《回涯》 第001章 日月如磨蚁 “宋回涯——!” 此起彼伏的喊声激荡在无名涯的山风里,林中群鸟惊飞。 红绿渐次的落木与浅淡灰沉的天色,将高耸险峻的山体绘出道道清瘦的轮廓。 晦暗光色下,打眼望去,草泽林莽中遍布群雄。 日头又沉了一寸。 绝壁断崖前,燃起一道细长白烟。错落的脚步声忽然都往一处去。 各路嘈杂声渐消,紧跟着响起的是刀剑出鞘的铿锵低鸣。 声声精铁清脆的撞击,配着衰微的秋风,无端有种肖似哀乐的怪调。 土路中央泼了道暗红色的血迹,稀稀落落朝着高处蔓延。众人循着踪迹快步追去,终于寻见一熟悉人影,背对着众人跪在树下。 “爹!” 人群中的青年高喊一声,冲上前去,右手刚碰到男人肩膀,尸体上的脑袋便顺势滚了下来。 前排几人仓皇退开两步,待看清那头颅上还狰狞大睁着的双目,终是失态,嘶声怒吼道:“宋回涯——!” “胡门主——!” 不远处,被众人围堵的剑客,就那么姿态随意地坐在路边青石上。瞅着诸人变化莫测的脸色,却是放肆大笑了出来。手中那把血迹斑斑的铁剑,跟着发出轻微的震颤。 众人暴怒呵斥:“宋回涯,你为一己私怨流亡多年,时至今日竟还执迷不悟!” “当初若不是念你师父旧名,我等早已将你诛杀!可你仍不知收敛,暴戾恣睢,无恶不作!这些年犯下过多少深重杀孽。今日我等在此,是为替天行道!” 宋回涯听着诸人冠冕堂皇的讨伐与攻讦,想到自师门落败之后,这十余年间的浮泛飘零,不免觉得好笑。 她剑无离手之时,脚无立锥之地,来去无定,穷荒独行。 奔波一世,多少次死里逃生,只赢得满身滔天恶名。 而这群欺世盗名的磕头虫,东西跳梁,摧眉折腰,反倒登堂入室,朝夕间成了当世英豪了。 宋回涯讥诮道:“这江湖真是荒谬啊。一群庸夫贼子,也敢妄称替天行道?” 她眸色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暮气,身上血污厚重,已分不清原本颜色。只知她也伤重,刀剑挑破的衣衫下有多道愈合又崩裂的伤口。 即便她神色再波澜不惊,也难掩气力不济的虚弱与憔悴,连说话时的呼吸都放得极轻。 饶是如此,诸人对她依旧颇为忌惮,不敢轻易上前。左右相视,反复踯躅,才等到一老者从后方赶来。 追袭奔劳半月,老者亦是疲惫至极,拄着把断剑歪斜地站定,怅然长叹,几次犹豫,方干哑开口:“你师父若是见到你今日模样,九泉之下想必也不会安心。” 宋回涯似是多年未曾听人提过旧事,表情略有些诧异,稍一皱眉后,人也精神了些,轻快笑出了声:“谢门主原来还记得我师父?当年你与我师父并肩同斥奸邪擅权,可是义愤填膺,高称自己殒身不逊的,怎么如今,也成了那些滥官的走狗?是富贵太迷人眼,还是怕死时才想起来,自己其实不过是个魑魅小人,竟险些走了正道?” 边上的虬髯客勃然大怒,指着她叫:“孽畜!谢前辈给你留两分脸面,你就当真不识好歹?前辈是坦荡君子,设明局请你入瓮,是你自己一意孤行,明知我等拱卫在侧,还敢前来胡……” 几不可闻的一声剑吟,或许只是诸人错觉,却叫虬髯客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回涯的指节顶开一寸剑鞘,见他生生忍得脸红,似笑非笑道:“我下一个想杀的人,原本不是你。怎么,你要先替那个小畜生下去探探路吗?” 虬髯客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身侧青年。一时间,数十道眼神都随之转了过去。 青年被看得胆寒,面皮不自觉抽动,虚张声势地悲吼一声,叫道:“谢二叔,我父与您可是生死之交。他为这天下百姓披肝沥胆,不曾有私,却落得这死不瞑目的田地,您要替我父亲报仇啊!宋回涯无法无天,实为武林祸害!” 一浑厚声音冷哼道:“胡老弟莫怕,凭她而今之势,脱困尚且不能,还想当着我等的面杀人?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有道理。”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好汉,你怎么不出来试试?” 老者说:“宋回涯,你早前是为你师父报仇,我姑且能理解一二。可杨家庄数十条人命,何其无辜?这些年你手上沾染的血债,有多少,你敢说是问心无愧?” “呵,我宋回涯杀的人,从来敢做敢认……”她本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一扫这些人的丑恶面貌,又陡然间失了兴致,转言道,“胡狗要杀我时,你们说这是江湖恩怨,与人无尤。我要杀他,便有千百人跳出来,说我恶贯满盈,死不足惜。现下难道,是要与我论‘公道’二字?” “我诚不欲杀你。你今日本可以不来,可你杀性太重,我实在饶不得你。”老者浑浊双目微阖,摇头轻叹道,“这江湖不过是潭搅浑了的浊水,人似浮萍,朝不保夕。你难得可以抽身,又何苦非要回来?” 宋回涯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与几点干涸的血渍交错落在脸上,闻言稍扬起下巴,侧目瞥去。 与行之末路的处境截然不同的,是写满嘲弄的神情。 “谢仲初,事已至此,不必如此虚伪。这些年来,你纵容这帮宵小鼠辈对我赶尽杀绝,不也是怕有朝一日,我会真来找你索命吗?” 宋回涯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步。 众人有如惊弓之鸟,身形倏然紧绷。 “世道如乱潮,可我不愿被卷进这滔天洪水里。我偏要做立于浪尖之上的人。” 宋回涯的剑已握不大稳,右手抽出,斜指向下。 长横着的薄刃上映过黄昏寡淡的暮霭。她唇角扬起,笑容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张狂,一字一句道:“我要逐流者畏我,兴风者恨我——我要我的剑尖长悬于江海之上;即便我死,尸骨也坦白于日月之间。” 只见她剑尖微微上抬,方才还虚浮的脚步陡然间力逾千钧,提踵迫近,足边荡开一圈浮尘。 ——“我就是要你们日夜难安!” ——“退!” 谢仲初反掌推开青年,脚下趋风而去,挡住迎面击来的长剑。 一时间黄沙若浪,烟波四起。 众人见他出手当先,疾呼两声,跟着冲上前去乱打一气,十八般兵器尽往宋回涯身上招呼。 青年则逆着人流惊恐急退,也顾不得父亲的尸首是不是被人冲撞,首级是不是被人踢下了山。 可纵有百人阻挠,他频频回头,还是能从纷杂交错的身影中看见宋回涯的剑。 剑光起落,如万叠飞浪,死咬在他身后。甚至隐隐要劈开周身那密不透风的杀阵。 不怪江湖上传言,宋回涯的剑,能震云雷、分光明、泄星河! 这样的人,怎么能活?! “杀——我不信这妖孽真不会死!” 众人两眼猩红,杀得已近癫狂。 谢仲初丢下断剑,夺过身边人的朴刀,退至后侧,猛烈斩下。 宋回涯闻声抽剑,拼尽全力抵住刀锋。 刺耳的震声听得人寒毛直立,片刻间刀刃被剑式余劲寸寸震断。 宋回涯左手一抄,五指将迸溅到眼前的碎片拢入手心。剑身去势不改,斜掠而上,削向身后。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清出一条连着青年的血路。 可这一剑,同样耗尽了她的气力,叫她右手低垂,再难提起。 生死不过一丈之距。 青年霎时停住脚步。 谢仲初觑机拍出一掌,重重打在宋回涯的后脑。 青年面露狰狞,两手执剑反冲上前。 宋回涯眼神涣散,闪避不能,只惊险躲开要害,腹部生生挨了他一剑。 青年还未升起侥幸得手的狂喜,便看着一段碎裂的白刃,甩开成串细碎的血珠,从自己脖颈上划过。随即眼前喷溅出成抹浓烈的红。 “胡老弟——” “贤侄!” 这连番变故,叫众人愕然不已。 白日将没。 宋回涯撑着濒死的身躯,朝旁奋力一跃,投入深崖。随晚风直坠,须臾不见人迹。 虬髯客迅步追去,在岸边探头下望,一抹寒光猝不及防自崖下射来。 纵他迅速抽身后撤,那刀片仍是快一步刺入他眼眶,登时鲜血淋漓。 虬髯客嘶声惨叫,捂着眼睛翻滚在地。 谢仲初难掩黯然,对着烟笼雾罩的山崖凝视良久,不甘又无奈地道:“……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002章 万事且浮休 “下雨咯——收麦子咯!” 连日一阵晴天,忽然破开数道口子,豆大的雨点自云层之间瓢泼而下。 街头脚步声仓惶,村人们顾不上遮挡,匆匆朝着四面奔行。 秋风飒戾,卷起满地枯黄,鼓荡着村外那杆破旧的青帘。 挂青帘的是一家行旅歇脚的客栈。 年轻伙计午睡醒来,打着哈欠朝门口一望,立即抄起手边的木棍大步出来,粗暴轰赶正蹲坐在檐角下的小乞丐,没好气地叫骂:“走开,走开!贱皮子,滚别处讨饭去!” 说罢又挂起笑脸,殷勤对着不远处的几名壮汉邀请道:“几位客官,可以进来里边儿避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不碍事的。” 领头的佩刀青年略一颔首,转了步伐,领着同行几人迈过门槛。 瘦骨嶙峋的小乞丐躲闪不及,被抽了一棍,捂着吃痛的胳膊,静静立在雨中。等人都进了屋子,才抬起头,恨恨朝地上“呸”了一口,咬牙切齿道:“狗东西!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她泄愤地踹了一脚,转身朝着雨幕深处跑去。 土道延伸处那条环村而过的长河随雨势渐渐漫涨,涛涛北流。 河畔老树枝干上的黄叶被雨水压沉,光秃了一片。 落叶堆埋下的伤者终于被雨水打醒,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抖落身上的残叶,挣扎着想要起身。 女子额前长发散乱,半遮住惨白的脸,近乎发青的皮肤上印着几抹掺血的污痕。不过是个简单的动作,却反反复复数次才勉强站稳。 两腿虚软,单薄身形随肆虐的风雨左右摇摆,显得憔悴而狼狈。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再一寸寸环顾四周,眼神中是无尽的茫然。惶惶而不知所措。 恍惚间,脚步一个趔趄,又重重跌了下去。 她迟钝地抬手支撑,跪倒在地,这才发现地上还横着一把漆黑的铁剑。 她摸索着将剑拾了起来,视线被扑面的雨水打得昏花,只能借着指尖的触感,缓缓念出剑鞘上的三个刻字。 “宋……回……涯……” 每一个音节都被冻得发颤,难以成调。可这三个字却让她莫名的熟悉。气息刚从唇齿间吐出,耳边便似乎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吼: “宋回涯——!受死吧!” “宋回涯,死在你剑下的亡魂,都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 “这天下是大,可容不下一个倒行逆施的宋回涯!今日我等就为这天下除害——!” 紧随而来的是大脑深处密密匝匝的刺痛。 宋回涯痛苦地闷哼一声,蜷缩在地。紊乱的内息牵动身上的伤口,逼得她呕出一口鲜血,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她是要死了吗? 宋回涯死死抓住手中剑,压下千头万绪,按紧腹部崩裂的刀口。 剧烈的疼痛与后背的冷雨,叫她即将沉寂的意识短暂地清醒了片刻,左手在腰间摸索一阵,翻出个没有标识的白色瓷瓶。 宋回涯不确信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但想着一个连剑上都要刻着名字、能在自己身上滚出十多道口子的人,随身携带的多半是伤药。 她全身发冷,仿似血液冻结,只感觉吐出最后一口热气,生机便要彻底消散了,已管不了太多,狠狠心,用牙咬开瓶口,一股脑全吞了下去。 要真是把自己给吃死了,也合该是她短命。 宋回涯闭着眼背靠树干小憩,生怕自己就此睡去,只片刻又竭力起身。不辨方向,顺着山形的坡度朝前踱步。 风雨凄迷,好似无边无际的刀光剑影。 行人拖着支离的病骨,如浮云吹散,缓缓融入山岩林莽交叠间的明暗。 苍凉远景中,依稀可见一座破旧小庙立在荒芜冷落的山腰。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疏。 布满青苔的小路上飞奔来一个矮小身影,避开刺人的分枝乱丛,在台阶前被重重拌了一脚。 面黄肌瘦的小乞丐高声痛呼,回过头看,才发现往日常走的道上,无端多躺了个人。 她捂着膝盖过去瞅了眼,见对方动也不动,想起今日连番不顺心的事,气得破口大骂:“狗东西,敢挡我的路!” 小乞丐囫囵抹去脸上的雨水,蹲下身,伸长了手臂去试地上那人的鼻息。 想是天气太冷,那点渺茫的气息已微不可查,她又小心翼翼拿手背碰了碰对方的脸,只觉冷得像是死人的体温。 见到个曝尸荒野的江湖客,这孩子小小年纪竟不害怕,反大着胆子上前踢了那人一脚,掐着嗓子,学起先前那名客栈伙计的腔调,尖声道:“瞧你这个短命的腌臜泼皮,见了姑奶奶还敢躺着装死?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她两手叉腰,活灵活现地模仿:“碍人眼的东西,专往贵人脚底下钻,狗都晓得摇尾巴识眼色,你这晦气的赔钱货还净做些叫人不讨喜的事。还不快滚?!” 发泄完心中恶气,小乞丐冷得打了几个喷嚏。她瞪了眼地上尸体,撇着嘴说出最后一句:“晦气!” 话音刚落,地上那死人忽然抬起一只手,扼住她的脚踝。 小乞丐登时被吓得心脏骤停,魂飞出三尺高,本能地跪下磕头,大声告饶:“大侠,英雄!不是我杀的你,做人做鬼都别来找我报仇啊!” 地上的“死人”闭着双眼,出气没有进气多,刀伤纵横的手背上,骨节根根外突,掐得她生疼。 小乞儿哀声求了几句,见对方没有回应,打着哆嗦,使劲去掰对方的手指。 偏偏这人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了,抓着她的手却坚硬如冷铁,撼动不了半分。小乞丐甚至以为自己是真碰着个什么孤魂野鬼,胆战心惊地与她商量:“女侠,您要是没死,我就带您进庙,再给您请个大夫,成不成?您千万别拉着我上路,我这人讨厌得很,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我们可说好了啊!” 小乞丐胡言乱语了一通,忍着恐惧,半拉半拽的,真将伤者一路拖进了庙里。 待避开这场透骨的寒雨,剑客的手立即滑落下去,可见仅剩一丝残存的意识,在勉力坚持。 小乞丐撒腿逃开丈远,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晌没敢动作。 漏窗外光线渐明,遮天蔽日的乌云缓慢散去,冷风仍在反复拍打,从空隙里不断灌入。 小乞丐镇定些许,过去顶住门,又用干草将没那什么用的窗子给堵上。 一身湿衣挂在皮肤上,冷得像要结霜,小孩抱着手臂跑了两圈,实在忍受不住,从屋子角落搬出几根柴火,堆到一起,撅着屁股费劲地生火。 “这是我的屋,你知道吗?”小孩粗声粗气地喊道,“这是我捡的柴。你烘我烧的火,赚到了,以后得还我,知道了吗?” 火星飞溅开。纷纷扬扬好似屋外将停的雨点。 小乞丐止了话声,脱掉外层的衣服,铺在地上。即便缩成一团贴得极尽,也感受不到多少热意,恨不能直接钻进火里去。 手边的干柴很快就要烧尽,室内的阴冷没被驱散半分。小乞丐将发木的视线从飘摇火光上移开,挪动了下屁股,拿起细木棍,蹑手蹑脚朝伤者走去。 “女侠?” “……” 她用木棍捅了捅。 “小畜生?” 确认对方这回已是彻底昏死,小孩立马翻找起她身上的东西。 没多少银钱,统共不过几枚铜板。 胸口有个用油纸包裹着的物件,小乞丐欣喜拆开后发现不过是本旧书。 唯一值钱的恐怕是那把瞧不出好赖的长剑。 小乞丐大失所望,又翻找一遍,仍是收获寥寥,心中顿生邪火,手指掐在对方腰侧的伤口上,恶狠狠地道:“狗东西!身上连根毛都没有,也学人出来当大侠?!” 她性情冷酷,不觉自己是在作恶,更不觉眼前人可怜。 小孩把剑藏到隐蔽的石头缝里,抱着书坐回到火堆前,潦草翻了一遍,将书本展开凑到鼻子前,认真嗅了嗅。 没闻见那些读书人说的什么墨香,全是阴冷潮湿的气味。 呵。 果不然,那帮穷书生的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小乞丐撕下半页纸,打算丢进火里,想了想,又将它抚平回去,合好书本塞进怀中,侧躺在地。大睁着眼睛,看墙皮上青绿的苔痕。 不一会儿重新坐起来,对着扉页上的字,在地上比划着书写。 写了几遍,她狐疑起身,走到石头后面,抽出长剑,对着上面的字体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觉得这几个让人瞧不懂的图形应当是相同的。 难不成是本剑谱? 小孩远远审视起地上人,眉头一高一低地紧拧。 能被打成这样,想来不是什么厉害的剑谱。 被打成这样都没死,想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要是够给她换几个肉包、喝两碗热汤,也算是不错了。 小乞丐舔舔嘴角,傻笑了一声。 她抹了把鼻涕,过去擦到剑客的衣服上。撩起对方的碎发,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昏迷的伤者。 ——并不是一眼能叫人印象深刻的长相。五官端秀,线条素净,远不似她以为的那般凶神恶煞。可一道紧贴着下颌轮廓的旧疤,让这人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进的锋芒,提醒着外人这确实是一个转战千里的江湖客。 小乞丐看着看着,眼中忽而生出几分怨毒,手掌用力按住她的伤口,直到女人眉宇中露出几分难忍的痛苦,才笑嘻嘻地收回手。 “喂,女侠,他们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长得还算正派,应该要讲规矩吧?那你要是活下来了,这条命可就是我的了。我想要的不多,十两银子……唔,算啦算啦,你这样的穷鬼,十两指定掏不出来,我就大发慈悲,五两不能再少了。” 第003章 万事且浮休 此地名为苍石城,与大梁边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因着地贫人稀,自古便与“繁华”二字搭不上半条边的关系。 常有因战乱而颠沛离乡的流民途径此地,以致于附近山道上劫掠的匪徒怕是比城里的百姓还多。 有本事的人早早带着家眷朝东南撤逃,剩下的只能继续稀里糊涂地过活——反正如今的大梁,好似到处都泛滥着名为灾祸的野火,哪里都是煎熬。 前些年,朝廷频频遣兵剿匪,这荒疏小城居然有了点太平日子。如今又因为一个无名涯,一夕间闻名于江湖了。 小乞丐打从出生起,便没在城里见过那么多人。空中潮气未散,大街小巷已全是携刀配剑的游侠。 小乞丐是从一个墙边的狗洞里钻进来的,怀里抱着个破碗,沿着街道一路乞讨。 她不敢与人靠得太近,这帮武者下手没有轻重,她不久前刚吃了个大亏,被随意横推一把,差点摔断骨头。 想是外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她哆嗦着转了半天,才等到一少年给她丢了几枚铜钱。 小孩鞠躬道谢两句,便忙不迭跑去边上的小摊,抛出钱后自己动手抓了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不远处蹲着两名衣衫褴褛的成年花子,见状悻悻咒骂,方起了一半的屁股又落了回去。 小乞丐噎得难受,捂着脖子艰难吞咽。米面在口水下化出淡淡的甜味,她眯着眼睛,脸上是少见的天真,远远对着那两人笑了出来。 她还惦念着自己的剑谱,吃过东西,不再饿得发慌,便找了家人多的酒肆,抱腿坐在门口,观察来往的客商。想挑个心善又豪爽的剑客,悄悄卖了自己东西。 敞开的大门内传来几人粗重的嗓门,断断续续重复着同一人的姓名。小孩紧贴住门板,偷听里面的对话。 “宋回涯这次是真死了吗?” “还能有假?谢门主亲自带的人,黑白两道应者如云。宋回涯纵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啊。听说她走投无路,直接从山崖顶上跳下去了。如今连副尸骨都捡不齐。唉,也是一代枭雄,竟死得如此落魄,世事无常啊。” “你这传闻也太虚了些,若真是如此,他们早该散了,何必还将无名涯围个里外三层,连泥土都要翻过一遍。” “不死也难自保了吧,否则以她脾性,哪里会忍气吞声?早出来搅个天翻地覆了!你我也不能坐在这里安稳喝酒。” 壮汉说着喝了口酒,见同行人眸光晦涩,心神不定,不由打趣一句:“怎么?你也想去无名涯下搜一搜宋回涯的尸体?” 他半真半假地玩笑道:“确实是条发财路。若真叫你给找到了,活的,交给朝廷;死的,交给武林盟。兄弟你可就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年轻剑客大笑道:“哈哈哈!这丧尽天良的富贵,不要也罢!” 壮汉脸色骤沉,压着嗓子警告道:“这话可不兴说。” 年轻剑客看着平易和善,却是个倔脾气,冷笑着说:“怕什么?这两日城里来了多少武林同道,都是来打探消息的。闹到这场面,总该到头了,难不成还想再打一场?谢仲初声望再高,也捂不了天下人的嘴!” 小乞丐听得意动,眼珠转了两圈,兀自盘算起来。 破庙里的女人不知是什么身份,来得突然、伤得巧合,多半与无名涯的风波有些关联。若是自己告发出去,寻得微末线索,是不是也能赚笔赏银? 小孩朝手心哈了口热气,躬着腰背起身,正想进去打听,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怒喝,随即一张木椅被人掀翻,踹飞出来。 一布衫黑皮青年抄起手边棍棒,指着年轻剑客的鼻头辱骂道:“住嘴!你这泼皮什么来历?为了宋回涯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居然出言辱蔑谢门主!” 年轻剑客本就满心邪火,一言下也被激出戾气,豁然起身,反唇相讥:“是啊!江湖里死十个人,有九个都说是宋回涯杀的!她确实是够厉害,能一日往返三千里。外族进犯我大梁数十年,掘人冢、夷人族,杀得还没有一个宋回涯多。我看连阎王殿都是她建的吧!” 同行壮汉赶忙扯住他衣袖,好声劝他忍下。年轻剑客甩手挥开,高声畅言:“事实如何你我朗然在心,外人听一嘴信两句就罢了,莫把自己也给骗了!” 同行壮汉顿时胆战心惊,手上下了力气,厉声劝止:“嘘——你不要命啦?” 年轻剑客:“我不过说两句实话,怎么了?就冲宋回涯敢接英雄令,孤身西行斩落敌将首级,我就敬她三分。宋回涯在前头出生入死,胡明深在后面暗算偷袭。这里面的公道是非,我长眼睛,还是分得清的!” 壮汉情急之中伸手去捂他的嘴,横推倒拽想将他摁下。青年更快一步,推攘间已将满腔愤慨吐露出来。 “宋回涯要杀胡明深父子,那是人之常情!朝廷再三请不出的英雄好汉们,要讨伐自己人了,倒是一个个都冒出来打抱不平了!” “我就等着看看,若是胡人再出一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他谢仲初还能不能再找出第二个宋回涯来!哈哈!届时诸位可别又做了缩头乌龟啊!” 年轻剑客一番愤郁谴责,竟逼得酒馆内鸦雀无声。 众人皆停下谈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们。 小二端着托盘缩进墙角,哭丧着脸,眼神绝望,宛若死了爹娘。 同伴听他言辞狂放毫无顾忌,已是吓得满头虚汗,谦卑抱拳朝四面告罪:“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这兄弟有些喝多了!” 年轻剑客拍了拍被蹭乱的衣领,依旧神态倨傲道:“我没喝多,我只是觉得可悲。宋回涯没死在敌贼的刀枪下,反死在自己人的算计里,我若是胡人,半夜都要笑醒过来拍手叫好!” “说得好!”二楼围栏边上,一青衣少年用力拍掌,“我这次赶来无名涯,就是想看看,偌大江湖,还有没有人敢说句实话!” “宋贼的同伙还不止一个?”持棍青年怒目圆瞪,快要喷出火来,偏又嘴笨,几次想开口,都插不进嘴,脑子里一团浆糊,好半晌才气得颤音道,“什么时候,滥杀无辜也能博个侠义的美名了?尔等在这里极尽谄媚,替她开脱,是以为那些死于非命的冤魂尸骨已凉,无从自辩了吗?好啊好啊,你们都是举世的豪杰,只瞧得见那些上等人的荣辱,顾不上寻常百姓的死活。可小爷我自认是块凡尘泥,此生只能与她不共戴天!” 另有一人出列附和:“好在江湖还有谢门主这样的人!谢门主当年也曾单刀赴会,深入敌营,攻成而归,可他生性淡泊,何曾借此邀功?他才是有大仁义者。区区宋回涯,怎配与谢前辈相提并论?” 出声的人多了,七嘴八舌道: “不错,若非宋回涯杀性太过,谢门主怎会绝她生路?千百条阳光道任由她走,可她偏偏要赴这场鸿门宴!” “胡明深要杀她,难道就没有缘由吗?宋回涯剑术比别人高上几分,道理就都成她的了?既是各凭本事,胡明深能说动故友知交前来相助,何尝不是种本事?别说得好像是整个武林要迫害她!” 各种尖酸刻薄的议论声,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铺天笼罩下来。 无力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年轻剑客头脑发热,一时口快:“宋回涯行义诛贼,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敌贼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悬以黄金千两,拜将封侯。谢仲初在胡人那里有这样的声名吗?依我看,人是不是谢仲初所杀,且是两说!” 话音刚落,青年便心生悔意,果然引得群情激愤,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看客也不认同地皱起眉头。 诸人面色铁青,拍案而起:“自是比不得宋回涯心狠手辣,出手便是屠人满门!枉死在她剑下的那些百姓算什么?难道她杀一个胡人,就可以杀一个汉人吗?” 持棍武者更是暴跳如雷,铁棍卷着风声恶狠狠扫去,出手便是杀招,怒吼道:“竖子狂妄!我当你是要讲道理,原来只为造谣生事!我今日就一棍打烂你的牙,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年轻剑客陡然色变,抽剑作挡,叫嚣道:“我怕你不曾?!” 左右同道纷纷出手相助。 看热闹的酒客见真打了起来,赖掉酒钱匆匆跑路。伙计顾不上追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磕头,一面可怜哭求:“各位好汉们,别打了!去别处吧!我一家老小全靠着这份营生糊口——掌柜的!” 门口的掌柜捂着额头,一口气不顺,直接晕了过去。 店内顷刻乱作一团,黑影交错,难分敌我,不时有桌椅的残骸从门窗里被丢出来。 小乞丐见势不对,矫健蹿出丈远,拍拍屁股,嘴里嘟囔了两句“好险好险”,又骂,“这帮人都是疯子吧!”。不舍离去,爬到对面的一根长柱上,猴似地挂在上面,继续朝里张望。 一群少侠为旁人的虚名争头破血流,小乞丐虽未全完听懂那些道理,却差不多弄清了大概,只觉得他们大为愚蠢,在心里暗暗嗤笑。 为别人争?哪来的本事。 她只在乎自己。 这帮江湖人士个个吝啬得要命,她哭得嗓子冒烟,也不见他们掉半个子儿出来。嘴里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哪个能叫武林震三震的人死了、世道没落没得救了、百姓们更活不起了。 她觉得这帮人吹出的牛皮,才是大得能扯破了天。 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英雄,来他们这个鸟都不屑落脚的破地方来,见到她这么个可怜的小乞丐,岂不早赏她个十两八两,救她出水火了? 第004章 万事且浮休 年轻剑客心事重重,倒没将脾气发泄到她身上,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看也不看,直接扔了过去。 “多谢大侠!”小乞丐扬着笑脸,不停抱拳鞠躬,“大侠真是好心,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不过小的叫住大侠,不是为了银钱,是想问问侠士,您要不要买剑。顶厉害的宝剑!还有一本剑谱,只等着有缘人哩!” 同行壮汉颇不耐烦,当这丫头是满口胡言,想速速将她打发走。年轻剑客稍作迟疑,好奇问道:“什么剑谱?” 小乞丐环顾四周,神秘地招招手,领着二人到了路边,随意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比划起来。 她写字没有笔顺,全靠囫囵描绘,等她写完二人才认出那具体是什么字。一时间愕然失色,呼吸停滞。 小乞丐抬起头时,二人面色已恢复如常。壮汉伪装得更好一些,他五官本就粗犷,冷厉扫来,自带一股凶相,叫人看不出端倪。年轻剑客唇角僵硬,与她对视时,生硬挤出个笑来,略有几分勉强。 小乞丐最善察言观色,这是她活命的本事,哪里能看不出二人变化?心脏猛然发紧,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思绪百转之际,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不露异样。 她立即用手将地上的字涂抹干净,直到不见痕迹。 年轻剑客与友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淡声问:“谁给你的剑?” 他不问来由,笃定是别人的东西。 小乞丐笑意殷勤,将原本打过一遍的腹稿咽了回去,手里摸着那块石头,随口胡诌道:“我看您是个好人,就实话告诉你吧。是村里的一个老爷爷。他平时会上山采药,前两天在路边捡了这个东西,不知道怎么用处。我说城里大人物多,帮他过来问问。大侠,这东西值钱吗?” 年轻剑客表情凝重默不吭声,想是不善扯谎,同行壮汉已轻蔑道:“这破东西能值什么钱?你自己留着当着宝贝吧!” 说着便要转身,被年轻剑客一把拦下。 “你这人那么着急做什么?”年轻剑客说,“憋了一肚子狗屁闷气,回去也是睡不着。” 壮汉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 “你是从何处找来的破烂?既然说卖,东西总该拿来给我们看过。”壮汉周身气势威厉,半是震慑,半是质问,“你这小猢狲,该不是在拿我们好玩吧?” 小乞丐佯装害怕,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道:“我藏起来了,那么宝贝的东西,我可不敢随身带着。大侠想看,我马上去拿。” 壮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大掌捏住她肩膀,像是生怕她逃脱。 “罢了,我们随你一起去。”壮汉将她往前一推,“带路。” 小乞丐徘徊不前,一番天人交战后闭着眼睛,鼓足了胆气开口道:“那不成,您要是跟来,我就不去拿了。我只是一不懂事的小孩儿,求大侠您多担待。” 壮汉哂笑:“是怕我们抢你东西?” 小乞丐眸中泪花闪烁,可怜巴巴地望向年轻剑客。恐惧之意三分假、七分真。 剑客不忍道:“那你速去,我们在对面的小巷里等你。” 壮汉有些着急,可周围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他也不好多说,担心引了别人注意。 小乞丐粗糙抹了把泪,抽着鼻子,细声道:“好嘞!” 她小跑两步,又回过头,战战兢兢地恳求:“我、我马上回来,两位大侠可千万别走啊。” 剑客颔首:“去吧。” 小乞丐拐过街角,回头去看,确认两人没有跟来,当即逃命似地开始狂奔。从狗洞钻出城墙,一路不敢停歇。 等她跑回庙中,身上衣服又是半湿。她瘫倒在地急促呼吸,细思之后心悸不已。 屋梁上铺着如霜的月光,漫长夜幕已无声袭来。 受伤的女人还是同先前一样躺在地上,破漏窗户的影子有一半盖着她。小乞丐偏头看着,没由来的一阵恼火。奈何攒不起力气爬过去,只能冲着她龇牙咧嘴地痛骂。 很快这股莫名的情绪便散了,只剩下一种空洞而乏味的冷漠。小乞丐直愣愣地对着房顶,思绪游离,眼皮慢慢合上。 睡着前,她心里想的是:这世上果然没什么好人。 再醒来时,凌冽西风正拍得门板哀鸣不止。 她听见了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险以为要在睡梦中被冻死,不敢再阖眼,挣扎着坐了起来。先是抱成一团,忍一会儿只觉更冷,又爬起身,佝偻着背跺脚驱寒。 然而还是没什么大用处,寒气无孔不入,冷得近乎要将她骨头冻住。 分明没到隆冬,不知老天为何要如此残酷。 小乞丐嘴里呢喃数着数,抓起地上的干草塞进衣服里,做着各种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 去年她还有一件麻纸衣,出去要饭时被人抢走了。整个冬天,她把自己埋在一堆碎木板下,昏昏沉沉,却奇迹地活了下来。 当时好像就是现在这么冷。 小乞丐跑去窗边。窗外有一棵枯朽的古树,靠着盘曲虬结的根系□□矗立,多年未倒。 她仰起头,望向上方辽阔的夜空。视野中蕴着水气,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一轮月亮孤零地浮在枝头,渺渺星辰惨淡无光。 看得久了,她恍惚以为那片片氤氲的白光是冬日即将飘下的雪。 可是没有雪。 今天或许并没有去年那么冷。 小乞丐的心绪忽然变得很平静。她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还没到来的冬天。因为她更怕冷了。 她贴着墙角蹲下避风,将手揣进怀里取暖,在恶浪似的凄风逐渐平息时,隐约从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中听出了几声细微的呻吟。 她还以为是自己错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庙里其实不止她一人。 小乞丐碎步凑近过去,发现女人面色绯红,触手一碰,果然皮肤滚烫。 她一脚跳开,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地擦着手,尖声道:“喂,狗东西,你可别染了瘟病传染给我啊!死在这儿没人给你下葬的!” 无人应声。 她站在原地惴惴不安,思量许久,决定将人拖出门去。 她可不想跟死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真是要晦气到头了。 小乞丐抱起女人的一条腿,别过脸,嘴里不住碎碎念道:“大侠,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太不争气。大家都求个活路,我收留你半天,已经是那什么,非常尽仁义了。不求你报答保佑,只求你千万别来找我……” 她费劲地拖了两下,地上的人纹丝不动,正觉见鬼地转过脸,却不料直直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 两人互相对视,目不转睛。 小乞丐吞咽了口唾沫。 比起这人已经咽气,显然还是她突兀活过来更为悚怖,小乞丐感觉天都要塌了,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醒了?!” 她松开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再次睁眼去看。 奢望的事情没有发生,纵然夜色幽暗,对方澄澈瞳孔中折射出的清微光线还是令人难以忽视。 她四肢僵直,声线抖如筛糠:“你、你……你是醒了吧?” 宋回涯觉得自骨髓里蹿出一股烈火在灼烧,烧得她全身血液发烫,皮肉割裂刺痛,可内息却比先前山道上沉稳了许多,想是昏迷前吃下去的药物终于起效。 那药很不一般,居然能让她在生死一线间绝处逢生。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鬼门关,又在这小乞丐的脏话中牵回一丝神志。 宋回涯闭了闭眼睛,平静说:“叫你失望了,可惜天不收我。” 小乞丐听她言语,裂成数瓣的魂魄好悬重新塞回到身体里,一步步退去远处,讨好地笑说:“大侠醒了,我开心得很哩。只不过我年纪小,怕黑,才说错话了。” 宋回涯以手肘支撑,坐起来一点,靠到墙上,似笑非笑道:“是吗?刚才不是还在叫我狗东西?现在又改叫大侠了?” 小乞丐脊背微微抽搐,全身肌肉紧绷,没有回话,目光慌乱在地上扫视。 “别找了。”宋回涯捻起一粒石子,夹在两指之间,“就算现在给你一把刀,你也一定死得比我快。不信你试试。” 小乞丐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虚软滑到地上,带着哭腔祈求道:“大侠不要杀我……我只是嘴坏,从来不敢害人,您放过我吧!” 宋回涯喉咙很干,说话颇为吃力,无暇听她虚伪的哭嚎,问:“我的剑呢?” 小乞丐抽噎着跑去藏剑的角落,将长剑与钱袋抱了出来。要递过去时,犹豫了下,熟稔跪下,两手高举着送到她面前。 宋回涯接过剑横在膝上,看着手里的几枚铜板,沉默片刻,怀疑道:“你没私吞吧?” 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讹个小叫花的,冤屈得哭声都止了,举起右手并指起誓:“天地良心诶,你就是这么穷!” 宋回涯感觉因她一句话,伤口更痛了。 小乞丐说完又开始哀哀低泣,哭诉自己的悔意,看着温驯顺从、人畜无害,是真真切切地痛改前非。 宋回涯只听,并不搭腔,专心研究着手中的兵器。直到小乞丐哭得嗓子干涩,声音变调,眼泪再挤不出两滴,才抬起头,施舍地往她那边瞅了一眼。 小乞丐立即谄媚地笑道:“大侠,您睡了那么久,一定不舒服,我去给您倒杯水吧。” 她刚一动,还没来得及起身,带着些微血腥气的剑鞘已贴住她的脖颈。 小乞丐瑟瑟发抖,两手一齐抓着剑鞘,鼻翼翕动,悲痛欲绝,又要落泪。 第005章 万事且浮休 小乞丐学着江湖人的习惯,两手抱拳朝宋回涯行了个礼。 一板一眼的动作,加上浮夸嬉笑的表情,如何看都像是场诞谩不经的闹剧。 这个油头滑脑,喜好卖弄聪明的小小伶人,带着满脸的谦卑,藏着浓勃的怨悱,字正腔圆地道:“大侠,我就是只可怜虫,您杀了我,不值当。您这样的大人物,难道看见街边有只乱叫的狗,也要过去将它杀死吗?有碍您的君子气度吧?” 宋回涯品了品,听进耳朵的是一腔被精细打磨过的讥诮。 比之刚才苦苦求生的脚下蝼蚁,现在这个敢昂着头看她的黄毛小童,更像是只对生死麻木不仁的凶狠豺狼。 有锋利的爪牙、尖锐的脾性。 以及对世俗的不屑。 宋回涯无端生出些怅惘,好像从她身上看见了某些迷离的影子。只是那感觉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更寻不到根基。 因为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宋回涯紧了紧握剑的手指,声线平缓道:“你不是还要把我给卖了吗?” 小乞丐用力抽了把自己的嘴,笑嘻嘻地告饶:“小的我这张嘴,满口喷粪,您哪能当真?我这就给您磕三个响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呗。” 说罢利落伏身,“砰砰砰”朝她叩首,听声音确实是虔诚。 宋回涯有一瞬都以为是自己死了,这丫头在拜祖宗坟。 这猴精似的丫头一连磕了五六个响头,始终等不到宋回涯喊停,才自己顿住了。苟缩成一团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用余光往前瞄。 察觉宋回涯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也不发怵,歪过脑袋,露出破皮的额头,涎皮赖脸地问:“您消气了不?” 宋回涯笑了。 纵然对方一幅堪称无赖的小人做派,她此刻的心情其实也不多恼怒,只是有稍许无奈。 世上多的是贪婪庸鄙的人,只不过他们善于在丑陋面目外披一层金玉外皮,不仅薄恩寡义,还要流芳百世。 相比起来,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甚至翻不起多少浪的小乞丐算得了什么? 她只是活得更随心所欲、原形毕露而已。 宋回涯说:“我不生气。” 她此刻的神态堪称和颜悦色,可小乞丐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宋回涯观她表情,反问道:“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 小乞丐犹豫一会儿,捂住脖子,小心翼翼地道:“生不生气我不知道,不过是有些害怕。大侠您这样笑眯眯的时候,是不是正想着把我砍瓜切菜一样地剁了?” 宋回涯新鲜道:“怎么?你这么怕我?” 小乞丐有气无力地叹道:“我只是个小孩儿啊。您是个大人,还是个带剑的大人物。我当然怕你了。” “原来你是怕死的。”宋回涯似听了个玩笑,耐人寻味道,“找死的事情却是一件没少做,嘴里更没一句干净。”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我还怕吃苦嘞,这贼老天,又不是怕它就能让你多活几日。我不痛快,总要骂人。” 宋回涯摇了摇头,说:“你不怕死。得过且过的人能有多怕死?对你来说,只是活着更好罢了。” 小乞丐没有理会,只觉得他们这些大人物都爱讲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何曾将路边野狗的心思放在心上。小命捏在她手里,也不与她争,阳奉阴违地顺从道:“是,是,您说得对,我这人可有骨气了,最不怕死!” 旁人稍给些好颜色,她便得寸进尺。 宋回涯深谙这等庸人本性,并不介意她话里的讽刺。跟这么个小东西闲扯几句,打发时间,身上的疼痛都不那么难熬了。 宋回涯伸出手,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拽住她的半截衣领。 小乞丐想退又不敢退,寒毛卓竖,只能拼力后仰身体。低下头便看见宋回涯虎口处那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血腥味在冷天里传得缓慢,宋回涯动作也缓慢,提着她宽敞破衣往上一提,直将血气也灌进她的鼻腔。又拍了拍她的领口,指尖擦着她的脖颈轻轻滑过。 小乞丐第一次切真体会到什么是杀气,屏住呼吸,那点桀骜不驯的野性瞬间跟长腿似跑了个无踪无影。 直将脸都涨红了,才听见宋回涯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再次蔫成一株正月里的枯草。别人进一步,她立马退一丈。 “女侠要是高兴,叫我贱皮子,狗东西,小杂种都可以。若是觉得都不好听,就叫我喂,那个谁,或者死丫头。”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澜。 小乞丐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好像满腹心思被剖了个一干二净,这才正经了些回道:“我以前是城里一个唱曲儿的老瞎子带着的,他本来想打残了我让我好出去讨饭,又觉得我断了手脚今后不便照顾他,不如再养大点卖了换钱。没下定主意,那老东西就病死了,留下我一个,再没人管我叫什么。那老瞎子以前觉得我叽叽喳喳怪闹腾的,一直叫我小雀儿。” “小雀儿。”宋回涯含糊念了一遍,轻声笑道,“原来是只鸟啊。我还以为是只小狐狸。” 小乞丐没脾气地应道:“那小的以后就叫小狐儿!您说了算!” 宋回涯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放下一直在摩挲剑鞘的手,玩味道:“你这么怕做什么?我即没凶你,也没说现下要杀你。” “瞧您说的。”小乞丐两手按在大腿上搓了搓,瘦弱得似乎能被一只手捞住的身骨佝偻起来,点头哈腰地说,“往后您也不能杀我呀,免得脏了您的剑。” 宋回涯由衷赞扬了句:“小麻雀,你可真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小乞丐忙又开始磕头,嘴里连连谦虚:“不敢不敢。” “我不杀你。”宋回涯不再逗她,后仰着头靠在墙上,说了句话给她定神,“我不杀孩子。” 小乞丐将信将疑:“真的吗?” 她现在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是凉的。 宋回涯将剑抱在怀里,惨白着脸,闭目调息。 小乞丐观察了会儿,见她不似作伪,当真无心再搭理自己,小幅度地挪动身体,改跪为坐,朝后方缓缓移动。 膝盖跪得酸麻,她隔着衣服揉了揉,当下疼得抽气,眼泪也淌了下来。又将冻得冰凉的脸贴在上面。等好过了些,才重新去瞄对面的剑客。 灰沉的夜色有如望不尽的银河横亘在二人中间,以她的目力,什么也看不清晰。 分明此前都是一个人过,可庙里的这种安静却叫她很不习惯。 大抵是二人间的距离给了她微妙的安全感,小乞丐反反复复抬了几次头,最后试探叫了出来:“大侠?” 宋回涯眼皮半阖,懒散地扫向她。等了片刻不听她出声,才敷衍吐了个字:“说。” 小乞丐飞快问:“你剑上刻的是什么字?”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答:“我的名字。” 小乞丐先前还存着一丝侥幸,闻言只觉天昏地暗,知道自己今日坏了件事。若非跑得够快,恐怕小命难保。 ——哪个大侠特娘的会在剑上刻自己的名字啊?怎么?是怕丢吗?! 小乞丐张着嘴欲言又止,不敢对着宋回涯发泄,转头朝着门外的老天爷虔诚叩首,嘴里念念有词。 宋回涯偏过头,奇怪问:“你做什么?” 小乞丐舌尖发苦:“我以前总求着老天爷让我发财,老天爷当我是放屁。想是他终于心情好,记起我来了,一下给我丢了个千两黄金。可惜我福薄,接不住,差点被这富贵砸死。我求求老天爷,还是算了吧,我要口吃的就可以。” 宋回涯静了会儿,问:“什么千两黄金?” 她提起口气:“我洪福齐天,接得住。说说。” 小乞丐:“……” 第006章 万事且浮休 小乞丐困惑了。 一块走动的金子,真的会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吗? 何况能在死水一潭的苍石城里掀起惊涛骇浪、称得上一命千金的,除却宋回涯这种毁誉参半的举世枭雄,还有几个? 可是宋回涯的语气太平淡,小乞丐一时难以分辨她话中的深意,以为是自己猜错,侧过了身,惴惴不安地问:“你……大侠,您认识一个叫宋回涯的人吗?” 宋回涯的五脏六腑如同在经历火烧,血液仿佛快被蒸干了,大脑处于一片混沌。与她讲话时,思绪飘散游离,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顾不上考虑太多。 听她这样问,才明白过来,哦,原来自己是别人的洪福。 她自嘲一笑,涣散的目光稍稍凝结,又一点点暗沉,在寂静中晦涩涌动。拇指按在剑身的刻字上,沿着轮廓来回摩挲,有种难言的,自骨髓深处渗透出的恐惧。 她只知道自己杀过人。 杀过许多人。 却不想连街边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乞丐都曾听过她的恶名。 她不怕险象环生、穷途末路,但真怕自己有一身还不清的血债,罪行累累,无地自容。 怕到她错以为自己正站在一片苍茫无垠的崖顶上,前后左右尽是深渊,无论她低头还是举目,四面皆是堆积成山的尸骸,他们一具具从骨堆里爬出,拽着她的脚踝,要拉着她一起摔个粉身碎骨。 宋回涯猛地打了个寒颤,从那短暂的幻象中惊醒,宛若在阴阳两界中走了一遭。那残留的惶恐反倒将她乱麻不堪的杂绪都压了下去,脑海中一片罕见的清明。 她随手用食指擦了把冷汗,将糊在额头上的碎发扫开,不动声色地询问:“你认识她?” 小乞丐还不解她为何长久沉默,当即惊呼道:“那样的大人物我怎么可能认识?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宋回涯白白在千尺峭峰上坠过一回,闻言气笑了:“那你提她做什么?” “我在城里听到的。”小乞丐丝毫未觉她的恼怒,“街上外来的江湖人都在说。” 她身体前倾,两手合在嘴边,压着嗓子故弄玄虚地道:“你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值钱吗?不仅值钱,还值一个大将军!” 宋回涯皱眉,觉得她在鬼扯,问:“为什么?” 小乞丐故作高深,模糊不清地说:“因为她杀的人多吧。” “哦?”宋回涯捧场地表示了下诧异:“有多少?” 小乞丐一板一眼地道:“她杀一个胡人,就要杀一个汉人。” 宋回涯:“??” 小乞丐张开手指示意:“江湖里每死十个人,有九个都是她杀的。” 宋回涯:“……” 小乞丐听她哑然语塞,以为吃瘪,纵然看不见她表情也很是得意,躺在地上大笑着道:“我胡说的!哈哈哈!” 宋回涯手指按在剑柄上,强忍着没有出鞘。 小乞丐笑了一阵,也是乖觉,不等宋回涯出手教训,便扯着长音连连告错求饶。然后将今日酒馆里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她记性好,虽说有些文绉绉的词完全听不懂,“那什么”、“那什么”地漏过了讲,可惟妙惟肖得也能传达出个七八分。 当宋回涯听到年轻剑客在众人瞩目中历数她的功绩时,心底冒出的也是同一个想法,不赞同地说:“矜功伐善。” 小乞丐一个字都不懂,掏了掏耳朵问:“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思索了下,翻出个简单的词:“爱慕虚名。” “那帮人的话,能信个三分就不错了。谁当真谁是傻子。好坏都一样。” 小乞丐没有正形地坐着,两手握住红肿的脚丫,一面说,一面弯腰朝脚上哈气。 “何况什么虚名不虚名的?切真做过的事情怎么能叫虚?你们江湖人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搏一个好听的名头吗?为了当得起‘大侠’这两个字,连命都能送了。虽然我觉着这不是什么正常人能干的事,可凭什么同样的规矩,到了宋回涯那里,就只准有人骂,不准有人夸了?” 她说着顿了顿,才想起来问:“你刚才是说宋回涯,还是那谢什么的老东西?” 宋回涯感觉自己被道理糊了一脸,也是愣住了,眉梢轻挑,更好奇道:“你不喜欢那个谢仲初?” “他是个大好人哩!”小乞丐嘴上这样说,态度却是很鄙夷。 宋回涯惊然发觉自己其实不那么懂这个小孩儿,甚至还因无知生出些许自惭形秽,虚心请教道:“为什么?” 小乞丐“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谁要是在背地里骂我,我恨不能一口唾沫钉死他!除了一种人,我懒得跟他发脾气。” 宋回涯了然:“死人?” “对咯!”小乞丐拍打着脚上的泥土,老气横秋地说,“他根本不是在与人讲道理,只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是个大善人。我要有他的地位,我比他还能说。我能把自己夸出朵花儿来!不像那个宋回涯,三岁小儿不信的鬼话可以满街地传,有人冒出来说她一句好,便被整间酒馆的客人叫骂着打。你看看,连你听了一两句,都说她是爱慕虚名。” 她抬起头,管不住自己的嘴,顺道着骂了对面的人一句:“你读书读傻了吧?” 宋回涯的脸陷在浓重的阴影里,身形板正,一动不动。小乞丐听她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低声唤道:“小雀儿啊……” 小乞丐心虚,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支吾着道:“我错了。我不是说你。大侠您聪明得很,我没念过书,说的都是很……很什么鄙?很卑鄙的话。我怎么能有你们大人——” “不!”宋回涯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说得很对!” 小乞丐:“……” 宋回涯忍不住又夸道:“小雀儿,虽然你只活了别人指甲盖那么长,可比有些人活一辈子都明白。” 小乞丐受宠若惊,懵道:“谢……谢谢您?” 宋回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断断续续地闷声发笑。 小乞丐觉得略有些瘆人,再次求证:“您……您真不认识宋回涯吗?” 宋回涯停下笑声,换了只抱剑的手,坚毅有力地说:“我若认识她,就该是杀她的人。” 小乞丐听得发笑,仗着视野局限,扮着鬼脸,摇头晃脑地吹捧道:“是是是,女侠您应该是个仗剑江湖、馋凶除恶的大豪杰,威风得很!宋回涯算得了什么?要是被您遇见了,也不过是一阵横七竖八的劈砍,就被逼得跪地求饶!” 她说着两手抱拳,活灵活现地学起来:“大侠啊,求求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杀人、不作恶了。我把身上的银子都送给那些没饭吃的小乞丐,以后给您养老送终!您看行不行?!” 说罢立马往屋外跑去,抱头蹲在门口。 可宋回涯没有任何反应,连姿势都没变动,只嫌弃地赏了她一个眼神。 小乞丐待了会儿,自己冷得受不了,又蹑手蹑脚地回来。没挨上一顿打,实在太不习惯,七上八下地问:“大侠,您真不生气啊?” 她瞪大了眼睛,瞎嚎道:“您不会在心里憋着闷气,想等过一阵直接将我打死吧?” “啧。”宋回涯烦不胜烦,“再说一句,我就揍你。” 小乞丐舒心了,捂着胸口笑道:“好嘞!” ……怎有人贱得如此皮痒? 确认了庙里这人真的不会杀她,小乞丐心中大石落定,找了个干燥的地方躺下,想就着先前的梦继续睡一场。 这时她才想起来,这破房子还冷得慌。她两只脚无论怎么搓都冰凉一片,根本酝酿不出半点困意。 辗转反侧数次,小乞丐再次翻身坐起,用气音冲着对面叫魂似地呼喊:“大侠?大侠——!” 宋回涯懒得回应。 小乞丐知道她定然醒了,自顾着问:“大侠,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你吃过人肉吗?” “没有。”宋回涯睁开眼睛,“你吃过?” “没有。”小乞丐抓着自己快没知觉的脚,晃动着身体讲述,“不过有一年大雪,城里城外来了好多人,都是从北面逃过来的流民。我听其中一个老叫花说,他们那儿被胡人打进来,百姓全给抓了。那群畜生在街上架了口老大的锅,专挑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一个个扔进去。到了夜里,一群狗东西围着大锅唱曲儿喝酒吃肉。吃不完的还分下去,硬逼着别的百姓吃。直接把那个老叫花吓得半疯了。好不容易到了我们这里,结果半夜发了疯病,哭着跑出去,把自己给冻死了。他说,人肉跟猪肉的味道差不多,膻得很。他才吃了一口,几天的酸水全吐了出来。” 宋回涯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她说完,问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你吃过猪肉?” “没有,我不喜欢吃肉哩。”小乞丐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咧着嘴角道,“你看我这么脏,他们如果要吃我,还得洗半天,应该没事吧。” 她说着安静下来,好似在等着宋回涯的回答。 隔了良久,宋回涯才问:“怎么?你想吓唬我?” 小乞丐打哈哈:“才没有嘞!大侠您见多识广,怎么会被我一个小孩子吓住!我只是随口说说。” 宋回涯问:“你怕胡人吗?” 小乞丐如实说:“怕。” 会吃人的人,在她心里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妖魔了。老叫花死了之后,她连着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后来将人找了处地方埋了,每日去看,生怕有人将他的尸体刨出来吃了。 “我不怕。”宋回涯的声音还带着丝病弱的嘶哑,可也有种莫名的坚定跟暖意,低低笑道,“听你这样说,我只想杀绝了他们。” 小乞丐终于不吭声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小乞丐以为宋回涯已经睡着,小心挪动了下双腿,想跟着躺下,忽然听她说了句:“你很聪明。” 那么多的口舌争辩里,只抓住了一点——宋回涯憎恨胡人。于是曲折委婉,反复再三地求证。 第007章 万事且浮休 同样的话,伙计这两日说得嘴唇都快磨出茧了,半夜被扰了清梦结果又是这一句,心下是极不耐烦,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侠士想打听什么人?若是个佩黑剑的女子,实在是没见过。无名涯离着这里,可还有好几里的山路,二位可以去别处问问。” 壮汉绕了一圈回来,粗声粗气地接过话题:“有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小乞丐?” 他在胸口位置比了一下:“女的,很瘦,皮肤有点黑,脚上穿一双破草鞋,看着非常机灵。” 伙计认真思考了会儿,摇头道:“大侠,如今这年头,吃不起饭的人比比皆是,满街都是叫花子,男女老少都有,咱们开店做生意,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实在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个。” 壮汉碰壁了一整夜,正是心烦意乱,听他这般糊弄,登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板着脸道:“那小叫花子打小就住在附近,一直在村子跟城里晃荡,你这客栈又没几个生意,见个面熟的小孩儿都记不住?” “侠士,实不相瞒,那些烦人的小叫花,一年到头也不洗次澡,身上恶臭能熏出三里地,在我眼里就如同茅坑边上的苍蝇,见一个我赶一个,怎么会管他们住在哪里?”伙计两手合十,愁苦告罪,“实在是不清楚,对不住,对不住。下次我帮您注意着些,见到那么点大的孩子来,先将她们留着。” 壮汉眯起眼睛,声音放冷了些,提醒道:“早年一个老瞎子常带着她,在你这家客栈里唱曲儿讨生活,你该有印象。” “是吗?”伙计愕然,拍了拍额头,恍然道,“是有那么个人。可那老瞎子好些年没来了。这地方穷得连鬼影都不见几个,他在我们这儿拉个半天曲儿,也挣不到几枚钱,估摸着早去别处发财了。人不挪得死呀。” 壮汉怒形于色,骤然发难,一掌抓向伙计的脖颈。 年轻剑客抬手作拦,以手中长剑将他狠狠推了回去。 伙计倏然色变,仓惶后退,张口想要呼救,壮汉先一步喝道:“站住!” 壮汉提起内劲,箭步上前,五指扼住伙计左肩,同时一手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了回来。 边上的年轻剑客低吼道:“你做什么!” 壮汉沉沉吐出一口气,控制了情绪,继续说:“别处的乞丐们说,那小叫花得亏了你时常接济,才能小小年纪活到现在,你却说你不认识?谎话连篇,是与她有什么勾当不敢对人言?” 伙计猛力摇头,嘴里发出几声呜咽。 年轻剑客厉声道:“松手!” 壮汉朝伙计使了个眼色,缓缓松开手。 伙计得了自由,也不敢乱动,哭诉道:“什么时候的事?哪个贱皮子在大爷您面前胡说?就算我有这样的好心,店家也不允许啊。客人吃剩的东西都要留给我们这些打杂的吃,实在吃不完要坏了,才丢去后院。这年头谁家银钱不珍贵?小人自己也是饿肚子的多。从牙缝里都挤不出吃食给那个小叫花!我要是敢,早被掌柜的打死了!” 壮汉怒气冲天,五指发力:“我看你真是敬酒不吃——” 伙计来不及惨叫,就见寒光一闪,年轻剑客已横过剑身,劈在壮汉的手腕上,强硬逼着对方松开了手。 年轻剑客再难忍受,面色阴沉道:“够了!走吧!” 壮汉深深看了他一眼,理智回拢,收起满身戾气,无声离去。 剑客朝伙计点了点头,小跑着追了上去。 合上门,伙计坐在门槛上又压抑着哭了几声,心中悲戚不已,等缓过劲去,自言自语地骂道:“这贱皮子,是又招惹了什么人。早叫她安分些,别总是自作聪明,还往那帮莽汉手下撞。” 他起身回去,躺在简易搭建的木板床上,再无困意。干脆拿了块抹布,闷头打扫起客栈。 远处长河深流,映出微末波光。 月已西斜,残更将尽,老树的枝叶在青年头顶垂下万重影。 年轻剑客站到壮汉身侧,将手中剑身插进松软泥土,忍了忍,还是出口质问道:“他既坚持不肯说,便是不想惹祸上身,你难不成还要打他一顿?你为何如此燥急?” 壮汉瞥他一眼,话中难掩奚落:“你今日在客栈,若是有现在的容人之量,也不至于同他们打起来。” 年轻剑客自知理亏,在他身边坐下,犹疑道:“唉,旧事不要再提。可是,从不曾听说宋回涯身上带着什么剑谱。不留山的功法秘籍,全在她离山之时被她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依我看,许是那小乞丐真拿你我打趣也不一定。” 壮汉漠然道:“我不信宋回涯真的狠绝至此,将师门历代积累尽数付之一炬。她赴汤蹈火都要为她师父报仇,如何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原来是悄悄留了本真传在身上。” 年轻剑客看着这位陌生友人,觉得他已然魔怔。 壮汉察觉到他的情绪,对此不以为意,只觉他太过天真愚昧,不屑再多照顾。 “那小乞丐生于市井街巷,讨生活的小东西,说句话都要低声下气,活得腻了来你我面前找死?人人皆知宋回涯的剑上有她的名,谢仲初翻遍无名涯都找不出她的尸体,现在看来就是被那小乞丐给捡到了,不会有错。” 他深自懊悔道:“是我当时太心急才将她吓走,早知道给她银钱就好了。多虑反而弄巧成拙。” 年轻剑客颇有些无措,嘴唇嚅嗫着想说点什么,可是搜肠刮肚,只能翻出些废话。别人不愿听,他也不善讲。 “宋回涯”这个名号实在是太大了,与之沾上关系,便能一夜间名扬四海。无论他搬出多少道理,旁人都能翻出十倍的理由将其驳倒。 何况连他自己也难不动心。 壮汉思忖良久,焚烧的心火才被夜风压下,见友人还在发愣,无奈叹道:“算了,奔走一日,我也疲累。先回吧。” 二人一前一后,俱是各怀心思,缄口不言。 天色初晓之时,壮汉迂回绕了一圈,再次走进客栈。 随着朝阳的滚滚金光越过楼阁照进街巷,嘈杂的声音与白芒的热气在小城的四面八方徐徐升起。 货郎扯着嗓子一路走一路唱,直到途径一处人多的巷口,停步将扁担收了起来。 对角的阴影处坐着一个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低低下压,遮挡住整张脸。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截带伤的手腕,安静吃着一块胡饼。 货郎古怪瞄了两眼,对方好似有所察觉,微微抬起头,朝他这边转了过来,吓得他赶忙收回视线,专心收拾起竹篓里的东西。 远处传来一阵齐整的马蹄声。 素来僻静的苍石城今日居然又来新客。 走在最前方的几人一身黑色劲装,左手执刀,长发高束。行步间气概威武,昂然飒爽,外露着一股凌人的杀气,令人不觉望而生畏。 偏偏后面坠着一群连衣服都穿不齐整的衙役,生生拖垮了气势。 货郎琢磨着,不像是官府的人。 苍石城的那帮官爷全是花架子、软骨头,满身松垮的皮肉,挨不了一拳。在街上见到习武的侠客,不追上去打躬作揖已算是有骨气了,哪里敢这样挺着胸用鼻孔瞧人。 可后方的衙役又以他们马首是瞻,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低眉敛目,听凭吩咐。 多半是戍边的将爷们。 货郎摇了摇头,将东西往里侧挪,多给他们腾出道。 宋回涯一动不动地坐着。 衣摆扬起的细风从她鼻间扫过,她闻见了一股极浅又极熟悉的味道——同她身上相似的血腥气。 她漫不经意地扫去,果然在几双布鞋的鞋底看见了颜色浓暗的血泥,该是来不及更换便匆促赶了过来。 什么地方能死那么多人?连泥土都给浸透了。 宋回涯擦了擦嘴角,闪身退入暗巷,迂回跟了上去。 那群不顶用的衙役半路被黑衣青年支开,只剩下为首男人领着两名兄弟,走进城中最大的客栈。 角落靠窗的两名书生正在喝茶,发觉大堂内忽然鸦雀无声,顺势看向门口,小声闲聊道: “好大的气派,这米粒大的破地方近日可真是太热闹。再来几个可装不下了,不得互相打起来?” “仗打完了?” 书生嗤笑道:“哪有打完的道理啊?自己人尚在打自己人呢。” 为首将领环视一圈,不顾众人脸上神色,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道:“此地山匪横行,朝廷尚在剿匪。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如无要事,速速离去,否则一并以贼子论处。” 他嗓音浑厚,带上内力,一时间有如洪钟在耳边震鸣。 一群江湖人闻声出来查探,稀稀落落地站在二楼阶梯朝下俯视。 黑衣将领阔步上前,朗声重复了一遍:“明日之后,我不想再在苍石城内看见任何一个外来的江湖人。凡敢在街上佩戴兵器者,皆收缴充公。凡无官府公文者,皆缉拿候审。凡有违令反抗者,就地处决!” 一众江湖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自打来到这座边陲小城,说不上呼风唤雨,那也算是威风凛凛。他们师出有名,且遂心如意,都几日都是飘飘然的,正为自己顺利铲恶锄奸而自满窃喜。随意来个边地小兵,就想对他们指手画脚? 当下便有人不服道:“好生霸道啊。” 后面两位恪尽职守的黑面小将此时终于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更不好听,怒瞪着眼直白骂道:“不及尔等无耻。” 那武者稍怔,羞愤欲斥:“你——” 黑面小将二话不说拔刀出鞘,直指他面庞,寸步不让:“我什么?” 第008章 万事且浮休 此话一出,方有所缓和的氛围又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谢仲初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干笑两声,低沉道:“看是老夫年事已高,竟不知道,苍石城里的官司禁治、疏决狱囚,何时成了陆将军的公务了?” “哦。”陆向泽点头道,“你是想将县令叫来,当着你面骂你两句,才肯叫你这帮手下乖乖听话?谢门主喜好挺特殊啊。” 谢仲初眸中精光凌厉,悍然射向对面。 陆向泽全无所谓地道:“有本事,你让人去参我啊。” 后方小将足尖一勾,踢去一张宽椅。陆向泽两腿分开朝上一坐,姿态闲适,一手搭在桌上,比了个高度,嘲弄道:“每日参我的奏章有这么一沓,全是无稽之谈。我打了胜仗心里高兴,怜悯苍石百姓受匪患涂炭,主动带兵前来剿匪,事急从权,清扫几块碍眼的拦路石,合情合理。陛下还是深信我的。” 宋回涯听得意兴阑珊,对他二人恩怨毫无乐趣,正准备离开,又因相邻处传来的几句闲谈停了下来,眼皮抽跳,两腿根生在原地。 “边地战事刚停,正是人困马乏,陆将军便风尘仆仆地赶来苍石城,该不是与谢门主有仇吧?” “顶多瞧不上罢了,哪里能放在眼里。他辛苦奔波这一趟,我看多是为了宋回涯。” 书生端着茶碗移坐到友人身侧,润了润喉,余光瞥向正前,确信那帮江湖人耳朵尚不够长,听不见自己所言,才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民间百姓知之者寥寥,可江湖中早有传闻,陆将军年少时也曾受庇于不留山。不留山人丁凋敝,据说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论他几人如今跟宋回涯的关系是好是坏,到底是有过一段同门之谊。” “原来如此!”友人恍然大悟,“难怪,我说这陆向……陆将军少年成名,战功卓著,怎好似不受大用……” 书生肃然瞪他一眼,按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友人忙放低了声音,自责道:“失态失态。” 宋回涯轻轻靠在墙上。 友人捂着嘴问:“从不曾听闻宋回涯还有朋友。我以为她六亲无靠。杀人太多,只剩满天下的仇敌了。” “可不是,宋回涯自知声名狼藉,主动叛离不留山,与师门撇清关系。这些年无论如何落魄潦倒,都不曾提及故交,称得上是个铁骨铮铮的人。” “若宋回涯真是技不如人,死于江湖恩怨,那也无话可说。毕竟路是她自己选的。可是你看看,这摆明了就是以多欺少。杀一个宋回涯,要用上半个江湖的人,还一个个都高举着大义之旗,不是可笑吗?退一万步说,杀了就算了,漫山遍野地搜尸又是个什么做法?简直欺人太甚!” 好友愤慨附和:“欺人太甚!” 他说完又想起来,狐疑道:“可是,满街巷不都在传,那宋回涯爱滥杀无辜吗?光会讲道上义气的话,我还不如信……” 他话音未落,人群正中的陆向泽忽然掷地有声地接上一句:“我师姐何曾滥杀无辜?” 二人坦然色变,魂魄险飞出躯壳,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桌上东西,一同去拎桌上的茶壶,又两只手一并握着,佯装镇定地给各自倒水。 一众江湖人四面张望,未发现他是在谁人应话。倒是大为惊诧,陆向泽居然敢当众认下宋回涯这个师姐。 陆向泽身后的小将语中带刺道:“谁说的?难不成是谢门主说的?” “小子糊涂,慎言啊!你也想死在无名涯吗?”陆向泽呵斥了一句,意有所指地道,“谢门主深孚众望,刚正不阿,素来以仁德闻名于天下,岂会做这样污人清白的事?只不过在下也很好奇,谢门主为何不替我师姐多解释两句。” 堂间一阵窃窃私语,越发嘈杂,谢仲初抬手示意,声音才渐渐小去。 谢仲初的面上已不见往日慈和,只剩下多年闯荡江湖所积蓄出的威厉,回道:“杨家庄灭门惨案,仵作验伤,证人供词,死者遗言,桩桩件件,皆指向宋回涯。不知还能如何解释。” 陆向泽一掌拍桌,直言正色道:“桩桩件件,该摆出切实的证据来才好。所谓遗言、口证,皆是胡明深的一面之词,他倒是被我师姐杀了,如今死无对证。所谓伤口,光指着剑伤就说是我师姐所杀。原来在谢门主眼中,天下只有我师姐一个用剑好手?” 谢仲初不为所动,只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苦笑说:“陆将军说是,那便是老夫舌灿莲花,也说不通你的。” 陆向泽冷淡挥手:“不必说通我。你们江湖人素来是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的,于是闭目塞听,固执己见,能拿得出什么道理来说服我?倒是有些栽赃到我师姐身上的罪名,即便事后寻得真凶,也被胡明深暗中压下,不得外传。谢门主与那胡明深是刎颈之交,甚至肯为他出生入死,当是知晓内情的吧?怎不怜悯我师姐冤情难昭,还四处说她杀性太重?” 众人不明就里,互相打探。 谢仲初断然反驳道:“并不知晓。不曾听闻过此事。” 陆向泽抚掌大笑:“好好好,就算谢门主一尘不染,这些年江湖上控诉过宋回涯多少罪状,其中有多少是捕风捉影的不经之谈。我想尔等自知。如何说,我师姐对这天下百姓,也是有大功之人。以谢门主您的声名,若愿意出面美言一句,也不至于连路边的阿猫阿狗,都捏着莫须有的罪名,要对我师姐除而后快。” 陆向泽摩挲着刀身,仰起头,自下而上,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他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讥讽,“谢门主这样的无暇君子,该不是觉得,‘可’?” 谢仲初老成持重,怅惋道:“欲加之罪……” 陆向泽赫然起身,截断他话,面向江湖群雄,轻慢地扫过一圈,说道:“我也是同样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是真有人翻出了我师姐的尸体——” 白光如飞浪甩过,刀锋倏然出鞘,只听得一声巨响,陆向泽身侧的那张四方木桌已被平整削去一个角。 陆向泽执刀转身,留给诸人一个背影,傲然不留情面地道:“那我师姐的江湖名号,就要后继有人了。” 在场豪杰无不觉屈辱羞愤,面色铁青,胸口一股邪火鼓荡膨胀,偏又敢怒不敢言。 陆向泽走出大门,只觉有股视线始终覆在自己背后。走了两步,蓦地回头,杀向客栈边上的窄弄。 一棵桂树越过土墙伸展过来,风徐徐而吹,地上只有几枚尚且青绿的落叶。 宋回涯一手攀着墙面,无声无息地翻身落地,正了正头上斗笠,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师弟?呵。” 她心中五味杂陈,疑团满腹,实不愿就这样糊涂地牵扯进那些捋不清的前尘往事里。只能低下头,孤身萧索地往前走。 出得窄弄,临街一家药铺的木门上贴着张纸,上头写着“招佣者”,说是想请各路好手帮忙上山采药。 宋回涯扫了两眼,抬手揭下。 正午太阳出来,天色逐渐回暖。 苍石城北的主街上,有棵百岁长的古槐树,遮天的树荫挡住了临街的日光,从这里走过,有种格外阴凉的冷意。 小乞丐蹲在明暗交界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一个卖包子的摊铺。 不多时,一小童拿着铜钱走出门,从年轻的摊主手里接过一个包子,乖巧坐到槐树旁的石墩上。 小乞丐舔舔嘴唇,冲上前去凶狠推了一把。 小童跌倒在地,因冬天衣物穿得笨重,在地上滚了半圈,依旧倔强高举着手,护住手中吃食。 他抽了抽鼻子,正要自己起身,小乞丐再次横扑上前,重重压在他身上,抢过他手中东西撒腿狂奔。 还没跑出两步,小童的哭声刚一响起,小乞丐便感觉后颈一紧,随即两脚悬空,整个人倒飞出去。 对方用了巧劲,这一下看似摔得极重,却多是为了惊吓。小乞丐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发现只有手脚磨破了点皮。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强行带着她转了个身。 宋回涯冷声道:“还他。” 小乞丐眼神阴鸷,心中满是不甘,粗重地喘息,用沾满灰尘的手将馒头揉成一团,然后走到小童身前,蛮横塞进他的怀里。 小童看着那黑乎乎的掌印,直接将东西摔到了地上,扯着嗓子哭嚎道:“我不要!” 附近的住民闻声跑出门来,小乞丐面带挑衅地瞥向宋回涯,后者从腰间摸出一枚钱,递了过去道:“再去买一个。别哭了。” 同妇人道着歉将孩子送走,小乞丐余怒未消,尖酸地道:“大侠,您如此心善,给我也买一个馒头呗。我都好些天没吃过饭啦!” “你不是抢了一个吗?”宋回涯说,“不想吃就饿着。” “吃啊。”小乞丐讪皮讪脸地笑道,“我又不是天上来的神仙,不吃饭就能活得下去。” 她弯腰捡起那个被丢弃的馒头,随意拍了拍,直接一口塞进嘴里,咬了几口,又“呸呸”吐出沙子。全程恶狠狠地盯着宋回涯,像是在咀嚼她的血肉。 宋回涯清楚她的怨恨,无非是觉得不公平,只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小乞丐吞咽下去,眉梢舒展开,笑容满面道:“大侠,我们这些下等人,是不介意什么脏东西的。您要是有看不上眼的东西,尽管打发给我,我不介意!” 若非她眼神里的戾气太过深重,任谁也不会觉得她这表情的背后带着森然的恶意。 宋回涯斜睨着她:“不服气?” 小乞丐强行扯着嘴角,阴恻恻地笑道:“女侠,他有父有母,少吃个馒头,可以叫人再买给他。我不抢他的东西,就活不下去了。您那么慈悲,忍心看着我饿死街头吗?” 第009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带着小乞丐弯弯绕绕,拐进一间废弃的老宅里。 院中篱笆倒塌,杂草丛生。房梁上挂满了蛛网,连同窗户都叫人给拆卸走,同城外的那间破庙寒碜得不相上下。 宋回涯找了个角落坐下,叮嘱道:“你把药煎了,炉子跟水都在院子里。” 说完这句她已经彻底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不再管她。 等宋回涯再次醒来时,破屋还是那个四面漏风的破屋。 出乎意料的是,那桀骜不驯的小乞丐这回竟没走,正安分蹲在中间的空地上烧火,嘴里碎碎念地不知在骂些什么,两手合力朝着她的方向煽风。 烧火的木柴不够干燥,白烟滚滚缭绕,颇为呛人。 浓烈的药味充斥在冷窗冻壁之间,是无处不在的寒风也吹不散的苦涩。 宋回涯闷声轻咳,小乞丐听见动静,当即停了动作,抬头瞥她一眼,见她满头虚汗,呼吸急促,若无其事地调转了位置,把愈发厚重的烟气煽向门口,推卸责任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女侠!我这辈子生来就没煎过药,已经是很认真给你看火了!” 宋回涯用衣袖捂住口鼻,斜倚着剑,漫不经心地道:“是吗?你如此可怜?” 小乞丐从未如此真诚,苦着脸叫道:“是啊,我可惨嘞!一辈子没走过什么好运!” 宋回涯坐在墙边,寂然无声,想着诸多种种,只觉得万事皆空,太不真实。心绪翻腾间,又抱紧了手中长剑。 小乞丐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从身后摸出自己那个缺口的木碗,本是想直接端过去的,用袖子擦了遍,多嘴问上一句:“你用我的碗吗?” 宋回涯说:“可以。多谢。” “还多谢呢……多新鲜呐。”小乞丐嘟囔着将药倒出来,端到宋回涯面前。眼看着宋回涯仰头要喝,小乞丐半真半假地道:“我在里面下毒了。” 宋回涯瞅她一眼,没理,大口喝完,将碗递了回去。 小乞丐无趣“哼”了一声。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开,往对面铺好的杂草堆上一躺,枕着双臂,翘起右腿,长长叹了口气。 宋回涯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睡过一觉,精神许多,听不见小乞丐聒噪的吵闹,反有些不习惯,主动搭话:“是在记恨我先前骂你?” 小乞丐抽出两根杂草,在手中编织,不走心地回说:“不敢哩。被骂两句算什么?反正我从小就被骂着长大。” 那就是记仇了。 宋回涯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小麻雀,若是有朝一日,有许多人叫喊着想要杀你,而你也杀过许多人,背着许多的麻烦,你会怕吗?” 说完宋回涯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许是病得不轻,问出这样的问题。 只听小雀儿那边毫不犹豫地答:“那我还怕他们做什么?合该是他们怕我!” 宋回涯笑了笑,感觉嘴里残留的苦药味淡去一点。 “你多大了?” 小乞丐举得手酸,翻了个身,说:“也许有九年那么大,也许只有七年那么大。这得问问生我的那个娘胎了。” 宋回涯沉默了一段时间,才问:“你想学好吗?” “什么叫学好?”小乞丐抬起头,兴冲冲地问,“你要教我学武吗?” 宋回涯失笑说:“先教你学道理。” “学道理有钱吗?没有就不学。”小乞丐道,“我只要有钱了,我就是世上最讲道理的大善人!跟那个什么谢门主一样。” 宋回涯阖上眼睛:“那算了,当我没说。” “别呀!我以前也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可我这回救了你,我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好人了。”小乞丐趴在地上,托着腮朝她看来,笑吟吟地邀功道,“女侠,我对您也算是有救命之恩吧?” 宋回涯无情点破:“你又不是真心想要救我。你只是没有杀我。不料遇上个比你更狠心的人。你心里头一定后悔得很吧?” 小乞丐觉得没意思,抓起一把干草盖住脑袋,背对着她道:“女侠,我要睡了。命苦啊,只能靠睡着了抵饿。就算病死,也没人会给我煎药。” 她幽怨地喊了几句,等不来宋回涯搭腔,便真的睡着了。 翌日天色未亮,又在一阵沙哑的叫卖声中醒了过来。 她鲜少在城中睡觉,因为总怕睡到半夜会被人叫醒。城里能避雨的空宅,从来轮不到她来夜宿。 若只是别的流民倒也罢了,顶多将她赶走。若是遇上城里的衙役,逃不过一顿毒打。 小乞丐揉了揉眼,看向对面,发现宋回涯也正在看她。不知是刚醒,还是就那么坐了半宿。 小乞丐打起精神,鬼头鬼脑地道:“大侠,您饿不饿?要不我去给您买点吃的?” “饿。”宋回涯平静说,“但是我没钱。昨日最后一枚钱,给你赔了那个馒头。” 小乞丐笑嘻嘻地挖苦道:“那我去帮您讨饭?您老就在这里坐着,我去找找今日有没有好心人。或者是您洪福齐天,求着老天多下点银子给您,让我也沾沾光。”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用脚将四散的干草归拢,就听宋回涯挑剔地说道:“可是我不喜欢吃别人施舍的东西。” 小乞丐一脸匪夷所思地转过头,对着宋回涯看了良久,确认她不是说笑,才又嘴贱地呛声一句:“那我去客栈酒楼,给你翻一桌的大鱼大肉出来?” 宋回涯摇头,似在认真抉择:“我更不喜欢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小乞丐忍不了了,笑容生硬地问:“那大侠您想吃什么?” 宋回涯笑着说:“馒头,配一碗白粥,最好是再加个鸡蛋。” 小乞丐刚要发火,骂她在发什么疯,宋回涯已指着她道:“你去挣钱。” “我?”小乞丐险些跳脚,鼻翼翕动,高声叫道,“我要是能挣到钱,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做个小叫花啊!” 宋回涯气定神闲地说:“怎么会呢?你再想想。跑腿、送信、找人、采药。总有你能做的事情。” 小乞丐下意识问了句:“只要能挣钱都行?” 宋回涯一眼看破她的计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不是想帮着城里的人找宋回涯?” 小乞丐一阵恍惚,还以为她是要舍己为人了,声音都低了下去:“那我能不能找到她?” 宋回涯春风满面地笑道:“找到她之前,你可能要先满地找自己的头。” 小乞丐:“……” 小乞丐表情变幻莫测,咬紧牙关干笑两声,还是垂死挣扎道:“大侠,您在开玩笑吧?” “我与你一般是不开玩笑的。”宋回涯表情也严肃了些,“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巧,我便是一个。” 她拄着长剑起身,走到小乞丐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不然你帮我做事也可以。我不亏待你,给你出两倍的价钱。” 小乞丐吼道:“你骗谁呢?你不是没钱了吗?!”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可以去捡。” “捡?”小乞丐呼吸急促,气笑道,“你那是抢吧?你昨日还不许我抢呢!” 宋回涯平淡说:“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归不了你管。” 小乞丐自觉尝尽人情冷暖,却从没见过如此离谱的人。 宋回涯想管教她,比欺凌她更叫她无从忍受。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慌得她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你想教我道理?”小乞丐头脑发胀,一会儿是些难听的脏话,一会儿是些恶毒的诅咒,好歹还有一丝本能的恐惧遏制,最后只顾着喊,“我不需要!”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直到她面色趋向惨白,嘴唇颤抖地别开视线,才开口道:“你不是说,如果你有钱,会比谢仲初还要善良吗?怎么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你又不需要了?” 小乞丐闷声不语。 宋回涯不再看她,走到门口自顾着道:“城北的孙氏药铺,我与那里的掌柜打过招呼。你去帮着做学徒。做得不好,他可以打你;做得好,他会给你工钱。” 门外透进来的日光照到了小乞丐的一双脚,她看着自己从破洞处露出来的红肿脚趾,怔怔地出神。 以致于耳边宋回涯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我知道你可怜啊,小雀儿,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遇到你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去不去由你自己选。” 第010章 万事且浮休 不过只一夜,小城里的江湖人似乎少去大半,或是总算学会了怎么入乡随俗。 沿街走去,甚至不见几个大模大样的地痞,往日凶神恶煞的好汉们,如今一个个收敛了脾气,会走路、会避人了。仿佛神医降世,随手一抹,将他们长在脑袋顶上的眼睛,都安回了眉毛下面。 宋回涯远远跟着小乞丐,看着她出门后,一路心猿意马、徘徊不前,以为她是不会去了。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发现她是绕路去了河边。 小孩蹲在石块上洗了把脸,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的头发,用手指简单梳理了遍。又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犹豫着脱掉鞋踩进水里。 冷水刚没过脚踝,她洗漱的念头便被浇灭了,赶忙跳回岸上,潦草甩干水渍,继续往前走。 见她确实在往药铺的方向去,宋回涯才放心离开。 孙氏药铺离得不远,没了江湖人的捧场,生意骤然间变得惨淡。 小乞丐进去时,一红衣小童正趴在对面的柜台上浅睡,听见脚步声眯着眼睛抬了下头,见到是她,又躺了回去。 小乞丐站在门口踯躅良久,正打不定主意是留下还是离开,一身长衫的老者恰巧掀开厚重帘幕走了出来。 老者一身灰扑扑的棉衣,手上抱着个陶罐,下巴高高扬起,只用眼底的余光上下审视了她一番,似乎很不满意,勉强迁就道:“就是你吧?洗个手,跟我过来。” 小乞丐心生忐忑,已想走了。老者放下陶罐,不管她如何反应,兀自走向后院。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后院还站着三位少年,穿着一样的衣服,正在忙碌。见老者进来,皆放下手中东西,迎上前问好。 老者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傲慢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要断气了。他指着水井旁一座小山似的柴根,说:“把外面的皮剥了,放进那边的筐里。后面的事不用你做。” 那不知道是什么草药,差不多手指粗细,还带着泥,该是刚从土里挖出。 小乞丐饥肠辘辘,捂着肚子,想问有没有早饭吃。老头儿斜她一眼,先行说道:“不做事,哪来的饭吃?没力气的话,现下就走吧。” 小乞丐只能闭上嘴,委屈忍了下来。 好不容易忙活完,坐着休息会儿,边上的少年又给她扔来一把小锄头,让她去给墙角下的那块小药田松松土。 小乞丐抄起锄头,满脸怒容,是想直接朝着那少年砸过去的。突然想起宋回涯今天早上的那句话,表情变了变,又将手放下来,若无其事地回道:“知道啦!” 少年吓了一大跳,两手护住脑袋敏捷后跳,打算开口喊人,但见她很快冷静下来,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癫,骂道:“你有病啊?” 小乞丐闷头翻刨田里的土,脖颈上青筋暴突,硬生生忍住了没出声。 一直到傍晚,小乞丐累得两手都快举不起来,少年才端了碗饭过来,放在地上,没有说话,径直离开。 小乞丐飞速跑过去,端起来一看,发现全是些冷了的剩菜。 有半碗是菜汤,底下泡着几片发黄的叶子,一小团从饭桶上扫下来的米饭,还有几根涨糊了的面条。 老头儿和另外几人应该是已经吃完了,年轻学徒抱着盆脏碗筷放到井水旁,看也没看她,收起晾晒的草药搬去仓库。 小乞丐抱着碗自己找了个角落坐着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整理心情,只是忍不住地鼻酸。 这跟打发要饭的没什么分别。最大的不同只在于,她要帮着做事,宋回涯或许还为此求过不少情,甚至给了笔银子。 小乞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抓起面条,塞进嘴里。饿得狠了,也不觉得难吃。仔细将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宋回涯回来了,坐在高处的树干上,垂眸看着小乞丐安静吃完饭,两手捧着碗走到井边。她站了会儿后,沿着回廊过去远远望一眼在前院闲聊的几人。 见没人搭理她,又规规矩矩打了桶水,把堆在盆里的碗筷一并洗了。 她手上该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碰到冷水时一阵阵地刺痛,于是边洗边往手上吹气,直到后面没了知觉,动作反而快了起来。 洗完碗,她吃力地将盆搬到后厨门口,放下袖子,两腿打晃地走过去告诉老者,事情都做完了。 老者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她伸出的双手上,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句:“嗯,虽然你做事马虎,手脚也笨,但姑且还算听话。今日晚来了一个时辰,扣你一半钱。明日记得早点来。” 小乞丐没有说话,捏紧手中的银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老先生皱了皱眉,不悦道:“没有礼貌。” 他拿出算盘,核对今日的账目。不多时,一人裹着身寒意大步从门外走进来,提着袋东西,信手甩在桌案上。 “来了?” 老者掀起眼帘,伸手准备去拿案上的包袱,宋回涯随意一扫,直接将东西推到了地上,里面的草药、果子也从未系紧的布袋里翻滚出来。 “你——”老者指着她鼻头,大发雷霆道,“捡起来!否则这些东西老夫不收——” 宋回涯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摁在了柜面上。不等他起身,左手握着把卷边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颈,深深扎进木板半寸深。 老者两手在空中颤抖,惊惧中忘了抵抗,只尖锐喊了两声。 院内几名少年听见动静,抄着扫帚冲进前厅,想要上前阻止,又被宋回涯身上的凶戾气场吓退,僵持在原地,推攘成一团。 宋回涯松开手,眸光冷淡,平静地道:“我对你客气,是给你面子。但不代表谁都能担得起我这份面子。也不代表我是在求着你。明白了吗?” 老者发须皆颤,喉结滚了滚,用力点头。 宋回涯唇色苍白,气息微弱,是以威逼的话语也说得轻声细语,退开一步道:“捡起来。” 老者几乎是站不稳滑下去的,将地上的东西捞进怀里,惊吓过度,老腰却是直不起来了,瘫软在地难以动作。 宋回涯朝边上递了个催促的眼神,少年们怛然失色,终于晓得跑过来帮忙。扶起师父,再囫囵捡起东西。 老者顾不上计算这堆东西的价钱,颤栗着从抽屉里数出十两银子,推了过去。 宋回涯没收,手指烦躁敲动着桌面。 老者吞咽了口唾沫,擦着冷汗,又拿出来五两。 宋回涯缓缓摇了摇头。 老者脚步虚浮,一个踉跄,被后方两名弟子牢牢扶住。 最后又拿出五两。宋回涯终于大发慈悲地一挥右手,取走银钱。 老者只一个眨眼,药铺门口已变得空空荡荡。 胆大少年率先跑出门去,左右看了一圈,要回来禀报。 “你这蠢货,还回来做什么?!”老者气得跺脚,声嘶力竭道,“去报官啊!” 小乞丐横冲直撞地出了药铺,跑得没力气,才慢慢停下。 残霞连着夕阳,将黄昏时的乱云绘成奔腾的红波。街上的小贩已收起摊铺,仅剩下行人寥寥,清净冷落。 小乞丐伸出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都被汁液染成了黑褐色,指腹更是火辣辣地疼。 她往衣服上蹭了蹭,在心里打着腹稿,想回去找宋回涯商量,明日不要再让她去药铺了。 听别的人说,即便是家世清白的少年,也要先给老先生奉赠礼物,老老实实地干上几年杂活,任劳任怨,才能凭自己本事学到点功夫。 她连字都不认识半个,谁乐意真心实意地教她东西?届时宋回涯走了,别人瞧她碍眼,还是要将她扫地出门。 白费那许多功夫,不如直接把钱给她。 小乞丐摸出腰间的铜钱,捂在掌心,感觉冰冷的金属上多出了自己的体温,痴痴地笑了出来。心头那阵压得她快透不过气的阴霾,跟着消散许多。 她把手揣进怀里,快走了两步,忽然整个人被撞飞出去。 “快!” 两个一袭破衫的叫花子冲过来,一个死死按住她的头,另一个抓着她的手腕,想将钱从她手里抠出来。 小乞丐惨叫着不肯,不顾死活地挣扎,咬住一人的手臂。 男人吃痛,用力揪住她的头发想将她拽开,对着她的脸狠狠抽了两巴掌。 小乞丐还是不松手,竭力扭动着身体,想蜷缩成一团。男人失了耐性,一脚踢了过去,正正踹在她胸口。 小乞丐翻滚两圈,被踢得七晕八素,眼前发黑,听见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大骂道:“这个小杂种疯了吗!为了几个破钱连命都不要了!” “以前见着老子还大哥好、大哥好,是谁教得你这么没了规矩?!你是不是骨头又贱了,存心找打!” 小乞丐半张脸上都是血,不知是磕到了哪一块石头,还是被按在地面的时候蹭伤了,她意志迷离了一阵,睁不开眼睛,却被他一句话陡然敲醒。 是啊。她在跟着宋回涯做什么黄粱大梦? 这笔钱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居然想要留着。 她想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就没有东西能是属于她的。 斗志忽然就熄了,小乞丐睁着一只眼,宛如死狗地躺在地上。手指松开,任由男人拿走那几枚铜钱。 男人尤不解气,摸着手上的牙印,又踢了她一脚:“小杂种!下次再见到我打死你!” 小乞丐疼得抽气,半晌后转了个身,正对着天幕。 天上夜色摇摇欲坠。 晚归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以为她是死了,嫌恶地说了声“晦气”,远远绕开。 小乞丐笑了出来。 等终于蓄起些力气,小乞丐艰难支撑着坐起身。重重叹了口气,拍拍裤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城郊走去。 第011章 万事且浮休 城中盏盏昏黄的灯火,照出阡陌纵横的道路。 小孩像是一只晚飞的孤雁,在千家万户的烟火中很快迷失了方向。 被踹过一脚的地方疼得太难受,她慢慢走不动道,也站立不住,扶着身边的土墙,直接躺在了泥地上。 昏迷之际,她感觉周身的冷意莫名被驱散出去,整个人颠簸在温暖的阳光里,身体跟棉絮一样轻。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黑暗过后,冒出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萦绕着一股浅淡的草药味,无数繁乱的叶子在她眼前晃动,带过一重重的光影。 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有人围在她身边细碎地讲话,她隐约听见一句:“劳烦您照顾。”,随后是远去的脚步声,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宋回涯站在医馆门口,衣摆在狂风中鼓荡,脸色白得吓人,手中提着盏将灭未灭的灯。 她偏头看向长街尽处,跃动的烛火照得她眼神凛凛劲厉,冷得透骨。 她沿着脚印细致找过去,来到小乞丐与人厮打的位置,在附近一家家敲门询问。 百姓大多懒得管几个乞儿的闲事,都推说不知情。 拐过巷尾后,宋回涯循着一阵热闹的叫好声走向一间老宅。 几名衣不蔽体的乞丐正围着火堆煮汤取暖,听见宋回涯的问话,里面一名男人转过头,嚣张叫道:“就是老子打的,怎么了?还有人想替她出头啊?” 宋回涯摘下斗笠,唇角轻扬:“哦,是你打的。” 她将斗笠挂在篱笆上,语气很柔和:“省了我一些功夫,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 清晨的太阳透过窗格,晒在小孩的脸上。 小孩别过脸,没能躲过这阵光,死拧着眉毛,嘟囔两声,又躺了一会儿,猛然坐起,惊问道:“这是哪里?” 刚问完便在身上闻到了一股药酒味,低头摸向自己的腹部,感觉没那么疼了。 对面的人问道:“醒了?” 小乞丐才发现宋回涯一直坐在对面,想起昨夜的事,绷紧了背,不敢动作。 宋回涯表情古怪道:“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一张嘴整晚上没停下过骂人。连我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小乞丐立即扯起笑脸道歉:“对不住啊大侠,我昨天病糊涂了,脑子不好使,把您当成打我的那几个人了。” 她一笑,左半边脸有种皮肉在被拉扯的错觉,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又听见宋回涯说:“别摸,上过药了。” 小乞丐当即跪坐在床上,一幅受了大恩的模样,要给宋回涯行大礼。 宋回涯悠然坐着,手中抛着个钱袋,面不改色地道:“不用了,我这人一般是有仇就报。你虽然骂了我半天,可我确实不算什么顶好的人,用卖了你的钱给你看个病,还算舍得。” 小乞丐慌了一瞬,先是不可置信,再看室内的摆设,以为是回到了昨天那家药铺,宋回涯已将她卖在此处做一辈子苦工,当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轮番地往外冒。 宋回涯走到她身前,伸出拳头。 小乞丐瑟缩了下,退到床脚,紧跟着继续咒骂,拿出了今日生明日死的勇猛风范来。 可骂人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她昨日一整天吃的最多的是拳头,吼了几句,已快喘不过气,只能停下歇息。 看着对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死死抱住脑袋,等了片刻,没等来拳头,只听到宋回涯揶揄的两声笑。 宋回涯说:“伸手。” 小乞丐试探着睁开眼,看见宋回涯的拳头还悬在她面前,迟钝地伸出两手,并掌摊开。 几枚铜钱落在她的掌心,还带着一抹余温。 她茫然抬起头,一脸痴傻地张着嘴。 宋回涯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道:“既然你愿意相信我,我总要还你一个公道。” 说完又拍了拍她完好的右脸,好笑道:“挺精神的。你这种人就算进了棺材,阎罗王都要烦得把你踢回来。命大得很。” 宋回涯的身上好像总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熏得小乞丐迷迷糊糊。宛如醉倒。 等她从那浑噩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笨拙地爬下床,宋回涯早已经出去了。 小乞丐顺着墙边,蹑手蹑脚地从楼道上下去,终于可以确信,这里不是昨日的药铺。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位伤者躺在过道上,哼哼唧唧地呻吟。 小乞丐快步从两人身边绕过,正要出去,横躺着的两名伤者忽然扯着破锣嗓子大哭起来,叫喊着什么“我错了!”、“姑奶奶饶命”之类的浑话。 担心她跑得太快,其中一个还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来抓她的脚。 “娘诶!” 小乞丐吓得一声叫。对着两人的脸定睛看了几遍,才认出这俩满头包的可怜货,居然是昨夜那跋扈横行的“大哥”。 因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小乞丐一脚踢开靠近的手,健步如飞地跑了。 等到了街上,小乞丐才明白过来,乐颠颠地蹦跳打转,差点撞上路人。 她听着店家的叫卖,数了数手里的铜钱,留下一枚,过去买了两个带肉的包子。 她吃了一个,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觉得猪肉并没有老叫花说的那么膻,很香,香得她舌头都要掉了。 看着怀里剩下的一个包子,犹豫半晌,对着面皮小小咬了一口。 等拿到宋回涯眼前的时候,包子只剩下半个。 “喏!”小乞丐伸长了手臂,余光瞄向她,见她没有马上接过,便要收回。 “你不要就算了,我自己吃!” 叫她失望的是,宋回涯更快一步地抢过包子。 小乞丐露出自己没长齐的一排牙,笑呵呵地道:“我没刷牙。” 宋回涯无所谓地道:“狗嘴里能主动让出半个包子来,我不嫌弃。” 她用木棍拨弄了下面前的火堆,火上架着口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陶锅,水快要煮沸,正从底部冒着密密匝匝地小泡。 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烟也不时地往上冒。宋回涯咳了两声,佝偻起背,左手捂住腰侧。 小乞丐看见她指缝处渗出了新鲜的血。 “你怎么回事啊?”小乞丐局促不安,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旧伤复发,难得有些内疚,“你打一架就不行了,还逞什么能啊?” 宋回涯有气无力地道:“我是去采药了。东西长在山壁上,前两天刚下过雨,苔痕有点滑,我不慎摔了一下。” 小乞丐忙不迭问:“那你的药呢?” 宋回涯:“卖了。” 小乞丐捡起一块废木板,一声不吭地走到宋回涯身侧,将飘向她的烟往远处煽。 她反复思量,以极小的声音,恳切地与她商量道:“我明天不去了,行不?” 宋回涯问:“为什么?” 小乞丐沉默半晌,闷声道:“我吃不了苦。” 宋回涯挥挥手让她停下,舀起一碗菜汤,摆在她面前,了然说:“哦,让人瞧不起了,觉得不甘心。” 小乞丐满脸错愕地抬头看她。 “你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了。”宋回涯说,“一个人蹲在地上哭鼻子。” 小乞丐恼羞成怒道:“我才没有哭鼻子!” 她豁然起身,急赤白脸地骂道:“是那老东西太不要脸!看我年纪小就想着占我便宜!明明是一样地做事,凭什么只给我吃些不要的泔水菜?拿我当狗养!那老东西从头到脚憋不了一个好屁,就是从钱眼儿里钻出来的!” 听她跳脚大骂,宋回涯没有打断,只是等她换气的功夫,用筷子敲了两下碗,提醒道:“吃饭。” 小乞丐再次坐下来,尤忿忿不平,捧起碗再次强调:“你到底给了他多少钱啊?我不会再去了!” 宋回涯只好说:“我已经把钱要回来了。” 小乞丐满意点头:“那就好!” 吃过饭,小乞丐主动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抱到院里清洗。 她揣着冻僵的两手走回屋内,就听宋回涯说:“我要走了。” 世界好像忽然静了下来。 小乞丐表情僵硬地愣在原地,半边身体被风吹得彻凉,才想起来返身关门。 她极缓慢地在干草堆上坐下,抱着两条腿,想问宋回涯要去哪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以为自己飞到了最高处的云顶,回过头发现还是石缝里披着秋霜的一棵野草。 宋回涯斟酌稍许,郑重开口道:“你救过我的命,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走,我不说能让你过多富足的生活,起码能给你一口饭。二是你提个条件,我如果能做到,就帮你做了。” 小乞丐盯着自己发黑的指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说那不算救命之恩吗?” “从你的角度来说,不算。但从我角度来说,算。”宋回涯说,“如果不是你把我拖进庙里,我可能已经死了。我不喜欢亏欠别人的恩情。” 小乞丐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微微颤抖,挤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我知道你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也知道你刁钻刻薄,欺天瞒地。我不指望你一夕间改头换面……”宋回涯顿了顿,看着对方一脸憨实的迷惑,又解释了遍,“我知道你不是很好的人,有一堆的坏毛病。不信鬼神也不信人。但是今日你只要跟我走了,往后我不会不管你。” 小乞丐维持着生硬的表情,声音哑得像哭腔,问:“我犯错的话,你会打我吗?” 宋回涯肯定地说:“会。” 又是一阵持久的沉默。 宋回涯说:“你好好想想。” “一百两。”小雀儿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更大声地说,“十两也行。” 第012章 万事且浮休 去破庙的路,小乞丐走过千百回,闭着眼睛也不会丢。 只是这次走得比先前慢,腹部的伤口不时随她登山开始作痛,让她无暇观察路况。走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那座旧庙荒废已久,从来罕有人迹,路上杂草丛生。拖宋回涯进庙已是两三日前了,当时她只将杂草往两边拨开,而此时荒路上的草木显然被人用刀清理过,短了一截,还有平整的断口。 小乞丐朝后退了一步,刚一转身,人便从背后被提了起来。 来者满身结实肌肉,小乞丐手肘朝后击打,只感觉打在了坚硬的墙壁上,来不及叫喊,一只手又提前捂住她的嘴。 她张大嘴,用力咬住对方的手指。 “该死!” 壮汉吃痛松开她,冷酷抽去一巴掌。 他的力气比之昨天那几个不入流的叫花子要霸道许多,直打得她右脸浮肿,眼冒金星。 见人晕厥过去,也不怜惜,试探了下她鼻息尚存,还留着口气,便像麻袋一般扛到肩上,果决离开。 一路大步流星,到了某偏僻洞口,壮汉粗蛮将人放下,拎起手边的木桶,想要泼水将人叫醒,身后树丛中意外传来窸窣响动。 壮汉霍然回头,警觉喝道:“谁?!” 宋回涯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过只睡了片刻,一阵抵不住地头晕脑胀。 她看向对面,发现小乞丐已经不在。过去整理了下杂物,将有用的器具都摞到一块儿,准备替她搬去破庙。又拆下几根完整的木板,卷了一堆干草,一并带过去。看见地上藏着的钱袋,顺道放进怀里,戴上斗笠,用脚顶开木门,走了出去。 来到破庙后,出乎意料的里头没人。宋回涯在屋外找了一圈,发现一排杂乱的男人足迹,却没有看见小乞丐的新鲜脚印。 她坐在门槛上等了等,再按捺不住,执剑出门。 宋回涯沿着山道往前走,临近河边,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人家。走了一会儿,远远瞥见河面上飘着个黑点。 宋回涯心神不宁,当即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提起内劲,奔逸而去,身形几个起落,眨眼已至河边。一脚轻点水面,腰身旋拧,长臂下捞,如紫燕低掠,抓住那截衣带,奋力甩向河岸。 刚上手她便心安了一半:挺沉的一块肉,不可能是个孩子。 最后拽上来的,果然是个年轻男子。这人皮肤已被泡得浮肿青白,双手绑缚在后,腿上系着块石头。 宋回涯挽起被水沾湿的衣袖,一拳捶在青年胸口。后者被内力震得吐出两口积水,胸膛微微起伏了下。 宋回涯又“砰砰”加了两拳,等青年开始急促呼吸,才并起两指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按。 “还活着,年轻人的体格就是不一样,命比水池里老王八还长。” 宋回涯半蹲在地,抽剑将他身上绳索削断。只一简单动作,眼前便泛出成片雪点。本就气血两虚,因方才那股急火又引得内息紊乱,比地上这青年好不了多少。 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与那青年打探道:“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的?是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匪徒?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青年恢复意识,失魂落魄地呓语几声,随即便是嚎啕痛哭,语无伦次地倾诉道:“村外那家客栈的伙计不见了,掌柜的叫骂了一天没找到人,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悄悄跟在他后头,果然见到他要行凶。他反说我优柔寡断,欲进又退,一辈子成了不了什么大器,只能拖他后腿。我与他十多年的交情,他对我最后的手足之情只是,把我绑了扔进河里,叫我自生自灭。还叫我下辈子投胎时先学一件事——江湖险恶,哈哈哈哈!” 宋回涯见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人跟疯癫了似地举止错乱,理解他此刻脑子里真进了团水,不大走心地安慰道:“吃这一份罪也算是给你长份教训。亲生父母尚不敢全然相信,亲朋手足怎敢随意性命相托?你那兄弟虽然人烂得像坨污泥,可与你说的话倒是没错。所以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姑娘?” 年轻剑客躺在地上,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抽不出来,表情一时颓败,一时怨恨,一时悲痛,最后嘴唇哆嗦着,都化成了自暴自弃,哽咽道:“我可能不适合这个江湖。”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合适?”宋回涯不以为然,“杀人不眨眼的,还是两面三刀的?这些人更不适合江湖。他们适合去做贼。” 年轻剑客略略抬起头,以为能从她嘴里听见什么世外高人的真知灼见,脸上悲怆之意退去几分,换成了虔诚的求教。 宋回涯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摇着头道:“我说句实话,你这人吧,武功不算高,天赋不算好,听起来,心肠不够狠,人也不够聪明。太过平平无奇。即便是给你这世上最顶尖的武学功法,再多送你十几年,你也混不出个正经名堂来。” 年轻剑客听得更想哭了,哭丧着道:“前辈,你不要再说了。” 宋回涯见他冷静下来,终于不再打击,正色道:“我看你确实不大适合这江湖。你要是真想做个猛士,向别人彰显自己悍不畏死,不如去当兵,去杀敌,不定还能捞出个功名,回去光宗耀祖。” 年轻剑客嚅嗫着说:“我以前总觉得,沙场没有江湖自由,更没有江湖风光。沙场上死生都太过轻飘飘了。” 宋回涯已是极其努力地克制了,轻轻一声:“呵。” 年轻剑客毫不在意她的嘲讽,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要往前走。嘴里喃喃自语:“我还得回去……此事全因我而起,不能再叫他杀人……” 宋回涯见他一门心思要撞南墙,无奈叫住他:“好汉等等,在你求死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那个问题?你有没有在这附近见到一个小孩儿?一个猴子似的小叫花。” 年轻剑客那缺了跟筋的脑子好似终于接回去了,顿住脚步,一个迅猛回头,目瞪口呆地凝视她良久,随后腰身一软,扑跪到她身前。 小乞丐被水淋了一身,哆嗦着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尖声惨叫。 “住嘴!”壮汉两眼猩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癫狂,大步向前,扼住她的脖颈,质问道,“宋回涯的剑谱呢?” 他的面目比青面獠牙的鬼怪泥像还要狰狞几分,小乞丐近距离看着他的脸,吓得瞳孔颤动,喉咙紧得发不了声,只能不住摇头,妄图朝后逃离。 壮汉揪着她的衣领提起来一点,逼问道:“我再问一遍,你先前说过的那本剑谱呢?” “我不知道啊。”小乞丐牙关打颤,嘴唇张合,吐出零碎声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这样说,想骗点钱。看你们不好惹,又害怕地跑了。” 壮汉吼叫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全是尖锐的鸣响。 她摸向怀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铜板,然而手指无力,让它滚到了地上。因脸上肿起老高,眼睛已经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窄小的缝隙,在地上找那枚铜钱。 发现就在手边后,小雀儿奋不顾身将它抓了起来。 下一刻,壮汉的脚跟着踩了上来。 小雀儿攥紧手心,撕心裂肺地惨叫。 铜钱圆润的弧度似要嵌进她的血肉里。手背被鞋底碾得皮肉模糊。 她的嗓音渐渐嘶哑小去,最后只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疼到神志恍惚时,她想起了破庙里的宋回涯,又想起对她动辄打骂的老瞎子。想起昨晚昏睡时,那仿佛飘在云端的感觉。还想起宋回涯今早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她早该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早知道就拿钱换一件新衣裳了。 壮汉见她不停嘴里在说些什么,俯身去听,没听见小乞丐的声音,倒是身后有一人发问。 “什么剑谱?” 壮汉刚要扭头,便看见一寸剑尖从自己脖颈前刺了出来,剑刃上淌着鲜红的血液,正一滴滴落在他鞋面上。 疼痛迟一步地侵袭,壮汉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几声血泡滚涌的气音。 宋回涯:“去同死人说吧。” 男人应声倒地。宋回涯用衣袖擦干血渍,收剑归鞘,跨过他的尸体朝小乞丐走了过去。往她嘴里塞了两粒药,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这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小雀儿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将脑袋搭在宋回涯的肩膀上,跟着她一路颠簸地往山下走。 山间的风凛冽地吹过来,被宋回涯挡在外面。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穿过繁茂的树林时,大片的天光照了下来,透过水光,亮得刺眼。 小乞丐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将宋回涯肩上的衣服打湿大片,到最后两手环着她的脖颈,如同刚出壳的雏鸟,张开嘴肆意大哭。 宋回涯只由着她哭。 这条路蜿蜒曲折,似有半生之远。叶声婆娑,遥遥飘向天涯尽处。 到地方后,宋回涯将她放下来,与她并肩坐在庙前的石阶上。 小乞丐步履蹒跚地走进庙里,从土里挖出一本书,捧在怀里,还给宋回涯。 宋回涯古怪道:“剑谱?” 哪个天才会将师门绝学直接揣身上?是嫌死得不够快? 她觉得自己从前该不是这么蠢的人。 翻开书本扫了两眼,表情越发诡异。 “xx叫我去杀他。这人不及谢老贼聪明。谢老贼从不请我去找打。” 下一行写: “去了。拆了他家牌匾,让他当众跪下给他家老祖宗磕了三个响头。免得他家祖坟里的尸体气得要诈尸。” 第013章 万事且浮休 信上写道: “师姐, “天时不宜,胡明深父子不急杀之。谢仲初早得消息,欲召集百多人设伏于苍石。谢以弱相挟,与师姐所言不过恫疑虚喝,纵师姐不至,他亦投鼠忌器,不敢如何施为。 “陆向泽身缠要务,难以抽身,我已向他去信,请他前来相助。万请等候,再行进退。 “征鸿过尽,相别已久,阿勉不日抵京,求见师姐一面。我劝之无用,望师姐早日回信。” 落笔匆匆,字迹飘逸洒脱,未写姓名。 纸上有折痕数道。 “咳咳——” 晚秋一场大雨,朔风摧残,京城小院中,花木一夜落败,唯余满地苍凉。 是日,宋回涯的回信与死讯一同送至。许是火冷夜寒,魏凌生在书房枯坐半宿,待灯尽天明,便高烧不退,神志昏沉,数日不见转醒。 仆从静默坐于床前,端来热水,小心擦拭他额头冷汗,轻声唤道:“主子,主子?” 塘中荷叶枯残,这两日又有绵绵细雨。 魏凌生困于半梦半醒之际,在水珠滴落的潇潇秋声里,忽然忆起许多陈年旧事。 离开不留山时,宋回涯背着长剑,与他笑着叮嘱道:“往后你行走江湖,不要对旁人说,我是你师姐。” 之后风流云散,人音两疏。再见时,她一身粗浅布衣,也是这样笑道:“师弟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八百里雪山,我也走出来了。只要我宋回涯在,就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 一声惊雷滚落,照亮巍峨城墙下累累遗骨。磅礴骤雨如万壑松涛,人声尽碎。宋回涯苍白手指将剑推进他怀里。 “师弟,天高路远,今后你得学会自己走。师姐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师姐打小不记路,你记得每年代我上山,去给师父师伯上柱香。走吧。” 魏凌生忽然醒了,喉头一阵腥甜,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主子!”仆从痛哭出声,轻拍他的脊背。 魏凌生彻底醒了。视线望向窗边桌案,右手撑在床沿,颤抖不止。不过短短几日,已是形销骨立,见者生哀。 他抽回视线,惨淡笑了出来,看着面前仆从,气息微弱道:“师姐死了。” 仆从抬手抹泪,胡乱安慰:“不会的。宋大侠吉人天相,多少风浪都安稳闯过,哪有那么容易死。” “不算安稳。也是几次死里逃生。”魏凌生目光游离,轻飘飘地落在远处,自顾着轻声道,“她若真要我去相救,我还要踯躅两分,夏启,我是不是太过薄情寡义?” 仆从哽咽不成声道:“主子……” “可她怎么会死了呢?”魏凌生不解颤声道,“她怎么会真的死了吗?她从来都是有办法的。” 魏凌生此刻才惊醒过来,宋回涯,也是个只有一条命的人。 门外小童端来药碗,仆从张了张嘴,只能寡淡地劝道:“主子,您先喝药吧。” 魏凌生靠在床头,似未听见,眸光落在床架的雕纹上,嘴唇无声张合,不知在默念什么,忽又开始凄凉苦笑,浑浑噩噩。直到弯下腰,咳得要背过气去。 仆从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汤药晃动着飞溅在地。 门外一阵骚动,护卫脚步纷乱地围聚而来,大声呼喝,又不敢随意动手,只能抬刀横挡,连连后退。 “站住!” “退下!” “公子请出去!”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假面,面饰上只留眼睛处的孔眼。右手举着块石碑,气势汹汹地从前院杀来。 他大步逼近至魏凌生屋前,将手中墓碑抛落在地。 巨石砸在泥地上,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青年以臂膀撞开众人,脾气暴烈上前,一脚踹开木门。 紧闭数日的门窗骤然打开,冷风凶猛倒灌。屋内浓重的药味跟着飘散出来,闻得青年皱了皱眉。 仆从慌忙起身,挡在魏凌生身前。 青年朝里一看,嗤笑道:“这不是醒了吗?听他们说的,我还以为你已经病死在床上了。” 仆从听得恼怒,正要解释,被魏凌生挥手打断。 青年冷笑,话更说得狠绝:“你凭什么给我师姐立碑?不如把这晦气留着,早给自己打个棺材。你死了,她都不可能死!” 魏凌生平淡道:“九泉之后的事情,我自己都不关心,就更不劳师弟忧虑了。” 青年喉结滚动,仍是尖刻针对道:“魏凌生,你可别真死了啊。你若在此时死了,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咒骂着与你陪葬了。” 魏凌生半倚在床,笑意温和,唇角一抹未擦干净的血痕,倒给他添了几分气色,显得精神许多,还同平日一般,操持着种令人厌恶的从容。 “多谢师弟关心,我好得很。这盘好棋方开了个头。我还等着师弟入局,助我落子。” 青年肩膀轻耸又落下,似是怨憎,难以抑制地道:“也是,人是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指引师姐去杀胡明深,她怎会一意孤行。你这宏图霸业之后,还能塞得下几分真心?所以,莫装出个什么伤怀的模样,眼下这里,可没人能欣赏你的好戏。” 边上仆从看不过去,插嘴说道:“公子今日来,若只是为了气我主子,还是另挑个时日吧。我家主子大病初愈,该休息了。” “不必你来送客!”男子怒而转身,未曾踏进房门半步,离去前又回头抛下一句,“你不如一辈子苟缩在你的高阁里,做你百岁千秋的美梦吧!只是别再带上我师姐!” 待大门合紧,光线暗去,魏凌生身上复又 退去那些神采,眼神死气沉沉。 仆从给他递药,他接过后大口喝尽。嶙峋指节握在瓷碗上,尤为刺目。 仆从伸手准备去接,魏凌生像是迟钝的,终于回味过来那个笑话:“我哪来的百岁千秋啊?” 他将碗摔到地上,左手高悬,静静看着,唇角上扬,有种隐晦而残酷的癫狂:“不过死前,也要拉上那群蝗鼠奸邪,一同埋葬吧。” 仆从拿了扫帚,埋头清扫地上的碎片。不时偏过视线,红着眼睛看向魏凌生。见他不再发呆,而是抬手指向桌案,赶忙过去将桌上一封压着的书信给他取来。 魏凌生展开书信,上面字字句句清晰写道: “师弟,我生来粗浅鄙陋,不像你饱读诗书,我只明白一个道理:逆行风雪当折腰,执剑冲杀当挺身。 “我能卑躬屈身,庇寒士于凋摧之下。 “也有一身傲骨,可顶立于天地之间。 “师弟,我跪得下,站得起。不需你来救。” “主子……” 仆从缓缓蹲下身,思虑再三,担忧地问,“您没事吧?陆将军尚未来信,也许事有转圜呢?” 魏凌生捏着信纸,一瞬不瞬地看,眼神空落落的,唇角肌肉抽动了下,低声讷讷道:“我好得很。” 日已西沉。 宋回涯的目光游离在渺远余晖之间,悠远遐思。 小乞丐在一旁揭开锅盖,叫道:“大侠,水开了。” 她不顾蒸汽滚烫,舀出一碗热水,打湿洗净的麻布,先递给宋回涯。 宋回涯没接,她便自觉收了回来,擦洗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一阵抽气。 宋回涯问:“你想以后我怎么叫你?” 小乞丐乖巧说:“什么都可以!”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宋回涯屈身,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两个字,“知怯。” “知怯?”小丫头放下湿布跑过来,歪着脑袋念了两遍,将那二字牢牢记在心里,仰头问,“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拍拍手上灰尘,耐心解释道:“意思是让你做事不要太莽撞。惜命些,可以长命百岁。” “那还不如直接叫百岁呢!”小丫头笑嘻嘻道,“我不过我更喜欢家财万贯,叫万贯也可以!” 宋回涯失笑摇头,提着她的衣领起身,说:“不好听。不过你竟然知道什么叫家财万贯。真是不容易。” “这有什么?我还知道金碧辉煌、雕梁玉栋、荣华富贵!”小丫头摇头晃脑地卖弄,末了又问,“对了师父,那我姓什么呀?” 宋回涯当没察觉她的称呼,面色如常道:“随便挑个你喜欢的。” “我跟着师父您姓呗。”小雀儿说着停顿了一下,用余光忐忑瞄着她,再次试探道,“师父?” 宋回涯说:“我姓宋。” 宋知怯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 “您也姓宋啊,江湖人那么多人都姓宋?”她虚伪地惊叹了声,捡了跟细枝条抓在手上,“唰唰”一顿乱舞,冲上前去,开怀笑道,“好!以后,我就叫宋知怯了!” 她在空地上一通乱跑,累了又转回来,鬼灵精地问:“师父,还没问过您,您叫什么?” 宋回涯倒出水,浇灭火堆,简短道:“你叫我师父就可以。” 宋知怯缠着她追问:“那旁人若是问起我师父是谁,我该怎么答呢?” 宋回涯拿起剑往山下走去,搪塞道:“就说我是你宋知怯的师父。” 宋知怯迈着腿小跑跟上,嘴里静不了片刻,非要拉着宋回涯闲扯:“啊?可他们又不在乎我是谁,说了等是没说啊!” 宋回涯拍拍她的头:“所以你往后出息些。师父就仰仗你的名号了。” 宋知怯嘿嘿笑道:“好勒,那我一定好好习武!成为当代大侠!” 山道上行人隐没于树影,只有声音还在风中盘旋回荡。 “师父?” “师父!!” “闭嘴。” “诶!知道了师父!” 第014章 万事且浮休 经过山下一段路时,宋回涯停了下来,按着徒弟的肩膀,让她跪下朝着北面磕三个头。 宋知怯不解其意,还是顺从做了。 她对磕头这件事情颇有心得。跪得端正,拜得流畅,很是庄重。只是一开口又暴露出本性中的不正经来,问:“师父,我在拜什么?” 宋回涯只说:“要走了,再拜一拜这地方。无论如何也是你的故乡。” 宋知怯“哦”了一声,主动说:“那边客栈里有个伙计,以前总是喜欢打骂我。一有客来他便拿着棍子轰赶,我捡点东西吃,他也黑着脸要追出我三地里。” 她晃动着手臂,步伐迈得极大,贴着土道边缘的轨迹,像株随风摆动的蓬草,走得很散漫。 “不过嘛……”宋知怯长长拉着声线,咧嘴笑道,“人还不算坏哩。以后我要是出息了,再回这破村庄来,他只要好声好气地叫我一声宋大侠,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宋知怯开心得忘乎所以,没一会儿便忘了这个话题,又拐到别的地方去。 宋回涯始终没有说话。 临近官道时,二人遇见了一个行尸走肉的妇人,对方身后背着个半大的孩子,脚步踉跄,走得歪歪扭扭。 她深深驼着背,头快低到腰上去,因此与宋回涯临得近了才看见她的身影,两条腿像不会弯曲的木块,一转方向,直愣愣地朝边上倒去。 宋回涯眼明手快扶了一把,触手后发现背上孩子已经没了声息。这样的冷天,皮肉已开始腐朽,想是死了好几日。 宋知怯个子矮,更早看见那双垂落在妇人身前的手。见宋回涯动作就想开口,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下来。 她以为像师父这样的好人,会对此流露出慈悲不忍,结果宋回涯依旧是沉默,眼神中也没那种泛滥的怜悯。只是表情很淡,目光若有所思地追着对方背影,好似在看水中的月亮——某种远得不可触及的东西。 “前段时日出去逃难的人,如今陆续都回来了。”宋知怯观察着师父的表情,稚嫩的声音说着极为老成的话,“天底下,世道都一样。出了门才发现,没有我们这些人能去的地方。回来,还能做个饿死的良民。出去,只能做个饿死的流民了。” 宋回涯低低“嗯”了一声。直到对方脚底拖出的那道臃肿影子渐薄远去,才又恢复如常,同徒弟浅笑一下。 宋知怯这时候终于晓得问:“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啊?” “与人有约。”宋回涯说,“若我生还,正月之前,断雁城见。” 这是书上所写。宋回涯想去看看,自己活下来后要去见的第一个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宋知怯踮起脚,只关心一件事,“他有钱吗?” “或许吧。”宋回涯模棱两可地道,“我认识的人里,该少有泛泛之辈。” “有钱人呐?!”宋知怯两眼陡然绽放出明亮光彩,开始幻想起未来的富贵日子,对着山道尽头遥遥而望。 坐到牛车上,她还在不安分地比划:“富贵人家是不是有特别麻烦的礼数?听说他们吃饭都不用自己的手。” 她模拟着各种斟茶的动作,端到宋回涯面前,点着脑袋道:“师父请喝茶!” 被宋回涯点着额头按了下去,才闭上眼睛笑眯眯地躺在干稻草上,嘀咕着睡着了。 车辆的辙印应和着老牛的嘶声,滚滚向前。旧梦被碾碎在扬起的黄尘中,随着两侧延绵后退的山线,留在了萧条平静的城镇里。 骏马喷出长长的鼻息,车辆远远停在青石砖上。曙色熹微中,男人走下车厢。身旁仆从提着灯,小跑至前方为他照明。 上朝的官员已列在殿前等候,见他出现,神色各异,或亲近寒暄,或生疏颔首。短暂骚动过后,复又一派风平浪静。 早朝只草草议了几句,不到半个时辰便提早结束。退朝之后,魏凌生与其余几名重臣一道前往书房。 年轻君王坐在宽敞桌案后,比朝堂上更拘谨两分,先是担忧了两句魏凌生的病情,再正襟危坐,议起正事。 魏凌生主动出声,为陆向泽请功。 上首青年以余光打量下方臣子的脸色,见众人皆低头不言,按着座椅扶手,含混推说再议。 魏凌生不置可否,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两手交予内侍,禀道:“臣还有奏议。请陛下鉴事。” 青年提心吊胆地打开奏折,果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一排人名,顿时看得两眼发黑、呼吸困难。想起了魏凌生请病前留在他这里的一沓奏疏,全被他推脱了下去。今日在厅内重提。 最后书房中,只剩魏凌生一人声音。越说越是气虚,需不时停下咳嗽两声,亦无人敢出声打断。 直到魏凌生从内侍手中端过水杯,边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苍鬓男子才睁开眼,状似关切地问:“大夫的身体还吃得消吗?莫要强撑才是。” 魏凌生语气谦恭道:“多谢侍中关心,并无大碍。本是职责所在,岂敢耽误。” 陛下眼神发虚,肩膀微垮,显然心不在此,从头到尾没听进几句。与下方的苍鬓官员对上视线后,更是如坐针毡,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姿势,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魏凌生自顾着说,待将几十名官员都陈述了一遍,躬身行礼请裁。 几位老臣站得腰酸腿软,满脸疲态,见他事毕,悄然松了口气。 青年还是那番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推说魏凌生所奏之事已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核,再议。 只是这次他说得极其没有底气,深谙魏凌生不能善罢甘休。不知他报复的手段留在何处。 谢仲初这些年能威霸武林,令群雄俯首,哪里能少得了侍中的扶持与提携? 他是不必非杀宋回涯不可的……有切骨之恨的也不在他。 青年瞥一眼苍鬓男子,又看向魏凌生,手心一片虚汗。 岂料魏凌生并无怒色,如常揭过,平静续道:“臣还有一事。” 众人刚松弛下去的肩膀肌肉又再次紧绷起来,感觉足底一阵疼痛。年轻君主亦是喉头发紧。 魏凌生道:“臣想为王御史求情。” 听到是自己能处理的事,年轻君王精神一震,身体前倾了些,笑着与他拉近距离:“哪位王御史?大哥病重修养,什么大事,还需惊动到您?”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监察御史王孝添,前几日不慎失手,无意误杀恒州都督,许平。” “你杀——” 年轻君王脸色猛然大变,脊背朝后靠去,按着桌面就要起身。最后生生忍了下来,脸色还在不断青白变化,唇角紧抿,顶着虚汗在苍鬓男子与魏凌生之间扫视。 苍鬓男子转过头,尾音稍扬道:“哦?是闯进都督府,动刀将人杀死的那种无意吗?” 魏凌生此时脸上才有了些表情,轻笑道:“侍中这话说得荒唐。王御史是在街边酒肆偶遇的许将军。许将军醉酒失言,与友人吹嘘,当众辱骂陛下,盛赞胡人勇猛,堪称大逆不道。王御史与其发生口角争执,好言劝谏,不料反惹恼将军,许将军抽刀欲要当街行凶,王御史自然只能慌乱窜逃。一追一赶间,许将军脚滑,不慎摔了一跤。手中刀刃刺入自己心肺,当场殒命。实乃意外。” 苍鬓男子不住点头,最后问:“那许将军的尸身呢?” 魏凌生遗憾叹息道:“王御史自知罪责难逃,自缚双手,投案认罪。许将军的尸身暂存于府衙,可夜里不知怎么,衙门后院忽然起火,仵作尚未能及时验尸,许将军的尸体便被烧没了。” 苍鬓男子仰起头,怅惘道:“许将军上任不足两年,不想便命丧恒州,可惜啊。” 魏凌生跟着感慨说:“边州便是如此,常有意外。不是谋财之地啊。” “纵火之人逃遁入都督府,府衙官差一路追去,未缉得罪犯,倒意外搜出许将军的诸多罪证。”魏凌生挺起脊背,掷地有声道,“许平贪污冒饷,强占民田,挠政行私,亏恩剥下。竭民之膏血,填求之无厌。本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望陛下念王御史之忠义,减其罪责,从轻发落。” 苍鬓男子气笑道:“好好好!一八品小官,敢杀边州都督,还有御史大夫为之求情!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何不说,是一忠君之臣,杀一奸佞滥官呢?” 苍鬓男子眸中凶光大盛,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侧身睨向魏凌生。 魏凌生目不斜视,不为所动。 现场陷入一阵死寂,直至一官员出列道:“臣请命,审理此案。” 年轻君主疲惫道:“好,那就劳烦卢尚书。” 已是正午,天空一碧如洗,日光赫赫刺目。 连着冷了几日,今日回温,京师又是一片燥热。 魏凌生走在人群中间,唇色惨白,面容憔悴,与身旁臣子小声交谈。 苍鬓男子不急不缓地走在后头,抚掌笑道:“曾以为王爷与宋回涯是同门情深。是以当年王爷落难之时,宋回涯还曾孤身赴会,千里相送。如今宋回涯尚尸骨不明,王爷便急于立碑。不出一日,就有人替您不平,出手杀人了。倒像是王爷在盼着自己师姐死啊。再真真假假地病上一场,如此不损自己仁义之名,便能铲平眼中祸患。” 魏凌生置若罔闻。 “那位王御史,究竟是个什么高人?能当街与许将军追逐打闹,让他不慎自戕身亡。许平再无能,好歹也是个武将,醉酒后会追不上一个文官?”苍鬓男子唏嘘道,“宋回涯九泉之下若是知晓,自己一条命可换一州都督,还有一位监察御史的前程做添头,不知该作何想法?是欣慰,或是心凉呢?该不会她执意前往无名涯,也是听人指示,一心赴死?” 第015章 万事且浮休 院内只有一个白头老汉,穿着一件麻制的短上衣,一条带着好几个破洞,长度不过脚踝的旧裤子。坐在屋前,专心致志地磨着手中宽刀。 铁片与磨刀石铿铿锵锵地碰撞,老者心神投入,除却二人刚出现时随意瞥来的一眼,再未附赠一个多余的眼神。 宋回涯进到院来,他也没给任何反应。 宋回涯半蹲到他身前,手指迅速拭了下刀身,觉得不过是把极普通的刀,仅是磨得锋利一些而已,与所谓名兵毫无关系,不值得如此宝贝的对待。 老者从一旁的盆里舀了点水,泼到刀片上,拧动手腕转了个方向,复又旁若无人地磨砺。 宋回涯说:“要磨过头了吧。” 老者应是不满有人对他指点,没好气地道:“还活着啊?” 他的关节、指节,都较常人更为粗大,即便是坐着,也可以打量出该是个不算高的人。偏偏一双手脚大得与身高截然不符,瞧着颇为诡异。 手上皮肤偏黑,掌心覆着的老茧厚得能盖过掌纹,手背松弛的皮肤上带着年老的褐斑,真实地暴露着他的年龄。 古怪在,这样阴寒的冬季,他只穿了那么一件单衣,身上竟还有源源不绝的热气在往外冒,坐在冷风里,肌肉上飘着层茫茫的白烟,叫他整个人好似被火点着了一样。 宋回涯暗自审视着他,闻言笑道:“听起来,您似乎不怎么高兴?” 老汉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命长,算得上什么稀奇的事?” 宋回涯见他反应冷淡,觉得二人之间应当没什么深厚交情,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老头儿,为何会让自己在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即便从坟墓里爬出来,都要第一个来见。 “您……”她有理有据地推测道,“是不是欠我银子?” 老汉瞅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磨刀。 片刻后又抬高视线认真看了看她,手上动作停了。拿起挂在腿上的一块麻布,随意擦了把后,在宋回涯脑袋上敲了敲。 跟拍冬瓜似的,听着声儿一本正经地问:“你把自己脑子送给驴踢了?” 宋回涯:“……” 宋知怯已迈着短腿在前院晃了一圈,眼珠朝四面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碰碰杂草,一会儿踢踢桌椅,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抱着包袱旁听许久,此时毫不犹豫地喊:“他骂你呢!师父!他骂你两次了!” 宋回涯抬手一挥,示意她不要插嘴。 宋知怯将手中东西扔到中间的石桌上,颠颠跑到她身后,卷起袖口,两手叉腰,挺胸收腹,龇牙咧嘴,一副十足狗腿,随时可以冲上去咬人的模样。 然而宋回涯只迤迤然找了把木凳坐下,全不将他方才的讥笑放在心上。 她四肢纤长,坐在那矮小的杌凳上,有种施展不开的委屈。宋知怯碎步过去,给她捶背掐肩,殷勤地伺候。又自行端过桌上的茶壶,用路上练习过多次的姿势,给宋回涯倒了杯水。 老者即便再沉得住气,看着这一对师徒,还是觉得有些纳闷。指着宋知怯道:“你买不起衣服?你从哪里找来的徒弟?” 宋回涯头疼道:“你自己问她。” 宋知怯甩了甩衣袖,天真笑道:“不舍得穿嘞!穿上都不敢走路了。等我以后再穿。” 她头上长了疮,宋回涯便给她把头发剪短了。还执着地穿着那身快烂成碎布头的旧衣裳,看着像是从乞丐窝里顺手拎出来的,说不出的寒酸。 老者的话变多了:“你为何心血来潮收了个徒弟?” 他周身气势忽然涨了一层,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可肩背上的肌肉微微绷紧,有种猛兽在凝视猎物时的悍厉,笃定地道:“你不会收徒弟。” 宋知怯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紧紧拽着宋回涯的衣角,怕自己连累了她出招,又松开一些,脚尖朝着门口挪去。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坐着,与他之间隔着一条长形的磨刀石,思忖片刻,自嘲着道:“许是脑子真的被驴给踢了吧。不记事了。” 老者拾起地上的刀,问:“你没告诉你师弟你还活着?” 宋回涯若有所思,半晌后摇头道:“再想想。” 老者眼皮沉沉下压,带着种令人捉摸不清的情绪,问:“想什么?” 宋回涯极缓慢地道:“想知道我是谁。” 老者起身,将刀拿进屋里,挂到墙上。 宋回涯好奇问:“不磨了?” 只见老者又拎了把新的刀出来。 宋回涯:“……” 宋知怯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骂道:“老东西,你吓死我了!” 老者慢条斯理地坐回去,指腹按着刀背,不咸不淡地道:“新鲜事。” 宋回涯笑说:“您不信啊?” 老者如实道:“不大信。” 他有节奏地磨着刀,像是在整理思绪。 过一会儿,停住动作,又说:“信了。” 这次脊背弯下去许多,频率也快了不少。 宋知怯听得云里雾里,两手抱住了脑袋。 宋回涯原本想问,自己与他约好见面,是为了什么事情。可见他如此反应,总觉不会是什么能叫她满意的答复。摩挲着手指,猜测大抵是亡命之徒彼此间的一些允诺——譬如杀人;譬如寻仇。 于是也按住了不提。 她心中忽而有些凄楚,发觉自己半生都在尸山血海里打滚,鲜有人情。诸多惦念皆剩悲惨,如今的寻访求逐,或许也不过是另一种执迷不悟。 也是。 世人相交不过孤鸿照影,只短短相逢,不会、也不必,做什么热血相酬、肝胆相照的知己。 宋回涯两手按着膝盖,准备起身告辞,才想起来自己徒弟从方才起便没有声响,安静得过于反常。 她回过头,宋知怯还扮着没来得及收起的鬼脸,与她对上视线后,慌乱地将手背到身后。 宋回涯先前没顾得上管她,此时决定翻会儿旧账,稳稳坐着,轻声笑问:“你是不是又骂人了?” 宋知怯头皮发麻,脑筋飞快转动,想着如何解释。 老头儿斜了眼宋知怯,许是看不惯宋回涯此刻这略显寂寥的表情,施舍地说了一句:“你这徒弟与你以前,倒是有几分相似。” 宋知怯乐了,觉得这老头儿不光眼神不好,眼睛估计还是歪的,灿烂笑道:“是啊!我与我师父一样乖巧懂事,聪明灵慧!往后我还要做像我师父那样厉害的大侠!” 老头儿没有理会,看着宋回涯道:“你师父刚收下你时,知晓你本性的人都很是不解,怎么她就收了这么个徒弟?不留山素来崇尚君子之风,到了你师父这一辈,已是人丁凋零。但报出名去,都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想进门学艺的弟子,能从山脚排出三里地去。偏偏他们选了你。而你又不同得堪称惊世骇俗,视仁义为虚伪,视尊严为狗屁,嘴里从没有一句实话。打不过就骗,骗不过就求。还总跟你师父过不去,当着她面也敢冷嘲热讽,说她坏话。” 老者真情实意地点评了一句:“真是明珠上的一点灰,清池里的一块泥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你说我师父?!”宋知怯觉得他简直是在妖言惑众,扯着身前人的衣袖道,“师父,他借着胡说八道故意骂你呢!” 宋回涯听得津津有味,大笑着道:“我以前如此可恶吗?那我师父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不知道。”老头儿回忆起往事,也有种深陷其中难以抽离的恍惚,仿佛在闻一坛浓烈呛喉的酒,嘴里的字字句句都需要再一遍的斟酌,“她提起你时,只会说一句话,说你很是刻苦。别人讲你坏话,她还不高兴。你也确实是天资罕有,又对练剑一事极为勤勉。三五更都在习武,从无懈怠。一两年已抵得过人家一二十年。当时便有人说,不留山怕是要养出个祸害来。不想如今,算是一语成谶。” 宋回涯掰过徒弟肩膀,对着她端详片刻,点头道:“难怪我第一次看到这丫头就觉得面善,不妙不妙啊,我这师门从我开始,根便要歪了。” 老头儿悠然道:“你没有师门了。离开不留山时你一把火烧了书阁,领着两个师弟四处奔波。那座山后来被别人占走,新修了大门与阁楼,依旧用着不留山的名字。你师父与师伯的坟冢尚留在山上,对方没给你拆了。如今他们拜着你们的祖师堂,只是再与你没有关系了。” 不过是三言两语,宋回涯在脑海中构绘想象,从那些文字背后翻出了许多鲜活的影子,百感交集道:“原来如此。我没有师门了啊……” 宋知怯觉得这老头儿心眼坏得很,故意一见面就挑她师父的伤心事,自己还要明里暗里地骂上两句,拿别人的伤口逗乐。委婉催着宋回涯想走:“师父,我们今晚住哪儿啊?” 宋回涯又不想走了,指着老汉道:“叫爷爷。” 宋知怯从善如流,摆出个完美无瑕的笑容,熟稔叫道:“大爷,以后您就是我的亲爷爷!我给您养老送终呗。反正我一个也是送,两个也是送。我哭丧哭得可好啦!” 老汉听着表情有些扭曲。可见她笑意真诚,又不好怀疑她是在咒自己早死。扭头询问宋回涯:“你是怎么忍住了没打死她。” 宋回涯好笑道:“近年来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许多。瞧我这徒弟都觉得眉清目秀,俏皮可爱。” 宋知怯走上前,热情地咧着嘴笑,露出自己缺了一块的门牙,在老者面前直晃悠,简直比他手边的刀还要闪人,说:“爷爷,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您的都会是我的。我现在想吃我后院里的那只鸡!” 第016章 万事且浮休 风餐露宿多年,第一次睡上正经的床,哪怕只是冷硬的木板上铺一层干茅草,宋知怯反而睡不着觉了。 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才在疲累中酝酿出些许困意,天还蒙蒙亮,又被宋回涯单手拎起来,赶到门口念书。 宋知怯困得睁不开眼,听着后院公鸡的打鸣声,暗暗琢磨着要去将它们的毛都给拔秃了。 可惜老汉也起得早,看出她眼神里的阴狠杀意,寸步不离地盯着,不给她机会。 日头渐高,宋知怯走到开阔的主路上晒太阳,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学着认字。 不多时,对面的屋舍里出来个妇人,身后背着个硕大的竹筐,她两手紧紧裹着衣服,还是止不住地边走边打寒颤。许是背后重物太沉,每一步走得都不够稳当,没出这条街,果不然就脚底打滑,摔了下去。 宋知怯回头看了眼,扔下棍子跑过去,帮着将人扶起。 她美滋滋地想,师父脑袋后边儿多长着一双眼睛,这会儿肯定是看见了,不得夸她日行一善? 那妇人咳得很厉害,张口想说谢谢,岂料呛进一口风,险些背过气去。 宋知怯听着都觉得肺疼。 她离开苍石城后,没多久也开始高烧咳嗽,从宋回涯那里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此时见机,忍不住要朝人显摆,拍着胸脯自信道:“你没钱看病吗?可以上山采点草药啊,很多草药都可以治你的咳嗽,山上遍地都是。我去帮你采也成,只要你……” 她顺口就想说:给我口饭吃吧,话到嘴边紧急拐了个弯儿,改成:“赏我点钱。”。 说完琢磨了下,觉得还是有些不对。 莫非她天生就适合做小叫花? 妇人摇摇头,只觉得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好说,含糊道:“这附近没有能让你采药的山,小姑娘不要乱走,赶紧回去吧。” 宋回涯一会儿没看住,就发现自己徒弟的人影不见了。走出前院,远远瞧见她在仰着头跟一路人说话。 这丫头是狗吗?见着个人就跟在对方屁股后头跑了。 宋回涯靠在门边,喊了一声:“宋知怯!” “在呢!师父!” 小姑娘麻溜地飞奔回来。 宋回涯给她抛去一个布袋,吩咐道:“你去城里买点米,你爷爷家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宋知怯看了眼里面的钱,又比了下大小,觉得自己能背回来,将袋子挂在腰间,听话道:“好嘞!” 她伸长了脖子朝里探去,憋着坏笑刻意讨嫌道:“爷爷,等我中午买了米,咱们一起炖鸡吃!我把鸡头给您一个人留着!” 说罢小短腿抡得飞快,人跟脱笼的鸟儿一样,转瞬跑没了影。 老汉摆好了磨刀石,又开始他日复一日的枯燥活计,将那丫头的挑衅当成了耳旁风,只漫不经心地提醒了句:“你让她去,定要出事。” 宋回涯说:“那你可真是小瞧她了。我这徒弟,别的本事都没有,唯独保命的功夫最厉害。识眼色得很。” 老汉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见她不信,便没再多说。 断雁城四面环山,山顶尚是青绿,仍带有春夏时的华盛景象。 宋知怯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转了两圈,凭自己本事找到了米铺,整了整衣襟,刚要进去,里头的伙计已沉下脸,先行开口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什么地方都敢进?要是敢拿你的脏鞋踩进店里,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 宋知怯劈头盖脸挨了顿骂,也不生气,将布袋从腰上解下扔了过去,豪气地道:“装满!” 伙计听着有银钱砸落的声音,面色稍有缓和,问:“你替谁来买米?” 宋知怯一听他这样问,揣着满肚子花花肠子,装傻充愣道:“我不知道。是那边一个小娘子给我袋子,嘱托我来跑个腿。” 伙计拆开布袋查看,不知怎么又生起了气,像是后悔方才多给了她一个好脸色,要加倍地讨回来,粗声粗气地道:“装满?怎么也要一两银子!你这贱种有那钱吗?” 宋知怯挖了挖耳朵,以为是隔着数百里远,听见了村头的老黄狗在叫。 “你说多少?!” 伙计指着她鼻头大骂,口水飞溅:“狗东西,敢来我这里骗饭吃!不要命活了?” 宋知怯心头的火也是蹭蹭蹭地往上冒,伸出手大声道:“还我,我不买了!” 一妇人匆匆从后面上前,捂住宋知怯的嘴,唯唯诺诺地道:“买的买的,她是来帮我买,我实在没力气,提不动东西。您看着能买多少,就给多少吧。求求您了。” 宋知怯仰起头看她,见是早晨刚见过的人,便没有挣扎。 妇人见她懂事,这才松开手。宋知怯顺势躲到她身后。 年轻伙计正欲发作,一手已抄起边上的木棍,但那妇人卑躬屈膝地再三告饶,他寻不到由头,只好将火气咽了回去。暴躁往米袋里舀了半瓢,便扔回桌上。 