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红》 第1章 初见 千岱兰第一次见叶洗砚时,对方是她男朋友的大哥;他衣冠楚楚,温文尔雅,递来一张纸巾,示意她擦净腮上的泪。 无论如何,她都未想过,两人间的第二次正式见面,是在他的床上。 两人之间,足以载入《千岱兰失眠折磨小剧场》的初见,发生在2008年6月。 初夏的黎明破晓时,整个北京城都浸润在迎接奥运会的蓬勃热烈中,刚满十八岁的千岱兰,在独自睡了八小时的卧铺后,于清晨抵达首都,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看什么都新鲜。 来接她的车是一辆崭新的奔驰敞篷小跑,扎眼的黄色,嚣张又刺目。 千岱兰小心地上车,扣好安全带后,才好奇问:“车是你哥的吗?” “不是,”叶熙京笑,“老爷子给我买的。” 千岱兰疑惑:“老爷子?” “嗯,”叶熙京说,“就我爸。” “哦,”千岱兰规规矩矩地坐好,双肩包放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我还以为你们北京人都喊爸爸’阿玛’。” 叶熙京沉默了。 片刻后,他低头,视线从千岱兰棕色卷发上五颜六色的小发夹上开始扫,x光似的,逐个扫过她灰色球球卫衣、嫩黄色辣妹裙、透肉黑丝和长靴,最终又定格在她同样戴了一串五颜六色塑料和合金的圈圈套圈圈手饰上。 其中一个小圈圈镀的金色褪了色,呈现成一种独守空房十八年鳏夫的潦倒感。 如果不是千岱兰那张漂亮的脸,这一身上下,路边一蹲,叶熙京路过时都会扔几百块钱。 但这张漂亮的脸蛋,现在也被浓妆遮去三分光彩。 此刻,千岱兰正努力睁翘刷成蜘蛛腿的睫毛,盯着车子红色内饰上的一块污泥看——那是她刚刚上车时,不小心用靴子蹭上的。 “你这一身,不太适合去见我哥,”叶熙京抬手,看腕上的表,说,“还有时间,我带你去买新的。” 千岱兰疑惑:“不适合吗?” 她想了一下,又慢慢补充:“这是麦姐刚从深圳拿的货,现在很流行。” “流行?”叶熙京忍俊不禁,“你去见我哥,不需要穿这么新潮;他啊,一个从不追赶潮流的古板男,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了连女——” 话没说完,他又看千岱兰。 “不行,”叶熙京说,“我给发小打个电话,让她帮你选,她眼光好。” 千岱兰乖乖地说好。 她今天来这里就是为叶熙京,因为他说自己哥哥想见见她;人生地不熟,坐一晚的火车来见他,想看他,看他漂亮微卷的褐色头发,看他清清爽爽的白色t恤蓝牛仔,脚下还踩着一双海军蓝的匡威。 千岱兰认得那个标,麦姐服装店里拿过几双,正版卖299,麦姐拿货价49,店里卖159一双,还有一种印着长眼睛小爱心的帆布鞋,一样很好卖。 其实现在的千岱兰不想买什么衣服,她一晚上都是卧铺,对面的大叔一直借机搭讪,千岱兰只好揍了他一顿; 现在,没睡好的她想要在见“大哥”前好好休息一下,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和叶熙京聊天。 这样就很开心了。 两个月不见,千岱兰很想他。 叶熙京显然不这么想。 他打电话叫来的“发小”,是个漂亮的姑娘,瘦高个,梳大光明,额头长得极饱满漂亮,又淡又薄的妆,那妆就像是长在她脸上那么妥切、合适。 到了目的地,千岱兰睁圆了眼睛看这漂亮的建筑;漂亮的瘦高个姑娘扫一眼千岱兰:“这眼睛,和珂珂长得确实有点像。” 千岱兰知道“珂珂”。 叶熙京向她表白的时候,提到过,自己曾经有个暗恋的大姐姐,可惜那大姐姐一心只喜欢他哥; 他没提那个“暗恋的大姐姐”其他的事情,就像千岱兰也没告诉他,自己喜欢过的那十八个男人。 只是醉酒后的第一次接吻,叶熙京抚摸着千岱兰的脸颊,含糊不清地喊过一声“珂珂”。 