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九卿》 第1章 借孕挡灾 崇昭十三年的上元节,朱雀街上游人如织,花灯似海。 薛绥靠坐在烟雨阁二楼,面前的红泥小炉上,茶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她半垂眼,细长的手指抚过精美的画册,动作十分缓慢。 “上元佳节有天诛。欠我的债,也该还了。” 画册上笑容明媚的女子,是当朝平乐公主。 一袭华衣,由孔雀羽线织成,据说百名绣娘耗费三年光阴方得一匹,金线为底,寸锦寸金,一件羽衣的造价,可供一个县府的百姓十年丰衣足食…… 小昭轻声道:“姑娘,要下雨了。” 薛绥就像没有听见小昭的声音,也不看她紧张的表情,漫不经心地翻动画册。 ——太子太傅卢克符的孙女,卢僖。 ——大理寺卿谢延展之女,谢微兰。 ——郑国公郭丕之孙,郭照怀。 ——内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围。 ——太常寺卿尤祝之子,尤知睦。 手指停在这一页。 薛绥微微上扬唇角,带点笑,“下雨好。” 砰!巨大的声响震动茶楼。 高台上的酒旗幌子被一个黑影扑倒在地。 尖叫声四起,朱雀街人头攒动,受到惊扰的人群四处逃散,将街边的小摊小贩冲得东倒西歪,小贩手忙脚乱地护着货物,骂骂咧咧…… “死人了!” “尤太常家的三郎从邛楼摔落,砸死了一个老仆妇!” 那老仆妇正扶着一位年轻的贵夫人从胭脂铺里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男子砸中脑袋,脖子折断,当场死亡。 贵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望着被色彩斑斓的花灯装点璀璨的天空,扶着丫头的手,止不住颤抖。 “又来了,它又来了!” 对面二楼。 小昭抻长脖子往外看,直是咋舌。 “死了死了。姑娘,端王妃可会相信咱们的诡计?” 薛绥抬眼看她。 小昭拍了拍嘴巴,笑嘻嘻道:“婢子知错。姑娘用的不是诡计,是正义。” 她说着双手合十,朝画册拜了拜。 “祝各位不得好死。小昭恭祝各位,不得好死。” 薛绥慢慢起身,将画册纳入怀里。 “走吧,赏花灯去!” 真的下雨了。 雨丝细细,笼罩着上元节的灯市。 这是崇昭十三年的第一场春雨。 - 薛月沉回到端王府,仍然惊魂未定。 奶娘方才就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京兆府的衙差说,尤三郎是吃醉了酒从邛楼的飞桥栏槛摔下来的,他砸在奶娘身上侥幸活了一命,但手脚尽断,身上没一处好骨头,不死也只是个废人了…… 薛月沉一颗心乱如麻絮,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翡翠,你即刻去薛府,告诉母亲,让她务必赶在王爷生辰之前,找回六妹妹,送到端王府……” 翡翠为难地道:“王妃,大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 薛月沉心神不宁,“你就说,我婚后多年无子,需要本家妹妹侍奉王爷,为王府添丁……” 翡翠犹豫:“六姑娘生来不祥,又是卑贱之身,她哪配侍候王爷?再说……再说她当年伤成那般,只怕是早就不在了。” 薛月沉紧紧攥着帕子,失魂落魄。 “让你去,你就去!非得等到索命鬼儿寻到我跟前?” 自从上个月太后寿宴,薛月沉就像撞了邪似的,接二连三走霉运。 先是寿宴那天,她莫名被人撞了一下,将精心准备的寿礼摔碎在地,引来太后不悦,当众失了颜面。 回府途中,马车又突然失控,她被甩出来,摔得头昏眼花,身上多处擦伤。 然后便是园子里的梅花,一夕枯萎,死在本该盛放的季节…… 她去灵云寺进香消灾,净空法师告诉她。 “命中无子,福薄缘浅。若无转机,恐有血光。” 她问净空如何化解,净空给她支了一招。 “王妃子嗣缘薄,皆因邪祟作怪,孩子投不了胎。想要改命,须得血亲姐妹挡灾。” 净空掐指一算,便给出了那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此女命硬,有她入府挡灾化解,王妃才能躲过一劫。” 薛月沉记得很清楚,她的妹妹不少,只有一人是这个八字。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 恰是那年被丢出府去的六妹,父亲酒后和舞姬生下的低贱女儿。 “长姐救我,长姐救救我……” 薛月沉忘不掉那个稚嫩的声音。 八岁大的孩子被拴住双脚,倒挂在梨香院的树枝上。因身子瘦弱,显得她的头出奇的大,身上的伤交错密布,还有一些陈旧的紫黑色痂块,活像贴在躯体上的腐朽树皮。 很丑陋。 这让她扭动起来,就像一条虫子,在寒风里时不时痉挛几下,偶尔发出几声沉闷的痛哼…… 一群少男少女围在树下,嬉笑连天。 “快看她!好像一条蜈蚣啊。” “打蜈蚣,打死臭蜈蚣!” 拳头、木棍招呼上去,枝条上的积雪在笑闹声里扑簌簌地往下落,红的,白的,混杂一起。风在院子里变了调,呜呜地像哭声。 那时,薛月沉心内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似她这般卑贱的孩子,原就不必存活于世,要是早早死去,也少遭孽罪。 可她偏生倔强,要活。一次次从雪地上、茅坑里,臭水沟中奄奄一息地爬起来,挣扎着,要活。 薛月沉没有救她。 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无一不是三公九卿世家名门的贵子贵女,其中还有陛下最宠爱的平乐小公主,她彼时正和端王议亲,不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十年过去了…… 薛月沉仍然清晰记得,那孩子被人拖出去的样子。满身伤痕,枯黄的头发被血水泡湿,脑袋歪在一边,瘪瘪的肚皮露在外面,一双眼睛是睁着的,黑漆漆盯着她…… 薛月沉不禁打个寒战。 要是她当年就死了,何人来替自己挡灾? 又找谁来替她诞下王府嫡子? 第2章 旧陵沼 薛绥来旧陵沼十年了。 旧陵沼没有官府,没有律令,黑暗,恐怖,就像是从废陵的残垣断壁中拼凑出来的一个避世所在。 也是世人眼里的人间炼狱。 这里没有正常人,也没有门阀世家,没有高低贵贱,却汇集了三教九流。 这里的人无恶不作,也能为人所不能。 外面买不到的东西,旧陵沼有。 官府杀不了的人,旧陵沼可以。 只要有需要,给足银钱,旧陵沼守尸人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欲望,这里是人性绝境,也是欲望之境。据说这些年,不乏朝中官员,皇亲勋戚,不方便出面或是解决不了的事情,求到旧陵沼。 刚来时,薛绥没有名字…… 以前在薛家,人人都叫她薛六,生父没想过为她取名。 绥字,是她为自己取的。 “福禄绥之,平安顺遂。” 她想活着,好好活下去。 从乞讨第一身衣裳开始,她从狗嘴里抢过食,跟恶匪动过刀,挨过饿,受过冻,遭过毒打,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早就习惯了旧陵沼恶劣阴冷的天气,可身子骨不争气,严冬一到,手脚就容易长冻疮。 小昭端着铜盆进来,注入热水,将薛绥白净修长的双手浸泡下去,取了精油,慢慢地按揉。 “姑娘,薛家人快到了。” 薛绥扬了扬眉梢,神情倦怠地划动水波。 “都交代好了?” “全照姑娘吩咐。” 小昭刚笑应一声,外面便传来清晰的对话。 “这就是薛六姑娘的住处。老太婆,快些给钱!” “那死丫头就住此处?活着的?小子,你可莫要诓我?” “一百两。少废话!” “带个路便要一百两?你打劫啊?” “你在找死?老太婆,此处可是旧陵沼!” 周遭便安静下来。 前来寻人的方嬷嬷再大的脾性,也没敢出声。 臭名昭著的旧陵沼,干尽天下恶事,官府都管不到的地方,杀个人如同杀一只鸡。 她下意识地害怕,掏出钱袋给领路的半大小子,再扭头望去。 “六姑娘?是薛六姑娘家吗?” 旧陵沼气候诡异。明明正当晌午,天色却暗沉一片,稀薄的天光看上去乌蒙蒙的,暗影憧憧。 寒风里那一座破败的小木屋,与旧陵沼其他房舍一样,好像沾了什么见鬼的阴气,散发着陈腐幽冷的气息,一条弯曲的小溪沿墙而过,溪水一片死寂,几株蜡子树扭曲变形,看得人心里发慌…… “六姑娘!薛六姑娘可在?” 薛绥垂着眼皮,慢慢抬手,铜盆里的水面便荡起一层轻微的涟漪。 小昭拿来软帕替她擦拭,又捧着一瓶白瓷香膏给她,“姑娘,要见吗?” 薛绥轻搓双手,缓缓一笑。 “开门。” 简陋的门扉无声无息地洞开。 方嬷嬷吓一跳,看着屋里的女子。 “你是……六姑娘?” 她早不是儿时模样。 芙蓉面,桃花眼,发色乌黑,瞳仁幽暗,头上简单挽一个发髻,肌肤如同纸片一样雪白,脸庞姣好却暗藏危险,明明是二九俏佳人,竟令人心生恐惧。 “我是薛六。” 方嬷嬷看到她的笑容,暗骂一声晦气,迈过门槛。 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一桌两椅,别无长物。 方嬷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一个弃女,就算侥幸得活,想来也是为奴为婢,卑微求生,有什么可怕的?方才那一下,一定是她看花了眼,才觉得她寒气逼人。 方嬷嬷不着痕迹地打量薛绥,说明了来意,便慢条斯理地抚着崭新的头面衣裳,斜着吊梢眼笑。 “六姑娘进了王府,只要替王爷生下个一男半女,养在大姑娘膝下,往后就只管享清福了……” 薛绥听了没什么反应,“我要是不肯呢?” 方嬷嬷嗤地一声,“六姑娘可别不识好歹。要不是端王妃抬举,这好事哪里轮得到你?” 又环顾四周,看着那简陋得令人发指的房间,连笑带嘲:“姑娘可长点心眼子罢,别给脸不要。给王爷当个妾室,可不比在这种鬼地方苦熬日子来得强?” 薛绥微微一笑,“嬷嬷来的时候,没人告诉你旧陵沼的规矩?” 一阵阴风扫过,方嬷嬷情不自禁地发冷。 在旧陵沼,“鬼”是禁词,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孤魂野鬼,找人索命。 “呸呸呸呸!六姑娘,老奴不是吓大的。你也甭装什么金贵主子,兴妖作怪,麻溜儿地拾掇拾掇东西走人吧,可别逼得老奴自个儿动手——” 方嬷嬷看她不动,伸手便拽。 薛绥兜脸给她一巴掌。 “陵沼之地,阎神居所。烧、杀、抢、夺,天不管,地不管,皇帝不管。你这老虔婆,做起我的主来了?” 方嬷嬷抚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那个任由打骂的小丫头,长出尖喙,会啄人了? “贱人!容得你放肆?” 方嬷嬷恼羞成怒,朝她扇过去。 薛绥顺手薅住她的头发,用力撞向木桌。 她力气十分大,简陋的木桌吱嘎一声,被方嬷嬷笨重的身体扑倒在地,断成两截。 “哎哟!” 方嬷嬷扶住戳痛的后腰,“贱人,你要反天啦……” 薛绥抄起半桶灯油,朝她劈头盖脸地泼过去,再掏出火折子,轻笑着吹了吹火星…… “回去告诉大夫人,我还有事要办,十日后派人来接。” 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尖叫。 方嬷嬷逃命似的狂奔出去,用力拍打着火的新衣…… “救命啊!” “疯了!” “六姑娘疯了!” 几个薛氏的家奴冲上来。 扑灭火势,方嬷嬷这才扶住路边的大树,重重喘气。 掌心里一片黏软。 她抬起手,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脑子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后背爬上了天灵盖。 血! 树上有血,好多的血。 凝固的血团在她手心捏散,好似鼻涕虫的黏液,怎么甩都甩不掉,荒草丛生的小溪边,还有一截没有掩埋的腿骨。 “啊!” 叫声划破苍穹,但无人理会。 不知何处传来的靡靡丝竹,夹着几声美人调笑。残破的小巷,远远近近地有人影经过,在诡谲的天光云影下,好似半夜出来索命的鬼魅,游游荡荡。 这就是旧陵沼。 前朝帝王所建,坑埋了二十万士兵的诅咒之地。 第3章 疯批太子 “闭门鼓已响,宵禁时至,各坊百姓速速归家,违者严惩不贷!” 梆! 鼓点沉闷,上京城宵禁了。 北风夹着细雪在天空盘旋,哀怨呼啸。已经立春了,又一夜降雪,整个京城都冷了下来。 薛绥看着高耸威严的门楣上,鎏金黑漆的“幽篁居”三个字,裹了裹衣裳,再次敲门。 “谁呀?” 角门启开一道缝,从里探出一颗富态的脑袋。他看到薛绥在檐灯下白森森的小脸和那一身朴素的旧袄裙,明显愣了一下。 “哪里来的叫花子?深更半夜,扰人清静。走走走!别处要饭去!” 薛绥微微一笑。 “劳烦通传,旧陵沼守尸人,求见太子殿下。” 那人脸色骤变。 幽篁居是太子别院,那是天大的秘密。 旧陵沼守尸人,大半夜也足够吓人。 他回头看向阴影里的守卫,使个眼色。 两个守卫二话不说,将薛绥反剪双手,拖了进去。 薛绥没有挣扎。 幽篁居足有五进,刑房设在北面的东跨院,石阶斜步,穿堂风极冷。 “进去!”背后被人用力一推。 薛绥踉跄两步跌入石室。 灯火幽暗,浓重的血腥味将鼻腔填满,不知是谁犯了事,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哀嚎不断。 巨大的夹板狰狞如兽,烧红的烙铁烤干了残留的血迹。皮鞭、匕首、炭火,铁链,刑具发出的寒光,仿佛要撕裂她幼时的伤疤……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 她呼吸微紧。 “不用审了,丢万蛇坑去!”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薛绥下意识回头。 这才发现刑房有一道厚重的暗门。 门从两侧分开,一个年轻男子长身而立。 发束玉簪,一丝不苟。海青色的大氅里,一袭玄色常服,衣摆处隐隐藏着暗金线绣成的云龙纹,踏风而至,宛如青松云鹤。 他似乎对属下的行事不满,平静地扫视一眼,坐在刑房里唯一的一张高脚椅上,手指轻摆。 “杀了!” 这不是薛绥第一次见李肇。 老君山下,太子路遇劫匪。她亲眼看见李肇如鬼魅般在匪徒间穿梭,用一柄薄薄的刀,抹去十数人的脖子…… 也看到他从容地擦去鲜血,从一辆被劈得东倒西歪的马车里抱下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温柔地为它包扎伤口。 上元灯会、清明祭祖、年关夜游,他或在皇帝身边看城楼下的百姓山呼万岁,或从皇城大街上登辇而过,接受万民朝拜。 薛绥挤在万万千的人群里,看过许多次…… 没有像今日这么近。 原来他极其俊秀,极其冷漠,极其年轻,抛开一身华服和太子尊荣,那双眼睛里,有罕见的凛冽疯狂,深不可测…… 太子就是太子,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都不一样。 两名带刀侍卫将薛绥拖向墙角。 那里有一个八尺见方的蛇坑,成千上万的毒蛇被一层铁网拦在下方,各色的花纹涌动着,不知饿了多久,有些在自相残杀,有些吐着信子在拼命攀爬,发出咝咝的嘈杂…… 冷风吹来,卷起薛绥的衣摆。 她回头看向李肇。 “我可襄助太子殿下,做东宫的人。” 李肇轻笑,微眯起眼。 薛绥道:“薛家会将我送入端王府,侍候端王。” 说着,她慢慢将头上的青巾取下,芙蓉玉貌便暴露在李肇轻谩的视线下,面容平和、宁静,白得如同蒙上了一层看不穿的轻纱。 “我以身入局,做太子内应,是不是好棋?” 李肇没有出声,手指在衣袖轻掸两下。 薛绥垂眼去看他的手,劲瘦,指长,骨节格外分明,给人一种不太轻松的逼仄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眉头不经意轻蹙。 “圣上宠爱萧贵妃,爱屋及乌,她生的儿子也是圣眷优渥。若非我朝有立嫡不立长的祖训,今日的东宫之主,只怕早已换人。” 从去年皇帝染疾,东宫和端王府,谢皇后和萧贵妃矛盾激化,二虎相争,早已不是秘密…… 可这并不是太子爱听的。 周遭的侍从,都捏了一把汗。 李肇却是笑了,“有趣!” 万蛇坑就在眼前,蛇群密密麻麻地蠕动,隐约拨弄着潮湿的空气…… 薛绥没退。她蹲下去,主动将手伸向铁网,目光里是柔和的笑意,好像在隔空抚摸心爱的宠物…… “这天底下还有谁比端王的枕边人,更为得力?我料殿下不舍得杀我。” 李肇看着她怪异的举动。 “你不怕蛇?” 薛绥抬眸:“蛇有什么可怕?都为活着而已,它与我并无不同。” 李肇:“薛家拥护端王,你为何选孤?” 薛绥:“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天底下最好的靠山。” 李肇冷笑,“端王若成大业,你薛家也会满门荣光。” 薛绥定定望着他,“薛家选的,便是我弃的。薛家反对的,便是我投奔的。薛家得意,不如我得意。” 李肇盯着她慢慢走近,似笑非笑地凝视,眉宇间更显冷淡。 “你求孤?” 薛绥:“殿下不应,吃亏的是自己。” 李肇修长的手指,滞了一下。 背对的灯火模糊了他英俊的面容。 “孤如何信你?” 薛绥默默起身,与他面对面站立,嘴角微微抿紧,就像一个柔软无害的姑娘,盯着他,手指伸向领口。 李肇眼瞳微微一暗,露出不屑。 薛绥却没有犹豫,果决得好似一只饿着肚子闯入狼群的羊,就在狼群和狼王的面前,将粗旧的葛衣用力剥开一幅。 她生得极好,可惜白玉染瑕。 雪藕似的肌肤上,有不少肉眼可见的陈旧疤痕,如蛛丝盘踞,便是长年从军的男儿,也不过如此。 “为了走到殿下面前,我用了整整十年。” 又轻声问:“这样的我,能不能取信太子殿下?” 刑房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十年过去,很多伤疤都变淡了,消失了,但是,从这冰山一角,仍然可以窥见她年幼时遭受的残忍和虐待。不必多说一个字,滔天的恨意便席卷而来,好像要让那些疤痕重新复活,变成一张张狰狞的笑脸。 来公公猛吸一口气,“殿下……” “不用怜惜我。”薛绥平静地拉好旧袄,“我不是来寻求同情的,我会让太子看到我的价值。” 又抬头望着李肇,“各取所需。” 李肇:“孤不做赔本买卖。” 薛绥眼神淡淡,“要是命没了,赔不赔的又有什么关系?” 李肇又笑了。 笑得令人心颤。 来公公和几个侍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薛绥若无其事,整理好衣裳,正色道:“我今日来,也是为了告诉太子。三日后的消寒会上,老君山的‘劫匪’,会卷土重来。” 李肇挑眉:“哦?舍身示警?意欲何为?” 薛绥看他一眼,“就当是我送给太子殿下的见面礼吧。我很快就会回到薛家,殿下到时要是还活着,劳烦给个回礼。” 李肇嘴角微僵,“哼!” 太子爷拂袖而去,来公公迷糊了。 此女夜闯幽篁居,犯的是太子大忌,万万没有活命的道理。 为何心软,放她离去? 他急,薛绥不急。 她徐徐揖礼,“别院深幽,小女子惶恐,恳请公公送我一程。” 来公公:…… 她惶恐个屁。 现在惶恐的是他。 太子殿下心思难测,一不小心,就得掉脑袋。 来公公黑着脸把薛绥送到门口,就见太子的亲卫关涯追了上来。 一个乌漆麻黑的青龙木盒子递到薛绥面前。 薛绥没接,“何物?” 关涯面无表情:“殿下交代,请姑娘回去再看。” …… 薛绥带着盒子回到旧陵沼,已是两日后的黄昏。她打开第一层,发现盒子里还套着一个盒子,里面的盒子用的鲁班锁。 李肇这是料定她打不开? 薛绥挑挑眉,盒子在她白皙的指尖转动…… 嗒!木榫弹开了。 盒里有一粒褐灰色的药丸。 还有一张字条。 “汝好命,服下解药,存焉。” 薛绥捏着冰冷的盒子,脊背生出一层冷汗,就好像幽篁居的毒蛇滑腻腻地从裙底爬了上来…… 木盒有毒! 要是她打不开这个特制的鲁班锁,那就是蠢货,不配与东宫为谋。那么,中毒而亡就是她最后的下场。 千般奸佞计,万处藏祸心。 好狠的李肇! 世人都说,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李肇行差一步,也会万劫不复。 他不能不狠。 薛绥要与虎谋皮,只能比他们更狠。 毒性很快发作,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来,腹中疼痛如绞。 薛绥将药丸咽下,唇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 “姑娘,大师父回来了,让你过去。” 房门被小昭敲响,薛绥神色一变,笑容消失在脸上。 是个人,都有怕觉。 薛绥有三个师父。 她最怕的,就是大师父。 第4章 逆天改命 三个师父都在静室里等她。 孤灯映在木窗上,旧陵沼的夜晚,山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大师父静善盘坐蒲团,人静,目静,一双黑漆漆的眼,早已不能视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十三,跪下!” 薛绥端端正正地跪下来,“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 她是旧陵沼守尸三老的第十三个徒弟,也是最小的徒弟。 小徒弟,总是最为得宠一些。 三师父看她低头认错,不由心疼地叹息:“十三,是你暗中筹谋,设法让薛家大娘子寻你回京?” 薛绥螓首微垂,点头。 二师父问:“你可想好了?” “弟子已想了十年。” 薛绥再次拜下,朝三位师父各磕一个响头,抬起眼,“十年前,他们常说,舞姬之女,注定低贱,要吃那千般苦,遭那万般罪,即便被贵人毒打奴役,也要当成天赐的福气……还说,我七杀过旺,是天生的坏种,合该受尽屈辱。弟子苦熬十年,就为换得今日……逆天改命!请三位师父成全。” 片刻,静善终是再度开口:“当年,为师曾在你师祖病榻前起誓,旧陵沼守尸人世世代代不沾江湖纷扰,不涉朝堂争斗,只护这一方安宁……” “弟子明白。”薛绥低头,将“诏使”令牌从怀里取出,不舍地摩挲片刻,双手高高捧过头顶,重重磕下。 “弟子报的是私仇,不该再掌诏使之令。此去山高水远,弟子死生自负,恩怨与旧陵沼无关!” 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好似敲在人心。 “弟子不孝,恳请三位恩师保重身体,岁岁安康,待弟子大仇得报,再还师恩。” 静善沉默,瞎掉的双眼如有浩渺云海。 另外两位师父不时以眼角余光瞄她,无声、无言。 他们仿佛看到当年,那个瘦弱得豆芽菜似的小姑娘,满脸污渍,衣衫褴褛,提着一把生锈的匕首,光着满是血泡的脚一步步走过来,重重跪倒在地。 “弟子愿拜入师门,从此追随师父左右,聆听教诲,研习十艺,秉持侠义之心,救助世间苦难。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 薛绥被大师父关了禁闭。 十天后的破晓,薛府四姑娘薛月盈亲自带着人到了旧陵沼外。 有方嬷嬷的教训,她没敢进入陵沼之地,只花银子请了一个“领路人”前来捎信。 小昭得到消息过来的时候,薛绥正双腿盘坐,在静室里手执羊毫,抄写着什么。 小昭有些激动,“姑娘,我们当真要上京吗?” 薛绥瞥一眼抄写的黄纸。 上面写着若干个名字。 有平乐、谢微兰、姚围、卢僖、郭照怀,也有顾介、傅氏、薛月盈等等…… 还有一个用墨笔画了圈,叫“薛庆治”。 那是她的父亲。 薛绥将写着人名的黄纸抽出来,投入火盆里,等焚烧殆尽,方才笑道: “去啊。上京那么多好吃的。麻饼、桂花糖藕,八宝羹、精烧燥子。布匹、胭脂、瓷器、香料,也都精美。酒家茶寮,娱乐杂技,笙歌笛舞,满目繁华……不去怎知是什么滋味?” 小昭身子抖了一下。 她方才瞟到姑娘写的根本不是大师父罚抄的经文,而是比画册上更长的人名,心里一阵发毛。 杀不完。 根本杀不完。 - 薛月盈坐在马车上,面前的紫檀木小几,摆放着果点和热茶,她穿了一身雪缎的藕荷色襦裙,富贵海棠芙蕖点缀,妆容雅致。 她生得很美,第一眼看到她的人,很难不被她的美貌所吸引。 与她同来的是靖远侯府的五郎,顾介。 二人头碰着头,正说着下个月的大婚事宜。 “四姑娘,人……带出来了。” 薛月盈慢慢转过头,看到薛绥俏生生地立在寒风里的银杏树下。黄叶铺了一地,她似笑非笑。 十年的光阴被生生掐断,眼前的人很难和记忆重合。 不可否认,当年那个卑贱的舞姬之女,出落得明艳动人,落落大方,让人不敢相认了。 “六妹妹,是你吗?” 薛绥微笑走近,“薛四姑娘,别来无恙。” “六妹妹,你受苦了。”薛月盈倏地红了眼圈,起身欲拉薛绥。 薛绥后退一步,她拉了个空,尴尬地弯着腰,坐不是,站也不是。 “十年了,六妹妹心里仍有埋怨?唉……那会子才多大呀,都是童稚小儿,少不更事,玩闹起来,难免会出格一些。六妹妹也该宽容大度一些才好……” 她抽开马车暗格,取出匣子。 “方嬷嬷在旧陵沼受了惊吓,回府就一病不起。母亲动了大怒,要打你板子,我好说歹说才劝下来,又特意托了顾郎带来一株百年老参,你回去后献给母亲,磕个头,告个罪,责罚也就免了。” 薛绥微微一笑。 她与薛月盈相差一岁,同为庶出,命运却天壤之别。 四姑娘美貌过人,性子温婉,生母死得早,却成了薛庆治心里的白月光。于是她从小养在大夫人傅氏膝下,善解人意,如解语之花,是薛府众多姑娘里,人品才貌最像大姐薛月沉的一个,很是得宠。 以前薛绥被人欺负,四姑娘总会挺身而出,替她说好话,还时不时掬一把同情泪。 凭着这一手绝活,她越求情,那些人就欺得越狠。 而薛绥,起初也曾把她当好人,真心以待…… “多谢四姑娘。”薛绥轻笑,眼角微微撩开。 “我需要跪下受恩吗?” 薛月盈愣了愣,声音软绵绵地笑。 “六妹妹说的什么傻话?我们是好姐妹,是家人。” 她收了收袖中的手,一脸唏嘘,“这些年,我常常梦到你,后来也曾托人寻找,可回来的人都说,你被拐子拐走了……六妹妹,这些年你是遭了多少罪呀……唉,你既然活着,为何不找回家来?” 家?薛绥不免好笑。 “看来四姑娘忘了,我是薛家不要的。” 薛月盈想到儿时的事情,抬袖拭了拭眼角,“都过去了,姐妹久别,不提那些伤心事。眼下有大姐姐垂怜,六妹妹得了这一桩好姻缘,也就熬出头了……” 薛绥笑:“这么好的姻缘,我换给四姑娘吧?” 薛月盈委屈地咬了咬下唇,“六妹妹还是在怨我,当时年幼,没能护住你么?” 薛绥抿唇:“四姑娘还是这么善良大度,这么会说人话。” 她语气没有起伏。 顾介却听出话里的讽刺,变了脸色。 “薛六,你还在痴心妄想什么?” 他厌恶地看着薛绥:“盈儿一心为你着想,你却处处不肯饶她。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我们的婚约。你也不想想,那本就不是我自愿的。当年要不是你厚着脸皮求我的阿母,她如何会逼我娶你?” 顾介的娘与薛绥的娘,都是留香阁里有名的花娘子。 但顾介的娘是被靖远侯用八抬大轿抬入侯府的。 虽说顾侯爷顶着家族的压力,没有让她续弦,但顾侯爷也没有另娶正妻,后宅里的事,全由她操持,相当于半个主母。 她的话,侯爷肯听,顾介不得不听。 薛绥叫她“春姨”,是一个爱笑的妇人,身上很香,手心很暖,会做好吃的糖渍果子塞到她的嘴里,好似要把人的心都甜得化掉。 也因为这个,当她看到顾介因为春姨的身份被那些人羞辱时,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相救。 顾介胆子小,打骂从不反抗。 那天他们玩得起兴,骑到顾介的头上,用刀子划他衣裳,差点割破喉管…… 是薛绥冲过去,推开刀子,护住他…… 不料刀子划破了平乐小公主的孔雀羽衣。 从此被凌辱那个人,由顾介变成了她。 虽然爬出深渊的顾介,不肯再回头多看她一眼,但春姨却由此认定,她是顾介的良配,非要和薛家结亲。 以至于薛绥后来“无缘无故失踪”,春姨听到一些薛府传出来的闲言碎语,得知她的遭遇,心疼得痛哭一场,对外放出狠话,她宁愿儿子做光棍汉,也不许他另娶他人。 直到今年,春姨生了一场病,薛月盈肚子里又有了消息,再不成婚就压不住了,侯爷的脸面也不好看,她这才软下心肠,答应顾介和薛月盈的婚事。 薛绥看着这一对恶心的狗男女,突然就笑了。 “十年未见,春姨还好吗?” 第5章 回府小惩 成年后的顾介,如愿长成了薛月盈喜欢的样子。 他生得挺拔,笑起来很灿烂,但他不喜欢薛绥的笑,不喜欢她笑着看自己。 可能因她母亲是胡姬的原因,薛六的眼睛太黑太深,鼻梁秀挺,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明明命如草芥,却格外干净好看。八岁如此,十八岁也是如此,这让他很烦躁,恨不能打碎她。 “你还有脸问我母亲?若非你从中作梗,我母子怎会离心?盈儿又怎会苦熬多年?你可知盈儿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嘲笑?薛六,全都怪你!” 薛绥反问:“她有我受的多吗?” 顾介脸色一僵,别开眼去。 “你那点皮外伤算得什么,小孩子的玩闹罢了。” 皮外伤? 薛绥看着阴冷的天空,想起那个被疼痛折磨得颤抖挣扎却被堵住嘴喊不出一个字的孩子,抚着后腰冷笑。 “那你的伤呢?顾五郎的伤痊愈了,便忘了我的救命之恩?” 顾介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眼神变得格外凶狠。 “我和他们是知交,是挚友,我们一起玩闹,谁要你来多管闲事?” 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他用僵硬的手,替薛月盈整理了一下肩膀上的披袄,“盈儿这些年伤的心,吃的苦,受到的诋毁,比你薛六痛苦千倍,万倍……” 薛绥笑道:“那顾五郎可要记好。没有千倍、万倍,将来由你亲自补刀!” “薛六!”顾介变脸大怒。 “顾郎……”薛月盈朝他摇了摇头,“莫要怪我妹妹,她很可怜。” 顾介看着她,眉目温柔下来。 “盈儿,你太善良了。若有救命之恩,也是你,不是别人。” “顾郎……” “好,我不怪她。但我说过,死也不会娶薛六,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盈儿受半分委屈……盈儿的好,顾介一定珍而重之。” 薛月盈莞尔,一脸明媚,“那你好好和六妹妹说话……虽说嫁入王府是好事,可女子不得所爱,难免伤怀……” 顾介无奈地点点头。 侧目,却发现薛绥在笑。 他更是烦躁不安,“盈儿,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领情。有些人终究上不得台面,不值得我们的善意……” 薛月盈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又问薛绥。 “六妹妹,你若不肯去王府,不如随我一同去求祖母和大夫人,准我姐妹共事一夫,同为顾郎平妻……” “盈儿!”顾介急了。 “这样不堪的女子,如何能与你平起平坐?” 薛绥差点笑出声儿,“谁说我不肯?” 她看着路边疾掠而过的马匹,扬起一抹笑意。 “论才貌权势,顾五郎给端王殿下提鞋都不配,我怎会弃了凤凰,嫁给山鸡?” 又轻轻嘘了一声,“不是人人都像四姑娘这么瞎的。” 顾介臊得涨红了脸,又不敢公然反驳她,说端王不如自己。 薛月盈沉不住气了,“六妹妹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大姐姐婚后多年无子,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你……” 薛绥微微一笑,“四姑娘这话我回头便学给大姑娘听。她怎么那样苦命?不像四姑娘,这还没有成婚呢,想怎么受孕就怎么受孕。” 薛月盈心里一紧,脸唰地发白。 怀孕的事两家人守口如瓶,外人如何得知? 薛月盈看一眼低头垂目的两个丫头,想到顾介那个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的亲娘,忽然不敢看薛绥脸上的笑。 嫁入侯府,当真能得一世荣华吗? - 薛月盈为薛绥准备了另一辆马车。 她和顾介在前,时不时传出笑声。薛绥带着小昭在后,半道上车厢的木材便损坏了,一路走走停停,回府比薛月盈晚了足足一天。 大年刚过不久,薛府门前还挂着节气上的红灯笼,入夜后,灯火烁烁,映出一派高门显赫。 薛绥的马车在府外等了足足盏茶的工夫,才有人前来开门,容她进去。 门房呵着手,哼着不满的鼻气,没把落难回京的薛绥当回事,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 “天寒地冻的,六姑娘就不能快些赶路吗?非要搓磨我们这些下人,熬更守夜地等你。” “要是换了别的姑娘,夜里回府,少不得打发几个银钱给开门人吃酒……” 帘帷里伸出一只手。 雪白的掌心,有二十来个铜板。 “抠搜!”门房瘪了瘪嘴巴上前抓钱,不料那小手一扬,铜板准确无误地飞到半空,零零散散地落入照壁前的景观鱼池里。 “哎!失手了。” 鱼池蓄满了水,这样的霜冻天,要捞出那些铜板,就得遭罪…… 门房冷脸咬着牙,等马车驶过这才撸起袖子将胳膊伸入水中。 薛绥将车帘掀开一角。 夜风夹着寒意,清凉地钻入袖口,仿若幽冷的丝绦悄然缠上肌肤,令她微微战栗。 那人弓着腰在冬水里摸铜板的样子,很狼狈…… 正如她当年被人倒提着双脚将脑袋按入水缸一样。 - 薛庆治刚陪同端王从议事堂走过来,就看到薛绥丢铜钱的一幕,表情瞬间凝固。 “薛尚书。”李桓负手立于照壁东南的一棵树荫下,面容半明半暗,声音带着一种悠慢和矜贵。 “尤太常家的案子,你要抓紧。尤老令公每日去父皇面前哭诉,本王也很为难。” “好说好说。”薛庆治拱手揖礼,“下官必定详查慎处,将案子办得妥妥帖帖,不让王爷费心。” 李桓看他恭顺,严肃的脸温和下来。 称呼也换了。 “有劳岳丈。” 薛庆治欠了欠身子,笑得意味深长,“下官身为刑部尚书,查办刑狱本是分内之事。何况,王爷眼下督办京兆事务,下官更当尽心辅佐,以报王爷信重之恩……” 皇帝有意培养端王,虽然不是名义上的京兆府尹,但上京城的大小事务,全由他督理。 不仅如此,皇帝还破格让他执掌右翊卫,以及宫卫禁军,用以节制太子“东宫六率”的直属亲兵。 个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当爹的偏心,李桓也不负众望。 他督理京兆以来,为官员谋利,对百姓宽容,并亲手操刀修改刑律,减轻立朝以来的诸多酷刑。 这使得他在市井坊间很得赞誉,美名传扬。 上元节那天,尤太常家的三郎坠落飞桥,起初京兆府判定是酒后失足。可宫里的太医接骨续命以后,尤三郎竟然苏醒过来,一口咬定是有人推他。 这事在上京喧嚣了好几日,传闻不少。 坊间幸灾乐祸,说他招猫逗狗,死了才好。 京兆府会同刑部,查遍当晚邛楼的可疑人员,也没有找到凶手。 尤老令公为了这个宝贝疙瘩,天天到御前哭诉。 换以前,皇帝顶多也就宽慰几句,但如今端王督理京兆,一心想要整饬民风、革除时弊,这案子一出,又找不到凶手,就如同当众打了端王殿下的脸。 薛庆治心领神会,说几句场面话,李桓也就不再多说,将脸一转,淡淡相问: “方才入府的马车里,是何人?” 薛庆治有些心虚。 当年,他们对外只说那孩子体弱,送到乡下的祖宅去养病,后来被拐子拐走了。 薛六如何去的旧陵沼,薛庆治也不知情。 但要是让李桓知道那个欺负下人的女子,就是薛府准备抬入端王府给他做妾的薛六,只怕要坏事…… 幸亏廊下灯火昏暗,李桓未必看得清人。 薛庆治于是说道:“黑灯瞎火的,下官也没有看清是哪一房的姑娘……” 李桓轻嗯一声,给他台阶。 “岳丈府里的事,本王本不该过问,可最近太子频频发难,父皇又极为看重治家之德、门楣风纪。岳丈要是撞到刀口上,治家不严,也是重罪……还是不要再出差错才好。” 薛庆治抬袖抹了抹额头,“多谢王爷提点,下官省得。” 李桓点点头:“告辞。” 薛庆治弯了弯腰:“下官恭送王爷。” 李桓徐徐负手,大步走在前面。 薛庆治三两步跟上去,回头看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暗自咬牙。 祸害精! 刚回来就给他惹事,果然是天生的七杀灾星。 哪里像他的大姐儿和四姐儿?一个是福星转世,一个有灵慧在身。一个嫁端王为正妃,将来母仪天下。一个嫁给手握重兵的靖远侯爱子,今后尊荣无限,全是当爹的助力…… 第6章 粉墨登场 清阑院是长房大夫人傅氏居住的地方。 暖阁内,如意纹的香炉,正散发着袅袅青烟。 薛月盈陪在大夫人身边,殷勤地捧上热茶。 “也不知大姐姐是如何想的,府里八妹妹、九妹妹都生得如花似玉,年岁也正好相当,为何偏要抬举六妹妹?” 她边说边观察傅氏的表情,“依女儿看,六妹妹还念着顾郎,很不情愿呢……” 同为薛府庶女,薛月盈从小便养在大夫人跟前,很会讨好巴结,远比其他庶女得脸,说话也少些分寸。 “回头她要是寻死觅活,在端王府里闹出什么丑事,不是要拂了大姐姐的脸面?” 傅氏拉高盖在膝盖上的薄毯,嗤之以鼻。 “她若是肯死,坟头上的草,都可以当柴火烧了。这下作的小蹄子,在旧陵沼那种肮脏地方都舍不得死,去王府享福,怕不是要私底下烧高香……” 薛月盈道:“母亲何不劝劝大姐姐?六妹妹没长在尚书府,那种低贱地方也学不到什么礼数规矩,回头也是丢她的人。” 傅氏叹口气:“我如何没劝?你大姐姐,如今主意大了,说什么大和尚批的命数,非她不行。我唾沫星子都快说尽了,她偏要和她老子娘对着干。她是端王妃,我又能如何?” 薛月盈看出大夫人的不情愿,微微一笑。 “要是六妹妹得了端王宠爱,越过大姐姐去,再来压大姐姐一头如何是好?” 傅氏哼声,“借个肚皮下蛋罢了,还能让她得宠?我谅她没那个福分。” “大夫人……”清阑院的内院掌事绣姑打帘子进来。 看了薛月盈一眼,弯腰在傅氏身侧耳语。 傅氏脸色微变,腾地直起腰,将木几拍得啪啪作响,茶水都溅了出来。 “好个小蹄子!她哪是给门房耍威风?分明就是打我的脸。” 薛月盈看着大夫人盛怒,忙给她捏肩膀。 “母亲消消火,六妹妹在旧陵沼待久了,想来是忘了规矩,母亲犯不着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傅氏火冒三丈,哪里听得进去半句? 薛月盈越是说薛绥不容易,越是火上浇油,她不耐烦地让绣姑更衣,要去找薛绥兴师问罪。 “回府不先拜见主母,何止是不懂规矩?我看她是没把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铁了心要辱没薛家的门楣。今日我不治治她,明日只怕要爬到我头上来作威作福!” 薛月盈看着傅氏添衣出门,慢吞吞将手伸给大丫头清竹。 “我们回吧。” 清竹问:“四姑娘不去瞧瞧吗?” 薛月盈轻笑,“母亲正在气头上,我何苦去触霉头?六妹妹要自求多福了。” - 薛绥在生母雪姬居住的杂院下房里。 雪姬被人以名相称,也就是说,她连薛庆治的妾室都不算,仍是府里最低贱的姬侍。 说来薛庆治后宅的妾室不少,通房也有两个,傅氏自恃是侯府嫡女出身,多少都能维持一些大夫人的体面,心里再不高兴,对庶女庶子,明面上也都过得去。 就是雪姬和薛六不行。 当年薛庆治和同僚在留香阁宴饮,恰逢傅氏临盆。 小厮去唤了一次又一次,他都没有回府。 晚上傅氏生孩子九生一死,小儿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没了呼吸。 次日大早,薛庆治才带着雪姬回府,激得傅氏滔天怒火,恨到了骨子里…… 而薛庆治在短暂地喜爱了雪姬几天以后,很快就因小儿子夭折的愧疚和傅氏的淫威,将她弃如敝履。 雪姬是胡女,在上京无亲无故,在薛府更是得不到一丝善待,最过分的时候,傅氏让人在她的眉、眼上刺字,以墨渍之,从此水洗不褪,再也没脸出去见人,不需要别人羞辱,就自觉低人一等。 雪姬习惯了苟且偷生,即便是看到十年不见的亲生女儿,也不是欣喜,而是如临大敌,惶恐得如同惊弓之鸟,目光不安地躲闪…… “六姐儿,你是六姐儿?” “你如何回来的?老爷和夫人可知情?” 她还不到四十岁,却已佝偻,薛绥站在她面前,高出她大半个脑袋。 “知道。”薛绥整了整她头上的罗帕,让小昭把薛月盈送的人参拿来。 “拿去熬参汤,配着药吃。” 雪姬伸出干瘦的手,微微颤抖推拒。 “这么好的老参,我一个卑贱下人,如何吃得……我是不配的,我不配的……” 薛绥硬塞在她手里,“我说你吃得,你就吃得。拿着!” 雪姬仍是摇头,薛绥不得不弯下腰,包住她冰冷的双手。 “雪姬!这是大夫人赏的。” 雪姬愣了下,看着女儿温柔坚定的眼睛,这才流露出几分欢喜,咳嗽着笑。 “大夫人终是饶恕我的六姐儿了。六姐儿,你往后可要长进啊……” “好你个小畜生!”紧闭的旧木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打断了雪姬的话。 两个嬷嬷提着灯一左一右站在门外,傅氏在绣姑的搀扶下,沉着脸步入门槛,劈头盖脸地骂。 “小蹄子长本事了?进了家门,不给主母请安,跑到下人房里来尽孝?” “大夫人恕罪,大夫人恕罪。”雪姬吓白了脸,双膝一滑便跪在地上,肩膀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一边拽薛绥的衣袖,一边朝傅氏磕头求饶。 “六姐儿离府多年,全然忘了礼数,大夫人是该罚她……六姐儿,还不快跪下给大夫人磕头认错……” 薛绥用力抽回袖子,在雪姬错愕的目光中,对傅氏轻描淡写地福身行礼。 “我记得大夫人说过,酉时以后,不得打扰。这会儿该是亥时了,我不敢叨扰大夫人清静。” 当年她被薛府大厨房的两个走狗欺负,曾想去找傅氏主持公道,结果在门口就被两个嬷嬷拦了下来,理由就是过了时辰。 那天,她被人揍得皮开肉绽,鼻血流得满地都是,脸肿了大半个月。 “大夫人屋里的规矩,我都牢牢记着。” 傅氏上下打量她。一身半旧的袄裙,裙摆都挂出丝了,鞋子更是不知哪个年月做的,洗得发白,一看便知在外头活得艰难,不由得嘘笑出声。 “下作东西倒是嘴快!” 她指向雪姬手上的人参。 “那你来说说,是谁没干没净,偷窃府中财物?” 第7章 妒妇撒野 雪姬惊愕,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眼里满是惊恐和绝望,忙不迭将人参奉上。 “大夫人饶命!六姐儿断断不敢偷窃,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给你脸了是吗?一个门子里的娼妇能养出什么知礼知数的好女儿?” “是我的错,大夫人罚我吧……是我偷的,是我偷的,与六姐儿无关……” 雪姬慌得六神无主,急吼吼地磕头认错,想替薛绥把事情揽下来,薛绥想阻止她都来不及。 傅氏冷笑一声,“你舍不得你的女儿挨打?我就偏要打你的女儿。我即便打死她,也无非舍一张草席。贱人,这就是你害死我儿的下场,好好受着吧!” 她说罢寒着脸扭头,叱喝道: “来人,把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贱蹄子拉下去,打二十个板子再来回话。” 雪姬一听,苍白着脸软倒下去,死死拽住薛绥的衣袖,嘴皮哆嗦,“快磕头,六姐儿磕头,我磕头……不,贱婢给大夫人磕头,大夫人饶命,饶了六姐儿吧……” 两个婆子凶狠地拽开雪姬,应声过来拉人。 薛绥轻轻避开,稳稳撑住雪姬颤抖的肩膀,一动不动地盯着傅氏。 “大夫人要罚我之前,不去问问老爷的意思?” 傅氏听得不可思议。 十年不见,这小贱蹄子竟长出了一身反骨? 傅氏冷笑道:“薛府后宅,从来都是我这个当家主母说了算。薛六,你该不会以为寻你回来,是做薛府千金的吧?” 她示意左右的婆子,“愣着干什么,拉出去!” “是,大夫人。”两个婆子抖着满脸的横肉,拽住薛绥的胳膊就拉。 雪姬哭得呼天抢地。 傅氏看着这卑贱的母女两个,让绣姑抬椅子来,往门边一坐。 “打,往死里打!打到这小蹄子认错为止!” “大晚上的,吵什么?”一声厉喝从门外传来,傅氏微微变脸。 薛庆治十几年来,从不踏足雪姬居住的杂院下房,这大晚上突然过来,是为什么? “老爷。” 众人请安,看着慢慢迈过门槛,负手而立的高大男子。 小昭这才默默松开拳头,低头撇嘴。 这大老爷晚来一步,让她松活一下筋骨,揍上几拳,或者不小心杀两个,多好啊…… 薛庆治早年戎马,生得威风凛凛,美须一捋,便不怒而威。 “六姐儿既要抬入端王府,便不要伤了身子。”他环视一下雪姬居住的破旧小屋,又看一眼那散发着霉味的被褥,皱了皱眉头。 “出门子前,也该给她们换个住处,置办些行头,好好收拾收拾,不要辱没了王爷。” 傅氏正在气头上,看到这老东西替雪姬母女出头,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这是吃醉酒了?下人就是下人,还能像主子一般侍候?薛府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傅氏是永定侯府的嫡出,历来姿态甚高,薛庆治贵为刑部尚书,也要给她几分脸面的。 可今日他竟当众沉下脸,一振夫纲。 “我的话,就是规矩!” 傅氏冷笑一声:“老爷今日耍这威风,是要给这对无名无分的母女撑腰不成?” 薛庆治:“你——傅氏,你放肆!口口声声人妇之道,却行妒妇撒野之事,这便是你永定侯府的家教?” 傅氏很少看到薛庆治发这么大的脾气,还是为了这一对卑贱的母女,喉头微微一堵,指着那人参。 “我身为主母,竟是不能管束府里这些偷鸡摸狗的赃事了?” 薛庆治沉下脸,不满的看向薛绥。 “还不快交出老参,向你母亲磕头赔罪?” 薛绥笑了。 “这不是府里的东西。” 傅氏阴阳怪气,“这明明就是我昨岁生辰,大姐儿带回来孝敬我的百年老参!你真当我眼瞎,自己的东西都认不得?还是说,你们母女也买得起这样年份的老参了?” 薛绥慢慢捡起地上的布包和匣子。 “大夫人睁大眼睛。” 傅氏一窒。 就见她慢条斯理掀开那青布包,连同匣子一层层打开。谁料外表相似,里面却全然不同。 匣子里赫然刻着一个带刀的金骷髅头。 薛绥道:“这是旧陵沼草市上的贼货不假。可我竟不知,尚书府……不,大夫人说是端王府,也会买见不得光的贼货来送礼?是世风日下,还是端王府上揭不开锅了?” 她轻描淡写,骂得傅氏面红耳赤。 薛六可以不要脸买贼货。 可薛家和端王府要脸。 旧陵沼什么地方人尽皆知,他们怎么能与旧陵沼有交道?怎么可能去买贼货? 薛庆治哼声:“无事生非。” 傅氏面子挂不住,皮笑肉不笑地应下。 “是,老爷教训得是。妾身是气糊涂了,一时眼拙,认错了。说来都是小事,六姐儿不懂规矩,我当主母的慢慢教她便是,不该动手打骂。” 说罢又朝绣姑使个眼色,“知道六姐儿要回来,妾身早就差人将梨香院洒扫干净了。” 绣姑赶紧低头回应,“是啊,老爷,大夫人怕六姑娘住不习惯,特地安排了清净些的梨香院……” 薛庆治看她一眼,没再多说。 薛绥面无表情将老参交给小昭,心里冷笑。她怎么可能不防着薛月盈,真把她当好心? 小时候吃的亏,足够长教训了。 雪姬松了一口长气,望着薛庆治真情流露,眼神十分快活。 “老爷垂怜。六姐儿,还不快跪谢大老爷,跪谢大夫人……” 薛绥微微勾唇,虚虚行个礼,“多谢父亲替女儿周全。” 薛庆治略微意外。 六姐儿小时候从来只叫他“老爷”,没有唤过一声“父亲”。 看来流落在外,吃些苦头,倒是扳正了她的性子。 “收拾收拾,今晚就搬过去吧。” 不搬过去,雪姬这巴掌大的地方,也不够她们住的。 雪姬泪水涌到眼眶,不停地谢恩,傅氏只是阴阳怪气地笑。 薛庆治看着这些,无端心烦。 朝堂上的事情够操心了,他不愿多花一点心思在后宅这些鸡毛蒜皮上。 他负手看着傅氏,“不早了,大夫人回去歇着吧。” 傅氏冷笑着扫一眼薛绥母女,屈膝行个礼,哼声扭头,“是老爷,妾身退下了。” 薛庆治看着她离去,张了张嘴,似是想对薛绥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拂袖而去。 屋里安静下来,雪姬动容地握住薛绥的手。 “六姐儿,你听到了吗?你父亲帮我们说话了,你父亲他,他晓得疼惜你了。” 薛绥听她激动得哽咽,微微扬眉,笑不达眼里。 “是啊,他也会当好人呢。” 那天从幽篁居离开,她对李肇说,他若不死,就让她借个势,并非戏言。 消寒会上的刺杀,如她所说地发生了。 有两个舞娘趁着太子酒意微醺,舞到跟前,用带毒的袖箭偷袭。 东宫侍从埋伏在侧,生擒了两个死士,其余当场饮毒自尽。 太子一怒之下,将消寒会上的全部仕人士子和乐伎带走,也没审,一律暴打成猪头再放回去,在上京引发轩然大波…… 事后,太子践行约定,在朝会上将薛庆治参了一本。 说薛尚书虐待并遗弃亲生女儿,罔顾伦常,猪狗不如。 当今崇昭帝偏宠萧贵妃,对萧贵妃所生的端王殿下和平乐公主更是疼在心头。 此事尽人皆知,但皇帝最忌惮旁人说他偏心。 皇帝要脸。 太子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听得皇帝心里不舒服。他找不到理由发太子的火,只好把气撒在薛庆治的身上,不仅当着文武百官把他好一顿训骂,还罚了他一年俸禄。 薛庆治是端王的岳丈,太子挑他的理也没人意外。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在为一个小小的舞姬之女出头。 薛绥也没料到李肇会疯到朝堂,给她爹和他爹当头一棒。 但她实实在在的受惠了。 薛庆治再不情愿,也要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好生“关爱”一下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第8章 梨香院 傅氏出门,没回清阑院,而是带着丫头婆子趁着夜色去了琉璃阁。 琉璃阁里灯火未灭。 薛月盈没有去杂院看热闹,心里却惦记着那头的消息,一直在尖着耳朵听动静。傅氏去了肯定会大发淫威,想必六妹妹又要挨罚…… 等待许久,她有点迫不及待。 “清竹,你让清红去打听打听……” 清竹笑着应声出去,刚拉开门闩,傅氏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傅氏脸上罩着阴沉沉的黑气,没有理会丫头的请安,也没有让人通传,径直闯入内室。 “母亲……” 薛月盈听到动静刚披衣过来,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小贱蹄子,你还想不想嫁到靖远侯府了?” 薛月盈被打得怔立当场。 “跪下!”傅氏在薛绥那里积压的火气可算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双眼冰冷地瞪着薛月盈,就像看到了仇人。 薛月盈缓缓跪下,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不安,还有屈辱。她一只手捂着脸,眼泪滚滚而落。 “不知母亲何故责罚?” 傅氏质问:“薛六手上的老参是你给的?” 薛月盈微微颔首:“是。” 拿那支老参去旧陵沼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隐瞒大夫人。这些年,傅氏对庶子庶女多有防备,又甚为多疑,哪个房里都少不了她的眼线。 薛月盈就是做出来给她瞧的。 但她想不出薛六做了什么,能把大夫人气成这样。 “母亲明鉴,女儿是托顾郎寻来一支老参给六妹妹,但特意叮嘱过,让六妹妹回府孝敬母亲……一可减轻她的罪过,二能讨母亲欢心,原是两全其美。女儿怕不够体面,还用了大姐姐从王府带回来的锦盒装上……” 她茫然无知地问:“是母亲不喜,生女儿的气吗?” 傅氏:“孝敬我?小蹄子拿去孝敬杂院那老娼妇了。你以后不要自作聪明,少给我找事!” 薛月盈从跪变趴,“女儿不知六妹妹会如此忤逆,请母亲宽恕……” 傅氏斜眼,“起来说话吧。” 绣姑看大夫人消了火,笑腻腻地上前将薛月盈扶起。 “四姑娘,你这支老参,可没少让大夫人受委屈啊。” 她把方才的事一说,薛月盈便呆了。 大夫人是当家主母啊。 薛六怎么敢的? 还有父亲,为何要帮她说话? 薛月盈摇了摇头,声细若蚊:“这六妹妹,是疯了不成?” 傅氏哼声:“她以为大姐儿相中她,尾巴便翘到天上去了?不知天高地厚。” 大宅底下有的是手段。 她就不信,治不住一个小小的庶女。 …… 炉子上的水咕噜咕噜地响着。 母女十年未见,在久别中生疏。雪姬早已被傅氏训化得唯唯诺诺,明明府里的丫头婆子,吃穿用度都比她要好上许多,她也能因为一点点的施舍,对薛庆治感恩戴德。 隔着肚皮,薛绥与她也说不上几句体己话。 哑巴似的听她唠叨,让小昭收拾简单的行李“搬家”。 梨春院在薛府的东北一侧,离正院最远,离杂院下人房最近。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一间耳房,靠墙角有一个小厨房和杂物房。 多年没有住人,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这便是大夫人嘴里替她安排的“清静”,也是薛绥的噩梦。 院子那棵老树还在。 十年过去,它粗壮了许多,但那根断裂的树枝,变成了树身上一个光秃秃的伤疤,满是狰狞的痕迹。 “小公主快来瞧,她好像一条蜈蚣啊。” “蜈蚣哪有穿衣服的?” “衣裳剥了去!扒光,扮作蜈蚣才好玩呢。” 风雪里,薛府前厅的寿宴喜气洋洋,丝竹绕绕。大人们忙着觥筹交错,没有人注意到庭院里的玩乐,便是有下人看到,也低着头迅速走开。 自从她为救顾介,划破平乐小公主的孔雀羽衣,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 只要逮到机会,他们就会把她羞辱一番。有时候关在生锈的铁笼子里,在她脸上画出鹦鹉的花纹,让她学鸟啄食。有时候用竹藤编成狗耳朵强行套在她头上,让她学狗爬,有时候在她腰上系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让她跳舞…… 打骂更是寻常事。 他们羞辱她,取悦平乐小公主。 第9章 以德服人 次日一大早,梨香院便来了几个丫头婆子。 不知薛庆治昨晚怎么跟傅氏交代的,傅氏指派了包括如意在内的四个丫头和几个粗使婆子来梨香院侍候。 当头的老婆子是傅氏的陪嫁奶娘,姓刘,环视周遭,便是阴阳怪气地冷笑。 “大夫人说了,六姑娘刚从旧陵沼那种肮脏的地方回来,礼仪规矩想来都生疏了,未免去端王府落了王妃的脸面,规矩都要捡回来学一学的。” “在规矩学好前,六姑娘不要在府里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贵人。” 小昭和如意飞快地对视一眼,脸上皆流露出愤色。 薛绥笑了笑,声音平和:“应当的。” 刘嬷嬷昨夜里才去看过方嬷嬷,听她说起六姐儿的狠辣和旧陵沼的恐怖,还带了几分戒心,今日来梨香院一看,这不还是当年那个软柿子烂面团吗?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家,什么都不懂,又有一个那样下作的亲娘,乍然回府,只怕早被这簪缨富贵迷了眼睛。所谓狠辣,无非穷苦罢了…… 是方嬷嬷太蠢,被旧陵沼吓住。 而大夫人,也实在小题大作。 这种低贱出身的小丫头,还不得由着她搓圆捏扁?随便使点手段,就能让她乖乖听话,飞不出手掌心。 刘嬷嬷不自觉地拔高姿态,往前一站。 “即日起,由我来教姑娘学规矩。所谓家风谨严,妇德昭彰,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六姑娘要牢记自己的身份,行不得半点差错。” 她说什么,薛绥都听着,面带微笑。 待刘嬷嬷说完,方才笑道:“很好。” 刘嬷嬷瘪着嘴,示意丫头婆子们都站整齐了。 “六姑娘,看赏吧。” 薛府规矩大,哥儿姐儿都好个面子,给下人的赏钱向来丰厚。 刘嬷嬷以为她为了在府里站稳脚跟,多少得备一些银钱打发下人,换来少遭罪…… 没有料到薛绥不仅不给她们一个铜板,还转头叫小昭。 “给她们讲一讲规矩。” 小昭笑应一声,“在姑娘面前大呼小叫,你呀我的就罢了,还吩咐起姑娘做事了?我看刘嬷嬷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大夫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声音未落,她指着院里的老树。 “去,树下罚跪两个时辰,等你想明白了什么是规矩,再回来教我们家姑娘。要是学不会,便捆了双脚,扒光衣服倒挂在树上,再好生思量三日!” 刘嬷嬷带来的几个丫头婆子,原本还眉飞色舞地等着看热闹。下人磋磨千金小姐,哪个园子里的戏,也没有这一出好看呀? 怎料,六姑娘这么胆大,大夫人的奶娘也敢罚。 她怎么敢的? 几个人尖叫。 “六姑娘,不可呀。” “刘嬷嬷可是大夫人屋里的人……” “闭嘴!”薛绥看着那个求情的老婆子,“大夫人屋里的人,也是下人。我看你也不懂规矩。正该陪刘嬷嬷一块儿跪。” 那老婆子面色铁青的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便听到如意一声冷笑。 “刘嬷嬷,张嬷嬷,你们不听姑娘的话,是要我禀明了大老爷和老夫人,再来领罚吗?” 几个嬷嬷和丫头都没有想到如意这么快就认了新主,一时错愕。 但刘嬷嬷是什么人啦,大夫人屋里的,从来都以半个主子自居,何时挨过责罚? “好,六姑娘给我等着!” 她放完狠话,扭头就要走人。 薛绥看了小昭一眼,“梨香院容不得这等没规矩的奴才。” 小昭等这句话很久了。 别看她年岁不大,在旧陵沼守尸人座下也是数得上的武艺高强小刺头,回到薛府,每天都感觉手痒。 “站住!”小昭斥呵一声,那刘嬷嬷还没有明白过来,就被小丫头揪住了后领,膝盖弯当即挨了一脚,整个人往前一扑,跪倒在地。 “哎哟!六姑娘你敢……”她原本还要耍威风,小昭一巴掌抽在她嘴角,这才杀猪似的嚎叫。 “死丫头,你疯了?” 又扭脖子大喊: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帮忙!” 有两个嬷嬷跃跃欲试,却见那站在台阶上的六姐儿冷笑一声。 “谁敢!” 丫头们低下了头。 婆子们收回迈出去的脚,面面相觑。 薛绥扫视一眼众人,“打到她明白什么是规矩,低头认错为止。” 这不是把大夫人说过的话,又还回去了吗? 小昭笑盈盈应了,撸起袖管便是往死里揍。 她是练家子,下手全无轻重。 这一天的梨香院,在刘嬷嬷的哭嚎声里,空气都变得清新快活了许多。 最后,膀大腰圆的刘嬷嬷是被小昭打得猪头一般哭着离开的。 如意看得目瞪口呆,“我的老天爷,六姑娘太厉害了。那刘嬷嬷比方嬷嬷泼辣多了,平常在府里作威作福,连大老爷都要给她几分脸面,就这样被六姑娘打发了?” 小昭这会儿浑身通泰,笑个不停。 “你还没见过姑娘真正厉害的时候呢。” 这才哪到哪啊?往后有得瞧呢。 如意悄悄靠近,小声道:“姑娘打刘嬷嬷的脸,不就是打大夫人的脸吗?那老虔婆回去告状,大夫人定会来找姑娘的麻烦……” 小昭笑盈盈地回,“我们家姑娘,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如意还是心里发慌。 “大夫人不会罢休的,大老爷和老夫人也不会护着六姑娘……” 小昭:“那不正好?我的刀已经旷了许久,都快生锈了……” 她凶狠地比划一个“砍杀”的动作。 薛绥回头,“这里不是旧陵沼,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我们要以德服人。” 小昭和如意对视一眼,吐舌头。 薛绥就像没有看到她们的反应,将刘嬷嬷带来的丫头婆子叫过来,仔细盘问一番,留下两个丫头照顾雪姬,三个婆子外院粗使,其他都打发了。 做好一切,这才舒心一笑。 “今日天气不错。” 小昭跟她多年,知道她的喜好,取来文房四宝,煮好了茶水,替她摆在窗边。 “姑娘要写字还是作画?” 她问得有点小兴奋。 姑娘写字作画,犹如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有人要倒霉。 薛绥摇摇头,“我抄经。” 小昭:“啊?” 抄经吗?不杀吗? 如意全然不知小昭在想什么,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声问:“姑娘要抄什么经,婢子替姑娘准备。” 薛绥:“小昭,把我的匣子拿来。” 如意这才发现姑娘要抄的经,是“钱经”。 从旧陵沼出来,薛绥主仆的行李不多,钱也不多。 别看她当诏使多年,可除了留够必要的生活所需,剩下的钱都用在了师父的救济大业上。 那么多人要吃饭,需要救济的可怜人源源不断,再多银钱投进去,也是杯水车薪。 所以她没落下多少钱。 小昭搬来匣子,将那点钱数来数去。 如意忐忑不安地弯着腰拨弄炉子里的火炭。 主仆三人静悄悄的,都在盘算未来的日子。 约莫一刻钟左右,窗外出现一个形色匆匆的妇人。 如意探头一看,“咦,那不是老夫人屋里的锦书姑姑吗?她怎么来梨香院了?” 薛绥没动,等锦书进来请安,这才打发如意和小昭出去望风。 “没我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两个小丫头出去,将门合拢。 锦书福了福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素笺,交给薛绥。 “姑娘,阅后即焚。” 第10章 复仇意 薛绥展开素笺,慢慢看下去。 上面是一个个人名,是很早以前就蛰伏在薛府里的人,有护院、有丫头、有厨娘。他们很多是普通的外门人,得旧陵沼救济,为旧陵沼提供消息,但不知道旧陵沼的秘密,彼此也不一定知道对方的身份。 但锦书姑姑是天枢门的内门执事,天枢门又主管情报,她一清二楚。 “老夫人,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身边,都有我们的人……几位爷几位姑娘的院子里,咱们也在尽可能的安排……” 薛绥做了三年诏使。 她有放探子入薛府。 但安排锦书的人不是她。 交了诏使令,她便没打算启用他们。 薛绥看她一眼,将那张纸在香炉里点燃,“天枢师兄还做了什么?” “端王府。”锦书道:“门主已令下,不论是伙房马厩,还是账房护院,只要有法子便见缝插针,安排我们的人进去,照应姑娘……” 锦书看左右没人,声音压低了几分。 “要我说,姑娘大可不必费这些周章。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几个人,旧陵沼有的是法子……” 又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 果然是旧陵沼内门的人。 薛绥微微一笑,盯着从炉子里飞起来的纸灰,眼底落了一层阴霾。 “姑姑可知,死不是最难熬的?生不如死才是至苦。在意的,逐一失去;珍视的,皆成泡影;眷恋的,尽化飞灰;所盼的,终成绝望。” 又笑:“看朱门倒,看广厦倾,看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是更得趣么?” 锦书姑姑看她脸色正经,长长松一口气。 “奴婢明白姑娘为何要去端王府了。” 不想仇人死得轻松安泰,便要夺去他们所有,让他们痛不欲生。这对普通人容易,对那些人太难。因为他们一呼百应,几乎就要拥有天下,为所欲为。 就算是死,他们也会得到风光厚葬,享尽哀荣,甚至流芳史书…… “他们生是贵人,死也是贵人。” 薛绥摇摇头,“姑姑,那不是我要的。” 锦书道:“来时还担心姑娘年岁太小,要在王府大宅活下去,得学着一些心机。如今看来,是不用教了。” 薛绥笑道:“姑姑替我安排一下吧,我要见天枢师兄。” 旧陵沼的势力按北斗七门划分。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各管其事,各有分工,极是严谨。 七个门主都是薛绥的师兄师姐,对薛绥最了解的是掌情报的大师兄天枢,对她最好的,也是天枢…… 但这一次,她的对手太强大了。 不该让旧陵沼受到牵连…… - 清阑院。 丫头仆妇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六姑娘太欺负人了。” “大夫人,您得为老奴做主啊。” “老奴在大夫人身边侍候这么多年,得大夫人善待,这府里上上下下,谁敢不给大夫人几分脸面……” 刘嬷嬷哭诉有半刻钟了,傅氏始终不咸不淡地听着,她说得大声了,还吩咐绣姑把门合上,不让声音传出去。 “你没事招惹她做什么,方嬷嬷都说了她是疯子。” “大夫人!”刘嬷嬷惊愕不已,那张被抽得肿胀的脸,格外精彩,“老奴见不得她那样忤逆,连大夫人都不放在眼里……” “唉!”傅氏叹气:“老爷和老太太那边下话了,好生侍候着,莫要坏了府里的名声。” 刘嬷嬷纳闷地看着大夫人。 昨夜还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剥了薛六,今日就成贤惠慈爱的嫡母了? “这小蹄子不好好管束,只怕要骑到大夫人头上去……” “哼!”傅氏不轻不重地剜她一眼,“忍忍吧,老爷的官声要紧。她有个好歹,不是让老爷难堪吗?” 刘嬷嬷还是没想通个中关节,“一个庶女,还能累及大老爷的官声?” 屋子里都是傅氏的亲信,刘嬷嬷更是看着她长大的奶娘,要是没个说法,就这么让薛六欺负了,没人服气。 傅氏想了想,不得不解释,“阿兄今早捎了话来,让我收敛点。最近东宫那位时不时发疯,在端王整饬革新的当下,抓住把柄就往死里参,老爷也是无奈……” 大夫人的火已经消了。 起初她以为薛庆治替雪姬母女出头,如今才知是忌惮东宫…… “那太子殿下什么人,上京何人不知?撞到他的刀口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刘嬷嬷狼狈地摸脸,痛得嘶声:“大夫人说得是……那也不能纵得她无法无天啊。” 傅氏放下手炉,淡淡地笑:“收拾一个小妖精,何必你我亲自出马?自会有那懂事的,抢着立功。” 刘嬷嬷暗自咬牙,心知这顿打是白挨了。 屋里众人皆是唏嘘,说大姐儿找了个祸害回来。 正说着话,一个仆妇便在帘外禀报。 “大夫人,端王妃回来了,仪驾已到大门外……” - 端王成婚多年无子,可把宫里的萧贵妃急坏了。 当今圣上共有五个成年的皇子,除了昨年才刚及冠的太子尚未婚配,其余都已成家。 圣上很重子嗣,认为多子才能多福,繁衍子嗣是稳定江山社稷的根基,干系家国运数。 端王是最受宠的皇子,可他立府后,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却只得了一个姑娘,半个带把的都没有。 膝下没有麒麟儿,在皇子里,难免落了下风。 萧贵妃早就想从掖庭里挑几个美艳的宫女送过去,让自家儿子扩充后宅,开枝散叶,可每次端王都以“子嗣之事,自当随缘”为由,给她堵了回去。 这回儿媳妇倒是先想着了,入宫请安时,提了自家的妹妹… 萧贵妃听了无不应允,当即便商议了纳妾的日子。 原本是一桩喜事,可宫里头的消息不知为何,当天就传了出去。 便有好几个京中世家显贵,悄摸地将自家女儿的庚帖八字和画像,递到萧贵妃的手上。 太子顽劣不羁,遭帝王厌恶,皇后背靠谢家但生性羸弱,要不是碍于祖宗法度,东宫早就换了主人。 可祖宗规矩立下,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私下里,一群依附端王的朝臣都相信,他才是天下之主,早晚而已。 女儿要是为端王诞下长子,那就是大功臣。 萧贵妃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要跟皇后和太子掰手腕,单单端王有贤名,仍是不够的。 她也得倚仗人多势众。 萧贵妃没有仔细端详那些女子画像,便让人将端王妃叫来,一番“大局为重”的教导,然后就吩咐她。 “都收下吧,等桓儿生辰,一并抬入府去。” 薛月沉气得不轻。 把薛六弄到身边是为挡灾除厄,不得已的事。 没想到她开了这个口子,那些人便借机把女儿塞到府里来。 薛月沉憋着火气,借口回家看望长辈,领着仆妇侍女浩浩荡荡地回了尚书府。 大夫人得到消息,来不及换衣裳,便出门相迎。 母女相见,好一番寒暄,再一起到老太太的寿安院问安。 崔老太太许久不见这个嫡长孙女,搂在怀里心肝肉肉的嘘寒问暖,几句话下来,薛月沉身上的坚壳便碎了,抹着眼泪,对老太太和大夫人哭诉。 “两个侧妃,已够令人生烦。这回还要再添五个。其中一个还是吏部侍郎家的嫡出幺女,贵妃的意思,她入府是要做庶妃的……” 王府里除了正妃以外,侧妃,庶妃,媵妾,姬侍、通房,都是妾,不是女主人。 傅氏道:“你是嫡妃。怕什么?” 薛月沉默默垂泪,“嫡妃又如何?还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后宅不停进新人。” 端王妃秀外慧中,贤名在外,可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愿意把自家夫君,往旁的女人床上推? 傅氏沉默,屋子里气氛便有些凝重。 崔老太太亲手剥好橘子递到她的面前。 “乖孙,消消气。” 傅氏也只能劝她,“王爷是做大事的人,不拘泥于后宅,你也将目光放长远些。” 薛月沉知道母亲的意思。 端王将来要是克承大统,做了皇帝,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气得过来吗?更何况,李桓并不是耽于美色的男子,昨日袁侧妃来请安,还在她面前埋怨,说好久没见王爷的面儿。 崔老太太和傅氏,轮番地宽慰。 但薛月沉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吐不出来。 她问傅氏:“六妹妹何在?” 从决定把薛六找回来,薛月沉一直忐忑。 “十年未见,不知六妹妹长成了什么模样?可入得王爷的眼?” 傅氏沉着脸不说话。 崔老太太却是一脸笑容,示意丫头。 “去通知各房的姑娘,就说端王妃回府省亲,让他们前来拜见。哥儿们都在念书,且不要去打扰,等下学再来。” 丫头笑着应声:“是,老太太。” 第11章 下马威 梨香院,如意将薛绥压箱底的秋香色披袄拿出来。 这是她箱笼里,颜色最鲜艳、料子最好的一件。其余的衣服,大多朴素,还没有薛府里的丫头看上去光彩亮丽。 如意哼声,“那日大夫人在大老爷跟前,应承得妥妥当当,说了要给咱们家姑娘置办衣裳头面,这么久了,全没动静。我看她吐出来的唾沫,是要舔回去了。” 小昭扑哧一笑,“就你嘴坏。” 说罢又小心翼翼端详着铜镜里那张淡雅的面容,问道:“姑娘,可要略施一点胭脂,稍作润色?” 薛绥摇摇头,“寒酸些才好。” 正说笑,门被人推开了。 雪姬从屋外进来,脸被霜风吹得泛白,裹着一方青布头巾,一身灰白的袄子上打着两个不甚起眼的补丁,脚上一双云头锦履,鞋面上的海棠花,早洗得失了原来的颜色。 她生怕惊扰了什么,双手交叠身前,后背微微佝偻,问得小心翼翼:“劳烦二位姑娘,我想和六姐儿说两句体己话……” 她很紧张,便是对着梨香院的丫鬟婆子,也一律颔首低眉。 小昭和如意退下了。 薛绥问:“找我有事吗?” 打小,雪姬就不许她唤“娘”,直呼雪姬又显生疏,若是与她亲昵热络一些,薛绥也不习惯。 十年分别,她们好似很难亲厚。 雪姬目光闪躲着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荷包,别别扭扭地塞过来。 “六姐儿拿去,置办些衣物……” 薛绥捏了捏荷包,将里头的东西掏出来。 是一些零零散散的铜板、一小块碎银,还有一支不知哪里来的银簪子,已经弯曲了,可见年岁。 这些年在薛府,雪姬如同奴仆劳作,却没有奴仆该有的月例,这些钱对她来说,不容易。 薛绥静静凝视她。 雪姬心里发慌,手心里沁出一层湿汗。 “是干净的银钱。簪子是当年你爹所赠,钱是这些年攒的。这几个是帮杂院的嬷嬷丫头洗衣缝补,赚来的。剩下是二姑娘当年出嫁,打发的喜钱……” 又抿抿干涩的嘴唇,勉强一笑,“往后你去王府,全得仰仗你大姐姐照拂,你打扮得周正一些,多给她赔个笑脸……” 她看薛绥不吭声,说得结巴又紧张。 “这些钱想来是不够,我再想想法子,再去想想法子。” 薛绥眼睛有些发烫:“你上哪里去想?” 雪姬手足无措,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我去求二姑娘。二姑娘面冷心热,是善心人,借她一身衣裳,料想也是愿意的……” 她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说着转身拭泪就要走,被薛绥一把拉住。 “娘……” 雪姬身子一僵,惊讶地看她。 “六姐儿,你,你唤我什么?” “娘。”薛绥把她拉回来,按坐在火炉边的杌子上,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不用华衣,无须配饰。” “可,可是大姑娘归省,你这样去,又要被人欺负……” “莫管她们。”薛绥温和地笑,“往后,只有我欺人,无人可欺我。” “六姐儿……” “不怕。”薛绥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里,手心摸到的全是骨头,不由一阵心酸,“娘,有我在呢。我回来了,不怕。” 雪姬再也抑制不住悲戚。 眼泪比声音先出来。 “六姐儿……” 她想起那年冬日,约莫五岁的六姐儿,不知从哪里得来一颗松子糖,兴高采烈地找到她。 小小的孩儿,生来便瘦弱,一身皮包骨头,眼睛格外大,格外明亮。 她小声唤“娘”,声音软软的,踮着脚把松子糖往她嘴里塞。 雪姬下意识便要应了,却看到大夫人屋里的丫头过来,惊恐得慌不择路。 “不要叫娘,我不是你娘。快走,快去藏起来,我不是你的娘……” 六姐儿举着松子糖立在寒风飞雪里,呆呆望着她,没哭一声,那小模样却揉碎了她的心。 自此以后,她再没唤过一声娘。 - 寿安院里,众姑娘都到了。 薛月沉将带回来的礼物,让嬷嬷分发下去。 从老太太、大夫人、三夫人,到各房的姐妹,人手都有,那织锦绫罗,胭脂水粉,金饰玉器、笔墨纸砚一一铺陈开来,一眼望去,可见端王府里的富贵。 大姑娘端庄秀丽,在薛家姐妹里,长相最是出众。 嫁得也是最好。 当年萧贵妃从一众闺阁里挑中她,除了前朝后宫的勾扯,也因薛月沉美名在外。 大夫人瞧着,禁不住得意。 “挑三拣四做什么?你们大姐姐带回来的,哪一样不是好东西。一个个眼皮子浅的,尽顾着那些死物,也没说大姐姐难得回娘家一次,多陪她说说话……” 薛月沉浅笑,“母亲说她们做什么,妹妹们年岁尚小,不过是见了些宫里头的新鲜玩意好奇罢了。” 众姐妹齐齐笑开,“大姐姐最好了。” 薛月沉听着妹妹们的巴结奉承,微笑不语。 也只有这时,才能弥补那些身为端王正妃的寂寞深闺、夫妻情淡。 正笑闹着,外头有丫头来禀报。 “六姑娘来了。” 众姐妹交换着眼神,都收了笑声。 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福身行礼。 “见过王妃,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 薛月沉讶然地看着她,不敢相认。 面前这双眼睛里,没有年幼时的渴望和哀求,有的是一种陌生的沉静,上位者才有的沉静。 “这位是……” 薛绥眉眼不动,打量眼前的绝代佳人。 薛月沉今岁二十有五,较之薛府做姑娘的时候,容色更显贵气。 只可惜,上京的绰约仙姝,嫁为人妇也失了几分颜色,虽衣着华丽美貌依旧,却难掩一脸憔悴。 傅氏面上挂着轻蔑地笑,不肯出声招呼她。 屋内女眷看着这光景,也不应答理会,各自说笑去,只将薛绥晾在一旁,好似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薛绥微微含笑,静立而视。 漫长的等待,是耐性,更是较量。 崔老夫人见她不卑不亢,内心微微一恻,这才乐呵呵地对薛月沉道: “这便是你六妹妹。你们姐妹,也有十年未见了,难怪你不识得她。莫说是你,我初见那一眼,也吓得不轻。六丫头丢了这么多年,竟也长得这么好……” 崔老夫人所言非虚。 那日薛绥到她跟前请安,她意外坏了。 旧陵沼是什么地方,旁人不说,她心里有数。 在那种肮脏地方浪迹十年,没有读过书,没有人教化,大字不识一个,与野孩子何异? 就算模样生得周正,仪态又能好到哪里?她原本做好了准备,眼不见为净……不承想,她言行举止十分得体,对人疏淡了一些,但挑不出什么错处。 薛月沉很快收拾好情绪,笑了起来。 “果然是六妹妹?女大十八变呀。” 薛月盈也跟着掩嘴而笑,“大姐姐也看呆了呢?咱们家这个六妹妹呀,可是比章姨母家的香穗表妹大方体面多了。” 她说的章姨母,是常来薛府打秋风的穷亲戚。 那香穗表妹也是一个粗鄙无礼的乡下丫头。 几个姑娘一听,便都笑起来。 九姑娘薛月娥道:“可是那个不爱沐浴,身有异味的香穗表姐?” 八姑娘薛月满也嘴快,“她还想要我的酴醾香呢,说酴醾和她们村里的樟子树一个味道。还偷偷擦我的胭脂,面皮粗黑,涂了个大花脸,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 几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丝毫不在意薛绥听着什么感觉…… 薛绥轻抿嘴角,似笑非笑。 她荆钗布裙,明明应该很狼狈,此时此刻站在众多姐妹的审视和嘲笑里,却面不改色,骄傲得如同一头孤狼,无人可以击垮。 薛月沉心里下意识不舒服。 一个本该卑微乞求,靠着她的庇护才得苟活的人,可以与她坦然对视了。 她心下别扭,脸上却挂着得体的笑。 “快堵住你们的嘴,尽会胡说八道。六姐儿刚回来,你们便如此喧闹,羞也不羞?还不快请六姐儿入座,姐妹们多亲近亲近?等你们都出阁了,可就再难聚齐了……” 一说出阁嫁人,几个姑娘都羞怯起来。 大老爷薛庆治只有两个儿子,一嫡一庶,姑娘倒是生了六个。 一个行长,一个行二,一个行四,一个行六,一个行八,最小的行九。 二房薛庆廉的两个姑娘,都已出阁,不在府里。 剩下便是三房薛庆修和钱夫人的小女儿,十姑娘薛月桢,才将七岁,还没到说亲的年纪。 这八姑娘和九姑娘都指着大夫人相看一个好的夫家,不敢有损半分闺仪。薛月沉一开口,便乖乖住嘴。 薛月盈却不同。 她同顾介的婚事蹉跎几年,上京无人不知。 靖远侯府起初来和薛家议亲,议的人是薛六,更不是秘密。 虱子多了不咬,她瞥一眼屋里的众姐妹,便笑开。 “大姐姐说到这里,我便想起焦二家的话来。她们乡下有个习俗,让未出阁的姐妹在喜被上绣一对鸳鸯,日后夫妻定然和和美美……” 说罢眼梢睨向薛绥。 “我也想请六妹妹替我绣上一对,祝我和顾郎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不知六妹妹肯是不肯?” 第12章 绥即是安 房里众人交换眼神,有人掩口而笑,有人等着看好戏。 傅氏呵呵道:“你六妹妹在那种腌臜地方长大,如何会女红?你可莫要为难她了。” 薛月盈道:“那六妹妹出阁,也是要绣嫁衣的呀,这却如何是好?” 傅氏面含讥诮地哼笑,把茶盏碰得清脆作响。 妾室不比正妻,二尺红绸、一顶小轿便可打发,哪里用得上嫁衣? 这是笑话薛六呢。 屋里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薛绥微微笑,就像看不懂别人的表情,“四姑娘要是不怕盖了我绣的喜被做噩梦,回头便差人送到梨香院来吧。” 薛月盈不料她当真应下,“你会女红?” 薛绥但笑不语。 她岂止会女红? 三个师父都有一身过人的本事,旧陵沼十艺,她样样精学。 但或许是心虚,她回来这些天,除了雪姬,没有人询问过她这十年的遭遇。 薛月盈觉得不可思议,“绣喜被鸳鸯,可不是在破烂衣服上打补丁,六妹妹不好逞强……” 薛绥道:“想来绣鸳鸯和绣骷髅没什么差别,这有何难?” 绣骷髅?众人面面相觑。 屋里怪异地安静下来。 薛月沉不冷不热地剜了薛月盈一眼。 “就你多事。桌上那么多果子,堵不住你的嘴?” 薛月盈连忙行礼赔罪,“大姐姐恕罪,妹妹一时没管住嘴巴。六妹妹,你也别往心里去呀……” 薛绥微微一笑:“四姑娘把肚皮管好,比管住嘴巴更紧要。要是婚期到了喜服却穿不上,大着肚子那才是落了薛家的脸。” 薛月盈眼前一阵发黑。 好恶毒的薛六,当众揭她的老底。 眼看屋里的目光全往她身上来打量,薛月盈脸都气绿了。 “你胡说八道!六妹妹,你在旧陵沼与那些腌臜之人厮混,我尚且没说你不干不净,你却来辱我清白?” 薛绥:“我身处旧陵沼,尚知礼义廉耻,四姑娘在尚书府里娇养,竟不知未婚野合,珠胎暗结,是为淫奔?” 薛月盈羞耻难当,“你,你……你红口白牙,污我名声……” 薛绥平静地取下腕上一只古朴的旧木镯子。 “这是旧陵沼神器,叫灵犀镯,怀胎妇人触摸,会发出呜鸣。四姑娘可愿一试?” 薛月盈:“谁不知旧陵沼尽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薛绥莞尔,将那个寻常镯子戴回去,淡淡望向薛月沉。 “四姑娘心虚火旺,小心动了胎气。王妃,不如招府医前来为四姑娘把把脉?” 薛月盈:“不!大姐姐,别听她,她想嫁顾郎不成,便陷害我……” 薛绥笑着看她肚子:“我如何做得到?” 薛月盈又羞又气,脸色潮红,却说不出话。 众人心下就都明白了。 薛六再想害她也不可能让她肚子里揣上一个,再三推脱,那是真有了。 薛四姑娘一向以“冰清玉洁”示人,处处彰显闺阁风仪,时不时搬出几句女德女训来告诫年幼的妹妹,谁料早跟顾五郎越了雷池,还珠胎暗结? 屋内姑娘众多,一个个臊得不吭声。 崔老太太见傅氏漠然不问,显然是早就知情,不由有些恼火。 “都给我住嘴!姑娘的名节岂容诋毁?姐妹相争,传出去不成体统!” 天大地大,不如薛府的面子大。 崔老太太怎么看薛四姑娘不重要,但维护她,就是维护薛府的颜面。 “不许再吵闹!” 她不着痕迹揭过去,笑着朝薛绥招手。 “六姐儿来,坐到你大姐姐身边,亲近亲近。” 站这么久,终于请她坐了。 薛绥应声一笑,越过薛月盈,坐到薛月沉的身侧。 木几上放着几本线装书简,是薛月沉拿回来给府里几位公子的。 薛绥无意识地瞄一眼,薛月沉便察觉到了。 她问:“六妹妹识得字?” 薛绥道:“略微识得几个。” 薛月沉笑道:“那正巧了。适才我正和母亲说,你年岁大了,理应有个正经名字。你来瞧瞧,可有中意的字样?” 薛绥:“多谢王妃,我有名字。” 说着伸出指尖蘸了茶水,写出一字。 “绥……” 薛月沉眉头微微一蹙,又温声笑开。 “好名字。绥即是安,近绥者得平安。” 正合她意,为她挡灾保平安。 薛绥看穿她的心思,“我小字平安。” 薛月沉展颜,笑得明艳大方,在众目睽睽下掏出一份契书,平铺在桌上。 “来瞧瞧,你可识得?” 契书上写着:“置平康坊内西三街甲字八号旺铺一间,计一千五百贯,钱货两讫。” 薛绥垂目,“识得钱数。这是买卖契。” 薛月沉眼角含笑,将契书推到她的面前。 “这是长姐的一点心意,就当补贴你的嫁妆。” 傅氏一惊,压不住眼底的郁气。 一个舞姬之女做端王妾室,已是抬举她了,有什么可委屈的,还补贴嫁妆?傅氏气得不轻,怀疑大女儿的脑子坏了。 屋里几个姑娘神色也是不悦。 大姐姐给她们的礼物,都是一些女儿家的东西。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固然精贵,哪有旺铺值钱? 众姐妹心底不服。 九姑娘噘起嘴便埋怨。 “大姐姐偏心……” 薛月沉笑着嗔她,“等你出阁,长姐也不会薄待了你。” 傅氏的脸色愈见难看。 崔老太太见状,手上珠串转动得更快了几分,“都是自家姐妹,莫要再拈酸吃醋。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你们要多多亲善,和睦齐家。” “是。”众姐妹齐声,“都听老祖宗的。” 三夫人钱氏旁观许久,嘴巴都快抿瘪了。 她见不得大房,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明明慢待庶女,偏要做出一副大恩大德的样子。 “老太太,薛府世代书香,簪缨之家,便是庶女,也没有为人妾室的道理。打发六姑娘去端王府,好说不好听啦……” 气氛被三夫人一句话打破。 傅氏脸上难看,薛月沉的面子也挂不住。 崔老太太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就你是个搅事精!” 薛家老太爷有三个儿子。 薛庆治靠着父辈荫庇,官至刑部尚书,在朝中算是立稳了。 薛庆廉是庶出,科举入仕,出任五品左司郎中,带两个儿子和家眷外放去了江州。 老三薛庆修最不成气,科举无望,举荐无能,至今无所事事,每天都能从三房的院里听到三夫人钱氏的大呼小叫。 可这个浪荡败家子,跟薛庆治是一母同胞。 崔老太太心疼幺儿,再不顺眼,也拿他无奈。 钱氏的性子随薛庆修,说话从来没个轻重,大房哪里不舒服,她就打哪里,从不给面子。 “老太太,儿媳也是为了薛家的脸面着想。这旁人知道的,称赞大嫂仁慈,为庶女挑了一个富贵去处。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嫂容不下庶女,蓄意作践呢。” 老太太轻咳,瞪钱氏一眼,和颜悦色地问薛绥。 “端王品行端正,深得陛下爱重。六姐儿去王府,那也是良妾,可会委屈了你?” 第13章 暗亏 皇帝“看重”。 把话放大,意味深长。 毕竟她们的姑姑薛淑妃,也曾是当今皇帝潜邸时的如夫人。 如夫人说得好听,不也是妾。 皇帝登基后,薛姑姑顺利成为四妃之一。 可惜运气不好,登上妃位不久,便不幸早产,母子皆殒。 那一胎是个小皇子,还是帝王长子。 当年宫里便有传言出来,说薛淑妃是死在了谢皇后的手上。她死前,只有谢皇后进过她的寝宫。 这也是薛家投靠端王的原因之一。 薛绥不多言语,乖顺地点头。 “老太太说得是。孙女并不委屈。” 崔老太太刚赞她乖巧,三夫人就笑了。 “老太太这就不公允了。养在外头的庶女,初初回府,心里有委屈,她敢说吗?” 她打量薛绥一眼。 “瞧瞧,这都回府多久了?也没见添一件衣裳,置一双鞋,更别说首饰脂粉。老太太,人心都是肉长的,六姐儿也是您孙女,她从头到脚可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唉这世道,真情实理无人喜,虚情假意得人心。说来说去,倒是我做三婶的嘴巴大,惹出来的罪过。” 崔老太太那张脸,变了又变。 大家都看出了薛六的寒酸,不然几个姑娘也不会拿打秋风的香穗来羞她…… 大夫人掌中馈,从来刻薄薛六。她不开口,旁人不好多事。 而钱氏嫁到薛家的时候,薛六已经不在府里,她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 看不惯就说。 说得难听又直白。 崔老太太不好再兜圈子,望向大夫人。 “你是怎么做主母的?六姐儿回府这么久,还没有张罗吗?” 傅氏暗咬牙齿,恨不得在钱氏这个妯娌的身上咬下一块肉。 可大户人家重规矩,薛绥穿成这样臊她的脸,她也没法子反驳。 “绣姑。”她掉头就质问下人,“不是吩咐你们,要给六姐儿添些衣裳鞋袜吗?怎么办差的?” 绣姑心头一跳。 看傅氏一眼,犹豫着当众跪下。 “大夫人恕罪,此事竟是不巧……刘嬷嬷昨日去梨香院,本为办这桩差事,却不知怎生冒犯到六姑娘,被打得皮开肉绽,床都下不来了……想是因此耽误了。” 她把祸水引到薛绥的身上。 让人知道她不是善类,又替大夫人洗了冤。 傅氏赞赏地看她一眼。 薛绥心情复杂,欲言又止。 “打刘嬷嬷是不对,可怪也怪她败坏大夫人的名声……” 这从何说起? 绣姑道:“六姐儿可不要胡说,刘嬷嬷是大夫人的奶娘,最敬重大夫人。” 薛绥看向上首的老太太。 “刘嬷嬷在梨香院口出恶言,说孙女只是一个没上族谱的卑贱女子,不配侍端王……” 又瞥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钱氏,“我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人,被她奚落几句不算什么。谁知刘嬷嬷大放厥词,说即使是三房的小十姑娘,嫡出女儿,大夫人不高兴,照样不给上族谱……” 钱夫人手上茶盏一落,脸变得比天还快。 薛绥火上浇油:“我不信贤德持家的大夫人会如此欺凌三房姑娘,哪由得她损坏大夫人的清誉?打她一顿,算是轻的。” “好哇!”钱氏搂着自己的小女儿,质问傅氏,“不是年前祭祖时,就说要给小十上族谱吗?为何至今未上?大嫂这是何意,是要把三房撵出去吗?” 傅氏气得牙根都快咬断了。 去年修订族谱发现把三房的小十姑娘遗漏了,本应由她这个当家主母将生辰八字报上去,记上名便是。 可当时钱氏指责她蓄意为之,当着全族的面撒泼,落了她的脸面,傅氏不高兴,便故意拖着不办,还在刘嬷嬷面前抱怨了几句…… 不过刘嬷嬷断不会在薛六面前说这个。 那薛六为何得知? 傅氏恨恨地想着,见钱氏瞪大眼珠子,仿佛要把她吃了,越发觉得薛六就是祸害,回来搅家乱族的…… 好端端的一家子,变得剑拔弩张。 以钱氏的性子即刻就要闹起来。 这时,婢女来禀:“大老爷回府了。”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 众女眷整理衣裳,便见薛庆治面目严肃地进来。 各自行礼,薛庆治拱手向老太太问好,撩袍坐下。 “方才在说什么?我在外面听着都热闹。” 钱氏把女儿推出去,“小十,快和你大伯说说,你是爹娘亲生的,不是臭水沟里捡来的。你大伯娘刻薄庶女便罢了,连你也一同刻薄了去,七岁了,连个族谱都没上……” 薛庆治回头看傅氏。 傅氏抿一下嘴,“着实是年前府里事多,忘记了。没想到,竟让有心的奴才挑拨了去。老爷放心,我会尽快办好,再给三弟和三弟妹赔不是。” 她把话说开,薛庆治便不好再指责。 身为当家主母确实事多,遗忘也是有的。 钱氏再不高兴,也不好继续闹。 但她没有忘了薛绥,“大伯,我做弟妹的说话可能你不爱听。再怎么说,六姐儿也是你的亲生女儿,既然要办,那不如一道祭告祖宗,记入族谱。” 这话薛庆治确实不爱听。 但也无法反驳,“正该如此。” 崔老太太被一个个闹得头痛,这里就数她辈分大,最后还得她来收场。 于是一口一个笑:“府里姑娘都大了,一碗水要端平,莫拿笑话给旁人看,再又闹得家宅不宁。” 一个再字,很是警醒众人。 薛家是皇亲国戚,看上去风光,可自从薛老太爷过世,已大不如前。 “我一个老太太说话,你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薛家老祖宗留下的家训,要记牢了——家宅兴,则官运盛,子孙睦,则福泽绵……家门兴衰,孝悌为先,手足至亲,毋起阋墙……” 薛庆治不停点头,“母亲教训得是。儿子都记下了。” 他母子说话,旁人并不插嘴。 傅氏却知道老夫人借着训儿子,敲打她。 身为嫡长媳,奶娘被打,吃个暗亏不说,还得在事后,替薛六添置衣裳行头,置办嫁妆,不然就是影响他们薛家的兴衰。 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好一个薛六。 一个愚笨野种,哪来胆量和她对着干? 傅氏脸色铁青地想,莫不是背后有人在给她支招? 崔老太太训完话,又爽快地笑开。 “今晚家宴就安排在我老太婆的寿安院,哥儿,姐儿,都来。府里也该吃一顿团圆饭了。” 众人无不应声。 wшw?Λ n?co 老太太看着薛绥,皱了皱眉头,让锦书姑姑从屋里取了银钱出来。 “锦书,你带六姐儿去坊市看看,有瞧着喜欢的,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多买些回来,就当是我做祖母的一片心意。” 锦书屈膝行礼:“是,老夫人。” 薛绥今日收获不少,很是满意。于是笑盈盈欠身谢恩,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告辞离开。 她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便松缓下来。 薛月盈状似不经意地笑:“听人说旧陵沼那地方,什么魑魅魍魉都有,集市都要入夜才开,样样古怪,也不知六妹妹怎么活下来的?” 她的疑问,也是其他人的疑问。 丫头婆子们,带笑的目光不时交换。 这地方的女子,哪里有清白的? 薛庆治脸上难堪,低头喝茶。 薛月沉轻哼,看她肚子,“四妹妹今日,话格外多些?是父亲母亲不好管教了,要我当姐姐的来管?” 薛月盈本意不是为了打薛月沉的脸,只想她改变主意,不抬举那薛六。见她生气,只好点到为止,笑嘻嘻地道:“大姐姐要是也给我添些嫁妆,我的嘴便堵上了。” 薛月沉斜睨她,也笑了起来。 “父亲和母亲最疼的,不就是你?府里会短了你的?” 众人一片喧阗。 寿安院又恢复了热闹和喜气。 薛绥走了很远,还能听到传来的笑声。 没有她在,他们才是一家人。 入薛家族谱,并非她想,而是雪姬所愿。 只是突然就想成全她。 第14章 半废太子 正月底,上京城里冰雪消融,初露春色。 出了薛府,如意才算吐出了在老太太屋里憋出来的浊气,“难怪姑娘说,穿得寒酸一点才好。穿寒酸点,得实惠点。” 小昭道:“咱们姑娘做事,看得长远着呢。哪里是为那几身衣裳,几件首饰?” 人人都说旧陵沼是没有规矩的肮脏之地。 可在没有规矩的旧陵沼,姑娘可以拥有最好的一切。 锦书也笑道:“姑娘不在意那点俗世之物。” 如意不解,“那我们上街做什么?” 薛绥唇角含笑,望一眼天际的暖色,“这样好的天气,适合去赌坊,摇几下骰子。” “啊?”如意惊呆。 如意从来没有进过赌坊,看到薛绥走向上京最大的鸿福赌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姑娘,听说赌坊里的人,都很凶悍……” 小昭微微叹气,“姑娘更凶。” 如意做贼似的,左顾右盼,“可……赌坊里都是男子。” 小昭道:“姑娘最会凶男子。” 如意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薛绥。 六姑娘只比她大两岁,再厉害又能见多少世面,去赌坊被男子欺负如何是好? 如意正想劝说,就有笑声从街面的屋檐下传来。 她侧目望过去,眼都直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英俊郎君,一身素锦青袍,肩背挺拔,正朝她们缓步行来。 “十三,许久未见了。” “摇光师兄。”薛绥微微一笑,“大师兄何在?” 摇光看她如此,佯作不悦,冷哼:“十三又伤我心。我不是你师兄么?怎么心里只装着老大一人?” 薛绥眉俏轻扬:“你再贫一个试试?” 摇光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 平心而论,他模样生得俊美,很讨人喜欢。 “老大忙着,无暇见你,叮嘱我来迎候诏使大驾。请吧!” - 世上最来钱的生意是什么? 赌是其一。 上京的鸿福赌坊声名远播,可背后的东家是谁无人得知。 有人说是哪个皇亲国戚,有说是江湖人士,却少有人怀疑旧陵沼。 旧陵沼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远离京城,混杂着各方势力却如一盘散沙的小地方。守尸人有点本事,但避世而居,与外界井水不犯河水,多半也只干些人命买卖,或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不会有什么光明正大的营生。 但旧陵沼其实除了见不得光的,也有不少能见光的。 不然怎么做那么多善事,救济得了那么多可怜人? 摇光从鸿福赌坊的后角门将薛绥带入二楼雅阁,亲自斟茶倒水,打量她的脸色。 “我原以为老大招我上京,是为风流快活,不料是给十三妹捡烂摊子来了……” 薛绥也跟着笑,“那让大师兄收手。我的事,不用你们掺和。” 摇光手一抖,险些被壶中滚水烫到。 “十三……” 当年他们兄弟姐妹为争夺北斗七门掌事之权,斗得不可开交。最小的十三师妹就在一旁默默看热闹,给大师父剥瓜子。 谁能料想,数年后,最终得胜的人是她。 师父封她为“诏使”。 诏令七门,只听命于三位师父。 摇光当时还懊恼,早知如此,当初他不如去剥瓜子。 可他求之不得的诏使令,小师妹却轻易舍弃,洒脱返京。 摇光道:“好好的诏使不做,何苦这般劳心费力?” 小师妹性情冷淡,不喜欢与人推心置腹。摇光不很了解她,但存了几分真心,一番话语重心长。 “有什么难处,唤上师兄师姐,一同应对便是。” 薛绥:“你猜师父为何选我为诏使?” 摇光哼声,“还不是因为小师妹……会投师所好,阿谀奉承。哦,马屁也拍得极妙!” 薛绥好脾气地笑笑,摇头。 摇光双眼半眯,一边打量她一边调侃,“除了这点长处,也没瞧出小师妹有何独特之处?横竖不是大师父偏心,就是二师父偏心,否则,就是三师父偏心。” 薛绥默然不语。 摇光的玩笑,令她忽觉怅然。 她配不上那样的厚爱。 “等此间事了,我若是还活着,就回去陪三位师父归隐。只是眼下,我的私事,不应累及师兄师姐。” 摇光明白了。 跟大梁朝廷打交道,小师妹不想牵连旧陵沼。 他似笑非笑,“我可做不得主,得问老大。” 薛绥朝他眨个眼,“那玉衡师姐那边,我也管不了。她不肯理你,我也不会再为你说项。” 摇光倾心于大他五岁的玉衡师姐,旧陵沼内门子弟尽人皆知,他也不怕人家笑话,搓了搓鼻子,嗔怪道:“小师妹惯会拿捏人……也罢!我回头便找老大说去。” 薛绥:“师父那边……” 摇光道:“放心,师父们尚不知情。” 恰在此时,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 哐哐哐的打斗,伴着铁器铮鸣,隐约可闻怒骂与争吵。 二人相视一眼,拉开帘子往下看。 赌坊与很多酒楼相似,楼上楼下是错落的布局,这里恰好可以看见大堂。 此刻,井然有序的大堂已然乱套。 赌客们惊慌四散,人影幢幢,交错混杂,桌椅牌九赌具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狼藉不堪。不知谁动了刀子,鲜血溅落在斑驳的桌面上,一群赌坊里的打手闻声而至,将人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靠近。 风暴中心端坐一位冷面公子。 脸似羊脂美玉,眼如星子落潭。 方才看摇光风流倜傥,英俊过人,如今再看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才明白什么是光芒万丈。 只远远一望,竟好似看到盛暑天光中,一人穿荷渡水,携剑而至,一剑偷心…… “老天爷!”如意看得吸了口鼻气。 “小昭扶我!我竟不能呼吸……” 小昭没有理会她,呆了。 薛绥也没有。 她看着那富贵公子,凝目深思。 管事的推门进来。 他不识薛绥,只对摇光拱手,“七郎,那位公子赢了大把钱财,引得座上赌客不满,想讨回赌资……” 摇光道:“鸿福赌坊没有这样的规矩。” 管事尴尬地道:“他……连庄家也一锅端了。” 摇光扬了扬眉梢,黑眸微凝。 掌事又道:“众人自是不服,谁知那位公子并非善茬,身旁侍卫不显山不露水,却身手了得,不仅将那几个索要钱财的打得满地找牙,我们的人也险些遭殃。您瞧,桌椅板凳都折了不少……” 楼下不时有叫声传来,足见惨烈。 管事很是为难。 摇光看了薛绥一眼,哼笑。 “陈叔,来者是客,对人客气点,好生招呼。” 掌事愣了愣,这才点头揖礼,换上一张笑脸,噔噔噔下楼,对着众人作揖不止。 “诸位贵客,息怒,息怒,且听我一言……” “贵客到小店消遣,本是图个乐子,输赢各凭本事,实在不该动武。入场押注,离手无悔,更无强索钱财之理。莫要为一时意气,坏了鸿福赌坊的规矩。” 这一番话说得客气,却是软硬兼施。 敢在上京开赌坊的人,有几个没本事的? 几个赌徒被揍得鼻青脸肿,大为光火。但看陈掌柜笑意盈盈却目光如刀,也不敢肆意发作,指着那位垂目数钱的年轻公子就告状。 “是他,他出老千,也是他先动手……” 年轻公子视若无睹。 抬抬眼,问管事:“算一下贵号损失,我赔。” 管事拱手笑道:“公子不必客气,这点损失小店还担待得起。公子自去便是。” 年轻公子眉梢轻挑,指着桌上的银钱,“可以带走?” 管事朗声大笑,抱拳回道:“当然。公子凭本事赢的,自当归公子所有。小店从不欺客。” 年轻公子这才抬头,认真打量他。 态度不友善,也不轻狂,却看得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陈掌事,头皮微微发麻。 上位者的凝视,比淬毒的箭更为锐利。 他没有动弹,直到眼睁睁看着那年轻公子漫不经心地席卷银财,带着随从,扬长而去,方才长舒一口气。 二楼上的摇光,看得啧啧有声。 “是个狠人。在赌桌上黑白通吃,我还是第一次见。” 在赌场,庄家极少亏损,里头有的是猫腻。可那位年轻公子似有备而来,吃透了个中门道,赢了个盆满钵满不说,还打得人无处申冤。 薛绥道:“只怕来者不善。” “多不善?” “整个东宫的不善。” 摇光微微惊讶,旋即笑开,“我就说嘛,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富贵公子,有这般气势,原来是东宫的半废太子,有趣。” 薛绥白他一眼。 这个“半废太子”,难听,但贴切。 李肇与她一般,宫里宫外皆不得人心,在皇帝和朝臣眼里,远不如宅心仁厚、重情重义的端王李桓堪当大任。 “十三,若非你拦着,我方才定要同他比划比划……” “那不正中人家下怀?”薛绥道:“他料定赌坊不会轻易放行,侍卫的腰刀都出鞘了。我们要跟他动武,麻烦可就大了。” 不仅东宫,端王的目光也会被吸引过来。 “堂堂太子,自不会为碎银二两……”摇光捏着下巴,自言自语道:“难道李肇盯上了旧陵沼?或是怀疑我们……” 两人交换眼神,目光俱是一厉。 邛楼。 就在隔壁。 尤知睦坠下的飞桥栏槛,距赌坊不足三丈。 薛绥道:“他来了也好。我正想送他一份大礼。” 第15章 疑窦顿生 闻言,胡岳微微沉默了一下,接着就用通信装置联系上了白格里斯这个迪拉姆联邦的将军,将情况给他这么一说,顿时迪拉姆联邦的部队那边就炸了锅。 在座位上,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不敢说,李相给他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你的意思是三个世界意志中只有一个承认了我,我得要去让其他两个世界意志承认?那个神恩大陆的世界意志是不是有病,它没事攻击他人干什么?”林格不爽的说道。 这下可真是玩大了,早知道刚刚就不该有丝毫的犹豫,雷劫一结束就彻底远盾的,这样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了。 可是你越害怕的事情,他越是会发生,在一年后,一场大的会战又开始了,这一次神亲自过来给斯莱芬布置了任务。 “什么?”陈茜已经完全被林汐带偏了,都忘记了苏辰还在自己的被窝里。 二人相处之时,一个是好不拘束喋喋不休;而另一个是好不厌烦百听不厌。二位父亲相视一笑,便心照不宣了,只待二人相处几日后,在做决断。 慢慢的阴鬼笑的视线就朝着风闲看去了,同样像是在看死人一样,不过下一秒他却是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的如同地狱中传来的一般。 “放心吧林姐姐,我,我不会早恋的……”陈茜毕竟才高中,谈起这些话题还是有些羞涩的。 再联想到那些人最后看她的眼神,她猜测,杀死了那些臭男人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她自己。 三把神剑僵持片刻,临城希乍然消失,越过那股能量场,出现在星尊的上空,摆腿一砸,“嘭”的一声,星尊的左手提起,将临城希的腿击挡了下来。 袁守城两人虽然并未见过这个老太监,但是看到对方身上的那身衣服,也是清楚对方是皇宫里的人,自然也是打了个稽首。 伊乐领着霞之丘诗羽来到房间,后者一进房间,就开始左顾右盼。 刘老头坐在孙麒玉的对面,明显有些不适应,只能一个劲地赔笑,反而是孙麒玉保持着淡定,手上捏着今日报纸,不时翻动一下,颇有领导风范。 不过,大家也都是随着柳家庄庄主进去到了,房间里面听他说一下事情的详细过程。 翌日,李渔还要回学院里去处理堆积的一些事务,而苏阳也是要回去上课,所以早早的李渔便是带着云月和苏阳离开苏府去青藤苑了。 乡,区区之身,有何德能,竟受天恩?今功无寸许,祸有弥天。纵先圣万慈,降诏恩封,何面目现于尊前? “我这些人马,足足有500人。”说实话,周康倒是装的蛮像一个容易骄傲自满,自私自利的土匪头子。 然则,六宗害我于中途,又劫杀在钉头。幸得友助,免于死难,疗伤于南珠。伤势初愈,复见六宗追兵,怎不惶恐?遂奋起风水扇,抒发意气也。 “你有什么能给我的?”蓝灵听闻此言后,一脸期待的看着刘无怠。 话刚刚说完,基就被瓦莱乔一把拨到了一边,开出了一条路,立即埋伏到门口的位置,将头悄悄的探了出去。其他球员立即鱼贯而至。一颗颗脑袋从门边慢慢的伸了出来。 天蓝之舟上的所有人耳中听着罗伊的咒言,不仅魔音无法侵入,就连心中的不安恐惧也淡去了,大家都平和了很多。 因此,大家才会认为苏睿在这场比赛里,肯定是不可能发挥出最好的水平,那就很难赢得了孙谚这么一个强劲的对手。 刘远舟捏了捏自己的眉头,前额浮现出一道闪光锁链,双眸中辉光流转。 所以,他认为心语蛋糕店的生意会越来越好,利润也会跟着提升,绝对不会出现亏损的情况。 当球员们精神饱满的出现在教练组面前时,斯科特惊讶的发现骑士队的大部分球员居然保持着非常好的竞技状态,后来得知是袁夙主动召集球员进行合练的时候,不由得对这个有时候看起来有些逗比的二年级王牌刮目相看。 尽管副教授没有承认,但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一切,许乐二话不说,跨出座位,在同学们震惊的目光注视下朝着门外走去。 清风耳边过,白云脚下流,时间不大,天空一面金光挡住了去路。 男人上了车,刚要发动车子,就叫到一阵腹鸣声,转头看了何娇一眼。 随着开始的指令发出,难拔瞬间消失在原地,化为呼啸的北风,威压而来。 黑袍是一个喜欢多想的妖怪,太上老君也是一个喜欢多想的神仙,水火不容的两位大能不自觉的凑在一起,看着场下歌舞欢腾,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的瞥向方纵。 接下来的镜头,一直在旁人跟温玉的身上,苏胭只能看到半边身子。 黑水部在这几个部落之中还是很有威望的,他的这个表态之后,其余的三部落立即便纷纷的表态。 戈麦斯并没有马上同意,法国人有一点确实说得不错,王奇改踢中锋之后,不仅他的进球没有减少,而且还让罗本增加了进球。 这样沿着矿脉采下来,等采完了矿石,这里并不会破坏环境,反倒会多了一条开在大山之中的宽敞道路。 过了许久仍旧没有人回答,这样的结果倒是还颇为让陈栋满意的,若是真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陈栋即便是会履行他所许诺出来的那些条件,但也绝对会对此人有看法的。 她知道苏胭是为了为她要一个公平,可是,温玉现在的地位早就今非昔比,苏胭又如何能跟她比呢? 在这个世上很多东西都是需要赌的,若是今日陈栋因为害怕不敢前来,那龙部的人又怎能会心甘情愿的服从于他。 第16章 杀了么 薛绥一时无话。 怪不得都说李肇桀骜,就这狗嫌人厌的性子,谁会喜欢? 她笑了笑,接着上面说:“是因朝臣认为太子殿下早晚失势,东宫必然换主,只恐女儿嫁给太子落一身污名,累及亲族。对端王却寄予厚望,恨不得早早把女儿塞到他的后宅,为他诞下一男半女,以便将来端王克承大统,光宗耀祖,鸡犬升天。” “大胆!”来公公变了脸色。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她怎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她怎么敢的? 她面前是当朝储君! 这一刻好似凝滞。 什么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主位上那个人。在一阵极为低沉的气息里,久久才听得李肇低笑。 “让她说。” 薛绥欠了欠身:“殿下恕罪。” 她道了歉,又不徐不疾地道:“对太子而言,眼下局势是难看了一点,但福祸相依,也并非坏事。只要稍加利用,便可扭转乾坤。” “继续讲来!” “萧贵妃选的是侍妾,动的却是国朝根本。王公大臣争相把女儿往端王府里送,往好听了说,是联姻,往难听了说,是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太子殿下虽不得人心,但正位东宫多年,我就不信御史台里找不出两个好用的言官。” 李肇嗯声:“继续讲!” 薛绥平静地道:“言官弹劾,历数端王与外臣过从甚密之实,痛陈萧贵妃后宫干政,萧氏权势渐盛之害,将其种种行径抽丝剥茧,添油加醋,置于社稷大业之下……太子以为,圣上会如何作想?” 李肇沉默了许久。 蓦地轻笑,好似幽夜古钟,低沉磁性,字字撞入人心。 “你是在为孤着想?” 薛绥抬头,触到他的目光,平静的心前所未有的波动,“太子殿下身边,不乏嘴甜讨巧之人,不差薛六一个。所以,薛六只说真,不说假,句句肺腑,是为太子前程筹谋。” 李肇:“薛六姑娘的肺腑,装的莫不是狼心狗肺?” 为他筹谋,谁当谁是棋? 薛绥微微一笑。 与李肇打交道分寸很紧要。 太真太假都不行,说错更致命。 “我以为,上京百姓都盛赞端王仁德,满朝无人可出其右。这是殿下的机会。” 帝王多疑心。 让端王破格执掌右翊卫和宫卫禁军,又托付京兆事务,由着他以修改刑律招揽人心,是真心疼爱,还是扶植端王节制太子?是帝王心术,平衡朝堂,还是爱屋及乌?只有皇帝知道。 没有端王,东宫坐大,对帝王是威胁。 若端王的势力大到可以威胁东宫的地位,那对帝王而言,又何尝不是隐忧? “薛六言尽于此,殿下自行参详。告辞了。” 薛绥该说的说完,不等李肇下逐客令,洒脱地行个礼,转身便走。 厚重的木门从中拉开,透出一丝薄透的光,温柔地打在她身上,熹微交织的倔强,让她看上去挺拔坚毅,又无畏。 不似女子。 李肇突然出声:“薛六姑娘!” 薛绥慢慢转身面对他,隔着不远的距离,浅浅含笑。 李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轻哼而笑,一言一行看似百无聊赖,却字字杀气: “不怕蛇,不怕孤。这世上,可有什么是你害怕的?” 薛绥淡淡道:“我怕死。” 李肇似笑非笑:“那大可放心。要死,你也只能死在孤的手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薛绥微微笑,抱个拳便转身,只见眼前黑影一晃,一个血淋淋的人影飞了过来,重重砸落在她面前的台阶上。 仰面朝上,一双眼死寂而空洞,眼角瘀青,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可见他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形若死人,可他活着,比死更痛苦地活着…… 此人正是尤太常家坠楼残废的三郎,尤知睦。 薛绥看向李肇。 李肇道:“薛六姑娘献计,孤纳了,这是回礼。” 薛绥一颗心直往下沉。 果然李肇不是去鸿福赌坊闲逛的,而是怀疑她,怀疑旧陵沼。 如果没有她推心置腹的这一番话,他会如何? 杀掉尤知睦收拾残局,还是干脆将她推出去? 又或者,这本身就是试探? 薛绥没有动。 李肇走了过来。 薛绥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停在她身后,近得好似他呼吸的气息,都落到了头顶。 “见到昔日仇人,为何这般平静?” 太子按剑在侧,长身而立,看她片刻,慢慢将剑递了过来。 “在幽篁居杀他,无人知晓。” 薛绥仍是一动不动。 她许久没有经受过这么大的考验了,面前突然便出现了两条岔路,只要她选错,随时会有杀身之祸。 杀她的,就是那把剑的主人。 琼华堂里寂静无声。 有东宫侍从虎视眈眈,李肇不发话,薛绥走不出幽篁居。她看到小昭悄无声息地扶上了左腕。那里有旧陵沼特制的一柄袖箭,是为不时之需…… 薛绥给了小昭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头看着太子握剑的手。 那只手很白皙,骨节分明,干净漂亮,就如他这个人,看上去无比尊贵。咫尺之近,疏离千里。 她伸手拿剑:“劳烦殿下花心思了。” 李肇松手,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剑柄砸中了薛绥的脚尖,她没有动,看着李肇。 眼神交互。 两人四目相对。 较量好似是一瞬间,又仿若过了许久。 薛绥问:“殿下,尤三郎说了什么?” 李肇瞥一眼那个已去半条命,全然无知般的尤三郎,突然轻笑出声,弯下腰,近距离看着她的脸,眼角漾起微妙的风暴。 “他说昔日踩你,就如玩弄一只蚂蚁。” 门口的风好似比方才急,吹散她眼底的戾气。 薛绥垂下眸子,也跟着笑开。 也就李肇能想到这么巧妙的法子。 他不像端王满上京查找嫌疑人,而是审受害者。他将受害者重刑痛打,自然就套出他嘴里的话。得罪过的人,又或是他想了解的那个人,再无秘密。 这个尤知睦不能再落入李桓手里了。 薛绥看一眼血泊中的男子。 往事便如那奔腾的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尤知睦说得没错,十年前的尤三郎玩弄她,就像玩一只蚂蚁。在那一群少年里,尤知睦不喜言语恫吓,最爱动手。他喜欢把膝盖顶在她的心窝,或是掐住她的喉头,让她觉得呼吸一口都成奢望…… 每当那时,尤知睦就很得意。 一种无法无天的得意。 他会对着她乞求的眼睛,和其他人会心大笑,然后狂妄问她。 “知错了吗?” “不知错在何处,对不对?” “错在你投错了胎!” “世间皆有尊卑。贵者,如我们。贱者,如你。你同蝼蚁,就该匍匐我们这些贵人的脚下,天命如此。” 薛绥看着尤知睦,将死的尤知睦,喉头腥甜之气不断上涌,抑制不住的痛苦便如附骨之疽,啃啮血骨。 “他不能动了。”薛绥道:“如今所求,无非痛快一死。” 就像她曾经在被他们欺凌时,常常冒出来的念头一样,死是最大的仁慈。 李肇扬了扬眉,“也可以不死。” 薛绥嗯声,“我回府还有家宴,不好沾染血腥。” 李肇:“孤可代劳。” 沉凝的声音,带着淡淡慵懒的嘲笑,若非此人是李肇,薛绥大概会觉得他体贴入微,待人亲和。 但他是李肇。 太子李肇。 薛绥抬头看他,那幽冷黑眸里倒映着她的模样,难以捉摸。 “尤三爷,我是薛六。” 那血人嘴巴张了张,似是想看清楚她。 李肇惬意地半眯起眼。 薛绥慢慢捡起长剑,挽个漂亮的剑花,直直斜飞出去,穿透尤知睦的胸口。 鲜血飞溅出来。 李肇一声笑,“仁慈。” 薛绥没有说话,弯腰行个礼,带上小昭扬长而去。 这次,无人阻挡。 - 回到薛府,薛绥已平静下来。 清阑院的绣姑候在梨香院,带来了一些衣物饰品,胰子香膏,胭脂水粉,雪姬看着这么多东西,欠着身子,对绣姑千恩万谢,说尽了好话。 绣姑鄙夷地笑,“要是六姑娘有雪姬这么懂事,大夫人要省多少心呐?” 雪姬喏声:“小女儿家的,就是嘴快,不知个轻重。且请大夫人息怒,莫跟她一般见识……” 绣姑撇嘴巴:“也算是许了人家的姑娘了,要再没个规矩,闲话就要拿给外人说了……” 薛绥在门外听见,迈过门槛便笑问:“刘嬷嬷受伤卧床,大夫人这便差了你来教我规矩?” 绣姑不敢正面顶撞,草草向她行个礼,笑不达眼底,“夜里寿安院摆饭,夫人交代,六姑娘别再穿得那样小家子气,走出去丢人现眼。这穿的戴的都送过来了,六姑娘好好拾掇拾掇吧,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去清阑院说一声,莫要落了大房的脸面。” 雪姬在旁,一叠声的应是,不停朝薛绥使眼色:“要劳烦姑姑多说几句好话了。” 薛绥不动,不看雪姬,也不看那些箱笼,“那我这规矩,还用学吗?” 绣姑脸颊怪异地抽动一下,讪笑。 “老太太都夸六姑娘灵秀,奴婢哪来的狗胆,教六姑娘学规矩?” 薛绥点点头,让人收下东西,打发了绣姑一个铜板。 绣姑攥紧铜板,被羞辱得涨红了脸,暗暗哼声,甩袖出了梨香院,四下里看看,往薛月盈居住的琉璃阁而去。 梨香院的一扇小窗,轻轻合上。 小昭冲薛绥点了点头。 第17章 双环计 小昭跟上去瞧了半晌,回到梨香院。 如意还在整理绣姑送来的箱笼,不停地碎嘴子。 “瞧瞧,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劳什子的破烂?” “大夫人明摆着欺负咱们六姑娘,拿些府里姑娘太太挑剩下的,要么料子太薄,要么颜色太重,要么是早过时的花样,要么是从哪个压箱底翻出来的,一股子霉味儿……” “这些胭脂香膏,这,这,这都结成团了,便是丫头婆子见了都嫌弃,还能往姑娘的脸上抹不成?” 薛绥认真洗手。 一遍又一遍。 小昭瞧她脸色,想到在幽篁居杀掉的尤三郎,还有那个令人莫名畏惧的太子李肇,嗔怪如意:“你少说两句。莫要搅得姑娘心烦。” 薛绥回头,拿帕子擦手。 “这些都拿下去,分了吧。” 如意睁大眼睛,“啊?由婢子们分了?” 薛绥嗯声,似有倦怠:“不想要,一把火烧了也成。” 如意方才还瞧不上,闻声应诺,便笑嘻嘻去让人来抬东西下去。 人都出去了,薛绥将箱笼暗格里的画册取出来,半低着头,略微失神。 小昭走近,声音放低几分,“姑娘,绣姑在琉璃阁待了不到一刻钟。她前脚刚走,薛四姑娘的大丫头清竹,便从后角门出了府……” 薛绥恰好翻到尤知睦那一页。 她轻轻撕下,点燃。 火星在她眼睛里窜起,渐变成灰。 她道:“既然有人心急难耐,那便成全了吧。” 薛绥再次盥洗,更衣。 这套从坊市上买回来的夹棉襦裙,厚实暖和,领口和袖口镶有一层俏皮的白兔毛,长裙迤逦在地更显灵动,如意进来为她梳了个高髻,再簪一支玉兽金花钗,整个人看上去又飒又美。 薛绥看着铜镜里的人儿,“换个发型。” 如意道:“姑娘,这个好看,模样真俊哩。” 薛绥微微笑,“去寿安院谢恩,姿态且放低些。” - 东面的寿安院里,薛月沉正陪老太太说话,丫头进来禀报。 “王妃,六姑娘过来了。说在外头买了不少东西,来给老祖宗磕头。” 薛月沉放下茶碗,看了老太太一眼,眉头蹙起,不太想见。 崔老太太心里明镜儿一般,笑道:“薛六这丫头,委实变得不敢相认,想来也不那么合你的心意了。但你既要抬举她,迟早都得相处。不如趁现在,将她调教得顺手些,待日后入了王府,也更为得用……” 老太太向着嫡孙女,句句肺腑。 薛月沉很是惭愧,“不瞒祖母,我心下忐忑,不知做得对是不对。近来王爷为尤太常家的案子发愁,后宅一次不曾踏足,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敢跟他提府里进新人的事。贸然抬六妹妹入府,只怕不讨他喜……” 崔老太太饮口茶,睨她一眼。 心知她担忧的,不是王爷不喜欢,而是怕王爷太喜欢,还担心几个侍妾进门,后宅不宁。 但成了精的老太太不去说破,顺着她说。 “那案子还未了结?” 薛月沉摇摇头,“昨夜我去书房给王爷送汤,偶然听来一嘴,那尤三郎本已摔得不能行走,竟好端端失踪了,你说奇也不奇?王爷说,案子更复杂了,还牵扯到什么前朝旧人……” “前朝旧人。”崔老太太喃喃自语。 薛月沉年轻,很多事情不知情,可老太太是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她清楚记得当年,千军万马杀入皇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还有传闻中被坑杀的二十万士兵…… 老太太心里起腻,不知不觉皱起眉头。 见薛月沉看过来,才笑吟吟握住她的手。 “朝堂上的事,你无须替王爷劳神。爷们有爷们的天地,你替他打理好后宅,便是人妇的贤德。” 薛月沉脸颊微微一红,“孙女明白。” 老太太问:“可还记得六姐儿出生那年,来府上的灵虚道长?” 薛月沉点头。 老太太道:“灵虚道长那时便说了,你是八运福星转世,她是七煞灾星投胎。你来日是要洪福齐天,享无上尊荣的,她与你是云泥之别……” 她拍拍薛月沉的手背。 “等有了王爷的子嗣,这一关便算过去了。借个肚皮的事,端王妃,目光要看长远些……” 薛月沉双眼便红了起来。 “祖母说的是。六姐儿在外头候半晌了,让她进来吧。” - 薛绥来寿安院后,便打发小昭去找锦书。清竹偷摸出府,定是要作怪,得要多些防备。 她自己带着如意进来,给老太太和薛月沉分别请了安,又是一番道谢。 薛月沉和老太太也客气,询问她今日出府的市井见闻,买了什么,哪里买的,可还合意。 零零碎碎地说一会话,各怀鬼胎,竟也其乐融融。 崔老太太道:“以后你们姐妹,要在一个宅子底下住大半辈子呢,可不要生分了……” 薛绥道:“自当为王妃尽心。” 她始终称薛月沉王妃,很恭顺。 薛月沉从她脸上窥探不出更多的情绪,有心试探一番,便将萧贵妃要一同纳五个姬妾入府的事,当着薛绥的面,在崔老太太面前大倒苦水。 崔老太太便道:“六姐儿,你看你长姐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这回可是受了一肚子委屈。往后新人入府,后宅姬妾多了,少不得要生事,你得为你长姐多担待一二。” 薛月沉叹息,“老祖宗说这个做甚?莫要吓坏了六妹妹。” 薛绥听她们一唱一和,不着痕迹抿去嘴角的笑:“王妃不用为这等小事费神。要是不愿府里进新人,此事很好办。” 薛月沉瞧着她,“妹妹,你有法子?” 薛绥道:“我不通晓朝堂大事,但在旧陵沼见得多了,哪怕一个普通的鬼市商户,也不会让下头的伙计和买卖贼赃的客人私下里勾搭。一旦伙计和客人打成一片,便不会好好做事,保不齐还要合起伙来坑骗东家……” 崔老太太看了薛月沉一眼。 薛月沉眼底透出光亮,“你说仔细些?” 薛绥道:“贵妃一下子替王爷收下几位臣子的千金,就不怕替王爷惹来麻烦么?王妃大可劝说,横竖是为王爷好,贵妃定然会听……” 薛月沉是大家闺秀,学的是为妇之道,相夫教子,但这件事不难理解。 萧贵妃想为王爷多添助力,那圣上呢? 要是太子一党,或哪个不长眼的言官,在圣上面前参上一本,说端王结党营私,那不是给王爷惹祸? 有没有参奏另说,但这个理由足够说服萧贵妃,不为王府后宅添人。 萧贵妃不仅不会责怪她善妒,还得夸她孝顺,贤惠。 当然,这不是一个多么高深的道理,也不算狡诈智计,她甚至不觉得这是薛六的聪慧,只是她恰好想到而已。 “六妹妹好巧的心思。来,这个镯子拿去戴着,看喜不喜欢。” 薛月沉越发坚信净空法师的话。 这个六妹妹,就是来为她挡灾的。 薛绥轻抚腕上带着薛月沉体温的碧玉镯子,心情也很复杂。 她不在意端王纳五房姬妾,还是十房姬妾,她只要薛月沉按她的路走。 她也不在意薛月沉劝谏萧贵妃的结果如何。只要萧贵妃收了那些臣子的“大礼”,哪怕将他们的女儿退回去,有李肇的言官煽风点火,就会在皇帝心里种下猜忌和怀疑。 一计双响。 这是她第一次把手伸向朝堂,这条路荆棘遍布,充满了危险和挑战,却也是她复仇路上,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坎…… 因为她忘不掉那个声音。 “平乐小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心肝肉,你这条贱命,还妄图挣扎?不想死就好好受着,低贱的蠢物!” 要是不宠了呢? 要是皇帝也护不住她了呢? 第18章 招惹 清竹一个人在承天门外的钟楼下,走来走去。 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钟楼,直到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才欢喜起来。 “顾郎君!” 顾介靠着靖远侯府的门荫,在户部的金部司谋了个令史,处理一些金库杂务。他会读书,脑子也活,靖远侯是一个威名赫赫的武将,对这个文弱的儿子寄予厚望,塞到户部便是为了让他广结人脉,为来日晋升铺路。 顾介刚和同僚出来,便看到清竹。 “咳!”他朝同僚揖礼拜别,左右看了看,走过来,“可是你家姑娘有事?” 清竹扑噗一乐,看到顾介眼里的担忧,笑容变得更为明朗。 “姑娘给顾郎君的信,请顾郎君即刻就看……” 清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素笺。 顾介看完就变了脸色,“胡闹!这是何人给盈儿出的馊主意?不成不成,我与那薛六绝无可能。” “顾郎君莫急。”清竹道:“我家姑娘为人如何,顾郎君最是明白。这眼看六姑娘要去王府为妾,姑娘很不落忍,定要救她脱离苦海。姑娘也说了,这也是为顾郎君考虑……” 顾介犹疑:“为我考虑?” 清竹道:“顾郎君好生思量,春夫人属意的儿媳是何人?我们家姑娘,这是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也要成全春夫人的心意呀。顾郎君怎么还不明白?” 顾介听得心都快碎了。 盈儿为他,受了太多委屈。 可是他母亲出身低,没有见识。她看不到盈儿的好,偏就喜欢那个薛六,这两日听说薛六回到尚书府,还长吁短叹,说错过了…… 只怕盈儿嫁到侯府去,还得看她脸色…… 顾介拽紧手里的信,叹口气。 “我知盈儿良善。可我顾介怎可愚孝,做负心之辈?” 清竹看来来往往不时有人,不再逗留。 “姑娘说了,有顾郎君的真心,这些苦都不算什么。今儿夜里,姑娘会为顾郎君留门,郎君别辜负了姑娘的一番心意。” 清竹福了福身,低着头匆忙离开。 她并不担心顾介不来。 四姑娘的话,顾郎君就没有不应的。 只是,她也不懂。那绣姑几滴眼泪、几句话的挑唆,她当丫头的都看得出来,不安什么好心,无非是怂恿四姑娘做大夫人的马前卒,四姑娘竟会不知? 为了阻止六姑娘去端王府,四姑娘竟肯把心爱的郎君赔进去,真是舍得。 - 寿安院黄昏时便热闹了起来。 几个姐妹围着薛月沉,叽叽喳喳,无不艳羡。 嫁为端王妃,是这些姑娘够不着的姻缘,没出阁的都想仰仗大姐,寻个好人家。 唯有回娘家小住的薛二姑娘,少言寡语。 薛绥不由多看她两眼。 二姑娘名叫薛月楼,没有老大薛月沉的端庄大方,也没有老四薛月盈的婉约温柔。她一个人冷冷淡淡地坐在一旁,面容削瘦,不上脂粉,头上仅簪一根寻常钗子,没有其他配饰。 两个字形容,寡淡。 她不与人谈话,活像一个隐形人。 薛绥回府次日就听如意说了,二姑娘是带着那个痴傻儿子回的娘家,约莫有十来日了,二姑爷都没有派人来接,大夫人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二姑娘也艰难。 但薛绥注意她,却不因这些。 只因薛月楼的夫婿,是内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围。 画册上的人。 二人对视,薛月楼点了点头。 薛绥也朝她笑笑,皆不多话。 家宴男女分席,中间置了帘子。 薛绥回府这么久,还没有正式见过薛府的那几位小爷。 多年不见,听着声音,她分辨不出谁是谁,但能听出长房嫡子,薛览的声音。 他是傅氏的掌心肉,宝贝得什么似的,在兄弟间说话也极为轻佻,很容易识别出来。 丫头们穿梭膳堂,菜肴流水似的上桌。 一个寻常家宴,珍馐玉盘琳琅满目,略微一数,竟有数十道之多。 薛绥幼年没有机会上薛府家宴的桌子,在旧陵沼里师傅待她不错,可都是节俭人,不会如此奢侈,她从未吃过这样多花样繁杂的菜色。 薛月沉身份尊贵,坐在老太太旁边。 她入座,众人才依次坐下,等老太太提筷子,丫头才开始给姑娘们布菜。 儿孙满堂,崔老太太很是满意,笑道:“寻常家宴,不必讲那么多规矩。难得你们的大姐姐回来,六丫头也寻回来了,不如把帘子撤去,让他们兄弟姐妹好生热闹热闹。” 府里规矩大,老祖宗的话也大。 小的两个孩子欢天喜地。 待帘子撤去,各自见过,小爷们的注意力都落在刚回府的薛六姑娘身上…… 他们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 旧陵沼的名字,提起来就令人害怕,眼神难免异样…… 崔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儿孙们,好似想到什么似的,眼神在膳堂巡视一圈,落在三夫人的身上。 “老三呢?说好今晚家宴,不要缺席。你相公去了何处?” 钱氏刚端起饭碗,闻声又放回去,不紧不慢地笑应:“老太太这话问得儿媳好生难回。腿长在他身上,我还能拿根绳子把他拴在腰上不成?” 钱氏是商户女,公认的没有规矩,仗着娘家有钱,性子很是悍跋。 她酸不溜秋一句话,气得老太太牙痛。 “你做妻子的,也该拘着他一点。小辈们都大了,他一个长辈,这样不着调,像什么话?要是小辈都有样学样,这老祖宗的规矩,不得坏在他手上。” 钱氏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地应一声,老太太便不再提。 儿子是她自己生的,什么德性,她最清楚不过。 “开席吧。” 女眷这边很是安静,食便不言,很懂规矩。但几位小爷却很活泼。 薛览今年二十有二,在大理寺任职录事,官不过八品,却因是长房嫡子,亲姐夫又是端王,素爱高谈阔论,在府里兄弟面前说起奇案秘辛来从无顾及。 “那尤三郎的事,听说了吗?好好的大活人,不翼而飞了……” 三房九岁的小郎薛驿,听得眼睛都直了。 “会不会是被厉鬼拘走了?” 薛览哧一声,“哪来的厉鬼?你少看些神神怪怪的话本。我今日下值,看到京兆府的人,在水塘里捞尸。他们说,那尤三郎,偷偷在崇仁坊的宅子里,安置了十数个美人儿。这厮平日荒唐,对美人儿非打即骂,想是把人折磨得狠了,这才合起伙来,趁他受伤动弹不得……” 他做出一个狠戾的眼神。 “杀人碎尸。” “阿览!”薛庆治制止他,“莫谈朝事。” 平常在家议论政事,父亲偶尔还会点拨几句,今日竟不许说? 薛览没有注意到薛庆治脸上的凝重,又忍不住道:“也有人说,这般行事,颇像旧陵沼守尸人所为。说不定是有人买凶杀他……” “啊!”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 只见一个丫头端了碗滚烫的热汤,悉数洒在薛六姑娘的身上。 衣裙上散发着热气,薛绥却没有动弹,她仿若没有知觉,表情都无甚变化。 老太太率先出声:“大胆!你是怎么做事的?” 那丫头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祖宗饶命,婢子方才害怕,一紧张就,就洒了……” 崔老太太厉声:“你怕什么?” 丫头怯生生抬眼,看了看薛绥,迅速低下头去。 “怕,怕,旧陵沼……” 三个字很轻,却足够落入众人的耳朵。 这个从旧陵沼回来的六姑娘,让她感到害怕。 屋子里静寂了一瞬。 方才就不住有人打量薛绥,如今更是齐齐朝她看来,一个个屏着呼吸,好似对丫头的话感同身受,在薛六身上闻到了属于旧陵沼的腐朽和阴森气息。 薛绥从如意手上接过帕子,就像没有看到那些不友善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擦拭衣裳。 “不妨事。” 崔老太太看那丫头一眼,“六姑娘饶了你,还不快退下?再毛手毛脚,仔细揭了你的皮。” 那丫头磕头谢恩,小心翼翼地退下去了。 薛月盈笑道:“这春寒料峭的,着了凉可不好。琉璃阁离寿安院近,六妹妹不妨随我去换身衣裳?你我身形相仿,我正好有几身还没上身的新衣……” 薛绥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有劳四姑娘。” 她待要起身,手臂被人按住了。 是坐在她旁边的薛月楼。 家宴上她一直不开口,这会儿倒是浅浅出声。 “怜水阁比琉璃阁更近。我看六妹妹生得清瘦,我的衣裳,料想六妹妹也可以穿。” 薛绥望她一眼。 薛月楼的眼里看不出情绪,也没有关心。 每个字,都是寻常。可她的手,握得她很紧。 薛绥微微一笑,轻轻推开。 “多谢二姑娘好意。四姑娘先开口,我也不好拒了她的心意。” 薛月楼看着她离席,张了张嘴,没有多说什么,却惹来傅氏一声冷哼。 “顾好自己吧。回娘家住多久了?二姑爷也没说来瞧你一眼。你也不说回去服个软,是要等八抬大轿请你回去不成?” 薛月楼低下头,没有说话。 第19章 暗夜私会 薛月盈将薛绥带入琉璃阁,丫头取来衣裳,将房门一关,便慌里慌张地出来。 “衣物搜一搜,随便留下一件什么信物都好。” 清竹点点头:“吩咐清红了,姑娘放心。” 薛月盈并不放心,明明这样凉快的天气,她竟觉得浑身是汗,掏出帕子擦了好几次额头。 “千万莫让她看出端倪。” 清竹应了一声。 很快,丫头清红拉开门缝,手上拿着薛绥换下的衣物,远远地朝薛月盈点点头。 清竹道:“姑娘,顾郎君会来吗?” 薛月盈哼声:“他敢不来。” 清竹叹气,“姑娘当真愿意,便宜了六姑娘?” 薛月盈眉头不由深深皱起。 她当然不想跟薛绥共事一夫,还让她做平妻。 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 一来可见大度,挽回她抢妹妹姻缘的名声。 二用平妻的名义,平息顾介母亲的不满,以免她嫁过去就受婆母磋磨。 三来她着实不想让薛绥去端王府。 有一种强烈的意识告诉她,薛六很可能会得宠于端王。到时候她飞上枝头做了凤凰,谁看谁的脸色,就显而易见了。 但薛六嫁到靖远侯府却不一样。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有顾介的宠爱,薛六就是一只秋后的蚂蚱,永远只能被她踩在脚下,就像当年一样,别想翻身…… 可谓是一举多得。 如今端王妃归家,坐实她对顾介有心,又有染,那么,脏的就是薛六,她们身份就会调换,薛六成了抢人丈夫的下贱女,她才是受害者。 一旦木已成舟,大姐也再不能把薛六抬入王府,什么荣华富贵都和她无关了。 “四姑娘。” 薛月盈闻声看过去。 换了身好衣裳,薛六就似变了个人。簌簌轻裙,在腰间收束成柳,独立屋檐下,挺拔而修长。 十年前她很倔,被打被骂从不吱声,如今倒是笑盈盈的,见谁都客客气气。 薛月盈也换上笑脸,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用饭去。方才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大夫人掌中馈,也不能诸事妥帖,这家宅后院,你让让我,我让让你,不失体面就好。” 薛绥微笑,“四姑娘说得是。”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席上。 薛月楼抬头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薛绥就像忘记方才的不愉快,大大方方吃饭,散席时,在薛月楼的身侧低声道一句谢,便领着丫头回了梨香院。 雪姬没有名分,上不了府上家宴的桌子,薛绥便陪着她又用了一餐粗茶淡饭。 母女俩说了会儿话,雪姬听到如意说家宴上的事,喉头不禁发硬。 “六姐儿,你受委屈了。” 又道:“再忍耐些时日,等去了王府,若得王爷垂怜,有一子半女傍身,这辈子也就有依靠了。” 薛绥抬眼,细细端详她:“当年你跟着薛庆治,可是这样想的?” 雪姬愣了愣,通红的双眼浮出一层泪雾。 想当年,她一舞动京城,引来多少京中名流追捧? 阁里妈妈也惯她,早早便放出话去,由她挑一个如意郎君来赎身。她看中薛庆治,因他长相出挑,又是世家公子,原以为自此摆脱贱籍,可托付终身,谁料当夜里许下的承诺,转眼便成过眼云烟。她挑来挑去,挑中一个火坑。 “六姐儿,是娘命不好,害苦了你……” 她抬袖拭泪,薛绥不忍再多说,宽慰几句,让丫头彩绢带她去休息,便各自回房。 转头便是月上中天。 “姑娘,姑娘。” 半夜里,房门被人敲响。 薛月盈没有入睡,和衣躺在床上,听到丫头的脚步声便坐起来。 “如何?顾郎可入府了?走,我们即刻去梨香院捉奸……” 门吱呀打开,清竹掌着灯,脸上满是疑惑。 “是,是碧梧院的主子,屋里招贼了。” 什么?薛月盈吓得变了脸色,“这个顾郎好生糊涂,碧梧院和梨香院都分不清?” - 夜风里,后宅喧嚣声声。 碧梧院是端王妃薛月沉出嫁前居住的院子,她这次归省仍旧被安置在这里。 端王妃院里进贼,那还了得? 一点小动静,顿时惊动了整个尚书府。 薛庆治也赶紧披衣起身,从赵姨娘的房里赶了过去。 “端王妃在府里小住,里里外外都有家丁看守,戒备森严,怎么会有小贼?” 那护院也是一脸疑惑,“小的也是不知。临睡前叮嘱了各院,要小心看守……” 薛庆治脚步一滞。 “你去,多调派些人手。一定要人赃俱获。” 薛庆治心内思忖:端王和太子不对付,这一出说不定是太子诡诈,趁着端王妃回娘家,搞出什么猫腻。 不料,等他带着一群护院家丁兴师动众地赶到碧桐院,却看到傅氏满面尴尬地立在门口。 身边的两个丫头也不知所措,头垂到了胸口。 薛庆治绷着脸:“怎么回事?小贼可捉到了?” 氤氲的灯火将碧桐院照得亮如白昼。 那个被堵在院子里反剪双手不知所措的“小贼”,一脸无辜地看着蜂拥而至的众人,弱弱地唤了一声。 “大姑。姑父……” 薛庆治看得气结,“怎么是你?” 傅氏也气不打一出来,“景晖,你来做什么?” 院子里一片噤声。 这个傅景晖,是傅氏的亲内侄。 若单单是亲戚就罢了。 可薛月沉嫁入端王府以前,傅氏的娘家有心把大侄女娶回永定侯府。那时候,薛家没有和端王议亲,薛月沉与傅景晖从小相识,表兄表妹,关系亲厚,傅氏认为嫁回娘家去,没有人欺得了女儿,等将来傅景晖承了爵位,那女儿也是侯府主母,吃不了亏。 因此,那会儿两家没人反对,薛月沉也默认了。 后来朝事变化,薛月沉被萧贵妃相中,这才断了心思。 但这事,上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少。 如今薛月沉前脚回娘家,傅景晖后脚就夜闯碧桐院,怎会不招人闲话? 薛庆治铁青着脸,“你如何进来的?为何没有惊动旁人?” 傅景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理。 傅氏又急又气,“王妃,王妃如何了……” 她急匆匆往里走,只见台阶上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薛月沉披一件狐毛锦缎的银白披袄,立在中庭,整个人好似披了一层银霜,几缕发丝在夜风中轻轻拂动,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站在她身边的,一是丫头,一是薛绥。 傅氏错愕地看着她。 薛庆治沉着眉:“六姐儿为何在此?” 薛绥微微一笑,看着火光照耀下的人群,淡淡道:“家宴吃多了睡不着,便上门找王妃说些体己话。我姐妹正秉烛夜谈,听到外头喊捉贼,吓坏了……怎么,这是贼人捉住了?” 薛庆治点点头,重重松口气。 幸好,有六姐儿在王妃的身边。 下人再怎么嚼舌,也不可能说端王妃带着妹妹跟外男私会,没那个理…… 大姐儿的名声保住了,但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却不可饶恕。 第20章 亲近 “你们都退下!” 家丑不外扬。薛庆治不好当众发作,摆了摆手,目视家丁护院和小厮丫头散去,只剩下薛家自己人,这才指着傅景晖。 “傅氏,你即刻把这孽障给我送回侯府,顺便问问定远侯,他是如何教养的儿子!” 傅景晖面如土色,忙双膝跪地,“姑母救我。” 他早有家室,娶的是怀化将军家的二姑娘,丈人和几个舅兄都在军中任职,脾气火爆,要把事情闹大了,可不得了。 傅氏沉下脸,“你不说清楚,谁也救不了你。” 别看端王性子温和,那都是给人看的,那座皇城里,就养不出一个简单的王爷。事情要是传到他的耳朵里,这顶绿帽他戴是不戴? “你说,是受何人指使?” 傅氏想找一个替死鬼,没想到傅景晖听不懂,吓得直接就交代了,“姑母,是您传信与我,说月沉表妹回府,邀我前来一叙。还说……走马厩那头,特意给我留了门,教我莫要惊动旁人,径直往碧桐院找表妹……” “荒唐!”傅氏气得五内俱焚。 这个大侄子简直就是一个草包。 “我何时传过信?信呢?” “姑母,你说要阅后即焚,不可留下把柄……” 傅氏气得几欲昏厥,恨声道:“我兄长怎么会生出你这等蠢货?你好端端一个侯府世子,到姑母家里,便是被巡夜的瞧见,大大方方便是,非要鬼鬼祟祟东躲西藏,让人当成小贼来抓,你是要丢谁的脸?” 傅景晖垂下头:“姑母,我,我也是一时慌了神……” 什么慌神?就是做贼心虚。 以为来跟薛月沉幽会,被人发现便慌不择路。 傅氏瞪他一眼,望向薛庆治铁青的脸,难得低声下气。 “老爷,此事定有蹊跷,景晖年少无知,恐是遭人算计……” 薛庆治虽是不喜,却也不信傅氏会做这种糊涂事,冷哼一声便道:“你的好侄子!要是坏了王妃的名声,我绝不轻饶。” 傅氏自觉理亏,软声道:“我是大姐儿的亲娘,怎会害她?定是哪个天杀的暗中捣鬼……” 又道:“今晚来的都是府里人,回头招呼下去,都管好嘴,料想不会外传。若有人问起,便说景晖黄昏时分来的,夜间多饮了几杯,走错了路。” 薛庆治听得头痛,不耐烦道:“这种说辞,谁人肯信?我看便是你这侄子心怀不轨……”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薛月沉,轻轻哼声。 “从今往后,不许他再踏入薛府半步!” “你!”傅氏袖子一甩,也动了气,“老爷是要断了这门亲戚,跟永定侯府交恶吗?” 念及朝堂局势,薛庆治脸色稍稍好转。 “罢了。你看着办,若有半句诋毁之言传出,我跟这孽障没完。” 薛庆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傅氏气得胸脯起伏,刘嬷嬷忙上前搀扶,与她耳语两句。 傅氏脸色一变,恶狠狠剜一眼站在旁侧的薛月盈,又森然问傅景晖:“你再说一遍,你是从哪里入府的?” 傅景晖道:“马厩旁的后角门……” “当真有信?” 傅景晖很是冤枉,“姑母,千真万确。” 他又回头去看薛月沉:“表妹,我实是冤枉……” 薛月沉冷冷道:“你合该称我一声端王妃,方才妥当。” 傅景晖脸色涨红,少年时青梅竹马的表妹,此刻已是身份悬殊。他赧然不已,慢慢低头,“端王妃。” 薛月沉站在台阶上看他。 思忖当年是如何看上这么一个人,还差点与他成亲的? 她生性高傲,不肖再说一个字,转身入内,这才拉着薛绥的手,缓口气。 “六妹妹,今夜若非你及时赶到,我这名声可就毁了……” 她和傅景晖的事,李桓是知情的。他嘴上没说什么,可多年来,一直不冷不热,说好听点是相敬如宾,难听点便是从没有真正把她放在心上。 本就夫妻情淡,要名声受损,可怎样在端王府立足? 她犹自心有余悸。 又一次认定,净空法师法力无边。 薛六,果然可以为她挡灾。 “六妹妹,你帮姐姐大忙,姐姐来日必不会亏待了你。” 薛绥轻声道:“王妃也帮了我的大忙。你我姐妹,本该同气连枝。” 薛月沉不明白她说的“大忙”是什么,只当她有意跟自己亲近,笑道:“你真是我的福星,佑我平安。往后,我便唤你平安,可好?” 薛绥低眉顺眼:“随王妃喜欢。” 薛月沉这一刻怎么看眼前的薛六,怎么顺心。她笑着将薛绥送出碧桐院,生怕没有人看见似的,特地带上几个侍女,将灯笼照得明晃晃的,大声说了许多关照她的话。 于是,阖府的人都知道了,薛六姑娘得端王妃看重。 姐妹情深,远胜其他庶弟庶妹。 - 梨香院里,如意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大夫人这回颜面扫地,也不知要拿谁出气。这事嘴上没人敢说,背地里不知传成什么样呢。” 雪姬轻蹙眉头,叹气,“王妃向来良善,只是那定远侯府的世子,多年过去,怎还贼心不死?” 傅景晖贼心死没死,薛绥不知。 但约他来府上的信,是她让人递的。 薛月沉嫁到端王府前,跟他有些眉来眼去,成婚后,她就避着傅景晖了。 可这人越是得不到,心里越是痒痒,收到信,傅景晖便屁颠颠来了。他太自信薛月沉对他的情分,甚至没有怀疑过有人使坏。 小昭给薛绥铺床的时候,悄声笑,“还是姑娘技高一筹。” 薛绥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这才哪到哪。” 小昭道:“姑娘何不趁机将那些跳梁小丑,一并宰了,省得麻烦。” 她眼里似有火焰闪烁。 如意端来铜盆,为薛绥净手,笑吟吟道:“姑娘这手,白皙柔嫩,漂亮着呢,干净着呢,万不可脏了。” 薛绥闻言,望着小昭一笑。 “手不能脏,这是正理。” 小昭哦声,撅嘴嘟囔:“如此便宜他们,太不解气。” 薛绥见她满心想着杀杀杀,不禁莞尔,“好戏才将开始,急什么?” 大夫人此番受挫,不会善罢甘休。 薛四姑娘,少不得要受些活罪了。 - 傅氏半夜送走了傅景晖,没有惊动外人。 可次日事情就在薛府里传开了,添油加醋,不像个样子,只是府里人都被捂了嘴,不敢大着嘴巴往外说。 薛月沉强自镇定,心中却如油煎。 回娘家本为躲两日清闲,谁料惹来一身的腥臊。 薛月沉有苦说不出来,除了薛绥,对其他人都不给好脸。 大清早,眼眶淤青地起床,早膳都不用,便带着丫头仆妇摆驾回府。 薛家一大家子齐齐到府门送行。 春寒未散,冷风肆意地割扯着面庞,寒意往骨子里钻。 傅氏心中酸楚,几次想解释什么,都被薛月沉堵了回去。 “父亲、母亲,还望保重身子。” 傅氏握住她的手,“大姐儿,阿娘最是心疼你,断不会害你……你千万珍重自身,有什么事,遣人来说一声,有阿娘做主。” 薛月沉低低应了一声:“女儿明白。” 她抬头环视站在父母身后的弟弟妹妹,略微点头,“你们好生侍奉长辈,守礼持家。” 众人齐齐应声:“是。” 薛月沉将目光转向薛绥,单独交代她。 “往后府里谁敢欺你,只管到端王府报信。自有我为你撑腰!” 薛绥屈膝行礼,“多谢王妃!” 薛府众人脸色各异,各怀心思。 薛庆治轻抚长须,刚唤一声“大姐儿”,薛月沉已漠然转身,仿若未闻,径直在丫头的搀扶下,登上王府的马车。 她埋怨母亲,没有管束好侄子,但更恨父亲昨夜大张旗鼓带那么多人来“捉贼”,令她颜面尽失。 就算有六妹妹在她房里,可证清白。但傅景晖出现,府里人私下却难免笑话她,这别扭怎么都过不去。 傅氏有苦难言,走到马车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薛月沉这才正眼看她,“母亲不要薄待了六妹妹。王爷看重规矩,府里早做好准备吧,莫失了礼数。” 为王爷繁衍子嗣,是薛家的心意,也显她正妻的大度。 傅氏的叹息在齿间辗转,想再叮嘱几句,薛月沉却不爱听了。 她瞥一眼人群里低头垂目的薛绥,吩咐车夫启程。 待马车远去,傅氏手里的帕子几乎绞成了咸菜疙瘩。 她红着眼对刘嬷嬷道:“大姐儿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她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从来没给我黑过脸的女儿啊,这一回,竟与我生出嫌隙了。” 刘嬷嬷劝道:“大夫人宽心。母女怎会有隔夜的仇?过两日,等王妃气消了,自会明白大夫人苦心。这世上,谁会比大夫人更心疼她?” 傅氏突然想到什么,咬牙切齿。 “你去,将四姑娘唤我房里。我今日要好好盘审盘审她。” 第21章 解气 大户人家磋磨庶女的手段很多,傅氏选择了最简单也最让薛月盈难受的一种。 拟好的嫁妆单子,生生划去了一半。 薛月盈听到消息,脸都白了。 她拎着一个食盒到清阑院,往大夫人面前一跪。 “母亲早膳就沾两口汤水,几未进食。想是为大姐姐的事情忧思过度。盈儿特地向张大夫讨了个宁神的方子,炖了这盅百合益气汤……” 她将一个青瓷小盅从食盒端出,双手高高奉上。 傅氏淡淡瞥一眼,低头饮茶。 薛月盈手上的瓷盅滚烫,却不敢松开,片刻间,眼眶便已泛红。 “盈儿不知错在何处,请母亲开恩。” 不得不说,薛四很机灵,会做人。这些年知冷知热地侍候大夫人,侍候得无微不至,比傅氏身边的丫头还要得力。 然而,这次她胆子大到侵犯她亲生女儿,傅氏断不肯饶她。 刘嬷嬷看一眼主子,扯着嗓子数落:“四姑娘,你也忒不懂事了。大夫人对您那可是掏心掏肺啊。您瞅瞅这府里,除了大姑娘,就数你嫁得风光。你做姑娘的不知检点,大夫人为了你的婚事,受了多少唾沫星子?你如今是哪里不如意,竟要祸害大姑娘?” 薛月盈无辜地抬头,泪珠子泫然欲泣。 “母亲,盈儿没有。我也不知傅世子会来……” “还敢狡辩?”傅氏面容冷漠,猛地抬手,一巴掌扇在薛月盈脸上。 汤盅从她手上摔落,屋内顿时弥漫起药材和食物的香气。 薛月盈脸颊发红,掌心也烫得通红,却不敢喊痛,只以手抚面,默默地垂泪。 傅氏犹未解气,长指甲狠狠戳她的额头,“小贱人,还敢在我面前装蒜?我问过门房,说是你使了银子,吩咐他留门!不然傅世子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薛月盈拼命地摇头。 短短几天,她已是二度挨打。 她委屈得抽泣,难以抑制,“女儿自小在母亲跟前养大,什么样的性子母亲最是明白。不敢隐瞒母亲,女儿确有吩咐留门,然那信是写给顾郎的……并非祸害大姐姐,更不是为我自己,我是想为母亲分忧啊。” 傅氏冷笑,嘴巴都快气歪了,“为我分忧?莫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那点小算盘。你以为坏了大姑娘的体面,老爷就最疼爱你了?简直是痴心妄想,庶出之女,一辈子上不得台面!” “母亲——”薛月盈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在傅氏一句比一句尖刻的斥责里,她强忍悲愤,咬牙道:“盈儿以为,此事必定是六妹妹所为……” 刘嬷嬷那天挨了薛六的打,对她的痛恨,远胜于薛月盈。 闻声,她跟着挑拨,“四姑娘素日最是孝顺大夫人,想是不会有此等祸心……” 薛月盈连连点头,“为了不让母亲劳心,不让大姐姐受骗,盈儿不惜将心爱的顾郎亲手推了出来,甚至甘愿与六妹妹共事一夫,又怎会害大姐姐?母亲若不信,可唤来顾郎,当面对质。” 她眼下也不知顾介为何没有赴约,但心中笃定,此事与薛六有关。 大夫人看她说得斩钉截铁,肚子里乱蹿的火,渐渐平息。 但思忖片刻,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薛六?我谅她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更无这般本事。” 刘嬷嬷提醒她:“六姑娘离府十年,又在旧陵沼混迹,结识不少三教九流,有的是肚皮官司……大夫人,此事还真说不准呢?” 傅氏摇头,“不可能。她若要毁掉大姐儿,昨夜又为何现身碧桐院,在大姐儿房中?” 刘嬷嬷和薛月盈也想不通。 但想不通的事情,全赖薛六便是。 谁让她是七煞灾星,天生的坏种? 若非薛六回府,就不会发生这些,可怜她辛苦筹谋这些年,无非为了嫁一个好人家,得一个好夫婿,日后相夫教子,荣耀门楣。 她何错之有? 薛六因何要比她嫁得好? 说是为妾,可那是端王,将来会登上龙椅的端王。 要不是肚子里有了,她也甘愿去端王府为妾。 可大姐姐好刻薄,嫉妒她得父亲宠爱,宁愿选薛六,也不选她。 薛月盈越想越是气闷:“母亲莫非忘了?六妹妹生来便是不祥之人?以前府里从来没有出过这种差错,自打六妹妹回府,便是非不断。日后她去了端王府,不知大姐姐会不会遭她毒手……” 傅氏的脸色猛地一变,“住口!你竟敢诅咒我的大姐儿?” 薛月盈垂下眼,“盈儿不敢。盈儿只是在想,要如何为母亲分忧。” 在傅氏疑惑的目光里,薛月盈从怀里掏出一个淡粉色的绸缎荷包,上面用丝线绣着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 这是从薛绥换下的衣裳里搜出来的。 “这个荷包,本为昨夜抓奸所用。没有用上,女儿便想个别的法子吧。” 傅氏和刘嬷嬷交换个眼神,神色稍缓,说得阴阳怪气,“你要做什么,莫在我跟前说,我一概不知,也懒得理会你们姐妹之间的恩怨。横竖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姑娘,不为我着想,我又何必掏空箱底,为她挣那份体面?” 薛月盈知道傅氏是正话反说,故意敲打,咬了咬下唇。 “盈儿做什么,都与大夫人无关。只因我当大夫人是亲娘,谁让大夫人不高兴,盈儿就让谁不得安宁……” - 摇光手拎鸽笼,踏上烟雨楼的麒麟阁,便见临窗的木槛边,凭栏而坐的薛绥。 她意态悠然,正眺望窗外的青瓦屋脊。 摇光将鸽笼放下,双眼带笑。 “诏使大人,消息带来了,灵羽也带来了。” 薛绥回头瞪他,“不可玩笑。” 打开鸽笼,一只白鸽便欢快地出来,轻轻跳到她的手心。 薛绥用脸贴了贴它的羽毛,喂几粒食,笑道:“灵羽,又要劳烦你替我办事了。” 鸽子低头啄食,不时咕咕出声,似是在回应薛绥的话。 “有菜有肉,十三妹大善。”摇光潇洒地撩袍坐下,自顾自拿过筷子,边吃边笑,“那顾五郎,被亲娘禁足府中,只怕急得要疯了。真是愚蠢,得罪我们小十三的人,哪个会有好下场……” 薛绥未答,只拿目光示意他:“酒呢?” 摇光瞥她一眼,“大师兄有令,不许你饮酒,我岂敢?” 薛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摇光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轻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塞到薛绥的手上,一副自暴自弃模样。 薛绥倚着窗牗,慵懒地接过来,拔去塞子,仰头便饮。 几缕清冽的酒液从她白皙修长的指间滑下来,酒如琼浆,手如瓷玉。 此刻的她,与在薛府时判若两人。 全然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尚书府六姑娘,倒像一个市井坊间提笼逗鸟的小纨绔。 偏她容色绝美,双眸如有星汉,琼鼻秀挺,乌发轻挽,微风轻轻一拂,更显率真不羁,随性自在。 这般神韵,旁人难以效仿,很难招人讨厌。 “都怪我。” 摇光摇头叹气,想到那年光景。 十三刚拜到师父名下不久,半夜里,摇光偷买酒喝,刚刚翻过围墙,就让人撞见了。 她就立在寒风凛冽的屋檐下,个头尚不及他的肩膀,瘦弱得仿佛捏碎了揉在一起,都拼不出二斤肉,双眼却又大又亮,澄澈如水。 那是摇光第一次被她要挟,一起喝酒。 两个人将整坛酒都喝光了,十三半个字都没有说。 次日被大师兄发现,他被罚禁闭半月,十三倒是屁事没有。 后来每次他馋酒,十三就像长了狗鼻子似的,寻味而至…… 而守正端礼的大师兄,十次有九次都能抓到他们。 “噗!”摇光想到少年时光,忍俊不禁,“大师兄也是为你好。你身子骨弱,酒品也差,要少……饮。” 最后一个字哽在喉头。 薛绥将酒囊一捏,瘪了,丢在桌上。 “过分。”摇光道:“回头又该我挨大师兄收拾。” 薛绥整饬衣裳,安然落座,温柔地抚了抚白鸽的脑袋,仪态端正如常,转眼间就变成了那个规规矩矩的薛府六姑娘,“回去替我禀明大师兄,就说大恩不言谢,十三来日再报。” 摇光快被她酸死了,“你我师兄妹,不必如此……大不了回头一同受师父责罚。” 说罢又是一叹:“十三,累了就回旧陵沼。” 薛绥笑了下,轻轻嗯声,带着酒意。 - 天气晴好,暖阳高悬。 一只白鸽破云而出,翩然越过巍峨城楼,掠过东宫右卫率的校场,继而轻盈地落在屋檐上,咕咕低鸣。 校场上,太子李肇身着玄色绣金软甲,头戴束发紫金盔,手握长弓,身姿矫健地骑在骏马之上纵横驰骋,只见他长臂舒展,挽弓搭箭,瞄准校场上直立的草靶…… 蓦地,他抬高箭矢,指向屋檐上兀自停留的鸽子。 弓弦被缓缓拉满,嗡然一声。 白鸽好似察觉危险,双翅一展,飞至半空。 有灵性的小东西! 李肇箭未射出便缓缓放下,嘴角轻轻一扬,笑容便凝在唇角。 那鸽子竟不畏死,勇敢地朝他振翅飞来,毫无惧意地落在马鞍头。 关涯追上来,“殿下,是信鸽!” 李肇摊开掌心。 白鸽温顺地落下来。 只见它纤细的腿上,绑着一个别致的信筒。 第22章 东宫六率 蓝锖色的信筒上,绘着一个携刀的金骷髅。 李肇摸一下白鸽的脑袋,取筒展笺,看了许久仍寂然不动。 周遭空气凝结,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有些发怵。 “殿下?”关涯小心翼翼地试探。 李肇淡淡应声,“倒是好计。” 语气平静,波澜不兴,听得关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鸽子带来的好计吗? 小白鸽咕咕叫着,在李肇的马鞍上走动,似在催促,又似在撒娇。 李肇端倪片刻,利落地翻身下马,那白鸽配合地跃到他的肩膀上,歪着小脑袋,眼睛黑豆似的滴溜溜地转。李肇侧目一看,牵起一侧唇角,把缰绳丢给关涯,头也不回往卫率府的营房那头走。 东宫六率是太子亲兵,东宫兵仗、仪卫、徼巡、斥候诸事,每率散于城内各处,轮值东宫。今日李肇来卫率府练兵,左右卫率便专门挑选了一些军中精锐好手,为太子助兴。 校场上正练得热火朝天。 一个个儿郎肩宽背挺,矫健如龙,喊杀声震天动地。 李肇很喜欢练兵。 别看东宫詹事府、左右春坊、各局诸司人员齐备,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微缩的小朝廷,就侍候太子一人,但里头鱼龙混杂,并不人人与太子齐心。 当真遭遇变故,只有东宫六率,这万余亲兵,才是东宫保命的依仗。 “殿下。” 一个身着铠甲的英武男子走过来,朝李肇抱拳行个礼。 他便是右卫率范邴,从四品,魁梧刚健,是李肇麾下得力干将之一。 “消寒会行刺主谋已擒获,只招出老君山的匪首,旁的一概不认……” 李肇道:“剁了吧,喂狗。莫浪费一日粮食。” “啊!”范邴愕然而立,听那冷声不似玩笑,才应声:“喏。” 他其实心有疑惑。 如此大胆行刺太子,很大可能是端王主使。 太子何不严审,拿住证据呈报圣上? - 李肇带着小白鸽进入营房,来福赶紧替他磨墨,双手奉上狼毫。 “殿下。” 小白鸽在桌子上走来走去,颇为自在。李肇身姿挺拔如松,一只手捉笔,笔锋在纸上潇洒游走。 “以孤为棋,谋事布局,可担后果?” 字如其人,锋刃暗藏。写罢,他微微倾身,吹了吹未干的墨痕,唇际勾笑,冷峻面容上竟隐隐透出一丝少年人独有的意气。 自太子及冠,来福公公已许久不曾在他脸上看过这般,不禁暗叹。 可惜了那个聪慧的姑娘。 太子如孤月凌空,喜好俯视人心,最厌被人利用和挟制。 妄图接近太子谋利的人,都会被他无情地斩碎劈裂,没一个好下场。 那姑娘误以为可以攀附太子谋得一个锦绣前程,却不知自己只是瓮中的羔羊…… 眼下这位爷无非图个新鲜…… 来日但有一丝不悦,只怕就要大祸临头。 不近太子保平安啊! 来福无端生出恻隐心,微微躬身,笑道:“恕老奴多一句嘴。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人中龙凤,何须理会一个身份低微的闺阁女子?” 李肇没有开口,愉悦地眯了眯眼。 其实他不太记得清楚薛绥的模样。 两次见面都在幽篁居。 一次是夜里,一次天色不好,女子立在他身前,桃花眼尾泛着若有若无的一层薄红,不是惹人怜爱的娇弱,而是狠,像困境孤狼,或许是那双眼睛太引人注目,除去一身白得炫目的肌肤以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别的都很模糊。 “你懂什么?一个自幼被人欺凌的女子,有复仇的野心,胆色过人……” 腰也纤柔? 李肇驱除脑子里突生的怪异杂念,浮出一丝冷笑。 背靠旧陵沼一群来历不明的亡命之徒,在后宅里兴风作浪倒也够了。想凭一腔孤勇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权力中枢杀出一条血路,报仇雪恨,还是差一点斤两。 “不如推她一把。” 李肇亲缚信筒,漫不经心地抬手,如同处理琐碎繁杂的东宫杂事一样,在窗口将白鸽放飞。 看白鸽展翅,当时只道是偶然。 却不知,往后年年岁岁,总有相见…… - 接下来的两日,薛府里很是安静。 梨香院里,薛绥正带着几个丫头和雪姬,在庭院的小厨房做吃食。 铁锅架在灶房门外,摆一张木桌,瓷碗里盛着桂圆,红枣,粟子等物,锅里翻腾着的是一只白胖胖的大猪蹄子,飘出诱人的香味。 春日的阳光照得地上,光影斑驳,众人笑声不断。 外面便是这时传来的哭声,号啕大哭,全然不顾体面。 薛绥朝如意看一眼,如意便心领神会。 “婢子去看看。” 以前她们都不知道,如意在府里人缘是极好的,嘴子碎,讨人喜欢,不消片刻就打听来了消息,喜滋滋进门。 “姑娘,你看谁来了。” 来人是锦书,她表情与如意如出一辙,皆是满脸堆笑。 薛绥问:“何人在哭?” 锦书应道:“是四姑娘屋里的清竹,方才去找大夫人讨要月例银子,被刘嬷嬷呵斥了。这几日,四姑娘日子可是难受,跑去找老爷诉苦,事关大姑娘,老爷也不肯再偏帮她,由着大夫人给她脸子。” 雪姬叹息,“倒是没瞧出来,四姑娘有这等心机。” 锦书瞥一眼浑不知事的雪姬,笑道:“婢子是来给六姑娘道喜的。” 薛绥笑了笑,没有多说。 雪姬看她不在意也不好奇,便问:“有何喜事?姑姑快说。” 锦书笑道:“婢子也是在老太太房里听来的。有那京中的铁面御史,弹劾端王殿下,说殿下违制选侍,意图结交大臣。贵妃娘娘原本要往端王府后宅塞好几位庶妃媵侍,这一道札子,让娘娘歇了心思,还夸了大姑娘贤德。” 雪姬道:“那我六姐儿喜从何来?” 锦书不便说破,只道:“是大姑娘劝谏贵妃,赶在事发前,便悄悄把各家各府的姑娘名庚退了回去。原本端王选几位侍妾,算不得大事,这头御史让圣上为难,圣上心里窝着火呢,回头又寻不到贵妃什么大错,你说巧妙不巧妙?” 是挺巧妙的。 两头都算计得恰恰好。 贵妃退回那些女子,再哭诉几声委屈几句,皇帝自然不会再追究。 可他心里就指不定怎么想了…… 薛月沉得了薛绥的点拨,得贵妃夸赞,即刻派人给薛府送来一封书信,叮嘱大夫人万万要好好置办六姑娘的嫁妆。 傅氏当这个家,可不轻松,府里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个个要吃要喝,样样都要钱,得了大姑娘的信,傅氏两头受气,又不想再在府里的银钱上支出,只得再刻薄一下薛月盈了。 “大夫人刚禀明了老太太,晚些便要找四姑娘说去。老太太先头打发给四姑娘的两个铺子,也要一并收回来。” 如意忍不住幸灾乐祸。 “不定又要委屈成什么模样呢。” 薛绥倒没有多说什么,对小昭道:“装上我们蒸的糕点给锦书姑姑带回去,让老太太也尝尝鲜。” 小昭应下照做,锦书拎着食盒笑盈盈地走了。 院子里都是嬉笑声,薛绥没动。 有些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大夫人再怎么生气,不至于克扣薛月盈的月例。一个主母做这事太不体面,除非是做给大家看的。 大夫人恨透了她,一计不成,下一计只会更歹毒。 第23章 情爱 清阑院。 薛月盈以帕拭泪,款步迈过门槛,不等傅氏开口,便先跪了。 “母亲,盈儿那点嫁妆已是寒酸,如今再拨些给六妹妹,嫁出去恐要遭人轻贱了……” 傅氏淡淡瞥她一眼,“一个个都来逼我,找我哭诉又有何用?你当我是三夫人么?背靠娘家祖产,整日只知吃喝玩乐,银钱不愁,诸事不管,不用干正经事,有的是钱花?” 她对三房怨气很大。 骂完了钱氏,又怨薛月沉。 “你大姐姐也是心智全无,我当娘的话,一句不听,一个薛六,却把她哄得团团转,竟是来信一一点明,她的嫁妆几箱几抬,要陪嫁些什么,样样不得短缺。不削减你的嫁妆,我拿什么去填那么大的窟窿?” 薛月盈泪如雨下。 “盈儿但盼母亲垂怜,六妹妹做妾都要赶超我了……” 大夫人身子倚靠在圈椅上,微微缓了口气。 对大女儿有埋怨,那也是亲生的,还得维护她端王妃的体面。 “薛六去的是端王府,多少人瞪大眼睛看着呢,看我和你大姐姐会不会薄待了她。为了你父亲的官声,为了你大姐姐的清誉,她那嫁妆,不能不丰厚……” 薛月盈哭得面容僵硬,抽噎不止。 大夫人搁下茶盏,上前扶起她,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小腹,久久注视,“母亲知道你委屈。可谁让我们薛府四姑娘心地良善呢?你最是乖巧,体谅一下母亲的难处,不会埋怨吧?” 薛月盈牙都快咬碎了。 大夫人这是指着软的捏。 她怨恨极了。 但未婚先孕,哪里能吐出半句硬话。 “女儿不会让母亲为难……” 大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将她扶坐在屋中的软杌子上。 “不是说要为母亲分忧吗?委屈你几日而已,做给那薛六看的。你且宽心,只要你替母亲分忧,母亲便是舍了体己钱,也得让你体面出嫁。” 薛月盈头皮发麻,怀里揣着薛六那个荷包,就像揣了个烫手山芋。 莫不是大夫人嫌弃她行事拖沓,没有整治薛六,这才故意刁难逼她? 可那夜的计划失手,一时半会,她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治她。 “女儿定会想法子为母亲分忧的……” - 薛月盈回到琉璃阁便大哭了一场。 她将手边顺手的瓷器物什,都砸了个遍。 清竹和清红两个大丫头不敢近前,一个陪着垂泪,一个噤若寒蝉。 等主子宣泄够了,方才让粗使丫头入内清扫。 一个平素闷声不响的小丫头走近,大着胆子朝薛月盈福了福身。 “四姑娘莫要再哭了,府里人人皆知,除了大姑娘,就数四姑娘嫁得好。四姑娘日后要做侯夫人的,尊贵着呢。” 薛府的下人,除了家生子,便是找人伢子买来的,薛月盈平日除了对屋里的几个丫头亲厚一些,下等丫头和外院粗使,从来不多看一眼。 这丫头却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你说得对,我是正妻,她是妾,只是妾。” 那丫头听她咬牙切齿,又道:“姑娘这般想便对了。端王殿下权势再大,也不会护着一个小妾呀。可顾郎君不同,他可是掌着户部司的金库呢。几箱嫁妆算什么?四姑娘有顾郎君疼爱,要什么不能有?” 薛月盈看她上下嘴皮子磨,觉得有些眼生。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四姑娘,婢子来琉璃阁不久,名唤巧儿。” 薛月盈回头看清竹,“以后让巧儿到我房里侍候吧。” - 顾介是三天后才来找薛月盈的。 那天他答应了薛月盈,夜里赴约,却不知为何让母亲知晓,二话不说便让两个小厮架回去,房门一锁,除了一日三餐,人都瞧不见,更没有办法给薛月盈传讯递信。 禁足一解,他便马不停蹄地过来,让人往薛府传了话,然后在马厩处的角门外等她。 薛月盈是带着满腔悲愤去的。 外头下着小雨,顾介一袭青衫披袄,撑伞立在青石板路与白墙黑瓦间,挺拔的身躯看上去很有几分俊雅。 她心头的火气淡了几分。 事到如今,她肚子耽误不得了,万万不可得罪顾介。 “盈儿。” 顾介看着她走过来,撑高手上的绢伞。 薛月盈双眼通红,沉默看他,直到把顾介看得心慌了,这才委屈地问: “你那夜为何不来?你可晓得害苦我了?” 顾介怨恨亲娘将他禁足,致盈儿误会,但到底是亲娘,他也说不出苛责的话。 他温柔地将薛月盈引到伞下,并肩走到远些的屋檐,怜爱地替她拂了拂发梢的湿气。 “我知你菩萨心肠,想把薛六从火坑里拉出来……可你我就要成婚了,我对薛六又全无情意,一想到跟她相见,虚情假意,我便觉作呕。盈儿,我宁死也不会娶她的。” 也无法面对她…… 单看薛六那双眼眸,便足以让他浑身难受。 薛月盈默默听着,不好把府里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 只娇嗔道:“这次你不听我的话,惹恼我了。你需赔罪!” 顾介当即躬身作揖,“小生知错了,请盈儿妹妹宽宏大量……” “不行。”薛月盈冷脸,“这等话谁都会说,没有诚意。” 顾介笑着哄她:“我当如何行事,还望妹妹指教一二?” 薛月盈微微仰首,凝视他半晌,眼圈突然便泛红了,“你知我是尚书府的庶女,生母早逝,无人疼惜,嫁妆本就菲薄。如今大夫人为了安抚六妹妹,竟把为我置办的嫁妆生生削减大半……顾郎,我这般嫁入侯府,定要遭人耻笑……” 顾介心疼地道:“不会,我家绝非嫌贫爱富、只重钱财的人。盈儿莫哭,我往后的俸禄,全都给你。” “呆子,那能有多少?”薛月盈说着垂下眼皮,“你把库银挪用些许,为我添补几箱嫁妆吧。” 顾介闻声惊愕。 他在户部金部司任职,虽可触及金部司的大量库银,但这样做太冒险,一旦上官清查,必惹大祸。 “盈儿,此事万万不可为。” 薛月盈看他胆小的样子,心中厌烦。 她自觉要的不多,比起平乐公主和姚围、谢微兰那些人,她不过是拿了一点唾手可得的财物,算得了什么? “你就是不肯心疼我。待我嫁到侯府,竟不如六妹妹一个妾室,恐要沦为笑柄。我往后,在侯府,在平乐公主的女人社,如何能抬起头来?” 顾介仍是摇头。 薛月盈拉住他的衣袖,又引他的手放在自家小腹。 “顾郎,我并非为了自己,更为我们的孩儿。没有银钱,你我庶子庶女,如何在侯府立足?你如何能成世子、做侯爷?我又如何做世子夫人,侯夫人,获封诰命?我们的孩子将来如何扬眉吐气?顾郎你说,哪一样不要钱?” 顾介握紧她的手,“盈儿,是我无能,但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薛月盈甩开她的手,“你只会空口白话,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盈儿。这不是买个头花胭脂的小事……” “你怕什么?我跟平乐公主是手帕交……今日午后,我便要去平乐坊的女人社,跟公主会面。薛六归家的事,公主还不知情呢。到时候我会同她言明……当真出了什么差池,不还有公主替我们撑腰吗?” 平乐公主,是本朝唯一开府置幕僚,秩同亲王的公主。 顾介在金部司,太清楚平乐手上有多少不法敛财的脏事。 掠夺民田五百余里,垒石成山,引水为涧,拆毁无数百姓房屋,致人流离失所,只为供她修跑马场、扩建别院。平乐是皇帝的爱女,圣心眷顾,拥有旁人不敢奢望的一切。 正如他那个瘸了腿的大哥,哪怕一无是处,单单只因是嫡子,便可以享受靖远侯府的富禄。 他不想做一辈子的无能庶子。 不过挪用些许,为心爱的女子添补几箱嫁妆,等他凑到钱再补回去,料想也不会被人发现? 顾介紧紧握住薛月盈的手。 “盈儿,为了你,我愿赴汤蹈火。” “顾郎……” 两个人在小巷雨雾中搂在一起。 第24章 女人社 是日午后,薛月盈将箱奁里最好的衣裳首饰挑出来,悉心装扮一番,在八姑娘和九姑娘的艳羡里,离府去平乐女人社。 同平乐公主结交,是薛月盈引以为傲的事情。 本朝民风开放,并不拘限妇人外出参与一些社会活动。女人社便是一种新兴的妇人结社,大多为礼佛行善而置—— 平乐的女人社却不然。 起初,萧贵妃有意让她结社行善,为当年孔雀羽衣耗费民脂民膏遭大儒弹劾的事消除影响,挽回闺誉。 后来,平乐在女人社渐渐领略到一种独特的妙趣—— 男子掌控权势之乐,那才是极乐。 女子不涉朝政,尽管皇帝许她开府置僚,但再受宠的公主也沾不上朝堂政务的一点边。 平乐从小便热烈奔放,从不认为自己逊于皇兄李桓。她不甘心拘泥内宅,便想有一番作为,让父皇、母妃跟兄长刮目相看。 女人社,恰好为她打开了这扇门。 哪位王公大臣没有后宅? 从男子后宅入手,不仅是捷径,关键时刻还可釜底抽薪。 薛月盈到平乐坊的时候,女人社的成员大半到了。 这些都是三公九卿王侯大臣家里的夫人太太或小娘子,但也会分出三六九等。 卢僖、谢微兰、薛月盈、萧晴儿是平乐跟前最“受宠”的几个。 薛月盈将带来的礼物在姑姑指引下放好,恭恭敬敬入内,朝斜倚软榻的平乐公主行礼。 平乐公主圣眷优渥,多年不变,神情间惯常透着那惫懒轻谩之色,配上那张原就雍容贵气的脸,仿若世间万物都入不得她的法眼。 看到薛月盈,她抬抬手便算是应了,然后接着方才的话,取笑卢僖。 “你那祖父真是老糊涂了,东宫式微,人人避之不及,他倒好,竟想把你往火坑里推……” 卢僖苦着脸,“祖父说太子是他悉心教导出来的,品性纯善,胸怀大志。还说太子如今年纪尚轻,行事或许刻薄轻率了一些,等年长几岁,自会稳重起来。” 平乐轻啧一声,瞥一眼她的脸,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笑意:“旁的不说。若只论容貌,本宫那个太子弟弟仪表堂堂,你做太子妃,当真要辱没了他。” 在平乐眼里,在座的各位平等的低贱,阴阳怪气地奚落几句,那是家常便饭。 卢僖脸颊微微泛热,咬了咬下唇:“母亲也这样劝我。可女子嫁人,怎能只看容貌?太子厌我,尽人皆知。东宫对我而言,那就是阎王炼狱,他们也不怕我短命。” 平乐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卢僖听出讽刺,也只能笑着奉承。 “我等哪里有公主这般福泽,嫁了当朝最出色的驸马爷。驸马为公主一笑,甘愿辞仕,一心一意入公主府,体贴入微,膝下一双龙凤胎,也是聪慧乖巧,那可是羡煞了旁人……”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泛出酸气。 老天待人着实不公。 平乐生在皇家,万千宠爱,从小享尽尊荣就罢了,她还嫁了前任宰相之孙,崇昭三年的状元郎陆佑安,大梁朝赫赫有名的大才子,芝兰玉树,松竹之姿。这么一个神仙人物,竟然为尚公主辞仕,婚后夫妻情笃,膝下两个孩儿长得更是如画中之人,粉妆玉琢,可爱至极…… 平乐一生,受尽上天眷顾。 反观她…… 卢僖也并非不想做太子妃。 只是局势不明,她怕太子坐不稳储君大位。 一旦东宫倾覆,必将伏尸遍地。 她的祖父是太子太傅,本与东宫纠扯不清,她要是再嫁太子,届时只怕要陪着太子命丧东宫,一辈子便也就毁了。 卢僖想,抓紧平乐这根浮木,她家就可以两头骑墙了。 平乐笑道:“三月初一,皇后在大内御苑办春日赏花宴,听说要为太子相看,挑选德容兼备、才情出众的闺阁千金入住东宫。你要不想嫁太子,本宫倒有办法助你……” “有劳公主替我策划,无不应允。” 卢僖答得爽快,心里却是一阵发苦。 家里人并不跟她一条心。 她跟平乐走得近,看到的是端王的势起。 家里以祖父为首,全然以忠君辅弼之臣自居,甘愿为太子效犬马之劳。 平乐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勾唇浅笑,目光阴凉凉的,早已洞悉她的心思。 但她不点破,看薛月盈自从进屋便一言不发,频频走神,不由挑眉问她。 “薛四姑娘,今日怎么哑巴了?” 薛月盈叹口气,“殿下有所不知,近日薛六回府,搅得家宅不宁……” 她桩桩件件说来,对着平乐公主大倒苦水。 平乐听完,咯咯娇笑不止,手指尖儿指着她,便是不屑。 “蠢货,你竟让薛六那个贱蹄子拿捏?还是说十年不见,本宫的小玩意儿也长本事了?” 薛月盈心里厌烦她,又不得不仰仗她。 “不瞒公主,薛六当真狡猾许多,当下,我实不知如何是好?” 平乐公主看着薛月盈低三下四的模样,翘唇微笑。 “不是家宅不宁么?那就让它越乱越好,再乱一些。” 薛月盈微微蹙眉:“民女不懂,还请公主明示……” 平乐浅笑,仿若猫戏老鼠,朝她勾勾手。 “来,本宫为你指一条明路……” 薛月盈倾耳细听,片刻后,脸色陡然大变。 - 接下来几日,府里眼尖的人都发现,薛四姑娘变得阔绰了许多。 说是在平乐女人社里得了公主垂青,平乐公主赏下不少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为她置嫁妆,那一件件的赤金头面,羊脂白玉晃得人眼花,惹得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很是眼红。 如意气咻咻地端着茶进来,便重重哼声。 “有平乐公主撑腰,可把六姑娘能耐坏了,连清竹那死丫头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方才婢子去大厨房想取些粗面做点心,让她们阴阳怪气地笑话一通,气死我了。” 薛绥笑了笑:“小昭,取我笔墨来。” 小昭眼睛一亮,姑娘是很喜欢写字的,有时候会写一些小昭看不懂的东西,但姑娘一旦写字、思考,说不定就要杀人了。 薛绥刚坐下片刻,便有下人来报,老爷请六姑娘去正院书房。 薛庆治是从尚书省回来的,黑沉着一张脸。薛绥在他跟前屈膝行礼,他端坐书案审视良久,方才让她起身说话。 “劝谏贵妃一事,听说是你给王妃出的主意?” 薛绥面露懵懂之色,“不曾。我哪有这等智谋机巧?想是恰好说到一些旧事,全因王妃聪慧过人。” 薛庆治略作思忖,微微点头,“原本王府遴选几个侍妾,只是小事一桩。即使换成旁的皇子皇孙,也是寻常。可东宫后宅至今虚设,两相对比,再经有心人挑拨,端王脸上便不好看了。” 薛绥不知薛庆治为何要拿朝廷的事,说给她听。 但不是每个父亲都配当爹。 被亲爹算计,也是寻常。 薛绥道:“女儿惶恐,父亲所言,我委实不懂。太子才刚及冠,跟早已成年的端王全然不同,这有何可比?” 薛庆治皱眉。 她不懂。 她仿若真的不懂。 薛绥稍作停顿,也不好装得太纯良无知。 遂又道:“女儿听人说,贵妃娘娘嘉赏了大姐姐,大姐姐高兴才要为我添嫁妆。既是如此,陛下想来也没有责怪贵妃和端王才是……” 薛庆治搓了搓额头,神情显得有些焦头烂额:“圣心难测。上位者多是喜怒无常,瞬息之间也可翻云覆雨。薛家荣辱如今系于端王一身,你要知道轻重,切不可肆意妄为,累及家族。” 薛绥心中冷笑,语气冷淡,“父亲说笑了,上有王妃长姐光宗耀祖,下有嫡兄承继家业。女儿一个即将为人妾的庶女,怕是很难累及家族兴衰……” 薛庆治沉下脸来,“你怎么跟父亲说话的?” 薛绥草草行一个礼,“父亲没有别的交代,女儿告辞。” 说罢便转了身,薛庆治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再想一想,似乎这才是她该有的反应。 薛绥要的也是他这么想…… 一个弃女要是没有半点怨气,那才当真可疑。 - 薛绥回到梨香院,就见如意立在檐下,跟一个体态微胖的婆子说话。 那婆子说:“老婆子瞧见三老爷回府了,听说伤了脚,去了老太太屋里……” 如意翻个白眼。 梨香院几个婆子都是大夫人差来的,姑娘早有交代,要小心提防。 于是如意便笑,“那张妈妈找六姑娘何用,六姑娘又不是大夫。” 胖婆子道:“六姑娘不是还没有见过三老爷吗?老太太最心疼三老爷,如今三老爷受了伤,六姑娘前去探望,也能讨个好彩头不是?” 如意睨视她一眼,“张妈妈这样好心,关照咱们六姑娘?” 胖婆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一脸肉挤肉地讨好。 “老婆子从前在园子里做粗使,尽受旁人的气。到梨香院当差,方才有人拿老婆子当人看,老婆子心中感恩戴德,也盼着六姑娘有大出息……” 如意见她说得太真诚,所以不为所动。 姑娘说了,有人要害你时,便会事先示好献殷勤。 “张妈妈当好自己的差,少掺和主子的事。” 薛绥领着小昭走进来,轻描淡写扫过那婆子,“有劳张妈妈,小昭,看赏。” 又吩咐:“如意,去把我从旧陵沼带回的伤药拿上两盒,我们去瞧瞧三叔。” 如意一惊:“姑娘当真要去?” 小昭与她对视一眼,凑近薛绥耳语,“这婆子以前在花房当差,跟青澜院倒是少有接触。但婢子以为,未必是什么好心。” 薛绥不由一笑,“三叔受伤,我正该去探望。” 防是防不住的。 防不如疏,给人机会,也是给自己的机会。 第25章 三叔 崔老太太的屋子里,火炉烧得极旺,刚踏入屋内,身子暖烘烘的。 薛绥刚请了安,便有伶俐的丫头侍候她将氅子脱下。 那薛庆修倚在老太太身侧的胡床上,一张白皙的脸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 他虽被府里人称着“三老爷”,也只是依着辈分来叫,其实他今年才刚二十七,因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看上去极为年轻,仿若未经世事的弱冠之年。 薛庆修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侄女,嬉皮笑脸。 “这是哪家的俏姑娘,生得这么水灵?” 薛庆修是崔老太太的老幺儿,平常疼爱得紧,这伤了脚更是紧张,见薛绥来了他还这么不正经,也舍不得呵斥责骂。 “这是老大家的六丫头。十年未见,来就瞧见你这惫懒样。你这当三叔的,脸要不要了?” 薛绥仪态端正,微微含笑。 崔老太太看她规矩,也笑了,喋喋不休地数落薛庆修:“你这个不成器的三叔,成日在外头胡天胡地,就跟那脱缰的野马似的,也没个管束。这下好了,伤了脚,该老实了吧?” 薛庆修满不在乎,“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当不得什么大事。” 崔老太太嗔他,“等真出了什么大事,我看你往哪里叫苦去……” 薛庆修素来脸皮厚,对母亲的责骂不以为然,看侄女乖顺,他也乐得龇牙。 崔老太太便朝薛绥招手。 “六丫头莫怪这浑人,嘴不着调,心是好的。” 薛绥怯生生半垂头,“我晓得。” 她对薛庆修的印象并不深,十年前她那些水深火热的日子,薛庆修仍在书院求学,每旬才休假两日,回府多半也是外面野去了,几乎见不到人,跟薛绥的接触很少。 但薛庆修给过她两颗糖。 松子糖。 还是从薛四的手上夺过来给她的。 薛绥仍记得薛庆修指着老四,老八和老九说的那句话。 “你们吃得,她因何就吃不得?” “你吃!三叔在这,看谁敢说个不字。” 那是她第一次拿到糖,吃掉一颗,另一颗献宝似的跑去找雪姬,结果把雪姬吓得像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跑了…… 薛绥记得那颗松子糖的甜味,双手奉上伤药,对薛庆修也笑得格外温柔。 “这是我从旧陵沼带回来的跌打损伤膏,三叔要是不嫌弃,试试看?” 薛庆修笑嘻嘻接过来,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点小伤值当什么?不用大惊小怪,快快免了那些礼数。我最讨厌那一套酸腐斯文,自家人何须见外?往后在三叔面前,自在点,听到没有?” 说罢在身上摸索摸索,眉头皱起来。 “失踪多年的大侄女回来,我这当叔的,不能不表示……可惜了,昨夜把银钱输光了,佩囊也当了……” 崔老太太哼声,斜着眼睛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他仿若未觉,又笑嘻嘻解下腰上的玉佩。 “这玉佩不值什么,就当三叔的心意……” 薛绥看着老太太的脸色,“如此贵重,侄女不敢收。” 薛庆修垮下脸,不乐意了,“给你的便是你的。拿着!” 他一副薛绥不拿,立马就要站起来撒泼的样子,瞧得崔老太太眼里火星子直冒,明知小儿子荒唐,偏拿他无奈,只得劝薛绥。 “你三叔给你,你就拿着。你不拿,回头也不知他要败到哪里去了。” 薛庆修大笑出声,“知子莫若母。老祖宗,你果然是我亲娘……” 母子俩互相斗趣埋怨,薛绥也跟着笑。 坐了片刻,张大夫过来,她便告辞离去。 崔老太太看着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叹口气,“六丫头倒是懂事,晓得来瞧瞧你这个三叔。她这规矩,学得比府里几个丫头都好。可惜了……” 薛庆修对府里的事,从不关心,闻声也跟着笑,“那可不。大哥也太偏心了,我要有这么可心的姑娘,疼到心巴巴上去。” 崔老太太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肩上。 “就会耍嘴皮子。你家十丫头你疼过几回?” - 薛庆修把崔老太太哄高兴了,从寿安院里顺了些银两,又跛着脚悄无声息地晃荡出府,去了朱雀街。 尚未宵禁,朱雀街上酒肆歌坊林立,珠宝绸缎琳琅,好一片繁华热闹之景。 他从一片吆喝的摊贩中间走过,穿过长街,径直上了邛楼。 薛庆修狐朋狗友不少,常在这里吃喝玩乐。 他进门打眼一望,便有人招呼他坐下来,推杯换盏,酒兴渐浓,高谈阔论间有小娘子在侧,笑声不绝于耳。 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有了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作着揖,舌头打结似的。 “各位兄台,慢,慢饮,小弟……先走一步。” 狐朋狗友便笑话他:“今儿这么早就要回府?怎么,你家那母老虎又给你立规矩了?” 薛庆修不耐烦地摆摆手,并不多说什么,歪歪斜斜地走,小厮赶紧去扶。他把人推开,又有那热情的小娘子挽臂上来,也让他推拒了。 “滚滚滚滚,爷没钱。” 几个友人又笑闹他一回,只好由着他去。 在府里被母亲训过,钱氏又时不时地找他闹,薛庆修此刻纵然身在脂粉堆里,也觉得心中烦闷,尤其想到白天见到久别的大侄女,心里那股子窝囊劲,更是压不住。 大哥是长子,入朝做到刑部尚书,官大,做什么都是对的,后院纳了一个又一个,莫说大嫂不敢言语,便是母亲,又敢说他什么? 纵是庶出的老二,也因读书好有才华,受宰相大人赏识,举荐了一个五品左司郎中,外放去江州,从此天高皇帝远,不受管束,更是自由自在,别提多逍遥。 偏他…… 诸事皆不如意。 功名无望,仕途不能,纵情声色也是浑浑噩噩,在晚辈面前都抬不起头…… 薛庆修推门出去,冷风一吹,更觉得骨子里有火在燎似的,头痛得仿佛要爆开。 他再次用力将小厮推开,借着酒劲破口大骂。 “爷说了没醉!连你也要来管我。滚远些!爷要如厕,再碍事把你头拧下来……” 小厮不敢再跟着他。 薛庆修便独自扶着邛楼的白玉栏杆,意志消沉地往台阶上走,嘴里唱唱哼哼。 “风萧索,月如钩,销不尽几多情愁……邛楼幽,心若囚,功名未就志难酬……” 他脑子一片混乱,打着酒嗝,冷不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薛三老爷。” 不等薛庆修回头,一条臂膀铁钳般勾住他的脖子。 薛庆修大骂,“哪个不怕死的……呃……” 尖刀抵在后腰,冰冷冷的,他话被堵在喉头,酒也清醒了大半。 “求财吗……爷有钱……” 那人的胳膊越扼越紧,一时间,他只觉得呼吸吃紧,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想要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着那两个人拖着他往黑灯瞎火的更高处走去。 夜风更凉,夜也深沉。 薛庆修望着对街的灯火,听着邛楼里传出的调笑嬉戏,突地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来了—— 这是尤太常家的三郎坠楼的地方! 凶徒!是杀害尤知睦的凶徒。 他们不是求财,而是要命。 这个认知让薛庆修猛烈地挣扎起来,他生得瘦削,但个子高,整个人竹竿似的很是修长。 那两个人一时也不好办他。只能将他嘴巴死死捂住,一个揪领子一个抬腿,试图将他从栏杆上掀下去。 邛楼的飞桥栏槛不太高,灯火昏暗,恰又背光,薛庆修力气用尽,在栏槛边晃动着,摇摇欲坠…… 小命休矣! 他力竭,吓得魂飞魄散。 突地,听到一记重拳之声。 砰!那个制住他脖子的壮汉,往后踉跄几步,手上的尖刀哐当落地。 又有人搂住他的后腰,将另一个壮汉推倒制住。 薛庆修死里逃生,一屁股坐在地上粗粗地喘气,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看着眼前两个年轻的游侠:“多谢英雄相救,在下……” 一声低笑,他仓促回头,看到一个身姿婀娜、容色清丽的姑娘,披着一身清辉,笔直地站在台阶上,轻唤一声。 “三叔。” 第26章 以毒攻毒 薛庆修好半晌回不了神。 这是老大家的六丫头? 身姿袅袅,容色盈盈,怎么跟个仙女似的? 她身侧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年轻男子,生得是剑眉星目。同行的还有几个江湖游侠打扮的小子,身手又快又狠,那两个挟持他的壮汉都没怎么反抗,两三下便被他们用布巾子堵住了嘴巴,粽子似的跪在一旁。 薛庆修踏实了。 不管怎么说,鬼门关走一遭,捡回了一条小命。 他偏头看了看揪住他衣领不放的那只手,眼神示意好几下放开他,那人都漠然而视,一动不动。 薛庆修终于察觉异样,丧气地问: “六丫头,你这是唱哪一出?” 薛绥笑问:“三叔,今夜我救你一命,你认是不认?” 薛庆修苦着脸:“认认认,差点就让那两个王八羔子摔落邛楼,步那尤三郎的后尘。得亏你来,不然三叔就见阎王了……” 薛绥朝身侧的摇光一笑,“师兄。” 摇光让人将薛庆修连同那两个家伙,一道推入邛楼连桥赌坊的一间暗房。 薛庆修没想太多,门一关,上脚就踹那两个家伙。 “王八蛋!说,谁让你们来祸害爷的?” 两个壮汉被堵了嘴巴,哪里说得出来。 生生挨了他几下,蜷缩在地上。 等布巾子松开,便老实交代了,说是有人买凶,要取薛三老爷的性命,可除了知道对方是一个戴着幕篱的小娘,旁的都说不出。 “我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不问雇主身份名讳……” 薛庆修听得火起,又要上前殴打。 薛绥阻止了他,淡淡地道:“三叔不用跟他们置气。这些泼皮无赖,无非拿钱办事,不值当三叔背上人命官司。” 薛庆修歪了歪头,火消了大半,“说得有理。滚!” www an c○ 又是一脚踹出去,在那人疼痛的闷哼里,摇光上前,在两个壮汉身上搜查。 零零碎碎几个铜板,半块干粮,一条粗糙的汗巾,都是不起眼的寻常物什…… 于是,从其中一个壮汉身上搜出那个装有碎银子的荷包,便格外显目了。 摇光笑着瞄向薛庆修:“薛三爷的命,很是值钱。这里约莫有二十两。” “老子才值二十两?”薛庆修气吼吼说完,又回过味来。 “这……是何人要取我性命?” 摇光没有说话。 薛绥看向他手上的荷包。 织金云锦贡缎的面料,很是金贵。 针脚细密均匀,绣工精巧细腻,一看便知,不是这等下力人用得上的。 薛庆修顺着薛六的视线看过去,眼睛当即充血,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后跟往上蹿,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 “大嫂?!” 这个荷包不陌生。 萧贵妃当初赏了大嫂一匹云锦贡缎,是他的夫人钱氏看着喜欢,厚着脸皮找大嫂讨要了剩下的边角料,亲手做成两个荷包。 一个钱氏自己留着用,一个赠还给傅氏,当时又贴补了一个水头极好的镯子,装在荷包里送过去,大嫂才舒服了。 薛庆修不懂女人家的绣工,但这荷包钱氏很宝贝,钱家不缺钱,但宫里的东西少见,他常见钱氏带在身上,绣的是锦鲤,说是带财带运。 钱氏这些年虽然跟他吵吵闹闹,可到底还是亲夫妻,也有恩爱的时候,为着两个孩子,也断断不至于要他的性命。 那不是钱氏,就只能是大嫂傅氏。 薛庆修想到这些年在大房压制下受的窝囊气,当即热血冲脑,怒目而骂。 “好哇,看老子娘心疼我,怕我将来多分家产,这便动了歹念。好一个毒妇,看我回去好生找她算账。” 薛庆修性子冲动,说着便要出门。 薛绥喊住他,“三叔。何不听我说几句?” 薛庆修怒气冲冲地转头,“六丫头莫要劝我,今日你三叔我不跟这毒妇拼个你死我活,我就跟你姓!” 薛绥:“……” 她轻笑一声,将薛庆修按坐下来。 薛庆修火气未消,用力挣扎两下才发现,这个看着清瘦的侄女,力气却这般大…… 他妥协了,“说吧,你要说什么都好。就是莫劝我,也莫要为毒妇辩解。我不会听的。” 薛绥扬了扬眉头:“三叔虚度光阴这些年,可想过有那么一日,也替祖父和祖母争口气,靠自己谋得一官半职,然后直上青云,让薛府上下刮目相看?” 薛三胸膛里鼓胀,竟让她说红了眼。 没有人天生就乐意当纨绔,更没有人会当真享受“禄禄无为不得志”。 他抻直脖子,“男儿大丈夫,哪个不想?” “那就好。”薛绥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浅笑,“那接下来,三叔便听我的安排,如何?我来助你平步青云。” 薛庆修愕然,半信半疑。 两个壮汉也瞪大双眼看着那个荷包,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薛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不是他们身上的荷包。 他们拿的,是另外一个绣花荷包。 那天在薛府的家宴上,她就带着它,后来被琉璃阁的侍女悄悄拿走。 不过,摇光方才将它顺手调换了。 摇光外号“灵偷手”,神不知,鬼不觉,莫说眼拙的薛庆修,便是两个壮汉自己,也稀里糊涂,以为黑灯瞎火看错了。 ~ 当天夜里,朱雀街又有人摔死了。 死者和尤三郎一样,同样是从邛楼的飞桥槛栏坠下来的,可死状更为惨烈。坠楼前,死者被人殴打过,整个人瘀肿变形,一张脸划得稀巴烂,要不是有三老爷的长随在旁斩钉截铁的认尸,只怕难辨身份。 消息传到薛府,崔老太太一听,当场双眼一翻,气得差点晕死过去。 傅氏、钱氏并府里姑娘小爷都急匆匆赶到寿安院,又叫了大夫过来扎针,屋子里一阵忙乱,老太太才算回过气来,哀怨不止。 “作孽哦,白日里我就不该说那些丧气话,哪晓得竟是一语言中了……” 傅氏虚虚挂了两滴眼泪,“老祖宗啊,你这是要吓死儿媳啊。可莫要急坏了身子……” 钱氏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手绢子湿透了,同那传信的小厮说话,泪珠子都止不住地往下淌。 “三老爷人在何处?可抬回来了?” 小厮道:“回三夫人,京兆府来人把三老爷抬走了。说是正在查尤太常家的案子,这不正赶上了吗?要合案勘查。” “合案勘查?天老爷啊!他这是惹到了哪一路冤家,如此狠心要他的命……” 钱氏哭得稀里哗啦,傅氏比她冷静许多。 “我等在后宅里着急也没有用。快,速速差人去告知大老爷。让大老爷去京兆府走一趟,也就晓得是个什么章程了。” 小厮又道:“京兆府已知会大老爷,让大老爷前去认尸呢。” - 薛庆治得到消息,匆匆骑了马往京兆府赶。 在大门口,碰上端王李桓带人打马过来。 双方相互行过礼。 李桓道:“薛尚书,节哀。” 薛庆治重重叹口气,“大半夜的,竟是惊动了王爷。” 说着抬袖子擦了擦泛红的眼睛,“下官的三弟虽然贪杯,但素有分寸,为人也惜命,不会无缘无故爬到飞桥栏槛上去。王爷,此事定有蹊跷……” 李桓点点头,“令弟可曾与人结怨?” 薛庆治思忖一下,摇头道:“老三随性惯了,行事偶不着调,但脾气却是极好的。跟谁说话都一脸和气,又酷爱……唉,仗义疏财,狐朋狗友不少,从来不结梁子。” 李桓再次点头,抬袖示意他往里走。 京兆府尹是一个小老头,姓殷,早已迎出来,将二人请进去。 尸体就在衙门的停尸房里。 里头密密麻麻存放几具,气味很是难闻,令人窒息。薛庆修很好认,尽管衣裳破损了,那衣料那鞋子,一眼就看得出来。 薛庆治撩开盖尸的白布看一眼,脸肿得变了模样,但依稀可见有几分相似,他便掩着鼻子退开。 “老三啊……” 他流眼泪,薛庆修的长随也跟着痛哭流涕。 “小的原想拉住三老爷,不让他上飞桥,三老爷偏是不让小的跟,哪晓得会遇上凶徒……” 主仆俩又说一阵薛庆修死前的事情,那长随便被人带下去画押录证供了。 薛庆治被人请入正厅,李桓端坐着正与殷大人说话,翻阅现场勘察的案牍。 他上前行了礼,李桓淡淡应了声。 气氛凝重,薛庆治看着他脸色入座。侍从上茶,他也没敢喝,小心问殷大这:“说是抓到一个凶徒,可有审出什么?” 殷大人摇摇头,“衙差到时围了邛楼,那凶徒眼看逃跑不能,便畏罪自尽了。这人王捕头倒认识,常在京兆一带小偷小摸,抓过两回,老实了一阵,没想到竟敢拿钱害命……” 他说罢看着薛庆治,略有迟疑。 薛庆治让他瞧得头皮发麻,“府尹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殷大人拱了拱手,道:“薛尚书,凶徒身上搜出一个荷包,荷包里除了二十两银钱,还叠着薛三老爷的小像,你看眼熟不眼熟……” 他示意衙役将证物端上来,放在薛庆治和李桓的面前:“下官找人打听过了。这一批云锦贡缎,除了宫里的几位娘娘,外命妇里,仅有薛家大夫人得了一匹。” 那还是因为傅氏是端王的丈母娘,萧贵妃给的脸面。 殷大人点到为止,薛庆治听得脸色变了变。 他觉得个中有些古怪,不合常理。但余光扫着李桓冷峻严肃的脸,寒涔涔起身,便是一个揖礼。 “王爷,下官这便回家拿那贱妇问个明白,定会给一个交代。” 第27章 家宅不宁 薛府。 老太太急火攻心,服下汤药后便虚弱地靠坐在矮榻的软枕上,止不住地掉眼泪,一边埋怨着自己对老三管教不严,一会又数落三儿媳妇容他大晚上外出,才酿成祸事。 傅氏、薛月盈在旁端茶递水,小心侍候。 几个小的挤在房里,也个顶个的低眉顺眼,不敢吭声。 钱氏早已经哭成了泪人,难得没有反驳一个字。 薛庆治面色阴沉地迈入屋内,没有上前宽慰哭泣的母亲,径直走向迎上来的傅氏,二话不说,抬手便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蠢妇,你干的好事!” 傅氏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晕头转向,整个人呆立当场,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怒火喷发。 “老爷,妾身究竟做了什么?你要不分青红皂白,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让妾身难堪?” 薛庆治狠狠地指了指她,“你那荷包哪里去了?” 众人一时困惑。 得听薛庆治把话说完,傅氏心中一凛,猛地剜一眼薛月盈。 这个小贱人口口声声要替她除去薛六,不料如此阴毒,竟想一箭双雕,把脏水泼到她的头上…… “老爷。”傅氏到底出自武安侯府,见多了后宅里的手段,很快便镇定下来。 “妾身是有一个那样的荷包,但上元节赏灯那日,便不慎丢失了,一直未曾寻回……实在不知怎会落到贼人手上?” 薛庆治冷哼,眼神似要吃人一般:“你来问我?” 傅氏看他动了肝火,想了想,看向哭泣的钱氏,“这荷包原是有一对的。一个给了妾身,另一个在三弟妹手上。谁知是不是弟妹和三弟……夫妻间起了龃龉?” 言下之意,荷包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钱氏的。 钱氏死了丈夫,哭得失了魂儿,闻声更是气得脑袋嗡嗡作响,甚至顾不得回屋拿荷包自证,喷着唾沫星子便指着傅氏哭骂。 “大嫂可不要血口喷人,我跟那混蛋……我跟修郎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情分,由不得你诬蔑……” 说罢,见所有人都盯住自己,她的脸由青转白,缓缓站起身来。 “我算是明白了,修郎一去,我便成了府里的眼中钉,肉中刺,替罪羊……反正做寡妇也没甚滋味,我不如随了他去。” 钱氏性子本就刚烈,说罢,便不顾一切地朝着堂前那粗壮的柱子撞去。 “修郎,妾身随你来了,黄泉路上,你且等等我呀……” 盛怒之下,钱氏力气极大,丫头冲上来也没能拦住她,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脑袋便重重撞在柱子上,当场昏厥过去。 崔老太太痛心疾首:“快叫大夫,作孽哦,我们老薛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哟。” 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 薛庆治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让人找大夫。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 刘嬷嬷眼尖,瞧见了他,悄悄低头出去片刻,回来后凑到傅氏耳边低语了几句。 傅氏脸色微变,先是流露出一丝窃喜,继而转为恼怒。 “老爷,妾身……找到真凶了。” 薛庆治本就心烦意乱,见状更不耐烦。 “这个节骨眼,你还要添乱!” 傅氏快速扫了一眼矮榻上的崔老太太,缓缓说道:“梨香院的小厮来报,六姑娘入夜时,尾随她三叔出府去了……” 见众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朝那小厮招手。 “你来,将你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老爷。” 小厮低着头,说得战战兢兢,“禀,禀报老爷。大夫人担心六姑娘的安危,特地交代小人,要保护六姑娘。小人不敢懈怠,看六姑娘偷偷出府,赶忙跟了上去。谁知,竟发现六姑娘跟踪三老爷去了朱雀街……” 薛庆治眉梢挑得老高:“大晚上的,她去朱雀街做什么?” 小厮道:“去,去的是邛楼。小人还瞧见,六姑娘跟几个年轻男子,眉来眼去,很是亲近……小人心中害怕,赶紧回府来禀报……” 六姑娘在旧陵沼那么些年,人品和德性本就受人诟病。 小厮这话一出,众人皆信了大半。 薛月盈见状,拭了拭眼角,悲悲切切地说道:“父亲,六妹妹回府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这些日子,咱们府上当真不得宁安,眼下,三叔也出事了……” 见无人回应,她咬着下唇,看向傅氏。 傅氏面无表情地斜了斜眼。 刘嬷嬷心领神会,开口道:“老爷,容老奴多一句嘴。六姑娘出生那会,灵虚道长就曾批下命数,说六姑娘七煞过旺,命里带灾……三老爷昨儿回府,不过是与六姑娘在寿安院里打了个照面,这一出门,便出了事。” 言下之意,薛庆修的死,就算不是薛六干的,也是薛六克死的。 那灵虚先生是天下闻名的老道人。 他当年亲口说,“事是人为,命乃天定。贵府六姑娘天生不祥,便是她不杀伯仁,伯仁也将为她所累。这命数是要祸害全族的啊!” 所有人都看着他。 薛庆治脸上疲惫至极。 事实上,尽管他不喜傅氏,但不相信傅氏会买凶杀害薛庆修。 若说薛六杀的,他更不相信…… 但京兆府那边,总得给一个交代,这七煞灾星回府就不消停,惹出这么多祸端,索性也就不留她了。 “这个孽障。”薛庆治低骂一声,目光里闪过几分狠意,“她若如此胆大妄为,那我便饶她不得。” 他盯住那小厮,“你当真看见六姑娘跟踪三老爷去了邛楼?” “大老爷,千真万确……”小厮有些紧张,对着薛庆治严厉的目光,末了又咽了咽唾沫。 “大老爷不信,去梨香院瞧瞧六姑娘在不在就是了。” 他看到六姑娘就匆匆回来报信,不可能六姑娘比他更快。 傅氏道:“是啊,去梨香院瞧瞧不就知道了。可别让这狗奴才满嘴胡叨,坏了六姑娘的名声。” 薛庆治沉默不语,双手往后一背,转身大步迈出房门。 傅氏朝其他人使个眼色,“咱们也去瞧瞧。”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站在梨香院门口。 薛庆治面容严肃,一言不发。 傅氏指使刘嬷嬷上前敲门。 “六姑娘,六姑娘歇了吗?” 夜已深沉,屋内仍然亮着灯火。 如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啊?” 刘嬷嬷回头,和傅氏交换一个眼神,应道:“大老爷和大夫人来瞧瞧六姑娘……” 如意打个哈欠,隔着门说道:“嬷嬷莫要诓我,这大晚上的,大夫人和大老爷怎会来梨香院?” 傅氏不耐烦与一个小丫头多做纠缠,沉着脸上前拍门。 “快开门!三老爷出事了,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六姑娘还睡得着?” 如意没了动静。 又重重拍了片刻,她才慢吞吞将门打开,伸出脑袋。 似乎没有料到外面那么多人,看到黑压压的一群,她吓一跳。 “大老爷,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薛庆治扫她一眼,脸色阴沉地大步往里走。 如意愣了愣,“大老爷,你不能进……” 她伸手便去拦人,被刘嬷嬷拽住胳膊一个回扯。 “死丫头,连大老爷你都敢拦!” 如意大叫嚷着推开她,又拦到薛庆治的面前。 “大老爷,姑娘的闺房,您不可以进去……” 薛庆治面色铁青,怒不可遏:“让开!” 刘嬷嬷呸声,叱喝:“好个吃里爬外的死丫头。吃的是谁家的饭?帮着那小贱人来诓骗主家,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又尖着嗓子指使下人:“拉下去,打二十个板子。” 如意拼命挣扎,恨自己力量不够,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就在这时,里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昭掌着灯缓缓走出。 在她身后的光线氤氲里,是披衣而立的薛绥,冷冷淡淡一笑。 “父亲这是做什么?”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薛六姑娘缓缓迈过门槛,目光徐徐扫视众人,最后落在拽住如意的刘嬷嬷身上。 “不知嬷嬷嘴里的小贱人,所指何人?” “我的丫头又是犯了什么事,嬷嬷要她吃二十个板子?”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火气,甚至带了一点笑意,可就是听得人莫名其妙地汗毛直竖。 人群骚动了一下。 尤其那个报信的小厮,张口结舌,魂都吓掉了…… 六姑娘来去自如,莫不是鬼? 如意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身冷汗被小风吹过,整个人便松快起来。 姑娘回来了! 姑娘在,便有办法,她不怕了。 第28章 反手 薛绥见他们明明理亏,还把架势摆得十足,不由好笑。 “父亲最好有非闯不可的理由,不然大晚上的,恐怕要影响女儿的闺誉了。” 薛庆治被她一句句质问堵得心里发紧,脸颊如有火烧。 “你今夜可去了朱雀街?去了邛楼?” 薛绥笑道:“女儿去寿安院看过祖母和三叔,回来便未出房门一步。朱雀街,邛楼?那是什么地方?” 薛庆治紧紧盯着她淡然的面容。 早年领兵,他练就一双厉目。 十几岁的女儿家,在他这般注视下,很难从容撒谎,不露一丝慌乱。 “有人看到你,入夜时跟踪三叔去邛楼?” 薛绥道:“何人嚼我舌根?父亲正该严惩。” 傅氏冷笑:“老爷,我看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薛庆治沉着脸击了击掌。 那小厮便弯着腰从人群后面挤过来,微微躬身,不敢看薛绥。 “是,是小的亲眼看到六姑娘去的邛楼,定是她害死了三老爷……” 薛绥低声嗤笑,“原来是你。偷窃不成,反栽赃我。小昭,你来说。” 小昭应声走过来,盯着那小厮。 不枉她家姑娘夜不安枕,反反复复地推演,还写那么多字,这些王八蛋果然一个个地往里钻。 “大老爷,这狗贼是大夫人指派到梨香院里来打杂的。平素里好吃懒做,欺凌下人,有人不满,他便说是大夫人的心腹,动辄要人吃不了兜着走。昨儿更是胆大包天,钻到里屋偷了六姑娘的赤金玲珑簪,那可是老太太赏下的。六姑娘心善饶了他,不料这狗贼竟生出恨来……” 那小厮脸色骤变,扑通一声跪下。 “小的没有。小的没有偷窃,大老爷明鉴,大夫人……您,您替小的说说话啊。” 傅氏眼尾微挑,神色淡漠:“六姑娘说,从寿安院回来,便没有再出这院子,可有人证?” 薛绥:“梨香院的众人,皆可为我作证。还有锦书姑姑……” 众人这才看到从屋里出来的,还有一个锦书。 薛绥神情淡淡地道:“自打我回府,祖母便多有照拂。眼看开春了,我便想替祖母做一身衣裳,又不知祖母衣裳尺寸,喜好的花样,便请了锦书姑姑过来,我两人彻夜在屋子里裁衣做鞋,全然不知府里出事……” 当初大夫人为刻薄和羞辱薛绥,特地将最偏远的梨香院指给它。 夜里出事,没人来知会,她们躲在屋子里,全然不知也是常情。 锦书姑姑听说薛三老爷出事,老祖宗晕厥过去,泪水夺眶而出。 “天老爷,婢子该死。来梨香院时,还同老太太说过话,听说六姑娘要做衣裳给她,老太太还很是快活,怎会,怎会这短短几个时辰,便出了这等差子……” 梨香院的人,薛庆治可以不信。但锦书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在寿安院侍候七八年了,她不可能为薛六撒谎。其中还牵扯老太太,老太太总不能说假话。 薛庆治狠狠瞪了傅氏一眼,指着那小厮: “来人,把这个构陷主子,胡说八道的奴才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发卖出去!” 那小厮吓得面如土色,当即哀号起来。 “小的没有偷六姑娘的镯子,小的没有胡说八道。小的真的看到了……大夫人,大夫人救命,大夫人,你救救小的啊,救救小的啊……” 傅氏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田地,扭开头去,不忍再看。 “大夫人,是你要小的监视六姑娘,凡事都要向你禀报,你不能不管小的啊,小的没偷簪子……” 小厮的哭声在暗夜里震耳欲聋。 薛庆治皱了皱眉头:“事已至此,早些歇着吧。” 言罢,他将手一背,便要带人离开。 薛绥一声冷笑,“父亲!污了女儿的名声,就这样算了吗?” 薛庆治心中本就堵得慌,回头看她一眼,愈发怒火中烧,“你要如何,难不成要我这个亲爹,跪下来给你磕头认错。” 薛绥微微欠身,“女儿不敢。” 她慢慢转眼看着傅氏,“大夫人为何派人监视我,污蔑我,是为了掩饰什么?三叔的死,到底是何人所为,女儿也想问一问大夫人!” 她寸步不让。 这让薛庆治很是头痛。 他问傅氏:“你如何说?” 傅氏看着他冷漠的表情,红了眼圈,“老爷,你我夫妻一体,你竟是不肯信我?我嫁到薛家这么多年。待二弟和三弟如何,府里上上下下都有眼睛,我怎会生出这种歹毒心肠?” 薛庆治冷哼:“我信不信你,眼下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京兆府殷大人,还有端王殿下,他们能不能信你。你那个荷包,可是实实在在从凶徒的身上搜出来的。” 又道:“更何况,一旦与尤太常家的案子共审,事情就麻烦了。尤老令公正愁找不到他家老三的尸首,满京兆地界翻人,若知晓这事,不得打上门来?” 在上京,尤家人是出了名的难缠。 尤老令公还是当今崇昭皇帝的授业恩师。 他去皇帝面前哭,皇帝都拿他无奈。 “这口黑锅要是扣在薛家头上,又找不出真凶,难保尤家不借机生事……” 傅氏脸色变了又变,掐着帕子的手都僵硬了。要是眼神可以做刀,只怕他已将薛月盈戳出一身窟窿。 薛月盈见状,垂着眼眸走过来,低低地道:“父亲,实在不行,女儿去替母亲顶罪……” 傅氏一听,气歪了嘴巴,“我何罪之有,用得着你来顶罪?” 薛月盈脸色腾地发红,小心翼翼地说:“女儿是说,若京兆府非得拿人下狱,女儿愿意替母亲去吃这个苦头……” 薛庆治看她一眼,“你有这个孝心很好。可这事,你帮不上。” 薛月盈以帕子掩面,泪光盈盈:“可府里出了这么多事,女儿虽无能,也想替父母分忧。” 薛庆治摆摆手:“早些回去歇着。” 薛月盈福身:“多谢父亲。” 傅氏看着薛四姑娘这般做派,心里满是寒霜。 薛四姑娘长得像极了她那个死鬼亲娘,这也是她为何会在那么多女儿里,独得薛庆治钟爱的原因。 就连她的名字,比起她的大姐儿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月沉”,一个“月盈”,老爷那些年偏的心,全在她们姐妹俩的名字中了。 他还偏要解释,月沉是“沉鱼落雁”的沉,险些没把她气死。 要不是那个妇人早就归了西,薛府只怕也没有这些年的清静。 傅氏想到薛月盈死去的娘,抻着脖子便冷笑辩驳。 “没有做过便没有做,就算捅到太极殿上去,在陛下面前,妾身也敢指天发誓……” “指天发誓又有何用?大嫂,你发个誓,能还我夫君一条性命吗?”钱氏迈过门槛进来,红肿的双眼里,满是愤恨。 她脑袋上包着五指宽的白纱,在丫头的搀扶下,颤歪歪的,当众给薛庆治跪下。 “请大伯为我修郎做主。孩子尚小,修郎他这一走,往后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她一哭,便有人跟着抹泪。 薛绥这才上前给钱氏递上干净帕子。 “三婶还请节哀,父亲贵为刑部尚书,掌管天下刑狱政令,素有公正贤名在外,眼下又有端王殿下坐镇京兆,定会为三叔讨个说法的。” 一句话把薛庆治架在火上。 事实上,不管他如何厌恶傅氏,有一句话,傅氏是对的——夫妻一体。 他不可能真把发妻拉到京兆府去法办。 傅氏的体面,便是薛家的体面,也是他刑部尚书的体面。这个脸他丢不起,薛家也丢不起。 薛庆治看着满屋子的愁云惨雾,叹气一声,不去接薛绥明褒暗讽的话:“你等在家把老太太照料周全,京兆府那边,我自有应对。” 说罢又负着手安慰钱氏,“三弟的案子,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弟妹节哀,三弟不在了,薛府也会护你和孩儿周全……” 钱氏听他这么说,又是号啕大哭。 十姑娘薛月桢抱着她娘,拖着一个五岁的弟弟薛驿,娘仨抱在一起,好不凄凉。 薛庆治看得双眼胀疼,让人将钱氏和两个孩子送回西院。 “都散了吧。” 薛庆治去寿安院看了看仍在落泪的老母亲,安抚一番,侍候她吃了点东西,这才出得门子,让人备马,准备临夜去京兆府活动一下。 无论如何,荷包的事情,要先按下来。 他走得很快,刚过抄手游廊,就看到薛绥。 夜风里,那个从不曾与他亲厚的女儿,身系一袭月白色的披袄,站在阁桥上,静静而立。 第29章 天生坏种 春风乍起,花叶纷扬,残红斑驳着绿意铺陈一地。 薛庆治看着她的笑容,颇为别扭,又莫名怪异。 也不知是否因着血脉相连的牵引,他凝视那双眼的时间久了,便觉着血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窜动,一股陌生的情绪缓缓涌上胸腔。 这是他的女儿。亲生女儿。 薛庆治声音放柔。 “你来做什么?” 薛绥看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这曾是十年前的她,在心底渴盼过的场景。 父亲会对她笑,会放松地展开眉眼,温和的声音如同暖阳下轻轻拂过的微风,就如对大姐和四姐那样的慈爱,将她揽在臂弯,伟岸且高大。 这样,她就可以在被人欺负的时候,大声警告他们: “我父亲曾是将军,上过战场,杀过人,你们若敢动我,他一定会剥了你们的皮……” 但她不敢。 她的父亲虽上过战场,善使刀兵,却不会为她撑腰。 十年后她回来了,当这个被她在脑子里反复思忖过无数次的场景真切地出现,她心底竟无半分触动。 不会了。 旧事仿若锋利的刀刃,早已将她的期望破灭。 一刀一刀,剥皮抽筋般地切开,重塑。 重塑出一个,不再需要父爱的她。 薛绥微微一福:“三叔出事,女儿心里也很不安,刚去西院瞧了瞧三婶。” 薛庆治徐徐将双手负到身后,“你三婶如何?” 薛绥道:“三婶哭得可怜。” 她语调清冷,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双眼却仿若一泓幽潭,不见丝毫波澜。 薛庆治说不出究竟哪里有问题,可心下明白,方才片刻的温情白瞎了。 她不配。 对这样的女儿,委实不该有所期待。 薛庆治眉头微皱,不耐道:“此事不用你插手,早些回去歇了。” 薛绥轻勾唇角:“父亲,有一事,女儿想寻个妥当的地方,慢慢跟你说。” 薛庆治正心烦意乱,抬手摆了摆,“我还得去一趟京兆府,有事回头再议。” 薛绥道:“说不定与三叔的死,有关呢?” 声音虽轻,却似重锤,直直敲入薛庆治心间。 薛庆治停下脚步,看着她。 “父亲请随我来。” 薛绥微笑转身,不再多看他一眼。 - 傅氏服侍老太太服下汤药,便从寿安院里出来。 她唤上薛月盈:“你随我来。” 薛月盈心里七上八下,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走回到清澜院。 待合上房门,又把下人打发出去守着,傅氏这才变脸,厉声质问: “下作东西,说!是不是你干的?” 薛月盈扑通一声跪下,“母亲,女儿冤枉。” “还敢喊冤?”傅氏怒目圆睁,顺手将桌案上的瓷器砸在她的身上,“你口口声声为我分忧,我没有瞧着你如何分忧,倒是想出这等剜心毒计,把祸事引我身上……” “母亲。”薛月盈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她:“女儿没有碰过母亲的荷包,更不知它为何会在凶徒身上,但女儿绝无害死三叔的心,更不敢祸害母亲……” 说着便跪行过去,抱住傅氏的大腿,“一定是六妹妹。母亲,一定是六妹妹……” 傅氏冷笑一声,“我倒盼着是她。可她是何时回府的?又从何处得来荷包,且知晓这些旧事?薛四姑娘,我当真未曾瞧出,你竟有如此心机……” 薛月盈用力摇头,急道:“此事确有蹊跷,可女儿实在无辜。” 傅氏气得面色发冷:“还敢说你三叔的事,与你无关?” 薛月盈暗自咬牙。 这个傅氏! 分明是她的授意,如今反倒指责自己。 薛月盈咬了咬下唇,朝她重重磕头。 “三叔仗着祖母的宠爱,对母亲从不恭敬,女儿不过是想替母亲出一口恶气,找人教训教训他,并未想谋他性命……” 傅氏叱喝:“果然是你!” 薛月盈流下泪来,“女儿原想将此事嫁祸给六妹妹,故而在家宴上,让她湿了衣裳,这才有机会拿到她的荷包,装上银钱给那凶徒。不过,女儿本是叮嘱明白的,让他们揍三叔一顿,再故意落下钱袋逃跑……让三叔去找六妹妹的晦气,如此一来,既帮母亲出了气,又断了大姐姐的念想……” “我呸,小蹄子祸害你三叔,还想栽赃给我?”傅氏冷笑有声,“你才刚五岁就死了亲娘,是我把你养在跟前,这些年当成亲生女儿看待……没承想,你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傅氏说着便去拽她。 “走,我们一道找老爷说个清楚。” 薛月盈一听,顿时慌了神,反手拽住她的袖口,“女儿也是为帮母亲分忧。” “住口!休得攀咬我!”傅氏也来了横气,揪住她就不放, “母亲!”薛月盈拼命摇头。 她怀着身子,受不得这般拉扯,几次三番下来,也是怒火中烧,突地横下一条心,猛地推开傅氏,抬起泪目,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母亲将我养在跟前,当真是因我自幼死了亲娘,无人照料吗?” 傅氏冷着眼看她,“你想说什么?” 薛月盈擦掉眼泪,一脸讥诮,“难道不是因为心虚,怕父亲知道我生母惨死的真相?” 她停顿片刻,一字一句越说越重。 “母亲杀了我的亲娘,还博得一个贤妻美名,不应感恩于我吗?” 傅氏变了脸色,“你……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呵!”薛月盈双眸带着冰冷的寒意,换了称呼:“大夫人,若父亲知晓他此生最爱的女子,死在你的手上,可会饶了你?可会为你去京兆府说情?还有那个云锦荷包,大夫人再是千般狡辩,只怕也说不过去……” “好你个贱蹄子!果然是你偷拿了我的荷包,栽赃陷害……” 傅氏火气大炽,“想为你亲娘报仇吗?有胆你就试试,去老爷跟前说去,你告诉老爷,你明知道那碗汤里有毒,却为了讨好我,做我的女儿,亲手端给了你的亲娘。” “我没有。”薛月盈抬高下巴,“我那时年幼,如何分辨得清,汤里有毒无毒?我只知,大夫人跟我生母是闺中密友,手帕至交,大夫人为我娘熬的汤,自然是极好的……” 傅氏冷笑,恶狠狠盯着薛月盈。 “好哇,我亲手养出来的白眼狼,果然厉害。” 她忽而一笑,那张养尊处优的脸孔变得格外狰狞。 “去吧,告诉老爷,是你眼睁睁看着你的亲娘瞪大双眼,伸出双手求救,你却一声不吭奔向了我。可怜你的亲娘,在你面前咽气,死不瞑目!” 薛月盈脸色惨白。 当年她的生母和傅氏是闺中姐妹,生母对傅氏全无心机。在嫁入薛府前,她心悦的另有其人,奈何家道中落,父兄犯了事,她也受到牵连,沦为贱籍。 父亲家世显赫,一心要她,她无力抵抗。 入府后,父亲对她痴心一片,钟爱有加,引来傅氏的不满,认为她背弃了姐妹情,动辄使绊子穿小鞋,即使她低眉顺目地讨好,也没能逃过傅氏的毒手…… 薛月盈记得生母死时的样子…… 不解,悲伤,但没有怨恨,她是不会怨恨的。 因为年纪小小的她,有什么错呢?她什么都不懂,只为求得活命。 攀附更强的人,才能活命。娘是不会怪她的。 薛月盈脸色灰白,慢慢地站直身子,“大夫人当真要把我送到父亲跟前,那我也只能玉石俱焚,将一切和盘托出。若大夫人高抬贵手,女儿也绝不食言,若有降罪,定为母亲尽孝,一力承担……” “你承担?!”一声冷笑,从房顶传来,“捅下这么大的窟窿,你如何承担得起?” 咚! 其声如同雷鸣,重重敲下。 傅氏和薛月盈齐齐望向头顶簌簌作响的瓦片,变了脸色。 片刻之后,周遭又归于寂静。 很快,再次响起脚步声,房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薛庆治沉着脸走进来,在他身侧漠然而立的人,正是薛绥。 她一语未发,却似有尖利的刀刃从眼中捅来。 “薛六!”薛月盈难以置信地低呼一声,眼中满是惊恐。 这个坏种,灾星,祸害! 她竟然找来父亲,藏身屋顶偷听。 “不,父亲你听我说……”薛月盈反应极快,不等薛庆治发难,已经跪倒在他面前,“父亲,全是大夫人指使,是大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指使我的。大夫人掌中馈,克扣女儿的嫁妆来要挟,女儿人卑言轻,也是迫于无奈啊……” 薛庆治痛心疾首地瞪她一眼,缓缓看向傅氏,目光愈发冰冷。 “傅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第30章 夫妻情尽 这两年,薛庆治最宠爱的是赵姨娘,已经很少到傅氏的院子里来,每月象征性来上两回,大多吃一顿饭,问问孩子的功课,夜里便离开了。 所谓并案举眉,早成相看两厌。 傅氏脸色难看到极点,不管薛月盈说什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丈夫,微微冷笑。 “老爷堂堂刑部尚书,竟偷听壁角?” “傅氏。”薛庆治语气凉薄,目光冷得仿若要吃了她,一字比一字凶狠:“二十六年夫妻,我竟不知,你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毒妇?”傅氏知道方才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也知道薛庆治不会把这些丑事捅到京兆府。 他这辈子就活一张脸。 撕破了脸的夫妻,也是夫妻。 撕破了脸,她也是薛庆治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来的人,不是那些卑微下贱的狐媚子可比。 傅氏冷笑,浑然不看薛庆治的表情,掸了掸衣袖,坐回椅子上,姿态比方才更端正几分。 “敢问老爷,何人不毒?是无名无分也要随你回府的刘氏,还是那个你从花楼领回来的胡姬?又或是明明中意旁人,不肯嫁你,却要被你强占为妾的林氏——她的生母?” “你大胆!”薛庆治厉色。 傅氏笑着,看一眼默默流泪的薛月盈。 “我好心替你养着爱女,当心肝宝贝疼爱,到头来,被她反捅一刀,拿了我的荷包,栽赃陷害。你不问罪她杀你三弟,竟来问我一个被诬蔑的主妇何罪?尚书就是这么当的吗?” 薛庆治愣了一下,怒气大炽。 “傅氏,身为薛府主母,你嘴里要有分寸。” “妾身都被老爷定罪了,还要什么分寸?” 傅氏说罢起身,慢慢走到薛庆治的面前,仰头看着他盛怒之下的脸,幽幽地笑。 “妾身嫁给老爷二十六年,为了维持薛府体面,为了老爷的官声,为了大夫人这个不值钱的虚名,含辛忍辱,战战兢兢,过了二十六年委曲求全的日子。” 傅氏唇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 “老爷可还记得,当年娶我,是如何在我爹娘面前说的话?你说,你高攀侯府,定会善待于我,绝不让我受半分委屈。这些年,你一个一个往后宅里领人,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那些烂舌头的誓言吗?” 此言一出,一室寂静。 包括薛绥和那个抹眼泪的薛月盈。 傅氏素来以高门嫡女名门主母自居,何时这么不顾体面地顶撞过丈夫? 看来是当真豁出去了。 薛庆治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慢慢的,那股气焰散开了。 “来人!把四姑娘送回琉璃阁,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薛月盈软倒在青砖石上,泪流满面。 “我想我阿娘了……父亲,我想我阿娘了呀……” 每次说到她的生母,薛庆治就会心软。 可这次,薛庆治没有回头,任由薛月盈用力拉拽他的袍角求情,仍然一动不动,双眼冷冰冰地盯着傅氏。 “还有你这毒妇……” 他停顿,千回百转地深思熟虑,才冷冷阖眼。 “我不会休你。从今往后,也不会再踏足清澜院一步。你我夫妻,从此缘尽。” 薛庆治说罢拂袖而去。 薛月盈哭得梨花带雨,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悲泣出门。 薛绥看一眼她委屈幽怨的模样,微微一笑,对着冷冰冰的傅氏,缓缓福身。 “大夫人,更深露重,早些歇着。告辞!” “薛六。”傅氏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女子,“是我小瞧了你。” 薛绥莞尔一笑,走到门口,又招手让小昭将手里的汤盅拎进来。 “大夫人误会了。” 她将汤盅递给傅氏,眼里黑沉沉的,笑容却很真诚。 “祖母说,大夫人劳累一夜,又受了委屈,让我送碗汤来给大夫人定定神,谁知会听到这些?” 傅氏恼怒:“你当我会相信你这些鬼话?” 薛绥笑着将汤盅放下,“祖母的小厨房里炖的。没有毒,放心喝吧。” 她声音轻柔,听不出恶意,模样更是一个十七八的柔弱少女,能有多少心计? 只是,傅氏吃了这么大的亏,不会再天真。 “早知今日,当年我就不该心软,留你一口活气。” 薛绥脚步停下。 好半晌,慢慢转头看来。 她的双眼漆黑,烛光照不进去,深邃如一潭深渊。 “大夫人急什么?”她唇角慢慢提起,细密的睫毛眨动一下,轻飘飘的,却冷锐无比,“我这不是回来孝敬你了吗?你可千万要保重呀。” 一双眼微微弯起,她欠身行礼,径直离开。 傅氏用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盯着那个挺直的背影,低低咒骂。 “灾星,你为何没有死在外头……你为何不去死!” 她后悔了,后悔顺从女儿的话,把这个坏种从旧陵沼接回来。 没有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烂事。 傅氏悔不当初。 失声痛哭。 - 当夜,锦书来了梨香院,给薛绥捎来天枢的口信。 “姑娘,大郎君把一切都办妥了。” 薛绥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三叔这人表面浑不着调,真让他干点正事,不料竟也如鱼得水。 她微笑着招来灵羽,给李肇捎去一封信。 “老君山匪首已除。君出援手,只当回报。” 上次李肇抓来尤知睦,后续也没让薛绥麻烦,自己就把尸体处理得很干净,以至于李桓快把京兆地界翻过来了,仍然寻不到人。 而老君山的那一帮恶匪,屡次招惹李肇,她借由此事顺手除去,不脏太子殿下的手,为他免除后患…… 该死的都死了,从此再无对证。 锦书看着她将灵羽放出去,淡淡道:“大夫人和四姑娘此番可算是栽跟头了。没让姑娘费什么心力,便自暴其短,在老爷眼前原形毕露……” 薛绥看了她一眼,“人心如秤,亲疏作砝。会偏袒的人,终究还是会偏袒。” 锦书无言叹息。 四姑娘犯下这么大的事,一个禁足便算了。 “大老爷的心,可不就是偏了么?是是他肯多怜惜姑娘几分,何至于此?” “不用。”薛绥微微眯眼,语气幽凉:“比起怜惜,我更愿意他们匍匐在我脚下,哀求我。” 锦书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大郎君说,眼下多有不便,就不见姑娘了。” 薛绥脸上的笑容这才收敛起来。 大师兄仍是怪她,弃了诏使,回京复仇吗? 锦书走后,天上便飘起了小雨。 薛绥推窗瞧了瞧一片雨雾下的天空,便吩咐如意和小昭侍候她洗漱。 刚躺下床片刻,窗外便有鸽子的咕咕声。 薛绥披衣起来,将灵羽放入屋里,好生亲热一番,才取下它带回的信筒。 “招招狠辣,汝之野心,可会慢慢喂大,终不可收?” 薛绥心里一凛。 那天她去信李肇,便是要提前知会他一声,她要动手了。 毕竟东宫查到鸿福赌坊,那被端王发现也只在早晚。 她需要李肇从中斡旋,混淆端王视听,以便她浑水里摸鱼。 与东宫搅缠深了,她所做的事情,便瞒不过李肇。 可是很显然,李肇知道的远非薛庆修这一件事。 他知道得更多。甚至对她起了疑心,认为她有所图谋…… 这种猜疑,不是什么好事。 李肇为人性格殊异,喜怒无常,多年的储君生涯,也令他万般警惕。一旦让他察觉出危机,就会反过来对她动手! 夜里,薛绥做了一宿噩梦。 梦里全是李肇那把带血的匕首,寒光闪闪地在面前,仿佛要割开她的喉咙。 天亮时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 她蹙眉思忖片刻,再磨墨着笔,写信一封交给灵羽。 “唯念君恩伴我行,矢志千秋永。” 灵羽是在午膳后才飞回来的,去了那里久,信筒里空空如也。 第31章 太子杀气 薛绥用过饭,略作收拾,便去寿安院向崔老太太请安。 “坐吧。”才一夜的工夫,崔老太太仿若老了十岁有余。 松垮垮的眼袋耷拉着,无精打采地躺在矮榻上,往昔那一头总是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也蓬松下来,瞧着就跟那被抽干了汁水的老树一般,枝丫蔫蔫地垂落下来。 薛绥备了清粥和点心,示意锦书姑姑盛在青花细瓷碗里,端到崔老太太跟前。 崔老太太摇摇头,长叹一声,“吃不下。” 锦书姑姑面露难色,看着薛绥。 “我来。”轻轻接过碗,在榻沿稳稳坐下,和声细语地劝道:“那日和三叔只是短暂相处一小会儿,却也发现,三叔对祖母最是孝顺。当娘的舍不得儿,儿又如何舍得母亲受累?三叔在天有灵,定是舍不得祖母为他悲恸伤身的。” 她语气平和沉稳。 崔老太太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却滚落下来。 “原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呐,欢欢喜喜地对我讲,娘啊,儿这便告辞了。我还寻思他要输个精光,被媳妇骂了,又来我跟前胡搅蛮缠地讨要……怎的说没就没了呢?都怪我,我就不该数落他,说那些没轻没重的话,想是触怒了菩萨,降罪到他了……” 薛绥端着碗,勺子不紧不慢地搅拌,听她说。 待她说完,才又将勺子递到她的嘴边。 崔老太太含着泪水咽了几口,怎么也不肯要了。 这时,丫头翠屏打帘子进来,看了薛绥一眼,为难地立在那里。 老太太抬起头来,“有话直说便是,六姑娘不是外人。” 翠屏忙福了福身,回道:“大夫人大清早便要了马车出门,回娘家去了。” 老太太沉默一下,冷不丁扭头,问薛绥:“听说你父亲昨夜气冲冲地从那边出来,四姑娘也被禁足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六丫头,你昨夜同你父亲一道去的清阑院,可晓得些什么?” 姜还是老的辣。 哪怕沉浸在悲痛之中,崔老太太这耳目依旧灵光。 薛绥不慌不忙,将紫砂壶里的热水,端到老太太面前。 “父亲令我在外屋候着,并没有听见什么。” 她在薛家什么地位,崔老太太门儿清。 因而听了这话,也没起什么疑心,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有此恶妇,家门不幸啊。” 数落完傅氏,想到死去的老三,老太太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来,几乎难以自持。 “你三叔一个人孤零零在那京兆府的停尸房里头,人都走了,也不能入土为安,我这当娘的,心里头跟刀绞似的,痛啊……” 薛绥温声道:“等抓到凶徒,便能把三叔领回来,好生安葬了。” 崔老太太冷哼,“还抓什么凶徒,我这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啦,就是嫌弃老三,嫌他没有出息,德性有污,怕他拖累薛家的名声……那毒妇,巴不得老三出事呢。” 显然,那荷包的事,让崔老太太怨上了傅氏。 薛绥也不说那些“节哀顺变”的套话,等老太太把满心的怨愤都发泄完了,这才道: “孙女认识一位巫师,会那等招魂问卜的本事。不然,孙女找他问问,三叔如今魂在何处,可有什么未了心愿?” 老太太一听,顿时泪流满面,连连点头。 又拉住薛绥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六丫头,府里这么多孩子,事到临头,祖母才知晓……最知冷知热的,是你啊。” 在她面前哭的,说的,念叨的,安慰的人,一个接一个。 可偏生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六姑娘,一句话便让她堵着那口气散了。 “可怜的孩子,往后,祖母不再让人轻贱了你去。” 薛绥眼皮微微一垂,轻轻拍了拍老太太的手,没有说话。 要是崔老太太这话搁在她八岁那年,兴许会不一样吧。 - 薛绥从寿安院出来,又从崔老太太的小厨房里拎来一盅汤,差如意送去琉璃阁。 如意兴高采烈地去了,哪晓得琉璃阁的丫头半点情面不给,叉着腰拦在门口,不肯放人。 如意踮脚尖往里瞅一眼,“哟,四姑娘正哭着呢?” 隐隐传来的哭泣声,让她心里头那叫一个舒坦,便把汤盅放地上。 “四姑娘被禁足,我们家姑娘心疼坏了,特意求了老太太,恩赏了一盅干瞪眼乌鸡汤,让四姑娘好好禁足,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不顾大的,也要顾一顾小的呀。” 清竹和清红两个丫头一听这话,仿佛被火炭烧了脚似的,恨不能跳起来骂人,可偏生又寻不到人家一星半点的错处,真要急赤白脸地理论起来,反倒成了自己不识好歹。 如意看她们生气,偏要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笑嘻嘻地撂下一句。 “慢慢喝,好好补。走了,不送。” 回到梨香院,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听得小昭哈哈大笑。 薛绥却是没什么表情。 这一招本就是薛月盈教的,没新意。 只是风水轮流转,总也得让她尝尝被孤立的滋味。 这才开始,慢慢来。她不能急。 - 次日,新雨初歇,薛绥带着两个丫鬟,撑着伞从后门出去。 主仆三人刚走到巷子口,就看到停了一辆马车。 一个男子在马车前来回踱步,那张熟悉的面孔,满是焦虑之色。 小厮从大门那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没瞧见薛绥三人,只顾着跟顾介回话: “五爷,六姑娘被禁足了,薛家老爷不许她出门。” “小人将五爷送的东西,递进府去了,旁的事也打听不到。” 顾介想阻止小厮已是来不及,让薛绥听个满耳。 他懊恼不已,看着迎面走来的薛绥,率先发难。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薛绥看着她走近,目光直直对上。 顾介心下一突,以为她要控诉不平或是委屈几句,没承想她眉眼都没动一下。 “劳驾,让让。” 顾介回头一望,才发现车夫没把马车停好,横挡在巷子口,脸上一阵发热,忙示意车夫让到一侧。 说罢见薛绥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径直走过去,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 “薛六,盈儿到底怎么了?” “薛老爷为何要罚她?” “是不是你害的?定是你又惹事了!” 无人应答。 薛绥充耳不闻。 顾介提高嗓门:“薛六!” 薛绥还没有上火,小昭先急了。 “姑娘……” 她那句“杀了吧”没说出来,便被如意的“呸”声堵了回去。 只见如意拦在薛绥跟前,唾沫星子有毒似的,噼里啪啦往外吐。 “顾五爷,别怪我们做下人的嘴碎,说话没个把门。您乐意把那茅坑里的臭石头当成宝,旁人也拦不住,喜欢吃屎也是您自个的癖好,咱们嫌臭,走远些便罢了。可您倒好,偏不要脸往我们家姑娘跟前凑……” “啧啧,瞧瞧您呐也不嫌害臊。娶了个无名无分就跟男子私通,还未婚大肚子的腌臜玩意儿,就跟娶了天仙似的。羞不羞啊?我看上京那些楼子里的姑娘,都比她体面……” “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只是往后,这种丢人的话,就不要在我们姑娘跟前说了,省得脏了我们姑娘的耳朵,还得费几桶清水!” 顾介书生入仕,几时被人这般辱骂过? 他目瞪口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等回神,那主仆三个已翩然而去…… 他咬了咬牙,跨上马车,刚驶出那条巷子上了正街,想着薛月盈的事发愁,远处一人打马而来。 来人做东宫侍从打扮,横刀立马,鞭子一甩,便扯着嗓子吼: “前方何人挡道?还不速速带着你的人和车驾,滚远些!” 靖远侯府的车夫回头看看顾介,小心拱手,“官爷,这道够宽……” “少啰嗦!”来人低斥:“老子马大,过不去!” 马大!这就是存心找茬吧? 小厮在顾介跟前,低声嘟囔,“这路宽着呢,哪能就挡住东宫的马了,这也太霸道了些。” 顾介脸色极为难看,可李肇平日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连带着东宫的那些狗奴才们,也一个比一个横,骑马的居然让驾车的让道? 岂有此理! 顾介一阵脸热:“罢了。我们让!” 关涯等顾介的马车让到道边停下,这才策马当街闯过去,然后绕一圈回去复命。 “爷,全照您吩咐说了。那孙子一句多话都不敢讲!” 马车里,李肇整了整衣衫,淡淡道:“回吧。” 薛绥出来的时候,也瞧见了李肇的座驾。 虽然那辆马车没有太子坐辇那般奢华张扬,但她早前探过李肇诸多底细,一眼便认了出来。 车就停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雨后的空气好似蒙了一层薄雾,水汽氤氲,街边的屋舍檐角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 薛绥低着头快速走过。 马车帘掀开一角,一缕淡淡的暖香悠悠飘散出来。 隐约可见车内一人,乌发如墨,只用一根羊脂白玉簪随意束起。简单打扮,更添慵懒随性,但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绷起,黑眸凌厉,目光淡淡一扫,便传来彻骨寒意。 薛绥心底微微一沉,到酒雨楼二楼,摇光等候的雅间落了座,第一句话便是: “李肇要杀我。” 烈酒入喉,摇光笑眯眯地问:“会不会是他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尝尝咱这青菜小炒啊?” 薛绥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不着调的师兄! 薛绥道:“他盯上我了。我能感觉到,他的戒心,还有,他身上的杀气!” 第32章 花开得生 酒友相聚,自是一番热络。 二人谈天说地,慢悠悠地吃了一壶酒。 薛绥想着李肇那双冷淡疏淡的眸子,时不时蹙眉,李肇就是一匹狠辣嗜杀的狼,第一次见面就要杀她,如今让他闻到了一点血腥味儿,咬上来便是你死我活,不得不防。 摇光看她不踏实,拍了拍吃得暖烘烘的身子,示意随从。 “宿阳,你把《沼汇帖》拿出来,给十三娘瞧一眼,看有什么情报是十三娘用得上的。还有哪些潜藏的线人,能派上用场,都由得她使唤。” 沼汇帖是旧陵沼的情报汇总,类似进奏院向皇帝汇报各地要事一样,密密麻麻写满了各方搜罗来的情报线索。 宿阳应声,将桌上那盘装果点的匣子暗格打开,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本帖子,平整地铺在桌上。 “这是上京汇帖,大郎君专为姑娘整理的。” 摇光不满地瞪他一眼。 “我便没有出力么?” 宿阳连忙笑着应道:“是,七郎君也细细斟酌过,费了不少心思哩。” 薛绥抿嘴微笑,翻开汇帖看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又舒展开来。 “如此说来,端王也相信鸿福赌坊是东宫暗里产业?” 摇光点点头,“万无错漏。” 薛绥微微挑眉,“这李肇倒是有点手段。” 摇光笑了笑,“都说端王精明,事事都算计得清楚,可有几人知晓,李肇算计他皇兄,更是招招狠辣,厉害得很呐。” 薛绥嘴角轻轻一勾,看完汇帖收起来交给宿阳,也不多言语,只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多谢师兄请酒。” 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稳稳推到摇光的面前。 摇光面色一变:“这是何意?” 就一顿酒钱,当然不至于拿这么多。 薛绥神色平静地道:“我已不是诏使,那便按旧陵沼的规矩来。” 旧陵沼的情报,都是要收钱的。 不分三六九等,一物一价。 摇光不喜她这般生分,虽说明知她这么做,是为有朝一日,可以把旧陵沼从她惹出的麻烦里摘出去,仍是沉着脸动了怒。 “十三妹是忘记拜师誓言了吗?” 当年师兄弟姐妹在恩师面前起誓,不是手足,情同手足,患难相扶,生死与共。 薛绥怎么会忘呢? 那个突然多出许多亲人的日子,历历在目。 她情不自禁地浮出一丝笑。 “总有劳驾到师兄师姐的一天,且留着情分,慢慢来。” - 出得烟雨楼,外头已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不少小贩揽着篮子卖花,五彩斑斓的花儿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薛绥慢悠悠地走着,漫不经心地看。 小昭双眼亮晶晶的,禁不住好奇,“常听人说上京春日有斗花的盛事,只不知这斗花,到底是怎么个斗法?” 她声音不小,旁边卖花的老妪耳朵尖,一下子就像是抓到了商机,忙不迭地凑上来,脸上笑开了。 “这斗花,可热闹着呢!甭管什么王公贵族、夫人太太还是世家姑娘,都会把自家精心养的花儿捧出来,比谁的花娇美,比谁的花稀罕,花样可多啦。” “今岁,宫里头的皇后娘娘都要摆春宴斗花呢。” 老妪说完,忙举高篮子,一脸殷切。 “三位姑娘水色这样好,买几朵戴吧?” 薛绥目光落在她的篮子里,迎春、山杏、芍药花,桃花、茶花,牡丹花,一朵赛一朵的娇艳欲滴。 她嘴角微微上扬,示意小昭掏钱。 “都买下吧。” 小昭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便伸手掏钱。 “大娘,您算算,一共多少?” 老妪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一共九十文,姑娘给一百文,连篮子一并送你!” 小昭数好铜板,多给她十个,拿回了花篮,喜滋滋的比划着,姑娘戴哪一朵好看。 如意在一旁看着,很是着急。 “姑娘,眼下买花不合适!” 府里三老爷刚过世,买这些花回去,那不是招人骂? 薛绥微笑不答。 小昭却满不在乎:“你管他们高不高兴,只要姑娘高兴就好!” - 薛府寿安院。 二姑娘、八姑娘、九姑娘都过来陪崔老太太。 老太太没精打采的,不想说话,姑娘们惧怕老太太威仪,也不敢多言多语,傻傻陪着,气氛便格外沉抑。 这一等便是日落时分,薛绥过来请安,老太太才罕见地露出了笑脸。 “六丫头,来,祖母这里坐。” 她拍拍身侧的垫子,看到薛绥揽在臂弯的花篮,愣了一下。 “六丫头这是做什么?” 薛绥还没有回应,憋了半天的薛月娥便从杌子上站了起来,总算找到了出气筒。 “六姐姐好狠的心呐,三叔刚走,你便迫不及待扮起那狐媚子的做派,莫不是要上赶着去王府享福了?” 这话说得又尖酸又刻薄。 崔老太太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薛月满见状,也抢着嘟囔,“就是,六姐姐也太不懂规矩了,府里还要办丧事呢,大家都在为三叔悲恸,她这便为自己打扮上了?不知情的,还以为三叔过世,她是有多开心呢……” 薛月娥见她眉眼不动,更是火大。 “祖母,你看她,对我这样无礼。” 薛月满也道:“祖母这回要重重罚她!”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有二姑娘薛月楼皱眉不语,目光里流露出对薛绥的担忧。 薛绥平静地走来,全然不知犯了忌讳似的,在一干打量的视线里,缓缓弯腰,从篮子里抽出一支娇艳的牡丹戴在老太太的鬓发上。 “这便是巫师的示意。” 老太太心下一惊,按住她的手,小声问: “巫师如何说?你三叔魂在何处?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 薛绥道:“巫师说,寻不见三叔的魂魄,只瞧见一朵花儿……” 老太太吓得脸都白了,“那老三不是魂飞魄散了?” 薛绥摇头:“巫师没这样说,只讲了一些孙女听不懂的,什么花败致厄,花开得生。还说,见花是大吉之兆……孙女寻思,既是吉兆,兴许三叔的福泽便在这些花里,买些花回来,为大家添添福气也好。” “吉兆?” 老太太来不及琢磨,薛庆治便回府来问安了。 崔老太太让丫头为大老爷看座,重新上了茶水。 八姑娘和九姑娘瞧着,抢着要向父亲告状,被老太太厉目制止,气得直抽气扁嘴。 为何祖母偏心薛六了? 她凭什么? 薛庆治也瞧见了那一篮子花,眉头蹙了下,正要开口,老太太便询问他了。 “仍是没有消息吗?京兆府那头,是如何说的,我们何时能把老三领家来?” 薛庆治看了薛绥一眼,轻声说道:“查案哪有那么快的。母亲保重自个的身子,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一听这话,崔老太太不乐意了。 “不是你的儿子死了,你自然不急。” 她提高了音调,眼泪也包不住了,扑簌簌往下滚落,边说边拿帕子拭眼泪。 “老三孤零零在那京兆府,你家那傅氏身为宗妇,不为小叔子治丧操办,竟独自回娘家去了,你也不管不问,这一出笑话,是要拿给全上京的人看了……回头到了你爹灵前,我看你这不孝子,要如何交代……” 大冷天的,薛庆治让崔老太太说出满背的汗。 不孝的罪过,他哪里承受得住? 薛庆治皱着眉头,不停地向母亲告饶。 “三弟的事,儿子不敢不尽心。今日儿子已去信江州,让二弟带几个孩子回京奔丧。刑部和京兆府那头,也盯紧了正在加紧严查的案件……” “严查,严查,查这么久也没个准信,你分明就是在糊弄我这个老太婆!” 薛庆治明白母亲的丧子之痛,忙道:“连出两桩大案,近日上京人心惶惶,端王殿下也是着急,亲自在办,想来不日就会有消息……” 崔老太太黑着老脸,还要数落他,便有丫头进来传话。 “大老爷,灵虚道长上门求见。说是,已算出三老爷的死因,且真凶就在我们府上……” 薛庆治眉头一皱,沉吟着起身。 “母亲歇着,儿子去瞧瞧。” 第33章 风波起 灵虚道长来府上的事,眨眼间便传遍了薛府。 只因当年为薛府姑娘批命,尽人皆知。 薛月娥和薛月满这两个姑娘,年纪尚小,脸上藏不住事,说起话来眉飞色舞。 “大姐姐是八运福星转世,便是这位灵虚道长算出来的。” 不然萧贵妃不一定会从满京佳丽中,选中薛月沉为端王正妃。 大姐姐攀上了高枝,她们也与有荣蔫,对薛绥的轻蔑,便更胜几分。 “可惜呀,府里也出了个七煞灾星……” 薛月娥故意拖长音调,阴阳怪气,还斜睨了一眼薛绥。 “扫把星厄运鬼,一回府就坏事,好端端的三叔没了,活该被人嫌弃。” 薛月满也在一旁附和:“灵虚道长一来,凶手要现原形了!” 两人说个不休,好似她们嘴里的“灾星”便是那池塘里的烂泥,是那种沾上便会让人身子发臭的秽物,跟她做姐妹都污了自身…… “六姐姐的花儿是白买了。这哪是三叔带来的福泽呀,我看就是瘟神!” 满屋的目光都落在薛绥的脸上。 偏她笑意浅浅,全然没有听见似的,唇角微勾,一双深黑的眼底,好似有一簇燃烧的火焰,光芒熠熠。 薛月楼见她克制隐忍,皱了皱眉头。 “你们少说两句!一个两个的,又不是道长肚里的蛔虫,这么有慧根,你们为何不去出家修道?” 她平常一棍子打不出个响来,今日帮薛六说话? 薛月娥和薛月满对视一眼,讥诮地笑。 “我要是二姐姐,就莫管他人闲事,好好想想怎么做个贤妻,让二姐夫早些来领回家去,免得久住娘家,无人来请,遭人笑话。” “都住嘴!”崔老太太的脸色越听越难看,突然扶住拐杖起身,怒气冲冲地一喝。 “再有人说三道四,请家法!” 薛绥这才出声,“祖母莫恼,八妹妹九妹妹年岁小,性子顽劣了些,我是不会跟她们计较的。” 崔老太太看她一眼,重重叹息,将那些花儿拂散一地。 - 灵虚道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个小徒弟,抬着一个古朴的铜鼎法器安置在仪门外。 “无量天尊!薛大人,久违了。” 这位道长据传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也不知吃的什么灵丹妙药,二十多年前,竟白发转青,返老还童。现如今看上去也就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头戴混元巾,一袭玄色道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长须随风轻拂,那叫一个道骨仙风。 与他同辈的修道士,大多仙去了。因此,灵虚道人的神迹,在民间流传颇多,坊间有人说起他的道号,无不心生景仰。 薛庆治也是这样一个人。 他恭敬行礼,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老道士。 “老神仙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机缘造化?” 灵虚一脸肃容,手捋胡须,“贫道为崇玄馆讲学,路过此地,见贵府阴气笼罩,掐指一算,竟发现故人家中,遭了大难……” 薛庆治一听,更是诚惶诚恐。 “道长神机妙算。老夫的三弟不幸遭遇歹人,罹难了。” 灵虚道人双目微闭,将拂尘揽在臂弯,一手捻诀一手望着薛府的屋舍檐角,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数年前,贫道与令弟有过一面之缘,观其面相,不是枉死之人,这是邪祟作怪,在贵府兴风作浪啊。” 薛庆治变了脸色,“还请老神仙指点。” 灵虚道人:“待我开坛作法,让邪祟显形!” 薛庆治自是无不应允。 一面差小厮帮着灵虚的徒弟在庭院中间搭法坛。 一面让人去各院通传,将府里人一并请来。 法坛摆好,薛府人也就到齐了。 “开坛!” 薛绥站在众姐妹旁边,静观其变。 四方桌上铺着明黄的锦缎,一个清水铜盆,几个盛着五谷杂粮的陶碗,以及各色法器,铜鼎里袅袅青烟,烛火摇曳,写满符文的黄色纸符四处乱飞。 只见灵虚手执拂尘,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嘴里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诸般妖邪现原形。” 灵虚念一串符咒,突然起身稳步迈向法坛,抽出一柄桃木剑,蘸取清水,在符纸上快速写下无人能懂的字符,然后迈着八卦步徐徐舞动…… “诸邪退散,鬼魅远离!凶神恶煞,莫敢近身!” 说也奇怪,那符咒被他用桃木剑一挑,用力抛向空中,竟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左右,缓缓燃烧起来…… “破!” “定!” 薛府上上下下,连同洒扫的丫头婆子都肃然站立,一个个屏气凝神,仿若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灵虚道人突然双目圆睁,身姿伴着木剑倾斜而至,一剑直指薛绥的脸。 “是她!” 众人哗然。 薛绥没有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薛庆治看了看她,对灵虚道人作揖。 “道长,这是小女……” 灵虚道:“薛尚书,三老爷不是被殴打至死,而是被邪术所害,尸身那些青紫瘀痕,便是邪祟啃噬,吸走精魄,如今魂无所依。此女,正是元凶!” 薛庆治瞳孔微暗。 老太太更是听得站立不稳,悲从中来。 “老三啊!我可怜的老三啊……” 庭院里,乌央乌央的一阵哭声。 众人死死盯着薛绥,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邪祟的影子来。 灵虚慢慢转头:“薛尚书糊涂矣!七煞灾星最是招邪。她不杀家人,家人也会因她而亡啊。” 薛庆治看一眼桃木剑所指的女儿,神情复杂。 旁人不知道薛庆修死亡的真相,薛庆治是知道的。 四丫头做的局,如何能赖到六丫头身上? “道长,可有解法?” 灵虚收剑:“无解。” 薛绥冷笑一声,径直走近灵虚。 “道长可瞧清楚了?人命关天的事。要不要再找天上的仙君,再确认一下?” 她眼睛清澈,精锐逼人。 但灵虚没有把一个小姑娘看在眼里。 “贫道得三清天尊真传,识星象、通命理、晓阴阳、察祸福,窥得九幽地府隐秘,知晓生死簿上玄机。天机在握,怎会看错?” 薛绥嘴角轻轻翘起,似笑非笑。 “道长就从来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哼!”灵虚一捋长须,尽显得道之气,“无量天尊!一切皆依天道,焉有差池?” 薛绥慢慢勾唇,“道长这么会捉妖捉鬼,何不随父亲去一趟京兆尹,或是刑部、大理寺翻找卷宗,把那些大案冤案陈年旧案都拿出来开坛,找出凶手,替陛下分忧,替百姓除患?” 灵虚怒喝:“大胆!天机岂可随意泄露?” 薛绥噢的一声,“只泄薛家的,那薛家跟你有仇啊?” 灵虚看出这女子眼里的嘲弄,却不以为然。 “薛尚书,贵府容留七煞灾星,将来必会灾祸不断。贫道言尽于此,后会有期——清尘,清玄,我们走。” 两个小徒弟应声,便收拾法器要走人。 “道长留步。” 薛绥不理会薛庆治的警告,慢慢拦在灵虚的面前,同他眼神过招。 “我再问道长一次,我三叔当真是因我而死?” 灵虚冷冷一哼,“这还有假?你三叔命中本无劫数,若没有你这个七煞灾星,他怎会厄运加身,魂断命殒?” 薛绥轻声,“那道长不如发一个毒誓。当着大家的面,说你若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扰乱天机,胡说八道,那便死无葬身之地,来世永堕畜生道,魂魄不得超生,受尽轮回之苦……” 灵虚未曾想一个小丫头如此强硬,当即一愣。 薛庆治怕她得罪高人,气得怒火中烧。 “薛六,不得无理取闹!” 灵虚慢慢抬起拂尘,道一句法号:“薛尚书,邪已入髓,孽障难除,此女留不得了。” 众人的目光全在薛绥的脸上,窃窃私语。 薛览走了出来,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薛绥,拱手对薛庆治道:“父亲,为了薛府的安宁福泽,为了祖母的康健,为了三叔的冤魂得以安息,请将这个祸害逐出府去。” 薛庆治皱了皱眉头,“此事我自有主张,无须你过问。” “父亲!”薛览拔高声音。 “道长说得很清楚了。三叔都没了,你要等府里再死几个,才肯舍弃这个祸害吗?” “放肆!”薛庆治沉下脸。 他不是维护薛六,只是昨夜的事情薛六全都知情,当真要赖到她的身上,她必然会鱼死网破,把真相抖出来。 闹得尽人皆知,对薛府名声有碍。 还不如事后再找个由头,把她送走。 “父亲!”看父亲犹豫不决,薛览揪了一下庶弟。 薛瑞今年才十六,生的是面容稚嫩,透着一股未脱的稚气,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全无主见。 “父亲。请逐出薛六!” “父亲。请逐出薛六!” 儿郎表态了,薛家姑娘也都站了出来。 尤其八姑娘和九姑娘,都到了议亲的时候,生怕受到薛六的连累,一个比一个嘴快。 “父亲,自从六姐姐回府,我府里养的三只蝈蝈都无端无由的死了。” “是啊,父亲,还有我的画眉鸟,好端端笼子里养着,昨日里不知怎的就飞走了……” “我新得的簪子,搁在妆匣里,不过一夜工夫,竟莫名出现了裂纹……” “还有我,那日绣花都扎了手……” “我平地上走路也摔跤呢。” 薛览看群情激愤,气得脸都涨红了。 “父亲都听见了,灾星回府便异事不断。如今祖母年事已高,万万不可再留她了!” 指责一句接一句,无中生有,冰冷得好似十年前那些沾了盐的棍棒鞭子,再次抽在身上。 薛绥静静听着,微微含笑。 不痛了。 不会再痛了。 “住口!越说越不像话。”薛庆治突然出声。 他倒是想撵走一了百了。 可上有皇帝的训诫和太子的眼睛,下有端王的警告。 还有薛六,手上有把柄捏着,他如何动她? 薛庆治略一沉吟,摆摆手。 “拉下去!禁足梨香院,等案情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父亲!”薛览再要争论。 就见薛长修的长随大步跑过来,声音又惊又喜地喊。 “大老爷,老太太,回来了……三老爷他,他、他活着回来了,回来了……” 第34章 定风波 变故仿若惊雷乍起,来得突然,众人措手不及。 灵虚道长当即变了脸色,慌乱溢于言表。 薛庆治也在短暂地失神后,反应过来,“人呢?” “大哥!”薛庆修人还没有到,声音已经到了。 众人眼巴巴看着,他一瘸一拐,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走到近前。 “娘!” “大哥!” 最后一眼落在泪流满面的钱氏和两个孩子身上,然后咧嘴一笑。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他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身上衣裳破了,头发也极是凌乱,但双眼却是炯炯有神,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整个人比他出事前看着还要精神许多。 “儿啊!” 老太太第一个哭出声。 “爹!” 十姑娘和小薛驿也扑过去,紧紧抱住父亲,唯钱氏将脸埋在嬷嬷肩膀上,默默抽泣。 薛庆治眼眶亦是一热,上上下下打量不停: “三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薛庆修说着,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眉头微微一皱,“大哥,家里怎么回事?怎会有道士来家?” 众人齐齐看向灵虚。 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 薛三老爷活生生地归来,无异于当众狠狠扇了灵虚道长一记耳光,将他的谎话彻底暴露。 不说当前这桩闹剧,就连当年他算出薛月沉“八运福星”和薛绥“七煞灾星”的预言,都不得不令人生疑。 薛庆治半眯眼睛,扫一眼众人,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团乱麻般的局面。 “三老爷。”如意忙福了福身,抢占先机,说得义愤填膺。 “这臭道士也不知被哪方魑魅魍魉给指使的,巴巴地寻到咱们府上,满嘴胡吣。非说三老爷是被什么怪东西啃噬了魂魄,还说我们六姑娘是七煞灾星,天生的克亲命,硬要撺掇大老爷把六姑娘给撵出府去……” 薛庆修冷笑一声,看向灵虚。 “臭道士,你连我是生是死都算不出来,竟能算出凶手?说,是谁指使你的!” 灵虚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般变故,眼神慌乱,连连拱手,已是乱了章法。 “许是天机有误。告辞,贫道告辞了。” 他想脚底抹油,薛庆修却不肯饶。 “想走?没门。来人,把这个胡说八道的臭道长给我抓起来,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 薛庆治惧于灵虚道人的声名和当年的事情,原本不想节外生枝,可这薛庆修本就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哪管什么后果? 他招呼护院,将灵虚道人师徒三人全绑了起来。 “六丫头,你说,怎么收拾他?”薛庆修看着薛绥,“是断手断脚,还是拔舌头,送官府,你怎么说,三叔就怎么做!” 他一副要替薛绥出气的模样,将薛家人看得面面相觑。 薛六流回府也没多久,跟三叔分明就不熟,怎么三叔就这么偏袒她? 更何况,方才灵虚作法,符纸燃烧驱动桃木剑指向薛绥,那可是众人亲眼所见。 薛览从震惊中回神,立马反驳。 “三叔,你方才没有瞧见。真真是仙君指引,符纸显形。这哪里做得假?” 薛绥仿若看蠢货般掠过他的脸,神色从容地示意小昭。 “你去,学学道长的法术。” 小昭早就手痒难耐。 旧陵沼最多的便是旁门左道,装神弄鬼的东西。 别说符纸着火,房子着火都不稀奇。 她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从灵虚那个叫清玄的徒弟手上扯过法器,手执桃木剑,照着灵虚方才的模样,也舞一遍,剑蘸清水写符咒,而后猛地往空中一抛,符纸噗地一声,燃起幽灵般的火焰…… 小昭回头莞尔,木剑划出一道长虹贯日的气势,直指灵虚。 “破!” “定!” “是他。凶手是他!” 庭院里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小小丫头,竟有这等本事? 老太太惊呼,“六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薛绥笑道:“雕虫小技。符纸沾上磷粉,便会自燃,市井里骗子的伎俩罢了,算不得高深把戏。” 众人的目光都黏在了她身上,此刻的薛六,哪里像是从鱼龙混杂的肮脏陋巷回来的野丫头,这便是名门世家悉心教养的姑娘,也不如她从容镇定,高贵端方。 “这道士有备而来,指不定恰与京兆尹家的案子有关,何不将他师徒搜身查验。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证物……” 薛庆修眼睛一亮,“有道理!” 说着便示意自己的长随,“搜!” 这位薛三老爷蛮横起来,府里谁拿他都没辙。薛庆治虽然觉得搜身不妥,但灵虚道人有错在先,薛庆修又完全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说干就干,于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折腾。 那长随手脚麻利,在灵虚身上摸索片刻,竟从他怀里拖出一方罗帕。 “老爷,快看。这是什么?” 众人定睛一看,皆是一愣。 明明是修道之人,身上竟带有女子的贴身之物? 薛庆修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将罗帕展在众人面前。 上面绣着两个绢秀的字迹: “雪红。” 他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戏谑,将罗帕递给薛庆治。 “大哥,请过目。” 雪红,那是大夫人傅氏的闺名。 薛庆治只觉脑壳里“嗡”的一声,仿若被重锤击中。片刻才清醒过来,猛地掉头盯着薛绥,那眼神好似在盯看一头择人而噬的毒蛇,满是震惊与狐疑。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长随当然是旧陵沼的人。 从陪薛庆修去邛楼,在京兆府斩钉截铁地认尸,再到回府报信,搜身,全都是计划好的。 只可惜,薛庆治老谋深算,见多识广,并不像薛府那些人一样愚昧。何况灵虚又是当今世上数得上的得道高人,他不仅没有轻易相信,反而怀疑上了他这个从旧陵沼寻回来的女儿…… 薛绥朝他笑了笑,“大夫人真是太有心了。” 字不多,却如惊雷,让薛庆治乃至老太太都无瑕他顾。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薛月沉会成为端王妃,很大程度得益于灵虚道人一句“八运福星”的批命,硬生生将她塑造成了命中带福、注定不凡的女子。 他们有更头疼的事。 薛绥根本就不怕。 戏台已经搭好,当然不止唱这一出。 薛绥走近老夫人,扶住她颤歪歪的身子,笑得很是甜美。 “祖母,看来还是那巫师的话信得过。花开得生,三叔原来真的活着。” 崔老太太心里的隐忧一晃而过,看到死而复生的小儿子,脸上的皱纹再舒展开来,又哭又笑。 “说得是啊,六丫头,回头替我多捐些功德银子,好好谢过这位恩人。” 说着,她又拉扯住薛庆修,上上下下地打量,泣不成声地问出所有人的疑惑。 “我的儿啦,这两天你上哪里去了,可让娘好想啊,眼睛都快要哭瞎了啊。” 薛庆修看得不忍,眼风轻轻扫一下薛绥,按照事先编好的故事,讲给众人。 “那日我在邛楼,跟几个知交夜宴,出来想要如厕,不料竟在茅房里被人捂住口鼻,接着便人事不省,万事不知了……” “待我醒来,发现身处一个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听他们口气,绑了我,是想找大哥要赎银……我一听,那还了得?我兄长贵为刑部尚书,岂能任由这等宵小要挟?” 他挺直了腰背,眼中满是决然与傲气。 “我趁他们酒后宿醉,杀了匪首,烧了匪山,一溜烟就逃了出来……” “那座山,叫老君山,里头的匪首,上次还行刺过太子,奈何山路崎岖蜿蜒,地势不明,又有机关暗道,官府找不着窝点。幸亏你儿子聪慧,绑了个传信的指路,记住那些关道,出山便找到附近行营,带着官兵上山,一举将残匪剿灭。” 他眉飞色舞地说到这里,用力搂了搂老娘,哈哈大笑。 “母亲,你那没出息的小儿子,要立大功了!” 崔老太太又哭又笑,很为儿子骄傲。 其他薛家人,就像听书似的,一脸不可思议。 钱氏却是瞬间扬眉吐气,帕子拭了拭眼泪,便开始为丈夫吆功。 “以后我看哪个还敢在背地里嚼舌根,编排咱们三房没出息……宰匪首,烧匪山,灭匪盗,咱家三爷多了不得,多大的功劳啊……你们何人敢?何人敢?” 不论真假,众人都得恭维一番。 薛览在大理寺看多了卷宗,也没见过这么离奇的。 一片欢天喜地里,又是他提出质疑。 “可是三叔回来了,邛楼坠下那个,又是何人,为何穿着三叔的衣裳?” 薛庆修瞪他一眼,“敢情你盼着死的是我?” 见薛览白了脸,他重重哼声,回头指着那个被押跪在地上的灵虚道人。 “说不定就是这个妖道捣鬼!他不是会作法吗?大变个活人,想来也简单!大哥,不能便宜了这个妖道!” 薛庆治看一眼母亲,视线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 “说到底,灵虚的事也只干系到薛家。既然是家事,先把灵虚师徒关到柴房,待我细审再说……” 当年听信灵虚的话,对六丫头多有弱待,这事理亏便罢了。再有大姑娘的“八运福星”和那一方罗帕,他都不敢想萧贵妃知情会如何,往后会如何遭同僚耻笑,出门都让人戳脊梁骨。 他不想节外生枝,不想事情传扬出去。 可天不遂人愿,小厮刚刚领命,门房便来通传。 “大老爷,端王殿下和端王妃过府来了……” 第35章 各怀鬼胎 薛月沉嫁给李桓多年,但夫妻双双同回娘家的日子,并不多见。 外头动静闹得那样大,“死而复生”的人在家里和老娘抱头痛哭,这怎么看怎么滑稽。 薛月沉来的路上,还满心沉浸在三叔过世的悲痛中,如今一看这出,大气都出不匀了。 “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庆治看着她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三叔刚回来,受了些惊吓。你去陪陪祖母和家里姐妹,说说话……” 薛月沉蹙眉,再看一眼李桓平静的面孔,心下就明白了。 怪不得王爷会陪她回来…… 想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却把她蒙在鼓里。 李桓神色平静:“去吧。我和岳丈有话要说。” 薛月沉笑着应是,心下恻然。 李桓是个沉稳内敛的人,乍一看去,便是那谦谦君子的模样,嘴上噙笑,神色温柔,可他宽肩长身地往那儿一站,整个院子里的气氛便仿若被一层寒霜笼罩下来,瞬间凝重。 皇子天然自带一股气势。 何况上京无人不知,皇帝生五子,端王是第一。 这位是长在皇帝心尖尖上的人,众人见了,哪有不敬畏三分的。 薛庆治上前揖礼:“请王爷移步会贤堂。” 李桓平平抬手,“薛尚书请。” “请。” 家眷都很识趣地让到一侧。 薛绥扶住老太太的胳膊,混在人群里,视线微垂。 李桓却在走到她的面前时,脚步一顿。 他不动,世界便安静下来。 众人齐齐看过来,李桓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薛绥可以感觉来自头顶的审视,以及那人目光里的威压。但李桓没有说话,旁人也都屏住气,不敢贸然开口。 毕竟谁都知道,薛六是要抬入端王府,侍候这位爷的人,那便是他的人。 有小片刻,周遭是没有声音的。 薛月沉就站在李桓旁边,如刀刻骨,度日如年。 她强自镇定,淡淡看了薛绥一眼,“殿下,怎么了?” 李桓平静地收回目光,神色淡然。 “无事。” 他负手走在前面,身姿挺拔,衣袂轻拂。 薛月沉深深看他一眼,回头把翡翠唤到身旁,压低声音细细交代: “你领六姑娘去永兴坊的珍宝阁里买一些王爷素日喜爱的糕点回来,若一会爷留下用饭,便让她献上,说是她的一番心意。” 翡翠屈膝应是。 刚要走,薛月沉又急忙喊住她。 “慢。” 翡翠停下脚步,等着。 好半晌才听薛月沉幽幽叹气。 “告诉六姑娘,衣着洁净素雅便好,万不可打扮得花枝招展。殿下喜端庄持重,不喜妖冶媚俗。初初相见,莫要失了礼数,惹王爷厌烦。” 翡翠心知主子的别扭。 一面想让妹妹挡灾,替她诞下王爷的子嗣。 另一面,又不甘心妹妹靠夫君太近,不肯轻易将夫君予人,也着实难为她。 - 会贤堂是薛府的会客堂。 因端王殿下的到访,此刻透着一股忙碌。 十来个训练有素的丫头掌事,身着统一的青荷色制衣,梳着利落的发髻,早早在门口垂首恭迎。 薛庆治将端王请进去,她们便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将茶水点心奉到堂上,然后默默退下,半点声音都没有。 屏退下人,屋子里安静片刻。 李桓不紧不慢地低头饮茶,姿态优雅闲适。 薛庆治在一旁偷偷察言观色,略显局促。 “今日下官家丑外扬,让殿下看笑话了。” 李桓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眼里闪过一抹笑痕。 “这雨前茶,很有些涩味。” 薛庆治见他不提薛庆修死而复生的事,想是已经得了消息才来的,生怕他误会自己知情不报,额上汗珠悄然冒出。 “我二弟从江州托人捎回来的新茶,想是今春的雨水不够丰沛,这茶叶失了几分灵气,入不得殿下的眼。下次若有佳品,再呈殿下品鉴。” 李桓仿若未闻,突然掀唇,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尚书大人可听说过旧陵沼的北斗七门?” 薛庆治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愣了愣。 “下官略有耳闻,只是那地方神秘莫测,守尸人不与外界往来,谁也说不清其中的门道与隐秘,以讹传讹者多了,也就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李桓端坐不动,眼神看来,仿若能穿透人心。 “本王最近倒是得了些风声。北斗七门受诏使指令行事。此人行踪诡秘,据说身负绝世技艺,智谋超群,得之便可纵横捭阖。” 薛庆治心中“咯噔”一声,暗觉此事棘手,脸上却不动声色,“下官愚昧,不知殿下为何提及此人?” 李桓:“若此人能为我所用……” 话语未尽,却饱含深意。 薛庆治赶忙欠身,深深拱手道:“恕下官直言。旧陵沼,是先帝下过严旨的封禁所在。无论是百官,还是皇室宗亲,皆不可与之有牵连往来……” 李桓一笑:“只要有心,万事皆有转圜。薛尚书可让灵虚道人窥破天机,本王因时制宜,也是顺应大势之举。” 薛庆治有点摸不准这位天潢贵胄的脾气,只觉得后背发凉,心虚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李桓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薛尚书以为,那道人与邛楼案,可有干系?” 薛庆治浑身发冷,“依下官所见,应是……应是没有牵连。” 李桓侧目:“那老君山一事呢?听闻令弟立下大功?” 薛庆治尴尬地笑喏,吭不出声,也叫不了苦。 老君山的匪徒,行刺太子两次,可那里有天险可守,又有密道纵横,机关林立,莫说外人探不出究竟,官府也屡剿不灭。 在今日前,这些事听来,薛庆治顶多淡淡一笑。 即使李桓从来不同他交底,他大抵也能猜到,老君山那一群盘踞多年的悍匪,十有八九跟端王有些勾连,不然不至于发展那么快。 说不得,就是这位暗中培植的势力。 谁料,老君山一夕间被人端平了。 还是他的亲弟弟带人上山的…… 依薛庆治对这个弟弟的了解,他是绝无本事做成这等大事的。 偏偏事情摆在眼前,老三洋洋得意邀功,看端王表情,也不似作假,这个“功劳”不认也得认。 只看李桓要如何去想。 薛庆治思忖片刻,道:“殿下可信任下官?” 李桓笑了下,“我若是连岳丈都信不过,还信得过何人?” 薛庆治紧蹙的眉头舒缓了许多,“依下官看,此事定有东宫插手。那位眼看朝堂大权渐次旁落,诸多大臣竞相攀附王爷,如何能睡得安稳?他若不设法制衡,只怕依附者也早晚离心,总得跟王爷争个高下、较个短长,方能稳住阵脚……” 李桓轻笑,目光凌厉了许多。 “将那老道士提来,本王亲自审问。” 第36章 车内相会 薛绥没有拒绝薛月沉的安排。 尽管她觉得十分可笑。 男子的宠爱,从来不在于是不是喜爱吃那一口云片糕,更不在于女子是“端庄持重”还是“妖冶妩媚”。 一心扑在朝堂的端王殿下,怎会在意后宅的琐碎小事? 还是薛月沉太看重细枝末节,一门心思想要拿捏男人的心,反倒把自己困于这狭隘的方寸之地,将心锁死。 出门前,她瞧见王府的侍卫押着灵虚道人和他的两个徒弟,正往会贤堂的方向而去,轻轻笑了笑。 翡翠瞧着那笑容怪异,不禁开口: “六姑娘在笑什么?” 薛绥嘴角微翘,淡然地应道:“我从没见过这等世面,看着稀奇。” 翡翠瞥她,鼻腔里轻轻哼笑一下,暗里那句“土狍子”,没有宣之于口。 - 永兴坊的主街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喧嚣声不绝于耳,叫卖、谈笑,交织在朱红的楼阁和翠绿的树木间,仿若一锅沸腾的热粥。 再转一条巷子,便能望见那久负盛名的珍宝阁。 薛绥带着小昭、如意,身边跟着翡翠,四人沿街走来,卖杂货的小摊主,一个个满脸堆笑地招呼着路人,谁也没有留意那一旁静静停靠的马车。 那马车车身漆黑如墨。 车帘是用厚重的青锦制成,质地密实。 隔绝了光,也隔绝了里头的人。 薛绥仍像上次一样,低头走过去。 这时,背后忽然响起一声雄浑的吟唱。 “矢志千秋永,那故人何不来相见?” 是关涯的声音。 混在嘈杂的人声里,直直钻进薛绥的耳中。 旁人不一定听懂,薛绥却心头猛跳。 这是在大街上!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李肇莫不是疯了? 不惜当着端王府下人的面,暴露彼此的隐秘? 她不信他敢。 薛绥下意识地往前急走两步,突然听到一声低低的鸟鸣。 熟悉而清脆的鸟叫声从帘子里传来,长短不一,是那种被触怒的不耐。 薛绥登时变了脸色,恨不得把李肇的头拧下来。 早上她打发灵羽去给摇光送信,为何落到了李肇的手上? “噫,那鸟叫好生奇怪……”翡翠说着便要回头去看,而关涯已打了帘子。 情急之下,薛绥伸手抚向鬓发,看似不经意地整理头发,实则不着痕迹地扬手一掷,只见不远处那匹驮着货物的骡子突然就受到了惊吓,嘶叫一声,向前狂奔而来。 薛绥和小昭对视一眼,身姿敏捷地拉开如意,堪堪避开。 骡子就那样直直撞向翡翠。 “哎呀!”翡翠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惊呼。 小昭赶紧上前扶住她,骂了两句无辜的骡子,关切地问: “翡翠姑姑,你没事吧?” 翡翠咬着牙,满脸痛楚,却难以直起身子。 “我,我的腰……腰闪了……” 薛绥道:“如意,你扶翡翠姑姑去前面的济安堂,找大夫看看。可莫要伤了筋骨,耽搁了姑姑的身子。” 翡翠一怔,面露犹豫之色。 “那如何使得?主子交代的事还没办成……” 薛绥温声笑开,轻言细语地安抚:“姑姑放心,这点小事我还是办得好的。误了正事,回去自有我向王妃交代。” 翡翠很不情愿假手于人,但身子实在痛得厉害,走路都要人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不情不愿地被如意扶着,一步一挪地离开了。 薛绥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巷口,看向那辆停靠的马车。 “故人意如何?” 李肇旁观了她的一系列反应,似是极为愉悦,帘子里发出一声低笑。 “上来。” 声音温和,带着笑意。 可帘子打开一角,碰上那双隐在暗处的眼睛,却冷得好似寒冰,仿若能瞬间将人冻结。 大街上人来人往,便是无人认识这是东宫的车驾,薛绥也不愿惹上事端。 她不言不语地上车,微微欠身,不请而坐。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一层厚厚的锦褥,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香炉,袅袅熏香弥漫,幽幽淡淡,仿若来自仙境,奢华不似人间。 薛绥直视李肇,目光平静如水。 “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李肇笑问:“孤这颗棋子,用着还算趁手?” 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轻松又随意。 薛绥却明白,她面前,是万丈深渊。 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你是执棋人,我才是棋子。还是说,堂堂储君,竟要出尔反尔不成?” 李肇脸上的笑意,猛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沉若深渊。 “当日薛六姑娘一厢情愿找上门,孤并未同意。” 薛绥嘴角上扬,笑容更为扩大了一些。 “那就怪了,既然殿下没有同意,为何要在邛楼案中配合我,杀尤知睦,攻老君山,清剿匪患,暗撑鸿福赌坊,乃至打压薛庆治、弹劾端王?” 李肇:“孤想看看,你要如何变强。” 便如同一时新奇收了把尖刀,摆弄摆弄发现刀锋太利,可能会误伤其手,就想要弃之入库吗? 薛绥目光凝结在李肇英俊的面容,唇边露出一个薄淡的笑容:“可我不是殿下手上的风筝。想放便放,想收,便可收回来……” 李肇:“这么说,孤管不住你了?” 薛绥怔了怔:“殿下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简短的几个字,硬得仿若一堵墙。 李肇按住眉心,气出冷笑。 “薛六姑娘,好大的胆子!” 薛绥无意触怒他,缓了缓神色,微微欠身,仪态恭敬,“殿下息怒。薛六绝无冒犯之意,从始至终,也初心未改,一直唯殿下马首是瞻。” “为孤马首是瞻,是以要做李桓的媵侍、庶妃、侧妃?还是说等着做端王妃?乃至皇后,母仪天下?” 薛绥愕然。 随即笑了起来。 “殿下很没有道理。” 她微微一笑,定定地看着李肇。 “我在帮你。薛六跟殿下是一伙的。” 李肇冷眼:“孤还没有沦落到要靠一个女子。” 薛绥纠正他:“不是靠,是合作。” 李肇:“薛六姑娘,你到底要什么?” 薛绥从不隐瞒复仇的心思,微微思忖,便正色应道:“殿下知晓我为何回京。端王离平乐公主更近,也可以让平乐公主更痛。至于我要什么……” 她迟疑片刻,又道:“我要以我之手,拨乱反正,荡涤这世间污浊,还苍生一个朗朗乾坤。这样说,殿下会不会笑话我?” 李肇嘴角扯了一下。 果然笑了。 可惜是冷笑。 “薛六姑娘,有些话,不用挑明了吧。” 薛绥幽幽叹息一声,“殿下,薛六不懂。” 李肇微笑,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肆无忌惮的往下,落在她眨动不停地眼睫上,全无怜香惜玉,句句皆是凉寒。 “李桓是你的棋,孤便不是吗?” 薛绥回视他,不经意地一笑。 “棋至险处,好用为上。薛六从无摇摆之意,是棋子还是棋手,殿下又何须分得太清?” 她以为李肇怀疑她两面三刀,从中渔利。虽然事实如此,但还不到跟李肇翻脸的时候,还是假意申辩了一下。 李肇听罢竟是一笑。 “借净空和尚的嘴,不动声色地控制端王妃。再制造尤知睦和奶娘的离奇死亡,巧妙布局,为自己谋得一个合理身份回京,步步为营,离间、分化,挑拨矛盾,又安排薛庆修假死,让薛府众人自乱阵脚,争先恐后自暴短处……” “待时机成熟,薛庆修‘死而复生’,在端王面前巧妙地揭穿大夫人勾结道士、抬高亲生女的谋划,为十年前的自己洗刷清白,借老君山一案,抬举三房,打压大房,离间端王和薛家关系,就势笼络老太太,彻底重塑薛府格局,将地位岌岌可危的端王妃玩于股掌,操纵各方势力,这布局谋篇可称得是天衣无缝……” 他看着薛绥,缓缓开口,语气不紧不慢,却犹如重锤,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这般手段,薛六姑娘,让孤大开眼界了。” 薛绥双手平放膝盖上,坐得笔直端正,神色平静。 “殿下也不遑多让,不仅会操纵人心,还会操纵鸽子,逼人就范呢。” 脸不红气不喘的回怼,她半分不怕。 李肇淡淡地问:“薛府和端王府是踏板,东宫又是什么?薛六姑娘的狼子野心,何以休止?有朝一日,这座皇城,李氏天下,于你,又是什么?” 他是太子。 是李氏江山的太子。 维护的是李家人的利益。 这一点他与端王、平乐,并无不同。 李肇可以允许她在眼皮子底下,为端王一党添堵,却不会允许他祸害李氏江山,为自己添堵。 一旦他心生忌惮,必定会先下手为强。 “没有。”薛绥心如明镜一般,微微一笑,清楚地说: “回京前便告诉过殿下,我只为复仇。有薛六在,于太子,只有利,没有弊。太子若不放心,且行且看。” 李肇将灵羽从旁边的架子取过来,逗弄两下。 “这鸟,孤喜欢。” 薛绥:“我不会送你。” 李肇一怔,气极而笑。 这个薛六极有挑起他怒火的本事。 他手指轻勾,灵羽便站在那修长如玉的指上,递到薛绥面前。 “但有一句虚言,孤便扒了这只鸽子熬汤。” 第37章 嫌隙生 寿安院里煮茶叙话,热热闹闹,老太太欢喜,上上下下便活络起来。 炭火正旺,茶香袅袅,丫鬟们穿梭其间,姑娘围坐一处,你一言我一语,不时爆发一两声欢快。 薛月沉却是笑不出来。 勉强陪老太太坐了片刻,她逮住薛月娥便拉到一旁去,私下里打听。 “九妹,你跟我说实话,母亲跟父亲,究竟是如何 周正坐车返回,本来以为石楠是专门来找自己的……其实差不多,没想到她竟然会把一万块钱还回来。 她原先一直以为阿辞是一个不擅长这些的人,没想到原来私底下,她如此的大胆呐。 “大厅,就那里吧!”不等哥哥们说话,林歌就先开口了,说完指着公主他们不远的一个空位子,对着几个哥哥笑了笑。 但他也没说什么,这问题虽然可能说不到完美,但回答个差不多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门口的苏齐耷拉着刘海,一脸忧郁地看着沈双宜,“沈总,我有点拉肚子,你有药吗?”说着他还往里瞟了眼。 如这黑夜中的一点星光,他永远的少年脸庞,于她而言就是梦幻岛永不长大的男孩彼得潘。 老鸨心道:反正是新人,刚好让她去拖一下时间,灭灭高公子的火气,大不了最后事情闹大了后,直接开了她,问题就都解决了。 此时狂风大作,四周景象风云变幻,花瓣被风卷积,乌云密布,而那花辞却立于中心,衣袂丝毫未动。 他脸上露出笑意,看向远处的乌风、白影、驴叔和翠翠、豹子,它们在雪地上正跑得欢。 如今营地方面练气四层以上的修行者数量足足接近五百,这可都是能够用神念开启空间袋的修行者。 不过,在离开冥界前,叶尘必须先将剩下六柄冥王剑的封印解除,将修为提升到尊者巅峰,至于成为帝尊,就连叶尘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达到。 赵雪没想到今天来参加这个宴会,居然能够遇慕容俊逸这样的青年才俊,当即萌生了讨好的心思。 之后的日子里,冷悠然便与几人同行,开始在这虚无森林的外围闯荡了起来。 叶尘杀回京城叶家时,隐刀门的石天然是石天虎正在紧锣密鼓的布置着崛起的计划,眼中释放出万丈豪情。 碎片和茶水飞溅开来,坐在沙发上的姜云和张华顿时被溅了一身的茶水。 “威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头发都白了,皱纹都爬上来了能和当年一样嘛。”曾老夫人心里乐开了花,略带羞涩地说道。 作为曹魏的腹地,此处发展得还不错,虽然眼下是战时,依旧能见到不少商人往来,络绎不绝。 韩国队也不再等了,百里守约远程狙击,不知火舞二技能扇子消耗,牛魔上前,娜可露露抓起大鸟,花木兰也不切后排了,直接上来一套沉默张飞。 只见醉醺醺的裴秀秀拿着话筒站在主唱台上霸气的唱着张惠妹的那首bad boy。 孙权虽然比较细腻,但究竟还是孙家的种,到了战场之上,血性被激发,战出了瘾头,哪里肯放过?当即拍马赶来。 苏暖回头,身后是上百只被烧得面目全非却依旧嘶吼追逐过来的丧尸。 大佬一看就心情不好,还是不触霉头了,要怪就怪大佬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作为一个弟控,一期一振是坚持要跟弟弟们一起罚站的, 也坚持要跟弟弟们一起挨饿。 第38章 九珍 会贤堂内,光影幢幢。 灵虚跪在当中,道袍凌乱,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滚落下来,眼中满是惊惶与恐惧,平日里那一副受人追捧时道骨仙风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看他平常能言善辩,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虚名都如泡影,脆弱得不堪一击。 本朝敕度,规矩森严。 私自出家,是违 时间匆匆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的暗淡了下来,而且酒吧之中也越来越变得喧嚣了起来。 在造化鼎的作用下,造化道场无时无刻都有着无数的造化气息在生成,并增强着张昊天的福分。 “夫君,你叫我们都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甄宓率先开口问道。已经身为人母的她,并没有改变她那活泼的性格。 上次坏了钱家的好事,陆云飞一直在想着,钱家什么时候来对付他,现在果然来了。 我接过烛阴金针,试了试,发现,烛阴金针竟然一点作用也没有了。 三人现在都隐匿了自己的实力,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三人的实力究竟如何,只以为这三人毫无实力!飞身向着赵风三人攻来。 神之域散开笼罩四周的同时,吐出一口气驱散了尘埃。原来并没有伤到天字七号,后者右手形成了一座黑盾,上方是异兽狰狞,张牙舞爪不胜威风。 无论最后展现出什么样的作用和效果,阵法本身还是一种能量的集合,那么秦峥的源力就可以融合并分解重组这种能量集。 勾魂黑曼巴目光灼灼的盯着江南:“之前两次交手,因为或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都让你顺利逃走,这一次你绝对不会在那么幸运。 “我从雁州来。”楚天泽发现对方身上没有任何修炼过的气息,心中猜测对方的身份。 各种宝石珠翠失去了依托,飞散在半空,五光十色的,煞是炫目。宝石珠翠半空相撞,更兼琳琅叮咚之声,悦耳异常。只是偌多的宝贝,一时竟跌入尘埃,转瞬消失不见了。未免可惜至极。 庄梦蝶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唱戏的老生戴的那种三绺的黑胡子,不由地苦笑。 “好,你不饿,我饿了,那碗粥本来是我的,现在凉了,我去热热,这两天我也没怎么进食。”离月说的是实话,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确实没怎么进食,看着就要熄灭的蜡烛,离月走过去换了只新的。 她知道,经过了今晚,经过了那个吻,她与亦辰之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十五,你这是怎么了?弄得这么狼狈?”男子的声音也和他的体型不和,尖尖的嗓音,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没有太多的客气,岑秋璃也能理解,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便在身边默默地陪着她好了。 “老爷,你看,这贱妮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陆氏立刻委屈的拉了拉离敬臻的袖子。 阿赞法师心说自己等了一整晚,还被野猪撒头上一泡尿,结果等来一只公狐狸,这事儿闹的?想想都郁闷。 宰人不是杀人的意思,是官名,是王宫后厨里的主厨,专门做饭给圣王和给后宫有品级的妃子吃的。 反正周煜宽比周煜甯强得多,周煜甯一比有点猥琐,他今年二十五了。 礼拜五下午本就没有什么人,公共区域有点什么响动,下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39章 端王拒 “六妹这般得意,可是捡到了如意郎君了?”冷无尘勾唇,却是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不出说笑的成分。 他捏住她胸前粉艳的蓓蕾,把她往餐桌前推,她被反身按倒,细高跟鞋脱落,上半身子被压在餐桌上,网状的丝袜包着丰满的臀,包着两条玉腿悬吊在桌前。 柳妃猛的抬头,错愕的看着皇帝,眼中闪现的全是受伤之色:她认为多年来她是最得宠的妃嫔,自然是她用心才让皇帝待她如珠似宝,没有想到皇帝只是在和皇后赌气。 是的,就是他,裴君浩,那个对自己无尽嘲讽的裴少,那个将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的裴少,舍他其谁? 苏法昭匆匆找来药箱,开始给周楚包扎起来,而刘思齐就蹲在周楚边上,看苏法昭忙活,虽然泪眼婆娑,却也一直不说话。 这下大家又惊了,合着这个玩意儿这么重要,不军训就得卷铺盖走人? 慕芷菡眉头一皱,这个君浩,现在做事越来越没有分寸了,先是喝醉酒误事,再是连夜在风雪中受冻,这下好了,感冒发烧住院了,又悄无声息的走了。 只不过,众人之中,唯有长孙无忌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妹妹长孙无垢本为正妃,将来一旦周朝正式建立,宇明登基之后,有可能立长孙无垢为皇后,将来长孙无垢生下儿之后,便是嫡长,将来便是大周的皇。 “不!”她依然紧紧咬住下唇,她死也不叫他君浩了,君浩不是她叫的。 林涵溪大怒,可是她的力道,却根本就争不过易跃风。他搂着她飞身跃上了岸边,手中的衣袍一展,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遥望宝鸡,万家灯火通明。看了看时间,已是十点过半。孟雄飞带着白雪凝与众妖先拜了炎帝,然后面向宝鸡,安然静候。 至于叶天他们这里,他们这里在来到了这秘境当中以后,这也是直接进入到最后一层这里了,在这里建立起来了防线。 仅凭一双肉拳的少年,在李毅猛烈的攻势下,竟然还是慢慢的显出败势来。虽然少年的实力明明高于李毅,可是此时竟然就是因为碍于没有兵器阻挡李毅的攻势,所以少年在李毅的攻势下,已经开始渐渐的显出了狼狈之势。 再远处则是绿茵场,高尔夫球场,这一切美丽的异国风景,那是李哀川永远也不能忘怀的。 “话说回来,李哀川你要怎么样应付四大黑帮强加给你黑手会教父的身份。”在旁边一直看着报纸的黄海涛合上了报纸,他戴上了一副金丝眼镜,配上他纯白的胡子,看上去倒是很有几分学究的模样。 “老九,你当真不想当太子?”李玄慈一字一句的问道,问完之后,略显紧张的看着李落,李玄悯也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 凯瑟琳摇摇头,她自然听不太懂霍雷所说的话,低头去看桌上的图纸,凭星航学院特级优等生的资质,倒也大概能够明白霍雷的彩虹号改造设计理念。 “难道我的太阳真火这么厉害,连妖怪内丹都能无声无息地烧作灰灰?”孟雄飞心中忍不住地产生这样疑问,但他立马就摇头否定了,这种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们到底想出了办法,那就是用设立传送门的方法解决了人员进出的问题,而且连带将戒指的秘密如何隐藏的问题也给解决了。 那是因为,魔法镜突破了魔法炮的口径限制,可以释放更为强大,更为高阶的法术所致——断齿号显然不太需要这玩意。 一入东市,明夷便听得外面锣鼓喧天。掀车帘往外看,好霸气的排场。原本落叶荒凉的行道柳,被悬挂上一条条细细的铜链子,链上布满金黄色柳叶,应是黄铜镀了薄薄的金,树身裹了翠绿的绸布条,十分醒目。 听到施杰这样说,许琳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不紧张了,她现在就等着施杰过来找自己了。 没想到石若山只身前来,穿着一身青色长袍,隐隐绣着竹叶纹,发髻配着同样青竹纹样的巾子,看得出是特意打理过,算是相当重视此次会见了。 梳妆时,连山已安排将货物都运上货车,辛五郎与贾七郎驱马运上其它货物,一趟足矣。 弓箭手们也意识到了,要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那真是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老鼠了。 从浴室走出来后,那父子二人明显是神清气爽的,而楼下的那纪苇苇和纪子铭正聊得不亦乐乎。若是仔细看一下的话,还会发现纪苇苇的眼角还沾染着些许未干的泪珠。 维克斯又皱了一下眉头,胡野的话显然对他触动很大。在知道自己是克隆人,而且很有可能也活不下去之后,维克斯的信念开始动摇,暗暗考虑是不是还要向艾萨克效忠了。 楚玺用了八步把这一关给她过了,完美三星,莫离那个咬牙切齿,伸手将手机拿了过来,她还就不信了,连个游戏都鄙视她不成。 待硕大的宫殿只剩下两人,林初夏才挽着沈明轩的胳膊走到椅子前坐着。 “因为它代表了思念。”沈明轩说罢,单手扶着林初夏的头,再次俯身,狠狠地吻了下去。 现在这个时候,吕布肯定会过来打恶麒麟。打了麒麟的吕布自然会刷波远古,而等他刷完远古之后看到了下路线上的贾诩的话,肯定忍不住上去杀人。这个时候,己方的埋伏就到位了。 当然,手掌缠着绷带的赵焊工肯定暂时不能干重活儿了,所以吴电工今天自己来把工作收尾,反正也不剩多少了。 话到最后,她突然又正起脸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看,那双含着威胁的杏眸仿佛在暗示着如果他敢说个不字,她就要他好看。 第40章 休妻 第40章 休妻 傅氏是入夜后才回来的。 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身上的珠翠和华服,也掩饰不住那一身的疲惫和不安。 灵虚道人的谎言被戳穿,连带当年对薛六“七煞灾星”的恶毒诅咒,全都反馈到她的身上。薛府每个人看到她,都眼神闪躲,局促不安。 哪个大户人家的后宅,都有腌臜事,但是像傅氏这样绞尽脑汁祸害庶女并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还是少见…… 私下里,便是那些最刁钻的丫头婆子都说,大夫人恶毒。 钱氏得到消息,头上缠着的白纱布还没有拆呢,就专程跑到傅氏跟前,语气拈酸带笑地损她。 “哟,大嫂回来了?是灵虚真人作法把你招回来的吗?” “八运福星之母大驾归府,今儿莫不是天降祥瑞了?” 傅氏眼眸沉沉地瞪她一眼。 一个商贾女,也敢对她这样说话,真是倒反天罡。 她不还嘴,冷冷地走过去,只当没有瞧见。 钱氏在她背后嗤声,“装模作样,什么侯门嫡女,冰清玉洁?跟那门子里恶毒娼妇也没有两样……” 傅氏脊背发僵,恨不得回头撕了钱氏的嘴巴。 可她不能那么做。 事情败露,她理亏,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 薛庆治在寿安院老太太的屋子里。 点着琉璃灯,正陪老母亲说话,吃宵夜。 傅氏领着丫头仆妇进来,原本热络的气氛便冷下来了。 “你还回来做什么?”崔老太太打定主意不给她脸,面子都懒得做了,将手上的茶盏重重一放,没好气地道: “我要是你,索性就在娘家住下,哪敢腆着脸再回夫家。” 傅氏看一眼薛庆治,“老爷,婆母的话,可是你的意思?” 夫妻二十多年,她了解薛庆治的为人。 他好面子,更在意薛家的脸面。 莫说她和刘世眷没有一腿,就算有,薛庆治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就冲永定侯府和端王妃,她大夫人的位置,仍然可以稳坐。 谁让她是永定侯的亲女儿,端王妃的亲娘。 薛庆治果然没有回应。 崔老太太见状,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傅氏,这些年你在府里作威作福,编排是非,苛待庶女,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这个做媳妇的脸面。可这回你动到老三头上了,我便饶不得你……” 大夫人唇角微扯,颇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意味,笑容满是自嘲,全无惧意。 “老夫人说的是。可谁让媳妇是尚书夫人呢?千错万错,旁人看见了,也只会说是薛府家风不正,礼教沦丧!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兴得起什么风浪来?我恶毒,那也是怪我活在这恶毒的窝子里,生生逼出来的这副模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老太太被她一口气堵回来,胸口闷涨,按了按心口,指着傅氏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大郎,我要你休妻!即刻给我休妻!这高贵的儿媳妇,我老太婆是指望不上了!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个搅家精!我薛家几辈子的清誉,就毁在她一人手上了!” 薛庆治连忙上前扶住老太太,眼神厉色地看向傅氏。 “还不快跪下!给母亲认错!” 傅氏沉默一下,慢吞吞跪在崔老太太面前。 “母亲,是儿媳妇不懂事,口不择言。” 薛庆治脸上这才好看了些,低低劝慰,“母亲,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崔老太太气得呼吸急促。 “这恶妇祸害我三郎,还与那假道士私通,你忍得了,我当娘的忍不了。你今儿个要是不休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母亲……”薛庆治皱眉,制止她说下去。 “此事尚无证据,切勿妄下定论。” 在灵虚道人身上搜出傅氏的罗帕,当然不能直接说傅氏与道士私通。至少,薛庆治并不认为那就是真相。 他与傅氏的夫妻情分如何,不紧要。 但傅氏的脸面,也是他的脸面。 “眼下保全薛家要紧。” 薛庆治顺着老太太的后背,等她平静下来,又劝道:“笑话不给外人看。傅氏有错,可她到底是大姐儿的生母,还有览哥儿……母亲不为旁人想,也得为他们两个的前程着想。” 孙子孙女的前程,崔老太太也是在意的。 她看傅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长叹一口气。 “我老了,你房里的事,我也管不着了,但我有话在先,往后要再敢把手伸到三房去,就别怪我不客气。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三年纪小,你做大哥的不关照他,我当娘的,得替他撑腰!” 薛庆治看了傅氏一眼。 傅氏慢慢抻直了脖子看他。 “儿媳跟三弟媳妇是有些龃龉。但三弟的事,儿媳不认。” 崔老太太懒得看她狡辩,瞧也不想多瞧一眼,摆摆手。 “我乏了。你们退下吧。”薛庆治又宽慰老太太几句,起身,告辞,同傅氏一道走出寿安院。 傅氏挺了挺脊背,目光仍不改高傲,“老爷,我和那刘世眷,并无情愫,我……” “无须解释。”薛庆治打断她。 他不问,也不听,对她与刘世眷的事情毫无兴趣。 “我今日不休妻,是为大姐和览哥,也是给永定侯几分面子。但你要明白,你我夫妻已经到头。” 傅氏心尖一凉。 大滴大滴的泪水便那样滚落下来。 她无声哽咽,想到做姑娘时,一脸羞涩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恳请菩萨保佑她和心爱的郎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她如愿嫁他为妻,替他生儿育女。 这一世走到如今,彼此却变了模样。 傅氏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冷森森地笑:“老爷不用做出这番姿态,我不欠你什么。今日我父兄已去尤太常府上和京兆尹,如实陈情。我犯的事,自有我父兄为我奔走!” ~~ 说罢,她挺直了脊背。 “我也要告诉老爷,我是永定侯府娇宠长大的女儿,不是你薛家的附庸。” 薛庆治一时静默。 半晌,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那甚好,你我两不相欠。” 说完他调头,往赵姨娘的院子去了。 傅氏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这便是相伴二十多年的夫妻。 他不在意刘世眷,不是因为信任她,是因为他不在意。 有的是妇人为他暖帐,有温香软玉的去处,何必对着她强颜欢笑的周旋? 如今给了他一个不来清阑院的借口,说不定心里欢喜呢…… 傅氏睁着一双被泪水糊红的眼,回到清阑院,便问屋里的丫头翠喜。 “大姑娘回来,可说了什么?” 翠喜有些惧她,支支吾吾半晌说不清楚。 “王妃说,府里亏待六姑娘甚多,让大夫人好好给六姑娘办嫁妆,还说,还说……” 傅氏心里泛寒,牙齿几近咬断。 “她还说什么?照实说,一个字不许错。” 翠喜低下头去,“王妃说,大夫人这些年行事偏颇,莫要再因一己之私,连累了整个薛府的名声和前程……” 傅氏手一垂,帕子落地。 那胸腹间乱窜的邪火竟是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凄凉气闷。 费尽心思,到头来,连亲生女儿都来指责她…… - 大夫人病了。 汤药一碗又一碗往里送,不见个好。清阑院里无声无息,连带整个薛府都沉寂下来。 京兆府那头,不知薛庆治是如何交代的,殷大人没有找她的麻烦,尤太常也被定远候安抚住了,但市井坊间,竟生出许多传闻。 薛府大夫人用一个并不高明的招数,让亲生女儿攀上高枝,再回头将庶女践踏得体无完肤、声名狼藉,打小就弃养在外,此事一时沦为街头茶肆里的谈资。 也不知怎的,谈着谈着,流言就走了样。 渐渐变成了那弃养的庶女,才是“八运福星”的命数,大夫人知晓后找来道士作法,生生抢了庶女的气运,抬举自家女儿…… 可福星就是福星,天道难改,十年后归来,开始了这因果轮回。 薛家人的脊梁骨快被人戳烂了。 烟雨楼里,摇光望着薛绥的脸,笑不可抑。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还嫁吗?” 薛绥看了一眼桌上煮出了青梅香气的琥珀色酒液,一只手搭在靠窗的桌子上,一只手夹起一块烟雨楼的蜜汁肉,慢慢吃罢,才吐出两个字。 “嫁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离那座宫殿越近,越是尸山血海。 可从她走出那一步开始,便已无回头路。 摇光好奇:“可端王拒了你?如何嫁?” 薛绥笑一声,“沉住气,过几日再看。” (本章完) 第41章 封孺人 第41章 封孺人 薛绥预料得不差。 两日后,薛月沉便回娘家痛哭了一场。 外头传的笑话太多了,她脸面上过不去便罢了,宫里的萧贵妃,因着这假的八运福星一事,对她动辄训斥冷眼,奚落责罚,让她的日子苦不堪言。 傅氏生着病,心灰意冷,只劝她忍耐。 薛绥却是在梨香院里,为她煮了一壶清茶,讲了个故事。 她说:“江南富庶之地有个茶叶商人,他看中了闽地一家老字号茶场的茶叶,可对方多年来信守承诺,茶叶只售闽地商贩,不与外人。” “江南富商想要对方的茶叶,对方却不肯卖,那他便想了个计谋,让对方的茶叶变贱……” “于是他派人到处散布谣言,说这家茶场土质紊乱,水源不佳,做出来的茶叶久饮伤身,有损寿元。闽地茶商一听,不顾多年情谊,执意斩断往来。后来,那江南富商,以极为低廉的价格,买到了上等的好茶,并很快占据了闽地的茶叶市场,生意越做越大,而闽地的商贩渐渐被挤压,难以为继,不得不变卖家产,远走他乡……” 薛月沉听完,略有所思。 “若东宫便是那有心机的江南富商……” 薛绥笑道:“生意人总是这样,想要你手里的东西时,便会想方设法,将你珍视的宝贝,贬得一文不值……” 薛月沉眼睛一亮,“若我将这个故事,委婉地讲给贵妃知晓?” 薛绥道:“王妃,要让旁人去讲。”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惟人性耳。 萧贵妃再生气,也没有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薛府和永定侯府,把自己心腹拥护者推到对立面,那无异于自断手脚…… 萧贵妃恃宠而骄,但不蠢。 - 又过了两三日,她便差了个丫头前来报喜。 “贵妃娘娘允了。说端王生辰那日,便接六姑娘入府。不仅如此,贵妃娘娘还说,侍妾的身份也太委屈六姑娘,要以孺人之礼,迎姑娘入府。” “孺人之礼?”如意大喜。 小昭也意外把看向薛绥。 只薛绥一人,平静得止水一般。 “小昭,看赏。” 当朝王爷的后宅,没有东宫那么多的位分区分,但除去正妃侧妃庶妃等,孺人便是最高的等级。 能做王府孺人的,皆是有身份地位的家族之女。去到王府,也有稳定的地位,有俸禄和供给,同时还可协助王妃处理一些内宅事务,比媵侍和侍妾的地位都要高。 可以说,王爷的孺人,不单单只是妾。 何况是萧贵妃亲口应承的? 消息一到,府里便换了风向。 如意刚把送信的人打发出去,钱氏就带着几个丫头婆子,牵着十姑娘薛月桢,大剌剌地进来,一脸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大老远就听到她的声音。 “哟,六姐儿人呢?喜鹊都在枝头叫了,还要害羞躲起来不成?老太太让我往梨香院送财来了呢。” 看得出来,三老爷平安脱险,钱氏很是开心,一句句连珠炮似的,字字带笑。 薛绥昨夜没有睡好,原想到再回去补一觉,这么一出接一出的咋呼,也睡不成了,打起精神出来相迎。 屋子里摆放了几口箱子。 吃的,穿的,用的,看着就富丽堂皇。 薛绥微微一笑。 “我这是要发财了?” 钱氏笑嘻嘻的,“我今儿可不就是财神吗?这些全是你三叔和老太太的意思,我只是出一份力。” 她走过来便牵住薛绥的手,认认真真地端详起来。 “并不是你得封孺人,我才备的礼。前两日便要来感谢的,只是东西没备齐,我不好意思登门。六姑娘这次帮的大忙,礼薄了,都要羞煞我和你三叔。” 薛绥听懂她的意思,笑了笑。“三婶说哪里的话,一家人,不用外道。” 钱氏看她脸上坦荡,没有觉得自己有攀附之心,也就不跟她生分,牵着手坐下来,笑笑又叹。 “我刚嫁入薛家的时候,就听人说起,府里原本有个六姑娘,生来便是不祥之身,后来竟让拐子给拐走了,我还唏嘘……” 她是个性子直率的人,什么都摆在脸上。这会子看薛绥的眼神已和初见时不同,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疼。 “如今才知六姑娘竟有这些遭遇。不是我说,那傅氏也太阴狠了,就算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是大老爷的亲闺女。她怎能下这等死手?” 薛绥淡淡笑着,微凉的手不着痕迹地从她手上抽出来。 “三婶。三叔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钱氏看到空掉的掌心,知道这姑娘不愿意跟人太过亲近。可她今日开心,实在忍不住跟她亲络亲络,便又再次凑过去,笑得满目放光。 “他说都是皮外伤,不碍事。今儿一大早,就起来收拾,上职去了……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他烧了那土匪窝,杀了人,竟是得了翊武将军的赏识,举荐他去做监门校尉……” 那翊武将军便是负责这次老君山剿匪的那人,素来正直勇武,很有清名。可见,薛庆修着着实实立了大功,才入得他的眼睛。 钱氏听薛庆修说起这事,眉飞色舞。 ~~ 可看薛绥的表情淡然,那沉稳模样半分都不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如此一来,便衬得她自己兴奋得有些不像话了。 钱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三叔说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出入梨香院不方便,就亲自来了。” 薛绥:“我并没有帮三叔什么。” 其实钱氏也不知道薛绥到底帮了薛庆修什么,只是薛庆修再三交代,说这次能够活命回来,全亏了六姐儿,别的他什么也不肯说了。 钱氏以前对他颇多怨言,这次男人死而复生,再大的气也消了,怎么看他都顺眼,也便照他的话做,把六姐儿当恩人。 “以前我成日跟那混蛋吵啊打啊,也没觉着他好。这次他出事,我回头便自省,薛老三……不,你三叔他混是混了点,可比起那些妾室满堂的正人君子,已是难得……” 妾室满堂的正人君子,不就是薛庆治吗? 薛绥笑了笑:“三叔心眼不坏,在外喝酒,也不会乱来。只是以前难展抱负,苦闷。会越来越好的。” “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钱氏是个自来熟,说起来没完没了。 好在薛绥对她也谈不上讨厌,便含笑听了下来。 钱氏临行前,忽又规劝,“往后你在府里,要是傅氏再动你一根手指头,我便跟她拼了。” 薛绥微微一笑,“多谢三婶。” 钱氏也笑,捋了捋耳侧的鬓发,目光有些黯然,“但话又说回来,你父亲不动她,旁人也动不了。她来头大,侯府出身,王妃生母,你的嫡母……我和你三叔便是有心,只怕也护不住你一辈子。” 她再次紧紧握住薛绥的手。 “好姑娘,你可答应三婶,学机灵点,别跟她硬顶硬,偶尔说几句中听的话,便过去了。等你嫁了人……” 顿了顿,她似乎想到她的婚配,又涩涩一笑。 “三婶说句不中听的,你觉着好就听,不好就当蚊子打耳根飞过,不往心里去啊。” 薛绥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微微一笑,“三婶说的,我都听着。” 钱氏便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那王府不比寻常人家,你做好了,那往后也是有大出息的,你啊,别处处听你那大姐姐的,该争的,要争,为自己争……” 薛绥为她盏里续水,微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应声。 尽管她知道钱氏是好意,推心置腹,可从十年前她就已经知道,轻信于人的可怕,钱氏和薛庆修,可以为她所用的时候,她会用。 旁的,也再迈不过去了。 明天见,宝子们~~ 薛绥:得封孺人,有人棋差一着,可气? 李肇:…… (本章完) 第42章 送礼 第42章 送礼 薛三老爷被举荐做了监门校尉,这事很是热闹了一番。 别看这个官职品级不大,才将将正八品,但可不是薛家之前给他谋得的闲差,而是实实在在有职权的差事。何况,是三老爷自己凭本事挣回来的,比大老爷靠家族门荫还要体面呢。 下午,薛庆修换上官服回来,整个人别提多神气。 崔老太太嘴上谦逊,说不好太过张扬,但府里也要热闹一番。 于是吩咐下去,要办一个庆功宴,宴请亲朋…… 没人想到,沾光的不是旁人,而是被禁足的薛月盈。 薛庆治解了她的禁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意打听来消息,气不打一处来。 “大老爷也太偏心了。四姑娘掉几滴眼泪,事情就过去了,平白让我们家姑娘受这委屈?” 薛绥没什么反应。 到晌午,锦书过来,给了她一个准信。 “听大老爷屋里的人说,四姑娘让丫头将她生母留下的血书交到了大老爷手上,大老爷看后,心便软了,亲自去琉璃阁,陪四姑娘吃了晌午,又很是宽慰了她一番,这才离去。” 又冷笑一声:“对老太太那边说的是,眼看四姑娘的婚期近了,府里又要办宴席,把姑娘禁足在房里也着实难看,事情过去便罢了。” 薛绥只道:“随他。” 锦书看她的反应,叹口气:“这个四姐儿有些能耐。一张巧嘴,愣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大老爷又着实偏心她,让姑娘你受委屈。” 薛绥神色平静:“没甚可委屈的。我也没有想过单靠这一件事,就扳倒她们。不急。” 来日方长。 账要慢慢地算。 在薛绥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可雪姬听说后却惶惶不安。 她本就懦弱胆小,这些年在傅氏的欺压下,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女儿回来搅得府里颠倒了个儿,她也没有觉得腰杆子变硬,反而越发惊恐不安,就怕哪天傅氏和薛月盈会撕咬上来。 “这可如何是好?四姑娘这一放出来,只怕又要找你麻烦……” 薛绥看她脸色苍白,紧张得手心都是虚汗,心下叹了口气,轻声道:“娘,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吧。这般好的春光,可莫要辜负了。” 薛府的园子很大,有专人精心打理,现下正值春日,园内百争妍,姹紫嫣红开遍,煞是好看。 主仆一行五人,刚穿过垂门,就瞧见薛月盈带着几个丫头坐在水榭旁的八角亭里,正笑语嫣然地说着什么,好不惬意。 如意忍不住啐了一声。 “真不知羞,就这般明目张胆的出来了。” 薛绥瞥了一眼,神色淡淡:“我们走吧。” “六妹妹!”薛月盈的声音从八角亭里传来。 她远远朝薛绥一笑,款步走近,略略行礼。 “恭喜六妹妹,得封端王府孺人。往后我家顾郎,还得多多倚仗妹妹提携呢。” 薛绥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四下里丫头们都屏气敛息,大气不出。 倒是薛月盈旁边那个叫“巧儿”的小丫头,瞥一眼薛绥便小声嘀咕: “做妾有什么可喜的,我们四姑娘可是正头娘子……” 声音虽小,却恰好能让众人听见。 薛绥瞧她一眼,未作声。 薛月盈却是当即变了脸色,柳眉倒竖。 “谁给你的胆子奚落六姑娘?还不快掌嘴。” 巧儿低头应是,抬手便往自己脸上抽去。 薛绥伸手扶住雪姬僵硬的胳膊,淡淡扫她们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薛月盈看着她的背影,侧目看着巧儿,幽幽地笑。 “不是喜欢我匣子里那个蝴蝶簪吗?回去便赏了你。” 巧儿目光微烁,低头笑应:“多谢四姑娘!” ~ 窗前的微风拂出春日和暖,二月已近中旬。 顾介虽是庶子,可春娘极受侯爷爱重,又干系靖远侯府的脸面,下礼很是丰厚。 定聘时已送了上半礼,这次的下半礼便是一些金银珠宝、绸缎布帛,发钗首饰、酒茶点心,全整整齐齐地摆在正厅的中间。打头的是一溜精美的礼盒,皆以质地细腻的绸缎包裹,担子系着红绸,边角处还细心地绣上了金线纹,上面还摆着一份缮好的礼单。 两家热热闹闹说起吉祥话。 靖远侯府的二夫人周氏便在人群里寻人。 “听说贵府六姑娘回来了,可方便见上一见?” 大夫人傅氏称病,钱氏出面待客,闻声便笑着放下茶盏,“那有什么不方便的。杜鹃,去请六姑娘来。” 周氏看这位三夫人好说话,脸色更光彩了几分,说话也少了客套,“我来时,嫂嫂特地托我,一定要瞧瞧六姑娘好是不好,说起她这番遭遇,也是唏嘘……” 周氏是侯府二老爷的续弦,跟春娘关系好,哪怕春娘不是侯夫人,私下里仍是唤她一声嫂嫂。 钱氏听了无不应是,有来有往。 “六姑娘差点要做她儿媳妇呢,难怪惦记。”周氏瞥一眼薛月盈,轻声道:“可不是么,都是命数。” 薛月盈在旁如坐针毡,不自觉地握紧拳头,脸色难看至极。 - 薛绥有十年没见过春姨了,却是没想到她还念着自己。 她让小昭选了两盒点心,带去客堂。 这个周氏她是见过的,一个宽厚和善的长辈,相处不多,可印象中很爱笑。 果然,周氏看到小点心,当即乐得合不拢嘴。 “六姑娘长开了,水灵灵的人儿,瞧得人心里头欢喜。” 薛绥行个礼,寒暄两句,周氏便让丫头将两个三尺长的精致雕木匣子捧上来,当着客堂上薛月盈和三夫人的面打开,然后拉住薛绥的手,长吁短叹。 “这些是你春姨的心意,你春姨啊,这些年总放心不下你……” 匣子里是姑娘家用的首饰脂粉,一眼看去,珠光宝气。 周氏说得坦荡,拉住薛绥十分亲近,完全冷落了薛月盈。 ~~ 前来观礼的薛月娥看不下去了,她心疼自家四姐。 尤其看到丫头手上捧着的礼,那么丰厚,一个毫不相干的薛六,凭什么拿走? 她轻哼一声。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要娶的是六姑娘呢。” 这是暗讽靖远侯府不懂礼数。 薛月盈动了动嘴皮,垂下头去,顾影自怜。 周氏要见六姑娘本就落她脸面了,这又送礼又心疼落泪的,是做给谁看啊? 她们的不满震耳欲聋。 周氏偏生是个不吃这套的。 她瞄一眼那个尖酸的九姑娘,声音便拔高了些。 “说得也是。要是早两年把六姑娘寻回来,我们靖远侯府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呢?” 一句退而求其次,仿若一记响亮耳光,扇在薛月盈脸上。 当着喜婆和这么多人,这话是有些过分的。可谁让薛四姑娘不争气呢?还没过门就有了身子,大违礼数,怎么都丢人,也只能由得旁人讥诮。 “亲家婶子。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复命了。” 堂上人多,周氏不便当真让尚书府下不来台,笑盈盈便把话揭了过去。钱氏也赶紧打圆场,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其乐融融,独独薛月盈掏出手帕擦眼睛,却无人理会。 周氏临走,笑眯眯让薛绥将东西收好,拍拍她的手。 “你得空了,去侯府瞧瞧你春姨。昨年入冬,她腿脚便不太好,不然早就过府来了……” 薛绥点头。 “会的。婶子替我代话,问春姨好。” 周氏连连夸她孝顺。 薛月盈看着这一幕,牙都要咬碎了。 - 从客堂里出来,如意还忍不住笑,抱着沉甸甸的礼盒,一副心满意足的小财迷样子。 “方才四姑娘脸都气绿了。我看她往后去夫家,有得受苦。” 薛绥嘴角牵了牵,没什么别的反应。 如意小步跟上,偏着头看她,“姑娘,你不开心吗?婢子是不是说错话了。” 跟着六姑娘越久,如意越是喜欢她。旁的不说,六姑娘的冷静总让她一种安全感,这跟往常在二姑娘身边不同,凡事有主心骨,日子就好过。 薛绥挑了一下眉头,“你若话再少些,我会更开心。” 如意吐吐舌头,闭上嘴巴。 小昭跟上来,小声道:“姑娘,何时下手?” 薛绥瞥她一眼,“做什么?” 小昭左右四顾一下,这才压着嗓子道:“四姑娘啊。姑娘没瞧到她身上那些穿的戴的?还有那长长的嫁妆单子……但凡被人扒扯出来,我看她如何风光大嫁?莫说她,便是顾五郎也得折进去。” 薛绥:“不急。等猪养得肥一些,再宰。” 小昭很急,“姑娘在等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嫁去侯府不成?” 薛绥笑了起来:“当然要让她嫁,她必须得嫁。她正该和顾介同气连枝,锁死一生。” 她的目标不仅仅是薛月盈和顾介,而是他们背后的人。 顾介从金部司拿的这点银钱,治他的罪,绰绰有余,但要治平乐,太难了。 这一点小钱,都扳不动她,何况她背后的大佛? 野心是被利益喂大的。 她等着,等他们越来越猖獗,越来越肆无忌惮…… 只是,今日春姨送来的礼对她来说太沉了。 顾介如此好命,有一个好娘。 希望春姨到时候,不要太难过…… (本章完) 第43章 庆功宴 第43章 庆功宴 当天夜里,老太太拿到礼单便皱起了眉头。 正好薛庆治来请安,她不满地问: “四丫头的嫁妆,会不会太丰厚了一些?这让其他丫头出嫁,怎么是好?” 那礼单很厚,艳羡了府里的一众姑娘,下人丫头都在说,薛四姑娘得平乐公主赏识,公主添的嫁妆,比府里给的还要丰厚。老太太觉得不妥,便让人去找傅氏来问话。 傅氏拖着病体前来,无精打采地垂着眸子,语气生硬。 “老爷,老太太,这些可不是从公中出的,全是四姑娘的福气呢。” 薛庆治看她一眼,“问的是你这个主母,如何操办。” 傅氏冷笑,理了理衣裳坐直了,装都懒得再装。 “那是老爷的亲闺女,老爷想知道,问她便是。” 薛庆治看老太太沉下脸,傅氏也阴阳怪气,脑袋隐隐作痛。 自从上次御史参奏端王以后,近来言官参端王一党的札子多了起来,薛庆治近日焦头烂额。 “得公主赏识当然是好,可若是东西太多,如何心安?” 傅氏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眉,“这些事我可管不着。” 薛庆治生怕她气死了老娘,含糊几句,离开寿安院,把薛月盈叫到跟前来询问。 薛月盈和顾介早想好了说辞,只说是跟平乐公主交好,公主怕她出嫁寒酸,丢了公主的人,这才添了些彩头。 薛庆治想想平乐的性子,只得叹息。 “得公主重恩,你要懂得回报……不可得意忘形,给府里惹出事端。” 薛月盈头垂得低低的,手指紧紧绞着手帕,有一些慌乱。 “女儿明白。” - 薛三老爷的庆功宴,就摆在正院的望月楼。 因老太太叮嘱不要太过张扬,因此来的都是本家亲眷以及关系亲厚的友人,旁的都没有知会。 三夫人钱氏很是积极,嫁到薛家快十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 只是往常府里摆席都是大夫人张罗,这次是三房的喜事,傅氏心里不爽利,以养病为借口,撒手不管,老太太只能交给钱氏去办。 钱氏能嫁入薛府,全仗着薛庆修是幺儿,老太太和以前的薛老令公都十分宠爱,由着他做主。 不然以钱家的商贾门第,是高攀了薛家的。 傅氏从来瞧不上这个妯娌,私下里就等着看她出丑。 钱氏也怕失了体面,娘家姐妹叫来几个帮着张罗,心里仍是没底,又让人到梨香院,叫薛绥来替自己打点。 “六姐儿,你眼神好,快给三婶看看,这有没有缺什么,短什么,可不好怠慢了贵客。” 薛月娥看她紧张的样子,心里很是瞧不上。再看她居然去问薛六,更是压都压不住地好笑。 “三婶,这种事你问六姐姐有什么用?她哪里学过宴席规制,菜品调配,宾主座次这些掌家的礼数?还不如让四姐姐来给你拿一拿主意。” 薛月盈平日里长袖善舞。 府里几个姑娘,都跟她颇为要好。 尤其最近这些日子,她手头宽裕了,没少给八姑娘和九姑娘一些好处,自会有人出来替她说话…… 钱氏却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你三婶我在娘家也没学过宴饮筹备,菜品调配这些掌家的礼数,不也活得好好的,没少吃,也没少穿?” 末了,又酸她一句,“九姑娘还是多操心自个儿吧,四姑娘再怎么嫁的也是靖远侯府,有平乐公主保媒,九姑娘可不是大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没有四姑娘会阿谀奉承,讨人欢心,还指不定配什么人家呢,学的这些管家之术,只怕也用不上。” 薛月娥被她羞得面红耳赤。 “三婶为何辱我?” 钱氏:“谁让你把脸伸到我巴掌上来?知道我是你三婶?不尊长辈,还有脸了你?走远些,别触我霉头。” 薛月娥哪里受过这般委屈,眼眶里泪打转,紧紧咬了咬下唇,便羞愧万分地掉头跑开,径直去找大夫人哭诉了。 钱氏嫌弃撇嘴,“德性!” 薛绥方才一直没吭声,此时已将望月楼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 恰趁春色初绽,画桥朱槛,春烂漫,一片翠红掩映,极是赏心悦目…… 不得不说,钱氏为了给三老爷撑这个脸面,确实了不少心思,样样布置都颇为精巧用心,透着一股子商贾豪户财大气粗的做派,那菜单和摆设,恨不得把“有钱”二字明晃晃地写在上面,好叫所有人都知晓,三房老爷官虽不大,但三房太太家里有的是钱。 “三夫人还特意办了二十桌流水席,让下人们也跟着沾光。” 流水席的热菜有六十六道,冷菜六十六道,各色小吃三十余种,还不说琳琅满目的果品,如意和小昭说起来就咋舌。 “咱们也有口福了。”薛绥听她们叽叽喳喳,目光望定厅中那一扇孔雀翠羽的屏风。 那东西是三夫人的陪嫁,以整只孔雀尾部翠羽精心镶嵌于金丝楠木上,羽尖仿若有灵光流动,奢华至极。 钱氏问:“六姑娘,可瞧出什么问题?” 薛绥眨了眨眼睛,笑道:“三婶不如把孔雀屏风撤下,换上普通的织锦屏风。” 钱氏愣了下,压低声音,“孔雀开屏,百鸟报喜,不喜庆吗?” 薛绥摇了摇头,没有说平乐公主孔雀羽衣的事情,只道:“太贵重了。” 说罢又拿起菜单,“还有这道‘琼台仙膳’,是前朝的宫廷菜,传闻为前朝太后所创,虽未明令禁止民间食用,但在三叔的贺功宴上了主桌,怕是不合时宜。” 宴席上的规矩多,钱氏为此绞尽脑汁,生怕出错被傅氏耻笑,在菜品数量、菜品种类上都格外用心,便是摆件装饰也都不敢违制,却全然不知这些。 她蒙了片刻,重重吐气而笑。 “好你个六姑娘,懂得真多。不然三婶这次就要丢丑了。换,马上换!” ~~ 她极为听劝,虽然似懂非懂,但对薛绥心悦诚服,她怎么说,便怎么办。当即差了婆子丫头,把孔雀屏风撤下去,又赶紧去通知厨房,将琼台仙膳换下。 - 到晌午时,府里宾客便陆续到了,钱氏跟着薛庆修去大门处迎客,意气风发。傅氏虽满心不喜,却也不得不妆容一新,强堆笑脸出来应酬。 薛庆治倒是由衷的欢喜。 薛家也是名门望族,老三此前不争气,父亲死不瞑目。 上阵亲兄弟,弟弟有出息,他面上也有光。 薛绥在宴席开始前,便回了梨香院,整了鬓发,换了衣裳,上了胭脂,这是给三房的脸面,不好太过寒酸。 收拾好去望月楼,便看到一个男子从竹廊那头过来,一身襕袍,腰缠绵带,清瘦的一张长脸上透着一股阴厉。他没有发现薛绥三人,晃晃悠悠往怜水阁而去。 薛绥没有说话。 如意瞥他一眼便气得咬牙。 “他怎么来了?” 小昭问:“那是谁人?” 如意哼声,又垂下眸子,“是姚二姑爷。可怜二姑娘,又要遭罪了。这么久不来接,今日来是要让二姑娘难堪吗?” 小昭听得一愣一愣的,“夫妻吵架不是常有的么,你为何这么大的怨气?” 又笑道:“二姑娘在府里住着,少不了闲言碎语,长久住在娘家,还得受人冷眼。姚二姑爷来接她回去,给她脸面,不是好事?” “唉,你哪里知道呀。” 如意是个碎嘴子,看到姚二姑爷,便打开了话匣子。 “那姚二姑爷,风流放荡名声不好。二姑娘原是不想嫁的,奈何大夫人撺掇,柳姨娘也觉得高攀,由不得她做主。一个庶女,能嫁内史侍郎家的嫡出郎君,大夫人有了脸面,却把二姑娘害苦了。” 她说着,左右看了看,声音小了些: “成婚几年,二姑娘才知道姚二姑爷,不仅在外头有相好,便是府里,那姚家大嫂,竟与姚二姑爷有首尾,姚家大嫂生的那个孩子,竟然是姚二姑爷亲生的,你说这事……” 小昭听得炸毛:“那姚二姑爷的大哥是死了吗?” 如意道:“你说对了。早死了。姚家大嫂守寡,勤俭持家,人也老实,好名声全让她占了。谁会知道,暗地里,跟姚二姑爷暗通款曲?最可气的是,二姑娘不知情啊,早晚还得敬着长嫂,替她看护大侄子,全家人都知情,独独瞒着她一个,这不妥妥的冤大头么?” 小昭摇摇头,“怪不得,二姑娘在府里都不说话,这腌臜事,上哪里去说理去。可真是恶心人。” 如意嗤声:“还有更气人的。原本二姑娘不知情,府里还藏着掖着,这事叫二姑娘瞧见,他们索性便不装了,说这叫兼祧,合乎礼法,让二姑娘不可多事。” 两个丫头说得鼻气直窜,满是恶心。 薛绥只管往前走,面无表情。 忽地听到一声惨叫。 她停下脚步。 小昭习武,听力好,也跟着出声。 “姑娘,是怜水阁的方向?” 薛绥一言不发地掉了头。 小昭和如意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薛绥:四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明天见,感谢阅读~ (本章完) 第44章 歹毒 第44章 歹毒 怜水阁里的争吵格外清晰,尚未踏入屋内,便已传到外头。 “你莫要不知好歹……爷今日给你台阶下,若再有下次,可就没了。” “我不回去。你索性一封休书,休弃了我也好……” “给你脸不要是吗?”姚围的声音听上去隐隐透着几分狰狞的快意,紧接着,便传来薛月楼痛苦的呻吟。 小昭紧攥着拳头,目光灼灼地望向薛绥。 “姑娘,杀吗?” 薛绥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踹门。” 小昭应声:“是。” 两个婆子看她们冲过来,上前拦住小昭,扯着嗓子叫嚷。 “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未出阁的黄闺女,怎么管起姑奶奶和姑爷房里的事来?” 还有两个小厮,是跟姚围一道过来的,横眉竖眼往房门一站,凶巴巴地怒视着薛绥三人。而薛月楼的丫头翠玉和碧珠,缩在一侧,默默地掉眼泪,不敢冲进去阻止。 想来她们是习惯了。 习惯了二姑娘被欺负。 小昭却不管。 她只听薛绥的。 没有诏使令的姑娘,在她心里也是诏使。 “滚!”小昭劲大,猛地将人推向房门,砰的一声便将虚掩的门撞开了。 薛绥眼角刺痛了一下,面色骤变—— 屋子里,姚围骑在薛月楼纤细羸弱的腰上,仿若癫狂了一般,掐住脖子、揪住头发,面目狰狞将她的脑袋往地上撞,全然没有顾及夫妻之情,就好像他打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反抗也不会疼痛的木头玩意…… 这一幕如此熟悉。 熟悉得她浑身发冷,寒气一瞬爬上脊背,眼里杀气顿生。 “住手!” 姚围打红了眼睛,闻声愣了愣,啐骂一句,目光落在薛绥冰雕似的脸上。 在那么一瞬的迟疑后,他仿若想到什么,慢慢松开薛月楼,拍拍衣襟站起来。 “我道是谁呢,这不是那个从乡野里寻回来的薛六姑娘吗?” 小昭也认出他来了。 微吸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 “我想起他了!画册上,他在第三页!” - 薛月楼看到六妹,慌不迭地整理衣裳,爬坐起来,头都不敢抬。 姐妹多年,可是她们的交集并不多。 “是不是亲朋都来了,要开席了?六妹妹你先去,我换身衣裳再来。” 她说完这席话,脸色灰白地望向姚围,目光里是无奈和恳求。 所谓家丑不外扬,她不情愿让刚回府的六妹妹看到她嫁了这么一个混账东西,觉得丢脸又丢人,无颜面对。 姚围垮下去的脸顿时生出几分得意。 大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二娘子可快些来,为夫在望月楼等着你。” 薛月楼低着头,轻轻嗯一声,若不瞧那拼命眨动的眼睫毛,几乎瞧不出什么痛楚。 姚围哼声,迈过门槛,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走到薛绥跟前,他轻轻一哼,脸上挂着一种薛绥极为熟悉的、浮夸且张扬的笑,满眼蔑视地瞧着她。 “薛六,不是我说你,便是乡野陋巷里长大,也该知晓起码的规矩。哪有小姨子插手姐夫房里事的?” 薛绥仿若未闻,面无表情地盯着薛月楼。 姚围看她姐妹相对而视,也只能默然无语,哈哈大笑两声,故意用手肘撞了薛绥一下,带着小厮扬长而去。 怜水阁里安静了片刻。 薛月楼好半晌才慢慢爬起来,“六妹妹……” 薛绥轻声问道:“可还好?” 薛月楼惨然一笑:“女子嫁人,便如同盲人摸象,嫁对了,下辈子才算有个依靠;嫁错了,那便是做牛做马也不得回报。也是我自己不争气,生了个痴傻的儿子,婆家嫌弃也是应当的……” 婆家不喜,娘家也没人好好维护她,就回来小住不到十日,大夫人话里话外,已是很给了些排头来吃。 薛月楼心里苦,却又无从诉说。 薛绥见她一味自责,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便离开了。 薛月楼看着她的背影,浑身脱力地坐下去,气苦、无助,掩面而泣。 - 薛绥过去的时候,姚围已经在望月楼谈笑风生。 几位薛府旁支的小郎君,对这位二姑爷多有敬佩,围在一起,在听姚围说端王新出的刑律二十八疏,津津有味。 大夫人和老太太过来,姚围连忙上前请安。 老太太嗔怪地说他,“不像话。夫妻之间闹几句,就把二丫头撂在娘家,让人说些闲言碎语。” 姚围连忙大呼冤枉,“二娘子那性子,老太太你是晓得的,常常我说一句话,她能骂我十句话,哪里就是我的过错了?不是我不来请,是请不动呀。”大夫人冷哼,“姑爷可别打马虎眼儿,谁不知二姐儿敬着你?莫不是你后宅有了新人,便容不得我家二姐儿?” 姚围连连拱手:“不敢不敢。岳母说笑,折煞小婿。” 傅氏心下对薛月楼并不看重,但柳姨娘平素里倚仗她,俯低做小地捧着她,她这个做大夫人的,不拿出一点嫡母的做派,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我们薛家的姑娘,也不好总受委屈,姑爷该担待的地方,还是要多担待一点。” 姚围双手揖礼,不停告饶,“岳母大人冤枉我了,我待二娘子就跟心肝一样。哪里敢弱待她半分?这不,她要回娘家来看看岳丈岳母,我也由着她。要不是今日三叔有喜事,我都不敢登门。” 大夫人目光一扫,看到走过来的薛绥,皮笑肉不笑。 “横竖都是你的道理,全成了我家二姑娘的不是……” 姚围也看到了薛绥,见她脸色平淡,并不准备把怜水阁里看到的事情当众说出来,笑得很是阴沉得意。 “我待二娘子才好呢。方才六妹妹在怜水阁都瞧见了……” 他望着薛绥,眼睛里带几分挑衅。 “六妹妹,你来,你可得在岳母大人面前替我说说情……”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他态度嚣张。 这是薛绥以前就看过的模样。 十年了,他仍是那样笃定,她拿他们没有办法。 薛绥微微一笑:“薛六刚从乡野陋巷回来,不懂礼数,看不懂,说不清。” 姚围撩了撩眉梢,“那你就可得跟你二姐学学了,大家闺秀,就该守礼知节,仪态端庄,没事少往男人跟前凑。” 薛绥微微一笑。 姚围这是吃准了她,不会把他的恶行在三叔的庆功宴上公之于众吗? 还是说,他吃准了薛月楼不敢把姚家的丑事说出来? “二姐夫说得对。”薛绥看着那双阴冷的眼睛,嘴角含笑慢慢走过来,低头行了个礼,就在抬头时,用极低的声音道: “姚三爷在鸿福赌坊输那么多的银子,还有钱兼祧大房,替亡兄养侄子吗?要是家业都败光了,你那个寡嫂,可如何是好?” 顿了顿,轻轻一笑,目光锐利得仿若一把刀。 “哦,还有你那两个外室,生的孩子都无法认祖归宗,真是可怜。” 她轻飘飘走过去。 姚围仿佛被人定住一般。 转头,那女子已眉眼平静地走了过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跟钱夫人有说有笑,在钱夫人的带领下,将她介绍给前来赴宴的亲朋。 姚围有些窝火。 薛六方才说了什么? 薛月楼那贱人,胆敢说他的事。 竟让一个小蹄子来威胁自己? 他承认如今的薛六看上去聪慧冷静非同一般。可到底也只是一个低贱的舞姬之女,十年前便是他们的玩物,如今竟想翻身骑到他的头上? 谁给她的胆量? 以为依附端王妃做端王孺人便能上天了? 姚围看着她出落得如似玉的模样,阴凉凉地低笑一声。 “以前看她瘦得跟麻杆似的,却是没想到,竟能出落得这般美貌?着实小瞧了。” 小厮低着头,不敢搭话。 薛月盈在一旁看了许久。 这时才慢慢走近,淡淡地笑问:“二姐夫,还不入席?” 姚围侧目瞥她一眼,身子站直了几分,想走,又忍不住打量她几眼,小声问:“岳父岳母当真要抬举薛六那小贱人?” 薛月盈作势一愣。 “二姐夫慎言。如今六妹妹得端王妃看中,得封王府孺人,在府里,便是父亲也对她另眼相待了。老太太更是夸她,孝顺知礼,端庄高贵。要是来日,她得端王宠爱,再生下一男半女的,那可就平步青云了…” 她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双眼发直,紧张地看着姚围。 “二姐夫,你可要小心了。” 姚围心里一跳,“说什么话呢。” 薛月盈朝他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地道:“六妹妹可记着仇呢。” 说完她莞尔一笑,轻盈离去,只留姚围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 薛月盈这是在提醒他,当年他们欺负薛六的事情,只怕这丫头要报复回来。 他当然不怕薛六。 可那小蹄子如今生得美貌,保不齐让端王瞧上,得了宠爱。 要是她为端王生儿育女,成了端王府世子的生母,将来可就不好说了…… 哪个男子受得了枕边风? 端王为人正直,一旦知晓此事…… 姚围打了个冷战。 这件事,不可小瞧。 姚围下定决心,回头找兄弟几个商议一下,再请平乐公主出面,绝不能促成这桩姻缘…… 第45章 短见 第45章 短见 庆功宴办得喜庆,钱夫人被众人围在中间,面上满是得色,笑得嘴都快要咧到耳根子后头去了,这是她嫁入薛府以来,最露脸的一回。 “我一个商贾出身的妇人,哪里懂得这些门道。这回得亏老太太指点,还有我们家六姑娘……” 说着,她一把将薛绥拉到身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别看六姑娘年岁小,那叫一个聪慧,可帮了我大忙。要不然,今儿我就要给我们家三爷丢人了。” 众人纷纷应和。 “三夫人可算是熬出头了。” “薛三老爷打小就喜爱舞枪弄剑,这下可算得偿所愿。入了翊武将军的眼,前途不可限量。” “也是三夫人的福气。” “过奖了过奖了。”三夫人谦逊地笑,瞥一眼大夫人,“左右不过是有了一份差事,吃上了皇粮,不用再看人脸色吃饭罢了。” 众人又笑,气氛愈发热络。 傅氏坐在望月楼水榭间,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面无表情。 刘嬷嬷嫌弃地撇嘴,“小家子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绣姑道:“大夫人就是心善,容得她们这般放肆。要奴婢说,就凭她那出身,给大夫人提鞋都不配……” 大夫人微微挑眉,神色间透着几分疲惫:“少说两句,没得让人听了去,还当我这做大嫂的,不肯容人。” 宅门底下是非多,这些天大夫人日子不好过,下人本想寻个由头,想让她抒怀一下,闻声也只得作罢,静静看着三房的翘尾巴得意,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多事。 正在这时,突然看到怜水阁的丫头翠玉急匆匆往这边跑来。 脸色惨白如纸,手上、衣上还沾有血迹。 “老夫人,大老爷,不好了……” 众人齐齐看过去。 薛庆治从座中起身,“何事慌慌张张?” 小丫头看着他威严的脸,又怯生生地扫了眼满堂宾客,咬着下唇,憋了憋气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们二姑娘,寻了短见。” 大夫人说二姑娘喜清净,怜水阁里就留了她自己的两个丫头伺候,便有几个粗使的下人,也早被交代,不得随意踏入主子屋子。 因此那边的事情,外头全不知情。 丫头声音落下,空气仿若凝固一般。 原本喜庆的氛围,被生生中断。 薛庆治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大喜的日子,她这是造的什么孽?” 丫头抖抖颤颤地道:“方才姚二姑爷,姚二姑爷跟二姑娘动了手……姑爷离开后,二姑娘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头,就把我和翠玉打发去了外间,说想冷静片刻,免得一会儿让人看了笑话。” “我和翠玉左等右等,不见二姑娘出来,这才推门去看,二姑娘……想不开了,割了腕子了……” 翠玉年岁不大,看起来是吓坏了,身子绷得极紧,一席话也说得反复重叠。 但众人可算是听明白了。 姚围打了二姑娘,夫妻闹架了。 “这个死丫头,怎么就想不开呢。” 老夫人的脸色黑到了极点,瞥一眼冷眼旁观的傅氏。 “还不快请府医!你这个主母当真是不操半分心!” 傅氏暗自冷笑,受了埋怨也不还嘴,一面差人去请大夫,一面带着人去怜水阁。 女眷们也纷纷跟随过来看望。 怜水阁的大门敞开着,薛月楼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半个身子仿佛都被血泡过似的,丫头翠玉手忙脚乱地撕了床单,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将她手腕包裹起来,却怎么都止不住血。 浓重的血腥气,隔着帘子都能闻到。 薛月盈跟着过来,刚踏入屋子,那刺鼻的味道便直冲脑门。 她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掩住口鼻,“呕”的一声,差点吐了出来…… 薛庆治皱了皱眉头:“你跟来做什么?下去歇着。” 薛月盈红着眼睛,“女儿想来瞧瞧二姐姐……” 傅氏闻声冷笑,示意丫头,“还不快把你们四姑娘扶下去?身子这么娇贵,可别在这里受了冲撞。” 薛月盈脸色微微一白,薛庆治也沉下脸来,几个人各有机锋,好似浑然忘了,此刻最应该关心的人是割腕后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薛月楼。 丫头扑通一声跪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夫人,大老爷,救救二姑娘吧,救救我们家二姑娘。” 傅氏沉着脸:“你跪我做什么?好似是我拿刀砍杀了她似的。” 薛庆治瞧见屋内的景象,眉头紧锁,这才开始催促。 “府医呢?府医为何还不来……” 屋子里这才忙乱起来。 薛绥远远看着,大片大片的猩红,刺得人眼睛生疼。一张张仿若戴着鬼符面具的慈悲脸,如此可憎。 再看那个消瘦得不成人样的二姐,她心里生起浓浓的悲悯。 没有人庇护的后宅庶女,就如同无根的浮萍,最后无非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苟且偷生也得处处看人脸色,受尽欺凌。 “让开。”薛绥猛地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她面色冷峻,眼神坚定,从小昭手上接过金创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利落地解开缠在腕上的巾子,将金创药细细撒在薛月楼的伤口上,而后重新进行止血包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眼上。 薛月娥讶声道:“六姐姐这是在做什么?想出风头,也不该拿二姐姐的性命开玩笑……父亲,母亲,你们快阻止她呀。” 薛月满也焦急地道:“二姐姐都不省人事了,薛六你放过她!” 薛庆治:“闭嘴!”他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得出薛绥是在救人。 薛绥旁若无人地做完这些,又轻轻撬开薛月楼的牙关,将一粒药丸塞进去,再抬高她的下颌,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只见昏迷的薛月楼喉头鲠动一下,丸子便咽下去了。 众人看得惊奇。 姚围姗姗来迟,恰好看到这番情形,扯着嗓子便质问: “薛六,你给二娘子吃的什么?” 薛绥冷眼看他,一言不发。 姚围身形一滞,看着薛绥冰冷的眼神,想到她方才在望月楼说的那番话,稍稍收敛一下表情,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走上前揽住薛月楼伤心欲绝。 “二娘子,你这是何苦?我不过一时气恼说你两句,为何要想不开啊,为夫今日是专程来接你回去的呀。” 薛绥看着他冷笑,“二姐活得好好的,何须你来哭丧?” 姚围从小欺负她习惯了,哪受得了这个转变? 他眉毛一竖:“薛六,我和二娘子的事,轮不到你来说话?” 薛绥原本沉凝的脸,忽然浮出一丝笑,漆黑的眼睛深得好像浸润了无边的冷意,看得姚围禁不住脊背发寒。 “府医来了!”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府医的到来,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众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那府医细细查看了一番薛月楼的伤情,不禁惊叹一声。 “二姑奶奶这是命大,阎王都不肯收啊。” 流这么多血,居然还能保住性命,体征也平稳下来,这让做了半辈子大夫的他,也很是少见。 他转头望向薛绥,拱手问道:“不知六姑娘给二姑娘服下的是何良药?” 薛绥神色平静,“不过参片丸子罢了,吊着一口气,万幸大夫来得及时。” 府医见六姑娘不愿多言,笑了笑,便也不再追问,拱手退到一旁,专心开起方子来。 姚围注视着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最后,目光冰冷地落在薛绥的身上。 这个薛六,比十年前,更该死。 — 好好一场宴会,被搅成这般,钱夫人心里自是不痛快。