妇人苦苦哀求道:“再给点吧,家里几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伙计面色不善,听她开口咳嗽,觉得晦气,一副避之不及的厌恶表情,直接将未束口的米袋扔了过去。 米从袋子里撒出来,散了一地。 妇人赶忙跪下去,两手在地上扫拢,连着黄色的泥土,一并倒进袋子里。 宋知怯以前出来要饭,要跪着。如今拿着钱出来买东西,也要跪着。 前者别人踢她、骂她、辱她,她在心里跟着骂上一句,便觉得事情过去了。 如今这等待遇,有种被人剥了骨头,踩在脚底下的愤恨。强忍着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妇人快速将米收拾好,提起袋子,抓过宋知怯的手臂带她离开。 到安静处,妇人将米袋塞进她怀里,解释说:“今年收成不好,米确实是卖得贵,一斗要五钱,普通人家哪里吃得起,只有山上的人才好用便宜的价钱买。他没见着腰牌,以为你是想骗他,所以对你凶狠。又看你落魄,存心想刁难你。你回去同家里大人说,下次别自己一个人来了。” 宋知怯双拳紧握,耿耿于怀,闷声道:“所以我说不买了。” 妇人好脾气地说:“钱进了人家手里,不买也拿不回来的。那里头的伙计、掌柜,哪个没有与山上人沾亲带故的关系?你年纪小不懂规矩,千万别去惹他们不快。” 妇人脸上的皱纹深深刻进肉里,有种饱经风霜的愁苦,眸光满是慈爱,像是一潭深邃的、略带浑浊的池水。看着她,总感觉有些不真切,仿佛时不时地在走神。 宋知怯直勾勾地与她对视。妇人眨了眨眼,又从游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说:“你们是外来人?什么都不懂,来断雁城做什么?” 宋知怯歪着头问:“山上人是什么人?” 妇人苦笑道:“山上人就是山上人啊。断雁城是因为断雁门才有的名字,你说什么是山上人?” “哦。”宋知怯不以为意地轻蔑道,“知道的是上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仙了呢。我呸!” 宋回涯听着耳边片刻不停的磨刀声,有些烦了,觉得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又开始发痒,连着四野的风都令人积郁。 她闭着眼睛,靠在躺椅上,开口问道:“前辈,您与我应该渊源不浅吧?” 老者语调不快,可接话的速度像是急着与她撇清关系:“我与你只寥寥见过三面而已。谈不上渊源二字。” “三次?”宋回涯打探道,“包括这一次?” “不。”老者惜字如金,说完觉得对方不会消停,才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第一次是碰巧路过不留山,与你师伯有些交情,顺道上去打声招呼。结果就见着你了。” 那表情,活像是见到了扫帚星。 宋回涯厚着脸皮道:“之后怎不常来拜访呢?” 老者对她的嫌弃表现得十分直白,扯着嘴角冷笑道:“我又不嫌命长。”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笑了两声,追问道:“第二次呢?” 老汉转过头,一双泛黄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她,似要透过她看向渺远的过去,但末了也只是平静地一摆头,说:“第二次,是你来跪着求我,让我帮你去救你师伯。” 宋回涯听到前半句的时候,险些哂笑出声,到了后半段,又沉思着静默下来,片刻后才问:“您没答应吧?” 老汉“嗯”了一声:“我只答应过你师伯,保住你的命,从没有答应过他,去帮他报仇。他跟你师父都一样,是自己选的路。不留山弟子出师下山,从来生死自负,与人无尤。” 老汉多说了一句:“你问从前也没用。你与以前并无相同。” 宋回涯睁开眼睛,思绪飘飘渺渺、捉摸不定,如同在说一个旁人的事,锋利地贬斥道:“是吗?所以从前的宋回涯,是个只会跟自己人置气,遇着事了,就哭着求别人出手的废物吗?” 老汉磨刀的手停了,转过头多看了她一眼。 模糊的视野、熟悉的面庞,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十四岁的少年跪在坑洼泥泞的屋前,声嘶力竭地,涕泗横流地,一遍遍求他进山。 直至日出天明,才抬起头,怔怔遥望不留山,如同死过一遍,带着新的躯壳,失魂落魄地离去。 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觉得那个孩子太过可怜,忍不住为她申辩道:“那个废物,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宋回涯好奇问:“什么事?” 老汉一字一句道:“活着。” 宋回涯一时间很难从这轻飘飘的两个字里读出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命轻的人,不管系在哪里,都像是棵无根的蒲草。活着大抵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第017章 万事且浮休 宋知怯仰起头,遥遥眺望着立于山顶的断雁门。 山峰高处云气蒸腾,遮掩着宛如天宫的巍峨建筑。山腰处还有碧如玉带,千回百转的清川长河。比起他们苍石城那片朴素冷清的山、水,这里的景色更有种珠翠环绕的炫丽与华美。 宋知怯不知该作何形容,隐隐约约记起宋回涯曾随口说过一个词,叫什么钟、什么秀。绞尽脑汁地想,同时在后面帮妇人推着竹筐,助她上山。 因妇人脚程慢,上山的路又铺得崎岖,纵然宋知怯是个上蹿下跳、精力充沛的猴儿,爬了一个来时辰,也跟着出了满身的热汗。 二人艰苦登山时,不时有壮汉扛着货物从旁侧经过。待队伍的最后一人两手空空,悠然闲适地出现,宋知怯立马认了出来——就是今日在米铺刁难自己的那名年轻伙计。 原是上山送米来了。 妇人见伙计先一步去同那守门的弟子搭话,拉着宋知怯原地坐了下来,暂且休息。 她的喘息声像是从古旧风箱里竭力挤出来的,沉闷而短促,偶尔的两声咳嗽,便感觉要将她胸口的气给抽干了,口齿自然也变得模糊不清。 宋知怯主动将耳朵贴了上去,听了两遍,才听懂她是在说:“你先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了。” 宋知怯瞧一眼天色,也觉得不妙,但并不多害怕,大约这就是她师父说的底气。 她是在做好事哩!宋回涯岂会责罚她? “客气了大娘。” 她换了个姿势,笑嘻嘻地望向山门,一脸看热闹的兴味。 年轻伙计起初还未注意到她二人,大抵是瞥见她们的衣着,已自行将她们从眼中剔除出去。满心满意、全神贯注,都对着那守山的弟子。 尚未靠近,三步外已先弯下腰,一副奴才样,挂着谄媚的笑容,抱拳向对方行礼。得了对方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回应。 待那弟子转过身去检查送来的米袋,伙计才顺着背后强烈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 宋知怯坐在低处,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露着口白牙,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赤裸的嘲弄与藐视。 伙计的笑容还有一半挂在脸上,见状面皮抖动了下,竟被一孩童看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袖口,将低垂着的脖颈抬起来一点,恶狠狠剐了她一眼。 宋知怯视若无睹,半耷拉着眼皮,眸光闪烁,抬手撕扯着嘴唇上的干皮,肚子里坏水直冒,片刻后,扭头对身旁妇人道:“大娘,你的帕子能借我不?等我回去洗干净了就还给你。” “我用过了。”妇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将一块方帕拿了出来。 宋知怯两手端正接过,贴着额头擦了擦汗,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这些动作由她做起来,实是有些不伦不类。 对面的年轻伙计忍俊不禁,肆意笑了两声后鄙夷道:“一个下九流的贱皮子,也学着别人附庸风雅!山里的野猴子,都比你更像个读书人。” 他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斜睨着宋知怯,拿腔捏调地问:“你知道什么叫附庸风雅吗?” 显然对自己会用这个词感到颇为自豪。 宋知怯未如他预料的一般露出窘迫或是难堪的神态,只是将帕子方方正正地叠好了,挂在腰间,一板一眼地打过招呼,转身朝山下走去。 伙计没趣地“啧”了一声。 宋知怯走出一段,见伙计没有跟来,小跑着下行。中途找到一段石阶窄而高的拐角,从怀中摸出一串草珠子结成的手链,扯断细绳洒了几粒在地上,再把手帕盖上去。 做完后,她便去下方找了个位置安静坐着。 少顷,守门弟子清点完今日的货物,给伙计付了银钱。 伙计掂量着袋子的重量,心下不由发沉,笑得发僵的唇角随肌肉抽搐了两下,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与人告辞。背过身,快步到无人处,不死心地多数了两遍,发现起码少了一半,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娘老子的!” 伙计说完立马噤声,嘴唇张合,只敢无声咒骂,走到一半,看见掉在地上的手帕,不由迁怒,一脚重重踩了上去。当即一阵天旋地转,头脚倒了个个儿,顺着石阶往下翻滚,摔了个七荤八素,堪称惨烈,只感觉骨头都跟着裂了几根,久久不能起身。 宋知怯听见哀嚎的惨叫与重物滚落的声音交互响起,捂着嘴得意偷笑。擦了擦泛泪的眼角,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刚走出没两步,后衣领突然一紧,被人悬空拎了起来。 宋知怯顿生惊恐,奋力挣扎,回头见是宋回涯,一瞬间眉梢舒展,惊喜叫道:“师父!” 又见宋回涯面色不善,一点点收起笑容,手足无措起来。 宋回涯将她放下,默不吭声地往山道上走。 宋知怯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哪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嘴边来回打转着一堆话想说。 伙计横躺在地,疼得涕泗横流,狼嚎鬼哭。 宋回涯在他身上点了两个穴位给他止疼,说道:“我帮你叫山底的脚夫上来,送你就医。” 伙计已有些神志不清,胡乱点了点头。 “他……”宋知怯抠着手指,心里发虚,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他是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我!” 宋回涯置若罔闻,捡起一旁的方帕,拍拍灰尘塞进怀里。 正巧迎面一妇人背着竹筐拾级而下。 宋知怯如同见到再生父母,迫不及待地喊道:“大娘!” 她指着那妇人飞快申诉:“师父,我是为了帮那大娘才一直没回去!不是到这里玩儿来了!” 她迅速朝那妇人奔去,谁知刚到跟前,那女人两眼一翻,就要朝她栽倒过来。 “啊啊啊!” 宋知怯撑不住那么大的人,大叫着跳开一步。好在宋回涯及时捞了一把,拖着对方的腰身,将人在地上放平。 妇人哆嗦着睁开眼睛,嘴里说不出话。 宋回涯说:“你扶她下去。” 听她终于开口,宋知怯当是听了什么天籁,急切应道:“知道了师父!” 宋回涯伸手去接妇人身后的竹筐,第一次拎的时候,竟没直接拎起来。惊疑一声,又用了些力,才将竹筐从妇人背后解下。 筐口铺着层厚重被褥,宋回涯垂眸看着,感觉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腐臭,眉尾轻挑,想将它掀开一角。 衰弱无力的妇人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力气,猛地扑了过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按住被褥。 “不要掀开!小心吹风,当心着凉……”妇人神神叨叨地念了两句,后面几个字半吞半吐,囫囵不清,“我自己来吧。谢谢、谢谢姑娘。” 宋回涯单手拎起竹筐,轻松背到身后,温声宽慰道:“不必了,我来就行。知怯,扶着她。” 宋知怯铆着劲儿将人撑起来,用身体拄着她,吃力地道:“大娘,你怎么那么快就下来了,不是说去山上找人吗?” 卸下重担,妇人手脚力气回来一些,略略摆正身体,目光还一瞬不瞬地追在竹筐上,反应迟钝地答:“他们不让我进去。” 宋回涯问:“你来找谁?” 来的路上宋知怯已经问过两回,抢答道:“她来找她家郎君。对吧,大娘?” 提及这些问题,妇人的大脑变得浑浑噩噩,像是有些周转不动,思索了好一阵才说道:“对,我家郎君也是断雁山的脚夫,出去借钱,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 宋知怯也观出些端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大娘你没事儿吧?你撞到头了?” 妇人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痴呆地说:“没有。不疼。” 宋知怯闭嘴了,觉得有些郁闷,才发现自己跟着个疯子晃荡了一个上午。 只是早晨的时候,这妇人分明还没犯这疯症,是能把话说清楚的。怎么一个人在山上待了一会儿,脑子就不正常了? 路上妇人一直在糊里糊涂地说着浑话。临到家门口时,人又奇妙地清醒过来。一脚迈过门槛,一手按着竹门,在原地定定站了会儿,回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我儿前段时日被人抽了一巴掌,之后就病了。他们以为我儿欺负人,我儿才那么小,平时胆子小跟老鼠似的,怎么会欺负人?他只是见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觉得可怜,才过去扶了一把。那是个我们平日见不到的大人物。我上山,本是想找他问一句,为什么要打我儿?这世上,总该讲点道理吧?” 说完这句,她又开始变得逻辑不清、颠三倒四。 “他才跟这女娃儿差不多大……夜里拽着我的衣服哭,说自己没有犯错,又说对不起我。是我错才对,我不该带他去庙会。” 宋知怯抽了抽鼻子,小心窥觑了眼师父的表情,觉得自己稍稍能够感同身受。 宋回涯推着她进屋,小心将竹筐放下。妇人随着她走,眼神四散游离,声音越来越轻:“他说耳朵疼,耳朵流了好多血,可我们第二日才找人借到钱。喝了药吐了……不,喝了药就好起来了。对,喝完药马上就好了。” 妇人拍了下手,一脸恍然道:“我要去做饭了,二位留下一道吃顿饭吧。” 宋回涯好声推拒道:“不必了。家中还有人。” 说罢牵起徒弟的手,快速出了院门。 走出一丈远,宋知怯按捺不住地回头,发现妇人还倚在门边看着她们,并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 宋知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种说不清的寒意。 待拐进自己家门,宋知怯第一时间将门合上,眯着只眼,透过门缝朝女人家张望。 第018章 万事且浮休 老者瞅着小孩那黏糊糊的劲儿,不知她二人还要折腾多久。拎起米袋,拉着一脸“眼不见为净”的倒霉相转身走了。 等他忙活出来时,院子里一阵烟熏火燎,滚滚的浓烟从角落的位置翻腾着往上冒,宋知怯洗过了脸,正跪在地上,一面被呛得咳嗽,一面不停往火堆里扔着树叶。 老汉额头青筋根根暴突,直觉自己沉淀了几十年的耐性濒临破功,将碗筷重重往石桌上一摆,斥道:“宋回涯,你不管管你徒弟?她是要烧了我这屋?” 宋知怯回过头,怀里抱着一沓刚捡来的落叶,五官狰狞,忍泪吞声,抽噎地道:“我在给我恩人烧点纸钱哩。” 老汉也是服了这对师徒,指着她道:“你那是纸钱?!” 宋知怯可怜巴巴地道:“我又没有真纸钱。本就是心意,何必讲究那么多?” 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悲惨模样,将怀中叶片都抛了进去,紧贴着地,高扯起嗓子哭丧:“大哥,你一路走好了诶,这辈子对不住,下辈子小雀儿一定报答您……” 宋回涯踩灭了火,拽住她的衣服赶她先去吃饭。 宋知怯额头磕得一片青红,两眼更是酸涩水肿,看着桌上的饭菜第一次觉得没什么食欲,扒拉了两口,恹恹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啊?” “江湖?”宋回涯一时间找不出几面好印象,未多思考,轻佻地道,“江湖就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人,养着脖子上的脑袋,等着有朝一日摘下来,送给英雄扬名。” 宋知怯还在品味,老者已嗤之以鼻地笑出声道:“口气狂妄,瞧不起江湖啊?” 他将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地道:“见过几个沽名钓誉的人,就觉得自己了解江湖?若是没有这江湖,大梁在动荡的几十年里早亡了。哪里还由你在这里轻嘴薄舌。” 宋知怯觉得他话说得太难听,拍下筷子就要应声。宋回涯抬手将她按住,不急不躁地笑道:“那么请问前辈,您见过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老者气急咬牙道:“我何必去找那什么江湖?放眼二十年前,大梁何处不是苦海?光寒山一役后,朝廷上下皆成软脚虾。胡人的兵马打到城里去,刀枪按在百姓的脖子上,大梁的将士连气都不敢喘得更重一些,唯恐惹怒了他们,被牵连更多人。说一句万民涂炭,绝不为过! “是江湖大小门派,不胜其数的青年才俊,学成下山、隐姓埋名,前赴后继地刺杀、剿匪、诛贼,才为这天下闯出了一条血路。” 二十年对宋知怯来说太过久远了,而老者的叙述,与眼下的世事迥然不同。她听得陌生,只觉得是个离奇古怪的话本故事,想象不出彼时的任意场景。 她半趴在桌上,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啊?” 老者斜眼瞥向宋回涯,问:“你以为不留山,为何要叫不留山?” 宋回涯张开嘴,本想说不知道,临了忽然回忆起她那本书册扉页上写着的一句话,低声诵念:“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那一行小字的字迹与宋回涯的不同,不知是谁人留笔。 “不错,你不留山的名号,便是这样杀出来的。大厦将倾,凡弟子学成入世,绝不挽留。从百年底蕴的名门大派,生生杀到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小猫三两只。你想知道什么是江湖,就带着你徒弟去不留山看看,满山遍地皆是无名坟冢!” 老者闷声发笑,笑声又诡谲似哭。肩背颤动,尽是苦涩。 “武林历代传承,如此多的功法绝学、英才后辈,为何如今失散零落、青黄不接?都在那些年里死绝了。那里头也有你宋回涯的师父、师祖!” 他提及今朝,脸上便浮现出浓勃的悲愤,手指掐在石桌边缘,字字句句深恶痛疾道:“乱世而出、功成而退。生不还乡,死无名姓——那才配得上叫江湖!现在这一帮跳梁小丑算得上什么东西?潜身缩首,乖谬不正。说是豺狼,都配不上野兽的血性。放在当年,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他想问,宋回涯,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座不留山,而今,不留山呢? 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宋回涯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只是太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宋知怯捧着手中的碗,饭已经快凉了,她看着左右两个如山石枯坐的人,不知还该不该吃这口饭。 宋回涯神色黯然,痴痴地坐着,仿佛纠缠于无尽的遐思,原先的那点傲慢与轻视已荡然无存,咬着些欲说还休的离恨别绪,最后简单只说了句:“是吗?” 那为何如今,没人愿意出来,说一声道义了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宋知怯不敢生事,吃完后主动收拾了碗筷,远远绕开二人,跑去后院安静练字。 宋回涯坐在窗前,拿出那本遭她弃置的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遍。掀开眼皮,对着山头来去浮沉的云雾凝望沉思。 光影游转,风流云散。她也移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磨刀老者的身前,递去一把黑色铁剑。 “前辈,能否帮我磨一下剑。” 老者抬起头,与她澄明的双目对视片晌,方如梦初醒,眉梢动了动,擦干净手,肃穆接过长剑。 他抽出剑身,铁刃泛着冷光,锋芒慑人,只是久未出鞘,已有些生锈。 “锵” 石块与剑刃交鸣,发出清越的响声。细小水花飞溅而出,带着如血的锈渍。 老者手指按着铁刃,压低了上身,忽而开口道:“我给自己起名叫钱二两,江湖人也曾叫我北屠刀。不过这两个名字,我都不是很喜欢。” “北屠刀?听起来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啊。”宋回涯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悠然惬意地与他闲聊道,“老爷子,看您如今都差不多金盆洗手了,怎么会又与我这样的麻烦精扯上关系?” “你先前问我,第三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者专注地看着手中剑光,埋头道,“你出钱,买了我一条命。” 宋回涯好奇问:“我花了多少钱?” 钱老胸腔发力,嗓音多出种低沉的厚重感,清晰抛出两个字:“二两。” “还真是如此?”宋回涯吃惊了,身体前倾,怅然叹息,“一条命那么不值钱吗?” 钱老静默稍许,浅淡的语气中夹杂着微末的哀怨,说:“值钱得很。只是这世道太贱了,卖不上什么价。” 宋回涯颔首,乏味道:“也是,所见所闻,全不是什么好事。” 钱老停下动作,左手托住铁剑,对着皓亮的日光检查着锋刃。 宋回涯与他商量:“前辈,您平日若闲着无事,别磨刀了,帮我教教我徒弟呗。” 钱老拿过布帕,顺着剑锋仔细拭去,哂笑道:“那是你的徒弟,我为什么要教她?” 他归剑入鞘,扔进宋回涯的怀中,问:“你为何要收这个徒弟?” 宋回涯看着剑上的刻字,说:“我教徒弟做人,也是在问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老说:“现在知道了?” 宋回涯灿然笑道:“是个好管闲事的俗人。” “嗯……比你以前好多了。”钱老继续磨自己的刀,“你以前遇到了闲事,从不乐意去管,只会说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气得你师父手中棍子都捏断了几根,不许你随意下山。” 宋回涯刚想顺势胡扯两句,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钱老黑下脸,当即拎起刀,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走去。 紧跟着传来宋知怯拙劣的狡辩:“爷爷,没人跟我说话,我只是想跟这只鸡谈谈心!动物是有灵性的!哎哟——” 宋回涯无奈失笑,拄着长剑起身,拿过一旁的斗笠,踱步走向对街的院落。 妇人已清扫过地上的残叶,院中水缸见底,桌上摆着几个空荡的餐盘。 她人在屋里,将孩子从竹筐里抱了出来,平放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正用一条打湿的巾帕,给他擦拭四肢。 “娘给你擦擦身子。”妇人坐在床沿,温柔地看着孩子,握住他的手,嘴里小声安抚,“我儿是个爱干净的人,是不是?你乖啊。睡一会儿就起来吃饭了。” 她不敢用力,又抹不去尸体上的黑斑,只能魔怔似反复地擦洗。 宋回涯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残酷地拆穿:“他已经死了。” 妇人充耳不闻,该是视线太过迷离,看不真切,将儿子的手抬得更高了些,凑近眼前,连着指甲一丝不苟地清理。 宋回涯斜倚着门框,兀自道:“你若是想就这样过下去,那便当我今日没来过。可你若真想问这天下一句公道,我可以带你上山。” 她话音未落,妇人已倏然转身,朝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上山!” 她说出这句,再不能自欺欺人,精神骤然崩溃,软倒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 她膝行上前,想去抓宋回涯的衣角,抬手只摸了个空,蹭到一片白光。 “求求女侠,我想上山,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一家踏实本分,不欺善、不作恶,怎么就因为一个巴掌,落得个家破人亡?”妇人捂着胸口,疼得椎心泣血,“今日我上山,他们说我郎君也死了,我郎君也死了!他只是借了几两给我儿看病的钱。我儿没活,他也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 宋回涯蹲下身,认真听她说完了,缓声道:“我先同你说清楚,我可以替你出头,但我保不了你的安危。你今日同我上了山,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第019章 万事且浮休 这次今日第二次站在断雁山的石阶上。 日暮时分的橙红霞光落在连绵山峦间,蜿蜒盘曲的小径上流淌着滚滚余晖,如同自云天深处投下的万丈垂影。 脚底踩住的每一步,似乎都在逆着这道倾天而下的磅礴浪潮——越山、攀峰,叩问天高。 天高可问否? 不知是疲累,还是生怯,女人终是停住了。 她半侧着脸,没有看向身后人,只是这一刻,胸中的澎湃意气再次被直入九霄的山海拦了下来。 她踯躅想问:大侠,您形单影只,凭着双拳两腿,能走得到头吗? 宋回涯抬了抬遮住眉眼的斗笠,笑着上前,手掌按在她后背,轻轻一推。 二娘只感觉脚下生风,眨眼间,人已跨过重重台阶,站在山门之外。 她仰起头,望着巨大青石上笔走龙蛇的“断雁”二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而为人的尊严,在这浩大恢弘的气势前,被撑了起来。 守山弟子未听见足声,偏转过视线才发现对面多站了个人,脸上先是一惊再是一怒,指着她斥问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赶紧滚了吗?若还不识好歹,当真要对你不客气!” “我来带她上山。” 弟子诧异看去,挪开半步,才看见女子身后还站着一位从容剑客。 “请问阁下是何人?”弟子被她周身气场震住,以为是不认识的贵客,低下头谦恭问了一句,“前辈可有拜帖?” 宋回涯斜握着剑身,虚靠在肩上,气定神闲地道:“拜帖自然是没有,将你山中管事叫出来,我来找一个人,讨一个公道。” 弟子表情呆愣,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以为是受人戏耍,勃然大怒道:“哪里来的猖獗鼠辈,也敢到我断雁门来撒泼放肆!” 他眼尾斜向二娘,凶横道:“你以为找了个帮手?我看你是找了条死路!” 弟子一手按住刀柄,就要抽刀,白刃尚未出鞘,便看见一截黑铁以迅雷之势劈在他的兵器上。 一股莫大的力劲从双臂与腰侧荡来,震得他骨骼发麻,身体刚打了个寒颤,人已倒飞出去。 弟子眩晕地睁开眼,半边身体还在麻痹,面露骇色,慌忙从腰间摸出鸣镝,朝天空射去。 不多时,山顶传来仓促凌乱的钟声。与那阵阵雄浑声浪一道赶来的,是如乌云汇聚的山门弟子。 人潮从四面向着二人涌来。宋回涯甩动着手中长剑,潇洒迈步,温和笑道:“二娘,告诉他们,你来做什么。” 二娘颤颤巍巍地抬脚,穿过高耸的石门,面向来势汹汹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挺着胸膛高声怒吼道:“把我郎君的尸首,还给我!把我儿的命,还给我!都还我!” 宋回涯跟在她身后,清冽的声音激荡而去,语气平和道:“听见了吗?如果听不见的话,我便一路打上山去。砸了你们的牌匾,拆了你们的祖师堂,再和你们好好说一遍。” 周遭顿时骂声一片,沸沸扬扬,震耳欲聋。刀光剑影交错,寒浪叠起,悍然扑杀过来。 “找死!” “哪里来的狗,也敢在门前狂吠!” “断雁门岂是你这样的贱种可闯?!脏了我山门的地!” 二娘耳边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声势吞没,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宋回涯的剑尖抵住她的脊背,泰然自若道:“二娘,只管往前走。我看看谁能拦得住。” 二娘便闭着眼睛朝前走了一步。 宋回涯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所谓山上的大人物,其实离近了看,也没什么好怕的。” 冲杀的宏大阵仗引动地面微微震颤。 二娘以为面前该是千军万马,睁开眼,率先映入的眼帘的只是一双骨骼分明的手。 那只手惨白得几乎没多少血色,多年习武,青筋与肌肉俱是线条分明地外突,手中握着的剑却是黑得透彻,沉沉如夜,幽冷如霜。 一剑顶去,挡住迎面袭来的刀锋,霎时破开密不透风的杀机。 随即长剑脱手,环着她的脖颈横扫而过,二娘余光觑见那抹残影从她右侧瞬移至左,身形竟比剑光更快,再次抓住飞旋的剑身,足尖稍一点地,长身凌空而起,右腿朝后鞭踢,霸道地从人群正中劈出一条道来。 前排弟子被打得措手不及,被击中的部位虽不是要害,可气血受强劲内息涤荡,一时间手脚脱力,直挺挺地瘫倒,吓得后方同伴方阵大乱, 二娘看着地上哀嚎痛呼的青年,浑身战栗不止,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冲涌着一种热血沸腾的激荡。 那股热流畅通无阻地传向大脑,让她理智一时觉得清醒,一时觉得虚妄。不待厘清,人已大步朝前跑了过去。 一群青年望着她,目光稍有偏移,瞳孔颤动,面上浮出难以掩饰的怖悚。 宋回涯口气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声音清亮若黄钟大吕,盖过对面那阵喧天的嘈杂:“谁若再拦,我的剑,就要出鞘了。” 人群陡然退开数步,一众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纷纷又喊叫着逃散开来。熙攘中已听不清具体是在鬼叫着什么。 也仍有几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好汉,继续抄着刀剑奋勇上前。 宋回涯左手轻按在二娘肩头,身形如鸿雁腾起,夹着剑鞘的两指微松,伴着一声清越剑鸣,剑鞘滑入二娘怀中,寒芒刺向负隅顽抗的青年。 前排弟子再做躲闪已是不及,被那携风雨撼山林似的一剑骇得狼狈不堪,面上惊恐万状,脚下踉跄后退。 待寒光收敛,瞪大了双目看着胸前飙出一道血线,两眼为黑光笼罩,人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倒。 宋回涯剑尖悬垂,血珠顺着滚落下来,在石砖上缓缓散开,略带失望道:“不堪一击。自讨苦吃。浪费时间。” 弟子嘴唇哆嗦,抖如筛糠,被身后人扶起时,才意识到宋回涯手下留情,容他在生死线上走会一遭。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朗声笑道:“二娘,不如就去山顶看看。与山脚人间,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大约是见态势濒临崩溃,局面实在操稳不住,总算有人匆匆自山上赶来,伸长了手臂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 弟子们闻声如蒙大赦,再次散开一圈,唯恐避之不及。 宋回涯转着手中兵刃,朝青石块间的缝隙中随意一刺,剑身穿透坚硬的地表,轻巧得像扎入一层松软泥地,直挺挺伫在地上。 那锦衣男子大步流星,从高处阁楼上赶来,见此一幕,眼角微微抽动,两手抱拳,神色郑重地说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何故来我断雁门寻事,有何要求,难道不可相商吗?” 四下人声鼎沸,他回头警告地睨了一眼,周围的窃窃私语才勉强隐去三分。 宋回涯无辜说:“可不是我主动挑事。我分明道过来意,一群虾兵非要赶上前来打上一场,我只好给他们松松筋骨。” 男子强忍着脾气,谦谦有礼地道:“原是弟子们不明缘由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解惑。若是我断雁门的过错,在下做主,自会给阁下一个交代。可阁下今日不给情面闯我山头,伤我门内弟子,也需留个合理解释。” 宋回涯看他一脸阴邪,懒得多说,指向二娘:“苦主在那儿。” 锦衣男子这才将目光转向一侧,看清二娘面容之后,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又实在回忆不起来。见她短褐穿结,蓬头垢面,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做了个手势,请她开口。 二娘张开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宋回涯提醒说:“是几日前,你儿出了事?” 二娘忙点头,捂着嘴悲怆道:“七日前,我带我儿去逛庙会。我儿见一年幼小童坐在地上抹眼泪,像是与家人走散,便过去将她扶起。给她擦了擦脸,安慰她不要害怕。忽然冲过来一群人,二话不说,给了我儿一巴掌!你们断雁门的人,手劲如何大?我儿直接被打飞出去,满嘴是血,当场晕了。” 锦衣男子听到中间时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瞬,又迅速调整过来,垂放在两侧的手改成交握于身前,佯装态度诚恳,面露沉思。 宋回涯眼神淡漠地看着他,男人似有所觉,转过瞳孔与她对视,末了扯起唇角礼貌地笑了笑。 宋回涯同是回了个阴恻恻的笑容。 妇人未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动作,失声痛哭着讲述:“他们明知错怪,也不道歉,反骂我儿低贱,不该靠近,说罢带着人转身便走。当晚回去,我儿就高烧不退,双耳流血。痛苦熬到第二日,我郎君去借到五两银子,带去医馆看病。老先生不在,坐诊的学徒随意扫了一眼,开出五贴药,打发我们回去。才喝过一贴,人就没了……” 她气息短促,只能发出浑浊的轻音,仅离得近的一群弟子能听见个大概,后者忙着与身边人转达,场面又喧闹起来。 男子惋惜长叹,思量许久,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令郎真是……福薄啊。” 二娘只顾着伤心,没觉出他话中意味。 男人亦不在意她的想法,主动侧身对着宋回涯问:“所以阁下是来帮这位娘子讨要诊费?是哪家医馆如此疏忽大意,人命关天,也敢敷衍塞责。在下定然派人前去责罚,命他向这位娘子登门道歉。” 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宋回涯意想不到。太过荒唐,以致于让她笑了出来。 二娘也呆滞住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尖叫着道:“我不要钱。这哪里是钱的问题?!” “你不要钱?”男人再次看向二娘,茫然道,“这位娘子不是借钱看的诊?五两银子可不是少数。虽说是那医馆祸害的人命,与我断雁门不算相关,可叶门主向来慈悲,在下便私自做个主,替你免了这笔诊费。” 第020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的剑尖直至男人面门,离着仅有一寸之距,锦衣男子?不?退不?避,神?色中既无恐惧,也无谦卑。 两侧数百弟子?,身后雄伟山门,俱是他的底气。 宋回涯的剑尖悬得越久,他内心的傲慢之情便越重。即便迎面吹来的朔风里带着铁剑的凛冽与?血腥,他依旧有洞若观火的自负,仿佛如今命牵一线的人不?是他。 男人一句话不?说,只看着宋回涯。 漏壶声声滴落,日色一点点沉了下去。不?过眨眼之间,残阳已如尘土湮灭。 二人的脸都被隐在了夜晚的阴影中。 宋回涯的冷酷、锦衣男子?的镇定,俱是在光影绘描的轮廓下变得更为明?晰。 两侧有弟子?悄然点起灯火,山道上盏盏黄灯,映得风月人影,和融凄迷。 这种诡谲的、深沉的死寂,叫空气中既弥漫着某种箭在弦上的凶险,又有种风停雨歇的平静。 变化不?过在瞬息之间。 二娘上前握住宋回涯的手腕,嘴里说不?出“算了”二字,只轻轻摇头,五指收拢,要将她持剑的手按下。 她几不?可闻地自语道:“我本就不?该上来。” 被人踩在脚底的灰,飘到贵人眼前,本就是一种过错。 她感觉自己裂成了许多块,耳边嗡嗡作响,魂已经不?在了。仅靠着最后一份愧疚撑在这里,故作顽强,惨淡笑道:“何苦再连累了姑娘。” 宋回涯瞥她一眼,后退半步,终是顺从她意,将剑缓缓收入鞘中。 四下稀稀落落地响起一些嘘声,听着像是败兴时的嘲讽,其中亦有些不?敢道明?的遗憾。 虽也算意料之中,可这出戏唱得盛大,对?比得落幕实在狼藉。 宋回涯沉声静气地说:“我最后再问一遍。你?这百般推脱、胡言乱语,是真不?认为你?家少?门主有错?” 锦衣男人见?她退却,胸口正鼓荡着种忘乎所以的亢奋,再不?记得收敛自身的骄横跋扈,索性明?目张胆道:“贱种就是贱种!那小杂种敢碰我们?姑娘,合该挨打,哪里需要理由?一巴掌就打死了,说明?是他天生?短命,我还嫌给我们?家姑娘的平白惹了晦气!” 二娘形销骨立,定定站着,听他辱骂。 男人指着二娘,颐指气使道:“她这样的人,一辈子?生?来,本该是见?我等一面都不?可的。但她家那条疯狗,借了山门的银钱,不?说感恩戴德,居然还敢当面羞辱门主,难道不?是该死?阁下这样的人中龙凤,何必与?这贱妇为伍,自甘堕落。” 宋回涯按着二娘手臂,让她转身。 锦衣男子?笑着道:“阁下慢——” “走”字尚且含在嘴里,宋回涯倏然发难,手中剑鞘如雷霆横劈而去,重重击在男人胸口。 锦衣男子?竟毫无反抗之力,直接倒飞出去丈远,又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将将停下。短暂晕厥后又苏醒,感觉四肢百骸皆是剧痛,嘴里呕血,连手也无法抬动。 “放肆——” 边上二人目眦欲裂,挥舞着拳脚冲上前来。 宋回涯不?屑正眼相看,脚步不?停,只朝着锦衣男子?走去。 护卫旋踵蓄劲魁梧身形拔地而起,一拳揍到她身前时,她只微微侧身闪避。 光色太过昏暗,众人皆未看清她的动作,宋回涯已转至护卫身后,右手扼住男人的后脖颈,四两拨千斤似地朝地上砸去。 ——平坦的青石板砖被内力直接震碎,裂出道道蛛纹,众人听着那一声爆破般的巨响,俱是心惊胆寒。更有甚者尖叫出声,不?敢直视。 紧随其后的护卫见?此情景,心中战意熄了个十成十,虎拳往里一勾,收回胸口,忙不?迭地朝后撤退。 仅此两招,打得众人噤若寒蝉。唯能听见?寒风中牙关打颤的声响。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先前她是真有留情,否则现场早已是横尸一片。 “你?看我算不?算是山上人?”宋回涯站在锦衣男子?面前,居高临下,笑意温和道,“你?在我面前,算不?算是无名卒呢?照你?的道理,我若是要杀你?,你?该不?该立刻自刎谢罪,以免平白给我沾了晦气?” 宋回涯抬起剑,剑尖轻抵在男子?胸口。 本已只剩半口气的男人,顿时感觉有座万丈高山压在自己胸膛,浑身血肉都要被碾成肉泥,偏又死不?过去。 他大张着嘴,喉咙中滚着血泡,竭力才发出一声气音:“你?……” 宋回涯无动于衷:“我不?杀你?,一是不?想?脏了我的剑。你?这样的人还配不?上我出剑。二嘛,是确实没找到足够杀你?的理由。比起打狗,我这人更喜欢打狗主子?。不?过……” 宋回涯抬起长剑,只在他命门位置不?轻不?重地一敲。 男人眸光顿时黯淡,大睁着眼睛,抬手想去抓她的黑剑。 宋回涯目露悲悯,无波无澜的语气里有种格外高不?可攀的残忍:“你?这样的疯狗不?配长牙,我看不?惯。今日废去你?武功,往后记得,低下头做人。” 好似真的是山巅处的神?人,在慈悲垂眸,俯视山脚下的蝼蚁。 锦衣男子?看着她斗笠下的脸,第一次有种在无底深渊徘徊的错觉。像是认出她了,可事已太晚,出不?了声。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恐呼出一句:“这把?黑剑,如此的作风,宋……宋回涯?!” 众人心中虽然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名字,可真听人道破,下意识便是反驳。 “怎么可能!宋回涯不是已经死了吗?” “宋回涯不?是说七尺身长、面貌丑陋,体型壮硕,活似母夜叉吗?” “宋回涯的画像你?也能信?江湖上传出二十张便有二十张脸,多是打不?过她的人,刻意画来泄愤。” “宋回涯杀人做事,何曾避讳过?这剑客戴着斗笠来,又不?自报家门,遮遮掩掩断不?可能是她。” 宋回涯转过身。 方在议论的弟子?们?纷纷闭嘴,仓皇四顾,哪怕隔着夜幕,也不?敢与?她对?视。 宋回涯抬首眺望高处,奇怪道:“这也不?出来?” 有弟子?壮着胆子?回答:“少?、少?门主不?住在山顶,他在城中有自己的居所。门中掌事,刑堂长老……” 年轻弟子?点点下巴,示意人正在她脚边躺着。 宋回涯嘀咕:“这不?早说?” 她走向门口,众人一致如潮水退避。 “断雁门……”宋回涯看向山石上雕刻着的两字,唏嘘道,“听闻你?们?断雁门的老祖在此开?宗立派,是看不?惯江湖上趋炎附势的小人朋比为奸,自喻离群孤雁,想?寻天下武林同道。可惜如今,枯骨成黄土,所谓同道,也全成了蝇蚁之辈。从上至下暴戾顽贪,肆无忌惮,再配不?上当年这份气概。” 她再次抽剑,在“断雁”二字之间,斩出了一道裂痕。 在场弟子?无不?色变。 这同师门招牌被人踩在脚底有何区别? “你?——”有人面红耳赤,不?堪受辱。发出一字,藏在人群中,极小声地补上一句,“欺人太甚!” “你?们?少?门主的命,我姑且先留着。”宋回涯思?量着,朝妇人招手,“二娘,过来。” 妇人快步朝她奔来。 宋回涯转身离开?,高声宣告:“三日之后,叶文茂父子?若是未能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到二娘门前为她家人入棺落葬,我便亲自来取你?们?少?门主的右手!再过三日,他若还是不?来,我再来取他的左手!” 夜幕深处忽现寒芒闪烁,数道暗器从隐蔽死角同时射出,直山门前那人要害。 宋回涯摘下斗笠,回身掷去,看着数枚银针自眼前飞过。 “各赌本事!我任尔等准备!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是山上人,什么又是山下人!” 血光飞溅,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紧跟着是重物?落地。 艳红血液落进陶碗。 “啊啊啊!” 宋知怯看着碗中鸡血,扯着嗓子?一阵乱吼。 虽然每日都叫嚷着要把?那只鸡杀了吃,可真见?老头儿手起刀落,宰鸡放血,宋知怯倒成了最难受的那个。 她扒拉着门框,一只手捂着眼睛,忧心忡忡道:“老头儿,你?不?想?过日子?啦?把?鸡杀了,那么能耐?明?日后悔了你?可别来我床前哭啊,就算我吃了你?的鸡我也不?会赔的!” 钱老烧好了热水,放完血后坐在地上拔毛。 宋知怯还在喋喋不?休地问:“你?为什么要杀鸡?你?不?会是要死了吧?这顿断头饭你?会分我一口吗?” 钱老很是疑惑。 宋回涯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才能摊上这么一个徒弟。 他拿起手边的刀,冲她做了个威胁闭嘴的手势。 宋知怯退了半步,耳朵微动,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两眼发亮,飞速奔去,大喊道:“师父!我师父回来了!” 宋回涯一手按住她的额头,将她定在原地,无情地从一旁经过,把?剑放回房间。 宋知怯嘴上不?停,紧随在她身后,一股脑将今日傍晚发生?的事都掀出来与?她告状,回头冲跟来的钱老使了个得意的眼神?。 钱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回涯,未在她身上见?到血渍,低头瞧一眼手上光秃的鸡,气结说:“你?就真的只是,去讲了个道理?” “是啊。”宋回涯在桌边坐下,笑说,“我从来是个明?事理的人。能不?动手,便不?动手。” 第021章 万事且浮休 “你说是……宋回涯?” 青年半躺在榻上,脸颊酡红,醉意熏熏地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还能从无?名崖底爬上来?” 前方的中年男子惊魂未定,嘴唇干得?起皮,带着彻夜未眠的憔悴,飞快回道:“多半是。这天底下除却她,还有?谁敢单枪匹马闯上我?断雁门。打伤长老,打死弟子不说,还一剑劈裂了山前青石。门中弟子如今人心惶惶,还请少门主回山主持大局。” 青年的眼神?清明了些,缓缓从榻上坐起。边上仆役快步端来温水,送入他手中。 青年抿了一口,觉得?入嘴的水有?些发?苦,皱眉看了眼,见确实是清水,心中烦躁,迁怒地将杯子砸到仆役身上,骂道:“滚!” 仆役用衣摆迅速清扫了地上瓷片,头不敢抬,跪行后退。 青年按着额头,忍过宿醉后的头痛,捋清思?绪,说道:“不一定是她。江湖上亲眼见过宋回涯的人其实不多,可?眼馋这名字的鼠辈倒是不少。多半是宋回涯一死,几个孤悬浮寄的江湖浪客,便迫不及待要借她名号来虚张声势,好趁乱为自己谋些蝇头利禄。” 他说着冷静下来,理了理胸前衣襟,复又慵懒靠了回去,一手敲着榻上矮几,安然自若道:“见不惯我?断雁门势大财雄的人不知凡几,唯独她宋回涯,最不可?能在此时来。无?名涯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还敢如此张扬,除非她是活腻了。” 中年管事欲言又止。不懂他这份信心是从何而来,无?奈道:“少门主,不仅是如此……” 他畏惧于男子的残暴性?情,再三迟疑着不敢将宋回涯昨日留下的要求和盘托出,正打算着硬着头皮与他直言,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魁岸身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青年睁大眼睛,视野中还残留着一层困意朦胧的水雾,等看清来人的脸,才端正坐了起来,恭敬叫道:“爹。” 叶文茂看着儿子溺于享乐所养成的一身颓靡,心中掩不去的失望。嘴唇翕动着想骂,几次已经张口,碍于有?外人在场,又生生收敛住。 他面上胡须颤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宋回涯能杀得?了你吗?若真?是宋回涯来此,连谢仲初都?不敢不敬畏三分,你如今这番态度,简直是在找死!” 今早他特意上山看过那一道剑痕,入石三分,切口平滑,已可?窥见武者剑术之深。又听?闻殿前那块碎裂石砖也不过是剑客单手一掌所致,石块断面却截然不同,裂缝处皆是被震散的沙砾齑粉,足以见得?此人内力不凡,属当?世?罕见。 财富可?以累世?,权势亦能代传,唯有?天资,最是求之不得?。 他儿叶观达,就好比那不知蓼苦的昆虫,无?甚天赋,又不肯用功,还不知江湖险恶,家?传武学浅尝辄止,练得?不伦不类。若非是他叶文茂的种,只配称是个碌碌庸才,早不知死哪处阴沟山坳里去了。 叶文茂在山石前伫立良久,哀恨中又不免带着强烈的嫉妒。 先有?宋回涯,后有?无?名客,这江湖能人辈出,为何都?不为己用?哪怕那点慧根落个一半到他儿子头上,不说光宗耀祖,起码能保得?门派几十年无?忧。 叶观达见此不由正色,给父亲倒了杯水,试探道:“父亲都?这样说,看来那人确实是有?些本事?” “何止是有?些本事。江湖里的高人,你只是见得?少了。”叶文茂怒其不争,可?毕竟是自己儿子,耐着性?子指点道,“你亲自去,或是派人,带上厚礼,去那剑客家?中赔罪。什么?披麻戴孝、三跪九叩,那是痴人说梦,告诉她,我?可?以让门中弟子代为送葬。我?双方各退一步,此事作罢,那是最好。” “披麻戴孝?!”叶观达才知道这番事由,吼了一句,面上挂满怨愤之色,显然不肯听?从,“她这番羞辱我?,父亲你还让我?上门赔罪?” 青年涨红了脸,阴鸷道:“该去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到我?面前来跪地认错还差不多,否则我?让她走不出这个断雁城!她只有?双拳两腿,而我?断雁门及城中亲眷,少说也有?上万,她能打得?了吗?我?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混账!”叶文茂勃然大怒,抬手狠狠抽了过去,本是想给他一巴掌,最后手腕一转,只拍在他的肩上。 饶是如此,叶观达仍是摆出了一脸错愕与受伤。 叶文茂余怒未消,可?见他这桀骜不驯的模样,知道多说已然无用。不容置疑地道:“照我?说得?去做!” 他看出叶观达眼神中的悲痛,板着脸多时,还是生出些不忍,又放缓了语气劝道:“我?儿,人在江湖,总得?低头。谢仲初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不也要低头?若能凭着两具棺材就免去一起祸端,何苦不为?你先去试试那剑客的口风,倘若对方当?真?不识好歹,我?断雁门也是不怕她的,到时候定然帮你讨回公道。” 叶文茂轻轻拍了下方才打过的位置,好声道:“听?见了吗?” 叶观达神?色莫测,喉结滚了滚,低着头道:“听?见了。” 等人走后,叶观达捂着痛处缓缓坐回到榻上,死盯着虚空某处,慢慢浮出一抹狠色。 “父亲终归还是老了。”叶观达沉声说,“自宋回涯给他送信威吓,他连面都?不曾见到,便每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成天下之笑柄。好不容易等来宋回涯的死讯,而今不过是听?到个风声,又开?始惶惶不安。宋回涯不一定是只真?老虎,我?父是真?的……该休息了。” 一直在旁静默无?声的中年男人,被寥寥几句话听?得?有?些毛骨悚然,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叶观达的眼神?。 二人对视片刻,男人心中那股惊惧很快便被抚平下去,思?量过后,目光逐渐坚定,甩甩长袖,躬身朝叶观达行了个大礼,以表忠心。 断雁门,到底最后会是叶观达的断雁门。 叶观达满意笑道:“秦叔,那就劳烦您,听?我?父亲的话,带上厚礼,去会会那个……” 他笑容顷刻沉没,一字一句狠厉道:“狗杂种!” 断雁城南的风筝巷,进这巷口要过一段仅有?两臂宽的小弄,地面常年泼着脏臭污水,一脚踩去,多是飞溅的泥浆秽物。凡是城中的达官显贵,从不到此踏足。诸多山上传说,更是如隔云端。 可?今日,一条传闻长了腿似地跑遍全城,传得?最快的,便是这条半死不活的风筝巷。 事情说得?不算清楚,只讲是,宋回涯这个外来的江湖人,受二娘这狐狸精唆使,只为出一巴掌的恶气,要砍断雁门少门主的手。 这可?不得?了。 老者的门庭本就冷清,消息遍传之后,更是无?人踏足。附近的百姓宁愿转个大半圈绕过此路,也不敢从他们门前经过。 宋回涯早上出门时,二娘的门前被不知何人倒了一地的粪水。 一些百姓要替山上人出气,向断雁门效忠,不敢来招惹凶神?恶煞的宋回涯,只敢拿捏一个孤立无?援的病妇人。 宋回涯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到街头看守。 宋知怯气愤跳脚,对着街道尽头处徘徊不定的人影破口大骂:“谁啊!是谁!那群断头的大雁都?没说要来找我?师父麻烦,哪个贱皮子先忍不住了!上一回我?见到这样的事,还是个大肚子的有?钱人朝着野狗群里扔了块肉。一群狗嗷嗷叫着冲了过去!狗还是为了抢肉呢,你们能抢着什么?肉!” 隔壁的土墙后面冒出一双疲倦的眼睛,形容枯槁的男子踩在石块上,略带麻木地朝她这边张望。见宋回涯也朝自己看来,忙乱地躲了回去。 宋回涯能够察觉到四周有?不少类似的眼神?,大抵都?觉得?她已经是个死人。有?些微的怜悯,不多,因为被劳碌消磨,已挤不出多余的同情。 宋知怯的骂声突兀停了,那小鬼呲着牙朝她这边飞奔过来,灵活蹿到她的身后,将自己藏了个严严实实。 宋回涯顺着方向撇过头,见是一中年男子,身后带着十五六名蒙面弟子,正朝这边走来。 “砰砰砰” 街上万马齐喑,皆是邻里紧闭门窗的声音。 那群弟子猝然加快脚步,足尖点地,如猛虎啖食,迅疾地朝这边奔袭而来。 “进屋。”宋回涯泰然自若道,“去把我?的剑拿来。” 宋知怯一溜烟朝家?门跑去。 钱老坐在墙头,已给她备好武器,信手抛了过来。 宋回涯慢条斯理地起身,松了松筋骨,惋惜道:“我?还以为,昨夜留下的那两剑,起码能等来一个先礼后兵。” 钱老说着风凉话:“看来你的剑术是退步了。” 他瞳孔被白日下的如虹剑光闪了一下,微微侧过脸,抬手指向一处:“主城在那儿。” 第022章 万事且浮休 “跟上啊。” 宋回涯好心说了一句,将剑负到身后?,奔若流星,反朝着一众刺客冲了过去。 剑阵森森如雨,朝她迎面击来时?,她一脚踩中土墙,借力而起,旋身一拧,继而飞上一旁老树,径直从众人头?顶跃了过去。 一众弟子仰头?望去,霎时?收势,旋踵间激起黄尘漫天,不发一言,默契掉头?。 宋回涯两个腾跃,尚飞在空中,正是满身破绽。临得最近一名的刺客觑机挥刀便砍,动作大开大合,不遗余力。 宋回涯这轻功使得堪称出神入化,说不出哪里精妙,可好比游龙入水,灵巧之余,力魄骇人。一脚踩中弟子的刀尖,不仅未被掀翻,反蹬得持刀弟子手臂发麻,仿若撞上一座铁钟铜鼎,踉跄两步后?跪倒在地?。 不过须臾,已?游刃有余地?拉出半丈距离。 领头?管事面沉如水,低喝道:“追!” 后?方十多人,对断雁城可谓了若指掌,前追后?堵,一路竟未赶上。到了人潮拥挤处,甚至连宋回涯的衣角也瞧不到,只?能凭着街头?惊慌的喊叫与错乱的脚步,分辨出宋回涯所在的位置。 一直到了断雁城最为繁华的东市,想?是挑了个风景不错,视野开阔的位置,宋回涯才悠然停步。 周围路人仓促避让,躲入两侧商铺,原先还人头?攒动的街道,顷刻清出一片空地?。 宋回涯抽出背后?长剑,等了稍许,才见到一帮武者?乱了阵型朝她奔来,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薄云未散,日昏欲雪。 宋回涯莽撞横冲而去,铁剑携光掠影,幻出无数虚像,与诸人兵器绞在一起。 刀剑碰撞声犹如清冽泉鸣,宋回涯以少敌多,剑式竟不做变招,生生凭着力破千钧的霸道,将面前数把交缠的兵器卷飞出去。 剑锋盘旋回转,又从前排刺客手臂上划过一道。深可见骨,鲜血飞溅在寒霜未化的泥地?上,红得刺眼。 两侧围观百姓发出齐整的抽气声。 宋回涯哂道:“连剑都握不稳,还来学杀人?” 她抡着长剑,在一片喧嚣声中再次追上一步,一脚踏在身前人的胸脯,提气运劲,身形有如千斤猛然下坠,另一脚高踢,直直飞上旁侧刺客的额角,将人打得七零八落。 她的步法与招式实在莫测,可即便是毫无花架子的粗浅把式,凭断雁门这群不入流的弟子,也招架不住一二。 不消一炷香,所谓十多人的围攻,不过刚给她的剑开了个刃。 宋回涯看着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武者?,笑问?道:“还有谁要来?” 重伤弟子们只?顾着痛苦呻吟,还有几分力气的,拖着残手,匍匐朝街边爬去,哑声恳求路人送他就医。 对面百姓唯恐避之不及,一窝蜂散了个干净。 宋回涯擦去剑上血渍,言词尖锐地?羞辱道:“你们断雁门,口气大得很,心肠也够毒。可我见到的,全是群中空的酒囊饭袋,没?什么本事,只?会同?苍蝇似地?聚在一起,靠着人多势众来欺凌老弱。既然关门放狗了,怎么不多放一群?城里的人,都还在等着你们杀我呢。” 议论声如潮水涛涛,阵阵攀升,震耳欲聋。 宋回涯回身扫去,所过之处众人无不低头?噤声,讳其目光。 领头?管事强撑着仰起头?,气息奄奄地?骂道:“贱人,你今日尽可猖狂!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此恨也绝无了结之日!我断雁门与你不死不休!不仅是你,还有你家?中那个一老一小的两个贱种!” “甚合我意!”宋回涯拍着掌笑说,“你放心,我不走?,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既允了是三天,本就该给三天。可既然叶门主如此盛情邀我前来,我自不好推辞。那便勉强提前一日。明?日正午,我来取他儿的右手。请他找好郎中,别死得太过容易。我这戏才刚摆出个台,想?请天下人能来一观。” 宋回涯走?过去,解下管事腰间的钱袋,无赖笑道:“远来是客嘛,我自便,不必你招待。陪你们玩了这一场,有些饿了,前面吃饭,有事找我。” 她大模大样地?离开,无所忌惮,想?沿街找些吃食,可一路走?去,走?卒贩夫无不畏缩,连摊铺都弃置不要的也有。 直到路过一处狭小的面摊,两手沾满面粉的中年男子隔着摊铺直白与她对视。 宋回涯便走?过去,要了一碗馄饨。男人掀开锅盖,二话不说朝里下馄饨。 白烟冉冉升起,宋回涯按着腰侧的旧伤,调整内息。 不多时?,男子瘸着腿走出来,两手端着碗,恭敬摆在她面前。 他抱拳行礼,开口说:“大侠有如此的身手,又有侠义?之心,愿意为区区一个乡野村妇打抱不平。既无惧断雁门的威势,结下死仇,为何只?取叶观达的一条手臂?” “因为只?有二娘委托我替她讨个公道。而她要的公道,是想?让那姓叶的认错。”宋回涯抽出筷子,感慨说,“二娘确实是心善啊。她甚至不曾想?过,要叫山上人赔命。” 男人立马双膝一弯,要给她跪下:“那我也想求女侠,帮忙讨个公道。”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托住他,向上一提,迫使他站稳,笑说:“我不喜欢替一两人讨公道。没?意思。” 她瞥了眼影影绰绰的长街,嗤笑道:“人若是都哑巴了,连句求人的话也不敢说,只?等着坐享其成,那活该吃苦。我不会为他们出头?。” 男人后?退一步,面有凄戚,但不再勉强,攥着手中粗布静了静,提醒说:“断雁门最擅斩草除根,凡有得罪,老弱妇孺皆不放过。女侠家?中若还有人,莫要在此停留。” “是吗?”宋回涯喝了口汤,同?情道,“那我只?能说他们要倒霉了。那老头?儿看着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 “老头?儿你行不行啊?!” 宋知怯跟个壁虎似地?扒在墙上,不敢轻易冒头?,又忍不住不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忧愁喊道:“老头?儿你这几年光顾着磨刀,还记不记得怎么耍刀?你既然认识我师父那么厉害的人,总该有几个别的朋友吧?实在不行,先带着您孙女儿找人投靠去吧!” 钱老身材矮小,腿短腰粗,孤零零站在街上,与瘦弱的二娘一般高,本就没?什么气场,再被宋知怯那么一喊,更像是条不知从何处游来的胖杂鱼。 想?他顶着北屠的名号在江湖闯过几十年的风雨,见惯了各式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就是从未见过这么一个惹人烦的晦气玩意儿。 如果她不是宋回涯的徒弟,早被他倒提着扔护城河里去了。 宋知怯也怒,骂道:“老头?儿——!趁他们正觉得你是个废物,赶紧杀一个够本,我喊得嗓子都疼了,你怎么还没?懂我的苦心!昨天晚上的鸡白死啦!” 二娘站在门口,怀中抱着一身儿子的旧衣,另一手举着锄头?,看着对面二十来人,六神无主,打算上前,被老者?推了回去。 北屠刀忍无可忍道:“你过去,把她的嘴给我封上。” 宋知怯大声招呼:“二娘你快来啊!我一个人害怕!” 二娘犹犹豫豫地?后?退,守在了院子门口。 “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儿,还有一个女人。”为首之人大抵也觉得有些亏心,叹了口气,道,“身不由己,莫怪了。” “我算已?退隐江湖,本也该修身养性,少造杀孽。不过我没?宋回涯的耐性,等不了你们三天。”北屠刀比出三根手指,“三招之后?,我便杀人。黄泉路上,趁早回头?。” 对面刺客轻笑一声,只?觉荒谬,再不拖延,领着数十人欺上前来。 北屠没?有带刀。 他闭眼呼出一气,又睁开。眸中精光烈烈,挥出一拳,砸在从面门劈来的刀刃上,将刀片一把拍飞。 第二拳也只?防卫,横挡在前,推开朝他心口踢来的一脚。 第三招是掌,大掌以离刀锋极险的距离擦边而过,拍在面前一人的额头?上。 三招过后?,北屠两腿仍根生在原地?,未挪动分毫。周身气势却浑然一变,漫出杀焰滔天。 第四?招,拳劲如雷,直捣刺客胸口! 刺客身上当即响起噼里啪啦折竹似的声音,胸骨一片尽被拍断,横飞出去,撞上街边老树,又带着那枯朽树干一同?塌倒。 最后?仰了下头?,回天乏术,倒算是走?得干脆。 拳风赫赫,虚影一晃,再次以迅雷之势,砸向右侧刺客。 他出手不像宋回涯,还讲留个一线。给过生路,他们不走?,剩下的便是无门地?狱,来闯者?招招直取要害。一时?间杀得天地?无光,日月惨淡。 有人要逃,他也不追。只?守面前方寸地?。 宋知怯看得惊了,攀着墙头?的手差点没?稳住,直接摔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如此直白、野蛮、又凶暴的杀招。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立在江湖之巅的,究竟是群什么人物。 ——星火煌煌,光被四?方。 死状凄惨的尸体被搬到叶文茂的面前。 他掀开白布,轻轻按压死者?腹部,触手如棉花般软陷下去,已?是内脏俱裂。面上懊悔、惊惧皆有,不由喉咙发紧地?问?:“一拳?” 弟子不寒而栗,一席内衫被淋得湿透,不知是同?伴的血,还是因惊恐过度而逼出的汗,嘶声道:“一拳!” 叶文茂将白布盖了回去,怔怔坐下,笑了两声,按着扶手道:“想?不到我断雁城,有朝一日,也能出现两个这样的绝顶高手。他们哪是冲着我儿来,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第023章 万事且浮休 叶文?茂快步冲进屋内,看见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青年?,身躯猛地晃了晃,撕心裂肺地吼道:“我儿——!” 他扑过去将人抱进怀里,捂住他的伤口,又封住他的穴位,嘴里呜呜咽咽地一阵凄切怪声,脸上老泪纵横。 “我儿啊……你受苦了!”叶文?茂温柔抚摸着怀中人的脸庞,不敢用力,生怕将他摇醒。可一想起那?个名字,布满血丝的双眼便倏然?透出一股暴烈的凶戾,眸中的柔情尽数被深重的怨恨所替代,唇齿间吐出那?三个字时?,牙龈几要咬碎。 “宋回涯——!” 宋回涯故意引着人到城中东市,众目睽睽之下,杀而又止,来?而又去,去又复回。 从不是要与他们?讲道理,为?的只是告诉城中人——叶观达的生或死,皆在她转念之间。 这?断雁城,她宋回涯说了才算。 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众人疲惫至麻木的脸上多出了往日未曾有过的惊诧,盯着地上遗落的零星血渍,反复踯躅不去。不知是为?了从那?尚未干涸的血点,或者是同行之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而那?条被丢入荒凉后巷的断臂,在泥沙杂草中滚了一圈,很快便被野狗叼走。等门中弟子挤开人群,追着一群癫狂的野狗跑出三条街将残肢捡回,肉已被啃食大半。 弟子们?拿白?布层层包裹严实,才胆战心惊地送到叶文?茂的眼前。 此时?宋回涯已经回到风筝巷,断雁门内是如何的天崩地裂与她全然?无关。 她推开门进去时?,宋知怯这?惯会见风使舵的小丫头正一反常态,对着北屠鞍前马后地伺候。一会儿给他捶腿,一会儿拿出木梳说要给他梳头。 北屠哪里肯接?头上只剩那?么几根毛了,挥挥手轰她退开。 好在宋回涯来?得及时?,宋知怯见她出现,立马冲到她面前一阵吹嘘:“师父,你不知道我亲爷爷今日有多厉害!哐哐两拳,直接把人打飞到房顶那?么高?!对面还离着三丈远的一群孬种,吓得齐刷刷跪下给我爷爷求饶,又是哭又是拜,最后汪汪学着狗叫,连滚带爬地” 她说话惯来?没个边际,说到一半就喜欢胡诌,往天花乱坠里吹。 北屠先前还觉得这?小猢狲太过轻浮,行事不牢靠,可她这?溜须拍马的功夫着实是叫人心旷神怡。一时?居然?觉得她这?张利嘴也不失为?一个优点。 花言巧语,果然?最是惑人心智啊。 宋知怯拍了一下午马屁,都有点词穷了。嗓子也干得发?哑,没之前清亮。她咳了咳,过去端起烧好的水壶,给宋回涯跟北屠各倒了一杯。心情尚未平复,乐颠颠地道:“师父,我亲爷爷,快来?喝热水!” 从前哪有这?待遇啊? 北屠安闲地接过水杯,对着滚烫水面吹了口气,撩开眼皮,问宋回涯:“杀得这?一身血,你杀了多少?人?” 宋回涯骨软筋酥地陷进躺椅里,闭着眼睛不想动弹,说:“没有杀人。不过叶文?茂屡次小觑我,我便应他所求,去给他儿子提前展示了下我的剑。” 杀人多,是因为?她剑术高?。可能活得久,自然?是因为?她轻功好,跑得快了。 千百人中取敌首级,本就是她所长,叶文?茂在外头给她排出一东海的虾兵蟹将,防守却?跟纸皮糊出来?似的,挡不住她一击,有什么用处? 说他们?是鱼龙混杂,都挑不出半条龙来?。光显得兵多将广,反碍手碍脚,阻了自己人的路。 宋知怯靠在桌边听得震撼,两眼放光,不舍漏掉一字。若不是知晓她师父的为?人,只以为?宋回涯也跟她学了信口雌黄的本领。 “那?么多人都拦不住师父啊?”宋知怯瞅了眼北屠,觉得他又不是那?么厉害了。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道:“世上武学天赋很难讲的。断雁门那?帮不成器的弟子,这?两年?多半光想着党同伐异了,武功都不好好练。若他们?的功夫是到这?里——” 宋回涯比了个自己腰部?的位置,再抬起手,转向高?处。 “那?我嘛……” 宋知怯以为?她是要指屋顶,或者是树梢,岂料她直接点向自己头顶,大言不惭地说:“有太阳那?么高?。” 宋知怯:“……” 她师父如此不要脸,可真是…… “太厉害啦师父!”宋知怯谄媚地大叫,跳起来?鼓掌,“他们?也就能看见您一个指甲尖儿!” 宋回涯实在是谦虚不了,端着茶杯喝了口水,点头赞同:“差不离吧。” 宋知怯上蹿下跳,忙个不停。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青山高?处仅笼着一层淡淡轻烟,晚霞渐退,街头又落了满地残叶。 城镇东面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一老一小的师徒背着行囊,正坐在街边吃饭。 少?年?样?貌清秀白?净,可眼神却?有些呆滞,总是忍不住地抽鼻涕。听着临近几桌客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今早街市上有如神人天降的侠客,不解问道:“师父,宋回涯要杀便杀,为?何还给他们?留个三日又三日啊?是为了给她师父报仇,故意折磨他们?吗?” 他比出两根手指搓了搓,自以为?奸诈地笑道:“还是说,她跟我们?一样?,打算找个机会,跟他们?要这?个?” 一身儒衫的老者曲起指节敲了下他脑壳,想帮着自己这?徒弟的榆木脑袋早日开窍,语重心长道:“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这?三日,你以为?是她留给叶文?茂父子细细思量的吗?是她留给这?城中,尚有一丝热血的有识之士的啊。” 少?年?吃痛,捂着额头道:“师父,您认识她许多年?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儒生摇头晃脑地说:“她是个只讲小道理的人。” 少?年?认真问:“什么叫小道理?” “做人的道理。” “啊?”少?年?大感匪夷所思,“做人也叫小道理吗?!圣人也只是在导人向善,做个好人吧?!” 老儒生沉吟道:“在他们?眼里,是的。或许是站得太高?,看底下的人如同一把密密麻麻的沙砾,踩着都嫌硌脚,就觉得小道理不重要了吧。” 徒弟擦了把鼻涕,憨厚地笑道:“那?她人还怪好的嘞。” 老儒生朗声大笑:“哈哈,天下是有许多人这?样?说她。可骂她的人也不少?。这?些年?她走过的地方,哪里都是毁誉参半。” “走吧,收钱去咯。”老者随手从怀中摸出银钱,拍在桌上,“店家,结账。” 摊主捡起碎银,忙追上去喊道:“多了客官!” 老者背着药箱,甩甩手:“今日财神临门,多的也送你了!” 二人不急不缓地朝叶府走去,经门房通报,走进前院。 刚穿过一段错落有致的亭台水榭,叶文?茂已从回廊上匆匆赶来?,远远便朝他们?伸出双手,高?喊道:“周神医!” 他乱头粗服,身上血衣还未来?得及更换,仿佛一日之内苍老了十年?有余,哪里还有前日的意气风发?。 叶文?茂用力握住老儒生的手,半是请半是拽地将他往里屋带。 老儒生忙道:“老骨头了,急不得急不得。” 人还没迈进屋子,已听见叶观达鬼哭狼嚎的骂声:“我要杀了宋回涯——我一定要杀了那?贱人!” 叶文?茂闻言亦是眼眶发?热,心如刀绞道:“儿啊,爹知道你委屈,爹知道。” “爹,我错了……”叶观达的表情一时?惨痛,一时?癫狂,一时?痛泣,一时?又开始嘶吼,仅存的手死死抓着父亲,好像是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我应该早一步杀了她!无名涯的时?候我们?就该去一起杀了她!” “好了,好了。”叶文?茂按着他的胸口,竭力想叫他冷静。 老儒生默不吭声地上前,打开药箱,从中抽出银针。 叶文?茂观他神色,忙叮嘱道:“周神医,轻一些!” 老儒生慈祥点头:“当然?当然?。” 他声名在外,叶观达也不敢再发?狂,安分?躺了下去。 叶文?茂遣散下人,别过脸,不忍去看儿子身上的伤情,伤怀过后,深思熟虑地道:“明早我就将你送出断雁城。” “什么?”叶观达憋屈大喊,“难道就那?么算了?!” “我们?断雁城里没有能阻得了宋回涯的高?手。你又重伤,为?父护不住你。她铁了心要杀谁,连谢仲初那?等人物?都得讳其锋芒,你做什么自寻苦吃?她那?日的剑术有多快,你还没吃到教训吗?”叶文?茂激动得面皮抖动,“她根本就不是人!” 老儒生暗暗点头。 叶文?茂调整着呼吸,解释道:“我送你出城,宋回涯定会追去。她那?人素来?狂妄,言出必行。我已请了几位江湖老友,三日之内,虽到不了断雁,但可与你在半途接应。我再把门中一应高?手都让你带上。宋回涯若是知难而退,我再另做考虑,她若非要自掘坟墓,我便让她血债血偿!” 叶观达心潮澎湃,残忍笑道:“好!好!!等我抓住了她,我要她生不如死!” 第024章 万事且浮休 叶文茂一面盘算着,一面将后续的各种安排细细与儿子说明。 老儒生跟着骂了两句,并为他?出谋划策,提了诸多建议,教他?们如何避开?宋回涯,安稳离开?断雁城。 “宋回涯那?样的无耻之徒 ,除却孤勇之外,还颇擅巧诈,多做准备不出大错。” 叶文茂听得茅塞顿开?,频频颔首,待老儒生包扎完伤口?,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道:“还要劳烦周神医,路上多多照顾我儿。” 老儒生将手抽回,客套道:“医者本分。” 等出了门?,少年一直盯着老儒生看,像是不认识他?,还上手扯了扯他?的胡子。 “你小子做什么?”老儒生顿时?破功,拍开?他?的爪子,煞有其事道,“乖徒,为师再教你一个道理,人要有两副面孔,人若没有两副面孔,怎么好意思?出来行?走江湖?我都要替他?觉得害臊的。所以?你看,宋回涯就是因为表里如一的讨人厌,才混得个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境况。” “她?……她?倒也没有走投无路吧?”少年挠头说,“她?挺大摇大摆的?” 都快将断雁城捅破天了。 老儒生斜了他?一眼,表情里写满了“你懂什么”的嫌弃,可已?经习惯了徒弟的痴傻,不当回事,继续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老夫当年就是嫌这江湖太?过无趣,一潭死水,里头全是软壳的虾兵,石头丢进去都冒不起个泡儿来。于是日夜求天公降个猛士。造孽啊!结果?就把宋回涯给盼来了!这得折损我多少年的功德?” 少年在一旁傻乐,笑了会儿发现老儒生在瞪他?,才后知后觉地收敛了神色,摆出虔诚请求的表情。 老儒生点?点?头,高深莫测地问?:“小子,你知道为师为何要收你为徒吗?” “为什么?”少年满脸的天真,“因为我勤奋?” 老儒生捋着长须说:“因为你看着呆头呆脑,痴憨老实,为师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中?了你!这样等为师年老,需要你给为师端茶送药的时?候,才不会被你一句话气得一命呜呼。你记得,拦住宋回涯,别让她?来见我。” 少年笑道:“嘿嘿,师父,人都有两副面孔,也许徒儿的痴傻也不是真的呢?” “凭你?”老儒生拍拍他?的脑袋,背手离去,不以?为意道,“莫奢求啊。人生多数不如意。” 城中?万家灯火,高天银河清朗。 泼过水的街面结出了一层白霜,一小叫花从门?前跑过,重重摔倒在地。 宋回涯循声看去,就见那?小孩儿捂着屁股站起来,越过篱笆,仓皇朝院内扔了一个东西。 宋知怯狗腿地跑去捡起来,两手呈给师父,胡猜乱想道:“师父小心!这里头说不定有暗器,许是那?帮打不过你的狗贼,准备用这阴损法子害你!” 宋回涯翻看着那?手心大小的竹筒,观不出门?道,只瞧见表面用小刀刻了个极丑的“叶”字。也迟疑着要不要打开?。 北屠见她?面露狐疑,看不过去说:“寻人的蜂引。周老怪的东西。你连这个都不认识了?” 宋回涯恍然,“哦”了一声。 书中?倒有不少次提过这个人,说他?是“一个除了看病治人什么闲事都爱管的江湖游医”,此外便是,“脑子好的时?候是位良师。可惜大多数时?候脑子都不大好。” 北屠表情古怪地道:“他?常喜欢跟在你身后,又不敢叫别人知道自?己认识你,于是跟着那?帮江湖人士一起骂你。世?人都以?为他?与你有什么不解之处,恨你入骨,所以?天南海北地追着你不放。” 宋回涯闻言,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只能赞同自?己从前写的评语:脑子多数时?候不大好。 她?将东西小心收入怀中?,屋外又传来敲门?声。 宋知怯长长扯着嗓子喊:“门?没关!” 二娘轻推开?一条门?缝,畏缩地走进来。 宋知怯舔着筷子上的米粒,热情招呼道:“二娘,一起吃饭嘞!” “女侠。” 妇人头上系着条白布,苦熬这两日,面容又枯槁了几分,如同一盏燃尽的烛灯,脸上写满了灰败,可眼神却清明坚定了许多。 她?扶着膝盖,在宋回涯面前跪了下来。 “女侠,我后悔了,我不想要他?们给我道歉,我想要他?们死!”妇人的声音大了一点?,可哭得太?久,嗓子犹如一把生锈多年勉强出鞘的刀剑,每一个音节都变得粗哑难闻。 她?凄怆道:“他?们稍有不顺,便要杀人,早已?是一副铁石心肠,岂会真的知错?只有到死,他?们才会后悔。” 宋回涯看着她?,稍有些意外,可是忖量片刻,拒绝道:“我也想杀他?们,二娘,可是不够。” 二娘急切问:“什么不够?” 宋回涯斟酌着,用她?能听得懂的词,弯下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我杀过许多个叶文茂,如他?这般的人,世?上有很多。” “我曾以?为,这样就可以?救出那?些同你一样孤苦的百姓。但是没有。我杀得声名狼藉,孑然一身,回首去看,发现他?们只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 “可是,胡人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退走,滥官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慈悲,山上人也不会因为他们愿意低头,就主动走下山来。唯有仁人志士,会因为他?们低头,而输得一无所有。” 二娘怔怔看着她?,表情似懂非懂。 宋回涯笑着道:“世?上的英豪,愿意为了匍匐在地的百姓四处奔走,连性命都可以?抛之脑后。可你们却还是低着头,连一句该有的感激都不给。道理不是这样的,二娘。我替别人诉公道,我也想有个公道。” 宋回涯坐直了身,表情融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们求我。” 二娘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从木门?灌入的风声,听着宋回涯平静而有力地说:“你们求我,我就帮你们。” 寥寥几个字,如同波浪的余声在她?脑海中?不停回响。 此刻的宋回涯,既像一个超脱遗世?,傲岸不屈的天人;又好像一个栉风沐雨,无处落脚的羁旅。 二娘抬起头,发丝被月色照得一片雪白,轻声道:“我懂了。” 她?站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去。 天上星河沉沉流动。 “宋回涯啊……”北屠感慨万千,只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长脑子了。不像以?前一样,总被人溜得团团转。” 宋回涯嗤笑道:“我宋回涯,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老头儿,别是被我给骗了吧。” 皎洁流光映在桌案上,一粒石子咕噜噜滚了进来。 魏凌生停下笔,看见青年蹲在窗台上,面具后一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我听见了。”黑衣人说,“师姐在断雁城!那?定然是她?,她?还活着!” 魏凌生没有说话。 青年胸膛起伏,心中?怨愤难平,最后都忍了下去,略带些绝望地恳求道:“你究竟还想让师姐帮你杀谁?你给我时?间,我也可以?的。你让她?回来吧。” “阿勉。”魏凌生回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平静道,“你又怎么知道,那?不是师姐自?己所求呢?若她?真的只是一心想为师叔报仇,那?她?第一个杀的,就该是周将军,可是她?没有。” 阿勉气笑道:“你难道要说,当初师姐离开?,也不是因为你?师姐会去断雁城,杀那?个劳门?子叶文茂,甚至她?舍身犯险无名涯,不是因为你?!” 魏凌生搁下笔,五指在冬日里冻得通红。他?曲了曲手指,坦诚道:“是我请她?去的。叶文茂这些年盘踞一方,打的是为护国业的名号,可实际却是卖国求荣。既为胡人做事,又为侍中?做事,暗中?截杀过路的英雄,寇掠临近的商道。而今胡人式微,我又有向泽得力,终于能腾出手捉一捉身上的虱虫。我是想收归断雁城。” 阿勉深恶痛疾,看着面前人惨笑道:“魏凌生,我是真想杀了你啊!” 魏凌生偏过头,再次拿起笔,耳边阿勉可怜地道:“你告诉我,师姐究竟为什么离开??你同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忍心再不管我?” 魏凌生掀开?眼皮,瞳孔中?跳映着一盏如豆的火光,视线随着飘散的思?维逐渐迷离。 该是为什么? ……为什么? 魏凌生记得那?一年,他?还在同宋回涯居无定所地漂泊,辗转数次,又回到已?然落魄的不留山。他?父亲的一名旧部悄悄过来接他?。 他?惊喜之余,又惶恐不安,此去京城,一路动荡,定不安生,于是他?旁敲侧击地在宋回涯耳边重提旧事,告诉她?谁是杀害师父的凶手,想让师姐帮自?己护送一程。 宋回涯几次听闻都无动于衷,只是继续习武练剑。 魏凌生真以?为她?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慢慢断了这门?心思?。 直到有一日,宋回涯取了剑,如往常一般,同他?说要出门?一趟,只是那?次没有带菜篮,让两人不用等她?回来吃饭。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夜深之时?,阿勉已?经入睡,他?坐在窗前念书。 桌上铺着昏黄的灯光,宋回涯翻身从窗户跳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意。 魏凌生飞快起身,张口?欲喊,被宋回涯按着嘴唇示意噤声。 她?受了很重的伤口?,面色苍白地坐在角落阴影处,气虚询问?:“你方才在念什么?” 第025章 万事且浮休 翌日晨星初升,天光未晓。 叶观达被人从床上架起,套了两件衣服,扶上马车。 马车颠簸前?行?中,他在浓烈的?倦意中睁开眼睛,因高烧而麻痹的?痛觉也逐渐归拢,右臂断口处开始出现一阵噬咬般的?疼痛。 叶观达拎起桌上的?一壶烈酒,灌了几口,冷汗涔涔地?靠在马车壁上,微张着?嘴视线昏花。 边上的?老?儒生理了理腿上宽袖,挪动着?与他拉开距离,推开一条窗户缝,将脑袋凑到空隙处透气。 蓦地?,他瞳孔一缩,大?掌拍向自己昏昏欲睡的?徒弟,将人按了下去,自己也灵活地?往下一滑,避开迎面旋来的?斗笠。 那斗笠上带着?被刀锋削过的?一个缺口,擦着?叶观达的?脸,深深嵌入后方?的?木板。 在少年的?惊呼声中,马车急停下来,叶观达险些被甩到地?上。他按着?矮几,上前?掀开车帘,就见?宋回涯两手抱剑,正侧身立在街道中间?。 天上的?雾气散开了,静立在晨光中的?楼阁、朝露、行?人,都拖拽出一条浅淡的?影子,闪耀出蓬勃的?生机。 拂晓的?光线洒在宋回涯的?脸上,如云一般流淌。满地?的?落叶同她的?衣袍一起,在烈风中鼓荡。 叶观达视线模糊,泪光蔼蔼,只仿佛看见?了一个与日分辉的?人。对方?的?瞳孔里反射着?金色的?浮光,浩气清英,灵秀拔俗。 老?儒生已摘下斗笠,拍着?腿破骂道:“好生卑鄙!连我这?样的?羸弱老?人都打!” 叶观达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 宋回涯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说过,你们能走。” 老?儒生又骂:“好生无耻,关?起门来打狗!” 叶观达脑子一片混沌,一时顾及不上他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宋回涯,对着?车夫喝道:“撤!快!” 他放下沉重的?帘幕,捞过桌上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气浇过喉咙,叫他朦胧的?神智短暂地?清醒过来,闻着?马车内金炉中的?浓香,又很快萎靡下去,喃喃自语道:“她为何非要杀我?非与我过不去?断雁城没有?了我,大?家都得死!” 老?儒生宽慰道:“公子莫慌,我等还有?张良计啊。” 叶观达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见?宋回涯站在原地?没有?追来,这?才稍稍安下心。 两辆相同的?马车在街道上相遇,一辆转向驶入小路,一辆朝着?另外?一处城门疾驰。 叶观达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之际,马车再次剧烈晃荡,将他摔到了地?上。 他捂住渗血的?伤口,吃痛怒吼,马夫掀开车帘,哆嗦着?嘴唇,给他指了个方?向。 叶观达难以借力起身,单手支在地?上,狼狈地?半趴着?,余光朝外?瞥去,找了半天未找出缘由,正要暴怒发狂,宋回涯宛若阴魂不散地?走入他的?视野,单手握着?长剑扛在肩上,熟络地?朝他笑了笑。 “宋回涯!” 叶观达的?神经已崩到了极致,酒意上头,断口处的?每一次疼痛都让他对宋回涯的?恨意达到新的?顶峰。 癫狂地?想冲出去与她同归于尽,被对面少年按了下来。 老?儒生甩着?长袖催促道:“走、走,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宋回涯的?两条腿莫非能一直跑得过四条腿?就让她在后面追。” 马车再次调转方?向。 叶观达情绪稍有?平复,被少年托着?坐稳身形。可被折磨得似乎出现了臆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宋回涯正站在他的?身 后,激得他频频掀开窗帘去看。 恍惚之际,有?数次甚至觉得对面的?老?者都有?几分宋回涯的?影子,叫他自己也觉得荒唐至极。 叶观达揉了揉眼,请老?儒生再给他开些药。 “公子刚喝了酒,哪里能随意吃药?”老?儒生的?话好似有?千百重的?回音,吵得他脑子将要炸开,“还是姑且忍忍吧。” “好!好!”叶观达立马叫停,吼他闭嘴。 车辆在数个城门间?兜兜转转,始终未能离开城池。车夫不敢再惊扰叶观达,可每次再看见?宋回涯的?身影时,也觉得太过悚怖,不由惊呼出声。 叶观达听见?那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强撑多时的?心神彻底崩溃,探出头咆哮道:“宋回涯,我早晚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他没看见?宋回涯,倒是引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 叶观达越想越是憋闷,坐在马车里燥急地?发着?邪火:“想我断雁门,弟子兼亲属足有?上万人。府衙之中也遍布耳目,如今却被她一人碾得抱头鼠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儒生作?壁上观,不动声色,倒是期待他不堪受辱,跳下马车去与宋回涯搏命。可惜这?小子嘴上豪纵不拘,实际却跟王八似地?百忍成金,怂得很。 待又一次马车停靠时,许是信他不过,叶观达抛掉老?儒生,独自离开马车。 一护卫上前?接应,架着?他从小巷穿行?,曲折迂回,来到一处隐蔽的洞口。 叶观达看着那狭小出口外透进来的青绿山色,快步奔去,直到走出城墙,未在面前?见?到任何人影,脸上终于浮现出一股畅意的笑容。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自以为已经逃出生天,放肆大?笑两声,抬手朝后招了招,等不到人主动来扶,亢奋的心才冷却下去。 回过头看,随行?的?护卫早已倒在地?上,而宋回涯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倚在墙边,欣赏着?他的?窘迫。 宋回涯笑着?问道:“生死被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如何?” 叶观达刹那间从狂喜落入极悲,抬手指着?她,嘴唇翕动着?想要唾骂,气血上涌,冲得他两眼发黑,径直栽倒下去。 宋回涯还以为自己又要担上一个活活将人吓死的?恶名,用鞋尖踢了踢,确认他还活着?,才讥笑一声。 第026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盘腿坐着,拧开水壶,喝了一小口,透过稀疏的树影,听下方姗姗来迟的一群人焦灼地?道: “怎会突然不见了?那宋回涯是开了天眼不曾?我等都追不上,她能追上?” “少门?主拐得太快,我等是半路被那老?头?儿给?拦了。” “我不敢跟得太近,怕少门?主责罚,怪我坏他大事?。追出来一看,只见到了季长老?。” “看来便是在这附近失了踪迹,宋贼定然已经逃脱,先回去?禀报门?主。” 这话得了众人赞同,群雄前簇后拥地?离去?。 不多时,老?儒生也从破洞走出来,定定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与坐在树干上的宋回涯面面相觑。 宋回涯无辜耸了耸肩。 老?儒生骂骂咧咧道:“这帮人行走江湖,都不带眼睛的啊?我呸!” “不带眼睛便可以做个无损英猛的好汉,那不带也罢了。”宋回涯笑说?,“他人的命可以慷慨,自己的就罢了,毕竟叶观达可不像是个会记恩的人。” 见没热闹可看,老?儒生甩着宽袖悻悻走开。 北屠这才扛着刀走出来,眉头?微皱,问?:“你绑这晦气玩意儿做什么?” 宋回涯拍瓜似地?拍了拍身边人,提起他往下一丢:“一时兴起,想看那帮道貌岸然的东西演两场。送你了。” 北屠嫌脏了自己的手,只伸出一只脚替叶观达垫了一下,想着这祸害迟早要死,无大所谓,连眼神都懒得施舍,见宋回涯背着剑要走,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宋回涯风轻云淡道:“自然是上山打狗。叶文?茂若是知晓自己丢了儿子,不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我还真给?他三日又三日,叫他能张机设阱来谋害我?何况,我是不敢相信断雁门?诸人的狼心狗肺的。若是他们拿了城中百姓来胁迫我,届时我是逃好,还是杀好?怎么想都不痛快啊。” 北屠戏谑道:“前脚才夸你聪明,现下又要重蹈覆辙了?你不是要等他们来求你吗?” 宋回涯朗声笑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们不来,我就当真不管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吓吓他们。” 她笑过两声,见北屠沉默着不附和?,才收起些身上的玩世不恭。偏头?看着万顷山色,天光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解下身后的剑,握在手中,再次洒脱笑道:“我对他们是失望的,不过我不后悔,因为我要走的路,从来与旁人无关。” 宋回涯指了指他,旷达说?:“前辈,其?实我很想看看你说?过的当年。四海天涯皆是同道之人,‘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即便真的相看‘白刃洒赤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北屠难得笑了。脸上皱纹舒展开,总是写满严厉的繁复线条,流露出一抹生涩的柔和?。 他这种自慷慨悲歌中活下来的老?腐朽,见过太多的血与火、生与死,而今只剩下一腔与世格格不入的空虚抱负。 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恢诡谲怪的旧梦,如今好像都在宋回涯的身上复活了。 北屠诚笃道:“若你生在当年,也是举世鲜有的风流人物。” 宋回涯受宠若惊,灿然笑道:“您这样?说?,我就想争争这个第一了。等我回来,请您喝酒。” 宋回涯举步又停,想了想,嘱托道:“劳烦告诉我那便宜徒弟,若是过了明早,我没回去?,叫她去?找陆向?泽过富贵日子吧。” 北屠当场变脸,没好气地?道:“我将她送到废旧宅去?了,这话你自己同她说?吧。” 他单手提起地?上的人,扛到肩上,说?:“老?夫回去?取刀,然后与你一道。” 日已当空,却无多少暖意,北风夹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露水,冷比霜雪。 北屠进了城门?,直接将叶观达杀了,把尸首挂在城墙上,无视周遭百姓的惊惧尖叫,迅速回到风筝巷。 刚过拐口,迎面便看见二娘正一步一跪地?举着白布沿路前行。她身边还跟着十多人,俱是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佝着背缩着脖子,被风压得直不起身。 二娘身体每况愈下,已是日薄西山,需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才能堪堪走动。 十几?人俱不识字,写不了断雁门?的罪状,亦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控诉,只能两手高举着一块白布,在上面用血按了手印。 见北屠出现,二娘登时泪如雨下,再支撑不住,软倒下去?,低着头?惭愧道:“大侠……我太无用……” 北屠五味杂陈,上前将她扶起,朝她点了点头?,说?:“够了。” 说?罢顾自进屋,将手中那把破刀丢了,从床底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取出把三尺九寸长的环首刀。 他一手托着刀身,顺着铁刃拭了一遍。数年不曾出鞘,刀刃上也未蒙尘。 北屠对着银刃上反出的自己的脸,扯着嘴角生硬笑了笑,又觉得实在丑得碍眼,撇撇嘴,正欲起身,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动静,脚步错杂,浩浩荡荡。 北屠以为是断雁门的弟子赶来寻仇,杀气腾腾地?踹开大门?,箭步出去?,想干脆拿他们的尸骨开刃。 那年久失修的木门?轰然倒下,外间的景象却截然不同他所想。 一群青年手中高举着纸张朝他门?前奔来,铿锵有力地喊道:“断雁门的罪状——我等来写!” 一群年轻书生领头?,后面跟着帮赤脚或着草鞋的市井小民,放眼望去?,三教九流皆有。 他们站在二娘身后,一人一句,振聋发聩,激烈痛诉。 “府衙里?的官差,有不少是断雁门?的弟子。贤能之人不为世用,幕吏擅权,备位充数,残害忠良。遭衙门?蒙冤打死的百姓不胜其?数,这里?有二十六户人的姓名,皆愿以命担保字字属实!” “城中的私塾、医馆,也大多是断雁门?的生意。想要念书识字,每月需交二两束脩。寻常百姓一年勒紧裤腰带,都吃不了二两银子!百姓得病不敢问?医,哪怕倾家荡产前去?,最后也不过被敷衍了事?。这与草菅人命何异?” “外来的商旅途径断雁山,需请山门?弟子代?为押送。城中百姓凡有田宅纠纷,亦需拿出家财请山上弟子决断施行。说?句雁过拔毛,也不过如此!” “家中养猫养狗,尚要给?口饭吃。他断雁门?见人饿死于路,何曾大发善心,施舍过一粥半饭?” “待杀人性命了,又来说?自己仁慈,真当我等是生来下贱吗?我等上愧苍天下愧父母,唯独不会愧对断雁门?的这群国贼!” “这般下作的手段与胡人有什么分别?胡人是非我族类,断雁门?是惨无人道!” “我宁愿去?边地?与胡人厮杀,死个快活,起码去?见列祖列宗时能抬得起头?,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于断雁门?的一个巴掌!” 年轻的书生不论膝下黄金,朝北屠跪了下来。 为首之人高声恳求: “我等求恩公,杀叶文?茂!” “我等求天下英雄好汉,灭断雁门?!” 众人齐声应和?:“灭断雁门?!杀叶文?茂!” 北屠看着面前诸人,面容一片平静,可平静深处,激荡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暗流。冲开他心底厚重的死灰,如他手中这把环首刀,再现二十年前的光辉。 他瞳孔轻颤,想将宋回涯叫回来看看—— “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 这烂透了的世道,或许真要到头?了。 北屠缓步上前,接过几?人手中的诉纸,一并塞进怀中。未发一言,背影决绝地?提刀离去?。 第027章 万事且浮休 亭亭松柏立于山岭两侧,风烟俱净,寒山苍翠。 青石长?阶上,独行上山的宋回涯,遇到?了?蜂拥而下的江湖人。 弟子们手中举着刀剑,乱糟糟地?喊着口号向?下冲刺,被宋回涯一人阻断道路,高涨的气势骤然凝滞,好似刚出?笼的老虎又被塞回了?木柙。 为首长?老见她静立不动,怒极反笑道:“好,你还送上门来了?!” 拥挤人潮自发向?两边山林散去,在光影浓淡中矫健穿行,呈四面合围之势。宋回涯抽剑出?鞘,剑光在泠泠寒芒的包围下显得?黯然失色,唯独一身气势浑然不输,对着高处背光的众人,坚毅而平和?道:“今日拦我?者,皆死?!” 众人是见识过她的剑术的,即便先前未亲眼目睹,在山上多少?也有所耳闻,于是队形转着转着,人悄然少?去大半。 十丈开外的山道上,一群年轻弟子背着刀夺路而逃。 ——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算不得?什么英豪,更无所谓声望,谁要做宋回涯剑上的一抹血,添作她凶名下的又一魂?宁愿抛掉一身富贵,活命去了?。 余下的一群人也渐渐动摇,进退不定,左右相视。 僵持之际,清脆的破空声自丛林深处响起,憧憧树影间蓦地?出?现十多道黑点,飞箭如雨,朝宋回涯急骤射去。 宋回涯拔剑荡开眼前的箭矢,兔起鹘落,向?下急退,中年男子觑机大吼:“上!” 箭阵刚撤,便有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劈头?砍来。宋回涯尚未站稳,又有几支暗箭从侧面侵袭。暗处林荫,不知还藏有多少?前来支援的弟子。 只觉四面八方,放眼扫去,皆是敌手。宋回涯不过是自投罗网的板上鱼肉。 宋回涯瞳孔转动,匆匆掠过半圈,腾空的身形随之落地?。不待平稳,左手以剑鞘挡住几枚暗器后朝后抛出?,劲猛的力道带得?上身失重也朝后倾倒。 瞬息之间,右手手腕紧拧,剑尖背向?刺去,轻一点地?,柔韧腰身便如弯折的细竹再次挺起,卷着悍然剑意,快若奔雷,朝前削去,直接划破面前二人的脖颈。 她招式快得?人眼花缭乱,众人尚不知她是如何破局,身边人已是血流如注。 宋回涯缓过劲来,顺势按住面前一人的胸膛,掌力推去,将其撞上同伴的刀锋,趁着对方慌乱之际,杀入敌群,逆流而上。 众人追着她转向?,人群后方又传来几声惨叫。中年男子回头?,恰见一弟子残肢横飞,从空中落地?。 北屠扛着那把?与身材不大相称的环首刀,生生用蛮力打通条道,仰头?望向?已冲至人群尽处的宋回涯,半阖着眼皮,挥了?挥手道:“去,此处我?来断后。” “不自量力!”中年男子怒目横眉,厉声道,“来两个就?杀一双!” 北屠抡刀便劈,弟子手中的兵器相撞间被蛮横震碎,刀锋所过之处,无人可匹。几招间已杀得?血肉横飞。 每出?刀一次,便感觉他身形暴涨一分。周身弥漫着一股白雾般的热气,如神兵临世,万夫难挡。 等?他停手,挺起弯曲的腰背,众人这才知那竟不是错觉,也终于认出?他来,大惊失色地?喊出?声:“北屠刀?!” 北屠骨骼抽长?,拔高一尺,原本松垮的皮肤也被扯平,面庞也变得?年轻,显出?原本的威严样貌。眸中寒光凌厉,一如淌血的刀锋。 中年男人面如土色,阴沉道:“北屠刀,你退隐江湖已经多年,何必再出?山?找个地?方安享晚年,清清静静地?等?死?不好吗?你……当年的那些传闻竟然是真的?” 尸体横躺在血泊中,北屠抬脚迈了?过去,对面众人跟着后退。一些浅见寡闻的年轻弟子忙着打听,问来者是谁。 北屠拄着刀,竟有闲情逸致,回他一句:“有人花钱请我?出?来。” 中年男人飞快接道:“谁?他给多少?银钱?我?断雁门可以出?十倍!” 北屠稍一动作,身上骨节便如爆竹声声作响,他适应着这久违的强劲体魄,控制住涌向?心脏的紊乱内息,顿了?顿,淡声道:“你们出?不了?。” 中年男人指着他鼻头?,气得?语无伦次:“北屠!你练那邪功,缩骨多年,练就?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能强撑几时?你当我?断雁山是什么风水宝地?,非要死?在这里吗?我?等?与你有什么仇?!” 他看着北屠脖颈上爬出?一丝丝蛛网般的血痕,惊惧交加,暴跳如雷:“你疯了?你跟宋回涯都被哪里的野狗咬了??一起发的什么疯?!你拼着五脏六腑俱损,多少?年的功力,你——” 话音未落,北屠猝然上前,手中刀刃如万里云霄间的刺透而出?一缕光,转瞬既逝,中年男子大睁着眼,在窥见那极致的刀术过后,带着未出?喉的话语,头?颅从脖颈上滚落。 鲜血喷洒而出?,溅入北屠眼眶,他眼前顿时只剩一片红。 北屠闭上眼,鼻间吸入一口带着血腥的冷气,仿佛又闻见了?多年前从窗口飘进来的那阵风。 大抵已有三五年了?。自投身江湖,他早算不清走过千里万里,记不得?活过百日千日。 只是那一阵,忽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觉得?潦倒世途总该到?头?。于是阔别多年后,第一次回了?故土断雁城。想一作了?结。 大雪满山,山间仅有一行足迹,通往他的茅庐,路上落着滴滴哒哒的血渍。 足迹的主人一身萧索青衣,推门而入,站在门口,挡住屋外的西斜落日,开口说?:“老先生,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北屠未有搭理,坐在地上继续磨刀。 宋回涯松开紧握的手指,二两沾血的银子随之滚到桌面上。 北屠手上动作一顿,这才正视她,冷声道:“我?早说?过,我?不理你们江湖人的私怨。你想报仇,就?自己去。” 窗外松枝积雪,窗内灯烛荧煌。 宋回涯在桌边坐了?下来,按着腰间佩剑,苍白笑道:“我?师伯从前玩笑说?,想请您出?山,二两银子足矣,可是天?底下没有人能出?得?起。我?一直不解,区区二两,怎么会出?不起?又怎么能买得?了?天?下最顶尖刀客的一条命?直到?今年我?来了?一趟断雁城。” 北屠看着她。 与当年那个只会哭求他出?山的少?年比起来,如今的宋回涯如一池幽邃的深潭,已经叫人望不出?深浅了?。 她的眼神过于平静,倒是窗外的风喧嚣起来,吹得?树上积雪簌簌洒落。 宋回涯低声说?:“前辈,师伯临行前,托我?看顾不留山。我?没做到?。我?不留山的仇,与前辈的仇,其实是一样的。前辈想杀的,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断雁门的门主。我?想守的,也不仅仅只是一座无人的山头?。” “我?师父死?后每一日,我?都在想,她明明有生还之机,为何要意气赴死??我?也不明白,明明我?师父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师伯为何仍要执迷不悟?我?实在是不明白啊,天?底下什么路那么难走,还非走不可?” 北屠听着她自嘲地?笑。 窗外雪落完一层,被压弯的枝叶挺立起来,于风中晃颤,发出?窸窣的响声。 “我?生于泥流,受尽磋磨,未学会怜悯。上山,再入世,从八面玲珑又被打得?千疮百孔了?,才姑且懂了?。在学道理上,我?或许比别人慢一步,可好歹不算迟。我?看清了?,那是一条不平路。” 宋回涯说?:“前辈,您手中有刀,我?手中有剑。不如就?将这虚伪的世道踩个粉碎,将这浑浊的江湖搅个天?翻地?覆。” 北屠睁开眼,血淋淋的视线,耳边还回荡着宋回涯发蒙振聩的声音。 “我?请前辈,能为这世间不平,出?一刀。” 刀光闪烁,惨叫声不绝于耳,北屠浑身被鲜血浸透,宛若杀神,屹立在山道中间。 宋回涯一路逆行上山,又断续遇到?几波阻拦的弟子。武功都不算高,可胜在人多。 一些无心死?拼的,便也放过。 不知是谁人在后面高喊:“杀了?宋回涯,我?予他黄金千两!今日叫她上山,我?等?俱是难逃一死?!她连少?门主都要杀了?,给那贱妇赔过,她是要掘我?断雁城的根,好为自己立信。门中谁人不曾得?罪过山下那群贱民,也要防她斩草除根!” 于是痛下杀手的人亦源源不绝。 叶文茂始终龟缩不出?,支使着手下弟子暗中放箭。 她无名涯上旧伤未愈,未到?山顶,人已疲乏。手上兵刃却锋芒不敛,迎着那枪林刀树,一鼓作气,破开重围,直杀得?长?阶之上遍地?是血,从远处望来,好似落了?厚厚一层红枫,在这冬日里多加了?几分愁绝断肠的秋色。 宋回涯的身上也被暗器刺伤几处。她面不改色地?拔出?铁器。 日头?不断偏移,到?后面人终于少?了?,待她冲上顶部大殿,右手已因?毒素开始麻痹。抬眼去看,空地?之上,仅剩叶文茂与其近身的十来人。 宋回涯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回过头?看,疏狂大笑,嘲讽道:“叶文茂,这就?是你所谓的数万断雁门人?看来对你忠心的,百不存一啊。” 她指向?一旁余音仍在的铜钟,说?:“钟都要敲烂了?,还不明白自己众叛亲离吗?好歹也是近百年底蕴的名门正派,竟然半日便土崩瓦解,你叶氏的列祖列宗若是知晓,能原谅你这孝子贤孙吗?” “杀你足够了?!”叶文茂脸色墨黑,叱咄道,“宋回涯,你师父死?于冥顽不灵,你也是!” 第028章 万事且浮休 宋知怯烧了水,笨手笨脚地给宋回涯擦了把脸,犹自惊魂未定,拿着脏抹布站在床边不知所措,来回打转了半天,才去把水换了。 她爬到冷硬的木板床上,本想给师父换一身干净衣服,可布料黏连着伤口,她试了几次,不敢硬扯,只能罢手。趴在宋回涯耳边叫了好几声,等不到回应,又乖乖地下去了。 “师父,你?在试我吧?看我有没有学好是?不是??我才不上当哩。我学聪明了。你?不准我做的事,我再也不做了。” 宋知怯凑上前去,龇牙咧嘴地搞怪,想把宋回涯喊醒,看着对方?露在外面的手,心情渐渐消沉,也没了声音。 那伤口狰狞外翻、血肉模糊,不过短短半日已开始溃烂,比之无名涯的那回看着更为?惨重。宋知怯盯得久了,心里全是?师父恐要大限难熬的悲凉,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 这间屋子平日无人居住,自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北屠给她留了点?银子,被她藏在床底下。 街上一时欢歌如?潮,一时怨声载道。没了断雁门的管辖,城中什么牛鬼蛇神都一并冒了出来。 宋知怯听?着那混乱的动静,不敢出去。将门窗关紧后,又推着桌椅过去堵住,心里止不住地害怕。 直到中午时分,城外忽然来了一队整肃的兵马,沿着街道大刀阔斧地捉了一批人,明示罪行?,惩戒群下,不到半日功夫,便将暴乱平定下去,那些纷争也随之沉寂。 宋知怯钻进?床底,数了数,摸出一半的钱,鬼鬼祟祟地出门。 她一路上都在盘算,要如?何买药才能不暴露宋回涯的行?踪,壮着胆子去了几家医馆,不料城中都闭门谢客,寻不见郎中。 宋知怯只好转道,去风筝巷逛了一圈,想找北屠求助。也不见人,只有一个?小兵守在茅屋门外。 宋知怯不敢靠近,孤苦伶仃地在街上游荡,捏着手指,寻思着她师父都伤得这样重,老头儿多半也好不了。既然师父背着刀回来,就不会将北屠独自丢在荒山野外,此时人多半也在城内。 也许老头儿不像她师父那样仇家遍地,需要隐姓埋名,他?去看病求医的时候,被朝廷的兵马给搜出来了呢? 宋知怯不切实际地猜想一通,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跟人打听?着附近哪里最热闹,不料竟真叫她给找着了。 她跟着人群来到街口,看见脚印里三三两两的血迹,心中已有七分确定,里头的人就是?北屠。 一排披坚执锐的将士守在茅茨土阶前,还有数人挤在狭小的院落内。寻常百姓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宋知怯背靠着土墙,小步挪动过去。 将士们看她年岁尚小,也未多为?难,轰赶了一次见她不走,便任由她在门口徘徊。 屋顶早已破出个?大洞。周老怪站在残垣断瓦下,检查过尸体,将北屠平放在地,凄怆叹道:“早上去的。” 他?单膝跪地,整理着北屠的遗容,心中涌起股冲动,想跟随意什么人,聊两句这落魄老头儿的过往,便开口说了。 “北屠这厮确实是?颖悟绝伦。在刀法?一道上,他?是?绝顶的聪明。可惜未蒙名师,只遇南墙。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自己悟了套功法?,乱七八糟地练,莽出了世上无二的名堂。他?自己其?实也清楚,那套功法?邪门得很,用一次命短一截,所以他?不收传人。可是?这世道,拳头硬比命长更重要。别人的道理他?都不乐意听?,那只好卖命了。倒是?个?全始全终的怪人。” 阿勉跟着跪了下来,看着老者?身上千疮百孔,眼中刺痛,想到师姐此刻身边无人,不知是?何光景,磕了个?头,迫切追问:“我师姐在哪里?” 周老怪如?实说:“我不知道啊!” 他?越想越是?郁闷,拍着手控诉道:“都是?两条腿,鸟飞得都没她快!一个?转身就不见了,我这把老骨头追在后面,她睬都不睬。以前还晓得向我讨钱,如?今连钱都不要,真是?怪哉。” 他?看不见阿勉面具后的神色,但能从对方?垮塌的肩膀中觉察出他?此刻悲凉的心境,抓耳挠腮,嘴笨地宽慰:“你?放心,你?师姐命大得很。她要是?死了,北屠拖也得给她拖回来。” 阿勉跪在 北屠身前,一动不动,不知听?进?几句。 周老怪赶忙转移了话题,问:“断雁门上死那么多人,你?们打算如?何交代?” “交代?!”阿勉别过头,冷哼道,“活路我师姐没给吗?让他?们选,他?们非选最错的一个?!人是?他?们杀的,两条命,还没有一个?凶手的尊严重要。这样的人当真是?死不足惜!” 周老怪张开嘴,找不到插话的时机。方?才还撬不出几个?字来的男人,这会儿口若悬河,注而不竭。 “他?们自己不占理的时候,就拿家国大义讲道理,而我师姐,只是?在跟他?们讲做人的道理。他?们让百姓向世道低头,逼迫他?们当个?傻子,不就是?凭着手中的剑吗?我师姐如?今做的事情,与?他?们有哪里不同??只不过,是?要他?们向百姓低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不是?君子的治人之法?吗?凭什么说她有错?!” 周老怪被憋得没话说,等他?讲完,才弱弱接了句:“老夫也没说她有错啊。” 阿勉耿耿于怀道:“我师姐行?事,无需向任何人交代!” 又疯了一个!他们不留山的人可真是?—— 周老怪暗暗咋舌,回头去找:“我徒弟呢?臭小子!滚进来搭把手!” 少年正蹲在院子的水缸前入神地看,水面上飘着几只蜉蝣,他?用手拨开飘着的树叶,察觉到视线,转过头,见宋知怯站在篱笆外,一脸快要哭出来的伤心表情,犹豫了会儿,主动走过去问:“你?找谁啊?” 宋知怯颤声闻:“里面的人是?谁?他?还活着吗?” 少年迟疑了下,瞥一眼将士,见对方?未做阻拦,才答道:“北屠,一个?很厉害的刀客。你?认识吗?” 宋知怯潸然泪下,哭着就往里冲:“爷爷——!” 少年迟疑了一瞬,人已跑了进?去,他?只好跟在后头。 宋知怯踉跄冲进?屋内,直接跪了下去。爬上前抓住北屠的手。感觉到体温冰凉,痛得难以喘息。 悔恨莫及,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唾骂道:“我再也不嘴坏了爷爷!我说要给你?送终是?故意气?你?的,不是?认真。是?我命贱、命硬,还不好好说话,我错了爷爷!” 老儒生忙将她两手按住,看得不忍,温声劝说:“你?这小丫头,胡说的什么?” 宋知怯连连磕头,魔怔地告罪:“是?我错了,爷爷,你?醒醒,我以后每天打扫院子,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你?就是?跟北屠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阿勉立即拉住她,“宋回涯呢?” 宋知怯扑在北屠身上,哭得忘我。 周老怪斜睨着他?。 阿勉心切,忍了片刻,又问一遍:“跟你?爷爷在一块儿的那个?女人呢?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宋知怯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说,“她不怎么跟我说话。” 阿勉掰过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是?跟着宋回涯过来的吗?” 宋知怯有刹那的游移,可想到苍石城里,宋回涯对师弟的回避,还是?坚持说:“我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流民。爷爷看我活不下去,才好心收养我。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叫宋什么涯。她昨天跟着爷爷一块儿出门,再也没回来。” 老儒生拍开阿勉的手,说:“算了算了。她这么小的孩子,扯谎骗你?做什么?你?自己冷静些吧,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阿勉失魂落魄地跪着,过了会儿起身离开。 几人给北屠换了身干净衣裳,又买了顶厚棺,将尸体用被褥包裹好了放进?去,等着选个?合适时辰去城外落葬。 守在门口的将士也撤走了大半,只留下两人支应。 入夜,宋知怯披麻戴孝,坐在院中守灵。 阿勉在城中找过一圈,又回到小屋。 宋知怯正托着下巴昏昏欲睡,听?见他?小声叫道:“周神医。” 老儒生摆手说:“你?叫我周叔吧,别跟你?师姐一样叫我周老怪就行?。喊我神医,我总想跟你?收钱。” 阿勉说:“周叔,我明日不得不走了。你?若是?见到我师姐,请帮我给她带个?信。” 老儒生颔首:“晓得了。” 阿勉也简单点?了点?头,转身去街上喝酒。 宋知怯快步跑过去喊:“神医。周爷爷!” 她伸出两只手,殷殷乞讨:“爷爷身上冷得很,我们请不起大夫,您大发慈悲,给点?药吧。” 老儒生弯下腰,搭着她的肩苦口婆心道:“孩子,人死不能复生的。” “他?只是?病了,身上发凉,说不定睡一觉就醒了。”宋知怯一脸天真地笑,“我刚刚还听?见他?跟我说话了。让我早点?回去休息。还让我给他?多盖一层被子,院子里风大。” 老儒生欲言又止,不知该跟一个?孩子说什么。 宋知怯转瞬痛哭,可怜巴巴地道:“随便什么药,求求您了周神医。他?身上好多好多的血,我一闭眼,就觉得他?在喊疼。我听?说人死了还有一口气?在,您别让他?去了阴曹地府,还疼得那么难受,也许吃了有用呢?我给您跪下。” 第029章 鱼目亦笑我 大早撞见邪门事,老儒生也是一个激灵,滚烫白粥晃荡着?,溅到他的手背。 他跳着?脚过?去将碗放下,转身急着?去找阿勉。 结果阿勉也不见了。 阿勉跟着?宋知怯,残更将近时出的门。 那小丫头?谨小慎微,一路警惕着?身后是否有人跟随,还是特意绕了几条街的远路,专门挑的无人荒疏的小弄。 阿勉踩在土墙上,边上斜着?几株早已干枯的桃枝,他一脚踩下,昨夜尚未融化?的冰霜发出碎玉似的断裂声。更远处则是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 他目光追着?宋知怯走了一段,耐心已如晨雾将散,从墙头?跃下,正欲上前,耳后忽地传来一道破空的嗡鸣声,一缕细风卷起他散落的碎发。 阿勉浑身肌肉霎时紧绷,抓住背后长剑,只来得及出鞘一半,侧身退开稍许,以剑锋抵着?那东西朝边上一架。 金属碰撞激起微末的火花,阿勉余光瞥出是把半人多长的大刀,那大刀丢得势大力沉,他上身随之被撞得歪斜。转过?身后,与对面的刀客面面相看。 那刀客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掸了掸肩膀上的土,又拍了拍头?发上的枯叶,按着?脖颈活动四肢,脊背关节一牵动,便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听着?像是什么刚出土的老锈机关,手脚用着?还不大利索。 “梁洗?”阿勉认出了她的大刀,烦躁道,“你为何会在此处?拦我作什么?” 梁洗咧开嘴角朝他一笑,毫无征兆地朝他奔了过?来。 阿勉如临大敌,剑尖轻抬,便要出手。 梁洗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跑过?,只是去拿自己的大刀。 她从地上抽出那把精铁制的刀身,扛在肩头?,也不嫌邋遢,就地盘腿坐了下来。抬手比了个告饶的手势,让对面的人容她休息片刻。从腰间取下水囊,豪爽地喝了起来。 她身量不算高,体?型虽不清瘦,可配上那把刀,却是十足的不协调。 那也确实不是她的刀。 当?年为争这把神兵的归属,明里?暗里?死了少说数百人。最?后莫名其妙落在了梁洗头?上,叫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刀客一夜间名震武林。 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用刀。 梁洗正仰头?灌水,后面又追来一白衣书生。 男子?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见到人影,单手狼狈地撑住墙面,从腰间摸出一把折扇,指着?梁洗斥责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一来就没?头?没?尾地找人打架。梁洗,你这样的做派,我父亲如何放心让我跟着?你?” 他衣袍飘逸,绣纹精致,五官轮廓趋于?温润,不说话时看起来像是个端庄公?子?,即便误入江湖这浊潭,也舍不得碰脏鞋子?半点泥渍。 与阿勉对上视线后,显然有些犯怵,拿扇子?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忙着?撇清关系:“与我无关,这位兄台有事只管找她。” 阿勉实在无暇搭理这古怪的二人,脚底生风,翻身上墙,便要离去。 梁洗眼尾一斜,扔下水壶,再次提着?刀截他去路。 两人一来一回地对了几招,梁洗刻意阻挠,只为纠缠,阿勉被逼下墙头?,也打出了凶性,一把剑再无顾忌,杀意沸腾,剑尖扭转着?朝对方心口绞去,被梁洗后翻了个跟斗惊险躲过?。 梁洗扫了眼被剑气割破的衣服,张开嘴刚想开口,那没?用的书生在一旁悠然欣赏,先行抢了她话:“嚯,好凶啊!这位兄台虽然看不见脸,但表情定然骂得够脏。梁洗,这你还忍?” 阿勉恼怒道:“你要做什么?滚!” “你这人说话好不客气,怎么跟边上那人嫌狗厌的蠢货一个样?”梁洗总算开口了,她嘴唇干得起皮,说出口的声音嘶哑粗粝,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此前我与她有约,要帮她断个麻烦。虽说我不讲究什么言出必行,可她毕竟人还没?死,我前脚刚答应,现下就出尔反尔,有点太不仗义,还是得做做样子?。你又是谁?” 阿勉已快找不到宋知怯的身影,情急中?语气不善道:“我是她师弟!” 梁洗挑眉:“你说是就是?” “那你说是就是?”阿勉探究地注视着?她,“不曾听闻你与她有过?什么交情。你哪里?来的?” 梁洗点了点额角:“江湖传言怎么好信的?你动动脑子?嘛,我说这谎,白白吃罪,讨别人疑心做什么?何况谁想跟她扯上关系啊?嫌自己麻烦不够?” 书生闻言笑出声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挑唆道:“被梁洗嘲笑你脑子不好,这位兄台,她分?明是在骂你祖宗十八代呢。岂可忍?” 阿勉置若罔闻,满腹疑团道:“你同她是怎么认识的?” 梁洗一身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胡言乱语像在说着?梦话:“此事说来话长,但是我不想长话短说,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坐下,我从太阳打东边升起开始讲,咱们好好聊聊。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书生摇着?自己的折扇,风度翩翩地站着?,唯独一张碎嘴委实闲不住,坏了他气质:“能被梁洗称为朋友的人,自然是能陪着她偷鸡摸狗的家伙了,还能是怎么认识?” 他难得好心提醒了句:“我劝你别问了。她不知从谁那里?学来的搪塞人的本事,答非所问,能把你气死。你问到天?亮,她也不会正经回答你一句。省省口水吧。” 阿勉又望一眼东面,眼见小孩的身影彻底没?了踪迹,一时半会儿又摆脱不了对面的两个麻烦,只能认命,手中?长剑收回鞘内,不平哼声。 梁洗正是求之不得,当?即退开两丈收起大刀,生怕自己浑身上下哪里?碍眼,惹出了这位爷的怒火。 她站到书生身侧,抬脚便踹。 “喂你这人——!”书生躲闪不及,弯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鞋印,到底不敢当?面说什么狠话,小声嘀咕了句,“暴躁得很!” 梁洗抱了下拳,拎起书生要走。 “等?等?。”阿勉将人喊住,扔去一个包袱,“劳烦转交给我师姐。” 梁洗捏了捏,又打开包袱瞅了眼,发现是几根金条,还有几瓶伤药,讶然道:“你真是她师弟啊?” 阿勉额头?青筋开始狂跳。 梁洗又一板一眼地道:“那也没?的商量。她只让我帮她扫尾,没?说可以放人过?去。顶多下回我帮你问问。” 书生站在她身后,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仗着?她看不见,指着?她脑子?做了个敲木鱼的动作,再一摊手,表示这货的脑子?就是木头?做的,开不了窍,自然不知变通。 梁洗指着?阿勉,特意强调道:“我要去吃饭了,你不要跟着?我。吃完我还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所以你跟着?我也是没?用的。” 阿勉背上剑利索地走了。 梁洗讨了个没?趣,嘟囔道:“真不讨喜。” 她眼珠转了两圈,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问:“刚才那小姑娘呢?” 书生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忙着?看戏呢。” 宋知怯在街上拼命地跑。 宋回涯的梦里?也看见一个人在拼命地跑。 两侧的街景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那小孩儿光着?脚,身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宋回涯以为是自己徒弟,但瞧身形又觉得不大相像。 直到小孩儿回头?,露出一张熟悉且稚嫩的脸,宋回涯才意识到,那或许是年幼的自己。 比起缥缈的梦境,诸多切转的画面更像是往日的重现。那些在记忆中?深埋的故人旧事,忽然从黄土下被挖了出来。叫宋回涯无所适从。 小孩儿还在不停朝来路张望,一只手已悄然搭上她的肩膀。对方不过?轻轻一捏,小孩儿便吃痛地弯下腰去。 所幸对方也不是为教训,逼着?她转过?身来,便迅速松开了手。 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指着?身边人道:“小姑娘有点儿本事啊,可惜没?什么眼色,居然来偷我小妹的东西。” 小孩儿揉了揉痛处,昂起头?,不以为然地道:“我就是故意要偷她的东西。” “哦?为什么?”男子?张开双手,低头?审视一遍,自觉极有高手风范,又拍拍腰间的剑,笑说,“你看不出我们是江湖人吗?” 小孩儿眸光扫向他身后的女子?,笑容里?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邪气:“这位女侠满嘴的仁义,又长着?一张神仙似的脸,先前在客栈里?,看到一个路过?的老瘸子?都忍不住流露出满眼的慈悲。我偷女侠的钱,女侠总不会生气打我的。” 她这番话说着?像是夸奖,可配上她惺惺作态的语调跟神色,就实在是太讽刺了。 ——浓勃的恨意、冷漠、凶戾,她将所有能被看出来的恶劣态度几乎都写?在了脸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性情远比当?初的宋知怯要棘手许多。 男子?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片刻之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至极的事情,兴奋拉着?边上人道:“小妹,这孩子?跟你真像啊!” 边上女人先不说是什么反应,小孩儿都忍不住翻着?白眼朝他瞪去。 “她这脾气够犟,跟你一样,十头?驴都拉不回来。尤其这根骨,好得有些吓人。”男人笑了两声,再次看向小孩儿,好奇问,“你才第一次见我小妹,为何就这样讨厌她?” “我讨厌两面三刀的人。”小孩儿将手中?的钱袋还给他,面上毫无惧色,直白与他对视,说,“我讨厌太像好人的人。” 第030章 鱼目亦笑我 小孩儿指向?一处,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座城门的底下,埋着很多人?。其中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就是当年?这里的县老爷。他做官如何,我不说了,毕竟当年?我还小,说了不算。胡人?打过来的时?候,他做了此生最错的一件事——领着城中百姓关门守城。” 小孩儿的脸上?沾满灰尘,唯独一双眼睛澄澈明朗。 “胡人?在外招降,朝廷援兵未到,百姓们便先怕了,决定临阵倒戈,于是几名守卫趁夜将县令的脑袋割下,双手奉到胡人?面前。胡狗不费兵卒夺下城关,长驱直入,当场虐杀了数百虎夫庆贺,欢呼雀跃地入户寇掠,将城中财物洗劫一空,最后狂言羞辱一番拍马离去。” 她说到此处,恨不能?抚掌叫好,语气仍是轻描淡写地道:“死了人?,又没了粮食,城中百姓便责怪是县令没及时?投降触怒了胡人?,才使得众人?遭此横祸。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示众泄愤。又害怕县令的小孩儿长大以后会报复,打算斩草除根。小孩儿的母亲为求活命,逼着女儿下跪向?众人?求饶,自己则一头撞死在了城门的门柱上?。” 她甩甩手,笑容不变:“从?此以后嘛,我只要在饿肚子的时?候拿着碗上?街乞讨,觍着脸骂一骂我那不知所?谓的爹,他们便会抖抖自己那仅剩一星半点的良心,施舍我一口饭吃。我活得可好着呢。” 这一段过去被撕开,场景顿时?扭曲得光怪陆离起来。纷纭变化?的梦境里充斥着与女孩儿如出一辙的憎恨。 宋回涯想醒了,可一时?又分不清梦与醒之间那微妙的错杂纠缠,只觉得屋檐上?、寒窗前、云雾中、日色下,到处都飘着潇潇的细雨。绵密的雨脚打得她继续沉沦在这漫长的回忆里。 男人?听完陷入静默,半晌一耷眼皮,认真给了个?评价:“真是个?好故事。” “二位少?侠看来真是神仙啊,所?以还不了解什么是人?。这样的故事人?间多得是。”小孩儿倔强的面庞上?写满了叛逆与偏执,一身难驯的反骨,根根都在表露着对这尘世的嫌恶。 “人?本性如此。遇到残暴的,纵是对方要杀自己,也乖乖洗干净脖子站着等死。遇到心善的,便凶神恶煞,甚至恨不能?自己也上?去砍个?一刀。” 她问:“若是世上?恩怨都有个?说法?,那么请问二位光明磊落的如玉君子,我究竟哪里有错?” 小孩儿眸光转向?女人?,听着二人?沉默,轻慢地冷笑一声。 她就是看不惯锦衣玉食的名门子弟,怀着一腔自以为高洁的情怀来悲悯苍生。 他们在高阁里念着书,背着剑听流离的失乡人?聊两句血泪,醉酒后捏着杯盏叹一声人?间真苦,差不多也就如此了。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解这倒悬的人?世? 小孩儿扬长而?去,坐在街边,四?月的风里带着花草的清香,她吃着发霉的胡饼,手中抛玩着几粒扁平的石子,就听身后脚步声靠近,来者声音清越道:“回涯。” 小孩儿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的名字。”女人?缓声说,“我姓宋,叫宋惜微,先前与你说话的那个?人?,叫宋誓成。往后,你就是不留山的弟子。多余的规矩,现下说了你也不会听,我会一条条地教你。等到了不留山,你再给我敬茶拜师。可有不懂?” 小孩儿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用袖口擦了擦脸,毫无破绽地换上?一副新?面孔,真诚欢快地叫道:“好嘞,师父。”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跟在宋惜微身后,与她上?了同一匹马。 原来宋回涯是这样入的不留山。 虚实的交织带着种似真似假的迷离。宋回涯在这场了无痕迹的梦境中,走马观花地旁观着往事的发生。 白日练剑,夜里挑灯,山上?岁月一晃而?逝,只见春秋,不知长短。 宋回涯尽心全力地练着左手剑,数年?间小有所?成。许是担心她品行不端,会兴风作浪,师父鲜少?允她下山。每日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多年?来道理听了一箩筐,无奈能?钻进脑子的半个?字没有。 宋回涯满身未开化?的野性,越是管教,越是任性,每每下山,非要惹出点无伤大体?的祸事来,故意叫宋惜微头疼,好应了她的担忧。 到后来宋惜微见言传无用,只能?动手责罚,以期让她认错。或是面壁,或是抽打,倒不算严苛。偏偏宋回涯这顽童宁愿吃一顿棍棒,也不吃教诲。直将人?气得牙痒。 她性情孤僻,尤喜独来独往,不留山上?本就人?丁凋零,数年?间自然没交到一个朋友。只有师伯会偶尔带她下山吃饭、去湖边垂钓,并在她蠢蠢欲动时训斥她不得偷鸡摸狗。宋回涯总不以为然。 这日她去山下采买回来,半路遇到个?醉酒的壮汉,对方借着酒劲撒泼闹事,恰巧遇上了宋回涯这个硬茬。 她出手没有轻重,打掉了对方一颗牙。壮汉酒醒后竟还有胆找上?门来,又被她不客气地打了一顿。不料被宋惜微当面撞见,呵斥两句。她实在懒得辩解,挨了两下鞭子,假意反省。走出大殿,便去湖边静坐。 那片湖泊坐落于不留山的山腰,湖面一平如镜,倒映着半片苍翠山头。 她摆好鱼竿,挂好鱼饵,坐在岸边闭目养神,师伯就来了。 宋誓成摸出两个?成熟的野果递过去,慈爱地道:“如何?师伯疼你吧!路上?遇到点吃的,都先惦念着你。” 宋回涯用手潦草擦了擦,直接塞进嘴里,慵懒说:“师伯,你若是真心疼我,师父打我的时?候,你就该站出来,而?不是溜得比狗都快。” 宋誓成叹息道:“可是你师父打得对嘛。” 宋回涯习以为常地扯扯嘴角,说:“什么叫我师父打得对?她要做她的大好人?,讲她的大道理,当然不能?偏帮我。” 她咬了口果子,如往常一般第无数次发出申请:“师伯,要不你做我师父吧。反正都是同门,我挂在谁名下不是一样?我不嫌弃你剑术差、悟性低。你也别嫌弃我不听话。” 宋誓成朗声大笑道:“你若是我徒弟,我已经打死你了!你是不懂,你师父其实比我心善得多。她愿意不厌其烦地同你讲一样的道理,我脾气上?来,只管打。” 宋回涯坚定道:“你若是我师父,我定然好好听话,再不出去惹是生非了。” 宋誓成嗤之以鼻:“这鬼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吧?” 宋回涯兴致缺缺,扬手一抛,将吃剩的果核丢进水里,吓退了正在进食的鱼群。 宋誓成用手掩在唇边,歪着上?身与她靠近,神神叨叨地说:“实不相瞒,其实你师父每次打你,都是我撺掇着打的。因为你实在可恶,不揍一顿,我心里发慌,过不去。” 宋回涯倏然扭头:“??” 师伯得意地笑:“嘿嘿。” 宋回涯想抄起手边的石头,冲他那张俊脸来那么一下,好叫他体?验一下什么叫“见不得人?”。 “算了,我知道,我师父本身就不喜欢我,不是真心想收我做徒弟。她认为我本性庸鄙,劣习难改,已经烂进了骨子里,不过是因你再三相劝,加之对我经历同情,才勉为其难收我入门。”宋回涯将斗笠往脸上?一盖,悠闲躺下,“强扭的瓜本就不甜,与外人?没有干系。何况她肯诚心教我练剑,我已是心满意足,不会奢求太多。” “哦?你又知道了?”宋誓成被她这对势如水火的师徒气得没法?儿,咋舌道,“宋回涯啊宋回涯,你看人?也不怎么准嘛。” 宋回涯说:“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 “那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宋誓成哼哼道,“世人?喜恶若只凭脸色判断,就你宋回涯顶着的这张臭脸,早够死千百回的了。” 宋回涯闭嘴了。 不片刻,她用食指顶开斗笠,露出一线视野,忍不住嘴毒道:“不过对着师伯你,确实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湖面上?泛出一圈圈的水波,宋誓成替她收线,奇道:“说来也怪。宋回涯,你明明什么都不在意。纵是别人?辱你,你也不放在心上?。可你偏偏好像对你师父特别不服气。为什么?” 宋回涯被他问住,一时?自己也想不清楚。 宋誓成成竹在胸地笑道:“因为你不愿让她瞧不起你。你觉得自己与她脾性相似,可说到做人?上?,坏的处处像,好的半点不沾。好比同一面镜子的正反。这些年?里你一直想挑她错处,岂料她正得堪称邪门儿,你自惭形秽,更加痛恨她瞧不起你,哪怕她没有,你也觉得她对你存有偏见。我说准了吗?” 宋回涯闷声闷气地道:“我若生在不留山,她那样的好人?,我也可以做。” 宋誓成飞快问:“那你如今已经在不留山了,为何这样的好人?你不做呢?” 第031章 鱼目亦笑我 鱼钩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钓上。宋回涯自己坐起身来,挥开师伯,往勾子上重新挂了半截蚯蚓,甩进湖中。 宋誓成两?手揣进袖口,眼尾斜瞄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井底之蛙仰头看天,觉得天不?过井口之高,便以为登天容易。即便是出了井,站在池边,看着波光粼粼,也不?知道池塘深浅。” “我?知道好人难做,可是,我?为何要?去做世人称颂的大好人?”宋回涯不?屑一顾道,“当年我?在城门前给那?帮狗贼下跪的时候,我?就明白,在这世上,道理不?管用,尊严也不?管用,仁善更是微贱,如山间流萤,天明即灭。只有我?剑术够好,我?才是勇者怀仁,君子行?义。” 宋誓成重重拍了下大腿,表情夸张地道:“好!我?不?留山真是收了一个天下间最愤世嫉俗的弟子!只不?过,你这样深的戾气,坐在河边,连鱼都不?愿意搭理你,更妄论仗剑江湖了。我?怕你一辈子出不?了不?留山,去行?你的君子义。” 他话音刚落,湖面?上的浮漂便往下沉了沉,宋回涯赶忙起身,鱼儿随她拖拽跃出水面?,咬着铁钩在空中奋力挣扎。 宋回涯开怀笑道:“没关系,老天爷还是喜欢我?的。” 宋誓成很不?是滋味地道:“那?是因?为这湖里的鱼太笨,整日?光知道吃吃吃,不?信你换个地方试试。” 宋回涯两?耳不?闻,将鱼放进草篓子里,神采飞扬地挑挑眉峰。 宋誓成气势大幅跌落,不?甘示弱,又说道:“以后我?收徒弟,一定不?收你这样的。我?要?收一位温厚大气,谦卑有礼,喜欢念书,不?喜欢习武的弟子。” 宋回涯不?客气地拆台:“那?你收个屁。你会念书吗?” 宋誓成继续畅想描绘:“然后我?便带着你二人一块儿出去。凡有人问,我?就告诉他们,文质彬彬的这位,是我?的徒弟。你嘛,其实是我?小妹的徒弟,只是托我?代为管教。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教化之功便会传遍武林。” 宋回涯瞥他一眼,弯腰收拾了钓具,往边上走去。 宋誓成意犹未尽地喊:“干嘛啊?哪里去?” 宋回涯愤怒道:“走开!不?屑与你钓鱼!” 她换了个位置,整理东西时,不?期然发?现远处树影后站了个人。一身青衣,悄无声息,抱着剑不?知旁观了多久。 宋回涯压低斗笠,盘腿坐下,只当没有看见。 那?目光一直追着她,寒暑更迭。 不?留山上青峰隐隐,白云闲闲。一到春日?,野花遍山红艳,四处一派秀丽风情。 宋回涯十?二岁这一年,已习惯在山头上蹿下跳,俨然成了独霸一方的猴王。春分?这日?,宋惜微忽然将她叫到屋内,同她说,要?带她去茂衡山拜师祖。 自宋回涯入山门起,山中常有外?人前来走动,或请师父指点武学,或入后山采掘珍贵药材。 宋回涯与他们浅浅打过几次照面?。因?来人总是对她白眼相看,她自然也懒得热情相迎,两?两?生厌,彼此未多交谈一句。 是以宋回涯只知他们是茂衡门的弟子,多余的一概不?晓。 分?明是别派弟子,因?着宋惜微纵容,来了不?留山依旧是吆五喝六的无赖派头,惹得群情激愤,叫山下百姓们将宋回涯这猢狲都生生看顺了眼。 宋回涯深以为耻——不?过是帮废物,几年里扒拉不?出一个能打的东西。除却擅长打秋风,唯有眼睛长得高人一等,生在天灵盖上。被与他们相提并?论,纵然远胜,也无异于?是种羞辱。 偏偏宋惜微极其喜欢这群横着走路的螃蟹精,每每教习结束,都会和颜悦色地夸赞一句:“秀外?慧中”,叫这四个字在宋回涯这里有了第二种写法:“一无是处”。 于?是宋回涯听见茂衡门便不?由黑了脸,好比大冬天的一脚踩进臭泥坑里,晦气到头了。阴阳怪气地道:“不?留山还要?借茂衡门的师祖来拜啊?后山那?么多坟冢,却要?去别人的地头,难道是欺负咱们山上缺个牌匾?” 宋惜微听得不?悦,耐着性子解释说:“不?留山与茂衡门渊源颇深,二十?年前不?留山其实只是茂衡门名下的一座山头。后因?种种缘由,开山另立,各行?其事。” 宋回涯在山下隐约听过两?耳朵,当即了然,嘴快说道:“我?知道,贪生怕死的留在茂衡门,舍生取义的入我?不?留山。” 宋惜微面?色一肃,厉声高喝:“宋回涯!” 宋回涯见她发?怒,无所用心地一耸肩,赔笑道:“我又不会当着茂衡门的面?讲。师父不?高兴,我不提就是了。” 宋惜微眉头轻皱,愁容难消,绵着睫毛安静片刻,又细细与她说明:“依循旧例,入山之后,会有一场同门弟子间的考校。你亦不?必太过忧心,所谓考校不?过点到即止,过后师长会赠礼祝贺,若他们训诫几句,你切勿顶嘴。” “还有礼物收?”宋回涯一本正经地说,“师父您看轻我?了,即便没有好处,我?也懂尊师重道,断不?会给您丢脸的。” 宋回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什么都没收拾,只当是放风游历。 两座山门相隔甚近,可论说排场规模,却是有霄壤之别。 宋回涯跟着师父上山,途中所见是一片繁茂之象,门丁兴旺,络绎不?绝,倒是有几分?理解他们狂悖的底气来自哪里。 师伯见她看得入神,大掌按在她脑袋上,拧着她的头晃了晃,揶揄问:“怎么,羡慕啊?” 宋回涯烦躁将他爪子挥开,忍着一连串的脏话道:“我?羡慕什么?海中巨鲸还要?羡慕小鱼小虾?” 宋誓成扯着小妹衣袖戏谑道:“你这徒弟拐不?跑。听听,开口就是要?驱长鲸吞百川的,寻常人管她这样的叫疯子。究竟是谁教她这么大的口气?” 宋惜微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加快步伐。 师伯又转来同宋回涯告状:“看看你师父这是什么态度!没大没小!” 几人吵吵闹闹进了演武场,宋回涯听着吩咐,混入年轻弟子的队列中。 正午太阳亮得刺眼,宋回涯站在人群后排,对着一排排乌黑的后脑勺,连台上有几人都看不?真切。意兴阑珊,干脆找了处树荫坐下休息。 半梦半醒之际,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名字,才带着倦意磨磨蹭蹭地起身,穿过人群走上比武台。 上首老者指了个比宋回涯高出半人的少年出列。 宋回涯昏昏欲睡,听见四下响起阵阵议论的嘈杂,稍稍精神了些。先是扭头去看师父,对方无波无澜,不?露声色。又转向去看师伯,那?个平日?里和风细雨的男人,此时难得摆出与宋惜微一般严正的神色,与她对上视线,才有所缓和。 宋回涯心中大抵有数,从一旁的兵器架上随意取下把长剑,不?管是否趁手,挽了个剑花,直指对面?少年,抬抬下巴。 那?少年观样貌起码比她大了五岁,打的该是恃强凌弱的主意。厚着脸皮站上了台,又缺一份自知之明。白长了副好骨架,没点武学的悟性,剑也不?会好好握。 想是平日?与同门对招都是惯用右手,宋回涯冷不?丁给他来一个左手剑,即便只是最过平实的招式,亦将他打得晕头转向,手忙脚乱,挡不?住十?招便做捉襟见肘,败下阵去。 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周遭一片错愣的抽气声。少年像是也被吓傻了,痴呆地望着被打脱兵器的右手,躺在地上半晌不?动。仿佛她能得胜,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宋回涯环顾一圈,只觉乏味,也不?怎么期待所谓的贺礼了,念及姑且答应过宋惜微的承诺,表现得极为宽容,将人击倒在地后,不?曾奚落半句,打着哈欠转身离去。 她展现出此等雅量,怎奈对方不?懂珍惜。 趴在地上的少年挪动了下,低着头,佯装去擦脸上伤口,手腕下压,趁宋回涯松懈时猛地一甩,自隐蔽袖口处打出数道暗器,侧过身来,露出一张羞愤与不?甘交加的癫狂面?容。 宋回涯听见了暗器破空的爆鸣声,倏然回头,手中长剑惊起,震落电射而?来的暗器银针。 目光投向少年有恃无恐的脸,心中也随之涌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唇角弧度一点点放大。剑锋斜转,带着浩荡杀机朝少年咽喉刺去。 宋惜微站得近,眼角肌肉抽搐,身形一闪,转瞬腾挪至宋回涯身前,两?指带着寸劲按在剑身上。 只听得一声刚脆的碎响,剑刃登时断作两?截,闪着夺目的银光崩裂开来。 座上老者表情惊变,在宋惜微动手之时震怒咒骂一句“该死!”,一掌狠拍扶手,木屑纷飞中身形拔地而?起,跟着杀去。 却是直取宋回涯的命门,出手狠辣,不?留生路。 宋惜微面?覆寒霜,眸光一下冷了下来,微侧过身,左手运劲,跟着对上一掌。 宋回涯未看出门道,只见老者连退两?步,才带着堪称失态的惊愕站稳脚步。宋惜微则定在原地,下垂的手轻轻捋过被晃乱的剑穗,再死死按住宋回涯的肩膀,将她扣在身侧。 边上的中年男子起身叱责:“小杂种!” 他眸光怨愤,出口恶毒,指着宋回涯毫无顾忌地大骂:“好一个杀坯!从哪个山沟里爬出来野骨头,如此不?服管教,人前竟也敢放肆行?凶!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什么是礼义孝悌吗?!” 第032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喝了两口水,积蓄了些?体力,从床上坐起身。 手?上那?可怖的青黑已经退去,只是伤口依旧红肿,久未结痂,她让宋知怯端来一盆热水,割去腐肉,清洗伤口,换下脏衣物。 宋知怯蹲在?门外?烧火,抓了两把米扔进锅里,拿着根木棍在?里头搅和,眼睛不时瞟向屋内。 听?见宋回涯的咳嗽声,立马端过?一旁的水壶,敲了敲门,迈进一条腿,朝里挤进半个身子。 不过?是简单处理,宋回涯已累得满身虚汗,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宋知怯忙跑过?去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见她闭着眼睛不动,在?床边站了会儿,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宋回涯哭笑不得道:“你怕什么?” “师父,我今天看见老头儿了,他躺在?棺材里。”宋知怯红着眼眶问?,“师父,你也会死吗?” 宋回涯没有?半点柔情,直白地说:“师父又不是什么妖怪,自然也是会死的。” 宋知怯将下巴搭在?床沿上,伤怀凄黯地道:“可是我不想你死!” 宋回涯轻笑说:“师父还不想穷呢,也没见天上掉银子啊。” 宋知怯:“……” 她一腔快满溢出来的师徒情跟眼泪一块儿收了回去。一时半会儿硬憋也憋不出来两滴,只能眼神哀怨地看着宋回涯。 宋回涯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地笑了一下,无力道:“我再睡会儿。”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天边浮着翻腾的云海,映得屋内也一片橙红。 宋知怯热好粥,端到她手?上,直勾勾看着她喝。 见宋回涯有?了精神,宋知怯紧绷了两天的心弦总算松开,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被子上,晃了晃脑袋,拿手?抠上面的破洞。忽然听?见窗台那?边传来一女人的声音:“你醒了啊。” 宋知怯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从地上抄起一根破木棍对着了她。 窗台上的人遗憾道:“本以为能亲眼见你落魄一次,是以才马不停蹄地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宋回涯放下碗,面不改色地打量着背光处的人,听?她语气说得熟稔,又实在?翻不出多少印象,镇定自若地答了一句:“昨日夜深露重,你被冻昏头了?” 女人刚要说话?,后?来又伸来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道:“诶让让,容我先进去。” 梁洗跳进屋子,顺手?将自己的刀斜靠在?墙边。年轻书?生跟着要进来,透过?窗口发现对面原是有?门的,爬了一半又退了回去。 不多时正?门传来几下沉稳的叩门声,宋知怯握着木棍过?去开门,容貌清隽的男子摇着折扇站在?门口,握拳道了句“小生有?礼”,这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宋知怯看他这装腔作?势的扭捏姿态,正?想骂他有?病,男子手?中提着串红绳系着的铜钱在?她面前一晃,笑容和熙地道:“压惊钱。” 宋知怯两手?接过?,眉开眼笑地行礼道:“多谢公子!从没见过?像公子这么俊俏的读书?人哩!” 书?生一摆手?,谦虚笑道:“过?誉过?誉。你叫我严大哥便好。” 梁洗在?屋中扫了一圈,注意到角落处立着的两把兵器,定睛细看,眸光烁亮道:“北屠的刀?” 宋知怯捧着钱,正?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梁洗的眼神便知她心中意动,飞快喊说:“师父,这把刀是要留给我的吧?”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把刀快跟你人一样高了,怎么给你?你举着挡雨吗?” 梁洗迅速走近一步,果然说:“那?给我吧。” 宋回涯漫天开价:“一百万两,你买吧。” 梁洗当?真权衡了一下,才别过?脸说:“那?你还是归还北屠陪葬吧。大不了我损损阴德,再给它盗出来。” 宋回涯按着额头无言以对,宋知怯替她说出心中所想:“师父,你以前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梁洗见她当?真不肯转手?,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书?生独自忙活,在?一旁的桌上铺了层锦布,打开不知从哪儿拎出来的包袱,在?那?儿摆弄着几根蜡烛。 几人都没顾得上他。 宋回涯问?:“北屠呢?” 梁洗靠在?墙边,唏嘘感慨:“在?你睡着的时候,已经入土为安了。我跟去瞧了眼,顺道给他烧了两沓纸钱。主动为他送行的百姓有?不少,街头巷尾还有?人为他诵经。他那?样厉害的人物,去了阴曹地府也不必担心会受欺负。只可惜,久闻其名,却无缘亲身讨教。” 宋回涯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应:“是吗?” 梁洗多看她几眼,玩味道:“鲜少见你有?这表情,莫不是,这叫后?悔吧?” 宋回涯没答,扭头见那?书?生点完蜡烛,又掏出个牌位来,郑重其事地举着香祭拜,问?:“他跟北屠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他二人互不相识。”梁洗唇角上扬,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而且他不是在?拜北屠。不过?也是个你认识的人。” 宋回涯狐疑:“我认识的人?” 她觉得梁洗的表情不大对,分明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宋知怯跟着凑热闹,踮着脚朝木牌上探看。 她认识的字不多,凑巧那?三个字熟得要刻进她骨子里了。很是震撼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用力指着书?生。 宋回涯恍然。 书?生长吁短叹一阵,将香插上铜炉,两手?合十,又虔诚地拜了拜,叫宋回涯一时分辨不清他的本意,骂人的话?哽在?胸口,出也不是,吞也不是。 梁洗欣赏着她阴晴不定的表情,心中一片畅快,嘴角快要咧到耳后?:“难得看他这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也觉得顺眼。” 书?生听?得愤慨,黑着脸与她斥责道:“梁洗,亏得宋回涯还与你交谊笃深,一路来,我只看出你本性凉薄!莫说哀痛,连炷香你都不愿给她上!难怪总说,人情繁复,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梁洗频频点头,不忘替自己澄清一句:“哦,我从未说过?