然后,刚刚获得初吻体验的叶熙京,同时也获得了“被巴掌扇脸初体验”。 叶熙京像什么都没听到,站两人中间,介绍:“千岱兰,我女朋友;梁婉茵,我发小。” 梁婉茵问:“dailan?哪个dai?哪个lan?” “岱宗夫如何的岱,”千岱兰说,“兰花的兰。” 她感觉到梁婉茵敌意,但现在不确定她的敌意来源。 “哦?”梁婉茵说,“你的名字比你个头大气多了。” “是呀,”千岱兰说,“你的名字也比本人委婉多了。”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叶熙京:“我不想买衣服了,熙京。” 叶熙京正埋头给伍珂发短信,注意力不在这边,听到动静,抬起头,才看到一脸委屈的千岱兰。 “谁又把我们兰小妹惹急了,”叶熙京笑,走来,大手盖住她肩膀,“怎么不想买了?” 梁婉茵噗呲一声笑:“兰小妹?叶熙京,你审美什么时候变这么土了?” 叶熙京瞪她一眼:“少说几句吧祖宗。” 说完后,又压低声音,笑着问千岱兰:“还没进店就不喜欢?这边衣服不好看?” “衣服好看是好看,”千岱兰直接说,“就是感觉没什么礼貌。” “兰小妹,”叶熙京叹了口气,他握一握千岱兰的肩膀,“就两天,为了我……好吗?” 千岱兰不吭声,她自顾自地进了最近的一家门店,指着其中店员做好的一套服装陈列。 “请帮我拿一套s码的,”千岱兰告诉她,“我后面的那个帅哥刷卡,我现在要去试衣间换衣服,请你给我拿一模一样的——这些我全都要了,除了假人模特,模特不要。” 千岱兰在试衣间换衣服,梁婉茵在外生叶熙京的气。 “去年你一句话不说就跑深圳去,害得一家人都替你担心,”梁婉茵恨铁不成钢,呛他,“后来你回来,说在那边交了个小女朋友,叶叔叔也没说什么,还替你高兴;结果你呢?找了个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厂妹!” “梁婉茵,”叶熙京也不悦,“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岱兰没读高中,那是因为她家庭条件困难。” “家庭条件困难没办法,天生的,但没家教没礼貌,你看她,流里流气的,”梁婉茵毫不客气,“叶熙京,就算你告白我表姐失败被拒,也不至于堕落成这么样子吧?你确定要带她回去见家里人?” “没礼貌?”叶熙京笑了,“谁先开始没礼貌的?这么多年了,你当我还不了解你啊,梁大小姐?” 梁婉茵斜睨他:“你了解我,怎么还叫我来?” “了解你才叫你来,今晚要带岱兰见我哥,你知道我哥,现在点名要见她,”叶熙京说,“我这不是想让她给家里人留个好印象吗?发小里面,就你最时尚,最fashion——谁让咱们梁大小姐是知名模特呢?这种事,不劳烦你,还能去劳烦谁?” 一番话吹舒坦了梁婉茵,又提到了大哥叶洗砚,她才改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她走几步,又说:“叶熙京。” “什么事?” “你这件事干的不厚道,我能替你瞒着,瞒着那小丫头的学历、工作,按照你编好的话来圆谎,但以后呢?你当家里人都吃干饭的?今晚能瞒得住你哥就够呛!”梁婉茵说,“明知道叔叔不可能同意你和她——这差距太大了,再过段时间,你还得准备申研,将来,和她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人家一小城市来的丫头——” 叶熙京说:“她老家城市也不算小吧。” “哪里的?” 叶熙京说:“铁岭。” 梁婉茵停了一下:“是不小。” 此时此刻,铁岭来的千岱兰,已经换上裙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满意极了。 叶熙京也很满意,一边让导购去刷卡,一边计划带千岱兰去楼上卸掉这拙劣的妆容、重化一遍。 