但该出的风头也都出了,二姑娘也着实可怜,到底也不好苛责,便让人拿了些上好的药材过来,交到碧珠手里,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好好照料你们家二姑娘,有什么缺的,短的,到西院来找我。” 碧珠垂泪称是。 薛月楼是一个时辰后醒过来的。 待她费力地睁开双眼,便瞧见薛绥坐在床边,眼睫低垂,面容凝重,光影落在她纤瘦的身形上,仿若镀上了一层微光,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六妹……” 薛绥闻声扭头,目光柔和了些许。 “二姑娘,可觉着好些了?” 薛月楼眼眶一红,泪水又簌簌而落,满心悲戚。 “让你看笑话了。” 薛绥微微摇头,轻声笑问:“那些年,你看我的笑话,还少吗?” 薛月楼脸色变了变,似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六妹妹,当年二姐无能……” “我都知晓。”薛绥轻轻打断她,声音透着几分落寞:“我离府那年,柳姨娘被大夫人罚去白云庵抄经祈福,你随她一去半年,并不知情……” 薛月楼道:“我知情。只是……我帮不了你什么。” 薛绥笑了下,“那我来帮你。” “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薛月楼惨然一笑。 “嫁进姚府这些年,婆婆不慈,公公不喜,小姑子成天奚落,夫君更是对我厌恶至极……我那孩子,铭哥儿,生下来便痴痴傻傻,上不得台面,日后也难承家业……” 薛绥略微弯腰,与薛月楼平视,“二姑娘有没有想过,铭哥儿,为何会痴傻?” 薛月楼猛地一窒,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铭哥儿小时候的模样。 她记得,铭哥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粉装玉琢,活泼可爱,咿呀学语时更是聪明伶俐,并不像如今这般,痴傻胆小,说什么都不明白,教什么都记不住,一件小事得反复叮嘱无数遍。 尤其后来,姚府觉得他丢脸,不让他出府,少与人接触,就更是木讷呆滞。 想到这儿,薛月楼泪如雨下,泣声道:“铭哥儿可怜,都怪我这个当娘的没有本事。生下他,没照料好他,也是我该受的……” 薛绥轻轻摇头。 “遇事多找别人错处。少问责自己,多苛责他人。” 薛月楼低垂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 “如今我对姚围还有用,他一心想着仕途晋升,总不好落下亏待正头娘子的名声,可若有一日,我没了用处了……我的铭哥儿,想必日子会更加艰难。有时候,我便想,带着他一道走了,也算是个解脱……” 薛绥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为了铭哥儿,你也得好好活着。旁的事情,自会有天意安排……” 薛月楼微怔,抬起带泪的双眼。 “你说,老天看得见吗?” 薛绥朝她微笑,点了点头。 “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二姐,你要立起来!” 薛月楼泪光涟涟地看着她。 薛绥握紧她的手,“你立起来了,才能撑住你的孩子。” 小昭:姑娘,该开单了。 薛绥刷刷写上两个字:东宫。 李肇:???? 第46章 谋算 第46章 谋算 姚围下午抽空去了一趟醉仙阁。 以前他和几个狐朋狗友相聚,都是在邛楼。 自从尤知睦出事,他们便换到这里。 郭照怀眼尖,一眼瞧见姚围进门,便招呼他过来。 “你丈人家今日不是摆庆功宴吗?你这做姑爷的,不去陪着贵客,反倒跑醉仙阁来做什么?” 郭照怀是郑国公郭丕的长孙,在家族里很是受宠,每天除了吃喝玩乐便不干正事,骄纵得无法无天,眼睛里就没有旁人。 但近两年朝堂局势变幻,新贵势力崛起,郑国公府光景不复从前,他便逐渐收敛了一些,在鸿胪寺领了个差事,名为“典客署丞”,人也沉稳下来。 姚围闷头坐下,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几个娘看到他,莺声燕语地凑过来调笑。 姚围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她们打发走,这才抿了口热茶,压了压惊,冷笑着说: “听说了吗?薛六那死丫头回来了。” 郭照怀一听,不屑地笑。 “这算多大个事,回来便回来,难不成你要为她接风洗尘?” 陪坐在侧的是从六品将作监主簿吕允忠的儿子吕晟。 他家中官职略低,门第也算不得显要,平常攀附着郭姚等人,很是会投其所好。 闻声他瞥一眼郭照怀,不怀好意地笑。 “薛六长大了,可好看?” 姚围白他一眼,没有吭声。 吕晟便道:“倒是有些忆及儿时的快活。其他人总是不够薛六有趣呀,明明弱得跟鸡仔似的,一双眼睛却好似要杀人,弱者的无能狂怒,是我最喜看的。” 姚围看他俩浑不当事的样子,脑海中又浮现出薛绥那双透着锋芒的冷眼,心里莫名一紧,倾身压着声音道: “我跟你们说,这薛六如今邪性得很。她会不会是在旧陵沼那地方待过,沾了一身的鬼气?” 吕晟和郭照怀对视一眼。 齐齐一愣,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吕晟给姚围倒酒,打趣道:“一个卑微庶女,怎么就把姚三爷吓破了胆呢?我不信,十年不见,薛六就能翻天了不成?这样吧,咱们不如找个由头,把薛六姑娘请出来,一块儿忆忆当年的趣事,给姚三爷压一压邪!” 几个人里,就数郭照怀最为沉稳。 看他们起哄,他摇摇头。 “最好让平乐殿下出面。没有平乐殿下,总归少点乐子。” 不是少点乐子。 是少了一点倚仗。 几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当年薛老令公大寿那天,他们就是玩得太过,差一点要了薛六的命。 那次要不是有平乐殿下顶着,只怕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不然也不会那样轻松过关,事后薛家也没有找麻烦…… 姚围看破不说破,沉吟着点点头。 “我琢磨着,许是她要去端王府,有了底气,这才横起来。不过……这丫头要是真得了端王宠爱,往后对咱们,不是什么好事……” 郭照怀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 “要我说,她嫁去端王府才好。在薛家总有诸多不便,去了端王府,平乐殿下要寻她麻烦,还不是一捏一个准?” 平乐是端王的嫡亲妹妹,关系亲厚。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神交汇间,满是暧昧。 在他们眼里,薛绥不过是个卑微庶女,不足为惧,要防范的是端王那头。 只要不得端王宠爱,薛六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言语间愈发肆无忌惮。 空气里便又充斥起了快活的气氛。 砰!有什么东西从帘外窜过…… 姚围低声:“谁?”他忙差小厮去查看。 小厮回来禀报,“姚三爷,是一只狸奴跑过去……” 姚围点头,只当是自己多心了,借着酒意抖了抖衣袖,便起身去茅房。 他脑子里想着事儿,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进去。 谁料刚撩开袍子,褪下裤子,还没来得及松快一下,就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重重扑了过来…… “喵!” 一道尖锐的猫叫声划破寂静。 姚围只觉后背一阵剧痛,下意识往前踉跄两步…… 这醉仙楼的便池平常是有盖板的,盖板下直通粪池。今日不知怎的,盖板不见了,面前居然是空的,他整个人栽下去就势滚入粪池里,扑腾几下,来不及呼救,就被冰凉的粪水淹没,口鼻被堵住,双手挥舞想要挣扎着爬出来,却越陷越深…… 外间几个人还在吃喝,谁也没留意茅房出了事。 好半晌,守候的小厮久不见人,这才进去查看究竟。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这一瞧,可不得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不好了,姚三爷落到粪坑里去了!” - 薛绥带着薛月楼,就在醉仙阁二楼的雅间里。 雅间布置得颇为雅致,透过朦胧的雕窗扇,可以瞧见外间。 喧嚣声一起,她们出去瞧了个热闹。 薛绥站在栏杆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伙计们手忙脚乱地将姚围从那污秽之地湿漉漉地打捞上来,不由会心一笑,侧目望向身旁的薛月楼。 只见她脸色惨白,显然是被眼前这一幕骇得不轻。 薛绥扶住她僵硬的肩膀,温声道: “不要怕,他伤害不了你。你看,他其实很弱小。一个只会欺负妇孺的酒囊饭袋罢了……” 薛月楼双手绞着帕子,想平静下来,嘴唇却越发颤得厉害。 这些年在姚府受的冷落和欺辱,让她对姚围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畏惧,哪怕姚围眼下这般狼狈,她也会下意识感觉到害怕,紧张得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薛绥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再次说道:“相信我。以后他伤害不了你。” 薛月楼咬着嘴唇,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丈夫像个死人似的被人抬到大厅里摆放在地上,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一动也不会动,所有的凶狠都变成了狼狈,人人看到他,都嫌弃地避开。 他伤害不到她了…… 真的伤害不到。 “笑出来。”薛绥又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看着他的惨状,笑出声来。” 薛月楼慢慢望住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薛绥看着她湿润的眼眶,笑了一下。 “二姐你看,姚三爷真是太可怜了呢,这么臭,这么丢人,就算大难不死,往后也没脸再出来嚣张了……便是楼里的姑娘见到他,都得唤一声,粪三爷?” 薛月楼“噗”的一声,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薛绥柔声道:“你瞧,笑出来是不是就好多了?没那么难。” 薛月楼轻轻嗯声,握住她的手,“六妹妹,多谢你。” 薛绥微微一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点罪当然还不够,姚围的好处都在后头。 只是她怕吓坏了薛月楼,不好同她说更多,二人回到雅间再小坐片刻,吃了一盅热茶,这才漫不经心地往家走…… 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人潮涌动。 薛绥突然顿步,猛地回头。 小昭和如意跟在她身后,“姑娘,怎么了?” 薛绥微微一笑,“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住了。” 第47章 孤在局中 第47章 孤在局中 东宫。 李肇捉起棋子,修长的手指在黑子间轻轻摩挲,还没有落在棋盘上,关涯便敲门而入。 “殿下。” 他恭敬欠身,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李肇仿若未闻,神色专注地看着棋局,不紧不慢地将黑子落在天元处,这才抬头接信。 信封边缘有火漆封边,盖有斥候的私戳,样式隐秘。 李肇似是预感到了什么,眉头拧了一下才撕开抽出信纸,然而信纸上面不见一个字。他表情又凝重了几分,目光扫向一旁的来公公,等他找来药水,将信纸浸入其中,片刻再拿出来…… 字显形了。 屋中众人都屏气凝神。 好片刻,无人开口,唯有烛火偶尔一跳。 坐在李肇对面与他手谈的,是一位身着青衫,二寸长须的中年男子。 他便是东宫属官、太子宾客梅如晦。 太子宾客的职责是规谏太子,为太子在礼仪、道德、治国理念等方面提供建议,因此他也是李肇的心腹智囊和谋士。 相比其他侍从,梅如晦也更为从容。 “殿下,发生何事了?” 李肇神情冷肃,将信推到他面前。 平平整整的一张纸,上面寥寥数语,说的正是薛府那位六姑娘的事情…… “薛府好一出大戏。”梅如晦微微挑眉,眼中透着几分兴味。 “薛六姑娘心思缜密,谋断高手,谁落到她手上,只怕都难以落个好下场。那姚围自以为是,跳入陷阱而不自知。依下官看,便是这次不死,恐也大限临头了。” 梅如晦微微叹气,既有对薛绥的赞赏,又有一丝忌惮。 “可惜了,薛六姑娘要嫁端王。女子婚后,多以夫君为天。要是她投靠端王,还真是一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 李肇眼睛微微眯起,哼笑一声。 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来回轮转,不由就想到那天薛绥的话。 “棋至险处,好用为上。是棋子还是棋手,何须分得太清?” 不得不说,薛六的手伸得够长。 可她还远远够不上朝堂…… 所以,李桓,乃至他,都是她谋局的介物。 梅如晦看着棋盘上的密信,沉默片刻,突又不解地问:“此女有如此手段,何不干脆利索地了结姚围的性命,留他何用?” 李肇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做局。” 梅如晦问:“何以为局?” 李肇:“人心为局,世事为枰。” 他说罢,回头示意来公公拿来纸笔。 白纸平铺在棋盘上,李肇提笔,手腕悬起,笔锋游走如龙。 一串人名慢慢出现在梅如晦眼前。 其中姚围的名字,连接着他的父亲,内史侍郎姚弘,以及平乐公主李玉姝,围绕他们的,还有若干个朝堂官员,以及关系或疏或密的人名,仿若一张无形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肇在李玉姝的名字上,重重一点,墨汁糊了“玉”字。 “平乐公主圈地跑马,私占良田,卖官鬻爵,鱼肉百姓,总得找一个切入口……” 梅如晦眼睛微暗,声音里透着惊讶。 “好大一盘棋。一个女子如此手段,莫说亲眼瞧见,便是听都未曾听过……” 李肇抬眼,望着他。 “你说,孤在局中,是何角色?” - 姚二姑爷出事,当天姚府便来人接薛月楼回去侍疾。 妻以夫为纲,薛月楼再没有理由再赖在娘家不走。 临行前,她来梨香院和薛绥告别,话还没有出口,眼泪先掉下来。 薛绥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有那么一瞬间,她从薛月楼的脸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弱小无助的孩子,对未来的惴惴不安,哪怕她已竭尽所能,求生也那样艰难…… “六妹妹,我走后,你要好生照料自己。” 薛月楼最终也只是叮嘱这一句,旁的哽咽难言。 “我会的。”薛绥看着她眼眶里蓄满的泪,温声一笑,“二姐要相信我,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再熬一熬,很快就熬出头了。” 薛月楼惨然一笑。 她只当薛绥是安慰自己的话,泣声点头。 也不知为何,那句“相信我”让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力量,仿若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有了依靠。 回姚府的路,也就没有那么难走了。 - 入夜时,天空阴沉下来。 到半夜几声惊雷,瓦檐上便响起了雨声。 嘀嗒嘀嗒的声音伴着入眠,整个世界变得静谧悠远,宁静无比,尘世喧嚣都被雨幕隔绝在外。 薛绥躺在床上,将回到上京后的种种,仔细捋了一遍,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突然听见一道清越的箫声。 不远不近,悠悠扬扬,恰可入耳。 她仿若被一道电流击中,下意识坐起,披衣起床,推开窗户。 整个薛府都沉浸在雨夜中,箫声消失了,如同幻觉…… 小昭推门进来,“姑娘……” 二人相视一眼,薛绥朝她点点头,示意她掌灯。 梨香院在薛府最北边,是一个偏僻的院落,且靠近围墙,这给了薛绥极大的便利。小昭在下面守着,薛绥轻而易举越过围墙,一跃而下,便看到巷子里立着一个人影。雨雾里的小巷,朦胧昏暗,那人一袭白衣,面孔笼罩在雨雾里,仿佛披着月光而来的谪仙,身上不带武器,只一把凌穹箫悬在腰间。 “大师兄!”薛绥轻声喊。 四目相对,透过细雨氤氲的光线,薛绥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眼眶一热,双唇抿紧才没有失态。 天枢没有作声。 好半晌,才冲薛绥点点头,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大师兄永远都板着脸,明明生得丰神俊朗,却严肃得像一个小老头,都不如他手上的“凌穹箫”来得温柔。 但薛绥习惯了,知道他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这时来找我,可有什么急事?” 又看一身他衣裳湿润,皱眉道:“怎的也不撑一把伞?淋了雨,仔细又要头痛了。” 天枢一语不发地看着她,静静立了片刻。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师兄?”薛绥又唤他。 天枢才道:“大师父有信来,要你归家。” 薛绥微微一惊,“我离开旧陵沼时,已与师父言明,诏使令已交……为何师父突然传我?” 天枢道:“东宫盯上你了,多有不善。李肇此人城府极深,行事更是诡谲难测……” 顿了顿,他脸上添了几分忧虑,声音裹挟了雨夜的凉意。 “平安,比端王府更可怕的,是东宫。” 薛绥扯扯嘴角,微微一笑,听罢倒是轻松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与虎谋皮者,多为虎所伤。 她早已经为此做好准备。 “大师兄要是来劝我的,那便要失望了。你是明白我的,一条道走到黑,这辈子就活这么一个念想,山穷水尽,也不会回头。” 天枢道:“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助你的。” 薛绥微微一怔。 看着天枢严肃板正的脸,一颗心忽地柔软。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做什么,大师兄便站在她这一边。 她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几分快活,“多谢师兄。你且放心,我会让自己平安的。需要你的时候,会找你相助。” 天枢唇角一动,好似想笑,又被他压了下来。 他不会笑。 薛绥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他的眼睛里好似压了无数的心事,却从不肯多说。 不过在旧陵沼,人人都有过去,他不说,薛绥便也不问。 归根结底,都有心魔。 薛绥道:“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心是空的。我喜欢现在的自己。” 天枢安静地看着她。 近在咫尺的她。 片刻,他道:“下一步如何行事,我等你消息。” 薛绥勾唇:“二月二十四,薛府四姑娘大婚,按部就班,普天同庆。” - 崇昭十三年二月二十四。 黄道吉日,宜娶嫁。 尽管薛府近来阴霾笼罩,发生了诸多不愉快的事,仍是体体面面地办了这场婚宴。 朱红的大门两侧,崭新的红对联熠熠生辉,高挂的红灯笼如熟透的红柿子,一串连着一串,从府门一路绵延至内院。 薛月盈的嫁妆,更是令人咋舌。 一箱箱的绫罗绸缎,堆叠摆放,成套的金银器皿,随便一件都价值不菲,还有那些珍稀古玩和字画,精致匣盒,雕屏风,无一不彰显着雄厚的财力。 谁看了都得叹一声,薛府好大的排场。 要不是府邸够大,只怕都装不下。 薛庆治和傅氏,都在招呼宾客,给足了体面,老太太也坐在正厅陪前来的夫人太太们说话,喜气洋洋。 如意大清早去前院看了一眼婚宴布置,回来便不满地叨叨。 “很是隆重呢!四姑娘又要得意了。想到她那模样,婢子就闹心。” 跟在薛绥身边久了,她胆子越发地大,又有些学了小昭的脾气,恨不能早点动手,拔除了眼中钉才好。 小昭更是如此,焦急得手心发痒。 “姑娘,还不动手吗?” 薛绥笑道:“今日惠风和畅,黄道吉日,宜动手。” 小昭瞪大双眼,喜上眉梢,“当真吗?杀谁?” 这些日子,她和如意两个没少受琉璃阁的晦气,早就想看他们倒霉了。 薛绥却是笑了起来,“等鱼上钩。” 小照泄了气,“还要等啊。” 薛绥瞥她一眼,“鱼池那么大,费尽心力撒个网,难道就抓两条小鱼?” 这次,她要干一个大的。 李肇:她要干一个大的,莫非要干的是……孤? 薛绥:…… 读友:你在想什么黄色废料!? 第48章 无妁私盟 第48章 无妁私盟 薛月楼早早便过来了,换了一身颜色鲜艳的新衣,上了脂粉,整个人添了朝气,牵着六岁的儿子铭哥儿,表情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可便是下人瞧见,也都偷偷议论,姚二姑爷出事,二姑奶奶的气色,竟是肉眼可见的变好了。 她去见过老太太和傅氏,便径直到梨香院来。 薛绥打量她的脸色,笑得眉眼舒展。 “如意,快给二姑娘看座。” 薛月楼也不同她客气,坐下来接过如意斟的茶水,这才说起姚围的事。 “姚三爷的命是保住了,但眼睛坏了,看不清东西,话也说不太明白,成日里要死不活地呻吟,咳嗽,床都起不来。大夫说,这是污液吸入,致肺气壅滞,损伤了腑内,津液又化为痰涎,阻滞气道,灼伤肺阴,溃疡眼角……” 她是笑着说的。 薛绥是笑着听的。 比起死,生不如死的姚围更惨,也再欺负不了她了。 薛月楼压不住心头的快活,不等薛绥询问,便又开口。 “姚府一家子愁云惨雾,把上京的名医都请了个遍,却都说棘手,再怎么治,大抵也恢复不到原样了。他爹娘和寡嫂哭得死去活来,逼我去侍疾,我倒是乐意,横竖他眼下由我摆布……我如今可是心甘情愿地侍候他了。” 薛绥微微一笑。 “姚三爷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就没想找人算账?” 薛月楼轻笑:“找谁算账啊。姚三爷背心的伤,一看便知是猫爪印,难不成把上京城里的猫都抓回来审问一遍?” 看她神情愉悦,薛绥也笑。 办这种事情,摇光师兄很有心得,有的是办法。 她想了想,唇角挂着几分笑,问得讳莫如深。 “近来姚府可有反常?” 薛月楼一怔,看身侧没有旁人,这才从宽袖里取出两份卷成筒状的纸卷,递给薛绥。 “这是我从他书房找到的,六妹看看可有用?” 姚围的父亲是内史侍郎姚弘,平常负责朝廷政令的起草,审核,传达,也参与一些档案典籍的整理,他可以接触到朝廷的机密政令和重要公函。 可薛月楼给薛绥的东西,却不与这个相干。 而是官员的任免…… 今年的二月初九、二月十二和二月十五日,分别有三场科考。春闱结束后,便有不少地方学子留在京中跑官。 这姚侍郎父子求到平乐公主名下,趁机捞了不少油水…… 他们原是一党,姚围的嫡亲妹子姚敏君,便在平乐公主的“女人坊”里做掌事,是平乐的心腹走狗之一。 “很有用。” 薛绥收下东西,朝薛月楼微微一笑。 “二姐可愿和离,彻底脱离姚府?” 和离两字,听得薛月楼很是愕然。 “六妹妹……这如何做得到?” 自古女子被休容易,和离却是难上加难。 从她嫁入姚府,便是两家联姻的工具,在受尽屈辱的日日夜夜,她甚至求过姚围休妻,都未能如愿,哪里能摆脱得了? “容我先卖个关子。眼下二姐保全自身,再好好享受侍候姚三爷的快活。在府里有什么难处,便去找方管事,他自会相助。” 薛绥说完,又起身走过去轻抚蹲在地上玩的孩子。 “铭哥儿,来,叫姨姨……” 铭哥儿抬头,茫然地看着她,嘴角挂着涎液,目光呆滞,分明是痴傻模样。 薛月楼暗自一叹,神伤不已。 “铭哥儿是三岁时病发的,找了无数大夫,吃了数不清的汤药,仍是不管用……” 薛绥将孩子抱起来,笑道:“还挺沉。” 薛月楼道:“幸好他这张嘴巴还好用,能吃能睡,不然更该发愁了。” 薛绥掂了掂孩子的身量,发现他比寻常孩子生得还要修长壮实一些,五官也像薛月楼,清丽雅致,若不是这病,长大了该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美男子。 她看着薛月楼:“你要不要把铭哥儿留在梨香院住几日?我再找人再来替他瞧瞧……” 薛月楼脸上浮出一份希冀。 她那日能活下来,全亏薛绥出手。 “六妹妹原来是神医?” 薛绥讪讪地笑了一下。 “我不敢称神医,略懂皮毛。” 薛月楼以为她是谦逊之词,千恩万谢。 但薛绥是认真的。 她在旧陵沼学习十艺,其中一技便是“医”。但在医术一途并不专精,真正厉害的是她的大师兄天枢,那天救薛月楼的药丸子,便是天枢给她保命用的…… 只是这种事,她不便告诉薛月楼。 于是又抱起铭哥儿,换了话题。 “前头这会儿该热闹起来了,我们也去瞧瞧?” 薛月楼日子有了盼头,脸色好看许多,连忙应声跟上。“端王来了,宾客比寻常更多。这上京城里数得着的人家,都送了贺礼……” 凡尘俗事便是这般,便是心内里想要精神高雅一些,也不得不在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中随波逐流,拼命求生,人人如此,无可避免…… 薛绥眼神淡淡的,笑容不改。 “正该的。” 正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薛家嫁女的排场,看看薛月盈的十里红妆有多么丰厚…… - 酉时许,靖远侯府迎亲的队伍到了,一路上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经过福安巷,声势浩大。 薛府的府邸在福安巷的正当头。 两侧早已围满了百姓。 有薛府的丫头,在门口撒喜钱、发喜,气氛很是热闹。 “轿到了,新郎官来了!” 顾介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头上戴着乌纱,英俊的脸庞泛着一抹红晕,双眸明亮,身姿挺拔,笑容仿若春日暖阳,看上去意气风发。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他频频拱手,笑着向周遭施礼,引来笑声阵阵。 “好俊的新郎。” “顾五郎才名满京,仪表堂堂,多少名门闺秀倾心于他,却独独钟情于薛府姑娘。” “那也是薛府门楣高,才能招来这般出色的姑爷……” 顾介在一片赞誉声里走到府门前,翻身下马。 大门口,薛家的几个兄弟以及叔伯堂亲和亲眷家的小子,全都像那撒欢的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地挤在那里,喊着叫着要新郎过关才能入内。 祖辈传下来的风俗,任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吟诗作对,顾介自不在话下。 几兄弟欢欢喜喜出题,顾介答得又快又好,引来满堂喝彩。 这时,三房的小儿子薛驿从人群里挤出来,举起双手,笑嘻嘻地嚷嚷。 “我也要问,我也要问。让我出题!” 这小家伙虎头虎脑,叉着腰往人群中间一站,登时引来众人大笑。 “你做新郎官还早,可不要起哄……” 薛驿小脸涨得通红,大着嗓子尖叫。 “我要问新郎官,‘无妁私盟,暗结珠胎,同牡牝之媾’,这话究竟作何解释?我听到有人说,说我四姐姐和四姐夫便是如此……” 小孩子的话,好似热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周遭霎时寂静,众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孩子还小,说什么都不算心机。但这字字句句却似巴掌般扇在顾介和薛家人的脸上。即使那些不知情的好事者,听了这话,也都会心一笑,多少有些明白了。 顾介的笑容尴尬异常,喜庆的气氛也变得微妙。 喜娘见多识广,赶紧让人将薛驿拉走,薛家郎君也不再闹腾,洞开大门放了行,顾介闪身入内,假装看不到那一束束火辣辣的目光,听不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小薛驿被奶娘带进去,钱氏当着老太太和大夫人的面,黑着脸训他一顿,把孩子说得要哭不哭的瘪嘴,默默流泪,老太太又心疼了。 闹这一出,丢薛家的人,薛庆治脸色很不好看。 但喜事当头,也不可能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跟三房的人吵一架。 薛庆修倒是无甚在意,摸着儿子的头,嗔怪钱氏。 “骂他做什么,童言无忌。驿哥儿正是好学的年纪,知道他四姐夫的学问大,这才去找他解惑。多大个事?犯得着大惊小怪?” 他大大咧咧惯了,钱氏哭笑不得。 私下里,她悄悄问薛驿: “你老实告诉娘,谁指使你干的?” 薛驿吐个舌头,跑得比风还快。 “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钱氏也只能好笑地叹气。 “这也是四姑娘自己作的孽,怪不得谁。” - 琉璃阁。 薛月盈还没出门子,便听人说了门房上的事。 她气得满脸涨红,心跳加速,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害得妆娘耐着性子补了一回妆,几个人轮番哄慰片刻,这才压住那份气苦,接过绣着双生并蒂莲的“喜扇”,在喜娘的搀扶下,掩面出门,去庭院摆放的祭台前,跪地磕头,拜别祖宗父母,然后上了轿。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出门,如意瞧着很是遗憾。 “竟让四姑娘就这样轻松地走了,可惜,可惜了。” 小昭抱着双臂,点头称是,“何不杀之……” 如意咋舌,“你为何总想着打打杀杀?” 小昭看着她,“咱也没有别的本事。” 薛绥替铭哥儿擦着口水,瞥一眼她二人,浅浅一笑。 “只怕也没有那么轻松……” 第49章 普天同庆 第49章 普天同庆 嫁妆抬出府,跟着迎亲队伍经过福安巷,很快便上了主街,引来不小的轰动。 一箱接一箱的嫁礼依次蜿蜒而去,大到脸盆、酒壶,小到茶匙、筷子,精到江南顶级织坊的金丝银线,无一不彰显着奢华和财力。 这般隆重,用十里红妆形容,都嫌寒酸。 福安巷里艳羡声不绝。 “瞧瞧这薛四姑娘的嫁妆,一百二十抬都不够数吧。” “我看得有一百五十抬往上……” “这还是个庶出的姑娘,可见大夫人是个仁厚的,没有两样心,不薄待庶出的女儿。” 围观者热切地讨论着。 这时,便有知情人往里凑。 “哟,你们还不知道呢?这可不是大夫人备的嫁妆,是平乐公主赏赐给薛四姑娘的。” “薛四姑娘和平乐公主是手帕交。” “关系可亲厚着呢。有平乐公主的,便有薛四姑娘的,不分彼此。” 锦书早早便安排好了人手,分散在人群里,要把这些消息传递出去。 薛四姑娘想和平乐公主捆绑,那就让她们再捆绑得深一些。 上京但凡有一只狗不知情,锦书都觉得有负姑娘所托。 “青天大老爷,如此丰厚的嫁妆,得吃多少民脂民膏啊?” “高门披锦绣,贫户叹伶仃!” “可怜,浊世堪悲!”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吟叹声,盖过了喧哗,人头攒动热闹的街面上,显得尤为突兀。 混乱间,突见一群蒙面黑衣男子从街边酒楼、屋舍屋脊间一跃而下。 他们身着劲装,动作敏捷,眨眼间便冲到迎亲队伍中间。 当先一高壮男子手中大刀一挥,大嗓门呐喊。 “杀富济贫,我辈义不容辞!”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不义之财!百姓尽可取用,由我担责……” 他话音未落,那群黑衣人蜂拥而上将迎亲队伍冲撞开来,那些用红绸捆绑整齐的嫁妆推倒在地,箱子上的锁头砍烂了,筐子里的财物被推散得滚落一地…… 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 围观人群先是慌张地逃窜,眼看黑衣人并不杀人,有一些胆大的带头冲上去“捡走”散落在地的贵重器物,眼看无人阻止,更多的人冲了上去,再无顾忌地争夺财物…… 见利不贪,有违人性。 人群一拥而上,满街都是挤上去哄抢的百姓。 更有甚者,呼朋唤友,召集全家老小一起来占便宜。 靖远候府的家丁侍从想阻止,奈何“顺手牵羊”的人太多,拦住了这个,拦不住那个,等京兆府的官兵闻讯赶来,除了搬不动的大件物品,那些贵重的嫁妆,几乎被洗劫一空…… 而这时,黑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些抢东西往自己家里搬的,全是寻常百姓。 法不责众,如何把丢失的嫁妆找回来? 当街抢劫,简直无法无天。 可百姓私下里,却拍手称快! 有不少人遗憾,离得太远,没有捡到宝…… 于是这一天,上京十里八巷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薛四姑娘的大婚,当真普天同庆! - 喜轿外,骑在马上的新郎官顾介,紧攥缰绳的手,指节泛白,面色沉如墨染。 喜轿里,薛月盈早已哭了妆,哭红了眼,泪水混着脂粉,糊了一脸。 嫁妆被洗劫一空,那婚礼便不办了吗? 侯府办喜事,本想风风光光。能请到的人都请来了,喜帖发出去数百张,怎么可能说不办就不办了?这盛世婚礼,终是不能如她所愿。 从人人艳羡,到人人践踏,就一瞬之间…… 于是那喜乐听上去,如同丧乐一般。 八抬大轿,终是到了靖远侯府。 一抬抬嫁妆要么成了空箱子,要么被砍得七零八落,狼狈的迎亲队伍,误了吉时,拜堂便也匆忙。 薛月盈被喜娘扶着上堂,脚步虚浮,身形纤弱得仿若风一吹就能倒下。 靖远候和春夫人早得了嫁妆被劫的消息,心下虽有不悦和难堪,但有众多宾客在堂,也不得不顾全大局,强颜欢笑,维持着侯府的体面。 喜娘满脸堆笑,声音清脆响亮: “新妇敬茶,公婆饮下,福泽绵延,家和事兴。红红火火,儿孙满堂哟!” 茶水是早就备好的,春夫人端坐,面无表情。 薛月盈低垂着头,觉得这些吉利话,都像是在扇她的耳光。 喜堂里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周遭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她今日天不见亮就起身梳妆打扮,到如今早有些脱力,又受了一场惊吓,在这氛围里,忽生窒息,气都快要喘不匀,耳畔的笑声变得刺耳,好似所有人都在围着她嘲笑,奚落,指指点点…… 她慢慢地跪下去,接过茶水,双手颤抖着,还没有来得及奉给春夫人,便觉得头晕目眩,喉头窜出一股腥气…… “新娘子,还不敬茶?”喜娘见她不动,又笑着提醒一句。 此刻的薛月盈,胃里头如激流涌动,她竭力想要抑止,谁料一张嘴,便如同洪水开闸,“呕”的一声便喷了出来,秽物飞溅到手上的茶杯里,还有一些,直接喷到了春夫人和靖远侯的脸上…… - 靖远侯府传来消息的时候,薛绥正坐在垂厅里,同老太太和三夫人陪着几位夫人太太饮茶说话。 那婆子压着声音,单独对老太太说,四姑娘敬茶时丢人了。 “新妇到正堂,拜见公婆长辈。四姑娘捧着茶水犯恶心,当众吐了一地,茶水里都是秽物不说,还喷了靖远侯和春夫人一脸,那场面别提多狼狈……” 崔老太太的脸色,难看得好似锅底的黑灰。 “这孽障,把薛府的脸都丢尽了!” 那婆子垂着眼,又低低地道:“这还不算呢,四姑娘受了那般大的刺激,人都有些不好了,这一呕吐喧闹,当场便见了红,顾四姑爷吓坏了,请了大夫……这下子怀着身子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崔老太太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响,险些拿捏不稳。 她既心疼丢失的嫁妆,又气恨薛月盈不争气,落了薛府的名声,恨得咬牙切齿。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碗汤药,落了那胎!” 薛绥坐在旁侧,听了满耳朵,默默心痛了一下春姨。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对不住她老人家了…… 事后只怕得送些礼品,慰问她一下。 婚礼闹成这样,宾客们坐下去也是尴尬,很快便散了。 薛绥领着两个丫头回到梨香院,径直把房门关起来,只留了小昭在屋里红袖添香,然后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小昭幸灾乐祸地笑。 “四姑娘这回把脸都丢尽了,看她怎么好意思回门……” 薛绥笔尖微顿,“丢脸算得什么?” 小昭闻声便按捺不住,“那不如让她丢命?” 薛绥抬头看她一眼,哼笑一声,默默将纸卷在信筒里,把灵羽抱过来,温柔地抚摸它的鸽子脑袋。 “去吧。” 李肇识人极准,把她也看得通透。 旧陵沼北斗七门汲汲营营,却大多是贩夫走卒,市井人家,很难涉足和渗透到朝堂里,更别说把手伸到这个皇朝的权力核心,搅动风云。 所以,接下来的事要靠李肇了…… 小昭有些疑惑,“太子殿下,会听姑娘的吗?” “不会。”薛绥微微一笑,“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李肇不会拒绝对他有利的事情,送到手里的馅饼,不吃白不吃。 不损伤分毫,便可铲除异己,他何乐而不为?- 东宫水榭。 正在赏的李肇,见到了那只鸽子。 脆生生的咕咕叫,比旁的鸽子好似更白净。 李肇低头,看一眼信筒上那个带刀的骷髅头,再展开薛六卷在其间的纸条,幽深的黑眸底,一抹明澈的光渐渐转暗,猛地将纸条紧紧攥入拳心。 堂堂天潢贵胄,她想差遣便差遣? 梅如晦在他身侧看得分明,不由诧异。 满朝文武乃至崇昭皇帝都头痛的太子爷,也有了头痛之人? 依她吧,没面子,如同受她利用。 不依她吧,很吃亏,不划算。 这真是一个两难的事情。 梅如晦身为太子宾客,这时候该出来分忧了。 他拱了拱手,道:“殿下,下官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李肇回头看他,双眼如若寒潭。 “不知道,可以把舌头割掉。” 梅如晦:…… 他清了清嗓子,欠了欠身。 “黑衣人袭击迎亲队伍,京兆府闻讯后倾巢而动,又差了兵马司协同,拿着薛府的嫁妆单子,到处搜查赃物,端王眼下也是焦头烂额,正是时机。” “鬼谷子言:捭之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纳之;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对立,也是依存,薛六姑娘坦诚相待,我们便可用之。” 又笑道:“这招数虽是阴损了些,却是乱中取胜,浑水摸鱼的好计。嫁妆单子可是实在证物,财物来处一查即明,想要收回,可是得罪了满城的百姓呀。即使陛下有心偏袒,治不了大罪,也能让他们大伤元气。” 说罢见李肇黑眸幽深,他又见机谏言。 “不如暂且推薛六姑娘一把,殿下坐收渔利!” 李肇想了想,低笑两声。 “渔利?只怕孤也是她池塘里的鱼……她想要的,也是孤的命!” 他说着便回房,换上朝服。 来福公公盯着主子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爷,咱这是要去哪儿?” 李肇:“户部走走。” 梅如晦:太子殿下口嫌体正直,明知是薛六姑娘池塘里养的鱼,还拼命咬饵,身为太子宾客,众位读友说说,老夫该不该死谏明志? 小昭:楼上老头,杀了吗? 姐妹们,最后一天,有月票的别忘了投到二锦的碗里哦~~谢谢,鞠躬! 第50章 查账 第50章 查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当天,这桩大婚的闹剧便在上京传开了。 茶楼酒肆,市井坊间,见面便是谈资。 “靖远侯家娶新妇,嫁妆被劫,喜堂上新妇发孕吐,污了给婆母敬的茶,秽物喷吐公婆一脸,可听说了?” “如今这事儿在上京城里都快传烂了,人人都当个笑话在讲。” “这薛四姑娘也太不知检点,还未过门便有了身子,传出去,侯府的颜面何存?” “听闻其中还有隐情呢。说是这门亲事,原本要娶的是六姑娘,这老四使了些不要脸的手段,爬了顾五郎的床,把妹妹的姻缘给抢了去……” “那平乐公主还巴巴地为她贴补了那么多嫁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依我看呐,这叫蛇鼠一窝,那平乐公主也好不到哪儿去,平乐坊的女人社里,保不齐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靖远侯府里,薛月盈哭得眼睛都肿了。 新婚当夜,喜房里没有备“元帕”,默认她不洁。 次日不等天亮,她便强撑着起身,精心梳妆,一心想着去给公婆敬茶,尽一尽新妇本分,挽回颜面。 没承想,在门外,就被春夫人房里的嬷嬷给拦下了,说是婆母免了她的礼数。 那嬷嬷拿捏腔调,慢悠悠地说:“夫人交代了,少夫人如今怀着身子,可得好生安胎,切勿劳累,这些个礼数都免了吧,等身子稳了再说。” 薛月盈满心热忱,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凉了个透心,回去一头扑在大红的喜被上,呜呜痛哭。 “从没有听说哪个新妇入门,是这等遭遇,你母亲这是进门第一天就给下马威了,你们家这样对我,你却是一声不吭……” 顾介心里也是无奈。 他想说,也没听说哪个新妇在喜堂上吐公婆一脸的。 闹得那般难堪,父母不悦也属正常。 但他嘴上还得哄,赶忙上前,扶住薛月盈的肩膀,心肝肉肉地安抚。 “娘不让你去请安敬茶,那也是心疼你,为你好呢,你且想开些。眼下你刚嫁过来,对府里还不熟悉,等日子久了,娘自然知晓你的好。” 这不哄还好,一哄,薛月盈越发地使起性子来。 “你娘就是故意刁难我,日子再久也好不了…她心里只有薛六,薛六才是她中意的儿媳妇,这分明就是诚心不给我脸……” “没有的事,母亲昨日未曾责怪。” “她那是装的,心里恨着我呢。” “母亲不是那种人……” “你尽为她讲话,一点不为我着想!” 一句作,一句哄。 顾介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渐渐生出不耐。 薛月盈看他脸色不好,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哭得梨带雨。 “如今外面都是说我闲话的,我没脸再见人了。” 顾介皱着眉头,“等过几日就好了,旁人也不会尽盯着咱们家的事儿。这上京城里,每日都有稀奇古怪的事儿发生,过不了多久,人们也就淡忘了,且由着他们去说便是……” 顾介的想法原本是对的,流言蜚语,就像那风一样,刮过一阵也就散了,事情慢慢过去,人们有了新鲜事,自然就不会再提。 可谁知,当日下午他便被司库差人叫了过去。 待他忐忑不安地去到金部司,刚迈入大门,就觉着同僚们瞧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儿,一个个脸色阴沉。 他满心疑惑,私下里拉了相好的主簿书吏到一旁,悄声问道:“苏兄,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书吏瞧了瞧四周,小声说道: “丘郎中早上来放话了,说金部司银钱账目混乱,要盘点库银,清查账簿……咱们这些日子又有得忙了,你说大家伙能有什么好脸色?” 顾介心里“咯噔”一下。 “往常不都是年底才盘账吗?昨年腊月刚盘过,这又要来……” 书吏叹息:“那有什么法子?上官一句,咱们就得跑断腿。” 说罢,瞅了瞅顾介那愣愣的模样,又低头凑上来叮嘱。 “子瑜,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一会儿司库大人找你麻烦,你可机灵点儿,少触霉头……” 顾介一听这话,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逆窜,整个人如同钻进了死胡同的老鼠,心怦怦直跳,还得强作镇定。 “与我何干?” 书吏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你也莫怪旁人说你。你大婚那日,那十里红妆可真是晃了人眼,侯府有那根基,排场大些倒也罢了。可嫂夫人行事也实在是张扬了些,听闻她在宝华楼里,包了一整个柜面的首饰……还有,你们那嫁妆单子,京兆府一查案,上京城里可都传开了,着实让人眼红……” 顾介只觉得眼前发黑,心里一阵阵突突。 书吏的声音,传到耳边,都觉得有些遥远。 “御史台风闻奏事,将户部的罗大人给参了,不知怎的太子也出面了,说户部虚报账目,贪墨公银,大肆铺张挥霍。尚书罗大人挨了训,找郎中大人麻烦,郎中大人找司库大人,这一层一层地压下来,司库大人不得找一个垫背的?” 书吏说罢,看他站着发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得去搬账本了,一会儿司库大人来,你可老实些吧。”顾介点点头,脑子像灌了沙似的,昏昏沉沉。 果不其然,他挨了司库一顿痛骂,同僚见他也俱是冷眼。 等他头重脚轻地下值回到府上,满脑子还在盘算,到底亏空了多少库银,要如何补齐。 薛月盈好面子,他原本想着先挪用些库银出来,添到嫁妆里,把人风风光光娶回来,再图后计。横竖那些金银财宝也都值钱,到时候再卖出去,也亏不了多少,再贴补贴补,就填补上了。 哪里晓得大婚当日,嫁妆会被哄抢一空? 等京兆府破案,还不知猴年马月…… 他神情沮丧,刚迈过二门,清竹便急匆匆跑过来。 “五爷,你快去看看娘子吧……” 顾介听说薛月盈不好,心里一紧,也有些慌神,三步并两步赶到栖梧院,就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一句便是指责他的母亲。 “顾郎,婆母欺我太甚!” 顾介心神不宁,满脑子的烦心事,却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安慰她。 “怎么了?好好说,别急。”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薛月盈抽抽答答地说:“今儿你前脚出门,婆母后脚便派了栖梧院的嬷嬷来给我送吃食……” 顾介皱了皱眉:“母亲关心你,这不是好事吗?” 薛月盈怀着身子,气量小,又屡受刺激,一说话便掉眼泪:“不好。我害喜害得厉害,看到那油腻腻的炖猪蹄便想吐,一口也吃不下,可那嬷嬷却不依,说这是婆母的心意,做媳妇的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她哭得肩膀抽动。 “我最厌恶吃油腻之物。那可恶的嬷嬷,非说炖猪蹄大补,对肚子里的胎儿好,为了回去向婆母复命,她守着我,盯着我,硬生生逼着我忍着恶心全部吃下去,汤都不许剩,后来我吐得稀里哗啦,她却没半分怜惜,还说我浪费了婆母的一番好心……” 薛月盈抬起泪眼,“顾郎,你母亲分明就是在给我穿小鞋,想着法子磋磨我……” 顾介此刻脑子里全是府库大人说的那些话。 银钱从哪里来?如何填补那么大的窟窿…… 听到薛月盈的哭诉,他无端觉得心烦。 “这些小事,你便忍耐一些,母亲没有坏心的,也是为了你腹中胎儿……” “顾郎!”薛月盈抬起泪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明明就是你娘故意磋磨我,你竟觉得是我错了吗?” 顾介动了动嘴皮,叹气。 “不是你错,唉……我回头跟母亲说,让她别往你房里送东西了……这样可好?” 薛月盈捂着躁动不安的肚子,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她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讨厌我,因为薛六,她讨厌我……” 顾介压抑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起来,烦躁地反问: “那你要我如何?她是我娘,难道你要我去骂她一顿,罔顾孝道吗?盈儿,你既喜欢我,为何就不能为了我,稍稍忍耐……” “顾郎?你骂我?” 以前那个对她千依百顺的郎君,成婚才两日就变了脸? 薛月盈脸色发白,嘴唇都气得颤抖起来。 “这才新婚第二日,你便厌烦我,如此数落?” 顾介瞧着她这副不讲理的模样,眉头越蹙越紧,握在她肩膀的手,也慢慢松开。 “对不住,盈儿,是我不好。你先歇一会,我去找母亲说。” 薛月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他转身离开,脚步越去越远。 他竟走了? 就这般丢下自己走了? “小贱人!”薛月盈猛地抓起枕头,在榻上用力地摔打,边摔边骂。 “一定是薛六那个小贱人撺掇春夫人来报复我。我好好的,为何会吐,为何会吐?” 清竹和清红两个丫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要说旁的事情是六姑娘害的,还说得通。 可这吐不吐的,当真赖不到六姑娘…… “姑娘说得对,一定是六姑娘从中作梗。”巧儿手脚麻利地打了热水,又搓了温热的毛巾,给薛月盈擦脸,温声哄她。 “六姑娘嫉恨你,得了平乐公主这么多赏赐,又嫁了她心仪的郎君,这才使坏。要我说,姑娘也不用太伤心,春夫人是姑爷的亲娘,哪有亲娘不顺着儿子的,她不要姑娘敬茶请安,姑娘不去便是……” “巧儿。”薛月盈抱住她,流着泪发泄情绪。 “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巧儿拍着她的肩膀,哄孩子似的。 “姑娘别怕,你可是平乐公主的手帕交,只要跟平乐公主交好,旁人你理他做甚?姑娘,你平常就得多去平乐公主跟前走动,有公主撑腰,谁都得敬着你……” 薛月盈一听,觉得有些道理。 “你去给我备些礼,我这便去找公主。” 清竹和清红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 自从姑娘将巧儿收到房里,她俩的地位越来越低了。 第51章 巴掌 第51章 巴掌 春夫人斜躺在罗汉榻上,膝上盖了一张蟹青色的云纹薄毯。入春气温升上来了,她白日里仍觉得阙冷,很少出门。 几个丫头婆子为了给她解闷,换着法子说些趣事,一个字也不敢提坊间说的那些关于薛月盈和靖远侯府的闲言碎语。 “你们说,要嫁进来的是六姑娘,我眼下得有多舒心啦……” 春夫人含笑说完,冷不防看到儿子立在门口,不由皱起了眉头。 “来了怎么不出声?” 顾介这才回过神,上前作揖请安,然后对屋里的下人道: “你们出去,我有话和母亲说。” 春夫人心知他是为了薛月盈,哼了一声,摆摆手,待丫头婆子都退下,这才拉了拉薄毯,淡淡问: “你是要为了你那新妇,来责怪母亲吗?” 顾介脸颊烧烫起来,昨日盈儿喷了父母一脸,父亲都差点动了肝火,还是母亲劝下来的,不仅没有责怪,还当着众人的面,宽慰盈儿。尽管他知道母亲是为了腹中的孙子,但婆母做到这般,已是大量。 顾介低下头:“儿子不敢。儿子只是来看看母亲的身子,可有好些?” “死不了。”春夫人没好气地哼一声,看见他的脸色,眉头微微一蹙。 “一回来便愁眉不展的,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顾介迟疑着抿紧嘴角,心里绞缠得像打了死结。 世上最疼儿的,莫过母亲。 可母亲生着病,如何能让她知晓金库司的事…… 顾介一颗心七上八下,想向母亲老实交代,又存了一丝侥幸。 兴许,司库大人只是走马观地查一下,毕竟年年都是如此,上上下下糊弄糊弄便过去了,他做得隐蔽,那么多陈年旧账,从哪里查起? 顾介暗自咬了咬牙,一个字都不再敢提,只道:“盈儿近来害喜,她的吃食,母亲便不用费心了,免得烦了心情,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春夫人一听这话,不由冷笑。 “我就知道,你不是探病来的。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故意苛刻你的新妇?在你的心里,你的母亲便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 说罢她阖上双眼,摆摆手。 “愚不可及的东西,出去吧,我累了。” 顾介心下一窒,“娘……” 往常他来,娘总是喜逐颜开,便是身子不好,也要强撑几分笑容给他。 如今多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吗? - 薛月盈从大婚那天便没有再出侯府,对外间的传闻尚不完全知情。 她听从巧儿的建议,备了厚礼去找平乐。 今日不是“女人社”的雅集日,社里只有一些做庶务的人,公主不在,她思忖片刻,索性便去了平乐公主的府上。 平乐是本朝唯一一个秩同亲王的公主。 她开府置僚,与亲王没有什么两样,府邸很大,朱漆大门巍峨耸立,门环兽首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一眼看去便是皇家气派。 只是,平乐婚后与驸马都尉十分恩爱,小日子和和美美,平常说找她们说事都在女人社,并不喜欢女人社的人找上门来。 因此薛月盈很是谨慎,特地给了门房丰厚赏钱。 “小哥,劳烦通传时,替我美言。” 她往常都是这么做的,银钱开路,万事好谈。 未曾料到,今日那门房仿佛是嫌钱烫手似的,手一缩,钱袋便落在了地上。 “薛四姑娘快请回吧,公主眼下不会见你。” 薛月盈微微一怔,笑得很是温和。 “这……我眼下是有要事求见公主,恳请通融。” 门房看她还不明白,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没事来求,公主都未必肯见,莫说有事。薛四姑娘的事,不用小的说吧,您是生怕连累公主不够多吗?”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上京的谣言都快传遍,矛头都指向公主,今儿一大早,公主就被叫入宫去了,说不得又要被陛下和贵妃娘娘唠叨几句,你这个时候找殿下,不是找骂吗?” 薛月盈哆嗦一下,顿觉不好。 她拎着送不出去的礼,道了谢,退下台阶,正要坐上小轿离开,只见远处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来。 那不是平乐公主的仪驾,又是什么? 薛月盈如获大赦,双眼瞬间蓄满了眼泪,几乎就要跪下去。 “公主救我……” 平乐坐在步辇上,看到她晦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公主府的门口,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时候她只要多给薛月盈一个笑脸,便有人敢说她们有所勾连…… 这个蠢货! 平乐抬了抬下巴,指使身侧的嬷嬷。 “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打出去!” - 薛绥这几日都没有外出。 每天待在梨香院里,陪雪姬吃茶饮食,很是清闲。 转眼,薛月盈回门的日子就到了。 外头听来的闲言碎语,到底不如当面说得有趣。 清早,听说顾介和薛月盈的马车到府门了,薛绥便来了兴致,特地换上一套喜庆的衣裳,让雪姬和奶娘照料好铭哥儿,带着小昭和如意去正堂。 不料,路过园子时,先见到顾介。 他同薛览并肩过来,后头跟着几个随从,也不知说到什么,两个人脸上都有笑容,也都在看到薛绥的瞬间,齐齐消失。 薛览是大房嫡子,素来矜骄,上次的事情横在心里,看到薛绥便鼻孔朝天,一声冷笑。 “顾五郎都成婚了,你还巴巴凑上来做什么?” 薛绥看他一眼,问旁侧的如意。 “难不成这薛府的园子,是为顾四姑爷造的?只许顾四姑爷经过,不许我等行走?” 如意嘴坏,闻声低笑,“可能是有人傻了吧。” “大胆!”薛览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丫头敢说话来嘲弄她,指着她便道:“你,给爷掌嘴二十。” 薛绥:“不行。” 薛览怒气冲冲:“你是何意?” 薛绥:“我不同意。” 说罢便朝小昭和如意侧目,“我们走。” 薛览气到极点,冲上来便要扇如意,薛绥二话不说捏住他的手腕,反手便扇了回去。 啪的一声,震天地响。 不仅薛览愣住,如意也愣住了。 姑娘天天都说要“以德服人”,竟然为了她动用了武德,她感动得眼睛都要下雨了…… 薛览气得七窍生烟。“薛六,你敢打我,你个贱婢居然敢打我?” 薛览在府里向来横着走,谁见了都礼让三分,他便是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向卑贱的薛六,居然敢扇他的脸? “来人,给我把这丫头绑到祠堂去,我这个做兄长的,今日要好好罚她。” 薛绥冷笑,“你试试看?” 小昭和如意一左一右,拦在薛绥面前。 “谁敢动我们家姑娘?” 薛览呵呵冷笑,看两个丫头这么强势,更是气得怒火冲天,握起拳头就要对她们动手,胳膊却被随即上来的顾介拉住。 “舅兄,算了,算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必跟一个女子计较?” 他嘴里劝着,瞥薛绥一眼。 “薛六,你不要再惹是生非,这府里因你回来,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薛绥看着他义正词严的模样,一声笑冲出喉头,压都压不住。 “顾四姑爷哪来的脸?” 顾介蹙了蹙眉,一声叹气。 “负你是我之过,与盈儿没有相干,舅兄更是无辜,你何必处处为难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和盈儿已经成婚,你我恩怨也到此为止可好?” 小昭听得瞠目。 如意心下喊一声乖乖,大为震惊。 “姑娘说得没错,只要坏事做得多,脸皮就足够厚。四姑爷这是洞房烛夜吃蜡油封住脑子了吗?你家四姑奶奶未婚先孕,大闹喜堂,该被笑话的人是你。四姑奶奶肚子里怀的是你的种,不是我们家姑娘的种,谁害谁啊,长着碗大个脸,是镜子装不下照不见吗?” 如意在府里跟那些婆子很学了一些骂人的话。 说到这份上,换旁人心里都该有数了。 可顾介在薛六面前,打小便有优越感。 薛六曾为她搏命,心悦于他,也成了他根深蒂固的认知,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他认定薛六的埋怨,都是因为他不肯娶。 “薛六,够了,到此为止好不好?你要恨就恨我,不要再对盈儿下手。你得知晓,无论你怎么做,顾介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有半分牵扯……” 薛绥:“……” 看顾介拉着薛览就要离开,她才开口。 “顾四姑爷留步。” 顾介回头看着她精心装扮过的脸庞,雪肌玉骨,容色含情,心下竟是微微一荡。 要是薛六不被平乐公主厌弃,纳她回府做个妾室侍候老娘也是好的,娘看到她也可以开心一些,病也能好起来。 只可惜,她注定是个万人厌,跟她牵扯,只会惹来麻烦…… 顾介一叹。 “你不用再枉费力气,你我说什么都无用了……” 薛绥云淡风轻地笑问:“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顾介道:“你要骂便骂吧,不必做出如此委屈的模样……” 薛绥冷笑一声,走近他,抬手便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让顾四姑爷清醒清醒。再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是哪一点配得上我?” 顾介猛地偏头,捂住脸,“你竟打我?” 打了薛览不算,连他也一起打? “薛六,你莫不是疯了?” 薛览见状气恨到极点,冲上来便要动手。 “薛六,你个疯婆子,我今日就要亲自教训教训你……” 薛绥二话不说,拉住他的手,又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打得薛览晕头转向,登时愤怒到极点,全然忘了君子风度,整个人发疯一般朝他扑了过去。 “小蹄子,我撕了你……” 两个丫头冲上来护主,那头薛览的几个小厮也跃跃欲试。 场面闹哄一团,很是难看。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重重地咳嗽。 接着便听见下人的问安。 “见过王爷,王妃!” 薛绥侧目,看到李桓和薛月沉。 李桓一袭锦袍,身姿挺拔,神色冷峻,薛月沉妆容精致地站在他身旁,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些许的烦恼。 园子里众人都安静下来。 凝滞片刻,薛月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览弟,六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薛览看到长姐和姐夫,一张气得通红的脸,更是盛怒。 他指着薛绥:“这个贱婢,她竟敢打我,对我和顾兄出手……” 薛月沉不悦地拧起眉头,瞪他一眼。 薛六是萧贵妃亲口应承的端王府孺人,再怎么也不该一口一个贱婢地喊。 方才那个巴掌她和李桓都看到了,虽不知是为何,但薛六出手那样狠,想来也是二弟嘴巴不干净。 她很是头痛。 不想李桓看到这样的场面,偏偏看到了。 每次李桓出现,薛六都在打人。 这怎么能让他有好感,早日容她侍寝? 薛月沉心思千转,温声对李桓道:“兄妹间闹点小矛盾,我去说几句,殿下先去屋里小坐,我随后便来。” 李桓微微眯眼,目光掠过薛绥。 “无妨,我看王妃如何处置。” 小昭:以德服人,我们家姑娘终于以武德服人了。 薛绥:……不值得动手,手自己干的。 ps:二锦携薛六姑娘和《问九卿》祝看文的姐妹,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健康顺利,财源广进,笑口常开~~ 第52章 端王私谈 第52章 端王私谈 李桓言语不多,立在庭前,沉默而严肃。 薛绥没有特意看他,却能察觉到那双黑眸里的冷光。 近来端王陪端王妃回娘家的日子,变得多了起来。 但李桓也好,李肇也好,都不是无事爱登三宝殿的人。 她隐隐有些猜测,微微一笑。 薛月沉内心比她还要焦灼几分。 留下来看热闹,那不是李桓的性子。 难不成是为了薛六? 又到了让她进退都难受的时候,既盼又怕,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收,便款款走近,轻轻托住薛绥的手,再看薛览便训斥。 “览弟你也太不像话了,当着殿下的面,怎么可以口出秽言?” 换平常薛览应当能领悟她话里的含义。 贵妃亲口封的孺人,即使没过门,那也是王爷的人。 “当着殿下的面”,有些话说出来不合时宜。 奈何薛览挨了薛绥两个耳光,脸丢了,脑子也打蒙了。 气血上头的年轻人,是顾不得体面的,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长姐,是她打我,挨打的人是我,你竟帮着这贱婢说话?我才是你的亲弟弟,她算个什么东西?!” “住口!”薛月沉脸沉下来,恨不得再赏他一耳光。 “六妹妹是端王府孺人,岂是你做兄长的可以随意污言辱骂的,你再不知收敛,我回头便禀明父亲,罚你跪三日祠堂!” “长姐!” “滚回去!”薛月沉凝视着他,拔高声量,“弟妹刚有了身孕,你不好生怜爱娘子,勤勉公务,却到处招猫逗狗,没有分寸,你再这般恣意妄为,别怪我不讲姐弟情分!” 大棒子压下来,薛览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如同滴血一般,恨得牙根痒痒,可端王在侧,长姐又护着薛六,他也无可奈何,只得阴阳怪气道了几声“好”,指了指薛绥的脸,朝端王和薛月沉揖拜一下,同顾介等人离去。 园子安静下来。 这一片春色突然变得有些凛冽。 薛月沉揽住薛绥,上下打量一下。 “没伤着哪里吧?” 薛绥微微一笑,“没事。” 薛月沉松一口气,“阿览性子急,被母亲惯坏了,行事没个兄长的样子,回头我再找父亲说说他,你且宽心,别跟他一般见识,没得平白气闷。” 薛绥微微勾唇,“我看是他比较气闷。” 薛月沉同她对视一眼,想到薛府近来这一桩桩的糗事,都落在李桓的眼里,还有那个让她丢人的八运福星,略微有些尴尬。 “走吧,我们一同去拜见祖母,今日四妹妹三朝回门,本该是喜庆的日子……” 薛月沉试图调节紧张的气氛,薛绥与她心照不宣地一笑,刚要迈步,耳畔忽然传来一声。 “薛六姑娘。” 薛绥看过去,便对上李桓那双锐利的黑眸。 他站在一株海棠树下,黑发束冠,衣袂轻拂,一阵风来更衬得他身姿笔挺,面庞冷峻,上位者的锋芒从眸底流露,让人无端紧张。 他盯着薛绥,不动,身边的人也不敢动。 薛月沉微微一顿,绽放出一张明媚的笑脸。 “王爷,我六妹妹性子是有些刚烈……” 她以为李桓要旧事重提,因为看到薛六打人,不肯让她进王府,不料李桓并不看她,而是盯住薛绥。 “薛六姑娘,借一步说话。” 薛绥应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薛月沉却是错愕又忐忑。 李桓素来守礼,就算薛绥是他的孺人,但也没有过门,那就还是清白大姑娘,如何能独处……她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滋味,只觉五味杂陈,如嚼黄连,想找借口拒绝,又知晓李桓的脾气,不容商量。想顺水推舟,又觉得心巴上像戳了一根银针,呼吸一下便觉疼痛。 她是真心喜爱李桓的。 李桓跟旁的女子在一处,她难受。 跟自己的妹妹,她更难受。 有那么一瞬,薛月沉感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一点点坠落,仿佛要沉到谷底,令她窒息。 李桓看她一眼,忽地轻声:“公事。” 薛月沉心里的大石头,落下去又悬起来。 “六妹妹,你去吧。” 李桓没有去屋里,而是走向园子里的风雨亭。 那座亭台四面通风,有眼睛都看得到。 薛月沉远远站着,心落下去。 薛绥也没料到李桓会单独找她谈事,但既然要去端王府,与李桓相对是早晚,她有意外,但并不慌乱。 那天匆匆一瞥,李桓并没有仔细看她。 这次他率先进入风雨亭,手负身后,可以慢慢看那窈窕女子款款往自己走来,身姿婀娜,轻盈飘逸,脚步不快不慢,却沉稳有力。 这样走路的人,内心大多冷静笃定。 第一次单独相见,可以在他面前如此从容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 薛绥走入风雨亭,行了个礼。 “端王殿下。” 李桓看着这张平静的脸,想到那天,在他旁边说起九珍糕的模样,他记得那时与今日略有不同。 相比而言,今日更清冷自持。 但也没有因为他是王爷而有所拘谨。 李恒道:“薛府近来发生了不少事。” 薛绥看着他,耐心等他说。 李桓说话前唇角略微上扬,看上去带笑温和,但眼神锐利满是审视,称不得和善亲切,骨子里的冷意便散发出来。 “那个冒充薛三老爷的死者,是京兆府万安县的一个街头混子,与薛府并无宿怨。” “大夫人的荷包,竟落到这等歹人手上。莫名有了杀人嫌疑。” “薛三老爷被老君山的悍匪绑走,赎金没要到,竟被薛三老爷反杀,寨毁人亡。” “薛二姑娘在薛老三爷的庆功宴上寻短见,听说是得了六姑娘搭救,方才活命。当日晚些,对薛二姑娘动手的姚二姑爷便在醉仙阁失足坠入粪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也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薛四姑娘抢了六姑娘的姻缘,与顾五郎珠胎暗结,成婚当日,嫁妆被抢,喜堂上更是闹了笑话,沦为谈资……” 他边说,边观察薛绥。 “当然,顾五郎也挨了薛六姑娘一个巴掌。就在方才。” 说罢见薛绥跟没听见似的,眉眼不动,不由微笑。 “六姑娘,薛府近来频发诸事,你怎么看?” 薛绥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她朝园子里焦灼不安的薛月沉望一眼,淡淡地道: “我以为那日王爷审过灵虚道人,对此已有答案。不料,王爷竟是信了那道士的鬼话,也认为我是七煞灾星,为府里带来了霉运?” “六姑娘当然不是灾星。” 李桓看着薛绥,静默片刻,笑了一笑。 “你该是凶手。” 第53章 大喜 第53章 大喜 他语气很淡,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却好似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薛绥知道,这是审讯时常用的招数,先声夺人,借以试探。作贼者心虚,一不小心就露了怯,内里的想法全然反映在脸上,让人窥得一清二楚。 薛绥迎着他的眼神,肢体和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只因我从旧陵沼回来吗?” 李桓见她坦然说起旧陵沼,语气略微迟疑。 “本王查实,这些事情,或多或少有旧陵沼的手笔……” 薛绥平静地站在面前看着他,如青梅绿竹,衣角都纹丝不动,唯有那双澄澈的眸子有微光闪烁,仿佛对眼前权势滔天的端王殿下,没有丝毫惧意,眉间眼底也不见半分波澜。 “想必王爷早已把我查清楚了。薛六在旧陵沼苦熬了十年,与旧陵沼守尸人的门徒,也有一个两个相熟的。但旧陵沼素来规矩严森,拿钱办事,从无例外。若是王爷有什么手头不方便的事,我可代为牵线搭桥,想必他们也能为王爷办得妥帖……” 李桓笑着开口,“你倒是机灵。” 说罢抿了抿嘴角,“矢口否认,也不能改变真相。” 薛绥脸不红,心不跳,皱眉反问:“王爷可有证据?我记得王爷新撰的《革新刑狱二十八疏》里,最为紧要的一条,便是以证定罪,疑罪从无。没有根据地指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王爷也不提倡的事,若是疑心我,王爷该拿出铁证来。” 不然,就是自打嘴巴。 李桓再次意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革新刑狱二十八疏,大理寺和刑部都未必当回事,薛六却认真了解了。 他看向园子。 这会儿风大了一些,园子里团乱摆,薛月沉的裙裾也在风中摇曳。 他的王妃亭亭玉立,却已然有些按捺不住,往这边频频张望。 李桓收回视线,“方才的话,你且一听,无须当真。” 薛绥道:“姐夫宽心,我不会找大姐告状的。大姐若问我,我只说,姐夫问那日二姐夫打二姐的事,恰好我在场,便找我了解一下实情。” 李桓笑了起来。 一声姐夫,喊得真是贴心。 把借口全给他找好了,也生生为彼此划出了界线。 李桓点点头,那张英俊却早已不见少年青涩的冷峻脸庞,竟是带出一抹少见的随性,黑眸清亮。 “你去吧。旧陵沼的事,说不得我真要找你牵线搭桥。” 薛绥略略欠身,“愿为效劳。” 李桓没有再说什么,依他的想法,薛绥或许是认识一些守尸人的门徒,但离那个厉害的“诏使”大概还有不小的距离,够不上那人。如今就找她问及,反而让她得意,不如待她入府,再来细细盘问。 是的。 他也没有察觉,从起初极力反对薛六入府到今日,他对这个弃养在旧陵沼的六姑娘,有了几分兴致。当然,不是男女之情。 薛月沉看到薛绥过来,瞥一眼李桓,果然问及谈话。 薛绥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薛月沉没有怀疑。 “二妹妹着实可怜,铭哥儿身子不好,那姚二姑爷待她也不亲厚。这些便罢了,我听人说,姚二姑爷如今起不得床,不就是个废人了,往后还得她来照料。厄运专挑苦命人,二妹妹这命,真是无从说起……” 说罢,她又似随口般问起。 “听说二姑爷是被猫抓后失足的,王爷怎会关心此事?” 薛绥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道:“那姚二姑爷和尤太常家的三爷,原来便是挚友,常在一起吃喝玩乐,二人接连出事,想必王爷把两桩案子,想到了一处,这才来了解详情……” “莫非王爷怀疑二妹?” “那倒是没有,只是盘查姚二姑爷的为人吧。” “唉!”薛月沉叹息,“自从陛下旨令王爷督办京兆事务,便没有一日安生,诸事繁杂,累得心力交瘁不说,还在朝堂上到处树敌,真是吃力不讨好……” 薛绥望着她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多少人想要吃这个苦头,还没有机会呢。 皇帝可有五个皇子,除了太子,再没有比端王更尊贵的了。 二人相视,薛月沉的笑容便格外明朗了一些。 “你我姐妹,齐心协力,往后同享荣华。” 薛绥但笑不语。 薛月沉还在耳边说些什么,在风声里渐渐模糊。 从园子里出来,一路到客堂,李桓便与他们别过,被侍者引去了男宾席位。 一路上,他没有再多看薛绥一眼,也没有旁的话说。 - 三朝回门是一桩热闹的喜事,只是今日格外不同。 人都齐了,气氛却始终古怪尴尬。 女眷们都不太愿意和薛月盈多说什么,只有九姑娘拉着她到老太太面前,问一些在靖远侯府里的情况,就如例行公事一般。 几天过去,薛月盈的情绪还没有稳定,尽管上着厚厚的脂粉,可脸色仍然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当着众姐妹的面,薛月盈不好意思诉苦,只说婆家待她好,夫君待她也好,又把带回来给长辈和弟兄姐妹的礼物一件件派发下去,送到后面,独独不见大夫人。 崔老太太道:“你母亲身子不好,在清阑院里躺着呢。” 薛月盈略微尴尬,“我该亲自去给母亲问安。” 顾介被薛览请去书房谈事了,薛月盈便领着丫头去见傅氏。 清阑院里,傅氏病恹恹躺在床上,对她爱答不理。 薛月盈跪坐在榻边,握住傅氏的手,突然便悲从中来。 “母亲,你我两个,想来都被那薛六算计了。” 傅氏平躺着,抬抬眼皮,没有吭声,刘嬷嬷赶紧上前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 等薛月盈期期艾艾泣哭一回,她方才发出一声冷笑。 “你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说有平乐公主和顾郎可以依靠,用不着我这个娘家主母了吗?这才几天啦,回门便来示弱。这可不像我养出来的姑娘,如此让人瞧不起。” 薛月盈摇摇头,泪水涟涟,“是女儿不知轻重,误会了母亲的好意。” 傅氏冷眼看她,又是冷笑。 “罢了。你别跪着,起来说话吧。让人瞧见,又说我刻薄庶女。” 经了几次打击,傅氏的身子明显比以前看着虚软,近些日子,一直吃着汤药。但也不是说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她就是知道薛月盈回门,故意不给她脸面,这才称病不起,懒得招待的。 薛月盈在婆家受够磋磨,回门当天,娘家人又给她脸色看,心内苦不堪言,还不得不强颜欢笑来哄傅氏。 “母亲,女儿当真知错了,悔不该与母亲生分,让人看了笑话……” 傅氏扬了扬眉,阴阳怪气地酸她。 “往日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有数。你倒是好女儿,把我一卖再卖,我这个清阑院,都成老爷的禁地了。眼看我们夫妻离心,你这时来哭,又有何用?原本我为你打算好的,不说出人头地,将来日子也不难过。是你一再误事,怪得了谁……” 薛月盈哭得双肩抽动,泣不成声。 “是女儿年轻不懂事,辜负母亲心意。眼下还想请母亲出面,替女儿周全。那侯府的婆母,至今不喝女儿的媳妇茶,我是顾郎明媒正娶的妻子,竟是比妾室不如……” 傅氏这才明白,是想让她出面去说和。 她笑了,“你有更好的倚仗,何必要娘家出面?三月初二,谢皇后在御苑办春日赏宴,你跟着平乐公主一道去,你那个婆母,还能不给平乐公主脸面?” 薛月盈迟疑一下。 她没敢说平乐公主跟她翻了脸的事,只道:“听说春日宴是要为太子选妃,靖远侯府,也要带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去赴宴,我一个庶子嫡妻,只怕不够脸面去的……” 傅氏瞥她一眼,没有吱声。 这种盛会,有想法的人,自然会去。 但薛府就算有待嫁的姑娘,也不会嫁入东宫。 世人都知道,薛府和端王府同气连枝,跟东宫串不到一根绳上。 两人各怀鬼胎说了一会儿话,薛月盈总算把傅氏从“病床”上拉起来。有主母撑场面,她这个回门宴才不会那么难看。 然而,她二人刚回到正堂,就看见薛绥和薛月沉有说有笑地并肩进来,关系亲厚得好似亲姐妹一般,笑容就僵硬了。 二人对视一眼,脸阴沉下来。 薛绥今日的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好。 她就像看不出薛月盈眼里的怨恨,温声笑问: “四姑娘气色不太好,是怀着身子辛苦,还是在侯府水土不服?瞧瞧,这才几日,下巴都尖了,眼睛也凹下去了,可怜见的。” 薛月沉笑了笑,并不言语,坐下与傅氏说话。 傅氏不冷不热看她一眼,脸上病气未散,“你如今想起你娘老子来了。” 薛月沉心知她的不悦,连忙奉茶宽慰,说些尽孝的话。 “六妹妹。”薛月盈无人理会,黑着脸走近薛绥。 两个人眼对眼,互相审视,薛月盈不再强装笑容,恨不得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全都抛到薛绥的脸上。 “自打你回府,便一直针对我。这些事,全是你的阴谋,对不对?” 阴谋? 说得过分了,但她还不算傻。 薛绥微微勾唇,望着她柔和的笑。 “你肚子里的种,又不是我的,我如何害你?嗯?” “你!”薛月盈看到傅氏拿眼望过来,又敛住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眼神如刀子般在薛绥身上划过,“六妹妹不要得意,往后日子还长,我们且走且看……” 薛绥轻笑一声,“静候。” 她转身就走,姿态高傲得好似她才是这府里的主子一般,薛月盈突然便气涌上心,脑子一热,便去找傅氏告状。 “母亲,你看六妹妹,对我这个姐姐,全无恭敬……” 为了配合委屈,她愣生生挤出一串泪来。 三夫人钱氏正在喂小十姑娘吃糕点,闻声将盘子一磕,发出重重的声响。 “大嫂,出嫁的姑娘在娘家来哭,是要坏风水的呀,是嫌府里的事情还不够丢人吗?真是晦气!也就是大嫂菩萨心肠,容得下这种人,换了我,早就拿扫帚赶出去了……” 傅氏气得喉头发鲠,偏又拿不住她的错处。 “三弟妹,今日是四姐儿回门。” “回门如何?回门便可以破坏娘家的风水吗?你孩子是大了,我孩子还小,可经受不得这等污秽……” 最后三夫人借题发挥闹了一场,在老太太那里又是委屈又是诉苦,说有碍薛三老爷的前程,有碍家里孩子的成长,于是老太太不得不虎下脸来,训示薛月盈。 “好端端的吉日,都让你哭丧了。要哭回你婆家哭去。” 薛月盈硬生生憋住眼泪,咬住下唇,本就气苦,出门去洗把脸,却看到顾介灰溜溜从那头过来,看到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她心里一窒,暗叫不好。 “站住!” 顾介捂着脸,侧身子不看她。 薛月盈问顾介的长随马二,“五爷这是怎么了?” 马二垂着头看脚尖,不敢掺和爷们的事。 薛月盈以为顾介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亏心事,走过去当众拉开他捂脸的手,发现脸上是红赤赤的手指印。 她红着眼睛厉声问:“谁干的?是谁打你?” 顾介没有吭声。 马二低低道:“薛六姑娘。” 薛六。 居然是薛六? 薛六凭什么打她的夫君? 薛月盈快要气疯了。 “好个薛六,她连姑爷都敢打,简直反天了。我去找父亲评评理……” 薛庆治从前宠着她,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眼下就算嫁出去了,她不信父亲就不为她撑腰。 薛六打姐夫,怎么都说不过理去…… 然而她要转身,却被顾介一把拉住。 “盈儿,算了。是我们理亏……” 薛月盈一听便急,“理亏什么了我们?亏她什么了?” 顾介道:“我毁婚另娶,她有怨恨也是应当……” “凭什么?”薛月盈急红了眼,“没下婚书,几句口头言语,你与她那叫哪门子的婚约,薛六仗着春夫人喜爱,把手伸到侯府给我使绊子便罢了,居然连你都敢打,今日我非得找父亲讨要一个说法……” 她气急败坏,滔天的怨气都涌上心来。 然而,顾介已经够丢人了,不想再把事情闹大。 他拉不住,劝不住,见薛月盈还在发狠,终是气急眼了。 “够了!” “我说够了!” 顾介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你还要丢人现眼到几时?” “你嫌我丢人现眼?”薛月盈指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以前温柔体贴的郎君,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毫无怜爱,只有烦躁与不耐。 长久被宠爱的人,受不得这般转变。 “顾郎,你是不是受了那薛六的勾引,变心了……” 顾介长吸一口气,看到屋子里不时有人出来张望,再不想多停留一刻,更不想众目睽睽下被人盯住像猴一样任人笑话。 “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还有事,先回府去。你在娘家闹够了,要回来便差人来说一声,我派人来接。” 不等声音落下,他甩袖便走。 薛月盈几乎要站立不稳,一只手扶着小腹,一只手堪堪抓住巧儿的胳膊,这才站稳。 “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为何薛六回来,所有人都变了?” “每个人都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呜!” 她蹲在门边压着哭声,泪流满面。 一群人从屋里出来,听说是新姑爷甩了四姑娘脸子,不等吃饭就走了,都觉得稀奇,又不敢上前多问,只默默看着,小声议论。 薛月盈更觉孤立无援,好像全天下人都在与她作对,都在看她笑话。 而这一切都因薛六回来才改变的…… 这个灾星。 她该死。 当年就该死的人。 为什么要回来? 这章四千多字,真的很粗~长啊…… 薛月盈:是!全是我的笑话,对吧,你们看得可得劲了对吧? 读友:……误会了,说不定你也有粉丝?喜欢你呢? 第54章 六姑娘好 第54章 六姑娘好 薛庆治为端王单独置了一桌酒席,与薛府其他人隔离开来。 饭后,二人便到内室说话。 刚坐下,薛览便掀帘而入。 “父亲,你不可就这般饶恕薛六……” 他方才饭都没有吃,回到屋里,敷了些妻子徐氏的脂粉,仍是没能压住脸上那通红的手印,越想越气不过,便找上来想让父亲做主。 冷不丁看到端王在座,一时语塞。 薛庆治暗地里瞪他一眼,目光落在李桓身上。 “为此家宅小事闹到堂上,丢不丢人?还不快见过殿下?” 薛览低下头去,拱手拜礼。 “薛览见过殿下,见过父亲……” 薛庆治见李桓面色平静,一语不发,语调更是严厉。 “二十出头的人,毛毛躁躁,不分轻重,跟一个姑娘家计较,既无兄长风范,又失君子气度,全无体统!还不退下去!” 薛览想到在薛六那里吃的亏,原想借机寻她晦气,可父亲动怒,端王又全然不爱搭理的样子,他到底不敢再多说什么,灰溜溜地告辞下去了。 薛庆治尴尬地看着李桓。 “小儿无状,让殿下见笑了。” 李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当没有听见一般。 “去年多地突发洪涝,西诏又有异动,南疆频频告急,陛下日夜忧心国事,为筹措赈灾粮款熬白了头,身子骨更是大不如前了。好不容易年关过去,眼看万象更新,社稷安稳,尚书要谨言慎行,勿要再因些琐事,让陛下伤神费心。” 薛庆治连连称是。 “下官定会恪尽职守,勤勉务实。” 他嘴上说得恳切,心底猜度端王话里的用意,不免惶惶。 不料李桓轻笑:“尚书府财力雄厚,府上四姑娘的一张嫁妆单子,可是引来了上京多少高门世家艳羡。” 薛庆治额头隐隐浮汗,“实不相瞒,下官平日里忙于公务,并无经商敛财之能,家中杂事也多由内人打理,自父亲去后,光景倒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在皇子面前哭穷,是正理。 但薛庆治说得句句是真,并不违心。 “那嫁妆看着丰厚,大多来自平乐公主的赏赐。说起来,下官尚未寻得机会,上表感念公主慈德。” 李桓看着他,“平乐也是尚书看着长大的,你不了解她性子?” 薛庆治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窜上脊背。 平乐公主为人如何,他不好置评。但有一点,公主从小养尊处优,受尽万千宠爱。在公主眼里,看得上眼的人没有几个,虽说她与四姐儿打小相熟,又有女人社每月两次的雅集相会,常在一起玩耍。可要说那么多的财物,全是平乐赏下来的,也着实不合常理。 他当即汗颜。 当日老母亲询问时,就该重视起来。 也是心存侥幸,有贪财之念。 他拱手低头,“是下官疏忽了,待我回头寻那孽女,好生查问一番。” 李桓望一眼窗外,“尚书这座宅院足有七进吧?得值不少银钱。” 端王年岁不大,但心机深沉,说话留半句。 薛庆治一时弄不清他为何说这个。 “还请王爷明示。“ 李桓道:“户部在查金部司的烂账,陈年旧账也都翻了出来,贵府四姑爷这次风头太盛,招人眼。御史台上了扎子,陛下一定会按惯例彻查。到时候查出点什么,这个窟窿,不知要多少银钱来填。” 其实库银亏账,上上下下心里都有一杆秤。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没有完全干净的手,只看拿多拿少,明拿暗拿,拿得稳是不稳,是吃独食还是分食,这也不止是户部,换到刑部,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水账…… 户部里的烂事,原与薛庆治无关。 可那一张引发血案的嫁妆单子,出自薛府的四姑娘。 他心下大骇,起身对着李桓作揖。 “下官为人如何,殿下最是清楚,为官多年,不说十全十美,也称得上清清白白呀。” 清清白白的人家,一个庶女出嫁,拿不出那些嫁妆。 李桓也不挑明,只道:“清查账目,年年为之。事情可大可小,端看要如何查办下去。眼下有东宫盯着,户部便不好糊弄。这一网下去,不知多少人要跟着遭殃。” 这么一说,薛庆治心下便有数了。 事情是他家嫁女搞出来的,这一网查出多少人,他薛家就要得罪多少人了…… 不说旁人,户部那几位,眼下只怕在家里咬牙切齿地骂他呢。 世家官宦,关系千丝万缕连在一起。 人在朝堂更是如履薄冰。 要有什么事,只有端王可以护住薛家了。 薛庆治知道到了表忠的时候。 他双眼含泪,快步走到李桓面前,神情仓皇地双膝跪下。 “王爷……” 他拱手抬眼,一副忠臣赤子之心。 “下官一心奉公,从无半分僭越,天地可鉴,这些年对王爷更是忠心耿耿,誓无二心。” 李桓垂目看他片刻,黑眸里的凛冽渐渐散去,露出温和的笑容。 “岳丈快快请起。我虽是皇子,亦当奉行祖宗法度,人伦之本。您是长辈,如何能跪我?” 他亲手将薛庆治扶起来。不等薛庆治感恩戴德再客套一番,便将一只手,重重压在他的肩上。 “府上六姑娘倒是聪慧伶俐,颇有几分胆识。她自小被弃养旧陵沼,想是受了不少苦楚才能活出命来。岳丈当对她多多关照才是……” 薛庆治眉梢一动,心下恨意顿生。 果然是那个不消停的东西,惹恼端王。 “殿下若不肯要这个狗东西侍寝,此事交给下官来办,自有法子不让她入府,污了殿下的眼睛……” 李桓眼风微动,笑了笑。 “六姑娘很好,岳丈好生照料。” 薛庆治脑子里嗡的一声,有短暂的空白。 这话怎么有点听不懂?- 薛月盈和薛月沉都是在黄昏时分离府的。 李桓骑马在前,薛月沉独坐马车。而那头顾介没有再回来接薛月盈,是大夫人安排的马车,送她回府。 一大家子送到门口。 不知是不是想到那个水深火热的靖远侯府,薛月盈脸上依依不舍,尤其对着薛庆治的时候,又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双眼肿成了桃子。 薛庆治今日心不在焉,连声催促她快些上车,别误了时辰,让婆家不喜。 这一刻薛月盈才明白,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父亲……” 她喉头哽咽,频频回头。 “母亲!” 薛庆治叹息,摆手。 傅氏冷笑,一概不出声。 其他人俱是沉默。 巧儿哄慰着她,上了马车。 薛绥同其他薛府姐妹,站在府门,默默目送,看着那两辆马车一左一右,徐徐朝两个方向离去。 却无人注意,薛府围墙外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槐树,遮住的飞檐碧瓦上,躺着的两个东宫探子,累得腰都快要折了。 “快禀报殿下,就说端王陪王妃省亲,消夜方回。” - 三朝回门后,天气更是暖和起来。 打发了薛四姑娘,府里便开始张罗其他姑娘的婚事。 因为端王不喜,薛府不准备把薛绥的事办得太过铺张,该有的嫁妆都准备好了,也不必像嫁四姑娘那样隆重,更无那些繁杂的章程,甚至嫁衣都不用准备,也是省事的。 但薛庆治听了端王那些话,心下惴惴,不好再草草了事。 端王府不比寻常人家,嫁去也是孺人的位分,酒席不仅要置办,还得热热闹闹,才不会拂了端王的脸面。 他转弯抹角一提,傅氏当即垮下脸。 当着老太太的面,冷嘲热讽。 “老爷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府里一大家子,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要钱?刚张罗完四姑娘,账上还有几个钱啦?这又要大肆操办,剩下的人,还活不活了?” “六姑娘再大办一场,轮到八姑娘,九姑娘,又该要如何张罗?再说了,老爷也不看看,那六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她领老爷这份心意吗?” 薛庆治道:“她领不领心意,我都是她亲爹。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她姓薛,承的便是薛府的门楣,丢也是丢薛家的人。” “薛家丢的人还少吗?还在乎这点小事?” 傅氏反唇相讥,寸步不让。 夫妻二人近来势同水火,崔老太太听着脑袋胀痛。 “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你嫌管家劳心费神,那便把账簿交出来,让老三媳妇来张罗。我看她上次庆功宴办得就很周全妥帖,宾客个个都夸席面好,没失了薛家的体面。” 傅氏一听,这是要夺她的权呀,又一声冷笑。 “算来算去,就我是外人,里外不是人。” 她赌气般坐下,帕子在手中一绞,抬起头道: “先不提这一茬。我今日过来,是找老太太和老爷拿个主意,眼下八姑娘的婚事,有两家,一是郑国公府二房家的四郎郭照轩。二房老爷是太仆寺丞郭睿,郭四郎模样周正,是二房的老小,很得宠爱。” “另一个是广文馆博士赵瀚文家里的长子,赵鸿,这个儿郎才气不凡,在上京有贤名,模样也生得清俊,只是门第稍低了一些,但在国子学里颇受先生夸赞,说是有望来年春闱高中,仗着父亲那么多门生,前程是不愁的。” “我挑来挑去,也就这两家的子弟入得眼。论身世人品,都是咱们家八姑娘高攀了。要定就得早定,不然好儿郎让别家抢走,没的说我这个做主母的不顶用,亏待庶女……” 她特地在这个节骨眼上,拿这事来说。 但崔老太太却是认真听进去的。 “广文馆博士赵瀚文,清流之家,名声好,又是长子娶妻,这个很不错。郑国公府门第高,却齐大非偶。八姑娘性子急躁冒失,平日行事欠些考量,怕是应付不来里头的弯弯绕绕。” 傅氏唇角撇了撇,看一眼薛庆治。 嘴上不说,彼此都明白。 姑娘儿郎说亲事,无不是为家族考虑。 广文馆博士职务虽不高,但素有清名和威望,得天下读书人敬重,又不会卷入朝堂争端,不像郑国公府里,势力错综复杂。 姻亲是把双刃剑,进退都有刺。 八姑娘那性子,安稳度日才是好的,这个祖母算是尽心。 傅氏便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可女大不由人。八姑娘上次在普济寺里,跟那郑国公座的四公子郭照轩有过一面之缘,自己便相中了,要不然,郭家也不能上门来提这个亲……” “胡闹。”崔老太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姑娘家的婚事,自己做主的?” 傅氏语气带笑,“要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搓圆捏扁,媳妇自是能做主,可八姑娘不是。有前车之鉴摆着,我还是少插手得好,全凭老太太和老爷做主。” 崔老太太听她句句夹枪带刺,气得胸口起伏,半响说不出话来。 又是不欢而散。 第55章 谋心 第55章 谋心 薛府发生的这些事情,仿若瓦片入水,没在薛绥心间激起太多涟漪。 她第二日去寿安院请安,便向老太太禀报,说是托人寻了一个江湖郎中,专治憨痴顽愚,想带铭哥儿去看一看。 老太太听了欣喜。 说到底,铭哥儿是自家亲外曾孙,死马权当活马医,总归是个法子。 “去吧,去瞧瞧,还有上回为你三叔请魂的巫师,若得机缘,我想请他来,问一问八姑娘的姻缘……” 薛绥嘴角噙着一抹笑,轻声应道:“这可不巧了吗?巫者,亦是医者,我今日要去寻的郎中,便是这位巫医。他会请魂看相,也精通岐黄,恰好能来给祖母瞧一瞧,那头痛的毛病……” 人上了年纪,就爱信这些神神道道、玄之又玄的东西。 老太太被她三言两语哄得眉开眼笑。 薛绥这才带着两个丫头,牵着铭哥儿出门。 - 她没有去上京城里的医馆,而是顺着曲径通幽的小巷出来,一直走到临河下。 河边静静坐落着一处小院,分外静谧。 常言道,门前不栽桑,门后不栽柳。可这儿倒好,门外一排桑树正冒新芽,嫩绿嫩绿的,煞是喜人。再望向临河的后院,垂柳依依,随风轻摆,仿若女子的发丝般柔顺地垂到屋瓦。 天枢正在此处等她。 静室里,他正襟盘坐,面前横着一张木桌,上面置着几本医书,一屋药香。 看到薛绥进来,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略略抬手。 “坐。” 薛绥和铭哥儿坐在他对面,隔桌相望。 天枢给铭哥儿把了脉,又看了舌苔,问了病史,便道:“如今来治,是有些迟了,要在早年发病时,尚且有救。” 薛绥心里一沉。 “这么说,是没法医治了?” 天枢道:“看机缘吧。毒入肺内,时日太久,早已深入膏肓,心智被蚀蒙昧,怕是药石无力。待我开几帖祛毒化瘀的汤药,护住心窍,涤荡肺腑积郁之毒,再施针疏通气血,看能否唤回些许清明……” 说罢微微一顿。 “药程艰难,还需看孩子自身造化…” 薛绥道:“果然如此。” 可怜了这么小的孩子。 她虽不知是姚府哪个下的手,但姚围那个寡嫂也替姚围生下了一个儿子,嫂子的儿子还是长房嫡子,只要薛月楼的孩子是一个痴傻不中用的,将来姚府的家业,岂不全由她的儿子来承继? 谁得利谁最有下手的可能。 好狠的心。 只不知姚围可有察觉,又或是故意纵容…… 室内安静片刻,天枢写好方子,交到薛绥的手上。 “这两日,上京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京兆府的衙役四处搜捕追查,快把大街小巷的坊丁百姓家里都翻过来了,不少当日哄抢的财物,又被收缴回去,还有人因此挨了板子……” 薛绥问:“甘心吗?” 天枢道:“世人皆为利,如何甘心?” 薛绥道:“那便可以走下一步了。” 她默默将一袋银钱放在桌上。 精巧别致,沉甸甸的钱袋。 就像一个普通人,请北斗七门做事那般。 “民众上书请愿,敲登闻鼓,当街告御状,要求释放那些因捡到嫁妆而受到牢狱之灾的坊丁百姓,彻查那一张嫁妆单子背后,可有贪腐势力搜刮民脂民膏……最好,引发一次大的震荡,再趁机揭露平乐公主,圈地占田的事情,把罪证都准备充分,端看崇昭帝,查是不查……” 天枢目光落在她身上。 薛绥微微一笑,又把崔老太太托办的事,告诉他。 “正好我也不便时常出府,不如就请师兄入府来见我,替铭哥儿针灸,顺便安抚一下老太太,借一借她的力……” 顿了顿,她道:“到时候老太太会问师兄,薛家八姑娘的婚事。” 天枢问:“如何?” 薛绥在黄纸上默默写下一句话。 “师兄可问八姑娘一个问题,若她答是,便说,郑国公家门第高,两个小儿女郎情妾意的,劝老太太该成全,就成全。” “若她答否呢?” 薛绥沉默一下,道:“那师兄便告诉她,赵家清流正派,赵鸿饱读诗书,将来前途无量,是八姑娘天赐良配。” 薛月满年岁尚小,当年并没有对她动过手。 如今回府相见,她也只是嘴皮子贱了一些,但罪不至此。 旁人不知郭家底细,薛绥的“阎王生死薄”上,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郭照轩是郭照怀的庶弟,打小便跟这个哥哥一道混,品行不端,常在青楼赌坊里厮混,这种人早晚要出事的。 而赵家书香门第,老爷子素有贤名,门下多志士。 这是薛月满躲过这一场恩怨仇恨的洪流,唯一的机会。 端看她的心善是不善,如何选择。 天枢看着她,突然道:“平安,我为你测个字吧。” 薛绥闻声愣了一下,笑着在纸上写下“安”字。 “平安的安。” 天枢看着那字,目光复杂莫测。 “平安不安。安字上头一个宀,孤危之象。你所谋之事,恐有变数,须防小人暗害,尤其要留意女子作祟。”薛绥问:“何以见得?” 天枢指着那个安字,说道:“你瞧,这‘宀’看似有屋宇笼罩,可以栖身,但就谋事而言,这是一片乌云盖顶的天,坚不可摧。你欲破局,必会触动多方利益,捅破这片天,何其艰难?再有,下半部一个女字,便是暗藏的危机。要小心女子从中作梗,坏你大事……” 薛绥寂然无语。 片刻,才默默松一口气。 “我会的,师兄。” 又低低笑一声,目光露出几分狡黠。 “我看这一个‘安’字,恰是说,该由女子来捅破这一片天。” 天枢眼睛微眯,“平安,道阻且长。” 薛绥笑:“师兄,无惧无畏。” - 从临河的小院出来,薛绥牵着铭哥儿,带着奶娘和几个丫头顺着河堤往家走。 今日出来,她报备过的,是带铭哥儿去看病,因此,并不着急回去。 河堤上,一个妇人端着木盆顺着台阶,在春水里浣衣。 河水潺潺而下,那妇人用棒槌捶打几下衣裳,又抬袖子擦一下眼泪。 如意是个热心肠,看一眼便喊。 “这位大娘子,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那妇人抬起头来,看着几个姑娘并孩子朝自己走来,眼泪便落了下来。 “好心姑娘,我近日家中遭难,惴惴不安。夫君那日在街上捡了靖远侯府新妇的一个首饰,说是什么金镶玉器,公主所赐,官府追查下来,我们便上交了东西,不料竟以盗窃之名将我夫君抓走,挨了一顿板子,吐了血……我公婆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家中尚有两个不足三岁的小儿,这日子不知如何过了……” 如意看了薛绥一眼,又看小昭。 小昭面无表情地掏出银钱袋子,上前塞到她手上。 “大娘子,这里有点钱,你拿着抓药。” 那妇人冰冷的手,一个哆嗦,“这怎么行?” 小昭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拿着!你且放心,这天底下,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大娘子你也别太着急,会有一个说法的……” 那妇人说着便要给他们跪下,千恩万谢。 一路上,小昭有些闷闷不乐。 薛绥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多说。 回到梨香院,她便让人张罗了一桌饭菜,又把捡回来的药煎熬好,让奶娘哄着铭哥儿服下,这才单独唤来小昭。 “你是不是觉得我眼下,做事不干脆,太过麻烦,还影响那么多人,不如一杀了之?” 小昭看着她僵立片刻,方才慢慢低头。 “我知姑娘做的,都有姑娘的道理。” 薛绥语气淡然地笑。 “可你仍是想不通,心下难受。” 小昭垂下的头颅点一点,很乖巧的样子。 “那是。要我说,就不该这么麻烦,该杀的杀,该宰的宰,杀到一个不留,看他们还如何欺压百姓,胡作非为。” 薛绥眼波轻动,看着小昭赤诚清澈的目光,微微一笑。 翻开历史,有多少人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乃至揭竿而起为民请愿,要匡扶世道,普惠苍生? 可惜—— 霸业铸就万骨枯,漫漫征途几人成? 即使成了,又如何保有初心? 薛绥示意她坐下来。 小昭高兴地贴在她身边坐下,仰起头,满是敬重。 薛绥问:“在你心里,我是好人吗?” 小昭一愣,点头,“姑娘是好人。” 薛绥笑了一下,“我不是好人。不会心慈手软。” 说罢她抬手,在小昭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眼里的笑意慢慢散开,仿若凝结成了一团坚冰。 “杀掉一个张三,还会来一个李四,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有时候我们迂回周旋,并非怯懦,只是不得已。若其间为更多的人谋一份福泽,累及了无辜,是有遗憾。但从长远来看,只要结果是好的,路便是对的。大道坦途,自在脚下。” 小昭想半天,很有些沮丧。 “姑娘想借这件事,扳倒平乐公主。可这太难了。” 人分贵贱,三六九等,阶层分明,壁垒森严。无权无势,想要撬动这坚如磐石的壁垒,去撼动那些高坐云端之人,何其艰难? 薛绥一笑:“这件事扳不倒她,但可以分化她,再顺手铲除几只蛀虫,也算是为民除害……” 小昭眼睛亮开,扶着她胳膊便起身。 “姑娘,你真了不起。” 薛绥轻轻一笑,面容清淡温和,整个人好似沐浴在暖阳里。 远处,黄昏里郁郁的春光中,一个探子潜伏在树后,侧目对另一个道: “去禀报殿下,薛六姑娘出府,带孩子求医,一个时辰后回府,并无异样。” 那桑树林的院子,住的是一户姓柳的人家。 世代都是赤脚郎中,做不得假。 一探子:我俩天天瞅人家大姑娘,也没瞅出什么名堂,太子殿下到底要我们瞅什么? 二探子:兄台,我后脑上有点凉。 薛六:所以,有姐妹喜欢我,给我投票吗 第56章 出事 第56章 出事 薛绥办妥这件事,对府里为她准备婚事,毫不关心,日日在梨香院里练字,或是陪雪姬气定神闲地坐上一会儿。 雪姬近来身子骨养好了许多,头发却白得更厉害了。 她时常盯着薛绥,一瞧好半晌,好似瞧不够似的,也不说话。 很多时候,娘俩常常相对无言。 这日正当晌午,薛绥陪着雪姬在洒满阳光的墙角看那一株今春刚种下的矮牵牛,寿安院便派人来通传。 “春夫人来访,老夫人让六姑娘过去……” 傅氏这阵子总是称病,府里的大小事情,常要崔老太太亲自出面,崔老太太便叫了三夫人钱氏过来相陪,薛绥更衣过去的时候,春夫人正跟钱氏有说有笑,看表情倒是猜不出来意。 故人久别重逢,薛绥在门外稍站片刻,才含笑进门,给众人行礼。 “祖母。” “春姨。” “三婶。” 老太太慈爱地朝她招手,示意她身边来坐,钱氏看到她也是笑容满面,嘘寒问暖。 春夫人冷眼旁观着,六姑娘这次回来,比十年前在府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心下稍稍好受一些。 “十年不见,六姑娘变得都有些不敢相认了。” 薛绥瞧出她对自己是真心喜爱,也露出一个笑容。 “春姨身子可好些?早该过府来看你,又怕给你添麻烦。” 春夫人笑叹,揉了揉膝盖,“老毛病了,不妨事。我今日来是想看看雪姬,同六姑娘说说话……” 她都这么说了,老太太和钱氏自然要给这个面子,笑着让薛绥将人请去梨香院。 薛绥从善如流,领着春夫人和几个丫头往梨香院去。 春夫人和雪姬当年在留香阁,都是颇有名气的娘,但算不得十分要好的姐妹,只是春夫人对雪姬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怜惜罢了。 所以很显然,她并不是专程来看雪姬的,一路上,肉眼可见的心事重重。 薛绥猜到她到薛府是有别的事情,也不多问,坐下来便让人斟茶倒水,热络的招呼,又唤人去叫雪姬出来见客。 春夫人看她张罗,一张小脸白皙粉嫩,透着淡淡的红晕,宛如春日里盛开的桃,眉眼间尽是矜贵自信,不由心生感慨,握住薛绥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一脸怅惘。 “六丫头,你跟春姨说,可怨五郎?” 薛绥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的怨,不是春姨以为的怨。 恨也不是同一种恨。 但对着春姨,说倒也说不出太绝情的话。 于是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 春夫人与她相视一笑,忽地叹息。 “今日春姨来瞧瞧你,也顺便瞧瞧你娘,下次再相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薛绥心下微微一惊,但也不表露,只笑着问她:“春姨说的什么话?下次不用你来瞧我,我亲自去府上找你……” 春夫人眉头紧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苦笑。 “五郎这次怕是要惹上大祸了,侯府指不定都得受他连累,我这个当娘的没有管束好儿子,哪里还有脸留在侯府……” 薛绥心下一恻,佯作不知。 “还是嫁妆那件事吗?春姨也要想开些,流言早晚会过去……” 春夫人摇头,“是嫁妆的事,但也不全然是嫁妆的事。这事说来你也不明白,不提也罢,总归,今日来瞧瞧你们娘俩,看你们过得好,便算了结了我一个心愿……” 她语气很是颓丧。 薛绥猜测是顾介贪墨库银的事情,有了进展…… “春姨,你想开些。”薛绥握住她的手,“天大的事,也没有你的身子重要,不是还有侯爷吗?事情总能过去的……” 春夫人手指用力回握,望着她苦笑。 “要是五郎肯听话,相中的人是你,多好……” 薛绥抿紧唇角,微微地笑,没有回答。 雪姬这时牵着铭哥儿出来,有小孩子陪伴,她脸上笑容添了许多,春夫人看着她如今模样,不免感慨。 “阿雪,你生了个好女儿呀,乖巧懂事,往后日子也有盼头。不若我,生下个混账儿子,有福也享不得,熬苦爹娘……” 雪姬全然不知她的愁苦,也只是宽慰几句。春夫人坐了约莫盏茶的工夫,便起身告辞了。 离开的时候,薛绥看出她腿脚不便,内心不免叹息。 顾介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母亲…… - 两天后,薛府便收到了消息。 金部司查出巨额空账,漏洞竟有数百万两之多…… 顾介当天夜里就被押入了刑部大牢。 这么巨额的数字,当然不是他一人所为。 可谁让他是出头鸟呢?头一个便拿他开刀。 靖远侯府得到消息两眼一黑,不得不变卖家当,四处借钱,以填补亏空,减轻顾介的罪行。当然,户部那些吃了的、拿了的,私下里也在纷纷筹措银钱往外吐…… 这时,崔老太太才明白那天春夫人带着厚礼登门,说了好半晌,却没有出口的话。 那天,想必她是想找身为刑部尚书的亲家,为儿子说说情,或者想法子通融…… 可最后也不知为什么,只去梨香院看了看薛绥母女便离开了,没好意思开口。 她哪会料到,顾介会捅下那么大的篓子? 崔老太太气得差点昏过去,让人把薛月盈叫回府来。 薛月盈刚到府上,老太太的面都没见上,便被两个嬷嬷叫去祠堂罚跪,薛庆治亲自来寿安院求情都不管用。 老太太倚在榻上,接过帕子拭了拭眼角,指着他便是一阵数落。 “你还护着她,再护下去薛家就要败落了!” 薛庆治也是焦头烂额。 “这事蹊跷,一张嫁妆单子,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他始终觉得不同寻常。 “这中间定有人捣鬼。” 老太太气恨地看着他,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便是有人捣鬼,那也得有鬼才行。要不是你那个心肝宝贝四丫头,贪得无厌,行事张扬,又哪里会惹出这等大祸……” “那是四姑爷做的,与四丫头也没有相干?” “你还在这儿护短呢?自己闺女什么德行,你不知情吗?就四姑爷那点胆量,要不是四丫头撺掇,他敢去沾染金部司库银?从前你心眼偏,怜惜她从小没了娘,多给她几分体面,我一个吃闲饭的老婆子,也懒得多管。可你倒好,纵得她无法无天,这是要把薛家往死里祸害啊……” “母亲教训得是。” 薛庆治一脸惭愧地告饶,沉默片刻,又叹息一声。 “儿子回府前,刚见过靖远侯……” 老太太坐起来,缓了口气,“如何说的?” 薛庆治道:“他来找儿子想个法子,可眼下这桩案子,我和端王爷都得避嫌,插不了手。儿子劝他先想法子,把亏空的银钱补上。靖远侯有战功,祖上世代忠良,在陛下那里也能讨个恩典,保住四姑爷的性命不成问题,只是往后再想入朝为官,怕是不能了……” 老太太道:“这便不算什么,他敢惹下这等滔天大祸,也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我担心的是,此事对你,对老三,可有什么影响?” 薛庆治撸一把头发,“陛下圣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母亲不用忧心,儿子应付得来。眼下事情只是内部在查,户部里那些大人们,私下里都在卖田卖铺筹措银钱,看陛下的意思,只要补足赃款,事情便算了结……” 皇帝恨不恨贪腐无人知道。 但皇帝对下头的事,其实一清二楚。 从朝廷利益出发,皇帝并不想事情闹大,引发民怨。 要是百姓不信任官府了,那才是大事。 薛庆治思量,又道:“眼下怕的是……” 老太太看着他眉头都皱出了深丘,也不由提心吊胆。 “怕什么?” 薛庆治说:“这阵子京兆府拿着嫁妆单子四处追查赃物,可到手的东西,谁愿意吐出来,近来民众纷纷写状子,告御状,诉冤情,眼看人数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只怕不好收场……” 民虽草芥,身单力薄,弱小如同蝼蚁,可一旦群情激奋,汇聚起来,那也是能掀翻天地的力量。 崔老太太知晓其中的道理。 她叮嘱道:“往后在朝中,你且谨慎一些……端王那头,要多上点心,唉,要是咱们家的姑娘能早些为王府添个一男半女,也能踏实一些。” 薛庆治不说话了。 以前他是反对薛六去端王府的。 如今想来,薛六聪慧,说不定是个出路。 第57章 储君何依 第57章 储君何依 春色渐浓,草木葱翠。 尽管朝廷不愿事情闹大,但上京坐在天子脚下,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很难不被百姓知情。 顾介下狱,金部司司库和户部侍郎等官吏同被牵连,此事很快便在这座皇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这个节骨眼上,薛府却是在加紧为薛六姑娘筹办喜宴。 红绸绿缎流水似的往府里运,仆人们进进出出,一副喜庆热闹的景象,好似与外间盛传的“贪墨大案”全然无关。 “越是掩饰,越是有鬼。要下官说,就该拿薛府开刀。” 坐在李肇面前的,是太子宾客梅如晦。 他看太子气定神闲地把玩一个色彩明艳釉质细腻的汝窑瓷瓶,一副悠闲姿态,不由叹息。 “背靠着端王殿下这一尊护身大佛,也没人敢查他。” 这起贪腐案由刑部牵头,大理寺,御史台,吏部共同督办,但刑部尚书薛庆治上旨避嫌,皇帝便指派了大理寺卿谢延展来主理。 梅如晦道:“下官差人打听了,那顾介押在牢里,三天了,也没个正经审问,这牢坐得可比谁人都轻松……” 李肇没有抬头,语气淡淡。 “从他嘴里,能吐出什么?” 梅如晦道:“谢延展这老狐狸极会揣测陛下心意,他分明就不想审,不肯再牵连更多人进来,给自己惹祸上身……” “嗯。” 今日太子没有上朝,身上只着一袭月白色大袖锦袍,面料轻柔顺滑,透着几分清冷,头发用一根墨玉簪束起,浑身上下不见佩饰,看上去与平常略微不同,却尽显尊贵之态。 梅如晦跟李肇多年,却时常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沉默一下,他问:“殿下以为,此事会如何了结?” 李肇垂目,“陛下想听什么,谢延展便会禀报什么。” 梅如晦看他把瓷瓶翻转过来,在细细查看瓶底的印章。 又道:“陛下自是想快些结案,不再闹出更多的事端,无法收场。只是薛六姑娘那边,未必肯消停……” 李肇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低低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呢,这上京风云,竟由一只纤纤素手搅动。” 梅如晦问:“东宫当如何应对才好?” 李肇道:“可用,便用。能用,尽用。” 梅如晦道:“端王生辰近了,薛六姑娘的婚期也近了。” 停顿一下,他没从太子眼里看到情绪,又说一声,“女子出嫁从夫,六姑娘有心嫁端王,端王也并非庸碌之辈,分明有心借旧陵沼之力。这二人要是惺惺相惜,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到时候他们强强联合,对太子,可不是美事。 李肇沉默。 好半晌,那瓷瓶在桌上磕出一道清脆的嗡声。 他的声音灌入耳朵,好似琴弦拨动。 “可惜了这好物。” 梅如晦一惊。 抬头看去,那上好的瓷器,添了一道裂痕。 - 薛府。 傅氏和薛庆治夫妻俩,又为薛绥婚嫁的事情,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 府里上下都知道,如今老爷再不去大夫人的清阑院了,大夫人也是个心性硬的,死活也不肯服软。 晌午,锦书到梨香院来,向薛绥说起此事。 薛绥神情淡淡的,好似提不起兴致,“由他们去吧。” 锦书看她如此,有些担心。 “这是六姑娘的婚事,六姑娘可要考虑周全……” 婚姻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六姑娘是锦书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当回事的人。 薛绥一笑,“姑姑懂我。” 锦书叹息着不再多说,从袖管里掏出一封折叠好的信笺。 “有人给姑娘传话。” 薛绥看她一眼,用干净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接过封好的字笺。 “传到哪里来的?” “鸿福赌坊。” 薛绥打开一看,字迹龙飞凤舞,肆意张狂,是一手笔力遒劲的狂草,要不是她对书法有些造诣,只怕一个字都认不得。 “是幽篁,在幽篁,休骄矜醉疏狂。” 看上去像情诗。 其实是为掩人耳目,怕落在旁人手上。 这是李肇赤裸裸的警告和要挟,让她休得狂妄…… 同时,约他幽篁居见。 锦书问:“姑娘,怎么了?” 薛绥深吸一口气,慢慢将纸条撕碎,点燃在火炉里。 这阵子倒是忽略了李肇。 东宫监视着端王的一举一动,当然,也包括薛府和她。 这个时候召唤去见,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收入云层,苍穹如有幕布遮掩,渐渐陷入黑暗。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走到幽篁居的后角门,四下里看看无人,这才轻咚三声。 门开了。 还是来福公公那张白胖胖的笑脸。 “薛六姑娘来了。里面请!” 薛绥看他一眼,来福的脸上,有些许的汗意。 这个季节,天气回暖,但到夜间远不是能冒汗的地步。 薛绥停下脚步,朝来福施了个礼,“公公可有哪里不适?” 来福微微一愣。 这都能瞧出来? 他不适的不是身子,而是心情。 早说什么来着,不要招惹太子殿下。这下好了,太子爷要是撕毁契约,不陪她玩了,薛六姑娘可就惨了! 来福公公有些可惜。 从前他没有这样的感觉,马死牛死他都能笑呵呵地看着,薛六姑娘也没有跟她很亲厚,甚至算不得热情,从不像旁人那样因为他是太子近侍就来讨好…… 可他就舍不得这个姑娘,折在殿下的手上。 是她那一身伤痕,灼了他的眼睛吧? 自从看过,他再难漠视。 然而,面对薛六姑娘坦荡荡的眼,来福说不出什么。 “没没没,只是方才走急了,出一身汗。” 薛绥看他一眼,径直往荣华堂走去。 上次李肇便是在那里召见他的。 来福为她领路,可能是周遭太安静,他听着自己的呼吸,总觉得不够顺畅,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姑娘见到殿下,多顺着他一些,殿下……是个好殿下……就是有时难免……难免意气用事……”他说不出太子爷的坏话,又怕薛绥听不懂,顾虑重重,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薛绥一笑:“多谢公公提点。” - 满室灯火照着荣华堂。 太子独坐殿中,神色平静,轮廓清俊得仿若一幅受上天眷顾而成的精美名画。 “殿下,人带来了。” 来福一贯恭敬的腔调,打破了沉寂。 李肇道:“你们下去。” 太子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来福看了薛绥一眼,微微叹息一声,应声带着众人退下。 小昭却不肯。 她虎视眈眈地守着薛绥,并没有因为李肇身上传来的威压而退缩。 薛绥朝她点点头,小昭这才不情不愿嗯声。 离开时,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扑上来。 薛绥心里微微一暖,抬头看过去,只看到李肇的人影沐浴在灯火光晕里…… 火光扫不清那眉眼,神色也不分明。 她缓慢走进去,行礼。 “殿下深夜召唤,所为何事?” 李肇抬眼,漠然地看她片刻,修长的身影如清风明月一般,慢慢从座中过来,站到她的面前。 “问得好。” 冰冷的眼神落下来,比以往严肃。 唇角微微弯起,用的是温柔的语气,却如同诏令。 “听孤一言,莫嫁端王府。” 薛绥略微意外,“殿下是惧他?还是留我?” 她很平静。 李肇看上去同样平静。 两个人眼对眼,没有一丝笑到达眼底。 “殿下早知我要去端王府,为何现在才来阻止?怕我被李桓吸引,投诚于他?” 李肇打量她一眼,微微扬眉。 “你以为你做这些,就能扳动平乐?” 薛绥想了想,如实说:“扳不动,因此我要端王做跳板,也要与太子合谋。” 她眼神坚定,既表忠心,又令人生恨。 李肇似有不耐,讽刺地一笑,一撩袍角,懒洋洋地坐到正对她的椅子上。 “春日宴,皇后为孤选妃……你要一个跳板,孤不比李桓差。” 薛绥忍不住笑了起 这位太子殿下,什么都要跟端王比。 这是比到迷失自我了吗?连这种事情都要争枪? 她有些匪夷所思的看着李肇,平静且认真地告诉他。 “东宫位分尊贵,以薛六庶女之身,全然不及。更何况,人多,麻烦。” 本朝东宫定制,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八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 等李肇大婚,这些妃嫔大概都会慢慢配齐,不敢想象到时候的东宫里,会有多么的团锦簇,可比端王府热闹多了…… 说罢她又学李肇一般,冷笑一声。 “我从来没有打过殿下的主意,殿下安心。” 李肇笑了起来,“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薛绥欠身:“薛六行事,只凭本心。” 李肇好似被她这句话气笑了。 “那你便要承担与孤作对的后果。” 薛绥不作声。 与李肇这个人打交道,远比跟薛府和顾介那种人来得可怕。 正如他养在幽篁居地窖里那些蛇,看似蛰伏静默,悄无声息地盘踞,实则暗藏杀机,不知何时就会要人的命。 可她要做成一番事,绕不开这位心机深沉的东宫太子。 良久,薛绥幽幽一叹。 “虽非我所愿,但殿下若不肯容,那便当我那日来错了。你我的君子协议,一笔勾销。” 君子协议? 谁是君子,反正他不是。 李肇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滚!” 第一次来幽篁居,得到的是一个滚字。 还有一个带毒的鲁班盒。 这次也不知会是什么…… 薛绥迟疑片刻,朝她拜别。 “殿下近日相助的恩义,薛六牢记于心。若来日太子有求,必全力以赴。再会!” 她神态大方,眸底如有清辉,行事更是果决,说走就走。反衬得李肇俊脸上冷气森森,神情极是难看。 李肇看着薛绥离去,沉默许久。 “既不中用,便不留了。” 来福和关涯踏入屋中,就听到这话。 二人视线一眼,心里均咯噔一声。 薛六姑娘完了! 太子殿下最容不得的,就是背叛。 - 离开幽篁居当夜,薛绥便让锦书约见摇光。 摇光仍在鸿福赌坊见他,一见面便亲热地笑。 “小师妹,又想师兄我了?” 薛绥不听他调侃,眉目肃冷,“我要见大师兄。” 摇光眉头皱起,“发生什么事了?” 薛绥摇头,淡淡地道:“记得把玉衡师姐也约上,我有求于她。” 摇光不满地哼声:“别以为叫上玉衡,我就要帮你。我可跟你说清了,大师兄不好请的,请一次,我就要挨一次训,伤筋动骨,劳心费神……” “太子要杀我。”薛绥突然开口,打断摇光的话,只见他愕然而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为何?李肇疯了?” 薛绥微微一笑,“或许。” 李肇这个人偏执疯狂,今日叫她前去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给她下的最后通牒。一旦让他觉得事态超出掌控,只怕宁愿毁去,也不会放任,更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啊吃了药这两天整个人昏昏沉沉恍恍惚惚,这章我回头会再看一看,也许会有修正,谢谢小主们订阅投票阅读,给你们比大心心…… 欢迎来捉虫啊! 第58章 糊弄 第58章 糊弄 靖远侯府近来忙得焦头烂额,四处筹措钱财,仿若热锅上的蚂蚁。 而薛月盈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躲在薛府里提心吊胆,就怕那贪腐案子查到自家头上。 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大理寺来人,客客气气地上了拜帖,才说薛四姑娘涉及金部司库银贪腐案,要带回去候审。 薛览与那人认识,同在大理寺当差,私下里也喝过几场小酒,忙不迭地将人拉到一旁,试图点银钱通融一番。 来人吓得够呛,连连拱手推辞。 “薛兄,使不得,使不得啊,您可饶了我吧。” 这案子水太深,谁也插不上手。 且不说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官吏,就是他爹贵为刑部尚书,不也请旨避嫌了吗?薛览面色黯然,眼睁睁地看着薛月盈泪流满面,苦苦告饶,不由长叹一声。 “四妹还怀着身子,如何受得牢狱之苦?” 薛庆治这时不在府里,傅氏冷眼看着。 “有胆享那般泼天的富贵,就有本事吃这腌臜的苦头。” 她说完扭身就走。 薛月盈的哭声,响了许久。 整个薛府都被这股阴霾笼罩。 寿安院里,老太太听闻消息,胸口发闷,气血一股股往上涌。 钱氏侍候在旁,手忙脚乱地安抚。 “四姑娘真是个祸害精,把靖远侯府搅得鸡犬不宁不说,这下可好,薛府怕是也要跟着遭殃…………” 靖远侯府和薛府,都是本朝勋贵。谁能想到,竟因一张嫁妆单子闹得天翻地覆?崔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大风大浪,可眼下这局面,也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当初我瞧见那嫁妆单子,就觉得不妥,也怪我大意,没有问个清楚……” 钱氏道:“哪里就能怪得着老太太您了?谁能料到四姑娘有那吃雷的胆子?” 崔老太太正愁眉不展,便有丫头撩帘进来。 “老夫人,六姑娘请了郎中来为铭哥儿瞧病,特意遣人来问,不知老夫人这边方不方便,让郎中请个平安脉。” 崔老太太一听,当即有了精神。 近来薛府的烦心事太多,她急需一个通晓阴阳,明断吉凶的高人来指点一二。 她忙不迭地让丫头伺候更衣,又吩咐去将人请到寿安堂。 八姑娘薛月满刚踏入客堂,便听到这事,一脸不屑地哼声。 “多少京中名医都看不好的病,六姐姐随便在大街上找来个江湖郎中就能治好?” “铭哥儿倒也罢了,横竖是个痴傻呆子,好不了的。可祖母身子金贵,岂能由着他们乱来……” “我看六姐姐是嫌府里不够麻烦的,没事找事!” 老太太刚起兴致,便被她泼一瓢冷水,顿时沉下脸。 “我看你规矩都学狗肚里去了,也不知你母亲是如何调教的,这般咋咋呼呼,嫁到婆家,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祖母……”薛月满低下头,小声嘟囔:“阿满还不想嫁呢,就想陪在祖母身边。” “做一辈子老姑娘?” “就做一辈子老姑娘好了。” “不得胡说。” 祖孙俩正说着话,薛绥便领来了天枢。 行礼问安,老太太瞧着人,愣住了。 她以为的巫医是七老八十,头发白、满脸褶皱的老者,不料来的竟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生了一张清俊出尘的脸,棱角分明,额际系着发带,眼神平和有力,一看便有超凡脱俗之相。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姑娘,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眉眼弯弯,目光清亮,头发松松地挽起,仅别着一根木簪,简单到极致的打扮,却透出一种世外高人的灵秀。 薛绥上前一步,笑道:“祖母,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巫医,姓舒,您管他叫舒先生便好。” 她又看向天枢身侧的玉衡。 “这位是舒先生的妹妹,也通岐黄。” “快请,快看座。”崔老太太很是敬重,带点诚惶诚恐。 “舒先生,舒姑娘,这边请。” 天枢欠身行了一礼,举止优雅,开口不疾不徐。 “老夫人不用客气,听闻你素日头痛,夜里也睡不安稳?” 崔老太太叹息一声,招呼侍女上了茶水果点,便开始痛陈自己患病的经历,大抵是这些年为子女劳心劳力,又整日为薛府的诸多琐事操心,人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前,各种毛病也都找上门来。 天枢替他诊脉后,按住她后脑上的风池穴。 “这里痛是不痛?” 崔老太太皱着眉,说胀痛无比。天枢让她坐在杌子上,不慌不忙地打开银针包,当着众人的面施针刺穴。 他手法娴熟,银针在他手中仿若活物。 老太太起初还眉头紧锁,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角,很快,整个人便放松下来,待施针结束,锦书将她扶起,眩晕感已改善许多,疼痛不见…… “一针止痛,先生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天枢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眼下施针只是疏通经络,暂时缓解疼痛,还需汤药慢慢调理,急不得……” 这时老太太疼痛减轻,看天枢如同神明,对薛绥也更为亲近。 “我家六丫头有出息,请到舒先生这等高人,我这把老骨头也能跟着沾光享福……” 有了信任,再说起话来,便少了很多弯绕。 老太太寒暄几句,径直提出让天枢为八姑娘算姻缘。 薛绥坐在一旁,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并不插话。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天枢微微沉吟,“测算姻缘,易伤运势。我寻常不轻易测算……” 老太太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天枢见状,话锋一转:“不过,既然老夫人开了口,我今日便破一回例。只是事先说好,得先让八姑娘测个字,以免扰乱天机,出了差错。” 崔老太太自是无不答应。 男女有别,天枢不便与八姑娘单独相处,便道: “我以字条方式,交给八姑娘,八姑娘写上答案再交还给我即可。” 崔老太太看他思虑周全,愈发放心且信任。 “翠珠,快为先生备好笔墨。” 天枢按照薛绥所说,在纸上写下。 “邻里有女,出身寒微,在家中常受欺凌,动辄打骂,后被驱赶出家,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若八姑娘见到此人,是否会对她伸出援手?” 薛月满拿着字条,瞪眼睛看半晌。 这叫什么问题? 说的这邻里女,不就同薛六一般吗? 绕这么大的弯子,竟是试探她对薛六的心思。 很明显,这个什么巫医是和薛六串通好的,来府上哄骗祖母,无非是怕她高嫁,这才装神弄鬼。 管他怎么对祖母说,她横竖是要嫁入郑国公府的。 大姐嫁王府,四姐嫁侯府,她得嫁国公府,那才叫风光。 不然又何必在普济寺,处心积虑跟郭照轩相识? 好一个薛六,着实可恶,想坏她的姻缘! 薛月满不假思索,在上面写。 “各人各命,有人欺她,那定是她有该欺之处。” 天枢拿着字条,眸色微深,收拢团在掌心。 “八姑娘的答案,我已心中有数。不过,姻缘之事,还得单独和老太太说个明白,姑娘家在场多有不便。” 薛绥不动声色地起身行礼,悄然退下。 薛月满一听,却急了,“我警告你不要胡说八道。祖母,他定是薛六请回来算计我的,您可千万别信他的鬼话……” 崔老太太看她这般就来气。 “出去!” 薛月满嘟着嘴,满心委屈地出去了。 天枢等帘子垂下,屋里再没旁人,这才淡淡开口。 “八姑娘心性纯真,很有主见。虽说姑娘家的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世间姻缘,各有其轨,按我辈中人说法,红线暗牵,皆为天定,强求不得。” 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 小声问:“敢问舒先生,方才问八丫头的是什么?” “为八姑娘测了个字。” 天枢手一翻,将掌心纸条摊平。 同一只手里的字条,没人注意他换了一张。 事后就算薛月满矢口否认,老太太也有自己的眼睛为证。 天枢不紧不慢地道:“我问八姑娘对姻缘看法,八姑娘写了一个‘缘’字。” “缘字拆开,丝绕半,恰似红线相缠,半遮半掩,隐喻姻缘有定数。右上旁一个‘彑’,意会互通,二人已相识互许。再看下旁,一个‘豕’字,在卦象之中,‘豕’有富足、安定之意,八姑娘正该入高门。” 崔老太太看着那个缘字,若有所思。 高门,那就是郑国公府家的郭四郎了? 第59章 春日花宴 第59章 春日宴 从寿安院出来,天枢才去梨香院瞧铭哥儿。 今日天枢带玉衡同来,也想听听她对铭哥儿所中之毒的见解。 玉衡是旧陵沼守尸三老的十三个弟子中,最擅长“控毒”的人。 都说医毒同源,可细分下来却也是大为不同。 十三个弟子都学十艺,却各有所长。 而薛绥自己,相比术业有专精的十二个师兄师姐,其实是最中庸的一个——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是最精的。 玉衡比摇光大五岁,行事沉稳,心思缜密,平常看着也是老气横秋的师姐样子,但无论是谁,在天枢面前都会自动切换成乖顺的模样,看着便添了几分少女气。 她让铭哥儿伸舌头。 反复好几次,铭哥儿才在薛绥的帮助下,完成这个动作。 玉衡用一根银针,刺入他舌下穴。 薛绥问:“严重吗?” 玉衡抽出银针,放在一个调和了药水的瓷碗里。 好半晌,那碗里的银针上泛起绵缠的黑气。 玉衡道:“时日已久,恐难根治。” 她的看法和天枢一样,得慢慢通过汤药和针灸改善身体机能,再看有没有机会,换回这孩子少许的清明…… 三人坐下商议片刻,拟定好方子,天枢再为铭哥儿施针一回,待奶娘把孩子带下去休息了,方才询问薛绥。 “太子若真有杀心,你待如何?” 薛绥抿了抿嘴唇,笑着看向身侧的玉衡。 “这事,还得仰仗五师姐。” “我?”玉衡略微一愣,随即便笑开,“你我姐妹,上刀山下油锅,吩咐一声便是。” 薛绥轻轻一笑。 “刀山油锅倒也不必,只是想借五师姐一点东西用用。” - 三月初二,惠风和畅,祥光氤氲,是春游踏青的好日子。 本朝游春风气极盛,春景里素有斗喜好。妇女喜欢将插在身上,或是别在鬓边,谁的奇,美,便会引来赞叹。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皆对春日出行满怀热忱。 为此,好多大户人家甚至为了能在斗赛中获胜,不惜一掷千金,购买名。 今日谢皇后在御苑亲开春日宴,更是一番盛事。 天刚破晓,城中受到邀请的命妇便已精心装扮,携家中女儿和奇异卉,浩浩荡荡地往御苑而去。 一路行来,满城皆是插人。 小昭从旧陵沼来,很少看到这番盛景,满眼惊叹,不时指指点点。 薛绥含笑看着,直到车驾在御苑门外停下。 她们没有和傅氏同行,自己在车行租的一辆驴车。 驴车寒酸了一些,挤在御苑外各家各府的华丽车驾和小轿面前,便显得有些滑稽。 “夫人太太姑娘们,请在此下车落轿……” 傅氏被刘嬷嬷搀扶着刚下马车,一扭头便看到薛绥,当即蹙起眉头。 薛月满跟着下来,低低咕哝了一句,“小气模样。她来做什么?” 薛月娥也问:“薛六为何也来了?” 尚书府收到了谢皇后的帖子,傅氏这才不得不带上八姑娘和九姑娘前来。 薛家不欲与东宫联姻,谢皇后自然也不会找尚书府的千金做儿媳,但五品以上命妇都收到皇后宴请,不请她们,或是她们不来,会招人闲话。 彼此给一个脸面罢了。 当然,老八老九都是庶女,太子妃是万万不可能的,傅氏根本就不操心,瞥一眼薛绥,低头叮嘱。 “规矩都没忘吧,一会儿见了人,都机灵点。” 薛月娥和薛月满平常在府里,没少出门结交闺秀,齐齐应是,倒也不怎么紧张。 一行人往里走,不理会薛绥,只当看不见她。 有两个太太在前头说话。 一个道:“看着体面罢了,还不是把庶女往王府里抬?” 一个道:“生不出嫡子,不往王府抬,又能如何?” 一个道:“薛家男丁不多,姑娘可不少,两头都占着,总能吃饱饭……” 傅氏本就烦闷,沉着脸从她们面前走过,目不斜视地重重哼声。 那两位夫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换上笑脸便招呼她。 “雪红姐姐……” 傅氏故作停顿,回头便换上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 “秀婉、端仪。你们也来了。” 傅氏和苏秀婉、赵端仪三人原本是手帕交,少女时还能互诉心事。后来三人各自嫁人生子,身份地位变迁,慢慢生分起来。傅氏门第显赫,嫁得也好,对她俩很看不上眼,苏秀婉、赵端仪私下里,没少戳她脊梁骨,尤其近来薛府是非不断,两人更是当笑话来看。 不过,一旦见了面,仍是和和气气,有说有笑。 薛绥便是这时出声的—— “让让,前面的马车,劳烦让一让。” 不知哪一家的马车,横在御苑门口,拦住了半条路,车行的驴车车夫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慌乱,嘴里“驭”了好半晌没能把驴车驶出来…… 场面一看便尴尬,薛绥却面无表情,帮着车夫顺车。 傅氏皱眉看着,手上的帕子狠狠攥紧。 薛月娥不满地哼声:“六姐姐真是丢人,母亲没有叫她同来,她却不请自到。一个已经定下的女子,来春日宴做什么,难不成还妄想当太子妃?” 薛月满也道:“我们是随母亲而来,她是为何而来?还,还雇一辆驴车,我都跟着没脸……” 两人都觉得薛六丢了薛家的人,傅氏却冷下脸训人。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不得胡说八道!” 太子选妃是私底下传出来的话,明面上,这就只是一个春日宴。 斗投壶、对弈猜谜、抚琴弄曲,年年都在办,大家聚在一块,乐一乐,算不得什么特例,说出来就让人笑话了。 苏赵两位夫人看傅氏不悦,心情大好。 “雪红姐姐,这便是府上新找回来的六姑娘?” “生得真水灵啦!” “我要有这么个闺女,怕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呢,哪里舍得把她弄丢了呀……” 要不怎么说是手帕交呢?彼此了解。 傅氏越不想听什么,苏秀婉和赵端仪便说什么。 那话里话外的讥诮和讽刺,让傅氏怒火中烧。 “薛六。”她低唤一声。 薛绥回头报以一笑,好似这才瞧到她似的,款款过来。 她今日没有刻意打扮,但皇后的赏宴,也不好太过失礼,一身今春刚做的藕荷色绫罗长裙,外罩一件轻盈披氅,腰系同色丝带,头上簪一支碧玉簪,鬓边插了一朵盛放的鸢尾,模样比寻常更为鲜嫩水灵。 “见过大夫人。” 傅氏喉头发紧,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跟来御苑的?这是什么场合,岂容你肆意出入?在府里丢人就算了,别丢到外面来。” 她后面的声音说得极小,带了警告:“还不快回去!” 薛绥一听就笑了,手执团扇轻轻掩面。 “这个大夫人可管不着。” “你……” 傅氏声音未落,便听到一道熟悉且清脆的声音。 “母亲,是我让六妹妹来陪我的。她离京十年,还没有瞧过这样的热闹呢。” 六姑娘即将嫁入端王府不是秘密,“孺人”的封号已然为薛六敲定了终身,所以她来赏宴,跟旁的适龄女子已有不同,薛月沉并不介意这个。 傅氏却沉下脸,一把将她拉到旁侧,小声斥问: “你莫不是在普济寺上香被香油蒙了心肝?谢皇后的春日宴,她配吗?你就非得给她体面,让你娘老子难堪?” “母亲。”薛月沉不赞同地摇摇头。 “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示意傅氏消消气,眨了个眼。 心底没有说出来的是,薛六不在她身边,她便心神不定,生怕再走霉运。 尤其春日宴这种重要场合,出不得岔子,她尤其需要薛六这个“护身符”。 傅氏让她气得胸口发痛,“早晚有你后悔的。” 薛月沉就像看不见傅氏的脸色,回头朝薛绥微微一笑。 “走吧,六妹妹,我们先进去。” 薛绥应一声,朝苏赵两位夫人福了福身,这才携着薛月沉的手臂往里走,有意无意地回头,玩味地看傅氏一眼,笑容清澈。 许是她目光太热,竟让傅氏心里凉幽幽的。 “小孽障!” 闹剧收场,只有傅氏气得够呛。 没有人发现,御苑外一辆马车悄然驶近,帘子被人抬起一角。 正是东宫座驾。 那李肇便坐在车里,袖口暗绣的银色龙纹,微微露出一角,清冷的眼眸如同霜雪,与他周身散发的冷意相得益彰,一眼望去,锐利得仿佛要穿透薛绥的脊背…… 薛绥:我说了吧,太子要杀我! 李肇:说得好,下回别说了!直接动手! 小昭:好嘞! 第60章 第一页 第60章 第一页 崇昭皇帝专宠萧贵妃,前朝后宫无人不知。 因此,薛月沉端王正妃的身份也很是显贵,莫说外命妇,便是宫里不得宠的妃嫔,瞧到她都得赔上笑脸,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着。 今日来御苑的女眷是谢皇后所邀,为免相看的目的太明显,谢皇后又以太子名义,邀请了不少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只说是让年轻人来凑个热闹。 崇昭帝一时兴起,为春日宴添了些彩头,同时召大臣在含元殿议事,然后赏玩百,点评优劣…… 如此一来,今春的宴竟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 薛月沉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领着薛绥赏着,径直往内苑走去。 内苑更是团锦簇,好些姑娘在庭院里斗斗草,时不时传出笑声。 公子们则是去了御苑另一头的畅春坪。 那里有演武骑射,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薛月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掀了一下。 王公大臣的夫人带着姑娘来了,也不往谢皇后跟前凑,看来都是心里有数的。 这个世上,连东宫都不想嫁的情况只有两种—— 要么是东宫不行,要么是太子太招人恨。 正好,李肇两样都占了。 薛月沉瞥一眼不远处的倚翠亭,对薛绥道:“六妹妹去亭中等我片刻,我去那头给娘娘们请个安,便领你去水榭吃茶听戏,不用再跟她们搅和。咱们今日来,就凑个人。” 贵妃党和皇后党,泾渭分明。 她也没有把薛绥介绍给其他娘娘的打算。 薛绥笑应:“是。” 薛月沉不放心,又叮嘱她:“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太好奇。多听少说,遇到不相熟的人,谦恭以待,有人说了你不爱听的话,或不想开口,笑便完了。等我回来。” 薛绥笑了笑,“王妃放心。” 薛月沉笑嗔她,“我是你大姐。人后不用这样生分。” 薛绥行礼,“是。” 她从容地走向倚翠亭。 小昭和如意,紧紧相随。 倚翠亭四周摆满了盛开的卉,亭角有白色垂帘坠下,随风轻摆,很是雅致清幽。 这里离正殿尚有距离,没有多少人过来。 薛绥在间坐下,嗅着丝丝缕缕的香,正怡然自得,便看到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被一群女眷宫人簇拥着从亭台下方的径走过。 她头挽巍峨高髻,堆叠着嵌宝赤金的珠翠,一袭绯红色的织锦长裙迤逦在地,张扬、热烈、尽显雍容华贵、美艳照人。 宫女命妇看到她,纷纷行礼。 环顾周遭,无一不是噤若寒蝉…… 薛绥捏在瓣上的手,微微一顿。 小昭凝神望去,眼里亮开。 “我认识!画册上,她在第一页。” 薛绥无言地勾了勾唇角。 小昭记性很好。 这正是平乐公主。 端王一母同胞,万千宠爱于一身位同亲王。 十年不见了。 不!平乐十年不见她,可她却远远看过无数次平乐的样子。因此,她对平乐的音容笑貌了然于胸,熟悉得就好像昨日才见过…… 她年幼时,在泥沼中苦苦挣扎着无数次想要寻求的答案,也是在平乐这张脸上找到的。 为什么生来低贱? 为什么欺我辱我? 为什么努力无望? 为什么求助无门? 为什么不做错事,要受惩罚? 为什么作恶多端,逍遥法外? 为什么豺狼虎豹,备受尊崇? 为什么丧尽天良,享尽荣华? 为什么天理昭昭,照不见人间苦难? 是平乐这张脸告诉她。 要变强。 只有变强。 强到可以撕烂她,摘下她头上的皇冠,便得到答案。 只要她的武器足够坚硬,就可以为沦丧的正义,为践踏的尊严,重新找到一条出路,修补好那些破破烂烂的伤口…… 枝从薛绥手上弹了回去。 一晃眼,平乐的视线便望了过来。 从薛绥的脸上掠过,并未停留。 平乐不认得她了。那个被她肆意凌辱过的小女孩,那个她亲手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洒满粗盐,好奇她会不会像鼻涕虫一样化掉的小女孩,平乐不认得了…… 她只是平乐童真年月里探索世界的牲畜,不值得想起…… 小昭握紧了拳头。 薛绥轻轻一笑,拉过她的手,塞给她一朵。 “很香的,闻闻看。” 平乐走得很快。 绕到了绮翠亭的另一边,这里木更盛,看不见人影。 平乐的声音透过丛传了出来。 仍是慵懒的,高傲的。 “要不是母妃执意,本宫原不想来,谁要给她那几分体面。” 堂堂皇后,竟不被她放在眼里,足见张狂。 卢僖跟在平乐身侧,倒是小心地张望一下左右,这才躬身托住平乐的衣袖,小声问她:“殿下,我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平乐连眼角都没抬一下,嘴角弯出一抹凉薄的弧度。 “宽心吧。便是你想嫁,本宫也舍不得你……” 卢僖秀眉紧蹙,看上去很是不安,“家中祖父独断,凡事都是他老人家说了算。昨夜里,母亲才同我讲起,祖父早前已跟谢皇后通过气,谢皇后对我也十分满意,指不定今日就要把亲事定下来……” 平乐轻笑,眼角斜斜睨来,满是戏谑。 “瞧你这点儿出息!慌什么?不是还有本宫给你撑腰吗?今日一过,你那个老顽固的祖父,再不会再逼你嫁东宫了……” “多谢殿下周全。” 卢僖俏脸上浮出笑容,心下隐隐不安。 有平乐公主撑腰当然好。 怕只怕,她不肯…… 薛月盈还在刑部大牢里押着呢,平乐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从小玩到大的人,也没说为她去通融一二。 平乐含笑睨她,话锋突然一转。 “苏瑾公子倒是不错,才情样貌都配得上你。” 卢僖尴尬地轻嗯一声,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苏瑾是崇昭十年的探郎,样子不如李肇生得好看,只是性情温和不少。而且,苏家祖上没有高官厚禄,他父亲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入不得祖父的眼睛。 可苏瑾投靠平乐,成了平乐的人,为平乐办事,平乐说他仕途可期,想替她做这个媒,她便不知如何拒绝…… 若李肇对她不那么凶,东宫势力能压住端王,其实嫁李肇是好的。 如果平乐公非要替她拉这根红线,要她做“自己人”,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实在为难…… 平乐察觉出卢僖的沉默,不满地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觉着配苏瑾,辱没了你这个太傅之女?还是说,你心心念念的,还是太子妃的尊位?倒也无妨,本宫也可遂了你的心愿……” 卢僖跟平乐认识多年,深知她的性子。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让她记恨上就惨了。 于是微微咬牙,低头应声: “才不肯嫁东宫呢。我都听殿下的安排。” 平乐这才满意地笑开,“放心!亏待不了你,那苏瑾才情出众,颇得父皇赏识,将来位极人臣,你还怕做不成一品诰命夫人?” 一品诰命哪比得上太子妃尊贵。 卢僖嘴里酸苦,心下怅惘得无着无落。 她眼下也才十七岁的年纪,从小跟着平乐混,习惯唯平乐马首是瞻,凡事都和家里人逆着来,即使隐隐觉得不妥,也生不出反抗之心,更辨不出好赖。 倚翠亭后轻纱飘动。 薛绥的手,慢条斯理的从一株盛放的芍药上收回,唇角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肇的麻烦,来了。 - 薛月沉回来,薛绥便陪她去水榭吃茶看戏,也看她与夫人太太们应酬,一直少有说话。 她留意到园子里有引领的女官和嬷嬷,但凡有未出阁的姑娘来了,都会被各家的夫人领着,去给谢皇后请安。 回来的时候,无一例外,都得到了一朵和一个珠串的赏赐。 薛月沉悄悄告诉她。 “这东宫至今虚设,陛下都看不过眼了。这次大抵要送不少秀女去东宫,先让嬷嬷们悉心教养,等太子大婚之后,便能有相应的位分下来……” 言罢,她眼波流转,嘴角便是一抹笑。 “也是各凭家世,前朝后宫,从来都是千丝万缕。” 薛绥看着她微微一笑,“还是王妃命好。” 要不是“八运福星”,她自然没那么好命。 明明是讨好的话,薛月沉听着却觉得有点刺耳,侧过脸去,掩饰般用帕子摁了摁嘴角,低头端茶而饮,没有答话。 薛绥对宴没有兴趣,百无聊赖,终是等到女官来通传。 “娘娘赐宴长春阁,请各位贵人移步。” 第61章 情丝引 第61章 情丝引 御苑分为东苑和西苑,东西苑再分内外,其中有宫殿房舍无数,整个园子走下来,就好似钻入了一幅广袤无垠的画卷,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长春阁在西内苑的湖边,足有三层之高,修建得婉约秀丽,亭台楼阁颇具江南园林的风情。 筵席肴馔摆在一片繁盛景里,地上铺着厚实的锦毯,除了奇异草还有各种造型精美的盆景,一眼望见皇家气派。 宫里宴席,人分三六九等,座次也是尊卑有别,有严格的品级之分。 那引导的女官不识薛绥,见她打扮不像丫头,又看不出是哪家的姑娘,颇有些为难。 “端王妃,这位姑娘如何布座?” 薛月沉道:“端王府孺人,同我一起便是,不劳烦姑姑。” 引导女官微怔,笑着欠身。 “那王妃和孺人,快请入席吧。” 亲姐妹同嫁,地位远高于普通妾室,有正式身份的孺人,更是可以陪同主母出席宴会社交。只是,如今薛绥尚未过门,薛月沉这么说,其实是不得体的。 薛月沉没听到薛绥言语,回头略略一笑。 “妹妹不介意吧?” 她原本可以说薛绥是自家姐妹的。 但在薛月沉心里,薛府姐妹都要比她低上一头。 薛绥微微一笑:“自然不会。” 薛月沉拍了拍她的手,“随我来。” 宴会分席而置,格局井然有序。 谢皇后宴内外命妇在这头,皇帝宴百官和公子在长春阁对面的凌烟台。 中间仅一水之隔,皆在室外,可遥遥相望。 薛绥入席,静静打量。 筵席正中,摆放着一张气势恢宏的金丝楠木宴桌。 谢皇后端坐上首,面带微笑。 右下首的座次,是为萧贵妃准备的,只是座中空空,萧贵妃并未现身。 左下首的席案,坐的是平乐公主。 一张养尊处优的鹅蛋脸精致如画,琼鼻秀挺、眉若远黛,唇角似翘非翘,面容似喜非喜,孤傲得仿佛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得不说,平乐生了一张好脸,要不是那双眼睛太冷,说国色天香也不为过,难怪崇昭帝把她宠上心间,远胜其他皇子。 再下来,才是其他皇族亲贵,以及一些身份高的内外命妇。 薛绥注意到卢僖的位置。 她坐在皇后的右侧不远,显然因为她祖父的关系,这是谢皇后心里最中意的太子妃人选。 谢皇后看一眼空着的席位,温和地问平乐。 “贵妃可是身子欠安?往常斗,她可是最积极的。” 平乐讪讪地笑,脸带恭敬,话却不怎么中听。 “母后赎罪。昨夜父皇棋兴大发,拉着母妃对弈,一局接着一局,酣战到深夜。想是晨起困倦,耽误了时辰…” 谢皇后笑叹:“还是要紧着身子骨,也不再是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了,不好由着性子胡来。” 平乐道:“母后说得极是,要是我母妃能像母后这般清闲,也能调养好身子,不必整日为父皇的喜乐操劳。” 谢皇后依旧含笑,“贵妃辛苦了。” 两人寒暄似的你来我往,旁人都静静地听着,面露微笑,心惊肉跳地看戏。宫里的事,在座各位都心如明镜,皇族亲贵们不会插手,其他命妇更是不敢多嘴多舌。 皇帝待谁亲厚,谁就能笼络人心,眼下不只端王得势,便是萧贵妃的娘家,也是手握大权,很得皇帝倚重。 一门显贵,谁也得罪? 皇后,也只剩正妻这个身份罢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薛绥的目光,平乐忽地看来一眼。 打量的,审视的,但很快掠过去,询问侍女什么。 接着好似确认了薛绥的身份,再次看过来,视线也没有停留太久。 薛六在平乐心里,不是对手。 也根本就不配她当成对手。 一个年幼时玩弄过的小虾米,算个什么东西? 薛绥微微带笑,目光下意识望向远处。 李肇独自一人从湖上的栏桥走过来,朝皇后请安行礼,娘俩小声说几句,显然是谢皇后有心让他来相看姑娘,李肇却似不怎么领情,掉头便去凌烟阁,没有多看席上的女眷一眼。 反而是谢皇后捕捉到薛绥的视线,与她的目光在空中对上,愣了愣,微微一笑。 很温和的一个笑容。 这也是薛绥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谢皇后。 凤仪玉立,端雅雍容。 相传她为人怯懦,这才会被萧贵妃骑在脖子上,以皇后之尊让贵妃生生压了一头,连带着东宫太子都受其连累。 但在这座皇城里面,哪有真正怯懦无能的人,活得下来呢? 薛绥收回目光,坐在薛月沉身侧低头不语,却察觉头顶忽然传来一束冷漠的光芒。 是李肇。 李肇对她恶意很大。 临走都要剜一眼,是在想怎么杀她吗? “诸位……” 谢皇后看时辰到了,不再等萧贵妃,微笑着举杯开场。 “天下初定,四海升平,实乃我大梁之幸。值此春日,万物昭苏,这满园春色,恰似我朝盛景。今日邀诸位前来,陪本宫共赏芳华,庆良辰美景,祝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女眷齐齐举杯。 “祝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谢皇后温和地看着她们,按了按掌心,示意大家坐下说话。“召你们来,也是为了聚在一起说说话,看看儿。不必拘礼,尽可以开怀畅饮,共贺春宴之乐。” “谢娘娘。”又是一阵齐齐应声,行礼。 待再次坐下,气氛便松缓起来,自有随侍上前布菜。 宴到中途,便有人提及这次的主题——斗。 今日各家都带了来,放在席面旁边,供人观赏点评。 比的是,比的也是文采风流,看谁能把话说得跟“儿”一样。 吃着东西赏着,本是美事,可多了勾心斗角便是麻烦。 桌案上美酒佳肴,入喉却略略有些涩味,薛绥眉头一皱,手扶在桌案上,觉得殿内的人声莫名变得有些悠远,喉头也微微发热。 “怎么了?”薛月沉斜睨她一眼,小声询问。 薛绥低眉一笑:“无事。” 薛月沉关心地打量她片刻,“妹妹有些心不在焉?脸色也差。” 薛绥手心落在小腹,皱起眉头,苦笑一声。 “大概是我这乡野肚皮,享不了宫廷玉福。我有些腹痛,想去方便一下……” 薛月沉点头:“去吧。” 宴上的人都在品吃酒,没有人特地关注她们。 薛绥领着小昭和如意出来,便往为宾客准备的小阁而去。 明明刚刚入春,天上挂着一轮暖阳,气候并不躁热,可她没走几步,就感觉脊背直冒细汗,额头也莫名湿乎乎的。 她心下有数,问小昭和如意。 “你们热吗?” 如意摇了摇头。 小昭瞧着她的脸色,一下惊觉过来。 “莫不是饮食里有鬼?” 敢在这种宴会上动手脚的人,胆子可真是不小。 薛绥轻轻一笑:“是情丝引……” “太卑鄙了!” 小昭咬牙切齿地低骂一声,见薛绥面色平静,这才略略放心。 “难怪姑娘事先找来五姑娘和大郎君。” 薛绥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越走越快。 小昭不放心她,“姑娘仔细脚下,走慢些……” 薛绥道:“再慢,就让平乐得意了。” 声音未落,就瞧见临台水榭的径当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他颀长的身躯高出架许多,快步穿过一排排摆放整齐的鲜,看似稳重却又处处透着急切。 “太子殿下?”小昭讶异。 “他好似……不太对劲?”如意也道。 薛绥也看到了。 在经过桥栏上的一座白玉狮子石像的时候,李肇还伸手按住玉狮的头,用力的时候,能看到手肘有一丝略微的颤抖。 “怪不得!” 怪不得平乐会对卢僖说,过了今日,她的祖父就不会再逼她嫁去东宫…… 显然,平乐特地为李肇准备了一个大礼…… 随便找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姑娘,与李肇共赴云雨,然后借着春日宴这样隆重的场面,引众人来看,让谢皇后和太子下不来台,丢完人以后,那卢克符十分好面子,自然不会再逼孙女嫁东宫…… 只是她没料到,看笑话看到最后…… 她就是平乐为李肇准备的大礼,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姑娘”。 好个一箭双雕。 薛绥眼看李肇强撑离席,往西苑那头的小阁,不知为何身边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直觉这个男人,要钻入平乐的圈套里去了。 横竖都是陷阱。 不如让他跳自己这一个? 薛绥眉头微微散开,唇边挂笑。 “你们在这里等我。” 小昭和如意一愣,“姑娘?” 薛绥沉声,朝小昭使个眼神,“听吩咐。” “……是。” 小昭和如意候在原地,薛绥一人独自过去,推开御苑里供人小歇更衣的小阁…… 她故作不适,慢慢捂住胸口,脚步微微踉跄。 刚撩帘子,眼前人影一晃…… 有人算计! 她没有抵抗,由着那人用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两个婆子阴恻恻地奸笑起来,不无得意。 “原本还愁着怎么整治你呢,这可倒好,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薛绥顺势晕了过去,任由那人像拖死人似的把她抬起来…… 薛绥:论螳螂、蝉、黄雀的捕食链条…… 李肇:不如说虰虰猫儿和癞疙宝之间的关系…… ps:有人知道后两种,是什么动物吗? 第62章 骨缝生香 第62章 骨缝生香 “小蹄子,给我进去吧!” 两个婆子将薛绥用力推入房里,见她跌倒后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样子,猥琐地相视一笑,将门重重一合。 咔嚓! 外面落下大锁的声音,震得周遭格外安静。 房间里再没有旁人了。 薛绥静默片刻,慢慢抬头,冷不丁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迷离、炽热,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无情却意蕴深远。 显然,李肇也中招了。 他好似醉酒后的绵软状态,整个人无力地坐在那一张供人歇息的软榻上,一身规整的太子常服略显皱褶,白皙的脸颊带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胸膛起伏,双眼赤红,莫名衬得清俊的面孔妖冶无边,就好似高冷的仙君坠入凡尘,动了凡心,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 薛绥忽地有点想笑。 李肇爱算计人心,没料到会被暗算吧? 她可以想到,若李肇和她忍耐不住情丝引之毒,在这里大行苟且之事,平乐会如何领着那些贵妇贵女,乃至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一同来看他们的笑话。 看她衣襟不整,躺在太子的怀里,看薛月沉大惊失色,怒其不争,看谢皇后怒火冲天,恨不得撕碎了她。看整个上京城都嘲笑太子荒唐,唾弃薛府六姑娘无耻浪荡…… 到那个时候,平乐便会流露出那个熟悉的散漫笑容。 嫌弃地鄙夷一句:“也是无趣得很……” 平乐狠毒又大胆,只可惜…… 她面对的不是十年前那个软弱可欺的薛六。 薛绥轻轻笑了笑,慢慢撑着身子,迎上李肇逼人的眼睛。 “太子可好?” 今日来的时候,为免扫了贵人们的兴,她略施粉黛,换上新制的春装,好生打扮过一番,又有情丝引的作用,即使服下玉衡给的解毒药,也不免有些神思恍惚,双眼波光潋滟,迷离含情,好似一朵带着露水的儿,晕染出胭脂般的水色…… 活色生香。 一个不合时宜的词跳入李肇的脑海。 他心下一惊,忽略掉荡起的波澜,冷冷出声。 “薛六姑娘,竟是醒的……” 清冽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仿若动情的沙哑,让耳朵微微发震。 空气中,好似弥漫着一股靡靡之气。 薛绥眯起眼睛打量李肇:“殿下也是。” 看似被药劲掌控,其实神志仍然清明着。 她说完走向那一张厚重的木案,拎起上头的一壶冷茶,泼向那个星火明灭的香炉。 “哧”的一声。 香灰被浇灭。 屋子里却残留着缕缕勾人魂魄的香气。 李肇冷眼看着她,目光里像有一把刀,锋利且冰冷,胸膛却无端地狂热起来。 在这深宫之中,李肇看多了庸脂俗粉,从不对女色痴迷触动,可眼前的少女,在这旖旎的氛围下,却仿若幻化成敲骨吸髓的妖精,纵使他自制力惊人,也有些按捺不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一时呼吸吃紧,用力扯了扯襟领,那种憋闷与燥热仍不能缓解。 薛绥朝他走去。 一片氤氲的光线里,她步子轻盈…… “殿下可还受得住?” 空气有短暂的凝固。 她的声音,如同山涧中泠泠的清泉,发髻上的朵更是凝结着清晨初绽的露珠,让人不禁遐想…… 李肇用手挡在衣袍下方,身体僵硬,嘴上却是嘲弄。 “这又是薛六姑娘的算计?” 薛绥打量他的脸色,忽地一笑。 她被婆子推入房间里,但神清气明,不像中毒的样子,不怪李肇怀疑。 “薛六对殿下没有兴趣。” 她慢慢弯下腰来,双眼紧紧盯住李肇的脸,近得鼻息相闻,声音却沉稳清冽。 “殿下所中春毒出自何人之手,不用我多说吧?一旦你我出丑,这宫里何人得利?” 她垂目望向李肇挡在身前的胳膊,双眸含笑。 “我观之,殿下有反应了?” 李肇佯作镇定的面孔几乎要裂开。 身子发热,脊背浮汗,口中焦渴难耐,一股沸腾的热血如野兽一般猛地冲向下腹。尤其在她仿若谈论天气一般浑不在意的淡漠语气下,他激荡的情绪仿若烈焰燃烧,皮肉都快在她的目光里被烤焦。 “所以,殿下大可放心。我在旧陵沼曾尝百草,身子耐毒得很。我倒是害怕殿下支撑不住,求着我要你……” “大胆!” 李肇冷艳的脸,满是寒气。 下意识地伸手拽住她,用力扼紧。 “你以为,孤不敢杀你?” “殿下敢的,想杀我很久了。”薛绥盯着溶溶天光下,太子潮红中带着一种破碎绝望的面容,弯了弯唇角,用一种无比同情且正经的目光,看着他。 “但眼下殿下更想的,怕不是杀我,而是其他……” 李肇脸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和脖子。那只握在她胳膊上的手,微微发紧,虎口一点点上移,突地一个用力,竟将她整个拉扯过来,伏在胸膛上。 “薛、六!” 他咬牙切齿,警告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便是此刻,孤照样有办法杀你。” 薛绥皱眉。 在男人有力的胳膊钳制下,她本该有力气挣扎起身的,但心内好似有一只不受控制的魔鬼在召唤,让她僵硬的身子紧绷着,不舍离开。 是情丝引在作怪。 她微吸一口气,仿佛一个精明的商人,与他讨价还价。 “我是来救殿下的。杀我不划算。” 她以手撑住李肇的肩膀,试图起身。 下一刻,却被李肇用力拉扯过去。 她扑在李肇怀里,如一团柔软的柳絮撞入心尖。 李肇登时气紧。 “别动!” 薛绥心脏一阵紧缩。 玉衡师姐的解药,见效这么慢吗?薛绥不看他那一副妖冶的冷魅之态,信口道:“此毒名为情丝引,是由南疆蛊虫与西域奇混合,精炼七七四十九日而成,不至于马上要命,但若是半个时辰内不能与人阴阳相合,毒性便会逐渐蔓延全身,从此欲望如同野草一般疯长,一两年后,便会慢慢陷入癫狂,是人非人,是鬼非鬼……” 李肇眼神微烁。 她一字一句仿佛敲在他的骨头上。 顺着那逐渐灼热的血液,爬入骨缝。 薛绥略一迟疑,“殿下若没有被毒性损伤脑子,想必懂得取舍。与我合作,比杀我划算……” 合作,眼下能怎么合作? 李肇眼角直跳。 一些看过的春画画面不受控地往脑子里钻…… 他呼吸吃紧,看着那张嫣红的唇,恨不得咬上去。 大胆。 薛六太大胆了! 他轻吐一口气,表情别扭地松开薛绥的手,扶住案几的一角,许是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都鼓动起来,声音里带了一丝细微的颤抖。 “你走,孤……不用你。” 薛绥微微抿唇翘起,审视他。 一个看上去很冷静,内心却被情丝引侵蚀的男人。 “殿下多虑了。” 薛绥其实很佩服李肇,没有像她一样服下解药,他却可以撑到现在仍有理智抵抗欲望。 许是有那么几分同病相怜,她此刻对李肇生不出厌弃。 “我说的合作,不是殿下以为的合作。我并没有为了救殿下而牺牲自己的打算……” 薛绥一只手落在李肇的肩膀上,察觉到李肇宽肩一僵,又是微微一笑,沉下眉用力一压,李肇便软在美人榻上,全然没有了力气。 “你看,此刻我要对殿下做什么,易如反掌……” “殿下无力抵抗我的。” 李肇微微喘气。 手脚是酥麻的,心也是。 被她碰过的地方,好似着了火…… 薛绥道:“殿下不用怀疑我的用心。我了解毒性,是因情丝引出自旧陵沼。所以,我方才说的是一般人的解毒之法,其实除了阴阳相合,还有另外一种法子可解。” 李肇眼皮微跳。 女子的声音传到耳朵,此刻迷离得不同寻常…… 这个女子在引诱他…… 哪怕薛绥是正常的语调语气,在他听来都如同诱惑。 “来吧。”薛绥抓住李肇的手,指腹是温暖的,就像是一条柔软的藤蔓,缠绕住他,滑动着,熟练地撩开他的衣袖。 “你做什么?”李肇双颊绯红,药力在体内翻涌,理智与本能在脑海中疯狂拉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 “孤警告你,不得对孤无礼……” 薛绥压制心头的笑意,一本正经。 “殿下可真是口是心非,你正盼着我对你无礼吧?” “嘶!”李肇是被疼痛唤回理智的。 薛绥摸向发鬓,从容不迫地抽出那根碧玉簪子,从里面拔出一根薄薄的,尖尖的铁棱子,用力划破了他的手指…… 李肇的神智瞬间清明……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薛绥在茶盏里注入半盏清水,将他的手拉过去。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水面,渐渐染成酡红的颜色。 她对太子无半分恭敬,将他疼痛的手指捏得很用力。 李肇没有动,皱眉看着她的侧颜。 肤色极白,眼睛极黑,腰身极细,刺伤当朝太子,神色极为从容。 “该我了。”薛绥冷静的说完,松开李肇的手,用同样的法子,刺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滴鲜血流入茶盏。 李肇眼里流露出不解,唇角微掀。 “薛六姑娘要与孤歃血为盟?” 薛绥微微一笑,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嘲弄。 “放血解毒。方才我说的另一种法子,便是让你我血液相交,这也算是一种阴阳调和之法。然后你我各自饮下半盏,或可解毒。” 她用的是“或”字,而不是肯定的“是”。 李肇强自镇定,沉声问:“薛六,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他不是愚蠢之人,哪有什么将两个人的鲜血混在一起就可以阴阳调和,喝下去就能解毒的说法? 不合常理,必有妖异。 薛绥不回应他,眼风都不给一个。 等滴入足够的血滴,她拿着茶盏煞有介事地晃动几下,使两个人的鲜血混合得更为充分,这才端起来,递给他。 “时间不多了,平乐随时会带人过来,喝吧。” 李肇盯着她的眼睛,没有动。 薛六心机叵测,手段又狠辣又歹毒,他不得不防。 “哼!”薛绥笑一声,突然收回手,就着茶盏仰头饮下一半。 这才将剩下的半碗放在他面前。 “我试过了,无毒。” 她面无表情,盘腿在李肇的身侧坐下。 “殿下愿饮下便饮,不愿解毒,那也由着你,大不了大梁多一个疯癫太子,端王、平乐和萧贵妃,从此高枕无忧,弹冠相庆,而谢皇后以泪洗面……想想也是难过。” 李肇盯住她,冷冰冰地盯住。 慢慢的,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薛绥喝过的茶壶,一饮而尽。 一股冰凉丝滑的触感,慢慢滚入喉咙,他略微皱一下眉头。 “何时起效?” 薛绥:“不知。” 李肇心下突生异样,一把抓住她的手,沙哑的嗓音微微颤抖。 “你给孤吃的是什么?” 薛绥嘴角勾了点笑:“你猜?” 今天身子不太舒服,更新完了,还有一章,我下午写,大家晚饭时来看…… 比心,感谢理解!爱你们。 第63章 情丝牵 第63章 情丝牵 李肇眼瞳一暗,变了脸色。 但他没有像薛绥猜测的那样愤而暴怒,或是当场对她动武,而是松开拽住她的那只手,垂在身侧微微低颤,声音冷漠。 “你耍孤?” 薛绥没有回答,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默认。 是对李肇最狠的挑衅与漠视。 屋子里有片刻的沉寂。 两个同样中了情丝引之毒的人,就那样眼对眼看着对方,除了眼睫和气息在动,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存在一般。 半晌,李肇低笑一声。 那是天之骄子在阴沟里翻船之后的无奈。 “便这样胆大。不怕孤一怒之下,杀了你?” “晚了。”薛绥回答得极是坦然。 说罢她慢慢坐直身子,微笑着整理衣裳,捋顺凌乱的头发,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浅浅地抿一下唇。 “殿下方才饮下的,便是制作情丝引的南疆蛊虫幼体,又名‘情丝蛊’,殿下万金之躯,自然不想与女子纠缠解毒。那么,以毒治毒,便是唯一的法子。你服公蛊,我服母蛊,从今往后,殿下与我两身系一命。我死,殿下也得亡。” 李肇脸色微变。 他以前从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南疆巫蛊之术虽然早有耳闻,却只当荒诞不经的奇趣野谈来听。 可饮下混合二人血液的那半盏清水后,身体里翻涌的燥热渐渐平息,不受控制的躯体反应也慢慢趋于平静…… 万般煎熬得以解脱,这让他不得不相信薛六所言非虚。 他问:“那孤若短命,你会如何?” 薛绥想了想,“我师姐能制毒控蛊,想来也有法子替我周全……” 见李肇瞳孔骤缩,好似不肯相信,她莞尔一笑。 “殿下不必烦恼,有人生死与共,殿下不亏,薛六亦衷心可表。” 李肇一把拖下过来,摁住她后颈,哑音咬牙。 “薛六!你怎么敢?” 薛绥满含笑意,听着他喉头发出的粗重喘息,慢慢推开他的胳膊,将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上,低眉垂眼,声音清淡无波。 “殿下可以唤我平安。福禄绥之,平安顺遂。这是我之所愿,往后,也该是殿下所愿。” 李肇低头看向腕上的纤纤玉指,心中忽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长得当然是好看的。 但堂堂东宫太子,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岂会轻易动情? 然而见鬼的是,李肇居然觉得专注问脉的薛六,姿色独绝,世无其二。 明明被她算计成这样,也生不起气来。 这便是“情丝蛊”的作用? 解去一毒,再来一蛊。 李肇心里震荡不安,微微攥紧拳头。 薛绥好似看不到他的反应,收回手还拿帕子擦了擦指尖,这才温声道:“蛊虫幼体还小,彻底解去残毒尚需时日,殿下这些日子,可能要稍作忍耐……” 说罢她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唇角略略勾起。 “当然,殿下不想忍耐也可行,东宫不缺美人。只是我要提醒一句,小心蛊虫作怪。寻不到合意女子,若勉强为之,蛊虫不满反噬,那殿下可就要吃些苦头了。” 李肇眼神一凛,“此话何意?” 薛绥笑道:“字面之意。” 李肇俊朗的面孔瞬间煞白,仿佛被雷劈了。 她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说他身上的那只情丝蛊只会中意她?换了旁的女子,勉强为之,便会遭受反噬,更加痛苦不堪? 那岂不是,他这辈子非薛六不可? 李肇硬生生让她气笑了。 “薛六你敢!你真敢?” 薛绥站起来,朝他略略欠身。 “殿下,这次是薛六得罪了,但我一个孤女,也只为求生。殿下想杀我,并非今日起兴,而我如今的处境,步履维艰,不得不早做打算。” 李肇面上凛冽,眼底尽是冷笑。 薛绥定定地看着他。 “算算时辰,他们快来了。要是被人看到,即使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怕也难言清白。” 李肇勾唇,面容要笑不笑。“你我之间,还有清白可言?” 薛绥瓣般柔软的唇角微微一抿,认真地道:“我是清白的,殿下要是觉得自己不怎么清白了,我也无法为殿下负责。下个月端王生辰,我便会入端王府。你我仍如往常,同舟同济,互为臂膀。” 李肇气得喉头发紧,恨不能捏死她。 “好得很!” “殿下也不用太紧张,待薛六事成之日,情丝蛊必已长成。蛊虫一旦寿元终了,自会死去,殿下那日便可得自由……” 薛绥微笑着说完,瞥他一眼,慢慢走向紧闭的窗扉,用力拉扯一下果然拉不开,她便在窗棂处轻轻地敲击。 李肇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不必徒劳。平乐既然敢做这种悖逆天道的事情,必然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她不现身,我们出不去的。” 薛绥回头。 看李肇面容平静,心底陡然生出一丝不安。 “殿下不怕被人看到?” 李肇瞳色幽暗:“既来之,则安之。”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 薛绥心下微惊,从李肇话里听出点不同寻常的端倪来。 一个常年在危机中行走,在萧贵妃和萧氏一族强权打压下仍然稳坐东宫,活得游刃有余的太子,怎会不带侍从欣然赴宴,轻而易举落入平乐的掌心? 薛绥神情渐冷,笑容也变得僵硬。 “我与殿下不同。殿下天之骄子,万事皆可周全,我背后无人,没有依靠,所以我走一步,得算七步,从不敢听天由命。” 李肇道:“薛平安,你真是可怜又可恨!” - 长春阁的宴席还在继续。 几个姑娘围着平乐说说笑笑。 一个婆子过来,小心翼翼凑到平乐身边,耳语几句,平乐脸上便流露出喜色。 “好!” 她笑了笑,望向身侧几个姑娘和妇人。 “坐久了。身子都乏了,陪我出去走走。” 那几个姑娘都是在平乐坊女人社里跟着她厮混的人,不用亲口说什么,使一个眼色,便一个个笑着起身,向皇后告饶,一个个说吃得撑了,要出去醒醒酒,消消食。 谢皇后微微一笑:“去吧。” 平乐牵着年仅四岁的女儿,扭着腰肢走在前头,众姑娘紧跟其后,簇拥一般,浩浩荡荡地往外走,十分高调。 她一走,席上的人仿佛瞬间空掉一半。 谢皇后面不改色,就像没有察觉这些人的不敬,若无其事地稳坐案后,举杯小酌,与留下的命妇们柔声说笑。 不到片刻,一个宫人便匆忙跑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 谢皇后脸色微微一沉,将杯盏重重放在桌上。 “慌什么?好好说话。” 那宫人惊吓一跳,在谢皇后严肃的目光里,到底不敢把平乐公主说的“太子与姑娘私室贪欢”这种话,直接说出口,而是委婉地道: “殿下醉了,在竹林雅室歇下,许久未出,方才平乐公主同一众姑娘过去,便有嬷嬷前来禀报,说,说那屋里似有女子的声音……娘娘,您快去瞧瞧吧……” 她意有所指地抬眼,谢皇后已然色变,但也只有一瞬。 下一刻,她颔首一笑便恢复了常态,淡定地说:“恐是太子不胜酒力,本宫去瞧瞧,诸位且放宽心,尽兴慢饮……” 谢皇后说罢便镇定地离席而去。 席上众命妇面面相觑,心下俱是一凛。 苏秀婉方才出去凑了凑热闹,生怕旁人不知情似的,赶回来便小声对傅氏道:“尚书夫人,得闻是你家的姑娘成了好事呀……恭喜了。” 傅氏蹙眉看了看身侧的薛月娥和薛月满,心下不由一惊。 难道是薛六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给尚书府丢人了? 傅氏一言不发,起身便跟着三三两两的夫人,走了出去。 薛月沉听到风声,心里也是慌乱,“翡翠。” 翡翠应声,薛月沉使了个眼神,用帕子拭拭嘴角,跟在傅氏的后面,不动声色地往御苑东侧圃外的竹林雅室而去。 她不相信薛六会做这种事。 上次为萧贵妃献计,六妹妹便在帮她,明知薛家和端王府捆绑至深,她怎会去攀附东宫? 太子能给她什么? 李肇哪里比得上李桓? 这样一想,薛月沉心下安定了些。 “肯定不是六妹妹,我们走快些。” 李肇:来吧来吧,都来看看,我和薛平安如何苟且…… 薛绥:胡说八道,我清清白白,你肯委身,我还不肯呢。 李肇:绝! 第64章 蒙羞 第64章 蒙羞 大内御苑里发生这种事,本就瞒不住人。 平乐为了扩大影响,在去竹林雅阁的路上,便分别差了四个宫女,去请了四次太医,以“十万火急”的态度,告知对方。 “太子酒后不适,速来问诊。” 她要请更多的人来看御苑里的丑事…… 生怕有一个人不知情。 从长春阁一路走来,身边又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到竹林雅阁,那个看守的婆子便从林子里钻出来,结结巴巴地磕头请罪。 “老奴和覃嬷嬷看到殿下醉醺醺入内,待要上前相扶,竟让一个小丫头片子钻了空子,闯入阁内便把门合上了,老奴害怕出事,又不敢贸然闯入……” “方才便听到里头……有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老奴怕得要死,赶紧让覃嬷嬷过来禀报……这要是让一个小丫头片子污了太子殿下的名声,那老奴的罪过可就大了……” 自打薛绥被推入那竹林雅室,两个婆子便蹲守在外头的木丛里, 门扉紧闭,外头上了锁,但她们也没有掉以轻心,一直等到里头有男女暧昧的声音传出来,二人相视一眼,心知已成了好事,这才分头行动。 一个婆子去找平乐报信。 又一个在听到平乐等人的脚步来时,将挂在外面的门锁打开,把所有人为的证据都抹掉…… 这些都是平乐事先安排好的。 听罢,她看身侧的姑娘都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卢僖更是低下头,绞着帕子,露出一脸的不安,她笑了。 “什么咿咿呀呀的声音,你个老东西,把话说清楚。” “哎哟,当着这么多姑娘,老奴可说不出口……” 卢僖的头垂得更低了。 平乐挽唇,“可瞧见了是哪家的姑娘?” 那嬷嬷不敢抬头,吭哧吭哧地道:“这姑娘老奴以前没见过……好似是跟在端王妃身边的那位……” 刚刚赶到的薛月沉脸色一白,定住脚步。 傅氏更是当场垮下脸,气得七窍生烟,牙都快咬碎了。 薛月满和薛月娥对视一眼。 “不会是六姐姐吧……那也太丢人了。” 平乐含着笑,不经意望一眼那百盛放的林中小阁。 此刻,里头倒是安静得很…… 事儿都办完了?她得快些才好。 平乐道:“天要下雨,地要扬尘,太子殿下要宠幸何人,哪里由得你一个奴婢?起来吧。去敲门看看,太子眼下可安好,莫要贪杯误了事才好。” 婆子满脸涩意,尴尬地道:“这,这老奴不敢……” 平乐嗤笑:“让你去,你便去。有本宫这个皇姐在,你怕太子吃了你不成?” 婆子应一声是,爬起来便去敲门。 刚敲三声,背后便传来谢皇后的厉喝。 “大胆奴才!” 谢皇后带着几个宫人,也是浩浩荡荡,许是走得有些急,肃冷的面容上,肉眼可见的虚汗,泄露了她平静雍容的面孔下,暗藏的焦急。 太子要是在春日宴上做出这等丑事,不知要招来多少弹劾和攻讦。 萧氏一党正愁找不到机会给东宫下绊子,这种拉他下马的机会,岂会错过? 谢皇后三步并两步,上前拦住那婆子,站在台阶上。 “太子在此小憩,岂容尔等惊扰?你们都给本宫退下!” 有谢皇后在,那嬷嬷便有天大的胆子,哪里敢动? 平乐哼笑一声,走上前与谢皇后眼对眼,唇角淌出一丝笑意。 “母后何必大动肝火?我等也是为太子殿下的身子着想。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狐媚女子在此蛊惑殿下。这万一使点什么下作手段,让太子有个好歹,那可是干涉江山社稷的滔天之祸……” 谢皇后淡淡看着她,“不劳公主大驾。本宫的儿子,本宫自会看顾。” 平乐轻笑,“母后忧心太子,我这个做皇姐的,也同样关切。” 谢皇后微微仰起下巴,“本宫还活着,轮不到你一个庶出的皇姐来关切?” 平乐脸色骤变。 尊贵如她的母妃,哪怕受尽父皇万千宠爱,在皇后面前也始终要低一等。 贵妃虽然尊重,要是换到寻常人家,那也是庶出无疑。 而这个,便是她这辈子最厌恶的地方,也是她高高在上的二十余年公主生涯里,最难受的事。 就好似完美的锦缎上抽了一根丝,不把它填补好,她便寝食难安,一生一世不得舒坦。 平乐暗自咬牙。 这个谢皇后平常慈眉善目,一副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的姿态,原来全是装的,在这里,倒是跟她使上劲了。 平乐望着谢皇后,字字带笑,字字如刀。“母后不顾太子安危,也不肯让我这个皇姐来关心弟弟,那我便只有去请父皇出面了。” 谢皇后绞紧手帕,“你在要挟本宫?” 平乐欠身,露出恭顺的笑:“玉姝不敢。” 说罢她示意左右的宫人,让他们把整个竹林雅阁都看牢了,苍蝇都不得漏出去一只,然后便与谢皇后僵持在场,不远不近地相视而笑。 “玉姝倒是想看看,父皇来了,是认为母后有理,还是我关心太子更有道理?” 谢皇后看她不依不饶,心里一阵发凉。 显然是平乐作的局了。 在这个宫中,能让平乐有恃无恐的从来不是她公主的身份,而是来自金銮殿上的那个人——她的结发夫君。 皇帝才是平乐娘仨的最大靠山。 从过往交锋的无数次经验来看,谢皇后从未赢过一次。 皇帝的心是偏的。 平乐错了,小惩大诫。 平乐对了,倍加荣宠。 平乐不管对不对,都是对的。 平乐要实在有错,那也是年纪小不懂事。 谢皇后眼尾发红,脚步虚浮般往前一步。 “公道自在人心,便是陛下来了,讲的也该是个理字。本宫不信,陛下会因你几句胡搅蛮缠地挑拨,置中宫皇后和太子于不顾。” 平乐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 “站大半晌,本宫都乏了。去,抬张椅子来,摆上桌席,在这里赏春看,也是极好的。” 宫人略略迟疑。 谢皇后为了不让平乐冲进屋子,此刻就堵在门口。 那台阶上,没有椅子的。 皇后之尊尚且站着,哪有公主坐着的道理? 平乐道:“母后素来慈德,女儿身子不好,不会怪罪的吧?” 谢皇后是站在台阶上方的,此刻除了她身边的两个丫头,周围全是平乐的拥趸,那些胆小怕事的妃嫔和夫人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火烧身,没有一个敢近前。 她冷笑。 “那公主可要坐稳,小心闪了腰。” 平乐微笑:“无妨,女儿年轻。” 谢皇后眉头蹙到一起。 这时,丫头玲珑匆匆走了过来,朝谢皇后福了福身,这才走上台阶去,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 只见谢皇后眼角的鱼尾纹,微微松开。 但也只有一瞬,又几无察觉地蹙起,朝玲珑点点头。 “那本宫便在此候着,等陛下来处置也罢。” 平乐察觉到了方才那一瞬间微妙的变化,但看谢皇后周围无人,也没什么惧怕。 一个人嚣张太久,便会忘记天高地厚。 宫人搬来椅子,铺了厚厚的毯子,桌子上更是摆满了干果点心和清香的茶水。 平乐朝谢皇后微微一揖,便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 “园子里空气清新,香馥郁,坐在这里品茶当真是惬意至极……” - 平乐公主差点把整个太医院都请到竹林雅阁去了,这事很快便惊动了整个御苑,正在凌烟阁宴请臣子的崇昭帝也自然得到了消息,但他没有多问,直到平乐使人来请。 “荒唐!”皇帝酒盏重重落下。 好好的春日宴,本为图个年初喜庆,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弄出这般乌烟瘴气,败了皇帝的兴致不说,还丢了皇家的人。 李桓坐在皇帝的右下首,看一眼左下首空掉许久的席案,眼角微微一眯,拱手笑道: “父皇,太子寻常并不贪杯,想是今日高兴,多饮两盏罢了。平乐也是,为些许小事兴师动众,回头儿子好好说她,父皇无须太过担忧。” 皇帝看着他道:“你去看看。好好一个春日宴,切莫弄得沸反盈天,令朕与诸位爱卿难尽欢颜。” 李桓目光微微闪动,“儿子明白。” 身为最得宠的皇子,李桓最会揣摩皇帝的心思。 皇家颜面大过天,纲常伦理,严苛礼教,一举一动皆要成为表率。陛下想要落一个青史美名,做一代明君,便不得不委屈着自己,时时刻刻让自己处于言官的审视之下。 当真闹出那等事来,皇帝脸上无光。 所以,皇帝并不准备亲自过去,要他去做的,是悄无声息地平息风波,不要让丑事传扬开去,令皇家蒙羞。 第65章 竹林雅阁 第65章 竹林雅阁 竹林雅阁。 平乐看台阶上的谢皇后脸色越来越差,唇角的笑容牵得更开了。 她打小便明白,父皇的话是圣旨,父皇的心在哪里,权力财富就在哪里。 所以,小时候她就很是厌恶,要对眼前这个妇人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母后”,还得在她跟前俯首屈膝。 明明父皇满心满眼都是她母妃,最疼爱的也是她和哥哥,偏生这个妇人鸠占鹊巢,夺了母妃该有的中宫之位,害得他们兄妹沦为“庶出”,即使哥哥文韬武略才情出众,也只是亲王,做不了储君。 因此她从小就懂得,力往哪里使,脚往哪里踩…… “母后。” 平乐轻唤一声,目光挑衅。 “站在台阶上不辛苦吗?不如下来同玉姝小坐品茗?” 谢皇后脸色难看,但刻在骨子里的高贵,让她怎么也低不下那一截脖子。 “公主腿脚不便,本宫身子却好得很。站在高阶看公主,很是舒心。” 平乐扬眉,“母后还真是……呵……” 她语带一丝轻嘲,“要我说,母后眼下让开房门,也只有玉姝和几位老嬷嬷瞧见。等父皇来了,只怕不好收场……” 这时,外头一声吆喝。 “端王殿下到!” 平乐嘴角一勾,绽出一抹志在必得的轻笑,瞥一眼谢皇后,站起身来,将身侧的小女儿交到奶娘的手上,语气淡淡地吩咐。 “你把小郡主带回长春阁去,吃些东西,莫要留下来污了眼睛。” 奶娘皮笑肉不笑地应诺,“奴婢领命。” 小郡主走远了,平乐比方才更肆无忌惮,她斜一眼身侧的宫人。 “把桌椅都撤下去吧,本宫也坐够了……” 她话未落下,径那头便传来李桓的声音。 “平乐,你怎可对母后无礼?” 平乐看到是李桓独自前来,微微不满地挑眉。 “皇兄,父皇为何没来?我不是差人请父皇来主持公道了吗?” 没有皇帝在,这出戏就少了热闹。 平乐要的是皇帝亲自来看,又有这么多夫人太太在场,丑事闹得势必传遍朝野。 这样他们才能一击击中,将太子拉下马。 李桓眉头紧蹙,警告地看她一眼。 “父皇在凌烟阁同众位大人宴饮,哪有那闲工夫看你瞎闹?快把人带下去,长春阁的酒菜都凉了。” 平乐道:“皇兄。太子醉酒在此,许久未出,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她拼命朝李桓使眼色。 想让他明白,这是对东宫下手的好时机。 李桓却好似没有瞧见,全不搭理,转身看向众人。 “母后置酒席在长春阁,诸位为何不在阁中宴饮同欢,却跑到这偏僻之所,莫非都吃醉了酒不成?” 他绝口不提太子,一字字说得平常温和,却如若重锤,满带威慑。 众夫人交换眼神,默默地笑着说一些场面话,便要退下。 平乐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局,岂能由李桓三言两语打发? 她大喝声:“不可!” “皇兄!”她走上前去,冷冷盯住李桓的眼睛,仿若一只竖起利刺的刺猬,很是骄纵。 “太子安危,关系重大,今日不进去看个究竟,我做皇姐的,怎能宽心?再说,方才嬷嬷们都亲眼看到,有女子闯入,试图玷污太子清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等狐媚女子……” “放肆!”李桓打断她,声色微厉。 “父皇在凌烟阁也多饮了几盏,你要不要去尽一尽孝道?” 他这是在点醒平乐。 这件事情做得荒唐,并不讨皇帝喜欢。太子再不讨喜,那也是皇帝的亲儿子,是皇帝亲封的储君。太子的脸面便是李氏皇族的体面。 这种下作手段,不一定能扳倒太子,但一定会引来父皇大怒。 物极必反,过度行事,定会招来灾祸。 然而平乐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孤注一掷做这么大的局,怎能认输放弃? 平乐眉头一蹙,瞟了李桓一眼,看一眼身边的宫人,突然提着裙裾大步冲向了台阶。 谢皇后和宫女自是上来阻止,平乐冷着脸。 “请母后移驾——” 声音未落她便用力抱住谢皇后,往旁侧一拉。 其他宫人趁机涌上去,大力将门推开…… 吱呀一声。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谢皇后扭头错愕。 平乐也瞪大了眼睛。 看热闹的人群更是屏息凝神。 “何人这般吵嚷,扰孤清梦?” 屋子里只有李肇一人,一脸酡颜,略带薄醉,斜倚在那一张雕龙绘凤的黄梨木榻上,一身宽衣博带略略松散,发丝微乱,神情倦怠。 许是身上仍有残留的药力余韵,他整个人看上去仿若一只醉卧于春日暖阳繁丛中的猎豹,说不出的风流不羁,慵懒矜贵,俊美容貌在这一刻舒展到了极点…… 好些个姑娘都看得面红耳赤,心下狂跳如雷,纷纷垂目…… 尤其是卢僖,她下意识拿平乐相中的苏瑾对比李肇,心底登时如同吞了一口苍蝇似的,万般难受。 一个如天上明月,一个如地上霜华。 苏瑾那个探郎,跟普通人比,称得上风度翩翩,在李肇面前只怕瞬间沦为黯然失色的凡夫俗子。 她突然便有些后悔了。 东宫是虎穴,跟着平乐也是龙潭…… 她眼下当真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不如干脆嫁李肇算了…… 静寂片刻,李肇好似这时才被闯进来的人吵醒,低垂的眼慢慢抬起,拢了拢衣裳,慢慢起身,语调带着几分醉意和薄怒。 他看一眼谢皇后。 又看一眼平乐和端王,黑眸里仿佛有幽光在闪。 “这么热闹?人都来齐了。是竹林雅阁的,开得格外娇艳?” 平乐扫一眼身侧的嬷嬷,肃容迈入门槛。 “太子为何酣睡在此,可有旁人在里间?” 李肇笑了:“皇姐在质问孤?” 储君是“君”,公主再得皇帝宠爱,那也是臣。 君臣纲常不可乱,平乐哪有资格质问太子? 她扁了扁嘴巴,嚣张气焰稍弱,微微弯腰朝李肇一揖。 “太子恕罪。有宫人说太子醉酒未出,我等担忧太子安危,这才鲁莽了一些。不过……外间这等喧闹,太子竟丝毫未察?” 李肇不动声色,撩眼望她。 “醉酒小歇,听不到动静,皇姐觉得有何不妥?” 平乐朝屋里张望一下,轻轻一笑。 “薛府六姑娘,我母妃亲封的端王府孺人,不见了。太子可有瞧见她的人影?” 李肇忍俊不禁,眸底淌出丝丝寒意。“皇姐找人,找到孤的头上,是怀疑孤抢了皇兄的孺人?可笑至极!” “不敢。”平乐嘴上谦恭,那双眼却不时往里面瞅,恨不得即刻捉奸在场。 “只是有宫人来报,说薛六姑娘闯入太子雅阁,行事不端,有苟且行径,皇兄也很不放心……” 她说着便望向李桓。 这性子李桓是极为熟悉的。 一个不对就拉人垫背。 薛六是他的孺人,但未过门。 平乐把黑锅甩过来,他不由皱了皱眉,然后才浅浅一笑,温和地望向薛月沉。 “王妃忧心妹妹,本王感同身受。” 薛月沉硬着头皮微笑,对李肇行了一礼。 “我六妹妹席上闹肚子,出来更衣久不回来,我出来寻她,没有想到会惊扰了太子殿下。” 李肇勾起一侧唇角,带着淡淡地嘲谑,视线扫过去。 “是哪一个宫人禀报的?” 目光所及,一个个宫人都垂头耷脑,不敢直视他。 李肇笑:“拉下去,赐霜刃鞭。” 霜刃鞭乃是一种极为严酷的刑罚,那带刺沾盐的鞭子专打人体要害之处,受此刑者鲜有人能受住。而这便是李桓在“革新刑狱二十八疏”中特地表示要革除的酷刑之一…… 李肇说罢,袍袖一拂,让开大门稳稳坐下。 这是要任由平乐来搜查,以证清白了。 这雅阁就这么大,里外各有一间。 平乐同那嬷嬷慌乱的眼神对视一眼,那嬷嬷很肯定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一直守在这里,并没有人从里头走出来过。 那便是藏起来了。 平乐横下心往里冲,四处寻找…… 这里并不是住所,没有什么箱子柜子,陈设简单得一览无余。 平乐里外都看遍了,甚至抬头四顾,连房梁都没有放过。 周遭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里屋。 平乐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找来,那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方才嬷嬷禀报,也都说听到有里头有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了,怎么可能有假。 可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平乐自言自语,额头也隐隐冒汗。 这不是别人,是当今太子。 她要是找不出这么一个女子来,即使有父皇护着,也势必会有一番惩诫。 更何况,她不想失去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 薛六去了哪里…… 藏在哪里? 李肇懒懒地看着她。 “皇姐在找什么?不如说出来,孤帮你找?” 平乐回头,看着他潮红未退的脸颊,冷冷一笑。 “太子做了什么,自己知道。要是心里没鬼,为何敲门不应?这么多人在外面说话,你却闭门不出?还有宫人亲耳听见,里间不时传出淫声秽语……” 李桓皱起眉头,“平乐!” 李肇好似浑然不觉被冒犯,生生笑出一口白牙,就像那荒野里独行的狼,双眼闪烁着幽邃的光,盯着自己的猎物,镇定自若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等霜刃鞭完了,再听皇姐细说,是何种淫言秽语?” 平乐见他要杀人灭口,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太子怎可滥用酷刑……” 李肇懒洋洋的,凉凉一笑。 “皇姐六岁时为了取乐,将猫狗放在一个竹笼里悬于高处,然后令人割断绳索,直到摔死为止……” “十岁那年,因宫女梳头扯到皇姐几根头发,生生将那宫女一根根手指剁去,没有医治,活生生痛死。” “十二岁皇姐不幸染疾,只因侍候的嬷嬷声音稍大,便命人将其舌头割下喂狗……” “十四岁,宫中几名下人为博皇姐一笑,将犯错的内侍绑于烈日下暴晒,直至脱水而亡。” “皇姐成婚后倒是收敛了不少,可孤听说,昨年公主府一个厨娘做菜咸了几分,不合皇姐口味,便在寒冬腊月里罚跪冰面,幸得驸马求情,方才脱罪……” “孤听闻那厨娘颇有几分姿色,才惹得皇姐不满,事后她便被发卖去了青楼,折磨到疯癫失常……这些事不知驸马知不知情?” 他语气从容得让旁观的众人,都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平乐脸色大变,“太子不要含血喷人!” 李肇不和她斗嘴,掀了掀眼皮,看向李桓。 “听闻皇兄督管京兆后,很有一番作为,尤其看重公正严明。皇兄说说,这等以下犯上、搬弄是非,诬蔑储君的奴才,该打,还是不该打?” 李桓看着他的笑,淡淡道:“该打!” 李肇勾唇,摆摆手,不再言语。 两个嬷嬷当即被侍卫拉下去。 偌大的园子里,除了惨叫和呼救,无人说法。 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直到两个嬷嬷在撕心裂肺的痛呼里断气。 竹林雅阁安静得有些诡异。 只是,每个人都从李肇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气。 太子殿下,看着行事荒诞,心狠手辣,却根本不是冲动鲁莽的轻狂少年。 他轻轻松松便化解了危机,还巧妙地反将李桓和平乐一军,同时也震慑了众人,为东宫立威。 可以说是这一场风波里的大赢家。 - “王妃,母亲,你们为何都在这里?” 一道清脆动听的声音,突然从径后方传来。 众人俱是一愣。 薛六!?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从径款款行来的女子,宛若误入凡尘不染世俗的仙子漫步于百之中。 明明一副弱骨丰肌,看上去却沉静淡雅,温柔大方。 这个御苑内,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 可这一刻,当她出现在众多佳丽眼前,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 盛放却不热烈,清冷而不孤傲。在争奇斗艳如繁绽放的女子中间,悄然散发着独一无二的风华。 不过—— 令众人诧异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手上牵着的孩子。 那可不是旁人,而是平乐公主视若珍宝、宠到心尖尖上的女儿——年仅四岁,便被封为郡主的小女儿童童。 平乐身子瞬间僵住,耳朵里嗡嗡作响。 童童为何会在薛六的手中? 她看着薛六的笑,想到当年他们对薛六做的那些事,只觉得浑身血液悄然变冷,直冲脑门,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薛六,你放开本宫的女儿!” 这章有点长,大家慢慢看…… 李肇:长吗?孤话都没有说完…… 薛绥:是不怎么长。 平乐公主(怒):我只想知道,那些咿咿呀呀是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我? 第66章 博弈共生 第66章 博弈共生 薛绥笑了笑,没有说话,松开了小郡主的手。 那小姑娘却不乐意了,仰起头来对薛绥道: “你答应要陪我捉迷藏的,可不许食言。” 薛绥垂下眼眸,从神色到声音都极为温和。 “只要小郡主喜欢,薛六乐意奉陪。” 平乐急匆匆走过来,一把将女儿拉在怀里,上下打量,盯着小郡主头上戴的一个桃环,用手扯下便看她发辫。 “谁给你梳的发辫,戴的环?奶娘呢,奶娘在何处?” 小郡主眼里的娘亲,平常都是温柔带笑的,很少对自己这么凶,且二话不说就把她喜欢的环拿走了,她很有些害怕,当即瘪着嘴,要哭不哭地掉眼泪。 “奶娘摔塘里了,童童也差点摔下去,是这位好心的姑姑救了童童和奶娘。童童的辫子松了,姑姑还给童童重新梳好,童童喜欢桃,姑姑便用藤条给童童编了环,还带童童来找娘亲……” 小姑娘说得吭巴,但好歹说明白了。 那奶娘不会好好带孩子,差点淹了小郡主。 薛六这是救命之恩啦。 可平乐公主眼里,这是薛六赤裸裸的挑衅。 什么桃环,编得就像一个圈似的。 她瞪视薛绥,“你以后离本宫的女儿远点,不然别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救命之恩,不仅不谢反而大发脾气。 周遭没有声音,但各人脸上都流露出尴尬之色。 李肇只是一副倦怠神情,唇角微带一丝玩味,好似局外旁观人,懒得多看。 李桓微微蹙起眉头,“童童安然无恙,平乐当重赏薛六姑娘。” “多谢殿下,薛六不用赏赐,救人不必图报。” 薛绥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从容淡然地微笑着,似乎并不在意平乐公主的无礼和敌视,主动解释方才发生的事情。 “奶娘呛了几口水,浑身湿透了,我先打发她回去更衣,以免着了风寒,再过了病气给小郡主……” 平乐今日气极了,但并不愚蠢。 她能意识到今日的事情很不寻常,可两个嬷嬷已经被李肇活生生的打死,很多事情都已无法还原真相,不仅没有拿住李肇的把柄,没能整治薛六,还多添了一个“救命恩人”…… 皇兄给她递了一把梯子。 平乐知道眼下应当收住恨意,向李肇致歉,再赏赐薛六一番才是上策。 但是—— 她是公主,最得宠的公主。 她仰起头颅如何低得下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妥协? 人在上火的时候,是很难压制情绪的。 平乐目光赤辣辣地盯住薛绥,冷冷一笑。 “好一个薛六,我不信你竟会逃遁之术?” 薛绥微愕,“平乐殿下说的是什么话?我为何要逃?” 她回头看向薛月沉,一脸不解。 “王妃,我做错了什么吗?” 薛月沉略显尴尬,目光掠过李桓的脸,道:“有一点小误会。” “六妹妹,你方才去哪里了?” 薛绥看着她眼睛里闪动的不安,微微一笑,“我更衣出来胸口有点堵闷,便去荷塘边走了走,透透气,救了小郡主一打听,才知道平乐殿下在这边,就跟过来了……” 她看着前面的局面,不解地问: “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月沉低声道:“你别问了。” 薛绥点头,很是乖顺的样子。 她是端王妃的妹妹,李桓也在场,眼下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平乐再是嚣张,也该给几分脸面,可这一刻,平乐上头的气焰无处发泄,闻声便更是恼怒。 “薛六,你老实说,你是怎么从竹林雅阁里出去的?” 薛绥头微微抬起,微微挽唇,“平乐殿下为何如此肯定,我一定会在竹林雅阁里?又为何断定我一旦在里面,就会走不出来?这地方来去自由,难道有人上锁不成……” 一字字反问几乎要把平乐设局的真相揭穿。 她却不再多说,而是淡淡望向径。 “我从西南角那片荷塘过来的时候,园子里有很多人都瞧见了,不然我如何救得了小郡主?要是平乐殿下不信,自可派人查实,看我可有一字虚言?” “不可能!你在撒谎!” 平乐指着她的脸,还想要说什么,李桓一声低喝。“够了!” 他冷着脸看向两侧的宫人。 “公主在春日宴上多饮了几盏,言行失当,颠三倒四,你们还不快把公主带回去,好好醒一醒酒!” 看皇兄真的动怒了,平乐激愤的情绪却控制不下来,突然捂住胸膛,脸色苍白地看着李桓,仿若气恨到极致一般,突然双眼翻白,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了宫女的怀里…… 宫女大惊,“公主,公主……殿下,公主晕过去了。” 李桓见状微微一怔。 “快,宣太医。” 场面一时混乱,公主昏迷不醒,那自然是大事,众人焦急起来,就好像方才竹屋捉奸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谢皇后冷眼旁观,重重哼声。 “可得让太医好好瞧瞧,别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李肇却是无声,端过身侧的茶盏,想刚倒一口,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慢慢地放下去,鼻息里轻哼一声。 他和薛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远远看一眼对方,仿若不识。 李桓的目光,悄无声息的从他二人身上掠过。 春日的暖阳暖洋洋地洒下来,盛放百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薛绥不由就想到方才与李肇关在竹林雅室的房间里,他在得知被她种下“情丝蛊”后,冷然含笑看她的样子,飘飘忽忽的眼睛,一张脸深沉莫测。 “你孤苦伶仃、满心仇恨,你憎恨每一个人,包括我。你以为你刀枪不入,无坚不摧,坚硬如顽石一块,实则外强中干。” “薛六,你脆弱不堪,缺爱至极,你渴盼回到幼年,得到父母亲人给的一颗,一句夸,一声笑……” 他的声音仿若在冰水里泡过,一字字如冰棱扎入人心。 “为此,你情愿舍弃一切。” “我不会。” “你会。” “你根本不懂。” “我懂。”李肇说,“你憎恨来这世间一遭,历经千般磨难,却未得丝毫温暖,你憎恨那等恃强凌弱、肆意欺你之人,又盼望得到认可……” “那是你。”薛绥说:“我得到过,世间至善之爱。” “你没有。” “我有。” 薛绥笑他,“没有得到温情的人是殿下,不是我。我回京所求不是爱,是因果。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这世间所有的业障,都应有一个公道。” “神办不到的事,你来办?” “神的事我不办,我办阎王的事。” 那时那刻,他二人相对。 昏黄黯淡的灯火,恰似一层薄纱,在他们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如梦似幻。她高傲的影子落在他的脚边,如同无声诉说的倔强。 一种莫名且荒谬的情绪如同野草…… 在这幽闭的空间里肆意疯长…… 空气黏稠炽热。 他目光紧紧锁住她,幽火在漆黑的眸底燃烧。不知是如何伸的手,那般用力拉扯,如苍鹰攫兔,将她柔软的身躯压在胸前,不容抗拒的霸道,近乎隐忍地咬牙切齿。 “薛六!”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压在她的脖颈上…… 不甚用力,仿若抚慰,她却莫名喘不过气,喉头发出带着细微颤音的“呜呜”呻吟。 在那张木榻上,二人像疯子般打了一架,袍服纠缠摩挲,呼吸可闻,如同两只困兽,无声地角逐…… 折腾出一身热汗,好似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湿漉漉的怀里压住一个湿漉漉的她,身躯紧紧贴合,热气相互交融,分不清你我,紧贴的胸膛里,是彼此的心脏在滚烫搏动…… 有一滴冷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一路蜿蜒而下,悄然滚入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微微起伏的喉结…… 她听得见他的喘气,却看不透他的眼睛,直到外间的嬷嬷听到他们的声音,悄悄打开门锁来偷看…… 有时候她想。 她和李肇是同一种人。 都狡猾孤独,自我清醒。 不会为任何人妥协,除非共生…… 第二章我才写一半,宝宝们最好晚饭时来看,好下饭…… 第67章 心头血 第67章 心头血 平乐公主是崇昭帝最疼爱的女儿,这一出事不打紧,半个太医院都快被搬过来了,原本谢皇后打算在春日宴上为太子充盈东宫的计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只能无奈搁置。 她怀疑平乐装晕,却不得不赶紧将人送去华宜殿。 “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不“母仪”自己的庶女。 崇昭帝更是健步如飞,心急如焚地赶过来,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儿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心爱的萧贵妃在嘤嘤啼哭,一室子混乱…… 崇昭帝气黑了脸,指着太医就怒训。 “公主为何还没有苏醒?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平常你们一个个的,大谈岐黄之术,吹嘘医术高明。关键时候,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太医们浑身虚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磕头请罪。 “公主许是气极攻心,情志过激引发肺气上逆,体内气血逆乱,经络阻滞,蒙蔽了清窍,以致心神被扰……这才,这才会陷入昏迷……” 崇昭帝脸一转,便看向谢皇后。 春日宴是谢皇后精心筹办的,他不用出声,只是厉目一扫,谢皇后已然从那双带着怒火的眼睛里,看出了皇帝对她的责怪。 皇后不好当。 一个偏心眼皇帝的皇后更不好当。 她疲倦地一笑:“妾身方才受了惊吓,身子也有些不爽快,先去外间歇息一下,再去长春阁安抚姑娘太太们,以免引来人心惶惶,内外不安……” 朝皇帝欠了欠身,谢皇后便转身退出了内殿。 华宜殿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长春阁里,命妇们也已经无心吃喝和赏,一个个都在晒着太阳在等公主的消息,私下里,也议论纷纷。 薛月沉携了薛绥的手坐下,小声吩咐。 “你跟着母亲不要再乱跑,我去华宜殿探一探情况,若是公主无事还好,要是有事……” 她停顿片刻,抿了抿嘴,担忧地看着薛绥。 “我去求求王爷,看看如何是好。” “多谢王妃。”薛绥唇角的笑意很淡,“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还救了小郡主的性命,想来贵妃通情达理,只会感谢我,陛下更是明君,又哪会责罚我呢?” 薛月沉看着她,欲言又止。 然后微微叹息一声。 到底是乡野陋巷长大,不知宫中险恶。 陛下是明君,可对待平乐公主的事,便只是一个宠女无度的父亲。 他可以为了公主不讲理,连皇后和太子都得靠边,她薛六算得了什么? 薛月沉怕薛六出事,也怕薛家受她牵连,又叮嘱她。 “要是华宜殿质问下来,你便恭顺一些,等王爷来周全。” 薛绥笑着嗯声,没有搭话。 薛月娥坐在傅氏身侧,看大姐姐对薛六无微不至,而薛六却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又是嫉妒又是窝火。 “母亲,为何凡事扯到六姐姐,就会有人倒霉?” 傅氏看她一眼,紧紧抿着嘴巴,不说话。 薛绥唇角却翘了起来,侧目一笑。 “那九姑娘可要小心些……” 薛月娥哼声,扭开头去,挽住薛月满的手,小声咕哝。 “她真是晦气!” - 这时候,不远处一个公公模样的人走过来,路过众夫人都没有停留,径直走到傅氏和薛月沉这边,朝薛月沉施礼请了安,目光便望向她身侧的薛绥。 “薛六姑娘。” 众人微怔,纷纷看过来。 薛绥:“公公找我何事?” 那公公慈眉善目,一脸笑意地躬身。 “还请薛六姑娘移步华宜殿,贵妃娘娘有事相请。” 众人神色古怪,都为她捏一把冷汗。 薛绥笑了笑,面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是。有劳公公带路。” 薛月沉心下很是不安宁,跟着起来,“我陪你同去。” 薛绥和她对视一眼,笑了笑。 那公公自然不会阻止端王妃去看婆母和小姑子,挂着笑容躬身在侧。 “请!” - 二人相携离去,越走越远。 长春阁安静了片刻,便又响起窃窃私语。 傅氏皱起眉头,脸上泛起一层不可言状的担忧。 今日的事情实在蹊跷,她心内有不少的疑惑,也隐隐有答案浮上心头。 她在薛府里跟薛六几个回合的交手下来,早认定她不是外表那么良善无能。 这件事,八成脱不了薛六的干系。 但她不明白太子李肇,在中间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薛月娥看主母脸色不悦,趁机挑拨: “母亲,大姐姐是不是被六姐姐使什么妖术迷惑了?大姐姐处处护着她,生怕不够麻烦似的……” “闭嘴!”傅氏小声斥责,嫌弃她不看场合胡说八道。 “你大姐姐是心地良善……” 看苏宛绣和赵端仪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她头痛地抚了抚额际,又瞪一眼薛月满,松开紧皱的眉头,神色如常地道: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分些,少惹是生非。” 薛月娥应声低头,“女儿明白了。” 薛月满嘴角微微一抿,“是。” 长春阁里不时有宫人前来添茶续水,侍候筵席。 但众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哪里能安心。 约莫盏茶的工夫,谢皇后才从华宜殿过来。 “今日天公眷顾,晴朗宜人,百争奇斗艳,竞相盛放,原是一桩大喜之事,奈何宫中突生变故,平乐公主身体抱恙,到底也不能圆满如意了。诸位也无须担忧,公主自有太医照料,你等继续畅快游乐,赏斗草,莫要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皇后语带笑音,大度温和。 众人纷纷笑着谢恩。 - 薛绥去到宜华殿的时候,平乐公主尚未苏醒。 萧贵妃双眼通红地坐在外殿,等着她。 薛月沉率先屈膝问安,薛绥紧跟其后,福了福身,低着头,盯着打磨光洁的青砖石地面。 “民女薛绥,请贵妃娘娘安。” 萧贵妃下意识看一眼她的穿戴,染着丹蔻的纤纤细指端过丫头递上的茶碗,缓缓吹散热气,饮了一口方才放下,重重一叹。 “坐下说话。” 便有宫女过来替她引坐。 薛月沉朝她深深看一眼,坐在贵妃下首,等薛绥规规矩矩坐下,她关切地询问。 “母妃,平乐公主可康愈了?” 萧贵妃摇了摇头,双眼微红,仿若随时都要垂泪。 “尚未苏醒,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你父皇心急如焚,气得差点要了胡太医的脑袋……” 相比谢皇后的温婉端庄,萧贵妃寻常在皇帝面前是一副无害且娇媚楚楚的模样,但在其他人的面前,与平乐相比,倒是不相上下。 只不过她年岁大些,行事老道深沉,更为含蓄有度,不似平乐那么表相于外。 薛月沉做了她十年的儿媳,很受了一些明里暗里的磋磨,深知她的为人秉性,哪怕句句和善,看似无害,也不敢掉以轻心,每说一句都要小心斟酌。 她先是安慰萧贵妃,接着话锋一转。 “今日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煞,还是皇后娘娘没看好皇历。先是太子宿醉惹出事端,再是小郡主差点落水,然后把平乐也急出了毛病来……” 这话里说得隐晦,但几重意思,萧贵妃都听明白了。 她笑着看一眼薛月沉,然后再斜睨薛绥。 “听说是薛六姑娘救了小郡主?这般大恩,待平乐醒来,本宫定要让她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致谢……” 薛绥微笑,“举手之劳,娘娘这么客气,要折煞民女了。” 萧贵妃看她恭敬,瞥一眼薛月沉,语气更为柔和。 “你大姐总说你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身世说来也是可怜,本宫便格外怜惜你几分,不待入府,便给了你孺人位分,说来你也是王府的人,只待时日和桓儿圆房……” 她说到这里,皱了皱眉,表情肃然地一叹。 “也罢,那我便不同你见外。这时叫你过来,是想借你一点东西……” 薛绥道:“娘娘请说,凡是民女有的,无不应允。” 萧贵妃似是不好开口,对旁侧的丫头使个眼色。 很快丫头出去,再进来时,后面便跟了一位太医模样的男子。 萧贵妃道:“这位是太医院的胡太医。”又道:“胡太医,你来说。” 胡太医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语气略带迟疑。 “微臣以为,公主所患似是离魂之症,因情志大恸,伤及心神,脏腑受邪,气血难行,人便难以苏醒,非要寻得一味药引不可……” 薛月沉问:“是何药引?” 胡太医看一眼薛绥,拱了拱手。 “据《灵枢异术》上记载,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女,心血别具灵性,蕴含天地间至阴之气。若有一剂阴女心头血,或可修复灵窍,令气血顺畅通行,公主便可苏醒如初……” 薛月沉听得心惊肉跳。 “那如何能行?取了心头血,人还能活吗?” 胡太医结结巴巴地道:“这……取心头血倒也没那么可怕,无须深入内腑,只需在膻中穴处,以特制的金针刺入,使心血缓缓渗出,待取够分量即刻止血,创口浅且易于愈合,只是小伤,多养一些时日便大好了……” 薛月沉也信那些神秘莫测的玄奇术数。 可此时此刻听来,巧合得就好像是针对薛六一样。 因为要抬薛六入王府,薛六的生辰八字,萧贵妃是一清二楚的。 这时候胡太医这一番言论,是不是早做好的打算? 心头血的说法,民间有传闻,可真正用于治病,却只在话本子里听过…… 薛月沉眉头微蹙,委婉地道:“母妃,这等荒谬的医术从未听人提过,此方似有不妥……” 萧贵妃朝她轻轻一睨,嘴角凝着冷薄的笑意。 “王妃认为胡太医的话不妥,可是有旁的什么法子可救公主?” 薛月沉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薛绥突然开口:“王妃,薛六便是四柱纯阴之女。愿取心头血,为公主祛疾。” 她答应得十分爽快,不仅薛月沉和胡太医,便是萧贵妃都有些意外。 “薛六姑娘,你不怕?” 薛绥笑道:“能救公主是薛六的福分,岂有推辞之理?” 萧贵妃微微眯起双眼,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之色。 “倒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孩子,你且宽心,待公主痊愈,本宫定不会亏待了你。” 薛绥随即起身,笑着颔首,在薛月沉惊惧的目光里,转身对胡太医道: “劳烦太医取来金针,我自己取。” 太医是男子,取姑娘家的心头血,当然不便亲自动手。 许是为免薛六使诈,他从宫里叫来一个医女,拿了金针和盛血的器皿,带着薛六一同去了华宜殿的内室。 薛月沉心头震荡,“六妹妹,我陪你……” “不用。”薛绥微笑看她,“一桩小事,王妃不用担心。” 薛月沉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心里头沉甸甸的。 也不知为何,脑子里反复出现她小时候被吊在梨香院里被人殴打欺负的画面…… 比起薛六小时候的遭遇,就太医说的金针取血,确实算不得什么大的伤害。 可她为何如此坦然,坦然到她都不忍卒睹。 医女是亲眼看着薛绥取血的。 她褪去外袍,轻拉中衣,将金针刺入膻中…… 医女睁大双眼,吓坏了。 不仅因为她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从容。 更因她身上那些细微的伤疤…… 她看到了。 鲜血从她的指尖缓缓淌出,滴入细釉的白瓷碗里,薛六姑娘嘴上带着笑,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血流入碗里,眼底仿佛都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 医女全然是呆怔的状态。 薛绥却十分平静,淡淡相问。 “这些血,可够了吗?” “够了够了。”医女回过神来,不敢看她的眼睛,赶紧从药箱里取出纱布递上去,手指都在颤抖。 “薛六姑娘按压住伤口,在这儿里多坐一会,我出去向娘娘复命……” 她收拾起东西,仿佛逃命般快速离开了。 医女一出门,小昭和如意两人便冲上前来。 一左一右扶住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你痛不痛?” 如意急得双眼泛红,咬着下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小昭这回倒是没再提“杀了吗”,帮薛绥整理好衣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从中倒出一粒黑灰色的药丸子,塞入薛绥的嘴里,又替她取来水。 “好歹毒东西!必不得好死。” 薛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慢慢地坐下来,用力按住膻中,神色淡然自若,仿若刚刚经历的羞辱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眼下,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小昭和如意对视一眼,不知姑娘说的是何人。 直到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太子殿下驾到!” 日头偏西,余晖洒落在宫道上,一片金红。 李肇大步迈入宜华殿,昂首阔步,神情冷峻,衣袂飘动间是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不知皇姐贵恙?孤特来探望。” 萧贵妃知晓他没那么好心,却也不便阻止。 何况,这时候皇帝就守在公主床前,太子便是想做什么歹事,也没有机会。 “劳烦太子惦记,平乐眼下仍未苏醒,太医说是离魂之症……” 李肇扫视一眼那个拿着白瓷碗的医女,见她要拿着东西离开,低喝一声。 “慢着!” 那医女手一抖,吓得差点跪下来。 李肇指着她手上的碗,“这是怎么回事?” 医女瞥萧贵妃一眼,战战兢兢地说了原委,便躬身低头,浑身紧绷。 李肇突然便笑了,“好新鲜的方子。”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胡太医扬了扬眉头,“如此别致的药引,孤很是好奇疗效。”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他带着几分戏谑与玩味,那笑容仿佛一头嗜血的狼,充满了恶意。 “孤今日要看着皇姐,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萧贵妃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太子素来如此,我行我素,算不得反常之举。 胡太医脸色略变,低下头躬身作揖。 “那微臣这便下去,配药方。” 李肇瞥一眼来福,“你跟着胡太医去。” 胡太医心下微微一震。 心头血的说法,当然是假的。 这平乐公主有无数收拾人的手段,这次为了羞辱薛六,给东宫一个下马威,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眼看一计不成,竹林雅阁没有困住太子和薛六,她居然自行服下迷魂安睡的药物,再让他来做这个唱双簧的“黑脸”,把陛下和贵妃娘娘都蒙在鼓里。 这些年,胡太医这个太医院的院判,在平乐的手底下苟活,没少捞好处,买房置宅,家财万贯,更没少帮平乐做一些不干不净的事。 可今日牵扯东宫,搅黄了谢皇后的春日宴,他心下也是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尤其这一碗“药引”。 平乐当然不愿意喝下去。 谁没事喜欢喝人血?那不得犯恶心? 但太子这么说了,还派人跟着…… 平乐公主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这章也很长…… 二锦尽力啦,要是哪天更得少,莫要骂我(求饶的卑微锦) 爱你们哟,望多多支持正版订阅投票,比心~~ 李肇:我一出场就卡章?作者,你摸摸良心…… 薛绥:心都比给读友们了,没你的份。 第68章 灌药 第68章 灌药 薛绥在内屋歇息一会儿,再出去的时候,只见华宜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李肇坐在左手边那张锦缎蒙面的梨木椅上,身姿慵懒。 她隔着一道湘妃竹帘看过去。 灯火影影绰绰,将他的面庞笼住,只见轮廓深邃,眉眼却看不真切。 外面的事情,她尚不知情。 绕过那绘着山水的大屏风,便见薛月沉站起身来,一脸关切,似是想来扶她,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六妹妹,你可觉得好些了?” 薛绥那张脸白得纸片一般,毫无血色。 一看便知,她不太好。 可她目光温和且带笑。 “王妃宽心,我并无大碍。” 她手上攥着一方素白绣兰的帕子,捂在心窝处,上头隐隐约约似有血迹,微微洇染开来,脊背不再如往昔那般挺直,微微含着胸,身形单薄,身旁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相扶,走路也慢了许多…… 萧贵妃连忙吩咐人赐座。 “太医呢?怎么还不快找太医来瞧瞧?” 李肇抬头看过来,眼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薛六姑娘伤在膻中,如何能让太医来瞧?” 萧贵妃哑然。 薛绥抬眸瞥他一眼。 心里忖度,太医不能瞧的,李肇倒是瞧见过。 在竹林雅阁打架的时候,他的手就紧紧束在她腰间,气势汹汹,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彼时二人衣裳滑落,春光乍泄。还有幽篁居那次,也让他瞧见了身上的伤痕。 想来她这副身子,在李肇眼里应当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 那些伤疤,谁看了不败兴? 她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浅笑。 “多谢娘娘挂怀,方才医女已悉心处置过伤口,薛六已然无碍,不敢再劳烦娘娘操心……” 萧贵妃顺着台阶下来,心疼地道:“回头我让人在太医院捡些好药材,送到府上。你还年轻,莫伤了气血,将来不好生养。” 担心她不能替李桓生出大胖儿子? 李肇唇角的笑意收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虽说方才为薛绥说了一句话,可瞧着也不过是想膈应萧贵妃罢了,并非真心关心她的伤势。 殿内气氛有些凝滞。 空气都好似变得沉重起来。 最难熬的人,当数薛月沉…… 提到生养,她脸上便浮出一抹尴尬,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见萧贵妃已然转头吩咐宫女,便将话咽了回去,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胡太医回来。 此刻的胡太医,可比她们难熬多了。 平乐公主那性子,他哪敢真把带了薛六心头血的药给她喝下? 一旦事后得知,还不得把他的皮扒了? 他想悄无声息把那碗血倒掉,可那来福公公就像影子一般,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脸上笑眯眯,眼神比狗精,一眨都不肯眨一下,死死盯着他… 好在来福是外行,看不懂他捣鼓些什么。 胡太医只能暗自拖延时间。 平乐服下的昏睡药,不需要解药,时辰一到等药效过去,自然就会苏醒过来,慢慢恢复健康…… “胡太医?” “胡太医!” “胡太医!!!” 来福突然拔高声音唤他。 胡太医正走神,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将手中的药杵扔出去。 他忙抬头,强挤一丝笑容。 “哎哟,来公公,您这一嗓子,可吓坏我了。” 来福双臂环抱,伸长脖子,往药臼里瞅。 “干啥亏心事呢?瞧你这一哆嗦!怕成这般。” 又斜睨眼睛,似笑非笑地问他。 “唤你几声都不应……在想什么好事呢?” 胡太医不敢看来福那张似笑非笑的包子脸,低下头,一边用药杵碾着药臼里的药末,一边强装镇定地说道: “这个公公就不用问了,药理之事,一时半会也跟您说不明白……” 来福撇了撇嘴,没出声,可眼神里满是怀疑:“那胡太医,您告诉咱家,这药还得多久能配好?” 胡太医沉吟片刻,还未作答,来福又道: “太子殿下有的是耐心等,只是咱家这会儿想如厕,憋得慌……” 胡太医眼睛一亮,忙道:“公公自便,我这还得好一会儿呢。” 来福提了提裤腰,哼了一声。 “那可不成,咱家这颗脑袋在肩膀上住得好好的,可不想明儿个就搬家……” “那您……” 来福快嘴:“我就在这儿方便好了……” “使不得,使不得呀!” 胡太医看他不似玩笑,急得满头大汗,就跟烈火烹油似的,一咬牙,将药末一股脑倒入熬好的汤药里,又把那瓷碗里的“心头血”也混合进去,等药锅里沸腾起来,搅拌均匀。 “走吧走吧,差不多可以给公主饮用了。” 平乐公主也是时候苏醒了。 - 胡太医带着个跟屁虫福公公出来,便碰上萧贵妃差宫女来催问。 一行人回到殿中,便觉气氛有些紧张。 太子殿下悠然自得地品着茶,薛六姑娘则安安静静地靠在椅上合眼假寐,一个动、一个静,恰似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相对而坐,互不搭理。 反倒是萧贵妃,满脸焦急,神色不耐。 “怎么配个药要这么久?让本宫好等!” 胡太医忙不迭欠身。 “回娘娘的话,药已然配好。” 萧贵妃柳眉一竖:“那还不快些端进去,给公主服下!” 胡太医硬着头皮称是。 李肇轻抬眼皮,慢悠悠放下茶盏,整了整袍角,站起身来。 “既然药已备好,本殿便去看着皇姐把药喝了,也好放心。” 显然他是言行一致,一定要看着平乐公主把药喝下去的。萧贵妃很是厌恶李肇,但也无奈。 也罢!横竖公主病重,皇帝心急如焚,他这副模样到皇帝面前,也是讨嫌,只会惹皇帝心烦罢了…… 他要自讨没趣,那便成全他。 李肇走得很快,没有多看薛绥一眼,姿态冷漠不羁。 薛月沉叮嘱宫人好生照料六姑娘,便跟着萧贵妃进去了。 薛绥看着一行人往内殿而去,淡淡一笑,便默默闭上了眼睛。 小昭和如意看着,心疼得眼眶泛红。 自家姑娘,向来坚强。 再苦再难再痛,都咬牙忍着,从来都说没事。 可那么长那么粗的针扎入膻中,流了那么多血,又怎么会不痛,怎么会没事呢。 外殿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内殿里,崇昭帝静静地守在公主病榻前,眉头紧锁。 他今年不过四十八岁,正值壮年,年岁渐长后奉行休养之道,在女色上极为克制,不像前朝那几位君主,沉湎酒色,荒淫无度,在朝臣和百姓眼中,他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唯独受人诟病的就一点。 对平乐公主,宠爱太过。 当年平乐要开府置僚,在朝中引起好大一阵风波。 朝臣都觉不合规矩,可终究拗不过皇帝,到底还是依了她。 说来皇帝膝下公主众多,生得容月貌的也并非只有平乐一个,可其他公主一年到头,也难得见皇帝几回,并未被他放在心头。 唯有平乐,独得圣心,这谁又能论得了理去? “陛下,太医献药来了。” 大太监王承喜脚步极轻,生怕惊扰了圣驾。 崇昭帝转过头,微微颔首: “端进来吧。” 王承喜又道:“太子殿下也来探望公主……” 他没再往下说,只因瞧见皇帝眉间竖起“川”字,面露不悦之色。 每次太子求见,陛下都是这般神情,王承喜早已见怪不怪。 但崇昭帝没有拒绝。 他虽对子女有偏爱,可也讲究皇家体统。 “难得太子有这份心意,让他进来吧。” 王承喜躬身退下,“是。” 李肇大步走进来,胡太医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整个人紧绷着,走路都有些别扭,脸上的紧张之色,一眼便能瞧出来。 但没有人起疑。 公主昏迷不醒,太医紧张,也是人之常情。 胡太医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将汤药放在榻前的矮几上。 “陛下,微臣已按灵枢古法,配好药剂。”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公主快些醒来,可千万别喝这药。 然而病榻上的平乐公主,一脸苍白,那张娇艳动人的脸如同木头一般,并无苏醒的迹象。 胡太医瞧着,心里愈发忐忑,手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崇昭帝却有些迫不及待,他朝宫女示意。 “把公主扶起来喂药……” 宫女蹲身:“是。” 两个宫女忙应一声,上前将平乐公主绵软的身子扶起,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然后,望着那碗汤药,犯起了愁,不知该如何给昏迷的公主喂药。 平乐便是这时苏醒的。 她服下昏睡药,其实并不好受。 可在竹林雅阁那会儿,她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大张旗鼓去捉太子的丑事,结果被太子摆了一道,要是惹来龙颜震怒,最后定然不好收场,还不如来个“自我惩罚”,服药昏迷,父皇只要心疼她,也就不会再怪罪。 从小到大,这招她屡试不爽…… 更何况,还能借机羞辱薛六一番。 取她的心头血,就是要让她知道,哪怕再过十年,她仍然只是自己脚下的蝼蚁,生死都在自己一念之间。 这便是天道法则,礼教纲常。 贱人便是贱人,翻不了身。 鼻息里浓重的药味,让平乐昏沉的大脑有瞬间的清醒,她下意识想要睁眼,眼皮却仿若有千斤之重,怎么也睁不开。 接着,便听到李肇的声音。 “心头血制药,可不能浪费。父皇,儿臣幼时不肯喝药,母后便用银筷撬开儿臣的牙关,这样,便能一滴不剩地灌下去。” 平乐大惊。 李肇怎么来了?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胡太医那个狗东西,真把薛六的心头血,混在药里了? 不!可!以! 谁敢灌她喝下去…… 平乐想到薛六那张脸,想到她饮下过混了春毒的酒,虽不知是不是与李肇苟且才解毒的,但她的血怎么能喝? 平乐原本混沌的大脑更为清明了几分,奈何身上药效还未散尽,整个人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连抬手睁眼都费劲。 崇昭帝略作沉吟,叹气。 “灌吧,公主病体要紧。” “父皇……不要……” “母妃……救我……” 平乐公主在心里拼命呐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微微颤动着嘴唇。 为了瞒过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再想换来皇帝的怜惜,饶恕她的罪过,胡太医给平乐配的昏睡药很是霸道。 此刻,平乐脑子虽有了清醒的意识,身子却不听使唤,更不能即刻恢复健康的状态…… 此时此刻,她有心无力,心里气恨得想杀人,却只能像一个布做的娃娃,任人摆布…… 银筷被塞进嘴里,平乐紧闭的牙关被强行撬开。 李肇:“愣着干什么?快灌!” 二更稍等哈,大家可以晚饭来看~~ 第69章 下场 第69章 下场 第一口汤药灌进去,平乐便想作呕…… 可她竟然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感觉汤药顺着喉管滑下去,喉头仿佛要灼烧起来,她难受得紧,忍不住呜咽一声,身子本能地抗拒着,眼睛也微微睁开了些许。 她拼命眨眼,想拒绝喝药。 可崇昭帝见药效这般显著,心下大喜。 “药对症了!继续灌!” 李肇唇角微微一勾,脸上似喜非喜,一双眼像有毒一般落在平乐脸上。 “皇姐福大命大。” 平乐想挣扎,想说话,却只从喉头挤出几声啼哭一般的呜咽,一不小心汤药还从鼻孔里冒了出来,很是狼狈…… 李肇在旁:“小心,可别洒了!” 宫女更是用力地制住平乐,不让她动弹。 那汤药一口口被灌下,滋味怪异得很,她从未喝过这般难喝的药,心中恨意翻涌,恶心之感也越发强烈。可身子被两个宫女稳稳架着,毫无反抗之力直至那碗汤药一滴不剩,宫女才松开了她。 经此一番折腾,平乐公主已然清醒了七八分, 一睁开眼,眼泪便簌簌落下。 “醒了!” “醒了!” “公主醒了!” 满屋子都是喜悦的声音。 萧贵妃更是激动,手掩面颊喜极而泣。 崇昭帝道:“胡太医,你立下大功!” 薛月沉也壮着胆子,弱弱地说了一句。 “父皇,这次也多亏了我六妹妹,献血有功。” 崇昭帝点头应和。 “说来这回是亏待了人家,朕定有重赏。” 平乐听到这话,瞳孔猛地一缩,再次意识到自己喝下什么,身子顿时用力翻转,猛地一下趴在床沿,使劲干呕起来,一心想把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我的儿,可吐不得。” 萧贵妃赶忙将她扶起,按压回去。 “良药苦口,你且忍耐一下,身子还没大好呢,莫要吐出来失了药性……” 崇昭帝也倾身上前,苦口婆心地安慰,那目光里的慈爱,就如寻常父亲心疼自家孩子,不见半分帝王的威仪。 “昏睡这么久,可把你父皇和母妃急坏了。你且躺着别动,等恢复了精气神,再说话……” 李肇静静站在殿中,不远不近地看着。 他也是崇昭帝的儿子,平乐公主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此刻却像个局外人,融不进这一家三口的温情之中。 李肇唇角微微一牵,欠身一揖礼。 “父皇,既然皇姐苏醒了,儿臣便放心了。不打扰皇姐静养,儿臣先行告退。” 崇昭帝头都没抬,双眼仍紧紧盯着平乐公主,只是抬起胳膊摆了摆。 “去吧,切记时刻自省,勤勉恭谦,好好磨砺理政之能,莫要再怠惰敷衍、肆意妄为。朕不想再听朝臣参你举止失当、荒嬉无度。” 李肇行礼,“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随后转身出去。 脸上笑意一点不变,目光却冷。 刚到外殿,便碰上李桓过来。 两人碰个正着,李肇下意识看向薛六方才坐的位置。 已然空无一人。 他没有多问,与李桓面对面站定。 李桓低头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虽说他是兄长,李肇是弟弟,可李肇是储君,他只能以臣礼拜见。 李肇微微勾唇,可以想见李桓此刻内心有多么地不甘。 可从小便聪慧过人,深得圣宠的端王殿下,素来进退有度,李肇从他的脸上只看到担忧,不会有半分不满。 这个皇兄的本事远超其他皇子,要是嫡出,东宫之位,确实没有他什么事…… 他抬手,“皇兄不必多礼。” 李桓应声:“是。太子慢行。” 李肇点点头,没再言语,与他擦肩而过。 来福赶忙迎上来,贴心地替他披上一件轻薄外氅,小声禀报道:“外头没了太阳,天凉下来了,长春阁的春日宴也散了。方才皇后娘娘过来询问究竟,还特地赐了肩辇,把薛六姑娘抬走了……” 李肇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孤问你了吗?” 来福那白胖胖的笑脸瞬间一僵,赶忙拍拍嘴巴。 “小的多嘴!嘿嘿,这便缝起来!” - 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莫说谢皇后,便是宫中妃嫔和外命妇,都觉得场面难看。 薛绥坐着肩辇来到长春阁,除了脸色略显苍白、身子看着虚弱些,丝毫瞧不出在华宜殿受过伤的模样。 夫人们没得到确切消息,只能暗自猜测。 至于谢皇后,她这般大张旗鼓地派肩辇去接人,自然不全是心疼薛绥,更多的是想给萧贵妃难堪。 可当薛六姑娘真被抬到面前,谢皇后不禁心中一软。 在竹林雅阁里,那个宫女凑到她的耳边,告诉她的原话是—— “娘娘别怕,屋里没有女子。” 她不知薛六到底有没有和太子在那间屋子里共处过,至今不明真相。 但她也暗自庆幸,亏得这姑娘聪慧机警,让自己的儿子逃过一劫。 因此,她对薛绥还真有了几分怜惜。 “薛六姑娘,你受委屈了。” 谢皇后也不明说什么,看了傅氏一眼,慢声细气地道: “等下就让六姑娘坐本宫的肩辇出御苑。尚书夫人,你可要多照看些,上下马车,让丫头仔细点搀扶,莫要让六姑娘受累。” 傅氏微微欠身,脸上露出笑容。 “多谢娘娘垂怜,这丫头福薄,哪里受得起娘娘这般恩典……” 谢皇后朝她笑了笑,褪下腕上一只通体翠绿的嵌金翡翠镯子,交给身侧的宫人,示意她送到薛绥手上。 “薛六姑娘今日立下大功,不仅救下小郡主,还救了平乐公主一命,什么样的恩典受不起?不仅本宫要赏她,陛下也要赏她呢。” 傅氏听了,心中大惊。 这薛六是干了什么,走得如此大运? 不仅萧贵妃和谢皇后看重,还入了陛下的眼? 她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是”,看着那姑姑将镯子套在薛绥白皙的腕子上,心脏止不住地往下沉,隐隐不安。 可薛六那死丫头倒好,端坐不动,平静得仿佛根本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恩赐。 “民女谢娘娘赏。”看着她乖顺有礼,谢皇后不由叹息。 这么好的孩子,却要被送去端王府,陷于那李桓的内宅,实在可惜。 她满心同情,可即便贵为皇后,也无法替她做些什么…… 这便是命,就如同她自己,谁也拗不过。 “回吧,路上仔细……” - 薛绥在宫中救了郡主和公主,得了赏赐,还坐了娘娘的肩辇,人还没有到,这消息便已然传到了薛府。 府上好奇又意外。 可梨香院大门紧闭,一丝风都不透。 薛绥刚被如意和小昭扶入内室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锦书便过来了。 她带来一堆老太太给的药材和吃食,小心翼翼地将其放置在桌上,摆放整齐,才神色凝重地走到薛绥身边。 “听说姑娘在宫里受了惊吓,还伤了身子,老太太心疼坏了,特地让我拿这些过来。还反复叮嘱,定要让姑娘按时服药,养好身子。” 自打薛庆修回府,老太太对她属实是不错。 但薛绥只是笑一笑,说了几句场面话。 锦书看她脸色不佳,寻个借口,让如意把同来的丫头带出去,这才压低声音说话。 “姑娘,那陈嬷嬷的家里,都安顿好了。” 薛绥眼皮微微一垂。 “有劳你们了。” 锦书接着说:“姑娘也别往心里去,她本就没安好心,跟着平乐公主为虎作伥多年,即便今日不栽在太子手上,日后也迟早要倒霉。” 薛绥轻轻“嗯”了一声。 沉默一下道:“李肇真狠。” 那两个嬷嬷都是公主府上的心腹,在竹林雅阁也确实是为平乐来安事的。 但薛绥在旧陵沼做诏使这些年,早把平乐公主府里能查的人,都查了个底朝天。 这个陈嬷嬷有个宝贝儿子,在上京一家绸缎庄做事,平常有老娘撑着脸面,在外面也喜欢充大爷,闲来无事喝酒赌钱,早早便入了鸿福赌坊的套,欠下一屁股债…… 当时在竹林雅阁,陈嬷嬷听到声音开锁来看,薛绥和李肇便起身对上她的眼睛。 那老婆子当即褪去了血色。 因为两个人看上去,十分清醒。 待薛绥把她亲儿子的生辰八字和所行所为一说,她便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了。 不过,薛绥倒是没料到李肇会当场把人打死。 虽说手段狠辣了些,但也在理。 只有死人的嘴,才最严实。 否则竹屋里的事,就难以掩盖了。 薛绥眼皮微微一跳。 不知为何,想到那个屋子,薛绥便想到李肇吩咐鞭刑时含笑的眼中,暴出那一抹灼人的火星。 “今日侥幸逃过一劫,幸亏师兄师姐替我早做了打算。但李肇不是轻易认栽的人,想来心下是恨极了我。” 锦书笑着说:“太子爷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棋差一着,落在姑娘手上。他即便恨得牙痒痒,往后也只能一心维护姑娘,站在姑娘一边。” 薛绥微微勾唇。 “还是玉衡师姐有办法……” 锦书随即收住笑意,沉着脸道:“我们倒也没有料到平乐公主还会有这样下作的后招。不得不说,她这些手段,真是阴损又狡猾,令人防不胜防。” 薛绥点头称是。 “若非我熟知她为人,这次就得吃个暗亏,身败名裂。” 小昭在一旁听着,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我们姑娘的血,可不是那么好喝的。小昭等着看那恶毒公主的下场,等发作起来,有她好受的……” 薛绥勾了勾嘴角,没有多说。 在金针刺血的时候,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加了些料。 平乐公主担心的可能只是她饮过毒酒,怕她身上的毒透过血液误伤了自己,可她服下解药后,余毒已所剩无几,发作一下大抵也承受得住,不算什么…… 她得让平乐多尝些苦头…… 死太便宜她了! 她不会让平乐轻易去死。 若她死了,后面的好戏唱给谁看呢? 何况她生得尊贵,死也尊贵。 她拥有的一切,全部都该失去…… 锦书见她半晌没动静,心想她身子定是伤了元气,又是中毒又是放血的,小姑娘家家的可如何能受得了? 沉默一瞬,锦书不禁眉头紧皱,幽幽叹了口气:“姑娘,如今还要嫁去端王府吗?” 薛绥道:“嫁。” 计划推演了无数次,怎能半途而废? 锦书道:“老太太心疼你,说你年岁小,身边的丫头也小,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便自己请缨随姑娘前去端王府……” 说罢又问:“姑娘可明白是怎么回事?” 薛绥微微浅笑:“老太太不放心我,希望身边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姑姑便是这双眼睛。” 锦书见姑娘聪慧,很是欣慰地点头。 “寿安院那边,姑娘放心,即使我不在,也有人替我看着,到是端王府这龙潭虎穴,我跟着去安心一些。” 停顿一下,又道:“老太太如今有心把掌家之权交给三房,我正在想法子促成此事。三夫人待姑娘亲厚,三老爷如今也肯周全,往后这府里,雪姬也能过得安生一些。” 薛绥沉默。 片刻后突然抬眸,语气清淡地道: “临走前,我还是想了却她一番心意。” 锦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雪姬跟了薛庆治多年,至今无名无分。 对女子而言,这是天大的憾事,天长日久,便成了心府执念,郁郁寡欢。 即使六姑娘恨透父亲,仍想成全雪姬的心愿。 锦书道:“姑娘要去端王府,生母没有名分也说不过去,此事我来安排。只要让三夫人稍稍一提,老太太那边不是问题,至于大夫人……” 她轻笑一下。 “眼下老太太面前,哪还有大夫人说话的份儿?” 薛绥面色如常,眸底漆黑一片。 “那便让她好好尝尝,被众人冷落的滋味吧。” 二更来啦。 感谢阅读支持! 李肇:没了?所以我中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平乐:我也想知道,我喝的是什么鬼东西? 第70章 春思乱 第70章 春思乱 入夜李肇才回东宫,便让人将太子侍医张怀诚叫去内殿候诊。 东宫共有四名太子侍医,从七品上,隶属太子药藏局,主要为太子诊疾议方。 张怀诚是张仲景后人,平日里为太子请脉最多。 御苑里发生的事,早传回了东宫。 这几个时辰,东宫属官无不提心吊胆,从申时起,太子宾客,春坊庶子,詹事,舍人,率更令、太子仆,司经、内直郎等,都聚集在崇文殿里,等着太子回宫宣召。 谁也没料到先被找去的是太子侍医。 张怀诚是个老实人,见人先出三分笑,从无遇事发火时,寻常说话更是温言细语,谁有个头痛脑热找到他,都耐心讲解,治不治病先不说,便是那安全感也让他有好人缘。 可今日张怀诚,却笑不出来。 谁没瞧到太子那张脸? 黑得给大厨房里烧火大爷的脸似的。 整个崇文殿里噤若寒蝉。 来福轻咳一声,示意诸位大人倒也不必露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温和地笑说: “殿下今日在御苑多吃了几口酒,又吹了点冷风,身子略有不适。殿下交代,请诸位大人回去歇着,明日再到崇文殿议事……” 众人齐齐应声。 心下揣测,对张怀诚也是爱莫能助。 张怀诚诚惶诚恐地进入内殿时,太子刚沐浴出来。 他一袭褒衣博带很是宽松,额前发丝仍散发着未干的潮气,薄唇轻抿,神情很是严肃,嘴角微微下撇,眼眸中仿佛潜藏着某种难耐的阴霾,反正比张怀诚往常来请脉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凝重。 御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太子殿下当真被人算计,跟女子那什么那什么了? 张怀诚轻轻放下手上的药箱,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再抬头,见太子已然将手腕搭在案几上,都没有等他从药箱里请出脉枕,那张俊脸一如往常的冷若冰霜,幽似寒潭,却隐隐透出一种视死如归的丧气和焦躁…… 张怀诚吓一跳。 连忙躬身上前,将太子的手放在脉枕上。 “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李肇:“哪里都不适。” 这…… 可要把张怀诚为难死了? 他沉吟着,低着头细品,半晌才道: “殿下脉象弦滑且数,尺部尤甚,此乃体内有热邪蕴结,气血积滞之象。依微臣之见,许是误食了极端燥性之物,导致肝火亢盛,扰动心神,故而郁躁不安……待微臣几帖清热泻火、解毒化滞之药,再辅以艾灸,发散郁热,想来便会舒缓许多……” 李肇掀开眼皮。 “张大夫听说过南疆蛊毒吗?” 张怀诚吓一跳。 身为医者怎么会没有听过? 他点点头,诚实地道:“听得多,微臣从未见过。但微臣以为,南疆密处的诡秘邪术,无非借由奇异虫豸与神秘咒法,在民间以讹传讹罢了……世上哪有那等随意操控人心的东西……” 李肇道:“那你看看,孤可像中蛊之人?” 张怀诚瞳孔一缩,当即跪倒在地,双手拱起微颤。 “殿下,殿下,您可别吓唬微臣……” 李肇:“有是没有?” 张怀诚不敢说有,因为他诊不出来。 也不敢说没有,因为他不知道太子在御苑遭遇了什么离奇的事。 “这这这,殿下可要微臣寻两个南疆巫医前来?” 李肇收回手,淡淡放下袖子。 “不必。” 寻那些人回来胡说八道一通,又有何用? 让更多人知晓此事,反倒不美。 其实,有没有中“情丝蛊”很好证实,只要没有如同薛六描述那般反应,那就无妨,根本不用怕她,若是有…… 他刚想到薛六那张脸,突然便觉得心下悸动,竹林小屋里的旖旎画面便浮上心来。 也不知是“情丝引”的残毒在搅动心神,还是“情丝蛊”在作怪,他登时有些燥热难耐,气血上浮,呼吸都略显急促起来,越想清除幻想,越是难以抑制体内翻涌的燥热,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用力握紧拳头…… 该死的薛六! 他一定要杀了她! “来福……” 来福在旁躬着身子,吓得心肝乱跳。 “殿下,小的在。” “备水。” 来福错愕。 殿下不是刚洗过吗? 李肇双腿微微交叠,指节握得发白,掐住掌心,脸上一派平静地对张怀诚道:“你下去开方子,给孤一剂清心寡欲……不,清心宁神的汤药。” 张怀诚看着太子模样,若有所思。 “微臣领命。” 待张怀诚下去,李肇冷脸看着一脸无辜的来福。 “方才水温太热,要凉的!” 来福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卖入了宫里,但多少也知道一些男女之事,闻声连忙应下,硬着头皮去备水。 这春寒刚过,便洗凉水,殿下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吗? 也不知殿下吃的是什么迷魂药,从御苑回来整个人都不对…… ~ 次日一早,便有皇帝旨令下来。平乐公主受府中刁奴蛊惑,在春日宴上行事失当,后幡然悔悟,因内心自责过甚,气血翻涌情绪激荡竟至晕厥,幸得薛府六姑娘所救。 陛下感念薛六姑娘救护有功,特赐上等蜀地锦缎十匹,和田羊脂玉如意一柄,翡翠镶红宝石簪子一对,御制滋补参汤十盒,“仁善惠女”牌匾一块,以彰其德。 公主素日贤良,虽是受刁奴蛊惑一时失察,但行事有悖皇家风范,若不加以惩处,难以整肃宫闱纲纪,特禁足三个月,静修思过,以示惩戒。 府中涉事刁奴,挑唆公主,罪无可赦,一律杖毙。 语焉不详的一段圣意,引来未知者的诸多猜测,以及知情人的不胜唏嘘。 杀了奴才灭口,保了公主颜面。 崇昭帝对这件事情的处罚,并没有让任何人意外。 因为这些年来,他对平乐的纵容不是一次两次…… 更何况平乐公主还卧病在床? 要他这个疼爱女儿的亲爹如何惩罚? 有关平乐公主的疾病,到底还是有风声传出来。 “公主似有癫狂之态,举止怪异……” “在宫里住了两日,仍未回府……” “太医一趟一趟往华宜殿里跑,华宜殿的门槛都快被太医们踏破了……” “夜里华宜殿灯火通明,有女子的呻吟声隐隐传出……” “陛下下朝便即刻前往华宜殿探视,想是公主病得不轻……” “有小太监说,曾看到公主在病中哭闹不止,满床打滚……” 陆续有些消息传到市井坊间。 添油加醋有。 捕风捉影有。 真真假假无人得知。 但公主苏醒以后,并未康愈,至今没有回公主府,却是事实…… 按说出嫁的女儿久居深宫不合时宜,皇帝为平乐公主破例的事虽然不在少数,可仍是有人猜测病情有异。一来宫中守卫森严,更利于隐瞒消息,二来陛下心疼女儿,太医院侍疾也更为便利…… 接着便传公主召了驸马入宫,整日整夜的相陪。 但具体什么病症,外面一丝风都不透。 华宜殿加强了守卫,严密得跟铁桶一般。 - 晌午,锦书到梨香院来,探视薛绥。 说起外间传闻,她道:“宫里消息不好打听,平乐眼下到底如何,暂时还不得真相……” 玉衡师姐的手段,少有失手。 但皇宫大内不乏名医圣手,薛绥也不敢断定,有没有被人瞧出点什么破绽…… 因为那碗汤药里有她的心头血作药引,所以寻常毒物,她是不能使用的。一旦平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以崇昭帝护犊子不讲理的脾性,说不得会拿人开刀。 薛绥不想连累旁人。 例如守她的那个医女…… 因此她给平乐下的毒,与平乐自行服下的胡太医的昏睡药极其相似,即使是胡太医诊出什么,也只会觉得是平乐用的剂量太大,损伤神魂,一时半会想不到是她动了手脚…… 至于为何会有那等淫邪癫狂之态? 胡太医能想到的,大概也是平乐给她下的“情丝引”。 毕竟饮下了她的血,受情丝引所害,也无可厚非。是平乐主动下手,这种下作手段也不好摊到台面上来说,更何况她如今可是公主的“救命恩人”。 但薛绥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消息。 “灵羽……” 小鸽子咕咕叫着,跳到她的案桌上。 薛绥摊开纸,小昭在一旁研墨。 她思虑再三,默默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风摇翠竹音容渺,燕入华堂讯莫迟。” 风摇翠竹是指流言蜚语纷纷扰扰。 音容渺是说平乐眼下情况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华堂便是指代宫中。 白鸽灵羽已经送信来了,太子你回我的讯息,可莫要太迟呀。 她也懒得去猜李肇看到消息,会是何种表情,淡然地让小昭将信纸装入信筒,绑在灵羽的腿上,又亲昵地贴一贴灵羽的小脑袋。 “去吧。小心些,莫要被人打了喝汤。” 灵羽咕咕一声,冲入云霄。 很快,便消失在院子四角的蓝天。 薛绥开窗透气望着苍穹。 这一片湛蓝的天,如此美丽,若无世俗污垢尘秽,人们可尽情欢笑,阖家欢愉,而无温饱之忧,该是多少美好…… 这次灵羽回来得很快。 是李肇亲笔所书。 一行字。 张牙舞爪。 正如李肇其人。 “畔风狂春思乱,汤药无济性狷狂。” 薛绥将信放在火上点燃,脸上略微露出一抹微笑。 二更晚饭时来看,好下饭…… 今天成都太阳很好,祝大家共沐阳光,愉快一天! 第71章 仁善惠女 第71章 仁善惠女 是日大早。 宫里来了个公公到薛府,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承喜。 他领着几个宫人,抬了一个朱红漆底的匾额,上头金边勾勒,雕工精湛,写着四个尽显皇家气派的大字。 “仁善惠女。” 府里人都不知道薛六是以心头血救的公主,只知道她立了大功,还因救公主而受伤。这块匾额不仅是陛下的褒奖,更是她往后在上京行走的“护身符”。 御赐匾额,那是得供起来的。 薛庆治领着府中老少,跪于阶下接了圣旨和牌匾。 傅氏和八姑娘九姑娘,心里头酸溜溜的,难受得几欲作呕,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跪地谢恩,沐浴薛六带来的荣宠。 老太太和三夫人倒是真心高兴,张罗着让下人在府门前放了足足三挂脆响的鞭炮,很是热闹了一番。 整个上京,都知道了薛府这桩天大的喜事。 正好薛月楼过来看铭哥儿,薛绥也约了天枢入府,来为铭哥儿和老太太诊疾,便准备借此机会在梨香院置办一桌席面。 毕竟平乐眼下痛不欲生,不庆贺说不过去。 三夫人得到消息,便牵着小女儿薛月桢赶了过来。 “六姑娘身子还没大好,可不能累着。这置办席面的小事,就包在三婶身上!” 上次办庆功宴,她意犹未尽。 如今能为薛六操持,更是格外积极。 嘴里直说六姑娘救了宫里贵人,给薛府长了大脸,怎么着也该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 薛绥看她春光满面,便由着她。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三婶吩咐一声。” 接着便让小昭去屋里拿钱。 钱氏一看就变了脸色。 “六姑娘这是寒碜你三婶呢?!你刚回府,又是个姑娘家,手头能有几个体己钱?都留着吧,等日后嫁了人,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又瞥了薛绥一眼,似笑非笑。 “三婶不差钱!” 钱氏虽是女儿家,却极得娘家爹娘宠爱。 家里没有官身却有万贯家财,所以才要靠嫁入官宦人家来庇护,哪里会在银钱上亏待女儿。 她着实家底殷实,人也豪爽大气。 说罢又笑起来,“咱们六姑娘只要打扮得齐齐整整的,把身子调养得利利索索的,三婶看着便满心欢喜。” 三夫人这么一操持,薛府上下热闹起来。 老太太满心欣慰,传话过来,说要亲自到梨香院吃酒。 二房留在京中读书的四郎薛宏,还有出嫁的三姑娘薛月韶、五姑娘薛月池、七姑娘薛月琴,也都说,要带着姑爷和家中孩子赶来,凑一凑热闹。 就连大房平素跟薛六从不往来的几个姨娘,以及一些远亲都送了东西过来看望薛六姑娘,顺便也看望生病的铭哥儿。 贫居陋巷知音少,贵隐深山奉承多。 薛月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回娘家也不是头一回了,可这般热情,还是头一遭见着。” 薛绥只是微微一笑。 “许是大家都体谅你如今的不易吧。” 薛月楼身上穿着崭新的衣裳,头上戴着一只精美的流萤绕枝钗,走路生风,光彩照人,以前羸弱的身子骨都好似强壮了一些,确实看着过得“很不容易。” 她悄悄拉了薛绥到一旁,难掩眼底的光芒。 “我知道这一切,全赖六妹妹替我周全。妹妹放心,这些日子,我把姚三爷伺候得很是不错呢。” 薛绥微微笑着。 如今的薛二姑娘大为不同。 整个人身上都有了光。 果然,人不痛是悟不透的。强者自悟,弱者痛悟。 薛月楼想到姚围躺在床上那一副可怜的模样,脸上便泛起一丝忍俊不住的笑意。 “他那个寡嫂,从前看着有情有义,没他便要生要死的,爱到骨子里了,可等姚三爷卧病在床,起初还一日来探望三次,哭哭啼啼,如今倒好,说要陪儿子读书,难得来探望,屁股没坐热就走了,你是没瞧着姚三爷那脸色啊……”活该! 薛绥冷笑一声。 薛月楼叹气,已经敛住了笑容。 “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说那姓姚的为何这般狠心?” 薛绥微惊:“下毒之事,果然姚三爷有份?” 薛月楼摇摇头:“方管事去查过了,他虽没有亲手下毒,却在事后替那妇人遮掩。眼睁睁看着铭哥儿病得越来越重,不仅不道出实情,还怪我不会生养,怪我害了铭哥儿,让我自责了这么多年……” “只可惜,当年替他大嫂下毒的婆子,早被遣走,生死不明,也拿不到她下毒的证据……” 说到此处,薛月楼眼眶泛红,双手紧紧绞着手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有时候瞧见她那大胖儿子,再想想我的铭哥儿,我……我真是,真是……” 她很是激动,双手绞着手绢子,恨到极点。 可半晌过去,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稚子无辜,我明知是她做的手脚,却也下不了手去伤害她的儿子……只能在那狗男人身上多讨些回来了。横竖他如今吃喝拉撒全得靠我,有方管事帮衬,姚三爷院里的下人也都听我的……” 薛绥半倚在榻上,静静听着她说着那些琐事,并不插嘴,仿若一个局外的聆听者。 谁能想到,便是这波澜不惊的女子,一双手搅弄了无数风云。 - 姐妹俩正说话,钱氏牵着女儿进来了,说再有半刻钟,便可以开席。 薛月楼停下话头,去拉薛月桢的小手,稀罕得不行。 钱氏看着她家的铭哥儿,心里叹息,嘴上却笑盈盈的,从丫头手上接过一个匣子。 “你们三叔听说梨香院有酒席,今儿都不想去当值了,被我好一顿骂,揪着耳朵才出了门。这是他给铭哥儿的,他说铭哥儿自幼磨难,走过这一遭,将来定有后福……” 那是一个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上头镶嵌着硕大圆润的宝石。 这比铭哥儿出生的时候送的礼还要贵重。 众人皆知钱氏家财雄厚,可这般大方出手,还是让人有些意外。 说到底,也是因为薛庆修靠薛六姑娘的帮衬,投靠翊武将军,如今又颇得将军赏识,钱氏打心底里感激她,连带对与她交好的二姑娘也亲近起来。 至于大夫人傅氏高不高兴…… 很显然,薛府里的人似乎都不太在意了。 自从荷包事件和灵虚假道士的身份曝光,傅氏侯府千金的高傲与尊贵,已然碎了一地。 薛庆治不再踏足清阑院,夫妻关系名存实亡,这事儿在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世道就是如此。 女子即便娘家身份尊贵,嫁到夫家后,若不得夫君看重,又被婆母排挤,那府里上上下下自然都会看脸色行事。 傅氏该庆幸的是,还有女儿和儿子替他撑着,薛庆治为着体面,没有休妻而已。 - 华宜殿里一片哀声。 梨香院中酒香四溢。 里里外外的人,对薛绥无不是捧着、笑着,讨好着。 但小昭看得出来,姑娘并不为此得意。 因为姑娘说过,人若青云直上,便能看尽笑脸,整个世界都会温柔以待,说什么话都是对的,做什么事都是好的。一旦深陷泥沼,则恰恰相反,没有光,没有暖,没有援手,听到的、看到的只有漠视和冷语,不落井下石,已算好人。 小昭信姑娘的话…… 不过她和如意难免小得意。 刚到薛府时,一个个瞧不起她们。 如今上赶着来讨好,怎么看怎么舒坦。 尤其清阑院里冷冷清清,听锦书姑姑说,大夫人又病了。 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她都忍不住和如意关起门来幸灾乐祸…… - 天枢黄昏才入府,那时席面都撤下了。 他先去寿安院为老太太诊过脉,又在锦书的陪同下来到梨香院。 薛绥让人请天枢请入内室,先为铭哥儿针灸。 还没有跟进去,锦书便眉开眼笑地过来,朝她欠了欠身。 “老太太今儿施了针,头不痛了,精神头格外好,想让雪姬娘子过去说说话……” 等下加更一章…… 第72章 三更未灭 第72章 三更未灭 雪姬自入府以来,老太太统共只召见过她一次。 也就是入府的第二天,她如今还记得当时老太太眼里流露出来的不满和厌弃。 听闻消息,她紧张得不行,不停地整理着衣裳,生怕有一丝褶皱不平整,又反反复复摸自己的脸,问得小心翼翼…… “敢问姑姑,老夫人找我,是为何事啊?” 锦书眉开眼笑,却不便让她知道这件事是薛六从中撮合,说得好像真是薛家人看重,老太太的恩典一般。 “娘子宽心,是好事。你跟我去便是了。” 薛绥给了雪姬一个鼓励的眼神。 “娘,去吧。许是老太太有什么赏赐?” 雪姬忐忑不安地跟着锦书走了,薛绥这才去内室见天枢,便叮嘱小昭在外守着。 - 华宜殿。 春虫低鸣,夜色仿若凝固。 夜深了,平乐公主躺在床上,整个人被折腾得虚弱不堪。 她眼下的状态,比李肇那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严重得多…… 这养尊处优的身子骨,也远远没有薛绥以为的那样康健,尤其在生养了两个孩子以后,气血亏虚,体质大不如前,本就抵抗力薄弱,毒一侵体,整个人便迅速垮塌下来。 身上瘙痒难耐…… 吃了无数汤药,却毫无效果。 第二天身上便长出一片片红斑,非得与男子阴阳调和方可退散下去,服下汤药稍稍安歇一下,便是在昏昏沉沉中做噩梦,半梦半醒间,好似魂游体外一般…… 然后反复…… 继续长密密麻麻、形状各异的红斑。 继续服下汤药,继续昏睡…… 却只能缓解,无法彻底祛除…… 那痒意就好似刻在骨髓,一念心动,便如千万只小虫在啃噬。 还有那种难以抑制的渴望,更是令她羞耻万分。 她从未有过的那么渴望男子…… 渴望到近乎痛苦。 半夜辗转醒来,她尖叫着,愣愣看着灯火。 “胡太医,你治不好本宫了,是吗?” 胡太医当即跪倒在地,身子抖如筛糠。 “殿下恕罪,是微臣无能……” 平乐恨透了他。 恨不得立刻将他千刀万剐。 可眼下又不得不依靠他,只能强压怒火,示意大丫头红杏扶着她的手,软软地坐起来,望向身侧陪坐的驸马都尉陆佑安。 “夫君,你去瞧瞧童童,她近日夜里睡得不安,爱踢被子,那奶娘粗心,万一夜里打盹没留意,让童童受凉……” 春日宴那天,奶娘对自己为什么会滚下荷塘的事,一直说得不清不楚,一会儿说好似有人在背后推她,一会儿说踢到了石头,横竖就是推卸责任。 平乐眼下自顾不暇,小郡主又从小依赖这个奶娘,离不了她,便不好打杀了事。 陆佑安也是不安心,闻声点点头,替平乐掖了掖被角。 “我去去就来。” 又望一眼胡太医。 “你也别为难太医,咱们慢慢想办法,总会有方子根除这怪病。” 平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待陆佑安离开,她瞬间变了脸色,一把将桌上的碗砸向胡太医,可惜身子太过虚弱,碗没能砸中,在脚踏板上滚了几圈,竟没摔碎。 平乐一看,更加恼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不想再听你那些敷衍搪塞之词。你说,是不是薛六的血有问题?你给我的那些药,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是不是你想祸害本宫?” 胡太医冷汗湿透后背,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殿下明鉴,微臣绝无欺瞒懈怠之心。眼下公主脉象紊乱,细数虚浮,恐是情丝引与昏睡药混合后,引发了其他症候,再加上公主身子本就气血亏虚……” 他不敢直接说公主心狠,药量下得太猛。 只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公主眼下需得宁神静气,切不可忧思恼怒,以免扰动气血,让病情反复,迁延难愈。微臣的方子眼下可缓解症状,请公主再宽限些时日,微臣定能摸索出解毒之法……” “时日时日,三天过去了,本宫仍不见好。要你何用?要你何用?蠢材!” 平乐很生气,可心血浮躁,骂人都没有力气,一说话便气喘吁吁。 胡太医不敢吭声。 他其实比平乐更害怕。 害怕太医院有人拱火,把他扯出来。 因为那昏睡药,是他自行研发的“奇方”,当初为了吹嘘,和同僚说起过,并非旁人不知情的事。至于“情丝引”,是他托了中人,从旧陵沼的鬼市上买回来的。二十两黄金只得那一瓶,很是珍贵。 他也没料到平乐下手会那样狠,一瓶药全下在李肇和薛绥的酒水里…… 所以那两人解了毒,他和平乐都怀疑他们之间已有苟且。 平乐气得近乎要疯了。 又别无他法。 胡太医能做到太医院院判,不仅只会溜须拍马,而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又知晓她的很多事情,她只能倚仗他,轻易不能翻脸。 平乐虚弱地朝红杏勾了勾手指。 “你明儿一早,就去找皇兄前来。说我有要事相商。那个薛六,不干不净的女子,娶不得……” 红杏领命。 次日一大早就去了端王府。 回来时,却是期期艾艾,说得结巴紧张。 “殿下有要紧事务出京去了,不在府上,也不知几时回来。端王妃送来一些滋补药材,叮嘱殿下好生休养,说待端王回府,便一同来探望……” 平乐公主怒火中烧,却又无处发泄,只能将脸埋在枕头里,肩膀不住地颤抖。 “驸马,宣驸马……” - 夜里。 东宫的探子在薛府的屋瓦上翻来覆去。 “去禀报殿下,梨香院的灯火,三更未灭。” 第二天夜里。 探子在房顶累得腰酸背疼。 “去禀报殿下,梨香院的灯火,三更未灭。” 第三天夜里。 一个探子问另一个探子。 “殿下到底要我们看什么异常?我们盯这么久了,也没见薛六姑娘有什么古怪啊?” 探子摇头,“太子寝殿的灯火,近来,也是三更未灭。” 两个探子都摇头无解。 若说是因为薛六姑娘受伤而关心吧,每次提到薛六姑娘,太子殿下都咬牙切齿,好像有杀父之仇,恨不得一杀了之。 说太子不关心吧,非得十二个时辰盯着薛府的动向,一举一动都要禀报,尤其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的性命。说难听点,对亲娘都没有这样的尽心。 此刻的东宫,夜色浓郁。 来福公公掌着灯走进内殿,看着熬夜写字的太子爷,内心藏着同样的困惑。 “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李肇披着一件玄色锦缎长袍,上头绣着的暗纹蛟龙在灯火下仿若蛰伏待起,冷峻的面容,看上去平静如水,却也捉摸不定。 “殿下……” 来福很心疼,欲言又止。 李肇看他一眼,继续捉笔而书。 “孤再写一会。” 来福探头看一眼。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无数人的名字。 这怪习惯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自从那天去了春日宴,殿下就变得很是古怪。 时而神思恍惚,时而咬牙切齿,来福和关涯私下里还议论过,是不是殿下被妖摄了魂,要不要找个道士来驱驱邪。 结果在太子面前委婉一提,李肇便冷冷问他。 “灵虚道人?” 来福吓得赶忙给自己一巴掌,再不敢多嘴。 太子依旧行为异常,尤其是他的寝殿内室,如今连来福这个贴身随侍都不能随便进出,入必禀报。 然后一日三次喝着张怀诚那些“宁神助眠、调理气血”的汤药,仍是难以安睡,燥热性急…… 这让来福不禁犯嘀咕。 太子莫不是……思春? 不然为何写那“畔风狂春思乱,汤药无济性狷狂”给薛六姑娘? 就是不知道那六姑娘,懂是没懂? 三更奉上,感谢姐妹们支持~比心…… 第73章 喜宴 第73章 喜宴 东宫。 来福从典膳局宫女手上接过食盒,打开看一眼。 三层檀木食盒,里头装的,全是太子爱吃的糕点。 他点点头:“有劳典膳郎,这几日辛苦了。” 宫女微微欠身,轻声细语道:“公公客气。典膳大人说,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公公派人知会一声,咱们典膳局也好早早想法子,务必要让殿下满意才好……” 说罢,见四周无人,她悄悄从袖头掏出个小钱袋,塞给来福。 来福伸胳膊拦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让她难堪,又十分坚决。 “咱家这儿可不兴这套,大家都是为殿下效力,尽心尽力伺候便是。只要殿下吃得满意,那就是咱们的福气。” 他转身进了屋,合上房门。 这几日,宫里宫外都不太平。 民怨纷纷扰扰,告御状多如牛毛。 不仅华宜殿气氛紧张,东宫又何尝不是如此? 宫里传言越来越多…… 已经有人在说,那日是平乐公主本想在太子酒里下毒,不知为何自己误食毒酒,才闹出这般荒唐事…… 东宫里人人自危。 他也不想为难底下人,能替他们周全的,就都周全了。 - 崇文殿里,今日的讲义刚结束。 李肇案几对面,坐着太子侍读鄂旭和太子宾客梅如晦。 来福拎着食盒进去,便听到鄂旭的声音。 “金部司之事,本就棘手,如今愈演愈烈,牵连刑部、户部、吏部,整个朝堂上下,都不得安宁。” “今早崇政殿议事,御史大夫周仲平再提民间诉状,欲清查京郊公主所占数百亩良田,那不是找虱子往头上爬吗?谁不知道公主玉体欠安,圣上忧心烦躁?” “果然,周御史一席话引发圣怒。陛下大发雷霆,一顿训责后,要严查今科贪腐舞弊。听闻周仲平有个子侄今科高中一甲,这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 梅如晦看太子一眼,微微一笑。 “陛下是君,也是父。怜惜公主也是人之常情。” 听他这么说,鄂旭不赞同地摇摇头。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心向背,关乎社稷兴衰。侵占良田,非陛下家事。堵得住御史的嘴巴,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周仲平敢针砭时弊直言上谏,我倒是欣赏他骨气,为民请命,坚守正道是为贤也,当得起‘铁面御史’之称……” 有些话不好摊到台面上来讲。 梅如晦再看李肇。 没有表情。 于是笑道:“鄂大人刚正不阿,也令老夫佩服。” 他捋了捋须,又倾身为鄂旭斟茶。 “但官场行走,还得学一学薛尚书。一道请罪避嫌的折子,明哲保身。” 鄂旭一笑:“靖远侯一世英名,都让他那儿子坑害了。” 梅如晦点头道:“靖远侯府门庭冷落,往日那些奉承拍马、趋炎附势之徒,全不见了踪影,人情冷暖可见一斑。靖远侯咬着牙变卖家产筹款,说是连青州的祖产都卖了,却没在陛下面前求一句情。” 鄂旭若有所思。 “靖远侯是一条硬汉!明知金部司的事,非顾五郎一人可为,也没咬其他人。倒是陛下这些年,竟是越发听不进忠言了。” 他不敢说皇帝老糊涂了,因为皇帝还不老。 崇昭帝当政多年,年少登基时也是励精图治,一力革新弊政,眼下大梁百业兴旺,百姓安居虽是基于太祖之德,也不能不说有崇昭帝一份守业之功,但明显这些年,皇帝变得刚愎自用了。 只是身为东宫属臣,有些话不便多说。 鄂旭也在打量对面太子的表情。 很平静。 很安宁。 这些年来,都说太子德行有亏、难成大器,早晚被端王取而代之。 可说也是奇怪,太子就是屹立不倒,隐隐与端王分庭抗礼,又恰到好处地逊色他两三分…… 这中间有什么玄机,身为太子侍读不便多问。 他只负责给太子讲经释义而已。 “鄂大人,你先下去吧。” 李肇突然出声,视线落在那个精致的食盒上,目光移开,摆摆手。 “这个带回去,给你家小儿子。” 鄂旭大喜,起身连连拱手:“多谢殿下赏赐。” 来福看着鄂旭高高兴兴地提着食盒离开,心底一阵叹息。 太子没有胃口。 食不知味啊。 旁人不清楚是为什么,他这个随侍多少知道一些。 太子看着平静,心里苦啊。 李肇想知道薛六有没有异样,有没有“情丝引”或“情丝蛊”发作的迹象,会不会也如同他一般,有情难自抑的时候。 然而,探子哪里探得见姑娘房里事? 太子不便明说,那探子每次来禀,都是没有异常。 薛六姑娘每日清晨起身,散步赏,夜里练字带孩子,在府里养伤期间,并未外出,平静如常。 太子如何甘心? 当然,这是来福公公私下揣测,可不敢吐口半句。 李肇和梅如晦坐下来下了半天棋,又让人把张怀诚叫来。“孤有一事相托。” 张怀诚很是恭敬,拱手揖礼。 “请殿下吩咐。” 李肇微微抿起嘴角,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一袭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笔直,冷峻深沉,指尖那一粒转动的黑棋如同活物一般,那是他在沉思时独有的姿态。 梅如晦和张怀诚都不打扰,静静地等待着。 半晌,李肇抬眼,朝来福使个眼神。 “把我案几上的名帖拿来。” 名帖? 来福愣了一下,才想起那些写着名字的纸。 待来福恭敬奉上,李肇从中抽出一张,放在棋盘上。 张怀诚一看就明白了。 这是太医院现职太医的名单。 张怀诚隶属东宫药藏局,但平常与太医局打交道的时候很多。大家都是同行,平常也会有个岐黄医术的探讨,有什么疑难杂症,互相也会询问。 张怀诚问:“殿下要微臣做什么?” 李肇指尖点点。 “这上面的人,哪一个跟胡启方最不对付?” 张怀诚想了想,指着一个叫贺远志的人。 “这位。贺远志,贺太医。” 接着,他不等李肇询问,便含笑将听来的小道消息,说了出来。 “二人本是同门,都说同气连枝,可在太医院里,他们表面客气,暗地里不时较劲。听说起初的恩怨,是因那一部《杏林秘典》。二人共同整理师父行医多年的疑难医案,都为此付出了心血,却在编纂成书后,为谁的名字该排首位,产生了分歧。” “胡启方认为自己是师兄,资历更老,在医案搜集上贡献更大。贺远志则认为自己费了更多精力。最后,到底是胡启方争赢了,也因此得到院判一职……” 李肇静静听着,似笑非笑。 “那就是他了。” 张怀诚领命下去,李肇盯着梅如晦,吩咐来福。 “去找掖庭令,往少阳殿多送几个乐伎歌姬来……” 不仅来福呆了呆没反应,便是梅如晦都惊住了。 太子从春日宴回来那天,身子那么难熬,可都没有叫姑娘,硬生生挺下来了。 这两日服下汤药有好转,为何却想不开? 李肇眉心轻轻一拧,端起茶盏饮一口,才轻轻一笑。 “鄂旭的话提醒了孤。陛下只是偏袒平乐,并不糊涂。” 既然不糊涂,一定会查出这件事是平乐在背后捣鬼。 皇帝不一定会责罚平乐,但一定会怀疑他—— 要是东宫不做出一些太子中毒的异常,恐怕会令君心难安。 - 时令已到三月中旬,日头更烈了。 大清早阳光便暖烘烘地倾洒而下,将世间万物都染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薛绥膻中受的伤,早已痊愈,身子却有些犯春懒。 也不知是不是有情丝引的余毒作怪,偶尔也会心绪难宁,但她吃着玉衡给的药,全然不会像李肇那般胡思乱想,更不知东宫那位太子爷,已然是火上眉梢。 薛绥在为离开薛府,去端王府做最后的准备。 那日老太太叫雪姬去说话,果然是为抬身份的事情。 有钱氏和锦书在旁撺掇,这件事便是水到渠成,薛庆治那头也没有什么话说。 于是钱氏便整了几桌席面,要热热闹闹地为雪姬办一场酒。 雪姬早失了颜色,薛庆治当年对她的那几分情意,早已荡然无存。 这喜宴,他无非走一个形式,可钱氏和薛绥并不想让他那么轻松,吉服、喜被、洞房,一律准备得齐齐整整,一群人前来恭贺新喜,薛庆治被架在火上,不得不又当一回“新郎”,即便心里不情愿,装也得装出一脸喜色。 老太太眼下看重薛绥,连带对雪姬也多有关照。 她特地拨了几个丫头婆子,去雪姬的房里伺候。 到了吉日这天,薛府里鞭炮齐鸣,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个不停,热闹非凡。 清阑院里的傅氏,蒙着头都抵不出那声音入耳。 她一脸恼怒,训斥丫头。 “还不快去瞧瞧,是哪个天杀的奴才,闹出这些动静来,莫不是成心要气死我!” 绣姑站在床边,一脸无奈。 “大夫人,今日府里在办喜宴……” 傅氏只知老太太要抬雪姬做姨娘,不知府里竟然要为他们办喜宴。 清阑院下人都瞒着,不敢上报。 一听这话,傅氏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喜宴?不是刚办过吗?又办什么喜事?” 绣姑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大老爷迎雪姬入门,老太太让三夫人操办的,说要好好热闹一番,祛一祛晦气……” 二更还是晚饭时来看,比较妥~~ 第74章 不负卿 第74章 不负卿 傅氏心里清楚,老太太对她早就有诸多不满,可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儿,竟完全不跟她商量,压根没把她这个正妻放在眼里,气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为何没人知会我?” 绣姑想说又不敢说。 犹豫再三,才道:“老太太说,让大夫人好好养病,这点小事,三夫人去办就行,不用再知会大夫人了……依奴婢看呐,老太太是要夺大夫人的管家权。” 傅氏双眼瞬间发直,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拉过被角,慢慢地侧身躺下,脸贴着枕头,无声地淌着眼泪。 “我的儿啊……你是白白丢了性命呀。” 她回想起多年前生产那晚,孩子的啼哭仿佛还在耳边。 稳婆和丫头都说,没有听到那孩子哭过。 可她明明听得真真切切。 孩子在哭。 哭他的父亲那时在外面天酒地,和雪姬寻欢作乐…… 儿子去了,他却欢欢喜喜迎新妇入门…… “我的儿啦,我的儿,痛死娘亲了啊!” 刘嬷嬷心疼得不行,上前安抚般顺着她的脊背,也跟着啪啪啪地掉眼泪。 “小姐,您别难过,老爷和府里几位爷会给您撑腰的,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傅氏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安慰话罢了。 娘家虽说能帮衬一些,可哪能护她一辈子? 好多事儿,父母和兄长也不好插手。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问绣姑:“可有差人去问过我大哥,灵虚……刘世眷,他眼下如何了?” 绣姑低下头。 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死了。” 傅氏脑袋里“嗡”的一声。 “死了?怎么死的?” 绣姑道:“死在刑部的牢房里,对外说畏罪自尽。但听大爷的意思,估计是咱们大老爷下的手……” 傅氏身子一软,瘫在床上。 “薛庆治,你可真狠啦。” 她和刘世眷没有苟且私情,但有发小之义。 要不是这份情谊,她也不敢冒着那么大风险,帮刘世眷脱罪,还资助钱财让他逃命。而刘世眷也没有必要专程骗到尚书府里来,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 想必这些内情,薛庆治都查得清清楚楚。 他对傅氏没有多少真情,却一定会维护他自己和薛家的体面,要想彻底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巴,灵虚进了刑部大牢,肯定是活不成的。 其实她早想到这个结果,却无力救他…… “罢了,罢了,都是冤孽啊。都是冤孽啊!” - 喜宴一散,薛庆治就如坐针毡。 今天雪姬正式抬姨娘,老太太新拨一个院子做他们的喜房,他正该留宿在此…… 可他实在看不下去雪姬那张脸。 未老已衰,面色蜡黄如陈旧的纸张,眼额还有当年傅氏纹烙下来的刻痕,曾经的容月貌消失殆尽,如同老妇…… 愧疚与逃避交织心头,他难以理清,也不想去理…… 恰在这时,刑部的狱吏上门来报。 “老爷,薛四姑娘身子不适,狱丞请老爷明示,当如何是好?” 薛四姑娘自从被刑部公差带走,已经三次以身子不适为由传信过来。 前两次,薛庆治都没有理会,只是以“身怀有孕”“照顾孕妇”为由,把她单独安排在一个离大牢很远的胥吏班房里,说是囚禁,不如说是软禁,比其他囚犯日子好过许多。 只是,四姑娘已嫁入靖远侯府,靖远侯都不在乎孙子,一声不吭,他尽了人父之德,也不好做那只出头鸟,掺和进这一桩惊天大案中。 今晚薛月盈的消息,却让他突然松了口气。 “我去瞧瞧她。” 他回房换了一身轻便衣裳,就准备出府。 谁知道刚走出垂门,就瞧见薛绥站在那儿,似笑非笑。 “父亲这是要去哪里?” 薛庆治一愣。 这六姑娘竟管到他头上了? 见他神色不悦,薛绥笑容更盛。 “洞房烛夜,断没有冷落新人的。父亲,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庆治沉下脸来。 “我有公务要办!你去陪陪你姨娘。” 薛绥看着他,脸上带笑,目光却是彻骨的冰寒,“我娘入府十八年,含辛茹苦十八年,等这一天,也等了十八年,父亲难道不该尽一尽做丈夫的责任吗?” 薛庆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世上荒唐事儿不少,可他还从没听说过,哪家哪户有女儿管父亲晚上睡哪里的…… “薛六,你不要胡搅蛮缠!” 薛绥盯着他,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我不想让我娘伤心。父亲,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薛庆治迎着她的目光,还是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 可不知为何,却看得他心下难受。就好似胸膛里的水分被生生挤压干净,有野兽盯上似的,只要他敢动,就会被她咬穿喉咙。 那一股莫名的惊乱,让他很是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薛庆治才吐出一口气。 罢了! 不便做得太难看。 他将袍袖往身后一甩。 “念你有孝心,为父便留下来,同你姨娘说说话。” 他转身回去了。 薛绥看向旁侧那个愣愣呆呆的小厮,微微一笑。 “去告诉四姑娘,就说大老爷今晚要和雪姨娘洞房,抽不出身去看她。” “这时候老太太也睡下了,不好去打扰,等明儿天一亮,我便去禀明老太太,请她出面找个大夫,替四姑娘好生调理一番……” 那小厮讷讷地点头张望。 薛绥又笑着说:“要是四姑娘实在着急,去侯府报信说不定还能快一些,好歹她肚子里还怀着侯爷的孙子呢……” 小厮点头哈腰地离去了。 薛绥笼在夜里的笑容,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到极致的脸。 幽幽淡淡,仿若寒冬里的坚冰,散发着彻骨的冷意。 对薛庆治来说,面对雪姬是十分艰难的,不光是因为她容貌尽毁,更因为他心里头那份煎熬和隐隐约约的愧疚…… 想当年,留香阁的魁娘子,一舞倾城。 多少王孙公子都为她着迷,一掷千金,竞相追逐,可雪姬却因为他一句“不负深情不负卿”的承诺,就委身于他。 “雪姬,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窗台下,薛绥听着这句话,心里毫无波澜。 但她知道,娘亲会喜欢听的。 她高兴,那就够了。 - 清阑院里。 傅氏得到薛庆治留宿雪姬房里的消息,整个人就像枯萎的夜昙,呆呆地望着窗户,一会儿发愣,一会儿傻笑。 “千防万防,千算万算,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她恨。 恨极了。 她悔。 又无从悔起。 她满心满眼都是对天道不公的埋怨。 “早知会有今日,不如生下来就掐死她了事……” “是我太仁慈,留她一命,善得恶报。” 第二天早上,府里就有人私下里传扬,说大夫人疯了。 昨儿大半夜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边唱曲儿。要是别人,这事可能不算什么,可大夫人向来端庄,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严守礼教,她怎么会学那些戏子优伶,唱那些俚俗曲子? 这回崔老太太倒是好心,派人请了京里有名的大夫前来问诊。 大夫说,大夫人“情志失调”,需好好静养,不能再操劳。 于是,为免大夫人操劳,崔老太太顺势将薛府的掌家之权,交到了三夫人钱氏的手上。 钱氏在其他方面或许比不上傅氏,可出身商贾之家,在钱财买卖上却是一把好手。 她嫁到薛府也十年了,几日便熟悉了庶务,再有老太太从旁指点,打理得井井有条。 尤其她有钱,不抠门,出手大方,对各院都舍得付出,妥妥的财大气粗,老太太屋里天天有新样,高兴得合不拢嘴,直夸三儿媳妇孝顺。 这一比较,傅氏掌家时的小气,便显露出来。 府里上上下下,无不觉得受了三夫人的恩典。 有奶就是娘,一个个都往热闹的地方去,清阑院便彻底清静下来……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大夫人是真的病了。 薛月沉得到消息,专程回府看望。 傅氏躺在床上,整个人没有了昔日的风光,模样看上去恍恍惚惚,人倒是清醒着,却不怎么愿意跟人说话。 对着亲生女儿,也是一言不发。 薛月沉陪坐半日下来,无奈而叹,叮嘱丫头婆子,好生照料母亲,然后去寿安院告辞,就要离府…… 刘嬷嬷不肯死心,上去委婉劝了她几句,见薛月沉仍然没有后悔的意思,回清阑院便是一阵哭诉,在傅氏面前长吁短叹。 “王妃太倔强了,她不肯听老奴的话呀。” “把那个薛六弄回来,只怕她将来要吃亏啊。” 傅氏紧闭双眼,手腕慢慢从锦被滑落下来,一个字都不说,只有两行清泪,滑入枕中…… - 次日晌午,薛月盈就被人接回了靖远侯府。 说是胎气不稳,为免儿媳小产,靖远侯卖了自己的老脸,跑去宣政殿跪求皇帝,皇帝念他当年的功劳,贪墨的银钱也补了个七七八八,这才特赦她回家养病。 金部司顾介和户部的贪墨案子,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还在查。近来民间请愿的状子越来越多,折子也雪片似地飞到皇帝的御案前…… 事情难以平息,愈演愈烈,竟发展成“万民请愿”“合众状告公主”的势态…… 崇昭帝内外忧心,愁得焦头烂额,旧疾也发作了。 下朝回到内殿,皇帝刚坐下来,就咳嗽不停。 王承喜赶紧捧上痰盂,低头劝道: “陛下,您可得保重龙体啊……” 崇昭帝叹了口气,摆摆手。 “你说,朕的太医院里,是不是养了一群废物?都这么久了,为何公主怪疾,仍是没个说法?” 王承喜皱了皱眉,“这……老奴不懂医道,不敢胡说,不过太医院的贺太医,这些年给陛下侍奉汤药,倒是尽心尽力。依老奴看,贺太医和胡太医师出同门,医术是有几分造诣的……” 崇昭帝想了想,说:“去把贺远志,给朕叫来。” 没一会儿,贺远志就拎着医箱,满头大汗地到了外殿候召。 崇昭帝让人宣他进来,没有绕弯,直接问他。 “公主怪疾,根源究竟为何?” 贺远志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为人很是谨慎,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可不敢随便乱说。 他道:“公主的病来得凶猛,又极为古怪,胡院判已在全力奔走,不光召集太医院的同僚会诊了三轮,还私下里请教了许多民间圣手,探讨医理。就这两日来看,公主殿下的病情,已然稳定下来……” 稳定下来,不是好转起来。 时不时地发作,得靠吃药维持…… 人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两只眼睛都凹陷进去了…… 崇昭帝盯着贺远志。 深宫内苑里行走,都会多留一个心眼。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 皇帝目光如炬,看透了眼前状似恭顺的臣子。 “朕要你,说实话。少模棱两可地搪塞朕!” 贺远志一惊,连忙撩起袍子跪地。 “微臣……微臣不敢。” 崇昭帝道:“朕赦你无罪。” 贺远志心里顿时翻江倒海。 伴君如伴虎,在太医院任职的侍疾太医,更是刀尖上行走,运气好就能享受荣华富贵,运气不好说不定就丢了性命…… 换了往日,他大抵也会像从前无数次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装糊涂过去…… 可这次他面前有一个机会…… 东宫的张怀诚找他了。 盛世明臣,流芳百世,哪个不是天大的诱惑? 贺远志深吸一口气,知道今生唯一的一次机会就摆在面前。 是飞黄腾达,还是万劫不复,就在接下来的话。 贺远志暗暗咬牙,缓缓道:“微臣认为,公主殿下那日昏睡的症状,很像胡院判当年为治失眠之症而研制的一味药的症候,胡院判为此方取名‘静眠散’,臣等私下都戏称为‘迷魂汤’……” 崇昭帝的反应,比贺远志想象中平静得多。 “为何当时无人来报?” 贺远志低着头,“臣,有罪。” 崇昭帝又问:“你们如此糊弄于朕,就不怕朕砍了你们的脑袋?” 贺远志额头碰地,磕了两下,抬起头来时,一脸苦笑。 “微臣这颗脑袋,一直都悬吊在裤腰上。陛下是明君,微臣要是不说,陛下不会迁怒怪罪,或可侥幸求得一命。要是说了,或是说错了,一个不慎,那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微臣家中尚有老小二十余口,不敢贸然多嘴,请陛下恕罪……” 他声音未落便开始磕头。 一个接一个,在大殿里磕得咚咚有声。 崇昭帝双眼微冷。 “你是说,此事与平乐有关?” 贺远志躬身伏地,重重磕在地上。 “微臣死罪。” 他把宫中谣传和自己的揣测悉数告诉皇帝,说得战战兢兢。崇昭帝从头到尾听完,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变化,更没有责罚于他,只差他去华宜殿侍疾,有什么消息,再来禀报。 贺远志大喜离去。 崇昭帝才又唤来王承喜。 “太子这几日如何?” 王承喜道:“太子卯时便起,前往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寝宫问安,而后回宫。早膳后便准备早课。听太傅论史,学习治国理政之道,接着听太子侍读讲解经义……巳时午膳,闲暇与太子宾客对弈手谈……” 崇昭帝的眉头越皱越紧,“不见异常?” 王承喜沉吟道:“往常,太子常去率府练兵,喜好骑射弓弩,可这几日却未曾去过,整日都留在宫中。” 皇帝轻轻吹着茶面,“接着说。” 王承喜琢磨着皇帝的心思,欲言又止。 “小的打听到,掖庭令悄无声息地往东宫送了不少美人……但东宫里的人嘴巴严实,未让外人知晓所为何事……” 东宫里,只有一个主子。 美人儿除了送去少阳殿,还能是哪里? 崇昭帝眼皮一抬,茶盏搁在几上。 “以前没有过?” “没有。”王承喜说得斩钉截铁。 接着又道:“卢太傅有意让自家孙女嫁入东宫,结成这桩皇家姻亲,皇后娘娘都点头答应了。不料春日宴后,太子竟当面拒绝了卢太傅,说他年岁尚轻,眼下要专心学习国政,还没有成婚的打算……” 在本朝,太子成婚是一种标志。 成婚之后,皇帝就得给太子一些象征性的权力和职责。 旁听朝会、祭祀仪式、协理政务,以便培养太子治国理政的能力,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太子不成婚,很多事都能往后推一推。 崇昭帝微微颔首,目光稍作凝注。 “春日宴,太子受委屈了。” 停顿一下,他的神色又冷下来。 “传朕口谕,赐太子御制文房四宝一套,西域进贡的良驹一匹,督促太子勤勉向学,切不可沉溺于玩乐,荒废学业……” 皇帝:儿子,不要沉溺女色。 李肇:……管管你的女。 薛绥:平安,平平安安。 作者:这是一个大肥章!明天见~ 第75章 月下私会 第75章 月下私会 事情尘埃落定,薛绥的日子倒是清闲起来,就如普通待嫁女一般,候在府里,准备出阁。 雪姨娘新分的院子,以前叫“静幽院”,就在梨香院旁近。这院子以前是三姑娘住的,已然闲置多年。钱氏事先征得薛绥和雪姬的同意,让她娘俩挨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薛绥闲来无事,重新给它取了个名字。 “玉筵居。” 那几个老太太新拨来的四个丫头,也取了新名字,最大的那个,同小昭年岁相当,便叫“蕙芷”,剩下三个依次叫“蕙兰”“蕙荃”“蕙荇”。 雪姬这两日心情大好。 或许是洞房那天,亲耳听到薛庆治久违的那一声“对不住”吧。 多年的亏欠一朝被弥补,她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些名字好生雅致,我都唤不明白了。六姐儿,你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 这个亲娘对薛绥的事情,了解得实在有限。 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 薛绥虽会替她操持,为她着想,但比起寻常的母女来,二人还是不够亲近。 雪姬常常觉得她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 有时候想靠近,想关心,不知从何下手…… 长大后的六姑娘,已经不再需要她那点无用的关心了。 但雪姬这辈子都活得糊里糊涂,很多事情也理不清,也就像个懵懂孩童似的,由着女儿安排。 薛绥便随口应付她。 “那会儿在旧陵沼跟着师傅学绣,闲来无事,也会翻几本诗集,打发一下日子。” 雪姬便笑:“福大命大,遇上好人了啊,你师父真是活菩萨……” 薛绥微微一笑,“是啊。” 人在绝望里待过,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便会不同。 尽管旧陵沼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事情,都跟菩萨沾不上边。大师父也经常冷言冷语,对他们很少亲近,脸上终年四季也看不到一个笑容。 但谁说菩萨一定是笑脸呢? 怜悯苍生,也可以用刀。 玉筵居新制的牌匾换上去,薛绥陪雪姬坐了片刻,就回到梨香院。 如意在窗边逗弄灵羽,好几个小丫头围在一旁,叽叽喳喳。 灵羽好几日没出任务了,在窗台上走来走去,偶尔在如意的掌心啄几下,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 梨香院的下人,行事作派比以前大胆多了,再不用像从前那般拘着,处处看别人脸色行事。 六姑娘深得老太太喜爱,又有皇帝御赐的“惠女”加身,俨然已是府里头一位尊贵的姑娘。 薛绥默默坐下,看她们玩乐,眉目温柔却无笑意。 天空里,突然掠过一抹深灰色的影子。 在梨香院的屋檐停留片刻,便掠翅而起,从几个丫头头顶掠过,一片尖叫声里,轻轻停在窗台上,跟灵羽头碰着头,仿佛在亲昵的交谈。 “哪里来的鸽子?” “黑色的!” “不是,灰色的!” 薛绥微怔起身,“墨翎?” 这只深灰色的鸽子叫墨翎,跟灵羽是一对。 墨翎养在大师兄的跟前。 薛绥把几个小丫头打发出去,让小昭关上窗户,从墨翎的脚上取下信筒。 果然是天枢的消息,约她相见。 薛绥目光里浮起一抹复杂的光芒。 片刻又归于平静。 “小昭,把前日我在书房找到的那本古籍验方带上。还有铭哥儿的药匣子,一并包好。” - 出府的时候,她带上铭哥儿,先让如意去让管事派车。 如今薛府的管事和门房早换成了三夫人安排的人,她吩咐用车,很快便为她准备了最宽敞的一辆,马儿看着也膘肥体健,浑身皮毛油亮顺滑,四蹄粗壮有力,一看便是精心饲养的良驹。 门房看到她撩帘微笑,便是低眉顺眼,周到细致。 “六姑娘出府,路上要仔细了。” 小昭看着,不由咋舌。 回想她和姑娘刚到薛府那日的冷遇。 短短时日,变化可真大呀。 - 天枢仍在临河边那座种满桑柳的院子里等她。 不止他一人。 还有摇光,玉衡。 此时天已黄昏,庭院里摆了一个方形茶桌,置烤炉一架,不远不近地散发着肉香和果香。 摇光一如既往在玉衡面前大献殷勤,一双桃眸里仿佛盛了满天的星辰,纯粹而炽烈。可惜,玉衡待他虽然也亲和,却像姐姐对弟弟,时不时还赏他一个白眼。 薛绥牵着铭哥儿坐下,摇光便笑着问她。 “十三妹嫁妆准备得如何了?可还缺什么短什么?师兄师姐几个,也想为你添置一些……” 薛绥微微一笑,端起茶盏。 “鸿门宴。” 对她嫁端王府,他们都不赞同。 摇光这是在反话正说。 摇光啧声,扭头便向玉衡告状。 “五师姐你看十三,一来就编排我,误解我们的真心……” 玉衡瞪他,“不会说话就闭嘴。” 摇光一向性情漫散,行事很是不羁,除了旧陵沼里的三位师父,就两个人压得住他,一个大师兄,一个五师姐。 玉衡一个眼神,他便老实了。 叹口气,翻搅着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烤肉。 “嫁吧嫁吧,愿十三妹得一如意郎君,恩爱到老。” 玉衡沉默。 在上京城做事不容易。 要动皇帝的宝贝公主也不容易。 要把那些勋贵根深蒂固的腐朽老根,都挖出来刨干净,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都不愿意十三师妹以身犯险,去靠近端王和平乐,去与勋贵势力周旋,又明白她的性子,离开旧陵沼把诏使令都交上去了,做好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准备,如何会因三言两语就改变? 又哪里会在乎儿女情长,什么如意郎君,白头到老? 玉衡将烤好的肉放在薛绥眼前的盘子里。 “师姐不拦你,有什么需要,你唤一声,我必来。” 薛绥嗯声,吃口肉,饮口酒,悠闲自得。 与他们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了旧陵沼那些闲暇的日子。 唯有天枢一人沉默不言,几乎没有抬头。他也不吃东西,仿佛局外人一般,在案桌旁摆弄一面骨玉铜镜。 那一面铜镜已然打磨得极为光滑,手柄是精铁锻造,镶嵌着墨玉精雕的宝石,不是市面上任何一款,而是出自天枢的巧手。 天枢的手指十分好看。 指节修长,因精于养生调理,连指甲壳都是那种健康的淡粉色。 此刻静静安坐专注做事,一袭白衣,气质出尘。他是十三个师兄弟姐妹中,最像天上仙人或出尘君子的那一个,好似不沾人间烟火。 玉衡看一眼。 “大师兄为十三妹准备嫁妆,可没少费心思。” 薛绥抬头看了天枢一眼,眨了个眼。 “那我这次可赚大了,这骨玉镶宝的铜镜,千金不换,城池不换,美人也不换,拿什么给我,我都不换……” 摇光含笑道:“等玉衡师姐出嫁,大师兄再做一面吧?” 天枢没有理会他,倒是玉衡赏了他一记白骨爪。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回头让师父把你入赘给王屠户家的杀猪娘子,好好收拾你!” 两个人又斗起嘴来。 薛绥微笑看着,时不时照顾一下铭哥儿。 天枢没有说话,一派淡然。 等薛绥三人谈意渐浅,暮色四合,天地间都暗淡下来,庭院里升起的火光,照在他俊逸出尘的脸上,他手上的铜镜才算完工。 他把铜镜交到薛绥的手上。 “平安,同我出去走走。” 摇光和玉衡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薛绥接过铜镜仔细一看,在手柄上轻轻一扭,柄里竟藏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好用心精巧的设计! 可作女子妆奁,又可防身,不知师兄做了多久才成。 薛绥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师兄不必如此,又不是什么正经嫁娶。” 天枢看着她,“师兄身无长物,平安不要嫌弃。” “哪里会?这铜镜,我喜爱极了。” 薛绥微微一笑,将铭哥儿交由小昭照料,同天枢从后门出来,沿着柳树下的河堤慢慢行走。 河水潺潺,三月里春风吹拂着垂柳的枝条,轻轻摇摆。 夜里虫儿叽叽,气候很是宜人。 天枢牵着一匹毛色如墨的骏马,走了不到片刻,他便拍了拍马背,“上来。” 他怜惜薛绥先前受过伤,不忍她多走路。 薛绥没有拒绝,踏上马鞍翻身上去。 天枢牵着马,慢慢行走在前。 薛绥看他广袖飘飘,气质卓然出尘如同谪仙模样,突然忍俊不禁。 “大师兄,你应当做一个将军。” 一句莫名的玩笑,天枢突地顿步,回头望来。 “为何?” 薛绥道:“从我初初识你,便有这样的错觉。人人都道大师兄精于医术,谍报无双,其实我知道,师兄最爱研习兵书,也精于射骑,排兵布阵,沙盘推演,对古代名将更是烂熟于心……” 她嘴里的天枢,与天枢外在表现出来的,仿若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换了摇光和玉衡在这里,只怕会惊讶得瞪大眼睛。 每个人都有喜好,喜欢吃甜粽,不代表不喜欢咸粽,小师妹为何断定天枢最喜欢的是兵法,而不是刺探岐黄? 天枢静静看她片刻,没有说话。 朦胧的暮色,为他清俊的脸庞披上一层薄纱,巧妙地隐藏了深处的波澜。 恰有一轮满月,落在河面清波里,荡起涟漪,也拉长二人的影子。 天枢是一个沉默的性子。 薛绥不开口,他便不说话。 走过长长的河堤,终于要到尽头,他才停下来,看着薛绥。 “前路多舛,师兄只盼平安,心有所守,身有所安。” 薛绥朝他微笑,紧紧握住那一面铜镜。 镜面上有月光落下,她深深的眼眸格外明亮。 “我定平安归来。” - 不得了。 薛六姑娘与人在河堤月下相约。 两个探子在一百零八次无功而返并累得腰酸腿疼以后,终于找到线索,欣喜若狂地报告给东宫。 “殿下,薛六姑娘有异常……” “属下等发现异常了!” “薛,薛六姑娘,竟与男子月下私会!” 李肇慵懒地靠在一张雕木榻上,腰上靠着一个苏绣软枕,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百无聊赖地听着下属的汇报,并没有他们以为的勃然大怒。 他并不在乎薛六跟哪个男子在一起,做什么。 只是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身体,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那薛六便气血上涌,如有火烧。 但同中“情丝蛊”,难不成只有他肚子里那一只“公蛊”躁动不安,成天想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而薛六中的“母蛊”便含蓄内敛,从来不会有过激反应? 而且,他不能找其他女子,薛六找其他男子便无妨? 世上哪有这样不公的蛊? 狗东西一定在诓骗他! 李肇眯起眼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烦躁地挥了挥手。 “再探再报!下一个……” 探子微怔,拱手:“喏!” 候在外面的另一个探子看到同僚灰溜溜出来,整了整衣襟,迈入门槛,小心翼翼地抱拳拱手。 “殿下,属下探得端王离京,是去往云麓山的方向。带了一队精锐禁军,约莫五十人左右,随行还有数名术士法师,以及一些祭祀之物。” 云麓山后,就是旧陵沼。 李肇神思微凛,唤来关涯。 “让夜枭今晚三更,来见孤。” 今天耽误了一会儿,抱歉,姐妹。 二更晚饭来看,么么哒~~ 第76章 秘密 第76章 秘密 夜枭是李肇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轻易不会现身。 这个微妙的节骨眼上,李肇召见夜枭,把关涯惊得不轻。 他当即抱拳:“属下明白。” 半夜里,悄然下起了一场小雨。 雨滴轻柔地落在芭蕉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天地间带着一层朦胧的水汽。 宫灯在风雨中摇曳,光晕飘忽不定,显得越发黯淡。 东宫后角的一侧围墙下,一个黑影悄然出现。停顿片刻,仿若一只潜伏的黑豹,一个起跃便矫健地翻过墙头。 巡夜的守卫,早已被关涯支开。 角门被轻轻拉开,旋即又悄然合上,无声无息,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夜已深沉,李肇仍未歇下,独自在书房写字。 太子近来痴迷于练字,兴致颇高,来福第三次进来为他添水的时候,房门被轻轻叩响。 李肇闻声抬头,灯芯在此时微微爆响了一下。 他淡声道:“出去吧。” 这个时候,殿下身边是绝不允许有人停留的。 来福恭敬地应了一声,躬身低头,缓缓退了出去。 帘子轻轻晃动,一个人影仿若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夜枭,他身着黑色夜行衣,面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卑职见过殿下!” 李肇将手上狼毫搁在笔架上,缓慢擦手。 “端王可是奉陛下之命,去的云麓山?” “是。”夜枭答道。 “每年三月中旬,桃盛放的时节,陛下总会派人去云麓山拜祭。” 云麓山峦很高,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也是朝廷对旧陵沼“禁地”的分界线。 当年,前朝皇帝倾尽国力,穷尽十年光阴,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修建的那座承载着帝国威严与荣耀的往生安寝之所,就在云麓山北面。 只可惜,世事无常,天下大势说变就变。 手握重兵的异姓王李霍谋逆,不惜将亲如兄弟的镇国大将军萧崇和麾下士兵二十余万,骗入刚刚完工不久的皇帝陵,残忍地将他们全体活埋。 一时间,战火纷飞,山河破碎不堪。 镇国大将军萧崇死得不明不白,麾下精锐也随之覆没。 战事持续不到短短一年,前朝的军事力量便如大厦倾颓,迅速土崩瓦解。 朝堂之上人心涣散,国祚也随之终结。 数十年的时光匆匆流逝,前朝皇帝那座未得入住的帝陵,如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和荒草野鸦,在风雨中默默诉说着帝国往事。 厚重的石门之下,是否真的埋葬着二十万冤魂,无人知晓。 但从那废墟之上新建起来的房舍,杂乱无章,宛如贫民陋巷一般。 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之人汇聚于此,藏污纳垢,黑市交易横行。 但凡进去过的人出来后,无不心有余悸,说那里的天空,有着终年不散的冤气,定是枉死者的魂魄,无法安息…… 当地人对云麓山都心怀忌惮,不太敢靠近,都说那里冤气太重。 前往旧陵沼的,要么是一些胆大妄为之徒,企图在那里发一笔横财。 要么是那些有金钱开道的贵人,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氏朝廷对旧陵沼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 自太祖皇帝起,便严令李氏皇族宗亲后人,以及朝中官员,一律不得踏入旧陵沼半步。 但奇怪的是,每年三月中旬,皇帝都会派人到云麓山进行祭拜。 也不知,祭拜是为那个误信兄弟、惨遭毒计的镇国大将军萧崇,还是那二十万无辜枉死的士兵。 往年,崇昭帝都是派遣他的恩师尤老令公,操办祭事。 然而今年正月里,尤知睦在邛楼出事,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至今没有给个明确的说法。 尤老令公痛失孙子,一病不起,没法子再为皇帝办差,这才临时指了端王…… 由此也足以看出,李桓在崇昭帝心中的地位。 自李肇有记忆以来,旧陵沼就是皇家禁忌。 平日里,是提都不能在皇帝面前提的…… 他六岁那年,只因一时好奇,不经意间询问了一句“也不知旧陵沼到底有何秘密”,就被皇帝下令关了半个月的禁室,责令他静思己过,并且严令他永世不许再提…… 从那以后,只要提到旧陵沼,李肇的脑海,就会浮现一团谜一样的黑雾。 李肇问:“平乐那事,陛下不追究?” 夜枭道:“依属下看,陛下不仅会追究,而且还会从重查办。” 李肇轻轻“哦”一声,眼睛微微眯起。 夜枭接着又道:“只是看追究到哪个程度,到公主身上,只怕万难。” 也就是说,涉及此案的其他人,肯定会被重重查办,但祸不及公主。 对平乐,崇昭帝总是手下留情。 次日一大早,李肇先去乾元殿磕谢了皇帝的恩典,又向谢皇后问了安,这才回宫吩咐下去。 “备车,孤出宫一趟。” - 且说薛家这边,薛绥调养了这些日子,身子骨已经完全好了。 这一日,她去寿安院同老太太请安,便说要去普济寺里烧香,替大夫人斋戒三日,祛病消灾,同时为薛家祈福。 崔老太太心里觉得傅氏是装病,只怕这会儿正躲在清阑院里骂她们娘俩呢,说不定连自己这个老太婆也被骂进去了…… 但见孙女这般有孝心,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握住薛绥的手,一脸欣慰。 “六丫头,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有这纯善仁孝之心,当真对得起陛下御赐的那四个字。” 薛绥微微一笑。 “近来府里出了这么多事,舒先生也说我应当去寺里斋戒三日,以尽孝道……” 天枢的汤剂和针灸,舒缓了老太太多年来的头疾,她对天枢的话已然奉如神明。 “好好好,去去也好,听舒先生的话……” 说到这里,她朝锦书使个眼色,示意她将屋里的丫头带出去,然后对薛绥道: “听人说,平乐公主至今病体未愈,何不举荐舒先生入宫,那也是大功一件……” “祖母,使不得。”薛绥摇了摇头,在老太太犹疑的目光中,耐心解释道:“医之若愈,未必厚赏;医之不愈,祸必近身。祖母,咱们薛家如今自顾不暇,对祸事,要远远避开。”老太太身子顿了一下,惊出一身冷汗,如梦初醒般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六姐儿说得对,我真是老糊涂了,竟还不如你这丫头想得周全,没顾及个中利害……” 这世上哪有从不失手的神医,万一没治好公主,且不说舒先生会不会被怪罪,只怕薛府也要受到牵连。 老太太越发觉得薛六机灵聪慧,对她也更加倚重。 当即让钱氏从公中拿钱,让薛绥带去普济寺里供奉。 - 薛绥马车到达普济寺门外,便让车夫回去了,三日后再来接她,她只带着小昭和如意二人。 普济寺规模宏大,红墙黄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香烟袅袅,梵音阵阵,一群群善男信女,神色各异地穿梭在各个殿宇之间,虔诚地跪拜祈福,格外庄严肃穆。 薛绥在大雄宝殿祭拜后,捐了不少香油钱,又郑重地替崔老太太在功德簿上记上名字,便叫住一位正在摆放供品的小沙弥,微微欠身施礼。 “劳烦小师父,能否替我通禀一声,我找净空法师?” 小沙弥抬头看她,见是一个素衣长裙的妙龄少女,不由皱了皱眉头。 “净空师父近年来潜心修行,早不轻易出来走动,更不见香客。” 薛绥笑了笑,“小师父只需替我传话,就说薛府六姑娘求见便是。”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得道高僧大多深居简出,不轻易与外界接触,净空法师威望极高,求见者众多,但能得他接见的却寥寥无几。 就他所知,这两年来,净空师父也只为端王府的王妃娘娘推演命理,指点过迷津。 小沙弥并不认为净空师父会见这位姑娘。 但看在她模样秀美,气质不俗,说话温声细语实在好听,就没有拒绝。 他低头,双手合十揖礼。 “施主稍等,我去禀报便是。” 如意看着小沙弥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小声问道:“净空法师会见姑娘吗?” 薛绥没有说话,静静站在菩提院里,看那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榕树,枝丫繁茂高大到伸入房顶上方。 它要把根扎得多深,长多少个年头,才能有这庇佑一方的力量? “阿弥陀佛,女施主,请随我来。” 那小沙弥再回来,脸色已变得恭敬了许多。 他没有料到,净空师父真的会见这位薛六姑娘…… - 一行人来到禅房,沙弥便站定在门外。 “净空法师在里间相候,小僧不便入内,女施主请自便。” 屋内静谧异常,布置简洁却不失庄重。一眼望去,窗明几净,一支海棠插在精致的青瓷瓶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墙壁上挂着几幅淡墨绘就的山水禅画,在袅袅檀香的萦绕下,更增添了几分空灵的韵味。 薛绥独自一人入内。 只见蒲团上,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和尚,脸上是深深浅浅的皱纹,灰色僧袍洁净如新。 “薛六拜见大师!”薛绥恭敬地执礼。 净空抚须而笑,“一别数载,小施主可还好?” 薛绥欠身:“托大师的福,我一切安好,诸事顺遂。” 净空示意她坐下,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小施主今日为何有空,来寻老衲?” 薛绥在他案几对面跪坐下来,略微倾身,姿态恭敬而诚挚。 “承蒙大师慈悲相助,一直未曾道谢,这一趟早就该来,也是俗事忙碌,这才拖延至今。” 净空笑道:“小施主若今日不来,明日老衲便不在寺中了。” 不待薛绥询问,他微微阖目,似是在感慨无常。 “老衲幼年曾得灵虚道人指点,受益良多,竟不知他早已为奸人所害。此去紫霄观,老衲联络了几位高僧道友,准备寻一些灵虚道人生前旧物,为他张罗一场法事。” 薛绥听了,双手合十,微微阖眼。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灵虚道长一生广结善缘,善念慧根,自会流转世间。” - 从菩提院出来后,薛绥便前往寺里安排的禅房小院。 这寺庙里的人也要生活,给香客提供一些便利,这也是各家寺庙的惯例。 只要香火钱给得多,住的地方也很是不错。 薛绥到普济寺,当然不是为大夫人祈福,而是为旧陵沼。 每年的这个日子,在旧陵沼都会举行一场庄重的祭祀仪式。 三位师父会精心布置神台,献上丰盛的祭品,对着那一片长满了野草的墓门和倒在地上的石像生,虔诚地诵经祈福。 小时候,她常常在三月的夜里,听到啼哭。 如今她已不在旧陵沼,但这样的日子,也想尽一尽心。 如意第一次在寺庙里居住,很是兴奋,跟着薛绥到处走走看看,对陌生的一切充满好奇。 普济寺西面有一个小门,因为离门较远,人迹罕至。 从这道小门下去,便是山下的村落。 如意听说有守不住戒律的和尚,会偷偷下山买鸡买鹅,以饱口腹,与小昭说得头头是道。 突地,听到薛绥嘘的一声。 二人立刻闭上了嘴,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隔着一排密密葱郁的翠竹,小心翼翼地往那头望去。 只见在那幽静的密林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女子面容娇俏,身姿婀娜,不是薛家八姑娘薛月满又是何人? 而那男子身着华服,气宇不凡,正是郑国公府的四郎,郭照轩。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偷看,相互依偎着,郎情妾意,也不知男子说了什么情话,八姑娘俏脸绯红,双眼几乎要拉出丝来…… 薛绥静静地站在原地,嘴角微微掀起一抹冷笑。 等那两人缠绵片刻,再依依不舍地分别离去,她才带着两个丫头转身从小径往回走…… 日头透过树影的缝隙洒了下来。 不远处的山石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迎着清风,冷峻的眉目里透着几分不羁的笑…… 几个侍卫立在他身后,仿若无人。 “薛六姑娘。” 李肇:薛六姑娘,可算让我逮着了,说说这蛊毒的事…… 薛绥:股,什么股?最近大a股不都崩了吗? 第77章 私会刺杀 第77章 私会刺杀 太子为何会现身于此? 小昭和如意仿若见鬼一般,迅速对视一眼,脸上难掩惊讶。 薛绥却显得极为平静,微微欠身。 “见过殿下。” 声音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几分疏离。 就好像,二人真的不熟。 李肇眯了眯眼。 他看薛六这模样,气色红润,容光焕发,举止自如,哪里有半分中了“情丝蛊”的迹象?莫说中蛊中毒,便是养在深闺的小娘子,看上去都比她要虚弱几分。 “六姑娘很有手段。” 李肇从青石之上一跃而下,许是动作太过突然,一旁的侍卫们皆是一惊,下意识做出护卫的动作。 薛绥依旧神色不变。 她静静看着李肇走近,语气淡淡地说道: “后山虽僻静,却也并非无人涉足。” 言下之意,是提醒李肇,莫要被人撞见,以免生出事端。 不料李肇浑不在意,嘴角微微上扬。 “你我又不是那竹林里幽会的野鸳鸯,何须惧怕?” 听他这话,显然是看到了薛月满和郭照轩私会的一幕。 薛绥浅笑一下,并不作答。 李肇长身而立,目光落在薛绥白皙透粉的脸颊之上。 薛六以前不长这样吧? 普济寺山前那株初绽的山桃,好似都不如她今日水嫩明艳。 李肇心间一动,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情潮在胸口堆积,炽热、强烈,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下意识侧开脸,视线便撞见她袖角上那一朵娇艳欲滴的春醉海棠。 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好似在他眼前绽放……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波澜。 “孤看你面色,并无中毒的迹象?” 薛绥:“蛊还小。” 李肇道:“孤的比较大?” 薛绥:“……” 两人相距不足三尺,薛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微微沉默,目光与他交会,不躲闪不羞涩,从容得好似那普济寺里修行多年的老僧,心如止水。 这份从容,反倒衬得李肇不够淡然,心思也如脱缰的野马,有些管控不住。 本想问她近日身子可有异常,那情丝引的残毒可也会令她彻夜难安。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唐突。 于是,他不紧不慢地道:“六姑娘执意嫁入端王府,便不为两只情丝蛊考虑考虑?分隔两地,万一动了私奔之念,如何是好?” 说罢他温声一笑。 “到那时你再来求孤,孤可不一定依从你。” “母蛊温顺,不会轻易发作。”薛绥语气依旧平淡。 李肇听得冷笑一声,“有恃无恐?莫不是薛六姑娘有化解蛊毒的法子?” 薛绥将垂下的鬓发挽到耳后,打量李肇平静的眼底那一抹涌动的暗流。 不知想到什么,她嘴唇微微一抿。 “听闻西域有一种奇,名为情丝。此需种于特制的药土之中,用无根之水浇灌,精心养护,待其开结果,便可采其果实,用以制药,可压抑情丝蛊毒。殿下,可要一试?” 李肇嘴角微微一撇,“从何来?” 薛绥道:“殿下若有需要,我可设法让旧陵沼的同门帮忙寻找。只是种子,要百两黄金一粒。事先说好,情丝种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气候、土壤稍有不适,便难以存活……” 李肇面色微微一变。 随即失笑。 “薛六姑娘,又在想新招诓我?” 薛绥微一欠身,行礼道:“薛六不敢。” 李肇就这般沉默地看她片刻,忽然唤一声:“来福。” 来福走上前来,低头应道:“殿下,小的在……” 李肇看着薛绥的眼睛,吩咐他道: “回京后,给薛六姑娘黄金三百两。” 来福差点噎住。 他眼睁睁看着太子爷应下这等荒唐事,又无可奈何。 这薛六姑娘实在胆大心狠,拿捏住太子爷,为所欲为,也不怕有朝一日翻了船,被漫涨的洪水给淹死…… “小的明白。” 不料李肇又接着道:“二百两买种子,剩下一百两……” 薛绥看着他。 李肇亦然。 二人四目相对。 只有来福傻愣愣地看着主子,突然掀唇笑道: “给薛六姑娘添作嫁妆。” 薛绥朝他微微行礼,弯了弯眼角,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便从嘴角逸出,仿若平静湖面里的鱼儿轻轻摆尾,吹皱起的层层水波,在人心里荡漾开来。 “太子殿下乐善好施,德被四方,定能长命百岁。” 没有人会嫌弃钱财多,既然李肇如此“大方”,她自然乐于接受。 “要是殿下没有别的事情,那薛六便先行一步了……” 李肇凝目望着。 一言不发。 来福看着那窈窕纤瘦的背影掉头离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太子殿下这是被人捏住了要害啊! 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来福几次张嘴想喊住六姑娘,果然就听到一声。 “薛六姑娘留步!” 来福心中一惊。 听到内心的话,被太子喊了出来。 这声音冰冷凛冽。 只见李肇两三步追上去,堪堪握住薛绥的手,用力捏于掌中,仿佛握着什么烫手山芋似的,突生汗意,眉梢眼底里都是沾染的躁色。 “就这么走?” 薛绥微微蹙眉,平静望着他,没有推拒。 李肇打量薛绥的面孔,脸色越发冷峻。 这女子难道对肌肤之亲毫无感觉?贴上那温热的肌肤,他腑内情丝蛊便躁动不安,她为何波澜不惊? 薛绥开口:“殿下,够了吗?” 李肇搭在她腕上的手,慢慢松开些许。 “孤只是试试,蛊虫可有反应……” 薛绥问:“殿下有何感觉?” 李肇微微皱眉,“不悦。” 他话音刚落,脸色骤变。 二人对视的双眼,几乎同时闪过寒芒。 电光石火间,他竟觉得和薛六有一抹灵犀相通,是危险逼近的尖啸声,划过耳膜,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身形如电,在薛绥侧身避让的瞬间,长臂迅速探出,精准有力地拽住她的手,拉入怀里。 “嗖——”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一支利箭裹挟着凌厉的劲风,从他们眼前飞速掠过。 带着破风之力,直直地插入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发出嗡嗡的颤声。 参天古木尚且如此,要是刺在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薛绥松开握在袖中的手,看着李肇眼里涌动的戾气,略略退开。 “殿下被人跟踪了。” 李肇低头对她一笑,眉眼清隽如山间皎月。 “也可能是跟踪六姑娘而来。” 薛绥神色从容:“我身后从不留尾巴,除非我想。” 看她如此自信且淡然,李肇不禁勾唇而笑。 “薛六姑娘且宽心,他跑不出这片林子,不会让人传扬出去,你我私会,污你清白。” 薛绥没有搭话,目光垂落在他的袖子上。 “殿下受伤了。” 那衣袖处,有一丝殷红的血迹。 李肇低头看一眼绣着蛟龙腾云的袖口,漫不经心地折叠起来,隔绝她的视线。 “擦伤罢了,无甚大碍。” 只怪他方才急于出手挡箭。 其实,他本不用如此。 因为薛绥的反应足够快,不逊于他。 但那个瞬间,他下意识伸了手,没什么道理。 “关涯。” 李肇突然出声。 那声音冷得让人脊背发凉,与方才叫“薛六姑娘”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不留活口!” 方才箭矢射出之时,树林里的暗卫已然追了上去。 李肇既然敢在这里与薛绥交谈,周围自然不只有关涯带的那几个侍卫。 只是他们都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如此胆大且谨慎,早早便藏在那茂盛的树冠之上,隐匿得极好。 薛绥安静地站在一旁,看他吩咐侍卫抓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太子殿下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 李肇道:“你护好自己……”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 “薛六姑娘的命,是孤的。” 她死,他必亡。 这是种情丝蛊时,薛绥自己说的。 薛绥微微一笑。 “太子可知,是何人下手?” 李肇道:“想要孤死的人,很多,怎知是哪一个?” 他语气轻松带笑,薛绥却听出一种无奈怅惘。 太子之位人人觊觎,东宫便如刀山火海,危机四伏。 可那不是她该关心的。 于是薛绥微微欠身,同李肇告辞,再让小昭扶住吓得面色灰白的如意,缓缓朝来时的山径小路走去…… 天地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春色,嫣红的春夹在翠叶间尽情绽放。 她的身影越去越远…… 李肇站在原处,墨发锦衣,任山风撩过,如同一匹误入丛的孤狼。 来福硬着头皮上前,“殿下为何不留下六姑娘……” 李肇笑:“留什么?” 来福抬眼看着他冷漠的面孔,低低道:“小的打听过了,她的婚期就定在四月十二,端王生辰。” 李肇道:“那天日子不好。” 来福看他冷面冷语,心下忽地生出几许惋惜和心疼。 他们家主子,从小到大,哪个不说是皇帝五个皇子中长得最俊美最英气的?陛下再是偏心,太子身边的人,对他也无一不是捧着、敬着。他当真看上哪个女子,那不是姑娘的福气么? 他是当今储君。 六姑娘一次两次的冷脸拒绝,殿下便有心,如何说得出口?他不会再挽留那姑娘了。 当然,这只是来福一瞬间的感觉。 李肇其实相当平静,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心思。 他在想,情丝蛊为何如此厉害? 当真能蛊惑人心。 让他面对薛六,已不像当初那样从容。 这次回宫,得让张怀诚想法子找两个南疆异人来,瞧个究竟…… 断断不可从此由着薛六摆布。 不消片刻,关涯从树林深处疾掠而回,手上还有未干的鲜血。 走到面前,朝李肇抱拳。 “殿下。那人畏罪自戕了!” 顿一下又道:“尸体怎么处理?” 李肇微微一勾唇,“方才不是有两只野鸳鸯在此私会吗?那便由郑国公府和尚书府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二更仍在晚饭时,么么~ 第78章 孽缘 第78章 孽缘 薛绥在后山耽搁了一阵,回到寺庙便看到一个小沙弥来找。 “六姑娘,有位夫人方才来寻你,说是姑娘的旧识。” 旧识? 薛绥来寺里是诚心想为旧陵沼祈福三天,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谁来找她? 闻声,她正有疑惑,便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从佛堂那头过来。 “六姑娘。” 她容色憔悴,两鬓添了白发,双眼凹陷下去,布满血丝,颧骨便显得有些突兀出来,皮肤也松弛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淡灰,整个人透露出一种难言的沧桑。 不是顾介的母亲春夫人,又是哪位? 薛绥上前行礼,“春姨怎么来了?” 春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朝左右看一下,示意丫头退下去,她才牵着薛绥的手,走到那大榕树下的圆石凳上,并肩坐下。 “侯爷摊上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生下那么一个孽子,千疼万宠,这般不争气!我害了侯爷,祸及侯府,没脸再待下去了。本想去南山的静慈庵落发,常伴青灯赎罪,那师太竟不留我。我便来普济寺求个清净,盼菩萨大发慈悲,宽恕我那孽子的罪过……” 她已经在普济寺住好几天了。 今日有丫头说看到薛六姑娘住到禅院,这才来找她。 薛绥心下明镜似的,靖远侯府日子难过,田产、铺子纷纷变卖,白的银子流水一般往外淌,家业败落不说,同僚亲眷避之不及,靖远侯在朝中也再难站稳脚跟…… 对顾介,薛绥并无同情。 唯对春姨有几分怜惜。 两人说了一会儿。 薛绥没有问顾介和薛月盈的近况,春夫人也不提及,只说靖远侯是个好丈夫,待她不薄,出了这等要命的事,府里的叔伯侄子也都在四处奔走,老太太和妯娌也没有怪罪,那是多好的一个家,全让她的儿子毁了。 言辞间,春夫人满是伤感,说着便落下泪来。 薛绥取出帕子,轻轻替她拭泪,耳畔便传来一声哼笑。 “哟,六姐姐做善事呢?” 薛绥抬头一看。 正是在后山见过的薛月满。 她趾高气扬,看到薛绥与人坐在那里,手帕一甩,扭着腰肢便过来了。 “听说六姐姐从公中拿了不少银子,来普济寺做功德,为母亲和薛府祈福。瞧这光景,你不在庙里诚心礼佛,却是在这里找人闲话些什么?” 薛绥看她一眼,懒得理会。 春夫人笑问:“这小娘子长得俊俏,不知是哪位姑娘?” 薛绥道:“尚书府的八姑娘。” 春夫人哦声点头,“难怪。” 轻轻的两个字,没带什么语气,薛月满却仿佛听了满耳朵的讽刺,很不乐意。 春夫人一向认为自己出身低,怕丢了靖远侯的脸,平常很少出府应酬,薛月满又是一个闺阁姑娘,与她素无往来,早已识不得人。 这么瞥她一眼,见春夫人荆钗布裙,浑身上下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满脸蜡黄憔悴,便当她是穷苦香客,一声鄙夷便来了。 “这位大婶子阴阳怪气做什么呢?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多嘴多舌!” 春夫人神色黯然,一脸无力地叹息。 “八姑娘,口下留德。” 她语重心长,薛月满却毫不领情,就差指着她鼻子骂她这种身份低贱的穷人,哪来的脸教训一个尚书府姑娘了。 薛绥冷眼旁观,看她比在府里还要张扬许多,料想她刚在郭照轩那儿听了一番信誓旦旦的甜言蜜语,满心以为自己不日便能嫁入郑国公府,心气儿便飘起来了,眼睛里也再容不下旁人。 对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原是懒得理会的。 可树欲静,风不止,那就搅和一下吧。 薛绥双眼饶有深意地盯着薛月满,若有若无地笑。 “八姑娘,你我并无仇怨。” “是个人都知道你薛六什么德行,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如何?” “八姑娘这样讲话,是要吃亏的。” 薛月满轻蔑地冷笑,“六姐姐少来吓唬我!别以为得了王妃青睐,做上了王府孺人,从此便能横着走了。我劝六姐姐,目光放长远一些,别顾着眼前,拿家里给的银钱在外面充阔,装大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洒出几个银钱出来接济……” 嘴太损了。 薛绥觉得这张破嘴不打烂,都对不住普济寺大慈大悲的菩萨…… 恰在这时,普济寺护院的一个武僧从后山方向跑了过来…… “后山竹林里死人了。” “快去禀报监院和方丈,后山死人了。” 春夫人一惊,煞白着脸道一声阿弥陀佛,惶惶然道:“佛门重地,竟有人行凶?” 薛绥握紧她的手,淡淡瞥一眼薛月满。 那位八姑娘听到“后山竹林”,已然变了脸色,来不及再跟薛绥斗嘴,领着丫头便匆匆走了。 - 与春夫人别过,又相约明儿早起一起去听净宏法师讲经,薛绥便领着两个丫头回自家住的小院厢房。 薛绥和小昭并不紧张,平静地从一个个往后山去的人身边经过,听着众人议论,就像没事人一般。 如意身子略略紧绷。 “姑娘,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必担心。”小昭抢在薛绥前面,拉过如意的手,发现她手心发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怕什么,人又不是你杀的。” 如意撇了撇嘴巴:“死人诶,你不怕吗?那人还差点伤到咱们家姑娘……” 小昭看着她神色里的不安,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要是让如意知道她杀过人,还敢靠近她吗? 薛绥扫来一眼,“宽心住下,虔诚礼佛,此事自有太子周全。” 从后山回来,她就没有半点担心。 李肇要是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搞不妥当,那东宫早就陨落了,哪里还轮得到端王来做些什么?- 太子称病在宫中休养。 几个伴读便相约前来探望,一律被拒在门外。 李肇平常对侍读友好,该有的礼仪风度都十分周全,今日从榻上起身,却是,脸色黑如锅底。 侍读们惶恐四顾。 东宫众人再次不约而同地噤声。 不知太子何故愠怒。 在宫中长大,李肇也可以说是长于妇人之手,却从未见过像薛绥那样果敢凌厉的女子。 宫里妃嫔宫人斗得再厉害,表面上也得装个和气,所谓妇德妇容妇言妇功,柔顺婉约为美德,哪一个出来不是温婉娴静,仪态端庄? 薛六也装。 装得很端庄。 但一出手便毫不留情,半点脸面不给。当然,也怪他一时不察,让人捏了七寸…… “孤早晚会杀了她!” 情丝蛊解毒之日,就是薛六毙命之时! 晨起风大,宫人早备了可口的膳食,一一端进来。 李肇吃了两口,没什么胃口,让人撤下去,去书房写字看书,片刻仍是静不下心,便唤关涯找来斥候询问。 “普济寺的事情,如何了?薛六当日曾去后山,想必也有旁人瞧见……” 说罢,他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手脚要干净点,勿使她身陷非议。” 那斥候一脸眉飞色舞,说得很是兴奋。 “殿下放心,今日已有京兆府的官差前去勘查取证,一切都在殿下预料之中。” 李肇无声望他一眼。 不回应。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斥候便继续禀报。 “眼下外面都在传言,说官差在竹林里发现了郑国公府四公子郭照轩蹀躞带上的一枚小印,接着又有人出来指认,那日曾看到郑国公府四爷和尚书府的八姑娘,偷偷摸摸钻了小树林子……” 郭照轩平日里宿眠柳,打发给楼娘子的东西不在少数。 要寻一件他的佩饰,不是难事。 如此一来,事情便烫手了。 郑国公府左右为难。 若是他们不承认郭照轩跟薛月满去后山是为私相授受,暗里偷情,那郭照轩腰上蹀躞带悬挂的东西都蹭脱了,干了什么? 他如何说得清楚,与后山的无名尸首没有一点关系? 承认是与姑娘私会吧,难看是难看一点,到底不用扯上命案…… 郭照轩一承认,薛八姑娘便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丢人丢脸,各家自己领回去教训。 “郑国公气坏了,说薛府尽出这种不知羞的东西,哪里做得正妻,八姑娘和郭照轩的婚事,本就没有定下来,如今事情闹大,郑国公府脸上无光,不想步靖远侯府的后尘,不肯相娶了。” “薛八姑娘这次,要么委屈去郑国公府做个良妾,要么……只能含泪吃黄连,另嫁他人。” 李肇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兴致。 他慵懒地摆摆手。 “唤张怀诚前来,他该为孤调整药方了。” 来福登时紧张不已:“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李肇皱眉不语,搁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收紧…… 头两日都渐渐好转,已然舒坦许多,不会时时想着那等旖旎风月。 可自从在普济寺里见过薛六,那“公蛊子”竟然放纵起来,昨夜里尤其闹得他难以安睡,腹中似有一团烈火燃烧,从五脏六腑烧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好似在被舔食,滚烫得仿佛要融化。 醒来汗水涔涔…… 不受控制地浮现薛六的面容…… 浅笑似芙蕖。 冷笑亦嫣然。 鬼魅一般纠缠,令他燥热难耐。 服下汤药,今日醒来也没有舒缓多少。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对薛六因蛊生情,只想脱离掌控,快点杀死那只蛊,那个女人。 李肇忽然愤恨极了。 薛六用一只小小的情丝蛊来掌控他,让他成为她的共犯,不仅要事事替她周全,保全她的性命,还得夜夜受那噬心刺骨般的煎熬。 偏生她不妨事,要热热闹闹嫁往端王府…… “薛六!” 看主子脸色,来福赶紧提议。 “那要不再去见薛六姑娘一眼?” 李肇冷冷扫他一眼。 来福尬笑。 “小的死罪。” 天天嘴上说死罪死罪,多少年了,还活得好好的。 李肇看着他就来气,想到那可恶的薛六,更是来气。 “告诉太傅,孤今日头痛,不去崇文殿了。” - 净空大师已去远游,薛绥安心跟着春夫人听了三日法事,其间倒是有官差来问过,可有知情人。 薛绥三人一问三不知,官差登记在册,离开便没有再来。 那无名尸的身上有一柄短刀,其余没有辨别身份的标志,官差说他是死于自刎,但身上另有两处伤痕,与他手上那把环首刀的刀刃痕迹不一致。 对古怪离奇的案子,不仅民间好事者喜欢热议,庙里的和尚也是如此。 薛绥住在普济寺里,对后山那无名尸案的进度,无须专门派人打听,每日都能从小沙弥嘴里听来。 离开普济寺那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车夫早早便等在寺门,见到薛绥便道:“老夫人昨日里便吩咐,让小人早早洗好车驾,换上干净的坐垫椅靠,不得耽误了接六姑娘。” 薛绥:“有劳了。” 她对下人客气。 下人们也觉得这个六姑娘比其他姑娘和善,好相处,个个恭顺以待。 横竖人一得势,走到哪里都有好脸色。 马车一路缓缓进城,车外的景致一变再变,行入巍峨耸立的城门,眼前的大道便豁然变得宽阔起来。 店铺林立,酒肆茶坊、布庄绸店,仿佛踏入了一个喧嚣繁华的世界。 “行人让道,小心惊马。” 听到吆喝声,薛绥打帘子一看,骑马领头而来的,正是李桓。 他领着一队禁军,不知从哪里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让车夫避让到一旁,不跟他们争抢道路。 不料李桓忽然纵马上前,微微侧目,双眼便与他撞了个正着。 明天见…… 李肇:情丝蛊误我!薛平安,你来说个道理? 薛绥:股?今日a股还不错啊,大涨! 李肇:什么?孤又长大了? 第79章 一命双生 第79章 一命双生 对上眼,再装没见着不合适。 薛绥略略颔首,“殿下。” 李桓勒住缰绳,一袭玄色锦袍在风中轻摆,剑眉之下,俊朗的面容沾染着一抹难言的疲惫,显然刚经过长途跋涉。 看着薛绥,他眉头有片刻的拧起。 “薛六姑娘从何处来?” 又不是多熟,简单行礼问好,就该各走各路。 薛绥没料到李桓会突然询问,心中微微一凛。 于是低头恭敬道:“近日家宅不宁,母亲一病不起,薛六去普济寺斋戒了三日,为母亲祈福,聊表孝心。” 李桓看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普济寺净空师父可好?” 毫无疑问,李桓是个人精。 即使薛月沉瞒着他,特地找回薛六的原因,他想必也对自己的王妃了如指掌,只是不戳破而已,但对薛绥,他有着明显的不信任,这一询问,若是寻常人,说不定就要露出马脚。 薛绥道:“不瞒殿下,恰是有机缘见了净空大师一面,可惜大师即将远游,要去紫霄观为多年前无辜枉死的灵虚道长作法事,没有机会讨教更多……” 假灵虚冒了真灵虚的身份行骗,害了薛绥不说,真灵虚至今被他胡乱掩埋在深山老林的荒草丛里,早已寻不见尸骨。净空等人只能去寻几件旧物,做法师和衣冠冢…… 李桓当日亲审灵虚,知道这些事情…… 也知道薛绥是整件事的受害者。 他道:“薛六姑娘有孝心。” 薛绥望着他,仿若怔愕,随即羞涩笑开。 “谢王爷夸奖。” 她声音很低,低得几乎难以入耳。 李桓笑了一笑,微微点头,转身打马离去。 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多说什么,他纵有什么想问的也不合适,而薛绥看着那数十人的队伍缓缓离去,在微风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旧陵沼的味道。 - 回到府里,薛绥先去寿安院向老太太请安。 还未进屋就在院里听到薛月满悲痛欲绝的哭声…… 好好的亲事,鸡飞蛋打,八姑娘始料未及,早已乱了方寸。 老太太沉着一张脸,对着哭成泪人的孙女,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两日,她气得头发又白了一茬。 薛月满尤不自重,在那里哭哭啼啼地说: “请老太太容我出府,我要去找他问个究竟……” 郭照轩亲口应下,此生非她不娶,便有家中长辈阻挡,他也会想方设法替她周全,承诺的事情,不能说变就变吧。 老太太垮下脸来。 “你要不想做妾,便趁早断了那心思。郑国公放话了,你再想入郭家的门楣,除非为妾。” 薛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郑国公府都说了,薛家姑娘不检点,不堪为妻,他们又怎会厚着脸皮往上凑? “你好好消停在府里待着,等过些日子,事情平息下来,再托人替你寻一个良人……” 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良人? 薛月满心下清楚,无非是找一个家世低微,想要攀附薛家的男人随便打发了事。 到那时候,且不说小姐妹们笑话她,婆家也说不定会轻贱她…… “祖母……”薛月满跪行上前,拖着老太太的衣袖。 “若不能嫁入国公府,孙女便活不成了,眼下无非两条路,要么嫁去郑国公府,要么……只能一头撞死,全了薛家的颜面。” 老太太猛地抽出袖子,不耐烦。 “那你便去撞死好了。死了倒也干净!省得我心烦……” 她声音未落,便看到锦书在门口,福了福身。 “老太太,六姑娘回来了,在外头候着,等着给您请安呢。” 崔老太太当即换了笑脸,盛怒的阴霾仿佛也瞬间散开。 “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些让六丫头进来?” 薛绥笑意盈盈的进来,让小昭和如意将在普济寺求来的一尊檀香木制成的佛像奉给崔老太太。 “孙女特地请净宏法师开的光,说是保家宅平安,祖母康健。” 如意笑着接口:“老太太,这佛像来得可不容易,六姑娘每天大早起身,足足听了三天净宏法师的法课,没事便去找法师请教讲经,法师说我们六姑娘有慧根,这才给了这一尊佛像。” 老太太很是高兴。 让她们讲山上的事情。 听得津津有味。 “下次上山礼佛,祖母带你同去。” 薛绥笑道:“那敢情好,去了我也能照顾祖母。寺里的师父都说,孙女快成半个出家人了,让孙女找净宏法师,做一个俗家弟子……” 老太太听得呵呵直乐。 “你这丫头就是机灵,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 说到这里瞥了薛月满一眼。 “还不出去,回自家屋里待着。你父亲说了,这些日子,不许你出门,要是让我晓得你再私自外出,惹出什么祸事,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薛月满看着这一幕,牙齿咬得死紧。 她含泪问:“祖母对我这么狠心,为何偏对六姐姐这样好?” 老太太瞪着她,“你但凡有六丫头一半乖顺,少给薛家丢点人,我也这样对你!” 薛月满摇头,再摇摇头。 不对。 这统统都不对了! 一个弃女,归家短短一个月,把宅子搅得天翻地覆不说,还人人夸她孝顺,连皇帝都赐了牌匾,祖母也宠爱有加…… 都颠倒了。 一切都颠倒了啊。 跪在这里哭的人,该是薛六。 得宠的,受祖母夸赞的,嫁得好的,该是她。 - 薛绥回府稍事休息,陪雪姬吃了一顿饭,见下午天气晴朗,便牵着铭哥儿出门,说去找舒先生针灸。 这是她如今出入府邸最好的借口,有老太太允许,谁也不会拦她。 她去了桑柳院,没见着天枢,倒是摇光在等。 摇光告诉他,“大师兄回了旧陵沼,等你成婚再归。” 他把几张药方推给薛绥。 “方子师兄都开好了,说如何服用,你心里有数。” 薛绥点点头,“师兄是为祭祀回去的吗?” 每年旧陵沼祭祀,都是由大师兄来张罗,他从未缺席,今年想来也不例外。摇光点头。 