我与宋回涯有?什么情真意切的交谊。” 宋回涯知道她是谁了,可书?册上没提梁洗身后?还跟着这么一个讨打的家伙,奇异问?:“他是谁?” “我徒弟。”梁洗言简意赅地说,“一个麻烦非常多的闲人。” 书?生不满撇嘴,越过?她,抖了抖宽袖,儒雅作?揖,向宋回涯介绍道:“在?下姓严,严鹤仪。” 他说完,面带笑意地等着宋回涯反应。 宋回涯沉默少顷,只问?:“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 梁洗不假思索道:“他有?钱啊。” 大抵觉得这唯一的一个优点单单四字体现不了,额外?补充了句:“非常有?钱。” 严鹤仪见又是个如?此没见识的朋友,心中热情也退了三分,暗恨自己不幸落进了个匪窝里,遇到的一个两个皆是不学无术,只能叫他空负胸中万丈才,抑郁不得志道:“我也是不愿认她做师父的,可惜她夺了我严家的刀,又坐不稳家主的位子,只得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就是那?个天子。” 宋回涯认真端量几番,摇头说:“瞧着不像。” 没有?那?种富贵迷人眼的样。 梁洗哂笑:“她的意思是,你像个草包。” “你见过?如?此气质清绝的草包吗?!”严鹤仪愤怒控诉,“你觉得我是个草包,那?就不要花我的钱!” 梁洗装傻充愣,当?没听?见。 宋知怯在?一旁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严鹤仪瞧见,觉得这屋里那?么多人,只有?这小娃儿说话?还算好听?,柔声问?:“你有?何?疑问??” “没有?啊。”宋知怯说,“我不识字儿啊!没念过?书?,你们说得太深啦,我听?不懂。” 严鹤仪有?些?惊诧,大抵是觉得宋回涯太过?像个世外?高人,实际孤陋寡闻不说,竟然还收了个连字不认识的幼齿小童,大方允诺道:“没事,往后?严大哥教你念书?。” 他对这千里迢迢跋涉相见的剑客已不抱期望,只道不愧是梁洗的狐朋狗友,都擅误人子弟,交握着两手?,无限失落道:“宋回涯一死,这世上英雄,当?真不剩几个了。无名涯啊无名涯,埋葬的何?止是一人的白骨?暝瞑日沉矣。”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严鹤仪独自激愤不平了会儿,听?着周遭死寂觉得有?些?诡异,只以为这是江湖人含蓄的柔情,提到宋回涯的枉死便也同自己一样,生出些?幽微的愁思。才想起自己还未请教屋主的名姓,暂且收起满腔的多愁善感,礼貌询问?道:“侠士,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宋回涯摸摸眉尾,第一回 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难以启齿,沉吟着道,“怎么死都死不掉的,叫什么?” 严鹤仪略做思忖:“蜈蚣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 宋回涯截然道:“鄙姓宋。” 梁洗反应迟钝,琢磨了下,才笑出声说:“见外?了,蜈蚣大侠。” 严鹤仪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见她回避便未追问?,弯腰从包裹中翻出了个布袋,交给宋知怯,让她拿过?去。 “对了,这是你师弟留给你的。” 宋知怯隔着布料,摸着东西冷硬,觉得像是金条,但实在?不敢如?此想,等宋回涯解开扣子一看,满眼金灿,登时破音叫道:“好多金子!” 第033章 鱼目亦笑我 梁洗没什么玩闹的心,抬手示意严鹤仪噤声,肃然道:“这?可不好笑。” 宋回?涯捂着伤口,低下头?闷声咳嗽。 她单薄的脊背如同屋内那些不知已?有多少年头?的老旧家具,晃动着随时就要散架。 不流通的空气里夹着股潮湿的霉味,数人呼吸间?喷洒出的气体在空中凝成一团团小小的云雾,遮掩着各自绵眇的心思。 梁洗毫不怀疑宋回?涯再咳下去就要两眼一翻厥过去装死了,眼角肌肉抽动着,冷着脸说:“你不欠我钱。” 宋回?涯抬起?头?,肺中郁气好像一瞬间?通了,气息又平顺了,若无?其事地接道:“其实在无?名涯下醒来的时候,我重伤垂危,几度濒死,尤其是?脑袋,被一狗贼从后面偷袭了一掌,如今不怎么记事了。” 梁洗一时好气又好笑,后悔没将刀直接拿在手上,以致于这?会儿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看着宋回?涯的脑袋,很想叫它再开一次花。 “宋——宋大侠,宋大侠!”梁洗咬着后槽牙,比着大拇指道,“你很好!” 宋知怯一双黝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听不出好赖般地搭了一声:“我师父是?很好哩!” 严鹤仪偏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心无?旁骛地思考着“无?名涯”跟“宋大侠”关联到?一块儿能碰撞出的事实。 梁洗一拍桌子,带着遭人戏耍的羞恼质问?道:“那你同我聊了那么久,你知道我是?谁吗?!” “还是?知道一些的。”宋回?涯泰然自若道,“一些重要的人跟事,我都有在书中记下,所以才?会来断雁门找钱老。” 梁洗姑且将火气撤去大半,怀疑道:“你书中有写我?” “当然有。”宋回?涯真诚地说,“好事哪能少得了你?” 梁洗对二人之间?的交情评价显然很刻薄……也很贴切,听她这?样?说,脸上的动摇顷刻退去,只剩下对她的否定跟讥笑,没好气地问?:“你写了我什么?” 宋回?涯有短暂的沉默。 梁洗下意识偏转了视线。 宋回?涯换衣服的时候,那本书册被她随手放在了床头?。反正宋知怯还不识多少字,她不担心被偷看。 梁洗刚起?了心思,宋回?涯都还没来得及动作,宋知怯已?跟豹子似地蹦上了床,一把将那本书塞进怀里。又矫健地溜下去,跑到?门口的位置,忌惮地瞪着梁洗,叫嚣道:“我师父从不骗人!你不信就算了,别想拿她东西?!” 梁洗一怔,不知道宋回?涯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小祖宗,讽刺说:“你师父放个屁你都要接着。” 宋知怯反驳说:“我师父不会放屁!” 宋回?涯:“……” 梁洗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再管那张牙舞爪的小孩儿,继续对着宋回?涯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私底下不曾对我用过什么好词吧?” 严鹤仪一拍扇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头?没尾地插了一句:“你不可能是?宋回?涯吧?” 宋知怯忍不住转过头?,瞄了眼严鹤仪的傻样?。 严鹤仪也垂眸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拧着眉头?问?:“是?吗?” 宋知怯演技精湛,觉得他蠢得有趣,同样?茫然地说:“啊?” 严鹤仪摇头?,自问?自答地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我花三百两买下宋回?涯的画像,五官样?貌与她迥然不同。” 宋回?涯的定力骤然土崩瓦解,坐不住了,不再管梁洗的反应,高?声问?道:“什么三百两?” 严鹤仪从怀中掏出一张卷起?的画像,慎之又慎地展开,举在半空。 宋回?涯看着上面圆眼怒瞪,宽额阔脸,肖似活阎王投胎的人像,认真道:“你信不信我会打你?” 严鹤仪急于自证:“这?可是?我花三百两银子,从一江湖游侠手里买的!那少年还曾得过宋回?涯一招半式的指点,算是?她半个弟子!他真正的师父也是?位声名鹊起?的高?人前辈,断不可能为了区区三百两作伪!” 宋回?涯心情复杂。 宋知怯无?比真诚地说:“你的脑袋敲起?来一定是?‘咚咚咚’,空的!” 梁洗觉得太过丢人,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未觉得哪里会比不过你,即便是?武道一途,也早晚能压你一寸,但在收徒一事上,确实是?你厉害。” 宋回?涯同情说:“可是?他非常有钱嘛。” “出去。”梁洗挥挥手,让严鹤仪带着宋知怯先出去。 严鹤仪坚信自己不可能受骗,还要给?她们讲讲那位少年游侠的名医师父在武林中是?何等地位,被识眼色的宋知怯强行拽走了。 梁洗揉着额头?,烦躁地思忖着该从哪里说起?,最?后先?挑最紧要的讲:“你约我一同去杀谢仲初,你还记得吗?” 宋回?涯摩挲着指腹,轻声问?道:“我为何要杀他?” 梁洗头?疼道:“我只听你随口提过,他知道你的一个秘密,还以此要挟你去无?名涯赴死。你若生还,势必不能留他活路。” 宋回?涯下意识问?:“什么秘密?” “你真是?脑子进水了。”梁洗说,“一个能叫你豁出命去的秘密,你告诉我做什么?” 她生怕宋回?涯误会,再次重申了遍:“我与你的关系,没好到?那份儿上。不过是?一起?杀杀人、吃吃饭。不过我这?人讲规矩,答应过你的事情,赔上命我也会做。” 宋回?涯一时听得有些恍惚了。生死之交在她这?儿是?街边论?斤卖的白菜吗?也且略过,问?:“那你为何要杀谢仲初?你与他有仇?” “没有。”梁洗说,“为了扬名。” 这?解释太过荒诞,宋回?涯险以为她是?搪塞,与她对视片刻才?明白这?竟真是?她的初心。 梁洗看出她表情中的惊讶,挠了挠头?,觉得有些烦人,语速也变得急促:“他们杀别人不需要理由,我杀他们,为何需要理由?”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宋回?涯,梁洗又追问?:“那你还要不要杀他?你都帮北屠杀叶文茂了,自然也不该放过谢仲初。” 谢仲初就好比是?条毒蛇,他已?经喷出毒液咬过宋回?涯一口,即便宋回?涯自己愿意酒释干戈,笑抿恩仇,也断不可能与他相安无?事。 宋回?涯吐出一字:“杀。” 梁洗松了口气:“那没旁的事了。” “但不是?现在。”宋回?涯看着梁洗风雨欲来的神色,悠悠吐出后半句,“开春之前。我要先?养伤。” 严鹤仪漫无?目的地在门口空地上晃荡,眼神一直飘忽地望向木门,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他慌乱不安。 出来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梁洗是?从不与他说的,只叫他别问?。 她自己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不过乍一亮相,便被一把刀顶在了风口浪尖上。不多说是?为了不露怯。 严鹤仪知晓她的底细,一桶水里有半桶都是?空的,身?上背着座名不正言不顺的金山,又没有一张油腔滑调的嘴来替自己吹嘘作势,往上一步难于登天,往下一步四面楚歌,能交到?几个三流高?手已?算不错,有心接近的多半是?不安好心。 里头?那个就活像是?个怪胎,躺着半条命已?经去了,实难叫人信服。 怪也就罢了,江湖人各有各的怪癖,尤其是?顶尖的高?手,因着不需与人讲道理,自然有些蛮横霸道。 还有群没什么本事的家伙,也爱与人立规矩。毕竟坏毛病越多,越容易传出名气来,好坏都在其次,在江湖人的嘴里,黑白都能颠倒,只怕默默无?闻。 他担心那个病恹恹的宋大侠,实际是?个扯着虎皮作大旗的臭鱼烂虾,唱着独角戏送梁洗去死,那他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了。 严鹤仪跟在宋知怯的身?后,想了想,小声打探道:“小姑娘,你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宋知怯鬼精得很,踢着路边的石子儿不吭声,被缠着问?得烦了,才?不耐回?了一句:“我师父自己都不告诉你,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严鹤仪摸出一粒碎银,宋知怯接了,跟见着亲爹一般,朝他展出一个可爱明媚的笑容。 严鹤仪也笑吟吟地看着她,点点头?等她讲解,岂料小丫头?只管拿钱,背过身?翻脸不认。 “等等!”严鹤仪傻眼道,“你以为我花钱,只是?为了买你一个笑吗?!” “你们男人不都爱挥金买笑吗?还有什么红锦缠头?,什么莺语娇姿、雨露春色。”宋知怯说着熟练地唱了两句,稚嫩的嗓音咬字乐调都颇为含糊,想必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句子背后究竟是?什么涵义。 严鹤仪跟踩着尾巴似地激动打断,还伸手捂了下她的嘴。 宋知怯叫他吼得耳朵发痒,后退两步,恬不知怪地掏掏耳朵,说:“我虽还是?个孩子,可也没收你金子嘛。你不爱听啊?我还会别的。” 严鹤仪过惯了清贵显耀的逍遥日子,从小到?大只对江湖与刀法感兴趣,无?奈他父亲非逼着他念圣贤书,于是?结交往来的,不是?守正儒生,便是?磊落豪侠。 莫说这?群人背地里是?些什么品性?,总归在他面前,皆是?洁身?自好、赤诚坚贞的人物。 实在没预料自己会在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嘴里听见这?么一首淫词艳曲。脸上红红白白地变化,最?后熬成了一抹酱色,迁怒指责道:“你师父是?真不像样?!不教你念书,也不教你学好。” 第034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在旧宅前又?站了会儿,便领着徒弟去城中闲逛。 她们不过坐在街边吃碗面的功夫,眼前已路过数群搬运的挑夫。从青壮到老者皆有?,甚至还?有?些年轻的女人。 他们穿着粗麻制的短衣,张着嘴粗重地喘息,被?扁担两头的重物压弯了背,赤脚走在湿冷的泥地上。不必抬头看,麻木地循着这条已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游魂似地往前飘。 人如牛马。看来在盘平城里,劳碌的人未必有?牛马值钱。 宋知怯放下筷子,抹了抹脸上的油渍,顺着宋回?涯的视线,观察起那些劳碌的人。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走过那么些地方,盘平城与断雁城,乃至是有?近千里阻隔的苍石城,都无端有?种大同小异的相似之处。 错身而过的行人脸上,会刻着同样的风霜。好似一群离了水搁浅在沼泽的鱼虾,除却痛苦与疲惫,再?难表露更多。甚至五官面貌皆融得模糊,唯有?那苟延残喘的消沉之气如出一辙。 宋知怯两眼没有?焦距地乱转,直到看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那少年拖着只残废的手,跟在一白发老者身后,踮着脚,用仅余的一只手臂努力?帮忙去抬老者背后的麻袋。饶是如此,那老者脚步打晃,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不巧的是,后方传来滚滚的车轮声,车夫扬着马鞭大声呼喝,令行人退避,马匹疾驰如旧,萧瑟的风中多了股浓郁的香粉气息。 一老一小显然行动?不便,笨拙转了方向,险些栽倒。好不容易才?在马车驶来前靠到路边,蓄着的力?却是断了,只能暂且坐着休息。 车帘从里掀开,一唇红齿白的小孩儿探出个头来,招猫逗狗似地朝外?扔出个咬过一口的馒头。见少年飞快伸手去够,小孩儿大笑着拍掌,仿佛见到了什么赏心悦目的趣事。很快被?身后人扯了回?去。 垂下的帘幕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再?次隔绝了彼此窥探的视线。 宝马雕车遥遥远去,欢笑声还?隐隐在耳边残留。 宋知怯看着少年将?手中馒头分给老者,自己只浅浅咬了一口,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回?涯。 宋回?涯常喜欢这样枯坐着出神,眼神落在许多毫无意义的人事上。 宋知怯以前不懂她在看什么,装模作样地学着她看,如今好像渐渐摸到一些门道,虽然粗浅,尚有?许多她无从理解的道理。 她忍不住低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她还?穿着自己那件不合身的破衣服,怕宋回?涯嫌脏,洗了许多次。洗到本就有?许多破洞的麻布上,又?多了好几个口子。 可她不想换。 那是种隐晦而微妙的心思。她惧怕所谓的“好日子”,唯恐自己站得太高,哪日低下头,就从万丈青空上摔死了。 只有?这身衣服不停地提醒她,她曾是脚下泥,而不是天上云,一朝乘风起,终归也还?是粒尘土。切莫狂妄自大,走错了路。 宋知怯很清楚,只要?宋回?涯想收徒弟,招招手,世?上多的是天赋好悟性高的少年人跪在她跟前,争抢叫她一声师父。 即便是比起对面那个肢体残缺的少年,自己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更不听话,更不讨喜。走运的起因不过是宋回?涯的一次心血来潮。 但那些不重要?。茫茫海面上,迷失之人何其多,每次大浪拍下,都有?无数人被?碾碎成泥,偏偏宋回?涯是只照着她的一盏灯,是带她渡过无边黑暗的一个人。世?上际遇就是如此难料。她成了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人。 宋知怯再?看那少年,便觉得他有?些可怜。 放在以前,她觉得这种无用的怜悯是世?上最可笑,最值得讽刺的东西。 “走吧。” 宋知怯的胡思乱想被?一声低语打断。宋回?涯拍了拍她脑袋,将?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座。 路过少年身边时,宋回?涯不着痕迹地朝对方怀里扔了几枚钱。 走出一段路,宋知怯仰起头,笑嘻嘻地打趣道:“师父,难怪你这么穷哩!” 宋回?涯笑说:“没关系,师父故旧多,总有?人上门给师父送钱花。” 二人回?到客栈时,梁洗师徒不在,不知是去了哪里。 宋回?涯也没在意。 那梁洗本就是个怪人。满脑子立身行道,扬名天下。当?初第一次见她,便锲而不舍地追在她屁股后头跑了半个月,如何轰赶也不走。 宋回?涯在书上连着骂了她几天,觉得她有?病,看不懂脸色就罢,好像还?听不懂人话。后来察觉她刀法不错,才?有?闲情与她多聊两句。 书上说:“她脑子似乎不大好。巧了,我就喜欢同脑子不好的人做朋友。”;“梁洗那把刀上的裂纹,估计都比她脑子里的壑多。”;“我叫她少说话,想做武林中的高人,要?先学会做半个哑巴。她脑子坏了?同我打什么手势?”;“我不过随口一提,她惦念谢仲初那老贼,比惦念她亲爹还?频繁……罢了,我似乎也挺惦念谢老贼的那颗头的。”。 宋回涯想起那些记录,觉得有?种奇妙的喜感,不由失笑。 说梁洗愚蠢,她不过是有?种初生牛犊的莽撞。 可若说她天真,她又?有?江湖老手也未必能做到的狠辣。 宋回?涯教了她不少歪门邪理,梁洗这厮都跟着一板一眼地学了。于是二人臭味相投,干了几件狼狈为奸的事,有?了那么点半个知己的味道。 不过这次见面,梁洗瞧着聪明了不少。果然人还?是会学乖的。 冬季天黑得早,回?来稍坐片刻,日头便坠入深山。 宋回?涯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一群人影仍在迷离暮色中忙碌穿行,喝了两口酒热身。等街头动?静终于小去,让徒弟早早去睡,独自翻过栏杆,朝东面县衙走去。 她本以为官署中该有?差役巡逻戍卫,也只打算草草见一眼故居,圆心中好奇,可贴近了围墙,发觉里头寂静无声,安静得反常。 心脏跳了跳,翻墙进?去,才?发现衙门后院早被?人烧了,如今剩下一片焦土,草木不生,地上全?是漆黑的灰烬。 宋回?涯站在废墟之上,用脚踢了踢倒塌的残骸,环顾一圈,找了块假山坐下。 这把火不知是多久前烧的,梁柱烧成了焦炭,可见当?时火势猛烈。然而火只烧到土墙边便停了,难说不是蓄意。衙门这样的重地被?毁,至今无人修缮,更是诡异。 这盘平城的百姓,不需要?官府吗? 宋回?涯再?次上前,从胸口取出火折子,往前探去。 幽暗的光线照出条条纵横的黑影,影子随火光微颤,风从坍塌房屋的空隙中吹过,发出肖似呜咽的哀鸣。 昏沉小巷中,跃动?的火焰照着墙面影影绰绰。 男子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无力?睁着只眼,盲目在夜色中冲撞。 前方又?有?了火光,脚步声围堵过来。 男子朝后一退,紧贴住背后的墙,两腿战栗不止,闭上眼睛,急促呼吸。 两侧都是人,火把的光色越发明亮。为首的壮汉上前将?火紧贴住他的脸,照出他面庞分明的轮廓。 火焰吞噬了男子额前的碎发,他屏住呼吸,后仰着头试图躲避那燎人的热意,颤巍巍地睁开眼,瞳孔被?强光照得收缩,视线游离地望向对面的人。 仔细一看,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得脱相,唇色一片惨白,额头上有?个伤口,流出的血糊了半张脸。 壮汉说:“乖乖把东西教出来,我留你一具全?尸。” 少年深低下头,捂住腰侧伤口,闷声不吭。 边上人冷笑道:“同他废什么话?都杀了灭口,那东西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壮汉最后看一眼少年,大发慈悲地问:“你死后是要?去喂狗,还?是扔河里喂鱼?” 少年置若罔闻,侧着脸,眼神空洞,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壮汉不多废话,手臂高举,正欲落下,便听寂静夜幕中突兀传来一人悠然的叹息: “我时常想。” 众人大惊失色,举着刀剑仰头四望,终于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找到一个削瘦身影。 对方背对着皎洁明月,一席衣袍在风中鼓荡飘逸,脚踩在狭窄的墙面缓步行走,周身披着层云烟似的波影,有?股出尘清绝的气质。 见众人看过来,才?接着说完后面的话:“究竟是麻烦找我,还?是我找麻烦。为何总能遇见那么多事。” 壮汉看不出来者深浅,如临大敌,低声喝道:“少管闲事!” 宋回?涯两手空空,出门没有?带剑,抬手指着诸人说:“一时不知道,是当?街行凶的你们比较勇猛,还?是垂死挣扎也不呼救的你比较勇猛。这位少侠,你是哑巴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一人的刀冲她砍了过来。 宋回?涯仅听了三言两语,是不知晓各种内情,只是见不惯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半大的孩子,多嘴一句。 但一言不合就夺人性命的,定然不能是什么好人。 宋回?涯四两拨千斤地将?那刀刃踢开,笑道:“这可是你们逼我出手的。” 为首之人毫不顾忌四周动?静,压着嗓子道:“同伙?杀!” 一群人已团团围在墙下,可宋回?涯的身法太快,黑夜里光影又?乱。众人只觉眼前一闪,目光已追不到她的踪迹,手中的刀顿时茫然无措。 还?未四顾找到敌手,人群中接连传来几声惨叫,紧跟着是兵器被?打落的声音。诸人阵脚大乱。少年觑紧时机,转身想跑。 正有?人盯着他,见他动?作,当?即叫道:“他要?跑了!追!” 领头之人发狠:“直接杀!不留活口!” 岂料宋回?涯比他们更快。形如鬼魅,游刃有?余地越过人群,一把拽住少年的后衣领,无奈笑道:“我在帮你打架,你瞎跑什么?” 第035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抱着膝盖,将脸埋在手臂里,眼神空空洞洞,没有魂魄似地坐着。 一条过短的裤子?刚过膝盖,凝固的血从裤腿处蔓延出来,宛如印记条条交错。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红肿的冻疮,伤口开裂又结痂,与血污叠成浓暗的红色,带着强烈的腐朽的气息。 如若不是他时不时一个抽搐,梁洗都要怀疑他已经死了。 严鹤仪拿了件衣服过来,想给少年披上。后者察觉他靠近,倏然一个猛兽般凌厉的眼神朝他瞪来,他刚伸出手的又悻悻收了回去。 得,全是祖宗。 严鹤仪将衣服扔到床上,愁眉苦脸地刺了一句:“你?这出门就能捡大麻烦的本事,可比别人出门能捡金子?本事厉害得多了。” 始作俑者还有闲情在一旁玩笑:“我只是见他被数十人围杀,想起无名涯上的自己,觉得他同?我一样?楚楚可怜,忍不住就动了恻隐之心。” “你??”梁洗斜眼瞥去,“临死前都能拉几十个垫背的,与楚楚可怜有八竿子?的关系?” 垫背的是真死了,宋回涯这祸害可还活蹦乱跳的。 宋回涯恬不知耻道:“我楚楚可怜,与他们不顶一用,是两码事。” 梁洗弯下腰在那儿打量,对?上少年桀骜阴狠的眼神,笑着说?了句风凉话?:“他似乎不怎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啊。” 宋回涯遗憾道:“想是我武艺实在太过超群,不费吹灰之力助他脱困,他以为我与那帮人是一丘之貉,在骗他吧。” 梁洗听见自己与一帮小喽啰归为一类,不由哂笑道:“小子?,你?不认识我……” 她本想说?说?大话?,念头一转又觉得不必自取其辱,生生改了口风:“那是情有可原。” 严鹤仪:“??” 梁洗指向宋回涯道:“可你?不认识她,就说?不过去了。天下间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宋回涯的良心?盘平城里再能遮天的权势,到了她的剑下,连块豆腐都不如。说?我等与他们同?流合污,羞辱人了。” 梁洗一脸“你?小子?赚到了”的自得神色。少年听见宋回涯的名字,惊弓之鸟似的防备中出现一丝松动,抬了下头,匆匆瞥去一眼,又很快低下去。 宋回涯心道他还真认识自己?那边严鹤仪仿若少年附体,阴沉着冒出一句:“她怎么能证明她是宋回涯?凭她说?了算?!” 梁洗皱眉,点了点额侧,脸上表情不言而喻:“那么晦气的名字,还有人抢着要领?何况凭宋回涯的身手,若是谁都能叫这个名字,不留山早该被推平了。” 这憨货脑子?还没长好呢?脑子?不长,眼睛也不长? 宋回涯听着那半损半夸的话?,一时间哭笑不得。 严鹤仪刚张开嘴试图辩解,梁洗先行不耐烦地冲他一喝:“住嘴!” 她上前拎起少年的后衣领,不顾后者反抗,提着人往外拖,态度强硬道:“你?若是不相信就自己走,我们这里可不会有人要留你?。” 少年被扯动伤口,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梁洗吃了一惊,借着光色才发现这小子?脚底蓄了一地的血,将他翻到正?面,在他腹部?发现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竟是生生忍着一声?不吭。 严鹤仪幽幽吐出一句:“梁洗你?不得了,你?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梁洗顿时有些惊慌,探了探对?方脉搏,几次才摸到微弱的跳动,镇定?心神道:“得找大夫。” 她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布条给人包扎,见宋回涯还一动不动地站着,影子?长长罩着少年身上,气愤不过道:“你?这也叫救人?你?是直接搬了半副棺材回来吧!” 宋回涯说?:“这座城里,没有能救他的人。” 梁洗摸出两粒伤药,掐着少年的下巴给他喂下,皱眉道:“什么意思?” 宋回涯说?:“我是在县衙附近的街上碰到他的。” 梁洗脑子?发胀,懒得思考,烦躁道:“说?人话?!” 严鹤仪摇了摇头,解释说?:“衙门附近又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荒地,匪徒敢纠集妄行,说?明百姓已习以为常。官府轻慢宪防,他们自然肆无忌惮。城里不会有医馆愿意收治这孩子?的,毕竟连衙门都不敢管。” 宋回涯补充说?:“衙门的后院被人烧了。官府里不剩一名差役。” 严鹤仪醍醐灌顶,终于将多年前听过两嘴的传闻与这地方对?上号了:“我曾听人聊起过,自打十多年前盘平城里烧死过一个县令,来此地赴任的官员,便纷纷跟着了邪似的,善终的少,枉死的多。” 宋回涯在桌边坐下,纠正道:“不是烧死的,是被割首。” 严鹤仪抽了口凉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 梁洗站起身,擦干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知是在说谁:“荒谬。” “水深流急嘛。”宋回涯点点下巴,示意道,“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会就此作罢,我奉劝你?,连夜带他出城,不定?还能保他性命。” 梁洗可算回过味来:“分明是你?找回来的麻烦,什么叫奉劝我?” 宋回涯慷慨道:“我以为你喜欢这麻烦,所以打算送给你?了。” 她指尖敲着桌面,循循善诱道:“你?想想啊,自古以来能名垂青史的那些侠义志士,靠的是什么,多管闲事嘛。去吧。我将他们引出城,凭他们的脑子?,大抵天亮之后才能回来。” 梁洗知道她在满嘴胡言,看不惯她置身事外,问:“那你?呢?” 宋回涯说?:“我若不在城内替你?们压阵,他们寻人不见,岂不是一并朝你?们追去了?” 严鹤仪开始觉得这地方鬼气森森,有些瘆人,怕梁洗牵扯过深,跟着催促道:“走吧走吧。” 梁洗看那少年出气多进气少,确实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忖量片刻,自认倒霉道:“宋回涯,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她将人背到身后,严鹤仪小跑着过去开门,一前一后迅速闪身离开。 月色向西,客栈随之静默。直至午夜,街上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由远及近,惊起满巷野犬狂吠。 来者推门而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掌柜仓促披衣起身,衣冠不整地出来迎接。 二?十多人手持棍棒,声?势骇人。其中一圆脸壮汉粗声?粗气地发问:“今日?客栈里有外来的江湖人吗?” 掌柜对?宋回涯等人印象深刻,忙说?:“是有几位。” “人呢?” 掌柜抬手指向二?楼,不敢怠慢。又提起衣摆,想在前带路。 壮汉嫌他碍事,一把将他挥开,领着兄弟大步上前,踩得客栈地面都微微震颤,好似要倒塌了一般。 壮汉一脚踹开紧阖的木门,果然发现里头漆黑无人,留下一人进去搜查,其余人顺着走到隔壁客房。 虽见里头有光,只以为同?伙都早早跑路,不过临行前忘记熄灯,粗犷地抬腿踢踹。 那大门刚发出一道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不待看清里头的景象,壮汉便被迎面而来的一掌拍飞出去,狠狠撞上身后的护栏。 他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下,还是从长廊上翻了下去,摔在一楼摆放齐整的桌椅上,将其砸得四分五裂。 正?朝上方张望的伙计惊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忘了去扶。 一旁青年侧行一步,看向屋内。 宋回涯气定?神闲地坐在门后烤火,炭盆里的火星随灌入的风飞溅起来,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缓缓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诸人。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欺上门来,扰人清梦,算是什么待客之道?” 众人互相对?视,面上惊疑不定?。 青年忌惮道:“不知阁下是师承何处?” 宋回涯笑说?:“你?不配问。” 青年沉下声?:“既然如此,还请阁下指教?。” 他手中握紧长棍,方直起身,便见一物劈头打来。下意识挥棍扫去,那木棍却卡在半空不能动弹。 惊骇转过视线,只看见一只虎口布满老?茧的手压在他的棍上。 杯中水渍荡了出来,泼了他一脸。等他回过神,长棍已被宋回涯劈手夺走。 数人刚要一拥而上,挤上前来,宋回涯抄着长棍横扫一圈,更像是他们主动送到宋回涯手下,讨了一棍打。 青年甩了下头,暴喝出声?,握指成拳,拳风烈烈朝宋回涯后心捣去。岂料宋回涯头也未回,那棍子?在她手中挥洒自如,像是无意地朝后一撞,恰巧抵在他胸口。 避实就虚的一击,骤然打散他的攻势,尚有无穷余劲,逼着他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扶着木柱站稳,一道黑影又朝他飞了过来。被他兄弟捎带着摔了下去。 宋回涯行步如飞,轻若鸿毛,在狭小长廊里灵巧穿行。 不过眨眼功夫,便秋风扫落叶似将众人都踢下了楼。 客栈一楼的空地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宋回涯倚在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将木棍扔了下去,还给青年。 青年抬起头,只觉楼上那人形如高山仰不可及。不过粗浅几招,若说?开始还没看出门道,错以为平平无奇,到此时该清楚,对?方行云流水驾轻就熟,已截然是另一层的功夫。 自己等人不过是毛羽未成的雏鸟。甚至没试出对?方的三成深浅。 青年捂着吃痛的胸口,再次跑上楼梯,站在宋回涯门前抱拳行礼,收起轻视之心,姿态谦恭地道:“多谢前辈指点。” 第036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想过?,宋回涯不与他联系,许是对他心有怨悱;也想过?,或许断雁城的那个人真不是宋回涯。 一路赶来?有过?千百种想法,做足了?准备,却从没想过?宋回涯会给他这样的眼神。 他被?钻出云层的炙灼日光晒得有些站不住,大脑一阵眩晕,依稀记起,这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 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从风沙滚滚中冒了?出来?,退去昏黄与朦胧,一览无余地袒露在这澄澈天光之下。 他朝客栈中的宋回涯缓步走近,想看得更真切。 当年他遭逢变故,家破人亡,受歹人追杀,只得抱头鼠窜,无一栖身之所?。幸得宋誓成?庇护,拜入门下,暂居不留山。 从千丈凌云落到万尺深渊,魏凌生心中毫无准备,对彼时?年幼的他而言,那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山峰。 “人事变迁”四个字,太过?沉重,压得他无法喘息。他以为自己将?来?也只能在这山上做一庸夫俗子,心灰意冷,黯然颓败,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宋誓成?遣阿勉给他送饭,少年端着一碗面推门进来?,刚放到他的桌上,便?被?他发泄地砸了?饭碗。 阿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鼻酸地看着他,又得了?他一句怒斥,抓着衣袖委屈地跑了?。 过?不久,宋回涯端着个餐盘过?来?。 她?把餐盘放到桌上,用手肘压着,随意拿起个梨,主动凑过?去与他搭话,熟稔得仿佛多年老友。 “师弟在看什么书啊?” 魏凌生不在看书,在写字。 墨水里加了?些浑浊的血液,不停默写着他背过?的那些圣贤书。写到后面笔尖颤抖,笔锋绵软,整张纸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符,像是篇难以看懂的天书。 古往圣贤都救不了?他。他只觉自己浑浑噩噩,五脏六腑如被?刀剐,半条命系在空中,不如死了?。 宋回涯好似未察觉异常,与他并肩坐着,举着纸张装模作样地欣赏,末了?一拍他肩,宽慰道:“师弟想开?点,今朝为虫,指不定哪日又会遇难成?祥了?呢?多念书、多写字是好的。只是你握笔的方法像是有些不对,这字写得跟阿勉师弟不相上下。” 魏凌生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一腔悲怆之情被?她?搅得七零八碎,头也不抬道:“滚!” 宋回涯无动于衷,依旧热情地道:“师伯与我说了?你的事。你祖上便?是公卿贵胄,而今不过?是一时?起落,在泥土里滚上两圈而已,不必介怀在心。早日重振旗鼓,还是能继续回去做你的世家公子的。” 她?偏过?头,认出魏凌生写的其中一句:“美之所?在,虽侮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宋回涯指着那句话道:“什么辱不辱,贵不贵的。圣贤的话说给圣人听,师弟,师姐今日教你一个道理,死了?只能由着他人羞辱,活着才能求贵。” 魏凌生从未见过?这般浅陋无知的人。即便?是府中的仆役、侍女,说是白?丁,但也是念过?两年书,通情达理的,岂会连他人痛楚都不能体会? 他烦不胜烦,只想将?人打发,留自己独处,讥诮道:“‘夏虫不可语冰。’。” 宋回涯受他嘲讽亦面不改色,肖似一个尚未开?窍的木鱼,咬着梨笑嘻嘻地反问他:“师弟啊,那你觉得,是命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魏凌生答不出来?,半晌才说:“士可杀,不可辱。” 不等他再引经?据典,宋回涯保持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残忍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魏凌生脸色霎时?白?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宋回涯目光幽深,定定与他对视片刻,忽又展颜一笑,极尽真诚地道:“开?个玩笑。师姐没怎么念过?书,说话粗俗,要是得罪了?师弟,师弟可不要介意。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说,天行有常,顺其自然。先活着,再看以后嘛。” 她?柔声细语地道:“既来?我不留山,便?都是一家人。师弟伤心归伤心,切莫饿坏了?身体。师伯要担心的。其实住久了?你就会发现,我山中门人都死了?爹娘,不算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若是父母双全,欢欣和睦,或许还进不了?不留山的门呢。” 魏凌生叫她?三?两句话掀起心头巨浪,手中毛笔折断,深深扎进肉里。 宋回涯面露悔意,状似愧疚道:“罢了?罢了?,你不爱听师姐说话,我就不说了?。你好好休息。” 她?端起桌上餐盘,飞快转身走了?,临了?不忘用脚掩上房门。 宋回涯在山上逛了?一圈,找了?个清净地练了?会儿剑,等到日暮时?分,在河边洗干净手,去饭堂与师父一同吃饭。 刚一坐下,负责跑腿传话的阿勉回来?了?,乖巧说:“魏师兄说不来?吃饭。” 宋回涯跟着大言不惭地告状道:“师父,新来?的那位师弟好不讲规矩,我去给他送饭,他不仅不说谢谢,还恶言赶我出去。不过我身为大师姐,不会与他计较这些,往后再慢慢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宋惜微心事重重,一时间没听出她话中真伪,略一颔首,说:“先吃吧。” 宋回涯瞅她一眼,拿起筷子端正坐好,认真吃饭。 阿勉这小子不识眼色,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担忧问:“师父,魏师兄的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给他送点药啊?” 宋回涯动作停了?下来?,见师父跟师伯都在看着自己,赶忙推卸责任,一脸正直道:“可不是因为我打了?他,他才不吃饭。他本就是放豪言说他不要吃饭的,我只是没劝动他。我什么都没做啊!” 宋惜微深谙她?的脾性,无意与她?争执,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宋誓成?阴阳怪气地拿筷子点了?她?一下:“是啊,你那张嘴,饿死鬼都能被?你给劝辟谷咯。” 宋誓成?拿过?干净的碗,准备盛些饭菜出来?,晚些亲自给他送去。魏凌生缓步从门外进来?,踯躅在外已旁听许久,多日不曾出门,形容狼狈,宽袖上布满褶皱。 宋誓成?见他出现,欣喜招呼道:“凌生,快过?来?。” 宋回涯摸摸鼻子,见人在身旁落座,也没个反应,自顾着吃饭。 宋誓成?低声咳嗽,冲着宋回涯挑挑眉尾,说:“大师姐,我可就那么一个徒弟,我平日待你不薄,你总得给我三?分薄面吧?” 宋回涯重重点了?点头,起身夹了?筷肉送到魏凌生的碗里,殷殷笑道:“师弟才来?几日,人就消瘦了?,多吃一点。有什么事,别生师姐的气。” 阿勉捧着碗,眼带羡慕,很?小声地叫了?句:“师姐。” 宋回涯还记着他方才险些给自己泼了?盆脏水,没好气地道:“吃你的。听话点,别说话。” 阿勉也不在意,听她?搭理自己,便?乐呵呵地应了?一句:“诶!” 宋誓成?给他打了?碗汤,魏凌生端起碗,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汤水随之洒了?出去。 他放下碗,转过?头,直直对上宋回涯的眼神。 那么近的距离,魏凌生几乎能看见她?瞳孔中的倒影。 宋回涯不故作亲近时?的表情很?冷酷。 比陌生更多一丝凉薄,比疏离更多一丝厌恶。 太过?久远,以致于魏凌生都要忘了?。每每思及,都恍惚以为是自己当年落魄时?的心魔,刻意要给宋回涯加上那么一抹邪恶的阴影。 魏凌生站定在桌前,客栈外的光洒在宋回涯的脸上,沐着日光的那半张脸白?得透彻,与十多年前那稚气未脱的脸重叠在一起,带着渡尽劫波的、截然不同的生息。 他看见宋回涯张开?嘴,以为下一刻,她?就要弯起眉眼,笑着喊他一声“师弟”,可从她?唇齿间流出,传入他耳朵的,只是两个简短而敷衍的字: “你谁?” 魏凌生好像一下子从终年大梦中清醒了?。 耳边尽是喧闹的人声:货郎的叫卖,狂放的豪歌,小儿的嬉笑…… 吵得他听不清近在咫尺的声音。 冬日的寒气吸入他的心肺,冷得彻骨。魏凌生良久才扯起笑容,声音微颤道:“师姐。” 他眼中看着好像有无限情意,偏偏宋回涯无所?触动,半阖着眼,淡然念叨了?句:“师姐?” 宋回涯只觉他有些眼熟,可脑海全然空白?,摇了?下头,又问:“你是哪个师弟?” 后方的侍卫惊愕出声:“宋姑娘?” 魏凌生动了?一下,手脚僵硬,不过?须臾,脸上血色尽退,本就苍白?的嘴唇更是惨无人色,单手按在桌面上,深深看着宋回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挣扎道:“师姐还在与我生气吗?” 第037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等着她的回应,脸上快维持不住的笑意,显得颇为落寞。 宋回涯好似看不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才大发慈悲地笑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道:“魏凌生?” 这个人在书上出现过许多次。太多次,带着矛盾不一的评价,以致于让宋回涯觉得面前人与想象中略有不同。 宋回涯的半生流荡,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替他杀人,为他护道,与他书信往来,生死依托。 偶尔夜深时分,形单影只枕戈待旦,也?会?借着伤口上的血在书上写几句骂他的脏话?,笑他自作聪明,谎言算计都?太过拙劣。喜欢装聋作哑陪他演上两场,看他暗地里惭愧万分的神伤模样。 隔过数年?,讥讽他的话?没了,言词不少担忧。 从?起初轻蔑到后来倚重?。宋回涯看过一半,略过一半。唯一笃定的是,魏凌生能帮她做到她想做的事?。他志气高,也?确实能站得高。所以即便满手沾血,宋回涯也?要推他做人上人。 或许彼时身在局中,看得更清。如今的宋回涯凭着那些零碎言语,有些琢磨不透。 对魏凌生是,对自己的态度也?是。 就好比,远赴无名涯前,宋回涯在书上留下的一句:“我是江湖客,你?是庙堂人。我不屑上高阁,你?也?不能下楼台。” 又好比,宋回涯原以为他该是个更目空一切,起码一眼看去坚不可摧的人。可面前的人不像是。 宋回涯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豁然道:“我与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说?得坦然,可实在叫人伤心?。 魏凌生眼皮抽搐,不停跳动。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又不知由来。脑海中亦盘旋着无数聒噪的杂念,可一条都?抓不住。 他不懂从?哪里开?始出错。更不懂自己为何要如此胆战心?惊。 魏凌生抬了下手,让身后侍卫先行?离开?,自己在宋回涯对面坐了下来。 他挽起宽袖,给宋回涯倒了杯酒。 泥炉中的炭火快要熄了,还残留着一丝余温,覆在他的手背上。皮肤下乌青的筋脉,外突的骨骼,像是在铆着极大的劲儿。 魏凌生闻着逸散的酒香,竭力克制着情绪道:“师姐,你?与我一道回京,我给你?找个大夫。” 宋回涯轻笑回绝:“不必了,我无碍。” 魏凌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师姐从?前待我是极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叫宋回涯记起来,嘴里是柔声细语,脸上是怅然若失,仍在强颜欢笑道:“师姐对我最是关怀。自从?我入不留山起,便视我如至亲。给我送饭,善言抚慰。你?我困时相交,多年?来相依为命,不曾二心?。” 岂会?见他伤病,却至今连句问候都?没有? 宋回涯面上露出回忆神色。 若说?后来,她是信的。可她初见魏凌生时实没多少好印象,笔下记的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给他送饭,是看不惯他朝阿勉胡乱发脾气。 当时宋回涯出了门,便把?餐盘摆在山道上,心?里想的是:“爱吃不吃,真能把?自己饿死,算你?本事?。不留山上能少一口饭,少一个麻烦,我求之不得。” 宋回涯瞧着眼前人,觉得自己幼时确实有些铁石心?肠,不会?体谅他人哀苦。又性情恶劣,喜欢假仁假义。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廉价的怜悯,坦诚与他说?道:“那你?许是被我骗了。” 魏凌生茫然地看着她,人好像痴了。 宋回涯给自己倒了杯酒,平心?静气地说?:“我这人吧,市井出身,三教九流都?混过一些,小时候喜欢说?谎,倒也?不为什么?,纯粹是觉得有趣。如今改好了,所以同你?讲两句实话?。过去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魏凌生很缓慢地说?:“不是的,师姐。” 他像是要说?服宋回涯,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喉结滚动着,反反复复地说?道:“不是的。” 魏凌生稍稍睁大了眼睛,无法接受她几句轻描淡写便将往事?潦草带过。觉得过去那个师姐的血泪叫人辜负了。恨不能将脑子?剖开?,给人看个明白,好为其沉冤昭雪。 魏凌生艰涩道:“我与你?多年?患难。你?为救我,曾险些死在关外雪山。你?跋涉千里,孤身犯险,不惧追兵重?重?,一路护送,你?从?来是——”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交错着些连他都?快忘记的零碎片段。 明月夜,雪纷扬。残枝枯朽,征雁南去。只有宋回涯逆着风雪从?南边来,寒山古道,一身轻衣,随意拭去剑上的血,将剑锋背到身后。温柔看着他笑。 语气神态都?不似这般无情,带着热忱而挚着,说?: ——“师弟,师姐来了。” ——“有我在,还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师弟……” “我知道,我都?记下了。”宋回涯打断了他。 与他的急切相比,表情显得有些寒凉。像是要将那些纠缠绵渺的情谊一并给斩断了,如此便能干脆利落地厘清。 “不过,其实你想叫我帮你杀人,直白说?便是。若是该杀,我自己也?想杀。你?若有难,求我相护,我也?还是会帮你的。毕竟你我师出同门,师伯对我又有大恩,我既答应过要替他照看,纵有万般惊险,亦不会?袖手旁观。” 宋回涯今日决心?要当个坦率磊落的圣人。见魏凌生还想自欺欺人地辩解,心?肠冷硬地将话?说?绝,不留余地。 “魏凌生,你?对我不算全然真心?,我对你?自然也?有虚情假意。我们二两换二两。戏逢对手,演一出姐弟情深,以免各自闹得难看。别无其它,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信了。” 她没有心情与魏凌生虚与委蛇。 从?前的宋回涯有那样的闲暇,许会?掺杂着乱麻似的感?情,愿意叫他觉得自己哪里都?好。 命悬一线时,还会?不期然想起殊途异道的师弟,担心?他能不能坐稳他的庙堂高宇。 宋回涯不记得了。 如今她喜欢直白。 魏凌生虚伪的面目被人生生撕破,却没有生出羞恼,一字字咀嚼着宋回涯的狠话?,心?绪如镜花水月般浮泛空虚,无处托寄。 如今再去细想回忆,他才隐约觉得,宋回涯给出的那颗真心?,不定是写着他的姓名。 桌上的酒气熏上来,叫他有种醉生梦死的错觉。头重?脚轻,眼前的视线都?昏花了。胸中气血剧烈翻涌,闷声咳嗽,咳得双目发红,眼泪都?要逼出。脸上还在仓皇地笑。 宋回涯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换了些客气话?:“魏凌生,算了罢。” 魏凌生陷于巨大的迷惘之中。一动不动地僵坐着,掀开?眼帘,惨淡笑了起来。 什么?算了?什么?东西要算了?什么?又叫算了? 他想让宋回涯说?个清楚,偏又不知能从?何问起。 他言语贫瘠,字字句句,拼拼凑凑,难表心?意。 宋回涯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却能伤得人体无完肤。 片刻后,还是宋回涯斟酌着又道:“魏凌生……” 魏凌生听着每一句的“魏凌生”,都?觉得异常刺耳,伤人。 宋回涯貌似关怀地道:“多保重?身体。” 魏凌生感?觉有股力强压在他的脊背上,又有股力硬撑着他抬起头,才能叫他煎熬地坐着。 他骨节攥得发青,抓着这句问候,想再解释什么?。 “师姐眼里,莫非我如此不堪?”魏凌生遍体发冷,颤声问道,“师姐眼中,我真是那么?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人吗?” 宋回涯叹道:“我不是要这样说?。” “戏逢对手……虚情假意。”魏凌生低下头,眸光被半敛的睫毛掩盖,依稀蕴着层水气,觉得太过荒谬,扯扯嘴角,自嘲地笑,“好。” 他素来是能言善辩的。在这乱世风波里求存,走在刀山火海上,换成了一身钢筋铁骨。如今最后那点血肉仿佛也?被剔了个干净,搜肠刮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宋回涯见他真的伤心?,不由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可转念一想,本就不大记得那些感?情,何必让他空怀期望。 她又没有对不起谁。 魏凌生问:“师姐不认我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还是那句客套话?:“你?若有事?相求,我会?帮你?的。” 魏凌生胸口鼓荡着股失控的疯狂,忽然起了个念头,倔强地问道:“我若有师姐能看得起的本事?,师姐还会?离开?吗?” 宋回涯兴致盎然地笑道:“你?若真有那个本事?,你?便永远是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醒悟过来,也?笑道:“好!” “师父!” 魏凌生耳边一时闹、一时静,分不清是谁在叫谁,直到宋回涯回过头,他才跟着调转视线。 宋知怯爬上椅子?,看着对面魏凌生骤然阴沉的脸,无端有些发怵。 宋回涯给她摆好碗筷,将吃食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宋知怯鼻翼翕动,闻了闻,伸长了脖子?朝泥炉那边看,也?想喝一口。 宋回涯两指按住杯口,她便低下头,专心?吃面前的小菜跟馒头。 魏凌生声音放轻了,带着困惑跟怀疑问:“你?收了个徒弟?” 宋回涯:“对。” 魏凌生想问为什么?,出口的却是:“她有哪里好?” 宋回涯说?:“听话?。” 第038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该是听进去了,目光定定落在鱼身上,又转向梁洗。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些许神采,手肘试图支撑了下,然?而没能?起来,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 梁洗单手拽住他后衣领往上一提,少年顺势调整姿势盘坐在地,接过?烤鱼,乖顺吃了起来。 他该是多日没有进食,身上肌肉快要麻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地挑出鱼刺。 所?幸马车上什么都有,严鹤仪翻出些伤药,管不得能?不能?对症,配上热水一并给他送去。 梁洗回到火堆旁,继续烤自己的鱼。 过?了片刻,不知?是药物起了效,还是吃过?东西终于有了力气,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是要逃,而是去了岸边,脱下上衣,捧着冷水清洗伤口。 他不停打着寒颤,瘦得仿似一尊披着单薄人皮的白骨,稍稍一动,便能?看见嶙峋骨架上每一处关节的牵动。 梁洗缓步走过?去,瞥见他后背肩颈处有一块刺字,被锋刃剐过?几刀,留下纵横的疮疤,和难以辩明的几道笔画。 梁洗没有分毫会?讨人嫌的自知?之明,在他边上蹲下,好奇心旺盛地问:“你背上的字是什么?” 少年满头虚汗,牙关打颤,正饱受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严鹤仪扯了扯她衣袖,想将这碍眼的家伙领走。 梁洗岿然?不动,又凑近了些问:“你是哑巴吗?” 严鹤仪无奈说:“你可真?会?问话,你叫他怎么答你?” 梁洗不服气道:“宋回涯也一贯是这么说话的。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只有小人才擅长?打花腔。” 严鹤仪脱口而出:“所?以她人人喊打啊!” 梁洗回过?头,威胁的表情?中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记住了。晚些时候替你转告。” 严鹤仪见这人的脑子实是神仙难救,经不起半点拐弯,只好干巴巴地点出真?相:“有些士族豪阀,会?在家奴的身上留下刺字,就是他这样。” “家奴?”梁洗顿时惺惺相惜起来,小幅挪动着又靠近了半步,掏出底细与他攀关系,眼神清澈且真?诚地道,“我?以前?也是家奴。不过?我?的家主是个人。你家主瞧着……不一定。” 严鹤仪叫苦连天?:“我?的活祖宗,你去别处做家奴吧!你这家奴做得我?严家堡都要改名?换姓了!” 风从河对岸吹来,天?光云影都碎在粼粼白浪中。 平整的河面?上飘着几片黄叶,被水流推着过?来,将要靠近他们,又随水势流远,在远处若隐若现。 少年游离地看着,嘴唇嚅嗫着小声说出一句:“不是。” 梁洗正忙着与她的孽徒对骂,没有听清。 “不是?”梁洗说,“什么不是?你不是哑巴?” 少年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几个略带古怪的音调,嘶哑难闻,像是多年来第一次说话。 梁洗听出了一丝怒气,他在郑重地纠正:“不是家奴。” 严鹤仪切实涨了见识。梁洗这张嘴,功力再精进一步,该就能?逼着死人开口了。 梁洗此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其?实很大,只是被额前?的乱发虚掩,叫人初见时只注意到他的病气,看不出他眸中的悍戾。 梁洗熟悉这样的眼神。杀机深重,便是行将就木,也随时准备着要与人玉石俱焚。 她就是这样的人。 梁洗扯出一个笑脸:“你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魏凌生?前?脚方离开客栈,伙计忙麻溜地过?来给桌上换了壶新酒,正在与宋回涯介绍着城中好玩的街市,昨夜那名?前?来寻衅的青年又出现了。 这次是一人前?来,怀中抱着个精致木匣。进门后抬眼一扫,径直朝她们走来。 伙计招呼都不及打一声,收拾好东西,两腿打结地逃开。 青年将姿态放得很低,站在桌边,微微弯着腰道:“女?侠。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心不在焉,正为魏凌生?的事止不住地烦躁,对他更?懒得应付,不冷不淡地瞥了眼。 青年避开视线,将木匣摆在桌上,伸手打开卡扣,抬起一条缝,叫她们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他说:“家主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黄金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底下垫着深红的绸布。 那金黄与殷红交织的鲜艳色彩,一瞬便让宋知?怯看得两眼发直。她全身崩成一线,足尖点地,两手按着桌面?,就要站起来。 拿着这么一盒东西,莫说要跟她做朋友,做她爹都行啊! 她急切望向师父,却听宋回涯不为所动地道:“我这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 宋知怯与青年高高悬起的心,一同被击沉下去。 宋知怯是如丧考妣。 青年是如履薄冰。 青年极尽谨慎地措词道:“前?辈切莫误会?,家主并非是要折辱前?辈。家主深知?,如前?辈这等高洁恬淡之辈金钱只是不入流的俗物。只是此番仓促,不及款待,只能?用这箱黄金聊表心意。” 宋知?怯吞咽了口唾沫,挪不开眼,恨不能?大逆不道,点点头替宋回涯答应下来。 宋回涯一手按着木匣上,在边角处轻轻摩挲,耐人寻味地笑道:“天?下百姓都在喊着世道动荡,民力凋敝,你家家主倒是富贵得很啊。对我?一个散漫闲人都如此慷慨。纵是守着座金山,也不敢如此挥霍吧?还只是区区心意,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过?是江湖里的小鱼小虾,受不起啊。” “前?辈谦虚了。”青年汗不敢出,将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搬了出来,“还是为昨日那名?逃奴而来。不知?他与前?辈说过?什么,怕前?辈受小人蒙蔽,特来与您解释清楚。” “前?辈遇见的那个孽畜,委实是个祸害!” 青年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见怒色,便加重了语气,续道:“那小杂种倒是命途多舛,自幼父母双亡,险些饿死路边。幸被府中门客收养,才得片瓦遮身。那门客本也是位游侠,豪爽仁义,待他视如亲子,不曾叫他短过?衣食。可那小杂种却因一己贪欲,背恩卖主,亲手杀害养父,又窃走府中财物,狼狈遁逃。” “哦?”宋回涯故作惊诧,“然?后呢?” 青年惋惜叹道:“家主本打算作罢,只是怜悯那兄弟一腔善心白白错付,还无辜赔上了性命。却不料那小杂碎在外藏匿几年,不知?怎么近日又潜回城内。城来有人认出,赶来通报,家主这才遣派我?等搜查追截,想替往日的兄弟报个血仇。那小杂碎肆无忌惮,盘平城外天?高海阔他不去闯,非要回到我?等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无论换做是谁,都难咽这口恶气,前?辈您说,是也不是?” 宋回涯托着长?音,笑道:“有道理。” 宋知?怯跟了她那么些时日,也听出些习惯,当即嘴快道:“我?师父说有道理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在放屁。” 宋回涯眼尾横去。 宋知?怯拍了下嘴,又笑呵呵地改口:“她的意思是她懒得搭理你。” 宋回涯说:“我?还不至于年老昏聩,叫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卖两句惨,就信以为真?。倘若确如你所?言,你家家主大可安枕无忧。不定我?一时兴起,还会?替你们捉拿逆贼。” 青年试探着说:“昨日我?有一群兄弟,无端没了踪迹……” 宋回涯闲适饮着酒道:“莫赖到我?身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救下那小子后就走了。你的兄弟们横行无忌,不定又招惹了谁,与我?无关。” 青年犹不放心:“那小子留着终是个祸根,还请前?辈告知?去向……” 宋回涯重重放下酒杯,杯盏与桌面?的撞击声令那青年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言多必失?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街上随意拦个人下来,都能?就着自己的酸苦与你嚎上半宿。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每个我?都有心情?听。可你越是讲他可恨,我?就越想见识见识,你嘴里的那个小杂碎,品行究竟有多不端。” 青年抿着唇角,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宋回涯逐客:“还不走?” 青年抱拳,仍是礼数周全地道:“叨扰了。” 他刚走了两步,宋回涯用手背叩了叩木匣。 青年见她心意决绝,返身回来,抱起黄金,再次一躬身,好声告辞。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头,宋知?怯含情?脉脉的眼神才不舍收回。感觉心口缺了一大块,灵魂都没了着落。 “唉。”她将杯口盖到脑子上,强迫自己做个不能?动弹的雕塑,闭着眼睛,老气横秋地感慨,“大侠真?不好当啊。” 还得视金钱如粪土。 那她不如去做个挑大粪的。 宋回涯气概豪迈地道:“学海无涯,师父没教你的还有很多。别看为师偶有潦倒,曾也是个挥金如土的性情?中人。往后带你见见那些大场面?,你就不觉得寥寥一小箱金子,能?算得上一回事了。” 宋知?怯听她说得胆寒起来,屁股快坐不住。觉得师叔送的那点黄金恐不能?长?久,不定过?两日就被宋回涯挥出去了,到时候师徒俩又得过?望不了下顿的穷酸日子。 “唉……” 宋知?怯两手按着额角,吊着眼睛。 “唉——!” 第039章 鱼目亦笑我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一切都是三年前,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走出门来,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过的假名,后来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闻,将冷硬的布衾盖过头顶。 不多时?,房门被人粗暴踢开,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凌冽寒风骤然刮了进来。 季平宣哆嗦着睁开眼?,看着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养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顺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过来,很快染湿了一片。 血腥气传得缓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没了嗅觉。他只能听见养父嘶吼着对他说:“跑!快跑!” 季平宣整张脸上?写满了迷惘跟无措。他跪坐起来,按住男人手上?的伤口,又发现他身上?纵横着数不清的刀伤,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么能赶回家来。 男人的声音很是微弱,催促道:“走吧。门外有马。出城后往西,不要回头。” 季平宣好?似被困在一场弥天大雾中,进退无路,问:“我要去哪里?” 男人半昏半醒,从鬼门关上?挣扎着回来再看一眼?,油灯枯尽前的最后一段光景被拉得尤为漫长,每一次阖眼?都恍若过了几炷香的长度,见人还在,抬起左手,示意对方去摸自己的衣袖。 季平宣手忙脚乱,从中找到一封缝进布料的信件。 他不识字,隐隐猜测那便是是要了男人性命的东西,上?面?还沾了他的血,一时?间只觉得烫手。 男人气若游丝:“你想还给你双亲报仇,就马上?带着证据走。否则,与我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圆了场父子缘分。” 季平宣感觉快喘不过气,肩上?全是他承受不了的重担。他把信件贴在心口处,迅速套了双鞋,跑出门去。 他慌不择路,只顾闷头往城外逃。 可是他从没出过盘平城,黑灯瞎火,压根辨不清哪里是西。听见身后的风吹草动,便幻想是提着刀的追兵,片刻不敢停歇。 城外的土道上?结了冰,半途马匹打滑栽倒,他被狠狠摔飞出去。等他起身再去控马,那老马已嘶鸣着独自跑了。 季平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无奈今夜天公?处处作?梗,偏生绝他生路,又遇到一条横断他去向的长河。 季平宣回过头,远远能看见一条火把连成的红蛇在山脚盘旋,追寻他的踪迹,也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心一横,生死?抛之脑后,纵身跳了进去。 带着冰碴的河水灌入他的口腔,季平宣几乎要在一瞬间失去知觉。 他游了两下,只觉比溺亡更近的威胁是寒冷。 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想就那么沉下去,让水流卷走,任意漂向何处。 他在静谧的河水中浮浮沉沉,已窥见了死?亡的半分面?貌,忽而想到怀中那封未拆启的信件,浑身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浇了一下,再次扑腾着冒出水面?,拼尽全力地仰头呼吸,让空气穿过刀割般的肺部?,在疼痛与冰冷中活了过来。 他艰难爬上?对岸,两腿战栗地朝前奔走。追着尽头的山线,看着天空从黑变白,草木上?的露水凝结成冰。 他一路走,不敢与任何人说话。如同老鼠藏伏在阴沟中苟延残喘。 最初的目标是京城。可是途径过几座城镇,与京师还远隔着千重山,便听过路的游侠、书?生、羁旅,说了无数遍的“正道显晦”、“世情蜩螗”、“时?势艰危”……“求告无门”。 一两个全是这样说。 莽撞的热血退去,季平宣才意识到,他还太小,他什么都办不到。 他只有几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如何才能在英雄落幕,人人明哲保身的年代,找到能为他昭雪的人? 天地浩茫无际,他又变得无处可去了。 他蜷缩在茶肆的草棚下,晒着太阳,在乱世中啃着泥沙,与路旁野狗的尸体一样等着溃烂。 又一年秋至,他发现许多江湖人在往北面?涌去,频繁地提及同一个名字——“宋回涯”。 季平宣再次爬起来,舀着水洗干净脸,开始自己的第二段征程——去往苍石城,追逐一个不 认识的人。 他深知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也愿意横渡险滩,万里跋涉。 只是这一次,历来死?寂的旅途中多出了一些别的声音。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那郎中靠谱吗?扎两针就走了啊?” “谁让你们给他灌了那么多药,再喝几贴,人要烧死?了。” “若不是我吊着他的小命,他已经?死?了!” “那可真不一定?。” “宋回涯,你这人是专吃驴肝肺的吗?” 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去门口绕了半圈,回到床前。 梁洗压着嗓子小声问:“这里究竟安不安全?别是那郎中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护院进来拿人。要不我先把那郎中扣下?” 宋回涯说:“宽心吧,他是我师弟的人。” 梁洗咋舌道:“你怎么那么多师弟?” 宋回涯怅然一叹:“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几个师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写给自己看的书?,千万别不说人话?。” 梁洗靠在床柱边,无所谓地道:“老娘不识字啊,你又在说什么浑话??” 宋回涯:“哦……这样。那与你无关了。” 梁洗耳根难得清净,怪不习惯的,侧了个身,望向桌旁的严鹤仪,消失许久的良心里生出些微不足道的师徒情,粗糙地关心了句:“往日舌头跟成精了一样,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我与你是白费口舌。”严鹤仪高冷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别说是成精了,我就算是舌灿莲花,你又听不进半句。” 梁洗想起他唇角新?长的水泡,善解人意地道:“也好?。你话?多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好?歇歇吧。” “你——”严鹤仪倏然回头,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抽痛,凄厉吼道,“梁洗,你早晚要把我气死?!” 他眸光下斜,发现季平宣已经?睁开了眼?睛,惊道:“你醒了啊?” 梁洗弯下腰,确认少年不是回光返照,钦佩道:“你小子,命可真大。祖坟冒过青烟吧?” 季平宣目光涣散地盯着床顶的雕纹,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梁洗伸着一根手指在他眼?前近距离摇了摇,才眨着眼?睛,循着方向转过来。 宋回涯托着下巴,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他,慈和?笑?道:“你一直在叫我名字,叫得我都心虚了。找我是要做什么?” 季平宣屏住呼吸,想坐起来,又被梁洗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他等了几年,才做到这一个美梦,心中不觉起伏,可眼?泪已不受控地泛滥,不管真假,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信件,颤抖着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狐疑接过:“什么东西?” “我爹——”季平宣喉咙发不出声,清了清嗓,才能吐出几个字,“证据——冤枉!” 梁洗糟心道:“你有证据,也不该交给宋回涯吧?她自己还罪名加身,泼天的黑水洗不干净呢。不如找我。” 季平宣只注意着宋回涯的表情,听不进旁人的话?。又朝她推了推,恳求地叫:“宋回涯。” 宋回涯审慎地打开,做足了准备,看到的一刻还是愣住了,视线从上?之下,又从下至上?扫了数遍,然后复杂地盯着少年。 季平宣坦然失色,仰起脖子,面?皮抖动着问:“怎么了?” 宋回涯抚平纸张边角处的褶皱,手指按在因血迹而模糊的笔墨上?,委婉问:“你有给别人看过这封信吗?” 季平宣摇头:“没有。” 他不敢泄露任何行迹,曾拆学过几个字,拿去问路人。可盘平城的杀手紧追不舍,他亦不敢冒险。 “‘平宣我儿’?”宋回涯说,“这不是什么证据,这只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 季平宣失声叫道:“不可能!” 第040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悬着笔,面前铺开的纸张上已落了几点墨渍,魂游天外,耳边还回荡着宋回涯今晨与他说过?的那些?狠话。 他翻查回忆,一遍遍寻找着蛛丝马迹,想知道哪些?是?宋回涯口?中的虚情假意,哪些?又只是?她的言不由衷。 不留山上的日子已恍如隔世。除却偶尔大梦浮生时闪过?几幕,大多记忆已随年岁故去。 先是?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好不容易得一栖身之所,不过?数年又师长死?绝,被迫浪迹江湖。 他最是?坎坷潦倒的一段经历,总是?不忍回看。如今再做整理,才发?现残留的那些?画面,大多与宋回涯有关。 入不留山后半月有余,他始终还在噩梦中惊醒。白天实在熬不住才敢入睡,夜里挑着灯去书阁念书。 那天下雨。山间的暴雨总有一种海啸山崩的气势。整座山林的树木都在弯折起伏。书阁好似伫立在一阵骇浪之中,狂风卷地?,吹得门窗都在哀鸣不止。 魏凌生出?来时忘记带伞,披着衣服,坐在桌案后心神不宁地?翻着书页。 等雨势终于?小去,才吹灭烛火,起身出?去。 刚一出?门,便看见宋回涯站在阶前。她脚上穿着一双快磨出?破洞的草鞋,身上衣服湿了大半,手边拎着把簇新的油伞。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滴落,在她脚边蓄成一个浅浅的水洼,可?见来人已等待许久。 宋回涯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云烟散退,天光放明,踯躅着准备离去,刚一迈步,听见身后动静,转过?头?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师弟,你在这儿呢?” 魏凌生瞅了她一眼,不知她在门外站了多久,蹙着眉头?,实在接受不来她的好意,未作?回应,兀自离开。 走回院落,发?现空了一半的水缸已经被人挑满,门口?还放了床厚重的被褥。有人给他送了早饭,就摆在桌子上。 那天风急雨骤,烛光只能照出?一片昏蒙,连远处山头?都看不真切。 魏凌生如今也有些?看不真切。 他心里固执地?想,师姐待他就是?极好的。 他随口?一句,宋回涯便会记在心里,哪怕师叔不许,也会悄悄跑去山下为他买书。 山路迂曲回环,他走不来那崎岖泥地?,院中的水缸总是?宋回涯替他挑好。 天冷天热,衣物、汤药也会提早一步送到他房中。 她鲜少只在嘴上嘘寒问暖,大多是?做了不说。魏凌生彼时还觉得宋回涯太过?殷勤,不理会自己冷脸相待,同他旧日家中的奴仆一般,只晓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大抵一辈子也就能随个俗流,做个泯然众矣的庸人。闯不出?多少名堂。 后来师父替他回京,取来几箱家中旧物。过?了两年,父亲旧部重整,前来探望,也带来诸多财物。 东西都堆在他的房间,被他随意扔在各处。 宋回涯来时目不暇接,左摸右看,拿起一个镂空的雕花笔筒,好奇向他询问:“师弟,这是?什么?” 魏凌生见她爱不释手,便直接说:“送你了。” 宋回涯面上惊吓,迟疑着道:“这不大好吧?” 魏凌生最看不上她优柔寡断,仿佛全身上下支不出?一根硬骨头?,见她又要将东西放回去,心下怒其不争,又大感心烦,不由加重了语气道:“给你就是?给你的了!你拿着就是?!” 宋回涯见他生气,局促地?僵在原地?,过?了会儿才佯装欢喜地?收下,笑容里还带着两分生硬,低声与他道:“那多谢师弟。” 她说:“往后师姐也送份礼物给你。” 宋回涯后来给他送过?扇子、送过?竹笛。还有些?不大经用,被他随手放置再未关注过?的小东西。最后都随书阁的一场大火成了灰烬。 魏凌生送过?她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了。宋回涯都精心保存,从未拿出?来过?。不留山落败后,那些?东西一些?不知去向,一些?被宋回涯换成了赶路用的盘缠。 如若这些?都是?欺骗,那宋回涯图求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求财吗? 那些?浮光掠影的画面,宛如一场荒腔走板的戏曲,他逐字逐句地?分析辩明,也难以确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魏凌生情不自禁地?叫道:“师姐……” 就如那年被困光寒山,前有胡匪,后有追兵。宋回涯叫他守在庙中,出?去一趟,回来时奄奄一息。 她身上穿着深色衣服,光色晦暗,看不出?血渍。 魏凌生想去查看她的伤势,被宋回涯一手推开。 她寻了处角落坐下,见魏凌生愁眉不展,低笑道:“师弟,你与我说说话,我怕自己睡着了。” 魏凌生想叫她睡一觉好,又怕她真的一睡不醒。紧紧靠在她身侧,搜肠刮肚,细碎地讲着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到后来实在想不出?,将京城街头?上一些?离谱的谣传也拎了出?来。 宋回涯闭着眼睛,时不时应上一声。 魏凌生听着她沉闷的回应,不敢回头?去看。一直说到喉咙沙哑,天色泛黑,宋回涯没了动静,彻底昏睡过?去,歪斜着靠在他身上。 魏凌生仔细听了听,听见两道呼吸声交错,一重一轻,快跳出?胸膛的心脏才勉强安了回去。 他握住宋回涯的手,那冰凉的体温冷得像铁,还带着股潮湿。他不敢松开。 窗外风声飒飒,月上中天时,远处山间出?现隐约的火光。 魏凌生惶惶不安,叫了宋回涯两声,得不到回应。思量片刻,将人背了起来,带着她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极不平稳,他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已是?慎之又慎,不料还是?摔了一跤。倒地?前只记着护住身后的人,手臂被旁侧尖锐的树枝划了一道,生生霍开道口?子。 他咬紧牙关再次起身,辨认了下方向,继续前行?。 “师姐。” 他忍着痛楚哑声喊了一句,想得到一丝回应。 宋回涯动了一下,恍恍惚惚,低声叫道:“魏凌生。” 那是?宋回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魏凌生浑身颤抖,叫道:“师姐?” 他停了下来,更大声地?喊:“师姐!” 宋回涯好像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沉缓地?在他耳边呼吸,回了一句:“师弟。” 她缓缓抬起手,摸向魏凌生的脸。冷却的血抹在他的唇角,感觉他在发?抖,只温柔地?说:“别怕。” 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魏凌生胸口?堵得难受,更有种锥心刺骨的疼。 他以为宋回涯是?喜欢他的。可?是?如今却跟他说:算了吧。不必当真。 ……是?宋回涯忘了。 是?她自欺欺人! 半掩的窗户被人拉开,朝思暮想的人忽然就那么眉开眼笑地?出?现在屋外。 她趴在窗台上,和柔轻笑道:“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一时有些?分不清了,看着她,眼眶发?热,切切澄清道:“师姐,不是?我要你去无?名涯的。是?你自己决意要去,是?你为了阿勉去的。” 宋回涯愣了下,试探又叫了声:“师弟?” 魏凌生如梦初醒,手腕酸疼,将笔放了回去,垂下头?闷不做声。 宋回涯斟酌着开口?:“盘平城……” 魏凌生转过?头?来看她。 宋回涯问:“盘平城的境况,你知道吗?” 魏凌生:“知道。” 宋回涯还没开口?,魏凌生又说:“我管。只是?盘平祸深至此,乱亡家国者,非士绅族老?。不易根绝。” “要多久?”宋回涯见他如此主动,厚颜无?耻地?道,“稳妥些?,得叫百姓能有衣食过?冬。开春后怎么样?” 魏凌生只看着她,心不在焉,过?了会儿才思忖着道:“半个月。” “那么快?”宋回涯笑着夸赞道,“我对师弟要刮目相看了!” 魏凌生听着这句只觉百感交集,酸涩居多,一时千言万语都齐涌上来。张嘴欲言时却忍了下去,也扯出?一个笑容,说:“师姐等着吧。” 宋回涯的宽柔温情似乎都在一语间回来了,亲近对着他道:“好,师弟。既然如此,我就在盘平多留几日,与你叙叙旧。我那徒弟还在客栈,我先去接她过?来。” 宋回涯沿着回廊走出?大门,便看见梁洗正背着刀,站在套好的马车旁,板着脸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在等待谁。 严鹤仪不知是?路上被冻出?病了,还是?被气的,两手揣进袖里,脊背不住在震颤。虽还是?缓带轻裘,一丝不苟,可?已没有初见时那等渊雅从容的气度。浑身肌肉紧绷,像随时能蹦起来咬人。 宋回涯当是?他二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上前好心询问:“怎么了?” 梁洗两手环胸,目眺远方,惜字如金道:“我决定先走了。” 宋回涯一脸莫名地?问:“去哪儿啊?” 梁洗收回视线,高冷地?说:“我决定先去找谢仲初探探路。你记得早些?过?来。太晚不候。” 宋回涯转向严鹤仪,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严鹤仪不情不愿地?摸着马背,阴阳怪气地?道:“她白日做梦呢,想一步登天,留在盘平干看热闹,心里不够痛快,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宋回涯思忖稍许,无?声做着口?型问道:“她向来如此吗?” 第041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接了徒弟出来,便将?客栈的房间退了。以免总遇上什?么想交“朋友”的家伙,扰人清幽。 沿街逛了一圈,想找个合适的住所。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下来。 二人越走越偏。正当宋知怯怀疑她们又要?住进哪所无人的废宅过夜时,前方路上突然?泼出一桶脏水,险些浇到二人。 宋知怯叫了一声。竹门刚要?关上,又被推了开来,里?头的人探出脑袋,忙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街上没人!” 打上照面,宋回涯才认出来,正是初到盘平时,在街上偶然?遇见,为她们讲解过的小姑娘。 “是你们呀!”小姑娘见到二人,还有些羞赧,将?木盆靠到门上,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怯生生地道?,“弄脏了吗?我给你们洗洗。” 宋回涯朝她身后望去。一片昏暗,没有灯火亦没有响动,可凭她的耳力,能觉察到门后还藏着两个人,便问:“家中只有你一个?” 小姑娘迟疑了下,见她二人不像坏人,先前还收过她的银钱,才细声说:“还有弟弟妹妹。” 宋回涯颔首,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比划着道?:“城外的农田边上要?盖一栋什?么楼。我娘去帮着做饭,我爹要?去采石,平日都住在外边儿,一月才回来一次呢。” 宋回涯见她院中晒满衣物,可见也在替人浆洗换些酬劳。 风霜正凛,宋知怯自小习惯了受冻都要?穿四?五件衣服才能打熬,这小姑娘身上仅一件芦花塞的旧衣,还要?泡在冷水中劳作。 一家老小碌碌无休,也就五口?人吃饭,竟落得如此贫寒困窘。 宋回涯不由问道?:“你家中开销许多?” 小姑娘戒备地后退半步,小声道?:“你们不会是县令的人吧?” 宋回涯笑说:“你们这盘平城里?还有县令呢?府衙都叫人给烧了。” “原来是没有,可如今不是快有了吗?”小姑娘说,“你们一来,官爷们也来了。” 宋回涯问:“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小姑娘眼神无辜地望着她不说话。 宋回涯摸出一两碎银,往她眼前晃了一下,在手中抛玩。 “你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多送你一份差事。” 小姑娘上道?极快,当即往后一退,让出条路,将?人往里?头请。 门后的俩小孩儿听见有人进来,飞也似地逃进里?屋。 宋回涯跨过门槛,那扇木门还在晃。 小姑娘从?角落的箱子里?翻出蜡烛,给她们点了一根。摆在桌子正中。又翻出两个碗,拿布仔细擦干净了,边忙活边道?:“今日下午,有人给几位大掌柜家中都送了一封帖子,说是要?去于老家中拜访,请各位族老都能过去一会。您是没看?见城门口?那排场,几十个人挎着刀、骑着马从?外头进来呢。每个都有人两个高?,好?生威风!” 她端着水摆到二人面前,跟着坐下,唉声叹气道?:“几位大掌柜都觉得这回来的县令不简单,想靠着阵仗与他们示威,弄些权柄到手。便立即喊来了几百青壮,一并带去。说什?么,即便是虎落平阳,也得乖乖爪牙,否则没他好?果子吃。唉,大家都怕得很。” 宋回涯问:“怕县令?” “怕他们打起来啊!到时候还不得是大伙儿遭殃。”小姑娘愁眉苦脸道?,“前一任县令就是个不要?命的。刚来盘平时还记得藏什?么光……” 宋回涯笑说:“韬光养晦。” 小姑娘点头,煞有其事道?:“总归就是够听话,什?么也不管。后来不知怎么想不通,因一件小事与他们叫起板来,于是几位大掌柜们便叫了帮打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县衙给围了,架起木柴点了把火。有人想跑出来,全被打手们踢了回去。烧到翌日火灭了,他们搬出一具具烧成?焦炭的尸体逐个点了数,确认没错,才肯罢手。听闻临近街巷的住户听了半宿的惨叫,至今都觉得那块地在闹鬼,夜里?根本不敢靠近。还有几个大病一场,险些跟着去了。” 宋知怯打着寒颤道?:“一刀杀了还得个干脆,活活烧死是什?么酷刑?换成?是我,我也要?回来闹鬼,吓死他们!” 小姑娘刚说完便觉着自己多嘴了,窥觑着宋回涯的脸色,忙又找补道?:“我只是随口?聊两句,出了这扇门,我可是不会认的!” 宋回涯饶有兴趣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小姑娘交握着双手,红了脸道?:“我家从?祖辈起便是盘平人。我叔伯、姑婶,都在几位大掌柜家里?混饭吃。我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听人说话,洗完衣服过去找他们,随意听两耳朵,所以什?么都知道?一些。” 宋回涯给她抛去两枚大钱,商量说:“往后你就帮我打探消息。如何?” 小姑娘看?着手中银钱,虽然?不舍,还是还了一半给宋回涯。 宋回涯看着她心如刀绞的表情,好?笑问:“怎么了?” 小姑娘一板一眼地说:“我不能什么都告诉您。那些大伙儿都能知道?的事情,我同您说说,当个故事解闷,不算什么。可有些隐秘的要?事,我不能说了害人。” 宋回涯满意笑道:“你家中还有多余的房间吗?” 小姑娘立马激动站了起来,说:“有的!我马上帮您收拾干净!我叫他们听话,保证不来吵您!” 宋知怯顿时有些急眼。 怎么还住下了?她师父是不是喜欢这个臭丫头? 小姑娘转向宋知怯问:“这是您丫鬟吗?” 宋知怯恼羞成?怒道?:“什?么丫鬟,我是她徒弟!” 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挣了一大笔银子的喜悦之中,笑得见牙不见眼,热情拉着她道?:“好?嘞小妹,我带你去看?看?,你喜欢哪个屋子都成?!” “等等。”宋回涯将?她叫住,“你说他们在哪个地方见面?” “于老的府里?。”小姑娘给她指了下路,又提醒道?,“少说得有三四?百人去围着,姐姐,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千万别去。” 宋回涯笑了笑,示意她二人先进去:“放心吧,打不起来。” 日暮时分,魏凌生缓步走出,门口?已有一辆马车等候。 他坐进车内,等待不多时,身后马蹄声渐近,一中年男子叫唤着被人拎下马来。 那中年男子一袭儒衫,身材干瘦,发须微白?。骑了半天马,停在路边又是干呕又是酸痛,还未缓过劲来,又被人揪着衣领强行推进车厢。 侍卫跟着进来,坐在男子身侧,手中长剑随意往边上一杵,直愣愣地戳到中年男子胸口?。男子不敢叫屈,唯唯诺诺地又往里?面挪去。 中年男人面色惨白?,如坐针毡地扯动着蹭乱的衣襟,想保持几分读书人的体面,只是眼神闪避,偏生给人一种狡猾又怯懦的畏缩感。想是不大认识魏凌生,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御、御史大夫?” 魏凌生余光瞥了眼不说话。 侍卫一掌拍上他肩膀,吓得中年男子又是一个激灵。 他笑道?:“这位岳县令在路上病了五月有余,本该于去年秋时赴任,可一提盘平便高?烧不退,隐疾复发,只能缠绵病榻,怎么都不见好?。” 中年男人颤颤巍巍地替自己辩解:“我今年……” 他比了个手势,想说自己年岁已高?,四?十有七,实在折腾不起舟车劳顿,路上耽搁也算情有可原。叫魏凌生冷眼一斜,自觉闭了嘴。 侍卫抬起长剑,抵着他上身,迫使他身形靠墙,贴住车厢,厉声警告道?:“跟在我家主子身后,见了人不要?胡说。问你什?么,主子同意了,只管照答。懂了吗?”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懂!懂!” 魏凌生伸出手,中年男子下意识想握,被侍卫用手肘顶了一下,才意会过来,立马将?官印与文书一并交予他。 街上走卒贩夫的叫卖声已然?消失,不知马车拐进了何处。 中年男人两手垂放在膝盖上,不敢掀开车帘去看?,心中有种灭顶的绝望,闭目忍耐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夜、夜已深,不知大夫要?去往何处?” 侍卫被他这贼眉鼠眼的模样?气笑,讽了一句:“既然?夜深,自然?是要?带您回去休息了。” 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道?:“可是官衙听闻已被人烧毁,里?头除了老鼠,什?么都没有。” 侍卫说:“这个岳县令放心。我等带人进去看?过,连只老鼠也没有。” 说话间,马车已停了下来。 侍卫掀开垂帘,率先请魏凌生出去。 中年男人提着衣摆紧随其后,一出车厢,便被刀光晃在了脸上。定?睛去看?,只见两侧各站有一排披坚执锐的勇猛将?士,再后方则是群高?举火把,凶神恶煞的民间好?汉。人群挤挤攘攘站了满街,不知其数多少。根本分不出敌我。 岳县令两腿发软,身体麻木,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几不能动弹,心中不住哀嚎:他的命怎生得如此苦?这样?的祸事又捉他来做什?么? 侍卫回头瞪他一眼,就要?上手来拽,岳县令摆摆手,顾不上狼狈,狗爬似地从?车上下来。 护卫们按住刀柄,就要?跟着魏凌生一同进去,后方一众护院随之压进两步。 密密麻麻的人群齐齐涌来,声势浩大,光焰晃颤,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中年男人死死挨在侍卫身侧,眼睛在地面四?处飞转。 第042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倚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发现全是彼此恭维的废话。 推杯换盏间,宴席将尽。魏凌生手不稳当?,将杯子一撇,按住额角,摆出一副头疼欲裂的表情。 侍卫已被打发出去,岳县令只好凭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硬着头皮为其策应。 他?在席上也小饮了两杯,然不敢喝醉,此时只装出醉意迷离的模样,过去半靠在魏凌生身上,口齿不清地道:“我家?公子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魏凌生羞愧抬头,借问时辰,表示衙门后院被人烧毁,今夜暂无落脚之处,能否在府上暂住一宿。 于老同他?客套几句,招手叫来仆从,领他?下去休息。 岳县令屁股着火似地想走,巴不得能早些逃离魔窟。奈何?使不出力气,弯腰扶了两下没扶起人来,只好让开?位置,由侍卫缓慢搀扶魏凌生出门。 年轻小仆碎步在前头引路:“几位贵客,请这边走……” 宋回涯闪身退至墙后,待看清几人去向,蜻蜓点水似地往墙上一攀,迂回绕到数人前头。 沿着小径直走,便?能清晰看到一处院落。一墙之隔便?是街巷。人都不撤去,院外还守着数十?上百的青壮。夜里压着嗓子熙攘,肖似成群的蚊虫在震鸣。 宋回涯先一步从窗口跳进屋内,隐匿声?息,躲进角落。 岳县令快跑着上前推开?房门。侍卫将人放到床上,回头冲正忙着点灯的中年男人使了个眼?色,催他?快走。 “不如我也留下吧。”岳县令哭丧着脸道,“我今夜不敢睡啊!” 他?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两腿虚软得不像话,先前走来那酩酊颠倒的姿态,起码有九成是真。岂敢独自离开?? 侍卫抬起手刀,善解人意地道:“那我帮忙打晕了你?” 岳县令闭上嘴,耷拉着脑袋掩门离开?。 魏凌生支撑着站起来,坐到圆凳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侍卫迅速将屋子周遭检查了一遍,回来轻声?道:“主子,书房、后院都未找到什么东西?。有一间密室,没有钥匙,未曾探查。西?面偏院,关着一群女人。门外有人看守。我看仆从送去的饭菜推测,大概十?来人左右。” 魏凌生嗓音干涩道:“城里的宅院,如何?会有关人的笼子。烧了吧。” 侍卫:“是。” 魏凌生又道:“义庄或是郊野,应当?有不少尸体,你去敛了回来。” “是。” 魏凌生顿了顿,又补充了几处细节,教他?如何?安排。 盘平城几大豪商蛇蟠蚓结,得摄权柄,已成祸患。只能分而化之,才能撼其根基,不伤民生。 他?心中权衡再三,戒骄戒躁,自觉没有错漏,才松下口气。点了点头。 侍卫全盘思量了遍,犹豫问道:“属下命人先去别处弄些动静,暂且将外面的人引开??” 几位士绅离去,该各自带走一批护院,可留下的仍不算少数。要带着那么多尸首进出替换,不引打手注意,他?心下没有把握。 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你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侍卫倏然惊起一身寒毛,握住剑柄,就要出鞘,又被魏凌生按了回去。 宋回涯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说:“我帮你。” 侍卫下意识瞥了眼?窗口,又不信邪地望向头顶。 宋回涯洋洋得意道:“笑?话,偷鸡摸狗可是我所长,能叫你发现,我这十?多年江湖就算白混了。” 侍卫:“……”江湖人骂她一声?贼,委实不算太冤枉。 “走吧。”宋回涯招呼道,“虽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可既是救人性命,我合该也要出一分力。人在哪里?”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纵是赚着流水似的金银,也实难请到什么真正的高手。大多是连半桶水都装不满的平庸之辈。 宋回涯踩着轻功一路走去,都无人听出她的动静。 只是这什么于大掌柜想必贪生畏死得很?,从花园到长廊皆挂满灯笼,将整座宅院照得亮如白昼。稍有人影闪现,便?容易显出踪迹,平添许多约束。 宋回涯往檐顶上一翻,身形轻如风筝,牵在阴影处,一路飘至后院柴房。 先用迷烟将里头的人放倒,再绕去前门,一掌利落劈在看守仆役的后脖颈,托着他?脑袋轻轻放倒在地,熟练地溜门撬锁,进去逐一将人搬出。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是无事出来闲走。 侍卫惊羡道:“宋姑娘,你这轻功怎么学的?也指点在下半招。” 宋回涯上下打量着他?,有些看不上:“你看看你腰粗体壮,学到头了,也就是从ha蟆变成蚂蚱,别指望了。” 侍卫被一盆冷水泼得透凉,哀叹了声?,上前忙活起来。 清晨,天?际山线外翻起一抹鱼肚白,于府后院也猛然蹿起一簇红色火光。 几声尖叫将众人从睡梦中惊醒。 白烟缭绕,浓雾弥漫,不多时便?笼罩了半座宅院。仆役们拎着水桶赶去救火,无头苍蝇似地乱作一团,顾不上身边有谁。 等众人反应过来,睡梦中被困的家?仆已被救出,连同一起被搬出来的,还有柴房中关着的十?多具尸体。 那些尸体烧得不算焦黑,瞧着更像是被毒烟闷死。烧伤之外,还能看见遍布全身的凌虐痕迹。横七竖八地摆在街道上。 百姓素来最爱看热闹,有些目力极佳的,当?场“嗬”了一声?,扭头与身后人讲述,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 护卫们看不过眼?,去就近的屋子里扯出几块麻布,盖在尸体身上。 魏凌生等火势将要扑灭时才从人群中出来,持刀护卫们立马上前,将他?围在正中,顺道将一干仆役推了开?去。 侍卫站在尸首正中,一手死死按住剑柄,怒不可遏地叫道:“主子!这群人被锁在屋中,身上——我等劈开?木门的时候,已经?晚了!” 正好于老也在众人簇拥下赶了过来。魏凌生面色阴沉,震怒道:“将人给我拿下!” 一众兵将高声?应道:“是!” 武人铿锵有力的吼声?,盖过了周遭数百人汇聚的嘈杂,如雷霆响彻,一时间真有种浩然堂皇的正气。 两名高大护卫箭步上前,趁着诸人尚在怔神,拧着于老双臂,将他?缉拿。 边上打手迟一步阻拦,后方护卫直接亮出刀剑,嘴里凶狠呼喝。 打手们苦熬一夜,方又急着救火,此刻还头昏脑涨,哪曾见过这般阵仗?瞪着眼?睛左右相视,无人敢率先出头。 围观百姓正生出的兔死狐悲的凄怆之情,以为今次也要同往常一般不了了之,见这帮护卫当?真动手拿人,如堕云雾,浑然不敢相信。 于公双手被缚身后,两名武将态度悍戾,强硬将其拖拽到街头。他?越是挣扎,越是钻心剧痛,到后面嘴里只剩惨叫。 边上的于小郎君跟着红了眼?,要冲上前来,只被将士随手一推,人便?跟稻杆子似地倒了下去。 于老怒火冲天?,暴跳如雷,尖声?咒骂:“竖子找死!你这小杂种当?真找死!你敢动我儿子!” 侍卫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脏布,直接塞进他?嘴里。 魏凌生威严令道:“尸首也带回衙门!命仵作验尸,看究竟是怎一回事!” “是!” 立即有人用布匹将尸体裹紧,一头一尾地抬着,仓促离去。 于夫人快步冲出来时,一干人等已跑得只剩下背影。百姓唯恐殃及池鱼,跟着散了。 她对着一片狼藉哭天?喊地,见一群青壮低着头,跟鹌鹑似站在旁边,上前用力捶打着众人叫骂:“没用的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光长嘴不长腿?还不给我跟去,把人抢回来!” 她悲愤交加,一时两眼?发黑,险些晕厥。 于小郎君跑来将她抱住,拍着她背给她顺气,不住追问:“阿娘,怎么办啊?” 于夫人缓不过劲儿,痛苦地道:“去找你几位叔伯,快去。” 于小郎君火速差人前去送信,刚备好马车,准备登门,几人已收到风声?,先行赶来。 数人在路上已合计过一道,只觉得魏凌生此举太过反常。昨夜还与你推心置腹,何?至于一夜过去翻脸不认? 偏生这事出得巧合,众人都有些拿不准。路过于府,将于家?小郎君顺上马车,便?转道去往衙门。 于小郎君面色煞白,回头张望数遍,扯住就近一人的衣袖道:“王叔,不多带几人去,怎好逼他?们放人?那帮贼人当?真凶虐残暴,目无王法!岂敢光天?化日闯进别人家?中行凶?!” 几位士绅在盘平做惯了强龙,听着这话都觉得有些古怪。 王姓老者?拍着他?手安抚道:“那县令只拿了你父亲一个,显然是无意赶尽杀绝,我等先去与他?商谈,若能以别的手段摆平,自是最好。首要是先将你父亲救出来。” 于小郎君叫喊道:“他?们今天?险些就要当?街打死我父亲!还有什么好谈!” 他?挽起自己衣袖,要将身上伤口展示给众人。 对面一老者?肃着脸威吓道:“那病鬼带了百十?来个好手,真要打将起来,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你父亲。你非要逞一时意气,我马上回去叫人!” 众人皆在一旁劝,叫他?勿与晚辈置气。于小郎君这才歇了声?。 王老与他?打听:“我听人说,他?们从你府上翻出了十?多具死尸?是不是真?还是有人故意构陷?” 第043章 鱼目亦笑我 一众护卫正忙着打扫衙门?后?院的废墟。 土地?被烧得焦黑,四面都有点火的痕迹,搬动?中断裂的墙壁再次坍塌,扬起浓重的灰尘。 关?押囚徒的牢狱倒是?没?怎么被毁,于老被扔进?里头,栽倒在地?,飞也似地?爬起来拍打身上衣服。见这满地?脏污,简直无处落脚,隔着栅栏朝外叫骂。 众人充耳不闻,陆续将搬来十多具尸体平摆在地?。于老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能从光亮处看见一些晃动?的虚影与面容模糊的残尸。 多瞧两眼便吓得脊背发凉,总觉得这地?方阴气太重,那群死人能从阎王殿里再爬出来找他索命。 他噤了声,面朝向墙壁,闭目呢喃求神拜佛。 在他安静后?,两名青年拿着扫帚过来,将走道上的路面清扫了一遍。很快又有人搬来一套桌椅,烧好炭盆,架起火炉,把守于牢房各处。魏凌生这才在前呼后?拥中隆重登场了。 于老气愤地?抖抖宽袖,依旧背对着众人不肯转身。耳边听见魏凌生道:“给他们各自打口棺材,好生落葬了。” “是?。” 脚步声繁杂,渐行远去。身后?除却此起彼伏的呼吸,再没?有多余的动?静。 于老忍不住回头,发现魏凌生就那么八风不动?地?坐在一把宽椅上,旁若无人地?烤火。边上一群武者虎视眈眈,肖似青面獠牙的阵前小鬼。 于老心中发憷,面色微动?,开口道:“小郎君,即便你是?盘平县令,没?个证据,如何拿我?又能将我在这里关?上几日??昨日?在老夫家?中,你可?是?亲口说……” 岳县令拍拍胸脯打断说:“我才是?盘平县令。” 于老艰难调转视线,落在一旁的中年男子?身上,眼神中满是?质疑与轻蔑。 岳县令大早上睡得满脑子?浆糊,被走水的喊叫声惊醒,抱头鼠窜地?奔出门?口,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魏凌生身侧,此刻还衣冠不整,形容憔悴。 他指指上空,说了句掏心掏肺的话:“若说官大一级压死人。那这位郎君,能直接压塌我的祖坟。” 泥炉中热水沸腾,在静谧牢房了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响动?。 岳县令说着,感觉自己的脑壳也被蒸汽顶了一把,忖量片刻,总算回过味儿来了。面上神采愈发饱满,浑浊沧桑的眼中凝聚出熠熠的精光,口气也变得张狂:“这位郎君图穷匕见,于公若还觉得他是?玩笑威吓,未免太不清醒了。” 有人撑腰,自是?意气分发,他比出一根手指示意道:“在尔等眼中,我不过老兵残将,孤立无援。尔等及其党羽,在这位郎君眼中,也不过是?幺幺小丑,九牛一毫。既已?进?了此处,于老还是?干脆说实话吧,也能省去一顿皮肉之?疼。” 于老自己尚有一肚子?大话没?来得及吹嘘,听到这番敲打不免嗤之?以鼻。 就凭魏凌生先前那番低服做小的姿态,再厉害,能搬出什么大佛? “听来,是?还要对老夫用私刑?”于老死盯着魏凌生,冷声道,“我今日?莫说是?死在这衙门?里,便是?身上多道伤口,几位难道还能活着走出盘平城吗?” 热水连成银线倒入茶杯,白烟散开,魏凌生放下小壶,沉稳说道:“我现下肯费口舌与你多说,已?是?看在盘平百姓的面上,若是?心情不善,直接杀了你也是?可?以。高清永座下死了条狗,是?不敢与我深究的。他怕是?连你名字都不记得。” 于公听他直呼侍中大名,嘴上说得又如此轻巧,面上怔愣,胸口泛起惊涛骇浪,此时才警醒。 他上前一步,好似虎狼低头,识时务地?收起爪牙之?利,扯动?着松垮的面皮可?怜叫屈道:“实在是?冤枉,我不知郎君在说什么。我家?中宅院刚叫人放火烧了,现下还不知贼人身在何处。那些人多半也是?凶犯杀的,要嫁祸于我。阁下既是?京城来的贵人,还请明察秋毫,一定要还我个公道。” “此事?是?不是?冤枉我不清楚,不过有一事?,我知道,指定不是?冤枉。”魏凌生轻描淡写地?道,“这些年几大掌柜借由盘平地?利,克剥军粮,搜刮民财,单是?行贿所用,少说也该有十几万两银子?了吧。” 岳县令听得双眼圆瞪,暗暗掐算起数字。人是?再也不敢留了,两脚打绊地?往外跑去,生怕走慢一步,多听了几句,要跟着将脑袋留在这阴湿之?地?。 护卫错身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岳县令抖如筛糠,只能灰溜溜地?滚回去。 魏凌生说到一半,摇了摇头,纠正道:“……该是不止。附近城镇商贾皆远途绕行,货与盘平。可?这些年盘平官员叫着穷苦,只向朝廷缴过不到万两税银。这里头的账目,怕只有于公还算得清楚。我给你一杯茶的时间,要不要弃暗投明,为朝廷诛戮这帮蠹虫,全看于公一念。” 于老心存侥幸,还大叫着道:“阁下高看我了!哪有那么多银钱?!” 魏凌生从容不迫地?喝了口茶,兀自道:“天时不祥,地?道不宜。兵疲于外,民贫于内。是?以朝廷放任多年,以换朝夕安稳。可?到底是?百姓血汗,岂能失于泥涂。我先找你,是?多给你一条活路。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运气。你若不珍惜,我也无话可?说。” 于公沉默良久,苦笑着道:“我若是?说了,我这条命可?就没?了。” “于公真是?困糊涂了。你就是?不说,这条命难道还能有吗?”魏凌生坦诚笑道,“我若是?现下放你出去,着人严密护送,再遣派耳目去张王几家?看守。隔日?去东城门?往北三里地?的仓库、西门?的怀远镖局,将你名下私财取一部分出来,运去城外。那你妻儿子?女还能活吗?” 于老听到前头,嘴里还在组织着糊弄的说辞,待听见后?面,已?是?浑身僵直,头脑发木,张着嘴,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最?是?清楚那些高官的狠辣手段。凡有叛离,即便只是?捕风捉影的疑心,也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魏凌生体贴地?解释了一句:“我的人跟了于小郎君几天,便发现这两处地?方。此时他该正忙着筹钱,看他去往何处支取,还能寻到更多线索。于公想赌,坐在这里等着便是?。” 于老久久凝望,目光中有惊恐,有怨毒,有踯躅,重重叠叠,近乎化成实质,落在魏凌生的脸上。 “我可?以给你一个见他们的机会。还能遣人安然护送他们出城。无论他们命有多大,到底博过一次。”魏凌生像是?深明大义地?劝告道,“于公,人不可?太自私啊。你这把年纪已?是?活到头了。但你的子?女孙儿,尚且年轻。如何能舍得叫他们不明不白地?与自己陪葬?” 于老悲从中来,不由老泪纵横:“阁下何苦逼我?你想解盘平之?困,我就算是?把这些年交易往来的账簿都拿出来,又有几分用处?盘平百姓难道不懂吗?他们愿意听命我等,与那些所谓证据从无关?系。你拿着出去,与族老们起了冲突,百姓还是?要帮他们。” 魏凌生慢条斯理地?喝完手中茶,摩挲着转了一圈,等不到想听的话,轻轻将杯盏放回桌上。 那一声轻响过后?,魏凌生便耐心告罄,起身离座。 于老垂死挣扎道:“阁下!我去帮你与他们商谈!我将全部家?财都赠予郎君!往后?我等自行离开盘平!我还可?以将杀害几位县令的匪贼都交由阁下处置!只要放我一命!” 等人头也不回地?快走出视线,于老的心才彻底沉到了底部,猛然上前撞上栏杆,大喊着道:“我说!我都说!” 魏凌生停步,顿足稍许,还是?走了出去。 于老颓然跌坐在地?,额头萧索抵着牢门?。 正痛哭流涕,护卫端着纸笔走了回来。 第044章 鱼目亦笑我 于夫人半躺在床上,听完于小郎君叙述,低头抹着眼泪道:“到底都是逐利之人,淡薄无情,不知那狗官允诺了他们什么,他们这是不管你父亲了。” “啊?”于小郎君茫然了一瞬,既而愤慨道,“父亲与他们多?年相交,情同手足!他们如何忍心?难怪我叫他们合力去逼狗官放人,他们还训斥我不懂事。原是想独善其身!” 于夫人想的更消极一些。诸人都不是什么善类。他家成了落单的孤狼,无人主事,是谁人都会想来分一口肉的。 她按住不提,只叫于小郎君速去筹钱,切忌张扬,莫叫太多?人知晓,免引得人心惶惶。自己也将一干贵重?首饰整理了遍,装进匣中,抱上马车。 最后短短半日,筹到了六千两左右。 红日渐近西山,黄昏时分,于夫人带着银钱来到衙门。 天?色灰朦。侍卫提着盏灯出来接她,未带二人进去,只站在门内遮掩了下?外间的视线。 于夫人先是拿出一千两,侍卫在手中点了一遍,痛快收入怀中,模棱两可地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狱中探视不合规矩,夫人明日再来试试吧。” 于夫人见此反是松了口气。单凭这位新县令的气派,便不是什么乡野来的穷酸小官。若只是为求财,区区一千两自是不能入眼。 她又命儿子回马车搬来一个木匣,好言好语地塞入侍卫手中。 侍卫熟练地收下?,嘴上还是不松口:“于夫人这是做什么?实在是通融不得。速速离去。” 于夫人只将身上银钱都拿出来,恳求了几次,那侍卫才总算同意?,态度冷淡地道:“只能片刻。只许一人。” 于夫人独自随他进去。 穿过?后院时,看见摆在漆黑焦土上的十几具棺材,又有数十名猛士一致停下?动作?来盯着她,被吓得毛骨悚然。 进了牢狱,本以为会看见什么不忍目睹的惨状,一路进去不敢抬头,眼泪已经先行滚下?。 等听到于老一声低呼,碎步赶去,见人还全?须全?尾地站着,连身上衣衫都没有几处凌乱,只是面?容憔悴了些许,尚且不敢置信,握住于老的手痛泣道:“我苦命的阿郎啊!” 反复端详,确认县令未施刑罚,不过?是将人好生关着,情绪才稍稍平静。 于老郑重?其事地交代道:“你不必为我担心。今日回去,马上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们离开盘平。” 于夫人错愕道:“那何时回来?家中的田产、商铺,又该给谁打理?” 于老急说:“要不得啦,顾不上那些。一辈子也别回来!” 侍卫阴恻恻地在后方盯着,搭腔道:“出城一路不大?安生,劫匪颇多?,夫人若是想走,我等定然着力护送。只是府衙如今正?值缺人之际,抽调不出太多?好汉。” 于夫人听出来他是还想要钱,回头瞅了一眼,又用眼神询问于公。 纵是要走,于府中也不缺护院打手。绿林上的朋友也有一些,都能用钱打发。 她心中自然是怨恨这帮官府的人,不想再将银钱扔进水里,还听不着个响儿。 于老用力握了下?她的手,面?上肌肉紧绷,重?音咬字说:“除却?几位官爷,盘平城里已没有能信任的人。带上家中亲眷,走吧!” 于夫人听他说得严峻,也不免慌张。胸膛里七上八下?地悬紧,想再细问,却?见于老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念及身后还有外人,她也只得将话都咽回去。 不懂为何前一日还是盘平城中的高门大?户,无所畏忌,自此就要东西漂泊,南北奔流了。 “怎么了?”她悲情难抑,呢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不容她感念伤怀,公事公办地道:“我给夫人一晚上的时间准备,城外那群草寇猖獗得很?,若是再晚,怕是得纠集闹事,伏路打劫,届时我等不定有那心力。” 说罢又跟了一句:“于夫人该走了。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于夫人应下?,只是还有许多?事情琢磨不明白,注视着于老,想求个解答。 于老默然不语,泪盈袖袍,拍了拍她手,也紧催着她离开。 于夫人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侍卫跟在后面?,见她仍是一脸凄戚,提醒了句:“于公无恙,夫人不该开心些吗?他几位好友关怀心切,该也快过?来探看了。” 于夫人闻言收拾了心情,擦干净脸,摆出一副稍显轻快的面?容,走出衙门后,与闻讯赶来的士绅们道:“见到了,不曾被逼问,好生招待着,只是暂时可能出不来。还要再关上几日。” 数人未觉出端倪,只观到她神态中的疏离跟埋怨,不以为然地笑道:“如此便好。我等就说,那小杂种就算再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动于兄的一根汗毛,是嫂嫂跟贤侄心慌意乱了。” “等于兄出来,我等没了顾忌,找个机会好好教训那狗官一顿,叫他低头给于兄和嫂嫂赔个不是。吞进去多少,成倍地吐出来。” 于夫人敷衍应付,脚下?未停,上了马车,命车夫快行。 侍卫转身回到牢狱,幽微的烛火在地面?投下?一个臃肿的身影,他抬起头,于老已因?恐惧,撕下?衣服的布条,挂在窗口自缢身亡。 翌日晚间,于夫人命亲信悄然将城中不及变卖的田产、地契,一并送去县衙,当作?酬谢。 于小郎君闻听,心尖疼得滴血,已是不及阻止。 于氏经营多?年,虽也算家财丰巨,可多?数进项并不留在自己手中,都用于上下?打点。这一送,数十年的劳苦有半数都算付之东流了。 所幸县衙真的遣人来接,由魏凌生的贴身侍卫领头,趁着夜色昏暗,将两辆马车的人财带出盘平。 出城门后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山道上。 于夫人双眼紧闭,再是强撑,亦是骇得要晕厥过?去。 侍卫下?马敲了敲车门,让他们出来。 众人方寸大?乱,从缄默无言到鸡飞狗跳,顷刻吵做一团。 于小郎君掀开门帘,冒出头问:“怎么了?” 侍卫两手抱剑,言简意?赅地道:“你们该走了,东西留下?。” 一群人疑神疑鬼了整晚,此刻发了疯似地吼叫出来:“岂有此理,你们言而无信!” “山中劫匪都不及你们无耻!我于家孝敬了你们多?少?钱?竟连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都不留?” “你们答应过?我父亲什么?莫非也不作?数了吗?” 侍卫短短两日得了大?笔钱财,看着这帮财神爷也是难得的好脾气,任由他们骂,笑若春风道:“我若是你们,就赶紧逃命,舍下?一切潜入到这山野林莽里去,带着这些东西,反倒死?得更快。” 于小郎君以为他是恫吓,问:“你们什么意?思?” 侍卫说:“我家主子心善,不做赶尽杀绝的事。你们的主子可就不一定了。同是高家的几条狗,也未必愿意?放过?你们。护送这一路,到此已算仁至义尽,往后自求多?福吧。” 于小郎君茫无一策,回头去找母亲,扯了扯于夫人的衣袖。 “对了。” 侍卫抬手一招,身后数人立马扛来一个重?物。 众人这才注意?到,护卫们来时还带着个东西,一直放在马背上。 几人将那横长物体?摆在地面?,掀开包裹的白布,露出于公那张略险狰狞的面?孔。 于小郎君与那张不能瞑目的脸直直对上了视线,错愣了好一阵,继而是胆裂魂飞地尖叫,直要将五脏六腑都咆哮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往后直蹿,引起身后一帮家眷跟着惨叫,紧紧抱在一起。 “带着你父亲一起逃吧,也算是一家团圆了。”侍卫举起长剑,笑容淡去,“再不下?来,我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一众护卫将于家老小留在路边,带着其余车马返回盘平。 于氏逃离盘平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出一日,城中百姓们便从各路人马口中得知,于公一家老小都没了踪迹,随即各种揣测甚嚣尘上,讨论得沸沸扬扬。 便是宋回涯不怎么出家门,也能觉出城中的暗流涌动。 百姓们原本只等着县衙后院再起第二次火,彻底埋了朝廷的野心勃勃。岂料数日过?去,县令安然无事,横行霸道的大?掌柜,倒是狐奔鼠蹿,避其威仪了。 早已习惯了世道昏沉的众人,骤然得见天?光大?明,如何能不震动? 宋回涯坐在院中,教徒弟识字念书。 宋知怯换上了新衣服,高高挽起衣袖,用石子儿在地上抄写。 挎着菜篮的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远远便兴冲冲地喊:“女侠!我知道了!” 宋回涯抬起头,见她脸色绯红,拍拍徒弟,让其去倒杯水来。 小姑娘将菜篮随意?往桌上一扔,张口欲言,又突然没了头绪,眉头皱了皱,转动着眼珠,将今日听来的消息复盘一遍,发现?说法错乱得要把自己给绕晕了。 她挠了挠头,索性只挑自己喜欢的话,亢奋地转述道:“女侠,你不知道!城里的百姓说,这次来的县令好生威风!身长七尺,还长得怎么怎么好看,带着上百个精兵猛将,特?意?来这里平叛逆贼。来的当晚就率人直奔于府,在门口险些与那群满身横肉的护院打将起来!僵持到夜深,还是被于公毕恭毕敬地请进家门。” 宋回涯笑道:“哦?” 若不是当晚她也在,听了几耳朵,怕是真要信了。 小姑娘继续眉飞色舞地道:“那县令不仅搜查了于家后宅,还以牙还牙地放了把火,第二日早上当众将于公给拿了,游街示众,一路拖行至衙门。” 第045章 鱼目亦笑我 刺客一路冲向护城河,捂着伤口,跃入水中。 河面上结了层薄冰,接连响起一串清脆的碎玉声。 护卫们举着火把去照,只能?看见一片浑浊的深绿色,连血渍都浮不出来。 这样的天气,这般的伤势,若还能?叫他活着逃脱,合是他命不该绝。 护卫们不敢深追,怕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留下两?人沿着河道搜寻,其余人准备回去。 一青年?迟疑着叫了声:“宋姑娘?” “嗯。”宋回涯收起长剑,在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那人见她没有同?行的意?愿,便领着兄弟们先走。 宋回涯将剑横放在膝上,望着碎裂的冰块在月色中透出净莹的白光,依稀中仿佛看见了不留山上那条蜿蜒缥碧的河水。 她低垂着视线,透过模糊的河面,回味着那先前从岁月深处重新?翻上来的老旧画面。 每日初晨时分,她早起练完剑,都会在河岸边上小坐片刻。 雨水过后,水势漫涨,河面上便会出现鱼鳞似的排排波纹。 宋回涯喜欢往河里扔石子?儿,听着石头与潺潺水流激荡的声响自娱自乐。 该是早春的某一日。宋回涯如?往常一样在岸边坐下。 她正拍打?着衣服上的露水,偏过头,意?外看见隔壁山道上,宋誓成正鬼鬼祟祟地提着两?个木桶往山上跑。 宋誓成也心有灵犀地转了下头,二?人在清晨幽微的光线中,隔着片蓬勃横生的杂草四目相对。 宋回涯:“……” 宋誓成:“……” “啧啧。”宋回涯从身上掏出备好的早饭,拿出炊饼吃了一口,意?味深长地道,“师伯啊,你从没起那么早给?我挑过水,还说是对我最好呢。” 宋誓成老脸本有点挂不住,听她这语气,当场被气笑道:“你这猢狲,山上那帮称王的猴子?都没你能?撒野,整日上蹿下跳没个安分,还要我一把老骨头去给?你打?水?你这丫头是半点良心都不讲了是吧?” 宋回涯低头翻出片肉干,使劲嚼了两?下,吊着眼尾酸味十足地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徒弟,不替我打?水也就罢了,还要费尽心思地找理由骂我。” 宋誓成放下两?桶水,揉了揉肩,顺着她话锋道:“确实也是,你又不是我徒弟。” 宋回涯叫道:“那我师父也没给?我打?过啊!” 宋誓成说:“那你去找你师父啊!” “唉……”宋回涯撕扯着手上肉条,表情?落寞,怪腔怪调地自嘲道,“是我宋回涯,不讨人喜欢啊!” 宋誓成扛不住了,摆摆手告饶道:“好,好,大不了我也给?你挑两?桶!反正我们这不留山,辈分都是倒着来的。徒弟没收着,收来的全?是活祖宗。” 宋回涯高声应道:“我是泼猴!哪里会缺水喝!吸风饮露就能?活了。” 宋誓成说:“不要蹬鼻子?上脸啊!” 宋回涯哼了一声:“我哪里敢?师伯往后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偏心师弟,我身为大师姐,怎么会跟师弟比较呢?” 宋誓成见她还来劲儿了,挽起袖子?就要下来亲自教训她。 宋回涯使眼色地赶紧接了一句:“师伯,我错了。” 宋誓成简直哭笑不得,指着山上道:“你既然晓得自己是大师姐,这水你去送。” 宋回涯想也不想便回绝道:“我不要。那京城里来的士族公子?,清贵得很,瞧不上我跟阿勉。我见着就忍不住想讽刺他两?句。到时候又把他气得不吃饭了,你心疼起来,还不是得数落到我头上?你自己送吧。” 宋誓成嗤笑一声,从袖口摸出几两?碎银,问:“这样忍不忍得住?” 宋回涯高举起手,师伯将碎银抛了过来。她收到钱,立马塞入怀中,嫣然笑道:“即是同?门师弟,我怎会欺凌新?来的手足?何况他未曾习武,是个听话懂事的文雅人。师伯放心,我最喜欢读书人了。” 宋誓成揣着两?手,忧心忡忡道:“我若是哪天不在了,你不会找个借口打?死我徒弟吧?” 宋回涯笑呵呵地说:“这担忧不无?道理。我就是这般坏。” 她将东西收好,爬上山道,弯腰抬起两?桶水。 宋誓成在一旁审视着她,半晌后,等宋回涯要走了,才莫名冒出一句感慨至深的话:“宋回涯啊,你说假话时,真得让人看不出来。你说真话时,又假得让人不敢相信。” 宋回涯煞有介事地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其实我骗过你许多?,只是你蠢得不相信。这着实是真话。” 宋誓成朝着她后背一巴掌拍了过去,大笑道:“我分它做什么?你可是我师侄。好听的便是真话,难听的都是假话。” 宋回涯叫他掌劲拍得险些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想将手里的木桶直接抡他脸上去。 宋誓成主动靠过来,说:“你师弟饱经世变。虽确有几分傲气,可待你与阿勉冷淡倒不是因为心高。你……” 他想替魏凌生辩解两句,见宋回涯没什么心情?听,又止了话题,说:“罢了。总归你可答应过我的,要帮忙看顾你师弟。不留山路陡难行,他又身体文弱,若我不在,往后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你多?帮帮他。” 宋回涯立马说:“那这点钱可不够。” 宋誓成为这帮小辈的同?门情?谊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恼火骂道:“你穷鬼转世啊?我不留山哪时短过你吃穿?你这混丫头,你师父又不准你下山走远,你留那么钱做什么用!” 他顿了顿,想通什么,又慈眉善目地大方起来:“给?!当然给?,师伯先帮你存着。” 宋回涯睨他一眼,没好气地“呸”了一声。 与魏凌生的相处其实称得上融洽。太多?细节宋回涯记不起来了。只是熟悉之后,发现他不同?自己预想的那般不可一世。 国?破家亡这等万箭攒心的变故,他用了一个月便收拾好心情?走出来。不在人前提及,亦不再自怨自艾。 他待阿勉也很亲近。看不得宋回涯随意?打?发他在一旁识字,主动为他挑选书籍,为他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有时夜里睡不着,许是想起自己时乖命蹇,种种经历痛极惨怛,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便坏了脑子?一般趁夜去河里打?水,跌跌撞撞地往回搬。最后带回来一身湿衣,以及小半缸近底的水。 担心宋回涯早起白跑一趟,还会特意?绕去她的院前,在她门前留张纸条。 虽然其实许多?时候,是宋誓成帮他做的事。 魏凌生的想法有时很好懂,自以为藏得深沉,实则都写在脸上。连阿勉都能?偶尔从他那里占到两?分便宜。因为他对不留山的人不曾防备,念其恩情?,自觉亏欠,也从来大方。 师伯总是对的,他看人其实比宋回涯更准。 可惜宋回涯太过愚钝。她笑魏凌生虚情?假意?分不清楚,到头来自己更胜一筹。谁人敢给?她真心,她从来舍得糟践。 在不留山上学艺七年?,她都没捋下反骨,同?师父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好听话。 当年?她从魏凌生那里换到不少值钱宝物,转手便拿去山下卖给?当铺。时日一久,宋誓成也发觉了,但不知为何没有告发,只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那么过了大半年?,有一回宋回涯刚从当铺里走出来,迎面便撞上了宋惜微。 不知她在原地站了多?久,眉头微微皱着,表情?看起来即像困惑又像愠怒。 宋回涯紧张将手背到身后,抢先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乐意?给?我的!既然送我,我卖了的钱也是我的!” 宋惜微没有责备她私自下山,也没有要追究她哄骗同?门财物的意?思,只是问道:“我听说你近日缺钱,你要钱做什么?” 宋回涯这才放下心,手里抛着钱袋,无?所用心地道:“没想好。等攒够了钱再说呗。听闻天下间的剑客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名剑,左右没人会送我,我可以先攒着,往后给?自己买一把。” 她后面那几句是故意?说来好叫师父不高兴的。 宋惜微最是心软,每每听她说些自暴自弃的话,便深自疚责,露出一丝无?措的黯然神色。 宋回涯何其残忍。 彼时宋惜微是什么反应,她没有回头看。说完这句便径直走了。 宋回涯动了一下,抬起手中剑,指尖摩挲着剑鞘上的“宋回涯”三?字,心里想,自己确实是狼心狗肺。 稍一用力,左手旧伤处便生出一阵刺痛。那痛楚密密麻麻,激起她满背的冷汗与寒意?。 护城河上的冰自破开那道口子?后,夜风里碎声不断。照出千万个零碎的月亮。全?是难以书写的心情?。 宋回涯扼住自己的手腕,看着上面干涸的血,深深吸了口气。 她想起自己的左手是为何断的了。 第046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自入师门起?便习练左手剑,剑术是宋惜微替她一招一式地?改进、修正,多年过去,已有所成。 连宋誓成也?曾羡叹,她这只左利手,在武学一道?上实属天?道?垂青。小?小?年纪,便是去闯那劳门子的茂衡门,也?足以打?穿他们半座山头,近乎逢无敌手。 后来左手被生生打?断,魏凌生一直以为祸因在他,但在宋回涯的道?理中其实不是。 当年宋誓成受故人相?托截杀逆贼,救下魏凌生,庇入不留山,山门便一直受朝廷针对?。 武林同道?迫压于朝廷声威,无人敢言。 与不留山同属一支的茂衡门,唯恐引火烧身,暗中请宋惜微入山,十多位长老?群聚一堂,威逼利诱,几番相?劝,命她说通宋誓成,交出魏凌生。 宋惜微一声不吭,背身走出殿门,取出腰牌执剑斩断,在围观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毅然宣告:“从今往后,我不留山,与茂衡门再?无任何瓜葛。恩怨自负,生死无尤。” 说罢躬身一礼,潇洒离去。 这也?成了宋惜微往后的一大污点:孤恩负德,背信弃义。 宋回涯得知此事,本是高兴终于跟那破茂衡撇清了干系,不必再?看着自家?便宜流入隔壁的猪圈里,可事后一想,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 她在湖边找到钓鱼散心?的宋誓成,折了枝花坐下,阴阳怪气?地?同他道?:“我看透了,师父果然更喜欢魏凌生那样的弟子。我原先被茂衡门那般欺负,师父一句话都没为我说过,还想着将不留山交托到那帮孽畜手里。如今师弟有难,对?方不过是婉言劝解一句,我那好师父为了他,忍了几十年的委屈,是一朝也?忍不了了,不留山下那帮百姓的安生日子,也?无暇顾上了。” “唉,兄弟阋墙,祸起?于我。分明是为了我。你这便宜徒弟比不上我这温厚兄长有哪里奇怪?”宋誓成愧疚地?叹了一声,转头问,“今后的不留山,若再?无闲和平静,你会责备师伯吗?” 宋回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打?出生起?便颠沛流离,我是习惯的,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习不习惯。” 宋誓成看了她一眼,盯着湖面,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仔细琢磨许久,“啧啧”两声。 宋回涯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宋誓成好笑说:“你不在意往后清净日子少了,麻烦多了。却在意你师父更喜欢我收的徒弟。嘴上总说我小?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宋回涯,气?度小?了的啊。长那么?硬的嘴,容易挨打?。” “莫名其妙!”宋回涯用力“哼”了一声,“胡言乱语!” 她一面敲敲脑袋,一面站起?来,走前不忘多骂他一句:“师伯,你脑子有病!” 宋誓成也?扯着嗓子骂:“我早晚有一日,要替你师父好好揍你一顿!” 宋回涯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簌簌风声,只觉处处哀音。时隔多年,疼得还是如此真切。 宋惜微赠她剑的那晚,就是她们最后一面。再?相?见时,已是天?人两隔。 宋誓成带着她的尸首回来,领着两位师弟上山送行。 江湖中无人敢来,丧事办得极为冷清。 宋誓成本是想挑一日天?晴的,可偏生春雨连绵,那几日下得没完。他怕小?妹停棺久了,尸首腐烂,决定早早入土。 宋惜微一辈子活得磊落光彩,死了也?得处处体面。 烟雨迷蒙,宋回涯站在山脚,看着一行人远去,再?等着众人从山上下来,都没能明白宋惜微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 对?着宋誓成,红着眼只喃喃出一句:“往后没人再?罚我了。” 宋誓成惨笑道?:“是啊,往后无人再?责罚你,也?不会再?有人逼你学武了。” 众人离开,宋回涯还站在山脚,不敢上去,亦不知道?离开。抱着怀里的剑,心?头不停辗转地?想:宋惜微都同她说过些什么?? 她的思绪被那点点滴滴的雨声打?断,如何也?连贯不起?来。在那潇潇冷雨中立了整宿,有那么?几刻,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麻木不仁,半点恩情不讲,所以宋惜微死了,没有多么?翻覆的悲伤,更掉不出半滴眼泪。 她只是害怕。 说不出缘由地?怕。 怕得不敢睁眼,不敢挪步,更不敢回头。 乌云散聚翻涌,不留山上的光线随之明明灭灭。 宋回涯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星辰忽明忽暗,脸上一阵温热。 她抬起?袖口,擦了把脸,残留的湿意被夜风一吹,有种尖锐的冷。 千帆过尽,再?看红尘,苦痛清晰了,认知也?清晰了:师父死了。 只是十几年前,那个埋在尘世里的宋回涯,不懂这件事情。 不等她厘清自己的心?境,动荡又接二连三地?来。 宋惜微亡故之后,反贼再?次请人来劝。宋誓成态度决绝,仍是不肯交出魏凌生。 他自知难以自保,去求故友相?助,临行前嘱托宋回涯看守山门。 当年宋回涯也?只十四?岁,与魏凌生一般大。 宋誓成前脚刚走,反是旧日同盟的茂衡门便率先发难。 那老?头儿欺他山中无人,原形毕露,领着一帮弟子冲上山后,大张旗鼓地?说要掘开宋惜微的坟冢,一验真伪。 宋回涯再?回忆起?那帮人站在后山坟前,摆出张义正词严的嘴脸,只为一报私怨,要折辱宋惜微遗体的场景,胸口依旧有种难言的燥火在沸腾。 阿勉拿着把刀想冲上去拼命,被宋回涯强行拦了下来。 少年长什么?模样,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死死按住阿勉的一边肩膀,目光阴狠地?落在那群人身上,将几人的面目逐一记清楚。 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于隔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岁月,如今随着失去的记忆再?冒出来,每一张脸都还历历在目。 后是魏凌生跑去山下,请来几名武林同道?与普通百姓,围在了宋惜微坟前,那老?头儿迫于脸面,才悻悻离去。 当天?晚上,等阿勉睡去,宋回涯拎了把剑,趁夜杀上茂衡山。 人太多,找不见,她搜了大半夜,只找到一个人。砍了他的手,叫声引来更多弟子。她怕被群围抓住,只能先跑了。 回到不留山,宋回涯洗干净衣服,天?也?亮了。 她若无其事地?去后院拔了两颗菜,做好饭后让师弟们过来。 可她还是太过天?真。以为自己不留把柄,对?方作为名门正派,总该投鼠忌器,不敢强行下手。 三人刚坐下吃饭,茂衡门的老?头儿便带着一帮武林好汉赶了过来,三五人堵在门口,老?者一脚踹翻桌椅,指着魏凌生胡诌道?:“就是他,这小?畜生夜闯我茂衡门,还砍断了我门中弟子的一条手臂!” 阿勉站在一旁吓傻了。 魏凌生躲得慢,被打?翻的白粥泼了半身,手背烫得发红。盯着老?者身后的江湖群雄,鼻翼翕动,未做辩驳,只讥诮地?笑了一下。 宋回涯说:“他都不会武功。” 老?者冷笑道?:“你说不会就不会?” 宋回涯听着外面脚步声杂乱,走到门口,透过缝隙去看,发现外头还站着百十来人。 最前面的那个,她当年是第一次见,听着后面人叫他一声:“谢门主。” 茂衡门的老?头儿呼喝着道?:“莫说是我仗势欺人,烦请诸位同道?都请做个见证,我带这孽障回去受罚,是不是入情入理?他宋誓成回来,也?得谢我替他清理门户!谢门主,你与不留山交情匪浅,你来评个公道?,是不是?” “江湖恩怨,总该有个说法。”谢仲初绵着眼,貌似不偏不倚地?说,“那弟子何其无辜?谁人动的手,谁人该受罚。” 宋回涯从江湖中学到的第一个道?理,那便是不讲道?理。 人若没本事,不过是他人刀下鱼肉,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寻个蹩脚的理由,都算是高看。 宋回涯幡然醒悟,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她小?时候刻在心?里的事情,进了不留山,怎么?好像给忘了。 宋回涯抬起?头,对?着众人笑着说:“真不是我师弟,他没那本事。是我伤的人。” 魏凌生惊讶地?望向?她,脱口而?出道?:“不是的!” “你打?得过我,再?来说不是。”宋回涯没理他,只朝着门外那看起?来最为德高望重的人喊道?,“你们来讨公道?,那我顶多赔他一只手呗。那边的谢门主,你说的恩怨有头,我若是打?断自己的手,这事是不是就了了?别又寻个旁的理由,来折腾我师弟。那我就干脆跟你们拼了。等我师伯回来,有一个杀一个。看看谁命大。” 当年谢仲初的头发还有几缕未白,他深深看了宋回涯两眼,似是有些意外。片刻后应允道?:“你小?小?年纪若真有这等魄力,我做主,带着他们离开。” 茂衡门的老?头儿黑下脸道?:“这不行!凭什么?她认就是她?” 宋回涯淡淡应了声:“好。” 魏凌生红着眼,扑过来要拦她:“师姐!别!” 宋回涯反手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魏凌生猛地?后退,脑袋撞上墙壁,昏厥了一瞬,睁开眼,晕晕乎乎地?想要起?身。 阿勉哭喊着也?要冲上来,被就近的武者一把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老?者怨愤不已,又说道?:“你练的是左手剑!” 第047章 鱼目亦笑我 宋誓成满脸风霜,大抵也是碰壁归来。坐在床边对着宋回涯笑了一下?。 宋回涯清醒了些,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试着想要起?身?,奈何左手只有痛感,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她心绪异常平静,多年?苦学被?自己毁于一旦,既无悲愤,也无苦闷,脑子?好像转不动了,只沙哑地说:“我想回去。” 魏凌生在一旁浑浑噩噩地站着,听她开口?,便满脸苦大仇深地快要落泪。宋誓成将手里的药拍他怀里,弯腰背起?宋回涯,径直出了医馆,往山上奔去。 宋誓成的轻功,只在绿丛草叶间?发出极轻浅的声音。春花吐芳,鹊鸟穿树,宋回涯看着,忽而觉得生活了多年?的不留山,有种单调的冷清。 路过湖边时,宋誓成问:“你是要去屋里躺着,还是陪师伯多说说话?” 宋回涯昏睡了一整夜,没什么困意,抬手胡乱指了一下?,宋誓成便背着她走到以前?常坐的位置。 鱼竿还放在边上。 宋誓成没有下?饵,直接将钩子?抛进湖里,架好钓竿后,摸出一块碎裂的玉佩,两?手各一半,举在空中,对着湖光看了片刻,郑重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只觉得这?东西眼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宋誓成说:“这?不是茂衡门给你准备的什么入门之礼。你师父知道那糟老贼对你不喜,怕他当众给你难堪,便自己备好了一份礼物,提前?上山托他转交。那老贼应得爽快,岂料考校你时暗动手脚,最后还想私自昧下?,被?你师父忿忿抢了回来。送给你,你又不当回事?。” 宋回涯将东西铺在手心,右手五指笨拙地翻动,想将它拼回去。 宋誓成看着她忙,怀念地说:“这?其实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不算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可他老人?家去世?得早,除却一把剑,也只剩下?这?块玉。” 宋回涯愣了下?,东西险些滑下?去,她赶紧捞住,按在怀里。左手疼得厉害,疼得全身?都在发抖,弯下?腰,快坐不稳。 宋誓成低声说:“你总嫌你师父瞧你不起?,收你为?徒是勉为?其难,心下?其实对你百不待见。可打从你入门之日,她便真心实意地拿你当徒弟,想叫你能在这?乱世?安身?立命。她不准你下?山,可山下?全是风雨冰霜,有哪里好?你这?小猢狲,不识人?间?草木,又喜一意孤行,头撞南山都不知折返,出了山门,她怕你命不够大啊。” 宋回涯听到后面,已是迷迷糊糊,魂魄仿似飘到了碧天云外?,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宋誓成凑近过来,笑说:“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哭。不然你去你师父坟前?哭一趟,叫她也长长见识。” 宋回涯抹了把脸,听着他戏谑却出不了声,只感觉如潮的悲伤突然泛起?,眼泪止不住地流。人?在冰火交替中煎熬,想起?一些事?,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 宋誓成笑容渐渐淡去,望着平静无澜的湖水,心中感慨万种,用意深远地说:“今后,山长水远,回涯,你要靠自己了。” 宋回涯听出些别的意味,抬起?头,慌乱地问:“师伯,你不陪着我们吗?” 宋誓成没有说话。 宋回涯看着他脸上坚毅的表情,快被?崩裂般的情绪压垮,低低央求道:“师伯,别去了。” 宋誓成眸光慈爱,又有怅惘,却坚持地摇了摇头,说:“回涯,江湖风波慑人?,走上了这?条路,便是你想了结,也不容你轻易退却的。他们唯想着斩草除根,方能高枕无忧。我带着你们,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这?方寸牢笼。唯有杀。以杀正天理,以死平干戈。” 宋回涯想说,怎么会逃不出去呢?天地之大,浩渺无尽,难道全是些蚊蝇鼠蟑,就无一处净洁之地? “师伯走后,你也带着师弟们走吧。不留山,不必再留人?。” 宋誓成平静与她交代,见她要说话,抬手压了下?,示意她听自己讲。 “师伯以前?同你说过的话,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你师父最期盼你能无灾无痛,安然此生。当初救魏凌生,是我执意,你师父愿与我同道,我二人?死而无憾。可这?累重命途与你无关,不该落在你身?上。你与你师弟的情谊,至此终了,师伯亦不会怪你……” 宋回涯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会照顾好师弟的!” 宋誓成摸向她脸颊,给她擦了把未干的泪,苦涩笑道:“我知道你会。我们回涯,远不如嘴上说得那样无情。可师伯倒是希望你,从不是不留山的人?。不如哪日忘记这?些尘世?恩怨,独自走你自己的阳光道去,过你逍遥快活的日子?。” 宋回涯赌气地吐出一个字:“不!” 宋誓成笑了笑,没再多说。站起?身?,修长身形挡住了刺目天光,转身?朝着高处走去。 道别同宋惜微一样稀疏平常,只草草留下?一句:“师伯走了啊。” 她大喊:“师伯——!” 宋回涯注视着他背影,万分不知所措。从地上爬起?来,要追过去,又觉得他心意已决,自己留他不住,脑海中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曾见过两?面的北屠。 她去村里找了匹马,赶去北屠所在的庐屋,求他相救。 北屠只闭门不见,让她回去。 当日大雨倾盆。宋回涯跪在屋外?泣不成声,哭到后面两?眼刺痛,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些江湖人?的大道理,她一个也想不通。 她只想回到从前?的不留山。 两?三片云,三四两?风,几曲笛音,几个行人?。 就是那个烟波茫茫的不留山。 为?什么那么远? 可天还是亮了。 那出头的日光将她的美梦照碎,化成了天际处的万千流光。 宋回涯站起?来,托着疼到麻木的手臂,蹒跚地往回路走。她要去接自己的师弟。 淋了一夜雨,回到不留山时,宋回涯开始发起?高烧,脑海中各种画面来来去去地转,往事?跟走马灯一样地飘过。 魏凌生两?夜没阖眼,昨日为?背她下?山,衣衫蹭得凌乱,给她端来煎好的药,看着她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师姐。师父呢?” 宋回涯被?他一问,脑子?好像叫人?敲了一棍,彻底醒了。用力抹了把脸,不露痕迹地对他说:“我们要走了。” 边上阿勉问:“去哪儿啊?” 魏凌生感觉他在害怕,握住他手,将他半揽进怀里。 宋回涯眼神迷离一瞬,又坚定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去闯我们的阳光道。” 她扯起?一个笑容,温柔地说:“师姐在,别怕。” 魏凌生与阿勉听她吩咐,费力搬来几捆干柴,铺在书阁四周。 宋回涯举着火把,过去将木堆点燃。 三名少年?站在冲天的火光前?,看着飞扬的火星点亮凄清的夜幕,好似渺渺星河坠落山涧,一时间?仿佛飘在汪洋大海水面上的蜉蝣。 阿勉在一旁强忍着泪,拿袖子?挡住脸,只脊背不停地颤动。 魏凌生泥塑似地站着,微微仰着头,瞳孔被?火光照得通红。 宋回涯前?半生的浮躁、狂妄、叛逆、诈伪,俱随大火舍去。 直到阁楼顶部的一处横梁坍塌,砸落下?来,激起?万千的火花,宋回涯才开口?,冷静说了一句:“走吧。” 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到了宋回涯的笔下?,终结时也只有五个字。 ——茂衡门,灭了。 她只当是一群无名小卒。 离开不留山后,隔了半个多月,宋回涯才在一群江湖游侠的口?中听到宋誓成的下?落。 他一路杀上茂衡门,将聚在山上不及离去的鬼魅小人?杀得哀鸿一片,直杀得众人?都怕了,才在山顶留下?一句狠话,孤身?离去。 他说:“谁若敢欺我不留山,我不留山就算舍尽满门,也要杀出一个公?道。” 之后一路北上,灭杀仇敌。 又过了半年?,据传是死在北面抗击胡贼的战场。尸首被?北屠带了回来,同葬在荒败的不留山。 不留山。自此在江湖销声匿迹。 第048章 鱼目亦笑我 夜阑人静,河月共影。宋回涯提着剑起身,顺着护城河水上的?澄明波光往来处走去。 一点微风似有?似无,洗净心头杂陈思绪。 等出了不留山,宋回涯才发觉自己浅见薄识,此生只到过?两个地方,不知能往哪里去。 魏凌生说:“往北地走吧。北边虽乱,可也更好藏身。师父或许也是往北面去。” 三人于是往北方流浪。 方走出村口不远,宋回涯因伤病拖累,人已支撑不住。靠在村头的?老树上,倒下前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先休息一会儿。”人便直直栽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天明。魏凌生背着她走在荒凉小道?上,前方碧草连天,不知出了几里地。 阿勉背着半人高?的?行囊跑在前面探路。 虽未入夏,正午太阳依旧晒得?炙人。宋回涯低了下头,身上汗意潮湿,可还是止不住地遍体发冷,浑身打着哆嗦。 她睁眼几次,浑身上下还是蓄不出多少力气,脑袋搭在魏凌生肩膀上,打趣说:“师弟打小长在京城,想?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魏凌生听她醒了,转了下头,脊背因激动?不可抑制的?颤抖,唤道?:“师姐!” 冷静下来,嘴里喘着粗气,又说:“其实我不在京城长大。幼年时,我随我父亲住在北面的?光寒山下。” 宋回涯脑子一片混沌,又快要昏睡过?去,强打起精神,接了一句:“光寒山?” 魏凌生说:“师姐,你若是去过?光寒山,也会同?我一样,知道?这世上并无天道?。人该是生来畏死的?,而塞北的?人,却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一个个同?草芥般,每逢隆冬,一片片地死在南下的?铁骑声里。天地的?吐息都是哀嚎。大雨过?后,一脚踩下去,泥土里渗出的?不是水,是血。” 宋回涯脑子生锈般地转不过?来,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仇恨与疯狂,说:“那就打回来。” 魏凌生的?声音像是从老旧风箱里飘出来的?沙砾,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师姐比我爹有?出息。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说是什么攫戾执猛,破坚摧刚之?人,到底只能扼腕空叹。留下许多未尽后事?,交代别人去做。” 宋回涯闷闷失笑:“你爹知道?你这大孝子的?心吗?” 说完发昏的?脑子才想?起来,魏凌生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魏凌生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是故作无事?的?平静,强颜欢笑道?:“他自然知道?,我曾当?着他面,指着他唾骂过?,说他怯懦无能。家?国疆土,尺寸不可与人,哪能一次次任由胡贼打进大梁的?国土,还眼看着他们凶虐残杀,挑衅天威。我啊……我真是愚昧不堪,光是听了别人一言半语,便去诛他的?心。乳臭未干,还自以为是,不懂他的?苦楚。打不赢胡人的?,从来不是边塞的?将士。所以他不让我练武,让我拼了命地念书。” 宋回涯抬手摸了把他的?脸,没摸到眼泪,只摸到他因隐忍克制而抽搐的?面颊肌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又玩笑一句:“挨了好大一顿打吧?” “他没有?。他反夸赞我说,说得?好。往后也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话。”魏凌生扯扯嘴角,声音越来越低,“过?不久,我被带去京城,再听见他的?消息,他已被奸人残害。” 宋回涯从身后抱紧了他,心事?积沉中溢满了惆怅。 魏凌生凄惨笑道?:“我不该说那些叫他伤心的?话。不知他临死前想?起我,会不会只记住了这件事?。可我其实最是仰慕他……” 宋回涯一时感同?身受,触绪而悲,昔日那些冷眼刻薄都化作利箭扎了回来,锥心刺骨,悔恨不已。 难怪师父、师伯,明知她喜欢在师弟面前花言巧语,也从不制止。 师父每每对她牵挂时,若只想?起那些尖酸的?怨怼,是否会有?自责与苦涩。 她心里也对自己道?:她再不对亲近的?人说那些伤心的?话了。从前说过?的?那些谎,往后也都会是真的?。 