梁婉茵提醒:“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她又看了眼千岱兰,瘦瘦高高的个子,妆又浓又艳,不算难看,只是睫毛刷得如蜘蛛腿,拙劣生硬。 卸妆后,大约是个普通小美人。 订好的餐厅在顶层,要一路乘电梯上去。 千岱兰第一次坐透明玻璃电梯,她又恐高,两条腿都不敢迈,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着玻璃外,又好奇,又害怕,又期待,像第一次见到人的狍子。 梁婉茵用眼神刺叶熙京,叶熙京什么都没回,只专注看千岱兰。 束手束脚,还挺可爱。 只是这种可爱,在恋爱初期还能算得上是情趣,一旦抵达稳定期,再加上异地恋,就消淡不少。 “洗砚哥怎么忽然间想见她?”梁婉茵说,“我以为他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 “我也不清楚,”叶熙京说,“你知道,他是那种……嗯——” 停了一下,他说:“我哥只会选择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对象。” 千岱兰夸赞:“好棒的感情观。” 叶熙京继续说:“他也只会选择’即使没了感情、仍旧能维持稳定婚姻’的结婚对象。” 千岱兰感慨:“好烂的婚姻观。” 旁边的梁婉茵瞪了她几眼。 千岱兰没注意到,她只仰首看商场穹顶的装饰水晶灯,看灿烂阳光通过透明玻璃款款散落。 她不在意那位神秘又古板的大哥,也不在意叶熙京让她来这里的目的;她甚至可以忍下和梁婉茵吵架的冲动,也可以按照叶熙京的意愿去换上新衣服。 因为她喜欢叶熙京。 就像穿了一双舒服又漂亮的鞋子,她可以忽略掉鞋面上的些许污渍。 第2章 阿玛 对于在批发市场长大、又干过一年半服装销售的千岱兰来讲,说谎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两年前,她还在深圳的一家电子厂打工,流水线上连轴转,一天干十三个小时,一个月能拿一千五;流水线忙得晕头转向,一周之内,只有周六下午有时间休息。 千岱兰埋头做满了六个月,拿到工资后果断辞职,听了一个同工厂姐姐的建议,跑去十三行街头的新中国大厦,去服装批发市场应聘档口小妹。 幸好爹妈给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工厂食堂那吃不饱的饭也锻造出她的干瘦身材——档口小妹需要穿版卖货,越瘦高,穿版越漂亮。 招聘要求是160—170,体重95斤以下,千岱兰下秤的时候,非常感激工厂食堂大叔那永远在发抖、永远给不饱饭的手。 档口小妹的工资构成是底薪加销售提成,底薪四百,八个点提成。开始干活的第一个月,见钱眼开的千岱兰,在金钱的激励下,迅速练出了一张嘴皮子,能把每一个动摇的客人哄得心花怒放,签单拿货。往后三个月,她每月到手的工资从未低过三千。 也是这份工作,不仅让千岱兰被现在的店老板看中,还让她练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脑筋灵活嘴巴甜。 千岱兰不明白为何叶熙京如临大敌——说谎而已,他和梁婉茵为什么这样紧张? 在她说出那句“本科清华,刚考研到北大”后,叶洗砚笑了。 不是那种嘲讽的笑,是很宽容、放松自然的笑。 越说谎越自信的千岱兰,也挺直腰板,终于能看到叶洗砚的脸;看清后,她呆了一呆,差点忘了怎么说谎。 要命。 叶熙京怎么没有告诉她,他哥哥叶洗砚比他长得还要帅? 虽然是亲兄弟,但兄弟俩的长相并不完全相似;叶熙京皮肤更白一些,更倦倦懒懒一些,像猫;可叶洗砚相对更端正英俊些,是那种千岱兰的父母都会夸的那种正统英俊。 