略一思忖,又道: “李桓这次离京,去的是云麓山。” 这样说薛绥心下就明白了。 李桓竟是去云麓山祭祀回来的。 她微微一笑,“此人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皇帝却能把这件差事交给他,足见信任。哼,一个深得圣心的王爷,手握大权,可与东宫分庭抗礼,一个公主骄纵毒辣,开府置僚,都说皇帝无心,分明就有心,说他有心,又无心……” 摇光瞧她一眼,“怎的,十三在为东宫担忧?” 薛绥一愣。 笑开。 “是玉衡师姐收拾你了吗?来我跟前戏谑。” 摇光眼睛微微眯起,懒洋洋地笑:“情丝蛊一命双生,玉衡寻那么久,就只得一对,我要了多久都没有给我,却让你占了便宜,你猜我服不服?” 薛绥瞥他一眼,“玉衡师姐可不止一对,只是不想给你一对,七哥快多长长心吧,小心玉衡师姐哪天给你找个姐夫,再让师父把你入赘给王屠夫家的杀猪娘子……”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王屠夫家的小娘子在旧陵沼卖猪肉。 那姑娘生得壮实,双手菜刀,耍得跟似的。 摇光连连拱手求饶。 末了,倾身来问:“十三你说,玉衡师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薛绥想了想,摇摇头。 “人心似海,如何猜得透?你若真心,便以真心待她。她若钟情你,你便回应。她若无心你,你便不要纠缠。情爱之事,最是勉强不得。情丝蛊你更是想都不要去想。师姐怎会用情丝蛊困姻缘?” 摇光面上不动声色,心跳却如鼓敲。 以情丝蛊控制人,哪得什么真情爱? 他问:“那你对东宫那位,为何用情丝蛊?” 薛绥翻个白眼:“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 摇光抬起手,作势要敲她额头。 薛绥避开,两个人便笑闹起来。 小昭跟着笑。 就连什么都不懂的铭哥儿也呵呵有声。 只有如意看得叹为观止。 她跟在姑娘身边这么久,看到的从来姑娘的步步为营,心思缜密,一言一行,滴水不漏,从不出错。她没有见过姑娘这么像姑娘的时候,笑容灿烂,眸中熠熠生辉,这一刻的她,才是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样子。 - 李桓回京没回王府,先入宫向皇帝复命。 皇帝才下了早朝过来,父子俩在乾元殿坐定。 寒暄几句,崇昭帝一脸疲态,大概问了问李桓祭祀的情况。与往年无异,李桓也不额外多说些什么,一五一十上报。 旧陵沼的话题,本就有所忌讳。 不料,崇昭帝沉吟片刻,竟突然出声。 “那云麓山半腰古亭畔,溪水流过那里,有一棵金合欢,长得很高了吧?” 李桓心里微怔。 在他看来,父皇从未踏足过云麓…… 为何会知道这个? 李桓道:“枝繁叶茂,华盖参天。” 崇昭帝点点头,摁了摁发疼的太阳穴,又咳嗽两声,王承喜赶紧拿来痰盂,替皇帝奉水递帕。 李桓在旁看着皇帝浮肿的眼袋和紧锁的眉头。 “父皇要保重龙体。” 崇昭帝擦了擦手,将帕子丢在王承喜的托盘里。 “你等下同我去华宜殿,瞧瞧你妹妹……” 李桓恭敬地道:“儿臣也正有此意。回来便听说,平乐的病,未有起色……儿臣认识一个民间大夫,对奇疾怪症颇有一些见地,可要找来看看?” 崇昭帝道:“太医院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你找来试试也无妨,看她造化。如今吃着汤药,除了身子虚弱一些,倒与常人无异,就是离不得药石,年纪轻轻,可怎生得了。” 李桓叹息一声,不多说。 父子两人从乾元殿出来,刚步入通往华宜殿的甬道,就见东宫的肩辇过来。 看到皇帝和李桓步行,李肇抬手示意,下辇上前参拜。 “儿臣在宫中休养数日,身子已大好,特来向父皇请安……” 崇昭帝抬抬手,示意他平身,道:“朕同你皇兄,正要去华宜殿……” 李肇不等皇帝说完,便拱手应和:“儿臣随父皇同往。” 崇昭帝眉头略皱,眼皮一跳,点点头。 “兄弟姊妹之间,正该和睦,多多走动亲近。” 李肇让抬辇的自行离去,同崇昭帝和李桓步行。 崇昭帝在前,他和李桓在后,走了一段路,李肇步子便落得慢了半程,李桓发现他没有跟上,自己竟然走在了他的前面,又停下来,等李肇过去,这才放慢步子跟上。 他恪守礼数,从不逾矩。 李肇停步,微微摊手示意,周到客气,“皇兄请。” 这般刻意的举动,其实是让人极不舒服的…… 以前的太子高傲自负,疏狂不羁,跟平乐更是水火不容,哪有那么好心去探望? 李桓不由多看他几眼。 “得闻太子染疾,心中甚是牵挂,本想着早一点来东宫瞧瞧,无奈近日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李肇微微笑道:“有劳皇兄挂念,我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吃几副汤药,便康复如初。倒是皇兄……听说不日府上要纳新人,皇兄操持国事,也别忘了保重身子。” 李桓心下惊跳。 上次他被御史台参奏,便是萧贵妃要为他府里添新人,说是与权臣勾结,暗通款曲。 李肇嘴上不明说,但以父皇多疑的性子,难免胡思乱想。 他道:“王妃心疼我至今无子,想为王府添一鳞儿,选中了自家妹妹,我推辞不得,只好随缘。” 李肇笑着,“皇兄好福气。” 崇昭帝突然回头,“那薛六姑娘蕙质兰心,落落大方。倒是个好的。” 李肇微微抿嘴,似笑非笑,似喜非喜。 都说自古皇家无父子,在这红墙黄瓦之内,君臣利益的权衡常常盖过了血脉相连的温情。父子三人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一同走过一段路,说些家常俚事了。一路行至华宜殿,脚下的石板路不断蜿蜒,在这难得的一小段路程中,竟是沐浴了一种久违的亲情。 只是李桓看着李肇不时的笑,心下如蒙阴霾。 那天竹林雅阁的事,还差一个真相。 二更晚饭见,姐妹们~ 第80章 冤债 第80章 冤债 平乐在华宜殿的院子里闲坐,听丫头絮絮叨叨地说外头的事。 她在这里住好些天了,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回府,是父皇留她。 嘴上虽说为她身子着想,可平乐心里明镜似的,父皇是怕她回府后,听到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心里不痛快。 “你们说那薛六的事,可全是真的?” 那小丫头名叫绿莲,那日曾同平乐去竹林雅阁。 她亲眼看到两个嬷嬷被打死的,至今仍心有余悸。 “是,婢子打听来,那薛六姑娘如今厉害了。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府里上上下下也都喜欢她,就连尚书老爷都高看她一眼呢。等日后入了端王府,指不定怎么迷惑端王殿下……” 平乐眉头皱得更紧了。 近来,她身染怪疾,没工夫去管女人社里那一摊子烂事,但知道外头在搞“万民请愿”参她占地卖官,到处敲登闻鼓、告御状,闹得沸沸扬扬。 再一听薛六的风光,心里头更是窝火。 “等本公主身子好起来,看我如何整治她!” 皇帝便是这个时候负着手走进来的。 “你们瞧这华宜殿的海棠,开得多么繁盛?娇意惬,平乐正当多出来走一走,赏赏,散散心……” 华宜殿是平乐出嫁前居住的地方。 虽说她已经出嫁多年了,可宫殿始终保留着。 她时不时回宫,还能像以前一样自在。 足见皇帝对她的宠爱。 “父皇!” 平乐听到声音,赶忙起身行礼。 一抬头,便看到跟在皇帝身后的李肇。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却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太过放肆,于是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太子殿下,皇兄,你们怎么都来了?” 李肇似笑非笑,“皇姐可安好?” 李桓则是温和地说:“多日不见,看皇妹神色,倒是清减了不少。” 平乐心里苦闷。 这阵子为了那糟心事,她日日喝着苦汤药,没得一日松快。 是药三分毒,天天吃药,败了胃口不说,心里那股子躁郁还时不时往上冒,这些日子,她日日传召驸马两三回,驸马也被她折腾得够呛。 幸好驸马性子温厚,没有多问什么,也相信了她那一套“被东宫下毒所害”的托词…… 她道:“父皇,近日天气转暖,女儿想回府去了。宫里太安静,夜里我总是睡不安稳,而且小儿观辰还在府里,我也放心不下他一人……” 皇帝看她神色憔悴。 那双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 人瘦了,眼睑下方,更是一片乌青。 皇帝道:“那明日朕派人送你回府,让胡太医和贺太医跟着,也好照料你喝药养病。” 平乐笑道:“父皇!女儿哪里用得着两位太医啊。近来汤药都是胡太医调配,女儿也服他的方子,他家离公主府又近,有个什么事儿,叫来也方便。就他一人就好。” 崇昭帝点头,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 “那便依你吧。” 父女二人说话,宫女们适时地送上茶,摆好座位。 李桓和李肇在一旁坐着,静静地听 那便依你吧,这句话他们已经不知听了多少次。 父皇对平乐,是慈父姿态,与对其他子女全然不同。 阳光越来越暖,平乐的精神头似乎也好了些。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在李桓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若有若无地扫过李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皇兄,你当真要纳那位薛六姑娘入府?” 李桓简单地点头,“要的。” 平乐一听,脸上的嘲弄都快藏不住了,也不顾皇帝就在跟前,直接说道:“春日宴那日,外头流言蜚语可不少,皇兄就不怕别人说闲话?上京多少名门闺秀,都不够皇兄挑的?为何偏偏要那薛六,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李桓听了,眉头微微皱起。 “平乐,这是皇兄的家事。” 平乐不依不饶:“人人都盯着,就不仅是家事了。” 李桓向来不爱在皇帝面前争执。 他素来以君子雅量,宽厚端方被人称颂,不欲与平乐多说。 李肇就不一样了。 他以前就不给平乐脸面,提及春日宴,那便像是踩在他的尾巴上一般,当即一声冷笑。 “流言何来,皇姐该心知肚明。皇兄没有责怪你,你倒好来兴师问罪?” 平乐嘴角一掀,似嘲似笑。 “太子也不想薛六姑娘嫁入端王府吧?” 李肇道:“笑话!非我纳妇,我何须在意?” 他的反应冷然嘲弄,以至于无人能察觉那话里的森寒。 平乐盯住他的眼,“太子扪心自问,当真与薛六姑娘不熟?” 李肇:“皇姐慎言。” 皇子间的关系,本就微妙,这种话无疑是要挑起矛盾。 李肇是虱子多了不咬,根本不在乎,李桓却很不愿意与李肇去争什么长短。皇帝不喜欢他争,无争无抢默默做事的,才是皇帝要的好儿子。 哪个皇帝愿在壮年时多一个竞争对手。 所以才有人私下里说…… 平乐之所以得皇帝无限的容宠,只因她是女儿。 皇帝无法安放在皇子们身上的纯粹无私的父爱,在她身上可以有一个具象的体现,慈父之心…… 当然,皇帝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时的李桓,不认为皇帝愿意听这个。 “平乐。”他略微皱眉,“薛六姑娘清清白白,父皇亲赐仁善惠女,且不说她救了你和童童的性命,即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你也不该污她清白。” 平乐挑高眉梢:“我污她的清白?尚未过门,皇兄便替她说话,以后还了得?” 李桓沉默。 李肇凉凉一笑。 “万民请愿的事,公主殿下准备让何人垫背?此事可不好不了了之,父皇和皇兄为了你的事操碎了心,你却不肯体谅半分,胡搅蛮缠……” 平乐瞳孔微微一震,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太子少血口喷人!分明是内史侍郎姚弘纵容其子,借本公主之名,篡改文书,伪造诏令,占用了民田!金部司那事,我更是无辜,顾介干的事,与我何干?此事父皇自有明断,不劳储君费心!” 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崇昭帝只觉得头更痛了。 “好了!” 他看了看儿女。 又对平乐道:“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你皇兄纳一个孺人罢了,操那些闲心做什么?好好养病,莫要再胡思乱想。” 平乐委屈地看着皇帝。 “太子打死我身边的嬷嬷,就是杀人灭口。” “奶娘说了,她是被人推下荷塘的。我差人看过,那条路平平整整,好好走路哪会跌下去?定是有人事先安排,推她下水,再让薛六假意救童童,得一个好名声……” “还有那口心头血……” 她很想说自己就是因为喝了那血,才变成如今这般可怜模样,但那样势必会扯出她下毒祸害太子,便又打住。 “总归,薛六此人我从小便认识,奸险狡诈,坏如蛇蝎。她要嫁入端王府,必会多生事端……”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够了!”崇昭帝突然拔高了声音。 他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地看着平乐。 “朕说,够了。你一个女儿家,守好本分。” 平乐尚不知父皇对自己干的事情一清二楚,却看得出来皇帝是真的不高兴了。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 君心不可测。 平乐懂得顺势而为。 她咬唇垂头,露出一脸病容和悔意。 “女儿错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请父皇息怒!” 崇昭帝道:“你回府记得备些礼品,派人送到薛府,好好感谢一番。好歹人家救过你的命,别让人说公主不记恩德。” 救命之恩…… 平乐暗自咬牙。 她会“报答”的。 会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薛六要嫁就嫁吧。 进了端王府,她有的是办法整治她。 - 另一边,薛府八姑娘薛月满的婚事黄了。 她要死要活,亲娘柳姨娘也是愁肠百结,求到大夫人面前。可傅氏如今也不管家里的事儿,整个人形容憔悴,只是叹了一口气。 “命。都是命!” 便罢了。 薛庆治和老太太自然不肯让八姑娘去郑国公府做妾。 婚事不成,便托人去询问广文馆博士赵家的意思。 当初赵博士是有意与薛府结亲的。 他家儿子赵鸿模样清俊,又有才气,可那会儿薛八姑娘眼界高,看不上赵家的门第,如今“普济寺私会”,还闹出无名尸案,满城风言风语,再去问人家,人家能乐意吗? 赵博士一面不想得罪人,一面又不肯与薛家结亲,正值为难,便有清风坊的一个官媒上门,提了靖远侯府的顾三姑娘。 顾三姑娘是靖远侯的小女儿,刚到及笄的年纪。 赵家正愁着没合适的亲事,托人一打听,都说那顾三姑娘原本是有一桩婚约的,因靖远侯府出事,被男方家退了婚。 这阵子,顾三姑娘都在普济寺陪着亲娘斋戒,性子文静,知书达理,和她那个胞兄完全不同。 且靖远侯府的门楣,比尚书府还高。 要不是顾介出事,他们家未必娶得上侯府千金。 赵博士问儿子意思。 赵鸿只道:“一切都听父亲的。” 赵博士捋着胡须,说道:“顾介虽涉金部司贪腐案,可陛下并没有追究靖远侯。且当年老侯爷立下赫赫战功,靖远侯也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这次的事情,他办得就很是端正。为父倒有几分佩服他。眼下京城里的人,都躲着他们家,我们这时和顾家结亲,说不定是桩好事。” 赵鸿点点头。 “父亲说得是。金部司案,靖远侯只是受牵连,他家姑娘更是无辜。与其锦上添,不如雪中送炭。这个时候结亲,也算是大义之举,读书人风骨所在。” - 薛府一片愁云惨雾。 第二天,去赵家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说赵鸿已经和靖远侯府有了口头约定,双方都有结亲的意愿,婉拒了薛八姑娘。 话说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住一个事实。 赵家嫌弃薛八姑娘名声不好,不愿结亲。 为了避开她,几乎是临夜与顾家结成了姻亲…… 脸打得啪啪作响,薛月满羞愤得成日以泪洗面,薛月娥去她屋里想要安慰,可说来说去,也没处说理。 最后也只剩下唾骂。 “都是薛六那个扫把星,害我们没好日子过!” “灵虚没有说错,薛六就是七煞灾星。” 好在,薛六就要嫁出去了。 端王生辰近了,薛月沉已捎信回来两次,询问府里准备的情况。 薛府八姑娘受挫,不影响钱氏欢欢喜喜准备薛绥的嫁仪。 梨香院里。 薛绥正逗着灵羽玩。 锦书过来,说春夫人从普济寺回靖远候府了,是为女儿的婚事。 她托人捎给薛绥一个盘金绣的枕套,说是侯府顾姑娘亲手做的,给她添嫁妆。 薛绥看着那精巧的并蒂莲枕套,金线和丝线质地紧密、形态华丽,不由微微勾唇。 “顾姑娘手好巧,愿她得一如意郎君,如此也当是给春姨的慰藉了。” 儿子不好,要是女儿的婚事也受阻,她真怕春姨活不下去。 在普济寺,她与春夫人日日做伴,也得幸见过那位顾三姑娘。她性情温和,心地纯善,很像春姨。 如今春姨回府操持女儿婚事,分一分心,是好事。 那赵公子清流名士,将来不一定位及人臣,大富大贵,但人品贵重的人,自有神灵庇佑。 既然薛月满瞧不上,就慢慢看别人幸福吧。 锦书看着薛绥,将食物摊在掌心,温柔地让灵羽来啄。 “以前只道姑娘灵慧,不料如此大度宽宏。” 薛绥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不用迁怒于人。” 她厌恶的只是顾介,在她身上烙下疤痕的人也只是顾介,不是春姨,更不是他的妹妹顾若依。 她是回来复仇的。 不是让仇恨膨胀,无可收场。 薛绥:啊,我终于要离开薛府了~~ 李肇:够了!!我说够了! 第81章 富贵泡影 第81章 富贵泡影 薛绥同李肇结了这么一个“善缘”,对朝廷的动向便知悉得更为及时。 四月初五,接到东宫传来的消息,薛绥便让人去姚府送信。 下午,薛月楼便领着两个小丫头过来了。 梨香院里,早煮好了茶水,香气袅袅。 铭哥儿经这阵子调养,竟似有了起色,久未见到母亲,依恋之情更甚往常,小脸上满是欢喜,拽着薛月楼的衣角,一刻也不愿松开。 这让薛月楼惊喜不已,眼眶都微微泛红了。 薛绥等他母子亲近完,让如意将拟好的“和离书”拿出来,郑重其事地交给薛月楼。 “今日你便将这和离书交给姚府。” 薛月楼一愣,“姚府指着我伺候那病秧子,只怕是不会同意。” 薛绥道:“他们同意与否不紧要,紧要的是薛家的态度。等下我陪你去寿安院,找祖母出面,父亲那头让祖母去说。” 顿了顿,她又是一笑。 “要是姚家不肯同意,你便说,要去京兆衙门递状子,告他们虐待儿媳、残害亲孙。别忘了,你手上可拿着他们营私舞弊,操纵科举的证据。最近周御史正为侄子的事情发愁呢,有人奉上铁证,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本朝民间女子自行求去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官宦人家少有。 薛月楼从来没有做过这等离经叛道的事,听薛绥这般有条有理的谋划,只觉浑身热血上涌,脸颊涨得通红,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祖母和父亲会同意吗?” “以前或许不会,这次一定会。”薛绥笑道。 薛月楼低头饮茶,忐忑不安地点点头。 “好,我听六妹妹的话。” 迟些时候,姐妹二人一道去寿安院请安。崔老太太一听和离之事,面露犹豫之色。 姚二姑爷眼下是不中用了,可人躺在病床上,这时候提出和离,显得不近人情,难免落人口舌,让人说薛家凉薄。 好在,老太太近来对薛绥格外宠爱,凡事都顺着她,便应下等大老爷回来再商议。 果然不出薛绥所料,薛庆治在朝中也听到了风声,占田舞弊的事情,陛下要拿内史侍郎姚宏开刀…… 有了娘家的支持,薛月楼当日回到姚府,便开始大闹和离。 姚府自然是百般不愿,她便依着薛绥教的法子,又是哭闹,又是寻死觅活,还扬言要去告状,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越多人知晓越好。 姚宏心里有鬼,做贼心虚,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薛月楼当天便拿着姚父签下的印信和和离书,去衙门加盖了印章,解除了与姚围的夫妻婚盟,然后收拾细软,径直回了娘家。 三夫人得到消息,当即在怜水阁里为薛月楼摆了两桌酒席,说要庆贺一番。 近来薛庆修仕途顺遂,钱氏也跟着满面春风,得意非凡。 “福不入怨门,二姑娘当机立断,离开姚家,从此顺风顺水顺财神,多喜多乐多吉祥。” “等三婶回头寻摸一下,给你再找一个如意郎君。” 薛月楼眉开眼笑。 想当初薛绥说要帮她脱离姚家那个火坑,她原是不抱希望的,不料短短一个多月,时移世易,什么都不一样了,她也做到了。 薛月楼举起杯子,一脸诚挚。 “多谢六妹妹,多谢三婶,此事全靠你们周全。” 接着浅抿一口,又笑。 “我眼下就指着铭哥儿的病情好转,只要娘家不嫌弃我拖累,一辈子不再嫁最好了。” 三夫人笑起来。 “一辈子不嫁,那三婶养你。” 薛月楼微微一笑,想想又不免伤感。 “铭哥儿眼下病着,姚家不会来争。可他到底姓姚……和离闹得这样难看,我怕他们事后不肯善罢甘休,会找上门来要孩子……” 钱氏听了,放下手中杯盏,也是一脸愁容。 孩子虽是妇人所生,可一旦和离,大多难以带回娘家。 真要闹起来,薛家未必占理。 两人说起姚家来,便咬牙切齿。 薛绥却是一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轻轻吹散热气,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神色淡定自若。 “他们没有机会来闹的。” 三夫人和薛月楼都看着她。 这六姑娘是有些神机妙算在身上的,常常说得准极了。 薛绥并未多言,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且等着看吧。” - 次日,晨曦初破,便见风和日丽。 和离后的薛月楼,仿若重获新生,一扫往日阴霾,大清早便来梨香院,要同薛绥一道去同济堂,为铭哥儿抓药。 薛绥欣然同意。 姐妹二人相携出府。 同济堂的旁边是一个茶寮,茶倌早早把桌子摆在了道边儿,不少人围坐,在那里闲聊。 薛绥因着常来同济堂抓药,对这儿也算熟悉。 今日茶寮里的茶客似乎格外多一些。 议论声也更为响亮。 “大清早就被吵醒了,好多官差,把玉带巷堵得水泄不通……” “我家娘子也跑去凑热闹了……” “你瞧,那些人都往玉带巷去的……” “到底啥事儿这么热闹?” “内史侍郎姚府,被抄家了!” “男丁都入狱了,女眷充为官奴,发往教坊司。” “老天爷!这是犯了啥大罪,这样严重?” “欺君罔上,贪赃枉法,篡改文书,伪造诏令,纵容其子姚围假借平乐公主之名,私占良田,卖官鬻爵,舞弊科考,罪名可不少呢……” “乖乖!这姚家胆子也太大了!” “倒是那姚二奶奶有先见之明,前几日便闹了和离,想必是早得了风声……” “假借公主之名,这话倒很有意思。不和那靖远侯家的顾五郎如出一辙吗?都是跟平乐公主关系亲睦的,这平常都是仗着公主作威作福的人,一着不慎翻了船,却把公主摘出来了……” “嘘,说不得,这些话可说不得。” “走走走,看看去。” 薛绥问薛月楼,“二姐可要去瞧瞧?” 薛月楼垂下的眼眸里,有一抹氤氲的雾气。 不是伤感,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要。我要亲眼看看,他们的下场。” 姚家所在的玉带巷,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居所。玉带缠腰,富贵盈门。 巷中青石铺路,木扶疏,屋宇错落有致,飞檐斗拱。可此刻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树上都有人吊猴子似的你拥我挤。 小昭力气大,找了一个好位置,用力朝薛绥招手。 “姑娘,这里,来这里瞧得清楚。” 薛绥携薛月楼走过去。 只见官兵已然把姚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处戒备森严。 一个个身着厚重的铠甲,手持长枪,神情冷峻,将围观的百姓阻拦在外。 姚府众人,从主子到仆役,一个个从府里押解出来。 只有姚围是被人抬出来的,形容枯槁,消瘦得近乎脱相,衣衫凌乱,头发蓬乱地散落在额前。在天光的映照下,他的脸色更是虚弱苍白得不像个正常人。 女眷们哭哭啼啼,脚步踉跄地往外走,满是惊恐绝望。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薛月楼的目光,一一扫过。 她看到了刁钻苛刻,刻薄她的婆母。 看到了尖酸泼辣,无事生非的小姑子。 看到了那个跟她的丈夫私通生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寡嫂…… 还有那个要与姚围同去大牢候审的大儿子。 反而是铭哥儿,因为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傻子”,从小便神志不清,年岁又小,不可能掺和姚家的事情。 薛庆治找负责此案的官吏一说,孩子在和离时随了母亲,那官吏便把铭哥儿名字划了去,算是给了一个法外人情。 姚家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铭哥儿反倒成了他们家唯一的血脉…… 男丁投入大牢,虽说没有说一定判死。 可陛下为了平息民怨,将“万民请愿”的风波压下去,掩盖平乐公主的罪过,不让公主牵涉其中,很可能会灭口…… 他们心下清楚…… 许是走不出大牢了! “走吧,二姐。” 薛绥道:“回去捡药。” 薛月楼点点头,离开时,回头再看一眼。 曾经的富贵荣华如同那泡影一般,转瞬破碎。 只留下一片凄惨景象。 姚家人也发现了人群里的她们,眼里满是怨毒和无助。 那姚围张了张嘴巴,抬起手指着薛月楼,露出哀求之色,似是想说什么,被官差一巴掌粗暴地打断,与那些女眷凄厉的哭声混在一起,听不分明。 多行不义必自毙。 薛月楼想到六妹妹的话,心下沉甸甸的。 一行人回到同济堂,堂倌已经拣好了他们需要的药。 薛绥让小昭付了银钱,牵着铭哥儿便要上车回府。 不料车夫刚把车横过来,便撞在另一辆刚刚驶到的车辕上。 车夫连连致歉。 薛绥抬头看去,撞入一双温润如潭的眼眸。 车内男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以白玉簪束起,一件宝蓝色织锦长袍,领正襟齐,气质卓然。 薛绥微微一笑,“大官人,对不住了。” 对方将车帘拉得更开一些。 “不妨事,姑娘先过吧。” 男子声音亲和儒雅。 薛绥想到那日金銮殿上独占鳌头,骑马游街的状元郎,所到之处,人群簇拥,京中女儿竞相倾慕,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潇洒不羁…… 再对比如今,不由会心一笑。 这人便是陆佑安,平乐公主的驸马都尉。 面色憔悴,眼窝凹陷,眼睑下是浓重的乌青,一看便是身子虚弱,显得整个人格外清瘦。 可怜见的呢。 许是察觉到薛绥的目光,陆佑安双眼审慎地望过来,朝她略一颔首。 薛绥收回视线,上车离去。 陆佑安并没有即刻下车。 而是坐在原处,静静望着同济堂的牌匾,面露幽沉。 - 崇昭十三年四月初九。 离端王生辰尚有三天,薛绥就收到来福捎来的黄金三百两,他放在鸿福赌坊里,并没有送到薛家来。 摇光看着那金疙瘩,心里直起腻。 “啧啧,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就为两粒种子?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薛绥看着他,示意小昭收钱。 摇光问:“你准备上哪里找西域奇的种子给他?” 薛绥道:“冥空蕨。” 那种植物是旧陵沼独有,以为名,其实从来不开不结果,长势更是缓慢得出奇。它生长在旧陵沼阴暗潮湿之地,到了上京都未必能成活,更不用说等待开结果做药引来压制蛊毒了…… 十三这不是糊弄李肇吗? 摇光都有点心疼那位太子爷了。 病急乱投医。 早知今日,何苦落入他们的诏使手里? 这小十三看着无害,其实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子。 小昭收好金条,发现下方压着一张银杏叶压的纸笺。 “姑娘,有信!” 薛绥从小昭手中接过那信。 带着淡淡的叶片清香,只有一行小字。 李肇的字迹,她已经很熟了。 这次写得尤为潦草狷狂。 可见写字之人,落笔时是何等的心浮气躁。 “带种到幽篁居,亲手种下,孤方罢休。” 今天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得迟了些……呃呃呃~~ 二更还是晚饭时,爱你们哟,么么! 第82章 私心情蛊 第82章 私心情蛊 李肇在幽篁居等她。 当薛绥被来福引入荣华堂时,只见他慵懒地斜倚在一张紫檀木雕弥勒榻上,一袭温润玉白的锦缎轻袍,袍角自然垂落,仿若流淌的月光。 俊逸出尘。 他一如往昔般耽于逸乐,只有嘴角的那一抹笑容,温和得有些不像他的为人…… “见过太子。” 薛绥行礼,轻盈优雅。 李肇不动声色地问:“种子可带来了?” 薛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宝蓝色的素雅香囊,双手奉上。 来福看一眼太子,接过香囊取出里面的东西。 三粒黑灰色的种子,放在层层叠叠的油纸包里,保护得倒是挺好,就是种子看上去瘪瘪的,没有种过地的来福都觉得它们瘦小得有些可怜,怀疑可以出芽成活。 薛绥道:“为答谢太子贴补嫁妆,多给了一粒种子,提高出芽机会。” 李肇好似浑不在意。 他目光落在薛绥瓷白的脸上,慢慢从椅子上起身。 “你去瞧瞧,孤这院子哪里种它合适?” 他说着便往外走,来福上前两步,躬身提醒道:“殿下,张医侍给您煎熬的药好了,您还没喝呢。” 李肇近来喝那些苦啦吧唧的药,早喝烦了。 今日薛六过来,他觉得喝了也是白喝,便不耐烦。 “孤不喝!” 说罢便拂袖迈过了门槛。 来福无奈地看着薛绥。 太子殿下这脾气,近来很是捉摸不透,尤其在薛六姑娘的面前,好似越活越回去了,竟像十几岁的少年郎,越发地轻谩骄狂…… 薛绥的感觉与来福却是不同。 太子多想杀她呢。 那不是少年气,是杀气!- 幽篁居的院子很大。 今晚月光如银,皎白地倾洒而下,洒落一地细碎的光影。 薛绥跟着李肇在院子里走了很久,没有表态。 李肇一直往前走,她默默在后面跟。 半晌,李肇突然停下,转过身来。 薛绥想着心事,差点撞入他的怀里。 两个人相距很近,隐约有一缕幽淡的清香,从浮动的空气里飘拂过来,似潺潺的溪流蜿蜒心田,悄然蔓延…… 她很少用香,但在旧陵沼见识过不少。 此刻却心慌得分辨不出,李肇用的是什么香…… 李肇漆黑的双眼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脸上,眼神里是一抹奇异的笑。 薛绥下意识往后让步。 李肇勾唇,毫不掩饰眼眸里狼一样入侵的光。 “薛六姑娘,累吗?” 语意不详。 不怀好意。 薛绥淡淡回答:“不累。” 李肇笑:“坐下说吧。” 园子里有八角琉璃亭,有石桌石凳。 可以歇息的地方很多。 但李肇指给薛绥的不是那些可以饮茶谈事的所在,而是庭院中间那一个用黄梨木高高搭建起来的秋千架。 秋千两头架在粗壮的海棠树间,横梁和立柱衔接处,雕琢着栩栩如生的缠枝卉,每一片瓣都十分灵动,娇艳欲滴。 坐板是一整块平整光滑的红木,上头铺着一方锦鲤云纹的锦垫,针法细腻,色彩鲜艳,仿佛两只鱼儿即将从锦垫中跃出。 这里很美。 在宁静的庭院中,宛如一幅画卷。 却是薛绥十八年人生里连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 薛府也有秋千架,小时候小姐妹们欢声笑语地争抢着荡秋千,但她却被雪姬告诫要远离。 因为好玩的东西,不会轮到她。 不去抢,便少挨一顿打。 她那时候也好奇过,坐在秋千上,阳光洒下来,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荡啊荡啊,会是何等的感觉…… 长大后的她,再没有想过那些。 即使她已经有能力为自己做一百个秋千,她也不会再想。 但李肇指着那里,冷峻的脸,是不容抗拒的微笑。 “薛六姑娘,请——” 薛绥冷声:“我不爱这些孩子的玩趣。” 李肇轻轻一笑,自己走过去。 他将一条腿曲起来随意地搭在秋千坐板上,侧身斜坐,整个人仿佛是半躺在那柔软的锦垫上,姿态慵懒,秋千轻轻晃动,衣袂在月下随风轻荡,竟好似月下仙人在风中起舞一般。 薛绥立在原地。 “太子不种吗?” “等薛六姑娘你种啊。” 李肇不紧不慢地从秋千旁的竖木案几上,取下一个白玉酒盏。 他仰头饮一口,递给薛绥。 “要吗?” 薛绥道:“我不喝酒。” 她说得从容镇定。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酒液晃出些许洒在袍角,他仿若未觉,抬眼看向薛绥。 “情丝蛊告诉我,六姑娘很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薛绥觉得李肇在嘲笑她说谎。 兴许,他心内也极其清楚,所谓西域奇“情丝”,原本就只是她的一个托词和骗术。只是他没有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不得不往她的陷阱里跳,又不甘心,这才寻些由头,让她不舒服。 薛绥望向秋千架后那一片地。 有一片茂密的芭蕉竹林遮挡阳光,很是阴暗潮湿。 她抬手一指,“那里就很好。” 李肇抬眼,望向远处侍立的来福和侍卫。 “取锄。” 锄是早就准备好的。 一个侍卫拎在手上,有些僵硬。 来福察觉到殿下话里的森寒,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恭敬上前递给薛绥。 “薛六姑娘,请。” 薛绥不说话,接过锄便走向那个角落,就着月光和侍卫支起的风灯,弯下腰刨开杂草,开始松土…… 李肇手指微紧,摩挲着秋千扶手架上那块纹理细腻的香檀木,微微眯眼看着薛绥。 薛绥很专注。 在松软的泥土里,仔细地挖了三个小坑,分别将三粒种子放下去。 然后在上面盖一层茅草,又在旁边捡一些鹅卵石和小木棍,把种了的地方围起来…… “这样就成了?” 不知李肇何时走下的秋千,立在她身后。月光拉长他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 薛绥嗯一声,站起身便去捋头发。 手到半空,突然被李肇捉住腕子…… 她微微一怔,低头看一眼他的手。 骨节分明,微微用力。 指腹有练兵执剑磨出的些许薄茧。 李肇说:“手上有泥。” 薛绥没有说话。 她并不在乎所谓的男女大防,也不在意什么肌肤之亲。 只是今晚李肇眼里的光,太炽烈了,滚烫的掌心握上来,竟似被闪电击中一般,令她浑身僵硬,以至于忘了缩回手,或是假装挣扎一下…… 李肇抿着嘴唇,慢慢伸手,将她落在腮边的一缕头发挽回耳后,动作很轻柔很温柔,仿佛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珍而重之的稀世珍宝。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平安?” 李肇突然开口。 薛绥一怔。 “薛平安。” 李肇又唤了一声。 这次薛绥应了,“殿下唤我何事?” 李肇道:“孤曾听你说,你的名字,意喻福禄绥之,平安顺遂?” 薛绥略垂眉眼,“回殿下,确有此意。” 李肇一笑,声音被夜风吹得喑哑。 “你可知,孤的名字,也有深意?” 薛绥微微一笑,“是吗?” 李肇:“你可想知道?” 薛绥收回手:“不想。” 李肇掌心里空了,五指微微张开着,修长的指节被幽凉的风从中穿过,显得有些孤单。 他低低笑了一声,不甚在意地收回来,慢慢负于身后。 “肇启新元,以安社稷。” 薛绥心中一动,打量眼前的李肇。 身为皇帝唯一嫡子,取这样的名字用这样霸气的寓意无可厚非,然而令人感慨的是,拥有这样名字的皇子,并不受皇帝的待见,也不是他愿意将江山托付的人。 自古帝王心思如海,难以猜度。 但薛绥可以感觉到此刻的李肇不似平常那般轻慢,字字正经。 她笑问:“殿下为何说这个?” 李肇盯住她,唇边的笑意略略深了一些。 “六姑娘即将高嫁,孤无以为贺。” 薛绥道:“殿下已付一百两黄金的随礼。” 李肇双眸里气势凌人,“那不够。” 微顿一下,他道:“孤毕竟有私心。你我一命双生,总该多知道一些彼此的私事。” 薛绥沉吟半晌,问他:“肇启新元,以安社稷,还不够吗?” 李肇脸色微微一变,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松开,朝薛绥微微拱手,弯起的唇角,可见笑意,但眼角沾染的冷月如若秋霜,冷冽异常。 “六姑娘高看一眼,认为孤当得起,那孤便不负盛情。” 薛绥安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她熟悉的太子李肇。 这些年,凡事都在她可控的范围。 突然事情便有些脱离掌控,令她心下突然空落,忽然有些害怕在幽篁居待得太久,动摇了初心。 这不该是她做的事。 “殿下,夜深了,我该走了。” 和风细雨的一句话,也不知是哪里触到了李肇的逆鳞,太子好似被激怒的猛兽一般,目光灼灼且凶狠地盯住她。 “明知端王府危机四伏,还要往火坑里跳,你是傻子吗?” 薛绥微微蹙眉,“端王温厚端方,怎会是火坑?” 李肇冷笑。 “你既钟情于他,为何给孤种下情丝蛊?” “如太子所想,为保命。不然,我今夜也不敢站在这里,如此从容与太子说话。” 李肇手指狠狠捏紧,好似随时都要将她掐死一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止不住的微微发颤,最后却只能紧紧闭上双眼,咬牙低喘一声。 “恶毒至极的女人。疯子!” 她婚期将近,他却彻夜难眠。 仿佛置身于无间炼狱,痛苦不堪却无法解脱。 一日较一日燥郁难耐,肺腑如同被烈火灼烧,夜夜受其困扰,理智在欲望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几欲发狂,她却没事人一般…… 该死的情丝蛊! 该死的薛六! 好半晌,李肇终是敛住表情,将目光落在那刚刚播下种的土地上。 银月高悬,清风微凉。 静谧的院里,似有朦胧的水汽氤氲。 李肇道:“明日让人做一个牌子,插在这里,谁若踩踏种,赐死。” 声音不徐不疾,不冷不热。 来福和旁侧的几个侍卫,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喏。” - 这天晚上,是来福把薛绥主仆二人送出幽篁居的。 他素来多话,常会叮嘱薛绥几句,说些太子的喜好,怕她一个不慎就丢了小命。 今日的来福沉默不言,一直走到门口,薛绥行礼告辞,他才朝薛绥瞥了一眼,敷衍般拱一拱手。 “薛六姑娘,小人提前贺您新婚之喜,往后余生,和和美美。” 这话,他说得极不客气。 太子不会拦着薛六姑娘嫁人,可他来公公不痛快,少不得要替主子损她一损。 不料薛绥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一般,略一欠身,端正地回礼。 “多谢公公,再会。” 来福便哼了一声,“再会时,六姑娘便是端王的孺人了。” 薛绥眉毛微挑,浅浅一笑。 “无论人在何处,薛六,只是薛六。” 来福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些茫然起来。 他听不懂。 嫁了便是嫁了,又怎么能再做薛六? 唉!他叹息一声,背过身去,似是感慨又似无奈。 “夜间风大,六姑娘回去路上,仔细一些吧。” 薛绥朝他一礼:“是。” 暗沉沉的夜幕里,李肇静立在庭中,一人孑立微风,衣袂轻轻飘动,神色冷峻地凝视着薛绥离去的方向。 他也在想,薛六方才那句话。 无论人在何处,薛六,只是薛六。 李肇:作者!孤……的锄呢,用来挖墙角行不行? 薛绥:挖不动! 第83章 雅集 第83章 雅集 每月初十,是平乐女人社雅集的日子。 薛月盈得闻平乐公主回了府邸,忙收拾心情赶了过去。 公主如何待她都好,她不能失去这棵大树…… 出门时,恰好看到赵家派人来送庚帖,春夫人张罗着,府里热热闹闹的,她想到自家的八妹妹,再瞥一眼那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子顾若依,心下不免对她更为厌弃了几分。 侯府姑娘被人退婚,嫁给广文馆博士的儿子…… 这小姑娘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带着这种微妙的不满到达平乐坊,社里好多夫人姑娘都到了。 但乍眼看去,比往常少了些人。 薛月盈照样去鸾凤阁,卢僖、谢微兰等人早就到了。 她们显然也是得知平乐出宫回府的消息,过来凑趣的。 众人刚坐下,闲聊了没几句,外头便传来内侍的吆喝。 “平乐殿下驾到——” 平乐每每出行,派头都极大。 即便是与亲王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凡她到女人社,所有人都必须恭恭敬敬地见驾参拜。 几个女子连忙起身“接驾”,奈何平乐今日精神很是不济,看着便是一夜“劳累”没有睡好的模样,即便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也难以掩盖那苍白的病气。 “都平身吧。坐!” 能坐在鸾凤阁里跟平乐叙事的都是公主心腹。 几个姑娘竞相出声,关切地询问公主的身体状况。 平乐云淡风轻地道:“不劳挂心了。不过是那日受了些风寒,又让那贱蹄子气了一下,肝郁气滞,这才昏迷了一会子。后来吃着太医的汤药慢慢调整,也就没有大碍了。是父皇怜惜我体弱,非得留我在宫中静养。” 她神情冷然,显然不想提及那事。 又颇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众人便不再多问,继续说些家长里短。 薛月盈坐在末位听着,心下忐忑。 上次在公主府门口,她是被盛怒下的平乐撵走的…… 这次厚着脸皮再来,她生怕出丑,被公主再次羞辱。 不料平乐只是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如同未曾发生过那件事一般,有气无力地问道:“听你们方才说得热闹,都在聊些什么呢?” 卢僖与谢微兰对视一眼。 “回公主的话,我和谢姐姐在来的路上,听闻有渔民捕到一条大鱼,在草市售卖。谁能想到,那鱼当场剖开,腹中竟有人手人发!京兆府的差役都已经赶过去了……” 平乐脸色淡薄,“京兆府每日不知会发生多少命案,不足为奇。” 卢僖又怯生生地说道:“民女胆小,可吓坏了,没敢多停留半刻……” 平乐掀了掀眼皮,显然对这事不甚关心,眉头一皱便看向众人。 “姚三娘子不在社里,你们重新推举一个掌事之人吧。” 这姚三娘子,便是姚围的妹妹姚敏君。 以前她在社里掌事,做一些日常庶务,里里外外由她打理,没少捞得好处。 眼下姚家出了这档子事,姚敏君也跟着被官差拿走,打了平乐的脸面,她却不得不装出一副不以为然,好似只是寻常更换一个掌事那样简单。 众人听了,皆沉默不语。 也没有人再去关心姚三娘子的结局。 薛月盈犹豫了一下,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往前凑了凑。 “民女倒是有心为公主分忧,只是不知公主是否嫌弃民女如今怀着身孕,做事笨手笨脚的……” 平乐公主瞥了一眼她的小腹。 “在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你便暂且接替姚三娘子的差事吧。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回头找红杏,她自会指点你。” 薛月盈心中大喜。 平乐一向心高气傲,惹她厌弃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她嘴上不说什么,心下未必肯饶她。 但如果给她女人社的掌事之权,那就是仍把她当自己人看待。 薛月盈立刻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公主殿下宽宏大量,不与民女计较,民女定当尽心竭力,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平乐公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意。 “都是后宅妇人,说那些犬马之劳做什么?你们莫要像顾介和姚围一样,给本宫惹出是非,本宫便阿弥陀佛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气氛凝滞,鸾凤阁里低沉沉的。 姚家人下狱之后,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家破人亡,自然会狗急跳墙。 内史侍郎姚宏在被下狱的当天,曾托人找公主求情,却未得到理会,然后便开始疯狗一般胡乱攀咬。他在大牢里,咬破手指,以指为笔,用鲜血在墙上写下血书,信誓旦旦地声称,是平乐公主暗中指使他犯下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 他还宣称,为防止被平乐公主构陷,早已整理好公主犯罪的铁证,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若是他不幸身亡,自会有门生将那些证物公之于众…… 审办此案的大理寺卿谢延展,为此事头疼不已。 他私下里找到平乐公主,将此事告知。 平乐无奈,只能请他先拖着案子,想办法稳住姚宏。 这谢延展,正是谢微兰的父亲。 所以,谢微兰对此事最为清楚,也深知平乐公主焦头烂额的根源所在。 她轻叹一声,“近来也不知是冲撞了什么邪祟,尤三爷下落不明,姚二爷如同废人,顾五郎尚在大狱,我们几个也是诸事不顺,成日里提心吊胆……” 她们这一群人自幼便在一起玩耍。 彼此之间极为熟悉。 一个人出事也就罢了,如今接二连三的发生变故,难免让她们心生惶恐。 卢僖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尤知睦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京兆府找这样久,也毫无头绪。姚围出事更是离奇,被猫抓伤后掉进粪坑,差点淹死,京兆府查来查去,至今没个说法……” 平乐轻轻摇了摇头,哼声。 “那帮饭桶,指望他们能办成什么事?” 卢僖听了,不敢再吭声。 如今督办京兆的可是平乐公主的皇兄端王。 平乐性情再是高傲,从前对端王还是颇为敬重的。 如今端王都不放在眼里,显然是因为端王要纳薛六入府的事,对兄长生了怨气。 薛月盈见状,偷偷瞥了平乐公主一眼,壮着胆子说道:“殿下,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切全是薛六的阴谋?” 平乐脸上掩不住的嘲意,“就凭她?她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薛月盈道:“那些日子,民女被押在刑部,闲来无事,便将近来发生的事情仔细梳理了一番。我来说说,你们姑且一听,看看可有那么几分道理……”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她。 薛月盈用手帕压了压嘴角,清清嗓子。 “这个薛六起初便不安好心,她不知何故得了太子暗中相助,设计让端王妃相中了她。她一回京,便在薛家兴风作浪,陷害我和顾郎。而后,又假意与我二姐交好,借我二姐之手,拿到内史侍郎舞弊科举的证据,转手交给了正为侄儿科考之事头疼的周御史……” “她处心积虑,一步一步谋划。先害姚围,再使得姚家家破人亡,姚宏狗急跳墙,便会胡乱攀咬,说不定就拿出什么证据来……依民女看,她不是要对付某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人。” 薛月盈双手托住小腹,眼睛微微眯起,神色很是阴森。 众女见状,都不禁屏住呼吸,相互对视。 薛月盈慢慢看向平乐,“若当真如此,那薛六便是回来复仇的……” 说罢她加深语气,“她一心嫁入端王府,定有所图。公主,我们要早做防备才好……” 平乐脸色一变再变。 最后,从齿间挤出一声冷笑。 “那就让她放马过来!本公主倒要看看,到底是她一个落魄庶女能斗得过当朝公主,还是本公主像当初虐狗一样,将她玩于股掌!”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握紧的拳心微微发抖,因为指节用力而泛白,足见她对薛六的恨意已经深入骨髓。 薛月盈见状,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公主殿下做主,我等便不怕了。” 平乐强压怒火,淡声问薛月盈:“十二那日,薛六的轿几时出门?” 薛月盈早就打听清楚了,闻声便道:“酉时一刻。也不是什么正经嫁娶,只不过是府上看在端王妃的面子上,办得稍微热闹了一些。端王不会亲自来迎亲,一顶轿将她送到端王府,打发了事……” 平乐抿嘴一笑:“正好是皇兄生辰,本宫也要去庆贺一下。” 卢僖问:“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平乐轻轻嗯了一声,不多说。 薛月盈道:“民女倒有个法子……” 平乐双眼微眯,勾唇冷笑,“你还能有好法子?” 薛月盈脸上微显赧意,“既然尤知睦下落不明,那不如派人假扮,以他的名义……悄无声息地除去薛六!” 平乐摆摆手,刚要说话便忽然呛咳不止,脸颊莫名地涨红起来,喝了几口茶水压了压情绪,语气里带着几分奇怪的喘息,坐得也不像方才那么端正。 “近来京中频发事端,本宫要收敛一些,以免父皇怪罪下来不好收场,先让她得意几日好了……” 薛月盈道:“倒也不用公主亲自出手,找一些江湖游侠儿,只要给足够的钱,他们便甘愿卖命,只是薛六从旧陵沼回来,三教九流定然识得不少,说不得会与那些人有所勾扯,人手方面需得谨慎……” 她吃过大亏,也算长了一智。 平乐身子很不爽利,本没有多大心力劲。 听薛月盈一说,恨意又涌上心头。 “舒舒坦坦出嫁?那也确实太便宜她了。本宫得给她一点厉害瞧瞧……” 二更晚饭时来~~么~ 第84章 娇娘新嫁 第84章 娇娘新嫁 平乐在女人社待了不足盏茶的工夫,便有些坐不住,起身要走。 众女都觉得公主有些异常,却也不便相问,齐齐送到门口,看着公主上了车驾这才分别是散去。 马车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丫头红杏这才捧出一个装着药材的香囊,凑到平乐跟前。 “殿下,您吸两口,缓上一缓。” 那是宁静清心的香药丸子。 平乐深吸两口气,示意绿莲来给自己揉捏酸涩的后颈子,深呼吸再吐气,反复许久,仍是觉得难受。 “薛六!” “本宫定要杀了薛六!” 红杏瞧着公主额际浮出的汗意,哄着公主吃下一粒药丸,等她身子舒缓下来,才抿嘴叹气。 “公主方才为何要给那薛四脸面?” “若非她和顾介打着公主的旗号,私自从金部司挪用库银,公主也不会受了他们的连累,闹成如此这般,让人瞧了笑话……” 平乐一脸倦容。 “你懂什么?父皇是看重靖远侯的。” 又抿一下嘴,深深嗅着宁神香囊里馥郁的气息,静了静心。 “这个薛四,我留着有用。” 红杏应声,不再多问什么。 她是平乐的贴身宫人,也最了解平乐的脾气,再说下去,就该着恼了。 马车行至公主府,绿莲正要去掀帘子,便有另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伸了过来。 平乐一瞧,把手上的香囊交给红杏,径直搭手上去,笑得嫣然。 “夫君,你不是去南郊赴刘学士的诗会了吗?怎生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陆佑安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一脸疲惫地看着她,眼皮略微低垂,反问道: “公主不是说在府里养病吗?为何又出府去了女人社。” 换了旁人这么质问她,平乐只怕当场就得一脚踹过去,再让人打他几十个板子不可。 但陆佑安不同。 这是她心仪的男子。 陆佑安为她,也付出了许多。 若非娶她,陆佑安堂堂一个状元郎,又是老丞相府的嫡子,大可有一番作为。只因尚公主,他从此被诸多规矩束缚,仕途受限,这些年来却没有怨言,把她和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 平乐看着这张清俊的脸,表情柔和起来。 “有些事情拖了许久,不得不去处理。我就坐了盏茶工夫,就回来了……” 陆佑安道:“近来时节更替,上京风邪戾气正盛。公主身子尚未大好,往后多在府里休养。” 这是在委婉告诫她朝局微妙,风波暗涌,外间说法很多,要谨言慎行,行事收敛一些,以免惹出更多的事端。 平乐挽住他的胳膊,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笑意。 “知道夫君怜惜我,我会照料好自己的,走吧,我们去瞧瞧观辰和童童……” 陆佑安微微颔首,由她亲昵地挽着往前走。 平乐回头,朝丫鬟侍卫们冷眼一扫,示意他们不要多嘴。 再转脸看陆佑安时,又换上笑容。 “夫君这些时日辛苦了,我特意让厨房里准备了夫君爱喝的鹿茸乌鸡汤,胡太医说这汤滋补得很……还有山药、芡实做的益元糕,一会儿夫君都尝尝,看喜欢哪个口味……” 陆佑安脸上略有赧色,慢慢地叹一声。 “多谢公主。” - 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在悄然酝酿。 薛府里,锦书却在慢慢为薛绥梳理长发。 “大郎君捎信说,不来府上吃席了……” 薛绥微微一笑,“大师兄疏淡惯了,由着他。” 锦书打量着薛绥的神色,心里仿佛燃着一团火似的,平静不下来。 暗自忍了好几次,还是多嘴说了一句。 “去端王府,婢子觉得姑娘亏了。大郎君想必也是心疼姑娘,不忍亲眼来看——” 薛绥表情平静,“端王合适。” 锦书道:“姑娘为何不考虑东宫?” 薛绥勾了勾唇,并不解释什么。 她知道,锦书心里清楚她去的原因,这么说,只是为她不平罢了。 这门亲事,是净空法师和端王妃亲手促成。 从她回京那一刻,便已定下。 萧贵妃亲封孺人,也不可能朝令夕改。 她今年十八了,不去端王府,也不好一直留在薛家。 她的仇恨,她的抱负,需要有一个合理的身份去施展。端王府看上去危险,东宫又何尝不是龙潭虎穴,众矢之的? 更何况,东宫是她的身份想去便能去的吗? 端王府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容身之所。 比起东宫那位,端王府真不是最危险的。 控制李肇,借李桓的手兴风作浪,整治平乐,那才是美哉。 她没有只手遮天的能力,在这波谲云诡的上京风云与错综复杂的权贵倾轧中,仅凭一己之力妄图倾覆朝堂,无疑是痴人说梦。 无论是向那些高坐云端的三公九卿讨回公道,还是扳倒皇帝心爱的平乐公主,她都需要一步一个脚印,耐心地积攒力量,缓慢地向上攀爬,方能到达终点—— 黑暗行者,唯她一人而已。 接近敌人,才能彻底击垮敌人。 “平乐折在李桓的手上,被皇帝厌弃,那才能真正扳倒她,看她众叛亲离,尝尽世间苦楚,才能让我痛快……” 薛绥说罢,看小昭嘴皮动动欲言又止,便又笑开。 “复仇不是蛮横的杀人。” 锦书和小昭对视一眼,也扑哧一笑。 她记得姑娘说过的那些话。 要让她的仇人,在意的全部失去,珍视的皆成泡影,眷恋的尽化飞灰,所盼的终成绝望。要看他们朱门倒,看广厦倾,看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条路还很远。 只要金銮殿上的皇帝不舍弃公主,平乐就不会失去她的尊荣,死了也风光无限…… “唉!” 锦书一叹,温和地看着镜子。 镜中的女子脸上平静清冷,双眸沉似深潭,每一根发丝都养得柔顺亮泽,恰似黑色的绸缎,在灯火轻抚下,泛着迷人的光泽。 小昭将妆匣拿过来,小心放下。 锦书从中挑出一支镶着红宝石的赤金步摇,簪在那头如墨的发髻上。 于是镜中女子,越发明艳动人,美得不可方物,却不若寻常新嫁娘那般娇羞妩媚,一张清冷的脸,淡若秋霜。 锦书道:“姑娘的妆容,淡了些。” 薛绥只是笑,“这样正好。” 锦书赔着笑说了几句,突然便说不下去了。 小昭在旁边捧着薛绥的手,小心翼翼在指甲上刚涂的丹蔻上呵气。 大家都沉默下来。 气氛便有些凝重压抑。 锦书在心里反复说了好几次,才慢声开口。 “若是端王殿下要姑娘侍寝,姑娘如何应对?” 薛绥沉默。 对她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她并不在意这些。 筹谋多年,谁也拦不住她的脚步,男女情爱于她如荒地枯木,毫无意义。 无非一具躯壳而已,在意什么? 当年她从平乐等人的手底下艰难求生,得以存活,肉身便早已死去、腐烂。如今的薛六,只是一个魂,一个回来索命的魂儿……但她认为李桓不会让她侍寝。 至少现在不会。 她浅浅一笑,“端王对竹林雅舍的事耿耿于怀,没弄清楚真相,他不会要我。且他对我,多有防备,旧陵沼那些邪魅东西,他畏惧得很。王府后宅里的妇人,不差我一个,他犯不着以身犯险。” 顿了顿,她又对着铜镜,眨了一下眼。 “何况,我还有端王妃,我亲亲的大姐姐,姑姑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应付……” 锦书犹疑一下,又道:“姑娘胸有成算,那婢子便不替姑娘忧心了。只是有一事,婢子想不明白。既然端王对姑娘无意,又为何要应下此事?” 薛绥眼角弯起,露出一丝笑意,恍惚看去更像是嘲弄或是讽刺。 这时,灵羽飞扑过来,爪子把她喜扇坠子上的流苏搅乱了,她也不恼,一根一根把搅缠的丝线捋顺。 久久,才慢声低语。 “在端王心中,我只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对端王而言,宏图霸业,远胜浮艳女色。” 锦书微笑,“我信姑娘。” - 东宫少阳殿。 一个黑衣斥候,半跪抱拳。 “属下探得,平乐公主买通了端王府迎亲的一个轿夫,又托人在市井街巷里大价钱找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游侠儿,要伏击薛六姑娘的轿……” 李肇静静地听着,眼帘低垂,长长的眼睫微耷下来,挡住那双漆黑的眼中,一抹嗤人的冷芒。 寂静无声。 斥候低着头,觉得膝盖痛。 他都禀报这么久了,太子怎么不让他起来? 关涯轻咳一声,上前低头抱拳。 “殿下何不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看李肇不语,他又道:“只要留下薛六姑娘一条命,找个地方安置起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推到平乐公主头上,任谁也猜不到是太子出手……” 李肇轻笑。 找个地方把薛六安置起来? 他无法想象关涯所描述的景象。 薛六哪里是笼中鸟,金丝雀? 她的仇恨盖过天。 恨不得把李氏江山都搅得天翻地覆才称心如意,哪会轻易就范? 更何况,他的情和欲,岂会如此轻贱?由着她来摆布? 他若是真的那么做了,从此在薛六眼里,不仅眼皮子浅,还显得小家子气。 薛六不是要与他共谋大事吗? 依从她,那才叫顺水推舟。 李肇道:“务必护她,安全抵达端王府。” 关涯震惊,瞳仁都大了。 太子受情丝蛊所困,不得不庇护薛六姑娘。这件事情,几个心腹是知情的。这几日,张怀诚正在偷偷寻找南疆异人,关涯也一清二楚。 但据他观察,李肇是极不情愿薛六姑娘嫁入王府的。 难不成短短三日,就变了心思? 于是他道:“殿下,咱们不妨作壁上观,由着平乐公主去折腾,关键时候再出手将人掳走,不是一举两得吗?何苦要着急淌入浑水,把东宫置于风口浪尖,惹人注目呢?” 在关涯看来,坐收渔翁之利才是最稳妥的方案。 李肇静默。 他受蛊所惑,又非钟情薛六。 薛六要利用他复仇,针对李桓和平乐,对他有利。 正如她所说,共同利益才是永久的。 一个软硬都不吃的女子,那便巧取。 李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上那两颗纹精致的麒麟核桃…… “小皇嫂,岂不更添意趣?” 关涯闻声惊了一下。 斥候也恨不得自己耳聋。 二人对视一眼,看太子神色认真,笑容淡淡,只得硬着头皮抱拳应下。 “属下这便去办。” “且慢——”李肇突然出声。 只见他将那两个油光水亮的麒麟核桃放在檀木底座上,慢慢起身整了整袍服。 “孤也去凑个热闹!” - 薛府的喜宴,办得很是热闹。 虽然没有当初嫡长女出嫁的隆重奢华,也没有薛月盈嫁侯府那样精巧的流程,但三夫人钱氏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规格有所降低,席面却做得极好,亲眷们一个个吃得面带笑容,推杯换盏间,欢声笑语不断,纷纷前来道贺捧场。 端王府派来一顶朱红描金的华丽喜轿,轿身装饰精美,四角悬挂着红绸喜铃,轿帘用的是上等的蜀锦,绣着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图案…… 轿夫四人,侍卫八人,喜娘一人,遵循礼数规矩,又略略抬高规格,给足了薛府的脸面。 但端王殿下没有前来亲迎,也没有正经婚嫁的那些繁复精致的流程和仪式…… 今日端王府摆生辰宴。 端王无暇分身,显然也不在意一个孺人入府。 “吉时到!” 听到喜娘清脆带笑的声音,雪姬隐忍许久的眼泪,倏地落下。 这些日子,她想象过无数次女儿离府的场面…… 真真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心中的不舍,那种酸楚和疼痛难以抑制,也无法描述,就似心肝肉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似的…… “六姐儿……” 雪姬紧紧抱着薛绥,落泪叮嘱。 “往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凡事多加小心。” 薛绥轻轻抚她后背,“娘放心,我会。” 旁侧的喜娘轻轻发笑,“雪姨娘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家姑娘嫁的是端王府,那是多么尊贵显赫的门楣?六姑娘是去享福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新娘子上轿前,都要哭一哭。 薛绥是微笑着的,手持红绸喜扇,迈出门槛的。 旁人看了都说,六姑娘攀上高枝想必是乐坏了,挤都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他们不知,薛绥从八岁那年,便不会哭了。 轿抬离福安巷,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都在数嫁妆。 薛绥的嫁妆也算丰厚,足足有六十四抬,但对比当初的薛月盈自然是有所不及,人群里满是好事者,对比议论。 薛月盈站在人群里,默默看着轿离去,才跟着众人说了几句吉利话。 没有人注意到她眼中那一抹黯淡的嫉妒与不甘。 从福安巷出来,要去端王府,需经过一座古朴厚重的石拱桥。 桥身约莫三丈宽,由巨大的青石条砌成,桥栏上刻着栩栩如生的麒麟和貔貅等瑞兽,流畅自然,工艺精湛,上京人称它为“瑞兽桥。” 桥下水面波光粼粼,泛起层层涟漪。 轿刚刚上桥,桥边那一座繁华的酒楼上,半掩的木质窗棂便悄然推开。 几个早早蛰伏的杀手,朝同伴做个手势,紧紧盯着那一顶渐行渐近的轿,慢慢拉起了围在颈子上的黑巾,掩住面部。 此时日头偏西,天已黄昏。 两侧的茶楼酒肆里人声鼎沸,食客们欢声笑语地趴在栏杆上,瞧新娘子出嫁,并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群隐匿在暗处的男子。 “动手!”那头目低低一声,手指高扬。 “是!” 几个人攀附楼檐,刚要从中掠出。 对面酸枣巷里便出来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 朱旗飘扬,黄伞摇曳,一群东宫侍从身着鲜亮耀眼的甲胄,威风凛凛地护卫在辇驾两侧。 正是太子仪仗。 不偏不倚朝麒麟桥头走去,堵在那端…… 李肇:好热闹! 杀手:我这是……杀还是不杀? 第85章 孤来送嫁 第85章 孤来送嫁 喜娘看到太子仪仗在桥头停顿,当即就变了脸色。 她悄悄凑近喜轿,小声道:“怎么办?锦书姑姑,太子仪仗挡了道。” 锦书也实在没有料到出嫁当天会遇上这种事情。 想必姑娘也跟她一样。 料到有人捣乱,没料到来人会是太子。 锦书道:“见机行事。” 喜娘捏了捏手上的红喜帕,笑出一脸褶子,壮着胆子上前,深深弯下腰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金安!” “这里是前往端王府的孺人喜轿,小的斗胆相问,殿下是要过瑞兽桥,还是,还是要在此稍作停留……” 一般人家撞上红白喜事,都会高姿态地让道,主家也会赠送一些吉祥物件,比如喜一类,说点客气话,除非特别不讲理的人家才会发生矛盾。 可对方是太子,本朝等级森严,若太子要过桥,婚礼队伍需要避让。 若太子停在桥头不走,婚队就只能绕道而行,万万没有太子让路的道理。 喜娘想到了各种应对的办法…… 不承想,辇驾上的太子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就一句话。 “孤也去端王府,顺路。” 既然是顺路,那便有个先走后走…… 太子为尊,自然得让太子走在前头。 喜娘腻着笑脸,忐忑不安地躬身行礼。 “那请太子殿下先行……” 太子轻轻挽唇,声音拔高些,“毕竟是皇兄的喜事,孤不便喧宾夺主。让轿先行,孤来送嫁!” 一句“孤来送嫁”说得掷地有声,霸气十足。 喜娘却听得心惊肉跳。 上京城哪户人家嫁女儿,当得起东宫送嫁? 又有哪户人家的送亲队伍,敢走在太子前面? 太子殿下,这要她的老命了诶—— 喜娘恨不得跪下来给太子殿下磕几个响头,求这位祖宗赶紧撤离…… 李肇却不似玩笑,不紧不慢地摆一摆手,示意东宫仪仗分列两侧,朱伞龙旗排列有序,那排场原本就足够震慑人心,再和送亲喜轿相对辉映,更显得声势宏大,仿若一幅盛世婚盟旖旎成双的画卷铺展在眼前…… 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惊叹连连! 太子殿下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跟端王过不去,也不该闹到人家的喜事上来吧? 太荒诞不经了! 太子素来名声不好,为了让端王不舒服搞这么一出,似乎也无可厚非。 可让端王不舒服的方式千万种,为何要护送人家的孺人出嫁? 坊丁百姓们,一个个都匪夷所思。 薛绥坐在喜轿里,始终没动半点声色。 锦书不知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但她可以想见,经过百姓的口口相传,今日的事情又不知要传出些什么样百出的风流艳事,或是说书版本来…… 李肇却是浑不在意。 一群身形挺拔的侍卫如铜墙铁壁般将他护在中间。 他双眼微眯,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悠然倚坐辇驾,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似在跟着喜乐敲打节拍…… 当然,轿子里的薛绥也是一样。 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面色沉静,无声无息, 最害怕的人,是临桥那座酒楼里几个收了钱出来行凶的游侠儿。 还有那个在轿子上动了手脚,知道轿子即将在“瑞兽桥”断裂的轿夫…… - “老大,怎么办?” 酒楼里几个游侠儿看着太子仪仗,面面相觑。 在上京行走,他们不一定识得李肇,却识得东宫的徽记。 游侠儿的头目是一个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 他咬了咬牙:“罢了,形势不对,撤吧!” 众人一想,笑得直拍大腿。 “对啊!” “老大英明!” “那咱们岂不是什么都不做,便赚了这二百五十两……” 也有人觉得不妥,吭哧吭哧地说。 “可是老大,咱们收了雇主的钱……” 壮汉老大瞪他一眼:“怕什么?横竖那雇主也没说要新娘的命,只是搅和一下婚事,让她难看而已……等轿子一断,场面必然大乱,新娘子也足够难看,咱们不算失约……” 这样不算失约吗? 雇主说的是,让他们上去劫持新娘抢亲,让新娘没脸见人啊? 几个游侠儿你看我,我看你。 壮汉老大看着那明晃晃的东宫龙旗。 猛地啐一口,将痰吐在地上。 “娘的!大不了兄弟们去洛城躲上一年半载。那雇主出手阔绰,一看便是富贵人家。这些狗东西,见不得光的事情干得多了,哪来的脸找咱们算账?” “走!撤了!撤了!” 老大发了话,众人当即达成一致。 得罪雇主最多名声不好听,大不了换个地方混。 得罪太子,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啊! “走,群芳楼喝酒去!” 几个游侠儿把蒙面巾一扯,便要离开。 却见一个身材精悍的男子,握住环首刀慢慢踏上木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 他没着官袍,一身劲装,目光如炬,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 “诸位好汉,想上哪里去啊?” 那头目厉声:“关你何事?”来人正是关涯,他冷笑一声。 “兵马司正在严查西兹密探,我怀疑你们是西兹探子!” “娘的,什么西兹南兹的?少来吓唬你大爷……” 几个游侠儿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说着便要动武。 不料紧接着,楼道便传来无数人踩踏的咚咚声,一群披坚执锐的禁军,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似的,对他们来了一个瓮中捉鳖…… 几个汉子傻眼了! 这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干,就被抓了。 - 瑞兽桥畔热闹非凡,挤满了人。 送嫁的队伍吹吹打打,几个身着红袍短袄的大汉,鼓足腮帮子奋力地吹响喜乐。 锣声、鼓声交织一起,喜气洋洋地走上瑞兽桥。 “颠轿喽!” 轿夫声音高亢嘹亮,穿云裂帛。 这一喊,人们便大声嬉笑起来。 “一颠吉祥如意到!” “二颠良缘天定好!” “三颠子孙满堂绕!” “四颠……” 啪! 那轿子在颠来颠去的嘎吱声里,突然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噼啪”声,瞬间压住了喜乐和喧闹。 只见红绸装点的轿身,底部轿杆与轿厢连接处,陡然崩裂。 轿杆从中折断,轿厢便猛地往前倾斜—— 几个正在行走的轿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踉跄着栽倒在地,一个为稳住身形,手一薅便抓住轿帘,哗啦一声将轿帘的绸布撕裂,露出新娘子的一角衣衫。 “啊!喜轿断了!” “好端端的喜轿居然在桥上断开,这可是瑞兽桥,不吉利啊!” “不吉不吉!喜轿断裂,大凶之兆矣!” 喜娘傻眼了。 一个轿夫弯腰拿起断掉的杆子,脸上也是愣愣的。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启程前才里里外外查看过的,半点儿毛病都没瞅见,咋就断了呢?” 三个轿夫不明所以。 还有一个轿夫假装不明所以。 出了这种事,让百姓看了笑话不说,关键是眼下要怎么办? 总不能让新娘子走着去王府吧? 众人正商量,上哪里找一顶轿顶上…… 便听见轿子里的新娘子出声了。 “这里离端王府多远?” 喜娘弯腰欠身,说道:“回六姑娘,还得有三五里地呢。” 薛绥道:“不远。我走着去吧。” 声音未落,只见新娘子手执喜扇,略略弯腰便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清亮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往桥边的酒楼望一眼,慢慢跨过断裂的轿杆…… 众人傻眼地瞪大眼睛, 喜娘想拦住她。 “薛六姑娘,换一顶轿子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薛绥道:“换轿不是更不吉利?” 喜娘踌躇了。 确实没有听说谁家嫁人,中途换轿的…… 围观者有人夸新娘子镇定自若,有世家姑娘的风骨,也有人说一些奚落她的风言风语,七煞灾星的说法,也隐隐入耳。 薛绥仿若未闻,脊背挺如青竹,步履稳健从容,每一步都不徐不疾,矜贵、优雅,手中喜扇半掩那张精致的面容,清然的双眼,明亮而坚定,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李肇的声音适时传来。 带一点玩味的笑。 “孤可借辇驾一用,就当随礼了。” 众人哗然。 太子的意思说得可太明显了,他可以借他的辇驾给新嫁娘使用。可是,端王府的孺人,怎么可以坐东宫的辇轿出嫁? 众所周知,东宫和端王府不和,李肇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看上去是帮忙,但在明眼人的眼里,就跟带着对端王的敌意来搅和亲事没有什么区别…… 耳畔不时传来窃窃议论,嗡嗡作响。 薛绥神色淡然,略略朝李肇欠身。 “多谢太子殿下,薛六受不起如此大礼。” “是吗?” 李肇用力攥紧手指,眼睫微掀。 顿了顿,他笑出一脸孤傲狷介,矜贵风华。 “孤若说,薛六姑娘受得起呢?” 薛绥道:“殿下,这于礼不合。人有逾越,纲常则乱。薛六不敢坏了礼法,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坦然说完,大步往前,从容地走向李肇的仪仗。 桥上桥下,所有人都严肃静默。 目光纷纷投向人群中间的那个纤瘦女子,她裙袂飘飘,钗环摇曳,轻盈又从容,微笑却淡泊,明明行走在人群里,又仿若不在凡尘,遗世独立。 李肇端坐辇驾的身姿,岿然不动。 黯淡的天光,将他整个身形照得明明灭灭。 明明夕阳尚未落下,瑞兽桥的风里,却仿佛有刺骨的寒意。 眼看新娘子越来越近…… 李肇:“让路!” 来福怔了怔。 眼皮狂跳几下,才扯着嗓子吆喝。 “太子有令!给新嫁娘让路!” 来晚了,抱歉,二更晚饭时。么~~ 第86章 大礼 第86章 大礼 李肇坐在辇驾上,看着薛绥越过他,往前走。 一副纤细而坚毅的身影,被夕阳的光拉得很长,整个覆在了他车辇的阴影中,擦身那一刻,她没有回头看他。 李肇也没有转头。 只有两个人的影子在橙黄的柔光中交会。 却是模糊成难以分辨彼此的模样,融合在一起。 喜娘愣了愣,手忙脚乱地甩了甩手中帕子,扯着嗓子大喊。 “喜乐!喜乐!队伍跟上!快,快跟上!” 婚队徐徐向前。 锦书跟在薛绥身后,拿眼梢轻轻瞥了小昭一下。 小昭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两人默契十足,并未多言。 新娘子步行在前。 太子车辇缓缓随行在后。 仪仗开路,护卫在侧。 脚下的青石路,延伸向远方。 蜿蜒无尽。 好似要从夕阳燃尽余晖的绚烂,走入墨色浓稠的夜幕。 于是瑞兽桥上,便出现了这奇特且罕见的一幕,让众人惊得合不拢嘴。 多年后,那些好事者回忆起今日,依旧能说得绘声绘色,好似当年那桩太子风流艳事,就发生在眼前。 而此刻…… 薛绥面上平静如水,瞧不出一丝波澜。 反倒是车辇上的李肇,神色变幻莫测,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喜乐班子热热闹闹地吹奏着,锣鼓敲得震天响。 来福时不时偷瞄太子的神情,恍惚间,竟有些期待,这场景是太子娶亲…… 当然,那只是幻想罢了。 太子那日拒绝了娶卢太傅的孙女,被谢皇后找去训了一顿。 事后,太子说服了谢皇后,说是为免皇帝心生戒心,但来福觉得那是殿下的借口…… 卢太傅提这事儿不是头一回。 谢皇后也早就应下,太子又怎会刚知情? 早不拒,晚不拒,偏春日宴后才拒…… 来福寻思着,太子定是受那蛊毒的影响…… 这么一想,来福越发觉得太子可怜。 皇帝五个皇子,哪一个后院不是莺莺燕燕? 唯独东宫冷冷清清。 来福记得,太子十五岁那年萧贵妃指使一个宫女,趁着在少阳殿铺床的功夫,意图引诱太子,不料却在香里混入春丨药的时候露出破绽,被他发现。 太子怒火中烧,当场就下令将那宫女活活杖毙。 打那以后,谢皇后便换掉了太子近身的侍女,寝殿内一律由内监侍候。 经了这事儿,太子对靠近身边的女子都有了戒心,从不肯轻易亲近。 他讨厌卢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卢太傅在卢僖年纪长成后,就有意和东宫结亲。 薛六姑娘如今用蛊毒害他,可想而知,太子有多么痛恨? 要是可以动手,薛六姑娘只怕已经死千次万次了。可惜,太子如今不仅杀她不得,还得庇护着她,心里得多煎熬多难受呀? 来福听着那喜乐,都快掉眼泪了! 人在东宫坐,祸从天上来。 可恨! 可怜! 太子之位高悬于众皇子之上。 但太子其实很孤独…… 不然,幽篁居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捡来的狸奴野狗,养上各种被人嫌弃或受伤的小动物…… 那些是殿下的爱宠,也是朋友。 太子却不能将它们养在东宫。 储君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并不能随心所欲。 来福重重叹息一声。 关涯走过来,靠近辇驾,低低道:“殿下,都办妥了。” 李肇轻轻嗯声,静默不语,也不知道他的属下心里在想些什么。 关涯看一眼来福通红的眼睛。 “怎么了?” 来福摇头,“想死。” 关涯:“谁?” 来福想了想,“咱家……我!” 关涯:“……” 莫名其妙! 周遭没有人再出声。 那喜乐声便显得尤为刺耳。 等送喜的队伍过去,一群禁军便从瑞兽桥边的酒楼里押出数名形迹可疑的汉子。 逢人便说,有西兹国的探子潜入京中,让坊丁百姓务必提高警惕、多加留意周遭动静,要是发现行踪可疑的人,即刻前往官府禀报…… - 今日端王寿辰。 平乐算着时间到的端王府。 端王向来奉行节俭,连生辰帖子都没有发,操办得很是简单,府里宾客却是不少。 平乐在皇兄府上素来随便,带着两个孩子,一瞧见薛月沉在招呼宾客,便径直把孩子交给奶娘,快步朝她走去。 “恭贺皇嫂,又要添新姐妹了。” 薛月沉听出她话里有话,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回道:“阿绥本就是我的亲妹妹,进了王府,往后更是一家人。” 平乐冷冷一哼。 这个皇嫂平日里看着温柔和善,实则精明得很。 前阵子皇兄没回京,薛月沉就一直躲着她,一门心思要把她妹子塞进王府,不占着这坑便不肯罢休。 平乐摆出一副假笑,说道:“我说的可不是薛六。” 见薛月沉不解,嘴角当即掀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我前些日子得了几个美人,个个长得水灵灵的,看着就讨喜。今儿个特意带来,给皇兄当生辰贺礼。” 薛月沉心里一寒。 这不是故意来恶心她的吗? 她心里厌烦透了平乐这副模样,可她做了十年端王妃,贤淑端庄的做派早已刻进骨子里。即便心里不快,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公主有这份心意就尽够了。” 客套了一句,薛月沉话锋一转。 “可王爷向来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王府后宅就好一个清静。就为纳阿绥进门,我还费了好大一番口舌呢。公主带来的这些美人,我实在不敢替王爷笑纳……” 平乐一听,皮笑肉不笑地回她一句。 “连这主都做不了,皇嫂这王妃做得也太没用了吧?” 薛月沉微微欠身,语气谦逊,“我自然是比不得公主。” 公主府里的驸马都尉,凡事言听计从。 同为女子,两人的地位天差地别,确实比不得。 平乐撇了一下嘴。 也不理会薛月沉如何想,轻轻拍了拍巴掌。 “红杏,把本公主为皇兄备的贺礼,带上来让皇嫂瞧瞧!” 话音刚落,几个身姿婀娜的女子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娇声娇气地向公主和王妃请安。 平乐眼神在这些女子身上扫过,似笑非笑。 “往后你们要好好侍候殿下,听见了吗?” 又瞥一眼薛月沉,闲闲地笑道:“要是侍候得不好,仔细你们的皮!” “是。”几个女子低垂着头,怯生生地应道。 薛月沉冷眼看着,笑得便有些勉强。 好不容易才压住心内浮起的躁意,温声软语地道: “公主殿下,这份大礼我真不敢收。不然王爷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 平乐低头懒懒地整理衣袖,春风满面。 “皇嫂这些年为皇兄劳心劳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怎么会叫你为难呢?皇兄那里自有我去周全。你瞧瞧这些个美人,个顶个的水灵,要是她们有本事替皇兄解几分愁乏,也是替皇嫂您分忧了……” 薛月沉心里冷笑。 这么好的美人,怎么不留给驸马享受? 她不动声色地唤来翡翠。 “你去前厅告诉王爷,公主殿下送了份大礼,我不知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平乐知道这是薛月沉变相的告小状。 薛家姑娘就是这种没出息的东西,只会找男人替自己撑腰。 她轻哼一声,面上似笑非笑。 “皇嫂且放宽心,我是经了母妃允许才将人送来的。皇兄这后宅,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实在缺些热闹。这么多年了,连个小世子都没添上,知情的人,说皇嫂一心扑在王府庶务上,顾不上给皇兄多纳几房美眷开枝散叶。不知情的人,只怕会说皇嫂心胸狭窄、性嫉善妒,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许旁人来生呢……” 她说着轻轻一笑,以扇掩面,做出一副失言的样子。 “瞧我这嘴,真是没个把门儿的。不小心戳到皇嫂痛处,还望皇嫂莫要怪罪才是。” 薛月沉气血上涌,面颊上的血色都褪了几分。 这些年,她被平乐刁难讽刺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这样直白的话,却是头一次。 很显然,平乐厌恶极了她,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薛月沉强忍怒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一本正经朝平乐行了一礼,冷声道:“公主言重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实在惶恐,只怕要找王爷来评评理了。” 平乐轻笑一声。 “开个玩笑罢了,皇嫂别往心里去。” 薛月沉心里冷笑,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 这时,一个婢女匆匆跑进来。 “禀公主、王妃,新娘子的喜轿在瑞兽桥上,出,出了岔子。轿杆和轿梁都断了,无法再用……新娘子,新娘子是自己走着过来的……” 薛月沉脸色一沉。 “这成何体统?” “那喜娘也不知再备一顶轿子?哪有让新嫁娘自己走路的道理……” 平乐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轿子会在瑞兽桥断裂,本就是她暗中安排的,不意外。 可是,她不是还安排好人手,要给薛六一个下马威吗? 她眼下不急着要薛六的命。 玩死了,就没得玩了。 她准备慢慢收拾她! 只要大婚当天,薛六一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下被一群男子劫持抢亲,就算厚着脸皮嫁入端王府,她还有何颜面见人? 为何那些游侠儿没有劫持抢亲? 不过,走着来王府,也足够丢人了。 平乐脸上的笑意,全然不加掩饰,眉眼弯弯,合不拢嘴。 “皇嫂,这……薛六姑娘这么愁嫁吗?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嫁入王府来?” “我皇兄好端端的生辰,让这事搅和的,真是丢人现眼!” 薛月沉怀揣着对平乐的厌弃之心,帕子都快绞烂了。 才又听那婢女道: “回公主话,倒,倒也不见丢人。轿断裂时,太子车驾路过……太子表示可以借辇一用,被新娘子拒绝。正巧太子到端王府吃酒,便亲自把人护送过来,沿途百姓都说,薛六姑娘好大排场……” 薛月沉还没有开口,平乐已然出声。 “你说什么?太子亲自护送薛六出嫁?” 李肇疯了不成!? 那丫头不敢抬头看公主吃人般的表情,头几乎要垂到胸前。 “是,送信来的人,是,是这么说的,还说,东宫仪仗开路,精锐甲士左右护卫,旗帜飘扬、鼓乐齐鸣,队伍绵延,百姓围观,很是体面……” 平乐呵一声。 怒极反笑。 她先是冷笑了两声,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可笑着笑着,突然觉得气血翻涌,那种受风后的瘙痒感又从身上窜起。恰似有一团炽热的火焰,从胃脘处燃起,一路沿着经脉直冲全身,如同有一群不安分的虫蚁,在经络间肆意游走。 胡太医曾千叮万嘱,切不可大喜大悲,以免扰乱阴阳平衡,使病情加重…… 可是她怎么能不动怒? 那些游侠儿怎么回事,已经不言自明。 一定是看到太子,不敢动手。 李肇啊李肇,非得跟她过不去是吗? 堂堂太子之尊,去护送一个孺人,看她不在父皇面前告他一状! “王妃!” 一个丫鬟匆匆过来。 “新人到府了,府里已开右角门相迎。管事问,可要鸣炮……” 今天宾客满堂,本是为端王生辰准备的喜炮,因为平乐在这儿,薛月沉不敢再为薛六点了。平乐惯是刁钻,动不动拿礼数挑刺,她不想跟平乐起冲突,只想赶紧避开这个大麻烦。 薛月沉思忖片刻,说道:“不必了,把新人送到檀秋院,先安置下来。你告诉我六妹妹,就说我晚些时候再去瞧她。” 丫头福身应是,顿了顿,又道: “王妃,太子殿下的辇驾,也一同到的——” 更晚了,但字多……很长~~ 第87章 王府热闹 第87章 王府热闹 端王府前堂。 李桓刚从侍卫嘴里得到瑞兽桥的消息,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吆喝。 “太子殿下到——” 李桓眉眼间闪过一丝冷意,不过转瞬即逝。 接着便整理袍角,一脸温润笑意,脚下步子加快,迎了上去。 此时,李肇的辇驾稳稳停在正门,恰与薛绥前后脚到达…… 打开的角门是为王府纳新人的。 但今日端王府开门迎客,太子驾到,自然要从正门而入…… 这一正一角,恰似云泥之别。 李肇不着痕迹,朝着薛绥的方向投去一瞥。 薛绥像是有所感应,脚步微微一顿,却未回头。 正门也好,角门也罢,不过是一扇门。 高贵也罢,低贱也罢。 于她而言,不过是殊途同归。 - “太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快,里面请里面请……” 李桓满脸温润的笑意,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目光从太子下辇的身姿上掠过,而后又有意无意地看向角门,只瞧见一角鲜艳的胭脂红裙裾,以及送亲队伍那一张张洋溢着喜悦的面庞。 李肇瞥他一眼,提了提袍角走上台阶。 “皇兄今日大喜,我特意来讨杯喜酒喝,要是打扰了皇兄的兴致,还请皇兄莫怪。” 李桓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神色从容淡定。 一抬手,温和地将李肇往里迎。 “太子殿下能来,那是我做兄长的荣幸。高兴还来不及呢,谈何打扰?” 说罢他笑叹一声,“不到而立,生辰算不上什么大日子。府上纳新,也是王妃贤惠,替我简单地操办一下,倒是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谈笑风生。 满堂宾客纷纷起身相迎,起初还有些拘谨。 可见二人有说有笑,乍一看,兄友弟恭,气氛融洽至极,于是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和睦。 兄弟和睦啊。 在一片祥和的笑声里。 翡翠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 “殿下,殿下……” 刚喊了两声,看到太子在旁边,一下子愣住,欲言又止。 李桓皱眉,“太子不是外人,有事就说。” 翡翠在薛月沉身边多年,早已深谙后宅之事的门道。 其实她早就到了附近,一直等到太子被迎入府内,才瞅准时机现身。 “回殿下,方才平乐公主给殿下送了一份大礼,王妃不知该如何安置,便让奴婢前来请示……” 李桓随口应道:“随她心意就好。” 翡翠微微低头,咬了咬嘴唇。 “可,可是殿下,那大礼是六个如似玉的俏娇娘……” 李桓本就厌恶内宅之中那些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之事,平乐公主此番横插一杠,他心里自然不喜。 但他素来温和待人,也不好当场发作。 尤其对方是平乐。 “我看她是越发荒唐了!” 李肇唇角一牵,“恭喜皇兄,又添新美。” 他笑容刚一露出来,李桓就觉得脊背被人用针刺了一般,难受至极。 “平乐什么性子,你太子莫非不知?她纯粹就是瞎胡闹!” 李桓无奈地叹息摇头,随即示意身旁的内侍成福。 “你去告诉王妃,后宅的事,由着她处置便是,不必报与我。” “小的明白。” 成福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李桓这才缓缓松开紧绷的面容,看向李肇时,笑容又变得温和起来,就好像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太子,里面请。” 李肇也是神色如常:“请。” 一 另一边,薛绥已然款步迈入了檀秋院的喜房。 看得出来,薛月沉是费了一番心思布置的。 喜房锦缎铺陈,妆奁精美,一应俱全,精致得令人惊叹。 屋内伺候的丫头婆子,前前后后加起来足足有十几个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将里里外外的事务安排得井然有序。 锦书一进来,便将早就备好的匣子抱出来,挨个给檀秋院的下人分发喜钱和喜。 “薛孺人请吃喜。” “多谢孺人厚赏。” “莫要嫌少,一点心意罢了。” 钱财开路有一个好处,走到哪里都可换来一张笑脸。 这些下人在没有见过薛绥前,早已听了满耳朵与薛六姑娘有关的闲话逸事,以前怀着什么心思不说,拿到钱的瞬间,自然是愉快的,即便原本没有好感,此刻也添了几分。 一个婆子道:“今日王爷生辰,王妃正在厅陪女眷们说话呢,让孺人先歇着,待明日再给王妃敬茶。” 锦书笑应:“是。” 几人寒暄说着,便有一个妇人凑到锦书跟前,向她示好。 “姑姑,我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锦书满脸是笑,“咱们家孺人是个性子随和的,往后在檀秋院,有什么事情,尽可明言,不会怪罪下来。” 那妇人想讨个好,左右看了看,把锦书拉到一旁。 “薛孺人刚进门,想必还不知情,今儿个平乐公主,给端王殿下送来了六个美人,那个个生得俏咧,咱们孺人刚来,便是有王妃撑腰,只怕也是要受些委屈……” 锦书明白她的意思了,叹息一声。 “王爷正当盛年,广纳美人也是寻常。咱们做下人的,做不了爷们的主,只能先顾好孺人,见机行事了。” 妇人瞧不出她什么情绪变化,也跟着笑。 “那是,那是,姑姑心胸豁达,说话做事有见地。” 锦书笑问:“大嫂子贵姓?” 那婆子躬身道:“免贵姓曾,我家那口子在库房给王爷看门呢。府里都叫我王顺家的。姑姑也可以这么叫……”锦书微笑,“你对孺人尽心,孺人也不会亏待你。” 说罢又递了个沉甸甸的喜封上去。 “你叫姑娘婆子们都下去吃酒玩乐吧,孺人一路走过来,也有些疲累,想清清静静的歇一会儿。” 那王顺家的满心欢喜的拿着钱,将人都叫出去了。 喜房里只剩小昭和如意了,锦书这才松口气,倒了杯热茶,递到薛绥的手上。 “姑娘,喝口茶,缓缓神。” 如意蹲下身,仰头看着薛绥,心疼地说:“姑娘,您累坏了吧?婢子给您捏捏腿。” 薛绥笑开,“我不累。” 走个三五里路,算得了什么? 一个人见过大风大浪的江海,不会再惧怕一个小水沟。 锦书道:“今日太子倒是做了件好事,保全了姑娘的颜面。” 小昭和如意纷纷点头称是。 显然对于那位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她们也都有了好感,这就如同锦书方才给下人发钱一样,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就觉得对方是好人。 当朝太子,千官云拥,人杰之姿,高如明月。 他竟为她们家姑娘伴嫁…… 不是好人是什么? 薛绥微微勾唇。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迈入角门时,李肇看向她的那一眼。 他可没那么好心。 “锦书姑姑。” 薛绥突然开口。 “你替我去办几件事。” 锦书当即神色一正,“姑娘请吩咐。” 薛绥道:“其一,为袁侧妃,张侧妃,还有几个媵妾侍人,都备一厚礼,初来乍到,往后要承蒙她们多多关照了。” 锦书点头应下。 给各院送礼,主动释放善意,既能展现出友善亲和的态度,又能拉拢人心,减少潜在的敌对情绪,姑娘这么做是应该的。 薛绥又道:“其二,尽快收集王府各房势力、人员关系,陪嫁丫鬟、侍卫的背景,过往经历,各种盘根错节都要摸透,包括这些人,有无与朝中官员往来。尤其要留意与平乐公主往来密切的人,仔仔细细,要一字不漏地报与我知。” 锦书再次郑重地点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人与人的关系千丝万缕,提前洞悉,便可早做防备,以备误入诡计。 薛绥道:“其三,散布消息出去,就说我对药理颇为精通,尤其是擅长医治妇人疾病。就像上次薛二姑娘那般,差点丢了性命,最后还是吃了我的药丸子才得以康复……” 锦书迟疑一下,点点头。 懂药理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妄图下毒之人 擅长医治妇人疾病,说不定能让府里那些有难言之隐、不便找大夫的女眷主动与姑娘交好。 锦书于是又问:“姑娘,可要我多安排一些旧陵沼的人手到府上,再要让大郎君出面……” 薛绥果断摇头,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她又不是真的要为她们治病。 锦书道:“是,婢子这便下去安排。” 锦书心里清楚,姑娘每次找旧陵沼办事,出手都极为大方,一码归一码的付钱办事。 姑娘是极力想把旧陵沼摘出来。 但在有些事情上,她又不能全听姑娘的。 也得听大郎君的安排。 姑娘不想的,偏是大郎君要做的。 大郎君哪舍得姑娘一人涉险呢? 锦书正要退下,薛绥突然出声。 “且慢——” 锦书连忙回头,只见姑娘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你想办法,找人去前厅给太子传个话……” 在薛绥还未入府之前,锦书便按照天枢的安排,在端王府里尽可能地安插了人手,只为护姑娘周全。 要办成此事,倒也不难。 她点头应下,问道:“姑娘,要和太子说些什么?” 薛绥看了一眼如意和小昭,朝锦书招招手。 待锦书走近,她才在锦书耳边,低语了几句。 锦书的表情瞬间凝滞,片刻后,脸上绽放出笑容。 “姑娘好计。婢子这便去办。” 如意和小昭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惑。 有什么事,是她们不能听的吗? 难道她们不再是姑娘最倚重的心腹了? - 端王府宴席仍在热热闹闹继续。 华觞堂里,平乐轻执酒盏,樱唇微抿,浅浅沾了沾唇,并未将那酒液往下咽,旋即以手轻按额角,似是不胜酒力一般,幽幽叹息。 “本宫这是怎的,莫不是醉了吗?” 几位夫人在她身侧,看她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忙讨好地笑。 “我等陪公主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平乐撑住案头,手指微微发颤,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让声音听上去平静。 “不必了,皇兄的酒,后劲着实大了些。我去厢房里歇上片刻便好。” 今日带着儿女来赴宴,不好中途离场,可她方才因为动怒,隐隐已是烦郁不安,不料一杯清酒下肚,更是觉得难以按捺,浑身都燥热起来,汗都湿了衣裳。 她得下去沐浴一下,吃几粒药丸子,压一压病气…… 该死的情丝毒! 该死的薛六! “红杏,你留在这里,同奶娘一起照看观辰和童童。” 红杏应是。 平乐起身觉得头晕目眩,又在心里咒骂一下,这才扶住绿莲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她的身影刚走过抄手回廊,转角便有一个年轻公子沿着她的脚步匆匆而来。 此人是京兆参军的儿子范秉,当朝的驸马都尉,文嘉公主李扶音的丈夫—— 他方才在席上听人说起,端王的园子里养了一只极会说人话的五彩鹦鹉,不仅能模仿各种声音,甚至还会背诵诗词,十分珍爱,寻常不让人看。 向来对奇珍异兽痴迷的范秉,听得心里痒痒,便借着几分酒意,便按捺不住偷偷过来,想要一探究竟。 二更晚饭时,么~~~ 第88章 皆可为 第88章 皆可为 “五彩鹦鹉会养在哪里呢?” 范秉一边找鸟,一边嘟囔着往前走。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王府的园子里少有人走动,沿途的几盏石灯笼并不明亮,昏黄的灯火照着他那张酒气醺然的脸。 “啾啾,啾啾。” 他学着鸟叫,越走越远。 不知不觉绕了映月湖半圈…… 忽地,他看到前面湖畔房舍有灯光透出。 他猫着腰,掩入丛,听到一种嘤嘤细细的声音。 不是说那只五彩鹦鹉会模仿各种人声? 莫不是端王把鹦鹉养在房里,听了不该听的声音,学会女子的娇吟了? 范秉嘴角流露出一抹古怪的邪笑,左右四下里看看无人,便悄悄朝那隐隐火光处走去。 - 平乐叫了温水沐浴,把王府里的下人都打发走了,然后吩咐绿莲。 “你守在外面,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听见没有?” “婢子明白。” 绿莲这阵子跟在公主身边,多少知道一些平乐的私隐。 她应一声,把药丸放在浴桶边的矮凳上,合上房门便走了出去。 公主好面子。 中了那种见不得人的毒,是不愿意让丫头看到她不堪那一面的。 绿莲走出门,离得稍稍远一些,靠在一个石灯笼上,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 那范秉躲在丛后头,探头探脑瞅半晌,蹑手蹑脚地绕过廊柱,来到浴房后窗,搬了块大青石,踮着脚往里看—— 乖乖! 他嘶了一声! 听到怪异声音的时候,他起初以为是五彩鹦鹉在叫…… 不料,当他用手指戳破窗户纸往里瞅,却看到一幅令他血气偾张、瞠目结舌的画面。 平乐…… 当朝最尊贵的平乐公主。 白皙如雪的肌肤泛着一抹浓烈的绯红。 神情迷离,眸光涣散,发丝凌乱地散落在湿漉漉的肩头…… 沐浴后的娇躯横陈在浴桶旁的木榻上,薄纱轻荡,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这还是其次…… 谁能想到堂堂公主,会在她皇兄的生辰宴上,饮酒后情难自抑,一个人躲在厢房里做那等……放浪形骸之事?- 端王府后园,映月湖边。 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妇人在石栏边徘徊。 她身着一袭绯色锦缎披风,领口绣着精致的雪梨图案,衬得她巴掌大的脸,犹如春日里初绽的梨,清雅可怜。 李扶音,崇昭帝的第五个女儿,文嘉公主。 她是前来为皇兄贺喜的。 这时候该回府了,驸马范秉却不见踪影。 有下人说驸马往这边来,她便领着丫头出来寻找。 映月湖是端王府最大的一个人工湖,引城外活水入渠,内通里达,修建时很是耗费了一番人力物力。 李扶音隔着一池碧波和白石砌成的九曲石桥,可见湖中心的水榭里,摆放着精美的投壶器具…… 一群姑娘围在那里,投壶玩趣,欢声笑语。 范秉那人,最爱往姑娘多的地方凑趣。 可左右看看,却不见他的人…… 李扶音立在桥头,眉头轻蹙,眼中满是落寞。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公主为何不去投壶呢?” 李扶音回头。 那是一个眉眼和善的妇人,身上虽是下人的装扮,眼神却透着一股子不同旁人的神采,不见卑微之态。 李扶音淡淡一笑,“我不喜喧闹。” 那妇人道:“这般雅趣,可去秽除邪,对身心大有裨益。” 李扶音一愣。 这才反应过来,不该跟陌生人讨论这些。 她便问:“你是何人?” 妇人福了福身,“我家主子想请公主殿下,借一步说话。” “你家主子是……” “今日刚入府的薛孺人。”妇人笑道:“孺人刚刚过门,不便相迎公主,只好请公主移驾。孺人说,她有公主感兴趣的东西相赠。” 李扶音本不想去,但宴席烦闷,她又不喜跟人结交。范秉久不回来,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府,不如瞧瞧去。 她想了想,便点头。 “文嘉正该去恭贺孺人,烦请姑姑领路。” 檀秋院离映月湖不远,薛月沉为了方便薛绥侍寝,甚至特地把她安排得离自己和李桓的住处很近,都是沿湖而建的院子。 也为李桓喜静,湖畔清幽雅致,少有人来。 李扶音刚刚入院,便见大红的喜帘尽处,立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看到他进来,微微行礼,步步轻盈,字字带笑。 “薛六见过文嘉公主,劳烦公主亲自走一趟,实在冒昧。” 李扶音开门见山地问:“不知薛孺人何事找我?” 薛绥立在原地,微微一笑,“公主有心上人吧?” 李扶音蹙眉,“孺人既知我的身份,就该知晓我早有驸马,且……育有一女,今年已五岁。” 薛绥笑道:“我知公主已成婚,也知公主喜欢的人,不是驸马。” 李扶音脸色大变:“我与孺人并非旧识,为何要无端揣测,毁我清名?” 薛绥微微眯眼,笑意里透着几分神秘,却不回答她的话,慢慢走上前去,在两个丫头震愕的目光里,猛地拉住文嘉公主的手,一把撸开她的袖子。 只见那白皙的手臂上,有不少斑驳的疤痕。 还有几团青紫,明显是新伤,与旧伤交错其上。 “你做什么?大,大胆!”李扶音声音发颤。 薛绥不允许她把紧绷的手臂缩回去,而是握紧她,慢慢地宽衣,露出自己胳膊上的伤疤,与她的手臂紧靠在一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与公主也算有缘,现在认识一下,可好?” 李扶音:“你——你——” 她想说点什么,喉头哽动,竟酸楚得说不下去。 薛绥微笑:“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公主心里的苦楚。你我同病相怜,何不自救?”文嘉眼眶通红,肩膀微微颤抖,如一只仓皇无措的兔子,几次三番想缩回手,却无法从那纤弱女子的掌中脱身,最后不知想到什么,鼻子一酸,径直落下泪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深埋的苦难和伤疤,会被一个陌生女子揭开。 李扶音的生母是西兹进献给大梁皇帝的美人。 西兹是边陲小国,以前攀附大梁而求生,后来两国关系紧张,她的生母更是失宠于皇帝,被长期幽居冷宫。 生母不得宠,李扶音也很受平乐厌弃。 小时候的薛绥被平乐作践,李扶音也一样。 相比薛绥在旧陵沼度过的十年,文嘉的遭遇更为凄惨。 她被平乐横刀夺爱,抢走心上人陆佑安,又被平乐设计,让皇帝将她许配给京兆参军的儿子范秉。 这位驸马胸无大志,却酗酒好赌,喜爱奇珍异兽,常与一帮狐朋狗友于市井坊间肆意挥霍,在街柳巷通宵达旦,夜夜流连,凡是纨绔子弟喜欢的,他都爱玩。 许是仕途不得志,一喝醉便拿文嘉打骂出气。 因为有平乐公主指使,有萧贵妃撑腰,文嘉全然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多年以来,她只能为了女儿将苦水往肚子里咽,不敢对外吐露半点风声,便是在崇昭帝面前,也得强颜欢笑…… 她吸了吸鼻子,朝薛绥郑重地躬身一礼。 “孺人既知我苦,何必再来作践我?” 薛绥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眼神专注相望。明明她也只是一个妙龄少女,却因为比李扶音高出半个头,姿态看上去更像一个大姐姐,将她半拥在臂弯里。 “这些年,公主辛苦了!以后要好好照料自己。” 李扶音起初只是默默掉泪。 许是这个怀抱太过温暖,薛六姑娘的声音也实在温柔。她哭着哭着竟如稚童一般,整个扑入薛绥的怀里,泣不成声,如同泪人。 薛绥轻抚她的肩膀。 “哭吧,哭完振作起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李扶音摇头,面色哀伤:“平乐和端王一母同胞,萧贵妃更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儿。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微言轻、有心无力……薛六姑娘,对不住你,我帮不了你什么……” 薛绥笑容温和,一张精心打扮的脸,形同罗煞。 “那便由我来帮你。这天底下的人,各有各的造化,平乐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文嘉脸上挂着泪水,抬起头,瞳孔里满是惊恐。 “六姑娘要做什么?” 薛绥掏出干净的帕子,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血债血偿。” 文嘉连连摇头,又哭又笑。 这个薛六姑娘大概是傻了吧。 野鸦居然说要帮弱犬报复豺狼…… 没有用的。 朝廷内外不是没人痛恨平乐。 可是能改变什么呢? 什么也改变不了! 同是公主,父皇的眼里只有平乐。 她天生就高贵一等,处处抢占风光,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李扶音至今记得,她小时候不懂事,因为跟平乐发生争执,失手推倒平乐,父皇赶过来时瞪着她,那一副要吃人的可怕模样,不仅厉色训斥,还罚她当众下跪,给平乐道歉。 那个时候,她的生母还没有进冷宫。 从那会儿李扶音就知道,父皇可以为了平乐不顾一切,不讲道理地处罚她只是小事,要逼得狠了,父皇为平乐杀了她们娘俩都有可能…… 文嘉缓缓闭上眼睛,“薛六姑娘,你我都是苦命人,你有恨有怨,我全然知晓。但你跟我……你跟我是斗不过他们的。” 她的反应,薛绥毫不意外。 没有旧陵沼的十年,她也不会相信自己。 “谁说只有你跟我?我们还有许多人。许许多多被他们压榨,奴役,欺凌的人,只要我们心中存志,便可以讨回这个公道。” 李扶音怔愣。 旋即苦涩摇头。 “我……我没有那么高的心性,也做不了什么……薛六姑娘,你以后别找我了……求求你,没有人伤害过我,平乐更没有伤害过我。你别害我,求求你。” 薛绥扳正她的肩膀,很慢很慢地展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你是大梁皇帝的亲生女儿。平乐有的,你都该有。” 李扶音仍然摇头,执意挣脱她的手腕。 薛绥用力将她拽到跟前,眼对眼地看着她。 “你和你的母亲昭仪娘娘,才该获得圣宠,你应该让那个杀千刀的驸马死无葬身之地。你应该让平乐自食恶果,跪在你跟前求饶,应该让普天下的坊丁百姓,都知晓她的恶行,应该把她的名字刻在耻辱柱上,生生世世为人唾弃;公主你如此善良宽厚,你才该光芒万丈,成为大梁皇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我不该,我不能,我做不到……” 李扶音不停摇头。 话语声,渐渐低没下去。 薛绥沉声:“只要你想,你就能!文嘉公主。” 李扶音定定望她,眼睛里灰蒙蒙的泪雾。 她身子一动未动。 但薛绥知道,她心动了。 “公主,没有人注定困于泥沼,更没有人天生就该沉沦黑暗。苦难是磨砺,而非镣铐。天可为,地可为,平乐可为,你我亦可为!” 李扶音双目直视着她,好一会儿才问:“我能做什么?” 薛绥笑道:“什么也不用做,只需陪着我去,看一出好戏。” 李扶音很是不解:“孺人可否言明……” 薛绥声音陡冷,透出一股骇人的森寒。 “春日宴那天,公主也在御苑,可知晓竹林雅阁一事?” 李扶音默默地点头。 “那天有不少流言传出,可我全然未信。太子和六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定是平乐从中作怪,她素来这样,非得害人出丑才罢休……” 薛绥道:“今日,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扶音一惊,有些明白了。 “你是说范秉跟平乐……” 薛绥点头,握紧她紧张得颤抖的手,仿佛要给她力量一般。 “不要怕,公主是当朝崇昭皇帝的女儿,也是受迫害之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公主这个受害者,指手画脚……” 李肇:怎么不让我出来瞧热闹? 薛绥:放心,少不了你,没你这戏还唱不起来呢…… 李肇:好的,我们主打一个“睚眦必报”。 第89章 此地无银 第89章 此地无银 朝晖殿里,华灯璀璨,照得整个殿堂亮如白昼。 高朋满座,皆是衣冠,一个个尽显雍容。 几位身姿曼妙的舞姬正在殿中翩然起舞,纱裙轻薄,裙角飘飞,仿若天边绚丽的云霞。 乐师拨弄琴弦,全情投入,曲调悦耳。 其中一位面容姣好的歌姬尤为出众,手捧檀色琵琶,眉眼含情,朱唇轻启,随着指尖缓缓流淌的,是一曲宛转悠扬的小调。 “仙乐轻抚,祥霭绕朱户。 琴瑟鸣,曙光露,畅饮琼浆注。 昨日仙姝,悠然入贵府。 芝草与甘露,同奔赴、人间春驻。 献桃奉醴,此福无尽数, 一载载,一轮轮,寿如泰山固……” “好!” 一曲终了,喝彩声此起彼伏。 “霓裳送喜,仙曲贺寿,唱得妙啊。” 这词曲着实极好。 既为端王殿下献了寿,又巧妙提及端王新纳美人,寓意往后生活满是春意,言辞含蓄且高雅。 端王神色愉悦,微微颔首,眼含笑意举杯与众共欢。 李肇这时才从外面更衣归来,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仪容,回到席间坐下,神色淡然地望着那位歌姬吟唱,手指轻轻打着节拍,似是沉浸其中。 生辰宴开了大半日,吃喝都差不多了。 丝竹歌舞不断,李桓自己都看得有些倦怠。 然而,太子不仅没有像往常那般不耐烦地提前告辞,反而越发闲适…… 这着实反常。 李桓端起酒杯,面带微笑。 “太子年已及冠,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听闻母后对卢太傅家的姑娘甚是中意,说那姑娘知书达理,才情容貌皆属上乘,连父皇都点了头,何不早些定下来,成全一桩美满姻缘?” 李肇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语态疏懒。 “孤瞧皇兄的后院里,成日鸡飞狗跳,也不甚美满。不若孑然一身,逍遥自在,也好过卷入后宅纷争,徒增烦恼。” 皇子们的后宅与皇帝的后宫并无二致,那些妃嫔侍妾为了争宠,可谓是争奇斗艳,样百出,手段层出不穷。 其实,大多数时候,男人们心里都明白,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李桓旁边坐着魏王李炎。 他素来与端王交好,此时却附和李肇,拊掌而笑。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李炎的王妃,已过世一年有余,他至今没有续弦,由衷地感慨无人管束、处处留情的快活。 “随心所欲,独善其身,才是君子安身立命之道啊。” 李桓脸色一正,神情严肃地看向他。 “你那不叫独善其身,叫放纵无度。” 李炎听了,摇头含笑不语。 李肇独自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仿若全然没有听见。 倒是淳王李佥,嘻嘻笑着上来凑趣。 “二哥、三哥,你们哪里懂得四哥话中的妙处?你们且想想,不成婚便能无拘无束地玩耍,父皇母后还把四哥当小孩子看待,什么也不用他操心,更不像大哥、二哥那样肩负诸多责任,自在得很呐。四哥的这份快活,你们根本体会不来。” 太子排行第四,但储君身份尊贵。 会叫李肇为四哥的,也就老五。 淳王李佥比李肇只小半岁,性子却如同少年般肆意,行事毫无拘束,满脑子都是古灵精怪的主意。 他及冠次月,便与礼部侍郎家冰雪聪明的三娘子成了婚,可即便如此,也未能约束住他那顽劣的性子。 李桓皱起眉头,告诫道:“五弟慎言,莫要忘了尊卑有序。” 李桓向来极为注重礼仪规矩。 李佥却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听了不禁咋舌。 “是,端王殿下。对不住了,太子殿下……” 李肇轻轻一笑,“你我兄弟,难得一聚,就图个开心,若处处讲究那些规矩,反倒显得生分。” 李佥不住点头,说道,“上回咱们兄弟五个一同饮酒,都记不清是何时的事了。眼下大哥又不在京城,往后想要常相聚,怕是难喽……唉,都说皇家尊贵,可有时候兄弟情分竟还比不上民间百姓亲厚……” 老五是个直肠子。 旁人不会说的话,他竟直言不讳。 魏王听了,顿时觉得尴尬不已。 李桓倒是神色淡然,云淡风轻地笑一笑。 “大皇兄去年年节都没回京,只递了札子向父皇问安,也不知他人在滇州,是否安好。” 他们口中的老大,是贤王李劭。 那位贤王,现年已经三十有四,多年前被皇帝派往偏远的滇州镇守。 贤王的生母,原是崇昭帝在潜邸时的通房丫头,皇帝十四便生下他,生母的身世以及年岁,仿佛代表了崇昭帝年轻荒唐的过往,不那么讨皇帝喜欢。 也造就了贤王老实忠厚的性子,少言寡语,不常与人交往,在这群兄弟里最不引人注意。 不过,皇子出京任职,到了滇州便如同诸侯一般。 魏王说起来都是一脸羡慕。 “也不知何时,我能像大皇兄一样,远离京师,有所作为,也免得成日里当这富贵闲人,老让父皇训骂。” 李佥打趣道:“三哥是太闲了吗?那不如让父皇给你派个差事,也好施展一番拳脚。” 魏王一惊,猛灌几大口酒,连连摆手。 “别别别……敬谢了,敬谢了。” 滇州苦寒,哪有京城舒坦。 再说了,上头有太子和端王,魏王虽也身为皇子,却从来也不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富贵闲人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 一时嘴快罢了,他可不想惹祸上身。 李佥见状,哈哈大笑。 李恒表情淡淡,好似并没有听出什么。 李肇眼中则浮起一丝笑意,饶有兴致。 兄弟几个难得相聚。 尤其是太子,平日里不常露面。 相处起来让人很是拘束。 好在有李佥这个活宝活跃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走入大殿中,在李肇、李桓和二位皇子跟前恭敬行礼后,语速极快地说: “诸位殿下,园子里有人来报,文嘉公主在映月湖寻驸马时,不慎落水……” 那映月湖在挖凿时为求景致,深挖两丈,湖水很深。 其他男子看公主落水只怕不敢轻易近身,女子又大多不通水性…… 四位皇子皆是文嘉同父异母的兄弟,一听到消息,立刻快步赶去。 朝晖殿的臣子和华觞堂的端王妃以及一众女眷得知后,也惊慌起来。 不仅文嘉公主不见踪影,就连平乐公主也一去未归。 薛月沉心下略有不安,赶紧让丫头拎着夜灯,同女眷们一起,急匆匆地赶往映月湖—— 此刻,映月湖的水波在夜色下泛着幽光。 湖畔的玉石栏杆边,早已围满了人。 “太子殿下来了。” “端王殿下也来了。” “魏王,淳王也都来了。” 众人争先恐后,向贵人行礼。薛月沉与李桓几乎同时赶到。 但还是来迟一步。 文嘉已然被人打捞了上来。 她正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大半个身子倚靠在薛绥怀里。 薛绥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显然是刚从水里上来。 她半蹲在文嘉公主的身旁,身上仍穿着那身喜服,脸上的妆容已然了,神色凝重,眼神关切,很是心疼地在文嘉身上披了一件氅子,手指轻轻抚着文嘉的胳膊,轻声安慰着瑟瑟发抖的公主。 李桓问:“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下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没人能说清事情的原委。 李桓又道:“文嘉,你来说。” 文嘉微微抬头,眼睛里流露出惊恐:“我,我不慎落水……” 李桓看一眼她,巡视般看着平静的湖面和栏杆。 “映月湖四周皆有木栏石柱,你怎会落水?” 文嘉轻咬下唇,无助地看着李桓和李肇等人,无措、苍白。 “太子,皇兄,我,我……” 未及出声,通红的眼底,已有泪水扑簌簌往下落。 薛月沉看着薛绥,也是奇怪。 “六妹妹,你不在喜房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薛绥抬头,看一眼文嘉惨白的面容,低声道:“文嘉公主并非落水。” 众人大惊失色。 她平静地继续说道:“我方才开窗透气,恰好看见公主神思恍惚,举止异常,跨过栏杆,似有轻生之念……实在是事出紧急,我顾不得那许多,救人要紧。还望王爷和王妃恕罪……” 救了公主一命,能是什么罪过呢? 更何况,她这是“又”救了一个公主。 李桓深深看她一眼,眸底深邃。 魏王李炎和淳王李佥。也都朝她投去惊讶的目光。 原来这位就是薛六姑娘。 皇兄今日新纳的孺人。 灯火下可见她肌肤如玉,清冷矜贵,即便浑身湿透,也不显半分落魄之态。尤其她遇事沉着冷静,还能水下救人…… 众人的目光在薛绥脸上来回打量,李肇却好似全然看不见她。 如同局外人一般,他走到石栏边上,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那座精致典雅的湖畔雅居。 这处属于端王府后宅区域,寻常人自然不会来。 可以随意出入并大剌剌在此住下的,只有平乐公主。 李肇问道:“你们可知,驸马因何过来?” 两个丫头吓得浑身发抖,低着头不敢吭声。 李肇瞥一眼若无其事的薛绥。 好一个睚眦必报的女子。 他情不自禁弯起唇角,突然有些喜欢上薛六这该死的报复心。 竹林雅舍那天,平乐想把他们堵在屋里出丑。 今日她便非得报复回来不可! 此心甚佳,正合他意。 李肇回头看着文嘉:“皇姐,可确定驸马在映月湖?” 文嘉没有说话。 一张脸涨得通红,显然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口。 李桓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湖边的房舍。 “来人……” 李肇比他速度更快,冷哼声打断他。 “公主找驸马不慎落水,驸马却不闻不问,简直是胆大包天!” 说罢,他一撩袍角,带着人率先冲向那一座湖畔雅舍,抬手一指。 “来人,去把驸马给孤拎出来回话,问问他为何要将公主置于险地,不管不顾……” 太子是文嘉的弟弟。 他这般做法合情合理。 天底下的小舅子为姐姐出气,走到哪里都说得通…… 哪怕这里是端王府…… 李桓慢了一步,待发现事态不妙想要阻止,已失去先机。 平乐安排在外的丫头绿莲,根本阻拦不了李肇的侍卫。 只听“砰”的一声,那扇并不坚固的大门被撞开了。 平乐面色绯红地走出来,衣裳不整,发丝也有些凌乱,一副春情未褪的模样,却故意揉了揉眼睛,装作刚睡醒的不悦姿态。 “大胆,本公主居处,谁让你们不宣而入的?” 众人皆回头看着李肇。 李肇微微一笑,“驸马在何处?” 平乐冷冷地问:“太子问的是哪个驸马?” 李肇嘴角笑意,越发玩味。 若平乐不知道范秉在映月湖,这句话便是多余的。 正常人通常只会想到自己的驸马。 李肇似笑非笑,“皇姐,你有几个驸马?” 平乐脸色微微一变,但并未紧张。 “方才我在屋里,听到你们说在寻找文嘉的驸马。这才有此一问……” 她说着,望向朝这边走来的人群。 “怎么,你们是怀疑本公主把文嘉的驸马藏起来了?真是笑话!本公主与那范秉素无往来,藏他做什么?” 李肇笑问:“那公主在这里做什么?” 平乐回道:“宴上多吃了几口酒,有些小醉,便过来歇息一下。往常我也如此,皇兄都知情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喝醉了来此小憩本不稀奇。 奇怪的是她的脸色,看着既像醉酒,又有些不同。 人群里,但凡有成婚的妇人,都难免看得心惊肉跳。 气氛瞬间凝滞。 颇有一种剑拔弩张之态。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侍卫大声喊叫起来。 “找到了,驸马找到了……” “在平乐公主的屋里!” 尖叫声震耳欲聋。 众人不由地循声望去。 只见范秉被两个侍卫带着,从公主住处的耳房里狼狈地走了出来,微微低着头,小声解释。 “我,我是前来找五彩鹦鹉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何人能信? 中午有点晚,好在饭量足,请食用,二更在晚上…… 第90章 睚眦必报 第90章 睚眦必报 平乐瞧见范秉现身,瞬间容失色。 “你为何会在本公主的耳房里?” 范秉垂着头,支支吾吾。 “我说我是来寻找五彩鹦鹉的……你们可是不信?” 四下里一道道目光如芒在背。 赤辣辣地落在他和平乐身上。 范秉说不下去了,急得面红耳赤。 “真的,是真的五彩鹦鹉,会叫那种……” “荒唐!”平乐怒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厉声喝道:“映月湖哪里来的五彩鹦鹉?你……你这糊涂东西!来人呐,将这狗东西给本宫拿下,送官法办!” 范秉一听,惊愕地瞪大双眼。 “公主!” 公主莫不是昏了头? 她是忘了吗?他们才是一伙的! “公主,您可得护着我呀。” 平乐一腔怒火直冲脑门。 范秉这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驸马私闯王府女眷内宅,意图对本公主图谋不轨,罪该万死,求谁都没用……”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 看来平乐是毒物入脑,癫狂了? 且不说范秉是当朝驸马,还不是她的驸马,何时轮得到她来随意处置? “皇姐,慎言。” 平乐此刻心乱如麻,还没有从混沌中彻底清醒回神。 众目睽睽之下,那种“被人捉奸”般的愤怒,让她自觉遭受到了奇耻大辱,哪里听得进旁人的劝阻? “把人给本公主带走!” “住手!”李桓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冷着脸望着平乐。 “看看你这德行,哪里还有半分皇室公主的模样?” 平乐见皇兄不仅不帮自己说话,反过来斥责,顿时恼羞成怒。 “我怎就失了公主仪态?皇兄生辰之日纳美人,都备受赞誉。我可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就不像皇室公主,丢皇家颜面了?” 李桓抿紧唇角,沉声提醒。 “平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身为公主,理当谨言慎行,如今这般失态,实在有失体统!你再吵闹下去,休怪皇兄无情……这里是端王府,还容不得你放肆!” 平乐一怔,仿佛想到什么似的。 “皇兄。我知道了,是薛六,一定是薛六那个下贱胚子害我。” 她双眼有一种不正常的幽光,声音也急促的,惊异的,听得人害怕。 “皇兄,你不要娶她,不能娶薛六,她会害死你的。你快些把她赶出去,赶出王府。还有他……” 平乐猛地转头,冷冷指着范秉。 “此人必定是被薛六收买,他们狼狈为奸,合起伙来算计我。” 范秉心中叫苦不迭。 平乐自私阴毒,关键时候定会拉人垫背。 可他这个替罪羊,真是有苦也说不出…… 他方才一时起了邪念,想多看片刻平乐浪荡的样子…… 哪会料到,竟惹出这般大祸? 当时,文嘉带着丫头突然出现,他想离开却无路可走。 前面有平乐的丫头守着,后面有文嘉和她的丫头,还有几个不知道哪里来凑热闹的,帮着文嘉寻他的下人…… 要是平乐知道他躲在浴房外,不得扒了他的皮? 他走投无路,慌乱中,不得已从半开的窗户躲入房里。 原以为藏匿片刻,暂且避一避风头,等众人散去就能悄悄走人。 谁知文嘉那蠢货居然会跳入映月湖自尽,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公主,且听我一言,我可以解释的。公主,王爷,你们听听我说……” 范秉焦急万分,平乐却恨不得当场打死他才好。 “来人,押下去。” 她蛮横惯了。 李肇却不惯着她。 “在孤面前,皇姐要杀人灭口吗?” 春日宴那天,他就是这么做的。 平乐想到这个就生气,冷哼。 “本公主清清白白,何来灭口之说?” 李肇似笑非笑,漆黑的瞳孔里几乎能照见平乐愤怒的脸。 “既然清白,为何不让驸马把话说完?再者,范驸马可不是公主府的奴才,怎能由着皇姐随意打杀?” 微微一顿,目光里意有所指。 “还是说,皇姐认为已经可以对文嘉的驸马,肆意发落了?” 他越是若无其事的紧逼。 平乐越是着恼,忍不住大发雷霆。 李桓冷眼看着二人僵持不下,在他府上让闹剧愈演愈烈,不得不出面。 “这原也是一桩小事,驸马寻鸟,误入此地。平乐醉后,不知所以。一场误会,诸位犯不着大动干戈,不如就此揭过也罢……” 李肇扬了扬眉,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兄,文嘉也是你的妹妹,她究竟目睹了何等不堪之事,才会羞愤到在皇兄府上投湖自尽?皇兄难道不该给她一个说法?” 平乐一惊:“文嘉投湖?文嘉为何要自尽?” 李肇面色冷峻,冷冷相讥。 “皇姐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平乐总算明白了! 范秉这个贱人一定躲在房里偷看她…… 她气得快把一口银牙咬碎。 其实,没有被捉奸在床,就算她和范秉从一个院子里出来,也不能为二人定罪。 但嘴巴长在人的身上,平乐再骄横恶毒有手段,也阻止不了旁人说三道四…… 所以,李肇并不着急。 急的人是平乐。 她急于要自证清白,指着范秉便大骂。 “你说清楚,你到底为何会出现在本公主的房里?” 范秉看着平乐凶狠如刀子似的眼神,心凉了半截。 凭着多年来的了解,他心知得罪平乐,怕是难以善终了。 想当年,平乐可以为了一己自私,左右皇帝将文嘉公主许配给他这个官职低微的小京官之子,足见手段之毒辣。 这件事后,平乐必定找他清算,只怕他全家都得完蛋。 再看太子,公正严明,说不定还能保他一命。 范秉权衡利弊,突然开口。 “回公主话,我方才已说过,是来寻找五彩鹦鹉。走到园子里,听到这边屋子有鸟叫声,我不知公主在此歇息,又不见有公主的丫头侍卫,这才壮着胆子进了院子……” 平乐脸色骤变。 范秉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那鸟十分会学人,叫起来仿佛女子一般娇柔婉转……” 说着他低下头,“我不知文嘉公主是否是因听到这鸟叫声,恰好又见我误入这座小院,这才生出误会……” “住嘴!”平乐脸色大变。 这狗东西,试图把他自己摘清,又故意含糊其词,陷她于不义! 平乐一时气血上涌,眼前突冒金星,索性一把扶住丫头的手,当场装晕过去。 李桓见状,急忙沉声。 “速传太医!” 平乐这一晕厥,李肇都忍不住笑了。 又来? 李肇看她故技重施,自然是痛打落水狗。 “皇兄今日大喜,阖府欢颜,公主却在此刻晕厥,恐不吉利。来人,即刻去请驸马,接公主回府。” 李桓看他一眼。 李肇问:“皇兄,我说得可在理?” 李桓微笑,拱了拱手:“太子明断。” - 陆佑安今日并未前来端王府。 身为驸马,他并不喜欢与平乐一同出行赴宴。 大抵他有着天底下所有驸马的烦恼——人前再是显贵,人后难免被人非议闲话。 陆佑安得知平乐晕厥,心急如焚的赶到。 在院子里便瞧见刚换了衣服出来的文嘉公主李扶音。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平乐很介意。 他便极力回避,任何一个可以见到文嘉的场合。 可命运弄人,二人在这样难堪的局面后,在这一条必经的长阶两头,面对面站立,避无可避。 陆佑安低垂眼眸,微微躬身一揖,“见过公主。” 文嘉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袖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絮哽住。 然后,她听到自己冷淡得如游魂一般的声音。 “驸马有礼!” 陆佑安点点头与她错身,脊背隐隐浮起冷汗。 当年,他极不情愿尚公主,这才忍痛拒绝文嘉。 原是为了做出一番事业,岂料最后并未改变命运…… “父亲!” 屋子里,两个孩子看到陆佑安,小鸟投林似的奔过来。 陆佑安不去看文嘉的视线,蹲下身环抱住儿女。 “你们母亲如何了?” 两个孩子还不晓事,争先恐后地说,却说不明白。 一旁的丫头不敢开口,低头敛目。 但总有人怕驸马不知情,不过转头便有一个好心人过来,将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告诉了陆佑安。 陆佑安听得脸色一阵阵发青。 再回头看,文嘉已然走远。 他眸色黯淡,不再多说什么,让人领着去见平乐。 平乐之前晕厥不过是权宜之计,太医还未到,她便“苏醒”了。 这会儿身心疲惫,气得肝火旺盛,正在房里咬牙切齿地骂人。 “好个李扶音,小贱人,竟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红杏疑惑地道:“文嘉公主素来胆小怕事,若是无人撺掇,她也不敢公然与公主作对……” 平乐冷哼:“不是薛六救的人吗?呵!时隔十年,薛六当真出息了!敢与本公主公然叫板,反了她了!” 绿莲低垂着头,不敢多说什么。 她觉得,文嘉公主投湖自尽也不算和公主作对吧? 毕竟文嘉看到自己的驸马在平乐公主的房里,又听到那样羞人的声音,怎会不心生误会呢? 红杏瞥她一眼,继续顺着公主往下说,“今日的事情,若不是太子出来掺和一脚,也不至闹得这般难堪。再怎么说,端王殿下总是要护着公主的……” 平乐眼下不止厌恶李肇。 即使想到李桓,也是气上心来。 “我可没看到他护我半分,旁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红杏不敢再多话了…… 其实方才那种情形,别说是端王殿下,即使是她,也忍不住怀疑,公主是不是在毒性发作后,和范秉在屋子里做了什么…… 不知驸马得知,会怎么想了…… “公主,驸马爷到了!” 绿莲怯怯的声音把红杏吓一跳。 平乐阴沉的脸色,十分难看。 方才的话,驸马可不是都听见了? 她心下如有火烧,转瞬便回过神,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夫君,你怎么来了?” 陆佑安把两个孩子交给奶娘的手上,示意他们下去,这才看向躺在床上一副弱不禁风的平乐。 安静站立片刻,他道:“你们也出去。” 这是对两个丫头说的。 可丫头是公主的丫头,什么时候听过他的吩咐? 红杏和绿莲纷纷看向平乐。 陆佑安嘴唇扬起一角,露出几分嘲讽。 平乐心下一凛,脾气涌上来了。 “驸马爷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滚出去!” 红杏和绿莲吓得五脏六腑都在发冷,脸上满是恐惧。 公主才是主子,凡事听她的,这是平乐说的。 听她的不对,不听她的也不对—— 陆佑安从头到尾没有出声,安静地等待着,等红杏和绿莲合上房门离开,他才走近床侧,看着平乐,指了指矮几上的茶盏。 “要喝水吗?” 平乐摇摇头,“夫君……” 陆佑安打断她,“太医怎么说?” 平乐撒娇似的瞥他一眼,“老毛病,无甚大碍。就是,让他们给我气得,夫君你没看到,东宫有多么可恶……” 陆佑安面无表情,“那要是公主无碍,我们便回府去吧。今日是端王大喜,你我在府上打扰,终归是不大好。”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平乐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从上次御苑春日宴,到此次端王府的风波,驸马明显消瘦了许多。 上次,他眼中还有关切与怜惜,即便自己毒发时那般放纵,他也都包容了。 她说什么,他都是信的。 而这次,驸马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她害怕。 薛绥:够虐吗? 文嘉:不够…… 薛绥:那继续? 李肇:……换孤来! 薛绥:好,虐太子。 第91章 闺房事 第91章 闺房事 不该是这样的。 驸马从来不会这般待她。 平乐憋着一口气,笑得比哭还难看。 “夫君可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陆佑安瞳孔微黯,抿了抿唇,反问她。 “公主指的是哪一桩?” 这些年,关于平乐的流言蜚语从未断过,多不胜数。 最后她总能巧舌如簧、自圆其说,也总能找到让他信服的理由,再加上她放下架子,偶尔的温柔小意,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陆佑安又怎会真的一无所知?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陆佑安想到了文嘉。 想到文嘉方才看她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浑身如有蚂蚁在爬。 当年是他信誓旦旦“要建功立业,治国安邦,与圣人一道论天下”…… 那时在文嘉面前说得有多立志,抽在脸上的巴掌就有多响。 他不仅没能践行抱负,禄禄一生也就罢了。 到如今落魄到文嘉见到他,都要露出同情的地步…… 陆佑安不认识自己。 更不认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但在平乐面前,内里那些嘶吼、挣扎,悔恨,全然说不出一言半句。 无必要。 没意义。 她不会懂。 更不会像文嘉一样体谅地说一声:“郎君才情卓绝,正该为社稷黎民谋福。若囿于闺阁,倒是可惜了。文嘉不怪,愿郎君往后大鹏展翅,当凌万里。” 平乐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该有的关切,甚至也没有愤怒、怀疑,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无比冰冷,无比陌生,令她感到手足无措,整个人有一种无处安放的恐惧。 “驸马……” 陆佑安嗯声,没有动。 “夫君……” 平乐伸手去握他的手,陆佑安下意识动了动,又平静下来。 由她吧。 他的手很冷。 平乐紧紧握住,急切地道:“我与范秉真的毫无瓜葛。你知,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这么多年,若我真有二心,又哪里轮得到范秉?我瞧不上他!我平乐,怎会瞧得上文嘉的驸马?” 她是狂傲且自负的。 这些话,每个字陆佑安都相信。 平乐确实瞧不上范秉。 甚至也瞧不上文嘉。 若在春日宴之前,陆佑安定然不信平乐会与范秉有染。 可近些日子,平乐性情大变,越发狂躁,不可理喻。 她那不受控制的欲望和疯狂的举动,几乎让他招架不住,发病时的平乐,有时候是糊涂的。这让陆佑安觉得,在她身上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静默半晌。 平乐的手,越抓越紧,渐渐失去力气。 陆佑安的脸也冷了下去,一字一句,从未有过的冷漠。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回府吧。” 平乐那张矜娇高傲的脸,像被人生生泼了一瓢冷水,变得煞白。 驸马不信她。 人人都不肯相信她是清白的。 她愤怒得身子微微发颤。 若她真的做了对不起驸马的事,被责怪、被打骂,她都认了。 可她清清白白,心里始终只有陆佑安一个人。 即便被毒物折磨得痛苦不堪,也从未有过不忠的念头。 可她的忠贞不渝,被李肇和薛六毁于一旦。 他们蓄意谋划,毁她的清白…… 从此提到平乐公主,便会多出一个范秉。 她一辈子都不愿与范秉的名字,糅合在一起被人提及。 如今却再也无法摆脱。 她与驸马,只怕也再难回到从前…… 平乐只觉得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是李肇!” “这定是东宫的阴谋!” “还有薛六!” “她是回来复仇的,她要找我复仇……” 她仿若失神似的,喃喃自语。 陆佑安看着她问:“太子是你的弟弟,你于他皇位并无威胁,他为何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害你?” “还有薛六姑娘,又为何要找你复仇?” 陆佑安倾身向前,盯住平乐的眼睛。 “公主,你是不是对她做过什么,为何这般心虚?” 平乐被问得愣住,哑口无言。 - 大喜的日子闹出这等笑话,端王府里,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一片乌云压顶。 李扶音心情沉重,脚步迟缓地走向马车,实在不想回府。 看到平乐和范秉出丑,她心里确实畅快了。 但接下来该如何做,她毫无头绪。 李扶音迟疑着,扶住丫头的手,正要上车,便看到锦书匆匆过来。 “公主留步。” 锦书笑道:“孺人怕公主落水受惊,身子不适,特意让我给您送来一件驱寒祛病的好东西。”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 “这是我们孺人亲手制作的祛湿香,公主带在身上,可抵御风邪,防止落下病根……” 李扶音眸子闪过一抹细微的光亮。 她示意丫头接过,微微点头。 “姑姑替我多谢孺人。就说今日之事,多亏了她搭救。只是我这会不便前去,当面向她辞行。” 锦书微笑看她一眼。 “孺人说与公主甚是投缘,盼着往后多多走动。” 李扶音心中的不安,稍稍减轻一些。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薛六姑娘不会看着她陷入困境。 其实从檀秋院出来后,她便一直忧心忡忡。 今日她不仅得罪平乐,也得罪了范秉。实在害怕可能会遭到的报复…… 上了马车,李扶音才打开荷包,掏出里面薛绥写下的字条。 “公主不妨向陛下请旨,带着孩子前往普济寺静静心。我在普济寺有相熟的故友,公主去了,自会有人照料。” 李扶音看完,眼中一亮。 端王府出事,很快便会传到宫里。 皇帝最关心的人,当然是平乐公主。 但文嘉公主其实自始至终并未做什么,她甚至没有说半句驸马和平乐的坏话,只是痛苦之下“投湖自尽”而已。 即便崇昭帝对她没有多少父女之情,但差点闹出人命了,也该对她这个受害的女儿有所怜悯,哪怕只是明面上做给旁人看,也得做。 皇帝爱面子,更看重名声。 她这时请旨去普济寺,合情合理…… 即使平乐和范秉因为这件事想找她的麻烦,也得再掂量掂量,毕竟她是要投水自尽的人了。豁得出去,什么事不敢。 李扶音这时更觉得薛绥计谋高明。 至于接下去要做什么…… 她看不透这位薛六姑娘。 哪怕二人方才联手,算计平乐,她仍然不知道这位薛姑娘的心里有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有多大的野心…… 但她愿意去相信。 不为其他。 只因那些伤疤…… 她们有着旁人难懂的共鸣,以及隐痛。 只是,这样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子,为何要自困端王府? 李扶音望着那飞檐斗拱的屋舍在夜色里静静矗立,微叹一口气。 “走吧,入宫去。” 马蹄声声,李扶音的马车朝着皇宫方向徐徐而去。 薛月沉带着两个丫头,手提灯笼,已然到了檀秋院的门外。 她是来送东西的。 丫头玉坠双手捧着一只乌木嵌螺钿的匣子。 匣子里放着一尊送子观音,以及一本王府的规则手册。 今日是丈夫的大喜之夜,为了早日诞下子嗣,身为王妃的她,不得不提前过来,叮嘱一些闺房之事。 檀秋院的门半掩着,光晕从门缝间透出,在地下洒下一片斑驳,正如薛月沉此刻的心境,如有薄雪轻寒,一蓑烟雨。 翡翠抬手,轻轻叩响门扉。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不是丫头,而是薛绥那一张清冷的面容。 薛绥眼中并无惊讶之色,却依旧笑意盈盈,福身行礼,佯装惊讶一问。 “这么晚了,王妃怎么来了?” 薛月沉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带着丫头走入院子,目光打量四周,见一切布置得妥当,满意地收回视线。 “看来这檀秋院里,没有人偷懒。” 薛绥道:“有王妃严令,哪个敢偷奸耍滑?” 二人说笑着同入内室,薛月沉把丫头都打发下去,拉着薛绥的手,慢慢坐到屋内的榻沿,神色间带着几分关切与郑重。 “六妹妹,今日可累坏了吧?” 薛绥轻轻摇头,嘴角那抹浅笑依旧 “有王妃记挂着,不累。” 薛月沉拍了拍薛绥的手,轻轻一叹。 “有些话,姐姐不得不说,又怕唐突妹妹……” 薛绥微微垂眸,“王妃跟我何须见外?” 薛月沉凝视她片刻,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这王府可不比咱们薛家,规矩繁多,王爷又最为看重礼数,往后妹妹一言一行,都得万分小心……” 薛绥点头。 薛月沉继续道:“王爷膝下仅有一女,是侧妃袁氏所出。袁氏和萧贵妃娘家是表亲,又为王爷诞下长女,在萧贵妃跟前极有脸面。平日里行事张扬,仗着娘家的势,连我都不看在眼里……便是你不犯错,她若看你不顺,也能变着法儿地给你气受。妹妹,你得多留个心眼,小心应付她……” 薛绥微微点头。 “我记下了。” 薛月沉看她脸上平静,不由忧虑起来。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最初,萧贵妃定下的端王妃人选,是袁清杼。 只因她得了灵虚道人那个“八运福星”的批语,这才让萧贵妃另眼相看,选入端王府。 也正因为此,萧贵妃对袁氏有补偿之心,对她多有纵容…… 为了在袁清杼的挑衅里保持得体端庄,没人知道她这个王妃,有多艰难。 薛月沉一叹,“还有侧妃张氏。她娘家倒是门第不显。但她是王爷年少旧识,颇得王爷偏爱。不然,以她的家世,也做不成侧妃,你知王爷素来不管内宅之事。但这个张氏,却是王爷亲口向贵妃提的。” 薛绥再次点头,“多谢王妃指点。” 薛月沉是把她当自己的人,将府里人事一一详述,没有什么隐瞒。 “其他媵妾,在王爷跟前没什么脸面,要么倚着袁侧妃,要么倚着张侧妃,在我面前也是个顶个的乖顺,却都是见风使舵之辈,各有各的小心思……” 薛绥嗯一声,“都记下了。” 薛月沉道:“王爷平素性子温和,甚少过问内宅之事,但他毕竟是这王府的主子。你往后在他身边伺候,可要多些温柔体贴,少些任性使气。若是能得王爷宠幸,生下个儿子,你我姐妹往后才算是有了依靠……” 薛绥微微眯眼看她。 华服美食的端王正妃,在勾心斗角的深宅大院中身心俱疲,一脸难以掩饰的落寞。 “我们做妇人的,还是要靠丈夫和儿子。” 薛绥淡淡一笑,“有王妃在,我心里踏实。” 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薛月沉于是嗔怪瞪她一下。 “王府后宅,向来是是非之地。你刚进府,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多留个心眼儿。你若真惹出什么大祸,我未必护得住你。就如今日,你莽撞下水救人,实属不该。刚来便出这样的风头,原本那些冷眼旁观的人,都得擦亮了眼睛盯上你。” 薛绥看她一眼。 略略扬眉,带一点懒散的笑。 “人命关天,怎能袖手旁观呢?” 薛月沉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避开去,并不接这话,笑一笑,将带来的盒子打开。 “这尊送子观音,你可要好好供奉起来,以求庇佑,早生贵子。王府的规制守则,也得记在心上,免得让人拿住错处。” 薛绥双手接过木盒,“王妃费心了。” 薛月沉看她把东西放好,坐着没动。 薛绥回头看她,“王妃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薛月沉眼里神色复杂,坐立不安,便显得有些尴尬。 “该说的都说完了,姐姐也该走了,省得一会儿王爷过来撞上,不好……” 薛绥清楚她的纠结心思,微微一笑。 “王爷不会来的。” 薛月沉心里一沉,“这是为何?” 二更晚饭见~~么! 第92章 好吃 第92章 好吃 薛绥神色复杂,望向薛月沉满脸的紧张。 “其一,今日东宫在王府逞威,又逢公主突发疾症,王爷忙于应付,想来已是心力交瘁,哪里还有那闲情逸致……” “其二,王爷对我,戒心多于好感。” “其三,即便王爷来了,我自会想法子让他离去。” 薛月沉微怔。 见她唇角带笑,只觉脑袋发蒙,思绪全然乱了。 “即便王爷今日有所顾虑,未曾前来,可早晚总会来的。妹妹不愿侍候王爷,是为哪般?” 顿了顿,她紧张问:“你莫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顾介?” 薛绥轻轻摇头。 “顾介何德何能,值得我惦记?” “六妹妹,你要把姐姐绕晕了。” 要是可以,薛月沉也不想把丈夫推给旁人。 可净空大和尚,言犹在耳。 除了让薛六侍寝生子,她还能想什么法子? 若是等到袁清杼先诞下王爷的长子,萧贵妃和王爷的眼中,哪还会有她的容身之地?彻底失势,对她而言,无疑是天崩地裂般的灾难,只怕活下去的勇气都没了。 薛月沉急得眼眶泛红,几欲落泪。 “你是要急死我呀。快,你说清楚,到底为何?” 薛绥没有开口,慢慢牵起薛月沉的手,绕过那一架喜气洋洋的织锦屏风,微微一笑。 “姐姐请看。” 她从前总称薛月沉为王妃,恭敬,也客气疏远。 可这声“姐姐”,叫得极为亲热。 待她缓缓褪下外衫,解开腰上束带,薛月沉才亲眼瞧见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冻住一般,一点点隐去,面容僵硬得如同木偶。 慢慢的,惊愕的,眼眶泛红,终至落下眼泪。 “六妹妹,姐姐竟不知你遭受了这般多的苦难……” 薛绥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拢上衣裳。 “都是过去的事了,姐姐不必介怀。只如今,一副残破之躯,如何侍候端王殿下金尊贵体?” 薛月沉没想到她身上会留下这样多伤疤。 且十年过去,都未消散。 但只是诧异,并不算意外。 “我有宫里御制的舒痕膏,回头便差人送来……又或是王爷来时,妹妹将灯熄灭,只留一盏小夜灯照明……” “姐姐。”薛绥微笑看着她,轻声道:“王爷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郎,如何瞒得住他?若是因此触怒了王爷,反而得不偿失。” “那可如何是好?” 薛月沉心下又气又恼。 气恼自己事先毫无察觉,没想到这一层。 更气恼薛六明知故犯,不早些告诉她实情。 “妹妹不肯伺候王爷,为何又要嫁入王府?” 听她语气已有恼意,薛绥不由低笑一声。 “为了大姐姐你呀……” 薛月沉满心焦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对她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 “这可如何是好?六妹妹,你要害死我呀……” 薛绥仿佛看不出她的脸色,语气轻柔地道:“在薛府,只有姐姐真心待我好,旁的人,从不曾将我看在眼里。此番更是姐姐想法子将我从旧陵沼接回,免我再受苦难。姐姐放心,我不会觊觎姐夫,更不会让姐姐为难,我是来照料你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 听得薛月沉眼眶一阵泛红。 “我知你这些年,过得不易……” 她回头看向薛绥,喉头几近哽咽:“原本你有这体贴心思,姐姐该欣慰才对。可不为王爷诞下子嗣,你我姐妹在府里,如何站得住脚?” 薛绥反问:“姐姐成婚十年有余,是靠什么站住脚的?” 薛月沉怔了怔,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 “自是王爷体恤,夫妻情分尚在。” 薛绥莞尔:“那姐姐还不明白吗?您所倚仗的,不单单是子嗣,还有王爷的心意。若得王爷喜爱,有没有子嗣,都会善待。若不得喜爱,即便生上十个八个儿子,也未必能留住王爷的心。” 薛月沉自然深知男人的宠爱至关重要。 可李桓那种凉薄的性子,他们夫妻不说貌合神离,多少也有些隔阂。 至少李桓从来不会对她敞开心扉,平日里除了府中的日常庶务,从未有过一句交心交底的话。 没有儿子,等她容颜老去,难道靠人施舍吗? 薛月沉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也没有主意。 她瞧一眼薛绥年轻俏丽的面容,又稍稍安定了几分。 “妹妹既已入府,先安心住下。王爷那里,我们再想想法子。妹妹生得这样俏丽,我不信王爷不喜爱……” 薛绥唇角微扬,突然拉紧薛月沉的手。 “旁人所生的儿子,哪比得上自己亲生的好。” 薛月沉面色一僵。 又听她说:“姐姐可知,我略知一些妇人求子的偏方?姐姐明日一早过来,我仔细给姐姐检查一番可好?” 薛月沉瞳孔微震,“妹妹竟有这般本事?那偏方可信吗?” 这些年她不知使了多少偏方,肚子里就是没有消息。 时间长了,这才会死心…… 薛绥对她的事了如指掌,闻言微微一笑。 “我既然来了,自然要助姐姐一臂之力。这个偏方不行,我还有旁的偏方,总能替姐姐解决麻烦……到时候,姐姐必定荣宠加身,得王爷青睐,我侍候在旁,也与有荣焉……” 薛月沉听得心思活络起来,脸色瞬间回暖。 生下端王嫡子,得夫君宠爱,她怎会不渴望? 但对成婚十年的薛月沉来说,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便是在梦里,她都很久没有盼过了。 薛六却说,可以帮她? 薛月沉半信半疑。 不料事情真如薛六所说,李桓未去檀秋院。 他书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三更方灭。 小厮说,王爷没去别处就寝…… 薛月沉坠在心头那口气,慢慢沉下去。 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 这一夜,难以安睡的,并非只有薛月沉一人。 薛绥送走人,便让如意备上笔墨,坐在窗边挽袖而书。 小昭在一旁磨墨,看姑娘面色沉静,心下有很多的疑惑。 “姑娘,你说公主会不会就此醒悟,不再喜欢驸马呢?” 姑娘说要平乐众叛亲离。 可公主高高在上,未必能如姑娘所愿。 “她是天底下最得宠的公主,换个驸马不就得了?她不在乎,便伤不到心……” 薛绥没有抬头,手中笔也不停,随口答她。 “平乐只会对驸马更加爱慕,死心塌地。” “这是为何?” “正因公主坐拥天下,才会对得不到的男人,如此上心。当年,要不是陆佑安‘三请三拒’,不给平乐一点好脸,平乐未必会把他看得那样金贵,非要他不可。” 小昭点点头,又一阵用力地胡乱摇头。“不不不不,可怕可怕可怕!我才不要那样,我只对对我好的人好。比如姑娘……” 她说着,突然便伸手环抱过来,薛绥握笔的手微微一抖,墨汁便晕染了纸张。 她无奈地笑瞪小昭。 “那可未必。人心都是一样的,总会把不甘的、屈辱的、求而不得的,视为至爱……然后执着不放,困于泥沼。” 小昭撇嘴,“那他们是傻子呗!我只要倾心于我的人。” 薛绥微微一笑,将笔放下,拿起写好的纸,轻轻地吹干。 “得一人倾心相许,谈何容易?无数人一生追求,尤不可得——所以啊,若有人事事合你心意,那你可要小心了,说不定他另有所图。” 小昭似懂非懂,却乖巧地倚在她身旁。 “我不爱旁人,就爱姑娘。我都听姑娘的,不会上当!” 薛绥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她也不信什么倾心相许,却珍惜身边之人。 小昭、如意、锦书,还有远在旧陵沼的三位师傅,以及那些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师兄师姐…… - 夜阑人静。 两个东宫探子在端王府一座空闲的偏房顶上,一动不动地趴着,胳膊腿儿酸麻得快没了知觉,唉声叹气。 “人都嫁了,为何咱们还要守着?” “说出来只怕没人信,太子殿下竟派咱们保护端王的女人!” “这倒霉差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为了不被端王府的侍卫发现,他们避开映月湖,守在檀秋院偏房那一头的漆黑夜瓦上,身子快僵硬成石头了。 别的都不说,与当初在薛府监视薛六姑娘相比,如今这办差的环境,是越发糟糕了。 “兄弟!” 突地,一个探子紧紧握住同伴的手臂。 “我发现异常了!” 他激动得直抖。 另一个探子趴过来,压着满心欣喜,双眼炯炯地盯着那浓稠如墨的夜色中,安置的小院。 “哪儿呢?我怎的没瞧见?” “我看到野男人进了六姑娘的檀秋院!” 那探子一听,倒抽凉气。 “快,去禀报殿下。” “别别别——” 另一个探子,用力拉住他的胳膊。 接着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小声说道:“那野男人,看上去好像……似乎……大概……仿若……是咱们家太子殿下?” “啊!像吗?” “有点像!” “万一不是呢?” “万一是呢?” 两个探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咬牙,伸出手来“石头剪刀布”,一致决定,壮着胆子靠得近些,仔细探个究竟,再做定夺。 - 万籁俱寂,夜风清洌。 不远处传来的几声虫鸣,在夜色里显得尤为突兀。 窗边的纱帘动了。在微风里,轻轻地一荡。 薛绥手中的狼毫微微一顿,抬眼看小昭。 “你先下去歇了吧。” 小昭也不多问,微微躬身行礼。 “是,姑娘。” 她出门时,贴心地将房门合上。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再无旁人。 灵羽不知感应到什么,在薛绥的木案上来回踱步,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似是烦躁,又似兴奋。 薛绥拍拍鸽头,熄了灯,走过去将木窗的插销推开。 伴随着一声轻笑,一道人影从窗外轻盈跃入。 “孤来瞧瞧,嫁了人的薛六姑娘,如何再似从前?” 薛绥不禁被他气笑了。 太子爷的胆子,简直大得超乎想象。 古往今来,无出其右。 且不说李桓是他的皇兄,今日又是她新婚的头一晚,按民间说法,这是洞房烛夜啊…… 他却来了。 他敢。 他是真不怕事大。 “瞧见了。殿下可还满意?” 李肇上下打量她一番,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饶有兴致地拿起她写过的纸张。 只见那些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规规矩矩,行行对称,就如同她本人一般严谨。 “百丈高楼,倾于微隙。” “千里长堤,溃于蚁穴。” “万顷之林,焚于星火。” “……” “欲使人败,先助其奢。” “欲使人堕,先诱其贪。” “欲使人祸,先鼓其躁。” “欲使人辱,先骄其心。” “欲使人亡,先让其狂。” 李肇抿直了嘴唇,黑眸含笑。 “薛六姑娘字字珠玑,很合孤意。” 薛绥静静看着他。 这檀秋院,是薛月沉特意安排的。 离映月湖近,离李桓的住处也不远…… “殿下,夜深露重,我也要歇了,您请回吧。” 若不是夜深露重,李肇还未必来呢。 他正了正木案上的纸张,卷起来,收入怀里。 “利用完孤,便要赶走。薛孺人,何人教你这般行事的?” 李肇见她不应,淡然地扯了扯唇角,不仅不走,反而兴致极好地打量起她的喜房来。 他本就生得挺拔颀长,房里有不少杂物,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李肇一走动便显得拥挤。 薛绥皱起了眉头,李肇犹不自觉。这里瞧一眼,那里摸一下,最后索性撩袍往喜榻一坐,拍出一堆生、枣子、桂圆。 于是莞尔,从喜被上捡起一颗枣子,塞入嘴里。 “好吃。” 薛绥:这人脸皮好厚…… 李肇:好吃不过枣子,求下一句啊…… 第93章 钻空子 第93章 钻空子 坐姑娘家的喜床。 李肇当真是百无禁忌。 好在,薛绥也不在乎这些。 她用一种格外平静的目光打量李肇,就好似看的是一件毫无生气的物件,或是一头猪,一条狗,神色淡然得令李肇心里戾气横生。 薛绥在他对面的锦缎杌子上坐下,轻轻道了一声:“殿下有事不妨直言?” 喜房里熏了香,光线昏黄暧昧。 大红的烛火摇曳闪烁,似有喜悦的精灵在跳跃不停…… 李肇眼帘微抬,目光十分冷淡。 “孤问,你答?” 薛绥打量他的神情,点头。 李肇问:“平乐的病可是治不好了?” 薛绥朝他一笑:“殿下大半夜来,便是为了问这个?” 李肇:“不然呢?孤来闹洞房?” 薛绥尚未答话,便见他深黑的眸底,又浮起一些熟悉的讥诮,指尖轻抚那一床整齐叠放的大红喜被,修长得仿佛一截浸了水的羊脂玉在艳红的锦缎上游走。 “或是,替我皇兄洞房?” 空气里,莫名添了一缕旖旎的气息。 但薛绥并不觉得这好笑,甚至也不觉得李肇是在调戏她。 他们二人之间好像天然有壁,四目相对,便能看出敌意。 薛绥视线斜斜一瞥。 “要是殿下没有要事,请吧——” 她指的是窗户。 不是门。 他要走,只能翻窗。 李肇撤回喜被上的手,放在膝上,眼尾微微一撩,森寒的眸子冷若冰霜。 “把平乐搞成这般模样,接下去,你待如何?” 平乐身上的“怪病”要是无法治愈,再与驸马离心,又因范秉一事清白受损。以她的性子,不定会搞出什么乱子来。 但薛绥认为还不足够惨。 也明白李肇与她立场不同。 于是笑一笑,“走一步,看一步。” 李肇冷脸。 世间怎会有这般女子? 他坐她喜床,掀她喜被,还吃她的喜枣。 她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比她身后那贴着喜字的窗还要清冷几分。 于是李肇又吃一颗枣子。 “薛六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薛绥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肇再吃一颗枣子。 “狠人,有谋算的狠人,不会没有想好,就贸然入府……” 他语气笃定,漆黑的眼深邃得好似一把刀,要把她整个人剖开,细细观摩。 这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此刻的李肇,与在幽篁居要杀她的那位太子殿下,其实一模一样。 狠辣异常。 却又因他受制于情丝蛊,在她面前多少带了一点无奈,就好像一头被驯服的凶兽,高大威风,趴在脚边温顺地舔毛。 这个想法和画面,让薛绥差一点笑出声来。她垂了眼帘,才能平淡回应。 “殿下高看我了。我没有三头六臂,就一条命,珍惜得很。” 李肇眯着眼看她。 黑眸幽冷,如星辰寥落在沧海。 眼前女子换下喜服,只着一身素净淡雅的秋香色寝衣,长发松松挽个髻,神色安然,身量纤细姣好,腰如细柳,不盈一握,好似一朵开在空谷里的幽兰,与周遭一片大红的喜色格格不入,淡漠得仿佛一个误入喜房的局外人。 “薛六姑娘。” 李肇出声,“你种那情丝,为何还不发芽?” 冷不丁的话锋一转,薛绥差点没反应过来。 李肇盯住她,顺手端起她方才喝过的茶水,不见外地轻饮一口,这才朝她一笑。 “怎么,坏种是发不了芽吗?” 骂谁坏种呢? 薛绥翘起唇角,微微一笑。 “这才种下多久?殿下急什么?” 李肇冷下脸,将那青瓷茶盏重重一放。 有水渍从盏里溅出来,湿了桌案上摆放的喜字,灵羽扑腾翅膀过来,爪子踩上去晕染出一片红色,又轻轻跃上李肇的肩膀,踩出红色的爪印…… 李肇好洁净,头皮紧了一下。 刚要抬手,鸽子已飞到了窗台,歪着脑袋瞧他。 李肇总不好跟一只鸽子计较,接着说:“孤园子里撒下的其他种,早已破土抽苗,有的甚至长出了蕾。匠说,春季万物复苏,正是种子破土的好时节……” 薛绥静静听着,点头。 “但情丝不是普通草。它本来自西域,生长于苦寒之地,对环境,光照都极为挑剔,殿下若有心,用无根之水浇灌最为合适……但不可过多,多一分则萎靡,少一分则不足……” 谎话张口就来。 李肇问:“那不是跟你一样?” 薛绥眼皮微微一跳。 她说得正经,李肇应当瞧不出破绽才是? “殿下何意?” 李肇长眉轻扬。 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 “要有一个字作假,孤就把你的脑袋拎下来。” 薛绥微微一笑:“殿下要惜命。” 情丝蛊一体双生,他二人也一命双生。 惜她的命,也是惜他的命。 李肇眼底一抹愠怒闪过。 “罢了,你跪安吧。” 薛绥被他给气乐了。 “殿下,这是我的屋子。” 李肇脸色一沉,起身拂袍甩袖,将双手负在身后走到他面前,一身挺拔如同苍松翠柏,居高临下地凝视她。 “薛平安,你是不是吃准了,孤奈何你不得?” 这不是摆明的事吗? 要有办法,她脑袋都搬家了。 薛绥笑了笑,看着面前冷着脸的男人。“殿下请——” 李肇无声望他,淡淡一哼,大步流星地走向窗台,袖袍一展,忽地将灵羽薅了进去。 薛绥瞳仁微缩,来不及反应,人和鸽子便已消失在窗外茫茫的夜色里…… 薛绥:…… 太子报复心重。 不会把灵羽炖汤吧? - 屋子是熄了灯的。 四周漆黑,天幕沉沉。 此刻,檀秋院偏屋的高檐黑瓦上,两个探子抻直的脖子酸得要命。 他们方才“石头剪刀布”确定了一个人下去查探详情,回来便木着一张脸,点点头便躺在房顶,看着天际的星星,欲哭无泪。 “殿下……” “唉……” “他何故如此,何故如此啊!” “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太好勾引了?” “兄弟,太子不是被人勾引,是勾引未遂……” 安静片刻。 两人将额头搁在屋脊,看着远方。 “你我知晓太多,会不会……” “被灭口?” 二人对视一眼,身子阵阵发寒。 “呸呸呸!别说不吉利的话。” “太子殿下不爱滥杀无辜,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我们该死吗?” “我们什么都没有瞧见,不该死!” “聪明!对,我们可什么都没有瞧见……” “记住,今夜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也不能对外吐口,家里老娘媳妇都不能说,半夜做梦也不能说……” 二人彼此互相点点头。 半晌,一个探子又困惑了。 “那明夜,后夜,大后夜……太子殿下还来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快要哭了。 总不能每天晚上都瞧不见他来? 那不照样渎职吗? “明日如何禀报?” “就说太子爷,我瞧着你大半夜去人家小媳妇儿的婚房了?” “啊!不!” “我们是不是快死了?” “没活够啊!” - 公主在端王府上私会文嘉驸马范秉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上京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之中,瞬间激起千层浪。 起初还有人不肯相信。 平乐天生丽质,是大梁皇朝最美的公主,而范秉长相平庸,才德俱无。哪里比得上平乐驸马陆佑安?怎么可能让平乐公主瞧得上? 但事情随着文嘉公主带小女儿匆匆前往普济寺,说要吃斋念佛,静心修行,市井坊间便传得更不像话了。 有人说,是驸马不行,满足不了公主,这才让公主生出二心。 也有人说,当初公主强抢驸马,其实夫妻二人远不是外间所传那样的恩爱,驸马早不和公主同房,公主独守空闺,寂寞难耐,这才会被范秉言巧语所迷惑。 更有人说,是范秉钻了空子,下春毒祸害公主,这才让公主做出这种不得体的事,竟在端王的生辰宴上,就与他苟且起来,让人当场捉奸…… 在这场流言风暴中,被传得最惨的,当数薛六姑娘。 “这薛六姑娘,莫不是天生自带霉运?” “走到哪里,哪里就出这种腌臜事。” “听说端王嫌弃她命里带煞,影响运势,纳入府里三日,却连她的房门都不曾踏入,更别提同她圆房了。” “可怜这姑娘,被拐子带走十年,吃了十年的苦头,本以为嫁入王府,能得一个好归宿,没想到却是这般光景……” 崇文殿。 太子听了满耳朵探子传来的消息,脸上是禁不住的笑。 各位东宫属官同他议事,看得心里都发凉。 似笑非笑,不是好兆头啊! 议完毕,太子摆摆手,属官们这才松一口气,纷纷整衣敛容,恭敬施礼后鱼贯而出。 李肇稳坐主位,神色平静,忽地开口叫住梅如晦。 “先生留步。” 梅如晦见人都走完了,心中猛地一紧。抬眸望去,只见太子殿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冷冷地看向自己,身上的汗毛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短短一瞬,梅如晦的脑子飞速运转,将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梳理一遍。 想想没干什么亏心事,这才定了定神,换上笑容,朝上首深深一揖。 “是,殿下。” 李肇微微侧身,看来福,“把东西拿来。” 来福领命,快步退下。 梅如晦独自站在原地,觉得今儿个殿里寒意阵阵,微风都不停往骨头缝儿里钻。 好半晌,太子终于招手让他过去。 梅如晦换上恭谨的表情,小步上前,在案几后的蒲垫上稳稳跪坐下来,拱手问道: “不知殿下何事吩咐微臣?” 李肇面上不见喜怒,淡淡地道: “劳烦先生,替孤掌掌眼。” 梅如晦在书法绘画方面造诣颇深,在成为太子宾客之前,便已在京中享有盛名,对书法的品鉴能力,更是备受赞誉,就连当今崇昭帝都曾请他鉴定过前朝孤品。 梅如晦看向那些字条,心中略微疑惑 “殿下,您这是……要让微臣比对字迹?” “正是。”李肇说道:“先生仔细瞧瞧,字迹可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那字条里,有两张是之前由灵羽传递而来,上面写的是诗句,单单看去,含义晦涩,旁人无法领会。 另外一张,则是李肇从薛绥的喜房案几上顺来的。 单看字迹,是不一样的。 一个人传信时的手书和平时随手练字的字体,往往会有较大差异,但对于熟悉运笔习惯和字迹鉴定的人,不难分辨。 梅如晦端详片刻,点点头。 “不错,这些字迹出自一人之手。” 李肇微微挑了下眉,紧接着,突然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张陈旧泛黄的纸,放在梅如晦面前的桌面上。 “再瞧瞧这个。” 梅如晦眼皮微微一跳。 只见纸上盖着一个奇异的小印,竟是一个带着刀的小骷髅图案。 纸页末端,还加盖一个“诏谕令”的印信。 他心中一惊。 立刻意识到,字条出自那神秘莫测的旧陵沼。 还是出自诏使之手。 第94章 不承欢 第94章 不承欢 李肇唇边带了点笑意。 “这是两年前,京兆府在一个探子身上截获的密信。你且仔细看看,这信上的字迹,与之前那些,可是同一个人?” 梅如晦顿时眉头紧锁。 他倾身,仔细瞧了片刻又抬头。 “殿下,臣可否过手,对光细看?” 李肇微微点头,表示应允。 梅如晦这才小心翼翼地捋了捋广袖,伸出双手,极为慎重地将纸张拿起,对着殿内透进来的天光,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反复端详起来。 半晌之后,他重新坐好,将纸条轻轻放回案几上,迎着李肇审视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殿下,依微臣之见,这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肇眯起眼:“你可确定?” 梅如晦挺直脊背,面色严肃,“微臣浸淫书法多年,断不会看错。笔画走势、墨色浓淡,下笔力度,都大为不同——” 说着,他伸手指向薛六所写的那些字, “这些字,娟秀柔美,运笔婉转,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而这位诏使的字迹,笔锋刚劲有力,笔法雄浑磅礴,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豪迈之气,定是男子所书。” 旧陵沼的诏使,是一个男子。 沉默片刻,李肇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也罢!” 李肇回眸,一言不发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半个时辰后,灵羽飞回了檀秋院。 带回来一封李肇的信。 是一首诗,掐头去尾就四个字。 “诏使何在?” - 薛绥抬起手臂,看灵羽从她的胳膊走到肩膀,咕咕出声,心里有片刻的不淡定—— 这信属实让她意外。 那天李肇顺走字条和鸽子,她有过猜测。 但她没有阻拦。 太子出自帝王家,一样的多疑。 不拦他还好,一拦说不定更生疑惑。 眼下不知李肇究竟掌握了旧陵沼多少信息,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试探。 她让小昭给灵羽喂了粮食,等它吃饱歇息片刻,才写上一封回函。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寻其下落,酬金翻倍。” - 找诏使的人,不止李肇一个。 平乐公主也差了人,四处打听消息。 她要找一个稳妥的法子,来对付东宫。 想来想去,可以避开朝廷眼线,办事还干净利索的,只有旧陵沼。 可是,薛六在旧陵沼里待过那么多年,难免会跟那些人有相熟的,或者会认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中间人,一旦有所牵连反而不妙…… 所以她就必须找到旧陵沼里,有权力做主的人。 诏使这样的身份,是薛六攀不上的。 只要诏使为她所用,便可以踩死薛六,让她一辈子翻不了身,还可以利用旧陵沼的力量,办一些她不便出面的事,从此再不用被人诟病…… - 端王李桓,也在寻找旧陵沼的诏使。 当初薛绥离开旧陵沼,便将诏使令上交,知道这事的人,仅限于旧陵沼守尸三老,以及她的师兄师姐等上层弟子。即便是在旧陵沼内部,清楚薛绥真实身份以及这件事情原委的人,也寥寥无几。 李桓一直想与诏使接触。 要利用旧陵沼的力量,与诏使建立联系便十分重要。 他令人四处探寻,终于打听到一位常年与旧陵沼有买卖往来的古董商人。 此刻,在长兴坊的一座茶楼雅阁里,李桓身着一袭寻常商贾的靛蓝色圆领袍衫,手执茶盏,正与这位古董商人,相谈甚欢。 “阁下人脉广泛。可否劳您大驾,代为引荐?” 那古董商面容清瘦,一脸精明狡黠。 “好说,好说……” 李桓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称要去旧陵沼做一些盐铁买卖,那种生意是见不得光的,想打通诏使的关系也合情合理,不会让人察觉异样。 一绽银子递过去—— 古董商捋着胡须笑言: “不瞒黄掌柜,那位诏使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隐秘,轻易不与人相见。旧陵沼办事规矩也严,要去那边做生意,只怕是……” 古董商摇了摇头。 同时,他摊开五根手指。 李桓和颜悦色地抬了抬下巴。 内侍成福再次往桌面推去五锭银子。 李桓笑道:“事成之后,黄某必有重谢……” 那古董商一见到钱,脸上堆满了笑容。 “黄掌柜豪爽,那老夫便不客气了。” 古董商收了钱,说道:“前诏使有违禁令,已被逐出旧陵沼。旧陵沼现任诏使,尚未接任……老夫眼下实在引荐不了。” 众人脸色一变。 这不是瞎扯的么? 古董商继续道:“但若是黄掌柜要去旧陵沼做买卖,老夫尚有一些人脉,可代为打通个中关节,但事先说好,盐铁利润大,管控严,老夫要冒很大的风险,黄掌柜,到时候别舍不得钱消灾……” “自是应当。” 李桓目光平静地笑,“届时还望阁下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有老夫出马,黄掌柜只管放心。” 一直到那古董商离开雅间,飘然而去,成福才黑起一张脸。 两个侍卫更是气得恨不得拔刀杀人。 他们是找诏使。 又不是当真要去贩卖盐铁。 “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个骗子!” 李桓眉头微蹙:“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要的消息,他已告知。只要没有撒谎,并不算欺瞒,怪不得人。” 成福很有些气恼,“他分明就是在糊弄殿下。” 李桓:“无妨。” 说罢看一眼侍卫,“跟上去!” 侍卫向阳得令,脸色一正,跟了出去。 - 李桓从长兴坊回府,便有小厮前来通禀。 “王妃说,生辰那日府里频出事端,全因她安排不周,未能让殿下舒心满意,王妃很是愧疚,今日特备薄席,要向殿下赔罪……” 端王眉头一皱。 那小厮当即拱手。 “小的明白了,这便去拒了王妃……”“且慢。”李桓迟疑片刻,“王妃有心,本王便瞧瞧去吧。” 沐月居。 这是薛月沉嫁来王府后的住处。 这些年李桓并不常来,一个月来一夜,仿佛成了约定的习惯。他恪守丈夫之责,又不够亲近,从不跨越彼此壁垒分明的鸿沟,与她界线分明。 薛月沉融入不了他的世界,李桓也不会在她的生活里有过多的留恋。 对李桓今日来不来,薛月沉没有把握。 薛绥却一脸淡然地安慰她。 “姐姐且宽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有的是日子盘算。” 声音刚落,翡翠便匆匆撩帘子进来,一脸喜色。 “王妃、孺人,王爷朝沐月居来了……” 薛绥朝薛月沉一笑,擦擦手,挽住她的胳膊弯。 “大姐,接下来瞧您的了。” 她为薛月沉施了三天的针,也吃了她三天的药,然后推算出这几日是薛月沉的最佳受孕期,于是便让她备下美酒佳肴,想法子引李桓过来…… 薛月沉略略低头,略带羞涩。 “有劳妹妹操办。” 薛绥笑道:“这才叫姐妹一心呢。” 薛月沉抬头看着她,微微点头。 若这事当真能成,自然是薛月沉愿意看到的结果。 姐妹一心过好日子,总好过姐妹同侍一夫。 薛绥从后门离开,薛月沉才掏出薛绥留下的香囊—— 六妹妹说,香囊里的药材对人的身体无害,不是平乐使用的那等污秽之物。但闻着令人身心舒畅,感觉气息美好…… 她凑到鼻间,轻轻一嗅。 芬芳袭人,令她周身通泰,一丝丝慢慢沁入心房…… 是很美好的感觉。 薛月沉将香囊轻轻塞入枕头下方,这才出去相迎。 李桓跟着薛月沉一路膳堂,看向那满桌美食,眸底便是一暗。 一个精致的白瓷碟里盛着的粉白相间的糕点,是将桃瓣腌制后,与蜂蜜、杏仁一同制成的,香馥郁。 他记得,那糕点叫“桃夭”,九珍糕之一。 其余几道菜,不是山珍海味,看上去都十分家常,却能看出巧妙的用心,食材新鲜,摆盘精致,让人食指大动。 薛月沉道:“上次见王爷喜欢九珍糕的桃夭,便特意向六妹妹请教了,自己再揣摩一二,今儿试了试手。王爷尝尝看,可是一个味?” 很显然,他的王妃为向他示好,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李桓以为,薛月沉是为了让他早日同薛六圆房,点点头,便坐了下来。 “王妃近来清减了些,也别太操劳,注意自己的身子。” 薛月沉听他语气轻柔,心下坦然不少,上前便为他捏肩,温柔小意地道:“妾身为王爷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只是我六妹妹入府已有几日,王爷一次也没去,难免招人闲话……” 李桓眉头微蹙。 提到薛六时,他目光微异,神色里有一抹难以言说的复杂。 “等我闲下来再去瞧她。” 薛月沉低头,盯着他的眼睛。 “王爷也许久未在沐月居留宿了。” 李桓捉住她的手。 薛月沉心里刚刚一动。 李桓已然将她的手从肩膀拿下,然后松开。 “西兹有探子在上京活动,我眼下督管京兆,半分都松懈不得,父王也多次叮嘱,要我务必盯紧了,肃清隐患,以保京畿稳定,不能让西兹人钻了空子……这阵子着实忙碌,还望王妃体谅!” 薛月沉微微一笑。 “我哪里会怪罪殿下……我只是……” 她咬咬下唇。 学着薛六教的话,满带失望地垂头。 “昨日里,妾身瞧了个极有名望的大夫,是民间相传的妇科圣手来。她说,女子受孕,要看天时。这几日便是好日子……” 当面说起这些,她很是不安。 往常一直是端庄持重的王妃,在房里也保守内敛。 要在丈夫面前说这种事,她还是局促不安。 李桓看她一眼,“走吧,我们早些歇息。” 薛月沉心里如有小鹿乱撞,吩咐下人备水,亲自侍候李桓沐浴出来,又为他披上一件新制的寝衣,见他一人斜倚床头看书,面庞在暖黄的烛光下,柔和端方,眉眼如画,一身与生俱来的坚毅矜贵,气质高华,不由得心乱如麻…… 成婚十年了! 她每每与李桓相处,仍是羞涩忐忑。 一如初见。 薛月沉怀着一颗春心去了净房。 不料,待她盥洗出来,李桓已躺在榻上睡着了。 薛月沉静立片刻,走近从他的手上,轻轻拿走书卷。 这些年,李桓在朝中权势渐长,睡眠却愈发不好。所以,他除了尽责地每月一次来沐月居里陪王妃,从来不在任何一个侧妃或媵妾的房里留宿。 因为一旦身边有人,他便睡不安稳…… 李桓难得睡得这么沉,抽掉书都没有醒来,薛月沉不便再打扰,叹息一声,轻轻为他搭上锦被,独立在卧榻之侧,坐了许久…… 薛六的法子倒是有用。 就是王爷的心,不在后宅。 恁管她如何用心,也是无用。 但今夜李桓宿在她的沐月居,睡不安稳的人,就该是袁氏和张氏了…… 这么一想,薛月沉便又欢快起来。 正如薛六所说,要抓住男人的心,急不得。 她要慢慢来,从他的胃,到他的人,再到他的心,先让李桓与她相处舒适,而不是觉得她步步紧逼,令人生厌。 这样他才会常来…… 薛月沉用灯罩盖住夜灯,蹑手蹑脚上了床。 夜色沉静如水…… 她合上眼睛,仿佛觉得命运为自己重新打开了一扇窗户。 今天没等到晚饭,就提前上了晚饭啦~~ 李肇:吃什么,我没吃着啊? 众读友:你不是说枣子好吃吗? 第95章 恩爱 第95章 恩爱 初夏时节,日光融融,暖煦而不灼人。 端王府的后宅里,却透着一股子闷得化不开的诡气。 李桓近来往沐月居去得愈发频繁了。 此事在府中悄然传开,匪夷所思。 端王睡眠不佳,这是府里上下皆知的事。 以往,除了每月固定陪伴王妃那一夜,不论宠幸哪位妾室,李桓从不在外留宿。 他行事向来恪守礼仪规矩,房事上也从不过度纠缠,事毕便回自己院子,长久以来都习惯独居。 可这短短半月,他竟在王妃房里歇了好几晚…… 王府里,就数袁侧妃性子急躁。 她隐隐察觉到危机,左思右想后,把张侧妃唤到屋里,商量对策。 “妹妹不觉得奇怪吗?王爷怎的突然对沐月居这般上心?” 张侧妃出身低微,行事向来谨慎,平日里甚少出来走动。 以往袁清杼对她多有嫌恶,可如今薛月沉得宠,让袁清杼坐立难安,瞧着这位王爷的青梅竹马小张氏,竟也没有了往日那么膈应了。 “妹妹,你可想到什么法子?两个月了,王爷一次都没来姐姐这漱玉阁……” “姐姐……” 张氏低垂着眼眸,声音轻柔。 “想来王爷是为子嗣之事忧虑了……” 袁清杼不悦,“那不正该多来你我院里?” 张氏眉眼像是睁不开似的,满是倦乏,声音细声细气地道:“贤王、魏王都有嫡子,唯独咱们端王府尚无嫡出,王爷最重祖宗礼法,看重嫡子,多在王妃处留宿,也是情理之中。” 袁清杼听她维护薛月沉,心里越发窝火。 若十年前,她们早知灵虚道人是个欺世盗名之徒,所谓的“八运福星”不过是谎言,姨母又怎会让薛月沉做端王妃? 本该自己生下的孩子才是嫡出的。 可怜她的女儿,如今便是庶姑娘…… 将来生下的儿子,也摆脱不了庶子的身份。 袁清杼冷笑一声:“妹妹莫不是觉得,只要得王爷宠爱,不招惹薛氏,便能高枕无忧了?” 她眉眼一撩,“别别忘了,薛氏可是王妃,她若真生下嫡子,往后这府里,未必还有你我的立足之地?将来你有了孩子,也会被他的孩儿压上三分,你甘心吗?” 张氏低着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袁清杼瞧她这副乖巧的模样,满心厌烦。 就会装好人,其实一肚子算计。 袁氏哼一声,撩眼道:“妹妹便没有想过,王爷为何会突然变了性子?对王妃爱重起来?” 张氏困惑地摇摇头。 袁氏道:“此事蹊跷!我已派人查探清楚,王妃和那小薛氏,十年前也并不亲厚,被拐走十年,她都未曾派人找过。年前却突然热络起来,四处寻人……” 她猛地扭头盯着张氏。 “外面都传言这小薛氏邪门得很,会不会是她从中作梗,帮着大薛氏用了什么邪术,迷惑王爷?” 张氏吓得脸色苍白。 “不,不能吧?姐姐可别乱说,王爷最厌恶怪力乱神之事。” 袁清杼撇嘴,眉头快要拧成一个结。 “沐月居里,必定有古怪。不然王爷怎会总往那儿跑,那姐妹两个肯定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帕子一甩,她咬牙。 “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时光匆匆,转瞬便到了五月。 崇昭十三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崔老太太寿辰快要到了,三夫人钱氏差人捎信过来,请薛绥回府一趟。老祖宗的生日,当家的三夫人,生怕出差错,要她回去出主意。 薛绥欣然应允。 次日,薛绥备好礼物,带着几个丫头婆子,乘车回府。 在端王府,其他妾室出门多有不便。须得主母同意,还得看主母的脸色。 可薛月沉如今得李桓看重,对薛绥更是亲厚,几乎言听计从,这些规矩对薛绥便没了约束。 她在王府出入自如。 车停在薛府门前,立刻有丫头飞奔到寿安院报信。 “老太太,六姑娘回来了!” 崔老太太赶忙坐直身子,在三夫人的搀扶下,走到寿安院门口迎接。此番回府,薛绥感受到与初次回府截然不同的礼遇。 一路上,丫头小厮见了她,无不纷纷垂手立在道旁,恭恭敬敬地请安。婆子们也觍着脸夸,说六姑娘比从前愈发娇美,精神焕发。 薛绥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快步走到寿安院。 瞧见崔老太太等在门外,她急忙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哎哟,我的老祖宗,您怎么出来了?外头日头这般毒,可别热坏了身子。” 三夫人在一旁笑着打趣。 “这不是惦记着咱们六姑娘嘛。” 老太太笑道:“在屋里坐久了,出来透透气。” 薛绥轻轻用手帕为老太太擦拭额头的薄汗,又扶着她缓缓进屋,这才端端正正站定,向她们行礼请安。 “平安见过祖母,见过三婶。” 一番寒暄,薛绥让小昭和如意把带回来的礼物分发下去,人人有份。 锦书与寿安院里的下人,个个相熟,自去一旁叙话。 崔老太太把屋里的丫头屏退,拉薛绥坐下,只允许钱氏在旁,开始审她。 “快头都在谣传,端王还没跟你圆房,可有这回事?” 薛绥笑意盈盈:“祖母,那不是谣传,是真的。” 崔老太太见她笑得狡黠,全无紧张之态,不禁板起脸来。 “你这丫头,也太不成体统了。不是说好了要帮衬你大姐姐,尽快为王爷诞下子嗣,怎么这般不上心?” 三夫人赶忙顺着老太太的背轻拍,笑着打圆场。 “老太太您别着急,生孩子又不是拔萝卜,哪能说生就生?六丫头机灵着呢,她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说着,朝薛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注意言辞。 这老太太平常看着随和,一旦生气,也是严厉得很。 薛绥感激地看了三夫人一眼,拉住崔老太太的手,笑着说:“老太太,莫说我资质平平,比不上大姐姐温婉大方、雍容华贵,就说生孩子这事,您觉得,是我生的孩子尊贵,还是大姐姐生的更受王爷看重?” 崔老太太不假思索:“那自然是你大姐姐。” 薛绥依旧微笑。 没有因话里下意识的鄙薄,生出不悦。 “所以我去端王府,首要之事便是帮大姐姐生下嫡子。” 说着,又看了三夫人一眼,声音压低了些。 “祖母不妨派人去打听打听,如今端王府里最得宠的是谁?是端王妃呀。王爷以前是独居惯的,如今却常宿在大姐姐的沐月居里,府里的侧妃、如夫人们,都快嫉妒疯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崔老太太闻言,惊讶不已。 “这么说,王爷跟大姐儿恩爱起来了?” 薛绥重重地点点头。 又笑:“您说我这时候横插一杠,不是自讨没趣么?” 崔老太太目光在她脸上打量,神色复杂。 似是怜悯不得宠的薛六,又像在担忧得宠的薛月沉。 “你大姐姐福薄啊,十年都没怀上,就算如今得宠,只怕也难以受孕……没有子嗣出生,我这心里到底不踏实。” “祖母别急。”薛绥缓缓道,“我在旧陵沼时,为求生存,跟着一位医婆学了些妇人生育之术,大姐姐这情况,并非身子的问题,我怀疑与她从前的饮食有关。” 崔老太太一惊。 “莫不是王府有人害她?” 薛绥故作沉吟,摇摇头。 “这个……孙女目前不敢确定,但我已叮嘱大姐姐房里的妈妈和侍女多加小心,切莫大意。近来我两日为她施一次针,也会更加上心些,想来,大姐姐很快便会有好消息。” 崔老太太听了,心弦稍松,拉着薛绥的手不住夸赞。 “瞧瞧我的小福星哟,你可真是祖母的贴心宝……自打你回府,祖母这是事事顺心啊……” 薛绥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三夫人也是眉开眼笑,“咱们老太太一脸福相,一看便是松鹤长春,安康永寿。” 崔老太太笑着掐了一把三夫人的胳膊,嗔道:“你这泼辣性子,就数嘴巴乖巧,净会说些吉利话哄我这老太婆开心。”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笑意不及眼底。 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先陪三夫人去看筹备的寿宴菜色、礼单等事宜,之后再去看望生母雪姬。 老太太并未阻拦,只是特意叮嘱了一句。 “你父亲今日请了贵客入府,你行事小心些,莫要冲撞了。” 第96章 转圜 第96章 转圜 什么样的贵客,需要小心呢? 崔老太太没明说,薛绥也没有再问。 这些时日,三夫人操持着府中的大小事务,倒也井井有条,得心应手。薛绥仔细看过了寿辰的礼单、菜单,又瞧了宴席的安排,挑不出丝毫错处,把三夫人好好地夸赞了一番。 三夫人心里一个欢喜,便又赠了薛绥一份厚礼。 薛绥再三谢过,笑着带上礼物,去看望雪姬。 外头日头正盛。 小昭撑着一把素色纸伞,小心翼翼地为薛绥遮挡着日光。如意则手持蒲扇,试图驱散些许暑气。 周遭静谧,唯有蝉鸣。 三人沿着被大树遮掩的青石小径缓步慢行,冷不丁看到远处凉亭里,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一身华服高冠,身姿挺拔俊逸。 举手投足,尽显尊贵气质,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 不得不说,崇昭帝的五个儿子,个个生得好看。 若是非要论个高低…… 太子李肇姿容绝世,却心狠手辣。 端王李桓丰神俊朗,但野心勃勃。 淳王李佥气宇轩昂,却年少轻狂…… 眼前的魏王李炎,也称得上风度翩翩…… 可那行事作风,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即便没有崔老太太的叮嘱,薛绥也无意与魏王攀谈。 她不着痕迹地朝小昭和如意使了个眼色,打算绕过那一片馥郁芬芳的紫薇丛,从另一条小道悄然离开。 可那魏王李炎却径直朝她走来。 人还在远处,便已出声。 “薛六姑娘……” 薛绥停下脚步,回身望去。 李炎察觉到她眼中的冷淡,像是刚想起礼节一般,微微拱手一揖。 “薛孺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无论从男女有别,还是薛绥与李桓的关系来看,李炎的言行都显得有些轻浮,问的话也不合时宜。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冷淡。 “回娘家事务繁多,魏王殿下是要我一一禀报吗?” 这话听着恭敬客气,实则字字带刺。 魏王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你果然伶牙俐齿,不愧是把平乐整治得灰头土脸的女子。” 薛绥行礼:“殿下所言,句句好似问罪,薛六担待不起。” 李炎左右张望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暧昧。 “这里又无旁人,薛孺人何必装模作样?春日宴、皇兄生辰,桩桩件件可都与你有关,你当真能置身事外?听闻皇兄至今都不敢碰你,可是真的?” 薛绥微微挑眉:“我对殿下向来恭敬。” 李炎道:“我对薛孺人也甚有兴趣。” 薛绥冷眼直视:“我敬重殿下身份尊贵,殿下却辱我清白声名。再要纠缠,我便要禀与端王知晓了。殿下既知我霉运缠身,便知招惹我,没什么好处。还请自重!” 李炎见她神色冷峻,语气决绝,心中不禁微微一凛。 坊间传言,这薛六姑娘出身低微,命数极差,从前在府里受尽欺凌,到了端王府也不得端王宠爱。 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妾室,无须太过顾忌,李炎见她容貌姣好,说话便没了分寸。 不料薛绥毫不留情地反驳、威胁。 他不得不收敛几分,低声笑着赔罪。 “薛孺人莫要动怒,小王没把你当外人,这才说话随意了些,多有得罪。小王这就给您赔礼。” 嘴上说着赔礼,李炎拱手低头之际,目光却偷偷抬起,落在薛绥白皙如玉的脸颊上。 这般美貌,皇兄竟不知珍惜? 皇兄真不要,给自己也好…… 李炎心思旖旎,不由得笑得弯起眼。 “实不相瞒,孺人生得恰似小王绮梦里的曼妙佳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合我心意……” 薛绥面不改色,仿若对李炎的轻薄言语毫不知情,平静地说道: “若得机缘,我定当重新投胎。” 李炎一怔,大笑起来,“薛孺人当真有趣。” 薛绥:“王爷当真无耻!” 恰在此时,斜刺里传来一声厉喝。 “薛六,你在干什么?为何缠住魏王殿下不放……” 薛绥不用回头,便听出是薛月娥的声音。 那特有的尖刻语调,如同夜鸡啼,刺耳得很。 九姑娘不知为何那么大的火气。快步从丛里走出来,先向魏王行了一礼,而后满脸防备地看向薛绥。 “魏王殿下是父亲和母亲的贵客,哪里容得你来叨扰?不是和祖母说有事要办?还不快去,杵在这儿做甚?” 薛绥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魏王。 李炎略微尴尬,侧过身去,双手往身后一负,笑得风流倜傥:“小王方才见园中景致上佳,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恰好碰上薛孺人,这才上前问路。有劳九姑娘,带我去见尚书大人。” 薛月娥警告地瞪了薛绥一眼,转身面对魏王时,瞬间换上一副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的闺阁千金雅态。 “殿下,这边请,随我来。” 薛绥默默看着他们离去,笑着转身。 倒是那李炎,走了一段路,还回头朝她望过来,嘴角是意味深长的笑。 - 薛绥在雪姬的屋里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雪姬比上次看到,精神好了不少,握住薛绥的手,说了许多埋怨和自苦的话。 薛绥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言,偶尔安慰她几句,离开时,她将三夫人送的礼物留给雪姬,叮嘱丫头们好好照料母亲,这才离去。 她去拜见薛庆治和傅氏时,李炎已然不在。薛庆治照例叮嘱一些谨言慎行、恪守妇德的话。 傅氏则紧闭双唇,一声不吭,嘴巴抿得像蚌壳似的。 这阵子她自个儿置气生病,甚少出门应酬,今日却出来陪薛庆治待客,看来李炎的到来,并不寻常。 这个疑问,在回端王府的路上有了答案。 锦书笑着告诉她。 “您猜怎么着,大老爷和老太太动了心思,想把府里的九姑娘许给魏王做续弦。” 魏王的王妃过世已有一年多,一直未曾续弦。 虽说魏王府里嫡子庶子众多,侧妃、如夫人、媵妾、侍人也不少,但魏王依旧是上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如意郎君,甚至有人夸他情深义重,为亡妻守节,不少名门都愿意把女儿送进魏王府做续弦王妃。 没想到薛家也起了心思。 小昭和如意在一旁跟锦书抱怨,说九姑娘脾气太差人也坏,大老爷为拿女儿攀姻亲,简直是疯了。李炎再不是东西,好歹是皇子,续弦也会要个嫡出姑娘,哪里轮得到薛月娥? 薛绥坐在一旁,含笑不语。 她预感,接下来的日子要热闹起来了。 - 薛绥因为没得宠幸而遭人嘲笑的事,也传到了李桓的耳朵里。 这日,李桓回府,听小厮说王妃惩戒了几个多嘴的下人,本就不悦的面色当即一沉。 再不去薛孺人的院子,说不过去了。 李桓吩咐小厮:“你去告诉薛孺人,就说本王晚上去檀秋院用膳。” 小厮心脏惊得狂跳,连忙低头。 “小人这便去办。” 这段时间,薛月沉把李桓照料得十分周到。 尽管她嘴上没说,但李桓心里清楚,这里面少不了薛六的功劳。 再者,旧陵沼诏使的线索一直毫无头绪,那人好似传说一般,他翻遍了整个上京城,竟找不出一个曾与诏使打过交道的人。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连诏使是男是女都查探不清。 旧陵沼无疑是个隐患。 但同时,也是他与东宫较量的一枚好棋。 或许,能从薛六的嘴里得知一些有用的消息。 李桓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会一会他那位身份特殊的孺人了。 - 消息传到檀秋院,众人的神情瞬间变了。 锦书神色紧张,连忙安排如意。 “你快些去沐月居,将此事告知王妃。” 如意咬紧下唇,眼中满是担忧,用力点了点头,没等锦书的声音落下,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薛绥没有阻止,神色也很是平静。 仿若这一切,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天气酷热,屋子里置了冰盆,小昭的扇子也摇得飞快,仍是驱散不了那股子暑气。 锦书久不见姑娘作声,猜不中她的心思,又急又热,小衣几近汗湿。 “要是事情没有转圜余地,姑娘可做好了准备?” 薛绥眼皮微微垂下。 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她是不愿意侍寝。 也自信有办法说服李桓,不与她发生男女之事,或者采用更激进的办法,阻止事情发生。 但十八岁的人生虽然阅历不长,却早就让她明白,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世间之事,未必事事如意。 从踏入端王府的那天起,她便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她看来,这副皮囊的归宿并非那般紧要。 “也不知……端王怀着什么心思来的?” 锦书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 薛绥却全无那些担忧,脸上是淡淡的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她声音轻柔,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小昭便不怕了,“听姑娘吩咐便是。” 锦书默默叹气。 “端王殿下心思缜密,很难猜度。奴婢就怕……”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绥抬手打断。 只见薛绥站起身来,走到榻边的抽屉里,将几个做好的香囊拿出来,递到锦书的手上。 “收到柜子里去吧。” 这香囊里,装着安息香,还有酸枣仁、夜交藤、合欢皮、柏子仁等药材,用的是大师兄的独门配方,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并无催情的作用。 薛月沉不知晓其中的奥秘,以为可以助其生子。 但薛绥心知,能让李桓睡一个好觉的人,远比那些带给他一时欢愉的女子珍贵。 长期失眠,是很痛苦的。 李桓在薛月沉那里能睡得安稳,自然会更愿意去她那儿。 去得多了,也就日久生情。 这是她为薛月沉谋划的,不是自己的。 锦书依言将香囊收好,回头便见薛绥已然坐到妆台前。 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的女子。 “小昭,来为我梳妆吧。” 薛绥:报仇大计,谁也阻拦不了。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李肇:啊不……作者!!万金求放过! 作者:万金油吗? 第97章 和和美美 第97章 和和美美 别人梳妆打扮,皆是往明艳动人处着力,力求光彩照人。 小昭却截然不同。 她把薛绥往丑了琮打扮。 灵动明媚的双眸,她用淡淡的黛青扑一层在眼睑,登时失了几分颜色。一头乌发,也只是简单地挽了个髻,几缕碎发随意地垂落在脸颊旁,白皙的肌肤,也被巧妙地用一层粉黛,遮盖了光泽…… 一颗明珠蒙上黯淡的尘土。 整个人装扮好后,无端缺失神采,好似许久没睡似的。 小昭凑近镜子,一脸狡黠。 “姑娘,您瞧着满不满意呀?” 小昭是了解薛绥的,知晓姑娘不愿意侍寝。 但薛绥着实没有想过这么做。 那李桓又不是傻子,这般明显的小心机,他岂会看不出来? 不过小昭一片苦心,她便含笑将就了。 “很好。真是辛苦你了。” 小昭听得眉开眼笑,没有察觉出那句话里的戏谑。 锦书看她沉浸在自己的“杰作”里,一脸得意,整个人憋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动,与薛绥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锦书稳了稳情绪,这才笑着请示薛绥。 “姑娘,王爷来用膳,可要备些什么?” 薛绥微微沉吟:“就寻常饭菜吧。” 说起来寻常,其实也没有那么寻常。 因为“旧陵沼十艺”里,其中一艺便是“烹饪”。 人这一生,无非衣食住行,掌握高超的烹饪技术,无疑是一件十分紧要的生存之道。 上次薛绥所做的九珍糕,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平日里,她们主仆几人,即便用同样的食材,也能在小厨房里捣鼓出许多样翻新、别具风味的食物。 锦书领了命令,赶忙下去张罗。 到晚膳时分,李桓踏入檀秋院,饭菜刚刚出锅。 这是李桓第一次过来。 院子里大喜当日的红绸、囍字、大红灯笼,早已被撤得干干净净,窗户上张贴的大喜窗也没了踪影,一丝喜庆的氛围都寻不见。 整个院落,朴素干净,大约是临湖的原因,到夜里水汽氤氲,微风拂过,带着一种特有的清新,丝丝凉意,比别处格外凉爽一些。 “恭迎王爷。” 薛绥领着丫头们出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里,朝他行礼。 李桓淡淡地收回目光,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平身,然后便在薛绥的引领下,往膳堂走去。 膳堂里收拾得十分干净,简洁素雅。 他坐下来,早有丫头捧着铜盆过来,伺候他净手。 李桓从善如流,面上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 等拿起筷子,尝了第一道菜后,拧紧的眉心才缓缓松开,黑眸里有了肉眼可见的赞赏。 “入口留香。六姑娘的厨子不错。” 他仍叫她六姑娘。 薛绥微微一笑,仪态端庄。 “殿下谬赏了。” 李桓问:“沐月居的厨子,也是六姑娘调教出来的吧。” 很轻描淡写的语气,带着笃定。 薛绥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能完全骗过李桓。 她也不隐瞒什么,索性大方地承认。 “薛六盼着大姐和姐夫吃得舒心,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往后的日子,都顺遂无忧,多子多福多吉祥……” 李桓听得眉头扬起,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比寻常黯淡的容色,带着一丝了然且温和的笑。 “你已嫁入王府,还叫姐夫?” 薛绥按了按鬓边的乱发,垂目浅笑。“姐夫便是姐夫。从王爷娶我大姐姐那一日,便是我姐夫了。” 好一个狡黠女子。 打扮成这般,分明就是不想侍寝。 李桓也不拆穿她,低眉端了汤盅,浅浅抿了一口。 汤味鲜香四溢,他扬了扬眉,没有多说什么,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淡淡的笑意,抬眼示意侍立在旁的丫头。 “你们下去吧,本王吃饭,不喜有人侍候。” 锦书几人看了薛绥一眼,应一声“是”,行礼退下。 膳堂内,只剩李桓与薛绥二人。 薛绥默不作声,亲手为李桓布菜。 李桓看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不知为何,心下竟生出一种很奇特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之感。 不是温柔缠绵,也不是心生涟漪,就是一种别样的新鲜。 他身边的女子大多曲意逢迎,而薛绥的举动,自然、特别,就如突然闯入他身边的一个未知的变数,让他有不安,也很难做到在其他女子面前那般游刃有余。 于是这女子便很轻易的,扰乱了他素日沉稳的心境。 他一直不碰薛六,并非因为对她容貌不喜或其他缘由,而是忌惮。 能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李桓靠的不仅仅是崇昭帝对萧贵妃的偏宠,更多的是他为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 薛六在旧陵沼十年,必然与那里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一直对此小心翼翼、谨慎提防。 但百密也有一疏,何况同床共枕? 他不想因为一时疏忽,陷入万劫不复。 比起贪恋女色,他更惜命。 李桓放下筷子,眉梢悄然一扬。 “六姑娘可还记得,本王上次在薛府说的话?” 薛绥正将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虾,放入他的碟子里。 今日是两人第二次单独谈话。 第一次,是在薛府园子里的八角亭里。 闻声,薛绥顿了顿,镇定自若地道:“当日在薛府,王爷怀疑我是凶手,我便让王爷按革新刑律二十八疏所言,拿出证据……” 她抬眼,带一丝轻缓的笑。 “王爷找到什么证物了?” 李桓轻咳一声:“不是这事。” 薛绥抬眼,“还有别的什么吗?” 李桓道:“我说,旧陵沼的事,说不得我要找你牵线搭桥。今日前来,也是有些事,想问你一问……” 薛绥忽略李桓目光里投来的探究之意,眼角微微一弯,俨然是一个刚嫁入府邸面对郎君的窘迫女子。 “王爷何须客气?有事且问便是,薛六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桓眉头并未松开,反而蹙得更紧了。 薛绥盯住她,知道他在犹豫,斟酌言辞。 她又将一筷子翡翠白玉卷放在他碟子里,动作缓慢淡然。 李桓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 “我在寻找旧陵沼,诏使。” 他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到波澜,但目光却极为锐利,审视一般紧紧落在薛绥脸上。 但凡她有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薛绥神色平静。 却在听他说到古董商人的时候,发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端王殿下瞧不起眼前人,却寻了一个骗子…… 第98章 畜生下场 第98章 畜生下场 那古董商确实是旧陵沼里的人。 就是市井坊间,人们俗称的“下九流”。 一个旧陵沼有名的骗子。 旧陵沼什么不多,骗子多,坑蒙拐骗的“术士”多,骗术向来层出不穷。 那老头是开了一个古董店,可实际上,不过是个掩护。 他平日里专干帮人说项、类同牙人的中间商生意,什么能骗就骗什么,招数不停翻新。 不过,他对李桓倒也没有瞎说。 眼下旧陵沼并没有新的诏使。 大师兄接了她的差事,并没有接诏使令。 “六姑娘在笑什么?” 薛绥看他一眼,将手上筷子搁在碗边,轻声一笑。 “我从前在旧陵沼听说过那个商人,他是很有些门道的,王爷也没有找错人。他既然这么说了,应该就是真的。等新任诏使选出来,他说不得真能替王爷引见……” 李桓目光略带怀疑,“你认识此人?” 薛绥道:“他在旧陵沼的草市上开了一间古董店,有打听消息,疏通关节的人,都会去找他帮忙。他什么都做,要钱时心狠,动不动就狮子大开口。但谁让人家有本事呢,旁人办不成的事,他能办。” 李桓问:“以你所见,他能接触到诏使?” 薛绥微微一笑,“这个我说不准。此人我从未接触过,只是听闻罢了。但我以为,得罪旧陵沼的事,他大抵是不敢做的。端看王爷找诏使的意图如何,以及……王爷能不能得到他的信任了。” 李桓听得眉头微蹙。 他对那人自称要做盐铁生意。 贩卖私盐私铁,违反朝廷禁令。 要取得他的信任,难不成他真去倒卖盐铁? 李桓否定了这个想法,继续试探薛绥。 夸几句菜肴独具匠心,菜式色香味俱全,慢慢便引到上京的案子。 “那天在护城河里捞出来的碎尸,京兆府已确认是尤知睦。骨头被尽数敲碎,尸块七零八落,头发粘连着碎肉和衣物残片,散落在各处……碎尸万段也不过如此了。凶手的手段极其残忍,尤老令公来认尸,看到那一堆堆碎肉和骨头渣子,当场晕厥过去……” 薛绥一脸震惊。 握筷子的手猛地一颤,夹起来的肉片骤然滑落。 啪嗒一下,落在桌面上。 她杏眼圆瞪,赶紧擦拭几下,身子绷得极紧,仿佛要干呕似的低下头,又隐忍下去,纤细的眉蹙在一起。 “着实丧心病狂。好端端一个人,死得真是……” 太活该了啊。 剩下半句她没有说完,只做害怕的样子。 心里想着尤知睦的下场,脑子里再浮现当年尤知睦穿着油黑发亮的鹿皮锦靴,坑洼的青砖石,毫不留情的用脚底碾压她的手指、踩她的脸,胸口时,脸上浮出的那目中无人,张狂不屑的笑容,只觉得李肇干得漂亮。 那时候,她被折磨得好似一条狗啊。 一声声求饶,也换不来那些人的半点怜悯。 这种灭绝人性的畜生,就该死无全尸,再下无间炼狱。 李桓注意到,她没有再去碰肉片。 脸上浮现的恐惧和惊悚,真诚无比。 他便又道:“尤知睦惨遭分尸,死状惨烈,姚围落入粪坑,也是去了半条命,顾介如今身陷牢狱,也是不堪……” 薛绥放下筷子,略略蹙眉。 又是腐肉尸块,又是粪坑大牢的。 她道:“王爷,我吃好了,您慢用。” 李桓审视着她的反应,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破绽。 然而,没有。 她眉目间瞧不出丝毫虚假,整张脸都是那种因为恶心吃不下饭的样子。 李桓淡淡一笑。 “我也用好了,唤人备水吧。” 叫水便是要沐浴。 沐浴后,往往便要歇息了。 薛绥也不多说什么,笑着唤人进来收拾。 “如意,为殿下备水。” 如意在外头应一声是,心下却忐忑不安,双手紧紧抓着小昭的胳膊,抖个不停:“怎么办?怎么办?” 小昭环抱双臂,斜倚在墙上。 “你怕什么?” 侍寝的不急,急死丫头? 如意额头都在冒冷汗。 “你不怕吗?你不替姑娘着急?” 小昭摇头:“我不怕,我不急,只要姑娘不点头,谁敢冒犯她,我便宰了谁。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我才不在乎。” 这边她们两个丫头在低声议论。 檀秋院旁闲置的一间偏屋斗拱屋檐上,浓密夜色里是两个心急如焚的探子。 他们比两个丫头更为心急。 “这次我怕是活不成了。” “兄弟,你遗书写好了没?” “我还没活够呢,写什么遗书……可惜了,我藏了几十两银子在院里梧桐树下,没来得及告诉我老娘……” “写遗书是来不及了,但动手还来得及?” 一个探子说罢,啐声。 另一个探子紧张地盯住他。 “你要做什么?殿下只让我们暗中监视,多探多报,保护薛六姑娘,可没说让我们动手,打草惊蛇,去惊动端王……” “嘿嘿。”探子笑得贼兮兮的,“我们不动端王,可以动他的房舍。” 二人对视,眼睛滴溜溜一转,便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兄弟,烧哪里合适?” “离檀秋院远点,莫要烧到薛六姑娘……” “好主意!” “干!” “谁点火?” “剪刀石头布!” …… 沐浴的水,很快便抬入了檀秋院的净房。 屋里光线氤氲。 李桓缓缓朝薛绥举起手,示意她过来替自己宽衣。 薛绥平静地走过去,心想薛月沉为何没有差人来请李桓…… 若她不来,自己如何应付最合适。 她低眉看着李桓平整的衣襟,眉目清冷。 李桓也自上而下地打量她,一张不想侍寝的脸。 空气里,好似隐隐有一种较量。 就看,谁先忍不住叫停。恰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尖啸。 “不好了。” “漱玉阁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漱玉阁是袁侧妃的居所。 李桓神色一凛。 低头看了薛绥一眼,忙将外衫披上。 “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 这火着得蹊跷。 如意也被锦书安排去瞧了一下热闹。 说是袁侧妃牵着小女儿,吓得瑟瑟发抖,看到李桓。她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淌,女儿也抱着李桓喊父亲,默默流泪…… 李桓只能在那里陪袁侧妃和女儿,差人来檀秋院说了一声,今夜便不过来了,让薛孺人好生歇着。 袁侧妃受了好大一场惊吓,眼睛都哭肿了。 但有端王在身边陪着她,人也没有损伤,很快便平复下来,开始告状。 “殿下,妾身屋里的烛火向来有人小心看管,怎会无辜起火?” “殿下呀,会不会是有人想烧死妾身和囡囡?” 李桓神色凝重,微微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是檀秋院那一桌子饭菜,或是那双白皙轻柔的手,以及她抬高广袖时,隐隐露出的浅淡色疤痕…… “不要胡思乱想。王府里人多手杂,下人们难免有疏忽。” - 正如袁清杼怀疑薛月沉一般,薛月沉也在怀疑袁氏。 她领着几个丫头往漱玉居走,心里也是百转千回。 “六妹妹待我不薄,王爷要是宠幸她,得一个子嗣也是极好的。可惜了……” 翡翠心知她口是心非,时不时的纠缠其中,也不便多言,只气恨地埋怨漱玉居那人。 “说不定正是那袁侧妃捣鬼,她最见不得王妃好。王爷是看在王妃面子上才去檀秋院的,这分明就是为了打王妃您的脸……” 薛月沉沉默片刻,幽然一叹。 “你说得对,袁氏胆大。这把火,真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端看王爷怎么想了……” 漱玉居的那把火没有燃起大势,便被前来的护院家丁扑灭。 时机和火势都不多不少,恰恰好。 两个下手的探子很是得意。 “兄弟,我二人这次的功劳,足可换命!” “不知咱爷,能不能多派发几个赏钱?” “嘿嘿,定有的,定有的。把后脑勺搁屋脊上,垫得高一些,容易做好梦!” “呸,乌鸦嘴!” 王府里因为救火,一阵兵荒乱马。 檀秋院里,薛绥朝照样心无旁骛地练字。 时辰一到她便宽衣歇下。 窗户敲出三长两短叩击声的时候,她心下微微一沉,重新披衣起床,隔着窗户,低低问:“何人?” 外头一道冷声,“寻蛊人。” 薛绥:…… 檀秋院一片寂静。 檐下鸽笼上的小铃铛,被夜风吹拂,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薛绥慢吞吞拉开窗户。 月光如水,树影斑驳地洒在地面上。 李肇仿若一只敏捷的猎豹,披了一身细碎的银白月光。 只一瞬,他足尖轻点,便身姿矫健地一跃而入,站在她的面前。 “若是漱玉阁不着火,你今夜便打算侍寝了?” 他声音低沉、语气不善。 双眼好似吃人的狼崽子,直勾勾地盯住她。 薛绥当然有她的办法,应付李桓。 李桓也并没有多想跟她同房。 只是这些,没有必要告诉眼前这人。 她微微仰头,神色平静,“殿下在质问我?” 李肇道:“孤替情丝蛊问的。” 薛绥戏谑一笑:“殿下且让它出来说话。” 李肇:“你且让它出来受死。” 薛绥有些忍俊不禁:“殿下想得倒是美。” 李肇面色一冷,“有情丝蛊在一日,你便一日不可背叛孤。” 薛绥目光坦然与他对视:“我与殿下无情无爱,谈何背叛?” 李肇冷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孤不可以,你为何可以?薛平安,你不公平。” 说罢,他身姿轻盈地端坐在窗口那张雕木凳上,身形挺拔修长,仿若一抹山野清风,全然不知危险一般洒脱和自在。 屋里没有旁人。 烛火摇曳,暖黄的光影在二人身上晃动。 原本简洁朴素的房间,好像忽然间生出了几分暧昧旖旎的闺阁情态。 薛绥隐隐头痛。 李肇两次不请自来,让她有些无奈。 “敲碎人骨,大卸八块,抛尸护城河,引得上京人人恐慌。太子殿下做出这些事情,却让我面对端王的审讯,我没有埋怨殿下,殿下倒是上门来寻我晦气?” 李肇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别装了,薛平安,你比孤更坏。” 他侧身,将窗台木案上,薛绥为灵羽雕刻的一个鸟食罐拿起来把玩,嘴角微微上扬,淡淡一笑。 “尤知睦落到你手上,下场只会更惨。” 李肇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挥,拂来一丝清冽的风,带着些许夜的凉意。 薛绥觉得鼻子有一丝痒。 “李桓怀疑旧陵沼。” 李肇抬眼,目光深邃。 “他没有怀疑错。主谋就是你,薛六姑娘。” 那声音寒厉冷酷,有噬人心魄的戾气和力量。 然而对薛绥这种早被恐惧历练过千百次,一颗心被虐得百孔千疮再缝缝补补的女子,这样的威慑已激不起太大的波澜。 何况此时的李肇,在她掌中。 于是薛绥反唇相讥。 “那殿下又是什么?我的帮凶?” 李肇:如果可以,我能不能不做帮凶,做点别的? 薛绥:说吧,你想杀谁? 第99章 贼船 第99章 贼船 李肇微微挑眉,俯身盯住薛绥。 “薛六姑娘所言极是。” 仲夏夜里,园中芳菲未尽,仿佛有香从窗外送来,又或是李肇身上的一抹幽香,在空气里悠然弥散…… “孤上了你这贼船,目前是下不来了。” 此刻的李肇,全然不像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太子殿下,眉目含笑,温润得好像黑眸里有光,还有一抹别样深沉的眷恋。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笑得恰到好处。 “如此,那我与殿下便携手同行,共襄盛举。” 李肇:“携手的前提是公平。上了贼船,孤总得讨点债……” 声音未落,他手臂猛地一勾,牢牢勒住她的腰身,用力往前一拉。 薛绥没有料到李肇会突然发难,几乎是在眨眼间,整个人便撞入他的胸膛上,李肇掌住她的后脑勺,紧接着,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张嘴咬住她的下唇。 他咬得很重。 他呼吸急促。 他力道很大…… 仿若要将她彻底撕碎,融入骨血。 须臾间,便有铁锈似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而来。 薛绥眉头蹙紧,并未挣扎、推拒,如同木偶…… 却在李肇松嘴的瞬间,反手薅住他的衣领,用力扯过去,然后狠狠咬了回去。 她动作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脸上也不见丝毫情绪,冰冷的,如兽如魔。 甚至很不客气,滑到他的脖子上,咬出小半口淡粉色的牙印…… “嘶——” 李肇倒吸凉气,手指缓缓抹向嘴角。 再看指尖,有一抹殷红的血迹。 两人都紧绷着身子,眼底仿佛有一只不可告人的野兽在强烈的纠缠,撕扯…… 视线交接,李肇忽然低笑出声。 “薛平安。” 笑声在寂静的室内轻轻回荡。 可以察觉到,太子殿下是真的愉快,表情也缓和了些。 “你可真是睚眦必报,一点亏都不肯吃。” 薛绥嗯了一声,“彼此彼此。” 李肇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向她的唇,指尖沾着他的血,覆盖在她唇上被他咬破的地方。 交融在一起,便分不出是谁的血了。 “孤喜欢你这性子,但你休想左右逢源。” 薛绥:“我从未欺瞒殿下,殿下又何须着恼?” 李肇见她这时还不安分,目光一凉,陡然生出几分森寒。 “当日你骗我饮下情丝蛊,便该料到后果。” 他说着,指腹慢慢伸过去,在她的耳垂上,有意无意地摩挲两下。 入手生温,仿佛点燃了一串无名野火,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喑哑,仿若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实木,带着一股情丨欲躁动似的疯狂。 “薛平安,孤不能有别人,你也不能!” 顿了顿,李肇低低一笑。 “张怀诚找到一个南疆蛊师,他说,待蛊虫认主,只要你我血液交融,蛊虫便会在体内共生。往后不管是情丝引的毒,还是其他,我有的,你也会有,你我一起共享。你毒,我也毒,往后,你我便以毒攻毒吧……” 薛绥心下暗惊。 情丝引当真如此玄奇? 玉衡师姐为何没说,李肇会生出这等占有欲? 她垂了垂眼,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江湖骗子很多,殿下小心为妙。” 李肇冷冷注视着她,默默收回手。 “你若胆敢背着孤跟李桓眉来眼去,苟且纠缠,孤便率兵荡平旧陵沼,将其连根拔起,片甲不留。到那时候,旧陵沼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薛平安,你可别怪孤心狠手辣。” 薛绥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太子殿下,还知道他站在哪里? 知道她是谁的孺人吗? 李肇很可笑! 但薛绥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他。 外面刚灭完火,她不想檀秋院再灭一次。 薛绥微微皱眉,思忖问他。 “踏平旧陵沼,对太子有何好处?” 李肇似笑非笑,伸出一只手臂去逗弄走来走去的灵羽,那双凤眸漂亮而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 “你不仁,我不义。” 薛绥说:“我早已不是旧陵沼的人。从回京那天,便不是了。” 李肇扬眉,“那又如何?你在乎。孤便让你痛。” 薛绥双唇紧抿,脸上平静。 心头却如惊涛骇浪,激烈翻涌。 数十年来,旧陵沼能在夹缝中艰难生存,很大程度是仰仗了先皇的遗旨。可是,再庞大的民间势力,在朝廷大军排山倒海的扫荡面前,都渺小如蚁,没有抵挡之力。 尤其李肇这个人,旁人说他不过是一个性格孤傲、被皇帝不喜,靠着嫡出身份占尽便宜的昏庸太子,行事狷狂狠辣,实则碌碌无为。 可薛绥最忌惮的人便是他。 不然,她也不会冒险在回京前,去一趟幽篁居。 李肇远比李桓难对付。 他杀伐决断,敢为旁人所不为。 如果不提前得到李肇的容许,她回到上京,复仇之路会十分艰难。 因为她的行为,很难完美逃过李肇的眼线。 说不定复仇刚刚开始,便结束了…… 而踏平旧陵沼的事,崇昭帝未必敢做…… 李肇一旦发起疯来,却无人能挡。 何况,崇昭帝对旧陵沼,存的是什么心思,没有人清楚。 李肇若当真率兵清剿旧陵沼,说不定正中皇帝下怀——违抗先皇遗命的黑锅,让太子来背,皇帝落了好名声,又除去了旧陵沼这个心头隐患。 薛绥不信什么南疆蛊师。 但她清楚,李肇最后那句话,绝非虚言。 他想,便一定能做到。 “好。” 薛绥镇定地抹了抹嘴角,声音清冷。 “蛊毒未解之前,你我互不背叛,我绝不和旁人有私情。” 她答应得爽快。 目光平静无波,仿若一潭死水。 李肇噙着笑,“不是私情,是清白。” 私情的理解太广义,容易纠缠。 清白不同,清清白白,便无尘无垢。 薛绥微微一笑,“好。清白。” 李肇看到她的笑,神情不由一凛。 明明得偿所愿,心中却无半分畅快。当初就不该由着她,嫁入王府。 那时想看她能翻出什么风浪,并不在意其他。 未曾料到,得知她要侍寝,体内蛊虫便躁动不安,根本不肯安分。那种痛苦的滋味,就好像心肝被人硬生生剜走一般…… 他已经无法再做局外人,冷眼旁观。 他生气! 恨得想杀掉她! 那南疆蛊师,张怀诚确实找来了一个。 李肇并未以太子身份前去相见,但许以重金。 对方瞧过他的状况后,直言下蛊之人手段高明,蛊术诡秘莫测,以他的修为与本事,莫说分辨破解,就连应对都无能为力,最后钱都没敢要,便离开了…… 李肇更恨了。 薛绥。 薛平安。 用蛊控制他,还妄图与李桓双宿双飞! 简直是痴心妄想! - 漱玉阁突发火情,当夜的火光,照亮了半个王府。 事后,李桓处置了一个管事,以及漱玉阁的两个嬷嬷。 那两个嬷嬷夜里偷懒,在炉子上生火烤栗子吃,火星未灭便擅自离开,这才引燃了旁边的柴草,火势迅速蔓延,很快便烧到了木质橱柜,险些酿成大祸。 按说这件事情到此就算结束了,可王府里慢慢传出风言风语。 有人私下议论,说那个薛六姑娘邪门得很。 她在薛府,薛府便鸡犬不宁。 她如今到端王府,府里又莫名着火。 于是,那“七煞灾星”的说法再度被人提及,即便灵虚被证实是假道士,也无法阻挡这流言的传播。 传谣如疾风,辟谣似逆水,难上加难。 不过,薛绥从不辟谣,仿若这一切与她无关。 袁清杼冷眼看了两日,见她气定神闲,不为所动,更加窝火起来…… “来人,替我更衣,我要入宫见姨母!” - 皇宫。 瑞金殿里。 萧贵妃刚派人给平乐公主府送去一些珍稀药材和长白山来的野山参,便听闻袁侧妃求见。 近日来,为了平乐的病,萧贵妃忧心忡忡,心烦意乱。 闻声,她不禁皱眉。 “让她进来吧。” 袁清杼的母亲是萧贵妃的堂妹,二人有着这层表亲关系,加之袁清杼的父亲在吏部任职,也算得是端王一党,在朝堂上的得力臂助。 因此,萧贵妃平日里待她一向亲和。 袁清杼在她的面前,也比旁人随便许多。 在内侍引领下,袁清杼莲步入殿,盈盈行个礼,便开始期期艾艾地诉苦。 “姨母,漱玉阁莫名起火,可把我慈儿吓得不轻,如今病倒在床,今儿个都没法陪我入宫看望您了……” 萧贵妃耐着性子,轻声安抚她几句,袁清杼却越说越激动,眼泪好似不要钱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从前旁人说那薛六邪门,我还不信,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在萧贵妃探究的目光下,袁清杼添油加醋,把端王府近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爷就像着了魔似的,后宅哪儿都不去,一门心思宠着她们姐妹俩,甚至在沐月居留宿多日……” 提到此处,她便满心愤懑。 “漱玉阁着火,王爷留下来陪了我和慈儿到半夜,可等慈儿睡下,他还是回自己的栖梧院了。” 李桓不留宿。 从不例外。 唯一例外便是薛月沉。 萧贵妃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在她看来,只要能为王府开枝散叶,添丁进口,都是她的孙辈,不用在意这些小事。 她也了解自己的儿子。 桓儿看似面善,实则性情冷淡,不是容易动情的人。 他又成日为朝事奔走,提防东宫使坏,跟朝臣勾心斗角。一来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应付后宅女子,二来他愿意提防枕边人,不在后宅留宿,不算什么坏事。 于是她便闲闲地道:“薛氏是个贤德的性子,又是正妃,王爷多给她几分体面,也是应当的。至于这个薛六……” 袁清杼偷偷抬眼,把话接了过来,“肯定是薛六在背后捣鬼,不然王妃也不会那些邪术。说不定平乐公主的病,都和薛六脱不了干系……” 萧贵妃脸色微微一变。 “你可有证据?” 袁清杼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此女心计深沉,想要寻到她的把柄,谈何容易。” 平乐公主中毒一事,萧贵妃并非没有怀疑过薛绥,只是她找不到半点证据。 听着袁清杼的话,她不禁想起薛六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她身上没有咄咄逼人的锋芒,人很随和,笑起来很明媚纯净。 在深宫里浸淫多年,萧贵妃阅人无数。 无论一个人多么善于伪装,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是忠是奸,是善是恶,都会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半点。可薛六那双眼睛,澄澈得如同山间清泉,笑着看人,更是毫无心机,单纯无害……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若能伪装到这般境地,收放自如,且全然不露破绽,要么是被人误会了,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城府已修炼得炉火纯青。 若是后者,那实在匪夷所思。 所以,萧贵妃相信是前者。 可袁氏在面前哭闹不止,她不得安宁,只好耐心劝导。 “薛六好歹是王妃的妹妹,既然她已入府,你便该与她好好相处,一同侍候好王爷,莫要由着性子来,惹王爷不喜……” 袁氏一愣,呆呆地看贵妃…… 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哭着哭着,她双膝一软,缓缓跪下。 “姨母不肯信我,可是怀疑我为了争宠,故意搬弄是非?” 萧贵妃弯腰将人扶起,轻轻叹了口气。 “傻孩子!这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凡事皆须得讲个证据。那薛氏尽心侍奉王爷,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又怎能凭空给人定罪呢?” 袁氏低眉想了片刻,收住哭声,目光里露出一丝恨意。 “杼儿派人打听过了,小薛氏平日里除了写字作画,就喜欢在檀秋院里捣鼓药材。每隔两日,她会悄悄往沐月居送一个香囊,大薛氏会在王爷去的时候,把那个香囊压在枕头底下。不知这能不能算作证据?” 萧贵妃脸色微微阴沉。 袁清杼怕她不信,又提醒道:“姨母,杼儿以为,薛氏姐妹肯定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邪物,这才会让王爷彻夜流连。旁的不说,杼儿就怕她们祸害了王爷的身子呀……” 争宠是常事。萧贵妃身为母亲,很少插手儿子后宅里那些争风吃醋的事儿…… 可若是谁胆敢祸害她儿子,那她不会再坐视不管。 “看来我真是抬举她了。” 萧贵妃眼皮掀了掀,淡淡望向袁清杼。 “整治人的手段那么多,你何必非得脏了自己的手?” 二合一哈,这章很长~ (春节期间,事情太多太杂了。更新时间可能不太稳定,希望姐妹们快快乐乐过年,开开心心陪家人,得空了来翻看一下书就好~~么么哒!) 第100章 香囊 第100章 香囊 “薛平安,能让你痛的,只有孤。” 薛绥半夜里从噩梦中骤然惊醒,浑身冷汗,已然浸湿了衾枕。 梦里发生的细节,大多都忘了,脑子里只有走马灯一般,反复回荡李肇临走前说的话。 他说的,着实做到了。 那日后,端王府内风平浪静,一切安好。 没有人怀疑那一场火与她有牵连,包括李桓。 而袁清杼入宫的消息,李肇在得知后的第一时间,便设法让她知晓,叮嘱她防备。 不让别人使她痛。 却咬得她的嘴巴现在还痛。 搞得锦书、小昭和如意三个人,轮番问她是怎么回事…… 若说是上火,那伤口不像。 说是自己咬的,怕她们觉得自己疯了。 找其他借口,三个人都不信。 无奈之下,她只得坦言是李肇所为。 好了,这下她们三个人疯了。 她们说,这是姑娘的初吻,怎能就这般给了太子? 但细细想来,若不给太子,给端王似乎更讨人厌。 太子东宫至今没娶妻纳妾,也无别妇,而端王府的后宅,女人们整日争风吃醋…… 这么想来想去,几日下来,三个人看薛绥的眼神都很奇怪…… “娘的!混蛋玩意儿——” 薛绥骂了句脏话。 旧陵沼那个地方,想不学会脏话还挺难的,但师父面前是不允许说的,薛绥寻常也谨言慎行。不过,在这风高月夜的晚上,她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后,一想到李肇,便只能奉送脏话了。 锦书睡眠向来浅,听到动静,赶忙掌灯进来。 “姑娘,莫不是魇着了?” “嗯,魇着了。” “梦见什么?” “梦见小鬼坐我床头!” “呀!”锦书看她神色疲惫,赶忙双手合十。 “天地清明,正气昭昭,鬼魅魍魉,速速退散,莫要惊扰我家姑娘……” 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在床侧轻轻挥动,如同挥舞桃木剑驱邪的术士法师,嘴里念念叨叨。 薛绥不禁莞尔。 她揉了揉太阳穴,扫一眼窗台上的灵羽,想到什么似的,对锦书道:“我此刻心烦意乱,全无困意。你去取一个宁神香囊来。” 锦书笑应,很快便将香囊取来,轻轻塞在她的枕下,“姑娘安心睡下吧,说不得明日府里又有热闹可瞧呢。” 薛绥轻轻“嗯”了一声。 “有劳姑姑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檀秋院的夜,静谧得有些压抑。 除了两个刚刚换班的探子,正强打精神,用小木棍撑着沉重的眼皮,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然坠入了梦乡。 薛六姑娘的屋子里亮了灯。 片刻,又熄灭了。 “苦啊。” “累!” “困。” “谁说不是呢!腰快折了。” “咱这当差的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 “只盼年末,多发些赏钱。” “兄弟,说起来,做人哪有不难的?就说那太子殿下,平日里瞧着威风八面,实则也不容易。你瞧没瞧见,嘴巴急得上火,都渗出血丝了……” “太子不易,谁容易了?” “端王!端王容易!等老子哪天不高兴,再烧他娘的!” “你先睡会儿,我盯着。” “……有劳有劳……” 四下里一片死寂,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虫鸣,更让这个夜晚,添了几分静谧。 薛绥辗转再辗转,嗅着香囊中馥郁的药香,脑子却清醒得如同白昼。 她小时候便容易半夜惊醒,被噩梦纠缠。 在旧陵沼的那些年,好不容易才调养得好了些,没想到竟被李肇这一咬,勾起了往昔的梦魇。 再熬一熬! 只要她大仇得报,便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什么李桓李肇李玉姝,全都去见鬼! 在这寂静的夜里,薛绥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活跃得肆意驰骋。 胡思乱想许久,不知何时才慢慢睡去……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小昭愤怒的厉喝声惊醒的。 “好大的胆子!未经王妃允许,竟敢擅闯薛孺人的檀秋院,这王府里,是没有规矩了吗?” 薛绥从床上坐起,侧耳细听。 这时,如意匆匆推门而入。 见薛绥已然醒了,她微微一惊,赶忙上前替她更衣。 “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唤婢子一声?” 薛绥问:“外面何事喧闹?” 如意冷哼,脸色阴沉,很是不悦。 “还不是那听荷居的媵妾柳氏,跑去袁侧妃那儿告状,说姑娘私藏邪祟之物,意图蛊惑王爷……袁侧妃领了好多人来,说要进来拿姑娘是问……” 听荷居的媵妾? 去找袁侧妃告状? 有意思。 那听荷居,可是张侧妃的居所。 薛绥平静地看她一眼。 “现在几时了?王妃可离府了?” 如意道:“回姑娘的话,已经辰时了,王妃天一亮便出门去了。”顿了顿,又压着嗓子:“小昭说要把他们打出去,姑娘快去看看,可别真打起来了。” 薛绥一怔。 差点笑出声来。 这个小昭可能手又痒了吧。 她道:“锦书呢?万万不可动手。对人要客气些。” 如意不满地道:“锦书姑姑在外头拦着小昭呢。哼,要我说,打一顿也是好的,谁让他们不客气在先。” “她是侧妃,即便无礼在先,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 薛绥说罢,微微一笑,“我们要以理服人。” 如意撇了撇嘴,没再多说。 - 今日薛月沉打小交好的周三姑娘家孩子洗三。 薛月沉一大早就带着精心准备的礼品,前去恭贺。 王爷上朝的时辰,那就更早了。 袁侧妃这时找上门来,显然是算计好的。品高一级,压死人。 她不敢找薛月沉的麻烦,因为她娘家势力再大,薛月沉的家世也不差。何况她只是侧妃,李桓又十分看重尊卑礼数。 但对于薛绥这个孺人,她却不用顾及太多…… 贵妃姨母说,行事不可脏了自己的手。 于是,她便找人暗地里挑唆张侧妃的媵妾柳氏,在府里四处散布谣言,说三道四。 张侧妃是一个出口便要“息事宁人”的性子,自然不愿出面与薛六起冲突。如此一来,柳氏便顺理成章地找袁清杼前来处理。 因此袁清杼绕了一圈,看到薛绥出来,即便心中满是不悦,也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薛孺人睡到这时才起身,当真是好福分呢。” 薛绥尚未梳洗,整个人显得慵慵懒懒,又因一夜未眠,神色恹恹。 “不知袁侧妃兴师动众到檀秋院来,所为何事?” 袁氏神色严肃地站在院里,语带质问。 “薛孺人,有人举报,说你这院子里藏有见不得人的污秽之物,此事关乎王府声誉,你可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薛绥佯装惊讶,定睛朝她看去。 袁清杼眉眼细长,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略显刻薄,肤色很白,是那种恨不得扑上十斤面粉的白,与薛月沉那种天生的白皙,截然不同。 单论姿色,薛月沉远胜袁清杼。 真不知她哪来的自信,竟觉得自己能与端王妃一争高下?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是含蓄。 “袁侧妃说笑了。我一个小小孺人,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知是哪位贵人这般编排我?” 袁清杼的目光转向柳氏。 柳氏立刻从她身后站了出来。 她一身石榴色衣裙,头上簪着一朵娇艳的芍药,整个人显得很是鲜艳,像一只穿蝴蝶,带了几分小家子气。 “有府里丫头亲眼看到,薛孺人往沐月居里送邪门歪道的东西,祸害王爷和王妃……” 这一招是袁侧妃教的。 不用把薛氏两姐妹捆绑在一起。 捧着大薛氏,先把小薛氏处置了,大薛氏失去得力助手,往后便不足为惧了。 薛绥淡淡地看着柳氏,并不去与她争辩,而是望向袁清杼,“袁侧妃可打听仔细了?也认为我做了这等丑事?” 当然是打听仔细了,袁氏才上门来的。 可她不想自己沾了手,于是板起脸,厉声质问柳氏。 “薛孺人是王妃的妹妹,容不得你诬蔑。尤其是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更是不可草率。你想清楚再说,切莫冤枉了好人!” 柳氏连忙道:“袁侧妃,我瞧得真真切切。檀秋院里的丫头,行事鬼鬼祟祟,做什么都避着人。若心里没鬼,又怎会如此?” 袁清杼点了点头:“薛孺人,既是如此,只怕我要对不住你了……” 说罢,她侧目吩咐同来的丫头婆子。 “你们进去,给我搜!” 小昭大声道:“你们敢!” 薛绥见状,轻轻按住小昭的手背,微微握了握,示意她冷静,淡淡地道:“袁侧妃所言不无道理,若不搜查,我便是有百口也难辩。那便由着他们搜吧,如此才能还我清白。” 小昭急道:“姑娘!” 薛绥微微一笑,“锦书,打开大门,由着袁侧妃的人,进去搜!” 锦书和薛绥对视一眼,“是。” 那香囊就放在薛绥的枕头下,不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薛绥寻常写的那些东西,一般会在事后随手消毁。 整个檀秋院里,此刻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东西。 很快,那几个香囊便被搜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袁清杼面前。 柳氏眼睛一亮,“袁侧妃,定是这鬼东西!” 一个身形瘦弱、长相伶俐的丫头,见他们搜到“证据”,也赶忙站出来邀功。 “就是这种香囊。我那日听得分明,薛孺人亲口说,可以让王妃达成所愿,王妃听信她的话,每每在王爷来时,把香囊放在枕头下面,说来也怪,自从王妃有了香囊以后,王爷每每过来,就留宿不走了……” 薛绥看过去。 那丫头很是面熟,竟然是沐月居的人。 袁清杼也算有些心机。 可这点手段,真的不够打。 香囊的事,她若不想人知,多的是办法瞒过所有人,包括那个沐月居的三等丫头,能让她们看到的,便是不想隐瞒的,或者是故意让她们看到的。 天堂有路她不走。 地狱无门,偏要来。 薛绥叹气一声。 “我若说这香囊并无害处,袁侧妃怕是不肯相信吧?” 袁清杼起初也以为香囊里是什么诡异骇人的勾当,可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粉末,虽有药味,却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 她不敢凑近细闻,却笃定地说道:“能让王爷意乱情迷、留宿不归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端王连续留宿沐月居,确实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众人纷纷猜测,那香囊里定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端王每次到沐月居,下人都会遣散。 除了薛月沉的两个心腹丫头,其他人不可能知道李桓和薛月沉房里的隐私,更不会知道李桓是因为睡得太沉才留下来的…… 这也是薛绥为他们留下的垭口。 他们不使坏,不来害她,便用不上。 但到底还是来了。 薛绥看着袁清杼,轻声笑道:“袁侧妃,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是趁着王妃不在府中,痛打一顿,还是更干脆些,杖毙、或者发卖了我?” 袁清杼脸色一变。 她没有想到薛绥毫无惧色。 杖毙、发卖,当然更好…… 可她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李桓在外要树立一个公正严明的形象,还曾革新刑律,他又怎会允许自己的后宅里滥用私刑? 袁清杼道:“你放心,我不为打你,更不会发卖你。一定会等到王爷和王妃回来,再断一个公道。” 薛绥微微欠身,“如此,便多谢袁侧妃体谅了。” 袁清杼冷冷地看着她,笑得目光幽寒。 “但是薛孺人,这王府家法森严,人人都得遵守。王妃不在,我自当代行其职……” 说到这里,她厉声一喝。 “来人,把薛孺人押到门外去,跪罚两个时辰,让她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这檀秋院内有大树遮荫。 再过半个时辰,阳光便无法直射。 可檀秋院门外的园子,却整日都暴露在阳光下。 袁清杼如此用心,是想让薛绥吃些苦头。 同时也是认定,香囊里定然有鬼,便是薛月沉和李桓回来得知,她也站得住脚! 李肇:真好,薛平安又梦见我了。 众读友:脑袋给你拧下来,人家做的是噩梦…… 第101章 自作孽 第101章 自作孽 小昭和如意气得怒目圆睁,一张脸在烈日下涨得通红,拳头攥得紧紧,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与袁清杼理论。 檀秋院里,薛月沉拨来那些下人,也一个个的愤愤不平…… 锦书按住小昭,摇了摇头。 薛绥轻轻抚平衣裳,看看上前拿人的婆子,目光仿若冷箭。 “让开!” 短短时间,薛绥脑子里思绪翻涌,迅速权衡着利弊。 苦肉计——陷袁侧妃于不义,虽能博取同情,但终究是示弱之举。 以逸待劳——若能巧妙布局,让袁清杼在不断地折腾中,自己露出马脚,她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激将法——直接把人打出去。能解一时之气,也容易让自己陷入被动。好处是,可以激发袁清杼的怒火,以她骄纵的性子,定会冲动行事,破绽百出,很容易便能抓住把柄,绝地反击。 肉体疼痛? 精神折磨? 以退为进? 以进为守? 薛绥很快拨开人群,走到高出地面的青石台阶上。 “来人!把袁侧妃请出檀秋院!” 小昭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 众人皆是一愣,仿若被施了定身咒,一时反应不过来。 袁清杼更是如此。 她表情凝固,随即脸色铁青地指着薛绥,怒声质问。 “薛孺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薛绥微微扬起下巴,神色傲然。 “其一、王府后宅的事,向来由王妃做主,我从未听闻侧妃有协理之权。王爷最厌恶的便是擅自做主,越权行事,混淆王府守则秩序。” “其二,仅凭一个香囊,就断定我有害人之心。袁侧妃是在说笑吗?你既无通天眼,又无仙人指,凭什么说它是邪物,它便成了邪物?” 袁清杼冷笑,“是不是邪物,王爷回府,自有定夺。” 薛绥神情冰冷,不愠不火,声音却如寒夜冰霜。 “那也是王爷回府以后的事!袁侧妃不请自入,肆意搜查檀秋院,毫无体统可言——小昭!” 小昭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听到主子吩咐,见那袁清杼还木桩似的站在原地,立刻大步上前,伸手拽住她的胳膊,用力将人薅了过来。 “请吧,侧妃娘娘……” 她声音满是讥讽,手上暗自使劲,连击她哑门、风池等几处大穴。 其他丫头婆子见状,原本想要上前帮忙,可一看袁清杼在小昭的“搀扶”下,身体没有丝毫抗拒,连挣扎都没有,也不好发作,默默地跟在后面迈出了门槛…… 柳氏和那沐月居的丫头见势不妙,也趁乱悄悄退了出去。 薛绥余光瞥见,冷冷一笑,并未阻拦。 “关门!” 小昭这时才松开袁清杼,微微用力一推,猛地一下把檀秋院的大门关上。 “砰——” 一声巨响,仿若惊雷,震得袁清杼回过神来。 “有妖邪,檀秋院里定有妖邪!” 就在方才,小昭制住她的时候,她感觉一股奇异的力量传遍全身,整个人瞬间麻酥酥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吓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仿若被抽走了魂魄,连呼救都忘了。 这时清醒过来,她脊背窜出一身冷汗。 “薛孺人,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理会她。 袁清杼更确定檀秋院里有鬼。 她不敢再闯门而入,低头看了看紧紧握在手上的两个香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幸好,有证物在。快,莲心,速让秋管事差人去请王爷回府……” 丫头莲心低头领命。 这个时候,各房各院来瞧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旁。 事情一发,便有人小声窃窃。 人群中,一个身着翠绿布裙,身形圆润的丫头,在袁清杼身后不远,小声嘀咕。 “若是王爷回来,查实香囊里的药材确实没有问题,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丫头接话:“香囊要是没问题,王妃是怎么哄得王爷连日留宿的?” 那绿衣丫头又说,“那可不一定,薛孺人当真使坏,哪能这么明目张胆,轻易让人察觉?依我看,这香囊八成没问题……” 这话传入袁清杼耳中,她的心猛地一紧。 要是香囊没问题,那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了。 不仅薛氏无罪,柳氏要受到责罚,她也会因此被薛氏架在火上,陷入难堪的境地。 听着议论,袁清杼心下咯噔不停。 当下一咬牙,狠了狠心。 “把莲心唤回来!” 接着,她又对大丫头茗雪耳语了几句。 茗雪心领神会,微微点头,快步下去办事。 - 皇城。 李桓刚刚下朝,迈出承天门,便瞧见栖梧院的小厮阿吉在一旁,兜着袖子,来回踱步,一副焦灼不安的样子。 李桓眉头微微一蹙。 还未出声,阿吉眼尖,早已看到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 “殿下!” 李桓:“何事?” 阿吉欠身拱手,退后两步。 李桓看他模样便知,要说的话,不便被人听见。 他回头拱手,对几位身着官服的大人微微一笑。 “张大人,谢大人,本王府上另有要事,先行一步。” 几位大人连连拱手,恭顺地行了一揖。 “殿下自便,请。” “请!” 李桓走到一旁,阿吉迫不及待地将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王爷且快着些,不然事情要闹大了。” 李桓听闻“巫蛊邪术”四字,脸色早变了。 “备车。” 承天门东侧,李肇带着内侍和侍卫走来,冷冷地看着李桓登上端王府的马车。 他无声嗤笑,问关涯。 “那小厮说了什么?”关涯早年曾在大内做密探,懂得一点唇语。 闻声,他低头小声道:“回殿下,他说薛六姑娘用巫蛊邪术,意图祸害端王……” “巫蛊”二字,让李肇脸色骤变。 一只情丝蛊不够,薛平安还想用第二只,再控制李桓? 李肇眼底滑过一抹诡奇的冷。 这狗东西,野心勃勃…… 得好生治一治了! - 端王府里气氛凝重。 明明是暑气未消的仲夏时节,却如有乌云压顶,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似的,空气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 尽管巫蛊邪术还未定论,可早已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 此刻,檀秋院大门紧闭。 袁清杼躺在门口树荫下的竹藤椅上。 两个丫头在一旁拼命打着扇,可这夏日的风,热烘烘的,丝毫没有凉意。 她热得双颊通红,衣衫都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但为了让李桓回来看到她尽心尽力的样子,仍然强撑着,耐住性子守在大门外,生怕薛绥趁机逃走。 不仅如此,因为方才受制于小昭,她心生恐惧,不用故意伪装,整个人便在烈阳酷暑下,有气无力,迷离恍惚,仿佛真的中了邪一般…… 而薛绥在屋子里,悠然自得地吃着冰镇饮子,清凉舒爽,从容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锦书想到烈日下枯守的袁清杼,忍不住笑出声来。 “袁侧妃想让姑娘受罚,没想到自己倒在这儿暴晒起来……”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没有说话。 “端王殿下驾到!” 锦书听到声音往窗户望一眼。 回头对薛绥说道:“回来了!” 薛绥道:“好戏开场。” 这个袁清杼比平乐大三岁。 因是表姐妹,小时候常和平乐一块玩耍。 但那时的袁清杼,胆小怕事,跟在平乐身边像个宫女丫头,远远没有如今的骄纵跋扈。 她以前没有对薛绥动过手。 原本薛绥也没想过赶尽杀绝。 可惜,近墨者黑,跟平乐走得近的人,无一例外被权力扭曲了心智,变得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那今日,便让这位袁侧妃尝一尝“自作孽”的苦果吧。 - 早在李桓的马车到达府门之时,袁清杼便已得到禀报。 所以,在李桓赶来之前,她已娇弱无力地俯在竹藤椅上,整个人仿若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断气一般。 人群围拢过来。 有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漱玉阁的几个丫头婆子,在一旁为她擦拭着汗水,个个哭天喊地,撕心裂肺地唤着袁侧妃。 李桓远远地看了一眼。 脚步微顿,眉头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见到王爷出现,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李桓稳步地从中走过,神色冷峻。 “这是怎么回事?” 漱玉阁的嬷嬷见状,连忙上前,“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哭喊道:“殿下啊,您可要为袁侧妃做主啊……” 接着,不待李桓发话,她便把刚才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那表情、那语气,仿佛“亲眼见鬼”一般,说得有板有眼。 “袁侧妃一听府里有人行那巫蛊之事,一时着急,便匆匆赶来讨要说法,不料薛孺人不仅拒不认罪,还指使檀秋院的下人,使用邪术控制侧妃,把我们都打了出来。侧妃怕她们畏罪潜逃,趁乱溜走,这才在烈日下苦苦守候,只等王爷回来做主。” 李桓看一眼檀秋院紧闭的大门。 “来人,敲门——” 话未说完,檀秋院的大门便从中打开。 锦书挺直脊背,仪态端庄地迈过门槛,走到李桓面前,恭敬地欠身行礼。 “婢子锦书,请王爷替我们家孺人做主。” 说罢,她看了一眼袁侧妃,目光中满是悲愤。 “袁侧妃颠倒黑白,恃强凌弱,带人擅闯檀秋院,翻箱倒柜地搜查,拿走了孺人的宁神香囊,诬陷孺人下毒陷害王爷,要将孺人治罪。孺人无奈,才紧闭门扉,等王爷回来主持公道……” 双方各执一词,都请王爷做主。 李桓问:“薛孺人人在何处?” 锦书低眉顺眼,恭敬回道: “孺人本就中了暑气,方才气急攻心,一个不慎便晕厥过去……” 李桓微微皱眉。 怎么跟平乐一般? 哼!最近容易晕厥的人倒是不少。 李桓又问:“传医官了吗?” 锦书看了一眼袁清杼,拭了拭眼角,说道:“袁侧妃守在门外,不许我等出门,孺人入府不久,位卑言轻,请不到医官……幸亏我们孺人略通药理,檀秋院也囤了不少药材,婢子等找了安神定气的药丸给孺人服下了。只是孺人刚刚苏醒,身子还很虚弱,不便起身向王爷请安,还望王爷恕罪。” 这番话,头头是道,滴水不漏。 李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袁清杼。 袁清杼呼吸急促,热得汗流浃背,不用装已是难受至极。 “王爷……这小薛氏想要王爷的命啊……” 李桓看她一眼。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日头大,入屋再说。” - 袁清杼是被人抬了进去。 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非说方才中了小昭的邪术,还当着李桓的面,呕出一口血来,那殷红的血,滴落在地,格外刺眼。 她在檀秋院里哭诉片刻,薛月沉便闻讯匆匆赶来。 在周三娘子家里,薛月沉听说是香囊出了问题,早已吓得容失色,来不及多坐片刻,一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 她心里明白,虽说得了香囊后,李桓在沐月居的日子多了,可若是沾染上巫蛊,那不仅是薛六要大祸临头,她这个王妃也定会受到牵连。 薛月沉心急如焚地赶到檀秋院,还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先看到地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脑子嗡的一声,差点站立不稳。 翡翠跟在她身旁,连忙伸手搀扶住她的胳膊。 “王妃,这个时候,你得立住了。” 薛月沉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紧攥着手帕,稳步走过去,向李桓行礼道:“妾身见过王爷。” 李桓回头看着她热得通红的脸颊。 “不是周三娘子家洗三吗?王妃怎么回来得这样急?” 薛月沉尚未说话,那袁清杼便是哭了起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王妃!薛孺人给你香囊,引诱你惑乱王爷,分明是想害你,再害王爷啊!” “袁侧妃慎言!”薛月沉脸色一沉,冷冷地看着袁清杼,“若无证据,侧妃不要胡乱攀咬,王府后宅无端猜疑、恶意中伤,是大忌!” “妾身没有胡说,方才那婢子制住妾身,人人得见。何况,妾身另有证据。”袁清杼指着那些香囊,大声说道: “有没有巫蛊邪术,一查便知。” 二更会晚点哈~~ 大过年的,你们懂的,哈哈 成都今天大太阳,你们呢?这个年天气如何? 第102章 妇人之症 第102章 妇人之症 袁清杼为了逼真,哭得嗓子都哑了,说起话来抽抽噎噎,手帕也被泪水浸湿了一大半。 薛月沉看她这般,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檀秋院的门,仍然紧闭着。 她低声问:“六妹妹怎么不在?” 那个绿衣丫头,恭敬地走过来,福了福身子,“回禀王妃,方才袁侧妃带人来搜院子,非要让薛孺人罚跪两个时辰……薛孺人一时心急,气血攻心,便晕了过去,这会儿正卧床难起呢……” 卧床难起? 薛月沉不禁抬眸看向李桓。 李桓眼睛深不见底,让人捉摸不透心思。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王爷,您当真信了袁侧妃所言?” 李桓尚未答话,袁清杼已然哭诉起来。 “王妃就莫要再为薛孺人狡辩了!多少双眼睛看着的事,哪里做得假?何况香囊不就在这里摆着么?王爷一查,自见分晓。” 薛月沉冷冷地瞥她一眼,没有吭声。 心中却忖度:袁清杼咄咄逼人,怕是早有预谋。 李桓道:“来人,去把陈医官请来。” 他在主位坐着,目光并未在那几个香囊上多做停留,仿佛对这些所谓的“罪证”,没有多大的兴趣。 薛月沉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耐着性子在他的下首坐下来,与似笑非笑的袁清杼,用眼风打架。 王府里的医官很快便到了。 他叫陈鹤年,是端王府的良医官,跟各院的主子都很熟悉。 他一进门,先向李桓和薛月沉行礼请安,又朝袁清杼行个礼,然后才走到摆放香囊的雕木案。 屋里一片寂静。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陈鹤年从药箱里取出几张包药的纸张,动作娴熟地将其平铺在木案上,接着便当着众人的面,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香囊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缓缓倒出来,开始仔细查验。 “酸枣仁、夜交藤、合欢皮、柏子仁……安息香……” 第一个香囊里的药末,他检查完没有多说什么。 可当他查验到第二个香囊时,脸色突变,手微微一抖…… 李桓见状,表情也随之凝重起来。 “可有异常?” 陈鹤年赶忙抬了抬袖子,恭恭敬敬地对李桓拱手。 “回禀殿下,这酸枣仁、夜交藤、合欢皮、柏子仁等,皆是常见的促眠药材。” 顿了顿,又沉吟道:“香囊里的药材,配伍精妙,炒炙得宜,足见用药之人独具匠心。这些药材相互协同,既能养血宁神,又可调和脏腑,其搭配之妙,堪称一绝……” 李桓道:“如此说来,这促眠宁神之物,对本王有益?” 陈鹤年眉头微微一皱,神色看着很是为难。 “原本该是如此,只是……香囊里额外添加了一味极为特殊的药材。” 李桓脸色平静,“那是何物?” 陈鹤年道:“此物名为幻心草。不常见,本身有调和气血,养肾生精的作用。若各有其效,无明显弊端,但幻心草和安息香这一类药材混用……极易扰神乱性,催发情欲,时日延久,甚至会令人神志迷乱……”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薛孺人竟然有这等祸害人的心思? 怪不得殿下夜夜流连沐月居…… “殿下啊!”袁清杼看薛月沉脸色大变,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心中暗自一喜,仿佛抓到了天大的把柄。 “小薛氏好歹毒的心肠!不仅妄图祸害王爷,还意图陷王妃于不义……这个人,饶不得!” 一时间,堂内窃窃之声不绝于耳。 唯有李桓面色平静,“继续查!” 陈鹤年忙应了一声是,战战兢兢地抖了抖袖子,继续打开第三个、第四个香囊…… 这一查,更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香囊里不仅有那能催动情欲的幻心草,还有一张画着小人的符纸。 纸上写着生辰八字。 小人身上用歪歪扭扭的绳索捆绑,插满了针。 时人认为泄露八字,会招来他人的窥探和利用,因此八字不会轻易告诉旁人。皇子的八字更为隐秘,记入密谍,非皇帝诏令不可查看。 但端王生辰刚过,就算不知道端王的八字,也能看出写的是端王的生辰。 再结合符纸的内容,一看便知那是对端王的诅咒。 哪怕那个小人画得奇形怪状,与英气俊朗的端王殿下并无半分相似。 “好大的胆子!” 袁清杼垂死病中惊坐起,瞪着铜铃大的眼睛。 “薛孺人当真是一个蛇蝎女子!竟使出这等阴损下作的手段,诅咒王爷?” 袁清杼生怕香囊里查不出东西。 她为了把小薛氏踩死,连带大薛氏一并拖下水。 因此特意指使茗雪,在香囊里夹了符纸。 要早知里头有那什么幻心草,她就不必冒这等风险了…… 不过这样也好,好事成双,不管凭哪一样,都足以让薛氏姐妹身败名裂…… 薛月沉紧张地绞动着手上的绢帕,摇摇头。 “殿下,六妹妹不会这么做。” 李桓淡漠不语,脸上不见表情。 薛月沉略略欠身,又道:“六妹妹向来良善,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怎有这等下作心思?六妹妹拿到沐月居的香囊,每一个妾身都亲眼检查过,里头绝无王爷的生辰八字。更何况,六妹妹如何得知王爷的生辰八字……” 袁清杼冷笑一声。 “说不定是王妃您无意间说漏了嘴,被薛孺人听了去呢?” 这不就是相当于说,是薛月沉和薛绥勾结干的事吗? 薛月沉是李桓明媒正娶的王妃,自是知晓八字。 但袁家与萧家关系亲厚,端王出生时,袁清杼的亲姨母就守在萧贵妃的床前,对此更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怀疑袁清杼。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朝薛月沉望了过来。 薛月沉垂眼,慢慢在李桓的脚边跪下。 “请王爷明察,我六妹妹绝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袁清杼默默观察李桓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王妃与薛孺人姐妹情深,心疼自家妹妹也是人之常情。王爷,想来王妃是被亲妹妹蒙骗利用了,一直被蒙在鼓里,您就别责怪王妃了……” 这话里的意思,是亲姐妹间,肯定会互相袒护。薛月沉的话,信不得。说薛月沉被蒙在鼓里,无非反话正说,谁都能听出来,她话外是在指责,薛月沉是薛绥的同谋。 “袁侧妃。” 李桓看着袁清杼,将陈鹤年尚未倒出来的那个香囊拿起,在手上轻轻掂量两下,轻轻一嗅。 “这些香囊,是你在薛孺人的房里搜出来的?” 袁清杼未语先笑。 “千真万确,妾身不敢有半句虚言!”她看着李桓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似有不信,又赶忙补充:“妾身未免有人捣鬼,不敢擅自作主,一直守在檀秋院,这些香囊也不曾离开妾身的视线,万万做不得假……” 李桓淡淡一笑,略略低头问她。 “那本王在檀秋院里,能查到可疑之物吗?” 袁清杼心中“咯噔”一声,终于听出李桓的话里蹊跷。 再瞧他,目光澄净如同波澜不兴的映月湖水,脸上明明带着微笑,眼睛却冷得让人胆寒。 袁清杼微微慌乱,答得小心翼翼。 “王爷,薛孺人既做下这等恶事,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王爷不妨派人仔细搜查一番……” 李桓深深看她片刻,叫来内侍成福。 “你亲自带人去漱玉阁,给本王查个水落石出!” 成福愣了愣。 檀秋院出事,为何查漱玉阁? 很快,他就明白过来。 王爷近来睡得好,气色也好,全然不像是纵欲过度,萎靡不振的样子。 何况王爷素来谨慎,王妃若是当真用了那种催情乱性的东西,王爷怎会半点不觉? 那些香囊里有什么东西,王爷说不定比王妃都清楚。 不然,他也不会常去沐月居。 袁侧妃还是自作聪明了。 端王那么好糊弄,怎会是如今的端王? 若袁侧妃不加那些东西,罪名大不了得一个争风吃醋,怀疑薛氏用香囊争宠。 后宅女子的小心思,王爷不一定会从重处罚。 加上生辰八字巫蛊邪术,那就不仅仅是蓄意陷害,还得多加一条“诅咒端王”的罪责,不仅王爷饶不了她,便是哭到萧贵妃面前,也脱不了罪。 - 成福欠了欠身,带人下去搜查。 李桓看向难掩慌乱的袁清杼,并没有多言,转而对陈鹤年道:“既然陈医官来了,顺便去瞧瞧薛孺人吧。” 陈鹤年拱手,应一声,“是。” 薛月沉朝锦书使个眼色,“给陈医官带路。” 她说着便要跟进去,不料李桓也站起身来。 “本王也去看看。” 方才坐那么久都没有说去探病,医官一到,便要去看看。 薛月沉蹙眉。 这是不信薛六真病? 其实听说晕厥的时候,她也有怀疑。 毕竟平乐最近都晕两次了,薛六再晕一次,属实有点巧合。 她朝锦书看一眼,见她平静地领着人往里走,一颗心不免忐忑…… 一入内室,见薛绥靠坐在床头,大热的天,又正当日头上,她却面色苍白,身上盖着一层罗被,一脸的虚弱疲惫。 薛月沉连忙挂上笑容,在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 “六妹妹,你可好些了?姐姐今日出门,全然不料会发生这样的事……” 薛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说话。 薛月沉轻轻拍了拍薛绥的手背,眼眶泛红。 “是姐姐让你吃苦了……” 陈鹤年将脉枕从药箱里拿出来。 如意又找出一条干净的巾子,折叠后搭在薛绥的手腕上。 陈鹤年搭上手去,抬眼看着薛绥。 “我观孺人神色倦怠,可觉着有哪里不爽利?” 薛绥轻言细语,“发作时只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胸口也憋闷得紧,仿若有巨石压顶,气息难匀……” 陈鹤年颔首,微微眯着眼,诊脉片刻,收回手来。 “薛孺人肝郁气滞,心神失养,气血亏虚,须得静心调养些日子,避免劳神呀。老夫这便下去为孺人开方子……” 薛绥道:“有劳医官费心。” 陈鹤年不知想到什么,又到李桓跟前行礼。 “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薛月沉心下一沉。 看着李桓同陈鹤年出去,她心跳再次加快。 薛绥却缓缓眯起眼睛,像是耗尽了心力一般,一动不动。 “六妹妹……”薛月沉险些落下泪来,“你要坚强些,可得撑住了啊。姐姐还需要你……” 薛绥慢慢睁眼,看上去虚弱无力。 “放心。死不了。” 李桓随陈鹤年走到外间,在那扇竹屏风后,陈鹤年欠身拱手。 “王爷,请恕下官冒昧直言。” 李桓抬抬手:“陈医官无须拘谨。” 李鹤年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 “薛孺人这个病,从表象看,仅是偶感眩晕、神疲乏力,只要悉心调养,便可慢慢恢复。但内里却暗藏隐忧,她受过不少重伤,肺腑及经脉损及,内息紊乱,元气亦耗损过度,致胞宫虚寒,气血瘀滞不畅,恐有些妇人之症……这般情形下,不宜……不宜行房,以免身怀有孕会进一步损耗气血,落下顽疾。日后再想调理,便难上加难了……” 李桓微微一笑。 “陈医官近日可听过一个传言?” 陈鹤年皱眉,“不知王爷指的是?” 李桓面色微凉,摆摆手,“没什么,你下去开方吧。” 陈鹤年道:“是!” 方才李桓想问的是,陈鹤年可知王府后宅里私下传的那些事…… 她们说薛孺人不仅通晓医理,尤其擅长妇人科。 会医者,治不了自己的病?- 李桓再次进屋的时候,薛月沉坐在床头,正扶薛绥坐起。 锦书在她身后垫一个枕头,拿勺子给她喂水。 李桓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薛绥干燥且微微泛紫的嘴唇上。 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于是那唇上已经结痂却未曾掉落的疤痕便格外显目。 还有几分熟悉。 李桓今日看到李肇的嘴上,也有类似的伤…… 他静默片刻,想到方才袁清杼告状时,最让她怀疑的一点——薛六要争宠。 她根本不想侍寝,怎会费尽心机争宠? 李桓微微一笑,突然开口。 “薛孺人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李肇:薛平安啊薛平安,你可真狠啊,对自己都这么狠? 薛绥:……姐本来就有病!别惹我,创飞你! 第103章 漏夜前来 第103章 漏夜前来 薛绥扯了扯身上滑落的被子,一副畏寒的模样,指尖轻捻着被角,瞧上去神色紧张,声音也蚊蝇般细软无力。 “那日贪食汤面,不慎烫的……” 如意侍立在床前,闻言扑通一声,在李桓面前跪下。 “奴婢该死!没有试过温,便将刚起锅的滚烫汤面,放到孺人的面前……” 李桓略一低头,深邃的眼里,隐隐含着一抹清淡笑意。 他不是会轻易流露出情绪来的人。 可薛月沉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很是不悦。 她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温柔地笑问:“王爷,可是陈医官与您说了些什么?妹妹的病情如何?” 李桓含笑道:“并无他事,只让悉心调养罢了。” 薛月沉微微叹了口气。 “原想着六妹妹进了府,能与众姐妹和和睦睦,一同尽心侍奉王爷。谁料她不争不抢,竟也遭到袁侧妃上门刁难……” 她也是有些心思的。 看似为薛绥鸣不平,实则话里有话。 她心里清楚,袁清杼针对的,是她这个王妃。 毕竟薛绥只是一个孺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她要告诉李桓的是,袁清杼这般行径,无非觊觎王妃之位。 薛月沉微微垂头,眼含薄泪,一副楚楚可怜之态,本就是个倾城美人,任谁见了不心生怜惜? 李桓收敛了眼底的冷意,再看向她时,面上已带了温和宽厚的笑容:“王妃宽心,本王定会秉公处理,还她一个公道。” 薛月沉面露感激,红着眼上前,盈盈下拜。 “妾身多谢王爷,替我姐妹二人做主!” 李桓轻轻托住她的胳膊,含笑道:“王妃与我,何须这般客气?” 薛月沉要的便是这句话。 她低头轻拭眼角的泪,柔声道:“六妹妹可怜,流落民间十年,受尽苦难,本以为从此能顺遂无忧,却不想刚进府便无端蒙冤受屈……” 李桓深深看了薛绥一眼。 一个十几岁的女子,重伤到肺腑受损,甚至受孕都恐会伤了元气,她究竟经历过何等磨难? 而自己的王妃,又知晓多少内情? 李桓并未多问什么,只是温言软语。 “近日天气炎热,过两日,本王带你们去城外别苑避暑,也散散心。” 又望一眼薛绥,“不是喜欢以入菜吗?别苑里奇异草众多,有得你们折腾的。” 薛绥虚弱地笑了笑,好似无力搭话。 薛月沉也跟着笑…… 可心底有一个地方,仿佛积雪崩塌了一角,悄然陷落。 喜欢以入菜的人,仿佛说的是她,其实又不是她。 她在沐月居准备的新菜,说是跟薛六学的,可主意不还是薛六出的么? 成婚十年,李桓一直很忙,谈不上冷淡,也从无热络的时候,更没有主动提出带她,或者哪个后宅妇人出门去散心。 要说他薄情,似乎也不尽然。 因为他一贯如此,没有厚此薄彼。 但如今,薛六还未侍寝,便得了他的另眼相看…… 这怎能不让她心生酸涩? 喜爱是分种类的。 就像园子里那些,都开得那么娇艳,但不见得每一朵都能入得他心…… 这时,成福在外求见。 李桓宣他进来,成福看王爷没有制止的意思,欠身行礼道: “王爷,在漱玉阁里发现了绘制符咒用的笔墨,香炉里有烧掉的符纸灰烬。还有,还有……” 李桓问:“还有什么?” 成福低下头,低声道:“在袁侧妃卧房的檀木箱子里,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藏有幻心草。” 陈鹤年曾说,幻心草极为罕见。 若无害人之心,寻常人根本不会拥有。 李桓当即拂袖而去,让人把袁清杼带到正殿审问。 袁清杼得到消息,整个人已然瘫软。 两个丫头搀扶着她赶过去,李桓已端坐在堂上,一副要严厉审问的样子。 袁清杼面色如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地。 “王爷,妾身实在不知什么幻心草,听都未曾听过,更别说用它害人了……还请王爷明察啊!” 李桓问:“那香炉中未燃尽的符咒灰烬,又作何解释?” 袁清杼一时语塞。 她仰头望着李桓,泪水夺眶而出,扑簌簌往下落。 李桓神色冷峻,脸上无半分怜惜。 “还不肯如实交代吗?” 袁清杼咬了咬下唇,哭诉道:“妾身入王府已有十年,还为王爷生下长女熙慈,一心侍奉王爷,又怎会做出诅咒王爷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 李桓冷声道:“看来你是仍不肯说实话!” 他声音虽淡,却透着丝丝寒意,令人胆寒。 “成福,带袁侧妃下去。明日本王便禀明陛下,褫夺其侧妃之位,降为庶人,罚去静慈庵修行三年,以赎其罪。” 袁清杼神色一滞,眼泪淌得更为厉害。 “王爷,这么多年了,您当真不念及夫妻情分吗?” 李桓道:“本王与王妃,才是夫妻。” 袁清杼如遭雷击一般,看着李桓冰冷的双眼,瞪大的眼睛里,是难以置信,也有不甘、愤懑、悲戚和绝望。 她一直以为,薛月沉是横亘在她与李桓之间的阻碍,若没有薛月沉,她与李桓便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她身为侧妃,一直将自己视作李桓的妻室。 她从未想过,在李桓心中,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与侍妾并无不同。 “王爷,你好狠的心。” “杼儿跟了你十年,你竟不顾念半分旧情。王爷不念及我,也不念及我们的女儿吗?” 李桓面无表情。 “袁氏,自作孽,孰可救?” 话很柔软。 脸色也不冷漠。 却似一把利刃,直戳心窝。 袁清杼瘫倒在地,凄然哭叹。 “要罚便罚吧,那符咒是妾身指使丫头茗雪所绘,妾身还特意交代,不可与王爷有半分相似,妾身从未想过要害王爷……” 李桓问:“本王的八字,又如何说?” 袁清杼哑口无言。 想要嫁祸薛六便拖薛月沉下水,不写对李桓的八字,又怎能成? 罢了。 成王败寇。 与当年封妃一样,是她输了。 袁清杼以额触地。 声音沙哑干涩,肩膀颤动,颇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妾身糊涂,欺瞒王爷,愿领受责罚。” — 袁清杼是吏部侍郎袁启礼的女儿,李桓顾及颜面,也不能像对待下人那般肆意打发。 他们的女儿,李熙慈,刚满六岁,得到消息便匆匆赶来,跪在门外,为生母求情。 李桓沉默许久,一声叹息。“去静慈庵吧。” 他没有当真下狠手,只是依先前所言,让袁清杼去了静慈庵,修行三年,以消弭罪过。 至于褫夺袁氏侧妃封号一事,便不再提及。 李熙慈跪谢了父亲的恩典,要求同生母一道去佛堂为父亲祈福。 李桓应允了。 袁清杼在漱玉阁里哭得肝肠寸断。 她仍是袁侧妃,仍有丫头嬷嬷小厮车夫可以使唤,仍然可以锦衣玉食。 但三年光阴足以改变很多,对十六岁时,便钟情于李桓的袁清杼来说,这些从出生开始便已然拥有的东西,从不紧要,也不珍贵。 她想要的——李桓的爱与怜惜,再得不到了。 如此,身外所有东西,于她便失去了价值。 -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王府的马车便载着袁清杼和李熙慈,离开了上京。 袁清杼没有同任何人打照面,也没有去拜别李桓和薛月沉这个主母。 她犯下大错,又做出巫蛊诅咒这等骇人的事,生怕牵连娘家,沦为上京贵妇们的笑柄。李桓没有加重责罚,已经是看在女儿和她父亲的面子上,于是也不敢再生事端。 她一走,檀秋院也清静下来。 薛月沉送来了不少滋补之物,李桓也吩咐陈鹤年每日前来为薛绥请脉…… 这反倒让薛绥有些被动。 那日,她提前服了药,才催发了病症,致使内息紊乱。 至于陈鹤年诊出的那些陈年旧疾,确实是她从小便落下的病根,并非虚假。在陈鹤年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医官面前,很容易被诊出端倪。 当然,这也是薛绥想让他告诉李桓的。 对她而言,一举两得。 ~ “姑娘,该用药了。” 锦书端着汤药走进来,见薛绥坐在床前,手持一幅鸟图刺绣,忙上前将绣品夺下,嗔怪一声。 “姑娘可真是闲不住,这身子和眼睛还要不要了?” 薛绥目光懒散,带着几分俏皮笑意。 “我这病症是如何来的,姑姑又不是不清楚。” 锦书在她床前的杌子上坐下,将药碗端起,轻轻吹拂,再用勺子递到她嘴边。 薛绥偏头,“不想吃了。” 锦书道:“这不是陈医官的药,是大郎君为你开的调养方子。” 薛绥目光有一瞬的暖意,但对着那碗黑乎乎的药,仍有抗拒。 “嘴里吃得发苦,什么入嘴都是涩的,一点滋味儿都没有。” 锦书笑道:“那回头我便去做些酸甜可口的饮子,降降暑,再弄些蜜饯果子,给姑娘解解苦?” 薛绥展颜一笑。 以往在薛府,锦书只有传达消息时才会来找她,两人并无这般朝夕相处的机会。 如今日日相伴,她才发现锦书可实在是一个令人安心又温暖的人。 她体贴到无微不至,细枝末节无不妥帖,事事考虑周全。 “姑姑日后不必如此操劳,我可不想累着你。” 锦书微笑道:“这算什么劳累,只要姑娘身子康健,我便欢喜。” 夏日天气闷热,夜幕降临,暑气却仍未消散,星光与月色透过云层,洒下清辉。 用过晚膳,薛绥让如意和小昭搀扶着,在檀秋院的园中散步。 院子里有一角平整的草地,上面是繁星点点的小。 微风带着朵轻轻摇曳,引来两只蝴蝶在夜灯里翩翩起舞。 薛绥目光追逐着蝴蝶的方向,笑容慢慢敛住,怔了怔,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昭眼明手快,赶紧扶住薛绥。 她看看地上平整的青砖,不由纳闷。 “姑娘,是踢到什么了?” 薛绥微微一笑,“有点脚软,你扶我回去躺下吧。” 刚刚迈入门槛儿,薛绥便松开了她的手。 “这几日你和如意也辛苦,早些去歇下,不用守夜。” 如意满心欢喜,没多想便应下了。 小昭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关上了房门。 也不知为何,小昭的脚步都走远了,薛绥仍然觉得她回头那一眼,如芒在背,灼烧在她的脸颊上,火辣辣的。 从前她什么事都不避开小昭的。 如今又未做亏心事,为何这般心虚? 正想着,窗户“吱呀”一声轻响。 一道颀长身影如疾风般穿窗而入,脚尖轻点窗沿,衣袂飘飘,落地无声…… 随后,他反手将窗户关上。 一气呵成,利落而从容。 不是太子李肇又是何人? 他一进屋,屋内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薛绥眉头微皱,冷着眼看那年轻俊朗的年轻男子,步伐沉稳地走过来,随意地坐在她榻前的圈椅上,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就好似阔别许久归家的主人,自在、不羁,没有半分拘谨与客套。 “听闻你被气得晕厥,孤特来探望。” 薛绥道:“为践行与太子的约定,不得不如此。”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如此说来,倒是怪孤了?” 薛绥避而不答,只问:“不知殿下漏夜前来,有何要事?” 李肇看她一眼:“顾介出狱了。” 靖远侯府补齐了亏空,陛下念及他祖上功勋,对顾介从轻发落,但他在金部司的职务被革除,往后便只能赋闲在家,仕途无望。 薛绥不很意外,神色平静,垂眸淡淡。 “靖远侯和春夫人散尽家财,但行好事,救了他们的儿子。” 李肇笑了一下。 抬眼看她,突然问:“你对端王下了情丝蛊?” 薛绥挑眉反问他:“太子以为情丝蛊是那般容易得到的东西?它金贵着呢。” 李肇轻笑一声。 “今日早朝后,在御书房,端王向陛下告假,说近日暑气难耐,府中内眷多有不适,要带你和端王妃,前往城郊别苑去散散心……” 薛绥神色平静,“他的侧妃害我至此,想是愧疚弥补。” 李肇:“端王还向陛下求请,封你为如夫人。” 说罢淡淡斜睨,略略挑眉。 “想必明儿一早,你就能得到这个好消息了。恭喜你呀,薛平安。” 他神情不显,看不出喜怒。 薛绥心中却暗自一惊。 李桓当着李肇的面儿,向皇帝告假,并将他的行为说得如此详尽,出于什么心思? 阴谋? 或是想借机印证些什么? 薛绥下意识抚上嘴角,“那日他问我,嘴唇的伤因何而来?” 李肇微微凑近,目光灼热地看着她。 “你如何作答?孤咬的?” 今天就更一章哈,这章4000多字啊啊啊,算二合一章节吧~~ 过年了,家里人多事多,请谅解!么么哒~爱你们哟~ 第104章 平安夫人 第104章 平安夫人 薛绥抿了抿唇,并未吱声。 转眼,李肇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怎么不吭声?你怎么说的?” 他的五官线条凌厉,仿若刀刻一般,高挺的鼻梁,衬得眉骨之下那一双深邃的眼眸,明明含着浅浅笑意,却无端透着几分恶劣。 薛绥:“我说,院子里不知从哪儿窜来一只野狗,我好心备了肉食喂它,哪晓得它竟不知好歹,吃饱喝足后,突然扑上来咬我,我一时没有防备,嘴唇便被它咬破了……” 她语气平静,说得煞有介事。 李肇听一句,脸色黑一分。 再听一句,脸色越发阴沉难看。 “李桓肯信?” 薛绥恭敬地答道:“端王不如太子多疑。” “薛平安!” 李肇紧盯着她,仿若被人触及逆鳞。 片刻后,他理了理袍服,索性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孤可没有吃饱喝足……” 他声音醇清,带着几分戏谑调侃。 那促狭的笑意里,薛绥敏锐地听出几分危险和意味深长…… 小昭离去时的眼神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从前的李肇,不开这些玩笑。 情丝引竟如此厉害? 薛绥定了定神,默默吸口气。 “殿下快些走吧,端王绝非等闲之辈,他当面说出那些话,说不定心底已有疑虑……” 李肇随手拿起她放在枕头边的一个木雕,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孤还怕他不起疑呢。” 薛绥睨他一眼。 那个木雕是一只小猫。 薛绥闲来无事的时候,雕着玩的,还用砂纸耐心打磨过,被她盘得十分光滑。 小猫笑容满面,憨态可掬。 在男子的掌心里,颠倒转动,一张满是笑容的小猫脸,衬着李肇那张冷峻的面容,就好似一个落入魔爪里的无辜小生命…… 薛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以为太子是个持重的人。” 李肇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木雕,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直直地望向薛绥的眼底。 “你让孤不持重了。可满意?” 薛绥眼皮一跳:“薛六当不起。” 瞧她紧张模样,李肇嘴角略略上扬。 “你当真要随李桓去别苑?” 薛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肇似笑非笑,眼里闪过一抹冷意。 “孤给你一个?” 薛绥假装诧异,“多谢,但不必。” 李肇的目光落在她鸦翅般的睫毛上。 眨得很快,心虚。 他冷哼一声。 “薛平安,你可真有本事。” 薛绥抬眼,坦然地看着他,说道:“我已如殿下所愿,借病与端王保持距离,往后也不会与他纠缠。殿下何不遵守盟友之约,与我尽心合作,各取所需?” 李肇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笑问:“你想让孤做什么?” 薛绥微微侧身,目光紧紧地锁住他。 “大理寺卿谢延展、郑国公郭丕、太常寺卿尤祝、中书令萧文远、兵部尚书吕元、吏部侍郎袁启礼、门下侍中郑严,这些人当真与户部贪腐案毫无瓜葛?” 李肇听她用清冷的嗓音报出一个个官职和人名,如数家珍,眉心不由狠跳一下。 并非因为一个弱女子妄图向三公九卿复仇的狂妄,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陈鹤年诊治的结果,只告知了李桓。 可他开的药方和薛绥的医案,却辗转落到了李肇手上。 东宫侍医张怀诚看过之后,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 “此女,命途多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没有人天生就该承受那些苦难。 要背负多少疼痛,才会落下那样一身伤病? 设身处地,李肇或许也会用同样甚至更残酷的手段去报复。 可他不敢肯定,自己也能像薛绥一样,熬过那些黑暗时光,忍受痛苦活下来,再用长达十年的时间来精心布局,不断磨砺自己,慢慢成长为一个心思深沉的棋手…… 一个柔弱的女子,需要多强大坚韧的内心,才能做到。 李肇低头,不想让她失望,又不得不说。 “陛下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不如寻常百姓想的那样波澜壮阔,但也没有平常百姓想的那样简单。三公九卿、朝堂大员,贵族宗亲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大多都有姻亲,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无必要,皇帝不愿挖那么深。 挖得大梁朝堂满目苍夷,鲜血淋漓。 薛绥沉默。 她懂,所以沉默。 李肇道:“你再等等。” 薛绥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明白该怎么做。” 周遭寂静了许久…… 无声的相对,目光深似沉渊。 良久,李肇看着手上木雕的小猫。 “你很喜欢猫?” 薛绥淡淡地道:“不过是无事时打发时间用的。” “这笑脸猫,倒是讨喜。” 李肇凝视着她,眼瞳里有一闪而过的温柔。 九岁时,他应该是见过薛平安的。 但她可能已经忘了。 又或许,从来不曾记得这一段。 因为当时的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奄奄一息,几乎就快死了。 -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李肇被崇昭帝罚去普济寺静思己过。 他满心委屈与愤懑。 只因和平乐的一点小争执,就要罚他。 而且,为何每次都是他错? 他五岁便是皇太孙。 两个月后,先帝过世,他顺理成章成为皇太子。 人人都说他尊贵,但父皇总是责怪他、冷落他。 理由也是——他是太子。 以至于小时候的李肇,一直认为“当太子”是世上最严厉的惩罚,东宫是世上最可怕的牢狱。 那一天,普济寺的禅院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寒风如刀割般刺骨,吹在脸上生疼。 四周一片死寂,仿若时间都已凝固。 他独自一人走在寒冷的小径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心却比这寒风更冷。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猫叫声从假山后面传了出来。 他停下脚步,循声走过去。 没有猫。 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孩。 她蜷缩在假山下的缝隙里,缝隙很小,外面有两块大石头,李肇不知她是怎么钻进去的,瞧那模样,她似乎拼命想要钻出来求救,却卡在那里没了力气,动弹不得。 李肇自幼聪慧早熟。 在他眼里,许多小孩子都懵懂无知,很傻。 眼前这个小女孩想必也是如此。 自己钻进这狭小的缝隙,又出不来,只能挨冻。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 她太像一只猫了。 前些天,李肇刚刚救下一只受冻的小猫,就如她此刻一样。 浑身湿漉漉,冻得气息微弱,眼神无助…… 李肇自小就喜欢猫狗和各种小动物。 因为,五岁便成为皇太孙的他,身边鲜少有真心相待之人,一个比一个更会阳奉阴违,虚情假意。 只有在这些小动物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倾诉心声,排解寂寞。 这只“小猫”,让他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 他又走了回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堵住缝隙的两块巨石搬开。 石头沉重无比,累得他气喘吁吁,崭新的狐皮氅子也弄脏了。 等搬开石头才发现,这“小猫”不仅穿得单薄,还受了伤,脚上,腿上,胳膊上,身上到处都有血迹和伤痕,显然是被人打伤,压在那假山石后的…… 原来她并非自己贪玩。 “是谁伤的你?”李肇忍不住蹲下身子,认真看了看她的伤。 小女孩毫无反应,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李肇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试图为她擦拭和止血。 她身体微微颤抖,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 “你快走……” “小猫”终于开口了。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蝇,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恐惧至极。 “他们……会打你的……快走……不要让人看见你……” 李肇愣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又是谁?” 她没有回应,乌紫的嘴唇嗫嚅着,只是不停地重复。 “快走。” 李肇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一瞬间,他很想让她相信,自己有对付坏人的能力,尽管他只有九岁。 “你说出来,我帮你报仇,我保护你。” 她一动不动地盯住他,摇摇头。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你快走……” 李肇没有动。她竟像被逼入绝境的小猫一般,露出凶光,亮出爪子,朝他啐了一口。 “让你不要多管闲事!快走,走啊……” 李肇的新衣服被她啐中…… “不识好歹。” 他气得咬牙。 临走,脱下了那件弄脏的氅子,丢在她冰冷的身上。 后来,他想起那件新制的狐皮氅子,以及弄脏了他衣裳的小女孩,去那个假山看过…… 风雪荡平了一切,她没有留下足迹。 衣裳和血迹都不见了。 慢慢的,他将此事淡忘。 直到薛绥闯入幽篁居,露出那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疤,他才想起,当年那只弄脏他衣裳,又啐了他一口的“小猫”…… - “殿下?” “殿下,夜深了,快走吧。” 薛绥见李肇望着木雕小猫出神,不知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出声提醒。 “端王近来对我多有防备,你我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李肇唇角一勾。 好似十分喜欢这句话。 “你我”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端王则是共同的敌人。 敌我分明的立场,令他体内的“情丝蛊”很是舒坦,仿佛尝到了最甜美的诱饵,顷刻间便兴奋活跃起来,目光里满是灼热的光芒。 长大后,他明白了当年的小女孩让他“快走”,逼他离开,并非不识好歹,是怕他受到连累,也被那些人欺负。 此刻的大女孩让他“快走”,应当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忧。 “你怕孤不是李桓的对手?” 薛绥一怔,全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那自然不是。太子便是太子,地位尊崇。” “嗯?”李肇扬了扬眉。 二十岁的青年太子,像一个俊秀而害羞的少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堆积着炽烈的火焰…… “好,孤依你……”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有那么一瞬间,薛绥以为他会做出什么越界的举动,或者像上次一样,不满地咬她一口…… 毕竟他向来行事不羁,并不会因为自己是李桓的孺人便有所顾忌。 可李肇很快便坐直身子,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衣冠,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与威严。 “别这么盯着我,孤走便是。” 太子终究是太子。 转眼便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让人敬畏的储君。 薛绥莞尔:“恭送殿下。” 紧闭的窗户被轻轻推开。 李肇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人影闪过,一阵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又迅速消失不见。 薛绥坐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出声。 小昭在外轻声唤道:“姑娘,可需要什么?” 薛绥:…… 小昭与她一样,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想必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 这一问得让她心里微乱。 她将木雕小猫放回枕头边,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将它放得远了些,才木然着脸,淡淡回应。 “不用,你早些歇着吧。” 小昭似乎这才安心下来。 “是。” - 今儿是崇昭帝一月一次,驾临谢皇后寝殿的日子。 椒房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映着大梁朝最尊贵的一对男女。 谢皇后亲手为皇帝宽衣,转弯抹角地说。 “肇儿年岁渐长,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崇昭帝抬起的双手一顿,眼神淡淡。 “怎么又提这事?” 谢皇后心中一紧。 如今朝廷的诸多要职都被李桓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这分明就是皇帝给他机会培植党羽、扩充势力。 见面才有三分情。 太子与朝中大臣太过疏远。 谢皇后满心希望太子早日成婚,可以尽快融入朝堂核心,得到更多的支持。可皇帝这一问,倒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儿子及冠,论及婚嫁本是寻常。”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试图说服崇昭帝。 也知道皇帝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想让太子过早染指他的权力。 谢皇后有满心的委屈。 可她不会像萧贵妃那般,动辄在皇帝面前示弱装可怜。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天下有哪一个父母,不为儿子的婚事操心呢。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也该张罗起来了。陛下日理万机,子女众多,或许无暇顾及,可臣妾只有肇儿这么一个儿子……此事一直拖着,旁人看了,还以为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尽心呢。” 崇昭帝眉头微微皱起。 他最厌烦谢皇后说这种话。 什么叫只有一个儿子? 哪个皇子不是尊敬地唤她一声“母后”? 厚此薄彼,有违皇后贤德。 身为皇帝,他坐拥三宫六院,子女成群本是天经地义,她怎能心生不满,还这般埋怨地说出来? 崇昭帝冷冷道:“为人父母,应当尊重孩子的意愿。太子亲自上奏,表明自己年岁尚轻,想要潜心治国之道,暂不成家,朕身为父亲,难道还要强迫他吗?” 说罢顿了顿,“再说了,如今也没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谢皇后赶忙道:“前些日子陛下不是也看中了,卢太傅家的二姑娘?” 崇昭帝带着一丝嘲弄,瞥向谢皇后。 “卢二姑娘和平乐走得近,皇后也不介意?” 谢皇后道:“臣妾看重的是卢太傅一门清贵,家风严谨。只要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姑娘家与谁交往密切又有何妨?难不成在陛下心中,臣妾竟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她目光清冷,语气不卑不亢。 话里话外,指责的是萧贵妃心胸狭隘。 从某种程度而言,谢皇后确实比萧贵妃沉稳大气,行事端庄得体。 不然,当年的太子妃便是萧氏,而不是谢氏。 谢氏是先帝亲自为他挑选的。 崇昭帝不喜欢谢氏,并没有什么理由,从初见的第一眼便不喜欢。 但先帝独断专行,一旦定下便不容更改。 如今想来,他对谢氏的不喜,或许掺杂着身为天子却无法自主的无奈。 这是他在无法抗拒的情况下,被迫接受的婚姻。 是先帝硬塞给他的妻子。 崇昭帝叹息一声,放缓了语气。 “皇后莫急,朕会慢慢为太子选一个德才兼备的太子妃,将来也好辅佐他,母仪天下,庇佑国运……” 谢皇后指甲都掐入了掌心,脸上却是温婉的笑容。 “全凭陛下做主。” 她心里清楚,皇帝这一番话,是给她的定心丸。 言下之意,无论他如何宠溺端王和平乐公主,李肇的太子之位都稳如泰山,不可撼动。 毕竟,先帝驾崩前,年仅五岁的李肇,便被先帝册封为“皇太孙”,被先帝寄予了无尽的厚望。 先帝临终前,更是在病床上,再三告诫当今皇帝,不可改立太子,否则便是动摇国之根本。 所以,即便皇帝偏心,对太子有所不满,在这朝堂上,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公正严明的慈父模样。 他要成为万民敬仰的仁君、贤主,便不能轻易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更不能罔顾先帝的遗言。 临睡前,夫妻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至亲至疏夫妻。 他们平日里就没有什么话说,此刻更是相对无言。 谢皇后小心翼翼地侍候皇帝躺下,而后福身道: “陛下早些安歇,臣妾在灶上熬了滋补的汤粥,明日陛下起身就可食用。此时火候未到,臣妾再去照看一会儿。为免扰了陛下清梦,一会待弄完,臣妾便在偏殿小歇,不过来了。” 这是她避免与皇帝同床共枕的借口。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她不想侍候,皇帝也不想来。 只是在这深宫里,凡事都要做得周全,哪怕是他们这一对最尊贵的夫妻,也得讲究一个体面。 崇昭帝眉头微微一蹙,看着她行礼退下,突然开口:“皇后且慢……” 谢皇后身形一顿,缓缓转身,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陛下还有何吩咐?” 崇昭帝看着他,“今日端王为小薛氏请旨,要晋升为如夫人,并定下封号‘平安’,皇后对此有何看法?” “平安夫人?” 谢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萧贵妃如何说?” 这种事情,皇帝必定先与萧令容商议过了。 他们二人更像夫妻,行事总是有商有量,而她,徒有皇后之名,只配得到一声知会罢了…… 果然,崇昭帝轻轻叹了口气。 “她倒没什么意见。薛孺人治好了端王多年的失眠顽症,这次在府里又受了些委屈,贵妃没有理由阻挠……” 萧氏没有理由。 她这个皇后就有理由阻挠吗? 对萧妃所生的子女,向来是他做主。 难不成,想让自己来做这个坏人? 谢皇后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薛六姑娘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端王喜爱她也是人之常情。一切但凭陛下做主,臣妾并无异议。” 崇昭帝看着她,微微点头。 “皇后忙去吧,朕歇了。” 超长章,二合一。 除夕到,祝《问九卿》的读友们,平安健康,无病无灾,好运连连,财源广进!心想事成,蛇年大吉! 所有buff都叠满,二锦在这里给大家拜年啦…… 薛绥:拜年拜年,新年好。 李肇:添喜添乐添吉祥,接福接运接平安! 第105章 风雨来 第105章 风雨来 次日宫里便来人了。 是崇昭帝身边的王承喜。 当初抬着“仁善惠女”匾额前来的是他,今日前来传达喜讯的,依旧是他。他很会笑,无论谁看到他,眼睛里便会突然多出一抹笑意来。 这样的人,大抵都是讨喜的。 薛月沉微笑着吩咐下人备好厚礼,迎他入门。 “王公公快屋里请,薛孺人这就过来……” 承喜微微欠身,笑容满面地道:“不好劳驾。咱家来传陛下口谕,可不敢耽误差事,说几句话便走。不打扰,不打扰王妃……” 他是十分客气的,从不因在御前侍候就拿架子。 “公公何须跟我客气?”薛月沉笑着,亲手将装满银钱的袋子塞到王承喜的手中。 “公公忙,我也不好留你。请你喝一杯热茶,也是应当的。” 王承喜便不再推辞。 在御前当差,有时候不收银子反倒让人心生疑虑,不如顺应人情世故。他深谙此道,从善如流地笑着寒暄起来。 薛绥“病体未愈”,脚步便慢上许多。 等她进了屋子,人已到齐。 王承喜敛住笑容,站到上首高声宣旨。 “奉陛下口谕,端王府薛氏,温良恭俭,贤能可嘉,侍奉端王尽心尽力,德行昭彰,特晋为端王府夫人,赐号‘平安’,望尔今后,恪守妇德,持守初心,秉持勤勉,共沐皇恩。钦此——” “谢陛下隆恩!” 众人齐刷刷跪地叩拜。 王承喜读完旨,便将那挺直的背弯了下来,好像登时便换了个人似的,在薛月沉面前不停作揖,笑眯眯的。 “王妃、平安夫人,恭喜,恭喜,咱家这便回去复命了。” 有了封号,“平安夫人”与李肇口中的“如夫人”可就有了天壤之别。 如夫人等同夫人,比普通妾室身份高不了多少。而“平安夫人”是正式封号,有皇帝的口谕加持,至少半只脚踏入了贵妇行列。 薛绥事先已然得知,脸上不见惊喜,神色平静地回礼。 这份淡定从容,让王承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夫人要好好调养身子,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孙,到那时候,赏赐和恩典必然少不了……” 薛绥:“多谢公公提点。” 王承喜摆摆手,“夫人见外了,不客气不客气。” 薛月沉看着王承喜满脸堆积的笑意,表情有一瞬的僵硬,捏着帕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攥紧。 六妹妹得封,她本来满心喜悦,与有荣焉。 可是,当她从王承喜口中得知,是李桓亲自去宫里请的旨意,心情瞬间跌入低谷,双脚踩在地上都不免有些虚浮,好似着不了地,头重脚轻…… 上次李桓亲自向萧贵妃开口,还是为了张侧妃。 说是跟他自小相识,有青梅情分,可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没瞧出什么情意深厚。 因为李桓从不曾偏心其他后宅女子,她地位稳固,无人撼动,时时都是一副宽容大度,与世无争的模样…… 这时,胸口的堵闷感才告诉她…… 其实她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大度。 - 薛六姑娘得到晋封“平安夫人”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薛家。 于是钱氏又置办了几桌席面。 她整个人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脚不沾地地张罗,好似她自己闺女得了宠一般,恨不得把昭告天下。 崔老太太满脸红光,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当初就瞧那六丫头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可算是应验了。我老太太呐,没有老眼昏,看对了人……” 傅氏坐在一旁,嘴角扯起来,心里冷笑。 真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恶心! 当初老太太对薛六,又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好脸色? 她不是也害怕那个“七煞灾星”连累了自己儿子的前程,败坏了薛家的门楣吗?如今却假惺惺地做起好人来。 为老不尊! 这些话,她只敢在心里腹诽,脸上木偶似的,又冷又硬,一声不吭地坐着,看桌面上摆布的山珍海味,筷子都不想动。 钱氏一笑,“大嫂瞧着,可是不太高兴?” 傅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嘲弄,不紧不慢地回应。 “我寻思咱们家的姑娘,也不是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不过一个妾室封了夫人,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 钱氏看着她眼神里的不屑,嘴角一扯。 “那是,比不上大嫂生了个备受尊崇的王府正妃?您可是八运福星之母呢,光耀门楣……这上京城里谁人不知道啊?要不是老天爷有心,六姑娘早死在外头了,命那么苦,如何跟大姑娘比得来?” 傅氏脸色发白,指着她的脸:“你……” 钱氏挑眉,微微一笑,“大嫂,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听说大嫂近来噩梦缠身,每日里都要吃那十两银子一剂的滋补药膳,方能定神。可要让灶上重新为你现做一份?” 钱氏拿了掌家之权,傅氏平日里就看她不顺眼,那话里话外的讥讽,更是气得傅氏满脸通红,怒火中烧。 可还没来得及回怼,一阵剧烈的咳嗽便从喉头窜起…… 钱氏见状,皮笑肉不笑地吩咐管事。 “一会儿问问张大夫,有什么好药良方,不管值多少银钱,尽管往清阑院里送,别把小病拖成大病,旁人说我这个做弟媳妇的,苛刻妯娌呢……” 杀人诛心! 钱氏当真会骂人。 一个脏字不吐,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看傅氏咳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薛庆修朝钱氏使个眼神,示意她适可而止,然后转头给薛庆治倒酒。 “大哥,咱哥俩喝,甭管妇道人家的事。她们论她们的,咱们喝咱们的……” 薛庆治坐在那里,脸色不是很好。 无论是哪个女儿得宠,于薛家而言都是好事…… 可六姑娘行事莫测,从前发生在薛府的桩桩件件,就像堵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死死压着他,沉甸甸的,说不出的别扭。 身为刑部尚书,几桩案子的细节,薛庆治都比旁人了解得透彻,他没有证据怀疑薛六,也没有任何必要牵连到自己的女儿…… 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薛绥,就浑身不自在。 以前他以为是愧疚。 细细想来,又不是。 他说不上来,默不作声地端起酒盏,接受了他的贺喜。 薛庆修笑容满面,真心为薛绥高兴,一个人自得其乐,喝得舌头打结,脸颊泛红,整个人醺醺然起来。 “媳妇儿,用不了多久,府里只怕又要置席庆贺了。” 钱氏眼睛瞬间亮开。 “夫君可是有什么好事?” 薛庆修坐直身子,肩背挺得笔直,很难掩饰脸上的得意。 “上月演武,你夫君我大展身手,率百人连破三阵!翊武将军当众赐我金镞箭,要提拔我为翊麾校尉。” 他说着拍了拍胸膛,“往后,你夫君也是统率五百骁骑,正七品的朝廷命官了……” 翊麾校尉品级不是很高,却是实打实的武将实职。 很显然,翊武将军把薛庆修当成自己的心腹僚属来培养,着实是赏识他。 夫君前程一片坦途,钱氏自是欣喜万分,激动得抚袖称好。 “那咱们就大办特办,把那些往常小瞧咱们三房的势力眼亲戚都请来,让他们好好瞧瞧,咱们三老爷的威风……” “使不得,使不得!”薛庆修大惊失色,连忙按住钱氏的胳膊,“树大招风,行事切不可张扬……咱们自个儿在屋里乐乐得了。” 钱氏也知晓个中利害,方才那么说,无非是借机刺激一下傅氏,发泄一下旧怨罢了。 而崔老太太看他这般谨小慎微,不由欣慰。三郎是真的懂事了! 不再是以前那个做事莽撞的纨绔小子了。 薛家人喜逐颜开地庆贺,晌午后回娘家来报喜的薛月盈,脸上却好似被人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大婚当日出了丑,嫁过去不久,顾介就入了狱。 以前薛家最得宠的四姑娘,嫁的高门侯府,本以为能过得风风光光,结果却落得狼狈不堪。 这阵子,她没有回娘家来显摆。 如今顾介出狱,又有大夫摸出她腹中是个带把的儿子,原以为今日回到娘家,可以扬眉吐气…… 结果回来便听到薛六晋封…… 不仅如此,端王还怜惜薛六体弱多病,要放下京中庶务,带她去别苑避暑…… 听着老太太夸赞薛六,三夫人更是不带重样地说她是福星…… 薛月盈攥紧手中帕子,犹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明明该风光的人是她,被众人夸赞、尽享尊荣的也该是她。薛六一个弃女,为人妾室如何比得上她这个侯府的正头娘子?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怪顾介窝囊不争气…… 怪大姐姐偏心,袒护薛六。 怪大夫人凉薄,心肠歹毒。 怪靖远侯空有爵位,却没什么本事。 也怪最疼爱她的父亲,不为自己撑腰…… 身为刑部尚书,手握重权,他若肯伸手帮衬一把,顾介又怎会锒铛入狱?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当然,她最恨的还是薛六。 “凭什么?她凭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 五月末,暑气越发浓烈。 日头照过树顶,仿佛要将人蒸熟一般。 薛绥正同锦书翻着新得的一本食谱,琢磨消暑的饮子,沐月居的丫头玉坠便过来禀报。 “平安夫人,王妃使婢子前来知会一声,随王爷去别苑的日子定下了,就在五月二十六。这日子也没剩几天了,夫人有什么要带的,要早些收拾起来,别到时候手忙脚乱,拖误了时辰。王妃还吩咐车驾司吏,给夫人预备了三辆马车。夫人瞧瞧,三辆够不够使?要是不够,您尽管开口。” 薛绥微微一笑。“尽够了,替我多谢王妃。” 玉坠恭敬地欠身行礼。 “那婢子这便去回禀王妃……” 薛绥道:“姑娘且等。” 玉坠停下脚步,“夫人还有何吩咐?” 薛绥笑着看向锦书, 锦书心领神会,拿出一支红珊瑚珠钗。 “这是我们夫人一番心意。瞧这簪子,恰似为玉坠姑娘量身打造一般。” 她又回身,从如意手上接过一个檀木食盒。 “这里的点心,是我们夫人亲手为王妃做的。还望姑娘告知王妃,夫人对王妃的大恩大德铭记于心。若不是王妃的庇佑,夫人又怎能在这府中安稳度日?” 玉坠明白她的意思,拘谨地笑了笑。 “多谢夫人赏。婢子会一字不漏地回禀。” 薛月沉因为李桓的垂青,心里不很舒服,薛绥自是有所感应。 不然这种消息,她会亲口告诉她,也会亲口询问她那些琐碎事宜,不会打发一个丫头来口头转达。 玉坠前脚一走,锦书后脚便叹气。 “王妃明知姑娘无意争宠,却还是这般较劲,真是自己寻的烦恼。” 薛绥低头,看着柜子上那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微微皱眉。 “怀璧其罪。她怕我不得王爷喜爱,又怕我风头太盛,抢了她的恩宠……在这深宅大院里,她费尽心思,难免对人有所防备,说来也是寻常。” 何止薛月沉心生忌惮。 整个王府后宅的女子都会盯上她。 锦书点点头。 “端王这恩宠来得莫名,姑娘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呢? 无非李桓怀疑她。 薛绥一笑。 “捧杀。” 是捧,也是杀。 锦书探问:“那姑娘如何应对?” 薛绥:“以德服人。” - 薛月盈得了消息便找到王府里来,拜见薛月沉。 大晌午的,她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神色更有几分急切。 “听说端王爷的园子修得清幽雅致,又置了数处冰窖,荷池水榭,还有水车、竹楼,流觞曲水,最能消暑不过。妹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近来身子也沉了,真是酷热难熬。还想请大姐姐垂怜,妹妹也想跟着去蹭个清凉……” 她开口了,做大姐的薛月沉又如何不应。 更何况,四姑娘是个什么性子,她知道的,不应下她的请求,说不定就得让她记恨上,回头指不定在父亲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些什么。 薛月沉笑道:“王爷要趁着这几日休沐,邀请些宗亲友人,同去别苑烹茶论诗。你们一起去凑个热闹也好。” 端王邀请的一般是些皇族宗亲或者王公勋贵,平常他们也会寻个由头,找些文人雅士集在一起附庸风雅,吟诗作对,并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情。 只是没人想到,太子李肇也在邀请之列。 而且,李肇没有拒绝,欣然应下。 阿吉来回复消息时,李桓正在书房里跟幕僚刘隐商讨刑律革新后的推行细则,闻声抬头,沉默了许久。 “有问过太子殿下,近来身子可大好了?” 众所周知,前阵子不仅平乐公主染疾,李肇也曾抱恙多日。 小厮阿吉道:“回王爷的话,小人问了。张大夫正在为太子殿下请脉,说殿下只是暑热体虚,肝阳稍亢,王爷别苑风景怡人,又清凉舒适,最宜休养。” 顿了顿,又微微弯腰,低着头道:“太子殿下还说,感念王爷记挂,他甚为欣慰,便是身子不适,也定要赴王爷的邀约。” 李桓思索片刻,微微笑开。 “你差事办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阿吉连连谢恩,笑容满面的下去了。 刘隐跪坐在李桓对面的竹席上,见端王殿下的眼底,浮过一抹少见的迟疑,不由跟着蹙起了眉头,拱手道: “太子不顾病体赴约,不同寻常。殿下可要小心应对才是……” 天际传来“轰隆”一声。 一道闷雷仿佛从屋檐落下。 李桓淡然一笑,站起来走到窗边。庭院里的风哗哗地吹,树叶哧哧作响,原本是风和日丽的大好天气,顷刻间便乌云密布,透着一种莫名的诡异。 “风雨欲来!” 2025大年初一,祝大家红红火火,事事如意! 薛绥:今天也是大长章,只更一章了。 李肇:可惜没我什么事…… 薛绥:太子昨夜虽说走得早了点,但一直活在读友们的心中。 李肇:孤谢谢你,薛平安。 第106章 黑白棋局 第106章 黑白棋局 这场雨,下了两天。 小满过后,天气便逐渐升温。 五月二十六是黄道吉日,李桓早就差人看过皇历,这日,宜出行、会友。 天未大亮,檀秋院里便忙碌起来。 去别苑小住,薛绥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要带,除了锦书、小昭和如意三人,她只带了四个做杂事的婆子和丫头,薛月沉派给她三辆车,刚刚合适。 她今日起床气色很好,上妆的时候,小昭又好心地替她扑上一些暗灰色的脂粉。 铜镜里顿时映出一个病怏怏的美人,眼尾刻意描得下垂,连唇色都用茉莉膏子压成苍白,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好几岁,显出一脸病气。 小昭握着螺子黛,见她皱眉,手顿了顿。 “姑娘不喜欢吗?” 薛绥轻咳,指尖抚过鬓边:“喜欢。” 锦书不忍直视,只是笑。 外头传来如意急促的脚步,帘子刚打开,她便炮仗似的说话。 “四姑娘好大的脸,跟去别苑便罢了,还带上了她的小姑子。天不亮就过来了,说什么'王妃独行未免寂寞',我瞧着分明是要借王妃的势,长自己的威风……“ 薛绥闻言轻笑,“她去她的,我们去我们的,你生哪门子的气?” 如意摆明了不高兴,哼声。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说着又撇嘴补充,“听说四姑娘为了巴结王妃,往王府送了三回血燕,昨日把陪嫁时仅剩的一尊翡翠如意都送来了,王妃实在看不过眼,没有收她的礼,她还好一番哭泣。” 为了攀附嫡姐,把压箱底的都掏出来? 薛月盈舍得? 薛绥勾了勾唇,神色如常地走出檀秋院。 刚穿过园子,游廊尽头便传来一阵环佩叮当。 只见薛月盈携了薛月沉的手,一身天青色冰丝襦裙上绣着百子千孙纹,发间簪着一支红宝石镶嵌的枝步摇,莲步款款,小腹微隆,配上那张芙蓉玉面,乍然看去,竟以为是王府里的哪位夫人。 薛月盈看到她,率先开口。 “六妹妹。” 她一脸喜色,嗓音甜得发腻。 “姐姐寻你不见,倒是在这儿遇上了?” 薛绥轻轻理了理衣裙,仿佛没有看到她,波澜不惊地朝薛月沉行个礼。 “见过王妃。” 薛月沉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笑得亲近。 “六妹妹快起来吧,这里只有你我姐妹,不必拘礼……” 薛月盈不尴不尬地附和:“可不是嘛!六妹妹如今是御赐的平安夫人,金贵着呢!这么客气,我往后见着妹妹,莫不是也得像模像样地行礼请安?” 薛绥唇角勾起微妙弧度,没有说话。 锦书却福了福身:“少夫人,照规矩来说,正该如此。” 皇子的妾室有册封,就是比普通人的正头娘子品级高,就得行参拜礼。 薛月盈霎时白了脸。 “你这婢子,怎么说话的……” “锦书同少夫人说笑的。” 不待薛月盈发作,薛绥便笑着接过话来。 “少夫人身怀有孕,礼就免了吧。” 薛月沉目光掠过薛绥一脸的病容,看她纤腰如柳,肩背挺直地回怼薛四,不由得想起当年,她跪在祠堂里受家法时,小脸冻得雪白,脊背也这般笔挺…… 她捏着扇子,笑得端庄秀丽。 “都是自家姐妹,可别这么生分。走吧,咱们正好一道,说说体己话。” 薛月盈抿嘴扫薛六一眼,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望薛六一眼,笑意没达眼底。 “父亲常说,薛家女儿一荣俱荣,一毁皆毁,你我姐妹,本当相互扶持,光耀门楣……” “荣辱得失,都是自个儿造的。王妃尊贵,那是王妃积德行善,有的人事事倒霉,那是自甘堕落,多行不义……”薛绥突然开口。 她嗓音清泠,似同玉磬一般,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薛月盈的小腹。 “四姐姐说是与不是?” 薛月盈险些把帕子拧碎。 薛月沉笑着打圆场:“四妹妹莫要在意,六妹妹就是心直口快。” 薛月盈气得胃疼,但王妃发话,她不得不强颜欢笑。 “六妹妹如今是贵人,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 园子里,蝉鸣声陡然刺耳。 薛月沉微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 “瞧瞧这天儿,热得人心里直发慌。咱们快些启程,省得路上炎热。” 说罢又笑着看薛绥一眼,眼色和声音都十分柔和。 “我特意让人在你马车上备了冰盆,还有些清热解暑的甜汤饮子,你回头上看看,还差些什么,只管说来……” 薛绥欠身:“让大姐姐费心了。” 薛月盈心下又是一阵嫉恨。 明明大姐也不喜欢薛六,还待她这么好?- 王府门口,一片忙碌。 数辆马车整齐排列,小厮们三五成群,搬着沉甸甸的箱子和包裹,往来穿梭其间。他们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汗水打湿衣衫,也顾不上擦拭。 薛绥默默看了一眼,走向自己的马车。 忽然有人唤她。 “薛六姑娘,薛六姑娘……” 她循声看过去,是靖远侯府的顾若依。 二人上次见面在普济寺,顾若依仍唤她旧时的称呼。 薛绥莞尔:“顾三姑娘也来了。” 顾若依发现不少人的目光朝自己看来,有些不好意思,轻抚秀发走近,略略低眉垂目。 “嫂嫂说,赵家郎君也要去端王别苑的诗会,我想去瞧瞧,他可如坊间说的那般才情出众,是不是媒婆夸大其词……” 她越说声音越小,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 这世道,民风还算开化,女儿家也能出门走动,结交朋友。 顾若依同嫂嫂去,不算失礼。 只是说来也怪,以往靖远侯府风光的时候,薛月盈对这个小姑子就不怎么喜欢,顾若依对薛四也没什么好脸色。 经了靖远侯府那一番变故,两人倒是亲近起来了? 薛绥心下存疑,见顾若依的脸颊红彤彤一片,轻轻一笑。 “顾三姑娘快上车吧,再不走,日头该上来了。” 二人说着话,相互行了礼,便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 王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轮高大厚重,表面髹着一层厚厚的黑漆,在晨光里,显得幽邃而庄重。 帘角慢悠悠卷起,透过晨曦的薄雾,李桓的视线落在薛绥纤瘦的脊背上。 等她帘子放下,李桓才收回目光,指尖抚上茶盏上的冰裂纹,浅酌而饮。 鎏金香炉里浮起一阵袅袅清香。 一盘棋局稳稳地摆在宽敞的马车里,摆在他的面前。 “殿下。”车窗外,斥候轻轻咳嗽了一声。 李桓正拿着白子,悬在半空,沉声道:“讲。” 那斥候声音压得低低的:“太子的车驾已过东华门。” “啪”的一声,白子掉进了棋奁里。 李桓瞧着纱帘上轻轻晃动的流苏,眼眸深处幽光一闪,如墨似渊。 “启程吧。” 外头立刻有人应了一声。 李桓的坐姿许久都没动,眼睛锁在棋盘上, “这局棋,下得太久了。” 他的思绪飘回到十七岁那年。 星罗人到上京朝贡,奉给皇帝一副棋子,说是用象牙和玉石精心制成,黑白棋子,泾渭分明,冬日触手生温,夏日冰凉解暑,很是珍贵。 在金銮大殿上,他好不容易击败了星罗使者带来的顶尖棋手—— 不料,十岁的李肇当众要求和他手谈一局。 那时的李肇,不过是个孩子。 他当陪太子下棋,看客也无人认真。 结果是他输了。 输给十岁的孩子,很不体面。 使臣们都在一旁吹捧,说太子聪慧过人,是大梁国天降的麒麟子。父皇也笑得直捋胡须,眼里满是欣慰。 相比之下,他击败最厉害的星罗棋手仿佛不值一提,在李肇神童的光芒下,他成了一个平庸无奇的陪衬。 事后,太子大方的将御赐的棋子,送给了他。 从那以后,这副棋就一直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妥善保管,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 端王别苑就修在普觉山下的栖云坪。 这山上,大名鼎鼎的普济寺香火鼎盛,周遭有不少王侯公卿都在这里置下了避暑的园子。 端王这一座,是附近最大最宽阔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雅致高华,园内奇异草绽放,曲径通幽,尽显气派。 薛绥的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别苑东门外。 车刚一停,就有小厮麻溜儿地跑过来搬行李。 这时,日头早已升起来,日光热辣辣的。 如意不停拿扇子替薛绥扇着风,嘴里嘟囔。 “这天一热,感觉别苑也没凉快到哪里,来这儿干什么呢?” 锦书看周遭不时有人走动,眉头微动,“跟着姑娘,少说话,多干活。” 如意哦一声,吐吐舌头,跟上去替薛绥打扇。 入了苑门,没了马车里闷蒸出来的暑气,一下子便感觉凉爽下来。 山里的空气清新宜人,夹杂着草木的芬芳,好似换了一片人间。 不过转眼。如意就改了口。 “托姑娘的福,这儿可真凉快,来得太值了。” 小昭和锦书笑着嗔怪她。 薛绥也忍不住笑。 “咱们如意就是实在——” 薛绥被安排在别苑东边的“柳上烟归”。 名字取得美,院子也宽敞明亮,就她们几个人住,实在太奢侈了些。 如意和小昭到处看看,很是满意。 行李刚送来,她们还没有来得及规整好,缓上一口气,便有丫头来通报。 “平安夫人,王妃说在‘采莲舟上’摆了家宴,为各位贵客接风洗尘……” 薛绥应道:“知道了。” - 一看就知李桓是个“五行缺水”的人,这儿的房舍楼阁和端王府的住宅一样,大多建在水畔。 “采莲舟上”这四个字的匾额,是李桓亲手写的,笔锋刚劲有力,透着一股争霸天下的气势和野心,与楼阁名字的清雅意境很是不同。 薛绥微微勾唇。 她领着丫头进入女宾席位,便看到薛月盈大着肚子弯腰为薛月沉倒水。 那姿态,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以前在薛府,从没见她这样低声下气。 真舍得伏低做小。 看来侯夫人的美梦落空,想换一棵大树乘凉? 薛月沉的身边围了好几个姑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其中两个,是薛府的八姑娘和九姑娘。 大抵是看出她眼里的疑惑,薛月沉笑道:“八妹妹和九妹妹,是我邀来的。我想着二位妹妹在家也被暑热折腾得够呛,恰好王爷置了消暑宴,请来不少文人士子,也是难得的机会,不如同来,咱们姐妹也好聚一聚……” 薛月满瞄薛绥一眼,“还是大姐姐心疼妹妹,记挂着妹妹们也畏暑。” 薛绥没有说话,朝薛月沉行了礼,便在下首入座。 一身雾光白的淡雅衣裙,轻轻扫过去,便是满屋快要碎掉的目光。 她微微一顿,看着薛月沉,声音轻柔清晰。 “王妃上次送的云雾绡,我做成了这身衣裳,王妃看看可还合适?” 薛月沉笑着点头:“妹妹年轻,这颜色衬你,就是你这气色……不太好?身子仍没有好转吗?” 薛绥摸了摸脸颊,“王妃垂爱。许是路上颠簸,休息几日便好。” 薛月沉笑道:“外道什么?姐妹间本该如此。” 旁边几位姑娘都说平安夫人的衣裙好看。 薛府那两个姑娘听着,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儿。 这么好的料子,大姐姐从来不会赏赐给她们。 老太太也说太奢华,不符合她们的身份。 敢情只有薛六才配得上? 薛月盈盯着薛绥腕间的碧绿玉镯,还有那身华丽的衣裙,指甲几乎要抠入掌心。 这些好东西,落在薛六这个野丫头身上,真是可惜! 她起身,亲手斟了一盅饮子。 “六妹妹也来尝尝,这是大姐姐当年手把手教我们做的玫瑰露,你以前怕是没吃过吧?” 薛绥但笑不语。 薛月盈又道:“我们姐妹从小一块长大,情分深厚,倒是你养在外头,跟我们生分了…” 她将白玉盏推到薛绥的面前,略略抬眉。 话里,说的不仅是缺失的姐妹情分,也是在嘲笑薛绥,飞上枝头也只是一个乡野陋巷里长出来的“村姑“—— 软刀子杀人,是薛月盈最拿手的。 薛绥淡淡一笑,端起白玉盏,欲饮不饮。 “四姐姐的手端过的饮子,喝下去该不会令人无端受孕吧?” 薛月盈的脸,“唰”地一下变色。 她的那些丑事,无人不知,可从来没人当面戳破。 只有薛六,毫不留情地揭短,不顾薛府的体面。 屋子里瞬间安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莫名尴尬。 “太子驾到——” 一声高亢嘹亮的通报传来。 众人对视一眼,松了口气,纷纷整理衣裙出去接驾。 李肇这是姗姗来迟! 明明太子的马车过了东华门,他们才出发。 可端王府众人以及受邀的宾客都到了,太子却拖到这个时辰。 李桓不得不带着一群王府随侍,魏王李炎、淳王李佥,以及一群上京城里有名的士子墨客匆匆步行出去,乌泱乌泱地候在门口。 太子的辇驾半晌才驶过来,缓缓停下。 乌云压檐。 山里的天气如同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烈日炎炎,这转瞬间便仿佛要下一场暴雨似的,大门上那个“普觉天畔”的四字匾额都被乌云笼罩得黯淡无光,仿佛生生低矮了几分。 “恭迎太子殿下大驾!” “恭迎太子殿下!” 众人齐刷刷地行礼。 李肇稳稳端坐,身姿挺拔地抬了抬手。 “免礼!” “出门在外,无须拘礼!” 辇驾旁,梅如晦低低一叹。 “殿下,何苦呢……” 李肇低声:“先生可听过飞蛾扑火?” 梅如晦愣了一下,心里直犯嘀咕。 堂堂太子,何故学那飞蛾? 接着便听到李肇低哼一句。 “有人要做扑火的蛾,孤便来添一把柴。” 梅如晦抬起头,看着李肇满脸笑容地撩起袍角,风度翩翩走下辇驾。 在一干人等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声中,他的袍角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清俊的脸恰似天上皎月,清冷夺目。 他暗叹一声。 看向人群里那一抹素色的身影。 薛绥微微垂首,没有看李肇,也不显锋芒,就如一个寻常的后宅女子。 可她就算不抬头,也能猜到李肇此刻的表情,不像个好东西。 她脑子里甚至浮起那日李肇来檀秋院,听她提到户部贪腐案的那些人时,在木雕小猫上重重划下的那一抹力道…… 他来了。 棋局已然开启,执棋之人,可还分得清黑白? 大长章,二合一…… 么么明天见。 李肇:我分得清黑白,天黑了,该歇下了,平安! 薛绥:滚! 第107章 流觞宴 第107章 流觞宴 采莲舟上是临水而建的竹木楼,风光正好。 流觞宴就设在荷池之畔,荷香阵阵,男宾女宾分坐,中间隔着一道竹帘。 女宾席上人数不多,不足十位。 男宾那边,不仅有太子和三位王爷压阵,还汇聚了不少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子。 端王李桓素日礼贤下士,对这些才子自然是礼遇有加。 流觞宴一开始,李桓便定下规矩,“只论才学,不论尊卑”“以诗会友,莫谈国事”,他仁义宽厚的为人,很得士子们拥戴。 端王开口,太子也不便反对。 李肇坐在一旁,神色淡然,偶尔举杯浅酌,没怎么出声。 文人士子惺惺相惜,一时间,众人举杯论诗,欢声笑语不断。 不知何时,雨下来了。 雨丝纷纷扬扬,在平静的荷池里皱起层层涟漪,有一些溅落在荷叶上,滴答作响、惬意悠然,小竹楼都分外灵动起来。 整个氛围变得更为欢欣—— “雨落荷池珠玉笑。” “风拂翠盖暗香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妙句频出。 诗兴越发浓厚。 薛月沉听着热闹,招来身侧的丫头耳语几句,朝几位姑娘举了举杯,笑意温婉。 “妹妹们稍坐,我去那头敬诸位殿下和公子们一杯,说几句话就回来。” 众女看到王妃大大方方走向男宾席,与众才子谈笑风生,眼里都不免艳羡。 身份高,总是自在一些,女子嫁人就该嫁端王这样的良人,生得英俊高大,温和宽厚,能给妻子体面,也能给妻子足够的尊重。 再看薛绥,她们先前那点羡慕,也便没有了。 端王的平安夫人,也无非是一个妾室,自然不能像端王妃那般在人前抛头露面,只得屈于一隅。 薛月盈道:“大姐姐的体面,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薛月满连忙附和:“就是说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有些人也太不自量力了。” 薛月娥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娇俏地笑道:“四姐姐、八姐姐,你们说的是谁呀?咱们席上还有这般不自重的人?” 薛绥仿若没有听见,微笑垂眸,看着如意在一旁,细心地为自己剥莲子。 莲子清甜可口,是她爱吃的。 这时,太子李肇的声音透过竹帘传了过来。 “孤近日染疾,医官反复叮嘱要忌口养生,瞧这莲子,颗颗圆润饱满,很是喜欢,却不知可否食用?皇兄,听闻平安夫人精于药理,不如替孤问一问。” 薛绥略微一怔。 这李肇,莫不是故意来添乱的? 没事找事。 很快,一个绿衣丫头捧着一个盒子过来,盒子里有白瓷小碗,里面躺着的全是剥好的莲子。 薛绥强忍心绪,微微一笑。 “劳驾回复殿下,莲子味甘且涩,性属平和,能入人心、脾、肾经,吃了它可补脾胃、止泄泻,固精关、养心神,殿下若有养生之需,食用无妨。” 补脾胃、止泄泻,固精关、养心神。 丫头脸蛋微微一红,屈膝行礼。 薛绥的话,丫头没有口述。 也口述不上来…… 可席上骤然安静。 不仅李肇听见,其他人也都听见了。 李肇一笑,“好见地。” 片刻后,那丫头又绕过竹帘回来。 “太子殿下问夫人,世人都说莲心最苦。那吃莲子,是带心,还是不带心?” 薛绥心下一沉。 暗忖片刻,带笑回应。 “莲子的味道,因人而异,有人觉得好,有人则不喜欢,去芯的莲子,口感软糯,入口细腻。带芯的莲子,多了那一丝清苦与脆感。太子殿下,可按心意和喜好取用…” 丫头自去。 半晌,她又将木盒双手捧回来,搁在薛绥的面前。 “殿下说,平安夫人博闻强识,这盒剥好的莲子,便赏给夫人了。” 正在剥莲子的如意手一抖,心里暗叫,太子殿下大善! 她岂不是不用再剥了? 薛绥轻轻放下擦手的帕子,用银筷拨弄几下盒中剥好的莲子,语气平和。 “多谢太子殿下。” 席间气氛有些怪异,但都安静了下来。 就连方才冷嘲热讽的薛八姑娘和薛九姑娘,也闭上了嘴。 若再指桑骂槐,自不量力的就成她们了。 毕竟,薛绥不仅是端王的平安夫人,她随便说几句话,就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赏赐。 这运气也太好了。 一个流落在外十年的弃女,怎会突然有这般本事?- 薛月沉坐在李桓身侧,隐去眸底的不悦,优雅地放下酒杯。 “诸位文采斐然,可惜我才疏学浅,大多一知半解。还有几位娇客在隔壁,便不奉陪了,省得在这儿坏了你们的兴致……” 李肇道:“既有娇客,皇嫂何不邀来同乐?为这流觞宴,添些雅趣。” 此言一出,男宾席上的才子们顿时兴奋起来,纷纷叫好。 才子佳人的故事,素来是文人骚客津津乐道的话题。 难得有机会,年轻炽热的血液,无不沸腾…… 薛月沉见李桓没有反对,笑着让下人把竹帘卷起半幅。 如此男宾能瞧见姑娘的衣裙,却看不到面容,也不算失礼。 有姑娘加入诗会,年轻的士子诗情大动。 “既是太子殿下提议,不如请太子殿下出题。” 李肇道:“且看芙蕖摇翠影,何妨妙句颂清欢?既在采莲舟下,那便以荷为题也罢。俗是俗了些,难得皇兄有兴致。” “好!” 众人纷纷叫好。 一位年轻的公子起身,抱拳行了一礼。 “我先来——” “且慢!”李肇忽然打断他,“既要比试,怎能没有彩头?” 席间响起一阵惊喜的声音。 李桓见他盯着自己,微微一笑,看向薛月沉。 “王妃,借你手上镂金荷扇一用。” 薛月沉闻声,欣然将扇子双手奉上。 “此物赠予魁首!” 端王慷慨解囊,气氛骤然火热。 方才那士子眼睛发亮,拱手一揖,清了清嗓子便道: “绿荷摇曳舞清波,粉蕊含情映日和。叶底鱼儿嬉戏处,满池秀色韵成歌。”说罢,赢得一片赞声。 众人纷纷夸赞,说他诗句笔触细腻。 当即有人提笔着墨,将诗句写下来悬挂事先备好的竹屏上,供人观读。 “碧叶拥娇欲语,清波照影韵如弦。” “粉荷半掩藏幽梦,绿伞轻摇弄晚烟。” 妙句不断。 男宾席上热闹非凡,众人或高声吟诵,或拊掌称赞…… 竹屏上的诗,越来越多。 因有姑娘在场,不免添了些旖旎风情,多有温柔缱绻之意。 女宾这边,姑娘们却一个个羞涩腼腆,没有人出声。 雨丝垂落,比方才大了许多,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珠玉之声,更衬得此处安静。 薛月盈突然起身,莲步轻移走到竹帘边,娇声说道: “妾身不才,偶得几句,还望诸位殿下和公子不吝赐教——” 小竹楼当即安静下来。 薛月盈款款福身,一幅翠色的裙裾在竹帘后若隐若现。 她刻意摆好姿态,男宾席刚好能望见一个曼妙的侧影轮廓…… 一句句,便如珠玉落盘。 “翠叶低垂掩粉妆,荷心含露泪几行。清波照影无人顾,空守幽池怨夜长。” 诗里,颇有一股闺怨。 借荷吟人,仿佛在说她空有美貌才华,却无人赏识疼爱,无比凄凉。 说罢便有人写出题幅,悬挂在竹帘那端。 “顾少夫人这首《荷怨》,当真婉约动人。” “不错,不错!” “女中才俊!” 有士子夸赞,薛月盈微微一笑,客气几句,回到席上坐好。扫一眼众女,最后目光落在薛绥的脸上,带着一丝挑衅。 “六妹妹,可会作诗?” 薛绥不紧不慢地回道:“我未曾作过诗。” 薛月盈记得薛六刚回府时说过,识字都是绣娘教的,并不曾读什么书。 会一点药理,想必也是市井巷间听来的。 正儿八经论诗,那不是人人都会…… “妹妹莫要谦虚,不过凑个热闹,随意说几句便是。” 薛月盈嘴上讨着笑,实则想让薛六在众人面前出丑。 以便让端王殿下看仔细,乡野丫头,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薛绥神色平静,“顾少夫人何必为难我?” “不为难。”薛月盈笑道:“众所周知六妹妹是乡野里长大的人,诗做得不好,也无人笑话……大姐姐,你说呢?” 薛月沉笑道:“那六妹妹便随性吟几句,只当凑个趣。” 八姑娘和九姑娘也都笑了起来。 “是呢是呢。” “六姐姐说莲子说得头头是道,想必作诗也不为难。” 薛绥好似听不出她们的讽刺,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我便学顾少夫人,来一首?” 霎时,满座噤声。 薛绥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团扇,眉眼低垂,似在思索。 半晌才慢慢起身,走到竹帘前,薄纱披帛滑落肩头,玉颈微扬,在满室荷香里竟有一种清冷出尘的美。 “芙蕖本应守清塘,怎奈污泥沁暗香。珠胎暗结情难正——” “你!”薛月盈蓦地起身,慌得把手上的茶盏都掀翻了。 水淌下来,湿了她的裙角…… 在满座注视中,薛绥微微一笑,慢慢念出结句。 “空负高洁笑柄长。” 此句一出,全场骤静。 她忽地回眸,朝薛月盈一笑。 “顾少夫人以为,诗句如何?” 谁都听得出,薛绥在讽刺薛月盈。 且不说诗做得好不好,单论诗里的意思,也足够让薛四无地自容。 半晌没有人说话。 直到席间传来一道带笑的叫好声。 是李肇。 他道:“平安夫人此句,不仅赞了荷的高洁品性,也将行止不端等污秽之事鞭挞得淋漓尽致。借荷讽世,更展风骨,实乃上等佳作。” 李桓微微一沉,就见太子起身,走向竹帘。 “今日彩头,当属平安夫人。” 薛月盈的脸色极是难看,微微咬着下唇。 在一阵阵笑声里,默默红了眼睛。 诗会的局是李桓攒的,彩头也是他出的,太子一句话便定下胜负。 这不是以太子之尊压人一头,故意让李桓上不来台吗? 所有人都屏气敛息。 唯有李桓微微一笑,“太子殿下,诗会未完,言犹过早……” 李肇抬了抬手,望向天际,几缕飘来的雨丝落在他指尖,微微一捻。 “雨大了,兴致全无。皇兄继续,孤便不奉陪了。” 太子中途离席,流觞诗会还有什么意思? 在座的都知太子随性,可也没想到他会如此随性,说走就走。坏了旁人的兴致,他也丝毫不以为意,倒是符合太子一贯骄狂的作风。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尴尬之色。 “太子殿下!”李桓突然开口,叫住他。 “暴雨将至,今日只怕要留客在此了。诗会明日可再续,此刻酒足饭饱,不如我陪殿下手谈几局,以解山中寂寥?” 帘外的雨越来越大,落在荷塘,泛起一股腥膻的气息。 薛绥朝竹帘看去,正对上李肇的目光。 恰有山风拂过,卷起竹檐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只见他微微一笑。 “孤愿奉陪。” 今天有点卡,家里又有客,耽搁了,啊啊啊,抱歉,抱歉!!祝诸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我们明天见…… 李肇:怎么每次轮到孤,就结束? 第108章 莲子心 第108章 莲子心 雨打竹林声声慢。 薛绥轻摇团扇立在檐下,隔着水面看对岸太子与端王对弈的听雨轩里,朦胧的灯火…… 锦书轻手轻脚,将一件云缎氅子,披在她肩头,低声细语。 “姑娘当众让四姑娘没脸,听说她气得很了,方才在王妃跟前哭昏过去,王妃忙传了医馆的人来,说是胎气不稳……” 薛绥伸手,接住檐角垂落的雨丝。 凉意沁入掌心。 她缓缓道:“我从前怜悯她腹中孩儿无辜,不曾过分为难。她却不把孩儿当一回事,四处招摇,那我便只能再帮衬她一把了。” 锦书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 锦书道:“外头风大,姑娘回屋再说吧。” 不待薛绥点头,她压低声音,“咱们院子附近,端王安排了不少暗哨。” 薛绥目不斜视地走过回廊,又听锦书道:“柳上烟归的后院有一道九曲回廊,直通‘海棠风横’。那个院子,今夜住的是太子殿下……” 薛绥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 一扭头,便见梅如晦执伞,从院外的小径匆匆经过。 这位太子宾客,素日里最为谨慎。 这般冒雨疾行,怕是…… 薛绥目光微微一闪,唤道:“梅大人。” 梅如晦远远站定,就着伞,朝她微微一揖。 “见过平安夫人。” 薛绥笑道:“雨下大了,梅大人不如进屋稍躲片刻?” 梅如晦望了望天,笑着说道:“这雨怕是不会停了。老夫急着去给太子殿下送伞。再不去,只怕雨越来越大,误了大事。” 薛绥微微一笑。 “那梅大人仔细些,下雨路滑,小心摔倒。” - 听雨轩。 李肇慢慢倚靠软枕,懒洋洋地捻起黑子。 身侧的紫铜镂炉上,煮着一壶绵滑清甜的莲心茶,袅袅清香,悠悠飘散…… 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在棋盘发出泠泠脆响。 李肇一笑,“皇兄棋艺大进啊。” 李桓的声音,在雨滴声里,显得有些缥缈, “太子这般棋路,倒让为兄想起十年前,星罗使者入京时,你我在大殿上那一局。太子年方十岁,便已初露锋芒,棋风凌厉得很……” “皇兄过奖了。”李肇轻笑一声,“那时孤年少轻狂,为了得到那一副象牙玉的棋子,不顾皇家体面,当众挑衅皇……” 李桓心头猛地一跳,眉头皱起。 “太子喜爱象牙玉棋,为何把棋赠予为兄?” 李肇眉头一扬,说道:“皇父训骂,我不得不赠。” 他说得云淡风轻,李桓却突然想起,当年来福公公端来棋子时的模样,神色拘谨,脚步匆匆,还特意叮嘱他收好,莫要辜负陛下的心意。 “早知如此,为兄当年便不该收下如此厚礼……” 李肇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语气淡淡。 “那时孩童心性。如今孤早长大了,怎会在意一副棋子?” 因为如今要的更多了吗? 李桓心中暗自思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妙手!着实精彩。”他话锋一转,看着棋盘上的局势,淡淡笑道:“这一招双飞燕,太子用得极为高明。” 竹帘微卷,透出一袖凉风。 李肇指尖抚过茶盏,用黑子轻叩棋盘。 “孤若并非边角求活,而是直取中腹呢?” 李桓执白子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微微一皱。 一室沉寂。 鎏金狻猊炉里,漏出一线香灰。 风雨更大了,檐角的铜铃发出轻轻脆响。 屏风后,传来阿吉压低的声音。 “殿下,王妃说在听雨轩备了宵夜,请平安夫人过来叙话用膳,可平安夫人那头说身子不好,便不来了。王妃问殿下,可要与太子殿下用些?还说在轩中设了琴案,可为二位殿下助兴……” “好。” 棋子“啪”地落入棋奁。 李桓看着李肇眼底的幽光,轻笑道。 “这局为兄认输。” 