待宋回涯身体稍好些,便开?始习练右手剑。 白日赶路,她只能在夜里学剑。从头再起的?辛酸苦闷颇为难熬,她以前最喜欢听长剑挥舞的?声音,只觉能破天风、碎行云、击九空。光是听着那连贯如击鼓浩歌的?剑声,便能知晓这剑意是否流畅。 如今换来右手,滞涩难通,心下又急于求成,难免颓丧。 魏凌生便会在夜里提着盏灯,坐在窗边,一面背书,一面陪她。 宋回涯心生烦躁时,他便会主动?倒来一碗水,小心地叫她:“师姐。” 有?时也会趁她休息时,倚在窗台上,一里一外,就白日见闻,与她说些艰深的治国方策。 灯火、星光,一处照着魏凌生,一处照着宋回涯。 鸡鸣声里天色转亮,宋回涯听着他低缓平和的?读书声,一日日将剑练了下来。 后来宋回涯握着剑,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起的?不是练剑时的?刻苦挫败,而是魏凌生如珠玉落盘的?声声字字。 魏凌生与宋回涯最不同?之?处,是他哪怕四海漂泊,魂念也有?归处。 ——登高?台、饬朝纲,长驱北胡、祛疴治乱,驱天下鬼魅,救九州黎庶。 不留山上的?旧梦逝如流水。她一把火烧去自己前半生的?荒唐庸碌,又在魏凌生的?倾诉中寻到了来日寄托。 宋回涯最是清楚他的?博天之?志,也知道?他言有?未尽之?意。 魏凌生同?过?往懵懂时的?宋回涯有?几分?相似,总想?从交织的?谎言中辨出有?几分?真,几分?伪。来计较自己的?得?与他人的?失。 可他们确是多年患难,相依为命。真真假假,从不留山上那一碗饭开?始,便早分?不清了。 宋回涯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宋知怯已经睡了,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忘了关窗。 纸笔凌乱洒在书桌上,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几排字。 字写得?极小,怕浪费了纸张,宋回涯借着月辉细看,发现是上面是自己与她的?名字。 宋回涯笑了笑,将桌上东西?整理好,关紧窗户,转身回屋。 翌日清晨。 宋回涯去无人处练了会儿剑,回来时同?屋的?那名小姑娘正满脸红扑扑地拎着一双弟妹叮嘱,让他们按时给家?中客人做饭。 宋回涯从后面进来,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小姑娘回过?头,忙迎过?来向她解释:“县太爷在城里招工呢!说是要招一批人去田里挖建沟渠。工钱给得?丰厚,愿意去的?百姓,若是家?中实在困苦,不仅提前给算粮食跟工钱,还给租借过?冬的?厚衣服!只要能在春耕前修好沟渠,每人甚至可以多领一袋米!天上真的?掉馅儿饼啦!” 她说完羞赧握着双手,告罪道?:“姑娘对不住了,我得?去干活儿,但是他二人也能帮你做事?的?!定不会怠慢了你们!” 宋回涯心道?,魏凌生短短时日,从于贼那里坑来那么多钱?见她摩拳擦掌,好奇问:“你那么小,他们也收?” 小姑娘急着道?:“我不小了,我能干得?很!我会洗衣服,还会做饭!我同?他们说了,我若是做得?不行,他们只管扣我工钱。那官爷好说话得?很,笑着就把我名字记下了。我还得?去城外喊我爹娘回来,届时晚了,恐怕就赶不上了!” 宋回涯不耽误她大事?,挥挥手,示意她去。 小姑娘叫好一声,连连道?谢着跑出门去。 宋知怯趴在窗边,朝着街上张望,见一群群人欢天喜地地涌向县衙,惊讶地跑出来问:“师父,他们疯啦?” 宋回涯笑说:“现下想?疯的?,该不是他们。” 第049章 鱼目亦笑我 消息出来,不过一日,城内便空了大半。 尤其是街头那群挑担的脚夫,本就是靠卖苦力气生活,能挣一日钱便挣一日,不怕得罪城中的各路大掌柜们。 这?群青壮从来被视作廉价的牲畜,如今外来的商货堆积在城外,突然?显得金贵起来。 城中出现一派兴盛又混乱的气象。 宋回涯隐隐担心那群豪商会寻机闹出什么事来,去各处走了一圈,发现竟还算太平。 魏凌生不知从何处借来的一百多位兵将也于?次日凌晨抵达盘平,在城中日夜巡卫。 又过了两日,宋回涯领着徒弟从门外进来,说是要去城外干活,一段时日回不来的小姑娘又出现在了灶台前忙活。 见到宋回涯,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着招呼道:“马上就好了。你们快先坐!” 宋知怯同情地道:“你被赶回来啦?” “才没有呢!”小姑娘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几日一直洋溢着某种不真?实的幸福感,傻笑道,“我做完手上的活儿,获准可以休息半日!” 宋回涯问?:“那怎么只有你回来?你爹娘呢?” “大人们都在城外呢,是不休息的。”小姑娘说完,自己打了下嘴,纠正道,“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休息的。” 她抽去几根木柴,将火势调小,兴致勃勃地跑来分享:“这?回县太爷招了好多人,除却一帮去城外挖排水渠的,还招了一批人去建衙门。还有一些干粗使活的差役,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手舞足蹈,亢奋道:“您是没见着呢,城里好些地方都空了。那些烧瓷的、打铁的,有一身力气跟手艺在的工匠都按捺不住跟着去了,主要是官爷给?钱爽快,每日算得清清楚楚,不克剥、不拖延。他们在大掌柜手下干一个冬天?,还不定?能拿到多少银钱。不如去给?官爷办事来得痛快。” 宋回涯见她脸上神采飞扬,眸光熠熠发亮,点点头,一副期盼着她追问?的表情,笑着问?道:“出事了?” 小姑娘用力拍了下手,声音清亮地道:“可不是!姑娘料事如神啊!” 宋知怯在一旁打哈欠,被她这?嗓子吼得浑身一个激灵,跟着瞪大眼睛认真?听?。 小姑娘绷着张脸,绘声绘色地道:“几位大掌柜的护院跟着进来一批,可只在人群里混着,不做事,还总来捣乱。大家?伙儿起初觉得害怕,不敢多说。岂料第二日晚上,存放粮食的仓库就险些起了火。好在几位夜里巡查的官爷发现得早,马上喊人赶来扑灭,才没酿成什么大祸。可人也没抓着。” 宋回涯颔首,搬了张矮凳过来,拍了拍,示意她继续说。 小姑娘一屁股坐下,娓娓而谈:“大伙儿本是想着事不关己,都充作不知,说实话,那缩头缩脑的模样我瞧着都生气。 “中午时,县太爷叫来所?有人,说,衙门的粮食左右就那么一些。若被烧毁,那开?春后的米便没有了;若烧得太多,我们每日分到的粮食便要减少一半;拖延到开?春事情还没做完,那这?沟渠也再不挖了。明年春夏恐多雨水,届时田地淹没,粮米涨价,也别怪朝廷不给?赈济。 “还说,知道我们之?中有许多偷懒耍滑的无赖,但吃的总归是本要分给?百姓的口粮。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宋知怯坐正了,精神抖擞道:“他们真?不管?” 小姑娘说:“后来县太爷陆陆续续叫了几人去帐中谈话。那几人出来后又召集人手,当天?抓出了好些来混吃的懒汉,记下名字后都赶了出去。自此开?始,大伙儿轮到休息的时间,都不回去,自发在仓库或田地里巡视。你们别说,今日早上真?来了一批蒙脸的打手,扛着棍棒上来要抢,还没靠近,大伙儿抄起家?伙反冲了上去,吓了他们好大一跳,被追得跟落水狗似的,差点摔进沟里!” 小姑娘说起这?事笑得前俯后仰,乐了一阵,又托着腮大惑不解地道:“姐姐,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这?城里的田地,大半都是掌柜们的,官爷们让我等去挖沟渠,以备来年春夏积洪,获益最多的不该是他们吗?” 宋回涯反问?:“你们私下怎么说?” 小姑娘高声道:“他们什么都不懂!哪里能猜得到县老爷的苦心。” 宋回涯好笑道:“你这?就知道他是一番苦心了?或许,他挖沟渠就是为了要讨好那帮族老呢?” 小姑娘态度急切地说:“我们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起码的是非好赖还是能分清的。我听?他们说了,边地的将士都时常拿不到饷银,朝廷是没钱的,断不可能拨那么多银两来赈济盘平的百姓。所?以这?笔银钱多半是那位官爷带来的私财。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钱啊?那位郎君真?是神仙一般的慈悲心肠。何况,他连许多老者跟妇人都收下干活儿了,若是没有郎君,今年得有好些人饿死。” 宋回涯点头。 确实是私财,不过是谁的就不一定了。 宋知怯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可只听?懂了一件事:师叔原来那么有钱啊? 小姑娘摸摸耳朵,搬着椅子靠近过来,神神叨叨地说:“我还听说,那位郎君气度雍容,远见卓识,绝不可能只是区区县令。他其实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边上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盘平县令,县令半路躲着不敢赴任,叫郎君给逮过来了。是真的吗?” 宋回涯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小姑娘睁大眼求证:“是吗?” 宋回涯说:“我说了你就信?” 小姑娘狡黠地笑道:“我觉得您与那位郎君该是旧相识。此前我出门的时候,看到过县衙的马车停在巷口,只不知为何没人进来。你们是吵架了?” 宋回涯摸了摸眉尾,说:“自不是因为什么吵架,只是没有那么熟了。” 若闲来无事过去找他,实在是不知能说些什么。也曾远远去城外看过两眼,见他忙碌,便不打扰。 小姑娘没有追问?,算了算家?中的银钱,痴痴地笑道:“真?好。我以前做梦都不敢这?样想。顶多只是有个盼头,想着来日打跑了胡人,百姓们的日子多少能够好过一些,没想到……” 她捧着脸欢欣鼓舞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好官啊!” 宋回涯受她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宋知怯一知半解,挠着头问?:“可是你们说的那几个坏人,不是还在吗?” 小姑娘拍了下大腿,才想起来道:“对了,前几日,于?老一家?不是离开?盘平了吗?大伙儿只当他们是去别处避避风头。结果如今全死了!尸首在林子里被一行商旅发现,那客商该是认识于?老,带着手下将他们运了回来。进城时,守城的衙役掀开?了白布检查。哗!都死得好惨,老吓人了!听?说是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脖子都只剩一层皮了。” “于?老死了?”宋回涯忙问?。“那帮族老是什么反应?” “怪就怪在这?儿。”小姑娘压低了嗓子说,“我问?过几位叔婶,于?老死了,其余几位大掌柜连凶手是谁都不曾议论,更未遣人过去打听?。好像早料到他们会死。城里也传出些风言风语,说于?老其实就是他们杀的!” 宋回涯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们城里传的事情可真?多,什么秘密都不带隔夜的,还有条有理。” 魏凌生究竟是招了几个嘴碎的家?伙在城里传话? 小姑娘没听?出她话外的隐喻,整理着思路补充道:“不过于?家?人都死了,他们的家?宅良田尚不知该如何分配,那些佃农如今都提心吊胆,巴望着若是郎君将其收归朝廷就好了,可惜瞧来不是。今早郎君去了于?氏在城中最大的那间酒楼,陆续请了几位大掌柜过去喝茶。我回来时,又正有官爷带着那帮老爷们去田里看过,想必是在说价吧。还有那些铺子,不知要怎么处置。” 这?事儿宋知怯奇妙地听?懂了,凡是与钱财算计有关的东西,她似乎有些特殊的天?赋,当即溜须拍马道:“那些沟渠原来是为自己挖的,师叔真?聪明啊,不愧是师父的师弟!” “那位郎君原来是姑娘师弟啊!”小姑娘面上一喜,随即又茫然?问?,“什么意思?” 宋回涯笑说:“他踩了狗尾巴一脚,又不撕破脸,还时不时朝他们扔根骨头,你说,狗是会咬他,还是咬别的狗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没捋明白。 宋回涯瞧一眼日色,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吃吧。” 第050章 鱼目亦笑我 日落黄昏,行人身披红霞,从热闹吆喝的摊贩前走过。几名商旅醉卧在路边,抱着酒坛酣睡如泥。一群垂髫小童追赶在货郎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挂在腰间的长串铜铃。 欢笑?声声里,万事轻如尘,不见?人间愁。 宋回涯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视野也与那帮孩童平齐,透过交错晃动的人影中,看着前方?道路逐渐拥堵,一辆马车被晚归的人潮挤在了远处,随即魏凌生带着一名少年从车上下来。 那少年腰腹微屈,走路姿势还颇为僵硬,迈步迟钝,深低着头。 魏凌生步伐同是缓慢,抬手?作揖,谦和同赶来问好的百姓回礼,又弯腰扶起?路边跪拜的老者,一路走来,几番停驻。 宋回涯听着那鼎沸的人声,掀开眼帘,望向高处。 天高云乱,蔼蔼无垠。她两手?往后撑去,闲散悠然地坐着,有种?逍遥无束的自在。 云朝更?旷远的方?向散去,耳边跟着响起?魏凌生的声音。 “师姐,怎么不进去?” 宋回涯收回目光,与魏凌生对上视线,温和笑?说:“我随便坐坐。” 后方?季平宣上前一步,板板正正地给她行了个礼,艰难吐字:“大恩不言谢,小子虽无用,往后若有……” 宋回涯听不惯他这番拘谨的客套话,点了点下巴道:“别往后了,进去吧。” 季平宣淡淡吐出口气,鞠了个躬,捂着腹部伤口走进门内。 魏凌生静静看着她,背光的表情有些?深微含蓄,片刻后,也学着她,挨在她身边席地坐了下来。 他一身浅色的宽松长衫,随他动作铺在地上。轻甩长袖整理,又有一角衣衫盖在了宋回涯的腿上。 宋回涯坐正一些?,没话找话地道:“你就?这么带他出去?” 魏凌生缓声说:“站得高的人,不会看清下面人的脸。纵是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也认不出来。” 宋回涯:“那小子往后如何,你有安排吗?” 魏凌生说:“他说他想杀敌,待他伤好,我会将他送去向泽的部伍,看他自己能拼出什么造化。” “也好。” 这话到头了,二人都沉默下来。 宋回涯调整了下姿势,又生硬扯了个问题:“听说你要?将于老贼家中的田地,卖给另外几位大掌柜?” 魏凌生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因此神态中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认真答了她的话:“他们手?下熙熙攘攘数千拥护,皆不过是趋利而来,若我拿到钱财,也能赢得人心归向。” 宋回涯问:“然后呢?” 魏凌生说:“杀了。” 这两个字他说得稀疏平常,与他仁善宽厚的气质对比起?来,有种?别样的残忍跟疯狂。 同宋回涯记忆中那个青涩少年也有着无法?交叠的重影。 魏凌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倾诉似地说:“他们一早上都在吵。” 宋回涯下意识便跟了一句:“吵什么?” 魏凌生说:“吵我是不是骗人,吵我究竟可不可信、能不能当真。要?我拿出证据来。” 宋回涯一时间有些?怔愕,随口问道:“你给了吗?” 魏凌生偏过头,注视着她,轻轻摇头:“我本就?是骗他们的。” 又问:“师姐呢?” 宋回涯状似轻快地一笑?,说:“师姐先前对你说过几句过分的玩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魏凌生迅速接了一句:“哪些?是?” 宋回涯语塞,装傻道:“嗯?” 魏凌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脸执着,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只追问:“哪些?不用放在心上?又有哪些?不必当真?” 宋回涯见?他不好糊弄,尴尬笑?笑?,含糊其辞地道:“我是说,我们情同手?足,多少惊险都一同闯荡过来,怎么会不认师弟呢?我还曾说过,要?带着你们去走阳光道的,应这一声允诺,我也会保你平安。没有要?与师弟分道扬镳的意思。其余的话,你都当没听见?吧。” 魏凌生看着宋回涯,那眼神,绝称不上是宽慰或欢喜,更?多复杂难懂的情怀交加,他喉结滚动,连日来打过的腹稿又转头成空,脑海中的思绪却?是顷刻塞满了,问:“师姐想起?我了?” 宋回涯说:“想起?一些?。少年无能,了多缺憾,好在也那么跌宕地过来了。师弟的好,我都记着。多年相携,你该清楚,我其实没有骗你多少事。你也不用再为那句什么虚情假意而心怀芥蒂。” 她拍了拍魏凌生的肩膀,坦荡笑道:“你永远是我师弟。” 魏凌生不认识般地看着她,张开嘴欲言又止,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可末了大抵觉得与如今的宋回涯翻不出什么可说的话,眉宇间的挫败与颓然中多添一道不明?了的怒气。直勾勾地瞪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回涯说,“便是东风,行过万里,也终有不同。你是觉得我有哪里跟从前不一样?即便有,从前也是从前。你们读书人没学过一句话吗?往者不可谏啊。” “若是往日那些?摧折风雨,年少疏影,俱可以做过眼云烟。那么,还有些?不那么磊落光明?的纠葛,就?当作不存在了吗?”魏凌生颇为失态地问,“师姐既然说不曾骗我。那我如今要?当真了,又该怎么算?” “能怎么算?反正我是不记得了。”宋回涯无赖地道,“难不成我有什么欠了你?” 魏凌生重重咬字:“是我亏欠师姐。” 宋回涯戏言说:“那你算算,怎么补偿我。” 魏凌生语气很轻,可说得认真:“我怕我算不清楚。” 宋回涯抬手?按住额头,只当他是胡言乱语。 魏凌生低声叫道:“宋回涯。” 他想说,你若是只想起?“情同手?足”这四个字,那不如别想起?来。 宋回涯沉下脸,刚要?打断他,余光朝街上一斜,看见?辆马车在斜阳中笃笃走来。 在前方?牵着马绳的男子,脚步虚浮,左臂空空荡荡,一顶斗笠遮在脸上。 宋回涯观他身形,一眼认出是那日夜间行刺的箭手?,冷笑?道:“还敢来?” 兔起?鹘落,人已闪至车前,一掌拍向那男子的面门。 男子仓皇后退,腰背抵住身后的马车,上身后仰,斗笠随之?飘落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边上那车夫打扮的青年毫不犹豫挡在男子跟前。 宋回涯的掌劲在那青年鼻尖一寸处停了下来。余劲的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青年眼也不眨,抬起?头,露出个看似极为熟稔的笑?容,说道:“宋回涯,好久不见?啊。” 宋回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青年瞥向她身后,自顾着道:“听说只差一点,魏凌生便会死了。真是可惜,几次三?番都只差一线,他在生死簿上,难道真有九条命?宋回涯你——” 宋回涯刚要?收手?,倏然五指成爪,扼住他的咽喉。 青年的眼神中闪过稍许诧异,大概是想不到她竟会真的动手?。抓住她的手?指想要?掰开,可却?撼动不了半分,只觉那五指越收越紧,血液与空气俱是阻断,稍加挣扎,还隐约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 边上箭手?想上前阻拦,又不敢轻举妄动,眼见?青年面色青紫,命已垂危,而宋回涯杀心浓烈,不似作伪,急吼道:“宋门主!” 路旁百姓早已散开。魏凌生匆匆跑来,喊道:“师姐,这人不能杀!” 宋回涯松开些?许力?道,依旧掐着青年的脖颈,冷漠看着他竭力?喘息的模样。魏凌生冲那青年叫道:“高侍郎,何苦找死?” 青年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气音:“宋回涯……” 宋回涯耐心等着他继续。青年面目狰狞,眼神利似毒钩,凶狠刺向她,后面跟着的是骂人的话:“你大爷……” 真是有点骨气。宋回涯笑?了出来。 “师姐!”魏凌生按住她的手?腕往下压去。 宋回涯瞥他一眼,这才?大发慈悲地留人一命。 青年逃脱桎梏,虚脱地往下滑倒,被后方?箭手?赶忙扶住。 他半靠着马车,急促呼吸,等面色稍有缓和,伸出一臂指着宋回涯,声嘶力?竭地道:“你——” 宋回涯哪里惯着他,轻飘飘地道:“再多说一句废话,你可以试试,自己在生死簿上又有几条命。” 青年抚向脖颈处的伤口,咬牙切齿地道:“好!不愧是你宋回涯!” “高侍郎?”宋回涯说,“特?意犯我眼前来找死,做什么?” 青年站直了身,自嘲道:“没用的儿子,自然是替我父亲来处理没用的人了。” 宋回涯心念电转,说:“于氏一家老小是你杀的?” 青年理所当然地道:“难不成容他们天涯海角四处逍遥?敢跟着高家挣钱,命就?得是高家的。妄图全身而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宋回涯心说这不坏事吗?小崽子来了。可观魏凌生的表情,又未觉他有此顾虑。 “城里还有几个你高家的走狗呢。你就?任由他们被我师弟耍得团团转,不去提点一句?” 青年掸掸身上灰尘,散漫地道:“他们是为我父亲做事,又不是为我。陆向泽日渐势大,左右盘平要?受其清算,我不如顺水推舟,当送王爷一份人情,今后好有来有往。” 宋回涯挖苦道:“你父亲真是给你们高家生了个孝子贤孙。” 不知这句是哪里不对,青年看她的眼神变得古怪,略带些?怀疑,若有所思一阵,试探叫道:“宋回涯?” 第051章 逢君识光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宋知怯躺在颠簸的牛车上,闭着眼睛,从千字文背到论语,再从论语背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词,最后绕了一圈,又回到她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倒也算是一种循环了。 她尚不解各中涵义,人又贪多,顾不上细细咀嚼品味,只?管将晦涩课文囫囵记下,导致诸多句子背得串了,前?沿不搭后语。 “……逢君识光彩,不吝此生轻。” 宋回涯原本由着她背。毕竟少年人有奋厉求学的朝气?,总好过她偷懒躲闲,无所事事。 可听?见这句实在是忍不住了,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她伸出手臂捂住宋知怯的嘴,叫停了她,问:“你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小姐姐教我的啊。”宋知怯仰起脖子,衣服上沾着几?根干稻草,头发亦是乱蓬蓬的一团,嘿嘿笑道,“她从别处听?来的。好像是城里一个读书人,想与?我师叔见上一面?,于?是跟在师叔身?后荡进酒楼,趁人不备拿起毛笔,醉癫癫地在墙上写了首诗。可惜师叔没瞧见,他也被人当作酒疯子轰了出去。离开前?书生冲着二楼大吼这一句,恰巧叫路过的小姐姐听?见了。” 宋知怯□□草戳得痒痒,一面?挠一面?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说:“这是人家?才子不为世用,郁不得志,盼求知己?才念的诗。你先将字认明白了吧。” “哦。”宋知怯意兴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翘着腿问,“师父,还有多久才到啊?” 宋回涯也不认路,估摸不准,前?头车夫主动搭话道:“若不下雨,顶多再有个两日就该到了,姑娘宽心,能赶上。” 宋知怯乖巧道:“爷爷,我们不赶时间。” 车夫困惑一声,说:“我看?姑娘带剑,该也是个江湖人。是为谢门主去的吧?” 宋知怯耳濡目染,一句“谢老贼”险些冲口而出。 宋回涯笑道:“确实如此。” 车夫提醒说:“是了嘛。这几?日各路武林好汉全在往华阳城赶,姑娘现在去,许是晚了一些,若是城中没有落脚处,就怕连一间客栈空房都找不到了。” 宋回涯心下一惊,奇怪问:“阿翁这是何意?谢门主又广召武林豪杰,要做什?么大事了?” “这事你们居然不知道?”车夫诧异道,“谢门主他……他仙去了呀!” 宋知怯尖声道:“死了?!” 车夫:“对啊。” 宋知怯被这惊喜砸得七晕八素。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好事? 老天开眼了? 宋回涯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思量着问:“怎么死的?” “这老汉哪里能清楚?我也只?是到处听?两耳朵。”车夫解开腰间的水壶,随意闲扯道,“有人猜是年事已高病死的,有人传是被仇家?毒害的。还有些人说是,哪个人没死,活过来了,谢门主听?说后怕得躲起来。哈哈,荒唐得很,偏还各自都能翻出些理由,全看?姑娘自己?愿意信哪个咯。” 宋回涯惊愕地整理着头绪,没有出声。 车夫感慨着道:“不过能叫天下如此多英雄好汉不远千里,四方?云集来送他最后一程,这位谢门主死得可真算是光彩了。不说近十年了,往前?数个五十年,哪怕算上朝廷里顶天的大人物,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排场吧?看?来着实是个响当当、了不得的人呐!” 宋知怯面?上喜色一转,大感晦气?地“呸”了一声,觉得这世道着实是有些可悲了,可真要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哪里哽得慌。抬眼望向师父,发现宋回涯正满脸沉思,当即缄口不言,免扰她心神?。 待牛车驶进前?方?小城,宋回涯直接去租了匹马,赶在一日后抵达华阳城。 走进城门,才知晓那车夫所言还是太过含蓄。 街头往来的游侠比当日苍石城中更多数倍。城内许多百姓都自发身?着素衣,在门前?挂上白灯,以作哀悼。隔不上两条街,便能看?见有人跪在地上烧纸。满城空气?都飘着一股纸灰的焦糊味,耳边最频繁的便是低低的悲泣声。 宋回涯一路快步直奔谢府门前?,远远已能望见一群徘徊在附近不散的少年侠客。 这伙人该是慕名而来,又无丧贴不得入内,便在附近碰碰运气?,看?能否借此目睹一下武林各大豪侠的风采,以窥江湖深浅。 是以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绫罗绸缎,彼此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面?上全是初出茅庐的懵懂跟稚气?,倒是壮了此间声势。 至于?他们说的什?么,宋回涯已无心去听了。 宋知怯大张着嘴,紧紧抓住师父的手。瞧这民心所向,都有些怀疑谁才是真正的恶人。 宋回涯对谢仲初死于?谁手是不在意的,来前?只?担心那老贼是在使金蝉脱壳,想在事情盖棺定论前?探个究竟。 可真亲眼见到这浩荡恢弘的阵仗,不由想起师父、师伯故去时不留山上的冷清寂寥,素来沉稳的心境跟着翻起场惊涛骇浪。 最盛的不是愤怒,而是讥讽。 ——阴邪当道,湛溺太阳,日光毁缺,诳时惑众。 这天下的正与?邪,黑与?白,莫非真能凭一身?虚假的庄严衣冠颠倒过来吗?! ……三五十年之?后,若成名者还是这帮竖子草寇,或许真能叫这些鼠辈小人坐稳高台。 思及此,宋回涯胸口的郁愤便不断滋生,好似木锯刃上那凹凸不平的尖齿,脚下来回地踱步,想将这帮人冠冕堂皇的面?目,带到天光下磨个粉碎。 一腔戾气?正暴烈横生时,耳后倏然传来一阵风声。宋回涯偏了下头,两指夹住一枚铜钱,抬眼望去,就见梁洗靠在对面?的二楼窗台上,无精打采地朝她挥了下手。 宋回涯摩挲着手心铜钱,指腹粗糙的质感叫她迅速冷静下来,领着徒弟走进一旁客栈。 梁洗萎靡不振地坐着没动,严鹤仪比之?上次倒是热情不少,跑来替二人开门,笑呵呵地招呼道:“宋大侠请进。” 宋知怯一尾鱼似地从边上溜了进去,爬上椅子,老成地敲了敲梁洗面?前?的桌案,问:“你怎么了?” 梁洗怅然叹气?。 “谢仲初怎么忽然死了??”宋回涯坐在她对面?,开门见山道,“是你杀的?” 梁洗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幽怨地指着她。 宋回涯迷糊道:“我?” 宋知怯见她心情不善,为逗她开心,夸张地叫好:“我师父那么厉害!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把人活活吓死了?” 严鹤仪挽起袖子,兀自在一旁吃饭饮酒。 宋回涯对着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委实有些手痒,捏得骨节清脆作响,挪开视线,问边上人:“她怎么不说话?闯进谢府的时候被人毒哑了?” 严鹤仪不遗余力地嘲笑道:“嫉妒得几?日没睡好觉,又实在嘴笨,骂不痛快,就憋成这样了。” 宋知怯不解问:“嫉妒什?么?嫉妒他会死?” 严鹤仪说:“小丫头,这你都不懂?谢仲初这种追名逐利的伪君子,凭着趋炎附势,占了个大侠的名头。生前?欺世盗名,引得众星捧月,已够叫人不痛快的了。死得还如此轻巧,死后又有累世盛名,梁洗日夜不可得之?物,全落他头上了。哪里能忍得住这口气??” 梁洗叫他说得心如刀割。 宋知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情真意切,问:“你跟那个老头儿也有仇啊?” 严鹤仪甩着手中扇子,冷笑道:“我最讨厌那些口口自称名门正派的人。出门前?呼后拥,满口仁义道德,好像比圣人还要无暇。可真一遇上事,便各个装聋作哑,又开始推脱谦虚,不帮理、只?帮亲了。他们自有一套狭隘的道理。只?用来对付旁人,从不绑缚自己?。若我是他们,每日照照镜子,看?见自己?丑恶的嘴脸,都忍不住以头抢地,就此归去。” 这番话说得动听?,宋回涯笑说:“听?起来,严少侠颇多感悟啊。” 梁洗唉声长叹:“他严家?堡就快被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打秋风打秃了,自然是句句肺腑,动人心肠了。” 严鹤仪恼羞成怒道:“梁洗,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我又没骂你,你急什?么?”梁洗莫名其妙地道,“你严家?堡的门面?如今是我在抗,觉得丢脸的人该是我才对。” 她转过脸,对着宋回涯道:“不过你或能安心了,谢仲初身?死,总不能再将你的把柄传给他的儿子。只?有我全盘落空。” 宋回涯也是出了盘平才想起来。先前?梁洗说过,她孤身?赴会无名涯的原因,是谢仲初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魏凌生曾经的信中也提过,那谢老贼是恫疑虚喝,不敢施为。 上次见面?时又说,她舍身?犯险是为了阿勉。 本该问问魏凌生那秘密究竟是什?么的,如今倒被埋棺材里了。 “你真信他死了?”宋回涯说,“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我又不蠢。”梁洗说着来气?,“千年王八万年龟,那老祸害命长着呢。这老贼别的本事不行,装腔作势气?人的功夫怎么那么厉害……” 严鹤仪见她絮絮叨叨只?顾着骂,半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抬手在空中一挥,将宋回涯的注意力引了过去,解释说:“我等赶来华阳城时,谢仲初已闭门谢客,说是无名涯上叫你一掌重?伤,支撑至今已是勉力。算算时日,大约就是在你杀穿断雁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二人本想找个借口进去探看?,被拒之?门外。过不了几?日,谢氏便全府挂丧,说谢仲初重?伤不治,死了。” 第052章 逢君拾光彩 “你说宋回涯露面?了?” “是?她!断不能认错!许多人都瞧见了!” 酒肆内一青年冲了进来,压低上身与正在喝酒同伴耳语几句。同伴当即放下酒杯,往桌上扔出?几枚大钱,仓促起身,朝门外跑去?。 “人在何处?” “只在城门瞥见匆匆一眼,定是?往谢府去?了。” 两名游侠沿着长街快行,却见人流都在同他们一道往前走。 后方几位剑客身法灵动,脚下轻功好似春燕穿堂,在熙攘人群中流动自?如。 “她还?真敢来?” 另一剑客张狂笑道:“这天下若是?有宋回涯不敢做的事,谢仲初又何必豁出?老脸,要在无名涯上设伏杀她?” 游侠听着声音回头,又发现人已擦肩而过。 “就怕宋回涯不来!她行踪诡谲,行事又恣意,我辈多是?闻名,鲜有睹其风采。早想见识一番,开个眼界,就不知?那被吹到举世?无双的人间剑客,盛名之下能有几分相符。” “哪一种盛名?若是?说她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不经之谈,九成怕是?要落空了。诸般闲言碎语,不过是?群被痛打过的落水狗编排出?来泄愤的鬼话。我倒是?觉得?,宋回涯在这江湖仇家那么多,只会比传言中的更厉害!” 游侠竖起耳朵细听,前方的剑客远去?,后面?又有几人的议论声传来。 “莫不是?要在谢门主的灵前见血?” “你说的什么废话,宋回涯既然现身,难不成还?是?特意来给谢仲初上炷香吗?” “华阳城里的百姓多念谢门主厚荫广蔽,乱世?之中风雨无忧,思报恩德,难能答效。她这一来,引起的何止是?轩然大波,简直是?天翻地?覆啊!” “可惜了,宋回涯不听那样的道理。她若是?懂审时度势,顺服从众,早已淹没于无名了。” 有人干脆敞开了心事,不顾周围武者的目光,朗声道:“我想谢仲初该是?死前都在悔恨,当时没有趁宋回涯年少?时借势将她杀死,只是?碍于脸面?逼她废了左手。岂料天无绝路,宋回涯又闯出?来了!” 少?年游侠们不由缓步侧目,诧异旁听那人讲述。 江湖上敢为?宋回涯直言者少?有,大多淹没于洪流的嘈杂声中,如浪涛里落下的一块石子,仅传入想听之人的耳目。 他们这群后起之秀接触江湖时,不留山的传奇已经落幕,留下些微朦胧的尾声,也因宋回涯的累累罪行带上难堪的烙印。 ——一个荒凉残败、不值一提的门派,与一个满手血腥、四方流亡的浪人。 在谢仲初之流的耳濡目染下,身出?名门的青年才俊,与那帮“离经叛道”的武林狂徒泾渭分明。这些逸闻对于初出?山门的牛犊们来说,也算是?断了代?了。 可如今谢仲初的离世?,与宋回涯的恩怨,叫楚河两端的骄子与怪胎,又站上了同一处戏台。 都说江湖是?个浑浊的染缸,如今才算是?真正将赤橙红绿都打翻到了一块儿。就不知?清者能不能自?清,浊者能不能濯净身上的污泥。 宋回涯坐在客栈的屋顶上,越过谢府高?耸的围墙,遥望一群身着素衣的家眷,跪在堂前凄哀地?哭丧。 数十?位和?尚坐在蒲团上诵经超度,人一路排到厅堂外。旧友如织,不时进出?,快要踏破谢家的门槛。 宋回涯看得?出?神,直至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低下头,就见四面?八方的江湖人都在往一处聚来。原先在谢府门前逗留的一帮年轻武者,见势不对,反倒纷纷散开,混入人潮。 “宋回涯,你是?当真不怕死啊,这样光明正大地?就敢来!” 那人步伐落地?极轻,衣袍的鼓动声却是?明显。穿着身灰扑扑的儒衫,坐在屋顶的另外一角。拿起葫芦在手中晃了晃,听着里面?空荡的水声,又挂回腰间,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从不听我劝告,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宋回涯,你不该来的。这里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无论谢仲初是?真死还?是?装死,都是?存心要算计你。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称他心意?” 宋回涯将长剑平放在膝上,眼皮低敛,睫毛在明烈的日光下淡得?发白,眸光却凉得?幽深,一动不动俯视着脚下行人,过了片刻,仿似才听见他的话,扬唇笑道:“可是?我看不惯啊。怎么办呢?” 她偏过头,望向老儒生,语气很是?平常地?问:“老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何有那么多人想要杀我?” 不等对方开口,她又自问自答地道:“因为我坏了他们的规矩。” 老儒生欲言又止,挠了挠头上白发,愁苦道:“你再看不惯,‘谢仲初’这三个字,往后不会再在江湖出现了。” “不!”宋回涯截然道,“他不仅会出?现,还?会有更多人提及。因为?他死了,后来人要念一句死者为?大,自?此仇怨一笔勾销,恩惠万人传颂。不是?吗?” 老儒生怔然,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呢喃道:“你从前不在意名利这种东西。” 宋回涯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说,这江湖,有没有人在等着我来呢?” 老儒生拍着自?己胸口愤怒道:“老夫不是?人吗?你当老夫是?半夜叩门的索命鬼啊?一把年纪了天南海北地?逮你这个兔崽子,好悬每次赶在阎王前头半步找着你!下头那么多小?鬼,你还?非要往死路里撞,你就那么恨谢仲初,追到地?府理也要跟他算账?” 宋回涯闻言认真看他一眼,比对着自己那寥寥无几的友人,恍然道:“周神医啊。” “做什么?”老儒生粗声粗气道,“你脑子不好啦?” 宋回涯笑了笑,说:“我在盘平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宋回涯’这个名字很重要。烟草风絮,一生皆轻。他们那些普通人,只能在尘埃里求存,看不见沙海之外的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我微末狼藉的名。他拼着命地?来求我,我想为?他们再试试。” 老儒生听得?云里雾里:“谁?又是?哪个小?子?” 宋回涯拄着长剑站身。 “从无名涯下醒来时,我便一直想知?道,‘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回涯轻声说,“她笔下字字句句全是?杀人,好似为?一笔结不清的恩怨奔波终生。可若抛却那些仇恨,从旁人看来,她会不会真是?一个心狠手辣、万死难辞的魔头?” 老儒生大惊失色。 常被他在背地?里骂,真把脑子给骂坏了? 围在客栈下方的一众豪侠终于晓得?抬头,发现了立在高?处的宋回涯,顿时一片哗然。自?发推攘着让出?一圈空地?,与宋回涯保持距离。 “不过现下我确定了。不是?因为?什么怨恨——”宋回涯笃定说,“我要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她一脚踩碎瓦片,提劲迈出?一步,纵身从屋顶跃下。 老儒生不及阻拦,只伸出?手喊了一句:“诶!”,人已不见踪影。 她跳下的速度极快,势重而力沉,内息径直荡开一层沙土,众人只觉眼前红衣一闪,方才还?在日光炽烈处不可直视的剑客,已怀中抱剑,站在正中的空荡处。脚下不觉又退开两步。 人群中有人不可置信地?叫出?一声:“宋回涯?你就是?宋回涯?” 该是?万想不到,江湖中所谓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却看不出?几分凶神恶煞之处。更没有传说中的什么血气滔天,人鬼不近。 只是?个态度有些寡淡,而五官颇为?清秀的年轻女人。 宋回涯循声望去?,那出?声的青年立马低下头。 她的眼神与表情分明也不凶狠,可无端有种凌人的威势。被她目光扫及的游侠们跟着手脚僵硬,一个个好似被剑抵住了喉咙,俱是?哑巴了。 他们口中呼喊、谈论的大侠真站到了眼里,是?一个个消了气焰,半句不敢放肆了。 梁洗察觉骚动,精神抖擞,一掌按住窗台,跟着要下去?陪宋回涯出?头,被严鹤仪拽着手臂留了下来。 梁洗急道:“不是?说不打进去?吗?” 严鹤仪说:“她那是?打进去?吗?她那是?别人打出?来!现在底下都乱成一锅粥了,活祖宗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宋回涯的徒弟可还?在这里,你别是?指望着我能保她吧?” 宋知?怯无辜地?看着她。 梁洗悻悻将踩在桌子上的腿收了回来,眯着眼睛朝下方扫去?。见人群越发汹涌,摩肩擦踵,快要堵住半条街,咋舌道:“怎么人来得?那么快?谢仲初那老贼果然是?有预谋!死了都要借着葬礼坑杀宋回涯。” 严鹤仪跟她趴在一起,四下张望,还?要谨防她冲动跳窗,说:“我看不一定。” 梁洗说:“什么不一定?” 严鹤仪说:“来那么快的,不一定是?谢仲初的人。你看他们那表情,哪像是?要杀之而后快的?” 宋回涯在边地?一向是?大摇大摆地?出?行,即便报出?自?己的名讳,也无几人相信。 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叫他们低估了宋回涯在江湖上真正的声名。 哪怕什么行迹都不论,天下学剑之人何其多,单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拿出?来,想要谋求一面?的后生便有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 何况宋回涯所言所行的是?非,还?是?有明眼人能看得?清白。 真要打起来,是?敌是?我,一时确难分晓。 第053章 逢君拾光彩 诸多?江湖后辈,只在一鳞半爪的转述中了解过宋回涯的狂妄与傲慢,以为能有?七分真已属夸大,却未料能亲眼见识,这传闻中为祸一方?、阴险诡诈的“贼子”,以一挡百,神情还?睥睨自若,似眼中无?人?。 谢氏家主?身边诸多?叫得上、叫不上名的好汉,单拎出来,都是能叫他们低眉敛目的英雄豪杰,各个在江湖中有?着些不屈不折、气吞万象的武貌芳名。 可宋回涯自出场起还?一字未说,他们守在一侧,先被丁点大的风吹草动乱了阵脚,实?在是略逊几分气概。 反倒衬得宋回涯傲得坦然、狂得潇洒。 众人?望着空荡的门?楣,纷纷握紧手中刀剑,只想目下这番态势,少不得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饶是知道?这帮高手打杀起来顾不上在兵器上多?安个眼,他们这帮小鱼小虾留在此地空有?危险,仍是不舍离开这风波中心,唯恐错过一幕能叫余生抱憾的大场面?。 而力顶重担的谢氏家主?,叫人?刚一照面?便?被扯下尊严生生踩在脚底,竟能忍得住这等奇耻大辱,收回视线后,侧身挡住那方?牌匾,瞪着宋回涯不言不语。 宋回涯不进反退,拧转手腕将?长剑负在身后,阔步上前。 人?群后方?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喊话:“宋姑娘,请不要欺人?太甚。” 谢氏家主?回头,侧身让开一个位置,叫那华服男子走出门?来。抱拳礼道?:“张太守。江湖旧事,叫您见笑。” 男子轻轻颔首,对着宋回涯道?:“谢门?主?已然身死,宋姑娘便?是纠缠不放,又能争得几分意气?方?才谢公也说了,谢门?主?溘然长逝,他已无?心力再管门?中是非。不如各退一步,算了。” 众人?听着这番调和的空话都觉得有?些憋闷,可碍于男子地位,不好作声。 本以为宋回涯多?少会卖这高官几分面?子,或是干脆懒得多?费口舌,将?人?略开。哪知她有?闲情逸致,好脾气地与人?讲起理来。 “当?年我师父遇害,山上只留了几个不顶事的孩子,谢仲初也要率领一众好汉,帮着茂衡山那帮无?赖,强逼着我打断左手,谁人?站出来说过一句算了?” 宋回涯淡然一笑,大度地道?:“今日?谢家满门?,若都能自断一臂,我也可以赞他们一声好骨气,将?此事,算了。” 张太守正欲开口,宋回涯又亲善笑道?:“这位官爷如此仁善,开口便?是至德要道?,又纡尊降贵来为一草野江湖之辈送行,想来是与谢仲初交情笃深,定不忍见死者受屈。我这人?最重情义,官爷若是肯替谢家废去一手,叫我领略一下什?么叫做君子之交,我也可以当?做,算了。” 张太守从未叫人?如此驳过脸面?,一时语塞,面?上表情几难维持。边上谢氏家主?已惊声喝道?:“宋回涯!你岂敢如此无?状!当?真目无?王法了吗?” “我分明给了选择,一条命都不曾要,怎么叫做欺人?太甚?”宋回涯笑意逐渐森冷,毫不留情地斥道?,“与我半分关系没有?的局外?人?,来我面?前犬吠什?么?你说得轻巧,但我宋回涯的面?子,你还?不配要。” 当?世武林,外?有?强敌虎视,上有?权势迫人?,众人?如同缩在石块间的草木,学着怎么“忍辱负重”,捱过这漫漫长冬。 过惯了苟且偷生的日?子,已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等英武堂堂、嚣张外?放的壮阔跟霸气。 几句不算中听的话,众人?竟听出了畅快。好似心中郁气都跟着疏了一道?。 那张太守唇角紧抿,面?上肌肉抽动着显出几分窘迫,威胁道?:“宋回涯,你睁眼四面?看看,在这里执迷不悟,能讨得什?么好处!” 有?人?拆台道?:“诶,我可不是为了谢仲初而来,我只是为了瞻仰宋回涯。” 张太守旋而又说:“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宋回涯风轻云淡地道?:“旧事若是可以揭过不提,那世上人?人?皆圣。朝廷不必在了,诸位好汉也莫再把所谓的快意恩仇挂在嘴边。自认能如此慷慨的义士,站出来,我看看能有?几人?。” 一声音隐没在人?群中道?:“当?年谢门?主?只是路过不留山,受旧友相邀,上山替人?主?持个公道?。谁人?自己心虚,主?动自断一臂,怪得了谁?” 宋回涯偏过视线未寻见人?,只是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叫围观侠客们再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懑了。 “好啊,今日?你若是死了,我也领着几十上百个壮汉到你家去,找你家中的孤儿寡母主?持个公道?!真是良心喂了狗了说这样的话!” “存着什?么腌臜心思?,打的什?么鬼主?意自己不知道吗?私下里与一帮沆瀣一气的同道?自我宽慰两句也就罢了,真敢摆到台面上来说?当天下人全是瞎子?” “你谢家人?才是欺人?太甚!”有?人?以内力吼道?,“当?今武林已无?人?敢提,那我来说!免得百十年后,天?下黑白真被一群宵小颠倒!当?年不留山何等悲壮,他谢仲初不敢上阵送死,躲在宋氏兄妹背后,借着不留山的声望才闯出几分名堂。宋惜微一死,他谢仲初翻脸不认,半点旧情不念,不说庇佑故友之子,还?上门?欺凌无?辜弱小,想要赶尽杀绝。若说狠毒,谁人?能比得过谢仲初!” 声音传出百丈之远,人?群陡然骚动,还是第一回 听过这样的说法。 正迟疑不决,有?人?跟腔道?:“阴损之事,他谢仲初一件没少做!次次借刀杀人?,偏还占着个仁义的侠名,听着就令人?作呕!” “谢仲初次次要带着百十来人?,躲在人?群背后才敢说两句废话,不过是舔着朝廷的臭脚谋来的一身虚名。天?地广阔,宋回涯哪里都敢单枪匹马地去,单这一点,谢仲初就望尘不及!” 张太守怒声喝断道?:“这话说得放肆!谢门?主?北杀胡贼的事,你们只当?充耳不闻了?说谢门?主?何其阴损无?能,华阳城里的百姓几人?不服!放眼天?下,有?哪家门?派自认比谢仲初做得更好?别在背后道?人?是非,有?本事就站出来!” 不明缘由的少年侠客们交头接耳,目光随声音在人?群中来回打转。窥见这些江湖秘闻,有?种难言的激奋。 “有?什?么不敢?”一壮汉越众出列,站在宋回涯身后,粗犷笑道?,“若论杀贼,天?下有?几个门?派敢与不留山相提并论!你张太守敢说一声不是吗?不留山上半山坟冢无?一平庸之辈,宋誓成最后也是死在胡人?手下,他们何曾与人?吹嘘过自己的作为?” “好!” 红影闪过,一风姿绰约的女人?踏风从众人?肩上飞出,跟着走到了众目睽睽下。 “这位大哥既然敢站出来,那我也跟着说两句。要论名门?,怕是没有?哪个门?派比不留山更担得上‘正道?’二字吧,如今大梁国主?还?姓魏,有?几分功劳该归于宋氏满门??可宋门?主?枉死之后,宋回涯受人?千里袭杀,孤身无?援,时至今日?,还?有?几人?听说过不留山的威名?他谢仲初嘴巴一张,借着宋回涯,要将?不留山打成歪门?邪道?,多?年来不曾公正地为其分辨过一句,这话不假吧?他若真是个正人?君子,怎不敢与人?道?出实?情?” “德之贼也,谢仲初!” 一时间人?声如沸,张太守再三喝令,也压不下众人?议论。 那女人?指着四面?,内劲荡开肆意叫嚣道?:“我等是站出来了,要替谢门?主?开脱的,怎不跟着走出来,叫宋回涯见一见长相呢?即是仗义执言的大侠,这份胆色该是有?吧?” 宋回涯回过头,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女子理了理肩上长发,朝她风情万种地一笑:“宋大侠,若这江湖还?有?人?能称得上一个‘侠’字,我选你。你今日?既然寸步不退,那我也跟你一程。实?在看不惯一帮孙子跪在谢仲初的面?前跟死了亲爹一样,哭得好生晦气。” 对面?的壮汉拍拍肩头,抱拳做了个景仰的姿势,嗓音浑厚道?:“如雷贯耳。不留山风骨依在,那我也不想再龟缩做个小人?!就姑且跟在宋大侠身后,也出一出风头!” 这二人?出面?之后,犹如点了把火,将?众人?冷却多?年的血液重新烧了个透,那些不敢说的话都在热流冲涌下堵在了喉咙,陆续又有?人?跟着站出来,朗声道?: “我这个不入流的江湖浪客,没什?么宗门?约束。别的事情我不懂,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唯独故事听得多?!便?是换一万个说法,他谢仲初这些年的所为也是对不起不留山!谁要想听,我可以说个三天?三夜。你谢家随意派人?来与我对峙,干脆地论个长短!” 宋回涯多?年栖惶如丧家之犬,流离辗转,听过多?少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可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多?人?敢大声喧嚷,为早已在历史蒙尘的不留山诉一声公道?。 她拼得一人?来,居然引得百人?出。 梁洗听着下面?要掀翻了天?的嘈杂,提起佩刀,又是一脚踩上窗台。可惜人 ?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做什?么!”梁洗每一个五官都在表达着迫切,恨不能用手中大刀将?这碍事的秤砣砸下楼去,“要打起来了!” 第054章 逢君拾光彩 听宋回涯出言不逊,守在门边的一江湖客立即按着刀喝道:“你敢!” 他抬起?手,半挡在张太?守跟前,后?面几句狠话尚含在嘴里,宋回涯脚下一动,已欺身而上。 那刀客反应很是机敏,当即往边上一跳,让出路来?。临了不忘送张太?守一掌,以余劲将人推远。脚步急撤中转了个身,藏到人群背后?,紧贴住墙面。 好似一条滑不溜秋的鱼,逃跑与嘴上的功夫俱是十成十地顶尖。 张太?守正盯着她?,见她?动作瞳孔骤然?收缩。可官位坐久了,手脚有些跟不上脑子,笨拙地滞在原地,叫那刀客当胸拍了一记。人不受控地朝后?倒去时,宋回涯又已迫近,像在扫什么挡路石,横过剑鞘顺手挥去。 张太?守两脚离地倒飞而起?,纵然?身后?有人替他缓下冲势,还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个两脚朝天。 周围陡然?吵得跟炸开锅一般,张太?守浑身气血翻涌,半晌难以起?身,听不清众人在叫嚷什么。 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下,只想抓着谢氏一族的人问问:不是说年高德劭、众望所?归,宋回涯慑于众怒断不敢轻举妄动的吗? 怎么连朝廷高官都眼睛不眨地就打? 宋回涯不曾多看一眼,长剑作刀,劈开面前阻碍,打得虎虎生?风,步法又诡谲,飘逸挪闪,趁着诸人慌乱一下子闯过防守,畅通无阻地来?到停放棺柩的厅堂。 众人都以为她?只是嘴上快活两句,还有的废话好扯,哪晓得她?说打便真的打,出手如此霸道。 怔愣数息,待看不见宋回涯的身影了,才反应过来?,不知谁人带的头,俱是往谢府里冲去。 一时间那宽敞高阔的朱门也?显得狭窄了。 众人本就不辨敌我,看谁都觉得是对方的走狗,这一冲撞,更是干柴上泼了盆热油,火花四?溅,还没打起?来?,已乱得乌烟瘴气。 叫骂声排山倒海地响起?,被拦在后?排的看客心切地想往前挤,情急下抬起?头,才发现除却走门,还可以翻墙。 当下各显神通,踏着轻功从围墙往里翻去。 谢氏家主见宋回涯如入无人之境般地横冲而去,暴怒厉吼道:“宋回涯!” 他急于阻拦,可身后?人潮推攘,他刚迈开步,不知被什么人踩中鞋子,脚下一绊,狼狈跌倒在地。 好悬边上武者及时将他扶起?,才没被后?方的人群踩踏。 饶是如此,男人素色的衣衫上也?多出了几个黑色的脏脚印,头上孝帽跟着不知所?踪。人还没站稳,又晕头晕脑地被推着往前走,想低头找找遗失的孝帽,只看见一双双脚踩在上面,还煞嫌碍事地将它往后?踢去。 谢氏家主拍着腿悲嚎两声,哀痛的喊话全淹没在了这群江湖人对彼此的破骂声中。暂且顾不上这些琐碎,单手按着松散的发冠,继续朝着宋回涯追赶。 严鹤仪见武林众人一窝蜂地涌进谢宅,梁洗反倒按捺住了岿然?不动,还趴在窗户边上,对着一干乌压压的人头不明所?以地看,好气又好笑,抬脚将人踹了下去。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梁洗猝不及防,扑腾了下双臂,险些拿脸投地。在空中猛一拧身,控制住重心,这才避免砸在川流似的人群上。脚底踩着不知哪位仁兄的肩膀,顶着一干对祖宗的亲密问候,朝前跑了两步,提气一跃,腾身攀住墙头,跟着翻了进去。 严鹤仪弯腰捞起?宋知怯,回到窗户边,本也?想跳,瞅了下高度,闭着眼睛往后?一仰,自觉改往正门的方向走。 刚打开门,想起?宋回涯曾带着这徒弟大摇大晃地在世人眼前晃过一圈,不定会被认出,又快步从床上扯过一件外袍裹在这孩子的身上,夹着腋下,沿着楼梯快步跑去。 飞奔至客栈大堂,严鹤仪脚步稍顿,从伫立在门口?的看客中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严鹤仪高声叫道:“周神医!” 老儒生?回头,见到是他,正要?心虚地别开视线,又看见被他带着的宋知怯,浑浊双目中绽出一抹精光,双手抖了抖,激动问道:“怎么是你这个小?娃儿?!你不是在苍石城吗?” 严鹤仪沉痛控诉道:“周神医你骗我好苦啊!我对你深信不疑,你却卖我一张假画像,坑了我三百两!还叫我险些颜面尽失!那画里眼睛鼻子有哪处像宋回涯?!” 老儒生指着宋知怯吹胡子瞪眼道:“你这丫头,不是北屠收养的孙女儿吗?一转眼就跑不见了!我还当你是被那小?子给偷偷打死了。感情你全是在骗老夫啊!” 宋知怯微张着嘴,心说怎么会这么倒霉? 骗子苦主齐聚一堂了。 岂料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 严鹤仪径直将她往周神医怀里一塞,不容分说地道:“周神医,你帮忙照看她?几日,当是赔我那三百两,我去凑个热闹。你这郎中就别往浑水里头趟了!过几日我来?接人,说好了啊!” 老儒生下意识伸手接了过来?,与宋知怯大眼瞪小?眼,过了会儿才倒抽一口?凉气,对着早已不见了背影的人群喊道:“严家小?子,你给我滚回来?!你见过谁这么随处乱扔麻烦的!” 宋知怯扭动着身体,咋咋呼呼地喊:“快跑啊!阿翁!” 老儒生?一个头两个大:“跑哪去啊!你这鬼丫头快别动啦!老夫一把年纪,折腾不起?!” 宋回涯轻盈落地,快步走进大厅。 四?下的诵经声更响亮了些。 一众僧人闭目坐在蒲团上,旁若无人地念诵,谢家老小?身披孝衣抱在一起?,随她?靠近惨叫着往角落缩去。 地面撒着一片黑色的纸灰,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烟味。 宋回涯站在木棺前,就要?掀开裹在尸体外面的布帛,一双布满皱纹的手猛地从旁伸出,将她?挡了下来?。 宋回涯头也?不抬,反手以剑鞘刺去。 那老和尚僧袍一甩,将她?长剑甩开,另一手手腕翻转,四?两拨千斤地推去一掌,想将宋回涯击退。宋回涯迅速避开,按住他的手臂往下压去,将他的掌风推向棺木中的人。 二人眼花缭乱地过了数招,一时难见分晓。最后?宋回涯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僧人则抓住她?的剑鞘,场面僵持下来?。 宋回涯斜眼睨去,嘲弄道:“大师,不留在庙里好好普度你佛的众生?,也?来?沾谢仲初的晦气?他许了什么好处?这场法事,值多少香火?” 老僧轻念一句“阿弥陀佛”,低着头道:“当年谢老门主要?杀你,老衲为你寻药,不曾收过你的好处。如今宋施主要?对着具尸体报不解之仇,老衲前来?阻拦,亦不曾收过他的好处。老衲只想讨个理由。” 宋回涯闻言眸光闪烁,思索片刻未得结果,但面色缓和不少,手上力道也?轻了稍许,说道:“大师既然?说了是不解之仇,那还需要?什么理由?何况,又不是我杀了他,我只想看看,这棺材里躺着的,究竟是人是鬼!” 老僧摇头道:“宋施主,你字字斥诉谢老门主为人虚伪,两面三刀,他之过错,老衲今日不言。大梁国弱势微,世风渐堕,你行过万里,自有见闻,老衲亦不多说。若真要?论其功过,不说大拯横流,一平灾祸,起?码华阳城的百姓,确是受谢家照拂,才在这命比纸薄的乱世,得以丰食安居,免受欺凌。 “谢老门主如今身死?灯灭,无论棺木中所?躺是为何人,落土之后?,皆为亡者。还望宋施主能看在城外十几万百姓的面上,留谢家一个门面。” 宋回涯了然?笑道:“你也?怀疑这里面躺着的,根本不是谢仲初?可你不敢看!这名?字或许从此真的死?了,但你们?不还是要?帮谢家守着他的灯吗?怎么能叫人死?灯灭?” 老僧不回答,只又轻轻摇了摇头。 宋回涯大感荒唐地狂笑两声,点头道:“是啊,他很重要?,谋得权柄在手,是个站在山巅,拂袖一挥便能庇得万千百姓的大人物,后?世子孙数代都能在他的荫蔽下吹嘘他的大功业,所?以不幸被他这圣人踩在脚底的蝼蚁就不重要?了。可是怎么?大梁多少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劳如牛马,驮着血汗送到他们?手上,才叫他们?能分出一点恩泽,洒给华阳城的百姓。只谢仲初救过那些人算得上一条命,其余的人都只配做那蝼蚁了?” 宋回涯冷声道:“你总不能杀了蝼蚁,还叫蝼蚁不能怨恨。恰巧,我就是天地间不起?眼的蝼蚁之一!” 她?抬脚往棺木踢去,老僧运劲,腾出一手抓住棺身。宋回涯趁势一掌拍下,二人的内劲震得不远处那木桌上的香炉跟着摇摇欲晃。 廊外东风忽起?,众人衣袍猎猎,伴着杂乱的脚步,与渐高的诵吟,随高悬着的白灯剧烈飘荡。 长香上未灭的火光燃起?如尘雾的白烟,老僧闷哼一声,紧抿的唇间溢出一口?鲜血。 宋回涯说:“得罪了!” 到底是年事已高,老僧与她?比拼片刻,难以支撑,手臂肌肉不住颤动,手背上的青筋跟着狰狞外凸,那棺木还是一寸寸往外推去。 他抬眼看向宋回涯,发黄的眼白中爬出条条血丝。宋回涯寸步不让,只听得一声巨响,木板在二人手中四?裂纷飞。 老僧受内息冲涌反噬,后?退数步,勉强站稳身形。一手按在木桌上,险些撞翻了香炉,赶忙回身,两手将东西扶正。 第055章 逢君拾光彩 老儒生给宋知怯换了身衣服,又给她扎了两条小辫,确认这小丫头不容易叫人认出后,匆匆领着她混进谢府。 二人赶到时,好戏已经演完一场——宋回涯跑了,余下的一干人等在为了笔算不清的烂账打得?难分难舍。 一老一小缩着脖子躲在回廊角落的木柱后头,试图从这麻乱至不可收拾的局面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好弄清在他?们迟到的这一炷香时间里,宋回涯是怎么凭一己之力砸了谢府,又挑得?山倒海翻,引江湖动荡,最后拍拍屁股跑了的。 无奈眼前这摊子实在是烂得?一塌糊涂,好汉们光顾着打骂,各说各话?,叫两人越听越是迷糊。 老儒生捋着胡须,索性认真蹲在地上看热闹,不时指着远处厮打的一群人,对宋知怯循循善诱道:“瞧见?没?有?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看他?出拳的招式,绵而有劲,变化万千,该是出自有名的拳法世家叶氏。” 说到拳法,宋知怯只见?过北屠随意展露过的两记拳招。 那老头儿出招毫无花哨,直来直往,刚猛骤急。一拳轰下,快得?看不见?影,只能听见?一声雷霆似的拳风爆鸣,对面的人已倒飞出去。甚至喉咙里还发不出惨叫,等落到地上,腹腔能进气了,才得?以出声告饶。 宋知怯歪着脑袋,虚心?相?学。但?左看右看,都觉得?那青年招式好生忙乱,跟两只手不够用?了似的,除了双臂快得?能抡出火来,没?哪里让人觉得?厉害。 错眼之间,那方被老儒生夸赞过的叶大侠便马失前蹄,叫人从背后直愣愣地敲了一闷棍,不甘地晕倒下去。 老儒生“哎呀”叫了一句,抬手捂住宋知怯的眼睛,气恼道:“呸呸呸!别看了!都是些什么土鸡瓦狗,功夫学得?这般不到家,还敢出门来与人打架!是祖坟太空,等着自己去填吗?” 宋知怯:“……” 她扯下老儒生的手,压着嗓子急躁问:“我师父呢?” 老儒生说:“我怎么知道!我还想找她呢!” 一群年轻和尚混在战局中,帮着照料伤者?,焦头烂额地两相?劝阻,只可惜收效甚微。 老儒生提起一角衣摆,鬼鬼祟祟地挪过去,打算拦个和尚下来。 “都住手!” 上空忽而传来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喊话?,如空谷传声。 老儒生经脉中的气血随着那声音有片刻的紊乱,赶忙抬手捂着耳朵,大脑深处还在回荡着这三字袅袅的余音,静静等了稍许,才平复下去。 来人从大门进来,一甩手中拂尘,收起一半内力,又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句:“各位都请住手。” 那老道一席白色宽袍,风采绝尘,慈眉善目,走动间衣衫飘逸,端得?一高?邈气韵,半点?看不出方才那句喝止声中的威厉。 他?不急不缓地朝前走去,见?还有人不顾他?劝阻在张牙舞爪、撒泼放刁,手中拂尘随意扫去,卷住那人手臂,朝边上轻巧一带。居然扼得?对方无力还手,脚步踉跄着栽倒在地。 老道若无其事地走到厅堂正前,扫一眼地上狼藉,又抬眸从人群中飞掠一遍,没?瞧见?宋回涯的身影,轻叹道:“来迟一步。” 一众好汉中有人认出他?来,惊声唤道:“清溪道长?!” 原本还面有忿色的侠士们,闻听此人名号,俱是愣在原地,眸中戾气减散,转而露出几分诧异跟敬仰。 老道温和笑道:“还好还好,江湖中尚且有人记得?老道。否则今日这面子恐要挂不住了。” 他?目光在人群中不断搜寻,待扫至一处角落时,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眼睛微微眯起,长松口气道:“倒也不算来得?太晚。” 老儒生扯扯衣袖站起来,拉上宋知怯大胆朝前走去。 宋知怯小声询问:“这老头儿谁啊?怎么大伙儿都乐意听他?话??又是谢老贼请来的什么帮手?” “小丫头,让你师父听见?你这样大不敬,少不得?要挨一顿骂。”老儒生曲起指节敲了下她的脑壳,“这些年清溪道长一直带着同门弟子在北地抗胡,与你师父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同不留山的前门主,也算得?是上出生入死的道友。就是你师父来了,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前辈。” 宋知怯捂着痛处,觍着脸笑道:“原来是师父的前辈啊,难怪瞧着这么面善。长得?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老儒生吃味道:“臭丫头,你在这儿悄悄说他?好话?,他?又听不见?。” 宋知怯竖起食指按在嘴边,让老儒生噤声,别扰了她听那位老前辈的高言。 清溪道长踱步至打坐的老僧身侧,用?拂尘扫了下对方肩头,唏嘘道:“善定,我早劝过你了,自己不懂的闲事,莫要随意插手。何苦来哉?” 老僧面露苦笑。 清溪道长说:“既不忍对宋回涯发难,又拂不去谢氏的脸面,到头来将自己弄成这番模样,算是全你心意了吗?” 老僧摇头,由着他?奚落,不欲与他?争辩。 一众江湖人偃旗息鼓,姑且忍下杀性,围着老道聚集过来。听见?这明显有些偏向的话?,当即有人按捺不住,心?直口快道:“清溪道长如此说来,是要帮着那个宋贼了?谢门主尸骨未寒,尚未下葬,她宋回涯便闯进门内,拆毁谢门主的棺材不说,甚至连谢谦光谢大侠也被她放纵而当众残杀。简直是灭绝人性!哪怕是魔道都没?有她这般狠毒!” 清溪道长走进厅内,手指按在梁柱被细丝勒出的深刻凹痕上,仰头四下张望一圈,回过身说:“这位小友的说法,老道不是很懂。他?二者?之间不本就是不死不休的世仇吗?怎么谢氏父子几次三番地设伏杀她,能得?个大义的名头。宋回涯前来寻仇,却连人都不配做了?” 一人嗤笑道:“卑鄙之人,白瞎了爹娘给的双眼,自持君子仁义,却只看得?见?自己的得?失,容不得?他?人的苦楚。” 青年红着脸正欲驳斥,清溪道长摆手一压,抢断那人的话?,温善笑道:“说到底,江湖恩怨,素来难由局外人评说。老道今日来,也不是要替谁辨个对错。只是这位小友方才说,谢谦光死了?” 一众人抬手指向某处,告状道:“尸首还在那处!谢氏几日内连死两人,如今连个能顶门立户的弟子都没?有。谢家若是倒了,苦的不还是依傍谢氏门庭的百姓?” 老道未侧目多看,只安抚地点?头应声。 “我瞧那位仆从与谢老门主的长相?颇为相?似,该是谢家后人,难道不是吗?”清溪老道抬手指向一处,语出惊人,笑吟吟地道,“是吧?谢大侠。” 他?指尖所指之处,一叫众人都忽略了的驼背老仆下意识抬了下头,随即脚下飞动,倏然蹿出长廊,作势要逃出宅院。 边上侠士怒声大喝,齐齐冲去将他?拦住。 那老仆奋起反抗,大掌拍去,打伤周围数人。 一众好汉心?急如焚,全顾不上自身安危,不管不顾地上前阻挠。 老仆寡不敌众,正要翻墙而出,爬到一半,叫人拽着右脚拖了下来。 几人趁机一拥而上,死死从背后将人压住,几双得?闲的手胡乱往他?脸上摸去,果真摸到一张轻薄的假皮。 那骑在他?背上的青年用?力一撕,在老仆吃痛的尖叫声中,暴露出他?易容下的真面目。 ——正是方才已死在宋回涯剑下的“谢氏家主”。 挤不上前的众人急得?跳脚,顾不上形象地追问道:“是谁?!” 几人强硬掰过那男子的下巴,对上他?怒火中烧的眼神,亢奋喊道:“真是谢谦光!” 听到不是谢仲初,众人心?头没?由来地失落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一腔义愤填膺只不过是谢氏家主演给众人的拙劣把戏,后知后觉地回过一丝味来,拍拍额头,有种被人锁在兽笼中戏耍的羞怒。 尤其是一些在拼斗中负伤的侠士,脸上红白交错,再难自抑,破口骂道:“无耻之尤!亏我还真以为你谢氏满门忠良!” “谢谦光敢当着我等的面玩这种假死的把戏,莫非真如宋回涯所说,谢仲初也没?死?” “诸事皆求,又万般不肯舍。日月尚有起落,天下好事哪能全他?一人?。”清溪老道感慨着说,“想是这些年,谢门主所愿皆成,已是不屑于这种俗世的道理了吧。” 老僧长叹一气。仿佛看见?一座巍峨大厦就此轰然倒塌,唇角苦涩道:“世事如棋,都不过是天道碾轧下的一抔沙,谁定输赢?” 他?与清溪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清溪道长淡然道:“没?有输赢,也该有个对错。” 众人将谢谦光押到堂前来,心?绪万般复杂,一时无法厘清。又因多年情?义,实在难以置信,心?存侥幸地想问他?要一句解释:“谢谦光,你说!那尸首究竟是不是你父亲?” 谢谦光的手臂在挣扎中被人拧断,无力虚垂,他?长发披散,一身老旧衣衫,跪坐在地上,看着凄楚可怜。 坐不直身,只能仰起头,泪流满脸地哭诉道:“我父亲真是已经病故,诸位好汉若受那宋贼挑唆心?存疑虑,尸首还摆在那处,自去查看。我父亲清白一世,万想不到自己死后还要受此凌辱。哈哈哈……” 他?说到后头,惨怛地笑了出来,笑声尖细凄厉,到后来伏着上身,趴在地上悲惨恸哭。 清溪道长挥挥手,示意将人放开。 谢谦光尤是不动,半晌哭声渐低,缓过那股劲去,才续道:“我父亲死前,料到宋回涯那奸人会?回来寻仇,憾于无名涯未能将其诛杀,病重时仍心?心?念念,嘱托我借此机会?,引她入瓮,替武林斩除祸害。岂料他?人一死,世上风云善恶便陡然换了一番。” 第056章 逢君拾光彩 那刺客身法很是古怪。 此前在谢府时,这?些刺客一直披着宽大孝衣,又佝偻着腰背,看不大出跟脚。当?下将醒目麻衣脱去,暴露出体型跟步伐,便处处显得极不协调。 那人该是耐力告罄,又被?宋回涯的暗器伤在腰间难以支撑,速度越发迟缓。 宋回涯拉近距离,从后方跃起,一掌拍下,按在那神秘人的后颈,将其死死压在地?上。 刺客只发出一连串含糊的气音,随即便趴着不动弹了。 宋回涯察觉反常,提着他?后衣领将人拎起来,发现对方已没了声息。双目圆瞪,嘴唇微张,嘴角缓缓流下一行毒液,散发着抹略微的苦味。 宋回涯皱了皱眉,不是为他?的决绝死意,而是被?他?过于干瘦的面?庞惊了一跳。 ——这?人骨头外面?几乎只剩下一层皮了,头发稀疏,身材娇小?,衬得脑袋尤为的大,浑然不似个寻常的江湖客。 宋回涯将剑别至身后,托起他?的手。 ——关节粗肿变型,十?指指纹被?磨得干净,指腹处是一条条伤疤形成的厚茧,严重的伤口该已深可见骨。 宋回涯倏然想起了灵堂上的那些细线机关,这?群刺客像是专为了习练那机关术而生的死士。 若说谁家会养这?样的刺客,怕是只有?以机关术闻名于世的木寅山庄。 后方的侠士们穷追不舍,紧随其后,恰好看见宋回涯松开手,而一具尸体软绵地?滑倒在地?,本就存了杀心,当?下更是毫无?顾忌地?断言道:“宋回涯,你怎如此狠辣?连谢府的门客都?要诛尽杀绝,不留活路!这?下还有?的什么好解释?!” 叫骂中一枪客已蛮横杀了出来。 宋回涯刚失了线索,在整理头绪,叫这?帮蠢货屡次打断,不胜其烦,怒喝一声:“吵死了!” 她右手正面?拿住那扫来的枪头,在枪客惊悸的表情?中将长枪劈手夺过,枪尾顺势后甩上抬,拍开侧面?袭来的刀光,重心下移,右腿弓步上前,两手握住长枪横扫而去。 只听着一阵铿锵清脆的兵器撞击声,那长枪舞出了道道连贯的虚影,如游龙出海,矫健霸道,比先前持枪的江湖客更为精湛高超。靠得拢的人群,当?即摔得四仰八叉。 一串招式熟极而流,宋回涯自?己都?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些许片段,双手跟着动作,朝前精准刺去,只是枪头稍稍倾斜,避开要害,将为首最为聒噪的那人重伤后挑了开去。 梁洗看得目不暇接,脱口赞叹道:“厉害!” 她抬起手中刀,忽然觉得稍有?逊色。 严鹤仪哪能容人看轻自?家的宝刀,当?即说道:“自?己不行,别怪兵器!我祖上这?刀可从没落过下风!还有?啊女侠,站着干嘛?赶紧跑啊!” 宋回涯止住众人攻势,继续朝着那刺客先前要逃的方向奔去。 冬日草木枯衰,这?林中的古树还顽强留着几分生机,高耸的树干上叶片繁茂,不受朔风摧残。 宋回涯踩下一步,察觉脚底有?轻微的滞碍感,心头一跳,自?知不妙。仰起头,就见叶片间凭空降下一张大网,在机关牵引下迎面?朝他?们罩来。 宋回涯如今看见什么网什么丝的,尚有?些心有?余悸,尤其那网绳的颜色分明?不对,乍一眼望去,像被?人浸了什么药液,通体发黑。 她将长枪往地?上一插,踩着枪声拔地?而起,险险擦着网格从上方避了过去。 梁洗本就跑得较远,加上长枪阻挡,也安然从侧面?躲开。后方追得紧的好汉,反是被?劈头盖脸地?网在了一处。 几人大骂道:“宋回涯——你还在此设陷,你卑鄙!” 宋回涯鄙夷道:“像尔等这?样不长脑子的人,杀你们,是平白脏了我的剑。洗干净脖子我都?懒得多看一眼,少为自?己脸上贴金。早些回家去吧,莫总出来丢人现眼。” 一群人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又开始喊:“这?网上有?毒!” 落在后头,侥幸躲过这?场埋伏的侠士们见宋回涯背身离去,还欲再跟,高呼道:“宋大侠,你去哪里?我等可以帮你啊!” 宋回涯偏了下头,专心顾着脚下,不再搭理。 山穷处是水,宋回涯穿过这?片山野,在尽头处看见了一条宽敞平静的河。 岸边停着一艘简陋的船,船上坐着个头戴斗笠的人。 那背影听着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颇为年轻俊俏的脸。 青年皮肤细白,断不可能是在水面?上风吹日晒讨生活的船夫。他?手指顶起额上斗笠,灿然笑问道:“女侠,要坐船吗?” 宋回涯脚下不停,腾跃如风,轻盈落在船身前部,抽剑砍断了系在岸边木桩上的绳索。 青年抓过侧面?横放的竹竿,慢悠悠地?道:“女侠别急啊。他们追不上。” 船身已随水流缓缓飘出。 梁洗半提着严鹤仪疾步冲来,临近岸边时右脚猛然止步,大喝一声:“接着!”,说罢以全身力道将严鹤仪推了过去。 青年见状面?色大变,忙抬手制止道:“诶等等!” 严鹤仪身不由己,惨叫着砸在船上,木筏因他?落地?重重往下一沉,勉强浮在水面?上,左歪右倒,溅起浪花无?数。 眼看着船身就要翻沉,梁洗又跟一颗天外流星似地?凶猛撞了上来。 宋回涯看着形势,一脚运劲踏下,想消去梁洗的冲势,叫木筏维持平稳。 岂料这?船下不知卡着什么东西,宋回涯这?一脚直接叫木筏从中断裂,数人一并落进水中。 冬日的河水冷得透骨,水下又透不进多少光线,一片幽深。 严鹤仪几乎要当?场被?冻晕过去,只记着屏住一口呼吸,再顾不上其它。不停扑腾着手脚,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飘落。直至有?人扯住他?的腰带,将他?往上提去。 宋回涯在水中翻转了个身,仰头望向波光潋滟的湖面?,空濛绿意中彩光荡漾,凝神细看,隐约能从闪烁的华光中看见一个藏在湖面?下的精致机关。 那东西本该是安在木筏下方,宋回涯一手抓住就近人的脚踝,另一手竭力上游朝那东西够去。刚握稳,一股巨力便从黑色木匣状的机关上传来,带着数人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去。 三人感觉自?己好似被?卷进旋涡的鱼虾,逆着暗流,晕头转向,迎面?凌厉的水势,几乎凝成一把尖刀,从诸人身上割过。 到后面?不知是被?带到了什么昏暗场所?,视野漆黑,除却轰隆的水声,仿佛与世隔绝,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要死了…… 严鹤仪从嘴里吐出一串气泡,晕厥前在心里叹息道:这?也死得太冤了。 流光如水,溶溶和暖,照亮沉沉暗室。 老者?眯起眼睛,仍是有?些看不清明?,又点亮了桌上的两盏灯。 室内光影零乱,参差交错着投在地?面?、桌案、墙上。 老者?一丝不苟地?折叠着手上纸张,将其塞入信内。 门外传来三声沉稳的敲门声,谢仲初等了等,方应道:“进来。” 女人举着盏灯走进屋内,停在门口的屏风外,只一道窈窕的身姿被?火光映在墙面?,站在谢仲初的身后。 谢仲初下意识抬眼,想看一眼天色,可密室中并无?窗户,他?将信件塞入袖口,询问道:“什么时辰了?” “天快黑了。”妇人说,“再过几个时辰,该就到谢门主的出殡之日了。只不过,如今该是省下这?麻烦了。” 谢仲初侧过身,望向墙上剪影。 “谢门主,你错算了几件事。”那女人在屏风外缓慢踱步道,“宋回涯确实来了,但她没有?先来木寅山庄,而是去了你的谢府。” 谢仲初沉声说:“我有?防备,不算错漏。” 女人又说:“她掀了你的棺材。” 谢仲初烦闷“嗯”了一声,语气中透着催促:“也不奇怪。宋回涯虽不算莽撞,可太过孤高。自?然怪不得旁人利用,世人误解。” “误解?”女人笑道,“宋回涯看过尸体,一口咬定说死者?不是你!谢门主精心准备的尸首,想是竹篮打水了。现下满江湖人最想找的,不是她宋回涯,而是你谢门主。” 谢仲初默然不语。抬手挪动着桌上物品。将边角打理平整。 妇人旋而道:“谢门主设下的机关没能杀了她。她倒确实气愤不过,出手杀了那个假郎君,可惜在她顺利逃脱之后,清溪道长也来了。” 谢仲初动作一僵,失声道:“清溪老道?!他?怎么会来!” “谢门主该是明?白了。清溪道长不仅一眼识破令郎的易容,将其找了出来,还当?众说了些陈年往事。”妇人定住脚步,语气听着怜悯,可无?端能叫人品出一丝奚落,“我早就说,该叫郎君早些躲到我木寅山庄来,谢门主非放心不下,叫他?守着我布置的机关。如今弄巧成拙,郎君落在了那帮正派人的手上,谢门主的威望也备受四方质疑。满盘算计,缜密无?遗,最后反全了宋回涯的声名,可如何是好啊?” 谢仲初不言不语。 妇人尤自?畅快笑道:“看来不止谢门主这?些年在广交好友,她宋回涯亦是留了几招后手。谢门主手头的筹码,能压得了宋回涯,却压不住那些想替她打抱不平的武林英雄。谁说江湖没落?强龙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抬头了?我看,还有?的争呢。” 谢仲初起身走出屏风,目光阴沉地?与她对视。 第057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看着这?段感人肺腑的师徒情,忍俊不禁,问了?一句:“我?徒弟呢?” 严鹤仪刚凭借顽强的意志,从黄泉路上拉回自己?的半条命,赌气道:“送人了?!” “这?么?厉害?”宋回涯一点没为自己?徒弟担心,反玩笑道,“你若是能把她送出去,不如帮着朝廷打理悲田病坊,那天下?怕是没有?流浪的孤幼了?。” 严鹤仪仰起头来,觉得这?两个为人师表的家伙俱是生了?一副黑心肠,一时间感同身受,含泪悲诉道:“那丫头到底是不是你徒弟?” 宋回涯笑了?两声,捡起地上的夜明珠,照向自己?身后。 两丈开外是人为挖掘出的一个拐角,不知通往何处。有?风从幽深处飘来,吹得衣衫湿透的几人瑟瑟不止。 宋回涯缓过劲,率先起身,朝着那唯一的通道走去。 严鹤仪冷得无?力动作,梁洗上前拽了?他一把,二人贴着墙壁,缩手缩脚地跟在后头。 路面?修得不算平坦,地势坑洼向上。 严鹤仪抱紧双臂,浑身好似结了?层霜,抽着清涕,鼻音浓重地道:“这?地方怎么?阴气森森的?师父,你怕鬼吗?” 梁洗如实道:“怕。” 严鹤仪当即翻脸:“梁洗,你怎么?这?般不顶用??” 梁洗朝前一指,不服道:“带我?们到此地的分明是宋回涯,你怎么?不说她?” 宋回涯说:“我?怀疑这?里就是木寅山庄。” 明珠能照见之地不过方寸,慑于木寅山庄机关暗器的盛名,宋回涯走得极慢。 严鹤仪头顶一片阴云笼罩,哭丧着脸道:“那更完了?。” “这?破地方难不成?还能比鬼可怕?”梁洗很?是瞧不起,“你不是说,你父亲曾多次遣人寻过木寅山庄?如今摆在你前头了?,你反倒害怕了??三岁小儿的胆子都比你大些。” 严鹤仪对着前方那块走动的朽木挤眉弄眼,嘲讽道:“你懂什么??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寻宝人。这?木寅山庄就建在华阳城附近,来往侠客多如牛毛,几十年来却不曾传出过任何风声,难不成?只是因为它建得隐蔽?又不是什么?仙府,哪能真的藏匿无?形。何况木寅山庄长久来一直在与外界互通有?无?,能做到毫无?消息走漏,只能说来过此地的人,都没能活着出去。这?就是个有?来无?回的埋骨地啊!” 严鹤仪话锋一转,阿谀谄媚地道:“不过我?相?信以宋大侠过人的身手,再多机关布置都是雕虫小技。定然可以全身而退、化险为夷。” 梁洗听着不爽利:“你拍宋回涯的马屁?她连自己?徒弟都不管,还能有?功夫管你?” 严鹤仪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哪路神仙厉害我?拜哪个。至于她管哪条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几人说话间,宋回涯停了?下?来。 严鹤仪眯起眼睛,远远瞧见尽头处照出一点橙黄的光线,压低嗓子道:“莫不是前面?有?人?” 宋回涯与梁洗同是抽出兵器,一左一右地并进。 严鹤仪往后退了?两步,又怕离二人太远,呼救不及,思前想后还是贴了?上去。 待三人警惕地走到终点,发现?原是一间无?人的石室。 室内空旷,四面?挂了?几根火把,中间是一张简陋石桌,并无?能藏人之处,更是安静,连脚步声都有?回音。 宋回涯收起夜明珠,持剑走到附近的墙边。 墙上整整齐齐挂了?许多木牌,依稀写着不同的名字。 梁洗随她一道看了?会儿,不明所以地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宋回涯摇头,随手取下?一块牌子挂在腰间。梁洗见状,有?样学样,不过多取了?几个,在腰上挂了?一圈。 宋回涯错眼间,好似从高处扫见了?她师父的名字,只是火光太扑朔,一个分神,已?分不清是在何处。 梁洗在一旁絮絮叨叨:“这?里方才应该还有?人在。特意引我?们前来,怎么?不出来见面??话说与你一道掉下?来的那个船夫哪里去了??别是淹死在路上了?吧?” 她“喂”了?两声,见宋回涯不搭话,百无?聊赖地去往别处勘查。 严鹤仪抱着火把不舍撒手,担心梁洗好奇间误触什么?机关,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宋回涯举起长剑,正打算将高处的几个木牌扫下?来,便听见梁洗在对面?放声大喊:“宋回涯——!宋回涯!你快过来!” 宋回涯说:“你叫魂呢?” 梁洗热切招呼道:“可不是吗?你看!” 宋回涯走去一看,只见墙上龙飞凤舞地用剑刻了一行字:宋回涯葬身之地。 她的名字上还被多划了两道,足见对方怨恨至极。 梁洗幸灾乐祸道:“宋回涯,原来这?是你的墓啊。” 墙角尚落着一层灰粉,说明这?字是方留不久。 看来谢仲初确在此处。 梁洗托着下?巴,天马行空地分析道:“若这?里是谢仲初为你备好的墓,而他自己?却被你诛杀在此,那这?究竟算是你的墓,还是谢仲初的墓呢?” 宋回涯一剑举起,挥在她脸前,逼得梁洗稍稍后仰,面?无?表情道:“这?里究竟算谁的墓我?不清楚。不过,它也可以是你的墓。” 梁洗:“……” 严鹤仪听得发笑,嘴贱一句道:“明知自己?说她不过,还要说。你不是找骂吗?” 梁洗一掌拍他背上,痛得严鹤仪跳脚大叫。她冷笑道:“明知自己?打不过我?,还要说。不是欠揍吗?” 宋回涯想不到在这?死气沉沉的地道里,他二人还能有?闲情逸致玩闹,忍不住说:“你们两个真不愧是师徒啊。” 梁洗倒是淡定,沿着墙面?走马观花地看,有?种泰山崩于前不过掸掸肩的随性:“我?就算是来日真的死在了?这?里,也算是跟宋回涯葬在一个墓穴。算不上亏。” “我?呢?”严鹤仪敬谢不敏,连连摇头道,“三个人葬在一个墓,是不是有?些过于古怪了??罢了?吧,我?还是想出去。” 动脑子的事,梁洗实在懒得出力,扯着嗓子干喊:“宋回涯,快看看你家墓怎么?出去!” 她手持佩刀踱步到石桌边上,长刀下?意识往地上一杵,半坐半靠地借力休息。 严鹤仪自是看不惯她清闲的模样,当下?朝她走来,要轰赶她起身。 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石室深处的墙面?上随之开出一道门。 严鹤仪顺着声响扭头望去,刚要惊喜地呼唤一声,脚下?石砖忽而翻转,人还没迈步,便朝底部深坑坠去。 梁洗那块同是如此,她察觉脚底石块有?异常晃动时,顾不上示警,按着桌面?敏捷后翻,退至安全处。 正以为顺利躲过机关,严鹤仪危急中一把拽住她的脚踝,拉着她一道下?落。 梁洗本能地甩了?下?腿,将人踢开,千钧一发之际试图攀住岩壁。可眼看着上方石板就要砸下?,终是不敢冒险,主动松手掉进黑暗。 好在坑洞不算太深,左右不过两丈之高。 梁洗一脚蹬在墙壁上,减缓趋势,平沙落雁似地到了?地面?。侧耳听着上门岩板沉重运转,一层层合上通道,大抵共有?四层。 梁洗听着脚边严鹤仪的惨叫,迅速以刀身丈量了?左右宽度,随即一弯腰,将人捞了?起来。 严鹤仪从腰间摸出夜明珠,二人隔着幽绿的光线,直眉楞眼地对视。 他叫梁洗踹了?一脚,几乎是平摔在地,下?巴上红肿一片,眼眶中水光氤氲,瞧着实在可怜。 梁洗熟视无?睹地转过视线,抓着他的手朝前方探去,对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嘀咕道:“什么?地方?怎么?又有?一条路?” 如今只他二人,严鹤仪再多怨气也得忍下?,不敢与她争吵。 听出她语气中的意动,浑身抖了?抖,赶忙说:“我?看此地还算安全,不如站着别动,看宋回涯有?没有?办法。” 梁洗说:“宋回涯是你娘啊?你相?信她还不如相?信我?!起码我?是你师父。” 严鹤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自打跟着梁洗,天底下?的苦头都吃了?一遭,听她如此大言不惭,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我?信你?相?信你,我?严家的祖坟都得让人给刨了?!宋大侠——!” 阻隔住光线的石顶层层向上,空荡石室中,宋回涯举着火把过去观察那扇大门背后的通道,未觉出危险,回过头喊人,才发现?那二厮须臾间都不见了?踪影。 宋回涯心头发紧,站在石屋正中,高声喊道:“梁洗?” 无?人回应。只隐约中听见一道极其?沉闷的声音,像远隔着多重石板从地底传来。 宋回涯亦不敢轻举妄动,将火把挂回墙上,脚踩着每一处石砖来回试探。未找出关键所在。踯躅稍许,干脆独自往门外走去。 石道宽度可供三四人同行,挖得颇为曲折,登山似地盘旋向上。 宋回涯谨小慎微,但?一路过去未遇见阻碍,倒是发现?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走出约一炷香时,她听见了?一阵细碎的人声。该是两名侍女在对话,可惜太不真切。 又走过一段,前方出现?了?沉稳脚步声。远近来回交替,背后还像是拖行着重物。 宋回涯斜靠在拐角的墙边,听着不远处诸般细微的动静,推测着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右手拇指扣在剑鞘上,正蓄势待发,肩膀叫人轻轻拍了?拍。 第058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本想记住这地下暗道的?关窍跟路线,对方也未避讳,无奈诸多机关布置隐秘,且变化万千,非融会贯通,参悟不了其中精巧。是连依葫芦画瓢也做不到。 二人沿着层层向上的?窄道不断登爬,走到那聒噪青年开?始嘴巴得闲、疲累冒汗的?时候,终于听见一声:“到了。” 付有言活动了下胳膊,将火把挂在墙边,两手按着一块石板,说:“帮我一把。” 宋回涯单手支着从他身?后帮忙使力,石板随着粗哑的?摩擦声翻转过去,露出外面的?一片空间。 在地下这么?耽搁一阵,天色已近黄昏。一缕鎏金的?光线从侧面的?窗口照进来,空中卷着股浓重?的?檀香味。 宋回涯跟在付有言身?后走出去,四下匆匆扫视,随他走到外间,才?发现这是他们付家?的?祠堂。 付有言给?她打了个稍候的?手势,取过几案上的?线香,恭敬拜了拜,插到香案上。又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孝心?就算是尽完了。 他走上前,指着一个牌位,示意宋回涯来看,说:“这是我大哥。我大哥七岁的?时候发了场高烧,流水似的?补药也吊不住命,撑不过两年便早夭了。” 宋回涯迟疑了会儿才?抬步上前,两手合十匆匆一拜,定睛扫去,奇怪道:“你大哥怎么?姓周?” 付有言未答,又指着边上一个牌位说:“这是我大姐。她是十五岁的?时候死的?。不过她自幼体弱,我娘早知她不能久命,能活到十五,已算不易。” 他手指往旁边挪去,续道:“这位是我二哥。他倒是无病无痛,生龙活虎,是以不听我娘劝告,十一岁时非要下山涨涨世面,趁着诸人不注意悄悄从后山溜走,结果?不慎滑下山坡,磕到脑袋,不治身?亡。” 宋回涯默然不语。 付有言向右一步,又说:“这位是我二姐。我也没见过她,听说是出生没几日便走了。寻遍名医也没保住。总归死得都很蹊跷。” 他拿起再边上的?一个牌位,用袖口熟练地擦拭两下,略带轻佻地翻转过来展示给?宋回涯看。 “这个就是我的?牌位了。我父亲姓周,我本名叫周焰。我还没出娘胎时,我们这一家?姓周的?便只?剩下我病弱的?二姐跟一个我了。乡野间有诸多鬼神传说,我娘病急乱投医,什么?都信一点,便遵从一些老人的?古法,给?我立了个坟冢,娶了个妻子,当是我已死了。自此之后我就跟着我娘姓。明面上管我父亲也不能叫爹,要喊叔。” 他把东西摆回去,又顺手擦了遍案上的?香灰,自嘲笑道:“我娘不是没想过要走,纵然江湖上传得再不同凡响,说我木寅山庄是什么?世外桃源,终究不过是权臣脚下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谁又愿意自缚于此,受枯燥岁月摧残,仅与山水伴身?。再过几年,没了用处,连苟且偷生都做不到了。” 宋回涯也没想到,叫一众武林豪杰追逐探寻的?木寅山庄竟是这样一番不堪说道的?由来。 再看那一个个立在长桌上的?灵位,竟无这一线缭绕的?白烟自由。 付有言说起往事,愁情浓郁,声音渐低,近乎自言自语:“可笑我父亲,自以为逃出生天,晚年可以逍遥快乐,听听江湖上的?美名,做避世而居的?隐者贤士。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妄一场。过了两年毒发攻心?,儿女相继病亡,才?晓得厉害,又灰头?土脸地回了这座自己亲手打造的?囚牢。后悔也是晚了。” 宋回涯斟酌几许,手边铁剑撞了下桌角,声音引得青年回头?,慎重?说道:“你爹是已经?死了,说后悔倒也不错。可你年纪尚轻,悲春伤秋还算太早。天生万物,各有各的?活法,即便是功德传世的?圣人,也不敢说,飘忽不定的?蓬草,或是不见春秋的?蟪蛄,就不配活着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即便是被判了明日要死,朝夕也争。” 付有言与她对视,望着她平静无澜而又坚定不催的?眼睛,有种凝望着浩渺沧海,己身?微小如粟的?错觉。 心?间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受她鼓舞而生出勇毅。只?是明白意识到自己与她多有不同。极为神往,又有些微妙难言的?怅惘。低下头?,先?行别?开?了视线。 “你说得对。无用思虑,徒显得我优柔寡断。”付有言强打起精神,扯起一个笑道,“我去给?你找一身?干衣服,你若是觉得这里难受,可以去那边的?屋子等我。山上还有些别?的?‘客人’,你先?别?乱走。” 青年说着跑出门去。宋回涯顺着他所指的?长廊,闪身?去往隔壁的?空屋。 坐下不多时,付有言便抱着身?干净衣服回来。 这地方该是他常居之所,摆了不少他私人的?物件,不经?整理,散乱堆放在一处。 将衣服放在桌上的?同时,付有言又将路上新?琢磨出的古怪想法问出来。 “前辈,我听说,江湖上的?高手都擅易容。你托身?白浪,次次安然身?退,也是凭着一手出类拔萃的?易容术,所以世上流传有你千幅面孔,都不一样。那你现在这张也是假脸吗?”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时无话可说,只?觉得梁洗有了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嘴跟脑子都比她更胜一筹。不想与他没完没了地较真?,顺着他的?话题,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自然,世人闯荡江湖,总要多带几幅面孔。” 付有言从角落一个箩筐里搬出一沓的?画卷,铺开?两张摆在地上,兴冲冲地问:“那你看看,哪张像你。这些都是我买的?!” 宋回涯草草瞥了眼,不敢想这小子为此花了多少钱。随意指了幅,说:“这张画得不错。” 付有言弯腰认真?看了两遍画上那歪眉斜嘴的?人像,又回头?打量起宋回涯,倒是比梁洗灵醒,淳朴地笑道:“你都是这样骗人的?啊?” 宋回涯说:“你不信算了。” 付有言兀自乐呵,一脚踢开?那些画像,甩着宽袖退出门去,报膝坐在前方的?青石台阶上,迎面是一片枯朽的?花圃,抬高了音调对屋内的?人喊道:“宋回涯,往后我给?你也建一个木寅山庄!” 宋回涯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听语气显然当他只?是胡言:“我四海为家?,又身?无长物,要这样一座宝库做什么??” 付有言立志甚远,拍着大腿畅想道:“我要做一个天下最好、最大的?机关城。除了你以外,天下谁人都进不来。这样你若遇到危险,便可以躲进去,再不必怕那些奸邪秽浊,乱贼攻伐。” “我躲进去我才?危险,我怕我出不来。”宋回涯说,“何况,天下没有哪处能独自清净。合该是他们躲进阴沟里,凭什么?是我要怕?” 付有言语塞片刻,又说:“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虽然彼时我还年少,但?我答应她,凭此生所学,尽文韬武略,行正道,挽凋敝,熄暴悖。做能做之事,好好活出个人样来。我学不来高强的?武艺,亦没有勇猛的?体魄,可是我也想进不留山。你说可以吗?” 付有言说完忐忑地等待回音,然而半晌没听见动静,回过头?唤了一声:“宋回涯?” 他站起身?,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推门走了进去。 窗口半阖,屋内已空无一人。 付有言迈前两步,只?能看见一株靠在墙边的?白梅,乱飞似雪,片片随风飘进屋来。 天边一片橙红,微云残阳照得远处那立在房顶的?人影好似一幅画,背着剑,转瞬随尘土而去,不见踪迹。 横斜的?两三梅枝在一寸寸日落中暗去。付有言点了盏灯,没一会儿那烛光便被窗外的?寒风吹熄。他低着头?,坐在昏暗空荡的?房间里,手中握着只?笔,失魂落魄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案。 一双手举着个火折子从他身?后伸来,橙红的?星火点亮他面前的?半截蜡烛。 付有言愣了愣,眼神随那燃起的?火光一同炙热起来,喜出望外道:“宋回涯,你又回来啦?” 宋回涯“嗯”了声,退到窗外视角窥探不见的?墙角处,将火折子收起来,说:“我出去大致逛了圈,你这木寅山庄弯来绕去的?,讲究太多,我找不到路。” 付有言眉宇间喜气洋洋,没由来地开?心?,闻言更是得意道:“那是当然!穷极天下巧匠数十年心?血,一点一滴才?建成的?木寅山庄。外来人本领再高强,一时也很难参破的?。” 他正要起身?,被宋回涯抬手一压,又坐了回去,一手搭着椅背,倾斜着身?体认真?听角落的?人说话。 “是很厉害,可我现今无暇领教你这山庄的?高明之处。”宋回涯的?表情略有些严肃,浅浅挤出个笑,问,“你能不能帮忙拜托你娘,先?把我朋友给?放出来?那里头?还有半个书生,武功嘛,大概只?能跟野狗比划两下,我担心?他真?会出什么?意外。” “我娘啊?”付有言面露难色,斟酌着措词道,“我娘脾性比较刚硬,轻易不会被人说动,她既已决定与谢门……谢仲初合作,我出言劝说断然无用。” 宋回涯不感意外,又问:“那谢仲初人在何处?” 付有言还是摇头?,答说:“谢仲初为人谨慎多疑,惜命得很,与我娘虽为盟友,但?称不上交心?,不过是彼此利用、各取所需。他只?在上山当日,以及一干旧友齐聚时露过面。平日都躲在暗室之中。那暗室背后便是藏宝地,机关钥匙只?在高家?人手中。我山庄内的?阁楼他是一步不敢踏足的?,生怕成了我娘的?瓮中鳖。” 第059章 逢君拾光彩 武者抬起头,远远与付有言对了一眼?。俨然不将这年轻后生放在眼?里。 听他出口?警告,不仅未有松手,反加重了力?道,圈在侍女腰身上的手臂猛然收紧,逼得侍女痛呼出声。 “放肆!” 付丽娘的怒喝声几乎与宋回?涯一脚踩踏桌案的震动同时响起。 宾客们迅速调转了目光,仓促中?不知该先看哪方,见付丽娘脸上也有些未收起的迷茫,一时辨不清她这声怒斥是对的谁人。 两人相隔本也不过丈远,宋回?涯穿过走?道,三两步便接近了男子。身形前倾,猝然探手抓去。 武者早有防备,肩膀朝后一斜,避开?她的试探,同时右脚蓄劲高踢,踹飞面前的矮桌,全然不顾及怀中?是否还有个婢女。 宋回?涯手掌方向顺势偏转,掐住侍女的手臂,将人带了过来。横过左臂,以手肘挡开?翻飞的桌案。 一应杯盏餐具尽数砸落在地,就近的两名好汉见状早早躲了开?来,才?没叫四溅的酒水波及。 那武者见宋回?涯动作间顾此失彼、浑身漏洞,本领不甚高强,心下放松警惕,不等她站稳,腰间佩剑随之出鞘,须臾间贴近,朝她胸口?刺去。 宋回?涯眉梢抽跳,这才?出刀,刀锋自下斜劈而去,堪堪抵住对方袭来的利剑。 可?执刀的左手似是力?绌,全然不能招架,被逼得后仰时将怀中?侍女摔了出去,匆匆拧过身来,以另一手托住刀刃,方将那迫近的剑势阻下。 侍女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爬起来不敢多停,快步朝付丽娘身边跑去,哭着喊道:“夫人!” 付丽娘顾不上她,趁那二人缠斗,步伐慌乱地朝付有言赶去。 付有言飞速瞥一眼?靠近的母亲,再次急冲冲地望向宋回?涯。见宋回?涯三两招间已落于下风,现下唯能勉力?支撑,不知她内里深浅,恍以为是谢仲初请来的这帮亡赖手段太?过厉害,她一时托大,此刻进退两难,心下狠狠为她捏了把汗。 正焦眉苦脸,踌躇着是否要帮,手腕忽然叫人死死掐住。对方的指甲一道抠进肉里,付有言疼得面皮颤抖了下,小声叫了句“娘”,又听得场上相继传来几声惊诧的抽气声。 那武者对宋回?涯多有轻蔑。几个来回?,见她技巧、力?道、内息,俱是平平无?奇,无?一拔尖之处,最要紧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招式变转间多了分倨傲,大有羞辱逗弄的味道,放缓了杀机,朝她衣襟挑去。 那把不入流的朴拙短刀,似是受他惊吓,跟着僵硬了一瞬,攻势略有收敛。待调整过来,凑巧便擦着他的剑锋滑了过去。 武者瞳孔骤然一缩,大感不妙,不待后悔,那刀锋微微偏转,已利落砍下了他整个手掌。 鲜红血液霎时飙溅开?,中?年武者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宝剑落地,才?感觉到无?尽的痛楚从断裂的手腕上传来,嘶吼着发出连连惨叫。 场上见了血,原本还置身事外、悠闲看戏的一众侠客纷纷起身。抄起手边兵器,裹着身肃杀之意瞪向付丽娘等人。 宋回?涯提着刀,不看地上人,第一时间退回?付有言身侧。 付丽娘尚未来得及开?口?,宋回?涯在衣服上拭去刀刃血渍,先行抢断道:“夫人放心,我自不会放任小郎君的安危于不顾。只?是这厮欺人太?甚,断不能纵容!” 获救的侍女面色惨白,六神无?主地望着她,认不出她是谁,低着头忐忑贴向付丽娘。后者面色难看得骇人,斜递来一个眼?神,那眸中?的戾气将她吓得一个哆嗦,当即跪倒在地。 对面一干侠客闻言,声音雄浑道:“你们木寅山庄这是何意?图穷匕见,要与我等过过身手了?” “莫不是诸位先要与我木寅山庄过不去的吗?”宋回?涯深深看了眼?付丽娘,手中?长刀横斜,金属刀片上光移影动,闪过付有言的脸,一字一句道,“我这才?想要试试我的刀,看能不能杀得了人。” 付丽娘怒火中?烧,横眉冷视,听出她语意中?的恫吓,还口?口?声声打着木寅山庄的名号,与对面诸人挑衅,恨不能生啖活吞了她。 宋回?涯缓缓别开?视线,昂首挺胸,错步挡在付有言身前,义正辞严道:“诸位皆是应谢门主之邀前来共戮敌贼的英雄,难道我木寅山庄就不是吗?缘何诸位进我山门,不说敬重,就连正眼?相待的姿态也不曾有?不如?将谢门主请出来,问问清楚,我木寅山庄是哪里短了他一头?” 一男子冷笑道:“好啊,那你就将他请出来,别缩头缩脑地藏于人后。” “不正是你木寅山庄要庇护着他吗?” 付有言反握住母亲的手,对她四目相对时,神色恳求地点了点头。 付丽娘见状,胸口?邪火冲涌,怒极反笑。 此人是否有意挟持先不论,他儿子倒是主动往刀口上撞的。 付丽娘紧抿唇角,深提口?气,以理智将诸般冲动念头压下,对身旁仆从轻声耳语道:“速去传信,就说他等的人在山顶竹林,现下要见他。” 仆从稍一欠身,小跑着离开?。 冬风撼竹,万籁有声,宋回?涯的话音明朗而威厉:“在下不知诸位好汉与谢门主有何恩怨,可?若是欺我山中?无?人,便要将这怒气迁到我木寅山庄的头上,在下就是拼个玉石俱焚,也绝不容许尔等践踏我主的脸面!” 付丽娘忍无?可?忍,低声喝道:“够了!” 受伤的武者撕下衣摆布料,绑住伤口?止血,以左手捡起地上兵刃,咧着嘴阴恻恻地笑道:“分明就是跟在谢仲初屁股后头狂吠的一条狗!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与我等发难——你主?我呸!你床上的主子还是——” 付有言叱道:“阁下嘴巴如?此肮脏,还想活着走?出我木寅山庄吗!” “哈!听见没有!”武者对众人挥舞着手臂,恨声道,“他们本就不打算留我们活路!这才?是真心话!谢仲初是什么卑鄙货色,你们谁不清楚?叫他咬上一口?,被啃得血肉模糊也不能摆脱!这回?说是最后一次求我等相助,我看是要我等最后一条命还差不多!如?今受伤的是我,你们若由着他们逐个击破,那就大家一道受死吧!进到机关阵里,任她随意摆布!” “阁下先前所作所为,莫不是将我木寅山庄当成什么勾栏院坊?我家小郎君分明已严词制止,阁下不仅置若罔闻,还要当面逞凶。我出手制止,亦是阁下先动的刀剑!” 宋回?涯说着偏头以眼?尾瞥了眼?付丽娘,再看向面前那武者时,眸中?杀机炽盛,声调高扬道:“若都这般不叫辱蔑,想是阁下根本不屑于跟我木寅山庄讲道理。那在下自然不惜豁出命来,与阁下拼个高低,争一争对错。至于旁的什么理由,想是阁下自己心胸狭隘,惶恐不安,才?硬要推到我家主子头上吧?” 一众侠客各怀心思,两边都未马上搭腔。 虽说木寅山庄在江湖上确有凶戾之名,可?数人上山之后,发现撑门拄户的不过是一柔弱妇人,难免生出几分忽视之心。 这几日见她忍气吞声,款待周到,险些忘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其实有一半都系在了这个人畜无?害的女人身上。 付丽娘察觉到诸人猜疑的目光,别无?他选,只?能出面说道:“我与诸位一样,不过是为一事有求于谢仲初,才?不得不受他驱策,却与他不是一丘之貉。我不知诸位来历,更不知诸位是否留有后手,何必冒此风险,替他谢仲初谋害一群高手?相比起来,该是木寅山庄忧虑更大才?对。大敌当前,这位兄台恶言挑唆,倒才?是居心叵测,用?意不良。” 她瞥向宋回?涯,意有所指道:“我庄中?护卫多擅机关巧计,武学?造诣上是何等水平,各路英雄该自有决断。要重伤一名身经百战的江湖前辈,想也是不易吧。” 受伤武者暴跳如?雷,气势汹汹道:“你这贱妇,你胡说什么!你想说老子是故意受的伤?!” 付丽娘惊恐后退半步,低下头,掩藏神色。 宋回?涯挪步挡住她,从她脸上扫过一眼?,缓声道:“夫人莫怕。我定护你周全。” 众人闻言,心下起了计较,觉得不无?道理。 断去一手,便有理由不下机关阵。如?此既可?以避开?宋回?涯,又不怕阵中?横生变故,无?端殒命。 浓云招来,月色掩蔽。 庭前站了数十?人,呼吸间又静得出奇。 直至左侧一人闷哼一声,打破沉寂。他兀自坐下,将兵器横放在膝上,说道:“整日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喊打喊杀。我今次来此,只?为做一件事。你要报仇只?管去,但休要将我扯进你自己惹的麻烦里。” 另有侠客跟腔道:“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可?都死到临头了,还是连自己身下二两肉都管不住,活该叫人剁了只?手。” 受伤武者气得两眼?发黑,摇晃着身体,尖锐讽刺道:“哦?听起来这位兄台是个浩然自持的君子啊。怎落得与我等邪魔外道为伍?敢不敢报出自己姓名?看是哪个池子的王八!” 有人听得笑了,抚掌唾弃道:“好好好,谢仲初将我等人扯到一块儿,真是有够热闹!若是真见了宋回?涯,若她还是一尊杀神,诸位该不会反转刀口?,先杀了自己人,向宋回?涯告饶求好吧?” 受伤武者叫出他名:“南山老樵,别以为我认不出你!” 第060章 逢君拾光彩 这座竹园旁的楼阁大抵只为操纵机关?而?建,厅内空空荡荡,仅摆有?几张桌椅。高逾三丈,二层环绕着一圈狭窄的围栏,高处的墙面被一层厚重的黑布遮挡,顶端以铁链悬挂着一个装满兵器的方形机关?,叫这中空的楼阁有?种冰冷而?古怪的肃杀之意。 宋回涯随付有?言走进去,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周遭的布置。 机关?阵入口的钥匙设置得颇为奇异,是由多把钥匙拼接组合而?成。付有?言背对着大门,摆弄着手上的几枚铁片,顶着付丽娘如有?实质的目光,浑身?肌肉紧绷,有?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他将拼成一块方形的钥匙塞入墙面的凹槽之中,墙背面传来沉重的推移声?,随即现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付丽娘见他心意决绝,强硬的语气?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半是劝求,半是威逼:“付有?言,你若是现在回头,娘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付有?言抬了下头,那些缠绕在身?上的彷徨好似顷刻间消失了,态度坚毅地?说:“娘,我要的不是回头。” 他率先走进去,身?后?几人?跟着步入密室。 石门缓缓阖上时?,付有?言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对瞳孔中映出付丽娘欲言又止的失落面容,以及对方举步又止的慌乱身?形。 母子二人?彼此相望,未能?出口的千言万语,俱在关?合的石门背后?归于沉寂。 “小郎君?” 石阶下的侠客催促一声?,付有?言这才掉头下行。 通道两侧的火光晦暗而?迷离,犹如被流动的河水浸过,照出的影子亦是模糊不清。 众人?皆沉默寡言,彼此相距一个身?位,在一阵衣料的摩挲声?中朝前走动。全神戒备,连脚步声?都传不出些许,唯有?墙上缥缈的影子在摇晃。 直至一扇石门横档住众人?的去路。 付有?言停了下来,用手指触摸着孔洞中的纹样,调整手中的一串钥匙。 宋回涯侧身?而?立,挡住诸人?窥探的视线,抬手挥了挥,示意他们稍稍朝后?退去。 肯随他们下机关?来的几名武者都是识趣人?,好脾气?地?退到十步开外。 宋回涯靠在门便,压低了嗓子,询问道:“你娘先前特意提我的名字做什么?” 付有?言心不在焉地?笑道:“江湖上传得玄乎。说你当年中了什么不解之毒,气?都断了,后?来寻得了什么能?解百毒的灵药,又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 “是吗?”宋回涯暗暗心道,她在地?府里别是有?什么亲戚吧,否则命怎么这般大?刀尖上来回滚了几咕噜,还是生猛无匹的。只左手不大好使了。 宋回涯歪过脑袋,以便观察他的表情?,说:“如果你帮我,是为了寻药的话,那对不住,我当真不知道。” “没关?系,我本也?不报什么希望。”付有?言站得累了,原地?盘腿坐下,“这等传言听?来荒诞,黄毛小儿都没几个会信,是我娘太过心切,才着了谢仲初的道。不过她多年指望尽在于此,又岂能?不信?” 宋回涯跟着半蹲在地?,手中短刀在墙壁与石门上分别敲了敲,百无聊赖地?摸索一阵,又问:“你中的是什么毒?” “不知道。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毒。这是给我父亲的教训,他们自也?不可能?告诉我。”付有?言自嘲地?道,“他们那些上等人?不就是这样的吗?分人?以三六九等,喜欢看人?卑躬屈膝,自认低贱。你若是敢抬眼,他们便觉得大不敬,动动手指,像一座大山倾塌一般地?朝你头顶碾来。心里头盼着你死?,却不马上要你的命,逼着你为虚无渺茫的活路,对他们感恩戴德,降志辱身?。等叫你再不能?抬头了,丧失一身?的气?性朝他们叩首,如此才能?满意。然后?你便可以去死?了,也?只能?死?。” 他再豁达,佯装洒脱,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动了怒火。 “我从来知道的。我们越是想?要什么,越是拿不到,那些他们都会狠狠捏在手里。何苦要做别人?眼里的笑话!” 只几句话功夫,付有?言的一边脸已肿得老高,脸上带着清晰的掌印,唇边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渍,见宋回涯一直盯着他,扯起唇角笑了笑。 这动作牵动了他脸上的伤口,使他笑容里有?着哭一般的颓丧。不过眼眶中里有?些未散的水光,一双眼睛在暗室内也?显得尤其明?亮。 宋回涯心绪复杂,再次允诺道:“我会平安带你出去的。届时?你再跟你娘好好聊聊。天无绝人?之路,别说什么叫人伤心的话。” 付有?言笑着点头:“嗯。” 他把装好的钥匙嵌进去,石门冉冉往上升起,同?时后路叫一堵新出现的土墙截断。 宋回涯起身?,望向倾斜的走道,正欲招呼付有言上前,回过视线,见他眉头紧锁,似有?难色,也是凝重问:“怎么了?” “听?这声?音……”付有?言迟疑稍许,见后?方武者已经靠近,又摇头说,“没什么。想?是我多虑了。先走吧。” 月色茫茫,天边的积云与山中的竹林连成一色,先前停歇下去的乐曲声?又一次在庭中响起。 婉转悠扬的歌声?飘进屋内,时?断时?续的吟唱更显得凄哀。 仆从拿着信件推门而?入,发现桌上的灯不知何时?熄了,仅剩下墙边的几盏幽微烛火。 付丽娘正坐在明?暗之间,失魂落魄,一动不动,脸上泪光如水,不住往下流淌。 仆从收回脚步,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喊:“夫人??” 付丽娘缓缓转过脸来看他,只见门口灯火下一佝偻着背的单薄身?影,低低地?笑出声?道:“我在木寅山庄守的这几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怎么觉得,我一定要听?他的话?他又懂什么?” 她不是要等人?回答,自顾着倾诉道:“我自幼乖巧、贤良。听?从父母之命,十六岁成亲。周郎比我大八岁,我仰慕他,顺从他,事事皆如他意。为他生了五个孩子,由着他用一身?才华,建下这个巨大的坟冢,将整个周家都埋进里头!而?我,还要一辈子在这里守着他跟我儿女的尸骨!” “夫人?!”仆从碎步上前,忧心忡忡地?说,“小郎君会没事的。” “哈哈哈!”付丽娘癫狂似地?仰头大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另一番的悲痛欲望。 她眼神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人?好似被怨恨的火焰给点着了,脖子、耳朵上的皮肤跟着红了起来,一颗心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观我一生,半世水中石,半世溪边草。自以为生于清波,无所缺憾,结果夫死?儿亡,所求皆空。只能?任人?践踏,攀岩附生。” 付丽娘扶着桌角站起身?,将桌上东西一把都挥了出去,笑容变得狰狞而?凶狠。 桌上杯盏碎成一地?的瓷片。付丽娘看也?不看地?往上踩去,朝他走来。仆从大惊失色,赶忙跑过去清理。 付丽娘魔怔似地?道:“他们觉得我愚昧好欺,几句谎话就能?诓得我任由他们摆弄,难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真以为我什么都堪不破?!只剩那么些时?日,我只想?糊涂等死?,为何都来逼我?为何!” 仆从用手将碎瓷扫开,见付丽娘停住了不动,仰起头朝上看去。 付丽娘抬手擦去脸上的眼泪,那些浓勃的、尖锐的情?感,都在短暂的爆发后?消失无形,不见半点先前的黯然与疯魔,只有?日复一日被打磨出的,叫人?看不透的深沉跟稳重。 她垂下眼,好似先前的画面不过是假象,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坚不可摧的威严样貌,问:“谢仲初回信了么?他愿不愿意出他的龟壳?” 仆从两手捏住腰间的信封,犹豫着要不要递上前来。 付丽娘伸出手,说:“给我。” 仆从战战兢兢地?将东西放了上去。 付丽娘拆开信件,借着微末的光线,一目十行地?看完,面上泛起阴狠的冷笑。暴戾地?将纸张揉成一团,再撕成碎屑,洒了出去。 付丽娘说:“告诉谢仲初,我儿子在宋回涯的手上,他还想?置身?事外让我帮他杀人?,那是痴人?说梦!要么他自己滚出来,要么就等着和我一起死?!” 仆从应了声?,后?退着准备出去回信,付丽娘又改了主意,抬手将他拦住,说:“不。我自己给他写。” 她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口,望向庭院中流转的人?影。 管弦乐声?高低起伏,付丽娘跟着哼了两声?调子,思绪飘忽在河汉青天外。 片时?,她终于从游魂的状态中抽离,心下最?后?那点柔情?也?荡然无存,抬起手轻轻往下一挥。 后?方仆从会意,阔步走向墙边,沿着木梯登上二楼,掀开黑布,扳下机关?。 楼阁高处传来“咔咔”的响动。那些滚动的杂音在夜色中尤为刺耳,霎时?打断了庭前的乐曲。 “糟了,该是机关?阵中出了问题!” 一群侍女匆匆扔下乐器,朝着大门迅速冲去。还有?人?哭着喊道:“夫人?!” 眨眼间,空旷庭院便只剩下一干武林好汉。 几人?互相对视,这才醒过神来,觉出一丝危险来临前的反常。可脑子仍是一片混沌,昏昏沉沉地?难以转动。 “怎么回事?他们跑什么?” 第061章 逢君拾光彩 谢仲初泥塑似地坐在暗室中,闭着眼睛听周遭诸般细微的响动。隐约觉得外面是在下雨,耳边有淅淅沥沥的雨脚声。理智却?也?很清楚,这间深入山体的密室,断不可能听得见山上的风雨声。 过于安静、封闭的空间,叫他逐渐生出些光怪陆离的幻觉。即便屋内点满了?灯火,依旧叫他有种昏昏沉沉、如坠万里深渊的溺毙感。 谢仲初睁开?眼,去看靠在墙边的铜镜。 不知外面如今是什么时辰,受焦灼情绪的折磨,他已长久未曾入眠,每一个时辰都浑似被拉长了?一倍。 此刻镜中人衰老的面容满是憔悴,骨骼轮廓勾勒出的阴影投在他苍白的脸上,叫他真好似个不人不鬼的活死人。 谢仲初扯起嘴角,对着铜镜展露出一个微笑。 干瘦老者的唇角跟着生硬上扬,眼神中的阴狠近乎要渗出寒意,隔着一面发黄的铜块,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饶是谢仲初自己,也?对如今这凶神恶煞的面目感到一丝惊诧。 正魂不守舍之际,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动顺着墙面往下传递,一枚竹筒从墙边的孔洞滚落至他的桌案。 任意的风吹草动,都如同在拉扯他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谢仲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吸了?口气,拆出里面的纸张查看。发现?是付丽娘给?他递来的消息。 对方字迹潦草,可见落笔匆忙。语气不善,已是躁狂。 “我儿在宋回涯手上,你若不信,非要与我试探,那尽管袖手旁观。我必要先护得我儿命在,其余事莫怪我自作打算。 “你请来的那帮废物已被宋回涯打杀大半,她还有两名同伙,如叫他们会合,闯出此阵,告知武林众人我木寅山庄所在,那你谢仲初纵是有三头六臂,又?哪能苟得命在?” 谢仲初将纸张对折,送到火上,看着火舌舔舐着卷烧上来,脊背往后一靠,疲惫地坐着思索。 不多?时,又?一枚竹筒滚落在他面前。 依旧是付丽娘的字迹,不过这次信纸上多?了?一道带血的掌纹。 “与宋回涯同行者正困于山下机关。你可去挟持那二人上山,逼迫宋回涯放回我儿。” 谢仲初看了?两遍,照例将纸张放到火上焚烧。 他端起灯盏走?到门边,一手贴上冰冷的大门,又?担心付丽娘所言不过欺诈,只为诱他出这密室。 那女人老于世故,绝非良善之辈。看似脾性耿直,甚至有些冥顽不灵,实则狡诈圆融,尤擅趋利避害。 能叫高清永选作最忠实的看门狗,替他守这万贯家财,又?岂能真的没有獠牙,不会咬人。 她与谢仲初分明是同类人。只是她的勃勃野心被按死在了?木寅山庄,时刻有把刀悬在她的脖颈上,叫她疲于奔命,只能求生。 谢仲初不相信人性。尤其是不相信与高清永为伍的人。 他停在门口徘徊不定,推敲着各种细节,妄图找到蛛丝马迹。墙边又?传来动静。 这次落下来的是个重物。 谢仲初靠近过去,闻见了?股淡淡的血腥味,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截断臂。 血液浸满了?衣衫,还未干透,于是也?沾上了?他的皮肤。 谢仲初头皮发麻,甚感晦气地将东西甩了?出去,心里大叫:这女人疯了?! 他举着灯房间里打转着走?了?两圈,右手五指微张,手心粘腻的触感不停刺激着他的大脑。 片刻后他再次走?向?那截残肢,就着火光检查它的切口。 血肉模糊的伤口处混着不少碎裂的骨片,该是行凶的兵器不算锋利,但此人下手颇为利落,仅凭余劲便将手腕剁下,确是高手所为。 看来付丽娘言语不尽数是假。宋回涯当?真避开?了?机关,潜入山上大开?杀戒。 谢仲初一张脸黑得滴水,血气上涌,额角青筋分明暴突。绸缪良久的棋局竟是盘盘落空,一字未落!那层层垒砌的压力,如同千仞山峰扛在他的肩头,叫他再难镇定。 他深吸一口气,无措地踱步,恼恨之余还有从心底翻腾而起的迷茫与畏缩。 听见那头又?传来什么物品掉落的沉闷响动,以为付丽娘还在往他这里抛尸,心头更是邪火燎原,充斥着想要杀人的邪戾之气。 谢仲初朝上空咆哮道:“付丽娘!你够了?没有?!” 东西堆叠起来,发出金属撞击的低鸣。 谢仲初定睛细看,见是数把兵器。 他自己请来的人,即便那群武者来时未带什么名兵利器,可江湖人对刀剑最是关注,交谈中扫过两眼,也?能认得。 的的确确是他找来的故友。 死了?那么多?人? 那么多江湖成名之辈,杀不过一个宋回涯? 谢仲初不敢置信。 他心底冒出个念头,怀疑付丽娘许已倒戈,在帮着宋回涯屠杀山上英雄。 很快这想法便叫他自己反驳,觉得太过无稽之谈。站不住脚跟。 此时山上又?来一信。 谢仲初放下灯盏,飞速打开?。 付丽娘说:“宋回涯挟持我儿入机关,已是负伤。你那帮朋友现?今不肯再出手,决意离去。谢仲初,你来我木寅山庄若只想做狐鼠之辈苟缩度日,算我看错。但我儿若死,我便敞开?机关大阵,请宋回涯入山!届时看你谢仲初又?能独活几日!” 这女人果然是疯了?! 谢仲初折好信纸,面色沉重,嘴唇干得起皮,舔了?舔,舌尖尝到些微的腥味。驻足片晌,终是下定决心。带上佩剑,推开?大门,走?进石道。 前方有多?个路口。一条向?上,两条向?下。 谢仲初靠在墙边,沿着最右侧的道路谨慎走?动。往下走?出约莫一炷香时,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地上,试图探听下方的动静。 “咔……咔……” 连贯的机关转动声沿着山壁传递过来。 数丈之下的山底通道,阵中机关已被触动,数十道坚韧丝线沿着石墙上的轨迹交错切割。 身形挪转间,衣袍甩动的猎猎之声在狭小空间内回荡,严鹤仪眼前的光色一阵忽明又?一阵忽暗,不敢眨动的双目中倒映着一角衣袍从头顶飞过,被锋利的丝线割断,悠悠落在了?他足尖前方。 严鹤仪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出口喊道:“梁洗!” 以刀身抵住丝线,被生生堵在高处墙角的梁洗甩了?下头,分出一抹余光看向?下方,眉头紧皱,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一句话:“叫什么!” 严鹤仪紧贴着墙面,感觉梁洗的汗滴在了?自己脸上,不敢抬手去摸,肌肉抖动,脸色煞白。 梁洗两手发颤,快要支撑不住,骂道:“这破地方,活人能过得去才是见了?鬼!” 严鹤仪急说:“那怎么办!我就说了?,不如认宋回涯做我亲娘,等她来救!” 后方石门紧闭,此时再要倒回头去,已是不及。 第062章 逢君拾光彩 梁洗张口正欲说话,胸口气息一动,手上?刀片被机关中的巨力压得偏斜,下滑了半寸。 抵抗中刀身发出一道短促的、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锐噪音,而丝线也随之?迫近一分,逼得她手臂曲折,以一个?极艰难的姿势苦苦擎架,当真是命悬一线。 严鹤仪被那一声听得头皮发麻,瞪大了眼?,透过墙边反射出的漾漾寒光,发觉严家那把传承百年?,刚硬不摧的绝世宝刀,在机关压迫下,竟隐隐有所?弯折。 他?想?出声提醒,又不敢轻易开口,怕叫梁洗乱了分寸。 而梁洗自知不能硬敌,千钧一发之?际,索性把心一横,不要命地松开只手,学着宋回?涯先前那般,将刀推了下去,抵在丝线上?,人也跟着从缝隙里跳下,单脚踩住刀身,另一脚蓄力往墙上?用劲一蹬,人跟纸片似地从交缠过来的网格中鱼跃而出。 那刀顺着她足尖的力道,围着丝线转了半圈,从高空抛落。 梁洗千难万险地逃出死地,双臂下垂,肌肉已是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不敢多喘半口气,脚下一点,再?次腾跃而起,避开数道交集的线条,抓住宝刀,退至墙边,与严鹤仪四?目相对,叫道:“赶紧想?想?办法!你也就一张脑子比我?好使那么半点了!” 严鹤仪虽躲在机关疏落处,可全没有梁洗那般蛮横霸道的力气,是断不敢与之?交锋的。目下自己亦是抱头鼠窜、步履维艰。本就心烦意乱揉成?一团,被梁洗一催,脑瓜子里仿佛有一万个?声音在嚎叫,他?跟着崩溃喊道:“别吵!我?知道!” 二?人初入机关阵时,所?遇不过暗器箭矢之?类的寻常陷阱,步步为营,尚能脱身。 这丝线出现得蹊跷,藏在阴影里,若非严鹤仪目力惊人,二?人已身首异处。 与谢府那道机关的运转方式不同,第一道线来得极为迅猛,从背后高处向下斜切,无声无息。 严鹤仪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周遭情形,及时发现,拽了梁洗一把,带着她扑倒在地,才堪堪躲开。 紧跟着四?面八方又冒出六七条银线,交织成?网,向着二?人所?在处包围过来。并在梁洗抬刀挡住第一根丝线后,机关宛如彻底活了过来,越发繁复密集的丝线接连从暗处切出。 叫人眼?花缭乱的围剿下,这些丝线的操纵速度却是逐步迟缓。否则哪还有他?们两个?命在,早被剁成?肉末,热乎乎地奔地府去寻祖宗了。 这机关运行颇为精密,无人窥得他?二?人行动,亦能灵活索敌,变化万千,防不胜防。 正是因为过于精密,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鹤仪脑海骤然开阔,无数嘈杂思绪退去,剩下清明一片。他?猛地回?头,望向墙角——果然有几根丝线悬在高处停滞不动,似在缓慢调整。 他?抬高视线,观察起一直忽略的墙面。 墙上?遍布着零散的剑痕。 他?原本以为那些刻印,是死在这机关阵中的武林人士挣扎间无意留下的,可再?作细看,才发觉诸多剑痕并不凌乱。 他?强行定下心神,瞳孔在前后飞速转动,粗粗印证了一遍,确认那看似随意的痕迹,与下方的谋道丝线在一瞬间会有所?重合。 莫非…… 严鹤仪浑身血液发烫,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两指夹着掷了过去,声线发紧地喊道:“梁洗!用你的刀,抵住那根线!” 铜钱擦着梁洗的侧脸飞过,撞上?前方丝线又崩弹回?来。 梁洗当机立断,纵是不明缘由,亦随他?指示用出了十成?的力,两手握住佩刀朝那线条狠狠劈下。 严鹤仪见她行动如此果决,自己反倒生出迟疑。一会儿猜测那不过是机关主人在故布疑阵,一会儿怀疑所?谓线索尽是自己在牵强附会。一时间浑身战栗不止,皮肤惨无血色。几乎要脱口再?喊,让她自行逃命。 严鹤仪被莫大的惶恐与悔恨所?笼罩,又在仅存的理智中保持住安静,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耳边回?荡着惊天的鸣响。 梁洗处境委实不佳,她这一停,几乎被困死在重重杀机之?中。 随她止住那根丝线,后方的几道机关居然跟着放缓下来。可饶是她下盘四?平八稳,仍是被机关逼得不住后移,小?腿处已被一根长线勒进肉里。 梁洗不敢回?头,只眼?珠朝侧面转了半圈,想?问严鹤仪这有何用? 她又不是什?么铁石金身,小?命怕是得交代在这儿了。 梁洗心中憾然轻叹,就在要松手之?际,横纵的两道丝线在机关牵引下交叉错结,阻住彼此的趋势。摩擦间发出极为刺耳的噪音,伴随着一道道迸溅的火花,墙后的机关跟着传来卡顿的声音。有近三成?的丝线都停了下来。 梁洗大悲又大喜,心神瞬间松懈下来,浑身的劲都卸了大半。那头严鹤仪惊恐至极地尖声吼道:“当心!” 梁洗蓦地收腿,蹲了下去,避开一次斩首的危机。 严鹤仪一颗心七上?八上?蹦个?没完,感觉自己后三十年的寿命都要提前交代给这姑奶奶了,抓狂叫道:“梁洗!” 梁洗抖抖肩膀,无赖应道:“知道了!” 她别过脸去看严鹤仪的表情,发现自己不用死了,有种异常的亢奋,尾巴快翘到天上?去,咧着嘴笑?道:“快死的又不是你,你慌什?么?” 严鹤仪听她说得如此轻巧,恨不得将她的狼心狗肺挖出来吃了,指着她哆嗦道:“你给我?等着!你这泼猴!” 这回?认认真真研究过两遍,严鹤仪再?次投出一枚铜钱,说:“打那根!” 梁洗重振旗鼓,宛若新生,弹了弹手中宽刀,中气十足地喊道:“梁大侠来也!” 梁洗挪闪而去,如法炮制,废掉另外几组机关。 机关阵只余下上?方的五六根丝线还在运转,二?人连滚带爬,从缝隙中狼狈穿过石道,停在尽头的安全处。 严鹤仪手脚虚软,回?过头看那闪着盈盈微光、错综相连的银丝密网,再?支撑不住,扶着墙面躺倒在地。 梁洗亦是后怕,拄着宽刀坐下,撕下衣角布料,处理起小?腿的伤势。 梁洗吞了口唾沫,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拍拍地上?人的后背,说了句还算动听的人话:“不错啊,我?的乖徒儿,还好这回?有你在。” 严鹤仪不觉有哪里悲伤,只是眼?眶无端发热,有种想?痛哭一场的冲动。转过身来,赌气地将梁洗的手拍了开去。 梁洗后仰着头,见识到此地机关的厉害,姑且也收起一身的莽撞,说:“罢了,我?们先等等,看你娘会不会来接你这好大儿。” 严鹤仪怒道:“滚!” 梁洗将刀平放在地,右手撑着地面,也想?躺下休息。吹开墙角积着的那层细沙,忽然发现石板上?隐隐有些字体。 她眸光一凝,拉扯过严鹤仪道:“什?么东西?你快来看看!” 严鹤仪凑过脑袋,问:“写的什?么?” 梁洗骂道:“我?怎么知道?你问的什?么废话?” 她抬手挥开上?面的沙层,用夜明珠照亮,与严鹤仪一同撅着屁股查看。 对方字刻得本就不深,加上?年?月磋磨,许多内容已是模糊不清。 严鹤仪指尖摩挲着凹痕,尝试读道:“不留山弟子,宋……不知谁,受友人相邀,追查什?么失窃什?么东西,循迹入此机关阵。同行人谢……” 梁洗脱口而出说:“谢仲初!” 严鹤仪不作理会,继续念道:“谢那个?谁,失散于暗道。如能破阵,留此提示,以供后人参照。” 梁洗等了等,问:“没了?” “没了。就这几句。”严鹤仪又看了一遍,思索道,“是不留山的前辈。那多半是宋回?涯的师父了。当年?江湖传闻,宋前辈死于木寅山庄,不成?想?居然是真的?那宋前辈的尸首是谁带回?去的?” 梁洗的脑子这时候跟新的一般擦得灵光,想?也不想?地道:“只能说明她来过这里,不能说明她死在此处。这机关分明没困住她嘛,还是叫她给破了。” 梁洗直起上?身,回?首看向朦胧的石道,由衷钦佩道:“不愧是宋回?涯的师父,你我?差点命丧黄泉,求生已是不能,她还想?着救人。” 严鹤仪若有所?思地道:“我?猜,宋前辈许是猜到,她死之?后,不留山门人会来此替她寻仇。担心门中后人同她一样误入机关,是以搏尽全力,以身探路,留下这些线索。算是她留给几位弟子的一线生机。可她在此机关中应当也是受了不小?的伤。所?以内劲不足,刻字浅淡。” 梁洗趴在地上?,对着一排自己不认识的字左看右看,半晌后高深点头,发表自己深刻的见解:“字写得不错,人也很不错。” “宋回?涯都没机会见到她师父留下的这几句遗言,倒叫你遇见了,还承了前辈的恩泽。”严鹤仪感叹说,“梁洗,不留山若是传承未断,你高低该去拜个?师门。真是一缘一会,天命有归。” 梁洗一脸虔诚,嘴里冒出个?词:“珠胎暗结。” 严鹤仪:“??” 他?石化了一瞬,抓狂大骂道:“我?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个?……金玉良缘?也不对。”梁洗绞尽脑汁地思考,终于灵光一闪,“珠联璧合!” 严鹤仪绝望地捂住自己的脸。 梁洗大为满意,托着下巴自我?享受地道:“宋前辈一世清白?似日月合璧,我?就是星辰连珠。宋回?涯嘛,是切下来的边角料,所?以与我?等凑不到一块儿来。可惜啊。” 第063章 逢君拾光彩 叫骂之人见付有言不吭声,情急之下直接动手,要?将他抓来逼问。 宋回涯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向?外?推去,肃然道:“放尊重点。” 此人的武学?之道虽不以力为长,却没?料到自己七八成?的力道,能被?一个女人如此轻易地制住,不得寸进。心下大吃一惊,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写满了怔愕,倒是?顾不得与付有言发难了。 其余几人却是?发飙。 他们自觉受骗,被?付丽娘坑进笼中宰杀。这里头也有几分面前这女人的功劳,一唱一和演得太过逼真,才叫他们轻信。 宋回涯松开手,当即有人嫌那武者行?事墨迹,占着位置闷屁放不出?一个,将人推开,莽上前来。 见宋回涯又?要?作挡,鄙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随即一腔怒火朝她发泄过去,犹如要?拍死一只碍眼的苍蝇,一巴掌抽向?她的脸庞。 宋回涯右手以短刀挡下他的招式,左手握拳揍去,直击对方面门。 她出?手太快,拳风劲烈。那人几乎是?被?打懵了,两眼发花,捂着鼻子后退数步,吃痛地呻吟出?声,脑子才拐过弯来,指着她舌头打结道:“你……” 几人在庭院中见识过她的身手,知其不过泛泛,无有出?色之处。不过年轻气盛,爱逞匹夫之勇,还有一腔愚鲁的忠诚。 现如今看?她出?拳的架势,挥洒自如,运斤成?风,虽只一招,但都是?久经江湖的老手,眼光毒辣,自然明白她先前是?有藏拙。 后方一老者阴恻恻地笑道:“小姑娘,原是?有一身好武艺,难怪如此自傲。可惜了,你家夫人送你前来赴死,你还要?忠心耿耿地替她护着这位小郎君,何苦哉?” 另一人接过话头,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莫以为单枪匹马能打得过我们几人联手?我们几个老家伙在江湖上见惯了风起?云涌,而今身骨是?不如年轻时强横,可武学?上的参悟总是?要?比你深上几分。胜负几分,你自该清楚。不过此回上山,我等只求活路,无意与你为难。你也多?替自己打算打算,如何?” 数人说话间,已交换站位,默契地拉开距离,封死了退路。是?不像嘴上说得那么良善。 宋回涯略作思考,像是?极为认同,点头说:“有理。” 她拉着付有言,将人护到身后,抬手扯下蒙面的黑巾,似笑非笑地看?向?诸人。 几人初时还不明所以。是?就近的一老者定定对着她的脸看?了几眼,与记忆中的面孔再三比对,才敢确认,嘶声叫破道:“宋回涯?!” 宋回涯拍着短刀,热情笑道:“真巧啊诸位。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我主动现身,怎不见几位笑呢?” ——简直不可理喻! 几人万想不到会在这番境地下与宋回涯相会。不知有多?少是?阴谋,多?少是?真相。心中已被?退意盘踞,调转了足尖,小幅朝后挪去。 “你不是?在机关阵中吗?付丽娘是?你的人?” “你这般迂回,难道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实?话说一句,谢仲初还活着吗?” “你是?为你师父来的吧?你想知道什么?老夫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肯放我出?去,我还能在天下武林同道面前为你作证!” 宋回涯一语未发,他们已将前因?后果自己串联好了。 走道下的震动越发强烈,显然阵中机关在朝他们的位置变动。 直至那声音出?现在众人身后。“轰”得一阵,几人整齐一致地扭过头,就见方才还堵死的后路,此时居然出?现了三个岔口。 三条小路弯曲地通往未知的黑暗。几人心中恐惧大盛,望着那噬人的黑暗,感觉像是?宋回涯给自己提前掘好的坟冢。 一侠客沙哑喊道:“宋回涯!如何!” 宋回涯站定不动,脸上挂着不可捉摸的笑,似在考虑几人口中的条件。 若非机关阵横生枝叶,祸福难料,她还能陪这群人再玩玩。 目下是?没?有把?握能在冲突中护得他人周全,只能将这群鼠辈先行?吓退,再等付有言研究此地机关。 她正打算故弄玄乎地闲扯两句,人群中寒光骤现,一武者毫无征兆地出?剑,气势如虹,朝她杀来。 剑气携裹长风,快若奔雷,可见此人剑道一途造诣精深,是?痛下死手。 宋回涯连着刀鞘正面劈去,二人兵器“锵”地一声震鸣,脚步交错间已互相换了一个位置。 宋回涯拔刀前挥,银色的刀片在火光下斩出半轮圆弧。对方随之甩出?一朵剑花,以激荡的剑意将她兵器震开。 对过几招,宋回涯没能占到上风。 这武者的身形极为灵活,猿猴似地在这狭窄走道内上蹿下跳,剑术一会儿刚猛,一会儿油滑,走的是十分刁钻的野路子。 宋回涯刚抓住一些韵味,那人跃至空中,本要?踩着石门反身挺刺。却见方才还闭合的大门,猝然下沉,露出?后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剑客想在空中调整自己的姿势已是?不及,亦无人会出?手相救,只能就着趋势直直撞向?洞中。 而众人率先听见的不是?那侠客坠地的声响,甚至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只有疑似血肉被?刺穿的、肖似布帛撕裂的轻响,再才是?接连重物沉重的撞击。 几人眼神大骇,摸不准这木寅山庄的机关路数,更不知宋回涯与这机关有几分牵连,若要?同时对付这二者,自忖毫无胜算。 当下如猢狲散尽,纷纷背过身去,朝着新出?现的三条小路奔了进去。 宋回涯同是?震惊,偏头去看?付有言。耳边忽地听见什么断裂的声响,脚下石板跟着就要?塌陷。 “走!” 电光火石之际,宋回涯箭步上前,只来得及将付有言推上岸去,自己踩着陷落的石块,朝前纵身一跳,却是?没?能赶上下落的速度。眼看?着就要?抓空,掉入下方陷阱。 “宋回涯!” 付有言不待站稳,从袖口甩出?一道铁钩。 那钩子疾射而去,却是?匆忙中偏移了方向?。 宋回涯踩着碎裂开的石块,在空中拧转身形,伸长了手臂,险险抓住那下垂的绳索。 付有言被?她拽得身形一晃,趔趄两步,差点栽倒。单膝重重磕在地面,忍着剧痛,将人拉了上来。 宋回涯踩着墙面急速向?上攀登,付有言看?她举着手中短刀,凌厉朝他刺来,下意识闭上了眼。 那刀擦着他的脸,刺进后方刺客的脖颈。 刀身与他贴得太近,刀的冷意似乎也反在他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 付有言睁开眼,看?着宋回涯离得极尽的半张侧脸,有种惊心动魄的冷意。 宋回涯按着他的肩膀将他缓缓推开,这才拔出?武器。 血液飙溅,染红了宋回涯的衣摆。 行?刺的武者双膝弯曲,倒了下来,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付有言,脖颈上血液尚在流淌。 付有言无心看?他这幅惨状,摇着头,失魂落魄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还在这里,我娘岂会要?杀我……” 宋回涯擦去刀上血渍,又?捡了刺客的佩剑,担心此地再有变数,拽着他的手臂道:“先走!往哪里去?” 付有言涣散的瞳孔才好似重新凝聚起?来,殷殷看?着眼前人,低声地唤道:“宋回涯、宋回涯……我娘说……” 他此刻才回忆起?来,进暗道前,付丽娘同他说,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问,什么叫最后一次机会? 宋回涯欲言又?止,无暇与他开导,随意选了条路,带着付有言进去。 二人背影消失于晃颤的火光。 狭长石道的尽头,一歪斜的人影仓皇冲了出?来。 谢仲初一手按住墙面,调转方向?,顺着来路返回。他呼吸急促,好似在夺命奔逃。 奈何前方大门扇扇闭合,截断了他的去路。 谢仲初拍打了下石门,从喉间挤出?一声怒骂,又?转身去往别处。 他在弯道众多?的机关阵中左冲右撞,渐渐也认不准方向?,感觉自己迷失在这高山之内,满心满脑只剩冲涌的杀意。 这恨意寻不到发泄的出?口,撕扯着他的理智,叫他面目狰狞,难以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谢仲初停了下来。 前方路上立着一道斜长的影子,手中灯盏摇摆,似在等他。 “付丽娘!” 谢仲初认出?来人,两眼凹陷,浑似恶鬼,持剑朝对方扑去。 付丽娘表情冷淡,站在高处,静静看?着他跑近,才慢条斯理地抬手往墙上一按。 路上落下一道石墙,将二人阻隔。 谢仲初目眦欲裂,抽出?长剑胡乱劈砍,用力地咬字,似要?将人嚼碎生吞:“付丽娘,你这贱人!你算计我!从始至终,你只为骗我出?暗室!宋回涯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帮她!” 付丽娘嗤笑:“谢仲初,你一辈人给人做狗。好不容易当了几天人,便忘了自己还姓奴?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挥来喝去?怪就怪你,只以为妇人之仁,从不曾将我放在眼里。” 她话音刚落,一声高呼从另一侧响起?。 “娘——!” 宋回涯二人在阵中七拐八绕,到后来只剩一条路,直达此处。 付丽娘听见声音,似早有预料,未有回头,只厉声喝道:“站住!” 她脸上浮现出?的不是?惊喜,而是?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浸透了痛楚跟惆怅,千磨万折后,凝结成?铁石心肠一般的寒凉。 第064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刚一抬手,那?头谢仲初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了。 他该是对此地机关稍有?了解,脚下施展轻功,似是不敢点地,多在两侧墙壁之间借力。那?身黑衣在石道中裹着风声遁入暗处,活像只在幽深洞穴里左右低飞的蝙蝠。 宋回涯听着身后传来的闷声,手指敲了敲刀鞘,终是没有?去?追。 付有?言跌坐在地上,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耸动着肩膀,怪声大笑道:“那?些财宝,能换来什么呢?我不明白。世?人横戈换白头,最后不都?是荒冢枯骨,难道埋在金山银堆下,能多活一辈子吗?” 他捂着胸口,面上迅速泛起?一种?了无?生气的青白,浑身颤栗不止,人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伏倒下去?。 他左手支撑了下,整条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来,撑不起?身体的重量。额头无?力贴着手背,眼泪落在青石板上,花白的视线中放大着那?洇湿的一团水渍,声音小得只他一人能听见?。 “一纸八行,一行六七字。多少人一生图求、作为,凑不满一张纸。触目惊心的,皆不过钱、权二字……哈哈……” 那?水光中似乎倒映着诸多人的影子,迷离交错。许多讥诮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出口。如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正经历一次次的刀削,一动作便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到后面脑子全然空了,仅剩下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打转,充作他绝望下的一根浮木:都?是骗他的,只是骗他的。 宋回涯一手按在他脖颈处的经脉,几次没能把到他的脉搏,对他现下这状况束手无?策,心惊下将人放平在地,掐住他的下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在他耳边频频叫道:“付有?言?付有?言!” 付有?言偶尔能睁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听着她呼唤,瞳孔微微转动,下意识地寻找着高处光源,才好似从阴间一点点勾回魂魄。 宋回涯见?他清醒过来,松开手忙声问:“你身上有?没有?药?” 付有?言摇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脖颈上,那?水雾迷蒙的眼睛,一会儿在看她,一会儿又飘远,朦朦胧胧的,仿佛还?陷在疼痛产生的幻觉里。 宋回涯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见?他这般病症来势凶猛,才意识到他先前所说并无?夸大。 付丽娘守在这木寅山庄,不过是一日日等着儿子死期将至,这般将人悬在梁上千刀万剐的滋味,难怪听付有?言说一句“死”,人就?要?疯魔了。 宋回涯走到闭合的石门前,抬手叩了叩,斟酌着道:“夫人,你若还?在,但请出来一见?,小郎君生病了。” 她顿了顿,又道:“母子间哪有?那?般重的隔阂,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现下去?追谢仲初,你可以出来将他带走医治,我不会阻拦,亦不会以此要?挟。” 里面无?人说话,只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宋回涯踱了两步,又道:“我知夫人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违心之话。如夫人所说,付尽青春,来换金银俗物?,能有?何用?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夫人不必因我与小郎君置气。血缘至亲,数十载朝夕相?伴,岂能一言割断,还?请出来一叙。” 对面仍是一片死寂。 宋回涯站在石门前踌躇不定?,摸不准付丽娘是否还?在,不敢轻易离去?。那?边付有?言虚弱出声,说道:“不用了……” 那?一阵毒发该是过去?,他已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此刻靠坐在墙边,粗重地喘息,朝她伸出手。 宋回涯快步过去?将他扶正,见?他面色好上许多,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解了兵器放在身侧,说:“你娘是心灰意冷,所以一时偏执。不是真?的恨你。” 付有?言神情木然,不知是否有?听见?她的话,呼吸慢慢平顺,情绪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只放在腿上的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歪过头,轻声问:“我与你也才第一回 见?面。先前那?石板坍塌,你为何要?先救我?如若我扭头走人,你怕就?死在下面了。”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去?。” 付有?言神色恍惚地问:“承诺那?么重要?吗?” 宋回涯悠然道:“承诺不一定?重要?,但是无?愧于心,很?重要?。” 付有?言喃喃说:“其?实我不值得的。谁为我,都?不值得。” 宋回涯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枚石子,在手上抛玩。许是失了准头,有?一粒就?那?么扔在了付有?言的脸上。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石子滚落在地,才重新睁开,转头看见?宋回涯手心里还?剩下的一颗,知道自己再说错什么话,脑门还?要?吃一记敲打。 可那?些在江流风浪里打转的愁情,好像真?随石头儿滚地的清声,慢慢滚远了。 付有?言问:“你与谢仲初血海深仇,为何不去?追他?” “你娘既然已经关门打狗,杀他是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宋回涯风轻云淡道,“我又不是阎王,非要他三更五更死的。” 付有?言笑了出来,眸中重新凝聚了些神采,含糊不清地说:“你同她真像?” 宋回涯神色如旧,随口跟了一句:“我师父?” 付有?言看向她,表情略有?些诧异。 宋回涯说:“自然猜到了。否则你干嘛跟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粘着我。” 付有?言嘿嘿傻笑,笑完了说:“入口处的那?块名牌,还?是我给她挂的。凡是从山庄出去?的人,都?会在山门下挂一块名牌,那?也是入门的钥匙。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是木寅山庄的人,也再不会回来的。” 与宋回涯静静坐着,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给付有?言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他动了一下,曲起?膝盖,握住自己发颤的手腕,透过暗红的火光,看见?了空气里飘散的浮尘。 宋回涯问:“她同你说过什么?” 付有?言摇了摇头,回道:“其?实她没与我说什么。彼时我年少,她与我说再多,我也未必懂。” 宋回涯:“哦。” “但她提起?过你。猜到你会来。”付有?言说,“却期望你不要?来。” 宋回涯同是散漫地说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我还?是来了。” “嗯。” 四周一片安静,尘世?的扰攘汾浊似乎都?远离了。 有?那?么一瞬,付有?言希望这世?界就?这么沉淀下去?好,再不用去?想那?些折磨人的烦恼。 可一眨眼,又在幽静的火光中梦醒过来。心底好像有?道无?名的声音在催着他快走。 他望向前方的石门,忽而间有?了些明悟,心头一片惨痛。 他定?定?凝视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扶着墙面站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追谢仲初。” 等那?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靠在石墙背后的付丽娘方僵硬地动了一下。低垂的面庞晦涩深沉,看不出情绪,手中的灯随步伐晃动,一路走进一间石室。 室内点着排排的烛火,在地面照出她千百重的影子,在明明暗暗中攒动。 付丽娘将灯放在中间的石桌上,伤痛倦极坐在无?人的室内。 蜡油滴滴垂泪,空气里充溢着燃烧后的枯朽的气味。 她拿起?桌上一个新制成的牌位,用袖口反反复复地擦拭着每一寸的角落,仿佛沟壑处有?擦不完的灰。 半晌后松开手,崭新的木牌边角,留下了一道指甲印出的凹痕。 付丽娘抬起?脸,不知在与谁说话,殷殷凄哀道:“你羡慕宋回涯,可是她们这些人,从不给自己留退路。你当真?做得到吗?你狠得下心吗?” 她一垂眸,到底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砸在手中的木牌上。声音也低了下去?,伤怀地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那?我呢?你也不在乎吗?” 付丽娘将木牌上的水渍擦去?,别过脸,在墙边的光影重叠处,依稀看见?个人影坐在对面,目光澄澈,表情淡静地看着她。 付丽娘与那?人隔着回忆对上视线,犹如被踩中痛脚,尖声道:“你在笑我?” 她忿恨道:“什么都?叫你料到了,可凭什么你就?是对的?” “宋惜微,你死得干脆,可是你好狠啊!”付丽娘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指着那?不存在的虚影控诉道,“你够狠!临死也要?来诛我母子的心肠!如今随你的愿了!都?随你愿了!你满意了吗?” 她站起?身,抬手挥向那?执念中的虚妄人影。 宽袖扑灭了几根蜡烛,白烟从暗去?的烛芯上冉冉升起?。付丽娘脚步虚浮地靠在墙边,怀中死死抱住那?木制的牌位,宛如当年抱着弱小的幼子。 火焰燃起?的热风在耳边呼啸,肖似极远处传来的潮水涨落。 掩埋在迷雨烟云中的迢迢往事,又在付丽娘浮浮沉沉的思?绪中冒了出来。 那?