千岱兰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 叶洗砚说:“岱兰,我记得你似乎还不到十八。” “7月29生日,按照老家习俗,虚一岁的话,我都快十九岁了,”千岱兰说,“四舍五入就二十啦,这个年龄,努努力应该也能读研。” “即使是二十岁读研也不多见,”叶洗砚笑,“看来你不仅聪明,学习上也很努力。” 千岱兰笑:“谢谢哥哥夸奖,没办法,天生聪明难自弃。” 她听见叶熙京在身后深深叹气。 千岱兰心想,富二代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个谎话也这么紧张。 谎言被发现,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那么多漂亮的场面话,大家不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用谎言来维持住体面吗? 叶洗砚没有第一时间不悦,就证明了他想保持这个“体面”,绝不会拆穿她弄得大家都很难堪——她可不就得赶紧蹬鼻子上脸——啊不,顺杆儿往上爬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没吃过苦的好命小孩居然真不懂。 如她所料,叶洗砚果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很自然地说了些礼貌话,问千岱兰什么时候来的,现在住在哪里;最后提出,他为千岱兰订这里的酒店,已经和经理打过招呼,千岱兰住的、吃的,都由叶洗砚结清。 是千岱兰能想象到的、最妥帖的、哥哥招待弟弟女朋友的方式。 他似乎很忙,电话一直响,菜没吃几口,就离开去露台接电话;不多时,杨全也跟着去了。 人一走,梁婉茵就问千岱兰:“你什么时候还去清华读研了?你没上过大学就算了,连校名都能记错?” “命运掌握在自己嘴里,”千岱兰专心夹菜,说,“你看,他也没说什么嘛。” 她很喜欢面前白瓷细长盘里摆着的一种菜,两种薄薄面包中夹晶莹碧绿的生菜丝和薄薄烤鸭片,里面还刷了一点点微甜微咸的酱,很好吃,一点都不腻。 只是一个盘子里只摆了八个,算下来一人只能吃两个。 千岱兰吃掉第二个后,惋惜地感慨这道菜一点都不实惠。 那么大的盘子,那么少的菜。 喂鸡都吃不饱。 “你住酒店也好,”习惯了撒谎精的叶熙京按着太阳穴,“我现在住我哥那边,你和他在一起,我还真怕他看出我们说谎。” 千岱兰说:“没事,我出去住挺好的,你哥应该也怕我们上床。” 梁婉茵安静一秒,不可思议:“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嗯?”千岱兰抬起头,咽下口中的油鸡枞萝卜糕,“不是吗?熙京不是准备申请去英国读研吗?这个节骨眼上,应该没有人希望能搞出人命吧?” 叶熙京撑着手看千岱兰,笑:“话糙理不糙。” 梁婉茵什么都吃不下了,她睁大眼睛:“你怎么可以直接说脏话?” “啊?’上床’和’搞出人命’也算脏话吗?”千岱兰认真道歉,“不好意思呀,我还以为只有’曹b’和’曹大肚子’算脏话呢。” 叶熙京忍不住了,脸转过去,一边笑一边咳,一边咳一边笑。 梁婉茵看起来情况不太好。 她铁青着脸,想对千岱兰说些什么,但又憋得什么都说不出。 本身就是快言快语的性格,忍了又忍,最后忍不住了,直接说:“叶熙京,你怎么会觉得她和珂珂像?除了那双眼,还有什么像的?别的不说,珂珂精通英法意三种语言,现在留校做助教,将来就是体面的大学老师;她会什么?除了中文还会什么?千岱兰,我不是针对你,你很好,但是说实话,你和熙京很不合适。我和熙京一块长大,也算他半个亲姐姐,你不知道,熙京是真的要接叶叔叔的班。你们俩不同,将来走的路都不一样——叶熙京,别笑了!” 