李肇忽然轻笑一声:“皇兄提及当年,不知可还记得,先帝在世时,赐给孤的阴阳玉连环?” 李桓看他眸底有掩不住的讥诮,心下微微一沉。 他当然记得。 那对阴阳玉环,一环套一环,是星罗国进贡的好物。 那时候先帝考验几个皇孙,问哪一个可以解开,结果是年仅四岁的李肇解开了。 先帝将玉连环赐予他,一声声赞不绝口,满是对嫡皇孙的期许…… 李肇九岁那年,星罗使者再次上京,提及旧事,崇昭帝让李肇捧玉连环上殿展示。 后来,李桓从使臣手里接回玉连环时,不慎将其滑落,致环扣碎裂…… 那时李肇年岁小,气急败坏,当场痛骂。 说那是皇爷爷留给他的,他素来珍惜…… 李桓再三低头道歉,太子仍是不依不饶,引来臣公和使臣尴尬。 事后,皇帝罚太子去普济寺,静思己过—— 李桓思及往昔,沉默良久方才满脸愧疚地说道:“看来为兄与太子之间,正如那玉连环,有太多解不开的结。这才导致外间流言蜚语不断,说你我兄弟不和……” 李肇道:“皇爷爷仙逝后,孤便不爱解那些死结了。” 顿了顿,他又笑着扬眉,“细想,皇兄的做法是对的。” 李桓:“太子何出此言?” 李肇道:“解不开的玉连环,摔碎不就解了?何必大费周章。” 李桓重重叹息一声:“为兄这是一步错,步步错呀。这些年来,与太子之间当真是误会重重,幸有今日,你我兄弟应当敞开心扉,坦诚相对,方能消除隔阂,也好让父皇和母后宽心……” 李肇道:“孤对皇兄,从无误会。” 李桓温和地笑着,为他斟一盏莲心茶。 “看太子喜爱莲子,便让人煮了一壶茶来。莲心茶可清心去热,入口回甘,最适宜在这雨天品饮,你我边饮边聊……” 李肇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看向那棋局。 “皇兄这一局,输在太过心急。” 他忽然将棋子投入茶盏,棋子在沸水中滚动。 “就像这莲子,皇兄只当孤要食清甜的果肉,却不知孤喜欢的……正是那苦芯。” 肆意妄为,任性骄横,这是李肇的为人。 从不给人留半分面子。 精心煮制的莲心茶,因一颗棋毁了。 而李肇也不给李桓反应的时间,更不领端王妃的盛情,起身拂袖,扬长而去。 “孤乏了,先行告退。皇兄自便——” 竹帘卷起寸寸寒意。 李桓面色冷沉地看着那个背影,待脚步声远去,他才慢慢为自己重新倒了一盏茶,低头吹了吹滚烫的水面,慢慢饮下。 “还不够苦吗?” - 薛绥在内室坐了片刻,便领着小昭悄悄从后院出门。 绕过九曲回廊,她“不慎”将帕子遗在池边。 暗处盯梢的婆子,忙不迭捡了去。 二人只当未觉,一路走得远了,才停下。 薛绥回头看了片刻,轻轻一笑。 小昭扯她衣袖,“姑娘……” 她转头,便见顾若依打着伞走过来,鬓发间沾着细碎雨珠。 “薛姐姐,是你呀。” 顾若依的语气很是轻快。 走近了些,她福了福身,“雨雾大,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薛绥问:“顾三姑娘去哪里?” 顾若依道:“赵公子今日在流觞宴写的诗,我临摹了字帖,嫂嫂说写得不错,还说,赵公子的诗做得好,字也写得好……让我前去向他请教一二……” 这姑娘双颊泛起红晕,酡红一片。薛绥还记得,今日赵鸿在席上作了一首《咏荷寄情》。 那才是难得的佳作,该当魁首。 薛绥笑问:“你嫂嫂呢,为何没有陪你一起?” 顾若依脸颊一红,微微低头,“嫂嫂身子不适,早早便歇下了。薛姐姐,今日宴上嫂嫂那样说你,很是不该。她自从身怀有孕,行事总失妥当,我替她和五哥向你告罪……” 姑娘微微福身,薛绥连忙托住她的胳膊。 “我对满腹经纶的才子也颇为倾慕,不如同顾三姑娘一道去?” 顾若依从她话里,听出弦外之音。 虽然自己去找赵鸿是光明正大,可到底夜幕沉下,男女相见多有不便。 若有薛姐姐陪伴,那便不再惧怕什么了。 “多谢薛姐姐。” - 薛绥同顾若依往赵鸿的住处栖霞阁而去,暗处闪过王府侍卫的身影。 她故意在游廊拐角停留,让小昭手上的灯笼,映出她半张侧脸。 “我忘记带我的诗稿了,顾三姑娘稍等,我去去便来。” 她听到栖霞阁方向传来推窗声,有人探头看她,这才闪身进入竹林环绕的僻静园林。 一只胳膊从暗里探出,把她拉入园子的假山石洞里。 李肇仿佛踏着夜露而来,身上散发着草木裹挟的水汽,玄色披风下的玉坠闪着温润的光芒,一如他俊美的笑脸。 “夫人这局棋,打算怎么下?” 薛绥将一枚玉珏摊在手心。 李肇低头看去,“这是什么?” 薛绥将玉珏塞在他手里,“殿下可愿做那不去芯的食客?” 李肇微微一笑,“夫人不是说,莲子该不该去芯,全看食客的心意?” 薛绥应道:“那得看苦到什么程度。” 说罢她踮起脚尖,附头过去,小声对李肇耳语。 李肇侧目睨她。 雨夜看美人,恰似薄雾笼青山,更添韵味。 她一头乌发松松垮垮地挽了个髻,几缕发丝俏皮地垂落在白皙的颈边,未簪,亦无佩饰,恰似牡丹肆意绽放,慵懒至极、妩媚至极。 一张脸洗尽铅华,肌肤上褪去小昭涂抹的粉黛伪装,像是被春雨润泽过的瓣,细嫩光滑,修长的玉颈一路往下,锁骨若隐若现…… 她全然没有了白日里平安夫人那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此刻眉眼含笑,潋滟生姿,真切地在他眼前,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引人遐想…… 李肇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声音喑哑。 “夫人这招借刀杀人,倒比孤想的更毒辣。” “不及太子半分。”薛绥轻声,静静地望着他,“太子故意在流觞宴上送我莲子,不就是要激端王出手?” 两人目光相撞,俱是了然。 过了半晌,李肇一声低笑,忽地出手勒住她的腰,往怀里用力一带,眼神中染上几分难以掩饰的炽热。 “皇兄的侍卫约莫两刻钟才会出手,够不够孤更衣一次?” “太子!”薛绥低低惊呼,“别苑暗哨遍地,端王随时会来……” “与孤无关,是平安夫人的蛊,逼我的。” 雨水哗哗落在假山石上。 湿润的身子紧紧相贴,如同被烈火炙烤。 许是方才锦书为她添衣,穿得厚了些,薛绥只觉身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 她望入李肇的眼底,感受着男子掌心里炽热的温度,恍惚间想起玉衡师姐离开时说的话。 “十三,这情丝引,是保命符,亦是催命咒.” -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端王别苑的“玉阶轻上”小院里,薛月盈打发走了顾若依,便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积水的石阶发呆。 她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刚刚哭过一场。 清红战战兢兢入内,捧来药碗:“少夫人,该进安胎药了……” “安胎?”薛月盈抚上隆起的小腹,笑得凄厉,“他对我不闻不问,安这个胎何用,我要他何用?” 薛月盈突然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刺进面前的绣屏。 一朵好好的并蒂莲,瞬间被簪子刺破,哗的一声撕裂开来。 清红吓得后退半步—— 薛月盈边哭边笑,忽地瞥见铜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与当年被大夫人逼着喝下毒药的生母,竟有七八分相似,都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无助。 “他会来吗?” “会来吗?” “何人怜我……” “何人来怜惜我……” 清红全然听不懂少夫人在说些什么。 今日在流觞宴上,少夫人作的那首诗,听着便让人觉得伤感,如今看她流泪,清竹也跟着揪心难过。 夫人莫非是伤心过度,糊涂了? 她道:“五爷虽说从大狱出来后,性子比从前急躁了些,但对少夫人还是万般疼爱的,并没有不闻不问,少夫人要放宽心,保重自己的身子……” 薛月盈默默垂泪,摇摇头,“你们都下去吧。” 这个小院离水畔最远,也是王府别苑里最僻静的一处所在。 不像大姐姐为薛六安排的住处,那庭院宽敞,景致优美,与这里的孤寂全然不同。 她如今这般委屈,万事低人一等,全怪薛六…… “叩叩叩——” 一阵轻柔的敲窗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薛月盈心头一颤,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何人?” 只听男子的声音低沉传来:“我。” 她知道是谁来了。 一颗心狂跳着,慢慢推开窗户,眼泪跟着落下。 “你……可算舍得来了,也不怕沾了我身上的晦气?” 她的声音沙哑无力,强装镇定,却抹不去那几分委屈。 男子微微一笑,越窗而入,解下滴水的斗笠。 他没有带伞,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显然是冒雨赶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雨水里潮湿清冷的气息,衬得那张脸愈发俊朗。 不是魏王李炎,又是何人? “清波照影无人顾,空守幽池怨夜长。顾少夫人作那样的诗,不就是想我来?” 薛月盈泪如泉涌。 “你听懂了我的苦,却不顾我的死活,你好狠的心肠……” 李炎一脸笑意,看上去很是不正经,“我狠我毒,如何比得了你?你不是说肚里怀的是本王的孩儿,却匆忙嫁给顾介?” 薛月盈委屈地抽泣,“王爷还说?不全是因你不肯娶我?我不嫁顾五郎,又能嫁给何人?” 李炎没有说话,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体温透过湿漉漉的衣服传递到薛月盈的身上,让她感到一阵不适,身子瑟瑟起来。 李炎低头,看着她隆起的小腹,语气带着关切。 “不喜欢吗?” 薛月盈用帕子抹了抹眼泪,轻轻推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你走吧。我这个样子,也是侍候不了你……” “我是那种只图床笫之欢的人?” “你是。你一直如此。快走吧,若是被人看见,王爷无人敢说,我却更为难堪了……” 李炎听她埋怨,不由轻笑一声,“放心,周遭的侍卫都被我打发走了。眼下只有你我二人,说说体己话,也无人知晓……” 薛月盈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脸,不与他对视。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哭得双眼肿胀,头发凌乱不堪,妆容斑驳,人也憔悴,早不是当日娇俏模样…… 于是心下也不免生出了一丝狐疑。 她问:“当日你都不肯顾惜我半分……今夜为何又来找我?” 李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听她声音颤抖,望来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微微一叹,再次将人搂入怀里。 “说来是本王负你……” “我如今处境艰难,当真是苦。求王爷垂怜……” 薛月盈的语气很轻,几乎听不见, 李炎轻轻拥住她,没有回答,避重就轻地拨开她纠结缠绕的乱发,低头吻了下去。 薛月盈低低哽咽一声,身子发软,投入他的怀里…… 大家有没有觉得,过年比平常更为忙碌?一天天的,感觉从早忙到晚,也忙不完…… 李肇:孤也想过年,为大家抱平安。 薛绥:你走! 第109章 捉奸 第109章 捉奸 夜色如墨,乌云滚滚,一场暴风雨席卷了端王别苑。 一个婆子急匆匆地踩过积水,脚步慌乱地赶到了清荷院。 这里是端王妃薛月沉的居处,白日里很是清幽。 今日别苑留宿了不少贵客,薛月沉为尽地主之谊,忙前忙后,一直到这时才得闲,坐下来更衣卸妆,准备歇息…… “王爷可还在书房里?”她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耳环,轻轻放在梳妆台上。 丫鬟玉坠道:“回王妃,方才碰到阿吉,说王爷有事要办,晚上便不过来了,让王妃早些歇着。” 薛月沉眉心微微一蹙,没有说话,神色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会去柳上烟归吗?” 那个院落宽敞明亮,被李桓亲自安排给了薛六…… 莫不是想今夜与她圆房? 她正思量,外头有丫头来报:“禀王妃,有个自称在‘海棠风横’洒扫的婆子,说有急事求见。” 薛月沉望一眼翡翠,“让她进来吧。” 那婆子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衣角不断滴落,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忙不迭地奉上手帕,腻着笑脸道: “王妃娘娘,老奴姓张,在海棠院当差的。这是老奴在院外墙根捡到的手帕……” 薛月沉坐在妆台前,由着丫鬟梳理发髻,闻言柳眉一皱,“捡一个帕子,你慌里慌张作甚?” 那婆子欠了欠身,战战兢兢地道:“小人看到平安夫人,趁着夜色,往九曲连廊那头的海棠院去,恰好在太子门外墙根落下这张帕子……” 薛月沉猛地沉下脸,冷冷地盯着她。 “这种引人猜忌的话,不可乱说。若敢胡乱攀咬,仔细你的皮!” 婆子连连称是,额头上满是汗珠。 “小的看平安夫人犹犹豫豫,故意落下帕子,这才,这才……捡起来禀报给王妃知晓。” 薛月沉示意翡翠将帕子拿过来。 青缎帕角绣的是一朵盛开的并蒂莲,在烛火的映照下,暗纹仿佛有幽光闪动。 并蒂莲? 若给太子,存的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翡翠瞥着薛月沉的脸色,手指微微一顿。 “这针脚倒像六姑娘的……” 薛月沉微微沉吟。 今日流觞宴上,太子的行径着实有些异样。六妹妹大出风头,太子便钦点她做魁首,分明另有所图。 难不成二人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薛月沉忽地将帕子揉进掌心,转头看向那等着领赏的婆子,“你说是在太子住处的墙根捡到的?” “千真万确!”那婆子道:“老奴亲眼瞧见平安夫人往太子住处去,这帕子就落在墙根的竹丛下,若非老奴抢先捡起,便被太子侍卫捡去了,那一定会交到太子手上……” 她的话,犹如平地惊雷。 薛月沉心里发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六妹妹那般聪慧,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不行,此事得赶在王爷之前查个清楚。 她轻轻抬手,示意翡翠靠近,眼神里透出几分寒意。 “把这个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贱婢,先押到柴房看押起来,莫要让她再出去乱嚼舌根……” 薛绥是王府的人,无论此事真假,都不该让下人随意编排的。 那婆子一慌,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抖如筛糠。 不该是这样的啊。 那个打发她银子的人说,平安夫人得王爷宠爱,王妃对此很是不喜,她拿着帕子来邀功,王妃会重重赏她的啊? 那婆子扑通一声跪在青砖石头,仰头看着薛月沉,膝行两步,磕头如捣蒜。 “王妃,小的没有搬弄是非,句句属实啊,小的只是恰好拾到手帕……” 薛月沉侧过眼,冷冷看着她。 “押下去!” 说罢让玉坠替自己更衣,又对翡翠道。 “掌灯,随我去柳上烟归。” 翡翠应声:“是。” - 柳上烟归。 锦书正在里屋整理箱笼中的衣物,听说王妃驾到,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带着如意快步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薛月沉神色冷峻,开口便问:“六妹妹呢?” 锦书微微迟疑,“王妃娘娘,夫人不在屋里。” 薛月沉冷哼一声,“下着这样大的雨,她能去哪里?” 锦书道:“夫人拿了诗稿出门,说要同顾三姑娘去找赵公子讨教诗词……” 薛月沉一听,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先前请她到听雨轩宵夜,说是身子不适,天黑下来了,她倒有精神去找人论诗?” 锦书闻言,低垂着头,没有言语。 薛月沉见她这般,越发觉得可疑,追问道:“你还不肯说实话吗?非得等你家姑娘出事了,你才肯开口?” 锦书赶忙欠身,诚惶诚恐地说道:“王妃,婢子以前在老太太跟前当差,好歹轻重也分得清。王妃托人来请膳时,夫人确有不适,后来看到顾三姑娘一人,受四姑娘指使去找赵公子,夫人怕她一个姑娘家,夜里出行多有不便,这才起个好心,同她一道去栖霞阁……” 薛月沉蹙眉,“你说,是四姑娘打发顾三姑娘去找赵公子?” 锦书犹豫了一下,嗫嚅道:“这……婢子也说不好。只是听着,像是那么回事。” 薛月沉暗自思量。 薛四对薛六恨之入骨,难免会使些阴招。 那个拿帕子来报信的婆子,莫不是薛四收买的? 若她听信婆子的教唆,急急忙忙跑去太子住处寻人,闹得个灰头土脸不说,指不定还得惹出大祸。 原本上次百宴,薛六和太子的关系,就让王爷生了疑惑,不然也不会亲自安排他二人的住处,且住得那样近。 如果她贸然去问,不管薛六和太子有没有发生什么,都会有流言传出来,到时候最没脸的人,是她这个王妃…… 好个薛四。 把她当棋子使唤。 真当她愚蠢,任由摆布? 薛月沉冷哼一声,淡淡道:“这雨夜漫漫,横竖也睡不着,那我也去栖霞阁,听听他们讲诗……” 翡翠撑伞,玉坠提灯,淌着雨水照顾着薛月沉,慢步往栖霞阁去。 “轰——” 一道惊雷劈下。 雨声里突然传来一声呐喊。 “有贼人往玉阶轻上去了!” “快来人啦,玉阶轻上有贼!” 吼声在雨夜里骤然响起,很快传遍别苑。 端王的别苑里居然会进贼,这还得了? 李桓得知消息,脸色骤变。 他不确定“玉阶轻上”是何人居住,因为这些庶务都由他的王妃来安排。 但他却很清楚,玉阶轻上是整个别苑,最僻静的所在…… 莫非是他们……选那处幽会? 李桓立刻带着几名亲卫,疾风一般冲向玉阶轻上。 还没到地方,他便察觉出异样。 一路行来,沿途居然一个守卫都没有。 能神不知鬼不觉调走侍卫,且没有人通禀于他,岂会是寻常人? 今夜入住别苑的宾客里,有这能耐的不足三个人。 太子便是其中一个…… 李桓走到庭院外,抬高手臂,示意侍卫原地等候。 侍卫寂静无声,在雨声里潜伏。 李桓领着两个心腹,悄然摸向紧闭的门扉。 雨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里头的人听不到外面的动静,而外面的人,带着满心的疑虑,猛地将门撞开…… “砰——” 重重一声巨响划破雨夜。 李桓带着呼啸的雨声闯入屋里。 恰见薛月盈云鬓散乱,神色惊恐地缩在榻角,衣衫不整。 而李炎的外袍,就那样刺眼地挂在屏风上。 李桓用剑尖挑开床幔。 “是你们?” 薛月盈“啊”声尖叫,攥着半副肚兜,羞涩地往李炎怀里钻。 李炎中衣大敞,表情极其尴尬,结结巴巴地说: “皇兄,这……这是误会……” 李桓见状,气极反笑。 “好个魏王!” “好个端庄贤淑的顾少夫人!” 他转过身去,不看薛月盈衣不蔽体的狼狈身子,十分有君子风度的绕过屏风,沉声吩咐下属。 “去,请王妃过来!” 整个别苑里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无数风灯被点亮,光芒在风雨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惊愕、或好奇的脸,纷纷往玉阶轻上而来。 雨滴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层层水。 薛绥陪着顾若依,在栖霞阁里同赵鸿谈诗论道。 听到外面的嘈杂声,这才向赵鸿告别。 赵鸿看着顾若依,眼中满是温柔。 “夜风雨大,平安夫人和顾三姑娘,路上小心。” 顾若依脸一红,微微颔首。 “多谢赵公子关心。” 二人带着丫头掌着灯、撑着伞往外走。 顾若依回头,看着檐下那个被灯火拉长影子的赵鸿,对薛绥道:“今夜多亏有薛姐姐,若不是有你相陪,我独自前来请教赵公子,也是尴尬……” 薛绥道:“我还得多谢你呢,若不是顾三姑娘,我哪能听到如此精妙绝伦的见解?赵公子才华横溢,与顾三姑娘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 顾若依羞得垂下头去,娇羞地轻嗔。 “薛姐姐,你莫要羞我了……” 两人边说边笑,一路走过来,看到不少人往‘玉阶轻上’匆匆而去,说是抓住了贼人。 顾若依疑惑地皱眉问:“贼人竟闯入了我和嫂嫂的屋子?” 薛绥来不及回答,便听到雨雾里有人唤她。 “六妹妹。” 薛绥不慌不忙地回头,看着灯火下的薛月沉,半幅裙摆被雨水淋湿,面上仍是端庄矜贵的表情,连忙撑伞上前,优雅地行礼。 “见过王妃。” 顾若依也跟着向薛月沉行礼。 薛月沉点点头,问薛绥:“你方才去哪里了?” 薛绥神色如常,将事先想好的话娓娓道来。 和锦书说的一般无二。 顾若依看薛月沉表情凝重,好似不太相信,也在一旁帮腔:“王妃,我和薛姐姐在栖霞阁里,同赵公子论诗。我们同在一处,并未分开过……” 薛月沉问:“你们方才可有听到什么?” 薛绥从容答道:“我听顾三姑娘和赵公子讨论诗词文章,沉醉其中,不曾听见什么异样声响。” 薛月沉深深看了薛绥一眼,又瞧了瞧顾若依,“六妹妹,你请顾三姑娘去你屋里坐一会儿吧。不用急着回去。” 顾若依看她语气不对,脸色瞬间变了,焦急道:“王妃,听说贼人进了玉阶轻上,可是我嫂嫂出了什么事?” “无事无事,我这便过去看看……” 薛月沉朝薛绥使个眼色,示意她把顾若依带走。 毕竟,薛月盈的脸面也关系到薛府的脸面。 知情的下人可以封口,但顾若依的嘴,如何封得住? 一旦让顾三姑娘知晓真相,就等同于靖远侯府知晓了真相…… 薛月沉不想事情闹得太难堪。 岂料,顾若依心地存善,一想到大着肚子的薛月盈受到惊吓,当即急红了眼睛。 “王妃莫要宽慰我,一定是嫂嫂出事了,对不对?我这次同来别苑,便是哥哥特意叮嘱,要我前来照料好嫂嫂。若嫂嫂出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哥哥?我就不该留嫂嫂独自一人,都怪我……” 不待声音落下,这姑娘伞也不打,一提裙摆,就往玉阶轻上跑去。 薛月沉:“……” 薛绥故作疑惑,“王妃,到底出什么事了?” 薛月沉手指紧了紧。 想到怀里还揣着她的手帕,眉头不由蹙得更紧了些。 “四妹妹糊涂,一会儿你去劝劝顾三姑娘。莫要把事情闹大,失了咱们两家的颜面……” - 玉阶轻上已然是一片混乱。 李炎不紧不慢地在屏风后穿好衣裳…… “皇兄……” 李桓冷脸:“你莫要唤我。” 李炎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此事,着实是弟弟不该,还望皇兄恕罪。” 李桓慢慢回过头来,质问道:“我能恕你什么罪?你该想好的是,事情闹成这般,要如何收场?” 李炎道:“你不说,我不说,何人知晓……” 李桓望着他,怒其不争地斥责,“你平日里风流也就罢了,竟闹到我的别苑里来。此事若让靖远侯府知晓,你让他们颜面何存?父皇又如何向靖远侯交待,我又如何交待?” 李炎看着他铁青的脸,再看他手提长剑,浑身湿透,一副前来捉奸的架势,心下也不免有些存疑。 “皇兄……你何故出现在此?” 李桓沉下脸:“是我在问你!” 李炎尬笑两声,再三拱手告饶,“此事还望皇兄替我周全一二。就算不是为我,也该为你小姨子的名声……” 他声音未落。 外面便传来一声通传。 “太子驾到——” 怎么哪都有他? 李炎暗道一声“不好”。 可不等他想出对策,李肇已领着一群侍卫冒雨闯了进来。 “听说别苑进贼,孤特来相助……” 李炎和李桓相视一眼,行了礼,端看太子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下皆是一凉。 太子这时赶来,绝非好心。 “怎么了?二位皇兄神色不佳呀?” 李肇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慢慢扫过,问得意味深长。 “贼人呢?贼人在何处?二位皇兄驾到,还不出来受死?” 李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来得及出口,李肇已带着人,大剌剌往里走。 李炎伸手想要阻止:“太子殿下……” 李桓静静凝视李肇的背影,平静地拦住他。 屋子里,薛月盈来不及收拾好,双手慌乱地揪着衣襟,披散着头发,神色惊惶地从榻上下来,不敢看他的脸,赤着双足行礼。 “见,见过太子殿下……” 李肇低笑一声,慢慢弯腰在脚榻捡起一条衣带。 “这不是皇兄的束带么?怎会在顾少夫人的榻上?” 薛月盈的脸上春韵未散,闻声羞愧得低下头。 “不,不是魏王殿下的……” “孤可没说是哪位皇兄。”李肇微微一笑,扭头看着尴尬不已的李炎,似笑非笑地挑眉。 “原来夜闯别苑的贼人,是魏王殿下?” 薛月盈心下发慌,整个身子僵硬不已,好似舌头都麻了,越想解释越是说不清楚。 “我,我……我们……不是,不是太子殿下想的那样……” 李肇勾唇,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顾少夫人想说,你和孤的皇兄在屋里,脱下衣物,只为畅谈流觞宴上那一首少妇闺怨?” 他说话从不留情,一字字很是毒辣。 顾若依冒雨冲入屋子,便听到李肇的质问。 “嫂嫂,你……?” 询问的话,堵在喉头。 看到眼前的场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一脸不敢置信。 “你们……” 屋里只有这几个人,谁是“贼人”,一眼便知。 顾若依性子温婉良善,即使被背叛的人是她的亲哥哥,也只会紧紧咬住下唇掉眼泪,骂不出口。 但薛月娥就不一样了。 她闻讯赶来,不料捉了四姐和魏王的奸。 这阵子父亲绞尽脑汁,要让她为魏王续弦,四姐居然捷足先登—— 她如何受得了? 薛月娥悲愤交加,“四姐,你如何对得起四姐夫,如何对得起我,如何对得起父亲?王爷、姐夫,你要替我做主啊!” 薛月沉同她前后脚进来,看到泣不成声的顾若依,盛怒羞愤的薛月娥,还有眼前这个令人惊愕且尴尬的场面,头痛不已。 她冷冷地看着薛月盈。 “四妹妹,你怎能如此糊涂?” 薛月盈看到她,却像是突然找到了替罪羊一样,猛地掉头,指着薛绥。 “是她!是薛六布的局,是她想害我!” 二合一章节,晚安晚安~~ 薛绥:这次是轮到我,就结束了? 李肇:呵呵,新年平安啊! 第110章 局中局 第110章 局中局 “顾少夫人慎言。” 薛绥不紧不慢地整了整那被雨水打湿的袖口,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云锦织就的料子,一举一动都透着几分悠然闲适。 “夫人身上的罗衫不是薛六脱下的,魏王殿下也不是我请到此处的。我如何左右得了你二人的露水姻缘?” 薛月盈手指颤抖,那张涨红的脸上,仿佛有滔天的恨意。 “不是你还有谁?若不是你暗中使了手段,王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哧——” 笑话! 这样的强词夺理站不住脚。 薛绥都懒得多费口舌去解释,只是微微一笑。 “孕中多思,最易伤神。顾少夫人,您如今怀着身孕,多留口德,当心腹中孩儿,承了你的疯病。” 薛月盈猛地挣脱丫环的搀扶,扑到薛月沉跟前,眉眼仿若染上了癫狂。 “大姐姐,您一定要信我,我没有存心与魏王殿下苟且……我,我想起来了,是薛六为引太子侧目,故意在诗会上大出风头,到了入夜,她又偷偷摸摸去了太子的住处……” 薛绥扬眉,不紧不慢地问:“顾少夫人对我的行踪如此清楚,莫不是派人盯着我?” 薛月盈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说道:“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薛家的名声着想,生怕你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来,才派人跟去瞧一瞧,没想到还真让我发现你,鬼鬼祟祟地往海棠风横去了……” 闻声,薛月沉蹙紧了眉头,“所以,那个到听荷院来报信的婆子,果然是受了你的指使?你陷害六妹妹不够,还想把我拖进这滩浑水,让我来给你垫背?” 薛月盈双眼红肿地摇摇头,眼里蓄满的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婆子,什么婆子?我何曾派人去诓骗大姐姐,我没有……” 薛月沉冷眼望着她,“四妹妹,你太让我失望了……做出这等丑事,让整个薛家人蒙羞,你便没有一丝愧疚之心?” “嫂嫂!”顾若依见她不停指责薛绥,也气得小脸通红,上前为薛绥争辩。 “你让我去找赵公子讨教诗文,实则是为了给你和魏王偷情腾地方吧?是不是还存心坏我的名声,若不是薛姐姐好心陪着我,我今晚可就得出大丑了。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还侮蔑薛姐姐。我实话告诉你,今晚薛姐姐一直和我在栖霞阁里论诗,她如何能抽身去与人私会?” 薛月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跟薛六在一起?” 顾若依斩钉截铁。 “对,我与薛姐姐形影不离,一步都未曾离开。” “妹妹,你为何要替外人说话?” “外人?你做出这等丑事,如今还好意思说是靖远侯府的人吗?” “没有,我没有!我对天发誓,魏王不是我叫来的!” 薛月盈扯着嗓子大声申辩,声音里带着几分绝望与无助。 顾若依见她死不悔改,素日温婉的姑娘,眉眼也染上了厉色。 “你若无心,为何会在流觞宴上作那首《荷怨》?我五哥为了你的虚荣,贪墨金部司财物,前程尽毁。靖远侯府为了你,倾家荡产,父母没有责怪,兄长们也处处包容,这次你要来别苑避暑,五哥更是再三叮嘱,要我照顾好你……嫂嫂,一个人,怎能这样没心呢?” 她的质问震耳欲聋。 薛月盈疯了般摇着蓬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喊。 “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我承认?你哥哥贪墨银钱与我何干?你们靖远侯府散尽家财那也是为了救顾五郎,凭什么要怪在我头上?什么都是我的错,你们就是想逼死我,对不对?” 说罢,她恶狠狠地看向薛绥,眼中满是怨毒。 “薛六,你开心了?你做局害我,把我逼到这般田地,你如今可得意了?” 薛绥神色平静,淡淡地道:“从来只有自作孽,没有人害你。” “我跟你拼了!”薛月盈突然目眦欲裂,爬起来便扑向薛绥,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张牙舞爪,想要撕扯她的头发。 “够了!”李桓突然挥剑斩断帷幔,飞溅的玉珠滚落满地。 接着扭头吩咐侍卫,“封锁玉阶轻上,莫让无关人等进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李肇斜倚着雕门框,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只是见李炎垂头丧气,置身事外,他不太满意。 “皇兄,顾少夫人说,不是她邀你前来,那你且说说,为何今夜会出现在这儿?”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魏王李炎身上。 李炎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尴尬地说道:“今日席上,顾少夫人作诗诉说凄苦,我一时心软,起了怜悯之心……”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三皇兄还真是怜香惜玉。” 这明褒暗贬,满含的讽刺,让李炎招架不住。 他连连拱手告饶,见众人皆不吭声,李桓更是面色铁青,不肯理他。突然一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莹润剔透的玉珏。 “这便是顾少夫人托人送到我房里来的……” 不等他说完,李肇突然伸手,从他手上拿过那个玉珏,饶有兴趣地端详着: “顾少夫人送给皇兄的信物,倒是别致得很呐。” 李炎瞥了一眼,没敢吭声。 薛月盈死死地盯着那玉珏,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惊惶失措地喊道:“不,我没有,我没有送过东西给魏王殿下……” 李肇笑了笑,将那枚玉珏递给李桓。 李桓接过玉珏,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地察看,双眼在雨夜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窗外雷声轰然炸响,雨滴敲打窗户。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半晌,李桓握紧玉珏,猛地用剑柄朝着魏王掷去,魏王侧身闪过,只见“砰”的一声,金丝楠木的屏风被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三皇弟,你好大的胆子!” 魏王李炎一脸茫然,“皇兄,这……这是什么?何至于此?” 李桓没有回答他,指尖摩挲着玉珏上的暗纹,让人端来一瓶清酒。 清酒徐徐倒在细瓷碗里—— 只见李桓将玉珏缓缓浸入酒液之中,那白色的玉珏便渐渐浮现出血色的纹路。 一个狰狞的“西兹”图腾显现出来。 近来西兹人在上京城活动频繁,李桓追查他们的线索已久,对这个西兹图腾再熟悉不过。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它竟然会出现在魏王手中。 “父皇那里,你要如何交待?!” “皇兄,我真的不知情啊,我对天发誓……”李炎瞪大了眼睛,无辜地摇着头,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本以为的定情之物,竟然是西兹细作的信物。 突地,他像是突然悟出什么,猛地盯住薛月盈。 “你这个贱人,你竟敢害我?” 薛月盈面如死灰,看着周围一张张冷漠的面孔,突然又哭又笑,满是绝望与疯狂。 “哈哈哈哈,你们都被骗了,被薛六骗了。这是局,是她的阴谋……全是她的阴谋!” “我都不知自己何时这么大的出息了?” 薛绥轻笑一声,上前两步,鬓边的头发扫过雪白的颈项。 一双清目,睨视着薛月盈的小腹。 “不过,我方才听顾三姑娘说,靖远侯府老太夫人仙逝,顾五郎守孝一年,昨年十一月十五才除服。再看顾少夫人这一胎,怕是六个月有余了吧?为何对外却称,胎儿仅五月大小?” 薛月盈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你胡说!” 若孩子是六个多月,要么不是顾介的,要么就是顾介在孝期与她私通。无论哪种,都是大逆不道、违背伦常的重罪。众人皆是震惊。 谁也没想到事情还会有这般隐情。 李肇却丝毫不嫌事大,继续火上浇油。 “三皇兄,顾少夫人珠胎暗结,若孩子真是皇室血脉,可不能让靖远侯这个忠臣良将,白白为皇室养私生子啊。” 李炎看一眼薛月盈,犹豫片刻,开口辩解。 “没有的事儿,今夜是我一时糊涂,以前并不曾,并不曾与顾少夫人相熟……” 很显然,李炎不想承认这桩丑事,认下这个孩子。 李肇忽然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孤记得,去年魏王府的青梅开得早,十月便结了梅子。四姑娘那日讨要梅子酿酒,还顺走了一支红玉簪,可有此事?” 薛月盈霎时面如死灰,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那日她借口讨要青梅酿酒,前去找魏王,是用了点手段的。 李炎被她混入催情散的香药迷了心智,才重续旧情。 其实,他们二人多年前就有了私情,是薛月盈主动勾引的李炎。 可那时的魏王只是逢场作戏,早已有正妃人选,事后很快便娶了大理寺卿谢延展的嫡女,也就是谢微兰的姐姐。 薛月盈气苦之下,才转头找上顾介。 一年前,魏王妃谢若兰不幸离世,薛月盈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用了催情香后,李炎与她再续情缘。 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便想借着这个孩子逼迫李炎娶她续弦。 奈何魏王就喜欢做鳏夫的自在日子,以前不想娶她,现在更不想娶,仗着当今太后疼爱,有恃无恐,根本不把薛月盈的威胁放在眼里,反而对她愈发冷落,从此不肯再同她相见…… 薛月盈眼看事情无望,又生怕丑事败露,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将这个孩子赖在顾介身上。 可这些事情极为隐秘,不会有人知情的。 “六妹妹好狠的心肠——” 她慢慢转头,盯住薛绥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你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勾引太子来害我?好手段!好计谋!” 雨幕如帘,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薛绥静静地看着薛月盈,眼中满是嘲讽,一言不发。 薛月盈与她对视片刻,看着她眼里的从容,镇定,冷漠,嘲笑,突然像疯了一般,绝望地大哭起来。 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她说话。就像刚刚还与她在榻上缠绵的李炎,一旦牵扯到“西兹”,便立刻拼命与她划清界限,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薛月盈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满是委屈与不甘。 “王爷当真如此狠心?我珠胎暗结,岂是一人之错……” 话音未落,忽听外间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个浑身湿透的丫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满脸惊恐,神色紧张。 “禀王爷,王妃……” 那是薛月沉房里的丫头秋蝉。 她双手托着一个漆盘,身子抖个不停。 “张婆子方才在柴房里服毒自尽了,死前交代,是四姑娘指使她攀咬平安夫人,挑拨王妃质疑太子与平安夫人有私情,从而诬陷王妃善嫉……” 薛月盈突然尖叫着扑向薛月沉:“大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薛月沉吓得后退两步。 她又转头手指着顾若依,再怒骂薛绥。 “分明是你与太子偷情,唆使这个小蹄子作伪证!” “啪!” 薛月沉带着雨气得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薛月盈的脸上。 “四妹妹,你到现在还不知错吗?” 秋蝉赶忙递上托盘里染血的帕子。 “王妃,张婆子死前还留了一句话,说四姑娘的妆奁第三层里,藏着一个玉珏和一封密信,是西兹细作的信物。” 薛月沉心下一沉,又气又急又惊慌,上前两步,指着薛月盈。 “搜!给我搜!” 李桓抬头,看她发间的金步摇叮当作响,唇角微抿,没有作声。 很快,那封密信就在薛月盈的匣子里被搜了出来。 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今夜设局,陷害太子和平安夫人共处,目的就是让端王起疑,离间李氏皇室,引发兄弟内讧。 李桓握着密信的手,指节发白。 看罢,他缓缓将信递给太子和魏王。 “不——” 薛月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玉珏,什么密信……为什么你们都不肯信我?我是冤枉的……” 哭声在屋子里炸响,又突然停止—— 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猛地转头看向垂头丧气站在一旁的丫头巧儿,恍然大悟一般,瞪大了双眼。 “是你,一定是你。我的妆奁是你在打理。难怪,难怪会如此……从你自荐到琉璃阁,到我的身边,便一直在算计我……你是薛六的人,对不对?” 巧儿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尖声哭喊。 “少夫人,婢子平日里最听您的话了,您可千万别冤枉我啊。是您让婢子去监视平安夫人的行踪……婢子只是听差办事,对少夫人的事,一概不知啊……” 薛月盈咯咯惨笑两声,突然双手捂住小腹,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顾若依见状,愣了愣想要上前搀扶,又不敢沾手。 薛月沉惊了片刻也反应过来,她怕出人命,大声喊叫。 “传大夫!快,传大夫来!” 屋子里登时忙成一团。 李肇看了看李桓手上的长剑,意味深长地开口,“有人故意在孤的院中安插眼线,要引孤入局。可惜……却让三皇兄落入这个精心布置的圈套。” 顿了顿,他看向李桓,似笑非笑地问: “若今夜皇兄捉奸在床的人,当真是孤,皇兄会一剑刺穿孤的胸膛吗?” 李桓闻声倚在门边,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太子说笑了。你雨夜来此,不也是帮为兄捉奸的?” 李肇轻轻一笑,“那皇兄如今可信了?孤与平安夫人……并无苟且?” 雨幕如帘,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 薛绥慢慢地走过来,微湿的衣裙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仿若一幅流动的水墨画,甚是轻盈姣好。 她看着风灯拉长的两个颀长影子,越过李肇,走到李桓的面前。 “王爷既有疑心,何不彻查一番,也好还我一个清白?” 李桓剑眉紧紧一蹙,看看她,再看看李肇,漫不经心地一笑。 “西兹阴谋,你我都不必中计。兄友弟恭,同仇敌忾,才是大梁之福。” 晚安晚安,明天见~~ 第111章 铁血盟友 第111章 铁血盟友 次日仍是细雨绵绵。 山间雾气裹着松柏清香,悠悠荡荡。檐上的雨珠,“嘀嗒”声声,坠入青石凹槽,衬得‘柳上烟归’幽寂一片。 薛绥慵懒地倚于软榻之上,吃着冰镇的葡萄。 锦书轻手轻脚地进来,跪坐一侧,声音压得极低。 “魏王天不见亮就离开了别苑,端王亲自送至垂门外,瞧着脸色极差,两人在那儿窃窃私语许久,也不知到底说些什么,而后魏王便带着几个亲卫,一同返京去了……” 薛绥听着,并不多言。 魏王的生母贤妃乃是当今太后的内侄女。 因此,较其他皇子,魏王更得太后的宠爱。而当今圣上的五个皇子里,除去年纪最小的淳王李佥,魏王从来不掺和朝廷里那些纷繁庶务。 闲散富贵王爷,说的就是他。 像他这样的皇子,即便出了“西兹玉珏”这档子事,想来也不过是被训斥几句,伤不了根本…… 但帝王心思,向来多疑…… 李炎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太后娘娘在皇帝面前有多大的脸面,以及皇帝对三皇子究竟是什么看法,对别苑里的事持什么态度了。 她不操心这些。 从青玉盘里拿起一颗葡萄,悠然自得地放入口中。 “薛四如何?” 锦书抬眼,“四姑娘胎象不稳,在玉阶阁里哭骂整夜,非说是姑娘设局陷害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模样瞧着跟疯了似的,王妃拿她也无奈……” 薛绥看着青玉盘上沿凝的水珠,微微一笑。 “出了事,装疯卖傻罢了。” “大夫说四姑娘气血两虚,心智受损,须得安心静养才能保住腹中胎儿……玉珏的事儿,端王还在调查,也没拿她如何……只是王妃把她看管在玉阶阁,又派人去请靖远侯府报信,让他们来接人,好回京就医……” “顾三姑娘呢?” “那姑娘性子纯善,纵是对四姑娘腹中胎儿存疑,也是守在熬药的炉子旁,守着丫头熬了汤药,又亲手端给四姑娘,盯着她喝下,然后守在病床前,想必也是一宿没睡……” 薛绥微微颔首,叹口气。 “说来这事,是我利用了她。” 栖霞阁里住着好几位颇负盛名的清流才子,其中就有赵鸿。这些名士最是看重名节操守,不仅不会对皇权轻易低头,说不得还要对此口诛笔伐—— 一旦让他们亲眼瞧见她在栖霞阁,便会为她做证。 如此一来,她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锦书姑姑,你去将我那盒安神解郁的香料,给顾三姑娘送去。叮嘱她好生照顾身子,勿要伤心过度。” 正说着,窗外传来一道清朗的轻咳。 薛绥看一眼神色不安的锦书,抬抬下巴。 “你去办吧。” “是。” 锦书起身退下。 房门合上。 屋子里安静下来。 李肇袍角扫过槛外的积水,扶住窗沿一跃而入。 “平安夫人好精妙的布局,雷霆手段、搅弄风云,实在令人叹服。” 隔着一道竹帘,他声音含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薛绥一动不动,“殿下不也顺水推舟,将西兹密信塞进了听荷苑张婆子的柴房?” 看到李肇掀帘子走过来,她又微微一笑。 “这局,终归是太子赢了。” 李肇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孤是平安夫人的棋子,平安夫人赢了,便是孤赢了。” 薛绥垂下眼眸,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径直将那个青玉盘拿过来,慢条斯理地剥开葡萄皮。 “只是薛六不懂,殿下为何要用一封西兹密信,让局面更加复杂?” “乱中取胜,祸水东引。” 烛火将李肇的影子投在窗纱上,像一头蛰伏的兽,声音也是玩味带笑,“你利用孤来设局,混淆视听,制衡端王,不也是如此?” 薛绥并未起身,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任由他高大的身影将自己笼罩,声色平缓:“你我是合作。说利用,未免太难听了。” “呵!”李肇倾身,屈指弹开她鬓边碎发。 “你说这话,情丝蛊信吗?” 薛绥:…… 他总爱提这事,留给人无限遐想。 沉默半晌。 薛绥目光一动,突然问他:“薛四当初去魏王府邸的事,太子如何得知?” 这事她并不知情,事先二人没有通过气。 昨夜里李肇突然出声,让她惊了一跳。 万一弄巧成拙,岂不是更让李桓怀疑他们二人暗中勾结? 李肇不紧不慢,淡淡道:“魏王书房挂着一幅《青梅映雪图》。” 他扬了扬眉梢,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画上题有一句‘皎月独照小轩窗,泪盈罗帕诉衷肠’。这般露骨的相思,孤想装瞎都难。” 薛绥微微一怔。 这诗确与薛月盈的闺名有些关联。 李肇道:“那日魏王府大摆筵席,邀请一众文人雅士游园吟诗,恰好孤也在府上。只是当时看画,不知有这般隐情。” 薛绥微微欠身:“殿下好记性,好眼力,薛六佩服。” 李肇紧紧盯着她,似笑非笑,“还是平安夫人心思缜密,情报精准。让孤大开眼界。” “平安不及殿下谋算周全。” 你一句我一句的客气,很没意思。薛绥说完撇了撇嘴,一边伸手拿葡萄,一边说道:“我原本不想为难孕妇,奈何薛四三番五次地挑衅,我不得不见招拆招,看看这棋局背后,究竟谁是执棋人……” 李肇忽然一笑,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他指尖的温度比冰镇的葡萄更冷,在青玉盘上拉扯几下,丝毫不肯放松。 见她瞳孔骤缩,李肇低笑,忽地坐到她的身侧,将人拉近,低头看过去,鼻尖几乎相触:“巧得很,孤也想瞧瞧,当年旧陵沼那局棋,究竟是何人执子?” 薛绥凝视着他,指尖轻轻抵住他的心口。 “太子殿下——” 想到他在李恒面前说二人“清清白白”的话,她脸上不禁浮上一丝笑,稍稍用力扳开李肇的手,就着那冰镇葡萄继续吃。 “原来你想查的,是旧陵沼。” “好奇罢了,不用这么大的戒心。” 李肇唇角微微上扬,继续笑道:“你用玉珏试探,牵扯出西兹人,不就是为了扳倒平乐?薛四是平乐女人社的人……她私藏西兹信物,意图嫁祸魏王,都是大罪,可陛下就算一怒之下杀了魏王和薛四,也不会迁怒平乐……” 他突然逼近,呼吸拂过薛绥的颈侧。 “咱们不如换个筹码?” 薛绥看着他不作声。 李肇勾唇,“不如让平乐与西兹人暗通款曲,意图谋反,你看如何?” 薛绥没有回答。 做皇帝最容不得的,便是谋反。 天大的恩宠,也会因此而荡然无存。 “殿下准备怎么做?” 李肇看着薛绥的眼睛,没有回答她,而是将手腕伸过去,抚上她的后背,像是求证什么似的,轻轻摩挲几下。 “陈鹤年诊治时,说你脊骨第三关节有旧伤?” 薛绥身子微微一颤。 李肇目光掠过她掩在广袖下用力捏紧的手指,缓缓笑开。 “这是当年在普济寺的假山石下,被人推落砸伤的?” 薛绥微微眯起眼来,审视他。 桌案上碧螺春的雾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眼底的阴翳。 “殿下查我,查得很仔细。” 声音未落,她抛开李肇的手,握在掌中便咬了一口。 “那殿下这把刀,最终是会插向平乐,还是我?” 李肇轻嘶一声,“有情丝蛊一日,你我便是铁血盟友。孤如何舍得杀你?” 他轻轻揉了揉被咬的手,低低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宠溺。 “想要复仇,光会咬人可不够。” 薛绥的眼,几不可察地一闪。 十年前大雪纷飞的普济寺里,有一个小少年也这般笑着,把他的狐氅盖在自己身上。 薛绥问:“崇昭二年腊八,殿下可曾到过普济寺?” 李肇没有回答,慢慢将她的手整个包在掌心里,用一种极为温柔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孤只是想告诉你,下次别再为抗拒侍寝,糟践自己的身子。身外皆浮云,唯命不可轻。好好活下去,才能把刀插入仇人的心口。” 薛绥冷冷看着他。 原本她不在意侍不侍寝…… 还不是为了遵守与他的约定? 她此番受了大罪,这狗东西却来说风凉话。 “太子殿下——” 薛绥冷笑一声,嘲弄的话尚未出口,掌心突然被他扳开,有东西塞了进来…… 冰凉滑腻,是一个莹润古朴的瓷器。 她问:“这是什么?” 李肇松开手,“大内秘制的疤痕灵,祛疤堪称神效。” 薛绥指尖抚摸着冰冷的瓷面,轻轻抬眉。 “殿下在乎这个?” 李肇看着她,“孤不在乎。” “那我的疤痕,与殿下何干?” “孤想管。” 那青玉盘中的冰镇葡萄,一颗颗裹着霜气。 只见薛绥微微噙笑,捏起一枚葡萄,慢慢抬高下巴,张开嘴巴,然后用力的,狠狠地塞入了李肇的嘴巴里。 一颗。 再一颗。 直到李肇那张恶劣的笑脸变色,嘴里挤出酸甜四溢的汁来。 她才收手,微微挺直腰身,神色冷淡地下逐客令。 “太子殿下,请回吧!” 李肇拿她的帕子擦擦嘴,拿起盘中的一颗葡萄,似想报复……然后,二人对视半晌,他到底将满是怒火的葡萄,掷回了青玉盘中。 “且看这局,谁是最后的执棋人。” 李肇转身离去。 风拂竹帘,惊起檐下铜铃。 第112章 各有千秋 第112章 各有千秋 靖远侯府的马车是晌午时分来的。 那会儿,薛绥正好受薛月沉的邀请,去听荷苑用饭回来…… 薛月盈身子虚弱,被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带上了马车。 顾若依最先发现她,远远地朝她奔过来,杏色裙裾扫过青苔,很是亲切。 “薛姐姐、薛姐姐……” 一叠声地呼喊和欢喜。 薛绥绕过朱漆廊柱,朝她走过去。 一袭素衣的女子,眉眼温婉、浅笑嫣然。 顾介不自觉地踉跄一下,明明脚下没有门槛也没有石头,他却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栽倒在石阶前,玉冠歪斜,很是狼狈。 “哥哥当心。”顾若依虚扶他一把。 “无事,我无事。”顾介尴尬起身,稳住颤抖的指尖,朝薛绥微微一揖,嗓音沙哑。 “多谢薛六姑娘照料我妹妹。” 很显然,薛月盈的事情,打击最大的人,就是顾介。 不过短短一夜,端方公子竟变成失意王八。 薛绥没有回应顾介,嘴角勾起一侧,笑着看向顾若依。 “顾三姑娘,回去路上颠簸,多加小心。” 顾介听她与顾若依亲切交谈,喉结滚动如同吞咽了炭火,心中满是苦涩。 他想起方才见到薛月盈时,她癫狂嘶吼的模样。 她说薛六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是来找他们复仇的罗煞。 可此刻,眼前女子眉眼沉静,分明是清风朗月,春日繁,反衬得他狼狈的皮囊,一片破败不堪。 顾介爱慕薛月盈很多年…… 从当年薛月盈在平乐公主面前替他说话,又常在私下里给她些小恩小惠,他便觉得薛四姑娘人美心善。 可那会儿他的母亲瞧不上薛四,说她行事轻浮,心性不定,不是良配。顾介那时对母亲的话,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十几岁正是叛逆的年龄,母亲越说薛月盈的不好,他越是沉醉其中,觉得薛月盈美若天仙,就像那仙女一般…… 他一心求娶。 奈何薛月盈不肯同意。 只说,他们不做夫妻,做知己才能长久。 他接受了,默默关心她……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仙女对她抛出了橄榄枝—— 她终于愿意同他携手并肩,共同对抗来自父母的阻挡。 可惜他们的情感,仍不被父母接受。 顾介本是孝顺之人,为了薛月盈与父母大吵大闹,对她更是万般呵护。原本,他是不敢也不会逾越男女大妨的,可薛月盈说,为了同他在一起,她不惜冒险一博,要同他“奉子成婚”,这才等来母亲的成全。 那时候,顾介感动不已,觉得她为了嫁给自己舍弃清白,名声,前程尽毁,他也不能辜负,他愿意为薛月盈做一切事情,哪怕是贪墨金部司的银钱被投入大狱,他也没有说她一个字的不好…… 也因此,他恨透了从中作梗的薛六。 没有料到,那些甜蜜缠绵,全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薛月盈的一个傀儡,用时拿来,弃时就扔。 可怜他的父母,为了他这个不孝子,心力交瘁,散尽家财…… 这个时候再看到薛六,就如同响亮的巴掌打在脸上。 顾介面如火烧,脚步和声音都显得虚软无力。 薛绥却好似没有看到他一般,朝顾若依微微一笑。 “天色不早了,顾三姑娘早些启程吧。” “薛姐姐。”顾若依突然眼眶泛红,喉头哽咽。 她看懂了兄长眼中破碎的光——那是十年痴妄化作尘灰的痛苦,也有对薛六姑娘的万般歉疚。 顾若依想替兄长将歉意说出了口。 “以前母亲说你好,我却不知你哪里好,如今可算是知道了,却也迟了……” “傻姑娘。”薛绥轻笑打断她,淡淡地道:“回去替我问候春姨,此番变故,靖远侯府可能又有得忙了,让春姨仔细身子骨,莫要太劳累。” 顾若依重重地点点头。 薛绥没有看顾介一眼,掉头离去。 顾介望着薛绥远去的背影,喉头哽得生疼。 他曾以为薛月盈是夜空皎月,倾洒光华。 如今才知月光照亮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而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他错失了—— 薛月盈一口咬定,那玉珏和密信,都是薛六和太子的阴谋,说是薛六指使丫头布局陷害,还在他面前哭诉,发誓说腹中的孩儿是顾家的,不肯承认和魏王多年前有染…… 玉珏之事,李桓会继续调查。 但腹里的胎儿,究竟几个月大小,是不是顾家的种,他心底存疑,却也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薛六姑娘!” 顾介突然喊住她。 “请听在下一言。” 薛绥顿步,慢慢转过头来。 “顾家郎君,你该唤我平安夫人。” “平安夫人。” 话到此处,顾介的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 “从前是我糊涂,被人蒙蔽了双眼,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是顾介对不住你,眼下我悔不当初,只求姑娘原谅。也,也替拙荆向你赔罪,她犯下诸多错事,如今也已付出代价,恳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过她这一遭。” 薛绥一怔,扬起唇角。 她的笑明艳夺目,如绽放一般。 可她笑得越是美好,对顾介而言越是难堪。 “顾家郎君,我对你,从无半分真心。还请自重!” 她掉头离去,脸上的笑容散了个干净。 谁能料到,肚子里的孩儿,反而成了薛月盈的保命符咒? 顾介和靖远侯府要怎么对薛月盈,她不管。只是她没有看到巧儿在侯府的随身丫头中间,心下不免疑惑。 昨夜她不便带走巧儿,但派锦书去打探过。 薛月盈形若疯癫,胡乱攀咬,说出来的那些话,也全然站不住脚。李桓心里有怀疑,可依他“仁厚”的性子,也只是拿了几个丫头来盘问了一番,并未打骂。 巧儿早有应对,经得住审讯,想来不至于要了性命…… 可薛月盈已经离开别苑。 巧儿人在何处? …… 月色被乌云吞没时,薛绥提着风灯踏入玉阶轻上。 “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许人进来。” 小昭和如意低低应了一声。 薛绥这才慢慢推门进去。 四处安静,落针可闻,风灯映照下,博古架上的陶罐陈列如阵,药香里混着一抹血腥气扑面而来。 血腥味…… 谁的? 薛绥神色一凛,手刚抚上博古架上的陶罐,忽听得身后门扉轻响。 “夫人夜半来此,是为销毁证物,还是……另有所图?” 薛绥转身,抬高风灯照过去。 李桓轻袍革带倚着门框,手中把玩着那个“西兹玉珏”,笑容温和无害。 风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透出藏在笑容下的几分冷冽。 李桓见她半天没有回应,走到桌案边上,倒了杯凉茶,坐下来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是在思考,要如何撒谎吗?” 他端着茶盏抬头看来,眼里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嗯?平安?” 温柔缱绻的声音,低沉醇厚。 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咀嚼下去,与李肇平素唤她时那调侃戏谑的调子,很是不一样,但撩拨起人来,却是各有千秋。 薛绥心头咚的一沉,觉得脸颊僵硬,喉头有一种堵塞般的异物感。 很不舒服。 那是本能催生的防备。 薛绥扫了一眼李桓温和但无情的面容,慢慢站直了身子。 “王爷还是信了那些流言蜚语,对我有疑心?” 李桓道:“旁人的话并必是真。但你的眼睛——” 他忽地抬手,朝薛绥招了招。 “近身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 薛绥稳了稳心神,慢慢朝他走近。 “坐下。”李桓又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 薛绥压下心头的不安,慢慢在他面前坐下,与他相对而视。 李桓眼神犀利,笑容却无比温和,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笑着逼近她,捏住她的下颌抬高,身上的药香与龙涎香纠缠,带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 “夫人看孤时,可比看太子冷漠得多。” 薛绥不退不避,眸中映着风灯的光芒,平静地回答,“冷眼方能观局,热肠易焚自身——殿下说说,薛六身处漩涡,除了冷眼,又能如何?” 李桓忽地松手轻笑,指尖掠过她发间的玉簪,慢慢收回来,为她斟茶。 “好个冷眼观局!你骗骗本王可以,若是连自己都骗,那就不妙了……” 暴雨砸在窗棂。 檐外一声惊雷落下。 好似要劈开他的未尽之言。 李桓将茶盏慢慢地,推到她的面前。 “跟本王说实话,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何人指使?” 薛绥面色不变,略微蹙了一下眉头,“我对昨夜之事有疑惑,很是不解,想来弄个清楚。” 李桓深深地看着她。 “有什么不清楚的,说来听听?” 薛绥道:“我不解,四姐姐为何会做出这等丑事,又为何会如此恨我?且一口咬定是我陷害她?我自问,与四姐姐并无深仇大恨,与顾五郎也早无纠葛。她何故恨我至此?” 李桓眸中精光四溢:“那你寻到答案了吗?” 薛绥摇头,“王爷不是说,要给我答案?” 李桓迟疑片刻,轻捏一下额头,广袖落在桌案上,轻轻拂动,一如他醇厚的声音,仿佛带了些沧桑。 “人心难测,恩怨情仇,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薛绥许久没有回答。 李桓道:“这里湿气重,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再慢慢说。” 说罢他起身拂袖,风度翩翩,君子之态。 “走吧,本王送你回去。” 薛绥静静而立,低眉轻语。 “无须劳驾殿下,有丫头陪我足够。” 李桓笑道,“今夜本王便宿在柳下烟归了。” 李肇:今天我来说,晚安,各回各家睡觉,别乱睡! 李桓::) 第113章 你来我往 第113章 你来我往 薛绥微微一笑,身子往边上靠,一副为李桓让路的模样,月白广袖却不经意拂动到搁在一旁的青铜灯台上摇曳的风灯。 “哐当”一声。 风灯摇摇欲坠,烛火将倾未倾。 “小心!” 李桓胳膊伸来,修长的五指牢牢托住,不慌不忙地将灯罩取下,动作优雅地抬高灯火,看薛绥的脸,缓缓而笑。 “天干物燥,当心火烛,若是不小心走水,那就不妙了。” 薛绥微抬双眸,扫一眼被雨水打湿的窗棂,“下两天雨了。王爷方才也说,此地潮湿,不宜久留。” 李桓轻笑:“牙尖嘴利。” 这话里裹着三分霜,听上去竟有七分缠绵—— 透着别样的味道。 薛绥在话本里看过,帝王将相皇子皇孙们大多有这毛病,喜好以俯瞰众生的姿态,对女子施以温情,偶尔说两句似是而非的温言软语,撩拨人心,便有女子沉醉其间,以为得到真心,从此将一生交付,最后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她微微一笑,静静地站在那里,清冷而疏离。 李桓大抵觉得无趣,随意瞥她一眼,便大步上前,伸手拉开门。 门外是一张惨白的脸,在灯火下很是瘆人。 李桓下意识缩手。 小昭在风灯碰响烛台的时候,便已候在门外。 整个人都是一副准备出击的状态。 见到薛绥无恙,她紧绷的肩背才松下半分。 “姑娘……” 薛绥半倚门框,轻轻咳嗽一下。 “还不快见过王爷。” 小昭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行礼。 如意也紧跟其后,急急拜下。 “免礼吧。”李桓将手负在身后,一脸威仪地道:“传话下去,本王今夜宿在柳上烟归,让阁里早些做好准备。” 如意满脸震惊,一时说不出话。 小昭表情没有她那么夸张,但整个人都紧绷着,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满是警惕与担忧。 薛绥见状,再次轻轻咳嗽起来。 李桓微微低头,广袖一挥,不着痕迹地搀住她的手臂。 “平安可是身子不舒服?” 薛绥目光在小昭与如意身上轻轻扫过,拢了拢身上的素锦披风,借机收回手,与他拉开距离。 “回王爷的话,这是多年前落下的病根,每逢潮湿天气便会发作,来别苑连日阴雨,愈发严重……让王爷见笑了。” “那日陈医官便说平安身子不好……”李桓说着,突然伸出手,再次去拉她的手腕。 指尖刚堪堪触及那温热的肌肤,薛绥便“恰好”踉跄一步,纤细的腕骨一转,泥鳅似的滑过,顺势扯住他腰间的蟠龙玉佩。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玉佩落地,碎成两半。 薛绥连忙以手心掩唇,无辜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惊恐与愧疚,身子虚弱地慢慢退向博古架…… 这一退,博古架陶罐应声而落,罐中盛放的香粉如雪般簌簌飘散出来。 刹那间,馥郁的香气弥漫满屋,呛得几欲窒息。 李桓瞳孔骤缩。 薛绥咳得眼尾嫣红,声音极大。 “平安失仪,请王爷见谅。” 李桓用手扇着粉末,也有些难受。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玉佩,又皱眉看一眼扑面而来的香粉,跟着呛咳了几声。 “平安久病不愈,可要仔细些,回头让陈医官来瞧瞧,开几副对症的药方,好生调养。” 薛绥拢紧披风,摇摇头。 “老毛病了,不打紧的。王爷日理万机,还为我操心,平安实在过意不去。” 李桓目光灼灼,笑得温和。 “你的身子最紧要。” 薛绥低头欠身,行了个礼。 “平安福薄,只怕受不起王爷这般厚爱。” 说罢,她又回头看一眼那些打翻的香粉罐。 “顾少夫人平日就爱摆弄这些东西,也不知这些香粉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我闻着只觉头晕目眩,愈发难受了……咳……咳咳……” 她咳出了眼泪,好像马上就要呕吐出来。 李桓看着也难受,广袖带风地跨出门槛。“走吧,早些回去歇下。” 丫头提着风灯,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灯光在雨幕中摇曳不定,仿若随时都会熄灭。 李桓与薛绥各怀心思,走在后面。 气氛压抑而紧张。 檐外细雨渐密,打湿了石板路。 经过荷池的时候,薛绥微微一顿。 池中残荷在风雨里瑟缩,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有人跟在身后走路一样,莫名让人身子发紧。 薛绥停下脚步。 李桓回头望过来,“怎么了?” 薛绥道:“好好的芙蕖,前两日还亭亭玉立,争奇斗艳。谁知命途多舛,一番暴雨摧残,便要败了……” 李桓审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声音却是带笑的:“谢了,还会有盛放之时。你若喜欢,等天晴了,本王再陪你来看。” 薛绥没有说话。 从玉阶轻上到柳上烟归,也就盏茶的时间,因端王的高调,却惊动了整个别苑的人。 回到柳上烟归,李桓的良医官陈鹤年便匆匆赶来。 他上午才看过薛月盈的病,如今又来为薛绥诊治,紧张得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时用袖子擦拭。 “夫人身体亏虚,气血不足,要安心静养才是,切不可操劳……” 说这话的时候,陈鹤年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桓一眼。 当日,他已将薛绥的身体状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李桓,直言平安夫人不适合侍寝及生育。可身为医官,他有提醒的责任,却终究无法左右王爷的决定。 李桓看懂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你开好方子,便退下吧。” 陈鹤年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是。” 薛绥朱唇微勾,脸上是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 “多谢陈大夫。” 等陈鹤年下去,她便起身去翻箱笼,又叫如意,“你来给我找找,屋里可有干净的被褥,找出来换上,让王爷早些安置……” 李桓微微一笑。 他当然清楚方才触碰,薛绥为何会有下意识的躲避。 她不愿意侍寝。 而他,又何尝愿意? 两人之间,你来我往,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机锋,就看谁能沉得住气,谁的定力更高。 半晌,见薛绥当真要带着病体去铺床叠被,李桓眉头轻皱,突然喟叹一声,败下阵来。 “平安,你先把身子养好,旁的事,容后再说。你也无须紧张,本王并非那等轻狂之徒,不会不顾你的身子。今夜,就当是借宿一晚。” 薛绥心中明白,他这是不想宠幸她,却又想对外营造出一种“宠爱平安夫人”的假象。 至于李桓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想捧杀她,还是想以她为饵,引诱李肇上钩,她一时也难以捉摸。 她故作惊愕,怔了怔才福身行礼。 “王爷怜悯,实乃平安之福。平安定当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乱说一个字。” 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李桓方展露出笑意,外头便传来急切的呼喊声,伴随着密集的雨点,裹挟着一股慌乱的气息。 “殿下,大事不好了!” 李桓脸色一沉,厉声问道:“何事?” 对方似乎忌惮薛绥在场,声音压低了几分。 “是向阳从上京传来的消息……” 李桓脸色微变,“知道了,让他到书房等我。” 那人应一声“喏”,就赶紧跑开了。 薛绥看了看李桓,轻言慢语地道:“王爷有事去忙,我身子不适,先回房休息去了。” 李桓摆了摆手,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心烦意乱,暂时顾不上她。 “我夜里就歇在书房里,你要有事,差人来找我。” 薛绥微微欠身,把他送到门口,又贴心地吩咐丫头,准备被褥和洗漱用品送到书房去。 李桓转头,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便大步离开了。 他一走,锦书才慢慢从外屋进来,朝她摇了摇头。 “姑娘,寻不到巧儿的下落。” 第114章 情义 第114章 情义 薛绥听得头皮一炸。 “玉阶轻上也没有人,巧儿不在那里……”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呢? 锦书神色不安,“婢子方才去找王妃院里的嬷嬷,拐弯抹角地打听了一下顾少夫人院里的事儿。晌午的时候,靖远侯府来接人,清竹说没瞧见巧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不知这丫头,是不是藏起来了。顾少夫人的随从都走光了,咱们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人,那样落人口实……” 薛月盈曾当众指责她指使巧儿使坏。 这时候要是薛绥出面,肯定会被人猜忌。 薛绥道:“别苑这么大,要藏一个人也容易。就怕……” 锦书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脸色白了白。 “姑娘也别太担心,巧儿那丫头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的。明日天亮,我再想办法派人去找找。”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薛绥无奈地点了点头。 “辛苦姑姑,你也早些歇着吧。” -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 雨点大得像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打在瓦上。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叩窗声—— 薛绥紧张得差点从榻上跳起来。 李桓就住在院子里,这人胆子也太大了,还敢来? 当真有恃无恐!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隔着竹帘,压低了声音。 “何人?” “寻蛊人。” “何事?” 李肇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进来。 “夫人‘病拒侍寝’的戏码,很精彩。孤来瞧瞧。” 薛绥将竹帘微微掀开一角,只露出一张冷脸。 “不及殿下厉害,上京来的消息,也很及时。” 李肇低低一笑,没搭腔。 薛绥凝眸,“殿下快些走吧,若被人发现,这把戏就不灵了。” 李肇道:“你可是在打听那丫头的下落?” 薛绥心里一紧,“你知道她在哪儿?” 李肇道:“昨夜里薛月盈发疯,胡乱攀咬,端王便将她身边伺候的人等都审讯了一遍,包括这个巧儿。” “如何?”薛绥急切地问。 “审讯时说些什么,孤不得而知,不过端王当时没有扣押下人,她和其他几个丫头一起从屋里出来了,对此事都讳莫如深,谁也不谈。后来顾少夫人在屋里又哭又闹,拿她撒气,用东西砸在她的额头上,她就退下去了……” 薛绥深吸了一口气:“那后来呢?” 李肇道:“谁会在乎一个丫头的死活?” 在旁人眼里,巧儿就是薛月盈一怒之下,胡乱拉出来垫背的普通丫头,未必会当真怀疑她与薛六有勾连…… 人不见了,她的主子不追究,旁人不会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李肇见她目光无神,眉头轻轻皱起,视线扫向她松散的寝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扬眉一笑。 “孤给的药,用了么?” 薛绥脸色一变,赶紧拉紧寝衣。 “没有。” 说完,“砰”地把窗户关上。 这一下动静有点大,守夜的小昭被惊动了。 “姑娘,出什么事了?” 薛绥深呼吸,稳了稳心神,“没事。睡吧。” 她在窗边伫立片刻,再打开。 只见小雨悠悠扬扬,一片迷蒙里,别苑的夜静谧得有些诡异。 檐下空无一人。 这李肇,比起当太子,更适合做贼! 薛绥回到床上,想再睡会儿,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巧儿就是一个变数,也是她的破绽。 一旦被人利用,很容易让她的精心布局,前功尽弃。 第二天清晨,雨终于停了,阳光照在荷叶上,蝉鸣声“嘶嘶”地响着,揭开了夏日清晨的序幕。 薛绥懒起梳妆,看着铜镜里没有睡好的自己,心下说不出的烦躁。 如意在一旁,挑起窗帷。 屋外青山叠翠,绿树成荫。“姑娘,您瞧,这天儿可真好,看着就让人欢喜。” 如意什么都不知情,笑得眼睛都弯出了月芽儿。 锦书端来温水,递到薛绥的手边,低声道:“夫人,王妃派人送来不少赏赐,说是犒劳夫人,昨夜里侍候殿下有功……” 薛绥听了,闷闷把茶盏放下。 “王妃心里不痛快,也放不下那些体面。” 话还在嘴边绕着,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尖叫,直直划破别苑的宁静。 “荷池里……女尸……快……” “荷池里发现一具女尸!” “有人淹死了。” “快来人啦!” 紧接着,外间的回廊上,急促的脚步声密密麻麻地传来,好似密集的鼓点,敲得人心慌。 薛绥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没了,心里头渗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有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她的心,“砰砰”跳着,仿佛要挣脱胸膛跑出来…… 她看向锦书,神色急切。 “锦书,你快去瞧瞧。” 锦书赶忙应了一声,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薛绥哪还有心思梳妆打扮? 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脚步急促又慌乱。 她的眼睛望向屋檐—— 雨水顺着瓦沟,一滴一滴地滑落。 竹楼的檐角上,风铃被风一吹,“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那声音杂乱无章,在薛绥听来,就像一道催命的符咒,搅得她片刻不得安宁。 - 没多一会儿,锦书回来了,将一方素帕递上。 染血的素帕上,歪斜的鹤振翅欲飞。 那是巧儿临终前匆忙绣下的,针脚粗糙,心意却浓。 锦书的声音带着哭腔,“鹤归旧陵沼,不染人间泥。巧儿是心甘情愿赴这必死之局的——” 哽咽一声,她才接着道:“帮夫人摆脱嫌疑,彻底把薛月盈钉在那耻辱柱上,巧儿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心甘情愿……” 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把秘密永远守住。 李桓审讯她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活着,便是姑娘的隐患。 这是巧儿尽忠的方式。 锦书理解巧儿。 要是有一天,同样的事落到自己头上,她不一定能熬得住严刑拷打,所以也会像巧儿一样,为免熬不住,不如一死了之,为姑娘豁出去。 “姑娘,别难过,巧儿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她这么做,心里头是欢喜的,能为姑娘出份力,死也值当……” 锦书安抚薛绥,声音很轻很温柔。 薛绥静静坐在榻上,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一直颤到心上。 当年,巧儿把双目失明、重病残疾的姐姐托付给她,还把襁褓里的幼弟也一并塞到她怀里,满脸坚定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请姑娘大恩大德,救我姐弟性命,往后,巧儿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姑娘的恩情,哪怕把命搭进去,也绝不含糊……” 锦书道:“那时候巧儿的姐姐,被薛四姑娘折磨成那般样子,她心底有多痛恨,对姑娘就有多感激。这些年,她一直都念叨着要报答姑娘。如今,她了却心愿,想来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薛绥缓缓闭上眼睛,嘴唇没一点血色,脸白得像纸一样。 她很难不难受。 刚回薛府时,她便让锦书把巧儿找来,听到她的托付,巧儿满脸是笑,眼睛坚定得如有坚冰。 “姑娘,巧儿愿做您手中最锋利的刀。” 锦书瞧着薛绥这般难过,又劝道:“姑娘,这世间的事,都有定数。您可千万别太伤心,不然她也会走得不安心的。” 薛绥用力点点头,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悲痛,声音沙哑。 “其实,这并非必死之局,她再忍一忍,用不着走这一步……” 锦书道:“她不想让姑娘不安心。” 薛绥喉头一硬,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半晌才闭上眼睛。 “你传信给摇光师兄,让他务必把巧儿的家人安顿好,可千万别委屈了他们。” 锦书应了一声,扭过头去,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旧陵沼有太多像巧儿这样的人。 她们普普通通,又坚韧不拔。他们都曾是可怜人,为了活下去,一直苦苦挣扎。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和旧陵沼绑在了一起,然后拼了命地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利刃,打磨得锋利无比,然后在旧陵沼有需要时,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去,只为了守护心中那份情义。 薛绥:明天见,我的读友们!愿你们的日子,天天是新年,日日都欢喜。 李肇:我呢? 薛绥:走你——寻蛊人! 第115章 超度 第115章 超度 巧儿的尸体被小厮打捞上来,放在一床草席上,浑身脏污,额头那淤紫肿胀的伤,已然泡得发白,腐皮外露,看上去格外显目,也格外凄凉。 人一死,别苑便炸开了锅,流言蜚语四起。 有人说,王爷夜里审讯的时候,巧儿因和盘托出顾少夫人所做的种种恶事,被顾少夫人得知,又是羞辱又是打骂…… 这丫头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了。 也有传顾少夫人怕恶行败露,暗中派人灭口。 巧儿一死,罪行便死无对证了…… 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阴谋。 小厮丫头等下人怜悯巧儿,对薛月盈唾弃不已。 那些文人士子,饱学清流之辈,诗也不斗了,个个义愤填膺,痛斥顾少夫人蛇蝎心肠、草菅人命。 反倒是薛月盈夜里私会魏王的事情,因端王当场封口,竟没有大肆传开…… 薛绥收拾好心情,去找薛月沉商议,为巧儿置棺起坟。 “别苑里有众多文人士子都在,此举对王妃和王爷的声誉,大有助益。” 薛月沉思忖一下,点点头:“这事我来做主,妥善安葬,让她入土为安……” 薛绥道:“咱们与薛四同出一门,都是薛家的女儿,她作恶,惹来的因果业障,怕是也连累咱们。普济寺离这儿不远,不如请寺里的高僧来,给巧儿做一场法事,超度她的亡魂,也算是积些阴德,保咱们薛家顺遂。” 说着,她让小昭掏银子, “巧儿的死也算是受我连累,我应当尽一份心意。” “哪里能让妹妹出钱?”薛月沉推回去,幽幽一叹,“说来是我们薛家人,亏待了她。正该由姐姐来张罗……” 薛月沉立刻派人上山去请高僧。 说完又拉薛绥坐下,让翡翠将张婆子送来的那张帕子,用托盘呈上来。 “妹妹,张婆子从雨夜里捡了帕子来,说三道四。姐姐没有信她,当即将人押入了柴房里。只是这帕子脏了,便没有即刻交还给妹妹……” 薛绥明知她这么做,不全然是为了帮自己,也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但仍是满面感激地看着她。 “此事幸得姐姐周全,不然,我便有一万张嘴,也洗不清嫌疑了……” 薛月沉笑着握住薛绥的手,温声道:“傻妹妹,你我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便是一根藤上的瓜,自当相互帮衬。” 又叹一声,“可惜四妹妹想不开,偏要走那糊涂路。唉,也不知她眼下困局,要如何化解才好。父亲和祖母得了消息,怕不是要被她气坏身子。” 薛绥道:“你我只能为她多积阴德了。” 薛月沉点点头,“这帕子我差人洗净熨平了,六妹妹带回去吧。” 薛绥轻声谢过她,微笑转头,找翡翠要来一把剪刀,当着薛月沉的面,将帕子剪烂。 “六妹妹!”薛月沉失声,惊诧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帕子,你剪它作甚?” 薛绥抬眸,“这并蒂莲开得再好,根茎也是扎在污泥里的。” 她将剪成碎片的帕子放回托盘。 “沾了晦气,便不要了吧。劳烦翡翠姑姑,替我处理掉。” 薛月沉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随你心意吧。” - 山上很快便来人了。 同普济寺的僧人一同前来的,还有文嘉公主。 文嘉公主牵着五岁大的女儿,那小女孩乖巧地躲在母亲身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 她长得像文嘉,这是喜事。 薛绥微笑着迎上去,“公主近来可安好?” 文嘉点头,看向薛绥的脸,眉头一蹙,“夫人清减了些。” 薛绥道:“公主也瘦了。” 二人相顾,皆是一声苦笑。 薛绥将李扶音让到屋里,吩咐人奉上新鲜的茶点。 “公主在山上住得如何?那无赖有没有再来骚扰你?” 谈及驸马范秉,文嘉心头便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让如意把女儿带到外间玩耍,低头饮一口茶,才徐徐一叹。 “他便是那阴魂不散的恶狗,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会不来呢?不过,普济寺到底是佛门清修之地,他也没那么放肆,无非是在门外胡搅蛮缠,骂几句难听的话,倒也不敢再对我动手。” “畜生!” 薛绥难得骂人。 文嘉一怔,似乎察觉到什么。 “我瞧夫人神色恹恹,莫不是碰上什么烦心事?” 薛绥搓了搓额头,“没什么大事,我这两日不适应山中气候,身子有些不爽利。”文嘉知她不想多说,只好宽慰:“夫人务必珍视自己,多加保重。” “谢公主挂怀。”薛绥故作轻松,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小昭却看出来了,她因巧儿的事很是伤心难过,连带对范秉也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于是,刚把沏好的茶往案上一放,一脸义愤填膺。 “姑娘,不如交给我?找个机会,宰了他!” 薛绥连忙瞪了小昭一眼,而后笑着对文嘉公主道:“这丫头,就是心直口快,平日里被我惯坏了,爱说些胡话,公主莫要见怪。” 文嘉公主眼圈微微一红:“若是真有天雷降下,将他劈死,或是老天开眼,收了他去,那不仅是我们母女的幸事,也是为民除害了。” 薛绥和小昭对视一眼。 “老天会开眼的。” “恶人自有恶人收,公主且等着看吧。” 上次范秉和平乐公主的事,为顾全皇室的颜面,最后以文嘉公主上普济寺清修,平乐公主旧疾复发,闭府静养而终结,竟是让范秉这个烂人侥幸逃脱。 但范家本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这个驸马在皇帝面前本就没什么体面…… 即使范秉“遭了报应”,也不会有人追究。 说不定皇帝还能长舒一口气。 但他要死,也要死得有些价值,不能轻易浪费一条人命。 文嘉来别苑,薛月沉殷勤的款待了她。 晌午,在远离荷塘的听雨轩摆膳,说起文嘉和驸马范秉的事,薛月沉唏嘘片刻,便问文嘉何时回京。 文嘉摇摇头,只道:“在这山中住久了,竟习惯这清净的日子,反倒不太适应那尘世的喧嚣了。” 薛绥看她一眼。 心下忖道,等驸马遭了恶报,那尘世于她,便有了安宁日子…… - 当日上午,太子李肇要启程返京。 临行前,他没有找薛绥,却刻意关照诗会彩头之事。 因那些文人士子唾弃薛月盈,薛绥在诗会上挖苦她的那首诗,竟被奉为奇篇妙笔。 荷池命案后,斗诗中断,又有太子开口,当即有赵鸿为首的文人士子,上前表态,认为诗会的彩头,应当归平安夫人。 李肇嘴角上扬,“恭喜夫人。”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二人身上。 对薛绥,多多少少含了些复杂的情绪。 一个女子作首骂人的诗,竟得太子看重,不知该嫉妒还是该艳羡。 也有人是真心佩服,比如赵鸿。 他率先拱手祝贺,“夫人才思敏捷,某等甚是钦佩。” “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罢了。班门弄斧,让大家见笑了。” 薛绥对众人一一谢过,仿佛没有看见李肇越蹙越紧的眉头,行礼一圈才回来,看着手负身后,风度翩翩的太子爷,露出一个落落大方的微笑。 “谢太子赏识。” 她上前,双手奉过扇子。 凿工精巧,镂金扇柄,杏黄扇面,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值钱! 值不少钱。 仿佛看到她贪财的目光,李肇一侧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却在看到李桓和薛月沉走过来时,眼神一冷,板起脸。 “无须客气,这是平安夫人该得的。” 二人目光交汇,又默契地错开。 李肇不再与人寒暄,翻身上马,“驾”的一声,扬长而去。等马蹄在夏日的暖阳里渐行渐远,那眉目才露出一丝笑意。 李桓是午后才和一众文人士子一起离开别苑的。 众才子感念端王和端王妃仁善,对一个投水自尽的丫头,也有那样悲悯关切的心肠,于是又写诗作赋将他们夸赞一番。 薛月沉因着此事,博得了一个好名声,心中自是欢喜。 于是,她没有同李桓上路,而是领着薛绥一起,把巧儿的后事安排妥当,这才准备返程。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的上京城里,已然是波谲云诡,风暴已在悄然酝酿—— 第116章 悄然酝酿 第116章 悄然酝酿 椒房殿。 谢皇后得到太子从别苑里传来的消息,嘴角微微上扬,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怪不得……” 魏王李炎连夜回京,次日便直奔太后宫中。 祖孙俩关起门来,究竟说了些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只是老太后午后便称病卧床,她和皇帝前去探望时,老太后泪湿罗帕,哭诉许久。 “魏王生母去的早,哀家怜他孤苦,一味纵容,竟养得他愈发莽撞任性,如今年岁渐长,再不教导管束,就怕被奸佞小人蒙蔽心智,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谢皇后垂眸不语,心下却一片雪亮。 魏王定是闯了滔天之祸。 可即便早有预料,她仍是没有想到,魏王居然能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若说魏王与顾少夫人暗夜私会,这顶多算是风流韵事,虽说有伤风化,倒也只是个人德行有亏。 但勾结西兹,若证据确凿,却是叛国大罪。 西兹自前朝起,便与中州王朝纷争不断。大梁立国后,先帝亲征至赤水城下,逼得西兹签下降书,年年纳贡。 起初,每到岁末,西兹便会派遣使者前来上京,献上皮毛、矿石、珠宝、良马等物,称臣朝贡。可日子一久,西兹便渐渐露出了狼子野心,渐露獠牙。 先是以“民生凋敝,自顾不暇”为由,单方面撕毁了多年的朝贡约定。接下来更是变本加厉,由表面上的臣服,变成了公然的敌对,屡屡派骑兵劫掠边境。 无数西疆百姓为求自保,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朝廷早有怨声,有臣子义愤填膺,纷纷上书请皇帝出兵征讨。可先帝在位时,征战多年,国力损耗巨大,百姓生活困苦。 崇昭帝即位后,一心想要休养生息、发展国力、恢复民生。这十几年来,大梁对外没有大的战争,崇昭帝也算励精图治,国力逐渐从战乱中得以恢复…… 皇帝不想轻易重燃战火,一再隐忍不发。 可近些日子,左翊卫却探得有西戎探子乔装潜入上京,在城内四处活动,行踪诡异,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崇昭帝得知此事后,立即责令端王领左翊卫,全力追查。 若此时曝出魏王私藏西兹玉珏,一定会引来龙颜大怒。 这才是端王让魏王早早回京,面见太后的原因。 崇昭帝看重名声,以明主自居,自然重孝道。 有老太后出马,且魏王本身并没有勾结西兹的动机,想是能从轻发落…… 但那位顾少夫人…… 就看老太后认不认她腹中的胎儿,以及靖远侯府会作何打算了。 “端王倒是睿智!” 谢皇后指尖抚过云鬓高挽的乌发上镂金错彩的金凤钗,听着更漏声声,眼睛微微眯起。 “陛下驾到!” 殿外一声通传,惊得谢皇后指尖微颤。 她迅速敛了神色,整理仪容,起身出门迎驾。 老夫老妻多年,有些习惯早已熟识。 她将皇帝迎入内殿,侍奉茶水,见崇昭帝龙袍染着夜露,眉间沟壑深深,便知他心神不宁。 皇帝接过茶盏,忽道:“皇后看魏王如何?” 铜镜里,映出崇昭帝明黄的龙袍映衬下,脸上愈发明显的皱纹…… 流年似水,昔日意气风发的英俊帝王,已有疲态。 谢皇后浮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魏王是母后心尖上的人,臣妾岂敢妄议?” 皇帝重重搁下茶盏,不满地哼声。 “你也是他的母后!” 谢皇后心里冷笑。 太后当着她的面儿,说什么魏王“孤苦伶仃”,不就是在指责她这个“不尽心照顾皇子的皇后”吗? 她迟疑片刻:“可是魏王闯了什么大祸?” “皇后消息灵通。”崇昭帝状似无意地瞥来冷眼。 谢皇后佯装受惊,手上捧着的熏香倏然一滞。 “陛下抬举臣妾了。臣妾一个后宫女子,哪来什么消息。只是瞧着太后愁眉不展,暗自揣测一二罢了。” 崇昭帝看她片刻,轻轻一叹,“要是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至于让母后如何挂念……” 谢皇后心下又是一声冷笑。 那魏王妃过世才一年,这当爹的都想着为儿子娶第二茬王妃了,却只因不想让太子分权,便迟迟不给他指婚。 谢皇后指甲深深掐一下掌心,露出端庄得体的笑意。“陛下既然问臣妾,那臣妾便斗胆谏言了。魏王性情跳脱,任性莽撞,以前同先王妃谢氏便多有龃龉,夫妻摩擦不断。臣妾便想,再续弦,总该找一个聪慧睿智的,最好性子坚韧果决,能劝诫约束他一些,也免得再让陛下和太后烦忧。”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 崇昭帝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搁。 “皇后说得是。依你之见,哪家千金合适?” 自家儿子什么德行,不知道吗? 还想要什么样的闺阁千金? 谢皇后心里唾骂,脸上却摆出一副温婉大方的笑容。 “臣妾思忖,郑国公家的嫡次女,倒是不错,但门第过高,给魏王续弦只怕心下不肯,未免说皇家欺压。倒是薛尚书家,姑娘多,个个长得如似玉的,我瞧着倒是合适。端王妃贤淑,再出个魏王妃岂不是一段佳话?也算亲上加亲了。” 崇昭帝瞳孔骤缩。 若不是太子还没返京,他确信谢皇后不知别苑里的事情,几乎都要以为谢皇后在含沙射影的讽刺他了…… 崇昭帝思忖片刻,摆了摆手,“容后再议吧。朕还有要事待办,今夜便不留了。皇后早些歇着。” “是。” 谢皇后看他要走,心下长松一口气。 不用再找借口不陪寝,她也省心。 “陛下慢走……” 她将皇帝送出椒房殿。 心下不免疑惑…… 皇帝大晚上过来,问她那些,便只是单纯询问她这个中宫皇后的意思吗?还是说,试探她对太子的事,知道多少? 谢皇后盯着晃动的珠帘,嘴角冷笑愈深。 - 李桓回到上京,并没有马上入宫。 回到端王府,他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招来斥候探子。 在王府回府前,小厮已经将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李桓进屋扫视一眼,似乎大为不满,抬袖便将案桌上的笔墨纸砚拂落在地。 狼毫掷落,墨汁溅染了他的袍角。 听到那噼里啪啦的摔落声,几个侍从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李桓不是轻易动怒的人,平常待人极是温和宽厚,在下属面前很少发脾气。可这次,从别苑上马那一刻开始,他便满脸阴霾,神情冷峻,只是忍到这会儿,才爆发罢了。 侍从们屏息宁神,垂首而立。 好片刻,李桓才慢慢坐下。 书房那张檀木椅的扶手,因他时常思考时摩挲,早已变得光滑发亮。 摩挲片刻,他忽然开口。 “你们都出去,向阳留下。” 两个侍从应声,退下去了。 那个叫向阳的侍卫,快步上前,拱手。 “王爷有何吩咐?” 李桓面色阴沉,双眼紧紧盯着他,眉目很是凝重。 “你来别苑传信,说旧陵沼密使现身烟雨楼,本王当即修书命你回京传信——” 李桓嗓音森冷,“为何人跟丢了,信也未送到?” 向阳道:“属下得到确定的消息,才来通禀。谁料密使退房后接连辗转平乐坊、鸿福赌坊,属下为避东宫耳目不敢妄动,等再寻时……人已如泥牛入海,影子都寻不见了。” “废物!”李桓一掌拍在案上,檀木扶手嗡嗡震颤。 向阳单膝跪地,“属下等一直在全力查。” “在查,在查,每次都用这一套来应付本王!” 李桓的声音逐渐加大,向阳的头也越垂越低。 “是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李桓深深看他片刻。 半晌,他微吸一口气:“太子何时回京?” 向阳垂首恭立,没有抬头。 “未时末,从东华门入宫,属下派人打探了,太子向帝后请安后径直回了东宫,至今不曾见过外臣。” 李桓闭目揉着眉心,忽而起身。 “唤人来更衣,本王入宫见父皇。” 薛绥:明天见,感谢你们这么好,还来看我。 李肇:我明明来看你,没见你感谢? 薛绥:我多谢你,走正门行不行? 第117章 金銮 第117章 金銮 李桓踏入紫宸殿时,崇昭帝正懒倚在龙椅上,手中缓缓转动着一枚夔龙纹的玉扳指。 “老三方才送来十斛东珠,让朕给扔了出去。若你也是来替他求情的,就不必开口了。” 李桓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 “父皇。儿臣有事要禀。” 崇昭帝抬了抬手,随意地道:“说吧。” 气氛压抑而沉凝。 硕大的蟠龙香炉里,腾起的青烟模糊了皇帝威严的面容,却难以掩盖他眸底深处的冷意。 李桓直起身子,双手捧着玉珏,躬身呈上:“父皇,三皇弟此番,是遭人陷害。儿臣也险些中了圈套。” 崇昭帝抬起眼皮,看着最得意的儿子,轻轻吐出一个字。 “哦?” “有人刻意让儿臣得见,以为魏王借顾少夫人的手,勾结西兹人在上京城里刺探情报,为此不惜伪造玉珏……” 崇昭帝指尖突顿,“伪造的?” “没错,这是个赝品。” 李桓用袍袖擦拭玉珏凹陷处,肯定地回答。 随后,他向皇帝请了金刀,小心翼翼地轻刮玉珏的棱角,只见那血色的纹路上,有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 “西兹玉珏浸入酒液,便现图腾,所以用了青黛砂,埋在地龙里陈放三月余,方能融为一体。这玉珏十分逼真,但暗纹上的青黛砂是后涂抹的,时辰尚短,遇利器刮擦,便会掉落……” 崇昭帝目光带笑。 “你的意思是……太子私制赝品?陷害魏王?” 李桓低下头,余光敏锐地捕捉着帝王的每一丝反应,声音平稳,“儿臣愚见,太子没有私藏西兹玉珏的动机,更无陷害魏王的必要。” 皇帝再次接过玉珏,端详片刻,夔龙纹的玉扳指,在那玉珏上轻轻刮擦,发出细微的异响,笑容似有深意。 “你对那几个不成器的皇弟,倒是颇为袒护?” 端王拱手,神色诚恳。 “父皇,儿臣要保的并非某一个人,而是西疆七万将士的军心——” 他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 “皇子行事,干系的是皇家颜面。若让将士知道大梁有皇子私通敌国,该多寒心?朝廷又如何向西疆七万将士交代?” 没说是太子。 又仿佛暗指是太子。 殿内,铜漏发出滞涩的声音,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崇昭帝沉默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与无奈。 “血脉是皇家的枷锁,越是珍视血脉,这镣铐便越沉呐。” 端王恭顺地应道:“儿臣明白。” “你下去吧。此事朕自有主张。” 崇昭帝轻叹一声,忽然扬手将玉珏掷向旁侧的鎏金匣里,发出“当啷”的声响。 玉珏在匣中摔了一道裂痕。 鎏金匣上的北斗徽记,格外显目。 李桓喉间蓦地发紧。 那是祥瑞吉祥的纹,看上去与旧陵沼的阴暗诡谲并不匹配,更像是大喜的纹饰…… 但这个是旧陵沼北斗七门的独特标记。 他奉旨前往云麓山祭祀的时候见到过,在追查旧陵沼的时候,也看到过。 李桓心中不禁疑惑, 为何父皇有一只这样的鎏金匣?- 端王府。 薛绥晨起梳妆,正对着铜镜梳理一头乌发,便听到外头一阵喧闹,有隐隐的哭啼声传来。 她微微皱眉,示意小昭为自己更衣,随意挽个发髻,便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出去。 两个人在廊前纠缠不休。 薛月盈闯入了檀秋院,顾介正死死攥着她的手腕。 只见她鬓发散乱,裙裾沾满泥渍,孕肚在拉扯中微微发颤,看上去狼狈不堪…… 锦书从他们身后,匆匆走过来,福了一礼。 “禀姑娘,王妃称在别苑染了风寒,便不见顾少夫人了……” 原来是来求救的。 薛绥轻哼一声,素帛束腰静静而立,晨风掀起银线绣的合欢纹,衬得檐下纠缠的二人愈发不堪。 “不是说神志不醒,药石不灵吗?怎么眨眼就大好了?顾少夫人这一出大戏,比话本子还精彩……” 薛月盈擦干脸上的眼泪,挣脱顾介的手,踉跄着跪下来,隆起的小腹顶着青石哭求,“平安夫人,求您高抬贵手,放我和肚子里的孩儿一条生路吧。”魏王弃她自保,她四处求告无门,回娘家薛府,都让老太太打了出来,这才会来端王府。奈何薛月沉也称病不见,又厚着脸皮闹到薛绥的面前。 薛绥轻笑,神色淡然地说道:“来者是客。锦书,备上春茶果点,放在檐下。” 又看向顾介和薛月盈。 “粗鄙陋室,不便招待贵人,就不请你们屋里坐了。” 这是嫌弃她晦气的别样说法。 两个丫头听得发笑。 锦书却是一板一眼地应下,麻利地将茶台桌椅和果点备好。 薛绥优雅地坐下,端起茶杯,微抿一口。 “好茶!” 薛月盈看她无动于衷,指甲掐在青砖石上,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六妹妹,我知你恨我,恨顾郎,但孩子无辜……” 薛绥一笑,指尖漫不经心点头茶盖。 “我当年求你们时,谁曾说过无辜二字?” 一阵清风掠过,顾介耳根烧得难受,他很想将薛月盈拖走,奈何薛月盈软在地上,衣裳沾上草屑,仍在不顾体面地示弱。 “当年不过是孩童的戏耍,时隔十年,六妹妹何苦放在心上——” “戏耍?”薛绥轻吹茶沫,“当年你们为博平乐公主一笑,把我埋在普济寺的假山石后时说——'这叫雅趣’,怎么?如今不雅了?” 她微微一顿,突然将滚茶泼在薛月盈脚边。 “还是说,顾少夫人要的雅趣,是让平乐公主在我颈上套狗链,逼我吞下混着香灰的馊饭学狗叫?” 顾介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如纸。 十年前的那些恶行,他从来不让自己去回忆,好似这般,就可以当作那些事没有发生…… 可薛六回来了。 活生生地坐在他们面前,用那平静却满带威慑的表情,看着他,看着薛月盈,没有过激的言辞,却有一种让人胆寒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一直戳到心上。 他双手低垂无力。 薛月盈却恼羞成怒。 “薛六,你不要以为做了王爷的女人,便高人一等了。你再得意,也是个妾,我再是不堪,肚子里怀的也是高贵的皇室血脉……” 顾介在一旁,她也如此大胆。 是当真没有把这个男人的尊严放在眼里。 薛绥似笑非笑:“你以为你怀的是登天梯?其实是黄泉引路符……若魏王咬定你腹中非他骨肉,你拿什么证明?” 她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刀刃般锋利。 “一个不慎,别说是你诬陷皇子,混淆皇室血脉,要处以极刑,连带靖远侯府,都要为你的愚蠢陪葬!” 薛月盈瞳孔骤缩,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然后流着眼泪转头,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顾介手臂。 “顾郎,你看见了吗?这个薛六有多歹毒?她在诅咒我,诅咒靖远侯府,诅咒我们全家不得好死。” 薛绥轻笑一声,慢慢起身,随手折下一条翠色的松枝,投入滚茶之中。 “哭声要逼真一点,才够凄美。” “你就这般恨我?”薛月盈满眼怨毒地看着她,指甲都掐入了青砖石缝里。 “戏看够了,我也乏了。锦书,扶我进去吧,” 薛绥完全不应薛月盈的话,转身抬上青石台阶,又突然回头,看着顾介,意味深长地一笑。 “打蛇要打七寸,咬皇子要断龙脉。” 顾介一怔。 头顶仿若有惊雷劈开。 “多谢……薛六姑娘不计前嫌。” 他忽然长揖及地,拽起薛月盈便走。 “顾介!你疯了?这毒妇在诅咒我们!” 薛月盈凄厉尖叫,却被丈夫铁钳般的手扼住咽喉。 “不想死就别吵。”顾介低声喝道,毫不留情地拖住她挣扎不休的臃肿身子,越走越快,没有半分怜惜。 在回廊尽头的阴影里,李桓目送顾介夫妇踉跄离去,抬了抬手,示意侍从过来。 “盯好檀秋院,有任何动静,即刻向本王禀报。” 是时候让薛绥这柄利刃,替他探一探这上京城里的浑水了…… 第118章 破晓 第118章 破晓 顾介回府,便径直跪在了父母院前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沁着夏日的暑气,火炭一般。 他衣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双膝早已麻木,浑身燥热难耐却又满心悲凉…… “要跪就去祠堂跪!” 寅时的梆子声飘入耳朵,门扉突然洞开。 春夫人披着素绒外衫立在阶前。 “带着那贱婢跪到祖宗牌位前谢罪!” 顾介扑倒在地上,“母亲,求求你了……” 春夫人冷冷看着他,砰一声合上房门。 顾介痛哭流涕,膝盖透骨的痛,那扇门再没有开过。 一直跪到第二天晌午,日头大了,屋内才传来靖远侯的咳嗽声。 “让那孽畜滚进来!” 春夫人看着丈夫,到底也心软,让小厮扶儿子入屋。 靖远侯靠在榻上咳嗽,药碗搁在案头,褐色的药汁凝成一层薄痂。 春夫人捏着银剪,在修剪窗边一盆紫杜鹃,侧开头去,不想看儿子那一副落魄狼狈的模样。 “父亲,母亲……” 顾介额角的青筋,随着叩头声突突跳动。 “孩儿求二老垂怜,救盈儿一命。” 靖远侯将药碗掷了过去—— “逆子!再为那贱婢求情,别怪我家法伺候。咳咳……” 顾介想去扶父亲,脚步踉跄,方要站直又跪了下去,膝盖将袍角压出几道凹痕,跪行至榻前。 “孩儿不忍心,看她和孩子,一尸两命。” “啪!” 春夫人剪断一截枝。 紫白色的瓣,坠落在地上。 她脸色铁青,满是愠怒,突然笑出声。 “你要护着她,便别认你的爹娘了!” 那个孩儿,原本也是她和侯爷真心渴盼过的…… 薛月盈回府时还死活说是顾家的孙子,待侯爷要去请太医来把脉诊断,她方才改口,当众说出“许是那夜雨大天黑,没瞧清楚人”这等不要脸的话…… 其实,没有孩子的事,薛四和魏王私通也是板上钉钉,赖不掉的。 春夫人想不通自家的儿子,到底着了什么魔怔。 为何一定要袒护那厚颜无耻的恶妇? 当真如侯爷所说,陷得越深,执念越深? 春夫人慢慢放下银剪,一脸怒其不争。 “你对她这份情意,你的这点良善,要是有一半放在六姑娘身上,又何尝会有今日?” 顾介喉结滚动,一脸苦相,“孩儿知错了。可她是孩儿喜欢过的女子……孩儿不忍心,她眼下求救无门,薛家也不接纳她,孩儿再不管,她和孩子便再无出路了……” 靖远侯气得怒目圆瞪,喘不过气来。 “好个不孝子,情根深种,不问秽行,你真是顾家百年来独一份的痴情种!” 春夫人替侯爷顺着后背,又对顾介摇摇头。 “也该你尝尝那噬心刺骨的滋味。个中之苦,都是报应,是因果,你们都受着吧。” 顾介泪流满面。 半晌,靖远侯突然转头,满眼血丝地盯住他。 “要保住她母子,唯今只有一个法子。” 顾介脸露惊喜,眼中乍亮,“父亲,您说……” 靖远侯朝他招招手,像是被抽去了力气。 顾介急切地跪行过去,却听靖远侯冷着脸一字一句。 “对外承认——薛四腹中孩儿,是顾家的血脉。” 顾介双肩一僵,良久才回过神来。 “父亲是要孩儿吞尽屈辱?” “错!”靖远侯猛地撑起身子,痛极反笑,怒视着他。 “是顾家要为你的愚蠢,吞尽屈辱!” - 次日早朝后,崇昭帝去宁寿宫探望太后,远远地,便看到靖远侯长跪在殿前,脊背佝偻如虾,模样很不体面。 崇昭帝觉得头皮胀痛。 “怎么回事?” 内侍王承喜躬身,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侯爷是来找太后赔罪的……” 李炎干的那事,崇昭帝心里门儿清。 他上前将靖远侯托起,唉声叹气:“端王别苑的事,朕都听说了,说来是朕的儿子不像话,该赔罪的,是朕呐。” 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朕这个皇帝,也难断内宅之事。” 他边说,边让人将靖远侯请入殿中。 太后半躺在软榻上,神色恹恹,但面容白皙红润,一看便知没什么大病。 崇昭帝行了礼,在上首坐下。 靖远侯毕恭毕敬地请了安,伏地便哽咽赔罪。 “陛下圣明,太后恩泽深厚,是臣教子无方,有辱家门,还连累了魏王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崇昭帝眉头深锁,没有出声。 太后微微一瞥,玉如意轻轻敲在榻沿,“顾家三代都是忠义之臣,莫要因后宅妇人闹出的丑事,污了门楣。” 靖远侯连连称是,“多谢太后宽宏大量……” 不待声音落下,只见靖远侯带来那侍卫模样的胖子,突然除去帽冠和宽大的罩衫,扑嗵一声跪下去,再抬头,竟是那挺着肚子的薛月盈。 她唯唯诺诺地三个叩首,额头一片青紫。 “民妇冒死觐见,恳请太后垂怜。” 太后脸色大变,手中的玉如意差点摔破。 “你,你怎会在此?谁让你进来的。来人,把这个伤风败俗的贱妇,撵出去。” 她恨极了薛月盈,害惨了她的好孙儿。 看到她便厌恶至极。 因此,哪怕崇昭帝连连咳嗽示意,她也丝毫不肯理会,根本不给靖远侯的面子。 薛月盈跪在冰冷地砖上,额头冷汗涔涔。 “太后若杀我,便是让魏王背上弑子之名……” “好大的胆子!给哀家打出去……” 太后一怒之下,径直从榻上起身。 见崇昭帝一脸疑惑的皱着眉头看过来,忽然想到自己在装病,又慢慢悠悠的躺下去,咳嗽几声。“哀家何曾说要杀你?” 靖远侯看着太后和皇帝各自的神色,忙上前一步,沉声斥责薛月盈。 “不得在御前无礼。你再胡说八道,别想再安心养胎了。” 薛月盈伏跪在地,那隆起的肚子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昏暗的殿内灯光下,显得沉重而又突兀,“民女求陛下和太后宽佑……” 靖远侯道:“陛下是宽厚圣明之主,太后更是信佛之人,慈悲仁善,怎会要你一个怀胎妇人的命?更何况,祸不及无辜胎儿,你肚子里还怀着顾家的血脉,切莫再口出狂言。” 人是靖远侯带来的。 皇帝和太后自然知道靖远侯是什么态度。 皇帝道:“顾爱卿,你我从小相识,你的性子我最清楚。可你那儿子,得好好管教管教,玉不琢,不成器啊。” 靖远侯忙双手伏地,恭敬道:“多谢陛下教诲。” - 回到家里,靖远侯灌下一大碗茶水,久久没有出声。 春夫人一脸心疼地替他更衣,眼眶泛红,喉头满是哽咽。 “老爷何苦为那痴儿,赔上顾家百年清誉?老夫人都气病了。” 靖远侯神色凝重,长叹一声。 “要烦劳夫人照料安抚老母亲了。唉,自古忠孝两难全,这次,为夫选的不是忠,也不是孝,而是‘活’啊——” 春夫人手一哆嗦。 靖远侯接着说:“魏王的事,五郎搅和得太深。我们明面上是吃了亏,替皇家背了这个黑锅,落下一个不光彩的污名。但如此也好让陛下放心,顾家和五郎,才会有前程……” 春夫人听了,眼眶一红,伏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老爷,是妾身对不住你,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拖累了侯府,都是我的错……” 靖远侯缓缓抬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脊背,温声安抚。 “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顺遂,尽是坦途呢?一家人,便是要携手共担。春娘,你是个好的,就是心思柔软,性子太过良善,往后也该学得凌厉些……” 春夫人连连点头。 靖远侯又道:“听三姑娘的意思,赵家郎君倒很是不错,你得空多去走动走动,合适便把亲事定下来……” 春夫人哽咽着应道:“是。” - 当夜,顾介喝得酩酊大醉。 他脚步踉跄地从醉香楼里走出来。在街角处,便撞见了魏王李炎。 李炎带着几个贴身侍卫,神色悠然,仿若无事人一般。 他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冒了起来。 靖远侯府上上下下乱成一团,这个罪魁祸首却毫发无损。 是皇子便可肆意妄为吗? 顾介借着酒意,摇摇晃晃地上前。 “王爷。” 李炎听到声音,慢悠悠地回头,看见是他,不由挑眉。 “顾五爷,找本王有事?” 酒坛“砰”地炸碎在青砖上。 看着李炎脸上的轻蔑的笑,顾介咬牙切齿,眼底血丝狰狞。 “你招惹她,为何又要弃她如敝履?” 李炎看着这个莽撞的愣头青,居然对薛月盈那样的女子情深意重,不由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本王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顾介咬紧牙关,冷冷地盯着他。 “王爷如此行事,就不怕遭天遣吗?” “天谴?”李炎扬鞭抽向他。 “本王便是天!” 宫里的事,李炎也知晓。 对于年纪轻轻已经有好几个孩儿的闲散王爷来说,薛月盈肚子里的孩子,生或者不生,他不怎么在意,却也不想轻易要了薛月盈母子的命。 但顾介这么一说,他便不乐意了。 李炎跃下马来,将缰绳交给侍从,走到顾介跟前,拎起他的领口,便是结结实实的几拳。 醉酒的顾介,没有还手之力。 李炎打得没意思,擦了擦手,低低在他耳边,轻笑威胁。 “滚吧,窝囊废,好好替本王养好孩儿。若那孩子有半分闪失,本王便让靖远侯府鸡犬不宁……” 魏王打马扬长而去。 顾介如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街边。 白日里艳阳高照,夜里竟电闪雷鸣,下起雨来。 冷雨浇身,他恍惚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薛绥浑身是血蜷缩在泥泞中,而他为讨好平乐公主,亲手将一盆粪水泼向她。 还有那年大雪天,他被逼无奈拿起的烙铁,烫在她后腰时发出的“滋滋”声,和想起来便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谁能想到,彼时薛六眼中淬毒的恨意,终是化作利刃,刺穿了他自以为是的人生…… 他低低笑着,笑着笑着便淌下泪来,大声喊着让雷劈死他。 然后,稀里糊涂地倒在湿漉漉的街上,昏睡过去。 再睁眼,看到的是平乐那张娇艳却又带着几分冷厉的脸。 就他所知,近来平乐公主过得也很是不顺。 外传她身染重疾,没有禁足,却形同禁足。 跟范秉的事,也惹怒了驸马。 陆驸马冷落她,从那天回府以后便不再入公主的绮凤院。 这对心高气傲的平乐公主来说,简直比奇耻大辱更为难堪,难以忍受。 顾介酒气熏天,呵呵发笑。 “参见公主,小,小的参见公主……” “哼!” 平乐不想跟一个酒鬼计较,可看着顾介没出息的样子,又心生厌烦。 “尤知睦死了,姚围残了,姚家也倒了……郭家兄弟近来总避着公主府,本宫眼前得用的人,都不怎么得用……” 平乐猩红的指甲划过他脖颈,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你想出人头地,只有本宫能给你机会……” 暴雨中突然传来的声音,听上去阴森森的,顾介本能地抖了一下,想要躲闪…… “你不是恨薛六吗?正巧,我也恨!” 平乐捏住他下颌,指甲几乎掐入皮肉,“不想报仇吗?” 顾介错开的肩膀,慢慢停下,耳边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多日以来的混沌。 薛六那句“打蛇要打七寸,咬皇子要断龙脉”,应当也适用于公主吧? 他艰难起身,缓缓抬头看向平乐,醉眼里透着一丝阴鸷。 “请公主吩咐。” 李肇:听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精准的报应,不知我的报应是什么? 薛绥:我。 第119章 破茧 第119章 破茧 车辙碾过青石板,惊雷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 顾介被平乐侍从架上马车时,浓烈的酒意和冲动仍在血液里沸腾,久久不息。 “顾家世代忠良,你当真甘心替李炎养孽种?” “你只要帮本宫做事,本宫自不会亏待你,事成之日,让李炎跪在面前向你赔罪……” “公主为何要帮我?” “当年你在薛六后腰烙下的印记,本宫可是看得真切……呵……如今她是你我共同的肉刺,你说呢?” 噼啪! 紫电划破天际。 雨水击打车顶,有零星的雨水顺着车帘缝隙钻进来。 平乐的话语在顾介的颅内,反复回响,如同毒蛇吐信。 “不是我,不是我要烙的……是平乐公主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他喃喃自语,膝头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牙齿敲击间,发出细碎的叩击声。 此刻,他好似站在命运的分水岭。 向左向右,他接下来的决定,可能会颠覆他的命运,甚至将家族推向未知的深渊…… 怯懦如他,挣扎,彷徨,愤怒,蠢蠢欲动,又害怕…… - 屋外的雨声绵绵不绝。 檀秋院内,烛台映着薛绥的侧脸。 氤氲的光线下,只见她指尖抚过鎏金匣的榫卯。 机关弹开,匣内覆着一层青色绒布,绒布下盖着的是一个檀木盒子——那是当初李肇在幽篁居里,给她的那一个“鲁班锁”。 小昭看她注视良久,不由出声,“有毒的东西,姑娘为何不扔掉?” 薛绥道:“西兹炼制的青黛砂,与此毒同源。青黛砂埋在地龙里陈放三月以后,与玉珏融合,毒性才慢慢散去。” 手指慢慢触向鎏金匣,一个暗格显露出来。 她从里面取出磨细的粉末,倾倒在字画用的宣纸上,灯火下好似泛着一种晶色的幽光。 小昭错愕一下,还没来得及出声,窗棂忽地一震。不知是风还是野猫撞上了檐下的架,发出清脆的声响。 烛火突然乱晃一下,接着便听到一声尖啸,划破雨夜的寂静。 “有刺客!” “快来人啦,翠微阁有刺客。” 翠微阁就在檀秋院的东侧。 薛绥快步过去,推开窗户一看。 细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一个人影越过屋檐,如鬼魅般轻盈,速度极快地朝着远处的屋脊奔去,眨眼间便隐没在雨幕与黑瓦的交错里…… 几个王府侍卫追了出去。 那人莫不是李肇? 她瞳孔微缩,反手关上窗户。 突地,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再次将窗推开…… 一个黑影闪现檐下,敏捷如狸猫一般,翻窗而入。 窗户下那个喂食灵羽的竹筒“哐当”坠地。 灵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咕”的一声,发出不满的叫声。 “姑娘当心!”小昭反应极为迅速,不等看清来人,便已拔出那一把悬在墙壁挂钩上的长剑,剑锋直指闯入者。 “小昭。”薛绥神色镇定,轻轻拂开剑刃,望向从容低笑的李肇。 “你去外头守着。” 小昭应了一声,收剑入鞘,不放心地看了李肇一眼,缓缓退下。 雨水早已湿透了李肇玄色的劲装,发丝也湿漉漉地贴在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 但神色闲适,漫不经心地拂去额头的水渍,又拿起薛绥的帕子将水渍都擦干净,方才随性地坐下。 香炉中,扭曲的青烟袅袅升腾。 木案上的鎏金匣子,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在紫宸殿皇帝的寝宫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李肇没有多问,只是悠然地斟了一杯茶水,眼底的笑意不及眼底:“原来夫人将定情信物保存得这般精心,一个鲁班锁收藏至今。”薛绥道:“我对得罪过我的人,都记得很牢。” 睚眦必报嘛。 李肇轻轻勾起唇角,脸上带着玩味的神情,四处打量着房间,“如今你这檀秋院越发难进了,看来端王对你,很是上心……” 薛绥未置可否。 “殿下夤夜涉险,不会是来找我闲话家常的吧?” 李肇抬了抬眉,似笑非笑地拿起她桌上那张写着人名的宣纸。 “孤来看看,端王金屋藏娇的阵仗。”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 当然,李桓在檀秋院布上眼线的事情,薛绥也察觉到了。 也因此,更是觉得李肇行事胆大妄为,着实令人担忧。 薛绥道:“上京局势紧张,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你我都需小心行事。” 李肇笑得肆意,“你在担心孤?” 薛绥:“我怕殿下坏了我的大事。” 李肇:“孤本无辜,不想应战,是被你拉下水的。” 薛绥望进他幽深的眸底,轻哼一声:“这场仗没有无辜者,只有来不及染血的刀……” 李肇笑了:“你倒是看得透彻。” 薛绥轻哼一声,不说话。 李肇半眯眼睛,看向那宣纸上的粉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平安真是有几分本事,只可惜,那假玉珏还是让李桓察觉了……” 果然是狐狸。 李桓是,李肇也是。 薛绥神色淡定,不紧不慢地道:“得失成败嘛,很寻常。棋局未落定,不用自乱阵脚。” 李肇拉了拉湿润的袖口,一声低笑,“那日同你说过,与其拐弯抹角,何不干脆利落——让平乐与西兹人暗通款曲?意图谋反?” 薛绥微微皱眉:“皇帝不会相信平乐通敌。” 李肇低笑,眉眼冷如寒潭。 “谎言只要有三分真,就能杀人。三分真里,若再掺一滴毒,那便万劫不复。” 薛绥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太子殿下对自己的皇姊皇兄,倒是狠得下心。”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天家骨血是刀是盾,唯独不是手足。” 雨声中,他嗓音轻如叹息。 好似冷漠,又是无奈。 薛绥不知要经历多少尔虞我诈的宫闱争斗,才会失去对亲情的期待,变得心如铁石。 李肇如此,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薛庆治,薛月盈这些人,不也是她的亲人骨肉…… “是。权力是一面照妖镜,站久了连自己都认不出镜中恶鬼……至高至上的权力,也不会让贪婪停止滋长,只会生出更多的恶鬼,让欲望膨胀。” “平安不正是看透这点,才要将薛家人送上祭坛的吗?”李肇低笑,拿起她搁在案上的狼毫,闲适地在纸上勾勾画画。 一个气质温婉,端庄秀丽的仕女,栩栩如生地覆盖了宣纸上的人名…… “三日后,有西兹商队到上京……” 他话未说完,夜空里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鸟叫声。 突兀地划过苍穹,似一把利刃割裂夜幕,很是凄厉。 李肇抬眼看她,眼角一弯。 “李桓来了。” 第120章 暗生欢喜 第120章 暗生欢喜 骤雨如鼓点,密集而下。 端王府的飞檐在雨帘中若隐若现,青瓦被雨滴击出碎玉一般的清响。 李桓裹挟着夜雨推门而入时,薛绥正将青黛砂徐徐点入茶汤。 青瓷盏中腾起青烟,裹着雪松的幽香在室内游弋。 香气……馥郁扑鼻。 薛绥看着李桓冷峻的神色,抬眸一笑,从容起身。 “王爷怎么来了?锦书,王爷来了,你们怎不通传?” 锦书跟在李桓身后,低头垂目,没有吭声。 李桓道:“是本王让她们不要通传的。” 薛绥微微一笑,绕过桌案,款款上前,从容行礼。 李桓目光扫过案桌,“平安好兴致,竟在夜里煮茶赏画。” 薛绥回头看一眼,桌案上放着一幅仕女图。 图上女子广袖当风,笔墨淋漓,神韵俱佳,就是宣纸上有一些不寻常的褶皱。 她笑意清浅:“妾身闲来无事,找来一幅古画临摹,让殿下见笑了……” 她腕间玉镯轻晃,似有流光闪烁,衬得肌肤如雪。 李桓指尖抚过画中人的云鬓,指腹上沾上一些墨汁。 他抬起手指来,看了看,“研习书画,有助于陶冶性情,对你养病也大有好处。” 薛绥:“多谢王爷关怀。” 李桓目光忽而扫向窗台,看着鸽子脚下踏出的那一点几不可察的水渍。 “方才有刺客闯入内院,平安可曾受惊?” 薛绥伸手按住被风翻卷的画角,羽睫轻颤,“方才听到有人在喊,我便好奇出去看了看,踩出一屋子雨水,人却没有瞧着……” 话音未落,李桓忽地俯身贴近,龙涎香混着雨雾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不害怕?” 薛绥指甲微陷掌心,面上却是笑意疏淡。 “王府戒备森严,又有众多护卫把守,我未觉害怕……” 李桓微微一笑,“你倒是镇定。” 说罢,他又深深看她一眼,直起身淡淡地道:“近来有不少西兹探子,伪装成西域客商,潜入上京意图不轨,平安要多加小心。” 薛绥轻轻一笑。 “我一个深宅妇人,谁会处心积虑地害我?” 李桓也笑着转身,手指再次摩挲那一张墨迹未干的仕女图,不知是把玩,还是想要有所发现,清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 “平安自幼离开薛府,在外颠沛流离,没有想到,竟习得一手好书画……” “可叹!旧陵沼那等荒僻闭塞之所,也能养出如此才情的女子。” 薛绥恭敬地福身,“王爷过誉了,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临摹旧作算不得什么精湛才艺……” 李桓目光流转,看向那雾气氤氲的茶炉。 “这茶很香,大老远便闻见,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雪山云雾。” 李桓轻嗯一声,坐下来,“好茶不可多得,何不让本王也享用一番?” 薛绥面不改色地笑,“方才受到惊吓,失手打翻了墨汁,不慎将茶水污损,不敢再给王爷品鉴。” 李桓笑了笑,“那下次再来同饮。” 顿一下,又温声道:“时辰不早了,平安早些歇着吧。” 薛绥微微屈膝,温婉浅笑,“王爷慢行。” 李桓一走。 薛绥长舒一口气。 李肇再这么肆无忌惮闯她住处,能把她累死。 等锦书确认四下无人,合上房门,她才快步走过去,猛地掀开那个雕繁复的箱笼,将上头叠放整齐的女子衣裳拿开,压低声音。 “殿下快些离开。” 李肇拿着那些带着幽淡女子清香的各色罗裙,不慌不忙放回去,悠然地跨出箱笼,眉眼带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孤今夜不走了。” 窗外惊雷乍破,将薛绥骤然收缩的瞳孔照得纤毫毕现。 “这如何使得!” 她脱口而出,急切得仿佛一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在静谧的空间里,暧昧的情愫肆意生长…… 李肇低笑出声,指尖划过她紧绷的肩线。 “留下来,也没说要与平安同榻而眠……” 见她柳眉倒竖,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李肇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你以为李桓是这么容易糊弄的人?既然他起了疑心,此刻外间定是布好了眼线,那么多眼睛盯着,孤这时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薛绥哼声。 “殿下有能耐避开眼线进来,便没本事避开眼线出去吗?” 李肇似笑非笑。 “等四更天吧,守卫松懈时,想必会有机会。” 他大剌剌往那张软绵舒适的软椅上一躺。 “孤乏了,歇息一下。平安自便,不必理会我。” 说着他便当真不拿自己当外人,闭上眼睛,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姿态慵懒又放松,似是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防备,比在东宫还要惬意。薛绥扯过一床锦被,用力掷在他身上,却被他攥住手腕。 那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看着她似笑非笑。 体温透过薄衫传来,窗外忽起一道夜枭凄厉的长鸣,惊破雨幕—— 二人间,有一种脆弱的静谧,好像随时都要被打破。 薛绥用力收回手腕,李肇并未纠缠。 “睡吧。” 轻哑的声音,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缱绻。 有他在那里,叫她如何宽衣入睡? 薛绥无奈地坐在榻沿上,熄了灯火,放下锦帐,一张俏脸隐没在黑暗中,思绪万千。 - 鸿福赌坊里。 范秉的嘶吼声穿透嘈杂的人声。 “再押三千两!” “范爷,你桌上没银子了。” 范秉袍子酒渍斑斑,随意地拂了拂,回头大声嚷嚷。 “堂倌,给爷拿银子来……” 堂倌过来,一脸为难地作了作揖,告诉他道:“范爷,你之前借的还没有还,这……小的可做不了主。” “我是当朝驸马,你们还怕我赖账不成?” 范秉哐当一声,将蹀躞带砸在骰盅旁,对着堂倌不满地大喊。 “去,把你们掌事的叫过来。” 堂倌喏喏下去,很快回来,弯腰恭敬地说道:“范哥,我们陈掌事的眼下正忙,请范爷到二楼的账房说话。” 范秉哼了一声,得意地回头看看周遭的赌友。 “等着!等爷把钱拿回来继续玩。别走啊,你们几个都别走……” 他大摇大摆跟着堂倌上楼。 刚走进去,门就合上了。 两名侍从模样的高个男子,一左一右如门神般守住门口,神色冷峻。 范秉见多了赌坊里的打手,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看着方桌前那个浓密山羊须的中年男子,说得一脸骄横。 “掌事的不用那么麻烦了,你再给爷三千两便是,爷立马打债契。” 陈掌事不说话,神色平静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债契。 一张接一张,慢慢摆放在案桌上。 他每摆一张,范秉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这位驸马爷的借据,足足有十几张了。 陈掌事慢条斯理地展开债契,羊皮纸摩擦声格外刺耳。 “驸马爷,您先把这些钱还了再说吧,鄙号开门做生意,做的是和气生财,可也不是慈善堂,您身份尊贵,也不能这么折腾咱们啊。” “知道老子身份尊贵,还敢刁难?” 范秉恼羞成怒,猛拍案几,指着陈掌事就要发作。 “赶紧借钱来,下头还等着爷呢……” 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那侍卫一言不发,不是那种凶相的人,眼里却有森冷的寒意。 一看便是那种眼都不眨,就能往人身上捅刀子的狠角…… 范秉吓得脸色惨白,双手抬起来,不停作揖。 “别别别,我还,我肯定还,你们放心,爷有的是钱,定能还你们,一定还……” 陈掌事起身,走过去从侍卫手上拿过匕首。 另一个伙计端了个托盘过来,上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银票,以及一些散碎的银两。 “这里是三千两。加上范爷先前借的,合计十一万两八千,零钱三百两,便抹去了,当给范爷的添头。” 说罢,陈掌柜屈指,弹了弹匕首的锋刃,“三日期限。若范爷不能将钱款悉数归还鄙号,就别怪鄙号按规矩办事,对驸马爷不客气了。” 范秉额间冷汗密集,笑得勉强。 “是是是,一定,一定。” 一个身影从暗门走出来。 鸿福赌坊的鹤嘴铜灯,将人衬得身姿挺拔,气宇不凡。 正是摇光。 紧接着,暗门内转出一个戴帷帽的女子,芙蓉色裙裾掠过屏风,身形婀娜。 她对摇光露出一个随和的笑,将几张银票放在桌上。 “有劳门主了。” 摇光拿回银票,塞回到她手上。 “这是做什么?往常的给了便给了,这次你让鄙号赚了一笔大的,说来也该给你分一些红……” 陈掌事的也跟着欠身行礼,附和道:“那姓范的驸马蠢笨如猪,又嗜赌如命。赌得倾家荡产也不肯收手,如今身负巨债,也不知去何处找这十一万两……” 摇光看着女子笑。 “盗有盗规,贼有贼路,官有官道。咱们就不用操心了,等着收钱便是。” 女子轻抚帷帽垂纱,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门主说得极是。” 李肇:我说我和平安睡了,你们信不信? 薛绥:…… 小昭:给我s!!!! 第121章 余韵 第121章 余韵 阳光穿透窗纱照到木案上时,薛绥才在灵羽扑簌簌的振翅声中惊醒。 昨夜被暴雨打落的红山茶瓣,有几片粘在窗棂,像斑斑血迹。 她垂下眸子,看向胡乱纠缠在腰间的轻薄锦被。 只一瞬,龙涎香混着皂角的气息萦绕过来,仿佛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这锦被怎会在她身上? 薛绥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就那样和衣躺在床上,襟前松散,衣衫压出了褶皱…… 枕头上还留下一点可疑的湿痕…… 她心里一紧,猛地撩开帐子。 屋里早没了人。 那厮走得很干净,没有留下半点破绽。 薛绥搓揉一下胀痛的额头,翻出枕下李肇上次送的祛疤膏,攥在掌心里,握得瓶身都发烫了,她才将碎片般的梦魇驱出大脑,侧身过去,摇响铃当。 “姑娘醒了。” 小昭捧着铜盆进来,替她净面更衣。 两人说着话,见如意拿了几枝芍药进来,笑吟吟地插在木案上的青汝窑瓶里。 “昨夜的雷雨好生猛烈,竟把后墙根那两株开得正好的芍药给折了。婢子看着心疼,想着捡回来摆在屋里也好看。姑娘快瞧瞧,喜不喜欢?” 小昭看她一眼。 哪是什么雷雨打折了的儿。 分别就是招了那太子的摧残…… 她下意识看一眼自家姑娘眼下的乌青,不由得忧心忡忡。 太子行事无忌,怕是要害了自家姑娘…… 薛绥眼观鼻,鼻观心,赞了一声儿美艳,只当看不见小昭的眼神。 等她梳洗打扮好出去。 院门口不知何时添了两个护院。 许是昨晚熬夜值守缺了觉,两个人怀里抱着刀,竟然靠在房门上睡了过去。 薛绥轻咳一声。 见他们懵懵懂懂地醒来,回头对如意道。 “昨夜有刺客入府,多亏二位守护周全。小昭,还不快给二位小哥添些茶水银子。” 小昭应声便将两块散碎银子塞到两个护院手上。 两个护院掂着分量,喜不自胜,连连拱手称谢。 这时,院外突然炸开了一阵喧嚷。 “快快快,走稳些!” “这么多好东西,可别摔着了!” 薛绥看过去,只见三五个粗使婆子抬着一个柏木箱笼,后面还跟着几个丫头,分别捧了绫罗绸缎、珠翠首饰、绢绡香囊,热热闹闹的往檀秋院来。 一水儿的金丝银线,在日光里漾出潋滟波光,仿若流动的七彩流云,煞是好看。 最前面的掌事,人未走近,便笑吟吟地请安。 “恭喜平安夫人,王爷看赏。” 见薛绥没有吱声,那掌事又堆起笑脸,恭敬地欠身:“王爷体恤夫人昨夜受惊,特命奴婢等送来这些绸缎首饰,滋补药材,为夫人压惊……” 薛绥谢过,看了赏钱,让他们将东西抬进去,收拾妥当便去主屋谢恩。 李桓不在府里。 她刚踏入内院正厅的门,便觉得气氛凝重。 廊下侍女低眉垂目,看着她也不请安,表情都有些紧绷。 薛绥道:“还请通传王妃,就说平安夫人前来谢恩。” 侍女尚未开口,那扇紧闭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翡翠走过来,赔着笑,“王妃此时不便见夫人……” 说罢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隐晦的表情。 “平乐公主领着小郡主来了,在里屋同王妃说话呢。夫人此时进去,只怕是要让公主不快,平白招惹闲气……” 薛绥微微颔首,“多谢翡翠姑姑提点。那我一会儿再来。” 翡翠笑着福了福身,“夫人这可折煞婢子了。婢子也是从薛家出来的,哪能不向着自家人呢?此番平乐公主,说是要在府里小住几日,王妃也是无奈,这会子也是焦头烂额,恐怕也顾不上夫人。夫人万事都仔细着些,可得多留个心眼儿……” 薛绥一怔,浅笑道谢。 “那便不打扰王妃和公主了,我先告退。” 平乐搭好了戏台,亲自上场,那便让她尝尝玩火自焚的滋味。 - 回到檀秋院,锦书从外面回来了。 “姑娘,我带回两个消息,一个顶好的,一个不太妙,您想先听哪个?” 灵羽的咕咕声里,薛绥剪着盆栽里葱郁的枝梢,轻轻一笑。 “说好消息吧。” 锦书道:“大郎君昨日去了薛府,为铭哥儿诊治,说铭哥儿脉象趋于平稳,已有向好之势……” 脉象趋于平稳,就是铭哥儿的病,看到了希望。 “果然是大喜事,师兄帮了大忙。” 薛绥抬起的小脸,落在阳光投下的光影里,笑容生辉。 “坏消息呢?” 锦书表情敛住:“那范秉昨夜在赌坊拿的三千两,又输得一干二净。今儿天一亮,便仗着三分酒意去了普济寺,想来要找文嘉公主的麻烦……” 薛绥挑眉,“这叫什么坏消息?” 锦书微皱眉头,看入她那双漆黑的眸子。 “文嘉公主性情柔弱,婢子怕她应付不来范秉的撒泼纠缠,坏了姑娘的大计……” 薛绥道:“女子虽弱,为母则刚。我相信她,即使是为她的女儿,也不会轻易心软,一定能妥善应对。” 她从不小看女子。 更不小看做了母亲的女子。 从决定走文嘉这一步棋的时候,她便坚信文嘉会全力以赴。 锦书看她坚持,微微一叹。 “大郎君说,线人紧急来报,平乐公主在探听西兹商队行程。晌午后,又传了顾五爷去平乐坊,不知意欲何为……” 薛绥手上的剪刀,缓缓停下。 沉凝片刻,她缓缓笑开。 “看来平乐这次搭的不是戏台,而是祭天台。” 锦书道:“姑娘,下一步,我们该如何是好?” 薛绥望向西窗,但见皇城的方向惊起一群黑鸦,在湛蓝的天空里振翅疾飞,如墨染一般划过苍穹。 她声音冷冷。 “她既搭好了祭天台,那我们便为她备好三牲六畜。” 半个时辰后,灵羽发出一声啼鸣,飞出了檀秋院。 - 午后阳光收了一些,气温却是越发闷热。 锦书借着薛绥“旧疾复发”为由,找张鹤年要了些艾草熏香,将屋里屋外都仔细熏灸,整整熏了一个下午。 暮色中的檀秋院,飘起艾草的青烟,大老远便可以闻见,十分呛鼻。 人人都避开这里行走。 不曾想刚入夜,李桓便又过来了。 闻着那呛鼻的味道,李桓轻咳两声。 “夫人这一出,阵仗倒是不小。” 薛绥道:“檀秋院临湖,虫蚊繁多,艾草可驱蚊驱虫,辟邪防疫,还可通经络。” 李桓一整衣袍,坐下来闲侃一般: “都说平安精通岐黄,竟治不了自己的病?” 他在打量薛绥。 薛绥仿似没有看见似的,低低地笑了一声。 “医者不能自医,古已有之。” 李桓笑着抬手,示意内侍将棋盘和茶水摆上来。 那是一副精美的棋盘,而棋盒里的棋子更是温润剔透——正是当年星罗人进贡,李肇在金銮殿上赢他后,又转送给他的那一副用象牙和玉石精心制成的棋子。 “夏日悠长,艾香慵懒,夫人不如同我手谈一局?”薛绥低垂着眼眸,表情平静。 “平安拙于棋艺,不敢与王爷对弈。” 李桓不恼,还是满脸的温和。 “平安夫人过谦了。不过消遣罢了,你我随意便好,不论输赢。” 薛绥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 落子声清脆悦耳,回荡在安静的屋内。 你来我往,黑白棋子交错纵横,棋局不停变化。 李桓手执黑子落于棋盘,轻轻一笑。 “夫人这局棋,倒像是在算本王的账。” 薛绥看着那黑子杀伐决断,眉头微微蹙起,一副棋艺不精的样子。 “王爷说笑了。我只是心下惶惶,不敢造次。公主对我素来不喜,如今客居王府,人刚来,王爷便赏赐我那么多东西,我如今是连门都不敢出了,就怕惹恼贵人……” 她似是想到什么,指尖执子悬在星位,抬起眼睛。 “莫非王爷爱看困兽之斗?” 李桓轻抚茶盏,恍若在试茶水的温凉。 “本王的赏赐,在你眼里竟成了祸水?” 他忽然倾身,白子叩枰伴着一声轻笑。 “平乐因上回的事,跟驸马生了嫌隙,莫说对你,对本王也是心存怨念。你不用跟她计较,避着她一些就好,有事差人来找我,我为你做主。” “多谢王爷体谅……” “啪!” 象牙棋子撞出了碎玉声。 黑子截断大龙,震得茶汤泛起涟漪。 薛绥看着棋局,慢慢倚向紫檀木椅,玉色的棋子在她的指尖,辗转如同月华。 “唉!我输了。” 她伸手便去拿棋奁收棋,手臂高抬时,只见那微微敞开的袖笼里,有一些若隐若现的旧疤…… 李桓眼底的探究越来越深,笑容却一成不变。 “再来一局,本王让你三手。” 棋下到深夜。 李桓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那一副象玉棋子,他没有带走。 只道:“本王得空再来,再与夫人切磋。” 薛绥福了一礼,盯着地上火光拉长的人影,“王爷慢行。” 李桓笑意微微凝在唇角,只见烛火在她鸦色的睫毛上,投下一抹蝶翼般的暗影…… 这个女子,他从来看不分明。 - 暮色如墨,平乐女人坊的一间雅阁。 平乐公主的猩红裙裾扫过门槛,款款而入。 顾介已在里头跪坐多时,夏日炎热,坐席上已印下一层汗湿的痕迹。 他起身,颤颤巍巍地拱手:“见过公主……” 平乐笑得满眼寒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慢坐下来。 “听说范秉在鸿福赌坊欠了十一万两——你说,若是驸马爷输得倾家荡产,会不会把文嘉公主押给赌场?” 顾介抬头,望见公主鬓间颤巍巍的衔珠步摇,恍若看见毒蛇吐信。 “这,顾某不敢妄言。” 平乐轻蔑地笑了起来,“范秉这个蠢货,贪得无厌,迟早要把自己蠢死。你说文嘉那个贱人,值不值这个价?” 顾介汗湿额头,不敢吭声。 平乐鄙视地睨他一眼,染着蔻丹的指尖划过桌面上精美的茶器,笑声里满是戾气。 “之前说的事,你可想好了?” 顾介喉结滚动,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住衣角。 “只要公主说话算话,让魏王付出代价,顾介愿效犬马之劳。” “这么识趣?”平乐一怔,突然笑得枝乱颤,一把绢扇抬起来挡住半边脸颊。 好半晌,等她笑够了,才慢慢直起身,将一枚玄铁令牌,扔在顾介的面前。 “三日后,有西兹商队到上京。听说他们神通广大,人脉极广,与旧陵沼黑市有不少秘密交易,手上还有从黑市流入的上京神臂营城防的弩机和床子机等图纸……” 顾介瞳孔骤缩。 “旧陵沼黑市,为何有这些机密图纸?” 平乐冷冷一笑,面无表情地道:“一年前,兵部出了一桩离奇的盗窃案。有一个西兹女子扮作胡姬侑酒,引诱兵部的曹尚书,盗走了机密图纸,逃之夭夭,后来兵部那个老尚书一死,便不了了之……本宫怀疑她,便是逃去了旧陵沼!” 顾介:“公主是说……” 平乐笑问:“你看薛六长相如何?” 顾介一身冷汗,回答得很是小心,“她生母是胡姬,她身形高挑修长,轮廓利落分明,很是,很是别具一格……” 她不敢在平乐面前说薛六长得好看,但相比中州女子的温婉含蓄,薛六的五官大气张扬,整个人生得明艳夺目,也更添了一丝英气,以及一种说不出来的媚煞之感。 又媚又煞。 旁人模仿不来…… 小时候大抵也是因她长成这般,才不招人喜欢。 平乐好像看穿他委婉的表达,勾了勾嘴唇,淡淡道:“就本宫探得,当时那女子是抓到了的,还对她动了刑,几个人一起上,将人折磨得体无完肤,人当时便没了,可她那时怀着曹尚书的老来子,那几个兵丁为免被曹尚书追责,这才对外说人逃了,没有抓到……” 顾介眉头一皱。 平乐得到的很多消息,都是透过女人坊来的。 那些夫人太太姑娘们无事便闲聊,她们知道很多旁人难以知晓的消息,还管不住嘴巴,几杯茶的工夫,便忍不住吐些实话…… 平乐似笑非笑,双眼仿佛淬了毒。 “你说巧不巧,薛六后腰也有烙印,想必身上也留下了一堆伤疤吧?” 夏日蒸腾的暑气凝在后背,顾介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是,公主殿下,两年前,薛六才十六岁,人还在旧陵沼,哪里能掺和盗窃兵部机密图纸那档子事?” “那又如何?她离府整整十年,何人来证明,她是薛六?而不是那个盗走机密图纸畏罪潜逃的女子假冒的?” 顾介激灵灵一下。 曹尚书半年前刚过世。 那女子是被他养在外头的,模样真不见得人人知晓…… 想到这里,顾介不免又生疑惑。 “那女子当时便死了,从黑市流入的弩机图纸,又是何人所为?” 平乐不满地垮下脸。 “这是重点吗?” 顾介连忙赔罪,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平乐阴恻恻地冷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晓以大利,便有人不顾生死。兵部和神臂营,以及那几个兵丁,都有监守自盗、从中牟利的可能……总之,谁盗卖的不紧要,紧要的是,一定要沾上薛六的手。” 她眉头陡然一皱,一字一句很是凌厉。 “这次,我要薛六做那冤死的画皮鬼!” 那日听平乐说话时,顾介整个人醉酒后不太清醒,如今才算逐渐理清——平乐要将偷窃弩机图那个西兹女犯做下的事情,栽赃在薛六的身上,并且要制造旧陵沼与西兹客商来往的假象,将罪名做实,让薛六辩无可辩。 若真如此,莫说薛府和端王妃保不住她,端王也保不住她。 顾介默默无言。 这一招确实够狠。 二合一章节! 姐妹们晚安,明天见~~ 等大年过了,我调整下更新时间~ 这年过得稀里糊涂的,过了,又像没有过,只剩累得牛一样的人,有没有…… 第122章 借刀 第122章 借刀 普济寺的夜,向来多雨。 文嘉早早便抱着女儿,蜷缩在禅房的床榻上,睡下了。 禅院的檐马在夜风中晃荡,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将门外范秉的咆哮也送了进来。 “我要见公主!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滚开——” “老子可是公主的驸马,当朝的驸马爷范秉!你个秃驴,是不是活腻了!” “找死吗?” 今儿天未亮透,范秉便寻到了普济里来纠缠。 在晨课钟声里跪求原谅,哭得声泪俱下。 说自己和平乐绝对没有私情,那天在端王府的事儿,是被人陷害的…… 在旁人眼里,范驸马在公主面前卑微至极。 从清晨跪到晌午,一直到烈日高悬,见文嘉依旧不为所动,他耐心便消磨殆尽,跪不住了,说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话,灰溜溜下了山。 夜幕刚落,普济寺的小僧正要关上寺门,他却拎着酒坛,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这时候,香客都已散去,寺里僧众都是修行之人,轻易不会动手,范秉借着几分酒意,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肆意撒泼。 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比之泼妇尤胜。 文嘉捂着女儿的耳朵,将一个绣着七宝璎珞的护身符,轻轻放在女儿紧紧攥着的小手里,而后缓缓坐起身来。 砰—— 范秉便一脚踹开了禅房。 文嘉的眼神,在巨响声里瞬间冷凝。 “别吵着女儿。”她轻声说着,整了整素白的裙裾,为女儿掖好被角,这才走过去,对着门外两个不知所措的小僧,微微躬身行礼。 “劳烦小师父了,你们先去歇息吧,我同他说几句话。”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公主和驸马的纠葛? 两个小僧双手合十行礼,看了范秉一眼,这才退了下去。 “施主有事,便招呼我们。” 范秉满脸怒容,甩了甩肩头的雨水,“哐当”一声,将酒坛摔在地上,抬脚就要往屋里迈。 “让妞妞好生睡觉不行吗?范秉,这是佛门重地!” 文嘉挡在门口。 烛光映照着她清瘦的面庞。 案头抄到一半的《法华经》,被灯光照得煞白。 五岁的妞妞,蜷缩在禅房的蒲草床上,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被角,连同母亲给的护身符,一起握在掌心,脊背止不住地颤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她是醒着的。 在父亲的暴力阴影下,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学会了用装睡来保护自己。 “我们出去说。”文嘉轻声道。 范秉哼声,摇摇晃晃地走近,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嗤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文嘉看着他歪歪斜斜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女儿睁开的眼睛,对视一眼,安慰的一笑,这才迈出门槛,缓缓将门合上。 “我有多少家底,你最清楚不过。”文嘉走到廊下,声音平静得如同这雨夜的禅院。 “这些年,我的嫁妆都被你挥霍一空。你一开口就要十一万两,我上哪儿去给你弄这么多钱?” 范秉坐在廊下,后背靠着圆木柱子,双眼通红,满是醉意。 “你可是公主!你不会进宫去求皇上吗?一个公主就这点本事?早知道你这么窝囊,老子当初就不娶你了!” 文嘉笑,“不是每个公主都像平乐。你当初是怎么娶到我的,你心里不清楚吗?” 一听这话,范秉像被人戳了肺管子。 他看出了文嘉的鄙视和不屑。 那是当朝公主天生的,高高在上的,他一辈子企及不到的尊贵。 “贱人!你别跟老子废话,拿钱来——” 范秉伸手,一把揪住文嘉的衣角,用力拉扯,那疯狂的模样,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整个撕碎,才能填补自己的自卑。 文嘉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多年养成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 她落下眼泪,声音飘忽得近乎绝望。 “我私库的钥匙,早被你拿走了。我还剩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要逼我?” “你撒谎!”范秉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柱子上撞去。 “你肯定藏了私房钱!哪有公主这么穷的?说出去谁信!交出来,快给老子交出来!” 文嘉哀叫一声,痛呼道:“我是真的没有了!就算我去求父皇,他也不会拿这么多钱给我……” 见范秉不信,她抽泣着说道:“原本我还有一支母妃给我的玉叶金蝉簪,能值不少银子,可年节时被平乐瞧上,硬生生拿走了……” 范秉哼声,“别拿平乐公主来压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不拿出钱来,老子活不成,也要拉你陪葬!!” 他双眼圆睁,面目狰狞,近乎癫狂般施暴,喉中爆出兽鸣一般的辱骂。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银白的帘幕,将古刹笼罩在一片凄迷之中。 血线沿着眉心滑落下来,文嘉忽然低笑出声。 “你有种打死我啊!打死我,你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突然用力一挣,将范秉推得踉跄后退。 她缓缓走近范秉,柔荑轻轻覆上他暴起青筋的手背,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啪”的一声,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一个耳光结结实实。 “你整日天酒地,游手好闲,只会欺负妇孺,算什么好汉?不是缺钱吗?平乐曾向我炫耀过,她在西山的别院里,打造了一间流泉飞瀑的密室,莫说金银数不过来,哪一样珠宝不是堆积如山?她要什么有什么,有本事你去拿啊!” 雨水打湿了她猩红的眼尾。 她偏头望向雨幕。 菩提树上,有一道利刃的光芒在夜雨里闪过——那是摇光埋伏的暗卫。 “敢骗我,老子饶不了你!” 范秉啐了一口,抹了抹嘴角,骂骂咧咧地走了。 文嘉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这才冲进雨中,对着天际行了一礼,而后双手合十,缓缓朝着佛堂的方向跪了下来,以头叩地,一连三拜。 “阿娘……” 不知何时,小小的妞妞走了过来。 小姑娘没打伞,头发湿漉漉的,满脸都是泪痕。 “娘……” 那一声稚嫩的呼唤,撕裂了文嘉最后的坚强。 她爬起来,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她又哭又笑。 “就快解脱了,妞妞,我们就快要熬过去了。” 她将女儿抱到檐下,轻轻翻开妞妞手心的护身符,露出衬布里的偈语。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这是净空法师的点化,也是薛六姑娘给她的信物。 “妞妞,我们会解脱的,有人度我。” - 第二日,早朝刚散,几位天子近臣便齐聚在御书房,商讨西境军备与西兹国的异动,以及端王革新刑律和整治贪腐以来的朝堂局势,各抒己见。 崇昭帝半靠在榻上,神色倦怠,不时揉着眉心。 “西境军饷,已经耗去了国库的三成。若是真的开战,后续的补给需求只会与日俱增,朕就算倾尽天下财力,刮尽民脂,也填不了这个无底洞。依朕看,金部司的案子,不仅要查下去,还要严查、深查,往死里查……” 他的目光扫视着众人,最后落在李桓身上。 “不仅户部要查,兵部、吏部、刑部、御史台、鸿胪寺、太仆寺等一应衙门,也统统都要查!这满朝的蛀虫,不论官职高低、权势大小,吃下去的,都要给朕吐出来!” 李桓拱手领命,“是,儿臣遵旨。”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皆是神色凝重。 崇昭帝看着他们,将茶盏重重地搁在龙纹案上。“就这么办吧。朝堂事务,诸位爱卿多费些心思。今日朕还有私事要处理,众卿先退下吧。” 陆驸马已经在紫辰殿外候了两个时辰。 许多人都看到了。 皇帝迟迟不召见,显然是在为公主出气。 众人心下不免叹息。 可惜了一代才俊,琼林宴上打马游街的状元郎,一朝成为皇家驸马,不仅断了仕途,还陷入夫妻不和的困局。 今日,李肇也在御房书里。 他是太子,尚未理政,但可以学习理政。 不过,往常他是很少露面的,今儿却恭立一旁,从头听到尾。 众臣退下后,他和李桓向崇昭帝行礼,又被皇帝叮嘱了几句,这才退了出来。 李桓正要向他告别,李肇却先一步走近。 “皇兄。” 他笑着打招呼,袖口上的蟠龙绣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来者不善。 李桓客气地行礼,“太子殿下。” 李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他并肩而行。 李桓却不敢僭越,不着痕迹地落后一步,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谦逊、恭谨。 “不知太子屈尊相就,有何要事?” “皇兄这般拘礼,倒显得生分了。” 那日在端王别院“把酒共欢”后,两人表面上亲昵了不少。 至少在人前,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李肇很不见外,单刀直入,“别苑搜出的西兹玉珏,你可调查出眉目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像李肇的为人。 李桓松了一口气,面上仍带着温润笑意。 “不瞒太子,我们都被蒙骗了,那玉珏是假的。” “哦?是假的?”李肇挑了挑眉,“魏王如何说?顾少夫人又如何说?”他似笑非笑,“玉珏即便是个赝品,也该有一个生它的娘吧?” 李桓道:“魏王矢口否认,顾少夫人更是坚称冤枉。一个是堂堂亲王,一个是后宅妇人,哪来的动机和胆量与西兹勾结?依为兄愚见,这二人是被人陷害。通奸是真,通敌是假。” 李肇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李桓又压低声音,“幕后黑手布局精巧,挑起各方争斗,从中渔利,心肠实在歹毒。” 李肇眼尾一勾,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眼神含笑。 “方才听进奏官提及,西兹与旧陵沼有秘密往来,正巧皇兄的左翊卫在查此事,依我看,这局恐怕是冲着皇兄来的,你可要小心。” 李桓口头称谢,心下却是巨震。 那个神秘出现又消失的“旧陵沼诏使”,的确让他疑虑重重。 他怀疑这里头有一个连环圈套,或是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否则,一个诏使来上京酒楼四处招摇,怎么又会突然消失不见? 两人各怀鬼胎,一面走,一面笑着说话。 陆佑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见他们过来,恭敬地行礼。 李肇挑了挑眉,还了一礼,一言不发。 李桓则是和颜悦色,“驸马久候了。” 说完又语重心长,“父皇最疼平乐,你们夫妻不和,父皇也忧心忡忡。你多担待她些,她的小性子,该让就让,该告状也别憋着,可不能太惯着她。” 陆佑安低头应是,没有多说什么,王承喜便出来传唤。 “驸马爷,请吧,陛下请您里边说话。” 陆佑安微微欠身:“是。” 他先向两位皇子颔首示意,这才转身进了御书房。 “微臣陆佑安,见过陛下。” 崇昭帝半靠在榻上,后背贴着一个软垫,露出满脸的疲态,咳嗽几声,王承喜赶紧递上帕子。 “驸马。”崇昭帝抬手轻拭嘴角,不无冷漠地道:“你今日专程入宫,可是为平乐的事?” 陆佑安低头拱手,“正是。” 崇昭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 “平乐打小被朕和她母妃宠惯坏了,行事多有不妥,但她对你的心意,是不容置疑的。你们还有一双儿女,乖巧懂事,夫妻间有矛盾,相互包容便是。” “陛下。”陆佑安突然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臣是来请旨和离的,请陛下恩准。” 崇昭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要和公主和离?” 陆佑安挺直脊背,掷地有声地道:“请陛下恩准臣与公主和离。臣愿奔赴西疆,筑垒戍边,固疆宁土,以毕生忠义报效朝廷,从此不再踏入上京一步。” “放肆!”崇昭帝一拍御案,大声呵斥,随后又咳嗽起来。 这一声怒喝,让刚走出不远的李肇和李桓都停住了脚步。 茶盏的碎裂声,惊得檐下的云雀扑棱棱飞起。 两人对视一眼,虽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但从这动静来看,皇帝是真的动怒了,而且,是因为平乐。 李肇看了李桓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可惜了。” 李桓眉头一皱,落后半步垂手而立,目光落在李肇新换的犀角蹀躞带上。 “驸马向来与世无争,父皇就算恼他,也无非斥责几句……倒是太子殿下,别管为兄多嘴,手底下的人,行事也张扬了些,尤其是左右卫率,在京城肆意盘查,惊扰百姓,惹朝野非议。若哪日父皇追究下来,为兄也不好为你遮掩……” “多谢皇兄提点。” 李肇笑着谢过,与他拱手作别。 一路回到东宫,脸上的笑容才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冷冽。 “告诉那个西兹大祭司,他女儿,是死在平乐手上。” 暗室里站着的人,是夜枭。 每次夜枭现身,东宫必有大事发生。 关涯和元苍等侍卫都守在外面。 夜枭领命离去后,梅如晦才得令走了进来。 “殿下,西兹人动作频繁,恐怕要掀起一波朝堂风浪。这个节骨眼儿上,您何苦给自己招来麻烦?” 李肇轻轻一笑,眼底泛起奇异的光。 这时,窗外忽有白影掠过。 李肇快步走过去,猛地推开窗户。 一只漂亮的白鸽俯冲进来,轻盈地停在他的手臂上。 李肇微微掀起唇角,抚它羽毛,“你倒是乖巧。” 白鸽低头啄他,李肇取下它爪间的信筒。 信纸上烙着旧陵沼的印记。 一个背着刀的小骷髅头,原本是死亡的象征,可李肇端详片刻,竟鬼使神差地觉得,它长得格外可爱。 “鱼儿咬饵了。” 他笑着转头,回答梅如晦方才的询问。 “她摆了一出好戏,孤不看可惜。” 梅如晦头痛。 这个“她”是谁,显而易见。 可是那个她,还有眼前的这个他,两个疯子凑一堆,不是要瞎胡闹吧? 两章合一哈。 近来各种感冒,姐妹们注意身体,口罩要用起来…… 二锦刀片嗓了,头晕晕啊,希望薛六姑娘来为我诊治一番,实在不行,换大师兄也好。 第123章 画皮 第123章 画皮 崇昭十三年的盛夏,天热得十分邪性。 日头坠落在西山之后,青砖地上仍然烫脚。眼看就要入夜,檀秋院的暑气也半分未减,灵羽都热得蔫蔫地耷着脑袋,窝在食槽旁打起了瞌睡。 如意跪在地上,双手紧攥着蒲扇,一个劲儿地朝着冰盆扇风,想为薛绥带来一丝凉意,可到底还是敌不过闷热与困意,和着灵羽的瞌睡节奏,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活像那捣蒜的槌子…… 薛绥静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指尖轻勾着一卷书,读得入神。 纱橱外,蝉鸣躁动地响,反倒衬得她执卷的模样愈发沉静温柔,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 “饮子来了!” “又甜又冰的葡萄饮子咯!” 珠帘哗啦一响,小昭捧着个剔红托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故意拉长了声调。 “井水里湃了三遭的紫葡萄,拌了碎冰捣成浆,再调两勺崖蜂蜜——清心祛暑,沁脾生津。走过路过,莫要错过,错过了就没有喽!” 这一嗓子,瞬间打破了檀秋院的宁静。 那冰镇过的饮子盛在琉璃盏里,盏壁上凝着一层薄霜,看着就让人觉着清凉。 薛绥浅尝一口,冰爽的滋味,顺着咽喉往下坠。 她惬意地轻吁一声,微笑点头。 “做得不少,你们也分着吃吧。” 如意热得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一听这话,馋得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我来盛,我来盛……” 小昭轻轻用肘碰她。 “有你的有你的,别挤我,哎呀,你这个丫头……姑娘,你看她!明儿便罚她晒日头去!” “晒,也得你陪我晒,你陪我晒我便去。姑娘快罚我啊,快罚我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 一院子丫鬟婆子也跟着热闹起来。 粗使的王婆子捧着碗直念佛,说夫人是观音娘娘托生。 才提拔上来的二等丫鬟佩兰接过盏时,手都在抖。 她在王府当差五年,头回见有主子将这样好的冰饮分给下人…… 此起彼伏的谢恩声,竟把暑气都压下了几分。 薛绥翻过一页书,眼尾处漾起淡淡的笑纹。 “给外头当值的护院也送些。” 那两个护院并非檀秋院里的人,平常吃饭另有安排,轮班换哨,都归前院管,和檀秋院没什么干系。 饮子端到面前,晶莹剔透,他们热燥了整整一天的胃,仿佛要伸出舌头来,忍不住吞咽一声,满是感动。 “多谢夫人记挂!” 饮子里有冰镇的葡萄果肉,有磨得细碎的冰碴,又甜又冰爽,两人赶忙蹲在芭蕉林高大的阴影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脖颈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锦书匆匆赶回来时,两人还在意犹未尽地舔嘴巴。 “锦书姑姑,又采买去了?” 一个侍卫瞧见锦书怀里那鼓鼓囊囊的包袱,站起身来。 锦书瞟他一眼,露出笑意,“我们姑娘不耐这暑热,就想吃些清爽的果子,我便去集市上买了些,想着明儿再做些饮子……” 说着,她从包袱里掏出两枚水灵灵的棠梨,一人手上塞一个,这才笑意盈盈地迈进门槛。 两个护院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王府里虽说也有新鲜果子供应,可大多都是优先给各院的主子们,他们这些当差的,平常很难轮到。 夏日值守本就是个苦差事,刚来时二人还满腹抱怨,谁能想到平安夫人竟这般随和? 锦书合上房门,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了起来,神色变得凝重。 “姑娘。”她走到薛绥身侧蹲下,压低声音。 “大郎君传来消息,西兹商队已在陇右道换了通关文牒,明日便能抵达上京。” 西兹与大梁近年摩擦龃龉不断,但没有撕破脸,更没有正式宣战,在民间,商贸往来颇为频繁。大梁以中州上国自居,八方来朝,海纳百川,不屑与西兹寻常百姓计较,故而对正常的贸易往来,一直是明面上默许,暗地里偷偷管控。 锦书从怀里掏出一封天枢的密信。 上书绝密,锦书也不知内容是什么。 “大郎君给姑娘的。” 薛绥撕开封蜡,抖开信笺,上面是天枢亲笔所写。 “西兹国大祭司阿蒙拉赫混在商队里,他的女儿多年前曾随使臣入京,与文嘉公主的母亲一起,被进献给大梁皇帝,后来生死不明。此番入京,阿蒙拉赫定会设法接近文嘉公主,消息未必保真,平安自行斟酌。” 锦书瞧着薛绥,见她笑眼里映着摇曳的烛光,继续说道:“顾介昨日在醉香楼宿了一晚,今儿一大早,便在城北的天水客栈订了十来间上房,想来是为商队准备的。” 薛绥静静地听着。 顾介对她来说,是一步险棋。 能不能引他入局,薛绥并没有确定的把握。 她轻笑一声,眼底泛起冷光。 “派人盯紧他。”锦书应一声,又将声音压低一些。 “范秉那头也有动静了。他酉时三刻从鸿福赌坊后门出去,在车行赁了一辆青帷马车,径直朝着平乐公主的西山别院奔去……” 薛绥轻笑一声,将手中书本轻轻放下。 “他倒是心急得很,刚得到消息,就这般迫不及待……马车都雇好了,这是打算干一票大的?” 可惜啊! 命运的馈赠早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他这次去拿的,弄不好就是自己的命。 锦书笑道:“还是姑娘料事如神,一切都在算计里,分毫不差……” 薛绥轻轻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道:“都是大家的功劳,我一个人,能成什么大事?” 鸿福赌坊里为范秉安排的“赌友”,给范秉提供了一条进入西山别院的捷径——他大舅妈的小姨父的内侄子在西山别院当差。这人门路挺广,虽说别苑门禁森严,可只要熟人给些银钱,便能轻轻松松混进去。 平乐公主不常去那儿,下人们拿些、吃些,只要肯孝敬管事的,也没人会去追究,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范秉信了。 走投无路的驸马爷,轻易入了这个圈套。 薛绥神色平静,端起如意放在木案上的白瓷盏,轻饮一口那葡萄饮子,惬意地长叹一声。 “这会平乐在做什么呢?” 锦书笑着回应道:“听说昨儿个陆驸马入宫请旨,要与平乐公主和离呢。我过来的时候,公主的车驾已经在仪门外候着了,想是要回公主府去质问……” 陆佑安请旨和离,这消息对平乐来说,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足以让她方寸大乱。 薛绥轻轻眯起眼眸,忽地轻笑出声,伸手拿过身边的木雕小猫。 小猫那笑容可掬的圆胖脸,在她的指尖来回转动着,好似在酝酿着什么。 片刻后,薛绥的手指停了下来,满眼笑意。 “平乐不是在府里安插了不少探子吗?那就透个信给她——就说范秉得知她在西山别院的流泉飞瀑后打造了一座密室,里头堆满了金银珠宝,于是买通了别院的门房守卫,已然驾着马车往西山去了…… “那可有趣了。看公主是要人,还是要钱……” 锦书微微颔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婢子这便去办。” “且慢!”薛绥开口。 锦书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她。 “姑娘还有何吩咐?” “就这点麻烦,太便宜她了。她想让我做这画皮鬼,我便送她一场真鬼戏!” 薛绥从袖中掏出一张洁白的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接着说:“等平乐去往西山,就给陆驸马递个话——就说范秉携着平乐公主的私印,往西山别院赏月去了。” 崇昭帝最是爱脸面,断不会允许心爱的平乐公主受半点委屈。 陆佑安想和离,那可难如登天。 所以,得到这个消息,不管是出于丈夫的尊严,还是为了找个借口和离,他肯定会去西山别院。 “这出戏,要唱这么大吗?”锦书心头猛跳。 平乐公主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更不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这么大的阵仗,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放心,只要碰上陆佑安的事,她便会失去理智。” 纵有怀疑又如何? 女子一旦为情所困,便会盲目冲动。 锦书再抬头时,薛绥已然重新执起了那一卷《齐物论》,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柔丝广袖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凝脂似的腕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锦书觉得姑娘胳膊上的旧伤疤,好似淡了不少。 她想,姑娘的吩咐总是有道理的。 不然十艺都不是最顶尖的她,如何会被旧陵沼三老选为诏使,当真是七郎君所说,会拍马屁?当然不是。 锦书深呼一口气。 “妙计!婢子定为姑娘办得妥妥当当。” 她匆匆下去了。 小昭瞧着姑娘那轻柔的面容,恍惚间想起尤知睦坠下邛楼的那个夜晚。 姑娘也是这样噙着笑,转动着木雕小猫,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那就推下去吧”。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此决定了尤知睦的生死,开启了画册上所有人的命运转折。 小昭坚信。 画册上的每个人,将来都会像尤知睦一般,在姑娘指尖的小猫转动间,被悄然改写,走向他们的终局—— 有点感冒,今天就更这些了,明天早点更(握拳,一定!) 李肇:今天没有我出场吗? 读友:厉害的男主一般都在幕后覆云弄雨,没有听说谁天天爬窗的。 第124章 罪恶 第124章 罪恶 暮霭沉沉,暑热未散。 范秉踩着青苔斑驳的台阶,走到西山别院的后角门,腰间那个鼓囊囊的锦袋,硌得他肋骨生疼——里头装着他最后的五十两银子。 那是他典当文嘉陪嫁的金步摇换来的。 是他最后的身家,也是他最后的底气…… 咚! 咚咚! 范秉抬手叩门。 寂静夜里,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范驸马。” 一个老仆佝偻的身影从角门阴影里浮出,拎高手上的灯笼,照着范秉满是急切与贪婪的脸,语气不屑。 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范秉这个驸马徒有虚名,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平日里就靠着公主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 “驸马爷,这个时辰到访,怕是不合规矩。” 范秉身旁,站着那个“赌友”介绍给他的熟人,在别苑里上当差的顺子。 他一脸谄媚地笑。 “赵叔,范爷是得了公主的吩咐,专程过来等公主的,有差事要办呢……” 范秉一听这话,心里虽觉得有些不妥。 但他此刻孤注一掷,只要能进到西山别院,也顾不得那许多。 “是是是,公主唤我前来的。” 顺子笑着,朝他递了一个眼神。 范秉拇指搓着刚得的银锭,喉结滚动两下,咬牙递上。 “这是一点小意思,老赵,拿去喝茶……” 老赵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驸马爷,不是小的不识趣,故意为难您,实在是公主有严令……” 装什么装? 范秉哼哼作笑,不耐烦地拍了拍随身带来的大包袱。 “爷给公主送东西来的,放心,等事儿办成,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老赵掂了掂钱袋分量,浑浊眼珠转了两转,终是点了头。 “那咱可说好,公主待客都在凝晖堂,贵客坐定,自会有人引领、招待。” 说罢,又朝顺子使了个眼色。 “你带驸马爷进去,旁的地方,可不好乱走,不然公主怪罪下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老赵,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有我在,误不了事儿。” 老赵睨他一眼,掂量着钱。 “去吧去吧,别乱走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 范秉转过头,便低低啐了一口。 不过,出手阔绰换来的便利,让他不禁开始浮想联翩, 等拿到钱,他就远走高飞,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置几房美婢小妾,从此逍遥度日,再不用受这窝囊罪。 别院靠山而建,能造出飞瀑流泉这般景致,只有一处。 文嘉的话,倒也省了他不少工夫。 他径直朝着山那头的庭院而去,顺子一路跟到飞瀑流布,才怔怔地反应过来,伸胳膊要拦。 “范爷,这后院是别院禁地,公主不许人来,您也去不得……” 话音未落,范秉的匕首已抵上他咽喉。 “当老子是吓大的?” 刀锋在顺子褶皱的颈子上压出一条血线,范秉冷气森森。 “收了老子的钱,就少管老子的事……” 顺子眼睛瞪大,身子微微颤抖。 “范爷,使不得,使不得……” 范秉瞧了瞧四周,见无人注意,心想这家伙跟在身边实在碍事,心一横,刀柄用力砸下去。 顺子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晕厥。 钥匙串也在“当啷”声里,坠落在地。 范秉眼前一亮,抓起钥匙,走近流泉瀑布,轻易打开了那一道用于伪装的貔貅木门。 进去一看,里面别有洞天。 石壁上的石门洞开着,覆盖着一层新鲜的水渍,好像是打开的人匆忙间忘了合上。 范秉见状,心中狂喜。 “爷的个乖乖!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要不是他们疏忽,我哪能这般轻易打开?” 范秉来不及多想,急忙吹亮火折子,顺着洞开的石门走了进去,点亮两尊青铜烛台上的烛火。 周遭明亮起来。 刹那间,满室的金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置身于金山银山之中。 “这么多……” “居然有这么多……” 成盒成盒的珠宝首饰,璀璨夺目。 成箱成箱的南红,色泽艳丽。 一斛一斛的珍珠,圆润饱满。 贡香熏过的金丝马鞭…… 西域进贡的和田美玉……南兹新到的沉香木…… 一件件雕琢精美,错落有序。 当三尺高的血珊瑚映入眼帘时,范秉的喘息陡然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金砖垒成的貔貅兽口中衔着硕大的夜明珠,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粉晕,最让人震撼的,当数那尊青铜鼎——鼎中供奉的金佛头,嵌着鸽卵大的蓝宝石,用作佛目。 在一堆堆价值连城的财宝映衬下,崇昭十年江南督造的一堆堆官银,竟然被夺去光彩,黯然失色。 “好个平乐!你富可敌国,就别怪我顺手牵羊了……” 他颤抖着双手开始弯腰捡钱,将一件件财宝往麻袋里塞。 太多了!太多了! 捡不完!根本捡不完! 这个值钱,那个也值钱…… 范秉看着满室的财宝,心中懊悔不已。 就该找几个狐朋狗友同来,再带上几辆马车,将这些宝贝统统运走…… 范秉红了眼睛,忽听门外传来环佩叮当。 他头皮一麻,心中暗叫不好。 猛地扭头,便见平乐满脸怒容地立在石洞门口,丹蔻指甲轻轻抚摸着那个被打开的机关,咬牙切齿。 “本宫豢养的狗,也学会反咬主子了?” “公,公主……”范秉声音颤抖,满心恐惧。 平乐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冷笑声声。 “哼!本宫倒小觑了你这一身溜门撬锁的本事,能耐啊!竟将本宫耗时两年才完成的天工锁,轻易打开?” “不。不是我打开的……” 他习惯向她示弱,下意识就要辩解,看到平乐冷笑才反应过来,此刻哪是解释的时候? 人赃并获,说什么都迟了。 他一把捞起那装满财宝的麻袋,就想逃跑。 平乐厉声招呼侍从。 “给我抓住他!” 范秉吓得魂飞魄散,双脚踩在金砖上,一个踉跄,顺手抄起一锭官银,朝着平乐砸了过去。 平乐大怒:“好狗!竟敢打我?” 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辱骂,激怒了范秉。 “平乐公主,你贪墨三十万赈灾银!洛河水患时饿死的流民,冤魂还没来找你索命吗?” “你强占民田,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你私吞军饷,让将士缺衣少食……” “科举舞弊,你收受贿赂,让那些寒门学子的前程毁于一旦……” “怕人知道吗?老子偏要说,偏要大声宣扬,无恶不作的平乐公主,便是国之蛀虫,民之祸害,比起你来,老子都算得是好人!” 平乐脸色骤变。 “给本宫割了他的舌头!剜了他的眼睛!” 范秉躲过近身的利刃,拼了命地掀翻一个黄金鼎,大声嘶吼。 “你这个恶妇,吃下去多少人肉骨血,连块骨头都不肯吐出来。贪得无厌,丧心病狂,你有这么多了,我拿一点怎么了,老子拿你一点怎么了!” “老子为你做了那么多恶事,不配吗?老子难道不配得到吗?” 一时间,你追我赶。 石窟里混乱一团。 两名侍卫看平乐气得发抖,冲上去制住他。 范秉喉头爆出兽鸣般的吼叫。 堆积成山的钱财,足以让人丧失理智。 他本就是一个性情狂躁的人,在金钱刺激下,此刻如同一只挣扎的困兽。 厮打间,只见成串的珍珠从紫檀柜中滚落下来,翻倒的金砖打翻了烛台…… 火舌瞬间舔上堆积的鲛绡帐和各式绸缎…… “无耻东西!”平乐也被他骂得怒不可遏,冲上去拔出侍卫手上的刀,狠狠刺过去! 刀尖没入范秉的心口。 鲜血喷溅而出—— “你……你……” 范秉低头看着胸口鲜血淋漓的刀。 “你……敢杀我?” 平乐冷笑:“知晓了本宫的秘密,还敢觊觎本宫的财富。还想活着离开吗?” 范秉踉跄着扶住石壁,在撕裂般的剧痛中,看着满室珍宝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看着那个慈祥悲悯的蓝目佛头,仿佛在寻求最后的救赎。 “毒……妇……你不得……好死……” 平乐神色冰冷,“这就是背叛本宫的下场。” 火舌倏地窜上青玉屏风,浓烟滚滚,裹着沉香木燃烧的甜腻气息,充斥在整个石窟,金银财宝也仿佛泛起一层诡异的血色。 丫头红杏在旁边焦急地催促:“公主,快走,火势起来了……” 金银虽不着火,可大量的绫罗绸缎和贵重香料,此刻已燃烧起来。 蒸腾而起的烟雾在闷燥的盛夏夜里,格外呛人。 浓雾顺着洞口往外涌。 平乐面色阴沉地丢下刀,看着范秉重重地倒在地上,掏绢子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迹,受不得那刺鼻的血腥气,索性脱下外衫,丢入火里。 “范秉,死在金山银山里,是你的福气!” 平乐一甩衣袖,匆匆钻出洞口。正思忖是合上机关,让火自灭,还是唤亲卫前来救火,抬眼便见陆佑安站在清凉的月下,目光冰冷地看着她。 第125章 歇斯底里 第125章 歇斯底里 平乐颈后寒毛倒竖。 “夫君?你怎么突然来了?” 陆佑安看着她,慢慢走过来。 “范秉在何处?” 他的声音裹挟着夜露的清寒,清冷、淡薄,带一点疏离。 平乐曾经爱极了这音色。 可此刻,却似利刃,直戳心脏。 “夫君糊涂了么?” 她捻着手帕,下意识瞥一眼没有关闭的石洞,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坠心脾,又强装镇定,娇声一笑, “范秉不是文嘉的驸马吗?我怎会知晓他在何处?驸马该去问文嘉才对。” 陆佑安微微一笑,满是嘲讽。 “公主倒是会推诿。” 飞瀑在月下似银河倒悬。 水声奔腾,哗哗作响。 那湍急的水流之后,滚滚浓烟不断往外翻涌,昭示着这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佑安深吸一口气,“我自己去找。” 平乐心下一紧,下意识拦他。 恰在此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 “公主,威远将军戚大人和翊麾校尉薛大人来了,正在院门外求见。” 平乐脸色骤变,“他们来做什么?” 小厮道:“将军说是在附近营房巡查,看到西山别院有浓烟升腾,带了人手过来帮着灭火。” “不!不要让他们进来。” 平乐神色慌乱,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飞瀑流泉后的石窟为什宁愿做成天工锁,却不派侍卫守候?就是不想让人知道。 这是她的私库,每一件珍宝、每一块金银,都承载着她的贪婪和欲望。这些财富是她权力的象征,更是她为自己谋划的退路…… 她连当初设计建造密室的工匠,都逐一处理干净了,怎能让秘密外泄? “你就说火势不大,别院可自行处置,无须帮忙……” “可是,可是……” 那小厮哭丧着脸,看着滚滚翻涌的浓烟,很是犹豫。 “还不快去,小心本宫要你的脑袋!”平乐柳眉倒竖,厉声喝斥。 “喏!”小厮吓得浑身一颤,忙应一声,转身欲走。 “慢着——”陆佑安突然开口。 他方才一直在看平乐,看她慌乱的神情,看她与从前判若两人的猖狂模样…… 这是他不熟悉的一面。 没有见过,竟也没有丝毫意外。 好像平乐本该如此,这才是真实的平乐。 从前那些美好的表象,只是他长久以来为了安慰自己,说服自己,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陆佑安心下五味杂陈,语气再无半分温情,“救火如救命,公主为何不敢让人相助?莫不是心里有鬼?” 平乐语塞。 陆佑安轻轻一笑,吩咐那小厮。 “去!请威远将军率人前来扑火。” 平乐见状,厉声道:“没有本公主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陆佑安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冷笑:“公主怕什么?怕跟范秉私通的事被人知晓?还是这里头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平乐脸色煞白,浑身僵硬。 陆佑安冷冷地看她一眼,突然绕过她,大步流星地穿过飞瀑流泉,经过那洞开的貔貅木门,径直走了进去。 “夫君,不要……” 平乐急切地想要拉他,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石窟里,浓烟逐渐弥漫开来,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喘不过气。 范秉还活着,气若游丝地大张着嘴巴,活像一个被抽去脊梁的肉虫,四肢无力地抽搐着,身子因痛苦而扭曲。 “救……救……我……” 他艰难地往前爬行,下半身已烧得焦黑一片,看到陆佑安,他眼中闪过一抹求生的欲望,朝他伸出了手。 一个东西从他的掌心里掉落下来,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一只玉叶金蝉簪。 陆佑安后退一步。 刹那间,恍惚看到文嘉笑意盈盈地朝他走来,发间簪的正是这支镶金点翠的玉叶金蝉。 那时,园子里樱烂漫,微风拂过,翠羽的光泽与娇艳的樱相互映衬,文嘉轻声细语。 “陆郎才情卓绝,正该为社稷黎民谋福。若囿于闺阁,倒是可惜了。文嘉不怪,愿郎君往后大鹏展翅,当凌万里!” 火舌舔舐着范秉破碎的衣物…… 他气息奄奄,已失去挣扎的力气, 在他背后,是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 寒意如同毒蛇一般,顺着脊骨蜿蜒而上。陆佑安惊恐得眼睛生疼,被烟熏得呛咳不止,怔忡着踉跄退后。 “你做了什么?” 他指着范秉,难以置信地看着平乐。 “范秉是你杀的?” “这些朱漆木匣里,装的是江南漕工的断指,还是两淮盐商的眼珠?” “那箱箱财宝,是搜刮的民脂民膏,还是贪墨的军饷皇税?” “公主好大胆子,竟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平乐惊慌失措,转身便按住机关,双手拼命转动,按得指甲泛白才放手。 “夫君,快走!” “快,把驸马带出去!” 陆佑安被两个侍卫拖了出去—— 厚重的石门在机刮转动声中轰然合上。 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与滚滚翻涌的浓烟都被隔绝在里面…… 严丝合缝。 又有湍急汹涌的流泉飞泻而下,将一切痕迹都掩盖得严严实实,无乎看不出破绽。 “妙啊!真是精妙绝伦!”陆佑安挣脱侍卫,怒极而笑。 “我竟不知,这么多年身边躺着一只蛇蝎!” 平乐一把拉住陆佑安,跌跌撞撞走出飞瀑流泉,这才苦苦哀求。 “夫君,千万不要声张。你要相信我,我和范秉,绝无私情……” 陆佑安仍然在笑。 那笑声里,满是决绝。 “范秉还在里头,他还没有死,你就合上了石门。你这么对待情夫,心肠可谓狠毒……接下来公主意欲如何?像杀范秉一样,杀我灭口?” “不,范秉不是我的情夫,夫君,我怎会杀你?” “那你把石门打开啊!” 陆佑安不敢想象一个人被活生生烧死,是什么感受。 尽管他十分厌恶范秉,厌恶到了极点,但清贵仁厚如他,很难做到见死不救。 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暴怒过,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双眼布满了血丝。 “你去,去把门打开,把范秉救出来!” 平乐盯住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范秉非死不可!” 一个人知晓了她的秘密,再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陆佑安眉头紧锁,满脸失望:“平乐公主,草菅人命,是你一贯的做派吧?” “夫君,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陆佑安神色冷峻,语气坚定,“公主无须对我解释。若你不杀我,那我便拉你去金銮殿上,向陛下解释,去朱雀大街,向上京百姓解释。” 平乐双脚虚软,“夫君……” 她泪水涟涟,见陆佑安双眼冷若冰霜,一颗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陆佑安出身清贵,性情温良,做了驸马以后,也洁身自好,为人端方正直,平乐从前为了维护在他心中的体面,也在府里假装厉行节俭,营造出一副端庄贤淑、知书达理的公主形象。 可如今,最不堪的一幕却被他撞见。 她一时慌了神,不知所措。 “不要……” 她缓缓跪了下来,死死攥着陆佑安的袍角,发间凤钗斜坠,眼泪混着胭脂在腮边晕染出一片凄惶。 “为了观辰和童童,为了我们的两个孩子,夫君,我求求你,不要说出去……除了父皇母妃,我从来没有跪过他人,驸马,我给你跪下了……只求你为了孩子,放我一马……” 陆佑安缓缓掰开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看着那张梨带雨的娇容。 “你还知道顾及孩子?若孩子知道他们有这样的母亲,往后如何抬头做人?” 陆佑安眼含痛色,缓缓撩开袍角,也对着她跪下,双手拱手向上敬天。 “陆氏宗祠有规矩,七出之条可免,却免不得'贻害子嗣'四字。公主殿下若当真为孩子考虑,正应高抬贵手,放过我和孩子……” 平乐瞳孔骤缩。 “你要做什么?” “和离。”陆佑安道:“带孩子,远走高飞。” 平乐慢慢站了起来,凄厉地大笑起来。 歇斯底里的大笑,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驸马,我待你一片真心,你却全然不顾夫妻情分,对我就没有一丝怜悯吗?” 陆佑安眸色如霜:“公主的所作所为,配不上我半分怜悯!” 平乐身形一晃,摇摇欲坠。 “哈哈哈,驸马如此绝决,是为了文嘉那个贱人?” 她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 “你可知文嘉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日子?不知道吧?嗜赌只是范秉众多恶行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对文嘉动辄打骂、肆意凌辱,每次输红了眼,便拿文嘉出气,稍不顺心,便拳打脚踢,将她打得遍体鳞伤……” “你以为她是嫁了良人,相夫教子,岁月静好,却不知她身处地狱,活得猪狗不如……” “哈哈哈哈哈,如此,你还要救范秉吗?我杀了他,不是活该吗?” “是你?!是你吩咐的?”陆佑安猛地起身,突然双目充血,满脸怒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的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那股子狠劲仿佛要将平乐的脖颈捏碎。 平乐双手掰着他的手,唇角微微抽搐,眼里却是嘲讽又轻蔑的笑。 她在痛苦, 又怎会让旁人好受? 没有人可以背叛她。 她最爱的驸马,也不可以! 这时,后院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叫嚷,威远将军戚明扬大步过来,身后跟着新晋的翊麾校尉薛庆修,以及一众精锐兵丁,洪流一般涌入庭院。 那报信的小厮满脸惶恐,看着泪流满面的平乐公主,低下头去,声音颤抖。 “公主,威远将军执意相助,小的拦不住他……” 祝看书的读友们,元宵节快乐呀! 小剧场: 李肇:孤夜观星象,今夜紫微垣异动,怕是平安要送元宵来,谋害储君…… 薛绥:醒醒,没人送你吃元宵,你只会饿得眼冒金星。 第126章 余烬 第126章 余烬 平乐目光呆滞,指尖不受控制地深深掐入掌心,仿佛要将满心的惊惶与愤怒都嵌入皮肉之中。 “真是岂有此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本公主头上踩一脚,当真以为本宫好欺负不成?” 远处传来兵甲碰撞的声响。 威远将军人还未到,洪亮的声音已先一步传来。 “公主勿怪!末将巡查京畿防务,瞧见别院火起,特来相助!” 薛庆修跟在威远将军身后,三两步近前,右眼微微一眯,目光扫过平乐松散的云鬓,手一抬。 一群银甲卫整齐而立,惊得屋檐上寒鸦惊飞四散。 “公主万安,卑职等特来护驾。” 平乐见状,忽然轻笑出声。 “本宫与驸马赏月时烛台倾倒,惊动二位大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缠上陆佑安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傲慢。 “不过明火已灭,二位如此兴师动众,倒显得小题大做了。请回吧。” 山风呼啸而过,裹挟着浓烈的焦煳味扑面而来。 薛庆修忽然抽了抽鼻子,目光落在飞瀑流泉,神色凝重。 “这烟味里好似有沉水香,这……到底是哪处着火了?将军,为公主安危着想,还得仔细检查一番才妥当。” “放肆!”平乐猛地甩袖。 二十多年高位浸淫的威仪,在这一刻尽数迸发。 “翊麾校尉是要搜查本公主的别苑?狗胆不小!你奉的是哪家的旨?认的是哪位主子?” 自从百宴中毒,她便落下顽疾,身体一直孱弱。 此刻,情绪陡然激动,整个人便气息不稳,热汗涔涔,双腿发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沉重…… 陆佑安伸手按住她颤抖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平乐瞬间愣住,登时安静下来——成婚多年,他从未在人前与她有过这样亲近。 “公主醉了。”陆佑安的声音冷得像浸过寒潭。 他看了平乐一眼,神色复杂的走上前,对着众人拱手揖礼。 “多谢二位大人挂念!只是火情已然平息,如今只剩余烬。再叨扰二位实在过意不去。况且,公主素来喜静,不愿被人打扰。威远将军、翊麾校尉,万请海涵。” 空气中隐隐还弥漫着焦煳的味道,但放眼望去,确实看不到半分明火。 公主和驸马赶客,若是他们强行留下,那便是不通人情世故了。 戚明扬瞧了一眼薛庆修。 “既如此,薛校尉,咱们走吧。” 薛庆修应一声“是”,目光望向那飞瀑流泉的方向,若有所思。 “轰——” 就在这时,飞瀑旁的山间突然爆开一抹火光。 盛夏时节本就干燥,山风又来助长火势,火苗如猛兽般迅速蹿起。 薛庆修眼神一凛,焦急大喊。 “将军快看,那里燃起来了!” 威远将军瞪大双眼。 “额的娘,这个鬼天,风这么大,山火起来还得了?薛校尉,速速带人灭火!” 薛庆修连忙应道:“是,你们都跟我来!” “本公主发话了吗?!” 平乐气恨地拦在面前。 “本公主的别院里,轮不到你们插手!” 薛庆修上前半步,拱了拱手:“若是火势蔓延过去,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停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挡住戚明扬的视线,目光落在平乐耳坠上摇晃的东珠上,暗示一般,眼神带点挑衅。 “军需供应乃是国之大事,还请公主三思。” 平乐瞳孔骤缩。 看到薛庆修的表情,她便想到薛六。 想到薛六,她便瞬间被激怒,冷笑一声,气得发颤。 “本公主面前,有你这种三等奴才说话的份儿?不用你来教我做事,带着你的人,立马滚出去——” 薛庆修面色不变,威明扬却听得火冒三丈。 他是薛庆修的顶头上官,一开始薛庆修要来管这平乐别院里的闲事,他是不太乐意的。 可如今人已经来了,见公主如此飞扬跋扈,不把他的将士当人看,甚至口呼“三等奴才”,他便气恨不得。 “公主息怒。” 戚明扬冷声开口,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缠着的褪色红绸,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把斩马刀乃是陛下所赐,末将职责所在,守土护民,这想必也是陛下的期望。如今火情紧急,还望公主以大局为重!” 平乐听得怒不可遏。 她本就是一个受不得气的主儿,在薛庆修和戚明扬的顶撞下,身上顽疾带来的躁狂越发旺盛,她浑身颤抖,满眼猩红,活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本公主说不许,就不许!” “来人,把这些胆大妄为的东西,给本公主轰出去!” 刹那间。 一群公主府的侍卫迅速横列,挡在银甲兵的面前。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不过转瞬间,火舌便攀着枯藤,在飞瀑流泉后的山间攀援直上,迅速蔓延,将半边夜空染成了诡异的血色。 热浪裹挟着火星,如雨点般反扑别院。 薛庆修急道:“平乐公主,再不救火就来不及了。” 火势一旦失控,整个西山别院可都要化为灰烬。 这是平乐了无数心血和财力建造起来的…… 她舍不得,却不敢松口。 “本公主自会处置,不劳你等费心。滚出去!” - 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了夜空。 西山地势高,大老远就能看到这冲天的火光。 “是祭龙潭!”附近的百姓都看到了火势。 有人愤怒地嘶吼:“狗公主为了修建别院,占了我们的田地屋舍,还填了我们的祭龙潭!如今西山起火,这分明是遭了天谴啊!”“走,看看去!” “看看去!” 无数百姓奔走相告,他们群情激奋,如汹涌的潮水般汇集在一起,朝着西山别院奔涌而来。 不知不觉间,已聚集了数百乡民。 有人举着铁锹,有人扛着木担,最前排的妇人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 这些大多是被平乐强征田地的百姓,此刻他们浑浊的眼睛里跳动着愤怒的火光,那是被压迫已久的怒火,此刻被彻底点燃。 有些胆大的攀上围墙,有的甚至爬上了大树。 群情激愤,大声嘶吼。 “祭龙潭边有我家祖坟,平乐公主刨我祖坟,天理难容……” “强占民田、毁我生计,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还我家园!” “还我血汗!” 控诉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更有人声泪俱下地呼喊,满是绝望。 “求大人们开恩,为我等小民做主啊。” 民怨沸腾,戚明扬听得脊背上冷汗直冒。 他只是来救火的,没想到会卷入这场风波。 “先救火吧!” 薛庆修也振臂高呼:“救火!” 又高呼百姓,“都愣着干什么,来帮忙救火啊!” 百姓一动,西山别苑的侍卫就不够用了。 他们不敢当众殴打百姓,只能用身体去阻拦,一时间双方推搡扭打,互相叫骂,很快便乱作一团,根本无人去救火。 冲天的火光中,热浪汹涌翻卷。 香料燃烧后的味道,越发浓郁。 石窖里,火舌蹿起三丈,烧穿了修凿的顶梁和木架。香料、楠木、贡缎丝绸被付之一炬,这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如同高温熔炉,慢慢将官银熔化…… 而靠近火源烧焦的山石,在高温下突然裂开一条缝隙,融化的银水顺着滚烫的石缝蜿蜒而下,附着在石壁上,凝成了一道奇异的纹路…… 不知哪个眼尖的突然尖叫:“是银水!里头藏有银子!” 这一嗓子,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有银子,里面全是银子!” 众人呼啸着冲过去。 平乐浑身剧震,远山眉扭曲得变了弧度。 “谁敢?” “拦住他们,拦住这些刁民!”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这场火不是意外—— 有人算准了山风方向,算准了官银的熔点,还引来了流民百姓聚集,分明是冲着暴露她私藏财富的秘密而来。 但显然,对方没有算到皇帝会来! “圣驾到——” 尖锐的唱喏划破夜空,瞬间打破了这混乱的局面。 宫灯鱼贯涌入,明黄的衣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醒目。 崇昭帝威风凛凛地踏着烧焦的气息疾步而来,萧贵妃伴在他的身侧,华丽的宫衣被热浪掀起一角,面容娇艳、仪态万千,全然不像有两个那么大孩子的娘。 满院众人见状,齐刷刷跪地。 “陛下圣寿无疆。” 山呼声,响彻云霄 平乐突然低笑。 “这就是命。千算万算又如何?” “本公主天生尊贵,天都佑我!” 她暗自想着,抹一抹通红的眼角,踉跄着想要上前找皇帝告状,却被陆佑安一把扣住手腕。 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驸马,此刻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寒意,声音低沉却刺骨。 “公主莫要惊了圣驾,更莫要信口雌黄。” 平乐瞳孔一缩。 陆佑安是在警告她,不可胡乱攀咬。 他手里握着她的把柄。 崇昭帝皱眉扫来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平乐强自镇定,仪态万方地走向皇帝,盈盈拜下。 “父皇,今日臣女和驸马来西山赏月,不承想一时疏忽,引燃烛火。威远将军是来替臣女灭火的。” 崇昭帝微微颔首,“人没事就好。” 他做了一辈子老狐狸,哪会看不出其中的古怪? 崇昭帝不着痕迹地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火情当前,无须多礼。众将士各司其职吧。威远将军,你继续去巡查防务,这里有禁军处置便好。” 皇帝带了不少禁军前来。 有圣上训话,戚明扬和薛庆修不敢有丝毫懈怠,领着部下有序退下…… 然而,皇帝虽然遣走了他们,却谴不走那些激愤的百姓,以及更多正在赶来的乡民。 听说皇帝来了,一些人跪在地下磕头,一句句控诉公主恶行,一些人趁乱冲过侍卫阻拦,要去砸开公主的宝库,看她藏着多少民脂民膏。 禁军要阻拦百姓,不许他们靠近圣驾,哪来得及救火? 场面越发混乱,火势也越发凶猛—— 石窖深处传来一道巨大的爆裂声响,青铜鼎被烧得炸开豁口,发出沉闷的声响。金丝楠木的佛龛早已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满地的金砖也在高温下逐渐变形,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石窖的大门终于在烈火中被混乱的人群冲开,不知何人解开了天工锁…… 当黄金佛头被捧到崇昭帝的面前,五十余枚刻着“崇昭十年江南督造税银”的银锭从余烬中被抢救出来,滚落在崇昭帝的脚下…… 当散落一片的金银财宝,映入眼帘…… 当范秉烧得焦黑扭曲的尸体被人从火窟里拖出来…… 崇昭帝喉头腥甜,脸色青白交加。 他以为平乐只是任性刁蛮,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等事来…… 第127章 最忌动心 第127章 最忌动心 罪行昭昭,铁证在前。 平乐只觉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 “父皇,饶了女儿这一回吧。” 萧贵妃看一眼皇帝铁青的脸色,也撩起裙摆,在女儿身侧跪下。 “陛下……” 崇昭帝剜来一眼。 很冷,仿佛要冻结一切。 萧贵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去。 “传朕口谕。”崇昭帝突然开口,声音疲惫得像是苍老了十岁,“平乐公主癔症频发,神志昏乱,全然失了皇家体统!责令其即日起于公主府闭门思过、静心调养,无诏不得外出。西山别院……”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或跪地请愿,或爬上围墙观望,或挂在树上树下猴子似的流民和百姓。 “就地改建民居,修筑房屋,供受灾百姓居住。其周边被占之田亩、山泽等,着户部官员清点,归还百姓,以安民生。有为虎作伥,助公主强占民产者,彻查追缴,按律严惩……” 周遭全是百姓们的谢恩声。 与山风呼啸声交织,听上去格外讽刺。 最终,皇帝还是为了皇家尊严,给了平乐公主最好的退路。 陆佑安唇角微微一掀,出列拱手,“陛下圣明。公主行事乖张,恐误子女。为子女日后计,臣恳请与公主和离。此后,臣定当殚精竭虑,言传身教,使其秉持良善,不为歪风所侵,他日成才也好报效家国,不负陛下隆恩。” 崇昭帝深深地看着他。 民前请旨,公然忤逆他的意愿。 好一个陆佑安,字里行间全是说他不会教女。 他道:“准。” “父皇——”平乐终于崩溃尖叫,“父皇你糊涂,怎可擅断女儿姻缘,女儿不肯,不愿……” “闭嘴!”崇昭帝怒声呵斥。 平乐一怔,眼泪滚滚落下。 父皇从来没有用这样冰冷的语气训斥过她。她受不得这般委屈,不顾一切地上前,要找崇昭帝哭诉,却被禁军铁戟交叉拦住。 崇昭帝的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妆容,好似定格一般,停留了许久,浑浊的龙目里闪过一丝无奈和痛心。 “王承喜,你亲自把公主送回去。” 萧贵妃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想要说什么,最终不敢求情,无力地磕头下去。 “谢陛下隆恩!” 崇昭帝重重拂一下龙袍,带着亲兵掉头而去。 留下的是一句冷冷的余声,在院中回响。 “这火灭不了,便不灭了。等该烧的都烧尽了,自然就灭了。” 平乐听着父皇刀片似的冷冽声音,心知大势已去,任何辩解都可能会火上浇油,只能无力地软跪在地,头一歪晕厥过去…… - 西山对面,是一条苍翠的山脊线。 此刻,薛绥正倚着一棵苍松,举杯而饮。 树干上斑驳的裂痕硌着她的后背,山风卷起她宽大的广袖,露出腕间那一条细长的旧痕。 她遥遥举杯,酒液映着冲天的火光,将她唇角那一抹笑染得妖异非常。 “这一杯,敬来之不易的胜利。” 她一饮而尽。 再拿起地上的鎏金酒壶,凝视着上面的东宫徽记。 “孤的梅子酿,可还合口?” 李肇身姿慵懒地坐在她旁侧的松木下,蟒纹箭袖扫落几片残叶。 “不错。”薛绥晃了晃鎏金酒壶,将剩下的酒液倾倒在地。 琥珀色的酒液浇入土中,散发出果子与泥土气息纠缠的暖香。 她道:“这一杯,祭那些无辜枉死的亡灵吧。” 灰烬被山风带着,如黑蝶一般扑簌簌飞过来,落在她的发梢。 李肇没有说话,看着那酒,心疼。 “这梅子酿……”他忽然开口,声音轻柔,“藏在东宫地窖十五年了。是我皇祖父过世那年立春埋下的。” 那个春天,他被册封为皇太孙。 皇祖父说,等到他大婚,再启出大宴宾客。 不久,他便失去了最疼爱他的人。 山风骤起,无数灰烬盘旋着升上夜空,宛如一场黑色的雪。 灰烬飘飞间,薛绥伸手接住一片。 李肇呼吸着梅子清甜,看着她滑落的袖口。 “孤给的疤痕膏,你可按时用了?” 薛绥没有回答,反手将酒壶塞进他怀中,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说此刻陛下是心痛爱女,还是恼恨她行事放纵,私吞巨额财富?” 李肇眉头一皱,放下酒壶,慢慢弯下腰去,清理她被树枝和灰烬缠住的裙裾,很是耐心细致,“陛下未必会因此严惩平乐。这些年,孤见识过太多。” “不急。”薛绥目光投向西山别院的方向,眼神有些许迷离,“慢慢来,我们时间还长。” 我们…… 李肇突然抬眸。 山火残烬在他眸底碎成万千星子,渐渐炽热。许是情丝蛊作祟,竟觉得心猿意马,有一股莫名的情愫在胸膛翻涌,按捺不住。 “薛平安。” “嗯?” 李肇不说话,盯着她越来越近,鼻尖悬在她眼睫上方三寸,呼吸仿佛被梅子香染着灰烬灼烫。 阴影笼罩下来,薛绥心头一跳。 “做什么……” “别动!”夜风掠过李肇滚动的喉结,清浅的气音将情绪揉碎在灼热的吐息里,恍若百宴那天,他将带着她血珠的茶水一饮而尽时带来的紧张,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余烬绕过二人之间,恍若星屑坠落鹊索……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李肇的唇擦过她的碎发,带起一阵酥麻的触感,然后,他的手缓缓抬起,将她耳后沾着的黑灰,轻慢地拿下来。 薛绥:“多谢!” “你可醉了?”李肇眼睫微颤,一句话仿佛裹着未烬的缠绵。 薛绥摇头,发丝在风中肆意飞舞。 “没有,我今夜高兴。” 皇帝会不会一如既往为平乐兜底,薛绥也算不准…… 但她坚信,人心是会累的,什么情感都经不起反复折腾,皇帝对平乐也一样…… 李肇拂开她垂落的青丝。 “许是孤醉了吧。” 薛绥冷眼一瞥,不懂风情地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回了,再迟一些,被人发现就大大不妙了。” “去吧。”李肇轻轻道。 薛绥低头,借着几分酒意,指尖抬起用力戳在李肇紧锁的眉心,突然笑了起来,很轻松,很畅快,甚至带了几分俏皮。 “太子爷,您拽着我的裙角,我如何走?如何去?” 这是李肇从来没有听过的…… 发自内心的愉悦。 原来挫败平乐,会让她如此开心。 李肇勾起唇角,松开手,眼中满是宠溺。 “孤失礼了。” 薛绥欠身,就着月光细数他咽喉的血脉,有多少跳动的炽热—— “不必在意。你我是盟友,并肩作战,祸福与共。” 李肇怔忡间,她已转身离开。 山风卷着灰烬掠过,那轻盈的身影突又回头。 “多谢殿下指点王府秘道,我往后出入便容易了。” 端王府修建映月湖的时候引入活水,有暗渠蜿蜒相通。 在繁茂的草丛与嶙峋怪石的巧妙遮掩下,东宫早在三年前便挖通了一条秘径。 檀秋院恰是临湖离秘径最近的所在。 那两个护院,例行巡逻敷衍了事,对薛绥来说,要绕过他们不要太容易…… 李肇轻笑。 “一切都因情丝蛊。无须客气。” 薛绥轻咳,假意关切一下。 “殿下近来可有不适?” 李肇挑了挑眉:“好似又长大了些……” 薛绥喉咙哽了一下。 打量着他,突然狡黠眨一下眼。 “殿下可知,情丝蛊最忌动心?” 山脊的老松突然晃了晃,抖落下簌簌的松针,落在颈间,刺激他纷杂的心绪,凌乱而又无法抑制。 李肇口干舌燥。 喝了酒的薛六和往常大为不同。 坏坏的,灵动的,带着不加掩饰的鲜活。 李肇眯起眼,望着她唇上晶莹的酒渍,忽然笑了。 “那又何妨?你说过情丝蛊一命双生。孤若动了心,你也会有一脉相承的代价。” 山风骤急,吹散未尽的话语。 薛绥尚未说话,李肇已走了过来,一本正经将她的青玉簪扶正,修长的指节,不经意间擦过簪头上的翡翠,似笑非笑。 “明日申时三刻,孤在天水客栈等你来验蛊。” 说罢他退开,喉结突兀地滑动一下,黑眸盯紧她,似要咽下松涛带来的苦涩回甘。 “届时西兹商队入京,孤与你对弈品茗,共赏好戏,如何?” 很久没有写过这么浪漫的场景了,读友喜欢吗…… 李肇:我就说嘛,她对我动心了。 薛绥:??? 第128章 西兹 第128章 西兹 烈日高悬,炙烤着广袤无垠的大地。 驼铃在热浪中摇晃,发出沉闷的叮当声。 一队西兹客商,身着色彩斑斓的服饰,赶着满载货物的骆驼,正朝着上京的方向徐徐前行。 为首的是一位名叫阿力木的中年男子,他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颈间的狼牙项链,眯眼望向暑气蒸腾的地平线,面上露出喜悦。 “大家加把劲,上京城就快到了!” 阿力木声如洪钟,给疲惫的商队注入了一丝活力。 众人精神大振,纷纷欢笑着回应。 阿力木拍了拍身旁骆驼的脖颈,低声安抚任劳任怨的伙伴。 “等到了上京,喂一顿肥美鲜嫩的草料,再给你好好洗个澡,犒劳你。” 终于,上京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 巍峨壮观的城池映入眼帘。 那便是上京。 大梁的心脏,繁华的象征。 “看呐,上京!” 队伍中有人第一次来上京,兴奋地呼喊起来。 众人笑话着他,也满是期待和憧憬。 骆驼也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步伐变得更加轻快。 城门口,年轻的守城士兵走上前来,用刀尖挑开驼背上的货箱,一股香料的辛香便扑面而来。 “西兹来的香料商?” 阿力木递上通关文书,并垫上一个钱袋,满脸堆笑,语气恭敬地回答:“是是是,一趟货路途遥远,就为给上京的贵人们送来地道的西兹香料……” “他们呢?”士兵抬头看其他人。 “他们不会说中州话。”阿力木答道。 “都是一个商队的赶脚人,来上京做生意好多年了,还望官爷行个方便……” 士兵的刀鞘在货物上游走片刻,不着痕迹地将钱袋塞入口袋。 “到底是西边来的蛮子,连孝敬都透着股羊膻味。” 他说着用刀鞘敲打一下货箱:“去吧去吧。进了城,嘴巴闭紧点,手脚也都老实点,安安分分把生意做好,莫要节外生枝。” 阿力木忙不迭点头,脸上堆满谦卑。 “承蒙官爷教诲,一定,一定。” 进入上京城,繁华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叫卖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让人目不暇接。 阿力木牵着骆驼,打量着街边琳琅满目的商品,正看得入神,忽见货摊后转出一个袒臂露青的牙郎,一脸横肉,手背画着个狰狞的刺青,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西边来的,茶叶换香料。换是不换?” 那牙郎甩来一盒茶叶,“看看成色。” 阿力木揭开盖子,一股馥郁醇厚的茶香扑入鼻端。 他端详片刻,又嗅了嗅,点点头。 接着,那人从怀中掏出一袋上等的茶叶,阿力木也拿出一袋香料交给对方。 “成色上佳。那茶商老爷手上货多,哪里换?” “天水客栈。” 双方都露出满意的神情,各自拱手行礼道别。 阿力木带领着商队继续前行,在上京的繁华热闹中穿梭。 最后,他们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就这里。”阿力木抬头看了看“天水客栈”的招牌,等客栈伙计迎上来,便笑着指挥众人将货物卸下,安置骆驼。 这时,一个脚步急促的青衣小厮走了过来。 “诸位贵客行商辛苦,我家主人已在二楼备好接风宴,请里面走……” 阿力木跟几个胡商交换一下眼神,用生硬的中州官话问。 “你家主人是何人?” 青衣小厮拱手笑道:“各位贵客上楼便知……” 二楼雅间。 几个胡商刚踏上木梯,便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迎了上来。 他身着锦袍,衣袂飘飘,面带微笑,举手投足尽显优雅。 “几位贵客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快请入座。” 几个胡商静静地打量着他,眼神中满是警惕。 场面瞬间陷入寂静…… 年轻公子尴尬地笑问:“贵客可是信不过在下?” 阿力木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手指微微用力,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弯刀已出鞘三寸。 “公子与我等素昧平生,如此盛情相邀,所为何事?” 顾介心中一紧,冷汗早已浸透了中衣,在对方冷漠的注视下,不得不强装镇定,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且诚恳。 “在下姓顾,上京人士,如今赋闲在家……想跟着诸位西兹老爷,做点香料买卖……” “公子想做香料买卖,可懂这行的门道?” 阿力木紧紧盯着顾介,手中刀柄微微转动,声音带着几分塞外风沙磨砺出的狠劲。 “我看公子细皮嫩肉,只怕连骆驼缰绳都没有摸过吧?走商的赶脚人,风吹日晒,你可吃不得这苦头……” 阿力木一说话,驼奶的气息便扑了过来。 顾介不适地皱了皱眉,拱了拱手,带着几分涩然地笑。 “说来惭愧,在下寒窗苦读二十余载,竟未能求得功名……虽不曾与胡商打过交道,但也知西兹香料独特,品质上乘,大梁城内达官显贵无不趋之若鹜。在下以为,这生意定能有所作为……” 说着,他瞧了一眼阿力木的神色,“若是老爷信不过,在下愿先付定金……” 顾介转身,将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捧上来,置于饭桌上,双手轻轻揭开匣子上绣着精美纹的盖布,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在烛光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阿力木微微一怔。 几个西兹商人也面面相觑。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顾介微笑着,“做生意嘛,我们中州人讲究的是一个诚意……” 阿力木目光深邃,直直地盯着顾介。 “公子要买的,恐怕不是香料吧?” 顾介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问道:“听说贵商队,与旧陵沼多有往来,连大梁国神臂营的弩机图和床子图都买到手了?” 阿力木面色一变,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公子,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等本分商人,来往大梁经商,向来规规矩矩,哪有这通天的本事……” 顾介步步紧逼:“两年前,旧陵沼抓了个西兹来的女细作。她暗中引诱兵部尚书,盗取了机密图纸,逃去了旧陵沼……” 阿力木眉头紧皱,脸上浮现出不悦之色。 “公子不是诚心做生意的人……我们商队与旧陵沼确有生意上的往来,可所做买卖皆光明正大,绝无半点逾矩之事,更未染指过什么弩机图、床子图……” 说罢,用力一哼,冷色道:“若有这等神器,那西兹的风沙早该卷着狼骨笛的幽咽吹进了梁都十二门!” 顾介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玄铁令牌,平放在木桌上。 “若大梁的平乐公主说你们有呢?” 第129章 口脂印 第129章 口脂印 几个胡商盯着那令牌,目光炯炯,未发一语。 顾介从檀木匣里抽出一张卷轴,缓缓展开。 那是一卷泛黄的图纸,虽不完整,图案也模糊不清,但仅凭轮廓,也看得出来,这是神臂营的弩机构造图的其中一小部分…… 阿力木眸光骤亮,喉头滚动。 “刚入城我便听说,平乐公主癔症频发,行事多有不检,被大梁皇帝斥责,圈禁公主府……” 顾介眼神一闪。 他心内又何尝不纠结? 平乐公主犯下如此大错,陛下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惩处一番,与以往平乐犯错的每一次都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平乐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而背叛平乐的下场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顾介暗吸一口气,微微眯了眯眼睛。 “诸位在上京行商,想必知道,大梁最尊贵的公主,便是平乐殿下。她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惩诫公主,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过些时日,等风头渐息,众人淡忘此事,事情便过去了,无须放在心上……” 阿力木摇头。 古铜色的脸庞逼近,弯刀映出顾介忽然收缩的瞳孔。 “这位公子,西兹商人的诚信,可挡不住别有用心之人的算计。这桩生意,恕我难以从命。请吧。” 他语气冰冷,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这时,外面恰好有客栈的伙计来敲门。 伙计问:“酒菜备好了,请问贵客,可以走菜了吗?” 顾介没有回答他,喉结轻轻滚动。 “在下听闻,阿力木老爷当年曾用一百匹织缎从马贼手里换回被俘的商队,如今怎不敢用两箱胡椒换一条通天大道?” 阿力木脸色微变。 显然,对方是摸清了他的身份才来的。 阿力木低下头去,和身侧那位老胡商用西兹话小声交谈几句,缓缓抬头,问顾介。 “平乐公主想要什么?” 顾介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大声道:“小二,走菜。” 他坐下来,招呼众人,“诸位远道而来,想必已是腹中饥饿,我们边吃边说。” - 雅阁外,有人吆喝着酒菜。 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悄然闪过去,快步穿过走廊,推开了隔壁那一扇隐蔽的房门。 房里,李肇与薛绥正悠闲地品茶。 茶香袅袅,与屋内轻渺的熏香交织在一起,宁静而惬意。 面前摆着棋盘,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局势胶着。 那探子匆匆入内,在李肇耳边低语几句。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鱼儿上钩了。” 薛绥指尖摩挲着茶盏,望着雕窗外那暑气里悄然蔓延的暮色,听着西兹商队的铜铃在客栈的喧嚣声中,悠悠传来的脆响。 “平乐倒舍得下血本,连神臂营的图纸都敢动……” 李肇轻抿一口茶,笑着摇了摇头。 “算盘打得叮当响,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薛绥放下茶盏,迎上李肇的目光:“殿下是什么?黄雀?还是螳螂?” 李肇嘴角勾起,调侃道:“孤可以是蝉,你的蝉。” 薛绥:“……” “蝉若甘心入彀,何尝不能反噬黄雀?”李肇低笑。 淡雅的茶香与他袖口的龙涎香气息缠绕,扰动着人心。 薛绥落棋的手,恰好撞上他的。 两人对视一眼,重叠的衣袂迅速分开。 薛绥觉得袖口沾染了他的气息。 她不解风情地抬起来嗅了嗅,不悦的皱眉,在李肇再次走棋时,突地用棋子敲在他的手背上,很是用力。 “太子这般妖冶棋路,当心被雀儿啄了眼。” “嘶……”李肇吃痛看她。 窗外的蝉鸣陡然尖锐。 李肇忽然一笑,握住她欲要收回的手。 “平安可知……” 他引着她的手,将手上的黑子嵌入死局。 “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姿态入局——” 薛绥想到那日去幽篁居,对他说的那些话,眼眸微微一闪。 “谁是猎手,犹未可知。但你我不是对手,至少,眼下还不是。” 眼下不是,未来犹未可知。 李肇低低笑了一声。 “那我们便看看,谁先捕获谁?”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那眼尾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勾着丝线,一寸寸缠上咽喉,要将人看穿。 薛绥后颈倏地绷紧,被李肇视线燎过的肌肤下方,仿佛蛰伏着万千蚂蚁,混着暑气的燥热在脊骨攀爬…… 那种感觉很陌生。 旧陵沼十年刀锋舔血,她曾被师兄的剑锋抵着喉管逼到崖边,也曾在泥沼中与狼群贴身搏杀,和师兄们也不是没有过肌肤接触,却从未尝过这般滋味—— 那人衣袍上的龙涎香如同活物,顺着呼吸钻进肺管,搅得人心烦意乱。好个不要脸的李肇! 仗着长了几分绮魅过人的姿色,再有情丝蛊微妙的牵连,便来勾她? 薛绥忽地嗤笑一声,用力抽回手,攥住他腰间的蹀躞带,猛力一拽。 李肇猝不及防向前倾身,玉带扣硌在她的掌心,他撑在案几上的手臂青筋微凸,“薛平安!” 薛绥仰头逼近,气息拂过他的喉结。 “太子爷把尾巴藏好!否则,我不介意替你松活松活筋骨,再捕了你,当下酒菜……” 二人眼对眼,互相瞪视。 “砰!”隔壁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伴着几个西兹商人叽哩呱啦的对话。 李肇纹丝不动,鼻尖几乎蹭上她额角。 “松开!” “哼!” 两个交缠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又迅速分开。 薛绥蹑手蹑脚走过去,耳朵贴近墙壁,仔细倾听。 李肇走近:“他们在说什么?” 薛绥嘴角轻勾:“他们说,豺狼叼肉的时候,最恨有人举着火把看戏……” 李肇脸色微微挑眉。 薛绥:“说的就是太子殿下这种人,看似淡然洒脱,一副置身事外之态,其实隐匿幕后,搅弄风云,不怀好意……” 声音未落,她忽觉颈后掠过一抹温热的气息。 “这谎撒得潦草!” 李肇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慢慢侧首贴近墙壁。 广袖擦着她锁骨滑过,男子的气息混着体温仿佛化作一层无形的蛛网,将她笼罩在原地。 身姿靠得太近,他的呼吸几乎烙在薛绥颈后敏感的肌肤。 “真当孤听不懂,便胡说八道?” 薛绥呼吸一滞,抬起头来,正欲反讥。 不料李肇缓缓低头,脸庞不经意间便擦过薛绥的唇畔。 一抹淡红的口脂残痕,悄然留在他的脸颊。 她错愕。 李肇也有些始料未及,微微眯眼抚一下脸,看着薛绥收敛得一本正经的紧绷面孔,不由哼笑一声。 薛平安真是个榆木疙瘩,全无旖旎之意。 李肇忽地退开半步,慢条斯理抹去颊上残红。 “他们说的分明是,鹰隼终将啄瞎狼的眼睛……你就是那只小野狼!” 薛绥:“……” 将西兹话用中州话解释,字面上很难体会深意。 可此情此景下,李肇一字字从喉头咀嚼出来,那深邃的目光,轻轻上扬的嘴角,还有被他搓得通红的脸,好似都暗藏危机。 - 隔壁的顾介已经离去了。 剩下的,全是西兹商队的语言。 那个叫阿力木的首领,竟然在顾介离去后,朝商队中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老者,恭恭敬敬地鞠躬。 “大祭司……” “叫我阿拉赫。” “是,阿拉赫。”阿力木道:“都说中州女子柔弱如羔羊,我看这上京的平乐公主,比沙漠里的蝎子还要狠毒……想把我们当牛马来使唤,怕是打错了算盘……” 阿拉赫轻哼一声。 学着顾介方才说的语气,舌尖滚出一句生涩的中州官话。 “沙狐叼走了羊羔,想用狼崽来偿还……呸,谁要和她做断头生意!慕娅的仇,该用血来偿。” “慕娅她……究竟是不是丧生在平乐公主之手?” 阿拉赫神色凝重,半晌,摇了摇头才道:“得想法子与文嘉公主见面。等问过公主,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话音未落,楼下骤起胡笳悲鸣,如泣如诉,穿透客栈的华灯。 一个身着天青色云纱的女子,裙裾飘飘,如同一朵轻盈的云彩,缓缓踏着木梯上楼。 她孤身一人,没有带侍女。 走到西兹商队的门口,她停下脚步,轻轻叩响。 “西兹来的燕子,求见尊贵的阿力木老爷。” 她用的是西兹方言。 一句如同沙漠风暴来临前躁动的沙粒,拂入众人的耳朵。 阿拉赫霍然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翻了茶盏。 茶汤顺着桌面流淌而下,滴落在青砖地上。 那女子戴着一顶精致的帷帽,缓缓走进来,一双绣鞋踩在湿润的茶汤上,她看着几个面露惊讶的西兹人,微微一笑。 “姑娘是……?”阿拉赫声音颤抖。 葱白的指尖慢慢抚上帷帽上的轻纱,缓缓拉开,露出清丽动人的脸。 “我是你们要找的人。” 情人节快乐!我的读友情儿们~~ 李肇:这便是过节了? 薛绥:不然呢? 李肇:早知道口脂印不擦了。 第130章 变身成狼 第130章 变身成狼 阿拉赫怔怔望着眼前女子,一时竟不敢相认。 “您当真是文嘉殿下?可探子们来报,言及……言及……” “可是说我怯懦软弱,多年来饱受驸马欺辱?” 文嘉轻笑一声。 旋即,她神色一凛,目光中透着决然。 “做了二十年羔羊,我也想生出獠牙,试着脱胎换骨,变身成狼——” 阿拉赫布满皱纹的眼眶突然湿润。 她眼神坚定,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神色从容尽显自信,和探子密报中的文嘉公主,判若两人…… “我这般模样,不似公主吗?” 文嘉轻启朱唇,笑意盈盈。 在结识薛绥之前,她确实是一只囚于笼中、任人宰割的羔羊,被恐惧、怯懦束缚得喘不过气来,不敢挣脱那无形的枷锁,不敢直面世间的风雨,更不敢探寻自我。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有人告诉她,她理应拥有新生, 她配得上一切。 她也可以蜕变成俯瞰万物的凤凰。 文嘉摘去帷帽,那轻柔的云纱,宛如往昔的阴霾,自指尖悄然滑落。 “宫里人常说,我与阿娘长得极为相像,诸位再仔细瞧瞧,可像?” “像。像极了!你的母亲赛纳公主,离开赤水城的时候,也就你这般大……”阿拉赫的喉头在光影下激烈滚动,掌心落在胸前的狼牙坠饰上,弯腰深深一躬。 几个胡商见状,也纷纷弯腰,朝文嘉行礼。 “快快免礼。” 文嘉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阿娘故乡来的人。 “诸位都是长辈,快请入座,我们坐下慢慢叙话。” 角灯忽明忽暗,光影摇曳。 阿拉赫凝视着文嘉,仿若要透过这眉眼,穿越岁月长河,找寻爱女慕娅的笑靥。 “公主可有见过慕娅,我的女儿……” 他声音含混,胡须微微颤动,似是怕文嘉不知详情,又赶忙补充道:“慕娅于大梁景元十二年,跟随西兹使臣,与赛纳公主一同到大梁和亲,约莫在崇昭三年,便没了消息……” “我见过慕娅姑姑。”文嘉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柔光,缓缓说道:“她极为美丽,阿娘曾言,她的眼睛恰似戈壁的颜色,笑起来,仿若初升的朝阳洒在沙海上……” 她用轻柔的嗓音,描绘那个西兹女子的模样。 “可惜,深宫岁月没有夺去她的笑容,却惨死在平乐公主之手……” 阿拉赫猛地站起身来,眼中满是震惊与悲恸。 “她当真……当真没了?真是平乐那恶妇下的毒手?” 文嘉缓缓点头。 阿拉赫掩面而泣,整个人仿佛瞬间佝偻了许多。 “当年西兹使团到大梁和亲,老祭司占卜,说的是吉兆……” 青瓷碗里茶汤微微荡漾。 文嘉沉默片刻,才道:“当年抵达上京,我阿娘与慕娅姑姑就被送往济王府——也就是当今陛下的潜邸。听阿娘讲,慕娅姑姑生性纯良,对人毫无防备。到王府的第七日,便因误饮毒酒,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济王严惩了那下毒的侍女,可慕娅姑姑脸上的红疹,却经久不愈。直至济王登基,她都未能侍寝,也没有名分,那些年,一直陪伴在我阿娘身旁……” 在深宫中,不受宠幸的女子,生存艰难。 阿拉赫喃喃道:“慕娅来信时,总说她过得很好,称上京繁华热闹,海棠开得娇艳,还结识了许多姐妹,相处融洽,从未提及那些辛酸委屈……” 文嘉没有言语。 她深知,换作自己,也会这般报喜不报忧。 身为西兹国献给大梁皇帝的“礼物”,为了族人的安危,她没有资格诉说艰辛。 她道:“我阿娘诞下我以后,便被太医诊断,再不能生养。她没有皇子,反倒清静了许多。那些年,她与慕娅姑姑谨小慎微,虽遭人冷眼,但衣食无忧。直至咸宁之变,西兹与大梁边关局势紧张……” 阿拉赫老泪纵横。 仅仅听到只言片语,已是悲痛万分。 可想而知,他那可怜的女儿,在深宫中遭受了多少苦楚。 阿拉赫问:“也是从那时起,我再没收到过慕娅的家书,究竟发生了何事?” 文嘉道:“那一年上巳节后,太后于曲江设裙幄宴。宴上,我不慎打碎了平乐公主新得的玉盏,平乐竟指使两个嬷嬷用凉水泼我,扇我耳光……慕娅姑姑为护我周全,被平乐以大不敬之名,生生杖责于曲江池畔。我的阿娘,也因此被打入冷宫……” 自那以后,她也开启了一生的噩梦。 文嘉缓缓抬高手腕,撩开那宽大的袖子。 曾经那些骇人的疤痕,如今她已能坦然面对。 却惊得几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眶瞬间泛红。 她身为当今皇帝的公主,尚且遭受如此磨难,当年远嫁他乡的赛纳和慕娅,又能有怎样的遭遇? “欺人太甚!” 阿拉赫指间的茶盏,“啪”的一声碎裂。“觅食的鬣狗,装得再仁慈,也藏不住它的恶念。你们哪里是打碎了平乐的玉盏,才受到的惩罚……分明就是大梁借着刁难你们,向西兹示威……” 其实,在文嘉为自己的鲁莽自责时,阿娘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即便她没有打碎平乐的玉盏,也会有别的借口,给西兹难堪…… “慕娅姑姑总说,赤水城的落日比上京更为壮阔。” “每有风起,她便在檐角挂上驼铃,说这样就能听见故乡沙海里翻涌的潮声……” 文嘉从怀里掏出一支狼骨笛,轻轻放在桌上。 “慕娅姑姑临终前,把这个托付给我。” “她告诉我,来上京和亲前,曾有一个心仪的郎君,这狼骨笛便是那郎君送给她的。她这辈子回不去赤水城了。若有一日,这支狼骨笛能回到故乡,她便再无遗憾……” 她声音未落,身侧的阿力木已失声痛哭起来。 “是我对不住慕娅,我不该顾及长辈训诫,不该害怕那些世俗眼光……我就该带她走啊!” 文嘉看着他。 突然便明白了许多。 恍惚间,仿佛看见有人策马扬鞭,狼骨笛声里,裹着少女银铃般的笑,穿透了胡杨林簌簌的金叶……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刻都在阿力木含泪的眼睛里,碾作粉尘……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再无回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错过和遗憾…… 正如她与陆佑安,有缘无分,半点不由人。 阿拉赫紧紧捏住狼骨笛,手背上青筋暴起。 “大梁皇帝折我雄鹰翅,平乐公主断我掌中珠。总有一日,我西兹的铁骑要踏破大梁十二道城门,杀入上京——” 这一声低喝,仿若平地惊雷,穿墙破壁。 薛绥斜倚雕窗,指尖轻叩案几打着节拍。 窗外,不知哪家的戏园子里,正在唱《汉宫秋》,伴着胡弦悲怆婉转的声音,传入耳朵。 “这出戏,可比上元节那天精彩多了。” 薛绥望向远近的华灯,微微一笑,“您说是吧,太子殿下?” 屋子里幽静极了。 李肇稳步从灯火的阴影中走出,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轻轻一勾,似乎不以为然。 “若不精彩,怎配得上平安的阎罗画册?” 薛绥眸光一怔,笑了。 “殿下查得可真仔细。” 二人对视一眼,薛绥缓缓起身。 “梆子敲响了!时辰不早,我得走了。” 她抬脚欲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展颜一笑。 “东宫的梅子酿,令人一饮难忘,下次殿下再带一坛。” 她说走便要走,毫不拖泥带水。 李肇伸手,抵住门板,忽地俯身,指节无声地压紧,衣袖混着男子的气息,轻轻拂过薛绥的耳侧…… “这般便要走了?” 薛绥上下打量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局残棋和已然冷却的茶水,唇角微微上扬。 “不然呢?莫非还要付钱?” 李肇立在当前,冷脸看她。 薛绥拿开他的手,欠身行了一礼,“告辞。” 身影一闪,走得悄无声息。 李肇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略显斑驳的门框,缓缓坐回原位,方才还平和温善的面容,瞬间寒意顿生,整个人仿若凝固了一般。 喧闹的客栈,若有所思的太子。 来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弓着腰身赔笑。 “太子爷,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李肇起身整理衣衫,一袭云纹华服,玉带束腰,衬得他身姿挺拔,语气亦更显森然。 “让人盯好端王府。薛六若有半点闪失,让他们提头来见!” 来福应了一声,暗自轻叹。 一命双生。 太子爷怕是斩不开这羁绊了。 第131章 假情 第131章 假情 薛绥从映月湖秘径返回檀秋院,小昭早已守在那里,神色间满是焦急。 “姑娘再不回来,就该露馅了。” 薛绥忙问:“出了何事?” 小昭道:“王妃身边的翡翠姑姑,在檀秋院候有一刻钟了,锦书姑姑称您咳症发作,需闭门休养,可她偏不肯离去,非要见夫人一面。婢子瞧着,她来意不善……” 薛绥点点头,未多言语,加快了脚步。 小昭抢上两步,打开了隐匿夜色的木窗。 薛绥身姿轻盈,如飞燕般一跃而过。 屋内,如意身着薛绥的衣裳,侧身卧于床上,佯装咳嗽。 室外的廊下,传来翡翠关切却执着的声音。 “夫人咳得这般厉害,当真不用请太医来瞧瞧吗?” 锦书在外应道:“陈医官已开了药,夫人刚刚服下了。待汤药起效,想来便会好些。先让夫人睡一觉,明日再说吧。” 翡翠又道:“王妃放心不下夫人,我须得亲眼见着人、探了病,才好回去交差。” “还是莫要让姑姑染上病气才好……”锦书言辞委婉,极为客气,声音也镇定自若。 可不知是翡翠察觉到了什么,抑或是薛月沉有所怀疑,任凭锦书如何劝说,翡翠就是不肯离开。 “不妨事,咱们做下人的,自当以主子的安康为重,自个儿的身子哪有那般要紧?” 翡翠的回应,滴水不漏。 锦书暗自着急,眼见寻不出理由阻拦她见薛绥,背后的房门却突然被人拉开。 小昭满脸不悦地出来,“翡翠姑姑既要看,那就让她看吧,省得日后胡乱猜疑,又生出些闲言碎语来……” 她语气不善。 翡翠却全然不当回事,客客气气地笑着,一本正经地走去。 里屋的纱帐是撩起来的。翡翠一眼便瞧见薛绥面色惨白,虚弱地斜倚在床头,正看着她。 “姑姑莫要再靠近了,就坐在那儿说话吧。” 薛绥说罢,又吩咐锦书。 “还不快给翡翠姑姑看座奉茶。” 锦书暗暗松一口气,应道:“是。” 翡翠瞧着薛绥病恹恹的模样,屈膝行了一礼,“不敢劳烦夫人费心,婢子见夫人咳声不断,神色倦怠,不好再打扰,这便回禀王妃去,也好让王妃安心……” 翡翠回到沐月居。 薛月沉询问起来,她如实说了情况。 薛月沉吩咐道:“派人去回禀王爷,就说六妹妹病势未愈,还需静心调养。” 翡翠不满地蹙了眉头。 “王爷怎的突然对薛六这般关切起来?往常王爷从不过问后院之事,近来不仅亲自派侍卫守护,还日日询问。这才病了几日啊,便差王妃去探问病情……莫不是宠过头了?” 薛月沉侧目,轻声斥责。 “休得胡言。我也盼六妹妹快些好起来,能侍奉王爷,早日开枝散叶才是好事。” 翡翠知晓自家主子口是心非,不再多言,转而说道:“说来也怪,婢子在那儿等了许久,那锦书都不让婢子进去见平安夫人一面,只听闻夫人一直在咳嗽。后来总算让进去了,虽说夫人也咳,但瞧那面色,倒不像是重病缠身的样子,为何这病治了这样久,就是一直不见好呢?” 薛月沉叹道:“六妹妹自幼性子倔强,想来是不愿侍寝……唉,随她去吧。” 声音未落,外面传来通报声。 “王爷驾到。” 李桓大步走进来,薛月沉赶忙行礼。 不料,李桓开口问的第一句便是:“王妃可见到平安了?” 薛月沉心下一紧。 她低着头,恭顺地回道:“六妹妹病着,也不肯让妾身探望,说是怕过了病气。王爷还是等妹妹病情稍缓,再去檀秋院吧。” 李桓追问道:“你没见着人?” 薛月沉看向翡翠。 翡翠赶忙笑着接过话茬:“回王爷,婢子见到平安夫人了。夫人气色不太好,一直在咳嗽……” 李桓眉头紧皱,说道:“我去瞧瞧,王妃早些歇息吧。” 薛月沉微微攥紧了手帕,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丝笑意。 “妾身随王爷一同去吧。” 李桓脚步一顿,冷淡地回头,“不怕过了病气?” 薛月沉呼吸微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李桓眉目里没什么表情。 可话里分明是责怪她,不够关心薛绥的身子。 她眼眶微微泛红,“妾身考虑不周,未能周全照料妹妹,实在有愧。” 李桓看她一眼,未置一词,转身加快脚步走在前面。 薛月沉绞紧了手帕,心里一阵酸涩,慢慢跟上。 - 檀秋院的药香被推门而入的风冲散。 李桓的锦靴踏过门槛时,薛绥正倚着雕木榻,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咽下。 “王爷……” 薛绥指尖一颤,药碗碰出玉碎般的清响。 她待要下榻行礼,又见薛月沉进来,赶忙又道,“王妃。你们怎么都来了?我这仪容不整,如何见人……” “你躺着便好。”李桓几步跨到榻前,接过薛绥手上的药碗,放在案几上,抬手虚扶她的胳膊,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 “听王妃说,你病得厉害,本王过来瞧瞧你。” 薛绥感激地瞥了一眼薛月沉,轻咳两声。 “多谢王爷、王妃挂念。其实已是好了许多,只是这咳嗽,病根顽固,一时难以痊愈。” 她说着朝锦书使个眼色。 锦书赶忙为二人看座奉茶。 李桓接过茶盏,轻轻晃了晃,玉扳指沿着杯沿划了两圈,并未饮下茶水,又缓缓放下。 “平乐近来的事,你可听说了?” “倒是略有耳闻……”薛绥瞧了瞧身旁的丫头,“不过坊间传言,多是捕风捉影之事,不知晓全貌,也不好妄加猜测。” 令人意外的是,李桓迟疑一下,竟将那夜西山别院之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薛绥。 薛月沉一惊,心沉得好似压了千斤巨石。 今日清晨她关切地询问平乐近况,李桓只以一句“不必多问”敷衍过去。如今到了薛六的面前,她什么都没有问,李桓却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李桓平日里少言寡语,轻易不肯吐露心声。 他难得一次说那么多话。 尤其在妇人面前。薛月沉悄然咬了咬下唇,心中五味杂陈。 薛绥看着李桓神色凝重的脸,却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陛下宠爱平乐公主,些许小事,想来也无大碍。王爷不必太过忧心。” “谁说本王忧心她了?”李桓重重哼了一声,看着薛绥淡然的面容,“平乐行事张狂、肆意妄为,正该重重惩处!父皇待她,还是太过宽厚了。这次若不让她长些教训,下次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薛绥微微一笑,不回应。 当着薛月沉的面,李桓偏要与她侃侃而谈,态度着实暧昧不清。 见薛月沉默默不语,神色黯然,薛绥咳嗽开口:“近些日子染病,总念着城隍庙的赤豆甜酿,馋得厉害。这身子总不见好,倒想出去走走……” 李桓说道:“明日让侍卫护送你去。” 薛绥玩笑地问:“殿下这么防着我,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要去私会情郎呢?” 李桓一笑:“最近上京来了不少西兹商队,他们行事作派与我朝迥异,形迹十分可疑。你出门带着侍从,总归稳妥一些。” 薛绥只是笑。 李桓忽然俯身看向薛绥发间的簪子。 “平安这支簪子,我瞧着入府便一直戴着?” 薛绥心中一凛。 这簪子是以寒铁打造,内里暗藏玄机。 “不过是旧物用着趁手,教王爷见笑了。” “簪子太过普通,不衬平安容色。”李桓又笑道:“王妃不是送了你不少首饰头面吗?若都不合心意,明日出府,再去珍宝楼看看,有喜欢的,便买下来。” 两人各怀鬼胎地聊天。 薛月沉却听不出那些弦外之音,只觉捧着的茶盏烫手。 她想起去年乞巧节——自己千挑万选了一支珠翠簪子,问李桓好不好看,李桓却根本分不清她戴的是哪一支。 一个从不曾在意女子妆饰的人,却注意起薛六随意佩戴的一支簪子。 平日里不苟言笑、冷淡疏离的男人,对薛六嘘寒问暖。 他轻声细语地说话,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而自己这个正妃,坐在一旁,却好似个外人,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王爷该回沐月居歇息了。” 薛绥突然掩面轻咳,指甲揪紧被角,露出一丝虚弱的疲态。 “王妃每日不辞辛劳,晨起便盯着厨下,为王爷煨制各种滋补养生汤,可谓煞费苦心……王爷万不可辜负了王妃的一番心意。”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李桓回头看向薛月沉。 薛月沉从衣襟里取出一方帕子,拭了拭嘴角,轻声道:“妾身让小厨房备了桂山药膏,殿下去了,恰可当消夜。” “那平安好生歇息。” 李桓点头应道,抖了抖袍角,站起身来。 “本王改日再来探望你。” 薛绥看着他故作关切、实则刻意的神态,心中不免觉得可笑。 “恭送王爷,恭送王妃……” 李桓带着薛月沉离去。 回沐月居的游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夜灯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一路相随。 薛月沉望着这个成婚十载的男人,竟觉得比她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纹还要陌生。 “王妃。”李桓跨过门槛时,转头说道,“明日你让绣娘,给平安裁几身鲜亮些的衣裳。她平日穿得太过素净,走出去,只怕要让人说王府薄待了她……” 薛月沉微微一笑,应道:“王爷放心,妾身刚让绣娘量了各院里妹妹们的尺寸,料子也都挑好了,各家都有,也断然不会亏待了六妹妹。” “王妃素来周到。”李桓说着,低头解起束带,没有看薛月沉一眼。 薛月沉侧头,“翡翠,让人把桂山药膏端来……” “不用。”李桓脱下外衫,“备水沐浴吧,本王乏了。” 一丝凉气凝在薛月沉的嘴角。 她望着李桓的脸,忽然惨淡一笑。 这便是夫妻,相敬如宾的夫妻。 薛月沉强忍艰涩,亲自侍寝李桓沐浴宽衣,再熄灯睡下。 李桓依旧侧身而卧,背对着她,睡得很沉。 薛绥送来的香囊就压在枕下,香气独特,很是助眠。 因着这香囊的缘故,李桓倒是时常过来,整个王府后宅都羡慕她多有承宠,可谁人知晓,她心中有苦难言。 薛月沉神色黯然,望着梁上褪色的龙凤雕纹,忽然很想问一问当年坐上轿的自己——可曾料到,有朝一日,她竟要仰仗夫君妾室的怜悯过活?而且,那个人还是薛六? 她摸黑披上外套,掩好房门出来。 翡翠看着她失落的模样,心疼又委屈。 “王爷实在太偏心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平安夫人才是王府的主子呢……再怎么宠她,她也只是个妾室。王爷这般,未免太过肆意了……” 薛月沉抬手打断她。 “把我上元节时留存的竹叶青拿出来。” 翡翠低呼:“王妃……” 薛月沉疲惫地扬了扬手:“去吧。” - 次日卯时三刻,端王府北角门缓缓开启。 薛绥支着帘子看窗外飞驰的街景,神色平静,仿若在思考着什么。 马车驶上朱雀大街,停在一个胭脂铺门口。 她吩咐随行侍卫。 “你们在外面候着,小昭和如意陪我进去便是。” 这是京城最好的胭脂铺,里面多的是王侯公卿家里的女眷,两个侍卫也不好进去冲撞了贵人。 “是。”侍卫应道。 薛绥轻轻撩起裙摆,稳步下车,徐徐步入胭脂铺里。 文嘉公主裹着一件素锦披风,早已在里头等候。 看到薛绥,她关好房门,从衣袖的夹层里掏出一封密函。 “这是范秉死前,缝在中衣里的。” 啊明天见~~ 第132章 登闻鼓 第132章 登闻鼓 “这两日,府里在办丧,我收拾范秉的旧物,发现了这些……” 文嘉说罢,又从随身的青缎荷包里,拿出一张褪色的宝瑞斋当票,边角被鼠蚁啮得残缺,平乐的私印却是完好。 “这是从范秉的床榻下的旧箱子里找到的。” 又拿出几张新旧不一的纸笺,交到薛绥的手上。 “这是从书房暗格抽屉里找到的。” “这是从衣橱下找到的。” 窗外透进的熹微晨光,映着她漆黑的双眼如同深潭。 “范秉平庸无能,心眼子却多,这些年替平乐做掮客,大抵也了解她的为人,这才暗中留下证物,怕被人发现,因此藏得极为隐秘……” “只可惜,他没多大本事,平乐也不会委他重任,都是些倒卖禁物的小事……” 文嘉眼神晶亮,脊梁挺得笔直。 胭脂铺的窗户对着大街,柔和的日光,在她脸上投下一抹摇曳的暗影,披风里是一身缟素,明明惨白的丧服,却衬得她整个人坚毅果敢。 这与薛绥初见她时,全然不同。 三年前上元灯会的晚上,薛绥曾亲眼看到文嘉缩在角落里被醉酒的范秉掐着胳膊拖走,鬓边的绢都压瘪了…… 范秉的死亡,就像是掀翻了她头上的一座大山,长久的枷锁没有了,她如获新生。 “我记得有一次,范秉醉后吹嘘,说他手上有把柄,平乐也要惧他三分,当时我只当他是胡话,如今翻到这些才知,原来他一直为自己留有后路。也幸亏他贪生怕死本性多疑,才留下这些证据……” “六姑娘你看看,这些用不用得着?” 薛绥坐下来慢慢翻看。 范秉的字迹如蜈蚣爬行。 “崇昭八年冬月,活当翡翠平安扣一枚,为平乐公主办差所得,换银五十两。输。” “崇昭十年春,找贩子马三为平乐公主寻得西域奇珍夜光杯一对,价银三万余两,款项由新科进士李良胜李公子支付。获酬五百两。输。” “崇昭十一年初冬,工部员外郎孙达操办公主府修缮,虚报款项两万两,盈余入平乐公主私库。协助采购物料,获酬二百两。输。” 那些泛潮的纸页,有范秉与平乐多年往来的阴私。很琐碎,能直接指认平乐的不多。但可以看出来,范秉一直在平乐的指使下,干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 最有力的是那一封密函,不知是不是范秉从平乐府上偷来的,上面赫然写着“治河银两转十万”,有平乐与工部侍郎萧正源的押字,日期恰是洛河决堤前半月。 “治河银两经平乐手中,竟被挪用他处。” 薛绥攥紧密函,手肘重重磕在雕窗上,窗棂震颤不休。 “洛河水患,致下游数十万人受灾……饿殍遍野,死者不计其数!” 文嘉叹息一声:“西山别院的密室里,分明藏满了平乐的罪恶,可惜,父皇偏袒,不仅不肯治罪,还替她隐瞒罪证、平息朝野非议……” 薛绥看向那些证物。 “范秉干这么多缺德事,死在平乐手上,也不冤。” 文嘉苦笑一声,“他该死,早就该死了!” 薛绥抬眸,目光与文嘉对视,“公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文嘉微微抿唇,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我想救出我的阿娘,她在冷宫等太久了。幽禁十一载,冷宫的苔痕都漫过了门槛。我都长大了,她的头发也白了……” 薛绥微微点头,收好密函,摸了摸鬓边的碎发。 “西山别院的累累罪行都没能治平乐重罪,这些怕也奈何不了她……” 觉察到文嘉身子僵住,她话锋一转。 “但要救公主的母亲,我倒有一个好主意……” 文嘉屈膝行个福礼:“愿闻其详。” 薛绥眼波掠过她葱白的指尖,望向窗外升起的艳阳。 “此举恐犯天家禁忌,有些冒险。” 文嘉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道:“为救阿娘,纵是要去阎罗殿前走一遭,我也不怕。就是我的妞妞……” 她咬了咬嘴唇,突然紧紧握住薛绥的双手,喉间滚过呜咽。 “我将妞妞寄养在普济寺里,有奶娘照料着。倘若……我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还请六姑娘照拂,为妞妞谋一个出路——不许她归宗,莫教她知晓生父。”她深深弯腰。 薛绥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将人扶起。 “不至于要生要死的。你要记得,你与平乐一样,是凤子龙孙,是大梁公主……至少,在皇家玉牒上,你与平乐没有不同。” 文嘉重重点头,“你说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此事——需借东风。” 薛绥蘸取凉透的茶汤,在案上写了个“闹”字。 水滴顺着木案的纹路慢慢蜿蜒,恍若血泪…… - 翌日。 五更天的薄雾还未散尽,文嘉公主孝衣散发,高举血书立在承天门外,赤足踏过青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且沉重,惊得当值的羽林卫连退三尺。 “臣女状告平乐公主,勾结官员贪墨治河银两,致使洛河决堤百姓受灾,并杀驸马灭口!求父皇为臣女做主!” 登闻鼓位于承天门外的西廊,是一座三人高的大鼓,朱漆斑驳的鼓面透着岁月的痕迹。 背后便是登闻鼓院。 一旦有百姓敲响、鸣冤陈情,即刻由登闻鼓院的当值官员来受理。 若案情重大,可直达天听。 鼓槌砸落,大鼓轰然敲响,几只栖身檐下的鸟儿惊惶展翅—— 过往行人、挑夫杂役、早市摊贩,纷纷被这动静吸引,围拢上来,人声鼎沸。 “这不是刚死了驸马的文嘉公主……” “刚死了驸马?是范家那个好赌的驸马?” “可不就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 “堂堂公主,也要敲登闻鼓告状?” “听说文嘉的驸马,与平乐公主纠缠不清……” 百姓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人群中的胡商阿力木握紧弯刀,神情凝重,身侧的大祭司阿蒙拉赫转动着狼骨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不远处,陆佑安攥紧手中缰绳,勒得掌心通红犹不自知。 薛绥平静地立在朱雀街瑞祥阁二楼的支窗后,指尖在窗棂来回拨动,似在压抑内心的波澜。 登闻鼓院的门缓缓打开—— 今儿个的当值判官赵汝成,一看敲鼓的人一身孝衣,发丝肆意飞舞,面容毫无血色,竟是当朝文嘉公主,吓得面色一白,踉跄着飞奔过来,却一脚踢在门槛上,官帽都歪了。 “哎哟,公主殿下……” 赵汝成手忙脚乱地扶正帽子,冲到文嘉面前,伸出双手便要夺她手中的鼓槌。 “您先把鼓槌放下,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李扶音侧身避开,不为所动,双臂继续挥动。 每一声鼓响都震如惊雷,仿若要将这压抑的天地震出个裂缝。 柔弱女子,抡起鼓槌敲出了将军战阵的气势。 赵汝成冷汗浸透后襟,头皮发麻。 “公主,有什么事咱能不能私下里说?实在不行,公主也可在御前陈情,何必、何必这么大张旗鼓,闹得众人皆知呢?” 文嘉面色苍白,大声陈述。 “我有冤情陈报!” “平乐公主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我要恳请陛下彻查洛河决堤案,严惩奸佞,昭雪沉冤!” 鼓面震颤,扬起细尘。 接着,人群里有百姓跟着高呼。 “严惩平乐公主,还百姓公道!” “正义当行,严惩奸佞!” 这呼声仿若星星之火,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情绪,百姓们纷纷响应,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齐,四面八方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仿若汹涌的潮水,要将承天门淹没。 第133章 破碎 第133章 破碎 赵汝成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殿下,咱先移步内堂,有话好好说,可好?内堂里暖和,咱坐下来慢慢商议。” 李扶音目光坚定。 “大人,百姓如何告状,如何录供画押,你便如何待我。我大梁朝律例煌煌,制度森严,你是不懂如何接访转呈吗?” 赵汝成道:“这……登闻鼓院也有登闻鼓院的规矩……” 李扶音慢慢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双手,冷冷看着他。 “听说登闻鼓不见鲜血,就不能呈转御前,如今,可以了吗?” 那双手掌早已磨破,鲜血斑斑染在鼓槌上。 惨不忍睹。 赵汝成瞧得腿肚子打战。 “是。” 他朝承天门的方向望了一眼。 “来人啊。将告状人迎入签押房,笔录冤情,并封存证物,报陛下亲览……” 鼓声倏止。 文嘉这才松开鼓槌转身,慢慢走下台阶。 乌发散在孝衣上,宛如水墨倾泻。一只染血的袖子,在风中翻卷。 她对着人群,欠身行礼。 “李扶音在此,叩谢诸位乡民,这份恩情,扶音没齿难忘。承蒙诸位仗义执言,我更是坚信,天理昭然,报应不爽,公道自在人心。” 她有孝在身,未施脂粉,不见钗环,容貌却是清丽动人,这盈盈一拜,透着无尽的悲凉,恰似一颗石子投下来,落在人们的心上。 百姓何曾见过这么亲民且坚韧的公主? 一时间,人群安静下来,众人皆投以敬佩的目光。 文嘉缓缓放下双臂,那手上的血珠滴落在地上。 人群里,陆佑安突然推开亲随,却在触及文嘉的面容时生生止步。 一个小丫头冲上去,红着眼扶住文嘉,用手绢缠住她鲜血淋漓的掌心,泪水夺眶而出。 “公主,您流血了,怎么流这么多血……疼死婢子了。” 李扶音轻轻一笑,抬头便看到人群里的陆佑安。 目光交汇,她笑容瞬间僵住。 而后缓缓挪开眼睛。 陆佑安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担忧与关切,似有千言万语,却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在喉间,无奈地伫立原地。 前尘似梦。 一旦错过,便是永夜。 从此,咫尺天涯,两两相望,却再难相拥。 - 金銮殿早朝。 崇昭帝听着一群大臣争论不休,心下正是烦闷,便听到太监来报,文嘉公主在承天门敲登闻鼓告御状,一时怒不可遏,气得脸色铁青。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让臣公稍事休息,他回到内殿,当即大发雷霆。 “这哪里是朕的女儿,分明是冤家。” “皇后呢?还不让皇后过来处置!身为后宫之主,她是怎么管教公主的?” 在他眼里,文嘉告状的事,不是朝堂大事,是后宫倾轧的事情,合该由皇后来承担责任。 崇昭帝摔碎第二个茶盏时,谢皇后进来了。 “陛下息怒。” 崇昭帝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桌子:“息怒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这天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跑到承天门外敲登闻鼓,聚众喧哗、煽动民情,置皇家威严于何地?” “她简直是目无君父,朕要重重办她!” 谢皇后知道,皇帝怕丢面子,要的也是面子。 她原地站定听着。 等崇昭帝出够了气,这才缓缓走近,轻声劝道。 “陛下若不顾民愤,执意苛责文嘉,只怕民心难平,舆论四起,于陛下圣名有污。更怕有心人趁机造势,引来朝堂动荡……” 崇昭帝不满地瞪着她,手指狠狠点着地面,大声咆哮,“她是朕的女儿,不听朕的话,她是要反了不成?” 谢皇后心下冷笑。 皇帝也知道文嘉是他的女儿啊? 他何曾把文嘉当过女儿? 谢皇后低眉敛眸,轻声道:“文嘉命苦,自小亲娘就因她被打入冷宫,母女分离,后来下嫁驸马,也是所托非人……好不容易拼死生下个女儿,身子也单薄,汤药不离。如今驸马也没了,她成了寡妇,怎不凄怨……” 她意有所指地望了皇帝一眼。“她若当真不管不顾,闹一出鱼死网破,只怕更是难以收场……” 说罢微微叹息,目光凝重地进言。 “皇室兴衰,怕的不是一时纷争,是民怨沸腾,是史笔如刀。陛下是仁君,少不得要忍这一时之气了……” 崇昭帝被谢皇后一劝,渐渐冷静下来。 文嘉再有不是,他也不能当真把她下狱治罪。 当下,还是得以安抚为主。 他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此事,朕就交由你去办,无论如何,先把她安抚下来,至于她跟平乐的恩怨……” 迟疑一下,崇昭帝冷声道:“平乐再有不是,也是她的皇姐,她怎么能以下犯上,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公然状告皇亲,掀发轩然大波,引来市井议论。她要致朕的脸面于何地,致大梁的体统于何地……” 他越说越生气。 谢皇后见状,连忙劝慰。 “丧夫之痛,失亲之悲,文嘉一时冲动也是人之常情。陛下当以大局为重,赦免她的鲁莽,方能彰显宽宏仁爱之德啊……” 崇昭帝不耐烦的摆摆手。 “你去安抚好她,莫要再闹出今日这般事端。朕尚有朝事处理,记住,此事务必周全。” 谢皇后微微欠身,行了一礼,“是。” 声音未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悲切的哭声。 王承喜小心翼翼地进来,“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谢皇后眼眸微微一沉。 这个萧令容,真是会挑时候。 她凝视着皇帝略显疲惫的表情,脸上的冷意一闪而过。 这些天,萧贵妃屡次为了平乐来请罪,哭诉卖惨,长跪磕头,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崇昭帝都是冷处理,这次不知又要玩什么样。 殿外突然传来金簪坠地的声音。 萧贵妃的哭声越发凄厉。 崇昭帝看了皇后一眼,“让她进来!” 殿外哭声骤近,萧贵妃散着头发冲进来,整个人扑跪在地,腰间的苏绣香囊里,散发出一缕馥郁甜腻的香气。 “陛下!平乐高热两日了,粒米未进,太医说是惊惧伤肝,药石不灵啊……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得好好管一管那个文嘉,太医说,平乐再受不得刺激了,陛下啊……你要救救我们的女儿啊……” 谢皇后唇角微弯。 崇昭帝沉着脸,怒气并未消散。 萧贵妃眼泪横流,不停哭诉,“文嘉性子素来怯懦,这回能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蠢事,定是冷宫里那个贱人挑唆……” “贵妃慎言!”谢皇后突然拍案,指间的戒指在桌案划出尖响,“文嘉生母的位份是陛下亲封,名正言顺的昭仪娘娘,陛下尚未明旨废黜,容不得你秽语相加!” 萧贵妃猛地抬头,这才看到谢皇后也在殿内。 又抹了抹眼泪,不情不愿地拜了下谢皇后,凄然望向皇帝。 “妾身听人说,文嘉在普济寺休养时,去别院里找过那旧陵沼回来的薛六,从此就变得大不一样了,这中间定有古怪……” 谢皇后重重哼声,打断她,“萧贵妃!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想着为陛下分忧,尽顾着胡乱攀扯,搅和事端,你安的是什么心?” 萧贵妃见皇帝默不作声,咬了咬嘴唇,又继续添油加醋地哭诉起来。 “陛下,红杏来禀,说平乐病中呓语都在呼唤父皇,您忍心让她在病榻上苦苦挣扎,备受煎熬吗?” “陛下。”谢皇后怒极反笑,缓缓开口,“兹事体大,莫因一时恻隐,失了果断。” 崇昭帝看着萧贵妃满脸的泪痕,微微皱眉。 “此事自有皇后处置,你回寝宫好生休养,莫要再如此失态。” 萧贵妃膝行至崇昭帝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身子微微颤抖。 “那平乐呢,平乐的安危陛下不管了吗?文嘉新寡,平乐又何尝不是凄然一人?那陆佑安不顾平乐重病,留下和离书,带着孩子绝然而去。平乐多痛啊,痛死了啊……陛下,我们的女儿,怕是要折在公主府了……” 崇昭帝突然剧烈咳嗽,王承喜慌忙捧上帕子。 “萧贵妃!”谢皇后厉喝一声,“陛下已有口谕,还不快退下!” 崇昭帝终是缓缓闭上双眼,压下心里的不忍。 “朕意已决!退下吧。” 薛绥:会哭的娃儿有吃。 李肇:你哭一个? 薛绥:刀你! 第134章 孝道 第134章 孝道 文嘉在椒房殿的偏殿见到了谢皇后。 偏殿绿树成荫,日光透过雕窗棂,洒下斑驳光影,比正殿凉爽。 谢皇后置了冰盆凉饮,摆放了果茶卉,一片清凉惬意。 “扶音给母后请安。” “省些虚礼吧。来,文嘉来坐。” 谢皇后抬了抬手腕,声音温婉,示意她一同坐下。 “这蕉窗苦长的暑气,惊得夏蝉愈发聒噪了——这是特意为你备下的荔枝露,加了冰湃薄荷,尝尝合不合口味?” 文嘉没有入坐,身姿恭谨,垂首而立。 “扶音戴孝守丧,又当街告状陈冤,让百姓为扶音奔走不平,不宜在此安坐享乐。娘娘召扶音前来,还望明示训诫。” 谢皇后笑了一声,和声细语。 “你可知,那登闻鼓一响,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本宫念你新遭丧夫之痛,又有稚子要照料,不忍陛下苛责你,这才唤你前来点醒几句。你可明白本宫的一番苦心?” 冰盆中寒雾袅袅,丝丝凉意弥漫开来。 文嘉慢慢跪下。 牡丹缠枝的地毯,衬得她孝衣似雪,尽显决绝。 “母后的心意,扶音明白。但扶音心有不甘。” 谢皇后轻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怜惜。 “这些年,你吃的苦,本宫都看在眼里。可陛下向来护短,你再执拗下去,恐难有善果。不如先认个错,平息这场风波。” 文嘉语气坚定:“母后,扶音自问并无过错。” 谢皇后微微一怔。 文嘉道:“母后一片慈心,扶音铭感五内。但扶音既然做出这惊世骇俗之事,便早已将后果思量周全……” 她跪伏下去,再次郑重地磕头。 “母后的好意,扶音怕是要辜负了。” 谢皇后看着她坚定的神情,许久才轻轻笑了出来。 “你倒比往昔多了几分骨气。” 文嘉着实变了很多。 不是样貌变化,而是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果敢和韧性,与记忆中那个怯懦胆小的文嘉公主判若两人。 皇后轻摇牡丹团扇,若有似无地笑问。 “萧贵妃说,你在普济寺时,曾特地去见过端王府的平安夫人?” “母后明鉴。” 文嘉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说:“那日扶音是随同普济寺的僧众去供《往生咒》,恰逢王妃为一个枉死的丫头做道场。机缘巧合,扶音并与平安夫人说了几句《地藏经》里的典故,倒累贵妃娘娘费心打听了。” 谢皇后微微点头,不再多问,转而语重心长道: “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但你要明白,帝王尊严不容挑衅,你此次行事,实在太过鲁莽。你父皇肯让我来点醒你,已是格外开恩。文嘉,你当懂得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扶音明白。” 谢皇后是在告诉她,要懂得适可而止。 触犯圣威,后果不堪设想。 “母后,扶音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来的。您不妨告诉父皇,扶音并非要骨肉相残,置皇姐于死地。只是祖训昭昭,孝为德之根本,善之基石。为人子女者,行孝如行天道。生母幽居冷宫,饱受苦难,扶音若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与牲畜何异?” 谢皇后心中微微感动。 “你是想借此机会,让陛下将婉昭仪从冷宫中放出……” 文嘉道:“我要父皇昭告她无罪。还有……” 她顿了顿,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宫墙,眼神中满是期许。 “深宫阴寒,不利养病。恳请父皇额外开恩,准许婉昭仪前往西山行宫调养。” 谢皇后深深看她一眼,“若不能如愿呢?” 文嘉挺直脊梁,再一次伏地行礼。 “扶音便拼着一死,也要为生母讨回公道。” “好个文嘉公主。”谢皇后攥紧锦帕,目光陡然一凛,“敲鼓鸣冤,当街陈情,你是要演全这一出《目连救母》给天下人看?” 文嘉稽首及地,孝衣广袖铺在地上。 “母后息怒。” 她迎上谢皇后凌厉的凤眸。 “当年娘娘整顿后宫,杖杀恶仆时说过,菩萨低眉是为慈悲,金刚怒目亦是慈悲。文嘉无力诛杀奸恶,但守护亲人,甘愿豁命一搏。” 此时,忽有一阵微风拂过椒房殿,吹得珠帘叮咚作响,恰似承天门外登闻鼓的余韵,久久不散。 谢皇后慢慢站起来。 “难得你有这一片孝心。” -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玉砌飞檐的金殿内,烛火摇曳。 谢皇后广袖轻拂,款款上前行礼。 “陛下,文嘉那边,已然安抚好了。” 崇昭帝对此并不意外。 那个女儿在他心中的模样,早已根深蒂固。 他甚至觉得谢皇后此番举动有些多此一举,在他看来,文嘉断不敢与皇室和朝廷作对。 “她不再闹事便好,朕暂且饶过她,你也退下吧。” 他头也未抬,随意说道。 谢皇后也不在意他的冷漠,微微欠身,指尖不自觉地摩挲一下衣袖,才又开口。 “文嘉说,冷宫湿冷侵骨,婉昭仪患有咳血之症,怕是与皇城地气相冲。她想请陛下将昭仪移居西山行宫调养……” 谢皇后神色镇定,语气平和。 崇昭帝却猛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怒声斥责。 “混账!她是在要挟朕?” “回禀陛下,是请求。婉昭仪冷宫十一载,还换不来一句赦免吗?” 谢皇后想起文嘉跪在面前时那单薄的身影,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那毕竟是文嘉的生母,求陛下开恩,也是人之常情。” “皇后倒是菩萨心肠。” 谢皇后好似听不懂他的嘲弄,依然面带微笑。 “文嘉愿以命作保,求陛下全她孝道。” “孝道?”崇昭帝冷笑,“她这是挟民意以令天子!大不孝!” 皇帝的态度坚决且强硬。 很显然,要是把婉昭仪放出来,等于说皇帝做错了,又或是皇帝对文嘉的要挟示弱了。 堂堂天子,怎会轻易低头? 谢皇后将他看得透彻,深知他把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于是缓缓说道: “陛下可知,范秉死前掌握了大量平乐贪赃枉法的罪证?这些东西全在文嘉的手中。洛河决堤、舞弊科考、挪用赈灾银两……” 说着,她将一封染血的帛书举过头顶。 “这是文嘉的状子,上面写着,工部侍郎萧正源明知大堤将溃,却先拨十万两白银给平乐修建别苑,任由洪水肆虐,致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崇昭帝瞳仁骤缩,示意王承喜接过来。 萧正源是萧贵妃的族兄。 这层关系犹如悬在皇室头顶的利刃,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朝廷动荡。 谢皇后见皇帝眉头皱起,久不言语,又轻声劝道:“不如将婉昭仪迁往行宫调养,也算是给文嘉一个交代。如此一来,既能彰显陛下的仁慈,又能平息民怨,安抚西兹。”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崇昭帝双手紧紧攥着龙椅扶手,冷冷地开口。 “朕这一生,最恨受人威胁……” 正如当年不得不娶她一样吗? 谢皇后眸光微微闪动,突然问:“陛下还记得婉昭仪吗?” 赛纳得封一个“婉”字,正因她性情温柔婉约,安静平和。 也是曾得过崇昭帝宠幸的女子。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陛下想不起来了吧?” 谢皇后浅淡一笑,“当年婉昭仪所犯也非大错,陛下惩处她,想必也是出于时局的考量。西兹远在边陲,妾身不懂朝堂大事,但如今大梁边境不安,西兹与我朝积怨已久,陛下此时将婉昭仪移出冷宫,或可缓解两国紧张局势,于大梁有益。” 崇昭帝目光深沉地看着皇后。 平常她谨言慎行,恪守本分,从不轻易对朝事发表看法。 生怕沾上一点后宫干政的嫌疑,让人抓住把柄,或是惹来他的不悦。 可今日为了文嘉,竟几次三番顶撞他,直言利弊。 崇昭帝问:“为何帮她们母女说话?” 谢皇后思忖一下,“唇亡齿寒。” 崇昭帝面色陡然难看。 沉默一下,才又问:“婉昭仪如何了?” 谢皇后缓缓直起身子,凤钗在额前投下一抹细碎的阴影。 “听人说,这些年神智渐渐混沌了,时常抱着一件旧风氅坐在门槛上,反复摩挲,喃喃自语。端午那日,臣妾曾去探望过她,那风氅像是当年随圣驾秋狝时得的赏赐,早已旧了……她也认不出臣妾了,却将一支琉璃簪送给臣妾……” 她从袖子里轻轻取出那支琉璃簪,双手奉上。 崇昭帝疑惑地看着她。 谢皇后道:“陛下不记得了吗?这支琉璃簪——是当年陛下册封婉昭仪时赏赐的。” 崇昭帝搭在案上的手,微微一紧。 当年将那西兹女子拖入冷宫时,她曾用他听不懂的西兹话凄厉地叫喊,痛哭流涕,那双灵动的眼眸里,满是绝望与怨恨。 当时,随行一个通晓西兹话的宫人说,那是西兹国的咒语,婉昭仪在诅咒他不得好死,诅咒大梁皇室灾祸不断、国势衰微。 他气愤至极。 这么多年忙于朝堂政务,他从没有想起过她。 却不知,她竟珍藏着他送的琉璃簪。 “传朕口谕,赦婉昭仪无罪,送往西山行宫。着太医问诊,拟方开药,将养沉疴。” 皇帝抓起朱笔,正要批奏,又抬头看过来。 “皇后亲自去办吧。” 让谢皇后去办,便是不让萧贵妃插手。 心如明镜的皇帝,在大事上其实并不糊涂。 偏偏,他会对平乐母女百般纵容,即便证据确凿,也要一力偏袒到底。 这便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吧。 谢皇后微微颔首,“臣妾遵旨。” - 次日大早。 瑞金殿的萧贵妃便听闻了这个消息。 她怒不可遏,生生将刚沏好的青瓷茶盏掷地摔碎—— “皇后真是好算计!她以为放出那疯妇,示恩于文嘉,便能借机扳倒本宫?” 邓嬷嬷脸赔笑,轻声劝慰。 “贵妃息怒,皇后一时得意罢了,何必跟她计较?” 萧贵妃哼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得满头的钗环泠泠作响。 “本宫的女儿,才是金枝玉叶,本宫的儿子,才是天命所归。本宫和陛下的情意,岂是他人能比?” 邓嬷嬷应声,“那是自然,整个后宫谁不知道贵妃娘娘和陛下的情分?哪个龙子凤孙又比得上平乐公主和端王殿下尊贵呢?” 萧贵妃忽而冷笑:“谢素心想离间本宫跟陛下的情分?那本宫便让她尝尝,什么叫自食恶果。” 话音未落,她腕间的玉珠突然断开—— “啪”的一声,坠了满地。 萧贵妃见状,更生气了。 “来人,请镇国夫人递牌子进宫,就说……就说本宫有事相商。” 镇国夫人是萧贵妃的母亲,精于算计,手段狠辣,在京中贵妇的圈子里,威望颇高,善于用各种手段为萧家谋取利益,多次帮助萧贵妃化解宫中危机…… - “西山行宫倒是一个好去处。” 薛绥截过锦书的话头,螺子黛轻点眉峰。 “文嘉这步棋走得妙了。这溽暑难耐的时季,西山气候宜人,清幽凉爽,离普济寺也不远,她也可以带着妞妞时常去寺里祈福,暂避纷争。” 锦书微微颔首,面露担忧之色。 “公主担忧,萧贵妃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姑娘说,她会有动作吗?” 薛绥:“当然。” 她扭头眨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大梁后宫佳丽如云,新人辈出,美人如过江之鲫,竟没有一个人动摇过萧贵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一个人恃宠而骄惯了,岂会善罢甘休?” 锦书小声问:“那姑娘的对策是?” 薛绥指腹轻轻一点,就着螺子黛,在妆奁的铜镜上描出一个“静”字。 一动不如一静。 “以静制动,稳坐钓鱼台。” 啪嗒一声! 小昭在檐下打翻了东西,惊得灵羽扑腾展翅。 接着,便有轻微的脚步声在窗外挪动。 薛绥朝锦书使个眼色,忽地伸手拿起木案上的茶盏,用力泼向半敞的窗户。 “青天白日,也敢做贼!” 她以为是李肇。 窗户却半晌没有动静。 片刻,她正要起身查看究竟。 叩门声响,上前拉开,抬眸便撞上李桓那双深邃的眼眸。 他藏青色的袍角,有薛绥泼出去的茶渍。 二合一章节~ 今天有事耽误,更晚了,见谅见谅! 第135章 心思 第135章 心思 青砖上落下几缕斑驳的树影。 李桓负手立于槛外,面容隐在朦胧的日光里,轮廓英挺,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平安这盏茶是为防贼,还是为防本王?” 薛绥微微挑眉,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爷的后宅向来不太平,时不时就有宵小之徒前来窥探。我这是被吓怕了。”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退回妆台前,衣袂拂过铜镜,镜面上“静”字的墨痕被她不着痕迹地掩去了…… “再说谁又能想到呢?”薛绥微微歪头,就着刚才的话头,调侃地笑道:“堂堂端王殿下,竟然也会听后宅的壁角?” 李桓跨过门槛,皁靴踩碎一地的日光。 “本王来时,见窗户半开着,那只灵鸽玉雪可爱,便想凑得近些,仔细瞧瞧……”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缓缓扫过袍角的水痕,再度抬眼时,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哪曾想,人还没站稳,便被鸽子挠了一脸,紧接着又遭到平安如此礼遇?” 薛绥斜睨着窗台上灵动走动的灵羽,微微一笑。 “灵羽野性未驯,平安代它向殿下请罪。” “那你呢?”李桓笑问。 “我也失礼。”薛绥福身,“方才招待不周,还望王爷宽佑。” 她笑容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又不失大方。 李桓摆了摆手,示意锦书:“你先下去吧。” 锦书应声,悄无声息退至廊下。 轻轻合拢的雕门,将暑气隔绝在外。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二人相对。 李桓走过来,拈起螺子黛看一眼,目光停留在薛绥那侧画了一半的远山眉上。 “平安这般心思剔透的人儿,该用青雀头的螺子黛才相称。” 他微微一顿,“明日让人送几盒来。” 李桓并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轻薄之辈,难得流露的体贴,竟似真心将人放在心上。 若是心思单纯的女子,难保不迷失在这温柔中。 薛绥退后半步,芙蓉面上笑意清浅。 “多谢王爷抬爱,无功不受禄,平安惶恐得很。” “是本王扰了你梳妆,正该赔礼。” 李桓微微俯身,广袖如流云般擦过她的发顶,带起一阵清幽凉爽的沉水香。 “为表歉意,不如本王为你画眉?” 薛绥不由一笑:“王爷折煞我了。你我尊卑有序,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言?” “过来瞧瞧你。”李桓的指尖叩着紫檀案几,眼神却巡视一般落在薛绥的脸上。 “这么防备本王,莫不是心中有鬼,心虚了?” 薛绥挺直脊背,神色淡然。 “殿下说笑了。我日日煎药问疾,哪得空闲捣鬼?” 一缕药香弥漫在屋内。 李桓信手掀开案几上的陶盖。 药壶里冒出丝丝白雾,氤氲的雾气升腾,药香飘散开来—— “身子仍是不见好吗?”他微微皱眉,“可要太医院寻个太医来,重新请脉开方?” “陈医官说我体质阴寒,配的都是温阳之物。吃着倒还见效,只是沉疴旧疾,调理需要时日,这阵子已劳烦王爷甚多,不必再添麻烦。” 薛绥将熬得浓稠的汤药端过来,坐在李桓的对面,轻抬袖口半掩面容,缓缓饮下,那姿态优雅得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 李桓不作声,看着她喝。 药匙碰着碗壁,叮当轻响。 她两排长睫微微颤动,难以窥探神色。 但这女子,分明是带刺蔷薇,偏要扮作温驯的鹌鹑。 “文嘉此次得偿所愿,将婉昭仪接出冷宫,倒是出乎本王的意料。” 李桓的话出其不意。 薛绥扶着碗沿的指腹微微一顿,将药碗稳稳地放下来。 “文嘉公主一片纯孝,令人感动。不过听王爷的意思,是嫌公主行事莽撞,给皇室添了麻烦?” 李桓看着她。 眉骨处投下的一抹阴影,恰好遮住他的眼眸,衬得下颌格外凌厉。 “都说文嘉在普济寺得了高人指点,才会当街鸣冤。该不会那个高人就是你吧?不然平安为何这般袒护?”薛绥神色平静,“王爷知道的,平乐公主处处针对我,我与文嘉公主虽无深交,也算同病相怜。所以,事情与我无关,但我乐见其成。” “你倒是老实。”李桓说罢,突然伸出手来,钳子般擒住薛绥的手腕,不让她动弹,声音却柔软,听不出怒意。 “若是文嘉请你出手,替她铲除平乐,你可会相助?” 薛绥抿唇,忽觉心中躁动不安。 是那种面对危险时,本能的排斥。 那日唇畔残红掠过李肇的脸颊,都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她慢慢抽回手,轻轻蹙眉。 “王爷,我自顾不暇,只求安稳度日。” 李桓眼神锐利,如同锁定猎物一般,紧紧盯住她。 “本王处境艰难,你亦孤立无援,何不与本王并肩,助我一臂之力?” 薛绥腕间被勒得泛红,低头轻轻揉捏着,面上却是带笑,“我一介女流,能为王爷做些什么呢?”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李桓微微眯起眼睛,“看来平安很健忘。你不是说过,为我联络旧陵沼诏使?” 薛绥不慌不忙地道:“我可从未保证过。但若是真帮王爷联络上旧陵沼……” 她突然一笑,视线掠过李桓紧绷的下颌。 “旧陵沼乃是朝廷禁地,出了事,王爷担得起,我可担不起。还是说,无论事态如何,王爷都可保我平安无虞?” 李桓缄默。 薛绥见状,缓缓说道:“王爷还是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窗外,蝉鸣声骤然停下。 仿佛也为屋内紧张的气氛所震慑。 静默片刻,李桓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盒。 “这是大内秘制的雪蟾膏。”他看了一眼薛绥微微挽起的袖口,语气陡然温柔,“本王见不得美人留疤。” 薛绥冷眼看着那雪蟾膏,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波澜。 好家伙,与李肇给的,竟是一模一样。 她手上的疤痕,就这么碍眼吗? 薛绥轻笑一声,带着不易察觉的自嘲。 “王爷这般怜香惜玉,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 小昭惊慌叩门:“姑娘,尚书府捎信来,说老夫人突发高热,厥过去了!” - 马车在街道上疾驰,扬起一片尘土。 薛绥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身子坐得笔直,整个人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尚书府门口,三夫人钱氏眼神急切,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府门口不停地搜寻着。不等薛绥的马车停稳,她便立刻冲上前去,焦急地说道: “平安,快去看看老太太……” 薛绥问:“老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钱氏的脸色凝重,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高热不退,这会子还昏迷着,大夫正在里面诊治。你三叔说,得找你请的那个舒大夫才行,可我们不知去哪里寻他……” “不急,我看看再说。” 薛绥扶住她的胳膊,快步朝寿安院走去。 一路上,三夫人不断地说着老太太的病情,薛绥没怎么上心,脑子里反复想着李桓今日过来的目的,还有文嘉的情况,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寿安院里,挤满了人。 一大家子人都在外屋候着,如同热闹的集市。几个姑娘哭哭唧唧,薛庆治兄弟两个,看上去也有些六神无主。 薛庆修看到钱氏带薛绥进来,当即松了一口气。 “六丫头,你可算来了!王大夫扎了金针也不见醒,快请你上回找的舒大夫……” 薛绥对崔老太太并无多少深厚的祖孙情分。 但利害相关,她也不盼着老太太有事。 她环视一圈哭泣的八姑娘九姑娘,眉头一皱。 “都散了吧,大热天的,人都堵在这儿,门窗也不透风,不是添乱吗?” “把头帘子打起来,冰鉴挪到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又不是没救了,你们哭这么早做什么?” 看她回来便指派人干活,还数落起自己,薛月娥当即就要翻脸,被薛月满拉住了。 “薛六你摆什么谱?当自己真是神医不成?” “看把她得意的。” “闭嘴!”薛庆修猛地拍了拍腰刀,红着眼睛斥道,“再敢聒噪,误了老太太的病情,老子的刀不认人!”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薛绥道:“三叔莫慌,我看看再说。” 第136章 白虎冲煞 第136章 白虎冲煞 薛绥缓缓推开了里屋的门。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老夫人的床边,看到老夫人苍白的面容,轻轻坐下来,握了握她的手。 那只手冰冷无力。 这时,大夫从侧间过来,薛绥随口便问: “大夫,我祖母怎么样了?” 大夫微微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道:“老夫人年事已高,气血亏虚,此次高热来势汹汹,情况不容乐观……老夫开了药方,先服几剂药看看再说吧。” 他说着,便将药方交给一旁的丫头。 薛绥道:“且慢……” 她示意丫头将药方拿过来,皱眉看了片刻。 “这方子寒凉过甚。加三钱黄芪固本,以助元气,再添两钱防风,与大夫开的方子同煎,可祛风邪。” 大夫脸色一变。 看得出来,他对薛绥的质疑很是不满。 不料钱氏一听,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大夫手中,满脸堆笑地说道:“多谢王大夫,您就听六姑娘的吩咐便是了。” 王大夫接过银子,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 等他出去,薛绥才问三夫人。 “祖母为何会突然发病?” 钱氏瞥一眼侍立的丫头,而后绞着帕子低语。 “早上大嫂过来请安,也不知和老夫人说了什么,听说老夫人当场就摔了茶碗,没多久便发病了……” “这么说,是被大夫人气的。”薛绥撩了撩眉,想到方才进门时,傅氏那双冰冷的眼睛和木然的表情。 这么久了,傅氏还能折腾,看来是贼心不死。 钱氏无奈地说道:“大房想掌中馈,无非是说些挑拨离间的话。罢了,不管怎么说,先把老夫人救回来。她要掌家之权,给她便是……” “三婶可别犯糊涂。如今府里,得靠三房撑着。”薛绥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要想薛家不倒,老夫人就不能倒,我也需要三叔三婶和祖母呢。” “唉,你且放心,我自会竭尽全力——” 汤药煎熬过来,薛绥亲自侍候老夫人服下,在屋子里守了一会儿,眼皮也开始沉重。 快要睡着了,突然感到手上微微一动。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老夫人。 “祖母!”薛绥微微一笑,紧紧握住老夫人的手,“你醒了?” “六丫头……” 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薛绥,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声音微弱而沙哑,“老身这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啊……那恶妇……咳咳……恨不得捏碎了我这把老骨头……老身便是死,也不成全她……” “祖母,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你会好起来的。”薛绥俯身抱了抱老夫人,“回头我便请舒大夫来,再为您细细调理,您定能长命百岁。” 老夫人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看向薛绥,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你是个有孝心的,大房这些个丫头,就你最贴心……” 这时锦书匆匆进来,凑近薛绥耳语几句。 薛绥会意起身,对老夫人道:“祖母,舒大夫回上京了,我这便去会他一会。您按时吃药,晚些再来看您。” 老夫人点点头,目光里满是对她的信任。 “路上慢些,慢些走……咳咳……” “晓得了。” — 马车刚出薛府便拐入河堤小道 薛绥从鸿福赌坊后门入内,上了二楼雅间,便见到眼圈通红的文嘉正绞着帕子来回踱步。 “公主。”薛绥快步上前,轻声询问,“这么急找我,发生什么事了?” 文嘉急急抓住她衣袖,神情悲戚。 “萧贵妃好狠的心肠,说昨夜平乐公主呕血,性命垂危,找来钦天监,说夜观星象,有白虎冲煞,丧门星犯紫微——硬说我阿娘迁宫,会冲撞西山地脉,犯风水……” 薛绥问:“陛下如何说?” 文嘉攥着绢帕,指节青白,满是愤怒不甘。 “陛下本就宠她,更看重平乐,一听说平乐呕血不治,即刻便领着太医去公主府探病了——” 她声音哽咽,眼泪夺眶而出。 “眼看我娘就要挣脱那牢笼,却横生变故。” “同样是一个爹的女儿,命运待我却如此不公。” 薛绥轻拍她颤抖的手,安抚道:“陛下离宫探视平乐,不正是时机?你先别急。告诉我,婉昭仪眼下如何?” 文嘉整个身子好似都在颤抖,“阿娘体弱多病,身子孱弱,刚从冷宫挪出来便被截在半路,又让人送回冷宫去了,太医也不肯再去诊治……”“此事好办。”薛绥微微一笑,“你速去向皇后请旨,只说陛下未曾收回旨意,趁仪仗未撤,即刻送娘娘往西山行宫。” “皇后娘娘肯蹚这浑水么?” “肯的。”薛绥道:“钦天监说白虎冲煞,而皇后的生辰正是白虎位——萧贵妃真正要对付的,是椒房殿的凤凰,不是你和婉昭仪。” 一个囚禁冷宫多年的失宠妃嫔,在萧贵妃眼里,根本就不配成为她的眼中钉。萧氏搞出这么大的场面,把钦天监都搬出来了,又岂会是为了堵一个弃妃那么简单? “我猜,真正的杀招在后面。钦天监的话,只是为了混淆视听,遮掩她真实的目的——” 文嘉倒抽冷气,“那我更不敢惊动皇后……” 皇后为了她的事已是多方周旋。 她再是心急,也不能为一己之私,害了皇后。 薛绥指腹压着她的手背,目光坚定。 “此番,皇后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的——萧贵妃正是要逼得皇后左右为难。快去吧,抓紧时间。” “可是……”文嘉仍在犹豫。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薛绥笃定地道:“你只管入宫,剩下的我来安排。” - “母后。”文嘉踉跄闯入椒房殿,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声如裂玉。 “婉昭仪命危在旦夕,若再不启程出宫,只怕她撑不过几日了……” 谢皇后望见跪在殿中的女子,眉头锁得更紧。 皇帝一听说平乐呕血,心急火燎,整个人连同魂儿都飞走了,她这会儿也是气郁得紧。 “文嘉,母后也无可奈何。” “母后!”文嘉膝行上前,孝衣沾满尘灰,“萧贵妃假借天象,颠倒黑白——可是父皇并没有收回旨意。母后是后宫之主,依圣训行事,不算抗命……” 谢皇后皱了皱眉。 话虽如此,可是皇帝此刻不在宫中,若强行送人,等同于打皇帝的脸。但若是她撒手不管,那冷宫里的婉昭仪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死在宫中,萧贵妃也会拿她大做文章——因为皇帝口谕,是吩咐她督办的…… 她左右不是人,脸上满是冷意。 “母后,求求你了。这次错过,婉昭仪只怕就再没有机会活着走出这座深宫了……” 文嘉眼眶飞红,如一只受伤的困兽。 “扶音愿以十年寿命,换母后安泰。求母后,成全扶音的一点孝心。” 谢皇后大为震动,指甲几乎要掐进凤座的扶手。 “文嘉,你起来说话!” “母后不恩准,扶音不敢起……” 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殿外忽传一道清朗的嗓音。 “准了吧,母后——” 李肇阔步而入,轻笑一声,头顶玉冠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父皇既令母后督办,若延误旨意,致昭仪有所闪失,岂不坐实了白虎冲煞之说?母后也是为国祚着想,若父皇因此怪罪,那便是父皇的不是了。” 谢皇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来做什么?” 李肇不答,转头扬声道。 “传皇后懿旨,着婉昭仪迁入西山行宫休养,即刻启程。着太医院派医官随行问诊,不得有误!” 谢皇后没有出声。 文嘉跪地,“谢母后隆恩,谢太子仁德。” 待文嘉离去,李肇才扬了扬眉梢,恭敬朝谢皇后行礼。 “母后,这是一出毒计啊。” 谢皇后叹息一声,“母后行事坦荡,哪怕她栽赃嫁祸?你不来,我也会允的。” “儿臣知道。”李肇道:“可是坦荡不妨暗箭,清白更难自保。萧贵妃摆明要借着婉昭仪做幌子,对付母后。儿臣也不能坐以待毙。” 谢皇后并没有开口,眼中泛起一层水光。 方才文嘉那句“只怕这辈子没办法活着离开这座深宫”,如同万箭穿心,几乎要把她钉在那张凤椅上。 这宫殿,对婉昭仪是牢笼,于她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的牢笼,更大一些,更华贵一些,更久远一些罢了…… “都依你吧。若你父皇问罪,你别出声,母后自会应对。” 李肇眉梢微微一挑,眼底掠过冷光。 “这次,只怕他问不了儿臣的罪,还得嘉奖儿臣——” 晚安,明天见! 读友:太子,你皇兄比你戏份多,比你台词多,你气不气…… 李肇:等孤登基,让史官把孤的憋屈都记下来! 第137章 毒谋 第137章 毒谋 薛绥踏着桑柳湖堤的树影匆匆疾行,青石板上的积水沾湿了她的鞋子。 天枢的侍从云海早早在院门相迎。 “姑娘可算来了,大郎君已在药堂久候。” 薛绥眼波流转间已染了三分笑意,脚步生风。 离上次分别,说来也没多少日子,可她却觉得已是许久不见大师兄,整个人都有些急切。 锦书和小昭对视一眼,眉目抬了抬。 “我说得没错吧。” 小昭挤眼应和,“姑姑是对的,大郎君是最好的。” 薛绥掀开湘妃竹帘,药香裹着一抹松木清香扑面而来。 她轻轻嗅了嗅,嘴角不自觉上扬。 “大师兄今日换了香?这香清凉沉静,尾韵悠长,正合我意……” 天枢端坐如松,苍色云纹广袖下露出素白中衣,眉目依旧似远山积雪。不待薛绥落座,已将案上朱漆木匣推至她眼前。 “十三看看。” 那是天枢门收集的——沼汇帖。 薛绥郑重其事地接过来,目光扫一眼,笑容便僵在嘴角。 “萧令容这毒妇,竟如此卑鄙无耻!萧氏一族,皆是蛇蝎心肠,当真不得好死!” 天枢门探子得报,萧贵妃在皇后赠送给婉昭仪的血燕羹里,用了西兹剧毒蚀心散。 薛绥恨得指尖一紧,将那笺纸攥出深深皱痕。 她想过萧贵妃会使坏,没想到她会有如此阴毒之物。 这蚀心散毒性奇诡异常,即便他们知晓解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凑齐那解药所需的珍稀药材…… 一旦错过救治的时辰,婉昭仪必将性命不保。 薛绥满心愤懑,以至于没有留意到,自己怒骂“萧家人全都不得好死”时,天枢眸底那一闪而过的凝重。 “平安,你打算如何应对?”天枢问。 薛绥神色坚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会让那毒妇得逞的。” 天枢抬眼,眼眸仿若映着终年不化的雪,清冷而深邃。 薛绥又看向天枢,恳切道:“婉昭仪母女着实可怜,大师兄,借你还魂丹一用。” 天枢示意身侧的云海去取来,脸上没有任何犹豫。 “萧贵妃此举,用心极为险恶,十三此去,务必多加留意……” 薛绥重重地点头,“师兄放心,我记下了。” 在天枢的目光注意下,薛绥还魂丹小心揣入怀中,又在药堂里拿了一些解毒疗伤的药物一股脑塞入囊袋,正准备转身离去时,不经意,瞥见药炉旁的青瓷碟里,几枚蜜渍梅子泛着诱人的琥珀光泽。 她忽然忆起十二岁那年风寒高热,天枢彻夜守着她,煎药熬汤,未曾合眼。待天亮时,又踏着冰河,为她寻来蜜渍梅子…… 蜜渍梅子一到,她便渐渐苏醒过来。 自那以后,天枢便认定她极爱吃这蜜渍梅子。 再看木案上,还摆放着她最爱饮的雨前新茶。 可见大师兄是真的盼了自己许久,可她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又要走了。 每次相见,皆是来去匆匆,再不能如年少相伴,肆意畅谈。 然而,那份心意却从未改变——大师兄始终如一地护着她。 薛绥拿起一枚蜜渍梅子放入口中,轻轻眨了眨眼睛,而后端起茶盏,对着天枢微微欠身,紧接着猛地痛饮一口…… 不料茶水太过滚烫,她险些呛咳出来。 又赶忙咂了咂舌,歪头吐气,露出一个俏皮的鬼脸。 “不敢辜负大师兄的心意,只好辜负我的舌头了。” “你呀。”天枢轻叹一声,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去。自己则端坐原地,身姿纹丝不动,那仪态,仿若天上谪仙下凡,清冷如在世外。 “师兄,就此别过——” 薛绥拱手作揖,而后笑盈盈地领着众人离去。 天枢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才示意云海近前,低声吩咐。 “依计行事。” 云海连忙躬身行礼,“是。少……” 话未说完,瞧见天枢目光一冷,赶忙改口,“是,门主。” 天枢指尖摩挲案上未凉的茶盏。 “传令玄甲卫,暗中护持十三姑娘。” 云海肃穆抱拳一礼:“属下遵命!” - 护送婉昭仪的车队自神武门出宫,在一片暑气中缓缓前行。 到狮子岭的时候,已是日暮西沉。 官道旁的参天古木,枝叶交错,投下一片细密斑驳的影子。 马车之内,文嘉公主紧紧握着母亲枯瘦如柴的手,不时焦急地望向帷帘外的天空,额头上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阿娘,您再忍忍,太医很快就回来了。” 婉昭仪历经多年冷宫生涯,身子早已亏空得厉害,孱弱多病。 此前吃了太医的药,又见到日思夜想的女儿,神智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不料行至半途,竟突发热症,只觉心窝子一阵抽痛,痛苦不堪。 这病情来得极为凶猛,太医诊断之后,竟一时找不到有效的治疗之法。况且此番出行仓促,所带药材有限,无奈之下,只得让众人原地等候,太医亲自带人前往最近的集镇上采购药材…… “音儿。”婉昭仪面颊消瘦,颧骨高高耸起,她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为娘能走出那座牢笼,有生之年再看看你,已然是上天开恩……为娘心中,再无怨恨……” “阿娘——” 文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阿娘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怎会遭遇这般变故? 她想不通,命运为何如此弄人。 文嘉强忍悲痛,试图给母亲一些希望。 “阿娘,他们都在等着您呢。阿力木,还有阿蒙拉赫大祭司,他们都盼着能见到您……” 婉昭仪微微颔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要扯出一丝笑容,却终究未能如愿。 她在那冷宫中被囚禁得太久了,久到几乎快要忘却,在那遥远的西兹国,她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好……阿娘……会撑着……音儿别哭了……” 婉昭仪话未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公主!”丫头冬序的声音,从车帘外传了进来。 “有快马赶来,莫不是周太医回来了……” 周太医怎会如此之快? 正疑惑间,冬序又惊喜地喊道: “不,瞧着是个女子……天呐,公主快看,是薛六姑娘!” 文嘉身边的人,一直都这般称呼薛绥。 听闻此言,文嘉猛地撩开帘帷,只见官道上扬鞭策马赶来的薛绥,身影越来越清晰。 她的眼泪汹涌而去—— “六姑娘,六姑娘……” 文嘉不停地朝薛绥招手,声音带着哭腔。 “六姑娘快来,我阿娘快撑不住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驾——”薛绥将身上的包袱抛给小昭,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以极快的速度奔至车前。 落马,挽绳,一个箭步上前,几乎在一个瞬间,她已迈入敞开的马车。 不得不说,谢皇后考虑得极为周全。 马车上放置着冰盆,此刻夕阳西下,车厢内很是凉爽。 薛绥道:“让所有侍卫退后五十步,守在四周,不得命令,不可靠近。” 她声音一落,文嘉便依言传达。 “劳驾各位退避五十步,容薛六姑娘为婉昭仪诊治。” 护卫队是谢皇后安排的人,自是听从指挥。 此时,小昭也匆匆赶到。 薛绥朝她示意,“去将艾草点上,仔细检查食物。” 小昭应了一声,赶忙打开包袱,将从天枢的药堂里顺来的一应药品,都拿了出来。 婉昭仪躺在马车平铺的毡毯之上,咳得撕心裂肺,见薛绥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微弱,“这便是音儿说的六姑娘……善心人……多谢你呀……” “昭仪娘娘客气了,您且少说话,以免耗神。” 薛绥伸手探了探婉昭仪的脉息,随即将一粒还魂丹塞入她口中。 小昭俯身过来,指着案几,“姑娘,血燕羹里有毒。” 薛绥闻言,轻轻捏起案上盛过血燕羹的空碗,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 “这毒的剂量,足以毒死两匹马了。” 文嘉如遭雷击,“这血燕羹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未经他人之手……阿娘喜欢,用了大半碗……” 薛绥道:“萧贵妃经营宫闱多年,她若有心下毒陷害,总找得到法子避开耳目。” 文嘉眼泪扑簌簌落下,“她怎会如此狠心,我阿娘都这样了,为何还是不肯放过?” 薛绥从药匣中取出银刀,划开婉昭仪的指尖。 只见有乌血汩汩而出—— 她道:“此毒凶险。我给婉昭仪服下的丹药,可暂时压制她体内的毒性,却不能彻底根除——若两个时辰内不得解药,只怕是无力回天。” “那如何是好?”文嘉绝望地瘫坐下来,搂住婉昭仪,泣不成声,声音破哑得失了分寸,“阿娘,你若有事,女儿便陪你去吧……” 薛绥看了一眼被她扯得颤抖的帘幔。 “还有机会,别慌——有人会送解药来。” “何人?”文嘉追问:“何人能拿到解药,又有何人知萧氏歹毒心肠……” 薛绥没有回答她,悉心照料婉昭仪。 “我……我不成了……音儿……”婉昭仪话未说完又伏在枕头上剧烈咳嗽,文嘉递上帕子,只见帕子上氤氲出一团暗红。 文嘉大恸,“阿娘!” 婉昭仪看着那抹血色,怔了一瞬,而后强撑着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说道:“莫要害怕……人……终有一死……你要好好谢过……皇后……太子……” 她又努力看向薛绥,温和地笑,“还有六姑娘……救命之恩,万不可忘……” 文嘉哭着点头,哽咽道:“女儿记住了,女儿都记住了。” 小昭手持艾条,眼眶泛红,看着这一幕,心中满是不忍,“你们放心,有我们姑娘在,阎王爷定不会收昭仪娘娘的。” 文嘉已是哭得泣不成声。 “阿娘,阿娘啊,你还没有见到我的妞妞呀……” “见得到的,阿娘能看到,一定如你小时候一般玉雪可爱……” 婉昭仪眼里含笑,温柔地看着女儿,竟是露出一种解脱般的安详来。 “音儿,阿娘想葬在望月崖……”她灰蒙蒙的眼眸里已瞧不见东西,话音未落,她骤然呕出一口黑血,枯瘦的十指死死扣住文嘉的衣袖。 嘴角有血丝流下来,却是带着笑的。 “西兹的星子比中州亮……我死后……有祭司……唱招魂歌……就好了……” “不,阿娘不要……” 文嘉痛哭着伏地,步摇低坠在毡毯上。 车外残阳似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护卫队的禁军已然坐下原地休整,轮流换岗。 等待中,婉昭仪气息愈发微弱,胸口起伏变得缓慢,仿佛没有呼吸…… “姑娘。”小昭轻声提醒,“婉昭仪情况不妙,怕是……怕是……” 看文嘉哭得难受,那句怕是不行了,她愣是没有出口。 薛绥微微攥手,车帘忽被疾风掀起。 远处再次传来马蹄声。 暮色尽头,一个男子策马踏碎晚霞,蹄声如招魂的铃音。 “公主,是,是驸马……” 丫头冬序说一半,又觉得不妥,“是陆驸马。” 还是不妥,因为陆佑安和平乐已然和离。 她忽地想到什么,惊喜地嚷道:“公主,是陆公子来了。” 有救了!薛绥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明天见,读友们~~ 第138章 何人情深 第138章 何人情深 马蹄骤近,传来玉佩相击的清响。 几乎就在片刻,陆佑安挺拔的身影便裹着一阵清风卷入帘帷。 他跃下马来,身形未稳,即刻躬身行礼。 “事出紧急,在下贸然而至,惊扰尊驾,实在罪该万死,还望公主与昭仪娘娘恕罪……” 他微微垂首,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个药瓶。 文嘉凝视着他浸透汗水的鬓角。 原来,薛绥所言的“送药人”,是陆佑安。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尚未理清这其中的千头万绪,薛绥已然伸手接过解药,神色凝重地仔细甄别一番,小心翼翼地倒入婉昭仪的口中。 “娘娘,解药来了,您张张嘴。” 此时的婉昭仪,已然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薛绥迅速取出金针,刺入她的膻中,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总算把药粉灌喂下去。 “让娘娘休息片刻……” 说吧,她转头看向陆佑安。 “此番可还顺利?” 陆佑安微微垂目,“托夫人的福,还算顺利。” 去平乐公主的府邸里拿药,怎么可能顺利呢? 当然,薛绥叫陆佑安来送药,原也不是为了抚平他对文嘉的歉疚心,而是——为了让平乐更痛心。 于是她不多问,只微微点头。 “陆公子一路奔波,辛苦了。” 又望向文嘉,轻声说道:“你们二人叙话,我去那边稍作歇息,待昭仪娘娘苏醒,唤我一声。” 文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晕头转向。 她缓缓走到陆佑安的面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佑安朝她行了一礼,“是夫人派人前来,告知我昭仪娘娘身中剧毒。那解药,就在平乐公主府中。” 文嘉满脸疑惑,“平乐给你解药?” 平乐不是心善之人,从前都未必肯轻易施药,何况如今陆佑安已然与她和离? “我……”陆佑安眉头微微蹙起,犹豫片刻后,低声说道,“偷的。” 文嘉满脸错愕。 在她心中,陆佑安一身清正风骨,行事光明磊落,一个“偷”字从他口中说出,实在令人震惊。 “陆某愧对圣贤教诲。”陆佑安满脸羞惭,见文嘉怔怔地看着自己,并未出声,又自嘲地笑了笑。 “公主可是觉得……我变了?” 文嘉看着他,思绪不禁飘回到那年琼林宴后,众人簇拥下的状元郎,捧着御赐金说要为大梁守疆拓土的意气风发。 再看而今,他在车辕边低垂着脖颈,脸上布满热汗,好似一张被雨水泡过的宣纸,浸透了无奈与沧桑。 文嘉的心猛地一酸,轻声说道:“人都会变。并非出自我们本心。而是这世道,逼得人不得不变。” 陆佑安苦笑。 “满腔抱负,终成泡影。” 文嘉问:“陆公子往后有什么打算?” 陆佑安道:“原本我近日便要带着儿女前往西塞戍守。可家母突然卧病,实在无法远行。无奈之下,只得先在育英书院谋个教书先生的差事,暂且一边照料母亲,一边打发时日。” 教书先生离他曾经的凌云壮志,相去甚远。 命运弄人,他也有很多的不甘吧? 文嘉并未开口询问,只是轻声致谢。 “今日的事,实在有劳陆公子。” 陆佑安惨然一笑。 “应当的。平乐所造的孽,我也有责任。” 他神情低落,噙着未散的歉意。 文嘉静静看着他,忽然懂得了慕娅,为何临终前死死攥着那个褪色的狼骨笛—— 握不住的手,触不到的痴恋。 他们都是被命运嚼碎了的可怜人。 “陆公子言重了。”文嘉压下那些复杂难明的情绪,到底保留了几分体面,朝陆佑安微微一礼,吩咐丫头。 “冬序,你快端些茶水,给陆公子解解渴。” “无须麻烦。”陆佑安拱手婉拒:“在下这便要回京了。公主此去行宫,还望多多保重……” 话音未落,车轮突然重重一震,拉车的骏马嘶鸣而起。 文嘉急忙返身掀帘,正要去查看婉昭仪的情况,却见路旁浓密的山林里,骤然窜出二三十匹膘肥体壮的黑马。 马背上的汉子皆用黑巾蒙面,手持利刃,吹了一声尖锐的哨子,二话不说,便朝着他们砍杀上来。 毒害不成,又行刺杀? 陆佑安脸色一变,下意识拦在文嘉面前。 而文嘉却是毫不犹豫地扑向马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昏迷不醒的婉昭仪。 一时间,兵刃相交之声此起彼伏,响彻四周。 随从前往西山行宫的护卫军,原本只有十二人,这些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趁着护卫军休息之时,毫无预兆地发起攻击,一上来便径直朝着婉昭仪的马车冲去。 薛绥原本坐在不远处的山石上歇脚,树叶沙沙作响之际,她已迅速起身—— 而小昭先她一步,顺手拔出一个护卫军的腰刀,朝刺客迎了上去。 那护卫军低头一看,佩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刀柄,吓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呼道:“姑娘……” 薛绥连忙安抚他:“不怕。大不了刀砍出缺口,赔你便是。” 话音未落,只见她身形如电,旋身一脚,精准地踢飞迎面而来的袖箭。 那袖箭被踢得倒飞出去,“嗖”地一声,钉入一旁的树干之中。 “小昭,带人往林子里撤!” “明白!”小昭迅速回防马车。 薛绥许久没有亲自与人博杀了,冷笑一声,在路边抽起一根结实的木棍,与刺客们周旋。 “哐当!” 一枚透骨钉突然钉入马车的厢板。薛绥回头,乌头粉的气味飘散在风里。 她心中暗叫不好,急忙扯住小昭的胳膊,裙裾扫过车辕,朝着右侧急速翻滚躲避。 小昭怒骂:“卑鄙!” 薛绥吩咐小昭。 “你去包袱里拿避毒丸,一人一颗,捂住口鼻。” 小昭应了一声“是”,便见薛绥迅速撕下裙摆,捡起一把掉落的刀,身姿如狐,灵动地冲入混乱的战阵之中。 文嘉掩住口鼻爬上马车,将母亲紧紧护在怀里。 忽然,一道寒芒如闪电般直冲过来,她不及思索,下意识地便扑身护住母亲—— 预料的剧痛没来,等她转身看去,只见陆佑安伸出手臂,挡住了那一枚透骨钉。 胳膊上的血,溅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 “陆公子!”文嘉惊呼出声。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无妨。”陆佑安虽只是个文弱书生,但他并不愚笨,迅速观察一下战局形势,说道:“这些刺客训练有素,恐怕是早有谋划……” 他看向小昭,急急地道:“姑娘,你和平安夫人护送公主和昭仪娘娘先走……我们留下来断后。” 小昭塞一颗药丸在他手上。 “你手无缚鸡之力,你断什么后?快上车——” 说着,小昭猛地伸手,硬生生将陆佑安推上马车。 众人大惊。 一个小姑娘,力气竟然这么大? 小昭来不及与他们多说,将剩下的药丸交给一个护卫军,而后挥动马鞭抽打马匹,对车夫大声喊道: “快走!” “小昭,你跟公主一起走!”薛绥架开两名刺客的攻击,刀锋用力割断一个刺客的喉咙,左手同时扬起一把沙土。 “这里有我殿后。” 她不放心文嘉,小昭又怎能放心她? “不行!”小昭坚决地道:“姑娘在哪里,小昭就在哪里……” “听话!”薛绥将小昭推向车辕缺口,反手迅速扯开一个刺客的粗布短打,从里面抽出几根透骨钉,用力一甩,直直插入一名刺客的咽喉。 她这一套动作,看得文嘉和陆佑安目瞪口呆。 “六姑娘、平安夫人……保重!” 马车疾驰而去,几名刺客追了上去…… 血腥气愈发浓重,弥漫在空气中。 浓郁的夜色笼罩过来,原本那一轮散发着余晖的红日,此刻已被大片墨色的乌云层层叠叠地掩盖,仿佛要将人吞噬。 风也愈发猛烈,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 薛绥的出现,成功吸引了几名刺客的砍杀。 她身姿骄键地躲避一招招凌厉的攻势,身上衣衫已被划破数处,发丝凌乱地飞舞,如独自奋战的孤狼,虽身处险境,却毫无惧色,每一次腾挪闪躲都带着战神般决然的气势。 噼啪! 一道闪电,如利剑划破云层! 遥远的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 大地在颤抖,仿佛要将这个世界撕碎。 薛绥下意识望了一眼,眼前突然寒光闪过,几名蒙布刺客好似出闸恶犬,杀向薛绥,数枚透骨钉如流星一般,朝着她的方向迅猛射来—— 一枚撞在她发间的青玉簪上,激起碎星似的火光。 “姑娘当心!”小昭红着眼眶,在车辕前大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片玄色披风仿若自九天之上垂落的墨色天幕,裹挟着凌厉劲风,将那数枚夺命透骨钉尽数笼于其中…… 薛绥只觉腰间一紧,身子一个旋身便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清冷的声音带着龙涎清香,清晰地闯入耳膜。 “孤来迟了!” 此刻,官道上响起一片金戈铁马之声。 只见东宫卫率俞千山率着一队东宫铁骑,雷鸣般呼啸而来,马蹄扬尘,东宫旌旗在马后猎猎作响。 薛绥:“你来作甚?” 李肇低头:“平安唤我来,孤敢不来?” 让他派人来,不是让他亲自来。 他是太子。 是储君。 怎能轻易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薛绥秀眉一蹙,“殿下万金之躯,不该以身涉险,落人口实。” 李肇剑穗之上,串着沾血的碎布,闻言,他斜睨了薛绥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光。 “平安布局如此精妙,孤不来亲自落子,岂不可惜?” 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薛绥耳边划过,见她满脸冷冽,又轻嗤一笑,朗声叱喝道: “东宫卫率及众禁军听令,孤奉皇后懿旨,前来护送文嘉皇姐和婉昭仪,哪路宵小敢在孤的眼皮底下找死——杀无赦!” 薛绥一惊,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留活口!” 李肇微微挑眉,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 “慌什么?孤心中有数。” 他手腕轻转,挥剑斩开那迎面劈向薛绥的凌厉刀锋,同时臂弯轻揽,带着她向后撤去。 “护卫队遇袭,东宫及时营救,待明日朝会,少不了几份请功的折子……” 薛绥挑眉,“殿下是想说,赚着了?” 李肇缠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紧。 “孤赚大了。” 薛绥用力推开他,却觉掌心黏腻,低头一看,满手皆是鲜血。 她心中一紧,抬眸望去,这才发现他的肩膀上的云龙纹晕开了一片血色——原来,方才李肇为了护她,硬生生地挨了一记透骨钉。 李肇:今天孤英雄救美,赚到了。 薛绥:英雄臭美! 第139章 雨夜情涌 第139章 雨夜情涌 大雨说来就来,劈头盖脸地浇下,不过转瞬间,便将那黄泥官道冲出纵横的沟壑来…… 薛绥撕碎的裙裾,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李肇将她推入车厢的刹那,那肩膀上的云龙纹卷起血色在电光里一闪,晃得她眼睛生痛。 “小昭!护好你家姑娘!” 李肇没有回头,拔剑,转身,身姿矫健,率东宫卫率似猎豹扑食一般压向蒙面刺客—— 他玄色锦袍,腰束着黑玉腰带,鬼影一般,如电似光,在混战的人群里若隐若现,如同一只蛰伏的玄蛟撕开雨雾,杀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小昭看得目瞪口呆,眼睛都直了。 “太子殿下杀疯了,姑娘,我瞧得……手麻。” 剑刃破空的锐响传入耳朵,雨水打得帘子噼啪作响。 薛绥从小昭手里夺过捏得死紧的腰刀。 一看,果然砍出了尾指宽的豁口。 “你的手,是杀人杀麻的。” 薛绥放下残缺的腰刀,掀开药箱,抓了些三七粉压在小昭的虎口,再取出一卷干净的纱布,将她的手一圈圈包扎起来。 小昭满不在乎:“久不握刀,磨破点皮,不碍事。” 薛绥:“伤口沾水化脓,留下疤痕,往后不好嫁人。” 小昭吓得哆嗦,“求姑娘别咒——婢子宁肯守姑娘一辈子,也不要嫁个腌臜汉子!” 薛绥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小昭掀起帘缝又往外瞧,仍在看李肇杀人。 那股子狠劲与凌厉的作风,让她胆寒,也让她佩服。 “噫,姑娘,太子殿下好似也受伤了?” 岂止受伤,那支透骨钉还带着倒钩呢。 薛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垂眸整理药箱…… “让他疯吧。” 在东宫那个尊贵的囚笼里,李肇不是很乖很温驯的储君,处处被人诟病。但实际上,他已然竭力收敛锋芒,这时困兽出笼,不由着性子放纵,还等何时? 车外厮杀声渐弱,东宫侍卫呈扇形向马车靠拢。 马匹在暴雨中受惊,发出凄厉的嘶吼。 李肇反手将长剑刺入一个蒙面人的胸膛,雨水顺着他眉骨,淌入衣领。 “俞千山。” “末将在!” 一个将领模样的壮年男子迅速走近,抱拳行礼。 “殿下有何吩咐?” 李肇抽回长剑,豆大的雨点,也浇不灭他眼底猩红的戾气。 “搜身!死的就地掩埋,活的,都给孤绑回去……” “喏!” 雨幕沉沉,战火已熄。 这场屠戮下掩藏的秘密,却不能被暴雨掩盖。 “殿下——”车驾里传来薛绥的声音。 李肇染血的指尖微微一顿,侧脸望去,只见薛绥掀起车帘,探出一张素净的面容。 “婉昭仪仍未苏醒,我怕她寒证发作,需即刻动身。” 李肇提着滴血的剑,缓缓走向马车,雨水顺着他鸦色的睫毛滴落,打在脸上。护卫队的随身宫女见状,连忙撑起一把纸伞,却被他轻轻拂开。 “雨大路滑,便同去西山行宫吧。” 此处距离西山行宫,比回京要近许多…… 薛绥略作思索,微微点头。 文嘉一脸感激,躬身行礼,“多谢太子搭救,我和阿娘,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皇姐客气。”李肇瞥了一眼薛绥,神色平静,“因果罢了。” 文嘉没料到他会这般说,微微一怔,随后沉默不语。 他们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地位却天差地别,往昔相处不够亲近,以至于文嘉在李肇面前,并不敢有丝毫逾越,一举一动都遵循着礼数。 几个人稍作整顿,便要启程。 陆佑安的伤口,已由匆匆赶回的太医妥善处置。只是此刻大雨倾盆,他处境尴尬。 “悍匪已除,在下也该回去了。” 他依次向众人行礼。 “诸位,告辞!” 文嘉指尖紧紧绞着绢帕。 眼看陆佑安去牵马,胳膊裂了二寸长的口子,露出浸透血迹的中衣,却浑然不顾,不由微微一颤。 “陆公子不如暂且留下,同去行宫养伤,待雨歇后再回京?” 她话音未落,便被雷鸣声吞没。 陆佑安的背影在泥泞中微微一顿,捂着受伤的胳膊,缓缓回头,“多谢公主好意,只是陆某尚有要事,不便久留。” 说罢,他艰难地牵起马,执意要走。 文嘉一时想不出挽留的理由。 却听李肇突然轻哼一声,唇角勾起讥诮弧度。 “孤要在西山行宫夜审刺客,还须找陆公子求证……” 他语气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陆佑安回头看了看文嘉,隐隐觉得这是李肇为他找的借口。可他与李肇素无往来,从前因平乐的缘故,李肇甚至从未给他好脸色,实在不必如此关照他。 于是,他想到从平乐府上偷来的解药,心中暗自叹息。 “既是殿下有令,陆某不敢不从,自当竭尽所能,全力襄助。” 薛绥看看众人,适时开口。 “听闻西山行宫后殿有温泉眼,最宜调养身体。周太医又购回不少药材,正好可为婉昭仪准备药浴,助她恢复元气。” 李肇看了她一眼。 “移驾西山行宫。” - 西山行宫是皇室离上京最近的一处避暑胜地。 队伍到时,雨下得更大了。 雷声隆隆,碾过琉璃瓦,屋子里烛火摇曳不停。 婉昭仪虚弱地躺在锦榻上,呼吸微弱,如同游丝。 阿蒙拉赫伫立在榻前,苍老的掌心覆着胸前的狼牙坠,口中念念有词—— “乌兰圣山的神鹰啊,来接引迷途的羔羊……” “请用乌兰山的雪水涤净罪孽,用赤狐的尾巴扫除病厄……” 西兹古老的祷词,混着雨声,在房间里悠悠回荡。 阿蒙拉赫突然抽出弯刀,划破自己的掌心,任由血珠坠入一旁盛着清水的碗里,随后这位西兹大祭司,亲手用混着血的朱砂,按在婉昭仪的眉心,画出一朵火焰般的纹样。 “赛纳公主,赤水城的雄鹰不该困在中州的牢笼!当年大祭司占出紫星庆云的吉相,公主命不该绝……” 文嘉掌心微攥,“薛六姑娘说,解药服下,应当无碍。只是我阿娘身子素来孱弱,气血亏虚,恢复起来需得些时日。” 阿力木红着眼眶,看向文嘉,说道:“大祭司为公主虔诚纳福,祈求圣山的先祖庇佑……赛纳公主定会好转。” 文嘉忽然想起幼年时,阿娘用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的呢喃,“音儿,可听见乌兰圣山的回音了?那是先祖吹着狼骨笛,在唤回她的孩子……” 文嘉吸了吸鼻头,忍着眼泪。 “会的,一定会的。” 阿力木愤愤道:“不曾想,萧贵妃竟藏有西兹秘药。她这是要置公主于死地,还要让我西兹蒙冤……” 文嘉此前没有理清其中利害和算计…… 如今洞悉一切,恨意更甚。 萧贵妃要杀她的阿娘,却从未将她和阿娘当作人,不过是一只可随意践踏的蝼蚁,一个陷害谢皇后的工具…… “真是歹毒!” 雷雨声里,婉昭仪在大祭司的低低吟唱中睁开眼睛。 “音儿,这是……” “阿力木?” “阿蒙拉赫?” 她认出眼前的故人,泪如雨下。文嘉连忙上前,轻声宽慰,“阿娘,他们是专程来看您的。阿娘莫哭……薛六姑娘说了,流泪伤身。” 两个西兹汉子齐齐向她行礼。 “赛纳公主!” 婉昭仪突然探出身子,一把抓住阿力木身前的狼牙坠,那只手颤抖着,又哭又笑。 “赛纳不敢忘记,十四岁那年对着圣火立下的誓言——用我一生福泽,换西兹百姓安宁……赛纳没有做到,不配你们如此相待,不配这一声公主……” “公主,您已尽力了……” 婉昭仪苦笑,抚过鬓边的白发,泪落连珠。 “二十多年了,我阿爹和阿娘如今怎样,身子可还安好?” 阿力木看了一眼阿蒙拉赫。 囚禁冷宫的赛纳不知西兹变故,他们也不知从何说起。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二十年的光阴,太过漫长,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良久,阿蒙拉赫长叹一声,“大王已然故去,如今的西兹王是公主的兄长阿史那。大妃她,也于两年前追随大王而去了……” 婉昭仪闻言,猛地撑着榻沿,想要起身,无奈身体太过虚弱,眼前一黑,便又倒了回去。 “阿爹……阿娘……” 她颤歪歪地伸出手,低头放在胸腔,喃喃自语地祈祷…… 文嘉看着她颤抖的身子,心疼地抚着她的肩膀。 “阿娘,还有我,你还有我,还有妞妞……” 阿蒙拉赫望着临窗劈下的惊雷,目光阴沉地望向夜空,声音仿若诅咒。 “且等着吧,待乌兰圣山上的神睁开双眼,必叫那些恶人的营帐飘满西兹的招魂幡……” 烛泪从灯台蜿蜒而下…… 瓢泼大雨,在琉璃瓦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众人又说了会儿话。 时辰不早,阿力木和阿蒙拉赫深知不可久留。他们像来时一样,披上斗篷蓑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夜里。 文嘉扶婉昭仪躺下,仔细叮嘱冬序好生照料,这才抱着药罐出门。 刚走上回廊,抬头便看见陆佑安站在廊下,他受伤的胳膊缠着纱布,目光与她在夜灯下交汇,眼中立刻流露出几分担忧。 “上京对公主本有忌惮,婉昭仪又是西兹公主……若被有心人发现,只怕要惹来大祸。” 文嘉知道以他的睿智,已然猜到了什么。 “并无其他有心人,只有你。陆公子会将此事说出去吗?” 陆佑安摇了摇头。 文嘉还未等他开口,便缓缓朝他走去,陆佑安下意识地慢慢后退,一直被她逼到转角。 “你向来好心,平乐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你也未曾出卖她。对我,想来也不会如此狠心,对吧?” 陆佑安怔忡不语。 以往的文嘉,温婉内敛,温顺得如同羔羊。今夜她的语气,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冷冽和决然—— 可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他的过错,无可辩驳。 陆佑安低下头,向来挺直的腰身似是弯折了下来,掌心压住受伤的胳膊,低声说道:“是我有负于您,公主无论如何骂我怨我,都是应当的。” 文嘉沉默片刻,忽地一笑。 “方才我听闻一句西兹谚语,觉得十分有理,陆公子可愿听听?” 陆佑安:“洗耳恭听。” 文嘉接着说:“草原的儿郎若爱慕明月,纵使隔着沙海也要追到天边!你呢——” “陆某……不配。”陆佑安神色黯然。 檐下的雨帘在他的眼底,碎成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声音愈发低沉。 “当年我亲口拒婚,如今一事无成,还带着一双儿女,落魄至此,怎敢用一身泥泞,羁绊住美丽的凤凰?” 雷声轰然落下,震得人心颤。 文嘉凝视他许久,再次苦笑。 “我明白了。文嘉不怪,愿陆公子往后大鹏展翅,当凌万里!” 说罢,她抱着药罐,缓缓走出月洞门。 陆佑安留在原地,对着雨水出神。 陶罐坠地的碎裂声,惊得陆佑安猛地回头,却只看到文嘉提着裙角,奔入雨幕的背影…… 风卷着雨丝,穿堂而过。 烛火噼啪一声炸响—— 薛绥拿着剪刀的指尖,微微顿住。 “殿下这般动来动去,是怕痛,还是怕死?” 李肇的伤口在左肩,那支透骨钉仍深深地扎在肉里,鲜血早已浸透了衣襟。 被薛绥这般训斥,李肇低声一笑。 “孤瞧着这伤,与陆佑安倒有几分相似?一个为救美人不惜冒险偷药,一个为护佳人挺身而出……” 呸! 不要脸。 薛绥沉着脸,声音清冷。 “他那透骨钉穿臂而过,无须费力取出,可比殿下轻松多了。” 她言罢低头,试图剪开他被血黏住的衣料。 剪子咬住布头,细碎的血珠便从伤口渗了出来。 透骨钉带着倒钩,极难取出,衣料又与肉粘连在一起,一扯便是刺痛。 薛绥垂目:“殿下忍着些。” 李肇未作声,肩颈的线条在烛光下紧绷,透着一股凌厉的弧度,汗珠顺着他凹陷的脊线蜿蜒而下,滑进亵衣深处…… 薛绥握着剪子的手,不自觉地一紧,指节泛白。 “别动——” 声音尚在舌尖徘徊,李肇突然偏头,用牙齿咬住那染血的布料,瞳仁里闪烁着狼似的幽光,带着几分促狭,用力一拉,便扯了开来。 “舍不得下手?薛神医,心软了?” 薛绥看着他通红且带笑的黑眸,眉头微微皱起。 “不痛吗?” “孤不怕……嘶……” 薛绥突然下手,用力撕裂他浸透血迹的前襟。 一滴冷汗滑落下来,如同熔化的松脂淌过玄铁锻造的剑脊,烛火为他镀上一层釉色,一块块肌垒分明,不是那种夸张得如同蛮牛的样子,而是线条流畅紧致,尽显英挺的青年男子该有的迷人风姿。 薛绥低垂眼眸,沾着药膏的指尖,在他伤口的周围轻轻涂抹,动作轻柔,仿佛要将他血脉中的情丝蛊唤醒…… 李肇的喉结随着她的动作,不时滚动。 有炽热的火苗,顺着相触的肌肤蹿上来—— “薛平安。” 李肇的呼吸陡然急促,喉间逸出的声音,竟泛起旖旎。 “你倒不如给孤来个痛快……” 薛绥眼眸一暗,突然钳住他的肩膀,拽住那枚透骨钉,骤然发力。 “!!”李肇微微瞪眼,后仰的脖颈拉出一抹诱人的弧线。 薛绥幽幽吐出一口气,看了看那带着倒刺的暗器,察觉到掌心下的一丝战栗。 然而,想象中的嘶吼并未响起,李肇的疼痛似是堵在喉头,只见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冷汗湿透额头,眼底如烈火熔金一般盯住她,仿若一头即将噬人的野兽。 “好了,透骨钉取出来就好了。” 薛绥安慰着他,刚要收手,一抹混着血腥的男子气息便扑面而来。 李肇反扣住她的腰肢,骤然拉近身前,滚烫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垂,低声问: “孤不痛,只是被情丝蛊搅得难受。薛平安……你告诉孤,如何是好?” 这章长长哈…… 明天见! 李肇:卡在这里?啊?啊?不让孤就寝是吧? 薛绥:卡得好!看我明天收拾他! 第140章 隐秘 第140章 隐秘 自从百宴上,不慎误中情丝引,李肇便一直服用孙怀诚开的药。这一段时日以来,状况渐有起色,从最初的难以自控,情绪起伏不定,到如今已能从容克制。 可今夜,不知是不是情丝蛊见血诱发,那欲念竟在血脉中疯狂躁动起来…… “薛平安……” 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已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嫣红,耳垂亦是透着醉人的绯色。 “你在怕什么?是怕孤恣意妄为,还是怕自己情难自抑?” 薛绥指尖抵住他的心口要穴,声音微微发紧。 “殿下若不想蛊毒损及心脉,最好松手。” “喀嚓!” 窗外闪电劈开雨幕,照亮李肇猩红的眼尾。 他滚烫的指尖轻轻抚上薛绥的眉骨,哑声闷笑。 “竟拿情丝蛊来搪塞孤?薛六姑娘,你可比谁都清楚,孤为何会这般……” 温热的气息在她的耳边缠绕,李肇臂弯突然发力,顺手抽去薛绥头上的青玉簪。 刹那间,三千青丝如瀑布一般垂落。 李肇低头,鼻尖轻触她微微颤抖的额发,轻笑一声。 “你知道的,这蛊毒越是强压,越是蚀骨穿心,为何偏要折磨孤?” 薛绥别过脸去,“我不知,我也不会。” 李肇贴着她颈侧低笑,指尖抚过她腕间的旧疤。 “你分明知晓,却要故作姿态。为拿捏孤,不择手段!” 李肇掌心滚烫似炭火烙上来,隔着薄薄衣料,几乎要灼穿薛绥的腰肢。 “殿下当真要在这时候发疯?”薛绥用力抵住他胸口,从他手上拽回青玉簪,寒铁暗扣弹出半寸,“蛊虫最忌气血翻涌——” 李肇突然俯身咬住她的耳垂,用力碾过凝脂般的软肉。 “孤若死了,你也要陪葬。” 薛绥反手格开他的臂膀。 “殿下慎行!臣妇是端王府的平安夫人!是你皇兄的……” “好个恪守礼法的平安夫人!”李肇冷笑打断,“你以为孤在乎?” 他呼吸间混着血腥的气息,三分狠厉、七分缠绵,活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人裹进潮湿的漩涡…… “皇兄能给你的,孤加倍……” “我要的殿下给不起。殿下此刻情态,无非受蛊所惑,还请清醒一二……” 薛绥反手将簪尖抵住李肇的咽喉,却被他一把擒住手腕。 轰! 雨夜惊雷炸响! 劈开西山行宫的沉寂,烛台在屏风上投下两个纠缠的人影。 李肇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指腹泛着情丝蛊发作后难抑的嫣红,死死相抵,低笑声,震得他受伤的肩膀都在颤动。 “薛平安,你当真铁石心肠!” 血腥味混着情丝蛊特有的潮意扑面而来。 她颈侧倏然浮起细小的红疹,无奈偏过头去,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李肇把她的脸扳正回来,面对自己。 眼对眼,薛绥呼吸急促,屈膝顶住他绷紧的腰腹,却被他顺势扣住脚踝,她再次反手而制…… 药香弥漫的软榻上,二人翻滚纠缠,打翻的止血散,飘起带着药香的雾霭。 李肇好似混然不觉得伤口疼痛,渗血的肌理露出一片惨烈的痕迹,而情丝引带来的燥热仿佛一团火,从他的心口蔓卷全身…… “薛平安……” 他压抑隐忍的声音,饱含愤懑,泛红的凤眸在烛火下,带着诡谲的光泽。 “你到底要将孤……践踏到何时,才肯罢休?” “殿下慎言。” “孤要慎什么言?”李肇嗤笑一声,半敞的衣袍下,精壮的腰身绷得如同满弓,将最后一丝理智焚成灰烬,“你给孤下蛊的时候,就没想到会引火烧身?孤也让你尝尝,情难自禁的滋味……” 李肇带着血腥气的吻,落在她锁骨下的疤痕…… 暴雨里,忽地传来一道瓷器碎裂之声,打断旖旎。 “出事了,我去瞧瞧。” 薛绥趁机翻身而起,挣脱李肇的禁锢,冲出门去。 只见文嘉蹲在灶台边,双手捧在额头上,正在低低痛哭。 “这是怎么了?”薛绥轻声问道。 文嘉手中拿着扇子,哭着说:“我打碎了给阿娘熬药的药罐……” 薛绥过来时,看到陆佑安站在廊下的身影。 她没有拆穿文嘉的伪装,一颗从来无波无浪的心,此刻不禁微微震颤,说不出的心酸。 “没事没事,碎碎平安,打碎了再煎一碗便是了……” 薛绥拉起文嘉,让她坐在一旁的木杌子上,将她歪斜的簪子重新插入发间,温声道:“婉昭仪方才说,你们西兹的女儿家,便是咽着眼泪,也要抬头看星星呢……” 文嘉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说:“今夜没有星星,下着雨呢。” 薛绥微微一笑,目光低垂。 “雨总会停的,太阳也总会出来。” - 这一夜的暴雨,不知是何时停下来的。 当天窗里漏下第一缕阳光时,薛绥去探望了婉昭仪的病情出来,便瞧见关涯紧张地候在外面。“太子伤口疼得厉害,还请平安夫人移步诊治一番。” 薛绥回头看了一眼捧着药碗的小昭。 “我正打算去给殿下送药呢。” 暴雨洗净后的晨光,透入西厢。 李肇握着羊毫,在宣纸上勾勾画画…… 薛绥带小昭捧着药匣走进来,就瞧见他指尖抵着一幅还没干的仕女图,微微出神…… 那画中的女子青丝散落,就像她昨夜匆忙离开时的模样。 小昭好奇地问:“殿下画的哪个美人……” 李肇不紧不慢地搁下羊毫:“关雎。“ 说着,将画卷整个浸入洗笔池里,语气不善。 “画得太丑,实在入不了眼。”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薛绥望着那渐渐散开的墨色,没有说话。 那模糊的美人身影随着洗笔池的涟漪晃动,就像她此刻古怪的心情。 小昭察觉气氛不对,递上药碗,便退了下去。 李肇低头咽下那苦药,斜靠在榻上,看着薛绥专注地为他调制伤口的敷料。 “你昨夜倒是溜得干净,孤被情丝蛊折磨,一宿未眠……” 他看了一眼红肿渗血的肩膀,眉头紧紧皱起。 何止是难以入眠,那蛊虫至今仍在他的血脉中肆意叫嚣。 药杵重重地磕在药臼,铛铛清响。 薛绥就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低头忙碌。 李肇睁着一双不餍足的眸子,眼尾红晕尚未褪尽。 他仔细打量薛绥,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猜疑。 “你当真不受半分影响?” “嗯。” “那这算什么情丝蛊?” “不是我取的名。” 李肇忽地倾身,“那孤换个名吧?不叫情丝,叫相思……” 薛绥手上的药杵随着动作滑落在药臼里,“敷料都调好了,让关侍卫替殿下换药便是。” 她起身,随手甩来一瓶止痛丹药,语气镇定如常。 “殿下若实在疼得厉害,便服下一粒,一日最多两粒,切不可贪多。” 李肇忽将薛绥的手腕拽住,漫不经心撩开白绸中衣。 那狰狞的伤口上,溢出温热黏腻的血,将包扎的细软布渗透了,晕染出一大片斑驳的痕迹…… “你就这般待孤?” 薛绥:“我这是为殿下好。” 情丝蛊见血,本就会加剧发作。换药过程中的肌肤触碰,无疑是给蛊虫添柴加薪,她若留下来,不是让情丝更加疯狂的肆虐吗? 李肇慢悠悠咬牙而笑。 “话虽如此,可孤瞧着,你不安好心?” 薛绥挑了挑眉:“殿下若是闲得慌,不如想想怎么处置地牢里那几个活口?” 李肇松开手,喊道:“关涯。” 关涯低着头快步走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掌心托着一枚带血的狼牙吊坠。 “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到的,此乃西兹王庭死士的印符!” 烛芯啪地一下爆开。 薛绥与李肇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里看见了滔天巨浪。 这当然不是在刺客身上搜到的。 是昨夜里西兹大祭司亲手送上来的证据。 “咳!” 俞千山隔着雕屏风清了清嗓子。 “太子殿下,末将有事禀报。” 李肇广袖微收:“进来!” 俞千山脚步匆匆绕过屏风,脊背挺直,没有看薛绥的脸,低头拱手。 “殿下,刺客招供了……” 李肇眼底的炽热瞬间褪成寒冰,他拢起衣袍时已恢复储君的威仪。 “把供词誊抄四份,一份送御史台,一份送大理寺,一份送刑部,最后那份……”他瞥向窗外暴雨,“孤亲自呈送父皇。” 薛绥一脸平静地整理裙裾,忽觉腕间微热。 垂眸见李肇握住了她的手腕—— 一句话拖得极长,裹挟着无尽的寒意。 “孤要叫萧家知道,动我李肇的人,需得拿命来填。” 第141章 紫宸殿 第141章 紫宸殿 他李肇的人…… 是指平安夫人吗? 关涯和俞千里垂手恭立,大气都不敢出。 紧张微妙的气氛,瞬间凝固…… 薛绥悄然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避开。 “你躲什么?”李肇目光如电,瞥了过来。 那凌厉英挺的浓眉下,双眼似淬过的寒玉,此刻倒映着她刻意疏离的模样。 “有孤在,何惧之有?” 薛绥轻皱眉头,无言。 玉漏声里,年轻的太子殿下临风而立,身姿挺拔,气势肆意而张扬,好似有着对抗一切世俗和陈规的力量,江山尽在方寸之间…… 若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他可还记得今日年少热血豪情万丈的模样? 此番与萧家硬碰硬,并不容易。 不说以卵击石,也是举步维艰。 因为李肇嘴里那个萧家,不是普通的萧家,是多年经营在朝堂上根深蒂固,“以文职掌权、以武职固本、以姻亲织网”,族人多居朝堂要职,手掌地方实权的萧氏大族。 不说端王李桓在朝堂上的影响,就说萧家三大支柱: 萧贵妃之父萧嵩,贵为宰相,位极人臣; 嫡亲兄长萧璟,户部侍郎兼盐铁转运使,掌控着大梁赋税征收与盐铁专营。 亲弟弟萧琰,身为金吾卫大将军兼陇西节度使,手握重兵。 此外,还有身为鸿胪寺少卿的叔父萧昀、工部侍郎的侄子萧正源。 以及萧氏旁支多年渗透,借联姻之力,掌控着五姓七望的喉舌,操控地方军事、控制江淮盐税…… 这样一个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对上可节制皇权,横向能结盟门阀,肆无忌惮地攫取朝政大权…… 萧氏不是一个人。 而是拧成一股绳的庞大势力。 平乐公主行事猖狂,固然有皇帝的宠爱倚仗,也有萧家在背后撑腰做靠山。 而当今的崇昭帝,他当然不会全然不知外戚的危害,只是不能轻易撼动罢了。 “看够了?”李肇声线里,挟着三分揶笑。 “想说点什么?” 薛绥微微垂眸,神色恭谨地欠身,朝他行了一礼。 “那薛六便在此恭祝,太子殿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说罢,薛绥弯下腰收拾散落在木案上的药渣,忽被李肇擒住指尖。 “松手!” “别动!” 两人同时出声。 屋子里陡然寂静。 李肇低低笑了一声。 “这情丝蛊,看着是美人恩,实则是穿肠毒——您说是么,平安夫人?” 薛绥盯着两人交叠的手,忽然出声。 “若我早知殿下情丝易炽,不堪撩拨,便不会下这蛊毒。” 李肇脸色一变,用力攥住她的手按在心口,感受那急促跳动的心房,喉结里滚动着情丝蛊肆虐后的喑哑。 “孤卯时便要回京,不要再气我了。” 他幽黑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委屈。 薛绥想到他受的煎熬,又看一眼肩头渗血的绷带,终是咽下了出口的话。 “我再留下来照看婉昭仪两日……” “孤不放心。” “哪就那么矜贵了?”薛绥用力抽回手,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帕子,正要说话,檐角的铜铃清脆一响,惊动满室寂静。 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吆喝。 “端王殿下驾到——” 李桓来得很快。 薛绥起身理鬓的动作尚未完成,李桓的皁靴已踏着积水迈入庭院。 雨后,空气格外清新。 他脚步缓慢地踏上青石台阶,步伐沉稳,衣袍随风轻摆。 薛绥忙起身见礼,却被他温热的手掌虚虚托住。 “平安不必多礼,听说你在前往行宫途中遇袭,可有受伤?” 薛绥摇头,“劳王爷挂念,我未伤分毫。” 李桓上下打量着薛绥,目光在她云鬓间徘徊,脸上虽挂着温润笑意,眼底却并无多少温度。 “你也是的,前来探望文嘉,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本王一声?累得本王亲自来接你。” 让端王殿下亲自来接,这是宠姬的礼遇。 一声低笑传来,“皇兄来得倒巧。”薛绥闻声回头,只见李肇慵懒地伫立在门廊下,月白色的长袍下摆沾着几瓣海棠残,好像从哪个繁似锦的院落里过来,并没有与她共处一室。 她堵在喉头的话,默默消弥下去。 李肇神色自若,指尖抚过肩膀上刚缠好的绷带,轻轻一笑。 “受伤的可是孤,皇兄不该关切我一番?” “太子殿下受惊了。”李桓微微行礼,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此次多亏太子率东宫卫率拼死营救,不然……”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薛绥,明知对面的李肇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威压,却偏要伸手来牵薛绥的衣袖,一副亲密的模样。 “本王的平安夫人,只怕就要惨遭毒手了。” 薛绥忽觉额角隐隐抽痛。 两位皇室贵胄,你来我往间满是暗流涌动,却将她置身于一场无形的风暴中心。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不干! 她后退半步,指尖捏紧的帕角上,还有李肇干涸的血迹。 “我去看看婉昭仪的汤药,二位殿下请自便。” 李肇察觉到她眉目里的抗拒,喉间溢出的笑声,混着一丝戏谑。 李桓关切问道:“太子伤重不宜挪动,为兄带来了一顶软轿,不如先送太子回东宫修养?” “不劳皇兄费心。倒是皇兄该早些回去瞧瞧萧贵妃……” 见李桓露出惊讶之色,李肇漫不经心地一笑。 “说来倒是巧了……昨日东宫卫率救人,无意中找到萧氏暗通西兹、豢养私兵,毒杀昭仪的罪证……已呈报御前,只怕贵妃听闻,会支撑不住……” 暴雨洗过的庭院陡然死寂。 李桓的脸一变再变。 李肇微微浅笑,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袖口,好似在与他背后的势力无声的撕扯。 “明日早朝庭议,还望皇兄——避嫌。” 李桓喉结滚了滚:“当然。” - 五更天,崇昭帝在紫辰殿里,将手上狼毫生生折断。 萧贵妃跪在大殿金砖上哭得梨带雨。 “陛下明鉴,臣妾胞弟率府兵戍守在西疆,怎会私养甲兵,在行宫设伏?臣妾一介女流,幽居深宫,又哪里寻得西兹秘药,毒杀婉昭仪和文嘉公主?” “陛下,这其中定有隐情,有人栽赃陷害,恶意构陷臣妾呀陛下……” “贵妃是说本宫构陷吗?”谢皇后踏着晨曦缓缓迈入殿内,朝服上的金丝绣纹粼粼生光。 “萧正源挪用治河银两的账册,平乐强占民田的地契,还有昨日行刺婉昭仪的死士供词,太子查获的西兹印符——哼!萧家是要把大梁江山都吞进肚里么?” 崇昭帝看着摊满御案的罪证,双目生疼。 “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那一场暴雨?”谢皇后缓缓屈身,沉痛地跪在地上,悲愤地道:“陛下在太庙里为洛河水患受灾的百姓祈福,却不知萧家——” 她扭头,冷冷看向萧贵妃。 “萧家正喝着人血,亵渎陛下的仁德!” “皇后休要血口喷人!”萧贵妃发狠似的咬牙。 “陛下圣明,臣妾是冤枉的——定是太子屈打成招,反咬一口。陛下,萧氏满门皆是皇亲国戚,享尽大梁恩宠殊荣,怎会生出这等狼子野心……” “好个皇亲国戚!”谢皇后神情冷峻,“洛河水患,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而你的侄子萧正源,拿着治河银两不去主持河工,却在为平乐公主造七宝琉璃榻……” 萧贵妃脸色大变,见崇昭帝久久不语,忽然扑到御座下,攥住龙袍的下摆,仰头哭泣。 “陛下,那是内侄为了皇家颜面,动用私财做的,与平乐无涉,臣妾愿以祖宗之名起誓……” 谢皇后盯着崇昭帝捂住心口的右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随后轻笑出声。 “贵妃发誓前不妨想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平乐公主以养病为由,私藏西兹秘药,而贵妃,在本宫赏赐给婉昭仪的血燕羹里下毒——要不是陆驸马机敏,寻来解药,婉昭仪只怕已是香消玉殒……” 陆佑安! 平乐为了他,不惜抛却公主身份,对他低眉顺眼,百般维护。 可他竟半点不念夫妻情分,反而倒戈相向…… 萧贵妃气得杏眼圆睁。 “皇后娘娘好算计!您亲赐婉昭仪的血燕,如何能赖到臣妾的身上,陆佑安在公主府偷解药,那该问罪陆佑安才是……” 谢皇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针锋相对,“难道非得要本宫也披散着头发,上街去当众敲响登闻鼓,才能让这真相大白于天下吗?” “够了!都给朕住口!”崇昭帝怒不可遏,猛地抓起案几上的和田玉镇纸,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飞溅的玉屑在谢皇后的眉骨上划出一抹血线。 皇帝双目赤红,仿若一头发怒的雄狮,盯着一脸从容淡定的谢皇后,又看一眼萧贵妃挂着泪的脸,随后一把将内侍呈上的供词,狠狠掷入一旁的案卷之中。 “此事,朕自有主张,明日庭议,也自会与朝中重臣相商。后宫——不得干政。” 谢皇后听闻,微微欠身,仪态依旧端庄。 萧贵妃伏地不起,身体微微颤抖。 两个人在崇昭帝看不见的余光处,悄然对视一眼,眸底皆是冰冷彻骨的寒意。 撕开彼此虚与委蛇的面纱,以后就为了各自的儿子,生死相搏吧。 薛绥:读友们,明天见,记得为我投上一票~ 李肇:投,投了孤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 第142章 金阶对决 第142章 金阶对决 宣政殿内,庄严肃穆。 崇昭帝端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铁青。 丹墀下,御史大夫周仲平手持笏板,身姿笔挺,声如洪钟。 “臣启奏陛下,工部侍郎萧正源三罪当诛!其一,克扣洛河堤银十万两,致堤溃千里,饿殍七千户;其二,私蓄甲士,截杀皇室车驾,致储君重伤;其三……” “简直是一派胡言!” 话语尚未落定,便被宰相萧嵩厉声打断。 只见萧嵩须发皆张,疾步出列。 “陛下明鉴,周御史所言全是无稽之谈,想必是朝中有人狼狈为奸、合谋构陷!罗织如此多的罪名,不过是为了剪除异己!” “构陷?”周御史冷哼一声,双手高高捧起西山行宫里死士的供状,声音铿锵如刀。 “萧家用民脂民膏豢养死士,为非作歹,桩桩件件,铁证如山!试问何人能够构陷?” 周御史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径直将那叠供状用力甩在萧嵩面前。 “萧相不妨仔细瞧瞧,这印着萧氏族徽的密信,可是出自你侄子萧正源之手?” 萧嵩面色铁青,弯腰缓缓捡起来。 周仲平见状,目光坚定地望向龙椅上的崇昭帝,高声道:“陛下!这般详实的证据摆在眼前,萧氏罪责难逃。” 崇昭帝面无表情,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扳指。 在他的三丈朱漆御案上,洛河决堤案的黄麻卷宗,陈旧而斑驳。 “饿殍七千户”的几个大字,却宛如刀刻。 就连曾经的状元郎和驸马陆佑安,都出面指证。 画押之上,赫然有陆佑安的亲笔手书以及鲜红的指印。 崇昭帝目光缓缓扫过大殿,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列位爱卿,可还有话要奏?” “启禀陛下——” 一声低呼,大理寺少卿陈廉出列。 “工部存留档册与河道衙门奏销黄册,相差足有三十二万七千两。” 陈廉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说难听点,他怯懦怕事。 一把岁数,头发白,他从前只盼安稳卸任,回家含饴弄孙享清福,行事一向谨小慎微,随波逐流,很少主动出头。 这冷不丁站出来发声弹劾萧氏,难免紧张,笏板都跟着他的声音,颤颤歪歪。 “萧侍郎督办的六处堤坝,实用青砖仅三成,余者皆为秸秆混河沙——” 他紧紧攥着手上文书,低头向前递出。 “陛下,这是河工总办赵福的供状。” 萧嵩手指骤然收紧,瞥一眼沉默不语的大理寺卿谢延展——陈廉的上司,扬起一丝冷笑。 “陈少卿莫不是老眼昏了?治河所需款项,皆经三省六部核验,岂容随意诟病……” 陈廉暗自咬了咬牙。 他心中清楚,不是不能诟病,而是从前无人敢诟病。 “臣还有本要参——” 陈廉双手颤抖着,奉上那泛黄的账册。 他不敢与萧嵩对视,高举的账册上,盖着工部大印的勘合。 “崇昭十年冬月十七日,工部支取杉木三千方,可当日木料账簿记载……” 他微微停顿,看着萧嵩冷冽的面容,背后沁出丝丝冷汗, “萧氏长房,户部侍郎萧璟萧大人的大公子萧正宇,额外从工部支取金丝楠木两千八百方……” 萧嵩厉色:“陈年烂账何足为凭!?”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倒抽的冷气。 陈廉仿若突然横下了心,扑跪上前,满含决然。 “陛下,还有一事老臣要冒死上奏……工部侍郎萧正源贪墨河工款项,熔铸了一座观音像敬献佛寺,佛像足底刻着、刻着……” “刻着什么?”崇昭帝冷声问。 “永佑平乐公主千岁。” 陈廉重重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佛像就供在普宁寺里,一查便知。” 御史大夫周仲平一听,同时躬身,“恳请陛下严查!” 他义正词严,声震朝堂。 再配上磕头不起的大理寺少卿,这般阵仗,让满朝文武皆面露惊愕。 这是要参得萧家彻底倒台吗? 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紧张。 “真是欲加之罪……”萧嵩突然仰天大笑,“御史台和大理寺沆瀣一气,罗织罪名大做文章,究竟是何居心?” 言罢,他猛地转身,直视谢延展,“谢大人,你身为大理寺卿,对这般荒诞乱象,便放任不管,只字不言?” 谢延展眉头紧皱,面露难色,恭敬行礼。 “回陛下,大理寺诸事繁杂,臣一时疏忽未及细查,实在不知。” 好一个不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萧嵩冷笑一声,转身面向丹墀,撩袍跪地,声泪俱下。 “陛下,老臣兢兢业业数十载,为大梁鞠躬尽瘁……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崇昭帝握住鎏金扶手,轻轻叩击两下,沉闷的声音,瞬间压住了满殿的私语。 “事实俱在,萧爱卿,你让朕如何容你?” “陛下,老臣对陛下和大梁绝无二心呀……” “好一个绝无二心!”李肇忽地冷笑一声,徐徐出列。 只见他广袖一拂,上前几步,呈上印符。 “父皇,这是劫杀皇室车驾的萧氏私兵身上搜出来的,经礼部和鸿胪寺多番辨认,正是西兹为培养死士特制印符。由此可见,萧氏早与西兹暗中勾结,图谋不轨……” “好一个天衣无缝的局!”萧嵩踉跄两步,指着指控他的几个人。 “你们这是处心积虑,要置老夫和萧家于死地呀!”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一声哭嚎。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大殿内瞬间凝滞。 众人皆屏气敛息不敢言语。 崇昭帝沉下脸来,“平乐公主尚在禁足,无诏不得出府,此番擅自闯殿,成何体统?来人,将公主押送回府。” 谢延展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拱手求情。 “陛下!公主不顾禁令、贸然前来,想必另有隐情。陛下,何不让公主上殿把话说完?” 崇昭帝犹豫片刻,微微点头,“宣公主上殿!” “宣——平乐公主上殿!”殿外高声传报。 平乐公主手捧一个樟木匣子,破开门外的禁军阻拦,轻柔华丽的长长裙尾扫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大步上殿。 众臣许久不见这位幽禁的公主了。 外间都传公主身染恶疾,这昏黄宫灯下,看公主广袖当风,着实比往日清减了许多。一张原本圆润饱满的芙蓉脸,变得尖瘦脱相,那腰身更是窄得仿佛轻轻一折就断…… “儿臣死罪!” 平乐深深磕拜在地,额头紧贴金砖,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但儿臣此来,是为将功补过的!” 她广袖委地,一声声说得如泣如诉。 “父皇,儿臣无意中发现,兵部遗失的神臂弩机图,竟出现在西兹商贩的手上……” 满殿一怔,顿时响起窃窃之声。 众臣面面相觑,无不露出惊讶。 平乐双手捧高图纸,呈上去。 “请父皇仔细瞧瞧,这图纸上的弩机和床子机,是不是与兵部存档一般无二。” 那图纸泛着一层暗黄的颜色。 崇昭帝定睛细看,角落里赫然印着的北斗徽记,格外显目。 他呼吸一滞:“这是……” “父皇,这是儿臣托牙郎从几个西兹行脚商那里得来的。他们告诉牙郎,此图出自旧陵沼鬼市……” 平乐跪地的膝盖往前挪了两步,笑容中带着一丝诡异,望向大殿上的李肇。 “听闻这次太子殿下在前往西山行宫的路上遇袭,是与平安夫人同行?清剿刺客以后,又在刺客身上搜出了西兹印符,并且,获得了刺客指责萧家的供状?” 这不是说李肇和薛绥串通一气,栽赃嫁祸萧家吗? 众臣心知肚明,相互交换眼神。 突然,平乐话锋一转。 “众所周知,薛六姑娘是从旧陵沼出来的。谁知她是不是西兹内应,与西兹暗中勾结?太子呈上的供状,如何作数?” 李肇冷笑一声:“皇姐,红口白牙随意污蔑,谁人不会?” 他指了指御案上的罪证,“你说父皇和满朝臣公,是该信你的嘴,还是该信铁证如山?” 平乐抬高下巴,傲气凛然地盯住他,忽地将一卷泛黄的纸张从匣子里抽出来,摔在大殿的金砖上。 “诸位请看,这是两年前兵部的存档,一个西兹女子扮作胡姬侑酒,引诱兵部曹尚书,盗走机密图纸,而后逃之夭夭……” 她说罢慢慢站起身来,步步紧逼,“只怕没有人没到,流落在外十年的薛六姑娘,并非真正的薛六姑娘,而是西兹妖女,李代桃僵——” 谢延展当即出声:“公主此言何意?” 平乐冷笑着望一眼李肇,再次弯腰从匣子里拿出一幅画像,当众展开。 “这便是当年引诱前兵部尚书曹瑾,偷盗神臂营弩机和床子机图纸,并逃往旧陵沼的西兹女细作的画像!” 一言既出,如巨石落湖,掀起千层浪。 满朝文武俱惊。 薛庆治手上的笏板,更是“啷当”落地。 他方才冷眼旁观这场惊心动魄的朝堂攻讦,一直没有言语。 不料矛头突然就指向了薛家…… “公主,此话,可不能乱说啊?” 平乐指着画像,咄咄逼人地望着他:“薛尚书,你敢说,这画上的女子,不是你十年未见,从旧陵沼里接回来的女儿吗?” 泛黄的画像上女子眉目清秀,与薛绥足有七八分相似。 薛庆治看着,犹豫片刻,艰难开口。 “这,这……着实很像小女。” 平乐又指着那泛黄的画像。 “那薛尚书敢肯定,你现在寻回来的这个女儿,还是以前走失的那个女儿吗?十年岁月更迭,姑娘家容貌变化颇大,薛尚书只怕早就不记得她原先的模样了吧?” 薛庆治哑然。 不得不说平乐这招很毒。 当年薛六离府,岁数太小了。 他记忆早已模糊不清,确实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现在的薛六,就一定是十年前的薛六…… 诡异的寂静中,谢延展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颤声道:“陛下,崇昭十年,确有一个西兹女子,携机密图纸出逃的记载,当年事发突然,曹尚书深受其害,事后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平乐笃定地道:“父皇,儿臣以为,薛家六姑娘实为西兹女细作假扮!” 李肇冷冷地一笑,满脸不屑。 “一个模糊不清的画像,能证实什么?这画像,说不定是皇姐托人伪造的?毕竟你们能驱使西兹死士刺杀皇室,再让西兹死士伪造一幅画像又有何难?” “我有证人。” 公主突然高声说道,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恭敬奏请。 “父皇,儿臣让牙郎在西市找到了那两个西兹来的行脚商,可以供证。” 崇昭帝目光冷峻:“宣!” 第143章 断尾 第143章 断尾 平乐轻轻击掌,两名西兹商人被带上殿来。 他们微微躬身,脚步略显局促,神色很是紧张。 “恭请大梁皇帝陛下万安!” 平乐急切地道:“父皇,这两名西兹商人能证明,画上女子便是当年偷盗兵部神臂弩机图的西兹细作。” 崇昭帝眼睛微眯,锐利异常。 “你们是西兹商人?” “回陛下,正是。” “这画上女子,你们可认识?” 两位西兹行脚商,正是阿力木和他的随从哈森。 二人对视一眼。 阿力木咽了咽口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嚅着开口。 “陛下,小民……小民并不认识画中女子。” 平乐脸色一变,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们不认识她,那你们手上的神臂弩机图,又是从何处而来?不是你们言之凿凿,说从旧陵沼购得此图?” “平乐殿下……不是您派来一位姓顾的郎君,说要与小民做香料生意,却给了小民一角古怪的图纸么?” 阿力木嗓音沙哑,带着西兹特有的腔调,听上去老实极了。 “你交代小民说图纸是从旧陵沼流出的,与端王府的平安夫人有关,小民仔细想过了……小民是圣山的子民,是虔诚的信徒,不能说谎的……” 平乐怒目圆睁,“你——胡说八道!” 阿力木自怀中掏出玄铁令。 “对不住殿下,小民与旧陵沼虽有旧怨,但小民敬畏神灵,不可违背良心。” 众臣大为吃惊。 周仲平更是接过令牌,变了脸色。 那令牌是平乐的私铸凭证,为她私人所有。 平乐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顾介明明告诉她,已经和西兹商人说好,许以重金,让他们按计划行事。 而她也从私库里拨出了三千两白银,交给顾介。 顾介信誓旦旦,保证周全,为何西兹人会当场反悔? 还有,顾介为何会把令牌交到他们手上? 顾介这个蠢货! 办事不牢,漏洞百出! 平乐强压气愤,一字一句仿佛淬着毒。 “你们是不是收受了薛六和太子的钱财,替他们圆谎!” 阿力木再次叹气,低头弯腰对崇昭帝说道:“陛下明鉴,十年前小民来上京走商,沿经并水古道,被旧陵沼劫杀,小民弟弟还断去一指……如此这般,如何会与旧陵沼交易?” 他指向木木呆呆的哈森,看他残缺的手指。 “小民是痛恨旧陵沼,但宁死也不会作伪证!何况,小民行商之人,守大梁朝廷的律法,本本分分营生,买这等机密图纸作甚?这不是祸害部族吗?” 阿力木手抚胸膛,对崇昭帝诚恳地道: “陛下不信,派人去天水客栈一查便知……” 崇昭帝冷眼看过来。 平乐一见不妙,大声喊道:“父皇,儿臣还有证据!当年兵部曾严刑审讯那西兹细作,在她后腰留下了烙印。只要把薛六唤到殿前,一查便知。” 李肇冷笑一声,“皇姐之意,是要将皇兄后宅有册封的夫人,押到大殿上来,脱光衣物,以此佐证你的荒唐言行?” 李桓闻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平乐已是气得口不择言:“不能当场验证,大可找来宫中嬷嬷,在偏殿隐秘处查验……” “平乐!”李桓眉头紧皱,双目炯炯,“不得再胡言乱语。” 若是薛绥不是薛绥,那原本与此事无关的李桓,也将牵扯不清。 而这本就是薛绥执意去端王府的原因之一。 李桓不想把局势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平乐却气恨上头,只顾发泄心中的怨气…… “皇兄,你怎如此糊涂,轻易为美色所惑,不辨是非了吗?” 李肇瞥见李桓铁青如霜的脸色,不由轻谩一笑。 “父皇,皇姐失心疯了,神志不甚清明,再多生事端,只怕对皇姐的病,百害而无一利。” 李桓也上前一步,拱手进言。 “父皇,平乐向来率性而为,言行欠缺思量,万万不可让她继续在此胡言乱语,扰乱朝堂秩序。” “皇兄!”平乐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桓,“你为何帮着外人说话?你糊涂昏庸,为私情蒙蔽双眼,你会后悔的!” 外人,李肇如何是外人? 李桓摆手示意侍卫:“公主病了,拉下去!” “父皇——”平乐气得脸颊通红,声音尖锐刺耳。 崇昭帝看她一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平乐挣扎着,“父皇,儿臣没病,儿臣也没有说谎,儿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梁江山……” 满朝哗然中,只见平乐突然眼神空洞,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蟠龙大柱。 砰!鲜血溅在蟠龙柱上。 崇昭帝神色一凛,猛地起身。 “平乐——” 一声低呼后,他看着平乐软软倒地,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眼中满是疯狂与不甘,突然一叹,坐了回去,“传太医!” “传太医——”王承喜的尖嗓,划破死寂。 然未等宫人上前抬人,殿外再起骚动。 “禀陛下,大长公主抬棺至太极门外,哭求觐见!” 崇昭帝深吸一口气,看着神色各异的臣工。 “宣!” 半晌儿,满头珠翠的大长公主拄着凤头拐杖,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来。 在她身后,押着五大绑的萧正源。 大长公主今年七十有八,是萧嵩的亲娘,萧贵妃的祖母,更是大梁皇室辈分最高的长辈——先帝在世,都要敬她三分,唤一声姑母。 大梁朝所有的贵妇,都得以她为尊。 大长公主将拐杖重重杵地,发出沉闷声响。 “老身教导子孙无方,今日抬棺领罪,只求一死!” 说罢,只见她重重欠身,就要颤巍巍地下跪。 “外曾祖母!”李桓低呼,连忙上前搀扶。 皇帝也从龙椅上起身,免了她的礼数,又让人赐座。 大长公主却不坐,浑浊的眼底,涕泪横流。 “陛下!萧家世代忠良,却出了如此忤逆的子孙!老身今日来代萧氏领罪,以正法典……” 宣政殿上众人皆惊。 李肇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这出戏并不新鲜,但也足够精彩——大长公主以命相挟,崇昭帝定会从轻发落。 “大长公主此举,实乃大义。可是,萧家是萧家,大长公主是大长公主,萧家犯下如此滔天罪孽,岂能用这种手段脱罪?” 没有人敢说的话,李肇这个不肖太子,说出了口。 大长公主老脸一沉,怒目睨他一眼。 突地,她抽出头上尖削的金钗,当众扎进萧正源的肩胛。“这一下,还洛河万千冤魂的血债!” 血溅三尺,众臣惊呼退散。 李肇冷眼瞧着那大长公主的作态,并不管她真心或假意,只知道萧家这次把这尊老菩萨搬出来,已是黔驴技穷了。 “大长公主怎么不往心口扎?是舍不得萧家盐铁账册里那数百万两雪银吗?” 崇昭帝暴喝:“太子!” “儿臣在。” “不得对大长公主无礼!” 李肇应声,跪得恭恭敬敬,一字字却清冽似刃。 “萧正源罪行累累,恶迹昭彰,可谓罄竹难书,平乐公主的飞瀑流泉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无辜。这么多的冤魂在天上看着呢,父皇,儿臣身为储君,若不能除奸除恶,有何颜面面对天下百姓?” 崇昭帝脸色铁青。 “以太子之意,该当如何?” 李肇语气果决,透着刚劲的锋芒。 “私通外邦者,当诛九族。” 大长公主手中金钗当啷落地,身体微微颤抖,说得饱含悲愤,“萧氏百年盘根,竟养出这等孽障,千错万错都怪老身管教不严,恳请陛下,赐老身三尺白绫吧!” “太子说得对,此事与大长公主无关。” 崇昭帝眉头紧蹙,目光扫过阶下众臣。 “拟旨——” 内侍上前,低头垂目。 崇昭帝冷声道:“萧正源罔顾国法,贪墨舞弊,戕害百姓,罪行滔天,着即革除官职,绑赴午门问斩。萧璟身为朝廷命官,却纵容子弟,为非作歹,难辞其咎,流放岭南。平乐公主癔症入脑,行事乖张无忌,屡屡犯禁,致使朝堂动荡,皇家蒙羞,即日起禁足公主府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邸半步。” “至若宰相萧嵩……” 说罢他看着萧嵩,闭目长叹,“萧相年迈昏聩,知情不举,致家国不宁,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李肇眸光骤然一冷。 皇帝终究忌惮萧家根基,只断其枝叶,未伤根本。 殿上传来一片衣袂簌簌之声。 数位大臣齐声高呼:“陛下圣明,如此裁决,既彰显国法威严,又顾全朝堂大局,实乃我大梁之幸。” 大长公主声带呜咽、跪地谢恩。 崇昭帝看一眼李肇,在众人始料未及的时候,突然开口。 “太子临危不乱,营救有功,忠君有德,理应嘉奖。” 崇昭帝忽然重重咳嗽几声,缓了缓神。 “储君之重,实系国本。今谕太子李肇——” 他略微停顿。 殿里一片安静。 众臣内心忐忑,屏息凝神,等龙椅上的皇帝发话。 半晌,端坐御案的崇昭帝才缓缓开口。 “着太子李肇,即日起协理户部,总核天下赋税漕运,清查崇昭五年至十一年度钱粮奏销黄册。” 殿角的铜漏忽地一响,惊破满堂死寂。 文武官员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儿臣领旨。”李肇撩起衣袍下摆,双膝跪地,声若金石掷地。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为大梁社稷,恪尽职守。” 李桓蟒袍无风而动,手指不由蜷缩,眼神冰冷。 户部是大梁运转之根基,这般权柄尽付东宫…… 父皇的心意,只怕不是左右摇摆那么简单了。 这次让李肇出手,不知要拿多少头颅祭旗。 - 西山行宫。 窗棂有斜阳斜照而入,案头茶香腾腾。 文嘉握着犀角梳,在替母亲篦头。 婉昭仪白的长发垂落,柔顺地搭在肩膀上。 “阿嬷的发簪真亮!”妞妞是早上被奶娘送来的,她第一次见到外祖母,玩闹得很是兴奋,踮脚去够妆奁里的簪子,腕间的银铃铛叮咚作响。 孩子尚不懂冷宫是什么,只当从冷宫回来的外祖母是出了一趟远门,不停的问东问西。 婉昭仪只是笑,眼中满是慈爱,“妞妞乖,等外祖母身子好了,再好好和你说……” 妞妞很听话,从凳子下滑下来,乖乖坐到一旁。 薛绥从果盘里捻一枚青枣,笑着递给她。 妞妞摇头,“妞妞想吃茯苓糕……” 薛绥示意小昭,“你带妞妞去玩,顺便让厨房做一点。” 小昭应声,把小妞妞带了下去。 薛绥这才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音道:“方才宫中来人,送来一堆滋补调养的药材。说是陛下交代,着婉昭仪好生将养。” 铜镜里映出文嘉冷凝的脸。 “怎么突然对我阿娘这么好了?” 薛绥道:“萧家的事,了结了。” 文嘉指尖微微一滞,目光里探出几分忧虑。 “萧家和平乐……仍是安然无恙吧?” 过去的那些年,她已然习惯了萧家的权势滔天,难以撼动,习惯了平乐次次都会化险为夷,从来不抱多大的希望。 薛绥笑了笑:“不算安然无恙。” 见婉昭仪也关切地看过来,她笑得更隐晦了一些。 “萧贵妃降为昭仪,迁居碎玉殿。往后,婉昭仪见到她,不用再行礼参拜了。” 婉昭仪苍老的手指抚过腮边绒发,忽叹一声。 “萧贵妃一向精于算计,不料也会有如此凄惨的下场……” “舍车保帅罢了。大长公主抬棺上殿,用苦肉计逼迫皇帝,除了萧正源问斩,萧璟流放,其他人不过罚俸禁足。” 其实一开始薛绥就猜到了,无论是基于政治风险还是朝堂制衡,皇帝都不会贸然动手,铲除萧家。 这次能削其手足血脉,已是胜利。 文嘉却听得胆寒:“萧正源也曾风光无限,为萧家立下汗马功劳,竟也被当作弃子,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他们对自家人也狠得下心。” 薛绥微微一笑。 烈阳透窗而过,将她的裙裾染上一片赤色。 “断尾求生,也符合世家大族审时度势的行事风格……” 文嘉轻轻苦笑,神色复杂。 “原来,世家大族撕开了华丽的锦袍,内里也尽是一些吸血的虱子。光鲜外表下,藏的全是腌臜。” 薛绥淡淡道:“这宫中朝堂,何事不是如此?” 文嘉问:“太子如何?”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太子立功,被委以重任,用以制衡萧氏……” 见文嘉似懂非懂,她轻轻呵声,笑得意味深长。 “帝王心术,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局,陛下才是最大的赢家。” 这章二合一哈,有点长长~ 李肇:胸口大石碎了没碎,你们说? 第144章 暗涌 第144章 暗涌 婉昭仪喝下汤药,又昏沉睡去,绵长呼吸里杂着细微痰音,眉头紧紧锁起,恰似冷宫墙角瑟缩的衰草,透出几分凄凉。 文嘉执起母亲枯槁如柴的手,轻柔地放在被子里。 “阿娘这一生,远离故土,困锁深宫,竟连在梦里都难享安稳。” 薛绥看着风中来回轻晃的竹帘,指尖轻轻拨弄一下珠穗,“公主可想在宗室命妇圈中站稳脚跟,为婉昭仪多撑几分体面?” “我?”文嘉蓦地抬眼:“六姑娘有何计较?” 薛绥笑道:“下月便是太后千秋之寿,届时内外命妇皆要入宫献寿……若得太后青眼,宗室命妇又如何敢轻慢于你们母女?” 文嘉指尖微滞,苦笑着摇头。 “我虽名为公主,可在皇室之中,向来只是个摆设。往年呈上去的寿礼,连尚宫局的姑姑在入库造册时,都要嘲笑一番寒酸。太后又哪会多看一眼……”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 “那此次,便让她们见识见识。” 文嘉面露疑惑。 薛绥接着道:“听闻太后因魏王的事久病不愈,若公主能绣一幅西兹秘传的药经作为寿礼,为太后祈福,想来定能合太后心意……” “可是哪来的秘传药经?”文嘉问。 薛绥但笑不语。 文嘉明白了她的意思,迟疑一下,轻声道:“范秉一死,我的心便落下来了。从前饱受风雨,对尘世诸多失望,我只盼余生带着妞妞,与阿娘在行宫安稳度日,不再沾染天家是非……” “公主孝心可嘉,却没到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薛绥满含深意的目光,掠过帐中昏睡的婉昭仪。 “大长公主今日能抬棺保下萧氏嫡系,明日就能使人将昭仪娘娘送回冷宫。” 天光透过竹屏,在地上投下斑驳碎影。 文嘉望着薛绥从容不迫的笑脸,掌心渗出一层薄汗。 这时,珠穗簌簌而动,冬序小步进来福身。 “公主,陆公子在垂门外候着,说是辞行。” - 行宫后园的古槐树下,陆佑安不安地摩挲着手心里温润的玉佩,见文嘉款款而来,忙退后三步作揖。 “陆某恭请公主玉安。” “免礼。” 文嘉应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握紧,目光落在陆佑安扎着药布的胳膊上,“陆公子伤势可好些了?” 陆佑安道:“托公主的福,已然无碍。我准备启程回京,特来向公主拜别……” 文嘉看到过那血肉模糊的样子,此刻回想,仍是心有余悸,但她不便多说什么,只道:“既如此,公子便安心启程吧。此次多亏陆公子仗义相助,文嘉无以为报,唯有铭记于心……” 她朝陆佑安庄重地一礼。 陆佑安连忙侧身避让,拱手还礼。 “公主折煞陆某。这透骨之钉,若能抵销陆某几分罪过,便是陆某之幸……” 文嘉问:“陆公子何罪之有?” 陆佑安喉头微微滚动,本是才华横溢的状元郎,此刻在文嘉面前,说起话来却吞吞吐吐,神色极为不自然。 “当年拒婚,并非看轻公主,而是……” “而是你不敢违逆平乐,不敢拿家人和前程去赌。”文嘉轻笑打断,“我都明白,也从无怨怼。事到如今,说这些无用,陆公子不如好生教养膝下儿女,莫再沾染那些腌臜阴私。” 陆佑安低下头去,手握的玉佩滑回袖中。 “公主可是觉得陆某蛰居书院,难堪大用?” 文嘉看着他脸上的落寞消沉,心下满是酸涩。 “陆家世代清流,家学渊源,陆公子饱读诗书,为人正直,最宜教习君子之道。” “承蒙公主谬赞,愧不敢当。” 陆佑安垂手,退至石径旁,恭恭敬敬地长揖一礼。 “前路漫漫,公主保重。” “保重。” 文嘉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一滴泪噙在眼底,到底没有落下来。 陆佑安看着手心里捏出湿汗的玉佩,幽幽叹息一声。 这玉佩,原是过世的祖母所赠,说让他将来送给嫡孙媳妇,可辗转这么多年,仍是没能送出去…… “陆公子,怎么不进去坐坐。” 清脆的声音带着笑,薛绥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 陆佑安整肃衣冠,朝她深深一揖。 “公主清誉要紧,臣这就回京了。” “陆公子当年拒婚时,可想过她的清誉?”薛绥眉眼微挑,面上虽然带笑,语气却尖锐,“文嘉尚且敢于直面伤疤,你七尺男儿倒是畏首畏尾?” 从情感上来说,薛绥是极其愿意陆佑安与文嘉重归于好的。 陆佑安仕途坎坷,人品却端方正直,对文嘉也情深意笃。至于陆家的老丞相,虽说早已辞仕归田,也余威犹在,清流之名,远播四方。 这样的人家,算是文嘉的好归宿。 当然,她也有私心——陆佑安与文嘉相好,足以让平乐吐血三升。 平乐活一日,便一日不得快活。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陆佑安便是平乐的求不得,是他难咽的苦果。 陆佑安胳膊上缠着绷带,伤势未愈,脸色看上去很是苍白。 “陆某当年愚钝,如今更配不得金枝玉叶……” 薛绥目光扫过他手上半掩的玉佩,轻轻一笑,“既知当年有负,何不尽力弥补……珍惜如今?” 陆佑安喉间发苦,摇摇头,没有出声。 薛绥行礼道:“无论如何,此次还是多谢陆公子能挺身而出,否则也难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望事态平息,莫要给陆公子带来麻烦。” 陆佑安神色坦然,“祖父常教导陆氏子孙,立身持正,不惧谗诼。此番指证萧氏,陆某问心无愧。祖父若知,也定会欣慰。” 薛绥微微颔首:“老丞相高风亮节,令人敬仰。” 陆佑安微微欠身,深施一礼。 “叨扰许久,陆某就此别过了。告辞!” 薛绥望着他单薄的背影,忽觉这满院的树木,无不萧索。 - 西山行宫的暮色,渐渐深沉。 这里风景秀丽,雾气缭绕,宛如仙境一般,若真如文嘉所言,远离纷争,在此安稳度日倒是不错。 可惜…… 薛绥倚着雕木栏,指尖摩挲着腕间那道旧疤,压不住眼底的冷意。 小昭捧着玉盏碎步而来,低声道:“姑娘,太子殿下第三次差人来,催问姑娘的归期……” “知道了。”薛绥头也不回,嗓音清洌。 “是。”小昭应声,又道,“可是太子殿下……” 薛绥转头看过来,小昭咽下方才的话,改口道:“婢子给姑娘拿件披风吧,夜里山风凉。”薛绥点点头,“婉昭仪这两日气色明显好转,行宫里有太医和文嘉照料,倒也无需我再多费心思。明儿一大早,我们便启程吧。” 小昭瞟了她一眼,偷偷一笑。 “婢子明白,这就去收拾。” 菱镜前,薛绥拿着青玉簪,凝视镜中眉眼。 那个暴雨夜里的纠缠,不期然地浮现脑海—— 李肇灼热的呼吸,情丝蛊发作时猩红的眼尾,还有他说“孤若死了,你也要陪葬”时滚动的喉结,实在清晰。 从二人命运最初捆绑的那天,便已套上解不开的枷档,注定不会成为眷侣,却要共同面对接下来的风雨。 薛绥戳了戳镜子里的脸,勾唇。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不会因为萧正源的伏诛和萧璟的流放而停歇—— 皇帝给了李肇一个烫手山芋,清查户部几年的账薄可不容易。 更何况,李桓之前在查金部司的贪腐案,如今李肇要盘查户部,难免会发生冲突。 兄弟俩掰手腕,是崇昭帝想看到的?- 是夜,公主府偏门悄然洞开。 一个身影悄悄摸了进去。 平乐屋里的灯火,昏黄地摇曳着,隐隐听见茶盏落地的声音,以及她尖声的厉喝。 “废物!你说,西兹人怎会反水?” 顾介任由瓷片割破手背,哑声道:“公主……” “住口!”平乐又发疯似的将另一个白瓷盏掷向他,“不许再叫我公主!我是李玉姝,李玉姝!” 碎瓷一地。 顾介匍匐于地:“公主息怒!” 从宣政殿回来,平乐性情愈发乖戾,动不动就摔砸器物,对下人大发雷霆。尤其等不到崇昭帝前来公主府探病,更是歇斯底里,扯掉额头上包扎的药布,泪流满面地说自己是没人疼的弃儿,不许人家再叫她公主。 顾介道:“应是太子买通西兹商人,提前得知了我们的计划……” 平乐怒极,“买通?他们要多少钱本公主不给?为何放着大把的银钱不要,背弃于我,投靠太子?” 顾介瑟缩了一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或许……或许是用了什么诡术也说不定?毕竟薛六姑娘从旧陵沼回来……” “闭嘴!谁许你唤她姑娘?不过是个卑贱的东西!” 平乐气得浑身发抖,双眼圆睁,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你们都觉得她聪慧过人,是不是?你也看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对不对?” 她突然揪住顾介的衣襟,低头怒视,指甲深深掐入脖颈,仍在咬牙用力,“我定要将薛六碎尸万段,让太子身败名裂,让那些西兹人为当日所为付出惨痛的代价……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还有陆佑安……将我弃如敝履,对我视而不见,不顾夫妻情分,写供状落井下石,让我颜面尽失,我定要让他后悔,后悔……” 顾介被她扯得东倒西歪。 脖颈传来钻心疼痛,他没有挣扎,只是想起那日薛绥的话。 “打蛇打七寸,要让一个人痛,就得毁掉她最珍视的东西……” “公主息怒。”他脸庞涨得憋红,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吃力地道:“那三千两,我定会想法子……讨要回来。” 平乐更生气了。 她胸脯剧烈起伏,大喘着气瞪着顾介。 “你以为我李玉姝在乎的是那三千两。” 出身皇室,富可敌国的平乐公主,怎会在意区区三千两,她在意的是宣政殿上,当着父皇和诸位大臣丢掉的脸,在意的是那个弃她而去的男人…… 还有她的表兄…… 那个陪着她夏日捕流萤,冬日堆雪人,寻来各种稀奇玩意哄着她,对她予取予求的表兄萧正源。 她眼泪突然落下来,略略松手,嘴唇因愤怒和哭泣,变得微微扭曲。 “我三兄,何时问斩?” 顾介道:“刑部定在三日后午时三刻,已奏请陛下圣裁。” 平乐瘫坐在椅子上,伤心得泪如雨下。 以前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处处碰壁,连儿女都见不到。 今日差人去陆府探望孩儿,想接到公主府玩耍几日,不料竟被陆家老令公拒之门外,说陆家与她已割席,陆家的子孙,不认她这个母亲。 “我怀胎九月诞下的孩儿,陆家的老匹夫竟不许他们称我为娘亲,要与我恩断义绝……” “顾介……” 平乐流着泪,突然回头。 “你恨李炎吗?” 顾介身躯微微一震。 他没有动,低垂着头,似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平乐望着他俊脸上跃动的烛火,忽生一阵恍惚。 自从端王生辰那日出丑,陆佑安对她便格外冷淡,一直到和离,他都不肯让她近身,更不和她同房。 在恨意的催动下,她满心悲戚,这些日子只想痛快的复仇,已许久不曾像今夜这般心烦意乱,急切地想要另寻一处隐秘的宣泄口…… 额头上的伤隐隐作痛,方才那一番举动,让她浑身上下的力气被抽干了似的,呼吸微烫,思绪杂乱如麻…… 见血以后,情丝引毒性肆虐,侵蚀着她的身心…… 平乐恨得深深吸气…… 呼吸也不受控的急促起来,身子变得更是难耐。 “你坐下来说话。” 顾介行礼,躬身退至紫檀坐褥的边缘,轻轻坐下,“当我得知盈儿腹中的孩儿非我亲生,是恨的……” 平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如今呢?” 顾介道:“更恨了……” 仿似被风沙呛了满喉的沙粒,干涩地吐不出,也咽不下,憋闷在心头。那种愤懑又无奈的感觉,难以说清。 他喉头滚了滚,神色复杂地皱眉。 “公主之恨,亦是我之恨。” 平乐静静地凝视他片刻,忽地一笑。 “你帮我办件事。” 顾介目光一烁,低头拱手。 “愿凭公主差遣……” 平乐盯住他清隽的脸庞,在情丝引的毒性牵引下,双手下意识地攥紧衣角,煎熬又难耐地道: “去一趟萧府,送信给大长公主,就说我想再见三兄最后一面,请她老人家替我想想法子……” 两章合一,祝安~~ 第145章 喜欢得紧 第145章 喜欢得紧 为免路上炎热,天不见亮,薛绥便领着小昭收拾妥当,准备启程回京了。 李桓离开行宫时,特意留下了端王府的车马随从。待她们迈出府邸门槛,那车驾已然整整齐齐候在门外阶前。 冬序手捧一个攒盒,文嘉牵着妞妞,依依不舍地送行。 文嘉道:“我阿娘也想亲自来送六姑娘,是我劝她在屋内安心歇着。阿娘嘱托我转告六姑娘,万望珍重身子,往后诸事顺遂安好。” 薛绥微微欠身,“昭容娘娘慈心,薛六省得。娘娘身子本就虚弱,要安心静养才是。” 文嘉侧过脸,唤道:“冬序。” 冬序赶忙捧着攒盒上前,轻声道:“六姑娘,这是我们公主亲自采摘枇杷制作的枇杷酥,今儿寅时刚过便起身盯着灶火,此刻还热乎着呢,您路上若是饿了,也好垫补垫补。” 薛绥示意小昭接过冬序递来的盒子,抬手轻轻抚了抚妞妞的垂髫,轻袖在风中一扬,便身姿轻盈、弯腰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公主,保重。” 文嘉冲她招手,瞥见她明媚灿烂的笑容,倏地红了眼眶。 “六姑娘,一路平安。” 薛绥掀帘回头,抛来一个俏皮的眼神。 “下次见面,唤我平安。” 文嘉展颜,重重地点头,“平安保重。” 薛绥轻轻一笑,在清风里被卷起的衣裙翩然飘动,直到竹帘缓缓落下,遮住她的脸。 车轮缓缓辗过青石路面。 远处普济寺的钟声悠悠传来。 不知是谁家砍柴的姑娘,在山里唱着婉转的小调。 “月儿弯弯照朱门,绣针藏了九重恩,东家娘子裁罗裙……问一声郎君呀,在等哪户人……” - 端王府内,薛月沉得知薛绥回府的消息,亲自出门,下了台阶前来相迎。 “六妹妹可算回来了。” 她满脸笑意,将薛绥往里请。 一行人沿着映月湖曲折的回廊,慢慢走入檀秋院。 薛绥离府不过短短三日,檀秋院却已焕然一新。 小昭乍然一看,不禁惊叹:“好美!” 薛月沉身扶着薛绥的胳膊,鬓间的步摇随着她的笑声,轻轻晃动。 “妹妹几日不在府里,檀秋院都失了颜色。昨日便差人新薰了玉蕊逐月香,将屋子彻彻底底打扫布置一番,只盼六妹妹能住得舒心。又知妹妹怕热,特意让人在屋内添置了冰盆祛暑。若不是怕太过招摇,引得那几位嫉恨,姐姐都恨不得把整个清凉阁给你搬来……” 薛绥躬身行礼,说道:“王妃如此费心,真是让妹妹过意不去。” 庭院之中,茉莉、芍药、海棠等卉摆放其间,一应繁盛开,缤纷似锦,馥郁的荷香自湖面悠悠飘来,沁人心脾。 薛月沉瞧着也很满意,“妹妹快瞧瞧,可还喜欢?” 薛绥笑着回应:“自是喜欢得紧。只是这些卉摆设,太过破费了。若叫旁人知晓,还不知要如何说我奢靡败家呢。” 薛月沉浅笑盈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哪管那些?只要六妹妹高兴就好。” 薛绥看着她道:“大姐姐待我如此细心周到,倒显得我礼数有亏了。此番不告而别,已然是僭越之举,回来也未曾带些什么……” 薛月沉轻轻握住她的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说那些作甚?你我是姐妹,亲姐妹。你是不知,听闻六妹妹路上遭险,遭了刺客暗算,姐姐吓得生生去了半条命。” 她又上下打量薛绥,那关切的目光,满是真心实意。 “幸得菩萨庇佑,妹妹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翡翠在一旁笑着说道:“王妃这些天坐立难安,每日都为夫人诵经祈福,又亲自带人来,精心整饬庭院,说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 薛薛月沉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就你多嘴,还不快退下。” 薛绥动容说道:“大姐姐着实辛苦,这些琐事,随便差遣个人来办便是。” 说罢,她扭头嗔怪锦书,“你们也是,怎就眼睁睁看着王妃受累呢?” 锦书抿嘴一笑,“王妃疼夫人,谁也挡不住呀。” 众人皆轻声笑起来,院子里满是温馨和睦的氛围。 薛月沉在檀秋院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叮嘱薛绥好生休息,便领着丫头们离去了。 锦书这才凑近,低声说道:“也不知从何处传出的谣言,说姑娘是西兹细作假冒的。王妃想必是放心不下,带人来把院子里里外外都仔细查了一遍。” 薛绥神色平静:“我八岁才离府,她又怎会不识得我的眉眼?她呀,不过是心里不踏实,又怕没了这个挡灾的人罢了。” 锦书浅笑,“正如姑娘所料。” 如意已有三日未见薛绥,欢喜得蜜蜂似的,嘴里叨叨不停,忙里忙外地整理房间,准备换洗的衣物,格外殷勤。 这夜里,主仆几个很说了一会儿话,深夜才睡。 第二日清晨,薛月沉又差翡翠送来一套粉蓝色的云纹罗裙。 翡翠道:“明日是郑国公家的嫡孙女及笄礼,设下及笄宴,广派请帖,王妃想让夫人同去观礼。” “郑国公家?”薛绥眉目微挑,与锦书对视一眼。 “可是与八妹有旧的那位郭四郎家?” 翡翠是从薛家跟着大姑娘出来的,当然知晓八姑娘的事。 原本郑国公府与薛家都打算议亲了,不料那郭昭轩和薛月满在普济寺后山,偷偷摸摸钻小树林子,惹上人命官司。 八姑娘闺中失仪,闹得满城风雨,郑国公府不肯娶。八姑娘嫁不了郭四郎为妻,又错过了赵鸿赵公子,高不成低不就,为妾又不甘心,到现在还没有定下亲事…… 翡翠想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以绢帕掩口。 “夫人这记性,怕是比那账房先生还要好使些。正是那个郑国公郭家。郭四郎是二房的,父亲是太仆寺丞郭二老爷,明日及笄的这位郭家嫡孙女是长房的幺女,她命好,母系是徽郡罗家,外祖父是户部尚书罗大人。今岁及笄,依照旧例,也该要挑选婆家了……” 薛绥微微一笑,说道:“那可倒是巧了。” 这京城里,名门显贵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 她去凑个热闹倒也无妨。 - 到晌午,高悬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阶前的砖石上泛起白晃晃的亮光。 檀秋院的铜盘里,湃着的紫葡萄起一层水雾。偏殿外的大槐树上,两个探子扒着槐树枝杈往下张望,后背那一层与树叶差不多颜色的青绿短打早被汗水浸湿,满脸都是汗水。 一个探子擦着脖颈,抱怨道:“这差事真要命……” 想了想,又喜滋滋掂量一下腰间的荷包。 “好在赏银够丰厚,再干个一年半载,兄弟也能在上京置一处小院,娶一房娇妻了。” 另一个瘦些的探子瞥了他一眼,说道:“傻不傻,有银子就偷着逍遥快活吧。娶妻生子?你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看看愚兄我……” 他翻了翻荷包,好不容易才摸出三个铜板,说道:“瞧见没?这便是娶妻的下场。” “……” “嘘……” 那瘦侍卫突然攥紧槐枝,压低声音道,“噤声!” “怎么了?” “端王往檀秋院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 “真是,吓得兄弟一身冷汗。” 另一个探子眯起眼看日头,说道:“这鬼天气,就算不吓,你不也得出一身汗?” 蝉儿叫个不停。 尽管两人躲在阴凉处,仍是酷热难耐。 又屏息片刻,二人再次交换眼神,这才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惊觉。 “快!报太子爷——” - 此刻,李肇已到了檀秋院的书房外。 透过雕木窗的疏影,只见薛绥微微倾身,正在查看窗台前的一盆兰。 兰香氤氲,在摇曳的光影里,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好似在与兰低声细语。 李肇微微眯眼,抚了抚袖口,正要入内,突听天空中响起一声凄厉的鸟叫。 窗外青石小径上,有人影一晃而过。 李肇疾步侧身,衣摆一闪,迅速闪至书房后的回廊拐角。 薛绥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转头,正要查看究竟,丫头佩兰便匆忙地跑进来。 “夫人,端王殿下往这边来了。” 那日在西山行宫,李桓匆匆离去,今日她回来,与李桓见面是早晚的事,晌午相见总好过入夜,薛绥瞥了一眼那人影消失的地方,欣然一笑。 “快备茶水。” 李桓下朝后径直前来,身上的朝服尚未更换,一袭华贵蟒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英气逼人。 然而,与在行宫之时相比,他此刻看上去冷淡许多。进了屋子,他在紫檀圈椅上踞坐下来,与薛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并未贸然靠近。 薛绥心中暗自冷笑。 昨日薛月沉还说,这些天李桓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既不去别的夫人侍妾那里走动,也不去她的沐月居里留宿。 后宅里的人都传言,这是因为王爷见不到平安夫人,茶饭不思。 如今他下了早朝就赶来,只怕她这宠姬的名声坐实了,往后更要惹人嫉恨。 薛绥起身,为他沏茶。 “王爷如此匆忙前来,是有要事?” 纱帘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李桓的目光从薛绥广袖下若隐若现的旧疤上掠过。 那处皮肉微微凹陷,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平安这伤是何时落下的?”他声音裹着淡淡的湿气,说罢又低头饮茶,就像是不经意的闲叙。 薛绥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说道:“这个,原是我小时候淘气吧?时日太久,已然记不太清。” 李桓又问:“身上可有其他伤疤?” 薛绥应道:“有啊,还不少呢。” 李桓黑眸微沉,“是如何弄的?” 茶盏里发出一声滞涩声响。 薛绥腕间的手镯碰在茶盖上,发出叮当一声。 她微微一笑,将滚烫的茶汤注入盏中。 “多了。有被人打的,也有刀子割的,更有被人用烙铁烫伤的……” 李桓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夺下茶壶。 薛绥广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交错的旧疤。 李桓神色一凛,慢慢撩高她的衣袖,“何人如何大胆?” 薛绥浅笑,盯着李桓,“受平乐公主指使的人。” 李桓稍稍用力拉她,手落在她的后腰上。 “平安这儿,可有一处烙印?” 薛绥扬眉,乌黑的双眼直视着他。 高! 实在是高啊! 李桓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这表情,好似当真在关心她一般。 薛绥莞尔一笑,明媚灿烂,看不出丝毫紧张。 “有。王爷为何知晓?” 李桓低笑一声,慢慢松开她的手,表现极为得体。 “那时,常伴在平乐身边的人,可有太常寺卿尤祝之子,尤知睦。内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围。郑国公郭丕之孙,郭照怀……” 第146章 痛 第146章 痛 他指出的三个人,一死一重伤。 话里有话,不说自明。 “对,殿下查得很仔细。”薛绥笑意未达眼底,“只是薛六愚钝,不知王爷突然造访,是为替薛六翻旧案,洗刷冤屈,还是……” “是你做的吗?”李桓截断她的笑。 一瞬的凉寒掠过心脏。 薛绥似笑非笑,“原来殿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李桓眼里有一抹冷意闪过:“平安,这是你坦白的机会。” 薛绥蹙眉,脸上布满了困惑的神态。 “王爷会不会高看我了?我若有本事杀人放火,又如何会一身是伤?” 李桓的视线与她在空中相交。 阳光正好,斜入西窗,淡淡洒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一身素衣简约大方,举止轻灵而温婉…… 薛六肯定是有事的。 但李桓很难相信这般女子,会是那个狠戾到杀人碎尸残忍至极的凶手。 那黑手,定是隐藏在她的背后—— “许是本王想多了……” 李桓笑着,玉扳指轻轻叩在面前的棋盘上,震得棋奁内的黑白棋子簌簌乱颤。 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锦书在廊下恭敬地轻声提醒:“夫人,该进药了。” 薛绥应道:“端进来吧。” 锦书推门而入,将药盏稳稳地搁在案几之上。 李桓盯着那黑褐色的药汁,忽而轻笑一声。 “平安每日喝的,究竟是药,还是毒?为何这身子越吃越孱弱了呢?” 薛绥将药盏往前推了三寸,眉眼间仿若寒潭映月,清冷逼人。 “王爷对我如此疑虑,不妨亲自尝一尝?” 李桓目光深沉,凝视着她。 周遭陡然寂静下来。 二人眼对眼,目光烁烁间呼吸可闻,李桓心跳突然变快,好似魔怔了一般,视线久久没有从她的脸上收回来…… 窗外骤起一声鸦啼。 窗台上的灵羽也跟着“咕咕”乱叫,显得万般不耐。 一股涩意涌上心头,李桓摆了摆手,示意锦书出去,然后笑着转换了话题。 “上次的事,本王已然想好了……” 薛绥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波澜不惊。 李桓道:“只要你能帮我寻来旧陵沼的诏使,无论将来事态如何,本王定可保你平安无虞。” 这正是薛绥上次所要求的承诺。 隔了这么久,李桓才给出回应。 薛绥都不知该说他太过迂腐,将承诺看得太重,连骗人都不挑一个合适的时机,还是该说他太过谨慎,时刻都不忘防人之心。 她笑了下,“实不相瞒,我也只有去找王爷认识的那位古董商人……” 眼看李桓变了脸,薛绥又道:“不过,王爷是上京的贵人,他定会有所忌惮、从而哄骗王爷。而我是旧陵沼出来的,彼此知根知底,想必他不敢推诿,办事总得尽心尽力一些。” 李桓微微挑眉。 “那本王,静候佳音。” - 备好的茶水静静摆在桌上。 一直到离开,李桓也没有喝上一口。 薛绥瞧了一眼,不禁莞尔,“收拾了吧。” 说罢,扭身回到内室,坐在妆台前,拿出药膏,轻轻涂抹着手腕上的疤痕。 铜镜之中,忽地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李肇倚着屏风而立,受伤的肩膀处有明显扎紧绷带的隆起,唇色也比往日更为苍白。 “孤送的雪蟾膏,可还合用?” 薛绥指尖一顿,收回手,摸了摸头上的青玉簪。 “太子爷大白天闯入端王府,莫不是想再添一道新伤?” 李肇似笑非笑地望过来,目光落在梳妆台那两瓶一模一样的瓷瓶上。 “孤来讨债的。” 他缓步走近,身上带着一股草木的香气,清冽又独特。随着他伸手拿起一瓶雪蟾膏,那股香气便在薛绥的鼻端弥漫开来,将她笼罩。 “平安夫人欠孤的,打算怎么还?” 薛绥抿唇:“我何时欠了殿下?” 李肇斜眼睨了睨受伤的肩膀,“为旁人治伤,滞留三日之久,对孤,却不管不问……” 薛绥很是无语。 她滞留行宫,为的是婉昭仪。 为这等小事计较的李肇,充满了荒诞和可笑。 “太子爷,这里不是东宫。” “嗯?那这瓶雪蟾膏呢?也不是东宫送的吧?”李肇的指腹擦过她耳垂,带起一阵战栗。 “何时跟李桓这么亲近了?” 情丝蛊在血脉中躁动,他眼底尽是野兽求丨欢般的狂乱,心跳如同琴弦,咚咚声鼓噪。薛绥猛然扣住他手腕,想要站起身来,却被他反手按在妆台上。 牛角梳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恰似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冷静。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一口咬在李肇的胳膊上,“收手!” 李肇喉结滚动,呼吸灼热地低下头来,抚过她额际的青丝。 “薛平安,你是狗吗?见孤便咬……” “坐好!”薛绥在他炽热的逼视下,咽了咽唾沫,“殿下不想治伤了?” “治!” 药箱里的金创药和纱布都是现成的。薛绥将李肇扶坐在圆凳上,把壶里的沸水倒入铜盆,兑入药粉,将一块干净的布巾浸入热气腾腾的药水中,缓缓搅和…… 指尖在水面划出一抹涟漪,倒映出李肇略显苍白的脸。 她侧目,冷冷地道:“脱掉!” “平安夫人好生霸道。” 李肇轻笑一声,随手将外袍脱下,掷在樟木衣架上。 这一眼,便看到李桓送到檀秋院的象玉棋子。 他眉眼瞬间凝若冰霜,语调也冷冽下来。 “皇兄倒是有心,送你这等珍贵之物。可惜了,来去匆匆。怎不多留片刻,与平安夫人秉烛对弈?” 薛绥拢起那药巾,轻轻一甩,水珠便落在他的衣襟上。 “殿下当年在金銮殿上赠棋时,可没这般小气。” 李肇冷哼一声。 让她察觉出尖酸的语气,他没生气,竟诡异地抚平了不满。 “那日你说情丝蛊最忌动心,若孤偏要动呢?” 薛绥平静地拧干药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动吧。蛊毒发作起来……可比透骨钉的伤,难受百倍。” 男子精瘦的背肌,微微绷起。 肩胛上的肌理,随着她擦拭的动作,一鼓一动。 “薛平安,你就没有旁的法子,让孤少吃些苦头……” 话音未落,薛绥猛地用力,一把揭去他伤口上覆盖的敷料,带血的布料撕扯着伤口,李肇只觉脊背一冷,浑身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薛平安……痛!” “忍着。” 薛绥望着他眼底仿佛燎原的星火,笑得如同狐狸。 “我痛,你不痛吗?”李肇问。 “我不痛。”见李肇面露怀疑,仿佛要使坏,她又淡淡地道:“但是,母蛊若噬心蚀骨,公蛊亦会感同身受。” 李肇看着她眼底不经意间掠过的狡黠,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一般,恶狠狠地咬牙。 “怎么都是你占便宜?薛平安,你干脆要了孤的命吧。” 情丝蛊发作的煎熬,薛绥从他脸上看出来了。 罢了! 不惹。 由着他疯去便是。 她不再言语,低头专心为他处理伤口,神情格外柔和。 氤氲的水雾里,李肇耳垂上那一抹绯红愈发妖异。 “父皇让我协理户部,清查崇昭五年至十一年度钱粮奏销黄册……明日我准备去一趟西山……” 上次皇帝便下旨,让户部清点被平乐行宫所占的田亩,山泽,一律归还民众。还要改建民居,修筑房屋,供受灾百姓居住…… 但这件事进展得极为缓慢。 李肇道:“罗寰是一头老狐狸,怕他暗中作梗。” 薛绥望着他肩上狰狞的伤口。 “萧璟任户部侍郎的时候,只怕早将账簿转移或是另做处理。不然,端王查金部司贪腐,查了那么久,也没见端掉几个有分量的官吏……” “那是李桓心存顾虑,要维持仁厚之名。”李肇冷冷一笑:“更何况,父皇让我清查的是,崇昭五年至崇昭十一年。” 崇昭五年至崇昭十一年? 薛绥沉思片刻,缓缓说道。 “崇昭五年,西兹不再向大梁朝贡,时常扰边……” “崇昭六年,多地洪涝,户部拨款救灾频繁。” “崇昭七年,朝廷修缮皇陵,耗费甚多。” “崇昭八年,推行新税法,赋税变动。” “崇昭九年,兴修水利,工程款项繁杂。” 停顿一下,她看着李肇。 “而平乐在西山别院大兴土木,已是崇昭十一年年底的事了……” 李肇闻声笑了起来,“薛平安啊薛平安,你这般聪慧过人,孤该如何夸你才好?” 薛绥冷眼相对,“太子爷不找我讨债,便是极好。” 李肇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眉梢,“那你说,孤从哪一根瓜蔓查起,才能摘到大瓜?” 薛绥没有回答,不冷不热地哼声:“明日郑国公家的女儿及笄,我得去赴宴,可没空陪太子殿下吃瓜……” 李肇心下了然。 户部尚书罗寰,与郑国公郭丕乃是儿女亲家。 而刚刚被治罪的户部侍郎萧璟,多年来在罗寰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罗寰肯定也干净不了。 李桓查了那么久没查出罗寰,想必也因这层关系…… 但李肇不会惯着他们。 “孤最喜挖根溯源,除恶务尽,一个不留。” 薛绥提醒道:“小心瓜蔓没牵出瓜来,倒惹出一堆刺猬。” 她手上用了几分力度,伤口的疼痛让李肇闷哼一声。 回头见她黑眸带笑,又不由扬唇,身子前倾上去,似笑非笑地问她。 “这蛊……当真不会要人命?” “要命的不是蛊。”薛绥指尖轻抬,戳在他疼痛的肩膀上,使劲一拧,“是殿下的取舍。” “痛!” “……” “再不住手,孤叫人了……” “……” 李肇:除了没人痛,哪里都痛! 薛绥:那双倍月票,让读友们给你投几票吧? 李肇:好,上次胸口碎大石,这次孤徒手劈砖,单臂举鼎…… 第147章 射覆 第147章 射覆 六月十五是郑国公家嫡孙女的及笄宴,那天正值大暑。 京中贵妇云集,收到帖子的,都会郑重对待。 太傅府内,卢僖对着菱铜镜,瞧着妆奁里琳琅的首饰,眼神中满是不耐。 “这么热的天,祖母为何偏要我去那郑国公府?实在恼人。” 她随手扯下耳坠,不悦地掷于妆台上, “那郭三姑娘,不过是个连平乐公主裙角都摸不着的小丫头,她及笄便及笄,何故闹得如此隆重……” 郭三姑娘年岁小一些,以前是跟在其兄郭照怀身后的,也因年纪的关系,跟平乐便少了一些亲近。在卢僖的眼里,郭三就是她们的一个小跟班,不该给那么大的脸面…… 丫鬟香玉在旁侍奉梳妆,轻声劝道:“婢子听夫人屋里的嬷嬷说,今日郑国公府宾客云集,老太太要亲自去观礼。姑娘还是去吧,莫要惹恼了老太太……” 卢僖抬眸,“那就戴平乐公主送我那套宝石头面吧……” 香玉犹豫道:“姑娘,只怕不妥。” 卢僖不满地蹙起眉头:“有何不妥?那头面最衬我不过。” 香玉叹息一声。 他们家姑娘从小到大便追随平乐公主,一心模仿平乐公主的做派,对平乐公主的话奉若神明,却把家里长辈的告诫全当了耳旁风。 “平乐公主如今被禁足在公主府抄经,连着几次往宫里送札子求情,都被打回去了……外头传了不少风言风语。姑娘多听老太爷的话,还是与她疏远些为好……” 卢僖不以为然,“平乐也不是第一次禁足,无妨,谁不知道陛下最宠平乐公主?过些日子,她就出来了。谁得罪她,都没好果子吃。这些年,若不是我与公主关系亲近,祖父在朝堂上,怎能如此顺遂?” 香玉瞧着镜中妆容精致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劝说。 迟疑片刻,才道:“平乐公主禁足倒不是新鲜事,但陛下着太子殿下协理户部,可就不同寻常了。姑娘,您难道还未察觉,风在往哪边吹吗?” 卢僖一怔,神色凝重起来。 那日祖父下朝回来,说起太子率东宫卫率救了婉昭仪和文嘉公主,还在宣政殿上当众斥责萧氏一族,天子虽面色不悦,却依旧嘉奖了太子,甚至将萧正源问斩,萧璟流放。 祖父话中深意,卢僖又怎会不懂…… 平乐公主不让她嫁太子,但另选的儿郎她瞧不上。 卢僖想到李肇那张俊隽过人的脸,咬了咬唇。 “如此说来,陛下的心,偏向太子了?” 香玉道:“无论陛下是否偏心,太子始终是太子。老太太担心的是——有了这一出,太子妃的位置,盯着的人就多了,这郑国公家的郭三姑娘,家世好,样貌也出众……” 卢僖看着镜子,冷笑,“凭她也配?” 香玉欲言又止,“老太太说,郭三姑娘被皇后召见过了,去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巧在椒房殿里请安……二人打了照面,兴许殿下对三姑娘也是满意的……不然,老太太也不会如此着急。” 卢僖脸色骤变。 自她及笄起,便认定自己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就算她不想嫁李肇,也轮不到郭云容那个黄毛丫头吧? 那香玉见她神色阴沉,又笑盈盈将簪子拿起来,哄着她道:“姑娘打扮打扮,把那郭三姑娘比下去,让在场的夫人们都瞧瞧,谁才该做太子妃……” 卢僖蹙眉,看着镜子里盛装的人儿。 “你说得有理,平乐公主送的那套头面,确实略显老气。” - 一夜微雨,晨曦初照,郑国公府后园里太湖石被雨水晕出深褐色的苔痕,一丛丛芍药,却吸饱了水汽,绽放得格外艳丽。 薛月沉扶着薛绥的手走过青石小径,发髻上的珠翠摇曳生姿,光彩夺目。 “六妹妹可瞧见了?那个梳双鬟髻,插素木簪,穿鹅黄襦裙的姑娘,便是郑国公的嫡孙女,郭三姑娘……” 薛绥顺着她示意的方向,驻足望去。 水榭里,那少女被几个姑娘簇拥着,欢声笑语地向东屋走去。 她腰间挂着一个翡翠如意,衬得窄腰如柳,看上去尚显稚嫩,却已然有世家贵女的做派。 她轻笑,“倒是个美人胚子。” 薛月沉道:“及笄礼繁琐着呢,需行三加之礼、三拜之仪,由长者赐字,还有宴饮乐舞,可要热闹大半日了……” 说到此处,她似是想起什么,忙用帕子掩住嘴角,略带尴尬地看向薛绥。 “姐姐失言了。六妹妹当年及笄时,孤身在外,无人主持仪式,如今也再无机会补上……” 薛绥淡淡微笑,扬起清冽的弧度。 “王妃不必介怀,我并不在意。” “见过端王妃……” 一声低笑,卢僖从小径上款步走来,朝着薛月沉盈盈下拜。 她眼角含笑,却不正眼瞧薛绥。 薛月沉微笑着抬手示意免礼,又向薛绥介绍道:“六妹妹,这位是卢太傅家的小孙女,卢二姑娘。” 薛绥看着卢僖,忽觉腕间的旧疤隐隐作痛—— 那年,这群簪缨世家的贵女,将她推入废弃水缸,还指使小厮丢入死老鼠恐吓…… 其中便有这个卢僖。 她笑了笑,微微欠身,“卢二姑娘有礼了。” 卢僖近距离看着薛绥从容的样子,心中不屑。 十年前,她曾用炭笔在薛六脸上画乌龟,肆意羞辱、嘲笑,她一声都不敢吭…… 不料这卑贱的庶女,竟也成了端王府的宠姬。 呵…… 卢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突然将手中的海棠扔在地上,顺便踩上一脚, “这太过俗艳了,不堪入目。” “不得放肆。”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妇人缓缓走来,她腕间佛珠随着步伐轻轻作响,面容慈爱。 她便是老太傅的夫人。 老夫人注意到孙女对薛绥的无礼,眉头轻皱,换上笑容。 “老身来迟,叫王妃见笑了。” 说罢,她目光落在薛绥脸上,“这位想必就是平安夫人吧?早就听闻薛尚书家风清正,育女有方,膝下千金皆姿容出众。今日一见,果真是国色天香。” 薛月沉道:“太傅府的卢二姑娘,这明眸晧齿,古灵精怪的,也别致得紧呢。” 她嘴角带笑。 暗指卢僖方才言行无状,嘴不留德。 毕竟,薛六如今是端王府之人,不给她脸面,便是不给端王妃和端王的面子。 太傅夫人瞪了卢僖一眼,“还不快向王妃和平安夫人赔礼!” 卢僖身子一僵,心中不甘,却也不敢违抗祖母之意,勉强行了一礼。薛绥感受到太傅夫人释放的善意,优雅地欠身回礼,笑容温婉,“老夫人言重了,卢二姑娘不过是性情活泼,并无大碍。” 太傅夫人见她落落大方,眼里露出几分赞许。 “这丫头被惯坏了,没了规矩。待老身回府,定要让她母亲严加管教。” 此话倒是真心实意,这二姑娘自幼追随平乐公主,养得很是任性,可太傅府要与东宫结亲,又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姑娘。 薛月沉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此事便就此揭过。 “我们且往里走吧,外头酷热,莫要沾染了暑气。” 太傅夫人笑着应下,与她们一路寒暄,向内走去,便有郑国公府的大夫人——郭云容生母罗氏笑着过来迎客。 “今日小女及笄,多谢各位贵客赏脸。快请里边坐。” 宴席设于宽敞的正厅,雕槅门尽数敞开。 除了父兄可以到东阶观礼,席上全是女眷。 微风拂过来,阵阵香气,贵妇千金们鬓边的珠翠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席面极为丰盛,珍馐美馔摆满了一桌又一桌。 薛绥与端王妃同坐西侧观礼席,静静地看着席间百态。 她注意到东侧的卢僖正手持团扇,半掩面容,与身旁两位闺中密友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扫向主宾席。 片刻后,郑国公府的大夫人罗氏携郭三姑娘现身,向宾客们行礼。 三声编钟响过,及笄礼始。 司仪嬷嬷手托托盘,盘中放着一支青玉笄,声音清脆悦耳。 “初加簪髻,昭告天地!” 郭云容跪坐在蒲团之上,耳尖因唱礼声微微泛红。 郑国公夫人双手微微颤抖,为孙女郑重地别上发髻。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在庄重的唱吟声中,席间有夫人小声议论起来。 “前日听张夫人说,皇后召见了郭三姑娘……与太子也见过了……” “及笄后,只怕就要议亲……” “那莫不就未来的太子妃?” 几个敏感词入耳,卢僖不由嗤笑一声。 “到底是武将家的女儿,见识短浅,及笄用这样的簪子,毫无宗室气派……不过,也衬得郭三的小家子气……” 太傅夫人耳背,没有听清,笑眯眯的说:“不错,不错……是个乖巧伶俐的姑娘……” 薛绥坐得近,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二加钗冠,德容兼备。” 老夫人手拿桃木梳,动作轻柔,为郭云容改梳高髻,戴上金累丝冠…… “三加礼服,成年立世……” 一件蹙金绣牡丹大袖衫换上身,郭云容娇俏的脸,衬得愈发娇艳。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修身齐家,德言容功……” 宾客献上贺礼,三拜之后,郑国公的大爷庄重严肃,为郭三姑娘赐字,及笄礼便结束了。 司礼嬷嬷击响银磬:“宴乐起!” 众人开始宴饮乐舞,一群人推杯换盏,场面便愈发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欢声笑语里,卢僖提议。 “投壶赌酒多无趣,不如我们来玩射覆?” 几个贵女便纷纷响应。 郭云容少女心性,今日又是她的及笄宴,自是想让宾客们玩得尽性,于是找了祖母添上彩头,为表公正,又让司仪嬷嬷过来主持射覆。 众女纷纷往庭院而去。 庭院里,已经摆上了一张朱漆台面,擦拭得光亮照人。 薛绥从厅走过去,便被卢僖叫住了。 “听闻平安夫人聪慧过人,何不过来同玩?” 薛绥看了一眼,“你们玩不过我。” 一听这话,众女没有一个人服气。 “来啊,平安夫人,你来跟我们比试比试。” 薛绥摇头,“还是不了。” 卢僖嘲弄地道,“听闻平安夫人的生母精通胡旋舞,夫人不想射覆,莫不是想为郭三姑娘献艺助兴?” 薛绥轻轻眯了眯眼,勾唇道:“行。只是卢二姑娘,莫要后悔。” 射覆是一种猜测别人藏匿物品的游戏,将物品或者纸条藏在倒扣的器皿下,口头念出一段隐语让人猜,猜中的有彩头,猜不中的罚酒。 郑国公府侍女捧来的是三只朱漆盒子,上面覆盖着一层软烟罗。 “诸君请射第一题!” 司礼嬷嬷笑着,指着那个朱漆盒子。 “彩头便在盒子里。射者将隐喻诗谶写在青玉笺上,先射中者得彩头,射不中者——” 她故意将尾音拖长三分。 “罚饮三杯冰镇苦艾酒。” 周围贵女们闻言窃窃私语。 这彩头不知是何物呢,罚酒三杯不得醉了。 司礼嬷嬷清了清嗓子,笑着道出题面: 【冰魄含光卧锦宫】 薛绥:瞧我的吧~~ 李肇:我呢? 第148章 大出风头 第148章 大出风头 薛绥凝望着那朱漆盒子上的软烟罗,微微一笑,忽听身侧的郭云容轻轻咳嗽一声。 “若要我猜,这盒子里必定是岭南进贡的荔枝。我方才瞧见侍女捧盒子时,其边沿留有水渍。想来荔枝多用坚冰贮藏,如此推测,倒是十分切题呢……” 卢僖睨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我先猜。” 她很自信,指尖轻轻抚一下那软烟罗,便手执狼毫在青玉笺上落笔。 【南国佳果枝头挂,圆润似珠映日华】 墨迹尚未干透,她便轻轻一推,将青玉笺递向司礼嬷嬷,语气中带着一丝傲然。 “这般浅显的谜面,也值得费神?” 王御史家的姑娘忙不迭地附和:“卢二姑娘既这样笃定,那盒中定是荔枝无疑了……” 又有人面露疑惑,“说不定是杨梅呢?” 一时间,满座贵女议论纷纷。 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说法。 卢僖转过头,目光落在薛绥身上。 “平安夫人不猜吗?” 薛绥摇头:“我猜不到。” 方才说得大言不惭,第一回合就拒绝回答? 卢僖轻蔑地哼笑。 几位贵女相互对视,也掩帕而笑。 这时候,围上来看射覆的人,越来越多。 不少目光在薛绥身上打量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一不是在议论她…… 卢僖听着,抬了抬眉梢。 “不猜,那就揭题吧。” 掀开那覆在朱漆盒子上的软烟罗。 只见里面躺着一个冰蓝色的小瓷枕,瓷质细腻,釉色晶莹,泛着幽微的青光,倒真应了“冰魄含光”的隐喻。 “原来是枕头呀。冰魄含光卧锦宫——卧?要枕头……好家伙,可不就对上了!” 郭云容拍手拊掌,大声笑道,“看来咱们谁都没猜中呢。卢姐姐,实在对不住,都怪我多嘴,误了姐姐……” 卢僖微微变了脸色,将手中的笔重重地搁在砚台上,很是不满。 司礼嬷嬷见状,微微瞥了一眼。 两个侍女将第二个朱漆盒子抬上来。 司礼嬷嬷道:“诸君请射第二题。题面诗谶为:金辉璀璨映华堂。” 有了前一个冰蓝瓷枕的铺垫,众女兴致愈发高涨,个个跃跃欲试。 有说是金如意的。 有说是珊瑚盆景的。 这一回,薛绥却没有犹豫,从容地取过一张青玉笺,轻轻蘸墨,便挥笔写下诗谶: 【昆山玉碎凤凰鸣,衔珠泣露到天明】 卢僖脸色一变,蘸墨的笔停下。 薛绥看着她,“卢二姑娘,怎么不写了?” 卢僖脸色不是很好看,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我的答案与平安夫人一样。” 众人觉得奇异,但也不多问,大声叫。 “开开开开!” 侍女再次上前,掀开第二个朱漆盒子的软烟罗。 刹那间,一支凤凰衔珠的宝石簪子映入众人眼帘,簪子上的宝石璀璨夺目,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仿佛将整个庭院都照亮了几分。 只是,簪尾赫然刻着宫廷徽记—— 满庭一片哗然, 不是因为薛绥猜中了,而是因为那是皇家贡品。 王御史家的千金道:“去岁陛下赐婚瑞和郡主,赏了支一模一样的凤簪呢?这支莫不是……”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 当时瑞和郡主出嫁,佩戴的正是这种凤簪,在场不少人亲眼目睹,稍一提醒,便能想起来,何况还有徽记。 郭云容脸色煞白—— 这不是明摆着说郑国公府私藏贡品,甚至偷窃郡主陪嫁之物吗? 有人蓄意栽赃! 郭云容焦急地扭头质问。 “哪里来的簪子,这并非我预备的彩头。” 四周一片寂静。 除了丫头吓得屈膝跪地告饶,无人回应她的质问。 尴尬沉默间,薛绥轻轻一笑。 “西市上,有的是各类钗环的仿品,有什么可奇怪的?宫廷风尚盛行,百姓也竞相效仿,本是常情……” 她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 郭云容当即向她投来感激的一瞥,然后训斥丫头,“还不快把这仿制的簪子拿下去,重新出题。” “且慢——”卢僖挑起眉梢,拿着簪子,仔细端详着,说道:“这掐丝纹路分明是内廷匠人手法,瞧着也不像是仿品啊……” 她含笑看向郭云容,“三姑娘要拿走,是不是想毁证,掩人耳目呀?” 庭院里霎时陷入死寂。 这两位姑娘是杠上了? 为争夺东宫太子妃? 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薛绥瞥一眼郭云容袖子里握拳的手,气得微微颤抖的样子,忽地莞尔一笑, “郭三姑娘,我射中了,赢的彩头归我,还作数吗?” 郭云容咬牙:“当然。” 薛绥道:“那射覆不过是寻个乐子,我不在乎是不是仿品。东西归我了。” 说罢她将那凤簪收入袖子里,神色自若。 “嬷嬷,接着出第三题吧。”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 郭云容长舒一口气。 卢僖神色复杂地瞪她一眼。她不知薛六为何能猜中盒中之物,更不知她为何要为郭云容圆场。郑国公府不与薛家联姻,打了薛家的脸,她不该心存怨恨才对吗? 司礼嬷嬷道:“诸君请射第三题。题面诗谶为——石髓千年终化雪。” 卢僖正要落笔,却听薛绥抢先开口。 “盐凝作千粒玉,百味调和赖此功。” 她边说边写,轻松着笔在青玉笺上…… 声落掷笔,抢先一步。 卢僖暗自咬牙,怔怔地看着她。 石髓千年终化雪,隐喻了盐矿的形成过程,是盐无疑。 可明明是她买通司礼嬷嬷,先预知了彩头,又偷偷调换了第二个朱漆盒子的东西,薛六为什么可以猜中? 不,不仅是猜中,她似乎还洞悉了她的秘密。 是郭云容偷偷告诉她答案了? 还是那个嬷嬷有问题……? 没有人给卢僖答案,在郭云容的催促里,她也无心再去斟酌词句,只道:“又让平安夫人抢先一步。” 众目睽睽下,她咬牙道:“我的答案,与平安夫人……仍是一样。” 一个相同。 另一个还是相同。 这不是招人笑话吗? 郭云容瞥她一眼,“开开开开,快开!” 侍女将覆在朱漆木盒上的软烟罗掀开…… 只见里头放着一碟粗盐。 郭云容不等司仪嬷嬷开口,便大声宣布。 “平安夫人射中!” 几个贵女低低发笑。 “猜中了,可惜没有彩头……” “有啊,不是有一碟粗盐吗?” “不然平安夫人把盐带回去做菜吧?” 哄闹的笑声里,郭云容突然解下腰间的玉如意,塞到薛绥的手里。 “有彩头!怎么没有彩?这玉如意是我心爱之物,为平安夫人的机智添彩!” 众人哇的一声。 连中两个,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有人羡慕有人嫉。 薛绥大出风头,拿了彩头,赢得一个聪慧过人的名声,却丝毫没有骄矜之气,让小昭收下,然后道完谢,便施礼离开。 卢僖恼羞成怒地跟上来,压着嗓子质问。 “薛六,你是何居心?” 从这个称呼出口,薛绥就知道,在卢僖眼里,她还是十年前的她,那个可以肆意践踏的她。 薛绥淡淡一笑,“我说过的,你玩不过我。” 卢僖咬牙:“为何要多管闲事?” 薛绥看着她,微微扬眉,“不是卢二姑娘邀我来的?” 卢僖吃了个哑巴亏,恨恨地说道:“你一个已嫁之妇,难不成也想当太子妃吗?” 薛绥这时才明白卢僖那点小心思。 为李肇?搞小阴招? 薛绥莫名地开怀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我看不得旁人使这些小把戏,累及无辜。” 宴会上的气氛渐渐恢复了热闹,可卢僖却如坐针毡。她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宴席。薛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待众宾客渐渐散去,暮色已沉。 薛绥更衣归来,从垂门下经过,见郭云容提着裙摆追来。 她一脸感激地拉住薛绥的手。 “平安夫人,今日多亏有你,不然我就百口莫辩了……” 薛绥温言安慰,“三姑娘不必挂怀,今日是你的及笄大喜之日,本就该顺遂如意。” 说着让小昭把玉如意拿出来,交还给郭云容。 “这玉如意是郭三姑娘从小把玩之物,薛六不便夺人所爱。您拿回去吧。” 郭云容看她豁达洒脱,行事又极为得体,含泪收下来,弯下腰郑重地行礼。 “多谢夫人。日后若有需要云容之处,夫人尽管开口。” 薛绥微微一笑。 “会的。” 坐上回府的马车,薛月沉揉着眉心,幽幽一叹。 “郭家这潭水比我想象中的还浑,八妹妹没嫁过来是对的,就她那要命的性子,不得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薛绥笑而不语, 薛月沉掀开车帘一角,往外望去。 郑国公府朱漆大门前的青砖石路上,排满了各府的马车。在他们后面,便是太傅府的仆从。 “六妹妹觉得,卢二姑娘真是为私情才这般行事?” 薛绥捻了捻帕子,轻轻一笑。 “私情未必,私心倒是真的。” - 东宫。 李肇坐在书案前,听着探子的汇报,一双凤眸微眯。 从得知郑国公府及笄宴上发生的事情后,他便是这副表情,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来福嘿嘿两声,凑上前去。 “爷,今儿何故这样高兴?” 李肇手中把玩着温润的扳指,嘴角微微上扬, “薛平安为孤争风吃醋,不值得高兴?” 来福差点一个踉跄。 平安夫人帮郭三姑娘解围,与太子爷何干? 第149章 拥香弄玉 第149章 拥香弄玉 前两日太子爷受伤回宫,似炸毛的狸奴一般,让张怀诚守了一夜,天明时还发着高热骂人,吓得东宫人人自危。 怎么转眼就……傻了? 来福颈后寒毛倒竖,心疼他中蛊又受伤,却也小心翼翼,不知该如何劝说…… “在琢磨什么?”李肇突然开口,把来福公公吓了一跳。 “爷……” “聋了?” “……” 来福不敢吱声了。 毕竟中蛊之人不止会莫名发情,还极易发怒。 好在,不过须臾间,太子又恢复如常。 “走,随孤去端王府走走……” 来福满脸惊讶,“殿下,天儿还没黑呢……” 话一出口,他便知说错了话,赶忙赔着笑,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李肇皂靴踏过金砖,袍角洒脱。 “孤今日从大门进去。” 来福咧着嘴笑。 李肇意识到自己的话暴露了什么,眉梢微微一挑,抬脚就朝来福的屁股上踹去。 “就你多嘴!” 来福揉着屁股跳起来,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正门好,走正门好得很呐!” - 薛绥的马车刚驶入王府,便听人说太子殿下来了,正在书房里,跟王爷说话。 她神色平静,仿若这是寻常事。 薛月沉却惊讶得合不拢嘴。 “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太子殿下竟会登门拜访?” 薛绥轻声说道:“王妃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 薛月沉笑着瞥她一眼,“六妹妹射覆夺魁,为端王府添了光彩,姐姐可得去找王爷,好好夸赞一番,为妹妹讨赏……” 薛绥微微赧然,浅笑不语。 二人携手往后院走。 听到有小厮问安,抬眼望去,前面走来两人。 一个李桓,一个李肇,两人神情轻松愉悦,相谈甚欢,几个随从远远跟在后面,离了老远。 薛月沉盈盈下拜。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王爷。” 薛绥见状,也跟着行礼。 李肇神色冷淡,没什么耐心的免礼,那疏离的表情,在薛绥看来,就四个字——形同陌路。 李桓伸手托起薛月沉,却是笑着望向薛绥,温声提醒。 “平安,以后该学着改口了……” 薛绥眯了眯眼,“姐,夫?” 两个字在舌尖绕了绕,很是生涩。 然而,薛月沉脸上的笑意还没有落下,李桓便轻笑一声,松开她的手,微微侧身,目光专注地看向薛绥。 “别学你大姐那般拘谨,私下里随意一些,唤我夫君便是。” 一句话,如是冷水泼入油锅。 薛绥皮厚心大,心知他的用意,神色安然的一笑,只当没听见。薛月沉却像是被人灼烧了胸口一般,猛地攥紧帕子,显得局促不安。 李肇忽然一声凉笑。 “不打扰皇兄拥香弄玉,孤告退了!” 言罢,他转身离去。 晚霞余晖投下的颀长影子,好似一把淬了坚冰的利剑,直直地劈开了残阳,越去越远—— 薛绥垂目,看着石缝里挣扎出来的野草,忽然觉得后颈泛凉。 - 两日后,便是萧正源问斩之日。 天不见亮,刑场周围便聚集了大批百姓,争着抢着占据一个好位置,以便看清斩首时最精彩的那一瞬间。 都说京城繁华,一个牌匾掉下来都能砸中九个官吏,但萧正源这种位高权重的人,与寻常百姓还是有极大的距离。何况萧家是名门望族,在朝中权势滔天,富贵至极…… 可想而知,这斩刑多么引人兴奋。 在距刑场不远的大牢里,萧正源颓丧地靠墙而坐,垂着头,面容憔悴,等待着他人生的最后一顿断头饭。 牢房里,散发着一股腐臭之气。 他肩膀上被大长公主扎出来的伤,入狱次日虽曾包扎,但后来伤口恶化,却没人过问,如今囚衣上的血渍,早已干涸成了黑紫色…… 起初他还心存侥幸,等着萧家来营救…… 后来他发现,竟没有一个人来探望他,连他的母亲都没有出现——许是如此,牢头也不再对他客气,不仅克扣他的饭菜,还时常恶语相向,稍有不顺心,便拳脚相加。 他终于明白,萧家已然彻底抛弃了他。 “萧正源……” 牢头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萧正源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 哐当! 牢门打开了。 萧正源猛地一震。 平常送饭,是不用开锁的。牢房有一个小门,推开就能塞入饭碗。简单粗糙,堪比猪食。 他诧异地望过去,便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 来人正是平乐。 她裹着一张青布头巾,打扮得如同寻常婢子一般,手中拎着一个普通食盒,迈了进来。 “动作快点,只有一刻钟的工夫。” 牢头催促道,把牢门锁上了。 萧正源望着平乐走进来,目光里散发出求生的欲望,“平,平乐?你是来救我的吗?” 平乐没有回答。 她慢慢蹲下身子,将食盒里的酒菜一件件拿出来,摆在早已腐败的稻草上…… “三兄……” 萧正源是她的表哥,可平乐从小便这么叫他,就好似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妹似的。 “你吃点东西吧……” “原来,你是来给我送行的?”萧正源明白了,冷冷盯着她明显乔装过的打扮,冷笑。 平乐气苦,“这次萧家当真是阴沟里翻船,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得不舍车保帅……” “原来我是个车……该死的车!” 平乐的身体因愤怒而绷紧,丝毫没有注意到萧正源的脸色,只是哽咽一般发泄自己的怒火。 “从小便听大舅说,萧家的儿郎,个个挺如松柏,要折也要折在烈火中,你怎就折在了烂泥里……” “我怎会折在烂泥里?”一番话听下来,萧正源已是怒火中烧。 “平乐,平乐公主,这话该是我来问你才对。我落到这般田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平乐不禁一愣。 三兄向来对她关怀备至,从未这般阴阳怪气地与她说话。此刻,他眉头紧锁,眼中喷火,模样甚是可怕。 “三兄……我知你对我最好……我还记得十岁那年,你说过的,要为我建一座金屋……” 她呐呐出声,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却只听见萧正源嘶声痛斥。 “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做派,若不是为了攀附皇室高位,你以为会有那么多人费尽心思讨好你?” “三兄?”平乐震惊不已,“你是在怪我?” “不怪你怪谁?”萧正源表情狰狞可怖。 “我不怪你,我他娘的还能怪谁?” 平乐惊恐万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能怪我呢?” 萧正源近乎癫狂地怒吼道:“若不是你野心勃勃,贪得无厌,我何至于此?” “若不是你心胸狭隘,拈酸吃醋,非要置文嘉母女于死地,怎会被东宫盯上,招来这灭顶之灾,逼得萧家不得不拿我出来顶罪?” 萧正源绝望而愤怒的表情,像烙印一样,刻在平乐的眼瞳里。 她也很是激动,“三兄,你放心,我定会为你复仇。我发誓,定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萧正源发出一串凄厉的笑声。 “我是萧家的替罪羊,更是你的替罪羊。平乐,你给我记住,我是因你而死,不是文嘉,也不是李肇,是你!是你害死了我!” 平乐泪如雨下,哭喊道:“不是我,三兄,怪只怪命运弄人……” “放屁!”萧正源身上的铁链剧烈晃动,他拼尽全力挣扎着,想要扑向平乐。 平乐吓得尖叫一声,惊恐地连连后退。 “就是你,是你这个毒妇,你害我至此却不闻不问,你蛇蝎心肠,不得好死……” 萧正源用尽全身力气,伸出双手,掐向她的脖颈。 平乐拼命往后躲…… 最终,萧正源体力不支,扑倒在她面前。 平乐踉跄着爬起来,拼命拍打牢门。 牢头慢悠悠地走过来。 “时辰还没到呢……” 平乐一边拍打着门框,一边喊。 “快开门,快开门啊!” 牢头没有认出她是平乐公主,不满地嘟囔:“早就说过了,死刑犯没什么可探望的,戾气太重,平白无故惹一身晦气……” 迈出大牢,平乐屏住呼吸,头也不回,一口气从阴暗的甬道冲向大门。红杏赶忙追上来,大声呼喊着她。平乐仿若此刻才如梦初醒,一头栽倒在红杏怀里,而后放声痛哭,哭声中满是悲痛。 背后,是萧正源歇斯底里的吼声。 “我恨你们……”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和姑母……毒妇,毒妇!” “你们才是该死的人……” 平乐泣不成声。 她说不出来心里的悲苦。 她感觉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却无法找回。 牢中的萧正源,已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疼爱她的三兄,仿若化作了狰狞恶鬼,张牙舞爪地向她讨债。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沾染过无数人命,但她从来不曾愧疚。 在她眼中,那些人低贱、卑微,如同蝼蚁一般。 人踩死一只蚂蚁,会为蚂蚁伤心吗?不会的。哪怕飞瀑流泉之下堆满累累白骨,她也只当作是消遣,是玩乐。 小时候她肆意欺凌薛六,就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是跟自己一样的人,根本就不会有愧疚和怜悯。 唯独今日…… 三兄用最恶毒的言语,戳中了她的软肋。 她以为的真心,原来不是真心。 就像陆佑安离开她那天一样,无情、决绝。为何她珍视的人,会看低她,鄙夷她?看她时,就像在看一只臭不可闻的臭虫…… - 午时。 烈日高悬。 萧正源跪在刑场,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脖颈和手腕上,磨破了他一身养尊处优的肌肤,渗出丝丝血迹…… 平乐混在喧闹的人群之中,眼睁睁看着刽子手的刀光,映亮萧正源被乱发遮掩的脸。 “时辰到——” “斩!” 监斩官是薛庆治和谢延展。 二人几乎未作对视,便抛出了行刑令。 刽子手用力喷出一口烈酒,手臂高高举起,那刀身映着烈日,明晃晃的刺眼…… 平乐眯起眼睛。 看着那刀落下,血珠飞溅而出…… 仿若溅在她的心口,慢慢晕成一团浓稠腥红的恨意…… “三兄,你好走。” 她在心中默默喃喃,“你的仇,我来报。” 一阵清风拂过,伴随着周遭百姓铺天盖地的叫好声,翻卷刑场上的猎猎旗幡,仿佛在为这一场杀戮而欢呼。 东面一座气势恢宏的角楼上,薛绥静静地立在楼台边,身侧是双手抱胸的摇光,在幽幽浅叹。 “总算是了结了。” “好戏才刚开场呢。”薛绥微微扬起下巴,手抚灵羽的羽毛,低头说了两句话,慢慢松手,放飞了信鸽…… 摇光问:“十三,你可快活?” 薛绥看白影掠过屋檐,飞向远方。 慢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快活。但还不够——” 李肇:薛平安,你知道苍蝇不叮什么吗? 薛绥:不叮狗? 李肇:为何? 薛绥:因为爱不度舔狗,事(s)能通万物…… 第150章 她坏 第150章 她坏 薛府寿安院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崔老夫人斜倚在榻上,握住薛绥的手,声音带着几分虚弱。 “六丫头……你说我这病……咳咳……莫不是好不了了……” “祖母莫要忧心。” 薛绥神色温婉,一边缓缓按压着老夫人的虎口穴,一边轻声细语地宽慰,“有舒大夫精心调养,祖母定能长命百岁,福泽绵长。” 崔老太太长叹一声,开始诉苦。 说她那个十分孝顺,身怀龙种,却不幸在宫中香消玉殒的女儿——薛淑妃。 又说起心胸狭隘的大儿媳妇,以及薛家如今愈发艰难的境况。 她不再把薛绥当外人,说得掏心掏肺。 薛绥温言安慰。 “祖母,您可要保重贵体,薛家这棵大树,还全仰仗您来支撑呢……” 屏风后传来轻微响动。 天枢轻咳一声,写好药方过来,崔老太太便住了嘴。 他雪白衣袂立在屏风处,徐徐行礼,并未贸然走近。 “老夫人心脉瘀滞,肝火郁结,需戒断忧思,方可静心调养……” 薛绥伸手接过黄纸所写的药方,细细看一眼,而后递给钱氏。 “煎药的事,就只能劳烦三婶了。我不便在府里久留。”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钱氏自是理解她的处境,一面安排人去为老夫人抓药,一面又吩咐下去,为薛绥和舒大夫备上回礼…… 每次回来,钱氏都十分周全。 薛绥与她也亲近了许多…… 正说着话,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喧闹。 小丫头带着哭腔的尖叫,与薛月满的怒骂交织在一起,惊得林子里的画眉鸟儿扑腾着翅膀,四下乱飞。 魏嬷嬷撩开帘子,走进屋内,忍不住叹气。 “老太太,八姑娘又闹将起来了!寻死觅活地要嫁郭四郎……” 薛绥与天枢对视一眼,皆不作声。 钱氏面露厌烦,故意抬高了声音。 “老太太您听听,八姑娘对郭四公子如此痴心,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愿?横竖郭家二房如今飞黄腾达,做个贵妾也不算辱没了她。” “胡闹!”崔老夫人急得喘着粗气,想要掀被起身,却被薛绥轻轻按住双手,只得又躺了回去,痛心疾首地说道: “八丫头虽非嫡出,可到底也是薛家的女儿。那郭照轩连个功名都没有,全仗着祖辈的荫庇……咳咳……” 话未说完,房门“砰”的一声被人猛地推开。 薛月满神色急切地冲进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在榻前。 “祖母!孙女与郭四公子情比金坚,他待我一片真心,求您为孙女做主……” “真心?”薛绥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银针,而后收入针袋,口中也不忘嘲讽,“郭四公子上月在醉仙楼为那魁一掷千金之时,八妹妹口中的真心,又值几两银子?” 薛月满猛地抬头,“休要信口胡诌!六姐姐,你故意在祖母面前诋毁郭郎,是何居心……” “住口!”老夫人指着薛月满,手微微发颤,“他若真心,又怎会在普济寺出了人命案后,把你推出去挡灾,全然不顾你的闺誉和体面?” “祖母……” 崔老太太只觉头痛欲裂,朝魏嬷嬷摆了摆手。 “把这糊涂东西给我拉到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给她送饭!” 两个婆子上前,将薛月满强行架走。 薛绥俯身,轻柔地替老夫人掖好被角,“祖母,八妹妹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她会想通的,你老人家,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薛月满泪眼婆娑地回头,“薛六,不用你来做好人……” 薛绥微微一笑。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 离开薛府后,薛绥在福安巷与天枢寒暄了片刻,而后拱手作别,登上马车,径直回端王府。 薛月沉正立在垂门下,与一位贵妇相谈甚欢。 她今日身着一件宝蓝色的织锦华服,云鬓高高挽起,眉间钿熠熠生辉,举手投足间,尽显端方持重的主母风范。 “六妹妹来得正巧。”薛月沉余光瞥见薛绥走近,脸上笑意盈盈,“这位是郑国公府的罗大夫人,今日特意带着三姑娘来府上做客。” 大夫人罗氏听闻,脸上笑意更盛,对着薛绥说道:“前日府里得了几匹浮光锦,我瞧那颜色,倒是与平安夫人相衬,便特意拿来两匹,给夫人添件衣裳。” 这话说得温婉有礼,却着实抬举薛绥。 薛绥知道,罗氏是为了及笄礼上的事,来表达谢意。 礼尚往来,世家交往大多如此。 但是,她虽不讨厌罗氏,却因她有一个好儿子郭照怀,很难坦诚相交。 她垂眸,恭敬地行礼:“有劳大夫人费心记挂。” 薛绥今日装扮素净,身着素色襦裙,外罩浅青纱衣,发间仅插着一支青玉簪,眉眼清丽脱俗,反倒衬得薛月沉的装扮,稍显隆重了些。 薛月沉瞥她一眼,将罗氏请入厅,摆上茶水。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闻环佩叮咚,一个少女带着丫环轻快地进来,行走间裙摆坠地,眉目含笑,正是青春妙龄的郭三姑娘。 “平安夫人,您可算回来了。我都等您好久了。” 郭云容走上前,对着薛绥行了一礼,态度十分亲近。 罗氏笑着嗔怪道:“我这女儿就是没规矩,夫人莫要见怪。” 薛月沉拨弄一下茶盏里的浮叶,接过话来,“我瞧着三姑娘活泼可爱,性子直爽,甚是讨人喜欢。可选好人家了?” 郭云容当即害羞起来,脸颊绯红。 罗氏摇摇头,“她这性子,只怕没哪家公子降得住,哪敢要她呀?” 郭云容不满的嘟嘴,又眨一下眼睛,俏皮地道:“母亲陪王妃说话,我请平安夫人去看西市新开的那家波斯绣庄,可好?” 罗氏看了看薛月沉,见她点头微笑,这才满眼含笑地说道:“那你可得问平安夫人的意思,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闹腾。” 罗氏宠女之情,溢于言表。 薛绥笑道:“三姑娘盛情,却之不恭。” - “西市新开的那家波斯绣庄,里头有会发光的夜光锦……” 一路上,郭云容都在分享她的所见所闻。 那些京中闺秀津津乐道,新奇有趣的玩事,倒也让薛绥增长了不少见识。 当年薛绥离开上京时,郭云容才五岁,薛绥对她印象并不深刻。她难以讨厌郭云容,却也并非是为了结交朋友才与她接近…… 及笄宴上的及时出手,不过是她顺着卢僖的布局,巧妙安排罢了。 那个司仪嬷嬷在郑国公府已有五六年了,原本就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只怪卢僖找错了对象…… 当然,薛绥这么做,只是为了郭照怀。 ——郭云容的亲兄长。 那个十年前,与平乐一同践踏她如猪如狗的人。 相较于尤知睦、姚围,郭照怀成年之后行事稳重了许多,又因家世显赫,对平乐也不像旁人那般谄媚讨好…… 薛绥原本没有将他列为首要报复对象。 只是事态发展,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顾介留着还有用处,又有春姨的情面在,暂且懒得动他。 薛月盈怀有身孕,尚未临盆…… 眼下,郭照怀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所以,及笄宴回去的那天夜里,薛绥便将“阎王画册”上郭照怀的那一页,放到了前面。 “停停停,就是这里……” 十五岁的少女,天真烂漫,一开口便带着笑意。 下了马车,郭云容几乎是半拉着薛绥,迈入了波斯绣庄的门槛。她兴致盎然,拉着薛绥便往二楼走去…… 二楼阁间轩窗半敞,鲛绡帐无风自动。 一个凭窗而立的年轻男子,身姿卓然地站在摆满波斯织锦的檀木架前,玄色蟒纹锦袍被镀上一层瑰丽的金晖,将通身的凌厉揉碎在逆光里。 郭云容微微一怔。 “见过太子殿下。” 她脸颊被流转的光晕,映得一片绯红。“太子殿下也来选波斯料子么?” 李肇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剑眉之下,一双眼眸仿若寒潭。 他没有说话,余光扫向郭云容身侧的薛绥,薄唇微微上扬。 “孤来为太后挑选寿礼。” 为太后选寿礼,竟选到民间来了? 郭云容迎着他的目光,双颊不由得泛起红晕,又微微欠身问道:“殿下可选中合意的了?” 李肇微微眯起眼睛,流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尚未有能入眼的,料子虽多,却难称心意。” 郭云容道:“臣女知道一种波斯金缂丝,制成九重凤纹披帛,很是华贵雍容,殿下要不要看看,可合心意?” 李肇见薛绥沉默不语,仿若一尊石像,没半分反应,这才点点头。 “看看也好。” 郭云容面露欣喜,紧张又兴奋,但看得出来她对李肇心生倾慕,双眼里仿若有星星似的,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太子殿下,你来瞧瞧……” 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轻轻一笑,“那日进宫,皇后娘娘也说波斯料子样别致,比寻常绣样精美。” 那匹布料纹样呈现出玄青色底衬月白鳞纹,日光下隐现凤凰展翅暗绣。 着实别致。 李肇微微点头。 “这纹样倒像比照着皇城檐角的瑞兽画的,颇显吉祥,老太后兴许能入眼。” 郭云容接着说道:“太后礼佛,这纹与释典暗合。” 李肇颔首,“多谢郭三姑娘费心推荐。” “殿下客气了。”郭云容耳尖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慌乱之中,绣鞋不慎勾住地毯上的流苏,整个人朝着满是衣料的檀木架倒去。 李肇眉头微蹙,双手负于身后,纹丝未动。 “小心!”薛绥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腰肢,顺势转了个身,避开了砸落的布匹。 郭云容自觉出了丑,羞得满脸通红,声音细若蚊蝇。 “夫人又救了我一次。” 薛绥勾唇:“举手之劳。” 李肇看了薛绥一眼,表情冷淡下来。 “来福!” 他面无表情地叫来福去结账,而后扭头看向窗外的景致。 郭云容心惊胆战,很是不安。 薛绥也不再言语,随手挑了一匹色泽明艳的波斯料子,打算带回去送给薛月沉。 “三姑娘还要买什么吗?” 郭云容心不在焉,朝李肇那头瞄一眼,摇摇头。 “不了,我们回吧。” 从波斯绣庄出来,郭云容便仿若丢了魂一般。 薛绥猜她这会儿心里定如小鹿乱撞,满心都是那个丰神俊朗的太子爷,心中会意,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点破。 “平安夫人……”郭云容突然开口,神色讪讪,带着几分难为情,“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表现……也很是不好?” 薛绥抬眼:“为何这样说?” 郭云容微微低下头,轻轻咬了咬下唇:“方才瞧着太子殿下审视那些料子,目光游离,我瞧不出他是否真心喜欢。我想,许是我说错什么,他才突然变了脸色,冷淡下来……” 薛绥细想一下李肇方才的举动,不甚在意地笑。 “我看他是喜欢的,不然以太子之尊,也不必浪费口舌……” 郭云容脸色微微一红,窘迫又害羞。 “今日的事,还望夫人守口如瓶……” 薛绥轻笑:“三姑娘放心,薛六从不多嘴。” 郭云容有些感动,“平安夫人很是善解人意。” 薛绥一怔,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是你还没有见过我坏的一面。” - 自那日之后,薛绥好些日子都未曾见到李肇。 期间,李桓过来找她下了两次棋,询问那旧陵沼的古董商一事可有进展,薛绥只是敷衍着,并不急于给出答复…… 李桓生性多疑。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他未必会轻易相信。 连续几日闷热之后,终于降下一场大雨。 雨后暑气消散,薛绥又去了一趟薛府,探望老太太。 崔老太太的身子好了些许,可府里的八姑娘却闹得更凶了。 自从罚跪了祠堂,撕下了脸面,薛月满更是破罐子破摔,哭闹不止,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傅氏不再当家之后,对庶女的婚事便不再上心,于是此事便全落在了老太太肩上。 薛庆治大发雷霆,气愤之下放了狠话,若薛月满非要去做妾,便趁早滚出家门…… 薛绥去寿安院时,薛庆治正过来探病,在老夫人的病床前长吁短叹,为八姑娘的事忧心忡忡。 老夫人无奈摇头。 “若家中子女,都如六丫头一般,我也能省些心。” 薛庆治看了薛绥一眼,神色复杂地噤声。 这个老六心思深沉,他比老夫人看得清楚。 只是碍于情面,父女俩还得假意亲近。 薛绥上前行了个礼,轻声说道:“祖母和父亲若着实为难,不如我替八妹妹周全周全……” 老夫人一听,当即从床上坐了起来。 “六丫头,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薛庆治瞥她一眼,沉下脸,“薛家女儿,绝不能为人妾室。” 所以,她薛六不是薛家女儿吗? 薛绥心下冷笑,嘴角却微微上扬,带出笑意,“女儿与郑国公府罗大夫人略有交情,与郑国公府的郭三姑娘也有些往来,或许能从中说项,让郑国公府对八姑娘的看法有所改观,成全这一对有情人呢?” 老夫人面露惊喜之色:“那敢情好。祖宗显灵,薛家有你这个小丫头,当真是出大福气了。” 薛庆治将信将疑,心下总觉得哪里不妥,却还是勉强点头。 “你也算是有心。” 薛绥心下冷笑。 在府里吃了夜食出来,便看到文嘉的丫头冬序在外面恭候。 “六姑娘,公主请你老地方一叙。” 文嘉每次来找她,都会在鸿福赌坊的后院。 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两个在人前并不十分熟稔的人,很难让人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相见。 薛绥赶到的时候,文嘉面前的茶水已凉了,她神情焦虑,看上去六神无主。 薛绥关切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难事?” 文嘉道:“阿力木差人来行宫找我,说西兹王被佞臣蛊惑,派了狼牙死士潜入上京,要行刺皇室,斩首朝廷重臣……” 薛绥问:“大祭司可知晓此事?” 文嘉点点头,“大祭司乃是老西兹王提拔之人,与如今的西兹王阿史那貌合神离,并非同心。大祭司主张和平通商,以保两国百姓安宁,不愿再与大梁发生武力冲突。可西兹王野心勃勃,一意孤行,妄图挑起事端,在上京制造混乱……” 她低下头去。 “我阿娘听闻此事,忧心如焚。” 西兹王是婉昭仪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是文嘉的舅舅。他与大祭司阿蒙拉赫矛盾渐深便罢了,婉昭仪更是夹在大梁和西兹之间,比在刀刃上跳舞还难。 两章合一,明儿见。 李肇:其实,孤也很坏。 薛绥:郭三姑娘眼里,太子可是大好人。 李肇:薛平安吃醋了! 第151章 苦命鸳鸯 第151章 苦命鸳鸯 离开鸿福赌坊时,雨又下来了。 夏季的雨,很是滂沱。银珠似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密的水雾,将上京城笼罩在朦胧烟霭里。 文嘉走近驴车。 冬序连忙抖开帕子擦拭座榻。 待公主坐定,冬序才驾一声甩动缰绳,准备驱车回行宫。 驴车行至城门处的甜水巷,忽见一抹黛蓝色的身影自雨幕中闪出,那男子手持竹骨伞,伞沿压得极低,只瞧见他皁靴踏碎水洼,径直拦在了驴车前方。 “吁——”冬序急扯缰绳,不满的斥喝。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伞沿微抬,露出陆佑安清隽的面容。 冬序惊声,“陆……陆公子?” 溅起的水,悄然打湿了陆佑安的袍角。 他的声音裹着雨雾,轻柔地飘进车内。 “烦请公主移驾。” 他侧身示意,只见巷子边上停着一辆马车,车窗垂着青纱,四角的流苏在风雨中轻轻颤动。 文嘉微微撩起帘子,指甲不自觉地掐着那潮湿的布帘,方能强作镇定。 “陆公子是要与本公主私相授受?” 陆佑安看她面带嘲弄,将伞递近了些,眸色比雨幕还要晦暗。 “公主的车轴被人动了手脚,只怕驶不回行宫……” 文嘉脸色一变。 她与陆佑安对视片刻,慢慢点头。 冬序慌忙跳下车辕,搀扶她下来。 隔着雨帘,文嘉见陆佑安的肩头被雨水湿了一片,却固执地将伞倾向自己。 她忽觉喉间发涩,“多谢陆公子示警。只是此事,陆公子又是如何知晓的?” 陆佑安将伞面遮住车帘,虚扶她一把,待文嘉登上马车坐定,才缓缓说道:“陆某今日从书院回府,在护城河畔得见公主入城,也见到平乐府上的两个侍从,他们跟踪公主,在车轴上做了手脚……” 他曾是平乐的驸马,对她府上的人自是脸熟。 文嘉没有料到平乐被禁足了,还能派人盯梢她,不由凄然一笑。 “好个腌臜手段。” 冬序很快从车行找来一个老车匠。 老车匠白的山羊须上沾满了雨水,咧着嘴巴笑,指着车轴榫卯下的裂痕,对冬序道:“幸亏姑娘发现得早,若是走山路,这车非得散架不可,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回行宫的路上,有几处崎岖陡峭的险坡,一旦车身颠簸,极有可能坠入山涧崖下。 文嘉与陆佑安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车子修好,文嘉下了马车。 陆佑安再次上前,将竹骨伞撑过她的头顶:“公主往后出行,当多带随从,以保周全……” 文嘉立在伞下,看雨水从伞沿落成一串银线,浅浅而笑。 “我比不得平乐殿下,前呼后拥,有差使不完的杂役……” 陆佑安知她心结,未再多言,悄然将伞柄塞入她掌心。 指尖相触。 温热稍纵即逝,灼得心尖轻颤。 “陆某让阮泽护送公主回去。” 陆佑安退后两步站在屋檐下,朝她欠身一揖。身姿挺拔却又透着几分落寞,像一只折翼的鹤, 文嘉看着他雨帘下清瘦的男子,手指捏得发白,终是未再多说一字。 青帷布帘合上,驴车渐渐远去。 陆佑安在雨雾中伫立良久,才转身离去。 斜对街的望江阁二楼,身着婢子打扮、头戴笠帽的平乐公主立在窗边,心中妒火中烧,几乎要将腰间的丝绦扯断。 “好一对苦命鸳鸯。” 隔着一条街,又有雨声遮掩,她听不到陆佑安和文嘉说了些什么,但陆佑安的温柔姿态,体贴入微,都是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露过的…… 这让她嫉妒得几乎发了狂。 “怪不得他执意与我和离,原来是早与那贱妇勾搭上了!” “殿下玉体贵重,何苦自降身份,与宵小计较?”顾介立在平乐的身后,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莫名生出一股快意。 薛六这步棋当真精妙。 还有什么比让毒蛇吞食自己的妒火更痛快? 又有什么,能比让平乐亲眼看到陆佑安讨好文嘉,更痛苦的? “雨愈发大了,公主还是早些回吧,以免暴露行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顾介假作焦急,抬步欲行,却被平乐反手攥住衣襟。 “你说,本宫与文嘉孰美?”平乐眼底猩红,那眼神宛若一只嗜血的兽。 顾介嗅出他的酸意,恭维道:“当然是殿下您……” 话音未落,平乐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扑上来,狠狠咬上他的喉结。 顾介下意识伸手想要推开她…… 可颈部的疼痛如灼烧一般蔓延入脑,让想起了薛月盈临盆在即的肚子,想起李炎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他时,那得意的嘲笑。 “公主……”他微微喘息。 “莫要冲动。” 平乐双眸泛红,声音颤抖,情绪失控且癫狂,“你我为何要为了负心薄幸的人,委屈压抑,白白守节?……让他们去死,统统都去死……”窗外惊雷裂空。 仿若在应和她的愤怒。 也在霎那间催长出顾介的胆量。 “公主言之有理。脏的是她,不是我……” 顾介顺势揽住平乐的腰肢,将她打横抱起,任由帷帽落下,罗裙扫过满桌的茶具…… 泼天的雨声中里,木案吱呀晃动和急促的喘息交织,与喧闹市井里的琴弦、吆喝、小曲以及碰杯欢笑声混在一起…… 融作一室癫狂。 如同这失控的雨夜。 - 雨幕的另一端,薛月盈正盯着更漏出神。 靖远侯府委屈求全,保的是家族的颜面和子孙的前程,但却不会照顾她的名声和荣辱…… 自从被禁足,她再没有踏出过院门。 腹大臃肿,憔悴沧桑,曾经艳冠京华的美人,如今连铜镜都不敢照了。 侯府没有苛待她,只是冷落,可一旦她卸下肚子里的货,太后会不会想去母留子,靖远侯府又会如何处置她这个品行不端的媳妇? 对外称个假死,另娶新妇也并非不可能…… 薛月盈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腹部突然传来一阵隐痛,她伸手去够案上的安胎药,青瓷碗却当地一声落地。 “清红……” 她轻轻唤着,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五爷回府了吗?” 已是三更天了,顾介仍然没有回来。 清红小心翼翼道:“回少夫人,婢子方才去瞧过了。五爷,尚未,尚未回府……” 这阵子顾介不碰她,但为了维持表面的夫妻和睦,还是住在梧桐院的客房,分房不分院,已是情疏意远…… 薛月盈眼眶泛红,罗帕轻拭。 天快见亮时,丫头清竹方才来报。 “少夫人,五爷回来了,只是,只是……” 薛月盈问:“只是什么?” 清竹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 薛月盈脸色骤变,撩起裙摆便冲了出去。 “少夫人!”清红慌忙去扶,却被她推开。 薛月盈踉跄着跑向西厢,正撞见顾介归来。他领口半敞,一股陌生的幽香混着胭脂味儿扑面而来,喉间的齿痕红得刺目。 “郎君昨夜宿在何处?” 顾介神情看上去有些怪异。 疲惫,也兴奋。看向她的神情里,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我的事,你少管。” 薛月盈踏着积水走近,克制许久的怒火和满腹哀怨,几乎瞬间爆发,挺着大肚子便冲上去,拉扯住他。 “你是不是去了烟柳巷,找了那些勾栏女子厮混……” 顾介用力甩开衣袖,冷笑一声,“你倒有脸来质问我?你同李炎风流快活的时候,可曾为我想过?” “闪开!” 那平乐公主热情似火,像一只不知足的野兽,索取无度,他累了一夜,此刻急需补眠…… 不料薛月盈发了狠,拦在房门前,死死攥住他袖口,不要他进去。 “你说清楚。今日不说清楚,这日子就不过了……” 顾介不耐烦的推她,薛月盈扑上来哭喊,声音尖利,几次三番地拉扯。 “顾郎,你为何这般狠心?当初不是你说,对我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吗?山盟海誓言犹在耳,这么快,你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又锤又打。 顾介拂袖冷笑,一把扼住她的手腕。 “你确定要听?” 薛月盈满脸泪痕,身体颤抖着,嘶吼一般,“你说,到底是哪里的狐狸精,迷了你的心窍……若她当真是个良家,你要娶回府里为妾,我也没有话说,若是娼妓之流,我必要告诉母亲,靖远侯府没有这样的规矩。” “呵呵呵……规矩,你也配提规矩?可笑!” 顾介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冷漠地掐住她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然后用最轻的语气,最残忍的表情,说出两个字。 “平、乐……” 薛月盈如遭雷击。 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差点晕倒。 清竹冲上来扶住她,眼泪汪汪。 顾介却仿若无事人一般,全然不顾她的悲戚和狼狈,打个哈欠,径直进门,叫小厮伺候。 “备水,爷要洗洗,乏了……” 房门砰声合上。 薛月盈瘫坐在潮湿的青砖石上。 积水浸湿了她单薄的裙裾,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此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处境——是一条被所有人抛弃的可怜虫。 为何会涉入这般境地? 她该向何人求助? 第152章 鲜为人知 第152章 鲜为人知 薛月盈在府里撕了锦帐,砸了梧桐院的主屋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恸动大哭,吵着闹着要回娘家。 春夫人怕她动了胎气,闹得个一尸两命,只得亲自将她送回薛府。 正好薛绥前去探望老夫人,刚踏入府门,便与春夫人迎面碰上。 春夫人满脸悲戚,神色间满是疲惫与无奈,一见到薛绥,便拉住她的手,红着眼眶,潸然诉苦。 “我与侯爷心怀善念,未尝有害人之心,怎会落得这般凄凉下场……” 靖远侯家道中落、晚景凄凉,让春夫人对侯府愧疚难安,整个人也形容憔悴,苍老了许多。 薛绥轻声安慰,“春姨,你也不要太过伤怀。吉人自有天相,你和侯爷岁岁行善、广行义举,往后定能逢凶化吉。” 春夫人看着她,好似眼泪下一秒便会夺眶而出,“阿绥,你要是我的儿媳妇,该有多好……” 薛绥轻声唤道:“春姨……” “不提,不该提了。” 春夫人苦笑着,摇摇头,“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五郎好端端的,又跟平乐搅和在一起。不瞒你说,我昨夜里梦见他,浑身是血地站在奈何桥上,唤我救他……” 她声音里,满是担忧与恐惧。 薛绥拍拍她的手背,眼神颇为复杂。 顾介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出身? 换了别的人家,不知要给薛月盈多少罪受,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春夫人除了冷落她,并没有弱待薛月盈半分,也没有因那孩子不是顾家的种,而蓄意伤害,仍是好吃好喝地养着…… 那不仅仅是因为太后和魏王的要挟,以及顾及侯府的未来,还因春夫人和靖远侯性情仁善…… 是他们的善,为儿子积了德。 只要顾介能痛改前非,她可以留他一条狗命。 薛绥将春夫人送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才转回府里。 刚踏入寿安院的内室,便听到老夫人在痛骂薛月盈。 “……作死的小蹄子,真当薛家祠堂供的是泥菩萨?!怀着野种还敢这般折腾,嫌薛家的脸没让她丢尽吗?也亏得春夫人是个心善的,不然有她的苦头吃……” 钱氏在旁边轻声安慰。 “母亲消消气,仔细头疼病又犯了。” 薛绥在门口请安,崔老太太瞥见她的身影,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和蔼的笑容,拍着身侧的锦褥招呼。 “六丫头快来,来祖母身边坐。” 薛绥依言坐过去,温声说道:“祖母今日气色甚好,可是用了舒大夫新配的安神香?” 老太太满脸笑意,“正是。要不怎么说,舒大夫是神仙转世呢?我夜里做梦,都梦见菩萨驾了祥云来度我。我这老太婆,也不知积了多少德,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瞧您说的,那是您福泽深厚……” 她笑意盈盈陪着老太太闲话家常。 老太太想到什么似的,忽地拉住她,喉头微微发哽。 “乖孙,郑国公府那边,可有消息了?” 薛绥笑道:“昨儿给普济寺的净空师父递了香帖,又约了罗大夫人和郭三姑娘一道去听禅。到时候,我定为八妹妹美言。” “好好好。” 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背,满意不已。 “瞧瞧我这乖巧伶俐的好孙女哟……” 丫头婆子们笑成一团。 屋里的气氛,轻松和乐。 薛绥服侍老太太吃了几口燕窝粥,天枢便进来了。 “该请脉了,崔老夫人。” 崔老太太道了谢,乖觉地伸出手腕。 薛绥坐在一侧,看着大师兄问诊时专注认真的脸,忽觉这满室药香中仿佛藏着无数的牵连——春夫人的泪,薛月盈的苦,老太太的算计,好似一张蛛网,将众人紧紧束缚其中。 她也在蛛网上,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因为某一次的决策失误,而前功尽弃,全盘皆输。 一番诊断后,天枢确认老太太身体状况得到改善,薛绥也松了一口长气。 尽管她对薛家没有眷恋,但在这个世道,若无家族依托,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还需要薛家,尤其需要信任她的一个崔老太太…… - 从尚书府出来,天枢没有像上次那样与她话别,而是微微凑近,轻声道: “去药庐。” 薛绥心知他有话要说,当即吩咐锦书和如意先回府去报个备,自己带着小昭,绕道去了桑柳院。 “姑娘且宽坐,小的这便把大郎君备的糕点端上来……” 清风恭敬地上茶,招呼薛绥。 蜜渍梅子、枣泥糕、核桃酥饼,摆了一桌。 桑柳院的药香总比别处更好闻些。 薛绥心情愉悦的吃起来。 “大师兄总把我当小孩子款待……” 清风和云海,相视一笑。 “那是,大郎君向来疼惜姑娘。” 天枢进了内室,好片刻才出来,面容淡漠,双眼幽深,一袭雪白的袍角掠过略显陈旧的廊柱,不染纤尘,只带出一阵苦艾香气。 “平安久等了。” “这么客气做什么?” 薛绥笑着眨了个眼,看着气度非凡的大师兄,视线慢慢转到他的手上。 他握着凌穹箫。 当年,她刚到旧陵沼,天枢就是用这支凌穹箫,将欺负她的无赖颅骨敲碎…… 可今日,大师兄的神色很不寻常。 “可是有事发生?”她问。 天枢没有回答,慢慢走向百子药柜。 那百子药柜,高耸入梁,好似一座沉默的堡垒。里头装得是各式各样的药材,每个药柜上,都写着不同的名字…… 天枢指尖抚摸格子,取下腰间的凌穹箫,斜斜插入上方一个玄铁药柜的锁孔里,微微转动……啪!烛火骤然一跳。 玄铁匣子打开了。 一个刻着狰狞骷髅纹的黄铜印落在他的掌中。 那骷髅在幽光里张开血盆大口,四周盘踞的鳞片般的青黑——正如干涸的鲜血一般。 “拿着。” 天枢将黄铜印放在桌上,声音低沉却坚定。 薛绥怔住,眼中满是震惊。 这是李桓四处探寻的…… 平乐求而不得的…… 李肇也心心念念的…… 旧陵沼诏使的印鉴。 薛绥嘴角的笑意,缓缓收住。 “诏使令,我此前已奉还师父,这是……” 天枢道:“师父说,你这些时日的表现,已具诏使之能,堪为大用。这个诏使令,正式交托于你。” 如今是正式交找…… 以前呢?不正式的考验? 薛绥脑子里仿佛陷入了一片迷雾,各种疑问纷至沓来…… 当初,师父不愿意旧陵沼牵扯上朝廷纷争,一直告诫门徒,要恪守规矩,置身事外,千万莫要沾上皇室争斗的漩涡…… 天枢眸色深如古井。 “当力量不够强大的时候,只能避让。时机成熟,便可以亮出尖刃。如今,西兹与大梁拉锯,旧陵沼隐于暗处,大可有一番作为。” 薛绥目光凝重地盯住他,很是不解。 “我不愿师父苦心经营的旧陵沼有所闪失,更不想打破师父安定平静的日子。我不是诏使,借助旧陵沼的力量,也只是交易,不算破坏旧陵沼与大梁朝廷的微妙默契……一旦我接下这诏令,情形便大为不同了。” 沉吟片刻。 她又道:“我不会让我珍视的人,为了我的私欲,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付出惨痛代价。” 天枢静静地看着她。 “平安,你的仇恨,或许也是我的,是师父的……” 薛绥猛地一震。 “大师兄?” 她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急切地想从天枢脸上寻找更多的答案。 然而,天枢直视着她,神色肃穆,声音缓慢低沉,“当年萧家军遭人算计,十几万忠魂埋在了前朝新竣工的皇陵里……” 微微一顿,他冷声继续:“镇国大将军萧崇,临终前,他用血在帅旗上写下一个冤字……彼时,他已不能视物,不能言语……” 窗外惊雷劈开暮色。 一道亮光照亮了静谧冷清的木舍。 薛绥指尖微颤。 好似已触及一个惊天秘密…… 但即刻又浮现出更大的谜团。 “大师兄,你们为何隐瞒我至今?” 天枢道:“瞒你,是为护你。平安,危机远未结束,复仇之路刚刚开始。你只要记住,你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你个人的私仇……也干系到整个旧陵沼的兴衰……” 薛绥低头沉思。 跃动的火光映着她低垂的睫毛。 “大师兄,莫不是从我离开旧陵沼那天起,师父便有了这般打算?” 天枢缓缓说道:“或许更早,从你初入旧陵沼开始……” 薛绥抬起头,微微眯起黑眸。 “你们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 “我也姓萧。镇国大将军萧崇,是先祖。”天枢慢声说着,拉开上衣的衣襟。 烛光在他宽阔紧实的胸膛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几条丑陋的疤痕,如同蜈蚣一般扭曲交错。 记忆如潮水般漫涌而上—— 十岁那年的滂沱雨夜里,少年执箫而立,雨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他的葛布衣衫,眼神孤独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原来那些模糊的旧事里,早埋着萧家军的冤魂。 薛绥心疼地看着他。 明明吃的是蜜渍梅子,竟满口苦涩。 “旧陵沼与西兹国,又有何干?” “……”天枢一时无言。 “师父呢,师父又有什么隐情?” 天枢目光诚挚地望着她,“待你事成之后,让三位师父亲口告诉你,如何?” 薛绥道:“不行,我这便回旧陵沼问个明白。” 说着她便要起身。 “平安!”天枢叫住她。 “眼下还不是时候。你此时回去,非但得不到答案,反而会引来各方猜忌,为你今后行事,添上诸多不便……” 薛绥慢慢地坐回去。 “师兄,往后我该如何行事?” 天枢幽远的目光越过袅袅的茶香,落在她白皙的脸上。 “但凭你心意行事,我自会在你身边。” 薛绥:有了诏使令,我看何人来惹我…… 李肇:孤有何惧?你有诏使令,孤有情丝蛊。哼哼! 薛绥:…… 第153章 第153章 细雨如丝,悠悠地笼罩着江水。 东宫卫率的铁蹄踏过湿滑的街道,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漕运码头,青石板上,积水四溅。 “奉太子令查办私盐,闲人避让!” “速速退让!” 平地惊雷。 两侧商贩仓皇躲开,货物也顾不上收拾,船工们更是手忙脚乱,一个个神色惶恐,尽是对未知的恐惧。 李肇懒懒地倚在江边茶寮临窗的竹椅上。 他看着俞千山带人冲入盐仓,目光再慢慢放远,掠过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货船,鸦青色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层淡淡的阴翳。 “殿下,户部当真敢在运往江州的漕船上夹带私盐?” 梅如晦忧心忡忡地看着江面,颌下的山羊须,被江风吹得乱颤。 “罗寰可是出了名的老狐狸,行事不至于这般不谨慎……” 李肇微微抿唇,神色不辨喜怒,指尖摩挲着户部黄册的卷角,淡淡开口。 “她说有,便有。” 梅如晦暗自苦笑。 他是李肇最得力的心腹幕僚,对他与薛绥的来往略有知情。 在今日之前,太子殿下对那个薛六姑娘是满腔的怒火,东宫书房的茶具都为此换了三套,太子也不像往常那样偷摸去端王府,一副与人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昨儿夜里,东宫突然飞来一只鸽子,扑棱棱落在窗棂,熟悉得好似回自家窝里似的。 鸽子捎的信笺上写的什么,梅如晦不知道,也未曾得见,但太子殿下捏着信笺,在灯下看了足有半刻钟,紧抿的唇角便松开了,笑得那叫一个俊朗。 连带着东宫连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李肇临夜吩咐俞千山,点好精锐人手,大清早就来清查码头,把即将出港的漕船给拦了下来…… 盐粮是国之命脉。 罗寰从户部司库做起,一步一步登上尚书之位,在上京也算是根基深厚、人脉广泛。 他明知最近风声紧,皇帝派了太子协理户部,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为了点蝇头小利,夹带私盐出京吧…… 梅如晦暗自思忖,认为此事很是不妥。 这般兴师动众调遣卫率,若搜不出实证,反倒让人抓住把柄,到时候,弹劾太子的折子怕是要淹了紫宸殿。 梅如晦神色凝重,微微俯身提醒,“近来参殿下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往紫宸殿,朝堂上也议论纷纷……殿下行事,可得谨慎再谨慎,万不可落人口实……” 李肇:“孤知晓了。”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 皇帝对他多年来都不待见,被参劾的事,更是早成习惯了,不以为意。 梅如晦沉吟片刻,上前微微欠身,又说道:“殿下,各地盐商近来派了不少人,到京中四处打点、活动。拜帖都摞有三尺高了,无不想与东宫攀点关系,求个照应。” 盐商存的是什么心思,不言自明。 皇帝让他协理户部,户部又总办盐务,这些人便闻着味儿上来了。 李肇轻笑一声,广袖拂过栏杆上凝结的湿雾,“告诉他们,孤不爱钱财——若当真想讨好孤,或可换些旁的法子。” 梅如晦眉头紧锁,脸上是深深的忧虑。 劝不了,说不得,那只能等。 死寂般凝滞,持续了许久。 直到俞千山匆匆进来。 “禀殿下,漕船官盐与勘合数目相符,并无发现有私盐藏匿……” 李肇指尖蓦地收紧,微微抿嘴,只觉得胸口灼痛,情丝蛊好似在血脉中翻涌……脑子里不时浮现出薛绥那一张毒似的笑靥。 好一个薛六! 李肇望着上京城的方向低低一笑。 “作死的东西!又骗孤来涉险。” 俞千山看李肇神态冷冽,眼里似有寒光刀过来,他咽了咽唾沫,又拱手道。 “只是押运人数略有出入。末将点了名册,船上多出的几个人,说是搭船前往江州的投亲者……末将怕无功而返,惹来闲话,索性将人都扣了下来,回头盘问一番,随便定个罪名,也省得罗尚书刁难……” 不得不说,俞千山办事很是细致。 不仅查找私盐,连这些细枝末节的异常都发现了。 “差事办得很好!” 李肇冷着脸,大步流星地出去。 雨后初晴的霞光,映透了半边江水。 李肇踩着晃动不稳的木板,敏捷利落地迈上那艘漕船。 潮湿的木板上浸透了盐渍。 他剑尖挑开潮湿的油布。 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袋袋官盐,无不盖着户部的印戳。 俞千山点了数目,想来不会有问题。 那薛六为何要让他派兵搜查? 只为了戏耍他? 李肇慢慢侧目,看俞千山扣押下来的那几个人,正局促不安地站在甲板上。他们身着寻常百姓的打扮,低垂着头,似很害怕,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的样子。 俞千山上前,厉声问:“你们因何事前往江州?” 有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拱了拱手,小声道:“回大人,探亲,小的们去投奔亲戚。”俞千山又问:“如何搭上的户部漕船?与何人结识……” 那人很是紧张,畏畏缩缩的样子,声音如同蚊子:“小人等并不结识户部的官爷们,只是路途耽搁,错过了商船,上船时,给了些银钱。”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李肇的脸色,身体愈发颤抖得厉害。 李肇忽地抬步走过去,拔出长剑,剑尖慢慢抵在那人的脖颈上。 “你们,都抬起头来!” 冰冷的剑身让那人浑身一颤。 他很是犹豫。 半晌才磨磨蹭蹭的抬起来。 李肇注意到,排在最末的那个高个男子,比其他几个慢了半拍。 李肇一笑,朝那人走去。 他冰冷的长剑,慢慢托住那人的下颌。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逃犯!” 这人乔装过了,可李肇还是认了出来——他正是本该流放岭南的萧璟。 - 今日是薛绥约罗大夫人和郭云容去普济寺听净空法师讲禅的日子,她早早就起来,有条不紊地张罗。 走出院子,便见翡翠扶着薛月沉,笑盈盈地过来了。 翡翠道:“夫人,去普济寺的车驾和供奉的香火都备好了……” 薛绥看着薛月沉神色悠然,会心一笑。 “王妃得闲,同去普济寺吗?” 薛月沉道:“近日府中清闲,天气又燥热,不如去避避暑气,与六妹妹同去,路上也好有个说话的人,不至于太过枯燥乏味。” 薛绥轻轻一笑。 “那敢情好。” 薛绥知道薛月沉同去的目的。 因为她这次去,是为了游说罗大夫人和郭三姑娘,成全薛月满和郭四公子婚事的。 若是促成了姻缘,那老太太还不知怎么把她捧到手心上呢。但若是薛月沉同在,这头一份功劳,自然是她这个王妃的…… 毕竟王妃的脸面比平安夫人大上许多。 薛月沉先登上马车,又回头问薛绥,“我们是径直往普济寺,还是如何?” 薛绥道:“我与郭三姑娘约的是,在郑国公府门外会合……” 两家相距并不很远,从端王府往普济寺,恰好要经过郑国公府,并不绕路。 薛月沉颔首同意,“那便启程吧。” 薛绥微微欠身,坐在她的对面。 薛月沉笑容温婉,抬脸问她,“六妹妹,你约了罗大夫人和郭三姑娘,姐姐贸然同行,会不会太失礼了?” 薛绥道:“姐妹之间,客气什么。王妃垂怜,我才在王府有一个容身之地,王妃愿意屈尊同行,为我添几分底气,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两个人相视一笑,气氛融洽。 马车停在郑国公府门口的时候,恰好见到罗大夫人和郭云容相携出来,二人今日的衣着都十分朴素,但仪态优雅,一颦一笑皆显端庄娴静,步履间自有一股从容之态。 瞧到薛绥,郭云容热情洋溢,忙不迭地摇动手臂。 “平安夫人……” 薛绥撩着帘子,施礼回应。 双方寒暄几句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府里走出来,头戴玉冠,身着一袭玄青色锦袍,身后跟着一个长随,很是倨傲。 薛绥侧目看过去。 正好,那人的视线也投射过来。 郭云容笑道:“平安夫人,这是家兄。在礼部任职。” 少女天真烂漫,并没有察觉薛绥脸上的异样,更没有看出身侧的兄长,在看到薛绥那瞬间流露出来的傲慢,以及对薛绥的不屑。 十年前那个大雪天,郭照怀也曾这般居高临下地笑着,对她说: “薛家的丧家犬,也配跟我们玩?” 薛绥记忆很好。 郭照怀当年的神情,语气,嘲讽的眼神和轻蔑的笑,无不历历在目。 以至于她看着成年后的郭照怀,恨不得抽出袖中短刃,抹掉他的脖子——当然,他不该这么轻易的死,总得死得有价值一些。 她徐徐一笑,“见过郭大人。” 郭照怀仗着祖辈的荫庇,如今在任上也混得风生水起,行事作风一贯如此。 闻声,他扬了扬眉,接过小厮递上的缰绳,跨上马背扬长而去。 郭云容对他做了一个鬼脸,“臭脾气。平安夫人,你莫要与家兄计较。他就是这般没情没趣的家伙……” 薛绥摇头浅笑,“三姑娘,可启程了吗?” 郭云容道:“出发吧。” 一行人两辆车,徐徐出发。 薛月沉关切地递来帕子,“六妹妹脸色怎的这般差?可是因郭家大爷方才的怠慢?” “怎会呢?”薛绥轻轻笑着,摇了摇头,“许是昨夜没睡好。” 不远处,郭照怀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车驾,微微扬眉。 这薛六长大些,倒是有几分姿色。 第154章 兴风作浪 第154章 兴风作浪 两辆马车缓缓驶入东胜街。 车驾精致,带着统一服饰的仆从,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在这熙攘的街市中,很是引人注目。 “新鲜出炉的糕嘞,又香又甜!” “上好的绸缎,色齐全,客官进来瞧瞧?” 东胜街素来热闹,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街面商铺鳞次栉比,招牌林立,幌子飘扬,琳琅满目的货物间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是宣德坊最繁华的所在。 薛绥微微转头,轻声说道:“眼看日头渐高,王妃可要用些果点……” 话未说完,马车外突地骚动起来。 “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那声音尖锐至极,瞬间划破了嘈杂的市井喧嚣。 薛绥心中一惊,迅速打开帘子。 只见绸缎铺门口,一柄锋利的弯刀正从一个路人的胸口拔出,鲜血喷溅在绸缎铺“货通四海”的旗帜上,格外刺眼…… 那凶徒身着大梁百姓的衣服,可仔细观察眉眼轮廓,不像是中州人士。 一个路人倒下,紧接着,又传来阵阵尖叫声。 行凶的暴徒并非一人,而是一伙人。 他们疯狂、暴虐,杀人时,用听不懂的西兹语在大声嘶吼着什么…… 薛绥心中微凛。 难不成这便是文嘉所说,西兹王阿史那派来上京,意图斩首皇室和朝廷官员的死士? “小昭。”她低声道。 “婢子在。”小昭眼神炽热,“杀吗?” “护好王妃。”薛绥朝她递去一个眼神。 上次去行宫途中遭遇刺客,与对方动了手,事后,薛绥便以小昭会武为由搪塞了过去。所以,小昭会武一事,在端王府里已不是什么秘密。 “明白。”小昭双眼炯炯有神,紧盯着车外的动静。 几个凶徒如同疯狂的野兽,见人就杀。 行人慌不择路,四处奔逃,有的摔倒在地,有的在慌乱中与家人失散,尖叫声、呼喊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 场面一片混乱。 郭三姑娘吓得容失色,躲在罗大夫人的怀里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几近哽咽。 “母亲,血……好多的血……” 罗大夫人也很害怕。 “闭上眼睛,莫看。” 她双手护住女儿,大声叫着车夫的名字。 “快走,快些驶离此处……” 然而,此刻街道上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动过来,纷乱不堪,马车被堵在其中,哪里走得出去? 更可怕的是,暴徒看到了人群里的两驾华丽马车,眼里大放异光,朝同伴吆喝着,便挥舞着长刀,带头朝这边杀了过来…… 另一辆马车上,薛月沉也是毛骨悚然。 她唇色惨白,紧紧攥着帕子。 “可有人报了官府?” “京兆府的衙役,为何来得这样慢?竟由着这些暴徒,在大街上公然行凶吗?” “恐怕不是寻常暴徒……”薛绥眼神坚冷,缓缓将薛月沉的头颅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伸手扶上防身的短刃,目光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车帘外。 “王妃莫怕!” 奔逃的百姓,阻止了暴徒的脚步。 街道上鲜血四溅,到处可见一摊摊殷红的血泊…… 小昭有些按捺不住了,柳眉倒竖。 “大胆狂徒,找死!” 她大骂一声,作势要冲将出去。 恰在此时,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群东宫侍卫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他们身着鲜亮的铠甲,四蹄翻腾,声音瞬间盖过了街市上的所有喧嚣。 “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快散开,不要挡道!” 人群中,最夺目的人,当数李肇。 他身着玄色袍,腰束黑玉带,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全然不顾储君之尊,双腿一夹马腹,在骏马的嘶鸣声里,冲入混乱的人群,手中长剑,寒光闪烁。 “太子殿下……”郭云容看到李肇出现,颤抖着手撩高车帘,就好似看到天神降临,紧张、羞涩,双手不自觉地揪着帘角。 “殿下小心!小心!” 李肇并没有回应。 他薄唇紧抿,神色冷峻,瞧不出有伤在身的样子,手上的青锋剑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在人群里挥舞穿梭,仿佛要将这地狱般的疯狂撕裂。 喊杀声震天。 几个凶徒在东宫侍卫面前,渐渐没了优势。 百姓爱瞧热闹,有了救援,又见京兆府的差役匆匆赶来,原本四散奔逃的人群,于是迅速围拢过来,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马车被堵在人群中,寸步难行。 混乱中,薛绥突然出声。 “右后背!” 李肇虽未回头,但反应极快。 仿佛在回应她的提醒,只见他反手向右后斜劈而过,一剑刺穿暴徒的胸膛,干净利落,气势凌厉…… 那暴徒瞪大双眼,惊愕倒下。 郭云容看得失声尖叫,眼里满是倾慕。“殿下好俊的身手。” 李肇:“孤要活口!” 他声音未落,便听到关涯焦急的叫嚷, “来不及了!他们口中藏有剧毒……” 方才被关涯砍断手臂的暴徒,面容扭曲地冷笑着,突然咬碎牙中的毒囊。一股黑色的血从他嘴角流出,几乎就在眨眼间,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当街毙命。 李肇眉头紧锁。 他是刚从江边彻查私盐回来,途经东胜街…… 这些西兹人在这里发疯,难道仅仅是想趁乱在大街上随便杀几个百姓泄愤? 李肇看了薛绥一眼。 隔着混乱的人群,两人目光交汇。 “不好!”李肇面色微变。 在繁华大街上肆意杀人,是为吸引注意,声东击西? 离东胜街不远,有一个粮仓。它是朝廷为调节京城粮食供应而专门设立的官仓。仓里储存着大量的粮食,关系着京城百姓的生计。 李肇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望向永丰仓的方向。 那里正腾起一股滚滚的黑烟—— 他冷冷扫了薛绥一眼。 “俞千山,带人去永丰仓!关涯,这里交给你!” 李肇果断下令,随后策马疾驰而去。 没有留下一句话,却带走了郭三姑娘无尽的眷恋。 “母亲……” 郭云容望着李肇离去的方向,紧紧握住罗大夫人的手,声如蚊蚋,“若得太子殿下青睐,女儿此生便再无遗憾。” 罗大夫人笑着看她,眼神慈爱。 “你呀,那日谢皇后召你入宫,你不是还有些抵触吗?” 郭云容耳尖红若滴血,微微低下头。 “女儿一时糊涂,竟轻信卢僖她们的片面之词,对太子殿下生了误会……” 她羞涩地解释着,生怕母亲笑话,倾身撩开一角车帘,将脑袋钻了出去,看见薛绥紧蹙眉头,便关切地问: “平安夫人,你和王妃可安好?” 薛绥回头,“我和王妃无事。不知罗大夫人可受惊了?” 郭云容应道:“可把我和母亲吓坏了……” 此时,带着焦糊气味的风掠过来,血色的长街上,人群仍然纷乱无序,但有了京兆府的差役疏散,路面已逐渐通畅起来。 “我们不如快些去普济寺吧?正好为那些无辜丧命的人,祈福超度……” 薛绥应一声,放下车帘。 薛月沉面无血色地问:“那些人究竟是何来历?无冤无仇的,怎会如此凶残,见人就杀?” 薛绥:“他们并非为了杀人而杀人……” 薛月沉眉头轻皱,“那是为了什么?” 薛绥叹息,“为了烧毁粮仓。” 她想到李肇方才那冰冷的一眼。 该不会是以为,让他彻查漕运私盐,是为西兹人做幌子,目的是烧毁粮仓吧? 她虽痛恨大梁朝廷的某些人,但不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 宣政殿内,崇昭帝将奏折重重掷在地上。 “太子,这就是你协理户部办的好差事!” 奏折散落一地。 全是参李肇扰乱民生,干预漕运,行事独断专行的。更有甚者,说他在漕运码头滥用职权,在东胜街上大开杀戒,致市井秩序大乱,百姓人心惶惶,民怨沸腾。 崇昭帝道:“你身为太子,国之储君,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行事怎可如此不知轻重,让人诟病非议?” 李肇广袖垂地,玄色蟒纹映着殿内烛火,衬得眉眼比往日更显冷锐。 “父皇当真以为,这是儿臣的疏忽?” 他拾起奏折,指尖拂过“江州漕运”四字,微微抬起头,直视着崇昭帝的眼睛。 “儿臣斗胆直言。这是西兹势力勾结朝堂奸佞,妄图搅乱我大梁根基,动摇国本的阴谋……” 崇昭帝眯起眼,重重哼声。 “你是说……有人蓄意陷害你?” “何止。”李肇轻笑,从袖中抖出一卷染血的账册。 “儿臣三日前便收到线报,萧家与江州知府往来密切。这账册是从押运官府邸里寻来的,上面可不止贩卖私盐那点勾当。” 崇昭帝瞳仁微缩。 他脸色阴沉地翻动账页…… 每翻过一页,眉头便皱得更紧一些。 州府盐税、铁矿私运,甚至与西兹边境的马匹交易,桩桩件件都与萧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肇再进一步禀奏。 “流放岭南的萧璟,却出现在前往江州的漕船上。父皇以为,这是巧合,还是户部尚书罗寰有利益关联,不得不包庇……” “好,好得很!” 帝王怒极反笑,指节扣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此事给朕彻查到底,凡涉案者,无论品阶,一律严办!” 薛绥:某人好像误会了什么…… 李肇:知道有误会,还不来找本宫请罪? 第155章 冤枉 第155章 冤枉 碎玉殿内,萧贵妃坐在榻上,面色铁青。 “太子想借这案子斩草除根?做梦!”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将锦被掐出一道道褶皱,仍是满脸怒容,双眼通红。 “他若敢动我兄长分毫,本宫定要让他身败名裂,废黜尊位,永无翻身之日……” 邓嬷嬷捧来茶水,轻手轻脚,嗓音也压得极低,生怕隔墙有耳。 “贵妃娘娘,大长公主传话来,劝您莫要冲动,务必以大局为重……” “祖母当真是年事已高,糊涂了!”萧贵妃冷冷地道:“口口声声要顾全大局,说是为了萧家,实则还不是为了皇家的颜面……” 邓嬷嬷轻叹一声,“大长公主也是为了萧家着想。陛下心中,始终有娘娘和平乐公主,断然不会对娘娘和公主不利。只是萧家若触犯天威,那必定满门获罪……” 萧贵妃沉默了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抬起头来,眼神凌厉地看着邓嬷嬷。 “去禀报陛下——” 她缓缓站起身,一股决绝之气。 “就说本宫在日头下下跪告罪,忽发心疾,要见陛下……最后一面。” 烈日炎炎。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晒得地面滚烫。 萧贵妃披散长发跪在滚烫的庭院,一身素白中衣,单薄的脊背,显得无助又凄凉…… 崇昭帝推门而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她清瘦的身影狼狈地趴倒在地,长发逶迤的样子,仿若一滩毫无生气的软泥…… “令容!”崇昭帝大喊一声,大步流星地冲上前,将萧贵妃轻轻抱起,快步走入殿内。 短短时日,她便清减了许多,躯体惊人的轻盈…… 崇昭帝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床榻之上,让她躺平,掌心无意触到枕边的香囊,拿起来一看—— 香囊很旧了。 里面还装着潜邸时他送的相思豆。 二十八年如白驹过隙…… 丝线褪了颜色,衬着她的脸更是惨白。 崇昭帝微微动容,握住她的手。 “令容……” 这是崇昭帝将她迁宫后,第一次过来。 碎玉殿陈设简陋,但四周却打扫得很干净,屋子里更是一尘不染,远不如萧贵妃曾经居住的瑞金殿华丽,却让崇昭帝情不自禁地想到潜邸时,萧令容居住的那个清幽小院。 当年,先皇属意谢氏为济王妃。 他心有怨气,却不敢违抗圣意,与谢氏成婚后,不仅不与谢氏同房,还故意冷落她。 未曾想,此事被谢家人知晓,捅到了皇帝跟前。皇帝治不了他,便治萧令容,以“行事乖张,有违妇德”为由,责令她迁至王府最偏远、最偏僻且最为阴暗的北院…… 那时的崇昭帝,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父亲可以左右他娶妻,却阻止不了他宠爱哪个妇人…… 后来,他和谢氏圆了房,可每到夜深人静,便会偷偷溜出去,到萧令容的住处与她“幽会”…… 崇昭帝一生行事稳重,做过最叛逆的事,便是为了萧令容违背父亲的意愿,而那段时光,也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快乐追忆…… 于是,萧令容也成了他心底最珍视的存在。 “陛下……” 萧贵妃睁眼看到他,泪水夺眶而出,“臣妾方才恍惚间,看到了兄长,他被发配至岭南,在那瘴气弥漫之地,声声呼喊着娘,呼喊着我们去救他……” 崇昭帝面色一凛,瞬间冷下脸来。 “贵妃这是何苦?” 萧贵妃微微一怔。 她攥住他衣襟的指节,微微泛白,佯装没有听懂崇昭帝的弦外之音,楚楚可怜道:“臣妾教女无方,家兄又犯下大错,实在有负陛下的厚爱,罪该万死……” 她缓缓俯身,一头乌黑的长发落在皇帝的腿上,嘤嘤哭泣。 “陛下何苦救臣妾性命,如今这般煎熬,倒不如让臣妾一死了之……” 崇昭帝凝视着她,久久未曾出声,眼神中满是复杂,似有怜悯,又似无奈。 萧贵妃久久没有得到安慰,心中一紧。 “臣妾死不足惜,只是放心不下平乐和桓儿,他们两个,是臣妾的心头肉啊……” 听她不再提萧璟,崇昭帝面容缓和了一些,轻拍她的手背,温声说道:“你好生将养身子,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萧贵妃心中一酸。 来日方长这句话,皇帝在她面前说过太多次。让她胞弟前往陇西偏远之地驻守时,这么说的,将东宫大印交予李肇时,亦是这么说的…… 从前,萧令容认为她和皇帝情比金坚,皇帝最疼爱的是她为他诞下的一双儿女,对她更是恩宠有加。 那把龙椅,迟早是桓儿的…… 可自从她被罚入碎玉殿,没有等到皇帝探视,平乐也被幽居在公主府,全无赦免之意。而李肇,却趁机得了协理户部之权,在朝堂上频频动作,她心中渐渐生出不安…… 李肇屡屡犯错,仍是太子。 她的儿子出类拔萃,却仅仅只是亲王。 君与臣,有着天壤之别。 今日她是假病。 若她当真有一天病死了,大长公主也撒手人寰,这世间便再无一人能护得住萧家。萧家一旦倒下,又有谁能护着她的儿子,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呢? 萧令容满心悲戚,拖住崇昭帝的衣袖。 “陛下,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想过……要传位给桓儿……” 崇昭帝沉下脸来。 “立储乃国之大事,你莫要妄言。桓儿若有能为,何愁没有机会……” “陛下……”萧贵妃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那能否饶家兄一命?祖母年事已高,禁不起折腾,家兄也已不再是年少力壮的年纪,那岭南之地,荒蛮偏远……” “贵妃!”崇昭帝打断她,加重了语气,“朝堂之事,岂容后宫妇人置喙?” 萧令容张开嘴,还想说什么,王承喜忽然忧心忡忡地进来,欠身向皇帝行礼。 “启禀陛下,端王殿下求见。” 崇昭帝微微皱眉,“他来做甚?” 王承喜抬眼,悄悄看一下皇帝的脸色,轻声道:“端王殿下说,听闻贵妃娘娘抱恙,特来探望……” 崇昭帝冷哼一声。 “他这时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这话里满是深意。 之前李桓查金部司的烂账,除了追回一些银钱,抓了几个虾兵虾将,没有惩处任何一个在朝中根基深厚的大臣。 崇昭帝不是不知道李桓的权衡。 毕竟萧璟是他的亲舅舅,但他的手软,导致窟窿越捅越大…… 利益之下,亲情也脆弱。 皇帝这是怪他没有把那一囊子事摆平,祸及皇家声誉,也损及朝廷利益…… 李桓走进殿内,躬身行礼,刚一抬头,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脸色的不悦。 他强压不安,语气恭顺。 “母妃身子可好些了?” “桓儿……”萧贵妃虚弱地倚在榻上,眼里满是不舍,“母亲恐时日无多,你要好好听父皇的话……” 李桓微微吃惊。 他环顾四周,看着碎玉殿那破旧不堪的陈设,撩起袍角,慢慢跪在地上。 “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将母妃迁回瑞金殿吧。母妃生育平乐时落下顽疾,最忌暑气,这碎玉殿潮湿闷热,实在难以调养身子……” 萧令容听闻,泪水簌簌落下。 “桓儿,你别为难你父皇,母妃罪孽深重,如今这般,也是上天对我的惩戒……” 李桓伸手拿起茶盏,端到萧贵妃的榻前。 “母妃莫要再说丧气话了,保重身子要紧……” 母子俩相对而视,萧贵妃更是泣不成声,摇了摇头,全然不肯喝水…… “罢了!”崇昭帝见状,摆了摆手,重重叹息一声,正要开口……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紫宸殿的一名内侍。 他殿前施礼:“启禀陛下,萧丞相携同吏部袁大人、门下侍中郑大人、兵部吕大人、中书令萧大人,还有郑国公等一众大臣,齐聚紫宸殿,求见陛下……” 崇昭帝脸色一沉。 “所为何事?” 内侍小心翼翼地道:“太子殿下从户部衙门带走了罗尚书……” 崇昭帝慢慢站起身,来不及思索应对之策,便听那内侍又道:“陛下……” 崇昭帝眉头紧皱,“还有何事?” 那内侍吓得头也不敢抬,弓着身子应声:“太子殿下指控萧侍郎勾结西兹,操控盐铁,违抗圣令,秘密潜逃,恐有谋逆的行径……要带兵搜查丞相府。萧丞相惶恐不已,这才带着朝中几位大人,赶赴紫宸殿,恳请陛下圣断……” 端王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 萧贵妃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陛下……冤枉啊!” 第156章 因果 第156章 因果 紫宸殿。 巨大的朱红立柱高耸矗立,庄严肃穆。 几个臣子跪在大殿的金砖上,交头接耳,官服早已被汗水浸透。 等了半晌,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入殿,萧嵩连忙行个大礼,额头重重磕在地面。 “陛下容启。太子殿下今晨锁了江州押运官,午后又率兵围了户部衙门,将罗大人强行带走——罗大人是朝廷命官,未经三司会审便私自拘押,实乃目无王法……” 萧嵩声音未落,吏部侍郎袁启礼便满是愤懑地开口。 “陛下,五品以上官员拘押须经御笔勾决。太子如此行事,将祖宗法度置于何地?” 门下侍中郑严也拱了拱手,“太子藐视祖宗成例,公然斥责三司疲懈无能,擅自公布所谓罪证,误导民众……” 袁启礼直直地望着皇帝,声音很是激动,“太子还自称手握尚方宝剑,奉了陛下的命令……” 崇昭帝缓缓挪动身体,寻了个更为舒适的位置坐下,抬手缓缓掩到唇边,重重地咳嗽起来。 殿中寂静。 众人皆屏气敛息。 等皇帝咳完了,王承喜赶忙上前,弯着腰,双手恭敬地奉上茶盏,皇帝抬手接过,轻抿两口,方才缓缓一笑。 “众爱卿……咳咳……” 他目光平静,缓缓扫过大殿上神色各异的几位肱股大臣,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太子年少气盛,缺乏历练,难免行事莽撞。论辈分,众爱卿也算是太子的长辈,便多多担待一二如何?” “陛下,这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啊……” 袁启礼眼睛瞪得滚圆,说得痛心疾首。 崇昭帝微微后仰,靠在龙椅上,声音平缓,“太子若有铁证,自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若无铁证,让罗尚书澄清风议,也便罢了……” 嘴上把话说得漂亮,可这一声“罢了”,却让殿中的几位朝廷重臣,脊椎发寒。 皇帝分明是在纵容太子。 杀了一个萧正源,办了一个萧璟,如今查到罗寰,还要带兵搜查丞相府,接下来,谁知他要干什么? 唇亡齿寒,这些人为官多年,老谋深算,自有一套在朝堂博弈周旋的手段。 他们不怕李桓那种温和宽厚的理政风格,就怕李肇这种不按章法乱来的疯子。 几位大臣纷纷磕拜,动作整齐划一。 “臣冒死启奏,此事干系重大。当由三司共审、六科会查,方合乎祖制……” “陛下明鉴,祖宗法度不可废,若由太子擅自专断,扰乱朝堂纲纪,必将引发朝野动荡,使社稷不稳!” “政令失序,将寒百官之心啊!” “陛下!万不可草率处置……” 一个个声若洪钟,说得义正词严。 崇昭帝心里如同明镜似的。 大臣们各有各的利益,算盘珠子拨得啪啪作响—— “诸卿的忠心……咳咳……朕知道了。” 他说罢又再一次的咳嗽起来,咳得面色泛红,脖颈处青筋微微凸起。 殿中瞬间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微微抬头,眼睛盯着皇帝。 崇昭帝咳得身体紧绷,声音却很是温和。 “太子年轻,意图搜查丞相府,属实大胆了些,朕会训诫于他。至于盐铁钱粮一事,朕既然委以重任,着他协助户部,自当授以事权,勿加掣肘,方显为君气量……” 说罢他摆了摆手,“诸位爱卿,咳咳咳……朕连日操劳政务,身子略感不适,你等退下吧……” “陛下!”袁启礼双手抱拳,身体前倾,“百官离心,政令不行,必出大祸呀……” 声音在大殿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崇昭帝脸色微微一沉,咳嗽更重。 “你等是在质疑太子,还是要胁迫朕?” 阶下顿时伏倒一地:“臣等不敢!” - 普济寺内,古木参天,绿树成荫。 大榕树下放着一张古朴的禅桌。 微风轻拂,伴着淡淡的茶香,很是怡然。 几个人围茶而坐。 薛绥把玩着腕间刚得的紫檀佛珠,一言不发地听着薛月沉和罗大夫人说话。 “都说贵府郭四公子孝顺,是个品性纯良的好儿郎,不知我家八妹妹,有没有这个福气……” 罗大夫人嘴角含笑,撂下了茶盏,“王妃放心,四郎的婚事,妾身也是说得上话的。” 薛绥微微一笑,望着庭院里扫落叶的小沙弥,眼神宁静。 郭云容突然凑过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平安夫人,你为何不说话?” 薛绥轻轻抬头,“我在看那根树杈,上头有一个喜鹊窝。” 郭云容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好奇,“夫人为何知道是喜鹊窝?” 薛绥笑,“我方才瞧到一只喜鹊飞进去了。” 郭云容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满是兴奋地站起身来,“快,柳儿,去借个梯子,我要上去瞧瞧小喜鹊,我还没见过小喜鹊呢……” 看女儿咋咋呼呼,罗大夫人不由摇头失笑,“这丫头被妾身惯坏了,跟个皮猴似的,难以管束。也不知将来嫁为人妇,能不能收敛一些……” “娘!”郭云容面颊微微一红,羞怯地嗔了母亲一眼,很快带着小丫头去看喜鹊窝了。 薛绥见状,笑了起来:“郭三姑娘活泼直率,这性子,我倒是喜欢。” 罗大夫人轻轻一笑,“平安夫人对八姑娘这桩姻缘,怎么看?” 方才薛绥都让薛月沉去说,自己没有插嘴,听到罗大夫人问她,这才轻轻一笑。 “郭四公子与八姑娘生辰八字相合,连净空大师都说是天赐良缘,又有王妃撮合,那自然是极好的缘分。” 她不着痕迹把功劳给了薛月沉。 罗大夫人会意颔首:“有端王妃的美意,自然是锦上添……” 薛月沉看了薛绥一眼,对罗大夫人笑了笑,“六妹妹可费了不少心,她才是大媒人。” 说完,她将案上誊抄的佛经推向薛绥。 “这两卷经文正该由六妹妹亲手供奉佛前,以消弭灾祸,庇佑众生……” 薛绥笑着应声,起身去了。 她捧着经卷迈入佛堂门槛,净空法师正背对门扉敲着木鱼,袈裟下摆垂落在蒲团上,身姿挺拔而庄重。 “见过法师。” 薛绥轻步上前,跪在蒲团上,恭敬地俯身磕头,动作虔诚而专注。 “女檀越可知何为无明缘行?”净空突然开口,木鱼声在他的话语里,嗒嗒响起。 佛堂内檀香袅袅,淡雅悠长。 薛绥双手合十,虔诚地望向佛祖。 “无明即愚昧无知。无明,则贪。无明,则嗔。无明,则痴。无明化行,行生果报,轮回流转,未可断绝也……” 净空微微点头,眼神中透着慈悲和智慧。 “世人只见鸳鸯锦,从来不见旃檀灰。诸行无常,实难圆满。” “请大师明示?”薛绥欠身一礼。 “阿弥陀佛——”净空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平和,“众生心中,皆有无明。不如远离,清静自在……” 薛绥再次深深磕下,额头触碰到蒲团。 “多谢大师点拨!” - 清风徐徐,蝉鸣声声。 罗大夫人轻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望着佛堂的方向,“王妃家这位六姑娘,倒比嫡出的更有章法。” 薛月沉指尖掠过茶盏,淡淡一笑:“夫人过奖。六妹妹养在外面十年,没丢掉那份灵慧,可谓是福泽深厚。所以,这供佛积德的事,也就非她莫属了……” 罗大夫人道:“妾身倒觉得,说成一好姻缘,比供佛更积功德。” 薛月沉与她相视一眼,眼角含笑:“夫人所言极是,我也只愿多积福德,感动上天,能赐下麟儿,了我夙愿……” 罗大夫人知她心结,倒是没有料到她会坦然提及,微笑安慰,“妇人怀胎,要看缘分,缘分来了,自有福报。倒是你们姐妹和睦相处,这情分令人艳羡呢,不像我娘家姐妹,早各奔东西了……” 两个妇人相谈甚欢。 这时,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额头上满是冷汗。 “大夫人!”小厮扑跪在前,袖口浸透了汗渍,“罗大老爷在户部衙门被右翊卫请去了。说是……说是永丰仓走水,要查户部档册。” 罗寰是她的父亲。 罗大夫人猛地站起身来。 “查档便查档,带走大老爷是为何故?” 那小厮摸了摸头,“小人也不甚知情,但此案好似也牵连到了丞相府,许是有什么账目往来,才带了罗大人去问话?” 罗大夫人问:“是何人下令?” 那小厮犹豫片刻,“听说是东宫下的指令。” 薛绥走过来,恰好听到这句话。 她没有想到李肇的动作如此之快,就在普济寺待了一天,朝堂上已是形势急转,让李肇闹了个天翻地覆。 “老天爷!”罗大夫人喃喃自语,双腿发软,脸上忧虑惊恐。 “这是要变天了吗?” 薛绥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轻拍后背。 “大夫人莫要惊慌,问话并非定罪,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罗大夫人虚扶额头,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平安夫人不在京中长大,不知太子狂妄。落在他手上,哪里能讨得了好……” 薛绥没有再言语。 背后是净空法师的木鱼声,一声接着一声,想起方才净空的话,她掌心不由渗出一层细汗。 李肇:如今都知道孤为何别名“李贼大”了吧?贼大胆! 薛绥:闹得个鸡犬不宁,很骄傲啊? 李肇:孤骄傲! 第157章 交锋 第157章 交锋 回城的路好似格外漫长。 薛绥和罗家母女,仍是从东胜街过去的。 郭云容倚着马车窗户,眼睛通红,袖口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罗大夫人湿了罗帕,珠钗歪斜也未察觉。 薛绥马车在后,打帘看着外间。 暮色中的东胜街飘着炒栗子的焦香,街上车水马龙,一群百姓围在张贴告示的布告栏前,看京兆府刚贴出来的告示—— “缉拿西兹死士。” 围观的人堵住了半街,水泄不通,街口有披甲执锐的禁军在来回走动,巡查可疑人士,尤其是西兹、东夷、南诏等番邦来的商旅,瞧见了,免不了上前盘查关牒文书。 禁军如此大动干戈,引来民众议论纷纷。 “京中又出大事了。” 茶棚里,几个百姓低头窃窃。 “永丰仓走水,听说烧毁了新屯的粮食二十万石。户部罗尚书涉嫌渎职,被太子殿下扣在了刑部……” “罗尚书?那可不得了。” 罗寰在京中,那是喘口气都得让百姓抖三抖的人物,说进去就进去,这般变故自是让人惊愕的同时,也隐隐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看笑话,谁不喜欢? “这位太子爷的手段,可比端王狠辣哩。端王理政那么久,也没听说哪位高官重臣折在他手头。这太子爷一出手,当真是雷厉风行,一通大杀……” “爽快!” “还是端王仁厚。这好杀成性的,绝非百姓之福……” “兄台,慎言,慎言。” 几个人打个哈哈,没有再深入议论。 一旁喝茶听声的几个行商,默默放下茶盏,叫小二结账。 薛绥看了半晌市井,从车帘上慢慢收回手,目光里荡出一片涟漪,仔细看,唇角是带有一丝笑的。 一直到马车停在郑国公府门口。 门房小厮前来迎接,罗大夫人才擦干眼泪,上前道别。 “王妃,平安夫人,妾身还有家事亟待处理,就不再相陪了。改日再聚,” 薛月沉:“罗大夫人自去忙吧,无须客气。” 薛绥也道:“莫要忧心,越是这时越急不得……” 罗大夫人点点头,脚步匆匆往府里走,焦急写在脸上。 郭云容提着杏子红的裙裾,也咬着下唇向她们行礼,看表情仿佛也哭过了—— 一个是刚刚喜欢上的男人,一个是外祖父。再加上母亲罗大夫人的眼泪,少女心都碎了。 - 回到端王府,薛月沉让翡翠差人回娘家向崔老夫人报信,说在普济寺搞定八姑娘婚事,便张罗起了饭菜,并留薛绥一起用饭。 薛绥自是从善如流,明知她派人去报信是为争功,也不拆穿,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薛月沉见她这般豁达,不争不抢,心里对她那点芥蒂,又消散了几分…… 尤其仔细一想,薛六入府后,其实她的日子是轻松许多的。 以前府里姬妾争宠不断,袁清杼处处刁难,薛六替她扫除了这个心头大患,剩下的张侧妃和其他侍妾也都老实了许多…… 何况王爷除了在她的沐月居,从未在别处留宿,可谓给足了她正妃的脸面,而这些,都有薛六的功劳。 她越想越觉得罗大夫人说得有理,有姐妹相互扶持,是福气。 “六妹妹,今儿掌勺的厨子是王爷特意从江南寻来的,说是曾在金陵城最大的祥福楼里掌事,一手淮扬菜做得出神入化,你快尝尝,可还合你胃口?” 她眼含笑意,肉眼可见的明媚。 薛绥轻轻勾起嘴角,“大姐姐费心了,便是粗茶淡饭,我也觉得满足,怎么都好……” 两个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很是和睦。 这时沐月居的丫头小步进来,凑到薛月沉耳边低声说道。 “王爷回来了,门房上捎话来说,脸色不是很好看……” 薛月沉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当即起身,带着薛绥迎出去。 “殿下受累了。可要一同用饭?” 李桓神色疲惫,看一眼她和薛绥,轻轻嗯声。 他从来不回来说朝堂上的事,因此薛月沉也不问什么,只是体贴入微的侍候,而李桓看似的平静下,如有汹涌巨浪,便是山珍海味在面前,也很难动容。 “王爷,尝尝这个。” 薛月沉将一个虾球夹到李桓的碗里,温柔布菜,细致体贴,看着夫君的目光,满是爱慕。 夫君英俊挺拔,气质不凡…… 若两人有一个嫡子,该是何等圆满? 李桓全然不知她内心的想法,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本王不喜吃虾。” 薛月沉心下有些失落。 以前爱的,现在不爱了吗? 她尴尬地一笑,“是妾身疏忽了……” 好在,李桓对薛六也没有特别的温和,更不像那日在李肇跟前,要她唤一声“夫君”那般殷切。他看薛绥的目光,是带着审视的,深邃,也复杂。 三个人吃饭,两个人怀着鬼胎。 唯有薛绥一人,胃口颇好,饱餐了一顿。 放下筷子,她便起身告辞。 “时辰不早,不打扰姐姐和姐夫恩爱,薛六便先回檀秋院了……” 一声姐夫,唤来薛月沉的眉开眼笑,却让李桓神情不经意一滞。 “我随你过去。” 李桓放下筷子,毫不犹豫地起身,大步走在前面。 薛月沉脸色微微一变,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立在原地的薛绥,勉强维持住笑容,“王爷或是遇到棘手之事,六妹妹好好陪他说说话……” 薛绥料到了李桓的心思,淡然一笑。 “想是为了东胜街上的事。又要审我。” 她轻飘飘地睨向薛月沉,摇头失笑,“这个大姐夫,对我从没有一天放心的。” 薛月沉也轻声笑了起来,“等有了孩子,兴许就不一样了。” 薛绥但笑不语。 在薛月沉的世界里,孩子便是一切的寄托,是攀登权力高峰的阶梯。可李桓好似对此并不上心。事实也是如此,贤王已经为皇帝添了长孙,魏王李炎也有两个儿子,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优厚…… 李桓要争夺的,不是孩子。 皇室兄弟间,远比民间百姓争斗残酷,普通百姓最多竞争一下家中的一亩三分地,而皇室兄弟动不动便是权力厮杀,生死较量。他们拼的是性命。不成王、便成寇的故事,历朝历代太多太多……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檀秋院。 锦书赶紧让人安排茶水,要招待王爷。 李桓却摆了摆手,“平安陪本王手谈一局。” 薛绥应是,吩咐锦书,“把茶水端到里屋来吧。” 棋枰棋子都是现成的,两人相对而坐,便开始对弈。 薛绥执白子,轻轻摩挲,很是喜爱象牙和玉的温润质感,每走一步,都要思索再三。 “棋艺不精,还望殿下见谅。” “不必拘谨。” 李桓落下一枚黑子,棋子磕在棋枰上,清脆出声。 “最近朝中动荡不安,东胜街有西兹死士行凶,永丰仓烧了二十万石军粮,父皇竟准太子无诏拘押三品以上官员……” 顿了顿,他抬眉看薛绥。 “不知平安可听说了……” “东胜街出事时,我在现场。”薛绥如实回答,“其余知之不详。” 李桓忽然倾身,黑眸盯住她清澈的眼瞳。 “旧陵沼的事,平安可办妥了?” 薛绥道:“不瞒殿下,你今日不来,我也要找你禀报的,那位古董商人姓邱,与我一个故旧有几分交情。已然答应帮忙……” 李桓眉梢不经意扬起:“引荐诏使?” 薛绥沉吟,面色严肃地道:“诏使神龙见首不见尾,未必能马上见到。但若殿下有什么隐秘嘱托,邱先生定能代为传达,从中牵线搭桥……” - “姑娘,前面就是刑部大牢了……” 婢女碧玉撩开帘子,将郭云容搀扶下车。 天色已然暗下,四周一片寂静。 刑部大牢门外,数名腰佩长刀、身披轻甲的守卫挺立在大门两侧。 郭云容攥了几次手,方才鼓起勇气,迈步向前。 不经意间一看,她猛地抓住碧玉的手。 “碧玉,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碧玉眼睛一亮,兴奋地点点头,“是,姑娘,是殿下。” 郭云容提起裙裾追过去,李肇已然穿过守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只留下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 她想上前询问,却被守卫拦住。 “刑部重地,闲人免入!” 郭云容心急如焚,“守卫大哥,你帮帮忙,我只是想见见我外祖父,或是……问问他的情况也好,天都黑了,他也没有回府,家里老小很是担忧,可不可以通融一二……” 守卫认不出她是郭三姑娘,却听得出她话里的荒唐。 “小姑娘莫要痴心妄想,进了刑部大牢,哪是说走就走的?不要命也得掉一层皮!走走走,快走……” 郭云容脸皮薄,没再纠缠。 她退了下来,但没有离开,而是巴巴地等着。 等李肇出来…… - 刑部大牢深处。 油灯忽明忽暗,噼啪作响。 萧璟蓬头垢面地瘫在冰冷的草堆里,数着墙壁上上一任留下的刻痕。 出身世家,养尊处优,仕途顺遂如意,他一生吃的苦都没有近些日子这么多,而这些都是李肇带来的…… 牢门的铁链突然簌簌作响。 他抬头,李肇的皁靴已然碾过潮湿的地面,停在门前。 萧璟凄然一笑。 “太子殿下是来送断头饭的?” “押入刑房。” 不带感情的几个字,简短有力,却如重锤一般砸在萧璟的心头。 刑房。 不是普通审讯。 是刑讯。 “太子殿下……”他声音颤抖,试图为自己说些什么。 李肇已然转身,挺直的脊背落在昏黄黯淡的灯火里,凛冽异常,如同他冷若冰霜的脸。 刑房里寂静一片。 李肇端坐着,等萧璟被押过来绑上刑架,他才放下手中的茶盏,冷眼扫来。 “孤耐心不多,再问你最后一次。” “永丰仓那十桶火油,是谁送进去的?” 刑室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角落里堆放的刑具,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李肇的声音也仿佛混入了铁锈的味道。 “萧家豢养死士,是如何跟西兹暗中勾结的?你们有何阴谋?” 萧璟闭了闭眼,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没有。萧家传承百年,恪守忠义……” 李肇冷哼一声,“萧侍郎骨头很硬。” 他拿起炉火上烧红的烙铁,刺眼夺目的红光在他眉眼间跳跃闪烁,映得那一张俊朗的脸,冷酷无比。 “为了萧家,孤猜到你能扛下此事。却不知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一日,两日,三日?” 萧璟紧咬牙关,杂乱的胡须微微颤动。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乘漕船潜逃江州,是不想去岭南吃苦,趁着小解跑掉的,坐上户部的船,也只是使了点银子,对罗寰的事一无所知。罗寰也不知我在船上……” 李肇微微摇头一笑。 将罗寰带到刑部大堂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户部金部司的那笔烂账,他已经为此被罚俸退赃,在端王那头也已然结案,萧家的事,他全然不知情,更不知道萧璟藏在漕船上,不然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藏匿流犯…… “看来萧侍郎还心存妄想,以为顶住刑讯,便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你在指望谁来救你?” 萧璟低垂着头,“微臣身为朝廷命官,纵容子弟肆意妄为,难辞其咎……微臣有罪,但家父侍奉皇室,忠心可鉴,这次私自潜逃,家父更不知情……” 李肇轻轻“哦”一声。 “这么说西兹烧毁粮仓,行凶杀人,确实与罗尚书无关?” 他微微侧身,看了看烙铁上炽热的光芒,冷声一笑。 “少一个担责的,那后果便只能由萧家独自承担。萧侍郎,不知这个代价,萧家能否担得起?” 萧璟看着他手上烧红的烙铁,用力咽一下唾沫,牙关咯咯作响。 “太子殿下是要罔顾国法,强行为萧家定罪?” 李肇低低笑出了声。 “你要这么想,也未尝不可……” 萧璟乱发下的双眼,浑浊里带着一丝恨意:“太子滥用职权,构陷忠良,就不怕激起百姓众怒吗?户部账面上,哪一个窟窿不是通向宣政殿的?!太子殿下要蓄意捏造罪证,是不是要把龙椅上的皇……” 关涯的拳头,重重砸碎了他最后几个字。 李肇一笑,将烙铁掷回熊熊的火炉,星火四溅。 “元苍,你来审。” 他话音未落,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烙铁灼烧皮肉的声音,散发出焦煳的气息,瞬间充斥在牢房里。 - 郭云容等得双腿发软了,才看到那挺拔肃杀的身影,从刑部大门出来。 有马夫上前,为太子递上缰绳。 郭云容再顾不得了,冲上前去便直直拦在李肇面前。 “太子殿下,请留步……” 李肇看了一眼她,似乎有些眼熟,眉头微微一蹙。 他没有说话,在等她说。 郭云容方才在心里酝酿了无数次见面时要说的话,可面对李肇,却全然慌乱得说不清楚,脑子发蒙。 最后,只能双颊通红的请求。 “臣女想见一见外祖父。想知道他……好是不好,可以吗?” 小娘子裹着夜色,站在暑气未散的灯火下,一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模样。 来福不时看李肇神色,以为他会心软。 不料李肇没听完,玄色皂靴已然踏入马镫,身姿矫健地跨了上去。 “若有冤屈,往都察院申诉!” 一句话仿若浸透的冰水,冷得郭云容浑身一颤。 “太子殿下,臣女的外祖父为人正直,绝无勾结外邦的可能,太子殿下,您等等……” 少女见他不搭理,突然扬高声调,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你行行好,大发慈悲,饶恕臣女的外祖父吧,他年事已高,身体还不好,他……” “放肆!”关涯厉声喝道,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满脸怒容,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朝廷执法,岂容女子搅闹?还不退下!” 佩剑发出金玉铮鸣。 郭云容看着策马远去的李肇,含着委屈,朝关涯行了一礼,慢慢回到马车上。 碧玉扶住她,轻声安慰,“姑娘,我们回府吧。罗大老爷的事,自有大人们去周旋,姑娘莫要太过忧心。” “我自小顽皮,在府里闯祸不断,常被母亲送回外祖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外祖父唯独对我偏爱有加,他那样慈爱,怎会做出那等恶事……” 郭云容想不通的事,碧玉当然更想不通。 马车不紧不慢地穿梭在街巷,郭云容看着华灯初上的上京城,神思恍惚,好似丢了魂一般。 直到马车经过端王府外的街巷,她方才想到什么似的。 “停!碧玉,让车夫驶去端王府。” 她想找薛绥,那位聪慧过人的平安夫人。 她相信直觉,薛绥不是坏人,且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有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莫名让她觉得温暖踏实、内心平静。 没有办法和小姐妹倾诉的事,总得找人说一说,不然她今夜都过不去了…… 平安夫人便是最合适的人。 不料,李肇比她早到一步。 在她抵达时,已然一身寒气地闯入端王府。 “去禀报端王,就说太子到访。” 二章合一! 薛绥:好长! 李肇:是的! 第158章 情蛊焚心 第158章 情蛊焚心 管家小跑到檀秋院来通报时,李桓正执黑子,低眉沉吟。 “王爷,太子殿下已过仪门……” 黑子未落。 李桓抬眼望向薛绥,幽深的眼在烛火里绽出一抹寒光。 “备茶。”他撂下棋子,轻轻一笑,与薛绥相视,“将太子殿下请入书房叙话。” 管家应声下去。 李桓又对薛绥道:“平安屋里的是什么香?” 薛绥看一眼香炉,“是素心兰香。” “好名字。清幽淡雅,甚是宜人。”他缓缓起身,淡淡地道:“你再取些,到书房奉香吧。” 薛绥浅笑着应下,淡淡一笑。 李桓点点头,脚步不停地离去了。 - 李肇穿过仪门,锦靴碾碎了一地残红。 “太子殿下,王爷在书房相候。”管家躬身引路,脊背微微渗汗。 这个时季,入夜了仍是闷热。 李肇行至廊下时,透过茜纱窗恰见里头晃动着两道人影。 他眼眸微沉,眯起眼打量那窗纸,好似要将屋内情形看穿似的。 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响。 女子清冷冷的声音,满是恭谨。 “给太子殿下请安。” 李肇心头一怔,猛地转头。 薛绥屈膝行礼的姿势,很是端庄优雅,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檀木托盘,素色衣裙被夜风卷起涟漪,素心兰香仿佛混着一抹情丝引的气息,朝他诱人地扑来…… “平安夫人来得倒巧。”李肇嘴角微微上扬,目光灼灼睨着她纤细的人影,心底莫名有一丝悸动。 轻哼一声,他压住情绪,冷冷将手负在身后,瞥一眼那透着微光的窗户。 “来为皇兄红袖添香?” 薛绥垂眸,声音浸着淡淡的笑。 “妾身来送新制的熏香。” 李肇哦的一声,微微挑眉不说话。 薛绥也停留在原地,不敢越过他先走,只能安静等他先请。 檐下的灯笼摇曳不定,在夜幕里洒下一层朦胧的光影。 李肇轻咳,大步走在前面。 薛绥停顿一下才跟上去。 在迈过门槛的阴影里,李肇脚步一顿,突然回头,几乎凑到她的耳根,低低道了一句,“薛平安,孤近日总梦到你。” 薛绥后退一步,看着他,睫毛颤了颤。 李肇轻笑,“怕了?” 薛绥抿唇回视他。 情丝蛊仿佛在血脉里翻搅,李肇看见她耳后淡青的脉管,在白皙的肌肤下若隐若现,透着一种别样的诱惑与危险,目光微暗…… 书房内侧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李桓立在书房明暗光影交界处,一身月白色的锦袍上,银竹纹路泛着清冷的光影。 “太子造访,想来不单是为了看本王家眷奉香的吧?” 李肇微微一笑,幽深的目光,掠过薛绥的指尖。 “红袖奉香,瑞脑盈室,何处不风雅?静夜叨扰,皇兄见谅。” 他言辞之间不像真心致歉,听上去略带几分戏谑和暧昧,但要说他轻薄,好似也谈不上…… 李桓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摊。 “太子里面请。” 李肇拱手:“客气。” 李桓做了个请的手势,待李肇入内,薛绥缓慢地走过来,他才放下手,在薛绥的腰间虚扶一下,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袖——恰好李肇回过头来,在他的视野里,看到的便是一副亲昵温馨的画面。 李肇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嘲弄。 薛绥被他看得心中一颤,胳膊冷不丁撞在了雕书柜上,那里有一盏琉璃烛火,差点跌落下来。 李桓伸手一扶,滚烫的蜡油便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绥低头欠身,“平安粗笨,惊了殿下——” 李桓漫不经心地将手指擦了擦,蜷进广袖,目光宠溺地看她一眼。 “确实粗笨。该好好地罚你。” 说罢又看向薛绥,“去把素心兰焚上吧,本王要与太子说一会儿话,正好相得益彰。” 灯芯轻轻一爆,火星微溅。 李肇笑得意味深长,“皇兄好福气。” 李桓示意他坐,自己也在左侧的檀木椅坐下来。 “北境新入的雪山冷泉,太子尝尝?” 李肇笑了笑,捧起茶盏。 “皇兄好勤勉,这时还在处理公务?” 他眼神所及,是李桓的书案。 “不及太子辛劳。”李桓擦去案上的水渍,露出温和谦逊的笑容,“永丰仓走水案牵涉户部,为兄被父皇委以重任,自当略尽绵力。” 李肇眼睛微微一眯,似笑非笑。 “江州漕船上查获的逃犯萧璟,供出萧家七条漕运密线,涉案数百万石,皇兄的卷宗里,可也查出了七条?” “太子慎言!”李桓将茶盏重重磕在木案上,“听说刑部一日换了三任主审,这是审不出什么结果来,便急着要找替罪羊了?” 李肇不置可否,“刑部薛尚书可是皇兄的岳丈。皇兄是置疑刑部,还是置疑岳丈?” 李桓:“太子殿下夜访,是查案还是审本王?” 两个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仿若要将对方看穿,有火迸溅,又似猛兽对峙,试探着彼此的底线,拉扯碰撞,气势逼人。 半晌才松懈下来。 李桓淡然一笑。 “开个玩笑,太子殿下莫怪。” 李肇也扯了扯嘴角:“怎会?不过是兄弟闲谈。” 薛绥低垂眉眼,在一旁焚香。 轻捻香料,置入香炉,很是优雅从容。 不知是谁先将目光投向香炉的,有好片刻,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出声。 直到紫铜香炉里升起一线袅袅细香,李桓打破沉默。 “喝茶,喝茶。” “皇兄这雪山冰泉很是独特。”李肇青瓷盏微微一倾,“看似清香醇厚,沸水一冲……” 瓷盖轻轻叩下来,只见他舒展眉目,玩笑一样。 “全是回甘化苦啊。” “过奖了。”李桓神色未变,“太子近日勤于政务,肩上的伤,可大好了?” 李肇道:“也不知为何,张怀诚开的药物,竟是不如平安夫人。那日在行宫疗伤,原是见好了,一回到宫中,却让那老东西越治越糟。” 李桓望着薛绥温婉的侧脸,轻轻一笑,“不如去太医院找个伤科大夫,平安粗通药理,到底不是正经大夫,只怕会误了殿下病情。” 他以薛绥的丈夫自居的口吻,将亲疏划分,泾渭分明。 李肇抬眉,“医者不分男女。皇兄是介意内眷抛头露面,还是小觑了平安夫人?” 好一个巧舌如簧,以卒将军。 李桓微微一笑,“平安,给太子殿下瞧瞧。免得说端王府不懂礼数,见伤不治。” 薛绥看着李肇带着促狭的眼神,知道这人是故意让李桓难堪的,垂下眼眸,柔顺地应声,“是。” 她越是听李桓的话,李肇越是生气。 李肇越生气,笑得便越肆意。 他一笑,李桓便心下发沉,不知又耍什么手段。 两个男人虚与委蛇,客套周旋,直到薛绥让人拿来药箱,李肇才大大方方敞开衣袍,不露一丝犹豫,从容得仿佛在自己家里。 “有劳平安夫人。” 李肇肩胛上新扎了一圈绷带,薛绥为他解开旧纱布时,嗅到一丝清幽淡雅的佛手柑香——这是他那天从檀秋院里顺走的。 她轻瞟一眼。 李肇神色自若地笑。 “如何?” 薛绥垂目蹙眉,“伤口恢复不佳,殿下要静心调养才是,不要过度操劳,牵动伤口,更不要沾水受潮……” 轻轻揭开纱布,可见伤口处的黑痂和红肿,又新渗出来血丝,皮肉翻卷,很是触目惊心。 “殿下当心,会有点痛。” 她声音比药香更淡,指尖触上的刹那,李肇呼吸陡然一滞,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恢复正常神态。 “无妨。平安夫人只管动手。” 薛绥没有再说话,呼吸像羽毛似的拂过伤口,指尖缠绕纱布时,若有若无触碰李肇的肩膀……疗伤的过程好似穿过数载寒暑,漫长的煎熬,让蛊毒如星火燎原,一点一点燃烧窜入血脉…… 李桓握住茶盏的手,微微一紧。 “东宫的张怀诚,枉称张仲景后人,竟不如本王的平安夫人,说出去,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了……” 李肇:“回头孤便将他贬去药房。” 苦药的气息染了满室。 李桓突然叹气,手指抚着案上的一方素帕。“太子伤势迟迟未愈,实在令人挂心。不如,将平安借去侍疾一月,日日盯着汤药,也省得落下病根。” 书房内烛火跳了一跳。 李肇微微勾唇,“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平安夫人并非货物,岂能说借就借?” 烛火不安分地摇晃,正如李肇的眼神,意有所指地纠缠在三人映在墙上的影子里,有一种隐藏在幽寂里的剑拔弩张。 “报——” 恰在此时,关涯的急呼打破僵局。 “禀报太子殿下,萧璟在大牢里……咬舌自尽。” 瓷盏的碰撞声惊破死寂。 李桓手上的茶盏,哐当一放。 “岂有此理!刑部重地,那些人是如何看管的?” 萧璟是李桓的亲舅舅。 这不是在暗骂李肇失职吗? 李肇笑得不以为意,“死了吗?” 关涯道:“仍有一口气在,只是暂时说不了话了。” 李肇微微摇头,看上去很是惋惜,“可惜,可惜,要当真死得才好。他一死,萧家也可松口气了,皇兄,你说是吧?” 李桓面色难看至极。 “太子说笑了。秉公办案,不负圣意。那才是你我职责所在……” 李肇抚平袖口褶皱,慢慢起身。 “那孤便告辞了!” 李桓已然恢复了情绪,方才的失态仿佛没有存在过一般,语气平和地道:“为兄送你出去。” 二人并肩往外走去。 来到仪门外,才看到焦急等待的郭云容。 她神色紧张,微微屈膝,对二人端庄行礼,不敢直视李肇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解释。 “臣女来找平安夫人。得知夫人在忙,便,便只好在此等候……” 李桓看她一眼,又看看李肇,似乎察觉到什么,脸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阿吉,带郭三姑娘去檀秋院。” - “姑娘,平安夫人在水榭喂鱼。” 郭云容攥紧帕子穿过端王府映月湖的九曲回廊,一袭杏子红的裙裾拖着夜露,在荷塘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 薛绥将鱼食撒入涟漪,月华在她鬓边流转,那张清丽的脸,说不出的宁静安闲。 郭云容看着她,突然鼻子一酸。 “平安夫人……” 薛绥这才抬头看过来。 “三姑娘这是怎么了?你此时找我,可有急事?” 郭云容小跑走近,就仿佛是相交很久的朋友一般,对着她哽咽出声:“外祖父身陷牢狱,眼下家里也是一片糟乱……云容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 薛绥将她引入水榭里的石桌前坐下,将倒扣的茶盏取来,斟了一杯凉茶,推到她的面前。 “喝吧,静静心……” 郭云容眼眶一热。 沉默片刻,她擦了擦眼睛才抬起头。 “我外祖父定是冤枉的,还有那个涉案的萧家大伯,他也是个正直忠厚的好人,与祖父私交甚笃,对云容也极好……” 这傻孩子。 此刻罗家巴不得跟萧家撇清关系,她却念着旧情,一心想要为萧家辩解。 “三姑娘可听过火浣鼠?”薛绥叹息一声,慢慢抬手,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南疆有一种小鼠专爱钻进滚烫的火堆,因着在火中身体赤色,出来时却皮毛雪白,世人皆道是神迹。” 郭云容抬起通红的眼睛:“与案情有关第?” 薛绥道:“若有人剖开鼠腹,会发现里头尽是偷来的灯油与蜜蜡。” 见郭云容变了脸色,她笑着用指尖点了点茶盏中的浮叶,“罗尚书若是无辜,何惧三两日的烈火……” 从烈火中出来,便是皮毛雪白…… 但肚子里不也有偷的灯油和蜜蜡吗? 可郭云容对朝堂上的隐秘,一无所知,听她这么说,心里恍惚得厉害,“云容惶恐……” 她声音未落,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低头捂面,“我去求了太子殿下,可殿下神情冷漠,想来是认定外祖有罪,因此也厌恶了我……” 薛绥轻笑,“不用难过。太子看谁不厌恶呢?” 郭云容闻声一愕。 “他对夫人也是如此吗?” 薛绥想到李肇那张讨债鬼似的脸,抿了一下嘴唇,“那是当然。鹰隼盯住猎物的时候,无不是睥睨冷漠的姿态。” 见郭云容怔住,她微微一笑,掐断这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话头,将方才准备的香囊塞入她的掌心。 “这香囊很是安神,三姑娘带回去压在枕下,想来能睡个安稳觉。罗大人的事,你先别太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兴许明儿就柳暗明了呢?” 郭云容很是感动,“多谢夫人。你我岁数相差不大。为何夫人懂得那么多?” 薛绥微微一笑:“吃的亏多了,便懂了。” - 夜风轻轻拂过,传来悠远的更鼓声。 薛绥睡下时,已是三更。 她轻抚枕边的木雕小猫,阖着眼,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咕!”灵羽突然出声。 窗外月光如水般倾泻,有人影轻轻一晃。薛绥猛地睁开眼睛,屏住呼吸看过去。 李肇倚在窗边,月光将他玄色衣袍镀上一层银边,“睡着了?” 薛绥:“没有。” 李肇忽然轻笑:“你料到孤会来?” 薛绥用了对郭云容说过的话,“当然,鹰隼盯住了猎物,哪会放过?” 李肇哼声,“平安这一出借刀杀人,倒是比孤想的更毒辣。” 薛绥缓缓坐起,拉开纱帐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就着朦胧轻柔的夜色,看着月光里李肇挺拔的轮廓。 “殿下深夜到访,就为说风凉话?” “不——” 李肇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戏谑地坏笑,轻轻翻过窗棂,双足落地,便伸手将她捉到身前,温热的气息穿过耳膜,“孤是来讨债的……” 二合一~~ 李肇:哪里合了?撒谎! 薛绥:……得罪亲妈,你找打? 第159章 银钩钩 第159章 银钩钩 “咕!”灵羽在窗台上扇动翅膀。 薛绥猛地伸手推他,未及惊呼,便被一只带着佛手柑香气的大手按了回去。 李肇衣袍擦着她的腰侧,嗓音好听得仿佛裹着夜露的琴弦。 “你要赖到几时?” “殿下夜闯后宅,是准备将端王府的天捅出个窟窿?” “捅破天,吃亏的也不是我……” 李肇指尖划过她腰间的丝绦,勾着那穗子把玩,情丝蛊激起来的灼热肌肤,透过她单薄的寝衣落下来,烫得她心尖一阵阵发紧。 “太子殿下的做派,活似个市井偷香贼,有辱斯文。” 李肇低笑一声,就着月光打量她披散的长发,眼眸慢慢落下。 “斯文?孤有这东西?” 薛绥偏头避开他的气息,发现衣领在挣扎中微微敞开,倒像是她在故作姿态引君入瓮一般。 “太子若是想寻我解闷,何不大胆直言?” 她淡然而笑,索性将衣领拉开,露出锁骨处一片细腻莹白的雪肌和月色下隐隐蜿蜒的疤痕,冷淡面对着他。 旧疤如藤蔓攀附在雪肌上,衬得她脸颊愈发清冷。 “横竖你我是盟友,我并不在乎贞节名声这些虚浮之物……” 初次去幽篁居,她尚且可以宽衣解带,何况此时? 她不信哪个男子面对这样的疤痕,还能风雪月的遐想。 李肇呼吸微微一滞,气她不解风情,身子却被情丝蛊撩拨得滚烫,血脉翻涌成潮…… “今日在书房给李桓奉茶时,你熏的什么香?”他声线嘶哑得如同寒夜风沙,很是勾人,“素心兰?玉蕊香?嗯?” “是素心兰香。”薛绥答。 “好一个素心兰,你知道这香……会催发情蛊吗?” 薛绥一怔,李肇滚烫的指腹已然碾过她锁骨上的旧疤,慢慢地掠起来,拨开她后颈的碎发。 “这些疤痕,好似淡了?” 薛绥撞进他幽深如潭的眼眸,“太子的伤要是不折腾,也早该结痂了。” 这是说他故意加重伤势,来找她诊治…… 李肇闻声不仅没恼,反而轻轻发笑。 “是。” 他忽地俯身逼近,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夫人若有心疼,便少算计孤两回?” 薛绥:“殿下这话可折煞我了,我算计殿下能得到什么好处?” 二人眼对眼相视,呼吸交缠间,李肇忽地低笑出声,神情很是愉快,兀自坐到木案边的圈椅上,衣摆逶迤,仿若变戏法似的,掏出两罐祛疤膏。 “孤是来为平安送药的。” “多谢殿下。” 薛绥微微行礼,安稳地坐在他的对面,看着那两瓶珍贵的雪蛤膏。 不得不说,宫中秘传的贵物对疤痕当真有效。 她不客气地收下。 李肇擒住她的手腕,低低说道:“薛平安,你以为借孤的手除去罗家,能把自己摘干净?” “我要除的,不是罗家。”薛绥挣开桎梏,案上的一面铜镜映出她眼底的寒芒。 “郑国公府?”李肇眯着眼睛问:“还是萧家?” 薛绥微微眯了眯眼,想到天枢的话。 旧陵沼二十万冤魂的哭嚎声,夜夜入梦,岂是私仇可以相提并论的? 这个仇太沉重了。 她方才躺在榻上便在想,如何能借势布局,从个人私仇上升到朝堂根基,从三公九卿,直指皇权…… 回京前,她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清算私仇。如今要盘算的未来,更宏大深远,需要更谨慎细致的布局…… 她拢紧衣襟,也跟着懒懒发笑,“那殿下不妨猜一猜好了,接下来要倒霉的,是郑国公府……还是萧家?” 女子柔若无骨的手,烫得李肇心口发烫,后背冒出一层薄汗。 他身子骤然绷紧,将她拉近寸许,眼神灼灼地看着她。 “有朝一日,可会轮到东宫?” 薛绥猛地勾住太子玉带,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吐气如兰。 “殿下何必猜忌?你彻查此案,也并非因我相求。我要报仇,殿下也要萧嵩认罪伏诛,打压端王的势力。我说过了,我与殿下各取所需,是最合适的盟友……” 李肇指尖抹去她眼尾的嘲弄,待她气息稍稳,方才开口。 “盟友?就像你故意在波斯绣庄让孤难堪,挑唆怀春女子,对孤大胆示好那样的表里不一?” 挑唆?薛绥秀眉一蹙。 铜镜中映着她柔顺的鬓发,也照见李肇眼底的凛冽。 “郭三姑娘情窦初开,心悦太子是她的私事,与我何干?” “薛平安,你有没有心?” 见她沉默,李肇忽然拽过她手腕按在心口。 细柔的织锦下,太子殿下的心跳清晰而激烈,如同擂鼓一般。瞧着她的那双黑眸里,也满是炽热与渴望…… “情丝蛊种在孤的心头,与你无关吗?” 李肇忽然欺身逼近,气息纠缠她鬓边碎发,咬着后槽牙质问。 “有一事,孤从前总是想不明白。为何给孤种情丝蛊,偏要入端王府。如今孤懂了……” “什么?”薛绥问。 “你本就是一个双面娇娃,左右周旋。你既不盼李恒好,也不盼孤好,你除了报私仇,想必还有别的野心?” 说罢他眼眸微微一深。 “在旧陵沼的传说里,有二十万大军覆灭在前朝那个破败的皇陵里,这是何等的人间惨事?他们的后人想必恨透了李氏王朝……所以,薛平安,你是来要孤的命的吗?” 帐幔无风自动。 暗夜里,隐约传来巡夜护院的脚步声。 有火光自窗户透入。 二人四目相对,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久久未言,直到那摇曳闪烁的火光慢慢远去…… 薛绥再次听到李肇紊乱的呼吸。 “命,孤给你。你,交给我。” 薛绥掌心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想要收回手,李肇却紧握不放。 悬在帐幔的银铃撞到他头上的墨玉,泠泠作响。 太子殿下炙热的心脏,鲜活跳动。 薛绥自认冷心冷情,不会为儿女情长所动,更不会轻易对男子动情。当初玉衡师姐为免她为情丝引所伤,也早早让她服下了特制的丹药,封了情脉。 可以说,她当真是一个无心之人。 接近李桓也好李肇也好,无非是为了更方便行事,从来不曾有一丝对男女之情的考量…… 可此刻,她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加速。 躁动的心脏仿佛要从心窝里跳出来一般…… 她咬了咬牙,“太子殿下言重了。” “平安,你可是也难受了?”李肇轻声低问。 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色的云锦宽衣,很是轻薄柔软,触感顺滑得仿若流水一般,那劲瘦的腰,宽阔的肩膀,剪影般展现在薛绥的眼睛里。 让她抬起来的手,无处安放。 “别撒谎!” 李肇凑近,朗目疏眉散发出一种魅惑的邪气,墨玉映着月光,莫名添了几分诱人的风流…… “太子殿下,端王在檀秋院派了守卫,你不要肆意妄为。” “你以为孤怕他?”李肇扶着她汗津津的身子,只觉掌中柔腻,温香软玉挟潮浪再次如洪流一般袭来,猖狂得仿佛要将他淹没…… 薛绥这时才发现,他紧绷的身子,微微发着颤,好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是伤口痛了?”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李肇的肩膀。 李肇轻笑,垂首凑近她的耳垂,仿若要一口咬下去似的。 “假情假义。” 薛绥恼怒,重重推在他的肩膀上。 见他龇牙痛苦的样子,她方才冷冽而视。 “自找的。” 她果断转身,明明没有半分温柔,李肇却觉得格外缱绻温婉。 他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一下,“从前孤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拿捏得了我。不曾想,情丝蛊可以,你薛六可以。” 他眼神迷离。 那是一种被情所困的人,流露出来的脆弱。 “薛平安,你要孤当刀,总该给个甜头。” 薛绥有短暂的失神, 其实她也没有想到玉衡师姐的东西,能这样厉害。 李肇身为太子,坐问东宫,从小在权谋倾轧中长大,自是一个内心强大的男子,可他的克制和隐忍,在情丝蛊面前不堪一击…… “殿下是想报复我么?” 李肇冷笑,满脸笼着情潮,眼里是求欢的野性,忽地将她打横一抱…… 薛绥没有防备,被他搂个正着,后背触到柔软的锦被,手脚在榻沿上蹭得生痛,不由懊恼地低呼一声…… 下一瞬,已被他翻转过来,整个趴在他的身上。 她长发方才便已松散,李肇顺手拿走她头上的青玉簪,乌发如瀑布一般垂落,轻轻落在他的肩膀和颈窝,痒痒地钻心。 “薛平安,就你这狗脾气,除了孤,何人理你?” 李肇双眼泛红,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动。 但他看似疯狂,却毫不慌乱,更没有私闯王府后宅的紧张。那眼底的坚定和隐含的占有欲,甚至令人怀疑,他对于戳破二人的隐秘,是怀有期待的。 薛绥心情略略一沉。 当初选中李肇,是因他反感陈规陋习,桀骜叛逆,是最好的助力。 若弄巧成拙,让他不顾一切代价对付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 “恼了?”李肇语气轻柔,带着一丝谑笑,就好像在哄骗不经事的小姑娘,双手温柔地托住她的长发,如同梳理一般。 “听话吧,别再跟我闹了。你不知我这些日子,有多难熬……” 月光好似轻柔缥缈的银纱,为他的面庞镀上一层柔光。 隔着轻薄的衣料,情丝蛊仿若要从血脉中挣脱而出…… 薛绥有一瞬的恍惚,突然正对着他的眼眸,细声宽慰, “殿下如此难受,我可以帮你的。用更好的方式……” 李肇心里有一根弦,瞬间绷断。 长久受情丝蛊折磨而得不到满足的感官,那积攒的欲,如同炙烧神智的野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脑海里呼啸着千军万马般的念头,只有一个想法:带走她。 这种念头很是疯狂。 纵使他忍得眼眶发红,也难以抑制。 要是以前谁敢说他会失控,他能抽对方嘴巴子。 他从来不屑女色,更不屑于与旁人争风吃醋。 可如今,他形同疯魔一般,觊觎皇兄的如夫人,而且满心满眼想着占有她,想把她带走藏起来,不被人瞧见…… 尽管他知道,这一切都因情丝蛊作祟。 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 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清醒地看着自己犯傻,这种清醒本身比失控,更让他觉得焦灼和煎熬。最疯狂的时候,他甚至恨不得颠覆朝纲和伦常…… “好。”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轻柔又深沉。 “孤便信你……” 薛绥长睫扑簌一下,冷静地坐起,顺手摸出自己更衣时解下的衣带,慢慢爬上去…… 半敞的衣襟,带着慵懒和洒脱,别样妩媚…… 在李肇不解的目光之中,她冷静地将他的双手抬起来,交叉在一起,一本正经地绑在雕床的床柱上。 李肇微微吃惊,眸底如冷电乍现一般。 “薛平安,你做什么?” “别动!”薛绥平静得近乎无情,下手也不犹豫,手指用力杵在他的脑门上,然后低头凑近,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殿下不是难受吗?当理智不能自控的时候,便只能人为强制了。殿下放心,等冷静下来,便会好受的。” 又冷又欲。 却咫尺天涯,触碰不及。 李肇从未见过这般冷漠却媚到极至的女子,浑身好似烧红的烙铁一般,火焰在眼底疯狂燃烧。 她却一言不发地摸索着,为他倒来了一杯冷水。 又从药箱里找出一根银针,刺破手指,将指尖血滴入水中,凑到李肇的嘴边。 “喝了,调和阴阳。兴许能缓解公蛊的躁动……” 兴许? 上次李肇便是被她哄着中招的,自是抗拒。 尤其,他方才以为她说的“帮他”,是用他以为的那种方式。不承想这狠毒的女人,当真是不解风情,对他一点旖旎心思都没有。 李肇喘息几声,尝试解开束缚。 薛绥见他不老实,摁住他的胳膊,索性把他的腰带也抽出来,将他的两只脚一左一右的分开,以“大”字形绑在了竖柱上。 “得罪了!太子爷——” 冰冷的水,缓缓滴在他的唇边。 见他不肯张口,薛绥索性将带着血的手指探过来…… 李肇眼瞳微微一收。 他的肌肤很是白皙细腻,唇型优美,是那种瓣般的颜色,柔软温热……这般受她摆弄,领口微敞,面颊染着可疑的绯红,却是那样愤怒冰冷的眼神,薛绥看着也觉得自己作孽。 “可好受些了?” 李肇微微张着干燥的嘴,那舌不经意扫一下,血腥的滋味入口,不仅没能将冲动压下去,反倒更是火上浇油…… 急促的呼吸,仿佛要将克制的杀意与欲念一并驱散。 “薛平安,孤会杀了你,信不信?” 月光照进来被薛绥的后背拦住,她也瞧不清李肇的神情,只有那闷闷的哼声,仿佛困兽低吼一般。 “这样难受吗?”薛绥斜了斜眼眸,像在研究什么要命的野兽似的,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探了探额头,又伸手去探他被捆住的腕脉,声线清冷如碎玉…… “莫急,莫急,殿下要平心静气……” 李肇气得笑了起来,眼里燃烧着滚烫的火。 “你可当真是个好人……” 他低头看了一下被捆绑的身子,一副狼狈模样,要是让来福和关涯等人看见,从此他李肇再不要走出东宫见人了。 “松开我,即刻!” “我是为殿下着想。”薛绥很是淡然,手指在他的喉结和颈子间游走,仿佛是为了测试情丝引带来的热度,甚至捏了一下他爆红的耳垂,反复磨蹭,看他反应。 对李肇而言,这是火上浇油,万蚁噬心…… “薛平安……” 便是死,也好过受这样蚀心的折磨…… 李肇咬牙切齿,挣得床栏吱呀作响,月白锦袍散乱如同揉皱的宣纸。情蛊发作的眼尾潮红未退,显出一种破碎凌乱的艳色。 “薛平安……” 半掩的窗儿,带着微风,月色暧昧不明。 这时,院墙外突然火把大亮。 脚步声急促,李桓低沉的嗓音,穿透窗纱传来。 “平安,巡夜护卫说,听见你屋里有响动。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绥微怔,一把拽落床帷上的银钩。 李肇:薛平安,你敢坑我,也不打听打听,我姓甚名谁? 薛绥:姓李名贼大?号……折腾居士? 第160章 倒反天罡 第160章 倒反天罡 李肇的呼吸骤然一滞,可是手腕被缚,全然动弹不得,他朝薛绥使眼色,她却视若无睹,力道未减分毫。 “嘘……别动!” 李肇喉头一哽,只觉一股酥麻自脖颈窜入脊背,呼吸陡然急促。 薛绥瞥了一眼窗外越来越近的火光,指尖迅速划过李肇颈间的喉结。 然后压低身子在他耳边,低语声如同蚊呐。 “殿下若不想闹得鱼死网破,便装个死。” 言罢,手指一勾,将他外袍彻底扯散,锦被压在身上摊得平平整整,顺势将床头的青瓷药瓶砸在地上。 “哐当——” 碎裂之声清脆,惊得庭院中脚步声猛地一顿。 锦书和小昭已然提着琉璃灯,迎至廊下,齐声行礼。 “婢子见过王爷……” 李桓指尖搭在腰间的蹀躞带上,眼望薛绥居处的雕木门。 “平安可安好?” 薛绥抬手将长发揉乱,赤足绕过屏风,微喘着推开窗棂,“殿下!方才有一只野猫蹿上窗台,灵羽受惊,打翻了药瓶,在屋子里胡乱扑腾……” 灵羽听话地扑棱翅膀,嘴里咕咕有声,好似真的受到了惊吓一般。 李桓目光透过窗纱扫向屋内。 月色朦胧,屏风后的纱帘轻晃。 薛绥身着单薄的素色轻衣,匆忙间裹了一件樱色披风,长发垂落肩头,睡眼惺忪,仿佛刚从梦中惊醒。 李桓蹙眉道:“可要唤人进来收拾?” 薛绥摇头:“小昭和如意自会打扫,惊扰殿下安寝,实在惶恐。” 李桓沉吟片刻,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本王进去陪你说说话?” “不劳殿下挂怀。”薛绥指尖掐住掌心,声音愈发冷漠,“妾身来了癸水,多有不便……” 李桓一听,点点头,慢慢往回走。 薛绥原是为了挡开搜检等不必要的麻烦,不料听她对李桓说这种私密的事情,李肇牙关咬得发响。 李桓驻足,“怎么了?” 薛绥冲过去用力捂住李肇的口鼻,掐着嗓子道:“这蠢东西,又挠我一爪子。” 李桓眉间浮出一丝犹疑,慢声一笑。 “你这只鸽子,倒是野性得很……” 薛绥察觉到他靠近窗户的脚步,更是用力捂住李肇的口鼻,故作嗔怒之态。 “可不是嘛,改明儿便拔了你的毛,给你织个鸟窝,看你还敢不敢顽皮!” 李肇与她对视,目光锋锐冷鸷,喉头逸出一道不满的哼声…… 灵羽在屋子里盘旋两圈,振翅鸣啼,扑扑作响。 李桓见状,说道:“罢了,你好生歇息。” 他稍作停留,吩咐护卫多加巡防,又对此时才披衣起身的几个丫头训诫一番,终是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薛绥长舒一口气,回身掀开锦被,却见李肇双目紧闭,竟真如“死”了一般。 难道方才下手太重? 她忙探了探李肇鼻息,不料手腕却被他骤然扣住。 不知何时,他已挣脱了手上的束缚。 “薛平安,谁给你谋杀储君的胆子?” 李肇一只手掐住她的腰,一只手指若有若无擦过她的颈子,眸子黑得深得不见底,带着十足的恶意。 “嗯?想捂死孤?” 他修长的手指,越拢越紧。 很显然,是真的动怒了。 薛绥无奈地叹了口气,面部微微一涩,月光透过窗扉,勾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声音好似莺啼,“太子殿下若再胡闹,端王折返,我可救不了第二回。” 李肇听不得一个救字,冷声一笑,“他能奈我何?” 真是个狂妄的男人! 薛绥在心底暗暗咒骂,脸上却摆出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奉劝殿下,收敛锋芒,凡事莫要做得太绝……” 李肇冷冷地挑眉,呵声冷笑。 “你在为李桓当说客?” 薛绥摇摇头:“我是说罗家的事。殿下若执意赶尽杀绝,只怕朝中老臣人人自危,反将矛头对准东宫。水至清则无鱼。这朝中贵胄盘根错节,哪一个没点见不得光的勾当……殿下不如留一线余地,权当养着磨刀石……” 李肇目光幽深:“你在教孤为君之道?” “不敢,我只是提醒殿下——”薛绥抿唇而笑,“罗寰虽贪,却未涉萧家大案。若此时逼死了他,户部剩下的烂账反倒无人填补。” 皇帝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拿钱买条命,充盈国库解西疆之困,皆大欢喜。 李肇忽而一笑:“平安若为男子,宰执之位也坐得。” 薛绥不知他听进去几分,眼见更漏将尽,便缓缓慢慢躺下去,侧身背对着他。 “殿下请便吧,我乏了。” 李肇微微一愣。 从来只有他赶人,生平第一次被人赶。 这薛六行事大胆,倒反天罡…… 咋就这么遭人稀罕呢? 情蛊误他! - 第二天,薛绥刚起,李桓便负着手来了檀秋院。 她赶忙更衣梳妆,出门迎接,“王爷今日来得好早,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桓面露微笑,和颜悦色,坐在梨木椅上,姿态优雅闲适。薛绥从他脸上看不出端倪,便知他是为了旧陵沼的事而来。 她福了福身,“不知王爷何时有空,我约邱先生面谈?” 李桓果然温和地笑开了,说道:“本王休沐半月,随时恭候。” 薛绥暗自思忖。 萧璟重伤、罗寰入狱、永丰仓走水,这一系列棘手案子,皇帝怕是不想李桓受到牵连,才让他回家休养,以避风头。 果然是皇帝的好大儿。 她浅浅一笑,说道:“那容我妥善安排,约好时日,便知会王爷。” 李桓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吃了些点心,这才满意地离去。 第三日黄昏时分,李桓又来了。 他也不拐弯抹角,悠然自得地坐下,与薛绥对弈,顺便询问诏使之事。 薛绥回他,说已差人将信交给邱先生,他才微微点头,再次对弈两局,等用过晚膳后才离去。 第四日黄昏,李桓再度准时前来。 薛绥这回给了他确切消息。 “明日巳时,与邱先生约在清风阁。” 李桓点点头,对弈到夜深了才尽兴而归。 如此一来,不过短短几日,平安夫人深得端王爱重,宠冠后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端王府里,人人见到她都恭敬有加,无人不知她是端王宠姬,风光无限。 第五日,薛绥顶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坐上了李桓的马车,与他同往清风阁。 邱先生早早候在二楼的雅间里,他身着一袭灰色宽袍,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手行揖礼,深深一躬。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上次多有得罪,还望王爷大人大量,宽宥小人。” 李桓满脸和气,笑着摆了摆手,说道:“邱先生言重了,是本王考虑不周,未曾道明身份,怠慢了先生。” 邱先生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请坐上茶,又瞥了薛绥一眼,掏出上次从李桓处收受的银锭子,双手奉上。 “还请王爷笑纳……” 李恒爽朗一笑,将银钱推还给他。 “既是生意往来,这便是先生该得的酬金,岂有收回之理?” 邱先生不尴不尬的接过银子,赔着笑,唯唯诺诺,与上次相见不同,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王爷唤小人前来,还是为了在旧陵沼做买卖的事?” 李桓没有正面回应,只道,“本王有要紧事,想求见诏使。” 邱先生捻着胡须,“诏使平素不见外人。但找人难,传个话倒不成问题。王爷有事吩咐,尽管开口,鄙人定将消息捎到诏使手上……” 李桓嘴角上扬,似笑非笑:“既然先生能捎信,为何本王便不能见人?” 邱先生言辞诚挚,“不瞒王爷,小人也见不到诏使。只是在旧陵沼做买卖……嘿,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各有各的门道。我若把线人给了王爷,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往后还如何立足?” 李桓微微颔首,思忖片刻,突然笑道:“皇祖母的生辰快到了,本王想找那件九龙戏珠琉璃盏,当做寿礼。那物什数十年来一直被视为祥瑞,传闻遗落在前朝皇陵,为北斗七门所获,如今想找回来,怕是只有诏使办得到了……” 第一次交易,他没有提私隐的要求,随便寻的借口。 邱先生心中有数,拍着胸脯保证。 “此事包在鄙人身上,不管成与不成,三日后,定回王爷的话。” 李桓含笑递上一袋金叶子:“有劳。” 双方客套几句,邱先生收下钱袋,与他拱手拜别。 第161章 莫逆 第161章 莫逆 走出清风阁,马车早已等候在旁。 李桓侧身,很是温和地扶薛绥上车,然后才撩起车帘上去,在她对面坐定。 “还是平安有办法。” 薛绥道:“不过是牵线搭桥罢了,成不成的,也说不准,王爷别抱有太大的期望……” 李桓轻叹一声:“但愿能成。” 薛绥道:“王爷这份孝道,着实令人动容。” 李桓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近来朝中局势紧张,太子步步紧逼,本王也得为自己打算呀。父皇重孝道,尊崇祖母,本王也不能有所疏忽……” 他说得推心置腹,丝毫不拿她当外人。 薛绥静静聆听,不发一言,李桓却忽然倾身过来,“有句话,本王藏在心中许久,还望平安为我解惑。” “王爷请讲。” “平安与太子,可有什么纠葛?” 薛绥镇定自若:“殿下何出此言?” 李桓凝目,笑得意味深长,“我与太子是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太子看平安的眼神,很是不同……” 薛绥微微一怔,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王爷当真是眼尖。” 她坦然地看着李桓,不卑不亢,声音平静得就像一泓清泉,“上次在百宴上,平乐公主诬陷我和太子有私,本是子虚乌有,可谣言一传,想是太子恨我毁他名声,一见我便如临大敌,我见太子也颇为不自在……” 李桓微微一笑:“那往后,能避则避吧。” 薛绥认真地点头:“我知王爷和太子不睦,我既入了端王府,自是要为王爷分忧,更不能为大姐添麻烦。” 李桓赞许地看着她。 “王妃有你这样的妹妹,当真是福气。” 薛绥顺着竿子往上爬,看他的眼睛亮若星辰,满含期许。 “薛六是王妃的妹妹,也是王爷的妹妹。姐夫在上,容小妹一拜……” 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李桓没料到她想法如此跳跃,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可对着那明媚和煦的笑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 清风阁斜对街的摘星楼上。 李肇慵懒倚窗,指尖摩挲着一枚白玉扳指。 脚下马蹄声哒哒作响,从清风阁驶过来。 他垂眸望去—— 青帷华盖的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街面,徐徐而过, 李桓掀帘往外瞥一眼,薛绥一截手腕便从袖口探出。 只见她身子微微前倾,面上带笑,好像在对李桓低语什么。 在李肇的视野里,恰可以见到她低头时的雪白额头,还有李桓顺势虚扶她时,质地轻柔的袖口,荡过她的腰侧。 只一眼,便落下帘子,关上了可以窥见的一切。 “呵!” 李肇喉结轻轻一滚,接过来福递上的茶盏,没有入口,盏沿便裂开一道细纹。 来福吓得一哆嗦。 太子爷一句话未说。 却好似说了千万句不堪入耳的恶毒诅咒,让他心惊胆战。 - 马车驶入端王府,薛月沉便远远地迎了上来,仪态端庄地福身。 “殿下——六妹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见过王妃!”薛绥恭敬地回礼。 李桓没有吭声,朝薛月沉点点头,十分体贴地扶在薛六的肘弯三寸,将她带下马车。 薛月沉内心一窒,不由生出一丝淡淡的酸涩。 成婚多年,王爷从来不曾单独带她外出游玩,便是曾经最受宠的袁侧妃也没有过这样的宠爱。薛六却成了独一无二,让他打破惯例的妇人…… 这几天府里都在说,王爷爱重平安夫人,还有人来恭喜她。 薛月沉也不知自己喜在哪里,但大家说喜,她也得跟着高兴,当成是喜事。 “殿下。”薛月沉缓过那股涩意,欠了欠身,便温柔地笑道:“方才瑞和郡主差人递了帖子,说明日要来府中拜访。” 李桓指尖一紧。 “知道了。” 薛月沉轻轻一叹,“听闻瑞和郡主的夫婿在陇右病逝。她如今寡居,这次回京,是为太后贺寿的。太后却怜惜郡主,许她回京长住……” 李桓目光微凝。 薛月沉又笑道:“当年瑞和郡主尚在闺中,便与王爷亲近,如今重归故土,第一个便来咱们府上探望,实在是难得的情分呢。” 李桓沉默片刻:“明日本王有公务,不在府中,有劳王妃招待……” 他说着便负手在身后,疾步匆匆而去…… 空气里莫名浮出一丝低压。 薛月沉脸色微僵,悄然攥紧帕子,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为何王爷神色不悦?” 薛绥假装没注意,“有吗?” “怎会没有。” 方才进门还和颜悦色的,脸一沉便拂袖而去,薛月沉满心疑惑,很是委屈。 “说了要在家中休沐,如今又有公务了……” 薛绥温和地笑了笑,“便是烦闷,那也不会是大姐姐的缘故……” “那是为了什么?”薛月沉不解。 薛绥上前挽住她的手腕,微微一笑,“听说萧侍郎在狱中受了重伤,那毕竟是殿下的亲舅舅,难免挂心……” 薛月沉内心直犯嘀咕。 若是为萧璟担忧,那不应该更早表露吗? 为何会是在她提及瑞和郡主之后才流露出变化? - 晌午后,郭云容领着丫头来府上拜访。 相比之前的黯然颓丧,她脸上添了几分喜色。 “平安夫人,这次当真借你吉言了……” 薛绥笑问:“怎么了?” 郭云容喜声说道:“我外祖父出了刑部大牢,今儿早上已返回家中。” 薛绥道:“恭喜恭喜。” 郭云容话锋一转,略带遗憾地叹气。 “可惜,还是被罚俸革职,责令告老还乡,永不叙用。” 也就是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仕途更是彻底断送了。 郭云容撇了下嘴,说道:“也是祖宗显灵。今岁太后七十大寿,陛下下了恩旨,大赦天下,不然我外祖父只怕走不出刑部大狱了……” 薛绥淡然一笑。 其实该谢的是罗寰主动坦白,将贪墨的钱财,全部填补回去了,也确实没有牵连到萧璟逃匿的案子,不然也不会轻易从宽……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李肇听劝,不把事情做得太过——储君储君,还不是君,就算是君,也要权衡利弊。 李桓有一点是对的,笼络人心,广结善缘,在朝中的路子也会更宽一些。 郭云容在檀秋院吃了茶点才离去。 “平安夫人,您若得空,也来府中瞧瞧我呀。” 薛绥看着这心思纯净的少女,微笑颔首。 “会的。” “我等你!”郭云容没心没肺地朝她眨眼,恋恋不舍上了马车。 薛绥若有所思地摆手,突然想到李肇。 若他能得一个这样心地纯善的女子做太子妃,想必也是合适的, - 太阳西斜之时,文嘉托人捎了信来,告知她为太后寿辰准备的秘传药经绣好了,想请薛绥去掌掌眼。 薛绥向薛月沉知会一声,领着小昭出门。 这次,她们约在朱雀街的烟雨楼上。 从离开府门,薛绥便神色从容地招摇过市,文嘉也未躲躲藏藏,在烟雨楼里大大方方叫了茶水等候。 待薛绥进来,她便热情地迎了上去。 “平安,你快来看。” 一幅精美绝伦、绣工细腻的“秘传药经”铺展在眼前,针法精妙,细致入微,巧夺天工。 二人头挨着头,仔细欣赏了好一会儿。 薛绥由衷地赞叹,“这药经图谱别具匠心,太后她老人家见了,定会欢喜,不知得怎么夸赞公主才是呢……” 文嘉和她相视一眼,“费了我这么多的心血,为的便是祖母开心。也多亏平安夫人出谋划策……不然,今年我的寿礼,只怕又要遭人耻笑了。” 薛绥微微笑道:“公主得了太后嘉奖,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文嘉连忙应道:“那是自然,定会信守承诺。” 二人相谈甚欢。 好片刻,窗外突然传来一道细微响动。 薛绥朝小昭示意一眼。 小昭悄然靠近,观察片刻再回来。 “姑娘,人已经走了。” 薛绥微微点头,握住文嘉的手,心疼地道:“公主为此事费心了,瞧这双白嫩嫩的手,都磨出茧子来了。” 文嘉羞涩一笑,缩回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近几日母亲身子好转,怕我一人忙不过来,也上手相帮了。还有冬序,她的女红也尚可,这可不是我一人的功劳……” 薛绥笑着摇头,“这么短的时日,完成这两丈长的绣品,便是三人合力,也十分不易……” 文嘉面上显出决绝之色,眼神坚定,“为了祖母的寿辰,我自然要竭尽全力!” 她声音绵软娇弱,却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要将恨意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去。 薛绥犹豫片刻,突然问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公主。” 文嘉爽快应道:“你我相交莫逆,有事但说无妨。” 薛绥问道:“远嫁陇右的瑞和郡主,与端王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渊源?” 么么哒,晚安~ 第162章 瑞和 第162章 瑞和 暮色如墨晕染,悄然吞噬着檀秋院的落日余晖。 薛绥手中的狼毫笔悬在雪白的纸笺上,墨汁仿佛凝成珠,颤巍巍将坠未坠。 “姑娘……”小昭瞧得眼累,轻声提醒,将烛台往案前推了推。 “墨要滴下来了。” 薛绥这才回神,笔尖轻触纸面,落下“瑞和”二字。 墨痕瞬间在纸上氤氲开来。 更夫的梆子声,悠悠传入耳朵。 窗棂未合,轻纱飘动,灵羽扑扇着翅膀。 七月闷热的风,将案上那一张写满名字的笺纸吹得簌簌作响。 小昭问:“姑娘,这瑞和是谁?好像画册上没有她的名字?” 屋内寂静了片刻,才响起薛绥的声音。 “当年平乐公主身边有两位伴读。” 她指尖轻轻抚过纸面,微微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一个是丞相府出身的萧晴儿,一个便是瑞和……” 萧晴儿会在画册里,是她与平乐狼狈为奸,肆意妄为的结果。而瑞和,当年便极少在上京名门闺秀的圈子里露面,后来更是多年闭门不出,凡抛头露面之事一概不再参与,一直到远嫁陇右…… 今日文嘉在烟雨楼的话,又在她脑子里浮起。 “瑞和郡主闺名李毓宁,她的生父,原本是先帝堂兄的遗孤,早年战死沙场。她五岁时,母亲也病故了,陛下怜惜,便将她接入宫中,养在太后跟前,给平乐公主做伴读。” “瑞和入宫当日,怀中抱着生父留下的一柄金错刀,一直视若珍宝,听宫里嬷嬷说,她每夜都要抱着那把刀才能入睡……” “那时候,二皇兄尚未封王,在宫中读书习武,他待瑞和最是亲厚,瑞和也极为依赖他,就跟尾巴似的……后来二皇兄成婚立府,二人便渐渐生疏了……” “说来也有些蹊跷。从前那般要好,二皇兄成婚时,瑞和却没来道贺,只说一心向道,已是半个出家人,对红尘俗事再无牵挂……” 微风掠过纱帐,案头的镂空香炉里,青烟氤氲消散…… 薛绥忽然起身,从妆奁最底层取出那支凤凰衔珠的宝石簪子。 凤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簪尾镶嵌的宝石里似有暗纹流转——这是她当日在郑国公府射覆得来的彩头。 薛绥示意小昭挑亮灯芯,仔细观看。 烛火下,凤簪熠熠生辉。 如意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点进来,见自家姑娘正拿簪尖在腕间旧疤上比划,吓得险些摔了茶盏。 “姑娘这是做什么?” 如意抢步过来,一把夺过簪子,却被薛绥拦下。 “当日射覆赢簪时,说什么来着?” “我恍惚记得,有人说,瑞和郡主出嫁时,宫里赐下一支一模一样的?” 如意点点头,“姑娘好记性。” 说话间,如意将茶点捧到薛绥的面前,笑着道:“婢子入府时便听人说过,瑞和郡主及笄多年,却一直待字闺中,说是要终身不嫁,在宫里侍奉太后,可算落了一个贤孝的好名声……” 话音陡然凝在舌尖。 她察觉到姑娘神色异样,和小昭对视一眼,没在言语。 窗台传来灵羽扑棱翅膀的声响,薛绥将凤簪收入妆奁中。 “时候不早了,收拾一下,睡吧。” 薛绥轻轻拿过书案上的纸,投入火盆,直到烧尽,这才舒展了下身体,慢慢地洗漱上床。 窗棂关得严严实实。 今日李桓没有来,李肇…… 她突然想到这人也好些天没见着了,想必端王府的大小琐事,都传入了他的耳朵里,以他的性子,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这个时候,不该去揣测李肇的心思。 所以,薛绥只是短暂的出神,又阖上双眼,回忆刚才纸笺上密密麻麻的那些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薛绥被廊下压低的交谈声惊醒。 翡翠的笑声伴着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 “平安夫人还未起身吗?” 如意应道:“翡翠姑姑,我家夫人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未醒呢。” 翡翠说道:“有劳通传一声,就说王妃请夫人移步正堂,瑞和郡主就快到了。” 闻声,薛绥急忙坐起身来,回忆一下昨夜旖旎不清的梦境,狠狠撸一把脸颊,唤小昭进来替她梳洗。 铜镜里,她眼睑下发青,略显浮肿,一看便是没有睡好。 小昭心疼地道:“姑娘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薛绥沉默,拿过那只凤凰衔珠的宝石簪子,递给小昭。 “就它吧。” 小昭愣了一下,有些犹豫。 “姑娘平日衣裳素净,这簪子太过华丽,不怎么相称。” 薛绥道:“那便换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 - 待薛绥来到端王府正堂,薛月沉早已等候在此。 她上下打量薛绥,微微流露出诧异。 “六妹妹今日倒是穿得明艳。” 薛绥浅笑,抬手轻轻扶了扶发簪,“瑞和郡主前来,理应郑重以待。” 薛月沉点头,笑着说:“好看得紧,这一身极衬妹妹。妹妹正值妙龄,就该穿得鲜亮些,莫要辜负了这大好年华……” 二人相伴走出门去,刚下台阶,便见瑞和郡主带着几个丫头缓缓走来。 薛月沉侧过脸,小声向薛绥提点:“这位虽说不是公主,却是太后殿下最为疼爱的姑娘……” 薛绥点头,未多言语,便听见一道低浅的声音。 “多年未曾踏入端王府,这抱厦前的蜀妃海棠愈发繁茂了。” 瑞和郡主扶着侍女,走路很慢,一袭素白襦裙,鬓边一根白玉压发簪,通身无半点华饰,面容很是浅淡,看着便显可怜。 薛月沉笑着迎上去,“郡主可算来了,快屋里坐。” 瑞和看一眼薛月沉精心装扮的脸,微微一笑,欠身行礼。 “许久未曾踏入京城,今次贸然登门,叨扰王妃,瑞和失礼了……” 薛月沉连忙扶住她,却被她指尖的凉意惊住——这样的天气,这温度还是活人吗? “说的什么话呢?郡主大驾光临,这是给王府脸上添光呢。” 说罢想到她的遭遇,略略停顿一下。 “郡主这次回来,看着清瘦了不少。远在陇右,也不知你日子过得是否舒心,可是吃了很多苦?” 李毓宁微微摇头,笑笑便不作答,转头看向薛绥,目光里满是审视。 “这位便是平安夫人吧?” “给郡主请安。”薛绥垂眸行礼,瞥见她交迭在腹前的双手。 “刚回京中便听人说,端王府有一位平安夫人,很得二哥宠爱。”李毓宁的声音像是浸过霜雪的竹叶,清冷中带着低沉和沙哑,“今日得见,果真是风姿绰约,比这满园繁华更为夺目……” 她忽然顿住,目光凝在薛绥发间的凤簪上。 薛月沉察觉瑞和的细微变化,适时上前,笑着招呼,“郡主一路辛苦,快进去坐坐,与我们说说陇右风物……” “这簪子……”李毓宁仿佛没有听到薛月沉的话,突然打断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阵异样的红晕,“平安夫人可否借我一观?” 薛绥从容取下凤簪递过去,看着对方颤抖的指尖抚过簪尾的宝石,反复摩挲,不由淡然一笑。 “这凤簪是我在郑国公府射覆的彩头,郡主若是喜欢,便赠予你吧。” “我原也是有一支的……” 李毓宁突然轻喃。 旧事仿佛被凤簪撕开一个缺口,她眼尾泛红似要沁出血来——上元宫宴,陛下当众赐婚,赏下凤凰簪,在那之前,她已经多次拒婚惹得圣意不悦,如今年岁大了,虽有太后护着,也也周全不得。 她扯散发髻,神色癫狂,拿出金错刀便要自刎。 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石子打在她的腕上,金错刀重重落地。 她颤抖着手去捡,看到一双黑色的锦靴快速而过,没有停留…… “多谢平安夫人好意。”李毓宁轻声说着,将凤簪递回来,那低沉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那支簪子,在出嫁途中遗失了……就算能重回手中,也不是原来的了。” 薛月沉神色微变,笑容中带着几分勉强。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薛绥察言观色,笑着接过凤簪, 眼角余光瞥见李毓宁的右手在袖中微微发颤。 第163章 分娩 第163章 分娩 “郡主如今瞧着愈发清减了。唉,哀思伤人,还是要节哀顺变,保重自己的身子。” 薛月沉说着便上前相扶,李毓宁不着痕迹地侧身避让。 “王妃莫怪。”她垂眸轻笑,掩饰眼底泛起的泪雾,“我这身子骨,如今是愈发不成了。许是没几年好活,太后这才怜惜我,恩准回京调养。只是初回京城,满目皆是旧时景物,难免触景伤情……实在是失礼得很……” 她连连致歉,手中绢子虚掩着唇,广袖滑落,可见雪白的手腕纤瘦嶙峋,很是孱弱。 薛月沉再是有满腹的不满,也不好多说什么,和颜悦色将人请入正堂。 堂内,鎏金香炉中轻吐着袅袅幽香,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三人依着主次,从容落座。 六个身着一色衣裳、梳着双髻的小婢,迈着轻盈婀娜的步子上前,动作娴熟地侍弄茶具。 “郡主尝尝这个。”薛月沉抬起皓腕,指尖优雅地指向茶壶,眼中漾开笑意,“这是立春当日收取的露水,拿琉璃瓮埋在海棠树下,这时取出泡茶,最是清火润喉。” 李毓宁轻轻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旋即放下,神色间带着几分感慨。 “陇右风沙磨人,饮惯了驼奶,倒不适应这京中茶饮了。” 薛月沉微微一笑,“天高地阔的地方,养出来的饮品,想来也别有风味。” 李毓宁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望向门扉,“听说二哥休沐在家,怎不出来相见?” 薛月沉将青瓷盏往案几一放,强颜笑道:“王爷今日有公务在身,不能亲自招待郡主,临走前特地叮嘱我,代为赔罪……” 李毓宁微微一笑,葱白指尖无意识地抚着盏沿,眉尖轻蹙着,嗓音里带着久病之人才有的气弱沉哑。 “小时候我总是跟在二哥身边,玩耍嬉闹、求学问字,长大了,兄妹间倒是生疏了……” 薛月沉看她说得眼圈发红,想到她守寡的可怜,好一阵安抚。 李毓宁缓了口气,又叹息一声,“见王妃和夫人姐妹情深,我十分艳羡,若是我也有这样的姐妹,也不至于孤苦无依……” 说罢便拭起眼泪来。 没有诉苦,却说尽了欲语还休的苦楚…… 薛月沉道:“郡主何必自苦,这京中亲人众多,一直挂念着你的。若觉得日子无趣,或是想找个地方散心,便到王府里来,不用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李毓宁扭头微笑,“平安夫人也不嫌我打扰吗?” 薛绥神色温和,“自是满心期待,郡主常来作客。” 白日里,薛月沉带着瑞和把王府的园都逛遍了,李毓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一直待到黄昏时分,李桓仍未回来。 薛月沉渐渐有些不耐,可面上却始终没有表露分毫。而是精心安排了晚膳,设于水榭之中,殷勤地招待。 李毓宁坐在临水的竹椅上,看着湖面上层层迭迭的荷叶,显得心神不宁,单薄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更显单薄憔悴…… 薛月沉不停地绞着帕子,正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贵喜家的喘着粗气扑在水榭的木台阶下。 “王妃,薛家三夫人打发人来问,平安夫人能否回府一趟?” 薛月沉看着她满头大汗,微微皱眉。 “发生何事了?” “说是顾少夫人今儿晌午后摔了一跤,突然发动了,老夫人要将她送回婆家,四姑娘不肯,又哭又闹,气得老夫人旧疾复发……” “简直胡闹!”薛月沉霍然起身,手肘磕在案上。 “哪有出嫁女在娘家分娩的道理?” 薛绥赶忙走近,轻声道:“大姐姐莫急,我回去看看再说。” 薛月沉沉默一下,点了点头,“你回去好生照看祖母,不必急着回府。至于那薛四……” 她眼角余光轻瞥李毓宁,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既然已经嫁人,就得有为人妇的样子。如今跑回娘家折腾,成何体统?赶紧着人通知靖远侯府,让他们来接人……” 薛绥轻声应下,随即带着锦书和两个丫头,匆匆登上马车,向着薛府疾驰而去。 - 薛府朱漆大门前,顾介勒马时扬起一阵尘土。 天闷热好几日,该要下雨了。 他抬头看了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空,利落地下马,走到垂着锦帘的马车前,伸手掀开帘子。 “母亲,我唤了四个仆妇过来,今夜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去!” “糊涂!”春夫人扶着车辕缓缓下车,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这个时候,还计较那些做甚?人命关天,好好保全她的性命才是,看稳婆如何说吧……” 顾介还要争辩,忽听街口传来辚辚的声响。 他侧目望去,掀帘的手顿在半空。 日落西山,端王府的马车转过巷角,车帘掀起,露出薛绥半张凝霜似的脸,夕阳恰在此刻坠入,在她发间的凤簪上淬出一丝刺目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春姨。” 马车停下。 薛绥笑着下车招呼,走动间裙袂飘飘,身姿楚楚动人。 “平安夫人……” 春夫人又惊又喜,看到她便急切的拉住她的手,一脸的愧疚。 “我是来接人的,这事闹到今日,全是这个孽障的不是,还累及了薛府老夫人……” “祖母还是通情达理的,春姨不必过分自责,只是少夫人那边……”她看着顾介,眼神锐利,“只怕要顾公子多说些好话,哄一哄人,才能带得回去了……” 春夫人瞥了顾介一眼,“听到没有?” “知道了。”顾介无奈地应道,垂下头去,侧身让开路。 薛绥快步进了大门。 天已黄昏了,西跨院里灯火通明。 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稳婆变了调的惊呼。 三夫人满脸不悦地立在廊下,见到薛绥和春夫人过来,连忙迎上前。 “一个时辰了,血水换了三盆,稳婆说要准备参汤吊着……” 她撇了撇嘴,翻白眼。 “我把府里最好的老山参都拿来了,大家都瞧着呢,我可没亏待她。” 钱氏向来嘴硬心软,虽说为人精明世故,但在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上,倒也不会太过计较。 春夫人连连道谢,神色间又是尴尬,又是焦急。 “敢问三夫人,这会儿能否把人带回去……” “你们自个儿去问吧。”钱氏哼了一声,拔高声音说道。“当年我生小十的时候,疼得咬碎帕子也没这么大声叫嚷。如今倒好,嫁出去的女儿跑回娘家号丧!” 时下的人,都很忌讳出嫁女在娘家生产。 三夫人对薛月盈极为不满,春夫人见状,又是一番赔礼道歉。 顾介立在一旁,看母亲在薛家人面前低声下气地做小,眼眶微微泛红,暗自生恨。 凄厉的哭喊声穿透窗纸,传入众人耳中。 那声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也是他曾经喜爱到了心坎坎上的女子…… 他为了她,不惜忤逆母亲,将手伸向金库,断了自己的前程,祸及整个靖远侯府,还辜负了薛六…… 顾介的目光再次落在薛绥的脸上。 此时,薛绥已陪着春夫人,迈入了门槛。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薛月盈瘫软在锦被之中,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黏在脸上。见到薛绥进来,她竟挣扎着想要起身,嘴里哀痛叫嚷。 “薛六……都怪你……薛六,你这个灾星……你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回来……” “躺好。”薛绥上前,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手指搭上她的腕脉,心中不禁一沉。 今日薛四的命,得看天意了…… 春夫人小声问稳婆,“不知这时再把人抬回去,可来得及……” 稳婆尚未开口,薛月盈便挣扎着叫嚷起来。 “你是想要我的命啊,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顾介……你说话,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为你受了这么多苦……你便由着他们这样折腾我吗?” 外间的顾介,沉默不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春夫人看了看薛绥,面露难色。 “这孩子若生在娘家,实在是不合规矩,你看……” 稳婆突然大喊,“少夫人,看见头了!再使把劲儿……” 说罢又回头对春夫人道:“哎哟,夫人呐,可别再顾着那些个劳什子规矩了。这时候挪动不得,稍有差池,保不齐就是一尸两命啊……” 春夫人听得惊惧不安,又左右为难。 “在娘家分娩,实在是……太过冲撞了……” 稳婆劝道:“夫人,人命比面子金贵啊。” 一听这话,薛月盈的哭声更为凄厉,双手死死地揪着床单,额头青筋都暴涨起来。 “痛啊……好痛……顾介……你个混蛋……你死到哪里去了……” 春夫人含泪瞥她一眼,没有吱声。 稳婆实在听不下去了,在薛月盈大腿上轻轻拍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劝道:“少夫人呐,你这胎位不正,可别光叫嚷了,攒着劲儿生孩子才是正事儿……妇人生孩子,哪个不是在阎王殿前讨命?我老婆子接生过这么多,能活下来的,都是能忍痛的人……” 薛月盈依旧又哭又骂。 春夫人沉默不语,薛绥则冷眼旁观。 屋内一片忙乱。 稳婆拔高声音吆喝,丫头婆子们来回奔走,有的手持汗巾,不停地为薛月盈擦拭额上的汗珠;有的忙着准备热水、布帛,进进出出,脚步匆匆,神色紧张。 薛绥默默地走出房间,一眼瞥见门外顾介瑟缩的身影,心中忽觉可笑。 这对狗男女当年为了在一起,不惜作践他人,爱得要生要死,恨不得时刻黏在一起。可如今,一个在鬼门关前苦苦挣扎求生,另一个却木然呆立,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前情似火,今朝凉薄,这世间最不可靠的便是男女情爱…… 屋内的沙漏徐徐流动。 每一粒沙子落下,都似在丈量这煎熬时刻有多么漫长。 许是老天也为这场闹剧愤慨,天黑透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一时间,电闪雷鸣,那雨势仿若要将天捅出个窟窿…… 薛庆治冒着大雨,从刑部衙门匆匆赶回。 他满脸通红,神色焦急,指着大夫人傅氏的鼻子不停数落,“我薛家的女儿,为何不能在薛家分娩?为何要逼走她?你们哪个不是在自家宅子里呱呱坠地……” 偏爱的总是有理由。 大夫人傅氏微微撇嘴,没有吭声。 三夫人钱氏本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轻哼一声,将话咽了回去。 薛庆治在房门外背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脚步听一听,眉头紧拧。 他阴沉的脸,混合着紧张与不安的气息,仿佛将周围的空气凝固。 春夫人念经的声音混着雨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搅得人心里不安。 薛绥走到外间廊下,静静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没有转头,直到顾介的袍角越来越近,映入眼帘。 “平安夫人安好。”顾介轻声说道。 薛绥缓缓回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说道:“顾公子近来颇受贵人恩宠,可还顺心?” 碎雨打着旋儿,扑入檐间。顾介看着她发间凤簪在檐灯下闪烁着微光,只觉脸颊发烫,喉头像是着了火一般,干涩艰难。 “顾某惭愧,此事有违伦常。但平安夫人当日教诲,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薛绥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如此便好。” 说罢,她突然转头,便听到屋里的老嬷嬷扯着嗓子喊。 “是个小郎君!少夫人挺过来了……” 春夫人喜极而泣,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恭喜你,当爹了……”薛绥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顾介看着她绯色织锦的裙裾掠过潮湿的青石板,一张脸浸在夜色里,像是一幅褪了色的古画美人,模糊而又遥远。 这章也是长的,多的…… 李肇:没有孤,字再多也无用。 薛绥:你太阳啊? 李肇:?? 第164章 好走 第164章 好走 刑部地牢,潮湿的霉味直往人喉咙里钻。 李肇接过关涯递来的帕子,捂住口鼻,皂靴碾过青砖缝里半干的血痂。 萧璟被铁链吊在刑架,脑袋歪斜地耷拉着,那日咬舌自尽的伤口仍在滴血,右脚被链子磨出的伤口结了一层黑痂,像毒蛇盘在骨头上…… 元苍眉头紧锁,躬身拱手。 “殿下,他说不了话,也吃不下东西了。” 换言之,就是命不久矣。 “嗬……嗬……”萧璟听见脚步声,喉管里发出漏风似的喘息。 李肇手负在身后:“萧侍郎可想好了?” 萧璟冲他怒目而视,大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句整话。 李肇冷哼,挑亮案头的油灯,火苗嗖地上窜,照着他脸上刺骨的寒意。 屋子里的空气,仿若凝固下来。 太子殿下这几日阴晴不定,谁也不敢轻易出声。 李肇淡淡道:“萧侍郎可知,萧贵妃已然搬回瑞金殿?陛下昨日去探望,还亲自送去四筐岭南新进的荔枝?” 萧璟身躯一震,双眼圆睁瞪着她。 “不信?”李肇踱步至萧璟身前,目光如刀,眸中阴冷。 “他们全都得到了赦免,却没有想着营救你。甚至为了重获圣宠,将你的儿女都卖了……” “你的儿子如今已顺着你流放的路,去了岭南,你最疼爱的小女儿,被匆匆许给了一个体弱多病的远亲宗室……” “萧璟,你已经是一枚弃子,还不醒悟?” 铁链猛地晃响,萧璟眼睛里仿佛要迸出血丝。 他受伤的舌头抵着齿缝,涎水混着血沫滴在胸前,愤怒又无助…… “嗬啊……嗬啊……啊……” “你一生为了萧家肝脑涂地,却要做冤死的马前卒,落得声名狼籍,惨死大狱的下场,值得吗?” 萧璟身躯颤抖,嘴角溢血,发出含糊不清的破碎声,像钝刀刮过耳膜。 李肇满意地看着他绝望痛苦的表情。 “放他下来。拿纸笔……” 地牢昏黄黯淡的灯火,照见李肇腰间玉带上的宝石,泛着幽蓝。 萧璟瘫软在地,一身血污与泥垢混杂的破旧囚服蠕动着,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气息微弱地抬起头,直直看着李肇。 文房四宝都铺在了地上。 关涯将蘸好墨的笔塞入萧璟手中。 李肇波澜不惊地一瞥。 “写吧,参与私盐买卖的官员名单。” “私盐交易的渠道,还牵涉哪些权贵世家?” “河道衙门的奏销黄册上,写着糯米灰浆六万斤,可工匠供状说,实领不足五千——剩下九成折的银钱,是不是入了萧家的钱庄?” “多年来你篡改户部账目,是如何瞒天过海的?有哪些帮凶?” “去年正月往西兹贩的三千石陈粮,用的是漕船,还是萧家控制的民间商船?” “洛河大水,你提议开皇仓借粮于民,秋后加息三成偿还,但当年朝廷下旨三年免息,多收上来的粮食,可是充了萧家的粮仓?” 萧璟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墨汁滴落在雪白的纸上…… 牢舍里静静无声,仿若死寂。 良久,那支狼毫从萧璟的手上滑落…… 只见他艰难地挪动身体,俯低脖子,朝李肇磕头,嘴里含糊不清。 李肇居高临下,脚尖触到萧璟的手指,“想求个好死?” 他轻轻一笑,“你写,我便给你痛快。” 萧璟缓缓抬手,眼眶一红,无力地闭上。 “萧侍郎硬气。孤要敬你三分了……” 李肇朝关涯示意一眼。 早已准备好的供词拿过来,按在萧璟颤抖的指印上,染上殷红刺目的血迹。 灯火被冽风吹得摇曳不定,李肇冷峻的面容,比大狱的刑具更为冰冷。 他看一眼供词,交给元苍,慢慢背转身,抬了抬手,“容他好走。” 元苍应声,“是。” 萧璟望着李肇的背影,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眼里闪烁的微光,竟似有一丝感激…… 到死,他也没有出卖萧家,没有丢掉祖宗的颜面,全了身为萧氏子弟的气节,只是一生操劳,为了家族兴衰,到底亏待了儿女,满心遗憾,意难平…… - 薛绥回到端王府的第二日入夜,灵羽的鸽舍上,便飞来了一只洁白的鸽子。 雪白的羽毛蓬松且顺滑,凑近灵羽,便咕咕地亲昵。 这一晚,檀秋院的灯烛燃至三更。 薛绥倚在窗边,指尖摩挲着那信鸽传来的信笺。 信上是李肇凌厉的字迹:“太后寿诞,恩旨大赦,平乐解禁,萧贵妃复宠,萧家断尾求生,求得自保。” 墨迹透纸,半句不提那夜的绑缚之辱。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火舌卷过“萧家”二字,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翡翠压低的嗓音。 “王妃夜不能寐,想请夫人去沐月居说说话……” 小昭应声:“我们夫人睡下了……” “小昭。”薛绥打断她,用香铲戳了戳燃尽的信纸,隔着窗户对翡翠道:“劳烦姑姑转告王妃,就说我即刻更衣。” 半盏茶后,薛绥简单梳妆,身着一袭浅碧色罗裙,前往沐月居。 沐月居内的灯火柔和地洒落,薛月沉披散着长发,坐在妆台前,铜镜映着她浓重的愁绪,脸上也满是倦容。 薛绥撩帘而入。规规矩矩行礼。 “见过王妃……” “六妹妹快别多礼。”薛月沉扶她并坐在雕榻上,满脸忧虑地道:“大半夜唤你来,实在是情况棘手、焦虑难安……” 薛绥微微一笑,“姐姐不用见外,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薛月沉面色这才有所舒缓。 迟疑片刻,幽幽开口。 “瑞和又要来府上拜访,说是亲手抄了《金刚经》,送来给王爷祈福……” 她撇了撇嘴巴,“你说她一个新寡之妇,好不容易回京,不在宫里侍奉太后,却天天往端王府里跑,是要做甚?” 薛绥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孤苦伶仃,也没有旁的去处,想是盼着王爷念及旧情,为自己寻一个依靠……” “怪就怪在这里。”薛月沉眉头紧皱,神色略显激动,“王爷这两日天不亮就走,我说郡主体弱,瞧着好似有顽症在身,很是急切地想要见他。他却不给我好脸,掉头就走,仿佛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她手绞罗帕,眼神突然锐利起来。 “你说,他跟瑞和会不会有……” 第165章 别扭大赦 第165章 别扭大赦 薛绥尚未开口,薛月沉便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 “王爷行事,向来有分寸,不会如此糊涂。且他若当真有意,也不会躲着不见……” 薛绥笑容不变,“姐姐这么想便对了。不管那瑞和郡主是何来意,她眼下都不会是王爷看重的人……” 情义这东西薄得像一张纸。 在李桓与李肇的权力争夺中,瑞和一个父母双亡没有根基的孤女,唯一的倚仗,便是太后和陛下那点怜惜。 但若是她与李桓牵扯不清,这些都会失去…… “王爷要的从来不是儿女情长。姐姐只需守好王府内务,稳稳当当地掌控王府,便是尽到本分……这男女情爱就如指尖流沙,握得越紧,越是容易流逝……姐姐要看开些,便不会自寻烦恼……” 薛月沉认真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脸上流露出几分感激。 “六妹妹,有你在身边,姐姐便安心了。如今想来,幸亏当日寻你回来,不然眼下这局面,姐姐都不知如何应对……” 窗外的细雨敲打在芭蕉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薛绥微微一笑,望着薛月沉满是信任的眼,“能为姐姐分忧,是薛六的福气。只是……” 她目光下移,望着薛月沉的肚腹。 “仍是没有消息吗?” 薛月沉眉头轻皱,露出一抹无奈。 “王爷公事繁忙,夜宿沐月居这么久,与我就有过一次,还是那夜饮了酒回来……”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又低下头去看着平坦的肚子,“许是缘分不到,强求不得。” 薛绥笑道:“姐姐能这么想便是好的。只要王爷肯来沐月居,姐姐便是这府中最大的赢家。” 薛月沉这么一琢磨,心思仿佛被拨弄到了,忽然抬头直视薛绥,“你我是姐妹,姐姐有话便直说了。若有唐突,妹妹不要介意。” 说罢她抿了抿嘴角,目光有些闪烁。 “王爷那几日频繁来檀秋院,跟妹妹可有……” “没有。”薛绥连忙接话,“我拿王爷当姐夫,王爷待我……又是盘问又是试探,跟审犯人似的,问的是旧陵沼的事,说的也与公务……从无私情。” 说罢轻轻一笑,“兴许是为了拿妹妹当挡箭牌,堵住府上那些嚼舌的嘴巴。王爷才会故意在外面对我体贴几分……” 薛月沉长长舒下那一口浊气。 “好妹妹,你若不坦言,姐姐差点就信了……” 两人闲话一会,薛绥临走前,薛月沉又温和地道:“眼看就要入秋了,我让针线房赶制了一批秋装,这两日会到各院来量尺寸,妹妹喜欢什么颜色,料子,尽管跟绣娘说。” 薛绥躬身行礼:“多谢姐姐恩宠。” 薛月沉拿了伞把她送到门口,薛绥笑着行礼拜别,转身走入小径,沿湖回到檀秋院,才缓缓敛住笑容。 她犹豫再三,宽衣躺下去,却终是辗转难眠,又起身提笔着墨,写下一张纸笺,抱了灵羽过来。 “去吧。” 夜沉如水。 新雨后的东宫如墨染般静谧。 灵羽扑棱棱叩在李肇的窗前时,李肇正在灯下喂食另一只鸽子…… 听到灵羽咕咕的声音,李肇开窗。 灵羽一个腾跃,便落在他的案头。 李肇漫不经心地取下信筒,沉默片刻才拆开薛绥捎来的素笺。 上面画着一只被丝线缠住翅膀的雀鸟,旁边是一行娟秀工整的小楷。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来福捧着药碗进来时,正见太子爷将信纸紧紧攥在手上,眉目冷然,一动不动。 烛光里,那一身轻袍上的云纹忽明忽暗,唇角的寒意比案头那一株将枯未枯的素心兰更为冷冽。 “爷,用完药就该歇下了……” 李肇没有回头,轻抚鸽子的羽毛。 “明日有大朝会,孤要将折子准备妥当。你先退下吧……” 来福应声低头,慢慢后退出去,脑子里却反复琢磨方才看到的字画——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那平安夫人是想告诉殿下,她一个弱女子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一人等候情人的到来?还是想说她如今身处困境,请殿下同守信念,等待鸡鸣天亮,云开日出? 太子爷脸上那样难看…… 显然,不是前者,而是后者。 - 次日。 天光才刚刚破晓,薛绥便起身梳洗,容光焕发地去了沐月居,邀薛月沉一起去园子里赏散心。 二人沿着蜿蜒小径徐行,轻声交谈,意趣正浓,贵喜家的就来传话,说文嘉公主的丫头求见。 薛绥微微一怔,和薛月沉对视一眼,让人唤进来。 当着薛月沉的面儿,冬序哭着扑跪在薛绥脚边上。 “王妃,平安夫人,求你们……帮帮公主吧。” 薛绥尚未开口,薛月沉已然关切地问道。 “快说,文嘉发生何事了?” 冬序看了薛绥一眼,眼盈盈地道:“昨儿深夜,平乐公主突然带人闯入行宫,斥责我们公主不守妇道,以寡妇之身,勾引她的驸马,以至驸马与她离心,拆散了她的美满姻缘,要请太后做主,将公主嫁去北境苦寒之地……” 顿了顿,冬序抽搐着哽咽。 “她还抢走了文嘉公主为太后做寿准备的《药王经》绣卷……” 薛月沉气愤不已:“好一个蛮横无理的人。” 骂声到尾音便低沉下去,她陷入两难的尴尬。 “等王爷回来,我定要请他出面主持公道,为文嘉公主做主……” 冬序连连摇头,哭声道:“王妃您是好心,可我们家公主实在担待不起,也惹不起平乐殿下……如今,就盼着息事宁人,那药王经拿走就拿走吧。只是公主和陆驸马是清清白白的,要是因此坏了名声,远嫁北境,往后她可怎么活下去呀……” 平乐这是要毁了文嘉啊。 扣一个私通的罪名还不算,还要让她身败名裂。 “你且起来。”薛绥扶起冬序,“你回去告诉文嘉公主,流言恶语,不必挂在心上,与其跟平乐公主纠缠不休,不如就等着太后来做主……” 冬序点点头,再三谢过,抹着眼泪离去了。 薛月沉义愤填膺之下,又在薛绥面前大倒苦水,说了不少平乐以前仗势欺人、飞扬跋扈的旧事,为文嘉叫屈,但也叮嘱薛绥,不要轻易招惹她,免得为自己惹来麻烦…… 日光刺破云层时,薛绥才送薛月沉回去,寻了个借口,带着小昭出府,去同文嘉见面。 马车经过东胜街,正好撞见京兆府的官差在告示栏前,贴告示—— “承庆太后七旬万寿圣典,上谕恩泽四海。” “一应窃盗、斗讼、逃役等罪,皆除其刑。” “漕运脚夫、灶户所欠徭役银,概予免除。” “各府县滞狱超三载者,罪减一等发落……” “……” 告示栏前,老秀才眯着眼念布告。 周围人纷纷侧耳倾听,几个孩童在人群间嬉笑穿梭,兴奋地嚷着“要大赦天下啦”。 街边的摊贩也顾不得招揽生意,纷纷挤过来,伸长脖子张望。茶摊前,几个老者摇着蒲扇,摇头晃脑地感慨世事无常。 整个街道瞬间被热闹填满,兴奋而嘈杂。 “这大赦什么呀大赦,好处最大的是平乐和萧家……”小昭趴着车窗,看着外间的喧嚣,愤愤地放下帘子,在薛绥耳边唾骂。 “姑娘,该不会是狗皇帝为了平乐和萧氏,才颁下大赦圣旨的吧。” 这声狗皇帝,骂得薛绥嘴角扬起,忍不住笑意。 “莫要妄言,隔墙有耳。” 小昭的猜测是真的,也不完全是真的。 为君者重利,崇昭帝并不是一个为了情分罔顾朝纲的昏聩君王。 他有自己的考量。 他可以借太子的手打压萧家的外戚势力,让他们乖顺地匍匐在地,也断然不会看着李肇将萧氏一族赶尽杀绝,让朝堂老臣寒心。 太子是刀。 萧家也是刀。 此消彼长,恰是帝王平衡之术。 相比萧氏外戚蠢蠢欲动,让太子一方独大,更会令皇帝坐卧难安——皇帝之下,就是太子,一山容不得二虎啊。 这盘棋,崇昭帝下得比谁都精明…… 小昭又轻声叹息,“可惜了文嘉公主的药王经,文嘉公主和婉昭仪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才绣成的……当真就这样算了吗?” 薛绥淡淡一笑,扶正鬓边的青玉簪,没有回答小昭的话,而是撩帘望向街边的人群。 人群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勒马停在酒肆的幡旗下,一身织金蟒袍衬得他骨架越发笔挺,英气逼人。 视线相撞的刹那,他眼中竟无半分波澜,眉梢冷凝似铁,紧抿的唇角更是淬了寒冰一般。 薛绥不自觉地攥紧车帘,眯着眼瞧他。 冷漠至此,倒真像个讨债的…… 李肇:呵,看孤理不理你。 薛绥:你不理我,那就多谢了…… 李肇:…… 第166章 惊澜 第166章 惊澜 东胜街的青石板,氤氲着湿漉漉的潮气。 二人目光相撞,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商贩的吆喝声里,也好似掺杂了丝丝缕缕的不安。 李肇眼里暗潮涌动…… 墨玉冠下的脸,轮廓英挺,鸦睫微垂,目光若焰火般灼人。 “爷要买一束吗?”一个卖女童嗓音清脆,莽撞地走向李肇,举高手上的竹篮,“这木槿朝开暮落,最衬美人……” 李肇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冰冷的目光如利刃看过去—— 恰好马儿不耐的打个响鼻,吓得卖女童浑身一颤,手中竹篮滑落,木槿散落一地。 李肇:…… 薛绥见状,迅速拉下帘子。 “唰”地一声,将那炽热的视线隔绝在外。 她冷着面孔,直至马车驶过长街,才悄悄掀起帘子一角,望出去—— 酒肆的旗幡下,那骑马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卖女童拎着空空的竹蓝,在人群里欢快地奔跑,带着笑容跑入巷子。想来那些散落的儿,卖了个好价钱…… 薛绥长长松一口气,后背倚在车壁上。 平静不下来。 胸膛里情绪翻涌,好似有细微的心悸,不受控。 她微微握紧手指…… 心里忖度:难不成那情丝蛊真有奇效,并非糊弄李肇的?看来得寻个时机,找玉衡师姐问个明白。 - 文嘉在烟雨楼里等她。 薛绥带着小昭,绕过二楼回廊,刚要转弯,便瞧见陆佑安立在那扇门前。 他身着一袭月白襕衫,眉眼温润,嗓音里满是愧疚:“陆某实在惭愧,又连累公主了……” 文嘉倚坐在窗边,面色略显苍白,“陆公子既知连累,又何必再来相见?是嫌外头的闲言碎语不够多吗?平乐要的是我的命,你给的却是钝刀子。” 陆佑安欲言又止。 “是我不好……” 文嘉冷笑一声,唇角满是讥诮。 “陆公子,请回吧。” 她如今变了许多,从前是不会露出这些情绪的…… 陆佑安微微摇头,最终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放在门槛上,而后躬身行礼,说道:“匣中是两根北境雪参,对婉昭仪的身子大有益处……” 文嘉神色冷淡。 陆佑安一脸诚挚,说道:“权当是陆某赔罪之举。” “陆公子并不亏欠我什么。”文嘉语气平淡,“旁人欠下的债,我自会一一讨回,不劳公子费心。” 陆佑安微微一怔,叹口气,掉头离去。 不料刚拐入回廊,便与薛绥迎面碰上。 薛绥似笑非笑,唤道:“陆公子。” 陆佑安心知她目睹了方才的情形,略微窘迫,连忙行礼道:“平安夫人,别来无恙。” 薛绥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忽地一笑。 “陆公子若有心,便不要轻言放弃。依我看,能救文嘉公主的,终究还是公子你。” 陆佑安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微微颔首,告辞离去。 薛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又稍作等候,才缓缓走过去。 她怕文嘉尴尬,神色自然,仿若从未撞见陆佑安一般…… 不料文嘉不拿她当外人,如常直言。 “平安你说,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倾心于他之时,他退缩不前。如今我心灰意冷,他却来示好,莫不是瞧我可怜,便来施舍我?” “我瞧着陆公子,倒有几分真心。”薛绥俯身拾起雪参,塞到文嘉的怀里,忽地有些期待—— 若是陆佑安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一直喜欢的是文嘉,而不是平乐。然后在平乐发疯般的质问里,为文嘉辩护,平乐得气成什么样?萧贵妃又会作何反应? 文嘉摇头,“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如今又有什么要紧?我与他并无干系,已被人说得这般难听,要当真越矩,还不得被人嚼烂舌根?” “那烂的也是他们的舌根。”薛绥微笑道:“只要你们二人真心相待,还愁没有昭雪正名的那一天?” 文嘉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 “这些烦心事暂且不提了。眼看太后祖母寿典将至,我还在为寿礼一事发愁……” 七十寿诞,对于一个见惯了世间奇珍异宝的老太后来说,在堆积如山的贺礼面前,怎会独独喜欢上某件平常之物? 那幅两丈长的药王经绣卷,原本倒是极为震撼…… 文嘉想到此处,轻轻摇了摇头,“罢了,横竖这么多年,她也未曾对我另眼相看,再多一次也无妨……只是平安,怕要辜负你的期望了,我讨不了太后的欢心……” 薛绥轻轻一笑。 示意小昭将带来的礼物拿出来。 “寿礼丢了不打紧,太后更爱听故事。” 丝帛缓缓展开,一幅《仙娥献寿图》映入眼帘。 仙娥衣袂翩跹,寿桃色泽鲜艳,莹润欲滴。最妙的是画中老妪的面容,竟与太后有七分相似。 “这是前朝画圣叶扶舟的真迹。”薛绥指尖轻点题跋处的朱砂印,“太后礼佛,祈愿长生。献画时只需提一句——此画曾供奉在蓬莱阁三百年,受尽香火灵气。” 文嘉怔住,“她信吗?” 薛绥:“只要故事讲得好,有什么不信的?” 她抚着那老妪的面容,淡淡地道:“朝中不乏精通书画的行家,到时候,平乐定会想方设法地挑刺,让人证伪……” “那这画是真的吗?”文嘉问。 “你信它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 看薛绥平和温善的笑,文嘉忽地眼眶一红,拉住她的手,“平安,我该如何谢你?” “你我风雨同舟,不必言谢。”薛绥莞尔。 二人相视而笑。 薛绥眼睛微微一睐,暗芒流转。 “寿典那日,我也会入宫。公主大胆些,莫要害怕。” 文嘉坚定地点头,“我都听你的。” - 与文嘉分别后,薛绥前往薛府。 崔老太太正在喝药,看到她来便满腹牢骚,说薛月盈不知检点,败坏家风,薛庆治在旁边坐着,闷着头不吭声。 薛绥心里明白,老太太这话,实则是说给薛庆治听的,当下便好言劝慰起来。 崔老太太长吁短叹,又说薛月满的亲事。 “郑国公府因罗寰之事受到牵连,这桩婚事如今悬而未决,只怕又要耽搁了……” 薛庆治这才开口,“今日朝议后,儿子和郑国公同出宫门,儿子厚着脸和他商议姻亲。起初,郑国公期期艾艾的,没给个明确答复。后来儿子逼不得已,说了几句狠话,也不知他如何权衡,竟同意了……” 崔老太太一怔,露出满脸的笑。 “冤家!你怎不早说?” 说罢又眉开眼笑地看一眼薛绥,对身侧的王嬷嬷道:“我就说六丫头是福星转世吧?你瞧瞧,她一回来,便会有好事的……” 薛庆治脸色微微僵硬,“郑国公提了一个要求……” 崔老太太笑容沉下,“要求?他们家的小子坏了我们家姑娘的名声,理亏的是他家,他还好意思提要求……” “话虽如此……” 薛庆治犹豫片刻,“我们家的是姑娘,总归是吃亏的。” 崔老太太叹息,无奈点头。 “说吧,那老东西又提了什么?” 薛庆治眉头紧皱,好似很难启齿,让下人都出去了,本想把薛六也遣出去,崔老太太没让,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他们要派人验身,确保八姑娘仍是处子……还有……” “还有什么?”崔老太太气得手直抖。 “大婚当日若不落红,便出。婚后三年若无子嗣,便出。不顺父母、淫、妒、搬弄是非、身患恶疾,一律皆出。” 这验处子身,比七出还“出”的契定,简直是把薛家姑娘的脸面踩在地上践踏。 崔老太太是个好体面的人,气得说不出话,却找不出什么反驳。 薛庆治道:“这门亲事能成,已是万幸。八姑娘不用做妾,郑国公府八抬大轿抬回去,薛家的里子面子都有了,至于验身的事,郑国公府也不会声张出去……” “哼,打落了门牙往肚子里咽,又怪得了谁?”崔老太太说起来便满心怨愤,“还不是怪你那个惹是生非的四姑娘,把薛家的门楣败坏了,也教坏了八丫头。再往后小九,小十说亲,只怕也要受她受累……” 薛庆治沉着脸不说话。 崔老太太便指着他教训。 “你也别说自个儿放了什么狠话,让郑国公松口。你好好谢谢你亏欠的六丫头吧。她可没少在郑国公府替八丫头周旋……” 虽说那天捎信回来的是薛月沉,但崔老太太现在笃定薛绥是福星,凡是好事都往她头上揽。 薛庆治不自然地了一眼薛绥。 “你也算有心,往后多多帮扶你大姐。兄弟姐妹间和睦友爱,家族才能兴旺昌盛。” 薛绥听得很想发笑。 脸呢? 她将笑未笑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嘲讽,薛庆治不知是尴尬,还是自己心虚,找个借口便离开了。 薛绥在寿安院陪老太太说了会儿话,又跟钱氏寒暄了几句,吃罢钱氏安排的丰盛家席,这才慢悠悠坐着马车回府。 入夜,檀秋院刚熄灭灯火,灵羽便飞回来了。 也带回来李肇的密信。 “岂无他人?维子之故。” 这是回应她那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 傲娇太子爷,是在嘲弄她傲慢,也不屑地告诉她,他李肇不是非她不可,若不是因为她是他的故人,尊贵的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屑于理会她。 故什么人?情丝蛊的余波。 薛绥浅然一笑,将信纸折成一个小舟,放在书架前的青瓷鱼缸里,看它载着灯火悠悠荡荡。 - 次日一大早,针线房的绣娘便前来量尺寸。 薛月沉也跟过来了。 她问了薛府众人的近况,也为薛月满的亲事而高兴,“好歹婚事定下来了,你我的一番心意也算没有白费。只盼八妹妹婚后夫妻和睦,幸福美满。” 薛绥抿嘴浅笑,并未多言。 薛月沉留意到她神色间的倦怠,关切地说道:“六妹妹近日太过操劳,姐姐看着实在心疼……” 说着,便让丫头呈上一个檀木匣子,里面迭放着一套衣裙。 “这件织金锦的新衣,正适合太后寿典时穿,你试试看,便是不合身,也好让绣娘快些修改……” 这料子极是名贵,薛月沉也舍得拿出来给她。 可见她如今对薛绥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 薛绥含笑谢过,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布料,“姐姐把好东西给了我,那姐姐穿什么呢?” 薛月沉笑道:“我这岁数,不宜太过张扬。横竖在太后面前,已是一张老脸,穿什么都不打紧。你这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可得好好打扮一番……” 薛绥微微一笑,想起瑞和郡主簪在鬓边的白玉簪子,回头叫小昭,“把那件天青色的杭绸衣裙拿来……” 那衣裳做工精美,银杏叶的线条,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捧给薛月沉,“姐姐厚爱,薛六理应回礼。姐姐瞧瞧,若是看得上眼,便拿去穿吧……” 薛月沉大为惊讶。 薛六居然也拿得出来这样好的东西…… 不是说她在旧陵沼多年,日子过得穷困潦倒吗? 她将衣料轻轻绕过雪白的手腕,又惊又喜地说道:“这颜色,与我的肤色极为相称,料子细腻柔滑,不显奢华,却别具一番韵味,姐姐喜欢得紧。” 薛绥道:“姐姐喜欢便好。” 薛月沉眉眼弯弯,好似突然间多了几分少女的俏皮,朝她眨一眨眼。 “那就等寿典那日,咱们姐妹二人在宫中艳压群芳……” 李肇:岂无他人?维子之故。主要体现了本太子的“怨而不怒、温柔体贴”~~ 薛绥:我呸! 第167章 有数 第167章 有数 一场秋雨一场寒。 又到了上京城的银杏叶簌簌飘落的季节,沿街的酒肆茶寮人声鼎沸,谈论的都是太后七十寿典,各国往来的马车,也络绎不绝地入京,驿馆里人满为患,一片繁忙。 立了秋,离冬天就不远了。 端王府西角门,小厮们正将新制的银丝炭搬入库房。 薛月沉坐在沐月居的檐下查看账册,眉头微蹙。 “今年这炭价,竟涨了三成。” 她看着纸上的朱砂批注,对身侧煮茶的薛绥叹道:“西疆如今动荡不安,近来又有西兹人在京中频繁生事,依我看,这场仗怕是在所难免。就连宫里娘娘的用度,都在裁减……” 说到这里,她重重地叹息一声。 “这回倒是太子有手段,清查户部,为国库充盈了数千万两之巨,很是讨得了一番喝彩。” 薛绥浅然而笑,“那天家的事,自有他们君臣去操心,咱们只管过好自家日子,预备着舒舒服服窝冬。” 端王府里备火炭,裁新衣,薛月沉事事精心操持。看她慵懒,不由轻嗔,“你倒是养得愈发闲散了……” 话音未落,门房便差人禀报,瑞和郡主又过府来了。 薛绥手中动作微微一顿,笑笑,并未言语。 薛月沉却是沉下脸来。 “不知这回又要寻什么由头……” 这些日子,瑞和来端王府拜访过三次。 一次手抄佛经,一次送来药膳,一次寻薛绥要枇杷膏止咳。 每次登门,恰巧李桓都不在府里。 她总是言词寡欢,说些往年宫中的旧事或是陇右的风土人情。薛月沉虚虚浮浮地陪着,每次都备上楠木小几,摆上果点,让薛绥在近前煮茶,以此打发这颇不耐烦的招待。 姐妹俩的感情,较往常亲厚了许多。 薛月沉全然倚重和信任薛绥,府中大事小事,都会找她商议。 府里府外,众人皆道王妃宅心仁厚,可王府后宅的姬妾们,日子却着实难熬。 王爷常年忙于政务,极少过问后宅之事。 偌大个府邸,被大小薛氏牢牢把持,犹如铁桶一般。 姬妾们敢怒不敢言,避不开的晨昏定省,总得掐着虎口才压得住心头的嫉恨。那张侧妃倒是坦然,缩起头来做鹌鹑,对外说要修心礼佛,活得安分守己。 薛府里,崔老太太对此倒很欣慰。 趁着郑国公府的媒人上门提亲,她特地将府里姑娘都叫回来,出嫁的,待字闺中的,除了正在坐月子的薛月盈,齐齐整整都在老太太的寿安院里,被好好地敲打了一番。 老太太告诫她们,要以薛月沉和薛绥的荣宠为楷模,检点自身言行。 姐妹们嘴上称是,心里头各有各的盘算。 郑国公府同媒人来的,还有一个经验老到的老嬷嬷,亲自为薛月满验了身,婚事才算敲定下来。 这件事做得隐秘,大多人都蒙在鼓里,姐妹们更是纷纷向八姑娘道贺,只道她得偿所愿,觅得良缘。 只有薛月满,一身的屈辱与愤懑,在验身后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委委屈屈地大哭了一场…… 薛绥只当不知情,在梨香院里置了个茶席。 请来三夫人钱氏和薛月楼,品茶闲话。 雪姬在旁斟茶递水,脸上满是笑容。 那个不伦不类的纳妾礼后,虽然薛庆治从不来瞧她,可府里三夫人掌中馈,吃的用的,源源不断地往梨香院里塞,薛月楼也时不时地带着铭哥儿过来,陪她说话解闷。 雪姬过得是从未有过的舒心日子。 薛月楼拿着一根银签子,在为铭哥儿挑蜜饯,嘴上的抱怨却不停。 “八妹妹如今可算如愿了,却还在府里装模作样,见天的拿话刺人。我一个归家的女儿,也不敢多说什么,不曾想今儿个当着这么多人,她也犯起了矫情……” 她比和离前丰腴了许多,话也愈发大胆。 薛绥明知八姑娘是为了什么而哭,也不说破,只笑了笑。 钱氏却突然轻叹了一声。 “这府里走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觉着吵吵,等八姑娘嫁了,吵架的人,又少一个,想想就空落落的,怪不是滋味……” 薛绥忍俊不禁。 钱氏将一块糕点,放在十姑娘薛月灵的碟子里,示意她吃,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我们家小十啊,再过几年也要操心起来了……” 十姑娘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平常又被薛庆修和钱氏娇宠着,半分不知忧愁,眨着大眼睛就说。 “我才不学八姐姐和九姐姐,整天想着嫁人。我就乐意在府里当老姑娘,有爹和娘养我,那日子才叫美呢……” 钱氏笑着揪她粉嘟嘟的脸蛋儿。 “可把你惯坏了,仔细让你祖母听见,又要怪我把你宠得无法无天。” 小十咯咯地笑了起来。 雪姬也跟着轻笑,开心愉悦,却不说话,生怕打扰了旁人…… 薛绥看着母亲和婶娘,再看着更小的妹妹,面上浅浅带笑,心中却隐隐涩然…… 因为只有她知道。 这美好安宁,不会长长久久。 薛家更不会如崔老太太的期望,将富贵荣华永远地延续下去…… - 秋雨簌簌落在池面,东宫一片萧索寂静。 李肇在书房里描一幅鸟图。 笔尖朱砂突然晕开,染红了宣纸上的雀鸟。 来福缩着脖子进来添水,见殿下晕了纸面,生怕是自己之过,大气都不敢出…… 这半个月,太子爷极少外出,在东宫潜心学习理政,日常不过是紫宸殿听政议事,去崇文殿听太傅讲学,和太子宾客手谈两局。 户部的烂账,在罗寰被贬,萧璟死后得到了肃清,户部尚书换成了太子太傅的门生周崇礼,户部侍郎也换成了稳重干练的田怀同。 他们接下这烫手山芋,对太子敬畏非常,因摸不准他的脾气,不敢擅自做主,凡事都小心翼翼地向太子殿下请示。 东宫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梁朝的钱袋子捏在了手中。 按说太子走出如此绝妙的一步,值得开怀。 可来福瞧着,主子落笔时,总要停顿几次,反复蘸墨,分明是心浮气躁。 “爷,今年新到的君山银针,您尝尝。” 李肇嗯声,不置可否。 梅如晦坐在一侧,缓缓说道,“听闻端王找到了失传已久的祥瑞之物——九龙戏珠琉璃盏,那东西太后心心念念好久了……” 李肇又嗯一声,还是面无表情。 梅如晦瞧着他的脸色,整理了一下袍角,拱手道:“线报得知,是薛家那位做的手势,为端王牵线搭桥,方才从旧陵沼的古董商那里寻来此物……”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肇的反应,生怕说错了话。 来福更是倒霉,刚听到太子手上的狼毫“咔嚓”一声,溅落的墨汁便像雨点似的甩在他身上,吓得他脸色一白,双膝便跪了地。 “殿下息怒……” 李肇并未动怒,漫不经心地将折断的笔搁在砚台上,一脸淡然。 “便没有旁的消息了?” 梅如晦道:“魏王备东珠百斛,淳王呈古琴一张,连贤王府都献上滇州奴杂耍班子……王侯公卿无不绞尽脑汁,为太后筹备贺礼,殿下送的东西,既要合太后所好,又要彰东宫之尊,着实不易……” 茶釜里咕嘟冒泡。 宫闱之中,从无小事。 梅如晦熟读史书,深知其中利害。 寿诞不是简单的庆典,而是一个各方势力暗中角逐的名利场。 李肇望着窗外阴沉灰暗的天空。 那个大雪天,薛六闯到幽篁居,说要做他的棋子。如今想来,他才是薛六整个棋盘里最妙的棋子。 “孤心中有数。” 第168章 献寿勾心 第168章 献寿勾心 七月二十八,承庆太后的七旬圣寿。 沿街酒肆便支起了湘妃竹帘,蒸腾的水汽裹着羊肉汤的膻香漫过街道,连巡街禁军的护心镜都擦得锃亮—— 天刚破晓,端王府内便忙碌开了。 妆台前,薛绥被两个丫头围着梳妆,发间一支碧玺点翠簪压在乌云般的秀发,耳垂一对玛瑙流苏坠轻轻晃动,连腕上的镯子都透着幽幽清光。 一张映着晨光的俏脸,流转着盈盈水色,清冷却又夺目。 薛月沉看到她,便发出由衷的赞叹。 “妹妹今日好气色。端得是光彩照人。” 她当真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受气包薛六了。 “姐姐才叫容色照人呢。这雍容端庄,哪家王妃比得了?我方才见到,那枝头的雀儿,都看痴了呢。” 薛绥眉眼含笑,不吝说些恭维话。 薛月沉满意地看了一下身上的天青色裙服,金线勾勒的银杏叶脉,与时季相得益彰,就好似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很是衬她。 “走吧,快别耽搁了,得早些进宫,省得落人口实。” 薛绥扶她上马车时,看到李桓独自骑马在前,脸上神色冷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邱先生为他找来了九龙琉璃盏,原以为他接下来会有更隐密的事情交代,可他却按兵不动,再无动作。 难不成是瑞和郡主回京一事,扰了他的心绪,乱了心智? 不像啊。 薛月沉察觉她指尖幽凉,轻声道:“妹妹,可是身子不适,还是因着要进宫,心里紧张?” 薛绥顺水推舟,应道:“我从未参加过这般隆重的寿典,心里难免忐忑……” 薛月沉暗自叹气。 到底还是养在外头的姑娘,缺了些见识。 她宽慰道:“你跟着姐姐便是,只要避着萧贵妃母女,就不会出什么差错。” 今日宫中大摆宴席。 要避萧贵妃母女,怎么避得开呢。 果然,刚过安仁坊,就看到平乐公主的步辇浩浩荡荡而来。 与她同行的是瑞和郡主。 李毓宁的脸隐在帘后,发间白玉簪映着朝阳,清瘦得仿佛宫墙砖石的缝隙里拼命钻出来的野草,说不出的柔弱…… 而平乐裙裾轻扬,广袖飘逸,即使在公主府禁足许久,饱受顽疾折磨,但眉眼仍是难掩骄矜,那股子冷漠高傲的气势,与往昔相比,并无半分收敛。 步辇轻摇,她带着抢来的《药王经》绣卷,若有似无的看着端王府的车驾,唇角扬起一丝冷笑。 “皇兄真是糊涂,被薛氏女迷得晕头转向。” 李毓宁轻声咳嗽,绞着帕子劝解。 “妹妹莫要动怒,好歹是二哥哥的家眷。” “你这辈子就活该被人欺负,没脊梁骨的孬货!” 平乐公主说着又瞥一眼她的衣着,没什么好气地冷笑。 “宫中最看不得素净,今日又是祖母寿辰,你倒好,穿成这一副病恹恹的寡妇模样,是想给谁添晦气呢?” 李毓宁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平乐公主冷哼一声,下巴微微一抬,扭头便吩咐轿夫加快脚步,连个招呼都不打,眼中满是不屑与傲慢,扬长而去。 平乐公主狂傲不羁,好似宫殿屋檐上那要命的鸱吻兽。李毓宁却楚楚可怜,受了委屈也不吱声,默默朝端王府车驾盈盈一拜。 她望着骑马在前的李桓,眼中似藏着千言万语的委屈。 “二哥哥近来可好?” 李桓微微颔首:“托郡主的福,一切安好。” 李毓宁又道:“我来王府几次,都未能见到二哥哥,还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二哥哥恼了。” “公务缠身,怠慢了郡主。往后有事,找你皇嫂便好。” 李桓的嗓音向来温润,可今日听来,却透着丝丝寒意,仿若浸了冰的薄刃。 李毓宁怅然一笑,“本想来寻皇嫂一同前往慈安宫,给太后娘娘叩头请安,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了。” 她已然调整好情绪,神色如常。 李桓点点头,未再多言。 这时,薛月沉撩开帘子,笑容温婉地说道:“郡主安好,不如一同进宫吧。” 李毓宁松了一口气。 “正愁路上无趣,有王妃相伴,再好不过。” - 崇昭帝为表孝思,特旨敕造慈安殿宫灯三十六盏,遍悬宫阙。 他们到达时,宫墙内已是一片锦绣,檐角铜铃叮咚,恍若仙乐。宫娥捧着鎏金铜盆匆匆穿过回廊,广袖垂落处银铃轻响。 薛绥扶着薛月沉下了马车。 看着那一派奢华的景象,不由感叹。 “这皇城的气派就是不同,你看那玉簪,都开得格外娇艳些。” 薛月沉笑着瞥一眼瑞和,胳膊微微一僵。 只见那瑞和郡主,素白的手指将帘子掀起半幅,目光追逐着刚跃下马的李桓,似乎忘了她们的存在。 薛月沉轻声提醒,“郡主,还不下车?” 宫外来的车马,一律只能停在承天门外。 李毓宁回过神,扶了扶鬓边的白玉簪,尴尬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前日太后便要留我在宫中陪伴,我想着约王妃一同前来,这才出宫。如今想来,倒是辜负了太后的一番盛情。” 话里话外,透着她与太后关系更为亲厚。 薛月沉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今日的皇城,百官云集,皇帝同众臣共宴,贺太后七十圣寿。男女各自分席,李桓抱拳行礼,朝薛月沉点点头,便阔步离去,并没有多看旁人一眼。 薛绥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桓细微的表情,眉头微微一皱,便见东宫华丽的步辇缓缓而来,李肇的脸隐在明黄的帷幔里,周身散发着冷峻而威严的气息。 薛月沉连忙欠身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瑞和也跟着屈膝。 倒是薛绥慢了半拍,等她行礼时,李肇的步辇已匆匆而过,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众人面面相觑…… 东宫何故绕道而行,走这里来了? 这时,来福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朝众人一一行礼。 “太子殿下说雨后路滑,特赐步辇送端王府女眷去慈安殿。” 说罢招了招手,两抬步辇缓缓过来,停在薛月沉和薛绥的面前。 来福说得很清楚,是送端王府女眷。 听上去是太子和端王的交情,却把瑞和郡主排除在外。 薛月沉惊疑不定地看一眼庶妹,淡淡浅笑,“多谢太子美意,我们和瑞和郡主同行的。时辰还早,我们走走路,说说话也无妨。” 来福点头,没有勉强。 因为他也觉得主子行事很是要命。 李毓宁瞧着离去的步辇,忽地轻笑一声,“太子殿下这番安排,莫不是另有深意?” 她是玩笑口吻,薛月沉听了却神色一凛。 “郡主慎言,有些话可乱说不得。” 李毓宁轻抿嘴唇,歉意地道:“我随口一说,倒是忘了前些日子听来的宫中流言……不是有意冒犯平安夫人,只是有些替夫人委屈。” 这话,不知是在惋惜薛绥做侧室委屈,还是说她被平乐陷害与李肇传谣? 薛绥轻笑一声,“郡主不必放在心上。世人只当金笼好,哪知黄莺爱柳条?” 薛月沉听了,心中愉悦,瞥一眼李毓宁,“郡主是有所不知,我六妹妹向来随性洒脱,可没有那等争强好胜之心。” 李毓宁微笑应和,不再多说什么。 三人一路到了慈安殿。 有品级的命妇,已来了不少。 薛绥在人群中看到了崔老太太和傅氏,相互行礼,寒暄几句便有女官前来引领而入…… 薛绥刻意落后半步。 与刚刚抵达的文嘉目光在空中交汇,二人相视点头,随后迈过了门槛。 内外命妇依照品级依次落座,太后居于主位。 皇后、妃嫔次之。 其余外命妇则在下方分席而坐。 宫宴正式开始,皇后率领内外命妇,庄重地向太后行叩拜大礼。 礼毕,各家便献上寿礼,竞相展示各自的心意与奇巧。 孔雀灯映着百鸟朝凤,戏台上是贤王殿下孝敬的一出《麻姑献寿》,承庆太后乐呵呵的,脸上满是笑意,对每一份寿礼都细细观赏,赞不绝口。 正唱到热闹的地方,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平乐公主一身绛红蹙金裙裾,步伐轻盈地扫过门槛,身后八个宫女鱼贯而入,这阵仗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她们手捧的《药王经》绣卷徐徐展开,两丈长的云绡绢帛之上,字迹工整娟秀,色泽鲜艳夺目,透着庄重且虔诚的力量。 “恭贺祖母七十寿诞……” 平乐双手高举经卷过顶,八个宫女分别托住绣卷两侧,端正地跪在太后座下。 “为祈祖母寿考维祺,永绥康宁,孙女刺破手指以血调色,在佛前供奉百日方有所成……” 李肇:看标题还以为是有人来勾我心呢? 薛绥:会有的,等着吧。 第169章 画中仙 第169章 画中仙 殿内瞬间寂静。 平乐公主降红裙裾如云一般铺展。 太后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微微眯起双眼,掠过那绣卷上密密麻麻的经文,轻轻点头。 “难为你有这份孝心。” 承庆太后素来不喜平乐的跋扈嚣张,但这份寿礼肉眼可见的用了心思,很难挑出什么毛病。 谢皇后瞥一眼,也笑道:“这针脚细密如发,走线顺畅自然,瞧不出半分瑕疵……平乐的绣工,真是精进了不少。” 平乐唇角微微上扬。 皇后娘娘话里的弦外之音,她自是听得出来。 “母后谬赞,皇祖母七十大庆,平乐不敢不用心,早早便着手准备,这一针一线,无不倾注着平乐对祖母的尊崇之意……只盼药王经庇佑祖母,岁岁安康,福寿绵延……” 她讲得头头是道。 太后心中欢喜,不悦地瞥一眼皇后。 “孝心可嘉!回头哀家便把它挂在寝殿,日日供奉朝拜,以祈子孙平安顺遂,福泽永继,才不会辜负平乐的一番心意。” “多谢皇祖母厚爱。” 平乐又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示意八个身着素净宫装的侍女,将《药王经》绣卷捧到后殿去妥善安置…… 然后才莲步轻移,仪态万千地入座,目光若有似无的扫过文嘉。 文嘉垂眸端坐,手指将帕子绞得很紧——那绣卷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带着她和母亲、冬序的心血,平乐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薛绥坐在薛月沉身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嘴角的笑意几乎要掩饰不住。 薛月沉凑近,小声咬耳朵。 “文嘉绣了三月的药王经,倒成了她向太后邀宠的寿礼。平乐这般行径,也当真是肆无忌惮……” 这件事她知情,听上去很是愤愤。 但她不会当众拆穿平乐,毕竟禁足两次,犯下那等滔天大祸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的公主,是皇帝视如珍宝的人,没有人会轻易为自己找麻烦。 “皇祖母,文嘉也备了寿礼。” 文嘉的嗓音打破了大殿里的热闹。 众人都朝文嘉看过来。 这位公主,在皇室宗亲里,是最不显眼那一个,少有展露锋芒的时候。 只是她当日当街敲响登闻鼓,以及近来京中的流言,说她勾引陆驸马,导致平乐婚变和离,这才引来了关注。 “你也有心了,呈上来吧。” 承庆太后微微颔首,满脸笑意,说着客套的话,可是众人也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孙女的礼物,并没有太过上心。 文嘉盈盈起身。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藕荷色襦裙,发间只别着一根简单的菩提簪,倒比平日更显清贵。 她款款走到殿中,在两名侍女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展开了那一幅《仙娥献寿图》…… 满殿哗然。 只见那画中仙人慈眉善目,额间一点朱砂痣,眉眼间的神韵,竟与太后足有七八分相似…… 文嘉柔声道:“此画名为仙娥献寿图,乃前朝画圣叶扶舟真迹,曾在蓬莱阁受三百年香火,孙女辗转求得,愿祖母如画中仙人,与天地同寿。” 太后身子微微前倾,浑浊的眼底迸出一抹亮光。 “可当真是画圣之作?” 文嘉恭敬地欠身,“孙女不敢欺瞒祖母。” 承庆太后巡视一眼殿中众人的目光,指着那画道: “你们瞧瞧,瞧瞧……这画中仙人,可与哀家有几分神似?” 谢皇后从善如流,轻声笑道:“岂止是相似,这仙人分明就是太后真身了……” 承庆太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哀家记得叶圣最擅画云雾,这蓬莱仙山的墨韵,与叶圣笔法如出一辙……” 谢皇后点头附和,接着又有几位命妇开口,说一些吉祥话。 “画圣仙去已有二百余年,竟能勾勒出太后娘娘真容,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 “当真是天赐祥瑞之兆。” “太后慈悲为怀,德配天地,方能得此神画……” 承庆太后听得眉开眼笑。 “像,着实像……来人!” 她抬抬手,示意宫里的嬷嬷,把文嘉的座席安排到自己下首,亲昵地道:“乖孩子,过来坐下跟祖母好生说说,这画的来历,可有什么奇妙之处……” 方才平乐献上的药王经足够耗费心力,足够彰显孝道,却没有得到如此褒赏…… 很显然,承庆太后更中意文嘉这份礼物。 仙缘、长寿,才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后最渴望的福泽。 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无法比拟。 谢皇后优雅地起身举杯,托住广袖笑道:“本宫也借献佛,敬太后一杯——愿我大梁福祚如画中仙山,千秋永固。” 众命妇纷纷起身,跟着举杯。 一片祥和声里,只听得平乐不悦的嗤笑。 “皇妹怕不是被人骗了吧?”她傲慢地扫一眼众人,姿态高傲地睥睨着那幅画,毫不留情地质疑。 “我虽不懂鉴画,却也知晓叶圣作画必钤‘扶舟散人’的私印——” 她猛地掀开画轴,用力一弹,“这印泥色泽看着就好似刚盖上去的,要糊弄人,也找一个高明些的法子呀……” 又微微抬眼,眼神中满是轻蔑,“文嘉妹妹好大的胆子,竟敢誊一幅赝品,来蒙骗祖母,你存的是什么心?” 她尖酸刻薄的声音没有让文嘉惊惶失措,倒是让承庆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刚得的祥瑞,长寿之兆被打破…… 这跟咒她短命有何不同? 席间响起窃窃私语,几位宗室命妇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平乐微微扬起下巴,手指文嘉。 “祖母,文嘉为了邀宠,用这等下作之物,以假充真,置祖母的福寿安康于不顾,实在是大逆不道……” 文嘉面对她的咄咄,下意识的瑟缩一下。 那是长久以来被平乐欺压,生出的畏惧。但只有一瞬,她便挺直了脊背与平乐对视,在薛绥鼓励的目光里,朝承庆太后缓缓跪下。 “孙女敢以性命担保,此画为真。平乐皇姐无端生事,信口雌黄,还望祖母还孙女公道……” 她话说得重,掷地有声。 承庆太后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哀家自是相信文嘉。平乐,不得胡言……” “是真是假,岂能任皇妹空口断定?”平乐抚着鬓边的金步摇,笑意森冷,“今日祖母寿辰,宫里不乏鉴画的行家,不如请来一同品鉴?也算是为寿宴添彩……” 话赶话说到这里,承庆太后再是不愿,也不得不应允。 她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来人,去请陆老和卢太傅前来。” 承庆太后说的陆老,是早已致仕的老丞相陆经,他是陆佑安的祖父,也是先帝在位时的股肱之臣,德高望重,值得信任。 至于太傅卢克符,更是学识渊博,有名的书画品鉴大家。 总之这二位都是当代大儒,鉴画高手。 举朝上下,也没有人敢说不服。 不过盏茶工夫,两位白发老者已匆匆赶来,躬身立于殿中,向承庆太后行礼问安。 承庆太后和蔼地说道:“二位卿家免礼平身。”又示意宫人,“把画呈上来,给二位卿家掌掌眼。” 她没有说此画的来历,众人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二人老者拱拱手,走向那幅古画前。 陆经执掌中书省十余载,如今虽已致仕,一双鹰目仍如利刃。他抚过画纸纹理,就着明亮的烛火细细端详。笔法、印鉴、墨色,一一甄别审视,忽而长叹。 “不料叶圣一生醉心泼墨山水,几乎不描人物,却有如此神来之笔……” 少顷,陆经长揖一礼。 “回禀太后娘娘,此画确系叶扶舟真迹无疑。” 平乐脸色铁青,踉跄后退半步。 “不可能,那印泥分别是新调之色……” 陆经道:“老夫绝不会看走眼。” 卢克符双眼直直望着画作,亦是频频点头,不无惊叹地道: “画纸是前朝宝绘堂的梅版,墨色渗入肌理至少二百年。仙娥额间朱砂乃用西域鸽血石研磨而成,独特的迭色赋彩技法,失传已久,旁人模仿不来。至于这私印……” 他和陆经对视一眼,抬眸深深看向文嘉。 “印泥的年份确比画作要晚,但印文走势与叶氏画谱记载倒是分毫不差。老臣二十年前,也曾在姑苏见过此印,虽印钮已损,也不难分辨真仿。猜想,应是后人寻到叶老真印,重新钤盖,不算作假。” 承庆太后闻声,眼尾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哀家年轻时最爱叶圣字画,没想临到七十大寿,得了这么一件宝贝。也算是与叶圣隔着二百年的光阴结下奇缘了。文嘉,近前来——” 她褪下腕上那个通体翠绿的镯子套在文嘉的腕间,眼底泛起一抹柔和的水光。 “你有孝心,哀家都会记着。” 文嘉顺势跪坐在太后脚下,将老人的手拢在掌心,“孙女听闻祖母年少时曾梦游蓬莱……此画在佛前浸染百年香火,想来是佛祖感念太后虔心,特赐此机缘。” “这画定是赝品!” 平乐突然冷声,不顾承庆太后的脸色,望着文嘉怒目而视。 “皇妹手头向来拮据,哪来的银子购置如此珍贵画作?又从何方购得?” 文嘉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说来倒也奇妙,此画孙女未费一文钱,是在普济寺小住时,巧得的机缘。当时,有一个落魄书生看见孙女在菩提树下虔诚祈福,竟上前赠画。孙女瞧他衣着破旧。本欲施予些银钱,对方竟分文不取,留下此画,飘然而去……” “孙女以为是临摹之作,但瞧着画中仙人神韵肖似祖母,也没有弃之不顾。不料,夜里忽然得了个梦,那古怪书生,对孙女说:‘以画呈贺,贵者安荣’。孙女这才找人鉴画,得知是叶圣真迹,不由惊喜万分,这不就是为祖母七十寿诞而来的吗?” 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经她一说,变得充满了传奇色彩。 “那人莫不是叶圣借梦传画……” “传闻叶圣成名前,屡考不第,有一段穷困潦倒的坎坷经历……” “莫不是叶圣后来得道成仙,知太后寿诞将近,特意显灵赠画?” “仙人降世呈祥。令人称奇。” 众人议论纷纷,说得神乎其神。 文嘉谦逊一笑。 “猜想是仙人借我之手,呈献此画给祖母,是祖母福泽深厚,感动上苍,实不该归功于文嘉……” 这夸赞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承庆太后最爱听的。 也正如薛绥所说,只要故事讲得好,便能化腐朽为神奇…… 殿内纷纷说起类似,得遇仙人指点的奇闻轶事。 承庆太后更是心下大悦。 “哀家定当诚心供奉,不负仙人赐福。明日便将画送往太庙供奉,以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平乐眼睁睁看着太后对文嘉有所偏爱,喉头像哽了块大石头,忽地心一横。 她扑通一声,跪在殿中。 “祖母,只因文嘉献礼,勾引驸马、搅乱孙女姻缘的事,便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这事传了几天,承庆太后也略有耳闻。 平乐原本是想借着《药王经》打脸文嘉,再借着太后的手,将文嘉远嫁北境去,隔绝与陆佑安的往来。 不料事与愿违,文嘉竟有办法弄来叶圣真迹,哄得太后心怒放,恩宠备至…… 她一计不成,索性当众撕破了脸。 流言蜚语漫天,没脸的人,不能仅是她一个。要丢脸一起丢脸,陆佑安想和文嘉相好,今日之后,将再无可能,便是太后和皇帝碍于皇家脸面,也不可能再成全他们…… “平乐,你胡言乱语什么?可是旧疾又发作了?”承庆太后略略敛了笑,警告地看她一眼。 平乐咬了咬下唇,一脸委屈地摇头。 “祖母,孙女前阵子一心绣经,是有些劳累,但脑子可没有糊涂……” 她抚着胸口轻咳两声,然后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文嘉勾引孙女的驸马不算,还伙同驸马,谋害了孙女腹中骨肉……今日当着众位娘娘、夫人的面,请祖母为孙女做主。” 她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陆经微微变了脸色,没发一言。 文嘉正在为太后斟酒,闻声琉璃盏轻轻搁在桌上,也慌不迭地提起裙摆,在平乐身侧跪下,声音细软委屈。 “祖母,孙女与陆公子清清白白,从无苟且,皇姐血口喷人,诬陷良善,这是要孙女的命啊……” “好个文嘉!”平乐冷笑,“你以为毁了我的姻缘,就能跟陆佑安双宿双飞了?做梦!” “皇姐莫要再冤枉我……”文嘉面色惨白,突然神情决绝地抽出头上的菩提簪,抵住咽喉。 “若是无人肯信文嘉清白,文嘉愿以死明志!” “简直是胡闹!”承庆太后声音颤抖,语气无奈,“哀家本想好好过个寿辰,你们这是要让哀家难堪吗?” 平乐手指抠着掌心,直直地望着太后,睫毛轻颤,恰让殿中众人看清她眼底将落未落的泪水。 “祖母若是不信,可请太医当庭查验……” 二合一,么么哒~~ 第170章 旧案昭雪 第170章 旧案昭雪 一个公主簪抵咽喉,要以死明志。 一个公主俯跪在地,要当庭查验。 皇室的脸面被踩在脚下,体面碎落一地。 “放肆!”太后声若洪钟,满含威严。 “哀家看你们都魔怔了!今日哀家寿诞,非要见血不成?” “一个个如此胡闹,莫不是嫌哀家命长,要气死哀家?” 刹那间,满殿的命妇皆噤若寒蝉。 空气凝重而沉闷。 薛月沉借着低头饮水,不着痕迹地朝薛绥递去一个眼神。 薛绥微微抿唇,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太后且消消气!”大长公主双手交迭于腹前,微微欠身,轻声宽慰太后。 “小辈们不过是拌几句嘴罢了。再如何出格无礼,也是血脉至亲,些许口角,转头便过去了,实在不值当为此动怒,伤了凤体……” 任谁都能瞧出,大长公主是想以此寻个台阶,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以免再生枝节,沦为满座命妇的笑柄,传扬出去,坏了皇室的名声。 奈何平乐不是肯消停的主儿。 她眼看文嘉手中的尖细簪子刺破颈部的肌肤,有一抹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忽地以额抢地,“咚“的一声,震得满殿命妇倒抽一口冷气。 “平乐今日就把话撂这儿了,皇祖母若不替我出这口气,我便一头撞死,到阴曹地府去讨个公道!也好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家公主被人这般欺辱,却无人撑腰!”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承庆太后脸色铁青,紧紧盯着平乐公主,双手用力握紧雕扶手,强忍怒火没有发作。 “你这般自轻自贱,在哀家殿中撒泼,是将皇家的规矩都抛诸脑后了吗?” 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眼带责备地望向平乐。 “平乐,你此言着实过重了。自家姐妹,些许误会,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承庆太后随即轻咳一声,面上挤出一丝笑意,顺势借驴下坡。 “可听见大长公主的训示了?文嘉,平乐,你二人还不退至一旁,好生反省!” “平乐哪里言重了?”一声娇嗔传来。 如黄莺出谷,清脆里带着几分尖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贵妃姗姗来迟,脸上笑容别有深意。 她莲步轻移,迈入殿中,仪态万千地站定,朝着太后盈盈下拜行礼,而后缓缓扫过殿内上上下下的命妇,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平乐受的委屈,可不是些许误会。夺夫之辱,负心之恨,哪里就言重了呢?若任由文嘉这般胡作非为,我大梁皇室的体统何在……” 一席话便上升了高度。 将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降至冰点。 众命妇大气都不敢出,面面相觑。 萧贵妃柳眉倒竖,回头高声唤道:“傅太医!” 在她身后,太医院的傅青松赶忙上前。 他抬手抹了抹脑门上的虚汗,将拎在手上的药箱置于地面,朝着太后跪行大礼,恭请寿安。 殿中命妇们纷纷侧目,目光中满是惊讶…… 平乐公主和萧贵妃,这是有备而来呀? 众目睽睽下,傅太医轻撩袍角,小心翼翼地上前,战战兢兢地将苍白的手指搭在平乐公主的寸关尺之上,沉眸凝神请脉。 片刻之后,他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 “公主殿下确曾……确曾小产……” “啪”的一声,茶盏坠地,脆响声打破了慈安殿的死寂。 承庆太后指节发白,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可诊准了?” 傅太医赶忙弯下腰身,肃然拜礼,后领已被冷汗浸透。 “回太后的话,微臣行医已有三十年,断不敢妄言。” “皇祖母明鉴!”平乐哭跪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声泣诉,“孙女刚诊出喜脉不久,驸马就害我落胎,狠心逼我和离,让皇室颜面扫地……实则,他与文嘉暗中苟且,妄图成就好事……那药碗的碎片还在公主府里,孙女一直留着,未曾丢弃,皇祖母大可找人取来查验……” 承庆太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越发阴云密布。 “你所言当真?” 平乐:“千真万确!” 文嘉面色一白,身子摇摇欲坠,那根细簪越刺越深。 “皇姐明知我与陆驸马并无男女之情,为何要这般污蔑我清白?” “清白?当日陆佑安不顾体面,急切前往西山行宫送药,是为谁去的?驸马向来孤高自许,这朝野上下何人不知?从不见他关心旁人,没有私情,独独关心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文嘉惨然一笑。 “说来说去,皇姐不顾姐妹情分,大闹祖母寿宴,就是一心要将我置于死地吧……” 平乐凉薄的嘴角微微抿起,冷冷撩眼,“你勾我驸马,做出那等下贱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你皇姐,可曾顾及姐妹情分?” 薛绥突然轻声轻笑一声,指尖抚过茶盏边缘,而后自安静的席间站起,款款行礼。 “太后娘娘,臣妇略通歧黄之术,斗胆恳请,为公主复诊。” 承庆太后闻言,目光朝她看了过来,紧抿的嘴唇间流露出一丝不满。 在这等时刻,任何人都不该再强出头,将事情进一步闹大。 薛月沉看清了太后眼里的责备,轻轻拉了拉薛绥的衣袖,低声道:“宫闱之事,自有太后圣裁,妹妹虽是一片好心,可还是莫要多言……” 她怕薛绥惹祸上身,眼中满带提醒。 薛绥轻轻将掌心落在她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捏了捏,再向承庆太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臣妇研习医理多年,对妇人科,尤为擅长……看平乐公主面色晦滞、略带浮肿,唇呈绀紫之色,再参详舌苔腻厚,不似小产之象,这才斗胆提醒……” 殿中顿时一静。 平乐气得杏眼圆瞪,“薛六你放肆!” 薛绥微微挑眉,眼角漫上一抹冷笑,又道:“听闻公主前阵子频发怪症,臣妇猜测或是药物所致,说不定有那居心叵测之人暗中使坏,还是谨慎些为好……” “薛六!”平乐牙关紧咬,厉色呵斥,“这慈安殿上,何时轮到你开口说话?” 薛绥微微一笑。 最要紧的话,她已经说了。 平乐要不要她诊脉,都已落下嫌隙,承庆太后为顾全大局,只怕也得费一番心思周全。 于是她又道:“臣妇实是为公主玉体着想,只怕是有那心怀不轨的人,蓄意陷害公主和驸马……” 平乐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平安夫人慎言!“萧贵妃的指甲微扣,眼里好似黑云翻涌,“本宫瞧你是失了分寸,信口开河,也不怕冲撞了贵人!” 薛绥盈盈一拜,不卑不亢。 “臣妇惶恐。只是一片医者仁心,见公主玉体受损,另有隐情,实难袖手旁观……还望贵妃娘娘明察。” 萧贵妃再要开口,座中大长公主用力推开酒盏,发出不满的训斥。 “你们都消停点吧,太后七十华诞,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晦气话做甚?”她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从中斡旋,又示意萧贵妃。 “平乐身子尚未痊愈,言行无状,你还不快把人带回去,好生调养,省得在这大殿之上丢人现眼.” 她辈分高,镇得住场面,就连太后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平乐却满眼委屈,看着大长公主。 “姑祖母,平乐着实冤枉……” 大长公主忽地颤巍巍起身,身上的仙鹤披帛扫过桌上酒渍,朝承庆太后微微一福,用力指着平乐,满头银丝微微颤动。 “平乐,你如此任性妄为,看来老身得禀明陛下,好好管教管教你了……” “皇姐岂止是任性妄为……”李肇的声音突然从殿门传来,一身玄色蟒袍卷着肃冷之气。 “她连炮制假孕都娴熟得很呢,莫不是得了萧娘娘真传?” 殿中瞬间陷入死寂。 这后宫里的纷争,命妇们早已见怪不怪。 却不明白堂堂东宫太子,为何要来横插一脚? 李肇逆光而立,腰间玉带上的黑晶石在宫灯下泛着一层幽沉的暗红。 在他身后,跟着弯腰侍奉的来福,手上捧着一个檀木匣子,隐约带着一丝秋露寒气。 “恭祝皇祖母松鹤长春,寿与天齐。” 李肇长揖及地,声音清朗如玉。 而后仰首,目光直直望向坐在上首的承庆太后。 “孙儿也是来为皇祖母献寿礼的。” 承庆太后原本沉下的脸色,慢慢地缓和。 “太子有心了,哀家有你们这帮小辈敬顺,也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呵呵,全仰仗列祖列宗的庇佑喽……” 众人见状,纷纷称善。 殿里附和之声一片。 承庆太后面露微笑,示意宫人,将太子所献的寿礼呈上来。 李肇缓步上前,从薛绥身前走过时,目不斜视,径直在承庆太后的桌案前站定。 薛绥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慢慢错开。 “孙儿迟来贺寿,还请皇祖母恕罪。”李肇行礼的姿势很是优雅矜贵,但话锋却有几分凌厉。 “只是孙儿这寿礼可不一般,皇祖母需得仔细品鉴一番才行。” 来福躬身,毕恭毕敬地呈上檀木匣子。 承庆太后打趣他几句,含笑看着宫人打开檀木匣。 “且看看,太子为哀家寻来了什么宝贝……” 声音未落,匣盖开启,一股陈年药香混合着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老太后的脸色已是陡然大变。 只见那匣子里,一本泛黄的医案安然躺着,旁边还竖着一个青瓷药瓶。 “这是何物?” 李肇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当年薛淑妃在慈安殿悉心侍奉皇祖母,很得皇祖母欢喜。不料却因早产,香消玉殒,连同尚未出世的皇子,也夭折腹中,皇祖母为此大病一场,多年来一直挂念于心,哀恸难平……” 他刻意压低声音,满是伤感。 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压抑。 座中的崔老太太眼眶泛红,绞紧手帕,神色颇为动容。 那薛淑妃可是她唯一的女儿。 当年承欢膝下,也是乖巧伶俐。为了薛家门楣的荣耀,她含泪入宫,尽心尽力侍奉陛下和太后,怀着皇子也谨小慎微,周旋在谢氏和萧氏中间,如履薄冰…… 如此懂事的女儿,突遭变故,从此天人永隔,怎不叫她伤心落泪…… “我可怜的女儿。” 崔老太太一哭,薛月沉也以帕拭泪。 殿中众人叹息连连,都面露不忍。 萧贵妃猛地站起身,鬓边的金凤步摇剧烈晃动:“太子殿下,今日是太后的大喜,你拿这些晦气的东西出来,是何居心?” 李肇不紧不慢地瞥她一眼,就好似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似的,不予理会。 “崇昭五年,薛淑妃血崩而亡,一尸两命,当时太医院的记录写着——药渣中含千金藤与红麝粉。” 萧贵妃脸色微变。 承庆太后目光阴晴不定,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李肇。 “太子今日提及旧事,是何缘故?” 李肇徐徐一笑,“只是恰好,前些日子孙儿查阅旧档,翻到一本陈年医案,便想起了故去的薛淑妃,若是今日能替她讨回一公道,昭雪沉冤,想来会让皇祖母得几分欢颜?” 他慢慢上前,指尖拂过医案上褐斑,回头冷冽地望向傅青松,声如碎玉。 “傅太医可还记得当年的医案,记得这味方子?” 傅太医面色煞白,双手不自觉地搓动着衣角,眼神慌乱,“老臣,老臣有些糊涂了,记不大清。” 李肇冷笑:“那傅太医可记得,是何人指使你开的方子?” 傅太医神色惊惶地瞥一眼萧贵妃,支支吾吾。 薛绥适时接话:“巧的是,这两种药材混合,对有孕妇人是穿肠毒药,对无孕妇人却是调经良方,分毫无伤,只是脉象与滑胎无异。” 李肇:“如此说来,平乐公主这小产脉象,倒是与薛淑妃当年暴毙,有几分蹊跷关连?” 薛绥:“太子殿下所言极是,依臣妇看,背后定有隐情。” “孤瞧着,也不简单。” “殿下英明。” 两人一唱一合,几乎要将当年萧贵妃用同样的手段,害死薛淑妃的事情当庭揭露出来…… 二锦:各位,千金藤混红麝粉是瞎编的,不能当真。 读友:那什么是真的? 二锦:手术后回来再写,几天都找不回状态,果然老祖宗诚不欺我,“三天不练手生”,但这章还是长长的,明天见…… (最后,向关心二锦的读友们致谢,目前二锦身体恢复良好,只是呢还不能太拼,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一些时间调养才能彻底痊愈。哈哈哈,二锦会每天更新的,但字数不敢保证,随缘多更……么么哒!) 第172章 暗流交锋 第172章 暗流交锋 平乐被打懵了,怔怔呆呆看着母亲。 萧贵妃却不看她,广袖微振,敛衽再拜太后,一席话说得痛心疾首。 “孽女行事失当,臣妾定当严加训诫。恳请太后念其年轻识浅,却身染顽症、姻缘变故,不免失了心智,便饶她这一回。” 承庆太后拉长了脸,不置可否。 她当然知晓萧氏想要避重就轻、蒙混过关,以免让人将薛淑妃的死和平乐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 可眼下证据确凿,众人皆在观望,如何能善了收场? 大长公主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端倪。 她鬓角虚汗涔涔,堆着满是皱纹的笑容,对太后施礼道: “依老身愚见,此事疑点重重,不可草率定夺。不若等圣上下旨,彻查清楚,再行决断。且今日圣寿普天同庆,正该阖宫静好。不可因片面之词,仓促了事……” 这话说得很是得体。 维护了太后的尊严,又扳出了皇帝这座靠山。还巧妙地提醒了萧贵妃,要舍得横刀断腕,以全大局,方能化解危机。 萧贵妃心下大骇。 她也看清了眼前的局势,看见了李肇眼中的杀机。尽管她不明白当年烧毁的医案为何会重现于世,还落在了李肇的手上,但她明白大长公主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受宠多年,养成了她骄纵的性格。但在宫中摸爬滚打,她敏锐地察觉到,已然陷入别人布好的局中,再不及时止损,必会满盘皆输。 萧贵妃咬了咬下唇,硬着头皮跪下去。 “平乐有负圣朝懿训,全怪臣妾疏忽愚昧。臣妾纵女妄为、教养无方,愿领宫杖二十,以正宫规……” 她重重磕头,声音发颤。 “皇祖母!不是母妃的过错,要打便打我,与母妃无关……”平乐哭喊着想要扑上去,却被两名宫人半扶半架地按住。 一时间,殿中乱作一团。 宫人受萧贵妃示意,想拉走平乐,奈何平乐满心冤枉,拼命挣扎着不肯就范。 承庆太后猛地拍案而起,满头珠翠簌簌作响。 “够了!” 一声怒喝,让所有人瞬间僵住。 承庆太后平日里慈爱和善,可一旦动怒,仍是威严十足。 “今日是哀家寿辰,不想见血,宫杖先记下,来日再罚。” 说罢微微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似在强压怒火。 “传哀家懿旨——萧氏教女无方,禁足瑞金殿,静思己过,每日抄录《女诫》百遍呈到慈安殿。至于平乐……” 她眼睛微眯,看着这个皇帝心尖尖上的孙女,满是痛惜与迟疑。 半晌,手微微一紧,百鸟朝凤的发簪在宫灯下闪过一抹冷硬的辉光…… 终究也只疲惫地摆了摆手,喉间发出叹息。 “一并送去瑞金殿,等陛下发落吧。哀家老了,糊涂了,管不了你们这些扯皮垮脸的烂账……” 上次因为魏王李炎的事,崇昭帝对她已多有芥蒂。太后也不愿意因为死去多年的薛淑妃与皇帝起争执,影响母子情分…… 殿里的命妇皆心思玲珑。 太后一开口,便已明白其中缘由。 一个个自座中起身,齐齐行礼。 “皇太后千秋圣裁。” 崔老太太嘴唇动了动,到底是咽下了那口气。 今日并非和萧氏算账的好时机。若闹得太过难看,便是将太后和皇帝都得罪了,对薛家不利…… 殿中众人各有各的心思。 萧贵妃没有再争执,拉着平乐告罪。 平乐目光呆呆的,一瞬不瞬地盯着薛绥,好似在看一个来自地狱的索命恶鬼,目光里有惧有恨,还有更多的不可思议,好半天也不肯挪动步子。 最后是萧贵妃示意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将她架着离开的…… 临走,她安安静静,盯着薛绥和李肇,一句争辩都没有,目光却满是寒意。 混乱的局面平息下来。 诸宫女低着头,敛息屏气,再次到席间跪下服侍。 李肇不便过多逗留,对承庆太后道:“孙儿且先告退。夜里宫中设大宴,满朝文武与宗室亲贵都等着为皇祖母祝寿呢,孙儿也去准备一番,恭侯皇祖母驾临。” 承庆太后浑浊的老眼打量他片刻,这才微微颔首。 “去吧去吧,你是太子,皇家体面全挑在你肩上,做事要多多思量。” 这是提醒他不要把宴上的风波传扬出去,再生枝节,最好就烂在肚子里,或者就此揭过…… 李肇应是,拱手一礼。 回头时,他目光与薛绥猛然对上,短暂相视,就面无表情地别开头去,一脸冷漠地快步离开了慈安殿…… 宴席重开。 殿内的气氛松缓下来,众命妇三三两两地低声说话,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举杯相敬,谈笑风生。 只见承庆太后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皇后身上。 多年来第一次,她向这个不得宠的皇后露出一抹歉意的神色。 “皇后受苦了。” 谢皇后瞬间红了眼眶,却只是微微一笑。 “为皇室分忧,乃妾身分内之事,并不觉苦。” 承庆太后在后宫里沉浮了大半辈子,怎会不知其中的勾心斗角。 她轻轻叹息,神色复杂。 这时,沉寂许久的瑞和郡主,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朝太后盈盈下拜,然后跪坐在太后身侧,为其添茶布菜。 “太后切勿忧心,今日是您的好日子,可不要因这些糟心事坏了寿诞喜乐……” “乖。就数你最乖。”承庆太后看着她慈爱地道:“你这辈子命苦,如今总算回了京中,以后多跟各家的夫人贵女,走动走动,若瞧上哪家的青年才俊,哀家便指给你当夫君……” 她说得认真,又带了玩笑的口吻。 瑞和顿时羞得脸颊绯红,低下头,娇嗔道:“太后莫要再打趣瑞和……” “好好好,你是不经逗的,等摆上喜酒,哀家再好好取笑你一番。”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容和蔼可亲,满是宠溺。 慈安殿内灯火辉煌,一派祥和热闹。 瑞和在承庆太后身边侍奉片刻,这才告退起身,端着杯盏走到薛月沉身侧敬酒。 “王妃安好。往后同在京都,还请多多照拂……” 说罢,广袖掩在杯前,仰头饮尽。 薛月沉素性宽厚,最是顾全颜面,尽管心下不悦,但在大庭广众下,是断断不会与瑞和交恶的。 她轻笑回应,“郡主客气,臣妇便陪一杯……” 声音未落,她伸手去拿瑞和斟满的酒,不料却被薛绥伸手挡住。 薛月沉不解地看着她。 薛绥神色如常,看着擦拭嘴角的瑞和,似笑非笑。 “咱们府上又无年岁相当的人,做不了郡主的如意郎君,姐姐可莫要会错了意……” 薛月沉尴尬地笑了笑。 瑞和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平安夫人可是对我有所误会?” 薛绥浅浅一笑,恭敬说道:“郡主多心了,臣妇绝不敢冒犯,纯粹是一番好意。毕竟郡主新寡回京,行事若不周全,难免惹人非议……” 瑞和郡主杏目圆睁,强压怒火。 薛绥倾身一礼:“臣妾生性愚钝,言语不周之处,还望郡主宽宥……” 瑞和从她脸上看不出恶意,可她分明有满满的恶意。 心中暗恨,却不便发作,于是含糊着客气两句,讪讪地离开,去找卢僖和萧晴儿说话去了。 薛月沉这才叹息一声,慢慢瞥向薛绥。 “你今日这般出风头,可觉得痛快了?” “痛快什么?”薛绥目光追随着瑞和郡主的身影,神色凝重地瞄她一眼,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今日闹剧,姐姐还没品出味来么?” 薛月沉一脸疑惑:“你是说……” 薛绥缓缓推开面前的杯盏,“防人之心不可无。” 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薛月沉打了个寒噤。 是啊! 当年的薛淑妃又怎会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毒辣的手段? 若是她多加防范…… 不。 这宫中人心叵测、处处陷阱,如何防范得住? 想到惨死在柔仪殿的姑母,她脊背骤然生寒,下意识地握紧薛绥的手。 “妹妹,姐姐都明白了……” 薛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地笑。 “姐姐也不必过于忧心。瑞和郡主频繁示好,也不知怀的是什么心思。她既然盯上端王府,姐姐便大大方方地与她交好。姐姐只管做好人,恶人,由我来做……” 薛月沉喉头一哽:“妹妹……” 薛绥:“只有这样,才能看清她的企图。” 与其让人躲在暗地里算计,提心吊胆,不如把潜在威胁放在眼皮子底下…… 席到酣处,薛绥寻了个由头,带着两个丫头出门更衣。 出来时,李肇在廊下拦住她。 他身量高,身上锦袍华贵,衣角微微扬起,将从飞檐落下的那一抹光晕遮挡,她的视线,脚下的地砖,墙角的落叶,都陷入在他的阴影里,以至于薛绥无法分辨,此刻的太子殿下眼底化不开的寒意,是不是错觉…… 明儿见,假期愉快~么…… 第171章 揭秘 第171章 揭秘 大长公主目光落在李肇身上,“太子,你言之凿凿,可有证据?” “自然。”李肇淡淡一笑,眼眸深邃地扫过那本泛黄的册子,举手投足间尽显上位者的锐利。 “有医案在此,顺藤摸瓜,必然会水落石出。”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太子如此笃定,定是深思熟虑。只是这般用心,倒叫人好奇,究竟是何缘由让你执着旧事?” 姜还是老的辣。 看似无心的一问,却如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 让众人对太子此举的动机,浮想联翩。 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又是不是出自东宫的阴谋? 李肇微微抬起下颌,向前走了两步,如苍松屹立。 “薛淑妃遭小人精心算计,一尸两命,而我母后因曾去探望病中的淑妃,便惹出一身非议。这些年来,宫廷内外,都传是皇后谋害了薛淑妃和未出生的皇子。母后的冤屈如鲠在喉,身为人子,怎可坐视不理?” 大长公主冷声,“那太子以为,幕后主使是何人?” 李肇:“后宫相争,何人得利,幕后主使便是谁……” 一束束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萧贵妃的身上。 谢皇后原本苍白的脸突然红润,呼吸紧促,手中的帕子被绞得变了形。 多年来背负的污名和诋毁,让她百口莫辩,忍气吞声,没有想过事过多年,还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她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 余光再不经意掠过薛绥那张沉静的脸。 直觉告诉她,此事与平安夫人脱不了干系。 谢皇后心情十分复杂。 殿内气氛突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贵妃感受着逐渐漫开的怀疑审视,如芒刺在背,手脚发凉。 “太子殿下!”她厉声问道:“你刻意选在太后寿宴翻出陈年旧事,是故意搅乱庆典,让太后不痛快?还是暗藏野心,想借机挑起朝堂纷争?” “贵妃娘娘急什么?”谢皇后盈盈一笑,腕间的碧玉镯子闪着幽幽的冷光,“不过是太子恰好得见这般手段,又恰好翻出太医院旧档,为薛淑妃讨个公道罢了。” 说罢她扭头看着承庆太后,出棋又稳又快。 “太后向来怜惜薛淑妃,若能使她沉冤得雪,又何尝不是一份难得的寿礼?” 承庆太后看着李肇献上的“寿礼”,被谢皇后问得无言以对,心有不满,又不便表露,只得勉强笑叹。 “你们一个个的,是成心不让哀家好好过个寿辰了……” 她鼻翼里发出不满地哼声,视线却慢慢望向薛绥。 “平安夫人既然懂医理,且自认比傅太医还要高明,那便验上一验。平乐!” 薛妃之死的争议,又落回到平乐公主的身上。 “皇祖母?!”平乐闻声大惊,下意识往后侧身,却被李肇一个冷眼震慑。 “皇姐若不是心虚,怕什么大夫验脉?” “她并非大夫,谁知她安的什么心?” 李肇一笑,“孤得知,平安夫人医术精湛,不仅救过薛府二姑娘的命,还救过婉昭仪和文嘉公主,怎么就不是大夫了?” “老身可以作证。”崔老太太站起身来,朝席间的太后和众位贵人庄重地行了一礼,为薛绥说话,“老身多年来饱受风痹之苦,时常头晕难忍,幸得孙女悉心医治,才逐渐好转。老身的孙女,为人纯善,不会说谎。” 显然,老太太铁了心,要为薛淑妃的死,讨一个说法。 有崔老太太的强硬陈情,殿中命妇们又在一旁指指点点,承庆太后犹豫片刻,缓缓叹出一个字。 “验!” 薛绥缓步上前,不容拒绝地扣住平乐的手腕。 平乐惊怒地抬高下颌瞪住她,使劲甩动胳膊试图摆脱。 薛绥与她眼对眼相视,表情对峙片刻,温和一笑。 “如臣妇所料,确实是药物所致。平乐公主并未有孕,更不曾小产.” 平乐脸色骤变,道:“就凭你一张嘴,便可以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么?” 大长公主也皱眉质疑,“是啊,平安夫人空口无凭,如何叫人信服?” 傅太医哼声,激动地抱拳陈词,“老夫出身医家正统,所录医案百千,细察平乐公主脉象,迟滞且乱、弦涩且杂,此乃小产之后气血大亏之征。平安夫人仅凭一己浅见,便在殿中大放阙词,想要推翻定论?岂不可笑?” 薛绥不慌不忙地松开手,微笑着朝上首的太后行礼。 “太后娘娘,可否令人取来一盆皂角水?” 承庆太后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巡视。 许久,她终是疲惫地抬了抬手:“去取。” - 不多时,宫人便端来一个铜盆。 里面盛着浸了皂角的水。 薛绥在水里搅动两下,看着那水波悠悠荡漾,忽地抬手,趁平乐不备,撩起她的袖子,将一截白皙纤细的手按入水中。 平乐大叫,“薛六,你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慈安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盆子里的变化吸引了去—— 皂角水没有异样。 而平乐原本正常的肤色,在水波里渐渐泛出一层诡异的青灰。 薛绥恭敬地行礼,道:“红麝粉遇碱变青,平乐公主袖中藏有此物,与肌肤接触便沾染上了……不过,公主为何要带红麝粉上殿,是否为人陷害,臣妇就不得而知了……” 平乐脸色大变,不可思议地看着变色的手。 “怎么回事?为何会这样?是不是你做的?” 薛绥并不向人自证,淡淡道:“千金藤混着红麝粉,可以落胎,也可以炮制出滑胎的假象,这在民间早有流传,只是市井伎俩,宫中贵人大多不识。但对学医者而言,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你说是吧,傅太医……” 她望向傅青松略显慌乱的表情。 “若傅太医仍有争议,大可再做验断。” 傅太医眼神闪躲,声音发虚,“老夫,老夫身为太医院正统,精研医道,侍奉贵人,岂会知晓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从未听闻,老夫从未听闻……” 薛绥勾了勾唇,心知他想推卸责任,也不纠缠。 她慢慢将目光转向太后案前的檀木匣子,微微一笑。 “若薛淑妃的医案确有记载,那当年淑妃早产血崩,大抵是遭人暗算,背后恐有隐情……” 殿内,几位年长的命妇面色陡然一变。 崔老太太手中的佛珠更是“啪“地断开,檀木珠子滚了一地。 竟是萧氏害了自家女儿和腹中的皇子! 原来当年女儿在柔仪殿中,是遭人下毒,难产而亡。 可恨薛家多年来被蒙在鼓里,一直对萧氏忠心耿耿、鞍前马后,却浑然不知自己竟成了仇人的帮凶。 女儿含恨九泉,死不瞑目啊! 崔老太太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先整了整衣裳,方才强抑悲愤,稳步来到太后跟前,缓慢而郑重地跪下,双手按在地上,贴地行了一个拜礼。 “请太后为薛淑妃作主,为薛家的女儿作主啊!” 薛月沉望着祖母,眼眶泛红,相对无言。 文嘉见状,踉跄着扑到太后脚边,泪如雨下。 “孙女冤枉,请皇祖母为孙女作主……” 承庆太后胸膛剧烈起伏,看着殿上窃窃私语的众命妇,一时间寒从胸起,也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李肇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平乐。 “皇姐还有什么话说?” “不……这不可能……”平乐微微摇头,看着自己变色的手腕,突然望向萧贵妃,“母妃!不是我……我没有……” “住口!“萧贵妃一巴掌掴在平乐的脸上,她颊边当即被指甲划出一道血痕。 “你痴迷驸马,妒恨成性便罢了,为何要构陷姊妹?” 晚7点还有一章,祝大家假期愉快! 第173章 促狭如他 第173章 促狭如他 薛绥久久没有言语。 李肇定定地凝视着她,修长手指轻捋袖口,避开她的目光,低声开口。 “这次,承蒙援手。” 薛绥眼睫微微一动,朝他行了礼。 “殿下为我姑母洗刷冤屈,该我谢殿下才对。” 言行间礼数周全,尽显温婉恭谨。 这模样,便是有人瞧见,大抵也只道是寻常的碰面寒暄。 谁会知道,那诡秘莫测的情丝蛊,早已如附骨之疽,在他的骨血里深深扎根,侵蚀生长,与这个女子的气息悄然缠绕,难解难分…… 李肇静静地看着她,忽地展颜一笑。 “休要诓我。你对你的姑母,能有几分情义?” 薛绥微微一愣。 当年,薛家人人待她凉薄,那个入宫的姑母,回府省亲时她还是稚子,她没有接触到这等贵人,没有留下多少印象,自然也谈不上深情厚谊,不会刻意去为她讨回公道…… 无非是顺水推舟罢了。 这人殿下莫非以为,她挺身而出是为了他? 薛绥微微一笑,并未出声辩解。 李肇突然向前逼近一步,佛手柑淡雅的清香混着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冷冽,扑面而来。 “你早知道萧氏当年用的什么阴毒手段?” 薛绥下意识抬眸。 眼前的太子眉眼平静,一袭玄色蟒袍,贵气天成。 她心下闪过一抹不妙的揣测,不动声色地小退半步,微微拘礼。 “萧贵妃惯会用这些阴私法子,当年狠心谋害我姑母,如今再教唆平乐郡主为非作歹,母女俩一脉相承,这行径不足为奇,稍加推测就能猜到……” 李肇眸色渐深:“你还知道多少?” “殿下又想知道多少?”薛绥与他对视,目光坦然,“你我各为所需,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 李肇瞳仁转暗,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薛平安,你我共担风雨,便如车两轮、鸟双翼,此后命运皆系于一处,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略微停顿,见薛绥抿紧嘴唇,神色戒备,不由低笑出声。 “孤有一个不情之请。” 薛绥格外平静,也淡淡笑了笑,“请讲。” 李肇:“往后同孤说话,不妨在句末添个‘呀’字。” 薛绥不禁疑惑地挑高眉梢,“何意?” “你试试……” “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说得好。”李肇眉目舒展带笑,“以后都这么说。” “殿下有病……呀?” “继续……” “是哪根筋搭错了呀?” 薛绥声音出口,不适地皱了下眉,加上语气词,整个语调都变了,明明是质疑他的话,竟无端生出几分娇嗔…… 再看李肇那一脸促狭的笑,她脑子像挨了一下雷劈。 “幼稚!” 李肇笑意未减,双眸明亮如星。 那是一张极俊的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此刻不似寻常言谈时的硬朗冷峻,莞尔浅哂间,有一种撩人心魄的温柔。 “薛平安,你在幽篁居为孤种下的情,已然发芽。不知你何时得空,去浇浇水?” 薛绥无声地勾了勾唇,“殿下缺水?” 李肇让她一呛,喉结滚动,一双平静的眼底似有暗流。 “薛平安,你给孤记住——”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宫人急促的脚步声。 李肇猛地倾身,将手撑在斑驳的廊柱上,把薛绥挡在狭窄的角落里,声音拉近。 “往后都这般说话……” 薛绥微微倒吸一口凉气,见他说完便甩袖而去,这才直起身,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盈盈一拜。 “恭送太子殿下。” 小昭匆匆从宫墙拐角过来,低低道:“姑娘,王妃派人来寻您。” 薛绥点点头,抬头看向那层迭高耸的宫殿。 金碧辉煌,巍峨磅礴。就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她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兽口中的蝼蚁。 “走吧。”她转身,裙裾扫过阶前落叶。 织金锦的广袖在风里微微飘拂,好似一只单飞的孤雁,决然地冲向这锦绣牢笼…… …… 斜阳沉在檐角兽吻,李肇倚在朱漆廊柱背后,待薛绥走远,他才慢慢转出来,走向麟德殿。 来福小心翼翼地跟着后面。 “殿下……” 他轻声提醒,“您与平安夫人相谈,只怕会落入有心人的眼里……” 李肇并没有回头,平静的眼里暗藏的波澜,好似凝着万千思绪。 “孤有分寸。” 来福低头,独自一声叹息。 拿不起、又放不下,既抗拒又拉扯,还心甘情愿陪她走这一段万劫不复的路。 若结局是镜水月,太子殿下可会坦然以对,愿赌服输?- 觥筹交错的声音自麟德殿中飘来,亲贵大臣们的笑语此起彼伏,忽远忽近…… 殿内灯火通明,百官按品级入座,欢腾的喜庆震得金丝帷幕随风轻轻摆动。乐伎敲着编钟,悠扬而歌,舞姬们身姿轻盈,正在翩翩起舞…… 李肇捏了捏眉心,打起精神迈过门槛。 “太子殿下。”李肇刚落座,醇厚的嗓音便自身侧传来。 他身体微倾,看着李桓泛着清辉的面庞,含笑的唇角微微上扬。 “皇兄找孤有事?” 李桓道:“方才百官共饮,祈愿父皇龙体安泰、国运昌盛,你却不在,这杯酒可得补上……” 他手执玉壶为李肇斟酒。 李肇目光清冷,“戒了。” 李桓眯起眼睛,翠绿扳指在环口摩挲。 “五皇弟说你去慈安殿贺寿,是为躲酒我还不信。这么一看,真是……” “皇兄。”李肇轻笑打断,“自百宴后,我便已戒酒。没人告诉皇兄,孤一直在服药吗?” 李桓微怔。 他当然有派人打探东宫的消息。 只是东宫那些属臣幕僚,一个个嘴巴比蚌壳还严…… “不知太子所患何疾?” 李肇微微牵唇,淡淡道:“得平乐公主恩赐,心悸之症……” 李桓目光掠过他苍白的唇色,闪过一抹怀疑,“那这杯酒……太子便浅啜一口,也好承接父皇的心意……” “皇兄向来至孝。”李肇笑容更深,若有所指地道:“可孤的命,也很紧要。”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会,似有火碰撞。 坐在一侧的李佥突然嘻嘻一笑,伸胳膊抓过酒杯。 “皇兄为祖母寿宴操劳月余,臣弟钦佩不已,也来凑个热闹,敬你一杯。” 他分明是瞧出气氛微妙,试图打个圆场。 李桓神色温和,“祖母寿辰,操办周全,是我分内的事,哪里担得起皇弟的敬意?这杯酒,我受不起。” 李佥的确只是想缓和一下局面。 他年纪小,不善周旋,被李桓拒绝,看着手上的酒杯,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时,上首的崇昭帝突然出声。 “你们兄弟倒是和睦,来,朕今日高兴,借此佳酿,与你们兄弟几个共饮此杯,敬祝太后福泽绵延,佑我大梁国祚昌盛,万代千秋……” 魏王李炎、淳王李佥都站了起来,齐齐举杯。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崇昭帝捋着胡须开怀大笑,“尔等兄弟,当同心同德,固守社稷根本,莫负朕之厚望。” 说罢他看向静静端坐的李肇,唇角不自觉地垮了下来。 “太子,今日乃太后千秋盛宴,满朝同庆,你不要扫兴。” 他不怒而威,口吻不容置疑。 李肇抬眸,看一眼李桓,慢慢地举起酒杯。 “看来孤不饮不行了。” 这话是对李桓说的,很轻,几不可闻。 李桓瞥他一眼,突地拱手一拜。 “父皇,太子身体抱恙,不宜饮酒,儿臣替他喝这一杯……” 崇昭帝眼神不悦,阴沉着脸扫向李桓。 李肇低笑一声举高酒盏,“儿臣自己来。” 他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浓烈的酒液顺着喉管咽下,喉结微微滚动…… 记忆也如同碎冰裂开一般,纷至沓来。 六岁生辰宴上,皇祖父刚走不久,他皇太子的位置摇摇欲坠,那时便有萧氏老臣端着同样的雕酒壶,让还是孩童的他饮酒,意喻尽孝。 父皇不仅不阻止,反而在一旁冷眼相看。 十二岁冬猎,他突然眩晕从马背跌落,想回帐中休息,父皇却大赞皇兄坚毅果敢,遇事从不退缩,并斥责他娇生惯养,难当大任。 于是他强撑着继续,回京后大病一场,差点要了小命…… 十五岁那年,朝廷举办盛大的祭天仪式,他身为太子,本应是仪式主角,却因吉服被人泼了墨汁。他禀明此事,要求彻查,父皇却认定是李肇身边宫人疏忽大意,不仅杖责宫人,还罚他闭门思过,错过的仪式由李桓代行…… 这些年他饮下的,又何止这杯苦酒? 还有父皇的打压和兄弟的算计…… 第174章 夜深微雨 第174章 夜深微雨 瑞金殿。 萧贵妃端坐在榻上,眼神冰冷,手中那颗紧捏的荔枝,几乎要被鲜红的蔻丹掐破,汁水微微渗出,果肉已然变形。 平乐趴在织金绒毯上,抚着腕间的金玉镯,久久不发一言。 母女相对,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萧贵妃沉寂许久,很是不满,“本宫还未斥责你,你倒先摆出这副脸色。哼,你不知轻重,行事莽撞,让人拿捏了把柄,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平乐抬眼:“女儿没有带红麝香入殿,母妃为何不信?” 萧贵妃眼神一凛,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你没带红麝香,那你小产脉象是如何来的?难不成傅青松诊错了脉,还是你指使他说的?” 平乐嘴巴张了张,看着生母紧皱的眉头,又慢慢合上,哑口无言。 这便是她在慈安殿里没有让薛六继续往下验证,不得不沉默离开的原因…… 小产是真的,但那个死在腹中的胎儿,不是陆佑安的。 而是……顾介的。 傅太医没有信口胡诌,他不敢接薛绥的话,只是因为心虚——当年薛淑妃的死,与他有关。 谁会料到,薛六从中钻了这个空子? 平乐打心眼里瞧不上顾介,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生下顾介的孩子,于是自己偷偷让傅太医开了红麝粉,落了胎…… 原本她也不会走这步险棋。 实在是文嘉太过嚣张,勾走陆佑安不算,还妄图讨皇祖母开心,替她那个不中用的母亲翻身…… 薛六也是,步步紧逼,非得逼她出丑,她这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让两人自食恶果……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薛六会先声夺人,诡计连篇,当场污蔑她袖子里藏了红麝粉…… 宫中药材出入皆有记载,一旦查出公主府用了这东西,到时候仍是百口莫辩…… 不仅如此,还会把她和顾介的事情捅穿。 平乐此刻再不敢轻视薛六和文嘉,但对她们的恨意,较往昔尤胜…… “母妃,这事都怪我,怪我不该拿文嘉绣的那个破经做寿礼,实在晦气透顶……” 萧贵妃瞥她一眼,目光仍有怀疑。 平乐眼神闪烁,撇一下嘴唇,故意转移小产的话题。 “母妃别紧张,父皇还没有下旨。只要父皇的心向着咱们,即使皇祖母大发雌威,也奈何不得……” “愚蠢!” 萧贵妃扬手将荔枝砸向木案,汁水溅开,果肉弹起,回落在平乐新裁的月华裙上,滚出一道污渍。 平乐吓坏了,“母妃……” “禁你足都是轻的。”萧贵妃声音尖锐而严厉,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真当太后老眼昏,连你的绣工都认不出来?” 平乐很少看到萧贵妃对自己发气,愣神片刻,又辩解道: “皇祖母看重的是女儿的心意,若不是文嘉找来一幅叶扶舟的赝品献寿争宠,皇祖母哪怕明知不是女儿亲手绣成,也必会欢喜……再说,她哪里知晓药经出自文嘉之手……” “看来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萧贵妃满含失望,指着她的脸气恨不已。 “你父皇真是把你宠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脑子呢?那药王经的包脚缎子,是文嘉上月从尚服局领的雨丝锦,你府上何时用过这样的料子?” 平乐怔怔望着滚到脚边的荔枝,忽然想起那日派人去抢绣经,文嘉惨白着脸扑在绣架上咳嗽阻止的样子…… 文嘉宁肯受伤也不肯松手,戏作得像真的一般…… 平乐脑子嗡地一声,热了热,好似想起什么,仓皇起身,徐徐跪了下来。 “母妃,我……是不是被她骗了?文嘉是故意让我抢走药经的?!” 萧贵妃哼声,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娘娘!” 一声惊呼,只见大宫女惊慌失措地扑进来,手上捧着一个朱红描金的漆盒,胳膊肘儿吓得直哆嗦。 “刑部……刑部派人送来的……” 萧贵妃掀开盒盖,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锦缎上并排摆着两只耳朵,衬着那艳丽的漆色,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其中一个耳垂上,有一粒黑痣,和她兄长萧璟的左耳一模一样。 “太子……” 萧贵妃声音颤抖,身子摇晃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太子他杀你舅舅不算,还要如此侮辱萧家……该死!” - 这一天,大寿宫宴散得很晚。 大长公主宴后留了下来,在慈安殿里陪承庆太后说话。 承庆太后看她欲言又止,会心一笑,轻轻抬手,示意宫人摆上茶点。 “他姑母,有话便直说吧,你我是自家人,不用藏着掖着。” 承庆太后微微靠在椅背上,卸下太后的庄重威仪,神色看上去很是疲惫,但语气亲切和蔼,如同寻常百姓家的姑嫂。 “唉……” 大长公主长叹一声,拨弄着那串翡翠十八子,几番犹豫,才缓缓开口。 “这几年我年事渐高,人也快老糊涂了,好多事呀,都力不从心。若是说得有什么不对,太后担待着些……” 大长公主的年岁,比承庆太后大了许多,满头银发看上去苍苍然,但目光却精明矍铄。 承庆太后微微皱眉,将热气腾腾的茶盏推过木案。 “哀家和你相知已久,亲如姐妹一般,怎会与你见外……” 大长公主神色稍缓,这才微微倾身,压着嗓音道:“听人说,薛家九姑娘容貌秀丽,才情出众,及笄不到一年,还是一朵鲜嫩嫩的骨朵呢。让她为魏王续弦,也不算委屈了王爷……” 承庆太后轻抿一口茶,目光落在大长公主身上。 前阵子薛家倒是有意结亲,可她并未应允。 一是薛家已经出了一个王妃,她心里有所忌惮。 二是李炎懒散不羁,不想再娶个正妃回去,受其约束…… 她微微思虑一瞬,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盖,笑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哀家早就不插手小辈的婚事了。你也是,一把岁数了,享享清福得了,何必操这些闲心?” 大长公主神色凝重地看向太后,语气透着深意。 “薛淑妃的事,到底是薛家受了委屈。” 说罢她低头饮茶,就像看不见承庆太后骤然煞白的脸。 当年薛氏的死,太后又何尝不知个中隐情? 但当时的大长公主说服了她。 太子继位,以李炎的人品德行,恐怕难有容身之地,势必讨不得好。而端王为人亲和,宅心仁厚,将来兄友弟恭,对子孙后代而言,都是福分…… 她最终睁只眼闭只眼,选择了沉默,任由流言蔓延。 如今大长公主是想用联姻来安抚薛家,化解薛妃之死的危机。但他们养在靖远侯府那个孩子,也是魏王惹下的烂账。 薛四未解决,再娶薛九,只怕难以收场…… 承庆太后不想依从大长公主。 可是,当年坐上了大长公主的船,现在很难再独善其身…… - 三更的梆子响了。 薛绥站在屋檐下,看着牛毛般的雨点从夜色里飘过来,她微微抬手接上。 雨丝落在她白皙的手心里,仿若凝结的珠。 凉意瞬间蔓延。 站了片刻,只见灵羽扑棱棱地飞来,翅膀在雨中划过一道弧线,从容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咕咕……咕咕……” 鸽子的叫声在深夜寂静的庭院,好似轻柔的琴弦。 薛绥侧目而笑,心疼地把它带回屋内,让小昭拿了软布过来替它擦拭。 “瞧瞧,闹这一身水……” 声音未落,她的目光落在鸽子的脚环上。 有信! 薛绥轻轻取下信筒,微怔。 是东宫的消息,字却不是李肇所写,两行歪歪斜斜的字迹,好似狗尾巴扫过,像来福的口吻。 “主子被灌酒,旧疾复发。幽篁居。” 她神色一紧,思忖良久,让如意替她更衣出去…… 刚推开檀秋院的大门,就见李桓带着两位随从,负着手缓步从夜幕中走来。 “夜深微雨,夫人打算去哪里?” 明天见! 第175章 困境 第175章 困境 夜雨纷纷。 薛绥微微一怔,伫于檐下,垂眸避开李桓探究的目光,欠身行礼。 “见过殿下……” 李桓没有说话。 雨丝顺着飞檐坠落,在青砖上溅起细密水,薛绥沉吟一瞬,广袖下的手指悄然攥紧帕子。 “我贪看雨景,想趁雨势不大,去映月湖边走一走。” 李桓微微挑眉,这才上前两步,抬手虚扶,袖口的檀香混着雨水的气息,交融出他温润沉稳的声音。 “本王也喜这雨打芭蕉的意境,不妨共赏?” 他说得轻巧,脚步已踏上半湿的青石路。 “走吧。” 不容置疑。 薛绥望着那双卷云纹的皂靴碾过积水,忽地想起那日在檀秋院和李桓对弈,他执棋时也是这般姿态——温和、但强势,仿佛要把所有变数都握在掌心。 她粲然一笑,将手上的油纸伞交给小昭,回头示意如意。 “我同王爷去湖边赏雨,你记得喂一下灵羽。” 如意福身应诺。 薛绥又细细叮嘱:“灵羽最爱吃掺了松子的粟米,那粟米在第三个青瓷罐中放着,你莫要弄错了。” 如意垂首退下,“婢子省得。” - 映月湖边,雨雾仿若轻纱,将枯败的荷叶层层笼罩,错落有致,恰似一幅水墨晕染的残荷图,清幽,也寂寥。 薛绥与李桓保持两步的距离,落在他身后。 长随稳稳提着灯,撑着伞,随李桓走向湖边的荷香亭。 薛绥慢慢跟上。 李桓负手立在石栏边,看着被雨丝打乱的湖面,说起今日麟德殿里的事。 薛绥不发一言,不料李桓突然扭头看来。 “太子患有心疾,本王甚是忧心。不知夫人可有良方?” “王爷说笑了。”薛绥敛眉浅笑,仪态万千:“太医院里,国手众多,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妇人指点?何况,我擅长的是妇人科,太子只怕不肯……” 李桓驻足,又侧过身去,淡淡一笑。 “听闻今日在慈家殿里,你和太子联起手来,向母妃和平乐发难?” 薛绥神色平静。 “太子要替皇后讨回公道,我要替姑母申冤,不过是各取所需。” 提及对平乐公主的针对,她毫无避讳,语气坦诚。 “只是这件事,倒是让姐姐为难了。夹在娘家和婆家中间,不好做人。” 李桓笑着抬眼睨她,“薛家对你寡恩少惠,自幼便弃之不养,你却对薛家如此袒护?” 薛绥微微凝眸,神色庄重地道:“孝悌天定,人之常情。” 接着,她轻拂一下衣袖上的湿气,平静地望向李桓,“近日瑞和郡主,频繁出入王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意与王爷亲近,也不知是因何缘由?” 李桓莞尔,语气淡淡。 “本王与郡主,是幼年玩伴。” 言简意赅。 不愿多谈。 薛绥会心一笑。 李桓望着雨雾里身姿纤细的女子。 “夫人可是误会了什么?” 薛绥下颌微微抬起,含笑摇头。 “我只是关心姐姐,关心姐夫。郡主新寡回京,又是太后心头肉,近来备受瞩目。若她与端王府走得太近,恐怕会引人揣度……” 李桓:“你当真这么想?” 薛绥:“当真。” 与薛月沉对瑞和郡主的忌惮不同,薛绥从不相信李桓会分不清轻重,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瑞和勾缠不清。 李桓就不是为情所困的男子。 何况瑞和一个孤女,不是他的助力。 李桓凝视她片刻,低低一笑:“平安见识不凡,常令本王刮目相看。”他忽然贴近,压低嗓音,“在你眼里,本王只能是姐夫,不能有别的身份?” 薛绥反问:“在王爷眼里,我不也只是王妃的妹妹吗?” 李桓微微挑眉,笑意未减,话锋却突然一转。 “本王寻了邱先生,想打听一桩奇事。” 薛绥没有吭声,等着他先开口。 片刻,李桓凝视她道:“听闻南疆有一种同心蛊,中蛊者同生共死,就连情愫痛楚皆会共享。不知平安在旧陵沼时,可曾听闻过此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薛绥浅笑,“世上哪来这些巫蛊之物,王爷莫要被那些江湖术士蒙骗了……” 李桓神色认真,不见玩笑之态,“太子的病来得蹊跷,张怀诚问诊更是鬼祟,好似防贼一般,还偷偷找来苗疆蛊师探询……” 略作停顿,他目光深邃地盯着薛绥。 “平安你说,太子可是沾染上了这种东西?” 薛绥睫毛轻颤,不动声色地勾唇:“薛六深居简出,怎会知晓东宫的事?