天大雨如注,天空宛如一条倒泻的长河。 雨水中竹影斑驳,廊中撑伞走动的人影更像是游动的水草,扭曲模糊。 付丽娘推开房门,雨水的潮气裹挟着血液的腥味顷刻飘了过来。 宋惜微坐在床沿,朝她笑了笑。 付丽娘手心扣着暗器,震怒道:“你把我儿子放开!” 宋惜微手臂环过少年的肩膀,手中刀刃虚贴着他的脖颈,左手指了指,示意付丽娘先坐。 付丽娘反身关上房门,缓步走到屋中,沉沉几个呼吸,按捺着怒火道:“你重伤至此,就?算逼我帮你,你也逃不过。杀他有?何用?” 第065章 逢君拾光彩 谢仲初耳边被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一回头,就见宋回涯鬼魅似地?又?近一步。 再回头,那漂浮在地?上的影子已贴近他的后背。 即便正值壮年,他也无力与?宋回涯交锋,而今生死关头,岁月磋磨留下的衰病越发拖累,如前方晦暗纵横的通道,一笔一划写?出个“死”字。 谢仲初认清眼前的绝路,心头那些?恐惧与?彷徨都化成了决绝的凶残,低头瞧着那影子,觑得时机,突然暴起,持剑回刺,宽袖中的暗器与?毒粉一并飘出。 飞扬的毒粉叫空气变得浓厚起来,谢仲初有一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眼睛酸涩地?眨动,闭合间宋回涯已滑不溜秋地?从墙边飘了过去,那把暗器全然落了个空。 谢仲初火速转身,补上一剑,剑尖所指处,只有一抹影子猝然闪过。 他看?着黑影围在周身,耳边是猎猎的劲风,手中剑气如花,朝那身影不停咬去。 哪怕他殊死一搏,精湛剑招发挥到了极致,似乎都还差毫厘,总是擦着宋回涯的衣角错开。 那微妙的距离犹如尖锐的讽刺,叫他满腔徒劳的怒火不停堆积,招式急促中多了种肖似走火入魔的癫狂。 “啊——!”谢仲初大吼一声,一口气终是憋不住泄了,剑势缓下的一刻,就见余光中刺来一段白刃,伴随着很轻的一声嗤笑,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削下。 “区区如此?也要比划?” 谢仲初侧过身,破开他皮肉的剑锋顺着他的动作,在他胸口重重刮下一层肉。 剧痛使得他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谢仲初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倒气声,踉跄后退,沦于这番境地?,不是哭嚎或求饶,却?是狂笑出声,仰头嘶吼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宋回涯提着剑跟在他身后。那把从尸体上随意翻来的长剑用着并不趁手,过长的剑尖擦着地?面,血珠一路震落,拖出蜿蜒的一道,嘲弄道:“如你这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能坐稳武林魁首,安享数十年荣华,我?也觉得,天道不公。” 谢仲初跌坐在地?,视野一阵天旋地?转,闪过斑驳粗粝的石墙、四散飙溅的血迹,直至看?见那染着血的剑锋,才定住了视线,一寸寸抬头,望向宋回涯的脸,嫉恨笑道:“我?若有你这般天资,我?也可?以?做一个孤光自照、不随俗流的真君子。可?惜啊,可?惜!纵是我?一辈子工于武道,年近三十岁也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江湖后辈。我?前面有太多太多人,没人会将?我?谢仲初的名字记在心里。到后来,甚至连十多岁的少年都能强压我?一头!哈哈……上天何?时给过我?等庸人出路?我?为自己谋身立命,不过是人之?常情!你宋回涯,最没资格说来恨我?!” 家传、天资,俱是武学?一途上不可?触及的流云。即便身在高不可?攀的山中,极目望去,所见亦皆是他人光采。 谁能驾驭那泱泱而起的风、荡荡而去的云呢? 天下英才层出不穷,他负尽心血,也只能做那不起眼的朽木顽石。 “我?不信命!”谢仲初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浓勃的野心,他睁大了眼,想将?宋回涯看?得更清楚,皱纹挤出的条条沟壑,都在极力表述自己的倨傲。是不见平日里那等宽仁慈和了。 “所谓天命,焉知不是一场骗局?只为逼我?俯首、逼我?认输!我?若不争、不骗,不到高处去,那良善便是可?欺,凶狠便是无道。” 谢仲初狂放大笑道:“不留山又?如何??君子剑又?如何??我?谢仲初六十余载,虽然成不了超群绝伦的剑客,却?也见惯所谓天才的衰亡。压下他们,最后统领江湖,号令群雄的,还是我?!你宋回涯顶多不过是命好!” 他喉间呕出口血,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像是唯恐听见宋回涯的嘲讽。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剑尖抵在他的心口,缓缓朝下压去。面无表情的脸笼在变幻的光色下,幽寒的眼神中隐约有种说不出的邪异。 谢仲初眼皮沉重,脸上沾染着的几点鲜血随他话语近要干涩,黏糊糊的一层,好似有双鬼手在拉扯着他的面皮。 他浑身微微抽搐着,无法抵挡那剑尖刺穿自己的心脏,感觉自己要被宋回涯生剖开,剧痛中流逝的生机回转,眸中精光大盛,两手死死抓住剑刃,抬着头道:“宋回涯,你自认为杀了我?就能高枕无忧了?未必就会是我?输。你将?我?逼到绝路,怎能期望我?会留情?” 谢仲初声音渐低,颤动的瞳孔想要从宋回涯的脸上捕捉到慌乱或悔恨的情绪,却?未能如愿。手指已不能动了,扯动着嘴角慢,断断续续地?道:“我?来之?前,已给高侍中寄去一信,将?陆向泽的秘密尽数告知。你不留山的人,到底还是逃不过死路一条……无妨,就算我真落得遗臭万年,还有尔等陪葬。” 宋回涯此时才有了点反应,问:“什么秘密?” 谢仲初的意识快被胸口那把转动的剑所搅散,闻言久久回不过神,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你为何?会以?为,你的信能寄得出去?”宋回涯一脸兴味地?看?着他,最后蹲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事?情偏生都凑得这般巧,你谢家数十年根基可以毁于一旦,满盘算计无一成真。你猜,是谁指点我来木寅山庄的?” 她面露同情,也笑道:“怎么?做久了狗,习惯了摇尾巴就能讨到肉吃,着了相了?连这样的事情都参不透。” 谢仲初飘散的思维才凝聚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濒死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前好似出现了什么幻觉,面目从惊恐到怨恨,满怀着不甘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骗我??” 他试图去抓宋回涯,叫宋回涯避了开去。身体弓起,费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将?剑从自己胸口拔出。伤口血液登时喷涌,谢仲初浑然未觉,只凄惨地?笑着,未过几息,便睁着眼睛没了声息。 叱咤半生的武林名宿,一世志求功名,到此潦付尘土。 付有言赶过来,站在墙边,听见了最后几句遗言,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回涯垂眸看?着,“不想叫他死得太痛快,随意诈一诈他。” 付有言:“……啊?” 付有言上前一步,瞥见谢仲初死不瞑目的模样,有些?害怕,刚要蹲下身去摸对方身上的钥匙,宋回涯先他一步,从那血糊糊的衣服中间翻出串钥匙,抛了过去,问:“这个?” 付有言别开视线,将?那串钥匙在衣服上蹭了蹭,呼出口气,说:“走。我?带你去看?看?。” 宋回涯站起身,最后回头瞧了眼谢仲初的尸体。 一条命轻飘飘的,可?仇怨却?重如磐石,十多年的往事?难以?就此了断,一时间没了着落,不知怎么有些?空荡。 “宋回涯?” 付有言见她不动,催促一声,晃晃钥匙,领着她在地?道中寻找宝库。 宋回涯是认不得路的,脑子里推敲着先前的事?情,只管木然地?跟在他屁股后头。随付有言拐过数个弯儿,还没理出头绪,就听见对方长舒口气,朝边上一退,示意说:“到了。” 宋回涯点点头,一间间密室走过去。 只见一条道的房间里都摆满了金银,杂乱地?堆在一块儿,颜色灰扑扑的,好似真是堆不值钱的泥沙,不胜其数。心中难免震撼。 多少人为求一口饱饭已如火中取栗,身卑无异鸡犬,还要榨干血汗,供出这满室金山。这才是天道不公。 她走到尽头时停了下来,问:“这里有多少钱?” 付有言摇头说:“不知道。我?娘虽受高家驱策,可?不曾得其信任,鲜少进这宝库,自然也不清楚里面存了多少财宝。” 宋回涯随意走进一房间,掀开一个贴着封条的木箱,拿起里面的银锭在手中翻看?,正组织着语言,脚下地?面再次震动。 有过前车之?鉴,宋回涯不及多想,立即扔下手中东西,拽着付有言退至门外。 付有言侧耳听了听,不见忧色,反是惊喜笑道:“一定是我?娘!我?就知道,她不过在说气话,定然是舍不得我?的!她想通了!” 说罢便朝外跑了出去。 宋回涯担心还有什么风波未平,也跟了上去。 阵中拦路的门户像是被人尽数打?开。付有言一路过去未有遇到阻碍,那些?杀人的机关也全部乖顺蛰伏。 尽头处最后一扇石门朝上升起,付有言尚未进去,已止不住殷切唤道:“娘!” 那机关运转的轰隆声骤然停歇,静谧中,付有言低下视线,正看?见靠坐在对面墙边,身下被鲜血染红的付丽娘。 他脸上笑容凝滞,一时呆了,心口撕扯着传来钝痛,方清醒过来,冲过去扑倒在地?,不知所措地?喊:“娘?” 一开口声音碎了,眼泪翻滚,两手将?人抱进怀里,摸着她的脸,似是傻了,不停地?叫:“娘。” 梁洗见他莫名出现,当?即抓过手边长刀防备,又?看?见宋回涯从后方走来,迷迷糊糊地?问:“这人是谁?” 宋回涯停在门口,表情惊愕后凝重下来,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梁洗顿时慌了,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误杀了什么无辜的人,急于解释道:“不是我?要杀她,是她先下的狠手——” 宋回涯微微摇头,梁洗会意,闭嘴将?后面的话咽下。 青年压抑地?哀哭,声音幽怨不成调,听得梁洗浑身发毛。 她歪歪斜斜地?站着,双眼一闭,虚弱道:“我?感觉我?快不行了。” 第066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取回了自己的剑,走?在厅堂外,举步迟疑,背身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付有?言上完香,恭恭敬敬跪地叩拜过后,无声走?出门,坐在她?身侧。 宋回涯摩挲着刻纹,询问?道:“安葬完你娘后,你要跟我们一同下山吗?” 付有?言曲张着手指,盯着自己的掌心。冻得发肿的皮肤上有?丝丝缕缕的刺痛,开裂的伤口中有?些暗红的血,分?不清究竟都是谁的。 他看得入神,宛若没有?听见宋回涯的话,良久、良久,才轻一摇头,说:“不了。木寅山庄需要有?人守。我帮你看着。” “你原先不是说,想?跟我去不留山吗?”宋回涯顿了顿,亦是再三斟酌地道,“你若是想?下山看看,不必担心什么麻烦。我会帮你处理好此间首尾。” “算了。”付有?言苍白笑道,“我只想?陪着我娘。我本?也是为了带她?下山的,她?若不在,山上山下又有?什么分?别。”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一棵干枯的老树下,仰头望着枝干间鸟雀衔泥筑成的空巢,怔怔道:“或许,从这座山庄建成开始,有?些事情便已?经注定了。只我在做梦。一去如梭,如今要醒了。” 宋回涯看着他挤出笑的模样?,虽还是那个俊秀清明的小郎君,可如今有?种?山雾似的、说不清的渺远。不见初遇时那般生?动的人气。 她?深吸一口气,惋叹道:“你母亲……” “我知道。”付有?言不等她?多说,佯装豁然道,“我知道的,你不用解释。是我娘自己心存死?志。其实?我早想?到,只是亲眼见到她?的尸体才敢相信。” 付有?言黯然道:“这世上早有?人往她?身上插了无数刀,高清永、谢仲初……我,还有?这荒唐得可笑的世道。你的那位朋友,不过是往她?手中递了最后一刀。她?不是想?叫我怪你。她?……”她?是想?叫我离开。 宋回涯萦绕着的千言万语便都沉了下去,只“嗯”一声。 付有?言看着她?,似也有?话要说,可抿着唇角,始终不能出口。 宋回涯故作不知,沉吟着道:“既然如此,我今日便要下山了。山下还有?许多事。” 付有?言提起?的那口气轻轻散了出去,笑说:“那祝你一切安好。来?路诸事顺畅。凡有?所愿,皆得成。我就不送你了。” 宋回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付有?言凝望着她?背影,久久方收回视线,低下头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娘,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不回头的。” 梁洗握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郁闷道:“他们为何要在山里挖那么多的洞,建这样?一座庄子呢?” 树枝断了,她?拍拍手上的泥:“从来?只听说死?人会埋在地下。你瞅瞅,多不吉利。” 严鹤仪冷得直打哆嗦,抱着双臂,声线低沉地道:“确实?也算是半座墓吧。” 梁洗茫然道:“啊?” “啊什么啊?你好歹也在我严家堡住过十几年,怎么这也不知道?”严鹤仪很想?敲一敲她?的脑袋,见她?因?受伤面色惨白,忍着将手收了回来?,解释说,“当年先帝渡河南逃,为何是直奔华阳?外敌侵扰非朝夕祸患,先帝怕胡人攻破京城,掘了他魏家的祖坟,早早便命工匠在此地建造机关阵,也算是在华阳留了条退路,以免自己的骨灰将来?无处安葬。十多年前?,北胡强攻,先帝真带着一干财宝往南逃来?,却不幸死?在半道,京城最后也守下来?了。这木寅山庄倒成了江湖中的一个谜团。” 梁洗唏嘘,烫嘴似地翻过几个词,最后干巴巴地道:“多不吉利啊。” 严鹤仪扫见人影从树丛后绕出来?,拍了下梁洗肩头,示意她?准备动身。一时间忘了她?身上有?伤,手上失了力道,激得后者一声惨叫。 “你怎么了?”宋回涯抬抬下巴,“走?吧。” 梁洗一瘸一拐地跟上去,满肚肠都是打翻了的愧疚,难受得她?脸上五官也皱成一团,纠结道:“她?娘还让我给他捎句话呢。方才未抓着时机,现下觉得也不好说了。” 宋回涯问?:“什么话?” 梁洗张口欲言,不料脑子空了,碰碰一旁的严鹤仪。后者无奈接嘴道:“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忙不迭地补充,以证明自己的脑子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有?什么,儿子,对不起?。切莫回头,之类的。” 宋回涯被?她?这不着调的传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很快又觉得疲惫,说:“想?是不说,他也会懂的。” 严鹤仪道:“世上自困者,莫非是不懂吗?即便是再粗浅的道理,圣人早就说尽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三人相伴走?进机关阵,互相简短叙述了各自在山上的境遇。 宋回涯提了谢仲初的一干布置,轻描淡写地说他死?在剑下。 “就那么死?了?”梁洗还想拐去瞅一眼踢两?脚,又怕三人迷路,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遗憾道,“便宜他了。” 宋回涯放缓脚步,觉出些蹊跷,又捋不明白。 梁洗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挑眉询问?。 宋回涯严肃道:“我只觉得此行一遭,好似真叫人给算计了。” 梁洗心道谁能算得准她??她?亲娘来?了都得败下,但听宋回涯说得神神叨叨,跟着发愣道:“谁啊?” 宋回涯低低说了个名字:“高观启。” 严鹤仪觉得耳熟,可一时想?不起?,听见姓高的便意思地惊讶了下,紧张问?:“他算计你什么了?” 宋回涯也不确定起?来?:“杀谢仲初?” 严鹤仪迷惑道:“那不是如你所求吗?” “也是。”宋回涯反复琢磨不出个味儿来?,索性抛之脑后,“罢了。那姓高的瞧着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管他做什么。” 付有?言绕去后院,找了两?件付丽娘最喜欢的衣服,捧在手中回去前?厅。半路听见一阵潺潺的水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溪边。 他盘腿坐下,将衣服铺在膝上,上身前?倾,对着清澈的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头顶盖着一片厚重的云,看得久了,只觉微微的波纹中隐约漾出一张宋回涯的脸。 付有?言伸手拨去,等着水波平缓,抱起?衣服再次起?身。 密集的细雪忽而打乱水面,付有?言抬起?头,瞳孔中落进一片细碎的雪花,冷得他闭上眼睛。 “怎么下雪了。” 梁洗走?出暗室,摸了把脸上融化的雪水,也同宋回涯一般,回首望向身后的高山。 古木连空,半山为白云断去,只是在山上时,不觉自己伫立在迷雾中。 梁洗倚着自己的长刀,颤颤巍巍地道:“忘了前?面还有?条河呢,这可怎么办,要我游过去是没那条命了,要不你回去找你那朋友借条船?” “等等,你们看。”严鹤仪抬手指向一处。 只见茫茫湖水上,漫漫飘雪中,黑点?似的孤舟随风奔流而来?。 天水是如一色的灰,两?岸的山林浓荫与船头潇洒的虚影是浓淡相宜的墨色。 仙风道骨的老者立在风中,爽朗的笑声越过空寂的长空,传至覆着冰霜的山脚。 “宋小友,别来?无恙啊!老道可是依约来?接你了!” 荒寒河岸边。 昨日的人群已?大半散去,仅剩三三两?两?的侠客守在此处,等着不知何时归来?的游人。 宋知怯拍拍屁股,裤子被?草地里的水汽洇湿了一块,她?换了个姿势,跪坐起?来?,手中抓着石子霸气地拍下,见对面少年又开始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地思索。直起?上身,百无聊赖地冲边上人喊:“前?辈,你不去找我师父,光在这里等有?什么用啊?这天都亮了!还下雪了!” 周神医看着面前?的火炉,上头煎着药,不满道:“你师父的事叫你师父自己做,老夫都一把年纪了,要留在这里看你这两?个小孩儿,当我容易?” 宋知怯用质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你这么年轻就打算颐养天年啦?” 老儒生?冷哼道:“老夫没被?宋回涯气死?就算不错了,如今又多了一个你,还颐养天年?阎王都迫不及待要请我下去拜把子咯。” 他偏过头,瞥了眼地上的棋局,只觉惨不忍睹,拍了下额头道:“你们两?个蠢得出奇的臭棋篓子,可真是棋逢对手了。这拿脚也能下个有?来?有?回,还需要用脑子?” 少年手里捏着一块石子儿,左右游移不定。老儒生?看不惯他这温吞的性格,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 石头落进歪曲的网格,少年也不恼,仰头朝师父憨实?地笑了两?声,说:“师妹,到你了。” 那头宋知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迈着短腿朝着岸边狂奔,挥舞着手臂亢奋道:“师父!我在这里!” 老儒生?又惊又喜又怒,慌慌忙忙赶去:“那千年祸害回来?啦?” 第067章 但去莫复问 梁洗听见喊声,病恹恹地抬起头,瞧见远处徘徊不?散的?几个人影,提了提精神,用发?麻的?手臂抬起佩刀,抱进怀里。 严鹤仪嘀咕道:“那帮游侠怎么还守在此处?不?会是专等?着我几人上?岸,要将我们围杀了吧?” 梁洗呼吸间吞吐着团团的?雾气,眼?前已是白花花一片,站在晃荡的?竹筏上?,头重脚轻,只有嘴上?还留着两分气力,极尽真恳深情地道:“乖徒,纵是天?塌下来,为师也会顶在你身后。” 严鹤仪满耳朵都是她的?算盘声,翻着白眼?道:“此情此景,倒是不?必再讲什么师徒情谊。” 清溪道长笑了笑,尚未开口?,梁洗扯住他的?拂尘,一本正经地问:“这条尾巴能杀人吗?” 清溪道长对她的?古怪性情不?觉冒犯,慈和笑道:“老道平日?惯使的?兵器其实是把剑,不?过此番回来,是为与人讲道理,自不?好携利器相见,于是随手取来拂尘装装门面。” 梁洗若有所悟,颔首道:“这东西拿来杀人嫌碍手,抽人巴掌,确实不?错。” 话谈间,竹筏推着水花悠悠靠岸。这附近没有停泊用的?缆桩,且隔着几步的?距离,四人足下轻功一点?,相继飞身上?岸。 四散的?人群跟着汇聚过来。 宋知怯个头小,冲在最前面。她枯黄的?头发?上?覆着层薄雪,在浅暗的?晨光中,有种绵软柔和的?气质,不?那么张牙舞爪了,像只灵动乖巧的?小猴儿,仰着头问:“师父,你没受伤吧?我担心你一晚上?了!” 梁洗半身血污,好似是从?死人堆里刚滚出来的?,如?此显眼?地杵在边上?,没得来半句关切,酸溜溜地接道:“我受伤了。” 宋知怯充耳不?闻,围着宋回涯转了一圈,不?遗余力地吹捧道:“太好了师父,我就知道师父是神仙在世,那些?土鸡瓦狗就算扑腾出个三尺高,也碰不?到?师父的?半片衣角!” 宋回涯轻轻拍落她脑袋上?的?碎雪,由着她吵闹,另一手按在冰冷的?剑鞘上?,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 四面的?游侠小步挪动着靠近,眼?神中透露着热烈的?殷切,又带着唯恐惹她嫌恶的?克制与小心,朝她抱拳一礼,恭谨道:“宋大侠,是晚辈蠢笨,贤才奸佞不?分,真以为谢仲初有那般过人的?胆识,浩然自守、丹心可鉴,还曾对其勇夫之举敬仰不?已、推崇备至。岂料到?头来,冯文?那狗贼原是为前辈所诛!谢仲初不?过是个诬洿清士,窃君子之名的?真小人罢了。” 几人赧颜道:“今朝窥破谢仲初的?真面目,才幡然醒悟,反省自己也不?过是下愚之士。前辈不?屑虚名,放逸离俗,却是照见我之卑劣,迷于浮华了。” “‘不?知而自以为知,百祸之宗也。’,蹉跎半生,才学了这浅显的?道理。惭愧。” 宋回涯听得满头雾水,心道冯文?又是谁,不?动声色地转过眼?,人群外清溪道长一脸心照不?宣的?朝她轻笑点?头。 “只是可惜……”为首青年支吾着似有些?难以启齿,“叫谢谦光那贼人逃了。” 宋回涯又是一愣:“谢谦光?” 怎么她只在木寅山庄过了一夜,竟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了。 “就是谢仲初的?长子。前辈在谢府所杀的?那位,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家仆。”青年侧过脸,对着边上?老道微微躬身,才又续道,“清溪道长识破那贼人奸计,让场中英雄将其拿下,尚未审问清楚缘由,太守便领着一群官兵冲进门来要人。城中百姓亦帮着阻拦,挤挤攘攘占了半条街,叫喊着我等?是顽匪,逼迫我等?放人。我几人势单力薄,又不?敢与百姓出手,实在强留不?住,只好任其逃脱。” 宋回涯恍然,几乎都要忘了这条漏网的?杂鱼。 这群少侠守在岸边,只是为了与宋回涯告知此事,担心她无所防备,步了歹人圈套。心意已了,又客套两句,便礼貌拱手告辞。 濛濛烟霭中,竹筏上?横着根长杆,风波一起,便在碎光粼粼的?江河里,逍遥散漫地朝远处走去。 鸟是天?上?鱼,船是水中云。 清冷山水间,片片雪屑自在漂游,几点?黑色的?人影聚在孤挺的?老树下,围着一个热气弥漫的?火炉席地而坐。 老儒生给梁洗处理着身上?伤口?,拿匕首细细剐去腐肉,见对方?双目紧闭一声不?吭,同?是一幅犟得出奇的?死牛脾气,恼怒之余颇感无奈,痛心疾首道:“大好一后生,为何要跟着宋回涯水里来火里去呢?只为一时心头快意,弄得这满身狼狈。” 梁洗皱了皱眉,小声道:“本是想闯出些名堂,好回去接个人。” 老儒生惊奇:“你家中还有别的亲人?” 梁洗感怀旧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老儒生用力一扯布条,勒得对方?倒抽一气,无动于衷地撇下一句:“那更该惜着些你的小命。一群兔崽子。” 他见宋回涯牵着小徒的?手朝这边走来,嘴边那些?骂人的?话艰难憋了回去,站起身来,袖口?高高卷起,盛出碗滚烫的?药汤。 宋知怯快跑上?前,两手端过,殷勤用麻布垫着,端到?宋回涯的?手中。 老儒生实在恶心她这番狗腿子的?模样?,忍不?住嘘了一声。 清溪道长倒是赞扬:“你这徒弟一腔赤诚,倒是不?错。” 宋回涯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谁?我徒弟?” 两人面面相觑。 须臾,清溪道长挪开眼?,若无其事地欣赏着远处山景。 宋回涯笑说:“看来我这徒弟,如?今是改好了。” 宋知怯身弱体寒,哪怕穿了厚重的?袄子,还是有些?发?冷,坐在边上?紧紧偎着她,抱着她的?手臂直打哈欠。 梁洗看着这对师徒和睦的?融洽场景,目光偏移,谴责地瞥向严鹤仪。 严鹤仪深有同?感,当即开口?请求:“宋回涯,不?然你收我做徒弟吧。” 梁洗鄙夷一声:“啧。” 宋回涯没有理会,专注地喝手中那碗浓得发?苦的?药汤。 老儒生从?包袱里翻出些?点?心,饿了一天?的?几人纷纷上?前取用。 严鹤仪手中抓着把蒲扇,走到?宋回涯身侧,一个劲地劝说:“宋大女侠,你若是肯收我为徒,我直接将那辆马车送你。这等?寒苦天?气,坐马车可得比坐驴车舒服上?百倍。你也不?需你教我什么,绝对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宋回涯对其投去平静目光,仍不?搭腔,只接过他手中的?蒲扇。 严鹤仪欣喜若狂:“你这是答应了?” 宋知怯从?后面冒出来,在他耳边无情地说:“我师父是让你去一边儿凉快去,少做白日?梦。” 严鹤仪愤懑不?平,反手将宋知怯推远了些?,抗议道:“你连她都肯收,为何不?能收我做徒弟?” 宋知怯登时跳脚,龇牙咧嘴地叫骂:“我怎么啦?你这厮自己不?行!拉我下水做什么?!” 梁洗在旁讥笑:“呵。” 严鹤仪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胡讲,激得宋知怯哇哇吵嚷不?停。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一圈,发?觉周围人都不?当真,怀疑严鹤仪是在故意逗着她玩儿,绷着脸说:“你真想做我师父的?徒弟啊?” “你这臭丫头,攒了八辈子的?狗屎运,还问别人羡不?羡慕?”严鹤仪似真似假地说,“江湖中学剑之人比比皆是,往常无人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唯独你师父横空出世后,杀得整个武林再无人敢吹嘘自己的?剑术。这样?绝顶的?高手,若有机会,有几个不?想当真?” 宋知怯瞄了边上?一眼?,声音低了点?:“你师父不?厉害吗?” 严鹤仪叹息道:“她还差着道儿呢。” 宋知怯骄傲地挺起腰板。 “若要论刀法中的?高手,北屠当算一个。他年轻时随意提着把废铁就奔上?战场,一路过关斩将,夺人兵刃。后来抢来把神兵,融成一把环首刀。”严鹤仪说起这些?江湖轶事如?数家珍,神采奕奕,充满神往,“世人都想给那把刀起个名字,诛胡?屠胡?北屠?叫到?后来,北屠即指人,也指刀了。就像你师父,回涯是她的?剑,也是她的?名。” 梁洗垂眸望向手中刀,深情款款地念道:“梁洗刀。” 严鹤仪勃然大怒:“这是我严家的?传世刀!” 清溪道长朗声大笑。 古树遮蔽外的?枯草上?,慢慢积了层柔软的?雪子。 渐宽的?天?地间,一辆马车从?雪景外破风驶来。 驾车的?武者翻身下车,黑色布鞋停在一丈外,弯下腰行礼。 “宋门主。”那青年敬顺低头,说道,“我家郎君请门主上?车一叙。” 老儒生面色古怪,与清溪道长对视一眼?,放下手中陶碗。 宋回涯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拍了下徒弟的?后背,示意她安心等?候,缓步走上?马车。 布帘掀起,暖风一霎涌出,香气浮动,连成银线的?茶水倾倒入杯中。 换下先前那身杂役粗服的?青年,此时一身锦衣,丰神俊朗,光彩之下,看起来更像是个衣冠楚楚的?败类了。 宋回涯见过许多人,果不?然只有他会叫自己“宋门主”。 宋回涯坐到?几案对面,弯腰擦了擦鞋上?沾着的?泥点?,两指将面前的?杯盏推了回去。 第068章 但去莫复问 宋回涯带着略微审视意味的眼神?,直白地落在他身上。听着他这番语出惊人,也没有多少的起伏变化。 高观启不喜欢她的打量,表情变得极为难看,正要恼火骂人,宋回涯不紧不慢地开口:“谢仲初听你的话??” 高观启以为她是?在讽刺,语气?不善道?:“不然呢?若不是?我?推波助澜,谢仲初那等贪婪庸鄙之徒,哪舍得去一世?功名利禄,去换一个杀你的机会?” 他眸光微暗,杀机外?露:“不过,那狗贼确实老奸巨猾,临死前写了封信,却不是?寄给我?的,只是?叫我?暗中截下。” 宋回涯说?:“原来如此。我?也觉得金蝉脱壳,不像他的作?风。” 高观启等的不是?这个反应,暗暗生疑,目光探究地望向对面人,只觉得今时这位算不上朋友的故旧,颇有些陌生。 他面色严峻道?:“我?为了说?动他,可是?废了好一番本钱。谢仲初虽目光如豆,但诛求无厌。我?既送他钥匙,又为他出谋划策,应许他数不尽的财宝,冒上了赔命的风险,这才?叫他肯听信我?言语行事。他在华阳城里本已死过一次,你若直接在木寅山庄杀了他,谁人能知道?死人会死第二次?届时你悄然带着山中金银离去,一切罪责皆可推到这个没死利落的‘死人’身上……偏偏啊,我?为你煞费苦心,全成了徒劳无益!” 他说?着油然生出一股怒火,抓着几案边角的手指也越发用力,像是?怨恨自己的真心实意受人辜负,而这人还对此全无半分的珍惜。 “你会吗?”宋回涯听着他一段邀功似的谴责,不由笑出声来,“你会送我?这么大的便宜?” 高观启凝神?注视着她,一点点笑了出来,像是?再忍不住,到后面笑得快要挤出眼泪。 他坐姿变得疏懒,长长叹了口气?,说?:“所以我?不喜欢你,宋回涯,有时候你太聪明了。别人都会心甘情愿听我?的谎话?,唯有你不屑一顾。即便你觉得我?这人惺惺作?态,可我?还是?要说?,凡是?有资格同我?做买卖的人,我?从不会叫他吃亏。多数时候我?不是?想要害你,只是?与?你殊途同道?,想搭你的船,顺路走一段罢了。” “你不适合扮好人啊。”宋回涯也很无奈。 “世?人皆有欲求,所以能被名利所惑。再淡泊无尘的人,也不可能离得了俗世?的根土,但宋回涯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高观启上身前倾,两手按着桌面,由衷新奇地询问,“他们都说?你最想要报仇,可你偏生能忍这十多年的仇怨。哪怕我?把谢仲初的头颅捧到你手上,你也可以视而不见?。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宋回涯笑而不语。 虽然算是?误打误撞,可她思量一遍,觉得即便是?失忆前的自己,也不大会接高观启抛来的这根高枝。 行者只信脚下路,不屑空中华楼阁。 要知道?,山头来去、青天浮游的叫苍云,她所图若有万余里,再飘飘然,又怎敢一脚踩在云端上。 “你呢?”宋回涯镇定反问道?,“如你这般风流,寥寥数句能骗得他人相召既来,那知心有几?” 高观启眼睛微微睁大,忍俊不禁:“我?要知心人做什么?” “是?吗?那看来是?我?多想了。”宋回涯推出一指的剑光,斜着视线,在刀锋上照看自己的脸,“我?见?过的王孙贵胄,大多不擅长如何去讨人喜欢。更不会绞尽脑汁,去猜别人想要什么。我?还以为是?凉薄惯了的人,偶尔也会图求一两分真心,就同高侍郎这般。” “宋回涯啊……”高观启拖着尾音,低低一声笑,“你总是?知道?怎么能最叫人伤心。” 他脸上的笑容向来没什么感情,喜怒哀惧对他而言似乎只是?几张好用的面皮。 车顶上的雪化开,连串的水珠一滴滴下落。 宋回涯靠在窗边,静静听着微弱的水声,忽然问道?:“付丽娘也是?因你筹谋而死的吗?” “付丽娘死了?”高观启诧异一瞬,很快便明白过来,敛了眸光道?,“像是?她的作?风。” 宋回涯的剑收了回去,神?色没有大的变化,可凭高观启对她的了解,知道?她已经动怒了。 高观启不管面前已经冷掉的茶,又翻出一个杯子,往里面倾倒热水,和?和?气?气?地道?:“你知道?这世?上最难做到的是?什么吗?” 不等宋回涯接话?,他自行答道?:“是?了断。恩怨两消,不过是?多少人的痴梦。从付丽娘选择跟着我?高家做事开始,她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她帮我高家敛财、作?恶、杀人,走投无路了再来说?自己幡然醒悟、是?迫不得己,谁认?离开木寅山庄,她找不到第二个容身之地。 “可她而今一死,付有言与?高家便再没有关联了。那小子要走什么路,想做个好人还是?坏人,都只能随他去。你宋回涯是?不是?都得承他的情?你的情面,或许远比你想象的值钱。” 这世?上荒唐的事,才真真比她想象的多。 高观启端详着宋回涯的神情,喝了口茶,笑得玩味:“宋回涯,你该不是?在想,若付丽娘肯退半步,事能两全?” 他狗嘴里吐出的话很不动听,可语气?中其实不带奚落或轻视,细细琢磨之下,甚至有些欣赏。说到后面,声音轻了下去。 “付丽娘那样的人,亲手送走自己的儿女、丈夫,是?不可能再让自己输的。不舍得付出代价的人,没资格上场作?赌。” 如果?这是?付丽娘的代价……宋回涯问:“那你帮我?的代价又是?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拿。”高观启防备道?,“宋回涯,就你的性情,我?请你做什么事,你会顺从听我?的话??你不上来踩我?一脚,我?已是?谢天谢地了。” 宋回涯无辜道?:“你也很懂得怎么伤人心啊。我?岂是?那样薄情寡义之人?” 高观启一个人喝茶,只觉得没滋没味,端起又放下。大抵觉得宋回涯这张欠揍的脸看着枯燥,将?头一转,说?:“我?这次来找你,是?再给你送个消息。谢谦光叫人给救走了。谢仲初有没有将?你那好师弟的秘密告诉他儿子,我?也不知道?,多余的事情我?不会再管。不过他们不会走远,你往北去,他应当就在前面等你。” 宋回涯古怪道?:“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救他的那个人瞧不起你。”高观启皮笑肉不笑,那一瞬的杀戾之气?几乎隐藏不住,“不过是?一个贱种,却自命不凡。” 宋回涯:“贱种?” “懒得说?他名字,脏了我?的嘴,反正你与?他也不相识。”高观启讥笑道?,“这回你可以见?识一下,他有多异想天开。” 宋回涯没再追问,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向他探听师弟的事情,动摇一刹还是?收了心思,起身准备出去。 “送你把伞。”高观启从下方取出一物丢了过去,“打伞的时候,也烦请宋门主多念念我?的好。” 宋回涯顺手带上。耳朵一痒,顺道?滑溜过去一句好没用的废话?。 荒林之中,草屑遍地。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 宋回涯从马车下来时,梁洗师徒已不见?踪影。 木讷少年带着宋知怯,蹲在湖边冲洗药壶,老儒生收拾好了一应杂物,正盘腿坐在地上为清溪道?长把脉。 他闭着眼睛没有抬头,听见?脚步声时率先解释道?:“走了,说?是?该回严家堡执刀去了。看来也是?个麻烦缠身的人。” 宋回涯在二人身侧坐下,思忖着如何开口,清溪道?长又主动说?:“老道?要在附近暂留一段时日,宋小友若有它事,尽可前去,老道?可帮忙看顾一二。” 他望向老儒生,热情相邀:“周老兄,要不要随我?去木寅山庄小住几日?” 老儒生敲了敲酸疼的肩背,撑着膝盖起身催促道?:“那还不走?这天寒地冻的,我?把老骨头可吹不得几缕风。早想找个地方取取暖了。” 宋回涯唯一担心的便是?自己离去之后,付有言势单力薄,看护不住山庄,难逃灾祸。闻言心头大石落定,知二人都是?潇洒不拘之辈,遂省去一通繁文缛节,只认真抱拳道?了声谢。 老儒生啧啧称奇:“这小猢狲居然也有良心了。” “师父!” 宋知怯湿着裤脚跑回来。她紧张地看着宋回涯,又飞速瞄一眼老儒生,担心宋回涯会将?她丢给边上的老头儿,独自去做危险的事。 好在宋回涯扭头对她说?的是?:“我?们也走吧。” 宋知怯松了口气?,咧嘴傻笑,屁颠颠地跟上去。 “宋大侠!” 河边的少年喊了她一声,放下手中器具,理了理衣襟,郑重?朝她行了一礼。 宋回涯不明所以,朝他淡淡点了点头。 华阳城的街道?,行人少了七七八八,与?数日前相比,显得有些寥落。 梁洗拍着马背,回首望一眼长街,难掩失落道?:“可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严鹤仪将?包袱甩进车厢里,两手虚握,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安慰道?:“怎么会呢?你在灵堂砍的那一刀还是?很潇洒的。若不是?你当机立断救下宋回涯,哪里能有她现在?” “……也是?!”梁洗思忖着点了点头,挺直腰板,“不如我?现在回去提醒宋回涯,让她帮我?多吹嘘吹嘘!” 第069章 但去莫复问 屋内已有人在。 一女子躺在草席上,似是?深睡。另一女子靠坐在墙边,对?着膝上的半面铜镜,一丝不苟地挽发梳理。 二人脸上俱是?蒙着黑布,叫人看不清面容。 宋回?涯师徒进来时,坐着的那人头也?未抬。她本想打声招呼,见状默然挑了另外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 窗前的一块地已被雪水浸湿,地上留有一些烧火的印记。可室内已没有能取暖的干柴。 宋回?涯从怀中取出?一块饼,掰下一半递给徒弟。 宋知?怯咬了口,被那冻得跟石头似的炊饼崩得牙疼。将饼捂在怀里暖化,不时变动着坐姿。坐了没一会儿,冷得缩成一团,将半张脸埋进衣领,壮着胆子端量对?面的女人。 越是?看得仔细,便越觉得对?面那二人阴森得可怖。跟从前村里编来吓唬小?孩儿的山野妖怪似的,披着张人皮,没半点活人气。 尤其是?草席上的那位,好似停了呼吸,胸膛良久没有起?伏。 若真只是?个死?人也?就罢了,宋回?涯满身杀气,一剑能将鬼魂也?拍回?姥姥家。偏生瞧那二人裸露在外的几片皮肤,均布满溃烂的疮疤,更像是?生了什么重病。 相似的病她曾听老瞎子讲过,只说是?又脏又要命,碰见了得绕道走,一眼都莫多看。 宋回?涯再超绝的本领,到底还是?一副肉体凡胎,哪里能挡得住衰病的摧残? 宋知?怯一只手拽住师父的袖口,想劝她赶紧离开。焦灼忧虑地仰着脸,还没开口,屋外传来一道踩踏着雪水的脚步声。 随着声音渐近,冷风与人影一同从门外进来。对?方身形高壮,腰间配一把窄刀,俨然是?名?江湖客。 那游侠在室内环顾一圈,扫过宋回?涯时眸光短短停留,随即冷酷刺向对?面的女子,语气更是?森冷,喝道:“滚出?去?。” 女子充耳不闻,举起?半枚镜片,就着屋外的光色,细细抚摸自己的弯眉。 青年对?她的无?视大为羞恼,剑尖朝前一顶,推得女人肩膀晃颤,将手中铜镜摔落在地。 宋知?怯身旁有所倚仗,第?一回?有机会扮演伸张正义的戏份,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喊话时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你干什么!” 青年斜去?一个白?眼,哂道:“这女人患了脏病,你们瞧不出?来?自然是?让她滚远些!” 他脾性暴戾,一脚踩住铜镜踢飞出?去?。 宋知?怯听着那铜片击碎老旧窗格的巨响,哑然失声,回?头求助地望向宋回?涯。 后者拿起?水壶,在耳边晃了晃,听着水声,轻描淡写地道:“江湖的规矩讲个先来后到,这二位娘子先在荒宅栖身,兄台为避风雪来此暂宿,哪有赶人出?去?的道理?” 青年说得振振有词:“若真要论个先后,这宅院建在华阳城外,合该由我城中百姓先为寄身。她二人不过是?从南面逃来的流民?,在风尘里滚爬几年,而今病重又无?银钱,被轰赶出?城,与华阳已无?有牵连,自当要为我让路。” 女人低声冷笑,嗓音尖细,字字含恨:“当年南方灾荒,朝廷赈灾的银两数月出?不了华阳的官道,百姓走投无?路,北上求生,最后有近三十万所谓的匪徒,死?在平乱的刀枪下。尸骨或堆埋进河道,或丢弃于荒野。能靠皮肉求条活路的,都算是?侥幸。你若要这样算,那华阳城今日的繁盛,又有多少是?流民?的血泪?这笔孽债,该如?何还呢?” 宋知?怯听得胆战心惊。那场灾荒发生时,她大抵还未出?生,是?以不曾听说过那等惨烈的动荡。可打她记事起?,死?在边地的将士,加起?来也?还不到三十万。 万人尸骨高垒的土坑已是?她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画面了。横陈三十万具骸骨的沟壑,神鬼至此,都且止步。 宋回?涯小?口吃着手中的饼,间或喝一口凉水,似乎未听见二人争论。 宋知?怯频频看她,陷入天人交战,心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考验她? 等对?面青年动了刀,宋回?涯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回?去?告诉高观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太过自作聪明。有什么话就直白?说,不必拐弯抹角,惹我厌烦。” 青年定在原地,须臾后将架在女人肩上的利刃收回?。周身气场浑然一变,先前的暴烈凶悍之意顿敛,转过身来时已挂起?满脸笑意,行礼告罪:“我家郎君说,宋门主大抵是?贵人多忘事,对?一些前尘恩怨有些糊涂,怕轻饶了几个该死?的奸贼,所以遣我来啰嗦两句。请宋门主切勿见怪。” “昔日镇压灾民、围剿流匪的‘功绩’里,少不得他谢家人的一份。谢仲初虽然已死?,可其子尚未伏诛。另外还有那姓高的野种,才?是?罪魁首恶,凭此揽下军功,谋权放肆,残虐万民。这笔债宋门主记了多年,今时终于可报涂炭之痛、疾乱之仇,请宋门主把握良机。” 宋回?涯斜眼瞥去?,眸中精光锐利,不置可否。 青年传完话,又往下拜了拜,识趣道:“告辞。” 说罢后退离开,反手将屋门掩上。倒是那女子仍坐在原地,安静不动,直白?看她。 目光清明平淡,虽叫人有些厌烦,可不至于生出怒火。 宋回?涯视若无?睹,兀自从胸口摸出?那本老旧书册,单手按着卷曲的书页,一目十行地翻动。 早些时候,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她都要记上一笔。到后来,连师弟的名?字都鲜少提及,许多描述更是?语焉不详。 纵是?履险如?夷的浪人剑客,也?有在静寞长梦中都不敢与自己道明的隐秘。 是?以短短一本书,却断断续续才?能看得半懂。 最后一段关于师门的记事,该是?写在中间的几行字。 “我走时候,阿勉哭喊地追在后面跑了一路,我不忍心,还是?停下等了他一会儿。” “他不敢求我要我别走,只愤恨自己太无?用,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同他说,等师姐做完想做的事就回?来了。他问师姐想做什么? “我说,师姐想,像阿勉这样的人,往后再不会受人欺负。” “我不该这样说。” 该是?隔了数年,后面字迹潦草一些,又在下面重复了一笔:“我不该这样说。” 看得出?宋回?涯彼时曾悔恨至极。 可任宋回?涯如?何思索,也?不明白?这句话哪里有错。 再往后翻,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只偶尔出?现在宋回?涯的惦念里。 “下回?带阿勉一道来。” “若是?阿勉能瞧见就好了。” “阿勉又长一岁。请铁匠张为他打了把剑。晚了数年,贺他出?师。” 该是?仓促一别后,再没见过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三心二意地翻阅,在其中某页停了下来,脑海中灵光闪现,忽而有些参悟。 “今日又见到那只锦毛公鸡。凑巧了,瞧见他跪在狗贼床前嘘寒问暖、服侍左右,衣不解带地照料整夜,反被清早赶来的兄弟呵斥碍手碍脚,躲到一旁唯唯诺诺,也?是?可笑。” 她觉得这“锦毛公鸡”就是?指高观启。 隔了两页。 “那昂头狐狸在背地里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要钉穿墙面溅我脸上了,听了半天没听懂他在骂什么,白?白?浪费我功夫。” 宋回?涯:“……” 这昂头狐狸应当也?是?高观启。 “姓高的够阴损啊,怕不是?连头发丝儿都是?空心的。” 宋回?涯大彻大悟了。 “黑心肝能不能管管他兄弟?折腾来折腾去?的没个消停,非要人前显摆,像只八条腿的王八在地上划船,滑稽得很。” “孝子贤孙说可以把他家祖坟卖给我刨,我再转手卖出?去?,定能大赚一笔。这话着实是?瞧不起?我了。不值得花钱的东西,我向来自取。哪里需要他卖?” “花毛狐狸那张嘴,偶尔还是?能说出?几句动听的人话,比他父亲像个东西。只可惜,能叫人取信的,跟卢尚书脑袋上的头发一样,寥寥无?几。” 宋回?涯品味了下。 啧啧。 这位无?名?之人的诨号连起?来能独自凑一本书。 虽从头到尾没个正经?名?字,但确有几分交情。 如?此细想来,在宋回?涯称他“高侍郎”的时候,他多半已觉出?反常了。 宋回?涯垂下手,将书本收起?来的同时,再次与对?面的女人对?上视线。 她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目光飘了两遍,转向门口。 对?面的人一身久未漂洗的旧衣,哪怕几次捋平袖口,布料依旧皱皱巴巴,大抵是?看够了,微微阖起?眼皮,冷不丁冒出?一句:“宋门主还记得在下吗?” 这一开口,将宋知?怯吓了好大一跳,本都要靠着师父的肩头打瞌睡了,惊诧中咬中了舌头,高呼道:“你怎么是?个男人啊?!” 宋回?涯重新转向他,轻摇了下头。 青年姿态谦逊,求教道:“请问宋门主,这次又是?从哪里看出?的破绽?从一进门,便知?晓我不是?个普通人。” 宋回?涯言简意赅:“脚印。” 阶前泥地潮湿,还未有积雪,只一片凌乱湿软的脏黑。 如?不细看,看不见那烂泥之中隐约的足迹。 宋回?涯说:“久病之人,不会有那样重的足迹。” 青年了然颔首,无?不遗憾道:“原来如?此。总是?瞒不过宋门主。” 他侧身捧起?地上那名?女子的头颅,两手端在胸前——原是?个做得出?神入化的泥塑。 宋知?怯叫这画面激得头皮发麻,有些承受不住,两腿蹬着朝后挪了两步,哇哇叫嚷道:“好汉,你再这样,我真的要骂人啦!” 第070章 但去莫复问 宋回涯按了?下徒弟肩膀,抱剑走到门?口。 虚掩的?木门?被劲烈的?冷风吹开。 屋外碎雪洋洋而下,宋回涯衣衫鼓风,连着长发?往一边飘去。 就?见一顶轿舆正逆着风雪往这?边靠近。 为首四名舆夫步伐极为稳健,走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肩上?轿舆未有分毫颠簸。只发?出齐整的?,踩碎冰面的?轻微声响。 轿子后方跟着一畏畏缩缩的?中年男子,深低着头,嘴唇冻得有些发?青。 轿舆停在门?口,从内传出一道慵懒的?招呼。 “宋大?侠,久等不至,我便亲自来了?。” 宋回涯余光瞥向?那行脚印的?来处。断缺的?墙垣上?覆着纤薄的?白?雪,被风雪声掩盖住的?,隐隐约约有十来道呼吸。 宋回涯辨听?片刻,嘲谑笑问:“来杀我?那人可?少了?点。” “宋大?侠误会了?。”青年的?声音从帷帐后沉闷传来,“我是来找宋大?侠说情的?。” 他一手撩开垂帘,上?身前倾,露出张宽额高眉、豹目薄唇的?脸来。远称不上?俊秀,且有些凶狠阴沉的?气质。 虽听?郑九说眼?前人与高观启是手足兄弟,可?宋回涯并未观出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许是她眼?神中的?审视与嫌恶太过露骨,青年脸上?的?笑意跟着隐没下去,语气略带冷硬地道:“宋大?侠与谢门?主早前是有血海深仇,可?如今,谢家牌匾也砸了?,灵堂也闹了?,尸首也掀了?,谢氏落得声名狼藉,再难有翻身之地。谢公子愿意诚心改过,宋门?主能否就?此?收手,一笔勾销呢?” 后方缩瑟的?谢谦光随之抬起头,下意识望向?宋回涯,舒展肌肉,佯装镇定,可?一时间连唇齿间呼吸的?白?雾都?消失了?。 宋回涯听?得疑窦丛生?,目光在二?人脸上?反复扫了?几回,察觉这?对狗主子跟狗之间回荡着股说不清的?意味,有种要互相撕咬起来的?微妙,不知是在卖什么药。 她移开视线,斜倚着门?框,语带讥诮道:“哦?若是恶人能在一夕之间痛改前非,私利者能凭三言两语自省悔悟,想必是哪位圣人爬出棺材,入世传道,出来普度众生?了?吧?” “听?说你在苍石城里收了?个徒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叫花。劣迹斑斑,刁滑奸诈。”轿上?青年说,“你收你徒弟时,莫非不是想着,能导她向?善吗?” 宋知怯乖乖躲在墙边,冷不丁听?见自己坏话,愣了?一下,快步小跑到门?口,透过破门?的?缝隙朝外张望,想瞧瞧是哪个长舌的?浑人,在这?儿离间她们师徒的?关系。 宋回涯歪过头,视线半落在她身上?,温声道:“你自己问她,当初愿意随我走,是真的?开了?心窍,想从此?做个好人,还是只是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想再藏于各种阴沟暗角。” 宋知怯闻言面上?不见委屈,反咧开嘴角,扯出个殷勤又灿烂的?笑,声音高亮道:“师父,从前的?不论?,往后我一定乖乖听?话,做你最懂事的?好徒弟!” 谢谦光闻言身躯微微晃动,挪了?两步上?前,高姓男子将手揣进?袖中,居高临下注视着她,温吞道:“既然如此?……” 宋回涯斜眼?瞥去,态度冷厉地打断他道:“我这?徒弟,生?来孤苦。风雨无庇,幼年无依,纵使为恶也不过是为苟且偷生?。她能得一日安稳,便愿意听?我说几句道理。他谢谦光衣食无忧,未尝困厄,不知苦寒,更不曾受过什么□□之负、榆次之辱。呼风唤雨数十载,会沦于今日,难道也是因为,不曾听?过那些粗浅的?道理吗?他所谓的?改过自新,不过是左右权衡之后姑且择个高低。你自己蠢,认也就?罢了?。若想摁着我的?头一起认,那可?真是滑稽。” 青年笑了?起来,不怎么诚心地继续劝说:“你也说过,万事并无绝对,若谢公子真心悔改,你却不肯宽饶,岂非有违你不留山的?门?规?” 宋回涯垂下剑,剑尖轻轻点在地上?,语调柔和道:“我不留山从不同畜生?讲门?规。阁下不必关心了?。” 轿上?青年挂着一脸虚伪的?假笑,俯下身与边上?的?谢谦光叹说:“听?见了?罢,谢公子,不是我不愿为你出头,是宋大?侠非要置你于死地。我可?是好话说尽了?。你们江湖人都?说她是举世的?高手,我纵然有心,也实难保得住你。” 谢谦光的?表情里有明晰的?恨意,只不知是对谁更多。 他几度欲言,表情多番变幻,又在各方的?视线中,满是怵惕地止住声,向轿上人无力地祈求道:“郎君,真不是我有意欺瞒你,是我爹再三嘱托,这秘密只能同侍中讲……” “冥顽不灵。”青年眼?底布满阴狠之色,极具压迫力地道,“你就?没有别的?想说?可?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谢谦光喉头蠕动,见青年一副“无药可?救”的?淡漠表情,就?要舍他而去,终究坚持不住,忙不迭呼了?两声:“不不!” 他打着哆嗦,战栗的?肌肉叫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坚定,甚至有些带着恐惧的?飘忽,扭过头问道:“宋回涯,你师弟呢?” 宋回涯初听?见他这?样问,是觉得莫名其妙,可?心脏无端重重跳了?一下,好似被什么东西凭空吊起。 一股没由来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刹那间占据她的?心神,狂啸着驱使她,要让对方立即住嘴。 青年也觉得这?问话没头没尾,窥探着宋回涯的?脸色,追问道:“你是指陆将军?还是说殿下?” 周遭的?风声猛地乱了?,宋回涯一剑连着剑鞘悍然朝前劈下。 青年无动于衷,只一抬眸,四名舆夫已抽身后退,脚下连蹬,飘逸飞鸟似从雪地上?掠开。其中一人还不忘掐住谢谦光的?肩膀,带他一道避难。 四面同时鬼魅般蹿出多道人影,一致朝宋回涯袭去。 雪粉被卷入凌乱的?罡风之中,宋回涯定身直追,眼?前已被茫茫一片的?杀机所笼罩。 她横过剑鞘,挡住背面的?冷箭,欲要纵身腾跃,突出重围,不料结冰的?地面难以着力,被那余劲推着滑开两步。 刚一用?劲,脚跟踏碎冰面,又因紧随而来的?刀势被逼停在原地。 其余刺客趁机围杀上?来,刀剑齐出,配合无间,凭密不透风的?攻势阻断了?她的?剑招。 宋回涯为避锋芒,只能转攻为守,左右缠斗。 轿上?青年观她反应,面露亢奋,催促道:“你接着说!” 谢谦光说了?一句出口,人反是镇定下来,见宋回涯出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咬咬牙,干脆尖声叫道:“除却魏凌生?,宋回涯只有一个师弟,她在不留山脚下自己捡来的?,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勉!早被魏凌生?扔北胡去了?!” 青年皱眉思索,狐疑道:“陆向?泽?” 宋回涯心神一乱,真气走岔,再精绝的?剑术也有了?疏漏,被正面见缝插针的?一拳打中腹部,整个人倒飞出去。 她在空中调整身形,手腕一转握住剑柄,半跪落地时狠狠刺入泥地,又滑出数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其余武夫未有追击,不敢侥幸分寸,重新摆开阵型,严密护在青年轿前。 宋回涯缓缓起身,沉沉吸了?口气,擦去唇边鲜血,不紧不慢地抽出长剑,指向?谢谦光,笑意森然道:“很好。” 先前纷扬的?雪飘在她的?肩头、发?梢,凄寒的?光彩映照着她的?脸。加上?肃杀的?剑光与怒火熔融的?眼?眸……即便隔着重重人影,谢谦光依旧震慑于她的?杀意跟威势。 他深知自己已别无选择,惨烈中胸口犹如翻腾着滚滚的?铁砂,抽痛不已,顶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嘶声指证道:“如今的?陆向?泽,该是当年被宋回涯半道劫走的?贼子季归年!魏凌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仅有几人见过你师弟的?真容,将那贼子送至偏远的?边关,顶着陆向?泽的?名字,靠易容慢慢修整脸型跟五官,假以时日,就?能瞒天过海!可?是我父亲知道!他不仅见过年幼时的?陆向?泽,也见过落魄前的?季归年!如今我父亲死了?,你们才敢堂而皇之地叫那逆贼回京!” 宋回涯平静听?着,脸上?仍旧是那种阴冷的?笑。 “好!好!”高姓青年醒悟过来,抚掌大?笑道,“我说那畜生?当年逃去了?哪里,怎么会无故没了?消息,原来是偷梁换柱,跑去边关做将军了?!” 他快意中夹杂着难以遮掩的?痛恨,矛盾的?情绪叫他面目呈现出一种扭曲的?丑陋,重重咬字道:“季家那小畜生?倒行逆施,早该被斩首示众,魏凌生?不仅欺君罔上?,还扶他一路高升。我早知那厮是狼子野心,却不知他竟图谋甚早,果然啊……” 青年骂过几句,面上?涨起一层激奋的?血色,又不知想通了?什么,浑身松弛下来,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放缓了?声音,假仁假义道:“本想试试,你宋回涯愿不愿意卖我一个面子。你若是肯,那我也礼尚往来,送你一条命,现在看来,还是不行。” 他捧过一旁的?手炉,轿内温暖的?热意与外面的?寒气相冲,化成一阵阵肉眼?可?见的?白?雾,晕花了?他的?视野。 青年慨叹道:“江湖再大?,在浩茫无际的?朝廷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洼,宋大?侠受惯了?他人的?吹捧,似乎忘记了?这?件事。” 第071章 但去莫复问 一名护卫当即上前领路。四位舆夫脚下运劲,雄壮的体格借着轻功瞬时腾空寸许,展翅般飞蹿出去,带得轿身跟着上下起伏,甚至有种在夺命狂奔的忙乱。 宋回涯手腕一震,剑势疾如雷电,霸道荡开周遭层叠而来的光影,若虎踞鹰趾,傲然威猛,无以摧折。脚下一步两步,凶蛮不顾地迈前。 骤然爆发的搏杀之意,很快便从对面密不透风的阵型中撕开一道口子,宋回涯敏锐察觉,剑锋调转,朝着那气势发颓心生退却的武夫专注攻去。 那武夫被?她紧盯,看着她锋利的剑尖凝成?银白的细点,发出声声短促的风啸,不住朝自己胸口与咽喉刺来,惊恐之下又连连后退,生出种孤立无援的绝望。 侧面一刀客见难以制止,将要斩落的兵器凌空转向,蓦地朝着门后的宋知怯砍去。 女童正捏着把汗看得入神,心脏猛地一突,两手一撑就要机敏跳开。刚一动?作,才?发现蹲得太?久,加之天?寒地冻,肌肉被?冻得麻木,截然不听使?唤,情急中拽得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刀也来得实在太?快,她清澈的瞳孔不断放大?那抹串着半融雪花的刀片,觉得小命也越飞越远。 这边生死?一线,宋回涯竟忍住不回头。 电光火石之际,始终悄无声息坐在角落的郑九出手了,宽袖拂风,一掌将身前摆放着的那尊泥塑横拍过去。 泥塑重?重?砸在刀片上,崩裂飞溅成?无数碎片,刺向袭击的刀客。同时一根细绳圈住宋知怯的脚踝,将她拉扯出那块危机四伏的险地。 郑九应变得急,顾不上留力,宋知怯瘦小的身躯在拖拽下好比被?巨浪拍打的一朵水花,在地上接连翻滚数圈,直到撞上墙壁,才?勉强停下趋势。 这一下摔得她七荤八素、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起,吃痛地喊了句“娘诶……”。 刀客一招落空,亦是大?惊,眼珠急速转动?,搜寻那无端出现的武者?踪迹。 郑九空出手来,从地上弹射而起。他骨架削瘦,身法有种说不出的灵巧飘逸,腰身拧转间,两手从背后隐蔽地挥出数把短刀。 刀客抽身速退,刚用?刀背打落暗器,便听见有人对他高喊:“当心!” 他下意识回了下头,一双冰冷似铁的手先行从背后锢住他的脸,扭动?脖子往反向掰去。 刀客惊恐残留的双目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宋回涯的长剑正从背后刺穿一个护卫的胸口。 长剑抽走?时,喷涌而出的血液红得刺眼,失去支撑的护卫缓缓滑落在地,刀客宛如镜中的另外一面,也跟着倒了下去。 现场竟一时没了声音,只剩下瑟瑟的北风。 此?时宋知怯按着后脑冲出来厉声叫声:“我去你大?爷的!哪个烂肚肠的狗东西那么不讲江湖道义,连你那么小的活祖宗都要杀——” 她见到地上的两具横躺着的尸体,满嘴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又一溜烟躲了回去,生怕冒头惹得他们拿自己泄恨。 “鬼手易九?”护卫中有人认出他,声音沙哑,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怎会与宋回涯相识?” 郑九慢条斯理地捏住自己手指,往外一拔,关节处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人顿了顿,又道:“你素来不管江湖事?,缘何今日忽然来插手?” 郑九说话一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就听他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关你屁事?。” 宋回涯:“……” 远处谢谦光正捂着伤口趁乱奔逃,滴滴哒哒淌下一路的血迹。跑出足有十来丈了,宋回涯仿佛才?发现他,足尖勾起尸体手中的兵器,错开半步,以左脚为轴,旋身横腿踢去。 刀刃化作利箭,破风而去。 无人援救,谢谦光被?刺中的背影抽搐了下,不甘扑倒在雪地上。 护卫们的心气也散了大?半。 一个宋回涯已是万分棘手,再加上鬼手门的当家,能有几分逃脱的生机? 先前说话的武者?干涩笑了两声,嘶哑着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道:“尘俗之人,纵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也是舍不下的,所以才?会出来替人卖命。如今才?想抽身远祸,恐怕是没有机会。” 寒冬的风雪凌冽如刀,将道道伫立的人影割出饱经沧桑的孤寂与萧索。 人影浮动?间,舆夫身形矫健,步履如飞,一路朝北狂奔,很快远离了那兵戈是非之地。 高成?岭从座位下的暗格中翻出纸笔,简短写明“陆向泽”的身世与来历,盖上私章,折叠好后交予外面人。 “马上送去京城,务必要我爹亲启。” “是。” 领路的护卫应下一字,接过信件后仓促远去。 高成?岭这才?松下口气,坐在软垫上,静静思量,片晌后欢喜地笑出声来。 他手指按在膝盖上,就着哼唱的小曲拍打节奏,像是已经看见了陆向泽与魏凌生这对师兄弟的丧亡景象。 帷帐外逐渐有了些人声,并愈发热闹,伴随着商贩的叫卖呐喊,该是重?新进了华阳城。 舆夫小声开口:“公子,要去院落里休息会儿吗?” 虽留下一众高手阻拦宋回涯,高成?岭心下亦不安宁,念及陆向泽正在来京途中,不敢懈怠,谨慎道:“不必了,走?。都打起精神来!” 眼见要进入闹市,几人严阵以待,警惕应道:“是。” 纵是华阳城里也鲜少出现这等华丽的轿舆,一行人从街道上过,两侧路人皆放缓脚步,新奇地聚在边上围观,还有人呼朋唤友,跟在轿子后方一路尾随。 一泼皮无赖样的青年混在人群中,嬉皮笑脸地指着轿子说着什么,在舆夫即将靠近时,忽然被?人从背后推了把,“哎哟”大?叫着摔到了轿子前头。 舆夫如处堂燕雀,刚要发难,那泼皮倒是醒觉,生怕开罪了贵人,还没辨清方向,已屁滚尿流地朝边上爬去。待让出路来,忙拱手胡乱朝轿子叩拜告罪:“对不住啊,对不住!几位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轿子的另外一面,挑着担子的货郎停下步来,也伸长脖子朝那边看。 明烈日光下,薄如蝉翼的刀片极不起眼,稍不留神的功夫,随他一个抬手的动?作,从他指间射出,穿过厚重?的帷帐,刺向轿内人。 几名舆夫端量泼皮两眼,未觉出丝毫端倪,无意生事?,便不做追究,只加快脚步,意图尽早穿过这条拥挤的街巷。 货郎表情夸张地大?笑,嘲讽那泼皮原是只软壳的王八。 轿舆内,高成?岭脖颈的侧面,深深扎入一枚两指宽的刀片。毒素顺着血脉迅速上涌,他双手死?死?捂住喉咙,大?张着嘴,竭力之下却只能发出抽气的声音。 那微弱的动?静恰巧被?外面那厢泼皮的辱骂声给遮掩下去。瘦猴似的青年冲向街对面,不由分说,揪着货郎的衣领与其扭打起来。 “定然是你这个畜生玩意儿方才?使?坏,在背后推攘你老子!” “关我何事??你这混账东西,自己没用?,不过笑你一声,就来找我晦气!” 无人察觉处,高成?岭从软座滑落,挣扎着伸长手臂探向垂帘。几案上的金炉随他动?作被?掀翻在地,扬起的飞灰扑在他未阖的眼球上。短短几个呼吸,毒性发作,人已不能再动?弹了。 舆夫脚不停步,待行至城郊,周遭人烟稀少,一辆早早套好的马车停靠在土道旁,才?又开口请示道:“公子,换马车吧。” 他说罢静等片刻,没听见回音,迟疑稍许,抬手示意,与同伴将轿子放了下来。 车夫戴着草帽立在旁边,身上披了层厚重?的蓑衣,撑得体型庞大?,好似只野熊。 舆夫弯下腰,凑到门前:“公子?” 迎面一游方术士手执布幡,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潦倒模样好似喝醉了酒。 舆夫齐齐抽出别在腰身的兵器,又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竟是先前那与人争吵的货郎,对方手中摇着面拨浪鼓,悠悠走?来,乐呵呵地道:“主子都死?了,狗还那么忠心护着做什么?” 舆夫骇然之下又颇为麻乱,下意识望向轿身,将四面围得更?紧了些,不敢当下就去探查高成?岭的境况,只当这几人是诈唬。 为首壮汉强压着心神客气道:“不知几位好汉从哪里来?能否高抬贵手,让一条路?” 术士一身灰色长衫,没骨头似地拄着布幡,讪皮讪脸地笑道:“寂寂无名的江湖草莽。若真要论个出处,就当是高攀,算作宋门主的朋友吧。” 又听远处飘来一声音调侃:“没见过面的朋友?” 几名舆夫倏然扭头,果然还是个熟悉的人——那衣衫脏旧的泼皮盘着条腿坐在老树上,一根手指点着术士打趣道:“不怕宋门主追赶着来打你,怪你败坏她的名声?” 舆夫紧绷道:“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术士掐着手指装模作样算了番,老神在在地说:“高家的求死?之路走?了几十年了,哪里去找什么余地?” 舆夫还要再说,忽而一拳迅猛砸在他的腹部,饶是他心有防备,也避不开这快若奔雷的拳击。胸口五脏六腑仿佛被?捣碎成?肉泥,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车夫摘下草帽,挥动?着手臂活动?肩膀,此?时转过身来,一身雄壮体魄才?显露无疑,蓑衣下全是紧实的肌肉。他朝边上啐了一口,脾气火爆道:“哪那么多废话?等得你爷爷都快睡着了!” 第072章 但去莫复问 崎岖山道上,雪似梅花,层层妆点。 护卫劈断拦路的荆棘与?杂草,确认没有机关,立到一侧,右手按着刀,坚毅的面庞上刻着沉稳。待高观启走过,还是禁不住斜了视角,朝山下的方向瞥去一眼。 “你在忧心什么?”高观启淡然说,“从他走出京城开始,便再?也回不去了。” 高观启抬手拍打落雪,冬日枯黄的枝叶又失了颜色。 他回首眺望,来路远在云山湖水外,高处则耸立着一座活在无数传言中的木寅山庄。 “这条路不知多少年不曾有人走过了。”高观启微微眯着眼睛,怀念道,“我?父亲第一次带我?走这路时,还曾面色和蔼地抱着我?,教我?辨认南北。说这高崖之下的苍生,来日都在臣服在我?脚下。哈哈,你说他再?想起昔日,是羞愤更多,还是憎恶更多?” 护卫不敢答话,只弯低了腰。 高观启转过身,继续往山顶爬去。 护卫忍不住问:“宋门主若真不记得旧时恩怨,未与?谢谦光起冲突,决定放他一马,该怎么办?”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宋回涯,也不了解那小?杂种?。”高观启成竹在胸地笑道,“谢仲初知道高家太多肮脏事,谢谦光又是那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那野种?留他做什么?无用的废物,自然是死?了最干净。宋回涯就算要一笑泯恩仇,小?杂种?也会让她想起来的。” 他说完反省自己骂得太脏了。许是多年图谋圆满在际,有些过于得意忘形。又改了个称呼,快意笑道:“我?的那个好阿兄啊,最不知天?高地厚,或许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若是早上几年,这消息不定真能叫他讨到好处。可惜,现如今,天?下人谁会在意陆向泽姓甚名?谁?大梁好不容易才结束近百年的穷兵黩武,他要来败国?亡家,自然由不得他活了。” “人人都精明,想做名?利双收的黄雀。可惜太精明的人不够聪明。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螳螂。她宋回涯是吗?魏凌生是吗?” 高观启越说越是慷慨,越是激昂,血液随着狂热的情绪奔涌起来,仿佛此?刻伸手就能扼断高家人的命脉,纾解这十几年里难解的积愤。 “我?愿意将这座木寅山庄拱手相送,不是只为买宋回涯一剑,更不是要买陆向泽一命。我?要高家的百丈基业就此?崩塌,我?要高清永跟那贱妇不得好死?,尝尽悲苦,再?去九泉下为自己的累世孽债赎罪!” 前方的山路出现一段延绵的石阶。 高观启踩着石阶阔步上前。 老儒生站在石阶尽处,面容被雪光遮掩,只见一身衣袍在风中涤荡,高声?朝他吼了一句:“滚!” 护卫如临大敌,手中兵刃已然出鞘。 高观启反手将他按住,和和气气地开口:“老先生,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亭台内烧着纸钱的付有言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赶去查看,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沉沉按在他膝盖上。抬首望去,就见对面的老道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慈眉善目地朝他笑说:“小?友,此?事与?你我?无关,莫要操心。” 老儒生挡住去路,朝下咆哮说:“老夫再?说一遍,滚!” 风雪间的陡峭山岭如同天?地开凿出的一扇锦绣屏风。 高观启偏过头,看着重叠山影中低头走来的削瘦身形,唇角笑意更盛,开怀乐道:“老先生,这话您说了不算啊。” 少年脸上不见平日常有的憨实痴愚,眼神中有种?复杂难言的沉郁,又有种?风雨终临的平静,面无表情地投向他。 高观启抖抖宽袖,朝着少年寒暄道:“季小?郎君,好久不见。” 宋回涯与?郑九合力?杀去几人。剩下寥落几名?护卫早已无心恋战,只艰苦支撑,于生死?煎熬中辗转反复。 待算得时间,觉得高成岭该已脱身,为首武者低喝句“散”后,诸人迫不及待往南北遁逃。 宋回涯与?郑九各自追袭。 未出多远,就听空旷长路上,又一人策马长驱而至。 宋回涯以为是高成岭布置的后手,蝇虫鼠蚁似源源不绝,眉头皱起,正感?闷火。却见马上两道箭矢若流光飞来,是冲着窜逃的武者而去。 护卫挥刀去砍,失了预料,刀身竟未撼动箭势,反被那流畅的弧光弹开。胸口顿时被射出一个大洞,无力?回天?。 对方迅速又搭上一箭,截去前方生路。宋回涯伺机剑出封喉,与?那神箭手前拦后截,留下他们性命。 马蹄声?愈近,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斗篷翻扬,右手举着把大弓,俯身拍拍骏马的脖颈,纵身从马上飞下。 他掀开兜帽,露出下方英俊而温润的脸,走到宋回涯面前,犹豫片刻,还是低头恭敬叫道:“师姐。”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轻笑,赞许道:“好箭法。不愧是叱咤百战,豪气纵横的卫国?英雄。” 陆向泽低垂着头,耷拉下来的眉眼好似听见的不是夸赞,而是损毁。苦思?半天?,没憋出一句。 宋回涯也未多说,转身回去找自己徒弟,怕她一人待着害怕。 宋知怯已从荒屋中跑出,朝着她张开手臂大喊:“师父!” 宋回涯将她一把拎住。郑九那边也回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市井打扮的游侠,还多出辆马车。 几人相会时,货郎熟稔大笑道:“遗憾,晚来一步,没凑上宋门主这边的热闹。” 他转向陆向泽,只礼貌点头算作招呼,没有多话。 郑九从荒屋中取回自己的竹篓,将杂物都扔了进去,走出大门,在地上随意捡了把刀,过去砍下谢谦光的头颅。 宋知怯目睹这血腥一幕,回忆起他先前摆弄那泥塑头颅的画面,以为他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不由打了个寒颤,两手紧紧抱着师父的大腿。 郑九不多看一眼,抓起头发扔进背后的框里,解释一句:“拿回去,放在我?娘子坟前祭奠。” 宋知怯心下大声?叫道,往后谁要是拿人头祭她,她能吓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给对方一巴掌。 几人利落将尸体裹上草席抬进马车,又扛着锄头将染血的土壤翻新一遍,以免吓到过路的商客。 收拾干净后,拱手作揖,与?宋回涯告辞。 宋回涯喊住他们,困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们为何要叫我?宋门主?” 几人面面相觑。 “这世上只有一座不留山,不留山也只有一个宋门主。”郑九道,“宋门主在一日,不留山就在一日。这不是宋门主自己说的吗?” 宋回涯恍然:“哦……” 可惜她这不孝逆徒已将师门败了个干净,曾经那座不留山是不复存在了。 郑九补充:“郎君说,他还等着宋门主重振不留山。” 宋回涯了然道:“哦,原是那厮不怀好意,在奚落我?啊。” 郑九笑着摇头,但没为高观启辩解,弯腰进了马车。 等无关闲人都散去,宋回涯提着剑坐到门槛上,将剑身横在膝上,摸出块布细细擦拭上面的血污。 她问:“这么巧,能在这里遇上?” 陆向泽与?她并排坐下,捏着拳头,几经斟酌,还是讨嫌地提醒一句:“高观启这人……” 他想了几个词都不大贴切,最后只道:“不大可信。” “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宋回涯不以为然,往剑上吹了口气,“可是他送了我?一座金山啊,我?怎么能跟他生气?” 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算高观启脸上刻满了“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宋回涯也乐得做。 谁叫她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 陆向泽知她脾性不再?多劝,旋即道:“师兄说师姐不大记事,让我?来将一些缘由与?师姐解释清楚。” 宋知怯蹲在二人后方,表情严峻地点头。 宋回涯朝她使了个眼色,女童依依不舍,打着喷嚏进屋避风。 第073章 但去莫复问 陆向泽左手按住大弓,冻得红肿的手指扣在弦上,发觉即便有拔山扛鼎的巨力,亦有些难以拉动“当年”二字的分量。 多年前那叫作另外一个?名字的人生,早已在日月轮替的碾磨下?,流散于岁月之中,只余些残破碎末,拼拼凑凑写成一个?“恨”。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临到嘴边都作罢成空。 良久、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从自己的来历开始详细讲起。 “我本名季归年。我父季知达,是武夫出身。因钦慕街谈巷说中的少年豪侠,弃身报国?,半辈子都在戍边烽火中厮杀。后来险在马蹄下?丧生,断去一条腿,才结束这段戎马生涯,回京领了个?闲职。他?不喜这种闲散冷落、无所作为的日子,自请出守外郡。他?非经?纶济世之才,可胜在勤勉、清严、忠直,辖下?民安其业,颇有治绩。 “安王失势后,我父也几经?贬谪,不为大用。直至师兄回京,于朝中站稳脚跟,才复得重任,提为越州太守,执一州政务。只是上任不到两年,南方大旱。” 靠在檐下?的骏马跺了跺脚,甩去鬃毛上的雪粉,对?着陆向泽的方向温顺低下?头颅,叫了一声。似想靠近,走了两步不见他?抬手招呼,又?缓缓退了回去。 陆向泽喉结滚动,心平气和?地往下?叙说,无论如何克制,字里行间都有种尖锐的嘲讽。 “我父与各县官吏征募米粟,救济贫弱。坚持数月,库钱仓粟皆空。祸不单行,又?起大疫。可朝廷赈灾的粮草始终出不了华阳城。 “走投无路的百姓只能?沿途流离,成千上万地汇聚在城门外,我父亲不敢开门放人,又?不忍驱逐他?们离去,进退维谷之下?,只能?使?个?昏招,召来城中富商,集出一笔银钱,请人送去华阳。顾不上此?举是否会叫人留下?把?柄。” “银子果然好使?,送出不过几日,那边就来了消息。像是就等着我父亲孝敬,只怪他?先前不识大局、不知变通。” “我父亲得信后,嘴里不停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那日大早就带着人去城门外等候。转运使?传来的消息说是早晨到,我父拄着拐杖,一直站到傍晚,才见车马遥遥出现?在官道上。” 城内的灯火三三两两点了几盏,太阳的余热已近消退,风声忽然紧密起来,吹得黄昏光影下?的几道憔悴人影摇摇欲坠。 季知达拄着拐杖,姿势僵硬地上前,见车道上仅有几辆运送的板车,随行的人倒是来了不少,心急如焚,又?不擅那些场面话,寒暄两句后便迫切道:“几位使?君忧劳,辛苦一路护送,只是,城外孤劳疾若有几万人,州内各县亦有诸多百姓不能?自食,这几车粮草怕是难解灾急。” 为首的高成岭亲切与他?应话:“季公安心,人马还在后面呢。我知季公心系灾民,便等不及先带着人过来了。” 季知达嘴唇翕动,终是不敢多话,不住擦拭着额头冷汗,嘴里感激道:“好,好,我替百姓们多谢陛下?慈悲,使?君仁义?。府中已设下?薄酒,请几位先去歇脚。” “不必了。”高成岭抬手婉拒,一派爱民如子的殷切模样,表情肃穆道,“百姓们尚饿着肚子在城外苦熬,我等哪里还能?有心先去吃酒?季公操劳多日,且去休息吧,我这就带着他?们前去设所发粮。” 季知达感念诸多,对?其交口称赞,热着眼眶将众人迎入城中。 季知达本只打算回家?换身衣服,便跟着去城外帮忙,多日未眠,忙于奔走,已是精疲力竭。腿脚更是疼得厉害,旧疾复发,难以支撑。现?下?心中忧虑有了着落,再熬不住,一靠在榻上,便昏睡过去。 他?做了个?噩梦。 梦中雷霆交击,轰打着晚景中的关楼。他?立在城头,俯身看?着宛如沉浸在血水之中的城池。 几双指甲尖利的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抱紧他?的伤腿愤恨抓挠。 他?又?惊又?惧,心中无限悲凉,以为城中百姓受他?拖累,已在灾荒中丧生,跟着可怜痛哭,道自己已是尽力,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冤屈,日后尽力为他?们申诉。 他?腿脚疼得像被活生生剥离开血肉,坐在地上哀痛抹泪,渐渐有些察觉自己是身在梦中,奈何身躯沉重,被疲惫压得醒不过来。 直到大门被人撞开,震动发出的巨响叫他在战栗中睁开眼皮。 “爹!” 季归年站在榻前,一身衣衫被扯得凌乱。 季知达见他?如此?,困意烟消云散,心头慌得厉害。眼泪混着冷汗一同糊在脸上,内衫也被浸得湿透,浑身止不住地发凉。他?压低嗓子问:“怎么了?” 季归年不知该怎么说,手中染血的刀尖低悬着,含含糊糊地道:“死了。” 季父骤然暴怒,咆哮道:“谁死了!” 季归年肩膀耸动,不敢看?他?的眼睛,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那帮畜生,把?城外的灾民,给屠了……” 季父感觉梦中那万钧的雷电撕裂了现?实的苍穹打到他?头上来,耳边无数道轰鸣齐响,妄图将那荒唐的事实掩盖过去。 他?面色惨淡,急急要往门外冲去,结果脚更碰地,便跟断了似地拽着他?重重扑倒。 “爹!” 季归年过去将他?扶起,拿过一旁的拐杖塞进他?手中。 季父眼前阵阵发黑,好半晌才忍过那剧烈的眩晕感,一手握着木拐,一手死死扼住儿子搀扶的手腕,哽咽问:“他?们来赈灾,怎么就开始杀人了?” 季归年瞳孔涣散,眼前全是横死的百姓,何曾见过这般残酷的景象,怕得没了分寸,语无伦次道:“本是在发粮,可是米里掺了许多泥沙,不知怎么许多人都开始争吵起来,天太黑了,分不清是谁在惨叫,随后他?们带来的人便直接动了刀。我在后方调度,待我发现?,人已死了大片,能?跑得跑,不能?跑的,全被打成乱贼,一刀砍死,我阻拦不住。差吏们被踩死几个?,还有几个?不知去向。动静传进城里,百姓也跟着吵闹起来,差役不足用,我只能?先叫他?们去城中抚民。现?在城外,全是他?们的人。” 季知达听明白?了,讷讷道:“他?们是来剿匪的……” 他?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他?们不愿给粮,他?们是拿我的百姓当匪贼啊!” 季知达踉踉跄跄地往外冲,发冠半途掉了,长发一半披散下?来,赶到城外时?已是一副近乎疯人的模样。 暗沉的烛火在夜色里扑朔,被火光围绕的人正对?着几名受伤的武者嘘寒问暖。 光线照不出泥地上浓重的血色,只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味,憧憧暗影处依稀可见的是堆叠的尸首,一张张不能?瞑目的脸孔全是对?先前那场无情杀戮的控诉。 “救人啊……救人啊!” 季知达挥着手臂,招呼边上的众人,见无人听从,一瘸一拐地上前,笨拙翻看?地上的灾民,想找出几个?活口。 昏花视野中水光晃动,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被压在尸体下?的一双孩童的手在动。 季知达连忙蹲下?身,希冀地伸手去拉。 结果只抽出一截被斩断下?来的残肢。平整断口上的血液已经?干涸,背后照来的火光仿佛给了他?凌迟的最后一道。 “啊——啊!” 季知达惨叫,浑身颤抖着将那残肢抱进怀中,佝偻着背跪在地上痛哭。 那垂心刺骨的痛楚与悔恨一下?子抽干了他?的生气,叫他?背影瞬间衰老。 “爹……” 季归年双膝一软,跟着跪了下?来,额头磕在地上,愧疚得难以成言。 季知达艰难收敛住失控的情绪,抬起头问:“为何啊?为何?你们大可以不来,何故非要来杀这些苦命人?” 高成岭从围绕的人群中走出,冷眼注视着这一幕,光影交错的轮廓下?,唇角弧度微微上扬,理直气壮地答道:“季太守病糊涂了?我是在剿匪,是在治世安民。” “他?们只是灾民。”季知达双眼发红,快喘不过气来,呐喊着道,“他?们本是。一直待在自己县里的,实在领不到粮了,才来这边求口饭吃。” 他?举起怀中的手臂,声嘶力竭地质问道:“孩子……这只是个?孩子,怎么会是匪贼?你们若是有半点人性,怎么能?下?得去手?” 高成岭问:“这群流民是不是往北来了?要到京城去?” 季父愤恨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高成岭又?说:“沿途的官吏有没有喝令他?们退回?他?们是否仍执意群聚在此??是否逼得商户不敢进城,逼着要官府拿出粮食?” “朝廷本就吃紧,是陛下?泽披苍生,心怀仁善,悯其不易,特?命我来赈济。岂料这群贱民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得寸进尺,动手伤人,互相残杀。” 高成岭两手交握,弯下?腰,笑吟吟地发问:“这不就是悍匪吗?” 季知达再不能?忍受,一把?夺过边上护卫的佩刀,两手高举着劈向那华服青年,癫狂嘶吼道:“我杀了你这孽畜!” 他?还未近到高成岭跟前,边上护卫已冲上前将他?制住,另有四五人过去压在季归年身上,死死按住他?的四肢,叫他?不能?动弹。 季知达杀红了眼,奋力挣脱束缚,挥舞着拳头要与高成岭同归于尽。 边上壮汉一脚踢去,老者被掀翻在地,后脑磕上石块,晕死过去。 第074章 但去莫复问 连月干涸无雨,使?得狱中潮气?退散,只是依旧有股弥散不去的?霉味,从各个阴暗角落传出。 请来的?郎中草草给?季知达包扎了伤口,又为季归年将手臂接上?,没来得及多?叮嘱几句,就被边上?的?官吏推攘出去。 季知达到底年老,好不容易将伤口止住血,夜里开始高烧。 季归年扯下衣袖,用水沾湿,不停给?他擦拭。扭头?看向幼弟,抬手挥去空中的?蚊虫。 他幼弟尚且懵懂,被从家中抓来,关进狱中,还不知晓发生何事。见?父亲受伤,趴在床边哭了一阵,累了以后?睡过去,醒来又缩在季归年脚边,抱着他的?腿发愣。 见?季归年愿意搭理他,小童哭丧着脸问:“三哥,爹什么时候醒?” 季归年强颜欢笑,低声哄他:“明天就醒了。你自己去睡吧。” 童子摇头?:“我睡不着。” 季归年说:“那也去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童子虽然年幼,可也懂父兄为难,没有胡闹,过去抱着腿坐在墙角,揉了揉眼睛,继续捂着嘴独自啜泣。 季归年心?酸不已,又不知所措,此时才冷静下来,一件件事地想,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今后?该怎么做。越想越是迷惘,为浪潮般的?自责吞没,痛恨自己的?无用。 天快亮时,季知达昏昏沉沉地半醒过来,半睁着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呢喃呓语道:“我做的?原来不是梦啊,是他们找我索命来了。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残害万民……” 季归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亦是心?痛如绞,只低低在他耳边唤道:“爹,是我啊,我是三郎。爹。” 他想着能?叫父亲片刻清醒也好,又觉得他暂时病着糊涂许也算是慈悲。握着父亲的?手像握着烧红的?铁,不知是父亲的?手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冷。 季知达听他声音,呼吸渐缓,眼神?真的?清明些许,定定对着他瞧,模糊的?视线要?将他的?身影临摹清楚,温柔回了声:“我儿。” 季归年强行挤出个笑,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扯着衣袖用力擦了把脸,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我在的?,爹。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季知达眼皮沉累,用力睁了睁,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荡漾着温柔的?波光。 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自己是不知晓,平静与他交托:“我儿,我年轻时太过意气?,你两位兄长都随了我性情。你大哥被胡人所虏,用马匹拖行致死。你二哥困于城内,被敌人砍杀,至今尸骨不齐。” 季归年睁大了眼,第一次听他说起两位兄长的?死因。 季知达禁不住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道:“我曾同他们说,细数人世光阴,即便长寿之人,也不过三万余日。蹈节死义,快哉杀敌,就不算白活。 “可都是年轻的?儿郎,哪能?真不怕死?我愧对他们,每年清明最怕去给?他们上?坟,怕他们死后?还在怨我。如若死的?是我也好,可我偏生命硬,活至今日……你往后?记得替父亲去。” 季归年想打断,叫他莫说丧气?话,张开嘴,还是点了点头?。 季知达又说:“给?你大哥带壶酒。他死的?时候还年轻,我以前答应过他,带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风喝酒,没有机会。再给?你二哥烧件漂亮的?衣服,他最好扮风流潇洒,是个爱美的?人,你可以夸夸他。记得了吗?” 季归年唇角咬出了血,手背上?全是泪痕,应道:“记得了。” “好孩子。爹对不住你,拖累你了。”季知达支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母亲。你母亲太心?疼了,她纵然理解我的?志向,亦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胜过许多?人,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离。她两个儿子再无归期,所以叫你留在身边陪伴。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负,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好你娘,叫她别那么伤心?了。” 季归年恐惧道:“我会的?,爹,可娘最挂心?的?是你,你回去见?见?她,才能?叫她不伤心?。” 季知达听不清他说什么,自顾着道:“你若有机会,就去问问殿下,我季家的?好儿郎们,究竟是为家国而死,还是为君王而死?究竟是为百姓而死,还是为权势而死。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可季归年看得出他的?口型。 他说:我悔啊…… 他说:不值得。 季归年觉得历万般劫难,受万种苦,都敌不过父亲口中这一个“悔”。一刹那对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绝望感同身受,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落脚。 这凄寒长夜久得渡不去了,人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失魂落魄间,甚至不知该怎么活。 “三哥。” 季小郎君听得一知半解,爬过来跪在二人身边。用手扯了扯季归年衣袖,见?他木然坐着,眼中失了神?采,吓得大哭,又贴到父亲耳边问:“爹,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季知达忙说:“爹就快好起来了。你要?听你娘和三哥的?话。” 季小郎君瞅一眼三哥脸色,憋住了要?说的?话,爬到父亲身边,依偎在他怀里。 父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阴冷狭小的?牢狱中取暖。 多?年过去,那种自骨髓深处刺穿的?冷意依旧刻骨铭心?。 “我当年只有十七岁。”青年说得缓慢,停顿下来,觉着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自嘲笑道,“师姐十七岁时已经?离开不留山,独自闯荡江湖。我两位兄长也已在边关建功立业。可我不行。我受双亲庇佑,习武学?艺,除了一身拳脚,属实没什么用处。遭逢这番变故,才有了些许长进。” 宋回涯想着自己,离开不留山前,也未比他好上?多?少 ?。这种长进,若是可以,不要?也罢。 她听得沉默,放下手中长剑,收回鞘中,不合时宜地问:“你有三个兄弟?” 青年摇头?,说:“我小弟其实不是我娘亲生,只是没人知道。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姐姐。边地不大太平,北面二十一胡,常年有胡人在外骚扰劫掠,一旦冲破城关,守将的?家眷都难逃羞辱。我父亲不敢将她们留在身边,出生便送走?,请故友照看。如今都已经?成亲了,夫家也是温厚的?良善人,想必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段身世。也不必叫她们知道,多?担这份恩怨。” 宋回涯拍了下腿,惋惜道:“可惜了,应该将高成岭那祸害留给?你杀,叫他兄弟抢了先手。” “杀他一个,不解我恨。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又哪里是他?”青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眼底烧着隐忍的?怒火,“高成岭不敢直接杀人,只能?假意押送我们回京受审,想叫我们死在路上?。看顾的?除却几名?官吏,还有一行江湖人。其中一个是高清永身边最凶的?那条狗。那杂种本是蠡族第一勇士,族人被灭后?,独自在北面流荡,靠着袭扰其余各族讨活。不知怎么被招揽到高清永手下,摇身一变,成了大梁人。那次随高成岭一同来的?越州,正是防备有人出手相救,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宋回涯听他说到这里,也有些想起来了。 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过得朝不保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 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别处灾情更甚,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 宋回涯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大多?人去楼空,有些推门进去暂宿,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首。该是过不下去,自己求个痛快。 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顺手都会给?葬了,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剑下杀的?人太多?,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梦。 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与死人相伴,无所依托,叫她觉得累了。 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时常也迟疑,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罪孽滔天? 走?的?路上?,南方终于下雨了。 这场大雨来得太晚,可下得尽兴。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 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 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 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 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 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脚步虚浮,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 队列的?后?方,隔着数丈的?距离,又坠着一群人。鱼龙混杂,不知是什么来路。 有的?衣不蔽体,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负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还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历的?侠客。 负责押送的?官吏连同一群武夫抬步走?进客栈,敲敲柜台,喊着让店家上?酒。 第075章 但去莫复问 季归年小心为父亲整理着碎发,替他将衣襟抚平,借着雨水擦去?他脸上的泥污。 不过短短几?日,季知?达的样貌已衰老得难以辨认,此时没了?呼吸,倒是?神色安详。看?是?走得痛快,并无?太多怨恨。 季归年的手贴在父亲胸口?,感?受着他最后的体温。掌心的经脉剧烈跳动,给他种?父亲还一息尚存的错觉。 “哒、哒、哒……” 脚步声带着迸溅的水花,停在他面前。 紧跟着一把长剑指住他的面门。 季归年木然抬头,滂沱的雨水接连打进他的眼眶,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 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他只看?见对方布满老茧跟旧伤的左手。那只手紧紧握住铁剑,握得指尖发白,腕部青筋暴突,依旧挡不住肌肉在小幅抽搐。 “怎么,怕了??”宋回涯问,“怕他们怕得站不起来了??” 季归年将这话听进耳朵里,心中惨怛至极,一时间生不出任何?的悲欢喜怒,七情六欲仿佛都烧成死灰,随风湮灭了?。见她手抖得这样厉害,甚至想跟着嘲讽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栈内的官吏见有?异样,已相继抄起武器冲出门来。只一刀客岿然不动,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抽出筷子,端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了?起来。 宋回涯未有?回头,将手中斗笠横掷过去?。 冲在最前方的壮汉未及躲避,气血受内力冲撞翻涌上来。 边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后心,稳住他的身形,抽刀将斗笠劈作两半。而宋回涯的剑已先一步顺着他喉管割开。 血液泼在季归年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叫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血水顺着大?雨冲进他的嘴里。 咫尺难辨的冥晦光色中,风雨仿佛无?边无?际,却有?一把劲锐的长剑割裂了?茫茫水幕,断开这场凌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剑已换到右手,左手依旧颤得厉害。 季归年看?着,呼吸变得急促,人好似又活过来。 刀客端起面碗走到门口?,全当眼前这一幕幕是?下饭的酒菜,看?得津津有?味。 季归年从地上爬起来,喘息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全身蓄力朝一名差吏扑去?,横过手臂,用铁链挡住敌方的砍杀,趁机腾挪至对方身后,勒住他的脖颈。 多日粒米未进,季归年的手脚虚软得像是?没了?骨头,被那差吏带得摔翻在地,只凭着一股劲咬牙坚持,直至将那差吏生生勒死。 他捡起地上的刀,回头看?见一众亲眷写满惊恐无?助的脸。走了?两步,又转回去?,解下差吏腰上的钥匙,跪在地上,去?解身上的铁锁。 刀客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从腰后抽出兵器,冲入雨中,身形骤然拔高,带着凌厉的冲势,好似千斤重?的巨石朝宋回涯砸了?过去?。 宋回涯几?乎难挡他的威猛,只是?一剑就落入下风,连战连退,只能借着身法勉力支撑。 刀客亦不深追,收了?攻势,左手托住刀身,似在掂量宋回涯的斤两,末了?笑着评点道?:“你的剑法还算不错,可惜杀的人不够多。剑这样的兵器,唯有?人命才能磨砺出它?的锋利。你光是?逃,有?什么用?” 刀客说?着抬起一手,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嘉许似地道?:“你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配叫我知?道?名字。说?吧,你叫什么?” “不留山。”宋回涯扼着隐隐刺痛的手臂,字正腔圆地回道?,“宋回涯。” “不留山原来还有?余孽在?”刀客佯装惊讶,“你师父、师伯,都已经死了?,满门覆灭,仅留下三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敢这等猖狂?”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己?不敌的惧意,也笑问道?:“你怕了??” “我怕?哈哈!”刀客捧腹大?笑,眼神怜悯,加重?了?语气讥诮道?,“你配吗?” 宋回涯望向?自己?的剑,说?:“我的命就悬在剑上,活一日也好,十年百年也罢,都是?自己?博来的。死在何?处,死在何?时,我不在意。大?梁疆土,万里云山,哪里都有?我不留山前辈的尸骨,皆可做我的葬身地。你呢?” 宋回涯说?着笑意愈盛,扬起脸,眸光烁亮,气势如虹:“你若不能将这天下都杀绝了?,总会有?我这样不怕死的人,等着取你的命。你敢日日将自己?的脑袋悬在梁上吗?” 刀客唇角上扬,眼底却无?笑意,只蕴藏着阴狠的厉色,目光极具侵略性地落在宋回涯身上,似是?在考量该先砍下她哪只手脚,好慢慢折磨。 季归年一瘸一拐朝他们走来。宋回涯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客,抬手轻挥,语气不善道?:“滚。少废我口?舌。” 季归年犹豫一瞬,再次转过身去?。 后方的游侠们见宋回涯率先出手,且顶住刀锋。一群人应声而散,唯恐牵连,也有?一群人蒙住脸孔,上前搅乱战局,为季氏挣来时机。 现场打杀声一片。 季母解开了?铁锁,拿起刀,踉跄着去?后院牵出一匹马。客栈的伙计不敢阻拦,早已埋头躲进柴房。 季母抱起幺儿,捧着他的脸,情意绵邈,满含不舍地低语道?:“我儿,我宁愿你做一个凡庸的痴儿,也不要学你爹,说?什么碧血丹青,他……” 季母终是?不忍再说?下去?,最后怀抱着幺儿片刻,将他推离开来,痛哭道?:“走吧,我的四郎。走吧!”说?罢将人甩上马背。 季小郎君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大?哭道?:“娘,那爹呢?!” 季归年跪在地上,朝着父亲郑重?磕过三个响头,再也不看?,眼眶血红地背过身。 他要送母亲上马,季母只摇头。边上叔伯推来一女童,恳求道?:“也带她走吧!”季母便将那孩子也扶上马背。其余成年人则朝着不同方向?,各自奔命。 妇人对着季归年说?:“今日离去?,若能留得命在……” 她想叫儿子天高水阔,走得越远越好,离了?这片天,不必再回来。可临到嘴边,那呛喉的悲楚涌了?上来,到底是?不能甘愿,脊背颤抖着咆哮道?:“回来给你爹报仇!杀光了?那帮崽种?!” 季归年最后看?一眼母亲,点了?点头,狠下心肠,跳上马背,策马离开。 妇人再无?牵挂,释怀一笑,举刀杀入乱战。 宋回涯与那刀客缠斗数十个回合,几?度被逼至绝路,身上多出数道?口?子,皮开肉绽。疲累加伤病叫她难以为继,只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叫她屡次化险为夷。 其余侠客见她已是?强弩之末,担心引火烧身,跟着觑机离去?。 宋回涯飞身欲往西逃,刀客穷追不舍。她一脚蹬上路边老树,内力震得万叶齐声,枝叶上挂着的丰沛雨水尽数化作水箭朝下方射去?。 刀客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挥挡。宋回涯一个鹞子翻身,执剑从高处刺来,在他眼角到下巴划出深深一道?。 刀客怒叱一声,捂住受伤的眼睛,要拦宋回涯去?路,背后又传来另一道?呼啸的刀风,他凭着直觉反手杀去?,不料判断失误,对方那刀却是?正正砍在他的手上,立即将他手指削去?一根,佩刀跟着甩飞出去?。 刀客勃然大?怒,全力拍去?一掌。 宋回涯冲入侧面树林,最后回头扫过一眼,就见妇人仰倒在地,一头长发散在雨水之中,身下鲜血团团晕开。她睁着眼,朝季知?达的方向?伸出手。 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英烈,只是?没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宋回涯十四岁就开始杀人了?。离开不留山后,她再无?一日安宁。” 高观启的睫毛上沾着碎雪,对着面前的少年缓声道?:“死在她手下的亡魂铸就了?她响彻武林的威名,想必她自己?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当时她就知?道?自己?为何?要出剑了?吗?我猜她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又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 “她只是?想活着。有?人来杀她,她便也杀别人。所以逢山开山,遇神杀神。” 高观启踩着石阶,又往上走近两步。 “当年我父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只说?这个人,杀可以,不杀也可以,是?个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比路边野狗还要卑贱几?分的小杂种?。即便不去?管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在哪处阴沟。可人还是?要杀的,因为他不容许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贱民活在他脚下。谢仲初这件事情没做好,打断她一条手臂算什么?当初就不该放宋回涯离开不留山。” 对面少年哼出一气,鼻腔间发出声短促的嘲笑。 高观启不以为意,笑容中露出片刻的回忆神色,说?:“我也曾有?机会可以杀了?她。我第一次见到宋回涯的时候,她正抱着剑坐在一棵枣树下。救出你季氏一家后,她连逃跑都没了?力气,摘了?几?颗枣子才吃到一半,就熬不住睡着了?。我刚一靠近,她便拿剑对着我,连我是?谁都没看?清,就要杀我。片刻后才又懊悔,仓皇不宁地逃了?。” 高观启的脸被雪光照亮,沉思着道?:“我是?该杀了?她的,可我当时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她真是?可怜啊。杀人杀得太多,连手里的剑都看?不清了?。既不贪生,也不畏死。 “那时我相信我父亲说?的话,过不了?多久,宋回涯就会死在某处无?名的街巷。届时最后一个记得她名字的人,不定还会是?我。” 第076章 但去莫复问 付有言偏过脑袋细听,老儒生却不言语了。 亭间忽起大风,刮得盆中?星火飞腾,点点沾在青年的衣服上?。 付有言手忙脚乱地按住即将飘走的纸钱,又被那扑面而?来的灰烬与浓烟熏得鼻眼发红,咳嗽不止。 清溪道长把着拂尘信手一扫,那些?被风卷得四散的烟灰随他动作打着旋儿,又乖乖飘回了火盆里。 付有言朝他微微欠身,老道慈和问道:“亭台里风恶积寒,小友为何不在灵堂前烧纸?” 付有言的视线游向山间,手中?整理着纸钱,腼腆笑说:“我爹葬在下面呢。我是想?告诉他一声,我娘过去?找他了,请他早早来接一路,别?叫我娘觉得害怕。” “原来如此?。”清溪道长点了点头,顺口搭了一句,“宋回涯也是个少孤之人?。” 付有言听他语气,似与宋回涯旧日多过交情,遂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前辈,宋回涯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清溪道长问:“小友知?道多少?” 付有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听我娘偶然提起过,说宋回涯当年中?过一种无?解的奇毒,她师弟为她四处寻药,后来也好了。” 也正是因?此?,付丽娘才一直深信,高清永的手上?许还握着能治他病的良药,是以多年任其驱遣,苦守木寅山庄,不敢二心。 清溪道长没有直白回答,垂下视线,慨叹道:“世人?都说,宋回涯年少行事太过张扬,没学会几个道理,先?逞出一个‘勇’字。出门杀人?也敢乱报自己的名姓。才二十来岁又闯下一桩大祸,劫了朝廷的要犯。遭什么罪过都实属应当,九死?一生也算不得惊险。” 他顿了顿,怜惜道:“其实,我倒是能理解一些?她当时的糊涂念想?,多是不想?坠了不留山的声名,觉得便是叫她一人?受千夫所指、担尽恶名,也好过宋氏兄妹自此?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清溪道长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眼神缥缈空虚,触绪而?悲,感怀唏嘘:“我只道听途说,也能猜到?,她那些?年里过得凄楚飘零,备尝艰辛。我那两位朋友若是还在,单只见她远行他乡,独自一人?走这风雪茫茫的山路,想?必都是要心疼落泪的。哪里敢想?她离家后吃过多少苦?又岂是区区‘寻常’二字可?以潦草说道?” 付有言刚平复的心绪又叫他三言两语给勾起,黯然心伤中?掩面而?泣,不停拿衣袖擦去?眼泪,只觉心中?的惨痛抑郁如何也挥之不去?。有为宋回涯的,也有为自己的。 清溪道长朝他伸出手,付有言深吸一口气,控制了呼吸,恭敬递上?一沓黄纸。 青红色的火焰点燃纸张的一角,熊熊往上?燎烧。 “宋回涯中?毒,就在当年劫囚之后。魏小友有句话说得极对,入局的人?都是罗网下的鸟,天空再高再寥廓,与我等而?言,也是无?处可?逃。” 清溪道长说着松开手,眸色幽深地看着最后一团明净火光,飘飘落入下方未灭的烬灰中?。 残余的花火在一片碳黑中?星星点点地闪烁。 越州,春末,夜深。玉盘似的明月挂在西流的星河上?。 为季归年引开大半追兵后,宋回涯脚步沉重,拖着剑在荒凉城郊处穿行。循着路边留下的信号,找到?一座寂静的老宅。 院前的小路已被经年的落叶掩盖,宋回涯仰头看了眼上?方新挂起的灯笼,没有敲门,直接从墙上?翻了进去?。见主厅灯火通明,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坐着一老者,正就着烛火查看手中?信件。见她出现,将东西收入怀中?,起身叫了一句:“宋姑娘。” 宋回涯识得这老翁,当年常往不留山上?送东西,后来又亲自接走魏凌生,是她师弟最倚重的一位长辈。 “严老。”宋回涯略一颔首,声音沙哑地问,“我师弟呢?” 她将剑放在桌上?,单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水。 怕叫那帮江湖人?追上?,这两三日里她昼夜不停地赶路,只吃过几个野果,喝过几口雨水,现下饥饿交迫,一时竟连个茶壶也拿不稳,泼出一桌水。 严老要来帮忙,被宋回涯抬手虚挡了下。 她笨拙地翻过茶杯,一连灌了几杯水,火烧似的喉咙也没得到?太多缓解。 老者立在一边,回道:“郎君方才出去?了。” 宋回涯坐了下来,一手仍按着自己的剑,问:“师弟急找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老者背对着她,似在朝门外张望,说:“郎君是想?请您帮忙救个人?。越州太守旧日曾是将军部属,与将军交情笃深,待郎君也颇为亲厚。这次是受了无?妄之灾,叫奸人?迫害,怕是去?不到?京城受审。郎君不忍他戴罪屈死?,请来几十名好手,想?请宋姑娘也来帮忙,先?护得季公平安。此?事不便在信上?详说,所以领我亲自来了趟越州。” 宋回涯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甚清楚,只知?道魏凌生的父亲曾在边地戍守多年。可惜他报国雪耻的志向不与先?帝相投,屡屡犯颜切谏,引得君臣深怨。战死?沙场后,子女也无?有立足之地。 魏凌生落草江湖,几经起落,最后迎他回去?、为他平路的就是昔年那群父亲的兄友。 这样?想?来,高清永要杀季知?达,未尝不是要败魏凌生的人?心,掘他的根。 宋回涯猜测他们要救的就是自己路上劫走的那伙囚犯,正要说季知?达已经死?了,张了张嘴,发现喉咙一阵刺痛,出不了声。 她抬手摸向脖颈,才惊觉自己手指已然僵直,四肢沉甸甸的,难以动作。 老者这时转过身来,垂下两手,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宋回涯知?他投毒,却已看不清他的表情。视线内的事物皆带上?浓厚的重影,不过眨眼之间,便彻底陷入黑暗。 宋回涯顺着人?影所在疾速刺出一剑,不出所料落了空,腹部随即受人?猛踢一脚,朝后摔去?,砸在墙上?。 她以剑支撑,试图起身,奈何四肢百骸有如钝刀在割,骤一催动内力,喉间便不住呕血。 她另一手搭在膝上?,抹去?唇角的血。心绪一片苍白,只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总将不怕死?挂在嘴边,末了当真死?得如此?落魄,果然有些?事是说不得的。 宋回涯自嘲作乐,思绪百转,又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是严老一声叱喝:“别?过来!” “师姐?” 魏凌生的声音听起来远得有些?模糊。 宋回涯侧过耳朵。察觉严老两步靠近,抽出把短刀,抵在她身前。 她鄙夷轻笑,一把握住刀锋,毫不犹豫地往心口推去?。手心登时被利刃割破,血流如注。 那伤的仿佛不是她的血肉。她面上?不见疼痛,只有叫嚣似的傲慢跟嘲弄。用肉体凡胎生生逼得对方手中?铁刃发怯,慌乱地要往回抽去?。 “师姐!”魏凌生急得嗓音变了调,颤声乞求道,“不……不要。” 宋回涯双目分明已盲,可?布满血丝的眼睛斜斜向上?,却仍有种猛禽紧盯着猎物的凶残与冰冷。映着烛光的漆黑瞳孔,好似被人?额外点过一笔,亮得慑人?。 听着魏凌生温言劝哄,好半晌才有了反应,缓缓松开手。 伤口已是血肉模糊,宋回涯攥紧手指,泰然自若地将血擦在衣服上?。 “师姐……” 魏凌生浑身的血液好似被冷水浇透,霎那间心灰意败,什么志求意气都被疲惫压熄了。他转向老者,嘶哑道,“严叔,我猜过许多人?,唯独从没想?到?你?会叛主。” 他嘴唇翕动,甚至问不出“为什么”三个字。 严老见他面容悲戚,竟先?抑制不住哭了出来,老泪纵横道:“我太失望了,郎君。我再等不了。” 魏凌生惨笑道:“你?要杀她,不过也是为杀我。何必多余牵连我师姐?” 严老闻言,却好似叫人?踩中?痛脚,激动指着他吼道:“我就是恨你?如此?!你?不要那些?慈悲,别?守着你?那些?仁义了!” 严老捶胸痛呼道:“当年将军若不是被胡人?困在边地,不敢抽兵回京,如今谁主天下尤未可?知?。先?帝分明是窃国之贼啊!好不容易熬到?那贼人?死?了,他儿子登基,比他还不如!左右摇摆、蠢不自知?,偏偏又喜自作聪明、挟势弄权。他从来防备忌惮你?,可?你?呢?只你?还顾念那点兄弟情谊。对他悉心教导,为他除残去?秽。若是有用,将军不至于枉死?!当年我劝将军别?退,他不听我,如今你?也一样?!为何你?不能同高清永那般狠下心肠?总有人?要死?的,可?这毒疮得剐啊郎君!纵是削下肉来,几万、几十万,也得剐啊!殿下!” 魏凌生听得呆住了,讷讷道:“所以你?信高清永?你?怎会信他的鬼话?他手段如何酷烈,他的私心你?瞧不见吗?” “我不管他私心如何,他愿意北伐。”严老强忍住抽噎,声音随追思柔软下来,“我儿想?家了。那么多死?在光寒山下的将士,该回家了。” 屋外传来连天起伏的冲杀声。刀剑相击的锵鸣声好似疾风骤雨弥漫四野,听得人?心生恍惚。 护卫拉住魏凌生,神色紧绷道:“殿下,有刺客,我护你?先?走!” 说罢又扭头对严老苦口劝说:“严叔,拿出解药吧。你?与宋大侠又无?冤仇,没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开弓哪来的回头箭?我没有解药。这药本是给郎君准备的,她来巧了。”严老苍衰的脸庞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今日郎君若能留得命在,也请记住这个道理,一念疏忽,是错起头。” 第077章 但去莫复问 大雪笼罩的废屋中,宋知?怯往自?己身上盖了两件衣服,躺在角落,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她嘴里打?着轻微的鼾声,一口气?没喘过来,被自?己的呼噜惊醒,闭着眼睛嘟囔两句,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宋回涯坐在门口,侧身望着自?己徒弟。柔和的雪光照得她瞳孔澄净如水,可眼神却有些晦涩难懂。 她转回身来,视线低落在自?己的手上,手指曲张,握紧又松开?,思绪涣散地飘着。 她想起当初在盘平城里见到魏凌生时,对方脸上那种深重切骨的落寞,此刻多少有所感悟,觉得不?该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该是?真叫他伤透了心。 听?着身边人也久久沉默,略显凝重的表情中是?几番欲言又止的紧张与拘束,宋回涯收敛心神,主?动问道:“阿勉呢?谢谦光为何说阿勉在北胡?” “他……”陆向泽的措词变得非常谨慎,语速放得很慢,委婉答道,“师姐该是?知?道,大梁边境,鲜少安宁。关外常年兵荒马乱,胡虏彼此征伐残杀,分分合合,屡有翻覆。 “而今最?为势盛,霸占大梁北面疆土,立国称帝的,是?一道不?清来历的混血异族。此人勇猛英毅,尽杀异己,逼得周遭部族臣服归降。自?称有我大梁的血统,说年幼时曾随汉儒求学,所以辖下也说汉话、写汉字,德行教化皆与我大梁相似,国号为宁,所谋甚远。 “宁帝共有七子,其中幼子是?与大梁一叛臣之女所生,出生起便?被留在北章城,由生母照养。多年前,师兄意外寻到个小子,与那小杂种长得起码有九成相似,真是?天降良机。于是?筹谋布局,将人送去北胡,教他学习当地的风土人情……” 陆向泽七弯八绕地说了许多,才终于提到阿勉。 “师姐辞别之后,阿勉与师兄生了嫌隙。师兄也担心留他在身侧,无暇时时看顾,恐防不?了贼人暗算,便?将他送去与那少年相伴,顺道请他帮忙看顾,谨防差错,也算是?给他指了事做,不?至于胡思乱想。” 宋回涯听?得无端浮躁,按捺住了没有催促,只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陆向泽停顿稍许,续道:“此事仅有寥寥几人知?晓。严老叛主?时,曾与高清永隐晦提过一二。虽未言明,可也叫高贼起了疑心。这边师兄一出事,他立马命人将消息传了过去,想试试能不?能钓出鱼来,岂料真勾出了那小子的反心。” 陆向泽对这段往事不?是?亲历,亦是?听?人转述。道明前因?后,从胸口取出几张信纸,小心展平交至宋回涯手上。 几页纸张分明年代不?同,俱是?一位名?叫诚文的先生所写。 最?上方的几页纸已因?折痕撕裂,宋回涯将其铺在膝上,用手压住边角,一行行看了过去。 信中说阿勉来后,与那少年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事事偏袒看护,得其深信。 诚文先生夸赞阿勉聪慧机敏,谨重严毅,全不?似同龄人那般心浮气?躁,只是?思虑颇多,极少欢颜。 又忧虑那少年难堪大用,虽温和敬顺,可性?情怯懦,满肚花肠、极擅巧言,几次假意欺瞒被他点破,仍不?知?悔改。当做另手准备。 一行人沿着光寒山脚的城镇,一路搬迁。白?日念书、晚间练武,还要学习胡族各部的口音与风俗。待时机成熟,扮作行商混入北章,择机行事。 二位少年平日闭在院中,不?得外出。街巷另外一头的那个小殿下学什么,他们就跟着学什么。 月初一日,夜近残更,院中众人皆已入睡。少年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穿上外衣,摸黑走?出房门。 少年刚动,阿勉就醒了,闭着眼睛又躺了片刻,才抄起藏在床底的佩剑,起身追去。 院中仅有一护卫值守,少年熟稔避开?,猫着腰朝侧面溜去。 走?到墙边,少年警惕回头张望两眼,搬来垫脚的石块,正要投入夜色自?此远走?高飞,肩上忽而一沉,一双手搭了上来。 少年浑身打?了个寒颤,回头见是?阿勉,先是?一慌,再是?佯装松弛,扯出个笑脸与他招呼道:“勉哥。” 阿勉的剑背在身后,神色平淡,听?不?出情绪地问:“你要去哪里?” 不?等少年找出借口,又说道:“当初是?你自?己立表忠心,郎君几次问你,你都信誓旦旦,才叫你来的。” 少年握着自?己双手,想到阿勉平日对自?己的宽厚包容,索性?坦白?直言道:“当初我吃不?饱穿不?暖,郎君说能送我一场泼天富贵,我自?然来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争一争便?能争出道锦绣前程,为何不?争?有的活,谁又愿意死?” 阿勉的眸光被黑暗削去了三分锐意,闻言并未动怒,也未威逼,只沉稳地说:“郎君为叫你能做这宁国的小殿下,费去多少苦心?你可以一走?了之,那些为你铺路的义士又算什么?” 少年满脸窘迫,被他盯视的目光看得有些无地自容,不?住朝后慢退,试图与阿勉拉开?距离。待贴住了背后的墙壁,才觉得有些安心,缩着脖子,嘴唇嚅嗫道:“纵是同树的枝叶,还各有枯荣。世道如此,我管不了别人。” 他侧倚着墙面,一派懦弱无能的模样,无辜望向阿勉,小声说:“勉哥,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 阿勉没有吭声,只在暗暗权衡,是否还需带他回去。 少年见阿勉虽面上不?为所动,却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以为他也有意,愈加不?遗余力地劝道:“勉哥,我不?知?郎君要让你顶替谁人,你也莫心存侥幸,觉得处境会比我好过。胡人残暴凶蛮,若被识破,你我都是?生不?如死的下场。我才十四岁,扛不?了事,夜里说句梦话就要掉脑袋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敢想。郎君若是?还在,我咬咬牙便?真去了,算是?答效他的恩情。可是?如今他都要死了,我表这一腔忠心能给谁看?” 阿勉声调骤然高扬,打?断道:“你说什么?” 少年未察觉他语气?中的阴冷,当他动摇,故意往严重了说,以期断去他的念想:“郎君叫那姓高的给杀了,他师姐也要死了!我听?院中的仆役躲在廊下悄悄议论,说这消息连在北章都能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是?多久前发?生的惨事,或许郎君的尸骨都已入土……” 少年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把剑正压住他的脖颈,锋利的刀片倾斜着划开?一道口子。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惊恐得不?敢动弹,几乎要当场哭出来,委屈诉道:“勉哥,你若不?信,自?己去问。非是?我信口雌黄,诅咒恩公来诓骗兄弟。” 阿勉走?近一步,轻声细语地问:“你说,宋回涯怎么了?” 他越是?如此,少年越是?畏惧他的反复无常,再不?敢胡言,手脚发?颤地答道:“我不?知?道。江湖朝廷都有人在追杀她,她躲进了一座寺庙,她师长的几位故旧瞧她可怜,替她拦住了那些追兵。有说她已经死了的、也有说她中了剧毒,必死无疑的,只是?如今还吊着口气?……” 青年结结巴巴地说着,见阿勉似有触动,神色竟显得有些恍惚,不?由停顿下来,战战兢兢地道:“的确是?我胡诌夸大了说辞,兴许人还活着……勉、勉哥,你莫非认识,那位郎君的师姐?” 阿勉将一种极深、极沉的眼神投向他,扯起嘴角,露出个他从未见过的伤怀表情,惨笑着道:“她是?我师姐啊……” 说罢手上剑锋一转,无情割破少年的咽喉,再不?听?他言语。 阿勉低垂着头,木然看着剑身上血珠滚落,看着地上淌出一圈圈的血水,魂魄仿佛被奔腾的急流拍到了浩瀚江潮的远处,同水花一样变得支离破碎。 院落东面。天光初初破开?一线。 诚文先生点亮烛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近日诸多琐事,又在脑海中回忆一遍,确无遗漏,缓缓将笔置于一旁。 写完信件,诚文犹自?枯坐在案前,久久不?能醒神。待听?见耳畔传来“笃笃”的响声,才惊起地转过脸去。 阿勉蹲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端量着他,不?知?已来了多久。 半昏蒙的光线下,阿勉脸上染着干透的血污,眼神中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与他四目相对时,唇角缓缓扬起,扯出个阴恻恻的笑。 诚文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镇定下来问:“怎么了? “他跑了。”阿勉说,“去意已决,心无悔意,我杀了他。” 诚文先生猛地站了起来,身后木椅被撞翻在地,他不?着痕迹地用手盖住桌上的信纸,面有愠色地斥道:“那小畜生,今时今日才来贪生怕死,妄想一走?了之,可想过要害得多少人为他丧命?” 阿勉跳下窗台,走?到他跟前,覆着阴影的脸庞是?同未晓晨色相似的晦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一字一句地道:“他说我师姐死了。” 诚文面皮抖动,唾骂的话语陡然落空,倒抽一气?,急声道:“你师姐没死!” 阿勉见状,却是?瞬间了悟师姐遭难,怕是?确如少年所说九死一生。从容的表情顿时垮塌,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红着眼道:“……你们都骗我。” 诚文先生说:“你师姐是?不?想你担心,才叫我不?要告诉你。可我能同你保证,宋大侠定然会平安无事。” 第078章 但去莫复问 诚文?知阿勉去向,但不?敢遣人?去寻,怕打草惊蛇,反致他危难,只?等他回。 一直到了深夜,依旧不?见人?影。 诚文?躺在床上,两眼?涩得发疼,疲倦中辗转数次,还是?睁开眼?睛,披着外?衣从床上起身。 他独倚在窗边,脑海中千头万绪浮涌不?定,心神难宁。 不?知过去多久,院中传来落地的脚步声,诚文?大惊出声,喝了句“谁!”,扑向桌边,摸索着点亮了上方的烛灯。 火光乍一亮起,诚文?端起烛台,身后的大门?已被人?推开。 躁动的乱流吹得火光迷离闪烁,牵挂了一整日?的人?影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与先前又有许多不?同。 诚文?惊魂难定,一时大脑空白。 阿勉走近一步,诚文?不?觉跟着后退一步。 阿勉手一抬,诚文?才看见他横着的剑尖上悬着个包袱,随他抛落在地,翻滚着映入眼?帘。外?面包裹的布匹分明已被血水浸透,呈现片片浓淡不?一的暗沉殷红。 诚文?手臂颤抖,融化的烛油随之倾斜着滴落在手背上。可那股滚烫的痛感抵不?过他此刻内心的震撼,直到撞上身后的木桌,险些倾倒,因惊愕而麻木的大脑才恍然若醒。 他靠在桌边稳住身形,垂眸望向被少年随意抛来的头颅,用手小心扯开布匹,使其露出正?面那张已经变了颜色的可怖面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阿勉摘下遮面的黑巾,透过微红的火光定定看着对面人?。 “如何是?好呢诚文?先生。”少年表情空洞,可唇边带笑,活似一缕飘荡在人?间的无归幽魂,轻声叹息说,“我一时失手,将那小杂种给杀了。明日?一早,他府中侍卫就该发现这位小殿下死在了自己床上,你与我师兄,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孤灯下的人?影,仿佛是?一角荒诞的残梦,在凄切的风声中,缓缓举起剑身,平放在身前。 冰凉的月光铺在剑刃上,少年脸上的五官被剑光与火光切割得零乱不?全。 阿勉说:“诚文?先生如此聪慧,大业当前,该比小子更懂取舍。我想即便是?师兄在此,也不?会拒绝。” 诚文?发不?出一点声音,痴傻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我和他,其实是?有几分相像。只?鼻子、眼?睛、唇角不?像。”阿勉将剑刃割向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既出山门?,生死自负,与人?无尤。我不?留山的弟子,从未说过一个‘怕’字。” 落在地上的鲜血,红艳如山野间孤傲的茶花,整片整朵地决绝凋落,恍惚中贯连了咫尺天涯的家?国旧景,只?远得不?知是?何年何日?。 等脸上被割得血肉模糊,阿勉才松开手,扔下那柄陪他多年的长剑,坦然无畏说:“事已至此,先生,走吧。” 诚文?虚软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深感有愧,朝南面重重叩首。随即强忍住眼?泪,起身牵住阿勉的手,走出门?去。 书至此处,再无后续。 每看完一页,陆向泽便将信纸接过,用火点了,任其烧成飞灰,卷入白雪之中。 宋回涯拿着最后仅余的一页,逐字逐句地看,想从清秀端正?的字迹背后,打磨出那千里流荡的游子轮廓。 可惜思绪总是?激荡,杂乱无章,只?一股胆怯之情在胸口?弥漫,引得心头颤悸。 雪虐风饕,白纸被刮得拳曲。宋回涯将那纸张握紧,在手心揉成一团。 上面沾着的雪花被她体温融化,晕脏密密麻麻的墨字。 无需陆向泽开口?解释,宋回涯已忆起后事。 当夜,诚文?在府衙后院放了场大火。府中其余人?尽数诛杀,只?留下几名被收买的侍卫出逃呼救。 几位死士背着阿勉在城中逃窜,假意被赶来救援的兵士发现,用他身躯为自己挡箭,随即弃人?而逃。 宋回涯醒来时,阿勉已被护送出北章。又因伤势过重,停在半道休养。宋回涯接到来信,不?管不?顾,找来匹马,拖着残躯,朝北面奔去。 马不?停蹄地追赶,抵达时已过半月有余。 诚文?为她指路,叫她只?见一面。 宋回涯不?敢近前,侧身站在窗外?,透过缝隙看见阿勉脸上大片纵横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几乎要站不?稳。 身上哪里都?痛,心口?更似有千万把刀割。见阿勉用力捂着伤口?,在镜子前痛苦颤抖,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石化般看了片刻,在阿勉猝然抬头朝窗外看来时,到底不?敢相见,惶然无措地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阿勉似有所感,站起身,嘴里一声呼唤几要脱口而出,稍一顿足,又转向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脸。 宋回涯更生不?忍,遍生噬骨之痛,再抑制不?住,别过头决心离开。奈何脚步虚浮,未出几步便不?慎被路边一块碎石绊倒。 她左手以剑支撑,跪倒在地,右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抓起了一把泥沙。看着眼前的黄土很快被泪水打湿,强提口?气,爬了起来,从院墙的侧面翻了出去。 等她逃也似地离开那条街巷,才浑身虚脱地停下步来,靠在路边的一棵老树上剧烈喘息。 她后知后觉地松开一直攥紧的右手,手心的伤口?已然崩裂,被血水凝成一团的松散沙土簌簌掉落,只?剩下一阵阵止不?住的疼痛。 宋回涯用衣袖擦去眼?泪,深深吸了两口?气,将万般杂念尽数抹平。不?敢过多停留,又回身往大梁赶去。 等宋回涯回到越州,魏凌生仍是?躺在床上伤重。 宋回涯站在门?口?,见他咳出一口?口?的血,又想到阿勉,感觉周边有一场燎原的大火,灼烧得天地都?变了颜色,比当初离开不?留山时的那一场更盛。 魏凌生倚在床头,艰难地呼吸,见她魂不?守舍,神态中是?说不?清的怅惘跟凄戚,心头亦是?苦涩难当,深自咎责道:“师姐是?不?是?在怪我?” “我谁也不?怪……谁也不?怪。”宋回涯泪眼?定定看着魏凌生。 她走过去,摸向魏凌生的脸,手心触感滚烫,不?知是?自己在发热,还是?魏凌生的热意。 “师弟……你我都?输不?起了。” “我们都?输不?起,季小郎君。从宋回涯出手救人?的那一刻起,从你三哥顶替陆向泽这个名字起,所有人?的退路便只?剩一条万劫不?复。” 木寅山庄外?,高观启半阖着眼?,眺向浩荡白浪间的连绵山脉。 “当初真是?我父亲想灭季氏吗?不?。其实他倒不?介意再与魏凌生多演两年和睦之谊。是?陛下忍不?住了。 “高成岭残杀流民数十万,天下谁人?不?知他恶?你父亲死于?非议无口?申辩,满朝谁人?不?知他冤?怎么只?他这位君王受我高家?蒙蔽,识不?得忠奸?是?他想杀啊,他怕自己那位好堂哥,要夺他的帝位,所以养着我高家?人?胡作?非为,去断魏凌生的手足。来日?再将我高家?人?诛首,以填民愤,他便可以顺势成为一个忧贫悯乱、明察秋毫的圣君了。” 高观启兀自发笑,笑声在冷凄山顶间有种格外?的讽意。 他无视老儒生憎恶的目光,走到季小郎君近前,抬手指天:“说到底,魏凌生、陆向泽,亦或是?我高家?,其实都?只?有一条活路。” 他微微弯下腰,朝少年拱手相邀:“季小郎君,同我走吧。魏凌生韬光养晦这许多年,如今只?差你这把火。你只?需登台上场露这一面,便能替他赢来万众民心。也能叫那些还在左右摇摆的人?,认清时局。缘何不?去?” 老儒生还欲驳斥,瞥见徒弟的眼?神,却又哑然。 少年垂首,闷声踱步到他面前,朝他深深一拜,不?言而明。 他是?预料到这结果的,真见弟子一意孤行,虽有不?忿,还是?拂过长袖,长叹着顺从道:“罢了。人?生在世,又有几人?摆得脱‘执迷’二字。你想去就去,我困不?了你。” 高观启愉悦笑道:“多谢老先生体谅。” 宋回涯摸着左腕,当年断裂的骨头如今已经长好,可别离的痛楚跟毅然的决心,还恍如昨日?。 稍作?细想,不?免对自己大失所望,感慨道:“师父叫我守住不?留山,我答应了。师伯叫我照顾两位师弟,我分明也答应了。昔日?允诺,竟都?成空言,一样也没做到。” 陆向泽知她是?对同门?师弟情义深重,是?以诸般职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无从释怀,亦不?必他人?开解,还是?说道:“如若没有师姐,我已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要说愧对,合该是?我。” 他叫宋回涯师姐,不?单是?因为顶着“陆向泽”这个身份。 当年跪倒在越州城外?时,他只?觉万念皆空,就是?来数十把刀将他慢慢割碎,他也全无所谓。 直到宋回涯在他面前问出那句:怕了?在冰冷雨水中,一剑浇了他满脸的热血。他才幡然醒悟:是?啊,他有什?么好怕? 他为何还要怕? 陆向泽想叫她明白,她多年所行所为不?该以“空言”二字概括,认真说道:“师姐,我在边关见过数不?清的失意人?。俱是?满怀壮志地来,苦闷悲愤地走,撞得灰头土脸了才明白,当今世道,所谓慷慨最不?值钱。万死赴难,不?过是?换得朱门?后的笙歌达旦。身在故土,却远似他乡之客。” 第079章 白云无尽时 雪后?初晴,四野明净,天空了无尘土,一碧如洗。草叶上凝结的?冰层,晶莹剔透,犹如天工雕刻的?琼玉。 素银的?长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马蹄在哒哒声踏裂冰面,严冬的?寒冷亦被繁华的?人烟驱散,在残年将去?的?欢欣中多出几分?火热。 陆向泽递上文书,在守城将士隐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耸的?城门。 古朴的?瓦檐上堆砌着梨花似的?积雪,街上行人成群,陆向泽担心马匹受惊践踏,索性牵住缰绳缓慢步行,一路过去?,所见楼阁巍峨、车马如流、金阶玉堂,诸般豪奢的?风光一时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无关外生死存亡的?悲凉。 陆向泽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换过一身衣服,再述完职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 尚在黄昏,日未落尽,街头两侧已是灯火通明。青楼酒肆前门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娇声中豪爽大笑。 陆向泽穿过嘈杂的?闹市,拐入一条冷清些的?暗巷,在路旁的?小摊上点了碗茶,悠闲喝着。 边上茶客说起了有关他的?风流韵事,他无聊听了两嘴,听得饶有兴味。后?几人又开?始压低嗓子,议论起近日城中甚嚣尘上的?传闻,猜测他的?身份。 陆向泽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走在去?魏府的?路上,街旁停了辆马车。陆向泽从昏黄的?灯光下走过,车上马夫立即跳了下来?,仓皇喊了一句:“陆将军!” 一身怀六甲的?妇人随即在侍女搀扶中走了出来?。 陆向泽回头,看了妇人一眼,妇人也看着他。 明黄的?烛火好似无数醉梦里的?春光,柔柔地照在二?人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女子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她立即拿手帕擦着脸,掩去?面上的?愁色。陆向泽低下头,朝她端正一礼,率先离去?。 边上侍女想将他喊停,被妇人抬手拦下。 几人牵着斜长的?影子上了马车,在夜幕中驶进铺着香气?的?长街。 回到?家中,妇人仍是止不住地落泪。 丈夫进来?,见她双眼红肿,坐在桌前定定地出神,忙冲上去?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谁人惹你伤心了?” 妇人叫他一问,情绪更是崩溃,抽噎着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了。一见面,我就觉得熟悉。骨肉分?离,第一次见面,却是谁也不敢相认,甚至连句寻常问话也说不出口。” 青年听得心惊,想叫她住嘴,见她伤怀难抑,又忍了下去?。 “我不该拦住他,本只?是打?算看他一眼,可实在是忍不住……他是我阿弟啊!”妇人捂着脸痛哭道,“季氏满门忠良,俯仰无愧,可是如今,在世人眼里,早已是断门绝户了。死的?无一善终,活着的?,也是迭经丧乱、颠沛流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莫非他们所图,是为一己私利?为何要遭这样的?报应?” 青年见状心疼不已,帮着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可手帕都?湿了,眼泪还好似流不尽。 妇人闭着眼睛说:“若我姐弟几人,注定了只?能失于风波、不得相认,我也无话好说。可是陛下无端召他回京,人还没到?,说他是反贼的?消息已传得漫天都?是了。反贼啊,怎忍心扣他这样重的?罪名??是要做什么?不就是想夺他的?命吗?” 青年皱眉,安慰说:“不过是些拿不出证据的?风言风语,朝廷岂会当真?” 妇人挥开?他的?手,激动道:“若是能拿出证据呢?他高家人敢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哪能是无的?放矢?这些年来?,他们想杀的?人,有哪个杀不成?” 说罢又低下头哀哀哭泣起来?:“我与他虽未尽过一日姐弟情谊,可到?底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若不是这次闹得满城风雨,父亲特来?与我坦诚,我还不知道自己原还有两个这样苦命的?弟弟。” 青年轻拍她背,听她哭诉,不发一言。亦难免有些怨怼,觉得岳父不该将妻儿卷入这场缭乱的?风波。 妇人看穿他的?心思,深深吸了两口气?,拔高声音道:“我是心疼我的?阿弟。一个投身草野、居无定所,一个戎马倥偬、百死一生。可又想想,天下百姓受苦的?何其多?我虽侥幸,没受过那些磋磨,可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纵我不是季氏的?人,我也是要替他们鸣不平。” 妇人侧过身,痛泣道:“我知道父亲为难,你也为难。你若是觉得我会拖累你,尽管舍了我吧,再别管我。”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怒色道:“你这样说,莫非觉得我又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 他放缓语气?,解释说:“父亲虽和而不流,无意偏倚,可他又不是什么糊涂人。陆将军此时回来?倒是好事,而今边关态势已在弦上,百年之争尽在一举,容不得半步退却。你宽心吧,无论如何,父亲是不能叫他在京城出事的?。” 妇人闻言,这才缓缓抹去?眼泪。 烛火透过窗格,在长廊照出一团团的流光。 陆向泽坐在石阶上,心不在焉地喝着酒,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哀哀叹出声来?。 魏凌生刚要停步,毫不犹豫地转身。 陆向泽哭笑不得,上身后?仰,半躺着叫道:“师兄,这就走了?” 魏凌生略显无情地说:“免扰了你悲春伤秋的?兴致。” 陆向泽今日非要拉着他谈心,感慨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师兄面对?师姐时,心里是何种滋味。总觉得利用了她,却在剐自己的?心肠。” 魏凌生走了回来?。 影子投在他身侧,颜色淡得像是湖中的?云月,声音也好似水流,听着有些渺远:“你是真心盼着她好,她也是真心盼着你好,为何觉得这是利用?” 陆向泽说:“可是师兄当初为她说媒,不正是想着,有朝一日,许要她来?帮我?” 魏凌生反问:“礼部?尚书家的?小郎君,难道不是个良人吗?” 陆向泽看着手中斟满的?酒水,杯盏中反着皎皎的?月光,如天在水,真假迷幻。他摇头说:“与此无关。” 陆向泽肩头一沉,身上多了件厚重的?外袍。 魏凌生冰凉的?手指擦到?他的?皮肤,倒冻得他一个激灵。 陆向泽坐正了些,扯住下滑的?衣领,正色问:“高观启什么时候来??” 魏凌生说:“在路上拖延个几日,也该到?了。” 万家灯火外,马匹穿过荒寂的?村落,踏上飘满枯叶的?山道。 日升月落,时间?倏忽而过。 离着京城还有一两里远时,高观启命马车停下,笑着同老儒生道:“就要进城了,还请周神医先下车,否则演不了后?面的?戏。” 老儒生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去?。 车厢再次晃动,高观启眯着眼睛望向对?面少年,笑吟吟地问:“后?悔吗?” 季小郎君正坐不动,冷静道:“不后?悔。” 高观启赞许:“很好。袭承了你季氏的?家风。” 季小郎君态度严峻地警告道:“可你若是因此害了我三哥,害了殿下,或是宋大侠,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高观启忍俊不禁,轻拍了下大腿,不正经地调笑道:“说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我这人啊,最怕的?就是世上有鬼。季小郎君可千万不要吓我。” 季小郎君饶是多年的?涵养都?有些忍不了面前这人的?无耻,学着老儒生拿眼尾斜人的?表情,冷冰冰地瞪他。 高观启正觉枯燥,故意想要捉弄,又得了季小郎君几个白眼。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的?护卫与守城将士起了争执,车辆迟迟过不去?。 见高观启不肯下车,守将面红耳赤地争辩几句,趁护卫不备,忽然上前,强行掀开?车帘。 高观启当即变了脸色,凌厉扫去?,冷笑道:“这位是我朋友的?亲眷,怎么,文书有假?要将他抓下去?盘问一番吗?” 那守将看清角落处的?人脸,当即侧身退开?,并不与之冲突,恭敬行礼道:“高侍郎说笑了,多有冒犯。请。” 马车这才得以放行。 远离城门后?,高观启敲了敲车厢,马夫受意探进头来?。 高观启吩咐道:“去?给?我那位好母亲送封口信,就说,大哥让我带来?的?人,我已经带进城了。可在城门处被魏凌生的?亲信认出,问她该作何安排。” 马夫仔细记下,应道:“是。” 高观启补充了句:“一定要先提我大哥,务必见到?她面,亲自说给?她听。否则她不会理你半句。” 马夫颔首,跳车离去?。一旁护卫接过缰绳,长鞭抽下,高声呼喝令行人退避,策马在街上奔驰。 就在临近高府的?长街上,十多名?身着布衣的?壮汉列成一队,拦住了马车去?路。 护卫急急勒停骏马,朝前怒喝道:“何人挡在路中,速速离开?!” 为首一人上前,作了个揖,彬彬有礼道:“多谢高侍郎千里迢迢护送我家小郎君归京,一路多有劳烦。家主思亲心切,特命我等过来?接人。改日备好厚礼,再登门道谢。” 说着就要上前抢人。两侧护卫当即暴怒,大骂一声,抽出身后?兵器,直指壮汉面门,意欲将人逼退。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高观启在车内懒懒开?口:“几位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怕是认错人了。马车里的?这位小兄弟在世上别无亲故,我心有不忍,将他带在身边照料。若要寻人,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未免太目无尊法。” 第080章 白云无尽时 书?房内,年轻的君王正?与留下的老臣商议未决的政务。 内侍弯着腰快步进来,附在青年耳边低语。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青年听得面色连连变化,忽白?又?忽青,视线在高清永与魏凌生之?间?来回徘徊,间?或不敢置信又?满是忌惮地掠过陆向泽,最后沉沉定在高清永的脸上。 青年似是征询,语气不大肯定地道:“将人带进来?” 见?几人皆未反驳,抬手一招。 金吾卫领着季小郎君走进殿门,一群老臣随之?骚动。几人错愕转向陆向泽,几人埋头充楞,还有几人如芒在背,焦灼不安。 青年不知如何开口,为难道:“这……” 高清永身后一名官员出列询问:“陆将军,可觉得此人眼熟吗?” 陆向泽面色如常地从人群中走出,与跪在地上的少年正?面相视,笑问道:“我与你认识吗?” 少年浑身打颤,畏惧地摇头。 陆向泽轻描淡写地说:“还以为是我不记事,看来的确不认识。” 那人问:“陆将军不觉得,这小郎君与你有几分相似吗?” 陆向泽扭头反问众人:“像吗?” 应声寥寥,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听着气势薄弱。 那官员嗓音浑厚地道:“陆将军当?真不知道这小子是谁?他就是当?年季氏的孽种,本?该处死,意?外被宋回涯劫走,侥幸活命至今……” 一人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当?年宋回涯劫囚一事已争论过一回,天南海北都有人说当?时看见?她在杀人,辨不得真假,便是无凭无证。怎么今日又?拿出来说?” 那官员说:“好,往事可以不论,那就先问问这小杂种,殿上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一个,像他那销声匿迹多年的三哥?” 一众老臣互相对视,交换眼神,面带愁苦地微微摇头。只觉悬了好久的刀,终于还是落下了。 另有一人出场,与他一唱一和道:“叶少卿这是何意??” “京城中早有传闻,陆将军的长相与当?年季氏失踪的那名乱贼极为神似。世事当?真如此巧合?恐难叫人信服。” 陆向泽失笑道:“风言风语岂能当?真?空口几句白?话,也敢搬到陛下面前?未免太过胡闹。”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高清永,只等他出声表态。认为他手中该有确凿凭据,能叫这二人无从辩驳。 可偏偏后者?一反往常,今日太沉得住气,好似被拔去?了满身尖刺,真成了个平易温和的老人。 此时受众人瞩目,实在不能继续装聋作哑,高清永方撑开眼皮,对陆向泽抛了个问题。 “陆将军从华阳城经过时,可有见?到我家大朗?” “没?有。”陆向泽神态倨傲道,“侍中为何会向我来讨要?儿子?该不是又?要?添我一条罪名,说我杀了高家公子吧?” 高清远说:“他失踪多日,我担心他的安危。” 陆向泽关?切地问:“即是如此,侍中为何不派人去?寻呢?” 高清永浑浊的眼睛了无生气地转动,眼角肌肉微微用力,闪过满是杀意?的寒芒。松弛的面皮向下拉扯,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厉。 他嗓音沙哑道:“昔年搜捕季氏叛贼时,留有几幅画像。” 陛下等了等,不见?他有补充,拧着眉头问:“仅是如此?” 不说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那草草几笔的人像,算得上什么铁证?换谁去?比,不定谁都能找出几分相似来。 高清永仍是那副不可莫测的高深模样?,收回视线,虚虚看着前方。 青年眉头皱得更紧,点名问:“卢尚书?,以你之?见?如何?” 老者?眼睛一闭,面上有淡淡的死意?,上前两步,诚惶诚恐地答:“陛下,臣并未见?过那逆贼,不敢胡言。” 青年又?指:“于老,你是见?过的,应当?还亲自抱过这孩子。” 老者?低下头去?再□□复地打量,才模棱两可地道:“若是仔细辨认,是有依稀几分相似。可世上相似之?人繁多,不足以论证。臣不知。” 青年抬起下巴,环顾一圈,问道:“还有谁有话说?” 下方臣子纷纷避开他的视线。 魏凌生此时才徐徐开口,仿佛看够了笑话:“季家的小郎君并非季知达亲生,是他夫人难忍丧子之?痛,从别处抱养来的。若是能看出与陆将军是一个模子……想必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 青年胸中怒火翻腾,已快冲溃理智,听见?这句讽刺,也不能再掀高半寸。 