梁婉茵这段堪比掀桌的话说了很长时间。 在她说话的时间里,千岱兰抓紧时间吃东西。 她很担心,等会吵起来,就没时间吃了。 “千岱兰,”梁婉茵很正式地对千岱兰说,“你应该知道,只是长得漂亮没什么用。” 千岱兰惊喜地说:“谢谢你夸我漂亮啊。” 说完就夹起一块蟹黄豆腐,嚼嚼嚼嚼嚼嚼嚼。 叶熙京好不容易止住笑:“兰小妹还小,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小了,”千岱兰干巴巴地咽下,“四舍五入快二十了呢。” 她抓紧时间又塞一口虾夹溏心,嚼嚼嚼嚼嚼嚼嚼。 “如果只是谈恋爱,那当然没什么,”梁婉茵说,“你们之前谈,我不也没说什么?” 叶熙京终于不悦,制止梁婉茵:“你都说她’厂妹’了,还算没说什么?” “等等,”千岱兰举手,奇怪看他们,“‘厂妹’算侮辱吗?你们觉得’厂妹’不好吗?” 两个人都没说话,千岱兰不在乎梁婉茵,她只看叶熙京的脸,看到这个从小没吃过苦、人生比她头发还顺的富家小少爷。 叶熙京露出一点尴尬的表情。 千岱兰读懂了。 她第一反应是恼自己怎么这样精通看透人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么敏感聪明就好了; 第二反应是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她还是要继续敏感聪明下去,继续当销售赚大钱。 按照千岱兰的脾气,如果这话是其他人说的,她现在一定会问,努力工作赚钱的职业为什么要被瞧不起?没有流水线工人,谁来组装那些漂亮精致的手表?现在还要靠家人供给学费的人,为什么会觉得努力打工赚钱养自己的人不好? 梁婉茵有点愣,还有点迟钝。 “对不起,”千岱兰慢慢地放下筷子,她说,“我去趟厕所。” 这一次,梁婉茵没笑,她看起来似乎后悔了,后悔刚才说那么多。 千岱兰想,人真的好矛盾呀,梁婉茵说那些话就是想让她不开心,可她真不开心了,梁婉茵又后悔; 就像叶熙京,明明觉得她学历和工作都拿不出手,还要和她交往,一边对她好、一边又要她编织漂亮的谎去骗他家人。 也像千岱兰,她明明知道叶熙京不是那么纯粹的喜欢她,可她还是舍不得和他分手。 舍不得他的人,舍不得他的脸,还舍不得他的钱。 千岱兰所认识的男人之中,论好看和气质,叶熙京真的可以和殷慎言并列第二了。 她很沮丧地去了厕所,伤心到连嘘嘘都嘘不出来,恰好麦姐打来电话,千岱兰接了。 麦姐的声音一听就是开了大单,问她到没到,估摸着这时候该见到叶熙京了,怎么样啊这小伙子,靠得住吗…… “麦姐,”千岱兰说,“我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咋了千千?”麦姐急了,“我滴乖崽,你哭了?” “还行,”千岱兰闷闷地说,“有点点不太开心……一点点。” 麦姐人精,一下子猜到了:“他朋友说你什么了?” “没说什么,”千岱兰无精打采地夹着小诺基亚,挪到洗手台前洗手,“我觉得自己刚刚和她说话时没发挥好。” 门外,清晰地听到这句话的叶洗砚站定脚步。 隔着一堵编竹屏风,千岱兰的声音从绕了一个弯的墙壁转来。 闷闷不乐的,一听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一开始说我是土里的花瓶,就是说我土;我就该告诉她,土怎么了?瓷土也是土,瓷土烧的花瓶还有摆在博物馆里当宝贝呢!” “而且,我哪里土了?是她不懂得欣赏,不了解我的品味。” 麦姐同仇敌忾:“是啊!我给你挑的都是现在最时髦的货,好家伙,那翻单好几次的呢,卖这么好,哪里土了?” 第3章 学习 至此,千岱兰对叶洗砚的印象,就是一个随和幽默、出手大方的帅气大哥哥。 看起来日理万机的叶洗砚,仍旧陪他们一块吃饭;分别前,还送给千岱兰一张会员储值卡。 