不过,巫蛊之术,向来为朝廷严令禁止,王爷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以免惹祸上身。” 她说罢转身,欲下荷香亭的台阶。 不料,手臂被李桓扣住。 “平安留步。”李桓的指尖隔着衣袖传来一股灼烫的温度,看她的目光,锐利且不容抗拒。 薛绥低头看了看他牢牢攥紧的手,又抬头直视他的眉眼,正欲开口询问,不远处便传来翡翠急切且兴奋的呼喊声。 “王爷,王爷……大喜!” 薛绥趁机抽回手,看着兴冲冲赶来的翡翠。 “姑姑,何事这般欢喜?” 翡翠收起油纸伞,两三步踏上荷香亭,朝着李桓屈膝行礼,眉飞色舞地说道: “回王爷,夫人。今儿入夜,王妃忽觉身子不适,辗转难安,婢子不敢耽搁,赶忙请了医官前来。医官一番诊断,竟诊出了喜脉!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呀……” 喜脉? 薛绥心下一动,不着痕迹地看了李桓一眼。 并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半分欣喜。 这位殿下藏得可真够深,喜怒半分不露。 薛绥轻声,“王爷,快去看看姐姐吧。” 她想要支走李桓,不料李桓点点头,负手走在前面,沉声道:“你随我同去。” 薛绥颔首应下,瞥一眼那漫天的雨雾,走在李桓的身后,与翡翠并肩而行,轻声细问薛月沉的反应。 李桓没有回头,听着她关切温和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眉头深深蹙起。 这个薛六! 哼,狡猾如狐。 — 这场雨淅淅沥沥,一直下到次日,仍未有停歇之意。 此刻,薛府的寿安院内,薛庆治负手站在窗前,看那雨水顺着窗棂往下滴落一脸沉思。 崔老太太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攥紧佛珠,指节捏得泛白。 “太子这是要逼薛家表态啊。” 薛庆治皱眉,长叹一声,微微点头。 “母亲,薛家如今是骑虎难下了。萧璟的耳朵送到瑞金殿,是以刑部的名义。儿子身为刑部尚书,实难置身事外……” “萧氏心狠手辣,毒害你妹妹,他萧璟会有今日下场,也是活该!” 崔老太太冷笑一声,又抬手捂住心口,神色悲戚。 “若是你妹妹和那个皇子还在,我薛家又何至于此?” 薛庆治神色凝重,“母亲慎言。” 崔老太太情绪激动,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薛庆治见状,急忙递上参汤。 “缓口气,再说话。” 崔老太太摇摇头,继续说道:“话虽难听,可这道理走遍天下都是如此。那夭折的皇子,若能顺利长大,说不定朝中又是另一番局面……” 这次薛庆治没有反驳。 当年薛淑妃在世,他何尝没有过这样的盼头? “道理在咱们这边,便不用怕得罪萧氏。不然他们还以为薛家是软柿子,由他们拿捏呢。” “母亲……”薛庆治为难地沉吟。 崔老太太哼声,不满地将参汤推开,又道:“明日你便上一道折子,请陛下下旨,彻查淑妃和小皇子枉死的真相……” 话音未落,外头便通报说,魏王府长史求见。 崔老太太脸色骤变:“来得好快!” 薛庆治忙安抚:“母亲莫急,儿臣这就去会会他。” 偏厅里,魏王长史看到薛庆治进来,笑容可掬地作揖行礼。 两句寒暄说罢,他便直奔来意。 “尚书大人,我家王爷仰慕令爱才名,特命小人前来提亲。” 薛庆治皱眉,“不知长史指的是哪位姑娘?” 长史道:“尚书大人府上待字闺中的,可是唯有九姑娘了?” 薛庆治心下大惊。 沉默片刻,他拱了拱手,微笑道:“此事,老夫要与家母商议。劳烦长史先行回府,替老夫谢过王爷厚爱……” 第176章 交织 第176章 交织 雨后,阳光终于穿透云层。 薛绥备了马车,在明媚的天光里,神情愉悦地赶到薛府。 马车刚刚抵达前门正街,便看到魏王长史从府里出来。 她微微一怔,脚步轻快地踏入府中,径直前往寿安院。见到老太太,来不及行礼,便笑着报了喜。 “祖母,王妃有喜啦!” 薛月沉多年未有所出,此事几乎是整个薛府的心病。如今长孙女一朝有孕,崔老太太激动得眼眶泛红,几欲落泪。 “真是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啦,薛家大喜。” 她拉着薛绥,问长问短,又连声夸赞她福泽深厚,是薛家找回来的大福星,独得老天的庇佑,一举为薛月沉带去好运。 整个寿安院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喜悦。 薛绥迟疑片刻,道:“方才过来,看到魏王府的人,不知所为何事?” 崔老太太欲言又止地道:“为了你那不成气的九妹妹。” 叹息一声,她将魏王提亲的事娓娓道来。 “六丫头,依你看,魏王存的什么心思?祸害了老四还不够,如今又打算娶老九?” 薛绥微微一笑,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枝,心下如有暗流翻涌。 “这恐怕并非魏王的本意……” 崔老太太也是精明通透的人,闻声一惊。 “能说动魏王的,唯有老太后……难不成是……” “是大长公主,是萧家。”薛绥语气笃定。 “他们这是要堵薛家的嘴,以恩惠拉拢,好掩盖姑母被毒害的隐情……” 崔老太太脸色微变,但不见意外。 薛绥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 “祖母,你是如何打算的?” 崔老太太道:“你父亲在朝为官,向来瞻前顾后,生怕得罪人。何况他本就有心攀魏王府这门亲事,如今魏王主动示好,他怕是求之不得。唉,老身心中也气恨难平呐!你姑母死得好惨,一想起她临终前的哭喊,老身就恨不得手撕了萧氏……” 半晌,崔老太太又叹息一声。 “这薛府终究也不是老身一人能做主的,你父亲得为薛家的大局考量……” 薛绥听懂了她话里的话,微微一笑。 “那九妹妹,是什么意思?” “她?”崔老太太轻哼一声。 她瞧不上那个孙女。 “她从前就羡慕你大姐,背地里没少嘟囔。她一个庶女,若能有幸入王府做个续弦,那便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她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话一出口,许是想到薛绥也是庶女出身,微微有些尴尬,忙拍了拍她的手。 “你与九丫头不同,她心思简单且行事莽撞,若能有你一半的聪慧伶俐、识大体,老身也就不用这般操心了。” 薛绥若有所思的一笑。 薛月娥何止不会挑拣?她恐怕都不会再计较薛月盈为李炎生下私生子这等丑事,然后欢欢喜喜地去做续弦…… 思忖片刻,她故意提醒。 “祖母,陛下春秋正盛,朝堂局势不明。薛家可万万莫要站错了队。” 崔老太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眼梢微动,重重一叹,“只盼你大姐的肚子争气,一胎诞下嫡子,为端王稳固地位。如此,咱们薛家也不算枉费心力。” 她是在赌,只要薛月沉生下端王的嫡子,薛家便可以放开膀子支持端王,为来日的鼎盛荣华做打算。 薛绥但笑不语。 这朝堂上的兴衰荣辱,变幻无常。 莫说为端王生一个嫡子,便是两个,三个,都未必能笃定端王登基后,薛月沉的儿子能承继大统…… - 西山行宫。 婉昭仪斜倚在湘妃竹榻,咳嗽声不断。 “这雨一下,蝉儿也不叫了。” 文嘉将药碗放在矮几上,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阿娘,趁热把药喝了吧。” 婉昭仪温柔地看着女儿,捧着药碗缓缓坐起身来,“你啊,凡事莫要强撑,有什么为难的事,都瞒着阿娘,苦水也只往自己肚子里咽……” 文嘉笑着摇头,“阿娘,女儿不苦……” 婉昭仪没忍住苦笑一声。 “平乐抢走的绣经,可费了你三个月心血……” “阿娘可听说过灯下黑?”文嘉笑着抚上湘妃竹屏上的流苏,将它捏在手心,沙沙作响。 “那药经,可不是那么好抢的……” 事发前,她早与薛六商议妥当,绣经时,她们用的是从尚服局领来的雨丝锦,还特意在经中留下了隐秘的针脚暗记…… “药经在太后手上,迟早会发现端倪……到那时,便是女儿的出头之日。” 婉昭仪听她娓娓道来,惊得药碗差点打翻。 “你说什么,你是故意让平乐抢去的?” 文嘉目光悠远,自信一笑,坐下来轻拍她的后背。 “六姑娘聪慧过人,听她的话,准没错。阿娘只管安心养病,莫要辜负六姑娘一番苦心……” 婉昭仪怔怔地看着女儿,只见她眼底一片清明 如今的文嘉,与往昔大不相同…… - 当阳光染红行宫的雕窗棂时,慈安宫的马车,已然停在行宫外。 “文嘉公主接旨——” 文嘉跪在青砖地上,听着太后褒奖的话语,心中并无波澜,直到“护国公主”的封号落下,她才叩首谢恩。 “恭喜公主殿下。” 女官笑意盈盈地走近,含笑道:“太后捧着叶圣的画作赏玩许久,念及公主孝心,特下懿旨封赏,并召公主前往慈安殿说话。” 接人的马车已经来了,她无法推辞。 文嘉微微一笑,得体地欠身。 “文嘉本也该去慈安殿谢恩的。只是婉昭仪身体抱恙,我还须侍奉完汤药才能成行。烦请女史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传旨的女官坐了盏茶的工夫,便拿着赏钱喜滋滋地离开了,行宫里的下人都为文嘉欣喜,婉昭仪则是忧心忡忡。 “太后突然降恩,也不知是福是祸。” 文嘉神色自若地半搂住婉昭仪,静静浅笑。 “阿娘不必担忧,女儿得到太后娘娘的喜爱,往后便有人撑腰了。这是好事。” 对文嘉来说,是好事。 但对瑞金殿里的萧贵妃和平乐,却如晴天霹雳。 “荒唐!护国公主?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平乐气得将药碗砸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刺耳声里,她泪如雨下,身子好似被抽去筋骨一般…… “我要回府。”她抓住萧贵妃的衣袖,哭泣道:“母妃,你去替我禀明父皇,女儿要回公主府,一刻也不想待在宫中了……” 萧贵妃看她不争气,气苦不已。 “你糊涂呐!父皇不下旨,便是在袒护你。宫里尚有父皇怜惜,出了宫,不是自找苦吃吗?” 平乐扯着衣襟,苦苦摇头,“女儿实在难熬,这宫里一个模样清秀的郎君都没有,女儿如何调养……” 萧贵妃脸色骤变,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压着嗓子怒喝。 “你疯了!” 平乐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笑得泪水愈发泛滥。 “是啊,我是疯了!可那又如何?比起性命,那些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宫中,她见不到顾介。 见不到顾介,那情丝引的毒便如藤蔓一般,死死纠缠着她,不死不休。如今得闻文嘉晋升护国公主,更是刺激得她如受毒蚁啃噬,炽热的身子仿佛随时都要爆裂开来…… “母妃,求求你了……” 她悲从中来,缓缓跪下。 萧贵妃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也蹲了下来。 “到底是作的什么孽啊……”她掏出帕子擦拭着平乐的脸颊,泪水却越擦越多。 于是哭着将平乐一把搂入怀里,大声恸哭。 “菩萨也拜了,神佛也求了,怎么这灾祸就缠上我们了呢?” 平乐喃喃自语。 “是薛六!母妃,我如今信了薛四的话,那个薛六……就是回来复仇我们的……” - 幽篁居内,水汽氤氲。 李肇从浴池中缓缓起身,水珠如断了线的珠子,沿着他精壮饱满的胸膛肆意滑落,没入劲瘦流畅的腰线…… 他昂首而立,如一柄出鞘的宝剑。 来福匆忙瞥一眼,忙捧着软巾上前。 “殿下,张怀诚在外头候着,说新拟了方子,或可一试……” “孤不用!”晨光穿透窗棂,照见李肇眼底的猩红。 情丝蛊既已种下,何需解药? 他赤足走向檀木衣桁,扯下一件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干爽衣袍,匆匆套在身上,大步去往书房。 书案前,他提笔便写。 忽的又顿住,将纸揉皱成团,转身投入火盆,冷眼看着那火苗吞噬墨迹…… 来福摸不着头脑,惊得嘴都合不上。 昨夜,殿下在麟德殿饮酒回来,便没有合眼。那情丝蛊搅得他躁动难安,走来走去仍是静不下心。于是悄悄出宫,并捎信给平安夫人—— 谁承想,他们在幽篁居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平安夫人的探病,倒等来如意匆匆送来的消息。 那姑娘也不说清楚,只写一行字。 “主子同王爷赏雨去了。” 李肇撕了信件,合上双眼沉默许久,平静地吩咐宫人备水沐浴。 算上方才那一次,他从昨夜到今儿晌午,已足足泡了五次药水澡,皮都快泡皱了…… 可火气好似仍然未消。 “殿下……” 来福看着李肇突然弃笔出门,惊得连忙放下沏好的茶盏,提着袍角跟了出去。 “爷啊,您可慢着些,仔细脚下……” 李肇径直去了后院。 那洒满细碎阳光的角落里,是当初薛绥亲手种下的情丝。 如今,已然发芽。 两片薄薄嫩嫩的叶子,怯生生地探出脑袋,颤颤巍巍的,脆弱得好似轻轻一碰就会夭折。 李肇蹲身,将一瓢水徐徐倾洒。 “孤杀了她,好不好?” 他对着虚空低语,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可杀了她,孤又该如何?” 如何抚慰这情丝蛊夜以继日地撩拨…… 要命,也该先要旁人的命! 谢谢fans姐的风雪月,谢谢所有读友的送票打赏和订阅,拜谢! 李肇:所以,为何受虐的又是孤? 读友:没人爱你。 薛绥:啧! 第177章 尴尬 第177章 尴尬 午后时分,薛绥便收到了文嘉差人送来的消息。 承庆太后紧急宣召文嘉入宫,不仅封她为护国公主,还赏赐了不少珠宝首饰,且特意留她在宫中小住,命她讲解那药经图谱。 显然,太后已经知晓那药经是出自文嘉的手,虽然没有点破,但对文嘉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 在绣制药经以前,薛绥已将药经的内容详细讲与文嘉,想要糊弄太后并非难事,她并不担心文嘉。 只是,瑞金殿那边却毫无动静。 崇昭帝对于慈安殿那场风波,究竟会如何处置,至今也没有消息传来。 薛绥只能耐着性子,静静等待…… 这一等,便等到了夜幕降临。 小昭轻轻放下帘子,在屋里燃起了淡雅的甜香。 薛绥如往常一样,练了一会儿字后,便放下狼毫。在两个丫头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准备安歇。 屋里幽香袅袅,薛绥散着头发,望着铜镜中映出的素纱中衣,忽然想起李肇那日所说的“情发芽”,指尖不自觉地轻轻抚着铜镜边缘,蹙眉思考—— 灵羽在窗台上悠然梳理着羽毛,屋子里静谧无声。 “姑娘,月亮升起来了,婢子这就去为您铺床。”小昭轻声说道。 薛绥轻轻应了一声,忽然吩咐她, “你去把窗户拉开些许,让月光透进来……” 小昭见姑娘神色间似有心事,便默默走到木桁前。 “那婢子为姑娘取件披风吧。” 薛绥微微点头。 过去了整整一天,李肇也没有捎来只字片语。 薛绥心中不禁有些不安。 不知他身上情丝蛊的症状,是否有所缓解? 她略微思索片刻,披上外衣,缓缓走向外屋的博古架。 那里是她平日里存放药物的地方,各种瓷器摆放得整整齐齐。她伸手取下第三个青瓷罐,探手入内…… 药丸子都在…… 她指尖一顿,唤来如意。 “吩咐你的事,办好了?” 如意正在厨房跟刘大娘学桂,小脸儿被炉火映得红扑扑的,见姑娘询问,忙不迭点头。 “回姑娘的话,都办妥啦。婢子已捎信过去,告知太子殿下,姑娘去不成了。” “还有呢?”薛绥又问道。 “还有……”如意一脸懵懂地问:“姑娘,还有什么呀?” 薛绥盯着她:“我让你送的药,可曾送去?” 如意纳闷地摇摇头:“姑娘何时吩咐婢子送药啦?” 薛绥抬手扶了扶额头,无奈一叹。 “我不是跟你说,灵羽最爱吃掺了松子的粟米,在第三个青瓷罐中?你难道没明白?” 如意:“明白呀!婢子喂了灵羽呀。” 薛绥:“……” 如意见薛绥沉默不语,恍然大悟,“啊”一声,哭丧着脸求饶。 “完了,婢子领会错了。当时看见第三个青瓷罐,里面装着粟米,便随手拿出来喂了灵羽……没有想到姑娘说的是博古架上的第三个青瓷罐,也没想到为太子送药……” 说着,她便把手掌伸到薛绥面前,摊开…… “姑娘,婢子愚笨,你打我吧。” 然后闭眼扭头,一副认罚的模样。 薛绥无语。 当时李桓在场,她不便把话说得过于直白。 因为李桓心思缜密,太过精明。为防万一,薛绥确实在装鸟食的第三个罐子里放了掺松子的粟米。 如意这丫头实心眼儿,只想着给李肇回信,却没领会薛绥话中的另一层意思。 虽说事情办得不太周全,但好歹也没出什么差子。 如意等了半晌,没听到姑娘吭声,又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小声问道:“姑娘,现在送去,还,还来得及吗?太子没事吧?” 薛绥沉默,并未作答。 这是玉衡师姐当初给她,压制情丝引的药。 只剩下两丸。 玉衡说过,此药只能暂时压制,并非解药。 许是她太过冷心冷情,一直以来并没有那种蚀骨灼心之感,相比平乐和李肇,她的体质似乎过于强大了…… 正思忖间,突觉心绪烦乱,胸口一阵憋闷,仿佛有无数躁动不安的虫子,在她的心间乱撞,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说什么来什么。 情丝余毒,终究要反噬她吗? 薛绥微微闭眼,稍作镇定后,服下一丸药,然后将另一丸交给如意。 “这次不要弄错。” 如意用力地点头,“婢子明白。” - 次日,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一片金辉,又是一个天晴的日子。 薛绥早起前往映月居探望薛月沉。 映月居里十分热闹。 薛月沉斜倚在软榻上,手轻轻抚着小腹,眉眼间满是温柔与慈爱。 侧妃张氏和周夫人坐在一旁,两名媵妾在一侧小心侍候着。 “王妃这一胎若是个小世子,便是王府头等喜事,王爷不知得有多欢喜呢!” 周夫人绞着手中的帕子,语气中带着一丝酸意,嘴上说着吉祥话,眼底却藏不住的艳羡。 薛月沉淡淡一笑,还未答话,便瞧见薛绥撩帘而入。 她忙支起身子,亲热地招呼薛绥坐下。 “正念叨着你呢,你就来了,可是巧。” 薛绥扫视众人一圈,微笑着行礼:“给姐姐道喜了。只是这头三个月最为紧要,姐姐可要保重身子,不要太过操劳。” 众人一听,脸上都有些不高兴。 这不是说她们打扰王妃吗? 薛月沉有了身子,难掩心中的欢喜,并未察觉屋里的气氛。 “太医说胎象安稳,妹妹不必忧心。” “话虽如此,那也马虎不得。姐姐这肚子如今可金贵着呢。” 薛绥说着,以一种比薛月沉还要强势的姿态,坐了下来。 她看似随意地捧起那杯热气袅袅的清茶,目光若有似无掠过张侧妃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李桓赏的,水头极好。 听闻这位张侧妃从前最得李桓宠爱,也不知对她有几分真心? 众人又闲闲地叙了些寒温,气氛看似融洽,各自心中却都有盘算。 薛绥没有再发一言。 直到张侧妃等人告退,她才坐到薛月沉身边。 “姐姐,我想回薛府一趟。” 薛月沉指尖微微一颤,手中的茶盏溅出茶水。 “可是祖母身子不妥?” “祖母倒是安好,只是……”薛绥将魏王提亲之事娓娓道来,末了轻叹,“九妹妹生性单纯,若当真嫁入魏王府,只怕会重蹈四姐姐的覆辙。” 薛月沉紧紧攥着帕子,眼底浮现出一抹阴影。 她又何尝不知这是萧家的算计? 可父亲向来趋炎附势,祖母年事已高,她这个王妃也力不从心…… 薛月沉素手按着尚未显怀的腹部,沉吟片刻,说道:“我也有好些日子没回去看望祖母和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了。明日便陪你一道回去吧。” 薛绥一愣,“姐姐刚有身孕不久,还是不要太过劳累为好。” 薛月沉笑着摆摆手,说道:“这么多人伺候着,又有你在身边,算什么劳累?正巧王爷有吩咐,让我好生照看妹妹。” 薛绥垂眸,不动声色地掩去眼中的讥诮。 李桓哪里是照看她? 那夜在荷香亭中,他拐弯抹角地试探,分明是对她和东宫起了疑心…… 薛绥问:“姐姐,你实话告诉我,可是王爷信不过我,吩咐姐姐盯着我?” 薛月沉一怔,神色微微有些尴尬,忙放软声气。 “王爷只是担心妹妹涉世未深,被人利用。慈安殿的风波还未平息,妹妹身处其中,倘若再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怕要惹来祸端……妹妹别往心里去……” 薛绥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薛月沉生怕她心生不满,忙拉住她的手,又好言宽慰和解释,言语间满是关切,薛绥这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姐姐别这么说,我知晓你是为我着想,方才不过是与姐姐玩笑罢了。姐姐和姐夫如此照拂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与你生出嫌隙……”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薛月沉皱了皱眉,吩咐翡翠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不多时,翡翠匆匆跑回来,一脸不满地哼声。 “王妃,那个厚脸皮的瑞和郡主又来了,这次还带了好多礼物,说是要送给王爷和王妃。” 第178章 探询 第178章 探询 薛月沉心中一动,和薛绥对视一眼。 起身整了整衣衫,携手而出。 到了厅,只见瑞和郡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墙上的挂画,身边的丫头捧着一堆礼品。 “郡主安好。”薛月沉先出声。 瑞和郡主回头看来,先向薛月沉行礼,再拿一双俏眼望向薛绥,笑得满是深意。 “几日不见,平安夫人愈发容光焕发了。” 薛绥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道:“郡主过誉了。不知郡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瑞和郡主脸色一变。 沦得到她问吗?这个平安夫人好生无礼,比王妃还张扬…… 当真是二哥哥宠到骨子里的女人? 瑞和郡主缓吸一口气,才又露出笑脸,“听闻王妃有喜,特来恭贺。这些都是我精心为未出生的小世子准备的,一点心意,还望王妃不要嫌弃。” 薛月沉连忙笑嗔一声,“还不知是不是小世子呢,郡主客气了。” 她示意翡翠收下来,再吩咐人奉上瓜果茶水。 “郡主能常来王府走动,是我和王爷的福气,往后可别再这么破费了。” 瑞和郡主温婉一笑,“我孤身一人,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能常来看看二哥哥,与王妃和平安夫人交好,也是我的荣幸。” 二人你来我往的寒暄着。 一个神色自若,一个尽显亲和,却又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薛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浅浅带笑。 瑞和郡主察觉到她的视线,眼梢不经意地上扬一下,忽然扫向薛绥的鬓边。 “不知平安夫人那只凤簪可还在?” 薛绥神色淡淡,微微一笑道:“实在不巧,前两日让丫头弄丢了。郡主若是喜欢,改日我找人照那个样,再定制一支送给郡主可好?” 瑞和郡主轻轻摇头。 “不必了。新制的再好,也不及旧物珍贵。有些情谊,是无法复刻的。” 薛月沉脸色沉了沉,些许不悦。 薛绥了然一笑。 瑞和郡主说的哪里是旧物,分明是旧人。 - 幽篁居。 明媚的阳光带着一层暖煦,透过轻纱洒落在屋内。 李肇斜倚在罗汉榻上,眯着眼仔细观察着如意送来的药丸。 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宛如一只蛰伏的猛兽,阴晦冷漠。 来福不敢直视他的脸,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水备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水盏递上前,只换来李肇一声冷笑。 “孤为何要承她的情?” 来福把头埋得更低:“平安夫人必是挂心殿下,才会送药来……” “挂心?”李肇冷笑一声,指尖轻轻一弹,药丸便骨碌碌地滚落在案上的木匣里。 他想起那日慈安殿外的廊下,薛绥疏离又恭敬的一句“恭送太子殿下”,想起如意传来的那句“陪王爷赏雨”,想起她对自己的病情不闻不问,胸口蓦地一阵绞痛—— 该死的情丝蛊! 它仿佛受到了刺激,在血脉里疯狂游走。 李肇紧紧捂住胸口,眼底如凝坚冰。 “孤不信,她会好心送解药……” 他缓缓倾身,盯着木匣里静静躺着的药丸。 “那妇人诡计多端,说不定又给孤挖了什么陷阱……” “殿下!”来福见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慌忙捧上凉茶。 “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孤在生气?” 李肇冷冷看他一眼,拂袖一挥,桌上的瓷盏被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惊得檐下栖息的鸟儿振翅而起。 来福躬身低头,噤若寒蝉。 李肇不紧不慢地拿起案头的密报,一身寒气。 ——那是元苍刚送来的。 “好个李炎……”他漫不经心地眯起双眼,黑眸里满是危险的寒意,“孤倒要看看,他要唱什么戏!” 见他要出门,来福慌得什么似的:“殿下,您身子……” 就殿下这副气息不稳、神色阴鸷的模样,出去指不定又要招来多少窥探和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殿下满脸寒霜,他也不敢多劝呐…… 来福正绞尽脑汁地想,突见李肇扭头。 “水呢?” 来福被问得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李肇:“没有水,孤如何服药?” 来福这才反应过来,喜滋滋地捧来一盅温水。 李肇仰头吞下药丸,喉结滚动间,忽的闭眼冷哼一声,掌心青筋暴起…… 来福吓得腿都软了,声音颤抖地唤道:“殿……殿下?” 李肇缓缓睁眼,眸中血色渐渐褪去,唇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走吧。” 来福惊喜地看着太子爷平静的面容,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 在上京城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 有一间古朴陈旧却摆满奇珍异宝的古董店。 邱先生身着一袭灰布长袍,微微弯着腰,正细心擦拭着一个青铜神兽摆件。 檐下铜铃轻响,李桓的马车缓缓碾过青石板路,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腥风。 他不疾不徐地迈入店铺,负手而立,目光淡漠地扫视店内陈设。 一言不发,便给这狭小的空间平添了几分压抑。 邱先生见状,快步迎上前去,满脸堆笑地请他入座。 “王爷可是为那幅《仙娥献寿图》而来?” 李桓嘴角微微上扬,“先生消息灵通。” “宫里娘娘下令,寻找京中的书画贩子,说是掘地三尺,也要查清那幅画的来历,画是前朝旧物,小人也是古董行里的人,常与他们淘换物件,也算相熟……” 邱先生一脸笑容地奉上茶水,不待李桓动作,便抢先说道。 “那幅画,确系叶圣真迹。” 他捋着胡须,语气十分笃定。 宫里发生的事,他一个古董商竟也了如指掌。 很显然,邱先生是想在他面前卖弄自己与旧陵沼的紧密关系,有为人所不知的本事,以便抬高自己的身价。 李桓指尖轻轻划过案桌的一个螭虎镇纸,淡淡一笑。 “本王今日前来,并非为了那幅画。” “哦?”邱先生笑问:“还请王爷明示。” 李桓神色平静,指尖轻叩案几,缓缓道:“本王想问的是……情丝蛊。” 邱先生浑身一僵,强笑道:“王爷说笑了。小人只懂得古董行里的门道,打交道的也是古董……那等旁门左道,向来不敢沾染。” 李桓忽然抽出腰间佩剑,抵在邱先生的心口。 “你当本王不知你们那点勾当?” 剑尖划破邱先生的袍服,留下一抹血痕。 邱先生吓得冷汗直冒,声音颤抖:“王爷饶命!小人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假话,那些什么摄魂蛊、迷心蛊……不过是江湖传说,信不得啊……” 李桓凝视着他,片刻后,忽的收剑。 “本王若是连个江湖术士都摆布不了,如何在朝堂立足?” 他将一锭黄金拍在案上,“十日之内,本王要情丝蛊的消息。这是定金……事成后,必有十倍酬谢。” 他眼神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罢扬长而去。 邱先生望着那一锭成色十足的黄金,心中又惊又惧。 待马车远去,他匆忙叫来自己的心腹小厮,合上店门。 “快,快去备马!老夫有急事要去禀报门主……” 他声音未落,店门突然“哐当”一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小厮毫无防备,被掀得踉跄几步,撞在屋里的桌案上,疼痛呻吟。 只见店门大开,秋风裹挟着些许尘土灌了进来。 两名侍卫冷着脸进门,一左一右,肃然分立两侧。 在他们身后,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缓缓迈过门槛,锦袍的领间,衬着一张苍白俊朗的脸,唇角微扬,笑容却未达眼底。 “掌柜的好雅兴。” 他说罢,漫不经心地走过邱先生几近瘫软的身子,坐在李桓方才小坐的椅子上,指节叩了叩尚带余温的茶盏,嗓音带笑,眉眼却如浸在寒潭。 “自己交代,孤留你一条性命。” 明天见,读友们~~比心! 第179章 警告 第179章 警告 古董店内烛火摇曳。 邱先生额间的冷汗顺着皱纹滚落,沾湿了脖颈。 李肇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在茶盏边缘,那青瓷相击的清脆声响,好似阎王爷的催命符,听得邱先生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殿下饶命!” 他整个人抖如筛糠,瞥见李肇袖口翻出的东宫专属的蟒纹绣样,更是声如颤抖。 “方才端王问起情丝蛊,小人真的什么都没说……” 李肇漫不经心地一笑,气息冰冷。 “这么说,你是知道情丝蛊的……” 邱先生浑身剧震,忙不迭摆手否认。 “不不不,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只是听人说起过只言片语,从未接触过巫蛊之事……” 李肇微微扬起眉梢,指节上的墨玉扳指泛起一丝冷光。 “端王会找上你。那便是说,你与北斗七门有勾连?” 邱先生脸上的笑容陡然僵硬。 北斗七门四个字如重锤砸在心口—— 要怎么说,才能得个好死? 邱先生偷眼望向李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小人、小人只是在旧陵沼做些小本买卖。偶尔得了机缘,便替人牵线搭桥,在旧陵沼跑跑腿、探探消息,赚点小钱勉强糊口……与北斗七门,当真从无往来……” 李肇轻笑一声,“嘴很紧。” 忽地转头,神情冷漠地望向关涯。 “他既不肯说实话,留着舌头也没什么用处……” 关涯恭声应是。 邱先生看着高大的男子如同一尊煞神,紧紧逼压过来,吓得心脏狂跳,几乎要晕厥过去。 “殿下饶命,殿下饶了小的吧,小的真的不知情……” 突然,檐下的铜铃响了。 随着清风掠过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箫声。 他心中一凛,蓦地抬头望去。 片刻,那箫声停在门外。 一道月白影子翩然而至,广袖拂过门楣,带起一抹细微的风响。 那人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一身江湖游侠的打扮,倒像是个闲云野鹤的文人,头戴轻纱帷帽,将清俊的面容遮挡住,即便如此,那出尘脱俗的气质,仍让人不敢小觑。 “太子殿下对江湖事,倒是颇为上心。” 天枢手握凌穹萧,单手负于身后。 清冷淡雅的声音,在寂静的古董店内悠悠回荡。 李肇指尖顿在木案上,眼尾微微一挑,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阁下便是传闻中的旧陵沼诏使?” 天枢沉默。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稳步走近,从袖中翻出一枚银针,轻轻按在邱先生的昏睡穴上。 那老掌柜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枢这才不紧不慢地坐下。 “太子殿下造访,想必对情丝蛊更有兴趣……” “阁下对孤的私事,倒是清楚得很。”李肇轻笑一声,唇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寒意,俊脸仿若腊月冰霜,“二十万旧陵沼冤魂的账,阁下打算记在孤的头上?” “太子殿下误会了。旧陵沼的往事,早已随着前朝的覆灭,消散如烟。多年来,我们隐于市井,游走江湖,无非是艰难求生,讨一口饭吃罢了。” 李肇:“那阁下前来见孤,意欲何为?” 天枢嘴角微抿,稍作停顿,问道:“殿下探访邱先生,不是为了解开身上的蛊毒?在下愿为效劳。” 李肇冷哼一声。 “相比解蛊,我对旧陵沼,更有兴趣。” 他好似早已洞悉一切,笃定冷笑。 “文嘉公主那幅《仙娥献寿图》,便是从旧陵沼来的吧?想不到旧陵沼的手,已然伸到了深宫大院……” 天枢神色平静,淡淡出声。 “殿下是东宫之主,身份尊贵,与旧陵沼并无恩怨,何出咄咄逼人?旧陵沼立足江湖,从不主动干涉朝中之事……不过,殿下若有要求,旧陵沼开门做生意……” 说着,天枢的手指轻轻指向李肇面前的黄金。 “只要有人给钱,旧陵沼便会出手。”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无论是解开情丝蛊,还是助力李肇扳倒端王,都可以通过金钱交易达成。 旧陵沼所做的一切,皆为买卖,无关乎私怨情仇。 但在李肇看来,越是想要撇清关系,越是欲盖弥彰—— 李肇微微勾唇,倒了一杯茶,放在天枢面前。 茶汤在荡出细微波澜。 他抬眼,眸中微光与茶波相映流转。 “江湖之事,孤不想掺和,朝堂上的事,也不该旧陵沼染指。” 天枢迎着他冷锐如刀的目光,不卑不亢,任由紧张的气息从他视线里弥漫过来,语气清越。 “旧陵沼从无冒犯殿下之心。” 李肇唇角笑意渐深:“既然诏使坦诚,那孤便把话撂在这儿,想用蛊毒控制孤,痴人说梦。若阁下只是想护薛平安周全,最好别把手伸得那么长。否则,莫怪孤不留情面。” 窗外,忽有夜枭长鸣。 李肇将把玩的那一锭金子,丢回在天枢的面前,而后从容起身,波澜不惊地大步离去。 “告辞。” 天枢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相送,看着李肇广袖翻飞,玉坠在腰间划出那一抹夺目的银弧,黑眸沉静如水。 “太子殿下慢行。” - 次日上午,薛府正门大开。 薛绥扶着薛月沉下车时,恰见魏王府的马车驶离巷口。 车帘翻飞间,隐约可见魏王长史铁青的脸色。 薛庆治立在仪门外的石阶上,腰身绷得笔直,九姑娘薛月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从垂门后悠悠传来。 “父亲安好。”薛月沉仪态万千,端端正正地行礼。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薛绥跟着行礼,余光瞥见薛庆治的脸色,心下明了三分。 “姐姐,我们进屋再说吧。” 正房的内室里,崔老太太端坐罗汉榻上,手中佛珠捻得飞快。 见薛月沉和薛绥进来,连忙招手示意她们走近,吩咐人搬来锦凳坐下,叹声不止。 “大姐儿,六丫头,你们九妹妹,今早悬梁了!” 薛月沉指尖一颤:“人可救下了?” “救是救下了……”老太太颓然闭了闭眼,神色间满是忧虑。 “可她穿着中衣吊在房梁上,偏偏又被魏王长史撞见……长史正来送庚帖呢,这事儿传出去,难免惹人闲话,说她宁死不愿做续弦……这回,怕是把魏王府得罪了。” 薛月沉微微蹙眉—— 这可不像薛月娥的性子。 不赶紧显摆做王妃,哪来的勇气自尽? 第180章 忤逆 第180章 忤逆 思忖间,屋外传来薛月娥的哭声。 “我没有自尽……祖母、父亲,有人要害我……一定是有人不愿我嫁给王爷,见不得我做王妃……” 薛庆治捏着魏王的庚帖,指尖微微发紧。 “福气送到眼前,你这般不争气,还有脸来这里哭……” “这是栽赃!定是有人栽赃啊!”薛月娥突然大声哭道:“父亲大人,有人要我死,还要薛家与魏王反目……就像当年对付姑母那样……” “住口!”薛庆治气得暴喝一声,“还不嫌丢人?” 薛月沉掩饰着内心的惊愕,轻声问:“父亲可打听清楚了,那魏王是不是诚心结亲?” “魏王虽说平日里懒散了些,可到底是皇子。这次又有太后出面做主,断断不会有假……”薛庆治打断她,声音有些不耐烦。 “况且,薛家如今经不起再折腾。孤注一掷终非良策,鸡蛋也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薛月沉抿唇不语。 薛绥却是直言,“父亲这般打算,可是为了大姐姐腹中的骨肉?” 薛庆治微微一滞,抬眸望来,眼里满是复杂。 “你倒是看得明白。” 见薛绥唇边泛起一抹冷笑,他忽地一叹,压低了声音。 “到如今这般田地,早已由不得薛家了。我们与萧家,早已绑在了一条船上,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说着,他又望向薛月沉的小腹。 “只愿列祖列宗保佑,大姐儿能一举得男,为陛下诞下皇孙。” 薛绥冷冷一笑,问道:“那父亲是打定主意,要与东宫决裂了?” 薛庆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桌上那一份决定薛家命运的奏折上,缓缓说道:“不是决裂,而是制衡。” 薛月沉追问道:“那父亲打算如何行事?” 薛庆治伸手将那一份早已写好的奏折抽出来,毫不犹豫地丢入火盆,直到在火焰中渐渐化为灰烬,这才慢慢开口。 “为父会重拟奏折,禀呈陛下,就说薛淑妃自幼身子孱弱,当年之事,不过是意外,与旁人无关——如此,既能保全萧家的颜面,也能为薛家留一条退路。” 薛月沉眉头微微蹙起:“那姑母岂不是……白白冤死了?” 薛庆治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们,看着窗外。 “你如今怀着端王的子嗣,安心养胎便是,这些事,无须操心。” 薛月沉望着父亲的背影,忽的攥紧帕子,贴在下腹。 薛绥冷冷看着这一切,微微眯起眼:“父亲为了权柄,可以不顾姑母冤死,日后萧氏为了自身利益,同样也会不顾薛家的死活……” 她语气中满是不屑,听得薛庆治怒火中烧。 “放肆!” 他猛地转身,气得胡须直抖。 “为父所做,皆为薛家!你休要再口无遮拦,忘了身为薛家女儿的本分……” “借口。”薛绥直视他通红的眼睛,毫不畏惧地起身,不顾崔老太太的阻拦,冷冷道:“父亲不过是为了保住刑部尚书的位子,为了有朝一日做大梁国丈……姑母若泉下有知,该有多心寒。” “孽女!”薛庆治怒极攻心,捂住胸膛,气得脸色煞白。 “滚!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父亲息怒,六妹妹有口无心,你别跟她一般计较……”薛月沉急忙扯住薛绥,示意她向父亲道歉。 薛绥却只是冷冷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她与薛家,早就分道扬镳,注定无法同行。 - 院子里,薛月娥正披头散发地跪在院中,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 那白皙的颈子上,有一道瘀血堆积的勒痕,青紫一条。 看到薛绥过来,她抬起泪眼,咬牙切齿地指责。 “丧门星!是不是你在害我?你羡慕我要做魏王妃,即将显贵,便指使丫头想要勒死我对不对……” 薛绥仿若未闻,径直前去西院探望钱氏。 钱氏早就听到了正院这边的动静,耳朵就贴在门上听着。 这会儿听到下人禀报薛绥前来,赶忙亲自迎出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往里让。 “方才听人说九姑娘自尽,我还不大相信呢。谁舍得寻死,她也不舍得啊。老太太是怎么说的?眼下这局面,可要如何收场才好?” 薛绥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逗了逗十姑娘薛月桢,便状若无意的笑问。 “我三叔呢?” 钱氏道:“近日边境不宁,你三叔忙着筹备粮草,每日早出晚归的,人影都难见着……” 三夫人春风满面,语气里听不出埋怨,说罢还朝薛绥挤了挤眼。 “翊武将军很是看重你三叔,照这情形,过不了多久,就能再升一升了。哎,你说往常,我也没瞧出他有多大能耐,谁料时来运转,入了行伍,竟是如鱼得水,一日比一日得意了呢……” “恭喜三婶。”薛绥嘴角上扬,轻声恭维几句,又不紧不慢地说道: “等三叔回来,三婶差人知会我一声。这两日,我都在梨香院,不走。” 钱氏疑惑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在端王府受了委屈,怎么突然想着回娘家小住?” 薛绥并未明说缘由,只是淡淡地道:“雪姨娘身子不大舒坦,我回来侍奉几日汤药,也好为她调理调理身子。” “竟有这事?” 钱氏手腕一紧,语气满是歉意。 “都怪三婶疏忽了,这些日子一门心思忙着你五弟的课业,竟没听说雪姨娘身子欠安。真是不该……” “三婶!”薛绥轻轻反握钱氏的手,眼神温和地笑,“雪姨娘那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她向来不爱麻烦人,哪会让人知晓,又怎能怪得到你去……” 当然怪不得钱氏。 因为雪姬没什么大病,这只是薛绥的借口罢了。 那夜荷香亭变故后,李桓把她盯得很紧,不仅出入有侍卫丫头,薛月沉那边也打了招呼,不给她单独行动的机会…… 她回娘家,便是想找个机会,与李肇见上一面,瞅瞅他的蛊毒,顺便商议接下来的打算…… - 当天夜里,薛绥正在梨香院,陪薛月楼和雪姬说话,锦书便匆匆进来,附耳耳语:“四姑娘回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同出门去看。 薛月盈比月前瞧着瘦了许多,身上裹着一件素色斗篷,怀中的婴孩哭得撕心裂肺,她却全然不顾,丫头和奶娘在后面小跑追赶,也赶不上她急切的步子。 她抱着孩子,踉跄着扑到正厅阶前,“咚”的一声,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哭喊道: “求父亲救我!” “父亲大人,请你救救女儿吧。” 薛庆治将下人都屏退出去,而后关上院门,这才低着嗓子。 “你又要闹什么?” 薛月盈抬头,将怀中的婴儿递上前去,眼底布满血丝,神色近乎疯狂。 “父亲,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血,是您的亲外孙,也是魏王的亲生骨肉呀。您怎么忍心让九妹妹坐享其成,让我的孩子无名无分……” “荒唐!”不等薛庆治开口,崔老太太已是怒不可遏的走了过来。 手上的拐杖,恨不得戳到薛月盈的脸上。 “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嫁入靖远侯府,便是靖远侯的儿媳妇,与魏王再无瓜葛,这些话,休要再提!” “那我算什么?算什么?” “你有顾五郎!” “顾五郎?”薛月盈突然惨笑,像被抽去筋骨一般瘫在地上,“祖母,父亲,顾介早已不是以前的顾五郎了,他变心了,心里没有女儿……” “那也是你的命。”崔老太太冷声训斥,“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干的那些烂事,若不是顾五郎和靖远侯府担待,早该拉去浸了猪笼……靖远侯府待你不薄啊,还不知足,非得把薛家拉下水,连累得声名狼藉才肯罢休吗?” “那他便可以和平乐公主私通,置我于不顾吗?” 薛月盈突然尖声嘶吼,“我亲眼看到他,偷偷摸摸进了平乐公主府,一夜不归……他也亲口承认,与平乐公主有染!我要和离,我要去做魏王妃,求父亲把这个机会让给女儿……” 四姑爷和……平乐公主? 屋子里鸦雀无声。 像是突然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谁也没有出声。 薛绥望向震惊不已的众人,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这盘棋,终究是下到了酣处,得图穷匕见了…… 晚安呀,明天见~ 第181章 拂晓相会 第181章 拂晓相会 芙蓉池畔,薛绥与薛月楼,并肩倚着青石栏杆而立。 秋日的阳光斜斜铺在水面,将满池的丹顶锦鲤镀上一层薄金。 薛月楼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看铭哥儿举着根细竹枝,逗得锦鲤争相跃起,溅起碎玉般的水…… 不远处的回廊下,三名婢女捧着食盒匆匆而过,隐约飘来“桂蒸酥酪”“蟹粉豆腐羹”的香气。 薛月沉孕中喜甜,偏要说“嗜酸”,在王府膳食皆由医官调配,难得尽兴。 今儿个回娘家,傅氏心疼她,便让灶上做了她从前爱吃的甜点,薛庆治也由着好张罗,甚至为了薛月沉,久违的对傅氏和颜悦色,摆出一副夫妻和睦的假象。 这般众星捧月,衬得院里哭泣的薛月盈愈发凄凉。 薛月楼看着薛绥意味深长的笑,喟然叹息一声。 “这薛府的风向,可算是变了。” 从前的薛四姑娘便是府里的骄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薛庆治纵得她常常连嫡姐都不放在眼里…… 薛绥勾唇浅笑,指尖轻叩栏杆,惊散一池锦鲤。 “孩子还未出世呢。待小世子呱呱坠地,这薛家的天,怕会更为明澈些。” “四妹妹也真是魔怔——” 薛月楼将铭哥儿揽入怀中,又蹲身为他擦拭衣襟上的水渍,眼底满是为人母的柔软。 “若我是祖母,早就将她送去家庙清修。除了靖远侯府,谁家容得下寡廉鲜耻的儿媳?偏她还不知好歹……” 薛绥看着她微颔首,柔和地笑。 “还是二姐有福气,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 她抬头望向远处飞檐上停驻的雀鸟,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我一个和离妇人,能在薛府有一席之地,已是万幸。”她抬头望向远处的飞檐,声音轻了些,“只要薛家能容我们母子安稳度日,我便心满意足了……” 二人相视一眼,俱是心知肚明。 如今薛月楼能得安稳,全因三夫人钱氏当家。 三夫人出身商贾,却心地纯善,不缺那点散碎银子,也不会扣她们母子的用度。若是从前傅氏掌家,只怕这个和离回府的庶女,早被她随便配个寒门后生打发出门了…… “姑娘。”薛绥正要开口,锦书捧着一个朱红洒金的帖子款步而来,面上略带迟疑。 “文嘉公主递了帖子,说是邀您明日去普济寺抄经,为太后供奉药王经卷。” 接过帖子,薛绥目光扫过封上手绘的玉兰纹,会心的一笑。 这是文嘉惯用的信笺。 取“玉兰当庭,风清气正”之意。 真是个兰心蕙质的女子。 关键时候,还得文嘉来救急。 薛绥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吩咐锦书。 “我去和大姐姐说一声,你吩咐小昭,备上青莲香和紫毫笔,明日大早我们便出发。” - 拿着文嘉的帖子,她找薛月沉一说,薛月沉便满口答应了。 文嘉如今是护国公主,太后跟前最得意的公主,每日为太后讲药经,哄得太后日日展颜,身子骨都好了许多。 薛月沉如今有孕在身,更不愿得罪这位新晋红人,只叮嘱多带些侍卫便回府去了。 当夜,薛绥宿在梨香院。 刚用过晚膳不久,钱氏就差人来报,说薛庆修回府了。 她匆匆更衣前往西院,远远就听见三叔爽朗的笑声。 不过半年光景,这位三叔竟似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眉宇间添了几分武将的英气,看上去威风凛凛。 薛绥忽然有些明白,当年雪姬为何会对薛庆治一见倾心—— 薛家人的血脉里,原就藏着一副好骨相。 “三叔。”她盈盈一拜。 “快起快起,莫要多礼。”薛庆修摘下雁翎刀,哐当一声搁在案上,大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很是有几分军中男儿的豪爽。 “我刚从军营回来,还没顾上吃饭。将就垫巴几口,你也坐下说说话。” 钱氏在旁布菜,唇角抿着温柔地笑,两个孩子绕着饭桌追逐着玩闹,烛影摇红中,一家四口和乐融融。 薛绥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钱氏红着脸轻咳。 “六姑娘还在这儿呢,你个做长辈的,吃相也不收敛一些。” 薛庆修哈哈大笑,接过钱氏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目光炯炯地望着薛绥。 “说吧,六丫头,找三叔何事?” 薛绥略一沉吟:“侄女确有一事。只是……” 她眼风扫过嬉闹的孩童,薛庆修会意,立即让钱氏带着十姑娘和薛驿带出去。 待房门扉合拢,这位新晋武将才收了笑意,正色道:“有事尽管开口,不用为难。天塌下来,有三叔为你撑着。” 薛绥微微侧身,似笑非笑地问: “三叔在翊武将军麾下,可常往城南的神臂营走动……” “六丫头真是耳聪目明。”薛庆修爆发出一阵低笑,“不瞒你说,将军器重我,神臂营的差事常派我去办。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薛绥笑道:“听人说,近日西市有一群西兹贩子,专偷朝廷辎重,又私藏兵器,在城南驿站劫杀了一个官员,可有此事?” 薛庆修神色凛然地点点头,“确有不少西兹死士在上京城里兴风作浪,伺机斩首皇室宗亲和朝廷命官,近日已有两位官员遇害,皆与西兹死士有关……” 顿了顿,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薛绥。 “其实将军令我筹粮,是为让人暗中查访……上月前兵部去神臂营核验器械,负责接待的陈千总暴毙,死状极为蹊跷,将军以为个中另有隐情……” 窗棂忽然被夜风撞得轻响,惊起寒鸦阵阵。 秋虫在石缝间低鸣,衬得夜色愈发森然。 - 次日拂晓,薛绥让府里备了马车,便带着两个丫头和锦书出发去普济寺。 刚转过朱雀街角,便听见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青石板路上,一队玄甲禁军策马而来。 当先那人骑着乌骓马,披风猎猎。 正是多日未见的李肇。 薛绥掀帘的手堪堪停在半空,恰与他冷冽目光相撞。 李肇眉尾上扬,“平安夫人这是要出城?” 薛绥行礼,“回太子殿下的话,臣妇要去普济寺。” 李肇勒马驻足,腰间蹀躞带上的墨玉在日光下泛着幽光,“可是要为皇兄祈愿?” 多日不见,他清减不少,眼下泛着青影,唇色略带苍白,唯有眼底那抹灼热的光,好似有滚烫的气息,穿过晨雾直直地撞上来…… 第182章 阴毒 第182章 阴毒 马车往前走了一段,才停下来。 薛绥从容地避开那凝视的目光,抬眸望向男子英挺的面容。 “殿下说笑了。臣妇奉文嘉公主之命,前往寺庙为太后抄经祈福。” 略一停顿,她微微欠身。 “倒是太子殿下,这般兴师动众,莫不是要出城巡视?” 李肇:“孤倒想出城,可惜父皇命孤戍守京中,不得擅离……” 他语气平淡,却让薛绥想起那日麟德殿上,崇昭帝当众逼他饮酒的难堪。又因平乐之事,多次斥责他“行事莽撞,有失储君体统”…… 她抬眼望去,见李肇正低头凝视过来。 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透出几分孤寂。 “殿下——”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轻得仿若落叶飘坠,“秋雨寒凉,易染风寒。殿下当珍重身子。” 李肇唇角微扬。 忽地一甩缰绳,乌骓马仰头嘶鸣。 “替孤向文嘉皇姐问好,就说我改天再备上贺礼,登门拜访。” “是。” 薛绥从容地放下车帘,隔着纱幔告辞。 马蹄声远去时,薛绥掌心掐出了月牙的痕迹,脸上却没有丝毫情绪流露。 她望着那抹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身影,忽觉心口气血翻涌,竟比往日还要浓烈三分。 要尽快寻玉衡师姐来,问个明白才行。 一 皇城。 瑞金殿里,崇昭帝盯着床榻上萧贵妃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面色阴沉如铁。 萧贵妃为了逼他过来,竟然在寝殿“自戕”。 此刻,殿中鸦雀无声,唯有平乐公主的哭声断断续续。 平乐跪在地上,长发披散,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肆意流淌。 大长公主坐在一旁,手中茶壶发出清脆的碰响。 “平乐骄纵至此,该罚。”大长公主叹气,“可她毕竟是陛下的掌上明珠,陛下和贵妃唯一的女儿……” 崇昭帝将掌心拍在案上,打断了大长公主的话,“朕罚她禁足三月,抄《女诫》百遍,已是宽宥,朕还要如何饶她……难道要朕将律法都废了不成?” 他忽然起身,指着平乐的脸,“你往后便好好给朕待在瑞金殿里,同你母妃抄经赎罪。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半步。谁再求情,朕连他一块治罪!” “父皇!”平乐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儿臣冤枉,是文嘉和薛六联手陷害儿臣啊……” 她仰起泪眼,正对上皇帝冰冷的目光,声音陡然尖锐:“您从前说会永远护着儿臣的!” 崇昭帝背过身去,声音透着怒意。 “朕给你体面,你却不知珍惜。三番五次胡作非为,朕也一再容忍,从不深究。可你呢?竟用红麝粉假孕,在太后生辰宴上构陷姊妹,让内外命妇看足了笑话。事到如今,你不仅不知罪,还强词夺理?是要逼朕不顾父女亲情吗?” 他厉声说罢,拂袖而去。 龙袍扫过屏风发出刺啦声响。 平乐猛地抬头,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爬起来紧随两步。 “父皇!” 崇昭帝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平乐忽然惨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涕泪横流。 “是您告诉女儿的,有您做依靠,女儿可以无惧这世间风雨。惹出天大的乱子,也有父皇为女儿撑腰。若是女儿有错,那也是您惯出来的——子不孝,父之过,你从前纵着女儿肆意妄为,如今却因这所谓的天家颜面,狠心放弃女儿……” 崇昭帝慢慢转身。 他看着平乐脸上的泪水,指尖缓缓收紧,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恍惚间,好似石像入定一般,久久才抬手摆了摆。 “来人。”他闭上双眼,声音低沉,“传朕旨意,把平乐公主送回公主府去,着太医院每日诊脉,安心养病,无诏不得出府……” - 平乐公主府,西跨院。 顾介刚翻过墙头,就被一个温软的身子扑了满怀。 他踉跄两步,闻着那股幽香,喉头轻咽。 “公主……” 平乐十指深深掐进他的后背,声音里带着一抹愤恨的颤意。 “顾介,你说过可以为我去死,是不是真的?” 顾介挺直腰身,倒吸一口凉气。 待他将人半搂半抱引入室内,这才看清。 平乐只穿了一件素白寝衣,长发散落在肩头,在摇曳的烛光下,整个人显得格外苍白。 顾介问:“发生什么事了?” 平乐望着窗外的梧桐树,“顾五郎,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父皇不要我,母妃也护不住我……你可会抛弃我?” “得闻公主归府,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顾介身体僵立,任由她抱着,目光不经意落在桌上散落的药包上,又宽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沉默一下,才道: “公主金枝玉叶,万金之躯,何必自苦?又怎会是一无所有?” 平乐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和狠厉。 “我只问你——你说可以为我去死,是不是真的?” 顾介心中一惊,“愿意……” 平乐忽然压低声音,吃吃地笑,“顾介,我怀了你的孩子……” 不待顾介回神,她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可惜,孩子夭折了,就死在我的肚子里,被一包红麝粉夺去了性命……” “你疯了!”顾介猛然推开她,低头看着她的小腹,“你竟然舍得对亲生骨血下手?” “不怪我。是被薛六和文嘉害死的……若不是他们苦苦相逼,我也不会服下红麝粉……”平乐慢悠悠地笑,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你说,是不是该让她们血债血偿?” 顾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好半晌,都忘了反应。 平乐眼神怨毒,直勾勾地盯着他,慢慢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塞进顾介的掌心,声音里带着诱惑。 “顾五郎,只要你替我除去心头大患,我必会重获圣宠。到时候,我求父皇让你做我的驸马,从此你我夫妻一体,荣华富贵尽享。” 顾介望着她眼中疯狂的光,声音颤抖。 “你要我毒死她们……文嘉?薛六?” “毒死她们当然好。只是她们不该这么死。对付她们,我有的是手段……” 她受过的苦楚,定要加倍奉还。 要让她们身败名裂,沦为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要将“护国公主”的称号,从文嘉身上剥离下来,再让她尝尽苦头,要让陆佑安对她言听计从,心服口服,要让薛六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诛心比杀人更痛!! 平乐死死攥着帕子,想着比杀了她们还解气的方式,眼里满是怨毒。 “眼下有一个人,比她们更该死。” “谁?”顾介问。 “傅青松。”平乐目光幽幽的,“他知道太多了。” 顾介望着锦盒上的缠枝纹,只觉一阵眩晕。 “傅太医是太医院首座,若他出事,定会牵连甚广。” “所以才要借西兹死士的手。”平乐凑近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锦盒里是西兹鹤顶红,无色无味,就算他是太医也察觉不到……” 见顾介呆立不动,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 “孩子没了,我可以为你再生……将来生一个属于你的,我们两个人的。” “公主!” “你不是恨李炎吗?你不想报仇了?” 顾介退后两步,肩膀紧绷。 “公主,我与傅太医并无交集,我接触不到傅太医……” “哼!本宫要的就是你们从无交集——” 平乐面目狰狞,眼底跳动着疯狂的火苗,“我早替你想好了。明日,文嘉会去普济寺抄经礼佛。我约了傅青松前去,伺机而动……你到时候只要暗中下手,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再嫁祸给在京中作乱的西兹死士……” 她抬手做了个杀的手势,微微一笑。 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仿佛冤魂的呜咽。 忽然间,顾介想起薛绥说过的话。 “要让一个人痛,就得毁掉她最珍视的东西……” 平乐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有人在明处厮杀,有人在暗里布局,这上京城,从来都不缺恩怨情仇。 情,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也是最致命的药。 平乐有,而薛六没有,所以薛六总归要胜人一筹…… 顾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李肇:薛平安总算关心我了…… 薛六:怕你死了,我得赔葬。 第183章 同归 第183章 同归 秋意绵长…… 普济寺的钟声遥遥传来,惊起栖鸟无数。 大雄宝殿中香烟缭绕,烛火通明。数十名灰袍僧人正在诵经,声音低沉悠远。 薛绥随文嘉在蒲团跪坐半盏茶时分,直至晨钟收韵,早课方才结束。 “平安。”文嘉轻扶膝头起身,声线浸着三分倦怠。 “你说,太后真会信那幅画是叶圣真迹,从此对我和母妃另眼相待吗?” 对突如其来的恩宠,她很不踏实。 薛绥望着供桌上的莲灯,火苗在她眸底跳跃。 老太后在宫中翻云覆雨半生,早已炼得铁石心肠,却不是那种容易完全放下良知的人…… “太后信的不是画,也不是药经,也并非为了所谓的天意。”她轻声道,“是她心中有愧……薛淑妃的死,婉昭仪的难,哪一桩不是与她有关?你带去的寿礼,恰可解去她心上枷锁,免她罪孽压身,夜不安眠。” 文嘉点点头,目光落在望向腕间的玉镯——那是太后昨日赏赐的。 “做了这许多年公主,今朝总算尝到了天家垂怜的滋味,金枝玉叶,着实体面,怪不得平乐会那般骄纵蛮横。我若从小被宠着惯着,只怕也禁不住任性妄为……” 她自嘲般笑叹一声,突地顿住话语,神色黯然下来。 “平乐被送回了公主府,算是暂时压下了风波。谁也没想到,陛下偏疼她至此……又饶得她一回。” 这是一种多么深沉的父爱。 不仅文嘉想不通…… 薛绥也一样。 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父亲如此疼爱孩子。但崇昭帝身为帝王,子女众多,偏偏独宠平乐一个,这般舐犊情深,在帝王家匪夷所思…… 薛绥不由想起今早路过朱雀街时,看见李肇沉郁的脸和紧绷的脊背,淡淡一笑。 “业果轮回自有定数,不过早晚而已。有些人,终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站起身,望着殿外渐渐散去的晨雾,“公主,时辰不早了,我们去用斋吧。” 文嘉应声而起,整理了一下衣衫,同她一起离开了大雄宝殿。 几个丫头紧随其后。 刚转过殿角,便见一名小沙弥匆匆走过来,脚步急促。 “两位施主,素斋已备于东侧禅房,请随小僧来。” 禅房内早摆下数样精致的素食,豆腐腾着细白的热气,菌菇的香气缠着竹笋的清香。 文嘉饥肠辘辘,净手后便坐了下来。 “可算盼着了!普济寺的素斋做的是极好的……上次来清修数日,倒把脾胃养得刁钻,牵肠挂肚了好久……” 她笑着开始布菜,薛绥却无心用餐。 方才小沙弥借着传膳,擦身而过时将一枚蜡丸塞入了她的手心。 她避着人,用指尖碾碎封蜡,见字条上寥寥数字。 “后山竹林小径。” 薛绥面色如常地将纸条投入香炉,火星舔舐纸角的瞬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 “夫人,端王妃遣人来问,何时回府?” 文嘉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朝薛绥望来。 薛绥面色平静,语气疏淡却周全,“瞧这天色,少时怕有急雨。等抄完经,时辰也不早了,今儿我便在普济寺陪公主歇上一宿。替我回禀王妃,就说我明儿晌午前回去。” 那人应声退下。 薛绥坐下来,用力握住文嘉的手,恳切地道:“劳烦公主替我遮掩两个时辰。我定会在酉初时分赶回……” 文嘉颔首,指尖轻轻捏了捏她,“自去便是。若有人来问,只说你我在净室沐浴焚香,静心抄经,任何人不得惊扰——断不会露了马脚。” 薛绥谢过她,叫如意过来,吩咐两句,便匆匆和她换了衣裳,推开窗户,从后院角门悄然翻出。 如意则套上她的外裳,同文嘉端坐案前,一笔一画的抄写经文…… - 端王府。 映月居的厅里,香炉袅袅,若有若无的幽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这素心兰香当真极妙……” 瑞和郡主亲自执壶斟茶,推至薛月沉的面前,腕间白玉镯与青瓷相击,再衬上她软糯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颇为娇憨。 “茶与香和,最宜慢谈小叙。” 薛月沉眉头不经意一蹙,“有劳郡主,只是我近日身子惫懒,不贪茶饮。” 瑞和郡主看出她的防备和疏离,眼尾微微一挑,不加掩饰地生出几分不甘。 “王妃好福气,得王爷宠爱,又喜得麟儿傍身,真是令人艳羡。不像我,自打回京,便夜夜梦魇,难以安宁……” 说到这里,她好似鼓足了勇气。 “听闻平安夫人曾为王爷做过安神香囊,颇有奇效,自打有了这个香囊,二哥哥便冷落了后宅美人,从此专宠王妃姐妹……” 薛月沉心中一凛。 这等事,除了王府后宅,无人知晓。 她一个外人,打哪里听说的? 王爷? 薛月沉背脊倏地漫上寒意,神色也冷了几分,有些不悦。 “不过是些闺阁寻常物什罢了,叫郡主见笑。” 瑞和郡主忽以绢帕掩唇,眼波流转间,好似有泪光闪动,“我与王妃投缘,便不同王妃见外了。听闻那香囊能镇心魔,不知王妃可否割爱一二?也好教我睡个安稳觉,早日觅得良缘……” 薛月沉垂眸,轻嗅茶汤,不动声色地放下来,眼底荡开微笑。 “郡主若喜欢,原该由我亲自送去。只是这安神香囊,是我妹妹专为王爷调配,王爷视为珍宝的。我若是擅自作主,只怕王爷要怪罪……” 她眼梢轻抬,笑意清浅。 “郡主与王爷同出宗室,有兄妹之谊,王爷断然不会驳了郡主的面子。不如……郡主去管王爷要?” 瑞和被她狠狠一噎。 好一个端王妃。 都说她温婉柔弱,没料是个厉害的。 要是李桓愿意见她,她还用得着来端王府里跟他的王妃套近乎吗? “郡主!”一个小丫头匆匆进来,瞥一眼薛月沉,在瑞和的耳边低语两句。 只见瑞和郡主脸色一变,忙不迭地起身告辞。 “王妃,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再来,向王妃请安。” 薛月沉客气地起身,将她送到王府门口。 “翡翠。”看着马车远去,她轻声问道:“你觉不觉得,今日这郡主郡主的行径,甚是古怪?” 翡翠很是看不得瑞和郡主三天两头上门,打着交好的名义,刻意接近王爷。 闻声,她撇嘴,“她能有什么古怪?不过是想攀附王爷罢了。” “未必。”薛月沉摇头,望着天际翻涌的乌云,“我瞧着她似乎有事隐瞒,不会想耍什么招吧?” 说着,她好似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顿住。 “你说六妹妹,会不会有事?” 王爷让她盯住薛六,可她却让薛六放了单,若是在普济寺里出了什么事,她不好向李桓交代…… 翡翠不以为然,扶住她往里走,“王妃莫要多想,尽顾着自己的身子便是,别为这些琐事操心。” 薛月沉无奈的点点头,心里很不踏实。 - 薛绥去普济寺的后山竹林里,转悠了一圈。待了约莫半刻钟,才从竹林小径下山,绕道去幽篁居。 天空阴沉沉的,越来越暗。 乌云层层迭迭的堆积,还在半路,绵密的雨,便好似银亮的细针,纷纷扬扬地倾洒下来…… 来福顶着雨拎着铜壶进来,想为主子续水。 桌上沏好的茶,水汽氤氲,未动半分。 太子殿下坐在案几前,擦拭佩剑,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殿下……” 窗棂轻响,打断了来福的话。 他警惕地扫过去,正要询问,便听李肇冷冷开口,“下去吧。” “是。” “关好门。” 来福不敢再逗留,应声后退下去。 门刚合上,窗户便在风中吱呀一声打开。 薛绥迫不得已,也尝试了一下翻窗的滋味儿,裹着雨雾和湿气进来,发间还沾着一抹草屑,模样却是俏生生的,双眼明亮,风姿较往常更显灵动神韵。 李肇抬眼,冷笑。 “夫人倒是悠闲,普济寺的经可抄完了?” “是不及殿下劳心。”薛绥拂去头上的草屑,瞥见案几上的金创药瓶,嗅了嗅空气里的药味,又望向李肇的肩胛。 “殿下的肩伤还没痊愈?白日里看你,倒是没察觉出来……” 李肇眼底冷峭,“明知故问,装什么大尾巴狼?” 薛绥跟他熟识了,便少了许多礼数,见他沉脸端坐,默默拭剑,不肯理睬她半分,心知是为了那夜没来幽篁居的事生气。 笑了笑,她不慌不惧,慢悠悠坐下来,便探头去看他案头的公文。 “不是说情丝发芽了?我来瞅瞅……” 李肇伸手将她眼前的一封密信夺过来,顺手扔进火盆。 跳动的火光衬着他阴沉的脸,神色冰冷。 窗外骤起的凉风,吹得火光剧烈摇曳,几欲熄灭。 四下死寂。 薛绥的手落了个空,轻挽袖口为自己斟了杯凉茶,不客气地饮下,才慢条斯理的笑他。 “太子殿下这般谨慎,是不拿我当自己人啊?藏着掖着,如何联手破局?” 李肇垂眸拨弄剑穗,仍是不理。 薛绥抬眼,“不过是神臂营器械核验的事,殿下不让我看,我便不知道吗?” “夫人知晓的,未免太多。”李肇眉目微寒,突然手腕轻转,那把寒光凛冽的宝剑划出一道冷芒,稳稳抵住她的咽喉。 动作凌厉,力道却轻柔得仿若情人的触碰。 “不怕孤灭口?” 薛绥眼皮微微一跳。 男子清洌的气息混着屋内燃香的袅袅余韵,闯入鼻端。 那夜她绑李肇用的丝绦,此刻正系在他的腕间,好似一种无声的羁绊,带起隐秘而撩人的回忆…… 薛绥不退反进,朱唇几乎贴上他下颌。 “西兹王的狼子野心,难道不是比我更该忌惮的?” 温热而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胸腹间似有一团烈火肆意撕扯,莫名的躁动急剧攀升。李肇身体僵硬,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 片刻才回过神来,猛地将她推开。 “你到底要如何?” 薛绥整了整衣衫,不紧不慢道:“我要殿下助我,揪出西兹王在上京的爪牙。” 李肇冷笑,“你凭什么认为孤会帮你?” “就凭殿下也想坐稳太子之位,不想让阿史那的阴谋得逞,毁了李氏江山。” 薛绥目光灼灼,直视他的眼睛。 李肇沉默片刻,忽地叫她名字,“薛平安。” 薛绥老老实实地点头,垂眸敛袖。 “太子殿下有所指教?” 李肇静静地凝视她,那锐利的目光,好似两簇烈烈燃烧的火焰,要把她鬓边的碎发点燃,再在她的心上掏一个大窟窿,将她彻底看穿。 “你费尽心机搅入这浑水里,便是为了成全孤的一番霸业吗?” 薛绥:“当然不是。” 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她略了略,微微转动一下腕间的珠串。 “你我共乘一舟,祸福与共,也各取所需。” 李肇眼神复杂地盯住她,声音略显喑哑:“明知孤与你……命运殊途,终难同归,又何苦涉这刀山火海?” 薛绥一怔。 太子殿下也有自作多情的时候? 莫非以为她卷入朝堂纷争,是为了与他在一起,还盲目认定,他二人终难同归? 好笑! 情丝蛊果然害人,看把他愁得…… 薛绥仰起头,正视李肇落寞的目光。 “何须在意前程顺逆?天若有眼,天自怜见,命运将你我绑到一起,能走多远,便走多远,走一程,算一程……” 李肇喉结微动,看她许久,“你有几分把握?” “七成。”薛绥心知他问的是肃清西兹死士的事,伸出手指比划一下,“只要殿下按我说的做。”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 李肇皱眉,“怎么回事?” 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单膝跪地,“殿下,瑞和郡主不知为何,跑去了普济寺,说平安夫人房里藏了西兹细作……” 瑞和郡主? 薛绥心中微惊,和李肇对视一眼。 “我得走了。” 李肇猛然握住她的手腕,烛光打下,映得他瞳仁炽热。 “莫慌,孤随你去。” 两章合一,晚安读友们! 第184章 紧张 第184章 紧张 普济寺的雨势愈发急促,古旧经幡在风中发出急促的猎响,山风好似鬼魅的低泣,吹得寺内草木簌簌发抖,一片肃杀。 瑞和郡主攥着裙裾疾步穿过回廊,素白襦裙被雨水打湿大半,鬓边的白玉簪摇摇欲坠。 她身后跟着几个丫头婆子,战战兢兢。 寺里混入了西兹细作的消息早已传遍…… 杂役们停下手中活计,在廊下交头接耳,躲雨的香客也面露惊惶,议论不休…… 瑞和风风火火穿行而过,停在东侧的禅房外,目光如刀般剜向紧闭的木门。 “平安夫人可在里头?” 小昭一身素衣抱臂而立,眉目清冷。 “在。” 瑞和没等她话音落下便上前推门。 “郡主留步。”小昭横在她身前,“护国公主与平安夫人正在为太后抄经祈福。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闲杂人等?”瑞和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指尖掐着绢帕指着小昭,“狗仗人势的东西,看清楚本郡主是谁了吗?凭你也敢阻拦本郡主?” 小昭翻了个白眼。 原想让她尝尝“回风掌”的味道,到底还是为了姑娘,咽下那口恶气,福了福身。 “婢子不敢。还请郡主移步小坐,待护国公主和夫人抄经完毕,定会通报于你……否则……”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的挑眉一笑。 “误了太后差事,郡主只怕也吃不了兜着走吧。” 瑞和向来以太后最疼爱的姑娘自居,近日太后宠爱文嘉,本就令她心生妒意,听到小昭不屑的语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看你是在故意刁难……” 说着,她鼻翼里发出一声冷哼,垂眸抚摸腕间玉镯,声音轻得仿佛被雨声压住。 “茯苓,掌嘴。” 为首的丫头冲上前去,手臂刚刚抬起…… 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丫头的脸颊瞬间红肿,可以看到巴掌印清晰地烙在脸上。 呆愣片刻,她才低头吐出一只带血的碎牙,然后哇的一声痛哭。 “郡主……” 瑞和没有想到小昭出手这么快,这么狠…… 好半晌,她才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斥喝。 “你……贱婢,你敢动手?” 小昭往门中间站了站,一言不发。 “我看你是反了!”瑞和说着便要往里冲。 “瑞和,你是要大闹佛门吗?”文嘉清冷的声音,透过窗扉飘来。 瑞和一听便觉气闷,眼里满是怒火,但没有即刻发作,而是停下来,望向半开的窗扉。 “见过文嘉公主……”她福了福身,“我今儿来普济寺上香,遇上急雨,便寻了间偏殿暂避,得闻有西兹细作闹事,想到你和平安夫人在庙里抄经,便来探望。” 文嘉道:“我这里没有什么细作,郡主莫要轻信谣言,请回吧……” 瑞和挑眉,看到文嘉苍白的脸,提了提湿润的裙摆。 “你看我被这急雨浇得不成样子,可否让我入内小歇片刻,寻个地方烘干衣物,也好避避风寒……” “禅房狭小,不便招待。还请郡主移步他处。”文嘉伸手去关窗,面无表情。 “文嘉公主!” 瑞和皱着眉,咄咄逼人。 “你这么急着赶我离开,莫不是西兹细作就躲在里屋?” 文嘉手臂一顿,挺直脊背看着她。 “郡主若有怀疑,也该请巡防禁军或是官府差役前来搜查,而不是信口开河……” 她声色温和却毫不退让,犀利得好似换了个人,惹得瑞和很是不悦。 从前的文嘉身为公主,却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可怜。而她被太后宠着,自觉高人一等,何时需要给文嘉面子? “你不肯让我进去,便是心里有鬼。哼,今日我偏要看看,屋里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瑞和朝同来的丫头使了个眼色,伸手便去推那扇门…… 不料手还没有碰上,身子便好似断线风筝一般,被人猛然拽住,来不及反应,便飞了出去。 啊! 一声痛呼,她整个人砸在石阶上,重重摔地。 湿透的裙裾染上泥污,狼狈不堪,密密麻麻的雨无情地抽打在身上,她如同一只斗败的落汤鸡…… “谁?谁干的?” 愣神片刻,她才发现这里并无男子。 出手的人,只有小昭。 她怒目圆睁,“是你?” 小昭摊开双手,无辜地反问:“郡主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路都走不好?” 瑞和尖叫:“是你摔我?” 小昭:“我没有啊?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摔得动您?” “你!”瑞和恼羞成怒,欲发作却又有些害怕。 小昭方才速度太快,大家都没有瞧清楚。 刚猛霸道的力气,却让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贸然上前。 “你等着!右翊卫已在路上,很快便会赶到,到时候看你们还如何狡辩……” 她声音未落,便听到一声沉喝。 “来人,送郡主回京。” 李桓自廊下阴影中缓步走出,亲王蟒袍衬得他高大挺拔,矜贵不凡,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在雨幕中泛着森然刺骨的冷光。 “二哥哥!”瑞和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脸上流露出几分惊喜。 “你可算是来了,文嘉她好生无礼,不仅不让我进屋,还纵容下人把我摔倒在地……” 她急不可耐地告状。 然而,李桓目光扫过她的脸,淡淡地落在紧闭的门扉上,语气里辨不出喜怒。 “让开。” 瑞和转身,指着小昭,“听见没有,叫你让开!” 李桓:“叫你!来人,把郡主请出禅院。” 两名侍卫走过来,“郡主,请。” 瑞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李桓,委屈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连唤两声“二哥哥”,见他不为所动,这才咬了咬嘴唇,满脸愤愤地转身而去。 李桓继续往前走,一派温润。 “开门。” 这是对小昭说的…… 小昭纹丝不动,面不改色地行了个礼。 “回王爷的话,夫人吩咐过,抄经期间,不可惊扰。王爷身份尊贵,可小昭是夫人的婢女,得听夫人的话。” 李桓见他寸步不让的架势,冷哼一声。 “好奴才!” 他刚要伸手,窗口传来文嘉急切的声音。 “皇兄,抄经祈福需心无旁骛。男女有别,不可擅闯。” “本王是平安的夫君,是你的兄长。何来避嫌之理?” 李桓拧紧眉头打量她一眼,慢慢抬手,示意两个侍卫上前拉开小昭—— 小昭暗暗握拳,却见一名灰衣僧人匆匆奔来,气喘吁吁。 “不好了,王爷……藏经阁里,发现一具尸体,说是,说是太医院的首座……傅太医。他浑身是血,似乎是被尖锐利器所伤,都传有西兹细作潜入,整个寺院人心惶惶……方丈请王爷过去,主持大局。” 李桓瞳孔一缩,手指骨节泛白。 他望一眼雨雾中静寂的禅房,示意侍卫看牢,自己转身大步离去。 一个素有贤名的王爷,督办上京事务,遇上这等离奇的命案,是不能撒手不管的。 - 傅青松横尸于藏经阁内,致命的伤口在胸前。 鲜血染红了大片地面,触目惊心。 李桓走近,围观的人群从两侧分散开来…… 他面色冷峻的走近,缓缓蹲下身子,察看尸身。 身旁,一个小厮正泣不成声。 “傅大夫差小的去取香烛,小的回来时,傅大夫就不见了。小的找了好久,没成想,竟是遭了歹人的毒手……” 李桓没有回答,目光锁定傅青松胸前那柄没入大半的匕首。 慢慢的,摆动一下,再血淋淋的抽出来。 刀刃的鲜血,顺着刀尖滴落下来。 李桓凝重地眯起眼,喃喃一声。 “西兹死士?” 傅青松平日里为人极为低调,甚少与人结仇。 西兹死士为什么要杀傅青松? 佛门重地,染上命案,众僧口念法号,脸上无不悲恸。 整个藏经阁,空气仿若凝固一般。 李桓眉头紧蹙,沉声道:“仔细搜查,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右翊卫立刻领命,四散而去。 李桓沉脸思忖片刻,目光望向了文嘉和薛绥所在的禅房。 他深吸一口气,脚步沉重地走过去。 - “平安,平安……” 李桓的声音越来越近。 带着几分焦灼,仿佛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击在人心上。 走廊尽头—— 杂物堆砌的破旧木门后,有一个狭窄的空间。 薛绥和李肇匆忙藏于其后,将两个身体挤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听着雨声和李桓的脚步慢慢走近…… 出门在外,电脑触控板坏了,苹果让我更新系统,下载到现在也没弄好……然后用手机码的这些,少了点,请见谅。 啊啊啊,水逆不是结束了吗……捂脸! 第185章 平安不安 第185章 平安不安 这间杂物房,离禅房的木门仅丈余之遥。 李桓若再晚来片刻…… 只消片刻,薛绥就能安全回屋了。 可此刻,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李桓的皂靴踏碎水洼的声响,离他们越来越近…… 李肇低头看薛绥,目光幽冷。 雨水沿着破旧窗棂蜿蜒而下,在李肇的玄色锦袍上浸出深色的水痕。 薛绥后背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湿透的衣衫,能清晰数出彼此错乱的心跳…… “平安……” 一声低唤,李桓突然停下。 两人交缠的呼吸,骤然一顿。 只要李桓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多看两眼,就能发现藏在里面的他们…… 到时候,一切都会暴露在天光下,再无转圜。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筹谋,都会功亏一篑。 不! 薛绥呼吸一紧,望向李肇,摆摆头。 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 她得赶在李桓的前面,回到禅房。 “你替我引开他。”薛绥凑近李肇,用微弱的气音暗示。 李肇微微挑起眉梢,眼眸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双臂一紧,也摇了摇头。 “他已起疑心,只怕会适得其反。” 二人眼神交流。 薛绥竟全然懂得他的意思,朝头顶一望。 这里用来堆积杂物,除了狭窄,还因为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没有来得及修补。 “没有别的办法了……” 薛绥坚定地点点头,用力捏一下李肇的胳膊,而后转身,面朝向他,借势往上攀爬…… 李肇喉间忽涌起一股腥甜,与她靠近的肌肤如有烙铁在灼烧—— 该死的情丝蛊! 这阴毒之物最忌动情,偏生怀中人那一头青丝羽扇般扫过颈侧,竟比醇美的佳酿更为诱人…… 李肇僵硬地收紧了怀抱。 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一日,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藏在这杂物堆里,作贼似的躲避…… 更没有想到,这女子只是不经意贴近,甚至没有故意撩拨他,也能勾起他全部的渴望…… “安分点……” 李肇右膝微沉,左掌托住她足底,将薛绥的腿抬起,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孤托你上去。” 从杂物堆翻上屋顶,可以潜入禅房。 “好。”薛绥毫不犹豫地应。 衣料摩擦,杂物间的旧木箱和竹编筐发出吱呀怪响。 李肇整个身体在绷紧的心弦里,迸发出一种难耐的痒意……浑身的筋骨,好似都在她温热躯体的摩擦中,酥了,麻了。 薛绥速度很慢,眼看就要成功翻上屋顶。 千钧一发,原本已经走过去的李桓,突然停步,折返回来。 “谁在那里?”李桓喝问。 檐角的栖鸟,吓得展翅而起—— 薛绥重心不稳,踉跄着跌入李肇的怀里,额头撞在他的肩膀,发出一声闷响。 “嘘——”李肇的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僵硬的脖颈,“别慌。” “出来!” 外头传来李桓推门的声响。 薛绥只觉天地倒转,下一刻已被李肇笼罩在堆满杂物的暗影里。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男子温热的指尖掐在她腰间,像是怕她出声,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 寂静中…… 雨声仿若催命的鼓点。 李桓并没有离开,又推了两下,稍稍用力。 “谁在里面,出来!” 二人齐齐屏住呼吸。 木门破旧,薛绥从缝隙望出去,只见李桓的皂靴就停在门前,袍角还在滴水。 紧绷的神经,仿若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四周一片死寂。 雨幕中的回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 一个小沙弥上前,双手合十。 “平安夫人的禅房在前面那间,王爷……” 他没有说完的话,被李桓抬手阻止。 “小师父,这屋子是何人居住?” “回王爷,无人居住,这间屋子窄小破败,年久失修,一直用来堆放寺里的杂物,堆得有些满……”小沙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个杂物间看来…… 薛绥后背抵在潮湿的墙上,前胸贴近李肇滚烫的胸腔,剧烈的心跳仿佛要撞碎肋骨。 她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的时刻,却都没有此刻来得惊心动魄。 李桓生性多疑,只怕很难让他信服。 “是吗?!” 李桓声音浅淡。 “搜……” “是!”侍卫应声。 光影摇曳不定。 一门之隔,男子身上的锦袍与藕荷色裙裾绞缠在一起,仿佛一个暧昧的旋涡,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雨势越发密集,遮掩了杂物间里凌乱的喘息。 薛绥清晰感受到李肇胸腔的震动,方才翻墙时刮破的袖子里,露出半截小臂,此刻正被男子滚烫的手掌紧箍着,压在青砖上,粗粝的砖纹磨得她生疼。 一种无声的煎熬,混合着情丝蛊隐隐的灼烧,将二人笼罩在这危机四伏的大网之中,滚烫、难耐,密不透风,如同亘古般漫长…… 撞门声越来越响。 李肇抵着门,一只手托住薛绥的腰。 “平安……” 他没有喊出声,薛绥却清晰地从他的嘴里看出自己的名字。 薛绥反手掐住他虎口,目光坚毅的看着他,点点头。 大不了鱼死网破。 对她来说,只是复仇的路更曲折一点…… 但对李肇,影响却是致命的。 他的御极之路,兴许会就此断送。 薛绥以为李肇会担心被发现的后果,不料李肇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一只手用力揽住她的腰,朝她摇了摇头,缓缓凑过来,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轻声呢喃。 “你无惧,孤亦无惧。” 他黑眸里散发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然,好似一个披挂上阵的将军,铠甲在肩,势共存亡…… 薛绥与他四目相对,被那深如沉渊的目光所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呼吸也急促起来。 “殿下……” “信我。”尾音消融在男子凉薄的唇齿间,李肇对她莞尔一笑,一抹温柔从那深不可测的眼底闪过。 情溢于心。 薛绥抬起手臂,想要阻止—— 李肇却很是坚决,面色凝重地触上那陈旧的门闩,下一刻就要拉开…… 砰!隔壁禅房的门被人先打开了。 文嘉略带诧异的脸,露了出来,惊讶地道: “皇兄,你在那里做什么?” 李桓皱眉:“是你?” 文嘉疑惑地眨了眨眼:“皇兄以为是谁?” 李桓慢慢朝禅房走过来,“平安呢?” 文嘉被他冷冷的眼神,刺得打个哆嗦,“平安夫人在里屋抄经呢。” “哦?”李桓显然不信。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怎么会?”文嘉双臂横在禅房门口,强作镇定,一心拖住他,“平安抄经时突然腹痛,正在更衣……女子闺阁间的事,有诸多避讳,皇兄不如稍候片刻?” 说罢,她又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傅大夫怎么样了?可当真有西兹细作混入寺中?” 李桓盯着她,重重哼了一声。 三番五次阻挠,定有暗鬼。 文嘉越是不让他进去,他越是迫不及待。 “让开!”李桓声色俱厉。 文嘉盯着他,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皇兄……”抽噎一声,文嘉突然张开双臂,用力抱住李桓,“你如此猜忌试探,对我就没有半分兄妹情分吗?你就这么不信我?” 李桓浑身一僵。 文嘉从小跟他不太亲热,兄妹间连话都很少说,何况如此亲近的拥抱? 文嘉反常的举止,更是让李桓心里的疑惑攀升到了极点。 他急欲挣脱,奈何文嘉就似疯魔了一般,紧紧束缚着他,全然不顾男女大防,让他一时手足无措,扳扯不开。 好半晌,李桓终是忍无可忍,解开文嘉的手,将人丢到一旁,怒斥一声。 “你们最好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罢他不再犹豫,避开文嘉,大步冲入禅房…… 屋里一片寂静。 除了几个噤若寒蝉的丫头,并无旁人。 李桓冷冷扫过众人,用力踹开里间紧闭的房门。 “咚——” 门扉洞开,李桓挟着风雨踏入。 却见薛绥独坐案前,素手执笔,眉眼沉静如画。 “王爷来得巧,这最后一卷经刚抄完。”她抬眼轻笑,指尖抚过经卷上未干的墨迹,发间那支簪子映着烛光,恰似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 “王爷这么急匆匆闯进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朽木混着经年香灰的潮湿气味在鼻头发酵,残烛映出来的是薛绥的影子——裙摆的褶皱显得格外凌乱。 李桓脚步不停,走近她。 目光终是落在她鬓边微乱的碎发上。 哼!他俯身撑住案几,嗓音低沉。 “平安抄经,就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薛绥慢慢搁下毛笔。 “听见了。” 笔杆上的穗子扫过案几,带起一缕轻笑。 “听到瑞和郡主在外面吵闹,也听到了王爷的质问和猜疑。怎么?怀疑我杀人,还是怀疑我私藏细作?” 李桓神色冷峻,从上到下打量她。 “你身上是……什么气味?” 薛绥眸光微闪,笑意未减:“王爷不记得了?素心兰香。檀秋院的熏香都是我亲手调配,你和姐姐屋里都有……” “哦。”李桓双眼微微眯起,是肃冷的光芒。 “你当本王是傻子?” - 门外骤起一声惊雷! 薛绥来不及说话,只见瑞和猛地闯了进来。 “二哥哥……” 她急不可耐地跑过来看薛绥的笑话,却正正撞见李桓将薛绥困在臂弯之间,姿态极为暧昧。 “你,你们……” 李桓没有回头,冷冷开口,“出去。” 瑞和郡主眼底血色翻涌,拔高了声音,“二哥哥,她方才不在屋子里。我得到消息,她偷偷溜出寺院,与男子私会,所以,我才故意放出风声,说寺里有西兹细作,不过是想捉她一个现行……”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她脸上。 是薛绥打的,力道极重。 “郡主处心积虑,就为了污我清白?为此,竟不惜引来西兹死士,搅乱佛门清净?” “你打我?你竟敢打我?”瑞和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转头看向李桓,“二哥哥,她打我。” 李桓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瑞和,你逾矩了。” 瑞和扶住门框,唇角溢出一抹血丝,笑容凄厉。 “你为了护她,连皇家体面都不顾了?她明明不在屋子里,那文嘉公主更是再三阻挠,就是为她拖延时间。你为何不肯信我?二哥哥,当年你说过的,会永远护着我.” “瑞和郡主!”李桓截断她的话,字字如刀,“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一个是陇右将军的遗孀,一个是当朝王爷,同姓堂兄妹,论什么,都论不到男女之情。 “还请郡主谨守本分。” 李桓说罢,冷冷瞥了薛绥一眼,拂袖而去。 他潮湿的衣摆扫过瑞和的脸,惊得瑞和指尖一颤,喉头一腥。 “二哥哥……” 李桓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走到禅房外,他才厉声命令。 “给本王搜!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禅房里,薛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望向无声流泪的瑞和。 “郡主,线放得太长,鱼钓不着,还容易缠住自己的脖子?” 瑞和咬了咬牙,“平安夫人如今是不是可得意了?没有让人抓住把柄,就可以当着无事发生?” 薛绥轻笑,懒懒摇头。 “郡主真是好笑,让人当刀子使唤,得不偿失,还被你的二哥哥嫌弃,到底图的什么?我再没有见过比郡主更蠢的人了。” 瑞和浑身发抖,却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昭。”薛绥背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整理经文。 “送客!” 小昭应声,走过来便要拽瑞和。 “滚开!本郡主自己会走!” 瑞和摔门而去。 禅房内室,又安静下来。 薛绥怔立片刻,这才放下经文,长长歇下一口气,瘫坐在蒲团上,久久没有出声。 李桓明明怀疑,甚至内心已有答案,可他不仅没有当着瑞和的面拆穿她,还给了她一个台阶,转身走了。 他这么做,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见她默不作声,如意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讲述方才的风波。 “那傅青松死得正是时候,要不然,方才就被王爷发现了我这个冒牌货……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下的手,江湖救急……” 说到这里,她察觉到薛绥神色凝重,突然停住。 “姑娘,不会是,是你……” 薛绥摇摇头,坐起身子,慢慢地脱掉外衫,将罩在里面的潮湿中衣,替换下来。 杀傅青松的人确实不是她…… 是李肇。 若不是李肇急中生智,派人在藏经阁截杀傅青松,引走李桓,她便是再快的速度,也来不及赶回来…… 只不知,此刻他是否已安然脱身? 李桓让她这么轻松过关,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两章合一。 若有错处,二锦明天回成都再行修正,谢谢读友! 第186章 萧墙惊变 第186章 萧墙惊变 雨幕中急促的脚步,盖过了雨声。 右翊卫的禁军,几乎快要将普济寺翻个底朝天。 李桓仍然站在廊下,看着那间破旧的杂物间。 紧抵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散落着泡发的稻草和积水的陶罐,墙角的旧木箱歪倒着,迭好的经幡被雨水泡得软烂,几根圆木在地上横七竖八,潮湿的泥腥混着腐木味扑面而来…… 由于屋顶破了一个大洞,雨水顺着梁柱倾泻,杂物全被冲刷了一遍,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寺庙里的沙弥解释说,里屋堆的东西太多,有圆木抵住了房门,这才难以推开。 两个右翊卫在里面翻找一遍,出来禀报。 “王爷,没有人——” 李桓看着地上雨水蜿蜒的痕迹,缓缓摸向腰间佩剑。 这时,西南角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有人在飞檐屋顶上面踩动。 “围了!”李桓低喝一声,佩剑出鞘,清响刺破雨帘。 数十名禁军如夜鸦扑腾,瞬间封死禅房四周的角门。 李桓在回廊转角处急停,眼睁睁看着飞檐上一道黑影掠过,广袖翻飞间洒落漫天竹叶…… “在那儿!”右翊卫统领大喝一声,举高雁翎刀,便率人追过去。 李桓突然抬手,从弓箭手手上夺过弯弓。 他望向那个黑影闪掠的方向,沉肩展臂,将弓弦拉满…… 嗖! 羽箭撕裂雨帘,破空而去。 李肇挥袖,旋身闪开。 箭身擦着他的胳膊飞过去,划开三寸口子…… 雨声突然变急,他足尖点过滴水兽,碾过湿滑的廊砖,借力跃向红墙,瓦片在他足底碎裂…… 李桓带人追到寺院的红墙下,堵在月洞门。 “放箭!” 箭和雨,交织在一起,在暮色中如同银线。 李肇闭了闭眼,再睁开,英俊的面孔,已漫上一片狠戾…… 只见他袖中寒光乍现,竟是十数枚淬毒的透骨钉,激射而出,直扑右翊卫命门。 “啊!”喊叫声破空,与雨声混作一团。 几名右翊卫中钉倒地,哀叫不止…… 李肇冷笑一声,借着滂沱的大雨掩护,将身子紧贴潮湿的廊柱,望着雨雾里若隐若现的红墙,忽然将手指含入口中。 “咀……” 哨音穿云。 马嘶声撕裂雨幕,在积雨的路面上,踩踏出细碎的水。 李肇靴尖碾过墙角发青的苔藓,一跃而下,留下一个浅淡的足迹。 接着,他回首,将腰间掏出的一个玉珏,用力一抛。 玉珏顺着墙缝滑落下去…… “驾!” 他策马疾驰。 身后,普济寺渐成残影。 禁军的呼喝连成一片涛声…… “人跑了!” “快追!” 马蹄踏碎水洼泥泞,远处的猎犬在农家竹林里狂吠,混着暴雨拍击声和追兵的吆喝,起此彼伏,仿若催命…… 李肇回头看一眼尾随的追兵,用力一拍马背,翻身滚下缓坡…… 那马儿受到惊吓,往前狂奔而去! 顷刻,几名右翊卫便包抄前来,看着泥地上的马蹄印。 “追,在那边——” - 雨水裹着檀香,漫过普济寺的飞檐。 李桓站在廊下的青石阶上,披风被凉风掀起一角,冷峻的面容,笼罩在昏黄的光线中…… “禀王爷。” 右翊卫统领抱刀半跪。 “那贼人极为狡诈,趁着雨势潜入山林,我等追到半山,一番搜寻,终究还是,还是让他逃了……” 李桓握紧剑柄,目光在雨幕里格外清冷。 他没有发火,面色冷峻如常,“传令下去,将山林周边村落全面封锁,调两营巡防,挨家挨户排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统领不敢迟疑,忙不迭抱拳领命。 这时,一个侍卫从前殿廊道一路小跑而来。 “禀王爷,卑职奉命清查前殿香客,无一面生的异域人士……” 又有侍卫从拐角处疾步趋前,“禀王爷,卑职也没有发现同党。” “王爷,后园柴房、香积厨、菜园、放生池、马厩皆已搜过,连只可疑的野猫都不曾见着……” 没有一个好消息。 众人屏气敛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李桓先是眉头一挑,继而嘴唇紧抿着,笑了一声,表情变得极为古怪。 “王爷……”向阳瞥一眼他温和的俊脸,低声谨慎地道:“杀害傅太医的那把匕首纹样,确是西兹死士所用。” 说着,他双手捧着一方素帕呈上。 带血的匕首躺在上面,泛着一层幽光。 “刀柄上的图腾,与上次缴获的西兹信物,分毫不差。” 李桓凝视那狰狞的圈腾,慢慢抬手,在刀柄的凹陷处摩挲几下,忽然低笑一声。 “好一个祸水东引。” 薛绥收拾妥当再出来,便听到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驻足廊下,目光凝视在杂物房潮湿的墙根处。 一个沾满泥渍的油纸包,皱巴巴地混在碎瓦片和潮湿的烂稻草中间,颜色浑然一体,不是很显眼。 “王爷。”薛绥拢紧披风,慢慢走近,好像方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一般,“可有什么发现?” 李桓微微侧目看她,转着玉扳指,也云淡风轻地回应,“搜不出来什么,是很蹊跷。可若是当真搜出来什么,那铁定是……有人栽赃。” 薛绥不解地问:“为何?” 李桓:“西兹死士杀人,岂会留这么多破绽?” 说罢,他走向杂物间潮湿的墙根,弯下腰,伸手便去拿那个皱巴巴的油纸包,却听得薛绥惊声阻止。 “王爷莫动!” 李桓抬头看她,“怎么了?” 薛绥目光闪了一下,淡淡提醒,“若此事当真与西兹有关,还是要谨慎为妙。王爷方才说,若搜出什么,是有人栽赃。可我以为,除了栽赃,兴许还有别的可能……” “你想说什么?”李桓逼近,声音透出寒意。 薛绥不退反进,“除了栽赃,也会杀人。” 说罢,她弯腰捡起一根木棍,轻轻刨开油纸包。 里头果然是一层白色的粉末,因包裹严密,并没有被雨水冲散。 “听闻西兹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若不慎触及肌肤,经口鼻而入,只怕是神仙难救……” 李桓眯起眼看他,“平安懂得真多。” 薛绥坦然地回视,“医毒同源,略知一二。” 李桓摩挲扳指,没有说话。 他声音未落,便有一个侍卫跌跌撞撞跑来,浑身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气喘吁吁,兴奋的声音发颤。 “王爷,找到这个!找到一个信物……” 那是一个刻着西兹图腾的玉珏…… 同上次在魏王李炎身上发现的一模一样。 “王爷,是凶手遗落的。” 有匕首和玉珏为证,又是西兹死士惯用的手法,傅青松是西兹人所杀,确认无疑了。 众人屏息凝神,都看着李桓。 李桓没有答话。 那右翊卫统领,拱手问:“王爷,眼下如何是好?还搜吗?” 普济寺是佛门净地,大肆搜查已是惊扰禅门清修,再查下去只怕惹来僧怨,坏了皇室敬佛之名…… 李桓望向廊下连绵不停的雨水,慢慢摆手。 “你们先撤到山门外,收拢人马,严守寺门。” “是!” 众人领命下去。 凌乱的脚步声在雨幕里,渐渐消散。 李桓慢慢走回廊下,走到薛绥的面前。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湿透的领口晕开,他神色沉郁,目光深不可测。 “你随我回府,还是再留一宿?” 薛绥沉吟片刻,“劳烦王爷先行一步,我和文嘉刚抄好经文,还没来得及供奉,出了这样大的事,寺中法事恐受影响,怕是要明日才能回去了……” “嗯。”李桓没有半分怀疑似的,点点头,径直离开。 薛绥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回到禅房。 房门刚刚合上。 李桓就停下了脚步。 他回望禅房,慢慢走了回来。 皂靴停在那个破旧的杂物间外,双目凝视着被破坏的木门…… 好片刻,再次举步而去…… - 禅房里的烛火,忽明忽暗。 薛绥静静立在窗边,将李桓骤然而止的举动,尽收眼底。 “姑娘,婢子要不要跟着王爷?”小昭走在她背后,轻声问。 薛绥摇摇头,无意识地戳了戳湿透的窗户纸。 窗外雨幕如帘,她半边面容笼在阴影里。 “饵已入彀,便静待其变。” 她声音未落,目光骤然一顿,瞥见屏风后一抹月白袍角—— 霍然转身,只见天枢握着凌穹箫隐在那处,面容冷淡得如同将化未化的薄雪。 “大师兄?” 天枢默默点头,没有出声。 小昭看着他们二人,目光微转,朝如意使了个眼色。 “婢子在外面候着。” 半截蜡火爆开灯,小昭和如意默契地退至门外。 天枢慢慢坐下,凌穹箫在指尖悠然地转了个圈,声音淡淡。 “邱掌柜被东宫和端王府,同时盯上了。” 他将发生在古董店里的事情,告诉薛绥…… 薛绥问:“两人动了手?” 天枢摇头,“他们没有碰上。” 薛绥纤眉微扬:“师兄觉得老邱,靠得住吗?” 天枢没动,凌穹箫突然横在烛火前,覆住他瞳孔里的冷光,“他家小全在旧陵沼,谅他不敢背叛。” “那就好。”薛绥道:“西兹大祭司阿蒙拉赫和西兹王阿史那,一个主和,一个主战,面和心不和,此番在上京蛰伏的西兹死士,是阿史那的亲卫……” 她顿了顿,在天枢面前坐下,指节轻轻叩击桌面,发出两道脆响,“阿史那这一出,明面上是借死士之手搅乱上京局势,浑水摸鱼。实则想借此机会,一举扳倒大祭司,独揽西兹大权。” 天枢眼尾微沉,“你意如何?” 薛绥道:“大师兄,这次我们来一出‘破虏计’如何?借力打力,将阿史那的阴谋扼杀在摇篮中……” 天枢问:“对旧陵沼有何好处?” 大梁、西兹,论势力都远非旧陵沼能比。犯不着为了其中一方贸然卷入纷争,置身事外、以图渔利,是旧陵沼一贯的策略。 薛绥知道天枢的意思,沉默一下,“我们静做渔翁,坐收其利是明智的。但不可一味守成,总得舍一些饵食,谋势而动。师兄,小舍,才能谋大得……” 天枢认真地看着她,“破虏计的功劳,可是要记在李肇的头上?” 薛绥还没有回答,天枢又问:“平安,你对李肇,仅为利用,还是有所寄托?你就不怕狼养大了,反噬其主?” 狼? 谁是狼,犹未定呢。 薛绥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她和天枢对视一眼,“怎么回事?” 小昭推开门来,脸上是难以自抑的慌乱。 “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薛绥很少从小昭脸上看到这般惊惶失措的表情。 她心里一沉,“慢慢说……” 小昭捂着胸口,声音微抖,“西山行宫传来消息,婉昭仪被人毒死了,妞妞也不见了……” 明儿见~~ 第187章 一生 第187章 一生 薛绥和文嘉得闻噩耗,冒雨赶回西山行宫。 推开寝殿的大门,但见青白碎瓷散了满地,婉昭仪软倒在血泊中,唇角溢出的黑血,染红了素白轻衣,混着残茶,在青砖石地上蜿蜒…… “阿娘……” 文嘉脚下一软,跌跪下去,俯身将婉昭仪的身子抱入怀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您说好要看着妞妞长大,说好要带着我们回西兹,看沙枣的呀……” 漫天的雨,将琉璃瓦击打得砰砰作响。 文嘉哀恸不已,喉咙里溢出的哽咽似钢刀剐过骨肉。 “阿娘,你醒醒啊,睁开眼睛看看女儿……” 薛绥抢步上前将她扶住。 指尖触到婉昭仪身上的黑血,脸色微微一变。 这毒……难道是西兹的鹤顶红? 今日在普济寺的后山竹林,薛绥见过顾介。 当时,顾介把平乐给的鹤顶红,交给她,并转述了平乐的原话。 “此物见血封喉,溶入茶水,一口即可致命。” 薛绥也向他保证,傅青松的事,必不会让他为难,顾介这才放心离去…… 那包毒药,事后被她故意遗落在普济寺禅房的杂物间里,让李桓“无意”查到,本是想借刀杀人,怎么会害死了婉昭仪? 是平乐指使其他人,潜入西山行宫作恶? 还是西兹王阿史那当真狠心,派西兹死士将沾满鲜血的手,伸向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薛绥将一件青缎披风覆在文嘉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安慰几句,这才缓步走出来。 斯人已逝。几名侍候婉昭仪的宫女都候在外殿,缩头垂手,像一群被惊吓的鸟儿,惶惶不安。 薛绥静静走过,目光从那群低眉顺目的宫人身上扫视过去。 “你们谁来说说,娘娘离世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空气凝滞。 好片刻没有人说话。 铜兽炉上燃着的伽南香,散发着一股凄清的气息…… 薛绥的脚步,停在婉昭仪的贴身丫鬟——翠缕的面前,“你来说。” 翠缕明显有些害怕,面色灰白,双眼哭得肿胀。 “卯初时分,娘娘说想去后园赏雨,婢子劝了几句,娘娘却说……”她的话,突然哽住,哭诉一般,“说这或许是在行宫里最后一次赏雨,往后,怕是再也没有这般闲情了……” 婉昭仪病情好转,总不好一直待在行宫。 她是怕崇昭帝又召她回去? 薛绥定了定神,继续问:“然后呢?” 翠缕低垂着头,“可娘娘走到廊下,见着雨大,又折返回来,吩咐婢子煮茶,说在窗边坐着赏雨,也是一样……” 薛绥又问:“当时,你们有几人在身边侍候?” 翠缕道:“只婢子与彩屏二人。” 薛绥侧目望向另一个丫头:“茶是谁煮的?” 彩屏福了福身,满面都是泪痕,声音也在发颤,“茶是婢子所煮,用的是陛下赏赐的碧螺春,杯盏也细细擦拭过。娘娘刚饮半盏,便喊腹痛难忍……” “婢子们慌了神,赶紧去请了周太医,周太医赶来时,娘娘已昏迷不醒……” 当初,崇昭帝为了平息风波,安抚文嘉,才特意派了太医院的周重,跟来行宫为婉昭仪调养身子,不料竟成了为她送终的人…… 薛绥眼底闪过一丝悲凉。 “周太医多久到的?” 翠缕低着头,“不过盏茶工夫。施针灌药都试过,可……可终究……回天乏术了……” 薛绥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小主子呢?又是几时发现不见的?” 翠缕看一眼妞妞的奶娘,死死掐着掌心。 “奶娘说,姑娘晌午后在暖阁安睡,她便在外间矮凳上守着,做些针线活……往常姑娘总要睡足一个时辰方起……因此,听到娘娘出事,她便吓得往兰心殿里跑……等她再回去看姑娘,榻上只剩下一个歪了的虎头枕,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 薛绥心口一沉。 她详细询问了煮茶的细节、太医的诊断,又盘问了行宫里的侍卫杂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梳理了一遍,才去妞妞的屋子…… 雕床下,两只小鞋东倒西歪,桌案上的黄杨木攒盒,翻倒在地,本应装着珠宝首饰的鎏金盒子,空空如也…… 唯有一只长命锁静静地落在角落里,泛着冷光。 她沉默片刻,掀帘出来,只见文嘉公主独自站在廊下,雨水顺着飞檐在她周身织成水幕,单薄的身影像一株被暴雨打弯的蓝鸢尾。 “平安,你瞧这个。” 文嘉捧着一个紫檀木匣,里头放着两块破碎的玉珏。 “这是阿娘放在枕头边的,原是一整块,也不知何时断成两半……” 薛绥接过来,就着烛火细细观看。 玉珏与她在普济寺见过的那一块极为相似,但内侧刻着更为精细的纹路,仔细看,上头竟有西兹文字。 她心头忽地一跳。 “公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文嘉一开口,眼泪便夺眶而出。 “阿娘说过这个玉珏的来历。那时大梁和西兹未曾翻脸,阿史那还未继位,我外祖父也还健在……那年,阿史那出使大梁,入宫拜见皇帝,特意送了我阿娘一块玉珏……” 顿了顿,她沙哑的嗓音更是喑哑了几分。 “阿娘念着赤水城,念着兄妹情,一直将玉珏视如珍宝。如今玉珏碎了,阿娘想了一辈子的家乡,终是回不去了……” 她哭声悲戚。 “阿娘说西兹落日壮美,驼铃清脆,沙海无垠,狼骨笛悠扬……她多想再看一眼啊……” 说着,她忽然抓住薛绥的手腕,幽咽低诉。 “平安,你说是不是平乐做的?她冲我来便罢了,为何要对我的阿娘下此毒手……连我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薛绥扶住她,柔声道:“公主且宽心,咱们定能寻回妞妞,为娘娘报仇雪恨。” 文嘉颤抖,指尖抚过玉珏边缘。 “阿娘去得不明不白,我身为女儿,竟不知凶手是谁,连亲生骨肉都护不住,当真是没用……” 薛绥脑子里闪过顾介的身影,思考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关键线索。 “文嘉,给我一点时间。” “平安。”文嘉凝视着她,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阿娘离我而去,倘若妞妞也找不回来,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薛绥轻拍她的后背,忽然想起婉昭仪温和恬静的笑容,满心戚然,五味杂陈,却不知如何宽慰。 铅灰色的阴云层层堆迭,暴雨倾盆。 青山同悲,绿水含愁。 檐角铜铃又响,恍若西兹驼铃穿过千里黄沙,却再唤不回那个眺望故国的女子。 她本是王女,美丽、柔弱,从遥远的西兹来到上京和亲,不得皇帝宠幸,受奸妃迫害,被囚于冷宫十余年,病痛缠身,却从不曾吐露半分痛苦,始终温柔示人。原以为从此熬出了头,不料遭遇横祸,香消玉殒…… 这就是一个和亲女子的一生。 第188章 黯牢 第188章 黯牢 李肇踩着积水回到幽篁居时,来福正捧着药碗,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急得团团转。 冷不防见到主子推门而入,惊得他手中药汤荡了出去。 “殿下!”来福慌忙放下药碗,跪地请安,目光落在李肇浸血的外袍上。 “您肩膀又渗血了?” “无碍。”李肇扯开浸血的外袍,露出胳膊上蜿蜒的血痕。 来福这才看清,那不是结痂的旧伤出血,而是新的创口,血珠正顺着臂弯往下淌,滴在青砖上…… “我的爷,怎么又受伤了……”来福慌乱不已,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说着便要去找张怀诚来问诊,被李肇冷声制止。 “休得声张!” 来福喉间一哽,眼睁睁看着自家殿下扯过素白汗巾按住伤口,心下就明白了几分——定与那平安夫人有关。 好端端的一个人,跟着她出去,受了伤回来。 这女子……有毒吧? 看着殿下单薄的身影,来福躬着身子,忍不住嘟囔,“自从殿下结识了平安夫人,身上的伤病就没有断过……不是吃药就是疗伤……” “多嘴!”李肇冷眼,眉峰在痛楚中微微蹙紧,“还不把药箱找来?” “是!”来福忙不迭取来药箱,跪在李肇脚边,双手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解开他的中衣。 看到那几乎贯穿臂膀的箭伤时,来福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眼眶一红,泪珠子差点滚下来。 “爷啊,疼得厉害吗?” 李肇闭目隐忍,任那钻心剧痛漫过全身。 “若敢泄露一个字,孤要你的脑袋。” 不是他不信任张怀诚,而是李桓心思太过缜密,连情丝蛊那般隐秘的消息都能探听出来,不得不防。 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 “小的明白。”来福捧着金创药瓶,犹豫片刻,还是壮着胆子提议,“要不……把平安夫人叫来,为殿下疗伤也好……” 李肇睁眼,目光扫过那带血的衣衫,眼底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冷意。 “不必。”他接过药瓶,将金创药细密地洒落在伤口,又不慌不忙地缠上一层一层的纱布…… “她此刻怕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孤那皇兄,向来不是好相与的。” 话音未落,窗外夜鸦啼叫,惊起一片寒枝。 雨声淅淅沥沥,混着金创药的苦味在殿内蔓延。 李肇摆了摆手,示意来福退下,半倚在软榻上,对着暗处轻声。 “进来。” 夜枭瘦削的身影从阴影里的暗门出来,单膝跪地。 “殿下请过目。” 他手上捧着一份密函。 李肇面色如常地展开密信,赫然看到西兹的图腾。 “西兹王杀父继位,屠戮王室,清洗旧臣,意欲斩草除根。” 一行字在烛光下触目惊心。 李肇瞥他一眼,未束的长发垂落肩头,烛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 “近来出入上京的西兹商队,以及公主府的动静,事无巨细,皆要呈来。” 夜枭拱手沉声:“属下领命!” - 婉昭仪在行宫暴毙的噩耗,当日便传到了紫宸殿。 崇昭帝龙颜大怒,连夜召见了礼部尚书,命其为昭仪娘娘治丧。 第二日早朝,皇帝又当众叹息,满是哀伤地道: “昭仪生性温良恭俭,淑德可风,朕竟令明珠蒙尘十余载,实在悔恨不已啊!” 明面上,皇帝深情追思,下旨追封婉昭仪为懿妃,命太常寺以皇妃的仪制举哀,恩宠有加。 暗地里,他再派大内侍卫数十人,以保护文嘉公主,寻找失踪的妞妞为名,查探文嘉是否与西兹有牵连…… 朝堂之上风云突变。 数日后,御史周仲平率先发难,矛头直指端王失职。 “端王殿下掌管上京庶务期间,命案频发,西兹死士在城内横行无忌,杀人越货,如入无人之境,端王殿下毫无作为,实在有负圣恩!” 有人弹劾,端王一党当即据理力争,说周御史借题发挥、混淆视听,是为了替太子张目,妄图搅乱朝堂。 太子党羽也不甘示弱,意指平乐公主与西兹商队往来过密,影射端王李桓和萧氏一党参与其中,放纵西兹势力渗透上京。 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 崇昭帝摔了茶盏:“朕还没死呢!” 刑部尚书薛庆治瞅准时机,进言献策:“依臣之见,西山行宫毒杀案与普济寺傅青松遇刺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并案彻查。” 崇昭帝当即令刑部牵头,协同大理寺、都察院一同查案…… 薛庆治躬身领命。 退朝后,皇帝在寝殿大发雷霆,将那些朝臣统统骂了一遍,才又密诏心腹内臣曹进忠,暗查与西兹商队往来的皇室宗亲。 同日下旨,将一个抓获的西兹死士斩首,悬挂尸身在西市,彰显天威、平息舆情。 - 三天后,薛绥去了靖远侯府,拜访春夫人。 春夫人捏着顾介常戴的青玉扳指,站在靖远侯府的垂门下,看到她便红了眼眶。 “五郎已好几日没有归家,我和他父亲,急得都快没了主意……” 薛绥眸色一变。 还未等她开口,屋内便传来薛月盈尖锐的哭声。 “你那宝贝儿子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这么久不回来,指不定是跟哪个狐媚子鬼混去了!” 她不敢大庭广众责骂平乐公主,便只能指桑骂槐,哭天抢地数落顾介的不是。 春夫人脸色骤变,面露尴尬地将薛绥迎入厅。 奉上茶水后,她屏退左右,这才忍不住,伤心哽咽起来。 “也不知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丧门星。她呀,怕是巴不得五郎死在外面,好改嫁魏王呢……” 薛绥不经意瞥一眼帘后鬼鬼祟祟的人影,嘴角微微一撇,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春姨,您放宽心,她没那个命。” 帘后的薛月盈冷笑一声,阴阳怪气。 “我再是不济,也知晓妇人应当端庄贤淑,哪像有些人,整日抛头露面,跑到别人府上招摇,不知廉耻……” 薛绥神色淡然,冷冷道:“我脾气不好,若再听见你吱一声,那见不得光的野种,这辈子休想姓李。我薛六,向来说到做到。” 帘后瞬间没了声响。 薛月盈默然攥手,胸口仿佛压了千斤巨石。 这个薛六…… 她怎能如此拿捏人心? 一开口,就掐住了她的命门。 而她,为何会越来越怕这个养在外面的弃女? “春姨切莫忧心。”薛绥握住春夫人,轻声安慰,“令郎的事,没那么简单。依我之见,靖远侯不妨进宫面圣,恳请皇上开恩,责令京兆尹全城寻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春夫人一听,吓得脸色发白,“你是说,五郎会有性命之忧?” 薛绥:“事有蹊跷,万不可掉以轻心。” 好端端一个人,不会凭空消失。 她发动了旧陵沼所有的眼线密探,也没有找到顾介的下落,心下已有怀疑。 只是,她不便直接出面为难平乐公主,而靖远侯府却是名正言顺,占尽大义。 - 从靖远侯府出来,薛绥去了天枢的桑柳小院。 院门虚掩,桑柳摇曳。 薛绥踏入其间,只见天枢已候在檐下,神色凝重。 “在西山行宫动手的,是西兹王阿史那的人。” 多年经营,旧陵沼与一些西兹商队私下里维持着买卖往来,也顺势安插了一些耳目,虽然颇费了一番周章,到底有了确切的消息。 天枢将薛绥引入里屋,撩袍入座,再将秘信递到她的手上,“妞妞此时,也在他们手上……” 薛绥周身气息一凛。 “好狠的心肠,竟对亲妹妹和外甥女下得去手!” “若当日文嘉公主未曾前往普济寺,只怕也难逃毒手。”天枢接着说道。 薛绥望着他沉肃的面容,微微失神。 “西兹王此举,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天枢点点头,平静地道:“这便是西兹死士毒杀婉昭仪的原因……” 当年王庭政变,阿史那杀了老国王,登上了西兹王位,本就得位不正,心虚难安,不断清洗朝堂。 此次,手握重权的大祭司阿蒙拉赫乔装潜入大梁上京,不仅密会了婉昭仪,还设计摆了平乐公主一道,这无疑更让阿史那如芒在背。 婉昭仪是西兹的王女,是老国王宠爱的赛纳公主。 若大祭司有意联合婉昭仪,与大梁交好,再里应外合推翻阿史那,扶植新王上位,肯定会让阿史那有所忌惮,并生出杀心…… 薛绥心口剧跳,沉思片刻才对天枢道: “师兄,烦请你差人前往天水客栈,给阿力木捎个信,就说,我要面见大祭司。” 天枢微微颔首。 望着眼前的女子,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果敢决绝的诏使。 再次收下诏使令牌的薛绥,应承了旧陵沼的任务,可并没有真正履行诏使的权力,也不曾直接向北斗七门下令。 但天枢知道,从这一刻起,旧陵沼复仇的火种,将会彻底点燃,那些施害之人,终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 豆大的雨点仿若利箭,狠狠劈开夜幕。 公主府西侧一个隐秘的地牢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顾介垂着头,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随着铁链晃动,当铁锈味混着尸鼠的恶臭钻入鼻腔时,他喉头梗堵,发出沉闷而又绝望的呻吟。 平乐一袭黑衣,手上握着烧红的烙铁,慢慢走近,裙摆上金线绣的曼陀罗,扫过潮湿的地面。 “为何连你也要背叛本宫?” 死亡的绝望,仿佛钻进了骨髓,顾介寒毛直竖。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惨然地一笑。 “公主这话,在下实在听不懂……” “装糊涂?”平乐公主怒极反笑,半边脸被烙铁映红,目光尤为狰狞,“本宫命你去普济寺毒杀傅青松,你是如何行事的?” “公主明鉴。” 火光映着顾介满是血污的脸,满是疲惫。 “我奉命赶到普济寺……却不想,正碰上端王殿下派右诩卫搜查西兹死士,寺内戒备森严,我实在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撒谎!”平乐猛地抬高下巴,将烙铁狠狠贴近顾介的胸膛,烙铁上那炽红的颜色,仿佛要将空气都灼烧起来。 “傅青松并未死在你的手上,凶手另有其人——你当本宫是傻子?” 顾介浑身一颤,眼底满是血丝。 “原来公主派我去普济寺下毒,竟是在试探我……” “还敢反问?”平乐公主尖声冷笑,双眼仿若要喷出火来,“上次在宣政殿,西兹商贩中途倒戈,本宫一直想不明白缘由,如今看来,竟是你这个叛徒在背后捣鬼!” 顾介苦笑一声,无奈说道:“公主若认定我背叛,又何必留我至今?” 平乐嘴角溢出一缕不屑,死死盯着顾介。 “你以为本宫离了你,便无人可用?” 顾介微微颤抖眼皮,嘴唇泛着乌紫,每一个字,都好似渗着腥甜的血气,“年少时,公主吩咐我将烧红的烙铁,烙在薛六的身上,我都义无反顾的追随公主,鞍前马后、毫无怨言,更何况,如今你我已有肌肤之亲,如同鱼水……” “闭嘴!” 平乐公主怒喝一声,手中烙铁停在半空,双眼眯起,眼神冰冷如霜。 “你不过是本宫的一条狗,什么鱼水之欢,肌肤之亲?你也配?” 顾介重重的呼吸里,散发出一种破碎的悲怆气息。 “公主,顾介这条命,早就是您的了,您若要取,便拿去吧。” 说罢,他决然闭上双眼,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可那微微颤抖的身躯,却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怯懦与恐惧。 他在赌。 不敢赌平乐公主对他尚有一丝真心与怜悯。 只盼着平乐公主身上的情毒未解,自己或许还有些许利用价值,赌她并无确凿证据证明自己背叛,兴许能手下留情…… 明天见~ 第189章 情丝灼 第189章 情丝灼 天水客栈的后院飘着如丝的细雨。 薛绥裹着一件鸦青色的斗篷,踩着湿滑青苔转过回廊,最终停在一个青瓦白墙的门口。 回廊下的八角檐灯,映着她白皙的脸,极是清冷。 “咚——咚——咚——” 三长两短。 门在雨声中,吱呀裂开半道缝。 大祭司阿蒙拉赫的脸隐在阴影里,紧蹙眉头,也掩不住眼底的赤红。 “姑娘里面请。” 他侧身相让,引薛绥进入里屋。 屋内弥漫着烈酒的辛辣气息。 跪坐在侧的阿力木和两名西兹侍者,行个礼,便悄然退了下去。 阿蒙拉赫请她入坐,“赛纳公主的玉珏,姑娘可曾带来?” 薛绥颔首坐下,将玉珏轻轻推至案几中间。 就在阿蒙拉赫伸手来拿时,玉珏却被她用掌心按住。 “这是文嘉公主的念想,大祭司可以观瞻,不能带走。” 说罢,她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松开手,做了个“请”的优雅姿态。 “西兹的金翅雀,不该困死上京的黄金囚笼里啊。”阿蒙拉赫颤抖着手,拿起断成两半的玉珏,声音哽咽。 “赛纳公主……去世前,可有交代……” “公主临终前,念着赤水城的沙枣,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薛绥声音轻柔,仿若飘落的雪,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谋害赛纳公主的真凶,正是西兹王阿史那。” 炭盆里爆出火星,明灭不定的映照着阿蒙拉赫脸上的痛楚/ 他仿若瞬间苍老了十岁。 “小姑娘,你很聪慧,看透了老夫的处境。也知晓我此番踏入大梁,冒着多大风险但西兹内部的纷争,应由我们狼族子孙自行解决。老夫与阿史那虽有嫌隙,却也不会轻易被你驱使,沦为旁人对付他的棋子。” “赛纳公主是因大祭司而死的。”薛绥看着他,言辞简洁有力。 “若不是大祭司骤然来到上京,又助文嘉公主救出婉昭仪,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阿蒙拉赫浑身一震,好似被重锤击中。 他不明白,一个单薄年轻的姑娘,为何会有这般决绝的魄力? 薛绥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西兹王惧怕的并非赛纳公主,而是大祭司您。他怕您借赛纳公主的名义,与大梁交好,再联合西兹旧族,推翻他的王座。这才会痛下杀手,又带走妞妞,以为要挟……” 阿蒙拉赫苦笑,苍老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你说这些,无非要借老夫的刀,斩西兹王的首。赛纳公主若泉下有知,该谢你还是恨你?” “无论是恨我,还是谢我,都不重要。” 薛绥不以为然地一笑。 “我既答应了文嘉公主,要为婉昭仪报仇雪恨,找回妞妞,便一定会践行诺言。” “好一张利嘴!”阿蒙拉赫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你难道不知,西兹死士遍布上京,无孔不入,且个个悍不畏死,极难对付?” “我也不好对付。”薛绥道。 阿蒙拉赫仰头大笑起来,声音苍凉也无奈。 “姑娘此番所为,怕不单单是为了文嘉公主吧?” 薛绥微微颔首,眼神悠远,好似能穿透这重重墙壁,看到那遥不可及的地方。 “为天下百姓,为公理正义,也为赛纳公主未竟的归乡梦……” 说罢,她衣袖轻拂,一张素笺悄然滑落。 笺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 “阿史那指使死士火烧西市,妄图搅乱大梁民生。” 阿蒙拉赫双眼微眯:“姑娘,你究竟想要老夫做什么?” 薛绥没有全盘告诉阿蒙拉赫自己的计划,只淡淡两个字。 “破虏。” 破虏者,荡涤外侮,拨乱反正,还世间清平。 阿蒙拉赫攥紧的手背,有青筋暴起,“姑娘不怕老夫反水,传信给阿史那?毕竟,我们西兹人同属狼族子孙,血脉相连……” “大祭司一生都在为西兹谋求太平,定不会舍得西兹百姓沦为阿史那野心的牺牲品。” 薛绥缓缓起身,抬手系好斗篷,目光瞥见窗外灯笼摇曳的昏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您也不会辜负老西兹王的在天之灵。” - 辞别阿蒙拉赫,薛绥踏上回府的马车。 车轮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前行,她忽觉心口一阵翻涌,好似有惊涛骇浪在体内肆虐,赶忙指尖掐入掌心,才勉强稳住情绪。 小昭瞧着她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密布,满是担忧。 “姑娘,可是哪里不适?” 薛绥摇了摇头,强撑着说道:“回府再说,速度快些……” 自普济寺归来那日,薛绥便回了薛府。 雪姬卧病,崔老太太也精神不济,她寻了这么一个借口留下来,李桓也佯做不知,并未派人来催促。 一回到梨香院,薛绥便唤来锦书,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沉声问她。 “玉衡师姐可有消息传来?” 这两日,她总觉气血不稳,怀疑是情丝引的反噬发作,便让锦书去寻玉衡。 锦书点点头,慌忙扶住她发烫的脊背,手中攥着一张药方。 “有。婢子收到玉衡姑娘的回信,还按她给的方子抓了药,刚熬好,姑娘您就回来了……” 薛绥展开药方。 只见素笺上,是玉衡熟悉的笔迹。 “情丝灼、爱欲燃。此方可缓解蛊毒,等我忙完,再来看望你。勿念。” “师姐人在何处?”薛绥盯着药方上晕开的墨痕,指尖竟微微发颤。 锦书摇了摇头,如实回道:“婢子不知。” 薛绥若有所思地蹙眉,“那师姐可有说在忙什么?” 锦书低头,“没有,只说忙碌。” 薛绥指尖轻轻摩挲着纸角,忽而轻叹一声:“玉衡师姐在刻意避着我。” 她并非猜测,而是语气笃定。 八岁到旧陵沼,她与玉衡相识十年,同吃同住八年。 若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她,她不会故意躲着她,更不会用“忙碌”做借口。 “把药端上来吧。”薛绥吩咐道。 “是。”锦书应下。 药香袅袅,萦绕在鼻端,尚有些烫。 薛绥轻轻吹了吹碗沿,刚拿起勺子,耳畔忽然传来轻微的瓦片响动。 她心弦瞬间绷紧,下意识扣住袖中的暗箭。 片刻,只见天枢倚着门框,身姿挺拔,手中凌穹箫转出冷光。 “师兄?” 薛绥搅动药汁的手蓦地顿住,微微一惊。 “你怎么来了?” “我得到消息,西兹王要以赛纳公主之死为由,向大梁发兵。为呼应西兹王举兵,西兹死士在上京的动作会变得更为猖獗,杀人放火、袭击官员、制造混乱……” 天枢走近,探了探她滚烫的药碗。 “平安哪里不舒服?” “师兄。”薛绥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突然松手,药勺子落在瓷碗里,发出一声清响,“师父曾说,旧陵沼的棋局要百年才见分晓。” 她抬眸,望向天枢寂静的双眼。 “可我等不及了。” “你待如何?”天枢问。 “三日后,西兹商队在过永定河之时——” 薛绥将青瓷碗轻轻一推,茶水在石桌上晕出的水渍,好似一条蜿蜒的河道。 “我要这批货变成黄沙。” 据旧陵沼的线报,那一批西兹商队是西兹王精心部署的,携带了大量的火药入城。 天枢的凌穹箫,点在水渍的某处。 “河道巡检使是端王的人——” 他压低声音,又补充一句:“端王府侧妃张氏的胞兄。” “所以,这回得要张侧妃出马了。”薛绥笑着端起药碗,搅动几下,一饮而尽。 紧接着,她当着天枢的面,提笔蘸墨,写下一封密信,仔细折迭好,递给小昭。 “速送东宫。” 第190章 变故 第190章 变故 紫宸殿。 靖远侯乌纱歪斜,朝服上沾满雨水,正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脊背佝偻如弓。 “请陛下开恩。犬子已失踪七日,生死未卜,还望陛下敕令京兆尹,全力追查搜寻,赐犬子一线生机……” 殿中一片寂静。 唯有皇帝翻阅奏疏发出的沙沙声,以及炭盆中偶尔传来的爆响。 帝王之人,无从揣测。 靖远侯的额际,已浮出冷汗。 “臣斗胆冒犯陛下,恳请陛下念及微臣满门忠烈,施以恩泽……” 崇昭帝这才放下奏疏,目光落在老臣汗湿的鬓角上,重重一叹。 “令郎遭此变故,朕岂会坐视不管?” 顾介虽非独子,却是靖远侯的心头肉。 想当初薛顾两家联姻,本是一桩美事,不承想闹出薛月盈私通魏王的丑闻。此刻,崇昭帝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孙”,还养在靖远侯府中…… 这无疑是崇昭帝脸上的难堪…… 老臣此刻为子请命,话里有话,皇帝心知肚明。 “爱卿且先宽心回去,朕即刻敕令京兆尹全力彻查,务必寻回令郎。” 靖远侯听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谢陛下隆恩!” 他刚要退下,崇昭帝突然唤住他。 “当日令郎挪用库银,中饱私囊,行径实在恶劣。好在侯府及时退赃,彰显悔过之心……唉,朕念爱卿忠厚,令郎年岁尚轻,或许是遭人蒙蔽。若此次能寻回,便让他去太常寺,谋一个闲职吧……” 靖远侯再次磕头,声音满是感激。 “臣定当严加管教犬子,勤勉奉公,以报皇恩。” 皇帝又宽慰了几句,靖远侯才叩谢退下。 这天,京兆尹的差役便领命而出,在城中大肆搜查。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当天入夜,顾介便回到了家中。 他仿若孤魂一般,从角门悄然而入,一张脸青白如鬼,身形极为瘦削,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春夫人正在屋内念佛,看到儿子出现,手中的佛珠猛地松开,当啷落地。 “儿啊!” 她扑上去扯住顾介的衣袖,上下打量,待看清他颈间的勒痕,喉间不禁发出一声哽咽。 “你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又是谁这般害你……” “娘,儿没事。”顾介摇了摇头,避开母亲的手,声音像浸了冰,表情很是沉郁,“是儿不孝,与几个泼皮赌钱,输了个精光,不敢归家……” 春夫人泪眼婆娑,嗔怪道:“糊涂孩子,怎可这般不懂事,让爹娘日夜悬心。你快说说,是何人算计了你,也好让你爹爹为你出气……” “春娘。”靖远侯适时上前,阻止愤愤不平的春夫人继续询问,目光沉沉地看了顾介一眼。 “五郎奔波劳累,先让他回房沐浴更衣,歇息一晚,再细细叙话也不迟。” 顾介感激地看一眼父亲,弯腰拱手。 “儿告退。” 顾介回到栖梧院,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有唤人备水盥洗,一个人呆坐着,望向窗外飘飞的雨丝。 慢慢的,将手捂住胸口—— 地牢里平乐狰狞的笑,通红的烙铁,如同梦魇一般。 平乐没有要他的命,只是换了别的法子来折磨他。 歇斯底里地纠缠,仿若疯子般的索取,恨不得将他最后一丝尊严都榨干…… 耻辱,不甘。 本是男欢女爱,却没有丝毫的快活。 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是薛六那张清冷的面庞,还有年少时,他手上的烙铁烫在她的腰间时,发出的滋滋声响…… “砰!” 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薛月盈那尖利的嗓音,带着嘲讽传来。 “哟,顾大驸马可算舍得回来了?公主府难不成不管饭食?怎的这般落魄?” “出去。”顾介缓缓转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顾驸马好大的架子。”薛月盈心中本就积了一肚子气,原想着来损他几句,却被他眼底翻涌的狠戾吓得心头一颤。 往日那个温文尔雅的丈夫,此刻眼神像淬了冰的刀, 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是怎么了?”薛月盈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尚公主多体面呐,你还委屈上了?” 顾介并不言语,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冷得刺骨。 “看不出来,我家郎君竟这般招人稀罕呢。”薛月盈腰肢一摆,款步走到顾介的身侧,用一双妩媚又讥诮的眼睛瞟他。 “平乐公主为你闹得满城风雨,就连那薛六也自甘下贱,跑到侯府来寻你,一个比一个深情呢……” 顾介瞬间紧绷起来。 听到她提及薛六,那阴鸷的表情,比方才更为森冷。 “我再说一次,滚出去!” 薛月盈一笑,双手挽住他的胳膊,故作娇嗔。 “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恼羞成怒?” 见她得寸进尺,顾介突然暴起,猛地起身一个耳光,重重抠在脸上,然后揪住她张狂乱摆的胳膊,狠狠用力甩了出去,面部因愤怒而扭曲。 “贱人!别再来恶心我!” 薛月盈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他惯常以读书人自居,哪怕是知道她跟魏王私通,生下孩子,他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般粗暴对她,更不用说动手…… 薛月盈捂着脸,咬牙激他,“会打人了?顾五郎,你倒是长出息了。行啊,有种你便与我和离,从此一别两宽,你我再无瓜葛……” “我没种。”顾介冷笑一声,“儿子都是替别人养的,我哪还有什么种?只是薛四,你想求得一个自由身去攀附高枝,做梦!” 薛月盈尖叫:“你——” “我如何?”顾介沉着脸逼近,双手深深掐入她的脖子。 衣摆的冷风掠过面门,他低哑的笑如同来自地狱。 “往后,就好好受着吧。死也得跟我死在一起。” 薛月盈瞳孔放大,紧张得浑身僵硬,呼吸变得困难…… 春夫人听到动静过来,在书房外叩门,“五郎,五郎你们在做什么……你别吓着娘……” 顾介望一眼房门,慢慢松开手,背过身去。 “滚出去!” 薛月盈被他这骇人的模样吓得不轻。 这个人,还是顾介吗? 若不是春夫人及时赶到,差一点,他就要掐死她了。 薛月盈打开房门,狼狈地跑了出去。 春夫人推门进来,看顾介眼底猩红未退,一张脸仿若被烈火烧灼似的,通红一片。 她怔了怔,轻声叹了口气,“你何苦跟她置气?她本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妇人,既然有心攀附高枝,你不如依了她自去,再寻一个良配,好好过日子。” “不。”顾介摇了摇头,“阿娘,我就要她。这辈子……定要与她纠缠到底。” 春夫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儿子这话,让她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她看出儿子对那个女人已无情意,为何不愿放手? 难不成还盼着她回头? “儿啊,听娘一句劝,强扭的瓜不甜……” 春夫人还试图规劝,顾介却冷声打断。 “阿娘,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 春夫人不便再多言,只是幽幽一叹。 “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和你父亲也不会逼你。” 顿了顿,她又温声说道:“你父亲为了你,在陛下面前低三下四,讨了个恩典,让你去鸿胪寺谋个差事。这机会来之不易,你定要将功补过,勤勉做事啊……” 顾介抬头,眼中泛起一丝微光。 他何尝不想珍惜拥有的一切? 可如今,已然来不及了。 回头无路,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娘!” 顾介突然撩袍,端端正正地对着春夫人跪下,磕了个响头。 “你和爹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成人,为我操碎了心。是儿不孝——往后,儿都听你们的话,再不让你们为难。” 春夫人鼻子一酸,俯身抱住儿子,失声痛哭。 “傻孩子,爹娘只盼儿平安,哪来什么为难……” - 清晨,日光透过雕窗棂,洒落在梨香院的案几之上。 薛绥一袭素色罗裙,端坐在案前,正专心写着为雪姬调养身子的药方。 小昭和如意垂手敛眉,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侍在左右。 屋子里一片静谧。 唯有笔尖摩挲纸张,发出的沙沙轻响。 这时,锦书脚步匆匆,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她先瞥了小昭一眼,示意她去外面守着,这才上前,对着薛绥行礼,双手呈上书信。 “姑娘,大郎君差人送来的。” 薛绥指尖微微一顿,将笔搁下,接过信来。 信上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蝴蝶已开始振翅,蝼蚁也张开了獠牙。” 墨迹尚新,力透纸背。 二十万士兵的冤魂被仇恨唤醒,旧陵沼救助的弱者们也攥紧了手中的尖刀…… 一众蝼蚁将用自己的方式,织就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网的中央,是旧陵沼蛰伏数十年的灰色正义…… 小人物的复仇之火,也将搅动出无数细小的齿轮,转动命运之盘…… 李肇:孤的齿轮,何时转动? 薛绥:卡住了…… 第191章 三杀局 第191章 三杀局 卯时初刻,城西衔春绣坊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绣娘阿巧呵出一团白气,慢慢迈过门槛。 “这天儿,说凉就凉下来了。” 她轻声嘟囔着,抬手掀开绣架上的青布。 尚未完工的并蒂莲绣样映入眼帘,粉白相间的瓣上,两道浅色折痕若隐若现…… “阿巧姐,张侧妃要的寝衣可做好了?今日务必得送到王府上去,再耽误不得……”绣娘喜儿揉着眼睛进来,却见阿巧已将银针换了线。 “这就收尾了,待会儿我亲自送过去。” 衔春绣坊在上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便是寝衣。样式别致,独具匠心,轻薄的料子贴合身形,将女子的柔美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任是哪个儿郎瞧了,都难免心猿意马。 王侯公卿家的女眷们,也纷纷慕名而来。 阿巧头也不抬,针尖在缎面上游走,蕊中央的莲蓬栩栩如生,只是那莲茎脉络,看上去比寻常绣品更为精致流畅,可见绣工精湛…… - 此刻,离绣坊一街之隔的铁匠铺里,铁匠阿虎正带着两个徒弟,专心致志地给几匹悍马钉掌。 马主人是身着异服,是一个西兹商贩,他带来的马一共有十匹,膘肥体健,个个神骏非凡。 那西兹商贩很不耐烦,敲着铜铃,扯着嗓子大声催促。 “快点快点,手脚都麻利点,别误了爷们的大事!” “好嘞!就好,老爷,马上就好了……”阿虎脸上堆着笑,手中却不停,用力捶打铁钉。 火星四溅,落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眼中的冷光比那火星更为炽热。 好片刻,待那西兹人带着马匹离开,阿虎迅速将相同纹路的一个马蹄铁,挂在铁匠铺门口。 “目标已上钩。”他低声自语道。 - 同一日,清平驿站的后厨内,众人正忙着备膳。 厨娘王嫂守在灶前,蒸笼里蒸着香喷喷的糯米糍。 竹笼缓缓掀开,热气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杏仁味。 “起锅喽!” 王嫂动作麻利地将糯米糍放入食盒,食盒夹层里的油纸上,印着银灰色的云纹,恰似悄然绽放的瓣。 “这是给那些西兹商贩吃的?好香啊!王嫂,我能尝尝不?”帮厨的小柳儿馋兮兮地凑过来,却被王嫂轻拍手背。 “小孩子别贪嘴。” 王嫂嗔怪着系好几个装满的食盒,递给小柳儿,叮嘱道: “快送到院里去,莫耽搁久了,不好入口。” - 夜幕降临。 上京城华灯初上,街巷朦胧,影影绰绰。 更夫老陈扛着梆子,缓缓走过青石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尾音拖得极长。 墙角阴影里,马夫小顺竖起耳朵,仔细数着梆子声。 他怀里的粗布袄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割刀。 “咚——咚——咚——” 梆子刚刚响过,老陈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哐当一声! 梆子坠地,咕噜噜滚入阴沟。 小顺的影子从他身侧直起来,迅速收好割喉的利器,快步上前查看。 待确定他已无气息,这才手脚麻利地换上老陈的藏青色号衣,将人就势推入阴沟里…… 驿站西角门的暗影里,一个守卫哼着小曲,在青石板墙根处小解。 水流淅淅沥沥作响,他腰间的酒葫芦随着动作晃荡。 小顺吸了吸鼻子,佯装热情地凑上前:“这位大哥,喝的可是梨白?” “可不是?东城新来的胡姬酿的……” 守卫醉眼朦胧,话还没说完,疑惑地看向小顺。 “唉你谁啊……” “你爷爷我啊!” 话音未落,小顺袖中的薄刃已闪电般划过他的咽喉。 尸体尚未倒地,小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将人拖到墙根,从怀里掏出钥匙,冲黑暗中招了招手…… 只见草料堆里迅速钻出几个蒙着面的黑衣男子,手上利刃寒光闪烁,在月光下一闪即逝。 “动手!” 铁链哗啦坠地,草料堆下的暗格,悄然打开…… 而驿馆的厢房里,吃了掺药糯米糍的西兹商队护卫们,睡得鼾声如雷。 无人知晓这个夜里都发生了什么…… 当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洒落在斑驳的石板路上时,青石巷的排水沟里,一具尸体静静躺着,咽喉被薄刃割断。 有认识的人说,死者是巡夜的更夫老陈,他上个月刚打杀了媳妇,这是遭了报应。 - 这一天,雨过天晴。 趁着有太阳,小昭带着两个丫头,手脚麻利地将竹篾席子铺开,把今秋新摘的桂细细筛好,均匀地晾晒开来。 薛绥要给雪姬添两个桂夹枕,说是可以压惊,小丫头们都兴致勃勃。 雪姬歪靠在廊下的软椅上,指点着丫头们将她采摘的雏菊,也一并拿出来,铺在竹篾席子上。 “轻些,都轻着点儿,可别压坏了蕊。” 她轻声说道,虚虚咳嗽了两声,鬓边的银丝在日光下格外刺眼。 “昨儿雨大,屋檐下挂着的装吊篮都湿透了,再湿涝下去,这些儿可都要长霉斑了。” “雪姨娘放心,今儿这大太阳,保管能把儿都晒透。” “瞧瞧,把这些儿糟践的。”雪姬嘴上嗔怪,眼底却盈着笑意。 薛月楼牵着铭哥儿跨进梨香院的大门,见众人都在忙碌,不禁笑出声来。 “赶得巧,六妹妹正忙着呢。” 薛绥正踩着木梯,往屋檐上挂一只灯笼。 一身月白色裙裾,随风轻轻扬起,宛如仙子下凡。 听到声音,她回头一望,笑道:“阿娘总爱费这些心思。过几日便是孟兰节,闲来无事,我便做了个祈福灯笼,又备了些艾草香囊、莲灯,回头二姐也带些回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薛月楼笑着过来,向雪姬问好。 薛绥慢慢地走下木梯。 如意端着茶炉出来,看到她这样便惊得大喊。 “姑娘仔细摔着!你们都没长眼睛么,为何让姑娘挂灯?” 小昭抿嘴偷笑:“你呀急什么,姑娘可比你稳当多了。你摔一百次,姑娘都不会摔一次。” “呸呸呸,乌鸦嘴!”如意啐骂。 薛绥不理两个小姑娘笑闹,将薄荷水用茶盅盛好,放在檐下的木桌上,招呼铭哥儿过来擦手吃东西。 “你俩拌嘴,当心吓坏了孩子。” 众人跟着笑。 一时间,满院飘起薄荷水混着桂的香味。 薛月楼看着薛绥忙碌不停,神色稍显凝重。 “六妹妹,你可都听说了?” 第192章 请缨 第192章 请缨 薛绥神色平静,仿若对外头的动荡一无所知。 “二姐说的是什么事?” 薛月楼倾身过来,轻声说道:“方才我去寿安院给祖母请安,听闻刑部昨夜里抓了两个混进上京的西兹探子,祖母气得摔了茶盏。” 薛绥微微一愣:“抓西兹探子,祖母何必动这么大肝火?” “唉,怕招西兹人报复呗。祖母是训斥的是母亲,说她在这节骨眼上还回娘家招摇,是生怕旁人不知道父亲是刑部尚书,正在查西兹死士行刺的案子……” 薛绥眉头微微一蹙,脸上不见惊讶,“西兹人手段狠辣,祖母担忧不无道理。” 薛月楼闻声,又点点头道:“祖母前几日便已吩咐下来,除了采买,女眷一律不得出府。府上值钱的金银玉器,也都要收捡起来,锁入库房。” 薛绥拿起正在缝制的一朵绢,淡淡一笑。 “这上京城不太平。一会儿失火,一会儿杀人的。父亲在刑部当差,难免招人记恨。家里小心些,也是应当。” 薛月楼叹口气,仍然心有余悸。 “我恍惚听说,端王府的张侧妃娘家宅邸,昨日遭贼人夜闯,丢了不少值钱的东西,那两个西兹探子,便是父亲在张府抓到的……” 薛绥轻笑道:“梨香院倒没什么贵重物事,不怕贼人惦记。” “还是仔细些好!”薛月楼压低声音,拿绢帕拭了拭面颊,凑近她道:“这些日子,你可千万别往外面瞎跑。姑娘家家的,莫逞莽夫之勇。” 上次在烟雨楼算计姚围的事,薛月楼仍历历在目。 她深知这个六妹妹不一般,生怕她卷入是非危险中。 薛绥笑了笑,朝她眨个眼,并未反驳。 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白烟,蒸得薄荷水越发清苦。 院中安静了片刻。 薛绥笑盈盈将做好的绢,簪在雪姬的鬓角上。 “你们快来瞧瞧,是不是年轻了好几岁?” 众人见状,纷纷笑着夸赞起来。 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小昭继续晾晒桂,如意从攒盒里摸出蜜饯哄铭哥儿,几个丫头跪在竹编席子上,仔细分拣着桂和雏菊,就连檐角的雀儿,也欢快地扑棱起了翅膀。 直到暮鼓敲响,薛月楼才告辞离去。 夜雾渐渐笼罩过来,窗外忽然传来羽翼扑棱声。 一只信鸽轻盈地落在案头。 薛绥轻轻将它捧在手上,取下脚环上的信筒。 这是天枢从西兹商队截获的情报。 “阿史那已出兵赤水关,欲与上京城的死士里应外合。大祭司正联络西兹旧部,谋划发动政变清君侧,拥立西兹王次子图尔古泰。” 显而易见,西兹的内乱一触即发。 大梁、西兹,都将自顾不暇。战与不战,都是旧陵沼布局的绝佳机会…… 身为执棋人,当精准落子,方能达成夙愿。 薛绥将布条投入火盆,看着火舌慢慢吞噬文字,黑眸微深。 “要唱好戏,就得先搭好台子。” 小昭捧着药碗走进来,见她眼下一片乌青,忍不住劝道: “姑娘,您都连着熬了两晚了,可要当心身子……” “画册上那么多人,还好好活着。旧陵沼的二十万冤魂,还等着我为他们讨回公道。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旧陵沼那些默默无闻的人,厨娘、马夫、绣娘……他们都如她一样渺小如尘,却都在坚守,用生命为饵,丝丝缕缕地织成大网…… 杀局已摆好,她如何能懈怠? 小昭明白她的苦衷,手指悄然收紧,眼眶发红。 “姑娘,喝药吧……” 薛绥低头看一眼那深褐色汤药,接过来仰头饮尽。 苦涩在舌尖蔓延。 她侧过身子,望着铜镜中苍白的脸,恍惚想起那日天枢的话。 “破虏之功,记在李肇头上,他便会让旧陵沼陈冤得雪吗?” - 次日五更天。 端王府的兰芷院里,烛火摇曳。 张侧妃对着镜子轻抿朱唇,举起手上的螺子黛,突然惊恐地发现脖颈里泛起一大片暗沉发紫的红痕。 “绿枝!绿枝!” 她惊慌失措的唤着丫头的名字。 绿枝匆匆走近,吓得手中铜盆险些落地。 “侧妃……您这身上,是,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 话音未落,张侧妃又忽然捂住胸口,气息急促地落下泪来, “不,去请王爷!快请王爷来……” - “边关急报——” “边关急报——” 铜漏声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宣政殿沉浸在一片铁灰色晨光里。 传讯官急切高亢的声音仿若重锤,一下下砸在心间。 “启禀陛下,边关八百里急报!斥侯探得西兹王亲率十万铁骑,奔赴赤水关……” 崇昭帝怒不可遏,将奏报狠狠摔在御案上。 “好个阿史那!杀我妃嫔,掳我皇孙,如今还敢大军压境……” 阶下朝臣鸦雀无声。 兵部尚书的脊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崇昭帝目光巡视大殿,片刻皱起眉头,声音肃冷地问: “端王何在?” 中书舍人整理了一下朝服,恭敬地出列行礼。 “启禀陛下,今日端王殿下称病未朝……” 李桓素日勤勉,很少缺席朝会。 崇昭帝的脸色愈发凝重,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父皇!”李肇突然跪在丹墀下,言辞朗朗。 “儿臣愿赴赤水关,与西兹铁骑决一死战,扬我大梁国威。” 他重重叩首,额角抵在冷硬的汉白玉上。 “三月之内,儿臣必取阿史那首级,悬于城门!” “胡闹!”崇昭帝非但没有因他主动请缨而欣慰,反而沉下脸怒目而视,面色铁青。 “你当打仗是儿戏?三个月,你连山上流寇都剿不利索!” 李肇抬头直视圣驾。 一丝血色漫过他的视线,喉间泛起腥甜。 “儿臣不怕死,愿以死明志,替父皇分忧……” 朝堂之上,霎时一片沸腾。 有人赞太子英勇果敢。 有人暗自摇头,面露担忧。 谢延展连忙出列,躬身弯腰道:“殿下,使不得啊!太子乃国之储君,身系江山社稷,万不可轻易涉险……” 崇昭帝眯起双眼,目光如鹰隼般在群臣脸上逡巡。 “诸位爱卿,何人能担此重任,率我大梁精锐之师,击退来犯之敌?” “臣陆佑安,愿立军令状!“ 一道坚毅的高喊声,打破了内殿的寂静。 陆佑安跪在宣政殿外的雕龙青砖上,双手抱拳,高举过顶,脸颊微微泛红。 “若不能寻回皇孙、击退西兹,臣便自刎以谢罪。” 说罢,他重重叩首,额头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声响。 “请陛下恩准,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 与此同时,一群乔装打扮的西兹商队,正顶着初升的旭日,朝着永定河的桥头缓缓行进。 车队首领哈克木掀开篷布,露出表面的西兹香料。 微风轻轻拂过,香气扑鼻而来。 没有人知道,在香料底下,藏着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火药,足有百桶之多,用来毁掉大梁西市,绰绰有余。 上次永丰仓烧了七成粮草,使得大梁军需告急,朝野上下一片混乱,西兹王对此极为满意。只是从那以后,各个粮仓戒备森严,他们再无机会下手…… 不过,大梁开放互市,东市和西市商贾云集,各国胡商往来络绎不绝,随意出入也不会引人注意。 因此,他们重金贿赂河道巡使张怀义,准备干一票大的,掀起惊涛骇浪,打乱大梁的安稳局面,策应西兹王庭的铁骑…… 一个随从擦了擦额头,笑着说道:“前面便是永定河,过了永定河,沿着安远大街直行,便到西市!” 哈克木闻言,微微点头。 马车碾过凸起的石块,车轮发出咯吱的响动。 那随从笑着靠近,递上一个水囊。 “首领,喝口马奶酒暖暖身子?” 哈克木伸手接过,刚仰头灌下一口,目光骤变—— 只见一群披甲执锐的大梁禁军,列阵而来,看那旗帜上的蟒纹,似是东宫铁骑。 李肇:平安委以重任,孤……紧张,还有点害羞。 薛绥:我呸,个不要脸的…… 第193章 漩涡 第193章 漩涡 薛绥昨夜里睡得太沉,起身已过了时辰,待梳妆完毕,用过早膳再陪雪姬说了一会儿话,才神清气爽地去寿安院,给老太太请安。 寿安院内,崔老太太正手持沉香佛珠,在暖阁里晒秋阳。 傅氏、钱氏分坐左右。薛九姑娘月娥低头绞着帕子,神色恹恹。薛八姑娘月满将几颗蜜饯在瓷碟里摆来摆去,眼神透着不耐…… 丫头们垂首立在屏风旁,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零散的绣线与喜字样,摆在案上。 许是人太多了,原本宽敞的暖阁,显得有些逼仄和拥挤…… “六丫头来得正好。”崔老太太见薛绥福身请安,眼角笑出了皱纹。 她抬手示意薛绥近前,一脸慈爱,“快瞧瞧你八妹妹的嫁衣,绣娘们熬了半个月赶出来的纹样,可还喜庆?” 薛月满的婚期就定在冬至后的第二天,时间有点紧迫,薛府仓促筹备,有些力不从心,可是郑国公府只是象征性的解释一句“庶子娶妻、不宜铺张”,就将薛家的质疑体面地打发了。 谁都知道郑国公府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大夫人傅氏不管,三夫人掌家,却也不是八姑娘的主母,难以诸事周全。 崔老太太心里更像吃了苍蝇一般,张罗婚事也没什么心气。 这场婚礼,薛府上下都很敷衍…… 薛绥执起绣样,不由展颜一笑。 “针脚细密,配色鲜亮,八妹妹穿上必定端庄秀丽。” 薛月满眉头紧蹙,看一眼嫁衣上的并蒂莲刺绣,咬了咬唇。 大姐成婚时贵气盈门,二姐成婚时珠玉琳琅,三姐成婚锦绣铺地,四姐成婚更是风光无限,一个比一个排场盛大,而她仿佛是一个多余的女儿…… 她眼眶不由一红,绞着手帕。 “六姐姐又来打趣。我不过是个庶女,横竖是命里没那个福分,捡别人挑剩的体面罢了。哪里比得过六姐姐当初的十里红妆……” 谁都知道大房真正的嫡女只有薛月沉一个,其他全是庶女,薛六当初去端王府也是卑微至极,哪里来的什么十里红妆? 这不是讽刺吗? 薛月楼轻叩茶盏,不满地轻斥,“八妹妹说的什么话,这桩婚事原是你央着长辈求来的,如今倒埋怨起旁人来了?” 薛月满梗着脖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嫁出去的女儿和离回府,得意什么……” “你——” 薛绥按住薛月楼欲起的手臂,淡笑道,“郑国公位极人臣,郭四郎更是芝兰玉树。能嫁入这样的门第,八妹妹才是该得意的人,二姐姐你就别羡慕了……” 两人一唱一合,气得薛月满面色涨红,扯了扯薛月娥,想让她帮腔。 薛月娥却是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她如今也焦头烂额。 薛月盈为魏王生的那个孩子,对九姑娘来说,也像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更何况魏王有好几个孩子,后娘不好当…… 尤其上次她莫名其妙“被上吊”,至今找不出害她的人是谁,有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甚至有传言说她另有心上人,这才以死拒婚…… 天地良心,她比谁都想做魏王妃,怎会求死? “九妹妹,八妹妹在唤你呢?” 薛绥似笑非笑的声音,惊得薛月娥眼瞳一震。 她猛地抬头,看着薛绥温和的笑容,仿佛被一股寒流兜头浇下…… 再开口,忽然便结巴起来…… “六姐姐说得对,郑国公府门第显赫,八姐姐嫁得如意郎君,日子必定顺遂……” 薛月满气得浑身发抖,“九妹妹!” “九妹妹是个实在人,”薛绥不待八姑娘说完,便截断话头,淡淡轻笑:“正巧,前些日子王爷赏了一套累丝头面,改日我差人送来给九妹妹添妆。” 薛月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不觉着惊喜,而是莫名地害怕。 “多谢六姐姐……” 薛月满恨得牙痒。 这薛六如此两面三刀,分明是借机立威,想告诉所有人,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太无法无天了。 薛府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弃女指手画脚? “母亲……”薛月满刚出声唤傅氏,外面便传来通传。 “老爷回来了!” 檐下画眉鸟儿扑棱翅膀,惊起一片落叶。 薛庆治踩着一地碎金似的银杏叶迈入庭院,面色凝重得仿若覆了一层寒霜。 “今儿这是怎么了?”崔老太太见儿子脸色青白,手中佛珠轻叩小几。 薛庆治叉手请安,在缠枝木椅边坐下。 “今日朝会,得知西兹王亲率十万铁骑陈兵赤水关。太子殿下请命出征,惹来龙颜大怒……” 崔老太太手中茶盏轻晃,“储君千金之躯,怎能轻涉险地?” “可不是么……”薛庆治捧起丫头呈上的茶盏,眉头深锁。 “陛下当场斥了太子,说他胡闹。倒是陆佑安,立了军令状,要击退来敌、寻回皇孙,得到圣心嘉许、满朝赞誉……” 他忽然看向薛绥,目光灼灼,“今日陛下问及端王,才知王爷称病在家。你也该回府去看看了……” 这是撵人了。 薛绥正给老太太添茶,闻声抬头一笑,不答反问。 “父亲前夜抓到的西兹探子,没问出什么来吗?” 薛庆治心头一惊,眉头皱得更深了。 “后宅女子,不要胡乱打听。” “父亲糊涂。”薛绥不慌不忙放下茶壶,从容地转头福身,“薛家如今已是烈火烹油,还要替张家人遮掩么?” 她声音清冷,如冰锥刺骨。 “明哲保身,才是当下要务。” 薛庆治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要不是亲眼看着她长到八岁,他甚至都要怀疑,眼前这个胆识超群的女儿,是不是当真被人调包过了…… 薛六为何会有如此敏锐的直觉? 前天夜里,刑部确实查到了张怀义私通西兹商队的证据,可是那是端王侧妃的胞兄,是端王的人…… 眼下端王称病,太子请战,皇帝猜忌多疑,分明不想让太子手掌兵权。 帝王心思,难以看清,此刻递上张怀义的罪证,无异于将薛家架在火上烤,里外不是人…… 他望着窗台前被秋阳晒蔫的菊,硬着头皮摇了摇头。 “六丫头,你父亲自有考量,你就莫要多嘴了……”崔老太太话音未落,薛绥已起身朝薛庆治行礼,大袖如流云舒展,裾角轻扫地面。 “祖母说的是,女儿失礼了。”薛绥亲自端起水壶,到薛庆治的面前,为他续水,“女儿只是担忧,父亲手上的证据捂久了,不仅失了价值,反成累赘……” 茶盏腾起的热气,扑在薛庆治脸上,在窗纸上凝出一抹雾痕。 薛庆治抬眼直视薛绥,心跳突然加快了些。 “刑部办案自有章程。站错了队,比办错差事要凶险百倍。你一个妇道人家,休得妄议朝事。” 崔老太太忙打圆场:“六姑娘也是忧心家里,你父亲刚回家,且让他歇口气……” 薛绥好似没有听见崔老太太的话,也无视屋子里眼神各异的女眷,垂眸轻笑。 “父亲以为,端王能护薛家多久?” 薛庆治手一抖,望着女儿深不见底的眸色,恍惚间,想起那个已经羽化登仙的灵虚道长…… 莫不是这个六姑娘,当真有什么神通不成? 以前他从未怀疑过端王会输给太子。 自从得知薛淑妃枉死的真相,再眼睁睁看着朝中局势变化,以前笃定的事情,如今已变得迷雾重重…… 太子、端王逐鹿朝堂,谁执牛耳、谁是真龙,还真是乾坤未定,胜负难料。 窗外忽有秋风拂过,掀得竹帘哗啦作响。 薛庆治沉吟着,突然起身。 “我去端王府走走。” 第194章 狡黠女子 第194章 狡黠女子 端王府。 兰芷院内,浓重的药味混着苏合香,熏得人头晕目眩。 李桓坐在木榻前的绣墩上,看着侧妃张氏从脖颈处蔓延的猩红疹子,目光幽沉。 医官跪伏在脚踏前,银针徐徐扎入穴位,额角的青筋随呼吸微微跳动。 “禀王爷,这症候来势凶猛,似是……” 医官咽了咽唾沫,接着道:“似是误食不洁之物,致使脾胃积热,毒邪外发于肤……” 侍女翠枝捧药的手一抖,扑通跪下。 “回殿下,侧妃饮食向来精细,每日由婢子亲自查验,从未出过疏漏……” 张氏蜷缩在锦被里,脸上的脂粉被泪水晕开,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桓。 “殿下……可是有人想加害妾身……” 李桓瞥了翠枝一眼,温和的虚抬右臂,没有责怪丫头,只淡淡向看太医。 “只管开方子,好生调养便是……” 张氏见他态度疏离,并没有格外关切自己,身子更是痒得出奇,又哀哀地哭出声来…… “殿下救救妾身,妾身痒,好痒……” 李桓面露不忍,正要安抚,便有侍卫来报。 “禀王爷,薛尚书求见。” 李桓撑着案几起身,忽地觉得身上一阵刺痒。 他猛地撩高袖口,只见小臂上隐隐长出一层细密的红疹,仿若蔓延的火舌在舔舐肌肤,那痒意顺着血脉便往四肢百骸而来…… 医官脸色一变。 “殿下,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桓的目光慢慢移向张氏。 她抻着脖子,露出同样骇人的红疹,看着李桓的胳膊,慌得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王爷开恩,妾身不知,不知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妾身不是诚心加害王爷……” 方才李桓进屋,并没有触碰其他物件,只是在张氏扑过来抱住他时,有短暂的接触…… 李桓看着张氏慌乱无措的神情,沉默片刻。 “严查吃食。衣物,被褥,一应贴身物件,都用药水熏蒸……” 又吩咐医官,“汤药煎好,也给本王一碗。” 说罢,他便脚步匆匆地回到主屋,换了干净衣裳,又仔细沐浴,擦了擦药膏,才去正厅见客。 正厅内,薛庆治早已等得坐立不安。 见李桓换了常服出来,连忙起身作揖。 “下官参见王爷。” “薛公免礼。”李桓强打精神,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方才偶感不适,耽误了一会儿,让薛公久等。” 薛庆治瞥见他袖口下隐约的红疹,又见他沐浴而来,欲言又止。 “王爷可召了太医诊治?” “医官已开了方子,不妨事,小恙罢了。” 李桓说着,眉头不由蹙起。那痒意如同蛛丝密密缠绕,在皮下疯长,痒得他握在紫檀扶手上的骨节,泛起一层青白。 “薛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一个端方守礼的人,要克制身上的痒意,要忍住不去抓挠,实在煎熬难耐,如坐针毡。 薛庆治看出他的不耐和不适,袖中的证物如有千斤之重。 “前日,下官得到线报,有西兹死士夜闯张府……” 他试探的说着,见李桓不接话,又硬着头皮道:“两个探子已抓获,审讯得知……他们不是去张府偷窃的……” “哦?”李桓挑眉,“那是为何而去?” “密会河道巡使张怀义大人。”薛庆治双手颤抖着掏出口供,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审讯时,其中一人自尽,这是另一个招认的口供,请王爷过目。” 李桓接过来,匆匆一扫。 他想认真细看,可身上却奇痒无比,那钻心蚀骨的痒意让他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冷静下来,于是随意翻看几眼,便折迭起来,放在案上。 “知道了,薛尚书先回府,此事,本王自有主张。” “是。”薛庆治听出逐客之意。 既然李桓想保住张怀义,那他便不必多言…… 薛庆治眼神微黯,起身行礼告辞。 刚走几步,又仿佛想到什么,掉头拱了拱手。 “王爷,前阵子家母染疾,平安夫人请来一位民间游医,倒是有几分本事,连老太太困扰多年的头风都治了个七七八八……要是王爷不嫌弃,不妨让平安夫人请他来瞧瞧?” “游医?”李桓眸光微动,慢条斯理地揉了揉发痒的手腕,缓缓一笑。 “那本王倒是想见上一见。” 话音未落,亲卫向阳急匆匆闯入。 “启禀王爷!永定河急报!” 他脸色焦灼,“太子殿下率东宫卫率截获了一个西兹商队,商队拒捕,与东宫士卒发生恶斗,太子殿下大开杀戒,还,还……派人扣押了河道巡使张大人……” 李桓撑起身子,喉结滚动。 “备马!” - 永定河畔,秋色萧萧。 李肇勒马临岸,一袭玄色披风猎猎扬起,卷着河岸的腥气,露出腰间玉带,寒光凛冽。 “殿下,贼人想跑!” 李肇按住剑柄,“东南侧三十丈,分两翼包抄,弓弩手压阵。” 话音未落,河岸芦苇丛中忽然晃动,十数道黑影破芦而出,一个个劲装打扮,与此前暗杀朝臣的西兹死士如出一辙。 “杀!” “取狗太子性命者,赏黄金千两!” “杀!” 喊杀声响彻云霄。 当先之人弯刀映日,直取李肇。 “哼!”马上的太子纹丝未动,掠起的剑光瞬息乍起,如同寒星扫过…… 刀锋相撞。 铮!火星溅上李肇眉间的冷色,衬得他一双俊眸,更艳三分。 “孤才值千两?受死!” 西兹死士踉跄后退,腕间鲜血,顺着弯刀蜿蜒而下…… 一群东宫禁军围拢上来,人多势众,厮杀不过半盏茶功夫,地上已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呻吟的伤兵,西兹死士挥舞着弯刀左突右冲,拼死抵抗,终是不敌…… “撤!” 一个死士正欲咬破齿间毒囊,忽见李肇剑尖轻挑。石子精准的击中他的下颌,整个人悲呼倒地…… 其余人等互使眼色,砍断马车的车辕和缰绳,骑上马便飞奔而逃。 李肇双腿一夹马腹,甩落剑上血珠,策马直追出去…… “休要放走一人。” 马蹄踏碎浅滩,惊得白鹭冲天—— 哈克木正欲指挥突围,却见前方奔逃的商队马匹嘶鸣,胯下的骏马也突然哀鸣,前蹄跪地,马蹄上有鲜血渗出来…… “怎么回事?” “首领,马……马不行了!” 随从们惊慌失措。 “新换的马掌有问题!” 哈克木忽然想到铁匠铺里那个憨厚的小铁匠,临别时殷勤的笑意…… “竖子欺我!兄弟们,中计了……” 声音尚未落下,一个人影掠过惊马,他来不及反应,忽觉腰间一阵剧痛,整个人便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李肇勒马而立,眼里寒光,仿佛翻涌着腾腾的杀气…… “留活口!” 他率先杀入敌阵,一众东宫卫率如黑色洪流般紧随其后,刀剑的血色残光,映着远远围观的百姓们惊惧的面容。 “殿下,有一个逃了……” 李肇眯起眼望向那个消失在芦苇荡的背影,微微抬手,玄金护腕在秋阳下泛起冷光。 “由他去。” 那批货物被禁军收缴起来,逐一清点。 李肇走在前方,两排卫率士卒整装肃甲,站立两侧,气氛低压而凝重—— 然而,当李肇的剑尖挑开油布,看到的是一桶细碎的黄沙,轻轻一晃,那沙粒便簌簌地滑落…… 众人神色一滞。 层层香料下,不是火药,而是黄沙。 关涯凑近细看,面露疑惑。 “为何运送黄沙?” 李肇沉默,眉间凝起寒霜。 目光扫过码放好的货物,抬了抬手。 一张张油纸覆盖的封皮被揭开,士兵们看得瞳孔放大。 “殿下,是沙!” “全是沙!” “天杀的泼才,好生奸猾!” “西兹人大老远运送黄沙入京,莫不是要施巫蛊之术?”元苍盯着沙桶,挠头不解。 关涯又猜:“会不会有人声东击西,真正的火药已被暗中转运?” 李肇俯身抓起一把沙,任由沙粒在指间滑落。 “有趣。” 关涯抱拳请示,“殿下,接下来,该怎生是好?” 李肇甩落手中黄沙,翻身上马。 “火药是假的,西兹死士却是真的……” 说罢,他望一眼那个痛到昏迷的死士首领,冷声吩咐。 “牙齿拔了,带回去再审……” “是!”西兹死士牙齿里带着致命的剧毒,随时准备自尽,之前他们吃过亏,不会再给他们逃避审讯的机会…… 永定河岸,聚满了围观的人群,如同蚂蚁似的密密麻麻。 一行数十人,押着五大绑的西兹死士,赶着一车车货物从人群里经过。 李肇凝视着泛着冷光的河水,想到薛绥那双明媚的眸子,少女的笑声在脑海里交织成网…… 腥甜的河风猛地灌入喉头。 忽觉心口情丝蛊发烫…… 他一声轻笑,偏头啐出口中的血沫,犬齿不自觉地磨了磨牙槽,好似野兽舐伤,眼尾渐渐染出三分桃…… 薛六。 薛平安。 好个狡黠多变的女子…… 李肇:薛六害孤,得了半城黄沙! 薛绥: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还望太子殿下能嚼出味来? 李肇:嚼出了,相思味,你定是爱惨了孤…… 薛绥:…… 第195章 智计 第195章 智计 薛绥在梨香院用罢午膳,正陪着雪姬闲话,只见锦书疾步而入,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办得利落!” 薛绥立刻起身,叮嘱雪姬好生歇着,便带着小昭出了门。 刚走过仪门,便见薛庆治眉头深锁,神色凝重地负着手从外面回来,将她拦了个正着。 “又上哪里野去?” 西兹死士猖獗,各府女眷都禁止外出。 “老大不小了,倒愈发没了规矩。你看看你,哪里有王府内眷的样子?” 喜欢的怎么看怎么喜欢。 不喜欢的便是喘口气,都嫌碍眼。 薛绥静静而立,淡淡笑着,一言不发。 薛庆治训斥两句,看着她静雅的笑容,忽然觉得一阵心虚,脸颊上火辣辣的。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都是自己的女儿,个个乖巧听话。偏生这个老六,常常让他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压迫感,很不舒服。 他摆摆手,懒得再拐弯抹角。 “王爷染恙,你身为王府夫人,也该要拎得清轻重。还不快些回去侍疾……” 薛绥正不知如何搪塞,闻声忙不迭应下。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这便回府。” 她福了福身,挺直脊背款步而去。 薛庆治望着青石板路上越去越远的身影,忽觉这女儿像极了无根的浮萍,看似随波逐流,无人可依,却自成江海,难测深浅…… - 薛绥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去和文嘉碰面。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护国公主府。 这是李扶音受封护国公主后,皇帝新赐的一座府邸。 此刻,府里白幡招展,廊庑皆素,铜炉里焚着安息香,透着几分森冷。仆役、管事婆子来来去去,都披着孝衣。 文嘉一身孝衣不戴珠翠,迎至垂门来。 “平安,你可算来了。” 二人执手相握,指尖皆是冰凉。 文嘉引她入暖阁,摇光已烹好新茶,茶烟袅袅中,他悠然自得。 “十三此计,环环相扣,妙极!” 薛绥欠身浅笑,“全仗师兄鼎力相助。” 文嘉虚扶其臂请她入座,亲手执壶倾盏,语气很是忧虚,“我听说抓到西兹死士的首领哈克木了。可是,那阿史那狼子野心,连同胞手足都能毒害,又怎会顾及哈克木这个大外甥的性命?” 薛绥拨弄一下茶盏,浅浅带笑。 “人他可以不要,火药他不能不要……百桶火药加一个亲外甥,换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这买卖划算得很……” 说罢,她转眸凝视,问摇光。 “转运的火药都安置妥当了吧?” 摇光好整以暇地颔首,“放心,我做事,素来滴水不漏。” 薛绥勾唇一笑,“那我们便依计行事。传信给阿史那,送回妞妞,且将潜伏在上京城里的死士悉数召回,那哈克木和火药都能一并奉还……” 摇光:“西兹人狡猾多疑,我们得想个周全的法子。” 薛绥道:“先放出风声,就说太子截获的货物里藏有密信,坐实西兹王杀父篡位,谋逆之举……等舆论沸起,外有大梁出兵应战,内有阿蒙拉赫旧党举事,赤水城人心惶惶,阿史那也没有别的出路……” “太子?”文嘉有些诧异。 摇光也瞥了她一眼。 “你是说,以太子的名义,与阿史那做这个交易?” 薛绥淡淡地道:“旧陵沼身在暗处,不必涉险蹚浑水。如今全上京人都知道,是太子带东宫六率在永定河围剿西兹死士,生擒首领哈克木。救回皇孙的天大功劳,自然也应当记在太子的头上。合理合情,不会令人生疑……” 摇光点了点头,觉得她说得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文嘉轻轻绞着帕子,神色焦灼不安。 “就怕阿史那狗急跳墙,害了妞妞……” 薛绥没有办法承诺万无一失。 但看着文嘉眼中蓄满的泪光,她只得安慰。 “阿史那是个聪明人,他若想保住自己的王位,便不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伤害妞妞对他没有好处,妞妞只是个孩子……” 文嘉紧张地点头。 薛绥理解文嘉的心情,安抚两句,又扭头问摇光。 “近来玉衡师姐在做什么?” 摇光笑应,“玉衡师姐前些日子传信,说是去岐山采药去了……” “是吗?”薛绥若有所思。 难道说是她误会了,玉衡师姐并不是故意躲着她的…… 摇光看她神色有异,不由打量起她来。 “十三,你急着找玉衡师姐做什么?莫不是……” “只是有一桩小事请教。”薛绥云淡风轻地说着,没有告诉摇光和文嘉,近来身子的一些微妙变化。 她服了几日玉衡师姐给的药,但确实如她信中所说,能控制,却不能彻底解毒,颇有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无奈。 “师兄,我今日得回端王府,若有玉衡师姐的消息,你记得来告知一声。” 摇光拱手应声。 文嘉放下茶盏上前,紧握她的手。 “平安,万事要当心。” 薛绥抿唇一笑,点点头,“你我各自珍重。” 二人依依不舍告别。 薛绥前脚刚走,后脚冬序便来禀报。 “公主,陆公子求见……” 文嘉眸光微闪,抬头望向染遍天际的落日。 “请他到前院厅稍候片刻。” - 残阳如血。 文嘉站在游廊尽头,沐浴在西斜的光照中,身影单薄。 远处传来铠甲碰撞的声响。 陆佑安一身银甲逆着阳光而来,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寒芒。 这是文嘉第一次见他身着戎装。 长久以来的记忆,他都是一个文弱书生,当朝状元,又有生活在平乐公主阴影里的驸马生涯,以至于许多人都忘记了,陆佑安能文能武,熟读兵书,原本就志在千里…… “末将见过公主。” 陆佑安英姿挺拔,却掩不住眼底的眷恋与不舍。 “征西将军不必多礼。”文嘉抬了抬手,唤他刚获封的称号,有些陌生和不自在。 “不知将军找我,是有何事?” 陆佑安弯下腰深深一揖,凝视着她,眼中的深情几乎要溢出来:“末将是来向殿下告别的,此去赤水关……” 他停顿,喉头微哑。 文嘉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此去赤水关,末将必全力以赴。”陆佑安深吸一口气,摩挲着腰间佩剑,压低声音,“殿下且放宽心,末将定将妞妞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哪怕拼尽性命,也在所不惜……” 文嘉心中一暖。 这男子重情重义,赤胆忠心,原是一个可以托付的对象,可想到二人身份尴尬,早已没有相守一生的可能,不禁又有些黯然。 “此去凶险,陆将军务必保重。我在上京,等你平安归来。” 陆佑安喉头一滚。 满腔情愫,到底是说不出口。 忽然忆及文嘉公主出嫁时,那大红的嫁衣掠过雪地,红盖头的流苏晃荡在他的眼前,看着她登上轿,他喉头辗转千百,到底没有出声挽留…… 谁知转眼,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陆佑安低头拱手,目光落在他的剑穗上。 “末将定不辱命。” 他再次郑重行礼,咽下万语千言,只剩二字。 “告辞!” 文嘉眼眶泛红,“将军一路珍重,恕文嘉不远送了。” “公主珍重。”陆佑安声音低沉,目光掠过文嘉腕间的檀木镯子——那是婉昭仪留下来的,心中一阵刺痛。 突然回转两步,猛地攥住她冰凉的手,将一个捏得汗湿的玉佩,紧张地塞到文嘉的手上,掌心里的温度,烫得好似烧红的炭。 “公主,等末将立功回来。若是……未将若回不来,这便留给你当个念想……” 他说罢,如释重负地一笑,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祖母留给嫡孙媳妇的玉佩,辗转多年,总算送了出去。 可他又很是忐忑,生怕文嘉拒绝,于是收回手便慌乱转身,走得又快又急。 等文嘉回过神来,他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前。 “珍重……” 文嘉眼底水光潋滟,喃喃着背转身,没有让冬序看到她眼底浮起的泪雾,只抿着唇轻轻一笑。 “回屋吧。” 冬序应是。 瞥眼时,见公主珍而重之地将玉佩的红绳缠在手腕上,翠色欲滴,煞是好看,仿佛它原本就该长在这里一般。 - 公主府。 平乐得到陆佑安出征的消息,又听说他去见了文嘉,还将那承载心意的玉佩相赠,不由妒火中烧,将茶盏砰砰砸落在地…… “好一对狗男女!简直不知廉耻!” 丫头垂首敛袖立在侧,不敢多言。 平乐忽地冷冷转头,“你即刻去陆府,告诉驸马,就说本宫要见孩子。出征之前,务必把两个孩子送回本宫府上,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丫头很是犹豫。 平乐柳眉倒竖,幽暗的眼仿佛带着淬毒的恨。 “作死的小蹄子,还不快去……” 丫头被骂得肩膀紧绷,低下头抹着眼泪便退下去了。 身后的珊瑚珠帘,轻轻响动。 顾介慢慢进来,身姿修长,若青松负雪,自有一股俊朗之气。 “公主何必大动肝火?” 平乐扭头,冷冷地看着他,冲他发脾气。 “为何这时才来?” 顾介赔着笑,看平乐的裙裾拂过织金绒毯,往茶汤里加了两勺桂蜜,目光微微一沉,声音又放软了几分。 “薛家要嫁女,我母亲去宝翠坊采办贺礼,让我作陪,一时脱不开身……” “贺礼?”平乐挑眉。 想到薛府那个莽撞的庶出丫头,要嫁到郑国公府,跟薛照轩那个窝囊废配成一对,她饶有兴趣地嗤笑一声。 “话说,郭照怀有多久没有露面了?” 自从薛六回京,平乐反复被禁足,女人社的雅集也几乎停摆,以前那一群交好的发小,也各自有各自的差事,便渐渐疏远,不再像以前那样,围在平乐身边。 他道:“郭兄如今去了兵部任职,又适逢西兹来犯,边关告急,想来是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哼,借口罢了。”平乐冷哼一声。 “我看他就是见风使舵的小人。以为本公主失势好欺,想与我划清界限……” 她逼近两步,朝顾介挑眉。 “这些日子我细细想过,倒是慢慢想通了。从前,是我的错。” 顾介瞳孔微缩,“公主何出此言?” “错在小看薛六,也太小看了文嘉那个寡妇……”平乐眯起眼睛,抬高下巴望着顾介,一根涂满蔻丹的手指,在他的脖颈里轻轻划过,目光里,泛着一股妖异的红。 “好在来日方长。不急,本宫慢慢陪她们玩,这回要好好算计……” 顾介被她触及的肌肤微微发冷,不由打了个寒噤。眼前明明是一张娇俏艳丽的脸,却好似青面獠牙的恶鬼,露出森森白牙…… 不待他开口,铜镜里忽然映出平乐诡异的笑。 她指尖划过顾介喉结,声音低冷,“说来,郭照怀那个废物,也不是全然无用……” 炉上水沸声骤起。 顾介后退半步,掌心微汗。 “殿下意欲何为?” 平乐浅笑:“最毒的饵,是人心。薛六用的便是这一招。我何不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端王府内,兰芷院一片冷清。 张氏刚把药碗推到一边,帕子掩着唇咳嗽两声,丫头翠枝便掀帘进来,匆匆福身。 “娘娘,是老爷托人捎来的……” 张侧妃展开信,屏息凝神地瞧了几行,指尖忍不住颤抖。 信上字迹凌乱潦草,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天刚见亮,太子便派人包围张府……务必请端王出面,搭救你兄长……” “疯了吗……他竟敢勾结西兹人!” 张侧妃猛地扣紧家书,指甲几乎嵌进肉中。 她早知兄长贪财,却不料这蠢货竟敢私通外敌,若真让太子坐实了罪名,莫说张家满门,便是她这个王府侧妃也得跟着陪葬…… 张氏一把推开伺候的丫鬟,连外衫都顾不得披上,便踉跄着朝王府正房小跑而去。 薛绥便是这时踏入的端王府大门。 既然“端王有恙”,她这个平安夫人自然不能怠慢。 小昭,如意和锦书几个,拎着药箱,簇拥着薛绥,脚步匆匆地回府。 门房说,王妃在王爷屋里侍疾,薛绥没有犹豫,穿过回廊,径直往李桓居住的正院而去。 尚在外间,便听见张氏哭哭啼啼的声音。 “王爷,看在妾身的份上,救救妾身的兄长吧……” 两章合一,晚安~ 请姐妹们捉虫,留言,谢谢么么哒 第196章 不合时宜 第196章 不合时宜 薛绥不由放缓了脚步,略略整理一下鬓角,方才掀帘而入,嘴角噙着似有如无的浅笑,盈盈下拜。 “给王爷、王妃请安,见过侧妃……” “妹妹回来了。”薛月沉绞着绢帕迎过来,发间步摇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很是热情。 “你刚从祖母那里过来,可曾用过饭了?” “谢王妃记挂。”薛绥不着痕迹侧过身子,示意小昭将带来的药箱放下,这才抬眼看向半倚在紫檀榻上的李桓。 但见他斜躺在云锦靠垫上,左手搭在小几边缘,半敞的月白中衣下,露出锁骨下方一片淡红疹子,与平常那一副端正持重的模样相比,此刻竟有一丝难得的闲散慵懒。 张氏原本伏在李桓的膝头啼哭,见薛绥进来,她忙不迭起身,急得险些碰翻案头的香炉。 “妾身失仪……” 她尴尬地坐在绣墩上,眼泪还没有擦干,指尖紧紧攥着帕子边缘,看上去紧张又局促。 屋内很安静。 火光跳跃,众人影子投在屏风上,晃出细碎的光斑。 薛月沉左右看看,笑着打破沉默,脸上掺着几分堆砌的热情。 “雪姨娘身子可大安了?妹妹怎的这个时辰回来?” 薛绥道:“托王妃洪福,已无大碍。” 又瞥一眼李桓,淡淡地道:“听父亲说,王爷贵体违和,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薛月沉眼角微敛,笑道:“妹妹还是这般贴心。那你还不快来给王爷瞧瞧?” “是。”薛绥说着便要上前,不料李桓却抬手微微一摆,拒绝了。 “不过是些疹子罢了,过两日自会消退。”他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尚未消退的红疹,低头看一眼,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你一路奔波,先坐下饮口茶,莫要累着了。” 听上去句句关切,却字字暗藏机锋。 薛绥看见薛月沉游移不定的目光,唇角扬起淡笑,从容称谢。 张氏听着却是喉头酸楚,眼眶又红了几分。 “王爷,听闻平安妹妹医术了得……妾身这一身疹子,让医官来看,也不方便,不如劳烦平安妹妹替妾身诊治一二……” 薛绥抬眼,正撞上张氏蓄满泪水的杏眸。 “愿为侧妃分忧。” 她面不改色地缓步走到张氏身侧,看着她颈间连片的红疹,眉头微微一蹙。 很明显,她的症状比李桓的要严重许多。 怪不得李桓不着急…… “侧妃莫急,许是风痒之症,当是血热夹湿所致……” 薛绥看了医官先前给出的方子,没有质疑,也没有过多询问,做出了和医官一样的诊断,回头让小昭从医箱里拿出一盒带着淡淡薄荷香的玉白色药膏。 “这是我从一个民间游医那里拿来的止痒膏,亲手调配的方子,先前祖母用了极见效。侧妃若不嫌弃,不妨一试……” 她语气可见真诚。 张氏看了李桓一眼,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便又扑簌簌掉眼泪。 “多谢平安妹妹施药。” 她本就生得柔弱秀丽,那眼眶泛泪的样子,瞧得李桓眉头微蹙,便是薛绥都有些不忍了。 “不过是肌肤之疾,且放宽心调养便是,侧妃何故伤怀?” 张氏攥着帕子掩面,苦笑般拭了拭眼角,声音哽咽,“平安妹妹,是我兄长犯了糊涂,恐要累及张氏满门……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有旁的法子,只盼王爷能开恩……” 窗外忽有惊鸟掠过,带落几片枯叶。 李桓突然打断:“且先回去,你胞兄的事,自有裁断。” 薛绥心中已然明了。 张氏见李桓态度松动,又跪了下来。 “殿下明鉴,我阿兄素来胆小,怎敢私通西兹贼人?” 她攥着李桓的衣袖跪了下来,眼泪将茜色的抹胸晕湿了一片,“定是太子殿下误听谗言,受了宵人挑拨蒙骗……” 李桓脸色一沉:“东宫今晨才截的人,你的线报倒是灵通……” 张氏喉头微微发紧,不敢多言,只得说是受了父亲的嘱托,此刻,娘家已是为了兄长乱作一团。 见她如此,李桓喟叹一声,缓和了语气。 “既是太子查办,自有朝廷法令。你兄长若有罪,谁也救不了他,若是无罪,太子自会还他清白……” 张氏心有不甘,可李桓的为人她很清楚,也不敢再多言,只得福了福身,红着眼抹着泪,带着翠枝退了出去。 薛绥冷眼旁观,心下暗叹。 李桓这人对旁人都冷淡疏离,对这个张氏倒是多了几分耐心…… 许是男子都怜惜柔弱女子吧?他明明痒得指尖发颤,还是会耐着性子,对张氏轻言细语的安抚,要是换了薛月沉或者是她,只怕早垮下脸,拂袖而去了…… 她默默从药箱里将一盒膏药塞到薛月沉的手上,待要告辞,李桓却道: “平安留下,其余人退下。” 薛月沉微愣,“王爷?” 李桓看她一眼,“我有事和平安说。” “是。”垂眸敛袖,分明指尖微微攥紧绢帕,却仍是维持着得体的笑意。 “妹妹,姐姐先回屋,让灶上备些吃食,一会儿你忙完,来映月居,同姐姐叙叙家常。” 薛绥点点头,看着她离去,方才侧身,在李桓斜对面坐下来。 “不知王爷留我,是为何事……” “你来为本王擦药……”李桓伸出胳膊,袖口褪至肘间,露出小臂红疹。 “是。” 薛绥垂眸福身,从几上接过药瓶,又从药箱里拿出一条削得光滑圆润的竹片,轻轻弯下腰来,用竹片刮一些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李桓泛红的肌肤上。 指腹不经意触到他的皮肤,瞬间,感受到他微微一颤。 但李桓没有动弹,而是将衣裳又褪开些,露出更多泛着红疹的皮肤…… 薛绥好似并不在意,沉静得仿若那一枝案头青瓷上的墨竹。 窗外秋风,扑簌簌打在窗纸上…… 一片沉寂中,李桓望着她眉梢疏淡,竟有些恍惚。 这双眼凌凌动人,仿若山间清泉,何人能知内里藏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李桓心头微动,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张大人私通外敌的证据,是你递给薛尚书的?” 温声软语,不像是审讯,倒像老友间的闲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恕我愚钝,不知王爷此言何意?” 薛绥抽回手,将药膏抹在红疹处,声音淡淡,“刑部如何办案,我深居内宅,实在不清楚,王爷若有疑虑,不如亲自询问家父……” 李桓突然轻笑,朝她倾身逼近,气息拂过她脸颊。 “你倒是会装糊涂?若无旧陵沼耳目,薛公哪来的消息?” 一缕苏合香掠过鼻尖,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他掌心滚烫,红疹已蔓延至腕骨,薛绥能感觉到脉搏在薄皮下急促跳动。 这般亲近,暧昧至极。 薛绥忽觉指尖的药膏灼烧般的,激得她后颈泛起薄汗。 “你说,旧陵沼究竟在上京埋了多少棋子?” “王爷上回不是找过邱先生?他没有给王爷想要的答案吗?”薛绥抬眸与他四目相对,莞尔反问:“既然王爷对我这般怀疑,何不将我下狱严审?” 两人眼对眼,锋芒在眸底暗涌…… 谁也没有先移开目光。 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仿佛有什么蛰伏的锋芒,就要破土而出。 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二哥哥,二哥哥……” “郡主,王爷正在议事,你不能进去……” 侍卫向阳和两个丫头,伸手拦着瑞和郡主,好言相劝。 瑞和郡主全不在意,甩开袖子,便往前闯。 “你们还不快去通传,我有急事找王爷。” 李桓眉头紧紧蹙着,没有放开薛绥的手,反而微微用力,将她往身边带了带,沉声道:“让她进来。” 薛绥顺势坐在绣墩上,挑眉浅笑。 “王爷想将疹子传染给我?” “别动!”李桓声音未落,瑞和便掀开帘子进来了。 一袭烟粉色织锦襦裙,折射烛火泛着玉质清贵,然闯进来便看到李桓与薛绥相对而坐,药香弥漫,暧昧的温度扑面而来,她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眼底刚刚燃起的热浪,瞬间凉透。 很显然,她来得不合时宜。 第197章 秋露沾衣 第197章 秋露沾衣 薛绥似笑非笑,李桓面上则隐隐透着不耐。 “郡主来找本王,所为何事?” 瑞和行了个不甚端正的福礼,捏着帕子,神色满是不安,“听闻二哥哥身子不适,瑞和特地带了雪蛤膏方,前来探望……” 李桓拉广袖掩住身上红疹,坐姿端正,声音寡淡无波。 “郡主瞧见了,本王并无大碍。郡主请回吧。” 瑞和咬了咬唇,深深望着李桓冷峻清隽的面容,眼眶微微泛红,嘴上虽应着“是”,脚下却磨磨蹭蹭,显然不想离开。 薛绥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她轻轻推开李桓的手,唤了声“郡主”,待瑞和转过头来,便将手中药膏托起,温声说道:“王爷原是要我留下为他擦药的,既然郡主来了,那便有劳郡主……” 说罢,她看向李桓,捂着小腹。 “妾身忽觉腹中绞痛不已,求王爷恩准暂离。” 人有三急,纵是不愿,也不便阻拦。 李桓还来不及开口,薛绥已快步朝屋外走去,只留下局促不安的瑞和,与他两两相对。 李桓:…… 沉默片刻,瑞和怯怯的唤了一声,声音温柔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二哥哥,我莫非来得不是时候……” 李桓面色冷然,反问道:“你说呢?” 瑞和眼眶骤然一红。 只觉心口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洞,酸涩汹涌袭来,几乎喘不过气。 “你可是当真喜欢那个平安夫人?” 李桓抬眸,“是。” “那你对我呢?”瑞和泪水涟涟,颤声追问,“当年我在宫里伴公主读书,你我同进同出,无话不谈,你亲口说过……会护着我。” 李桓脸色并无太多变化,眼中情绪却真切了几分,“瑞和,那时你年纪尚小,无依无靠,我不过是怜惜你父母不在身边,命途多舛罢了。” 看着瑞和唇色渐渐褪去血色,李桓语气愈发幽沉。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只是妹妹。别忘了,你我皆姓李。同宗明法而处,君子循礼而行。你如此越矩,混淆私情,是要将我李桓的名声置于何处?” “二哥哥……”瑞和泪如雨下。 呼吸间喉间哽噎,双肩颤动,伤心得无以言表。 李桓眉峰微蹙,那神色姿态冷得令人心恻。 “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你若再这般胡闹,可别怪我不客气。” “二哥哥……” “退下!”李桓冷声道。 瑞和望着眼前这个言辞温和,实则心硬如铁、态度决绝的男子,哽咽着摇了摇头。 她笃定,当年两小无猜之时,那青涩的心动绝非自己一人的错觉,她坚信李桓曾对自己有过好感,只是碍于身份,才不得不压抑那份情愫。 如今,怕也是为了另一个女子,他才变了心意…… “你可以不理我,甚至厌弃我。但我心悦于你,这是我的命数,是我活该。哪怕天塌地陷,刀山火海,我这辈子也不会改变心意……” 瑞和哽咽,说完便含泪福身,哭着飞奔离去。 一炷香后,一个暗卫从廊下疾掠而入,拱手禀报。 “王爷,瑞和郡主去了平乐公主府,可要派人紧盯?” “随她去罢。”李桓的声音裹挟着秋风,清凉刺骨,“不过是个妇人,当务之急是找到诏使。” 顿了顿,他又吩咐。 “与邱先生的十日之约到了,你差人去问问结果。记住,不得打草惊蛇……” “属下领命!” - 檀秋院里,薛绥望着木架上泡着青梅的琉璃瓮,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沿。 “把最大那罐抱下来,添两勺蜂蜜……” 如意捧着瓷碗,眉眼弯弯,笑着说道:“前日姑娘说想吃青梅酒酿圆子羹,婢子便去找刘大娘学了手艺,这就去!定要亲手做给姑娘吃……” 小昭望着琥珀色的酒水浸透梅子,咽了咽唾沫,舌尖泛酸。 “要说来,还是大郎君做得蜜渍青梅最好吃。那年姑娘在旧陵沼发高热,还是大郎君翻山越岭寻来的蜜……” 薛绥微微一怔,唇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也不知大师兄何时能回来,还有玉衡师姐……” 提及天枢和玉衡,薛绥不禁有些出神。 旋即,她又揉了揉额头,吩咐如意。 “搁着吧。今日不吃了,再放些日子……” 如意很是困惑。 姑娘心心念念,不是就盼着这一口吗? 明明喜欢,为何突然就戒了,最近还滴酒不沾? 她低声应声放下,冷不丁就听到门外通传。 “夫人,张侧妃求见。” 薛绥看了小昭一眼,示意她们把东西收拾利落。 “快请进来。” 张氏从描金珠帘后袅袅转出,身后两个丫头捧着黄杨木盒,上面托着的嵌宝竹节纹珐琅和两个玉器,一看便贵气不凡。 “问平安妹妹安好,姐姐不请自来,不知平安妹妹可方便说话……” “侧妃快里面坐。” “多亏平安妹妹妙手回春,我这一身疹子,涂了药便好受许多,没那么刺痒难耐了……” 说罢她朝翠枝使个眼色,示意她将东西呈上来。 “小小薄礼,不成谢意,还望妹妹莫嫌弃。” 薛绥一看这阵仗,连忙推辞。 “都是些乡下偏方,入得贵人的眼,是我的福气。只是恰好对症罢了……哪受得起侧妃这般大礼……” 她说得诚恳,张氏却红了眼眶,倾身小坐,语气里满是愁绪, “不瞒平安妹妹,这次我来,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薛绥面带浅笑,佯装不知,“侧妃客气了,有事但请吩咐。” 张氏用帕子掩了掩唇角,通红的眼底已是泪光盈盈。 “家父年事已高,家兄又是个糊涂人,眼看张家门楣摇摇欲坠,我这嫁出去的女儿,实在是有心无力,寝食难安……这才厚着脸皮前来,恳请平安妹妹怜惜,替我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看来李桓的逢场作戏颇有成效。 他刻意营造出的恩宠,使得王府内外,都认定她是端王殿下最为宠爱的女子…… 可谁又知晓,至今李桓私下里对她没给过好脸色,二人甚至都未曾圆房…… 薛绥眸光微闪,温声说道:“侧妃挂念父兄,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人微言轻,在王爷面前也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张氏一听,眼泪又涌了出来。 “妹妹可是不肯为姐姐周全……” 薛绥摇摇头,轻叹一声,“女子困于内宅,我与侧妃一样身不由己。不过,侧妃若有心搭救父兄,我倒有一个主意……” “妹妹快说……” 薛绥思忖片刻,方才开口,“与其求我,倒不如去求陛下。当今圣上最是念旧,令尊当年随郑国公征战北疆,守关三载,立下赫赫战功,朝野上下何人不钦佩?只要令尊陈情,将事情始末坦诚相告,该认罪认罪,该交代的交代,陛下定会从轻处置,更不会牵连宗族……” 见张氏迟疑不语,薛绥又轻握其手,放柔了语气。 “侧妃可与令尊商议一二,早做定夺。” 张氏连连称是,再三道谢后才离去。 薛绥望着她柔美的背影,暗自感慨李桓的好福气,而后一身倦怠,慵懒地躺了下来…… 她知道,以张家在朝中的地位,决然不敢捅出这等天大的篓子。 张家的背后,是郑国公。 她要扳倒的,也不是一个河道巡使张怀义,而是郑国公府世子——也是郭照怀的亲爹郭洪,那是一头阴鸷深沉的老狐狸。 欲诛其子,先除其父。 没了郭洪这个亲爹照应,郭照怀也不可能平步青云,从鸿胪寺典客,一跃升至兵部任职库部员外郎。 这些年,郑国公郭丕年迈多病,郭家的境识已大不如前。可如今突然回光返照,其中必定少不了攀附勾结的腌臜事…… 崇昭帝表面仁厚宽和,实则精于制衡。 既然棋局已明,那便借风使船吧。 - 次日,宣政殿外。 李桓身着亲王蟒袍,拾级而上,怀里揣着薛绥给他的止痒膏,远远便看见李肇立在汉白玉栏前眺望,玄色披风被秋风掀起一角,露出獬豸纹的的墨玉束带,错金冷芒闪烁,仿佛要择人而噬。 “太子殿下贵体安康。”李桓笑着走近,目光落在李肇左袖上,虚虚拱手行礼。 李肇侧身,挑了挑眉尾,神情疏离 “听说皇兄染疾,今儿瞧着气色不错,想必是痊愈了?” “有劳太子殿下挂怀。” 李桓似笑非笑的寒暄,字字暗藏锋芒。 “多亏平安调配的止痒膏,奇效如神,不然我这一身红疙瘩,怕是要烂成疮痍,哪里敢入宫面圣?” 一听这话,李肇只觉胳膊的箭伤,陡然变得刺痒起来。 他为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两次受伤,如今手臂上的箭伤仍未痊愈,她不仅没有送药,嘘寒问暖都不曾,对李桓,倒是关怀备至…… 李桓的视线落在他的胳膊上。 “太子殿下的手臂,没事吧?” 李肇心头微怔,想到那天在普济寺雨夜的冷箭,如有芒刺在背,面上却波澜不惊。 “皇兄怕是记错了。我伤在肩膀,早已生肌长肉,不值一提……” “是吗?”李桓与他目光对视,微微一笑,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握,状似关怀的上下打量。 “待到秋狩时,你我兄弟,不妨找机会比划比划?” “好啊。” 李肇本能地反手相握,猝不及防的,一张松烟色散着淡香的手绢,不慎从袖中滑落在青砖石上…… 李桓眸光一闪,弯腰拾起。 双鱼戏水的绣纹样,在晨曦里吐着温润的光泽,他指尖摩挲着纹路,忽然笑道:“这帕子倒是眼熟的很……太子殿下何时喜好上这些闺阁脂粉之物了?” 李肇冷着脸,伸手去夺手绢,“皇兄操心了。孤这叫文人雅趣。” 两人暗暗较劲,无声对峙,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面上却仍维持着笑意。 脚下的青砖,被靴底碾出细碎的声响。 “太子殿下……” “端王殿下……” 王承喜捧着拂尘碎步迎来,目光扫过他们交迭的手臂,眼皮微微一跳。 “二位殿下,陛下宣召觐见……” “皇兄请。”李肇说罢瞥了李桓一眼,将手绢塞入怀里,拂了拂袖子,转身入殿。 袖风扫过李桓的手背,如秋露沾衣,带起一片寒痒…… 李桓望着他的背影,勾起嘴角,浮出浅浅笑意。 李肇(气鼓鼓揉着箭伤胳膊,对空气跺脚) 给人家送药,不给我送,没良心的东西! 薛绥:????良心是什么?可以吃吗? 第198章 封侧妃 第198章 封侧妃 宣政殿。 崇昭帝端坐龙椅,将边疆急报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饭桶!一群饭桶!” “西兹王廷陈兵十万于赤水关,那关隘总兵、戍边统将,却还在推诿扯皮!” “瞧瞧,这便是朕亲点的镇边重臣!尽是些庸碌之辈,本事全用在贪墨弄权、盘剥军饷上了!” 阶下臣工垂首屏息,呼吸凝滞。 兵部尚书捧着的笏板的手,微微一颤,不知不觉,汗珠已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滑入朝服。 “陛下息怒,陆将军奉旨率精兵出关御敌,想来不日便能重整防线,传来捷报……” 崇昭帝愠怒哼声,皱眉斥道: “尽是拖延之词,就会纸上谈兵。” 声音未落,只见李肇振袖而入,一身玄色朝服,在晨光里泛着冷芒。 “父皇,儿臣请旨,率三万玄甲铁骑,奔袭赤水关侧翼,策应陆将军……” 崇昭帝神色微微一冷。 目光落在紧随其后,恭谨行礼的李桓身上。 “端王怎么看?” 李桓广袖一拂,从容向前半步,拱手道:“回父皇,儿臣也愿率三万轻骑,自赤水河隘口驰援。” 崇照帝一听,似乎满意了,神色稍霁。 “你二人有此忠勇,乃大梁之幸。但我大梁,良将如云,何须皇子亲涉险地?” 他目光微沉,话锋一转。 “只是护国公主的爱女被掳西疆,至今生死未卜,说出去有损我大梁天威……” 闻声,李桓余光瞥向李肇,拱手应道。 “听闻太子殿下俘获了敌酋阿史那的外侄,何不以此为质,做个交换?” “不可!”御史周仲平悚然出列,白的胡须,因激愤而颤动不已。 “我堂堂天朝,岂能与蛮夷质换?陛下——” 他猛然躬身一揖,官袍下摆扫过金砖,“当阵前将哈克木斩首示众,以立军威。再举雄兵,剿灭西兹贼寇,以振国威!” 周仲平素以刚直著称。 此言一出,当即引来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两位怀柔派重臣,出声反对。 朝堂上吵得此起彼伏。 李肇与李桓分立在御阶两侧,一人指节轻扣玉带,正气凛然;一人手抚扳指,神色莫测。 殿内气压凝滞。 唯有鎏金香炉中青烟盘旋,郁结人心。 “诸位爱卿无须争执,此事朕自有主张。”崇昭帝目光扫过李肇,晦暗不明的眼底闪过一丝隐隐疑虑。 “此次永定河大捷,截获西兹商队,震慑敌胆,太子功不可没……” 李肇拱手垂眸,语气恭谨。 “儿臣侥幸破敌,不过是按图索骥,算不得什么天大的功劳……” 他忽地抬眸,眼底笑意乍现。 “真正当立头功者,另有其人。” 崇昭帝眉峰一挑,“哦?” “回父皇,儿臣此次,也是借了刑部薛尚书的东风。”李肇唇角微勾,朗声道: “此次若非薛尚书雷霆手段,抽丝剥茧锁定贼踪,儿臣亦难洞悉西兹人声东击西的伎俩。” 他刻意咬重“薛尚书”三字,余光瞥向李桓,又淡淡一笑。 “是薛尚书亲率刑部缇骑,突入张府,抓获两个西兹探子,又连夜审讯,这才得到了贼首收买河道巡使张怀义、绕道永定河的消息,助了儿臣一臂之力……” 崇昭帝颔首,看向薛庆治。 “薛爱卿署理刑部,倒是越发老辣了。” 薛庆治冷不丁被点名,如遭雷击,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他前脚去拜见李桓,说了张怀义的事情。后脚李肇便在朝堂上大肆宣扬,还将功劳硬塞给他。 这分明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皇帝和几位朝廷重臣的面,这个功劳,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了…… 毕竟当夜抓到两个西兹探子的事,在刑部有卷宗记录,铁证如山,抵赖不得。 事实上,他至今也不知道,给他传递消息的人,究竟是谁,这凭空而来的“功劳”,要是他事先知道会这么烫手,也不会亲自出马,接下这烂摊子…… “臣……臣惶恐。” 薛庆治声音发颤,出列应答:“臣也只是循例查案,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崇昭帝欣慰地捋着胡须,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薛爱卿劳苦功高,朕要重重嘉赏你才是……” 薛庆治余光触及李桓脸上的笑,只觉遍体生寒,当即伏地不起。 “臣,臣愿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李肇似笑非笑。 李桓突然从容出列:“儿臣有事启奏。” 崇昭帝轻轻颔首:“讲。” 李桓撩袍跪下,正色道,“儿臣前日突遭恶疾,周身红疹奇痒难耐,医官见之也束手无策。幸得夫人薛氏调配药膏,悉心照料,方得痊愈。儿臣斗胆——” 他瞥了薛庆治一眼,“前有薛公查获密报,后有小薛氏妙手回春,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册封小薛氏为儿臣侧妃,以彰其功,显皇恩厚泽。”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几个臣子面面相觑,目光阴晴不定地望着薛庆治。 薛庆治自己也愕然不已。 就算是他的功劳,怎么就落到了薛六的头上? 端王嘴上说是彰显薛家德望,其实是不想让他升官啊?说到底,还是心里有了嫌隙。 李肇冷笑一声。 他眼底戾气横生,喉间血气腥甜上涌,藏在胸腹间的情丝蛊,仿若利刃似的灼烧五脏六腑,搅得生生作痛…… 可声音,却清洌带笑,如碎玉投壶…… “明明是薛公的功劳,怎的到了皇兄口中,却是为你端王府做了嫁衣……” 李桓面不改色,叩首伏地,对崇昭帝道:“父皇明鉴。那小薛氏淑慎贤良,虽是儿臣心头所爱,但儿臣求赏,并非为一己私情,只为褒奖薛家清正门风……” 崇昭帝一双睿眸,在两个儿子身上逡巡。 片刻才缓缓开口,“这小薛氏倒是一个才德兼备的奇女子。既然端王情深义重,又有薛爱卿厥功在前,朕也不好让明珠蒙尘。来人,拟旨……” - 檀秋院。 薛绥和小昭正将晒干的艾草细细碾成粉末,分拣装入细绢袋中,如意便捧着漆盘匆匆而入。 “姑娘,宫里来人了!请姑娘去前堂接旨。” 小昭险些打翻药臼。 锦书蹙眉道:“按礼制,按旨该由王妃操持,怎的叫姑娘前去?” 如意摇摇头,“婢子也不得而知。” 薛绥问:“王爷可回府了?” 如意再次摇头,“听翡翠姑姑的意思,是天大的喜事。王妃已往正厅去了,催姑娘快些,莫要误事。” 薛绥指尖一顿,沉吟道:“更衣。” - 王府正厅内。 薛月沉领着阖府女眷,屏息凝神,垂首敛袖地等待着。旁侧的朱漆屏风,将日光割裂成斑驳碎片,在众人的衣间游走。 “平安夫人接旨——” 薛绥应声。 众人齐刷刷跪列。 传旨太监王承喜一脸肃容,轻轻抖开手上明黄的卷轴,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 “……薛氏六女出自簪缨,阀阅清贵,其在室则孝亲敬长,于归则恭谨事上,更兼善医能药,惠及府中。朕嘉其德,特授端王侧妃之位,食侧妃禄米。着其恪修妇道,以助王室。钦哉!” 金声玉振,余音绕梁。 众人伏地屏息,鸦雀无声。 薛月沉余光悄然看着薛绥,见她脊背绷得笔直,不由轻捏帕子,泛起笑意。 “妹妹还不接旨?” 薛绥应声,伏地谢恩,双手高举过头顶。 “臣妇谢主隆恩!” 王承喜将圣旨放在她的手上,如意赶紧上前给了赏银。 恰在此时,李桓含笑踏入院中。 “回来得正巧,赶上了。” 王承喜满脸堆笑,将钱袋塞入袖中,朝李桓欠身。 “恭喜王爷,陛下洪恩浩荡,圣眷日隆,可喜可贺啊。” 李桓淡笑颔首:“有劳公公奔波。” 王承喜称声“不敢”,然后佝偻着腰身,赔笑道:“那咱家便回去复命了,王爷素日操劳,当多多保重身子,节劳养神为好。” “公公慢行。” 李桓让人将王承喜送出府去,目光扫了一眼厅内众人,走到薛绥近前,亲手将她扶起来。 “如今可满意了?薛侧妃。” 他眼含春风,笑意温存,眼底却似淬了寒冰。 “本王早说过,不会委屈你。” 真是一个狡猾至极的男人。 这不是离间她和薛月沉吗? 非得让她们姐妹失和,鹬蚌相争,他才肯善罢甘休? 薛绥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福身一笑,却未达眼底。 “王爷言重了。我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承蒙陛下错爱,实在愧不敢当……” 她抬眼望向薛月沉,清浅含笑。 “若非王妃平日教导有方,事事提点在前,我又如何能知晓进退,明辨大体,不至于误了王爷的事……” 这是将他一军,暗指他厚此薄彼。 硬生生戳他的脊梁骨。 李桓眉峰微扬,与她对视一眼,察觉那眸底隐隐的凉意,勾唇一笑,转身便温柔地揽住薛月沉的肩膀,将她半揽入怀。 “王妃宽仁大度,本王自是心中有数。你姐妹二人珠联璧合,双姝并艳,是本王的福气。往后,你二人要携手同心,共同操持王府庶务……” 薛月沉勉强一笑,“妾身谨遵教诲。” “有劳爱妃。”李桓笑意不减,指尖拂过薛月沉发间的螺丝发簪,语气温柔却冷硬。 “侧妃册封之喜,需按礼制操办。你择吉日设宴,让你妹妹风风光光,莫要让人看轻。” 薛月沉眉头轻蹙,“近日边境不宁,若大摆宴席,恐招非议?” 李桓摆手打断,“不过家常小聚,无须多虑。到时候,将老五,老四,几个兄弟宗亲请到府里,热闹热闹便是。” 这个节骨眼,王爷执意设宴。 足见他对这个侧妃的重视。 薛月沉笑了笑,硬着头皮应下来。 “是,妾身必定尽心筹备,不会失了王爷的体面。” - 不过两日,薛庆治擒贼有功、受赏良田百顷,薛绥以一手医道,治好端王的怪疾,被册封为端王侧妃的事情,很快便在京中传开。 多年来,薛庆治在朝堂上常被人说疏懒无能,是靠着吃薛老令公的老本和攀附裙带上位的。突然间显露头角,心中既是得意,又有些不安。 流言如潮,转瞬便到中元节。 入夜细雨蒙蒙,热闹了一天的上京城归于宁静。 酒肆关门,街灯渐灭。 檀秋院的青石板上氤着水痕,檐上的瓦当滴滴答答地坠下珠串,两盏灯笼浸在雨雾里,像浮在水上的两团残月。 薛绥坐在窗前,羊毫笔蘸着墨汁,在宣纸上书写,一个又一个人名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 忽闻门环轻响,锦书顶着湿帕子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檀木匣子。 “姑娘,护国公主派人送了东西来。” 这个时辰,文嘉送来物件,定有深意。 薛绥搁好笔,接过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本靛青封面的《本草拾遗》,书脊处用银丝绣着药草纹样,翻开书页,一片叶子翩然滑落,好似初生的蕨类新芽…… 她心中微动,弯腰捡起。 叶片绒毛沾了水,显出淡淡的叶络,映在昏黄的灯火里,仿佛滴落了新鲜的露水…… “情丝”的新叶? 李肇。 是李肇。 “姑娘,这是什么……”小昭看着薛绥指尖摩挲叶片,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 薛绥微微一笑,将叶子夹回书面,再收入盒中。 “雨夜赠书,情谊甚笃。文嘉有心了,待我改日,亲自登门答谢。” 她看向窗外,秋风萧瑟,秋雨缠绵…… “如意,去把那罐青梅酒取下来,再取些蜂蜜。今日天冷,雨夜湿重,正适合吃些甜的,暖暖身子。” 如意应声去了。 薛绥敛目,压低声音吩咐小昭。 “把院里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 小昭一愣,点点头。 薛绥目光冷凝,“尤其要留意端王那两个耳目。今儿夜里,你和锦书警醒些。” 小昭和锦书对视一眼。 “姑娘放心。婢子定当严守门户。” 小昭也领命下去了。 薛绥坐在桌前,看着手上的被水汽晕开的一个“李”字,目光渐渐深邃。 锦书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云锦披风。 “姑娘,戒了这些天,怎的又要饮酒了?” 旁人不知道,锦书却是明白的。酒水会催化情丝引的宿疾,让姑娘心神不安,所以,即使是她最爱的青梅酿,也轻易不沾。 薛绥抬手按了按额角,淡淡一笑。 “突然馋了。” 锦书欲言又止,见自家姑娘映在屏风上的影子被烛火拉得细长单薄,心疼的无奈一叹。 窗外秋雨,打得芭蕉簌簌作响。 薛绥凝视着烛火,将写满人名的纸页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她知道,这一场棋局,李肇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要把截获西兹商队,生擒死士首领的功劳给李肇,将他绑上自己的贼船。而李肇却不肯领情,硬生生把薛庆治推了出去…… 薛绥再一次见识到李肇的为人。 坏起来,是真坏。 疯起来六亲不认,连自己都可献祭。 二章合一,有点卡卡西,莫怪更得慢…… 么么哒~ 第199章 闻香 第199章 闻香 薛绥望着檐角垂下的雨帘,静静出神。 炉火上的青梅酿已然温了三次,散发出的酸甜香气,在屋子里越发浓郁…… 锦书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看了看炉上的温酒壶,又看了看薛绥怔立窗前的俏影,轻声道:“姑娘,夜深了,要不……” “再添两块银炭。”薛绥打断她的话,目光冷凝地望向漆黑的窗外,雨水在她瞳孔里碎成星子。 锦书暗叹一声,将炉炭挪近案几。 红炭在炉中噼啪作响,映着她垂下的侧脸,将温酒的铜壶熏得发烫。 梆—— 更夫的梆子,敲过三下…… 黑暗里没有点灯,鸽笼上的铜铃在秋风中轻晃,叮当作响。 突地,门环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薛绥指尖骤然放松。 她示意锦书退下,整理了一下衣装,缓步走过去…… 木门吱呀开启的瞬间,冷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 李肇没有翻窗,一身黑衣,如鬼魅般闪进门。 他一言不发,轻轻掀开斗篷,但见发梢滴着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俊朗的面容闪着妖冶的暗芒…… “殿下好胆色。”薛绥目光掠过他浸透的衣袖:“明知端王起了疑心,非得冒险前来。你就不怕这一身水渍,沾湿了东宫的清誉?” 李肇反手掩上门,用力闩上,声音里混着雨水的凉意,“孤怕什么?纵是被千夫所指,也不过是流言过耳。” 薛绥:“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折了羽翼,也无非是龙困浅滩,最多养伤半年。可是我怕,我怕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我怕宵小祸乱,前功尽弃。我怕旧陵沼二十万白骨,再无昭雪之期……” 许是青梅酿催化了情绪,她的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冷意,如寒潭破冰,更显唇色苍白。 李肇冷笑,露出被情丝蛊烧得通红的眼角。 “有孤在,天塌不下来。” 薛绥退后半步,衣袖却被李肇箍住。丝线崩断的轻响里,她撞进一个浸满松柏淡香的怀抱,额头撞在他紧实的肩膀上,疼得闷哼出声。 “李肇,你突然发什么疯?” “不叫太子殿下了?”李肇挑眉,指尖捏住她的下巴。 炭火的红光在他眸中跳动,映出她微乱的鬓角。 “孤是太子,更是被你用情丝蛊套牢的愚夫。” 李肇眼角猩红,按住她手腕的力道陡然加重,好像恨不得把她撕碎了咀嚼入腹…… 那是情智即将被摧毁的临界。 他像个恶魔。 “薛平安,当初招惹上孤,你便没有想过后果么?” 薛绥心口剧跳,情丝蛊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搅得她眼眶发冷。 “太子殿下惯会倒打一耙。你若不想利用我牵制端王,探查旧陵沼,又如何会与我同谋?不过是各取所需,我也没有拿刀架在您的脖子上。何必装得这般委屈?” 李肇呼吸一滞,指腹滑向她的脸颊,轻轻碾过。 “生气了?连生气都这么好看……你说这个蛊,到底是什么勾魂的邪术?诱得孤如此荒唐?” 薛绥偏头避开他的触碰,却被他攥住腰肢,猛地拉近,迫使她仰起脸,正视着他,修长的手指如带刺的藤蔓,掐在她的脖子上。 用力。 再用力。 两人贴得极近,呼吸可闻。 他仿佛是要掐死她…… 薛绥平静相对,几乎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 “殿下今夜前来,是要取我性命?” 呵! 李肇将手滑向她的后腰,用力一紧。 “孤要杀你,十年前普济寺的假山下就该动手,何须等到今日?” 十年前…… 普济寺假山下? 那个把狐皮氅子搭在她身上御寒的富贵公子…… 是李肇? 往事如刀割开十年光阴,割开她腐烂的血肉和不堪。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小公子,慢慢重迭…… 薛绥瞳孔骤然收缩,看着他喉结滚动,浑身血液仿若凝固。 是他! 玄色劲装勾勒出他精瘦流畅的腰线,蹀躞带挂着的墨玉,泛着幽光,与他眼底的猩红交相辉映。 “薛平安,你好算计,却不该算计我。” 李肇的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 “殿下何出此言?”薛绥问。 “薛庆治查获西兹探子的情报,是你递的。西兹商队的火药,变成黄沙,是你干的。想让东宫替你背下私藏火药的罪名,借刀杀人的也是你。薛六,你这心肠,何其狠毒?” 薛绥垂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转身将温好的酒盏推至案上。 “这招破虏计,一开始就告诉了殿下。” 她示意李肇坐下来。 素白的指尖,轻轻执起酒壶。 酒液在白玉盏里,泛起琥珀的涟漪。 “青梅酿温了两个时辰,入口绵柔,且熨帖脾胃,殿下可要尝尝?” “一计不成,再用美人计?” 李肇突然扣住她执壶的手,仔细端详,呼吸交织间,仿佛是情丝蛊的灼热顺着血脉在游走,手背上青筋凸起…… “这一回,又在酒里加了什么东西?” “不过是青梅、蜂蜜、茯苓。”薛绥回答得云淡风轻。 李肇盯着她,就着她的手,将掌心的酒盏一饮而尽。 “有情丝蛊在,谅你也不敢下毒。” 下毒? 薛绥摇了摇头,“不过是借刑部之手撕开一个口子。殿下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李肇冷笑一声,抬手撑在案上,将她困在自己与桌案之间,鼻尖萦绕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素心兰香,混着青梅酿的甜腻,搅得情丝蛊在血脉里蠢蠢欲动。 “你大喜封妃,从此凤冠翟衣加身,端王盛宠在怀……果然是自在洒脱。” 薛绥抬眼与他对视,微微一滞。 “我早是端王府的人。是媵妾、如夫人,又或是侧妃,并无不同。” 她说得波澜不惊,李肇却如被冰水浇头。 “自是不同。” 侧妃和媵侍、如夫人、姬妾都不同…… 无论是地位和身份,还是宗法礼制,都是皇室认证的正经主子,是可以载入宗族谱牒的侧室,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妾室…… 一道封妃圣旨,从此将她和李桓绑在一起,名正言顺。再也无法成为他李肇的太子妃,没有转圜余地。 这才是他暴怒的根源…… 李肇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这是不对的。 这并非他的初心。 不过是困于情丝蛊,执着于她…… 怎会去想有朝一日让她成为自己的太子妃? 不对不对…… 李肇猛地拉下脸来。 “薛平安,你分明是为私心。你利用孤与李桓的博弈,利用孤对你的……” 他突然噤声,用力掐入她的腰侧。 “你以为孤看不明白?你对孤,只有利用。” 薛绥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肇,眼底似有烈火燎原,却又被一层极深的隐忍压着,如一头困兽,明明可以撕裂一切,却偏偏用利爪挠着自己的心口。 “殿下未必不是?” 她伸手推开李肇的肩膀,仰头望着他。 “你我本就是互相利用。” 李肇低头,反手将她的手腕按在几上。 酒盏歪斜,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桌沿滑落,留下一抹深色的痕迹,宛如她此刻乱作一团的心思。 “你我心知肚明,何须装糊涂?” 李肇盯着她因用力而泛红的眼角,冷笑出声。 “你以为,没有情丝蛊,孤凭什么心甘情愿落入你的陷阱。薛六,你不仁在先,却怪孤不义在后?” 薛绥撞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后背发寒。 “既然你我道不同,那便不与为谋吧。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殿下好走,不送。” 说罢,她猛地拂袖起身,便要送客,却被李肇擒住手腕,用力往身前一扯—— 桌上的酒盏坠地,惊得笼子里的灵羽扑棱作响。 薛绥一惊,抬腿便踢,却被他的膝盖抵在膝弯,压制在案边。 玄色的衣摆缠上她藕荷色的裙裾,二人的目光在昏黄的炭火下,绞成一团暧昧的漩涡。 “殿下这是做什么?” 李肇贴近她耳边,声音低哑冷漠。 “一笔勾销容易。把情丝蛊解药给我!” “情丝蛊无药可解,殿下不知?” “那孤便用你解毒。”李肇低笑,眼底猩红如同噬人的凶兽,拧住薛绥的手腕,作势便要解她的衣衫。 “李肇……”薛绥心尖微颤,冷声叫他名字,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却换来李肇更为激烈的回应。 “叫天王老子,也没用。” 薛绥:“……” 她不怕李肇。 只怕喉头隐隐翻涌的燥意。 不该贪那一杯青梅酒,贴近他便筋骨酥软,如情丝纠缠…… “太子殿下,你我不该这般……” 声音未落,腰肢忽被铁臂钳紧,织金玉带硌得她生疼。 他失控的吻从耳垂滑向脖颈,在她锁骨处轻轻啃咬,像一头幼兽在愤怒地标记自己的猎物。情丝蛊的灼烧,裹着青梅酿的酸甜,让每一寸肌肤都泛起细密的战栗。 “李桓碰过这里么?”薄唇厮磨,声音喑哑,炭火明明灭灭的光,照着李肇鬓角未干的雨水。 “疯子。”薛绥低骂。 “疼吗?”李肇喘息着将人抵在冰凉的桌案前,看着她散乱云鬓下含怨的眉眼,自嘲一笑…… 突然,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得极快。 “可知孤这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孤很疼,这里。” 他鬓角的汗珠落在她的脸颊,凉得骇人。 薛绥平静地问:“殿下是要做奸夫?” 炭火昏黄,交迭出屏风上二人扭曲的剪影。 好似这背德的纠缠,在礼教的白纸上烙下污渍,将皇室的体面、兄弟伦常碾作粉尘…… “平安。” “薛平安。” 李肇哑着嗓子,缓缓展开长臂,颤抖着将她拢入怀里,沙哑的声音,低得仿若从齿间挤出来的呢喃。 “你就当行行好吧。帮帮我。” 没有人知道他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在被情丝蛊焚灭理智的每一日,都如同锁链束缚在地狱的恶鬼,在欲望和幻想中被反复捶打…… 克制、隐忍,煎熬。 生不如死。 情丝蛊发作时,唯有她的气息可让他稍稍缓解。 所以,他才会随身带着从她那里顺来的一方手帕,差点让李桓撞破…… 才会在崇昭帝下旨后,嫉恨得血气逆行,引发情蛊反噬,濒临失控…… “别动!我不是胡乱发情的野兽……” 李肇察觉到她的挣扎,声音低低的。 再一次轻轻蹭她的颈子,呼吸急促而紊乱,夹杂着淡淡的酒香。 “我只是想闻一闻,你身上的素心兰香……” 薛绥指尖颤了颤,触到他心口的滚烫,“好闻么?” “人间独一,世无绝二” 这时,他方才卸了力道,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 “莫怕,李桓不在府里。邱先生递了密信过来,说有旧陵沼诏使消息,他带着暗卫,连夜往栖霞山赴约去了。” 薛绥:“……” 李肇勾唇,“还生气?” 薛绥看见他眼底的光。那是比情丝蛊更为炽热的妄念。 她听见自己软化的声音。 “是你干的?就为引开他?” “嗯。”李肇将头伏在她的肩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本是颀长挺拔的个子,生生地压下来,好似在等待有人为他舔舐伤口…… “平安,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薛绥抬起手,悬在半空又蜷起指尖,顿了顿,突然压在他的肩膀上,神色冷硬了几分。 “李肇。” “嗯?”他答得轻浅,将她的身子攥得更紧。 “我帮你。”薛绥突然挣开他的怀抱,走到榻前,撩开素绢帷幔,从枕头下拿出玉衡师姐给她的方子,转身递给李肇。 “这是我目前能寻到的,解情丝引最好的法子,至于情丝蛊……” 当初,玉衡师姐说这东西就如同一个障眼法,借助的其实是情丝引的毒性。时间久了,便会逐渐失效…… 但李肇的情难自禁,以及她最近的心绪难安,渐渐让她生疑,情丝蛊的真实存在。 这才急于找玉衡问个明白…… 可是李肇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难以自控…… 换以前,薛绥不会顾及他。 可十年前的普济寺,李肇救过她。 她狠不下心,眼睁睁看他沉沦。 何况他的失控和决绝…… 已然不是一个无情的合作者。 再纠缠下去,不知道他会不管不顾地疯成什么样子…… 薛绥不肯赔上自己。 十年的漫长等待与筹谋,她付出了太多。 大仇未报,夙愿未偿,她不会允许自己轻易放弃…… 但她可以放了李肇。 薛绥凝眉沉吟片刻,斟满酒杯。 “等我找到情丝蛊的解药,定会给你。你我买卖不成仁义在,半程相渡,也没有结下仇怨。不如同饮这一杯酒,从此相忘江湖。” 好久没写过感情戏……手生啊…… 第200章 困兽桎梏 第200章 困兽桎梏 细雨濡湿了窗纸,如云雾漫过。 薛绥握着酒盏高举,紧紧盯着李肇,眉眼间皆是诚恳。 “殿下请……” 青梅酿在红彤彤的炭火里,晃出一片光影交织的涟漪。 “你以为这样便可以打发孤?” 李肇俯身逼近,玄色衣摆扫过她的足面,像一条无声的蛇,缠上她的脚踝,眼底猩红明灭。 “薛平安,你比这情丝蛊更毒。” 炭炉爆出一声轻响,火星溅在他的袖口,烫出一点焦痕。 薛绥忽然想起,十年前被困普济寺的假山下时,那少年抬起的袖口,也沾着这样的一点灼痕,像一个顽童犯了傻事…… 后来,她缩在那件温暖的狐裘里,闻着那上等衣料散发的清冽香息,恍惚间又想,许是菩萨派来的金童,救她于苦难。于是,将那少年的温度,深深刻入心底。 薛绥双肩微绷,敛衽行礼。 “多谢殿下当年,没让我冻死在雪窟里。活命之恩,薛六不敢忘怀。只是眼下端王猜忌日深,还请殿下暂避锋芒……” 李肇一声冷笑。 他已经低下了储君的头颅,哪怕认下“奸夫”之名,哪怕被情丝蛊禁锢,哪怕永堕地狱,也在所不惜…… 她却铁石心肠。 说好的并肩同行,走到半途,便要将他推入绝境。 “朝中权贵盘根错节,萧氏党羽遍布,萧贵妃权倾后宫,端王李桓更是老谋深算……薛六,将来你有用得着孤的地方……” 他不惜抬高“利用价值”,只为换来一丝垂怜。 为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沦落至此。 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薛绥却打定了主意不再利用曾经的恩人。 “不必了。请殿下先回吧。我定当想方设法,为殿下解蛊。” 李肇脸色微变,一颗心仿若裂成两半。 一半仍孤高如云端明月。 一半却已然低至尘埃。 “薛平安!” 李肇眼底猩红如灼烧的赤砂,支离破碎,却在看到她眼中的怔忪时,忽然低笑,眉眼弯成弦月。 “若念恩情,便践行约定。你助孤扳倒端王,孤保你沉冤得雪……” 薛绥指尖陷入掌心,声音却克制平淡。 “太子殿下这是要继续交易?” 李肇垂眸睨她,眸色沉沉:“这么说,也无不可。” 薛绥问:“拿什么换?” “拿这个——”李肇低笑,笑声里带着破碎的狠戾,将一个金虎符塞入她的手上,他掌心纹路辗过她手背,滚烫。 “东宫六率听凭调遣,可够?” 薛绥攥着金虎符,隔着单薄衣料仍能感知他的体温灼人。情丝蛊在血脉中翻涌,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李肇疯了。 他一定是情丝蛊入脑,彻底疯了。 薛绥咬牙推回,“不够!” 李肇忽然倾身将人抵在木案上,扯开玄色劲装领口—— 散开的衣袍下,是一片浸着薄汗的紧实肌理,肩线如刀削斧劈,狰狞的箭伤横穿左臂,凝着未愈的血痂。 伤口很深。 薛绥突然有点不安。 几乎下意识的,抵在他心口。 李肇轻笑,湿热的呼吸纠缠着青梅酒气,引着她的手,碾过血管的跳动,覆在那伤疤上。 “再加上孤如何?” 他嗓音压抑着痛楚,又添一句低哑呢喃。 “孤的命,孤的身子。” 肌肤相贴的瞬间,薛绥望着李肇眼底燎原的火光,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万金之躯,怎能如此便宜?” “只对薛侧妃一人便宜。”他长臂收紧将人提上木案,咬住她锁骨,声音含混。 薛绥身上的料子十分轻薄透软,触感柔滑得让他有些失神,扩散着甜蜜难耐的酸麻,蔓延全身。 “李肇!” “嘘——” 因着身高差,李肇必须屈膝抵住木案,弓着脊背,方能制得住她。薛绥借机肘击他的肩膀,却被他握住手腕转了个圈。无奈之下,她伸手扣进他的腰窝,挠他痒。 李肇闷哼一声反制,带着她后退,膝弯不小心撞上绣墩…… 两人顿时摔成一团。 “太子殿下,这般胡闹算什么?” “薛侧妃,孤是来讨债的!” 怒火挟带着身份的铁索,在情丝蛊的催动下,灼得人气血翻涌。 李肇不懂得那些取悦女子的手段,只会用最直白的方式宣示渴求,将满腔执念揉进骨血,凶猛、狂躁,仿佛饥饿的野兽叼食美味的猎物,恨不得将她吃了…… 他不是死守礼教的腐儒,从不在意世俗眼光…… 在没有这一道圣旨以前,还可以自欺欺人。 可一旦记入宗族谱牒,他如何挣脱纲常和名份的桎梏? 薛绥是钦定的端王妃,是他皇兄的人…… “孤偏要,逆了这天道。” “可殿下如今,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 “你说孤……是火坑?” 砰! 衣袖拂动。 打翻的青梅酿,混着李肇衣襟间的冷香,在逼仄的空间酿成醉人的毒。 “当年在普济寺见你疼得发抖,却咬紧牙关不声不响,孤就觉得……” “觉得什么?”薛绥看不清他的脸,只觉那灼人的气息好似寒夜燃起的篝火,烫得她脊背阵阵战栗。 “你眼中有光。”李肇轻碰她的耳垂,指尖抚过她鬓发,将人箍得更紧。 “此刻亦然。” 薛绥沉默,一动不动。 他却没有再进一步。 而是安静地盯着她眨动的睫毛,半跪在地,将她慢慢扶坐起来,目光顺着她凌乱的衣衫看向那一片玉白,留着深浅不一的疤痕。 用了他送去的祛疤膏药,仍然没有彻底淡化。 “疼吗?” 他又问。 然后吻向那淡淡的旧疤,好似驯服烈马的骑士在安抚受惊的幼兽…… 雨打瓦檐的声音,清晰起来。 滴答! 滴——答—— 似紊乱的心跳,又似一曲破碎的哀弦,几乎掩不住李肇颤抖的喉结,发出那句混着委屈的低语。 “平安,你帮帮我……”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 “孤撑不住了。” 衣摆蹭过小腿,激起一片战栗。 薛绥只挣扎了一下。 微不可察的一下。 她被大手紧箍,瞥一眼那张缓解蛊毒的方子,静静地落在地上,被青梅酒浸湿。 玉带坠地,发出一声沉哑的闷响。 她顺从的,在李肇的引领,任由他宣泄心头的不满,感受那衣物下急促的心跳,呼吸都仿佛被他掠夺…… “平安。” 李肇紧盯着他。 眼底翻涌着近乎偏执的贪念。 “莫用这般眼神看孤……” 他微微阖上眼睛,嗓音变得沙哑艰涩,一边喘息一边低语。 “孤也不想如此……如此卑劣……” “太子殿下……” 薛绥的话被他用吻截断。 这个吻带着惩罚的意味,极致碾压,却在目光触及她蹙起的眉头时,变得温柔,鼻尖蹭过她汗湿的鬓角,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在安抚同样痛楚的猎物…… 渐渐放缓。 渐渐紧绷…… 雨声落入彼此交迭的双手。 “平安。”他沙哑低唤。 漫过脊髓的快意,直抵灵台…… 他掐住她柔韧的腰际,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从未有过的酣畅。 让人堕落。 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声低叹,像春末的蚕,吐尽最后一丝丝缕。 沉迷似的,困在情丝蛊营造的温柔乡…… “当初,孤便不该放你去端王府。”他喉间滚动着餍足的叹息,指尖覆上她后腰的伤疤。 薛绥仰头,看向火红的炭炉。 一只扑火的飞蛾蜷曲着焦翅粘在火炭上,滋的一声,如同情丝蛊在血脉里发出的欢鸣…… 她知道有些东西碎在了今夜的雨里…… 譬如理智,譬如退路。 “孤走了。”李肇俯身吻了吻她汗湿的鬓角,勾住她的掌心。 见她沉默,不看自己,他系腰带的动作顿了顿。 “往后,孤的命,是你的。” “山河为契,生死作蛊。” 最后几个字混在檐角的风啸声里,轻得如同残雨坠入青石板的颤音。 案上的青梅酒早已凉透,薛绥却觉得心口滚烫。 她坐在窗边,看着晨曦为案头的半卷医书染上柔光,指尖抚过窗扉上蜿蜒下来的水痕,忽然一叹。 情丝蛊也好,救命恩也罢,此刻都成了这盘大棋的脉络,早已分割不清。 她唯一清楚的是,从今夜起,她与李肇的命运,已如这雨夜的酒和水,再难轻易剥离…… 除非,情丝蛊解去的那一天。 - 四更天,骤雨初歇。 李桓踩着积水泥泞的青石板入府,靴底溅起细碎水。 暗卫慌忙从廊下钻出来,见他脸色冷凝似冰,发梢还晕着雨水的湿气,慌乱请安。 “昨夜如何?” 李桓瞥一眼檀秋院紧闭的窗扉,声音里浸着秋夜的凉。 侍卫低头,脊背绷紧。 “回王爷,侧妃屋内烛火……寅时方灭,小的未见异动。” 昨夜暴雨来得急,他们二人躲进耳房去避雨烤火,谁承想炭盆烘得人发困,死活睁不开眼睛,直到听见更声才惊醒。 有没有异动,他们真的不知情。 但是怕王爷责怪,也不敢道出真相。 李桓眉峰微蹙。 想着昨夜冒雨去见诏使却落了个空,他沉默片刻,慢慢点头。 “下去吧。” 转身,瞥见地上半片紫玉兰,是薛绥常插在鬓间的颜色。 走过去,他又回头拾起瓣,朝檀秋院落满残叶的门楣看了一眼,再回屋更衣洗漱,打马上朝。 - 五更鼓响,金銮钟鸣。 朝臣们袍袖翻飞,按品秩列队沿着御道鱼贯而入,往紫宸殿去。 李桓踩着晨钟缓步前行,正撞见东宫仪仗转过蟠龙照壁。 李肇在阶前下辇。 雨后的阳光洒在汉白玉的石阶,将他一身蟒纹朝服映得流光浮动,墨发一丝不苟,白玉似的侧脸镀着薄薄的柔光,俊得恍若神祇临世。 李桓刻意站在阶下,等他近前,方才躬身行礼。 “恭请太子殿下晨安。” 李肇抬手虚扶,眉眼含笑道:“皇兄何须多礼。” 晨风送来太子衣袂间温润的龙涎香气,混着雨后青石板的清洌,一点点漫过雨后的金殿…… 李桓直起身子,目光扫过太子眉宇,心里微惊。 今日的太子殿下,当真容光焕发,如三春朝日。 李桓笑道:“太子殿下气色甚佳,莫非有什么喜事?” 李肇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唇角微扬,“有劳皇兄挂怀。尚药局新贡了安息香,孤昨夜安寝甚酣,故而神清气爽。” 李桓状似随意地开口,“三日后,为兄想在府上设宴,为侧妃薛氏贺封妃之喜,太子殿下可愿赏光?” 李肇手抚腰间墨玉,笑意比暮雪秋水还要清透。 “皇兄美意。孤自当赴宴……” 李桓看着他漫不经心的轻快模样,袖下指尖不由微微捏紧。 难道是他猜错了? 李肇对薛六并没有非分之想? 二人也无逾矩之情? - 朝会散时,鸿胪寺新上任的顾典簿正在偏殿候着。 他穿着簇新的官服,发梢还凝着未干的晨露,面容很是凝重。 见两位皇子相谈而来,忙整冠束带,长揖及地: “下官顾介,见过二位殿下。” 李肇眸色微深,看着他不言语。 李桓却温和抬手,微笑道:“顾大人不必多礼,听说顾大人新任典簿,在鸿胪寺大展拳脚,可喜可贺……” 顾介看着他笑意盈盈,微微拱手。 “敬禀殿下,下官特来呈递使节名帖。” 李桓哦一声,笑道:“陛下此刻在偏殿休憩,恐不便召见。顾大人若有要务,可交由本王代为转呈……” 顾介欠身,声线平稳,“回殿下,西兹大祭司阿蒙拉赫差使臣入京,送珊瑚玉璧为礼。望与大梁止戈息武,互市通商,世代交好……” 李肇:各位,平安是在说谁疯了? 读友:……有个蠢货疯了! 第201章 藏刃 第201章 藏刃 李桓招手唤来小黄门,将名帖递进去。 未几,王承喜便疾步而出,传皇帝口谕。 “请太子殿下,端王殿下,顾大人,入殿觐见。” 崇昭帝在紫宸殿的暖阁内,指节叩击着案上鎏金名帖,眉峰紧蹙、寒霜覆面,混着殿内香炉里丝丝缕缕的青烟,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西兹王前脚陈兵赤水关,后脚大祭司便遣使求和,这唱的哪出戏?” 皇帝抬眸扫过殿内三人,伸手去端茶盏,明黄的袖口垂落。 “你们说,这西兹的使者,是带着诚意来的,还是带着脑袋来的?” 顾介瞥一眼案上的名帖,垂手恭谨地答道:“回禀殿下,大祭司与西兹王貌合神离。” “好个貌合神离!” 崇昭帝放下茶盏,拿起名帖看一眼,又重重掷于案上。 “你二人且议议,当如何应对?” 阶下李肇与李桓,一左一右,如双峰峙立。 李桓一袭蟒纹朝服,温和带笑。 “儿臣以为,西兹王庭内乱已生。大祭司欲借大梁之势扳倒阿史那,此番前来,名为议和,实为托庇。若我朝坐观鹬蚌相争,待其两败俱伤时出兵,必能坐收渔利。” “皇兄高见。”李肇上前拱手,好似闲庭信步,“不过西兹使节携名帖而来,若骤然冷待,倒显得我大梁无怀柔之德,气量狭小,失了礼数。” 李肇朝他看一眼,故意顿了顿,拱手向上,“父皇,赤水关兵戈未歇,轻慢使节,难免落人口实,说我朝畏惧阿史那的十万铁骑。” 崇昭帝目光如刃扫过阶下二子,突然望向顾介。 “顾爱卿可知西兹使节动向?” 顾介垂眸,声音四平八稳:“启禀陛下,使节已入住鸿胪寺驿馆,递了名帖,求请面圣。” “可知使节底细?” 顾介袖中密信烫得掌心发疼:“回陛下,已着人详查。” 崇昭帝重重靠向椅背,沉声一笑。 “那便让他们在驿站候着吧。等朕哪日想见了,再宣。” 李桓同李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警觉。 赤水关战事未明,皇帝此举显然是要稳控大局。 方才的诘问,哪里是真要听他们的见解,分明是在试探立场。 殿内气氛骤然冷凝。 崇昭帝盯着阶下峙立的三个年轻人,抬袖摆手。 “太子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 待众人退去,崇昭帝忽然将名帖拍在案上。 “你当朕不知?西兹商队的火药变作黄沙,是你动的手脚!阿蒙拉赫突然求和,也是你太子殿下的手笔!” 李肇撩袍跪地,脊背挺直,目光湛然一片。 “儿臣不敢。西兹王欲借火药扰乱上京,儿臣不过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而大祭司遣使面圣,那是畏惧我大梁铁骑之威,是受父皇的圣明神武感召,皆因德政所致,与儿臣无干。” 崇昭帝忽然笑了,“那蛇,可已入瓮?” 李肇从容拱手:“儿臣以为,插翅难逃。” - 殿外回廊,李桓与顾介并肩而行,语气熟稔。 “顾大人,本王后天设家宴,不妨过来坐坐。” 顾介闻言一惊—— 以他如今的微末官职,如何能入端王府宴席? 但论起亲疏,薛氏姐妹各嫁两府,他与端王也算连襟,勉强够得上姻亲体面。 他忙不迭行礼:“王爷垂爱,下官荣幸之至。” 李桓淡笑,指尖轻拍他的肩膀,“顾大人新到鸿胪寺,可谓任重道远。往后切莫再犯糊涂、重蹈覆辙。” 顾介心下了然,这是端王借着金库司的事,在敲打自己。 他慌乱地整冠束带,恭谨行礼。 “谢王爷提点,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 檀秋院。 薛绥对着铜镜将青玉簪插入松散的云鬓,光洁的镜面里,锁骨处红痕未消,宛如朱砂勾勒的残梅,往衣襟内蜿蜒而去…… 她呼吸一紧。 像烫了手似的,迅速拢紧素衣。 昨夜李肇情丝蛊发作,几近疯魔,险些要了她的命…… 幸得她隐忍周旋。 到底是一双素手打发了他。 一夕荒唐如潮水退去,她垂眸望着案几上未饮尽的青梅酿,有些出神。 “姑娘……”如意看她烦躁,不由眼皮乱颤,“可有哪里不适?” 薛绥摇了摇头,“把残酒收了,屋子收拾一下,通通风。” 如意应声退下。 锦书轻手轻脚进来,看一眼屋内的狼藉,欲言又止。 “姑娘,太子殿下他……” “莫要提他!“薛绥打断她,声音沙哑,“去叫小厨房煮一碗姜汁茯苓粥来,今日王妃必会传我,须得打起精神。” “姑娘可要再小睡片刻?瞧着眼尾都泛青了,叫人心疼……” “不必了。下去办吧。” 锦书退下后,薛绥忽又神思不宁地拿起桌上那一张皱巴巴的药方。 蹙着眉头,终是将它团成球状,揉在掌心…… 情丝蛊无解,但此方应能缓解一二。 否则,以李肇怒马脱缰似的癫狂性子,实在难以招架。 她闭眼沉思片刻,将药方投入炭盆,火舌舔舐纸角的瞬间,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侧妃,王妃有请。” 果然来了。 薛绥轻应一声,让如意替她披上一件青缎披风,往映月居而去。 薛月沉斜倚美人榻上,小腹已显怀,裹在蜜合色裙袄下,更显丰腴柔美。 她目光在薛绥憔悴的脸颊上顿住,唇角含笑道: “妹妹今日气色不佳,可是身子不爽快?” 薛绥指尖轻拢鬓发,温声低头。 “夜里雨急风骤,没有睡好。” 薛月沉执起帕子轻拭唇角,瞥着她笑,“听王爷说,你为他调配的止痒膏甚是灵验,这一回,可是立下了大功,在上京城扬了美名……” “妹妹粗浅伎俩,怎敢居功?只是凑巧得了游医的指点。” 薛月沉微微一笑,将一个瓷碟推至案前。 “妹妹尝尝新制的栗子糕,厨娘特意用蜜渍过,很是松软清甜。只可惜,我这几日胃脘发腻,沾不得甜食……” 薛绥捻起银叉,含笑谢过,“姐姐怀着身子还费心这些。那妹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费心什么?”薛月沉斜睨而笑,不达眼底:“妹妹如今也是王府的正经主子了,再拘这些虚礼,倒显得生分了……” 提及薛绥封侧妃之事,她显然心存芥蒂。 不痛快都写在脸上,薛绥只当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叉一块糕点,神色柔和如昔。 “姐姐说笑了,若无您当年仗义执言,哪有妹妹今日?你我姐妹是什么情分,我怎会与你客套?” 薛月沉心里一紧。 当年她不忍嫡母发难,顺口说几句好话,并未真正施以援手…… 于是,那一抹落在唇边的笑容,就有些僵硬。 “那是自然,咱们姐妹情分,天打雷劈也拆不散。“ 薛绥垂眸,栗子糕在齿间发黏,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姐姐身孕为重,莫要为旁的事劳心。” 茶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薛月沉看她一眼,“我哪能不操心?你封侧妃的事,里里外外都要张罗,宫里有赏赐下来,又有各府内眷回礼,家宴也要操办得体面些,不能委屈了你。昨儿我还寻思要给你院里再添几个丫环婆子,也好壮一壮你的声势。只是……” 她压低声音,“张侧妃的胞兄通敌,如今关在刑部大牢,她哭哭啼啼来求我,我便应承她去了。” 薛绥道:“我曾劝她让张大人向陛下陈情,便是不想她劳烦到姐姐,没想到她还是……” “你一片好心,她却不领情。”薛月沉摇头一笑,“不过张家的事,王爷已有安排,你便别蹚这浑水了。紧跟着,府中要设喜宴,须得你协理诸事……” 薛绥点头:“姐姐放心,妹妹心里有数。” 薛月沉抚着小腹,幽幽道:“只要这孩子平安降世,我便心满意足……” 话音未落,丫头玉坠匆匆来报:“王妃,张侧妃要吞金,被管家娘子拦了下来!您快去瞧瞧吧!” 薛月沉脸色一沉,猛地起身,按着小腹眉头紧蹙。 “这节骨眼上,她偏要添乱!” - 二人匆匆赶到兰芷院。 只见张氏蜷缩在榻上,身子抖如筛糠,哭得双肩乱颤,鬓发散乱掩面。 薛月沉坐下来,执起她的手,温言劝慰。 “朝堂之事,咱们后宅妇人掺和不得。妹妹且放宽心些。” 张氏勉强起身,颤巍巍地朝她二人福了福,面露悲戚。 “妾身实在无用,家中遭此大难,身为张氏女儿,王府侧妃,却无能为力,妾身愧对家父家母,愧对胞兄……” 薛绥轻皱眉头:“按说张大人一人犯事,若请罪于陛下,令尊有旧功在身,不至于连累族内?” 张氏抬起帕子瞟她,直抹眼泪,“多谢侧妃当日指点,陛下念及先父战功,免了抄家之祸。可惜妾身的胞兄,只怕是难逃一死了……” 她泪水珠串似的滚落腮边。 真是个柔弱的女子。 这也能要死要活…… 薛绥暗叹一声,侧目望向垂手侍立的翡翠。 “姑姑,你差人去把王妃新制的栗子糕拿些来吧,张姐姐吃些甜食,许就舒坦些了。” 张氏得了宽慰,摇头啜泣着,更得哭得肝肠寸断。 - 日间晴和,入夜却起了风。 檀秋院的窗扉大开,鸽子在雕窗棂上悠闲踱步。 李桓负手立在廊下,静默抿唇,不由多看了一眼那雪白的灵鸽。 静默片刻,他抬步跨过门槛,阻止了丫头通传,阔步而入。 秋风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薛绥在垂首研墨,烛火在她睫毛上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带着凉露的清冽,柔美、温婉,又疏离若云。 宣纸上,墨迹未干,写着她刚抄的药方。 李桓盯着她纤细的脖颈,心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忽有涟漪轻泛,转瞬即逝。 “薛侧妃好雅兴。” 薛绥放下墨锭,福身行礼:“王爷深夜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旧陵沼的事。”李桓没有兜圈子,逼近两步,厉色看着她。 “本王要个交代。” 她抬眼时,他已到身前,广袖带起的风卷得烛火明灭。 薛绥后退半步,撞上博古架,青瓷瓶里的枝颤了颤。 “旧陵沼的事,我一介女流,实在所知不多。” “是吗?”李桓忽然轻笑,在她近旁坐下来,“那你前日申时三刻为何差锦书去邱先生的古董铺?” 薛绥指尖收紧,淡淡微笑。 “不过是替雪姨娘当一个玉镯子,顺便替王爷打探一下邱先生的底细。” “哦?探出什么了?可探出他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李桓逼近的身躯几乎将她困在案前,闻着她发间若有若无的素心兰香,忽觉心口发烫。 竟是生出一种奇怪的占有欲。 她越是云淡风轻,对他不感兴趣,他越想看到她慌乱…… 薛绥果然流露出一抹讶异,“他是骗子?” “没错。骗子。”李桓眯眼,情绪有些阴鸷,“他拿了本王的一锭黄金,又骗本王去栖霞山夜会诏使,谁料……” 他突然住口,似是难以启齿。 薛绥问:“如何?” “他竟借机逃了。“ “古董店呢?” “人影皆无,杳如黄鹤。” 薛绥:…… 这个李肇! 下手真是够利索的。 她默然片刻,向李桓福身。 “让王爷受骗,实在是薛六之过。但我与那人委实不熟,也是误听他人的谎言。王爷若是不信,尽可差人去打听。” 李桓扫过她清冷静谧的脸,眼底泛起一丝笑。 “薛侧妃,本王的耐心有限。” 薛绥思忖一下:“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李桓眯起双眼,声音意味深长,“你替本王找的中间人跑了,自然要你来弥补过错。” 薛绥蹙眉,“旧陵沼的事,旁人当真插不上手。如是诏使刻意回避,那便是不想见王爷,谁能奈何?” 李桓忽然俯身低头,眼神灼灼地盯住她。 “侧妃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又直起身,倏而一笑。 “不要让本王失望。毕竟,本王不想失去你这样有趣的侧妃。” 这简直就是威胁了。 薛绥勾唇一笑,正色道:“王爷可知,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尝过才知道。” “……” 她不言语,从容平静地看着李桓。 对视不过须臾,李桓只觉喉间发紧。 如是猎手盯上了狡猾的狐,越抓不住,越想收入囊中,越不可得,越是难受…… “你看着办吧。” 他忽然低笑一声,拂袖而去。 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渐行渐远。 薛绥望着秋风拂过帘幔,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离谱! 一个比一个离谱。 她拢了拢衣裳,指尖不经意触到锁骨,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李肇留下的吻仿若蛇信一般,缠上来…… 比之李桓的冷眼。 两种截然不同的压迫感,都让人头痛。 “姑娘?”小昭推门进来,见她盯着炭盆出神,“王爷这不是故意刁难吗?” “没事。”薛绥起身走到窗外,看向浓稠的夜色。 月光落在李桓离去的方向,凝成一个虚幻的剪影。 她转身,抿了抿干燥的唇瓣。 “去把窗关上,要起大风了。” 长章哈~~晚安! 第202章 家宴暗涌 第202章 家宴暗涌 家宴这日,端王府朱门洞开。 宴席设在撷芳园,九曲回廊上的红毡从桥头铺至水榭,两侧灯笼映得湖面如碎金闪烁。 檀秋院的廊下也挂满了红绸,一片喜气。 管事娘子带着几名丫头和两名绣娘躬身穿过垂门,捧着金丝堆绣的翡翠屏风和一件云锦吉服疾步匆匆,引得小丫头们抻着脖子张望。 “小心着些!”管事娘子扶着翡翠屏风的边角,“这可是贵妃娘娘赏的宝贝,半点差错都出不得……咱们侧妃指着它在全上京的贵人面前长脸呢!” 如意趴在窗边喂鸽子,听到管事娘子尖细的嗓子,一张小脸当即垮了下来。 “这些眼皮子浅的,真当咱们姑娘稀罕这些死物?还要靠着它来长脸?哼!她们的脸是脂粉敷的,咱们姑娘的脸,是刀剑磨的。装什么气派,泥塑的金刚——中看不中用。” 锦书瞪她一眼,“嘘,不得胡说。” 如意吐了吐舌头,正扭头说话,却见小昭推门而来。 “姑娘!那个瑞和郡主又来了。”她将书卷往案头一搁,转头将新采的一朵十丈珠帘插在薛绥的鬓间。 二人对视一眼。 薛绥将屋里的人屏退出去,只留她和锦书。 小昭这才压低声音,“姑娘,瑞和郡主昨夜宿在平乐公主的府上……” 锦书皱眉,“二人近来相交甚笃,姑娘要仔细着些,来者不善。” “那便去会会吧。” 薛绥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锁骨的红痕被胭脂巧妙遮掩,只余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粉,宛如青瓷釉色里晕开的霞影,朦胧而矜贵。 “姑娘真好看。”小昭由心地说,“方才看到这朵儿开得俏丽,我便想到了姑娘。” 薛绥一笑,抚了抚小昭别好的十丈珠帘。 声音未落,那管事娘子已入院子,连声道恭喜。 薛绥和锦书交换一个眼神,缓缓起身,轻轻拂过袖口暗纹。 “走吧。” - 撷芳园。 瑞和郡主被引入东厢客座,便发现了主位上那个铺着金丝锦缎的席位。 她微微一怔,恨不得把帕子绞碎—— 李桓竟将薛绥的席位设在他的右侧,几乎要与王妃并肩。 而同为侧妃的张氏,位次则是在左侧下首。 她闷闷坐下来。 丫头赶忙上来侍候茶水。 为免惹人非议,今日到场的宾客并不多,但该来的人都来了。 瑞和蹙眉:“你们王妃和薛侧妃,为何还不到?” 丫头道:“侧妃是今日的主角,自是要好生梳妆打扮一番。我们王妃体贴,去接她去了。” 薛六好大的架子,还要王妃亲自去接。 “又不是新娘子出嫁,摆什么谱……” 丫头假装没听见。 刚到撷芳园的薛绥却好似听见一般,扫过来一眼。 她唇角微挑一讥,拖着一袭云锦绣裙迤逦入殿,步履轻盈,仪态万方。 姐妹二人广袖交迭,宛如双生芙蓉。 一个雍容似牡丹倾国,一个清贵如白鹤立雪。 瑞和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低下头,喝茶来掩饰。 “恭请太子殿下、端王殿下、魏王殿下、淳王殿下金安。” 李桓与李肇相谈正欢,闻声齐齐看过来。 “王妃免礼。” “薛侧妃免礼。” 薛月沉颔首,轻轻抚着小腹,回到自己的席位。 薛绥虚扶她小臂,等到她坐稳,这才转身到李桓的右侧坐下。 今日因有太子在位,虽李桓是主人,但仍然是太子为尊。因此,座次安排很是巧妙,太子居中面南,李桓在其左侧稍下,薛绥则坐在李桓右侧,与太子席位呈斜角相对。 一面是李肇,一面是李桓,高低虽有不同,却如三星连珠般微妙平衡。 魏王李炎,淳王李佥,还有一群皇室宗亲,以及王府亲眷,也都按品秩在座,谈笑晏晏,一派祥和。 崔老太太和薛庆治也带着几个儿孙来贺喜,言辞间很是热络,亲近。 瑞和心底觉得怪怪的—— 满园热闹喧阗,觥筹交错,却没有人来理会她。 仿佛只有她一个外人。 “薛侧妃今日好气色。”李炎摇晃酒盏,目光黏在薛绥璎珞点缀的胸口,眼神带笑。 “薛侧妃果然容月貌,二皇兄真是好福气。” 虚伪的客套话,不是很冒犯,但薛绥就是从他眼睛里察觉到了轻佻之色。 在端王别院里,薛绥也是目睹他和薛月盈“通奸”的人证之一。 薛绥猜他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不由勾唇一笑,朝东西两厢的席位各扫一眼。 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薛月盈没有赴宴。 她莞尔一笑,“谢魏王殿下夸赞。” 李炎摩挲杯沿,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只是嘴上说谢可不行。” 他举了举酒杯,示意她干了这盏。 “今日是侧妃的大喜日子,可得开怀畅饮。这一杯,我敬侧妃,愿你与二皇兄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上来就劝酒,且在王妃面前说什么“琴瑟和鸣”“早生贵子”,分明是居心叵测,想看她在席间出丑。 薛绥指尖触到杯沿,察觉到头顶那一束暗芒般复杂隐忍的视线,喉间微微一哽。 稍稍定神,这才浅笑举杯,抬袖掩面,然后将酒液悄然倒入袖中暗袋。 李炎:“好酒量,这第二杯……” “三皇兄!”李肇突然开口打断。 冷冷的一眼,讥嘲中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很拽,很具威慑。 “二皇兄设席宴亲,倒成了你的撒野地。你痛快了,把二皇兄置于何地?” 李炎讪讪一笑,有几分尴尬。 李桓神色如常,淡然地瞥李炎一眼。 “太子殿下说得对,三皇弟当自重些,莫要失了分寸。” 李炎连忙抱拳赔罪,“是臣弟失言,喝多了酒,胡言乱语,望二皇兄见谅。” 说罢,又倒满杯一饮而尽。 “自罚一杯。薛侧妃消消气。” 气氛当即有点冷凝。 “来,妹妹吃菜。”薛月沉笑着岔开话头,茜红色的广袖轻拂,亲自为薛绥布了一碟水晶蟹肉,让侍女端到她的案头去。 “当季河鲜,正是膏腴味美,可别辜负了这美味。” 李炎得了台阶,顺势低头吃菜。 薛绥尝一口,转而向魂不守舍的张侧妃,浅笑道:“张姐姐可尝过了,倒比昨日的蟹粉豆腐更爽口些。” 张侧妃脸色苍白,显然还未从兄长获罪的打击中缓过神。 “妹妹有心了……” 她攥着绢帕,轻轻抿一口,勉强勾起唇角。 “料汁入味,着实鲜美。” 瑞和郡主心里一沉,腕间玉镯突然磕在案边,发出一声清响。 她盯着薛绥鬓间那一支凤凰衔珠的掐丝凤簪,皮笑肉不笑。 “早听人说端王府后宅和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都朝她看过去。 这才发现角落里坐了一位郡主。 瑞和郡主从回到京中,一直深居简出、谨言慎行,众人皆传她体弱多病,很是招人可怜。 如今一看,却言辞尖刻,有些咄咄逼人。 很没有分寸。 满座宾客,皆面露尴尬,目光在瑞和与几个王府女眷间流转。 “郡主谬赞了,端王府上下和睦,全仗王爷治家有方。” 推功于夫君,彰显贤内助的风范。 薛月沉稳稳说罢,也为瑞和添了一盏红枣姜茶,示意翡翠亲自端过去。 “郡主用些热饮,今日秋风萧瑟,莫要染了风寒。” 说着以帕子拭去唇边的水渍,又笑意盈盈地劝酒布菜,招待宾客吃喝,一副温柔大方的中馈风范,妥帖得叫人挑不出错处。 薛绥淡笑,“姐姐,郡主肝火旺盛,该用些清凉的甜汤,去去心火才好。” 张氏也看着瑞和,笑着附和,“郡主,薛侧妃精通养生之道,她的话,总是有几分在理,你不妨多饮些莲子百合羹,定有好处。” 薛月沉笑道:“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来人,为郡主添一碗莲子百合羹……” 李桓看着这一出,松了口气。 “你们姐妹和睦,本王心下甚慰。” 第203章 心照不宣 第203章 心照不宣 贤妻美妾,相处融洽,体面又和气。 谁人不羡? 众宾客都赞王爷家风清正,王妃仁厚贤德。 男宾们看李桓,都有些艳羡,尤其是李炎,后宅姬妾争宠不断,成日闹得鸡飞狗跳,常弄得他心力交瘁,不由暗叹端王手段了得。 瑞和几次三番想以话头挑拨,都被薛月沉以家常琐事轻轻带过。 她发现,这个后宅,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瑞和捏紧帕子,想到平乐那些煽风点火的话,很是气闷。 李炎一杯酒下肚,干笑两声,没事找事。 “看二皇兄满庭芬芳,享尽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 忽地又朝李肇拱了拱手,“不知太子殿下几时选妃纳妾,广开后宫,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分明就是报复方才李肇当众折他面子。 李肇垂眸拨弄酒盏,神色淡淡,面上毫无波澜,嘴上不留情面。 “三皇兄的风流债都欠到勾栏瓦舍了,还有闲心替孤操心?” 李炎神色一僵。 他没有想到李肇如此刻薄。 薛绥眸底黯了黯,想笑,没笑出来,用帕子掩了掩嘴…… 满座宾客,皆笑而不言。 李肇点了火,却好似没事人一般,端起酒杯的动作极慢,琥珀色的酒液,掩住他眸底的暗潮,一片冷寂,却在与薛绥目光相触时,喉结一滚,垂眸一饮而尽。 他不再多话。 薛绥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忽觉膝头一暖。 她低头看去,竟是李肇起身走过来,袖中的丝帕不经意间落在了她膝头。 “有劳。” 她拾起来交给李肇。 “殿下客气。” 李肇接过去,一言不发地离席。 没有停顿,脸上也没有半分涟漪,径直出去更衣。 那丝帕留在指尖的温度,如小火苗在静静流窜,痒得她心里发慌。 她摸向心口,那里隐隐有些发烫,分不清是蛊毒还是他指尖擦过手背时的灼热。 席上管弦声渐起。 众人各怀心思。 盏茶工夫,李肇才神色如常地回到席位,没有再多看薛绥一眼。 李桓眯了眯眼睛,终是淡笑一声移开目光,与宾客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撷芳园里酒意更浓。 魏王喝的双颊酡红,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方才的折辱,让他心有不甘,当众看向顾介。 “听闻顾大人近日喜得麟儿,那孩子的眉眼竟与本王幼时有几分神似,不知真假?”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谓。 窃窃声渐起,连舞乐都弱了几分。 薛家人已然变了脸色。 顾介更是握紧酒杯,喉头仿若卡着一块烧红的火炭。 他恨不得把手上的酒杯向李炎的笑脸掷过去,却只能在桌下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发不出一个音节。 李桓沉下脸:“三皇弟喝醉了。” 李炎意识到出格,哈哈干笑两声,摆了摆手。 “臣弟错了,错了,又错了。今日是皇兄家宴,薛侧妃的大喜日子,不该开这些玩笑。” 崔老太太皱眉,没有吭声。 顾介心头愤懑,却也不便在王府喜宴上,与魏王起冲突。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让上京城的人都知道那些腌臢,落得也是靖远侯府的面子。 薛绥却在静默中轻轻一笑,突然望向李炎。 “魏王殿下怎么这样爱说笑?那孩子妾身见过,像极了四姐夫当年——就连额际的小痣都一模一样,殿下莫不是与我四姐夫有什么渊源?” 这不是暗嘲魏王不是皇室的种么? 席间众人想憋笑,又忍俊不禁。 李炎忽然有些恼羞成怒。 这个薛六到底为什么跟他作对? 看来薛月盈说得没有错,她就是仗着端王宠信目中无人。 上次在别院的糗事,也必然与她有关。 “薛侧妃说长得像,那一定是了。毕竟侧妃当年与顾大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差点就成了靖远侯府的少夫人呢,断断不会看错……” 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绥觉得,这个魏王殿下,当真是被老太后给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没有见识过世间险恶,没有品过人情冷暖,也没有经历过朝堂磋磨,二十出头的年纪,如同稚子一般口无遮拦。 她朱唇微勾,“玉阶轻上,夜叩朱门,那可不是什么体面事——殿下如此污蔑,莫非是妾身得罪过您?” 在玉阶轻上被捉奸,是李炎此生最丢人的事。 他脸色一变,正要拍案而起,忽然听得李桓沉喝。 “三皇弟,怎么跟你皇嫂说话的?言行无状,体统何在?还不向你皇嫂赔罪?” 皇嫂? 屋子里许多人心里都敲了鼓。 端王公然以正妻之礼相待,对这位侧妃可真是另眼相看啊! 李肇垂眸拨弄杯盏,唇角似有若无地扬了扬。 薛月沉也有片刻的失神,随即又是一笑。 “殿下莫要动怒,魏王也是酒后失言。一家人,不必伤了和气。” 李炎在众目睽睽下,脸色涨紫如茄。 端王这声皇嫂已是不留情面地扇他耳光,护短护到了明面上。 他甩袖怒起,匆匆离席,经过时故意撞翻薛绥案上的酒壶…… 薛绥无语…… 这怎么跟个三岁孩童似的? 惯的毛病。 她揉了揉眉心,离座出去更衣。 从月洞门出来时,见顾介立在芭蕉丛下,望着她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脸色异常青白。 见薛绥缓缓而立,不欲走近,顾介自嘲一笑。 “你如今贵为端王侧妃,还愿意帮我这丧家之犬。” “靖远侯府尚在,何来丧家之说?”薛绥示意小昭退下去守着,目光扫过他袖口紧攥的拳头,冷冷一瞥。 “我并非帮你,我是为了春姨。” 顾介眼底闪过一抹痛楚。 “我知道,你对我再无昔日情分……” 见她沉下脸转身就走,似乎根本不想多听他说一个字,顾介心底如有火烧一般。 他从来没有想过,十年之后,自己与薛绥的处境,已是天差地别…… 原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已是碾入泥里的惊弓之鸟。 而她逆境翻盘,一路如破茧蝴蝶,振翅高飞…… “六妹妹留步。”顾介突然跨前半步,声音沉哑。 等薛绥定住脚步,他才慢慢走到他身侧。左右看看无人,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 “借刀诛文嘉,嫁祸太子肇?” 薛绥看着纸上的字迹,忽而轻笑。 “借刀杀人这一招,她倒是屡试不爽。既要除情敌,又要斩政敌,一箭双雕。” “你竟不慌?”顾介蹙眉,“文嘉若死,西兹与大梁再无缓和……” “慌有何用?”薛绥看他一眼,将那张由顾介亲手写的字条,揉成一团,又慢慢塞回到他的嘴里,直到看他瞪大双眼,艰难地咽下去,这才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指尖。 “倒是你,与虎谋皮,仔细被利爪剜去心肝。” 说罢,扬长而去。 秋风卷着黄叶簌簌飘下,落在顾介肩头。 他摸了摸喉头的纸团棱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若能回到从前,我必不会松开你的手。” 薛绥没有回头。 顾介立在原地,身影被木映衬,显得愈发单薄。 昔日翩翩公子竟被磋磨至此。 可世上,哪来的后悔药。 - 薛绥回到席上,园内已恢复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仿佛方才李炎大闹宴席的事,不曾存在一般。 席上烛火摇曳,酒意正酣。 忽闻园外传来喧哗。 一名侍卫匆匆入内,附在李桓耳边低语。 李桓脸上没有什么变化,慢慢起身,似乎并不避讳。 “西兹使节团遇刺?” “诸位慢饮,本王去料理一下……” 席上众人皆惊。 西兹使节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必是有人想要掐断和谈的可能,挑起大梁与西兹王庭的战火。 薛绥微微弯唇,不经意与李肇目光相触。 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然的锋芒—— 安~~~ 李肇:孤不安。众卿安否? 第204章 掌心 第204章 掌心 薛月沉望着李桓离席的背影,指尖轻轻拂过云锦绣裙的暗纹。 窗扉轻纱被秋风吹得摇晃,在她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诸位贵客,且尽兴。”她端起琉璃盏,仪态温婉如春日融雪,“催一下膳房,菜肴需早些上来,莫教席面冷清了。” “是,王妃。” 撷芳园内,笑声缭绕。 丝竹声从水榭处潺潺飘来,薛月沉端坐主位,掌心轻覆微微隆起的小腹,面上笑意得体,与宾客闲话家常。 “姐姐。”薛绥倾身看着她,轻按太阳穴,眼尾泛起一抹薄红,“妹妹酒意上头,想出去透透气。” 薛月沉关切地看她一眼,柔声叮嘱。 “也好,让丫头陪着你,仔细着了风。” 薛绥转身离去,裙裾扫过席间,带起的微风不经意拂过李肇鼻端。 素心兰香混着淡淡酒气,袅袅萦绕。 李肇垂眸把玩着酒杯,余光追随着那一抹倩影,喉结微微一滑,仰头而饮,然后倚在案上,半晌不动。 忽闻身旁有人低语:“太子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孤也不胜酒力。” 李肇淡淡一笑,扶着案角起身,眉眼染着三分醉意, “孤去醒醒酒。” - 薛绥疾步穿过铺满红毡的九曲回廊,沿路檐灯次第亮起,映月湖的凉风吹过来,令她灵台愈发清明。 “姑姑。”薛绥开口,晚风卷起鬓边碎发,衬得她神色冷媚。 她按住披风领口,低声对锦书道:“你去角门候着,若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锦书领命而去。 “快着些。”薛绥领着小昭和如意加快了脚步。 刚走到回廊尽头的太湖石旁,就见一个人影从假山后闪出,身形颀长,摇摇晃晃,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这不是二皇兄的宠妃么?这般行色匆匆,上哪里去?” 薛绥看他一眼,屈膝行了个敷衍的礼,绕过他身侧便走。 “薛侧妃躲什么?” 李炎脚步虚浮地上前,拦在她面前,语气轻佻。 “方才在席上不是伶牙俐齿,要与本王争个高下?如今本王在此,怎的不敢当面分说?莫不是……心中有鬼?” “魏王殿下自重。” 薛绥察觉到喷上来的酒气,皱眉后退半步。 “您这副模样若让王爷瞧见,怕是再跪一个月祠堂也免不了惩罚。” 上次在别院通奸事发,太后罚李炎跪了三日祠堂。 尽管责罚不重,对魏王殿下来说,却是奇耻大辱。 一句话便将他激怒。 李炎怒发冲冠,不顾仪容,猛然攥住薛绥手腕,酒气浓烈刺鼻地喷在她头顶,“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靠爬床封妃的贱婢!” 薛绥眸色骤冷,看一眼小昭暗扣薄刃的手。 “殿下再进一步,信不信明日上京城里,便会传遍您‘酒后失足落水’的佳话?” “你竟敢威胁本王?”李炎勃然变色,扬手便要掌掴。 忽有一阵罡风袭来,将他整个人狠狠掼在假山上。 玄色蟒袍掠过眼前,他不及看清,一记勾拳已重重砸在腹部。 那力道极狠,直教李炎痛呼出声,蜷缩如虾。 “大胆的东西……” 话未说完,他便看见李肇阴鸷森冷的面容。 “太子……”李炎很是吃惊。 李肇沉着脸不应,掐住他后颈将人从假山上拎起,狠狠摔在青石板上,声音森冷如冰。 “三皇兄若不想要这舌头,孤便替你剜了喂狗!” 李炎脸色惨白,酒意醒了大半。 “太子殿下,为何要护着这个妇人……” 李肇冷笑:“轮得到你置喙?” 李炎怔了怔,反唇相讥,“太子殿下如此紧张,莫不是对二皇兄这位容月貌的侧妃……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李肇喉头一紧,“孤没你那么不要脸!” 话音未落,又一拳打在他胸口。 李炎痛得龇牙咧嘴,嘶声叫嚷。 “太子殿下这是要弑兄?” “不过是教你做人的规矩!” “狂妄至极!”李炎气急败坏。 男子在女子面前,向来输人不输阵。李肇虽是太子,但李炎也是亲王,是他的同父兄弟,仗着太后的溺宠和几分酒胆,李炎抻着脖子便还手…… “真当本王怕了你不成?!” 李肇侧身避开挥来的拳头,卸力抓住他手腕,膝盖往上一顶,狠狠撞在他小腹,接着长臂一伸,便将人拦腰掀翻,咚地落地—— “废物!也配在孤面前撒野?” 他目色甚是凌冽,手背青筋暴起。 李炎待要起身,又被他按住肩膀掼了下去…… 袖口卷上肘间的时候,露出小臂上未愈的箭伤。 薛绥心中一惊,待要开口,便听见“扑通”一声。 李肇竟然直接将李炎拎到湖边,一脚踹入映月湖里。 “醒醒酒!” 李炎通水性,但他每次刚游近岸边,便被李肇面无表情地踹回水中。 几次三番,他气得双目赤红,挥舞拳头骂骂咧咧,像一只落水蛤蟆似的,在湖水里来回扑腾。 堂堂魏王殿下,此刻狼狈如丧家之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薛绥默默走近,“太子殿下,王府宴席未散,不宜节外生枝。” 听到提醒,李肇抬眸。 视线在她面上顿了顿,低笑一声,摆手示意关涯。 “三殿下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送回魏王府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好生歇着。” “是。”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将浑身湿透的李炎拖走。 走出老远,还能听到他的挣扎和嘶吼…… 薛绥轻笑,“太子殿下对手足下手,也够狠。” “薛侧妃倒有容人之心。” 李肇目不斜视,瞥了薛绥一眼,铁青着脸大步前行。 薛绥原地停顿片刻,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行至垂门内一处无人角落,见李肇立在木阴影中,身姿修挺,若孤桐倚云。 显然是在等她。 薛绥掏出一方干净帕子,上前按在他小臂的伤口上。 “蛊毒未清却饮烈酒,箭伤未愈还与人争斗。殿下是嫌命太长?” 李肇反手扣住她手腕,将人压向树干。 “是在担心孤?” “殿下生死无须我挂怀。” “孤若死了,谁替你料理西兹使节的烂摊子?” “所以殿下要长命百岁。” 秋风卷着酒气,两人呼吸交缠。 李肇垂眸,凝视她泛红的眼角:“你在说谎。你是不是巴不得孤早点死?这样便没有人再缠着你。” 薛绥在他满带侵略的灼热眼神里,头皮阵阵发紧,呼吸也不免急促。 “太子殿下这般放肆,不怕端王察觉?” 李肇低笑出声:“孤连奸夫都做了,还怕他捉奸?” 薛绥狡黠一笑,指尖划过他滚动的喉结,见他隐忍得额头青筋微跳,胸膛也在剧烈起伏,这才巧手一翻,将一枚蜡丸塞进他的掌心。 “我要保下文嘉,再送太子殿下一个功劳。” 说罢推开他,掉头离开。 那姿态洒脱得,像一个掌控全局的女王。 李肇拖住她的袖子,直起身来,捏碎手上的蜡丸,低头一笑。 “薛六,你究竟还有多少后手?” 薛绥微微顿步,回眸嫣然:“足够让殿下……心甘情愿做我的刀。” 天色渐暗,秋雾弥漫,那纤细的身影越去越远,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李肇轻舔牙床,哑声呢喃:“疯女人。” - 残阳褪尽,华灯初上,暮色浸透着长顺大街。 护国公主李扶音的马车碾过青石板,向西城门疾驰而去。 她不时掀开帘幕向外张望,眼看天色越来越沉,眉间尽是焦虑。 “快些,再快些。” 两刻钟前,她忽然接到一封密信。 “妞妞在城西破庙,速来——阿蒙拉赫。” 她犹豫片刻,终究披上斗篷,命人去端王府知会薛绥,然后自己带了几个护院,匆匆出府。 冬序见她神色惶急,心下很是担忧:“公主,此事怕是有诈,大祭司怎会约你去城西的土地庙?不如等一等薛侧妃的消息,再从长计议。” 文嘉知道她说得在理。 可身为人母,对女儿的牵挂,占了上风。 她顾不得那前路风险,坚定地摇了摇头。 “若真是妞妞……我不能不去。” 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轮卷起尘土。 城西的土地庙离官道尚有二里地的距离。 庙宇蛛网密布,安静得好似鬼域。 一上刺骨的恐惧,从脚底窜上心头。 文嘉心急如焚,下了马车,领着几个护院丫头便往里走。 “大祭司,人在何处?” 刚踏入庙门,便见一道刀光劈来。 破空之声乍起,冬序忽然脸色骤变:“公主小心!” 她惊呼一声,扑上前去,刀锋划过她的胸口,鲜血顿时染红衣襟。 十来名蒙面死士自破庙里面冲出来,弯刀上的西兹图腾泛着幽寒的冷光。 冬序忙将文嘉抱在怀里。 “护驾!” 几个护院手持棍棒,跌跌撞撞上前。 忽闻庙外传来马蹄声。 数十名银甲禁卫闯入,火把照亮那人冷峻的眉眼—— 竟是东宫太子私兵。 文嘉惊呼:“小心!” 第205章 明路 第205章 明路 破空声裹着血气袭来! 为首的是东宫卫率之首俞千山。 他挥剑劈开迎面而来的弯刀,挡在文嘉身前,沉声吩咐。 “快!护送公主离开!” 文嘉一把攥住俞千山染血的护腕,泪珠簌簌而落。 “将军……妞妞在他们手里!要救妞妞。万望要救她!” 俞千山银甲染血,挥剑挑开一名刺客的面巾。 “公主暂且回避,小主子并不在此地。” 文嘉泪痕斑驳的脸,一片苍白。 夜风卷着血腥气翻滚而至,令人作呕,打斗声在夜色里此起彼伏。 在冬序的搀扶下,她手脚无力地登上马车。 望着茫茫夜色,以帕掩口,颤抖泣唤。 “妞妞……你究竟在何处……娘来寻你了啊……” 凄厉的呼喊,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 马车帘幔翻卷间,她看见俞千山将佩剑狠狠捅入一名死士的肩胛。 不多时,土地庙里的厮杀声,便平息下来。 俞千山的剑锋,抵住一名濒死死士的咽喉,靴底踩上对方握刀的手骨,声冷如冰。 “说!何人指使你们假传消息?” 死士喉头剧烈滚动,咳出一抹血沫,露出两排染血的牙。 “有种……有种你便杀了我……” “可惜,本将偏不让你死得痛快。东宫有的是手段,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死士浑身战栗,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怖的景象。 俞千山冷笑,弯腰让人拉起来,慢慢松开他的手,将一枚印着东宫徽记的书信塞到他的手上。 “留你一命,将此信呈给你们统领。” 那人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翻身上马,朝着夜色深处狼狈逃窜…… - 朱雀街头,李桓率人赶到,西兹刺客便仓皇撤退。 “追——” 他一声令下,亲卫即刻四散追击。 李桓捡起一把刺客留下的狼首弯刀,一脸凝重。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敌在暗,我在明,实在防不胜防。” 向阳近身禀道:“王爷,这些死士是从城西而来……” 这时,一个西兹使节从人堆里挤出来,扶了扶头上的金边毡帽,踉跄近前,手抚左胸,颔首行礼。 “老夫额尔齐,乃西兹左帐长史。拜见端王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桓还礼道:“使节受惊了。不知使节一行,因何至此?” 额尔齐道:“回端王殿下,我等奉大祭司之命,带香料、肉干、皮毛等西兹特产,正要去护国公主府,拜见公主殿下……” 说着,他指了指马车旁散落的几个牛皮箱子。 李桓闻声叹息,“使节大人长途跋涉,辛苦了。五皇妹守孝期未满,悲郁难抒,终日郁郁寡欢,贵使既为婉昭仪母族,此刻去拜访,也可稍解皇妹的丧亲之痛。本王这就差人护送使节,前去公主府……” 文嘉为母服丧期间,妞妞又下落不明。 李桓说起来也不胜唏嘘。 额尔齐眼眶微湿,手按心口图腾,黯然揖首。 “有劳殿下……” “报——!” 二人正在交谈,忽有一名侍卫撞开围观的人群,扑跪于地,高声禀道: “启禀王爷!护国公主在城西土地庙,被……被西兹刺客劫走……” 李桓大惊,急声下令。 “备马!去城西!” “传令下去,拦截所有出城车马!” - 北麓下的一处废弃窑厂。 火把的光线,将破碎的陶片映得通红。 俞千山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屑,走向窑口。 在他的后方,是一群卫率士兵,用平板木车推来的桐木箱子,上面还映着当日西兹商队装运货物的蜡油标记。 西兹狼卫统领穆尔吉,立在碳化的窑口,腰间弯刀折射着火光。 “来人止步!” 俞千山收住脚步,稳稳立定,在夜色里朗声高呼。 “你们要的东西,本将都带来了。我要的人呢?” 穆尔吉寒碜碜一笑,抬手打了个唿哨。 一名壮汉从窑口里拖出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走到穆尔吉的身边。 袋口渗出的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抹暗红的轨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穆尔吉扯着沙哑的嗓子,啐了口唾沫。 “留下火药,便可带人走。” 俞千山轻嗤一声,靴尖碾过一块碎陶片。 “若是死人,本将回去可不好交差。” “自然是活的。”穆尔吉挑眉,抬靴踢向蛇皮袋。 袋中即刻传来挣扎声与含糊的呜咽,瞧那个蜷缩的小团子,不过也就五六岁的孩童大小。 穆尔吉道:“人在这儿了。老子也要看看货。” 俞千山抬手示意,士兵们打开一个个箱盖。 箱盖的缝隙里,渗出暗黄色的粉末,泛着幽冷的青灰—— 正是火药特有的色泽。 穆尔吉眯眼欲上前验货,却见俞千山突然从侍从手中夺过火把,逼近火药箱,冷冷开口。 “先放人!” 穆尔吉脸色一沉。 迟疑片刻,他摆了摆手,“行,公道。” 两名壮汉闻声,抓住袋口麻绳,用力丢给俞千山—— 俞千山瞥他一眼,弯腰将袋口割开。 然而,里面探出头的却不是妞妞,而是一只被捆住四肢、嘴塞麻布的猴子。 “找死!”俞千山怒目圆睁,手按刀柄正要发作,穆尔吉已从袖中甩出三枚透骨钉,直取其面门! 俞千山旋身避开,忽见废窑厂四周传来密集的瓦片碎裂声—— 数十名蒙面死士破顶而下,手持弯刀,嘶吼着冲杀过来。 显然早有埋伏。 穆尔吉刀光森冷,“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撞进来,给我杀!”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俞千山当机立断。 “撤!” 刀光剑影间,东宫卫率且战且退,很快撤至窑厂外。 穆尔吉见俞千山跃上战马,抬手喝止了正欲冲出去的死士。 “穷寇莫追,速取火药!” “是!” 众死士将平板木车推入窑厂,一名亲卫扒开上层火药,却发现中间隔有油纸。 油纸下,竟是黄沙! “穆尔吉统领,火药被调包了。” 穆尔吉走上前来,用腰刀插向箱里的填充物。 每一口箱子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黄沙。 “不好!” 他惊觉不妙,提刀奔向关押妞妞的窑洞—— 却见四名守卫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铁锁断裂,木门洞开,内里早已空无一人! 方才窑厂内外的死士,都被他调去围杀俞千山了。 这里守卫薄弱,妞妞被人劫走了! “上了贼当!调虎离山!追,快追——” 他嘶吼着挥刀,发疯般追向俞千山离去的方向。 忽闻“轰”的一声巨响! 一枚火折子精准抛向黄沙堆。 爆炸声震碎天际。 窑厂顶部的瓦片,如雨点一般坠落下来。 “穆尔吉统领,黄沙下埋有雷火弹。” “敢耍老子!” 穆尔吉抱头躲在残垣后,眼睁睁看着浓烟中远去的马蹄。 忽地又清醒过来。 “不对!劫走孩子的另有其人!” - 远去的官道上,俞千山神采奕奕地摘下头盔,手中握着一块铸有西兹图腾的腰牌,笑得见牙不见眼。 “兄弟们,干得漂亮。此番回去,必能向太子殿下讨个厚赏!” “霍!霍!” 众卫率高举腰刀,在夜色中齐声呼喝。 秋风呼啸着掠过荒草。 此刻,山径转角处,一辆帷幕低垂的青幔马车里,真正的妞妞正攥着半块桂糕,在摇光怀里睡得香甜。 她面前的炕桌上,一块烙着旧陵沼标志的小金骷髅头泛着微光。 摇光将骷髅头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有些得意。 “不愧是小爷我,灵偷手之名果然不虚!” 身侧青衫侍从微微一笑,擦去妞妞嘴角的糕屑。 “七郎君身手利落,可向诏使复命了。” - 檀秋院的烛火,一直摇曳至深夜。 薛绥坐在雕木格窗前,指尖捏着半卷未读完的医书。 灵羽“咕咕”轻啼,在她身前踱步,不时展开尾羽,扫过她持卷的手。似是察觉主人心绪不宁,它乖巧地跃上她的肩头,用喙轻蹭她耳垂。 薛绥失笑,轻抚鸽子羽毛。 “小傻瓜,姐姐没事……” “灵羽可是饿了?待姐姐给你添些夜食。” 一人一鸽在烛影里静静相伴。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 暮色浸透窗纸,檐角新月初挂,廊下终于传来锦书匆匆的脚步声。 她掀帘而入,面色带喜:“姑娘,七郎君那边有信了……” 薛绥连忙起身相问:“如何?” 锦书福了福身,走近压低声音,“已然得手。” 薛绥悬了整夜的心,终于落下了。 锦书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只是,七郎君不便亲自护送妞妞回公主府,准备交给东宫探子,等过了明路,再辗转送回上京。” “如此倒也稳妥。”薛绥点点头。 想了想又道:“不知太子那边如何……” 话音未落,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俯冲而下,落在竹制鸽架上,抖了抖尾羽,又跳至灵羽身侧,用喙轻啄其颈羽,状似亲昵。 两只鸽子头碰头,发出细碎的咕咕声,像是在互道平安。 薛绥目光微凝,快步上前取下信筒。 信上不是李肇的字,却沾着熟悉的气息。 “事成,勿念。” 李肇:平安勿念我。 读友:她念的哪里是你?念的是事情办好没有…… 第206章 城府 第206章 城府 次日早朝。 崇昭帝扶着御案,指节叩击着一本奏疏,目光刀子似的扫过阶下群臣,最后落在正垂眸静思的李肇身上。 殿内气氛沉凝。 群臣皆屏息垂首。 “太子可知罪?” 李肇蟒袍玉带立于丹墀下,闻声挺直脊背。 “儿臣愚钝,不知罪在何处?” 皇帝掷出一卷黄绢,在金砖上画出半弧。 “将火药拱手送与阿史那,却连一个稚童都带不回来!你是要将大梁的江山,也一并送出去吗!” 奏疏重重落在地上。 李肇不慌不忙,撩袍跪地,脊梁笔直如松 “父皇明鉴,儿臣从未将火药交于阿史那。” 他捡起地上的黄绢,不去看是何人所奏,双手举过头顶,不见半分惶恐。 “那批火药,已由陆将军运往赤水关。至于护国公主之女——” 他勾唇一笑,眼风扫过沉默的李桓,指尖轻扣玉带。 “儿臣与陆将军演了一出‘雀打螳螂,金蝉脱壳’的戏码,明着以黄沙充火药诱敌,暗派东宫卫率扮作西兹死士蛰伏。同时在黄沙下,埋着雷火弹,趁乱劫走孩子。此刻孩子已由暗卫护送,在回上京的路上。” 满殿哗然。 隐隐传来倒吸冷气之声。 崇昭帝也很意外,“此言当真?” 李肇不言语,抬眸直视圣驾,眼神笃定。 这时,只见殿前校尉捧匣跪进,手上托着一封火漆密封的黄绫,声音高朗。 “启禀陛下,镇武关守将王雄八百里急报,征西将军转运火药百桶,已过镇武关前……” 众人看着李肇,眼里都是疑惑。 李肇这才长揖一礼,将与薛绥密谋的“破虏计”,换到陆佑安的身上,在皇帝和满朝公卿面前,一一揭晓。 崇昭帝眸色微沉:“为何不早报?” “戏若不真,如何骗得过西兹王?” 李肇抬眸,眼底寒芒变成微笑。 “儿臣若提前透露,西兹人必定生疑。唯有让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才会露出破绽。” “好一招雀打螳螂,金蝉脱壳。” 众臣听完不由交头接耳,面露惊服。 再定睛细看,发现当朝太子全然不再是那个疏狂不羁的少年…… 他懂隐忍,也有了城府。 储君的分寸,他悟透了。 崇昭帝要的体面,他也给足了。 “此计能成,全仗父皇平日教导儿臣,虚实相生,兵不厌诈。儿臣不敢居功。” 殿内群臣宁神而立。 崇昭帝捋须,凝视这个总让他意外的儿子,忽然想起李肇幼时在御园奔跑的模样。那时他尚不及御案高,却敢攥着龙袍说要给母后摘最红的牡丹。 “起来吧。”皇帝挥袖,语气稍霁,“此次虽险,却也算将功补过。日后行事,更需谨慎。” 做了那么多,就得了一个将功补过。 李肇淡淡勾唇,叩首谢恩。 - 散朝时,李肇被独自留了下来,随宦官入了御书房。 他静立窗前等候许久,崇昭帝才负手缓步而来。 屋内只有父子二人。 崇昭帝说话也随性了些,但更有人父威严。 “你与老三究竟有何龃龉?” 李肇抬头,笑了一下:“三皇兄是怎么说的?” 崇昭帝皱眉,“朕在问你。” 李肇心知是李炎告了御状,唇角微勾。 “三皇兄醉酒失仪,在端王喜宴上丑态百出,还有脸到父皇跟前搬弄是非。若非顾及皇家体面,儿臣定要当场抖落他一肚子腌臢,让天下人看看什么叫酒色之徒!” 崇昭帝脸色一沉。 魏王什么德行,他很清楚。不过李肇下手如此狠辣,把皇兄打得鼻青脸肿,再按入秋水里羞辱,也着实过于暴戾了。 他心有不满,但说到底也是魏王酗酒失德、言行荒唐在前—— 崇昭帝说了些纲常伦理、宗室和睦的教导,也没有过多苛责,叹一口气,便揉着额头,不耐烦地示意李肇退下。 不料李肇没有离开,却从袖中取出密信。 “父皇,昨夜儿臣接到斥候来报……” 崇昭帝看着他凝重的脸色,心中微动,“何事?” 李肇将密信双手奉上,轻放在他面前。 “在城西土地庙劫杀护国公主的死士,被俘后供认,他们是受人指使,得了三千两白银。儿臣查探得知,这牵线的人,曾频繁出入平乐坊的女人社……” 崇昭帝问:“可有实证。” 李肇眉头微微一蹙。 不得不说,平乐这次做事,较以往谨慎了许多。线索隐匿不漏,即使他们有所怀疑,却寻不到直接人证物证。 就算西兹死士亲口招供,但没有其他证物,很难定她的罪。 在最疼爱她的父皇面前,她大可以一口咬定,是西兹人栽赃嫁祸…… 李肇垂眸:“只是儿臣循着线索,大胆推测。” 皇帝拨弄着案头玉镇纸,慢慢将那封密信压在镇纸之下。 “为何方才在朝堂上,你不据实禀明?” 李肇垂眸,笑意凉薄,声音却放得很柔。 “儿臣知父皇舐犊情深。若在群臣面前抖落家丑,父皇颜面何存,皇室威仪又何存?” 崇昭帝指尖一顿。 眼前少年的眉眼,说来与自己年少时是有几分神似的。 只是,他性子太执拗,身上不知长了多少反骨,宁折不弯,从来不肯顺着他,更不说半句软话,哪怕他已经遵照先帝的遗愿,册封他太子之位,他也只是漠然受封,好似这万里江山,不过是山间一抔黄土。 如今他竟肯为了皇室大局而隐忍? 崇昭帝察觉异样,扫向博古架上那尊前朝留下的青瓷瓶——瓶身有一道裂痕,用金漆修补,恰似帝王父子间经年累月的隔阂。 他竟不知,儿子何时换了心性…… 皇帝长叹一声。 “你不怨朕偏心?” 李肇抬头,目光清透如有秋水。 “世人皆有偏爱,儿臣只望父皇舒心。” 世人皆有偏爱。 放在心尖的,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一刻,崇昭帝从李肇的眼里,触到一股柔软——是那种历经孤寂才懂得的人世清明。 若说在大殿上,他对李肇的褒奖是出于帝王权衡,那么此刻,看着这个儿子,他眼底涌出的便是一种久违的父子温情。 久久,皇帝才颔首开口。 “东宫不易,且行且慎,莫负朕望。” 李肇叩首。 余光瞥见皇帝鬓角的白发,露出一丝怔忪。 - 当日午后,李肇刚到东宫崇文殿,和几个东宫属臣推演兵法图卷,便有圣旨下来。 一群人慌忙整冠肃衣,疾步出门听旨。 “太子李肇,才猷练达,晓畅兵机,着兼领神武军监军御史,督察粮饷支放、军纪整饬,凡营伍蠹弊,许以太子詹事府印信彻查到底,遇急务可不待奏闻,径自处置。事毕具本回奏。钦此。” 李肇拱手谢恩,“儿臣领旨。” 王承喜将明黄的圣旨,轻轻落在李肇的手上。 “恭喜太子殿下。” - 朝霞漫过王府,将王府飞檐染成流金的蜜色。 碧空如洗,天气晴好。 文嘉牵着妞妞踏入端王府。 薛绥坐在廊下筛桂,浅绿裙裾上落着金蕊,听见动静,忙领着几个丫头笑盈盈地迎了出去。 小妞妞看到她,挣脱母亲的手,一头扎进薛绥怀中。 “姨姨,妞妞想姨姨啦!” 文嘉无奈地笑,“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 “不妨事。” 孩童身上淡淡的乳香,混着桂清甜,熨帖人心。 薛绥低笑,疼惜地伸手捏了捏妞妞的小脸。 孩子眼皮浮肿,手腕上有麻绳勒出的红痕,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只要回到母亲的身边,便能慢慢痊愈,忘记那些噩梦。 “好妞妞。快进去,姨姨为你备了吃食。” 她将文嘉母女请入屋子里。 文嘉怕妞妞缠人,招手让她过来,妞妞却撒上娇,奶声奶气道:“姨姨身上有药香,比阿娘擦的茉莉粉好闻!” 文嘉哭笑不得。 丫头们掩嘴,低低笑。 薛绥也忍俊不禁,将妞妞抱上膝头,让小昭取来一枚金丝绣的小香囊,“可喜欢这个?里面装着晒干的薄荷和艾草。你带身上,便能闻到姨姨身上的味道了……” “多谢姨姨!”妞妞眼睛发亮,搂着薛绥脖子,在她肩头轻蹭,忽然指向薛绥案头的一个骷髅香插。 “这个小骷髅和陆叔叔剑穗上的一样!” 文嘉指尖一颤,绣帕险些滑落。 “陆叔叔?哪个陆叔叔……” 妞妞小脑袋蹭着薛绥,望向母亲,“陆叔叔就是救我的陆叔叔呀,在黑漆漆的马车里,陆叔叔给妞妞吃糕,还说要带我去找阿娘,陆叔叔还说……” 小姑娘忽然抿住嘴,黑葡萄似的眼睛转了转。 “说要去打仗了,等他回来,给妞妞带好吃的。” 文嘉与薛绥对视一眼。 后者低头替妞妞系香囊绳结,假装没有听见。 摇光办事,真是滴水不漏。 这次,陆佑安也确实派了心腹暗卫寻找妞妞,同时策应李肇的破虏计,因此这个功劳,他也担得。 文嘉则是攥紧帕子,望着女儿劫后余生仍带怯意的小脸,忽觉眼眶酸涩。 “我竟不知……他冒了这般风险。” 陆佑安出征赤水关,还念着营救妞妞…… 这人情债让她怎么还? 第207章 让她痛 第207章 让她痛 沉香袅袅中…… 薛绥看着文嘉眼底的痛楚,让人将妞妞领到院子里去玩耍,这才岔开了话题。 “文嘉可知,大祭司派来的使节,在去护国公主府的路上,遇刺了?” “有人蓄意破坏,不想西兹和大梁言和……” 文嘉指尖捏紧帕子,满带愁绪。 “母亲当年作为西兹和亲公主嫁到大梁,原也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母亲说,外祖临终前曾叮嘱,乌兰圣山的雄鹰不该总盯着中原的麦田。西兹和大梁和平,才是狼族儿女的福祉。” 薛绥微微一笑:“阿史那执意开战,西兹必成一盘散沙……大祭司想稳住局势,必须借重大梁。大梁手握关河粮秣,也必定不会错过渔利之机。和平难得……” 文嘉点头,“苦了百姓,乱了朝廷。人人皆盼和厌战,却有平乐这种人,却在其中推波助澜。” 薛绥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为妞妞讨回公道。” 文嘉苦笑摇头:“没有证据扳倒她,又有何用?何况还有陛下明里暗里地包庇……” “无妨。律法不收,天道来收。” 薛绥忽然冷笑一声,“平乐敢将主意打到孩子身上,那便让她尝一尝母子离心的滋味。” 文嘉一怔。 霞光漫过窗棂,将薛绥的影子投在湘妃竹屏风上,纤瘦绷直,剪影如刀,透着凌厉的力量。 她何时才能如平安一般?- 巳正三刻,陆府。 平乐公主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停在垂门前。 周嬷嬷掀起帘幕,眼底闪过不屑—— 陆府的门庭,比之公主府,终究寒酸些。 “烦请向陆公通传一声,老奴奉平乐公主之命,前来接二位小主子回府……” 管家欠身行礼,赔着笑,“老爷正在书房会客,不便惊扰。” 周嬷嬷冷笑,帕子甩得簌簌响。 “月初便定下的章程,莫非陆府想出尔反尔?” 管家连连拱手。 “……老爷实在抽不开身,嬷嬷不如先去廊下喝盏茶?” 周嬷嬷踏前半步,鞋底狠狠碾过青砖地面。 “陆府左推右挡的,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两位小主子,可是从公主殿下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拼了半条命博出来的孩儿。这天底下,哪有亲生骨肉不见娘的道理?便是闹到金銮殿上,也是公主占理!” 管家连连擦汗,“是是是,嬷嬷说的是,可……” 可是什么没有说出口,便见廊下跑来两个嬉笑打闹的孩童,男孩手里攥着糕,女孩揪着他的腰带,他们互相追逐,笑声在游廊簌簌回响。 正是陆佑安和平乐公主的龙凤胎。 “小主子!”周嬷嬷欣喜,赶紧出声唤他们。 又殷切地招手。 “过来,小主子快到老奴这边来。” 陆观辰停下脚步,看了看妹妹。 “你来做什么?” 周嬷嬷堆着笑脸:“小主子,老奴是奉公主殿下懿旨来的。老奴带二位小主子回府找娘亲好不好?” 陆观辰浑身一颤,手上的糕掉在地上,摔出里面的蜜渍…… 童童躲在哥哥的身后,指尖紧紧攥住裙角,一脸苍白。 周嬷嬷脸色微微一变,“小主子,这是怎么了?你们不想娘吗?公主日日在佛堂为你们祈福,快随老奴回府瞧瞧……” “不要!” 陆观辰突然攥紧小拳头,大声反驳。 “我娘是坏女人,你是坏女人的狗腿子!她的刀子会割人,她的鞭子会打人,她比后山上的母老虎还凶,我们才不想见她。” 哥哥说了话,妹妹也跟着开口。 “我们不要跟坏女人在一起,乳娘就是被她逼死的,我们不回有妖怪的地方……” “谁教你们这般胡言!”周嬷嬷双眼瞪得像铜铃似的,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却把女孩吓得惊叫起来,拉着哥哥的手,奶声奶气地哭。 “祖父,祖母,救命……” “救救哥哥,救救童童,我们不要回妖府……” 周嬷嬷气得青筋暴起,撸起袖子就要追,两个陆府的家丁跨步拦在面前。 “放肆!” 管家硬着头皮,拱了拱手,“嬷嬷不要为难孩子。虽说二位小主子是公主血脉,但他们姓陆,他们的心意也是要顾全几分的……便是闹到御前,只怕也勉强不得……” 嬷嬷脸色骤变,“反了天了!你们竟敢食言?当日驸马出征,可是陆公亲口应下,公主每月中旬可接小主子回府住上几日……” 说着,她下意识望向身后朱漆描金的马车。 “让你们陆公出来,给我们公主府一个交代?” 马车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声响。 平乐攥紧绢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被禁足,无诏不能出府,可为了来接孩子,她还是乔装成丫头模样,冒险偷跑出来—— 却不料,亲耳听到自己的孩子,说出如此令人寒心的话。 原来比夫君背叛更锥心的,是来自亲生骨肉的抗拒。 那样两个粉雕玉琢的人儿,两张甜糯可爱的嘴,怎会说出如此剜心之语? 短短时日,他们已是不肯回府…… 要是长此以往,还能认她这个亲娘吗? “回府。”她咬碎银牙,吩咐车夫。 车轮碾过落叶,惊起数只灰雀,却惊不破她眼底的阴翳。 她决定了—— 不惜代价,也要夺回自己的孩子。 - 陆府棋室,沉香缭绕。 薛绥正和陆老丞相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 便见管家穿过游廊,前来禀报外面的事情。 他说完,廊下的鹦鹉也跟着学舌。 “坏女人走了,坏女人走了——” 陆老丞相捋着白须摇头,目光落在棋盘上。 黑子已占天元,白子却在边角布下杀局。 “薛侧妃用心良苦。” 薛绥起身端立执礼,取出怀中棋谱,双手奉上。 “陆公明鉴。平乐公主深陷迷障,行事已失本心。孩子不该成为棋子,更不该受母亲戾气所染,罪孽牵连。” 陆老丞相看着那棋谱,眸中微亮。 他身为开国丞相,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唯好棋道—— 没有想到,遍寻不得的棋谱,竟在薛绥手上。 他没有表现出惊讶和急切,而是捻须轻笑,指尖轻轻落下一子。 “黑白相争,输赢自在人心。” “一子错,满盘皆输;一子妙,满盘皆活。”薛绥不慌不忙,白子斜插而入,截断黑子归路。 “陆公不妨猜一猜,不得执棋人喜欢的弃子,有没有翻盘的机会?” 老人抬眸,目光如刀:“棋子之争,从来不是权力之争。” 薛绥又落一子,“棋路千回,落子见真章。” 陆老丞相看着局中即将成势的大龙,忽然抚掌大笑,声如洪钟:“妙!世人皆道薛侧妃善医,却不知你更善谋局。” 他抬手招来管家,“将老夫珍藏的《清平三略》拿来,赠予薛侧妃。” 管家应是,很快从书架取下一卷古旧泛黄的棋谱,双手捧到薛绥面前。 扉页夹着半片枯黄的瓣,写满了陆老丞相当年亲笔的批注。 “薛侧妃有一双看透棋局的眼。” 薛绥双手接过,敛衽道谢,望向老人斑白的鬓角,又肃容长揖。 “老丞相可愿与我再弈一局?” “正有此意。” 棋室之外,秋风卷起满地碎金。 - 八月初十,是女人社雅集的日子。 卢僖很久没有过来了,今日特意盛装赴约。 女人社的飞虹小筑里,纱幔被秋风掀起,露出亭中诸位闺秀和夫人,笑靥嫣然,枝招展,端的是满堂锦绣、玉软香温。 卢僖攥着新做的苏绣帕子,瞧着飞虹小筑里空着的主位,眼底闪过一丝凉薄的讥诮。 忽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 转头一看,是萧晴儿。 “卢二姑娘,快看——”萧晴儿努嘴,指向廊下。 雕窗棂洒下的日光里,几个华服贵女正倚着美人靠说话。茶盏升腾着袅袅热气,她们簇拥在一处,含蓄提及东宫近况,你一言我一语,脸颊粉腻脂香,嘴上言笑晏晏。 “太子领了神武军要职,便是得了实权。” “陛下分明是要历练他,指不定哪天就……” “嘘——这种话也敢乱说?” “我是说,东宫至今没立太子妃,也不知这泼天的富贵会落在哪户人家……” “早说太子英武了,你们偏嫌我夸大。昨年狩猎场见他纵马飞驰,穿一身铠甲,比话本子里的少年将军还气派……” “哟,云娘这是春心萌动了?我可听说,端午宴上你故意把帕子落在太子必经之路……” 朝中局势的转变悄无声息,可这些闺秀身在权贵之家,是最接近朝堂的人,或者说,是最在意京中青年才俊的人…… 只要尚在阁中,谁不盼着嫁得良人…… 放眼天下,哪有比太子更显赫尊贵的男子? 以前是平乐公主势大,萧贵妃把控后宫,端王手握重权,她们害怕太子不得圣心,下场惨淡。 如今东宫形势逆转,东宫后宅空置,就算李肇是传言里的孤僻多疑,手段狠辣,可太子妃的尊荣,是真香啊。 “云容妹妹怎的发呆?”谢微兰晃了晃手中团扇,走到郭云容近前,笑嘻嘻调侃。 “听说你兄长主动调往东宫詹事府,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众人哄笑。 郭云容听出她话里带刺,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扬起手腕,露出腕间的翡翠镯子。 “我哪有什么心思?我只是在看皇后娘娘赏的镯子。看这水头,就是比寻常的通透……” 萧晴儿同卢僖并肩而来,语气酸溜溜的。 “有些人真是拎不清。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要说亲近,除了卢二姑娘,也轮不到旁人。” 她一把搂住卢僖。 “卢二姑娘的祖父是太子殿下的授业恩师,她小时候便在东宫玩耍了,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的情分,何人能比?” 卢僖脸颊烫得似火烧,但还是强装镇定。 “晴姐姐莫要抬举我,伤了姐妹们的和气……” “云容。”她又轻声轻唤,“中秋宫宴快到了,你可要在皇后娘娘面前,好好表现……” 郭云容俏脸涨得通红,转过身子。 “我笨嘴拙舌不会攀附,哪里能跟卢二姑娘比?卢二姑娘才是太傅府出来的金枝玉叶,‘太子妃’三个字都刻在脑门上,阎王老爷来了,也不敢把你这尊佛从东宫门槛上挪走……” “你——”卢僖面红耳赤,气得浑身发抖。 “别说了!都别说了……” 当即有人过来劝和,也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郭云容猛地站起,帕子一甩,拂袖而去。 众人噤声不语,神色尴尬。 卢僖拭了拭眼角,“以前看她跟在平乐公主身后唯唯诺诺,像个没主意的应声虫,没有想到竟如此嚣张……” 众人面面相觑,都品出几分讽刺。 “平乐公主许久不来女人社,这雅集的场子,都冷清了。” 众人沉默片刻,又是一阵唏嘘。 - 郭云容回到郑国公府,躲在闺房哭了半宿。 卢僖也不好受,独坐镜前,眼尾泛红,脂粉都掩不住眼底的委屈。 不料卢夫人得知她的难堪,却打开箱笼里拿出一盒珍藏的珍珠粉。 “明日去椒房殿走走,给皇后娘娘请安……” 卢僖愕然抬头:“母亲是说,让我去讨好皇后娘娘,求着这门姻缘?这么丢脸,我才不要呢。” 当初不肯嫁东宫的是她,背地里说了不少东宫的坏话。如今要她弯下身段,向人乞怜,她拉不下脸。 “痴儿。”卢夫人叹气,“如今能在太子跟前说上话的,除了皇后娘娘还能有谁?你当日若肯把握良机,何至如此被动?” 窗外桂树沙沙作响。 卢僖捏紧珍珠粉,忽然想起那日太后寿宴上,太子擦肩而过,都未多看她一眼。 她后悔得心窝抽痛,仿佛扎了一根刺……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清高? 读友:平乐,痛不痛? 平乐:来吧,更狠一点…… 读友:这打不死的小强啊??? 薛绥:不能死那么痛快,你们说呢…… 第208章 孙子兵法 第208章 孙子兵法 白露过后,上京城的天愈发晴朗。 端王府中的仆役们早早便将秋菊搬至廊下,那各色金蕊于日头下肆意舒展着瓣叶。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浮动着桂子的清香,萦绕不去。 薛绥安坐在檀秋院的美人靠上,指尖轻轻拨弄着香炉中的香沫,默默出神。 锦书手捧着漆盘,蹑手蹑脚地进来,刚一掀开盖子,一股清苦的药味便弥漫开来。 “姑娘,该进药了。” “搁着吧。”薛绥抬眸望向窗外。 几个粗使丫头正跪在青石板上擦拭廊柱。 阳光洒在她们靛青色的衣衫上,光影跳跃闪烁,恍惚间竟像极了旧陵沼那些浣纱的姑娘。 中秋快到了,她有些想念旧陵沼。 想念那片熟悉的山水,更想念三位师父…… 自她离开旧陵沼后,消息的传递都由大师兄和七师兄负责。师父没有对她有过多的叮嘱和训诫,一切都好似默默无声。 然而,她却强烈地感觉到,师父从未缺席,一直都在她背后,不曾走远。 锦书将药碗往案几上推了推,凑近几分,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姑娘,大郎君有消息传来……” 她左右四顾,确认没有外人,这才压低声音。 “西兹使节额尔齐,明日便要入宫面圣。” 薛绥微微点头,神色平静。 “僵持这么久,也算是有了眉目。” 锦书目光微微闪动,继续说道:“驿馆中,住着一位西兹公主,听闻是西兹王阿史那的异母妹,明日她将随贡品车驾,一同入宫……” 薛绥指尖一顿。 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出一位西兹公主,阿蒙拉赫是何居心? 锦书见有丫头从窗外经过,又佯作无事地笑了笑,哄孩子似的。 “姑娘,这药需得趁热吃……” 等丫头走过去,薛绥又轻声开口。 “玉衡师姐还是没有消息吗?” 锦书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今年中秋,玉衡姑娘会不会回旧陵沼……” 薛绥沉默颔首。 恰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 薛月沉在翡翠的搀扶下,缓缓跨过庭院,一袭蜜合色裙裾掠过青石板地,鬓边步摇上的珍珠坠子在日光的照耀下,晃出细碎而璀璨的光影,更衬得她光彩照人。 “六妹妹好清闲呐。” 她笑意盈盈地踏入暖阁,语气中带着几分亲热。 “绣坊新做了秋衣,我想着妹妹,便特意送过来了。到底是入了秋,这穿堂风最是恼人,妹妹可要多添衣裳。” 话落,后头四个丫头鱼贯而入,将手中托盘轻轻置在木案上。 缎面在日光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线,竟让满室的秋色都黯淡了几分。 华装丽服,贵气天成。 薛绥见状,连忙起身,恭敬地福了一礼。 “如此贵重的料子,王妃娘娘穿才最为合适。我生来福薄,怕是压不住这般金贵之气,反倒糟蹋了这好东西。” “妹妹如今是圣上亲封的端王侧妃,什么料子穿不得?” 薛月沉说着,指尖抚过缎面,忽地在缎面上轻轻一按,同时压低声音。 “中秋宫宴马上就到了,这满京城的人都盯着端王府的一举一动,那些御史言官更是长着顺风耳,生怕揪不到错处……” 顿了顿,又瞥向薛绥。 “妹妹新封侧妃,彰显的是王府的体面,可莫不要失了身份,让人编排我这个主母气量狭小、容不得人。” 薛绥垂眸,静静地望着案上的新衣裳,眼睫微微颤动。 “姐姐身怀六甲,最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哪里用得着操心这些琐碎?旁人即便有千般说法,也总不能越过王妃的威仪去。” 这话显然说到了薛月沉的心坎里,让她舒心不少。 她将目光转向案上的药碗,关心薛绥的身子。 “妹妹又熬夜抄医书了?这喝的是什么药啊……” “老毛病了。一到秋冬便咳嗽气短。”薛绥若无其事地拢了拢披肩,端起药碗,轻抿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漫过喉头,她神色平静地一笑。 “要不是王妃姐姐记挂,我这破身子,还不知上哪里寻这些好药……” 薛月沉听得面露不忍,眼里浮出几分同情。 “妹妹幼年坎坷,吃了太多的苦,往后在王府,有姐姐照拂,定要安安稳稳地将身子调养好,可记住了?” 薛绥道:“姐姐待我这般周到,我该如何报答……” “傻妹妹!何须说这些见外的话?你如今是王府的人,你的体面便是我的体面。” 薛月沉拉着她的手,语气温柔地笑,心情却很是复杂。 自从薛六嫁入端王府,她便有些五味杂陈…… 有时,见李桓对她格外关照,心里便会泛起酸味,忍不住胡思乱想,满心都是猜忌。 可有时,想到薛六幼年所受的那些罪,又见她平日里并不争宠,一心一意维护自己,她的心肠又软了下来,多了些同情。 更紧要的是,自从薛绥来了以后,端王府里明显清静了许多。 以往的两位侧妃,一个去了庵里清修,一个受娘家影响,称病不出,其他侍妾更是不敢造次。 她从前可没有这般省心的时候。 坏人有薛六来做,她只管端庄仁厚,贤名远播。 府里需要薛六,她也离不开薛六。 尤其她现在怀着身子,诸多不便,少不得要人帮扶。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有这样贴心懂事的妹妹在身边,她心里也踏实许多…… 这般宽慰着自己,薛月沉对薛绥的关切愈发真挚了几分。 她紧紧拉住薛绥的手,温声细语地笑。 “妹妹可听说了,平乐公主又闹到陛下面前了。她一心想接回陆氏双生子,却被陆老丞相夫妇极力阻挠,两个孩子更是缩在陆老夫人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骂平乐公主是妖怪,称公主府为妖府……” 平乐为人张狂,见她遭此羞辱,薛月沉也难免幸灾乐祸。 薛绥搭在缎面上的指尖蜷了蜷,笑了笑。 “姐姐对此怎么看?” 薛月沉思索了片刻,终究化作一声幽幽叹息。 “到底是骨肉连心……平乐公主再怎么荒唐跋扈,那两个孩子也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是她的亲骨肉。陆家二老不让接孩子,多少有些说不过理去。陛下素来宠溺平乐公主,想来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见薛绥不语,又轻轻晃了晃她的手。 “妹妹可千万离这事远点,莫要惹火烧身。” 薛绥淡笑摇头,“姐姐高看我了,我一个寻常女子,哪来的能耐,去干涉皇家骨肉之争?” 薛月沉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话间,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向案头摊着的一卷《清平三略》,而后又环视着博古架上摆放的书籍瓷器,赞叹不已。 “妹妹这屋子,就是透着一股书香之气,每次过来,姐姐便觉得心安神定。还有那青梅酿、桂酿,更是诱人……要不是我身子不便,定要讨一坛回去,尝上几口。” 薛绥抿唇一笑,忽然想起昨日在陆府棋室,陆公说的那句话:“棋子之争,从来不是权力之争。” 可黑白棋子,生来便是分疆裂土的刀刃,如何能避免权力之争? 如李桓和李肇,东宫和端王府…… 她看一眼薛月沉,捏起一块糕,轻轻放入嘴里,指尖沾了点霜,谦虚地回应。 “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姐姐尽会夸我……” 丫头佩兰撩帘子走过来,看了薛绥一眼,禀报道: “王妃,侧妃,王爷来了。”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整理衣裳迎出去。 刚迈出门槛,便见李桓过来,一身藏青云锦常服,腰间玉佩随步伐轻轻晃动,眼底含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深邃。 “礼品可都备齐了?” 薛月沉福身应下,又回头捏了捏薛绥的手腕,亲昵地道:“中秋节上繁忙,怕是回不去了,昨日我同王爷说好,今日提早回去探望长辈。妹妹也一同走吧。” 中秋前回府串门子,是薛家不成文的规矩。 每到此时,出嫁的女儿都会携夫带子回娘家,里里外外热闹一天。 往年李桓并不随薛月沉回去,礼品虽丰厚,到底少了些体面,今年他倒是主动提及同行,薛月沉说起来,便面上有光。 薛绥闻言,恭敬地朝二人行了个礼,借口要去为祖母配药,表示不便与端王夫妇同行。 李桓波澜不惊扫过一眼,没有过多的表情。 薛月沉则是肉眼可见的眉眼舒展,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妹妹费心了,难怪祖母常夸你孝顺。” - 王府的马车晃悠悠地驶出府门。 对街的老槐树底下,两位东宫探子穿着褪色的短袄,蹲在石台上啃烧饼。 他们一边吃,一边用袖口随意地擦嘴,模样颇为狼狈,一看便是下力的粗使。 待马车驶过,一个探子急匆匆道: “快!赶紧禀报主子,端王带着薛侧妃回薛府去了!” 另一个探子差点噎着,“这点小事,也敢惊动殿下?” “这哪能算小事呢?在殿下眼里,薛侧妃梳头发——根根都是心眼!薛侧妃嗑瓜子——连皮都是算计!薛侧妃打个喷嚏——都有三层埋伏!薛侧妃放个屁——都带阴谋味儿……” “得嘞!兄弟懂了——” 探子拍拍他的肩膀,油渍在衣料上用力擦了擦,拱手。 “殿下这是把薛侧妃当成活体《孙子兵法》了……兄弟这便领赏去!” 第209章 青梅争 第209章 青梅争 太阳升至中天,暖融融的倾泻在东宫飞檐上,为琉璃瓦镀上一层琥珀色的蜜,连鸱吻兽首的剪影都透着慵懒。 后厨内,厨娘王嫂正举着蜜罐发愁。 “三钱槐蜜,三钱枣蜜,这方子是对着的啊……怎的总不合殿下心意?” 掌事嬷嬷轻叩门框,走进来。 “蜜渍青梅备妥了么?磨磨蹭蹭的!” 王嫂叹息,“殿下近来总嫌蜜水寡淡,可这蜜渍青梅的方子,分明是按来福公公送来的方子调的……” 烧火小厮阿顺,探出头来,笑道:“想是殿下心里有苦,想吃甜的压一压?” “多嘴!”嬷嬷瞪他一眼,将青瓷小瓮重重搁在灶台。 “赶紧装上,再取些新鲜青梅果子来。” 王嫂目瞪口呆。 “早前送去的两瓮青梅,殿下……竟都吃完了?” 掌事嬷嬷眼皮一跳,也是一头雾水。 “不该问的,别问。” - 秋风轻轻拂动。 掌事嬷嬷捧着漆盘踏入东宫暖阁,盘中除了青梅果子,蜜渍青梅,另有新蒸的糯米糍,拌着松仁与槐蜜,甜香混着檐下桂子香,直往人鼻尖钻。 然而—— 李肇扫一眼,径直拈起青梅果子往口中送。 一口咬下去,酸甜汁液漫过齿间,他紧绷的眉峰才缓和几分。 来福在旁观瞧着,不停吞咽唾沫,一股股酸水的在肚子里翻涌不停,整个人都快要酸透了…… 青梅酿,蜜渍青梅,再到青梅果子…… 换着法儿的吃青梅。 到底是什么勾着这位爷的心火,需得这酸物来压? “殿下,椒房殿递话来了。”太子侍读鄂旭捧着一个乌木盒子进来,内中卧着一支羊脂玉如意…… “皇后娘娘说,中秋宫宴上,殿下若瞧中哪家姑娘,便将玉如意赠给她,娘娘自会为殿下做主……” 李肇嗤笑一声,扬手将玉如意掷入鱼池。 池中锦鲤争相啄吻拱动,溅起的水,揉碎了他唇角讥诮的倒影。 除了刚入水的玉如意,池底还沉着不少铜钱,密密麻麻铺了一层,泛着幽绿的铜锈…… 来福瞅得眼皮直跳—— 近来殿下没事,便抛铜钱,看正反。 正面为何? 反面为何? 谁也不知他心里占卜的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 横竖再这么下去,鱼池里的钱锦鲤都要修炼成精了。 待鄂旭退下,关涯进来,也是瞅得擦一把汗。 “禀殿下,斥候来报,西兹大祭司阿蒙拉赫的使节,明日入宫面圣,据传,将献一份‘稀世大礼’与陛下……” 李肇捏着青梅顿了顿,抬眼。 “何物?可探得清楚?” 关涯摇头:“尚需细查。” 李肇冷笑一声。 忽见一道白光从东宫琉璃瓦上掠过,扑棱着落在窗棂。 是灵羽送信来了。 李肇脸色阴晴不定,取下密信展开。 素笺上寥寥几字:“使节携西兹公主来朝。” 他望着纸上用墨点勾勒的一个小骷髅头,带着笑冲他龇牙,忽将狼毫笔重重掷出,从关涯的额头擦过去—— “废物!” 关涯莫名抖了一下,不明所以地伸手捂脸。 一张方正清瘦的脸上,原本只溅了三个墨点。 手掌往脸上一糊,那张脸便成了一幅水墨画…… 来福瞧得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通红,不停地吸气屏气。 李肇淡淡瞥来一眼,忽而拈起一枚青梅,掩在那一行簪小楷上,嘴角微扬。 “青梅需用三钱蜜,人心岂止九回酸……算她有点良心。” - 薛府正厅里张灯结彩,八仙屏风前,三夫人钱氏着一身新制的提长袄,挥着帕子指挥小厮调整桌椅,不住发号施令,忙得不可开交…… 那泼辣爽利的劲儿,很有些当家主母派头。 听到通传六姑娘回来,她忙笑逐颜开迎出去。 “我的侧妃娘娘!可算把你盼来了。” 她生性是个爱玩闹的性子,素日与薛绥亲厚,并不拘着虚礼,见面就打趣她。 薛绥福了福身,示意丫头捧上礼盒。 “三婶别嫌弃,这些是自晒的梅干、荔枝蜜、松子,山上采的菌子、河里捞的糟鱼,都是不值钱的土物,给小十和阿驿尝尝鲜儿,解个腻。” “这么客气做什么?”钱氏虽说不缺这点东西,但有人孝敬,还是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眉梢俱是美意。 “快些去寿安院给老太太请安吧,念叨你好几回了。她老人家呀,这些日子逢人便夸,说六姑娘是薛家的福星……” 薛绥唇角微扬,目光落在影壁上的“福”字上。 来不及应她,听外头传来唱喏。 “四姑奶奶回府——” 话音未落,薛月盈已跨过门槛。 她身着石榴红袄裙,绣鞋上沾着些微尘土,显是赶路急了一些。为免招人闲话,她没有带孩子回来,空着双手,身侧跟着清竹和清红两个丫头,一张清水脸,仿佛回家来讨债的。 身后顾介落后半步,锦袍褶皱未熨,整个人脸上肉眼可见的憔悴,隐隐飘来的酒气,好像刚从哪里痛饮了三百杯被妻子强拉来的女婿,无端落魄…… “六妹妹如今越发水灵了。” 薛月盈指尖紧攥着绢帕,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嘲弄。 “到底是王府的水米养人,不像我那婆家……” 她瞥了一眼垂手不语的顾介,冷笑凝在嘴角。 “有些人啊,成日里只知道喝酒,陪娘子回娘家都要催人三请四催。” 尖酸刻薄,不给顾介留半分脸面。 顾介面色涨红,攥紧腰间玉带,掌心发麻,但在薛府却不便发作动粗。 “四妹妹刚回府火气便这般大,知道的说是你们夫妻失和,不知道的以为娘家给你气受了呢。先进屋喝盏茶润润喉吧。阖家团圆的好日子,莫要扫了大家的兴。” 薛月盈斜眼:“怎么,我回娘家来,竟是连委屈的话都讲不得了?” “四妹妹又犯什么癔症了?” 外头传来一道笑声。 是薛月楼牵着铭哥儿过来了。 铭哥儿手里攥着重阳糕,霜沾得衣衫上斑斑点点。 薛月盈瞧到那孩子便皱眉,“好好的公子哥儿,倒养得像个街头乞儿。” 薛月楼大大方方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铭哥儿的脸,似笑非笑地看她。 “街头乞儿总比没名没分的野孩子好。” 这不是骂薛月盈生的是野种吗? 刚刚回府,姐妹几个便唇枪舌剑。 有薛月盈的地方,便不得消停。 三夫人心烦,但她是长辈,只得扯着嗓子打圆场,“难得一家人聚齐,都别翻旧账,扯那些腌臢话,闹得老夫人犯心口疼,看你们如何收场……” 说罢,她目光在薛月楼母子身上顿了顿,“二丫头,铭哥儿也该请个先生开蒙了,你虽守寡,到底是薛家人,娘家还能短了你的体面?过几日三婶差人去请个夫子——” 这是为薛月楼撑腰,也是当家主母给寡妇幼子的定心丸。 薛月楼身子一颤,捏着铭哥儿小手的力道重了些,孩子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 薛月盈看孩子哭就讨厌,看了三夫人一眼,正要开口数落,薛绥已笑着接过话头。 “三婶说的是,铭哥儿聪慧,必定能学好。” 薛月盈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分明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痴傻儿,偏要说聪慧,这是打谁的脸? 她嘴角微抿,笑意森然:“还是六妹妹想得周到,到底是嫁入王府的人,见识就是不一样。” 三夫人看她话里带刺,一副破罐破摔的死德性,翻了个白眼,忙推着薛月楼带走哭啼的铭哥儿,然后转身挽着薛绥的手,慢慢往屋子里迎,边走边笑。 “前日庄子上送来新猎的鹿,特意给六姑娘留了腿子肉。” “三婶真会疼人——”薛月盈拨弄一下鬓边步摇,声线拖得老长,“同是薛家女儿,为端王侧妃留的是腿子肉,我们这些没福气的,怕不是只能啃骨头?” “四姐姐这话说得稀奇……” 忽听游廊后脚步声响,却是八姑娘薛月满摇着团扇缓步过来。 她身上一身杏红衫子,葱白指尖捻着扇柄,掩唇冷笑。 “原是尊卑有别。我这没出阁的姑娘,三婶都没这般厚待过,四姐姐又何必与侧妃争宠……” 薛月盈接过话头,“偏她是福星,我们都是没娘疼的野草?” 得! 鸡争鹅斗、酸风醋雨都凑齐了。 只怕是嘴皮子都要嚼烂! 钱氏沉下脸来,转身就骂人。 “腌了舌头的小蹄子,平常三婶何曾短了你的吃穿?怎的尽说些浑话,来戳人心窝?” “不过是玩笑话,三婶怎的就恼了?不气不气,与你顽笑呢……” 薛月满晃着团扇娇笑,上去便挽她的胳膊,却被钱氏一把推开。 “小蹄子敢编排我,便随我去老太太跟前说个明白,这中馈,索性交给你管!” 薛月满本因嫁妆太薄的事情憋了一肚子气,借着这由头就想撺着薛月盈大闹一场。 不料这时,外头小厮高声唱道。 “端王殿下到——” 薛老夫人听到动静拄着拐杖过来,满厅女眷纷纷福礼。 只见李桓扶着薛月沉款步而入。薛月沉小腹微隆,一脸雍容端方,织金袄裙绣着缠枝莲纹,腕间玉镯轻晃,与李桓腰间的白虎玉佩交相辉映,俨然一对贵人。 李肇:酸,酸透了。 来福(赔笑):殿下,要不换荔枝蜜渍着吃? 第210章 活路 第210章 活路 “祖母万安。” 薛月沉扶着孕肚,欲行大礼,崔老太太忙虚扶一把,指尖稳稳捏住她手腕。 “怀着身子的人,讲究这些虚礼作甚?快起来,别让王爷瞧着心疼。” 薛月沉含笑,示意丫鬟捧上描金锦盒。 “王爷念着祖母身子骨,特命人寻来南兹国进贡的沉水香,最是凝神安寝。” “王爷有心了。” 崔老太太满脸堆笑,拄着拐杖将端王夫妇往里迎。 “王爷,王妃,快里屋坐着说话,可别让咱们小世子跟着受累……” 薛月沉羞涩而笑,同李桓并肩入内。 薛绥跟在后面,裙裾拂过雕门槛。 顾介默默落在最后,垂眸沉默,余光却忍不住落在薛绥身上——她正替崔老太太调整靠垫,素白指尖掠过缠枝绣纹,身姿温柔美好。 恍惚间,他仿若又见当年低头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小丫头,那时她的指尖也是这般轻柔,眼中满是灵动的光芒…… 画面渐渐重迭,顾介心痛难当。 这个差点与自己携手一生的女子,已是高不可攀,而自己深陷泥潭,与薛月盈互相折磨,连累得侯府的门槛,都比往日矮了三分。 “顾大人气色不佳。”李桓忽然开口,目光扫过顾介眼下青黑,“鸿胪寺近来事务繁杂?” 顾介浑身一僵,察觉到李桓眸底的审视,喉间一阵发紧。 “回殿下,不过是些迎来送往的琐碎。” 他答得恭敬,掌心已沁出冷汗。 李桓点点头,端茶浅啜,未再多言,茶烟却在眉眼间笼出淡淡冷意。 薛月盈见状冷笑一声,绢帕掩唇:“顾大人哪是忙公务,分明是……” 话未说完,便被崔老太太一记眼风扫过,生生咽回肚里。 薛庆治这时才一路小跑而来,一进门便看见李桓,忙不迭整冠行礼。 “下官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他深深地弯下身子,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久久没有放下。 李桓抬手免礼,坐姿端方如松,神色淡淡。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薛月盈和薛月满见状,都收起了方才的尖牙利嘴,乖乖地福身行礼。 薛绥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薛月沉忙笑着招手,“六妹妹,你也过来坐。” 薛绥微笑应了一声,走到一旁坐下。 钱氏忙招呼下人上茶,薛庆治陪坐在侧,说些客套话。李桓也客气地回应,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薛绥身上,停留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薛月盈瞥了一眼李桓,又看看薛绥,心中的嫉妒之火越烧越旺。 薛六不过是运气好,才能得端王这般看重,封了侧妃。也不知这贱人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哄得王爷对她另眼相看。 不过世上男子的宠爱,迟早会淡去,端王身边从不缺美貌的女子,她总不会一直风光下去。 她侧身靠近薛月满,在她耳边低语。 “你瞧瞧薛六那得意的样子,不就是个侧妃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薛月满没有回应,默默低头吃着蟹粉酥,心上五味杂陈…… 她即将嫁去郑国公府,说是高门佳婿,郭四郎也不过是个庶子,哪比得上薛六的际遇?万万没料到薛家几个姐妹,到头来竟是自己最憋屈…… 崔老太太拉着薛月沉的手,眼风扫向她的小腹。 “你身子娇弱,这肚子又金贵,可要好好养着。” 薛月沉温柔地笑着,“祖母放心,我一切都好,多亏王爷和六妹妹照应。” 说着,她看了薛绥一眼,眼中满是笑意。 “六妹妹每日都亲自过问膳食,比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上心。” 崔老太太眉眼舒展,“六丫头倒是孝顺乖巧,知道心疼人。她做事妥帖,也能让你省不少心……” 薛月沉点头称是。 薛绥颔首微笑,“祖母,是姐姐抬举我,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 说着,她连忙起身,将一个绣着寿字的锦垫置于崔老太太膝上,又将一个热气腾腾的茶盏端到老太太面前。 “三婶特意煨了陈皮老姜茶,祖母饮了暖暖胃。” 薛月盈在一旁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六妹妹这孝心真是周全。三婶的心意,倒成全了妹妹在人前尽孝的好名声。” 崔老太太皱了皱眉,严厉地瞪她一眼。 不料,一直沉默的李桓突然目光一凛,声音沉冷。 “听闻薛府有家训——玉经雕琢方为宝,人守规矩始立身,本王今日观之……倒似这雕工过了火候?” 满室骤然一静。 众人都变了脸色。 “作死的混账!”崔老太太拍案而起,佛珠串子啪地甩在薛月盈脸上,“平日里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如此口无遮拦!薛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还不快跪下给王爷赔罪。” 薛月盈吓得惊惶失措,忙不迭跪下,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看上去楚楚可怜。 “王爷恕罪,是臣妇失仪了。” 李桓目光平静,对崔老太太微微抬手。 “老夫人,不必动怒!治家之道,如烹小鲜。鼎俎腥臊勿相乱……” 这话看似解围,实则暗含威慑。 轻描淡写给了薛家一个警告,暗暗维护薛绥的颜面和地位。 有王爷撑腰,往后谁还敢轻慢她? 经了这么一遭,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宴,此刻却如同一锅煮糊了的粥,满是苦涩和尴尬的味道。众人强颜欢笑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饭后,薛绥去了梨香院。 薛府忙得热火朝天,这里却出奇地清静。 “枣泥要碾得细些,一会捏成玉兔状才好看……”雪姬扶着腰指点,廊下小丫头正在做糕。 雪姬容貌毁伤后,为免吓着人,不常去前堂。 便是中秋家宴,她也是自己领着几个丫头婆子在梨香院操持。 她脸上的疤痕未褪,但鬓边簪了一朵银红的绒,金箔似的日光漏过枝丫,在她身上跳跃,满心欢喜地温柔和期待…… 薛绥笑着过来,“阿娘这两日身子可有轻快些?” 雪姬这才看到她,脸上的疲惫瞬间消散了几分,眼中泛起暖意。 “六姐儿快来坐下,别站着。” 她伸手替薛绥整理衣襟,指尖触到她单薄的肩膀,心中不免一酸…… 女儿亭亭玉立,已能独当一面,她却是个窝囊的母亲,在女儿最需要依靠的时候无能为力,让她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 母女俩相对而坐,说些家长里短的琐碎。 旁的话,在岁月里沉淀得太久,反而说不出口。 开饭时,她只能不停地往薛绥碗里夹菜,仿佛要把这些年欠她的疼爱,都融进这一蔬一饭里。 薛绥又陪着吃了点东西,带上香烛,悄悄去祠堂里上香。 檀香在祠堂里缭绕,祖先牌位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她跪在蒲团上,看着供桌上的长明灯,想起八岁那年,她蜷缩在这里的角落,唯一的念想,也只是活下去……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香火可还灵验?”李桓看着供桌上的长明灯,火光在他眼底跳成两簇幽焰。 “王爷不是早就查过了,妾身有几斤几两您最清楚。” 薛绥将香插入香炉,火光映得她眉眼朦胧。 “八岁离京前,曾在此处躲了三天三夜。是祖宗保佑,方才捡回这条命……” 李桓突然笑着逼近一步。 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极重。 “侧妃可知愚弄本王的下场?” 薛绥从容起身,拍了拍裙摆,“蝼蚁尚且贪生,妾身哪会寻死?王爷要的是旧陵沼的秘密,而妾身要的,不过是一条活路……” 李桓松开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退半步,负手而立。 “本王一直在等你的好消息——别让我等太久。” 第211章 玉骨娉婷 第211章 玉骨娉婷 紫宸殿内。 乌木长案摆放着描金盖碗与狼皮酒囊,西兹使节带来的驼奶酒透着特有的甘冽微腥,与龙涎香混作一团。 案侧堆着各色贡品,粗犷的风格与雕梁画栋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微妙的和谐。 崇昭帝斜倚龙椅,谢皇后端坐凤座,太子与端王分列左右,几位朝中重臣也按品阶依次列坐,屏息凝神。 额尔齐头戴孔雀翎银冠,以手抚胸,行西兹大礼。 “乌兰圣山的明珠——图雅公主,愿为大梁与西兹百年之好献舞。” 十二名赤足少女鱼贯而入,银铃缠在脚踝上,发出细碎清响。崇昭帝垂眸把玩扳指,原本散漫的目光,在纱幔扬起时,骤然凝住—— 但见纱后转出一女子,玉骨娉婷。 半幅银纱遮了芙蓉面,眉心一点朱砂痣,灼若红莲。 “参见大梁皇帝陛下——” 那女子盈盈下拜。 “臣女所奉之舞,名唤《乌兰雪》,祈愿陛下福寿安康,大梁国祚绵长。” “平身。”崇昭帝抬手示意。 图雅旋身而起,裙裾烈烈绽开,如翻涌的云海。银链缀着的狼牙擦过窄细的腰身,铮然如鸣。 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自有一股来自异域的清冽之气,仿若裹挟着圣山千年不化的霜雪,一瞬,便沁透了九重宫阙。 崇昭帝忽然想起婉昭仪初承恩露那夜,说过的话,“乌兰圣山的雪,养出的女儿都受山神的庇佑。” 他指尖轻叩御座,目光灼灼。 “此舞倒是别致。” 天子金口一开,额尔齐即刻趋前跪答。 “回禀陛下,此乃狼神赐福之舞。公主在圣山斋戒十五载,方得神谕亲授。” 崇昭帝但笑不语。 直到曲终舞歇,群臣赞声如潮。 崇昭帝方才抚须颔首,目光落图雅公主腰间的狼牙银链上。 “狼神赐福,当真别具神韵,倒让朕一时心痒难耐,恨不能一睹圣女真容。” 是人都会好奇,那面纱下面,可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但崇昭帝眸中的笑意,很难让人不心生遐想。 图雅羞涩垂眸,银纱微动,琥珀棕的眼眸如浸融雪,教人移不开目光。 “陛下,圣女自幼在乌兰圣山修行,面纱不可轻启。”额尔齐叩首在地,神色庄严肃穆。 “唯有承天瑞福之人,方能得见真容。” 殿中哗然。 满朝文武皆知,这天命之人,非陛下莫属。 皇帝有心将美人揽入后宫,额尔齐话里委婉地暗示,这哪里是来献舞的,分明是献美来的。阿蒙拉赫想用一个公主,换得大梁的支持,以对抗阿史那…… 萧贵妃上次“自戕”风波后,较之往日收敛许多,整个人低眉顺眼,谨小慎微。 但此刻瞧着皇帝摩挲龙椅扶手的动作,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就要掐进肉里,那一种莫名的紧张,如蛛丝般缠住心脏,几欲窒息…… 她敏锐地察觉,皇帝动了心思,气恨却不敢声张…… 谢皇后却是含笑盈盈,将腕上镯子褪下来。 “好个玉雕的人儿,赏。” 图雅盈盈福身,银铃轻响,“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谢皇后看着崇昭帝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笑。 “公主身姿婀娜似莲,体态轻盈如燕……若换上我大梁的月华裙,必是另一番风情。” 她转头看向皇帝,凤钗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陛下说呢?” 崇昭帝对皇后的懂事很是满意,顺势颔首。 “既然皇后如此喜爱,那公主便留在宫中,再盘桓些时日。” 说罢又抬手抚须,扫视群臣。 “传朕口谕,赐图雅公主月华鲛绡裙一件,以尽东道之谊,彰两国交好。着尚服局三日为限,中秋宫宴前呈上,不得有误……” 萧贵妃面色骤变—— 这分明是要将图雅留在宫中,与她分宠! 好个谢素心,笑里藏刀! 群臣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颔首称赞,一派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景象。 - 当夜紫宸殿的烛火燃至三更。 美酒佳肴一坛一坛送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萧贵妃立在丹墀下,望着窗户透出的光影婆娑,织锦披风上沾满了夜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王承喜捧着空药碗出来,叹道。 “陛下有佳人相伴,不便传召,娘娘明日再来吧。” 萧贵妃面色一冷,喉间泛起腥甜。 想着那曼妙的人儿,是如何为陛下献舞,又是如何朱唇轻启,魅惑圣心,她浑身发颤,几乎站立不稳。 “娘娘……”王承喜想扶,又不敢扶。 萧贵妃攥紧帕子,冷笑一声:“陛下这般纵酒,龙体不要了吗?” 王承喜垂首躬身,略显尴尬。 “秋月儿又要圆了。” 一声轻叹,谢皇后自廊下转出,靛青翟纹常服上绣着的金线缠枝牡丹,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银辉,广袖轻垂,尽显端庄雍容。 王承喜连忙趋步上前,躬身行礼。 “老奴见过娘娘……” 谢皇后朝王承喜摆了摆手。 待他退下,这才慢慢走近萧贵妃,声音温柔。 “那年的中秋宫宴上,令容妹妹月下凌波,一舞惊鸿,陛下可是将先太后赐的东珠都赏你了……” 那夜天上明月如盘,银辉倾泻如练,萧令容便是这样踏着鼓点,腰肢轻摆,成为崇昭帝潜邸的宠妃。 从此恩宠绵延二十余载,冠绝后宫。 而今夜琉璃宫灯投下的影子,正将她的年华,一寸寸碾碎在金砖上。 “皇后娘娘是来诛心的?”萧贵妃冷笑道。 “本宫不过提醒妹妹——”谢皇后望向檐上的琉璃宫灯,眼尾细纹带着笑意,“后宫的风,从来都是跟着陛下转的。” 萧贵妃转身背对月光,语气森然,“那皇后娘娘不如猜猜,这位西兹圣女入宫,是为两国结盟添砖加瓦,还是会搅得后宫天翻地覆,是福呢,还是祸呢?” 谢皇后笑得温婉,仰起头看着天边的远月。 “后宫女子,哪有什么祸福之说?得陛下垂怜,便是她的福气。本宫身为皇后,只盼着陛下顺心如意,龙体安康。” 又含着三分深意,轻轻一笑。 “贵妃难道不是这般想?” 萧贵妃面色如槁木死灰,怔立片刻,拂袖而去。 - 夜已深了。 平乐公主府的佛堂里,烛火明明灭灭。 平乐捏着佛珠,看着案上供的一尊鎏金佛像。 佛眼微垂,似在俯瞰众生疾苦,却偏偏看不穿她心里愁苦,不为她指明前路。 周嬷嬷跪在下首,声音压得极低。 “公主,卢太傅家的卢二姑娘,近日频繁出入椒房殿。”她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听说皇后娘娘很喜欢她,常留她用膳。” 平乐冷笑一声,佛珠在指尖转过一圈。 “卢僖?” 她挑眉,“当年在女人社,她可是最瞧不上东宫的。如今倒知道攀附了?” “可不是么。”周嬷嬷附和,“听说她母亲日日往宫里送东西,想是盼着能成东宫的亲事。公主,咱们要不要……” 平乐抬手打断她,目光落在佛前的油灯上。 灯油将尽,火苗忽明忽暗,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那日在陆府,孩子的喊声还在耳边萦绕,“坏女人”三个字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心口撕裂般疼痛。 “去告诉卢僖,”平乐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阴鸷,“就说本宫有件要事找她帮忙,请她过府一叙。” 周嬷嬷一愣,“公主,这……” “怎么?”平乐转头看她,眼底似笑非笑。 “你觉得本宫在玩笑?” 周嬷嬷慌忙磕头,“老奴不敢。只是……卢二姑娘如今一心攀附东宫,怕是未必肯听咱们的。” 平乐冷笑,让红杏取来一个锦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奇楠香木镯。 镯子裹着金丝,雕刻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嵌着黑曜石,看上去很是华贵。 平乐慢慢摩挲片刻,半阖着眼递给周嬷嬷,“把这个送给她,就说本宫记得她那个檀木镯子旧了,特意换个新的。” 周嬷嬷瞪大了眼睛,膝行着捧起木镯。 “公主殿下,这紫檀嵌宝镯是您及笄时陛下赏的……” 平乐眼神阴鸷,“活人都要被磋磨死了,还留着死物做什么?” 周嬷嬷有些领悟了,“公主是想……” “嘘——”平乐伸手拨弄灯芯,火苗猛地窜高,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狰狞,“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卢僖那么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灯芯爆出灯,将鎏金佛像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望着映着平乐嘴角的冷笑,周嬷嬷不自觉后退半步,打了个寒噤。 不知从何时起,公主变了些脾性。 她不再动辄摔杯砸盏、当众斥责下人,仗着皇帝的宠爱将怒意与狠绝摆在明面上,而是学会了绵里藏针、借刀杀人和暗中算计…… 读友们都不怎么留言,是书不好看么? 李肇:是某人不好看。 薛绥:说的就是楼上…… 李肇:来人,传孤口谕,月底了,给问九卿送票!! 薛绥:乖! 第212章 黑白 第212章 黑白 马车碾过青石板,辘辘声里裹着卢僖满心的忐忑。 丫头香玉掀开车帘的一角,露出平乐公主府森然的门楣,鎏金狻猊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噬人的凶兽。 “姑娘,真要进去?”丫头碧玉轻声问。 卢僖抚了抚腕间平乐赏赐的镯子。 沉甸甸的,像一道枷锁,压得腕骨生疼。 “平乐要碾死我不过一句话,这么贵重的镯子戴上了,哪还能摘下来?” 被门房引入二门时,周嬷嬷早已候在那里,老脸笑成一朵枯菊。 “公主在枕霞阁等着卢二姑娘呢。姑娘快随我来……” 枕霞阁的房门虚掩着。 门环新漆上,凝结的晨露尚未干透。 周嬷嬷福了福身,“二姑娘进去吧,老奴候在外面。” 说罢瞥一眼,示意香玉和碧玉两个丫头,也留下来等在原地。 秋风吹过回廊,卢僖吸了一口气,踩着青砖地面推门而入。 “公主?” 屋里没有人,她提心吊胆地转过屏风,忽见前方立着一个青衫男子,面色发红,袖口绣着半枝水墨兰,很是雅致。 正是崇昭十年的探郎苏瑾。 “卢二姑娘。”苏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底暗藏深意。 卢僖受惊,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门框上疼得发麻。 “苏公子怎在此处?” “不是卢二姑娘约小生来的吗?” 苏瑾从袖中摸出一张笺,墨迹未干的“日移影动,相约枕霞东”的字迹,刺得卢僖眼前发黑。 她与苏瑾从无往来,如何会写这样的信? 平乐不许她觊觎太子妃之位,老早便在撮合她和苏瑾的姻缘,想是她近来的行止,触怒了公主,故而设下这等毒计…… 苏瑾见她慌乱,笑着跨步上前。 “早闻太傅府千金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放肆!”卢僖心惊胆战,一时间血气冲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往外跑,不料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她摇晃几下,叫丫头没有回应,再僵硬地转身,后背紧紧抵着房门,满眼恐惧地看着苏瑾。 “卢二姑娘躲什么?” 苏瑾顺势扣住她手腕,滚烫的呼吸喷在耳畔: “不是说好要嫁给小生为妻?” 空气里散发着甜腻的香味,卢僖看着苏瑾眼中翻涌着诡异的炽热,不由喉咙发紧…… “苏公子,请自重!” 卢僖偏头,想躲,却被男子困在门板与胸膛之间。 她从未与男子这般独处,此刻连指尖都在发抖,耳尖却红得比炭火还艳。 “卢二姑娘这般怕我,莫不是心里早有了我?早知姑娘如此娇软,我该早些登门拜访……” 苏瑾轻笑一声,捉住她,便往怀里带。 “啊,救命……”卢僖拼命挣扎,领口撕裂,钗环歪斜,头发凌乱散落下来…… 惊惶间,门锁哐当一声开了。 只见平乐带着一众仆妇,浩浩荡荡前来,笑语喧天。 “好个郎情妾意!”平乐看着卢僖衣衫凌乱,狼狈不堪的样子,声音如淬毒的银针。 “本宫倒不知,卢二姑娘与苏探这般投缘。” 她扶着周嬷嬷缓步走近,石榴红裙裾扫过门槛,所过之处众人皆矮半头,连呼吸都敛得极轻。 卢僖浑身发冷,看清这是一个局,却束手无策。 “公主救命——苏瑾他、他强闯入内,意图污我清白……求公主为臣女做主!” 她跪在面前,声泪俱下,却不敢说平乐的不是。 平乐淡淡地哼笑一声,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记住,嘴巴给我严一点,要是有一人传言太傅家的千金与探郎私会,本宫定不轻饶……” “是。” 众人屏息退下。 香玉和碧玉也被粗使婆子架了下去。 平乐弯腰,捡起她方才跌落的珍珠步摇,似笑非笑地把玩。 “公主想要我做什么?”卢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 “不错,像是从女人坊出来的人,也不傻。”平乐轻笑瞥她一眼,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她苍白的脸颊。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仅不会伤害你,还会替你达成所愿……” 她凑近卢僖的耳畔,低声说道。 “不是想做太子妃吗?事成之后,本宫亲自为你做媒可好?” 卢僖面色一变,“公主……” 平乐轻笑,宛如毒蛇吐信。 “卢二姑娘也不想今日私会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连累整个卢府跟着蒙羞吧?” 卢僖疯狂地摇头,眼中泪水簌簌滚落,“我没有和苏公子私会,没有人会相信的。” 平乐讥讽一笑,“女儿家若坏了名声,还妄想做太子妃?李肇怎会看得上一个声名狼藉的破鞋?” - 卢僖回到卢府时,已日上三竿。 她屏退众人,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苍白的面容,腕上的镯子泛着森冷的光。 平乐的话如重锤般在耳边回响:“卢府的清誉,你后半辈子的体面,可都看你这次的胆量了……” 平乐的计谋又毒又狠,杀谢皇后,嫁祸薛绥,一石二鸟,听完她都忍不住浑身发颤…… 眼前是深渊。 身后是悬崖…… 太子妃之位的诱人幻影,卢府满门的清誉安危,名节尽毁的噩梦,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姑娘,该用膳了。”碧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卢僖猛地合上妆匣,指尖颤抖,“进来。” 碧玉推门而入,望一眼那个妆匣,欲言又止。 “姑娘,先用些粥吧。” 卢僖摇头,呜咽一声,瘫坐在绣墩上,失声痛哭。 - 卢府耳房里,碧玉对着窗纸发怔。 “想什么呢?”香玉推门进来,见她拿着一张帕子发呆,故意打趣,“莫不是想铁匠铺的小郎君了?” 碧玉慌忙将帕子藏在枕下,耳尖发烫:“姐姐又笑话我!” 说罢又迟疑地望着香玉,“姐姐,今日是他生辰,我想出去瞧瞧。” 香玉轻笑,“还不快去?别让人家火星子都等熄了……姑娘那里,有我替你盯着,放心……” 碧玉红着脸跑了下去。 - 城西铁匠铺里,火星子溅在阿虎黝黑的臂膀上。他抡着铁锤,手臂肌肉紧绷,汗水顺着脖颈滑落…… “阿虎哥。”碧玉小跑着过来,站在门槛外。 阿虎将新淬火的铁器浸入冷水,白雾升腾间,擦了擦额头的汗,从炉灰上拿起一个温热的油纸包。 “给。”阿虎咧嘴一笑,“东街刘麻子的酱肘子,还热乎。” 碧玉摇头:“我家姑娘这两日心神不宁的,我哪吃得下……” 话没说完肚子先叫起来,臊得她耳尖通红。 阿虎闷笑两声,把油纸包塞到她手上。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说罢他压低嗓子,“这么急着过来,可是卢府有异动?” 碧玉手一抖,酱汁蹭在袖口。 她慌忙掏出帕子,顺势将带出的东西塞进阿虎汗湿的掌心。 “平乐公主要借刀杀人。” 阿虎接过,塞入怀里,将一把新打的匕首塞进她手心。 “给姑娘防身用。” 碧玉红了脸。 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阿虎古铜色的脊背泛着汗光,碧玉攥着匕首,转身跑出门去,一脸羞涩。 铁匠铺的火光映着阿虎的身影,他又抡起了铁锤…… - 晨雾未散,端王府后宅的栀子都被秋霜打得蔫了卷边。 薛绥倚在游廊上,撒了把鱼食,看锦鲤争相跃出水面。 “姑娘……” 锦书捧着茶盘过来,福了福身,语气恭敬而急促。 “大郎君有请。” 薛绥一声不吭地站起来。 秋风掠过湖面,掀起细小的涟漪。 她望着远处的九曲桥,想起文嘉前日来府时,神色憔悴的模样。 “去备些安神的药材,我要亲自去一趟护国公主府。”薛绥起身,裙裾扫过石凳,大声吩咐。 “对了,把那匣蜜渍梅子也带上,妞妞爱吃。” 薛绥踏入桑柳院的时候,天枢正在药房里摆棋局。 桌上放着凌穹箫,室内药香缭绕。 他一袭月白长袍,墨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白玉簪,眉眼间透着的清冷疏离,宛若一个与世无争的谪仙闲人,俊逸出尘。 “近来李桓盯得紧,有没有尾巴?” “放心。那家伙疑心太重,我格外留意了。”薛绥轻巧地坐下,自然地拿起案上的零嘴来吃。 “平安可把陆公的棋谱,看明白了?” 天枢指了指窗边摆着的檀木棋盘,邀她下棋。 檀木棋盘浸着药香。 薛绥看一眼天枢的脸色,狡黠挑眉一下,坐过去叹气。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兄。” 她捏着白子叩响棋盘,“陆公是开国丞相,门生遍天下。致仕多年仍根基深厚,最难得的是陆公明辩黑白,宁守清贫,不与奸佞同流。” “可惜这棋局,从来不止黑白两方。”天枢将黑子落在三三位,忽然抬眼望向她,眸中闪过一丝深意。 若世上有黑白之分,那旧陵沼该是什么? 灰色的。 灰色也可以是正义…… 薛绥指尖轻点一下棋盘,“师兄今日叫我来,不是为了教棋吧?” 天枢神色肃穆,“《清平三略》里,第三卷写的便是借势——平安,中秋宫宴,便是借势之机。” 河风掠过柳梢,从窗户灌进。 听完天枢从铁匠铺得来的消息,薛绥拢了拢衣裳,捏着白子的手顿了顿,棋子啪地落下。 “平乐是在自掘坟墓。” 棋盘上杀机骤现。 “这局棋,旧陵沼愿作过河卒。”天枢指腹摩挲抚过棋坪纹路,眸光如淬了寒铁般冰冷。 “师父当真要把旧陵沼卷入其中,打破多年平静……” 看得出来,她仍有疑虑。 天枢正色,“二十万白骨铸就的棋局,不该困死弈者,而是要让弈者破局重生。” 第213章 独缺你 第213章 独缺你 从桑柳院出来,日头便西斜了。 薛绥裹紧身上斗篷,带着小昭去了护国公主府。 文嘉穿着素色的襦裙,坐在廊下逗妞妞玩,眼眶却有些红肿。妞妞手里攥着个小木马,见到薛绥立刻扑了过来。 “姨姨!” 她奶声奶气地喊着,腰间还系着薛绥送的小香囊。 薛绥笑着抱起她,指尖轻点她粉扑扑的脸颊。 “妞妞有没有听阿娘的话?” 小丫头点点头,凑在薛绥耳边告密,“阿娘昨夜又哭湿了枕头。” 薛绥将目光转向文嘉。 文嘉慌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掩饰落寞,示意丫头将妞妞带出去,这才招呼她入屋坐下,遣退左右。 “平安,可听说了图雅公主的事?” 薛绥抬眸轻笑。 “略有所闻。” 文嘉压低声音,“那位图雅公主,很得圣心,陛下早朝后便去含章殿,陛下同她同辇、同食,连批折子都要她在旁磨墨,听说把萧贵妃都气病了……” “奇的是,那图雅公主不论何时都以素纱覆面——除了陛下,便是皇后娘娘和近身伺候的内侍,都没见过她的真容。” 薛绥目光微微一沉。 又听文嘉轻叹,“说来她算是我的姨母,幼年时曾听母亲提及,她打从娘胎出来被选为圣女,三岁便被送去了乌兰圣山修行……没有料到,这般也逃不过去……” 她欲言又止,神色黯然。 和亲,仿佛成了西兹公主挣不脱的宿命。 薛绥将带来的缠边香袋递给文嘉,“大祭司这步棋,下得够妙。若皇帝心动,便是西兹的护身符。若不动,便是大祭司的刀。” 文嘉接过香丸放在案上,眸中泛起水光,“母亲当年说过,大祭司一族,向来只效忠西兹正统。如今阿史那弑父篡位,阿蒙拉赫献图雅公主入宫,怕是……” 她未说完的话,在秋风里碎成叹息。 不用说,却已足够明白。 图雅公主留在宫中,成了大祭司和大梁的“桥梁”,共同对付阿史那,这局势越发混乱,而西兹的未来,不会太好。 薛绥忽然抿唇,轻笑。 “人人都道皇帝沉迷美人,荒废早朝。可一个素来醉心权术的薄情皇帝,当真会轻易被美色左右?” 看着文嘉怔忪的眼神,薛绥笃定道。 “他要的是西兹内乱,而不是一个美貌的公主。” 文嘉苦笑着摇头,目光隔窗落在庭院里玩耍的妞妞身上。 孩子正缠着丫头的衣角,用小手扯她腰间的丝绦,笑得眉眼弯弯。 “你说,要是妞妞长大了,也要被送去和亲,我该怎么办?” 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 薛绥一愣,指尖轻轻抚过茶盏,“不会的。” 顿了顿,她又说,“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文嘉眼眶微微泛红,握住她的手,“平安……” 薛绥回握住她,“别担心,这次我们主动入局,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定会赢。” 文嘉急切追问:“我该怎么做?” 薛绥沉声道:“你领着妞妞入宫一趟,探望太后,也顺便拜会一下你素未蒙面的姨母。” - 薛绥从护国公主府出来,路过西市时忽然让马车停下。她带着小昭逛了逛布庄,准备挑两匹料子,带回去给薛月沉,意思意思。 正挑着,忽然布架后方有人议论。 “卢二姑娘可真是心急,这几日往椒房殿跑得那叫一个勤快,听说皇后娘娘都快被她磨得没脾气了。” “她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但郭三姑娘也不是吃素的,你没瞧着那天在女人坊,闹得那叫一个难看……” “嘘,小声些……” “明日宫宴可有好戏看了,还不知道她们要如何较劲呢……” 说话的是两位贵妇人,都是常在平乐女人坊里出入的,对女人坊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和勾心斗角,最是清楚。 看来卢二姑娘和郭三姑娘为了太子妃之位已经争得不可开交。 这中秋宫宴,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薛绥挑眉,不动声色地示意小昭,转身离开。 “姑娘,您在笑什么?”小昭好奇地问。 “没什么。”薛绥转身,“走吧,该回府了。后日就是中秋宫宴,还有好些事要准备呢。” 马车缓缓行驶在长街上,薛绥掀起车帘,看着街边的灯笼渐渐亮起。中秋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节,孩童们举着兔子灯跑来跑去,追逐笑闹,空气中弥漫着桂与烤肉的香气。 薛绥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中秋,她蜷缩在祠堂供桌下,偷吃半块发硬的月饼。 小时候,她没有中秋。 以为人生最苦不过是挨饿,后来才懂,还有更苦…… - 众所周知,崇昭帝自从得了西兹新贡的美人公主以来,日日相伴,夜夜笙歌,便是朝堂政务,都疏懒了许多。 连带的,对促成她入宫的谢皇后,也变得和颜悦色。 今日晌午,竟久违地在驾临椒房殿,与谢皇后对坐饮茶。 “太子年岁渐长,该是婚配的时候了。” 多年来,他从不管太子婚事。 这回竟为一个美人,改变了心意。 谢皇后神色未变,“不知陛下属意的是哪家千金?” 崇昭帝摇摇头,眼中是久违的温情,“皇后贤德,且挑一个家世品行俱佳的姑娘,莫要委屈了太子。” “陛下圣明,臣妾自当尽心尽力。”谢皇后执壶斟茶,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 说罢微微侧身,朝着身后的掌事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人从匣中取出画卷,铺开在皇帝面前。 谢皇后站在皇帝的身侧,微微躬身,笑意盈盈地道:“这是礼部呈上的十二位世家贵女的画像,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皇帝微微颔首。 图中女子或簪执卷,或抚琴弄笛,倒都是好样貌。 他微挑的眼神,审视谢皇后。 “皇后看好哪一个?” 谢皇后眼角含笑仪态端庄:“臣妾以为,太傅千金卢氏知书达理,郑国公府郭氏温婉贤淑,皆是良配。只是……” 她微微蹙眉,“卢二姑娘先前似对婚事略有疏懒,近来却频频示好,不知心意。郭三姑娘虽品行俱佳,却锋芒过盛,臣妾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何人堪为正妃……” 崇昭帝微微眯起眼睛,神色舒缓。 “无妨。”皇帝抬手止住她的话,“中秋宫宴上,让太子自己相看。” 谢皇后恭敬点头。 “肇儿近来勤勉有加,行事愈发稳妥,皆是陛下教诲之功。” 崇昭帝面露欣慰。 “是他懂事了。” - 夕阳漫过宫墙,将李肇的身影拉得很长。 中秋庆典将至,宫中重要宫门、殿宇的安防,成为重中之重,神武军如临大敌,日夜巡查,拿着太子亲自拟定的布防图,连犄角旮旯都标注得分明。 众将士腰悬长刀,列队听训。 李肇负手而立,寒风掀起他身上的大氅,眼底一片森寒。 “朱雀门增派三队弩手,两刻巡一次。” “是。” “玄武门严查出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领命!” “水井、恭桶须得仔细查验,莫要放过一个角落……” 话音未落,忽见李肇将手重重按在腰间佩剑上。 视线越向远处,十二名玄甲卫抬着酒坛鱼贯而过,酒坛封口处贴着朱红印泥,映着异域纹。 这是殿下为新宠的美人特意准备的西兹佳酿。 明日中秋,想必就会有册封了…… 李肇突然轻笑,指尖拂过剑穗上的坠子,正要离开,便有女官前来,躬身禀明皇后召见。 待到椒房殿,李肇刚刚俯身请安,没来得及收回手,谢皇后已迫不及待地将十二幅世家贵女的画像铺展在案。 “你父皇难得上心你的婚事,你莫要辜负圣意。” 李肇望着画像上眉眼各异的女子,想起沉入锦鲤池底的玉如意,心中烦躁。 “儿臣不想成婚……” “胡闹!”谢皇后面露不悦,“你身为储君,延续宗庙社稷乃分内之事,哪有不成婚的道理?旁的不说,那卢二姑娘和郭三姑娘,门第清贵,婚事既已放出风声,突然作罢,让姑娘如何嫁人?” 李肇不耐烦,“儿臣并非媒妁,也不是她们的亲爹,还要操心她们的亲事?” “……” 谢皇后噎得语塞。 半晌,摆摆手,“罢了,明日宫宴,你好歹在姑娘们跟前露个脸,别让人下不来台。” 李肇见母后气得额角青筋微跳,敷衍地拱手一礼。 “儿子告辞。” 谢皇后重重叹息。 - 回到东宫,李肇换了身衣裳,便快步走入书房,从暗格里取出纸笺,便着手写信。 那夜暴雨后的檀秋院,给了他极大的悸动。 窗棂竹影的湿意,青梅酿的温度,女子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在他心底漫出一片湿润的痒意…… 乍一想,便喉头发紧。 又难以启齿,如少年心事…… 那夜以后,他给薛绥陆续捎了几封信,言辞很是缱绻。 “寒楼月冷,铁甲凝霜,唯念卿卿笑靥。” “桂香漫,玉兔满,卿勿迟!” “月满,念卿不至……” 来福目光复杂地落在太子殿下身上。殿下换上了月白锦衣,神情专注,看上去好似一个陷入痴恋的炽热少年。 着墨在白纸上的字,更是让一个老太监都脸红。 “万事俱备,独缺你!” 殿下啊!来福心底叹息。 这些字句,瞧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写的啊…… 来福:我家殿下越来越不正经了。 李肇:滚! 第214章 宴无好宴 第214章 宴无好宴 卯初时分,薛绥被锦书轻轻唤醒。 月白的帐子被玉钩挽起,暖笼余温裹着薄荷香扑面而来。 “姑娘,该起身了。” 薛绥掀开丝质被面,看晨光透过窗棂,眼底漫起慵懒。 “宫宴还早,再让我眯盏茶的工夫多好……” 锦书垂首敛袖,眉眼弯弯,“姑娘,这可是您封侧妃后的头一场宫宴。咱们可不能输了阵仗……” 薛绥半睁着惺忪睡眼,嘟囔着,又想倒下去。 锦书赶紧将她扶起,示意如意将衣裳拿过来。 “姑娘今日穿那件孔雀蓝的织金襦裙可好?” 如意手上捧着的裙裳,袖口和领口处绣着半开的玉兰,纹样精致淡雅。 “王妃特意吩咐过,宫宴上须得端庄些……” 薛绥倚着青缎引枕,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倒是应景,就这件吧。” 话刚说完,她眼睛半阖,翻了个身再次倒下去,整个人像一只慵懒的猫,钻入被窝便粘了上去,无论锦书怎么催促,就不出来。 如意在旁掩帕而笑,小昭面无表情守在床榻一侧。 锦书无奈,轻轻放下帐子,示意大家退下。 昨夜姑娘房里的灯,三更方灭,显然没有睡好。 都怪那太子殿下作的孽。 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送那些让人遐想的书信,扰得姑娘心绪不宁。 - 薛绥再次醒来,已是午后。 她坐在铜镜前,心不在焉地抚着她那支青玉簪,任由侍女们服侍梳妆。 锦书在侧,替她绾发,“这是老夫人从她的嫁妆箱底里翻出来的,姑娘戴上必定压得住,相衬得很……” 那是一支古朴雅致的衔珠玉簪,簪头呈如意形状,中间镶着一块椭圆形的羊脂白玉,很是温润柔和…… 薛绥挑眉,想起那天回薛府时,崔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这簪子。 “六丫头,宫宴上莫要冒尖,太后心里记着魏王的伤.,怕是要找你说话。” 姜还是老的辣。 崔老太太是有些远见和手段的。 十年前若肯维护她几分,她也不至于在薛府受尽折磨。 临出府前,薛绥将李桓赏的青麒麟荷包系在腰间。 铜镜里,她梳着高髻,额贴钿,脸颊晕染着淡淡的胭脂,细长的蛾眉经过精心的修饰,眉峰微微上扬,英气又妩媚…… “今日姑娘格外清贵。” “那是,没有哪家姑娘比得了……” 如意和小昭在旁边低声笑闹,交口夸赞。 薛绥对着镜子,轻轻抿一下唇,指尖划过袖摆。 没有回京前,她不怎么在意容貌装扮,衣裳都没有多余的几件,更不说胭脂和首饰。 如今,玉冠华服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仿佛把那些被碾碎的尊严,都一点点穿成了身上的甲胄。 - 申时末,端王府的朱漆马车停在宫门前。 薛绥扶着小昭的手下车,恰见陆老丞相携夫人前来,领着几个身着簇新锦袍的仆从,身后跟着怯生生的陆氏双生子。 两个孩子看见她,乌溜溜的眼眸霎时发亮,却被陆夫人轻轻按回头。 “陆公,陆老夫人……” 薛绥盈盈一笑,目光扫过老夫人紧绷的唇角。 “今日倒巧,竟在此处遇上。” 陆老丞相捋须长叹,“太后娘娘惦记这一双孩儿,特命老夫携来相见。” 话里藏着无奈,薛绥却明白,这是太后要借机敲打陆家。 一行人沿蟠龙御道前行,穿过金玉桥,正撞见太子仪仗。 李肇玄色蟒袍映着朝晖,腰间蹀躞带泛着冷光,朝晖落在他的肩头,衬得眉目冷峻。 看见薛绥,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却在瞥见她腰间的麒麟荷包上,稍微一顿,指尖又不自觉收紧。 众人纷纷行礼。 薛绥也从善如流,屈膝行礼。 “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李肇抬手虚扶,声音清淡。 目光在她腮边的胭脂薄晕上,多停了一瞬。 “侧妃今日气色倒好。”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却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飞快扫她一眼,再示意来福捧上锦匣。 朱漆匣子开着半角,露出里面用金箔包裹的两株野山参,参须虬结如盘龙,一看就知贵重。 “那日在端王府幸得侧妃施药,这匣老参权作回礼。” 大庭广众下,太子神色郑重,坦坦荡荡…… 旁侧官员命妇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逾矩之处。 毕竟给端王侧妃示好也相当于给端王示好,即便不是太子和端王真正缓和了矛盾,也是太子故作宽宏大量之态,以示兄友弟恭。 “妾身惶恐。” 薛绥垂眸。 想起那几封缱绻的书信,退后半步。 “些许小事,当不起殿下厚赐。” 李肇面色微沉,冷漠地眯起眼眸。 “孤不喜欠人情。” 说罢让来福将匣子递上,便径直扬长而去。 来福苦笑着压低声音,“侧妃娘娘……您就收下吧。” 旁人不知,他却知道,因为薛侧妃喜欢捣鼓药材,太子爷背着众人将内库翻了个底朝天,挑挑拣拣一个时辰才寻出这匣老参,要是侧妃不收,只怕殿下又要整夜在书房枯坐冥想了…… 薛绥瞧出来福眼里的无奈,再次福身接过。 “多谢公公,替我转告殿下,老参收下了,只是礼太重,无以为报……” “侧妃客气。”来福匆匆作揖,一路小碎步追随李肇而去。 小小插曲,没有引来旁人过多的注意。 唯有循声而来的李桓,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一抹阴霾横在心中,让他有些莫名烦躁…… 为何见她与李肇周旋,竟会觉得刺眼? 这个薛六并非他所好,即使她与李肇多有牵扯,他也没有丝毫男女情愫上的波动。无非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罢了,能绊住太子的手脚,说来也是她最大的价值。 可没来由的郁愤之火,却隐隐翻涌,让他有片刻的怔忪…… 待薛月沉扶着腰上来问询,他方才收敛神色,恢复端肃。 “你领着平安快些进去吧,莫要让太后和娘娘久候。” 薛月沉福身应是,“殿下可要悠着些酒力,切莫贪杯,当心夜里犯头疼……” 妻子的软语叮咛,温柔切切。 李桓难得放缓了神色,“知道了。去吧。” 今夜宫中大摆宴席,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携家眷入宫赴宴…… 但男女宾客分席,各居东西两殿,以珠帘相隔,席间歌姬舞女穿梭献艺,一直到亥时,再同临太液池赏月,放河灯祈福,吃“宫饼”助兴…… 整场庆典从酉时开始,一直到子时才会结束。 皇帝后妃和臣子命妇们,一边欣赏乐曲,一边赏月宴饮,到深夜散去方休…… 这边薛月沉扶着丫鬟的手刚要离开,便见李炎慢悠悠踱步过来。 他脸上的淤青散了许多,但是走路的姿态仍有些别扭,看得出那天李肇下手很重,身上的伤势还没有痊愈…… 李炎瞥一眼薛绥玉骨娉婷的身影,唇角勾起讥诮弧度。 “这般妙人儿,二皇兄要是不喜,也莫让人钻了空子……” 话里有话,着实令人不悦。 李桓脸色一沉,“大白天的,三皇弟又醉了不成?” 薛月沉轻抚孕肚款步上前,“魏王殿下还是快些入席吧,莫要误了时辰。” 李炎斜睨一眼,拱了拱手,冷笑而去…… - 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清辉殿。 大殿建在水边,里面的桌椅、屏风、器具都用的上等楠木,镶嵌着和田美玉,很是华丽。殿外秋风送爽,殿内暖意融融,鎏金莲灯悬在殿中,照得珠翠生辉。 待到入夜时,再向外看去,满池摇曳的荷灯映着粼粼波光,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宛如人间幻境。 这里是赏月的好地方。 薛绥刚在薛月沉身侧坐下,便见太后由宫娥搀扶着进来,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脸色微沉。 “端王侧妃,过来。”太后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手中佛珠转得飞快。 薛绥敛衽趋步,“臣妾在。” 承庆太后声音陡然严厉,“听说你在封妃喜宴上,让魏王受了委屈?” 刚来便等不及要兴师问罪? 太后心疼孙子,必然要借题发挥,只是薛绥没想到这么快。 薛绥低头,福身至极致:“臣妇不敢。” 承庆太后颤巍巍抚着佛珠,眼中似有薄雾,“三殿下足足病了三日,高热不退,水米不进,瘦得都脱了人形,也不知是哪个狠心人下此毒手……” 殿内众人屏息。 上京城谁敢对皇子下狠手? 众人心照不宣,皆噤声不语。 薛绥眼皮微微一跳,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回太后,那日魏王殿下多饮了几杯,臣妾见他脚步虚浮地出去,未能及时派人搀扶照料,实在罪该万死……” “哦?”太后指尖猛地掐住佛珠,“哀家听闻,那日有人在撷芳园外的回廊外,拿魏王当成活靶子痛打,直将人踹进映月湖里受冻,可有此事?” 薛绥心中暗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扫过太后紧绷的侧脸,垂眸掩去眼底冷意。 这位太后表面慈悲,实则护短至极…… 只有这个她外甥女肚子里爬出来的皇子,才是心头肉。 “回太后——”她盈盈下拜,“妾身久居内宅,性子愚钝,只听说那日魏王殿下贪看湖中游鱼,醉意上头,才不慎滑落湖中……” 她抬眸浅笑,“魏王殿下素来豁达,想来不会因此怪罪。” 佛珠声戛然而止。 太后脸色稍缓,凤目微眯,意味深长地睨着她。 “倒是巧舌如簧。难怪端王如此抬举你。” 薛绥低头作惶恐状。 太后在膝头轻轻摩挲着珠子。 原本,她今日是要借机敲打一番这位新晋侧妃的。 可昨日文嘉入宫哭诉,又是跪着求她网开一面,又是掏出薛绥送的香囊表真心,她也不好在这种场合太过苛责。 承庆太后思忖片刻,侧目递一个眼神。 她的掌事女官便笑盈盈捧上一个红漆木盒。 太后道:“这是哀家赏你的,往后在府里,多劝着端王,莫要让兄弟失了和气,再出这种‘意外’。” “谢太后娘娘抬举。” 薛绥低头谢恩,福了福身缓缓回到座位,不经意抬眸一扫,瞥见殿门处,谢皇后身着翟纹朝服,仪态万方地进来。 卢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侧,妆容精致,一身黄织锦绣裙,袖口的银线在烛火下格外耀眼。 她腕上戴着的,正是平乐公主赏的奇楠香木镯。 谢皇后一来,殿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薛绥也随着薛月沉起身,恭谨行礼。 卢僖朝她看来一眼,扶谢皇后款腰坐下,又殷勤地捧盏奉上。 “皇后娘娘,请用参茶。” 卢僖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柔。 谢皇后温和含笑,接过来略略沾唇,便轻轻搁在案头上。 卢僖苍白的脸上有些紧张之色,一闪而过。 薛绥眸光骤冷,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一划,温热的茶水晃出细密涟漪。 众人谈笑风声。 寒暄片刻,便有舞姬鱼贯而入。 丝竹声起,奏起了清乐,宫宴开始,教坊乐伎甩动水袖,踏着鼓点翩然起舞。 卢僖在席间穿梭往来,与贵女攀谈,与命妇周旋,对各种奉承照单全收,一副准太子妃的架势…… 正当殿中气氛热烈,乐声正酣之际,谢皇后突然捂住心口,咳嗽两声,喉头发出压抑的闷哼。 “娘娘——” 卢僖慌忙扶住皇后轻颤的手臂,半跪在地,自己也忍不住颤抖。 “娘娘您怎么啦?” 她很害怕。 几次深深呼吸,才颤着嗓子大吼。 “薛侧妃不是精通医理吗?还不速速上前诊治?” 姐妹们,五一假期快乐!好好耍哈~~ 第215章 阵脚大乱 第215章 阵脚大乱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太后手中佛珠骤然停下,脸色凝重地低喝。 “速传太医……” “是!” 一个侍奉的小黄门匆匆下去。 薛绥望着卢僖颤抖的指尖,微摆广袖,款步近前蹲下,指尖搭上谢皇后的腕间。 “娘娘哪里不适?” 谢皇后眉头拧成死结,冷汗涔涔,强撑着摇头:“不妨事……不要因本宫扰了宫宴吉庆。” 薛绥瞥一眼她的脸色,扶脉时指尖微顿,然后若有所思地掐住她的内关穴,慢慢揉捏。 “娘娘脉象平和,只是劳心太过,有些虚火扰神,要静养才是……” 随着她指尖施力,谢皇后苍白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浮起血色,呼吸也渐渐平息下来。 她温柔抬眸,手指轻摆,“许是操持宫宴太过劳累,一时心悸头晕,待大宴后,歇息两日就好。” 薛绥微笑:“娘娘为大梁操劳,还望珍重玉体。” 卢僖眼巴巴的望着薛绥。 见她款步后退,便要回席,不由皱眉。 “都说薛侧妃医术高明,有的是治病救人的法子,到娘娘这里,却是这般敷衍……” “娘娘明鉴。宫中有太医值守,臣妇不敢擅自献药。” 说罢,薛绥不慌不忙,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 “此药凝神静气,若娘娘不嫌弃,可随身佩戴,去一去秽气……” 说到秽气,她若有若无地瞥了卢僖一眼。 谢皇后欣然接过:“有劳。” 卢僖指尖无意识抚过手上镯子,眼见她如平乐公主所料,一步步踏入陷阱,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皇后轻启瓶盖,细嗅一下,顿觉暗香萦绕,灵台清明。 她将瓷瓶放在袖中,笑道:“本宫前日得了一匹缂丝料子,色泽鲜艳,正衬妙龄佳人,不如赏给侧妃做身冬衣。” 薛绥连忙推辞,福身谢恩。 “臣妇身份低微,粗陋之躯,恐污了娘娘赏赐……” “说的什么话?侧妃颜色,世间少见。”谢皇后笑着,示意她起身。 薛绥这才敛裾称谢。 这时,殿外通报声突传。 “图雅公主到……” 众人的目光刷地望向殿门。 这位公主远嫁而来,是西兹国最神秘的圣女,也是崇昭帝捧在掌心上的新宠…… 可她自从入宫就大门不迈,皇帝也免了她的礼数,为何今日却来凑这热闹? 众人好奇地打量着,目光紧紧追随在她的身上,眼睛都舍不得眨动一下。 几位西兹女子翩然而入,走在最前的女子轻纱覆面,额间红宝石坠子晃过眉眼,一袭月华鲛绡装,水袖翻卷间暗香浮动,玲珑身段在烛火下若隐若现,身侧两个侍女,也是环佩叮当。 “太后陛下万寿,皇后娘娘金安,敬祝阖宫上下喜乐顺遂,福泽绵延。” 太后微微颔首,“赐座。” 图雅公主优雅落座,萧贵妃死死盯着那抹艳色,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图雅公主舞姿倾城,名动上京,只给陛下一人献艺,不为太后娘娘添些雅兴说不过去吧?何不借今日中秋盛会,让我等一饱眼福……” 这番话明捧暗贬,将图雅比作宫廷乐伎。 再逼她献舞,让她当众取悦贵人,实在作贱…… 图雅公主没有愠怒,只是平和地起身,微微一欠。 “但凭太后吩咐。” 承庆太后和蔼一笑,“那你便随心而舞,让哀家和众位贵眷开开眼界。” 图雅公主敛衽行礼:“是。” 乐声清越响起。 图雅公主旋身而起,舞姿曼妙如流云舒卷,面容在轻纱半掩下,朦胧隐约,一舞罢,众人喝彩。她广袖轻拂,翩然归席,不与任何人交谈,神色淡漠而疏离,仿若置身事外。 端的是神秘莫测。 殿里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她的身上, 太后唤图雅,“公主为何不摘下面纱,让哀家瞧瞧西域美人的光彩?” “回太后,臣女自幼在乌兰圣山修行,依训不得以真容示人。” 她声音清冽如泉。 细听,似山涧泠泠的回响,又似雪莲初绽的清寒。 “圣山?”太后挑眉,饶有兴致地笑问:“听闻山上神明通晓天机,可断人间祸福?” 图雅公主轻轻摇头,“西兹的圣女向来只问神事,不问俗务。” 太后神色微怔,不再追问却神色渐冷。 “你且归席吧。” 谢皇后见状,端起茶盏饮一口,正要出言打圆场,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烛火化作重影晃动,耳畔嗡鸣作响…… 手中的茶盏,“砰”地摔在地上。 殿内众人惊呼。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卢僖慌忙扶住皇后,焦急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刻意拔高的尖锐。 谢皇后捂住心口,不悦地摇了摇头。 卢僖突然转身,指着薛绥。 “薛侧妃,定是你给娘娘的药有问题!” 薛绥冷笑。 这神色慌乱的样子,没有半点栽赃嫁祸的章法。平乐是如何放心,卢僖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闺中娇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事,能不露出马脚的? 她目光落在卢僖透着心虚的面容,“卢二姑娘怕是急糊涂了,娘娘的茶是卢二姑娘递的,自始至终也是卢二姑娘陪在娘娘身侧,怎么倒怪到臣妇头上?” 卢僖涨红了脸,“一定是你方才近身时动了手脚……” 又焦急辩解,“或是瓶中有古怪。” “卢二姑娘……”谢皇后拉住她的手腕,摇摇头,勉力睁眼,“本宫只是突然头晕,并无大碍,你不用胡乱猜疑……” “娘娘千万保重,不要吓着臣女啊。”卢僖蹲下身子,扶住谢皇后的手臂,指尖突然悄悄一紧,略感怪异。 平乐说此毒无色无味,剧毒无比,不到半个时辰就会一命呜呼。 可她下药时间这么久,瞧着谢皇后虽有面色不佳,却只是有些虚弱,不仅能说话,还能安抚众人情绪,丝毫没有致命之象…… 她满心疑惑,忐忑不安。 “娘娘,你现在感觉如何?” 谢皇后摇了摇头。 薛绥缓步走近,指尖沾了沾地上的茶水,抬眼时眸光似淬了冰。 “臣妇斗胆,敢问卢二姑娘今日佩戴的手镯,可是南兹进贡的奇楠木?” 卢僖脸色微变,捂住手镯。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薛绥淡淡道:“娘娘参茶中混有雪融草,此物与奇楠木相冲,难怪娘娘闻之不适。” 满殿抽气声中,卢僖慌乱后退,“臣女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说法,看来薛侧妃也是徒有虚名,不仅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对药理也一无所知。” 薛绥:“卢二姑娘既然精通药理,怎会不知其中利害,莫不是故意为之吧?” 卢僖气不打一处来。 “你胡说八道——” 她目眦欲裂,忽然朝薛绥扑过去。 平乐说,薛绥的后腰有一块可以证明她是西兹细作的烙印,只要她当庭扒下她的衣衫,就可以坐实罪名—— 谁也没有料到卢僖会突然发难。 混乱中,薛绥后背撞上蟠龙柱,卢僖又恶狠狠地拉扯住她,疯狂地抓挠。 电光石火间,裂帛轻响,那织金外衫被卢僖一把扯开,露出肩胛下方淡淡的旧疤—— 卢僖的惊呼穿透殿内喧嚣。 “天啦,她身上为何有这等恐怖的疤痕……”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薛绥的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 被人当众扯破衣衫,贵女夫人们何曾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 更骇人的是薛绥身上的那些疤痕…… 她们不敢相信,堂堂端王侧妃,竟是一个如此不堪的人…… 这些疤痕从何而来,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卢僖攥紧薛绥的衣袖,语气愈发尖锐,“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兵部查获的那起盗窃案,那女细作勾引兵部尚书,窃取神臂营机密火器图,受审后又离奇失踪——臣女听人说过,女细作腰间有一个兵部盘问时留下的烙铁印——” “妖女!”萧贵妃猛地起身,丹蔻恨不得直戳薛绥的鼻尖,“三年前兵部细作腰间的烙印,本宫亲眼所见……” 殿内骤然死寂, 那西兹女细作的事,当时震动朝野,已悬而未决许久,无人不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众人神色惊疑,面露惧色。 卢僖面露激愤,振振有词地指向薛绥。 “薛六、薛侧妃,你还有何话可说?” 薛绥:“那得看卢二姑娘想听什么?” 卢僖尚未开口,上位的萧贵妃已指着薛绥率先发难…… “好一个狡猾的细作!上次让你侥幸逃脱,这次我看你往哪里逃……” 薛绥盯着她的眼睛,缓缓搭上腰间。 殿里并没有男子,全是女眷,谁也没有想到,她一笑之后,会突然将半副衣袖连着外衫轻轻扯落,纤腰一转,将后背上的大片肌肤赫然显露在众人面前。 “娘娘说的烙印,莫不是这朵牡丹?” 卢僖面色一变。 本该是狰狞烙印的位置,肌肤光洁如玉,金墨勾勒的瓣间,赫然藏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萧贵妃讶然失语,脸色青白不定地盯着她的笑容,只觉喉头血气上涌,眼前发黑。 “你腰上烙印……为何会变成牡丹?” “让娘娘失望了。”薛绥拢了拢衣襟,轻轻一笑。 “我不是什么烙印,而是伤疤……” 说罢又侧头望向薛月沉。 “上次意外受伤,落下了一块难看的疤。是姐姐怜惜,特请女画师用金丝墨所绘。” 卢僖:“你撒谎!” 薛绥:“卢二姑娘对我身上的伤,怎会比我本人更清楚?莫非是你伤的?” 卢僖:“你……” 承庆太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最终停在沉默而坐的薛月沉身上。 “端王妃,你来说?” “妾身……”薛月沉掐着掌心,逼自己露出得体的笑容,“妾身可以做证。婉昭仪生前去行宫遇刺,我妹妹为护婉昭仪,以身挡箭落下此疤……臣妾不忍她每日对着镜子垂泪,特请画师所绘。” “祖母,孙女也可以做证。”文嘉快步上前在殿上一跪,神色坚定,挺身而出,“那日我和昭仪前往行宫的路上,遭遇西兹死士伏击,是薛侧妃——不顾自身安危,救了孙女和婉昭仪……” 说罢她冷冷地望向萧贵妃。 “而那些所谓的西兹死士,后来却证实,是萧家豢养的死士,贵妃胞兄萧璟也因此惨死狱中……” 众人倒吸冷气。 萧璟之死,是萧家不愿面对的隐痛,也是宫人不敢在萧贵妃面前提及的忌讳。 文嘉不紧不慢道来,字字句句都似刀子在戳萧贵妃的心窝。 命妇们几乎不敢直视萧贵妃阴沉的脸色。 萧贵妃浑身发颤,无端想起东宫送来的那只耳朵…… 心里绞痛一般,恍如滴血。 “贱蹄子,别以为换了样就能蒙混过关——” “今日,本宫非得扒下你一层皮……” 她咬牙冷笑,作势就要走近察看薛绥的绘…… 然而…… 尚未碰到薛绥,她身子晃了一下,突然捂住胸口,哇的一声,嘴角溢出黑血。来不及呼救,整个人便四肢不受控地抽搐起来,直挺挺向后栽倒。 当啷一声,金簪坠地。 珠翠声响混着喉间断续的呜咽,在殿内格外刺耳…… 烛火为之一暗。 萧贵妃软在地上,颤抖着指着薛绥。 “你……你……谋害本宫……” 变故就在刹那。 命妇们容失色,贵女们吓得失言。 有人慌乱中撞歪案几,珍馐玉盏落地。有人绣帕捂嘴,却压不住此起彼伏的尖叫。 有人疾呼,“快,太医呢,太医为何还不来,娘娘吐血了……” “报——” “陛下——陛下——” 尖利的通报声撕破中秋宫宴的喜气。 小黄门连滚带爬地扑进东殿。 “禀陛下!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七窍流血……” 宫宴顿时大乱。 崇昭帝龙袍翻飞,踩着满地狼藉疾步而来。 李桓、李肇紧随其后,随侍宫人提灯簇拥,脚步杂沓间,带起满地轻响,紧张气息扑面而来。 “爱妃——”崇昭帝蹲身托起萧贵妃,指尖抚过她的脸。 萧贵妃眼睛一颤,眼白泛起可怖的血丝。 “陛下……救……臣妾……” 喉间除了发出咯咯的气音,已然说不出话…… 只剩双手,死死抓着崇昭帝的衣裙,面色青紫,瞳孔涣散,嘴角渗出的血染红了绣着金线的衣襟,仿若一朵盛开的曼陀罗。 崇昭帝搂住她,赤红着眼眶:“太医!太医!” 太医踉跄奔入,指尖颤抖着把脉片刻,突然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 “陛下……贵妃娘娘,毒入脏腑,臣……臣医术浅薄,回天乏术,求陛下降罪!” 殿内众人皆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卢僖面色煞白,死死攥着裙角,双腿发软地倚着蟠龙柱,片刻方才回神。 “薛侧妃,你不是精通医术吗?还不快来看看娘娘?” 薛绥这时才不紧不慢地上前,指尖轻触颈侧,另一只手翻了翻萧贵妃毫无生气的眼皮。 “此毒甚是诡谲,贵妃娘娘脉息已断,大罗金星来了,也没用了……” 卢僖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萧贵妃七窍流血的样子,全然符合平乐公主所说的毒发惨状。 她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没事,突然暴毙的是萧贵妃…… 一个被野心冲昏头脑的傀儡,虽有歹心,也是闺中女子,手上从未出过人命。 卢僖已然阵脚大乱,全然驾驭不住这失控的局势,默默往卢夫人身边退去,全然不是宴前游刃有余的样子。 “卢二姑娘!” 薛绥喊住她,垂眸擦拭一下指尖,慢条斯理抬起头,冷冽地问: “你手上可是沾过蛇莓汁?” 二合一,五一快乐,大吉大利! 第216章 下线一人 第216章 下线一人 “什么蛇莓汁!我从没有听过……” 卢僖攥紧裙角,声音如蚊蝇般颤抖,满是惊惶,“我连御膳房的门槛都没迈过!” “卢二姑娘!此毒可不是从御膳房来的。” 薛绥朝她走近,焰火在她眼底跳动,广袖带起的冷风,惊得卢僖踉跄后退,腕间奇楠木镯撞在蟠龙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殿内数十道目光如钢针般刺来。 卢僖慌乱间扑向卢夫人,泪水涟涟。 “母亲,母亲,你帮帮女儿……” 卢夫人面色铁青,一把将女儿护在身后,声色凛然。 “陛下明鉴,卢家世代忠良,臣妇的女儿自幼读圣贤书,怎会行此等歹毒之事?薛侧妃分明是信口雌黄,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薛绥福身向崇昭帝行礼,声音平静。 “臣妾斗胆回禀陛下,方才替贵妃娘娘验毒时,发现娘娘所中之毒正是蛇莓之毒。而今日席上,唯有卢二姑娘曾近身侍奉贵妃娘娘用茶……” “胡说!你胡说!”卢僖尖叫着打断她。 “这殿中往来宫娥无数,凭什么独独说我?” 薛绥微微一笑,突然上前,拨开卢夫人的手臂,眼疾手快地从卢僖怀里夺过一方素帕,展示在众人面前。 “太医就在此处,何不即刻验看?” 崇昭帝龙目微眯,沉声道:“验!” 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捧着素帕端详许久,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启禀陛下,此毒太过诡谲,老臣……老臣着实不知从何验起……” 薛绥冷笑一声:“此物浸过蛇莓汁,浸染茶汤后无色无味,唯有遇麝香才会显形……太医当真从未听说,还是不想为陛下分忧?” “一派胡言!”卢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薛绥的脸,步摇在鬓间乱颤。 “我儿生性纯善,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怎会下毒杀人?薛侧妃莫要肆意诬陷!” 薛绥冷冷地勾唇。 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卢二姑娘,却伙同平乐公主,将她推入雪地、粪池、泥泞,一次又一次陷她于死境,没有丝毫怜悯不说,偶尔还会添油加醋地说几句风凉话,发出刺耳的笑声…… 她道:“卢夫人怕是被蒙蔽了双眼……” 谢皇后缓缓起身,凤袍上的翟鸟暗纹在烛火下流转,“薛侧妃可有实证?中秋佳节,莫要平白坏了宫闱和气。” “这确是蛇莓之毒…” 一道清亮女声突然响起。 只见图雅公主忽然起身,月华鲛绡裙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恍若月中仙子。 众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这图雅公主凑什么热闹? 图雅对众人的眼光恍若未闻,面颊银纱随吐息轻扬,声若珠落玉盘。 “臣女愿以乌兰圣山之名起誓。这确是蛇莓之毒。” 满殿哗然。 文嘉捏着帕子的手骤然一松。 昨夜她按薛绥的话,带妞妞入宫,拜访过这位姨母。 当时图雅面色冷淡,眼神满是疏离与戒备,寒暄几句,便将她打发走了。 不料今日却是一语惊人。 崇昭帝转身,龙纹皂靴碾过满地碎瓷。 “你如何得知?” “方才臣女观贵妃娘娘七窍流血之状,与圣山典籍中记载的‘蛇莓毒’症状相符。此毒须以蛇莓汁为引,遇热则化为无形,但混入麝香,会生出青斑,散发出独特的腐臭气味……” “说下去!”崇昭帝冷声。 “陛下请令人取麝香——” 崇昭帝眼神一凛,看向太医。 很快,一盒麝香呈上。 图雅将从卢僖身上抽出的帕子覆盖在麝香上方,须臾间,素帕上果然晕开点点青斑,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在殿内弥漫开来,很是难闻…… “回陛下,臣女幼时随大祭司见识过此毒,断不会错。”图雅公主郑重行礼。 崇昭帝龙袖一挥,目光如刀般扫向卢僖。 “毒女!你还敢抵赖?” 殿内众人皆倒吸凉气。 所有怀疑的目光都投向卢僖。 卢僖浑身发抖,紧紧靠着卢夫人,舌头已是打结一般,语无伦次。 “我没有,我没有……” “陛下!”卢夫人突然跪下,重重叩首,“小女与贵妃娘娘素无仇怨,她岂会毒杀贵妃?此事有诈啊!” “素无仇怨?”李肇蟒袍轻荡,腰间墨玉泛着森冷的幽光,“平乐公主强占民田修建别院,卢太傅曾当庭弹劾萧丞相教子无方。侵田一案,导致萧璟和萧正源下狱惨死——萧贵妃恼羞成怒,当众指责卢太傅‘老而无德’,摔碎凤钗指天起誓,诅咒卢氏满门……” 卢僖瞳孔骤缩。 卢夫人也骤然变了脸色。 萧贵妃讥讽“卢氏女也配侍奉东宫”的嗤笑犹在耳畔。 她下意识望住女儿,喉间发紧。 “僖儿,你帕子上的毒药,从何而来……” “母亲,那不是我的,我没有。”卢僖突然尖叫,“我根本不知什么蛇莓汁,更不知帕子上怎会有这些脏东西……” 歇斯底里的否认在大殿的死寂中破碎。 苍白无力。 “来人!”崇昭帝暴喝如雷,“将卢氏下入刑部大牢,严查同党!” 殿外羽林卫甲胄铿锵地闯进来,架住卢僖的双臂,便要带走。 “陛下!臣女冤枉!” 卢僖发髻散乱地扑向谢皇后,哭得撕心裂肺。 “娘娘救命,皇后娘娘救命啊……臣女没有下毒……” 谢皇后面露不忍,可是望见崇昭帝阴鸷的眼神,她指尖绞紧帕子,终究垂眸不语。 侍卫上前,粗暴地扯开卢僖死死攥住卢夫人的手。 “陛下!陛下明察啊!”卢夫人眼睁睁看着女儿挣扎着被侍卫拖走,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凄厉的哭号。 “臣妇的女儿不会害贵妃娘娘!定是有人蓄意构陷,冤枉啊!”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将满地狼藉映得明明灭灭。 萧贵妃的尸首尚未收敛,殿中贵女命妇皆噤若寒蝉。 唯有卢僖的尖声辩驳在空阔的殿内回荡。 卢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殿外。 殿中众人却面面相觑,无不觉得此事蹊跷…… 疑云重重。 卢僖跟平乐交好尽人皆知。 即便萧贵妃对卢家不满,她也没有杀害萧贵妃的动机…… 何况一个闺中弱女,哪来的胆子毒杀贵妃? “薛侧妃。” 李桓突然越众而出,织金云纹袖口扫过薛绥腰间。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青麒麟荷包是如何落到他的手上的,只看到他青筋暴起地举起荷包,眼里血丝未褪,看得出生母亡故后满腔的戾气。 “侧妃荷包里藏的是什么?” 薛绥回视,“不过是些日常用的香料和药品罢了。” 李桓面无表情,伸手拉开荷包。 只见里面散落着几枚银针、两个小瓷瓶,还有半块碎玉珏—— 李桓拿起碎玉珏端详,忽然冷笑一声。 “好个侧妃,这可是西兹的狼卫图腾?” 殿内顿时哗然。 西兹狼卫的图腾,是西兹死士的标志,此刻出现在薛绥的荷包里,又有方才萧贵妃死前指证的她腰上有西兹细作才有的烙印,如何能不让人怀疑? 薛绥看着李桓猩红的双眼,忽然轻笑出声。 “王爷,这荷包可是您亲自赏赐的。” 李桓面色阴沉如铁。 “薛氏,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他猛然转身,将荷包往掌心里一拢,骨节捏得发白。 “父皇,儿臣的侧妃勾结外邦,谋害母妃,都怪儿臣错信枕边之人,疏于防范,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王爷好手段。”薛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破损的衣襟,忽然倾身在李桓身上轻嗅。 “臣妾倒觉得,王爷身上这股恶气,比那蛇莓之毒还要刺鼻。” 李桓面色微冷。 “你是说,本王会毒杀亲生母亲?” 薛绥眼神骤暗。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下把柄,这半块碎玉珏也不可能是身边人所放。 方才混乱,只有李桓近身。 那么只能有一种可能—— 是李桓方才顺手塞进去,做的障眼法。 碎玉珏是他的。 他就是要让自己下狱。 没有证据,他便制造证据。 李桓的“反击”天衣无缝…… 没有任何破绽。 端王当然不会害他的亲娘,这玉珏是薛绥荷包里搜出来的,那勾结西兹、毒杀贵妃的元凶,自然是薛绥。 何况她与平乐公主不和是事实、与萧贵妃也素有嫌隙? “来人,将薛侧妃一并拿下!” 李肇原本负手立在蟠龙柱旁,此刻终于变了脸色。 身侧的来福甚至听见太子喉间溢出极轻的“咔”声,像狼王看见猎物被夺时的磨牙…… “皇兄。”他上前,唇角扯出森冷弧度,蟒袍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刑部尚未勘验,你倒先定了侧妃的罪?” 李桓:“人证物证俱在,还要如何狡辩?” 李肇盯着他手中的荷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地笑。 “玉珏也可能是皇兄放进去的……” 殿内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那是李桓的侧妃,朝野上下无人不晓,端王宠她如宝,短短时日,便从一个媵妾到平安夫人,再在金銮殿上,亲自下跪请旨,封她为侧妃,这是何等炽热的情义? 若不是薛侧妃毒杀端王生母,一个宠爱她如珠如宝的男子,如何会亲手将她推入大牢? 没有人会相信这违背常理的事情。 崇昭帝也不信。 他见李肇横插一脚还咄咄逼人,脸色骤然一黑,猛地将茶盏砸碎在李肇的脚边。 “都住口!” 瓷片飞溅划破李肇的手背。 “在朕面前争来斗去,当这是市井茶楼?” 李桓嘴角沉下,脸上有一抹残忍的阴鸷。 “父皇,儿臣怀疑侧妃身份有疑。她离开薛家,十年间音讯全无,踪迹成谜,回京后嫁入端王府,许是西兹有意安插……” 说吧,他若有若无地盯向薛绥腰间露出的一截肌肤——那里的牡丹绘,若隐若现。 “父皇!”文嘉拉着妞妞跪在殿中,眼中满是恳切,“陛下,薛侧妃当初为救儿臣和婉昭仪,被死士刺伤,身上的疤痕便是那时落下的。她若真是细作,何必舍命救人?” “陛下!”谢皇后虚弱地撑起身子,胸口剧烈起伏,“陛下,臣妾方才发病,也是薛侧妃施以援手……” 崇昭帝眼神阴鸷地剜向她。 “是吗?” 谢皇后顿时抿住嘴唇。 若她此刻为薛绥说话,岂不是坐实了东宫与薛氏勾结、借刀杀人的罪名? 她此刻求情,对自己和太子都极为不利。 但谢皇后思忖片刻,还是强撑着开口。 “臣妾以为,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待彻查清楚,再行定罪不迟……” “够了!”崇昭帝突然暴怒:“给朕押下去,着刑部严加看管!” 禁军冲上前来,铁掌扣住薛绥的肩胛。 惊呼声中,李肇突然箭步抢入,攥住羽林卫手腕。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猩红眼底翻涌着近乎偏执的戾气,却在触及薛绥目光时倏然松手。 “父皇。”李肇转身长揖及地,蟒袍广袖垂落如墨云。 “儿臣请命主审此案。” “太子是要包庇?”李桓冷笑。 李肇回以更冷的笑:“孤会提请三司会审,皇兄若有疑虑,可派心腹盯着。” 李桓垂眸敛去锋芒,对崇昭帝道:“儿臣督办京兆事府多年,经手无数刑案。此案交由儿臣彻查,定能早日水落石出。” 李肇目光扫过萧贵妃盖着白绫的尸身,眸底阴冷,“贵妃新丧,皇兄应当以孝为先,为萧贵妃操办丧仪,安抚母族,以慰亡母在天之灵……” 崇昭帝凌厉的眼神在两个儿子之间游移。 又扫向薛绥平静的脸,微微眯起双眼。 “传朕口谕,清辉殿投毒弑妃大案,着太子主审、端王监审。十日之内,务必……” 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禁军连滚带爬地扑进来,额头上满是冷汗。 “禀陛下——” “卢二姑娘在,在前往刑部大牢的途中……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 安~~ 第217章 白热化 第217章 白热化 一夜之间,宫里为中秋准备的红绡宫灯,尽数撤下,新挂的红绸彩绦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缟素幔。 萧贵妃骤然薨逝,天子悲恸,当即除下明黄龙袍,敕令六宫素服举哀,更降旨辍朝五日…… 这场变故,如惊涛拍岸,瞬间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王公贵胄闻风色变,害怕卷入西兹死士的暗杀漩涡,惶惶不可终日。 市井坊间更是流言纷飞。 百姓们围聚在茶馆、酒肆,满是惊恐与好奇的打听,谈论着这场血腥而离奇的宫闱惨案…… 各大茶楼的说书人也精神抖擞,抖开了新的话本。 惊木一拍,满堂茶客的瓜子壳落了满地。 “列位看官!这《金殿血案连环计》第三折,端的是腥风血雨——” “那凶手本是王府宠姬,生得是观音面,虎狼心,满肚子藏着修罗肠……” “只看她袖中藏着西兹秘制的蛇莓汁,趁贵妃娘娘御园里打盹,往青玉荷叶盏里这么一倒——” 说书人口沫横飞,把薛绥和萧贵妃换成前朝的人物,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看见一般。 一阵阵叫好声,响彻四座。 只见一个卖炊饼的汉子,肘击邻座。 “你说这尚书府,怎就养出这般毒妇?” “嘘,你没听见书里讲?”老学究捋着胡须,摇头晃脑,“这薛侧妃八岁那年便被拐子拐走,说是在旧陵沼长大的,那豺狼横行的地方,能养出什么心地纯善的闺秀?” “怪道呢!”卖炊饼的汉子砸吧嘴,“我表哥的小舅子在斥候营当差,说旧陵沼的水都是黑的,泡着二十万具白骨呢!” “唉,那卢二姑娘死得才叫一个冤。如似玉的年纪,眼看就要入主东宫,怎料成了凶手的替死鬼……”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 而那两位有西兹血脉的护国公主和图雅公主,也没能逃过众人的口舌。 “什么圣山雪水养出的妖孽?还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迷了圣心呢!” “西兹细作善用美人计……” “那护国公主啊,也与陆将军有私……二人早就不清不白,陆将军抛妻弃子,便是为与护国公主长相厮守。” “听说了,青楼勾栏里,早有头牌娘子编了新词儿,抱着琵琶在唱呢……” “可不!昨儿天香阁新出的调子唱得可绝——” 一个货郎压着嗓子学那妓子转腔,咿咿呀呀。 “小寡妇,脱麻衣,金殿抄经会旧郎,青丝绕着银枪转,将军帐里暖玉香——” 台下几个泼皮听到唱腔,哄笑起来。 - 薛府西院。 钱氏听到小厮禀报,气得叉着腰骂街,“这些个嚼舌根的,也不嫌事儿大,把没影的事儿传得有鼻子有眼。哼,这些无赖,想是没少从平乐公主的私库里领银子养舌头吧……” 她捧出一匣子银票,重重砸在案几上,双眼铜铃似的盯住薛庆修。 “你去,找些个会唱曲的,就唱那《毒公主连环计》,把平乐公主害死亲娘,逼死卢二姑娘,嫁祸咱们六姑娘的事,唱起来,唱得比她们编的话本还要精彩!咱们家不缺钱,不够我再回娘家去借……” “娘子!”薛庆修连忙拉住她,神色焦急又无奈。 “小心隔墙有耳!” “三老爷说得对,三夫人切莫因一时之气,惹来大祸!”锦书也小声劝她,“眼下最要紧的,是让老爷设法,照应着姑娘,莫让她在牢里吃苦……” 钱氏一听这个便红了眼圈。 “大老爷推三阻四,拿官威压人呢——说此案证据确凿,他身为刑部尚书,避嫌都来不及,哪里敢多嘴?” 锦书眉头紧蹙:“那不如让老太太那边发个话……” 钱氏瞥一眼垂头丧气的薛庆修,冷笑两声。 “从昨儿消息传来,老太太便称病不出,连佛堂都不去了。要我说,六姐儿从前对老太太那是掏心掏肺,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一个个的便藏头露尾……什么簪缨世家,倒不如我们商贾门户,讲究个情义……” 说罢又抹了把泪。 “可怜我们六姑娘,自幼被至亲抛弃,忍辱偷生十年,好容易挣出些体面,偏又遭了这等腌臜事,生生做了那顶缸的冤大头……” “她这命,怎生这样苦……遭了这等冤屈,薛家竟没一个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难不成这世家的体面,比骨肉的性命还要金贵?六丫头若真有个好歹,他们也不怕遭报应的!” 薛庆修听她说得又刺耳又锥心,攥着袖中皱巴巴的拜帖,掌心硌得生疼,冷汗都差点出来。 事发后,他连夜去求翊武将军,门房却把银票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还附了句话。 “薛大人,不是将军不肯周旋,是这案子上头定了调子,端王亲自举证,便是将军想帮,也插不上手啊。” 薛庆修明白好歹。 不仅翊武将军说项不得,旁人也束手无策。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托人求到东宫。 可惜,连太子的面儿都见不到…… 他将钱氏递来的银票推回去。 “娘子,有些事情,不是有银子就能消灾的。” 钱氏气得咬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什么狗屁的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如今六姐儿身在天牢,怕是连口热汤都喝不上,而她的父亲兄长叔伯家人们,一个个身为朝廷命官,我不信竟连半张条子都递不进去。” 薛庆修咬了咬牙,看了一眼锦书。 “眼下兴许只有一个人有法子——” 钱氏问:“何人?” 薛庆修看了锦书一眼,“六姐儿自己。” - 萧贵妃停灵的瑞金殿里,雪白素幡层层迭迭地垂落,将雕梁画栋的宫阙,浸透成一片冷寂的灰。 李桓跪在灵前添香,一张脸比素帛还要苍白,眸底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皇兄……” 平乐公主踩着满地纸钱进来,灵床四周的白纱帷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被禁足半月,没想解禁的代价,竟是生母的性命。 烛火映得她眼眶通红,眼泪却迟迟不落,翻涌的是满腔的恨意。 “母妃最怕冷清,让她躺在这冷冰冰的侧殿,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会不会孤单,会不会害怕?” “你还有脸问?”李桓从蒲团上站起,一身孝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若不是你任性胡为,母妃怎会遭此横祸?” 平乐猛地抬头,供案上的长明灯将她的眉眼割裂成明暗两半,神情阴鸷。 “皇兄这话可笑至极!母妃被人毒害,与我何干?薛六不是已经下狱了,还是皇兄亲自搜出的罪证,如今却把脏水泼到我的头上……” “啪!” 一记耳光重重落下。 李桓将平乐没说完的话,打碎在齿间。 她踉跄两步扶住供案,回头看着李桓,气得浑身发抖。 “你打我,好狠的心——” “这一巴掌是替母妃打的。”李桓声音微微发颤,“堂堂公主,草菅人命,丧尽天良。打你都算轻的。” “皇兄莫要血口喷人……” “你该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吧?”他双瞳幽黑,声线冷得像殿外的秋风。 “平乐,卢二姑娘临终前,可是喊着你的名字!” 平乐愕然的脸上,泪痕未干,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又镇定下来,出声冷笑。 “没有想到皇兄会帮薛六那个贱人说话,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短短时日便从媵妾爬上侧妃,必是少不得皇兄的偏爱、抬举……” 说罢,她似笑非笑地睨着李桓,神色尽是嘲讽。 “既然皇兄舍不得,为何要将人下狱?何不干脆把她接回端王府,金屋藏娇……” 李桓不语,冷冷地看着她。 平乐话音未尽,又暗自咬牙愤愤。 “你惦记薛六的美色,纵容她暗中下毒,害死母妃。如今倒来装孝子?” 李桓又是一个耳光落下。 “还不知悔改!你以为凭你的手段,便能瞒天过海?若非我为你善后,此刻披枷戴锁身陷大牢的人,就是你!” 平乐怔住。 入宫前,她已然知晓卢僖在前往刑部大牢的途中暴毙,七窍流血的症状与母妃一模一样,正是蛇莓之毒…… 她不清楚薛六用的是什么手段,调换了毒药,害死母妃。 但她知道,卢僖死得恰是时候,是李桓救了她一命,不然等卢僖受审,咬出她指使下毒的事,便是父皇也未必会保她。 “哥……我知错了。” 她走向李桓,拉住他的衣袖,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孝衣上。 “母妃已然仙去,父皇有那么多孩子,我只有你,只有你了……” 李桓低头,扯开她的手臂。 “平乐,你要何时才明白?这深宫之中,只要出手,就干净不了。” 火光在他眸中跳动,仿佛要将满心的疲惫烧尽。 平乐看着他恍惚痛楚的模样,低声道:“皇兄心里难受,是为了母妃,还是为了薛六?” “住口。”李桓抬头,青筋在额头暴起。 平乐身形微震,忽地凑近低语:“皇兄喜欢上她了,对不对?那个贱人,入了你的心?” 李桓望着灵床上的素白帷帐,声音冷得像冰:“管好你自己。” 平乐突然激动上前,掀开锦被一角,露出萧贵妃苍白的面容。 “皇兄且仔细看看!睁大眼睛看看!若你还有半分人子血性,就该以血还血,不要让那毒妇活着走出大牢!” 第218章 狱渊生波 第218章 狱渊生波 刑部地牢最深处的天字号牢房,霉斑爬满了石壁。 薛绥坐在草席上,望着石壁上蜿蜒的水痕出神。 甬道尽头,铁链声叮当作响。 角落里的老鼠听到脚步,吓得四散奔逃…… 牢门吱呀洞开,李桓一袭素白孝衣立在光影交界处,肩头夜露未干,手中食盒却腾起袅袅热气。 “这般境地还能泰然自若,本王着实小瞧了你。” 薛绥抬眼看着他,一声不吭。 他撩袍走进,狱卒提着的灯笼,在他面上投下阴鸷光影。 “你们且退下!” 两名狱卒忙不迭退了出去,声息渐远。 地牢里只剩一盏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微弱的光。 “你倒是沉得住气。”李桓将食盒重重搁下,边角磕在凹凸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事到如今,还不打算交代么?” “王爷想听什么?”薛绥抬眸,神色淡若寒潭,“是说卢僖的帕子为何染了蛇莓汁,还是问王爷如何将那枚碎玉珏塞到我荷包里,等着听我喊冤?” “好一张利嘴!” 李桓冷笑逼近,铁钳般扣住她手腕抵在石壁上,狱灯映得他眼角,血丝暴起。 “这么嘴硬,是不是以为太子能救你?” “太子为何要救我?”薛绥反问,面不改色地任他攥着,“妾不过是王府侧妃,而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 李桓蹲下,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她,恨不得将人剜出个窟窿。 “本王亲眼所见,太子为你屡屡破例,不顾体面的公然维护……甚至在清辉殿上,为阻止禁军拿你,几欲动武……” 腕骨抵在砖墙上生疼,安息香的味道钻进鼻腔,不问也知,李桓是从哪里来的,此刻,又有何等噬骨的杀意,藏在这刻意的松弛下…… 薛绥陡然发笑,眼尾扫过他紧绷的指节。 “妾身与太子殿下清清白白!殿下向来公正严明,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 “清清白白?”李桓一声冷笑,“你不妨问问太子,他那双眼睛,可清白得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薛绥说罢,便阖上眼睛,一副不愿理睬的样子。 僵持片刻,却听得食盒轻响,李桓的声音突然低了许多…… “翡翠虾饺,你长姐特意交代厨房做的。” 顿了顿,他又将食盒推近半寸。 “她说你爱吃虾仁,特意用鸡汤煨过。尝尝看。” 翡翠虾饺的香气混着霉味炸开,薛绥垂眸望着食盒,再打量李桓脸上苍白的倦意,一抹阴霾,悄无声息地漫过心底。 她看得出来,李桓恨她。 为何惺惺作态? “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她伸出手,慢吞吞将食盒推远三分,“是想让我认罪,还是要我攀咬太子?” 李桓凝目,指尖拂过她散落的鬓发:“平安,以你的聪慧,该知道本王要什么。” “王爷高看我了。”薛绥避开他的触碰,双眼微微眯起,冷笑,“我不过是枚棋子,您与太子博弈的棋子。” “你是不是以为本王不敢杀你?”李桓突然怒了,扣住她的后颈,逼她直视自己,眼底仿佛有血丝渗出。 “记住!从来只有本王不想杀的人,没有杀不了的人。” “殿下若真信我是西兹细作,何必等至今日?” 李桓浑身一震,仿佛被戳中软肋。 薛绥将掌心按在冰冷的地上,语气轻如飞絮。 “薛六这条命没有那么值钱,不值得王爷大费周章地算计。王爷处心积虑害我下狱,除了认为我是杀害萧贵妃的凶手,无非是存了心思,借由我来扳倒太子,不是么……” “是又如何?”李桓捏起她的下颌,拇指重重碾过唇角,“他若不对你心生妄想,又怎会中本王的圈套?” “可惜,王爷机关算尽,却必输无疑。”薛绥平静地看着他,睫毛在灯火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太子对我,并无男女情分。王爷与太子斗了这么多年,想必比我清楚他的为人,他若会动私情,便不是太子了。” 她说得很是坦然,李桓盯住她,缓缓抿起唇角。 “那便拭目以待好了……” “看看这个火坑,李肇跳是不跳?” 话音未落,甬道尽头突然传来骚动。 远远的有狱卒禀报,“殿下,郑国公府郭三姑娘,前来探望薛侧妃。” 李桓皱眉转身,看一眼薛绥平静无波的脸。 “让她进来。” 片刻后,郭云容领着一个小丫头,脚步匆匆走下石阶。 她似乎是第一次到地牢这种地方,怯生生地四处张望着,提着绣绷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好不容易“逃”到狱卒前面,踏入牢门,突然看到李桓立在灯火下,吓得轻呼一声。 “王爷万安。” 郭云容屈膝行礼,一张脸被牢火映得通红。 “臣女不知王爷在此,有失礼数,还请王爷赎罪……” 本是养在深闺的少女,生平最大的风波不过是及笄宴上被卢僖陷害,而李桓此人,天生带有一抹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居高临下的目光一扫,她便膝头发软,不知所措。 李桓淡声道:“郭三姑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郭云容瞥一眼角落的薛绥,小声道:“今儿天又凉了,母亲说夜里怕有一场急雨,臣女来给薛侧妃送些衣物……” 李桓眯眼打量丫头手中的包袱,忽然挑了挑眉:“郭姑娘果然贤德,尚未入东宫便这般贤惠,体贴入微。” 话里有话,可惜郭云容并未全然听懂。 她颊边飞红,垂下头去,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说得结结巴巴。 “王爷说笑了,臣女是,是自己来的,与东宫,东宫无关……” “哦?”李桓目光如炬,语气却漫不经心,“郭三姑娘对一个身陷大牢的罪妇,为何如此上心?” 郭云容一听这话便急了,杏眼圆睁。 “侧妃是好人,昔日对臣女多有照拂,若她落难,我便避之不及,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郭三姑娘重情重义,菩萨心肠。太子好福气。”李桓意味深长一笑,伸手指向那包袱。 丫头紧张地缩着脖子,递上去。 李桓指尖勾起包袱一角,用力一拉。 里面的东西,便那样散落开来。 几件针脚细密的衣物,还有几包用油纸裹着的零嘴。 一看便知是小姑娘的心思。 李桓淡淡一笑。 “郭三姑娘这一番心意倒是诚恳,可惜地牢里霉气太重,只怕她不便消受。” 薛绥冷眼望着他,忽然低头,剧烈地咳嗽…… 郭云容慌忙上前扶住她,袖中香粉混着少女的气息传来。 “侧妃可是受了寒?怎地咳嗽起来?” 薛绥看着这天真纯善的少女,想到她及笄宴上被卢僖刁难时的窘迫模样,不由淡淡一笑。 她与郭云容的兄长郭照怀有凌辱之仇,对郑国公府也全无好感,但对这个郭三姑娘,倒是不太讨厌…… 至少,她有一颗良善之心。 “郭三姑娘请回吧,往后不要再来了。” 郭云容咬唇摇头,“侧妃心地良善,一定不会毒害贵妃娘娘。此中必有误会……” 她又小心翼翼看了眼李桓,“太子殿下和端王殿下主理此案,一定会为你洗刷冤屈的。” 薛绥看着她眼底的恳切与担忧,眸中泛起淡淡涟漪。 “地牢阴冷,三姑娘,这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郭云容原本还有很多话要说,但看李桓冰冷地立在那里,到处是森冷潮湿的锈迹霉斑,心下也有些胆怯。 于是她把东西一股脑塞给薛绥,在她手背一捏。 “我改日再来看你。你可千万要保重。” 薛绥朝她点点头,目送她离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 郭云容走后不远,李桓便甩袖离去了。 地牢重归死寂,薛绥嗅着阴风卷起的霉潮气味,拢了拢囚衣,将郭云容送来的衣裳,一件件翻开检查。 灯火很暗,她凭感觉去摸索。 直到指尖触到一片不同的丝帛—— 她背过身去,挡住狱卒视线,就着狱灯昏黄的光,看着月白丝帛上的字迹。 “平安。” 只有两个字。 力透纸背,是李肇独有的苍劲笔锋。 她忽然轻笑一声,指腹摩挲着“平安”二字,只觉得掌心发烫,情丝蛊带来的不安,也似淡了三分。 只要有情丝蛊在,李肇就不会对她坐视不管,这原本就是她种下情丝蛊的初衷——要李肇义无反顾地救她、护她。 但此时此刻,这竟成了此局最大的风险。 因为,李桓要的便是李肇的在意,冲动下出的昏招。 一旦李肇为救她贸然行事,就将万劫不复—— 而她,满手的鲜血与谋算,除了报幼年凌辱之仇,便是要为了旧陵沼,将李肇送上金銮宝座。用李家人的手,为旧陵沼二十万亡魂,洗清冤屈…… 这场长达十年的棋局,绝不会因此功亏一篑。 她得想法子,稳住李肇! - 卯时三刻,尚宫局女官捧着丧仪章程步入椒房殿。 “娘娘,这是礼部拟定的贵妃丧仪细则,请娘娘过目。” 谢皇后揉着太阳穴翻开黄绫册页。 “贵妃棺椁暂厝瑞金殿,按副后仪制停灵治丧……” 一行大字如重锤砸在心口。 这天下只有中宫之主,何来僭越的“副后”? 分明是皇帝为宠妃开的荒唐先例…… 要踩着她这个正宫娘娘的颜面,给萧氏抬棺! 谢皇后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一阵穿堂风,卷得珠帘漱漱作响,无端添了几分萧瑟。 “娘娘,陛下驾临椒房殿了……” 内侍话音未落,崇昭帝已跨过门槛。 他今日未着龙袍,一身素白常服上,仿佛还沾了瑞金殿的纸钱味,一夜间,整个人似乎苍老了许多。 皇后连忙起身行礼。 “臣妾恭迎圣驾……” “皇后免礼。” 崇昭帝瞥见案上翻开的册页,目光在谢皇后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 “萧氏遭此横祸,魂魄无依,萧家求个死后哀荣,也算情理之中。” 他犹自说罢,定定看着谢皇后。 “朕意以副后之礼治丧,皇后可有异议?” 丧仪都定下了,才来通知她这个皇后,她有没有异议重要吗? 谢皇后垂眸,“全凭陛下做主。” 崇昭帝满意地颔首,“传旨六宫,后妃、皇子公主等按制服丧,凡四品以上官员命妇,需入宫跪灵……” 谢皇后低下头,“是。” 萧贵妃终究以这种方式压了她半头——活着时宠冠六宫,死了还要享中宫哀荣。 “皇后,委屈你了。” 崇昭帝突然开口,面色疲惫。 萧贵妃的死,让他既悲痛又愤怒,朝堂上下也因此事闹得人心惶惶,萧家更是施压不断,当皇帝的也有皇帝的无奈。 这个时候予以萧氏尊荣,不仅是出于情分,也是出于朝堂的权衡。 他希望他的皇后,能明白她的苦衷。 然而,谢皇后却像一尊没有感情的木雕,更没有半句安慰,只会循规蹈矩行事,不违逆他,但也没有半分温度。 他暗叹一声,正要告辞离去,通报声再次传来。 “陛下,娘娘,端王殿下求见——” 崇昭帝望了谢皇后一眼,示意他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李桓恭敬地行礼。 崇昭帝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问道:“你母妃的丧仪,朕与你母后已议定,按副后之礼,风光大葬,享太庙春秋祭祀……” 李桓叩首,感激哽咽:“父皇母后隆恩,母妃在天有灵,也定当欣慰……” 崇昭帝沉吟点头,略略一顿,又正色问他。 “清辉殿的案子,你和太子打算如何查起?” 李桓微微皱眉,一脸诚恳地说道:“父皇,儿臣定会抽丝剥茧,彻查到底,只是太子殿下……” 他欲言又止,仿佛内心在挣扎犹豫… 谢皇后心头一跳,心下隐隐不安。 果然,崇昭帝一声催促,便听他语气凝重地道:“太子屡屡阻挠,再三与儿臣为难,实则是对薛氏有情……” 崇昭帝脸色一变。 谢皇后也大为骇然。 “太子行事再不周全,也不会垂涎兄长之妇,做出这等糊涂事!端王,说话可要谨慎,可不得妄加揣测。” “儿臣不敢妄言。”李桓叩首,“此事说来该怪平乐不对。自百宴那次意外捉弄后,太子对薛氏便多有关照。清辉殿一案,父皇和母后也都瞧见了。太子为护薛氏,不顾圣驾在场,横加干涉。没有私情,也有倾心……” 崇昭帝与谢皇后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 李肇近来种种行径,确与往日大相径庭。 虽无实证,也似重锤敲在心头,叫人不得不疑。 崇昭帝叹了口气。 “太子年岁也不小了,东宫内闱空虚,难免会在儿女之情上有所疏忽。若早日为他完婚,时时有人规劝,也就不会轻易让人迷了心智……” 这话说得很是委婉含蓄。 既维护了端王体面,又点出太子行为失当的缘由。 谢皇后眉头轻蹙不语。 崇昭帝转向她,“皇后,你前日提及的郭三姑娘……可是郑国公之女?” 谢皇后微微欠身:“是,郑国公府三姑娘知书达理,心地纯良,出身勋贵却不骄矜,与太子堪称天作之合。” 崇昭帝颔首,“既如此,即刻命钦天监,堪合二人八字,择吉日赐婚,也好匡正他的心思,免得再生事端。” 这长长长章,可否要票? 李肇:赏! 读友:你倒是先把六姑娘捞出来先??? 第219章 危言 第219章 危言 中秋过后的上京城,连青石板都凝着一层薄霜。 东宫檐角上,几只琉璃灯,被北风撞得咕噜咕噜摇晃,发出细碎的怪声。 暖阁内,李肇正将誊抄经文,一张张掷入香炉。 火舌舔舐纸角的瞬间,他望见铜镜中自己猩红的眼角,冷冽如兽类一般灼人。 “殿下。”夜枭推开阁间的门,垂手立在阴影里。 “说。”李肇没有转头。 “宫里递来消息,陛下已命钦天监合八字,择吉日,要为殿下赐婚郑国公府三姑娘……” 见李肇面色冷凝,沉默无声,夜枭声音渐低。 “端王这次布局缜密,招招致命,殿下万万不要自乱阵脚,中了端王诡计……” 李肇望着案头忽明忽暗的烛火,一声冷笑。 他心里很清楚,李桓的用心。 李桓会找邱掌柜询问情丝蛊,必然有所怀疑。 如此一来,将薛绥下狱,又撺掇皇帝赐婚,就是为了逼迫他,让他左右为难…… 救,忤逆圣意,背上抗旨不遵、不顾伦常的罪名,不知要落下多少把柄,这东宫之位如何坐得稳当? 不救,那薛绥死,情丝蛊也会让他死,或者生不如死。 这手段,可谓是环环相扣,着实歹毒。 李肇慢慢转身,目光沉下。 “关涯,去告诉钦天监刘监正,就说孤昨夜梦见玄武衔烛,主婚事不祥。” 关涯应声退下。 来福看着主子将半幅经卷揉成一团,喉结微微一滚,却不敢多言。 自萧贵妃薨逝,朝野上下便如那结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冰面下却暗潮汹涌。 这个节骨眼上,不知多少人盯着东宫的动静,殿下一言一行,都会被人揣度,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来福。”李肇突然开口,“替孤更衣……” 来福心里一惊,不敢询问,只低头应是。 李肇出了东宫,径直去椒房殿。 谢皇后中秋宫宴那天发病,身体便不太爽利,正倚在暖炕上养神。 闻得儿子来见,连忙让玉姑姑扶她起身,又对着铜镜补了一点胭脂,轻声叮嘱:“一会儿太子问起,便说我只是受了些风寒,不打紧的。” 玉姑姑知道娘娘是怕太子担忧,暗叹一声,轻轻应下。 “儿臣参见母后。”李肇大步入内,躬身行礼。 谢皇后看到他,微微坐起身,笑问:“太子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母后?” 李肇走上前,在她榻边坐下,“儿臣听闻母后身体不适,心中甚是担忧,特来探望……” 谢皇后笑了笑,说道:“你有心了。只要你事事顺遂,母后便什么都好。” 李肇:“儿臣不孝,累母后忧心。” 谢皇后叹息一声。 她知晓李肇的脾气,没等他开口询问,便将崇昭帝要赐婚郭氏女的事情,一一道来。 李肇脸上果然不见意外,微微蹙眉便道:“母后体谅,儿臣最近为清辉殿的案子心烦意乱,实在无暇顾及婚事。” 谢皇后微微皱眉,说道:“自古婚姻大事,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年岁也不小了,父皇做主选妃乃是恩典,母后不好干涉…” 说罢,她朝玉姑姑使了个眼色。 “殿外候着。” “喏!” 待宫人全都退下,谢皇后的声音才陡然放低。 “你实话告诉母后,你和薛侧妃,到底怎么回事?” 李肇喉头滚动,隐于袖下的手,微微一紧。 “此事说来话长……” 谢皇后轻抬下巴,缓缓拿起清茶。 “说吧,有多长,母后都听着。” 李肇:…… 他和薛六的事情牵扯复杂,还有情丝蛊的隐秘,当然不能让谢皇后知晓。 否则,她护子心切,还能轻易饶了薛绥吗? 他思忖片刻,“是儿臣,对她有心,她对儿臣,从来无意。” 谢皇后脸色一沉,抬起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满脸焦急。 “你可真是糊涂啊。怎可因着一己私情,误了前程?” 李肇心中一酸,忽然撩袍,跪地叩首。 “母后,儿臣对她是真心的。如今她蒙冤入狱,儿臣不能不管。请母后怜惜儿臣一片赤诚,在父皇面前帮儿臣周旋一二……” “周旋?众目睽睽之下,端王亲自指证,你父皇已认定薛氏是西兹细作,还有萧家不依不饶,在朝堂上大做文章……” 谢皇后尚未说完,看他眉头越蹙越紧,心中又有不忍。 松开手,沉沉地一叹。 “你若真想救人,只有一个法子——听从圣命,娶郭三姑娘为妻,让郭家成为你的助力,以此制衡端王和萧家,再慢慢为薛氏翻案……” 李肇眼瞳一缩。 “母后!” - 薛府。 庑房外,几个粗使婆子借着浆洗衣物的由头,交头接耳。 窗外秋雨淅沥,却浇不灭她们眼底跃动的火光。 “听说咱们府上的六姑娘是西兹细作,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才把贵人们哄得团团转……” “难怪她那么有主意,肯定心里藏着坏呢……” 钱氏牵着小十姑娘从游廊路过,听到这些话,气得浑身发抖。 “嚼舌根的奴才,每人掌嘴五十!” 小十姑娘从未听过母亲发那么大的脾性,看到母亲气得脸色通红,双手叉腰的样子,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吓得不敢出声。 几个婆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三夫人饶命啊,老奴都是听别人说的,一时糊涂多了几句嘴,往后再也不敢了……” 钱氏冷笑,“听别人说的?没有凭据就敢胡乱编排主子,没规矩的东西,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们,往后这薛府还不由得你们兴风作浪?!” 说罢,她示意身旁的丫鬟动手。 丫鬟硬着头皮上前,对着几个婆子的脸就是一阵抽打。 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和婆子的哭喊声,在秋雨衬托下,格外嘈杂。 寿安院里,崔老太太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的佛珠捻得飞快…… 薛月盈立在她面前,攥着帕子冷笑。 “早说她是丧门星,偏祖母当个宝供着。如今可好,连累薛家百年清誉,还要被扣上逆党的名声……” 薛月满憋了许久的嫉妒与愤懑,也终于有机会爆发出来。 “祖母,四姐姐说得对。六姐姐若当真勾结西兹,咱们阖府都要受牵连!我们不如早些与她划清界限,免得坏了名声……” 薛月娥对薛月盈与魏王的事耿耿于怀,闻声倒是阴阳怪气地呛了一句。 “四姐姐做下那等丑事,也没连累薛家百年清誉呢……” “那如何能一样?”薛月盈冷笑一声,柳眉倒竖,“毒杀萧贵妃,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住口!”薛月楼牵着铭哥儿进来。 “六妹妹在牢里生死未卜,你们却在这儿落井下石,可真是嫡亲的姐妹!一个个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二姐姐倒是装起菩萨来了。”薛月盈漫不经心地笑,“惺惺作态给谁看呢?有本事去金銮殿上,给六妹妹求情去啊?” 薛月楼气得眼中喷火:“你自己干的丑事还不够多吗?无媒苟合,私通魏王、私养野种,哪一样不是毁坏门楣的勾当?” 薛月盈冷冷一哼,故意扭着腰肢凑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轻佻神态。 “二姐姐这么着急跳脚,是怕六妹妹倒了,你就没有靠山了吧?” 自从被顾介当众羞辱,丑事闹得满城风雨,薛月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撕碎了往日的温婉皮囊,不再顾及半分世家姑娘的体面。 争吵叫骂声里,寿安堂内乌烟瘴气,如同市井泼妇。 “都给老身闭嘴!” 崔老太太的拐杖突然重重杵地。 “你们一个个的,是想逼死老身吗?” 薛月楼连忙上前,搀扶老夫人坐下。 钱氏这才捧着点心匣子进来,强忍怒气笑讽。 “可真是好一番热闹,要让外人听见,以为咱们薛家的姑娘都是那市井泼皮窝里长出来的,专会骨肉相残呢……” “三婶,话可不能这么说。”薛月盈仰起头,眼神中满是嘲讽。 “当初我被顾五郎打得头破血流,在婆家受尽冷眼,你们谁管过我?又有谁替我说过半句好话?” “够了!”崔老太太痛心疾首,怒目瞪住她。 “还不知收敛,你就滚回靖远侯府去,不要在娘家丢人现眼!” 第220章 牺牲品 第220章 牺牲品 崔老太太发火,满室噤声。 薛月盈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消停下来。 “你们三婶这话原是不错的。” 老太太抚着佛珠叹了口气。 这两天为薛绥的事情,折腾得吃不下、睡不着,她鬓角白发又添了许多。 “一家人,就要同气连枝,守望相助。纵是有什么不如意处,也该关起门来慢慢商量。好歹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一个个闹成乌眼鸡似的,传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 说着,她颤抖着手按在膝头,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黄布裹着的檀香佛牌。 “这是老身出嫁前在相国寺求得的护身符,方丈开过光的,很是灵验……” 稍顿,又巡视一般望向神色各异的众女眷。 最后将视线落在钱氏的身上。 “老三家的,你去寻老大,就说是我这把老骨头求他,赶紧想个法子——便是王法严苛,也该容骨肉至亲见上一面。他要是不允,你便替我磕个头,求他行个方便……” 钱氏闻声,脸色终是好看了些,忙不迭应下:“儿媳记下了,定当办妥。” 老太太点点头,摩挲着佛牌上斑驳的梵文,浑浊的眼里便泛起了泪光。 “你见到六丫头,把这个交给她,就说祖母日日盼着她平安归来。让她好生保重,定要逢凶化吉,熬过这一劫。” - 地牢内寒气彻骨,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钱氏跟着狱卒穿过幽暗狭长的甬道,听着尽头传来断续的咳嗽声,一下下,好似钝刀剜在她的心口。 待见着蜷在稻草堆里的薛绥,她忍不住惊呼一声,扑到木栏前。 “我的六姐儿,这是遭了什么罪哟!脸儿白得跟纸似的,可是有人苛待你?” “三婶怎么来了?”薛绥弯了弯唇,勉强撑起半边身子。 “快别动,仔细伤着!”钱氏站在木栅栏外,一边说,一边掏出两片金叶子塞给狱卒,“劳烦差爷打点热水来。” “三夫人。你只有盏茶的工夫。”牢头收了钱,点点头,瓮声瓮气地提醒。 “可得抓紧啊!” 钱氏应是,忙不迭地跨过门槛,撩起裙摆蹲下来。 触到薛绥冰凉的手腕,又摸了摸她发烫的额头,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天可怜见的,这牢里的罪,怎生受得?六丫头,你这是生生熬出病来了……” 薛绥轻声安慰,“三婶莫急,咳症犯了而已。” 钱氏又是一阵哽咽。 这时,狱卒打来热水,她急忙闭嘴。 待狱卒走远,才又用力攥住薛绥的手,压低声音问:“六姐儿,你和三婶说实话,萧贵妃的死,究竟是……” 薛绥微微侧头,目光警惕地看向四周,随后轻轻咳嗽了两声。 钱氏会意,知道有人偷听壁角,立刻让丫头打开食盒,抖着手掀开垫,露出里头的饭菜,特地拔高了嗓门。 “这地牢里霉味熏人,热菜热饭好歹能压一压浊气……三婶给你带了荷叶鸡、蟹粉豆腐,还有你最爱吃的桂蒸新栗粉糕……多吃点。” 说罢,她凑近薛绥的耳边,悄声道:“你三叔为了你的事,到处托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却处处碰壁……今儿要不是老太太大发慈心,严令你父亲通融,三婶哪能见得着你的面……六姐儿,你受委屈了……” 薛绥轻轻摇头,嘴角扯出笑意。 “我不妨事,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钱氏眼眶瞬间漫起一抹水雾,握住她的手,“你三叔说,你有法子自救——六姐儿,你告诉三婶,我们能做些什么?” 薛绥坚决地摇头。 “什么都不要做。如今不辩不争,让他们以为我无计可施,才是上策。” 钱氏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泪水包在眼眶里打转,连声音都跟着发哽。 “看到你吃这般苦头,三婶这心里跟刀绞似的,总得为你做些什么才好……” 薛绥拢了拢身上的囚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笑。 “那就劳烦三婶,替我转告锦书,天儿愈发冷下来,记得把廊下的鸽笼,挪到暖阁去。记得开窗通风,莫让炭气熏着它。” 钱氏含泪点头,“些许小事,包在三婶身上,你就放心吧。” - 萧贵妃出殡那日,朱雀大街上,铺陈了十里素帛。 纸钱纷飞如雪,六十四人抬的楠木棺椁缓缓行过御道。 李桓身着素服扶棺而行,衣袂被北风鼓起,宛如招魂的布幡。 平乐跟在灵柩后,双眼哭得红肿,嘴里发出断弦般的呜咽。 街边关门闭户,整个世界都被漫天的哀乐淹没。 文嘉抱着妞妞立在烟雨楼的阁窗前,一身素衣,黑发如墨。 她看着送葬队伍,如纸白的长蛇一般蜿蜒而过,面无表情。 小妞妞攥着她的手,微微一紧。 “阿娘,平乐姨母哭得好伤心……” 文嘉神色一凛,死死盯着棺椁后平乐惨白痛苦的面容,将妞妞的小脸按在胸口。 “别看。” “阿娘,为什么呀……” “她哪里是在哭娘亲,分明是哭她那份没了的依仗。” 妞妞不懂,抬头看着她。 文嘉攥紧手中的帕子,直到指尖泛白。 “冬序,你先带妞妞回府……” - 卢府。 门前白幡被秋雨浸透,大大的“奠”字在雨水冲刷下,宛如泪痕。 明明府上新丧,却安静一片。 萧贵妃大殓的丧乐声传来,卢夫人咬了咬下唇,整个儿跌在棺木上,痛哭着捶打棺椁。 “我的儿,你分明是被人冤枉的啊,阿娘救不了你,索性便陪你去吧……” 丫头将她死死拦住。 “夫人,使不得啊!姑娘走得不安生,您再伤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卢夫人望着从隔街飘过来的纸钱,在头顶漫天飞舞,忽然失控一般抱着棺木,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儿含冤惨死,朝廷却只许一口薄棺,丧事从简,连白灯笼都不许多挂,这是何等凉薄的世道,天理何在啊……” “夫人……”丫头紧紧攥住她的衣袖,含泪劝道:“老爷说姑娘身犯重嫌,陛下开恩准以下葬,已是天大的颜面,若再闹将起来,只怕老令公也为难……” 正说着,雨幕中传来马车的声响。 卢夫人抬眼望去,只见一辆青漆马车碾过水洼,徐徐而来。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副苍白的面容…… “夫人节哀。” 文嘉声音低沉,好似浸了秋露。 卢夫人瞳孔微缩,抽泣着问:“公主是来看卢家笑话的?” 文嘉轻抚鬓边白,声音混着雨声格外冷冽。 “夫人这话说岔了,本宫是来吊唁令嫒的。” 卢夫人身形微颤,眼中满是戒备:“臣妇竟不知,公主与我家僖儿有交情?” 文嘉微微抿唇,“本宫是替卢二姑娘不值——她一辈子温顺良善,连刀刃都没碰过,却被人当着刀子,成了阴谋博弈的牺牲品。而真正下毒的人,却逍遥法外……” 卢夫人猛地抬头,踉跄着扑上前去,一把抓住马车帷幔。 “公主究竟知道什么?我僖儿是怎么死的?” 文嘉眼含悲悯,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秋前,令嫒从平乐公主府上回来,可是神思恍惚?她腕上那个奇楠木镯子,可是平乐公主所赠?” 卢夫人指尖一颤,似有所悟。 “公主是说……” “本宫什么也没有说。”文嘉忽然从她手上拉出帘幔,语气微微清凉,带着叹息。 “我只是不想太傅一世清名,因孙女的冤案遭人诟病,最后落得一个晚节不保的凄凉下场……” 帘子扑地一声落下。 马车碾着积水,辘辘而去。 卢夫人望着那抹青灰消失在雨幕,浑身脱力般后退几步,眼中燃起恨意。 - 薛绥已在狱中七日了。 秋雨绵绵,霉湿的稻草扎得脊背生疼,狱卒送来的残羹剩饭,早已凉透。 她发着高热,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在恶寒与滚烫间来回沉浮…… 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她有些昏沉迷糊。 恍惚间,有人将苦涩的药汁灌入她口中,喉头火辣辣地灼痛,那股松柏冷香混着铁锈味,直刺鼻腔,让她突然想起普济寺假山下的雪夜。 “李肇……” 她于混沌中睁开眼,下意识攥住对方衣袖,却触到满手的温热。 “地牢阴冷,怎的穿这样少?” 男子声音低哑,擦过她耳畔而过。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她看见他玄色锦袍上浸了大片的药渍,俊朗的脸被油灯映得半明半晦,眉骨清峻,眼尾猩红未褪。 薛绥咽下喉头的药汁,突然激灵一下,惊得满背寒栗。 “太子殿下,你不该来……” 李肇扣住她的手腕,滚烫的掌心覆上她的额头,忽而低笑一声,眼底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偏执。 “还是喜欢你叫孤的名字。” 你们那里起大风了吗? 今晚成都的风,简直绝了,呼啸而过…… 第221章 牢夜惊澜 第221章 牢夜惊澜 “还是喜欢你叫孤的名字。” 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李肇被灯光拉长的影子。 寒气仿佛渗在骨髓…… 薛绥眼神闪烁了一下,双唇微抿。 无言。 李肇见她这般,缓缓席地坐下。 “你早已知晓平乐的算计?” “比殿下早一点。”薛绥轻轻点头,眼波流转间尽是从容,“从她送卢二姑娘奇楠木镯时,我便知道。” “那你也知道李桓会趁机栽赃?”李肇声音低沉,指腹无意识拂过她单薄的囚衣,略带沙哑。 薛绥抬眸与他对视,摇摇头,慢声道: “平乐想一石二鸟,杀皇后,陷害我。而我想一石三鸟,保皇后、杀萧贵妃、逼疯平乐。李桓事先不会知晓萧贵妃将命丧黄泉,不然也不会容我得逞……” 李肇冷声一哼,“那他却会想到借半块西兹玉珏,大做文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薛绥淡淡地笑:“这步棋,端王下得确实精妙。李桓是个狠厉非常的对手。” 李肇直勾勾地盯着薛绥,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说到底,还是你对他缺少防备,不让他近身,他如何动得手脚……” 这话带着酸涩的鼻音,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埋怨…… 平日里冷峻威严的太子爷,此刻却像一个被抢走心爱姑娘的少年郎,委屈、不甘。 薛绥垂眸,“我若防备太过,端王如何放心我在府中周旋?他越信我是棋子,便越会暴露破绽。” 李肇不再言语,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 药香混着清幽的柏子香漫开,是太医院秘制的辟瘟散。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她滚烫的额头,将药慢慢抹开,喉结在阴影里重重滚动。 “不是精通医理,对各类病症都了如指掌吗?为何还能病成这样?” 薛绥望着他眼底的血丝,“病中易让人放松警惕。” 说罢顿了顿,她又轻声询问。 “锦书可有转达我的意思?” “嗯。”李肇闷声应着,指腹碾过她的额际。 “今日萧贵妃大殓,卢府那边可有动静?” “嗯。” “此次文嘉出力不少。” “嗯。” 薛绥目光微凝,又不动声色地问:“那日郭三姑娘送来的衣物,也是你的授意?受你之托?” “嗯……”李肇指尖一顿,忽然抬头,“不是。” 他急切解释:“孤只是得知她要来刑部大牢探望于你,暗中差人做了点手脚,将书信夹在其中,她并不知情。” 薛绥若有若无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李肇以为她不信,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天地可鉴。除了你,孤不会信任任何人。” 薛绥忽然低笑:“我又没说不信,殿下何须这般紧张……” 这不是暗指他在心虚么? 李肇略一思忖,心头涌起一阵不安,忽然扣住她的手腕,身子前倾,几乎要贴到她的身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你可知,他们要孤如何?” 他力度很大,薛绥微微皱眉,他却浑然未觉。 “他们要我娶郭三姑娘。” “殿下该娶。”薛绥微微颔首,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拨了拨身侧的稻草,弄得簌簌作响。 “郑国公手握重权,在朝中党羽遍布,门生故吏众多,这桩婚事对太子殿下有百利而无一害……” “孤为你费尽心思,却换不到你一句真心话?” “殿下!”薛绥定定地看着他,微微叹息,语气诚恳而郑重。 “这便是薛六的真心话。” 李肇心头一抽,突地捏住她的下颌,拇指重重碾过破皮的唇角,“若是孤今夜劫狱……” “那便正好如了端王的意。”薛绥推开他的手,拉了拉囚衣的领口,目光冷静,说话一本正经。 “到时候,御史台参奏太子目无法纪,强占兄嫂,勾结西兹的折子,会堆满御案。轻则禁足,重则失去储君之位,不是正中端王和平乐下怀?” 李桓有什么意图,二人心里透亮。 便是李肇忍住营救冲动,还有情丝蛊,横竖左右,都是试探。 李肇哑声:“孤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牢里受罪……” 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深情,又冷冷偏开头,生硬地补了一句。 “情丝蛊一体双生,你死可以,孤不想奉陪!” “殿下认为,我是会轻易寻死的人么?”薛绥目光灼灼,勉力撑起身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十年前我都能从白骨堆里爬出来,如今自然能等到拨云见日……” 她忽然剧烈咳嗽,单薄的肩膀在囚衣下剧烈颤抖,冷汗浸透鬓角却字字清晰。 “不要上当,端王巴不得殿下乱了阵脚,自投罗网……” 李肇看她咳得难受,脸色瞬间好转许多。 他抬起手,慢慢抚上薛绥的后背,动作轻柔得仿佛触碰易碎的珍宝。 “你要孤如何?” “娶郭云容,借助郑国公府,拉拢各方势力,稳固太子之位,再慢慢铲除端王党羽,扫清朝堂障碍,以图后计……” 薛绥的声音混着咳嗽,却异常清晰,平静。 与谢皇后说得一般无二。 不带半点儿女私情…… 本是寻常,她一贯如此。 但此刻,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一句没有半分情感的冷静分析,却如利刃般刺进心底,搅得李肇眼眶发烫,喉头泛起腥甜。 “薛平安——” 情丝蛊像蚁虫啃噬一般,在经脉中乱窜,灼烧着每一寸知觉。 他倏地俯身,唇瓣擦过她耳垂。 “若我此刻吻你,算不算自投罗网?” “太子殿下大可不必冲动。自古无情之人,方能成事。譬如端王……” 未尽的话语,被骤然封缄。 李肇发狠般咬住她下唇,血腥气混着青梅酒香,在彼此唇齿间弥漫。 远处有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薛绥微微睁大眼睛。 李肇不仅不收手,反而用力将她抵在石壁上,吻得更深,直到她因窒息轻捶他的肩头。 “薛平安。”李肇气息紊乱,喘息般将额头抵住她的。 “十年前没在普济寺掐死你,是孤此生大错。” 薛绥囚衣下的脊背贴着冰凉的石壁,却觉得他掌心灼热。 她稳了稳心神,抵住他肩膀,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面不改色。 “殿下现在动手也来得及……” 李肇喉间溢出一声冷笑。 好狠的妇人…… “你当真铁石心肠——” 声音未落,外头传来关涯急切的声音。 “太子殿下!端王殿下到了!” 第222章 危局将倾 第222章 危局将倾 李肇盯着薛绥泛红的眼角,慢慢起身负手,袍角带起一阵劲风。 “宣他进来!” 储君之威,甚于王爷。 李肇不动声色地摆起太子排场,缓步踱至牢门,先发制人…… 狱卒惊慌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李桓慢慢走过来,立在牢门外,一身孝衣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下,被穿堂风鼓起,透着森然的肃杀之气。 “太子殿下夜探重犯,是要徇私,还是灭口?” 他开口即质问,全无往日的温润仁厚,声音低沉而冰冷。 “皇兄这话说得,可就有点意思了。” 李肇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鹰隼般的双眼,在油灯下泛着凛冽的冷光。 “孤奉父皇口谕,主审清辉殿弑妃一案,来去名正言顺——这是刑部的批文。” 说罢,他示意关涯将批文递上去。 又扫向李桓手上拎着的食盒,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倒是皇兄,今日贵妃大殓,你不在灵前守孝,却大半夜地闯入大狱,难不成是来探望薛侧妃的?” 李桓扫过文书上鲜红的印鉴,又掠过薛绥凌乱的鬓发,嘴角的笑意却比刀锋更利。 “本王的侧妃,自然要亲自照看。” 说罢,他迈入烛火摇曳的囚室,看一眼李肇放在地上的食盒,轻轻一笑,气息裹着一种森冷的恶意。 “太子这般殷勤,就不怕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说你与罪妇私相授受?” 李肇神色未变,轻轻一笑,拂袖冷声。 “那又何妨?皇兄不是早就在父皇面前,为孤扣上‘秽乱宫闱、无视人伦大礼’的罪名了吗?既然如此,孤索性就如你所愿,更不要脸些……” 这话里意思,他就要私相授受又如何…… 李桓脸色一变,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太子殿下慎言,信口雌黄,也不怕辱没皇家体面!” 李肇看着他素白孝衣上染着的纸钱灰,唇角扯出一抹森冷的弧度。 “这不正是皇兄所盼?孤身败名裂、彻底失了圣心,你才得趁机上位……” 二人多年来明争暗斗,虽互有攻讦,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针锋相对,毫无顾忌地将积怨尽数倾泻…… 牢舍中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李桓忽然轻笑,不着痕迹地走近薛绥,将李肇带来的食盒挪到一旁,把自己的放了上去。 “太子何必这般急躁?没事就往井里投石子,可别忘了这水,也能湿了自己的衣裳。” 霉味刺鼻的牢舍里,散发着当归黄芪的药香与燕窝粥的温热气息—— 两个食盒并排一起,更是显得滑稽诡异…… 毕竟二位殿下,都是来审问朝廷重犯的。 却不约而同,带了食物和药物…… 用心都不免令人遐想…… 李肇见他一脸的温柔缱绻,冷笑讥讽。 “皇兄深夜提食盒探监,原来不是查案的…” 李桓踱步近前,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侧妃在牢里吃不好、睡不好,本王身为人夫,又怎能不心疼?” 李肇眯起眼睛,慢条斯理转动手上扳指。 “既如此心疼,在清辉殿为何不手下留情?” “证据确凿,国法难容。”李桓转身,一本正经地整理孝衣的袖口,嘴角挂着冷笑,“不过,只要侧妃肯招认背后主使,本王定会向父皇求情……保她性命无虞,往后荣宠依旧。” 这一番话,表面是说给李肇听。 实则,也是在向薛绥施压。 “二位殿下够了没有?” 薛绥望着两个食盒,忽然一声嗤笑。 “要审,便痛痛快快地审。不审……深更半夜的,不如省下些力气?” 李桓盯着薛绥憔悴的模样,弯下腰,缓缓掀开食盒。 “听说你病了,你长姐很是担心。”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绢帕,铺在她的膝头,再将筷子塞到她手上。 “趁热吃些。这燕窝粥熬了三个时辰,你长姐怕你在牢里委屈,连晚膳都顾不上,盯着厨房做完才放心……” 薛绥扯动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劳烦王爷。” 二人对视,眼里暗潮汹涌,似有无形刀刃相击…… 而这一幕,落在李肇眼中,却是她与李桓的熟稔和亲近…… 那声恭敬唤着的“王爷”、那道恪守的名分,剜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生作痛…… 李肇死死攥住拳头,拂袖而去。 - 城西天香阁外的牡丹灯在秋风中摇曳。 铺满落叶的街头,几个年幼的孩子,在学着大人唱轻佻曲子。 “小寡妇,脱麻衣……青丝绕着银枪转,将军帐里暖玉香……” 稚嫩跑调的童声里,混着几个醉醺醺的酒徒大声哄笑,谁也没注意转角处的青竹车帘里,藏在广袖中的手指,已经掐进了掌心。 “公主,这些顽童不知天高地厚,该让府兵去教训教训他们。”冬序将斗篷往她肩头拢了拢,低声咬牙发狠。 文嘉掀开车帘,看着那些个蹦跳打闹、衣衫破旧的孩子,攥紧帕子别过脸去,眉心紧紧蹙起。 “算了。快些去陆府要紧!” 再往前走…… 只见街头的铁匠铺里,小铁匠正挥着铁锤,汗流浃背,铁砧上的匕首已初具雏形…… 衔春绣坊的绣娘,在对着图样反复比对,飞针走线…… 隔壁馄饨摊的老板正往沸水里撒葱,油坊的伙计扛着木榨用力推搡,葫芦小贩敲着竹板穿街过巷…… 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奔忙,按部就班地讨生活。 几句童谣,不过是街头巷尾的过耳秋风,扰不了这日复一日的人间烟火。 - 鸿福赌坊的二楼暗室里,天枢将密信投入铸铁火盆。 跳动的火苗,映着他清逸出尘的面容。 信纸在烈焰中蜷曲成灰,焦糊味弥漫开来…… 摇光似笑非笑地坐在木案旁,一张张细细翻阅着上京沼汇帖。 这些沼汇帖上,写满了平乐公主的罪证。 “该收网了。”天枢看他一眼,沉静自若。 摇光点点头,“诏使令下,是时候了。” 一件件陈年秘辛,一件件惊心阴谋,确凿铁证,赫然陈列在前。 旧陵沼用一个个小人物串起的情报线索和罪证,犹如天罗地网,一点点将平乐公主的举动尽数掌握,只待收束绳索,将猎物绞杀其间…… 摇光漫不经心一笑,身子倚着竹椅,抛接一个镂空的鎏金骷髅。 “只望这次,十三师妹不要再心慈手软,再留平乐苟延残喘……” “她不是心慈手软。”天枢拂过案上的令牌,眸光如淬了冰的刀。 “十三要的,从来不是仇人的命,是让她从云端跌落泥潭,在绝望中,慢慢腐烂……” 摇光身子猛然一颤,似有所悟地看着他。 “大师兄到底是最懂十三师妹的人。多年默默守护,暗中周全……可要早做打算,万莫被那李肇小儿抢了先机……” 天枢淡淡扫她一眼,眸色微不可查地一冷。 “休得胡说,办事去吧。” 摇光直起身子,欠身抱拳。 “是。” - 陆府正堂。 听到文嘉公主拜访,陆老丞相领着夫人,疾步迎至府门。 观辰和童童两个孩子,原本趴在雕槅窗前张望,听到消息便小鹿撒欢似的蹦跳出去,跟在祖母身后。 一看到文嘉,便奶声奶气地叫嚷。 “姨母!姨母!您可算来了!” 文嘉笑着弯下腰身,张开双臂。 两个孩子欢呼着扑上来,脆生生叫个不停…… 文嘉让妞妞过去,跟弟弟妹妹一起玩耍,自己跟着陆氏夫妇入府,边走边笑。 秋色笼罩的陆府门外街角,平乐眼睁睁看着文嘉被陆府老小簇拥着跨过门槛,而自己的亲生骨肉,雏燕似的奔向她,满脸欢喜,好似看到亲娘似的…… 对自己,却是一口一句“妖怪”,剜她的心! 平乐气得浑身发颤,合上车帘,眼眶几乎要喷出火来…… 回到公主府,她便一脚踹在炭盆上。 “那个贱人在陆府变着法儿讨好,是迫不及待,想给陆佑安做小妾吗?” 炉火倾倒,火星蜜蜂一般窜在地上。 两个丫头许久没见公主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跪倒在地,脸色煞白。 “公主息怒!” “息怒,息怒!连个消息都探不明白,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平乐愤恨不平,“贱人真是不知廉耻,仗着几分姿色,勾引我驸马,还想做我孩子的后娘,除非我死,否则她李扶音这辈子也休想进陆家的门……” 话音未落,周嬷嬷跌跌撞撞扑进来,慌忙踩灭地毯上的火星。 “公主!大事不好!卢二姑娘身边的碧玉咬定,是公主您送的奇楠木镯子,还指使她用蛇莓汁毒害谢皇后,还说——” “还说什么?”平乐红着眼睛冷笑,“难不成要说我弑母?” “是……是……”周嬷嬷颤抖着声音跪行半步,额角贴地一叩,才又抬起头来,用更低的声音禀报。 “老奴得到消息,文嘉那贱人近日频频出入陆府,与陆公和陆老夫人相处投契,也很得两位小主子喜欢……陆公更是被她说动,要牵头联合御史台与六部官员,上奏弹劾公主……” 平乐怒目圆睁,声音宛若嘶吼。 “陆老匹夫!哄骗我的儿女,离间我骨肉亲情,还要与本宫撕破脸面……” 周嬷嬷看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哭出声,“陆公当真老糊涂了,以元老之尊,不惜捧出太祖爷亲赐的铁券丹书……要以陆家百年清誉作保,为薛六鸣冤叫屈……这老不死的东西,为了个贱人敢跟公主作对,连祖宗家业都不要了……” 一字一句如同针扎似的…… 平乐气得呼吸急促,颤抖着手抓起案上的青铜香炉,用力就砸向烛台。 “去!传顾五郎来见本宫。” 丫头内侍齐刷刷伏在金砖上,跪了一地。皆屏着呼吸。 平乐见她们不动,额角青筋暴起,指着人就骂。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丫头哆哆嗦嗦地抬头,带着哭腔规劝。 “公主,贵妃孝期未满,不宜召见外男……” “本宫的话是耳旁风?”平乐怒不可遏,猛然挥袖,扫落案上的茶盏。 “再敢阻拦,拉出去杖毙!” 李肇:啧,这顾五郎倒是……有点福气在身上。 顾介: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第223章 劫争起 第223章 劫争起 子夜,平乐公主府内。 烛影摇红,沉香袅袅漫过槅扇。 平乐赤足踩在顾介心口,月白肚兜半褪至臂弯…… 朦胧的烛火,将二人交迭的人影,投在绣金屏风上,扭曲如同妖异的鬼魅。 “公主……” 顾介喉结滚动,额角沁出的冷汗顺着下颌滴落,沾湿了衣襟, “您给臣下了药……” “好东西,自然要与顾大人共享。”平乐扯过孝衣裹身,眼尾猩红如泣血,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绷紧的锁骨,掐进他的肩胛,将身子压得更近,一说话,气息冰冷。 “本宫最见不得你们这种读书人的惺惺作态,清高什么?好好跪着,对本宫摇尾乞怜……” 你们这种读书人…… 这假清高…… 说的是他顾介,还是陆佑安?那个背负骂名,决绝奔赴西疆,仍在漫天硝烟中浴血奋战的前驸马? 夜风穿堂而过,案上残烛仿佛凝着红泪。风儿带着靡靡之气,漫入鲛绡纱帐。 凌乱的青丝垂落榻边,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 平乐见他失态,突然癫狂大笑,起身抓起案上金镶玉酒壶,将烧喉蚀骨的烈酒灌入顾介口中。 “你从前不是最爱用这江南美酒哄薛月盈欢心么……如今攀上本宫,还装什么贞洁烈夫!” 顾介剧烈咳嗽,酒水顺着下颌淌下,狼狈至极…… 平乐折辱的人是他。 又像是借着他泄愤,纾解心中对陆佑安隐秘难宣的复杂情感。 “求殿下……”酒混药物,顾介浑身发抖,如筛糠般颤动,喉间挤出破碎的哀求。 “给臣一条活路……” 平乐抬脚碾过他的手腕,俯身拾起滚落的酒盏。 “听说魏王前日醉酒,又拿你替他养私生子的事情来吹嘘……” 见他眼神涣散,平乐勾起一抹冷笑,伸手攥住他凌乱的头发,强迫他仰头对视。 “你看看你,当初自诩清高,如今被人踩在脚下都不敢吱声,真是窝囊废……顾五郎,你这辈子都准备忍气吞声了吗?” 顾介躺在柔软猩红的锦缎软毯上,额头抵着平乐玉白的足尖。 甜腻的暖香混着烈酒与汗湿,熏得他神志昏沉。 “公主要臣怎么做?” 榻上人慵懒地撑起身子,赤足踩上他的肩头。 “顾大人这绿乌龟做得心甘情愿,就不想讨回公道?” 顾介喉结滚动,“臣愚钝……” 平乐贴近他耳畔,冷笑出声,“听说薛六在狱中病得厉害,若魏王此刻前去探望,'怜香惜玉'一番,你说太子殿下和端王殿下会如何……” 尾音化作一串阴鸷的冷笑。 “如此,你不是大仇得报了吗?” 顾介瞳孔骤缩—— 上次魏王在端王府里大放厥词,被薛绥嘲讽,被李肇痛打,心中积怨已久,这个时候诱导他去大牢找薛绥出气,能做什么? 平乐是要借李炎的手毁掉薛绥,再将祸水东引,浑水里搅三分,转移李肇和李桓的视线,将自己从是非泥潭里摘出来…… “魏王也不是三岁孩童,他如何会轻易上当?” “聪明人不该说蠢话。” 平乐忽然松开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孝衣,声音轻慢。 “你不是有一个巧舌如簧的好夫人吗?魏王自负多情,最受不住女子眼泪,只要薛四找他哭诉一番薛六的不是……剩下的,有我安排……” 顾介不语。 平乐嗤笑一声,“怎么,舍不得?” 顾介垂眸避开她的目光,“薛六心思缜密,从不给人可乘之机。即使她当真受到魏王的欺辱,也不会屈从,改变不了清辉殿的案子……” 平乐一听清辉殿,眼神骤然发冷。 “你怕什么,本宫自有天罗地网等着她。” 顾介心中一惊,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天罗地网,公主是说……” “三司会审。”平乐漫不经心地笑,语气狠绝,“本宫手里的筹码,足够左右三法司的门……朝哪边开。” 顾介浑身冷汗涔涔。 女人社里那些跟平乐走得近的贵妇贵女,不少是三司官员的内眷。 谢微兰、萧晴儿等人,全是出自三司之家,何况平乐的背后还有丞相府萧家…… 层层交织、盘根错节,早已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陆老匹夫想帮李扶音,为薛六鸣冤……”平乐冷笑,“本宫偏要天下人看看,她的下场会有多惨……” 顾介只觉遍体生寒。 此刻他无比相信薛六的话…… 平乐公主生性多疑且手段狠辣,等她成事,下一步要灭口的人,一定是他顾介。 - 次日大早,晨雾还未散尽。 李桓便带着一副象玉棋子到刑部大牢。 狱中灯火昏黄,薛绥倚着潮湿的石墙闭目而坐,保持着抱膝抵墙的姿势,仿佛一座不会动弹的雕刻。 他缓步走近,发现李肇带来的饭菜,原封未动地放在食盒里。 青瓷碗中的蟹粉豆腐凝出了冻霜,与他带来的食盒并排在稻草上,活像对垒的两军。 “为何不吃?”李桓将食盒轻轻挪开,摆上棋盘。 “不领太子殿下的情,可是嫌他不够真心?” 他话里话外,无不讽刺。 薛绥面无表情,“不想牵连无辜。” “哦?”李桓瞥她一眼。 薛绥淡笑,“太子殿下一心为我洗冤,我总得留些干干净净的证据给他——若我吃了这碗豆腐,再莫名其妙碰上什么蛇莓汁,刑部大牢里怕是要多一具七窍流血的尸首。那岂不是坐实了东宫以探监之名,杀人灭口的罪名?” 这是说他会陷害李肇——用她的命,拉太子下马…… 李桓神色阴沉,半晌没有言语。 一直到他将棋盘摆正,擦拭干净,稳稳地端坐下来,这才开口。 “你把本王想得太坏。” 薛绥慢条斯理拿过棋筒,丝毫不怯的执起棋子,与他对弈。 “不是坏,是算计深沉。就像殿下明知那玉珏不是我的,却仍将我下狱——只因我是一枚好棋子,既能引太子入局。” “嗬!”李桓淡淡一笑,竟然没有生气,“你以为本王会这等下作?” 薛绥挑了挑眉,执白子斜飞入角,“谁知道呢,就像有些罪名,看着证据确凿,实则是泼在人身上的脏水……” 李桓不语。 牢中忽地寂静下来。 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交错成阵,似在无声争执…… 除了稻草发出的细微窸窣,许久没有人说话。 良久,棋子落在星位,李桓用黑子敲了敲她的白子,意味深长地看她。 “你心里清楚,清辉殿一事,并非本王构陷。我没有冤枉你。” 薛绥抬眸,目光掠过李桓紧绷的下颌,微微勾起唇角,“我倒是有几分好奇,殿下既然认定是我毒害了萧贵妃,为何送饭送药??” 一阵风,吹得油灯明灭不定。 她忽地凑近,清冷而锐利的目光,带着几分大胆与肆意。 “殿下莫不是……对我动了真心?” 这是李桓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第一次是平乐,他懒得多说,只当笑话。 可此刻,面对薛绥清透且透着狐疑的目光,喉间却有些发紧,在这微妙的僵持中,竟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薛绥一笑,“劫材!” 棋盘局势风云变幻,她狡黠如狐…… “殿下要输了!” 冷风从甬道呜咽而过…… 烛火将棋子的影子拉长,仿佛蛰伏暗处的凶兽。 每一步落子,都带着细微的震颤,像极了李桓此刻摇摆不定的心跳。 他盯着肆意扩张的白子,步步紧逼,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三日前母妃大殓,棺椁前飘落的纸钱,敲响了他隐秘的心事。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大丈夫胸有河山之志,岂可妇人之仁? - 第二天入夜。 薛绥倚着潮湿的墙壁,时不时咳嗽几声,迷迷糊糊地艰难入睡。 半昏半醒间,牢门“咣当”一声被人撞开。 小昭抱着一个青布包袱挤进来,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头上的绒也歪到了耳边。 薛绥猛地撑地坐起:“你怎么来了?” “打了四姑娘!”小昭把怀里的包袱往稻草上一放,掏出一张干净的巾子垫在地上,扶薛绥来坐。 “她在府里瞎咧咧,到处造谣,说姑娘跟逆党睡一个被窝,这是人话吗?婢子忍不了,直接拿茶碗扣她脑门上了!” 第224章 反将一军 第224章 反将一军 小昭理直气壮。 一边说一边比画。 “婢子当时就这般,左一巴掌,右一拳头,打得四姑娘发髻都散了!” 她说得活灵活现,末了又眨了眨眼,俏皮地笑。 “这不,就来陪姑娘蹲大牢了。” 薛绥看她撸起袖子,鼻尖还沾着灰尘,那模样又凶又可爱,原本阴郁沉重的心绪,也被闹得轻快起来,咳笑出声。 “越发野了,靖远侯府的少夫人也是你能打的……” “她活该!”小昭蹲身,从包袱里一件件拿出干净的衣裳和软底鞋,又摸出一个油纸包,塞给薛绥。 “厨房偷的栗子糕,比姑娘做的甜。” 薛绥:“……” 她正要伸手去拿栗子糕,突然看见小昭往袖口里缩了缩手腕。 一道新鲜的抓痕,很是显目。 “这伤怎么来的?”薛绥一把抓住她的手。 “四姑娘指甲长。不仅不让我打,还妄想反抗……”小昭甩了甩手腕,像炫耀战利品似的,不以为然地说完,忽然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青瓷小瓶。 “大郎君给的风寒散,说是比太医院的管用百倍。” 薛绥:…… 这么多东西,狱卒没有搜身吗? 很显然,是李桓放了水,牢头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算什么?借刀杀人的愧疚,还是另有算计? 她无奈又心疼地看着小昭,好笑,又好气。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用费尽心思来见我,也不用冒险给我送东西。你们在外面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比在这里跟着我担惊受怕要好……” “那可不成,早说过的,姑娘在哪里,小昭便在哪里……” 顿了顿,小昭又神神秘秘地撩起衣角。 “婢子还有东西给你……” 薛绥微微眯起眼睛,快速地瞥了一眼牢门方向,从她的衣服夹缝里抽出一封书信。 信上,是天枢刚劲有力的字迹。 从顾介找到锦书算起,到小昭打薛月盈,再到灵羽送信东宫报信。 旧陵沼棋落连环,步步为营…… 她神色一凛,便见小昭偷偷笑,“大郎君说,一切照姑娘吩咐,都已办妥。只待东风起,烧尽满城恶……” 远处便传来一声狱卒的呵斥。 小昭忙整理包袱。 “姑娘快吃糕,婢子去叫他们打点热水,金叶子可不是白拿的……” 薛绥:…… 她望着小昭单薄的身影,忽然想起旧陵沼的日子。 炭炉里火红的热气,混着青梅酒的香味漫开,屋子简陋,却满是烟火气,年年月月,每一个难熬的时刻,都有小昭陪伴在身边…… - 暮色中的魏王府,大门紧闭。 薛月盈缩在马车里,攥着沾着血迹的帕子,死死地盯着那巍峨高耸的飞檐角楼,怀中的孩子被她捂得面色青紫,她却仿若未觉。 两个后厨妇人交头接耳地从角门出来,手上拎着的竹编灯,昏黄的光斑,如同鬼火。 “昨夜那两个通房,可是被发卖去了勾栏……” “这种事还少见?在王府里,通房哪算人?前儿个王夫人身边的,不也被活生生打死了?” “可不,在主子眼里,下人连猫狗都不如。” 两个后厨的粗使婆子,窃窃议论着,渐渐远去。 “少夫人……”清竹小心翼翼地看着薛月盈,轻声问:“天冷了,我们还等吗?” 薛月盈松开手,抚了抚受伤的头和抓的脸颊,又抱紧怀中的孩子,泪眼婆娑地咬紧牙关。 “等……” “一定要等到王爷回来,替我做主……” 寒风卷着枯叶扑在朱漆大门上。 夜下的魏王府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黑影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薛月盈盯着墙里透出的微光,再低头看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吻了吻额头,喉头涌上一阵心酸。 “你若生下来便是王府世子,该有多好啊……” - 魏王府角门外,李肇玄色劲装隐在槐影中。 太子宾客梅如晦静立在他的身侧,捋着胡须摇头。 他这个做太子幕僚的,越来越看不懂这险象环生的布局了。 “魏王会有那么蠢吗?费解。” “人一旦蠢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梅如晦不知他在阴阳怪气地说谁,更为费解…… “那殿下,可要早做安排?” 李肇握紧腰间佩剑,看向王府上空盘旋的寒鸦。 二十年宫闱沉浮,早已将权谋之道烂熟于心。但他却第一次品出父皇常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滋味—— 火候多一分则溢,少一分则冷。 也是此刻,他才会站在崇昭帝的角度来看自己,以及其他皇子,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他和李桓中间,反复权衡,举棋不定。 这一锅菜,荤腥素淡、火候拿捏…… 都在他一念之间。 放多少盐,放多少料,炒成什么味道,都是江山命脉所系,国祚传承所依…… “不急。”李肇摩挲着腰带上冷光流转的墨玉,“等端王先动手,东宫再顺势而为。这份功劳,可以让给他。” — 寒鸦掠过宫墙,晨鼓渐响。 天儿又冷了几分,最近上京城里暗流不断。 陆公联络御史和朝中官员,弹劾平乐公主,其中最为推波助澜者是卢太傅。 两个元老联手,朝中大多数人选择作壁上观,静候局势明朗。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 双王联同三司,会审清辉殿弑妃一案。 消息如惊雷炸响,上京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审讯大堂设在大理寺,刑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监察御史,大理寺卿、少卿等等官员,悉数在场。 正堂内,“明刑弼教”的匾额高高悬挂,兽首香炉中,青烟袅袅。 李肇身着玄色蟒袍端坐主位,案头迭着几份卷宗,神态慵懒,似笑非笑,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李桓素白孝衣衬得脸色阴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抿嘴严肃…… 其余三司官员,各司其位。 大理寺卿谢延展端坐木案台后,五指一握,惊堂木拍下。 “带人犯薛氏!” 左右两列皂衣衙役,手持水火棍纹丝不动。 薛绥被狱卒扶着踏入堂中—— 苍白的面容薄得几乎透明,唇角干裂起皮,囚衣下病弱的肩胛微微凸起,脊背却挺得笔直。 李肇搁下茶盏,目光在她腕间镣铐上顿了顿,掐住腰间的玉佩,硌得掌心发疼…… 李桓垂目,盯着地面的砖缝,黑眸里反出森严的冷光。 “犯人跪下答话!”谢延展见她被狱卒按肩,仍梗着脖子不肯屈膝,沉喝一声,惊堂木拍得案几震动。 “薛氏——”李桓忽然开口,声线冷如冰锥。 “萧贵妃薨逝当夜,你荷包里为何藏有西兹狼卫的玉珏?” 薛绥仰头抬眸,恰好对上他眼中的森冷寒气…… “那玉珏不是殿下赏的么?”她轻笑,“中秋前封妃家宴,殿下说,那玉珏与妾身绣鞋上的纹,甚是相配,赠予妾身共踏良辰……” 殿中哗然。 李桓指尖骤然收紧。 “放肆!”他拍案而起,“公堂之上,岂能由你颠倒黑白?” 薛庆治身为刑部尚书,僵直地坐在左侧首座。 听见喝骂,他慌忙起身作揖,“殿下息怒,小女……罪妇薛氏许是在牢中染上热病,神志不清,才说出这等疯话!” “薛尚书教得好女儿!”大理寺卿谢延展突然冷笑一声。 又慢悠悠眯起眼睛,像审视猎物一般上下打量薛绥。 “薛氏,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抵赖?” “妾身不认。”薛绥忽然仰起头,声线里浸着刺骨的凉,“谢大人既知人证物证,就应该细细打听过了。事发时,清辉殿所有人都看到,那张带毒的帕子,是从卢二姑娘的怀里掏出来的…” “那玉珏你作何解释?” “那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薛绥望一眼李桓,眸底突然流露出一抹悲凉嘲讽的冷笑,“诸位大人明鉴,那玉珏为何碎掉一半?只因那夜妾身与王爷争执,王爷失手摔碎。妾身以为王爷只是一时之气,不料竟留下碎片,当众指鹿为马,诬蔑妾身……” 都察院左都御史姓吴,是一个面容富态的五旬文官,一说话便抚着圆滚滚的肚子,慢条斯理。 “既以玉珏相赠,足见殿下对你另眼相看,你为何要与端王争执?” 薛绥迟疑一瞬,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却让整个大堂上的呼吸都凝住了。 “因为……妾身不肯与王爷同房,王爷恼羞成怒!” 满堂哗然中,东宫席位传来茶盏轻叩声。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得究竟。 房闱里的事情,旁人难知全貌,也做不得证人。 她咬定李桓,让在座三司官员无所适从,很是尴尬。 殿中死寂得如同坟场,呼吸声都好似被人掐断了。 良久,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对视一眼。 谢延展抓住惊堂木,看了看寂静的四周,又轻轻放下。 “你空口无凭,本官如何取信?” 薛绥看着李桓森冷且带着警告的眼睛,唇角微微一勾。 李桓有本事让她百口莫辩。 那她索性接住他泼来的污水,以毒攻毒,反将一军。 众目睽睽下,只见薛绥突然抬手拉高衣袖,露出肘间鲜红如血的守宫砂。 “就凭妾身嫁入端王府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足见王爷的恩宠,全是作戏,步步皆为算计……” 李桓:老子……算了,干不过这毒妇,认栽。 李肇:孤听得很爽,哪是毒妇,分明是个小可爱~ 第225章 守宫砂 第225章 守宫砂 雪白肌肤上,一点朱砂艳如血珠,夺目非常。 众人交头接耳,满堂皆是惊愕与好奇。 世人皆知,端王殿下素日里对这位薛氏侧妃青睐有加,赏赐之物堆满檀秋院,硬生生将一个庶女媵妾,捧成了人人艳羡的端王侧妃,恩宠不仅远超府中其他姬妾,连正妃都要逊色三分。 谁料今日公堂之上,薛绥会用守宫砂证明与李桓无男女之事,生生撕开李桓精心编织的罗网,反向坐实李桓对她有“刻意构陷”的嫌疑。 这等闺房隐秘,李桓根本难以自辩。 “端王殿下……”李肇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李桓,俊逸的眼尾,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 “此事你作何解释?” 李桓寒眸如霜,死死盯着阶下女子。 “守宫砂而已——侧妃既通药理,又出自旧陵沼,难保不会用些江湖伎俩……” 薛绥抬了抬凝霜的手臂,眼波流转间尽是嘲讽:“要验吗?” 李桓只觉喉头干涩,望着堂下女子单薄的身影,忽然想起她进门那日,眉眼低垂,怯懦柔顺的小模样,心下一疼。 他太轻敌了—— 不知当日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下手会丝毫不留余地,如此歹毒…… 见他眼底情绪翻涌,李肇忽然笑着开口。 “孤倒有一问。以侧妃美貌,皇兄怎会假情假义相待?莫不是另有隐衷……” 薛绥微微一笑,不正面回答,只是轻轻瞥了眼李桓,随后慢悠悠地说道: “王爷后宅美眷如云,为何这么多年,膝下只得一位千金?” 李桓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堂上的人也是面面相觑,一副震惊的样子。 她什么都没有说,又好似把什么都说了…… 不跟李桓同房的原因,竟是端王“那个不行”…… 否则,王府那么多侍妾侧妃,居然只生养了一个女儿? 尴尬的气息在大堂上弥漫,王爷的隐秘让众人对这场纷争背后的故事充满了好奇与猜测…… 众人屏住呼吸,整个大堂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李桓粗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他被薛绥这一招打得措手不及。 他怎么也没想到,薛绥竟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使出如此大胆的反击…… 而且,让他无法自证。 李肇黑眸微眯,眼底的愉悦几近溢出。 他双手抱胸,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桓,眼中满是看好戏的神色,很是悠然自得。 “事到如今,皇兄还想狡辩吗?” “欲加之罪——”李桓有口难言,气得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突突跳动,似要将人活生生吞了一般…… 大理寺卿谢延展看他这般模样,胡须微微一颤,轻咳一声,惊堂木再次重重拍响,震得案上的青瓷茶盏,嗡嗡作响。 “本案尚有诸多疑点,人证物证,尚需详查,不可偏听偏信,以免冤枉无辜……” 都察院的吴志接触到李桓冷冽的目光,也是心头一紧,忙不迭地点头,翻了翻卷宗供录,大声应和。 “谢大人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厘清案情脉络,辨明证物真伪……” 谢延展微微颔首,神色凝重地扫视一圈大堂,随后提高音量。 “传人证——卢府一等丫鬟碧玉上堂!” 碧玉跪行而入,发间别着的簪子,正是卢二姑娘临终前送给她的。 “启禀各位大人,是平乐公主将蛇莓汁交给我家姑娘的……” 她话音未落便喉头哽咽,伤心落泪。 “我家姑娘性子单纯,被平乐公主哄骗,全然不知蛇莓汁有剧毒,能要人性命……也不曾想到,会害人害己,落得如此下场……” 为了保住卢家的颜面,也为了让证词更加可信,她没有攀咬卢僖,听上去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满堂哗然。 谢延展手中茶盏当地磕在杯沿。 “大胆奴才,可知构陷公主该当何罪?” 碧玉身子猛地一颤,好似受了惊吓一般,呆怔片刻,啜泣声才再次响起。 然后,这个看似胆小的丫头,突然扑到案桌前方,额头重重磕地。 “求求各位大人,为我家姑娘做主。婢子愿以性命作保!那日平乐公主赏赐奇楠木镯并将蛇莓毒交到我家姑娘手上,婢子在场亲眼看见……” 谢延展用力拍案:“大胆贱婢,竟敢信口雌黄!扰乱公堂……” 左都御史吴大人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再和颜悦色地倾身向前,“你说,是平乐公主指使卢二姑娘下毒?” “回大人,正是如此!婢子不敢说谎……” 碧玉颤抖着,朝他磕了个头。 “去岁腊八,婢子亲眼见平乐公主从女人坊的一个暗格里……拿出一封密函,上面有婢子在清辉殿见过的西兹狼卫玉珏图样……” 顿了顿,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紧紧攥着衣角,带着哭腔道: “当时,城西衔春绣坊的绣娘,正好来女人坊送绣品,她也看见了……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传她来对质……” 堂上一片哗然。 随即陷入短暂的死寂。 三司官员共计十余人在堂,没有一个人开口,要传那绣娘。 碧玉好似没有看到大人们讳莫如深的表情,紧张地咬了咬下唇,继续颤着嗓音,字字泣血地陈词。 “姑娘生前见平乐公主行事狠辣,动辄杖毙近身侍女,曾叮嘱婢子,将公主多年来欺压百姓、贪赃枉法、私结党羽的证物,都藏在妆台下的胭脂木匣里,以防被平乐公主灭口……” 谢延展面色一变,惊堂木重重砸下。 “贱婢攀诬皇族,当诛九族!” “谢大人少安毋躁——”李肇抬袖制止他几乎失控的怒气,神色冷漠地看一眼李桓,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等看过证物,再治罪也不迟。” 说罢他微微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碧玉。 “卢二姑娘留下的证物,现在何处?”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文嘉就是在这时踏入正堂的。 秋阳穿透大理寺门楣,在她靛青色的宫装上织就出一片交错斑驳的光影。 两个宫人抬着一口檀木箱子,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箱角的铜饰在青砖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文嘉双手交迭,身姿端方地行了一礼。 “这是陆公与卢太傅耗时半载,暗中查访所得。请二位殿下与诸位大人秉公裁断……” 箱盖开启时,一股陈年墨香扑面而来。 满堂抽气—— 李桓手中的茶盏,骤然握紧,目光沉凉。 箱子里装满了各类信件、账本以及来自厨娘、马夫、丫头、绣娘、车夫等底层仆役和杂色小人物的证词—— 永昌当铺伙计:“典当公主府流出物件,见夹层藏有半幅绢帛,火漆印是一个狼头图案,小人不敢声张,至今留存在铺子里……” 天香阁鸨母:“阁里的翠喜姑娘有一位熟客,说娘亲是平乐公主府的梳头嬷嬷,有一回这位爷醉酒说漏嘴,说公主惯会往胭脂茶水里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汁,去年秋末就毒杀过三个多嘴的丫头……” 更夫老九:“上月初十,三更天,有蒙面人从公主府角门而入,走路悄无声息,腰间挂着一个模样奇怪的皮囊,像西兹人模样……” 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详细地拼凑出平乐公主如何策划阴谋,如何私藏蛇莓毒,如何诱导威胁卢僖,以及她平日里的种种恶行。 其中一本账本上,清楚地记录着平乐公主给一些官员送礼行贿的明细,涉及的官员众多,不乏三司中的一些重要人物。 “崇昭八年三月初七,都察院张御史收东珠一斛、金错银香炉一尊……” “五月端阳,大理寺卿谢大人,得前朝山河古画一幅……” “三月十六,鸿胪寺赵主簿宅邸添置十二名貌美舞姬……” 证据之详尽,令人瞠目结舌。 众人看着这些铁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延展和吴志更是面如死灰,神情极是难看。 文嘉目光扫过李桓阴沉的脸色。 “人物物证俱在,还请二位殿下和三司诸位大人,明镜高悬,秉公断案,莫负陆公与卢太傅两位元老的拳拳之心。” “一派胡言。”李桓猛然拍案而起。 即使证据都甩到脸上了,他仍是镇定如常。 “平乐再是胆大妄为,也不会毒杀母妃。” “当然不会。”薛绥抬眸,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因为平乐公主要毒害的,原本是皇后娘娘,误杀萧贵妃,不过是阴差阳错!” 第226章 血口 第226章 血口 李桓五指深掐扶手,孝衣下的肩胛,似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薛氏,你凭什么断定平乐公主要毒杀的是皇后娘娘?!” 薛绥手上铁链轻晃,看上去很沉重,面上却带着轻松的笑。 “在清辉殿上,救治皇后娘娘的,便是妾身。” 这时,碧玉也爬跪向前,出声证实。 “殿下,侧妃说的千真万确!平乐公主哄骗我家姑娘,说那蛇莓汁只会让皇后娘娘昏睡片刻,我家姑娘若能侍疾榻前,就能得太子殿下青眼……我家姑娘心里头装着太子殿下,一门心思想讨好娘娘,一时犯糊涂,这才闯下天大的祸事……” “够了!”李桓猛然甩袖,震得案上供状翻飞。 他不看碧玉,目光再次锁定薛绥。 “这满箱的证人证物,当真是来自陆公和卢太傅的暗中查访……” 文嘉欠身行礼:“正是如此。” 李桓仍不看她。 那淬了冰的目光,直直落在薛绥的身上。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旧陵沼北斗七门,有此颠倒黑白、伪造证物的手段……” 他喉间滚过一声低笑,咬住后槽牙,试图将齿间的腥甜吞咽下去。 “薛氏,你好歹毒的心肠!” “不懂王爷所言何意?”薛绥抬眸,微微一笑。 李桓也笑了,眼尾微红,声音冷彻,“你处心积虑羞辱本王,所为哪般?” 薛绥低头凝视腕间铁链勒痕,唇角噙着一丝半缕的笑,“妾身字字直言,只为保命……殿下若非故意装糊涂,那不妨去问一问,平乐公主的佛堂里,供着的,是谁的血债?” 李桓面色骤变。 满堂死寂中,李肇半阖着眼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扶手,眼底翻涌着冷淡的兴味。 “诸位大人眼前摆着如山铁证,还要装聋作哑到何时?” 大理寺的青砖地面上,倒映着破碎的烛火。 这场对峙,更似困兽之斗。 三司官员们个个如临大敌,脖颈僵直,有的偷偷用袖口拭去额间冷汗,有的佯装整理卷宗,还有的死死盯着阶下的薛绥,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李肇微微勾唇,笑不达眼底。 “孤等着,诸位大人给满朝文武与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李桓衣摆扫过案几,上前两步直视李肇,嘴角绷得极为锋利。 “太子殿下是要将朝堂搅成浑水,辱没皇家体面?” 李肇:“皇兄何必自欺?孤为的是纲纪严明、律法昭彰,偏在你眼里只有私心。” 李桓突然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谢延展勉强端直脊背,与左右交换了个眼色,以目示意小议几句,遂清一清嗓子,再次拍响惊堂木。 “肃静!三司决议——” “各方证据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厘清,需从长计议。本寺与三司自当秉公查勘,审慎处之。薛氏暂且收押刑部大牢,待明辨真伪,再行定夺。” “来人,将薛氏押回大牢!” 狱卒面无表情地跨步上前,粗糙的手掌扣住薛绥纤细的胳膊,半推半搡…… 锁链声在大堂上回荡,薛绥转身时,没有看李肇一眼,挺直脊背迈步前行,一阵清风卷起她的衣角,荡开一片破碎的光影。 李肇唇角勾起。 眼睁睁看着薛绥被狱卒带走,他额角青筋随着呼吸起伏,好不容易才将眼底翻涌的情绪,掩在“明刑弼教”四个鎏金大字下—— 而愤然走出大理寺的李桓,此刻冷静下来,才慢慢想明白狱中对弈时,薛绥说的那句话…… “劫材者,互为因果。而劫材最妙处,是让对手亲手递上解劫的棋子。” 原来,从他亲手将半枚碎珏拍在刑部卷宗上的那一刻起,便再难回头。 薛六下狱,是他亲手为之。 那个时候起,便注定了他从此没有退路…… 长街酒坊的青旗被风吹响,惊起寒鸦阵阵。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这场棋局终将走向未知的宿命,没有和棋,输赢未定…… - 次日早朝后,紫宸殿暖阁。 崇昭帝在龙纹软榻上正襟危坐,明黄缎面绣着的五爪金龙,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暖阁里沉香缭绕,谢延展、薛庆治、吴志,等三司官员和御史台的周御史,按品阶肃立两列,屏息凝神。 皇帝翻阅着手上的卷宗,一双长眸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若只有一个薛绥指证,此案本可不必他多费周章。 可如今,陆经和卢克符这些元老牵涉其中,两党各自站队,弹劾奏章如雪片般堆在御案,令他大为头疼…… 身为制衡有道的帝王,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股肱之臣互相攻讦的目的。 卢克符是为保住东宫旧谊,为孙女正名,洗清卢府清誉。 而早已致仕的陆经,不仅是为了替儿子与平乐争夺两个孩子,更是因他固执的本性,一根筋认死理,咬住就不会松口。 这些人,如今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成了棋盘上的车马,身不由己。 崇昭帝翻阅的手,突然一顿。 目光停留在三司会审卷宗上“旧陵沼”三字上,缓缓抬头,扫过殿下站着的李桓和李肇,来回逡巡。 “旧陵沼不过是藏污纳垢的化外之地,竟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李桓见皇帝与自己看法一致,认定那些详尽得足以颠覆认知的证据出自旧陵沼,不由微微昂首,语气愈发笃定。 “回父皇。”他上前半步,拱手作礼,“小薛氏八岁失踪,被人收养在旧陵沼,十年后回到京中,便开始兴风作浪,搅得朝野不得安宁……” “端王殿下!”李肇忽然开口打断他,“西兹使团曾被旧陵沼伏击,尽人皆知。薛氏若心向旧陵沼,荷包里又为何会有西兹狼卫的玉珏?还是你想说,薛氏是旧陵沼和西兹王廷的双面细作?” 他不称皇兄,冷淡得近乎轻蔑。 “端王亲自选的侧妃,先是百般宠爱,再亲手下狱?”李肇冷笑一声,眼神淡淡,“如此自相矛盾,怎能不让人怀疑,端王故意将脏水泼向旧陵沼与薛氏,实则是为了庇护他人,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罪证……” 李桓瞳孔猛地收缩,双拳微握。 “太子莫要血口喷人!” “禀父皇!”李肇袖口微撩,拱手一揖。 “儿臣查过,永丰仓失火当日,西兹死士统领穆尔吉的狼卫玉珏不翼而飞,而负责火场调度的守备指挥,正是端王心腹……” 这没有停顿,深深看了李桓一眼。 “因此,那玉珏极有可能在端王手中——” 李桓嗅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危险,却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 李肇直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 “儿臣大胆猜测,薛侧妃荷包里的玉珏,正是端王所赠。如此一来,也佐证了薛侧妃所言非虚。” 崇昭帝神色一凛,冷冷地看过去。 殿中众臣纷纷垂首。 李桓猛然行礼,衣袍带起一股凛冽劲风。 “父皇!太子不经查实便妄下定论,凭臆测断罪,分明是欲借薛氏案铲除异己……若纵容此等构陷之风,日后朝堂人人自危,国本何安?” “都住口!”崇昭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不想当着众位臣众的面,纵容他们兄弟反目、同室操戈。 “此案牵连甚广,着三司重新彻查,不得偏私。” “父皇——”李肇还欲争辩。 崇昭帝起身,用力甩袖。 “尔等各安其职,莫要因意气之争乱了朝纲!” 说罢,皇帝冷着脸大步离去。 王承喜弓着腰小跑跟上,抖着手掀开厚重的门帘,随皇帝前往含章殿。 含章殿内,垂幔低垂,波斯地毯铺在地面,端的是富丽堂皇。 图雅公主蜷在的软垫上,漫不经心地学着编织璎珞,听到皇帝驾到的声音,她指尖微微一颤,连忙起身整理仪容,跪伏在地。 “臣女参见大梁皇帝陛下……” 珠帘轻响,崇昭帝负手绕过屏风,目光落在她身上,凝神而视, 藕荷色鲛绡裙扫过青砖,银纱半掩着面容,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眉眼,额间宝石坠子轻轻晃动,散发着神秘而诱人的气息…… 图雅公主着实美艳。 李肇:这两集,孤又行了。 李桓:太子在暗讽什么?本王……本王快气死了!真想当场证明一下。 第227章 暖香绕梁 第227章 暖香绕梁 “陛下?” 图雅见皇帝看着自己出神,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微微欠身。 “可是有事吩咐臣女?” 含章殿的香炉烧得极旺,青烟如游蛇般缠绕梁柱。 图雅公主跪在波斯长毯上,金珠压着面纱轻轻摇晃。 崇昭帝盯着她脖颈若隐若现的玉色肌肤,目光灼灼如炬。 “圣女在乌兰圣山修行时,可曾学过占卜之术?” 图雅指尖在裙裾处蜷了蜷,垂眸敛目。 “回陛下,臣女只学祭舞与药经。” “哦?”皇帝突然俯身挑起她轻薄如雾的面纱,与那双波光流转的美目对视。 “难怪那日在清辉殿上,你对蛇莓毒了如指掌。” 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图雅喉头涌起一股酸涩的不适,掌心沁出细汗。 她很想推开皇帝…… 恍惚间,又见乌兰圣山的经幡,在风雪中飘摇作响,广袤死寂的沙海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眼的光…… 她微微吸气,强忍下喉间苦涩,声音如同清泉流淌一般。 “回陛下……圣山的药经有蛇莓毒的记载,臣女少时……..也曾见大祭司试药……” 崇昭帝点点头,话锋突地一转。 “那圣女平日里可有什么喜好,闲暇做些什么?” 图雅轻声:“回陛下,臣女生来便是要献给大梁皇帝的贡品,臣女的心跳、呼吸、乃至一个眼神,都该是为取悦大梁皇帝而生……” “倒是个妙人。” 崇昭帝忽然直起身子,心情大好地往木榻上一坐,眼中满是笑意。 “朕这些日子忙于政务,一直没有来得及封赏你,待贵妃丧期过后,朕便下旨册封可好?” 图雅公主磕头行礼,银纱垂落在波斯毯上。 “全凭陛下做主。” 崇昭帝忽然轻笑,指腹摩挲着案上的翡翠如意。 “容朕想一想,该给你个什么封号才是……” 图雅眼神低垂,神色好似害羞。 崇昭帝忽然瞥见图雅腕间的银铃,笑意更深。 “封你为昭仪如何?赐字为静,取‘静女其姝,仙姿出尘’之意,可衬圣女风骨……” “谢陛下隆恩!” 图雅目光微微一闪,伏地叩头时银铃叮当。 崇昭帝看她乖巧,又问:“可觉得昭仪之位委屈了你?” “陛下折煞臣女了!”图雅再次叩首,“臣女本是为圣山祈福而来,能入大梁宫闱已是天赐机缘。昭仪之位尊贵无比,臣女惶恐。大祭司曾告诫臣女,大梁皇帝的恩宠,是悬在脖颈的双刃剑,福祸相依,恩宠越盛,风险愈重,臣女不敢有丝毫僭越……” “哈哈哈哈!”崇昭帝很是愉悦,捋须而笑。 “有朕护着你,何人敢说三道四?” 殿中烛火忽明忽暗。 图雅云鬓半挽,皓腕凝霜、纤腰微折,和侍女跪坐左右,虔诚侍候圣驾,腕间银铃不时轻响,如天山融雪,一举一动轻盈柔媚,却又泛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空灵…… 崇昭帝瞧得心里有些痒痒。 有美人兮,仙姿玉色。 他招招手,示意图雅坐近。 “朕恍惚忆起,萧贵妃入府那年的春夜,也如你这般伏在木案前,用一截雪缎裹着西域葡萄,捧呈于朕……” 他忽然一叹。 “弹指间,竟是二十余载,斯人已逝。” 图雅问:“贵妃的案子,还未真相大白吗?” 崇昭帝摇了摇头,眉头皱起。 图雅白皙手指剥着葡萄,状似不经意地低语,“臣女这两日倒是听了些闲言碎语,说平乐公主私下与西兹商人来往……” “断无可能。”崇昭帝拂袖而斥,眸中尽是笃定,“平乐自襁褓起,便养在朕的膝下。她性子虽顽劣,痴迷奇珍异物,又喜与江湖豪杰往来,但本性不坏,做人有起码的分寸。她再胡闹,也不敢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更何况,贵妃是她的生母,血浓于水,她怎会忍心伤害……” 图雅公主沉默,低头抚弄着素白绢帕。 “女子生来通透,唯一情字难渡。” 这是说,再清醒的人,陷在感情里也会有辨不清东西南北的时候…… 崇昭帝怔了怔,定定看着她。 “那圣女心中的情,又系于何人?” 图雅抬眸。 看着皇帝灼灼的眼睛,不由指尖微颤。 这些日子,朝野上下都说她宠冠后宫,其实每次崇昭帝过来,只是同她说说话,品茗论道,并没有侍寝。 乌兰雪山的圣女,身负神谕,何等圣洁,她入宫当天就直言,便是死,也不会在没有合卺之礼,没有金册诰封的情况下,无名无分陪侍帝王…… 许是皇帝太容易得到曲意逢迎的美人,对这个轻易得不到的女子,反倒多了宽容与耐心…… 即使什么都不做,他每日里也会前来含章殿,听她说些圣山逸闻、祈福秘术,整个人也能平静不少。 只是,萧贵妃按副后之礼下葬,宫中服丧要三个月。 这一瞬间,崇昭帝觉得三个月的期限,变得无比漫长…… - 崇昭帝从含章殿出来时,暮色已浓。 宫灯在晚风中明明灭灭,映得琉璃瓦上粼粼金波。 他忽然驻足,吩咐王承喜。 “宣钦天监监正,即刻到御书房奏事。” 王承喜躬身,“喏。” 半个时辰后,钦天监监正刘守正顶着夜露凝结的雾气,小步疾走而入,战战兢兢地跪下。 “臣刘守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端坐在御案后,“朕交代的事,办得如何了?” 刘监正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臣,白的胡须,满脸褶皱,这一紧张,说话便结结巴巴。 “回陛下,郭三姑娘属土,太子殿下属火,正是‘火土相生’之格,八字上,年柱丙寅遇戊戌,月柱丁卯逢己未,相辅相成,主旺夫益子,很是般配。然则……” 他顿了顿,额头沁出细汗。 “太子殿下曾密嘱老臣,梦见玄武衔烛。此预兆,红鸾星动藏凶煞,恐生变故,实为不祥。” “哼!”崇昭帝敲打御案,斜睨一眼佝偻着背的老臣。 “他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每次议亲就搬出天象托梦,哪一回灵验了?跟朕讨价还价,无非是生来反骨,想自己拿捏婚事!” 刘监正嘴唇嗫嚅,额头突突两下,老脸尴尬。 “陛下明鉴!这姻缘之事,也讲究两情相悦……太子若生怨怼,恐损和睦。强扭的瓜,不甜呐。” 崇昭帝重重哼了一声。 “瓜田都快荒了,朕还能由着他挑三拣四?” 刘监正伏地叩头:“陛下圣明。” 崇昭帝道:“你即刻去禀报明皇后,就说二人八字相合,主夫妻和睦,子嗣绵延。乃是天生一对。” 刘监正颤声:“臣领旨。” 崇昭帝示意王承喜拿来一方龙纹黄绢,狼毫饱蘸朱砂,在绢上苍劲而书。 在写到天作之合时,他突然停笔。 暮秋风大,吹过琉璃瓦上簌簌作响。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李肇幼时在御书房打翻的砚台,将整个紫檀木书桌涂成一片墨痕斑驳的模样。 那时候的李肇,被先帝教养在御前,是宫里最聪慧讨喜的孩子,用小刀在御案上刻痕,将先帝的冕旒穗子编成麻辫,无比顽劣。 那天,他用墨渍染黑了先帝刚写好的御笔手谕,在页脚画了一只打瞌睡的老虎…… 先帝不仅不怪,还哈哈大笑着说: “太孙有泼墨江山的气概,实乃社稷大幸……” 这些年,他从一个恣意娇惯、众星捧月的太孙…… 到人人憎畏,乖戾叛逆的太子…… 只怕他对自己这个父皇也是满心怨怼…… 尤其如今边疆战事吃紧、内忧外患交困,又有旧陵沼的阴云笼罩,他忽然分不清,这两个儿子,谁是执棋者,谁又是劫材。 或许是时候,逼他们一下了…… 身为皇子,在情与权之间,总得做一个了断。 “传朕口喻!” 崇昭帝忽然掷笔,黄绢上的朱砂晕开。 “太子婚事宜从速定夺,郭氏女温婉贤明、贤淑端方,堪为太子良配。着钦天监择定吉日,礼部速办纳采、问名诸礼……” 顿了顿,又抬眸叮嘱刘守正。 “钦天监择日,当定于萧贵妃丧期届满以后!” 第228章 野火焚心 第228章 野火焚心 平乐公主府佛堂里,鎏金佛像拈微笑,慈眉善目。 周嬷嬷跪在地上,盯着满地狼藉的碎瓷,却一声也不敢吭。 “好个李扶音!”平乐抓起案上的手抄佛经,撕得粉碎,“装得跟贞洁烈妇似的,勾引完陆家小的,转头就去撺掇老的!陆经那个老匹夫,自诩清流名士,竟听她一个妇人摆布!还有那个薛六——” 她来回踱步,越说越生气,一时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身处地牢,还能勾着太子和端王为她反目,小时候愣是没有看出来,竟然是一个狐狸精转世!” 顾介立在佛堂角落的阴影里,看着平乐猩红的眼角,咀嚼着平乐的话…… 薛六小时候瘦骨伶仃,总被同龄孩子欺负,他没有看出是个狐狸精,却能看出来,她品性纯善、遇事沉着,眼神里始终藏着一把火…… 非池中物! 只是那时候他年岁尚小,被薛月盈迷了心窍,神魂颠倒,错把鱼目当明珠……污了一世清誉,毁了似锦前程。 “顾大人在想什么?”平乐突然转身朝他走来,水葱似的指尖缠着一缕青丝,托着他的下颌,微微用力。 “魏王为何还没有去刑部大牢?莫不是你心疼旧人,暗中作梗?” 顾介垂眸抿唇,“魏王这两日在群芳阁厮混,醉得连路都走不稳……臣,总不能差人把他抬去地牢……” “看来你那位好夫人,很不得力。”平乐忽然松开手,转身望向供奉着的菩萨。 “日日焚香叩首,月月八宝香烛,给你们供奉了那么多金银法器,也该保佑本宫一次了。” - 霜降那天,细雨绵绵。 醉仙居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暖黄的光晕里,几个酒客围着烧得通红的火炉,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太子爷要和郑国公府结亲,娶郭三姑娘为妻……” “那太子婚期,不得赶在魏王续弦之前?” 那人嚼着酱牛肉,含糊不清地笑:“魏王纳的续弦是尚书府庶女,生母也是陈州知府的庶女,跟郭三姑娘比起来……云泥之别……” “嘘——”另一酒客压低嗓子,“魏王生母早逝,没显贵外家,能娶到尚书千金已是不错。哪像太子,生来便是东宫嫡长,如今联姻郑国公府,这储君之位啊,稳如泰山。” 雨点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魏王李炎倚在雅间的雕木栏旁,听着隔间酒客的议论,手中酒盏“砰”地砸向栏杆。 “三皇兄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一道妖娆戏谑的轻笑,从帘后传来。 李炎回眸,只见平乐公主掀开软绸布帘走进来,一袭狐领披风沾满了雨渍。 李炎抬头,一声冷笑。 “皇妹不在公主府为贵妃守孝,来这烟火之地作甚?” 平乐摆手让侍女退下,风姿款款地坐下来,亲自斟了一杯热酒。 “自然是来陪三皇兄解闷。”她扫过李炎面前的空酒坛,似笑非笑。 “听说皇兄诚心赴端王府喜宴,却遭薛六羞辱,还被太子踹入映月湖里当水鸭招呼,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落下了病根?” 李炎捏紧酒盏,指节发白。 那日,他被李肇揍得鼻青脸肿,扑腾得跟落水的鹌鹑一般,饱受羞辱,父皇却只轻飘飘说了句—— “兄弟间要以和睦为重,你是兄长,当多加忍让。” 此刻平乐的话,活像在他的伤口上,再撒了一次盐,痛上加痛。 平乐又道:“三皇兄可还记得,那年在御园,你不过是摔了太子的纸鸢,就被父皇罚跪三个时辰。可太子打了你一顿,却只被罚抄两遍孝经……” “那又如何?”李炎想起李肇居高临下一副轻蔑讥讽的模样,胸口发闷,将平乐推到跟前的酒,一饮而尽。 “他生来便是天家正统,是东宫储君,我能拿他怎样?” “更可气的是——”平乐摇摇头,为他叹气,“连薛六的奴才都敢骑在你魏王头上作威作福,明知薛四是皇兄你的人,也敢当众掌掴折辱。这口气,皇兄咽得下……” “着实欺人太甚!”李炎忽然咬牙,“就因为他是太子,就能把我当成蝼蚁,踩进泥里……” 平乐看着李炎通红的双眼,知道火候已到。 “三皇兄,你以为父皇为何急着给太子赐婚?” “为何?”李炎懵懂地问。 “三皇兄还看不明白?父皇此举,不过是借郑国公府的百年根基,为东宫筑起铜墙铁壁,巩固他储君之位。” 平乐执起酒壶,将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注入盏中,“皇家最是凉薄,三皇兄也贵为皇子……奈何母妃早逝,若不是太后怜悯照拂,只怕这偌大皇城,难寻一处安身之所……” 李炎突然摔碎酒盏,看着瓷片飞溅,胸膛剧烈起伏。 “他李肇不过是占了嫡子名分!若论才能,本王……” “三皇兄——”平乐按住他的手,眼中满是同情。 “这满心的委屈,我又何尝不知?你没了母妃,我也一样,从此无枝可依,再没有人遮风挡雨……” 说罢又端着酒盏,悠然一叹。 “谁能想到,薛六那贱人,竟能脚踩两只船,让两位皇子,都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李炎瞳孔骤缩。 平乐的话,像一簇无名鬼火,点燃了他积压许久的怨气。 “她也配!”他猛然起身,从平乐手里将斟满的酒盏夺过来,一仰头,狠狠灌进喉咙。 “本王倒要看看,她薛六到底有什么狐媚手段,能让太子和端王为她发疯!” 说罢,他抬腿踢开脚边矮几,锦袍带起一阵冷风。 平乐看着他踉跄着出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裹紧披风,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斟酒而饮。 “公主,魏王殿下这般莽撞,只怕是……” 周嬷嬷疾步进来,趋前欲言又止。 “莽撞才好。”平乐轻笑。 身后的烛火突然爆开灯,照亮她妖冷的眼神。 “他们越是疯魔,越显得本宫纯孝温良。” 这把火已经点燃,没有熄灭的可能。 剩下的,只需静待火势蔓延。而她,终将在这场大火中,烧掉所有挡路的人,包括薛六,文嘉,也包括太子,魏王,甚至……包括她那个不争气的亲兄长李桓和陆佑安。 她发誓要让所有对不住她的人,付出代价…… 凭什么皇子生来便手握乾坤,坐拥锦绣江山,公主便只能困守深闺,沦为联姻棋子? 这九重宫阙,她也想闯一闯。 - 暮色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照在刑部大牢上空。 寒夜漫漫,潮湿的牢房里凝结着森然的寒意,像极了薛绥此刻的心境——冰冷,锋利,容不得半点退缩。 她一动不动,坐在潮湿的稻草堆上,看小昭半跪在石壁前磨一根竹筷。 竹筷渐渐削尖,磨成了尖锐的竹刺,极是锋利…… 小昭抹了把脸上的灰,举起竹筷比划一下,双眼发亮。 “用它杀人,一定好使。” “足够了。”薛绥轻声道。 “哪个知死活地敢来冒犯姑娘,婢子就敢用这个戳瞎他的狗眼……” 牢舍外的油灯,忽地晃了几晃—— 小昭攥着竹刺,和薛绥对视一眼。 甬道尽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混着李炎略带醉意的冷哼。 “给本王把门打开!” “殿下,这里关押着朝廷重犯,不可……” “让开!太子进得,端王进得,本王为何进不得?”李炎气势汹汹,眼神阴鸷又倨傲。 “再啰嗦,本王这便砍了你们的脑袋……” 狱卒面面相觑,见他发狠,不敢再阻拦。 铁锁坠地的瞬间,李炎一脚踹开牢门,大摇大摆地进来。 锦袍沾着胭脂,发冠歪歪斜斜,脚步虚浮蹒跚,一身的酒气,一看便知刚从哪个风流窝里钻出来的…… 他一脚踢开地上的灰碗,目光黏在薛绥松垮的囚衣领口,没有把护在她身前的小昭看在眼里。 “美人儿独自在这地牢,可曾想煞本王?” 薛绥倚着墙壁,慢条斯理地撩起鬓发,腕间铁链随动作哗啦作响。 “王爷身上的伤,都养好了?”她轻蔑地挑眉,唇角勾起冷笑。 “看来上次太子殿下,还是揍得太轻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李炎眼底便怒意翻涌,一身酒意化作满腔戾气。 “好个不知死活的贱人!” 李炎被妒火冲昏的头脑,借着酒劲大步上前,粗暴地拎住薛绥的领口,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抵在墙上…… 满嘴的酒气,从头顶喷下来,怒不可遏。 “当日在端王府敢让本王难堪,今日便让你知道……” “知道什么?”薛绥突然轻笑打断,腕间铁链在他脸上,发出悦耳的撞击声,“知道王爷勾结平乐公主,毒杀萧贵妃,只为嫁祸给太子殿下?” 李炎浑身僵住,青筋暴起。 “你休得血口喷人……” 声音未落,一根削得锋利如刃的竹刺便抵在了他涨红的脖颈,几乎就要刺入咽喉。 小昭:刚手痒就来了订单,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好命…… 薛绥:…… 第229章 暗火 第229章 暗火 李炎吓得踉跄后退,慌乱中踢翻了墙角的瓦罐。 “王爷小心脚下。”薛绥倚着石墙,慢悠悠地提醒,“前日狱卒打翻的灯油,还没有干透呢。” 一句话如冷水浇头。 李炎的酒意瞬间散了大半。 “贱人,你竟敢出言威胁本王?” “嘴还硬呢?”小昭手臂往前一送。 削尖的竹刺划破空气,擦着李炎耳际掠过,在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啊!”凄厉的惨叫声刚出口。 小昭便欺身上前,用力捂住他的嘴。 手上竹刺,也顺势抵上他脆弱的颈脉。 “再聒噪,要你命!” 李炎怒目圆睁,当即收音。 薛绥抬手阻止小昭,似笑非笑,“对王爷要客气点。再往前半寸,这竹刺便会扎进气门,轻则半身不遂,重则——” 她指尖轻轻在膝上虚抬,“一命呜呼。” “薛氏你敢!”李炎色厉内荏地低吼着,奋力扭动身躯。 不料,靴底一股湿滑黏腻,好似踩在冰面上。 他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前滑去,硬生生撞在墙壁,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阵眩晕,骨头仿佛都要被撞碎…… “王爷怎么这么不小心?” 薛绥拢了拢囚衣,从稻草堆里慢慢站起身来,动作不紧不慢,眼神盯着李炎,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莫不是平乐公主给的酒太烈了,连路都走不稳了?” 李炎瞳孔骤缩。 望着眼前女子清冷的笑容,仿佛看到勾魂夺魄的女妖。 “你,你早算准本王会来?” “王爷说笑了。这哪里算得准……”薛绥腕间镣铐轻响,缓步上前,盯住他笑。 “不过是我知晓魏王殿下向来耳根子软,几杯酒下肚便不知天高地厚,很容易被人利用……” “何人敢利用本王?!” “谁撺掇王爷来的刑部大牢,便是谁人……” 李炎咽了咽唾沫,色厉内荏地咬牙。 “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 薛绥微微歪头,笑意浅浅地看他,眼中尽是洞悉。 “王爷不妨仔细想想,近来朝中谁的日子最不好过?陆公和卢太傅联合多位重臣弹劾平乐公主,把她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抖了出来。她焦头烂额,急需找个替罪羊……若是我在狱中出了事,脏水必然泼到王爷身上……” 她刻意拖长尾音,顿了顿。 “你说到时候,陛下是帮王爷,还是帮公主……” 李炎喉间发紧,冷汗浸透后背。 他有些心虚,但面子上却不愿露怯,仍是梗着脖子。 “你以为本王会信你的鬼话?” “是不是鬼语,王爷很快就知道了!” 薛绥脸上笑意不变,嘴角微微一勾,突然倒数。 “三!” “二!” “一……” 声音未落,甬道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值守的狱卒忙不迭,整衣行礼。 “参见端王殿下!” “殿下万安!” 李炎脸色骤变,正要开口,却见薛绥突然冷笑一声,猛地撕开囚衣的领口…… 锁骨处狰狞的旧伤,赫然入目,她微笑着反手将竹刺抵在自己的颈间,娇躯缓缓瘫软在地。 “王爷何必苦苦相逼?妾身宁为阶下囚,却也不愿受此折辱……” 李炎睁大眼睛,脑海里一片混乱,来不及理不清头绪。 一道冷喝便如雷霆一般,在耳后炸响。 “孽障!” 李桓大步踏入地牢,目光如刀。 “来人,把魏王拿下!” 李炎从前与李桓私交甚笃,李桓待他亲厚有加,可谓纵容。他从来没见过兄长如此凌厉肃杀的神色。 一时间,他吓得脸色青白交加,慌乱之下,忽然指着薛绥,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她勾引本王!” “哦?她把你勾到地牢里来了?” 李桓挑眉,眼中寒意森然。 “不知廉耻的东西!还敢在本王面前信口雌黄?” 地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李炎心惊胆战,忽然转身就想跑,却被守在门外的侍卫横刀拦住。 寒光闪闪的刀刃抵住胸口。 好似只要他敢妄动半分,便要血溅当场。 “捆了!”李桓冷叱。 训练有素的侍卫一拥而上。 李炎重重摔倒在地,挣扎着却惊恐地地望向薛绥。 只见薛绥靠着墙壁缓缓起身,在李桓看不见的阴影里,对上李炎惊恐的视线,微微一笑,目光平静如水。 - 慈安殿。 暖阁里的炭盆烧得通红,果香混着茶香的气息在空气中萦绕。 承庆太后倚在梨木榻上,半阖着眼睛,手中的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捻动,神情格外闲适。 帘子轻轻晃动两下…… 忽见崔尚宫匆匆进来。 “太后娘娘,刑部传来急报——” 崔尚宫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殿内侍奉的宫娥。 太后微微蹙眉,抬手示意。 宫娥们福了福身,鱼贯而出。 待殿门紧闭,崔尚宫方才快步走到太后面前,白着脸小声道:“禀太后,魏王殿下昨夜闯入刑部地牢,被端王当场拿住……” 又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太后的神色。 “听说是对薛侧妃动手动脚,意图轻薄,惹来端王大怒……” “啪!”承庆太后手中佛珠突然断裂,菩提子散落满地。 她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望着炭盆中跳动的火星,气得胸口起伏不停。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孝期未满就敢纵酒行凶,当这上京城是他魏王府的后园不成?” 崔尚宫慌忙跪地捡拾佛珠,却听太后忽然冷声问道: “端王是如何处置的?” “回太后,端王殿下以擅闯大牢重地为由,将魏王暂押右翊卫大牢,说是要请宗正寺按祖制问罪。” 瞥见太后脸色,崔尚宫声音更轻了几分。 “端王向来刚直不阿,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怕是要借机整治一番……” 太后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狐疑。 “魏王怎会突然去刑部大牢,找薛氏的麻烦?” 崔尚宫不敢抬头,磕磕巴巴说道,“回太后,据魏王府下人说,昨儿夜里,魏王殿下在醉仙居见过平乐公主,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魏王殿下突然发了疯似的,带着人便直奔刑部大牢……” “好个平乐!” 承庆太后忽然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 “简直胆大包天!竟敢教唆魏王去地牢灭口,想借刀杀人。哼!真当哀家死了不成?” 崔尚书将头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 承庆太后略微思忖片刻,又缓缓坐下,指尖死死掐住榻边的软垫,半晌才幽幽开口。 “去请陛下过来,就说哀家旧疾复发,心口绞痛难当……” 第230章 狠中狠 第230章 狠中狠 崇昭帝匆匆踏入慈安殿,正好听见太后摔茶盏的声音。 殿内宫娥皆垂首退至廊下,唯有崔尚宫一人跪在地上,用绢帕擦拭着金砖上的茶水。 “母后息怒。”崇昭帝疾步上前,扶住太后颤抖的手臂,温言软语地哄道。 “身子不好更要安心静养,何苦大动肝火?” 承庆太后靠在软垫上喘着粗气,帕子掩住发白的嘴唇。 “端王竟将魏王下狱问罪,手足相残至此,哀家如何静养……下了黄泉,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儿臣已差人彻查此事,定会有个公道。” “公道?”太后盯着崇昭帝眉间的川字皱纹,忽然冷笑一声。 “这些年皇家丑事一桩接一桩,皇子明争暗斗,公主卖官鬻爵,哪里有公道?平乐勾结权臣,把朝堂搅得乌烟瘴气,你还处处护着,偏袒纵容,真当哀家瞎了不成?” 见崇昭帝面露难堪,她又软下声音。 “平乐胡作非为也好,揽权敛财也好,你想护到什么时候,哀家都懒得多管,可她胆敢动到魏王头上,哀家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崇昭帝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沉默。 承庆太后突然颤抖着抓住衣袖,抹起泪来。 “魏王自小孤苦,满朝上下都欺他母族无依,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哀家这么多年都忍了,也不图他建功立业,只求他能安稳度日。可这次,平安明目张胆欺到他头上了。这不是打哀家的脸么?哀家还活着呢!他母族还有人没死!” “母后消消气……”崇昭帝看老母亲发了大火,当即握住她的手,俯身赔罪。 “儿子绝不敢懈怠,只是此事尚有蹊跷,待查明真相,给母后一个交代。” “哀家不想听场面话。魏王母妃早逝,是哀家亲自抱到膝下教养的。平乐敢用他来填火坑,就是骑在哀家脖子上撒野!” 崇昭帝抿了抿唇。 来不及说话,承庆太后猛地一下抽回手,剧烈咳嗽着捶打胸口,浑身发颤,眼眶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想当初,哀家为护你周全,给先皇后端茶递水、做牛做马,拉扯着你,吃尽苦头……要不是你外祖一家散尽家财,以命相搏,你我怎会有今日……”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都说魏王母族势弱,可他为何会弱?皇帝啊!你怎能忘记,为保你登上大位,你外祖一家举族男丁披甲上阵,战死沙场的忠勇儿郎,足足十六人啊!” 崇昭帝皱眉听着,一个头两个大。 太后向来自持身份,若非被逼急了,不会轻易把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皇历都翻出来说事。 大家都是明白人,太后这是以旧恩相逼,敲打他不要忘本,轻慢了魏王。 这些年,平乐仗着皇帝宠爱,行事乖张跋扈,太后都看在眼里,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她隐忍多年不吭声,也不贸然插手,撕破皇家颜面。 崇昭帝望着老母亲的眼泪,抬起手,压了压眉心。 “母后莫急。魏王也是朕的亲儿子,朕又何尝不心疼他?” 说到这里,崇昭帝长叹一声。 “可这次他着实闹得不像话。且不说薛氏是端王侧妃,便说他擅闯刑部大牢,也是藐视王法的大罪。若不秉公处置,难堵朝堂悠悠众口……” “少拿朝纲来压哀家!这些年,你可没少包庇纵容,为平乐开脱罪责。” 太后忽然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子,言辞厉色,“萧贵妃刚薨逝,她就敢豢养面首,在府中淫乐,你做父亲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哀家也是瞎子?” “母后,母后,朕的亲娘也。”崇昭帝按住激动得浑身颤抖的承庆太后,太阳穴突突直跳,还得低声下气安慰。 “朕向你保证。待此事水落石出,朕一定重重罚她,给魏王讨回公道……” 太后冷笑,“那皇帝要如何处罚?哀家听闻,陆经和卢克符联名参他,犯下十数桩大罪……皇帝,若还想大事化小,包庇纵容,那可就寒了天下人的心……” 崇昭帝皱眉道:“母后,平乐也是您的孙女。她再是任性胡为,又怎会通敌杀母……” “哀家没说她通敌杀母!”太后忽然盯着墙上挂着的《教子图》,重重一哼,脸色差到了极点,“只是这公主被皇帝宠坏了,今日可以为一己之私,拿魏王挡刀,他日难保不会对皇帝和哀家动手……” 墙上那一幅《教子图》,是先帝御笔亲绘。 崇昭帝心中一惊,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儿子明白母后的苦心,今日回去,自会敲打平乐……” “皇帝啊皇帝!”承庆太后轻声叹息,“你可知,哀家要敲打平乐,更要敲打你——莫要让手足之争,毁了祖宗基业啊。” “是儿子不孝……内不能安皇室,外不能定朝纲,还让母后跟着操心……” 承庆太后喉头微微一哽,忽然握住崇昭帝的手。 “皇帝,哀家老了,不想看见哀家的孙子们自相残杀。你也别再犯糊涂了啊。” 崇昭帝低头,看见太后鬓角的白发。 “母后教训得是,儿子自当秉持公正,不偏不倚。” 承庆太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当断则断!要快刀斩乱麻,尽早铲除后患……莫要让精心栽培的几个皇子,为了一个女子,断了兄弟情分……” 崇昭帝抬头,有些听不明白。 “母后的意思是?” 承庆太后看他一眼,眸中闪过冷光。 “哀家知道你为难,不用你出手。平乐这边,明日哀家派管教嬷嬷去,严加教化,相信她会有所收敛。眼下真正棘手的,是那个小薛氏……” 殿内静了半晌。 她忽然凝目,若有所指地道: “有人说她从旧陵沼出来,身上带着二十万白骨的怨气,哀家原是不信的,可自从她回京,朝堂内外何曾平静过?百宴上公主癔症、太子中毒,哀家寿诞翻出旧案、纷争不断。中秋宴上萧贵妃暴毙,卢氏惨死,还有……太子为她当众失仪,端王为她兄弟阋墙,如今连魏王都被拖下水……” 崇昭帝怔住,“母后是说……” “这个小薛氏留不得!”太后定定地看着他,神色森然。 “不管她与旧陵沼那些旧人有没有干系,都是一个祸乱宫闱的变数。夜长梦多,不如趁早除去。更何况——” 她停顿一下,声音更低,“眼下内廷丑闻频出,萧贵妃和卢氏的案子悬而未决,已是人心惶惶。若不尽快堵住悠悠众口,朝堂必生大乱!难不成,你当真让几个皇子为她自相残杀,或是让平乐公主担上杀母之罪?” 殿内忽起一股凉风,卷得纱帘轻响。 崇昭帝看着太后布满皱纹的脸,片刻点头。 “母后所言……有理。” “哀家并非心狠,实在是为江山社稷考虑。这小薛氏留着,便是一个祸害。” 太后叹息一声,神色决绝。 “若是错杀了她,便当她生不逢时、命数该绝!若菩萨为此降罪,哀家自会去黄泉路上赎罪!” - 次日,申初刻。 东宫书房的烛火,被北风卷得明灭不定。 才将将九月,天气便冻得人骨头生疼,李肇披着一件玄色貂裘大氅,在煮茶的炉火旁,正襟危坐,茶水溅湿了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梅如晦轻咳一声。 “殿下无须担忧,薛六姑娘安然无恙。” 李肇原就想将这个“功劳”,让给端王,并没有插手营救,只是派人通知端王,然后冷眼旁观。 不费一兵一卒,便解了困局,既救了人又削弱对手,可谓坐收了渔利。 但此刻的东宫,气氛凝重如铁,上上下下都紧张到了极点。 承庆太后对魏王下狱一事大为震怒,在皇帝面前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事情闹得六宫内外,无人不晓。 皇家丑闻,最是让人津津乐道。 东宫骑驴看戏本是好事,但夜枭方才进来禀报了一桩异事。 “太后今日午后,在慈安殿召见太医院旧臣王伯安,屏退左右,不许任何人靠近,在内殿足足谈了一个时辰。” “王伯安?”梅如晦捋着胡须,眉头紧锁。 “微臣记得此人最擅长炮制偏门奇方。当年太后还是先帝的良妃时,王伯安还在掌管御药房……后来陛下登基,他便隐退归田。太后突然召他,是有些古怪……” 李肇不默。 夜枭点点头。 梅如晦祖上三代都是谋士,博闻强识,见多识广。 “这位王太医精通医术,有一种独门禁方叫‘雪里枯’,发作时与风寒无异,却能在七日内侵蚀心脉……” 李肇突然抬眸,声音冷冽,“何谓雪里枯?” 梅如晦摇了摇头,“此方是宫廷禁术,医典都无记载,微臣也不得而知,只是听家父早年闲谈时提及,当年先帝有一位宠妃暴毙,一夜间三千青丝变白发,便有人怀疑与此方有关……” 说罢,他又犹自狐疑,目视太子,一字一句。 “难道是太后身子不适?” “不对。”李肇忽然起身,疾步走到案边。 案几铺开的,是一幅刑部大牢格局图。 他森寒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一个朱砂标红的小圆圈上…… 那是关押薛绥的位置。 薛绥:姜还是老的辣…… 李肇:没事,小的更好吃,煮着吃,拌着吃,横着吃,竖着吃…… 薛绥:??? 第231章 谋局 第231章 谋局 承庆太后能在先帝一朝波谲云诡的后宫争斗中,成为笑到最后的赢家,绝非寻常妇人可比。 她此时召见王伯安,绝非无的放矢。 若是想要对薛绥下毒手呢? 只需略施手段,便能让人悄无声息地死在牢里,神不知鬼不觉,再随便找个由头,坐实畏罪自尽,那毒杀萧贵妃和卢僖的悬案,也就死无对证了…… 这个结果既保全皇家颜面,又能堵住悠悠众口…… 没有人会深究真相。 到那时,薛绥纵有千般冤屈,也再无人追究真相。 念及此,李肇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河。 “更衣备辇,孤要往紫宸殿面圣。” 梅如晦一愣:“殿下,此刻面圣……” “父皇以赐婚相逼,不过是要孤抉择。”李肇转身,指尖划过案头摊开的婚书,忽然冷笑,眼尾的戾气一闪而过。 “既如此,孤就顺了他的意,应下这门婚事——” “殿下这么想就对了。”梅如晦微微颔首,低声附和道:“郑国公府的势力,确实可以借重。” 李肇猛地扭头,“孤岂会坐以待毙?” 梅如晦心中一惊。 李肇从得知赐婚便沉默不语,将自己关在书房推演局势。 此刻突然松口应婚,那眼中的冷静,竟比愤怒的时候更为可怕—— 有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孤注一掷的狠绝。 “孤等不了七日。” 梅如晦心头剧震,忽然意识到什么:“殿下是说……” “夜枭……”李肇忽然开口,“去查刑部北衙的典狱副使陈圭。本王记得他上月新纳的妾室,是郑国公府管事嬷嬷的侄女。” 他又看向梅如晦,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去寻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再找一个与她身形相似的秋决女囚。” 梅如晦吓得心头剧震。 “殿下,莫非要……要劫囚?” - 宫墙里,椒房殿的铜雀烛台上燃起了新烛。 谢皇后对着菱镜细细梳着青丝,梳齿划过发梢,她突然停手,怔怔望着铜镜—— 那乌发中间,有一根显眼的银丝。 她竟然也有白发了…… “娘娘,郑国公夫人递了谢恩的折子。”玉姑姑捧着朱漆托盘进来,上头的洒金纸笺还沾着清幽的玉兰香。 “说是感念天家恩德,郭氏一门定不辜负厚望,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谢皇后抬起手,将那根白发扯下,放在妆台上。 “太子这桩婚事,说到底是为难了他,只盼他能体谅本宫身为人母的一番苦心……” “娘娘,太子殿下方才去紫宸殿请安,图雅公主正在跳舞……”玉姑姑为皇后簪上玉钗,语气透着担忧。 “奴婢听殿的小黄门说,太子殿下候了足足一炷香,才得陛下宣召。” 谢皇后对着铜镜冷笑。 “更衣。本宫也去瞅瞅……” 紫宸殿内,烛火斜斜切进雕槅扇,在崇昭帝的案头投下斑驳光影。 “太子可知,朕为何急于为你定下婚约?” “回父皇。”李肇敛衽行礼,刻意压低音线,听上去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涩意,“儿臣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郭三姑娘贤良淑德,郑国公府更是国之柱石,这门婚事于社稷、于皇家,皆是幸事。” 崇昭帝抬眸,看见儿子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像是藏着无数心事,还是年轻,心里的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 但这副隐忍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他忽然冷笑:“幸事?朕看你是怕朕拿薛氏的人头,逼你就范吧?” 殿内空气骤然冷凝。 李肇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恭顺的神色。 “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对薛氏并无……” “够了!”崇昭帝猛地拍案,震得笔架上的狼毫跌落,“萧贵妃的案子尚未查明真相,你就急着和端王抢人,如今又突然答应婚事,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儿大当婚,女大当嫁,能有什么心思呢?”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只见谢皇后身着蹙金牡丹襦裙,轻轻含笑,款步而入,带进一股裹着桂香的秋风。 小宫女端着描金漆盘低头跟随,盘中的青瓷碗里,浮着圆滚滚的桂酒酿圆子…… “陛下消消气。” 她亲手捧着盛圆子的小碗,推到崇昭帝面前。 “太子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急躁些。从前总爱由着性子来,如今懂得轻重了,陛下反倒不乐意了?” 一句话问得崇昭帝哑口无言,只能低头端起圆子。 瓷勺搅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崇昭帝舀起一勺,半晌才送到嘴边。 琥珀色的汤汁晕染开他紧绷的脸色,再出声,语气突然一软。 “还是皇后最懂朕的口味,酒酿圆子的绵密软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谢皇后唇角勾起微笑的弧度:“听闻西疆有军报进京,臣妾猜必定是喜讯,特意备下宵夜……” 说着她又盛了一碗递给李肇。 氤氲的热气裹着桂香,缓缓漫过殿内紧绷的气氛。 崇昭帝瞄一眼, “陆佑安令人快马加鞭送来捷报,大梁军收复失地百里,俘虏两千余人,逼得敌军连夜溃逃……” 谢皇后唇角微扬,“他倒是个骁勇善战的,有胆识有谋略,从前做平乐的驸马,着实屈才了……” 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崇昭帝忽然将碗重重一搁。 “婚姻大事,哪能轻易算清利弊?” 说罢,他脸色不悦地剜了一眼李肇。 “你既应下婚约,便要拿出诚意。郑国公昨日在朝堂上痛斥户部克扣军饷时,可是连萧丞相的面子都没给。锋利的刀能为你撑起半边天,也能成为悬在头顶的铡,稍有差池……”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便是致命之祸。” 李肇:“儿臣明白。” 谢皇后望着儿子挺拔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眼底翻涌着疼惜与无奈。 这桩婚事,终究是场权衡利弊的交易。 而世间最无奈的,莫过于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仍要笑着饮下这杯毒酒。 “好生筹备去吧,别叫你母后忧心。”崇昭帝又道。 “儿臣遵旨。”李肇垂眸敛去情绪,脊背绷得笔直。 退出殿外时,暮色已浓。 一群灰雀掠过琉璃瓦,他不由想起刑部大牢霉湿的环境。 薛平安在那不见天日的阴冷地牢里,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 他喉头泛起一股涩意。 “等我……” - 朔风呼啸的深夜,刑部大牢一片死寂。 薛绥借着木栅缝隙透入的微光,与小昭以草梗为棋,在地上对弈解闷。 苦中作乐的时光,并没有李肇想象的那么难熬…… 忽听甬道尽头,传来钱氏刻意拔高的嗓音。 “官爷,这陈年雕配酱肘子,最是驱寒暖胃。小妇人特意备下,您给个薄面,赏脸尝一尝……” 锦书在她身侧,机灵地往狱卒手里塞了一块碎银。 狱卒掂量两下,眉开眼笑 “动作麻利些!莫要误了巡更时辰……” “是是是……一定!” 钱氏提着食盒扑到木栅前,等狱卒开锁,便冲了进来,一把抱住薛绥单薄的身子,浑身止不住地轻颤。 “六姐儿,你受苦了……身子可好些了?还咳嗽吗?” 锦书默不作声地将包袱搁在地下,悬着的心,像被冷水浇透般发沉。 薛绥轻轻拍拍钱氏,微笑安慰。 “婶子莫要忧心,我一切都好。” 钱氏这才偷偷擦干泪痕,抖着手揭开食盒,舀起一碗绵密的粥,“快尝尝,三婶特意用老母鸡熬煮的山药小米粥,补气养血,半点不腻口,你身子亏得厉害,吃着正好。” 薛绥就着钱氏的手喝了一口。 眼睛直勾勾望着食盒里撒着霜的荷叶酥。 钱氏又赶紧递上去,像哄孩子似的,“这个少吃点,当心甜齁着……” 薛绥痛痛快快地咬了一大口,酥皮簌簌落在囚衣前襟。 她满足地舔了舔嘴,忽地轻笑:“三婶这手艺怕是成精了,酥得掉渣、甜得撩心,比御膳房的还地道……” “都这时候了,你还来打趣我……”钱氏嗔怪,眼里泛着化不开的担忧。 薛绥笑着安慰她几句,看向锦书。 锦书见状,眼眶通红地比了个手势。 钱氏立即会意,慌忙用帕子掩了掩嘴,“你们有什么快些说,我去打点一下外头的狱卒。” 她便领着丫头,拎上竹篮出去了。 钱氏向来机敏圆滑,最是八面玲珑,是个会来事的人。 锦书放心地回头看一眼,这才压低嗓音:“姑娘,护城河里又发现了两具尸体……” 第232章 烛影下 第232章 烛影下 薛绥敛目静候下文,没有出声。 小昭却两眼放光,急不可耐地问:“谁死了?怎么死的?快说来听听!” 她探身追问的模样,急切得像偷腥的猫儿,瞧得锦书又好笑又无奈。 “一个是崇昭十年的探郎苏瑾苏公子,另一个是他的贴身仆从阿贵……”锦书压低嗓音,“尸首打捞上来时已面目全非,也不知死去多久……” 薛绥心下了然。 定是平乐为遮掩胁迫卢僖下毒之事,杀人灭口。 “平乐手段阴毒,近来行事愈发果决。那苏探助纣为虐,落得这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经此一事,顾五郎该当更清醒些。往后如何应对,无需我再多言……” 灯芯“噼啪”一下,炸开火星。 映出石壁上斑驳的霉斑。 锦书看着薛绥小脸上浮起的病气,突然将掌心盖在她的膝头,喉头滚动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薛绥:“有什么话,姑姑直说无妨。” “姑娘……”锦书半跪在潮湿的稻草上,语气略微惶然复杂,“姑娘,太子殿下应下了与郭三姑娘的婚事,陛下已令钦天监择定吉日,待萧贵妃丧期满后,便要昭告天下,行三书六礼……” 油灯的光忽然暗了暗。 薛绥轻笑,声音像浸了霜的刀刃。 “殿下大婚,是喜事。姑姑愁眉苦脸做什么?” 锦书见她神色如常地啃着荷叶酥,不见丝毫失态,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殿下还捎了话……”她警惕地望一眼四周,握住她冰凉的手,“太后突然召了还乡多年的御医王伯安入宫……” 话未说完,甬道突然传来钱氏讨好的笑, “官爷,您受累行个方便……这坛二十年的雕,是特意给您留的。我们等姑娘吃完东西就走,不耽误您巡夜……” 脚步声由远及近,巡夜典狱板着脸踱步过来查看。 锦书慌忙将冒着热气的姜茶,捧到薛绥的面前。 “姑娘好歹吃些,暖暖身子……” 小昭也红着眼眶,哽咽着上前,“地牢里湿气重,姑娘这两日咳得愈发厉害了,不好好将养身子,可怎生得了……” 薛绥揪着囚衣前襟,轻轻摇头,咳个不停。 直到那巡夜典狱离开,她方才坐直身子,望着姜茶里晃动的倒影,低声吩咐。 “替我传信东宫……” 锦书倾身听着,不料她忽又剧烈咳嗽起来,这次不似作假,指节攥着稻草,捏得泛白。 好半晌才平息下来,神色冷峻地道出四个字。 “稍安毋躁。” - 端王府书房里,直到子时还亮着灯。 薛月沉扶着孕肚,立在廊下,望着书房透出的灯火,指尖捏紧了手上的锦帕。 自薛绥入狱,李桓便再未踏入她的映月居,每日破晓即出门,披着霜露才回来…… 她身为正妃,竟是好几日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了…… 翡翠搀扶着她,欲言又止。 “王妃,夜深露重,您身子金贵,早些回去安歇吧。王爷今夜……怕是又要歇在书房了……” 薛月沉眼眶瞬间泛红,死死攥着帕子,凄然道:“莫不是因我未曾探望六妹妹,王爷怨我凉薄?” 翡翠轻声劝慰,“王妃莫要多想,您腹中世子最为要紧,安心养胎才是……” 薛月沉咬了咬下唇,提裙走过廊道。 书房里,烛火摇曳。 李桓盯着案头迭放整齐的卷宗,眼前浮现出清辉殿那一夜,薛绥撕破衣襟的模样,后腰上的牡丹绘将旧疤衬得像一团火,烧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痛。 “王爷,王妃送来的九珍糕,快凉了……” 阿吉战战兢兢的上前,不敢直视他的脸。 李桓抬眼望去,漆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九色糕点,堆成玲珑塔状,缀着霜,正是在薛府初见那一天,薛绥眉眼弯弯展示的那些糕点…… 很香。 很熟悉。 王妃也很有心。 他指尖悬在糕点上方—— 顿了顿,又收回去。 阿吉余光瞄见,脑袋垂得更低,“王妃近日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茶饭不思,王爷今晚可要去映月居坐一坐……” 李桓看着跳跃的烛火,眉头微微一蹙。 “叮嘱陈医官,请脉尽心一些,好生调理。” 他顿了顿,又揉了揉眉心,耐心吩咐。 “将贵妃生前赏下的血燕,全送去映月居,给王妃安胎。” 阿吉应声退下,却瞥见薛月沉倚着门楣而立,若有所思。 他惊了惊,恭敬行礼。 “见过王妃。” 薛月沉朝他勉强一笑,缓缓迈入书房。 瞧见李桓仰靠在木椅上,苍白的脸颊陷进烛火的阴影里,眼下乌青像浸了一层浓重的黑墨,心口忽然抽痛…… 是相思入骨,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至此? 还是恨她将真心踩在脚下,意难平? 薛月沉看不穿他,成婚十年,枕边人却如隔深渊。 “王妃怎么来了?”李桓抬头,将案上的案卷合上,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不是让你好好养胎?” “听说王爷又是夜不安眠,妾身实在放心不下……”薛月沉轻声说着,又将案上的九珍糕推到他的面前。 “王爷为案子劳心劳力,也要多加珍重才是。要是累垮了身子,六妹妹在大牢里,只怕也难得踏实……” 李桓望着瓷碟,忽然冷笑。 薛六岂会在意他的死活? 那日在大理寺公堂,她当众扯开衣袖,露出守宫砂,说出那等不留余地的狠话,无异于亲手将尖刀剜在他的心口…… 从始至终,她都无意于此。 他当然也一样。 如此相似,刻在骨子里的要强。遇上薛绥,算是棋逢对手,那种胜负欲催生的情感如暗流奔涌,他自己也很难厘清,不愿多谈。 “王爷可是怨我?”薛月沉见他神色冷淡,忽然屈膝跪下—— “若我早些察觉六妹妹的难处,多劝劝她,莫要轻信奸人挑拨,或许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快起来。”李桓打断她,弯腰将人扶在臂弯里,声音阴沉发哑。 “此事与你无关。你安心养胎,不要胡思乱想。” 薛月沉看着他因用力攥紧而泛白的指节,鼻腔一酸,泪水顺着脸颊便滚落下来。 李桓神色微怔:“哭什么?” “在王爷眼里,妾身好似外人……”薛月沉抽抽搭搭地哽咽,身子止不住地发颤,情急之下,满心委屈难抑,双手用力搂上他的腰间。 “王爷心中有座冰山,妾身焐了十年,也没有焐热。” 李桓喉结滚动,片刻,解开她缠上来的双臂,低头望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想起的,却是地牢里薛绥清冷的模样。 “你身子娇贵,莫要再劳神。” 又转头,沉下脸来。 “来人,扶王妃回映月居,仔细伺候着安歇。” - 夜已深浅,却不知时辰。 薛绥蜷缩在草席上,听着小昭均匀的呼吸声。 地牢的寒气被她挡在外面,将残存的暖意都留给了她,她却睡不着,反复咀嚼着锦书留下的那些话…… “姑娘,你说殿下真的要娶郭三姑娘吗?”小昭忽然翻身,声音里带着忿忿不平,“姑娘为他担了多少风险,他倒好,说娶就娶!浑然不管姑娘,在牢里受苦……” “傻丫头,你没有睡着?” “婢子装的。”小昭嘟囔,“婢子以为可以把姑娘哄睡。” 薛绥:“……” 小昭道:“姑娘,殿下对你分明是真心的……” 薛绥低笑一声,“皇室子弟,哪有什么真心?” 她望着石壁上若有若无的光线,想起李肇在清辉殿为她出头时握住禁军手臂时,眼中翻涌的戾气,喉头忽然发紧。 生在帝王家,有的是身不由己。 她轻轻拍了拍小昭,声音轻柔而坚定。 “睡吧。前路未卜,明儿还有更棘手的事情要处理……” - 刑部大牢的霉味,混着鼠蚁窸窣,搅得薛绥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咳嗽得,好似更为厉害了。 好在狱卒得了钱氏的好处,给她弄来一碗姜汤和半包艾草。 薛绥就着破碗抿了一口,辛辣直冲喉头,激得她伏在草堆上呛咳不止…… 小昭冲上去,双手拼命地摇晃木栅,“差爷,行行好,为我们姑娘找个大夫来吧……” “作死的小蹄子!大声嚷嚷什么?不要命了。” 狱卒抬脚要踹,却被薛绥阻止。 “官爷息怒!这丫头不知分寸,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狱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薛绥就着冷水嚼艾草,裹紧袍靠在墙角,又服下一颗锦书带来的药丸,直到油灯燃尽,才合上眼沉沉睡去。 恍惚间,门外再次传来细碎的脚声。 不同于往日的粗重,这人走得很轻,飘忽得如同猫爪一般,带着淡淡的药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要不是薛绥五感敏锐,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她睁开眼抬头,看见一位身着青衫的老者在两个狱卒带领下拄杖而来,长须随风轻摆,皱纹里藏满了沧桑。 “薛娘子安好。”老者抱拳,声音像生锈的铜铃。 “老夫受命,来为娘子请脉。” 薛绥盯着他拇指上的一只古朴银戒,轻轻咳嗽。 “有劳大夫。” 王伯安将樟木药箱和木杖一同搁在地上,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敢请娘子伸出玉手,容老夫一观脉象。” 薛绥耷拉着眼皮,乖顺地伸出腕子,任对方手指搭在寸关尺…… 小昭:负心太子,杀了么? 薛绥:让他先排队…… 李肇:排队,排队做什么?听说储君八折优惠? 第233章 套狼 第233章 套狼 地气从青石板缝里渗出,混着霉味漫上来,激得薛绥一阵呛咳,呼吸声好似像在砂纸上磨过。 狱卒手中的油灯提高,晃过她苍白的脸,映出双颊病态的潮红。 “如何?可诊出什么症候?” 王伯安捻须沉吟片刻,从药箱取出个珐琅小盒。 “这是太医院秘制的玉露丸,最是润肺止咳,且用温水送服,待药气入喉,便能压下这阵咳意……” 他说话时眼尾扫过狱卒,后者立刻端来温水,陶碗边缘还沾着未洗净的茶渍。 薛绥皱了皱眉头,忽然轻笑。 “大夫可知我也会点医毒之道,这丸药黏腻异常,藏着一股苦杏仁味,莫不是有毒吧?” 老太医手一抖,原本捏在指尖的药丸滚落在稻草堆里…… 薛绥趁势俯身捡起,将药丸收入掌心。 “方才只是随口玩笑,大夫不用紧张……” 说罢又从狱卒手上接过茶水,仰头吞咽下去…… 王伯安的脊背肉眼可见地松垮下来,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表情…… “老夫再给娘子开个方子,好生歇息几日,身子定能调理过来……” 薛绥微微一笑,重新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轻声道:“阶下之囚,能得大夫如此关照,倒是我的福气了。” - 翌日天未亮,小昭从草堆里迷迷糊糊醒来,一摸身旁的薛绥,触手滚烫。 她吓得立刻坐起身,凑近仔细一看,只见薛绥脸上的潮红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朵,像是被火烧过一般,囚衣也被冷汗浸得湿透,好似轻轻一拧就能拧出水来。 “姑娘,你额头好烫!怎么风寒愈发重了。” 小昭急得眼眶泛红,声音都带着哭腔。 “莫怕……”薛绥微微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小昭紧紧握住薛绥滚烫的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掉得更厉害了几分。 “姑娘,婢子心疼……想杀人……” 薛绥:“……” 就这样一连三天,薛绥的病情不仅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了。 她整个人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草堆上,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咳嗽。 牢头听在耳朵里,心里也一阵发慌。 要是薛侧妃在地牢里出了什么事,王爷怪罪下来,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他不敢有片刻耽搁,一路小跑着去报给了李桓。 李桓得知消息时,还在京兆府审阅呈上来的卷宗,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人将端王府的良医官陈盛叫去刑部大牢问诊。 然而,等陈盛背着药箱从刑部大牢出来的时候,李桓已然站在了大牢前庭小径旁的梧桐树下。 陈医官看王爷脸色阴沉,加快了脚步走近,额角冷汗浸湿。 “见过殿下。” 李桓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眼神却冰冷得仿佛能将人冻结。 “病情如何……” 陈医官道:“殿下,侧妃这脉象……浮大而空,如雪覆炭火,外寒内灼……此乃风寒入体后,正气与邪气交争之象……” “一个风寒之症,怎会缠绵不愈?”李桓喉结微微一动,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陈医官拱了拱手,将头埋得更低:“此病复杂难缠,需得内外兼治,循序渐进……然则,薛侧妃之前受过伤,身子底子本就羸弱,加之狱中寒湿太重,邪气入髓,实在不利正气生发……”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 “听闻王爷曾唤前太医院的王伯安大夫,为侧妃施药……” 李桓望着摇曳的梧桐树影,指尖蓦地掐紧。 “王大夫的用药,可有不妥?” 陈医官犹豫了一瞬,摇摇头,“微臣倒没瞧出什么不妥,只是……” 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着说下去。 李桓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的未尽之言。 记忆里,他幼年入宫,曾见过那位王太医,当时她和母妃跪在昭阳殿外请安,那王太医刚好从殿内里出来,手上捧着一个药箱,里面的药瓶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寂静的宫殿长廊里格外清晰…… 后来没有多久,昭阳殿那位娘娘就过世了…… 所以,那天药瓶碰撞的韵律,让他做了好几宿噩梦…… 长大后他偶然翻阅宫廷旧档,才得知那位太医擅长炮制偏方奇药,今上登基后,身子便不大好,告老还乡去了。 他有些怀疑,太后这时召见王伯安的真实意图…… 莫不是太后想要薛绥的命,却要他亲手递上鸩酒? 若薛绥死了,确实可以暂时平息风波—— 枯叶簌簌落在他肩头,衬着孝衣,似凝着的霜。 “用最好的药,看好她。有什么不妥即刻来报……” 李桓微微眯起眼睛说罢,看向阿吉。 阿吉连忙解下腰间的钱袋,塞给陈医官。 陈医官受宠若惊,“王爷大恩。下官拿王府俸禄,自当为王爷分忧,倾尽全力医治侧妃……” 李桓:“若十日之内病情不见好转,你便去惩戒司领罪。” 说罢转身,瞥见一片乌云朝刑部大牢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突然想起那日对弈,薛绥执棋落子,从容带笑的样子。 此刻才惊觉,这盘棋早不再是东宫与端王府的博弈。 从母妃暴毙那夜起,朝堂原有的平衡即被打破,整个局势就陷入了一场更大的乱局与漩涡中,将更多的人卷入其中…… 私心里,他不愿意薛绥死。 可当他想起她在公堂上露出守宫砂时,眼底那抹讥讽的冷光,又觉得胸腔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憋闷得窒息…… - 更鼓敲过二更,福寿巷深处的王家药庐里还亮着灯。 王伯安当年告老还乡后,儿子在上京开了一家药庐,也算是承了衣钵…… 老人坐在松木药柜前,将晒干的紫苏叶收进陶罐。 廊下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在他苍老的面孔上投下斑驳暗影。 “父亲,该歇歇了。”儿子王青禹捧着装药的竹匾进来,见他还在捣弄案头的草药,忍不住劝道: “您一把年纪,去地牢替人看病已是辛劳,药庐里的事,就不要操心了。您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要是累垮了可怎么办?往后这种事,您就别再亲自去了,让儿子去就行。” 对父亲突然丢下家中老小,上京问诊,他也有些疑惑的。 王伯安没抬头,手指慢捻紫苏叶,发出细碎的响声。 “老了老了,就想着能多做些事,也算是给子孙后代积点德。” 王青禹叹了一声,“大郎和二郎还在兴州,父亲还是早些回去照管着他们吧,您不在,他们整日调皮捣蛋,再结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只怕学业都要荒废了……” 说罢转身,看向木桌上的医案,以至于错过了王伯安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案上是今日王伯安替薛绥开的药方,字迹潦草难辨…… 王青禹凑近端详了片刻,便听到药童在外禀报。 “东家,长风镖局的伙计来取安神汤。” 王青禹刚应出声,王伯安的手便停下来。 “你们先下去。我来招呼……” “吱呀——” 木门被冷风撞开。 王青禹退出去,便见一个青衫男子立在门前,腰间墨玉在雪光下泛着冷光。 在他身后,两个侍从身着寻常布衫,脊背笔直,虽然刻意收敛了气势,却看得出受过专门训练,是常年习武的高手。 王青禹紧张地看一眼父亲,合上门扉。 儿子一离开,王伯安挺直的背瞬间佝偻下来,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膝盖一软,便重重跪在青砖上—— “王太医怕什么?”李肇靴底碾过地上散碎的草药,拿起桌上的医案,漫不经心地坐下来。 “字写得不错,就是不知药方如何?” 王伯安额头贴地,浑身颤抖,“殿下,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两个孙子和我这把老骨头吧……” 李肇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二十年前死在宫里的那些冤魂,也有家人老小,王太医也没有饶了他们……” 药庐里的气温骤降,王伯安望着他袖口的玄色暗绣,想起那个上元夜,也是这样的风雪天,昭媛娘娘瞪大双眼死在面前的样子…… 他忽然抬手,揪住自己灰白的头发,老泪纵横。 “殿下开恩,老臣已按殿下的交代,为薛娘子开方——” “孤不是来翻旧账的。”李肇打断他,漫不经心的语调里,暗藏杀意,“孤只是来瞧瞧,你是甘当东宫的刽子手,还是要做王家的掘墓人?” 王伯安身上的冷汗,几乎浸透了中衣。 一边是李肇的威逼利诱。 一边是太后的暗中施压。 要是可以,他宁愿自裁谢罪,以自己的命换全家平安…… 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殿下,老臣、老臣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呀……” “身不由己?”李肇忽然冷笑,将王伯安开给薛绥的药方拿起,塞入袖中,“三日后,孤要看见薛侧妃的脉案上,有雪里枯的痕迹。” 他笑着离开药庐小院。 眼中的那抹孤绝,却瞧得随行的关涯和元苍脊背发凉。 第234章 蜚声 第234章 蜚声 回到东宫,梅如晦已候在偏殿暖阁。 李肇将王伯安的药方递给他,“把这个交给张怀诚,让他查检……” 梅如晦点头接过,“王伯安若顾念两个孙辈,便不敢轻举妄动……” 李肇目光在他脸上淡淡扫过,慢慢负手背转身去。 烛火轻轻摇曳,将他挺拔的影子投在墙上那一幅《上京坤舆全图》上,有些森然沉重。 “陈圭那边如何?” “已妥当。”梅如晦压低声音,“陈圭倒是识相,办事也利落,趁着巡防轮岗,将狱中丙字监安插了我们的人。” 李肇嗯了一声,“手脚干净些。” 梅如晦道:“仵作那边,也打点好了。” 李肇轻捻着左手上的玉扳指,脸色冷得能刮下霜来。 梅如晦又走上前去,摊开桌案上的刑部大牢结构图。 “殿下请看,丙字狱在这个位置……” 他指尖点在泛黄的桑皮纸上,墨迹渗着淡淡的朱砂红—— “每日三更时分,会有运泔水的牛车从西墙外经过,车底暗格,可容纳七尺男儿藏身。” 梅如晦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硫磺粉的味道。 “这是胡商卖的波斯焰火,能爆出三丈高的绿火星子,巡防的士兵见着,必会往永兴坊方向追……” “接应的是伪装成运棺材的漕船,就等在这个位置,只要人一上船,便能顺流而下……” 他顿了顿,抬眼看李肇。 “只是薛六姑娘那边,可要言明?让她提前知晓计划,也好有个应变准备,免得到时候乱了阵脚……” 李肇神色冷峻:“这个你不用管,孤已安排妥当。” 梅如晦心下有些明白。 “稍安勿躁”四个字,言犹在耳。 一旦说了,那个同样有主意的薛六姑娘,不会愿意太子冒险,只怕又要节外生枝。 他沉吟片刻,轻咳一声,“微臣反复推演过了,按计划行事,定能瞒过各方耳目,将人平安救出。只是……殿下何必以身犯险,为救人赌上一切,可值得……” 李肇抬手将桌上的云片糕掰成两半。 “比起命,险算什么……” 梅如晦默然。 情丝蛊一命双生,一方身死,另一方也无活路。 但巫蛊之说虚无缥缈,当真要为此铤而走险吗? - 城西天香阁的雕窗棂推开半扇,摇光风度翩翩地倚着朱漆栏杆,指尖捏着两粒茴香豆,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的动静。 一个算命先生将卦摊支在西市槐树下,特意选了临近马厩的位置,抓起一把陈年艾草丢进桌下的炭盆。 “老丈,给俺瞧瞧流年。” 一个挑粪的汉子撂下木桶,凑到卦摊前。 “收几个银钱?” 算命先生垂着眼皮,“算准了,客官随意打赏。若有差错,分文不收。” “好!”汉子来了兴致,将粪担挪到一边,粗粝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快给俺算算……” 算命先生不慌不乱地将龟甲放在炭盆里,口中念念有词。 忽地,炭盆中青烟暴涨,“轰”的一下,裹着焦糊的味道,弥散开来。 拴在桩上的马儿受了惊吓,不住地尥蹶子,嘶叫着,狠狠踢中一旁的粪桶—— 粪桶轰然翻倒,秽物泼溅而出,溅得挑粪汉子裤腿上满是腥臭的污渍,惊得他跳脚大骂。 再看那算命先生,也是脸色大变。 “不好!天格裂变,地煞冲垣,上京城有阴祟作乱,将招大祸……” 没等那汉子反应过来,算命先生已慌乱收拾卦摊。 “快走快走,这摊老夫不摆了。再算下去,泄露天机,必遭天谴……” 刹那间,街上人群骚动,受惊的马匹扬起前蹄猛踏,大粪泼了一地,惊叫声、咒骂声与马嘶声响成一片。 摇光在二楼窗侧看得忍俊不禁。 他坐下漫不经心地饮一口茶,叫来店小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从袖中滑出一块碎银,打在小二的托盘上,惊得对方差点摔了茶盏。 “客官,可是要添茶?” 摇光挑眉轻笑,“天格裂变,地煞冲垣,上京城有阴祟作乱。这世道都要变天了,还喝什么茶啊……” 小二满头雾水。 待他离去,下楼才得知算命摊闹的事。 街上卖炊饼的王老汉,一边揉面一边跟人嘀咕。 “那先生说天格裂变,地煞冲垣,怕是皇城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出大祸了……” 隔壁豆腐坊的张婶,也紧张地四处传闲话。 “哎哟,我可听说了,护城河里那两具男尸,就是冲撞了煞星,死状可怖,连魂魄都被勾走了……咱们平头百姓可得躲远些!” “昨儿个夜里,我家窗户半夜总响,该不会就是那东西作祟吧!这可怎么是好?!” 不消半日,流言便似瘟疫般蔓延开来。 从茶肆酒垆到深宅大院,人人皆在议论,愈演愈烈。 更有好事者,将此事与魏王李炎大闹刑部的事情联系起来…… 有太后庇护,宗正寺没有为难李炎,但魏王与薛月盈的私生子养在靖远侯府的传言,却突然间如野火燎原,甚嚣尘上—— 消息传入宫中,承庆太后勃然大怒。 为保皇家颜面,她否认孩子血脉,还下令彻查。 “这般腌臜事儿,也敢攀扯天潢贵胄!查,看看到底是出自何人之口……” 有朝廷出面压制,街头巷尾的议论暂时沉寂,但上京城里,无人不知顾介不仅娶了不洁之女,还替魏王养孩子,脸面彻底丢尽不说,连带着靖远侯和春夫人,都抬不起头来见人。 靖远侯府鸡飞狗跳。 西厢房内,青瓷梅瓶碎了一地。 薛月盈正坐在妆台前卸簪子,看顾介发脾气,回头冷笑一声。 “顾大人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听了几句混话,就来我跟前撒泼?” “你还敢提?”顾介踢翻绣凳,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她从梳妆凳上生生拎起来。 “满京城都知道我顾家养着野种,靖远侯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我怕什么?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薛月盈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气。 “你少拿贞节牌坊来压我,你顾五郎是什么好东西?那公主府的门槛,都快被你踏破了吧?” “贱人!”顾介怒极,抄起妆奁里的胭脂盒,就朝她砸过去。 “顾五郎你疯了!” 薛月盈没有躲过,气得抓起桌上的篦子,尖叫一声,朝顾介扑上去。 两人扭打起来,博古架上的瓷器纷纷坠地,哐当作响。 “作孽哟!”春夫人房里的老嬷嬷听见动静,直叹气。 “又闹起来了,这日子可怎生过呀……” 春夫人默默垂泪,实在忍不住,才披衣赶来。 顾介脖子上被抓得血痕交错,薛月盈也是满脸红肿,披头散发,胭脂水粉洒了一地。 “是嫌不够丢人现眼的吗?还不住手!” 见母亲被气得浑身发抖,顾介甩开发疯的薛月盈,踉跄着退到门槛边,胡乱整了整衣冠,突然看见摇篮里的孩子,在蹬着腿大声啼哭—— 那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还是太后娘娘赏下的。 在烛火下,好似在嘲笑他的愚蠢。 “母亲,孩儿不孝!” 他“扑通”一声跪地,朝春夫人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抹了抹额头上的血迹,撞开雕木门冲出府去。 一个人在街上顶着寒风,漫无目的地乱转,直到梆子敲过三响,他方才裹着一件青布斗篷,跌跌撞撞地叩响了平乐公主府的角门—— 下人识趣地开门,将人领进去。 夜灯朦胧,将他狼狈的影子扯得老长。 平乐公主半睡半醒,披着一件茜纱寝衣,斜倚在鎏金雕软榻上,慢条斯理地抚着墨缎般的青丝,眼尾挑起的弧度,像一把淬了毒的钩子。 “顾大人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可真是丢尽了世家子弟的脸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疯狗呢?” 她声音拖着慵懒的嘲讽,毫不掩饰的讥笑。 “怎么着?丑闻兜不住,被你的好夫人赶出来了?” “公主殿下……”顾介狼狈地趴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呜咽:“下官是来为你效忠的。” 平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嗤笑一声。 “说得倒好听。且说说,你拿什么表忠心?” 先生收摊:“溜了溜了!” 汉子跳脚:“你赔裤子!” 薛绥:“……看戏呢!” 读友:“顾介回家,脖子抓。公主斜躺,想干啥子?” 第235章 红颜 第235章 红颜 “求殿下指条明路。” 顾介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呜咽,像极一只被逼至绝境的困兽。 “只要能让魏王付出代价,臣愿为公主殿下做任何事。” 平乐赤足踩着绒毯下地,暖香萦绕中走近他,俯身挑起顾介的下颌。 “顾大人这副丧家犬的模样,倒比平日里的清高顺眼许多。” 芙蓉帐暖,香炉中沉水香袅袅。 她指尖划过他绷紧的喉结,像猫戏耗子般漫不经心,那鼻翼里突然扑入的奇异香气,让顾介瞳孔骤缩…… “殿下……” 话音未落,他便被平乐拽了起来。 纱帐轻晃,鎏金帐钩撞在雕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顾介看着平乐慢条斯理地褪下寝衣,露出在暖香中白得发光的锁骨…… “不是要表忠心么?” 她咬开他衣襟,发丝扫过他脖颈带出一片凉意,像毒蛇吐信般冰凉。 “本宫给你这个机会,可得让本宫满意才是……” 窗外忽起骤风,一阵雨点砸在琉璃瓦上,似百鬼叩门。 顾介身子猛地一抖,望着帐顶缓缓旋转的香球,喉间一阵发苦。 “殿下莫急……” 他扣住平乐的手腕,声音如同困兽撞笼。 “臣有一计……” “嘘,容后再说。”平乐指尖按住他嘴唇,似笑非笑,“先让本宫验一验,你的忠心是真是假。” “殿下……”顾介呼吸骤然粗重,恍惚间,只觉平乐尖利的指甲掐进他肩胛。 痛楚与快意,如潮水一般漫过神智。 帐中红浪翻涌,锦被纠缠,弥开一抹危险而诱人的气息…… 顾介微微绷紧身躯,忽地扣住平乐后颈,伏在她耳边喘息。 “殿下可知,薛六在狱中已病入膏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平乐挑眉,反手推搡了顾介一把,冷笑。 “她死了倒干净,省得本宫动手。怎么,顾大人心疼了?” “薛六该死,但殿下也不想让她死得这么干净吧?”顾介掌心慢慢扣紧她腰肢,滚烫的指腹碾过一片细腻的肌肤。 “太子和端王都盯着薛六,若她死在牢里,殿下便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如今陆家和卢家联合御史台……对殿下穷追不舍,到时候,不仅要面对朝臣的弹劾,连陛下恐怕都要对您起疑……” 这话,正正戳中平乐的痛处。 自从母妃骤然薨逝,父皇迷恋上图雅那个狐媚子,对她的态度就莫名疏离了许多…… 若再不尽快将自己摘清,她在父皇心里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平乐眼尾微微一挑,指尖绞住顾介的发尾,轻轻一扯。 “说吧,顾大人有何良策?” 顾介深吸一口气,“那日薛月盈无意间说漏了嘴,她曾在薛府梨香院,撞见过李肇和薛六暗夜私会……” “当真?”平乐霍地坐起身,脸颊因怒火,更是泛起一片潮红。 “好个两面三刀的薛四,这么大的事,竟然瞒而不报!” “她姓薛,骨子里便有薛家人的狼子野心。” 顾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喘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下官曾与西兹人打过交道,据我所知,他们手中的神臂营弩机图纸,极大可能出自旧陵沼。” “有话直说,少卖关子!”平乐不耐烦地斥道。 顾介压低声音,“太子与薛六暗通款曲,正是借助旧陵沼,太子才能在永定河,截获西兹商队的火药,解救出文嘉公主的女儿……” 顿了顿,又凑近几分,语调诡谲的一笑。 “公主,他二人狼狈为奸很久了——只要能证明图纸出自薛六之手,不仅能坐实薛六的罪名,还能拉太子下马,让公主摆脱眼前困境,可谓一箭三雕!” 平乐指尖摩挲着他的后颈,眼神锐利。 “你要本宫伪造薛六通敌的证据?” “非也。”顾介连忙解释道:“西兹人手上若有,更好。若没有,他们自会动手伪造……到时候,公主只要做一个局,来个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之下,便是太子殿下,也只能百口莫辩……” 平乐微微眯起双眼,“西兹人为何肯听本宫差遣?” 顾介喉结滚动,冷哼一声:“如今西兹内乱,阿史那和阿蒙拉赫争权夺利,大肆清洗异己。那些流落大梁的西兹死士,既无法返乡,又遭大梁朝廷通缉,眼下难以度日。他们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哼! 平乐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本宫最不缺的就是钱。” 顾介见状,趁热打铁:“只要公主殿下许以重金,再承诺给他们谋一个容身之处,他们定会像狗一样听话。” 平乐眼神阴冷,上下打量着顾介。 只见他一双眼睛布满血丝,透着困兽般的挣扎与疯狂。 在朝堂上被人指指点点,颜面尽失,与薛月盈又闹到不可开交,夫妻情分殆尽。眼下的顾五郎走投无路,那眼里的绝望,如此清晰…… 这种人是没有选择的,他只能靠着自己,才有翻身的机会…… 平乐一笑,慵懒地舒展身体,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他的脸颊。 “细细说来,究竟该如何行事?” 顾介呼吸一紧,翻身将平乐压在锦榻之上,附在她耳侧,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古人云,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次,只怕要公主殿下亲自出面,方能取信西兹人……” - 公主府里,香玉软红鸳鸯帐。 刑部大牢内,却是阴暗潮湿,霉味刺鼻。 薛绥倚靠着潮湿的石壁,咳嗽不止。 “薛侧妃,有人探监。”狱卒粗声粗气地推开牢门。 薛绥听见声音,勉强撑起身子,侧目一望。 “郭三姑娘,你怎么来了?” 郭云容提着食盒立在牢门前,藕荷色裙裾沾了一根草屑,绣着边的广袖也被蹭脏了,却很是美好,如一朵早春枝头颤巍巍的玉兰,与大牢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薛侧妃,您身子可好些了?” 她眼眶微微泛红,盈满了担忧。 说着迈过牢门,拎着食盒进来,蹲下身看着薛绥干裂的唇角,心中一阵酸楚。 “侧妃病得这样重,没人请个大夫来瞧瞧吗?” 薛绥轻轻牵动嘴角,虚弱地一笑。 “有劳郭姑娘挂念,大夫来瞧过了,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一直不见好……” 郭云容撇了撇嘴唇,小心翼翼地从食盒中取出煨着参汤的陶罐,盛了一碗,双手捧给薛绥。 “这是我母亲从江南寻来的方子,说是可驱散寒毒,强筋健骨,最能调养虚损之症……” 话音未落,她又骤然哽住—— 坐在稻草上的女子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得好似可以盛下一汪死水,囚衣下凸起的肩胛,更是几乎要刺破布料,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 这牢中清苦,一碗参汤又怎能补得回来? “薛姐姐,当真没有办法洗刷冤屈吗?” 薛绥勉强支起身子坐好,腕间铁链撞出一抹清脆的响声,衬得她声音格外喑哑。 “郭三姑娘何苦蹚这浑水?” 她说罢,瞥见食盒上的并蒂莲纹样,忽地轻笑。 “这时,姑娘应该在家里好生待着,绣喜庆华贵的嫁衣,筹备终身大事才对……” 郭云容一听,颊边绯红,慌忙用帕子掩住那抹涩意。 “尚未有三书六礼,哪就有那么着急了……” “快了。”薛绥咳嗽两声,笑着道:“身在大牢,我得提前恭喜郭三姑娘顺遂所愿,觅得良人了。” 郭云容睫毛轻颤,羞怯又动情地抿了抿唇,忽然抓住薛绥冰凉的手,杏眼里泛起一抹水光。 “若不是侧妃当日在及笄宴上仗义相助,我遭人算计,沦为笑柄,只怕也会成为家族联姻的弃子,哪能有如今的机会……” 又真切地道:“侧妃帮过我。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蒙冤……可是,我求过父亲母亲,他们都说此案牵连甚广,谁也不敢轻易插手……” 薛绥苦笑一声,“三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牢门一入,清白难申,也强求不得……” “你等着我……”郭云容咬唇摇头,“明日我便去求端王殿下,若不成,我再去求太子殿下。只要他们肯施以援手,定能还您清白!” 薛绥望着少女眼底跳动的火苗,不由想起旧陵沼的废土堆上,开出的红蓼。 真诚,炽热,让人不忍辜负。 可惜终究是要被辜负的…… 这不是寻常案件,个中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远远不是她单纯的心性能够体会。 薛绥默默喝下羹汤,强撑着精神应付,直到郭云容忧心忡忡地离去,方才倚向墙壁,冷声问小昭。 “第几日了?” 小昭看着石壁上凌乱交错的划痕,目光凝重地凑近。 “姑娘,距婢子入狱,已有八日……” 薛绥眼神微眯,轻轻咳嗽两声。 “是时候了……” (本章完) 第236章 人脏并获 第236章 人脏并获 卯初的东宫飘着细雨,琉璃瓦上氤氲成一片青灰。 郭云容攥着一个绣着瑞鹤祥云的丝锦荷包,在东宫重明门外的白玉阶下徘徊了整整三圈,裙裾沾满细碎的水珠。 她望着朱漆大门上冰冷的铜兽首,喉间发紧,胸腔仿佛有一只慌乱的小鹿要跳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求见太子。 “郭三姑娘……”值殿的小黄门疾步出来,打量着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语气恭顺却疏离。 “殿下此刻正与詹事大人议事,无暇见客……” 果然被拒绝了。 郭云容藏在袖中的手,紧张得几乎要将荷包上的丝线掐断。 李肇的态度,她不算意外。 本该知难而退,但想到薛绥在狱中受苦的模样,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于是她鼓足勇气,脸蛋涨得通红。 “烦请公公再通传一下,就说云容确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性命攸关……” “姑娘不要再为难小的……” 小黄门想到太子殿下那脾气,面上的为难比郭云容还要浓重。 郭云容咬了咬下唇,眼圈都红了。 “那我,我在外面等好了……” 小黄门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合上殿门。 漫长的等待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殿门再次开启。 一阵沉稳且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传来。 两列禁军腰佩长刀、身披甲胄,神色肃穆地从正门而出,步伐整齐地分列…… 只见李肇大步跨出殿门,衣摆扫过门槛,大氅翻卷如同墨云,一张冷峻的脸,刚硬得如同刀刻,裹挟着强大的气场,在这样的阴雨天,显得愈发凌厉。 李肇扫了眼郭云容通红的鼻尖,眉峰微蹙。 “怎么回事?” 小黄门吓得浑身一颤,拱手上前。 “殿下,郭三姑娘执意在此等候,小的拦不住……” 李肇的视线缓缓扫过来,冰冷且不耐。 郭云容慌忙福身,荷包紧紧攥在手中,不敢拿出来,声音飘得几近破碎…… “太子殿下,我昨日去探狱,发现薛侧妃在牢里病得厉害…” “郭三姑娘拜错庙了。”李肇截断她的话头,指尖随意地拨弄一下腰间玉带,“狱中关押的重犯,刑部自会派人诊治。再不济,也是端王府的家事,何须东宫过问?” 郭云容受了冷遇,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殿下容禀,端王殿下因贵妃薨逝,无暇顾及。可是,地牢寒湿侵骨,实在是不利于薛侧妃养病……” “郭三姑娘多操心操心自己。” 李肇望向门口等候的车马,不耐烦听完的模样。 大氅一拂,便大步朝马车走去。 细雨斜斜扑在郭云容的睫羽上,那大氅带出的雪松香气,裹挟着寒意灌进领口,让郭云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殿下……” 她望着太子绣金皂靴踏上马车踏凳,想起昨日在牢里薛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样子,突然拔高声音。 “薛侧妃曾为救婉昭仪和文嘉公主,以身犯险,也为殿下您挡过灾厄,她是个心怀大义的人……殿下当真忍心看着她尚未定罪,就稀里糊涂地病死在牢里吗?” 车帘猛地掀起。 李肇回头,眼底血色翻涌,俊朗的面容冷得像千年寒潭中凝结的冰锥,却在触到郭云容惊恐的眼神时,猛地别开脸去。 “孤与薛氏从无私交,她的死活与孤何干?” 马车碾过青石板疾驰而去。 雨点子突然变大,打在身后的琉璃瓦上,噼里啪啦作响。 郭云容望着消失在雨幕中的东宫仪仗,手中荷包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阿母说,等她穿上嫁衣,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太子妃,往后与太子举案齐眉、相濡以沫,也能享尽这世间荣华。 可此刻,看着铅灰色天空下肆意飞舞的雨点,她忽然有些彷徨无措…… 男欢女爱于帝王家,终究是痴心妄想…… 太子殿下,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何来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 阴霾的天空,越发压抑沉闷。 黄昏刚至,青石板路上便积着一层薄霜。 夜色还未完全笼罩,西市的胡姬酒肆已喧嚣如昼。 胡姬的金铃声中,顾介攥紧手上的银质茶盏,眼尾余光不时扫过纱帘后影影绰绰的平乐公主。 屋子里安静无声,只有墙上的影子在不安地扭动。 忽听门环轻响。 周嬷嬷推门而入,带进一阵穿堂风,烛火猛地晃了几下,险些熄灭,光影瞬间暗了几分。 “公主,人来了。” 平乐指尖轻叩檀木几案,淡淡瞥向顾介。 “他们当真愿意配合本宫,拿出足以扳倒太子的铁证?” 顾介垂着眼眸,“公主想一下,如今朝堂大肆通缉,他们走投无路,东躲西藏,是谁害的?他们也恨透了李肇,只要公主出面,给他们足够的好处,那还不是如同案板上的鱼,由得公主摆弄……” 平乐公主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座椅扶手。 眼下陆老匹夫和卢太傅步步紧逼,朝堂上对她的指责声不绝于耳,她的处境愈发艰难。 有那些证物在,连父皇都不再竭尽全力保她…… 她得靠自己! 只要拿到李肇与薛六私通,勾结旧陵沼和西兹的铁证,就能反戈一击,扭转不利局面…… 她抬抬下巴,不动声色地冲周嬷嬷使了个眼色。 “请他们进来!”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一股浓重的沉水香混着羊膻味,熏得她喉咙干涩,胸口发闷。 冷风卷入,两个皮肤黝黑的西兹人大步跨入内室,穿着一身深褐色粗麻织就的斜襟皮袍,腰间挂着狼头玉佩,琥珀色的眼睛映着跳跃的烛火,像极了雪原上的饿狼。 “西兹狼卫座下先锋官阿尔泰,见过公主殿下……” 平乐掀开兜帽,慢慢从帐中走出来,款款移至主位坐下,狐裘领口缀着的东珠撞出清脆声响。 “本宫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为首的西兹人单臂抱胸,微微颔首一礼。 “那我们要的东西,公主带来了吗?” 平乐朝身后的周嬷嬷示意一下。 很快,两个侍从抬着一个裹着黑绸的长条形木箱走进来,重重搁在地上。 里面装的是码放整齐的百两官银,白的银辉倾泻而出,还有一些金叶子散在旁侧…… 西兹人很是满意,示意手下。 那人解开腰间皮囊,倒出贴身收藏的羊皮残卷。 顾介躬身接过,低头递到平乐案前。 “公主请看,这是从旧陵沼得来的神臂弩机图纸。” 泛黄的羊皮卷上,墨迹勾勒的机关精妙异常,角落钤着一枚旧陵沼的骷髅标识。 平乐指尖摩挲着印鉴,冷笑一声。 “仅凭这张残图,可换不得这些真金白银。薛六的密信、太子的通敌手谕,你们要不肯拿出来,这买卖可做不成……” 西兹人阿尔泰低头躬身,手掌重重按在心口。 “请公主放心,阿尔泰以圣山之名起誓,只要公主庇佑我等平安离京,我等自会献上太子通敌铁证……”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谁!” 一抹寒光闪过。 几名侍卫破窗而出,抽刀追了过去。 檐角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声。 顾介冲至窗边时,只见两道黑影如鹞子般掠过重重屋脊。 平乐将银盏狠狠一拂,酒液顺着木案蜿蜒滴落。 “废物!连个偷听的蟊贼都拿不住!” 此刻西市鼓楼突鸣警钟,马蹄声如惊雷炸响。 “公主!”侍卫破门而入,额头沁出冷汗,“金吾卫持敕令封街,大批禁军往这边来了……” 平乐公主脸色一变。 她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扒着窗棂望出去。 长街尽头赤色旌旗,猎猎如血—— 确实是金吾卫。 “该死的,这时突然封街搜捕,是要做什么……” 若是几个西兹人被当场拿下,落在禁军手上,自是不妙。 顾介走到她身边,焦急又隐晦地瞥一眼阿尔泰。 “公主的马车就停在西角门暗巷,金吾卫再是放肆,也不敢阻拦公主鸾驾……” 平乐将狐裘披氅脱下来,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让他们两个换上侍卫衣服,先随本宫车驾离开,只要抓不到人,没有实证,就算金吾卫统领来了,也奈何不了本宫。” 顾介问:“公主不同行吗?” “糊涂!本宫岂可同行,落人口实?快走!” 几个西兹人点点头,依言换了衣物,扮成侍卫模样,下楼疾步跟随平乐公主的马车,从西角门暗巷徐徐离开。 车辕挂着鎏金鸾鸟纹铜铃,腹下刻有平乐宫徽,在车轮颠簸中,撞出清脆声响。 不料,刚碾过青石斑驳的万商大街,便剧震停滞…… 只见一支三棱箭射穿车帘,钉在车辕上,尾羽缠着的缎带—— 是东宫独有的标识。 前方玄甲蔽空,百骑银枪如林,将马车围了个严严实实…… 金吾卫统领来了,也许奈何不得平乐公主…… 但东宫太子可以。 - “公主——”侍卫撞开房门,额角还淌着血。 “东宫卫率围了胡姬酒肆,正挨间搜捕西兹死士。” 平乐脸色一变,来不及细想,迅速扯过那张神臂弩机图纸,刚想掷入燃烧的火盆,一把匕首便闪电般擦着她耳际。 那把匕首是平乐防身用的,平常就别在她的腰间软革。 “公主坐下来吧,茶还没有品完,酒也没有温热,这么快就销毁罪证,不会太心急了些?” 利刃抵住她后颈,那人的声音冰冷如霜。 平乐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顾介紧绷如常的脸。 昨日他还在她榻上低吟“愿为公主赴汤蹈火”,此刻眼中却淬着刺骨的冷意。 “你这是做什么?”她大为吃惊。 顾介手腕微颤,却将刀刃压得更紧:“公主深谙权谋,不是最明白忠诚有价?” “狗奴才!”平乐看着顾介泛着冷光的短刃,面目狰狞到扭曲。 “昨夜榻上海誓山盟,说要做本宫的走狗,今日便成了太子的獠牙。李肇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她说着,用力掐进顾介的手背,精心保养的指甲几乎掐断。 殷红的血珠,从指缝间渗出。 顾介面无表情,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公主,唯有你也成了弃子,受尽千夫所指、至亲反目之痛,才会明白我为何这么做,薛六又为何这么做……” “你这只见利忘义的疯狗,你且动本宫一下,试试……” 平乐拼尽全力推开他, “殿下有令!缉拿叛党!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敢有阻拦者格杀勿论,藏匿逆党者同罪论处!” 忽闻战靴踏地,如同闷雷滚动。 窗外的云层如泼墨翻卷,竟是山雨欲来。 金铁交鸣之声渐弱,东宫右卫率已将胡姬酒肆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平乐咬牙切齿,转身欲逃,楼底传来皁靴踏阶之声。 她攥着裙摆,刚爬上窗棂,门扉轰然洞开。 李肇负手信步而来,蟒袍广袖垂落如墨,传来一阵轻漫的笑。 “皇姐这是要上哪里去?门在这边——” 帘帷忽被劲风掀起。 一张图纸随风飘落而下,恰被李肇踩在脚下。 李肇弯腰拾起,泛黄残破的羊皮图纸上,绘制着神臂营的弩机图样,角落钤着旧陵沼特有的骷髅标识。 他一声轻笑。 “私通西兹,勾结旧陵沼。皇姐这步棋,走得可真险啊。当真是恃宠而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肇!你血口喷人!”平乐怒喝。 李肇收起图纸,面色一沉,声音冷得像冰。 “来人!将平乐公主押入宗正寺,等候父皇发落。” 几名禁军如狼似虎拥上来,铁钳般扣住她的手腕,动作粗暴—— 平乐气愤的挣扎,踉跄着转头望向顾介,见他垂眸立在李肇身侧,面容平静得如同死人一般,全然不顾她的狼狈,忽觉喉间腥甜涌上…… 疼痛难当。 昨夜里的温润郎君,替她暖脚的温度尚在,今朝便成了要锁她入牢的冰凉枷锁…… 原来这九重宫阙里,真的不会有真心。 这章二合一哈~~ 晚上还会有更新,么么哒~ 第237章 情蛊陪葬 第237章 情蛊陪葬…… 暗牢深处,李肇的乌皮靴在潮湿的青石上重重踏过,惊起一只灰鼠仓皇逃窜。 他解下墨狐大氅扔给来福,锦袍上的螭纹在油灯映照下泛着一种森冷的幽光。 “打开镣铐,取来火盆,孤要问话……”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扑通跪地。 “殿下,这不合规矩……” 李肇一笑。 匕首擦着狱卒耳际钉入木栅,尾端红穗犹在颤动。 他转了转手上握住空掉的刀鞘,目光冷漠地扫过牢房深处蜷缩的人影。 “现在合规矩了?” 狱卒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额头触地,紧紧贴着地面,不反抗,不作声,也不行动。 随行的来福,也弓起后背,满是不安。 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殿下不该来刑部大牢,徒生是非…… 可郭三姑娘那一番话,显然是听到他心里了,终究放心不下,在忙完平乐公主的事情后,便不顾劝阻地毅然赶来…… 狱牢里湿气砭骨。 潮湿稻草堆上,薛绥身子蜷缩着,好似陷入在梦魇中,身子微微颤抖…… 她梦见了八岁那年的雪夜,鲜血从她的额头缓缓流下,染得满脸斑驳,在洁白的雪面上蔓延开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而周围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平乐公主和一群衣着华丽的世家子弟围在她身边,肆意地欢笑、尖叫…… 她满身都是蜈蚣,猩红的,密密麻麻地爬满她的手臂、脸颊,甚至钻进她的衣领,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颤抖,好似很快就要将她吞噬…… 冷汗浸得她衣襟尽湿,呜咽出声。 李肇瞳孔猛地收缩,抬脚踹开牢门,大步流星地闯了进去…… “平安。” 他单膝跪地,搂住她单薄的身躯,指尖悬在她眉间半寸,又微微蜷起。 “怎么病成这样?刑部大牢里,都是死人吗?” 难以抑制的怒火轰然入耳,来福肩膀哆嗦一下,赶紧朝几个狱卒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远一些—— 小昭却是鼻子一酸,红着眼将旁边的药碗重重一搁。 “太子殿下何必惺惺作态?姑娘在这牢里多日,也不见您的人影,如今您要娶太子妃了,倒想起我们家姑娘……” “小昭——” 薛绥不知何时睁了眼,额头上凝着冷汗。 “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姑娘……”小昭有些不服气,却也不敢再多言。 她天不怕地不怕,对太子也没有敬畏之心,就只怕薛绥。 薛绥气息不稳,看一眼局促的小昭。 “去那头候着,我同殿下说几句话。” 小昭利索地擦了擦眼睛,一跺脚便冲到牢门。 “万请殿下恕罪,小昭自小在乡野长大,不懂尊卑……”薛绥说着便要起身施礼,铁链沉重,在她腕间哗啦作响。 李肇心头像被针扎一般,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掌心贴着她后颈滚烫的皮肤。 “孤不是不想来瞧你,是为……” “殿下不来是对的。”薛绥打断他,手指缓缓撑在他的肩膀,刻意倾身,与他保持距离。 “牢中寒湿太重,我又风寒未愈,万一过了病气给殿下,便是万死莫赎之罪。何况——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相见,若是传扬出去,于殿下清誉有损……” 她的声音像浸了霜,清冷无比,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便是李肇有满腔的焦急与疼惜,都无从出口。 “薛平安。”他喉结滚动,明明想要关心的话,出口却是愠怒的嘲讽。 “孤是来问案的。你一个死囚,倒敢教孤行事?” “那殿下想问什么?”薛绥推开他的胳膊,勉强坐直,“问吧。” 李肇盯着她泛青的唇色,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再次搂她,却在触到她冰冷的目光时猛地收回。 牢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翻涌的心思。 莫名的,他又软了心肠。 “这是张怀诚新配的药,清咽润喉……” “谢殿下美意……”薛绥偏头躲开他递来的药瓶,皱起眉头,“近来苦药吃得多了,不想再尝一口……” 李肇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收。 薛绥轻声道:“殿下已与郭三姑娘定亲,自当恪守婚约。她是个好女子,知冷知热,与殿下正是良配,该要好好珍惜才是……” “你非得这样说话?”李肇捏住她下巴,拇指碾过那两片干裂的唇瓣。 发着狠,终是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将人搂入怀里。 怀中的身躯比那轻薄的琉璃灯还易破碎,好似稍一用力,就能将她折断。 李肇喉间泛起苦涩,又收紧胳膊,将她往怀里带得更深。 “蠢东西,你不知孤的心思?” 薛绥咳嗽着,无力挣扎,索性别过脸去。 “眼下生死攸关,殿下不该有多余的心思。你以为的情意不过是蛊惑后的错觉,全是幻象,当不得真……” 李肇心口发闷,喉间涌起腥甜,克制地收回几分力道。 松开胳膊低下头,看着她。 “你倒是大方,那情丝蛊发作时蚀骨焚心的滋味,你可曾受过?你当初为孤种蛊时,可曾想过孤会娶妃纳妾?如今一句‘全是幻象’就想撇清,你让孤如何自处?” 薛绥没有说话。 在李肇灼人的注视中,她罕见地沉默了。 地牢里的滴水声,清晰可闻,像极了普济寺那夜的冰棱碎裂…… “当初种种,我很抱歉。”薛绥垂眸盯着腕间的镣铐,终是出声。 “种蛊只为保命,不曾料到会累及殿下。” 那时的她,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对着旧陵沼的废墟发誓要报仇雪恨。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李肇是这样的李肇,是那个在雪夜中给过她温暖的少年,是在朝堂上为她据理力争的太子…… 她顿了顿,又轻轻颤抖着嘴唇,慎重地直视他的眼睛。 “我答应殿下,一定会在殿下与郭三姑娘大婚前,奉上情丝蛊的解药。” 声音未落,她又字字铿锵,如同发誓一般。 “否则,就让老天罚我,以命相偿。” 李肇突然轻笑,“你的命?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尚且未知……” 说罢,他望着薛绥灰败的脸色,心口抽痛得厉害。 那疼痛不是错觉,不是幻象,是真真切切为她而生。 薛绥把它解读为情丝蛊的本能牵制。所以,他也拒绝承认这份失控的悸动。 “不要以为孤是为了你,孤是为了自己的命。” “那就好——” 薛绥呼吸微微一松,感觉到揽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又挺直脊背淡淡一笑。 “太子殿下身负江山社稷,不该被儿女私情所困。” 李肇冷冷一笑,故意贴近她的耳畔,声音带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不必摆出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薛平安,你这条命早就是孤的,你敢死,孤就让整个旧陵沼陪葬!” “我不会死。舍不得死。”薛绥抬眸,眼底倒映着摇曳的牢火,苍白的面容很是平淡。 “用不了多久,此案便会真相大白。这大牢,我也待够了……” 李肇听她这么说,喉结狠狠一滚。 “你说,孤若不管不顾地将你带出去,又当如何?” “殿下万万不可!” 薛绥身子向后仰去,靠着石壁借力,说得气息发颤。 “殿下不可……咳咳……不可为这份虚妄情意……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肇猛地将人按在怀里,任由纠缠的墨发垂落在他的臂弯。 “滥用私权、罔顾纲常,置律法于不顾、然后储位堪忧?你可是想说这些?” 薛绥喘着气,望进他猩红的眼底:“殿下是主审官,就该严守律法,莫要失了分寸……” 主审官? 李肇修长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 这冤家当真有的是法子,字字句句都刺得他心火翻涌。 “薛平安,你听听。”他引着她的掌心,轻轻贴在自己心口。 衣襟下无声的躁动,仿佛与她的脉搏共振。 “情丝蛊搅得孤心神不宁,只要见你一眼,这里跳得比万马奔袭还急……孤快被折磨死了。孤骗得了世人,骗不了自己……” “殿下……” 薛绥未尽的话语,被突然贴近的体温吞噬。 李肇埋首在她的颈间,温热的呼吸萦绕着她冰凉的肌肤。 “你知道孤为何而来的……”他喉结滚动,压抑的喘息喷在她突突跳动的血脉上,“平安,再等等我……很快,很快了……” 薛绥身子发软,脸上有些怔忪发烫。 许久才艰难地躲开他灼热的气息,低头咳嗽,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 “殿下打算怎么做?可有万全之策?” “别问。”李肇将她的头按在胸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总归,天塌下来,孤也要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薛绥眉头微微一蹙,数着他狂乱的心跳,忽然想起西兹死士偷袭那天,他浑身浴血也要固执地将她护在身后,掌心的温度,也是这般烫得惊人。 她突然失控的心率,也跳得又急又乱。 “殿下,旧陵沼的规矩,不救痴人。” 李肇:“孤的规矩,不许任何人让你皱眉。” 薛绥挣脱他怀抱,冷眼看着他赤热的双眼。 “其实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担心,血债未偿,初心不改。我的命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还为旧陵沼的二十万亡魂而在,我不会轻易赴死,更不会连累殿下……” 旧陵沼,又是旧陵沼。 李肇忽然痛恨起这个名字。 若没有那些血海深仇,没有这该死的权谋之争,他是不是可以像寻常男子般,光明正大地,说一句“我心悦你”? 她的复仇执念如磐。 她要的所有公道,他都可以替她清算。 可清算之后呢?她仍是端王侧妃,他仍是东宫太子,中间隔着二十万亡魂的血海深仇,隔着九重宫阙的权谋争斗,他们要如何才能跨越这横亘天地的鸿沟? 牢火明明暗暗,情丝蛊在他的血脉中横冲直撞,搅得他五内俱焚,呼吸都变得急促紊乱…… “孤不在乎仇恨,孤只在乎你……” 他只想颠倒乾坤,重塑彼此的身份…… 不是太子和端王侧妃,而是一个他可以堂堂正正搂入怀中的女子。 执念疯长至此,他已经分不清,那些藏在算计后的温柔,是真心,还是蛊毒的幻觉。 总之,他不能再等,也不想再等。 他恨不得立刻将她从这暗牢中带走…… 但这些,他都不能告诉薛绥。甚至也不能告诉她,暗中调换了毒药,要偷偷把她救出去,改头换面,占为己有…… “殿下,巡夜要换防了。”来福站在牢外的狱道,低声提醒。 李肇深深望了薛绥一眼。 “孤只在乎你……是死是活!”他再次开口补充完上一句,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薛平安,善自珍重,别死在牢里。” 他缓缓起身。 离开时,蟒袍广袖拂过她冰凉的手背,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牢门“吱呀”关闭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来福捧着披风上前,却看见太子眼底翻涌的戾气。 “殿下……” “走。” 身后传来的咳嗽声,破碎而急促,断断续续,像是要扼住人的咽喉…… 李肇脚步停了停,终是狠狠闭了闭眼,大步离开。 来福亦步亦随,看着他紧抿到发白的嘴唇,满是心疼。 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如此模样。 往日的太子爷,谈笑间风云倒卷,剑指处山河变色,从不将儿女情长与生死哀荣看在眼里,是皇室出了名的冷漠孤绝…… 此刻,在这阴暗发霉的狱道里,他像一个被情丝缠绕的凡人,眼底尽是挣扎与未尽的眷恋…… “殿下,有些话,或许该说与薛侧妃听。” “她不是侧妃!” “是,薛六姑娘。”来福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无奈,“殿下为她做了这么多,为何不当面道破?藏起这份心意,反生误解。” 他试探着开口劝慰主子。 李肇喉结微微滚动,抬头望向狱道尽头的栅隙微光。 如霜似雪,照在他苍白冷硬的脸上。 “她不肯的。” 说罢,他回头望一眼远处的牢房。 “让人盯紧王伯安,若有差池,就把他的孙子扔进护城河。” 来福应下,后颈蓦地发冷。 既要骗过太后眼线,又要保她无虞。 既要让她有中毒的迹象,又不能让她病得难受。 莫说张怀诚和王伯安,便是大罗金星来了,恐怕也只是为难…… - 一行人消失在狱道尽头,只留下淡淡的松木香,混着寒夜的清凉。 地牢里,重归寂静。 薛绥握着李肇留下的瓷瓶,低头敛目,不知在想什么。 小昭瞥她一眼,不满地嘀咕。 “明明关心得要命,偏要装成冷脸阎罗的样子,谁领他的情啊……” “小昭莫要胡说!” 薛绥垂下眼睑,默默将身子蜷进残留着松香气息的稻草里,望着石壁上的潮湿水痕出神。 她是薛平安,是从白骨堆里爬出来的恶鬼,不会奢望任何真心。 “清醒些,按原计划行事……” 夜幕笼罩的上京城万籁俱寂,月光悄然爬上石墙。 两个被命运纠缠的身影,一个在牢内,守着未报的深仇。一个在牢外,藏着未说的深情。有些话,埋在心底,便注定将在皇权漩涡中碎成残章…… 又是二合一大长章哈,各位请食宵夜…… 李肇:这般冷心冷肺,有什么好吃的? 薛绥:来人,给太子上盒饭! 小昭:这个我拿手…… 第238章 斩棘 第238章 斩棘 秋意绵绵的宫道上,尚宫局的宫人们抱着铜盆匆匆而过。 文嘉立在含章殿外的飞檐下,望着远处雨雾笼罩的朱雀门,手中的丝帕不自觉地攥紧。 “公主,平乐殿下被押进宗正寺了。” 冬序将披风轻轻笼在她肩头,声音压低。 “听说昨儿夜里,太子殿下亲自带人围了西市的胡姬酒肆,连人带物都呈到御前了…….” 话音未落,甬道尽头突然传来铜盆坠地的脆响。 两个小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盆中几件衣物散落出来,沾染了地上的灰尘。 管事嬷嬷顿时火冒三丈,扬手便要责打。 “蠢货!这是能随便摔的?” 文嘉瞥见她们袖口的青紫瘀痕,快步走过去。 “怎么回事?” 嬷嬷福了福身,眼神满是嫌恶与不耐。 “启禀殿下,这俩丫头原是平乐公主府出来的,笨手笨脚惯了,连个端茶洗衣都做不好。” 树倒猢狲散,宫里最是凉薄之地。 众人皆爱锦上添,鲜有人雪中送炭,平乐尚未失势,这些人已然忙着落井下石,踩低捧高。 文嘉眉头微蹙,拢了拢披风转身,裙裾扫过阶前。 “劳烦嬷嬷,同尚宫局管事说一声,本宫想讨这两个丫头去公主府浣洗衣裳。” 嬷嬷惊讶地张了张嘴,很快又闭上,敛衽应下。 “是。” 冬序淡淡剜她一眼,跟在文嘉身后,默默走向含章殿。 图雅公主正跪坐蒲团,一袭镶宝嵌翠的宝蓝色织金长裙拖曳如流霞,面前的供桌上,鎏金佛像垂目慈悲,仿若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她面容沉静,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对周围的动静置若罔闻,神态平静得近乎冷漠。 “姨母万安……” 文嘉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又难掩焦急。 图雅公主看到文嘉进来,波澜不惊地抬眸。 “坐吧。” 佛珠在她纤细的手指间滑动,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文嘉向前半步,裙裾扫过蒲团边缘,侧身浅坐。 “平乐公主的事,姨母可听说了?” “大梁的家务事,与我何干?”图雅声音清冷,仿佛带着雪山的寒意。 文嘉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才鼓起勇气。 “姨母,平乐豢养死士,勾结权臣,毒害后宫,罪状之繁,罄竹难书。如今她虽被拘押,但凭着父皇一贯的宠爱,未必会深究重处……” 文嘉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着图雅的神色,眼中满是期待。 “一旦逃过制裁,她定会卷土重来,再度兴风作浪……” 图雅指尖突然停住。 脸上的青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却自始至终遮挡着她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真正的心思。 “你想让我劝说陛下,严惩平乐?” 文嘉欠了欠身,“姨母若能以圣女的身份警示父皇,让父皇看清她的真面目,也是为民除害……我阿娘地下有知,也会感念姨母慈悲心肠。” 图雅轻轻放下手中的佛珠,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长裙,动作优雅却又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我不过是客居之人,怎敢议论朝堂?” 文嘉心中一凉,还想再开口劝说,却见图雅已经转过身去。 “送客。” 下了逐客令,她重新跪坐在蒲团上,拿起佛珠,开始默默念诵经文。 文嘉无奈,将薛绥托摇光交给她的一个密封朱漆匣子,轻轻放在图雅的面前,微微屈膝,行礼告辞。 走出内殿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图雅依旧跪在那里,身姿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 紫宸殿。 崇昭帝的案头,堆满了罗列的证物。 神臂弩图纸只是冰山一角,盖着平乐宫印的通关文牒,与西兹狼卫的来往信件,还有顾介按了手印的证词,还有两个从平乐轿辇抓到的西兹狼卫先锋。 一件件罪证,如同重锤砸在帝王的心头。 “陛下,御史台联名多位臣工参劾平乐公主通敌卖国,请求废黜封号,革去尊荣,下狱议罪。”御史大夫周正平的声音,沉沉地落在暖阁里,格外清晰。 崇昭帝突然将奏报摔在地上。 “顾介呢?传他进宫!” “回陛下,顾介昨夜在西市遇刺,伤及心脉,至今仍昏迷未醒,无法入宫面圣……” 刑部尚书薛庆治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喧哗。 王承喜疾步趋前,弯腰行礼。 “启禀陛下,图雅公主今日闭目诵经时突然人事不醒,周身萦绕白雾,头顶浮现七色佛光……说是得了乌兰圣山的启示,请殿下移驾含章殿……” 崇昭帝猛地起身。 錾金蟠螭灯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发青。 “你等暂且退下,此事容朕细思。” 说罢拂袖,昂首阔步往含章殿疾步而去。 “速备辇驾!” - 含章殿的烛火彻夜未熄,上京城的更鼓也格外沉重。 平乐公主通敌一案,东窗事发,上京城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御史台每天收到数百封弹劾的密信,世家千金翻出旧年与平乐的往来诗笺烧毁,连街头的乞丐都在议论“曾见过公主府的马车深夜出城”…… 慢慢的,敢于揭露平乐公主的人陡然多了,那些从前与平乐有来往的官员,陷入了人人自危的怪圈…… 五城兵马司的巡街铁骑,整日里忙着抓人…… 如此,也止不住坊间的疯传。 图雅公主的圣山启示,与天香阁楼下的算命先生“天格裂变,地煞冲垣,上京城有阴祟作乱”的流言交织在一起,引来满城恐慌。 传闻越传越荒诞。 慈恩寺的签筒突然开裂漏签…… 城西的道观被狂热信徒砸毁…… 有人在护城河上,看见“阴兵借道”…… 米市因囤积粮食避祸,发生百人斗殴…… 药铺的朱砂被抢购一空…… 桩桩件件,吓得坊间百姓,连夜往皇城的墙根儿上,泼黑狗血…… 就连街头的孩童,也传唱出了新的童谣。 蟠龙困浅滩, 狐狸坐金銮。 一刀斩蛇尾, 血落人心安……” 这场由弑妃案与卦谶催生的漩涡,带着铺天盖地的流言,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上京城卷向了更深的猜忌与癫狂。 城池里的人们,如同被扔进了热锅里的元宵,翻滚着、嘶鸣着,不知下一刻会酿出何等祸患。 每个人仿佛都在等待那一把斩落的刀。 或是一场预示天罚的风暴到来…… - 幽篁居。 残烛在青铜烛台上明明灭灭,将李肇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映得如同刀刻玉琢一般,更显锐意锋芒。 他屈指弹了弹袖口,掌心微握,似在掩饰情绪。 “殿下,药熬好了。”来福捧着白玉碗,“按薛六姑娘的方子熬的,老奴守着两时辰,火候分毫不差。” 当日薛侧妃留下的方子,说是可以控制情丝蛊发作,可殿下拿了药方回来就锁在匣子里,碰都不碰。今日却突然翻出来,叮嘱膳房新开了一个小炉熬药。 李肇皱眉尝了一口,喉头滚动两下,仰头饮尽。 又让来福将药炉里剩下的滤净残渣,倒入罐中封好。 “换成青瓷盏,她不爱银器。” “是!” “她怕苦,再配些蜜渍青梅。” 来福忙不迭应下,捧着罐子小跑去取蜜渍青梅。 梅如晦立在暖阁门口,看着炉中更香燃剩不足三寸,迟疑良久才皱眉问: “殿下可是要亲赴刑部大牢?” “正是。” “微臣斗胆进言,此举不妥。” 李肇低头拨弄袖口,“孤以为妥。” 梅如晦饱读诗书,精于谋术,最擅长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可在东宫多年,他从来不曾说服过李肇。 因为这位太子殿下太有主意了,从不对任何人妥协。 但这次,梅如晦硬着头皮也要阻止。 “殿下不该涉险。”梅如晦跨前半步,见太子眼神淡淡地剜过来,欲言又止。 “殿下贵为储君,当惜万金之躯。此事暗藏杀机,稍有差池便会授人以柄……” “先生所言极是。”李肇语气轻慢,却透着一股冷意,“孤岂可轻蹈险地,让宵小称心?不过,本也没想到要用情义作饵来诓她入局。有些东西,抢比求更快。” 梅如晦松了一口气,郑重拱手。 “那殿下且宽心休憩,臣必定小心周全,将薛六姑娘安然带上漕船……” “不。”李肇随手扯过玄色大氅,从墙上摘下玄铁长剑,斜挎腰间。 “孤不在,你们何人请得动她?” 说罢,将案头摊开的狱防图投入火炉,系正腰间蟠龙玉带,拔剑出鞘三寸,冷目示意。 “着各卫率按原定部署行事!勿使惊觉……” 梅如晦忽觉喉间一滞,话到唇边转了个弯,恭谨俯身道: “臣领命!” 第239章 霜鬓变 第239章 霜鬓变 云层如铅块压城,一场秋雨骤然落下。 雨丝斜斜,将端王府那株老槐树洗得苍翠欲滴。 李桓攥着油纸伞的竹骨,面色冷凝。 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立在他身侧,孕肚微隆,脸上的忧郁比伞面上绘的墨竹,更显萧索。 “王爷,郭三姑娘已候了半个时辰,既不肯进屋避雨,也不肯离去……” 阿吉欲言又止,看着主子浸湿的袍角。 “她念着薛侧妃的情分,一心想救。” 李桓眉峰微蹙,伞面稍稍抬起,露出郭云容立在槐树下的狼狈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件蜜合色襦裙,脚下一双软缎绣鞋也浸湿了雨水,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没有人能够理解,堂堂一个国公府千金,钦定的太子妃,为何要为一个狱中的死囚,纡尊降贵地四处奔走,不顾体面在雨里站成落汤鸡。 薛六到底有何灵通,值得她如此肝胆相照? “去取件蓑衣来。”薛月沉忽然开口,声线温婉。 “再着小厨房煨碗姜茶,姑娘家最怕寒湿入体,仔细染了风寒。” 阿吉领命而去。 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紧了紧,忽然笑道: “殿下莫怪妾身多嘴,郭家妹妹这般冒雨陈情,要是不应下她这份心意……传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嫡亲姐姐凉薄,不如外人亲厚,往后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李桓斜睨过去,正撞上郭云容抬起的眼。 少女慌忙屈膝行礼,身子好似不受风的轻颤。 “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就罢就要拜下,翡翠抢步上前,拦住她。 “姑娘,我们家王妃身子有孕在身,受不得如此大礼……” 郭云容面露窘迫,目光含着怯意,很是羞愧无助。 “云容唐突,原不该惊扰王妃静养……只是薛侧妃在牢中病重,狱卒又处处刁难,云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求不到旁人了,只得厚着脸皮登门……还请恕罪……” 少女双颊绯红,声音混在深秋的雨幕里,细若蚊蝇, 李桓一言不发。 薛月沉却是伸手虚扶,神色温柔。 “好妹妹,难得你有这般情义,记挂着我家六妹妹,姐姐感激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你……” 她望一眼李桓,又示意翡翠将蓑衣披在她身上。 “实不相瞒,我和王爷正在想法子帮她呢。” 郭云容眸子倏地亮了,连呼吸都欢快了几分。 “苍天有眼,薛侧妃定能逢凶化吉!” 薛月沉安抚地朝她点点头。 “放心!我是她姐姐,怎会弃她不顾……” “多谢王妃菩萨心肠,多谢王爷宽宏海量……今日之情,云容铭记于心,往后愿为两位祈福一生……” “阿吉——”李桓望着她喋喋不休、满心期盼的模样,忽显不耐。 “即刻备车,送郭三姑娘回府!” 郭云容是忐忑不安地走的,不时回头,连呼吸都压得极轻,好似生怕他们会反悔似的。 薛月沉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忽觉腕间佛珠硌得生疼…… 这是傅氏今早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在普济寺求的,已在佛前供够了七七四十九日了,能保胎安神、化解灾厄。 可她眼下,半点都安定不下来。 李肇昨夜突袭西市擒了平乐,朝野震动。 谁都知道,李桓与她是一母所生,端王府也瞬间成了风口浪尖。若平乐罪名坐实,李桓的处境将比那些深陷平乐一案的大臣更为艰难…… 一旦受到平乐的牵连,那储君之争、朝堂局势,都将翻天覆地,甚至重写格局……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纵是嫡长子,日后也前途未卜。 薛家满门的荣华富贵,她的锦绣前程,一夕间变得扑朔不定…… 萧家这两日频频登门密会,字里行间都在暗示李桓,要趁势将李肇和薛六弑妃一案做实,好彻底斩断东宫羽翼。 薛月沉轻抚着小腹,眉间尽是忧虑。 “王爷,我们且去看上一眼六妹妹吧。她在牢中熬了这些时日,想必已吃尽了苦头,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有碍王府颜面……” 李桓没有作声,任由雨水顺着伞骨滴在肩头,恍若未觉。 - 入夜,雨仍未停。 李肇坐在雨雾下的马车里,看侍卫往漕船上搬运三寸厚的柏木棺材,眼底尽是冷意。 棺材码得整整齐齐,上头覆着新割的稻草,很快便被雨水浸透…… 关涯捧来一件粗布短打,他瞧了瞧,随手扔在旁边。 “几时了?” “亥初刻。” “狱中如何?” 元苍掀开半幅帘子,低声禀报。 “回殿下,那女囚贴上特制的人皮面具,与薛六姑娘足有七分相似……” 李肇神色冷凝,点点头。 梅如晦坐在他对面,警惕望了眼四周。 “记着,三更时分,运泔水的牛车必须经过丙字狱外墙,梆子一响,便要行动……” 元苍点头。 梅如晦望着漕船上飘摇的灯笼,忧心忡忡。 “陈圭虽已打点妥当,但今日入夜,太后突召王伯安入宫,不知是何用意……” “第七日了,雪里枯毒性如何,她比我们更心急。”李肇将玄铁剑缠上麻布,面容肃冷。 “这个时候她不召王伯安入宫,才不寻常……” 话音未落,船舱木板突然传来轻响。 李肇眼神骤冷,正要抽剑出鞘…… 却见一只黑猫拱着湿漉漉的脑袋,钻了出来。 “邪门!”梅如晦低骂一声,只觉脊背有隐隐的冷汗。 出发前,他卜了一卦,卦象不好。 明明安排得滴水不漏,可他心下总是没来由的不安,就像这只突然出现的猫,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黑猫招财,吉兆。”李肇却勾唇一笑,从马车里翻出一块酥酪,掰碎了放在掌心,亲自去喂那只猫。 梅如晦:“……” 心狠手辣的太子和给野猫分点心的李肇。 没错,是同一个人。 雨水滴滴答答地积成水洼,倒映着一人一猫的影子。 寒夜清凉。 - 端王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薛月沉望着铜镜中浮肿的眼睑,突然眼眶一红,将梳篦狠狠掷在地上。 “王妃息怒……”翡翠慌忙去捡。 许是怀着身子变娇气了,王妃近几日越发敏感多疑、暴躁易怒,连翡翠这种近身侍候的下人,也要小心翼翼。 薛月沉抚着鬓角,一脸凄苦。 “我是不是变丑了?” “怎么会呢?有了小世子的福气,王妃气色红润,比从前更显添贵气呢。” “贵气?”薛月沉苦笑,“连自家夫君都不愿见我,这贵气又有何用?” 说罢忽而转头,问翡翠。 “王爷呢?” 王爷从早忙到晚,多日不来映月居了。 翡翠有些尴尬,连忙低头掩饰。 “婢子先头问过阿吉,说是在书房看卷宗……” “分明在躲我。他不来找我,那我便去寻他。” 薛月沉裹着一件厚厚的披氅闯入雨幕,撑着伞过去。然而,书房里冷炉无烟,茶盏已凉,里头空无一人。 她脸色骤变,淋着雨水冲下台阶,追赶出去—— 正好看见李桓的马车消失在府门…… 一阵冷风卷过来,她晃了晃神。 “备车!” 李桓前脚离开,薛月沉后脚便跟了上去。 马车在雨夜里疾驰而过,待停下来,她才发现眼前是刑部大牢。 她攥紧汗湿的帕子,指尖因用力泛白。 “王妃,回去吧。”翡翠劝道:“这等不祥之地……” “不。我也得去瞧瞧六妹妹。” 薛月沉固执地推开翡翠的手,拂袖踩上马杌。 “王妃当心脚下。”翡翠连忙扶住她,双脚尚未落地,突见前方灯火划破雨幕而来。 侍卫挑高的风灯光晕里,李桓负手而立,神色间好似笼着一层薄霜。 薛月沉怔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小腹,脸上局促不安。 “王爷,妾身惦记六妹妹的身子,一时情急,跟了来……” 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神色冷漠,又眼眶发热,委屈地低下头去。 “妾身不该任性妄为,打扰王爷公务……” “走吧。”李桓解下披风披在她肩头,伸出手来。 薛月沉惊喜抬头,提着湿重的裙摆,小步跟上。 地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让薛月沉险些呕吐出来。 狱道狭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石壁上的油灯明明灭灭,将人影扯成扭曲的鬼面,两侧木栅栏后,偶尔传来的几道呻吟,带着令人牙酸的颤音,仿佛走在黄泉路上,说不出的森然…… 她心惊胆战,亦步亦趋…… 终于到了甬道最深处。 她看到了…… 牢里那个人。 女人。 是薛六? 她在稻草里卷着,身上裹着破烂的囚服,后背靠在霉斑遍布的石壁上,领口松垮,露出锁骨处狰狞旧疤,那张总是噙着微笑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唇上还结着干涸的血痂…… 更骇人的是,她满头乌亮如漆的青丝,此刻如同月光泻下,在狱火的幽光里泛着诡异的霜白…… 满头鸦青成白发…… 倏然间,抽走了她所有的生气。 “怎么会……怎会如此?”薛月沉的惊呼卡在喉间。 她丢开李桓,踉跄着扑到木栅前,将铁锁撞得叮当作响,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王爷,六妹妹怎会病成这般模样?” 李桓没有回答,袖风翻动间,已如疾风般抽剑挑断铁锁,旋即闪身而入…… 皂靴碾过草席上散落的药渣,他声音发颤。 “你吃了什么,告诉本王,你究竟吃了什么?” 薛绥:读友别怕,不虐…… 李肇:????敢情只虐孤一人,就叫不虐是吧? 第240章 夜行 第240章 夜行 孝衣下摆扬起,带起一阵素心兰香,混着牢里腐味竟催出几分诡谲的慈悲气息。 “何人害你,为何一夜白发?” 薛绥很想笑。 猫哭耗子大概便是这样的吧? 她扯动唇角,头缓缓抬起来,咳嗽着,眼白上爬满血丝。 “殿下不知道吗?我每日服用的药,不都是殿下让人精心调配的?” 李桓瞳孔骤缩。 眼前的万千银丝,扎得他眼眶生疼。 “陈鹤年!传陈鹤年来见本王……” 他甩袖唤人,三两下打开薛绥腕上的铁链。 哗啦声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陈鹤年跌跌撞撞赶来,整个身子佝偻如虾,半跪在地上号脉,指尖触到薛绥腕间的温度,整个人便微微颤抖起来。 “王,王爷……” 老医官额角的冷汗涔涔,转身扑跪在地。 “薛侧妃寒毒入髓,已侵及心脉,恐已药石难医……” 李桓瞳孔微缩,一把揪住陈鹤年的衣领。 “你不是发誓说按方抓药,就能祛除寒毒……” 他的声音冷得可怕,指尖掐住医官的脖颈,“说,谁让你下毒的?” “王,王爷饶命……下官没有下毒……” 陈医官吓得肝胆俱颤。 地上散落的药渣凝结成团。 那是他昨日亲自盯着煎的方子,此刻却混着诡异的黑血。 “下官一生悬壶济世,不敢违背医道良心!” 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什么悬壶济世?放屁!”小昭红着眼指着陈医官的鼻尖,梗着脖子怒骂。 “前几日那个姓王的老头来诊脉,我就该察觉不对!你们皇家的人,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小昭……” 薛绥轻轻摇头,白发被穿堂风扬起,与石壁上的影子重迭,像冬雪落在墨色绸缎上,肌肤泛着一层死灰。 “莫要胡言。王太医受太后娘娘器重,从前常出后宫请脉,怎会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陈鹤年把头垂得更低。 李桓眼神一凛,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弯下腰来,抓起她的手,声音突然放柔。 “我定为你讨回公道……” 薛绥偏头躲开他的搀扶,往石壁缩回半寸,声音轻淡得好似雪落梅枝。 “王爷不要演过了……咳咳……这地牢里可没有御史台的耳目……” 薛月沉扶着孕肚上前,唇角挂着温软笑意。 “六妹妹,王爷也是担心你……” “不需要了……”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 李桓再顾不得许多,扯开披风将她的人裹进怀里。 狱卒抬高了灯笼。 明亮的火光照见了石壁上带血的字迹——是一首未完的《葛生》,不知何人所写……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李桓突然心头大恸。 他想起母妃临终前的样子。眼神涣散、呕出黑血,指甲抠进了皮肉仍不撒手。 瑞金殿的素幡也是这样,如她的头发,白得刺目,母妃涂着鲜艳的口脂,也掩不住青紫的唇色,寿衣下浮肿变形的脸,苍白如纸,头上戴着她最想要的凤冠,却只能随荣华富贵一起沉入棺椁…… 那就是死亡的样子。 死亡,就会带走一切…… 他掌心紧握薛绥的手臂,青筋暴起。 “陈鹤年!侧妃到底患的是什么病?” “启禀王爷,确是风寒无疑……”陈鹤年汗透重衫,想到王伯安曾来为薛绥问诊,话都到了嘴边,仍是不敢明说…… “除非……除非是王太医那里,出了什么差池……” 薛绥惨然一笑,白发垂落遮住眉眼,气音轻得像叹息。 “王爷当日栽赃嫁祸,不就是想要妾身的命吗,如今又来装什么慈悲?” 声音未落,她睫毛轻颤,突然咳出一口黑血。 李桓浑身剧震,慌忙用袖口去接,一朵墨莲扑在他雪色的孝衣上。 “用我一条贱命,换东宫颓势。王爷算无遗策……” 薛绥低头盯着自己染血的指尖,仿佛在看一幅无关紧要的画。 疼痛着,却也平静。 “权势、民心、圣宠、荣耀、子嗣,王爷想要的,都已经有了。何必赶尽杀绝?” 地牢忽地阴风大作,油灯明灭间,李桓看清她唇角挂着血沫,眼瞳渐渐涣散,脑子里反复浮现萧贵妃死前的模样…… 想到眼前的人,也会如母妃一般,浑身僵冷地躺在棺木中,任人在她脸上涂粉插簪,他突然情绪难抑。 “不是本王。” 他沙哑着嗓音,猛然扣住她后颈,攥住她伶仃的腕骨…… 想要解释什么,却在触及他皮肤时被烫得心头一颤。 一瞬间,那些精心策划的棋局突然变得可笑。 他分明是要为母报仇,引李肇入瓮,借薛绥之手坐实东宫弑妃通敌的罪名的,可却亲手将淬毒的刀,递给了太后…… “本王……从未想过想你的命。” “这一局,王爷赢了。”薛绥倚着墙喘息,银发如月光铺满肩头,“用我的尸首做文章,照样能让朝野上下唾骂太子,王爷可坐收渔翁之利,收服天下民心……” 说罢,她斜目看着小昭,指尖抽搐着向她伸出半寸,却无力地垂落,蜷缩在稻草堆里呕出更多的黑血。 血沫溅上素白的发丝…… 她单薄囚衣下,是凸起的脊骨,人见可怜。 “只是我这侍女,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性子憨直,没有心机,胆子也小……她不懂皇城里的血雨腥风,求王爷留她一条性命。别让她为我陪葬……” “姑娘!”小昭哭喊着扑过来,死死攥住她染血的袖口,膝盖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算是死,小昭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别傻……” 薛绥抬高手臂,想去摸她的脸,却从囚衣里滑落一个沾着药渍的锦缎荷包…… 李桓弯腰捡起来。 这正是那日他塞入玉珏栽赃她的荷包。 此刻,里面装着一粒药丸——色泽暗红,如同凝血。 “这是什么?”李桓冷声问。 “……王太医送来的,说是太医院秘制的玉露丸……吃了两日,察觉有些古怪,便留下一粒……” 话未说完,喉间又涌出一口黑血。 剧烈的咳嗽声里,她毫无征兆地向前倾倒,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软绵绵地滑落在小昭身上…… 尾音消散在喉间…… “姑娘!”小昭将薛绥抱在怀里,喉间发出呜咽的声响。 “王爷……”薛月沉哭得满脸泪痕,也想冲过来看她,被翡翠死死抱住,无力地软在她怀里抽泣。 “劳烦王爷找个好点的太医,别让六妹妹疼着离开……” “不必了。”李桓突然扯下披风裹住薛绥,打横将人抱起。 “本王亲自送她去找太医。” “王爷不可!”向阳慌忙拦住他。 “此刻带侧妃离开,恐落得个私放重犯的罪名……” 李桓不等他说完,一脚踹开牢门,大步出去。 寒风顺着狱道灌进来,吹得他袖口翻飞。 怀中的女子轻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狱灯的阴影里。 他低头看一眼,下颌绷紧,声线却稳如磐石。 “本王会面见父皇,承认玉珏是我栽赃,清辉殿的案子与薛氏无关……” 众人皆惊。 值夜的狱卒呆立当场,不敢作声。 向阳更是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 “王爷三思!此事若惊动圣驾,后果不堪设想……” “王爷!”薛月沉全然未料李桓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暴栽赃。 一时间,她喉间腥甜,气得几乎晕厥。 “欺君之罪,天地难容。王爷可知此刻踏出牢门便是万劫不复?” 她眼底燃着悲伤的火苗,看着李桓,步步逼近。 “王爷要将清誉毁于一旦,贵妃娘娘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说罢,她拽着李桓的手,按在自己孕肚上。 “王爷摸摸,这是您的嫡亲骨血!孩儿尚未出生,王爷便全然不顾了吗?” 李桓忽然安静下来。 慢慢的,抽回手,再次将薛绥搂紧。 “王妃,让开。” “除非王爷先杀了妾身和腹中孩儿……” 李桓冷笑一声,大步掠过她僵直的手臂。 “王爷!”薛月沉攥住他衣襟,孕肚在缟素衣裳下显出隆起的的弧度,眼中泛起疼痛的泪光。 “现在放六妹妹下来,你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端王……” 周遭的狱卒,全都低下头去,只当自己没有听见。 侍卫却是互相对视一眼,握紧刀柄, 只要薛绥和小昭死去,就不会有人知道端王殿下说了什么,不会知道玉珏的秘密…… 然而…… 李桓抱紧人事不省的薛绥,毫不动心。 “从清辉殿塞入玉珏那一刻起,本王就注定做不成干净的人。” 薛月沉见他转身就走,突然拔下头上的素簪,抵住喉间。 “王爷若执意妄为,妾身今日便血溅大狱……” 未尽的话语,终是碎在齿间。 李桓宛若没有看见她的泪雨和哀求,大步流星地走向狱道。 薛月沉喉头铁锈味蔓延。 她望着李桓凌然远去的背影,带着少年般的青涩和冲动,不顾一切地踏碎世俗规训,磨去皇权博弈的棱角,只为一个女子。 那是她的丈夫呀…… 为何能如此珍爱另一个女子? 薛月沉一个人跌坐原地,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干…… 突然间,整座牢笼都在旋转,腹中突然疼痛如绞。 隔着重重狱门,也能听见心脏的碎裂声。 “王妃……” 翡翠扶不住薛月沉沉重的身子,带着哭腔大喊。 “你疼疼自己,别再伤着身子了……” 薛月沉失望的看着那一抹消失的背影。 忽然低笑出声。 原来他奔向薛绥时的神情,才是她嫁入端王府时曾经期待过的样子—— 那是心头挚爱才有的孤注一掷。 而他的丈夫给她的,是早已被那座皇城磨成的锋利刀刃,每一道都刻着权衡利弊。 - 雨丝如帘,将刑部大牢笼罩在一片灰蒙之中。 李肇身着夜行衣,立于丙字狱外的巷口,手中紧握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装着张怀诚秘制的解药。 一会见着薛平安,定是要赔礼道歉的。 先让她服下解药,安置到漕船上,要打要骂,也就由得她去了。 他望着雨幕中湿滑的墙头,眼神中透着决然的锋芒。 “殿下,准备好了。” 身后暗卫首领压着腰刀趋前两步,低声禀道:“十二卫已换上巡防的甲胄,当值的狱卒,也是咱们的人。” 关涯低声禀报,身后跟着几个身手矫健的属下,个个眼神锐利,随时准备行动。 李肇点点头,正要迈步,却见巷道那头,元苍匆匆赶来,脸色苍白。 “殿下,大事不妙!薛六姑娘识破了我们准备的饭菜,她,她没有服药,身边的丫头也是凶悍,阻拦不让狱卒靠近……” 李肇浑身一震,木盒险些从手中滑落。 “孤去叫她!” 他撩起衣摆要走,却被元苍拦住。 “殿下,来不及了……” 他声音低喑,不敢看李肇的脸色。 更不敢如实将地牢里发生的变故,禀告李肇。 “适才端王突然前来,将人接走了……为免节外生枝,我等不得不退避…” 李肇如遭雷击,脑海有片刻的空白。 许久,才缓缓开口。 “为何这才来报?” “薛六姑娘身中雪中枯寒毒,呕出黑血……” 他们眼睁睁看到李桓为薛绥发疯,若太子看见那般情形,只怕也要乱了方寸,重蹈端王后尘。 “梅大人说,由端王带去找王伯安医治,殿下且暂压怒火,从长计议为上。” 李肇只觉得心口剧痛,仿佛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雪里枯不可能是王伯安用的…… 他不会不顾及两个亲孙子的性命,在东宫的眼皮子底下,行此险招。 下毒的,只能是薛绥自己。 他忽地想起那夜在牢中,薛绥推开自己时的冷漠眼神…… 原来她不是不肯走,是不想跟他走。 她宁选李桓也不信自己。 这个认知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浑身发冷。 他拳头紧紧攥起,指节捏得嚓嚓作响。 关涯看着李肇身子紧绷面色暗沉的模样,心中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雨幕中的巷道,静如死寂。 这时,一个下属匆匆赶来。 “殿下,打听到了,端王殿下带着薛六姑娘入宫求医了……” 李肇眼神一凛,立刻转身。 “回宫!” 两章合一哈,明天见~ 第241章 叩问心 第241章 叩问心 朱雀大街在雨雾里晕成一幅淡墨长卷。 马蹄踏碎水洼,车辇碾过宫阙飞檐…… 紫宸殿的汉白玉阶,被雨水洗得发亮。 李桓抱着披风裹着的薛绥,跪在紫宸殿檐下,怀中那人儿那一头雪白的长发,铺满他的臂弯,在夜色里泛着冷冽的幽光。 “父皇!儿臣有要事叩禀——” 他的声音像被雪水浸透,带着几分沙哑与急切。 夜色如墨汁倾入砚台,浓稠中透着压抑。 小昭默默跪在身后,紧紧握拳,浑身紧绷,看着薛绥毫无血色的脸,只觉心跳如擂鼓,直要撞破胸腔。 等待…… 等待的时光漫长而煎熬,周遭寂静得能听见雨丝撞击琉璃瓦的声响。 整个宫城陷入沉睡。 她不知前路如何,更不知姑娘算尽此局,可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 殿内烛火昏黄,崇昭帝已然睡下了。 值夜的太监缩着脖子,在廊下徘徊了许久,听端王一遍一遍大声叩见,终是咬咬牙,哆哆嗦嗦地进去通禀。 今日之事若换作李肇所为,不会有人奇怪。 可偏偏,这是一向沉稳老练的端王,往常喜怒不形于色,做事四平八稳,眉头都难得皱一下的端方亲贵,竟在今夜,荒唐至此。 崇昭帝最近忧思过度,数着更漏挨到三更才入梦,睡得本就不甚安稳。 忽闻动静,他猛地坐起,“何人擅闯禁宫?”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愠怒。 王承喜小心翼翼地凑近,将软垫往他的腰后垫了垫。 “陛下,端王殿下在殿外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崇昭帝咳嗽两声,缓缓揉了揉太阳穴,才慢慢开口。 “替朕更衣。” - 李桓踏入殿内,衣摆上的水珠不断滴落,打湿了明黄地毯的边缘。 “恳请父皇垂怜,救儿臣的侧妃一命。” 崇昭帝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瞳孔微缩,有些不敢相认。 “你深夜闯宫,惊扰圣驾,就为了这个女子?” 他指着李桓紧搂在怀里的薛绥,脸上流露出几分震怒与不可思议。 李桓跪地叩首,喉结因用力而剧烈滚动。 “儿臣糊涂,但薛氏若死,儿臣余生难安!” 崇昭帝皱眉。 那日太后曾找他商议,让薛氏悄无声息的死在牢里,既能平息萧贵妃的案子,也可以避免牵连更多人,原是上策…… 他是默许的。 一个女子的性命,相比皇家体面,社稷安稳,实在太微不足道。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李桓会如此冲动。 “当初在清辉殿上拿出罪证下狱的是你,深夜劫囚、不惜自毁清誉也是你……”崇昭帝重重拍案,怒声质问: “如今你是要朕来替你收拾残局?” “儿臣欺君。”李桓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额角瞬间泛起一片红痕。 “清辉殿的碎玉珏是儿臣所藏,薛氏从未通敌……” 崇昭帝大怒,目光如刀子一般,狠狠剜向李桓。 “端王,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儿臣说,清辉殿的玉珏,是儿臣亲手放进薛氏荷包的。母妃的案子,是儿臣为护平乐,蓄意构陷薛氏……是儿臣对不住薛氏,也有负律法……” 接着,他当场将卢僖的死和平乐下药毒害皇后的事,简要说了出来,语气中满是悔恨。 “儿臣当初亲手写出《革新刑狱二十八疏》,一心整肃律法,以仁治国,明正典刑。却因血脉亲情误判是非,助纣为虐,愧对列祖列宗、枉为人臣。” 他搂着薛绥的指节因用力泛白,声音里有一种彻骨痛心的战栗。 “儿臣罪无可恕!” 崇昭帝更是脸色铁青,拂袖生怒。 “荒谬!这等捕风捉影之言?让朕如何信你?” 说罢他突然冷笑一声,抬了抬下巴,目光如炬。 “平乐纵有大错,也不该你这个做兄长的大义灭亲。这个节骨眼上捅自家篓子,你是想撇清关系?哼!抛出平乐,保全自身?” 眼下平乐被弹劾,罪证如山。 对端王府的声音和根基,影响也很大。 李桓听出皇帝的质疑,语气沉重而隐忍。 “儿臣有铁证在手,明日即可呈递父皇。儿臣有罪,不敢推卸。” 顿了顿,他又坚定地开口。 “起初,是儿臣念着与平乐的手足之情,一心庇护。可她实不该勾结西兹死士,祸乱朝纲——儿臣若再不阻止,一味纵容,大梁都要毁在她的手上。” 崇昭帝冷笑。 “简直胡闹!你可知今夜所说,该当何罪?” “儿臣知罪,儿臣也愿意认罪。” 李桓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闷在胸腔里,又低头看着昏迷的薛绥,稳了稳心神,“只是在治罪儿臣之前,请父皇开恩,责令王伯安王太医,为薛氏医治……” 崇昭帝让他气得发笑。 “你当帝王家是善堂?” “父皇明鉴!”李桓加重了声音,“太后头风发作,急召王伯安王太医到慈安殿侍疾,至今未归。薛侧妃这个病,只有王太医可救……” 他没有明言。 但意思也说得够清楚了。 这件事,太后是始作俑者,王伯安参与其中。 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也是知情的同伙。 崇昭帝气得呼吸粗重,语气里尽是失望。 “端王,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 “儿臣不敢,儿臣一心只为救人……” “放肆!”崇昭帝大怒,龙案上的茶盏被袖口扫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来人,将端王请出宫去,若再敢抗旨,定严惩不怠!” “父皇何须动怒……”一声清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话音未落,只见李肇裹挟着一身雨气,迈入门槛,玄色氅衣滴下的水珠,在金砖上晕开细小的水痕。 他抬眸,眉目冷峻,清冽如寒潭。 “人命关天,皇兄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说罢,他解下滴水的披风扔给来福,目光扫过李桓怀里蜷缩的人影时,唇角微抿。 走上前,他对崇昭帝郑重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望父皇念及皇兄初犯过错,网开一面!” 崇昭帝看着李肇眼中的血丝,又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李桓,扶着王承喜的手腕慢慢起身,走到他们的面前。 两个儿子多年来明争暗斗,势同水火。 如今倒是同跪御前,难得的齐心…… 可惜,不是为了大梁江山,而是为了祸水红颜…… 崇昭帝心中的怒火更盛,更觉得薛绥该死。 “你二人不顾体面,深更半夜挑战君父,就为了替一个罪妇出头?” 第242章 白发窥心 第242章 白发窥心 李桓攥紧薛绥的手,抬头直视龙颜。 “儿臣斗胆,人命至重,不容轻忽——何况,她不是罪妇,而是儿臣的侧妃,儿臣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为平乐无辜替死?” 李肇看一眼李桓怀里昏迷不醒的女子,被那一头醒目的白发刺得心头一痛。 “儿臣附议。”他撩袍跪在李桓的身侧,与他不过三寸之距。 “若律法不能护人周全,何谈安国定邦?恳请父王彰明善恶、明断是非,以示天家公道,安万民之心!” 义正词严。 太后叫走王伯安,显然是早有安排。 没有皇帝出面,谁也叫不开慈安殿的门。 崇昭帝忽然眯眼,“朕若不准呢?”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火星…… 昏迷的薛绥,唇角突地溢出一抹血痕,触目惊心。 将孝衣晕成一朵朵的暗红,宛如冬雪里凋零的白梅,凄美得叫人屏息…… 李桓低低叫一声“平安”,将她往怀里按得更紧。 “父皇开恩!” 李肇心头一紧,想伸手,又生生忍住,指甲深深掐在袖中,余光扫着她雪白的长发散落在皇兄臂弯,只觉喉咙一阵泛苦。 “父皇——”他跪前半步,拱起手。 “儿臣来时已派人前往慈安殿,传父皇圣谕,宣王伯安前来问诊!” 崇昭帝一张森冷的脸,生生气得抽搐。 “好个胆大包天的逆子!竟敢假传圣谕?” 李肇重重叩头,“儿臣知罪,甘领责罚。只是君无戏言,天子威德,岂可轻废……” “你这是在要挟朕?” 崇昭帝抓起案上折子砸向李肇,李肇偏头躲开。 见状,皇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两个儿子,气得浑身发抖,王承喜连忙上前搀扶。 “好,好,好得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翻天了……” “王太医到——”殿外通传。 崇昭帝手指虚虚点了点他俩,哼声甩袖,转身扶坐到紫檀木鎏金大椅上。 王伯安佝偻着背踏入殿中,看见皇子跪地、满地狼藉的情形,来不及请安,手中的药箱便“哐当”落地。 他看见了薛绥的白发,不敢置信。 这是雪里枯的症状…… 可他分明依着李肇的吩咐,早调换了药物…… “王太医不是最善奇症,怎的这般惊诧?”李肇冷笑,目光落在薛绥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莫非认不得此毒?” 王伯安扑通跪地,额头磕在金砖上。 “陛下赎罪!微臣来迟。” 王伯安擦了擦汗,颤抖着上前,三指按在薛绥的寸关尺。 李肇摩挲着扳指阴阴看着他,那幽绿光泽,如毒蛇吐信,好像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脉沉细而涩,往来如轻刀刮竹,此为寒毒入络、阻滞心脉之候……倒像是雪里枯之毒……” 王伯安轻声说罢,长揖至地拱手。 “微臣……微臣先以三棱针点刺泄热宣毒,护住侧妃心脉,再开方下药……” 银针没入百会穴的刹那,薛绥在剧痛中苏醒。 屋里腾起的热气像刑架前的炭火…… 李桓怀里的温度,灼得他脏腑生烟。 她余光扫到李肇在场,手腕微微抬起,又无力垂下。 殿外雨声越下越急,密如鼓点,王伯安紧张施针,灸百会、风府,刺人迎、廉泉……再点燃艾条,已是满手汗湿。 李桓沉声:“王太医,侧妃如何?” 王伯安避开他的眼睛,颤声道,“回殿下,微臣对此毒颇有心得,这便开方煎药,只需连服七日,便可解毒,只是……” “只是什么……” 王伯安抬袖擦汗,目光与李肇相撞。 他后退半步,颤巍巍开口。 “毒已入髓,伤及心脉。虽可保命,但五内俱损,元气大伤,终年需药石为伴,恐难生养……且肾亏肝枯,发失濡养,也无法根治。” 李桓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王伯安抱拳作揖,看向薛绥满头白发,“肾藏精,其华在发;肝藏血,发为血之余,肾精亏耗,肝血枯竭,故色白如霜……侧妃这一头白发,怕是再难复黑了……” 李桓如遭雷击,指腹微颤。 李肇喉结滚动难言,忽地冷笑一声。 崇昭帝竟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满头白发,不能生养,这祸水也便不再对男子有吸引力。 满殿死寂中,薛绥忽然睁开眼。 “臣妇失仪……” 她推开李桓的手臂,慢慢直起身子,又猛然呛咳出一丝黑血,颓然地跌坐在地。 白发如瀑布般垂落腰际,衬得她囚衣领口溅上的血迹,愈发刺目。 “参见陛下,臣妇惊扰圣驾,万死莫赎……” 李肇凝目望去。 她微微仰起头,眼神十分陌生,陌生到让他想起普济寺的雪夜,她瑟瑟躲在假山下,眼里也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好似从未认识他,只平静地看向皇帝。 “陛下……恳请陛下为臣妇做主……” 殿中沉寂,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崇昭帝脸色阴沉,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 李桓和李肇这对冤家,虽政见相悖,却同声力保她清白,当庭抗辩,又有言官御史接连弹劾、痛陈平乐诸多大罪。 事已至此,无法再强行追究薛氏的罪责。 皇帝思忖片刻,沉声道:“薛氏,端王已为你陈情。你的案子,朕已知晓冤屈。说吧,要朕如何为你做主?” 薛绥叩首,“臣妇惶恐,因臣妇之故,惹来朝堂风波,又令陛下劳心。臣妇心知己过,不敢怨恨……” 声音未落,她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臣妇只有一个请求,万请陛下恩准。” 李桓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下一刻,便听到薛绥缓缓说道: “民女为替长姐冲喜,才嫁入端王府,如今王妃身怀有孕,已是命官天赐。而臣妇本就卑微如尘,贱如草芥,如今容貌已毁,更是自惭形秽,恳请陛下恩准,容臣妇自请下堂,出家修行,为皇室和端王殿下祈福,以赎搅乱皇室之罪……” 李桓身形一震,眼中满是震惊。 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肇上前半步又骤然停住,死死盯着她的背影,额角青筋突突跳动…… 崇昭帝对上她的眼睛,指节无意识摩挲龙椅,眸底惊涛骇浪,转瞬即逝。 他从未见过如此清醒通透的女子。 发生这么多事,她还想安安稳稳当他的端王侧妃,已是难如登天。他饶得了她,太后和萧家,只怕也容不下她…… 如今,她只字不提被构陷的苦,不以受害者为名指责,主动请罪…… 这不失为一条聪明的退路。 皇帝若准其出家,保她性命,可以塑造帝王贤明的形象。 如果皇帝不准,则显得刻薄寡恩,尤其在端王和李肇联名请命以后,他更需要权衡父子情与君臣礼,以免寒了儿子的心…… 好一个薛氏女! 招招打在他的软肋上。 沉默片刻,崇昭帝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笑意。 “你这般明心见性,朕岂有不允之理?” 说罢,他又捻须思忖片刻,沉沉开口。 “念你一片诚心,朕赐黄金百两修缮水月庵禅房,你可携侍女入住,每月朔望可回京向父母请安……” 殿内死寂。 皇帝深深看了一眼两个皇子。 “不过你如今气血大亏,不宜贸然离宫。以朕之见,先去含章殿养病,待身体康复,再去修行。含章殿圣女,素日最喜佛法,又通晓西兹秘术。万一有法子能让你白发转青,也是一桩善事……” 话说得格外漂亮。 但众人都听出来了。 帝王的慈悲,暗藏压迫。 名为护她,也是以养病为名的软禁。 归根结底是想用一道宫墙,隔绝她与两个儿子…… 当然,薛绥求之不得。 “多谢陛下恩典。” 她微微行礼,白发被风掀起,一张脸凉得像死人的温度。 李桓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李肇别过脸,整条手臂因为捏拳而微微震颤,喉头一股腥甜…… 原来最狠的棋手,从来不是算尽步数,而是让对手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骨血为她铺就胜利的路。 她算准了人心…… 在这吃人的棋局里,钓出一条条凶险的鱼。 帝王的权衡成了她的护身符。 皇子的执念成了她的利刃。 只有她,始终是执棋者,断情绝爱。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她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便是为了以身为刀,下一盘关乎生死的棋。而这一局,他遇见她,从此再无退路。 雨还在下。 一顶青缎垂帘的轿辇,将薛绥抬去含章殿,王伯安和小昭同行。 轿帘如一道天堑,白发从帘隙间滑落,她没有回头。 孤鹤白发、望幕窥心。 帘钩被风吹得狂乱撞击,仿佛一串被掐断的呜咽。 更似一场漫长的告别,葬尽了春秋,也埋尽了冬夏…… 李肇和李桓并肩立在檐下,影子在雨幕里碎成两半。 “这一局,她赢了人心,输了真情。” “她本不该入局。” “把他推入死局的人,是你。” “动了杀心的,是你!” “你拿她做刀,又嫌刀锋太利?” “放屁!”李肇狠狠挥拳砸向廊柱,指节刮出血痕,却仍旧灼烫如火,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得他浑身钝痛,几乎要窒息。 他何曾拿她做刀? 他一直是她手中的刀! 是她棋盘上的卒子。 李肇:老子才是她的棋,她的卒! 读友:你不愿意吗?让端王来…… 李桓:我更惨,在她锅里。 薛绥:……求票,可好? 第243章 尝味 第243章 尝味 薛绥这一觉睡得极是昏沉。 再次悠悠转醒,只觉浑身乏力,好似筋骨都被人抽去重铸了一番,每个关节都透着酸软。 含章殿内光线柔和,铜雀灯燃着,暖黄的光晕洒在榻前,空气里弥漫着香甜…… 她微微抬眼,窗外的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在窗棂上砸出细小的水,仿佛碎掉的珍珠。 雨还没有停—— 她支起身子,发现囚衣早换成干净的寝衣,不由怔忡。 “外头什么时辰了?” 小昭守在一旁打瞌睡,见她醒来,忙不迭扑上去。 “姑娘,您可算醒了,你可吓死小昭了!” 薛绥抬手,轻轻抚了抚小昭的头,缓缓看向屏风前静坐垂泪的身影。 “公主也来了。” 文嘉看那一头白发铺满绣枕,忍不住别过脸去,将泪水偷偷拭去,方才强撑笑脸,示意冬序将熬好的参汤端过来,亲自试了温度,然后一勺勺喂进薛绥口中。 “我姨母从西兹带来的,说是圣山雪参,最能补气血。” 薛绥睫毛微微一颤。 喉间血腥气未散,却觉得这药汤格外清甜。 “有劳公主。” 文嘉扶她坐起,又塞了个枕头,被那满肩雪丝刺得眼眸微痛,顿时又红了眼眶。 “你何苦走出这一步,拿命来赌?” 薛绥就着她的手饮药,氤氲的热气在眉眼间蒙上一层薄雾,笑意里裹着三分狡黠。 “公主瞧我这模样,像是好赌之人么?” 文嘉眼眶盈满泪水,嗔怪不已。 “还笑!看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竟还笑得出来……” 薛绥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苍白纤细,好似没了往昔那股子朝气。 这阵子的牢狱磋磨,属实让人蚀骨销形。 “小昭,拿镜子来。” 小昭应声过去,小心翼翼把铜镜递到她面前。 薛绥抬眼。 铜镜中映出的满头白发,好似落了一夜的雪,发梢枯脆,在清风里缠成一团。 从旧陵沼,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 对着镜子扯出一抹笑,心境竟比从前透亮许多。 “这白发,倒也别致。” 文嘉攥着帕子,替她擦拭一下唇角,对着药碗吹了又吹。 “我若是你,早早便该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是非之地……” 一句话好似沾了水汽,沉甸甸坠在喉间,笑得比哭还难听。 薛绥不忍她眼波间微妙的可怜,后背斜斜往榻头一靠,轻声哄慰。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是非之地?我就爱搅和这摊浑水,顺手摸两条鱼,总比在岸上干瞪着眼珠子要强上许多……” 文嘉无奈,拿起药碗,赌气似的往前推了半寸。 “说不过你!快趁热都喝了吧,早些好起来。我家妞妞这些日子,天天吵着要来瞧你,我骗她你去山里修仙了,你要不快快转好,我都不知如何哄骗这小祖宗……” “那就索性做个真仙,再封她做人间小仙童……” 薛绥淡笑应道,目光扫过小几上摆放的蜜渍青梅—— 不想在这里也见到。 她低垂眼,拈起一枚含在口中,酸甜滋味在舌尖炸开。 “好吃。” 一声轻叹,很是满足。 她无法描述这种“新生”的感觉,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看什么都透着股子新鲜劲儿,连呼吸都觉得畅快。 “含章殿果然与别处不同,这碗,羊脂玉质似的,碗侧的缠枝葡萄,好像拓下来的一般……” 文嘉怔怔望着她白发垂落却眉眼弯弯,神色悠然的模样,忽然明白这人是当真不将生死放在眼里的。 她咬了咬下唇,踌躇片刻,终是开口。 “平安可知,端王递了请罪折子,要辞去所有差事、自请去守皇陵。朝堂上为也此闹得不可开交……这次,端王为了你,也是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薛绥一怔。 眼底晃出细碎涟漪,衬着她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以为他当真是为了我?” “不是么?”文嘉喉间发紧。 想到端王平素的疏冷无情,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薛绥低头轻饮一口药汤,“戏做三分真,他心里未必没有半分悔意。只可惜——他不全然是为了救我,而是借我这把刀,剖开自己的胸膛给天下人看——看他如何忍辱负重,看他如何大义灭亲……” 她的声音,比窗外秋雨还要寒凉。 文嘉大为震动,一时怔怔。 薛绥用银匙轻轻搅着参汤。 药碗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只隐隐可见一抹凉薄的笑 “风口浪尖上,储位之争,恰似困兽之斗。眼下平乐罪证铁实,已经是一步死棋。他若不祭出平乐,必被牵连通敌案,永无翻身之日。如今以我之名,既塑忠孝,又博深情……” 小昭拧着眉,满脸困惑,“姑娘,婢子不懂……” 薛绥放下汤碗,伸手拨弄白发,笑意清浅。 “不懂更好。” 懂得太多,这世间的乐趣和真情,也就少了。 李桓这人精于博弈,四海之内皆为棋子,哪来什么真情实意? 如果他这次直接把平乐推出去,未免显得凉薄心狠。 为了公理正义和心中所爱,那就是重情重义。 他想让皇帝和满朝文武看到的,正是他大义灭亲,坚守正义的样子…… 不过,她也恰恰利用了这一点,借李桓之手,彻底把平乐钉死在耻辱柱上…… 小昭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太子殿下呢?总该是真心的吧?” 薛绥拿起一颗莹润剔透的蜜渍青梅,端详良久…… 默然垂下眼,勾起一抹淡笑。 “捎信给锦书姑姑,让她尽快找到玉衡师姐……” 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环佩叮咚之声。 图雅公主身着一袭雪白绒边长裾,带着两名侍女款步而入。 她面上依旧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眸,腕间的银铃随着动作摇曳出声,恍若春日溪流溅碎石,很是动听。 “薛侧妃醒了?” 薛绥扶着小昭的胳膊,缓缓起身,朝她躬身行礼。 “回公主,昨日已在御前请旨,从此薛六是自由身。承蒙公主收留,这份情义,薛六记下了。” 图雅眸底流露出一丝了然笑意。 随即抬手示意侍女,将一个檀木锦匣捧上来放好。 “这些是我亲手抄录的祈福经文,可镇心魔,辟除邪祟。薛六姑娘闲暇时不妨一读……” “有劳公主,当日在陛下面前美言。” 薛绥抬眸与图雅对视。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金光,白发垂落,难辨神色。 图雅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怜悯。 半晌,才轻轻一笑,“薛六姑娘聪慧过人,又何须旁人美言?陛下留你在含章殿养病,必是信你无辜。” “公主谬赞。”薛绥抬眼,也在打量图雅。 “那日在清辉殿,卢二姑娘诬陷我下毒,是公主不惧是非,出面作证……虽不能得见公主真容,也知定是心细如发的巾帼仁者……” 图雅瞳孔微微一暗。 “女子最懂女子的艰难。大漠的风,长安的月,这天下的女子,都是苦命人。” 殿内气氛瞬间冷凝。 香炉中袅袅的伽南香,似在诉说着无声的悲凉。 图雅忽然展颜一笑,“罢了,你且安心养病。缺什么只管吩咐,我自会着人送来。” 薛绥又是一番称谢不提。 待图雅离去,小昭才敢长出一口气。 “姑娘,这图雅公主看着和善,怎么婢子对着她竟有些紧张?” 文嘉望着消失在雨幕中的窈窕身影,颔首点头。 “莫说是你,我也一样发怵。” 薛绥轻声:“深宫之中,表里不一最是寻常。好人也不一定要长着菩萨脸。” 小昭瞪大眼睛:“姑娘是说……” “小昭。”薛绥打断小昭的话,目光落在窗外的天色上。 “你去找王太医讨些安神药吧,我这一宿,尽做噩梦……” 小昭应声,快步出去了。 她这才转头直视文嘉。 “公主,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文嘉怔住,“有什么事,还要瞒着小昭的?” 薛绥微微一笑,拿起铜镜对着烛火转动,指尖缠绕着雪色的发丝。 “三千烦恼丝,不如斩了干净。小昭心软下不去手,想请公主借一把快刀……” 文嘉喉头微动,目光落在她锁骨的伤疤上。 有些事小昭不懂,她或许能懂。 这斩的不是烦恼丝,是前尘执念,是困局枷锁…… 第244章 恨之入骨 第244章 恨之入骨 秋雨如注,浇得刑部大牢的青石板腾起白雾。 玄色大氅掠过牢柱,惊起一串回响。 “太子殿下……” 不待狱卒请安,李肇抬手阻止。 “退下!” “喏。” 李肇慢慢踱入,环视四周。 稻草泛着潮湿的水渍,霉味在潮气里发酵,石壁上的《葛生》尚在,字迹间还沾着暗红血气…… 枷锁铁链散落在地上。 只是牢中的人,不在了。 唯有几根白发缠在铁链间,像琴弦上绕着的蛛丝。 他弯腰,从潮湿的稻草堆拾起一支木簪。 没有纹饰的桃木,色泽暗沉。 牢里的女囚都用这种簪子挽发,只是这根有断口…… 他盯着手中的木簪,想起那人请旨修行时那一副卑微却决然的模样,也想起那日她靠坐在这里,声色淡淡的话…… “旧陵沼的规矩,不救痴人。” 李肇的拳头渐渐攥紧。 他派人查探才知道,那夜狱中当值的狱卒竟半数被人替换,事后又如夜鸦掠影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有这般手段,除了旧陵沼,不作他想。 而他自诩平生无情,竟成了那个该死的痴人。 喉间泛起一丝苦涩,他自嘲地笑了笑,将木簪收入袖中。 “殿下!”元苍满头大汗地进来,拱了拱手,“梅先生请来了。” 狱道里,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 李肇劈手夺过元苍手上的腰刀,等梅如晦迈入牢舍,手腕一个翻转便带起刀风,寒光堪堪朝他劈过去…… “殿下!”梅如晦吓得肝胆俱裂,扑通跪下。 刀刃擦着他的耳畔落下,身后木屑飞溅。 “那夜李桓夜闯大牢,你拖延两刻才报,是何居心?牢里狱卒有旧陵沼渗入,你隐瞒不报,又是想替谁遮掩?” 李肇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梅如晦双膝跪行在地,抹了抹额角沁出的冷汗,这才拱手抬袖。 “殿下明鉴——” “微臣虽不愿殿下涉险,却并非故意拖延缓报,更未曾察觉有旧陵沼的人混入狱中,控制喉舌,是唯恐走漏风声,惊动端王……” “所以,你是故意让孤错失带走她的机会?” 梅如晦心惊胆战。 “没有及时禀明殿下,是臣失职,只是当是时,端王前来,事发突然,又见薛六姑娘中毒,微臣为免事态扩大,难以转圜,只能静观其变……” 顿了顿,梅如晦又重重叩首在地,声音里带着恳切。 “臣以为,薛六姑娘也是不愿殿下放弃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这才出此下策……她这般冒险,又何尝不是在护殿下周全,保全殿下清誉?” 太子和李桓不同。 李桓从小就得皇帝喜爱,出入宫禁金鞍玉勒、每走一步,犹如闲庭信步。 而李肇,拼尽全力,才能得到皇帝一句嘉奖,算尽人心,才能争得半步先机…… “依微臣之见,这是薛六姑娘的一番成全,也是薛六姑娘跳出樊笼,重获新生的好时机。从此天高海阔,不必再困于红墙绿瓦,未尝不是一桩喜事……” 果然是巧舌如簧的谋士,一张嘴,便能颠倒黑白。 李肇冷冷地将刀插回元苍的刀鞘里,神情疲惫。 “孤根本不在乎……” 话说一半,他又转头看向斑驳的牢墙,指尖在眉心按了按。 “这次便饶了你,往后再有隐瞒,别怪孤不念旧情!” 梅如晦如蒙大赦,伏地拜下。 “叩谢殿下不杀之恩,微臣定当尽心尽力,不敢有违。” - 回到幽篁居,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望着手中木簪。 瓦当上的雨水汇成细流,浇在院中那三株情丝叶上,滴滴答答…… 来福送来的汤药,在案上已经放凉。 他没有喝,也不打算喝。 喉间翻涌的腥甜,会时刻提醒他,提醒他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狼狈。 情丝蛊连着的不仅是气血经络,还有那人的精心算计,只有痛彻心扉才会让他明白,不是他果然动了真心,而是蛊毒作祟,受人控制…… 薛六没有忘掉合盟的规矩。 忘掉规矩的人是他—— 待蛊解之日,再杀她泄愤。 - 端王府。 薛月沉斜倚在床头,轻抚着自己浮肿的脸,眼底满是苦涩。 自地牢回来,她便一病不起,腹中胎儿也很不安分,小腹时时隐痛,太医开了安胎药却收效甚微,只说是她情志不开,忧思积郁。 “翡翠,王爷今日可有来过?” 她第五次问出这句话了…… 翡翠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回王妃,王爷晌午后从宫里回来,便一直待在书房,未曾出来过。” 薛月沉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指尖捏紧了锦被。 “没说我身子不适吗?” 翡翠咬了咬下唇,很怕伤她的心,又无法隐瞒。 “倒,倒是提了句,王爷叮嘱后厨煨了参汤,让陈医官好生照料王妃。” 照料? 再是悉心照料又有什么用呢? “他以为我不想安安稳稳,平心静气地养胎吗?” 薛月沉苦笑着,忽然想起那夜在刑部大牢里,他抱着薛六离去时的背影,想起他看薛绥时那近乎癫狂的眼神,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嘴角微微发颤…… “也难怪,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人,如何肯多瞧我一眼。” 翡翠见她唇色发白,气息不稳,吓得扑通一声跪地,攥紧她的手。 “王妃,你要保重身子啊……不为自个儿,也要为肚子里的小世子想想。别跟自个儿较劲,心放宽一些,等小世子落地,有的是盼头呢……” 话音未落,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李桓走了进来。 锦袍未系玉带,松松垮垮勾勒出劲瘦的肩线。 他瘦了很多。 薛月沉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却在看到他憔悴的面容时,心中一痛。 “王爷怎么这时候过来……翡翠,快给王爷看坐……” 李桓目光扫过她浮肿的脸,喉结滚动两下,声音沙哑。 “王妃,身子可大安了?” 薛月沉强撑着起身,掌心按在小腹上轻轻抚过。 “劳王爷挂怀。我只是……有些担心六妹妹……” “王妃无须操心!”李桓眉峰一拧,声色骤冷。 稍顿,才又缓和了几分,“父皇已许她去含章殿养病,你别操心旁人,好好养身子。” “旁人?”薛月沉忽然苦笑出声:“她是我的嫡亲妹妹,是王爷心尖上的人,我如何能不操心?” 李桓听到“心尖上”三字时睫毛微颤,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压住情绪忍了忍,才又上前坐下,虚扶她的肩头,放柔声音安慰。 “王妃不要胡思乱想,养胎要紧。缺什么好药材,让陈鹤年去御药房取……” “御药房可有治心的药?王爷可知太医说我这是心病?她是你心上朱砂,我便是你的脸面摆设不成……” 薛月沉抬眼直视他眼底的红丝,声音大了许多。 “够了!”李桓猛地抬头,袖中手掌握紧又松开。 今日在宣政殿被御史弹劾结党营私,退朝后又在御前与太子争执,朝中暗潮汹涌,政敌环伺眈眈,他脑子已经够乱了,原本就是强打精神来瞧她,不料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句句戳他软肋。 “王妃从前最是贤淑明理,何时变得这般多疑善妒……” 话未落下,他又似无力争吵,索性转身拂袖而去。 “好生歇着吧。本王改日再来看你……” 薛月沉望着他挺括的背影,伏在软枕上,呜咽泣哭。 - 书房内的炭盆,余烬暗红。 烛火映得李桓眉骨锋利,下颌紧绷如刀。 慕僚刘隐望着他案前散落的卷宗,蹙眉一叹。 “王妃胎象不稳,王爷何妨多体恤她一些……” 李桓不耐地搓揉着额头,捉笔在宣纸上晕开。 “她不该屡失分寸,与侧妃争风吃醋!” “王妃毕竟是您明媒正娶的妻子,又身怀王爷的骨血……” “妻子?”李桓忽然冷笑,笔杆狠狠砸在砚台上,墨汁飞溅,衬得他英挺的眉目,笼上一层阴鸷。 “当年薛府为攀附皇权,捏造女儿八运福星的命格,哄骗我母妃求赐婚约,本王还没有找他们算账呢……” 刘隐欲言又止,瞥见李桓指尖缠着的布条…… 那是在地牢里为替薛绥松脱枷锁时伤的,如今已凝成紫疤。 “王爷既想借薛侧妃牵制太子,为何又要三番五次饶她?尤其此番将她下狱,又亲手将人救出……” 火盆里的炭块“砰”地一声炸开。 李桓听着窗外的秋雨,砂纸般磨过窗框。 “害她,是为母妃报仇。救她……” 他顿了顿,指腹碾过布条的毛边,“是要让太子眼睁睁看着心尖肉在我的掌心腐烂,却连块渣都捡不回去。” 一口气说完,他好似卸下了一口恶气,慢慢地仰坐在椅子上,面色重归波澜不惊的疏淡,温和也果决。 “她机关算尽,以为可以拿捏本王心意。本王岂可如她所愿?” 雨声淅沥中,唯有炭盆余温,照得满室明暗斑驳。 刘隐望着主子眼底翻涌的戾气,悄然噤声。 当真是恨之入骨? 还是口是心非,大概只有王爷自己知道了。 李肇:我就说了吧,真的不虐,点都不虐…… 李桓:确实,肉炖烂了,还是在锅里。 薛绥:落发修行,管我屁事! 第245章 赠别 第245章 赠别 这场雨缠绵了大半个月,直到立冬前夜才堪堪放晴。 宗正寺里,平乐公主等得焦躁不安。 一次次摔东西骂人。 骂陆佑安,骂顾介,骂陆家人,骂薛绥,骂李肇,骂所有可骂的人…… 在宗正寺住了这么久,没有人愿意跟她说外面的情形,她出不去,也得不到半点消息,就像一只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的鸟,时不时发作一次情瘾…… 时而哭,时而闹,折磨得寝食难安。 她摔了所有的瓷器,砸了桌椅,甚至打伤了看守的宫人…… “你们这群狗奴才!当本宫是寻常犯妇?” “狗奴才!连你也敢对本宫甩脸色?等本宫面见父皇,第一个便要剪了你们的舌头……” “你们听见没有,放本宫出去!本宫要见父皇……” 侍候的宫人战战兢兢。 终于,在立冬这天清晨,崇昭帝来了。 明黄的袍角扫过门槛,龙纹靴踩在青砖上,声声沉重。 平乐怔怔地,松开了攥着茶盏的手。 “父皇!” 她目光瞬间亮开,见到皇帝便立刻扑入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激动得双肩颤抖,呜咽不止…… “您终于来了,儿臣好想您。” 崇昭帝低头看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没有出声。 “父皇……”平乐颤声唤着,声音里带着哽咽。 “他们都不肯好好侍候我,饭食里掺着沙子硌牙,被褥都有霉味了,连炭盆都不给添足炭火……父皇,儿臣实在熬不下去了……” 她自顾自地告状。 皇帝轻叹一声,示意王承喜将食盒轻轻打开,露出她最爱的点心—— 栗子糕的甜香漫开…… 平乐愣了愣,又流着眼泪笑。 儿时每回闯祸,父皇都会用点心哄她。 “尝尝,你母妃生前做过的,看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平乐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和母妃做的一模一样,父皇……” “慢些吃,朕特意让人少放了。” “父皇最疼儿臣了……”她忽然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等儿臣出去,亲手给您做栗子糕可好?用最新鲜的栗子来做,可好吃了……” 崇昭帝望着满地狼藉,目光落在女儿凌乱的鬓发上,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很快被帝王的威严所取代。 “平乐,父皇吃不成你做的栗子糕了。” 平乐的手指僵在半空,看着崇昭帝眼底结冰的寒意。 慢慢的,跪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哀求。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一时糊涂,真的不是儿臣毒杀母妃,真的不是……” 崇昭帝别过脸去,不愿看她的眼泪。 “既然错了,就要认罪伏罚。” 平乐磕头如捣蒜,“儿臣真的知错了……父皇,儿臣对父皇一片忠心,从不敢有半分异义,这次只是受人挑唆……您就饶了儿臣这一次吧,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够了!”崇昭帝猛地拂袖。 “你口口声声体恤君父,却私通敌国,残害后宫!朕若再纵容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说罢,见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泣不成声,崇昭帝又叹了口气。 “你呀,从小被朕宠坏了,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也怪朕教女无方——” 平乐眼中满是惊恐,“父皇,您不会真的要杀了儿臣吧?儿臣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崇昭帝摇头,“朕怎会杀你?” 他老眼里泛起泪痕,声音有一丝颤抖。 “可你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平乐瞪大了眼睛,只觉天旋地转。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皇抱着她在御园放风筝,说她是最乖的女儿。也想起及笄礼上,父皇亲自为她戴上凤冠,说要为她挑天下最好的驸马。 这些再也回不去了吗? “父皇!”她颤抖着伸手,抓住崇昭帝的衣袖,“儿臣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是您最疼爱的女儿。您忘了吗?您说儿臣是您的掌上明珠,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 “是。所以是父皇纵容太过,害了你。” 崇昭帝慢慢抽回衣袖,背过身去。 “平乐公主李玉姝,勾连西兹狼卫,祸乱宫闱,戕害无辜,置社稷安危于不顾,擢发难数,论罪当诛……” 平乐如遭雷击。 崇昭帝吸一口气,“朕念及天家血脉,免其死罪——着即革去尊号,贬为庶人,发往朔州废苑幽禁,终身不得踏入上京半步。钦此。” 说罢,他大步离去,只留下平乐跪在地上,望着他的背影,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砖上。 “父皇……” “父皇,您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您的女儿啊!” “父皇——” “父皇!” 崇昭帝拂袖疾行,没有回头。 平乐瘫坐在地上,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在西市胡姬酒肆,顾介背叛她时的眼神,想到了许久不见的陆佑安,决绝离去…… 第246章 宿命时刻 第246章 宿命时刻 图雅的眼神里,是跨越山海的脉脉温情。 薛绥轻轻摩挲着银铃,感受着上面的温度,眼眶微微泛红。 一个来自异国的公主,终究要困在这红墙中,煎熬半生。 “公主赠我的佛经,薛六必会每日诵读。” 她新剃的头皮,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只是这银铃太过贵重,薛六不该收。” 图雅摇摇头,将银铃轻轻套在她腕间。 “我羡慕你,能亲手斩断一头尘丝,而我……” 指尖划过手腕时,薛绥触到一片冰凉。 忽然明白了图雅眼底的寂寞。 这个被奉为圣女的女子,终究也只是皇权的贡品。 “公主珍重。” “珍重。” 崇昭帝没有食言。 次日便派王承喜前来传旨,准她腊月二十四那日离宫…… - 腊月二十四,小年祭灶。 宜出行,宜祈福,宜嫁娶。 本该是一个极好的日子。 可天未破晓,鹅毛般的飞雪便簌簌砸向红墙,将上京城装点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卯时,薛绥束好素巾披上斗篷,在含章殿辞别图雅,由两个内侍的引领着,缓步出宫。 刚到安福门,便见两辆马车停在落雪的宫灯之下。 薛绥笼了笼头上的斗篷,在小昭的搀扶下,慢慢走近,看着那个剪影般的背影。 李桓负手而立,石青色云锦大氅被风掀起一角,像一只振翅欲飞却折翼的孤鹰。 “见过端王殿下……” 她的声音被风雪揉碎。 带着几分涩然。 李桓脊背微微一绷,慢慢回头看着她。 “本王领了父皇旨意,亲自送你去水月庵。”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青帷马车。 “你留在檀秋院的旧物,我都着人拾掇齐全了,回头你清点一下,若有缺漏或不妥之处,只管告知,本王自当差人送来……” 箱笼整齐,还有随行的锦书和四个侍女。 可以说,李桓做事很周全。 薛绥垂眸合十,“有劳王爷。” 鹿皮靴碾过结霜的青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李桓慢慢走近,抬手示意马车备好,亲手撩帘请她上车。 薛绥看一眼他袖口露出的青灰色里子,垂眸迈上马凳。 二人俱是沉默。 马车辚辚驶出宫门,别无他话。 薛绥裹着斗篷靠在车壁,听着辚辚车轮声里夹杂的市井喧哗。 “——葫芦——” “好吃的葫芦——” “蜜饯果子——霜栗子——” “新到的胭脂水粉,姑娘们瞧一瞧喽——” 叫卖声此起彼伏,混着胭脂铺的香粉气扑入鼻腔,仿若隔世一般。 忽地,前方传来喜乐声—— 金锣与横笛交织,惊得路边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小昭掀开竹帘,惊呼卡在喉间。 “姑娘快看!是东宫仪仗!” 薛绥心口一紧,透过纱帘缝隙望去。 十二对金吾卫执戟开道,身着绛纱公服、手持皇室玉节的礼部官员,身后跟着二十八抬朱漆礼盒。盒中的玄纁束帛、雁羔、珪璧等系着缂丝红缎,在雪光中泛着喜庆的颜色。 太子骑着一匹神骏飞扬的雪白银鞍马,缓缓行过御街,金冠上的宝石在冬日飞雪下,灼然生光。 李桓突然骑马靠近车侧,声音如冰碴一般,簌簌坠落。 “今日是东宫纳采之礼,父皇着太子亲自前往郑国公府提亲,以示天家恩宠……” 太子纳采自然是风光至极。 薛绥余光扫着李桓清贵端严的面容,忽然有些明白,崇昭帝为何要她今日离宫,又为何准许李桓相送…… 她笑了一声。 喜乐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百姓的惊叹。 “太子殿下亲执活雁行纳采礼……” “太子妃真是好福气!” “纳采已如此隆重。出嫁那日不得铺成十里长街?” “那可不嘛?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对这位郭三姑娘……很是上心呐。” 百姓的议论声很低,却字字清晰。 薛绥隔着纱帘望去,李肇的身影被飞雪揉得有几分模糊,银鞍配白马,马上人影脊背挺如青松玉柱,肩线却比从前瘦削了几分,面容看不真切,唯有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刻,好似覆了一层薄冰…… 清俊孤高,遥不可及。 但即将迎娶新妇,应当是开心的吧? 只要他每日按时服药,情丝蛊的影响就会无限减小。等她到庵中想法子找到玉衡师姐,为他解蛊,从此他便能摆脱情毒,与太子妃举案齐眉,稳坐东宫…… 也是一个极好的故事终章。 “殿下,是端王府的车驾。”关涯低声提醒。 李肇握缰绳的手猝然收紧。 漠然望向那辆青缎马车,神情似被冰雪封冻。 按礼制,太子仪仗优先。 李桓示意小厮牵马退避…… 等车驾停在一侧,方才欠身行礼。 “恭喜太子殿下纳采大吉。” “承让了。”李肇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大喜的日子,莫要误了吉时。” 李桓侧身,抬手示意,“殿下请——” 李肇抿紧薄唇:“皇兄有礼!” 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平静得可怕。 喜乐声愈发刺耳,马蹄踏碎满地薄霜,东宫仪仗浩浩荡荡前行…… 即将与端王府的马车交错的刹那,小昭忽将车帘掀高半尺。 “恭喜殿下……” 李肇转头望来。 飞雪扑打在青缎帷幔上,车帘翻飞间,露出裹着素灰禅衣的女子,眉眼似雪地端坐如仪,双手合十,面容平静,宛如壁画里走下的菩萨。 二人隔着人群,相望不相即。 李肇调转马头,仪仗队继续前行。 朱漆华盖辚辚而过,在人群的瞩目里,掺着风雪割裂而出的一缕幽香,扑入青帷帘中。 恰似那夜在刑部大牢,被他凶狠地扯入那个滚烫的怀抱时,散发的幽然气息…… 寒风卷着雪粒扑进车内。 薛绥猛地清醒,手中的佛珠突然掉落。 她弯腰去捡,却发现腿脚发软,险些栽倒。 “姑娘当心!”小昭急忙扶住她的手肘。 薛绥努力平稳呼吸,不去看小昭眼里的惊惶与心疼。 “没事。这风雪,吹得人有些发昏。” 仪仗远去,马车也慢慢启程。 直到车队消失在街角,李肇回头,才发现手掌已被缰绳勒出血痕。 天大的怒火,也被那声颤抖的声线击败了。 恍惚间,他好似又看到普济寺的假山下,那个蜷缩在石缝里的小女孩,浑身是血,却平静又倔强地让他快走的模样…… “你快走……他们会打你的……快走……不要让人看见你……” “他们是谁?你说出来,我帮你报仇,我保护你。” “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你不要多管闲事!” “不识好歹。” “……” 风裹挟着细雪拍打在脸上,在他脸上凝成冰屑。 从此宫墙深深,隔着万重红尘。 一个在热闹的仪仗中走向皇权,一个在冷清的马车上走向庵堂。 终究是错付了。 - 马车驶出城门,颠簸着在雪地上碾出一道道辙痕。 终于在黄昏时分,停在水月庵外。 李桓下马,亲自为薛绥掀开马车帘。 薛绥裹着灰布斗篷,走下马车,抬头望着庵门上方的匾额,眼神澄明似秋水长天。 “平安,我只送你到这里了。” 李桓望着庵门,喉结滚动。 “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差人捎个信,我来接你。” “既已剃发,便再无牵挂。就此长别——” 薛绥后退三步,欠身行礼,素脸上满是拒绝。 “多谢王爷相送,替我问长姐安好……” 李桓眉头压得极低,“她不是很好。每日都在等你消息,身子也憔悴许多,太医说胎象不稳……” 薛绥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已然明白。 “往后,我会在水月庵里,每日晨昏三炷香,为长姐和王爷祈福。” 李桓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王爷。”薛绥突然喊住他。 李桓停步,薛绥慢慢走上前去,驻足低眉。 “清辉殿里,确实是我换的药。萧贵妃死于我手。” 李桓抬眼,望向头顶盘旋的飞雪:“我知道。” 薛绥盯着他的眼睛,“那王爷为何不赶尽杀绝?” “看你和李肇痛失所爱,也算解恨……” 李桓自嘲地一笑,将后半句咽回喉间。 “你我从前种种,只当两不相欠,扯平了。” 薛绥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轻声道:“那便各自成全。” “若有来生——”李桓喉结微动,凝视着她霜雪般冷漠的容颜,轻声道,“愿你我生在寻常人家,春日赏,冬夜围炉,不必懂什么家国天下,更不必屈服于宿命樊篱……” “今生未渡,不盼来世。” 薛绥垂眸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弯腰告辞。 雪愈发大了,禅房外的老梅被压弯了枝丫。 她望着漫天素白,示意小昭前去敲门。 庵门“吱呀”打开。 山风掠过,一片银白的世界,尽显清寂…… 薛绥转身走向庵门,跨过高高的门槛…… 朱雀大街的喜乐声已然远去,银鞍马上飞扬的男子,也只是一场遥远的梦境…… 她摸出袖中的半块龙涎香,轻轻丢在庭中的香炉里…… 李桓死死盯着她纤弱的背影,直到庵门缓缓关闭,才翻身上马…… 白发青丝一瞬间,三世轮回为少年。 今天推荐一首程响的《千里共婵娟》,很搭配这个离别的场景(手动狗头)。 冬去春来细雨绵绵 开四季只等你来拈 为你把蜜语甜言 化作柴米炊烟 弯了眉眼又红了脸 茫茫人海一眼如万年 飘飘落落你住心田 从不闻红尘与繁喧 素衣度华年 可否归来举杯尽欢言 你说此生不负良人 千里共婵娟 怎奈人去楼空似云烟 白发青丝一瞬间 三世轮回为少年 可否可否一续前缘 第247章 尘事未了 第247章 尘事未了 一个清秀小尼引着薛绥往水月庵内走去。 廊下积雪未扫,踩上去咯吱作响。 小尼声音怯生生的,“施主,慧明师太到了。” 许是庵中清冷,她的声音有点紧张的鼻音。 薛绥抬头迎视,月洞门内转出一位老尼,灰袍素净,从颈间垂下的一串菩提子,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面容庄肃,眼神深幽而慈悲。 “阿弥陀佛,可是薛施主?” 皇帝赏了百两黄金,用来修葺庵堂,水月庵得了恩泽,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了,对她的到来,不说殷勤备至,却也事事周全妥帖。 薛绥屈身行礼,“正是薛六,叨扰师太清修了。” 老尼打量薛绥片刻,双手合十,眼角皱纹里似藏着万千言语。 “昨夜梦见白梅著雪,便知有贵客临门,果然迎得施主前来……” 她与其他修行女尼,到底不同。 薛绥明白师太的顾虑,躬身行礼。 “有劳师太,替我主持剃度仪式。” 老尼点点头,领着她走入大雄宝殿。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佛像慈悲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在俯瞰人间悲欢。 蒲团上有淡淡的艾草香,混着陈年的香火味,叫人莫名心安。 薛绥闭上眼睛,跪在蒲团上,听着慧明师太诵念佛经的声音,莫名地走神,想起李肇在牢里说过的话—— “天塌下来,孤也要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如今她真的离开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施主可是有心事?”慧明师太轻声问道,手中佛珠轻捻。 “师太法眼如炬。”薛绥垂眸,望着蒲团上的纹路,没有在佛前撒谎。 “施主自行剃发,贫尼以为早有决断。如今观之,或有难舍?” “不过是红尘里打了个转,断了便断了。”薛绥抬手拂过发顶,笑了笑,“尘缘早去,如今想借师太手中刀,行个清净名目。” “施主眉间有戾气,”老尼忽然开口,幽幽一叹,“莫不是有放不下的人,或是未了的事?” 薛绥平静地抬头,望着她,又望向佛像,轻声道:“放不下,也不得不放。就像这庵堂外的雪,落在掌心是凉的,攥紧些,就会化掉。” 慧明师太微微一笑:“世间事,求不得是常态。施主不妨看淡些,一切自有定数。” “师太说得是。” “贫尼见你眼底青黑,神思倦怠,或再静养些时日……” “师太莫怕,我命硬。” “善哉!那贫尼为你取法号‘了尘’,可好?” “敬谢师太。”薛绥叩首,额头触地。 慧明师太不再多言,持戒刀念道:“第一刀,断无明。第二刀,断嗔痴。第三刀,断爱欲。” 说罢戒刀虚拂她头顶,没有剃下多少头发来,仍以黄绸裹住碎屑,投入香炉焚化。 “愿去一切恶,愿修一切善,愿度一切众生……” 随后,她取来一个观音净瓶,以柳枝蘸水轻洒她肩头。 “一洒净身,二洒净心,三洒净性。” 声音落下,她双眼微阖,颔首示意。 身侧的小尼取来一件禅衣,为薛绥披上。 慧明师太轻声道:“了尘,你从此是佛门中人,须守清规,断红尘。” 佛前的烛火,无风自动。 薛绥叩首:“谨记师太教诲。” - 仪式结束,薛绥在小尼引领下回到住所。 禅房设在后院,推开窗便是一株老梅,枝丫上挂着的冰棱子,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小昭忙着铺床,看到薛绥回来,嘴里便开始念叨。 “姑娘,等开春了,咱们在院子里种一些儿吧,这院子太素了……” “素些不好吗?”薛绥打断她,目光落在案头铜镜上,里头映出个光头女子,眉眼清瘦,下颌尖尖,如出鞘的宝剑,眼神带笑,却凝着一层薄冰似的清冽。 她满意地摸了摸头顶。 “省了梳头的工夫,能多做不少事。” 小昭撇了撇嘴巴,摸她发顶,眼眶又红了。 “姑娘,这些是您的旧物,你清点一下。”锦书领丫头抬着两个箱笼进来,语气平和,如往常一样。 方才薛绥在大雄宝殿的时候,她便带几个小丫头将禅房都安置好了,房间里炭火烧得暖烘烘的,桌椅擦得锃亮,薛绥惯用的青瓷笔洗、羊毫笔都摆上了,连临窗的矮几都照以前的老样子,铺了一层素绢,用镇纸压得平平整整。 与檀秋院里相比,这里简陋了许多,但胜在窗明几净,禅意盎然。 薛绥微微一笑,指尖拂过箱笼上的铜扣。 “姑姑操持庶务,从不出错。我放心。” 小昭噘着嘴,弯腰整理箱笼,忽然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描金漆奁和几个黄杨木盒。 里面装着薛绥从前用的香粉,胭脂,绒,各种步摇钗饰等俗物…… 姹紫嫣红的颜色,撞入眼底,在素灰的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昭眼圈又是一红,正要开口询问如何处置,就见薛绥伸手接过来,轻轻拨弄两下,又随手搁在案头。 “都留着吧。” 锦书往笔洗里蓄好清水,温声道:“姑娘若想念从前的物件,只管告诉婢子,婢子去寻。” 薛绥摇头,指尖抚过匣子上的牡丹细纹。 “从前的景致再好,也是给别人看的。哪像如今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锦书微微一笑:“婢子明白。” 薛绥喜欢锦书的妥帖,是个极为可靠的管事者。不用明示什么,她便能了解她的需求。 “大郎君有消息吗?” 锦书低眉颔首:“大郎君过几日再来,说是等姑娘平静一些。” 她有什么不平静的呢? 大师兄想得忒多了。 薛绥坐在窗前,望出去。 这扇窗对着空山,山风掠过,带来清新的凉气。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一轮明月爬上山顶,清辉漫过庵堂飞檐,雪光下光秃秃的银杏,直指苍穹…… 薛绥立在窗前远眺,忽觉心口微痒,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打了个转,又轻轻叩击心门,心跳陡然快了许多。 她用力按住胸口。 这翻涌的躁动,比往日更为剧烈几分…… 不思风月,风月却乘夜而来,撩动心扉,撞入脑海—— 李肇握剑时的冷眸,如深潭寒星般明明灭灭,策马扬鞭的模样,如惊鸿掠影挥之不去,玄色锦袍的衣角,如同藤曼在她的心尖,缠缠绕绕…… “若我此刻吻你,算不算自投罗网?” 男子低哑滚烫的声音,伴着蚁虫般啃噬的痒意,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灼烧着她的知觉,好似有温暖的气息擦过耳侧…… 明明离开含章殿前,才喝过药的。 看来有些疾症,不是喝药就能解决的…… “姑娘,该用膳了。路上颠簸辛苦,滴水未进,你快趁热喝一碗山药羹,暖暖身子……” 小昭捧着托盘进来,关切地招呼。 薛绥坐在青竹藤椅上,按住胸口闭紧双目。 “你听到马蹄声了吗?” 小昭将粥碗放下,奇怪地看着她,驻足聆听片刻,摇摇头。 “姑娘听错了吧?” 薛绥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模模糊糊,好像是夜风的呜咽,慵懒、蛊惑,慢慢消失在庵堂外的石阶中。 风很大,将禅房的门碰撞得吱呀两声,砰地关上! 薛绥摸着案头的佛经,忽然冲上前去,用力推开窗户…… 雪夜的山中很冷,一只鸽子扑棱棱飞来,落在她的窗前。 薛绥轻轻拢住它,托住它的爪子。 鸟爪上,空空如也。 小昭站在窗边笑,“原来是灵羽呀。姑姑说,昨夜打点行装时,它突然飞了出去,遍寻不见,还以为要回王府去找它呢,居然自己寻到这里来了……呀,灵羽,你可真是个小精灵……” 她伸手轻抚鸽子,拿出粟米喂它。 灵羽咕咕回应,羽毛在烛火中泛着柔和的光。 薛绥拿起笔,压抑着紊乱的呼吸,坐在案前轻轻写下—— 【抛却金钗换衲裙,青鞋布袜任平生。】 【满盘棋子皆祭了,唯余佛前一盏明。】 字迹力透纸背,一笔一笔拖出长长的墨痕…… 烛火跳跃,照亮她眼底的坚定。 窗外,月光如水,照亮了庵堂的飞檐,也照亮了上京巍峨的城郭。 “尘事未了,如何了尘?” 恩怨情仇,终会散去。 在这寂静的夜里,有人在爱恨中挣扎,有人在权谋中沉沦,而她,终究会是这局中最清醒的那个人。 只需在水月庵的晨钟暮鼓中,静待开,重整自己的战场…… 第248章 撬动 第248章 撬动 腊月三十那天,上京城落了今年最后一场雪。 碎冰裹着枯叶从水月庵下的涧水流过,恰似一颗颗零落的残棋…… 除夕的灯笼,染红禅房的窗纸。 薛绥起身挑亮案上的灯芯,光线柔和地漫向远方…… 灯火下,东宫大太监来福白胖胖的脸,满是褶皱…… 他佝偻着腰,从一堆焦黑的余烬里,扒出一册“合婚庚帖”。 烧坏了! 他捏着焦脆的残页,看着闲置在一旁早已冷却的暗褐色汤药,暗自叹了一口气。 一张被视作良缘凭证的薄纸,如何困得住无心的人? 紫檀木胡床上,李肇懒洋洋曲起一条长腿,斜倚软垫,将一坛青梅酿举过头顶,微微仰头,酒液便如银线一般砸入喉咙…… 酒香漫过朱红宫墙,与天际的飞雪搅作一团…… 红墙内,李肇将药倒入茶壶,看它在沸水中缓缓化开。 红墙外,薛绥给水月庵的老银杏裹上草绳,期待它来年春天的新叶。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风雪冻住了朱雀大街的喧嚣,冻住了东宫的喜乐,也冻住了命运的齿轮…… 在权力的修罗场里厮杀,谁都逃不了! 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得而不惜,有人看透一切却深陷其中。 当子时的钟声响起,薛绥领着锦书和小照几个,在禅房的门楣挂上祈福的灯笼,眉目含笑…… 此刻,更远处的皇宫里灯火通明,崇昭皇帝在麟德殿宴请群臣,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将崇昭十三年的浮华旧梦,埋入风雪…… 须臾间—— 崇昭十四年在玉雪纷飞中,悄然来临。 水月庵的晨钟穿透薄雾,带来熹微的晨光。 薛绥跪坐在禅房的木案前,灰布僧袍下露出一截雪白腕子,铺在素绢上的,是她秘不示人的阎罗画册…… 尤知睦…… 姚围…… 郭照怀…… 谢微兰…… 她指尖摩挲纸字,一个个翻阅,慢慢将画册上的卢僖划去,再郑重地在册尾添上萧贵妃的名讳,然后,在平乐泛黄的脸上勾出一笔,又倏地停下。 “姑娘!” 锦书掀帘轻唤,声音带着几分欣喜。 “大郎君到了……” 这是薛绥在新年的第一天,第一个想见的人。 “大师兄!” 天枢裹着一身霜雪进来,斗笠上的雪粒尚未融化,素白道袍随夜风摆动,似有清光流转,说不出的道骨仙风…… 他动作极轻,垂眸解下斗笠,目光落在薛绥光溜溜的头顶,眉峰微蹙。 “身子可好些?” 天枢声音低沉如松风,清冽无温。 但薛绥看见他,就止不住的想要微笑。 “师兄怎的一来就板着脸?大过年的,快让我瞧瞧带了些什么礼物来……” 天枢睫毛颤了颤,却未抬眼,只将带来的牛皮袋搁在案上,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雪上。 “多是药膏。你气血虚,当忌食生冷甜腻,不要贪嘴。” 他向来不苟言笑,半句闲话也无。 薛绥瞧着他,却忽地轻笑出声,朝锦书使个眼色。 锦书心领神会,掀开食盒,露出里头的蜜渍梅子、枣泥糕、核桃酥饼。 “姑娘,都是你从前最爱吃的……” 小昭立刻扑过去,眼睛亮晶晶的,“还是大郎君最疼我们家姑娘,哇,这些点心,比庵里的素斋好吃一万倍……” 薛绥看着她们欢欢喜喜的模样,唇角也忍不住扬起。 见着天枢,她便忍不住怀念旧陵沼的大年—— 灶膛里的火很旺,檐下的灯笼很红,锅里的腊肉很香。而她,在师兄和师姐们面前,永远是那个会为一支木簪、一块甜点而欢喜的小女孩。 “小昭,把门合上,窗幔放下来。” 小昭和锦书相视而笑,捂着嘴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二人相对,薛绥在天枢对面坐下,捧上热茶 “大师兄别生气了,快请用茶。” 天枢轻饮一口,到底没舍得苛责她,只默默从袋中掏出一罐药膏,搁在木桌上。 “这是什么?好香。”薛绥揭开盖子轻轻一嗅,扬眉带笑。 “乌发膏。”天枢声音淡得像雪落下,“这些日子我翻遍了医典,试了数百种药方熬制,也不知成效如何……” “变不回去也无妨。”薛绥不甚在意的歪了歪头,朝他俏皮一笑,“洗头省水,梳头省时,不费头油不打结,夏天连扇子都省了,多好呀……” 天枢沉默。 薛绥怕他忧心,又悄悄吐了吐舌,将乌发膏纳入怀中。 “比起头发,我眼下更想知道,玉衡师姐可曾回来?三位师父对旧陵沼的将来,可有下一步打算?” 天枢垂眸,拨弄着茶盏。 “玉衡回来了,年后寻得空便来看你。” 薛绥唇角微微扬起,想笑,又很快沉了下去。 “我等她来。” 天枢看她眼底闪过的一丝苦涩,接着道:“九卿之中已有三成折在贪腐案里,复仇不急于一时,你先养好身子……” 薛绥笑着叩了叩桌沿,戏谑问:“有劳师兄仔细瞧瞧,我哪里像是有病的模样?” 天枢敛起表情,眯眼打量她,“端王和太子近日动作频频,尤其是东宫,似在刻意清查刑部旧案,此时宜静不宜动,以蛰伏观望为上……” 薛绥摩挲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想起那日在朱雀街见到的太子仪仗。 “东宫与郑国公联姻,难道没有趁机拉拢陇右士族,对抗萧氏?” 天枢摇头,面容疏凉平淡。 “京中门阀倾轧日盛,三省六部皆为世家把控,朝堂局势晦暗不明。大梁与阿史那在赤水关一带鏖战半载,陆佑安的征西大军急缺粮饷,河西节度使按兵不发,屡屡向朝廷请援……” 顿了顿,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沼汇帖。 “刑部尚书薛庆治……也就是你父亲,去年岁末为保乌纱,四处打点。大理寺卿谢延展表面刚直,实则首鼠两端,正琢磨把爱女选入东宫。郑国公郭丕倒是个有城府的,两个儿子,一个掌京营宿卫,一个任司农卿掌管仓储,其余子侄孙辈亦各居要职,家族枝繁叶茂。至于萧嵩这头老狐狸,更是机关算尽,萧贵妃丧期刚满百日,便将自己的侄孙女送入宫中……” 薛绥眼底含冰,慢慢翻开画册指给天枢。 “可是这萧晴儿?” 天枢瞥了眼画像上的女子。 “正是。” 薛绥眼尾微挑,睫毛急速颤动。 那萧晴儿与平乐走得近,二人以表姐妹相称,论起宗法辈分,比崇昭帝矮了整整一辈! “皇帝可纳了她?” “先封婕妤,再晋修仪,不出意外,再过些时日,就要封妃了。” 萧氏是个大家族,与崔卢李郑王皆有联姻,族中子弟仕宦遍天下,笼络半壁江山,这皇帝表面上是宠幸新人,实际是给萧家的体面。 “金銮殿上那位,最善平衡之术。剪除了萧家诸多党羽,又贬黜了平乐,岂会坐等东宫势大?” 薛绥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未达眼底。 “那李肇也该学他的父皇,把谢微兰收下吧?” “大理寺卿的底蕴不如郑国公府,选入东宫,也顶多做一个侧妃,到时候两家为固权柄,必起争端,李肇未必会收此女……” 天枢观察着她的表情。 不见她动容,突地蘸着冷茶在案上勾画。 “要撬动这些人,须再添一把柴火……烧在他们最痛的地方。” 风吹过,窗棂上的积雪簌簌作响…… 薛绥伸手为天枢续茶,看着水流坠入盏中,忽然莞尔。 “师兄看上元佳节如何?” 天枢扫过她雪白的指尖,未作声。 薛绥道:“小昭昨日便闹着要去朱雀街看灯,还说,想看看尤知睦的坟头草,长得有多高了……” 她看着画册上早已勾掉的尤知睦,嘴角微抿。 “刚好满一年,也该去凭吊一番。” 李肇:孤以为,来东宫凭吊更合适?诸位以为如何? 读友:不如何……除非你先哭一个? 第249章 上元情事 第249章 上元情事 正月十五,朱雀街的灯未及黄昏便次第亮起。 雪后初霁,灯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一条燃烧的星河。 薛绥带着小昭、如意二人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一身灰色禅衣外面罩着图雅送的素色斗篷,只露出半张脸,清瘦的下颌线,在灯笼暖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小昭小心护持在她身侧,很是戒备。 如意则是活蹦乱跳,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沿街的货摊。 “姑娘快看,是兔子灯!” “姑娘快看!是绣球灯!” “姑娘快看!是双鱼戏水灯!” 薛绥和小昭对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在水月庵的日子,把这个活泼好动的姑娘憋坏了。 “姑娘快来瞧一瞧!”如意忽地扯她衣袖,踮脚去够一盏垂落的八角玲珑灯。 “这个竹丝灯编得这般精致,从前都没有见过……” 小昭在后头抱着双臂笑话她。 “多大的人了,还惦记这些孩子玩意儿。” 如意不服气地鼓了鼓腮帮,“我是给姑娘挑好看的灯,摆在禅房的。” 薛绥立在九曲桥头,望着河面浮动的莲灯,由着她们嬉笑打闹。 “姑娘,杏仁酪。”小昭捧着油纸包挤过人群,鼻尖还沾着粒雪。 薛绥闻言轻笑道:“你呀,还笑如意孩子气。看看你衣襟上的芝麻粒……” 小昭吐了吐舌头,低头擦拭一下衣裳,“姑娘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么?我可还记得那年正月,姑娘偷溜出去看灯,回来时裙角上沾着瓜渣,被大郎君逮个正着,比我还狼狈呢……” 薛绥想起天枢师兄临走时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 “我怀疑你是大师兄派来监视我的。” “才不是……”小昭往她手里塞了块芝麻,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缩手,“大郎君说姑娘气血虚,要少食甜腻,这酥饼是不是不该吃……可庵里的素斋半点油水也无,肚子里都快刮不出肉了……” 她眯起眼晃了晃油纸包,眼底满是狡黠。 “姑娘,我们去烟雨楼开开荤吧。” 薛绥瞥见小昭怀里鼓囊囊的,忍俊不禁。 “你和如意去,我在桥边等你们……” “姑娘不在,我们如何能安心吃?” “我是出家人……” “又不是当真出家,在庵里守清规戒律便罢了,出来了,何苦苛待自个儿……”小昭缠着她。 如意也拽着她衣袖晃了晃,眼底满是央求。 “姑娘,去吧,如意都快要馋死了……” 薛绥被推搡着转身往前走,正与她们说说笑笑,忽觉身侧的小昭,脚步微滞。 “是郭三姑娘和太子殿下……”小昭压低声音提醒。 薛绥猛地抬头,看着一个少女笑语晏晏地走过来,绯色斗篷衬得脸颊娇艳,如三月桃。 在她的身侧,正是太子李肇,一袭云锦大氅、玉冠束发,笔挺的身姿如琼枝照雪,清贵无匹。 太子殿下竟肯陪人看灯? 她拢紧斗篷,转身想要退入暗巷。 “薛姐姐!”郭云容眼尖,轻唤一声,便提着裙裾追上来,发间的珍珠步摇在灯火下流光溢彩,一张白皙的小脸,因跑动泛起红晕,眉眼弯弯。 “真的是你。云容本想过几日去庵里看你,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 “多谢郭三姑娘挂怀,贫尼一切安好。” 薛绥欠身行礼,抬眸时正撞上李肇的目光。 他负手而立,眉峰微蹙,那双眼似寒潭淬玉,在触及她的视线时骤然凝住,别开脸去,望向远处的灯楼,好似陌生人一般…… “许久未见,姐姐清瘦了。” 郭云容上上下下打量她,欲握她的手。 自从在水月庵修行,她总穿禅衣晨起诵经做早课,不知不觉中,身上竟真的添了几分世外之人的出尘之态,比从前华服在身更显孤高。 “但姐姐还是好美……气韵也更胜从前。” 薛绥笑笑。 郭云容看着这张不施脂粉却清艳绝伦的脸,生出几分艳羡。 “水月庵这么养人的吗?我也想陪你去修行了……” 薛绥摇头轻笑,“粗茶淡饭消磨志气,郭三姑娘哪里吃得了这份苦……” 说罢又道:“快去吧,莫让太子殿下等太久……” 郭云容羞涩地回头看了一眼。 李肇立在十步开外,玄玉冠下眉眼如墨染,尽管身侧男男女女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却无人可以夺走他周身的清贵之气,一个人傲立在人群,如鹤立鸡群。 其实李肇不是陪她来的,是进宫请安,被皇后以“体察民间烟火”为由硬拽出来的,可行至朱雀街口,皇后却以肢体乏倦不适为由,提前回銮了。 不过,东宫已行纳采之礼,六礼开始,二人也算是未婚夫妻…… 郭云容绞着帕子,强作镇定以维护体面,轻笑垂眸道:“太子殿下本不爱凑这热闹,是我央了皇后娘娘的恩典……” 她脸颊微红,声音低下去。 薛绥瞥一眼灯影里那尊石像般凝立的男子。 “郭姑娘与殿下珠联璧合,很是般配。” 郭云容又拉了拉她的手。 “今年的灯市热闹得紧,同我们一道逛逛吧?” 薛绥退后半步合十,“贫尼素衣在身,不便搅了姑娘与殿下的雅兴。” “姐姐怎的这般见外……” 郭云容浑然不觉她与李肇间的暗流涌动,满脸甜蜜地说着自己的喜事。 “太子殿下看着不近人情,其实待人极好的,心思也细腻。前日皇家冬狩,殿下在北苑猎了一头白狐,毛色雪亮亮的,我说做个围脖才好,他便差人送来了……” 薛绥了然轻笑,“殿下对姑娘一片真心,当真是可喜可贺。” “那云容成婚时,姐姐能来喝杯喜酒么?” “婚期可定下了?” 郭云容摇了摇头,“尚未择定吉日,可我一心盼着姐姐能来。若不是姐姐当日出手相助,云容如何能穿上嫁衣,嫁入东宫……” 话至一半,她突然顿住,回头望了望李肇。 “姐姐是不是有些害怕太子?” “殿下尊贵,贫尼自然存有敬畏之心。” 薛绥顺着她目光看去,余光瞥见李肇垂眸整理袖口…… 显然,他已然生出了不耐烦,从前他便厌恶喧嚣,如今好似更沉郁了几分。 “猜灯谜的台子要开了!我得抢个好位置去。郭三姑娘,有机会再叙,就此别过……” 薛绥双手合十行礼,就要告辞。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出了年头,我去水月庵看你,可不许躲着我……” 郭云容边说边挥手,一步三回头地朝李肇走去。 李肇始终静默伫立,自始至终没有插一言。 “姑娘?”小昭扶住薛绥的手臂,“手怎的这样凉?” “无事,许是风大。” “那我们……当真要去猜灯谜吗?” “走吧。那边的灯楼台子都挤满人了。”薛绥深吸一口气,微微笑道:“听说今年有从波斯传来的琉璃灯,剔透得能照见人影。不去看,岂不可惜?” 朱雀街的中心搭着三丈高的灯楼,数百盏走马灯旋出各样图案。 薛绥跟着小昭和如意两个,从人群里挤了过去…… - 满城灯火,如星子倾落,长街如同蜿蜒的银河。 李肇负手立在高处的飞桥栏槛上,望着薛绥远去的背影…… 郭云容仰头看他。 “殿下为何总是对薛姐姐这般冷淡?她是很好的人,只是性格清冷的些,瞧上去不好亲近……” 李肇眉峰微动,眼底闪过一丝晦涩。 “郭三姑娘,孤今日来,是要与你说件事。” 郭云容心下生出几分忐忑,不安地露出疑惑。 “殿下请说……” 李肇:“孤不能娶你。” 郭云容瞳孔骤缩,脸色发白,唇瓣微微颤抖。 “为何……” 李肇道:“西疆战事告急,阿史那亲率十万大军犯边,陆将军八百里加急请援。孤欲请旨前往赤水关督军作战,此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生死难料,归期未定,还请姑娘另寻良配,莫要空耗光阴……” 郭云容眼眶通红,咬着下唇摇头。 “云容等殿下回来……” “不必!”李肇抬眸望向漫天灯火,一张俊脸冷凝如霜,“当初与姑娘定亲,是孤权宜之计。婚书已焚毁作废,孤会奏明父皇母后,解除两家婚约。” 郭云容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殿下说不要就不要,云容如何面对世人非议……” “抱歉!”李肇抱拳,朝她重重一揖,“退婚一事,孤会以东宫失德之名对外交代,妥善料理,保全郑国公府的体面,不会损及姑娘清誉。” 他说罢转身,广袖带起一阵寒风, 细碎灯火在飞桥护栏上流淌,将他的身影拉得孤寂而修长…… 郭云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浸透了衣襟。 “殿下……” 见他愈行愈远,她心下一横,鼓起勇气跑上前去,拽住他的衣袖。 “殿下厌我至此,可是心中另有牵挂?还是云容哪里做得不好,招殿下讨厌了?云容不够善解人意、笨手笨脚,脾性太过急躁……云容可以改,这些都可以改的,云容往后必谨言慎行,学做贤良淑德的女子,体贴殿下心意……能不能,能不能再给云容一次机会……” 李肇身形微僵,负在背后的手指微微蜷起。 何其可笑? 他竟在郭云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些他藏在心底吞咽千遍,却说不出来的话,从这个姑娘的嘴里抖落出来,一字一句地帮他说了出来,如针刺肺。 他闭了闭眼,拂开郭云容的手。 “你很好,但不是孤要的人。两相勉强终成伤,何必误人误己?” 郭云容仰头望着他,泪如雨下。 “殿下……” 哽咽声尚未落下,不远处的灯楼突然窜起一抹鬼火似的幽蓝焰苗,一只只高悬的灯笼突然炸裂,火星溅入人群,沾到衣袖便腾起小火…… 尖叫声此起彼伏。 断裂的竹架轰然倒塌,满是刺鼻的焦糊味。 浓烟滚滚中,有人大喊。 “波斯琉璃灯爆了!有人故意灌了硝石,杀人了……” “救命啊——” 李肇脸色一变,突然越过郭云容,朝灯楼的方向疾步跑了过去,一双漆黑的眼睛,满是不加掩饰的慌乱…… 远处的梆子声,惊破夜空。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乱成一片。 李肇顾不得被火星灼伤的手背,拨开人群闯进去,看见地上掉落的一串佛珠,弯腰拾起,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薛六!” 没有人回应。 也没有人停下脚步。 人群推搡间,他撞开几个慌不择路的行人,目光疯了似的寻找。 一张张陌生的脸,俱是惊恐彷徨。 没有薛绥。 她不在这里…… 李肇浑然不觉衣襟被火星燎焦,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地,失魂落魄。 “太子殿下!” 几名侍卫围拢上来护驾,李肇迟缓地回头。 只见薛绥抱着一个受伤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的巷口,斗篷上沾着烟灰,隔着人群与他对视。 腰背挺直,眉目疏离,像一株经霜的墨竹。 夜风忽起掠过灯市,吹开她斗篷的兜帽…… 李肇看见她光洁白净的发顶,喉结微微滚动,刚要迈步,郭云容挤开人群,哭着扑过来。 “殿下可伤着了……” 李肇皱眉避开她的触碰,目光仍落在薛绥离开的方向,不着痕迹地将佛珠滑入袖中。 “我没事。” 郭云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戾气,与方才立在飞桥上的样子浑然不同。 他眼底有一抹光,如同燃烧起来的烈焰,却不是为她而炙。 “殿下。”郭云容忽然心如刀割,近乎急切地保证,“方才的话云容细思过了,云容会等您回来,无论多少年……” “孤意已决!”李肇拂袖转身,便见侍卫走了过来。 郭云容怔在原地,指尖攥紧帕子至发白。 每年灯市,官府都会提前布防巡逻,抽调衙役维持秩序,灯市发生这样的事情很是不同寻常,五城兵马司很快赶来,火势也渐渐被控制。 关涯左右环顾,快步凑近李肇,拱了拱手。 “启禀殿下……” 他看了一眼李肇身侧的郭云容,没有继续说下去。 郭云容知趣地抹了抹眼泪,得体地福身。 “云容先行告退,殿下万望珍重。” 李肇点点头,垂眸掩去锋芒,同关涯走到街角暗处。 “查得如何?” 关涯拱手:“回殿下,纵火者割断灯绳,用磷粉引燃火势,灯笼架下遗落一柄西兹狼卫的弯刀。元苍已带人循血迹追缉,想必今夜便能有回音。” 二合一,明儿见! 李肇:明儿能二人独处吗? 薛绥:……过分了 第250章 朱砂 第250章 朱砂 端王府。 檀秋院里的积雪,压弯了竹枝。 李桓站在窗前,望着空荡的书案。窗外的梅树开了,瓣落在窗纸上,像极了宣纸上点染的朱砂。 满室寂静。 属于薛绥的东西都带走了。 那一幅象牙棋枰仍摆在屋子里。 黑子凝在角落,白子错落如星,像极了她临走前未下完的残局。 他摩挲棋子,不由想起那个茶烟袅袅的午后,与她对弈。 “王爷在看什么?”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臂进来,孕肚已很是沉重。 走动间,她言笑晏晏,眸底却藏着几分探究。 李桓转身看她,“你不是要去水月庵吗?明日本王陪你去,来看看,可有什么遗漏的……” 他声音平淡,却让薛月沉心下黯然。 她读不懂李桓眼里的情绪—— 那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一种被岁月打磨过棱角的怅然。 薛六离开以后,她与李桓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冰,回不到从前的相敬如宾,便是连伪装,都显得生硬牵强,力不从心。 只是,她眼下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身子越发沉重,也越发害怕。 从前净空法师说过,她之所以子嗣缘薄,是有邪祟作怪,才让孩子投不了胎。 需要命硬的血亲姐妹,替她挡灾。 从前种种,让她不得不信,薛六的命确实够硬…… 有了她,她才怀上子嗣,没有薛六在身边,难免担惊受怕,近日噩梦频繁,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想去水月庵里住上一段时间,直到生产。 “王爷从前最不喜这类琐事,怎会突然想陪我?”她抚了抚鬓发,脸上泛起一丝勉强的笑意,却又很快被嘲弄取代。 “莫不是想六妹妹了吧?” 李桓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墙上一幅雪夜对弈图上。画中女子广袖垂地,指尖悬在棋枰上方,袖口露出半截皓腕,一点朱砂痣,艳得刺眼。 少顷,他才淡淡开口。 “王妃要是无事,便回映月居安胎去吧,本王想清静些!” “王爷在恼什么?”薛月沉裹着紫貂披风轻轻一笑,掌心轻抚锦缎撑出来的圆润孕肚,“恼她宁做姑子也不肯承你的情?还是恼自己……” “放肆!” 李桓眉心紧蹙。 自从薛六离开,薛月沉变得比往常更为尖刻多疑。 他不耐。 不耐争吵,也不耐辩解。 “本王去前堂议事了。” 说罢大步离开。 薛月沉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神情凄然地问:“她要是受够了庵堂的冷清,想回端王府,王爷可会接纳她?” 李桓低头看着她的指尖,想起薛绥咳出黑血的模样,那些霜雪般冷寂的白发落在他掌心,像一团抓不住的雪,转瞬即化。 “本王愿意,她未必肯。” 薛月沉松手,踉跄后退,眼底一片死灰。 她早知道答案,还是按捺不住那一丝侥幸,在他面前自讨没趣…… - 水月庵的晨钟穿透薄雾。 木鱼声潺潺…… 薛绥做完早课,披着灰布僧袍推开禅房门,正见小昭抱着竹扫帚蹲在檐下打盹,鼻尖冻得通红,嘴唇上油亮亮的,还没有擦干净。 “又偷吃。”薛绥轻叩廊柱,惊得小昭慌忙起身,扫帚差点戳翻墙根的瓦罐。 “姑娘!您走路没声儿的?”小昭手忙脚乱地擦拭嘴角,神情有些心虚。 “天还没亮就起来扫雪,忙一大早上,都没来得及吃饭……” 薛绥:“擦擦嘴吧。” 小昭吐了吐舌头,顽皮傻笑。 她总有本事偷藏一些吃的喝的,或是下山觅些荤腥,那些被慧明师太念叨“佛门清净地不该有的俗物”,是她和如意的小满足。 如意自然要帮腔,替她说话。 “小昭姐姐也不是故意去山下找吃的,都怪庵堂里的素斋没油水……” “看你俩就是馋嘴的猫。”薛绥摇头轻笑,接过如意递来的梳子…… 她虽是光头,但天枢亲手为她打造的一把药梳,每日用清水浸润头皮后,再用它按摩头顶,疏通经络,促进气血循环…… “昨夜偷吃柿饼,闹牙疼的是谁?” 小昭红了脸,吐个舌头,将素绢帕子递给薛绥,转而吩咐如意,“去膳房把温着的山药粥端来,再加些红枣碎……” “知道啦!”如意踢着石板路上的积雪跑远。 薛绥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坐下。 初入端王府时,这丫头还矮她一个头,转眼间,她长高了许多,行事也添了许多利落大方…… “姑娘快看!院子里的桔梗抽芽了!”小昭指着墙角,欢天喜地地跑出去。 薛绥头也不抬地纠正。 “那不是桔梗,是师太昨年种的党参。” 如意听到声音回头,咯咯直笑。 “姑娘你信不信,小昭姐姐能把党参当萝卜啃……” 小昭竖起眉头,“敢笑话我?看我还给不给你吃的……” 两个人在雪地里你追我赶。 锦书抱着笸箩从禅房转出来,见状摇头:“这俩丫头没个规矩,姑娘倒有闲心逗弄她们……” “活泼些好。随她们去吧。”薛绥笑着放下木梳,将冻红的指尖藏进袖笼,呵气暖了暖。 “庵里的日头这样冷清,总得找些事情来做……” 声音未落,看着锦书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微微抬头,“可是大师兄有什么消息?” 锦书环顾四周,走近背着风,压低声音。 “上元节灯市的纵火案,牵扯出光禄寺仓储虚增损耗,三年未核库、账册不全。皇帝大为震怒,责令严办,太子殿下查出常平仓私扣军粮二十万石转售江州私商牟利,以霉粮充数、伪造押运损耗,赃证俱获……” “为彻查军需贪腐案,朝廷派薛二老爷押解粮草转运使上京受审……” 薛绥拿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 上元节那天的混乱场景,她仍历历在目。 西兹死士扮成杂耍艺人纵火,旧陵沼从中推波助澜,便是为了将光禄寺与常平仓储的层层黑幕,大白在天光之下—— 常平仓的主事是郭照怀的嫡亲二叔郭明远。 李肇果然心思缜密,顺藤摸瓜便将贪腐链条揪了出来,没有让她失望。 眼下,西疆战事胶着,这个时候私吞大军粮饷,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薛庆廉任江州左司郎中。 这个时候派他押解犯案入京,倒是颇有些值得推敲…… “太子殿下行事老辣,借势而为,当真雷厉风行…” 锦书话音戛然而止。 竹篱外传来熟悉的咕咕声,转瞬间,灵羽便扑棱着翅膀,落在她的肩头。 喙尖微微开合,轻点在她的耳垂,像是撒娇一般。 她下意识捉了它的爪子,不见信筒,又笑着点了点它冰凉的喙。 “淘气!” 说罢摩挲灵羽的脑袋,回头看向锦书。 “天凉下来了,两个丫头都馋坏了,得想法子为她们改善一下伙食……” 锦书垂眸应下。 转过身,就见如意捧着紫陶碗走来,碗沿沾着的蜜渍在晨光里,晃出一圈细碎的光。 “烫烫烫!”如意将碗放在桌上,龇牙咧嘴地吹着气摸耳朵。 “膳房的灶火太旺,差点把碗烧糊。” “没规矩。”锦书接过碗,用帕子擦净边缘,“姑娘脾气好,不怪罪,你做事便毛毛躁躁的。” 薛绥刚要抬手,依稀听见山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很快,便有小尼在门外来喊。 “了尘,师太有请。” 薛绥和锦书对视一眼。 她们出去时,慧明师太已领着庵中众尼迎了出去。 铅云色的天空像泼翻的墨汁,漫过山脊。 薛绥抬头,便见太子仪仗停在山门前,鎏金鸾鸟纹的车辇在呼啸的山风里泛着一层冷光,仿佛要破开水月庵清寂的山门。 第251章 修罗场 第251章 修罗场 众人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肇锦袍玉带缓步行来,玉冠下的眉眼如寒潭映雪,比三九天的冰凌还冷。 靴底碾碎薄冰发出的声音,令人紧张—— 太子驾到,庵前古柏都似矮了三分。 慧明师太合十低眉,率尼众持香跪迎。 “贫尼不知太子殿下驾临小庵,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众尼俯身稽首,齐声行礼。 “恭迎太子殿下。” 李肇目光如刀,缓缓掠过薛绥。 山风卷着雪粒扑面,她睫毛好似凝了霜。 禅衣在风中轻摆,腰间绦带翻卷,竟似广寒宫的素娥谪落凡尘。 李肇别开眼,面色孤冷淡薄,一路负手拾级而上,忽在山门前驻足,望向门楣上“水月庵”三字匾额,默了片刻,方才整理大氅系带,步入庵门。 慧明师太率众稽首施礼,以目示意小尼,清扫香案。 李肇却抬手阻止了她,径自走到香炉前,净手拈香,对着佛像恭恭敬敬行礼插香,方才退后半步,缓缓负手。 “久闻师太禅修精深,孤今日特来布施香油,聊表敬意。” 慧明师太见他举止如仪,心下稍安,合十道:“阿弥陀佛,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必蒙佛祖庇佑……” “师太客气。”李肇忽而转身,目光再次锁向薛绥,“不过除了礼佛,孤还有一事——” 佛堂内烛火无风自动。 他顿了顿,语气慢得像寒冬里的钝刀。 “孤与薛六姑娘有些私谊,想单独说几句话,还望师太行个方便。” 此言一出,慧明师太持珠的手猛然收紧,险些失礼。 庵中众尼闻言也大为震惊,一个个垂首噤声。 薛绥也没有料到,李肇会大白天跑到水月庵里来,这般癫狂。 简直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贫尼法号了尘,已断却俗缘。”薛绥合十行礼,灰布僧袍被冷风掀起一角。 “若殿下为布施而来,还请移驾松风堂,贫尼自会为殿下奉茶……” “不必。”李肇眼神微眯,忽然缓步逼近,靴声在空阔佛堂内格外清晰。 “故人相见,自然要去禅房叙旧。”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跨过门槛,向后院禅房走去,熟悉得仿佛早已来过千百次那般…… 太子威仪震慑全场。 没有人敢喘一口粗气。 更没有人为她说半句话…… 慧明师太叹息一声,垂首合十诵经。 世道从来如此,即便是方外清净地,也并非法外净土,师太跳出了五行外,却跳不出皇权桎梏。 储君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违逆? 薛绥只得隐忍相随,至到禅院的月洞门处驻足。 四目相视,她淡淡一笑,“殿下要说什么?” 李肇:“孤跋涉半日,难道连杯茶都讨不得?” 他的视线如山般重压,从头顶到脚底。 薛绥沉默片刻,侧身让路:“殿下请。” 又朝锦书颔首。 “去取我珍藏的云雾茶,用今岁新收的松雪水烹煮。” 锦书应声。 李肇负手踏入禅房,视线轻谩。 不多时,茶水端上来,锦书恭敬地侍立在一侧。 “你们都下去!” 李肇广袖拂过桌角,冷着脸吩咐。 锦书没动,小昭更是攥紧扫帚冲过来。 李肇道:“关涯,把她们请出去!” 关涯沉声应是,小昭瞪着眼睛就要动手,便听到薛绥轻咳一声。 “出去吧。” 李肇冷声:“把门关上。” 薛绥微微变了脸色,没有说话。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缓缓阖上,如重锤击心。 薛绥后退半步,背对房门。 “殿下,现在可以说了?” 李肇解下大氅,随手搭在禅椅上,乌皮靴踩上禅床脚踏,坐得四平八稳,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被炭盆里的火光照亮,更显俊美。 “薛平安,清净这么久,够了吗?” “殿下,禅房乃佛门净地,不宜生事……” “这天底下,有哪处是孤去不得的?” 他拂袖轻笑,如在自己家里似的,随意伸手越过经案,翻看她平日里抄写的经卷,唇角露出一丝讥诮。 薛绥却在后退时撞到了木鱼,磕在香案上发出闷响。 李肇抬眼,“你躲那么远做什么?孤会吃了你?” 薛绥避开他的目光,垂眸合十:“贫尼是出家人,当持戒而行。” “出家人?”李肇轻笑,雍容拂袖,“孤看你凡心未了,不如还俗?” “殿下贵为储君,何苦与贫尼为难?” 李肇听她一口一句“贫尼”,装得像个六根清净的佛子似的,气得笑出声来。 “过来。” 薛绥拧紧眉头,寸步不移。 “薛平安,孤让你过来。”李肇放下经卷,眼神阴鸷下来,如同盘旋猎食的孤鹰一般锁定她,声音冷硬。 “你若不想连累庵中尼众,最好听孤的话。” 薛绥暗自叹息一声,沉着脸在他对面坐下。 “这下可以说……” 话未说完,李肇突然长臂疾探,擒住她手腕用力一拽,将人按在自己的怀里。 “薛平安,你好大的胆子……” 灼烫的呼吸擦过她新生的发茬,有点酥麻难耐的痒。 薛绥呼吸微急,蛰伏已久的情丝如野火燎原一般,让她止不住的战栗轻颤。 “殿下若再胡来,贫尼只好喊人了。” “喊人?你瞧这庵里,谁敢管孤的闲事?” 李肇看着她绷紧的下颌与颤抖的睫毛,忽然轻笑,从袖中掏出一串佛珠。 “这是你在上元灯市上掉的,孤替你捡了。” 薛绥望着那串佛珠,神情复杂:“多谢殿下。” 她伸手去拿,李肇却轻轻避开,待她倾身时长臂一揽扣住后颈,将人带得跌坐在自己腿上,另一只手按住她挣扎的后背,顺势压倒在禅榻。 “殿下,这是庵堂!” “岂不更好?”李肇的指尖轻撩一下禅衣束带,掌心滚烫地贴着她的后腰,火炭一般,精准地烙在她腰间的旧疤。 “用这串佛珠,好不好数一数你的罪孽……” “李肇!”薛绥难得气息不稳地唤他。 李肇不仅没有发怒,反而低低笑了。 “你可知道,这个名字,孤有多久没有听过了?普天之下,唯你薛平安,直呼孤的名字。” 薛绥推搡着他,坐起身,拉了拉曳地的素灰禅衣。 “殿下贵为储君,何苦来这清修之地消遣贫尼,坏了礼法纲常?” 李肇逼近她,指尖划过她光溜溜的发顶,又发狠地捏她耳垂,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清修?薛平安,你剃了头发,就当真洗净双手,忘却仇恨了?上元节那把西兹弯刀,可是你亲手递给孤的常平仓贪腐证据?” 她抬头,撞上他灼热的目光,心跳陡然加速。 “殿下原本就想引蛇出洞,我只是递了一把刀……” 李肇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经案上。 “薛平安,哦不,了尘师父。你的手,还是伸得那么长……查军粮仓储贪腐,断郑国公羽翼,现在又逃到佛前装无辜?嗯?” “殿下心中自有丘壑,何必问我?”她顿了顿,轻声道,“我与殿下终究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可以同行一段,却不能共赴终点……” “哦?”李肇冷笑,“不在一条路,那孤就拆了那条路!你逃到佛前,孤便拆了庵堂;你躲进黄泉,孤就追入地狱——你逃到哪儿,孤的路就修到哪儿。你奈我何?” 他似是发狠,忽然低头咬她的唇,齿尖碾过那颤抖的唇角,像驯服烈马一般,撬开她的牙关…… 禅房内,炭盆烧得正旺。 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火炭般的温度。 舌尖卷住惊呼,直到她喘不过气才松开,他掌心隔着禅衣托起她的后腰,指腹碾过那伤疤凸起的纹理,像在确认专属的战利品,抬起眼尾看她,嘴角挂着得逞的恶意。 “吻你时,孤能尝到……是同一条路。” 薛绥对上他眼底的深意,浑身僵硬地别过脸,急促呼吸。 “殿下这么做,对得起郭三姑娘吗,辜负真心,是要下地狱的……” 李肇嗤笑一声,拇指碾过她的唇瓣。 “恨吗?” “殿下何曾在意?” “是不在意。若佛祖当真有灵,孤便在这里要了你,拉着你一起下地狱,如何……” 薛绥猛地咬住他虎口,直到血腥味在唇齿间炸开,方才跌坐在蒲团上,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攥紧拳头,深深呼吸。 “我数三声。殿下若再无礼,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李肇挑了挑眉,屈指扯开她禅衣的束带,低头将呼吸烙在锁骨…… “一!” 李肇握住她的双手按在经案上,低头浅笑。 “二!” 她咬牙切齿地抬腿踢他,李肇不仅不松手,反而箍住她的腰肢顺势压碾下来,膝盖顶开她的,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薛绥浑身僵硬,感受到彼此心跳的共振,情丝如沸汤翻涌一般,心口滚烫得惊人,从喉头挤出的声音,亦是发颤般破碎。 “三……” 声音未落,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太子殿下,端王与端王妃求见,言明要探望薛六姑娘。” 薛绥手腕骤缩,指尖攥紧经案边缘…… 眼神与李肇对上,示意他松手。 不料李肇低低一笑,全然不以为然。 “薛六姑娘?孤怎不知庵里有这号人物?” “让他们候着吧!孤在忙。” 薛绥一怔…… 看着李肇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有些明白,这是他蓄谋已久的报复,当初她在端王府时,李桓时常营造琴瑟和鸣的假象,故意气他。 那时李桓名正言顺。 李肇便是身为太子,也不得不隐忍退让。 忍气吞声那么久,他都记在心里呢。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得罪他的下场。 甚至当着端王的面宣示权力和占有,狠狠报复…… “怎么?怕孤折了他的脸面?”李肇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薛绥冷下脸来,脊背绷得笔直,“殿下何必如此相逼——” “相逼?”李肇忽而低笑,指尖划过她玉白的后颈,“从前你是端王侧妃,他能光明正大地抢人,如今你是了尘小尼,孤想要你,便是佛祖也拦不得。薛平安,你记好了——” 他倾身逼近,龙涎香混着热气喷在她耳畔。 “这天下,孤要你,你便是孤的。” 金銮以下,皆是傀儡。 权力带来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什么人言可畏,世道公论都不值一提…… 太子为储君,端王则为臣。 只要他一日还是储君,便可碾压端王的脸面。 那是权力的铁血法则。 李肇轻吻她紧抿的唇角,毫不掩饰眼底的野火…… 薛绥只觉浑身血液往上逆窜,指甲几乎抠进他的肩膀。 “李肇!过分了!” 李肇低笑着咬她的耳垂,呼吸如炽,目光纠缠。 “薛平安,孤知道你恨,那便再恨一点。恨到,只能记住孤的坏。” 禅房外,雪无声飘落…… 靴底碾碎积雪的脆响,从远及近,划破禅房的涟漪。 紧接着,便听到李桓强作从容的长揖声。 “臣请觐见太子殿下!” 薛绥:李贼大,疯了。 李肇:你才知道?晚了—— 第252章 太子嗔 第252章 太子嗔 禅房内炭火噼啪,隐隐暗潮如深渊涌动。 一门之隔,李桓的请安声再度响起。 李肇低头,用额头抵住薛绥的额,鼻尖蹭过她发烫的耳垂。 “薛平安,你心跳得这般急促,可是怕了?” 薛绥禅衣下的肩胛,紧绷如弓弦。 “殿下……” 她话音未落,李肇已捏住她下颌,唇齿间溢出一声低笑。 “再动,就把你裹成粽子扛出去。” 他并没有过分的举动,只是垂眸间,拇指描摹她腮边未消的红痕,似乎很欣赏自己的杰作。 “孤偏要让他知晓,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孤想碰便碰。” 什么李桓心尖上的人? “佛门净地,还请殿下自重——” 薛绥说罢骤然起身,袖风扫过经案掀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溅上禅衣前襟。 她侧身退让时,李肇已欺身逼近,手掌按在她身后经案边缘将她圈住,堪堪避过…… 然后抹开她衣袖沾到的茶渍,得逞地挑眉,翻身压住她, “清规戒律是给出家人定的,孤偏要造次一回……” 他俯身蹭过她微凉的头皮,龙涎香裹着炭火的暖意,在她肌肤上烫出一串战栗的涟漪…… 门外李桓的声音陡然冷厉。 “太子殿下再不开门,臣只好请父皇圣裁!” 刀鞘相击的声响中,薛月沉带着哭腔的劝解,也混着风雪传来。 “王爷,六妹妹是出家人,这般闹作……传扬出去如何是好?” “让开!”李桓的沉呵,震得窗纸簌簌发颤。 关涯面无表情,举高刀柄,肃立不动。 “殿下与了尘师父有要事相商,还请端王殿下暂且等候!” “哦?!要事?”李桓负手而立,目光扫过覆雪的青石板,嘴角牵起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温色。 他分明不信。 便是李肇带来的人,都觉得关涯这个托词,编得很是拙劣…… 堂堂储君,跟一个出家人有什么要事要谈? 来福弓着腰上前,白白硕硕的脸挤出谄媚的褶子。 “回禀端王殿下,上元灯市那夜灯楼失火,我家殿下为救坊众受伤,得闻了尘师父有神通之术,特来求医……” 李桓手指捏得更紧了几分。 “疗伤需要闭门、遣散侍卫?……本王疑心,有人想借机暗害太子殿下……” 来福瞥一眼门缝,眯起眼睛笑。 “不不不,端王殿下误会了,了尘师父……正在施法,为殿下……为殿下渡劫呢。” 渡劫? 亏他说得出口! 李桓喉头滚动,冷哼。 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那臣便在外面候着。” 禅房内,李肇闻言轻笑,慢条斯理替薛绥拢好衣襟,指尖若有若无划过她腰间软肉。 “听听,二皇兄多心疼你。” 薛绥猛地甩开他的手:“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她蹙眉退后半步,声音压在喉咙深处。 “难不成真要御史台奏本弹劾,说殿下强掳小尼,败坏佛门清规……” 李肇低笑起来,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盯着她,长睫在烛光里投下颤动的阴影,看上去竟有几分无辜。 “来福不是说疗伤么?薛平安,情丝蛊是你种在孤身上的,孤的伤也是为你受的,你岂能见死不救?” 薛绥啼笑皆非。 哪里就到死要活的地步了? 她知道。 李肇未必当真要对她做什么,横竖是要让李桓不舒服就对了。依他的性子,这个时候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把他请出去的…… “罢了。” 她冷着脸。 “伤在何处?给我瞧瞧。” 李肇指节轻蹭鼻尖,唇角微扬,故意拖长了语调。 “可要宽衣?” 薛绥斜光扫着他明知故问的样子,从经案下摸出一个金创药瓶。 “宽衣!” “丑话须得说在前头,莫要说是孤求着你……” “是我求着殿下疗伤,可使得?”薛绥垂眸拨弄药瓶封口,指尖蹭过冰凉的瓷面,扬眉示意他动手。 李肇这才满意轻笑,慢条斯理解开腰带。 玄色锦袍如流云般滑落在地,露出线条流畅的腰肩。 一身精瘦有力的薄肌,紧实、匀称,锁骨凹陷处凝着细汗,腰腹随着呼吸而起伏,勾勒出清晰的人鱼线,如刀削斧凿。 他侧过身,肩胛处的旧伤,淡如浅月,已然结痂,在烛光下泛着细腻的肌理纹路。 新伤在后颈下方寸许,渗出淡淡血迹,像一点艳色朱砂…… 那日上元灯市,薛绥只见他不要命地冲上来,袍角被燃烧的灯笼坠下时灼出焦黑的印记,竟不知他当真是受了伤的…… “看够了吗?”李肇挑眉,显然是对自己的身材很是自信,故意转了半圈,蝴蝶骨若隐若现,指尖划过腰线时,故意停顿,带出一道暧昧的痕迹…… “再看要收利息了。” 薛绥别开脸,耳根微热。 “殿下背过身去,我好为殿下上药。” 李肇眯眼,含糊的声音带着威胁的笑意,不放心地看着她。 “不跑?” “不跑。” “不骗人?” “不骗人。” “不见李桓?” “不见李桓。” 眼看她语气不耐,李肇这才轻轻哼声,在她额心印下一个极轻的吻,然后像一头被顺毛的大猫般懒洋洋地转身,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快着些,孤耐心有限。” 薛绥用银匙敲了敲他后颈。 “闭上眼睛。” 李肇乖乖闭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 熟悉的素心兰香混着草药味,从她的衣袖间散开,药冰凉的触感落在伤口上,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肩胛的肌肉瞬间绷紧—— “放松些。”薛绥抬高手臂,“大丈夫还怕疼么?” 李肇吸气,偷偷掀开眼缝,看着她垂眸专注的样子,在药擦过伤口时,故意低吟一声。 薛绥手一顿。 这人真贱! 不知道这么哼哼会让人脸红心跳? 她腹诽着想骂人,却见李肇装模作样地蹙着眉头,一副由着她宰割的模样,乖巧得像一只向人讨食的野兽。 卸去所有防备,露出温顺,哪还有半分杀伐决断的狠戾? 此刻禅房外的所有人,只怕都难以想象…… 这位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面太子。 “好了。”她收起药,面不改色地将金疮药瓶放回经案。 李肇眯起眼,像被顺毛后眯眼的大猫。 “孤这几日总睡不安稳,夜夜被梦魇缠身,听闻你有金针渡穴之术,不如替孤扎上两针?” “殿下应召太医诊治,贫尼医术粗陋……” 声音未落,李肇便转过身来,恰好碰到他的伤处。 她触电般缩手,却被他扣住十指。 “怕什么?不是喜欢看么?你为孤针灸安神,孤便让你看个够如何?” 薛绥与他对视片刻,弯腰将经卷挪开,从抽屉下方取出银针,搬个凳子坐在禅榻边上。 “躺好。” 施针推拿都是她的拿手本事。 在庵中闲暇时,她常为慧明师太针灸推拿,也会为自己疏解筋骨。 她只当眼前是寻常病人。 至于李桓,反正跟他的梁子已经都结下了,李肇不想他好过,她也懒得管、不在意。 李桓心情如何,更不在她考虑之内。 她夹住银针,从火中缓缓撩过…… 李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仿佛在等待猎物落入陷阱,瞳仁生光。 薛绥指尖微顿:“要开始了。” “嗯。”李肇声线闷闷的,像个讨吃的孩童。 她专注地刺入穴位,都是安神定惊的脉络。指腹按压,力道轻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提针捻转时,禅衣的袖口忽地撩起,褪至肘弯,露出腕上的旧疤。 李肇眸光一暗,忽然屈指轻触,轻吻那道伤痕。 “疼么?” 薛绥浑身一颤,倒吸一口凉气,针袋差点自膝头滑落。 在那些刀剑加身的年月,鲜少有人问她,那些伤疤疼不疼。 “早不疼了。”她偏头躲开他气息,却被他捏住下巴转回来。 “孤疼——”他掌心贴住她心口,隔着单薄衣料感受剧烈心跳,喉结剧烈滚动。 “心疼孤的平安,小小年纪便受这许多苦楚……” 窗外风雪呼啸,隔绝了外头的人语。 整座庵堂,似乎都陷入了寂静。 李肇起初还强撑着说些浑话,慢慢的,眼睛眯成细线,长睫在烛光下微微颤动几下,呼吸渐次绵长均匀,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薛绥停住手,凝视着他。 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阴影。 难掩疲惫。 这些日子他定是没睡好。 薛绥暗叹一声,轻轻拉过被角,盖在他的身上,正要起身离去,手腕却被他猛地攥住。 李肇没有睁眼,却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薛平安,你敢——” 呢喃一般。 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缓缓将人拉近,手臂牢牢箍着腰身,下颌抵在她的发顶,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薛绥挣了挣,没挣脱,索性坐下看他,感受那跳动的脉搏…… 禅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交迭的影子投在墙上,却照不亮这红尘中的爱恨痴缠。 禅房外,李桓立在廊下,雪落在肩头,又悄无声息地融化。 时间一点一点的逝去。 薛月沉望着紧闭的房门,轻轻抚上腹部,目光复杂。 “王爷,天寒地冻的,不如去客堂里暖暖身子……” 李桓没有侧目看她,声音温和,却半步未动。 “翡翠,还不快扶王妃去客堂里歇着。” 薛月沉欲言又止,恰在此时,房门“吱呀”洞开。 第253章 他好茶 第253章 他好茶 冷风卷着檀香扑面而来。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 薛绥整了整僧袍走出来,好似方才什么都未发生,慢条斯理重新合上房门,方才对着阶下众人淡淡颔首行礼。 “见过端王殿下,端王妃。” 李桓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耳尖,声音冷得像冰。 “太子殿下呢?” 薛绥坦然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针灸后心神安定,已入睡了。” 入睡了? 众人瞠目结舌,仿佛听到天方夜谭。 就连来福和关涯等人都有点吃惊,表情从难以置信到痛心疾首…… 大敌当前,太子爷如何能安然睡去? 李桓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指节捏得几近发白。 偏偏薛绥神色自若,转向来福道。 “殿下脉象虚浮,可是平日里劳心过度?夜间难以安枕?” 来福愣了愣,连忙躬下身子,腻着笑容回答。 “正是正是,太子爷近来为军务烦劳,夙夜忧思,已有半月未曾安睡……” “既然如此——”薛绥从袖中摸出一个药包,递给来福。 “用这安神散用水冲服,可改善睡眠。粉末亦可装入香囊,放于枕下……” 熟悉的药香味儿,扑入鼻端。 李桓脸色一变。 这不就是当初薛六交给薛月沉,为他准备的睡眠香囊? 来福忙不迭应是,看着薛绥从容指点的样子,倒真像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一般,一时不知该为殿下高兴,还是替他捏把汗。 薛月沉察觉出李桓的不悦,挺着孕肚上前一步,拉住薛绥的手。 “六妹妹,姐姐好生想你。自你离家便吃尽苦头,如今在庵中,可还过得安稳?” “有劳端王妃挂怀。”薛绥看着她眼底的憔悴,眉头微微一蹙,“天气这般冷,王妃身子为重,不如先去客房烤烤火,暖暖手脚也好。” “姐姐没事……能见着你就好。” 薛月沉强笑着示意婢子,递上食盒。 “这是姐姐特意让灶上做的,全是你从前爱吃的……” “端王妃有心了。”薛绥截过话头,指尖在食盒边缘顿了顿,才又接过,“既已入佛门,这些人间美味还是少沾为妙。” 她随手将食盒递给小昭。 “你拿出去和如意分了吧。” 小昭躬身接过,指尖触到食盒,竟有余温。 “小昭谢过姑娘,谢过王妃。” 薛绥合十垂眸,语调平淡柔和。 “端王,端王妃,请至客堂用茶……” 李桓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终是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三人各怀鬼胎,沉着脸在客座落座, 锦书托着茶盏入内,小心翼翼地上了茶水。 屋子里暖和了许多。 薛月沉抬眼望向薛绥,眼神带着几分怯懦,试探着握住薛绥的手。 “六妹妹,姐姐近来胎象不稳,想在庵中住些时日。太医说此处清净,于胎儿大有益处……” “王妃瞧着气色不佳,确实需得静养。”薛绥轻声道:“只是这庵中平日清苦,恐会委屈了王妃。” 薛月沉听出她的拒绝,眼圈瞬间泛红。 “不妨事。有妹妹在旁,便是粗茶淡饭,姐姐也甘之如饴。往后你我姐妹形影相伴,便又似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她又看向李桓,肩膀微微垮下,语气带着哀求。 “你说是不是,王爷?” 李桓坐得笔直,只轻嗯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绥。 “平安清瘦了许多?可是咳疾未愈?” 他不知不觉放柔了声音。 “陈鹤年新配了枇杷膏,改日差人送来。” 薛绥眉心微蹙,正要拒绝。 房门再次被推开,李肇大步走了进来。 “皇兄何必破费,水月庵的草药茶比枇杷膏可好使许多……” 许是这一觉睡得舒心,他面色红润,眼底青黑褪了几分,眉眼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俊秀的下颌线透着勃勃生气…… 便是李桓也不得不暗中感慨,年轻气盛的张扬,锋芒在外,却更显风度翩翩…… 李肇浑然不觉空气中凝滞的尴尬,径直在薛绥身侧坐下,自然而然地拿起她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 “好茶。” 薛绥低头腹诽。 这……确实好茶! 李桓微微一笑,指尖紧紧攥着茶盏边缘。 “佛门乃清净之地,殿下这般行径,不怕御史台弹劾?” “弹劾?”李肇嗤笑一声,屈指轻叩桌面,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尽显储君的威仪。 “皇兄不如先说清楚,为何你老丈人府上的幕僚会与敌国使臣私会?孤近日查案,倒是寻到些有趣的东西——” 薛月沉手中暖炉险些脱手,面露惊惶。 李肇满意地看着端王夫妇骤变的脸色,忽地笑着起身。 “方才一番劳神,倒觉得腹中饥饿。今日天寒,孤请诸位用一顿斋饭如何?” 李桓微微眯眼:“太子殿下盛情,岂有不允之理?” “皇兄,请——” “太子殿下,请!” - 斋堂内,一幅松烟墨绘的《雪中听禅图》悬挂在正墙上,留白处几枝修竹横斜,透着清寂禅意。 李肇端坐主位,漫不经心拨弄碗中的饭菜。 薛绥坐在最末的蒲团上,一袭禅衣被炭火烘出淡淡檀香。 “这素肉豆腐做得倒是精巧。”李肇夹起一片琥珀色的素斋,尝了尝,示意来福端给薛绥。 “你且试试,若觉得合口,孤回头让膳房照着做些斋饭送来庵里……” 李桓猛地放下筷子:“殿下,这于礼不合。” 瓷碗相撞的脆响,惊得薛月沉指尖一颤,汤匙溅出几滴汤水。 “王爷……” 李桓按住薛月沉发抖的手,抬眼时换上温润笑意。 “太子殿下此举传出去,让天下人如何议论?” “皇兄多虑。”李肇抿了口茶,目光扫过薛月沉隆起的腹部,笑得讳莫如深,“王妃有孕在身,皇兄该把心思放在嫡子身上,莫要总盯着旁人的地盘……” 薛绥捏着竹筷的指节发白。 她太熟悉李肇这种笑—— 如一头蛰伏的狼王,在逗弄爪下的猎物,神情越淡,恶意越深。 果然,他下一句便道:“孤还听闻端王府的陈医官,近日频繁出入西街暗巷王婆子的药铺,不知是否为了替王妃安胎?” 斋堂陡然死寂。 炭盆里爆出的火星炸在青砖上,溅起几点焦黑的碎屑。 陈鹤年是太医院的人,本可直入御药房,却偏往西街暗巷钻,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安胎。 那就必然有别的勾当…… 薛月沉惨白着脸看向李桓,不见他反驳,突然间干呕起来。 李桓霍然起身,扶住薛月沉摇晃的身子,厉声质问李肇。 “殿下这是何意!?” “玩笑罢了。”李肇沉沉而笑,眼底却似结着冰。 “皇兄这般在意,莫非被孤说中了心事?” 他不待李桓辩驳,忽而转头笑看薛绥,上挑的眼尾仿若一只狐狸。 “了尘师父说说,这世间求而不得的执念,佛祖可曾渡化过哪一桩?” 薛绥盯着他淬着寒意的眼眸,声音轻如落雪。 “佛渡众生,不渡执念。” 窗外忽起狂风,卷着雪风扑向窗棂。 李肇的笑意终于淡去,目光掠过李桓紧绷的面容,像覆着坚冰的深潭。 “佛祖慈悲,皇兄若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尽可在佛前忏悔……” “太子带着杀心入庵,便怀疑他人要亵渎这方净土?”李桓沉下脸,拱了拱手。 “殿下如此猜忌,臣奉陪不起,告辞!” 说罢拂袖而去。 “王爷——”薛月沉失声轻唤,腹中忽然一阵绞痛。 薛绥探身要去扶她,竹筷突然坠地。 她弯腰去捡,却见李肇靴底一挪,碾住那筷子。 然后俯身扶住她的胳膊,指腹隔着禅衣滑到她腕间。 “还吃什么?人都气跑了!” “……” 她抬眸,正撞进李肇笑意翻涌的黑眸。 没有戏谑,只有近乎偏执的占有欲,烫得她心口骤痛。 情丝蛊在血脉里尖叫,仿佛与李肇心跳同频,掠过密密麻麻的痒意。 她听见自己略略沉哑的声音。 “殿下舌灿莲,将来必定洪福齐天。” 李肇低笑一声,靴底挪开,将她拎起来。 “薛平安,你果然最懂怎么往孤心口捅刀。” 他似笑非笑,指尖在她光秃秃的脑门上点了一下,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 那触感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薛绥气得指尖发颤。 狗人! 真该把他也气跑。 薛绥压住情丝蛊翻江倒海般的躁动,垂下眼眸,看着李肇氅衣下摆掠过门槛时扬起的弧度,双手若有千斤之重,半晌才抬起合十。 “恭送太子殿下。” 李肇:孤扳回一局,普天同乐……来人,送票! 读友:????这位莫不是疯了! 薛绥:大家可怜可怜他吧,疯得不轻! 第254章 多变再变 第254章 多变再变 水月庵的晨钟沉沉回荡。 薄雾氤氲里,薛月沉死死抠住竹木扶手,弓着身子干呕。 隆起的孕肚坠得她腰肢酸胀,鬓角的碎发黏贴在颊边,被冷汗浸透,她吐得脸色煞白…… “王妃再吃些紫苏饮子,压一压秽气?”翡翠捧着白瓷小盏,小心翼翼地上前,用帕子轻抚她的后背。 碗里的紫苏饮子泛着晶莹的水光。 膳房炖好的参汤,也搁在案头,早已凉透。 薛月沉没有胃口,瞥一眼便嫌恶地别过头,推开瓷盏,目光落在庭院里扫雪的灰衣身影上。 薛绥禅衣的兜帽被山风掀起一角,新长出的发茬凝着白霜…… 她浑然未觉,握着竹帚将积雪堆到老梅树下。 “六妹妹倒是自在。”薛月沉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听着竹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幽幽叹了口气。 “说是出家修行,可比起在端王府时,气色更为红润几分。不像我,腰酸得像要断了,连翻身都难,整夜整夜睡不着,活得像个废人……” 翡翠顺着她视线望去,薛绥恰在此时抬头。 四目相对,薛绥合十行礼,眉眼间的淡漠比落雪还凉。 翡翠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极低,“这庵外的流言,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六姑娘倒好,宛若没事人一般,这心肠,当真是石头做的……” 薛月沉握着帕子拭了拭嘴,沉吟片刻,将凉透的参汤端起喝一口,再皱眉放下。 “那些嚼舌根的东西,私下里都说些什么?” 翡翠抿了抿唇,低声道:“回王妃,今日膳房送菜的婆子说,京中都在传,说……说太子殿下频繁驾临水月庵,与……与庵中的女尼过从甚密,有失体统……” 薛月沉指尖猛地一僵。 李肇那日在禅房的举动,迟早会引来流言。 只是她没想到,会传得这么快—— “私会尼姑”“德行有亏”,桩桩件件都足以毁掉一个储君的清誉。 “那些闲言碎语,很是不堪。说什么‘禅房不念般若经,锦帐偏吟云雨词’——还说,太子失德,郭三姑娘是郑国公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怕是不情愿孙女受此委屈,这桩婚事许是要黄了……” 薛月沉淡淡一笑。 “不过是有心人编排的戏码,听听罢了,对高门大户而言,儿女婚事皆有算计,脸面哪有利益重要?” 翡翠叹息一声,“天下的女子,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王妃当初,也被硬生生扣上一个八运福星的帽子,害得……” “你说什么?”薛月沉猛地攥紧帕子,厉色打断她。 “王妃——”翡翠自觉失言,扑嗵一声跪下。 “奴婢该死,请王妃降罪……” 薛月沉眼圈瞬间红了,只是抓起桌上的珠串,狠狠摔在地。 “姑姑,你是在戳我的伤疤啊……” 檀木珠子四处乱滚,翡翠不停磕头请罪,薛月沉也红着眼,默默流泪。 “王妃这是怎么了?” 薛绥放下扫帚,踩着积雪走近禅房,打帘子进来。 目光所及,发现地上的珠子洒落一地,她弯腰拾起来,眸色清冷地注视着薛月沉。 “王妃若有心事不遂,可去廊下走动走动,万不可动气……” 顿了顿,声音加重。 “胎儿听得到母亲的怨憎。” 这话像根针戳在薛月沉心上。 她蓄满眼眶的眼泪,掉得更为汹涌—— “王爷若肯多顾虑我些,何至于此?”孕妇本就心绪敏感,薛月沉想到李桓的疏离淡漠,掌心贴住小腹,不由哽咽出声。 “太医说这胎坐得不稳,我时时刻刻担忧,做梦都惊惧不已,生怕一个睁眼就没了胎动……” 薛绥没接话,只伸手搭在她腕间,指尖触到她紊乱的脉搏。 “王妃需得静养。所谓静,当安神定志,少思少愁。越是焦虑,越伤胎气。” 说罢她收回手,看着薛月沉浮肿的眼皮。 “若总郁结于心,对孩子不好。” 薛月沉别过脸去,望着窗外落雪,难忍着没有说出心里话—— 在她看来,薛六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火没落到她的脚背上,当然不觉得煎熬难受…… 她怀着的是端王寄予厚望的嫡子,也是光耀薛家门楣维系荣宠的希望,千斤重担压在一身,她如何能真正做到宽心,不去想那些糟心事?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凝滞。 薛月沉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黯淡。 “我身子乏了,你自便吧。” 薛绥微微颔首,行礼离去。 雪纷纷扬扬飘落,将水月庵的竹篱染成一片素白。 薛绥抄完一卷《金刚经》,舒展了一下发麻的双腿,扭着脖颈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听见小尼在门外窃窃私语,提及“东宫”“太子”“了尘师父”等字眼,不禁放缓了动作—— 恰在此时,禅房外传来熟悉的靴声。 李肇掀帘而入,玄色大氅上凝着冰晶,身后跟着垂首噤声的来福。 他见薛绥端坐案前,目光沉沉,径直走到她面前。 “在想什么?”他伸手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落雪,指尖触到禅衣下嶙峋的肩胛骨,眉头不由一蹙。 “怎么了,可有人怠慢你?” 薛绥抬眸,直视他的眼睛:“满城风雨,殿下倒是从容。” “不然呢?莫非孤要学那街头小儿,哭哭啼啼不成?”李肇笑言。 薛绥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心绪翻涌。 那天的事,虽发生在水月庵中,其实极为隐秘。 除了东宫和端王府的心腹,再无其他知情人。 这些人一旦封口,不会对外吐露一字。 而李桓最看重身份脸面,怎么会自揭短柄? 她冷声问:“这漫天流言来得蹊跷至极,殿下可知,是何人所传?” 李肇随手拿起她抄的经卷,看着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说呢?” 薛绥心头一震,猛地抬眼盯住他。 “是你?” 李肇漫不经心地褪下风氅递给来福,在木案旁的炭盆边坐下,很是轻谩。 “除了孤,谁会编排这样的闲话?” 他顿了顿,抬眼时眸色深沉,“孤要退婚,总得给郑国公府一个留有余地的台阶和体面。” “殿下何必自污名声?” “孤不重名声。” 她蹙眉冷声,“那郭三姑娘何其无辜?” “心疼了?”李肇突然攥住她腕子,将人扯到榻边。 “不如也心疼心疼孤。孤便不无辜吗?你当郑国公真是省油的灯?这姻缘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如棋盘上的棋子对弈,从来无关情意冷暖。薛平安,摸摸你的良心……” 他伸手便要去摸她的良心。 薛绥惊退半步,连忙抬手格挡,脸颊微烫。 许是气息不稳,她声音竟有些发颤。 “你可知这会让你名节尽毁?” “名节?”李肇嗤笑一声,将经卷放下,握住她的手,语气发紧,“孤要的是你,不是那些虚誉……” 他的指尖滚烫,用了用力,仿佛要将她的手灼伤。 “薛平安,你不为我高兴吗?” 薛绥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执拗,想起他的独断专行和霸道,这才明白,他早已谋划好一切—— 为此,不惜自毁。 “你若因这桩事被陛下厌弃,储位不保,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低声劝说,却挣不脱他的手。 “储君之位若要拿你来换,不要也罢。”李肇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好了,我知你担忧那个郭三姑娘,放心,郑国公府那边,孤自有交代,不会让她蒙羞受辱。” 薛绥觉得他实在疯狂,无言至极。 “陛下和娘娘岂会姑息迁就?” “自然要教训几句。”他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无笑意,“他们痛斥孤,为儿女情长乱了皇家体统,行事不知分寸……” 他捉住薛绥的手。 “在你面前,孤从未有过半分分寸。” “……”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薛绥蹙眉抽手,“说!你是不是在算计我?” “你一个遁入空门的出家人,孤算计你作甚?” 见她眉凝寒霜,浑身紧绷戒备,他又温声赔笑,讨好地笑着牵她的手。 “不气了,是算计了一下下……无非是为扫清障碍,不让旁人再对你心存妄想……” 报复心真重啊。 薛绥凝眸审视着他,不知李肇接下来又会如何疯癫…… 五日后,她才让锦书从京中打听来惊雷般的消息。 太子李肇在御前力陈与郭三姑娘“性情不合,恐误佳人”,恳请收回成命。 崇昭帝龙颜大怒。 逼他跪在丹陛之下,亲自持鞭抽打他的肩背,以示惩戒…… 每抽一鞭,便问一句“可否知错……” 李肇跪在紫宸殿冰冷的金砖上,整整挨了二十八鞭,一声未吭。 谢皇后闻讯疾步赶来,扑到皇帝面前,哭着求情,生怕皇帝一怒之下,打死了他。 可这个犟驴子,脊背挺得笔直,愣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更没喊半句疼。 一直到鲜血浸透了后背,崇昭帝也打累了,终是掷下鞭子,软了心肠…… 没人知道,父子二人那天关在紫宸殿的暖阁里密谈两个时辰,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大太监王承喜捧着圣旨出来时,御批的退婚书上,另外加了一道恩旨。 当日晚些时候,谢皇后亲自驾临郑国公府,带着一箱箱奇珍异宝,登门致歉,言明是太子“年少孟浪,辜负了郭三姑娘”,并下旨封郭云容为“明慧县主”,要认做谢皇后的干女儿。 郑国公府一家诚惶诚恐,出迎接旨。 郭云容却是哭成了泪人,躲在屏风后不肯露面。 谢皇后拍着国公夫人的手,神色怅然。 “是本宫教子无方,让皇家颜面扫地,更累了云容。” “云容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姑娘,温婉柔顺,品性纯良,本宫是断断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 “今日登门,本宫是来奉旨认亲的——陛下特意叮嘱,要本宫认下云容这个干闺女,以后她的终身大事,本宫会亲自把关,定给她寻个家世清白、人品贵重的好郎君。” 国公夫人哽咽着屈膝行礼…… 再有不悦,也只得千恩万谢地接下圣旨。 此举,既保住了郭家姑娘的名节,也给了镇国公府体面。 从长远来看,不与东宫联姻,避免了站队,成为端王一党攻讦的靶子,又不必得罪东宫,左右都可逢源,并不见得是一桩坏事。 至于郭云容,有了县主身份,又是皇后的干闺女,在京中贵女圈里也有了显赫名分,大家羡慕都来不及,何人敢说三道四,耻笑她的遭遇? 只是经此一役,太子的名声彻底坏了。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东宫太子不顾伦常,与水月庵的小尼姑有染,德行有亏,遭郑国公府拒婚打脸。更有甚者,将他与端王侧妃的旧事翻出来,编了些不堪入耳的段子,在酒肆茶楼里传唱。 次日上午,薛绥正在擦拭那柄天枢亲手打磨的铜镜,慧明师太坐下的小徒弟,行色匆匆地穿过回廊,前来通传。 “了尘,有贵人到访。” 薛绥眼皮微微一跳,吩咐锦书。 “快请进来!” 薛绥坐立不安地等待片刻,才见玉衡同天枢一道踏入禅房。 骤然起身,几乎是急切地上前,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师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玉衡轻轻一笑,发间的金蛇簪随步履轻颤。 她将玄铁药箱重重搁在案头,捏起薛绥下巴端详:“旧陵沼的风浪没能埋了你,倒在上京城里养成个秃瓢姑子?” “师姐嘴上还是这么不饶人。” 薛绥笑着奉茶,被她一掌拍开。 “少来这套。”玉衡掀开药箱,从里头抓出一个琉璃瓶, 瓶子里,血色的蛊虫在狰狞地扭动, “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解了蛊,他便不再受你牵制,你费尽心机布下的局,也会功亏一篑。好不容易才让太子殿下为你神魂颠倒,如今罢手,不可惜吗?何况——” 顿了顿,她又用指甲轻刮瓶壁,挑起眼尾斜睨着她。 “这蛊虫的滋味可不太好?” 薛绥眉头微蹙,“师姐何必用蛊虫吓唬我?” “我只看戏。”玉衡笑得妖娆,“十三,风波才刚刚开始,水越搅得浑浊越好。何不袖手旁观,等各方势力下场斗得遍体鳞伤,方为得趣?” “我只想要情丝蛊的解药。” 玉衡将瓷瓶塞进薛绥手中,面纱下的眉眼毫无波澜。 “旧陵沼的规矩,以价换物。你若想解他的蛊,便要付出代价。” 薛绥握住瓷瓶,触手冰凉:“代价是什么?” 玉衡轻笑一声,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冰:“以心血饲蛊三日,每夜子时取血一盅,折寿十载。” 禅房内一时寂静。 天枢欲言又止。 窗外老梅簌簌落雪,薛绥望着瓶中翻涌的猩红,想起李肇眼底决绝的光,想到他在紫宸殿跪受鞭刑时,脊背挺直如松的模样…… 一个个片段如烧红的针尖,刺入骨髓。 她腕间的佛珠仿佛烙铁一般,烫得肌肤生疼…… 却又远不及心口翻涌的情丝灼痛。 “我愿意。” - 东宫。 李肇摩挲着灵羽从水月庵送来的信笺,黑眸沉如寒潭。 鎏金蟠螭灯,在他眉骨投下深浓如墨的阴影,来福跪在一旁战战兢兢。 “郭三姑娘……不,明慧县主摔了御赐的玉如意,当夜就病倒了,闹得鸡飞狗跳,国公夫人也劝不住……” “闹够了自然会停。” 李肇揉了揉眉心,“郑国公府要体面,孤便给足他体面,旁的,再没有了。” 说罢他起身,将信笺在烛火上点燃,微微勾起唇角,慢慢转身。 “备马,去水月庵。” 来福嘴里唉唉有声,连忙取来玄狐皮氅子,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追了出去。 二合一章节…… 李肇:我也要,二合一 读友:我污了! (本章完) 第255章 烛烬情丝 第255章 烛烬情丝 子夜的禅房里,只点着一盏油灯。 灯芯结着豆大的灯,将熄未熄,爆出细微轻响。 薛绥跪坐在蒲团上,案上宣纸上的墨迹未干,最后一捺笔锋十分凌厉,划破了素白宣纸上的“平安”二字。 玉衡的琉璃瓶,阁在砚台旁边,瓶中血丝如活物一般缠绕,灯火掠过瓶身,轻轻晃动,泛出一抹浸着暖意的血色微光,在幽暗里倍显诡异…… 寒风裹着雪沫从窗缝钻入。 她身上的禅衣被吹得紧贴脊背,身影轮廓在灯影下若隐若现。 “吱呀!” 一声轻响。 窗棂被北风撞开,竹制挂帘剧烈晃动,脆响间,玄色披风裹着一身风雪的人影,徐徐踏入门槛。 薛绥扭头,“殿下来了。” 李肇没有说话,脸绷得极紧。 披风被风掀起的刹那,依稀可见肩背处新换的绷带,空气里浮出金疮药的涩味…… 薛绥垂眸,双手捧上琉璃瓶,指尖微僵。 “当初答应殿下的事,我做到了……情丝蛊解药在此,请殿下笑纳!” 李肇慢慢接过,指腹蹭过微凉的瓶身,喉结在阴影里滚动了一下。 “解药?” 他忽然低笑,用力将瓶身握在掌心,抬脚踢开蒲团,逼近她时,右肩不自然地沉了沉,显然是牵动了鞭伤…… “薛平安,你才是孤的解药。” 薛绥猛地抬头,看着他睫毛上凝结的雪水坠下,情不自禁地一颤。 “殿下这是何意?” “本意——” 尾音落下时,他掌骨骤然发力,咔嚓声里,琉璃瓶瞬间碎开…… 殷红的血珠顺着掌心蜿蜒而下,像在雪地绽开的红梅。 薛绥扑过去抢,被他猛地扣住腰肢。 她手肘猛撞他胸口,指尖刚触到碎瓶残骸,就被他反剪手臂压在砚台边。 佛经散落一地。 “你作死!”她怒红着眼,膝盖狠顶他腹间。 李肇压制住她,一手锁死她肩膀,一手重重撑在案边。 许是这动作太大,扯裂了鞭伤的创口,他肩背渗出的血渍迅速晕开,将衣袍染成了一片深褐色…… 薛绥气得口不择言。 “毁了解药,你这狗东西就等着情毒攻心,命丧黄泉吧……” “黄泉路上有你,不孤单。”李肇笑着收紧手臂,袖风不小心将铜炉扫落。 香灰泼了满地。 薛绥一个头两个大,心乱如麻。 “混账!” 李肇攥住她的手,看她指头有血,猝然低头,咬住她渗血的指尖。 咸腥在唇齿间蔓开,他抬头看她,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抖的阴影。 “施舍这点慈悲,就想打发孤?薛平安,孤这辈子,偏与你纠缠到死。” 说罢他拽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孤这条命,交给你了。要死也死在你的手里。” 薛绥仰头望进他猩红的眼底,气得肋骨生疼。 “殿下忘了情毒发作时,痒意啃食皮肉,蚀入骨髓,恨不能自己拿剑剜心的滋味?那般折磨,你是要生生受着吗……” “受着便受着!”李肇不以为然地挑眉。 “孤这么久都挺过来了,何惧再忍?你巴巴找来解药,不就是想与孤撇清干系?” 要解药的是他。 毁解药的也是他。 薛绥忽然冷笑出声,指尖戳了戳他渗血的肩甲。 “何苦作践自己?” “这是命,孤认了!” “情毒发作不是一时,而是一辈子。” “那就赖你一辈子。” 红尘中的爱恨痴缠,并非都是苦厄。 至少此刻,他怀中的温度,是真实的。 更漏声混着风雪传来,薛绥挣不开铁箍般的怀抱,气急交加,心口像被絮堵住不知是什么滋味,眼眶渐渐发烫,睫毛上仿佛凝了水汽…… “你太可气了!可知这解药是我……” 话音戛然而止。 李肇低头,“是你什么?” 拿心头血养的,拿寿命换的。 薛绥咬着牙想要发狠痛骂,却在看见他后颈未藏好的鞭痕时,将话咽了回去。 “殿下身上有伤,不该再动气,更不该抗拒解毒……” 李肇哼笑,右肩因疼痛而微微发颤,却仍将她圈得死紧。 “你可是想赌一赌,没有情丝蛊,孤有几分真心?” 薛绥气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恨不得挠他两爪,却不得不顾及他是一个刚被亲爹施以鞭刑的可怜人。 于是愤懑难消,只能磨着牙指责。 “我管你有几分真心……我只知道情毒发作时,剜心之痛,非常人可受……你愿意熬着,我却不愿意陪你一起死……” “不是两相欢好,就死不了吗?”他眯眼轻笑,眼底有一种玩味的灼热。 暧昧的气息在雪夜里弥漫。 薛绥脸颊暴红,扬手想打他,却被他俯身用体重压得死死的。 “平安。” 李肇低低唤她,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 “孤要走了。” 薛绥一怔,视线撞入他眼底未化的戏谑。 “小娘子别这么凶。” 李肇低头,轻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胡茬麻麻地蹭过她的皮肤。 她听见男人闷在胸腔里的声音:“三日后孤要赴赤水关督战,若得胜归来……孤用军功作聘,十里红妆娶你。若战死……” 他顿了顿,嘴唇蹭过她耳垂软肉。 “若战死,那你就对着孤的牌位,念一辈子的经吧……” 他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得薛绥想笑。 李肇此人真是别扭! 说起软话来,也毫不吃亏。 没有半点柔情蜜意,还生硬得要命。 “想让我当一辈子姑子?也好——” 她思忖着应声,抬手推向他肩膀,却在触到他后颈的伤痕时,烫手般缩回。 “伤口没化脓吧?” “死不了。” “算我多事……”薛绥沉下脸。 “恼了?”李肇低笑出声,抬手想揉她脑袋,却因鞭伤动作一顿,然后宠声哄她:“那你重新问一次?孤重新回答?” “真是欠你的……” 薛绥用力抽回手,踢开脚边的蒲团,眼尾泛红却不肯看他。 “殿下出征在即,又非要讨句软话,那我便破戒一次,让人备些小菜,温上美酒,为殿下饯行……” 李肇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那孤——便承你美意。” 真是好哄! 屏风后,来福缩着脖子在心里嘀咕。 堂堂太子殿下,三言两语就被人哄得快要漾出蜜来,恨不得对人家摇几下尾巴…… - 片刻后,热气腾腾的木案摆上。 装着青梅酒的陶坛,放在炭炉边。 啵的一声! 薛绥亲手开了泥封。 铜壶煨着的酒咕嘟咕嘟冒着细泡,酒香混着炭火气弥漫开来。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微妙得像融化的春雪,缱绻、暧昧。 此番情景,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爱侣饯别,满是暖意不舍。 薛绥举起青瓷盏,酒气氤氲在她眼底,倒映着炭火红彤彤的光,格外潋滟…… “愿殿下旗开得胜,早日得胜还朝!” “好。凯旋时,你再煮酒相候!” 李肇眸光流转,说着便要举杯…… 不料薛绥握紧半凉的酒盏,仰头含住酒液,突然揪住他的领口吻上去。 李肇微微瞪大眼,喉结狠狠滚动—— 酒液入喉,怀中突然撞进温软身躯…… 薛绥的唇比梅上的积雪还凉。 他下意识咽下去,忽然感到腹内一阵躁动,瞳孔骤缩。 “你给我喝了什么?” “解药在酒里。”她指尖点在他突跳的颈脉上,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她声音发颤,眼角也红了一圈。 “我猜殿下不肯正经服药,所以多留了个心眼……对了,方才没有告诉殿下。这解药,需两人同饮才有效。” “薛平安,你又骗孤!”李肇气恼地瞪着她,眼底赤红如受伤的困兽,咬牙切齿。 “你这女子……你这女子……” 气恨罢,他伸手入喉。 喉间涌上的浓烈腥甜,却没有咳吐出来。 李肇气急败坏,“当初幽篁居毛遂自荐是骗,百宴上引我种蛊是骗,刑部大牢咳血病发是骗,如今连诀别酒都掺着算计……薛平安,你到底有什么是真的……” 薛绥不语。 默默将佛珠套回手腕。 她清楚,情丝蛊发作时蚀骨焚心,九生一死。 推开李肇,是她对于当初的恩情,最好的回报。 “殿下,你我缘尽至此,各自安好。” “这等美事,轮得到你做主?”李肇扣住她下颌,眼神骤冷如冰。 “不是说好的,解了蛊便不再欠你什么……” “孤不准!不要痴心妄想了。”李肇哑声冷笑,一把拽住她手腕,指腹擦过她掌心,慢慢环住后腰将人拉近,又轻轻吻在她的额头,软了语气。 “平安,等孤回来,为孤绾发吧?” 薛绥鼻尖一酸。 莫名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方才想起忘了问玉衡师姐,情丝蛊的解药服下去,要多久才能见效—— 要多久,李肇才不会如此发癫…… - 这夜,李肇是顶着风雪离开的。 斥候来报,粮草辎重遭劫,军情危急,应即刻入营点兵出发。 他不得不离开,也没有回头,更没有同她多说一个字,人与马在雪光中映着寒芒,仿佛融成一把割裂风雪的长刀,隐没在漫天飞絮里…… 薛绥立在廊下,任雪落满肩头。 终是化作唇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本章完) 第256章 佛前立誓 第256章 佛前立誓 大军开拔那日,薛绥大清早就起身,跪在佛前虔诚地添灯油。 薛月沉扶着孕肚迈入门槛,裘领沾着细雪,脸色苍白。 “六妹妹,你可听说了?” 她声音微颤,“太子殿下主动请缨督军。今晨率三万骁骑军出城,驰援赤水关。这场战难打啊。我母亲娘家的侄子前年戍边,说那风雪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唉!京城里长大的太子爷,金尊玉贵的身子,哪经得起关外的苦寒?” “王妃快请这边来坐!”薛绥扶住她时,触到她指尖冰凉。 “外面风雪正紧,怎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朝廷的事情,自有将帅谋划,王妃安心养胎便是。何苦劳神?” 薛月沉望着她,勉强牵起唇角。 “六妹妹有所不知,王爷托人来说,今儿晚些时候要来庵中看我。夫妻久不相见,总得有些话说……姐姐也不知说得对是不对,这才来妹妹这里讨教……” 话语中,几分期许,几分不安。 薛绥默然。 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女子,若将一生系于男子恩宠,那怀着身子时,该是何等的卑微与怅惘…… - 暮色浸透窗纸时,一只鸽子扑棱着撞进来。 薛绥解下鸽腿上的信筒,展开信纸,李肇的字迹像出鞘的剑,落在眼前。 【见字如晤,风雪阻路,未及辞行。善自珍重,待我归来共剪西窗。】 雪轻敲窗棂。 薛绥倚在结着冰的窗边,望着远方山峦,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舌卷过纸角,燃起细小的火苗…… 水月庵的钟声荡过山间,灵羽扑腾翅膀,衔走窗台上的一片梅瓣,放在那只信鸽的面前。 二鸽交颈啄食,相互梳理羽毛,宛如爱侣在寒夜温存…… “你叫什么名字?”薛绥凑近问。 “……”鸽子不答。 “你主子可为你取名了?” “咕咕……”鸽子似懂不懂,下意识歪了歪头。 “唉!”薛绥一笑,“想你也是不懂的,小可怜,就留在庵里吧。” - 入夜,薛绥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孤灯照影,她横竖也睡不着,索性提着灯笼出去,在庵中梅林里瞧那些枝头含苞的骨朵。 积雪压得梅枝弯弯,暗香若有似无地钻入鼻腔,像极了那人临别时落在额头的轻吻。 她蓦地回神,心间一紧。 忽闻身后传来靴底碾雪的声音,咯吱作响。 她顿下脚步,只见李桓披着月白狐裘走过来,下摆扫过雪地,渐行渐近…… 薛绥将灯笼抬高,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相视一瞬。 李桓脱下身上的大氅,递到她面前。 “披上。” “王爷不必如此。”薛绥退后一步,行了个礼便要转身,却被他强行披上肩来。 “为何总躲着本王?”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薛绥抬头看他,睫毛上落了片雪,“做端王侧妃,还是做东宫眼中钉?” 语毕,保持距离,面容更显冷漠几分。 “王爷,你身在朝堂前途无量,我已心许佛门了断尘缘,你我殊途不同归,云泥两相隔,何必再强求?” 听到她克制的怒气,李桓裹着寒气向前半步,震落满枝积雪。 “跟我回府吧。”他伸手去拂她肩头的雪,语气温和,“这仗不知要打多少年,太子此去烽烟万里,未有归期,你留在此地无人庇护,这乱世之中,如何自保……” 哼!薛绥冷笑。 “王爷僭越了。” “可还记得大牢对弈?”李桓放轻声音,好似怕惊飞什么,“你说劫材最妙处,是让对手亲手递上解劫的棋子。本王输了这一局,复盘百次,方才明白你为何舍了自己,走出那步险棋的苦衷……” 薛绥一怔。 地牢里那次对弈,她执白子劫杀他的黑子,那时李桓以为她只是逞强,却不知她早已算准,算准他会为了母妃的清名,为了自己的前程,亲手揭开平乐的真相…… “我利用王爷,但从未加害过王爷。”薛绥闭了闭眼睛,任由风雪肆虐一般,卷走最后一丝暖意。 “是王爷先把残棋搅成了死局。” “你可是以为,太子当真钟情于你?”李桓骤然发力握住她的肩膀,指尖几乎要掐进她的肩头。 “他要的是旧陵沼,你只要活着一日,便是他手中的棋!” 薛绥望着他,眼神平静如悲悯的古佛。 久久,才发出一声轻笑。 “王爷深夜前来,是怜惜我,还是怜惜自己算错了棋路,几乎葬送了那不得善终的野心?” 李桓狠狠一窒。 喉结滚动着,咽下未出口的话, 薛绥慢慢推开他的手,神情决绝。 “王爷请回吧,你我之间,早已两清了。” “平安……”李桓突然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斗篷上,声音闷得像被积雪堵住,“若本王换个棋枰,你可否陪我再下一局?” “王爷,王妃还在庵中等你。” 薛绥猛地挣开,掌心按在他心口,用力一推。 李桓往后踉跄半步,又执着的伸手去揽她。 噗!梅树上的积雪坠地,砸出一声闷响。 伴着一道森然的冷笑,“好个端王殿下!” 两人齐齐转头。 李肇不知几时来的,倚在虬结如铁的梅树边,靴底碾碎薄冰。 “原是个乘虚而入的登徒子!” 他玄甲未卸,剑鞘上的兽首凝着霜,笑容比呼啸的风雪还冷。 太子不是领兵出征了吗? 薛绥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梅树上雪粒飞溅,李肇掌心按剑顺势一拔,长剑铮声出鞘。 “看来这佛门圣地,也治不了俗世污尘……”只见他剑锋一转,指向李桓的面孔,目光慢慢转向,锁定薛绥清冷的面容。 “薛平安,你这姑子当得六根不净。” 薛绥闭着眼合十:“阿弥陀佛。” 李桓脸色铁青,“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李肇:“孤是什么意思,皇兄心里清楚。” 李桓微勾唇角,下巴抬了抬,冷冷地盯着他没说话。 李肇手上长剑往前送了半寸,“孤要你在佛前立誓……” 李桓眉头紧蹙,喉结滚动着没应声。 李肇冷笑一眼,看着那剑刃划破李桓颈侧的肌肤,沉声出口。 “你立誓,从今日起——” “不得以任何名义接近薛平安,不得差人窥探,不得借故纠缠,不得以权势相逼,更不得……” 李肇声音冷得像冰,每说一个字,那剑就往下坠一分。 “不得碰她分毫!” 李桓看着他手掌上沾染的血线,忽然低笑一声。 “本王并非卑劣小人。她若不愿,岂会强迫?” “孤让你立誓!” 李桓看着他剑锋的弧度,抬高手臂狠狠扣住剑柄,不甘示弱。 “本王无须立誓——” 末了,又慢声补上一句。 “平安是从我端王府出来的人,我自会护她周全。” “孤让你立誓!”李肇叱声,再次重复,剑尖直抵咽喉,仿佛下一瞬,就要取他性命。 颈间涌出的血,在剑脊上凝成暗红血线。 触目惊心。 这人混起来,天地不惧,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李桓微微吸了一口气,“好,我发誓。她若不愿,决不强求。” “若有违誓,必遭天打雷劈,受五马分尸之刑。” “好,若有违誓,必遭天打雷劈,受五马分尸之刑。” 梅林外,有人低呼太子殿下。 连唤三声,听得李肇眉头猛地一沉。 “薛平安,军情告急,我得走了……” 薛绥看着他身上凝着飞雪的玄甲,心口微抽。 大冬天的,顶风冒雪疾驰百里,只为来见她一面,顺便让李桓发一个毒誓? 说这人任性胡为,是真的…… 说他痴傻执拗,更是真的。 薛绥垂眸敛睫,朝他长揖一礼。 “太子殿下保重!” 李肇喉头一紧,忽然抬手,指尖擦过薛绥冻得发红的脸颊,不顾肩背的剧痛,猛地撩开披风,当着李桓的面揽住她的后颈和腰身,低头狠狠吻了下去…… 薛绥如遭雷击一般,后退半步,又被他用力揽回去。 灯笼从手中滑落,烛火在雪地里砸出一圈暖色的光斑。 血腥味混着她唇上的梅香,在风雪里漾开。 薛绥若有似无的叹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李桓浑身剧震,攥紧拳头,指骨捏得发白。 梅林外,薛月沉扶着树干,望着漫天飞雪,悄悄抹了把眼角…… “说是来瞧我的,结果倒像是来捉奸的。” 翡翠低声劝她。 “王妃别多想。” 薛月沉摇摇头。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抓住翡翠的手腕。 “明慧县主不是说要来水月庵礼佛吗?差人备下素斋,要好生招待,莫要怠慢了……” “是。” 寒夜里,风雪更急,梅枝在夜风中摇曳。 那远去的一人一马,踏碎一地的银霜寒玉,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向烽火连天的赤水关,将身后的禅心雪意,都化作了征途上的一缕牵念。 李肇:孤一定会回来的,不许念经。 薛绥:……有人死都不认怂,我还是当一辈子姑子吧。 读友:今天的某大,真像一只摇尾的大金毛啊! (本章完) 第257章 歧路 第257章 歧路 下了一夜的雪,在晌午时分终于停下了。 晨曦漫过远山,阳光刺破云层。水月庵的檐角凝着晶莹的冰棱,在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冬日晴好,是个扫雪烹茶的好日子。 薛绥裹着半旧的灰布斗篷立在廊下,看小昭踮脚用竹竿敲打青瓦上的积雪。 竹竿起落间,雪粒碎玉似的簌簌落下,噼啪作响。 窗台里,灵羽和那只被薛绥暂时取名为“雪团”的灰鸽,挤在陶钵边,咕咕啄着混了碎粟米的雪粒。 她看得出了神。 “如意快看——”小昭忽地惊呼,不知哪里扒出一截冻僵的乌梢蛇,黑玉鞭子似的在掌心晃悠。 如意本在廊下扫雪,吓得提着扫帚蹦跳着躲到石臼后。 “姑娘救命!姑娘快救救如意……” 薛绥回头:“……” 小昭得意地拎着蛇尾晃了晃,鼻尖冻得通红。 “可以煮蛇羹了!前儿在山坳里捡的山鸡还藏着呢!再配上冬笋来一个龙凤斗,保管鲜掉眉毛……” 薛绥忍不住失笑:“上回偷猎山鸡让师太瞧见,已是失礼。这回倒好,连冬眠的长虫都不放过……” 她从小昭手上接过蛇身,指尖触了触。 “还有活气呢,送去后山放生罢。” 小昭“嘶”了声,愁眉苦脸地看着如意。 “姑娘来庵中时日不长,倒好似真成了清修的姑子似的,连口腥荤都不肯沾了……奇怪!” 如意搓着冻僵的手,重重点头。 小昭看她似懂非懂的模样,不由叹气。 如意哪里会知道呀,她们家姑娘曾经可是血水里泡大的狠角色,手撕过豺狼,生嚼过蛇肉……说是个玉面阎罗也不为过,这突然间吃素念佛守清规,她是真的不习惯啊! 薛绥只当没有听见她们的嘀咕,转身去后山放生。 刚走到院门,便瞥见锦书抱着药篓匆匆走过来。 她脚步微顿,待锦书走近。 “可是大郎君捎信来了?” “姑娘好眼力。”锦书压低嗓音,从袖中摸出密封的牛皮纸信。 “大郎君说,这是从西疆来的线报——赤水关外暴雪封山,粮道被阿史那的轻骑截了三回,陆将军急得嘴上燎泡,太子此去,怕是要啃硬骨头了……” 薛绥摩挲着信角暗刻的旧陵沼小金骷髅,没有吭声。 “回大郎君,我知道了,有新消息再报。” 薄雾无声。 去往后山的木桥覆着白霜。 她踩着积雪缓缓而行,心想,这便是吃素念经的目的吧。 - 山门外,马蹄踏碎了结着冰的雪层。 几名仆妇护着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庵前的石阶前。 车帘掀起,郭云容裹着银狐披氅探出身来,贴身丫头春桃连忙扶住她。 她款款走上台阶,发间步摇在雪光里轻颤,生生将素净山门衬出几分富贵气象。 薛月沉早早便裹着斗篷,等在禅院檐角下。 “大冷天的,县主冒雪前来,这份诚心可真是难得。” 郭云容抬头,看着薛月沉笑着走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好久不见,王妃安好——” 郭云容福身行礼,眉眼带笑,“云容今日前来,一是为礼佛祈愿,祈求战事早息、边疆安宁,天下百姓都能安稳过冬,二是……我想来瞧一瞧薛姐姐。” 说罢又瞥一眼薛月沉高高隆起的腹部。 “王妃这胎相看着就喜庆,日后定能诞下一位带福的小世子。” 薛月沉看着郭云容眼中的暖意,轻轻一笑,执起她的手,牵着往里走去。 “云容妹妹这巧舌越发伶俐了。姐姐听说你要来,早早让膳房煨了姜汤,置下了斋饭,快里屋去暖暖,咱们边吃边说。” 郭云容垂眸,轻轻抽出手,状似随意地瞥向禅房方向。 “薛姐姐在庵里清修,可还习惯?有王妃照拂,想必舒心许多?心情也畅快些了吧?” 薛月沉看着她天真到近乎痴笨的面容,微微一叹。 “云容妹妹真是良善啊……” 虽说她被封了县主,面上风光,可到底遭逢退婚,又痛失所爱,心里怎能不委屈伤心? 可即便这样,她仍是惦记着薛绥…… 薛月沉闻声不禁心绪翻涌。 她想起李桓,那个与她貌合神离的夫君。 她又想起薛绥,那个让李肇和李桓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保护的女子。 梅林里,两个男人对峙立誓的场景,像一根细刺,扎在她的心尖上,一时间百感交集。 郭云容见她愁眉不展,轻声探问: “王妃可是有什么心事?” 薛月沉沉吟片刻,觉得不能再将这个率真的姑娘蒙在鼓里。 “云容妹妹,有些事,姐姐觉得该让你知道……” 郭云容只是良善,并不是傻。 她眨了眨眼睛,“王妃到底想和云容说些什么?” 薛月沉低声:“太子殿下去西疆前,曾冒雨疾驰百里,前来水月庵向六妹妹辞行,那夜二人依依不舍……” 郭云容猛地抬头,脸色像落了层薄霜。 “原来……是她?” 外间盛传太子殿下私会水月庵女尼,德行有亏。 但并没有指名道姓,更不知是哪一位女尼。 今日前来,她原也是为了打听内情,求证传闻让自己死心…… 不料情敌竟是故人! 雪风卷过山门,吹得大雄宝殿的铜铃叮当作响。 她好似被冻住一般,直到庵中主持师太迎上前来,才如梦初醒。 “明慧县主大驾光临,贫僧有失远迎。” 郭云容掌心焐着錾手炉,敛衽福身。 “云容唐突,冒然前来,打扰师太清修了。” 又笑了笑,道:“前日入宫陪皇后娘娘抄经,听闻水月庵的梅醪糟极妙,特来讨一碗暖身……” 说罢侧身,朝侍女使个眼色。 侍女连忙捧上一个紫檀描金漆盒。 里面是整套越窑的青瓷茶具,釉色青如天,明如镜,胎质细腻透亮。 “些许薄礼,还望师太莫要嫌弃。” 老尼看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捻着佛珠合掌。 “县主驾临已令鄙庵蓬荜生辉,何须如此破费……” “这些俗物值当什么,不过是晚辈的一点心意,权当佛前添些香油,师太万勿推辞……” 礼多人不怪,便是出家人,也难拒这精美的馈赠。 几人相互寒暄片刻,郭云容跟着师太和薛月沉,莲步轻移,步入客堂暖阁,解下裘衣递给侍女,露出露出月白锦缎袄裙,方要坐下去,又倏地起身。 她好似想到什么,看一眼薛月沉,问师太。 “不知了尘师父可在?” (本章完) 第259章 千金 第259章 千金 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众人煞白的脸,丫头们都没有接生的经验,急得手忙脚乱,乱成一团。 薛月沉断断续续的痛呼声,煞是瘆人。 山风更急,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来,将水月庵的飞檐染成了一片苍茫。 “王爷……王爷还没来吗?” 薛月沉额角沁出的冷汗,浸湿了枕巾,她十指死死攥住床褥,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王妃撑住,且撑住啊。”翡翠跪在榻边替她拭汗,声音发颤。 “婢子已然差人去后山通传,想是山路积雪难行,有些耽搁……” 李桓来水月庵探望却不便在庵中留宿,带着侍卫去了后山的庆云寺。 算算时辰,也该来了。 薛绥听着薛月沉压抑的呻吟,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虽懂医术,却从未为人接生过,掌心悄然沁出薄汗。 “稳婆还未到么?”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摇头。 呼啸的北风,将禅房窗纸刮得簌簌作响。 屋子里弥漫着草药与血腥气,更显森冷压抑。 薛月沉指甲深深掐进锦被。 “呜……六妹妹……” 许是实在疼得受不了,薛月沉猛地将枕边的茶盏砸落在地。 薛绥瞥一眼满地的碎片,示意丫头收拾干净,然后动作利落地弯下腰来,漠然扫过薛月沉痛苦扭曲的面容,沉声道: “这血水里挣命的苦头,是你自己选的。生门死门只在一线,要从鬼门关活下来,就省些力气!” “六妹妹,你不是医术高明吗?你帮帮我,你快帮帮我……”薛月沉挣扎着要起身,锦被滑落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目光不自觉地瞟向门外。 “我这是……端王府嫡长子,不可有失,六妹妹,你要保住姐姐的孩子呀……” “若想保住孩子,就莫要再耗费心神。”薛绥打断她的话,拉了拉被羊水和血污晕湿的被褥,再次皱眉探向她的腕脉。 “小昭,你去山门口守着,稳婆一到,速速领过来……” 小昭应声出去。 约莫半盏茶功夫,廊下传来通报声。 李桓裹着墨色貂裘疾步过来。 “王妃如何了?” 郭云容立在屏风前,焦急地敛衽福身。。 “王爷,王妃突然发动,稳婆尚未赶到,薛姐姐正在里头助产……” 李桓微微颔首。 看一眼虚掩的门帘,听着薛月沉在里间压抑的痛吟。 “告诉她,本王在外头守着。” 这声话语传入内室,薛月沉如遇救命稻草,痛呼声比方才更为激烈了几分,眼泪混着汗水滑落,打湿了鬓边发丝。 “王爷,王爷救我……好痛……痛煞我也……” 李桓望着那道薄薄的门帘,喉结重重滚动。 “王妃莫怕,本王就在外面。” 李桓的到来,让众人稍稍安定。 侍女摆好茶水请他去客堂歇息,他却摆手拒了,在廊下不时踱步。 未过片刻,小昭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姑娘,大事不好了……” 李桓站在檐下,沉声问她,“何事惊慌?” 小昭瞥他一眼,喘匀了气才上前行礼。 “回王爷,方才有樵夫捎信来说,大雪崩了半座山,路上全是塌下来的雪块石头,把山路埋得严严实实……这一时半会,怕是请不来稳婆了……” “雪崩堵路了?” 李桓霍然反问,眉梢凝着寒冰,很是凌厉。 众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脸色煞白。 没有稳婆,王妃这胎就凶险了…… 郭云容也跟着焦急, “我今日来的时候,也瞧见山上积雪甚厚,没有料到,雪层竟突然崩裂,把路全封死了……” 李桓侧头,沉声吩咐向阳。 “点齐所有侍卫,即刻去山中开路!” “来不及了——”里间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薛绥走出来,立在门槛边,看着李桓。 “开五指了,王妃胎位不正,血崩难止……” 李桓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攥紧腰间玉带。 薛绥瞧着他,顿了顿才道:“王爷需做好最坏的打算。” - 血水一盆盆端出禅房,薛月沉的惨叫混着山风,刮得人心头发紧。 禅房外,李桓来来回回踱步。 大氅被风掀起又重重拍下,他却浑然不觉。 身后的向阳低声劝道:“王爷,天寒地冻,您先去客堂烤烤火吧?” “不必。” 话音未落,禅房内突然传来薛月沉凄厉的痛呼,不停地喊着“王爷”,刺耳又恐怖…… 如此,便显得薛绥的声音格外冷静。 “用力!再使些力气!” 李桓浑身一震,猛地扑到房门前。 “平安,怎么样了?” 锦书拉开房门一条缝,对李桓福身道:“端王殿下,妇人生产血光冲人,您金尊玉贵不宜靠近,还请在客堂宽坐等候。” 李桓看着她袖口的暗红血迹,只觉心脏被一只手攥紧。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间痛呼声渐渐微弱…… 薛月沉青白着脸,半个身子都仿佛浸在了血泊里。 意识模糊间,她揪住薛绥的衣袖。 “保孩子……六妹妹,一定要保住我的嫡子……” 薛绥知道这个孩子的份量,也知道对薛月沉意味着什么。 指尖微颤一下,她没有说话。 “胡闹,母体为重,保大人!”李桓在门外厉声喝道。 他声音沉得像冰,掩不住细微的焦灼。 “不……我要我的孩儿……” 薛月沉猛地发力,眼前一黑,痛得晕厥过去。 “王妃!” 薛绥褪下青灰外衫,只着一身素白里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腕间那道狰狞的旧疤。 她摸了摸薛月沉汗湿的额发,触手滚烫。 “如意,取我银针来!” 银针早已在烈酒中浸泡得发亮。 如意颤抖着递过针匣,薛绥镇定地拈起银针,快如流星一般刺入薛月沉的百会穴。 “王妃醒醒!不要睡,孩子还等着你睁眼看他……” 针灸刺激下,薛月沉幽幽转醒,看着眼前的薛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枕上。 “六妹妹……姐姐什么都没有……唯有这个孩儿……求你……” 她紧紧握住薛绥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 薛绥眉头微蹙,扯开她的手,将沾着血污的帕子甩在铜盆里。 “取老参切片!热酒来!再去我房里取一罐槐蜜……” 染血的帕子浸入铜盆,清水瞬间漫开一片猩红…… 薛绥看着那盆血水。 忽的想起八岁那年被拖出薛府,地上蜿蜒的血迹…… “六妹妹……救救我的孩子……”薛月沉气息微弱,指尖抓着锦被不住痉挛。 “吸气——”薛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银针没入膻中穴的瞬间,薛月沉喉间迸出一声惨叫。 “王爷……王爷啊……救救我们的儿子……” 李桓望着禅房晃动的门帘,拳头微微攥起。 耳边,郭云容的诵经声也陡然拔高,混着呼啸而过的寒风,将血腥气搅得更浓。 “快了,看见孩子了!”薛绥抬眸,烛火在她眼底燃起两簇金焰。 “王妃稳住心神,跟着我,用力,再用些力气……” “使劲儿啊!!” 薛月沉咬住软木的唇齿间,溢出疼痛的呜咽,泪水混着汗水将枕头浸得透湿一片。 从晌午到黄昏,再到更漏滴到子时…… “哇——”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水月庵的沉寂。 薛月沉虚脱地松开咬烂的帕子,再次晕了过去。 薛绥转身,对上翡翠顿时僵硬的表情,将啼哭的婴孩抱到铜盆边洗净,裹进襁褓。 李桓听到孩子的哭声,几乎瞬间便冲到房门前。 门从里面推开,薛绥走了出来,素白里衣的前襟染着大片血迹,冷汗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却依旧挺直了脊背。 她看了李桓一眼,声音沙哑。 “恭喜王爷,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李桓怔怔地接过襁褓,托着这个皮肤青紫的婴孩,眼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余一抹复杂难辨的神色。 “平安辛苦了。” “王爷,辛苦的是王妃。” 薛绥说罢转身入内,挺拔的背影带着一丝冷峭。 李桓抱着襁褓,怔然无言。 今天有点不舒服,更一章,明天见么么哒~ (本章完) 第260章 遗恨归途 第260章 遗恨归途 入了夜,山里温度骤降。 薛月沉是在半个时辰后醒来的,一睁眼便要看儿子。 翡翠迟疑再三,才将襁褓递到床前。 “王妃,是一位眉眼清秀的小郡主……” 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皮肤泛着淡淡的青紫,啼声细若游丝…… “不,不可能!”薛月沉挣扎着支起身子,摇摇头,发疯似的扑到床边,扯开襁褓。 待看清婴孩的特征,她竟失声尖叫。 “不对,错了……你们弄错了……我生的是世子,是王爷的嫡长子……” 她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双手深深抓住翡翠的手臂。 “三位钦天监的先生都说,这一胎是麒麟降世。大富大贵,当享万乘之尊……” 翡翠垂着眉眼,不敢直视她的眼神。 “王妃,您刚分娩完,身子还虚着,当紧着将养才是,莫要伤了玉体………” 薛月沉跌坐回去,拉着被褥,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我的儿,我的儿去哪里了……” 李桓听到她的哭喊声,推门进来,面色沉郁不语。 薛月沉猛地看向他,眼神疯狂而执拗。 “王爷,妾身诞下的是嫡长子啊,是王爷的嫡长子……” 见李桓不吭声,她又死死盯着墙上的菩萨画像,泪水汹涌而出。 “妾日日供奉,夜夜诵经,岂会生不出儿子……一定是他们弄错了。王爷,你快帮帮妾身,找回我们的儿子!” 李桓沉默着走近她,伸手轻抚襁褓。 “姑娘也很好。” “不一样的!”薛月沉怎会不知道儿女的差异和身份悬殊,她死死抓住李桓的衣袖,仰头看着他,泪流满面。 “女儿如何光耀门楣,为王爷开枝散叶、承续香火?” 婴儿明显受到她的惊吓,啼哭渐急。 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寻着母亲的气息,一边哭一边张嘴翕动着,好似在寻找母亲的安抚…… 薛绥在外头实在听不下去了,撩帘子进来,拍了拍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将她递到薛月沉面前。 “王妃,孩子饿了。” 什么生儿子生闺女的。 这个时候,身为人母,最该做的是哺乳…… 薛月沉却充耳不闻,沉浸在“失子之痛”中,眼神空洞。 “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儿子,六妹妹,是你亲自接生的,你必是见过我的儿,对不对……你快告诉我,我的儿去了哪里……” 薛绥见状,沉默着将婴儿交给翡翠,调头就走。 李桓深深望一眼薛月沉,快步出门追到廊下。 “平安。” 北风呼啸而过,刮出刺耳的鸣响。 薛绥驻足回头看向他,合十行礼。 “王妃刚生产,气血大亏,心绪易躁,不可劳神伤心,王爷应当多陪陪她。” 李桓逼近半步,“平安可是还在为那夜的事,埋怨本王?” 薛绥垂眸,睫若凝霜。 “都这时候了,王爷还在意这等琐事?” 李肇那天在膳堂里说的话,突然冒出脑海。 她忽而冷笑,“所以,贵府陈医官去西街王婆子的药铺,当真是为了替王妃安胎吗?我离府前,王妃诊脉平稳,胎象安然,怎会毫无征兆地血崩难产,莫非陈医官未曾悉心为王妃调养?” 李桓面色骤冷。 他听出弦外之音,赤红着双眼盯着薛绥。 “在你眼里,本王便是这等阴险小人?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容不下?” 四目相对。 薛绥凝眸静视着他,声音漠然。 “王爷请回吧。王府里的事,贫尼不便多言……” 言罢欠身行礼,决然而去。 李桓望着她背影,终是长叹一声…… - 大雪封山,水月庵仿佛被时光遗忘…… 接下来的两天,薛绥没有再去探望薛月沉。 但每日晨起,扫雪的小尼总能看见端王殿下立在东厢廊下,身影安静得仿若与覆雪的红墙融为一体,不知是在眺望,还是在沉思。 这日暮色初临,郭云容捧着梅来找薛绥,便语气微妙地说起李桓。 “方才我过来时,看见王爷痴痴望着薛姐姐的住处……” 她瞥向薛绥,欲言又止。 “端王待薛姐姐情深。” 薛绥拨弄腕间佛珠,指尖顿在旧疤处。 笑笑不语,脸上难辨喜怒。 郭云容歪着头瞧她,有些好奇。 “端王和太子皆为你倾心,姐姐心中究竟属意何人?” 薛绥瞧着她天真模样,唇角微扬—— 这姑娘前日还在为李肇的拒婚,伤心欲绝,今日已能调笑自如。 心思单纯的人,果然容易忘却烦忧,郭三姑娘天生就是快活林里的鸟儿,忧不长也愁不久。不像她,仇恨深埋,难以真正的开怀释然…… 她垂眸,唤声阿弥陀佛。 “两个都是孽障,提他们作甚!?” 郭云容一愣。 须臾间,自己先笑了起来。 “姐姐好生有趣!我就爱你这爽快性子。红尘儿郎,都是喝口凉茶都能烫嘴的东西,还不如庙里素斋管饱实在……实在不行,赶明儿我也将头发一剪,来庵里当姑子算了……” “县主莫闹。”薛绥嗔她。 “为何不能闹?” “佛嗔!” “佛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吧……要真管这些,早该劈了端王殿下的马嚼子。再把太子殿下对姐姐的算盘珠子换成烫手的佛珠……” “噗!”薛绥忍俊不禁。 “薛姐姐,你笑了,你笑起来可真好看呀……” 其实薛绥总是微笑,可不走心,不达眼。这一刻难得真切绽放的笑意,仿若从冰棱里散发的碎光,让郭云容看得痴了。 正说笑间,翡翠匆匆来见。 对二人福身行了一礼,眉头紧锁面带愁容。 “六姑娘,王妃不肯喝药,也不肯哺乳……小郡主饿得直哭……” “先喂些米汤吧。”薛绥淡淡道,“道路不通,这深山野岭中,也寻不到奶娘……” 翡翠是从薛家带来的侍从,对姐妹间的恩怨纠葛最是清楚。 她哽咽着福身,再拜下。 “求六姑娘行行好,随婢子去劝劝王妃吧!” 薛绥失笑。 “王爷都劝不动,我去又有何用?世事皆有天意,造化自有定数,不必徒增烦扰……” 翡翠看她态度坚决,叹口气,抹着眼泪退下。 郭云容看着帘子缓缓垂下,方才怅然开口。 “瞧着王妃那般光景,实在叫人揪心……” 说罢,也不知她想到什么,身子突地一颤,“是不是女子生不出儿子,便要被夫家嫌弃,从此抬不起头来,还要遭人指指点点?” 不待薛绥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拍了下额头,自悔失言。 “不对不对,我还没有许人呢,操这闲心做什么?” 薛绥被她逗笑,眼波流转。 “县主福泽深厚,将来定会生一双龙凤胎,凑个好字。” 郭云容闻言羞赧低头,面颊胀得通红。 “莫要取笑我了!姐姐还是快些教我做梅醪糟吧,等山路通了,我可就要去向皇后娘娘显摆我的手艺了……快些快些,别想藏私……” 薛绥笑着点头。 这三日,两人同吃同玩,好得像亲姐妹似的。 郭云容本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性子豁达憨直,几日相处下来,她想那日,竟有些庆幸…… 幸好没有为了儿女情长,失去薛六这么好的知己。 - 第四日,天光放晴,山道也终于畅通。 将将破晓,端王府的车马便浩浩荡荡地停在水月庵外。 奶娘抱着襁褓安抚,小郡主吃饱睡熟,终是不再啼哭,安稳下来。 庵中众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薛月沉裹着狐裘由侍女搀扶上车,哭肿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哀戚,神色恍惚。 李桓亲自撩帘示意,她游魂附体一般,回头与慧明师太和薛绥辞别。 “师太保重!六妹妹,保重……” “王妃身子还弱,路上当心。” 薛绥合十颔首,语气平淡无波。 转身时,望见李桓立在青骢马旁,正与郭云容说着什么。 初升的阳光为他清削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亮那双眸里的深潭。 薛绥上前行礼:“恭送王爷,愿归途顺遂!” 又朝郭云容拜别,“县主亦多珍重!” “薛姐姐珍重!” 郭云容红着眼眶走近,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握住薛绥。 “等开春路好走了,我再来瞧姐姐。姐姐不会恼我叨扰吧?” 薛绥微笑,为她拢好被风吹乱的披风。 “郡主能来庵里盘桓小住,贫尼求之不得……” 郭云容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那说好了,我一定会来的!薛姐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塞到薛绥手中。 “这个给你,是我亲手绣的,姐姐莫要嫌弃。” 薛绥看着那方素白的帕子,角落用银线绣着一株寒梅,针法细腻,栩栩如生,心下不由一暖,欠身道: “多谢县主。” 二人依依惜别,千叮万嘱。 马车里,薛月沉隔着纱帘看着她们亲密交谈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一抹难以言说的苦涩…… 车轮辚辚启动,车队人马徐徐而行…… 郭云容从马车里探出头,朝薛绥挥动着绢帕。 就在此时,李桓突然策马折返。 他走到薛绥面前,将一个檀木匣子顿在地上,大氅扫过时带起一阵寒风。 “从前旧物,扔了可惜。你在山中常伴青灯,岁月清苦,或可用它解闷……” 未等薛绥推辞,他已然策马远去。 锦书上前打开匣子,只见里面躺着那一副熟悉的象牙玉棋。一颗颗黑白棋子安静躺在棋筒内,触手生温。 这当真是珍贵物什…… 薛绥抬眸远眺,见李桓的身影已消失在山道尽头,融入茫茫雪光。 庵里的钟声悠悠响起,惊起数点寒鸦。 薛绥缓缓走上石阶,忽见庵门外那株老梅,枝上新雪初融,绽出点点嫣红,又冒出了许多圆润的骨朵…… 天气暖和下来了。 也不知边关战事,可有转机…… 老梅树被山风一吹,枝头繁如胭脂倾洒,晕开一片暖色。 薛绥望着那娇滴滴的苞,忽然想起李肇出征前,骑在马上那回眸一笑…… 如是命运抛下来的……牵魂诱饵。 “咕咕。”灵羽啄了啄她的手指,似乎在安慰她。 薛绥微微一笑,将它捧在手心:“灵羽,你说,这红尘万丈,是不是真的很难放下?” 灵羽歪歪头,蹭了蹭她。 亲昵得仿佛在轻吻她的指尖…… (本章完) 第261章 春信 第261章 春信 上京的天似乎彻底放晴了。 街上的冰雪化得干净,暖阳烘得琉璃瓦金光粼粼。 只是这晴好天光,却并未惠及端王府。 薛月沉自水月庵回来后,便终日闭门不出,偌大的映月居静得可怕,只有奶娘轻手轻脚地走动,以及偶尔传来的婴儿啼哭,才添了些许生气。 李桓站在映月居的廊下,听着屋内隐约传来的啜泣声,眉头紧锁。 自从生下女儿,薛月沉便像变了个人,从前的温婉贤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自苦和猜忌,见到他便言辞刻薄,动辄嗔怪。 李桓知她执念嫡子,更知她心中那根拔不掉的刺…… “王爷。”翡翠端着药碗出来,看见他立在那里,惊了一下,慌忙屈膝行礼,“王妃刚服了药歇下,方才还念叨着王爷公务繁忙,别记挂着这边……” 李桓瞥了眼黑褐色的药汁,挥手让她退下。 推门入内,药气混着乳香扑面而来,沉沉滞滞…… 气息混在一处,竟有些难言的沉滞和压抑。 薛月沉面朝里侧躺在锦榻上,背对着他,怀里抱着一个锦缎枕头,肩膀微微颤动,好似在默默哭泣。 “还在伤神?”李桓走过去,声线里裹着三分疲惫。 薛月沉没有回头,只是将枕头抱得更紧:“王爷前来,可是有事交代?” 李桓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 “还有五日,阿宁便满月了。” 顿了顿,方才道:“我已着人备下满月宴,到时京中亲贵皆会到场,为阿宁添些福气……” 他为那个在雪夜降生的女儿取了个乳名,叫阿宁,取安宁无虞,平安顺遂之意,盼她一生安宁。 薛月沉对这个“安宁”二字很是不喜。 可李桓定下主意,她无力改变什么。 闻声,她慢慢调过身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悲凉。 “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办什么满月宴?王爷莫不是想昭告天下,端王妃生不出儿子,只能靠一个丫头片子撑场面吗?” 李桓皱眉:“阿宁是你的女儿,也是本王的骨肉。王妃何必如此凉薄?” “妾何曾刻薄?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薛月沉浅嘲一笑,指尖抚过锦被褶皱,“莫不是王爷忘了,端王府需要的是嫡子,是能绵延皇家血脉的嫡子……” “够了!”李桓猛地提高声音,“阿宁是本王的嫡长女,这满月宴不仅要办,更要办得风风光光!” 薛月沉望着他眼中不容置喙的坚持,只觉心似寒潭。 “王爷做主便是。左右这些事妾身说了不算,更做不得端王府的主。” 李桓沉默良久,方缓声道:“王妃且放宽心……不要再胡思乱想。” “是妾多想了吗?”薛月沉忽地拥被坐起来,眼中翻涌着偏执与痛苦,对着他凄厉地一笑,眼泪都好似要掉出来。 “王爷当妾身糊涂么?六妹妹虽已入空门,王爷心中可曾放下?没了六妹妹在府里张罗,王爷往后还会驾临映月居?王爷最期盼的是,怕不是让六妹妹还俗,为你延续香火吧?” “王妃!”李桓厉声沉喝,“休要胡言乱语!” 薛月沉低低笑着,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想来是因那孩子由薛绥亲手接生,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的缘故吧,在李桓心里,这个丫头片子有着很重的分量。 对她的关爱,远远超过了她这个正妃…… “罢了。”她抚了抚苍白如纸的面容,笑得有些绝望而破碎,“王爷要办便办。只是届时莫叫人嘲笑端王府,嫡子无望,只能靠女儿充脸面!” 李桓看着她满是苦痛的一张脸,心中一阵烦躁,转身离开。 他心烦意乱,沿着九曲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檀秋院外。 站在廊下,望着天边的残霞,他想起薛绥满头白发却淡然自若的模样。 同样是经历生死,为何她能那般坚韧平静,而薛月沉却要生出如此多的怨怼?- 五日后,端王府张灯结彩,为嫡女阿宁举办满月宴。 京中的达官显贵纷纷前来道贺,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私底下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人人都知道端王夫妇盼子心切,如今大办女儿宴,看似风光体面,个中滋味唯有他们自知了。 李桓抱着女儿,接受着众人的道贺,面色疲惫强作欢颜。 薛月沉坐在主位上,妆容精致,眉宇间却无半分喜气。 她望着李桓低头逗弄女儿时那抹温柔,心中的涩意越发浓烈。 王爷那般柔情,何曾为她展露过半分? 宴席过半,王府内侍匆匆入内。 “王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可有说是何要事?”李桓眉峰微蹙。 “回王爷,传旨的公公只说事关军需贪腐案与西疆雪灾,陛下要您速去御前议事。” 李桓神色一肃。 那起贪腐案牵扯甚广,薛庆廉押解粮草转运使上京后,日夜熬审半月,吐出数位京中勋贵…… 偏偏这个时候,西疆再生事端,战事吃紧,大军陷入断粮危机,又突逢百年不遇的大雪灾…… 皇帝急召,只怕是又有变故…… “备马!” 李桓让奶娘将孩子抱去,匆匆离去。 从头到尾,没有对薛月沉交代一句。 薛月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掩面奔出,在暮春的园里,失声痛哭。 蔷薇架下,暗香浮动。 只是这满院的芬芳,却驱不散她内心弥漫的怨气…… 而此刻的水月庵,薛绥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抄写经书。 时不时抬头,看檐下暖阳里相互梳理羽毛的灵羽和雪团,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神态极是慵懒。 寒梅凋零,春信将至。 这上京的天,似乎还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放晴。 “姑娘,今日的经书都抄完了么……”如意端着一个松木托盘进来,碗里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 她如今越发利落,说话间已将羹碗放在薛绥的案上,又顺手把窗棂上的落叶拂去,替两只鸽子添食和擦洗。 薛绥瞥一眼墨痕未干的宣纸,放下狼毫,发现指尖沾着淡淡的墨痕。 她起身走到铜盆旁,双手埋进去,仔细地清洗。 “姑娘我来……”如意快步上前,要替她净手。 温水带着淡淡的皂角气息,混杂着灶间残留的烟火入鼻,薛绥抬眼看向如意,见她鼻尖沁着细汗,不由得失笑。 “又去灶房帮厨了?” 如意吐了吐舌头,脸颊微红:“小昭姐姐说姑娘从前最爱吃嫩笋烧肉。昨儿膳房新得了一些春笋,如意便想做一道素肉玉笋给姑娘尝尝鲜……” 入庵这些日子,有小昭张罗,她总能吃些荤腥,煨汤炖肉也是不缺的,每每大鱼大肉胡吃海喝,她便心疼姑娘清苦修行。 薛绥知晓她们嘴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叮嘱不要让庵里的师太们发现。 “难为你有心了。我尝尝。” 她拿起银匙舀了一勺莲子羹,又用木筷夹起一片如意精心准备的嫩笋。 白玉笋段入口,鲜滑入味,用面筋做的素肉也嚼劲十足,裹着酱汁格外香浓…… 她眼尾微微一弯,由衷地笑着夸赞。 “脆嫩爽口,比斋房的大师傅做的还要多几分鲜味。如意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如意听罢不免有些眉飞色舞。 “姑娘爱吃便好,往后如意再琢磨些新菜式,保准让姑娘吃得顺口。” 越是有人夸,越是有兴致。她得到鼓励,没事总琢磨变着样为薛绥做吃的,受益的人自然是薛绥自己。 一个小昭武艺高强,形影不离地护身。一个如意厨艺精湛,悉心照料着饮食。又有一个锦书心思缜密,打理庶务,大事小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觉得自己这庵中岁月,着实舒心……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锦书掀帘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描金漆盒,神情带笑。 “姑娘,明慧县主又遣人送东西来了。” 薛绥微微扬眉,笑着让她端过来,打开一看,羊脂玉的梳妆用具,梳篦、镜奁俱全,边角还镶着细碎的珍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盒底压着一张素笺,郭云容的字迹很是娟秀。 “家中四兄婚事将近,事务繁杂,云容不得空闲,已久未到庵中拜望,今聊备薄礼,尚祈姐姐笑纳为盼。云容顿首。” 薛绥看信,如意和小昭便开始清点玉饰。 这郭三姑娘出手,也真是大方。 两个小姑娘瞧得眼热,小声惊叹着啧啧咂舌。 “她近来如何?”薛绥将素笺放下,指尖划过冰凉的玉梳。 锦书低声道:“听京中传来的消息,县主自从被封为明慧县主后,皇后娘娘时常召她入宫陪伴,私底下,也忙着为他相看儿郎,听说这京中适龄的青年才俊,几乎都过了一遍眼……” “县主可有属意的人?” 锦书摇摇头,“这个婢子就不知晓了,县主好似对婚事不甚上心,只说是缘分未到。至于郑国公府那边……” 她欲言又止,瞥一眼如意和小昭,示意她们出去。 待门扉轻轻合上,她才放低了声音。 “郭四郎和薛八姑娘的婚礼,就在月底,薛府已遣人送了喜帖到庵中,问姑娘可要回府观礼……” 说罢见薛绥不语,又继续低声禀报。 “近日京中米价飞涨,军需贪腐案波及漕运调度,再有西疆道路冰封,又逢雪灾,大军粮草告急,百姓恐慌囤积,粮商趁机哄抬价格,民间怨声载道、流言四起……” “郑国公郭丕的二儿子,任司农卿掌管仓储,中饱私囊,这次薛二老爷押送回京的粮草使,把他攀咬出来了……” 薛绥听她一一说着京中乱象,神色不变地轻抚佛珠。 “大师兄办事,我总是放心的。” 锦书道:“郑国公府卷入越深,越难全身而退。”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 “可惜了郭三姑娘,本是个明媚率真的妙人,却要为父兄的行径背负污名,受家族拖累。” 薛绥沉默片刻,将那漆盒推到一旁。 “收起来吧,差人送回郑国公府。往后明慧县主再送东西来,一概婉拒。” 锦书应是,抱着漆盒退下。 如意瞧着她的背影,进门便不解地问薛绥。 “姑娘,这些可全都是好东西,显然是明慧县主精心挑选的,姑娘为何要拒了县主,教她伤心……” “佛门净地,要这些俗物做什么。” 薛绥淡淡道,目光转向窗外。 庵后的竹林在春风中沙沙作响,几只麻雀落在梅树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郭云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可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十年苦心筹谋,更不能就此罢休…… 郭照怀欠她的,她会讨回。 郑国公府搜刮的民脂民膏,她也会替黎民百姓追讨干净…… 如旧陵沼三位师父所言,替天行道! 只盼到时候,郭云容已然觅得良人,不再受娘家牵连为好…… 明儿见啊~ (本章完) 第262章 败火 第262章 败火 赤水关的风雪刮了整整数月,将赤水关内外冻成一片苍茫雪原。 水月庵的老梅树,却在春寒里落尽了最后一片瓣,露出虬结的枝干,仿佛褪尽铅华的老僧,静默地守着山门…… 竹林抽了新笋,笋尖顶破湿润的泥土,带着春日的潮气,连空气里都浮着清鲜的草木香。 薛绥立在禅房窗前,看小昭踩着木梯、踮着脚采摘墙上垂挂的金银藤。 “这金银开得正好,晒干了泡茶,夏日里最是败火。” 小昭身手利落,青布裙角扫过竹影,便轻盈地扶着梯子跃下,鼻尖沁着细汗,笑容明媚。 “姑娘,如意在灶房煨了春笋炖腊肉,姑娘要不要尝尝?昨儿托山下货郎买的猪肉,肥瘦相间,香得紧呢!” 薛绥嗔她一眼。 “又偷着买荤腥,仔细师太闻见味儿……” “放心,如意用荷叶包着的,门窗关得严实呢……”小昭挤挤眼睛,麻利地收拾竹梯,嘴角带着俏皮的笑。 “姑娘身子骨单薄,正该吃些油水补一补。昨儿锦书姑姑还说,您夜里又咳了?” 薛绥转身,弯腰取过温在炭炉边的小瓷盅,轻轻饮下一口清润的枇杷膏。 “山里潮气重,咳嗽几声,不碍事。” 话虽如此,喉头那点痒意却如同羽毛在轻轻搔刮,教人心头发痒却又无从抓挠。 自从解了情丝蛊,体内的躁动消了些许,旧疾却似有反复,尤其是春雨连绵的日子,总觉得筋骨间透着酸软寒意。 她摩挲腕间佛珠,眸光渐淡…… 自梅林一别,赤水关的战报便如雪般飞入上京。 李肇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塘报里,有时是夜袭敌营,有时是抢修粮道,字里行间透着铁血杀伐,昔日那位冷峻孤高的太子殿下,已让成为边关将士口中的雪岭之鹰,便是那些从前嘲讽他的文人墨客,也大赞其勇。 然而,捷报之后,便是连绵的大雪灾,粮草不济,大军被困孤山月余…… 满朝都以为李肇会折戟沉沙,不料他竟率残部数次击退阿史那的精锐,硬生生在黑风口的绝境之地,扎下一颗楔子,不让敌军寸进一步…… 这些消息,都是薛绥从天枢的渠道得来的。 自从水月庵策马一去,李肇再没有给她传个只言片语。一去西疆,便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当然,这也是情理之中。 一旦没有了情丝蛊的牵引,李肇不恨她已是宽宏大量,怎么可能还像以前那样,对她疯魔痴缠…… 薛绥甚至都能想到,当他从情毒中解脱出来,再回想曾经的种种纠缠与算计,只怕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姑娘,山下有人送东西来,说是郑国公府的。” 锦书掀帘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提篮,神色有些为难。 “还是明慧县主差人送来的,说是上巳节的踏青礼。” 薛绥想起郭云容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眸,终是摇了摇头。 “上次的东西不是让你送回去了吗?再回她一句,佛门清净,不敢受此厚礼。” 锦书轻叹一声:“前儿听京里传来的消息,县主近来拒了好几家提亲的,皇后娘娘着急,亲自相看了几位勋贵子弟,县主都说想再侍奉祖母两年,婉拒了……” 薛绥心头莫名一滞。 莫不是郭三姑娘情愫未散,还想着李肇? 从前李肇拒婚,是情丝蛊作祟,等他活着回来,恢复清醒看清本心,说不定与郭云容的姻缘会有转机。 如今,她更要与郭三姑娘划清界限,以免将来她更生烦恼…… 正思忖间,院子里传来清脆的环佩声。 “了尘师父可在?” 薛绥微怔。 水月庵山高路陡,甚少有人来找她。 锦书出去查看,片刻后便笑盈盈地引着人进来了。 “姑娘你看,谁来了?” 门帘轻挑,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款步进来。 不是文嘉公主,又是何人? “平安!”文嘉穿着一身素雅的丁香色春衫,外面罩了件藕荷色羽纱披风,鬓边簪着一支银蝶钗,笑容明艳。 在她身侧的妞妞,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姨姨……”妞妞怯生生地唤了一声,便拽住母亲的裙子,只露出半张小脸打量薛绥。 “瞧瞧我家妞妞,人长高了不少,性子倒比从前腼腆,见了人便害羞……” 文嘉笑着将妞妞往前轻轻推了推,交到薛绥的手上,自己便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到底是这山里的水米养人。”文嘉细细端详薛绥,眼底有真切的笑意。 “平安这气色比从前在京里,瞧着还红润一些,这青灰布袍一衬,倒真显出几分宝相庄严呢……” 她打趣着,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松驰和疲惫。 自从平乐被贬,文嘉行事越发谨慎,生怕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薛绥微微颔首,示意如意端上热茶和素点,笑意浅浅地问她。 “公主今日怎得闲暇上山??” “父皇近来为西疆战事烦忧,母后身子骨也不大好,总说头晕心悸。宫里愁云惨淡,人人都绷着弦……我想着许久未上山了,便带妞妞出来透透气,也瞧瞧你。” 薛绥合掌行礼,垂眸欠身。 新采的春茶在粗陶盏中舒展,漾开浅碧的涟漪。 妞妞安静地坐在小杌子,啃一块如意给的米糕。 文嘉沉默片刻,从碟子里再拿一块桃酥递给孩子,便让如意领她出去玩耍。 等妞妞迈出门槛,这才接着说:“平安,你可听说了?薛八姑娘嫁入郑国公府,不到三个月,已是闹得府中鸡犬不宁,与那郭四公子三日一大吵、两日一小闹,与婆母更是水火不容,吵得要分府另过……” 薛绥执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静。 “锦书倒是提过一句,我并未上心。” 当日薛家遣人送喜帖上山,老太太也来了书信,让她回去观礼。 薛绥以出家人不便沾染红尘习气为由,婉言谢绝了。 事后,薛家老太太便让钱氏领着孩子上山,唠叨了一番。 “喜宴办得极为简朴。”文嘉继续道:“军需贪腐案拔出萝卜带出泥,折了不少官吏——这些蛀虫真是丧尽天良,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数额之大,骇人听闻——” 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喉间似有郁结,声音发沉。 “郑国公府的二爷掌着仓储,摊上这事,司农卿的位子算是到头了……这个节骨眼上,郑国公生怕有人揪住他家的奢靡不放,自是要一切从简,便宜行事。薛八姑娘本就满肚子委屈,这喜宴从简,更是怨气冲天,听说新婚夜就摔了盖头,闹得郭四公子下不来台……” 听文嘉娓娓道来,薛绥只是笑笑。 当初薛月满与郭照轩私相授受,郑国公府提亲时,先派人验身,核实清白,已然令心高气傲的薛月满深感屈辱,如今这境况,无非是新账老账一起算罢了。 一个怨怼,一个憋屈,谁也舒坦不了谁。 文嘉轻叹一声,“薛八姑娘也是糊涂。如今郭家二爷押在大牢,郑国公为保家族,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么一闹,岂不是更让夫家厌弃,自断后路吗?” 薛绥沉默,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刚翻过新土的菜畦上。 “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桩婚事本就是薛家押的注,指望能借此攀附,只是当初没有料到根基深厚如郑国公府,也会深陷贪腐泥沼,难以自拔。 “薛家没人再来打扰你了吧?”文嘉追问。 薛绥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放心,她们不敢。” 文嘉看着她清瘦的侧脸,忽然前倾身子,握住她的手。 “平安,你何苦如此?女子立身于世很是不易,有个娘家可以倚仗,也是好的。莫非……你当真要在这庵中了此余生?” “公主。”薛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平静无波。 “师父赐我法号了尘,便是尘缘已了。” 文嘉噎了一下,终是叹道:“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你可知赤水关的消息?” 薛绥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波动。 文嘉见状放下茶盏,目光深深地盯住她。 “正月里,阿史那部趁着雪灾突袭,太子殿下率兵断后,被围困在黑风口,粮草彻底断了。更要命的是——雪灾之后紧跟着就是瘟疫,军中、民间皆有蔓延……阿史那的队伍,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狼群,趁着大梁军队冻饿交加、疫病蔓延,一次次率大军冲击黑风口……” 文嘉声音压低,带着深重的忧虑, “雪灾和疫症并发,听闻民间出现易子而食的惨事……数以万计的流民涌向上京……京中现在人心惶惶,粮价一日三涨,都说赤水军守不住了……” 顿了顿,她语气更为沉重。 “还说陆将军吃了大败仗,西疆门户大开,太子殿下只怕……也凶多吉少。” (本章完) 第263章 难平 第263章 难平 文嘉说到此,话音一顿。 神色凝重地盯住薛绥,眼瞳如同两片黑云。 “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太子若当真有个闪失,那空悬的储位,便是遭人觊觎的肥肉。 端王以宗室表率自居,或可名正言顺地上位。 便是魏王、淳王也难免蠢蠢欲动,还有久在封地的贤王,又会不会打起小算盘? 禅房内一时寂静。 只有妞妞咿咿呀呀的笑声从窗外隐约传来,童真未泯。 薛绥望着窗棂上跳跃的光斑,想起李肇出征前说的那些话,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涟漪层层漾开,久久难平。 “皇后娘娘为此忧急攻心,卧床不起……”文嘉继续说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那萧晴儿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趁机邀宠,日日侍奉在父皇身侧,再打着探病的名头去皇后宫中,又是送汤药又是诵经,殷勤备至……” 薛绥问:“图雅公主近况如何?” 文嘉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怅惘,“二月初册封的昭仪,因起居礼仪异俗,处处受萧晴儿刁难……” 又哼了一声:“前儿太后赏了姨母一支点翠金钗,萧修仪回宫便摔了茶盏,说西兹妖女不配使用凤仪之物,这跋扈性子,比起她姑姑萧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陛下竟不维护图雅公主?如此薄情……” “呵!”文嘉冷然一笑。 “帝王能有什么真情可言?从前对萧贵妃疼爱有加,人人都说二人青梅竹马,都道是倾心相许、帝王深情。后来我姨母入宫,父皇一见倾心,宠爱更胜往昔。可短短时日,又有了年轻美貌的萧修仪……” 说到这里,她愤愤地咬了咬牙。 “萧嵩那老狐狸,当初送萧晴儿入宫,大抵已算准了圣心。事后,父皇不仅没有斥责萧晴儿,反晋了她位分,皇后娘娘心力交瘁,也懒得理会这些杂事。这后宫啊……快成她斗法的修罗场了。” 薛绥默然不语。 其实皇帝考量的不是情爱,而是皇权稳固与平衡之道。 尤其是眼下,西疆战事吃紧,军心浮躁不安,朝野人心惶惶,萧家在大梁中枢党羽遍布,在军中亦有势力——萧贵妃的亲弟弟萧琰,身为大将军兼陇西节度使,手握重兵。 此时此刻,崇昭帝必然不会为后宫争宠的琐事,大动干戈…… 久久,她才道:“图雅公主性子沉静,不会与她相争。” “沉静又有何用?在这吃人的宫里,不争便只能等着被人踩到泥里,就像当初我娘一样。” 文嘉提及过世的生母,眼中尽是悲凉与无力。 来自乌兰圣山的女子,如此孤傲清冷,却不得不困在深宫的金丝笼里,还要被萧晴儿仗势欺人的东西啄咬,让人扼腕叹息…… 文嘉端起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才再次苦笑出声。 “有时想想,真不如带着妞妞,寻一处像你这般的清净地,隔绝红尘。” 薛绥轻轻眯眼,心中思绪翻涌。 西疆太子孤军被困,京中派系内斗,军需贪腐案余波未平,反成倾轧利器,郑国公府、薛家、端王府,还有大理寺那些老狐狸们…… “端王近来也不好过。”文嘉见她凝眉沉思,像是想起什么。 又道:“王妃诞下女儿后,整日疑神疑鬼,要么埋怨王爷冷落,要么疑心下人苛待阿宁,闹得端王府人仰马翻。那满月宴上,端王妃突然发作,哭成泪人,弄得宾客不欢而散,成了京中一桩不大不小的笑话。” 薛绥想起李桓那句“若有来生,愿生在寻常人家”,不由默然。 薛月沉生来便是高门贵女,嫁的又是天潢贵胄…… 如何过得了寻常人家的日子? “这锦绣堆里,原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她忽地抬头看向文嘉,话锋一转。 “你说西疆的雪灾,除了粮草,最缺的是什么?” 文嘉一愣,下意识回答,“想来是御寒的衣物、治疗时疫的药材,还有……打通黑风口,营救太子殿下的法子吧?平安,我听人说,黑风口地势险要,大雪封山,又有阿史那的精锐骑兵层层设防,援军无法进入……” “公主。”薛绥轻声开口,平静的语气好似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压抑的空气。 “若我有法子解开西疆困局,兼抚流民之乱,端王殿下,可愿将此策,呈达天听?” 文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平安,你有法子……” “嗯。”薛绥朝她点点头。 “你若有良计,何不交由我奏明父皇?” “不可。”薛绥沉声,表情凝重,“此事非得端王亲为,陛下方才深信不疑……” 文嘉神色微变,笑容苦涩。 平安说得没有错,若由她进谏,父皇又怎会轻信女子之言?他不会听,更不会予以重视。 文嘉点点头,紧张追问:“你的法子能行吗?” “事在人为。”薛绥看着窗外的新竹,“总要试试。” 文嘉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得有些颤抖。 “好!好!我这就……我这就回去告知端王!” - 次日黄昏。 薄雾漫上水月庵的飞檐翘角,松涛阵阵。 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打破了春日的宁静,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山门外。 锦书匆匆进来,脸色凝重。 “姑娘,端王殿下来了。已在山门外下马。” 薛绥放下手中的经卷,神色平静地点点头。 “请殿下客堂相见。” 她知道李桓此时前来,是为了西疆的事,为了文嘉传去的那句话。 客堂外,李桓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满是疲惫与焦虑,眼底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多日未曾安眠。 “贫尼见过王爷。”薛绥迈入房内,双手合十行礼。 李桓闻言转身,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脸上,喉头滚动。 “平安,我……” “我知王爷是为西疆战事而来。” 薛绥开门见山,省去了所有寒暄。 李桓一怔,随即点头:“陛下召集群臣议事,连开三昼夜,争吵不休却无良策。太子在黑风口被困,粮草断绝,西边疫病蔓延,再不想办法,太子殿下所率三万大军……必将全军覆没!” (本章完) 第264章 献策 第264章 献策 提及李肇近况,薛绥沉冷的眸光,略有波动。 “贫尼此番请王爷前来,正为此事。” 她抬手示意,“殿下请入座,听我细说。” 李桓按了按腰间玉带,侧身坐在客座首位。 “本王推了户部的议事,快马加鞭地赶来,也是想听听平安的方略。说吧。” “王爷请看。” 薛绥走到案前,迅速展开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简易舆图,提笔蘸墨,手腕沉稳有力地在图上勾勒标注。 “第一策,以工代赈,化流民为援军。” 她指尖划过图上几处标注的官道与河谷。 “由朝廷出面,征发京畿流民青壮,由兵部与工部协同,许以口粮,以及战后授田的承诺,将人分为三路……” “一路疏通因雪灾、战乱阻塞的官道,打通命脉。一路于西疆前线就近修筑简易工事、挖掘壕堑,既能御敌,亦可安置。再一路急赴西疆受灾州县,清理废墟,修葺房屋,重建家园,稳住后方民心。老弱妇孺,则由官府设粥,统一安置,以工换粮,纺纱、编织、修缮农具等等庶务相托。务必让他们都有事可做,有食可依,不至生出乱子。” 李桓呼吸一滞,眼中精光微闪。 这绝非空谈,条条都切中了当前要害。 “第二策,粮草转运,暗度陈仓。” 薛绥笔锋一转,指向图上区域。 “明面上,大张旗鼓组织车队,押送掺杂沙土和秸秆的‘粮草’经官道驰援,吸引阿史那游骑注意,迫其分兵。暗地里——” 她的指甲重重戳在几条隐秘的山间小路、冰封河谷上。 “暗地里,精选熟悉地形的边军死士与山民猎户,组成数支轻装小队,背负不易的食物和药材,以及最紧要的火油、弩箭、刀斧,分多路翻越黑风口,从两侧人迹罕至的绝壁或冰封河道,进入峡谷!太子殿下若得补给,纵不能立刻破围,亦能固守待援,重创敌军!” 这是兵行险着,却也是李肇在绝境中唯一的光。 薛绥放下笔,沉声道:“我从前在旧陵沼见过一种冰橇,前端微翘,裹上硝制过的坚韧兽皮,由人或犬只牵引,可在雪地上滑行,速度远快于步行,载重也可,最紧要的是,不容易引起敌军注意……” 说罢她抽出一张素绢。 上面已然画出冰橇的图样,线条简洁明了,尺寸标注清晰,甚至还有牵引绳套的细节,绝非凭空想象。 李桓微惊,“平安,你……” “西疆边境的牧民,也有类似的法子,稍稍改良即可。” 薛绥目光清亮地望着他,“若能找到熟悉地形的向导,制出冰橇,伪装成当地牧民乘夜奔袭,带上御寒衣物、治疗疫病的药物,或许能解黑风口之困。” 李桓瞳孔微缩,心跳骤然加速。 “第三策——”薛绥的目光慢慢抬起,清凌凌地看向李桓,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 “朝廷抄没的赃款,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她叩了叩图纸,眉梢一挑。 “军需贪腐案查抄的巨额赃银、粮米,除却填补国库亏空、抚恤阵亡将士以外,应当用于救灾。举措有二:一、在受灾的郡县,设立平准仓。二、开设惠民药局。” 李桓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刚刚弯起,又被她清冷锐利的目光刺得骤然僵住。 “王爷,民生攸关,便是国之根本。” 薛绥目光如炬,指尖划过绢图。 “平准仓,由朝廷派吏员主理,地方有名望的乡绅协同监督,按市价七成或更低,限量、凭户籍售粮于民,平抑飞涨的米价,打击囤积居奇。同时,开仓放粮赈济赤贫,每日施粥……” “惠民药局,广召京城及地方医者,尤其擅长伤寒、冻伤、疫病者,携带朝廷拨付的药材,分赴流民聚集的地方,以及西疆各灾郡,免费施诊施药,扑灭瘟疫源头!此二策并行,可迅速安定民心,截断流民乱局,也可以为前线大军稳固后方根基……” 烛火跳跃,在她光洁的头顶投下晃动的光影。 李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烈焰在无声燃烧。 “还有,这是防治疫症的方子。”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迭整齐的素笺,推到李桓面前。 “此方可治寒邪入体、控制时疫。药性相对温和,所需药材也较为常见。或许对西疆蔓延的疫症,可稍作缓解。” 她语速平稳,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敲在李桓的心上。 李桓下意识接过那张仿佛还带着她体温的素笺,看着上面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喉头如同被堵住。 眼前的女子,已不是一个避世的尼姑,而是深谙民生疾苦、洞察军政关窍的国士…… “平安。”李桓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发紧,带着微微的沙哑。 “你是说,这药方可解眼下肆虐的疫症?连太医都说,此疫源于疠气,寒毒侵肺,药石难以奏效……” “只是尝试,还需验证。”薛绥将素绢卷起,“端王殿下熟悉朝堂规制,又深得陛下信任。由你呈报陛下,或许……能多一线生机。” 李桓定定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位女子。 “平安是怎么想到的?” “观天时,察地利,悯人和。”薛绥的回答简洁有力。 “从前旧陵沼所学,无非是在绝境中寻求一条生路。冰橇的法子,也是源于此。药材方面,可令太医院即刻炮制一些急用的药剂,快马加鞭送去……” 她不带一丝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推演过千百遍的事实。 冷风刮在李桓的脸上,带来隐隐的刺痛。 那些深埋心底的不甘与怨怼,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宏大、更沉重的震撼与复杂情绪所淹没…… 薛绥却恍若未觉,声韵沉定。 “此三策,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至于成败,只能听天由命。” 说罢她垂下眼帘,双手合十,宛如一尊入定的佛像。 “施行之关键,在于快!在于准!更在于殿下能否说服陛下与满朝王公贵臣,摒弃党争私利,齐力同心,救万民于水火!” 李桓握着那张药方和画满标记的舆图,指尖微微发颤。 她为救李肇,竟能思虑至此? 还是说……她心中装的,从来就不只是儿女情长? 这样一个胸有丘壑、风骨凛然的女子,竟然让他错失了…… “殿下。”薛绥仿佛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清越地将他的思绪拉回。 “苍生泣血待救。这盘棋,您会不会落子?”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客堂上的灯火,剧烈地摇晃,也将两人对峙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挂着佛像的墙壁上,如同两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禅房外,山风呜咽,像是无数亡魂的悲鸣,又像是金戈铁马,正踏破冰河,奔腾而来。 “我会。” 李桓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死死盯着薛绥,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最终凝成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然后猛地一步上前,抓起案上那张画满标记的舆图。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本王这就入宫,面呈陛下!” 薛绥目光如电,直刺李桓眼底。 “那贫尼便在庵中,静候佳音。” 李桓没有言语,深深看了薛绥一眼,旋即转身离去。 天色渐暗,马蹄声再次急促响起,踏碎山间寂静。 锦书和薛绥站在山崖上,看着那一抹疾驰而去的背影,终是忍不住低声询问。 “姑娘,您真当端王殿下会倾尽全力驰援西疆?此事婢子以为不妥。往坏了说,太子殿下若遭遇不测,端王便是那摘尽桃子的赢家……” 竞争对手间,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落井下石者众,雪中送炭者稀。 锦书不明白薛绥为何要将逆转乾坤的利刃,交给李桓。 薛绥了然一笑:“他去做自然是好,以朝廷之力推行,最快见效。若他不做,也不影响我们接下来的安排……” 说罢又转眸看向锦书。 “我叫他来,只是要借他的手一用。” 只有借李桓的手行事,才能让整件事情变得合理,将自己隐于幕后,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以免受人猜忌…… 至于李桓拿着她的方略做到何种程度,她都不会袖手旁观。 锦书听罢恍然,心悦诚服地敛衽拜下。 “姑娘心系大义,布局深远,婢子不及姑娘万一。” 三月的风穿过竹林,带着新笋的清香,也带着远方的寒意。 墙角那株新冒嫩芽的党参,被冬雪埋过,春来依旧倔强地顶破了冻土…… 这生机,让她想起千里之外那片被冰雪与烽烟笼罩的土地。 “红尘万丈,总得有人去渡。” 薛绥低低笑一声,缓步拾级而上,迈入禅房的门槛,将那呼啸的山风与无边的暮色,一同关在了门外。 李肇:看到了吗?平安爱我。 薛绥:…… 李桓:懂不懂什么叫心怀天下? 李肇:啥叫心怀天下,是指她为我送药,却给你递休书吗? 薛绥:月底了,求票求票,求双倍票了…… (本章完) 第265章 三策救危 第265章 三策救危 紫宸殿。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殿内巨大的蟠龙柱映着惨淡天光,十分压抑。 崇昭帝将李桓呈上的奏疏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御案砰声作响。 “好!好一个以工代赈!好一个暗度陈仓!更妙的是——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皇帝手掌重重压在疏文上,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 他环视阶下,声音洪亮。 “诸位爱卿,对此三策有何高见?” 阶下几位老臣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紧握笏板。 户部尚书周崇礼迟疑片刻,终于出列,对着御座躬身长揖。 “陛下,此计固然精妙,然今粮道阻塞,疫症横行,流民如蝗……便有良策,怕也是纸上谈兵,恐难施行啊。” 李桓侧眸,目光扫过群臣,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 “周尚书此言差矣!以工代赈,化流民为援军,既可疏通道路、稳固后方,又能安顿人心。” “暗度陈仓,以冰橇运补给,正是为解黑风口燃眉之急,救太子殿下于危难……” “抄没赃银,设平准仓、惠民药局,乃固本安民之基!此三策连环相扣,即便不能立时力挽狂澜,亦可解燃眉之急,争得一线生机!” 他说罢霍然抬袖,微微行礼,朝众臣冷眼横扫。 “难不成诸公要坐视我大梁将士冻饿而死,坐视黎民百姓易子而食,坐等西疆门户洞开吗?敢问诸公,除却空谈,又有何良策?!” 几位大臣被他气势所慑,面面相觑,眼神闪烁中,多有惊疑。 不说太子一党怀疑他借机揽权,培植私党,立军威,除政敌。 便是支持端王的人,也闹不清他此举是临危救困还是谋夺大位。 太子被困黑风口,储君易主,还有比这更一劳永逸的夺嫡良机吗? 满殿文武各怀鬼胎,噤若寒蝉。 唯有殿角仙鹤香炉吐出的袅袅青烟,在穿堂风中扭曲变形…… 崇昭帝眼神锐利,将群臣反应尽收眼底。 “端王此策条理分明,切中肯綮,可谓安内攘外之定国良计!当赏!” 李桓身着亲王朝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他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气,撩袍跪倒,脊背挺直如松。 “父皇明鉴,此三策连同附上的疫症药方、冰橇图样,皆非儿臣及府中幕僚所出,儿臣不过代为转呈天听,不敢贪功。” 殿内霎时一静,落针可闻。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李桓身上逡巡。 “哦?”崇昭帝浓眉微挑,踱步至御案之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儿子,眼中探究之意更浓。 “那……献策者何人?竟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何不宣召入宫为朝廷所用?” 李桓抬起头,目光坦然,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献策者非尘世中人,现居山野清修,不图虚名。儿臣斗胆,待西疆困局得解,社稷转危为安,再来御前为她请功。届时,请父皇念其有功于社稷,厚赐封赏,以表其德!” “好!”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豁然开朗的笑意。 “传朕旨意!” 他转身,龙袍重重一拂,带起一阵凉风。 “着端王李桓全权督办以工代赈事宜,工部、户部须全力配合,不得有误!冰橇图样即刻发往西疆郡县军器所,命能工巧匠昼夜赶制……” “所涉赃银赃粮,尽数按策用于平准仓、惠民药局!” “着太医院按方配药,火速运往前线及流民聚集之地!” “命兵部精选熟悉西疆地形的死士、猎户,不惜一切代价,潜入黑风口,接应太子!” 一连数道旨意,如同惊雷,飞出紫宸殿,震动了人心惶惶的上京城。 次日,数千流民在安化门外集结。 他们面黄肌瘦,补丁摞补丁的袄裹着枯瘦的身躯,眼神空洞麻木,像潮水般往城门方向涌动,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酸馊的气息。 然而,当贴在城门的皇榜被宣读,“以工换粮,战后授田”的政令,和一桶桶清香浓稠的热粥抬出城门,让那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燃起了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之光。 “朝廷……朝廷没有忘了咱们啊!” “有活路了!有活路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山呼。 许多人激动地跪倒在地,朝着皇城的方向叩首。 李桓亲自坐镇城楼,寒风卷起他的大氅,翻飞如浪。 他俯瞰着下方涌动的人潮,紧抿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开仓。登记。分派工役!” “务使壮者有力可出,弱者有粥可食,各安其分。” 凛冽的寒风,发出低沉的呜咽,卷着告示的碎片和人们微弱的希望,吹过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吹向寂静幽深的水月庵,也吹向遥远的西疆边陲…… - 西疆,黑风口。 陡峭的岩壁上结着厚厚的冰棱,如同倒悬的利刃。 寒风鬼哭狼嚎般的穿过峡谷,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士兵冻僵的脸上。 这里,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李肇背对一块结冰的岩石,玄甲下的皮肉与甲片冻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那一堆微弱的篝火早已熄灭多日,只剩下几块焦黑的马骨和冰冷的灰烬。 关涯拄着一把卷刃的断刀,拖着一条冻伤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 “殿下,伤药告尽,箭支……也快没有了。斥候来报,阿史那的狼崽子们,又在山口集结,看样子……又要围上来……” 元苍猛地将冻僵的拳头砸在岩壁上,冰屑簌簌落下。 他好似感觉不到疼,只有满腔的悲愤。 “狗娘养的!老子跟他们拼了!” 三万大军,硬生生扛住了阿史那十万铁骑的轮番攻击,用血肉筑成了这道防线。 然而,惨烈的消耗战之后,如今仅剩万余人,其中伤兵占了大半,个个面如土色,气息奄奄。 军粮早已在半月前耗尽,他们啃过树根,嚼过兽皮,煮食过战死的马匹。 甚至……有人偷偷刮下岩壁冰层下的苔藓和泥土充饥。 绝望同瘟疫一样蔓延。 (本章完) 第266章 将心 第266章 将心 “殿下!”俞千山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压抑的怒火,“朝廷的援军呢?粮草呢?再这么下去,不用阿史那的大刀砍下来,风雪和饥寒就能把咱们活活耗死在这鬼地方。” 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双眼赤红。 “末将派人冒死冲出去三拨信使,都石沉大海!是不是京城里那些蠹虫,巴不得咱们都死绝了,好省下那点军饷粮草,也便借机图谋……储君之位。” “不得胡言!”李肇抬眼,声音低沉而稳定。 “此刻抱怨,动摇军心,于战局何益?” 俞千山自知失言,重重喘着粗气,别过脸去,声音哽咽。 “殿下恕罪,末将就是看不得兄弟们啃树皮,咽雪团……看不得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冻掉手脚,活活疼死、烂死……” 他说罢抹了抹眼睛,又猛地转回头,盯着李肇用力抱拳。 “殿下!末将不怕死!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归宿!可这样窝囊得冻死、饿死、病死,末将死不瞑目!弟兄们也死不瞑目!” 他胸膛剧烈起伏,虎目含泪。 伤兵们蜷缩在雪窝里,呻吟声混着风雪,像无数根针,扎进李肇的心魄。 身为主帅,看着麾下儿郎如此受苦,比刀剑加身更痛百倍。 他沉默片刻,抬手抹去脸上的血…… “再守三日。” 李肇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三日后,再无转机,便让弟兄们将储备的硬木圆木都收集起来,再砍藤搓绳……” 俞千山一愣,“殿下是说……” “做滚木流轮,冲开血路。” 李肇猛地站起,牵动臂膀上的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成功,便成仁!” 李肇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让俞千山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心头一凛。 那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照不宣——玉石俱焚,或拼死一搏,杀出一条血路,哪怕十不存一。 坚守了这么久,朝廷始终没有派来援兵,杳无音信。 陆佑安率领的大军,被阿史那的轻骑死死缠在百里之外的雪原。 中间的峡谷和可供通行的道路,皆因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雪而坍塌、中断…… 有些事说起来,着实可笑。 机关算尽,算不过老天翻云覆雨。 连老天也在帮着敌军,处处制造阻碍。 若不是突降的天灾,此刻大梁军队已然迂回到位,尽可合围敌军,生擒阿史那…… 如今却困在绝谷,全然不知彼此的死活…… 这些日子,除了战斗,他们一直在收集峡谷中仅存的树木。 枝丫削尖做了简陋的箭矢和拒马,树皮草根用来果腹取暖,树干削成尖桩抵御敌袭,唯有最坚硬的圆木被留了下来,搭在犬牙交错的岩缝间…… 众人都以为是为抵御风雪,谁也没想过,还可以用来做冲锋的载具。 俞千山重重抱拳,甲叶铿锵作响。 “末将……遵命!三日!就守他娘的最后一口气!” 他转身,带着一身风霜和决绝,大步流星地冲回那风雪肆虐的营地。 振臂高呼,鼓舞士气。 “宁可战死,不做降卒!” “宁可战死,不做降卒!” 低沉而嘶哑的回应,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从各个角落响起。 士兵们用尽最后力气重复着,哪怕冻裂的嘴唇渗出血迹…… - 第二日,风雪似乎小了些,但绝望依旧,并没有援军的影子。 “殿下,没有人来……” “这鬼天气,也进不来人了。” 李肇默不作声, 开始指挥士兵们做藤绳,加固滚木。 第三天夜里,一轮惨白的冷月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不到半夜,大雪又鹅毛似的洒落下来。 寅时之初,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伤兵们被小心翼翼地裹进兽皮护垫,绑在木制的滚轮雪橇上。 队伍顺着雪坡沟壑,颠簸下滑…… 刚行至谷底,远处的雪坡突然传来异响。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于风啸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从峡谷两侧陡峭、被认为绝不可能通行的冰崖方向传来—— 探路的斥候以为自己冻僵的耳朵出现了幻觉,努力睁大双眼。 “殿下,有动静!” 李肇握紧刀柄,几个幽灵般的身影,以一种近乎贴地飞行的诡异姿态,在陡峭光滑的冰面上快速滑行,一种从未见过的、前端微翘、形似扁舟的器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敌袭!”斥候惊骇欲绝,刚刚发出警示。 “别声张!自己人!” 为首的汉子掀开毡帽,滑到近前,猛地扯下覆面的厚厚皮帽和围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目光锐利而沉稳。 “太子殿下,朝廷援兵到了!” 一群人脚踩冰橇,做山民猎户打扮。 “我们奉朝廷之命,组建先锋小队,特来输送补给……” 领头者快速说道,同时示意身后的几人卸下背负的巨大包裹。 包裹打开,不是想象中的沉甸甸的粮食,而是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药材包,还有捆扎整齐的御寒皮袄、一些不易腐坏的肉干、以及最重要的——几大罐密封的、治疗寒疫的粉末。 李肇瞳孔骤缩。 他不认得此人,但凭着言行举止,认定这些人不是大梁的兵士。 “殿下,事出反常,恐怕有诈!” 关涯握紧断刀,上前质问。 “你们是哪位将军麾下,受何人指派前来?” “我们是受端王殿下指派,冒雪闯关而来的死士。” 对方面色凝重,呼吸粗重。 “端王殿下派来的?”关涯蹙眉,敛目直视,“我瞧着你们怎么不像?” “我们并非仅有朝廷死士,还奉命征召了一部分西疆义士,以及边地猎户……” 关涯还要继续追问,李肇突然开口。 “别问了。”他看着冰橇上堆放的药材和熟肉,喉间涌上一股咸涩的腥甜。 “活下去,便是答案!” 关涯躬身领命,“是。” 紧接着,更多这样的“冰橇”小队如同鬼魅般,从各个意想不到的冰隙、陡坡滑出,无声无息地汇入…… 他们带来了救命的药材、食物、御寒衣物,还有详细的舆图标记,明确了后续的转运路线和接应方式。 绝境中的人们,如枯木逢春,瞬间沸腾。 这批食物和衣物如同及时雨降临,为濒死的希望续上薪火。尤其是伤药,直如仙丹,无异于从阎王手中抢夺性命…… 伤兵绝望的呻吟减弱了,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带着微弱希望的激动取代。 关涯看着士兵们捧着肉干馒馒猛啃,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一个铁打的汉子,生生将眼眶哭得通红。 “殿下!有救了!” “我们真的有救了!” “便是阿史那再来几万人,弟兄们也能再拼杀几个回合……” 来福也颤抖着递上一条肉干。 “殿下,您且用些,垫垫肚子,补充体力。” 李肇接过,余温传递到他冰冷的掌心。 他低头看了片刻,视线有些模糊。 端王?李桓? 他竟会冒险派人来援,而且是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 李肇心中五味杂陈,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此刻,死士们动作利落地将伤兵转移到加固的冰橇上,敷上金创药,包扎患处,裹上被。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却又并非大梁军中的制式规范。 李肇还注意到,他们步履轻盈,也不随意多言…… 他心下隐隐有些猜测,却不便多说…… 周遭的气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昂。 士兵们正痛饮烈酒,吃着尚有余温的麦饼、熏肉,疲惫的脸上难掩振奋。 冰橇在雪地上滑行,发出“嗤嗤”的摩擦声,被寒风扯得断断续续…… 突然,远处雪坡腾起数道雪雾—— 探路的斥候踉跄着扑回来,大声喊叫。 “不好,阿史那的游骑追上来了。” 李肇:月末了,都不送点票票来救孤吗? 薛绥:出息!!! (本章完) 第267章 归骑 第267章 归骑 一小股骑兵呼啸着追来,马蹄踏碎冰雪,马刀在冷月下滑出寒芒。 “准备弩箭。”李肇立在当头。 潜伏在暗处的冰橇死士如猎豹般跃起,从底下抽出弩箭,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射落马下,精准而致命。 阿史那游骑惊骇勒马,不敢再轻易靠近,只在远处逡巡叫骂,并奋力吹响牛角号,召唤更多的增援…… 双方激战瞬间爆发,箭矢如蝗虫般交错…… 鲜血渗透雪层,将一片洁白染出刺目的暗红。 恶战当前,人群中有人高呼。 “诸位速护太子突围,我等断后!” 李肇回头一看,正是前来接应的死士首领。 只见他挥舞着腰刀,率领死士结成盾阵,以一种悍不畏死的姿态扑向敌军阵列…… “不可!回来!” 李肇的声音被风雪吞噬。 那些死士毫无退意,神情决绝无畏。 “快!快护送殿下离开!” 关涯一把拉住李肇,嘶声吼道:“殿下!大局为重!不能辜负弟兄们的牺牲!” 几名亲卫立刻围拢上来,将他护在冰橇中央,朝着山口方向猛冲。 李肇回头,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如同扑火的飞蛾,瞬间被淹没,只留下几声短促的惨呼便归于沉寂…… 风雪骤然加大,卷起的雪沫模糊了视线。 峡谷陷入短暂的寂静。 队伍里,谁也没有说话,好似都在祭奠那些倒下的忠魂……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雪雾中隐约出现移动的黑影。 “全员戒备!” 众人默契地围拢过来,拔刀出鞘,目光紧锁前方。 雪坡上,传来更为密集马蹄声,人数不少…… 正要张弓搭箭,一支打着大梁旗号的轻骑旋风般冲来,为首的校尉挥舞令旗,声若洪钟。 “太子殿下!末将奉端王殿下之令,率轻骑营主力前来接应!” 士兵们精神一振,当即发出震天的欢呼。 “殿下!是朝廷的援军!” “是端王殿下派来的人!” 两队人马于风雪中会合。 那校尉翻身下马,将一封火漆封缄的密信,双手呈到李肇面前。 “启禀殿下,补给线已通,后续物资不日即至!请殿下保重玉体,卑职等必全力以赴,护送殿下安然撤离……” 李肇接过那带着体温的密信,指尖在封蜡上碾过,没有说话,直接弃了冰橇。 “既然你们来了,那便随孤杀回去!” 声音未落,他翻身上了一匹对方带来的健硕战马,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众将士听令!列阵突进!随孤——杀回去,救人!” 骑兵如决堤的洪流,裹挟着冰碴与杀意,重新冲回那片死亡峡谷。 雪地上,留下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大多是阿史那的骑兵…… 而那一群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的冰橇队死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只留下几行被新雪迅速覆盖的模糊脚印…… 关涯忍不住打个寒噤。 “我的个乖乖,这……这也太邪乎了……” 若论人数,那群死士的人数,远远少于阿史那的小股轻骑。 谁能想到他们会有以一当十的战斗力?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震悚。 “太子殿下,阿史那的主力大军就在附近,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再迟恐会生变……”那校尉将军拽着马缰,满脸焦急。 李肇勒马回望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山口,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 “走。” - 归途风雪弥漫,李肇按剑无言。 元苍策马靠近,递上一块裹着油纸的熟肉,声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殿下,陈校尉说,补给队带来了大量的药物,已经分发各营。陆将军那边……也已经突破封锁,正向赤水关峡谷出口靠拢。” “另外,朝廷在京畿设了平准仓,放粮赈济,流民以工代赈,自发前往疏通官道、修筑前线工事……” 说起朝廷这次的政令,元苍的语气无比的振奋。 李肇接过肉干,却没有立刻入口。 他望着远处风雪渐渐停歇后露出的、泛着鱼肚白的天际线,抬手抚上心口。 - 三日后,李肇率残部抵达赤水关大营。 军医捧着朝廷快马加鞭送来的药方和分发的药材,看着营地里大批症状得到缓解的伤兵,激动得老泪纵横。 “神了!这方子……配伍精妙,药效卓著!喝下去半日,好些弟兄的高热便退了!” “殿下,天佑大梁!天佑大梁啊!” 关涯小心翼翼地看着李肇冷峻的侧脸,压低声音:“殿下,这些是端王殿下派来的人,那前儿夜里那些雪中送炭的死士,又是从哪里来的?” 元苍也有些不解,“那陈校尉说,朝廷刚把冰橇的图样发下来,军器所正加急赶制呢,他们生怕误了营救殿下,就先带着轻骑营赶来了……” 来福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凑近道:“当真玄乎!莫不是薛六姑娘遣旧陵沼……” “闭嘴。”李肇打断他,目光投向苍茫的雪原,纵马急驰,倏忽远去。 寒风卷起他披风的下摆,猎猎作响…… 来福瞥一眼关涯,摇摇头,抄起手缩回了脖子。 说到薛六姑娘,就不得不提那桩旧事…… 就在他们到赤水关的第三天,在一次针对阿史那溃兵的追击战中,他们意外俘获了一个身着异域服饰、形容枯槁的老者…… 他腰间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指甲漆黑如墨,身上散发怪异药香,行为举止十分诡异,还自称是西兹边陲部落的蛊师,精通各类巫医蛊术。 关涯将人押入营帐,面见太子。 那老者不知太子的身份,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扫视片刻,脸上并无畏惧,反而带着一丝探究的兴趣,要为他把脉。 太子平静地应允了。 老者枯瘦的手指搭上腕脉不过片刻,便神秘地问:“这位贵人,身有异种之气残留,虽淡薄却凝而不散……可是中过蛊毒?” 太子当即大怒。 “荒谬!何方江湖骗子,在此信口开河?” “老夫浸淫此道五十余载,绝不会看错。”老者语气笃定,又点了点太子心口的位置。 “此气缠绵,如丝绕骨,隐带灼热之意……应是情蛊一类。” 他顿了顿,看着太子瞬间变得锐利的目光,缓缓道:“贵人体内尚有情毒残除,但也不必忧心,此蛊已去,只待时日,残毒自会散尽,从此再无牵绊……” “当真?” “十拿九稳。”老者捻须而笑,“只是这情蛊解法凶险,非大毅力、大决心者不可为。施蛊者须用心头血饲蛊三日,承受万蚁噬心之苦,折寿十载,才能换得蛊虫离体……” “你说什么?” 太子殿下当时便如遭雷击,眼中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抬手狠狠掐住老者的脖颈,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一截枯瘦的脖子捏碎…… 老者被他掐得连翻白眼,却依旧艰难地说道:“情…蛊解,执念…消。万般纠缠…终成空……施蛊者…手段高明,解得…也干净。恭喜贵人…如今,心念自由,不再受外物…所扰了……” 蛊……已解。 解得干净。 心念自由,不受外物所扰。 太子浑身剧震,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虎口,踉跄后退几步,重重坐回冰冷的帅椅…… 那一刻,他脸色在跳动的烛火下白得吓人,整个人如同被冰封。 薛六姑娘宁愿承受万蚁噬心之苦,折寿十年,也要斩断与太子的联系,不是铁石心肠又是什么?! 她总是这样,用最狠的方式,做着最慈悲的事。 周围的空气霎时凝固。 关涯和来福就在李肇身侧,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惊愕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原来太子殿下和薛六姑娘之间,那由蛊毒强行维系的、扭曲而炽热的联系,真的被彻底斩断了! 那往后,殿下将不会再受那蚀骨焚心的情毒折磨,也不再受那莫名其妙的心绪牵引了? 他们隐隐有些庆幸…… 太子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营帐外呼啸的风雪声出神。 烛火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帐壁上,僵直、孤寂,明明灭灭…… 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但关涯和来福却罕见地看到,太子殿下的眼底,似乎有泪水浮动…… “把人带下去,好生照料。”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让人以为看到的只是错觉。 但是从那天以后,太子殿下便仿佛彻底换了个人。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行事雷厉风行,甚至近乎冷酷,眼神里再无半分温度。 他不再提半字与薛六姑娘有关的事,与当初那个策马闯入水月庵梅林,逼李桓发誓、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深吻的狂悖太子,判若两人。 (本章完) 第268章 烽烟落 第268章 烽烟落 “唉……” 关涯看着李肇骑马隐入风雪,低声对来福叹了一口气。 “殿下究竟是怎么了?” 来福愁眉苦脸地摇头。 “都是那情毒闹的。不解也煎熬,解了好似更受煎熬……” “兴许殿下这会儿,恨薛六姑娘入骨,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碎尸万段也未可知……”关涯眉头紧锁,抚着腰间刀鞘。 “公公你说,我等回京后,要不要悄悄替太子殿下,出了这一口恶气?” “万万不可,关侍卫,你可不要乱来。” 来福吓得失声阻止关涯,随即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满是忧虑。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李肇没有回头。 即使在黑风口苦熬那么久,身上有伤,他依旧挺拔如孤峰寒松,眉眼间的轮廓更深,下颌线条绷得极紧,仿佛在极寒与血火中淬炼过,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皇子的矜贵雍容,只剩下浸透骨髓的冷硬与肃杀。 来福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爷,终究是被这无情的世道和更无情的情字,磨去了最后一丝天真,不再少年。 - 赤水关隘外。 是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仿若在微微震颤。 陆佑安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狂喜和激动传来—— “太子殿下!末将救驾来迟,殿下可还安好?” 李肇看着浴血归来的陆佑安,额头包扎着的白布染着血渍,但精神大好,一脸是笑,不由也扬了扬眉,紧抿的唇角,终是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陆将军,辛苦了!” “殿下折煞末将了……” 四目相对,无需多言。 两人已是劫后重生的同袍战友、血火淬炼的沙场宿将。 三个时辰后,天已大亮。 陆佑安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陪李肇走上瞭望台,声音嘶哑,带着大战后的疲惫。 “各部伤亡、缴获已初步清点完毕。阿史那部溃退五十里,丢下了大批辎重粮草,还有……”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少冻毙、染疫的尸首。我们派出的轻骑小队,在后方发现了几处西兹人内讧厮杀的痕迹,从装束看……似是大祭司阿蒙拉赫的部众。” 李肇淡淡“嗯”了一声。 阿蒙拉赫终于按捺不住,从暗处走向明处,开始策应王师,在敌后清洗阿史那的势力了—— 这对大梁,是天赐良机。 然而,他眼中却无太多涟漪。 陆佑安察言观色,悄然退后半步。 只见寒风里,关涯跑上台阶,看着太子殿下冷峻如冰雕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段被磨得发亮、几乎断裂的粗麻绳,双手呈过头顶。 “启禀殿下,这是在清理黑风口送物资的冰橇时发现的。绳结的打法……很是特别。” 李肇的目光终于从远方收回,落在那截不起眼的麻绳上。 那是一种极为古老、复杂且极具韧性的环心结,并非军中常用,也非西兹或任何周边部族民众常用的结法…… 他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指尖触碰一下粗糙的绳结,又慢慢收回。 “暂且收着。” 关涯应是,语气平静,胸中已是千层浪。 定是旧陵沼。 定是薛六姑娘! 这个名字没有人提及,却不会被淡忘。 西疆雪灾、断粮绝境、疫病蔓延、阿史那围困……在他们陷入绝望之际,朝廷的援军和物资,都远远比不上那个雪夜里,悄无声息的雪中送炭。 谁能想到,这背后,竟有一双翻云覆雨的素手! 可是,薛六姑娘不是已了断尘缘,用解药斩断了和太子殿下之间那段孽缘?为何还要将手伸到这万里之外的修罗场? 是赎罪?是算计? 还是……旧陵沼又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他们这些属下全然看不懂了。 “关侍卫——”来福咽了口唾沫,看着太子的背影,悄悄走到关涯的身侧,声音里满是困惑。 “你说……咱殿下这心里头,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薛六姑娘这到底算是帮忙了,还是……又在算计咱们殿下?” 关涯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没有说话。 来福裹紧袍,哈着白气,摇了摇头。 “殿下的心思……如今是越发深了。” 关涯看着太子殿下深深嵌入积雪的脚印,双眼眯了起来。 “若她是实心相助,某必以死相护,将命予她。若有半分歹意,妄图祸害殿下,那别怪某的刀,不留情面……” - 寒风卷过赤水军,呜呜作响,如同鬼哭狼嚎。 暮色沉下,暗夜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 李肇独自走入空旷冰冷的主帅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帐内未燃炭火,寒气刺骨。 帐外巡营士兵火把的微光偶尔透入,在他玄甲上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弧光。 他没有点灯,就那样站在黑暗中,身影几乎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 静立片刻,手指才微微蜷起,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触到一片坚硬的护心镜,触手冰凉…… 彻夜难眠。 当清晨的第一缕曦光刺破赤水关的浓雾时,李肇已一身玄甲,外罩墨狐大氅,立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俯瞰着脚下这片刚刚从阿史那铁蹄下夺回的山口。 “遣使传信端王,此次援救之情,孤记下了!” 寒风如刀,刮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陆佑安裹紧披风,走近几步。 他也有些意外。 这次端王摒弃旧怨,千里驰援,雪中送炭,救了数万将士的性命,可以说是贤王典范,于国于军皆有大功…… 他道:“端王有如此心胸,实在令人佩服——” 李肇没有再回应,只是转过身,墨狐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冷得像冰原深处亘古不化的玄冰,听不出任何情绪。 “清点物资,分发下去。按朝廷指令,准备接应后续补给。陆将军——” “末将在!”陆佑安立刻上前拱手,铠甲铿锵。 “整肃军马!待补给充足,三日后随孤出谷,反攻阿史那部!” 玄甲下的声线冷硬如冰,字字如铁。 砸在冰面上,激起千层杀意。 “末将得令!”陆佑安精神大振,抱拳领命,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他并未注意到,太子殿下眼中那瞬间的波澜和深深的落寞。 - 时至四月末,西疆捷报频传。 李肇率部突围后,与陆佑安合兵一处,奇袭阿史那的粮草大营,焚毁其半数辎重。 与此同时,阿史那后方生变—— 大祭司阿蒙拉赫发动了举世震惊的“圣火之乱”,趁阿史那率兵在外,伙同西兹左翼贵族,在乌兰雪山脚下的圣城喀尔喀骤然发难,趁机夺取了部分阿史那的控制权,同时拥戴老西兹王次子图尔古泰…… 西兹各部本就貌合神离,因水源争端积怨已久,如今王庭生变,整个西疆都几乎陷入混战。 崇昭十四年的五月,端午节。 上京内外,艾香浮动,菖蒲悬门。 孩童额间点雄黄,以避五毒。 家家户户包角黍、制香囊…… 护城河畔,龙舟竞渡的喧嚣声,掩盖了大梁朝廷战争阴影下的暗流涌动。 这日午后,雄黄酒香弥漫的御街上,一骑快马自朱雀门疾驰而入,将一封加急塘报送入皇城。 塘报上的字迹潦草却有力,正是李肇的亲笔。 报中言明,黑风口之围有天灾,也有人祸,奸细通敌作祟,如今已彻底肃清,听请皇帝发落。 大军得到补给,击退了阿史那的进攻,还趁机收复了赤水关外三百里失地。更令人振奋的是,军中疫症得到控制,士气大振。 崇昭帝接到塘报,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嘉奖前线将士,封李肇为“钦定镇西大将军”,特赐尚方宝剑,令他便宜行事。 满朝文武纷纷上表,称颂圣明。 端王一党也趁机上奏,为端王督办后方、运筹帷幄表功,奏请重赏。 崇昭帝颔首微笑,当即表态。 “此次端王居功至伟,朕当厚赏……” “父皇容禀——” 李桓长揖出列,姿态恭谨却不容置疑,“破局三策,非儿臣所出,儿臣不敢居功。当日在御前,说过事成之后,必为献策者请功,还请父皇信守承诺,重赏这位幕后高人……” 崇昭帝开怀大笑,捋须颔首。 “是哪位高人献此良策?端王快如实道来,朕自当论功行赏。” 李桓朗声道:“献策者,是水月庵中修行的比丘尼,法号了尘。” 今天早点睡觉,保重身体…… 谨以此章,祝姐妹们端午安康,粽香绕腕。 雄黄点额驱邪祟,艾草盈门岁岁昌! (本章完) 第269章 封赐 第269章 封赐 “了尘……”皇帝咀嚼着这个法号,龙目陡然厉视阶下的端王李桓,眼里带着一抹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了尘”可不就是薛家那六丫头? 端王府曾经的侧妃,那个搅得风波迭起,自请落发出家的女子…… “正是她。”李桓看出崇昭帝眼中的疑虑,再次深深叩首。 “儿臣不敢贪天之功。了尘师父身处方外,心系黎庶,洞察时艰,方能献此安邦定国之策。儿臣不过是依策而行,算不得首功。” 殿内霎时死寂。 龙柱上的雕纹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整个紫宸殿里如有一片无形的冰层,凝滞了空气…… 谁能想到,那个搅动京城风云、引得太子与端王相争、最终遁入空门的女子,竟在青灯古佛下,翻手间又搅动了这滔天巨浪? 丞相萧嵩铁青着老脸,攥着笏板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陛下,薛氏女虽献计有功,但前事未了,她以罪妇之身,受此殊荣,恐惹非议……” 谢延展也跨前一步,拱手疾呼。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陛下三思!” 李桓霍然转身,目光如电般扫向他二人。 “萧丞相,谢大人!功是功,过是过。了尘师父献计解西疆之危,救数万将士、百万黎民于水火,此乃不世之功。岂能因其过往或方外身份而抹杀?若如此,岂非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何况父皇金口玉言,岂能失信于天下?” 谢延展被抢白,一时语塞。 萧嵩更是气得老脸涨红,胸口禁不住地起伏。 这可是他们萧家倾力支持的皇子,是他的嫡亲外孙,如今竟然公然唱反调,为一个罪妇据理力争。 李桓不再看萧嵩,转身面向御座,撩袍跪得更直,脊背如松。 “父皇,萧丞相忧心朝纲,其情可悯。然儿臣以为,赏罚分明,方是立国之本!请父皇为了尘师父加恩赐赏!” 崇昭帝捻着颔下胡须,“萧爱卿,你意下如何?” 萧嵩深深吸气,笏板几乎要被捏碎,“臣……不敢有异议。” 大殿上鸦雀无声。 皇帝手指轻抚御案,袍袖微摆。 “拟旨!” - 五月时节,下一场小雨,山中庵堂幽静,仍带着料峭的凉气。 薛绥近来总爱坐在窗前抄经,案头的笔洗里盛着新汲泉水,红炉上煮着几片舒展的春茶,淡淡的茶香,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薄雾…… 她越发清减了些,身上的禅衣洗得发白,腰间系着的素色绦带,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新长出的发茬留又被她亲手剃尽,衬得清瘦的脸颊,多了几分佛性的柔和。 锦书轻手轻脚,将一碟新摘的野莓放在案头,低声道: “端王殿下此次,亲自督工疏通粮道,调拨军需营救太子,着实难得,朝野内外无不赞其仁厚爱民,胸怀大义……” 薛绥笔下未停,蘸了蘸墨,声音平稳无波。 “李桓此人……爱权,却也惜名。更懂得,如何借名谋事。” 锦书颔首,瞥一眼她的表情。 “也不知西疆战事何时能了……” 薛绥没应,眉骨在烛光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李肇自去赤水关,便再没有来信。 足以证明,情丝蛊已在他心中彻底拔除。 也好,从此各不相干,可以心无挂碍的做事。 锦书看着她清瘦的侧影,正要说点什么,禅房外的回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尼匆匆进来通传,肩膀上沾着雨水。 “宫里有公公前来宣旨。刚到大殿,慧明师太请您速去接旨……” 薛绥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将最后一笔勾勒完成。 一只线条简洁却透着灵动之气的鸽子跃然纸上,正欲振翅。 锦书捧着一件迭放整齐的干净禅衣,替她换上,又仔细整理好她的衣襟袖口,抚平褶皱。 “姑娘,怕是来者不善……”锦书眼中含着忧虑。 “走吧。”薛绥走到窗边,摸了摸灵羽的脑袋,率先迈出房门。 - 大殿里,王承喜捧着明黄的圣旨,身后跟着几名禁军,铠甲映着细雨的反光,冷硬且肃杀,与这清幽的庵堂格格不入。 “了尘师父,接旨吧。”王承喜脸上堆着笑,声音尖细。 薛绥在慧明师太的身侧跪下,低眉垂目。 王承喜展开圣旨,以抑扬顿挫的调子念道: “……尔尼了尘,身处方外,心系苍生,献平乱救灾之策,解西疆危局,功在社稷。朕深为嘉勉,特为尔敕号‘妙真’,赐云锦紫袈裟一袭,黄金百两,紫檀嵌贝叶经一套,以彰尔德……” 王承喜尖细拖长的尾音落下,大殿内一片寂静。 紫袈裟被佛门中人视为至高无上的尊贵象征,众多高僧也难获此殊荣…… 众尼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薛绥。 有震惊,有羡慕,也有难以言喻的复杂。 王承喜念完,见薛绥没有动弹,又上前几步,将圣旨递到薛绥面前,笑着道:“恭喜妙真师父,这等恩宠,咱家在宫里多年都未曾见过呢。快接旨吧?” 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薛绥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卷明黄绢布,并未伸手。 “贫尼谢陛下隆恩。只是既入空门,红尘封赏实不敢受。还请公公回禀圣上,贫僧心向佛道,不敢贪功。” 王承喜笑容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妙真师父这是说哪里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的旨意,哪有收回的道理?收下吧,也好让老奴回去交差。”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何况这是端王殿下在金殿之上,力排众议争来的……若执意推辞,岂不是让端王殿下难做,寒了殿下的一片心意么?” 他语气带上了几分焦灼和不易察觉的强硬。 薛绥心知拒绝不了,缓缓合十。 “贫尼不过做了分内事,本不敢居功。既蒙陛下厚赐,自当供奉佛前,为江山社稷祈福。公公远来辛苦,请到客堂用些清茶素点。” 她语气温和有礼,却带着淡淡的疏离。 “茶就不喝了。” 王承喜笑着,将圣旨放下。 薛绥双手高举接过。 “咱家先回宫里复命。妙真师父保重,告辞!” 王承喜说罢,带着人匆匆离去。 薛绥捧着那卷沉甸甸的明黄绸缎起身…… 山风吹过,卷起她宽大的禅衣,衣袂飘动,显得身形单薄,却又岿然不动。 锦书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望着王承喜远去的方向,眉头微蹙。 李桓没有将功劳据为己有,反而将她推到了台前。 这看似抬举,实则又将她放在了风口浪尖。 “姑娘,这端王殿下怕是没安好心……” “无妨。收起来吧。”薛绥将圣旨交到她手上,步履从容地走向禅房。 “姑娘,是云锦的呢。”如意在一旁整理宫里抬来的奖赏,不停地咂咂称道,“这紫袈裟好好看啊。姑娘穿上,定然气度不凡……” 薛绥没有说话,径直坐下抄经。 斜斜的天光穿过窗扉,在她灰色的禅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姑娘不瞅瞅吗?”如意仰着脸追问。 薛绥合起面前经卷,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金银玉器,名利尊号,不过浮云蔽眼,过耳清风。” 锦书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下明白,这些世俗荣宠,从来就不是姑娘想要的。 那一本秘不示人的“阎罗画册”上,还有未曾勾销的人。 平乐公主虽然受贬,但其党羽余孽、以及昔日助纣为虐者,仍在逍遥。 棋盘上,还有一个个等着拔除的棋子…… 这场以血为墨、以命为棋的复仇,远未到终局。 半个时辰后,雨停了。 薛绥抄写完毕,缓缓放下笔。 锦书捧来铜盆,盆中温水氤氲着艾草香气。 薛绥站起来,伸手入盆,搅动水面涟漪。 “郑国公府那边……可有动静?” (本章完) 第270章 心照 第270章 心照 “回姑娘。”锦书道:“军需贪腐案审得差不多了,郭照怀的二叔郭明远已招认,常平仓私扣军粮一事,负有监管不察之罪……” 薛绥擦手的动作一顿,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 她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想起那些因粮饷被贪而冻馁至死、暴毙雪原的戍边将士。 “纵是追封厚葬,只怕也难以瞑目,” 锦书声音压得极低,又道:“大郎君得到消息,郑国公夫人王氏,携家中女眷,要来庵中进香,净宅消煞,为郭氏一门祈福。” 薛绥手指微微一顿,眸底寒光一闪即逝,复又归于平静。 “几时?” “十五望日。备了足足三车香烛供品呢。” “知道了。”她声音清冷。 “明慧县主也会同来。”锦书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 “县主常来庵中走动,与姑娘有旧,若要探寻贪墨细节或郭家隐匿赃物的蛛丝马迹,倒是可以从县主入手……” “不必。”薛绥打断她,“郭三姑娘心思澄澈,莫要将她牵扯进来。我们早已布下眼线,犯不着用这等手段。” “是。”锦书赧然退下。 - 端午一过,暑气渐盛。 十五是壬寅日,宜供佛斋戒祈福。 卯时三刻,郑国公府的车驾果然抵达水月庵。 殿内气氛肃穆,只闻诵经声与木鱼轻叩。 郑国公夫人郭王氏领着府中女眷,乌压压跪在蒲团上,静心听经。 她们穿着素净的绫罗,发髻仅以青缎束起。 郭王氏保养得宜的脸上绷得死紧,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虑。 身后几位年轻媳妇有些跪不住,即便膝下垫着蒲团,仍累得腰酸腿麻。 薛月娥跟在婆婆二夫人孙氏身后,脸色憔悴,动作敷衍,目光时不时瞥向一身素净的薛绥,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同为薛家女,命运悬殊,她面对薛绥,既羞愤又难堪。 郭云容则是随生母罗氏一起,跪在女眷队列靠前的位置,一身天水碧的素罗衫子,头上仅有一支素银簪。 她微微抬首,见到薛绥,眼睛一亮。 没见她回头看自己,又闪过一丝疑惑,还有被刻意压下的委屈。 良久—— 诵经声终于停下,慧明师太率众起身。 薛绥也随同站了起来,灰布禅衣,身形清瘦挺拔,无悲无喜。 “诸位施主心诚向佛,自当得菩萨护佑。然红尘执念,亦须勘破放下,方得大自在。”慧明师太声音清泠,好似不带一丝烟火气。 郑国公夫人郭王氏强撑着端庄,领着女眷起身,脸上堆起得体的笑容。 “师太慈悲,此次老身率阖府女眷,备薄礼供奉,望乞菩萨垂怜,庇佑我郭氏一门福寿绵长,子孙无灾无病。国公府上下,定感念法师恩德。” 她深深福下,众人也跟着齐齐行礼。 慧明目露悲悯,轻宣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以清净心侍菩萨,所求皆遂本心。” 说罢,她示意小徒弟收下供品名册,默诵佛号。 郑国公府女眷依序上前,奉上香油供奉,说着千篇一律的吉祥话。 轮到郭云容时,她上前几步,奉完香油便走到薛绥面前,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欲言又止。 “姐姐清减了……山中清苦,可还自在?” 薛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合十还礼。 “劳县主挂念。佛门清净,贫尼心静,自然身安。” 那眼神很深,像古井投入一枚石子,漾开一丝极淡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 郭云容看不透她,不免又觉得委屈。 “我巴巴地来看姐姐,姐姐却不肯理我。” “县主多心了,只是那些礼物太过贵重,贫尼受之有愧,若县主只是来庵中礼佛散心,或是在禅房歇歇脚,说说话,贫尼自当扫径相迎……” 借口!明明从前不是那样子的…… 郭云容眼圈微红,总觉得她有些故意疏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母亲罗氏不动声色地拽了一把。 “云容,不得无礼,休要扰了妙真师父清净。” 她声音不大,却透着满满的不悦。 薛绥从前与罗氏曾同去普济寺听经吃素,也算相谈甚欢。 她自然也明白,为什么一向温和亲厚的罗氏,会突然对她这般疏远与戒备。 当初她的兄长罗寰任户部尚书,因平乐公主占田一案被贬黜崖州,如今又因李肇和郭云容的婚事有些不忿,身为母亲,又怎能不憎恨? 薛绥笑了笑,合十颔首,礼数周全。 “贫尼青灯古佛惯了,不敢当夫人记挂。” 罗氏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嘴动了动,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薛月满忍耐不住,哼一声,尖利的声音很是刺耳。 “云容,你身份尊贵,何必作践自己?六姐姐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妙真师父,架子高着呢,哪里瞧得上你那点东西……” 她故意将“陛下亲封”几个字咬得极重,语气满是讽刺。 “有些人呀,面上念着阿弥陀佛,心里指不定在盘算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坑害郭家呢……” “四嫂!”郭云容急得跺脚,满脸通红,“您在胡说什么?薛姐姐是好人……” “好人?”薛月满嗤笑,“好人能让太子殿下为她抗旨退婚,挨那二十八鞭?好人能搅得朝野不宁?从前在薛家,她就是个天生的祸根!我不信入了佛门,便洗得掉一身脏水……”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薛绥的脸上。 郭云容霎时变了脸色,转向二夫人孙氏。 “二婶娘,你便由着四嫂这般胡言乱语……” 二夫人孙氏面露难色,眼神躲闪。 自从薛月满入门,便是个泼辣蛮横的性子,婆媳积怨已深,本就管她不住。何况府中向来是大夫人主事,她这个二夫人更不便插手。 薛绥始终平静,仿佛薛月满的辱骂只是殿外的聒噪蝉鸣。 “佛门净地,当存善念。四少夫人心中有怨,口出恶言,亦是业障。贫尼在此,愿为夫人诵经一卷,化解戾气……” 她声音清淡,好似带了一种沉静幽然的力量,让薛月满的怒火像一拳打在上,憋得胸口发闷,脸色更加难看。 “哼,装腔作势!懒得理你……” 她甩袖而去。 郭云容看着薛绥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很是不忍。 趁着众人上香的当儿,她从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小包,迅疾又轻巧地塞进侍立殿门边的如意手中,用气声低低道: “给薛姐姐的。让她不要跟我四嫂子一般计较。她就是个口无遮拦的蠢货,犯不着为她动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如意一愣,触到那油纸包尚存的余温,心头微酸。 这是姑娘从前爱吃的柿霜软饼。 难为郭三姑娘记得。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殿内,悄悄将那小包拢入自己袖中。 - 法会礼成,慧明师太引着郑国公夫人一行前往客堂用斋。 喧嚣的人群散去,只余下袅袅未散的檀香和殿前空旷的青石地。 薛绥并未立刻离开。 她独自伫立在那株苍劲的老梅树下,看风穿过枝叶,任风吹动她宽大的禅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如意这才凑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那个温软的油纸包,递到薛绥眼前,“明慧县主给的……柿霜饼,还温着呢。” 熟悉的甜香,裹挟着旧日端王府里慵懒的午后时光。 薛绥目光落下时带着一抹极淡的欣喜。 很快,又重新变得淡漠。 “你拿去吃吧。” “姑娘,县主一片心意……”如意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姑娘转身走向禅房的背影,那单薄的样子让她鼻尖发酸。 她和小昭几乎每日都陪伴在姑娘身边,姑娘一直素衣素食、焚香诵经,好像当真是个心无波澜的方外之人,无欲无求。 从来没有变过…… 可某些时候,她又觉得姑娘变了。 变得更为沉寂清冷,更不愿与人建立羁绊…… - 禅房内,烛火轻摇,将薛绥的影子拉得细长。 锦书无声地奉上一盏清茶,目光扫过案头未拆的油纸包,欲言又止。 “郭三姑娘还在偏殿抄经,说晚些时候等大夫人睡下,再来陪姑娘说话。” 郑国公府女眷入庵斋戒,今晚都宿在庵中。 薛绥默默颔首,没有多言。 锦书道:“自薛八姑娘嫁入郭府,夫妻不睦人尽皆知。郭二爷因军需案入狱,郭四公子不仅没有浪子回头,反而变本加厉,成日流连于烟赌巷,近来迷恋一个叫柳依依的清倌人,几乎夜夜笙歌,挥霍无度。听闻前几日,还因争风吃醋,与工部侍郎家的公子在楼里动了手,闹得颇不体面……” 薛绥轻哼, 脸上流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难怪薛八气成那副德性,脸都不要了。” 锦书迟疑一下,又道:“那大公子郭照怀倒是沉得住气。行事规矩,一时让人抓不住把柄……” 薛绥拿起那本纸页泛旧的画册,翻到郭照怀那一页。 当年跟随平乐的那些个膏粱子弟里,郭照怀不是欺负她最狠的,却是城府最深的。 他们昔日倚着家世,作威作福,如今也该逐个撞上刀口了…… 她抚过画册,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郑国公府树大根深,郭丕在朝多年,党羽众多,仅郭二爷那罪名,动不了根基。若贸然打草惊蛇,反倒逼得狗急跳墙,不如再等一等……” 顿了顿,她牵唇一笑。 “郭照怀若没有把柄,便替他‘寻’些把柄出来……” “姑娘是打算……” “大公子不成,便从四公子入手。郭照轩不是喜好烟赌巷吗?那就多给他一些甜头尝尝……” 薛绥吩咐一番,接着又道:“拿到关键口供和罪证后,不要直接交给官府,更不要惊动朝廷……” 郑国公权倾朝野,些许小事很难撼动根基。 有他保驾,很难问罪世子。 锦书点点头,“那当如何?” 薛绥道:“选一个郭家无法操控遮掩的场合,借他人之手发难……” 无法操控遮掩的场合? 是什么时候? 锦书微微怔愣,便听薛绥淡淡出声。 “李肇西征大捷,得胜还朝。朝廷必会遣宗室重臣率百官出迎。我们就选在大军凯旋入城的时候……亲手将这刀递到李肇的手上。” 李肇:大过节的,孤谢谢你还记挂着我,薛平安。 来福:太子爷,那好像不是记挂,是算计…… 关涯:来得好,我的大刀已饥渴难耐。 李肇:这两个,拎下去,各打五十大板。 (本章完) 第271章 诏急 第271章 诏急 军需贪腐,国之蠹虫,让多少边关将士缺衣少食、暴毙雪原。 李肇此刻对涉及此案的官员,定是恨之入骨。 “借太子的手,再好不过了。”锦书蹙眉说罢,又有些忧虑,“只是太子性情刚愎,若是知晓姑娘利用他做刀,怕是将新仇旧恨都算在您头上……不得要生吞活剥了咱们……” 薛绥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过于平静的面容。 “他不会的。李肇深谙朝堂,善于取舍。何况赤水关一战,他九死一生,从尸山血海中杀回上京,城府更深,锋芒更盛,想来也已大彻大悟……若有一个能将郑国公府连根拔起的契机,他绝不会放过,也乐见其成。”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何况,他需要什么,我就把什么送到他的眼前。即使心里不舒坦,也得捏着鼻子领我这份好意……” 锦书喉头微动,总觉得哪里不对。 “若明了此计,定会倍感凉薄。毕竟太子曾那般痴缠姑娘……” “那是曾经。往后他只会羞于提及被蛊操控,受情丝蛊摆布的日子……” 锦书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再看薛绥腕间那一道狰狞的旧疤,忽然觉得禅房内的寒气比屋外的朔风更甚。 “山中湿气重,姑娘要爱惜身子。” “不妨事。”薛绥轻轻吹开茶面的浮沫,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茶水入喉,温润微涩。 她稍稍压下喉间一丝熟悉的痒意。 刑部大牢那一病,终究是亏了身子,山中寒气一侵,便有些扛不住。 “郭照怀那边要盯紧些。”她将茶盏推至案心,压抑地轻咳两声,“困兽犹斗,若让他有所察觉,定会狗急跳墙,行事务必谨慎,不要走漏风声。” “婢子明白。” “还有一事……” “姑娘请吩咐。”锦书问。 “郭照怀此人,要留给我。我要亲自动手。” 锦书应声,随即蹙眉,“以太子殿下的性子,一出手必是雷霆手段,斩草除根。姑娘……何须脏了手?” “为了痛快。”薛绥眸中映着跳跃的烛火,冷静得近乎残酷。 十年前的血债,她要一笔一笔,亲手讨回来。 锦书眼中精光一闪,苍白却坚毅的面孔。 “婢子省得。这日子便会安排下去,送郭四公子一份大礼,保管叫他以为时来运转,自此翻身。” 郭照轩仗着家世作威作福,偏生是个没脑子的,比起郭照怀不值一提,在郑国公府上也地位尴尬。 随便上点手段,这草包公子只怕就自投罗网。 薛绥缓缓侧过头去,目光看向那件供放在香案上的云锦紫袈裟。 “这妙真的名头,既是枷锁,也是护身符。从今往后,京中贵眷前来礼佛,但有拜访,不必再推。尤其是……从前与平乐公主走得较近的那些贵女夫人。” 锦书心领神会,“婢子遵命。” 薛绥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 木鱼声恰好从大殿传来,与她的叩击声重迭,格外空灵。 “旧账新账,都是要清算的。” - 六月,西疆大地,在正午的骄阳下,炙成一片赤黄。 风沙卷着燥热掠过帐幔,将一角舆图吹得簌簌作响。 李肇坐在虎皮椅上,玄甲尚未卸去。 肩甲上的血渍与沙尘隐约可见,一张脸在数月鏖战的洗礼下,轮廓愈发锋利深刻,眉骨与下颌,像是被刀削斧凿过一般,线条越发硬朗—— 相比从上京奔赴赤水关时,那一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如今的太子殿下,眼底沉淀着寒潭,整个人更显沉稳凌厉,举手投足,尽是久经战阵的杀伐之气。 来福端着一碗热粥进来,看着自家殿下清瘦了不少的侧脸,忍不住道:“殿下,您都三天没好好用膳了,先吃点东西吧。老奴备了热水,您用完也好擦洗一番,躺下松快些……” “残敌未清,孤岂敢卸甲?” 李肇头也未抬,指尖划过舆图上黑风口的位置,目光沉沉,又抬头问一旁的俞千山。 “俞将军,阿史那的残部退往何处了?” “回禀殿下,探子回报,阿史那带着残部往西边裹挟着部分败兵和辎重,应在流沙泽一带。陆将军已率先锋营轻骑咬了上去,不出十日将有恶战。” 俞千山抱拳应答,瞥见李肇眼下的青黑,忍不住补充,“我军自雪灾脱困后,连场大胜,士气高昂,连月斩敌五万余,阿史那部气数将尽,殿下不必忧心。” 李肇微微颔首。 “你传令陆佑安,穷寇莫追过深,谨防敌诱。即刻收拢各部,清点战损,速报孤知。” 俞千山抱拳,“末将领命。” 恰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响,一名斥候掀帘疾入。 “启禀太子殿下——” 他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一方火漆封缄的铜管。 “京畿驿卒快马连递,八百里加急,陛下有旨……” 帐内空气霎时凝固。 李肇解下腰间佩刀随手搁在案上,起身时,玄甲发出冷硬的轻响。 “臣李肇领旨。” 他接过铜管拆开封漆,展开明黄圣旨。 当目光落在那一句“太子乃国之储君,当以玉体康和为重”上,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峭。 “着太子肇即刻交还西疆军务,由征西将军陆佑安与陇西节度使共同署理,早日启程,还朝述职,静心养伤。钦此。” 李肇将卷轴掷于案上。 火漆的碎屑散落在舆图的边角。 大帐里,无人出声。 这已经是朝廷来的第三道旨意了。 无一例外,是皇帝圣谕,着太子还京。 战事尚未平歇,但困局已解,大梁军威正盛,便急不可耐地要收兵权。 说难听点,不就是卸磨杀驴吗? 来福和俞千山都是李肇心腹。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愤懑与担忧。 李肇没有说话。 他走到帐口掀开帷幔,望着远处烽烟渐息的戈壁,久久伫立。 落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玄甲在余晖中泛着冷冽的光…… “殿下,圣意催返,您看如何是好?”俞千山小心翼翼地跟出来,低声请示。 山风卷起沙砾,扑打在脸上。 半晌李肇才开口,“陛下担心我拥兵自重。”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要是从前在京中,只怕他早已拍案而起,怒斥君父凉薄寡恩。 俞千山看着他眉宇间藏着冰棱,既惊喜太子的成长,又怜惜他承受血火淬炼,还要应对来自亲爹的猜忌,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陆将军耿直忠勇、治军严明,倒是可靠。那陇西节度使是萧嵩的亲儿子萧琰,又是郑国公郭丕的门生——他要是掺和进来,必生波澜。这副担子,殿下丢下倒也干净。只是兄弟们浴血拼来的功劳,让人轻易摘桃,着实不甘,憋屈。” 俞千山声音未落,李肇已霍然转身。 双眼平静直视,锐利如鹰隼灼人。 “传孤口令:各营原地休整三日,埋锅造饭,查验伤患,从速补粮。游骑营分三队沿西河布防,三日后,孤自领中军亲征,一个月内肃清阿史那残部,再奉旨还朝。” “末将领命!” 俞千山抱拳欲退,却听李肇又道: “且慢。” 他走到兵器架前取下玄铁长枪,一个振臂挽,提枪反撩…… 只见枪尖在炙阳下,划出一道红光。 顿了顿,他声音陡然转厉。 “另,传令陇西节度使萧琰,务必扼守西河渡口,若有巡防不力,休怪孤回朝后,在御前参他一本。” 俞千山精神一振:“末将得令!” 说罢他大步离去。 来福站在帐后,看着李肇疲惫却挺直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殿下这趟回京,怕是又少不了一场风波。 征战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劳苦的是身子。 可回到京中,劳苦的就是心神了。 大帐外风沙依旧,天空几只不知名的孤鸟掠过苍穹。 营中号角声声,沉郁苍凉,与远处未熄的烽烟搅作一团,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凝重…… 姐妹们,早点休息,毕竟假期又要过去了…… (本章完) 第272章 糖拌砒霜 第272章 拌砒霜 盛夏午时,上京城暑热难耐。 鸿福赌坊的雅间里,摆着三只冰盆,白雾漫到雕窗棂,把窗外日头遮得一片朦胧…… 郭家四公子照轩衣衫尽湿,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骰盅,额上青筋暴跳。 他对面,一个穿着富贵、神情倨傲的外地豪商正慢悠悠地喝着茶。 “郭四公子今日手气不济,不如改日再玩?” “小爷就不信这个邪,连着半月没有输过,赢了五万两银票,今日莫非是撞见丧门星了……” “这是何苦呢?”豪商用茶盖拨着浮沫,一双精明的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若不是下颌微微上翘的两撇大胡子,五官看上去颇有几分俊朗。 “手气轮转罢了。要不咱先喝盏茶润润喉,改日带足了银钱再来翻本?” “放你娘的屁!”郭照轩哆嗦着手,摸出怀里最后一沓银票。 “今日不赢回来,小爷誓不为人!” “四公子悠着点,再输下去便要喝西北风了。” “堂堂国公府会缺你这点银子?”郭照轩拍案而起。 “再来!继续押!” 骰盅揭开——二二三,小。 又一局输了。 他太阳穴青筋暴跳,将一张地契掼在桌上。 “城南西巷宅院,押五万两,输了算我的!” 小厮在旁攥着汗巾抖个不停,豪商用茶盖轻叩茶盏边缘,嘴角笑意深了几分。 “开!开啊!”郭照轩嘶吼着,赌红了双眼。 骰盅揭开——四五六,大。 “哈哈哈!郭四公子,承让了!”豪商大笑,将桌上堆积如山的银票、地契一股脑揽入怀中。 赌坊二楼的灯火,在暑夜里明明灭灭。 一直亮到五更。 冰盆早已化尽成水,临街窗棂已露出斑白的天光。 那豪商打个哈欠,眼尾露出松弛的微笑。 “郭四公子没有押注的物件了,姚某也该歇了。掌柜的,算一算筹码……” 郭照轩斜瘫在椅子上,手指抓着桌沿直打滑,几乎要坐不稳。 赌坊掌柜哈着腰凑上前,递上墨迹未干的借据。 “四公子瞧瞧数目,可对得上。” 他摆头示意,身侧的管家擦着汗,佝偻着身子走上来,将算盘搁在桌案上,珠子打得叮铃咣啷响。 “掌柜的,折算抵押的田庄宅院,统共还欠…十五万两。三日内凑齐归还,不计利钱。三日后,一日三分利,按日滚算……” 那豪商转动翡翠扳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郭四公子,是现银呢,还是……再玩两把翻本?” 郭照轩如遭雷击,瘫软在椅子上,面无人色。 十五万两! 怎会有这么多? 他前几日明明赢了五万两,在醉仙楼包场风光了一把,谁知今日会连家底都搭进去…… 这数字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体己早已掏空,且二房因他父亲下狱,疏通打点,很费了些银子,母亲已在偷偷变卖家中字画,陪嫁首饰。公中的银钱,大夫人又看得死紧,不可能拿出钱给他填这个窟窿。 若是让祖父知道他把宅院田庄都押了,还欠下如此巨债……怕是性命难保。 “我……我……”郭照轩冷汗涔涔。 “怎么?堂堂郑国公府的公子,想赖账?” 赌坊掌柜方才还满脸堆笑,一团和气,见他眼神涣散,瘫软着不肯押签,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身边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围上,杀气腾腾。 “赌坊开门做生意、向来以信立命,我们东家也最讨厌赖账的人。宽限三日已是仁义,三日后不见银子,休怪我们不客气。剁手跺脚都是轻的,小心扒了皮挂在郑国公府的门前,开膛示众……” 郭照轩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赌坊。 巨大的恐惧吞噬了他。 他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在城里乱转,最后鬼使神差地回府,跑到了他二哥郭照怀的院子。 郭照怀近年来钻营门路,攀着平乐公主从鸿胪寺典客,升至兵部任职库部员外郎,此次军需贪腐案虽未直接牵连,但碍于父亲的严令和外头的风声,一直深居简出,除了上值点卯,平常只在书房临摹碑帖,侍弄草,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很是谨慎低调。 听完郭照轩涕泪横流的哭诉,郭照怀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废物!蠢货!” “家里都成这样了,你还敢在外面惹是生非?” 郭照怀一脚踹翻矮凳,仍不解恨,一巴掌将郭照轩扇倒在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暴怒。 “十五万两!你当是十五文钱么?好大的狗胆!” “大哥……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郭照轩抱住郭照怀的腿,浑身发抖。 “那些人都是亡命徒,他们不怕王法,真的会杀了我的……” “住口!”郭照怀烦躁地踱步。 这个庶子虽不成器,但毕竟是二叔的亲儿子,从前又常跟在他身后拎靴子跑腿…… 若他真出了事,自己也难逃干系。 更重要的是,若此事闹大,被有心人知道,无疑会为风雨飘摇的郑国公府雪上加霜。 “钱,没有。”郭照怀斩钉截铁,“公中的银子想都别想,更别让祖父听到一点风声,否则,打断你的狗腿都是轻的……” “那……那可怎么是好?”郭照轩满脸绝望。 郭照怀眼神闪烁,透出狠厉。 “为今之计……只有兵行险招了。”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冷光。 “你欠债的事,明显是被人下了套。那赌坊背后,还不知藏着哪一路仇家。他们想从你这里打开缺口,借着军需案咬死郑国公府,你可明白……” 郭照轩吓得一哆嗦。 “那……那……如何是好……” “听着!”郭照怀揪住他的衣领,目露凶光。 “我不会为你填补这十五万两银子的赌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你听着,我有一个记载军需亏空的账本,是二叔出事前偷偷交给我的,牵扯到一些更上头的贵人……原本是要留到危急关头用来保命的。现在……或许能换你一条狗命,甚至反将那些咬我们的人一军。” 郭照轩眼中燃起一丝希望:“那是什么东西?” “城外西郊,寒鸦渡,破庙神龛下。” 郭照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诡秘。 “那里香火不旺,极其隐秘。你今晚子时,亲自去取。拿到东西后,再去城东的回春堂药铺,找一个姓胡的掌柜,就说……‘旧疾复发,取二两当归’。他会安排你暂时躲起来,等风头过去。” “躲起来?赌坊的人找上门怎么办。” 郭照怀一把推开他。 “那就对外说你死了!” 他的声音冷酷无情,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郭照轩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兄长毫无温度的眼神,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 水月庵。 薛绥并未在禅房诵经,而是独自立于一片新辟的药圃旁。 暮色四合,竹林幽暗,唯有她手中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晕开一圈昏黄的光晕。 她蹲下身,仔细察看着几株刚抽出嫩叶的草药,禅衣的下摆沾染了湿润且新鲜的泥土。 锦书轻咳一声,步履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 “姑娘,鱼咬钩了。郭照轩去了寒鸦渡。” 薛绥轻抚一株草药锯齿状的叶缘,动作温柔,眼神却罕见的冷冽。 “寒鸦渡……是个好地方。” 她缓缓起身,风灯的光将她清瘦的身影投在摇曳的竹影上,拉得忽长忽短,形如鬼魅。 “当年,郭家大公子曾在那片芦苇荡里,揪着我的头发,当野狗一样往死里踹。只因平乐夸他一句箭术好,便用芦苇秆削尖了做箭,射烂我的嘴巴,还用苇叶戳我的眼睛……” 她的声音很轻,气音断断续续,像在诉说他人的故事…… 锦书心头一凛。 不敢去想多年前的寒冬里,年幼的姑娘被平乐和郭家小霸王欺负时,是何等的窒息与绝望…… “都安排妥当了?”薛绥问,目光落在幽暗的竹林,神情平静。 “七郎君亲自带人布置的,万无一失。” 锦书垂首顿了顿,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只是姑娘,账册的事会不会有诈?郭照怀既是精明人,怎会不知那郭四郎是个什么酒囊饭袋,哪敢轻易把机密交托于他……” “账册自然是假的。”薛绥盯着灯影摇晃,语气平淡轻松。 “郑国公老奸巨猾,但两个儿子都资质平庸,不成气候,他最看重的便是郭照怀这个大孙子。郭照怀此人并不糊涂,若当真有致命的把柄,早该毁去,岂会轻易让郭照轩这等蠢货知晓?” “那如何引他入瓮?” “对这种工于心计的人,就得以毒攻毒。” 薛绥折下一根竹枝把玩,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淬着笑意。 “我们先让郭照轩先尝到甜头,再把他拖入深渊,就是为了让他情绪崩溃,失去理智。从云端跌落的痛苦是最极致的——只有这般,他才会觉得郭照怀见死不救,要杀他灭口。而我们……才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锦书心头雪亮,肃然躬身一笑。 “婢子明白。定让那姓郭的,以为寻到了绝处逢生的门路。” 李肇:等我回京,定要好好收拾薛平安那个女人! 薛绥:再废话,就把你涂成灶王爷丢到寒雅渡的破庙里,让郭照轩给你磕三个响头。 李肇:……我谢谢你! (本章完) 第273章 滚烫 第273章 滚烫 寒鸦渡。 夜色似墨汁一般,沉沉地泼下来。 破庙的檐角勾着半轮残月,风卷着芦苇荡的湿气,将神龛上的蛛网吹得簌簌抖。 郭照轩跪在神龛前,哆嗦着扒开浮土,指尖触到冰冷油布包裹时,他浑身一激灵,连声音都在发颤。 “找到了!” 裹着油布的木匣,边角因常年埋在地下沁着潮气。 他双手发颤地解开油布,借着破瓦漏下的微光,看见匣中躺着一本线装账簿,宣纸泛黄,字迹潦草。 “去回春堂,找姓胡的掌柜……” 他将账簿紧紧搂在怀里,像抱着颗烫手的山芋,虚脱般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对未知的前路既抱有侥幸,又恐惧万分,鼻尖泛酸得几乎要哭出来。 全然不知,就在他身后不远、那片被夜风吹得如鬼影般摇曳的芦苇荡里,两双眼睛正透过苇叶的缝隙,锁定着他的一举一动。 - 城东。 回春堂所在的狗尾巴巷,鱼龙混杂,充斥着廉价的酒肆、私窠和行踪诡秘的胡商货栈,白日里喧嚣混乱,入夜后鬼影幢幢。 郭照轩跌跌撞撞冲进回春堂,找到胡掌柜,如愿地被塞进了一辆蒙着黑毡的乌篷马车。 马车不知驶向何处…… 他半是眩晕半是惶惑,在颠簸中睡去,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厢房里。 四壁漆黑,没有一点光线。 他挣扎着坐起,发现手脚被粗麻绳捆着,磨得皮肉生疼。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 “四公子醒了?” 郭照轩猛地抬头,借着灯光看清来人—— 一个裹着缠头、蓄着浓密卷曲胡须的西兹胡商正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两枚油光水滑的核桃。 这不是鸿福赌坊的陈掌柜吗? 怎么会一副胡商打扮…… 不,他怎么会落到了他的手上? 郭照轩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是你,你,你要做什么?” “四公子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陈掌柜慢悠悠走进来,布靴发出轻微的声音。 郭照轩脸色发青,眼窝深陷,一身骄纵跋扈之气被走投无路的惶恐惧色取代。 “我不想死,求您老再宽限几日,我大哥会救我的……我一定,一定想办法,把十五万两银子凑齐还您。” “你大哥?” 陈掌柜突然冷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大哥让你去寒鸦渡取账本,不过是想借刀杀人。利用账本,将他犯下的罪孽,和贪墨军饷的脏水泼到你头上……要不是我等截胡,你此刻已被西兹人做成肉干了。” 郭照轩如遭雷击,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不,不可能!我大哥说了,那是,那是保命的东西……” “天真。你父亲下狱后,你大伯一家早把你当弃子,巴不得与你们二房撇清干系。你以为你大哥当真会在乎你这条贱命?仔细想想吧……” 见他惶然不语,陈掌柜再次冷笑。 “眼下只有我们是真心实意想救你——毕竟你还欠着赌坊十五万两。你死了,我们上哪里要钱去?” 郭照轩想着离开时大哥那双冰冷的眼神,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里衣。 陈掌柜身体前倾,声音带着诱哄,“要我说,郭四公子是个聪明人。以你的机灵劲儿,只要肯听话,何愁没有富贵前程?” 郭照轩眼中一亮,好似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你,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陈掌柜嘿嘿一笑,捻了捻胡须,凑近郭照轩耳边,声音压得如同耳语。 “与我们合作。” “合,合作……我能为你做,做什么?” “你整日跟在你大哥身后拎靴捧砚,应当知晓他干的那点龌龊勾当吧?” 陈掌柜顿了顿,又诡谲一笑。 “没了你大哥挡路,那郑国公府迟早会落到你手里,往后别说十五万两,整个郑国公府,都是你的……” 郭照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你……你要我背叛国公府,背叛我大哥……不,不可如此……万万不可……” 陈掌柜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狠厉。 “郭四公子,如今这光景,你已无路可选。就算我等不将你剥皮抽筋,郑国公府也不会放过你这废物庶子,早晚也是个替罪羊,死路一条……要怎么死,你说?” 郭照轩盯着陈掌柜眼中的寒光,喉结滚动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最后一丝犹豫被巨大的恐惧彻底碾碎。 “……我做,我做,我按你们说的做……” - 午后的水月庵浸在蝉鸣里。 暑气重,薛绥搬了把竹椅在院中纳凉。 小昭、如意侍立在左右。 “姑娘尝尝这个。”如意用银匙舀了舀酸梅汤,“婢子特意加了新采的薄荷叶,清凉得很。最是解暑。” 薛绥接过瓷盏,忽见葡萄架上落着只灰羽鸽子,尾羽上系着一根朱红丝线,鸽子焦躁地踱步,喙部不停啄着红线。 她不忍,示意小昭:“去帮帮它。” 小昭刚要上前,那鸽子却振翅飞走,朱红线在叶隙间转瞬即逝。 小昭道:“姑娘,它不肯让我们相帮呢。” 薛绥垂眸一笑,轻抚着瓷盏冰凉的边缘。 “随它去吧。” 蝉鸣声陡然拔高。 竹影在石桌上晃了晃,便见锦书疾步走来。 看到薛绥轻咳一声,待如意和小昭退下放风,她才在凑近耳语。 “姑娘,消息刚到,七郎君已得手,人赃并获。七郎君说,已按计划行事,望姑娘宽心……” “知道了。”薛绥的声音更轻,更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郑国公府如何?” 锦书微微一笑,立刻回道:“郭四公子夜不归宿是常事,八姑娘起初哭闹,如今也懒得管了。倒是郭大公子,今早接到消息后,在书房砸了茶盏,随后出门去宽慰了弟妹几句。” 薛绥极轻地“嗯”了一声。 “不必仓促行事,静观其变为上。” 转身时,一片竹叶恰好落在她肩头。 她捻起竹叶,对着日光相看,一张脸明明是慈悲的轮廓,却似燃着一抹淬火的寒芒。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了——” 太子李肇,便是那股东风。 锦书低声问:“可要提前知会太子殿下?” “不必。”薛绥淡淡说罢,起身走向禅房,青布禅鞋踩碎一地光斑。 - 赤水关。 残阳如血,将连绵的戈壁染成一片赭红。 入夜沉寂,只余下未散尽的硝烟被晚风卷着,掠过焦黑的土地和倒伏的旗杆。 赤水河呜咽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烤羊和烈酒的香气,粗瓷大碗碰撞的声音、粗野的划拳声、不知谁用沙哑喉咙吼出的不成调的战歌,还有放肆的大笑,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宣告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这是大梁军的庆功夜。 中军大帐外,篝火堆蹿起三丈高,烤得牛皮帐篷的帆布发烫。 帐内却很安静,一张矮几上,堆着酒坛和肉食。 李肇一个人斜倚着毡毯,听着帐外俞千山粗犷的笑声。 “……我那小子来信,说把隔壁王屠户家的闺女惹哭了,他娘拿着扫帚追出三条街。” 俞千山拍着大腿,声如洪钟。 “等老子回京啊,非得拎着他耳朵去赔礼不可。这兔崽子打小就爱欺负那小闺女,也不知是什么冤家……”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照亮元苍黝黑的面容。 他往火里添了一根枯柴,瓮声瓮气地接话。 “俞将军不是还有个如似玉的闺女吗,可许了人家?” “去去去!去你的!”俞千山胡子上挂着酒珠,笑着推他一把,“我那丫头片子金贵着呢,你小子骨头痒了想挨揍……” 众人围着篝火笑作一团。 像一团滚热的泥沼…… 没有京城钟鸣鼎食的排场,只有边塞军营最原始、最粗粝的狂欢,浓重而热烈。 “元侍卫想做俞将军的女婿呀,这倒是一桩美事。等凯旋回京,不如求殿下赐婚……” “他敢!”俞千山一儿一女,都宝贝得什么似的。 说着他抄起酒坛,作势就要跟人拼命。 众人起哄更甚。 李肇将烤得焦硬的羊肉掰开,任由夜色吹冷却难以下咽。 巡夜士兵甲叶的碰撞声,与俞千山的笑闹声混在一起,像石头砸着铜盆似的,搅动着他的心神…… “殿下。”来福搓着手凑上前,“军需处刚到物资,有新打的衾被,老奴都给您备好了……” 李肇抬眼,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赏你了。” 来福听不出主子的喜怒,一时有些紧张。 “殿下,今儿大胜,弟兄们难得乐呵,说话粗鄙了些,这没轻没重的,可是让殿下烦心了?” 见主子不语,又小心翼翼地赔笑。 “老奴这便出去叮嘱他们收敛……” “不必,由他们去吧。”李肇垂眸看着杯中的冷酒,声音淡得像夜色中的薄雾。 “征战日久,容他们放松些。” 来福搓着手嘿嘿两声。 “殿下体恤边关将士,将士们也感念殿下的恩德,听说殿下不日将要返京,一个个都吵着要攒钱买酒,为殿下践行……” “各营好生休整,补足粮秣,无需操办。” 李肇打断他,目光落在帐外跳跃的火焰上。 “拔营之日,若有擅离职守,聚集送行者,按军法处置。” 帐内霎时安静。 来福挠着后脑勺。 猜不出殿下究竟在想什么—— “来福。”李肇忽然开口,“你老家可还有亲人?” 来福一愣,随即咧着嘴巴笑了笑。 “回殿下,那年发大水,爹娘都没了。兄长上山打柴,遇到了山匪,没能回来。倒是有两个妹妹还在……大妹嫁了镇上识文断字的秀才,二妹配给打农具的铁匠,都算有了着落……家母没咽气前,还念叨着,等攒够了彩礼,就替我把隔壁村的杏儿娶回来当媳妇……嘿嘿,可惜后来年景不好活……入宫净了身,再没那福气了。” 猛地抬头,来福自觉失言。 “如今老奴能侍奉殿下,已是天大的福气。” “你也劳累许久,早些去歇。”李肇好似没有听出他的紧张,挥挥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喏。” 来福蹑手蹑脚下去。 帐篷里只剩下风声和他一人。 李肇捡起脚边的头盔,铁檐上还留着阿史那骑兵的刀痕。 他想起俞千山说儿子惹哭邻家闺女,元苍说母亲攒的米酒,那些烟火气像钝刀割肉般,将他甲胄下的肌肤磨得生痛。 突然的,他便想到被立为太孙那一日,皇祖父亲手为他戴上冠冕,语重心长的那句话。 “储君者,孤也,” 原以为握住权柄,就不再是“孤”,直到此刻听着下属谈论家人,才明白孤家寡人不是没人陪伴,而是连想醉一场都得算计轻重。 他与来福,原是一样的孤人。 - 八月里的上京,御街的梧桐刚染上浅黄,便被凯旋的喜报烘得发烫。 西疆大捷! 街头巷尾都在传太子李肇踏破阿史那王庭的壮举,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着黑风口之战,市井坊巷里的混小子们,一个个学着挥刀的架势,把木棍耍得虎虎生风,嚷着叫着要投军打战…… 太子殿下率铁骑亲征,斩敌五万余人,收复失地数百里…… 其功可勒金石,威振边陲。 斥候快马加鞭,殿下即将回京。 消息传来,上京城骤然沸腾。 三日间,朱雀大街张灯结彩,教坊司连夜编排《破阵舞》,食肆也赶热闹推出了“凯旋饼”,连街头玩泥巴的孩童都知道太子殿下打了大胜仗…… 桂香混着鞭炮残屑,飘满了皇城根…… 薛绥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药圃里采摘紫苏。 晨露未散,瓣上凝着水珠,她指尖捻起一枝,放在鼻下轻嗅,忽然听见锦书疾步走来。 “姑娘,太子殿下将于中秋节后,携阿史那降臣回京。最新消息说,已至陈乡界内……” 锦书瞟着她的脸色,垂手侍立在一旁。 “算算日子,还有七日。” 薛绥起身,望着药圃许久没动,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抹跳跃的光影中,好似有某种冰冷的东西被瞬间点燃…… 转瞬即逝。 片刻,才见她倏然屈指,利落地将紫苏放在提篮里,拢起宽大的禅衣。 “备车。” 两个字,清晰,简短,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的锋芒,掷地有声。 “明日破晓,入城。我们要早做准备。” 锦书心神一震,“姑娘要亲自去?” 薛绥嗯声,“此等热闹,怎能不看?” 锦书立刻躬身,“是。婢子即刻安排。” 二合一章,姐妹们好梦…… (本章完) 第274章 凯旋 第274章 凯旋 中秋已过,余温未消。 承天门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天还未亮透,大街两侧已是水泄不通,挤满了观礼的人群。 茶楼酒肆临街的雅座千金难求,窗扇支开,露出里头锦衣华服的身影。小贩们顶着喧闹在人缝里钻营,胡麻饼、杏仁茶的香气混着汗味、脂粉味,在空气里蒸腾。货郎担子上的小风车呼啦啦转,泥人、画、新扎的兔儿灯,引得孩童尖叫蹦跳,又被大人死死拽回身边。 “他爹,快些!再晚些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挤什么挤?踩着我新做的绣鞋了……” “哎哟,这位嫂子,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无妨。今儿是太子爷回京的大日子。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等阵仗呢……” “听说殿下在赤水城,那是天神下凡,一杆枪挑翻了阿史那的狼头大纛……”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接话,唾沫横飞,“我表兄的连襟的大侄子就在西疆大营,信里说了,殿下夜袭赤水城那夜,如天降神兵……把阿史那的狼崽子们吓得屁滚尿流……” 街市上热闹喧嚣。 守兵也听得面带笑意,腰杆挺得更直了一些。 毕竟是凯旋之师,他们脸上也有荣光。 “来了来了!快看!宫门开了!” “是端王殿下率宗室百官出迎……” 沉重的朱漆门在晨光中隆隆洞开,露出森严的皇家仪仗。 金瓜、钺斧、旗幡招展,华盖在初升的阳光下流淌着刺目的金辉。 羽林卫铠甲鲜亮,马蹄铁踏在净水泼洒过的青石板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嗒嗒声,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以端王李桓为首,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皆身着朝服,按照品阶走出长街,等候在巍峨的城门外,准备迎接凯旋之师。 李桓正立于最前方。 一身亲王常服,紫袍玉带,气度雍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郑国公郭丕亦在百官之列,他努力挺直腰背,维持威仪,但眉宇间的憔悴却难以掩饰。 儿子下狱,孙子不肖。 郭家已是风雨飘摇。 他只盼着太子凯旋的大喜能冲淡一些郭家的非议,哪怕只是让他得以暂时的喘息。 郭照怀立在百官之后,手指反复摩挲着玉扳指。 在人群议论声里,下意识朝东侧瞥了一眼。 - 御街东侧,有一座不起眼的茶楼。 二层临街的竹帘,半卷。 帘后,薛绥身着寻常的细布衫裙,头上轻纱帷帽,遮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和一抹淡色的唇。 她安静地凭栏而立。 下方人山人海的盛况,仿若未入眼底。 锦书和小昭侍立在她身后,屏息凝神。 如意则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探头望着下方。 “姑娘。”锦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窗外的声浪吞没。 “都安排妥了。只待太子仪仗行至积善牌坊,七郎君的人便会‘送’上大礼。” 薛绥微微颔首。 帷帽的薄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目光穿透纱幔与人群…… “姑娘。”小昭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太子殿下来了。快看……” 薛绥缓缓抬手,抚过腕间的佛珠。 “太子千岁驾到——恭迎太子殿下!” “恭迎太子殿下!” 楼下不知谁高喊一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城门方向。 地平线上,烟尘渐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猎猎招展的龙旗和“李”字帅旗。 紧接着,是洪流般推进的玄甲骑兵。 马蹄声由远及近,仿若撼动大地的雷鸣。 为首那人,身跨神骏的乌骓马,玄甲墨氅,正是太子李肇! 他未戴头盔,深刻的眉骨和瘦削的脸颊,比出征前更加冷峻深刻,日光落在脸上,清晰地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刀劈斧凿一般,散发着浴血的凛冽和无形威压。 这便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回来的大梁储君。 昔日的冷峻孤高,淬炼成冷硬与沉静。 他勒着缰绳,缓缓策马前行,眼眸扫过欢呼的人群和迎接的百官,目光无波无澜。 欢呼声浪排山倒海涌来。 “太子千岁!” “天佑大梁!” 声浪达到顶点,震耳欲聋。 薛绥目光穿过纱幔,落在越来越近的玄甲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挥舞的手臂、不期然的,竟与马背上那个冷硬的身影,目光在虚空中撞上…… 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李肇极轻地顿了一下。 大氅披在身后,被晨风卷动。 视线隔着喧腾的人海望过来,带着一丝深沉难辨的暗光。 太沉、太利,明明看不见她,却好似要将脸上的薄纱灼穿…… 薛绥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啪嗒……” 腕上的檀木佛珠,毫无征兆地绷断。 圆润的珠子胡乱滚落,砸在茶楼的地板上。 几乎同时,李肇胯下的乌骓马似乎被什么东西惊扰,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微扬。 他立刻收束缰绳,目光却未收回。 “殿下千岁!” “太子殿下千千岁!” 李桓率百官上前,依礼迎接。 “臣等奉陛下旨意,恭迎太子殿下凯旋。殿下西征破虏,扬我国威,功在社稷。此乃大梁之福,百姓之幸……” 李肇右臂虚抬,声线冷冽:“有劳皇兄。” 又将目光扫过宗室百官,颔首示意。 “众卿免礼。孤奉旨讨逆,幸不辱命。全仗先帝庇佑,陛下圣明,将士效死,朝野同心。” 文武百官肃立,齐齐躬身,山呼千岁。 “恭请太子殿下入城——” 宗室勋贵的女眷在观礼台的西侧。 薛月沉捏着绢帕,看着李桓和李肇兄弟二人虚与委蛇,嘴角微撇,明显心不在焉。 她身侧的奶娘,怀中抱着几个月大的阿宁。 小姑娘攥着奶娘衣襟,戴着一顶缀着明珠的小软帽,粉雕玉琢,此刻却不知为何,小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哦哦,乖,不哭不哭……”奶娘手忙脚乱地颠哄。 薛月沉冷冷瞥了奶娘一眼,妆容精致的脸上难掩疲惫与烦躁。 “许是人多惊着了。抱远些去!” 她嘴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那孩子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不耐与周围的压抑,哭声骤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 婴儿的尖啼,如同一个突兀的信号。 就在这普天同庆、万众瞩目的时刻—— 变故陡生! 混乱的人群中,几个蒙面黑衣人如同毒蛇般猛然窜出。 他们目标极其明确,手中淬毒的弩箭并未射向万众瞩目的太子李肇,而是直指茶楼雅间窗口那抹灰色的身影——薛绥! “妖女惑国……为萧贵妃和平乐公主报仇。”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 “兄弟们,随我上,杀了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 “动手!” 同时,暗器撕裂空气,带着致命的尖啸射向薛绥。 “姑娘小心!”小昭厉喝一声,手中寒芒连闪,将突袭的三枚暗器打飞出去,“嗖”地钉在窗棂上,尾羽兀自颤动。 锦书也迅速掷出手中茶盏,一个旋身挡在薛绥面前。 一支细箭无声无息地擦着薛绥的手臂飞过,带起一道血痕。 锦书又惊又怒。 “平乐余孽竟会选在此时发难?” 小昭亦是瞪大瞳仁。 “她怎会知晓我们在此?” 薛绥捂着伤口,脸色微白,声音却冷静得可怕。 “未必是她。” 人群涌动中,一个穿着公主府仆役衣服、形容枯槁的妇人双目赤红,状若疯魔般冲入茶楼,手上握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声音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薛六!你这贱人害我全家冤死狱中,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拦住他!保护百姓。”禁军统领怒吼。 但那妇人如同困兽,爆发出的力量惊人。 场面极度混乱中,竟被他冲破了外围的阻拦…… “姑娘!”小昭欲动。 薛绥抬手制止了她。 冷笑一声,眼神冰寒刺骨。 十年血仇,尽数凝聚于眼中。 就在那妇人嘶吼着扑来,手中匕首高高扬起的刹那。 薛绥动了…… 右手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根青玉簪。 “咻——” 银簪破空!快逾闪电…… 精准无比地没入那妇人颈侧的穴位。 妇人骤然一僵,高举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薛绥淡淡收手,“这倒是老熟人,平乐的陪房,打小就跟在她主子身边了。只不知,为何一把年纪还如此糊涂,被人利用。” 那妇人想怒吼,想咒骂,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数名禁军飞扑过来,将她拿下。 “有刺客!保护太子殿下!” 御街上顿时大乱。 禁军如临大敌,拔刀出鞘列阵护驾。 百姓惊恐尖叫,推搡踩踏。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个蓬头垢面、形如乞丐的男子,惊慌失措地“被”人流冲撞着,直直冲向太子仪仗前方的羽林卫。 “啊——” “拦住他!疯子!别冲撞了殿下!” 这人踉跄着扑倒在地,发出嘶哑扭曲的嚎叫。 “冤枉啊——太子殿下!草民是辎重营往西疆运粮军中的驿卒,侥幸活出性命,有惊天大冤要诉。” “郑国公府一门豺狼,喝将士的血,吃百姓的肉。草菅人命!罪该万死啊——” 他嘶吼的声音如同悲鸣一般。 声音未落,前方御街中间,“积善坊”那座高大的石制牌楼上,三条红绸突然坠下,在风中展开,如血色的瀑布悬挂在众人眼前。 绸布上用浓墨写着斗大的字,并排成行。 “司农卿郭明远贪墨军粮,倒卖军需,致西疆将士冻饿而死……” “兵部员外郎郭照怀,私扣军饷,中饱私囊……” “郑国公府世代蛀虫,吸百姓血,啃将士骨……”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百姓眼底。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巨大、更汹涌的声浪。 “天爷!我那外甥就是冻死的。” 一个白发老妪突然冲出人群,扑到牌坊下,对着红绸叩首哭喊。 “我孙才十七啊!来信说饿得啃树皮……原来是被这群狗官贪了救命粮……” “我儿在赤水关染了疫病,咳血咳到断气……” “狗官,还我儿命来!” 更多人涌上前,他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衣裳,脸上刻着风霜。 有人捧着用破布包着的牌位,有人举着儿孙的名讳和营职,齐刷刷跪在御街中央,朝着李肇的方向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太子殿下!为我儿报仇啊。” “杀了这群喝兵血的豺狼!为死去的儿郎们偿命啊。” (本章完) 第275章 故人之礼 第275章 故人之礼 整个朱雀大街,骤然冷却。 一群官员的脸孔僵住,化为惊愕。 李肇勒住缰绳,乌骓马立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钉在那个被按在地上、犹自挣扎嘶吼的“乞丐”身上,沉默未言。 “放肆!何人在此喧哗惊驾?污蔑朝廷重臣。”仪仗前方,一位身着绯袍的礼部官员厉声呵斥,额上青筋暴跳。 “带下去,休得冲撞仪仗!” 那“乞丐”仿佛豁出了性命,被按得脸贴地,依旧奋力昂起,死死盯着高踞马上的李肇,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血泪般控诉。 “殿下!郑国公府大房长子郭照怀,利用职权,勾结奸商,倒卖军需……黑风口雪灾,前线将士冻饿而死,疫病横行……那些救命粮草……御寒的衣和药材……都被这群蠹虫贪了去……换了金山银山……” 他额头蹭出血痕。 拉扯中,又从怀中掏出带血的账簿和密信,用尽力气,跑向李肇的马前。 “草民有郭家四公子郭照轩亲笔罪证,及郭家克扣军需账册!请太子殿下过目。” “罪证在此,不容抵赖——求殿下明鉴!为枉死的将士申冤……” “哗——”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丧尽天良!畜生!喝兵血的畜生!” 声浪掀天。方才的寂静被更汹涌的声浪取代。 账簿和密信就落在李肇马前的青石板上。 一本线装册子,纸页泛黄,边角卷起。 四周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马背上的储君身上。 这时,郭丕方才如梦初醒,气急败坏地尖声喊叫。 “拿下!快把这污蔑朝廷命官、惊扰仪仗的疯子拿下!” 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扑上去,死死按住还在挣扎嘶喊的“乞丐”,捂住他的嘴,将他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另有两个兵士则快步上前,就要去捡地上账册。 “慢着!” 一道低沉而威压的声音响起。 李肇缓缓抬手。 戴着玄铁护臂的手掌在日光下冷硬如冰。 抬落间不带一丝烟火气。 “关涯。” “属下在!” “呈上来。” 一直紧随在李肇马后的汉子,腰悬长刀,沉声抱拳领命,下马俯身,将账簿高高托起,恭敬呈上。 李肇垂眸接过翻阅,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郑国公,你有何话可说?” 郭丕尚未开口辩驳,郭照怀便变了脸色。 但他自忖心中有数,挺直了腰杆,还算镇定。 “启禀太子殿下,此事纯属诬蔑。自西疆战事初启,便有人勾结逆党恶意构陷,想毁我郭家,动摇朝局安稳。账册是假的。所谓密信,也定是伪造。” “是不是假的,验过便知。” 李肇的声音冷淡,没有一丝起伏。 “元苍。” “属下在!”元苍立刻上前。 “传刑部司直、大理寺评事,精通文书钱粮的主簿、录事前来,对照兵部存档及军需案卷宗,勘验笔迹、数目,逐笔核对。”李肇的声音清晰冷冽。 “遵命!”元苍领命而去。 不多时,几名身着文官服饰的官员疾步趋前。 他们皆是掌管司法刑狱,负责文书勘验、证据核查的属官,精通刑名、钱粮、文书鉴定。 李桓见状微微皱眉,上前压着声音,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不如先行回宫,再差人详细查验……大街上人多眼杂,难免扰了体统,多生事端……” “就在此地,当众勘验。” 李肇语气冷硬,望向属官手中的账簿,还是一个字。 “验。” 几名属官不敢怠慢,立刻围拢到关涯身边。 “太子殿下!”郑国公郭丕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他须发皆张,排众而出,朝着李肇长揖及地,声音带着悲愤的颤抖。 “今日之事,分明是逆党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我郭家世代忠良,老夫更是曾为朝廷镇守西疆十余载……何曾有过半分通敌之心?请殿下明察!万不可听信此等疯癫之言,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啊!”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老泪纵横,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然而,他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一个更加愤怒、更加嘶哑的吼声,盖过了他的悲鸣: “放你娘的狗臭屁——郭老狗!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孙子贪墨的,是老子儿子的救命粮!是染上疫病没药治、咳血咳到死的兄弟们的人命钱……苍天有眼啊……太子殿下得胜还朝,一定要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啊……” 吼出这话的,是一位捶胸顿足、痛失爱子的白发老农。 他双目赤红,若非被身边人死死拉住,几乎要冲出来撕咬郑国公! “对!杀了他们!” “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狗官!还命来,血债血偿!” 群情激愤,民怨瞬间被点燃。 压抑的愤怒如同火山爆发,声讨的怒吼汇聚成滔天巨浪,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勋贵,此刻只剩下惊惶与紧张。 庶民当街冲击仪仗,立朝以来从未有过。 这些民众看似是自发的受害者,又像是受人操控。 选这样的场合,分明是要逼朝廷表态。 “郑国公,不要干扰属官勘验取证。” 李肇端坐马上,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向宗室百官那一片死寂的人影上。 停顿一瞬,再次冷笑一声。 “东宫右卫率听令:凡有阻挠查验、销毁证据者,视为同案犯究查。” “遵命!” 翻页的窸窣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刺耳。 属官们时而低声交流,神情越来越凝重。 刑部司直反复比对,最终对李肇缓缓、却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启禀殿下:经下官等详加比对,此册笔迹与兵部库房存档中的亲笔签押、批注笔迹,完全吻合,系同一人所书无疑。” 那主簿也紧接着道:“册中所载军粮、衣、药材等物数目、时间、交接方,与军需贪腐案卷宗中已查实的亏空数目,多处节点吻合。” 铁证如山! 不需要宣判,此话已经说明了一切。 “扑通!” 一直强撑的郭照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他嘴唇哆嗦着,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不可能的,哪有什么军需账簿?是假的。祖父,这一定是假的。” 郑国公郭丕眼前一黑,踉跄一步,被身侧的侍卫扶住才没有栽倒。 他指着瘫软在地的孙子,手指颤抖着,竟是一口气堵在喉头,生生晕厥过去。 “国公爷!” “祖父!”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李肇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混乱。 半晌,才缓缓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汹涌的声浪平息下来,只剩下压抑的啜泣。 一束束百姓的目光,都聚在太子身上,渴望着…… “郑国公府郭照怀——”李肇终是出声,“身为兵部库部员外郎,监守自盗,倒卖军需,贪墨粮饷,致前线将士冻馁疫死,罪证确凿,罪无可赦。”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仿佛要传遍御街的每一个角落。 “即刻押送刑部大牢,严加看管,待孤面圣后,详审定罪!” 说罢,他又望向昏厥欲倒的郭丕。 “郑国公郭丕,教孙无方,御下不严,难辞其咎!即刻起,禁足于府中,闭门思过。府中一应人等,非诏不得擅离!违者,以同谋论处……” 李肇未请皇帝圣令,便当街处置位高权重的郑国公。 只因他手上有一柄尚方宝剑,是崇昭帝亲自允他“便宜行事”,这皇权赋予的威压,形同圣旨,无人敢质疑他此刻的决断。 “拿下!”关涯厉声重复,一挥手,如狼似虎的禁军亲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郭照怀如同死狗般拖了起来。 郭照怀全身瘫软,目光涣散无神。 他想不通,为何落得如此境地…… 账册早就销毁殆尽,怎会落在一个驿卒的手上? 还有郭照轩那个混账东西,何故会背叛家族,手写罪证? 他疑窦丛生,却无从辩驳。 大街上,也是鸦雀无声,唯有风过旗幡的猎猎作响。 谁也没有想到,东宫竟在御街之上问罪。 杀伐决断,雷霆手段。 没有给郑国公府任何喘息和转圜的余地…… “太子殿下英明!”短暂的死寂后,不知是谁带头,百官中许多人,尤其是太子一系和与郭家有嫌隙的官员,纷纷躬身附和。 李桓看着面如死灰的郭丕,眼神复杂难明。 “太子明察秋毫,当机立断,臣等拜服。” “皇兄过誉了,不过是为君父分忧,何足挂齿。” 处理完这惊天巨变,李肇的目光,再一次,冰冷地,投向了茶楼二层那半卷的竹帘。 帘后,那道身影依旧静静伫立,帷帽上的轻纱在微风中拂动,仿佛只是御街万千看客中不起眼的一个,那场由她亲手点燃、几乎要焚毁一个顶级勋贵的风暴,与她毫无干系。 李肇眼底微冷。 无声的惊涛骇浪在虚空中轰然炸响。 蛊毒的纠缠,解蛊的剜心,西疆的烽烟,京城的暗涌…… 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彼此眼中—— 一个是古佛青灯下冷彻骨髓的复仇者。 一个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归来的铁血储君。 中间隔着的,是御街的喧嚣,是权力的鸿沟,是再也无法弥合的深渊。 李肇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猛地一勒缰绳。 “驾!” 乌骓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身后的混乱、哭嚎、议论,或是敬畏,全被玄甲覆盖的脊背远远抛却在后,大氅猎猎狂舞,如同燃烧的旌旗,坚定不移地逼着他朝着洞开的承天门,朝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巍峨皇城,疾驰而去…… 灰衣的小尼,玄甲的储君,在这权力与仇恨交织的修罗场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接。 薛绥递出了那把“罪证”的刀,李肇则用最冷酷的威权,亲手为她斩下仇敌…… 红尘万丈,这一局,她赢得冷酷而完美。 尘埃,终于落定。 然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 茶楼二层,竹帘轻晃。 锦书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 “姑娘,事成了。可您的伤……” 薛绥没有回应。 她缓缓抬起方才攥紧的左手,摊开掌心。 腕间佛珠断裂,那截细绳仍在。 “皮外伤,无妨。” 沉默许久,才又极轻极淡地叹了声。 “回吧。” 她转身,裙裾拂过滚落在地的几颗檀木珠子,未曾停留。 茶楼的后巷,一辆半旧的马车等候多时。 车夫是个面貌憨厚的老汉,见她们出来,默默放下脚凳。 薛绥踩着脚凳登车,锦书三人紧随其后。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清泠的辘辘声碾过青石板,朝着城外水月庵的方向驶去。 前方,是正在缓缓散去、议论纷纷的人潮。 薛绥所乘的马车,如同汇入江河的一滴水,毫不起眼。 车厢内光线昏暗,气氛沉凝。 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瘦得近乎透明的脸。 “郑国公府这潭浑水,总算是搅动了。” 锦书应是。 “太子的手段,比预想中更为利落。” 小昭听不出二人话里的机锋,眼巴巴看着薛绥胳膊上的伤,很是沮丧。 “都怪婢子应变不力,光顾着瞧太子凯旋的热闹去了……下次定当全神戒备,不会再让姑娘受伤……” 薛绥唇角微扬,似笑,而不笑。 她又何尝不是因看热闹而失了神? 只是,那针对她的刺杀来得蹊跷,当真是平乐的示意,还是有人故布疑阵,想将她卷入争斗的漩涡? 她靠坐在厢壁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 那场惊心动魄的算计与隔空交锋,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 锦书不敢打扰,只将车帘掀起一角,让微凉的、带着雨后尘土气息的风透进来。 马车出城后,速度慢了下来。 车轮碾过黄土,扬起细微的尘埃。 远处,水月庵所在的山峦轮廓,在澄澈的秋空下,已隐约可见。 青灰色的山脊沉默而安稳。 就在即将转出官道时…… 马车猛地一震。 车帘外,传来车夫紧张的声音。 “姑娘,前面……有人拦车。” 薛绥缓缓睁开眼,掀开车窗帘幔的一角。 只见那条遮阴蔽日的岔道上,停着一辆没有徽记但规制不俗的青幔马车。 车辕上,坐着的正是太子李肇身边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大太监,来福公公。 “妙真师父安好。” 来福见车帘掀开,快步走到薛绥的车窗前,深深一揖。 “太子殿下口谕:今日御街袭扰,师父受惊了。殿下在幽篁居略备清茶,为师父压惊。万请师父移步一叙。” 薛绥抬眸,车窗外的微光落在她清瘦的脸上,眸底无波无澜。 “替我回禀殿下,贫尼方外之人,不便涉足红尘之事。” “妙真师父——” 来福顿了顿,压低声音,笑得见牙不见眼。 “殿下说,‘故人之礼,不可不答’。” 不留余地,不容抗拒。 是李肇。 原来的李肇。 来福:唉,何苦为难我一个净身的人…… 李肇:给孤拉下去,重重……赏一百两。 来福:我可以,我怎么都可以!请尽情折磨我吧。 (本章完) 第276章 情丝花开 第276章 情丝开 马车帘幔微动。 旷野里的风,带着特有的草木气息…… 薛绥下意识去捻着手腕的佛珠,却摸了个空。 空气凝滞了一瞬。 薛绥眼睫微垂,视线落在自己左臂。 衫袖上,方才被暗器擦破的裂口,有一小片异样的深红。 一丝细微的麻痹感自伤口蔓延…… 车窗外的土路上,十余名玄甲士兵的身影赫然列阵。 薛绥认识,领头那个是李肇身边的近卫元苍。 此刻,他按刀肃立,目光紧紧盯着马车。 “姑娘……”锦书也发现了东宫侍卫,与她交换个眼色。 薛绥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劳烦公公带路。” 她声音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 车窗外,来福那张笑脸始终不变,闻声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妙真师父,请。” - 青瓦白墙,曲径通幽。 薛绥看着门楣上鎏金黑漆的“幽篁居”三个字,眉骨微蹙,想到当初深夜冒雪敲门的决定,足尖凝滞未动。 “妙真师父,请随小的来。” 来福将薛绥主仆引入一处清雅轩敞的客堂。 室内陈设简洁,一尘不染,一张黑檀木案几,几张梨木方凳。 香炉里燃着极淡的沉水香,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 “今夜宫中为殿下设洗尘宴,殿下需先赴紫宸殿面圣,再应酬百官,暂且脱不得身,要晚些时候才到。”来福垂手侍立,脸上堆满的笑容。 “妙真师父且宽心,在此地稍作盘桓。有什么需要,吩咐侍人,自会周全照应……” 薛绥双手合十,眼帘微垂。 “有劳公公。” 茶水奉上,清香袅袅。 客堂上,安静得有些诡异。 外面影影绰绰可见侍卫肃立的身影,却如同石雕泥塑,没有一丝呼吸声传出。 李肇此举,是要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从御街那道冰冷的视线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轻易离开。 无论如何,他必定会给她一个下马威。 锦书忧心如焚,替她卸下外衫,看着那道伤口泛起的青紫,急得低声道:“婢子设法传讯出去,让大郎君和七郎君知晓……” “不必。”薛绥接过金疮药,语气平静。 “李肇若想取我性命,御街之上便可袖手旁观,何须等到此时?” 锦书唇角微动一下,想说什么,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姑娘自有自己的判断,大多时候无须她插嘴。 可眼前这阵仗,实在叫她放心不下。 东宫威压无处不在,太子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为情蛊所困的太子。 万一他因情丝蛊一事恨极,真动了杀心,如何应对? 锦书手心沁出冷汗,与侍立另一侧的小昭对视一眼,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薛绥却浑然自若,慢慢捻起药粉,指尖抖落在伤口上,动作不疾不徐。 “既来之,则安之。静观其变吧。” 她声音淡然,仿佛置身于水月庵的禅房。 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伤口的不适。 晌午时分,方用过素斋,雨便落了下来。 起初是稀疏的几点,很快便连成一条条细线,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幕,将青翠的竹林洗刷得愈发苍冷…… 薛绥临窗而坐。 突然发现这个窗户,正对着别院的角落。 在那个沉寂的角落里,她亲自种下的三株“情丝”都已长势茁壮,在这个时节,草木都在逐渐收苗,偏它逆势生长,开得如火如荼…… 原来它真的会开。 在旧陵沼从未见过的朵,竟在太子别院的秋季,悄然绽放…… 她怔忪而起。 —— 郑国公府百年煊赫,一朝倾颓。 太子李肇在御街之上,当着万民的面,以雷霆手段拿下郑国公府嫡长孙郭照怀,勒令郑国公郭丕闭门思过,此举无异于在看似平静的上京城,投下了一颗震天撼地的惊雷。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紫宸殿里,王承喜撤下御案上冷透的参汤,动作轻得几乎无声,更不敢瞧皇帝沉凝的面容。 “太子当街处置郭丕,倒是好胆气。”崇昭帝将御案上的折子推到一旁,指节微微敲击案沿,发出笃笃声。 “郭家这块朽木,烂得可正是时候。” 他抬眼看向王承喜,“传旨下去,命巡防暗探即日起紧盯京中动向,不管虚实,无论大小,务必风闻奏事,呈送御览……” “陛下。”王承喜垂首应是,低眉顺眼地添了句。 “萧老大人在殿外候着,说有要事启奏……” 崇昭帝眼皮未抬,抓起案头朱笔在奏折上随意勾画。 “朕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兔死狐悲,替郭家喊冤,求朕保全郭氏颜面。哼,且让他候着去。” 殿外。 萧嵩身着朝服,立于汉白玉阶下,面色焦灼。 “相爷。”内侍推门出来,低声劝道,“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等下又要面见太子殿下……相爷不如先回府等候面圣时机,免得触怒天威。” 萧嵩长叹一声,悻悻退下。 他身侧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幕僚,紧赶两步,低声道:“太子此次雷霆手段,怕是冲着萧家来的。郑国公府一倒,下一个只怕就轮到我们了……陛下态度也不明朗,怕是要拿郭家敲山震虎……” “住口!”萧嵩厉声打断,袍袖一扫,“圣上对萧氏倚为肱骨,何等恩宠?不可妄加揣测。” 话虽如此,他想到御街上的事,脊背也不免生寒。 忽地停下脚步,转向心腹幕僚,压低了声音。 “前两日,萧修仪宫里的掌事宫女带话来说,太后偏殿里供奉的那尊鎏金铜鹤,鹤颈因底座沉降致鎏金层剥落,又生铜绿,看着不甚吉利。可有此事?” 幕僚躬身,“确有此事。修仪娘娘最是体贴,说恐对太后凤体有碍,想为太后尽一尽孝心……” 萧嵩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 “速速找寻能工巧匠,务必寻一块上好的黄铜,依样重铸一尊,送入慈安宫。” - 暮色漫上檐角的琉璃脊兽。 慈安殿的鎏金铜鹤果然沉降了些许,金层剥落,露出铜胎。 承庆太后最是信风水征兆,吉凶瑞祥,盯着它眼眸不安。 “太子此番西疆归来,倒是长进了。” “太后娘娘说得是。”萧晴儿一身娇艳宫装,款步近前,奉上一盏热茶。 “只是这手段,未免太过酷烈了些。郑国公毕竟是两朝元老,郑国公夫人也出自太后娘娘的母家亲族……” 她话未说完,但未尽之意已然明了。 太后头也不回地接过茶盏,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你懂什么?” 已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承庆太后怎会不知萧晴儿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日日殷勤侍候,晨昏定省,图的不过是萧氏荣华。此刻言语,也分明是想挑拨。 但她因魏王的事对太子早有不满,本生芥蒂。 于是眼眸沉下,轻呷一口茶。 “郭家自己把脖子伸到刀口下,怨不得旁人刀快。” “太后娘娘。”萧晴儿侧身近前,用银簪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目光小心翼翼瞄着承庆太后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容。 “太子殿下如此不留情面,将郭家颜面踩在脚下,分明是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里……” 承庆太后放下茶盏,瞥她一眼,没有多言。 这时,门外有宫人打帘子进来,轻手轻脚地凑近。 “启禀太后娘娘,方才紫宸殿的张公公来传话说,今夜里陛下在麟德殿为太子设宴庆功,各宫娘娘都要前往侍宴,特请太后移驾……” “臣妾就说吧。”萧晴儿的脸上难掩嫉恨与怨怼,声音甜腻又尖锐。 “此番太子殿下捧着那么大的功劳回来,多半是要借机立威的……” 承庆太后将茶盏推到案边,眼角皱纹微动,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可知郑国公府倒台,最慌的是何人?” 萧晴儿一愣,下意识绞紧绢帕。 “是,是臣妾的母家……” “是陛下。”太后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笑意。 “太子在西疆杀红了眼,手里攥着尚方宝剑,又有六军将士捧着,如今威望正盛。刚刚回京,头一个就办了郑国公,要是再任由他扳倒萧家,东宫权柄独大,陛下心里头透亮着呢……”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断尾的玉佩—— 玉料雕工奇特,一只壁虎攀爬其上,尾巴从中断裂。 “当年先皇在时,哀家初入宫闱,时常被后宫诸妃排挤刁难,先皇见哀家终日愁眉不展,便赏了这块玉。” 太后将玉佩递给身旁侍立的老嬷嬷。 “告诉皇帝,就说哀家看了这玉佩,想到先帝,心口疼得厉害,今夜怕是不能去为太子的洗尘宴了……让皇帝体体谅谅哀家这把老骨头……” (本章完) 第277章 爱恨交织 第277章 爱恨交织 萧晴儿心头猛地一跳。 “太后凤体违和,臣妾自当在这里侍奉汤药。” 承庆太后摆摆手,咳嗽两声,声音带着疲惫。 “侍奉什么。你们这些孩子,都要学学那壁虎,该争的争,不该争的不争,与其强出头招人恨,不如藏起爪子等时机。” “太后是说……”萧晴儿美眸圆睁,似有所悟。 “哀家什么也没说。”太后打断她,目光深邃。 “郭家作孽,便由他去。太子不是想整肃朝纲吗?且由他去斗……你啊,心思聪慧,容貌也出挑,但也跟你那个堂姑母一样,是个糊涂人。” “请太后娘娘明示……” “后宫妇人,最紧要的,便是拢住君心。少议朝政,少掺和前朝闲事,更不要学平乐那般不知进退,到头来引火烧身。” 萧晴儿浑身一震。 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为了朝堂大局,皇帝该舍弃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郭家是那条被舍弃的尾巴。甚至,到必要的时候,萧家,乃至她萧晴儿,她的父亲,祖父,都可能成为下一段被舍弃的“尾巴”。 她忽然忆起多年前进宫玩耍,问过刚晋贵妃的堂姑母一句话, “在这宫里住着,什么事最要紧?” 萧贵妃当时正对着一盆盛放的牡丹,春风得意。 “自然是命。没了命,这满宫的荣华富贵,不过是给旁人做了嫁衣……” 谁能想到,如此惜命的堂姑母,最先没了性命。 就像那一条壁虎的尾巴…… 此刻,一股巨大的寒意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萧晴儿无比希望御街上那支射向薛六的箭,是平乐所为。 也无比怀念当初平乐得势的时候…… 当初他们这群人,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如履薄冰、仰人鼻息…… “多谢太后指点……臣妾记下了。”萧晴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深深叩首。 “记下便好。”承庆太后疲惫地挥挥手,苍老的声音仿佛耗尽了力气。 “去吧。最近没什么事,少来哀家这边。哀家……也乏了。” - 李肇回到东宫,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再去紫宸殿面圣。 崇昭帝一直在等他。 等李肇整冠入内,跪拜行礼,他脸上已是一片慈爱宽和的笑容。 “吾儿免礼,快快近前说话。” 说罢唤他起来,赐座,亲近地召到案前。 御案上,是一卷摊开的舆图。 图上用朱砂标着西疆的关隘,敌我态势,以及几条补给路线。 “太子西征劳苦,不必多礼。”崇昭帝示意王承喜奉茶,又拿起一方镇纸压着图角,指向黑风口的位置。 “先饮盏茶,再好好给朕细说,这绝地反击的一仗,是如何打出来的?” 李肇应是,言简意赅地将战况复述一遍, 崇昭帝听得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吾儿弱冠之年,便能肃清边患、拓地千里,朕心甚慰。” 末了,皇帝又抚须轻笑,忽地将话锋一转。 “西疆已定,你又有伤在身,朕打算让你歇一歇,安养几日。兵部事务暂且放下,替朕协理宗室事务,整饬整饬那群不省事的宗亲子弟,也好替朕分忧。” 明褒暗贬,削夺兵权。 李肇心中微哂,面上不动声色。 “父皇体恤,儿臣感激不尽。只是西疆初定,阿史那残部未清,陇西节度使萧琰手握重兵,却几次拖延部署,贻误战机。儿臣怀疑,他与阿史那王庭往来暧昧,深恐其养寇自重,若此时移交兵部印信,恐会动摇军心,给敌寇可乘之机……” “萧琰?”崇昭帝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这萧家的人啊,世代受恩,与皇室亲厚,行事难免托大,少了掂量。你敲打敲打他原是应当,却也不便做得过火……” 皇帝目光如炬,直视李肇, “水至清则无鱼,驭下之道,是张弛有度,过刚易折呀。太子,你锋芒太露,还需磨砺。” 李肇长揖道:“父皇教诲,儿臣谨记于心。” 崇昭帝满意地点点头。 “你且先回东宫歇息片刻,今夜麟德殿,朕召宗室百官为你接风洗尘。好好养足精神。郭家的事,朕自有主张。” 言罢便挥袖示意退下,却未再提方才的提议。 李肇知道,这是在试探他,是否恋栈兵权,野心膨胀。 “父皇圣明。儿臣自当谨遵圣谕,唯父皇马首是瞻。” 崇昭帝缓缓颔首。 李肇对上皇帝那意味深长、暗含告诫的目光,指尖在袖中攥了攥,躬身行礼。 “儿臣告退!” 殿外,秋风带着一片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梧桐叶。 正正飘落在他玄色云纹的皮靴前。 色泽焦黄,脉络清晰。 他弯下腰慢慢捡起,望向天边那一轮残阳,想起御街上百姓们愤怒的吼声,想起茶楼之上那一道清冷的身影。 他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 入夜的麟德殿。 夜宴正酣。 羊角宫灯悬于梁间,烛影摇红,照得大殿流光溢彩。 舞姬们翻卷着袅袅水袖,演着新排的《破阵乐》,金钲混着丝竹,一派凯旋欢腾之景…… 崇昭帝端坐御案之后,手中金樽微举,酒液晃出波光。 “西疆大捷,解朕心腹之忧。太子此举,当记首功。” 他朗声带笑,微醺的目光,慢慢落在下首首位的李肇身上。 “这杯酒,朕与尔等同饮——扬我国威,功在社稷。” 满殿文武齐齐起身,高举酒杯,轰然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盛世大梁,福泽绵长!” “威加四海,国运永昌!” 觥筹交错声鼎沸,恭维贺喜声,不绝于耳。 “儿臣微末之功,不足父皇挂齿。” 李肇起身,高举金樽,墨色大氅随动作扬起,带起一阵冷冽的风,与殿内的热络格格不入。 他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此杯,谢父皇天恩洪福,庇佑三军。” 皇帝笑了笑,忽然抬手,止住歌舞。 殿内乐声骤停,只剩下烛火噼啪轻响。 众臣的目光都望向御座。 只见皇帝将金樽重重搁在案上,溅出的酒液,落在明黄桌布上。 待四周俱寂,他目光再扫视全场,声音陡然转沉。 “今日朕不只为太子接风,还有一事关乎国法纲纪,须当廷明示——” 皇帝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回李肇身上。 “朕闻奏,郭照怀之流贪墨军需,丧尽天良。太子今日当街擒拿国贼,以慰西疆阵亡将士之灵,正合朕意。” 顿了顿,皇帝威严的声音划破寂静。 “郑国公郭丕教孙无方,难辞其咎,太子亦处置得当。” “传朕旨意,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兵部员外郎郭照怀贪墨军需、倒卖粮草一案。凡涉案官吏,不论官职高低,一经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一道惊雷横空劈下。 方才还喧嚣的麟德殿内,落针可闻。 百官脸上笑容僵住,不少人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僵硬。 更有嗅觉灵敏的官员,已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卷入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李肇眉峰未动。 心中却一片雪亮—— 父皇既是借他的手敲打萧氏与旧勋,也是在试探他回京后的锋芒,要如何施展…… 只是,他们不会知道…… 在黑风口的大雪里,他踩过冻僵的尸体冲杀。粮草断绝时,他啃过带血的马骨和树皮。嚼过冰雪解渴、刨过僵死的鼠穴。那些绝望中淬炼出的铁石心肠,早已将他最后的一丝优柔碾碎。 “父皇,儿臣请旨——” 李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遍大殿。 “西疆将士以血肉筑城,不容国贼亵渎。请父皇允东宫协查此案,儿臣必令蛀虫尽出,以正国法!” “协查”二字,咬得极重。 他要的不仅是旁观,而是干预权。 崇昭帝高高凝视他良久,微微颔首。 “准。” 一个字,重逾千斤。 御阶下,李桓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 精研刑律,督办京兆,这一直是他赖以固权的差事。 李肇这次回来,当真是事事都要争。 他看着李肇挺拔的身影,眼中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旋即低头,默饮无言。 李炎、李佥等人,也是神色各异,或惊惧,或沉思,或强作镇定…… 殿外夜色渐深,秋寒更重。 麟德殿里金樽依旧,歌舞再起。 却没有了之前的欢腾,众臣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位从西疆归来的太子,不再是当年那个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青涩储君,而是一柄淬满铁血杀意的寒刃,即将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就在一曲终了,新舞将起之际,关涯忽然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地自侧殿疾步走入…… 他凑到李肇的身侧,耳语。 没有人知道他说的什么,只看到李肇面色微微一变,按在案上的手骤然收紧。 “孤知道了。” “太子为何停杯?”崇昭帝的声音传来,龙目似笑非笑。 李肇举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管流下,面容冷峻。 “儿臣想起西疆阵亡将士,心中悲恸。” 他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翻涌的波澜。 “请父皇准臣先行告退!” - 幽篁居。 客堂静室。 雨声绵密的沙沙声,冲刷着窗外的芭蕉竹林,也冲刷着薛绥心头残存的耐性…… 伤口敷着金创药,依旧传来阵阵隐痛,那一股深入骨髓的麻痹感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沿着血脉悄然攀爬,好似蛰伏的毒蛇,令她有些不安…… “姑娘,三更了。” 锦书声音极低,带着难掩的忧虑。 薛绥端坐在圈椅中,背脊挺直,如同一尊入定的玉雕。 “你们去歇着,我等他。” 锦书和小昭侍立在身后,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下去吧。”薛绥呼吸很轻,伴着室内倏忽爆裂的灯芯,喉间忽地生出一阵痒意。 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唇,将咳嗽声咽回喉间。 “只管信我,听话。” 锦书迟疑颔首,领着小昭悄然退下。 窗外的雨无休无止。 等待。 等一个必然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不是寻常的脚步声,而是一种带着压抑的、沉重的步履踏着丝雨,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雨夜的宁静…… 回来了。 薛绥缓缓睁开眼。 门扉被人猛烈地推开,挟裹着凛冽的夜风、浓重的雨雾,以及一股极具侵略性的酒气,扑面而来。 烛火被风卷得剧烈摇曳。 光影晃动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李肇:孤堵在这里干什么?孤要进去…… 薛绥:找死! (本章完) 第278章 二人织 第278章 二人织 薛绥抬眼。 太子蟒袍上沾着夜露,逆着廊下微弱的光,一身墨色锦袍,腰间玉带紧束,勾勒出劲瘦而充满力量的腰身,更显肩宽腿长。 “殿下召贫尼至此,可是为御街之事?” 薛绥喉头微动,试图打破凝滞。 李肇没有说话。 长腿慢慢迈过门槛,一步步朝她逼近,眼中未散的酒意被浓重的戾气覆盖,混着西疆风雪淬炼出的冷硬,黑眸亮得惊人。 空气骤然凝固。 沉重、窒息。 薛绥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李肇。 不是情蛊发作时的狂乱痴缠,也不是战场归来的冷硬肃杀,而是一种……被彻底冒犯、被反复利用后积压到顶点的、带着毁灭欲的冷鸷。 像一把淬了毒的刀。 高大的身影沉沉压近,仿佛要将她笼罩其中…… 她觉得有些新鲜,又有些……麻烦。 伤口的麻痹感正悄然蔓延,让她提不起太多精力周旋。 她微微调整坐姿,将受伤的左臂稍稍掩在袖下,声音是一贯的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敷衍的倦怠。 “既然殿下不想寒暄,那不妨直言,要如何处置贫尼?是下狱问罪,还是……就地格杀?” 习惯性的反应,不带多少情绪起伏,仿佛谈论的不是她自己的生死。 “薛平安。”终于,李肇唤出这个久违的、带着旧日烙印的称呼,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玩味,又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的嘲讽。 “算计得好。” “贫尼不懂。” 她眼里仿佛有水波。 是柔柔的,不带一点攻击性。 许是生着病呢,又受了伤,整个人显得不怎么精神,浑身上下淡淡的……在这深夜的静室烛火下,透着一股近乎透明的苍白。 没有从前那样的冷漠尖锐,也就没那么惹人厌。 “哼。” 李肇停在案几的另一侧,手背撑着桌面俯身,玉带扣上的墨玉抵在她袖边。 “那妙真师父以为,孤是为何而来?” “许是……”薛绥抬眸,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道细碎阴影,“殿下想来瞧瞧故人是否还活着?” “故人?”他低笑出声,指节叩响桌面。 “你也配称孤的故人?” “贫尼僭越了。” 薛绥垂下眼帘,露出纤长的脖颈。 “但殿下不该为此事动怒。” “哦?”李肇挑眉,“那该为何?” 薛绥静静瞧着李肇的表情。 “一饮一啄,因果循环。半点不由人。” 她低低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一句,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 “……由不得人么?” 李肇迅速直起身,再开口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更是幽深到极致…… 如同一只鹰隼盯着濒死的雀鸟,带着捕食者的耐心,锐利得要将她洞穿,剥开皮囊…… 沉甸甸的威压下,薛绥选择了沉默。 漫长的寂静在两人中间弥漫…… 屋檐上的滴水连成一线,在青石台阶上砸出细碎而单调的声响。 窗外雨打芭蕉,噼啪声如鼓点般催逼人心,越敲越急。 李肇最终绕过檀木几,停在薛绥面前。 居高临下。 两人之间仅隔着单薄的锦袍轻衫,咫尺之遥却似隔了万重青山。 “抱歉。”薛绥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贫尼本没有算计太子殿下的心思。今日之事,借力打力,顺势而为罢了。” 李肇冷笑。 仿佛薛绥说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巴掌,狠狠掴了他脸上维持的面具,也撕碎了那些粉饰太平的遮羞布。 “郭照轩的罪证,驿卒的喊冤,牌坊上的血书,还有那些恰到好处出现的苦主……薛平安,你告诉孤,这不是算计是什么?你当孤是瞎子?还是傻子?” 薛绥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李肇应当恨她的,恨她种蛊,恨她利用。 毕竟睚眦必报,才是太子本性。 要是往常,她倒是有心情与他唇枪舌剑一番。 可今日她受了伤,那点麻痹感正顺着血脉往上爬,让她心烦意乱,也格外懒怠。 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敷衍。 “殿下说是,那便是吧。贫尼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太子殿下要如何定罪都使得——只是,郑国公府罪证确凿,蛀虫已除,于国于民有利,往后殿下肃清朝纲,路也更顺些……” 李肇轻嗤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讽刺。 “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为国为民?薛平安,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你心里装的,从来就只有你自己的血海深仇。” 薛绥微微皱眉。 喉间那股熟悉的痒意又悄然攀爬上来,带着细微的麻,被她强行压下。 “殿下知道就好,贫尼无话可说。” 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灼人的逼视。 “那便别说了。” 李肇忽地倾身向前,手掌撑在她身侧案几,将人圈在臂弯间,指腹擦过她手背的肌肤,酒气混着沉水香扑来,呼吸温热,呵得她耳廓发烫…… “我们且做点什么……?” 薛绥心尖一颤。 窗外,雨势似乎更急了些,芭蕉叶被砸得噼啪作响。 蓦地! 李肇俯身,右手猛地探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收紧。 指尖带着西疆风沙磨出的粗粝,擦过肌肤时激起一阵战栗。 “殿下醉了。”薛绥猛地偏头。 “孤清醒得很。”李肇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额角。 “清醒地看着你,如何用一副慈悲面孔,行那刀刀见血的算计。” “唔……”薛绥猝不及防,腕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眉心骤然蹙紧,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她清晰地感受到李肇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粗粝的薄茧,以及那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可怕力道…… 也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混着酒气的味道,温热地拂过耳畔,像烙铁烫过丝绢,让她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脖颈,心口发紧。 但更要命的是,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扯动了她左臂的伤口。 她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殿下自重。” (本章完) 第279章 一饮一啄 第279章 一饮一啄 “自重?” 李肇低笑。 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颤抖的睫毛,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瞳里,仿佛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以及一种被极力压抑的渴望…… “你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时,没让孤自重?你连孤凯旋入城都要利用,让孤在御街上,当着万民的面,为你做刀,没让孤自重?” “殿下误会了……” “薛平安。”李肇打断她。 “你将孤用得如此顺手,可曾想过……孤会如何?” “想过。”薛绥强忍着腕上和臂上伤口的双重剧痛,压下那一阵令人心悸的麻痒,迎着他噬人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扯开一个极淡的微笑。 “正因想过,才敢劳烦殿下。” 她笑容苍白,却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冷静。 “贫尼相信太子殿下,杀伐决断,自有分寸。” 李肇喉结滚动。 她继续道:“殿下即使恨我入骨,也绝不会放过这个立威固权的机会。殿下今日雷霆手段,震慑朝野,不也正合心意么?” “你可真是冥顽不灵。”李肇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甚至带着点“我懂你”的姿态激得眼眸沉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酒后的喑哑。 “到了此刻,还在诡辩!” “殿下言重了。”薛绥的声音低哑了一些,因疼痛和强忍咳嗽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异常清晰冷静。 “方外之人,慈悲为怀,不愿见蠹虫啃噬国本,将士血冷疆场。郑国公府罪证如山,天理昭彰,贫尼不过是将真相捧到了日光之下,借殿下之手拨乱反正。此举,既解黎庶之恨,亦可抚慰阵亡将士英灵。殿下……难道不觉得痛快?” 她顿了顿,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殿下为国除奸,名正言顺,青史当留一笔。贫尼不过略效薄力,何谈利用?想必那些冤死的将士英灵,也会乐见其成。殿下……以为呢?” “你利用孤,还要孤对你感恩戴德?” 李肇一声嗤笑,短促而冰冷。 笑声里充满了荒谬和被愚弄的戾气。 “薛平安,你怎么敢的?” “殿下若觉得被利用……”薛绥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大可现在就杀了贫尼。” “杀你?”李肇嗤笑,指腹擦过她腕骨内侧那个淡色的疤痕,“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薛绥蹙眉,却不肯示弱。 “那殿下想如何?” “你欠孤的,自该百倍偿还——” “贫尼一无所有。” “你有。”李肇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呢喃的危险,“你有这条命。”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后颈,指腹按压着敏感的穴位,迫使她抬头,黑眸森森。 “还有,你这个人。” 两人之间很近。 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里的倒影。 薛绥脸色微沉,“殿下不妨动手试试?” 李肇扬眉,似有若无地掠过她苍白的唇线:“你就这么想找死?还是你就这么笃定,孤会任你摆布?” “不是摆布。”她轻轻摇头,“是共赢。” “你我之间,何时有过共赢?” 他冷笑。 “孤输得一败涂地。” “……” 李肇忽然倾身半寸,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能听到骨骼细微的声响,逼得她不得不微微地仰起头,被迫承受他眼中几乎要喷薄欲出的阴鸷。 “薛平安。你这张脸,你这副心肠,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石头?还是……玄铁?!” 他死死盯着她,目光在她苍白却依旧美得惊人的眉眼间流连,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动摇。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尽管曾经被情丝蛊操控时的炽热痴缠,解蛊剜心的剧痛,早已在西疆的血与火里被搅得血肉模糊…… 但他仍是会沉溺于这双眼睛。 疼痛的,苍凉的,藏着灰烬与深渊的眼睛。 “薛平安啊。” 李肇声音破碎,带着一种仿若受伤野兽一般的嘶哑和危险,每一个字都好似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裹着血腥。 “从始至终!从那个该死的情丝蛊开始,你便算计孤的情、算计孤的权、算计孤的命——如今,你还想榨干孤最后一滴血,用来铺平你复仇的路。” “薛平安,你这个疯妇,何其残忍!” 薛绥被他眼中那抹近乎疯狂的猩红攫住。 狂怒之下的李肇双目赤红。 原本幽黑的眼眸在烛光下略显妖异,像一条复苏的毒蛇,与她记忆深处那些他情丝蛊发作时的画面,隐隐重迭,带着湿热的侵略和掠夺—— 肌肤滚烫,血脉中那种灼热游走的感觉,卷土重来。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乱的脑海! 难道…… 那情丝蛊……并未根除?! 解蛊的代价,也远不止玉衡师姐说的那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疯长,瞬间攫住了她。 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混合着伤口的剧痛和蔓延的麻痹感,让她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太子殿下……” 她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你我并非势不两立,更不至血溅当场……” 李肇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冷笑。 他没有松手,抓住她受伤的左臂,单膝抵在她坐榻边缘,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耳廓。 “知道怕了?你这疯妇,不是心狠如铁?” “彼此彼此。”薛绥咽下喉头腥甜,淡淡道,“殿下不也一样,为了权位,不惜一切。” “孤没你那么歹毒!” “贫尼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李肇目光冷冷地扫过她紧蹙的眉头,最终落在那只被他牢牢钳制、微微颤抖的左臂上。 “别碰!”薛绥闷哼出声。 “有本事受伤,没本事忍痛?”李肇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关切。 “索性杀掉你,一了百了。” “动手吧,殿下最好不要犹豫。” 李肇再次发笑,森冷地笑。 那只带着薄茧、握枪执剑,也曾经拂过她鬓角的手,猛地抓住了薛绥左臂的衣袖,带着一股急于撕开她伪装的冲动,狠狠一拉。 “嘶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客堂里格外刺耳。 李肇微微一怔,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意外。 细软的布料,在他的指下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瞬间从她的肩头撕裂至手肘…… 大片凝脂般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同时也彻底暴露了那一道寸许长的伤口—— 边缘已微微红肿,渗出的血迹却呈现一种更为深浓的暗红。 而他不小心的举动,犹如失控的登徒子。 李肇喉结狠狠滚动……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怒火,戛然而止。 他虽狂傲不羁,却从不狎昵女子,见状,一时有些英雄气短…… “薛平安……” 薛绥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的待客之道,果然与众不同。” 李肇缓缓抬眸,眼神极其缓慢、极其诡异地从她狰狞的伤口,移到她因剧痛和强忍而微微苍白的脸,再到她那双终于流露出些许真实痛楚和嘲弄的眼睛…… 顷刻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你这疯妇!受伤了也不肯嘴软……” 他仿佛被这触目惊心的伤口烫到,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减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恨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很疼?” “不劳殿下挂心……” 薛绥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左臂的剧痛和暴露在冷空气中的不适让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软倒,眼前阵阵发黑。 “殿下松手吧,别让贫尼的血,污了殿下的锦袖……”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声音却因疼痛而破碎不堪,带着一丝虚弱的恼怒。 “闭嘴!”李肇低吼一声,盖过窗外的风雨。 他低头看着伤口,陡然转头朝门外厉声喝道。 “传张怀诚!” 李肇:我不是故意撕她衣袖的…… 读友:懂的都懂。 (本章完) 第280章 药浴 第280章 药浴 雨声淅沥。 室内气氛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絮。 李肇那一声裹挟着雷霆之怒的厉喝,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劈开了客堂内凝滞黏稠的空气。 “殿下……可以放手了。”薛绥无力。 声音带着强弩之末的虚弱,额角冷汗涔涔。 “血又流下来了,仔细污了殿下的手。” “污?” 李肇征战沙场,见过太多伤口,太多血色。 新鲜的伤口,流出的血该是鲜红,而眼前的伤,却透着一种不祥的暗红。 这颜色,像极了黑风口那些感染了无名疫症、最终咳血而亡的士兵嘴里流出来的污血…… “薛平安,这伤很不寻常。” “些许暗器擦伤……劳殿下挂心。” 薛绥闭了闭眼,试图凝聚逐渐涣散的精神。 “贫尼……死不了。” “你还要嘴硬到几时?非要等到孤为你入殓时才肯松口?” “殿下……”她喘息一下,声音破碎而低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冷静,“贫尼若真死了……不正合殿下心意?省得……碍殿下的眼……” 她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近乎挑衅的笑。 “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你——”李肇被她刺得肉痛。 他真想掐死这个不知死活的疯妇。 “你真懂得如何让孤动怒……” 李肇浑身紧绷,伸手扼住她,几乎要将人掼在座榻上—— “殿下,老臣张怀诚求见……”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李肇紧绷的指节骤然一松,“进。” 张怀诚背着药箱疾步而入,见室内景象,先是一怔,随即垂首。 太子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那女子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一只手仍扣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衣襟上沾染着点点刺目的血渍。 “老臣叩见太子殿下。” “免了!” “殿下,容老臣先查验伤势。”张怀诚俯身请命。 “嗯。”李肇退至一侧,目光却未从薛绥苍白的面容上移开。 张怀诚应声上前,放下药箱,动作麻利而沉稳。 他先仔细净了手,才轻轻托起薛绥受伤的左臂。 冰冷的指尖触碰伤口,薛绥下意识抿唇,额上冷汗瞬间又涌出一层。 李肇盯着她的反应,下颌绷得更紧,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如何?” 张怀诚收回手,对着李肇深深一揖,面色凝重。 “回禀殿下,妙真师父的伤口……甚是古怪……” “有毒?”李肇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个字都透着焦灼。 张怀诚摇摇头,又点点头。 “似毒非毒,非寻常蛇虫草木之害,倒像是,倒像是……用疫病尸身的秽物配伍熬制,且掺入了腐骨草一类延缓伤口愈合、加剧痛楚……如此便如寒毒侵体,阻滞血脉之症……”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沉重。 “此毒发作缓慢,却如附骨之疽,若不能及时拔除,寒毒深入脏腑,轻则伤及经脉,重则……恐有性命之忧!且拖得越久,越难治愈……” 李肇脸色微微一变。 “可有法子?”他问,声音低沉得可怕。 张怀诚面露难色:“需尽快以银刀刮去瘀肉腐毒,暂缓寒毒蔓延之势……” 他看一眼薛绥苍白如纸的脸,有些犹豫。 “刮毒过程极其痛苦,如烈火焚身,冰针穿髓,非常人所能忍受!且妙真师父早前曾染雪里枯重疾,损及元气,恐……恐是难熬……” 李肇目光沉厉,扫向唇色青白的薛绥。 她闭着眼,指尖还稳稳搭在膝头,呼吸很轻,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全然看不出半点张怀诚所说的元气大伤,疼痛难熬的样子。 真是能忍人所不能忍。 他眉峰紧蹙,“那还愣着干什么?刮!” 听他言辞冷硬,薛绥看一眼露在外面的小臂,淡淡开口。 “算不得什么,张太医尽可动手,不碍事的。” “算不得什么?”李肇猛地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狠狠盯了薛绥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蕴藏着惊涛骇浪。 “生死关头还敢逞强。你是嫌命长了?” 薛绥轻咳一声。 此刻的李肇就像是一个被点燃的炮仗,谁碰到他都要炸开…… 她不惹。 “有劳太医了。” 张怀诚低垂下头,不敢看太子的脸色,更不敢怠慢,从药箱取出薄薄的银刀用火炙烤,再喷上烈酒,拿出瓷瓶中的白色粉末。 “妙真师父忍一忍,刮去腐肉污血时,会有些刺痛。” 薛绥点点头。 深深地呼吸一口,垂下眼睑…… 匕首即将触及伤口,李肇突然伸手,一把夺过了张怀诚手中的薄刃小刀。 “孤来。”他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薛绥一怔,抬眼看他。 烛光下,他下颌线条紧绷,眼神专注地盯着她狰狞的伤口,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整个人泛着一种异样的认真。 “殿下金尊玉贵,这等污秽之事……”薛绥试图婉拒。 “少废话。”李肇打断她,语气生硬。 “孤手上扒过的尸体,比你见过的死人还多。” 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笼罩。 薛绥索性闭上眼睛。 也罢,他此刻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总要找个发泄口。 剜骨疗伤,皮肉之苦,由他亲手施加,也算一种另类的报复。她的疼痛,肯定能让他无比痛快…… 且由他。 薛绥微微别过脸,做好了承受剧痛的准备。 没有料到,李肇执起匕首,小心翼翼刮去伤口周围的毒血,动作之稳、之细,竟比经验丰富的张怀诚还要轻柔。 薛绥睫毛轻颤。 沉水香混着雨气的味道,温热的呼吸拂过臂弯。 带来一种麻痒的酥麻感。 “疼就出声。”李肇语气生硬。 薛绥垂眸:“贫尼修的是苦行,这点痛算什么。” 李肇动作一顿,抬眸看她侧脸。 烛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睫毛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强忍。 他心中莫名一堵,指尖用力,拔毒散渗入伤口,薛绥猛地吸气,额角渗出冷汗,却硬是没吭一声。 “死鸭子嘴硬。” 李肇低声咒骂了一句,动作却未停。 当刮到一半时,又不忍她冷汗浸湿眉角,动作一顿,几乎下意识地,抬起未持刀的左手——那柔软的绸料,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两人都有一瞬间的僵滞。 “当年在普济寺的假山下,你也是这副鬼样子。” 李肇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宁愿冻死,也不肯向孤求助。” 薛绥的身体骤然僵住。 冰封的记忆被撬开一角,刺骨的寒冷与少年李肇狠狠丢下来的、带着他体温的狐裘仿佛瞬间重现。 那个同样嘴硬心软、别扭又固执的少年,就在眼前…… 她喉头有些发紧。 当时少年…… 曾用体温焐热过她冻僵的身体。 嘴硬心软的人,一直是他。 “殿下……”她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是个良善之人。” 李肇握着刀的手猛地一顿,突然被“好人”二字烫到,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抬头看她。 沉默对视一瞬。 他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 只是动作,似乎更轻缓了些。 烛火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缠绕着彼此交迭的呼吸…… 就连沉默都染上了一抹夜的黏稠。 按压间,李肇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手臂内侧一处陈旧的疤痕,眼神倏然一暗,握着刀柄的手指紧了紧,力道在那一刹那,无意识地加重了几分。 “呃……”薛绥猝不及防,痛得闷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哼!说最狠的话,尝最痛的苦。”李肇抬头看她,目光里写满了恨铁不成钢,语气近乎挫败。 “薛平安,你是不是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服软?还是你笃定了孤……拿你没办法?” 薛绥迎上他的目光,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沉水香袅袅,是两人纠缠的气息。 窗外雨势渐缓,檐角水滴坠地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直到伤口完全处理干净。 她见李肇喘着气,一动不动,才轻轻咳嗽。 “殿下,清理好了。” 说着,她便想把撕裂的衣裳拢好,却牵扯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手臂无力地垂落。 “别动!”李肇下意识抓住她试图整理衣裳的手腕。 “我是会吃人么?这么怕我碰到你?”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空气中弥漫着药味与淡淡的血腥。 薛绥受不了他灼热的目光,想偏头躲开,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按住后颈,拉近…… 他的掌心带着薄茧,温热的触感透过肌肤传来,让她心跳失序。 “殿下,张太医……” 她试图提醒他还有旁人在场。 “下去。”李肇头也未回,声音冷硬。 说罢低头拢住她,按住她的肩膀轻轻一扳,迫使她仰头看自己…… 仿佛当张怀诚是个死人一般。 当然,张怀诚此刻也恨不得自己是个死的,或者干脆是个聋子瞎子…… 可是,他还不能死啊…… 张怀诚进退维谷,膝头发软地拱手禀报。 “殿下恕罪!老臣还有要事禀明……刮毒只是第一步,毒素虽暂缓蔓延,但已侵入肌理。后续需以药汤浸浴拔毒,蒸腾药力,方能将深入之毒逼出体外……” 李肇眯眼:“浸浴拔毒?” 张怀诚轻咳,冷汗浸透内衬。 在李肇深不可测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开口。 “此过程……需除去外衫,只留贴身小衣,以便药力渗透……”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十二万分的尴尬与谨慎。 “且需时刻有人在旁看护,寸步不离,以防她力竭晕厥,沉入药汤……” 除去外衫? 只留贴身小衣?时刻看护? 李肇霍然转身,目光直直射向张怀诚。 他认真的? 张怀诚被太子爷看得头皮发麻,擦着冷汗垂下头。 “药浴所需和内服汤药,老臣这就去亲自煎制……” 说罢不待李肇回答,便如蒙大赦一般,拱拱手,几乎小跑般往外退,险些在门槛儿上绊倒。 “张太医……”薛绥喊他,“张太医将方子写下来便是,贫尼回去再自行调理……” “你伤成这样,回哪里去?”李肇猛地回头,“留下!” “殿下说笑了。”薛绥微微蹙眉,“贫尼方外之人,怎可久居太子别院……传扬出去,于殿下清誉有损。” “孤的清誉,何时轮到你操心?”李肇低头逼近,鼻尖几乎擦过她的额头。 “孤让你留,你就得留。” 两人距离极近,薛绥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和药味。 也能看到他眼中牛一样不容置疑的霸道…… 她忽然笑了。 “殿下是想软禁贫尼?” “随你怎么想。”李肇眸色深沉难辨。 说罢,又低头哑声。 “当初为孤种情丝蛊。后来又私自作主解蛊,一句解释都无。薛平安,你这里……” 他指尖滑到她心口,指节点了点,“从前种种,可有过一丝动容?” 薛绥闭上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解蛊时的万蚁噬心,折寿十年的代价,她从不想告诉他。 “殿下莫要怪罪。其实我十年前,就该是个死人。如今活着,无非为着一己私仇,苟延残喘……命如草芥之人,怎配对太子动容?” 李肇看着她刻意疏离的眼神,喉结滚动。 “很好。” 他慢慢起身,看着窗外的雨幕,胸口剧烈起伏。 眼中闪过的痛楚,随即被冷漠覆盖。 “孤不会再问。” 说罢,他背对她靠窗而坐,仿若入定一般。 薛绥看着他孤冷萧索的背影,轻轻抚摸着手臂,心中五味杂陈。 这算什么?报复?关心? 还是……未了的情丝? —— 屋檐上雨滴沙沙,无休无止地敲打着幽篁居的窗棂。 这深夜的静室,愈发压抑死寂。 待张怀诚带着两个小厮抬着盛满药汤的木桶,颤巍巍地进来复命,门外守着的锦书和小昭,也跟着推门而入。 “姑娘!” 小昭一眼便看见自家姑娘半边衣袖被撕裂,露出小臂上的伤口红肿,还在渗着血丝,比方才还要狼狈几分,不由气得心口剧震。 “哪个天杀的干的,婢子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咳!”锦书瞥她一眼,敛衽躬身。 “多谢太子殿下命人寻医。只是姑娘家身子金贵,不如请殿下与太医到外间稍候,婢子来伺候姑娘宽衣?” 张怀诚拱手一礼,将事情的始末简洁地解释了一番,又紧张地对李肇道: “殿下,事不宜迟,须立刻为妙真师父药浴拔毒……” 薛绥望一眼李肇。 “请殿下回避。” 李肇眼神一沉。 见她撑着座榻起身,额角和颈侧布满了汗湿的痕迹,那原就凌乱的衣裳早已被冷汗和血渍浸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身上,勾勒出纤细玲珑的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伴随着更深的恐慌和一种被称之为“占有欲”的陌生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神瞬间幽深,胸腹间翻涌着自己也无法解读的暗流…… “都出去。”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 张怀诚和几个侍人皆是一愣。 “殿下?” 锦书脸色煞白,正要上前,却被李肇一个凌厉如刀的眼风钉在原地。 “孤说,都出去!”李肇目光如寒冰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没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锦书与小昭呼吸一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担忧地望向薛绥。 薛绥沉默。 片刻,才抬眸轻声安抚。 “下去吧。” 锦书低应,瞄她一眼,默默退下。 小昭眼眶泛红,想违逆又不敢,一步三回头,咬牙将门重新合拢。 门扉关闭的轻响,像是掐断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声息。 二人对视无声。 只余下室内烛火燃烧的噼啪微响,以及窗外再次急骤的雨声…… 二合一章…… 李肇:你倒是合啊! 薛绥:……! (本章完) 第281章 孤男寡女 第281章 孤男寡女 薛绥靠着冰冷的梨木椅背,手臂垂落,露出那道被刮去腐肉、敷着拔毒散的伤口。 “殿下。” 她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异常清醒。 “男女有别,请殿下退到屏风后稍候,贫尼自行料理即可。” 李肇垂着眼,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你想死在这里,让孤白忙一场?” 话音未落,他双手撑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压迫感逼近,几乎将她整个吞没。 “没听见张怀诚说,须有人寸步不离,以防你力竭晕厥?” “那也不该是殿下你……” 李肇眼眸一沉,忽地伸手…… 并非触碰她的肌肤,而是攥住她那只未受伤的右臂手腕, 不容抗拒的,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除了孤,何人敢?” “李肇。”薛绥蹙眉。 李肇箍紧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松了些许力道,低头凝视着怀中人。 “弄疼你了?” 薛绥气紧。 长睫如同被暴雨打湿的蝶翼,不安地颤抖着。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早就肌肤相亲过了,还守什么清规戒律?” 靴底碾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几乎是挟持着她,大步走向那热气蒸腾、药味浓重的巨大木桶。 桶内深褐色的药汤翻滚着细密的气泡,浓烈的苦辛气直冲口鼻,浮着的几茎艾草与辛夷在热浪中沉浮。 薛绥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混着酒气的味道,比方才更浓了些,大约是方才在窗前吹了风,寒气裹着浓烈的男子气息一并袭来。 空气凝滞。 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在药气氤氲中死死纠缠。 “站稳了!”他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更像是掩饰某种狼狈的仓促。 顿了顿,便又蜷缩着指尖,试图去解那衣襟的系带…… “贫尼……不劳殿下大驾。” 薛绥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掌心滚烫的温度清晰地烙印在她腰侧的肌肤上…… 她很不适。 “我自己……能行……” “妙真师父清高,孤自是要亲手侍候……” “殿下不是恨我入骨么?”薛绥侧目,避开他那几乎要将她剥皮拆骨的目光。 “这般伺候仇人,不觉委屈?” 李肇眸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你死了,孤的债,找何人去讨?” 薛绥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贫尼不至如此不济。” “少废话!” 李肇话说得冷硬,指尖却微微发颤。 他剥开她湿透的外衫,露出素白中衣下伶仃的肩骨。 裸露的肌肤在热气中泛着薄红,几道旧疤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她原以为李肇会像方才刮毒时那般强硬,却不料他解开衣带后,竟显得有些……无措。 好似接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薛绥忽而笑了。 “看来太子殿下不擅长伺候人……还是唤锦书进来吧……” 她微微扬眉,语气平淡。 分明比他这个上位者要从容许多。 李肇喉头滚动,脸颊微微绷紧…… “不知死活的疯妇……” “呃!”突如其来的拉扯让薛绥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倒,额头重重撞在他坚硬如铁的胸膛上。 沉水幽香、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李肇另一条手臂环住她,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腰肢勒断,也彻底断绝了她挣扎的可能。 “刺啦——” 又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干脆利落。 那身沾满冷汗和零星血渍的衣料,如同被扯下的蝶翼,彻底从他掌中滑落,委顿在地。 薛绥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凉! 夹杂着药汤蒸腾的热雾,毫无遮挡地拂过她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浑身上下,只余一件贴身的月白小衣。 伶仃单薄的肩颈线条和隐约起伏的轮廓,都在眼前。 常年青灯古佛的清苦,让她瘦得惊人,锁骨嶙峋,仿佛一折即断。 露出的脖颈,在昏黄烛火下泛着一种冷玉般的光泽,拉出脆弱而倔强的弧线。 李肇的目光,沉沉地烙过…… 从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到绷紧的、线条优美的肩颈,再到她因剧痛而发白的唇瓣…… 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呼吸粗重滚烫,环在她腰腹间的手臂猛地收紧,恨不得将她揉碎嵌入自己身体…… “看够了吗?”薛绥问。 李肇突然清醒…… 箍在她腰间的铁臂,猛地一松。 大掌转而钳住她削薄的肩头,往下一按! “哗啦——” 水四溅! 薛绥猝不及防,整个儿落在温热的药汤中。 药液包裹上来,猛地呛入鼻腔。 “啊——” 一声短促的急呼。 她像一条投水的鱼,溅起的水珠,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滑落。 薛绥痛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殿下是要溺毙贫尼?” 她被迫仰起头,水珠顺着那拉长的、脆弱如天鹅般的颈项滑落,没入被药汤浸透、紧贴在心口的衣襟深处。 湿透的小衣近乎透明,紧紧贴在起伏的曲线上,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轮廓。 烛光透过氤氲不明的水汽,在她身上蒙上一层朦胧而脆弱的光晕……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又荼蘼的美。 李肇喉结滚动,猛地别过脸去。 “乱动什么?活该!” 他手指敲击桶沿,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坐好,别呛到药汤。” 薛绥闭眼靠向桶壁,“殿下可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两人距离极近,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额角,让她有些头晕。 药汤的热气缭绕而上,模糊了彼此的视线,却让空气中的暧昧悄然滋生。 两人从认识到此刻,从来都是亦敌亦友。 这般亲密无间,让薛绥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她幽幽地叹,笑着缓解尴尬,“殿下现在可以回避了。” 李肇不去看她,脑子里却全是那浸在药汤里的肌肤,质地细腻,好似上好的羊脂玉,覆着淡淡的伤口,陈旧的往事像细针一般,狠狠扎住他的心口…… “薛平安,别对孤笑。”李肇的声音低哑。 女子温软又致命的笑容,如同最烈的媚药,几乎要点燃他压抑在冰层之下的火种,撕裂胸腔,恨不得即刻在那玲珑曲线里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可惜,他虽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 做不到乘人之危…… 李肇深深呼吸,“不要考验孤的定力,不要……找死……” 薛绥低低地、克制地咳笑两声。 “殿下若怕失控,何必将贫尼困于此地?” “孤是……有话问你。” 李肇声音灼热粗重。 如同砂纸磨过,带着一种危险的、令人心颤的磁性。 说罢,他慢慢转过来,双手撑在木桶两侧,将她圈在中间。 “在赤水关,孤俘获了一个西兹蛊师,他说……解情丝蛊,需施蛊者以心头血饲蛊三日,承受万蚁噬心之苦,折寿十载。” 薛绥的身体在水中几不可察地绷紧,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 她从未想过,这件事会被他知道。 李肇低头,凝视着这张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颊。 “那蛊师说的,是不是真的?” 薛绥沉默良久。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悄然袭上心头。 十年血仇,解蛊剜心,西疆烽火,御街风波……他与她之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恩情和利用,隔着无法消弭的恨意与算计,很多事都说不清了。 “殿下何必再问。”她低声道,“都过去了。” “过去了?”李肇猛地俯身,双手“砰”地按在木桶边缘,溅起一片水。 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额角、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戾气,暗沉滚烫。 “把孤像个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到头来,连一句实话都不肯给?孤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桶内水汽氤氲,药香弥漫,夹杂着两人身上湿透的衣料散发出的、混合了暧昧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近在咫尺、交缠不清。 “殿下想听什么实话?”薛绥的声音异常平静,“听贫尼说,那三日是如何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听贫尼说,每一次噬咬都像在骨髓上凿上孔洞?还是听贫尼说……折寿十年,只为换来彼此心念自由,不再受外物所扰?” 李肇瞳孔猛地一缩。 薛绥再次反问:“知道这些……于殿下何益?徒增烦恼罢了。” 李肇抬手扣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值得如此?值得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薛绥垂眸,喉头痒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药水的氤氲下,心肺都像是要撕裂开来。 但她没有闪躲,平静地抬起眼帘,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向那个站在咫尺之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男人。 “是。”她吐出一个字,清晰,冰冷。 “贫尼行事,只问该不该,不问值不值。解蛊,是贫尼认为该做的事。至于代价……”她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贫尼付得起。” 李肇眼中血丝暴起。 为种下情丝蛊,将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强行绑在一起。 为解蛊剜心,再承受非人之痛。 而那些蚀骨焚心的痛苦,那被生生剥夺的十年寿数…… 只是为了斩断与他的纠缠。 “薛平安……”李肇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气急之下,他突然揪住她的肩头,将人从药汤中拽起。 “你这狗东西,心怎么就这么狠……” 他接下来又说了什么,薛绥有些听不清。 喉间泛起的腥甜,在药汤的熏蒸下,让浓重的麻痹感冲上喉头。 眼前李肇那张布满恨意的脸,在摇曳的烛光和蒸腾的水汽中,渐渐变得模糊、扭曲…… 最终,黑暗如同潮水般彻底吞没了她最后一丝意识。 她的身体,软软地滑向他的怀里,溅起一片无声的水。 晚安呀~~ 祝高考学子顺顺利利~~ 大家都说情感节奏有点慢,我有点……快不起来啊,平安这阵子还没有完全接纳呢,贼大再忍忍吧…… 李肇:其实我可以很快…… (ps:等这两天高考完,我再回头看看这两章,如果有点拖,修一修。么么……) (本章完) 第282章 不得体 第282章 不得体 郑国公府。 朱漆大门外铜环蒙尘,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曾经门庭若市的国公府邸,此刻连只苍蝇飞过都带着风声鹤唳的惊惶。 郭丕在长孙入狱、府门被封后,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当场病倒不起,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百年簪缨,大厦将倾的凄凉,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仆役们噤若寒蝉,依附于郑国公府的门生故吏,更是人人自危。 有的忙着撇清关系,连夜烧毁往来书信。有的暗中转移田产铺面,准备抽身而退,整个上京城的权贵圈子,都因此案而人心浮动…… 寂静的后宅里…… 郭云容踩着撕碎的书信残片,步履踉跄地走向马厩,裙角沾了泥污,也浑然不觉。 “三姑娘,马厩里污湿脏乱,仔细脏了鞋……” 丫鬟春桃慌忙上前拉着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国公爷闭府前严令吩咐了,府里上下谁都不许踏出大门半步!姑娘呀……” “我偏要去。”郭云容的声音很轻,用力挣脱春桃的手,仰头望着那象征着家族荣耀的阀阅匾额,眼圈通红。 “我去水月庵,求薛姐姐想办法,她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的姑娘哎!” 春桃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声音带着哭腔。 “婢子……婢子托人悄悄问过了,妙真师父自打太子爷凯旋那日,就再没回水月庵里,您上哪里找人去……” “不在?她会去哪里?”郭云容身形一僵,猛地转头看向春桃。 “姑娘还不明白吗?她躲着你呢。”春桃拽着她衣袖,急得嗓门都尖了,“如今国公府落难,墙倒众人推……那些往日亲近的人,姐姐妹妹的唤个不停,眼下都跟躲瘟神似的,都怕惹上麻烦。妙真师父,估计也不愿蹚这浑水……” 郭云容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 片刻,手指紧紧攥住绢帕。 “那我便去东宫,求到太子殿下跟前……” - 紫宸殿。 崇昭帝坐在宽大的御案后,指尖捻着朱笔,久久悬在半空。 面前摊开的,正是郑国公府贪墨军需、倒卖粮草的罪证奏疏。 殿内清香袅袅,却驱不散他脸上那股无形的阴霾。 “郭家这棵老树……蛀空了还来掀朕的金銮殿。” 他忽然抬头,望向侍立在侧的王承喜。 “你如实奏来,朝堂内外可有非议?” 王承喜腰弯得更低,回答得恭谨而小心。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当街问罪,明正典刑,朝堂内外无不拍手称快,道眼下是圣君在位,贤储佐国……此乃大梁之福,社稷之幸……” “贤储佐国?”崇昭帝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在“郭丕”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圈,墨迹透纸。 “朕的好儿子,回京头日就砍掉朕一条臂膀。当真是孝心可嘉。” 王承喜沉默。 崇昭帝突然将朱笔掷在御台上,墨点轻溅。 “他倒是痛快了。这满朝文武,有几人能睡得安枕?朕这些老臣,明里称颂,暗地里互通声气,都等着看朕要如何收场呢。哼,一个个猴精似的,没一个省油的灯。朕这病歪歪的身子,也不知还能镇得住他们几日。” 王承喜头垂得更低,呼吸都屏住了。 “陛下……老奴愚钝,实不敢……不敢妄言……” “哼,你这老东西,倒是越来越会装糊涂了。” 崇昭帝厉眼看他,“太后称病不赴洗尘宴,大长公主闭门谢客,萧嵩一大早就等在宣政殿递请罪折子——” “哪一个不是拿朕当戏台子?要不是朕还没老得拎不动刀剑,这大梁江山,早被这群豺狼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王承喜大惊。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着金砖,冷汗涔涔,一个字也不敢接。 夜风吹过檐角的铁马,叮当有声。 崇昭帝疲惫地闭上眼,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良久,他睁开眼。 “端王督办军需,疏通粮道,于西疆战事确有不小的功劳……这署理刑部督办军需案的差事,索性也给他好了。朕要看看朕这些儿子,谁在结党营私,谁想借机揽权……” - 端王府。 薛月沉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杏子红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衬得脸色更加苍白憔悴。 “王爷前脚在金殿出谋划策营救太子,转头又要接下郭家这烫手山芋,人人都赞他深明大义、忠君体国,是个重情重义的好郎君,可他为何却不懂我的难处……” 翡翠捧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轻声劝道:“王妃宽心些,喝口茶暖暖身子。” 薛月沉接过来饮一口,摇头轻叹。 “郭家若倒,下一个就要轮到薛家了……” 翡翠蹙眉,“王妃莫要胡思乱想,宁姐儿都睡了,王妃也该早些歇着才是,别熬坏了身体……” 薛月沉瞥一眼睡在身侧的小女儿,毫无困意。 白日里,母亲偷偷递信,说外祖父家与郑国公府有暗账往来,恐被太子盯上了,让她找端王求求情,看能不能从中斡旋…… 而薛家虽未涉案,但因与郭家是姻亲,又素有职司关联,且薛庆治在刑部属职,也是瓜田李下,难免被牵连问询…… 哪个世家大族,经得住反复盘查呢? 权倾朝野的大家族,说倒也就倒了…… 她低垂着头,仿佛还能听到郑国公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嚎,看得见亲人灰败绝望的脸。 看似锦绣的楼阁,正在她的脚,下寸寸崩塌…… 而她的夫君,是她唯一的指望……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李桓走了进来。 他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家常锦袍,眼眸清冷,一头墨发松松束在玉冠中,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阿宁睡下了?可还安稳?” 他见到薛月沉时,语气平淡,目光落到孩子身上,却不自觉柔和。 小阿宁刚哭过一场,此刻已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小嘴微微嘟着,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李桓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女儿的睡颜上,刚要出手…… 薛月沉猛地侧身抱着孩子,手臂收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盯住李桓时,委屈得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 “王爷政务劳心,便早些回去安歇吧。宁姐儿哭了好久才睡下,莫要闹扰了她……” 李桓指尖停在女儿的鬓角,良久才缓缓收回手。 “回禀王爷……”奶娘担忧地看了一眼薛月沉,欲言又止。 “姑娘许是……许是在御街上受了惊吓,这两日睡得极不安稳,王妃哄了许久才合眼……” “下去吧。”李桓平静打断,声音听不出喜怒。 翡翠对奶娘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为孩子掖好被角,默默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室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李桓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头灌下。 冰凉的液体,让他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薛月沉苍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 “阿宁本就顽皮,性子也爱折腾,你该收敛些情绪,悉心照料着她。成日哭哭啼啼,传出去成何体统?” 薛月沉泪湿的双眼骤然抬起。 仿若夜风穿窗的呜咽,在寂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爷,朝中乱成了一锅粥,妾身的外祖家被御史盯上,娘家也危在旦夕,妾身如何能强作安稳?” 李桓皱眉。 薛月沉凄声道:“王爷告诉妾身,郑国公府要是倒了,下一个会是谁?是不是就轮到我们薛家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太子本就与王爷不和,会不会借机……” “王妃。”李桓猛地低喝一声,脸上刻意维持的平静终于被撕碎,露出底下深藏的烦躁、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歇斯底里,怨天尤人。除了抱着孩子哭闹,你还做了什么?” 他指着她怀里的阿宁。 “你如此不得体,如何做一个母亲,如何教导阿宁知礼守节,撑起王府千金的体面?” (本章完) 第283章 榻畔私语 第283章 榻畔私语 “王爷恕罪……” 薛月沉红着眼眶,声线发颤。 “妾身先是薛家的女儿,然后,才是阿宁的母亲……” 李桓气笑了,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郑国公府是自作自受。郭明远贪赃枉法、触怒天威,郭照怀罪证确凿,神仙难救。那是他们自己作孽。太子今日所为,得到了父皇的首肯,也顺应民心……” “那……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薛月沉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眼泪汹涌而出,不甘心地嘶声道,“王爷!你也是陛下的儿子……太子他……他如此跋扈,难道就没人能制衡他了吗?萧家呢?萧相爷难道眼睁睁看着……” “闭嘴。”李桓厉声打断她,眼神带着警告, “朝堂之事,岂容你一个妇道人家妄加置喙?若你父亲当真清白,何惧之有?若不清白……” 他语气陡然转寒,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那也是咎由自取,谁也怨不得!” “咎由自取?”薛月沉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的丈夫。那眼中毫不掩饰的疏离,让她气短。 “王爷……薛家若倒了,我们娘俩往后在府里,如何立足……” “本王还没死。”李桓猛地截断她的话,声音沉冷如冰。 “端王府没有容不下你们母女,端王府,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地方。只要本王在一日,自会护你们母女周全。至于薛家……”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掠过薛月沉,最终化为一句冰冷的决断。 “该弃则弃!” 薛月沉彻底呆住。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将她淹没,连哭泣都忘了。 李桓冷漠地起身,决绝的姿态仿佛要斩断最后一丝牵连。 “明日,本王会去一趟刑部。” 他看向薛月沉,声音不带温度,也不带半分犹豫。 “你父亲……若肯请辞谢罪,或许……还能留个体面。” 话音落下,珠帘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月沉僵坐在冰冷的软榻上,空洞的眼中,映着未干的泪痕,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一片死灰。 - 幽篁居内室,药气凝成白雾。 薛绥在昏迷中辗转,断断续续做了无数残梦。 梦中烈火焚身,仿佛有锁链穿透四肢,滚烫的铁水顺着血管灼烧…… 有人替她擦汗,攥着她指尖轻揉,混沌的疼痛里于是添了些莫名的缱绻…… 好不容易在晨曦中睁眼,发现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左臂上的伤口被布带层层裹紧,稍一动便牵扯出穿刺般的麻痒。 而眼前,不是水月庵简朴的竹木,而是雕着缠枝莲的梨木榻。 半是幽梦半是醒。 她试图抬臂,才发现那只受伤的胳膊,被锦带绑在铺着狐裘的榻柱上。 “再乱动……”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地榻传来,“孤把你另一条胳膊也捆上。” 薛绥猛地一惊,侧头看去。 李肇和衣卧在离她不足三步的矮榻上,月白中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锁骨处蜿蜒着奇怪的红痕,一头乌发凌乱地散在枕间,整个人俊得天神一般,眼下却泛着一团青黑。 再看地上—— 染血的外袍,褶皱成团,好似被人反复揉捏过。 “殿下这是何意?”她一开口喉间灼痛。 忽地想起当初李肇情丝蛊发作,灼热难抑,她也曾大胆地捆绑储君,将他狠狠束缚,不由心尖微颤,苦笑出声…… “……为了报复我?” “你还记得?”李肇低笑一声,眸色深沉。 薛绥轻轻扯动嘴角:“自然记得。” 李肇长身而起,赤足踩过冰冷砖地。 慢吞吞地,在铜盆里拧了帕子,往她脸上按。 “捆绑算得什么?妄图弑杀储君的毒妇,未被锉骨扬灰,算孤心善……” 李肇盯着她泛白的唇瓣,一字字全是狠话,绝口不提照顾她的彻夜琐碎,以及不得将手捆绑,免得毒气侵入心脉的无奈…… 但粗布擦过时,力道却放得轻,却在拂过她参差不齐的头顶时,指腹骤然收紧…… 她头上新生的发茬,仍是病态的白色,不见昔日柔顺的青丝。 “薛平安,张怀诚说你毒素已侵肺脉,咳血还是轻的……” 他眼中突生戾气,将帕子甩回盆中,水溅在青砖上。 “你若再敢不知死活,下次就不是刮骨,而是剜心了。” “哦。”薛绥平静得令人可气。 李肇背影紧绷,没有吱声。 帕子移开时,薛绥看见他右手虎口新增的刀伤,血痂新鲜。 “这是……替我刮毒时伤的?” “你晕过去咬的。”他冷笑,“属狗的,薛平安。” 嘴里恨恨,却转身从小炉上端下药盅。 浓黑的药汁倒在青瓷碗里,苦味瞬间压过旖旎…… 薛绥试图撑坐起来,腰肢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圈住。 李肇几乎将她半抱在怀,药碗递到唇边:“喝。” “贫尼自己来……”薛绥想挣扎,身体却软成一团。 “省点力气。”李肇打断她,稳稳地支撑着她虚软的身体。 “你压着孤的胳膊睡了一夜。该看的,不该看的,孤都看过了。”他忽然俯身,呼吸喷在她耳后,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亲密感。 “此刻再来矜持,不嫌太晚?” 薛绥呼吸一滞。 李肇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意有所指。 “小衣也是我换的。不假人手。” 熟悉的幽香混着药味涌来,薛绥鼻子动了动,迫靠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上,猛然惊觉什么似的,抬起眼睫,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若说出征前的太子肇,尚存几分属于少年的意气与棱角,那么眼前这个人,眉宇间已沉淀出深潭般的冷峻与掌控一切的威压。 是一个经历过血火淬炼、足以搅动风云的男人。 有些事,再由不得她…… 她偏过头去。 李肇又将她扳转过来。 专注而强势的姿态,温柔耐心。 可到底是一个从未侍候过人的天家贵胄…… 药汁灌得太急,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薛绥猝不及防,差点呛出眼泪。 “咳咳……咳……”她伏在李肇的臂弯里,咳得撕心裂肺,牵动伤口,疼得冷汗涔涔。 李肇皱着眉,大掌在她后背笨拙却有力地拍抚着,隔着里衣揉她肩胛骨,像在安抚虚弱的幼兽。 “慢点,无人与你抢。” 薛绥喉咙发紧,给他一记白眼。 这碗药,苦得跟黄连似的。 她蹙着眉头刚张嘴,要说话,一颗蜜浸过的梅子被塞进嘴里。 舌尖上,先是酸后是甜,是她从前爱吃的滋味。 李肇好似看不到她眼里的惊疑似的,转身将碗放在案上,片刻才道: “张怀诚找精于配伍的人验过了,那暗器上的毒,与西疆的瘟疫同源。为延缓发作,加剧痛苦,还掺了腐骨草和一些秽物……此毒带疫气,可经创口传染,极易致死……” 说罢又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 “孤把你那些婢子,都丢到偏院去了……” 薛绥心下一惊,睫毛微颤。 “殿下不怕传染?” 李肇垂眸看她。 “孤在尸山血海里滚过,阎王殿前打过,怕什么?”他目光沉沉地锁住薛绥,淡淡冷哼,“倒是你,薛平安,你这破身子骨,再折腾几次,怕是连二十都活不过。” “殿下是会咒人的。” 薛绥慢慢咽下口中梅子的酸甜,刚要抬眼怼他,李肇突然屈指弹在她额头。 “殿下——” 他低笑,在她眉心印下极轻一吻。 柔软的唇瓣触到皮肤,带着微凉的温度。 “你看孤,怕是不怕?” 薛绥浑身一僵…… “乘人之危?” “彼此彼此。” “也是,我瞧着殿下这身子骨硬朗得,再活五百年都成……” “你也很会咒人。” 四目相对。烛光跳跃。 李肇那双讥诮的眼睛,悄然爬上了几分柔和。 指腹在她微凉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方才慢慢直起身,将她滑落的被角掖好,语气恢复寻常。 “御街刺杀来得蹊跷,看来你得罪的人不少……小尼姑果然够歹毒……” 薛绥靠在枕上看他,“贫尼这点微末道行,让殿下看笑话了。” 李肇没有立刻回答。 深邃的眼眸中,有明明灭灭的光影。 “这手法……绝非寻常江湖手段。” 薛绥道:“行刺的死士冲出来时,大呼为平乐公主报仇。其中有个妇人,我瞧着面熟,从前是平乐身边的陪房,打过几次照面……平乐案发后,她按说该随主家一同流放,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京城……” 李肇指节紧捏,发出清响:“萧嵩做的?” “不知。”薛绥摇头,“萧丞相位高权重,即使与我有旧怨,实也不该为我一个女子兴师动众……” 她顿住话头,看着李肇袖口绣着的云纹 “当然,也可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方是冲殿下您来的,拿贫尼做筏子,借平乐的手,掩人耳目……” 顿了顿,她加重语气。 “毕竟,殿下凯旋回京,挡了太多人的路。” 李肇眸色一沉,推开半扇窗。 “不管是谁,都得死。”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薛绥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头突然发紧。 “殿下,万事当心。” “你安心养着。”李肇头也未回,声音透过夜风传来,是不容反驳的力量。 “外头的事,自有孤料理。你的命,是孤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没孤点头,谁也别想收走。” 李肇:读友们,请支持孤一票…… 读友:我们是来看平安的。 李肇:好巧,我也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