他见高清永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受魏凌生明?面相讥也不回应,终于认清他的心意。只觉被他戏耍,表情一片阴沉,也闷闷得不再出声。 数人见局势反常,都收敛起火气,又?平淡吵了几句,跟着偃旗息鼓。 一时间殿内竟鸦雀无声。 无形的暗流在空气中疯狂涌动,几欲叫人窒息。 内侍将腰弯得更低,目光紧盯着鞋尖,酷寒的天气里却沁出了满身的冷汗,连额上都湿了一片。 “押后再议。” 良久,上方青年强压住情绪,声线平坦地道:“先将人带下去?。” 他拿过一旁奏章,重新说起与农耕相关?的事宜。 待到临近午时,青年令众臣散去?,独坐在桌案后方,沉重几个喘息后,温和的面容中才爆发出狰狞的怒意?。 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砚台,凶狠朝地上砸去?,尤不解恨,抓过一旁的瓷瓶,一下摔了个粉碎,嘶吼道:“废物!儿子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他竟能忍住不管!这狗东西,身上难道没?有一根骨头吗!” 边上内侍吓得齐齐跪倒,伏低上身,贴住地面,瑟瑟发抖。 高清永从宫门出来,余光瞥见?高观启正?恭顺立在路边等候,装作视而不见?,只黑着脸从他面前经过。 高观启同是闷声不响,神色越发恭谨,紧随其后上了马车,朝高府驶去?。 卢尚书?好奇偷窥着那父子二人的背影,看得太过入神,平地绊了一脚,险些栽倒。 陆向泽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老者?抬手擦汗,正?要?道谢,看清他的面容,气愤将他手臂甩开,还用力掸了掸宽袖,誓要?与他撇清关?系。 走出几步,实在气愤不过,又?调头回来指着他骂:“哎呀你这……你这活祖宗!一日安生日子也不给?过!老夫今日起码叫你吓得短寿三年!还有你!” 陆向泽顺着他所指回过头去?,与魏凌生面面相觑。 老者?想起方才陛下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自己兢兢业业、竭诚尽节,到头来却晚节不保,被迫与陆向泽站了一边的贼船,满肚子邪火横生,看谁都想骂上一嘴,转而指着宫门前的金吾卫道:“尤其是你!无事生非!吃饱了撑的!” 那将士被他斥得呆在原地,嘴巴微张,茫然不已。 陆向泽尚在思索,魏凌生不以为然地道:“卢尚书?性情就是如此。你师姐以前与他对骂,还拔过他的头发。” 陆向泽顿时心生怜悯:那脑袋上本?也不剩几根头发。 后方又?有几位老臣相继走出,窃窃私语一阵后,似是总算琢磨出一些门道,看待陆向泽的眼神已与先前不同,大有刮目相看的震撼。错身而过时,还盯着他喃喃慨叹:“想不到,真想不到……” 比起阴谋算计,高清永居然也会棋差一着。 另外那头,马车在高府门前停下。 高夫人一直等在门口,来回踱步,见?人影出现,开口便问:“那贱种什么时候去?死?” 高清永周身气场低迷,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怒焰滔天,脚步直直向前,充耳不闻地往厅堂走去?。 妇人被他脸上的戾气慑住,又?看见?后方的高观启,冲去?抓住他的衣襟,尖声问道:“你大哥呢?” “大哥?”高观启惊讶问,“大哥没?回来吗?” 妇人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细长的指甲用力抠进他的肉里,涂着铅粉的皮肤白?得惊人,癫狂咒骂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早盼着他死,小畜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见?面的人是你,是你跟宋回涯合谋杀了他,是不是?” 高观启迷惘道:“母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妇人拉着他的衣袖往里拖拽:“你给?我进来!你敢不敢与你父亲对峙,说成岭的死与你无关?!” 高观启睁圆眼睛,顾不上屈辱,声线颤抖着申辩道:“我只是收到了大哥的信件。他并未向我解释那少年的身份,也未同我详述他的绸缪,只是托我将人拿下,火速带回京城,交予大理寺卿。我本?想守在木寅山庄,拖延陆向泽几日,等候父亲回音,可大哥催促我即刻启程。我权衡再三,实在对缘由一无所知,怕误了父亲大事,只能先行回京。” 妇人分明?不信,质问道:“那信呢?” 高观启无辜道:“烧了。这样?重要?的东西,我哪里敢留?” 妇人面上全是怨毒的恨意?,字字带针:“好!好!这一路上,倒是叫你将借口找周全了!” 她转身扑在高清永的腿上,凄声控诉道:“老爷,你万不能轻信他的谎话,成岭是你的亲儿子啊!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来给?他公道?!” 高清永一连灌下两杯冷水,用力闭了下眼,问:“谁人知会的金吾卫?” 妇人见?他这幅神鬼莫近的凶相,不免也有些发慌,眼神闪避,攥紧袖口,往后挪去?,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我是……” 第081章 白云无尽时 高观启走出大门时,脸上半边已经肿起,清晰可见的四条指印,红得好似热铁烙上去的,从唇角一路鞭至耳后。 护卫跟上车厢,从柜子里翻出一瓶伤药,高观启鼻翼翕动,拒绝道:“闻着味大。不用了。” 护卫打湿一条巾帕,让他敷在脸上,见他恹恹地靠着车厢休息,无力说话,便出去对驾车的同?伴打了个手势,复又?朝宫门赶去。 车内暖香正浓,熏得人昏昏欲睡,车子在一阵嘈杂人声中停了下来。 高观启睁开眼睛,眸光烁亮,一片清明,大步跳下马车。 走进书?房时,年轻的君王正趴在地上,一脸郁郁地弹着面?前一堆黑白色的棋子。 高观启行了一礼,得他敷衍的一个挥手,提起衣摆跟着席地坐下。 青年仰头冲门口的内侍点了点下巴,侍奉的宫人倒退着走出门外,只?留他二人在场。 高观启两指按住面?前的一枚黑棋,朝青年手边的位置推了出去,青年随意抓起一把散落的白棋,与?他在空地上胡乱落子。 高观启陪他玩了一会儿,见他快失了兴致,才开口道:“陛下还在生闷气?” 他半边脸疼得麻木,导致咬字有些?含糊。 青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对着前方?痛骂道:“那帮老东西?,平日里装得何其冠冕堂皇,好似忠心于我,一腔赤诚,只?差指天誓日了!可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人就跪在这地方?,这个位置,他们?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全在东拉西?扯,甚至帮着魏凌生说话!” 高观启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对面?这位正在抱怨的青年,将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收入眼中,不时点头应和。 他与?这位君王幼年相识,脾性相投。自认该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比魏凌生这位血脉相连的族兄看?得更深。 这青年,说他恶,他并没有那般暴戾嗜杀的秉性,有时听得民生疾苦,心绪感怀,还会哀哀落下两滴眼泪。 可若以为?他善,那也是荒唐。这位君王从不将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天下的百姓于他眼中不过伏倒的草芥,可生可死,独独不能挡他的路。天下的道理加起来,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利益。 他有种?无知的残忍、漠然的冷酷。多少人叫他纯良憨厚的外表给欺骗了,连魏凌生曾经也天真以为?,他能学好,做一位仁君。 高观启想到这些?,心头便有种?抑制不住想要冷笑的冲动。 他低眉敛目,忧心忡忡道:“陛下这次怕是误会他们?了。” 青年转过脸,眼神中有些?许不满,无声质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高观启收拢地上散落的棋子,将黑白分于两侧,情真意切地与?他细细解释:“陛下,陆向泽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五年前,陛下要将他五马分尸,想来那几位老臣也不会多说一字。 “可惜啊,这几年里,魏凌生给他最精锐的士兵、最勇猛的部伍,送去源源不绝的粮草与?兵器,助他在边地筑起坚不可摧的城防。多年绸缪,如今陆向泽已杀出了无上的威势跟民心。杀得北面?胡人退避,群小伏首。大梁多年受辱,能争得如今态势,实乃万难。朝中老臣即便心向于陛下,亦得受其所迫,容忍这二狼的野心。莫说他们?,实不相瞒,连我父亲也是投鼠忌器的。” 青年以手肘支撑,慢慢坐起身来,瓮声瓮气地道:“人不是你带回京城的吗?” 高观启生怕他误解,一股脑地澄清道:“我带那孽种?回来,是为?应我大哥的嘱托,可我在城中遇上陆向泽的人马,亦不敢当面?挑破,便是顾虑于此?,怕他们?以民意缚了陛下手脚。岂料那帮金吾卫来得太快,为?首将领根本不听我的劝阻,威逼着我将人带走。当时我就预感不妙,陛下您心胸坦荡,容不得这等?污邪手段,果然正正着了这两个奸人的道了。” 青年不停翻转着指尖的棋子,追悔已是不及,更是愤懑。 “经此?一着,叫魏凌生在朝中立下威势,我父退却,不少原先摇摆的臣子,怕都要向他投靠。”高观启放低了声音问?,“陛下,今日是谁作主,将那小子直接带到殿上来的?或是谁在陛下身边吹的耳旁风,才叫您一时失策?” 青年思?忖许久,闷声说:“大理寺卿此?前与?我提醒,说近日城中会有不小的风波。高家?敢放陆向泽的消息,定然备好了后手。届时我只?需借力而为?,便能杀去魏凌生的气焰。今日要带人上来,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我以为?是你父亲的谋划。” 高观启笑容微妙:“原来是他。” 青年漫不经心地点着身前棋子,片刻后犹疑道:“可他是我的心腹。” “心腹?”高观启接过他手中的棋子,举在半空,嗤笑说,“血缘亲情尚不足信,‘心腹’二字又?有几分重量呢?能压得住人心鬼魅吗?” 见青年若有所思?,高观启语重心长地多说了句:“陛下,大理寺卿之位多的是良才可以坐,唯有二心之人留不得。这消息根本不是我高家?传出的,他若真是有心之人,就该提醒陛下审慎才是,而不是连事态都未明晰,就在背后怂恿挑唆。” 青年抬头与?他对视,像是才看见他脸上的红痕,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心疼地问?:“你爹打的吗?下手这么重?” 高观启抽了抽嘴角,落寞笑道:“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心肠歹毒,连手足兄弟也可以见死不救的人。” 青年迷糊道:“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高观启说:“陛下以为?,季氏那几个余孽的下落是从哪里查出的?魏凌生手眼通天,多年来瞒得密不透风,为?何突然就闹得人尽皆知了?是我大哥从几位江湖游侠的口中探听出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才明了背后真相。” 高观启捂着自己红肿未消的脸,情绪复杂道:“只?是他太过胆大,以为?身边有一应高手定能保他周全,执意留在华阳城里,还正面?遇上了宋回涯。部署完几件要事后,再没了下落。如今想来,怕是叫陆向泽给暗杀了。魏凌生见瞒不住,索性将计就计,才有了今日种?种?。” 青年当即愤愤不平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也能怨得了你?二郎,你没错,是你爹太偏心!” 高观启闻言,既大为?感动又?很是惆怅,万种?委屈无从分说,紧抿着唇角说:“陛下,世上也只?有你会认为?,这是我父亲的错。” 青年靠近过去,与?他并着肩安抚道:“二郎,你是个聪明人,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最懂朕。” 高观启胸膛起伏,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青年弯下腰,去看?他的表情,担心他是哭了。见他只?是皱着张脸,怏怏不乐地出神,遂握了握他僵直的手。 青年曲起膝盖,愁眉苦脸地问?:“二郎,你说,那个姓季的小杂种?该怎么办?” 高观启不假思?索道:“放了。带他回京,是最大的错误。既不能毙命,本不该亮刀。应将人牢牢藏在手里。” 年轻的君王抉择不定,又?去拨弄起面?前的一堆棋子,说:“可他是季氏余孽,放虎归山,我总是不安心。若是再出一个陆向泽,该如何是好?” 高观启恢复过来,反问?他:“陛下,哪里是山,谁又?是虎呢?如今宋回涯与?陆向泽都在京城,想要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铲除那小子,只?怕会弄巧成拙,平添事端。陛下若实放不下,将他送出京城,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想来陆向泽不敢明目张胆地遣人护送。伺机杀那么一个废物,轻而易举。死在外头,总与?陛下不相干了。” 青年问?:“宋回涯何时回来的?” “与?我前后脚。”高观启说,“这一路她都溜猫逗狗似地跟在我身后,所以我才笃定她别有用心。陛下如若沉不住气,只?怕又?要中他们?圈套。您但凡一动念头,狭隘短视的帽子就得落您头上了。” 青年还是忧虑摇头:“当年宋回涯便是这样逃出生天的。” 高观启耐心地说:“是我父亲太小觑不留山了。可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不留山了。” 青年终于被说动,转而问?:“你手上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高观启将收拾好的棋子抓进瓷罐里,风轻云淡地道:“谢仲初虽然死了,可树下的猕猴都还在等?着吃饭呢。猛虎擒兔,亦尽全力,陛下放心。” 青年点头,与?他一起收拾满地的狼藉,抬头朝他露出欣慰的笑脸:“二郎,只?有你是真心为?了我好。” 高观启动容道:“士为?知己者死,只?要陛下肯信我就好!” 二人聊到傍晚。青年要留高观启用饭,被高观启委婉推辞。 出了宫门,路过一队卫军时,高观启停下步伐,勾唇笑道:“告诉你们?郎君,恶人我替他做了,我想要什么,相信他心中清楚。静候佳音。” 第082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坐在马背上,因困倦不住点着脑袋,身?体歪歪斜斜地就要摔下,总在关键时刻被宋回涯一把拽回。 天色未亮,二人便在城门外等候,随人群缓缓向前挪动。 冬日?的晨风有种浸骨的寒意,宋知怯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呼吸的缝隙,闭着眼睛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又一次睁开眼,人已?被提着后衣领站在一座朴素的宅院前。脖子里?透进几缕冷风,冻得她不住哆嗦。 宋知怯笨拙擦去唇角口水,将帽子一寸寸往上推去,看清眼前的景象,一脸痴傻地问:“这是哪儿了?” 宋回涯牵着马进去,答说:“进城了。” 宋知怯小声?嘟囔道:“我好像没看见城门。” 她扭头在两侧转了一圈,发现京城也没哪里?不一样。两腿发软,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又开始打盹。直到一屁股后翻下去,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爬进院内,将门掩上,发现宋回涯已?打来两桶水,自发坐到炉灶前烧火,帮着将东西整理下去。 二人尚在清扫院中灰尘,外头竟有客来。 宋知怯抱着扫帚跑去开门,见外头站着个面容极为俊秀的男人。 她也跟着师父见过不少样貌出众的青年才俊,就是两位师叔,风姿仪表已?俱是卓群,可骤然对上面前这人,还是有种被晃了一眼的错觉。 这人五官精致,气?质恬淡,看着拒人千里?,举手?投足中又有种别样的风流,颇有些不真实。 宋知怯初初惊讶后,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善,可看了许久也没记起是谁。 男人亦极有耐心地站着,歪着头由她打量。 宋知怯忍不住先问:“你是谁啊?” 郑九提起手?上的两壶酒,笑道:“听闻宋门主进京,特来拜会。” 宋知怯大惊,指着他道:“你是那?天那?个——” 她一时想不出合适形容词来,光记得对方割下谢谦光脑袋,面无表情?地扔进背篓,说要拿去亡妻坟前祭奠的阴森形象了。 哦,还有将她摔得眼花耳鸣这一状。当日?身?上撞出的几块青紫,现在还没好全呢。 料不到是这样一个仪容俊爽的人,一时龇牙咧嘴,脏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宋回涯听着声?音走?出来,随意打量两眼,不客气?地往他手?里?扔了块麻布,热情?邀请道:“原是旧友来访,快快请进!” 郑九当下都想走?了,见她二人已?打扫得差不多,无奈轻笑,只?能挽起袖子过去帮着干活。 宋知怯准备关门,探头一看,发现后面还紧跟着一人。是位体格健硕,虎背熊腰的武夫。 这人宋回涯是记得的,正是当日?驾车来接人的马夫。 男人手?上也提着袋东西,快步上前,照猫画虎地朝宋回涯一礼,不等招呼,自发轻车熟路走?进门去。 见宋知怯主动朝他递出了一把扫帚,更是毫不见外地出手?捏住女娃肩膀,用巧劲往上一提。 他以内息顺着根骨走?了一圈,发现这小娃儿资质着实一般,不禁嘀咕道:“宋门主为何?会收这样的徒弟?” 宋知怯还没回过神来,壮汉已?经松开手?走?了。她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遭人奚落,眨了眨眼睛,追上去好脾气?地说:“我自然也有过人之?处,才能入我师父的法眼。” 宋回涯笑着旁观。 壮汉一脸新奇,问:“哦?你有什么本?事?” 宋知怯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壮汉不疑有它,刚弯腰靠近,就见一拳头朝自己面门揍来。 到底是江湖上混出过名堂的高手?,只?微一偏头便躲了过去。 见宋知怯面露悻悻,壮汉登时抱胸得意道:“好鬼精的小女娃。可惜你这黄豆大点的拳头,就算真砸到爷爷脸上,也不过是蚊子叮了挠痒痒。何?况你还打不到!” 宋知怯气?得跳脚,鄙夷道:“那?么大个人了,欺负我一小孩儿,可真要脸面!” 说话间,外头又来一客人。小院陡然热闹起来。 瘦猴似的青年两手?空空,嬉皮笑脸地迈过门槛,与宋回涯抱拳问好:“居然是我来得最晚。久仰久仰。” 这人身?材矮小,落步极轻,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有股不正经的流气?。正是当日?那?位假扮泼皮的侠客。 今日?他换了身?稍显整洁的衣衫,可浑身?的气?质依旧像是个玩世不恭的无赖,该是个真正跑江湖的浪客。 宋知怯正憋闷着无处发火,见这一个个怪人都往家中来,随意逮着一个便找茬,尖锐刺道:“不愧与你这莽夫是朋友,嘴上登门拜访,连个礼物都不带。” 青年无故遭一顿冷讽,备好的客套话都没来得及说,诧异地朝她看去。 宋回涯不温不火地叫道:“宋知怯。” 宋知怯惊觉自己得意忘形,又露了本?性,说了句极不妥的话,当即朝着青年连连大礼作拜,告罪道:“对不住!对不住大侠!我这人嘴巴坏,乱说话,大侠莫与我见怪。” 转头欲跟壮汉也道声?歉,可见到对方那张颇为欠揍的脸,纠结片许,仍是有些扯不下面,委屈巴巴地道:“师父,是他先骂我的。” 瘦猴当即了然,笑着打圆场道:“哪里?要这般客气?定是这莽汉失礼在先。在下沈岁,江湖上也叫我无常风,学的腿上功夫,跑得比常人快些。宋门主随意,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 那?边壮汉悠悠一句:“身?长只?有六尺高。那?短腿抡起来是快得没影。” 沈岁额头青筋暴突,脸颊两侧微微鼓动,看得出后牙槽都快咬碎。若不是碍于宋回涯在,怕是已?一脚将那?壮汉脑袋踢得没影。 沈岁嘴唇翕动,无声?骂了两句脏话,为表大度控制着嗓音,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宋门主!” 宋回涯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弄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轻轻“诶”了一声?。 宋知怯也躲到她身?后,死死抱住了她的大腿。 “这厮——”沈岁指着壮汉,笑容扭曲地揭穿道,“这厮从?前就是个烂赌鬼,空有一身?蛮横力气?,可偏生不长脑子。年轻时运气?不错,沉迷赌坊,后来叫人做局害了,败光家财不说,连命也险些赔上。郎君替他还了债,为逼他戒赌,说他如若再犯,就杀了他。” 壮汉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 沈岁不留情?面地点破:“他左手?只?剩三根手?指,是因死性不改,被郎君按着剁了。后来又禁不住他人蛊惑,酒后看朋友作赌,跟着押了一两,被郎君发现。郎君说他留着双手?还有用处,若真砍了就没必要再活,于是叫人照他肚子捅了几刀,生生死死地折磨,这才长了记性改好。江湖上的人拿他取乐,都只?叫他赌鬼。” 宋回涯听着,一时有些惊愕,不知该作何?评价,试探问道:“所以你死心塌地跟着你们家郎君,是求什么?报复?” “报复?我为何?要报复?他是我恩人啊。”赌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郎君又没捏着我小命,我若要走?,他不会拦。正是因为拿我当朋友,才费尽心思地帮我戒赌。他要下不去死手?,我至今还是瘫烂泥。” 宋知怯还是头一回见到对自己也能如此?毒辣的狠人,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知道不该赌啊?” 赌鬼两手?环胸,坦率道:“我知道啊。” 师徒二人一齐哑声?,没了话好说。不大理解他有这份毅力,当初又为何?会沉湎于赌博。 赌鬼有感而发,恳切说道:“好赌的人,就是骨头贱。莫赌。” 他弯腰,一指点在宋知怯额头,凶神恶煞地吓唬她道:“若是哪天你这小丫头也误入这歧途,我可以帮你。” 宋知怯看了看自己手?指,坚定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这二人互相抖落完对方底细,想起还有一位同?伴,默契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郑九正细致地在一旁擦拭桌案,将打湿的麻布拧干,折成方块,察觉到视线,冷淡瞥向正闲聊偷懒的几人,只?觉他们都有些碍眼,索性端起水盆往屋内走?去。 宋回涯顷刻觉得郑九周身?闪耀着浩然正气?的光辉,该是全江湖里?最正常最高洁的好人。 这才是淤泥里?的清荷,深潭下的明珠啊! 宋回涯摸着徒弟脑袋,叮嘱道:“往后你要恭敬叫他九叔。” 宋知怯心悦诚服地点头。 壮汉心生嫉妒,指着自己问:“那?我呢?” 宋知怯口快:“赌鬼。” 壮汉:“……” 沈岁幸灾乐祸地大笑,一拍额头,想起什么,朝宋回涯道:“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既来拜会,还是备了礼物的,只?是没有带来。郎君曾赠过我一块不错的精铁,只?是我这人不善把弄刀枪,所以一直闲置。不知宋门主的徒弟惯使什么兵器?我托人打完送来,当是见面礼了。” 宋知怯两眼发光,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太贵重了吧?” 沈岁说:“算不得什么。留着白白浪费,换做金银,又拂了郎君好意,不如赠予不留山,卖个脸面。” 赌鬼震惊怒喊:“你来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感觉自己真心错付,惨遭小人背叛,吸了口气?,痛心控诉道:“来时你叫我等别太殷勤,届时被人拒了面上不好看!” 第083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埋头思?考的功夫,院内无人接话。这猝不及防的安静叫众人都有了些许尴尬。 沈岁先按捺不住,过去?用手肘推了推郑九,频频以眼?神催促。赌鬼则捏着喉结,一声声清嗓干咳。表情有些殷勤。 宋回涯瞧见几人小动作,笑?着看向郑九。 郑九被?沈岁一把推上前,也不纠结,过去?打开自己带来的两壶酒。 宋回涯刚要说这里没有能待客的器具,那边赌鬼自己备了,从纸包里翻出?几个杯子,一圈摆在院落中间的桌子上。 宋回涯在几人示意中过去?落座,端起酒杯在鼻间闻了一下,但没有喝。将杯子放回桌上,手背轻敲,示意几人明?说。 郑九酝酿着开口,拐了个大?弯,问:“宋门主要在京城留多久?” “不清楚。”宋回涯说,“我在等。” 郑九:“那之后呢?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听?他这番旁敲侧击,顿时?明?白了,笑?道:“你想跟我回不留山?” 郑九爽快承认:“想。” 宋回涯却是有点笑?不出?来了,神色中沾上一抹黯然,说:“可?这世?上,没有不留山了。” “我等景仰的不留山,难道只是一座山头吗?那山是一直是在的,可?却无人能撑得起门户。江湖里只认‘宋回涯’这个名字,而非不留山百年的声名。” 沈岁的声线略偏尖细,尤其是在他情绪激动时?,说出?的话纵是无心,听?起来也好?似是在争吵。他粗鲁地?挤上前,端过一杯酒仰头饮尽,抱拳郑重道:“宋门主所?立之地?,无论是哪处孤野老林,深僻荒山,都叫不留山。” 郑九平和道:“我见宋门主收了个徒弟,若不是我错想,该是宋门主自己有一份重振师门的愿景,所?以今日厚颜前来,问个答案。若宋门主不弃,郑九愿效劳左右,以报旧恩。” 赌鬼见宋回涯好?似无动于衷,也是急了,直截了当道:“我几人的来历,方才都与宋门主说清楚了,不是什么名门子弟,过往更称不上光彩。不是无处可?去?,只是漂泊久了,想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宋门主看不看得上?” 宋回涯指尖转动着酒杯,对着沈岁问:“你杀过多少人?” 沈岁正色道:“很多。” 宋回涯:“杀过平民吗?” 沈岁犹豫片刻,如实道:“杀过。可?都不无辜。” 宋回涯无波无澜地?问:“为什么?” 沈岁的五官本算不上周正,这番踌躇斟酌的模样瞧着更像是在奸猾算计。 他天?生长了一张不讨喜的脸,性格再不果决,难免受人误解。 他若想取信宋回涯,大?可?先随意编个谎话出?来诓她,可?深思?熟虑后,只是摇头。 “好?吧。”宋回涯摊开双手,温声道,“你也看见了,我身无长物,囊空如洗,就算今日真的心血来潮,建出?个山门来,这样的地?方,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沈岁姿态放得很低:“我并无它?求,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宋门主用的上,我都可?以。” 宋回涯笑?说:“屈才了。” 她还是问:“为什么?” 沈岁从没觉得这么难熬过。宋回涯的执着追问像是要将他的真心从胸膛里生剖出?来比量。 可?他根本没什么能与人说道的志向,只有一地?拿不出?手又抛不掉的可?悲尊严。 空气要在肺部炸开,人好?似矮了一头。他感觉自己低进泥里,努力伸长了脖子,才艰难吐出?一句:“我想叫人看得起。” “呵呵。” 沈岁听?见了宋回涯的笑?声,分不清那里头的意味,面色刚一下涨红,又听?她说:“我也是。” 沈岁狐疑地?抬起头。 “我最初学武时?,正是因为这个。”宋回涯的眼?神并没有他以为的鄙夷,反是一片柔和,“我收这徒弟,也是因为这个。一只蝼蚁想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样,不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能做到的,都是了不起的人。” 沈岁仿佛一下子痴傻了,心脏剧烈乱跳,震得他晕头转向。喉结蠕动,唇角缓缓翘起,浑身暖洋洋的失了头绪。只飘着视线,看天?看地?、看花看树,满脸俱是飞扬的光彩。 郑九一杯酒在手中端了半天?,绵着眼?皮,像是魂游天?外,此时?才举起轻抿一口。 宋回涯又转向赌鬼,客气道:“其实我很奇怪。你若不觉冒犯,我想问你个问题。” 赌鬼忙行?了个夸张的大?礼,恭维道:“宋门主随意。只要不问我家中钱财藏在何处,我定知无不言。我这人也不像沈岁,最不在意的就是那张薄薄的脸面,您尽管问。” 宋回涯说:“不留山在江湖上其实只剩一角空名,以我浅见,兄台活得恣意,既没什么难解的遗恨,也没有什么未展的报复,不必来就我山门。” “我当是何事。”赌鬼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我不聪明?啊。” 宋回涯正在思?考他这意思?是不是在骂自己,赌鬼又道:“可易九是个聪明?人。郎君谋算精深,你师弟亦有大?宏图在身。他们都觉得你能成事,我自然得跟着你。旁的事我不擅做,但跟着聪明?人能少犯错,这点道理我还是晓得。” 他爽朗笑?道:“说不定哪日,我能捞个功成名就呢?谁还没个指望?” 他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羞赧挥手:“喝酒喝酒!” 宋回涯不由笑?道:“这位好?汉,谁说你不聪明??” 郑九垂下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一脸等待考校的期待,轻笑?着问:“是要轮到我了吗?” “不用了。我与你合眼?缘。”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短短几字,说出?来居然有种?沉甸甸的重要:“不留山从此,又多了三人。” 郑九谦虚颔首,高举酒杯,隔空与她相敬。 沈岁与赌鬼本在欢喜陶醉,强忍着才没在脸上表露,转眼?见他们两个一副酒逢知己、心有灵犀的模样,那点志得意满里就多出?了股浓烈的酸味,怎么都不对劲了。 二人本是势不两立,见面就要撕咬两口的关系,这会儿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地?靠在一块儿,开始交头接耳,声音大?得满院的人都能听?见。 沈岁拿腔捏调地?说:“易九真是长了张好?脸啊,任谁来也能与他投上眼?缘。” “是啊。我可?不像易九,靠着张脸四处留情。”赌鬼挺直腰背,可?惜太过不学无术,一时?想不起“洁身自好?”四个字,舌头打结地?转了圈,骄傲地?说道,“我干净!” 宋回涯再大?的定力,都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郑九对他二人那不学无术的空空脑袋显然习以为常,听?着他们变脸似的挤兑,也不过气定神闲地?随声附和:“是。” 可?惜这并不能叫沈岁满意,青年恼羞成怒道:“谁要听?你说是?我们又不是在同你说话!” 宋知怯没在理他们,自顾着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掰起腿,弯着腰朝鞋底看。 她总觉得先前踩着了什么东西,走起路来不舒服,定睛分辨了会儿发现是块冻硬了的狗屎,于是从地?上捡起根木棍将它?挑了下去?。 宋知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回过头,就见郑九闭着眼?睛,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 边上赌鬼同是绷着脸,紧抿的唇线写满了此刻一言难尽的心情,后才悠悠吐出?一句:“师侄……你可?不能这样。” ……她这就成师侄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认真想了想,诚心问:“你们走路能不踩狗屎吗?街头巷尾可?那么多野狗呢。” “我不是说这个……”壮汉吸了一口气,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有辱斯文!” 宋知怯不屑扯扯嘴角。 斯文?她连斯文俩字都写不端正,还能怎么辱了它?了? 她见几人聊完了,拍拍屁股走上前,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打听?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赌鬼说:“跑江湖的啊。” 宋知怯脸上写满了操心:“跑江湖也不能天?上掉钱啊。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 她觉得不留山的前景有些渺茫,招进来一窝的穷鬼。想到苍石城里那帮吹嘘自己是大?人物的江湖客,每日跟地?痞流氓似的到处打秋风,脑门不由一抽一抽地?疼,捂住嘴惊呼道:“不会是靠讹人吧?!” 几人深感羞辱。沈岁与赌鬼争先恐后地?道:“你这小丫头,怎么污人清白?!” “我等虽长相丑陋,可?也是有气节的!你拿我们与谁做比对?” “你怎么不说说你师父,是靠的什么挣钱?” 宋知怯张大?嘴巴,正要畅言——她师父几次赚钱……脑海中闪过血腥的几幕……似乎比讹人还要可?怕,都是在杀人之后。 她猛地?沉默了,嘴唇跟着颤了颤。 那两人审视的目光一下射到了宋回涯身上。 宋回涯也是懵了,但混乱中更想不起自己过去?是靠什么谋生,只感觉这盆黑水泼在背上,比六月的飞霜还要冤屈。 好?在此时?郑九说了句话为她解围:“宋门主一剑千金难求,只要点头,多的是人为她奉上金银财宝。可?宋门主不慕荣华,视金钱为外物,自然也不会钻营此道。” 师徒二人如蒙大?赦,顶着冷汗用力点头,无端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第084章 白云无尽时 去得不巧。 宋回涯提着剑翻上墙头时,高观启家?中正围了许多人。 听着像是在兴师问罪,骂得正是火热。 宋回涯光明正大地从?厅堂门口经过,挑了处远离人群的窗户,干净利落地翻身,跳进室内,再借着轻功,壁虎似地游上横梁,爬到他们头顶了,都无人察觉身边又多了道影子。 高观启坐在正中,蔫头蔫脑?地由着人骂。 为首气?势汹汹的,是个比高观启要年轻些的男子,宋回涯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叫“二哥”。 宋回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托着下?巴与高观启遥遥对上了视线。 后者若无其事地挪开眼,唇角轻抿,露出些许烦闷的神色。 高三郎以为这是对他,勃然大怒,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剑,一把指向?兄长的鼻尖,暴跳如雷道:“高观启!我大哥那几名护卫的尸首已经挖出来了,里头唯独少了我大哥。如若人真是宋回涯杀的,她要我大哥的尸骨做什么?何况那些人身上的伤,根本就不是剑伤!就算你百般抵赖,我也?知道,此事断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高观启闷声不语,低下?头去。搭在桌案上的手蜷曲成拳。 宋回涯知道,此刻他才是真的不胜其烦。 高三郎看着他这幅死?气?沉沉、任人宰割的模样,怒火几乎要将胸口烧穿,恨不能真将人一剑捅了。五指握得发?白,长剑猛然一挥,劈在旁边的花瓶上。激愤中开始口不择言,只为羞辱。 “母亲早提醒过我,说你这人阴损狠辣,最擅诈伪,此前势弱,不得不求庇于我等,才肯伏低做小,装得一派纯良,实则狼心狗肺,不念恩情。我还不信,总是为你开脱。原来是我眼瞎,竟没看出你是条长着毒牙的恶犬!” 高观启木然不动。 青年又骂:“你真是心思深沉,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一点错来。若不是大哥死?了,我还在拿你当亲兄弟。” 他在高观启耳边怒吼道:“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烂货!所以才会将自己送上绝路。你们就是蛇蝎,一肚子歹毒的心肠!杀了我大哥,你还想独自快活?痴人说梦!我告诉你,早晚我也?要将你大卸八块,送去地府见你那早死?的娘!” 宋回涯本欲作壁上观,在暗处盘腿看了许久,见高观启今日只缩着脑袋装孙子,反看得她心头憋闷,忍不住哂笑出声。 堂内众人皆是大惊,仰头朝上看来,才发?现她悠闲坐在梁上,肩上搭着把剑,不知来了多久。 护卫当即抽刀拔剑,将年轻男子护在中间,警惕呼喝,问她是谁。 宋回涯漠然无视,双眼只盯着高观启,冷言冷语地嘲讽:“高观启,你这孬种,平日怎么不知你如此窝囊?狗叫人踹了,尚知道龇牙咧嘴地咬回一口,你现下?这等废物的模样,真是连条拔光了牙的野狗都不如。他骂你的那些,倒是在夸你。” 高观启眼神凶戾地朝她斜来。 他脸上的掌印还未消去,多出成块可?怖的青紫,瞧着比先前更?严重了。 宋回涯挑眉,放肆笑道:“高侍郎,几日不见,你这张脸倒是变得比以前顺眼多了。” 高观启压抑着吐出一字:“滚。” 宋回涯气?笑道:“你冲我凶什么?只敢对我耍本事?我宋回涯是哪一点叫你瞧出了好欺负?见到我时叫嚣得何其厉害,结果叫人一只爪子就给摁死?了?这是你爹还是你弟?真有本事,就拿出平日的一分傲慢,教训他们。” 几人听她自报家?门,挪动脚步围得更?紧,头皮阵阵发?麻,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唯恐惹恼了他。 高三郎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那股高涨的怒意,推开挡在面前的不知谁人的手,向?她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我大哥?” 宋回涯懒得拿正眼看他,在掌心拍着剑,不以为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找我问话。” 她压低上身,朝青年勾勾手指,嚣张挑衅道:“你大哥,是我杀的。你想如何?” 底下?一干护卫不敢大意,反带着青年退了几步。 宋回涯张狂大笑:“原来也?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废物。” 青年从?未忍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指着她厉声警告道:“这,是京城!” 宋回涯看着他,淡淡道:“我,是宋回涯。” 那不可一世的口气,带着极尽强烈的蔑视,似乎将什么都说了。 青年手指抽搐了下?,就算周围高手如林,还是本能的生出些恐惧。停在半空的手臂收也?不是,抬也?不是。 宋回涯提剑站起身来。下方众人如临大敌,几欲扛着人夺门而逃。青年也?是呼吸一窒,碎步朝后方躲去。 宋回涯指着高观启,道:“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的一个对手,与我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没个奈何。你们这般折辱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传出去,损我脸面。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滚。” 护卫片刻不留,当即架起青年朝外奔去。出了大门,才听见青年不算响亮的一声咒骂。随即坐上大马,落荒而逃。 等人走远,那跟泥塑似毫无反应的人才活了过来。 高观启站起身,眼神带着噬人的凶戾跟血光,声线颤动道:“一个下?贱的野种,也?敢道我娘的不是!说起忘恩负义,他姓高的也?配?他高清永一个乡野出身的泥腿小子,见了我娘还得卑躬屈膝,生出来个小杂种,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凤凰,居然飞到我娘的头上!” 他黑着脸往外走,顺手搬起一张椅子砸在门上。额头上的青筋涨得紫红,让人怀疑会不会马上爆裂开来。 宋回涯跳下?横梁,用手一撑,身轻如燕地翻过窗户,越到高观启面前,背靠着回廊的一根长柱,抱剑冲他点了点下?巴。 高观启气?得发?昏,无暇理会,径直从?她身边穿过。 走过拐角,高观启停步回头,见宋回涯绕着柱子转了半圈,还在背后看她。 高观启将怒火压住,呼吸平顺了些,说:“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知之明地笑了一下?。 “你不去见你的好师弟,来我这里做什么?”高观启阴阳怪气?地道,“你之前不是还说杀我吗?” 那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宋回涯左顾右盼,说:“你这里有好戏看啊,一个个敲锣打鼓的,可?比我师弟那里有趣。” 高观启一点就炸,犹如被人抓了尾巴:“所以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 宋回涯说:“什么叫看笑话?我方才可?是真情实意地帮你了,若不是我仗义执言,你还要再听你那三弟多少骂?” “仗义执言?!”高观启咬着这四?个字,气?得笑出声来。 他转身往回廊外走了两步,坐到石阶上。几次长长的吐息,后背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宋回涯见他终于冷静,跳到他对面,弯着腰笑道:“怎么样?我的名号起码能帮你剩下?多少麻烦,阴魂可?没这本事吧。” 高观启掀开眼皮,不咸不淡地扫去一眼,说:“可?惜了,你又不是我的人。” 宋回涯赞许点头:“说明你这人不喜欢做白日梦。” “你……”高观启气?不顺,又实在没心力同她吵,别过脸说,“罢了。” 宋回涯退开两步,在他院中闲逛,漫不经心道:“怎么,听起来你似乎还有些遗憾。不会是想跟我宋回涯做朋友吧?” 高观启说:“若是你宋回涯想与人做朋友,在这世间,想必没有人会不高兴吧?” 宋回涯这样的人,招人恨,也?招人忌惮,唯独不怎么招人讨厌。 他问:“我与你算是朋友吗?” 宋回涯从?上至下?扫了他两眼,似是评判,觉得他马马虎虎能与自己够上点关?系,大方道:“狐朋狗友吧。” 高观启问:“那你是狐狸还是狗?” 宋回涯一点便?宜也?不给人占,机敏道:“我是朋友,你嘛,即是狐狸又是狗。” 高观启也?不生气?,只嘲讽地低笑一声。提起拖在地上的衣摆,拍了拍灰尘,盯着宋回涯的眼睛说:“宋回涯,你这人,素来喜欢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我?”宋回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这人吧,嘴巴毒得很,倒是不怎么喜欢说谎。你误解我就罢,居然觉得讨人喜欢?”她指指脑袋,“你是不是方才孙子装久了,这里出毛病了?” 高观启问:“吃饭去吗?” 宋回涯不假思索跟了一句:“你付钱?” 高观启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嫌弃道:“不要这样一副穷酸样,跟我走吧。” 宋回涯见他是往门外走,跟上去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府里没厨子?” 高观启说:“府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 他领着宋回涯,直接进了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刚坐下?点完菜,跑堂又小跑着过来敲开雅间的门,将陆向?泽引了进来。 高观启不见意外,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说:“我请客,陆将军赏脸,不如一起坐下?吃两口?” 陆向?泽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疏离道:“当不起高侍郎的贵客,我师姐的账自然有我付。” 高观启笑说:“清官自然不能和我这样的贪官比。反正花的是高家?的钱,陆将军客气?什么?” 宋回涯听着觉得有理,说:“对,让他付。” 陆向?泽欲言又止,将话憋下?,走到高观启的对面落座,也?不动筷,只盯着面前的人。 第085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是吃过了来的,没什么胃口?,陪宋回涯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侧着耳朵去听外面隐隐预约的曲声。 屋内香气浓得有些呛人,边上碳火烧得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烘得人微微冒汗。 陆向泽见师姐闲来无聊,抽了桌上那细口?瓷瓶里的一枝梅花来玩,才开口?说:“季小郎君那边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城。但周先生要等到你来才肯走。” 宋回涯了然道:“好,明天我去送他们。” 她把梅花插回去,见陆向泽坐着不动,又不说话,闹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与他对视片刻,问?了句:“你师兄呢?” 陆向泽说:“在下?面。” 宋回涯:“……??”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朝下?面张望,未见到街上停着什么马车,又直觉魏凌生不是那种?会在天寒地冻里执拗等待的性格,何况早过去那么长?时间,多半是陆向泽在开她玩笑。 她听见的片刻竟有几分?当真。 陆向泽不紧不慢喝了口?酒,长?长?“哦”了一声,耐人寻味地道:“师姐心中?,原来还是有在记挂师兄的。” 宋回涯过去照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欠打?。你也别吃了。” 她出去叫了跑堂上来,将几碟干净的饭菜收拾进食盒。走下?楼梯,被从大门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定睛一瞧,看见个十?分?意外的身影,不由脚步定住了。 魏凌生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上,面前只摆了壶茶。茶水上已?没了热气,该是等了又等。目光斜斜向外,看着街上车来人往,不知在想什么。 宋回涯下?意识转头,错愕瞪向陆向泽。 不等她将谴责的话说出口?,陆向泽先行抢断道:“师兄说,不想跟高侍郎一起?吃饭。高侍郎走了之后,师姐让我先吃,我当是师姐叫我闭嘴。后来我说了师兄在下?面,师姐不信。” 宋回涯:“……” 陆向泽将自己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便说:“我先走了,去给师侄送饭。” 宋回涯硬着头皮上前,扯出个笑容,喊:“师弟。” “我在。”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等人叫他。 这一声殷切的应和叫宋回涯那些打?好的腹稿都流空了,搬不出理由解释,似乎都不合时宜。 魏凌生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怨悱,反是体贴道:“我坐在这里想事?情。” 宋回涯招手示意跑堂过来换壶热茶,在他对面坐下?,笑着问?:“想什么?” 魏凌生说:“想师姐。” 宋回涯又是词穷:“哦……” 魏凌生眸光半掩,温和的注视中?有种?郁郁寡欢的幽沉,又缓缓说道:“我在想师姐,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伙计领来热茶,先给二人倒了一杯,擦了把桌面将茶壶放下?。 宋回涯说:“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师姐会说过得很好。”魏凌生摇头,“可?我知道不是。” 宋回涯先前在雅间里喝了酒,没感?觉到醉意。此?时一杯热茶摆在面前,水雾腾腾而上,倒叫她有了些虚实难分?的迷乱。 她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笑说:“师弟不必替我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确实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魏凌生听了,受情绪波动,低下?头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想压住喉咙里的痒意,却是将眼?泪都逼了出来,脖颈上的皮肤跟着泛红。 宋回涯将他面前的水推过去。 魏凌生之前坐在门边吹风,耳朵、手指,都被冻得一片通红,摸到茶杯的瞬间,手被烫得抽动了下?。紧跟着握紧,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声音变得嘶哑,听着叫人伤心,像克制不住流露出的一丝情意,说:“没有旁人用我担心。” 宋回涯想,从前的魏凌生应该比现在要擅长?花言巧语得多。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千回百转的思虑,最后还是零零散散,几经宛转。 魏凌生只是喝了口?茶,可?看他眼?中?软柔的微光,倒像是醉了。 他说:“我刚上不留山时,其实不喜欢师姐,也不明白为何师叔为何要破例收你做弟子。师父常在嘴边提起?你,叫我多与你学,我很不服气。” 宋回涯听得新奇:“师伯叫你跟着我学?我少时的确顽劣,他自己都时常想抽我一顿。” 魏凌生回忆道:“师父说,我出身豪阀,蒙祖上厚荫,从未受过世人贬毁,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好的,可?受不了挫。我就好比是天下?剑客都喜爱的那种?宝剑,最优等的材质,最出色的匠师,可?是过刚易折。宁愿争得玉碎,也不容风雨。但是,师姐不一样。” 宋回涯静静听着,含笑道:“他说的是我的好话吗?” 魏凌生说:“忘了。” 宋回涯:“忘了?” “没听进去。当年太过目中无人。”魏凌生说,“只记得师父当时的意思,大约是说,若是天塌下?来,师姐就算跪着,也能将它顶起来。有师姐在,他从来放心。” 宋回涯不禁有些鼻酸。 魏凌生端起?剩下?的半杯冷茶,下?意识就要喝,宋回涯伸手将他的杯子按住,说:“茶都凉了,就不要喝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凌生顺从地跟着她起?身。 走到外面,才发现不知何时日已?近暮,夕阳余晖照着高楼,地上飘着枯落的黄叶,屋檐、街巷,都犹如铺满了金灿的华光。 宋回涯起?初是抱着剑走,走了没一段,发现有人在古怪地打?量她,于是将剑放下?,提在手里。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姿势累手,索性将它背到了身后。 可?手里少了些东西,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将它取回来,抱在怀里。 魏凌生莫名笑了出来,笑容很是生动,带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宋回涯放缓脚步,歪过脑袋看他,问?:“怎么?” 她以为魏凌生是在笑她不停地摆弄长?剑,也笑着道:“兵器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就是碍手。不过剑还是稍稍比刀要好,比弓也方便。” 魏凌生感?觉从前的宋回涯又回来了,言语变得流畅,有种?明烈的真诚:“我想跟师姐说说好话,见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师姐其实不会与我生气。就算是在盘平城里,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师姐也没对我说过什么狠话。” 这话宋回涯听得自己都迟疑了,她当时没有说吗? 魏凌生道:“可?我又怕师姐不信。怕说得太多,师姐会觉得不耐烦。” 他说着忽然停顿下?来,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宋回涯说过的那些狠话了。 可?很快又叫他自欺欺人地忽略过去,嘴里道:“师姐待我极好……” 他求什么,宋回涯总是替他去做。可?他从不敢直白说明。要拿仇怨、利益、恩情,诸多的借口?,用花言巧语装饰成最漂亮的理由,才敢宣之于口?。 宋回涯说他一句虚情假意,又是哪里有错? “收到师姐那封信,其实我读不懂。”魏凌生看着宋回涯的样子,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许多年里他都分?不清,他对宋回涯的防备,究竟是因为对她的怀疑,还是因为自己的薄情寡义。 “有时候我想,若是师姐什么都清楚,不过是在骗我、哄我,是不是从没瞧得起?我过?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有些话自己也没想明白,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回涯停下?脚步,唤了声“师弟”。 魏凌生紧张得放慢呼吸,全心全意地等她开口?,却只听她散漫地一笑,态度轻佻地调侃:“师弟,你这样说,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魏凌生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的人影在霞光中?斑驳涣散,分?成许多道重叠的影子。 宋回涯抬手指了指。 魏凌生偏头看去,才发现是到自己家了。 陆向泽脱去了外衣,一身热汗地倚在门口?,嘴里咬着个馒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二人,一脸写着“可?算回来了”的表情。 宋回涯的关切看不出破绽,一如往常地温和道:“师弟,外面冷,回去吧。” 魏凌生定在原地,神色恍恍惚惚,好像还有翻江倒海的心绪要说,可?宋回涯不由他理清楚,甩了下?手里的剑,搭在肩上,洒脱地转身走了。 宋回涯走到远处,走到安静的地方,感?觉今天连风都有种?莫名的安闲,停了一下?,低声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喜欢听魏凌生说这些哄人的漂亮话。 他的眼?神总是能轻易叫人相?信,此?刻他的温情中?有着连绵的情意。 似假还真的事?情演得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就像魏凌生明知她劣迹斑斑,却又觉得亏欠她更多。其实宋回涯骗他,比他骗自己要容易。 可?要问?什么喜欢……他们这种?草野浮沉的亡命人,何必多余地刨根问?底。 岁末景短,夜来梦来,过了许久才到第二日天亮。 宋回涯依约去接老儒生出城。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魏府后院,就见陆向泽独自躺在回廊上晒着太阳。 宋回涯过去拿下?他盖在脸上的书,奇怪问?:“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陆向泽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道:“病了。” “你病了?”宋回涯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气壮如牛,委实没看出半点虚弱的端倪,将书扔回他怀里,揶揄道,“是昨天晚上头发多掉了几根,还是没有胃口?少吃了半碗饭?” 第086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熟门熟路地翻过高墙,在前院转悠了一圈,没找到人。正觉纳闷,绕过回廊一路深入,才?在湖边看?见个静坐的?背影。 湖中仅剩一片凋残的?枯荷,颜色苍黄,折断的?老茎直挺挺地杵在水面上。湖水一片深绿,稀稀疏疏地浮着从?别?处飘来的?落叶,偶尔才?有一抹金黄的?鱼尾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宋回涯站在他身后,探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干巴巴地问,“看?水吗?” 高观启回过头,给她的?不?解风情递来一个鄙夷的?白眼。 这?一照面却是将宋回涯给惊到了。 面颊消瘦、唇色惨白,全然不?见往昔的?光鲜,不?比身前那几片雪压霜欺的?干荷好上多少。不?过短短数日未见,衰颓得像是变了个人。 宋回涯嘲谑道:“你父亲是开坛做法,招个阴魂来缠你了?演得这?么像。” 高观启说:“我做事?,几时不?用?心??” 他将手里的?鱼食都洒下去,拍拍手,提起一旁泥炉上正热着的?酒。 宋回涯见他半条手臂的?肌肉都在发颤,以致于连个酒杯都握不?稳,一口?酒送不?进嘴里先洒出去一半,古怪问道:“你病了?” 高观启嘴里没句人话,张口?就是奚落:“是啊。想?是跟那病痨鬼说了两句话,被?染了病气。” 宋回涯一听就知道他说的?病痨鬼是谁,听不?顺耳,呛声道:“也可能是你坏事?做尽,报应来了。” 高观启还有心?情说笑:“你小看?我了。世上若真有报应,我做过的?恶事?,可不?是病一场能抵得消的?。” 说着不?忘带上他的?好父亲,一块儿骂上几句:“高清永更是挫骨扬灰一百次都嫌不?够。该一次次受尽极刑,一遍遍地生不?如死。” 他说着又?喝一口?。喉结用?力滚动,艰难将酒水咽下。 宋回涯半蹲下身,皱眉道:“你生病了,还喝那么多酒?” 高观启笑容苍白:“疼啊……宋回涯。” 宋回涯觉出不?对,两指按住他的?酒杯,说:“你中毒了。” “是啊。”高观启笑说,“宋大侠真是慧眼如炬,这?么快就瞧出来了。” 他这?张嘴是真招人烦,死了想?必都能自己修炼成精继续骂人。 宋回涯想?抬腿踹他一脚,见他半死不?活,又?怕直接将人踹死。跟着坐了下来,拿剑碰了碰他胳膊,问:“是高夫人替她儿子报仇来了?” “呵。”高观启哂道,“她是恶毒,却没那个胆量,还得是高清永那畜生才?能这?般丧心?病狂。我真是等不?及要杀了他!” 宋回涯亦是开了眼界:“人活得久了,是能见到不?少新鲜事?。天底下居然还有你们这?样的?父子?” “父子?”高观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宋回涯靠近过去,兴致盎然道:“哦?怎么说?” 高观启满脸鄙夷之色:“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无耻寻的?一个借口?,有什么好说?” 嘴上还是痛快骂道:“高清永算个什么东西?而今位极人臣,忘了当初是乘的?我娘的?东风。我娘素来瞧不?起他,觉得他心?胸狭隘,即便真的?得志,也掩不?去一身小人之相。是我外祖父,极为欣赏他年?轻时的?才?情,定下的?这?门亲事?。本以为,他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小小泥鳅,喂得再肥,翻腾得再厉害,也惊不?起多少的?风浪。岂料,呵,他还有能乘风化龙的?一日。” 高观启提及旧事?,冷静被?掀翻在滔天的?恨意中,目眦欲裂,呼吸急促道:“我外祖父一去,高清永小人得志,再无顾忌,将他藏在乡下的?逃生子给带了回来,明目张胆地让我喊他大哥。那野种也配?后来谋得权柄,更是将那贱妇杨拾春也接了过来,只为羞辱我娘。他摧眉折腰半辈子,纵然爬得再高,也在我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只想?叫我娘屈从?服软,同那贱妇一样,对着他卑躬屈膝,好满足他可笑的?自尊。” 高观启没有血色的?脸庞因愤怒烧出了一片薄红,了无生机的?暮气也随之淡去,重新有了活人样:“那畜生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娘在家中偏院埋伏下的?一百刀斧手。可惜他真是命不?该绝,这?样也能叫他侥幸逃过!” 宋回涯眼皮跳了跳,也遗憾拍了下腿。 高观启咧嘴狞笑:“我年?幼时,高清永待我也是有几分慈爱的。全因彼时我不过是个孩子,他也尚未有今日这等野心?,所以勉强能匀出几分?真心?,分?我一些。后来我长大了,他自知自己作孽深重,拿我当催命的仇人、悬梁的刀刃。等那贱人在他耳旁吹了几次风,他慢慢就说服自己,真觉得是我娘先对不住他。笑话。” 宋回涯听他语气,竟品出了几分爱恨交织的味道,意味深长道:“高观启,你不?会还在留恋过去那段虚伪的?父子情深吧?那你可当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 高观启斜睨着她,眸中带着未散的?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只恨他当日怎么没死?真是阎王都厌他三分?,懒得收他!” 他举着酒刚凑到嘴边,被?宋回涯拿剑一拍,脱手飞了出去,下意识后仰身形,免被?酒水泼上,宋回涯的手已伸了过来,两指稳稳接住杯盏,一滴不?漏地拢回酒水,又?全部泼了出去。 高观启有些恼火,额角更是抽疼,吼道:“宋回涯!” 宋回涯将酒杯往他怀里一扔,敷衍应道:“吵什么?想?死的?话,不?必拉我作陪了。” 高观启唇齿干涩,舌尖满是浓重的?苦味,动了动嘴皮,又?自知吵不?过耍起无赖的?宋回涯,拂袖起身,冷哼着朝侧面凉亭走去。 宋回涯霸占了他原先的?位置,长臂一伸,朝他勾勾手道:“给我个杯子。” 高观启忍无可忍,抓起石桌上的?一个空杯朝她砸了过去。 奈何病骨支离,衰残无力,这?一动作反叫自己乱了内息,险些晕厥,捂着胸口?缓缓坐下,好半晌才?缓过劲。 宋回涯这?人蛮横无理,抢了他的?酒不?说,见他受疼痛煎熬,还在那边幸灾乐祸:“啧啧啧。” 高观启喝了两口?冷水,感觉胸肺处的?痛感更重,从?喉咙滑落的?液体?好似小刺密密麻麻地刮着,疼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气闷片刻,闭着眼睛叫:“宋回涯。” 宋回涯盯着面前的?湖泊,三心?二意地应:“说。” “如果?……”高观启停顿稍许,视线模糊地望向对面的?人,问,“如果?,我是你师弟,你会不?会不?顾危险地来救我?” 宋回涯毫不?犹豫地说:“会。” 高观启说:“就因为我是你师弟?” 宋回涯转过头去看?他,斩钉截铁地答:“对。” 高观启莫名其妙地发笑,笑得肩膀耸动,呼吸紊乱,像是快要断气,才?挤出一句:“宋回涯,你这?个回答听起来,真是叫人不?甘心?。” 宋回涯的?语气像是故意要给他添堵:“不?可能的?事?情,谁让你自己还要多想??省点功夫,求让自己多活两日吧,免得大仇未报,人先死了。” 高观启该是真痛糊涂了,听着宋回涯这?般不?客气的?话,安静了没一会儿,仍不?死心?地问:“那如果?,能叫你自己选,你还会选他做师弟吗?” 宋回涯好笑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如果??高观启,你脑子也病了?” 高观启执着地问:“要是有呢?” 宋回涯还是笃定地说:“会。” “为什么?”高观启紧紧盯着她,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宋回涯半张侧脸的?轮廓,他忌恨地道,“我以前觉得你很愚蠢。别?人要么求财,要么求名,而你什么都没有,只为了一声‘师姐’,就替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为什么?” 宋回涯笑容洒落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世上什么都能找得出理由吗?有人做事?要先计算好坏,至于我,不?过全凭开心?不?开心?罢了。” “你为他去死,你还开心??”高观启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匪夷所思地追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宋回涯一手提起酒壶,一手捞起佩剑,缓步走向凉亭,煞有其事?地道:“我这?人吧,最喜欢听好话。我师弟能哄我开心?,我一高兴,就帮他做事?。” 高观启当她是懒得找借口?,故意用?胡说八道来搪塞他,还是捧场地鼓起掌,吹嘘两句:“宋大侠威武不?凡,绝世无双啊!” “太虚伪了。”宋回涯在他对面坐下,挑剔道,“何况这?哪算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实话,实话你都说得这?般言不?由衷,说明你心?底分?明是瞧不?起我。还关心?我喜欢谁?不?必白费那心?思了。” 高观启叫她的?厚颜无耻给逗笑了,浑身充斥着没由来的?烦躁,也懒得与她继续掰扯,生硬说了句:“我可真是冤得慌。说了你也不?信。” 随即就要离开,免再受一肚子气。 宋回涯将剑横在桌上,朝他招招手。 高观启百般不?情愿,走出凉亭了,还是返身回来。 宋回涯揉了揉唇角,扯出个算得上和善的?笑容。 高观启朝后退去,正要骂她不?要做这?种瘆人的?表情,隔墙外一道清亮的?嗓音先传了过来。 “二哥!”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能听出来人的?热切。 第087章 白云无尽时 郑九的家里没几把正?常的椅子,宋回涯收着两腿,颇为?憋屈地坐在一张小凳上。 她想同人说说话,可宋知怯顾不上理她,郑九也没什?么闲暇,她百无聊赖,只好自己翻了?东西吃。 院墙外有棵歪脖子老树,被风一打,簌簌地往下?飘半绿的叶子。宋回涯吃了?个半饱,拿起扫帚去扫墙边的落叶。 郑九这也觉得她碍眼,眼珠盯着她转了?两圈,开始轰赶道:“你要么回去,要么坐着别动。” 宋回涯冤屈地喊:“我?没出?声啊。” 郑九用木棍指了?指:“你徒弟的眼睛都快长斜了?。” 宋知怯本?在那?儿默默地哭着,闻言又一下?子笑出?来?,呛得自己恶心犯呕。 宋回涯:“……”这孩子别是把脑子给练坏了?。 郑九摆了?摆手。宋回涯见?自己在这里徒遭人不待见?,很?是没劲,干脆走了?。 宋知怯脉脉望着师父离开,呜咽了?声,有种前程昏暗的感觉。 郑九从屋内取出?一套暗器,坐在太阳底下?,细细地磨着刃口。 日光逐渐高?升,可始终没什?么暖意,影子随流云虚虚实实地变幻,北风去了?又来?。 在宋知怯以为?郑九已经忘了?自己的时候,男人放下?手,说了?句犹如天籁之音的话:“可以了?,休息吧。” 宋知怯痛嚎一声,烂泥似地趴了?下?去,不再动弹。 郑九单手轻巧地将她拎起,扔进屋里。等她换了?身衣服,支使她去买些菜回来?。 宋知怯巴不得能出?去,两手捧着将银子接过。 郑九想到她平日性情跳脱,脾气一上来?嘴上没个把门,今日见?师父回来?,别是说漏了?嘴,特意叮嘱一句:“出?门去的时候,不要叫人知道你是宋回涯的弟子。” 宋知怯在大事?上极有分寸,只是年?龄小,又会?卖乖,常叫人误以为?天真无知。她点点头,挎上篮子,脱缰野马似地往外冲。 出?了?小巷,宋知怯就有些走不动了?,两腿跟灌了?铅一样地沉。她将竹篮挂到脖子上,扶着墙壁蹒跚地往外挪。 走到一半发?现走过了?头,前街人声鼎沸,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鼻子动了?动,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是将肉炖到软烂,掀开锅盖,在热气蒸腾一瞬间随之四溢开来?的酱香。 宋知怯馋得不行,顺着味道找过去,在一间酒楼的门口蹲下?,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饭菜。 她数了?数怀里的钱,心思飞到九霄云外,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哐啷的声音,还有东西砸在了?她的手上。 附近的乞丐眼明手快地冲上前,捡走滚远的几枚铜钱,但不敢靠近了?明抢。宋知怯迟钝地从脚边拿起一枚,在手上看了?会?儿,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身朝对方扔了?回去,大怒道:“谁要你的赏钱?你瞧我?哪里像个小叫花了?!” 给她扔钱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儒雅男子,五官周正?,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可眼神颇为?淡漠,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跟威势。 宋知怯刚骂完,就有些害怕,因为?那?男人背后还跟着个护卫。虽站着未动,可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 这动作她太熟悉了?,每个高?手都是这样“嗖”得一下?,就能射出?把暗器来?,取她的小命。 宋知怯本?能地想逃,可腿脚发?软,根生在原地不能动弹,要不是冬天的裤子穿得够厚,怕是能清楚看见?她的两条短腿正?抖如筛糠。 武者在等着男人的指示,而男人在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宋知怯回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睛,有种野兽般的求生直觉——她若是现在转身就跑,下?一刻就该被砍倒在血泊里。 她感受到脖颈上的青筋正?有一股股强劲的血流往上冲涌,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视线,声音低了?点,将竹篮取下?挎在手臂上,又重复一遍:“我?不是小叫花。” 男人迟缓地有了?反应,开口问:“那?是老夫误会?了?,你蹲在门外做什?么?” 宋知怯确实饥肠辘辘,极度恐惧也没叫她忘了?饿,嘴里的口水不自觉地分泌,说话前先吞咽了?一下?,才很?有骨气地道:“我?是想吃,可我?不是要饭的。” 男人对着她,不知是想到了?谁,眼角肌肉微微绷紧,消沉的表情中闪过一抹追思。 宋知怯见?那?护卫的手慢慢从腰上收回,小心调转方向?,准备溜走。 男人开口挽留:“小姑娘,当是赔罪,我?请你吃顿饭,如何?” 听他说得和颜悦色,宋知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走上前去,大度地说:“我?爹叫我?别吃什么丢来的食物,可既然你是给我?道歉,那?我?也得给你薄面,还是能吃的。” 男人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舒展,气质变得慈和,说:“坐。” 宋知怯乐颠颠地爬上座椅,挽起袖口,开始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记起道谢,朝边上人扯出?个明媚的笑容,喜气地拱手:“多谢爷爷!您可真是个大善人!” 男人放下?筷子,已不打算吃了?,只端着面前的一杯茶,吹开热气,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女童。 宋知怯个子矮小,这半年?里吃饱穿暖也没蹿个儿,衣服套了?厚厚的几层,更显得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过于削瘦,加上皮肤表面发?黄的老茧,俨然是个从小吃苦的人。 护卫不解地俯下?身,在男人耳边询问:“老爷?” 高?清永抬了?下?手,算是拒绝。护卫才按捺住心绪,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高?清永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我?爹是唱戏的,不过现在不怎么唱了?,在家里给人缝衣服。”宋知怯连篇鬼话信手拈来?,说着主动凑过去,两手掀起棉服上修补过的痕迹给他看。 宋知怯胆肥起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只要对方不是动手就打,她一张嘴能侃得神仙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热诚笑道:“要不我?给爷爷您唱一曲儿,算抵了?我?这顿饭钱,您看好不好?” 高?清永说:“可以。” 宋知怯当即爬到椅子上,照猫画虎地摆出?个唱戏的架势,像模像样地唱了?一段。到后面因时间太久不记得词了?,嗯嗯啊啊地瞎掰了?几句,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大笑。 她也不怵,笑嘻嘻地跳下?来?,晃着腿与男人搭话:“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高?清永说:“我?来?看我?的儿子。” 宋知怯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是条长街,又天上地下?地找了?一圈,嘴里的东西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高?清永都没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脸上见?到“节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摇头说:“他没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气:“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讨厌你吗?” 高?清永沉下?脸,失望道:“是,他非常讨厌我?,从不听我?的话。还杀了?我?另外一个儿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高?清永的话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缓缓道:“我?大儿子死了?,可实际上,我?更多是生气,却不怎么伤心。” 他说完,将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脸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宋知怯也在观察他的表情,脸上的惊骇没有半分的作伪,脑子飞快转动,忽地灵光一现,耷拉着眉眼说:“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也不伤心。” 高?清永眯起眼睛,讶然道:“为?什?么?那?不是你娘吗?” 宋知怯掰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没心没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当然流不出?眼泪。” 这话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态,是想能有人帮他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冷血无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觉得什?么血缘就能换来?亲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红的,谁能看出?不一样?要我?说,真心才能换真心。可我?爹就不这样觉得。我?若这样说,他只会?觉得我?……唉,他会?打断我?的腿哩。” 高?清永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她的说法,怅然道:“他从小不养在我?身边。等我?将他接回来?时,他已经比你还大了?。虽愿意对我?亲近,在我?面前殷勤,可总觉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爱一个,见?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儿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儿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厉害。主动找了?话题,胡天胡地地瞎扯。将自己那?些年?当小叫花听来?的故事?,跟他说了?几件。 高?清永意兴阑珊,没怎么搭话。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就占了?她起码一半的胃口,此时肚里有点噎得慌,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高?观启喝了?口水,将杯子放下?,回忆道:“我?幼时家贫,进京赶考时,连双布鞋也买不起。我?母亲给我?织了?六双草鞋,我?从乡下?一路过来?,鞋子都磨坏了?。停在一家客栈外休息的时候,里面的人朝我?扔来?一串铜钱,与我?同村的书生,拍着桌子大声哄笑。” 宋知怯觉得这些人的贫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种贫苦。能念得起书,算什?么走投无路? 第088章 白云无尽时 姑娘见赌鬼半途被宋回涯拦住,坐在摊位上与其攀谈起来,似乎已将她的嘱托抛之脑后,引领而望许久,仍旧不见人起身,情急下?主动跑了过?来。 又担心会冒犯二?人,在数尺之外?停住脚步,攥着袖口焦急踱步。 宋回涯甩开赌鬼,到她身前,率先开口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姑娘有些不敢信眼前这位笑容和熙的女子?,就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宋回涯,又许是觉得?没?有那般巧合的事?情,正要找的人,恰在咫尺回首外?。 温婉的面容上闪过?诸多困惑,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听?懂她的话,又确认了遍:“宋门主?” 见宋回涯点头,才火急火燎地道:“我们郎君出事?了。前几日,宋门主走了之后,四姑娘又回来了,带了夫人身边的几名护卫,在府里好一顿翻找,没?找着证据,就说是要给郎君医治,强行将人给带走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这可怎么是好?” 宋回涯早有预料,是以没?有太过?惊讶,却不明白对方此时来找自己?能做什么。尚在思?忖,就见赌鬼在她对面一阵挤眉弄眼,遂波澜不惊地问:“可他是被带去了高府,那里如何也算是他家,我能有什么办法?硬闯进?去不成?” 女子?这几日吃过?无数的闭门羹,以为她也是要推诿,心急如焚,就要跪下?,被宋回涯一只手托住。 姑娘面色煞白,低哼出声,疼得?脊背蜷缩,宋回涯意识到是握住了她的伤处,瞬时将手松开。 赌鬼怫然变色,粗着嗓子?暴怒道:“他们还打你了?!” 姑娘顾不上疼,只是无助诉道:“郎君这些日子?病得?厉害,久不见好,断不了汤药,是京城里都?知?道的事?。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四处求了一圈,都?不敢管,才来麻烦宋大侠。就怕过?个?几日,高府抬出具尸体来,推说郎君不治而亡,我等能拿出什么证据?” 赌鬼见她感触落泪,哭得?凄惨,忙将巾帕从怀里抽了出来,口拙嘴笨地许诺道:“你先莫哭,郎君出事?,我们几位兄弟岂能袖手旁观?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会由他无故死了,你只管回去等消息,我定能给你想出办法。” 宋回涯也说:“你容我想想。” 这已是极好的答案,女子?知?道凡是宋回涯答应了的事?,就没?有潦草作罢,最坏也有个?结果,感激涕零,连声道谢道:“多谢宋门主!多谢宋大侠!” 侧了个?身对上赌鬼关切温热的眼神,恍惚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也与他行了一礼。 姑娘粗糙抹去眼泪,错步上前,要替宋回涯拎那袋煤炭。 宋回涯抬手虚挡,说:“赶紧回去吧,别叫你们夫人知?道你来找我,否则势必又要迁怒。” 姑娘欠身应是,还是将汤钱付了,取出银钱放在桌上。 赌鬼眼波盈盈地望着女子?背影,就听?宋回涯狗嘴里吐出一句:“郎有情妾无意啊。” 他气得?跳脚,大声驳斥道:“你胡说!” 他将女子?没?接的巾帕塞进?怀里,用手按住,红着脖子?争辩道:“她只是救人心切,才对我生分?了些。可我告诉你,我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虽不及郑九那小白脸长得?漂亮,那也是道貌岸然。” “道貌岸然?”宋回涯受不了这帮目不识丁的家伙了,“你跟我徒弟一起找郑九上课去吧。” 赌鬼死不悔改,嘴硬道:“怎么了?难不成赌爷我还能是个?正经人?装出的做派,怎么不叫道貌岸然?” 宋回涯正要弯腰去取地上的煤炭,就见长街的尽头,横停了一辆马车。 车前站着名武夫,隔着人群与她遥遥对望。 赌鬼用手虚挡与她耳语:“郎君自有打算,只是不好叫她们知?道。我与易九那厮过?两日要去探探,宋门主你若有意……” 武者?一步踏出,如猛虎争食,势不可挡。 宋回涯跟着朝前冲去,一脚踩下?,冰面碎裂的声音如银瓶炸破,瞬间蔓延出蛛网似的裂缝。 街上被撞开的路人发出尖锐的叫声。檐上凝结的冰霜被太阳融化,顺着瓦片滴落下?来。 女使驻足,摸了下?自己?冰凉的后脖颈,在惊叫声中抬起头。 宋回涯已到她身后。 空中劲风烈烈,二?人皆带着蓬勃的杀意。 只差了一把剑的距离。 那武者?屈指成拳,正中女使腹部,宋回涯的左手也抓住女使的肩膀,将人朝后倒推。 赌鬼大声咆哮,冲上前将倒飞出去的女子?接住,扶着她躺到在地。 武者?来不及收势,宋回涯的右手手肘已砸中他的脊背,将他轰然击倒在地。 这一招一式的切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息,周遭人群来不及散去,惊恐中摔倒大片,四肢并用地朝远处爬去。 女使被壮汉抱在怀中,嘴里呕出两口鲜血,张着嘴说不出话。赌鬼点住她的穴道,抱起她朝医馆。 宋回涯抓着武者的头发,迫使他将头抬起。 男人的脸砸在冰面上,被崩裂开的冰刺扎得一片血肉模糊,眼神已有些涣散,满嘴是血,扯出个?阴森的笑容,一板一眼地传话道:“宋回涯……你是有本事?,天下?第一的剑客,京城里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可你不是自诩侠义吗?往后你活一日,我就杀一人。就从你身边人杀起,且看看是你的心狠,还是他们的命硬……你若真有慈悲心,就该自刎谢罪,给我儿偿命……” 宋回涯面如寒霜,松开手,武者?半睁着眼睛滑落在地。 街头的马车已不见了踪迹。 宋回涯走出一步,看向自己?握紧的手。 手心空空如也,没?有那把长伴身侧的佩剑。舒展开手指,掌心沾着粘稠的血,在昏昏光色中飘散出白茫的热意。 “宋回涯……”地上武者?撑着口气,此时竟还能笑出声来,“世上对错,从不看道理,只看拳头……你在等什么?” 宋回涯垂首看他,眸低一片漆黑,脖颈上青筋崩出,脸上却扬起一个?森冷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好。” 马车内,高夫人的后背紧紧靠着车厢,面上是一片后怕的惊悸。等车轮滚滚远去,不见宋回涯来追,才虚脱地吐出肺部浊气。 她端起桌上茶水,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喝得?太急,水泼上她的衣襟。她慌乱去擦嘴边的水渍,唇上的胭脂随之被她抹花,嘴角是一片模糊的艳红。 她将滚落脚边的茶杯踢飞出去,低声安慰自己?道:不怪她挑衅宋回涯。身为人母,谁又能忍得?了杀子?的仇人,一日日在自己?眼前逍遥? 想起自己?枉死的亲儿,妇人又是痛彻心扉,混杂中泄恨的快意,捂着脸哭道:“我儿……你们这群贱种,全都?该死!” 脚步声急急穿过?回廊,停在门前。 手尚悬在半空,桌案后伏首的人先开口问道:“怎么样?” 陆向泽将手垂下?,快步过?去关上窗户,阖紧前,发现院中立着的白梅开了大半,又在昨夜雨中掉得?只剩稀疏几枝,案上飘进?几片粉白的花瓣,该是这窗户已开了许久。难怪室内也一片冽寒。 他回过?身道:“遣陈先生看了。动手的人留了余地。那女使受了些内伤,好在肋骨没?断,不算严重,修养数月便能恢复。” “那就好。她若出事?,师姐该耿耿于怀,又觉是自己?的错。”魏凌生放下?笔,问,“能走吗?” 陆向泽想了想,说:“应该能。” 他憋不住指责道:“你做什么要在这里吹冷风?生了病要给谁看?” “她若还能站得?起来,就叫她换上衣服,随我进?宫。”魏凌生避而不答,站起身道,“见了陛下?,她应该知?道能说什么。” 皇宫,书房。 女使碎步上前,还没?抬头叫人看清楚脸,已是泪如雨下?,加上腹部伤势疼痛,一下?子?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哭求道:“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家郎君吧!” 年?轻的君王暗暗瞄一眼魏凌生,见后者?无所触动,于是也定住心神,只冷静问:“怎么了?” 女使按住伤处,说话断断续续:“夫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谗言,深信郎君残杀手足,前几日郎君在家中修养,闭不见客,夫人带着一帮护院便冲进?来将他拿了……” 她疼出满头虚汗,咬牙坚持,数次停顿,才将事?情说完:“对着郎君毒打审问一番,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罪行。见郎君不肯就范,又将他带去高府关押,几日没?有消息……” 她见青年?迟疑静默,膝行上前,用力磕头,凄声恳求道:“陛下?,郎君对您从来是一片赤诚,望陛下?念及旧情,救他一命!” 很快额前便磕出血来,身上浓重的药味也随之飘到殿上。 青年?眉头轻皱,朝后微仰。 女使贴着手背,虽带着哭腔,可咬字清晰,将此前的腹稿搬出,撇清与魏凌生的关系:“这种家事?,本不该闹到陛下?面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昨日我等家仆去求郎君的旧友,大家都?推说不见。今早又去老爷府上,求见郎君,也没?能如愿。我一时急切,追着夫人的马车跑到南市,叫随行的护院打了一拳,侥幸被大夫所救。郎君与大夫平日素不交好,如今却只有大夫肯带我来见陛下?。陛下?,求陛下?开恩啊!” 第089章 白云无尽时 这把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陪伴宋回涯驰骋十多年?,早已没有当年?的锋锐。剑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有种?饮尽风霜的晦暗。 宋惜微将它?交给徒弟时,多半也没想过,这把她在?山下亲手挑来的剑,今后会成为江湖风雨中最为夺目的一把。 宋回涯托着手中剑,声音低沉地道:“今日她要替她儿子?报仇,算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很生气。” 她拧转手腕,白耀的剑光晃过她沉冷的面庞,照出她长眉下的凌厉眼神。 “她可?以一念不忿,夺人生死。她儿子?可?以一声喝令,割去数十万的人头。他们脚下尸山如海,自己安坐高阁品茶听戏,对万民涂炭全无半分恻隐之?心,何?曾还将自己当做寻常人?可?等这火烧到她儿子?身上了,她才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下来,生出七情六欲,道说骨肉情深。哦?原来她也是知?道生离死别的痛楚的?可?她怎配说她身为人母,要别人向她儿子?谢罪偿命?她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是觉得愤怒。” 宋回涯将剑归鞘,抬眸,起身,狂傲道:“她凭什么觉得,我不敢杀她?” 她持剑朝外走出,气势如虹。陆向泽退开?半步,抬手欲拦。 帘影摇动?中,又一人推开?木门,陆向泽回头望去。 郑九立在?檐下,鞋上沾着些泥浆,鞋边的布料被门口积蓄的泥水渗透,没有进屋,语气平和地说:“当日在?院中,宋门主唯独没有问我,为何?要进不留山。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 宋回涯压下怒火,问:“为什么?” 郑九答:“我想报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经病丧,走上前问:“向谁?” “向这世?间的不公、不堪、不平。”郑九说得很慢,稍稍停顿后,说,“我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红尘里受苦,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不甘心。” 陆向泽欲言又止,可?没有插嘴的时机,也想不出该说的词,干脆安静下来,坐在?昏暗的室内,听他们二?人说话。 宋回涯放缓语气,问:“你与你妻子?感情深挚,是少年?相识?” 郑九摇头。 宋回涯问:“那是她娴淑貌美,叫你一见?钟情?” 郑九还是摇头。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应该是聪慧体贴,与你心意相通?” 郑九笑?说:“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聪明。我与她相识甚晚,论说起因,更不过是一时冲动?,见?她在?街边揽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银子?与她搭话。” 他背过身,仰起头,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会说话,对着我一直怕得发抖。我并没有要与她做什么,见?她可?怜,唱了两句戏词给她听,她听着笑?了,笑?完又对着我哭。真是无话可?说,明明我才是花钱的人,末了却要我去安慰她……” 天边霞光万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着成片的血红,温润的嗓音中夹杂着颤抖的沙哑:“没由来的,宋门主,就好比人间聚散,也从没个由来。” 他苍凉道:“若这世?道能安稳一些。或许我会在?某年?某月遇见?她。她在?田里耕种?,或是街边叫卖。做个极寻常的人,过极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两酒,请她听我唱戏,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这点指望,偏偏这也不能如意。” 郑九心绪激荡,声调也随之?起伏不平,回身对着宋回涯道:“这世?间有万千人同?我与她相似。宋回涯,杀吧,杀个淋漓畅快,杀个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再不敢,将我等视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郑重一礼,迈步离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艳半天阴。浓云层层倾轧,天幕低若触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转过身,问:“你原先想同?说什么?” 陆向泽张着嘴,刹那间闪过诸多话语,最后都没出口,快意一笑?,说:“本是想叫师姐不要去的。想说,高观启已同?师兄商议好,夜里找人进去放把火,领着金吾卫趁乱闯进门去,直接将他救出来……” “现在?的话。”陆向泽敛了笑?容,眸光坚定,说,“我愿意同?师姐一起去。” “你把我儿的尸骨还给我,我可?以放你走。” 灯昏影暗处,妇人极力保持着平静,与对面的人商议。 高观启佝偻着身躯坐在?墙边,捂着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见?手心的血液,只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着墙,眉低眼慢,置若罔闻。 妇人加重语气,悲戚咬字道:“我只是想要他入土为安,只这一个心愿,你也不能全我?你把他尸首还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高观启斜着视线,大抵是对她的惺惺作态太?过反感,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会见到他的。如果你真的想见他。” 妇人再克制不住,嘶吼着冲上前要与他搏命:“高观启!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高观启偏头躲了一下,妇人尖细的指甲划过他的侧脸,抓出一道血痕。 原本孱弱无力的青年?忽然爆发,一把掐住妇人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地上。 妇人惊声尖叫,两侧仆从都来阻拦,因高观启的双手紧紧扼住对方咽喉,一时无从下手,只能高喊疾呼。 直至一刀客从门外进来,大手一挥,将一干人等全数扫开?,手中刀鞘往高观启腹部一点,再一提。便掀翻了高观启,震得他撞在?墙上,低头又是一口热血。 妇人从地上爬起身,形容狼狈,发型凌乱,趔趄了两步,才找到方向,心中杀意澎湃,抽出一旁护院腰间的兵器,就要刺向青年?,将这小畜生当场结果。 刀客眼也不眨,又是一刀,将妇人兵器打落,后退着跌回座椅。 可以看见他握刀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断指处贯连至手背。 刀客将刀杵在?地上,语气并无多少尊重:“夫人,您今夜还是早些回屋,不要出来。” 高夫人抓着扶手,眼神凶恶地瞪向他。 刀客与她对视,故作好奇地问:“夫人今日当着宋回涯的面杀人,难道真指望能吓住她,叫她灰溜溜地滚出京城吗?” 高夫人心有余悸,按着胸口没有作声。 刀客嗓音浑厚,玩味笑?道:“当年?她在?越州城外,与那妇人合力削去我一根手指,我虽不能亲自追杀,却也派人跟她多年?,对她颇有了解。她不是个会等隔夜再报仇的人,何?况夫人你今日放下誓言,一日杀一人。宋回涯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无辜之?人受她牵累。” 高夫人整理着仪容,神态倔强道:“我高府内外有多少能人,凭她一个也想来去自如?好啊,我还怕她不来!她今日只要敢进我高家的门,我一定要她有来无回!” 刀客十足肯定地道:“她一定会来,在?天亮将事情了结。京城里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护得住你。夫人,宋回涯杀人的招式很快,逃命的本事也很快,不是人多就能奈何?得了她的。否则无名涯下,她早已死了。” 高观启闻言大笑?道:“范昆吾,你不是蠡族的第一勇士吗?怎么改了个大梁人的名字,叫了高清永十几年?的主子?,就真以为自己是大梁人了?说得好似对宋回涯有多了解。你了解我们大梁的道吗?” 刀客对他的讥诮不为所动?,只说:“郎君不急与我嘲讽,先顾上自己的命吧。” 高观启面无惧色,笑?得抬不起头:“我怕什么?高清永日日夜夜都想要杀我,可?他敢吗?我外祖门生无数,遍及朝野,魏凌生比他更盼着我死。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试试他们是否不念旧恩,弃我不顾。” 范昆吾不再与他废话,转而对着高夫人道:“请。” 妇人心有不甘,咬牙看着高观启,还是出了大门,回到后院。 范昆吾布下人手,将后宅团团围住,又在?各处伏下眼线,织出天罗地网。 安排好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主道正中,只等今夜的不速之?客。 夜半。月黑无影。 范昆吾睁开?眼睛,就见?一人提着剑站在?廊前的孤光下。淡淡长影铺盖着青石,衣衫盈风,飘逸潇洒。 “宋回涯?” 范昆吾站起身,猜到她会来,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光明正大,看清她的脸后,右手食指的断缺处跟着有些隐隐作痛。 宋回涯新奇道:“你认识我?” 范昆吾静了静,冷声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宋回涯视线往下,落在?他右手的断指上,才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是你啊。” 范昆吾眼底掠过阴狠之?色。 世?间追求刀法极致的刀客没了一根手指——这些年?月里,他极想,极想,让宋回涯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可?见?人如此嚣张,范昆吾更想看她败在?自己狂妄之?下是何?种?模样。从袖口取出一支响箭,准备对着远处悬挂的铜铃射去。 宋回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惊动?太?多人,朝后指了指,随即侧步让出位置。 陆向泽手持一把大弓,跟着从阴影中走出。 宋回涯比着脖子?,做了个抹刀的手势。 三?人都是笑?了。 今日心腹大患聚在?堂前,鹿死谁手,各看本事。 范昆吾将响箭收回,轻吹了声口哨,暗处随即跳出数名埋伏的武者。 第090章 白云无尽时 沈岁猫着腰在长廊中穿行,仔细探查高?观启的踪迹。 昏黄灯光中只能看见一个身手敏捷的黑影如猿猴荡过,听不见分毫的响动。 他顺利查探过一排房间,正要继续向前,忽而听见前方有仆从在小声对话,赶忙收回脚步,连连后退,几次尝试后,闪身进了一间未锁的空屋,贴在门板上,等着外?面的两人过去。 那人声只到了屋前十步开外?,当即又绕了回去。 沈岁竖着耳朵探听,全神贯注,等发现屋内有人埋伏时,对方的刀离他眼球已?不足一尺之距。 沈岁闭上眼睛,就地一滚,险而又险地躲过。护卫的刀因用势过猛扎进木门,抽离的片刻,给了沈岁喘息之机。 二人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地过了数招。 沈岁因光色昏沉,又不熟布局,不敢放开手脚,被神秘人逼至角落。 他后退中撞上桌案的边角,后腰生?痛,分神回头查看之际,余光中扫见黑暗中的一抹寒芒,正从后方割向他的脖颈。 沈岁知道自己多半是入了敌人圈套,危急中朝后一仰,手肘支撑着躺上桌案,用脚勾住一只花瓶,踢向身后的敌人,同时避开要害,任由?右腿被正面那护卫的兵器贯穿。 他死?死?咬紧牙关,疼得双目猩红,动作未有停顿,手心的刀片顺着对方的脖颈划过,不顾腿上重伤,又迅速翻去背面,结果了埋伏着的第二人。 沈岁靠在墙边,闭上泛出泪水的眼睛,一鼓作气?,将?那刀从腿上拔了出来。内衫被冷汗打得湿透,亦不敢痛呼出声。扯下?两根布条扎紧伤口?,从腰间摸出一瓶药, 等那令人两眼眩晕的疼痛舒缓,他将?尸首搬去角落,从窗口?翻了出去。 另外?一头,宋回涯正与范昆吾打得难舍难分,二人你追我赶,沿着高?府外?围跑了半圈,各自拿对方没有办法。 宋回涯飞身上墙,率先攀上屋顶,不料脚底冰面打滑,一时不慎,险些栽落下?去。范昆吾紧随其后,刚迈出半步,身形一个晃荡,手中刀失了准头,落在宋回涯脚下?,砍飞数片青瓦。 宋回涯赶忙跳下?,范昆吾如影随形。 她竖起一根手指,朝后者摇了摇,惋惜道:“到底是少了一根手指,你这刀法,看起来不大行啊。” 这话好比一根尖刺直中男子心窝,刀客当即变了脸色,翻转间刀光莹白胜雪,快似雷霆,再次兜头杀来。 宋回涯不与他比拼蛮力,退避锋芒,转身游走。 范昆吾大怒道:“宋回涯,你跑什么?有本事就来分个高?下?!” 宋回涯一脸莫名其妙地笑说:“我来又不是为与你分高?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此时郑九横空杀出,右手一挥,从袖口?射出几枚暗器,截断刀客去路。 宋回涯匆匆回头,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脚下?不停,继续往前冲刺。 范昆吾见有人从中作梗,火冒三丈,怒喝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找死?!” 说罢抄着大刀,蛮横朝郑九头顶劈落。 郑九从袖口?甩出两把短刀,交错着挡住他的攻势。 空中铿锵一声金鸣,火花自刀刃上闪烁。 范昆吾眉毛跳动,只觉这刀没有往日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意,刚要发劲,刀片已?贴着对方的兵刃滑空,本该被他压制无法动弹的郑九也以?诡谲的步伐莫名向后移开一个身位。 范昆吾提刀穷追不舍,打算以?力破技。大刀挥舞间罡气?在周遭震荡出雷吼风呼的爆响。可郑九偏不与他抵死?交锋。 这人无论是刀法还?是身躯都极为的柔软,总在最后关头,像条泥鳅似从他手边滑走。 眼见宋回涯已?甩脱追袭,郑九也不恋战,佯装反攻一式,转身便撤。 范昆吾岂能忍受?低吼一声,抡起手中大刀,朝他后心掷去。 间不容发之际,一支箭矢自憧憧树影中破空射来,震在刀上。 刀片顷刻被弹飞,旋转着刺入后方的木门。箭矢只略略变了些弧度,继续朝着范昆吾袭去。可惜劲道与速度被削去三成,叫范昆吾适时弯腰躲过。 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不知陆向泽是如何视物,又如何瞄准。 郑九借着轻功无声无息地腾跃而去,重新投入黑暗。 范昆吾几次出手遭人阻碍,胸中邪火燎原,有种蚂蚁顺着骨骼啃噬爬行却挥之不去的不痛快。重重几个喘息,浑身杀意几乎鼎沸,如何也压抑不住,跳上去拔下?配刀,在空中一顿胡乱砍杀,继续去追宋回涯。 宋回涯已?穿过森严的防守,贴着墙角游刃有余地摸进后院。 在屋中来回踱步的高?三郎抬起头,见一黑影从窗前倏忽闪过,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厉声问了一句:“谁人在外?面?” 声音有如平地惊雷,将?一旁正昏昏欲睡的仆从吓得一个激灵,才意识到高?府今晚有种出奇的诡异。 宋回涯蹲在窗台下?,调整了下?声线,粗着嗓子道:“郎君留在屋内,切莫出来!” “怎么了?”高?三郎走近窗边,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陌生?,但也未太?在意,紧张问,“宋回涯来了吗?” 回廊上的脚步声错乱传来,护院们察觉到宋回涯在附近不见了踪迹,正紧密搜查。 纵是那帮武者刻意放轻了动作,可在这冷清的夜里,哪怕是蚊蝇在耳边振翅,也堪比弓弦拉满后的松手弹射。 仆从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只听见有人跑动,却始终听不见人声说话,下?意识便以?为那些都是府外?来的强人,哭丧着脸同高三郎道:“郎君,外?头有好多……刺客!” 宋回涯声音一紧,肃然道:“快过来!” 她伸手推了下?窗,没推开,便急促叩了一声。高?三郎不做多想,当即从里面开了锁,将?身体探出窗外?。 宋回涯当机立断,不待他反应,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揪着他衣领,将?人拉了出来。 高?三郎险些惊叫出声,可喉咙里只能发生?含糊的呜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被按倒在地,点?住哑穴。 他努力转动着眼珠,对上后方宋回涯低垂的视线,嘴唇翕动,面容惨白,眼中更是流露出毫无掩饰的祈求之色。 仆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发现人不见了,顿觉毛骨悚然。 加上开着的窗户吹得室内灯火晃颤,漆黑的室外?又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这偌大房间内的寂静中弥漫着森森的阴气?,叫他不寒而栗,怀疑起外?面出声的究竟是人是鬼。 仆从摸去桌边提了盏灯,牙关打颤地往窗前挪,怕得快要哭出来,用气?音试探:“郎君?郎君你去哪儿?了。” “嘘!”宋回涯从外?面将?窗户推上,小声吩咐道,“你坐到桌子后面,不要出声。有人过来敲门,确认了是高?府的护院,你就说宋回涯来了,郎君被范先生?带走了。” 仆从松了口?气?,站在那儿?感觉命已?没了半条。听话地书桌后走去,叫烛火能在窗格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宋回涯挟持住高?三郎,拖着他往回走,打算拿他与范昆吾讲讲道理?。 这小子先前在高?观启的家里如此目中无人,此刻对上宋回涯和善的一笑,居然哭得梨花带雨。 宋回涯手背上滴了他的眼泪,嫌弃地“啧”了一声。 她换了只手,将?眼泪擦回到高?三郎的衣服上。听见拐角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当即提着人朝那边走去。 宋回涯手里正抓着个累赘,无从应对范昆吾迎面的刀法,见到墙后冒出半截影子,先将?高?三郎抛了出去。 哪知范昆吾正叫怒火蒙蔽了理?智,一心夺她性命,见黑影无端飞来,看也不看便是当胸一掌,出手狠辣不留余地。 宋回涯始料未及,叫了一声:“诶!” 等范昆吾看清来人的面庞,已?是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一掌直接将?青年的胸口?打得塌陷,人横飞出去一丈多远。 高?三郎摔落在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嘴里吐出两字:“范、叔……” 嘴里血涌如泉,只须臾就咽了气?。 一时间两人都是愣住了。 宋回涯错愕看着范昆吾,范昆吾则是怔怔盯着高?三郎。 等反应过来,二人一致退开半步。 宋回涯没去探查高?三郎的死?活,就凭范昆吾那招的掌劲,姓高?的就算有九条命,今日也得见阎王。 宋回涯眼神转了两圈,指着尸体,畅快笑道:“狗怎么咬主人了?范昆吾,你把高?清永唯一一个还?算喜爱的儿?子给杀了,现下?还?同我打什么?他下?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范昆吾心乱如麻,宛如冷水浇背,从内到外?,乃至整个魂魄都凉了个彻底。 什么仇恨什么怒火全部烟消云散,睁大了眼,第一时间的想法竟是落荒而逃,撇下?宋回涯不管,就要离开高?府。 第091章 白云无尽时 范昆吾晕头转向地冲往无人的院墙,脑海中思?索着离开京师后的诸般去处,他宽慰自己一身高强武艺,天下何处皆可闯荡,顶多不过是回到二?十年前那种漂泊不定的浪迹生涯。 可想到自己在京城置下的家业,以及在家中等候的妻儿?,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悲怆之情?溢出胸腔,几次闪过要回去与宋回涯玉石俱焚的念头。 刚一冲过前院的厅堂,他猛然回头,看见了?贴着墙根,腿脚重伤的沈岁,以及搀扶着他往外走的郑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范昆吾呐喊一声扑杀上?前,就要取他二?人性命。 沈岁无从躲闪,心?惊之余闭上?眼睛等死?,推了?郑九一把令他快走。郑九闷声不吭,上?前替他挡了?两刀。 可此时范昆吾已杀红了?眼,发觉沈岁一瘸一拐地想逃,断然放弃与郑九的纠缠,暴烈的攻势排山倒海般朝沈岁杀去。 郑九阻拦不能,仓促之中硬挨下范昆吾一掌,借此拍飞他手中兵器。 沈岁见状破口咒骂,见范昆吾调转方向,要去补上?一招将郑九毙命,竭尽全力抱住他的腰身,张开嘴狠狠咬下一口。 范昆吾怒不可遏,改而一掌拍在沈岁额头。后者浑身抽动了?下,再支撑不住,松手软倒在地。 赌鬼闻声赶到,自觉不是刀客对?手,正踌躇不前,一支箭矢以极其?刁钻的角度从他耳后射了?过去。 赌鬼就地趴下,又见数支飞箭如流星疾驰而过,直将刀客逼退。 趁着陆向泽牵制住范昆吾的空隙,赌鬼迅猛自地上?一跃而起,拽起地上?的郑九往肩上?一抛,又伸长了?胳膊捞起意识不清的沈岁,调转脚尖,片刻不停地拔腿就跑。 郑九的伤口被他骨头顶得难受,从喉咙里吐出气音:“宋门主……” 赌鬼扛着这俩负累,运不起轻功,情?急之下只能从正门横冲直撞出去,心?下也是慌乱,全身血液都往头脚聚集,赤红着脸喝道:“别门主了?,先逃得出这门再说吧!爷爷我可不想交代在这儿?!” 范昆吾被一连串的流箭逼回墙后,尚未稳定情?绪,又听见东院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知道是高三郎的尸首被仆从发现。 他黯然神伤之际,蓦地冒出一个想法?:是啊,今夜刺客如此之多,不乏隐士高手,如何认定小郎君是他所杀? 范昆吾醍醐灌顶,那一丝侥幸的念头一经出现再抑制不去,索性遵从本心?,返身跑向后院。 等他回到这叫他触目惊心?的地方,高清永已经在了?。 一干人等提着灯围在尸体四周,照亮地面一道喷溅开的血渍。 高清永跪在地上?,抱着儿?子的尸首,一只手覆在儿?子不能瞑目的眼睛上?,抚了?几次没能叫儿?子阖眼,忍不住凄厉哭嚎。 管事解开高三郎的上?衣,弯腰查看他腹部的伤势。 见此一幕,范昆吾大脑空白?,路上?想好的借口、酝酿好的情?绪,都没了?表演的欲望,哑巴一样站在原地,脸上?交错着复杂的惊骇与怔愕。 见他出现,一众仆从纷纷让开位置,避免挡住他的视线。 高清永也在此时抬起头,凶戾的目光如有实质,直勾勾朝他刺来?。 范昆吾险以为自己被看穿,三魂七魄魂魄出窍了?一半,脚步挪动又想要逃,凭着意志力顽强站住,全身僵硬地问:“怎么回事?” 此时众人都处于?惊魂难定的恐慌之中,未察觉出他的反常。 管事目露悲戚,张口作答,刚说了?“小郎君”三个字,就被天边飘出一道声音打断。 那人说:“是范昆吾杀的。” 宋回涯居然留着没走。 众人仰头四望,见她坐在房顶,手中甩着把剑,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味,说:“范昆吾当时右手持刀,左手杀人。他断指后应当试过改练左手刀,虽未成?,却也使得左手指节与常人不同?。伤口上?的掌印只有他一人能对?上?。不信你们试试。” 范昆吾目眦欲裂,咆哮道:“宋回涯——!” 宋回涯这才起身,像是等在这里只为了?说这一句,挥挥手风流笑道:“走了?。” “我儿?!” 就在此时,高夫人哭喊着赶了?过来?,人还没到,路上?被什么绊了?一下,后面几步是跪在地上?爬过去的。 她面容癫狂地将人从高清永手中抢过来?,拥进怀里,脸贴着脸,声嘶力竭地痛哭。 范昆吾正要去追,高清永喊了一声:“不要走!” 刀客下意识顿住脚步。 高清永两手按着膝盖,在身边人帮助下站了?起来?,可脊背歪斜,气虚无力,骤然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嘶哑说:“昆吾,府中内外,尚需由你操持。你不能走。” 刀客不可置信地张开嘴,背对?着众人没有回应。 高夫人抬起头,怨毒喊道:“宋回涯!她若有本事只管冲着我来?,为何要杀我可怜的儿?子!范昆吾!我要你杀了她!只要你能杀了她,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高清永走上?前,抬手挥退跟随的众人,一把抓住范昆吾的手臂。 他的五指都在颤抖,因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骨骼分明外突,掐得刀客也有些发疼。半垂着眼眸,带着人走远几步。 他在范昆吾耳边轻语道:“我不管宋回涯说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么多年里,若非是你屡次相救,我早已身埋黄土。三郎是你看着长大,你对?他视如己出,定非有意伤他。我不会信了宋回涯的挑唆,迁怒于?你……” 高清永拍打着胸口,心?痛如绞:“许是我气数如此,是天要丧我啊!莫非要叫我高家无后!” 范昆吾感动至极,哭得涕泗横流,跪下给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死?心?塌地地道:“老爷!我一定割下宋回涯的首级,以慰郎君在天之灵!” 高清永颤颤巍巍地扶他起来?,二?人对?识一眼,相拥痛哭。 高夫人听见高清永后面的那句呼喊,陡然从巨大的悲愤中抽离出来?,想到自己两个儿?子都死?在宋回涯手中,而今高府唯一的男丁仅剩下一个高观启,慌乱伸出了?手大喊:“我的四娘呢?我的四娘!” 她虚脱地靠在侍女身上?,六神无主地朝女儿?住所跑去。 待走到无人处,恨声下令道:“去把那贱种杀了?!立马叫人将他杀了?!” 侍女迟钝地答应,摸黑沿着小道去找杀手。 赌鬼头脑发热,被追得慌不择路,很快迷失方向。好在穿过一道拱门时,遇见了?同?样在往外逃的术士。 行迹已然败露,术士见赌鬼跟只无头苍蝇似地埋头乱转,全然看不见他的手势提醒,干脆喊了?一声:“右边!” 赌鬼此刻犹如一只狂暴的蛮牛,两步刹住身形,鼻间喷着白?色的热气,不经思?考地照着指示朝墙边奔去。 他问:“郎君呢?” “没找到!”术士说,“出乱子了?,先撤!” 术士帮忙接过沈岁,牵住墙边垂下的绳索,脚下几个轻蹬,翻越高墙。 外面是一群正在等待消息的金吾卫,也听见了?院内忽然暴风的动静,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见几人突兀出现,忙压低嗓子问:“怎么提前出来?了??” “一言难尽!”赌鬼摇摇头,索性真的不说,带上?两位兄弟,急着去找郎中救命。 将士茫然道:“……那我们?” 术士说:“快进去,听起来?是高家有人死?了?,府里所有人都被惊动,全在往东院跑。” 将士表情?陡然凝重:“高二?郎死?了??!” 顾不上?细问,为首将领手臂一挥,领着一众人从正门强闯。 眼见装疯卖傻的、掩耳盗铃的、摩拳擦掌的,全部聚在府内,场面好生热闹,各方说不上?一句话,便乱得要打起来?,看谁都像恶人,要过两招泄愤。 陆向泽守在暗处等着宋回涯出现,见人迟迟不来?正是焦灼,不多时发现后院灯火连成?一线,不知她能否脱困,从高处跳下,准备过去支援,宋回涯从对?面冲了?过来?。 陆向泽惊喜喊道:“师姐!” 宋回涯身后跟了?一群追兵,喝道:“走!” 陆向泽点头,与她分成?两道撤离高府。 宋回涯独自翻过外墙,却没急着离开,贴着墙面迅速跑了?两步,一只手扒住墙头,听着那边脚步声靠近,在对?方出来?的同?时,重新翻了?回去。借着远处人声掩饰,又绕回后院。 高观启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也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喧嚣,可声音太?远,他听不真切。 他蜷缩成?一团,疼得分不清梦里现实。耳边幻听出一阵阵幽微的哭声,烦得他想要张口大骂。又听了?会儿?,意识到那哭声在自己脑海,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想起了?母亲死?的那天。 妇人难产,躺在床上?,坚持了?一整夜,没等来?郎中。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屏退仆从,将高观启叫到面前,握着他的手叮嘱道:“我儿?,娘要走了?,你记得了?,千万不能恨你父亲。” 高观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见有血液顺着被褥渗下来?,哭得泣不成?声,听不进她说的话。 妇人用了?力气,掰过他的脸,叫他正视自己,一字一句地嘱托道:“你要敬他、爱他……万不能叫他发现你恨他,可也绝对?不能信他,你明白?吗?” 高观启只记得哭了?。用力点了?点头。 第092章 白云无尽时 药味在?口腔中散溢开,高观启被那浓重的酸苦呛得几乎要生呕出?来,空无?一物的胃部跟着?抽搐,喉咙几次滚动都吞咽不下,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一个字:“水……” 宋回涯给他倒了杯冷水,高观启就着?喝了两口,神色愈发?痛苦。休息片刻,意识逐渐清醒,虽还是喘不过气,但?好歹能说话了。 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对待恩人?的态度,话说得一如既往的不动听。 “你若是想要杀我,不如像他们一样,给个痛快。” 宋回涯全?神贯注地听了句废话,也是被这人?气笑,见?他已经无?恙,过去将门合上,跟着?不客气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命大?不大?了。不过要杀你,还用不上我亲自动手。” 门一关上,那来自夜幕深处的刮骨寒风被隔绝在?外,可高观启还是冷。 室内点着?唯一的一根蜡烛,冰冷的火焰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各自背后的墙面上。 高观启用手支撑住不断滑落的身躯,勉力坐正?,感慨说:“可惜了。我还当你多多少少,会念几分旧情。” 宋回涯在?他对面坐着?,半真半假地说:“旧情嘛,还是有的。你若死了,坟前无?人?祭拜,我闲来无?事,不定会去笑话你两句,免得你泉下寂寞。” “呵。”高观启想笑,可气息一乱,抽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他皱紧眉头,婉拒说,“九泉之下,我倒多得是朋友,忙得很,不劳你挂心了。” 他听见?外面不绝于耳的人?声,问:“他们在?吵什么?”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说:“你三弟死了。” 高观启眼睛睁大?了点,眸中闪过明显的光彩,笑容里也多出?由衷的喜悦:“还有这等好事?” 宋回涯提着?剑起身,临走前故意问了句:“我要去找高夫人?了,我和她有些?私怨未了。她现在?应该是跟你四妹在?一起,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高观启沉默了许久,最后张开嘴,沉静地说:“杨拾春若是死了,不用杀她。那贱妇若是没死,就杀了她。” “高夫人?死了,我不会杀她,高夫人?若是没死,我会继续杀高夫人?。” 宋回涯弯下腰,靠近他的脸,好似有个新奇的发?现,揶揄道:“高观启,你明知道我不会杀她,你在?犹豫什么?” 高观启掀开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别去角落,很快又将转开的视线转了回来,仿佛无?所触动地与她对视。 宋回涯笑说:“高侍郎,其实你也不是那么的铁石心肠,只是没有机会做个所谓的好人?。” 高观启满脸的不屑,问:“你想说什么?” 宋回涯说:“我现在?有些?相信,你以?前说你是我的朋友。” 高观启轻蔑一笑:“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你是真的摔坏了脑子。” 宋回涯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虽然总将自己该死挂在?嘴边,但?在?生死弥留之际,还是盼着?有人?能来救你。” 高观启说:“关你什么事?” 宋回涯:“所以?你不明白,你几次三番地问,为何?我能够不计前嫌地救我师弟。其实不过是希望,我也能来救你。” 高观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没有。” “你也想将郑九他们当朋友,可惜到底不一样。他们愿意为了你舍身犯险,最后却决定跟着?我回不留山。正?因为你了解他们的心意,所以?你才会有片刻的伤心。” 高观启没说话。 宋回涯笑道:“你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坏人?的眼泪,所以?顶着?一副烂透了的皮囊,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说一些?真话。可是在?你说出?口的时?候,有没有出?现那么偶尔的念头,希望我能当真?” 他连日不曾休息的眼睛中仿似染着?血色,猩红密集的血丝里交织着?矛盾的平静与疯狂。 “我走了。”宋回涯推开门,背对着?他道,“我希望,我们能做更久一点的朋友。我也不想有朝一日,需要我来杀你。” 门板被风拍打在?墙边,发?出?阵阵的响动。 烛火猛地被扑灭,室内陷入一片昏黑。 高观启的头靠在?墙上,过了不知多久,透过门框看见?外面亮起点点的红光,火焰的热浪随着?风涌了进来。 他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怎么算是,真的拿我当朋友?” 外面传来金吾卫的呼喊。 高观启扶着?墙面试图起身,又重重摔回地上。他抄起旁边的水杯,砸向门外。 很快有人冲进暗室,喊叫着?招来同伴,簇拥着?他向外逃去。 宋回涯放的火已被人?迅速扑灭,仅剩下零星几点的火花,在?一片焦炭中闪烁。可吸引了整座府邸的注意,近百人?围了过来。 为首金吾卫将高观启背到身上,边上将士齐齐抽出?兵器拱卫在?侧,不顾护院阻拦,拼了命地朝外狂奔,口中大?喊:“高二郎遭贼人?谋害,我等送他去寻郎中!全部让开!不要挡路!” 高夫人?坐在?女儿屋内,捧着?她的脸,想起与她面容相似的两位亲儿,情难自抑,声泪俱下地说:“往后娘只有你了,整个高家也只有你了!” 高四娘惊慌失措地问:“还有二哥跟三哥呢?” 高夫人?抱着?她失声痛哭:“你要记得这仇!就是你那个孤煞命的二哥,伙同外面的贼人?,杀了你的两位亲兄长啊!” 高四娘抓住她的手,大?声地问:“娘,你在?说什么啊?” 高夫人?擦了擦眼泪,强行提起精神,郑重道:“娘教你,明日见?了你爹,你要怎么说。高家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她视线往左偏转,瞳孔颤动,犹如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高四娘察觉异常,跟着?转身。 还没回过头,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脖颈,将人?打晕过去。 宋回涯一手托着?高四娘的脑袋,将人?安稳放倒在?床榻上。 高夫人?见?此情景,已忙不迭地逃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 她跑出?大?门,脚下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门外横七竖八放倒 了一群人?。 妇人?脑子里嗡嗡作?响,看见?前院的灯光正?晃荡着?朝自己这边飘来,虽不过百步之距,可实在?太远,注定要横亘着?生死的长别,骤然没了逃跑的冲动。 肩膀传来剧痛,一剑从?后方将她贯穿。 高夫人?转过身,朝宋回涯跪了下去,两手合十哭求道:“你放过我吧。你已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妇人?,你们江湖里哪有向手无?寸铁之人?挥剑的道理?” 宋回涯摇了摇头。 高夫人?猝然发?难,拔下发?簪朝她刺去。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本就躁动的夜幕里。 随着?紧密的脚步声朝这边汇聚,宋回涯纵身一跃踢开窗户,顺手抄过桌案上的一块镇纸扔了出?去。 她在?窗台上留下一个脚印,后撤一步飞上横梁。 人?群一窝蜂冲了进来,在?屋内搜寻她的踪迹。 “宋回涯?”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出?的高府!” “那还有谁?” “先追!” 宋回涯横着?的剑身上挂着?一串温热的血,正?要顺着?弧度往下滴落。 宋回涯用手及时?接住,控制着?呼吸,将剑刃贴在?袖口上,小心拭去血渍。 仆役们提着?灯来来往往,见?到屋中惨状不敢深入,将晕睡的高四姑娘扶走,潦草打量几眼,不曾抬头看。 光线照不透高处的黑暗,宋回涯屏息凝神,握着?剑静如磐石。 许是想不到她能如此胆大?包天?,人?群渐渐散去,天?色也亮了。 宋回涯闭了下眼,将剑收回鞘内。 等到各处挂起白布,一群人?跪在?堂前哀声哭丧的时?候,宋回涯才寻了个机会,遁出?高府。 第093章 白云无尽时 天?色大亮,鸡鸣犬吠,高观启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身上盖着数层厚的棉被,压得?他难以?动作,好似还沉浸在先前那粘得?发稠的噩梦中。 “你醒了?” 高观启陡然清醒过来,闻声的瞬间热泪盈眶,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望向窗边人,心有戚戚,喊道:“陛下!” 与他的热情相比,青年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淡,他看着高观启要从床上爬下来对他行礼,慢吞吞地走上前,抬手虚按将人制止。 高观启低垂着头,喘息粗重,简单的一个动作,已耗费他太多力气。 青年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他掀开的被褥盖回去?,稍稍柔和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观启凄怆哭诉:“那贱妇笃定是我?害了她儿子,将我?幽禁凌虐,逼我?说出高成岭尸骨的下落。我?能到哪里去?找?我?的那个好父亲,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可还是眼睁睁看着我?受苦,任由那贱妇折磨。若非昨夜金吾卫赶到得?及时,我?恐怕已没?了性命。” 青年的伪装有些?敷衍,并?无耐性听他讲述自己的遭遇,浮躁等他说完,迫不及待地问:“你三弟呢?他为何会死?” “人不是我?杀的!”高观启冤屈申辩道,“我?的护卫刚一进府,便被蠡族那杂种所?察,不敌,重伤数人,计无所?出之际,只得?四处躲藏,以?求周旋,连我?三弟的面都没?见到。据府中仆役所?说,是宋回涯跟着进了府,挟持我?三弟,欲胁迫范昆吾束手。不料那杂种暴戾至此,普一照面便将人误杀,连句话也不给机会说。他是我?父亲身前的狗,这几年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可功法技艺俱是顶尖,绝不亚于宋回涯。他将人一招毙命,那招式旁人仿照不来,陛下找仵作一验便知。” 青年所?听的金吾卫叙述亦是如此,唯能暗恨此事太过阴差阳错,又问:“那高夫人呢?” “我?——”高观启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得?剧烈咳嗽,好不容易平顺了呼吸,尖锐讥讽道,“她因疑我?与宋回涯有牵连,故意?当街打伤我?的女使,并?扬言要与宋回涯不死不休。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她与高家本就结有旧怨,无论那女使是否与我?有干系,杨拾春敢当着她的面杀人,她断不能善罢甘休!昨夜那样好的时机,她要去?寻仇,莫非我?能拦得?住她?” 高观启抓着被面,五指抠得?发白,艰涩道:“何况,那女人要杀我?!我?不曾找她寻仇,她竟想?要杀我?!陛下难道觉得?她不该死吗?” “她是该死,可不能是昨夜死!”青年深悔不已,“我?命金吾卫去?高府接应,结果当夜你三弟死了,你母亲也死了!你父亲该如何想??朝中百官又该如何想??他们只会觉得?,一切是我?授意?!我?纵想?解释,也是百口莫辩!” 高观启靠在床头,缓缓闭上眼睛,似是此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青年拂袖转身,忧愁不已。 漫长的静谧之后,高观启声线平直地说:“陛下,您莫非还认为我?父是位忠君爱国的贤臣?他擅权挠政,肆志逞欲,穷极奢糜,罄竹难书,满朝文武皆知他狼子野心,陛下早该重加处治,迫于国势卑弱,才?几次忍让,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青年燥怒道:“那岂不是正中魏凌生的下怀?” 高观启说:“下下之策,亦不得?不为。我?父如今还能信陛下的恩泽吗?他何曾是那种会知恩图报的君子?我?做了他几十年的儿子,最懂他心肠狠毒,他就是一条刁性难改的豺狼,谁人也不相信。陛下,就算您现在屈尊降贵地将他请进宫去?,缚我?手脚到他面前好言赔罪,他也只会当你做蛇蝎,而?非是明主。” 高观启声泪俱下:“陛下!您数次救二?郎于水火,只有二?郎会真心实意?地为您打算,从无异心!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叫人去?召我?父入宫,他如不推辞,我?亦半句不说,自刎殿前,平此风波,以?明忠孝。免得?陛下疑我?诚心,觉得?我?与那魏凌生暗中勾结。” 青年说:“我?早已遣人去?问过了。侍中称病不见。” 高观启已知结果,面上带着悲戚之色,闭目默默流泪,心灰意?冷地说:“他怕死得?很,定然是不敢去?的。” 青年走上前,见他脸上满是含冤负屈的伤痛,全?然不似作伪,在他床边坐下,轻声细语地宽慰道:“二?郎!你哭什么?我?哪里是在责备你?更别说是怀疑了!你我?相识数十载,岂止是君臣之谊,更是手足之情。我?待你冷落,只是在气我?自己,为何几次三番着了魏凌生的奸计。我?就说,他与你平日素不对付,怎么偏偏这次这么好心,主动说要救你。到头来是拐着弯地算计我?!” 高观启脸色稍有缓和,拖着疲累的身躯与青年详尽分析:“陛下只是疏忽了一件事,我?父那帮朋党,愿意?追随我?父,是因利字当头,鲜少知己。却也性情畏缩,绝无谋逆叛乱的胆魄。眼见陛下对我?父生厌,这帮人自然见风使舵,弃绝门墙,更甚者恨不能落井下石,好撇清关系,以?求自保。我?父自然也深谙这群墙头草的嘴脸,此时该明了自己大势已去?,在另谋他算。” 青年愁眉苦脸道:“我?怕的就是这个。高侍中一走,朝中连个能与魏凌生制衡的人都没?有。他们若倒戈魏贼,往后朝中,更无人将我?放在眼里。” 高观启立马嗤笑道:“魏凌生又有哪里不同?不过是个更得?势的贼子罢了。朝臣畏威吞声,对我?父积怨已久,对他魏凌生又何尝不是?他们已错过一次,不怕重蹈覆辙吗?倒台一个高家,还会起来第二?个高家,只看是谁能趁此出头。” 青年眉目稍动:“……二郎的意思是?” 高观启思量片许,也有迟疑,最后还是一脸正色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不顾青年阻拦,跪到地上与他郑重行礼,说道:“如今高家仅剩我?一男丁,我?不受我?父看重,可与陛下从来亲近。这次陛下在众目睽睽中将我?从高家救出,满朝皆知陛下对我恩重……若陛下信得过我?,由我?去?与那帮臣子商谈。” 青年赶忙弯腰扶他,高观启不动,青年无奈低下头道:“那帮老臣还是好说,就怕魏凌生筹谋多年,意?不在你高家啊!” 高观启说:“魏凌生志在北伐,而?今困境多限于金钱,何苦在这紧要关头掀起民生动荡?大不了我?将高府家财尽数捐出,以?助军资。魏凌生识得?轻重,断不会再赶尽杀绝。陛下,臣如今是毫无私心,唯愿报陛下深恩,请陛下信我?!” 他说着躬身要拜。 青年亦未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忙半蹲下去?,用力握住他的手,与他视线平齐,真情流露,嘶声道:“我?如果连二?郎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二?郎,你快起来!” 高观启半靠在青年身上才?能虚弱起身,他重新坐回床上,斟酌着道“陛下如今最该担心的,是我?父在做何打算。他要只是想?离开京城,那还好说,陛下不要阻拦,任他离去?。若他被逼得?要与魏凌生鱼死网破,那京城少不得?要乱,最后还是苦了百姓。” 青年连连点头,对他言听计从:“二?郎说该怎么办?” 高观启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心力交瘁又故作坚强地道:“我?先换身衣服,命人清点好高家财物,去?与魏凌生协谈,尽快拿出个结果,好安朝中老臣的心。” 青年心疼轻拍他的脊背:“辛苦二?郎了!” 赌鬼一脸消沉地坐在屋前空地上喝酒。 日过中天?,碧空明净如洗,是近两月来难得?的好天?气。 赌鬼拎着空酒壶,喝得?半醉不醉,忽见一人影走进门,一个大跳起身,就要给她跪下,大吼着道:“我?的活祖宗啊,你可是算回来了!怎么的,杀了人,你还要留在高家吃顿席啊?要不是没?有消息传来,我?们真以?为你叫那姓范的给拿下了!你师弟差点当场掉头回去?,多亏我?几人好说歹说才?给劝下来!” 宋回涯在横梁上窝了整夜,浑身肌肉不得?舒展,也是憔悴,径直走近屋内,给自己倒了两杯水,问:“多等了会儿才?找到机会出来。他们呢?怎么样?” 赌鬼刚振奋起来的精神又减退下去?,在桌边坐下,惋惜道:“易久受了点伤,不算严重,矮子他……叫那畜生打断了经?脉,废了条腿……命是保住了,别的不好说。” 宋回涯刚解过渴,又拿起剑,说:“我?去?看看。” 赌鬼见她行色匆匆,脚不沾地,有些?过意?不去?,又想?起沈岁那心如死灰的表情,盼着她去?瞅一眼说两句,摇摆忸怩着道:“要不您先歇会儿脚吧?我?给您做点吃的?” 宋回涯回头瞥他一眼,受不住他那做作的模样,说:“你不如去?跟我?徒弟学唱戏。她能当你祖师爷了。” 赌鬼:“……” 沈岁躺在床上,门窗紧闭。药罐子摆在屋外,火刚熄灭,炉子还是热的,旁边的矮凳上摆着一碗未动的汤药。 宋回涯扫了眼,停在窗外,温声叫了声:“沈岁,怎么样?” 沈岁果然醒着,见人影始终坠在窗外,不肯离去?,才?声音闷闷地开口:“有劳宋门主关心,如今或许真要成个废人了。宋门主自去?忙吧,不必在我?这里费心。” 宋回涯隔着窗子与他说话,笑道:“你好好养伤,我?还等着你去?我?不留山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呢。” 第094章 白云无尽时 “中郎将推说不见。” 前?来报信的?仆役说完消息,躬身退去。 屋内聚集十多?人?闻言,顿时破口大?骂。 “好,好一群前?恭后倨的?小人?!侍中还未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一个个倒是先躲不及了!” “何等?嘴脸?陛下亦不敢如?此冷落侍中!” “那帮磕头虫,怕是一个个,正赶着在魏凌生面前?卑躬屈膝,谄媚奉承!” “魏凌生那伙贼人?,就是一帮江湖草莽!恣行?无忌,恃权乱政,为?排除异己,竟敢明目张胆地闯进朝臣家中施暴,反还夺了声势了,无人?管得了他了!天下安有王法在?” 重重帘影之后,高清永坐在塌上?,专心致志地雕刻着牌位上?的?名?字,不理会众人?争论。 紧阖的?门窗隔绝了大?多?数的?光线,黯淡的?色彩落在他的?身上?,同他气质一般的?低迷,好似这位形容一夜枯槁的?老者,随家人?故去被磨平了往日的?雄威,再无厮杀的?锐意。 众人?不敢多?看,更不敢问他意见,只加大?了声音讨论。 “陛下今早亲自去探望了高二郎,近日又与魏凌生交往密切,京城局势对侍中不利。” “确实,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离开京城。出了京城,有的?是侍中施展的?天地,大?可再回来,与那魏贼分个高下。” “我?方才命人?出去探查过?一圈,发现巡警的?卫士不仅没有增加,反而疏失不少,就连值守城门的?卫兵,也颇为?宽松。说明陛下对主子还是念及旧情,不欲赶尽杀绝。许是受那魏贼胁迫,才不得不相从。” “如?今说旧情又有何用?纵使陛下肯袖手旁观,魏凌生又岂是那等?良善之人??不知他手中招集了多?少俊贤,藏于京城之内,侍中如?不尽快离开,恐难安然抽身。” 高清永仍是做自己的?事,一言不发。 众人?观察着他脸色,有点读不懂他此时的?想法。可也不敢懈怠,毕竟自己的?命正与他牵在同一条绳上?,早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一群人?便就着如?何离开京城,吵个没完。 “魏凌生既藏头藏尾,我?等?又何须与他客气?不如?伺机放把火,带着家眷趁乱逃出去再说。” “前?两日刚下过?雨,早晨雾气又重,这天气如?何能将火烧得起?来?火势根本蔓延不开。” 另有一人?道:“弄些浓烟出来,引人?耳目,该是可以的?。” “就怕风不够大?。像昨夜,不怎么起?风。” 一人?恼火拍桌,破罐子破摔道:“不如?趁着东市人?多?,直接放几匹马进去冲撞,再同周先生所说,各处点火放烟,管它是不是能烧起?来,将局势搅乱,魏凌生顾此就要失彼,看他如?何抉择,届时我?们直接冲出去。有范大?侠在,怕他们几只臭鱼烂虾?” “此举有伤人?和啊……” “哼!都被逼到这等?地步了,还学了个魏凌生的?妇人?之仁。今时不走,难不成你要坐以待毙?” 众人?吵闹不休。 高清永轻轻将刻刀置于桌上?,吹去上?方的?木屑。 众人?跟着噤声屏息,等?他指示。 高清永抱着两张牌位,不紧不慢地下榻,抖去衣袍上?沾着的?碎屑。 他朝外走了两步,在一群人?复杂的?视线中回过?头,指着先前?那名?拍桌的?壮汉道:“就照你所说。” 随即推门而去,范昆吾紧跟其后。 庭院中竹柏的?影子交错投映在石子小路上?,高清永连日未曾阖闭的?视野中,景物蒙着模糊的?白,有种?风雨缭绕的?凄迷。 他驻足停步,回首望去,凝视着前?方雕梁画栋的?华美建筑,思绪渺远,萧索道:“从我?初入京城,一个连鞋也买不起?的?穷小子,数十年来,一砖一瓦,将高家垒至而今盛势,不曾奢求千秋万代?,却也从未想过?,千顷广厦会在一夜崩塌。是我?小瞧他们了。” 范昆吾说:“主子……” 高清永抬手打断他后面的?宽慰。是不是能东山再起?,又留存了多?少根基,在他大?败之下,都不算重要了。 高清永位极人?臣太久,久到看不清下方的?风起?云涌,可若到今时今日还不知自己输在哪里,那就太荒谬了。 他喟叹道:“我?一向瞧不起?殿上?那个黄毛小儿,不将他放在眼里,认定他不过?是生于帝王之家,无它尊贵。可是你看,而今他弃我?不顾,朝中文武亦背我?而去,到底是失了人?心。当初如?能杀死魏凌生、陆向泽等?人?,今日形势又大?不同。可惜,是我?太自大?,一念之差啊。” 范昆吾亦是悔恨。 他哪能想到,当日大?意放过?的?,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怯弱青年,会在边关?杀成一员凶名?赫赫的?大?将。 高清永收回视线,道:“说这些太迟。” 高清永很快停了感?伤,沿着小路进了灵堂,将怀中两张牌位端正摆上。 他妻儿的?尸体以锦缎包裹,摆在旁边。高清永的手指半悬在空,迟疑良久,还是没有伸手掀开。 他坐着烧了一沓纸钱,又上?了柱香,走出灵堂。 范昆吾立马上?前?询问:“主子,马车套好了,先避一避。四姑娘……该怎么安排?” 高清永说:“高观启不会杀她?的?,不如?让她?留在京城。要么我?很快回来,要么我?再也不会回来。” 他拍了下范昆吾的肩膀,说:“你家妻儿,昨夜我?已让人?送回老家,你不必担心魏凌生迁怒。离开京城,你再去接他们。昆吾,往后只有你随我左右了。如今想想,这几十年里,我?做过?最对的?事情,就是将你带了回来。” 范昆吾百感?交集,历经彻夜的?胆战心惊之后,剩下的?全是对他肝脑涂地的?忠诚,抱拳立誓道:“主子放心,纵是刀山火海,我?也护你平安!” 等?坐上?马车,高清永莫名?其妙问了对面的?范昆吾一句:“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问完自己也笑了。 范昆吾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清永自己答道:“现在想想,是很像的?。可惜他随了他母亲最令我?厌烦的?一面。” 高清永的?心绪一片寂静,带着他自己也意外的?平和,说:“走吧,轮到我?要东躲西藏了。他魏凌生能杀得了我?吗?” 围在马车四周的?护卫随之动了起?来。 车辆拐过?一个又一个岔口。 高清永听着车外人?声远远近近,掀开一角窗帘,心不在焉地望向街面,忽而眸光一凝,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知怯跟在一辆木板车后头,车上?载了太多?重物,前?方的?老妪拉不动车,她?小小的?个头顶在车尾,笨拙调整着姿势帮忙推动,废了好大?劲也没帮上?太多?忙。 高清永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吩咐一声,暗处一名?护卫当即上?前?,单手抬起?推车,帮着老妪将摊子在前?方支开。 宋知怯一蹦一跳地跑过?去,人?还没到,先深深鞠了一躬,热情洋溢地道:“谢谢爷爷,我?就知道是您这位大?善人?!” 待仰起?头,看出高清永脸上?的?萎靡,傻乐的?表情一收,关?切询问:“爷爷,你心情不好啊?” 高清永摇了摇头。 宋知怯摸了摸袖口,说:“我?爹让我?把那金子还你,不然他就揍我?。你之后去哪里吃饭啊?我?回家拿了给你。” 高清永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吗?往后荣华富贵任你享用。” 宋知怯惊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说:“不要!” 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这就不想活了? 宋知怯生硬笑道:“我?爹还等?着我?回家呢。” 高清永未有勉强,放下垂帘,临了多?说了句:“那就早点回家吧,这几日不要往东市走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地“诶”了一声,目送他离去。 马车拐入深巷,不见踪迹。 土墙上?苔痕青绿,表面细盐似的?冰霜渐渐消融,光色倾斜,日落月升。 赌鬼一脚踢开巷口处的?大?门,骂骂咧咧地道:“守了整夜,跟了半天,到傍晚马车停下来,才发现里头人?不见了。早知他们如?此不堪大?用,还不如?让我?去!” 院里几人?正在吃饭,郑九不客气地说:“就你那腿脚功夫,连马车都未必能跟得上?。” 赌鬼极小声地说了句:“本该是矮子去的?,他那双短腿跑得多?快。” 他走到桌前?一看,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与从前?那些清汤寡水截然不同,大?惊失色道:“谁做的?饭?高贼还没死,你们就先摆上?席面了?” 宋回涯说:“你那位心上?人?。” 赌鬼大?喜:“她?大?好了?” 紧跟着又变脸说:“还伤着呢,你们怎么会要她?来做饭?” “说是该来道谢,高观启让她?亲自送来的?。”宋回涯举着筷子指向门外,“前?脚刚走。” 赌鬼冲出门外,极目远眺,本要去追,望着深深暮色,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回来,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你们说,我?与她?是不是差了一点缘分?” 宋回涯都不稀得搭理他。 第095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受赌鬼挖苦,也不生气,只是抹了?抹鼻子,给赌鬼递了?一个“你先开始”的眼神,然后迈开外撇的步子,大摇大摆在院内走了?几步。 她?个子不够高,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推了?推脑袋上莫须有的斗笠,捏着嗓子烦躁道?:“叫爷爷等得?久了?,怎么才来?” 说着甩了?甩胳膊,露出一个尽显冷酷的笑容,而后捧着肚子跺脚大笑。 她?学得?惟妙惟肖,但宋回涯没见过赌鬼动手前的习惯,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发?觉赌鬼无端安静下去,才偏过视线端量起身边的青年。 宋知怯见对方闷声不响,继续在那儿表演讨打,她?推了?推斗笠,向宋回涯解释道?:“师父。这个,是学的你。” 又摆出一脸深沉相,轻慢抬眸,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前方。 “这个是学的九叔。” 最?后揉着她?的拳头,晃了?晃肩膀,大喊道?:“这是学的沈岁!” 宋回涯知道?她?是跟谁学的了?。 ……本事不见长进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瞅一眼就会。 赌鬼恼羞成?怒,粗糙的皮肤臊得?发?红,听?到沈岁的名字再?忍不住,喷着口水反驳道?:“胡说!爷爷怎么可能学那矮子?他在江湖上有个狗屁的名号?这分明是他在污蔑我!” 宋知怯才想起来,指着赌鬼一脸嫌弃道?:“对,可惜他没什么响当当的名头能报,露了?面也没人?认得?出他,所以还得?自己?加一句爷爷。” “你这小滑头!”赌鬼脸颊发?烫,见她?没完没了?地败自己?名声,怒吼一声,冲上前去,宽厚大掌按住宋知怯的脑袋,硬逼着她?朝自己?转过身来,朝自己?鞠躬。 强行争了?面子,板起脸警告道?:“没下次了?!换作别人?,我早打她?了?!” 宋知怯得?了?自由?,立马朝师父奔去,嚷嚷着告状道?:“师父!他打我!说不过我怎么还打人?呢?” 赌鬼自觉理亏,许是怕宋回涯真要找他算账,灵活往外一跳,告辞道?:“我走了?!我去找郎君知会一声。小滑头,这样的大事你要是胡说,你师父一定把你吊到房梁上教训!” 郑九虽受伤,依旧不得?闲,坐了?一会儿,给宋知怯布置了?一些功课,也离开了?。 宋知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沮丧道?:“唉,师父,我好笨啊,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学剑。连赌鬼那没脑子的家伙都说我没天赋。” 宋回涯说:“急什么?你要是太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我还觉得?无聊了?。” 太阳在西面沉落最?后一抹余晖,小院空旷得?没了?