千岱兰不明白他的意思:“哥哥?” 完!蛋!啦—— 该不会是她刚刚吃太多,把叶洗砚吃怕了,他改掉主意,最终还是决定用钱打发她吧? ——那他打算给多少钱呀? 她担忧地直视叶洗砚的双眼,发现他笑了。 他好像看出了她的想法:“不是你从韩剧里看到的那些——是见面礼。” 用chanel小圆镜补口红的梁婉茵,用手指擦擦溢出唇线外的口红膏体,再蹭到纸巾上,惊讶:“洗砚哥还看韩剧?” 叶熙京则是困惑:“刚才我们聊到了韩剧?” 千岱兰长舒一口气,她大大方方地接了,说:“谢谢哥哥。” 仍旧好奇,看那张卡片,发现上面满是字母,居然没有一个中文。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担心选的礼物不合适,只好买了这个商场的储值卡,”叶洗砚微笑着说,“听熙京说,你很有主见——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你比较好,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更方便。” 千岱兰捧着那张卡,惊叹:“不愧是首都,商场的卡都这么高级,全都是英文。” “什么英文?”梁婉茵快言快语,“这是法——” “全英文的确不方便,”叶洗砚面色如常,对千岱兰说,“我也不喜欢这点,不过用起来还算方便,你只要在结账时将卡递给他们就好。” 梁婉茵被打断,又意识到什么,和叶熙京相对视,四个眼睛,满是无奈。 “好呀,”千岱兰问,“那这里面有多少钱呀哥哥?” 梁婉茵知道她很直接。 但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甚至比自己还要直接。 叶熙京提醒她:“岱兰。” “哥哥,我知道这么问不太好,但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个大概范围?我心里好歹有个数,”千岱兰问,“如果你觉得太直接了,那我委婉一点吧——如果是一百块左右,你可以点个头,两百的话,就点两个头。” “恐怕不行,”叶洗砚微笑着说,“连续点一百个头有些难度。” 捧着卡的千岱兰呆住:“你真的确定没有拿错卡吗?” 叶洗砚笑容更宽容了些,礼貌地结束了和她的对话。 他说:“下午不是还要回北大上课?回酒店吧,先好好休息;熙京,婉茵,我还有礼物给你们,跟我去停车场拿一下。” 千岱兰终于有了点点不好意思,捧着那张卡,说“哥哥再见”都说得特别真诚。 梁婉茵啪一声收起小镜子,问:“洗砚哥回公司吗?能顺路送我回家吗?” 叶洗砚点了头。 叶熙京知道去地下车库没什么好事,但叶洗砚已经将他们安排得妥妥帖帖,他找不出借口,只好让千岱兰先回酒店,约晚上一块吃饭。 果不其然。 一上电梯,叶洗砚就抬手扇了叶熙京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 梁婉茵吓了一跳,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包。 “你以前胡闹,我都理解,毕竟你年纪还小,还在上学,没轻没重的,都正常,”叶洗砚脸上没有笑容,训斥叶熙京,“你正正经经地谈恋爱,我也不拦你;但你都做了些什么?” 梳整齐的卷发被打得垂下一丝,叶熙京捂着脸颊,哑声:“我没做对不起她的事。” “没做?”叶洗砚冷着脸,“前天晚上喝醉了,借着酒劲对伍珂表白的人不是你?还是说,跑去人大东门办,证的人不是你?半年前,你和她谈恋爱时,有没有想过她甚至还没成年?” 叶熙京说:“半年前我也没成年啊!” 眼看叶洗砚再抬手,恰好电梯到了,叶熙京先一步迈出去,皱眉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哥。