影子。 宋知怯抓起一把泥土,往方才写出的字上洒,堆出一个小小的土丘。 她?用手拍打着泥地,没什么精神地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请我吃了?顿饭,还送了?我一粒金子。今天第二次见到,他帮着拉了?把车。我知道?他是一个坏人?,连说起他儿子的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我打心底里,没觉得?他有多讨厌,我还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宋回涯点?了?盏灯来,静静站在她?身后。 宋知怯仰起头,望向师父,稚嫩的脸庞被罩在橙黄的烛光下,通透的眼珠中映着苍茫的夜幕与明净的华光,她?满脸悲催地问:“师父,我也天生是那么坏的人?吗?” 宋回涯摸了?她?的头,将灯递到她?手里。 小小的身影被一团柔光环绕,照出脸上沾着的污秽泥渍。 宋回涯给她?擦了?擦,笑道?:“小雀儿啊,世人?唾骂高清永,从不是因为他对亲情弃之如敝履。就像你没见到他,不了?解他时,已经知道?他是个非常非常坏的人?。” 宋知怯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叫怙恶不悛。” “哦?”宋回涯觉得?有些意外。她?徒弟嘴里竟能吐出一个这么难的成?语。 看来郑九着实?是有教化开蒙的大才。 宋回涯笑说:“知怯,世上本也没有多少人?,天生就能成?个好人?,学做人?可比学剑难多了?。师父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不仅不是什么天生坏种,还比其他人?有更绝伦的天赋。” 宋知怯咧嘴笑道?:“真的吗?嘿嘿!我就说我有过人?之处!可了?不得?哩!” 她?提着灯,像夏夜里的萤火,在院子里欢乐地奔跑。 高清永的退避犹如一道?惊蛰时分的响雷,消息传遍的一夜间,朝堂的风向在这轰鸣的巨震中迎来了?时节的更替。 众人?眼见不可撼动的高家,也会同陈年的老竹一般,被轻如鸿毛的风雪压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凌生北伐的这步棋,早已牵制了?太多人?。 纵是朝堂中最晓明哲保身的旧臣,在大梁旌旗飘过光寒山的这段路上,也要卑微地撇开成?见,环拥他们上前。 从昔年蛰伏狼狈挣扎,到而今万民归向的盛景,千军万马于近百年的纷争动荡中,在黄沙枯骨的铺垫下,终于闯出了?一条浩浩荡荡的生路。 正当众人?以为魏凌生会以慢刀割去高党的血肉,平淡结束这场来自内部?的无谓争斗,平稳实?现权力的更迭——这位在江湖中浮沉过的温厚青年,再?次展现出一种雷厉风行,甚至堪称蛮不讲理的粗犷匪气。 初晨,寒烟未散,京城的街巷中弥漫着茫茫的白雾,整座城镇的清净便?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 货物从车上卸下,一箱箱的金银从城门外被抬进来,箱门大开,黄白两色码得?整整齐齐,袒露在众人?眼前。 护送的将士里,有几人?敲打着铜锣呼喊,大声宣告这些全是从高清永私宅中搜出的赃物。 金吾卫阻拦不能,被迫跟在队伍两侧,防备百姓骚乱。担心人手不足,又去请来其余卫兵,连同府衙小吏,近千人?守住街巷,为一行人开道护卫。 人?群在长街两侧围得?水泄不通,眼瞅着一应叫人?眼花缭乱的财宝都进了?高府的大门,多余的一批甚至摆不进院落,只能直白地铺在门口,议论之声沸反盈天。 日渐东升,百姓情绪不见消退,反越发?高涨,无数人?挤在高清永门前大声咒骂。 胆大者红着眼想要上前争抢,叫两侧披坚执锐的将士拦下。 朝会尚未结束,文武百官闻听?风声都坐不住了?。 一群官员穿着朝服,气势汹汹地冲向御史台,未寻到人?,又一窝蜂地冲向魏凌生的府邸。 门口仆役不作阻拦,大开正门,请一众官员入内。 为首老者跑得?气喘如牛,一手扶着发?冠,见人?气定神闲地坐在家中喝茶,气血涌了?上来,嘶声吼道?:“魏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典正法度,肃正朝纲。” 魏凌生端坐不动,抬手轻挥,他边上站着的一名御史立马捧着厚厚一叠奏章上前。 御史随手翻开一封弹劾的文书,将上面的罪状呈给众人?查看。 老者两眼发?黑,大脑却是一片空白,抬手抚着额头,叫他一句呛声,口中“哎哟”着没了?后文。 边上卢尚书同他一般无措,路上早已将魏凌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到了?跟前,恍然意识到不该出头,自己?说什么都极为不妥。 二人?互相搀扶着站稳,顶在一众官员面前。 厅堂内观者如堵,后来的几人?无从落脚,只能停在院中。 一青年出列,指着魏凌生大骂道?:“高清永是正三品的大臣!是宰相之职!纵有过错,也不该由?你御史台来裁治!理应上奏天听?,由?陛下亲自裁断,你这分明是冒渎天威!” 魏凌生说:“我也是巧合才发?现如此一批赃款,来不及上禀陛下,怕走漏风声,又不敢留在手中,于是日夜兼程地送回京城。为免大理寺为难,赃款、物证,一应俱全,全部?送到侍中府,请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前去清点?复核,再?向陛下奏裁。” 青年喝道?:“什么清点??我方才去看了?!那些箱子里,只表面铺了?一层黄金,底下要么塞着书册,要么空无一物,你分明是趁着侍中遇害,不见踪迹,有意构陷!” 卢尚书嚅嗫着道?:“话不是这样说。就算只有表面一层黄金,那可是金子啊。” 他用手比划了?下,表示那些箱子满满当当铺了?整院。 “如此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谁知道?黄金是真是假?” “陆将军亲自领着那帮虎夫,挑着担子进了?高府,无视仆役劝阻,在府中大肆搜查,甚至堵了?大门不让我等进去!下官请问,御史台是想找什么?往后御史台若是看不惯谁,是不是也能直接冲进门去,弹劾起狱,断送我等前程?” 魏凌生说:“你见谁人?在搜查?陆将军不过是为防有人?见财心起,或是意图销赃灭迹,所以拦了?外人?。” 质问的人?没想到他连刀都亮出来了?,却还对自己?所为矢口抵赖。 魏凌生继续从容不迫地反问:“再?者说,王侍郎是与何人?结下这等死仇,要对方不惜拿出十?数万两银钱来刻意构陷?尽管说出名来,我也好奇,满朝文武之中,还有哪里藏着这么大的蠹虫。” 青年被逼问得?哑口无言:“你……你强词夺理!” 卢尚书回头一看乌压压的人?群,挥动着长袖,将众人?轰赶出去:“好了?!都围着做什么?什么麻烦都敢沾?你才一个几品官啊?轮得?到你在这里看热闹?还不赶紧回去!” 第096章 白云无尽时 “他们果然不可能放我走。” 高清永的鞋踩在老旧的木板上,发出令人烦闷的噪音。 他的步伐很慢,在昏暗的房间内沉思?徘徊。木屑与灰尘随他走动,从宽松的缝隙里簌簌地?往下掉落。 这座二?层高的古朴小楼虽一直有人居住,可打扫得并不干净。四面角落挂着?蛛网,墙边堆放着?零碎的杂物,桌椅特意擦干净了?,木材表面却始终带着?层发黑的油光,空气里也充斥着?一股强烈的霉味。 一览无遗的破败与高清永满身的华贵显得格格不入。 范昆吾立在墙边,目光追随着?他来回转动,愤懑不平道:“要不是郎君能安抚得住昔年高家的那帮同仁,想来陛下不敢如此绝情。当初他们在主子面前如何?瞧不起郎君,如今倒是对他唯命是从,不说二?话了?。” 高清永低笑了?声,带着?了?然的不屑,说:“一群立不住脚的墙头草,无需他人威逼,我一失势,他们便恨不能顷刻找个新的方向伏靠。何?况我那个儿子,是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颠倒黑白,说得他们晕头转向。” 他谈起高观启的时候,语气中有种难言的晦涩,平缓的声调之下,既包含着?意料之外的惊叹,又有种深刻浓烈的憎恶。 “若他只是个嘴上没毛的小辈,不识天高,自愿去与魏凌生争锋,替他们揽下诸般祸事,他们为何?不应承几句,顺水推舟好及时抽身? “若他真是与魏凌生合谋,弑兄杀父,那更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物。这等气魄、胆识、狠辣,比我尤胜两分。换做我是他们,我也信服。” 他停了?下来,一手按在桌上,仰头虚望着?上空,诸般情绪驳杂,自言自语地?问?:“他怎么能狠得下心?连我都?不敢这样做。手足兄弟,他竟没有一丝不忍。” 范昆吾无从接话,怕说错什么,徒增他心头不快。 这几日,范昆吾的心神?时刻崩成一线,静了?一会儿感受到周身的潮气,才听见外头有滴滴哒哒的雨声。 他冲到窗边,朝外伸出手。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掌心,街上回荡着?一股低沉的、粘腻的雨脚声。 他的表情是肖似的愁云惨淡,喃喃道:“下雨了?。” 这雨来得太不巧,原先那些点火放烟、趁乱突围的计划,只能付诸东流。 范昆吾第?一次相信了?时运的存在。 片许的寂静之后,高清永坐了?下来,说:“是好事。” 范昆吾不解地?看向他。 高清永不急不缓地?分析:“今日魏凌生大?张旗鼓地?在我府上搜查罪证,陛下只叫身边人去请他入宫,是想给他颜面。可魏凌生不仅当众斩杀中书舍人,后又命人将一箱箱的罪证搬进宫里,太过肆无忌惮,小皇帝该作何?猜想?” 他说着?感叹:“哦……他不是当初那个小皇帝了?,已经长那么大?了?,只是这么多年都?没能改去那唯唯诺诺又敏感多疑的性情,偏还生出了?满腹不该有的野心,叫他比从前更蠢。” 高清永面部的肌肉渐渐下沉,脸上表情消失,对皇帝的讽刺并未能缓解他对凶险未来的顾虑,审慎地?说:“宫中的禁卫此时该守在魏凌生附近,谨防他的一举一动。魏凌生与陆向泽再?大?的胆量,也不敢抽调太多的人手出来寻我。天又下雨,路面湿滑难行……对我等而言,是件好事。” 范昆吾对他停顿处的未尽之言有些恐慌。 纤纤细雨外的灯光依稀闪烁,窗外吹进来的雨丝更是打得他思?绪纷乱,他反手将窗门合上。 高清永古井无波地?问?:“我们手上还有多少可用的人?让他们天亮之后,从不同方向冲出城门。” 范昆吾应道:“是。” 连天的风雨断去日升时的明光,鸡鸣早早叫过,天幕尤被乌云压沉,在昼如昏。 范昆吾披着?蓑衣,只露出半张脸,从小巷中架着?马车驶出。他指尖挂着?一枚令牌,朝守城的将士出示,马不停蹄地?疾驰而去。 顺利出得城门,范昆吾不敢大?意,扬鞭策马,朝小路拐去。 可泥地?经过雨水半宿的浸泡,几段未修平整的路面将车轮深深吃入,马匹跑得费劲,只能发出痛苦的嘶鸣。 飘洒的雨点遮掩了?周遭的响动,范昆吾戒备地?环视着?四周,马蹄蹬得坑中泥水飞溅,错眼?的刹那,倾泻下坠的雨点被一股气劲揉乱,小片的光色变得迷蒙。 埋伏的刺客无声从山道上杀出,朝前方投来细密的银针。 范昆吾急急勒马,摘下斗笠,挡住在马车的窗口前。 那名刺客确认几人身份之后,闪身便跑,朝天空放出一枚信号弹。 雨水天气,白色的烟雾未能飘散出去,可候在城内的同伴已然瞥见,纵身飞上马背,口中吹出一声长哨。 隐藏在后方的高家护卫眼见行迹暴露,从街巷中冲杀出来,试图拖住追兵脚步。 不明真相的百姓眼?见城中突然出现一大?批手持刀剑的虎夫,凶悍缠斗在一起,瞬间被恐慌席卷,放声尖叫,丢下手中的器物四处奔逃。 东市外的小摊上,宋回涯瞅见不远处冉冉升起的黑烟,吞下手中最后一块胡饼,骑马朝厮杀的人群冲去。 她长剑出鞘,握在手中,一干护卫见她靠近,不敢硬拦,举刀在前方威吓,见她不做退避,临到关头自己滚地?躲闪。 宋回涯沿途刺伤了?两人,可谓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很快便近了?城门。 守城的将士之间也起了?内讧。几人要拦住出口,又有几人挥舞着?手臂大?喊:“放行!放行!” 争持不下之下,赌鬼赶来支援,大?掌拍开拦路的拒马,喊道:“爷爷来了?!” 宋回涯策马长跃,趁机从城门冲出。 后方数名侠客跟着?要上,他们人数本不占优,赌鬼朝他们大?喝道:“你?们留下!拦住这帮孙子!一个也不能放出城!” 偷袭的箭矢从高处的窗口射出,正要上前平乱的金吾卫被迫后撤。拼杀中的人群倒下一片,其余诸人跟着?退向隐蔽的角落。 拒马被重新摆上,乱箭暂时停歇,喊杀声再?次响起。 阴风惨雨,寂寥山道上传来轻微的震动,路旁黄叶上的水珠随之乱撒,扑在风雨无庇的侠客脸上。 宋回涯单枪匹马,循着?车辙,很快便追上了?范昆吾等人。 她放松缰绳,直接从马上飞下,手中剑光 如一闪的轻雷朝前撞去。 范昆吾跟着?翻身,提起佩刀,暴喝道:“好!我就在等着?你?!” 二?人直截了?当地?对了?一招,碰撞的兵器发出快要刺破耳膜的尖锐哀鸣。 宋回涯被刀的力劲推得朝后滑去,脚下难以发力,堪堪止住倒滑的身形。 范昆吾不留她喘息之机,又是快出残影的一刀。 宋回涯腰身后仰,手中长剑斜掠刺去,趁对方撤力之际,灵巧从刀身下方游过,一剑挥断了?套马的绳索。 那马早已承受不住,失去禁锢,立马甩脱车厢朝林中逃去。 范昆吾大?步踏下,气势雄浑如巨山,两手执刀,腾空一跃,就要全力斩向宋回涯。 赌鬼从后方赶到,一手宽刀,一手从守将处劫来的长枪,深吸一气,对着?范昆吾的后心掷出那柄银枪。 “受死吧!” 劲风飞至,范昆吾不敢让自己腹背受敌,猛然转身,用刀背拍开长枪。 宋回涯身若游鸿,已挪转至车厢旁侧,一剑从窗口刺入。 剑身锋锐向前,半途遇到阻碍,不得寸进。 范昆吾的大?刀从侧面砍来,宋回涯当机立断,旋身飞踹,踢得车厢微微倾斜,趁着?松动的片刻,抽回长剑,翻身后撤。 凛冽的刀光险险与她擦身而过,掀翻了?车厢的顶部。藏在里面的两位武者跟着?碎裂的木板冲杀出来,一左一右,剑光交织,青锋如影,杀意毕露。 范昆吾也欲找宋回涯做个了?结,但被赌鬼缠住去路。 宋回涯刚站稳身形,立刻催动内劲,踏空迎上,手中剑光如倒流的飞瀑,搅动着?将空中诸多细小的木刺荡了?开去。 双方剑锋交错时,她剑上的柔劲震开那两柄杀气腾腾的长剑,从二?人之间穿过,锋锐的剑气紧贴向他们脖颈,逼得二?人抽身暂退,分离开来。 宋回涯亦不强追,拉出一段距离后,望向远处翻倒的车厢,新奇道:“高清永居然没跟你?们出来?我以为他如此怕死,该跟一块狗皮膏药一样地?黏着?你?们。范昆吾,看来他不怎么信任你?。” 两名武者表情肃穆道:“总有你?们算不到的事情。” “你?们高兴什么?”宋回涯笑说,“谋算再?深,结果也未必能称你?们心意。不过你?们是看不到了?,死期近在眼?前。” 雕栏玉砌的宫殿内,青年坐在上首,看着?一众臣子前方赶来朝会的魏凌生,意外他今日的出现,又愤怒他此刻的冷静。 他忍耐许久,皮笑肉不笑地?道:“魏大?夫是不是,该为昨天的事情给朕一个解释?” 魏凌生面不改色地?说:“前几日侍中府上遭劫,昨日,也有一伙流匪进我府中行刺,张舍人凑巧出现,英勇救我,被为首匪徒一剑刺杀。今日那帮流匪又在京城东门作乱,请陛下遣兵清剿,好慰张舍人在天之灵。” 青年听到他这番荒唐的陈词,勃然大?怒,豁然起身,指着?他怒吼道:“魏凌生!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第097章 白云无尽时 刀剑相持间。 宋回涯听见了一声微弱的,肖似冰面?开裂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剑身上,这把扛过了十数春秋,在兵戈扰攘中涤荡的长?剑,此刻多出一道纵横的裂纹。 宋回涯当即卸去剑上的力道,圆融避了过去。 范昆吾大喜,刀法?开合间刚猛悍戾,势大力沉,熠熠的刀光层叠如白浪,步步紧逼,每一刀都似要将人一击斩断。 二人对了数十招,范昆吾的力劲有?种坚无不摧的蛮横,可始终没能占得上风。 宋回涯的剑,比他当年?所见的更快、更诡谲,甚至比今天的斜雨还要飘逸三分,竟凭着灵巧与他僵持不下。 范昆吾几次以为自己要取胜,又在宋回涯行云流水的招式中凶险溃败,往复的拉扯,让他逐渐体力不支,手中那把宽刀有?如被磨去锋芒,宋回涯的剑势却依旧密不透风。 范昆吾感觉自己的眼睛开始不受大脑的操控,能看见飞迸开的水花,却看不见缭乱的剑光。 他心?知不妙,不得不变招,手中刀身一横,挡住袭来?的剑尖,身形不住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宋回涯手腕向上一扬,再是一抖,剑上挂着细碎的水珠顺着剑身朝他眼珠弹射而去,早已酸涩发红的眼睛再扛不住本能,用力闭合,有?瞬息的片刻难以睁开。 这一幕与多年?前的战局恍然相似。 只是这一次,打落他手中刀的人不是背后的季夫人,而是宋回涯平直又迅疾的一剑。 他感觉腕部发凉,还没体会到多少痛感,手臂已剧烈一抖,将刀扔了出去。 等他视野恢复时,那凝成一点的剑尖已近在咫尺。 范昆吾两手合十,拍住长?剑,想要止住她的攻势。 可剑尖还是迅猛向前,刺破他的血肉,贯穿了他的心?脏,带出一条细长?的血线。 范昆吾被余劲带得朝后退了两步,注视着自己的伤口,眼神有?些空洞,迟钝地抬起头。 宋回涯以为他要做殊死一搏,手腕拧转,加重伤势。 范昆吾双手紧握住她的剑身,不顾掌心?割裂,亦不反击,双膝一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宋回涯不由放轻了力道。 这位桀骜不驯的鼎世高手,一辈子声名不显,曾创下诸多传奇,从?无败绩。此时低着头,面?带祈求之?色,卑微道:“宋回涯,帮我,去看看,我的妻儿……” 他张开嘴,温热的血液不断从?唇角溢出,怕自己就?此死去,费力地说着最后的遗言:“我若不能活着回去,高清永定不会善待他们……” 他不知道赌鬼先前所言是不是真,可他从?来?别无选择。 “我生来?不久,故土沦丧,家国破亡,是无根浮草。我无所归依,只想有?个去处,颠簸一生,唯有?忠心?一条路。你我同是江湖沦落人,该明白我的苦衷。求你……” 他口中含着血沫,字句已说不清楚,最后不停地重复:“求、你——” 临终之?言,竟然只能嘱托势不两立的对手,听起来?着实可悲。 “我……” 范昆吾哆嗦着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但前襟被宋回涯的剑钉住。 宋回涯一把将剑抽走,失去支撑的男子朝前倾倒,额头磕在了地面?,如同虔诚叩拜。 缠绵彻夜的雨水停了,血水从?他身下缓缓流出,与宋回涯剑上滑落的点点血珠汇到一处。 宋回涯喉咙干涩,吞咽着滚动,抬剑轻轻一拨,对面?男子绵软地侧躺下去,已没了呼吸。 他脸上泥血交融,斑驳的颜色构成一张丑陋的面?具,盖住他的五官。瞳孔里倒映着远处环绕的山脉,背景中辽阔的天幕在氤氲的泪光里悠悠地飘荡。眼中的世界仿佛在接受这片天地的环抱。 宋回涯定定地看着,乱绪纷呈,缓慢蹲下身,从?他胸口摸出一个锦囊,翻出里面?的东西,发现是一些银票,还有?一张图纸。 范昆吾不识几个汉字,他用木炭草草画了几笔,宋回涯认出上面?是京城周遭的地形。 她将纸张攥在手心?,拖着剑过去拍了拍赌鬼的侧脸。后者眼珠滚动,面?露痛苦,可无法?睁开。 云雾散开一片空隙,天光宣泄而下。骀荡微风从?青碧长?空吹下,吹散了山头的白烟,也吹开了弥漫的血腥。 宋回涯盘腿坐在地上,失神地端详起自己的剑,手指顺着那几道交错的裂缝来?回摩挲。 不多时,北面?有?马蹄声传来?,是腾出人手前来支援的侠客。 宋回涯将赌鬼交给他,背上剑,朝山道另外?一面?赶去。 高清永穿着一身发黄的布衣,在几名武者拱卫下悄然穿进小巷。 东市的动乱尚未平息,城中的卫兵分派了大半的精力前去搜捕,百姓听见风声闭门不出,此刻街上空无一人,分外?寂寥。 几人兜兜转转,在东北方向的一处角落停下。 城墙底部被碎石遮掩的位置有?个小洞,是前几日刚挖出的出口。几名护卫先从?洞口钻出,将在外?面?巡视的士兵斩杀,确认安全后,再将高清永接出。 一行人朝着半里外?的茶寮仓促奔去,岂料半途还是引起追兵的注意,一名高瘦的青年?呼喊着招来?帮手,护卫见对方人多势众,只能推着高清永让他先走,其余人留下断后。 高清永头也不回地冲向茶寮,确认身后无人,搬开杂乱摆放着的一张桌案,从?露出的漆黑洞口中爬了进去。 通过一段漫长?的甬道,高清永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这次附近杳无人烟,不知名的地方传出几声雏鸟的鸣叫。 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换上挂在墙边的一身旧衣,走出木屋,给系在老槐树上的毛驴喂了点水,随后牵了它朝南方走去。 冷落荒僻的古道离京城越发遥远,高清永骑在驴背上,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眺望着苍苍的流云,哼唱出一首家乡的小调。 他手指拍打着膝盖,从?草木丛生的山径中穿出。衣衫被草叶上的雨珠打湿成深色,他弯腰拍打去草屑,抬起头的时候,才看见前路上站了一人。 对方靠着山壁,阖眼假寐,怀里抱了一把剑,半湿的头发细碎地散在额前,听到声音时睁开眼,顺着他未完的曲调唱了下去。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指尖顶开剑鞘。 最后一个音调落下时,苍莽山林间的禽鸟振翅惊飞,黄黑的泥土上泼出几道刺眼的艳红。 “看样?子是叫他逃出去了。那几名死士已全部自刎,现场也搜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陆向泽在厅内走动,说道,“我会命人沿途仔细搜查,只要他敢露面?,我不信他能逃过。除非他真舍得放弃自己多年?的心?血,跑去荒山野岭,做个山野闲人。” 魏凌生沉声道:“他不死,我不安心?。” 陆向泽摊开双手,说:“我也不安心?啊!” 清朗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高清永不会再回来?了。” 宋回涯阔步迈过大门,不修边幅地往宽椅上一坐,架着条腿,抽出随身的佩剑,见二人都看着自己,才补上一句:“他死了。” 陆向泽问:“师姐杀了他?” 宋回涯观察着剑上的裂痕,心?不在焉地答:“对啊。” 陆向泽唇角上扬,笑意如花,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追问道:“那尸首呢?” 宋回涯避而不谈:“尸首……总归回不来?了。就?看高观启头七的时候能不能梦到他。” “好!”陆向泽拍手大笑,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模样?,喜气?洋洋道,“我先去告诉他们不用找了。师姐奔劳半天,也好好休息。大恩不言谢。” 宋回涯衣服还湿得滴水,魏凌生给她倒来?一杯热茶。 府里早备了姜汤,管事见她出现,火速端了过来?,顺带将魏凌生的药也盛了过来?。 宋回涯喝了口水,又接过姜汤,跟魏凌生碰了碰碗,仰头一口闷下。 魏凌生见她喝得豪爽,笑说:“师姐以前不喜欢喝这些。” 宋回涯也笑:“师姐以前身体好,淋个三天雨还能当着你师父的面?上房揭瓦,现在不敢了,生场小病,我那徒弟能哭得我满身的鼻涕。” 管事在一旁小声告状:“郎君现在也不喜欢喝药。” “药这东西,谁会喜欢喝?”宋回涯温声细语地说,“师弟不喜欢的东西,我一向不勉强,除了这个。” 魏凌生听她这话有?些呆了,心?神摇荡地端起药喝下。 宋回涯像哄小孩一般,敷衍而温情地笑道:“好师弟。” “先放在你这儿。”她拍了拍剑,起身说,“我去找高观启。” 魏凌生快步跟在她身后。 宋回涯扭头看他,他又不说话。 宋回涯顿时头大道:“你想说什么?” 魏凌生说:“我也去找他。” 宋回涯奇怪道:“你闲得无事吗?” 魏凌生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道:“闲。” 宋回涯眸光转了转,坐了回去,说:“那我不去了。” 魏凌生跟着掉头,只心?情看起来?更低落了。 第098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不急着走?,留在府里换了身衣服,说要?小睡片刻,借了间?屋子。 一脚踩在窗台,准备偷溜出去的时候,她脑海中不由冒出个郁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要?偷偷摸摸的? 高四娘的行李被仆从逐一搬上马车,她站在门外,双目红肿,仰头定定望着高府的大门,干涸的眼眶里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居然忍住了没哭出来。 边上侍女扶着她的手臂,小声唤了一句:“姑娘。” 高四娘浑浑噩噩地走?进车厢。 此时高观启还?是没有出面送她。 车夫在外头问:“姑娘,可以走?了吗?” 高四娘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木匣,紧紧抱在怀中,忍不住提出:“我?想跟二哥说两句话。” 不一会儿高观启走?进车厢。 高四娘一看见?他就哭了,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这幅柔弱可怜的模样,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哽咽着道:“二哥,我?知道你以前待我?的好,都不算真心。我?知道爹娘的死跟你有关?系,我?也知道他们做错了许多事……但?我?最不知道的,是我?该怎么做?我?、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我?有些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可能真的是我?太没用了,做什?么事都是优柔寡断,狠不下心。” 她怀里抱着的木匣滴满她的眼泪。她用袖口擦了擦,将?东西递过去,再抑制不住,情?绪决堤溃败,失声痛哭出来:“这些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往后我?再也不会回京城了……” 高观启犹豫一会儿,接过木匣,没心没肺地笑说:“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回来就罢了。” 高四娘这几日?做梦,都能梦见?高观启那双凉薄疏离的眼睛。此刻看见?他平易慈和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中疼痛如?绞。 哪怕那张笑脸里没有任何亲近。 “可是二哥,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高四娘用力抹了抹脸,最后说,“我?走?了。” 高观启点了下头,走?下马车。前排车夫见?他挥手,喊了一声,驾车远去。 高观启定定站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抬起?头,感觉微弱的阳光忽而变得强烈,晒得他有些头重脚轻。 眸光偏转,眼前的景物俱如?同光怪陆离的虚影,他仿佛独自?一人站在湍急的河岸上,不真切地看着他们从身边流过。 心事一片浩茫。 直到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将?他从那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拉扯出来。 宋回涯站在他身侧,偏过头问:“这么快就送她走??不怕京城里的人说你无?容人之量,连一个小妹都要?赶尽杀绝?” 高观启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带着他惯有的、无?懈可击的轻佻:“有人想要?她走?,怕我?杀了她。何况这样的伤心地,多留几天能做什?么?” 如?果不是方才宋回涯亲眼见?到他孤寂伤怀,真是要?信了。懒得拆穿,“呵”了一声。 高观启收回视线,朝门内一指,邀请道:“近日?家中喜事颇多,设了场小小的家宴,你要?不要?进去喝杯水酒?” 宋回涯摆摆手,敬谢不敏:“你们高家人的喜酒还?是算了吧,我?怕又喝出什?么干戈来。” 高观启顺手将?木匣递过去,慷慨道:“送你了。” 宋回涯瞥了眼,还?是摇头:“算了。你小妹送你的临别礼,你自?己留着吧。我?拿了算怎么回事?” 高观启立马将?手收了回来,可见?方才那份客套极为虚伪,还?摆出一副假惺惺地姿态说:“宋大门主,本想给你个承我?情?的机会,不多,可惜你不珍惜。往后可别来求我?啊。” 宋回涯多看一眼他那张欠揍的脸,都觉得手痒,大言不惭地说:“我?这辈子从不求人,更何况是对你。你不答应的事我?可以去找我?师弟,犯不上让我?纡尊降贵。” “哦……”高观启意味深长地点头,笑说,“拭目以待。” 宋回涯戏谑道:“而且旁人送高侍郎的礼物,我?是不敢轻易拿的。谁知道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暗器,只等你打开好取你性命。我?可不想无?辜替你担罪。” 高观启称赞道:“不愧是宋大门主,果真深谋远虑。” 他将?手中东西递给门口的仆役,示意对方仔细收好。 宋回涯抬抬下巴,问说:“怎么一脸命不久矣的样子?不会是等不及要?去地府跟你父亲团聚吧?” 高观启扬眉,表情?地夸张地道:“你竟然还?关?心我?的身体是否安康?我以为宋大门主日夜盼着我?死呢。” “你忘了是谁救你出来的?”宋回涯感觉面前这人真是狼心狗肺,“我?只是随口一句,你可别当是关?心啊。” 高观启长长叹息一声,由衷说道:“你这随口的一句,许是近日?说这话的人里,最真心的一个了。” “所以要?做个好人啊,高观启,不然天天有人盼着你死。”宋回涯说着笑了起?来,颇为自?豪地道,“不过而今盼我?死的人,应该比盼你的多,我?果然做什?么都不落下风。” 高观启对她这异于常人的好胜心只觉得不屑,甩袖轰赶道:“走?吧走?吧,少留在这里看我笑话,我?还?能多活几年。” 宋回涯勾勾手指,一脸大发慈悲地说:“给你一个能承我情的机会。走?吧。” 她在前面带路,不管高观启是不是能跟上,大步流星地穿进小巷,几次兜转,在高观启以为她在故意遛着自?己戏耍时,停在了一座破败的木屋前。 大门歪斜,只虚掩地遮挡住入口。窗户早叫人偷了,此时被一张纸潦草地糊着。 走?近后能听见?一些极其微弱的动静,像是呻吟,又像是无?孔不入的鹤唳风声。 高观启倏然转过头,错愕地看向宋回涯。 后者背对着他,在小院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高观启抬手推了下门,那半扇木板失去平衡,轰隆倒塌,掀得满地灰尘如?浪潮扑起?。 天光骤然照入,室内飘荡着一片白?色的光点。 高观启走?进去,眨了下眼,才看清墙角处用铁链锁着的人。 老者头发散乱,手脚已不能动弹,侧躺在地,怕在夜里冻死,身上盖了层厚重的棉被,嘴里不停发出嘶哑的哀嚎。此刻扬起?了头,与高观启四目相对。 他痛苦的声音忽然停了,见?高观启朝他靠近,高大的身形投出影子罩在自?己身上,而他全?力伸长脖子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不由自?主地朝后挪去。 地面留下一片暗红的血痕。 没能挣扎多久,高清永贴着墙面停了下来,打着寒颤,拼命地呼吸。 高观启笑了出来,蹲下身问:“你在害怕?” 高清永已经回答不了他,只是放弃了求生的意志,颓丧地不再动弹,闭上眼睛,淌出两行清泪。 “你哭什?么?”高观启弯下腰,一只手掐住他的脸,叫他直视着自?己,低声问他,“娘死的时候你没哭,小妹死的时候你也没哭,如?今你在哭什?么?” 老人疼得快要?神志不清,听见?他的问话还?是睁开眼皮。二人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将?彼此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无?比清晰。 先前的那行眼泪似乎只是疼痛下的自?然反应,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嘴唇张合,发出含糊的气音,高观启从他的口型中辨认出他在骂自?己“孽障”。 高观启在笑,笑得恣意,笑得癫狂,笑到浑身颤抖、满眼泪水。 他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外突,咬牙切齿地道:“我?的父亲啊,你说得对,我?是个孽障。可我?造的孽,终归比不得你。黄泉路上,就请你先行一步。” 高观启的眼泪成?串从高处坠落,有几滴掉入高清永的眼眶,一下模糊了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高清永不由闭了下眼,任由他用手扼住自?己的脖颈,表情?里没有恐惧,更没有悔恨,唯有心如?止水的平静。 一生历经跌宕、见?惯离愁的老者,最明白?如?何才能叫人痛不欲生,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咧开嘴角,无?声地说:还?是你与我?最像啊,我?儿…… 可惜高观启不随他意,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从来都喜欢这样自?作多情?,我?分明是更像我?娘,你该不会是忘了她吗?我?知道不可能,你只是不敢认,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如?何也比不上她。父亲,我?娘死了那么多年,你还?会在夜里被她惊醒吗?” 高观启刻意放柔了声音,说:“你再瞧瞧,我?是谁。” 高清永迷离中看见?了半张熟悉的脸,想要?驳斥他的荒谬,说是自?己活了下来,却开不了口。 高观启畅怀笑道:“如?果我?娘是你,赢到最后的人一定会是她。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放我?活着,也不会让大梁有这数十年的动荡。她教了你那么多,到头来,你既没学会她的果决,又没学会她的明见?,所以今日?才会死在我?手里。高清永,你真是一个废物!” 屋内很快再没了动静。 高观启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下垂的袖口上沾了几道灰,木然在宋回涯身侧坐下。 他伸出手,手背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抓痕,碰了碰,许是温度太冷,没有知觉。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脸上的眼泪没擦,用手背随意抹了把。 第099章 白云无尽时 严老虽已?过世,可子孙因蒙旧友照拂,并未落魄,田宅商铺能供得?起一家花销,在京城依旧有间不小?的宅院。 门口的仆役见三人出现?,弯腰询问请帖。陆向泽尚未自报家门,宋回涯潇洒一句“没有”,浑然不当?回事地往里?走。 护院出手来拦,宋回涯不轻不重地挥去一掌。 几人只?觉自己两条腿跟绳子缠绕住一般,在无形的力劲中不受控制地转了几个圈,等?晕晕乎乎地定住身形,眼前哪里?还有宋回涯?只?剩下一名高大男人跟一个黄毛小?童。 庭院中灯火融融,宋回涯顺着路边悬挂的彩灯一路走进去。 一貌美?女子正在献艺弹琴,缕缕琴音在淡雅月色中飘动。 说是寿宴,席间竟无人闲聊说话。宋回涯骤然出现?,引起几人惊呼,便显得?尤为喧嚷。 管事见是张生面孔,强闯的姿态又如此飞扬跋扈,下意识要出声训斥。但见宋回涯意气自若,威势迫人,又觉得?不是俗人。刚摆出个架势,立刻将手收了回来,趋步上前,好声问道:“姑娘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今日府中有贵人做客,恕难款待,还请这边说话。” 宋回涯傲然漠视,兀自走到魏凌生身后,对着一旁仆从支使?道:“去搬几张椅子,摆我师弟边上。我们师门上下今日都来凑个热闹。” 那青年不知所措,眼神求助地望向管事,未得?到明?示,只?局促地站着。 魏凌生已?迅速起身,表情全不似先前那般肃冷,低敛着眉眼,殷切道:“师姐坐这里?。” 宋回涯大剌剌地坐下。边上几人哪敢叫魏凌生站着作陪,当?即跟着起身,惶恐让出自己的座位。 陆向泽这才从拱门后拐进来,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爽朗笑道:“师姐这就先喝上酒了,怎不等?我一步?” 他嫌宋知怯走得?太慢,抓着她的左肩提了一把。宋知怯两脚突然悬空,慌乱挥舞了下四肢,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按在一张空座椅上。 献艺的姑娘惊慌中弹错了几个音,面色惨白几分,匆匆低下头。好在此时无人关注她的表演,都在暗暗打量宋回涯,猜测几人背后是有什么名堂。 管事无可奈何,命人先换上干净的碗筷,又领着那几位宾客去往别处入座。 瞩目之中,宋回涯八风不动地坐着,眼神随意地往杯上一扫,魏凌生与?陆向泽意会,同时将手伸向酒壶。 陆向泽笑笑收回手,魏凌生熟稔自若地给她倒了一杯。 宋回涯喝了一杯,他又再倒。 一众人旁观此景瞠目结舌,心绪浮动,难以平静。 朝堂上,魏凌生脸一沉,就能吓得?大半朝臣缄口无言。就如同方才,分明?是一场寿宴,魏凌生怏怏不悦地沉默,其?余人便都不敢作声。 他虽脾性温和,极少?发火,可从来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更?像只?藏着爪牙假寐惑敌的猛兽。连对待陛下也多是一板一眼,礼敬有余,恭顺不足。 何曾真的如此听话?更?莫说会看人眼色了。 宋回涯喝了三杯酒,曲子也换了一首。她叫停道:“不用?弹了。” 席间一老者飞速接腔:“宋大侠是觉得?这琴弹得?不好?” 年轻姑娘战战兢兢地停下,抱着琴朝四面行礼致歉。 宋回涯笑道:“姑娘弹的琴自然是高雅动听的,可惜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不懂太多。只?是觉得?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必叫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受罪。” 一人不敢说得?太直白,心下又压不住对她搅局的恼意,阴阳怪气地讽道:“这位是严家的三姑娘,祖母大寿,她出来弹两首曲子贺喜,哪里?能称得?上受罪?宋姑娘是江湖人,想来在外闯荡惯了,不懂京城的人情世故。” 魏凌生正欲开口,宋回涯抬了下手,将他制止,并不生气,只?淡然一笑:“你们自己问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弹琴。” 不等?姑娘开口,她又斜眼扫向先前说话的人,不温不火地补充道:“当?然,你们问,她肯定是不敢说不的。可她应该是怕我师弟,当?然或许更?怕我。从我落座起,便一直在瑟瑟发抖。今日天气又冷,她穿得?如此单薄,十指冻得?发红,这种人情世故我看了是不忍心的。什么东西?道理都讲不通,还要端到台面上?” 姑娘下意识扯了扯袖口,想将手指藏起来,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相看,明?白她是在为自己说话,朝她微微一欠身。 “说是贺喜,我见诸位脸上未有几分喜色,更?无人在意这曲弹得?如何,平白糟蹋了这位姑娘的心意,不如不弹。谁要实在喜欢这些丝竹管弦,非得?要听,不如自己上去弹,我不阻拦。” 宋回涯语气说得?轻快,但那不容置疑的强势好似她才是此间的主人,对着那姑娘点头示意,温和道:“去坐下吃饭。这里?没有你的知己。” 姑娘楚楚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眸光转动,征询地偏向左侧,随后意识到什么,忐忑转向魏凌生。 宋回涯看见她的动作,笑道:“你会发现?,今日在场的人里?,不管是主是客,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我说的话,比谁都管用。去吧。” “你——” 有人说了一字,见魏凌生都在旁默许,骂她狂妄的话到底不敢出口。 那姑娘将怀里的琴抱得更紧,窥觑她的眼神中有些震撼,提着口气,小?步退了下去。 “好了。”宋回涯见人下去,开门见山地道,“也不必委婉打探,浪费时间了。谁有事相求,直白说出来,别躲在一个小?姑娘背后,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头。” 她这话出来,同桌好些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宋知怯嘴里?嚼着饭菜,粗鲁地打了个饱嗝。 这会儿听明?白了,知道这帮人都欠骂。 她摸摸肚子,脆生生地道:“师父,我吃饱了。” 她刚要点评一下和朱门酒肉,她对面的少?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挺起胸膛,走到魏凌生面前,端正行了个礼,眼带希冀地问:“郎君,听说郎君剑指北上,我虽力薄,亦想报国雪耻。我想参军。” 魏凌生神色不动,正作思忖,宋回涯按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指尖点了点桌面,笑问道:“说起来,季平宣在边关过得?如何?” 魏凌生转过头,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认真思考了片刻,记起是盘平城里?宋回涯救下的那个少?年,答道:“不知道,这个要问问师弟。” 陆向泽与?她对视一眼,简单说:“印象不深。” 宋回涯宽慰地说:“看来就算没成大器,起码也没犯大错。这我就安心了。” 少?年还在等?着魏凌生回答,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提一个不相干的名字。脑海中不断回忆这是不是哪家王侯贵胄的子弟?或者江湖里?的青年才俊? 宋回涯解释道:“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子,为了很渺茫的一个念头,跋山涉水,几经?生死。我在路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重伤垂危,仍不肯低头。我欣赏他的坚韧,代友收徒。他自愿去我师弟手下历练,从小?兵做起,为自己争个造化。不算多有本事,胜在一腔赤诚。” 她端详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挑剔,冷淡道:“你想参军,其?实不用?特意来同我师弟说,真若有心投报,直接去就好,同那小?子一样,披肝沥胆,杀身报国,我师弟不会拦你,更?不会贪你的功名。 “可你若是没那份胆魄,贪生怕死,只?想借我师弟的权柄助你平步青云,那就是自认自己没本事。年纪轻轻少?了份心气不说,倒是好高骛远,想抢别人的功绩,做个人人称羡的英雄?凭什么?这种事情,就算我师弟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少?年面皮快要挂不住,耳朵红得?滴血,抬头看向魏凌生的时候,因为皱紧眉头,眼神被四面的光打得?有些凌厉。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端起酒喝了一口。 宋知怯眨着眼睛,天真无邪地说:“这位小?哥,你敢生气你就完了。我师父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会掀翻了这酒席,再动手抽你两巴掌。对吗师父?” 陆向泽津津有味地看着戏,闻言差点把酒喷出来。 宋回涯特意带着这小?徒弟,是为了方便骂人吗? 一老者听不下去,敲着竹杖出声质疑道:“什么叫贪生怕死,什么又叫好高骛远?还请宋姑娘说个明?白。别是因着前人的恩怨,来迁怒一个无辜的孩子。今日这小?子来找郎君开口,不是要郎君多加照拂。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会替他安排。只?是想着,从老将军算起,几十年的生死之交,再赔上我们这几张老脸,多少?有些情面在,所以特意来知会一声,郎君说点什么也好,不说也好,当?是全自己的本分,没别的图求。不料这样简单一个心思,倒叫郎君拿我们当?是什么恬不知耻来打秋风的人了!老夫体面一辈子,还没这样叫人瞧不起过!真是人老啦,该有自知之明?,莫到贵人面前讨嫌。” 边上同伴被他说得?怒火高涨,过去将少?年护到身后,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宋回涯道:“这件事情与?你宋回涯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宋知怯听他们强词夺理,还来骂自己师父,炸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爬上椅子,从高处指着那人破口大骂:“你这老东西!求人的时候恨不能装个孙子,被人点破就开始泼人脏水,他自己是个废物?,怎么反赖别人多管闲事?!他要是有我师父那样的本事,需要你们几个老家伙过来卖脸面?我呸!还不就是没打到秋风,又臭不要脸吗?” 第100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站在不远处的街边等候,给宋知怯买了串糖葫芦,见二人并肩过来,眼热道:“你这徒弟能?不能?借我两天?我也准备带她?出去见见世面。” 宋知怯拿眼尾睨他,背着?一只手,老气横秋地道:“那你拿什么孝敬我?” 陆向泽作势要去抢她?的糖葫芦,笑骂道:“你这小猢狲,吃了我的东西连点情面都不给?” 宋知怯一个弯腰从他手下钻了过去,见宋回?涯只站一旁笑吟吟地看,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绕着?她?转了半个圈,嚷嚷着?救命跑向远处。 街道前方有几?位同她?一般大小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闹,他们手中各自举了个栩栩如生的泥人,比划成天兵天将在一团乱斗。 宋知怯瞧见,分了下神,揉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大声地喊:“我也想要那种泥人!” 陆向泽追上来,长臂一捞将她?扛到肩上,威风凛凛地去找卖泥人的摊贩,爽快应道:“给你买!你这猴头?,整日上蹿下跳的没个安分,怕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我每只手都给你安个泥人要不要?” 从那帮小童身边路过时,宋知怯一手揽住陆向泽的脖子,低垂下视线,罕见的有些安静。 那帮毛孩子也短暂地停止了嬉闹,整齐一致地仰着?头?,目光烁亮中又带着?些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那种眼神宋知怯最为熟悉,她?曾无数次投向擦肩而过的行人。只是?那种名为羡慕的情绪中时常夹杂着?厌恨与?嫉妒,从不似面前这帮幼童如此纯粹,如此熠熠生辉。 陆向泽找到捏泥人的小贩,蹲下身,比了一圈,挑出只胖成一团,眯着?眼睛梳理毛发?的喜鹊,又挑了个头?发?束成两个发?髻,抱着?书本打盹儿?的女娃儿?,付完银子,示意宋知怯伸手去接。 宋知怯笑得前俯后仰,差点从陆向泽身上翻下去。吓得青年一把抓住她?的腿,慌张警告了句:“活祖宗,你可别害我啊。你师父就在后头?呢。” 陆向泽扛着?她?起身,继续朝人多的方向走,路过一栋挂着?彩灯的华美?楼阁时,高?处忽然掉下一个香囊。 陆向泽单手接住,没待细看,原路抛了回?去。 宋知怯急道:“诶!你扔回?去做什么?你不要可以给我啊!” 陆向泽对她?这爱贪便宜的行为很看不惯,指责道:“什么东西你都敢要?” 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小,宋知怯的嗓音又清亮,楼上几?名姑娘倚靠栏杆上,对视着?轻声娇笑,分明是?听?见了,黄衫女子重新将香囊抛下。 宋知怯用胳膊接住,将那尊喜鹊的泥塑摆在陆向泽的头?顶,腾出只手,捡起香囊放在鼻间用力吸了一口,满意地收进怀中。紧跟着?巾帕、绢扇之类也扔了下来。她?在下面收得不亦乐乎。 等捧了满怀,再装不下了,宋知怯兴冲冲地道:“走吧师叔,回?去找我师父!” 陆向泽却不紧不慢地朝笙歌喧嚣走去,笑说:“急什么?师叔带你去别处逛逛。” 宋回?涯二人在席间只喝了几?杯酒水,没动?过筷子,在路边买了几?样小吃,随性地坐在两侧石阶上休息。 魏凌生吃了几?口,许是?唇舌干涩,只觉那过于浓郁的甜味之后,带着?丝丝的回?苦,没多少胃口。 今早下过一场的冷雨,导致台阶前的地面还有些泥泞,宋回?涯落拓不羁地坐着?,衣摆恰巧落在潮湿的泥坑里。 魏凌生擦干净手,弯下腰去提她?的衣服,发?现布料上已经沾了泥渍,抬起头?,正对上宋回?涯有些奇怪的眼神。 宋回?涯随意扯过衣角,往边上一抖,无所谓地道:“没事,回?去洗洗就好。” 不留山上的宋回?涯,衣摆上多数时候沾着?露水跟泥浆,可最初的时候,魏凌生连她?的脸都认不清楚,更不能?接受她?直白的示好。 此刻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殷勤,忽然生出种似曾相识的感伤。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宋回?涯穿着?磨损的草鞋,提着?伞,站在雨脚如麻的屋檐下迟疑等候的场景。 当年的抗拒、生疏,与?冷落,在经过悠长的、迟钝的回?味后,俱是?变成无形的利箭射了回?来,化?作密密匝匝的悔意。 如同当初的他看不上宋回?涯的低微,蔑视她?的热情,鲜少在她?面前停下叫一声“师姐”。而今的宋回?涯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真心跟关切。 魏凌生忍不住叫了一句:“师姐。” 宋回?涯应道:“怎么?” 魏凌生堪堪回?过神来,看着?她?,轻声说:“其实师姐不替我出头?,我也不会?觉得为难,能?推脱得去。” “只是闹得不好看?”宋回涯笑道,“你纵有再合理的话?术,不能?全他们心意,他们总要论你是?非,何苦叫他们拿住话?柄,往后再找别的借口来骚扰你?左右我背着残暴蛮横的恶名,不怕多这一条罪证,索性替你把麻烦都挡个干净。” 宋回?涯放下手里的糕点,说:“何况,是?师姐要替你出头?。师姐说过,只要师姐在,就护你平安。他们凭什么敢来欺负你?” 辉煌灯火点亮的繁华街道,犹如一条长空投映出的璀璨星河。火光摇曳,连绵相照,那明暗相间的光影覆在行人的脸上,好似一层迷雾般的虚影。 只有宋回?涯脸上的那种温柔,大抵是?他的幻想,显得尤为逼真,叫他难以自拔。 不远处飘来妇人呼喊小儿?回?家的声音,孩童风风火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 宋回?涯偏过头?问:“今日的那位姑娘,你喜欢吗?” 魏凌生没听?见她?说话?。 “今天弹琴的那个姑娘。”宋回?涯重复了一遍,打趣地道,“楚楚可人,姿容秀美?,他们叫她?给你弹琴,看来是?有意撮合。我让她?下去,该没有坏了你的好事?” 魏凌生有时候不明白。他觉得宋回?涯总是?问些难以理解的问题。 像是?一句不经意的关心,又像是?在故意撩拨他的心绪,试探刺激,叫他胡思乱想。 魏凌生看了她?许久,才道:“她?又不喜欢我。” 宋回?涯“哦”了一声,调侃说:“看来你是?块木头?。劳累她?白白对牛弹琴了一个晚上。” 魏凌生掩下那些冗杂而烦闷的思绪,强行转了个话?题,问:“师姐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不怎么擅长道别,简短说:“对。” 魏凌生道:“我在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宋回?涯察觉到他心情的低落,说:“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走。” 魏凌生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微微抿着?唇角,咬字也变重了:“如果我请师姐不要走,师姐能?多留几?日?” 宋回?涯没想过这个问题,或是?习惯了对他的亲近虚与?委蛇,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想我走,我怎么会?走呢?” 魏凌生转过头?,认真看着?她?,声音在周遭嘈杂的映衬中有些飘忽,带着?种隐晦的幽怨:“师姐从来不会?对我说难听?的话?,可是?师姐为什么……” 魏凌生顿了顿,胸膛起伏,眼神看起来很伤心,出口的声音却很微弱,听?不出是?种控诉,可怜地寻求答案:“师姐为什么总是?这样哄我?” 宋回?涯还没明白,摇了摇头?。 人声渐渐少去,高?处的灯光变得七零八落,暗沉下来的光色叫魏凌生再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庞,叫他连最后一个能?分辨真伪的手段也为之失效。 魏凌生隔着?粘稠的夜色,直直注视着?她?,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将一腔肺腑赤裸裸地坦白出来,轻声细语地问:“师姐有没有那么一点,是?真心地喜欢我?哪怕是?一点。我是?喜欢师姐的。” 他喉结滚动?,又笃定地说了一遍:“我喜欢师姐。” 魏凌生困惑地问:“可师姐对我是?什么心思?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只拿我当师弟,又好像不是?。我一件件、一句句地想,都不能?肯定,希望师姐回?答我。” 第101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的眼神让他很熟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仰头去看夜空,片刻后又转过来看他。 脸上带着抹静水似的笑?容,看不出深处的潜流,被仅余的一点?素光勾勒得十分美好。 可是始终没有说话。 魏凌生的头绪在?她的沉默中变得有些空幻游离,朝空旷渺远的前尘飘去。 自分别失散,天?各一隅,二人其?实很少见面?。有时数年才?相逢一次,多是信件往来。 宋回涯的信比她本人要冰冷得多,一封来回几千上万里的书信,上面?常常仅有草草几个字:“安好。不宣。幸勿挂怀。” “幸勿”二字的距离比两地山水征程更遥远、更崎岖。后面?附上地址,似乎寄信只为交代?自己的去处,绝少离愁的寄托。 那段时间,魏凌生曾数次从旁人口中听过关于她的死讯,那些境遇惊险得离奇,好似在?刀山火海上独行,每一步都岌岌可危,每一日都是死里逃生。可在?此后的问?候中,宋回涯的笔下依旧是倦怠的“平安”两字。 光寒山下遇险的那年,是宋回涯第一次主动过来找他,在?亲眼见到?师姐出现之前,魏凌生都不期望她真?的会来。 可风尘仆仆的宋回涯,仿佛冬日里的微火,匹马闯关,意气?风发,飞过重重的包围,冲进绵延不绝的雪山。 她肩上的衣衫积满雪粉,对着魏凌生温和地笑?,不显生分,好像她只是一个不爱写信的人。 魏凌生深为所动,好似被无常的风卷成的细丝纠缠住了,霎时红了眼眶,对她说:“师姐能来,我很高兴。” 宋回涯的表情他看不懂,只状似亲近地说:“师弟会叫我来,我也很高兴。” 魏凌生听着迷糊,追问?道:“师姐在?说什么?” 宋回涯就没有了下文。 魏凌生过去的刨根问?底从未得到?过确切的回复,宋回涯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可以貌似极为率真?地说着体己话,又常常对他置之不理。 二人长久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略显寥廓的冷清。仿似天?地大得无边,偏盛不下那点?微末的心事。 宋回涯深思熟虑后慎重地开口:“我不知道师弟说的是哪种喜欢。师弟自己都说想不明白……” 魏凌生脱口而?出道:“我为一个人牵肠挂肚、失魂落魄,总是对她随口说的一句反复参悟,猜她究竟是不是厌烦我。是那种喜欢。” 宋回涯又静了静,佯装轻松地说:“有哪里需要师弟参悟?你?今天?说出来,我尽量与?你?讲明白。” 魏凌生不由问?了出来:“师姐每回见我,都说是欢喜,是真?的吗?” 这句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许多事情已不会再有答案了,因为师姐早不记得。 他怕宋回涯此时绝情地接一句:“不知道。”,又或者是“不过是骗你?的。”。那不如糊涂略过。 宋回涯被他说得好一阵提心吊胆,闻言笑?道:“他乡遇故知,尤其?还?是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弟,见你?能安然无恙,一句高兴自然是真?情实意的。这也不信?” 银白的月辉照出两道极淡的影子,地上重叠的姿影像是在?密切地牵着手,魏凌生听着她的声音,过了会儿才?道:“师姐还?说过,每次想到?要来见我,都是归心似箭。” 宋回涯坦荡地说:“怕你?危险,自然是赶着去见你?。路上只担心自己来迟一步,见不到?你?。” “那……”魏凌生的声线低得有些含混,“那师姐几次因我危浅,可后悔过认下我这师弟?” “这有什么好后悔?”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就算你?不是我师弟,我也会来救你?。” 魏凌生看着她的影子,将信将疑:“你?真?是这样想?” 宋回涯“嗯”了一声,无奈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千真?万确。” 她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夜色太暗,看不清字,随意扔了过去。 魏凌生狐疑地拿着书走到?前方的一盏灯下,还?没翻开,宋回涯想起那满篇的废话有碍形象,又过去招招手道:“还?我。” 魏凌生不解地将书递了回去。 宋回涯翻了一遍,找到?相关的字句,叮嘱道:“只许看这一页。” 魏凌生就着火光,去认上面?的文字。 一页纸上不过百余字,一半是在?担心他,另一半是在?担心阿勉。魏凌生看了半晌,两腿根生在?原地,像根被点?燃的蜡烛,浑身披着澄澈的光,一动不动。 直至宋回涯将书册抽走,他才?随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所以师姐是真?心惦念我的。从我入不留山,师姐就待我以诚。” 宋回涯见他呆头呆脑的,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那倒不是,当时的确是在?挤兑你?,那么明显的好赖话你也分不出来?” 魏凌生跟着笑?了起来,人有些回过魂来。 宋回涯如实坦诚:“也是真?的戏弄过你。对你一阵好一阵坏,是在?生你?的气?。每回逗你?,都是你先起的头。是你又说想我,舍不下我,又旁敲侧击地请我帮你?做事,进了我的耳朵,全是些好没意思的话。” 魏凌生承认得很快:“是我的错。” 但又反驳:“可有时不是,是真?的在?想师姐。” 宋回涯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踱步,说:“换做别人,我或许就直接骂了。可离开不留山时,我许过誓,再不会对你们说伤人的话。” 魏凌生跟在?她身后,闻到?风中带着股清甜的花香,思维发散,想着许是春风到?了。 他一脚踩中宋回涯的影子,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再次问?:“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回涯沉吟片刻,说:“天?气?暖和一些再走。不过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 魏凌生对“抽空”二字从没有任何乐观的期许,但敏锐地从中听出了几许离分的隐喻。 他深知二人就像长在?江流两岸的树叶,能隔水相望,可哪怕仅有一尺之距,也非得有人掉下树来,顺着河流漫游过去,才?有相会的可能。 夜阑灯昏,行人都散去了。街上剩一片静谧。 魏凌生一颗心高高扬起,又问?:“如果不论以后,只看眼下,师姐会喜欢我吗?” 宋回涯叹了一声,说:“很难回答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中很少会出现困扰。尾音轻得像要化开,也有一种淡然的洒脱。 魏凌生的眼神明清如镜,看起来恻恻动人。手握得很紧,向来冰凉的皮肤此刻热得烫人。 他放缓了语调,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我师父带上不留山的人不是我,你?也会对他这样好吗?” “不知道,或许吧。”宋回涯几乎没有思考,说,“可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选你?做我师弟。” 魏凌生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宋回涯看着他,眼神中悠然不尽,徐缓流出的情绪,有片刻叫魏凌生相信是她生动而?混杂的情怀。 竟不是他的错觉。 他听见宋回涯反问?:“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师弟觉得,我会对他说那些大胆又越礼的话吗?” 魏凌生有些昏头转向了,脑子沉得厉害,手不自觉松了开来。 他如坠梦里,说话的声音极轻,怕惊醒了自己,还?是那句疑问?:“为什么?” 宋回涯转身走到?路边的杏树下,抬手折下一枝初绽的白花,在?魏凌生不解的目光中,别在?他的衣襟上。 二人四目相对时,宋回涯笑?了起来,轻轻抚平魏凌生衣襟上的褶皱,说:“有不明白的事,好过胡思乱想。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来与?师弟辞别了,回来时再叫师弟来接我。” 魏凌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应下,没有出口挽留。 他问?:“那师姐走时,我能送师姐把剑吗?那把铁剑快要断了。” “还?不想换新的。”宋回涯摇了摇头,自然牵住他手,“走吧。我再陪你?走一段。” 一场小雨过后,这个冬天?的寒意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天?气?日日转暖。 春意闹得热烈,满城开遍红粉的桃杏,花繁似锦。 沈岁的腿脚逐渐康复,能下地行走,出门闲逛的时候,找到?了个新乐趣,日日腻在?郑九院里薅他养的花草。 宋知怯背会了一篇长达三百多字的文章,手舞足蹈地到?宋回涯跟前邀功。 赌鬼则整日去高府门前晃荡,泪洒衣襟。那痴恋缱绻的模样,看得众人不胜其?烦。 沈岁讽刺道:“你?若是不忍心,不如叫郎君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好趁早认清什么叫自作多情。” 宋回涯都没应和,赌鬼反来怨她,嫌弃道:“宋门主如今连处能落脚的山头都没有,我还?不忍心叫她陪我吃苦受罪呢。” 宋回涯:“……” 又过几日,宋回涯收拾好了行礼,准备择日动身,收到?封意料之外的信。 是梁洗托朋友给她带来的。 宋回涯坐在?院里,翻开信纸,入目光是自己的大名,便龙飞凤舞地占了半张纸。 “宋回涯,何时来我严家?堡做客?严老堡主近日身体康健不少,命我学字念书。 “我想死,常觉已死,又实在?推脱不开,寻不到?合适借口,否则该去京城找你?饮酒。或者你?写封信来,邀我前去不留山。” 第102章 南风吹归心 鸟声轻碎,山花明媚,尘世的纷扰似乎在愈发深浓的山色中?静止下来。 宋回涯站在山门前,仰头?注视前方的青石,抬手在虚空勾勒了下“不?留山”三字的笔锋。 当年住在山上,不?知?多少次从门前经过,都未驻足停看,以致于今时回顾,才发现所书形体?与记忆中?并不?相同。 山门弟子那等前赴后继、正身直行的刚毅,总叫世人?以为“不?留山”这个名字天生就该是锋芒毕露的,如剑一般宁折不?弯。 但刻这山名的人?,刀锋锐利,如锥画沙,却一笔一划写得中?正柔和,气韵沉雄。如今被一层脆嫩的苔草覆盖,仅能看见一个行云流水似的轮廓,更显得飘洒自然,酣畅豪爽,与这片清幽山林混然一体?。 宋回涯抬手摸了下石上的苔痕,指尖沾满露水的潮湿,她轻捻手指,踏进山门。 上山的路倒看得出有人?在经常打扫,两旁如茵的杂草被剪短,露出一段弯弯曲曲的小径,路中?也仅有昨夜刚落下的碎花,轻盈飘动,如同别致的彩绣。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在山道上,一路未遇见什么行人?,在经过一排新建的屋舍时,远远听见了齐整的诵读声。 免起纠纷,宋回涯绕了过去,避开人?群,顺着熟悉的道路,穿到后山。 后山坟冢打理得亦是整洁。宋回涯在路上采了些花,红黄白绿地?束在一块儿,看起来生机勃勃。 她摘下斗笠,将花分别摆在相邻的两座坟前,半跪着拂去石碑上的灰尘,又?将周边新长的野草仔细拔去,而后跪下虔诚叩首。 跪拜过后,宋回涯站了起来,上前数步,朝四面散落着无?名冢的方向又?拜过几次,以敬深埋黄土再无?后人?的英魂。 她回到坟前,孤立良久,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用极轻的声音,伴着风道:“师父、师伯,我回来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成空白,扯出个生硬的笑:“等我将师弟们带回来,再与你们说?说?这些年的事。” 宋回涯停顿良久,又?说?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山间回荡着和暖的风,晃动的草叶如同荡漾的碧波,一阵阵地?作响。 宋回涯低垂着头?,被绵长而妩媚的春光环绕,忘了时间。最后用手擦了擦碑上的名字,道一声“走?了。”,转身离去。 宋回涯此前听北屠说?过不?留山被外人?所占。他们重?修了藏书阁,仍在祭拜旧时的祖师堂。 后来与郑九等人?打听,得知?是群本分良善的人?,不?知?从哪里来,这些年在山上花过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少银钱,但从没?顶着不?留山的名声进江湖闯荡,只与世无?争地?守着山门。 在见到后山那些坟冢前,宋回涯的本意是将它买回来。若是后山荒疏,凄惨冷落,她就是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也要将山门夺回,给师门前辈一个清净的栖身之所。现下却是有些动摇。 唯一不?忍,是不?愿见两位师长的居所就此败落,一些过去常用的物件被草草丢弃。 宋回涯惋惜担忧之际,人?已走?到宋惜微的屋前。 那间古朴的屋舍与她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连院中?的花草都照料得极好,没?了宋回涯时常来此捣乱摧折,此时几株桃花开得繁盛,比往年还要明艳。 宋回涯的心一阵暖又?一阵疼,站在林木的阴影后温情脉脉地?看,见有一小童在里面辛勤浇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靠近,转道去了湖边。 水光潋滟,映照着亘古不?变的明日,仿佛十多年的久别真只是弹指一挥间。 鱼竿依旧架在原处,该在雨打风吹中?摔落过无?数次,长竿早已崩裂,不?知?被哪个执拗的弟子又?摆了回去。 宋回涯盘腿在湖边坐下,望着澄明湖面,水中?游云,只觉世事如空,万物皆明,一时不?舍离开。 身后风也轻,山也青。 十多岁的少年,坐在湖边,想的是江湖之大,天地?之远。 如今的宋回涯,坐在湖边,想的是饭饱黄昏,鸡鸣犬吠。 究竟哪个更像是南柯一梦呢? 早起的少年穿着件过于宽大的衣袍,拎着扫把来扫后山的落叶,困倦中?半阖着眼,不?住打着哈欠。 他沿着石碑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今日风吹得尤为得急,飞走?的沙尘几次扑进眼睛里。几次扯了扯下滑的衣领,揉搓着发酸的眼睛。 等打扫到宋惜微跟宋誓成的坟前,才发现地?上无?故多了顶簇新的斗笠,边上还摆着一堆野花。 一些细碎的花瓣已被风卷走?,剩下的也有些散乱。 少年脑子还未清醒,弯腰将地?上的花枝捡了起来,很快觉得不?敬赶紧放下,两手紧握着扫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朝前几步,眺望山脚的方向,可惜目力?所及只有重?重?的绿影。 少年抱着扫把转身,朝原路狂奔而去,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师兄——!师姐——!” 宋回涯朝着山下走?去,心事纷呈,正在思索往后的打算,听见山前传来一阵沸腾的人?声。 她脚步稍顿,继续下行,迎面看见一群人站在山门外,在她出现时,那些喧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灼热地朝她射来。 郑九得以从围聚的人群中走出来,退到路边,朝她摊了下手,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赌鬼等人?不?见踪影。 为首的妇人?看清她的脸,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大声哭道:“你这臭丫头?!怎么才回来啊?我就知?道你不?能撂下这么一帮人?不?管!可你也走?得太?久了!” 她快步冲到了宋回涯面前,抬起手本欲埋怨地?拍她一掌,要落下时忍住了,捂住脸,泣不?成声地?道:“你……你怎么不?回来?非要在外头?与他们争个对错?对错就那么重?要?” 宋回涯不?大认得她了,但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不?由有些触动,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被妇人?下意识地?接过,攥成一团捏在掌心,胡乱地?擦拭脸上眼泪。 宋回涯玩笑说?:“我争赢了回来的,那对错自然重?要。” 妇人?被她一句话?说?得破涕而笑,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可那点欢欣太?过稀少,看着她拔高的身形与沉稳的气质,又?被莫名的悲伤笼罩,闭上眼睛,哭得难以自拔:“你这妮子——你跟你师父,一样的犟。你师父起码还赢了个身后名,人?人?称道,怎么你出去闯荡一圈,就由着他们欺负?还敢说?自己争赢了呢,外头?那帮人?都怎么骂你?” 哭得后面一群人?跟着落泪,一时间山门前全是凄凉哀伤的抽泣声。 宋回涯有些一筹莫展,想叫气氛不?那么沉重?,豁然道:“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都过去了。” 妇人?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挪眼地?瞧,不?知?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今才大变样了,老成持重?得叫她快要不?认识,急促呼吸,愤慨不?平道:“你这魔头?,我家里养条黄狗都要被你撵着满山跑,怎么离了不?留山,就由着别人?骂?你给你师长报仇,这道理江湖传了上千年了,凭什么到你这里就行不?通?不?过是仗着你师父不?在,连起伙来欺负你。” 说?着不?禁哀怨自责起来:“也是我们帮不?上忙……才显得你势单力?薄,没?别的依靠。” 宋回涯见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是红了,柔声宽慰:“世上人?情总随时势变转。你们再等等,往后传来的消息,多会是赞扬我的。不?留山的委屈到头?了。” 一两鬓霜白的男人?走?上前,周身萦绕着股轻微的草药味,出来得太?急,手中?还握着只笔,右手被墨水染得乌黑,比了下自己肩膀的高度,声音低哑道:“好孩子,你走?的时候,才到我这里高,伤也没?好全,还生着病呢,半大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以为你会回来,给你留了信和粮食的,你找着没?有?” 宋回涯不?记得了,不?过书中?没?写,那多半是没?有,否则该是一针一线都记得清楚,遂摇了摇头?。 妇人?顿时横眉倒竖,面目狰狞道:“定是叫那帮不?要脸面的东西给抢走?了!也亏得说?自己是个好汉,怕不?是几辈子祖宗都在地?下讨饭吃,才跟个过境蝗虫似的什么都贪!” 宋回涯听着他们说?了许多,迟缓地?问:“你们是在等我?” “你说?的什么浑话?!”妇人?气急,“不?等你等谁?不?留山没?了你,还叫不?留山吗?” 后面一群人?跟着出声: “江湖上几次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不?晓得回来?便是传个信,叫我们好找你,也是可以的。” “如今还说?什么晦气话??都别说?了。回涯一身的好本事,你师父若是瞧见,定然很是骄傲。” “回来就好。莫管山外那些风风雨雨,回到不?留山,就是到家了。” “回涯,这次回来,要么别走?了,要么我们同你一起走?。” 妇人?一抹眼泪,抓住宋回涯的手,大声道:“走?什么走??我在山下给你摆几桌大席,为你接风洗尘!回到家里,哪里不?得先吃顿好的?” 第103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被簇拥着往下走,余光扫见?了自己的徒弟。 怕将她弄丢,赌鬼拎着她的后衣领等在?最后方的人?群外。 此时宋知怯正牛鼻子朝天地跟边上人?炫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宋回涯道:“那个人?,就是?我师父!相信了吧?我就说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敢说她半句不好,你爹娘都得?先打你一顿!” 她边上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小?童,身上衣衫单薄,被风吹得?直流鼻涕,吸了口气?,眼神向往地问:“那我怎么才能叫她也做我师父?” “你?”宋知怯高傲地拍拍赌鬼的大腿,说,“你这样的呆头鹅,过?不了我师父那一关,只能拜他做师父。” 小?童仰起头,觉得?面前的壮汉高大得?跟棵巨树一样,光是?要看清他的脸,脖子都得?抬酸了,而且举止粗犷,脸上几乎就写着“才疏学浅”几个字,想起他爹娘敦促他多念书时的诸般教?诲,认定这男子除了拳脚没太大的前途,便失望地张开?嘴道:“啊?” 宋知怯当面就开?始告刁状:“听见?了吗?连个大字不识的小?子都瞧不上你!” 小?童焦急澄清:“我识字!” 赌鬼居高临下地瞄向二人?,扯出个和?善的笑容,阴恻恻地问:“你们两个小?东西,喜欢被当球踢吗?” 小?童陡然噤声。宋知怯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小?童两手捂住嘴,憨实地笑了起来。 赌鬼将她提起来,板着脸问:“你这小?狐狸又在?编排我什?么?” 宋知怯乖巧地道:“没什?么啊!” 她扑腾着手脚要下去,闹了没一会儿,山上乌泱泱地冲下来一拨人?。 为首的青年?在?山道上跑得?太急,眼瞅着像是?要翻滚下来,见?到几人?,舌头都捋不直地喊:“宋、宋——” 赌鬼听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抬臂往山下一指。 一群人?脚下不停,唯恐宋回涯跑了,继续着急忙慌地追赶。 宋知怯望着这壮观的一幕,砸吧着嘴道:“……不知道的要以为我师父是?欠人?钱了。” 赌鬼故作高深地道:“这叫人?情债啊。可比什?么银钱难还多了。” 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道:“既然都是?仰慕你师父的人?,那叫郑九出面拜访,该是?不会拒绝。不如我们几个借此机会进去逛逛。小?雀儿,你师父问起来,你可得?说明白,我这不是?硬闯啊!” 小?童跑来招呼,抹了抹鼻子道:“姐姐,我要回家去了,我娘在?下头喊我呢。” “你回吧,当心点。” 宋知怯也才刚认识他,不过?浅有几句话的交情,不明白他为何要同自己解释,摆摆手将他打发,才发觉身边少?了个人?,找了一圈,问:“沈岁呢?” 赌鬼说:“你管他做什?么?还怕他能出事??” 郑九垂手站在?一侧,闲适地浏览着山中景色,答了一句:“没上山。在?下面跟一老农坐着聊天呢。” 赌鬼心潮澎湃,顾不上旧日?的好友,催促着道:“进去瞧瞧!看这叫满江湖心驰神往的不留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宋回涯被人?流带着进了村庄,四下被围得?密不透风,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坐下时还没分清东西南北。 屁股尚未坐热,便有人?捧着酒坛出来,拿陶碗倒满,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吵闹的声响太过?喧嚣,混杂在?一块儿,颇有种排山倒海的架势,她听不清楚,只能抿了口酒,朝四面点头微笑,再胡乱地答上几句。 一些不认识宋回涯的生面孔,也带了孩子出来,添油加醋地吹嘘她的武艺,说得?她好比剑仙在?世,是?天上人?间都无二的绝顶高手。 随即一老汉推了自己孙儿上前,压着孩子的肩膀让他跪下,两手囫囵抱拳,恳请道:“宋大侠,您瞧瞧我家这孩子有学武的天资吗?不指望成?什?么高手,得?您指点两式,将来出门不平白挨打,就足够了。” 从前不留山虽不收弟子,可常会下山教?百姓几套强身健体的功夫,遇着事?了不至于任人?宰割。是?以不留山下的百姓,在?从前的乱世里,有一分称得?上铁骨铮铮的狂傲。 宋回涯胡作非为惯了,总是?犯错,后来这样的差事?就落到她头上,美名其曰让她修身养性?。 结果她带着一帮毛孩子,将村庄闹得?鸡飞狗跳,骂声连连。 不想如今还有人敢叫她来指点。 宋回涯还没下定主意,暂时应承不了,正思忖着如何作答,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道,几十名穿着相似衣袍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宋回涯认出是山上那帮弟子。 为首青年朝群聚的乡民们抱拳致意,连连作揖,才求得?众人?稍稍安静,抬袖擦了把额头的汗渍,表现得?极为恭敬,屈身折腰,将宋回涯请去人少些的街口。 宋回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遍青年?,从他步伐与吐息中探出他武学大致的深浅,知他不以功法为长,属于实在?排不上号的末流。 随他身侧的师弟师妹与他不相上下,几十个人?凑不出半个能打的。分明占了人?多,对着她一个,却各个局促不安,如履薄冰。 宋回涯不由摸了把脸,反省自己该没有摆出什?么威慑的姿态,不至于凶神恶煞才对。 青年?朝她深深一礼,没什?么底气?地开?口:“久仰宋大侠威名,可惜一直无缘求见?,今日?得?见?真颜,实乃荣幸。” 他寒暄一句,稍作停顿,便心急如焚地问:“不知宋大侠此次回来,是?有什?么打算?” 宋回涯如实说道:“我此番回来,确实是?想看看,如何能将门派再立起来。我师伯将山门交托到我手上,到底是?不甘心,叫它就此销声匿迹。” 宋回涯见?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畏她如虎,面上尽量显出温厚之色,轻声笑道:“你们担心我是?来生夺硬抢的?这不留山你们守得?很好,我该要多谢诸位帮忙照看前辈的坟冢。诸位义气?在?先,我自不能忘恩负义。若是?诸位愿意让出山门,我可以用银钱补偿,如有条件,尽管开?口。若是?不愿意,我便带着朋友去往别处落脚,不作强求。” 众人?一听顿时急眼,纷纷叫道:“不要啊!” 机灵些的干脆直接喊:“宋门主!” 青年?崩不住了,什?么脸面都抛之脑后,倾诉道:“只等着宋门主回来主持公道的,这山上日?子快过?不去了!” 宋回涯刚听人?哭过?一场,生怕他们接着来,倒是?明白他们的来意了,知道不留山还能回自己手里,心情当即雀跃起来。 但?见?面前众人?都是?一副天塌地陷的悲催模样,强压住面上表情,只有语气?不觉变得?亲和?,关心问道:“是?没钱了?” “不是?钱的问题。”青年?摇头,神色黯然,脑子转过?弯来,又补充说,“也确实没多少?余钱。不过?一饥两饱,还饿不死人?。” 这话说着实在?惹人?怜惜。 青年?压了压手,止住众人?的声音,愁眉苦脸地道:“外人?多是?觉得?,当初是?我等趁人?之危,强占了不留山,平素对待我等就不怎么友善,总来闹事?。先前谢仲初身死,前不久高清永又失势,武林的靠山一夜塌了好几座,好些江湖人?没了去处,只能四下作乱。这几月更是?变本加厉,不停来山中滋事?,嘴上找了各种借口,实则是?为搜刮钱财。” 宋回涯惊诧道:“你们穷成?这样,他们还来搜刮钱财?太无耻了吧?” 青年?可疑地沉默了,片刻后很小?声地说:“曾经有钱。” ……是?个败家子啊。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奇怪问:“山上就没有武功好的弟子吗?” 那还建什?么门派?混什?么江湖?改开?学堂得?了。 青年?羞愧得?抬不起头,抓着自己的袖口,嘴唇嚅嗫道:“武艺高强的不想来,来了我等也不敢收。山上日?子虽然清闲,可说白了就是?无趣,我等又从来忍气?吞声,外人?眼里好生窝囊,哪里留得?住他们?” 宋回涯仔细听着,微微颔首。 青年?见?她听这些糟心事?,没有不耐,在?她鼓励的眼神中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在?掌心捶了一拳,羞愤交加地控诉:“先前我们也是?花银子请过?一帮好手上去守山的,岂料找了群歹人?。门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还觉得?不爽利,一有不快就打骂弟子,还进门人?房中行窃,我去与他们讲道理,他们连我都按着打,简直成?了山上的活阎王,比外头的那伙强贼还要难缠。从此再不敢随意请人?来了。” 青年?说着捂住自己侧脸,旧伤虽已好全?,可提及往事?,被抽打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用。再看一眼面前宋回涯那张淡定的面孔,压抑了多年?的屈辱涌现出来,顿时感觉更痛了。像是?刚被人?当场教?训过?一场,满心说不尽的苦楚。 宋回涯也是?有点懵了。还能叫几条泥鳅欺到头上? 她问:“那后来是?如何赶他们出去的?” 众人?更加不好意思,闭紧嘴巴。 青年?支支吾吾地往下说:“是?附近路过?的几名游侠,特意绕到不留山看一眼,听说山上出了事?,便召来几名好友聚伙,帮着点翻了那群恶贼。好算是?平息下来了。” 第104章 南风吹归心 宴上缺了主客,众人?自没有心思吃喝,坐在桌边等了半天,始终不见谈话结束,担心双方是?因?不留山的归属起了什么冲突,更是?惴惴不安。 几名村人?按捺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舒展四肢,甩着手臂在三四丈外的街上徘徊走动,不时引颈而?望。 宋回涯瞥见,不忍拂了众人?好意,便将余下的琐事?暂且按下,领着弟子们去与村民一道吃饭。 众人?见他们回来时眉开眼笑?,该是?谈得融洽,方冷落下去的席面在高涨的情绪中再次变得热烈,彼此招呼着吃酒。 酒气熏热了清晨的寒意。 日渐高升。 一番觥筹交错的庆贺过后,宋回涯给青年塞了一笔银子,让他找机会?还给今日宴客的村人?,在弟子陪同中往山上去。 不留山脚附近有几片抛荒的农田,自人?丁凋零后,长满繁茂的杂草。 后来村庄虽有了些人?气,这?块地方因?位置不好,土壤也不肥沃,依旧少有人?来。仅有一老翁,扛着锄头,借着闲暇时分一块块地翻耕开垦。 边上搭着间粗糙的茅屋。 老翁从屋里端出两碗清粥。沈岁一弯腰,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接过。老汉又返身拿出两碟咸菜,招呼着他往外走。 二人?将碗筷随意摆在一块石头上,不介意早晨未干的露水,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翁解下腰间的葫芦在耳边晃动,听到里面还有轻微的水声,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沈岁与他闲聊几句,才闻到空气里隐约的酒气,显然那葫芦里盛的是?兑过不少水的劣酒,笑?着问:“方才有群人?嚷嚷着下山,张罗着说有酒喝,请大家?都去,老伯既然喜欢,怎么不也凑个热闹?” 老翁说:“我不认识那位大侠,我是?从别处逃难来的,与这?里的人?都且生分,放不下老脸白?蹭酒喝。” 他将葫芦拧上,放到一旁,用手指倒着抹去竹筷上的毛刺,端着粥边喝边说道:“何况近些日子大家?都不容易。这?地方虽然自在,没那些恶吏成天变着法儿地过来剥皮,可山上也没个能作主的人?,远近那些大小门派,隔三差五地要来搜刮,连吃带拿的,不给剩下多少。大伙儿统共就藏了那么一点酒,要先紧着贵客,我怎么好意思去喝?还是?喝粥吧。这?米也有滋味。” 沈岁吃相豪迈,就着咸菜,没两口就见了底,粗犷地一抹嘴,笑?说:“那如今山上能作主的人?来了。老伯可以放心了。” 老翁只摇头道:“不敢想。不好说。” 沈岁也没多解释,吃他一碗饭,帮着干些杂活,过去拎起屋前的两个木桶,帮他将水缸打满。 等他回来时,老翁已将东西收拾好,见他腿脚虽不利索,可走路的速度极快,迟疑地问:“你这?腿是?天生的吗?” 沈岁捶打着自己大腿,满脸混不吝地道:“不是?,与人?厮杀,本事?不够,被对方扎了一刀,还能留住算是?命大了。” 老翁不大赞同地说:“别学那些人?打打杀杀,看似有人?吹着捧着,可拿小命换几句好话,怎么值当?江湖里每年不知要死多少个好汉,全?是?年轻力壮的,若是?老实做个庄稼汉,有那一身的牛力气,想活到老头子我这?么大年纪,可不更容易?活着多好啊。” 沈岁听着大笑?,转身给他比了个手势,朗声附和道:“老先生说得是?极。” “什么老先生?”老翁摆摆手,被口水呛得咳了两声,害臊道,“听了怪不自在。” 春末时节,正午的太阳已有些毒辣。 沈岁索性脱去外衣,留里面一件薄衫,正停下喝水,山道后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老翁表情变了变,过去用手肘推了推沈岁的胳膊,朝他微微摇头示意。 从北面进村,边上有条踩实了的小路。五六名壮汉从林中出来,高视阔步,刻意往田里踩。 老汉该是?习惯了,将腰压得更低,没有说话。 沈岁陪着老翁挑拣了半天的碎石子,连最上层的松散土壤也是?从别处挑过来的,就等着过几天点豆。眼见这?帮人?一个接一个地踩踏上去,好似脑袋前面没长眼,沈岁脸上惯来油滑的笑?容顷刻消失,冷声道:“都给我下去。” 这?话出口时,沈岁觉得自己如今真是?生了副菩萨的心肠,这?也能沉得住气。 老汉却是?被吓得两腿打颤,扯了下沈岁的衣袖,后者不作理会?,他犹豫片刻,弯腰捡起一旁扁担,躲进后方的茅屋。 壮汉听见喝令,起初当是?蚊蝇之声闻而?不顾,快要走出这?片田了,见沈岁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到底是?愤懑不过,又调转回来在田间用力跺了几脚,对着身后的兄弟欢欣笑?道:“这?土松软,踩着就是?舒服。” 接着环顾四周,好似半晌才发现说话的沈岁,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对着他,拿手在他头顶比了比,表情夸张地问:“原来有人在说话?” 他鄙夷不屑地挑衅道:“是个矮子就算,还是?个瘸子。难怪我瞧不见,你们看见了吗?” 一帮人?在旁跟着哄笑?。 “这矮子还没我儿子高。” “猴子大小的东西也敢在我大哥面前叫唤?没人教过你怎么夹着尾巴,总该见过狗吧?” 另一人?学着沈岁歪斜的站姿,怪腔怪调地模仿:“给我下去。” 沈岁放下手中的水瓢,慢吞吞进了茅屋。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嗤笑?。可对着一滩软和的烂泥,嘲讽几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以为他躲进屋里是?不敢叫板,也懒得深究,兀自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沈岁扛着把锄头走出门来。 老翁一脸惊恐地追在后面,怕他冲动闯下大祸,高喊了声:“住手!” 几人?回头,都没看清沈岁是?如何动作,后者已晃到他们跟前。 沈岁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照着为首头领的后脑就是?一下。 宋回涯一行人?到的时候,沈岁正蹲在水桶边上洗手。 他衣袖上沾了几点血渍,使劲搓了几把洗不干净,倒是?扯出个洞,好好一身新衣就那么破了,心情十分烦闷。 边上躺着几个健壮的大汉,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跟蚯蚓似地痛苦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得极没骨气。 老翁握着两手站在树下,表情颇为恍惚,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宋回涯瞠目结舌道:“这?是?怎么了?” 沈岁掀开眼皮,朝地上那团横七竖八的东西一睨,冷哼道:“怪不得我。我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找死,第?一天就逼着我动手。不信你问他们。” 那群壮汉不敢回答,许是?觉得没脸,连告饶声也憋了回去。 年轻弟子们交头接耳,片刻后推举出一人?向她告发道:“宋门主,这?里面有个人?我识得,是?北面城里一个叫什么青淮门的小头目,倚仗身后的门派,成日里不干正事?,就爱四下找地方敲竹杠。我们不留山下开间客栈,他们都伸长了手臂要管。” 沈岁立马说:“那就更罚不得我了。我打得好。”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道:“正要带他们去找场子,你先给解决了几个。没伤着自己吧?” 沈岁甩了甩手上的水,摸不准宋回涯是?在关心,还是?等着关心过了好发难,刚要开口,一双手托着条抹布递到他面前。 沈岁:“??” 他瞥向年轻弟子的面庞,戒备地将麻布扯了过来,擦了把手的功夫,思考的东西太多,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改而?愤怒地问:“这?帮败兴的东西把这?里的田给踩坏了,这?事?儿你管不管?” 宋回涯哪有耐性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眼珠转了圈,推脱道:“找郑九去。我听他的道理。” 沈岁不满嘀咕:“什么都是?郑九。” 一弟子小心翼翼地问:“大侠,如此厉害的身手,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沈岁抠了抠指甲缝里的污泥,懒洋洋地说,“我是?你们宋门主请来给不留山看门的,可以叫我沈哥。” 众人?互相推攘着,只当他前半句是?玩笑?,崇拜地叫道:“沈哥!” 宋回涯下意识回了下头。 弟子们默契地高声惊呼。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朝山上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身后弟子跟着喊声如潮,不知是?在兴奋什么。 沈岁乐了,打趣说:“你去村里玩了一圈,这?是?叼了群猫猫狗狗回来?” 宋回涯用手指点了点他,又指指地上几人?,示意将他们绑了,一并抬到山上问话。 不留山上原有一间议事?的厅堂,如今成了门内弟子每日上早课的地方。 边上一棵古树的树荫盖住了大半的楼阁,屋檐上如水的浓阴不停流淌,隔断了午后的暑气。 他们回来的动静浩浩荡荡,刚过大门,郑九那边便得了消息,跟着朝这?里来。 郑九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屋外飞扬的风恰巧吹起他的长发与衣袍,他从泛着金丝的炽烈日光下,走到屋内浅淡的阴影中,露出一张温润的脸,真好似个不在尘世的云中仙。 有弟子当场脱口而?出:“好俊俏的一位郎君!” 边上人?低低地笑?出声来。 沈岁酸溜溜地“嘁”了一声,不修边幅地坐在门外石阶上,脱下脚上的鞋子,在地上使劲拍打,震散鞋底沾着的泥沙。等弄干净了,才大大咧咧地走进厅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 第105章 南风吹归心 在别处疯玩的宋知怯慢一步赶到,碰上走廊前跟蚕虫一样?扭曲爬行的几人,吓得一个激灵,上前便是?一脚,大叫道:“嗬!哪里来的妖怪?” 宋回涯还在奇怪怎么听见了鸡叫,下一刻,宋知怯两手举着只鸡活蹦乱跳地冲了进来,献宝似地给宋回涯展示:“师父你看!我抓到只彩色尾巴的野鸡!肥得很!” 她还掐不稳那对鸡翅膀,一个甩手的动作,鸡直接挣脱禁锢飞了出去,她手中仅剩下一把色彩鲜艳的羽毛。 边上弟子失声叫了出来:“我的鸡!” 那鸡一辈子没受过如此隆重的围观,惊恐地鸣叫,死命扑腾着翅膀,满室飞奔。 沈岁眼疾手快将它?拿住,递给边上还目瞪口呆的弟子。 宋知怯不高兴了,刚要说自己?是?如何英勇才在后山林里找到的这小东西,就听宋回涯吩咐:“放回山里去。” 宋知怯只能失望道:“好吧。” 厅内全是?飞扬的绒毛,众人一面散开,一面用?手挥挡。 赌鬼狡猾地躲在门外没进来,宋知怯意识到自己?或许又犯错了,一步两步地后退,打算偷偷开溜。 “跑什么?”宋回涯叫住她,“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宋知怯一扫脸上颓靡,竖起耳朵问:“师父你说,什么事?” 翌日?正午,领了重任的二人不紧不慢地出发。 穿过花木扶疏的山道,进入城门,赌鬼单手拎着宋知怯,敏捷跃下马背。将马交给客栈的伙计后,挽起袖口,与?宋知怯一路打听着朝青淮门走去。 见识过京城的纸醉金迷,这座小城的青砖黛瓦都显得有些失色,只有袅袅的热气与?食物的浓香,带着别样?诱人的美味。 宋知怯一路吃得满嘴油光,到地方时,撑得直打饱嗝。 赌鬼平白被讹了一顿饭钱,笑骂道:“倒是?给你这鬼精的小丫头?玩了个痛快。” 宋知怯“嘿嘿”地傻笑。 两名年轻弟子站在门前阴影里,正靠着闲话打发时间。 赌鬼清清嗓子,从胸口取出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开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说:“你们门中弟子昨日?来我不留山闹事,毁坏了许多?贵重物品。这是?他们画押认罪的证词,你速去通报你们门主,拿一千两来,将他们赎走。” 左侧弟子满头?雾水地接过一看,发现字写?得潦草不说,内容也极为草率——“青淮门欠我不留山一千两,速还。过时加价。” 他将纸张一丢,火冒三丈道:“哪里来的骗子?当这是?什么地方?滚别处发疯去!” 宋知怯叹气道:“我就说王八池子里没只好鳖,你们还非要白费这功夫。” 弟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个孩子骂了,赌鬼又扯着嗓门,声如洪钟地道:“白纸黑字写?着的东西,这是?要不认账?你们门主在哪里?我亲自与?他说!” 弟子恼怒,上手推了一把,一掌按在赌鬼胸口,用?了几分内力,本是?要将人摔个跟斗,岂料对方竟是?纹丝不动,知他武功深浅难料,当下语气收敛不少,咽下嘴边的辱骂,只敷衍地道:“谁弄坏的东西你们找谁赔去,我们门主不在。” 赌鬼一根筋地坚持问:“你们门主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这样?吧,你们给我搬两张椅子,我跟我这小侄就坐在外面等他。” 弟子见他油盐不进,没个好脸色,忍不住说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什么不留山,不鬼山的,别来我们这里找事。” 宋知怯跑开两步,免得挨揍,深吸一口气,在街上大喊道:“青淮门欠钱不还啦!好大一个门派,闯出祸了,光着屁股不擦,好不要脸!” 路过的百姓很快被吸引过来,碍于门派平日?的威势,又不敢靠得太近,驻足在远处旁观。 弟子见状就要来拦,怒叱道:“哪里来的小东西?太过放肆!” 赌鬼双臂一张,逗狗似地将二人拦下。 宋知怯又喊:“青淮门的门主躲在里头?不敢见人,喊两个小鱼虾出来打小孩儿,我要是?他们,脸上不蒙块尿布,出了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宋知怯吃得太饱,气喘得又急,腹中一时翻江倒海,弯腰呕了出来。 她捂着肚子,张口就来:“打得我都吐了。这是?内伤,得赔钱。” 弟子勃然大怒,从没见过这样?无赖的市井泼皮,手上下了力气,在赌鬼肩头?重重一拍。 赌鬼微微侧了下身,见他先动手,跟着发作,一拳擦着青年耳朵,带着暴烈的气劲,砸在靠墙的朱门上。 木块在耳边崩裂的巨响,如同一记雷霆轰在脑门上。守门弟子浑身一个哆嗦,僵硬在原地,不敢再动作。眼珠一寸寸地往边上挪。 赌鬼拉开门板,隔着那个大洞与青年无辜对视,挠了挠脸,满怀歉意地道:“对不住啊,你说你拦我做什么?我一激动,下手失了分寸,可?不就打偏了?” 弟子瞳孔震颤。 这要是没打偏呢?把他脑袋砸成?一个烂瓜? 赌鬼不理?会他面上的惊悚,走到另外一扇门板前,抬手又是?一拳。欣赏着两个对称的大洞,点头?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他出招时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上一下,好似打穿这寸余厚的木板不费吹灰之?力。 听着动静赶来的弟子恰巧看见这一幕。众人尽皆骇然。 赌鬼再次转头?看向他们时,几位弟子一致后退。 宋知怯仰着脑袋说:“你把他们吓坏了。” 赌鬼反开始叫屈,摊开手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过是?想要把椅子,好等他们门主答复。” 他说着面色一沉,嗓门粗大地抱怨起来:“这青淮门确实好没礼数。我特意来登门拜访,不说请我进去喝杯热茶,连个口信都不肯替我通传。想是?宋门主太久没回不留山,这颜面已经?不好使了。” 里面管事走出来,抱着拳问:“请问壮士所说,是?哪位宋门主?” 赌鬼抬手点点额侧,淡笑不语。 管事弯下腰将纸捡了,认真看了遍上面的字,面上不动声色,抬手一挥,示意弟子依言搬两张椅子、再上壶热茶来,道一声“失礼”,转身进去找人。 “这么听话?”宋知怯拽着赌鬼衣角,小声说,“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出息,别是?一群怂货,搬个名字出来就怕了。” 赌鬼俯下身,高深莫测地道:“你懂什么?你师父结下的死仇,多?得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她还不记事。这帮人就算打落牙齿,也不可?能与?你师父低头?。” 宋知怯撇嘴,不屑一顾:“这么一群臭鱼烂虾,还配跟我师父结仇?” 赌鬼瞅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蠢货,嗤声道:“你以为无名涯上的那帮义士,知道你师父活着,就随谢仲初一起吊死了?还有这些年里受命追杀过你师父的那些江湖客。你师父是?只想叫他们赔些钱,他们可?不敢这样?想。” 宋知怯一拍脑门,醍醐灌顶,她都快忘了这桩大仇了。 她问:“我师父是?真忘了,你怎么不提醒她?” “易九不也没说?”赌鬼抠抠耳朵,无所谓地道,“说不说都一样?,当时那人山人海的,差不多?半个江湖的人都涌过去了,我怎么知道里头?都有谁?说错了别又赖我诬了他们。只管等着吧,是?或不是?,他们自己?能露出马脚。” 后院,书?房。 管事将闲人屏退,关紧了门窗,谨慎地道:“人就在外面坐着,看起来是?个高手,可?江湖里对不上这样?一号人。” 中年男人垂眸看着手上纸张,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心?乱如麻,将纸捏成?一团,扔了出去。 竭力保持冷静,说:“这不是?我青淮门一家的事,将他们都叫过来。” 管事问:“叫到哪里商议?” “就到这里!还怕丢脸吗?”中年男子骤然发了火,端过桌上茶杯摔了个粉碎,咆哮道,“让他们都来看看,她宋回涯的刀已经?贴在脖子上了,是?谁还做梦痴想说她不会回来!叫他们自己?掂量着看,就算是?当初没动过手的,又有几个清白,没跟着一起骂过?!凭宋回涯那睚眦必报的性情,能不能独独放过他们!” 管事应了一句,匆匆退下。 很快,门中弟子一个个出去,朝四面八方派送急信。 傍晚时分,赌鬼坐得累了,领着宋知怯回客栈休息。 第二日?大早,天色将晓未明,又来青淮门门前露脸。 昏昏晨雾中,一众彻夜不眠的武林豪杰相继赶来。 赌鬼在路边掐了根柳条,无聊地在手中把玩,目光不时从门前扫过。 年轻弟子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无暇核实身份,索性敞开大门请人入内。 宋回涯戴着顶斗笠,与?那弟子礼貌一颔首,光明正大走了进去。 第106章 南风吹归心 庄内还亮着灯火,路上一片敞亮。 宋回涯照着弟子指引,进了议事的主厅,找一清净的角落坐下,打量起到会的众人。 要想在江湖站稳脚跟,哪怕仅是方寸之地,也需得有一身八面玲珑的处世功夫。今日堂中坐的各路英雄明显彼时相识,哪怕不熟也有过一面之缘,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你来我往地打探消息。 宋回涯有用的没听到,倒听了一耳朵稀奇古怪的名?号。什?么蛇、熊、虎、豹,像是要把天下猛兽给?包圆了,还有各种东南西北大?小剑,风雨雷电无影手,跟大?锅炖出?的杂菜一样,难分你我。只感慨世上好听的字还是太少,不够他们起的。 宋回涯喝两口茶,转了个方向,欣赏起窗外的红花绿柳。 过了约半个时辰,云雾散尽,天朗气?清。从窗户望出?去,古台芳谢都带着一层浅蓝的柔光。 议论声骤然小去,一健硕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屋内众人见他出?现,纷纷起身。 青淮门门主粗粗一扫,见人已?差不多到齐,朝众人抱拳问候。 他该是真的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场面话都顾不上多说,开门见山地道:“今日请诸位同?仁前来,缘由我想大?家已?经清楚。宋回涯的人就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外,从昨日开始,寸步不离。还拿了我门中几位弟子,扣在不留山中凌虐折磨,想是如今凶多吉少。” 男人适时停顿,喉结滚动?,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怆。 宋回涯手中的茶凉了,随意朝窗外一泼,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水流碰撞瓷杯的清脆声音,在满座寂静中尤为刺耳。 众人克制住冲动?没有回头,暗想着哪家小辈如此上不了台面,到这里来混水饱来了。 男人续道:“谢仲初纵有过错万千,死后?叫人掀了棺材,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可到底管了江湖几十年太平。自他离世,武林群龙无首,宋回涯凭一身滔天杀焰,恣行无忌,视道义为无物,压得天下英杰都抬不起头,这世道更是暗无天日了。如今看?,谢仲初当初号令群雄讨伐宋回涯,倒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善事,只可惜功败垂成。” 他重重一叹,一拳落在桌上,震得杯盏微微晃动?。 男人扬声道:“江湖虽大?,可你我既为心中公义同?生共死,便是同?气?连枝的异姓兄弟,大?难当头,没有独善其身的说法。今日宋回涯拿我青淮门开刀,明日又该轮到谁?她?若要重新入主不留山,岂会容我等安然在侧?诸位辛苦经营数十年的山门,难道舍得就这样拱手让人?” 没有他这番慷慨陈词,众人积蓄了彻夜的愤慨也早已?沸腾,断然道:“她?想强权威逼,我等誓不相从!” 可惜人心不怎么齐。 激愤的骂声过后?,几道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 “宋回涯是何打算,只是我等臆测。或许没有丁门主猜得这般糟糕。不过一千两,丁门主不如先将钱交了,探探形势。” “丁门主的意思该不是,想效仿无名?涯一战,将宋回涯杀死在不留山?谢仲初都没做到的事,仅凭我们几个,怕是白白送命。” 丁姓门主道:“今日请诸位同?道前来,便是想与大?家商议出?个对策。不是只有死斗一条路可走。” “宋回涯”这个名?字仿佛是个禁忌。说话的人声逐渐小去,到最?后?鸦雀无声。 角落里传来一道失望的感慨:“怎么在座数十豪杰,对付一个邪魔外道,竟茫无一策?” 这话听着太像讽刺。 众人循声看?去,见窗边坐着个女?人,看?不清面容,一手搭在窗台上,端着杯茶坐姿懒散,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闲。 在江湖上能混出?名?号的女?人,各个不是省油的灯。众人不知她?是哪门哪派的,但?看?她?头上那顶斗笠极不顺眼,嘟囔道:“在这屋里,还戴什?么斗笠?晒不得太阳?” 差点以为是宋回涯来了。 丁门主干咳一声,将众人目光吸引回来,说道:“宋回涯的武学功底是远胜我等,可她?到底是肉身凡胎,只能只手遮天。她?门内弟子,山下百姓,难道不顾及吗?我等若勠力同?心,一致对外,便是宋回涯,也要心生忌惮。不是非得受她?掣肘。” 众人闻言沉思,心有动?摇,又觉得此举是取死之道,是以不反驳也不赞同?。 宋回涯惊讶于他们的胆魄,居然敢打这主意,再次开口:“宋回涯本可能是不打算杀人的,我们若是拿无关人去要挟,怕她下手就真不客气了。” 有人小声附和:“有理。” 当即便有人直截了当地反驳了去:“大家若是此时就心生退意,各自只想着明哲保身,那正正是中了宋回涯的诡计。当初无名?涯上,她?是怎么说的,该不是都忘了吧?在座有多少人去过苍石城,追随过谢仲初,是为了看?热闹还是切实出?了力,一张嘴说不清楚。宋回涯今日说是谋财,我觉得慢刀子割肉,故意叫我等煎熬,才更说得通!” 心怀鬼胎的一群人当即果决道: “不错!谁人敢拿祖宗基业,去赌宋回涯的慈悲?” “宋回涯正是如日中天,我等再化成一盘散沙,不是上赶着做她?的盘中餐吗?何其愚蠢!” 一众豪侠明显地分成了数派,眼看?着气?势要往一边倾倒。宋回涯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茶,再次开口:“诸位说得都有理。可江湖里哪些人真是她?杀的,哪些不是,一张嘴也说不清楚。唯有几次确信是她?所为的祸事,她?既没杀弟子,也没杀仆从,不像是那种暴虐嗜血的狂徒。何况,我想在座大?多数人,未必能叫她?记住。别是本烧不到火,因自己多虑,反招惹来杀机。” 边上一八字眉的青年听她?几次插话,都是空言无补,只动?摇了人心,不悦回头,想一见真容,呵斥她?两句。 可定睛细看?,越看?越是觉得不对。 那气?场、姿态、身形,无不透露着某种令他战栗的熟悉味道,同?噩梦中的某个画面一致无二。 大?抵是察觉到他刺人的视线,对方用手指顶开斗笠,露出?下方一双的眼睛。 幽深冰凉的目光与他在半空相触,刹那间,青年如遭雷击,浑身的寒意顺着腿脚飞速流失。 宋回涯意识到他认出?自己,甚至扬起唇角朝他轻笑?。 这一笑?直接吓丢了青年一半的魂。 他微张着嘴,后?背冷汗密布,强烈地想夺门而逃。 宋回涯下巴一点,示意他转回身去。青年喉结滚动?,两眼发虚,浑然无知地转了过去。 他忍下了,可有人忍不下,悻悻骂道:“哪里来的臭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口气?倒是大?!由得你在这里说话?” 青年注视着屋顶上的横梁,幻想着三尺白绫把自己挂上去,一了百了。不敢深究堂内诸人现下是在做什?么。 宋回涯缓声道:“阁下的口气?也不小。如今根本谈不上对付宋回涯,门外正坐着个好汉呢,怕是在座能打得过他的,都屈指可数。谁若不信,不如试试?” 八字眉青年肝胆俱颤,尤在惊悸,率先出?声应和:“这位女?侠说得有理!谁出?去试试那好汉的身手?赢下他,证明宋回涯手底无可用之人,我等心中也添了几分底气?。若是连他都打不过,不如干脆筹个一千两出?来,送去不留山,看?他们肯不肯放人。何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与不留山过不去?” 骂人的武者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头,从鼻间哼出?一气?,暴喝道:“我去会会他!单一个宋回涯,我或许还怕她?,如果?连她?手底下的小喽啰都怕,那这江湖待着还有什?么意思?比力气?小爷就没输过!” 说罢昂首阔步,杀气?腾腾地走了出?去。 有几人好奇,对视一眼后?起身跟在了后?头。 就见壮汉一路快步流星地出?了大?门,冲着门外的赌鬼大?言不惭道:“这位好汉,不知什?么来历,我来与你比试比试。照咱们江湖规矩,从来是拳头说话,你若赢了,我甘拜下风,这一百两给?你。要是输了,你带着这笔旧账即刻回你的不留山,此事就此一笔勾销,别打了孙子告爷爷,一个接一个地来找麻烦,如何?” 赌鬼不置一词。 打斗声在高墙外响起,拳风犹如破空的箭矢,爆鸣作响。 没多久便是两声高亢的惨叫。 几人匆忙上前,欲从门缝里窥觑一下战况,那壮汉捂着半张脸,另半张脸跟耳朵红得近乎滴血,悲愤欲绝地从外面进来。步伐不大?稳当,不知还被伤到了哪里。 几人嘴唇翕动?,尴尬地别开视线,不好出?口安慰,也不好上前搀扶,只能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来去如此匆匆,等数人沉默着回到大?厅,除了宋回涯,一众豪杰都笑?不出?来了。 武学境界的高低,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现在鸿沟之间又多加一道鸿沟,如何叫人不绝望? 厅内一阵黑云压顶的凝重。 宋回涯晃着二郎腿,甚至想叫徒弟来唱上一曲儿,觉得应该能十分应景。 过了许久,终于有人说话了,愤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卑鄙,出?手这样狠辣。打人不打脸……这分明是故意要给?我等难堪!” “宋回涯摆明了不愿善了。” 众人讨论着,感觉前程渺茫,无从抉择,破罐子破摔起来,发狠话道:“那就让宋回涯把我们全都杀了!把整个武林都换成她?自己的人,听她?号令,她?敢吗?!” “宋回涯当初被追得东躲西藏,只能像只老鼠在阴沟里苟活。如今谢仲初死了,她?就想跟着摇身一变,做这武林魁首?那得先问问天下英雄答不答应!” 第107章 南风吹归心 “你把他们关起?来做什么?” 青淮门外,两张宽椅横挡在街道正?中,赌鬼架着条腿,两手环胸,看着宋回涯气不?打一处来,抗议道:“你把他们关起?来就算,为何是要我在这里看着?” 宋回涯说:“山上山下……” 赌鬼怒目圆睁,只等她嘴里吐出一个“闲”字,立马甩脸离去。 宋回涯抱拳道:“只你最有本事。” 赌鬼面上怒容骤然消减,险些压不?住唇角的弧度,低头将姿态嚣张的腿放了下去,摸摸鬓角,又理?理?衣襟,勉为其难地?说:“这倒是确实。沈岁那矮子缺些道行,易九长一张小白脸又镇不?住场子。唉,整座不?留山,也只有我能顶上用场。” 宋知?怯从一旁的椅子上下来,殷勤地?擦了擦,请宋回涯入座。 宋回涯抬了下手,无声婉拒。宋知?怯干脆也不?坐了,走到她身后站着。 赌鬼得意了没一会儿,理?智压过内心的快活,表情?一肃,两手按在膝上,一本正?经地?道:“可你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说要开个什么英雄大会!整座不?留山,两条腿跑路的加起?来,就是把后山那群野鸡都算上,都不?够人一刀杀的。拿什么办?” 宋回涯澄清道:“我可没说是英雄大会。我不?过是要拿回我的不?留山。” 赌鬼嚷嚷道:“你宋大门主摸下剑,他们都以为你是来灭门的。那话落在你嘴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知?怯不?乐意了,在后面帮腔道:“那是他们废物,你怎么说得好像是我师父的错。难不?成?天要下雨,也怪我师父皱了眉头?” 赌鬼本以为这几日带着宋知?怯好吃好喝,两人该有深切的交情?了,结果还是这样翻脸不?认人,感觉叫她刺了一刀,指着她怒道:“你这顽猴,把吃我的都吐出来!” 宋知?怯斜睨一眼,无情?地?说:“你自己去客栈的茅坑里翻翻。” 赌鬼气得额头抽疼,一阵挫败,冲上去要好好教?训她。 两人正?在打闹,郑九与沈岁也来了。 沈岁撑着瘸腿,舒服地?坐着,拍着扶手说:“以为打起?来了,想着过来给宋门主帮把手,结果是在街上闲聊呢?” 赌鬼见了八字不?合的二人,怒火迅速转移,奚落道:“就你们这慢慢腾腾的动?作,等你们过来相?助,只剩个收尸的功夫了。” 郑九问:“这是怎么了?” 赌鬼将事情?原委三两句道明,觉得自己这些人里,唯一能说动?宋回涯的,就一个郑九,指使着道:“易九,你也说她两句!怎么做门主的?还没我思虑周全。” 宋回涯“呵”了一声。 郑九在一旁没有吭声。 沈岁深知?,宋回涯放下的话,就算来一个戏班的郑九,全磨破嘴皮子,也挽回不?了半句。可见对方沉默,又抓着机会开始阴阳怪气:“易九这人,哪像我等莽撞的粗汉?你何时听他说过恼人的话?” 赌鬼当即上勾,跟着一边讥讽:“也是,说是兄弟,偏生处处要跟我们不?同。我喜欢吃辣的,他非喜欢吃甜的。我喜欢红他就喜欢白。” “我等在前面说着不?讨喜的话,他回去后不?定背着我们跟宋门主卖好,说她气概威武,这江湖正?是八方风雨齐来,她凭此一战扫净妖氛,能得四海归心。哎呀,我可说不?出这样的好话。” 二人一唱一和,将郑九数落一番,给他泼了几桶黑水,算是气顺了。 宋回涯憋着坏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蠢蠢欲动?,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郑九,他们骂你呢。这你也忍得了?” 郑九眉目慈和,语气无波无澜地?说:“既知?恶言似刀,何苦逞一时之快,伤人伤己?由他们说上几句,又算不?了什么。” 沈岁与赌鬼登时哑然失声,却不?是被他的阔达胸怀所?感化?,而?是大感憋闷,宛如被灌了一嘴的毒药,又吐不?出来,难受得厉害。 赌鬼搓搓胳膊,嘀咕道:“你休要恶心人了。” 沈岁终于记起?正?事,问:“宋门主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宋回涯两手负后,风轻云淡道,“江湖上叫得出名的朋友,我倒是有几个。” 郑九说:“我也有。” “说得好似我没有!”赌鬼被激得跳了起?来,拍拍胸口豪放道,“你等着,我给你报几个名字,你回去帮我写?信!” 沈岁目不?忍视,嗤笑了句:“傻子。” 别处已经入夏,边城还有些寒凉。 军营外的一处空地?,一群江湖人穿着血衣,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从沙场上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呼人喝酒。 季平宣拖着沉重步伐,疲惫从边上走过,背上是一把半人多高的环首刀。 与最初瘦弱的身板相比,如今他背着这把刀,虽还是不?怎么趁手,可不?至于不?伦不?类了。 一侠客见人出现,腾出些位置,喊了他一声:“小子,怎么才来?过来吃饭!” 季平宣停下脚步,朝几人腼腆笑了一下,指指水井,谢过好意。 那人见状,扯下一块鸡腿,朝他扔了过去:“接着!” 桌上多是百姓送来的蔬菜,只有一只鸡、一小刀的猪肉,是昨日接到传信,为庆贺几人生还,特意去数十里外的城镇买的。 酒杯推过一轮,还没人舍得动?第一筷。 同桌青年?见他撕走鸡腿给个无名后辈,新奇地?“哦”了一声,对着季平宣挤眉弄眼道:“季小友,看来这回是立了大功啊。” 季平宣怔怔盯着鸡腿,脸上盖着一层厚重的脏污,叫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反应稍显迟钝,过了片刻才晓得抬头朝众人作揖道谢。 却没有上桌吃饭,而?是将鸡腿就那样塞进怀里,走到井边打上桶水,先忙着清洗自己的大刀。 男人见怪不?怪,但还是无奈拍了下腿,指着人似骂似叹道:“这小子,当真是一根筋啊。我这会是见识到了,他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瞧着没什么脾气,可真遇到事了,是个能力挽狂澜的人物。” 说起?这两月里的遭遇,饶是他也有些心有余悸。 一行人本打算绕行突袭,不?料途中遇上大风,只能原地?修整。风沙平息后,他们就迷了路。偏生如此倒霉,寻路时遭遇了几波胡人,与他们厮杀,死?伤了小半兄弟,他们则被俘虏,仅有季平宣等几个年?轻人在他们庇护下仓皇逃脱。 本以为死?到临头了,季平宣这小子胆大包天,竟领着几个兄弟趁夜直接摸进敌营,将他们救下。好在对方人也不?多,不?敢深追。 又自告奋勇,带头领路,几次绕转,真找对了方向?,这才让他们活着回来。 男人直冒冷汗道:“我还以为这次要去见祖宗了,想起?我埋在床底的几坛老酒,心里那个悔呀,回来就挖出来喝了。” 同伴用力拍了下桌,大声赞许道:“好小子,命够大!粗中有细,够聪明也够英勇!” 男人眯起?眼睛,观察不?远处的少年?,摩挲着下巴道:“就是那把刀,我总觉得很眼熟。” 边上人说:“北屠的刀嘛,这也认不?出?看来黄大侠当真是老眼昏花了啊。” “什么?北屠的刀?!”黄大侠惊愕道,“北屠的刀怎么会在他这样一个小娃儿身上?” “北屠既然死?了,这刀自然得有个去处。原先我也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选这样一个小子,功夫马马虎虎,天资普普通通,虽够勤勉,可论学武年?龄又大了,人还是个闷葫芦,莫非是照着脾气选的?现在瞧嘛……”青年?朗声大笑着道,“哈哈,选得不?错!宋回涯果然是有些眼光在!” 桌上另外一人跟了一句:“否则陆将军为何叫他跟着我们?不?留山的几位都看好这小子,他来日必成?大器。” 黄大侠又是一惊:“什么?北屠死?了?!” 众人都是无语,翻了个白眼,对着他开始轮番的调侃: “黄兄,老了啊!” “黄老弟,你这脑子,可千万别忘了与你出生入死?的老兄我啊!” “老黄,不?如你先把你的剑交托给我,我替你找个传人。” “都滚滚滚!你们这帮牙都不?齐的老贼,倒好意思在我面前装起?年?轻来了。” 在这烽火连天的苦寒之地?,生死?都轻如烟柳,谁还去关心江湖上的恩仇。 哪位少侠横空出世,哪家宗族家门不?幸,这些世人津津乐道的茶余趣闻,在这里只显得格格不?入。 偶尔听上两嘴,多是平添一肚子的怒火,还不?如埋头去战场上多杀几个敌贼来得痛快。 可如黄大侠这样消息闭塞,两耳不?闻的,也是切真少有。 那边季平宣洗好了刀,用布将刀身上的水渍仔细擦干净,横放在膝上,这才拿出怀里的鸡腿。 边地?物资贫瘠,三五日里才能偶尔吃到两口荤腥,肥肉炖煮出的汤汁拿来拌拌米饭,已是极美味的大餐了。偶尔送来些奖赏的酒肉,不?够人吃,从上到下发下去,传到他手里,就只剩个影儿了。 倒不?是他们在论资排辈欺负后生,这里的人情?与荣辱全看本事。恰巧季平宣的本事在这些早年?闻名的江湖前辈眼里,同莽莽风沙没什么两样,都没修炼出个人形。 这还是他第一回 得到这么大块的肉。 季平宣喉结滚动?,快要麻木的脸上闪出几分神采,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得了他人肯定。 第108章 南风吹归心 入了初伏,天气一下子燥热,白昼拉得漫长,四面环绕的山林拢住了热气,化?成一个巨大的蒸锅。 草木疯长,蚊虫跟着肆虐,夜里难得有几缕凉快的风,高卷门帘,灯下全是?环绕的飞虫,叮得人满头满脸是?包。 原本清幽僻静的不留山在短短一月间变得门庭若市,天下武者?群涌而入,小小的池子里鱼龙混杂。有些脾气爆的,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斗上一场。 局势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在这酷热的烈日下,仿佛一把火就能着了。 沈岁守在山门前,夜里睡觉都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头,整日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不留山脚的百姓喜出望外。生意做得红火,迎来送往没个停歇,短短数月赚了往常三五年?都不曾有的积蓄。 哪怕遇上一些面貌凶恶的客人,也宛若见着财神,眉开眼笑的,只挑好?话,点头哈腰地伺候。 用宋知怯的话说,活似个画了笑脸的泥人,软绵绵的一团,任谁打都发不出气。 这么?一帮祖宗聚在山下,如若无人看管,恐怕一个晚上就能掀翻了天。 宋回涯只管拿着剑每日往客栈门前一坐,一壶酒一碟菜,与路过的村人谈笑风生,便压得一众好?汉收敛了脾气,不敢作乱。 至于别处的地方,她安心做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管,全丢给当日青淮门内的一众豪杰。 她自己挑起的事端,最后数她最为清闲。 眼见着定?好?的七月日渐接近,赌鬼频频去往街巷巡视,所见所闻叫他?胆战心惊。 若不是?他?眼力出错,汇聚在山脚的这帮武者?,该是?来者?不善的居多。连同周边那些大小门派的弟子,其实也对宋回涯暗藏怨念。 偶尔听到他?们几句密谋,不是?在拿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指责“宋回涯揣奸把猾”,便是?一同就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宣扬“宋回涯罪孽深重”。 气得赌鬼捏碎了一个杯子,几次呼吸,才克制住没上前送他?们一顿毒打。 路边的野狗都没宋回涯招人讨厌。 赌鬼深感事态危急,去找对方探问对策。 夕阳斜斜照来,橙黄的暮色之中,宋回涯正在马厩里洗马,见他?出现,擦干净手,热情招呼道:“走,带你去吃饭。” 近日伙食丰盛,餐餐都有好?菜,连宋知怯都吃得面色红润。 宋回涯吃饭时没什么?心思说话,如今好?似连眼力价也给丢了,全程看不出他?快要拉到地上的臭脸。 赌鬼见她这无忧无虑的模样?,心里极不平衡,筷子提起又放下,问:“你什么?打算?” 宋回涯迷茫反问:“我什么?打算?” 赌鬼登时感觉一口气堵在肺里,整个胸膛都要炸了。 宋回涯这始作俑者?毫无自知之明,将空碗往桌上一放,擦了擦嘴,提起边上的剑,乐呵呵地说:“走了。” 窗外的绿叶被卷进屋里,彤云四垂中光色一片艳红。赌鬼捻起一枚落叶,感觉有些惆怅。 一个藏不住心事的莽汉,硬生生憋着不敢与人表露,夜深时分,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郑九竹筒倒豆子地宣泄。 赌鬼焦灼不安地在屋内走动?,竖起两?根手指,颤抖着道:“我愁得都要睡不着觉了,那矮子也是?憔悴成一副鬼样?,就宋门主,今天还吃了两?碗饭!她怎有胃口吃得下去?” 郑九为宋回涯叫屈:“你晚上不是?吃了三碗吗?” “我什么?体格?她怎么?同我比!” 赌鬼冲到桌前,说话间口水四溅,吹得蜡烛火光扑朔。他?两?手将烛台推远,拉着郑九喋喋不休道:“难怪郎君说我难成大事,从前我还不服,如今见了宋门主这种天塌了还要拿来当被盖的狂人,才知自己确实少?了几分定?力。可我实在是?不明白,她究竟哪来的底气?就青淮门里的那些弟子,叫她如此得罪,亏得她还敢用。” 郑九是?为宋回涯说话的:“他?们自己开宗立派,若连一亩三分地都不能看护,任由别人撒野,那还留着他?们做什么?用?” 赌鬼满腔倒不尽的苦水,郁郁寡欢地叹息:“宋门主这信,雪花似地寄出去,没一封回来。你说她真有朋友吗?” 郑九实在烦他?,听他?说得耳朵起茧,始终没完,挥挥手逐客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赌鬼脱了鞋直接往他?床上躺,枕着手臂,厚颜无耻道:“不出去,我以后都在你这里睡了。我怕你们这些聪明的,提前跑了不知会我。” 郑九:“……” “我怕,九哥。”赌鬼学着宋回涯的语气,拿腔捏调地说,“你就让我留下吧,到底是?半个兄弟。” 郑九背过身,吐出口气,又转回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过去拿起墙边的铁剑,与他?半夜打了起来。 兵刃的冷光交错中,不觉月落日升。 院中花朵开了又谢,一院芳香。 时间转瞬而逝。 七月初一,不留山迎来了数十年?里最为繁华的日子。 蜿蜒的山脉刚在晨光中显出轮廓,山道两?侧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郑九等人领着一众弟子,搬来一张香案,几面大鼓,摆在山门前。等着吉时。 赌鬼目光在攒动?的人群找了再?找,奈何一眼望去,要么?是?闲来无聊的看客,要么?是?成群集党的仇敌。不由两?眼发黑,与身边人耳语道:“果不然,这回怕是?要完了,别是?刚回来没几月,就得卷铺盖滚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宋门主?” 沈岁冷笑道:“江湖都要变天了,射利沽名之徒自然是爬着也要过来。不留山的规矩可与谢仲初的不同,他?们过惯了坐在权势上呼风唤雨的日子,怎舍得自己的子孙后代丢掉这份唾手可得的荣华?宋门主一旦得势,无异于在革他?们的命。” 赌鬼扭头问:“话说你的那些朋友呢?我叫你写的信,你写了吗?” 郑九镇定?自若,给他?递去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小声说:“应当是?在路上。村里无处投宿,总不能倒街卧巷吧?何况宋门主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沈岁说得直白,皱眉道:“火星子都撩到屁股了还不急?来的若是?朋友,手上总该带着礼物。看他?们一个个悍戾凶猛的眼神,跟要活吞了人似的。这几月里,看是?早商量好?了对策,要叫宋门主难堪。今日定?要见见血,才能摆平事端,都小心着吧。” 沈岁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倒是?不怕,可见局势如此悬殊,还是?大失所望,胸膛起伏,愤恨交加道:“总说正道式微,还不是?因为嫉善憎忠之人齐心并?力,旦暮奔走。自诩高洁之士,却不懂唇寒齿亡的道理,试试今日,尤在闭门自守,这偌大江湖沦落至此,满满当当凑不出几个有胆识的豪杰,真是?替宋门主不值!” 郑九“嘘”了一声,打断二人的牢骚。 待到辰时的钟声响起,风停雾散,天山共色,宋回涯依旧没有露面。 一刀客率先出列发问:“宋回涯呢?怎么?还不见人影?别是?临阵脱逃了吧?” 他?话音刚落,一阵喧闹的吵闹从山下传来,隐约夹着宋回涯的名字。 人潮当即朝下方涌动?,混乱中咒骂声不断。 直至宋回涯清越的嗓音逆着风向在众人耳边响起,将那些聒噪的杂音压了下去。 “多谢诸位同道今日赏脸,不辞辛苦,来我不留山观礼。” 就见她信步地从人群中走出。清风拂面,眉眼淡泊,带着种悠游自在的惬意,出现在万众瞩目之下,可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气场,使?得满山豪杰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一青年?快步冲出山道,拦在她的面前,振振有词道:“宋大侠这些年?是?杀得痛快淋漓了,可脚下尸骨盈野,欠了多少?血债?满江湖都是?有冤无处诉的苦主。如今你既然放话要给江湖立规矩,请天下英豪来作见证,那么?我也趁此机会,斗胆请宋回涯与诸位英雄讲讲道理,这些因宋大侠而一夕落得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该遵什么?规矩?” 他?抬手一扬,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随之走出人群,抱着牌位跪在山道上,低下头哀怨哭泣。 一时间凄惨的哭诉宛如山间低回的风声,萦绕在林野的每一处角落。 赌鬼脸色骤然阴沉,怒斥道:“好?生卑鄙,玩这等阴损的把戏?” 他?就要下山与人争辩,被郑九拦住。 人群再?次浮躁起来。 宋回涯随手从路边折了根树枝,摘去上面的细叶,面无表情道:“我今日,不是?要与你们说道理的。” 青年?当即使?了内力,将声音震荡开,传遍山野,质问道:“宋大侠是?不敢认了?” 宋回涯漠不关心道:“我杀的人是?多,各个死有余辜,没有不敢认的。世?上道理,也不是?谁更会哭丧,就能站得住脚。只是?今日宾客盈门,我懒得浪费唇舌,与你们争辩是?非。” 她甩了下手中树枝,觉得不大顺手,又给丢了,一步步朝上走去。 青年?如临大敌,当即横过佩剑,挡在身前。 两?侧武者?同是?惶恐,手忙脚乱地按住兵器,蓄势待发。 宋回涯停下脚步,笑容和熙道:“我也知道,今日诸位备足了好?戏,等着轮番登场。可我实在没有耐心应付,也无暇一个个招架。这次设宴,本是?为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至于什么?蛇虫鼠蚁,与我并?不相干。但你们既然非要找我不痛快,我干脆也给你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第109章 南风吹归心 一场袭杀,开始得壮阔恢弘,却?结束得丑态百出。 这帮人的颜面算是毁了个彻底。 谢仲初死后,余下的一些?尽是群土鸡瓦狗,惜命得很,唯有仗着?声势才敢冒头,是断不敢只?身领教?宋回涯的剑的。 只?僵持片许,见无人愿意出声,便自觉退回山道两侧。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扫过一圈,眸中讥诮之?意不言而明。 被她注视者无不低头屏息,任由四面诸般探究轻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抿着?唇角,强装镇定。 不留山众人顿时士气大振。一扫颓靡,与其余看客欢呼呐喊。 在?那响彻凌云的欢声之?中,宋回涯收剑归鞘,走到香案前,将剑平放在?桌边,点香祭拜。 众人自发噤声,神色庄严肃穆,与她一同,向峰顶方向鞠躬。 宋回涯随即端起中间酒杯,先敬天地,再敬先祖,最?后转身面向一众豪杰,字正腔圆道:“自宋某离开不留山,已有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间,苦于时乖命蹇,造化弄人,只?能四海流荡,目视山门败落,有负师长嘱托,心中常怀惭愧。幸得际遇,蒙故友不弃,得以?重掌山门。自今日起,我宋回涯,接任不留山第十三代掌门。感谢诸位同道不辞辛苦前来观礼,愿意做个朋友的,都?请入山饮杯水酒。” 她两手端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缓缓将杯子倾倒,朝众人示意。铿锵有力?道:“开席!” 话音落毕,众人鼓掌应和。 后方弟子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涨得满脸通红,慌忙抄起鼓槌,全力?擂响。 强劲蓬勃的鼓声,将气氛推至顶点。 就听山下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最?先来贺喜的,是村中的百姓。 他们挑着?猪、鸡,还有米面制成的各式糕点,从?山脚一路抬上。 走到半途,回首见身后无人,而观者如堵,心下开始打颤,暗道不好。在?为?首青壮的吆喝声中,刻意放缓脚步,拖延时间。两旁乐手也加大了吹吹打打的气力?,试图营造火热的声势。 然而这些?虚张声势的举动,如何能瞒过在?场武者的耳目。 那些?卑劣庸鄙的小人,多年来招摇过市,是不知自惭形秽为?何物的。先前比武落败,受人嗤笑,短暂的羞恼过后,发觉宋回涯在?江湖威望上到底要逊色三分,纵使?自己技不如人,此时却?是占了个地利人和,当下又猖狂起来。 青年再次出列,抱拳朗声宣告:“我等今日,也在?武林同道面前放句丑话,我等与宋回涯势不两立,谁人敢坐宋回涯的席面,便是与我等过不去!” 人声沸沸扬扬,本是欢天喜地的和乐气象,因他这败兴的一句,多出了几分沉重。 宋回涯屹立不动,眼神也不赏一个,面上保持着?欢欣的笑容,平静说:“那我今日也要看看,谁敢对我宋回涯的客人不敬。我让他一只?手,他都?没命走出这不留山。” 青年不听她的威胁,抱剑站在?一侧,肆意嘲笑:“宋门主说是要给江湖立规矩,怎么来的却?是一群走卒贩夫?不留山是准备要开客栈,还是下地种田了?宋门主早说如此,我等就不平白跑这一趟了。” 他那“宋门主”三个字刻意拉长了音调,当个笑话在?讲。 步伐轻盈上前,追到队伍的最?前方,张眉努眼,惺惺作态地说:“诸位若是腿脚不便的话,要不要我来帮你们一把?这不过短短十来丈,走到头,可别要等到天黑了。” 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挑着?猪头的壮汉眼神锋利射去,对他兴妖作怪的嘴脸颇为?厌恶,拿手肘用力?一顶,将人推开。 青年又是大笑,边退边说道:“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留山下的百姓,同宋门主一样,只?有脾气犟得厉害。可仅是如此,就妄想能称霸武林,未免太自命不凡了。经此一事,望宋门主能学会‘谦卑’二字。先给自己人立立规矩吧!” 宋回涯不为?所动,只?是被这苍蝇吵得烦了,余光不善瞥去,问:“你急什么?是怕自己短寿,今日就得归西,一时片刻都?等不了吗?” 青年上蹿下跳,朝她吊儿郎当地一拜,掀开眼皮,从?下方阴恻恻地看她,嬉笑道:“希望宋门主能一直这般沉得住气。” 铜锣声变得稀稀拉拉,鼓声也低沉了下去。好端端的喜宴,偏惹上这么一个大煞风景的玩意。 人群中传来厉声的怒骂:“吠够了没有!哪里来的狗,方才没被打乖,还想再吃几棍子?” 青年朝说话的人勾勾手指,叫他若有胆量就亲自来,看看是谁吃这棍子。 后者自知不敌,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赌鬼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早要上前舒展拳脚,被郑九跟沈岁一左一右地拦下。 他挣脱不开,暴跳如雷道:“我若这也能忍住不打他,我搬个蒲团来,就能直接剃度当和尚了!你们两个给我放开!” 沈岁还有心挖苦:“哪家和尚庙能收你?少做梦了。” 郑九好声劝解:“这可不是逞能的时候。你一出手,世人该要骂宋门主没有肚量,恼羞成怒了。你看看知怯,莫非连个孩子都?比不过?” 宋知怯绷着?脸,跟炮仗似地火爆道:“干嘛?” 没人想在?此时触她霉头,赌鬼面皮抽动了下,冷静下来,跟着?偃旗息鼓。 后面出场的,大多是没有跟脚的游侠,或是一些?声名不显的小门小派,一时兴起前来观礼,只?为?捧个人场。 有些?只?提了壶酒,有些?则是路上顺手捎来的特?产。不怎么撑得起这隆重的台面。 游侠们面带羞赧,朝宋回涯拱了拱手。 宋回涯认真?还礼,请诸位入内。回过头,对着?擂鼓的弟子问:“才是早上,就没有力?气了?” 几名弟子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多有松懈,卖力?地敲打起来。 自开席已有半个时辰,始终不见名门正派的身影,等着?看好戏的一干人等态度越发嚣张。干脆明目张胆地叫嚷起来,引得一阵骚动:“好生冷清的宴席,全是些?江湖浪客,早知如此落魄,我等就不来了。” 这话得罪了在?场不少?人,哪里还有心思放在?今日的宴席上。 眼见失态要发展成一场闹剧,宋回涯出声接过话题,适时镇住暗中的鬼祟。 她说:“我宋回涯就做了十几年的江湖浪客。无拘无束,安闲自得,且遇到过几位称得上顶天立地的举世英豪。名门正派,不过一个名头,很重要吗?” 他们只?等着?宋回涯说这话,如同抓住重大错处,义正辞严地呵斥道:“自然重要!这名头是武林前辈闯出的血路,是这江湖的脊骨,立身的根本。背典忘祖之?人,如何敢自称为?‘侠’。” 宋回涯又问:“那谁家名头,能比得过我不留山?” 先前的青年怅叹一声,牙尖嘴利道:“可惜啊。不留山昔日的盛名就是因武林同道的仰慕推崇而垒就,但如今能为?宋大侠正名的,又有几何?依我之?见,宋大侠还不配做这不留山的掌门。名不正,言不顺。” 宋回涯摇头,一字一句道:“你错了,我不留山的辉煌是天下百姓口口相传垒成的,是黄沙枯骨写就的功名。是济苍生、安社稷的不世功勋。从?来无关名利,更?不需一些?攀高结贵的小人来推崇。” 宋回涯笑意森冷,问道:“何况,在?你眼里,哪些?算是名门正派?他们还配吗?” 众人听得热泪盈眶,想起不留山那些?悲壮的往事,感怀落泪,激动叫道:“说得好!” 他们指着?那帮胡搅蛮缠的乖谬之?徒,唾弃道:“滚!不留山不欢迎你们这种阴险小人!” “休要脏了不留山的地!” 一众人愤然甩袖,就要负气离去:“我等还不稀罕留下!分明是她宋回涯广昭天下,请我们来的!你们就关起门来,自封个武林魁首吧,待出了这不留山,看看谁人会认!” 就在?此时,山道上传来一道悠扬的喊声:“严家堡,贺,宋门主大喜!”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响起,起初只?山脚下的百姓听见了。很快山底的武者帮着?喊话,数道声浪层层叠叠地朝上方传来。 青年等人怔愕停步,反应快的侠客干脆将他们拦下了。 等了许久,喧天的锣鼓声惊飞满山的鸟雀,又过片刻,一行人影显现在?蜿蜒的山道上。 赌鬼光是靠一双耳朵听,已是眉开眼笑,长舒胸口郁气,痛快大吼道:“不愧是严家堡,好大的排场!” “宋门主——!” 为?首的是一名老管事,人还未走到前来,已一抖宽袖,毕恭毕敬地朝宋回涯作揖行礼。 宋回涯抬手虚扶,老管事还是郑重将腰弯到低处,实实在?在?行了大礼。 他直起身,慈眉善目地笑道:“奉我家老堡主之?命前来给宋门主贺喜,也多谢宋门主昔日对我家郎君,以?及梁洗大侠的关照。” 他说到“梁洗大侠”四字时咬字极重,可见是被某人千叮万嘱要求过的。 二人对视之?间,心照不宣地笑了出来。 老管事身子骨健朗,且有不俗的武学功底,是以?声音雄浑有力?,哪怕是在?这嘈杂无比的环境下,十丈开外的看客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家老堡主说了,宋门主的排场,是要给到的。只?是信收到的太晚,挑好礼物,再将这些?东西运来,耽搁了好些?功夫,险些?以?为?赶不上了。有些?仓促,请宋门主莫要见怪。” 第110章 南风吹归心 盛宴过后,一地琐碎杂务。 诸多宾客的送往与回礼,都推给郑九等人去做了,可依旧多的是事情要由宋回涯决断。 宋回涯只阖眼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没什么睡意,干脆到书房翻了遍昨日的礼单与账目。尚在逐一做安排,天色不觉就?亮了。弟子领了人过来,说是有想来不留山拜师的蒙童,请她见一见。 宋回涯暂且没有招纳门人的打算,是以听得心不在焉,头也未抬,指尖在桌上随意敲了敲。 弟子看出她的推拒,先一步开口道:“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天不亮就?在山门外等着?了,听说是走了十多里的山路,连夜来的,只穿一双不合脚的破草鞋,走得脚底板鲜血淋漓,我看着?有些可怜。她父亲不像是会心疼她的,我劝说了好几次,他仍是固执己见,不肯离去。若是见不着?门主的面,我怕他会一直等候,硬磨着?门主心软。门主要不亲自同他们说一句,好或不好,都断了他们念想?也省得落人口实?。” 宋回涯这才?分出心神,抬眸看了他一眼。 来的正是那位受命照看不留山多年的弟子,名叫马英长。武功虽不入流,脾气也比较软和,但处事极为稳妥,比他们这些在生杀里闯荡的游侠要圆融得多。 宋回涯略作思忖,抬手一招,示意他放人进来。 马英长遂将候在外头的父女二人领进门。 宋回涯第一眼便落在他说的女童脚上。 那女童走路的姿势不大稳当,两根细弱的腿都快打直了,几乎是被边上男人生拉硬拽进来的。露在鞋子破洞的脚趾黑得看不出颜色,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点脏黑的鞋印。不知是血是泥。 男人始终弯着?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屋子中间,打躬作揖,谄媚赔笑。 女童也是利落地跪到地上,一言不发地就?开始磕头。 男人抬袖擦擦眼角,开口哭诉:“我家这小妮子最?是能吃苦,人也伶俐,若不是家中吃饭的人太多,实?在是养不活她了,也是不忍心送她过来的。都说宋门主是天下最?仁慈的大侠,就?当是可怜,收了她吧。任劳任骂,我定不多话。” 宋回涯右手托着?下巴,在二人中间看了一圈,问?那女童:“你为何想来不留山,又为何想要学武?” 女童流畅答道:“想跟宋门主一样,能锄强扶弱,做个大侠。” “这是别?人教你的。”宋回涯兴致索然,继续翻阅手中的账册,“我想听你自己的理由。” 小姑娘怯怯抬头,去看父亲的脸色。 宋回涯说:“不用看别?人。想进我不留山的弟子比比皆是,如?果连句真?心话也不敢说,我凭什么收你?” 她态度不多严厉,可那没什么感情的语气已够叫面前人瑟瑟发抖。 小姑娘忙转回身,手指抠着?衣摆上的破洞,木讷地看着?她。 宋回涯端起?茶杯,不温不火地道:“站起?来说。” 女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瘪着?嘴,实?在想不出什么动听的回答,强忍着?哭腔如?实?道:“江湖人更有本事,可以想要什么有什么,还能叫别?人害怕。” 宋回涯无端想起?了付丽娘,摇头道:“就?算有无边的财富,过人的技艺,在江湖里,竹篮打水才?是常有。” 小姑娘以为自己说错话,惊慌得浑身僵直。 后方男子不悦地一巴掌抽了过去,直打得她脚步踉跄。张嘴又是大骂,又是求情,脸色连番地变化,点头哈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宋门主您别?介意,这臭丫头脑子笨,总是一冲动就?说张口胡说,不是真?心。” 小姑娘抬手捂住脸,憋不住眼泪成串地往下滚,但还记得来时的嘱托,死咬着?嘴唇没敢哭出声音。 马英长听着?那清脆的耳光声,心中恼怒,张口欲言,就?见宋回涯放下茶杯,开口说:“留她来念书吧。” 男人大喜,就?要千恩万谢,按着?女童的脑袋磕了个头,才?反应过来,不解道:“念书?” 宋回涯点头,说:“是啊,村里没有能教习的先生,我打算开个学堂,将不识字的孩子都叫来一起?。山上弟子大多是懂些学问?的,教一群蒙童,还是绰绰有余。” 事态进展不同男子预期,纠结着?表情想要拒绝。 宋回涯已将他后话中的担忧先说了出来:“她家离得远,可以住在村里。我管她一日三?餐。再大一些,能做出粗活,我也会给她发工钱。等她能识文断字了,往后去哪儿?都方便。你若这也不肯,就?直接带她回去。” 男人诺诺连声,还有些不死心,犹豫着?问?:“要念多久?念完能进不留山吗?” 宋回涯笑说:“学无止境,哪有刚开始学,就?问什么时候结束的?先看她有没有兴趣。” 女童这会儿?机敏起?来,也不哭了,响亮答道:“我有兴趣!” 宋回涯当即拍板道:“那就这样吧。什么都不用带了,会有门中弟子替你准备。” 男人吞吞吐吐地赖在原地,挖空心思想再找个借口。 马英长不耐烦地抓住他胳膊,强硬将人拖了出去。 等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马英长怏怏不乐地走回来。 宋回涯说:“人一出名,总有麻烦会接二连三?地来,想借你的声势,谋些好处。偏自己又没胆子,只能欺负真?正的可怜人。” 马英长很是忧愁地叹了口气,挠挠头说道:“我叫下一个进来了?” “下一个?”宋回涯有种不祥的预感,眯着?眼睛问?,“还有多少个?” 马英长避开她的视线,支吾着?道:“现在的话……有百来人在外等着??宋门主见了一个,余下的怎么好回?” 宋回涯:“……”听听这像是人话吗? 马英长赶忙解释道:“大多是昨日来的那些宾客举荐的,不像她这般凄惨。我看有的已学过拳脚,根骨天赋都算不错,我怕开罪他们,没敢回绝。” “不留山不会轻易收弟子的,只要收了,便要管教,不能叫他败了师门声誉。现如?今来拜师的,各怀心思,不好分辨。等过两年再看吧。”宋回涯思量着?说,“那些贫苦出身的孩子,若是听话,收留下来给他们一口饭吃,免叫让他们在外饿死。至于什么名门子弟,不管他们是什么来路,都推了吧。” 马英长突然来了精神,极力劝道:“将他们留下也可以啊,不说是弟子,只当是来花钱学艺。宋门主有空就?去指点两下。我看郑前辈的武功也是独步天下的了得,帮着?教上一招半式,便多得是人想来。听闻从前不留山也会指点其他门派的弟子,说明?是不忌讳这个的。” 他说到兴处,腰背都挺直了,走上前侃侃而谈:“江湖上好些门派,规矩多如?牛毛,没有门路,弟子进去只配做些无用的杂活,求学多年,也不见能学到什么真?本事。若每月只需交点银子,不用卑躬屈膝地求人,我看不愁学生的。“ 马英长掰着?手指头算给宋回涯听:“就?算每月收他们个五两好了,一年到头少说有个千百上万。没钱的弟子就?去山上做工抵债。不留山也实?在缺些人手,这些弟子多少算得上半个自己人,有需要时,方便差遣。” “你说的是有道理。”宋回涯好笑道,“可不留山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马英长脱口而出:“对面不还有座茂衡山吗?山上屋舍虽被废置多年,但修一修,就?能住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宋回涯一听他说话的态度,就?知道他早打上这主意了。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主动给他倒了杯水。 马英长一口闷下,条理分明?地分析道:“银子的事也不费心。总不是养着?弟子什么都不做的。茂衡山与不留山上,都有不少药田,叫弟子们好生照料,能抵上日常花销。从前经营不下来,是因总有人来抢我们的,还会借着?各种名目来山上搜刮,如?今宋门主回来,这些都不用再愁。” 他说起?这些事时,眸光烁烁发亮,绽放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神采。 “再就?是,不留山如?今车水马龙,有几分繁华的人气,就?算过不久宾客散去了,往后仰仗门主声威,打此经过的行客也不会见少。索性就?在山下开家客栈,叫南来北往的行商路过时能安心歇个脚。若是出够银子,帮他们护送一程也不算什么。一年到头下来,又是笔不小的进账。” 看来先前说他是败家子,着?实?是冤枉他了。能在水深火热中将不留山维系多年,分明?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宋回涯认真?听着?他讲,等他说累了停下喘气时,才?笑着?道:“你既然已考虑周详,列个账目给我,我拨银子交由你去做。” 马英长重重点头,兴奋道:“好!我这就?去!” 他摩拳擦掌,顾不上与宋回涯告辞,嘴里念念叨叨,仓促往外跑了。 宋回涯怕又有人来找,烦得头大,放下手中东西,也出门去散心。 风中飘着?些鱼鳞似的薄云,投下淡淡的影子,而天空蓝得透彻。高?处浓淡不一的山峰,好似笔描出的水墨。 仰头认真?看着?,发现今天的云游得特别?得快,叫天幕都显得近了,仿佛触手可及。 密林深处吹来清凉的风,还有悦耳的虫鸣与空灵的水声。 宋回涯信步走动,听到熟悉的声音,低下头去看,发现付有言正陪着?宋知怯在玩。 第111章 南风吹归心 高观启将人扶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屋中充斥着一股臭味,他佯装不觉,满眼只有心疼,拍着对方肩膀问:“陛下,怎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青年长发凌乱,下巴上长着青涩的胡茬,多日辗转难眠,双目变得有些浑浊,用力扼住高观启手腕,宛若抓着救命的浮木,诉苦道:“他关着我,二郎,宫中禁卫如今大多都被他策反,他将我幽禁,他是想弑君!你?说得对,他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往常种种皆是做戏,谗言佞语诓我真心,枉我真拿他当大哥,他却要杀我啊!” 高观启用力握了下他手,陪他一同坐下,安抚道:“我知?道,陛下,你?先冷静,我能与你?见面的时间不多。” 青年豁然起身,急切追问:“朝中大臣不曾问起我吗?他们难道就?不管我了?卢尚书呢?你?不说他是忠君之?臣吗?还有那些个从前在我面前恨不能剖心坼肝的臣子,如今都在哪里!” 高观启随他起身,张开嘴,沉痛说道:“陛下的苦楚我都明?白。” 青年情绪失控,尖声打断他道:“你?不明?白!那帮狗奴才将我关在此处,整日连句话也不同我说,任由我打骂,只装作哑巴。后来从门里扔了饭菜便走,拿我当狗吗?!二郎,你?快叫他们来救我,你?帮我送信给我阿姐,魏凌生他狼子野心……” 高观启偏过头,几?经犹豫,还是发狠将真话说出?:“陛下有所不知?,陆向泽回到边地之?后,大梁与宁国频频开战。前段时日刚传来捷报,陆向泽连战连胜,兵马已过光寒山,就?要打到宁国境内了。宋回涯也趁势起头,在不留山开了场劳什子的英雄大会,叫一众武林好汉听她号令。而今江湖、朝堂,俱是由他们一手遮天,哪里容得别?人说话?” 青年撒开手,神色空洞,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陛下,陛下!”高观启晃动着青年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坚决说道,“就?是舍出?命去,二郎也是会救陛下的。何况我等?也不是全无用处的草辈,趁他不防,未必没有一争之?力。陛下需得自己保重,断不能灰心丧气。” 青年得知?自己大势将去,心中唯余一片崩溃的残垣,哪里听得进他这?些开解,冲着门外?大声嘶吼:“就?该叫人将那孽畜千刀万剐地杀了!看看他手足相残,还有没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先祖!” 高观启忙将他拦住,把人拽了回来,死死锢住他的手臂,厉声喝道:“陛下,这?些置气的话多说无益。魏凌生虽独揽大权,可?到底陛下您才是正统,他想要玄黄翻覆,江山易主,还得问陛下点不点头。不得名分?,他终究也只是个乱臣贼子。满朝文武并不全然忠心于他,内忧未除,外?患当前,他岂敢妄为?” 青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癫狂与怨愤渐渐消退。 高观启放低了声音,继续道:“这?次也是我等?几?次威逼,得来今日拜谒的机会。” “拜谒?”青年悲从中来,身形一晃,瘫坐到地上,闭着眼睛哀叹,“我困死在此处,不过是个囚犯罢了。” 高观启不理会他自暴自弃的感言,跪在他的对面,身体前倾,靠近了他,真情实意地说:“我等?虽有心为陛下奔走,可?没有陛下旨意,人心散乱,推举不出?一个足以服众的臣子。诸人只顾彼此算计,各自谋利,才叫魏贼三言两语瓦解,处处受其掣肘。还得陛下表态,方能稳定大局。” 青年这?段时间寝食难安,日夜都在思考如何脱困。 他生性多疑,早在魏凌生动手之?前,已有预料。可?高观启并非他所属意。且因高家失势太过蹊跷,这?位“故友亲朋”如今不怎么得他信任。 青年指尖摩挲着衣上的绣纹,沉思中没了声音。 高观启眼中写满诚恳的忧虑,轻声唤道:“陛下?” 青年表情呆愣地“啊?”了一声,当是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陛下,您若再做犹豫,时局难解,真要叫魏凌生占了便宜。”高观启与他近距离地四目相对,眼神中带着深切款款的情谊,说得轻声细语,似是怕引起他的慌乱,“陛下,请陛下给我一个主意,往后我们是该听黄尚书的指示,还是先随张将军将陛下搭救出?来?又或者陛下有别?的人选?” 大抵是见青年久不吭声,怕他此刻脑子发蒙,捋不清楚,高观启耐心等?了片刻,膝行靠得更前,两手按在膝上,细细与他分析:“卢尚书那帮老臣从前是精忠之?士,如今我看未必。他们虽不会加害陛下,却也没有同陛下生死相随的决意……” 青年低眉敛目,意志衰颓,歪着脑袋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说的这?些,都解不了我如今之?困。二郎,你?有办法叫张将军亲自进来见我一面吗?” 高观启说:“我岂有那样?的神通?我连我父的那些旧属都不能收服,还能奈何得了魏凌生?” 他脸上黯然失色,眼神虚虚看着前方,自我菲薄道:“我父亲一死,我在他眼中最是无用,仅有陛下恩宠,不能成事?,所以他才会放我进来。可不怕与陛下说句实话,就?算我能带着陛下口?谕出?去,也未必能说服多少人肯信我。” 青年抱着他肩膀痛哭:“二郎你受苦了。你我兄弟二人,怎会落得这?样?境地?” 眼见时间已过去大半,而青年口?风毫无松动,高观启知?他防备自己颇深,再多劝说暗示,只会愈发引他猜忌,也不会有比目下更好的时机。 他拍着青年手背,将诸般利弊在脑海中拉扯比量,只当自己是尊冷血无情的木石,诸般迟疑便在冷硬下来的心肠里荡然无存。 他眼底带着幽暗的戾气,恨声道:“魏凌生若是非要将我等?逼入绝路,我也不怕与他玉石俱焚。他自己都无畏惧,我又何必替他顾虑?” 青年惊疑看着他,问:“二郎还有什么手段?” “陛下知?道,谢仲初为何要对陆向泽的身份瞒而不报吗?他若只是怕得罪魏凌生,就?不会在苍石城里设伏杀宋回涯了。”高观启冷笑道,“季归年偷梁换柱,那真正的陆向泽去了哪里?谢仲初去北胡走过一趟才发现,魏凌生将他那位好师弟割花了脸,送到宁国做了所谓的六殿下。” 青年微张着嘴,惊愕道:“所言当真?!” 高观启说:“千真万确。谢仲初还曾用这?秘密,要挟宋回涯替他拿了敌将首级。此事?在江湖在已传遍了。” “难怪……难怪!”青年用力拍了下掌,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多年来大惑不解的疑问此时终于茅塞顿开,嘴里喃喃道,“我说他陆向泽怎么就?用兵如神,好似开了天眼了,所到之?处敌人望风溃败,千军难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青年精神抖擞,反身抓住高观启的肩膀,压着嗓音激动道:“二郎!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高观启苦不堪言地笑道:“谢仲初临死都不敢说。连我父,就?算被魏凌生虐杀二子,还要替大梁守这?秘密。我若是说了,是要受千古唾骂的。如非走投无路,我只会将它烂在肚里,带进棺材。” 青年容光焕发,振奋道:“高侍中是个爱民如子的贤臣,所以受他算计。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二郎你?怎么也糊涂了?魏凌生这?样?的奸诈小人若是登位,哪里能有百姓好过?” 青年朝着门外?窥探一眼,拉住高观启的手道:“二郎跟我来!” 他带着人绕去了床榻后方,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布帛包着的小盒,小盒里有条腰带。 他撕开腰带的夹层,取出?一卷血书。 高观启粗粗扫了两眼,看出?是诛伐魏凌生的召令。 “这?上面盖了我的私印,我同张将军他们说过,四人各持一卷,你?带着这?东西出?去,他们便知?你?是我心腹,不会疑你?所言。” 青年说着将血书翻到背面,看了眼手指,犹豫片刻,狠下心,用力咬了下去。 这?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可?没咬破口?子,死死捂住手指,偏头无助地望向高观启。 高观启:“……” 他蹲下身,吃痛地皱了下眉,咬破手指,照青年口?述,将阿勉身份写明?,又在末尾嘱托众人传信于北胡。 青年靠坐在墙边,心神松懈,才忽而想起一人,低声自语道:“我阿姐不会也知?道这?事?吧?她嫁去宁国那么多年……” 高观启将血书收好,塞回腰带,系在身上,没有答他的话。 青年看出?他神色间的不情愿,见他起身,心中也生出?微末的迟疑,可?很快又被打消,自我安慰地道:“是他魏凌生不义在先,不能怪我不仁。二郎,你?会帮我的,是吧?” 高观启背光站着,居高临下地朝他看去,眼神晦涩,带着些他看不懂的深沉。 外?面禁卫已开始大声催促。 青年扶着墙起身,刚要说点什么,高观启后退一步,朝他端正行礼,告辞离去。 魏凌生还等?在殿外?。 初秋的风和畅而绵长,吹得衣袍不住飘扬摆动,坠在地上的影子也在卷曲中变幻,铿然作响。 孤影立在巍峨宫殿的包围之?中,头顶是好似涛涛乱流的浓云,也渺小得如同被萧瑟卷落的树叶。 高观启缓步走过魏凌生身侧,听见对方开口?问:“拿到了?” 高观启停了下来,微微抬起下巴,偏过头看他,笑道:“我说过,我比你?了解他。” 魏凌生问:“你?同他说了什么?” 第112章 南风吹归心 严鹤仪额头上刚止住血的伤口,因他?激动又撕裂开来,脸部肌肉变得有些发?僵,五官牵动不大自然。 宋回涯给他?递了一块巾帕,他?粗暴地按住伤口,仿佛察觉不到疼痛,闭着眼睛混乱地叙述:“几个月前,梁洗收到她弟弟的书信,说是想要见她。梁洗等这一天太久,当下喜出望外,就要过去赴约。我?放心不下,随她一起过去。” 严鹤仪嘴唇抽动,虽是坐着,四?肢仍在不断颤抖,停下缓了口气,说:“那小?子起初表现?得很是热切,带着梁洗四?处逛了一圈,还给她介绍了几个所谓的朋友。可从?不提回大梁的事?。梁洗高兴得忘乎所以,觉得他?弟弟总算长大,通晓人情,学会理解她的不易。其余事?往后再劝。但我?知道?,他?分明是别有所图。” 宋回涯听得起疑,觉得梁洗虽惯来不怎么聪明,可不至于连这点人心好坏都分不清楚。 严鹤仪松开按着伤口的手,喉结滚动,干涩道?:“后来有一日,他?约我?二人出城去赏花。我?看不惯他?,找了个借口推说不去。当夜梁洗便没?了踪迹,也没?叫人捎回消息。她从?不是那样的人。我?察觉不对,天黑后便立马换了一间客栈……” 严鹤仪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拍在桌上。 那纸张皱皱巴巴,曾被雨水打湿过,墨字晕成一团,依稀可以辨认出字体。 “他?们?找不到我?,便在我?房中留了这封信。说让我?诱骗你去北胡,便放了梁洗。多半是听说梁洗与你是朋友,想抓了你好胁迫你两个师弟。” 宋回涯打开那张纸扫了一遍,又将它合上,轻轻放回原处。 严鹤仪盯着高处挂着的灯火,眼神没?有焦距,脸庞被火光照得明亮,表情中交杂着怨悱与悲伤,流下一行眼泪,怔然道?:“我?早劝她不要信,她分明……分明该是猜到了,可她偏要试。她以为?对方多少会有一点顾念血缘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结果连那点恻隐之心也没?赌来。最后竟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怨怼或者?责怪,而?是对荒诞世事?宣泄不出的愤懑。 宋回涯察言观色地道?:“你替她觉得不值。” 严鹤仪五指按着扶手,用力得指尖发?白:“我?自然替她觉得不值!” 说起梁洗的旧事?,严鹤仪嘴边有数不清的话?可以说。可要细细究来,也能用一词概括,便是荆棘载途。 梁洗在石场做苦役的那段时?间,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大多青壮都吃不了开凿负重的艰辛,她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却能咬着牙生生硬扛下来。 后来开始学武,也没?一天日子能称得上好过。身上伤口交错溃烂,与衣服粘在一起,愈合又撕裂,从?没?几块好皮肉。 习武便是如此,除却资质以外,全凭水磨。无人能一步登天。 严鹤仪不喜欢她的愚鲁跟莽撞,与她总是讲不通道?理,又记恨她第一回 见面就莫名其妙揍了自己,提起她总是诸般数落,却也不得不佩服她性情坚毅。 梁洗好似天生是个坚不可摧的战士,八方风雨不动,天塌下来砸在肩上,也顶多只是皱皱眉头。 严鹤仪自认是吃不了她哪怕一成的苦。后来与她认识得久了,被她那榆木雕的脑袋给气习惯了,才同她关系亲近起来。 结果梁洗这厮从?始至终都没?发?现?自己在与她怄气,活得没?心没?肺,怡然自得。 严鹤仪回忆着道?:“当年获知她弟弟的消息之后,我?第一次见梁洗着急,她当夜便收拾了东西,要去北胡寻人。临行前她请求我?父亲,如若能带回她弟弟,可否让她离开严家?堡,她不能让她弟弟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欠的银钱她余生定加倍奉还。我?父亲觉得人心不可强留,同意了,并让我?陪着去。后来想想,动身之前,我?父亲或许已经料到结果。” 梁洗欠了严家?堡许多银钱,虽然她要离开,老堡主还是赠了她十两银子。 梁洗分文未取,只穿一身褴褛衣衫,朝着北方日夜不停地赶去。 她找到那户人家?,说明来意,请求相见,被对方断然回绝。 梁洗见不到人,便守在门口。饿了就去附近买个馒头,累了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休息。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严鹤仪看不惯她这般模样,如何骂她自甘下贱、自作多情,梁洗也不作理会,替她弟弟找了许多借口,譬如尚不知情,又譬如身不由己,不见到本人,不肯罢休。 她虽未闹事?,可她穿得破烂,碍着人家?体面了。家?仆几次轰赶不去,拿她没?有办法,将她领到侧门,让她在小?巷子里等。 梁洗老老实实地坐下,怀里抱着个干瘪的包袱,小心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夜里下起一点小?雨,梁洗改坐为?蹲,靠在墙边,长发?被打得半湿,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烟云笼罩的月亮。 严鹤仪怒其不争,本欲离她而?去,马车拐出城门,又不忍心地回来。 他?打着伞,站在巷口,看不见那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冲着深处大喊了声:“喂!” 梁洗没?有回应。 严鹤仪又喊:“回去了!他?不会来见你的!” 隔了很久,梁洗沉闷的声音才从漆黑夜幕中传来,听着平静又波澜,像一条暗流深涌,随月色起伏的长河:“你不懂。” 严鹤仪偏过头,望向身边的人,觉得自己太过荒唐,不禁笑出声来:“我?确实不懂。我?只以为?她是愚钝,愚钝得连痛都不怕。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是一个不会难过的人。” 梁洗没?念过什么书,不懂什么人各有命的道理。她想不通许多事,只能带着困惑面对陡然而?至的灾难,面对亲人的离散、生活的磋磨。 她满脑子只有父母教给她的一个朴实道?理,只要是煎熬,那便总能熬过去。她得存着口气活下来。 她没?有怨天尤人的余地,刻意不去思考孤寂处境下的忧惧跟空茫,在巨大的变故后竭力维系住生活的最后一点假象,靠着微弱的念想踽踽独行。 严鹤仪看见了她的平静,却从?不能与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压抑感同身受。 他?不能明白,那最后一个亲人在梁洗心中的重量。 屋外的风声吹得哀婉,灌进堂里来,呜咽回环,吹散火焰上那缥缈的一缕白烟。 宋回涯过去将窗户关上,室内骤然变得冷清。 严鹤仪单手扶着额头,指尖渗出一点血渍,他?低声说:“梁洗脾气如何犟,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听人劝。可听见心里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会去做。” 秋天的叶子一片片飘零,落满空巷。入夜的北胡显得尤为?的寒冷,有种浸骨的凄凉。 梁洗坐着等到天亮,头发?、肩上都是红叶,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人戏耍。 她回到正门,闷声不吭地站在街道?中央,那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将管事?惊动出来。 皓首管事?苦口婆心地与她道?:“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在门外等了这么久,有心来的人早就来了,无心来的人,又何必再等?回去吧。” 梁洗望向他?身后。 管事?指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跟你说白了?你瞧瞧自己,身上拿得出一两银子吗?无权、无财、无名,难道?是要带着我?家?小?郎君回去吃苦?即便你是他?亲姐姐又如何?别说我?们?小?郎君不会答应,就算是家?主,也不会答应。” 梁洗静默片刻,还是朝他?身后张望,问?:“他?知道?我?在吗?” “他?当然知道?。他?懒得见你。他?本是要我?带着护院将你打出去的,可我?见你年岁尚小?,与你多说几句。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管事?从?袖口摸出一把铜钱,抛在她身上,挥挥手道?,“小?郎君打发?你的。他?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照拂。你若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别来连累他?了。” 梁洗低下头,望着那几枚滚远的铜钱,脸上没?什么表情,迟缓地收回视线,也只是执着地说了一句:“那我?下次再来。” “那一回,她连弟弟的面都没?见到。她这么多年,生死徘徊,一心扬名立万,我?知道?她在期盼什么。”严鹤仪看向宋回涯,声音无力地问?,“你那两个师弟,虽不是亲生,可都将你放在心里,怎么梁洗就这样倒霉?” 第113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想,如果是让梁洗自己来讲,她多半是不?会哭的。 大抵还会翻翻肚中屈指可数的笔墨,故作高深地引两?句圣人之言来不?着?调地插科打诨。断不?可能像严鹤仪这样,哭得不?能成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回涯也弯下腰,注视着?严鹤仪的眼睛,问道:“你喜欢她啊?” 严鹤仪瞳孔颤动了下,喉咙吞咽滚动,就着?舌尖那?道苦味,一字一句地细数:“她又?笨,又?穷,脑子不?会拐弯,脾气比十头驴加一起还犟。” 宋回涯笑着?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严鹤仪用力咬字,唇角肌肉绷紧,说来全是不?满,可声音越来越轻:“性情鲁莽,总是给我添麻烦,想一出是一出,缺的心眼大得女娲都补不?上,还不?听我劝告……” 宋回涯低笑道:“所以你喜欢她什?么呢?” 严鹤仪一言不?发?,弯曲着?脊背,散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视线。 宋回涯不?打趣他了,正色道:“你好好休息一晚,我让人备好东西,明天早上就随你去找梁洗。” 严鹤仪昂起头,沧桑的面?容掩不?住丝毫的情绪,嘴唇翕动,不?敢置信地问:“你当真要跟我过去?” 宋回涯失笑道:“你这话问的,是在瞧不?起我?你敢直白告诉我,我为何不?敢去?” 严鹤仪那?张素来能言善辩的嘴今日失了才能,数次语塞,拙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到一母同胞的亲弟冷酷至此,而?萍水相逢的友人却肯舍命相陪,过于讽刺,又?实在感激,用袖子抹了把脸,摇晃着?起身对她深深一揖。 宋回涯托住他的手?臂,见他实在忧虑,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要去一趟的,只是提早一些时候。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拾掇一下自己,如今这种蓬头垢面?的模样,实在有失你少堡主的身份,叫梁洗看见,少不?得要嘲笑你几?句,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轰你去做马夫了。” 严鹤仪咧嘴笑了一下,与?梁洗待久了被传染,看着?有些傻气。他朝后退了两?步,心事重重地坐下,嘴上还在记挂:“不?知道梁洗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别又?是冲动,平白叫自己多受罪。” 暗牢里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水声,滴滴哒哒,从梁洗睡前开始出现,到现在变得缓慢,近乎十来息才有一声。 她猜测先前该是下雨了,可不?知道外?面?已过去时日。 秋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吹来,可她手?脚麻木,近乎失去知觉,也察觉不?到寒冷,只肌肉在本能地抽搐。 这回醒的时间稍早一些,来给她送饭的人还没到。 梁洗抬了下头,浑浑噩噩地环顾一圈,只看见墙角映着?的一点光线。 那?蜡烛快烧到尽头了,火光越发?黯淡,在风里明明灭灭地闪烁。梁洗的大脑近乎滞涩,无法思考,盯着?瞧了片刻,便有种强烈的困意,催着?她继续昏睡。 意识迷离之际,光线中多出一道影子。 来人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像往常一般进来,停在门?口的位置,露出一段淡薄的影子,似乎蹲下身做了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去。 梁洗张开嘴想喊人,喉咙干渴得宛如刀割,每次呼吸,都如同灌进一口铁砂,五脏六腑跟着?刺痛,只发?出几?个沙哑的气音,又?虚弱地晕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际,她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混在浓烈的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 那?气息带来丝丝的凉意,顺着?鼻腔滑入她的脑海,叫她迷迷糊糊地做起梦。 她想起村子被匪贼屠戮的那?日,母亲抱着?她来到井边,将她放进水桶里。 那?木桶摇摇晃晃,人轻易要翻下去,梁洗一手?死死抓着?上方的绳索,不?敢动弹,惊恐中反复地喊“娘”。 妇人回过头,哭着?对身后的男子道:“这里只坐得下一个人。” 梁洗朝他们伸出双手?,后方男子已抱着?怀里的孩子离开。 妇人握住梁洗的双手?,紧紧贴在脸上,流着?泪叮嘱道:“我的儿?,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出声。照顾好你弟弟。等娘来找你。” 妇人说罢解开绳索,梁洗随那?木桶掉了下去,她摔进水里,抱着?木桶浮在水面?。 外?面?是凄惨的嚎叫,梁洗紧闭着?嘴,仰头看着?那?片狭小的天幕。等到云聚云散,天空昏暗下来,外?面?再没了动静,她才顺着?绳子朝外?爬去。 爬出井口时,空气里飘着?浓黑的烟雾,地上是横陈的尸首。她浑身被井水打湿,站在风中瑟瑟发?抖,一步步越过人群,朝外?走去。 她精疲力尽,找了一圈,回到自己家门?,虚脱坐了下去。 这一坐,等她抬起头,画面?到了宁国那?扇陌生的朱门?前。 梁洗曾透过大门?,见过一眼她的弟弟。 虽有数年离分,可她还记得少年的长相,对方眉眼与?她父亲相似,轮廓随了她母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少年拿着?书本从堂前跑过,与?一名仆役嬉笑着?玩闹。瞥见她的身影,立即跑了回去。 梁洗不?是没有感触。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口井里,全身血液被替换成了冷水,耳边有一阵阵无声的潮汐在汹涌。 她载不?动那?份积重的愁苦,无法思考。 这样想来,她最为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是在严家堡。 严老堡主重伤退隐之后,梁洗悍然出手?夺刀。 她一个横空出世?的黄毛丫头,纵然武学力压众人,却不?能服众。 严家堡风雨飘摇,众人群起讨伐,逼她退步。 严鹤仪穷途之下同她商议,与?她成婚。这样她即是执刀人,又?是少夫人。门?中长老挑不?出理由,只能扶她上位。 二?人去见严老堡主。 老者闻听来意,对着?她摇头说:“梁洗,你错了。” 他已无多少气力,强撑着?病体坐正,直视梁洗的眼睛,教会她这江湖的第一个道理。 “他们苛责你,向你要说法,是因为他们不?怕你。即便你名正言顺,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 严老堡主的声音严厉而?深刻,字字锋利,要叫她刻到心底。 “这江湖,从来瞧不?起后辈,更瞧不?起女人。你应该同宋回涯一样,要做什?么,一句也不?必向他们解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杀到他们胆战心惊!杀到他们当着?你的面?,只敢说你好,不?敢说你坏!” “杀!” 那?道冷厉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梁洗整个人如同出水的鱼,剧烈喘息起来,下一瞬,从大汗淋漓中猛然惊醒。 梁洗睁开眼睛,思绪变得清晰。 前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青年停在门?外?,在火光熄灭前,换了墙上的蜡烛,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门?来。 梁洗气若游丝地喊:“阿弟……” 青年默不?吭声,端起一个汤碗朝她嘴里灌去,梁洗被他捏着?下巴,无从反抗,被呛了数口,咳得心肺要从胸腔呕出。 青年给她喂完东西,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阿弟……我已经是严家堡堡主了。”梁洗手?指动了动,挣扎着?将脑袋朝他脚边靠去,艰难说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严家堡在江湖里是什?么地位。” 青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虚,肃着?脸回避她的视线。 梁洗极力仰起头,在对方走出大门?前,发?出一段模糊的嘶吼:“我知道你在这里受苦,我这次过来,带了一千两?黄金,本想给你作补偿。我那?徒弟不?信你,叫我离开时再给你。” 好在这暗牢幽静,哪怕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还是叫青年听清。 他这才有了点反应,回过头来,正眼瞧她一眼,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梁洗闭上眼睛,药劲上来,吐不?出连贯的字句,嘴唇张合着?说道:“阿姐何时骗过你?” 青年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思及她先前对自己的推心置腹,确实没有可能空手?来会。犹豫后走了回去,辨认着?她的口型,看出她在念叨:“你跟我走吧。大梁的兵马就要打过来了,你就算在宁国谋得官职,也不?能长久。到了大梁,阿姐能护你平安。” 这些话,早在见面?时梁洗就说过一次。 青年置若罔闻,与?梁洗隔着?一小段距离,问道:“你带来的东西呢?” 梁洗呼吸沉缓下来,像是睡着?了。 青年上前推了推她肩膀,她才又?痛苦地请求:“你先把我松开,阿姐手?疼。” 青年追问了几?遍,她只不?断重复这句话。 青年见她奄奄一息,又?刚喝过药,正是骨软筋酥,怕连只猫也放不?倒,上前解开绑缚她双手?的绳索。 梁洗侧躺在地,得了自由,也调动不?了四肢,两?手?依旧背在身后,嘴里呢喃道:“在……” 青年跪在地上,靠近过去问:“在哪儿??” 梁洗睁开眼睛,骤然暴起,浑身重量压到他的背上,右手?顺势抵住他后脖颈,因抖得厉害,施展不?出力气,左手?一并压了上去。 她浑身血液上涌,双目猩红,发?丝扫在青年脸上,连同纵横的泪水,从咬紧的牙关中声嘶力竭地挤出两?字:“阿——弟!” 第114章 南风吹归心 青年奋力?挣扎,气管中发出一阵短促的?倒气声,惊恐下不知所措,本能地用手去摸脖颈,试图顶住梁洗的?压迫。察觉到背上人体虚力?疲,他心神稍定,用背部的?力?量,将梁洗掀了出去。 青年捂着伤处,半滚半爬地朝前逃去,直至撞上对面的?土墙,才敢转身朝后看去。 梁洗侧躺在地,几次试图起身,都没能支撑着坐起。她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从低处望向对面的?青年,眼白中密布的?血丝,与?眼角绷紧的?肌肉,叫她晦暗的?眼神带着别?样的?凶戾与?杀意。纵是脸上有未干的?水光,也看不出丝毫的?柔情。 青年对她的?目光感到心悸,脖颈仍在钝痛,似乎稍一扭头,脆弱的?骨节便要断裂。他浑身僵直,战栗不止,一手扶着墙,从腰间摸出把防身的?匕首,死死攥紧,对着梁洗的?方向在半空挥刺。 他带着哭腔问:“为……为什么?” 却没有要听梁洗解释的?意思?,认定她拿出发簪是为与?自己一分生死,也发了狠心朝她刺去。 梁洗强行催动内力?,引得经脉气息紊乱,内脏受损,呕出一口?血来。她两指点在胃部,先前喝下的?药跟着血液一同?吐出。 她试图掰开发簪上的?暗扣,青年已经扑了过来。梁洗只能忍着眩晕,顺势在地上一滚,躲开致命的?刀伤。 青年没练过什么武术,进攻毫无章法,一击落空,高抬起手,追着再次落下。 梁洗视线昏花,看着那凝成一点的?白光,用左手手掌生生接住了刀口?。 匕首的?刀锋极为锋锐,撞上的?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刀片微微一滑,又从缝隙中贯穿血肉,钉在了梁洗的?手掌。 伤口?处的?血液没有飙溅,只顺着刀剑在往下流淌,可青年还是闭上眼睛颤抖了下,微张着嘴,发出绝望而尖利的?哀鸣,但又很快睁开,见梁洗正要去咬发簪上的?雕饰,不加思?考地冲上去抢夺。 青年蛮横地掰开梁洗手指,将发簪从她手心抠出,正欲丢弃,偏过头时,看见梁洗咬住了匕首的?把手,将刀片抽了出来。 这一幕触目惊心。拔刀的?瞬间,原先平缓的?血液骤然迸溅开来,因梁洗甩动的?姿势,点点落在青年脸上,有一簇飞进了对方眼睛。 青年视野一片血红,被迫闭上眼睛,他立马抬手去抹,脚下仓皇后退。梁洗已不顾疼痛,一把抓起匕首,扎进青年的?脚尖。 青年惨叫着蹲下身,手指随之松开,发簪掉了下去。他两手并用地拔出刀锋后,踉跄得站不稳身形,一脚踩在那根发簪上,将顶部的?玉雕踩裂开来。 梁洗伸长右手,将碎裂的?玉片,和藏在里面的?药粉,混着腥臭的?泥沙一并抓了过来,塞进嘴里。 青年一瘸一拐地上前,再次举起刀。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惊怖、凶恶、畏惧等等,诸多情绪交错陈杂,连嘴唇都在颤抖。 梁洗唇色苍白,但嘴里全?是伤口?,不断有血从唇角流出,不喜不怒地注视着他,朝地上吐出一口?浑浊的?血水,又叫了一声:“阿弟!” 青年五官周正,原本有种平实的?忠厚感,此时抹着血液的?两眼仿似闪着红光,全?身发力?的?一瞬,活像个从炼狱爬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厉鬼。 许是流了太多血,也许是先前喝下的?药被她吐了出去,又许是疼得实在太厉害,仿佛心肠都叫剖了出来,那些在灵魂深处狂暴的?刺激让梁洗刹那间生出一股力?气。 在青年持刀袭来时,梁洗一腿猛然踢向对方受伤的?脚,将人放倒在地,再次压到他后背,曲指击打在对方手腕,卸去他手中的?刀。 青年还要故技重施地挣脱,刀尖的?冷光先一步直逼他的?瞳孔。 青年呼吸一窒,魂飞魄散地求饶:“阿姐!阿姐!不要杀我?!” 梁洗握刀的?手亦不平稳,金属的?冷光不断在青年眼中晃动。男子偏过脑袋,试图远离,梁洗便又迫近一分。青年感觉眼皮上有丝丝发凉,不知是否被划出口?来,吓得面无人色,哀声啜泣。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梁洗的?嗓音低沉得仿佛古木中空的?树桩内传出的?回响,她靠在青年耳边,真心实意地问,“我?待你?没有一处不好,你?为何想要杀我??” 青年听出了她的?留恋,凄厉哭喊着道?:“他们早要杀你?,无所谓你?的?死活,是我?于心不忍,偷偷背着他们将你?关在这里。阿姐,我?……是你?逼我?杀你?的?!” 梁洗贴近他的?侧脸,想要看穿他的?假面。含着泪的?眼睛里水光浮动,视野尽被切割成模糊的?碎块,烛火闪得她眼前忽明忽暗,交替着被大火烧成焦土的?村庄、遮天蔽日的?黑烟、以及母亲不舍的?脸庞。 青年尤在哭泣,字字句句的恳求犹如甘甜醇香的?毒药,往梁洗的?四肢百骸里钻。 “阿姐,你?知道?,我?是依赖你?的?。这世上只有我?与?你?是亲人……我?从无心要害你?,可他们逼迫我?,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文弱书生,想要活命,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许我?高官厚禄,说我只要能将宋回涯骗来,不计成败,都是有功之臣,来日能将权势抓在自己手里。我从小被他们羞辱是个野种,连大声的?话都不敢说?上一句,我?苦怕了,我?也想能抬头做人,可以带着阿姐一起在宁国安身立命……” “你心里曾有在意过我?”梁洗也希望他能骗过自己,哪怕是一番花言巧语,可理智前所未有的?冷静,听进耳朵里的?每一个字,都被举得高高的?,化?成尖锐的?利箭,戳破想要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颤声道?:“你?不是轻视我?才疏学浅,怎么会故意送我?扇子?你?不是厌烦我?粗俗,怎么会对我?避之不及?你?不是想害我?,怎么会用药将我?囚在此地?阿弟啊……你?真是令我?想不到。” 青年的声音被噎在喉咙里,有种猝不及防的?惊惶。 梁洗凄怆道?:“我?真的?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哪怕你?刚刚同?我?说?实话。” 向来只看眼前的?人,第一次想得很远。可越想越是悲凉。 梁洗低声说?:“你?若是嫌贫爱富,我?不会怪你?。你?若是六亲不认,我?也不会怪你?。即便你?是个恶人,薄情寡义,坏事?做尽,我?都舍不得杀你?,只当自己不知,远远走了,可是你?偏偏——” 梁洗语气中那绵绵的?情义如同?残更?的?滴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无尽的?憎恨与?愤怒:“可你?偏偏忘了自己是个大梁人!你?知道?爹娘怎么死的?吗?国仇家?恨,你?认贼作?父就罢,还要帮着他们,来屠戮同?胞的?手足!梁净,是你?非逼我?杀你?!” “可爹娘又不是宁国人杀的?!是大梁自己无用,边地异族数十?,谁都敢来大梁侵犯,你?如何分得清当初杀害爹娘的?究竟是谁?何况养我?长大的?是宁国,你?告诉我?谁是手足,谁是贼!”青年梗着脖子,嘴里发出乌鸦垂死似的?嘶鸣,“全?是因为你?!如果当初你?不来找我?,他们哪会知道?我?是谁!我?如果没有你?这阿姐,我?本可以做个好人!” 梁洗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多年逐求的?人生都沦为一场泡影似的?笑谈。脊背弯曲颤动,一阵大哭又是一阵大笑。 青年察觉到她的?失神,两手握住匕首,在地上翻了个身,欲要操纵刀身朝梁洗刺去,刀刃竟不受他控制地转了个方向,顺着他的?皮肤,利落地割开他的?喉咙。 青年错愕地睁大眼睛,嘴里吐出成串的?血泡,对着梁洗不可置信地道?:“你?……” 他两手捂住伤口?,指缝间是喷涌而出的?鲜血,跪在地上,用膝盖奋力?朝外挪动,想要离开。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他趴倒在地,朝梁洗的?方向回过头。侧脸紧贴着地面,不知是想说?什么。 暗牢里冷寂无声。 梁洗松开手,靠坐在墙边,看着血液在青年身下晕开,强作?笑脸,泪流满面。 深秋的?风将老旧木窗彻底吹落在地,木板断成两截,灰尘扑腾而起。 一中年男子躲在墙后,一动不动,眼皮随着落地的?响声跳动了下,五指按着粗糙的?墙面,指尖发白,几要磨出血来。 他抬头瞅一眼天色,见青年与?梁洗久不出现,知暗牢里该是出事?,不再多留,转身出了这座荒僻的?古宅。 他匆匆穿过弄巷,来到一栋寻常的?屋舍,走进院中,隔着半丈的?距离朝正门方向躬身作?拜,小声说?道?:“长公主。我?帮她散了一半的?药力?,没等到她出来,但该是无需担心。晚上我?便让人去给严家?堡的?铺子送信,叫他们不要找宋女侠过来。” “辛苦你?。”门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女声,“难为要你?动手。我?知你?心里不舍,实在没有办法,才来劳烦你?。” “此事?因我?所起。”男人仍旧弯着腰,脊背好似折了,直不起来,身影萧索,骤然苍衰,“当初若不是见他是个大梁人,觉得他身世可怜,将他收养,也不会有今日。这些年里不曾亏待过他,对其视如己出,却不知他利欲熏心,早背着我?投靠他人。是我?管教不严,早知会养出条豺狼,还不如当初任由他死了……” 男人说?着哽咽,终究是心绪难平。 第115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与严鹤仪刚进城门?,便有一男子从路边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拦在她面前。 这人身材有些偏胖,长着张和和气气的脸,眼睛不大,下巴圆润,跑动时,整张面皮都在抖动。 宋回涯正草木皆兵,一手摸向腰间?的佩剑。严鹤仪及时按住她的手,侧过身,站在二人中间?,介绍道:“这是我严家堡的人。唐叔。” “我就知道二位可能?收不到信,所以每日天不亮就来城门?口等着了。”管事?语速急促,但咬字清晰,朝二人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梁姑娘回来了。” 严鹤仪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管事?做了个手势,在前头领路,边走边说道:“我托人城里的朋友四下关注着,前两?天,一个小叫花在街边见到梁姑娘了,浑身是血,像在躲什么人。他将?梁姑娘藏到干草下面,来找我领赏,我带着人过去一看,果然是她!身上受了些伤,但没什么大碍,只是喝了太多?软骨散,药性一时半会儿?散不去。还受内伤反噬,走不动道。在屋里躺了两?天,今早好?转,出门?了,说是要去王掌柜家一趟。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问了几?句,梁姑娘不爱说,我就没坚持。” 他看似笨重,可走起路来稳健灵活,速度极快,严鹤仪甚至跟得有些吃力,要偶尔小跑几?步,才能?与他平齐。 管事?看出他的勉强,但不敢带着他在街上过多?停留,不时朝暗处张望两?眼,确认无人跟踪。过不久停下脚步,舒了口气道:“到了。” 这是一家布庄,兼着卖些金银首饰,客人不算多?,但能?看出都是些贵门?女子,一人身边跟着几?名仆从,坐在角落闲适地?喝茶。四五位伙计捧着东西围在她们身边打转,点头哈腰地?与她们讲解桌上的货品。 管事?进了门?,去与客人简单招呼了声,而后掀开一处布帘,压低了声音与二人道:“先将?东西放下,我让人去喊梁姑娘回来。” “不用了,我们去找她吧。”宋回涯抬头打量着高阔华丽的铺面,感慨道,“你们严家堡生意做得真是大。” 管事?率先朝楼上走去,一脚踩在阶梯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噪音。 他眯着眼睛,乐呵呵地?道:“宋姑娘高看了,不过是些小本生意。前些年?陪郎君来过宁国一趟,当时举目无亲,太不自在,到哪儿?都要先碰一鼻子灰。咱们江湖人,不就是意气当头?严老堡主便说在宁国也开几?间?铺子,叫大梁来的商户也好?,游侠也好?,在这里能?有个朋友。” 他等宋回涯进了门?,将?房门?与窗户都合上,屋内只剩自己人了,才拉下脸痛骂道:“就是这帮宁狗太不厚道,见到大梁来的百姓,不由分说地?欺压。我开了这十几?年?的铺子,生意做得红火,可明里暗里还倒赔进去好?几?万两?,全叫那帮黑肚肠的孙子给贪了,到这两?年?才稍有好?转,立住脚跟,能?说上几?句话。” 管事?憋屈地?骂了一通,提醒宋回涯道:“武器是不好?带进城的,那帮龟孙子见你是游侠打扮,少不得要来找你盘问,若真遇上,你使些银子打发他们就好?,可若是带着兵器,他们便要找各种借口将?你的刀剑都给缴了,再让你花大价钱去衙门?赎买,麻烦得很。” 严鹤仪一进门?就坐下了。提心吊胆了太久,如今松懈下来,疲惫感成倍地?席卷,说出的话又带上惯来的不正经:“倒是多?亏了他们如此,才没把我严家的刀给丢了。” 可惜会与他回嘴对骂的人此刻不在这里。 宋回涯索性将?身上物品都取了下来,连同佩剑一并放到角落,回头一个眼神,严鹤仪立马起身,着急忙慌地?与她出门?寻人。 半途就碰见了梁洗,她坐在街边的一个小摊上,瘦得脱相,脸颊凹陷,形容枯槁,原先紧实的肌肉在月余的囚禁中消退大半,加上那萎靡消极的气场,叫人不敢相认。 她点了一桌的菜,可长时间?汤汤水水地?往胃里灌,吃什么都食不知味,草草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去,坐在那儿?干发愣。 严鹤仪阔步跑过去,又气又急地?喊了声:“梁洗!” 梁洗见到严鹤仪,也是一怔,因?为这平日里温文尔雅、吹毛求疵的贵公子,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儒士的风度?一席衣衫脏旧,额头添了几?道未好?全的疮疤,鞋边更是沾染泥渍,活似是逃荒来的,当即自觉理亏地?低下头, 宋回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重复了遍二人当时见面时她可以奚落自己的话:“本以为能?见到你落魄的一面,马不停蹄地赶来,果然赶上了。” 梁洗这才认真审视她。 第一眼是觉得陌生,还想严鹤仪又从哪里找来的朋友,细看轮廓,才发现居然是宋回涯。 以后再不能?放大话说对方化?成灰自己也认得了。 他乡遇故知,怎么都是件高兴的事?,何况对方还是为着自己来的。 梁洗提起点精神,但很快又泄了气,病恹恹地?问:“你脸怎么成这样了?” 宋回涯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郑九教我画的。出来办事?,总不好?太引人注目。” 梁洗困惑道:“郑九?” 严鹤仪在路上还是个一气不出的闷葫芦,如今见了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就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鬼手一门?。易九销声匿迹多?年?,武林都传他已?经死了,原是躲不留山去了。他那一手易容术果真出神入化?,可惜不能?跟着来,只好?叫宋回涯随意糊弄两?下。你见到人就别叫郑九了,他只与朋友说这个姓名。” 梁洗听着很是羡慕。她手下怎么就没这种报个名头出来便叫人惊呼的能?人?转念想起自己如今弟弟都没有了,十多?年?的苦心奔走尽成徒劳,心头一片倦怠,长长叹了口气。 严鹤仪见着她这幅多?愁善感的样子,也是意志消沉,坐下后无话可说。 宋回涯招招手,让店家添了两?幅碗筷。 梁洗从怀里取出把扇子,合上又打开,打开再合上。 看着亲弟送她的东西,到底是有些伤心。 严鹤仪几?次欲言又止,满脑子全是脏话,又怕惹梁洗不快,忍得脸色涨红。 梁洗将?扇子递给宋回涯,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回涯随意扫去,目光停留片刻,嫌弃道:“好?丑的字,不认识。” 严鹤仪倒是认得,给她解释了遍:“说是一位身手矫健的少年?游侠,心怀凌云之志。若是能?得君王赏识,愿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以报圣恩。” 梁洗小心将?扇子合上,心中五味杂陈,唯独没有多?少失望,耷拉着脑袋道:“什么狗屁,与我一点都不像。” 她将?东西朝宋回涯手里塞去,一脸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道:“送你了。” 宋回涯心说自己要这破玩意儿?做什么用?严鹤仪先一步将?东西接了过去。 “叫你看笑话了。” 梁洗用左手托住下巴,忘了手上有伤,将?自己疼得龇牙咧嘴。改成右手,当做无事?发生,一脸深沉地?重复了遍:“叫你看笑话了。” 宋回涯不客气地?说:“确实是有些狼狈了啊,梁洗。” 梁洗拿余光觑她,语气直冲冲地?道:“明知是龙潭虎穴,你还来做什么?” 宋回涯饿了一路,忙着吃饭,抽空才答她一句:“我怕你在宁国每天都能?找到人说我的坏话,混得太风生水起,所以来扯一扯你的后腿。” “宋回涯,这不怎么好?笑。”梁洗自觉被轻视,不悦道,“你以为我在大梁会找不到人说你的坏话?” 严鹤仪见她们两?个嘀咕到一块儿?,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开始插科打诨,跟着在旁边低笑。 宋回涯还没继续接嘴,梁洗抬起手阻止:“好?了,你不要说了,你这人说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宋回涯觉得好?冤枉。 严鹤仪顾不上吃,搬着椅子靠近,碰了下她的左手,问:“你是怎么出来的?你这手伤得怎么样?” 梁洗沉闷了好?些天,说起这些事?依旧十分抗拒,可对着严鹤仪热切的眼神,冷硬不下来,言简意赅地?将?原委说了。 “我被关在一间?暗牢里,有人帮了我,我不知道是谁。我从地?下的密室出来后,察觉有人跟着我,正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杀了一个,又放了把火,吓退他们,趁乱脱身了。” 梁洗脸上不大好?看,作势整理桌上的餐盘,碰掉了自己的筷子。 严鹤仪弯腰给她捡了,梁洗分心没看见,苦闷道:“我本打算找王家人帮忙去给他收尸的,今早过来一问,他们说王大掌柜不见了。” “王大掌柜?”宋回涯想了会儿?才明白是谁,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脱困那一日。”梁洗说,“当天晚上王大掌柜就没回家,倒是冲进去一队卫兵,没报自己来历,进了门?一顿粗暴翻找,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王家当时就怀疑自家老爷出了事?,可到现在都没个信,也只能?干等着。” “王掌柜家人丁不算稀薄,会收养个大梁人做养子,有些匪夷所思啊。”宋回涯转头去问严鹤仪,“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严鹤仪回忆着道:“其实也不多?。当年?我到宁国的时候,王掌柜还只是个普通的富商,远不及我严家堡有钱。可这回来,听闻王家发迹了,单是这西市,就有三?十多?家铺面是他的,全是在最繁华的地?段。且门?路很是开阔,各条道上都有朋友,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显贵人家。只差家里出个能?登仕途的子弟,就可以一飞冲天了。” 第116章 南风吹归心 马车停下,小童一溜烟跑了下来,兴奋地喊:“爹!我回来啦!” 他一路红着?脸冲进前厅,才发现家中还有一个客人在。 阿勉与那武将面色阴沉地无?言对坐,边上没有仆从随侍。听见声音,一齐将目光朝门□□来。 小童半只脚迈过门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被二人的眼神吓得一个缩瑟,转身朝外跑去。 长?公?主就跟在他身后,已从长?廊处出现。小童抱住她的腿不住往外推,嘴里胡乱地喊:“娘,我肚子疼,我想吃饭!” 魏玉词抬头对上阿勉阴冷的眼神,不可抑制地僵硬了一瞬,浑身寒毛直竖,连呼吸也放沉下来。 她缓缓蹲下身,整理?了下小童额前的碎发,找回正常的声音,才柔声与儿子叮嘱:“你先与你诚哥出去玩,娘和爹有话要说。” 小童摇头不肯,死死拽着?她的衣角,瘪着?嘴就要哭出来。 魏玉词板起脸来,厉声道:“听话!别叫阿娘生气!” 小童小声抽噎着?,悲伤看?着?母亲,被后方的仆役半拖半拽地带走了。 魏玉词起身,理?了理?衣摆跟宽袖,抬起下巴,仪态端庄地迈进厅堂,顺手?合上大?门。 刚转过身,阿勉已走到她跟前,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魏玉词被余劲带得整个人撞到墙上,随即虚软地躺倒在地,没了动静,像是直接被打得晕厥过去。 饶是边上武将也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再无?看?热闹的闲情。 阿勉指着?她怒斥道:“贱妇!你背着?我想做什么?” “娘!” 小童踢开大?门,哭喊着?闯了进来。奔向母亲。 魏玉词听见声音,才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可眼前发黑,脸颊火辣辣地疼,半晌起不来身。 阿勉一手?拎着?小童的衣领,将他提在半空。 小童扑腾着?手?脚,对他拳打脚踢,哭得稀里哗啦:“你坏!你这坏爹!我不要再理?你了!” 后方仆从紧跟着?冲了进来,惊慌中绊了一脚,重重摔在地上。 阿勉勃然大?怒,骂道:“我让你带他下去,这点事都做不好,留着?你有什么用??!” 他要踢向妇人的脚转向踢在了仆从身上,将人踹得翻滚出去。 那少年四肢并用?地爬回来,强忍着?没哭出声,抱起小童朝外退。 小童挣扎着?哭嚎,胸口被仆从手?臂紧紧勒住,有些喘不过气,低头一口咬住身后人的手?。 少年没有出声,死死抱着?他不放。小童自己松开手?,哭得要背过气去。 魏玉词半坐起来,脸上清晰印着?红肿的指印,唇边淌下血,她一手?按着?伤口,一手?伸向小童。 仆从见状,跪着?将孩子抱了过去。 小童得以解脱,将脸埋进魏玉词怀中,抱着?她放声痛哭。 魏玉词温柔摸着?他的脑袋,安抚着?道:“还记得娘跟你说过什么吗?听话,不要胡闹,出去吧。” 她将人推回仆从怀里。 仆从这才将小童抱起,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不等哭声远去,阿勉又抓住魏玉词的手?臂,将人提了起来。 魏玉词两脚几不能站立,手?臂被扼得生疼,似要生生折断。她咬紧牙关,没有喊叫,可脸上已满是泪痕,惨无?人色。 她弱柳扶风,虚软无?力,唯独眼神坚定狠厉,侧着?脸与阿勉对视,全无?半分退怯,还能说句狠话挑衅:“你要对我动私刑,总该有个罪名?,我如何也是大?梁长?公?主,轮不到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武将久闻七皇子暴烈无?常的性情,与他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如出一辙的凶恶,怕他大?怒之下一拳将人打死,忙上前阻拦:“殿下!先别生气,听夫人解释两句。” 他见阿勉无?动于衷,盯着?魏玉词的眼神已动了分明的杀意,情急之下动了手?,按住阿勉的手?臂往下压,低喝道:“殿下!” 阿勉眸光朝旁一转,这才不情愿地松手?。 魏玉词瘫软在地,摸向前方的座椅,支撑着?爬了上去,坐稳在椅子上。 武将走到她面前,端正行了个礼,摆着?张笑脸问:“不知夫人前几日去桃儿巷,是要见什么人?” 魏玉词别过脸没答。 阿勉转身,一脚踹在凳子腿上,吓得魏玉词发出短促的惊呼。 她两手?扶住边上茶几,胸膛起伏,屈辱地痛泣。 武将低头看?着?自己鞋尖,又问:“夫人,不知是否认识月初楼的那位王大掌柜?” 他不期待魏玉词回答,自行说了下去:“那位王大掌柜在京城里树大?根深,潜藏多?年,从前帮着?三殿下做事,还算机灵,有个养子,也入了殿下的眼,替殿下解忧。前段时间这王小郎君查到些梁国?细作的线索,还没得及顺藤摸瓜,抓出背后的人,便被王大掌柜给狠心毒杀了。我人赃俱获,将人擒拿,带到狱中一番审问。他哭天喊地,说自己原本是大?梁人,受夫人威逼,才迫不得己,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痛下杀手。” 他说得蔼然和善,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在一旁等着?魏玉词的反应。 魏玉词冷声呵斥道:“你将他找来,他若能拿出一点我指使他的证据,你就割了我的头,去找大?梁要赔偿。若是没有,就扒了他的皮——问问究竟是谁人要害我!” 武将放软了态度,缓声道:“夫人不必生气。那老贱骨头嘴硬得很?,这几日胡乱攀咬,已诬陷了好几个人。我本也是不信的,可城中巡卫的将士说,有人亲眼见到,王大?掌柜杀完亲儿之后,去秘密见了夫人,所以,我才想来叫夫人过去问一问话……” 阿勉架着?条腿坐在上首,闻言在案上轻轻拍了一下,阴恻恻地道:“三哥,是要叫我的人,去哪里问话?想问些什么出来?不如干脆直接将我也带走吧,你看?怎么样?” 武将亦是畏惧他的凶名?,见他发怒,不愿触他霉头,当即改口道:“殿下误会了。夫人的事,是殿下的家事,我过两日再来询问,想来殿下会给下官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就不打扰了,告辞。” 武将离去之前,下意识瞥了眼阿勉的脸。对方面上那崎岖纵横的伤疤,配上阴鸷狠毒的眼神,骤然一眼,叫他也不由心底发凉。加快步伐,退了出去,免受迁怒。 阿勉过去关上门。 屋内光线暗下,魏玉词再克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就知道要出事。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刚抓了梁洗,消息就进了你我的耳朵,又叫王大?哥发现动手?的是他儿子。可我心存侥幸,怕师姐中了他们奸计,才让王哥去。若是牵连到你,可怎么办?” 阿勉走到她身前,默然将她揽进怀里。 魏玉词抓着?他的手?臂,悔恨不已道:“王哥叫他们抓住的时候,定是自尽了。他此前还和我说,这生意做得累了,等明年回到大?梁,就到乡下种地去。转眼就遭了难。我若是再小心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可我实在挑不出人来替我去见她。” 阿勉半跪在地,从下方看?着?她,给她小心擦了擦泪,只是道:“对不住。” 魏玉词眼泪不停地流,捂着?心口慌乱地说:“从收到大?哥的信起,我就日日怕得睡不着?觉,觉得身边没一个可信的人,会带着?密信去告发你。初到北宁时都不这样怕,可是如今,越说大?梁要胜了,我越是害怕……唯恐一觉醒来,府里叫人给围了。怕你早上出去上朝,再回不来。” 阿勉好声安慰她:“不会的。是因为你在京城,所见是一片歌舞升平,才会觉得慌张。其实就跟当初的大?梁一样,朱门笙歌达旦,可实际上,积重难返,亡国?之灾早在宁国?头顶了。过不了明年,这场战事就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魏玉词颤栗不止,与他贴着?脸,哭道:“阿勉,可是明年好长?……一日日地数不到头。” 阿勉只重复地与她道:“没事的。不要害怕。师姐今日也来了,有她在,从来不会出事。” 魏玉词点了点头。 入夜,寒霜凝重,流光清冷。 后院的花圃旁,小童抄着?杆木头制的长?枪,有模有样地甩着?,累得满头大?汗,对石桌边上的妇人起誓道:“娘,我以后好好学武,一天也不玩了,以后保护你!爹再动手?,我就打他!” 魏玉词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侧脸已经上过药,还是消不去肿,笑了跟哭一样难看?。 就听夜色里传来一道如水似的女?声:“他打你了?” 魏玉词蓦地起身,转向身后。 就见回廊的灯火下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一身长?发飘逸,简单束起,发尾侧披在肩上,一身白?衣,好似片尘不沾,静静看?着?二人。 小童挡在母亲面前,拿着?长?枪直指宋回涯,粗声粗气地质问:“喂,你是谁啊?为什么进我家?” 魏玉词盯着?宋回涯看?了许久,终于醒过神来,将儿子的手?按下,带着?他快步上前,鼻翼翕动道:“不要无?礼!” 她将小童推到宋回涯面前,开口莫名?带上了哭腔,嘶哑道:“师姐,你仔细看?看?他。他是……他是我的孩子。”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那小童笑道:“你好啊。” 小童放下手?里的木枪,歪着?脑袋与她对视,双眼清邃澄明,绷紧的脸上满是倔强,还带着?些戒备,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你好。” 魏玉词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小童点头,这才友善起来,主动上前两步,靠在木栏上,说:“原来你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啊!” 他这般年纪或许还不懂什么叫恩人,连生死都理?解不大?清楚,但知道这是个好词。 第117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的表情有些?无措,她有许多想教给儿子的事,可?最后都在顾虑中化作第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小?童能察觉到她的忧郁跟愁闷,内心是无法?形容的茫然,但不觉自?己有错,便沮丧地将脸贴向母亲垂放下来?的手,委屈地蹭了蹭。 他抬起眼,一双乌黑的眼睛随之?望向对面的宋回涯,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眨,坚强地要将涌上来?的水花压下。就在他快要崩不住眼泪的时候,宋回涯笑吟吟地开?口:“小?滑头,你不应该叫我师姐。” 小?童问:“那别人叫你什?么?” 宋回涯说:“别人叫我宋大侠,或者宋门主。” “什?么叫门主?”小?童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比划了下,“管门的吗?你家也跟皇宫一样,有很多很多的门吗?” 宋回涯被?他天真?的童言逗笑,后仰着靠上身后的长柱,摆手惭愧道:“那我还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只管得了自?己的家门。” 小?童踮着脚坐上阑干,一股脑地问道:“你家在哪里?在很远的地方吗?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他有各种天马行空的疑问,可?母亲总是不回答,问得多了,便用“你长大后会懂”的理由来?搪塞。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长大。他能等院前的红花败落再开?,能等树上的鸟儿去别处飞过一圈再回到巢来?,唯独“长大”的时间太过漫长,让他找不到任何足以比量的尺度。 他长得好慢好慢。 宋回涯注视着他,一个个认真?地答:“我家和你家在同一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高山之?外,祖祖辈辈走了百来?年才快要走到。你若是想看,来?年我带你去。” 小?童下意识地反驳:“你骗人!” 宋回涯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问你娘。” 小?童回头看一眼魏玉词,见对方颔首,不由两手抱住脑袋,苦恼道:“我听不懂!” 他正要自?己先说,“我长大以后会懂的。”,宋回涯却是耐心地用浅显平易的语言同他解释:“因为这条路被?人拦住了,对方蛮不讲理,不许我们过去,也不许我们家人回来?。我们求他们、跪他们,发现都不行,于是抄起武器同他们打、同他们争,如今终于快赢了。” 小?童听得一知半解,故作老成地“哦”了一声。 宋回涯不等他翻出一连串的新问题,一脸卖关子的表情对他说:“我今日早上其实见过你。” 小?童努力思索了会儿,没想起来?,挪动着朝她靠近过去,问:“在哪里?” 宋回涯说:“你坐在马车上,我跟梁洗在一块儿,你知道梁洗是谁吗?” “啊?”小?童眼睛猛然睁大,眉毛拧动着变化,以表达自?己的困惑,“你当时长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我有一千张脸,每张都不一样。看心情戴哪张出去。”宋回涯神神叨叨地说,“这世上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小?童俨然是旁听过不少奇闻异谈的,接嘴道:“都死?了?” 宋回涯笑而?不语。 小?童有些?畏惧,片刻后实在好奇,壮着胆子问:“那我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宋回涯朝他勾勾手指,俯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小?童紧张上前,伸长两手,仔细在她脸颊两侧轻轻摸了摸,没摸到说书先生?故事里那层薄薄的假皮。正觉纳闷,宋回涯掐住他的脸,逗趣地捏了捏。 小?童挣脱着退开?,见她与?母亲低声发笑,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捂着脸生?气道:“我不和你玩儿了!你欺负人!” 长廊并不避风,晚秋的寒意一来?便冷得浸骨,小?童先前练得满身是汗,这会儿静坐片刻,被?冻得清涕直流。 魏玉词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鼻子,用手掌包住他红肿的手指,说:“你先回屋里去,娘待会儿进去找你。洗完澡就躺床上,别光着脚去闹你诚哥。他不舒服。今日你还咬他了,该同他说什?么?” “对不住。”小?童乖顺地说,“我同他说过一遍了。我还代爹跟他说了一遍。” 他过去捡起地上的木枪,沿着游廊跑向自?己的房间。关门时留了条缝,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地偷看宋回涯。见宋回涯隔空点了下他的额头,才一把将门关紧,呵呵地傻乐。 魏玉词注视着黑夜中被?灯火照亮的微茫景象,眼神亦有些?虚浮,许久后回过头,对着宋回涯说:“他从小?没有什?么玩伴,居然能同师姐聊得来?。” 她的笑容总有种苍白无力感。 宋回涯自?我打趣道:“我?上到七老八十,下到蹒跚学步,我都能聊得来。不过他们乐不乐意与我聊就不一定了。” 魏玉词后知后觉地道:“阿勉今晚不在,我去让人喊他回来?。” “不必了,我知道他不在。”宋回涯抬了下手以示阻拦,“我来?找你,尚说得过去,阿勉回来?,不与?我打一场,就说不过去了。谁知这城里有多少人在看,我特意挑了他不在的时候才进来?。” 魏玉词心事重重,思绪百结,过了会儿才木讷应了一声,踱步到宋回涯身边坐下。凛冽肃杀的霜风吹得她呼吸沉缓,以致于声音变得细碎。 “此前阿勉冒险去过大梁一趟,想见师姐一面,可?惜总不顺遂,几?次失之?交臂,未能如愿。回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害怕是师姐在故意避他,怪他做错事,生?他的气……” 一个个含糊的字从魏玉词的喉咙里呛出:“前段时日收到大哥寄来?的密信,他才想明白,原来?师姐当年执意要去无名涯,全是为了他。” 魏玉词本不是爱哭的人,今日见到宋回涯,前十几?年里攒的辛酸泪,好似都要在今天补上。 宋回涯低声说:“我怎么会怪他?” 魏玉词恻恻悲痛地道:“我是大梁长公主,阿勉又会护着我,顶多不过是明面上听几?句折辱,不必做昧己瞒心的事。可?阿勉有太多身不由己,四面楚歌,无可?傍依,许多话对我也不敢如实说。夜里惊醒,想起旁人对他的咒骂,自?己都怕报应,如何敢奢求师姐对他的谅解?” 宋回涯听着她凄切的讲述,诸般感触宛如春水涨潮,潮水推起大浪,缓慢地升高,再浩荡地拍下,将她嘴边的话全部碾得粉碎,只能沉默。 在宋回涯有限的记忆里,阿勉是个听话、胆小?,又十分好哄骗的孩子。 他喜欢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可?宋回涯嫌他碍事,不愿带着他玩儿。要么给他布置许多的功课,要么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去山中躲个清净。 找不到她,阿勉便会蹲在半山的石阶上,打着瞌睡等她回来?。一见她出现,立刻从原地一蹦而?起,围在她身边问东问西,打听她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后用一种满怀期待的语气“哇哇”叫个不停,双眼神采奕奕。 宋回涯最常用的一个借口是:“我去河里摸鱼了。” 阿勉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更?察觉不到宋回涯的有意疏离,只会执着地缠着她说:“摸到了吗?师姐,我也想去。我会游泳了。” 宋回涯随意找理由打发:“天气太冷了,你还小?,下水会着凉的。” 阿勉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甩着手,努力为自?己争取:“天也不凉啊,我今天都出汗了。我不怕冷。” 宋回涯敷衍地说:“水下凉,等暖和一些?了我再带你去,不然师父又该说我了。” 阿勉当是承诺,开?心地道:“好!” 宋回涯递了个路上顺手摘的果?子给他,阿勉接过,直接往嘴里塞,吃了一口,被?酸得口水直流,鼻子眼睛皱到一块儿。 他呲了呲牙,又兴高采烈地跟在宋回涯屁股后头喊:“师姐!师姐!” 不留山的四季更?迭快得无常,有时一夜雨后,山间风光已然大变,春秋转瞬而?至。可?溪流山岩、碧湖轻烟,似乎自?亘古而?起,从无变改。 相似的一幕总在那段恒久的石阶上发生?,以致于宋回涯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哪年哪月的场景。 路上宋回涯也听说过一些?阿勉的事迹,说他如何喜怒无常、残暴不仁,是不敢就此深思,阿勉这些?年是里如何变成这个样子。 青石板上那片烛火与?月华铺就的朦胧颜色,仿佛下着场冬天的雪。 宋回涯静静注视着那片浑浊的白,久到视线中的光影都变得扭曲,才轻声说:“他长高了。” 魏玉词说:“是。不知师姐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如今比我高上半个头。” 宋回涯的几?个字里,带着无尽怅惋的意味:“他长大了。” 魏玉词哭得无声克制,只是不停擦拭流出的眼泪,气息略有紊乱,开?口时仍会深吸一口气,来?保持声线的平稳:“阿勉说起师姐,未尽之?言里多是愧疚,想必师姐也是如此。可?阿勉托我转告师姐,这多年来?投身赴难,是他自?愿。眼见强虏侵凌,山河陆沉,他亦有殷殷报国之?心,不愿任人宰割。纵是没有师姐,他也不会独自?留在大梁,安稳地蹉跎岁月。回首平生?,并无缺憾,只怕师姐为他挂心。” 宋回涯深深凝视着她那张端秀婉约的脸庞,感慨着道:“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魏玉词下意识侧过脸,挡了下红肿的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你是个楚楚可?怜的人。”宋回涯由衷地说,“可?你比我想的要更?豁达、更?坚韧。是我小?瞧你了。” 第118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被阿弟背出?宫门,送去和亲的路上,还曾肖想过?她的亲弟会心生后悔,半途命人来拦。 可数十人的队伍一路穿过?城镇,进入光寒山,遇上前来迎亲的胡人部伍,都未遇上半点阻碍,她才?透彻明白,不止是她阿弟,其实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远行的路途山水迢迢,来时日夜兼程,与宁国的将士相会之后,才?开?始放慢速度。 迎亲的将士对她毫无尊重,几次故意掀开?马车的帘幕,目光肆意地在她身上打量,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与边上兄弟打趣说笑?。 偶尔是用她听不懂的胡语交流,偶尔是直白地夸赞她的容貌、身段,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护送的侍卫不言语,魏玉词亦不敢作声,取下一根金钗握在掌心,蜷缩着身躯躲在马车里,日夜不阖眼。 她感受着车辆的颠簸,估算着与大梁的距离,想到就此远离故土,心中死?意渐浓,没?有一点苟且偷生的气力。 遥望天际是苍茫一片,车马朝着日月的尽头不断行进,魏玉词不知道明日到来时自己会身在何?处,只是想到任人凌辱、求死?不能的境地,便感觉魂魄不在身上。 梨花似的大雪在空中飘洒,被云雾笼罩的起伏山线如同凌迟的刀锋越发逼近。 眼看着即将离开?光寒山,魏玉词万念死?灰之际,变故突生。车队叫人拦了?下来,双方未说几句,便传来一阵惨叫跟打斗声。 魏玉词屏住呼吸,尚未弄清状况,马匹受惊,带着车辆驶出?主路,冲上一旁的雪地。 车轮陷入深深的积雪,车厢失去平衡,侧翻在地,又被癫狂的马匹继续拖拽着滑行,直至缰绳被赶来的人一剑砍断,才?停在莽莽的白雪之间。 魏玉词在车内摔得七荤八素,惊慌地爬坐起来,推开?压在身上的桌椅跟器物,战战兢兢地挪向大门,一宁国将士正被人踹了?过?来,直直撞进她的怀里。 对方还睁着眼,留有半口气,转动着眼珠与她对视,眼神中对死?亡的极致恐惧,脖颈 上的血流到她的裙摆上,魏玉词当场吓得尖声大叫,抬脚将人踢了?出?去。 等她定下神,外头已无任何?动静,只有大风灌满山川的萦回低鸣。 沉寂之中,一只手?扯断了?厚重的垂帘。 雪花顺着寒意冲进车厢,扑在她的脸上,魏玉词惊颤着抬起头,看见了?一身衣衫在狂风中涤荡,看不清面容的剑客。 高远恢弘的雪山在她身后,是一片刺目的白。她脚下是一串暗红色的脚印,身上只穿着一件磨损黯淡的布衣,可天地间最纯粹最浓烈的颜色,也压不去她剑上的一点红。 宋回涯看着她,眼神平淡而疲惫,与看陌生人没?什么不同,问道:“你知道,你去和亲,胡人会对你做什么吗?” 魏玉词面上毫无血色,听她一言,连日的恐惧刹那浮现,理智近乎崩溃,连身体也挺不直了?,倚在车壁上凄然抽泣。 宋回涯问:“你想去吗?” “我?不想去,我?害怕。”魏玉词抬起头,双眼通红,浑身不住战栗,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掺杂绝望的迷茫跟痛苦,“我?是不是不应该害怕?” 她脆弱地低伏着上身,清丽的脸庞妩媚动人,像支美丽的随时凋败的昙花。弯着头颅,期盼着能为她带来死?亡的天明曙光。 宋回涯没?有安慰,只是朝她伸出?手?。 魏玉词怔怔看了?半晌,才?将手?伸了?过?去。 宋回涯的手?上布满粗糙的老茧,还有数道未痊愈的伤疤。握过?剑的五指同落在她脸上的雪一样冷,魏玉词还没?感受到她的体温,便从?车厢被拽了?出?来。 魏玉词穿着繁重的华服,地上的积雪快要没?过?她的脚踝,一脚踩上松软的地面,难以站稳,险些摔倒。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提了?起来。 魏玉词擦了?把脸,不问去处,默不吭声地跟在她身后。 她脚步很重,走得也慢,瞻望前路,感觉自己是一只在妄图逾越苍山的蝼蚁,可笑?至极。 还未走出?多远,她便四肢僵直,双腿犹如被千百双手?拖拽,无法前行。 她跌坐在地上,自暴自弃地痛哭。 宋回涯脸上不见厌弃,抓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将她背了?起来,带着她穿过?这片无垠的雪山。 魏玉词与宋回涯其实并不相识,只听说过?她是魏凌生的师姐,更是个人人不齿的流匪。 那些鄙陋落魄的市井江湖,如同高楼墙角的杂草,连发出?的声音都鲜少能传到她的耳边,魏玉词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二?人能有这样的交集。 魏玉词靠在宋回涯背上,累得晕厥过?去,醒来时天色一片灰暗,不知是夜是晨。 无边无际的大雪还在滚滚而下,宋回涯的长发、睫毛,皆被雪粉染白。视野之内,是穷尽笔墨也描绘不出?的苍凉。 魏玉词皮肤被风刀割得生疼,稍一动作,好似要裂出?条条的口子,嘴里也干得能尝到一股血腥味,嗓子发出?的声音变调得像是乌鸦垂死时发出的嚎叫。 她问:“难走吗?” 宋回涯唇间吐出?团团的热气,混着粗重的呼吸声道:“再难也要走。” 魏玉词拍了下她的肩,挣扎着要下去,说:“我?自己走吧。” 宋回涯脚下不停,喉头微微蠕动,缓声道:“我?只带你走这一次,往后是要相信谁、求什么,你自己想清楚。” 说话间,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魏玉词才?惊觉时间竟已过?了?这许久。 她望向来路,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又出?现那缠结成?巨山的忧虑跟愁苦,哽咽道:“我?若是这样一走了?之,大梁子民因我?遭难,我?该怎么办?” 宋回涯嗤笑?道:“那帮高居庙堂的朝臣不怕,那位醉生梦死?的皇帝也不怕,倒要你一个女人,来担灭国亡种的责任?你如果信你那阿弟的鬼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魏玉词低声啜泣:“我?知道,他?们不在乎一个女人,可是他?们会拿我?作借口,发兵大梁。我?纵是再?图一己之私,也不想叫天下生民,因我?而坠涂炭。” 宋回涯轻蔑道:“这是你那个做君主的弟弟在怕的,可他?不配说这样的话。他?连敌人的刀都没?见过?,高坐在他?华贵的龙椅上,听着臣子戏说几句沙场的凶险,便被吓得软了?骨头。冰雹打在他?头上,他?都觉得是天要塌了?,他?懂什么?” 大雪覆盖了?路况,山道有些崎岖,宋回涯走得不算平稳。忽然脚下被一块看不见的碎石磕绊,身体歪斜了?下,弯着腰稍作调整,将背上的人往上抬了?抬,接着道:“胡人想找借口,根本用不着你。人命在他?们眼里微贱得很,比不过?一只羊、一头牛。胡人没?你想得那般勇猛,大梁也没?你以为的那等不堪。胡人不打,只是因为他?们如今不敢。” 魏玉词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脊背上充满力量的肌肉,蓬勃的气血在跃动,她问:“师姐为何?要来救我??” “师弟请我?来。”宋回涯说,“我?也替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不值。他?们一批批地死?在疆场,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不是为了?目送大梁的长公主去宁国和亲,被剥光衣服,当牲畜一样圈养,用来羞辱全天下的大梁人。那你不如直接死?在故土,纵是死?后血海滔天,起码赢得忠烈的声名。大梁就算来日真的亡了?,还有血性能传于后世,不是不能再?争一争。” 魏玉词趴在她肩上哭得难以自抑,感受到一种身处万尺云霄无人可依的孤独跟无措,忍不住为苦苦哀求:“我?不是没?有骨头,求师姐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宋回涯说一声:“到了?。” 魏玉词抬起头,眸中水花映照着初升的朝阳,那骤亮的白光洒满她的视野,随后魏凌生等人的身影出?现在模糊的光影中。 十多人就近找了?个避风处,原地扎营,生火取暖,暂作修整。 宋回涯吃了?点热食,说还有事,未多逗留,牵了?马便要走。 魏玉词坐在火堆旁注视着她,目光中满是眷恋跟不舍。 宋回涯骑在马上,与她四目相对,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益,最后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策马离去。 等人彻底消失在风雪之外,连同马蹄声一同湮没?,魏玉词仍在翘首远眺那个方向。 魏凌生舀了?碗热水,端到她手?中,魏玉词顺着转过?视线,又紧盯着他?的脸。人有些痴愣,呆呆的缺了?神采。 “玉娘。”魏凌生温声说,“你若是想过?安稳的生活,我?可以给?你找一位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臣子许配。你若是不想回京,我?也可以给?你一笔银钱,安排个普通人的身份,叫你从?此抽身远祸,过?寻常人的生活。可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不会再?救你第二?次。你自己想清楚。” 魏玉词拿不定主意,喝完手?里的水,扯了?扯衣领,坐着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最先入目的,是一张刀伤狰狞的脸。 魏玉词刚经历过?一场动荡离乱的噩梦,惊魂未定,又蓦然看见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人,两腿猛地后蹬,受惊地惨叫起来。 片刻后才?意识到面前的不是什么厉鬼,捂着嘴剧烈喘息。 第119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沉浸在往事?之中,一句句说得缓慢:“师姐当初没有回答我,是不希望我吃苦,想?叫我干脆回大梁过安稳清闲的生活。后来知道我的去向,嘴上虽然未说,心里却?有些芥蒂,觉得是大哥与阿勉利用了我。叫师姐相救也不过是为收买人心,其?实不是。可惜一直无缘与师姐解释。” 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眸中闪耀着秀彻的神采,对着宋回涯扯出一个笑容,骄傲问道:“阔别多年再见?师姐,我是不是已与当初大有不同??” 宋回涯朝她?抱拳一礼,不遗余力地?吹捧道:“何止,放在江湖里,也是个不输任何人的大侠了。” 魏玉词被她?说得羞赧,又忍俊不禁。 宋回涯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道:“这是我从唐掌柜那里拿来的糖糕。每年入冬,师父都会去山下买上一蒸笼,阿勉最喜欢吃。离开不留山后,许再没有机会。” 魏玉词小心接过,指尖还能感受到上面的一点余温。 宋回涯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给你带了些大梁常见?的糕点,尝尝家乡的味道。” 魏玉词将东西?抱进怀里,抿着唇角,说:“谢谢师姐。” “看来爱哭这一点,还是同?以前相似的。”宋回涯揶揄了句,担心撞上晚归的阿勉,说,“我走了。” 魏玉词跟着站起,欲要挽留,又不好?开口?。 宋回涯一向来去洒脱,已脚尖一点翻出高墙。 府邸外,都城中。 一面是千灯映照,管弦笙歌。 一面是衡门深巷,寥落冷清。 东南西?北片角一隅,如天壤遥遥万里难及。 宋回涯警惕往偏僻处走去,可惜只那么?一段路,也能遇到些风波,麻烦总跟长了眼一样地?往她?面前撞。 所幸宋回涯闪得快,听见?那阵异常的脚步声时,及时后退隐匿了声息。 不等片刻,就见?前方接连飞过几道人影。看形势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在追最前方的一名青年。 宋回涯不欲多管闲事?,躲在暗处,侧靠着墙,袖手旁观,打?算等诸人离开再出去。 逃命青年见?前路被堵,返身藏进了一户人家用来堆放杂物的简陋草棚。 后方武者亦颇为老道,跟丢了人影,未有鲁莽追袭,火速停下,探查蛛丝马迹。 就听一人压着嗓子说了句:“把着巷口?,一个漏风的地?方都别放过。一寸寸地?翻过去,我不信那泥鳅小子还能飞天遁地?。” 宋回涯眼皮弹跳了下,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从巷口?走出,认真辨认了会儿那位跟壁虎似扒在墙上,小心探出个头四面张望的老者,认出原是许久未见?的清溪道长。 对方也瞧见?她?了,可光色暝瞑,视野迷乱,只将她?当做是城中流荡的匪贼。 静默的瞬息间,宋回涯察觉出他要动手的意?图,朝前一指,出声道:“那边草棚下。” 同?行?几名武者都未察觉她?的声息,骤然听见?声音,俱是吓得一个激灵。 清溪道长已踏风而起,纵身扑向前方那座简陋的草棚。 躲在干草堆下的青年拔腿狂奔,听见?耳后风声袭来,回身洒出一把草屑,还欲喊叫,被清溪一掌拍中额头毙命。 数人几个起落,使着炉火纯青的轻功赶到尸体旁,俱是身法的好?手。 待凑到一块儿,这回才看清了,一武者惊喜对着宋回涯道:“宋回涯?怎么?你这混世魔头也在这儿?” 边上的同?伴当即接了句:“还叫魔头?人家如今可是正道魁首啊!回大梁见?了她?,你得抱拳鞠躬,高喊一句:‘恭迎宋门主?!’。” 这人说着,滑稽地?打?了个揖。 宋回涯:“……” 那武者“哎哟”地?叫唤两声,跟着调侃道:“也是也是,如今该叫宋门主?了。宋门主?可莫怪我这张不把门的嘴。” 几人嘴上忙着,手里也不停,围绕着草棚四下搜寻,不知是在找什么?。 宋回涯不记得他们,但?见?他们面善,语气听着又极为熟稔,和善扯扯唇角,尴尬微笑。 岂料几人扭头看见?,反觉得不对了,纷纷皱眉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笑什么??” “这表情怪瘆人的。” “我等可没得罪你啊,有什么?事?找那老道去。” “关老道何事??老道先认出的她?。她?一走路老道就听见?她?满肚子坏水晃荡的声儿了。” 宋回涯:“……” 这么?一帮前辈在,江湖着实是不大好混。 她?压下唇角,板起一张死人脸。众人这才满意?,复又摆出那种嬉皮笑脸的姿态来。 清溪在尸体身上摸出几样东西?,不等宋回涯看清,隐蔽地?收进掌心。其余人在附近搜过一圈,然一无所获。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是巡夜的卫兵,先走。”清溪道长挥了下手,“这小子不老实,直接将他尸体带上,免有什么?疏漏。” 边上壮汉不待他语毕,自发将人扛到肩上,朝着黑暗奔去。 一个眨眼人便散了干净。 宋回涯莫名其?妙就成了杀人的同?伙,犹豫片刻,只能满头雾水地?跟上。 众人对宁国到底不熟悉,不敢横冲直撞,免误入是非之地?。跑出一段路后,找了条人烟稀少?的穷巷,确认前后无人家居住,便暂时停了下来。 宋回涯险些跟丢,慢一步找来,开口?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几人异口?同?声道:“我们还想?问你呢。” 宋回涯简短概括了句:“梁洗被人设陷谋害,我来救她?,结果她?自己脱困,已经无碍。” “我们是受你师弟的嘱托,来追几封密信。”清溪道长指了指壮汉扛着的尸首,说起来还颇感头疼,“其?余的都截下了,连接应的暗探都找出来杀了,唯独这小子,奸猾得很,能说一口?流利的胡语,又是扮难民,又是扮行?商,一路乔装过来,几次险些将我们骗过,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拿下。” 他后悔叹道:“本该活捉的,可实在不敢冒险了。” 宋回涯顺口?问道:“什么?密信?” 清溪道长翻了个白眼:“浑话,这我岂能知道?小人之心度我老道了吧?”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告饶:“晚辈可不敢,道长别冤了我。” 壮汉轻咳一声提醒。 无暇叙旧,清溪道长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夜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我等先去处理了尸体,明日天亮再去城里搜一遍,无事?便要走了。北章如今正是缺人,你事?情办完了吗?办完就跟我们一道走。将梁小友一并叫上。” 宋回涯没有应答。她?有些放心不下阿勉跟魏玉词。 清溪道长看出她?的犹豫,语重心长地?说:“宋小友,老道不是要勉强你,可你自己的名头自己清楚,你杀过多少?宁国的将领?身上又背着多少?赏银?你在胡人的地?界,独独小心谨慎是没有用的,难道你进城的事?真没人发现吗?不过是他们也觉得害怕罢了。见?过旧友就该走了,多住几日,严家堡的那些人就要有麻烦了。许还要叫胡人生出戒备。” 宋回涯微微侧身,低声道:“我知道。” 清溪道长颔首,替她?拿了主?意?:“好?,明日晚上,我们去接你。” 空荡长街。 就在巡夜的卫兵离开之后,一乞丐打?着哈欠从后方跟了过来。 他嘴里骂了两句脏话,熟稔地?钻进草棚,整理了下散落的干草,将自己埋了进去。 躺下后感觉身下硌着什么?东西?,以为是附近滚过来的木柴,伸手摸了摸,发觉不是,扫开地?面的一层浮土后,挖出个圆形的物件。 乞丐眯起眼睛,就着月色看了半天,连颜色都没能看清,只觉手感温润光滑,表面雕刻了些复杂的纹样,该是个值钱的宝贝。在手里抛玩两下,将它往怀里一揣,美美地?睡去。 天色将亮时阿勉才回来,被人醉醺醺地?抬进屋里,嘴里用胡语骂着脏话,放到床上后倒头大睡。 魏玉词用布沾了些水给他擦脸,被他一把扼住手腕。 阿勉睁开眼睛,涣散的瞳孔对着魏玉词看了许久,才松开手指,在铺天盖地?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临近正午时阿勉酒醒,忍着头疼从床上起身。魏玉词正坐在太阳能照到的窗边,拿针线缝补着儿子的一件旧衣。见?阿勉醒来,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阿勉坐在床沿,呆呆注视着她?侧脸上的指印。不多时,仆从端来一盘热好?的糕点。 阿勉走到桌边,神色有些恍惚,吃了几口?过后,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同?我从前吃的味道不大一样。” 魏玉词说:“不是同?一个人做的,自然是不一样的味道。” 她?指尖在领口?处细细抚摸,对照着细密的针脚走向又确认一遍,咬断线头。 阿勉放下手中糕点,心神不宁地?道:“以后不要做黎儿的衣服了。我有些发慌。” 魏玉词“嗯”了一声,将手中短衣折叠平整,放在桌上。 阿勉朝外走了两步,像是酒意?未散,心不在焉地?坐在门槛上。 今日晴光和暖,云霏如烟,碧瓦上寒霜消融,璀璨金光照透院落,也不吝啬地?流进屋舍。 魏玉词靠在窗台,小声说:“师姐昨夜来过了。” 第120章 南风吹归心 阿勉从?有?记忆起便?住在不留山下。生父不详,母亲听闻是下九流出身,活不下去,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投河自尽,被路过?的阿婆救了下来,从?此由阿婆抚养。 他不知道阿婆多大,印象中妇人苍老衰微、脊背佝偻,脸上布满憔悴的痕迹,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轻的,对谁都发不出脾气,像是个?行将?就木的风烛之人。 可她的两条细腿又异常有?劲,能背着阿勉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支撑了一年又一年。 阿勉稍大一些,跟着她一同上街,会有?不懂事的孩童围绕过?来,追在二人身后?,笑?话阿婆年轻时是个?娼妓。 阿婆每每见此便?显露出难堪窘迫的神色,捂住阿勉的耳朵,快步走开,不让他听。 阿勉记得,那年阿婆在别处捡了几只山鸡,很是高兴,揣在怀里小跑着带回家中。 她用枯枝烂叶垒了个?鸡窝,每日去外头翻找食物拿来喂养。 好不容易养到大了,刚开始下蛋,一日回来,山鸡被村人偷走,烤熟下肚。 阿婆因着此事伤心过?度,病了一场,没挺过?那个?冬天。 阿勉守在她床边,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喊饿,渴了就去院里打水喝,自己?喝完再喂给阿婆。这样熬了两三?日,喝到满肚子水饱也坚持不住,鼓起勇气,决定出门去找吃食。 他学着阿婆的模样,挎着个?竹篮,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半途没有?力气,坐在路边休息,记着阿婆的教导,没有?开口?向人乞讨。只是饿得太难受,坐在原地无声地抹眼泪。 那日天也很冷,他哭着睡了过?去,不久后?被人拎着后?衣领拍醒,对方在他耳边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阿勉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声:“饿。” 对方往他嘴里塞了块撕碎的馒头,阿勉含在嘴里,尝到微微的甜味,鼓动着腮帮,意犹未尽地舔舔牙齿,才抬头看向对面。 “你睡在这里做什么?”宋回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我记得你,你不是陆姨捡来的小孙子吗?你阿婆呢?” 阿勉少时没有?玩伴可以说话,反应颇为迟钝,看着宋回涯嘴唇张张合合,只傻傻地盯着她的脸,不懂回话。 宋回涯挑起眉梢,说:“真是个?傻的?” 她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师父。阿勉跟着抬头,恰巧看到宋惜微皱了下眉。 阿勉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没放在心上,又木楞地瞅着宋回涯,见宋回涯脸上露出些许玩味的神色,随即牵着他的手?,朝宋惜微走去。 宋回涯脸上不见多少真诚,朝着女人求情道:“师父,这孩子身世凄苦,饿晕在街上,怕是无人照料了。山下百姓多瞧不起他,对他动辄打骂,分不出他一口?饭吃,不如师父收他为徒吧。笨是笨了一些,脏也脏了一点,但是他可怜呀。” 宋惜微没有?马上说话,边上的宋誓成先“啧”了一声,看破她阴暗的心思,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下,念道:“你这臭丫头……故意找事?” 宋回涯犹自阴阳怪气地挑衅:“我是市井泥潭里出来的下九流,找的师弟自然也是一个?不入眼的下九流。不过?像师父这样的无瑕君子,悲悯苍生,厚德流光,想来不会瞧不上我们这种可怜人呢。请师父收了他吧,往后?让小师弟跟我一起在您堂前尽孝,给您养老送终。” 说着踢了阿勉一脚,让他跪下求情。 阿勉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弯腰摸了摸被她踢疼的位置,可怜地流下两行眼泪。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怎么这么没眼力价?跪下,拜师啊!” 阿勉畏惧宋惜微的气场,两只手?一齐拽住了宋回涯,将?头埋在双臂之间,不敢吭声。 宋回涯却是越发热情地道:“师父!他虽然胆小怯懦,可师父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他饿死?我与他有?缘,师父收了他,往后?由我照料,不劳师父费心。” 宋惜微知道宋回涯心怀怨怼,不多真心,如此说辞仅是为了挑刺,要她不快。上前摸了摸阿勉的脑袋,破天荒的没有?生气,更没有?责罚,只温和说了一句:“上山以后?,好好念书,认真学剑,勿行恶事。” 说完便?走了,算是认下这个?徒弟。 这回换作宋回涯惊诧不已,挑了挑眉尾,忘了自己?还牵着阿勉的手?,苦思不解地道:“真收了?她竟不骂我,也不罚我?为什么?” “是啊。”宋誓成挽起袖口?,摆出一脸凶相,作势要打,“要不师伯给你补上?” 宋回涯立马退开,咧嘴笑?道:“不必了,我又不皮痒。走了走了!小师弟,师姐先去给你买身新衣裳。” 宋回涯不止给阿勉买了衣服,还给阿婆也买了一身。 她手?里攒下的积蓄不多,与掌柜嬉皮笑?脸地谈了番价,又赊了笔账,才将?东西买全。随后?带着阿勉回家。 尸首在屋中放了两日,皮肤已变了颜色,黄蜡蜡的宛若一截枯木。 宋回涯面不改色地给阿婆换去旧衣,给她梳理头发,擦拭身体。 阿勉在一旁歪着脑袋看,茫然地问一句:“阿婆怎么不动啊?” 宋回涯直白地告诉他:“她死了。” 阿勉“哦”一声,又一知半解地问:“什么时候能不死?” 宋回涯按着他的头,让他跪到地上。 阿勉乖巧跪着,握着双手?,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后?看着宋回涯用草席裹起尸体,抬手?一招,灵活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她到后?山将?阿婆体面落葬。 阿勉再是年幼懵懂,也知道师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长廊前,阿勉伸出手?,接着面前那片金灿的流光,一字一句描述着那完美无缺的往事。 “我知道师姐其实?不喜欢我,她觉得我烦。可是她从?来嘴硬心软,总不忍心对我说伤人的话。收我入山后?不久,发觉师父其实?没有?对我不喜,兴头过?去,后?知后?觉地想要反悔,绞尽脑汁找了套说辞打发我,让我去做事,煞有?其事地对我说,‘阿勉,我全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好好念书,就要挨师父的责罚。师父不留情面,连她都要打。所以你得听话。’。可是师父从?没与我红过?脸,师父也很疼我的。” 他笑?得眉眼弯弯:“师姐命我去抄书、练武,我都做了。做完后?,找不见她,便?坐在阶前等她。不留山的路很长,每回等到太阳快走到头了,她就会背着剑回来。从?怀里掏出各种东西,有?时是吃的,有?时是好玩儿的。都是给我带的。她是记挂着我的。” 阿勉对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清晰,珍重地翻出来回顾:“不留山附近还有?一座山门,叫茂衡山。师姐很讨厌那个?宗门的人,与他们结有?旧怨,经常为此跟师父呛声。有?次茂衡门的弟子又来山上拜访,师姐干脆躲着不见,我不知道,漫山遍野地找她,在半山遇到了几名陌生的弟子,他们见我软弱,又听我跟师姐亲近,故意冲撞上来,硬说我弄脏了自己?的鞋,让我蹲下给他们擦鞋。我自然不肯,要与师姐一道,同仇敌忾,对着他吐了口?唾骂,惹怒了他们,挨了顿打。” 宋回涯放心不下阿勉,不知他会往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听见哭声找过?去,正好看见几人按着自己?师弟痛打。本就有?私怨在心,正愁没机会报复,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放过?的道理?直接冲上去与人搏斗。 等宋惜微赶到时。阿勉吓得在一旁嚎啕大哭,被人推攘了几下,撞了满额头的包,看着好生凄惨。 宋回涯独自一人力战群雄仍不落下风,将?对面十多人打得脸上挂彩,自己?只受了点小伤。傲然地昂着头,朝对面的人冷笑?。 茂衡门弟子张口?造谣,指着宋回涯告起刁状:“师父,是她先动的手?!她莫名其妙上来揍我们一顿,我们顾忌师门情谊,不敢反手?,岂料她如此冷酷,借此重伤弟子!” 宋回涯揉了揉发疼的手?指,冷笑?道:“街头的狗打输了都知道夹着尾巴。那么多人打不过?我一个?,也好意思出声?师伯确实?是家风严谨。一脉相承啊。” 茂衡门那位前辈勃然大怒:“目无尊长,你好生放肆!不留山的弟子,岂能是这般教养?宋师妹,你怎么说!” 宋回涯以为少不得要被数落一顿,做好了准备,为免吃亏,先瞪了宋惜微一眼。 阿勉止住哭声,过?去抱住宋回涯,委屈地控诉:“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们好多人打我一个?!” 宋惜微没搭腔,面色阴沉。宋誓成则态度疏离地轰赶道:“山中尚有?要事,诸位还先请回。恕不送客。” 那前辈不甘作罢,怒目圆瞪道:“你——” 宋惜微抬了下剑,剑上红穗朝着前方稍稍摆动,目光冷冷斜去。 男子骤然噤声,将?怒火压下,面上横肉抖动,放了句狠话,带着门下弟子甩袖离去。 等山门重新安静,宋惜微环顾一圈,在地上看见一块破碎的玉佩,上前捡了起来。 是宋回涯方才与他们打斗时被人扯落,又遭人踩了几脚,看情况难以修复。 宋回涯瞧见,不觉可惜,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反嗤笑?道:“那糟老头子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我也不稀罕。戴在身上,我还嫌晦气!” 她说完抱着脑袋朝后?退去,以为起码要挨一脑壳的敲打,结果宋惜微只是收起玉佩,淡然说了一句:“此番鲁莽行径,虽也有?错,可与你往常脾性相较,倒算不上是逞凶斗狠。何况维护同门师弟,情有?可原,这次姑且不罚,下不为例。” 第121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突然道:“你去见师姐一面吧。不过是看?一眼?,不会出事的。” 阿勉讶然转头。 魏玉词说出口,便觉得这不是什么冲动,笃定地道:“师姐也?想见你的。你今天晚上就?去,省得心中牵挂,明天或许她就?走了。” 阿勉面露迟疑。 魏玉词小声劝道:“去吧,阿勉,没事的。不用说上什么话?,远远瞧上一眼?,她都明白的。” 阿勉看?着日光下自己的手指,踯躅不定。 魏玉词去倒了杯热水,端到他?面前。 热气蒸腾中,阿勉在狭窄的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抬起头,与魏玉词脉脉对视。 热水的白雾弥漫上来,遮挡了视线。宋回涯端着杯子,吹了口气,将清溪道长?的话?转达给梁洗。 梁洗听得跃跃欲试,抱起自己的大刀,在怀里抚摸,说:“去北章?打?仗吗?” “你哪适合这个?!”严鹤仪当场激动得喊破了嗓子。 他?接过宋回涯递来的水,灌了一口,压低声音道:“你伤还没好?,连着喝了几个月的软骨散,血里都还是药劲吧?别?说杀敌了,刀你都抡不圆!何况打?仗哪是那么轻易的事?千万人合围之下,你再高强的武艺也?不过是洪流中的一点水花,尤其你这人打?起架来脑子发热,只顾横冲直撞,能听得进他?人的指示?别?与宋回涯他?们走散出三里地了,还不知道回头找一找战友。” 严鹤仪说了一堆,见梁洗虽一脸认真,可眼?神很?是空洞,意识早跑九霄云外?去了,憋着怒火问:“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梁洗横过刀身?扛在肩上,不假思索地总结道,“你在骂我蠢吧?” 严鹤仪:“……”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几个沉沉的呼吸之后,放弃挣扎,露出个包容万物的柔和的笑?容,改口道:“算了,去吧,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梁洗满意点头,朝宋回涯使了个眼?神,大意是他?徒弟是个成精的鸟鹊,叽叽喳喳地吵闹不过是种本能,多多见谅。 严鹤仪径直走到墙边,从柜子里摸出三炷香,齐齐插到上方摆着的一个香炉上。 宋回涯乐了。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严鹤仪敬的香大伙儿都能享用一次。 她幸灾乐祸地道:“这就?拜上了?梁洗,怎么没话?说?” 严鹤仪阴阳怪气地说:“不远了,阎王亲生的都抵不过她亲近。我早些替她拜拜,什么时候下去了也?不至于让她没有钱花。” 梁洗全不当回事,反振振有词地支持道:“有道理。古人不都说要积阴德吗?” 严鹤仪气得够呛,恨不能揪着她耳朵到桌前认罪,朝边上“呸”了两口,骂道:“说什么冒犯的话??我是在拜严家的祖师爷!你住嘴!” 宋回涯想起件事,给梁洗展示了下自己的长?剑,说:“它裂了。” 梁洗用手摸了摸,给出评价:“还能用。” 宋回涯附和:“我也?觉得,先用着吧。” 严鹤仪:“……”是不是当家做主的人都得这么抠? 梁洗单手托着下巴,不由开始畅想起来:“能分个将军给我做吗?” 宋回涯笑?道:“怎么?大侠已满足不了你了?” 严鹤仪一点不意外?她的野心,指着床怼了一句:“你现在躺下,睡到天黑,别?梦游着就?跟他?们走了。” 梁洗哼了一声。 夜幕在梁洗的念叨声匆匆而至。 宋回涯刚写好?信,墙外?便传来石子叩击的轻响。 宋回涯知道是人来了,用剑挑开窗子,跳了下去。 隔壁梁洗单手提着徒弟的衣领,不顾对方手脚并用的拒绝,跟着飞身?而下。 严鹤仪落地后捂着心口,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哦!”清溪道长?还助纣为虐地赞扬道,“梁小友好?身?手!” 梁洗当下更是得意,翘着尾巴道:“哪里哪里?” 清溪道长?也?不废话?,做了个手势,说:“走吧,他?们已在城外?等候了。” 出城的路虽有数条,可适合用来做贼的想必不多。 宋回涯昨日在这附近遇到清溪道长?,今日又在这里遇到个神秘人。 双方潦草打?了个照面,隔着十来丈的距离,都未看?清彼此的身?形,错身?而过。 宋回涯定定看?着,玩笑?说:“宁国都城怎么这般不安生?每天晚上都有人上蹿下跳的。” 清溪道长?不客气地道:“你走了,起码能安生大半。别?瞧了,走!” 宋回涯留恋地瞥了眼神秘人离开的方向,吐出口气,跟着人群潜入黑暗。 阿勉一手攀着墙面,腾跃如风,轻盈登上商铺的二楼。正抬起手要推,发现窗户留着条缝,被风吹开些许,容他?侧身?进入。 屋内还亮着灯,阿勉落地后满怀希冀地喊了声“师姐!”,转过身?,房间摆设尽收眼?底,才发现屋内空旷无人。 桌上留了封信,上面压着块修补过的玉佩,信纸的边角在夜风中起伏。 信上写道:“阿勉,保重。师姐很?快回来。” 墨渍尚未干透,阿勉的手莫上去,蹭上些许的黑印。 阿勉收起玉佩,放在怀里,失魂落魄地坐了会儿,嘴里喃喃道:“为何总是如此。总差一步。师姐……” 他?收拾好?心情,将信在火上烧了,吹灭蜡烛,原路回去。 出来时太过急切,未有察觉,回去时放慢了速度,临近家门前,才生出种不自在的幽微感受。 阿勉相?信直觉,沿着围墙小心走动,发现不远处的清光下有一道古道的影子,有人守在暗中窥视着他?的院落。 阿勉心脏缩紧,绕去远处,看?清一名男子躲在墙后,正是那位阴魂不散的武将,他?三哥的亲信。 断了王大掌柜的线索,仍是不肯放过魏玉词。 阿勉不动声色地退回去,悄悄从偏院回到房间。 魏玉词听见动静,赶忙起身?询问:“怎么样?见到了吗?” 阿勉摇了摇头,已顾不上师姐,心烦意乱,没有解释,走到墙边,来回踱步,最后眸中凶光闪现,下定主意,还是决定先发制人,取过墙上佩剑,再次往外?走去。 魏玉词抓着他?的衣袖问:“你去哪里?” 阿勉扯出个笑?容,将她的手轻轻拂开,温声道:“没事,你先去睡吧。” 他?从后方悄然靠近,借着夜色掩饰,将武将一剑割喉,又将边上两名将士一并放倒,趁着换班的人手到来,将尸体拖到别?处。 深夜里杀机涌动,疏星明月照出一地淋漓的鲜血。 另外?一面,宋回涯一行?人已相?继走出都城城门。 严鹤仪心道,其实他?不必这样偷偷摸摸,他?光明正大来的北宁。可不想败了这帮江湖人的兴致,忍着没说。 路上,清溪道长?故弄玄虚地告诉宋回涯,此行?还有一位侠士,是她定然认识的旧友。 等宋回涯见到他?嘴里说的侠士,才发现居然是季平宣。 少年背着刀羞赧地朝她一笑?,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梁洗先认出兵器,脱口而出一句酸溜溜的话?:“北屠刀!你送给这么一个孩子,都不肯给我?他?哪里比我好??” 宋回涯朝清溪使了个眼?色,问他?怎么把这么年轻的后辈给带来了。 清溪道长?说:“他?认路。” 宋回涯质疑道:“他?又没来过北宁。” 清溪语气笃定:“可是他?认路。” 宋回涯不好?再多问,怕伤了对方自尊。 季平宣自己解释起来:“其实也?不认路,不过我看?得懂地图,还有一些经验。凭着风势、日照,以及草野间的痕迹,能分辨出大概。只有安定的地方才会出现城镇,尤其是北境这种土地贫瘠的地方,跟在荒郊野岭找吃的是一个道理。找准方向了,就?不怕走丢了。” 梁洗一副要从鸡蛋里挑骨头的表情,质疑道:“真的?” 宋回涯拍了下她后背,推着她往前走,过去取马,梁洗还拧着脖子回头看?,对季平宣叫嚣道:“你认路,跟刀有什么关系?!” 季平宣挠挠后脑,不解嘀咕道:“我没说跟刀有关系啊?” 严鹤仪失笑?:“你别?理她,她傍晚睡了没醒,还在做梦呢。” 众人趁夜赶路,连夜奔出数十里远,清晨时停在一处破庙,稍作休息。 庙外?长?着一片茂盛的荒草,草里还埋着几具白骨,宋回涯外?出巡视时发现的,不知死的是哪里人,将骨头收殓了下,往上面盖了抔土。 其余人已在庙中生好?火。 梁洗烤着火,对着进门的宋回涯发出一句感慨:“你那小徒弟不在,没那么热闹,总感觉少了点东西?。” 严鹤仪都想喊救命了。宋知怯在那能叫热闹吗?那叫鸡飞狗跳。 宋回涯说:“我会代?你传达你对她的想念。” 梁洗实在地道:“那倒不必了,也?算不上。” 她从包袱里摸出半个饼,往地上敲了敲,发出坚硬的类似石头的声音,犹豫了会儿,往刀上一插,放到火上烤热。 她拿手肘碰了碰边上人,闲聊着说:“以后我去你不留山,吃喝住行?总不用付钱吧?” 宋回涯翻出一块肉干,无情泼她一盆冷水:“你若是指望躲在我不留山就?可以不用念书,那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我不留山上也?开了个学堂,不识字的全给赶去上课了。” 梁洗沉默下来。 宋回涯笑?了:“你还真就?这点出息?” 第122章 南风吹归心 阿勉回到府中,反手合上大门,将怀中的鞋子放了下来。 鞋底吸饱血水,他怕留下足迹,用外衣随意包裹了下脚底,匆匆赶回。 魏玉词端来备好?的热水,给他清洗。 阿勉脚底被石子划破,又在?一路跋涉中被冻得?麻痹发青。泡进温水之后,才感受到一点针扎般的痛楚。 他将魏玉词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侧,扯过一旁布帕草草擦干水分,一面换下身?上外衣,一面冷静地同她说:“昨日夜里回来时,我看见了金吾卫那位马将军。他一直守在?府外,等着寻你错处。” 魏玉词身?形僵硬,眼皮不住弹跳,后怕地道:“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她飞快跟了一句:“这两日我没有?出?过门,不可能?叫他拿住把柄。” 阿勉说:“可我不能?容许他人耳目留我身?侧,何况,他即便没有?证据,等大梁兵马开始强攻,也会捏造出?罪状冲进府来抓你。他需要的不是证据,是时机。” 阿勉脱去衣服,露出?精壮的上身?,肌肉因寒冷而微微绷紧,他拿着湿布,仔细将身?上沾着的血渍都?擦干净。 动手之前,他已将事情经过推敲过数回,虽有?些?疏漏,可事急从?权,顾虑不了太多。 “昨天夜里,他被人一剑割断咽喉,死后尸首又被悬挂到官署门口。普天之下,唯有?宋回涯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狂事。她前两日来到京城,入府与?你会面,得?知他得?罪了你,有?意要为你出?头。我闻听消息,猜到因果,盛怒之下,回来找你审问,不慎出?手太重,将你活活打死。” 魏玉词过去取来朝服,闻言双手有?些?不稳,将衣衫抖开,为他穿到身?上。 阿勉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退去冷厉,变得?温柔,问:“你听明白了吗?” 魏玉词点头。 阿勉说:“你带着黎儿一起走吧。” 魏玉词问:“那你怎么办?” 阿勉说:“我走不了。我若走了,他们该知晓宁国?的兵防被我泄露。正是存亡绝续之机,我半点差错也不能?有?。卧薪尝胆多年,不就?只在?今朝一举吗?” 魏玉词扶着木桌,虚脱地坐了下来。 阿勉系好?腰带,对魏玉词说:“我知道,这世上最放心我不下的人是师姐,可最懂我的,是你。你陪我最久。若有?来世,你若不嫌我满身?孽债,做对寻常夫妻也是好?的。你愿意吗?” “你……”魏玉词听他寥寥几句,心头一片慌乱,惊恐至极,不觉便哭了起来。 阿勉给她擦了眼泪,笑着说:“从?前给师姐写?信,总想着,留几句等以后见了面再说,否则多年不见,相?顾无言,师姐会觉得?与?我生疏。可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竟一直错过。后来连信也收不到一封。若有?惦念的话?,有?便说了,不分什么早晚。” 他来不及与?魏玉词多说几句熨帖的话?,抬手轻抚了下她的脸,过去取过官帽,最后说:“我先走了。你准备着吧。” 朝堂之上,宁国?皇帝安伯益听着臣子闪烁其词的禀报,大发雷霆,怒斥众臣皆是废物。 竟在?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之中,任人虐杀朝廷官员,还被堂而皇之地将尸首挂到官署门前。 杀手的名字已能?叫出?口了,凶犯却仍旧逍遥法外。这是何等耻辱? 换做昔年,他直接亲率一队铁骑,踏平大梁,屠杀三城,以解此恨。何须对着一帮只能?看见后脑勺的老东西发邪火。 想起南方战事,安伯益更是火冒三丈。抄起桌上公文,拍向为首的一名官员,怒吼道:“当初你说陆向泽是袁回的手下败将,又说袁回是何等用兵如神的天骄,不出?三月定能?斩下陆向泽的首级,送到朕案前来,如今呢?如今呢!三月又三月,那姓陆的杂种就?要打到朕的脸上来了!你的凯旋在?哪里?人头又在?哪里!” 臣子们跪了一地,纷纷开口道: “是计谋!袁将军深谋远虑,为叫大梁掉以轻心,引他们深入宁国?之后,截断他们的粮草,不费吹灰之力,拖死他们三十万大军!” “陛下,我宁国?将士虽死伤数万,可他大梁已死了十多万士兵。大梁视人命如草芥,而今不过是困兽犹斗,不足为惧!” “我大宁兵强力壮,陛下明断是非,梁国?那个黄毛小儿,怎敢与?陛下相?提并论?梁国?敢向我大宁发兵,是取死之道,” 安伯益指着他们,气笑道:“你们连一个宋回涯都杀不了,还来同朕说什么大话??!她宋回涯如今都敢到我宁国都?城来杀人了,如此嚣张的气焰,难说不是受了朝廷的指使!” 臣子们抬起头,七嘴八舌地呼喊:“陛下,梁国?皇帝不过是只软脚虫,连同朝堂上下的臣子,听得?陛下一声怒喝,无不屈服于陛下雄威,恨不能?束手告饶,自缚于城门之下,哪有?这般胆量?对于宋回涯等人的自作主?张,他们反倒比我等更气急败坏。生怕这匪贼阻了他们坎坷的向阳路。” “听闻去年梁国还曾着人围杀过宋回涯,可惜那孽障命大,这也不死,如今看是走投无路,才躲我宁国?来了。” 阿勉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吹嘘,同他们一般深埋着头,心中只觉荒唐可笑。 前线的真实战况,朝中不是无人知晓,可只敢混在人群中偶尔说上两句,遭人驳斥便噤声不言,唯恐惹祸上身?。 这些?年里,宁国?的繁盛与?强大早已在?傲慢跟忽微中沙化成一个华丽的空壳,昔年的强盛反成了如今的枷锁,将他们架在?高空的基业上,叫他们看不见脚下的千疮百孔。 上官怠废,下官贪奢,百姓长饥至死,一生清贫,多年积弊丛生,食禄之人无一提策,自此黄图消歇,也不足为奇了。 阿勉不由苦涩地想,大梁百年颓败之际,朝堂上是否也如今日这般,上演过蹩脚而蠢钝的戏曲。 安伯益在?众人极力的担保与?誓言中放下心来,再次翻阅桌上战报,被臣子说服,以为宁国?伤亡不过少数,领兵之将定谋有?后手。 他合上公文,下令全城搜捕凶犯,定要将匪首及其同党,尽数捉拿,以定民心。 朝会过后,城中卫兵开始严加巡查,连同衙门的差役、各部闲散的小吏,全被派遣出?去,逐门逐户地查找凶犯。 唐掌柜借着严家堡的门路,提前得?到风声,将贵重首饰搬去别处,店铺叫人给砸了个稀烂。 他交握着两手站在?门前,抬首望天,任由那帮差役在?铺中哄抢,忧郁长叹。 他在?北宁深耕多年,手中有?银钱开道,顶多不过破财消灾,尚无牢狱之祸。当年被掳至宁国?的大梁人,无他这种好?运。 不过半天时间,唐掌柜已看见街上被打死两人、抓走四人,理?由大同小异,不过是言语反抗。这些?可怜虫都?会成为大梁打入宁国?的细作或是匪贼。 唐掌柜心情沉重,几次想上楼抄起兵器,与?这帮畜生同归于尽。可是还得?守在?门口,等官吏一波波地来,点头哈欠地向他们奉上孝敬。 傍晚时分,将士们仍未撤走,只是不如白天那般蛮横。 百姓闭门不出?,街头荒无人烟,仅有?几名饥肠辘辘的乞丐经过。 唐掌柜平日心善,常会接济贫民,今日街上讨不到吃食,不少叫花子到他店里讨要。 唐掌柜轰赶不去,便命人煮了锅稀粥,摆在?空铺子前,有?吃不饱的,自己过来打粥。 一将士晃荡到这附近,随口对着蹲在?门槛上的乞丐喊了一声。 那乞丐听到问话?,该是平日受过不少毒打,第一反应竟是拔腿而逃。 附近守着不少卫兵,不等那将士呼喊,见有?人敢在?街上狂奔,不由分说地将人拦下。 乞丐扑跪在?地,连连告饶,将手伸进衣襟,摸出?个东西,爬向卫兵。 那卫兵见他双手肮脏,还在?不停靠近,手中不知藏着什么东西,担心是暗器,一刀将其胸口捅了个对穿。 乞丐发出?痛苦哀嚎,将手中物品扔了过去,以为自己尚有?生还之机,苦苦求道:“救……” 卫兵霎时抽出?刀身?,将那东西重重拍飞出?去。 听得?一道清脆的响声,东西四分五裂,散落开来。 卫兵找到一块碎片,用脚踢了一下,没多看地上人一眼,奇怪说:“这是什么!” “一块玉?”边上同伴跟着用脚在?地上碾了碾,说,“捡的吧?瞧你方才吓成那样,我还以为是什么洪水猛兽。” “呸!”卫兵过去朝乞丐脸上“啐”了一口,恼羞成怒道,“跑什么?当老子会要你这破玩意儿?” 乞丐胸口破开一道狭长的刀口,他试图用手堵住,然无济于事,歪过脑袋,与?高楼上的唐掌柜对上视线,泪水奔涌,无声哀求,睁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唐掌柜将窗门合上。 纵不是血亲同胞,见人死得?如此轻易,也是一阵心痛如绞。 “畜生啊……”唐掌柜眼中盈着泪水,语尽词穷,来来去去只有?一句,“真是畜生……” 附近的差役听见动静跑来支援,见地上只剩一具尸体,而那两名卫兵低着头小声谈论,自知这帮禁卫看不上他们这些?小吏,并未上前自讨没趣。 等人走开,才好?奇地过去,找了半天,捡起两枚玉片,拼凑到一起,翻来覆去地看。 第123章 正文完·上 宋回涯跟着清溪行动,说是去往下座城镇,可看方?向不是,路上越走越荒,最后停在一处郊野休息。屁股刚坐热,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听动静不在少数。 宋回涯握着剑就要过去,清溪道长先一步将她拦住,说:“别慌,是你师弟,陆将军来?了。” 宋回涯说:“他不是在北章吗?” 清溪道长摇了摇头,与她一同站在山道上等候。 就见陆向泽从?山林背后走来?,翻身下马,衣上沾满灰尘,见到她,先恭敬喊了声:“师姐。” 后面一干士兵连日行军,本已疲累,见状都精神起来?,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跟着用气音喊:“师姐!” 宋回涯感觉短短时?间,自己耳朵都要起茧了。 她点点头算作招呼,目光环视一圈,发现部伍之中?,还有?一些扮作梁兵的胡人?。布甲与大梁的有?些许不同,用以区分。双方?列队时?也隔着段距离,可见彼此并不信任。 她与清溪视线交汇,眼神交流一阵,彼此看不懂对方?心?思,又?毫无默契地移开。 梁洗这脑子一根筋的家伙,懒得?多思考,只兴奋地道:“这么快?所以不用去北章了?” 陆向泽带着宋回涯走到无人?处,才跟她细细说来?:“宁国?大军目前都被牵制在南面,前线战事焦灼,京师防守空虚。我带了军中?身手最好的一帮将士,准备绕过宁国?的部署,趁夜向京城发起突袭。” 陆向泽眼神朝后方?隐晦瞥去,示意道:“宁帝当年横扫北境,手腕酷烈,强逼周遭部族俯首称臣。这群人?就是当初没被宁帝杀尽的渠魁后人?,死灰复燃,在宁国?笼络了不少的势力。阿勉从?中?牵线,觉得?可以利用。我们不要胡人?的疆土,只想拿回大梁的失地,接回大梁的百姓,与他们一拍即合。只要能早日结束战火,宁国?姓甚名谁与我等何干?” 清溪道长跟了上来?。 宋回涯说:“你没与我说实话。我师弟的事,连我也骗啊?” “宋小友不也有?事瞒着老道嘛?”清溪道长在嘴上做了个封口的手势,“事以密成,宋门?主多多见谅啊。” “来?了多少人??”宋回涯问完就后悔了,说,“算了,我不问。” 陆向泽笑道:“大梁先行的轻骑目前有?五千人?,他们那边说也有?五千兵马等在京城外,城中?还有?部分人?马接应,我猜他们没对我说实话。但关系不大,我们后方?还有?两队支援。若实在强攻不下,就反杀回去,与大军会合。” 陆向泽心?绪复杂道:“这一路过来?,阿勉说得?不错,宁帝年老昏聩,宁国?又?安定太久,积重难返,早已忘记强敌环伺在侧,疏忽防遏。边关的士兵受战事磨砺多年,尚有?一敌之力,这些繁华城镇里的将士多是瓦合之卒,不堪一击。我们这么些人?,打不好说,逃不成问题。” 宋回涯又?问:“那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但不是现在。兄弟们有?几日没好好阖眼了,先休整队伍。”陆向泽说,“师姐也去睡吧。这里有?我盯着。” 他难抑胸中?澎湃意气,眸中?精光如炬,长长吐息道:“就要结束了。” 深夜,阿勉躺在床上闭目假寐,府中?仆从?匆匆跑来?传报,说是陛下召请。 他披衣起身,跟着等候的内侍去往宫城。 一路上阿勉沉默寡言,不停思索着自己虽有?可疑,但该无确切破绽泄露。 魏玉词被他失手“打死”,儿子因哭闹着要母亲,被他送往北章。除非能直接抓住魏玉词,否则无从?定他死罪…… 阿勉理智明白,如若知道他是大梁人?,宁国?皇帝早已命人?将他乱刀砍死,可依旧胆战心?惊,宛如在步向刑场。 直至迈入殿内,在通明的灯火中?发现里面已站了几位老臣,绷紧的心?弦才勉强松懈半分。 众人?皆是从?睡梦中?被突兀拖起,表情还颇为迷惘。互相对视后行礼问好,怀着忐忑的心?情,寻找相熟的人?打探消息。 阿勉找了个位置独自站着,掀开眼皮,对面是与他素不对付的三哥。 对方?厌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阿勉懒懒转了个身,无视他的打量。 不多时?,宁国?皇帝安伯益走入殿内。 他身后跟了四名护卫,刀不离手,将他周边围成铜墙铁壁。 宫殿外也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听动静是一群披盔戴甲的亲卫,在将这座宫殿团团围住。 阿勉跟着众人上前行礼。 安伯益年近六十?,案牍劳形,早已是一身伤病。不过年轻时体魄雄壮,支撑着他的身躯,加上霸主天下的心?气,叫他维持着气宇轩昂的仪表。 此刻那种豪迈充沛的劲头好似不见了,萎靡不振,颓势令他一夜苍老。 安伯益在上首坐下,摆摆手,命内侍给众人搬来椅子,抬手略一下压,示意众人?都落座之后,语气亲近地开口:“你们皆是我心中可信之人。” 一干老臣正襟危坐,神态惶恐。 安伯益说:“昨天,城中?有?人?发现一封边关送来?的密信。” 他说到这里,气急败坏地唾骂一句:“废物!一群酒囊饭袋!” 不知是冲的谁。 骂了两句,仍是郁结在胸,悻悻道:“用以记录内容的玉片被人?砸碎,我命人?沿街翻找,尚未收集完全。凭已有?的文?字推断……” 他拔高声音,悲痛万分:“我这多年来?——当真是在姑息养奸!” 阿勉心?跳加速,血液不受控制地上涌,手腕上的青筋都有?些微微外突。 安伯益深恶痛疾,咬牙憎恨道:“那袁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叫我宁国?十?多万将士白白送命,还假传战报,粉饰太平!” 阿勉眸光飞速在私下扫了圈,露出个真心?实意的,不可置信的表情。 安伯益说:“大梁派出了刺客,要来?京城杀我,正?是那个不留山的宋回涯。只是马将军先作了她的剑下魂。他是个忠烈之人?,我猜他是察觉了宋匪的踪迹,欲要捉拿,却?不慎被宋匪反杀。当赏。” 阿勉心?情大起大落,仿佛在听什?么诡谲怪谈,微张着嘴,眉头紧拧,又?担心?是安伯益对他的试探,不敢贸然接话。 师姐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吗?怎么还能前来?行刺? 他云里雾里的表情,落在对面三皇子与安伯益眼中?,被当做是心?怀嫉恨。 安伯益厉声敲打道:“我如今身边唯有?诸君可信。大难当前,不论亲疏,皆是一家。兄弟间勿再生谗隙,当以大局为重。” 阿勉面带谦卑地低下头。 一老臣询问:“不知那玉片现在何处?” “在隔壁,正?由三名工匠加紧修复。”安伯益漫不经心?地答了句,重归正?题,郑重道,“我今日请诸君前来?,是为共商国?策。诸君皆是王佐之才,我领兵驰骋多年,得?亏于诸位贤能辅政安邦,才使我大宁国?运昌盛,威服四方?。这份基业,本该传于子孙后世,百代千代,而今却?因奸臣蛊惑,岌岌可危。还请诸位兄友,与我开陈布公,说几句实话,眼前疾困,当以何解?” 他说得?诚恳,面带悲戚,甚至要声泪俱下。 可屋外林立的长矛,与身侧环立的护卫,足见对众人?亦不信任。 一众公卿语气低沉,互相推脱,商讨许久,计无所出。 安伯益耐心?听着众人?议论,喜怒不形于色,坐得?累了,开始泛起困意,便换了个姿势,用手支着额头,继续坚持。无意放他们离去。 殿外狂风大作,寒云低压,门?板被吹得?晃动,发出阵阵碰撞的杂音。 老臣一再望向门?外,始终不见天亮。 无人?前来?通报时?辰,叫每一刻都变得?分外难熬。 阿勉摩挲着指尖,表情肃穆地思考着所谓的玉片,比照着魏凌生给他传来?的消息,猜测多半是安伯益误解。 思及一墙之隔外的石匠,登时?有?些脊背发寒,如坐针毡。 赌? 赌得?起吗? 他抬眸看一眼安伯益,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心?念电转,难以定夺。 正?当众人?各怀鬼胎,独自盘算时?,一将士冲到殿外,跪倒在地,冲着里面凄厉喊道:“陛下——陛下!梁兵打到城外了!” 安伯益听见了,但没听明白。 将士尖锐地嘶吼:“陛下!梁兵打到京城了!” 安伯益张开嘴,瞳孔震颤,大骇道:“梁兵怎会在城外?他们不该是在北章吗?” 殿门?推开,宫灯照出一地惨淡的影子。 阿勉倏然起身,指向门?口的传信士兵,叱咤一声,道:“怎么是你?” 他迅速后退,张开手臂护向安伯益。 众人?尤沉浸在梁兵横跨千里,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京城外的惊天变故之中?,听到阿勉这句大喝,感觉魂魄出窍,浑身跟着打了个哆嗦。如临大敌,纷纷朝墙边退去。 连那将士都被唬住,不明就里地望着他,哑然失声。 不过瞬息之间,阿勉骤然发难,长臂方?向一转,干脆利落地扭断安伯益的脖颈。又?劈手夺过边上侍卫的佩刀,接连砍杀两人?,在一帮大臣尖叫之中?,抢先喊道:“三哥是反贼,杀了他!” 亲卫中?安插的几名同伙见他出手,跟着他一道这样喊。 三皇子亲眼看着父亲被阿勉一招毙命,又?被兜头泼了盆黑水,整个人?陷在不真实的震撼之中?,大脑无法思考。 第124章 正文完·下 城中许多富户的家门被强行破开?,一帮地痞趁着动荡开?始劫掠抢烧。 不少百姓被当场砍死在院中,屋内则传来妇孺惊恐至极的喊叫。 火光开?始蔓延,红色的焰火在风中激荡,城镇宛如?一片波涛汹涌的血海,四处可见惨绝人寰的景象。 宁国的士兵已顾不上这些那救的百姓,有些干脆脱离部伍,带着兵器朝自己家中赶去。 宋回涯不能?置之不理,路上救了几个,到阿勉家门前时,就?见门户大开?,里头已空无一人。 家具物件经过数次翻找,都被推翻在地,仆从早卷了财物各自奔命。 阿勉不在,魏玉词也不在。 宋回涯从府里出来,站在街头,发现天空一寸寸白了起?来。 缕缕黑色的浓烟在朝上方飘荡,入目的光景有种被揉捏过的扭曲。 梁洗见她面如?死灰,安慰她道:“也许你师弟已经出城了,他们先?前不就?是在城门附近看见他的吗?阿勉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逃不出去?” 梁洗一夜杀了不知多少人,手臂上的肌肉都在痉挛,用?刀杵着才?能?站稳。一路背着宋回涯,偷偷在后面翻找尸体,此刻衣摆跟鞋子里全是稠得发黑的血。 彻夜的苦战过后,喊杀声开?始小去。 负隅顽抗的宁兵发现对?面无心屠戮,相?继放下武器,伏首投降。 逐渐东升的太阳扫去城中的晦暗,给众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希望。空中还回荡着各种哀怨的哭声,但这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似乎走到了尾端。 梁洗陪着宋回涯在城中又找过两?圈,一无所?获,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勉强支撑,提议先?去人多的地方打探。 轻伤的士兵被安置在城中的一片空地上。附近支起?炉灶,在分发吃食。二人俱是累得吃不下东西,去要了碗热汤,边喝边走,到人群中询问。 一壮汉伤了腿,虽不能?走动,可斗志昂扬,正愁找不到人说话,闻言主动扯过一旁的兄弟,激动道:“你问他,方才?还提到了。这小子吹嘘自己跟那杀神?过了十几招,轻伤而退。” 后者见宋回涯表情严肃,不好?再天花乱坠地胡扯,讪讪一笑,如?实?道:“那个宁国七殿下啊?我见到了,不过没交上手。宁国兵似乎也在找他,说他杀了狗皇帝,转投到我大梁了。” 边上人愤慨骂道:“不是三?皇子吗?我信了他们,这一刀就?是那帮孙子给我的!” “是七皇子!我听见不止一队宁兵在朝他喊打喊杀。连陆将军都说了他是自己人。” “两?个儿子都要杀他?宁国这狗皇帝是遭天谴了吧?” 梁洗听着他们众说纷纭,都被绕糊涂了,捧着空碗求证道:“那个三?皇子也是你师弟?” 宋回涯心猿意马,没有听清,困惑地瞥了她一眼。 这时一名躺着休息的伤兵转过身来,突兀说道:“他死了。” 宋回涯本就?心神?紧绷,听见这句晴天霹雳似的话,猛地转过头去。 那伤兵中气不足,说话慢慢吞吞,回忆起?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残留的恐惧:“他手里那把刀跟砍瓜切菜一样,几十个人围着他杀,又在他面前一个个地倒下。但最?后还是死了。宁人往他身上扎了好?几刀,本要将他挂到马后拖行分尸,正巧陆将军率军路过,宁兵被吓得落荒而逃。我本来以为他是大梁人,如?此受宁兵记恨,想必是个英雄,过去仔细辨认,才?发现不是,便没再管他。” 宋回涯听到一半,脑海已听不进?任何声音,理智疯狂抗拒这个事实?,只当这人又是认错,想呵斥他的胡言乱语。努力牵动肌肉,才?发现浑身变得僵硬,喉咙里仿佛堵着口气,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丢了手中东西,朝着北方狂奔。 冷风灌进?她的口鼻,萧瑟的寒意却好?似一股滚烫的岩浆,从昨夜未愈的伤口一路烧进?她的血肉,呼吸间有种五脏俱焚的痛苦。 她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路边没有知觉的尘土,直至眼前出现诸多朦胧的身影,才?在千丝万缕的刺痛中有了些微的实?感。 宁国人的尸体被潦草地摆在一处等待焚烧,宋回涯魂不守舍地走向尸堆,弯下腰在里面翻找。 大多尸体被砍得残破,脸上糊满了血,看不清面容。有年幼的,也有年老的,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写着相?似的悚怖。 宋回涯视野雾蒙蒙的一片,眼前掠过无数张面容,不记得任何一个。到后面开?始恐慌,怕自己也同样认不出阿勉。 身体里感觉有把刀,在残酷地将她的灵魂与□□撬开?。 边上士兵过来同她说话,得不到回应,见她魔怔般地重复着相同的举动,过去帮着将尸体翻转过来。 宋回涯低着头,嘴里喃喃叫唤着“阿勉”的名字,堪堪维持着走动的力气,行尸走肉般寻找着阿勉的踪迹。 在看见一双被血水浸透的手时,宋回涯忽然跪倒下来,推开?上方压着他的尸首。 那一刻,世界变得寂静。那远隔在旧日云烟之外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印刻出阿勉的面容。 是跟年少时相?似的眉眼。 是她的阿勉。 宋回涯将人抱进?怀里,见他还微睁着眼,瞳孔涣散,用?手给他阖上眼皮。 她轻声叫道:“阿勉。” 她牙关打颤,牵动着唇角,扯出个尽显悲凉的笑,说:“师姐回来了。” 怀中的人表情祥和,似乎只是沉沉睡去。 宋回涯抬手想擦干净他的脸,可那些血渍已经干涸,掌心崩裂开?的伤口更?不断有鲜血在淌流。 她摸向阿勉的胸口,上面是贯穿心肺的刀伤,跟被斩断的半截箭头。 “疼……”宋回涯轻轻按着,哽咽道,“阿勉好?疼,师姐知道。” 她才?明白过来师弟不在了,痛不欲生地喊:“阿勉!” 她的小师弟。 这天底下若是有人,待她无半分作伪,全心全意为她考虑,只有阿勉。 可是他死了。 清溪道长等人闻讯赶来,站在她身后,见她从未有过的失态跟沉痛,错愕中组织不出语言,干涩地道:“宋回涯……” 宋回涯贴着阿勉的脸,泪如?泉涌,嘴唇翕动着,说出两?个字:“回家……” 她抬起?头,眸光闪动,似乎找回了失散的魂魄,心心念念只剩下一件事:“回去,阿勉,我们这就?回不留山。” 她抱着阿勉起?身,环顾一圈,找到方向,朝着南边的街道走去。 清溪道长等人满眼忧虑,又不能?阻拦,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 梁洗牵着马,拉来一口木棺。她跳上后方的板车,将棺材推开?,喊道:“宋回涯。” 宋回涯看了眼狭小的棺木,怕阿勉一个人躺在里面会觉得害怕,摇了摇头。 梁洗对?着她又喊了声:“宋回涯!你——” 清溪道长拦住她,走上前好?声道:“他会冷的,宋回涯。” 宋回涯抱着阿勉,感觉他的身体冰冷似铁,一双手上布满冻裂的伤口,恍然惊醒,这才?顺从地将人放进?棺材。 梁洗要将棺木盖上,宋回涯抬手挡住。 “别。”宋回涯说,“让他看看,这条路是回家的。” 梁洗不再强求。 宋回涯翻身上马,梁洗跟了上来。 走到街尾,陆向泽蓬头垢面地追了过来。 他一身战甲未卸,上面覆着厚重的血污,背上背着一把长弓,手里还握着把宽刀。看见车上的棺木,眼珠缓慢转动,怔怔地喊:“师姐……” “我先?走了。”宋回涯没有看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缰绳,低声道,“阿勉等久了,我先?带他回去。” 陆向泽两?腿一弯,跪了下来,字字含血道:“师姐,你怪我吧!” 他想解释,手中长刀坠落在地,发生一声清响,嘴里千言万语,吐不出一句。 “不怪你。”宋回涯转向他道,“阿勉定是欣慰,你能?达成他此生夙愿。陆向泽……这名字起?的真好?。到底是场缘分,你要不要送他一程?” 陆向泽站起?身,过去清开?街道中间的障碍,一路走在马车前面。 不少百姓正在街上收拾昨夜乱战后的残局,见此退到两?侧,给亡者让行。 唐掌柜也带着伙计出门,混在人群中间围观。 年轻的伙计沉不住气,拍了拍边上一名梁兵的肩膀,好?奇问道:“这是谁死了?怎么还有陆将军送行?” 将士目视宋回涯远去,觉得该是听不见了,才?神?色庄重地开?口:“宁国的那位七皇子。” 伙计愣了愣,当即伸长脖子朝车辆背影吐了口唾沫,又要转身回去拿扫帚,扫一扫门前的晦气。 将士抓住他的手臂,怒喝道:“你做什么!” 伙计粗着脖子,同他对?骂:“如?今是我们大梁赢了!还要叫这狗东西招摇过市?那么多梁国的士兵死在异乡,都没一口薄棺收殓,凭什么他一个胡人的杂种可以?” 那将士环顾一圈,拔高声音,朝四面宣告道:“他就?是大梁的子民,他是不留山的弟子!昨夜杀死宁帝,放我梁兵入城的是他!卧薪尝胆、助我大梁平定边关的也是他!为我大梁征战沙场的将士,一片丹心自是英豪,以身许国,将军会亲自扶棺,带着他们魂归故里,可是今日,将军只是要远送他的师弟!” 伙计身上气焰退去,有些茫然地看向前方。随后明白过来,狠狠抽了下自己的嘴。 落满黄叶的山峦顺着道路连绵无尽,长天弥漫起?冬日的寒烟。 宋回涯带着阿勉,马不停蹄地朝大梁进?发。 来时不觉,回去时才?发现,这条归家之路坎坷曲折,似比天涯更?远。 梁洗只抱着刀,默默陪同。 抵达光寒山下时,宋回涯被人拦下,戍边的将士同她道:“前面的路被宁兵用?山石堵了,还没清开?,需要再等几日。” 宋回涯站在巍峨高山前,听着高低不一的风号,宛若在吹奏一曲归乡的笛音。 她走到棺木身边,俯身看着安静闭着眼的青年,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勉,师姐带你回家,一日也不多等了。” 她将人从棺柩中拉了出来,背在身上,一步步朝着山中走去。 这段路她带着魏凌生走过,带着魏玉词走过,次次都是险象环生,又安然无恙。 唯有阿勉,流离万里,漂泊多年,除却梦中,再没能?见到那山脉之外的故国。 流云东去,日暮月升,残星几点。 这片积雪不化的天地,日与夜是相?似的漫长。 风从二人身边滔滔穿过,那阵阵呜咽的呼啸,时而叫宋回涯产生阿勉还在呼吸的错觉。 分不清有几里归程,这片凄迷的雪色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方灯火重重叠叠。宋回涯支撑不住,跌坐下去。一群人蜂拥而至,将阿勉跟她扶起?。 宋回涯听着嘈杂的人声,只看清抱住她的人是魏凌生,便在大梁明月的环拥下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魏玉词已给阿勉换好?衣服,将人安放在棺木之中。 轩窗外,满街飘洒着黄色的纸钱,哭笑声连成一片。 百姓们跪坐在街头,点着盏浑黄的灯火,在得胜的消息中告慰着先?祖的英灵。 宋回涯听见那一声声的倾诉,整理不出一条连贯的思绪,起?身走向阿勉。 细长浮动的影子投在阿勉身上,呆坐在棺木边的魏玉词这才?回神?,仰头看着宋回涯,迟钝地开?口说:“他叫我离开?时,我就?有预料。” 魏玉词握住阿勉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他常在嘴里念叨,想着见了面亲自告诉师姐。他想同师姐说,师门的剑法,他有在练,虽偶有懈怠,但一招一式皆铭记于心。师姐信中叮嘱他看的书,他都看了,经文抄过八遍,已能?熟背,后面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姐没有告诉他……他想告诉师姐,他从不曾变过,他不是一个恶人……” 宋回涯听着,感觉字字句句,噬人心肺,整个人浑浑噩噩。 魏玉词整理好?心情,拿过一旁的被面,盖到阿勉身上,看过最?后一眼,便要盖棺。 宋回涯将手里的剑一并?放到阿勉身侧。 “到家了,阿勉。” 棺木沉沉合上。 推着阿勉走出落脚的空屋,却见夜深时分,长街两?侧依旧站满了百姓。 他们眼中是感同身受的哀痛,目送着宋回涯等人,一路向南。 千里之外的不留山上,下起?一场淅沥繁杂的雨水,山腰那片澄澈缥碧的湖水,荡漾着点点的清波,水中倒映着山影流云,每一圈水波都犹如?一场打碎又重构的梦。岸边草色依旧青绿。 一夜风过,梅花飘满山坡。 “你说,阿勉死了?” 高观启坐在孤灯下,怅怅地问出一句。 术士装扮的武者很轻地答道:“是。” “到底是……到底是输了。看来他与我一样,运气都不怎么好?。” 高观启肩膀耸动着放声大笑:“从此以后,天下又多了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 术士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低头不语。 那干涩变调的笑声在一句似有似无的叹息后戛然而止。 高观启虚软地靠坐在宽椅上,良久后,双手在桌上一按,挺身站了起?来,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府中仆役已遣散大半,昔日车马喧阗、长明不夜的豪门望族,而今人丁凋零,只剩惨淡萧条。 高观启从空旷的府邸走出,在城中与武将会合,带着一队精锐,闯入宫城,在禁卫的看守下将年轻的君王接出。 青年在长久的幽禁下精神?已有些癫狂,披头散发,不修边幅,见到高观启,激动冲过来大喊:“二郎!” 高观启搀扶住他,带着仓促赶来的几名皇子宠妃,匆匆朝备好?的马车赶去。 “陛下为何要逃?”一武将不舍得一身荣华,最?后仍在不甘心地劝道,“陛下受命于天,才?是大梁正统。而今魏贼在北,宋匪在南,正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手中亦有精兵良将,难道就?怕他们不成?干脆我趁夜去杀光那帮悖逆的叛臣,明正典刑,肃正朝纲,不怕他们不服。将天子的权柄再抢回来,陛下就?不必西逃去那蛮荒之地多吃一番苦头了!” 青年望向观启。 后者冷笑道:“是啊。北地大捷,正是天赐良机,魏凌生却在此时走了。想必他也希望陛下能?动手肃清反贼,他设下的伏兵,好?名正言顺地动手。” 边上的宠妃抱着幼童哭喊一声:“陛下!” 怕他动摇,自断生路,跪下抱住了青年的腿,哀哀恳求:“还请陛下先?送三?郎走。妾愿留在京城,陪伴陛下!” 青年早被高观启一句话打消了念头,面对?一干亲信的注视,卑微求助地喊:“二郎。” 高观启按住他的手,温声道:“凭陛下之灼见洞明,再有诸位贤能?的智勇远识,便是退守西方,也未尝不能?建一番伟业,来日重振旗鼓,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何必在此与魏贼相?争,枉送性命?” 青年不住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奔逃。 眼见临近大梁边境,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舟车劳顿,青年一日日衰微。 他喝过几贴药,始终不见好?,心中被死亡的恐惧占据,对?着前来把脉的大夫苦苦哀求。 “再多开?些药吧,我咳嗽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捂着胸口,絮絮叨叨地问:“我究竟是怎么了?我今日早上还吐血了。我是不是不该往西面去?不如?我们往南?听说南方要暖和些。” 大夫手上写着药方,嘴里安抚地应上两?声,告诉他多调养几日即可无碍,正在一句句叮嘱,话语忽然停下,目光偏移,转向门口。 青年也看见了墙上倒映出的影子。 那人缓步走到他身后,衣衫上带着草木露水的气息,靠近过来,便有种冰霜似的的寒意。 他一寸寸回头,果然看见了那张叫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脸。 惨叫声尚未来得及出口,屋内的烛火一阵扑朔后猛然熄灭。 高观启掀开?眼皮,听见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笑说:“你不杀他,他也快死了。” “那你呢?”宋回涯的剑贴上他的脖颈,“你猜我会不会杀你。” 宋回涯本以为高观启会祈求、狡辩,可他异常的平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悔意或愧疚,义正辞严地道:“你们大胜凯旋,阿勉是一等一的功臣,却死于陛下与我这帮乱臣贼子的阴诡。你出去听一听,百姓与朝臣是怎么说的。京城这帮蠹虫,时局尚且飘摇,魏凌生敢杀吗?不是我铸下这等大错,他们怎舍得随我离开?? “人心,功绩,我都送给你们了。你们不忍心,可哪朝哪代的逐鹿之途不流血?不就?是死一个阿勉,铺一条通天路,我哪里有错?” 宋回涯颤声道:“不过是死一个阿勉?” 她手中剑锋偏斜,刺破他的皮肉,有瞬间动了杀心,想将面前这人就?地了结。 高观启反笑出声来,说:“宋回涯,你生来一无所?有,即便后来负重累累,也是自己选的,不会懂我这种生来贵胄,为洪流裹挟的感觉。若是有下辈子,我君王做得,布衣也做得,唯独不想再做,乱臣贼子了。” 他坐在位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从容等着宋回涯的剑割开?他的咽喉。 院中月色迷蒙,草木摇落,青苔凝霜。 等他再睁开?眼时,身后已空无一人。 春潮带雨,随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路南下。 这场历经百年的战乱,在万紫千红的春花中敲响了终结的尾音。被战火燎烧而留下的疮痍,也得以开?始漫长的疗愈。 从南到北一片欢声,庆贺的酒席摆满长街,歌声回荡缭绕,连东风似也在春光中大醉。 不留山上草长莺飞,宋回涯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走到半路时,看见一名小童坐在不留山的石阶上,托着下巴,定定望着倾斜的山道。 她一时不能?举步,以为看见了等待的阿勉。 待走近了,那与阿勉相?似的小童,仰起?头叫了她一声:“宋门主!你去哪里了啊?” 宋回涯坐到他边上,见他一脸的愁云惨淡,问:“你怎么了?” “我想我爹了。”小童说着掉下眼泪,又自己擦干,绷紧了脸,坚强地道,“不能?抹眼泪,要叫我爹骂的!” 宋回涯笑说:“你爹如?此严格啊?” 小童瞅她一眼,觉得她这大人不可理喻,还要他一小孩子来教道理,粗声粗气地说:“那当然了!你的孩子不懂事你也不管嘛?” 宋回涯说:“我徒弟若是要哭,我随她哭。毕竟能?畅快哭的日子也没有个几年。” 小童评价道:“你真不懂事。” 宋回涯不由笑出声来。 小童摸了摸自己的鞋,将上面的泥土擦干净,问:“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我想回家。” 宋回涯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是我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你爹你娘都是大梁人,所?以你也是。” 小童倔强地道:“我要我爹亲自告诉我,我才?相?信,我爹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恍惚间又想起?阿勉,对?方傻傻地对?她笑,笃定地说:“师姐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些许严厉:“你爹有没有告诉过你,要听我的话?” 小童沉默。 他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着道歉:“对?不起?,我还想再伤心一会儿,我太想他了。” 宋回涯揽过他的脑袋,小童扑在宋回涯的腿上放声大哭。 等他情绪过去,忍住哭声,宋回涯牵起?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他。” 宋回涯带着小童一路走向后山。 阿勉的坟冢就?立在师父的边上,几名弟子正在给诸位师长烧着纸钱,详细告知着不留山的近况。见宋回涯回来,朝她鞠躬行礼,放下东西先?行离去。 小童熟稔地在父亲墓碑前坐下,一张张往里扔着纸钱。燃烧的白烟被风吹进?他的眼睛,熏得他眼泪直流,挪动屁股换了个位置。 他揉揉眼睛,给宋回涯分了一沓、宋回涯没接,在师伯墓前盘腿坐下,从怀中摸出那本已旧得发黄的书册。 宋回涯翻动着书本,从起?始处,一个个字地看过去,时而大笑,时而皱眉,时而沉郁。 小童跟着靠过来,依偎在她手臂上,一目十行地看。他还认不得几个字,但是会写父亲的名字了,指着宋回涯目光停留处,问:“这是我爹吗?” 宋回涯说:“是。” 小童问:“写的什么?” 宋回涯就?念给他听,又和他说了些阿勉的事情。 小童听得入迷,盯着黑白分明的书页又开?始泛起?泪花。 他用?力抹了把脸,将书合了回去,问:“这是怎么来的呀?” 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但这名字并?不是宋回涯自己写的。 她手指在那苍劲的笔锋上抚过,跟着字形写了两?遍,随后将书本扔进?火堆。 小童急眼道:“你怎么烧了呀?” 宋回涯笑说:“我已经看过了,给他们看吧。” 暗红的火星点燃书本,蹿起?一簇青绿的火焰,在风中越烧越烈。 轻薄的纸张被热浪一页页掀开?,黑色的笔墨渐渐燃成灰烬。 宋回涯透过火光看见宋誓成的名字,不由发笑。 那该是进?不留山的第二个年头。 那日宋回涯躺在屋中休憩,宋誓成从窗外进?来,扔给她一本书,且是恶劣地砸在她脸上,说:“你师父近日出门,要我看着你,我实?在没空,你自己将这些日子里做过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记下,师伯信你。” 宋回涯恼火,将书往地上一丢,斩钉截铁地道:“不写!” 宋誓成说:“写得好?,给你一两?银子。” 宋回涯又去将书本捡回来,随意翻了两?页,发现书上还有她的名字,一看便知是何人杰作。 宋誓成盯着她道:“现在就?写,等到明日你就?忘了。” 宋回涯没有办法,只能?提起?笔在书上胡乱地道:“宋誓成欠我十两?银……” “银”字还没写完,她后背便挨了一掌。 宋誓成在她身后跳脚喊道:“我是叫你记事,不是叫你捏造!何况我是你师伯,什么宋誓成?好?没大没小!真当我不敢打你?” 宋回涯摸了摸吃痛的后背,也是不悦道:“这又不是写给你看的。” 宋誓成冷眼斜她:“好?在我多瞧一眼,否则都不知道你如?何在背后编排我。” 宋回涯将书本扔还给他,说:“那我不写了,我没什么好?写的。反正我整日不务正业,你说我出去惹事也好?,练武也罢,随意怎么说吧。我师父若是要打,我认罚就?是。” 宋誓成气她狼心狗肺,拍着胸口道:“怎会没什么好?写?师伯我待你如?此亲厚,就?不值得你念叨几句?” 他作势去掐宋回涯的耳朵,被宋回涯弯腰躲过。 二人在屋中打闹,最?后宋回涯技艺不够被他逮住,死死按在椅子上。看他提笔,在书上示范地写下不留山的门规祖训。 “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宋誓成得意洋洋地道:“瞧见了吗?字写得好?看些。不要白瞎了我的笔墨。” 宋回涯从鼻间哼出一气:“呵。” 世事仓皇,后来宋誓成再没要她给自己看这本书。 火光湮灭,往事成灰。 宋回涯从怀里摸出本新的书册,提笔在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 翻到中间位置,一本正经地写道: “近日得闲,让梁洗来帮我铸剑。” “五月日暖,去找师弟喝酒。” “宋知怯两?月没有念书,明日考校不过,记得同梁洗一起?练刀。” 小童眼睛乌亮,天真地问:“你在写什么?” 宋回涯高深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