去年,爸说要你和伍珂姐交往试试,你不愿意,说专注搞研发,没时间;你既然不喜欢伍珂姐,为什么我追她,你还发这么大脾气?” 说了这么长,他等哥哥说话,没想到叶洗砚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 叶熙京说:“被我说中了?” “不是,”叶洗砚大步踏出电梯,面无表情,“我只是想看看你犯蠢的底线——很显然,在犯蠢这件事上,你毫无下限。” 叶熙京说:“别说你今天发的火,都是因为我醉酒后抱了伍珂姐。” 叶洗砚再一次被他的愚蠢绊住了腿。 他站在灯带下,冷静地告诉叶熙京。 “如果你没有和今天那个女孩交往,你正常追求伍珂,和我毫无关系;爸将你交给我,我不能养出一个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弟弟,更不能看着他仗着有些闲钱就四处骗女孩,”叶洗砚说,“做事前能不能稍微动动你那常年一动不动的脑子?——抱歉,我的话有些重了。”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忘记你没有脑子了,我不能指望几句话就能让你长出一个新的,对不起。” 梁婉茵打圆场:“洗砚哥,熙京也只是不想让你们生气……” “所以教那个女孩说谎?我是不是还要谢谢熙京,谢谢他这么体谅、这么懂事?谢谢他这样善解人意?”叶洗砚说,“婉茵,你跟杨全去车里拿东西,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梁婉茵担心叶熙京,一步三回头。 叶洗砚垂首看叶熙京:“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是我来见你们,而不是爸?” 叶熙京惊愕:“爸也提了岱兰?” “否则?”叶洗砚说,“他想先见见岱兰,我说这样不合适,容易吓到她——才有了今天这顿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在场的是爸,他会给岱兰多大的难堪?” 叶熙京摇头:“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是吗?”叶洗砚淡然地说,“喝一杯酒都能失控的人,竟然认为能掌控自己的人生。看来你的自信要比无知更加膨胀。” 叶熙京说:“算了……那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洗砚说,他看叶熙京脸上的巴掌印,抬手,帮弟弟整理了下衣领,“谈恋爱就正常谈恋爱,别弄虚作假。人家女孩很不错,智商和你互补,也看得出真喜欢你,好好对人家。” 叶熙京试探:“所以……” “我会向爸坦白,那边有我顶着,他不会打扰你们,”叶洗砚又问,“她年纪还小,怎么不继续读书了?中考成绩不好?没办法读高中?” 叶熙京终于不再隐瞒:“兰小妹——岱兰中考时,爸爸生了大病,她为了补贴去念职校;你也知道……职校么,爱学习的不多,有人总是骚扰她。她打了人。被打的人拉帮结派地欺负……岱兰家里又需要钱,就辍学打工了。” 叶洗砚问:“你还欺负她?” “没,”叶熙京叹气,“我是真喜欢她,但是,你也知道……” 叶洗砚没和他说话,眼看着梁婉茵拿了东西又过来,叶熙京才意识到问题:“你怎么知道婉茵一起来了?还提前给她准备了礼物?” “那原本是给千岱兰的,”叶洗砚说,“临时改了主意,她似乎更喜欢钱。” 叶熙京说:“确实。” 兄弟俩静静站了一阵,叶洗砚大掌拍在叶熙京肩膀上。 “站直了,”叶洗砚说,“这几天你晚上必须回家,带女孩好好逛逛这里可以,出格的事别做……她还小,你别犯浑,明白么?” 叶熙京说:“我快期末考试周了,除了题,还能做什么?” 他准备申请英硕,也有了意向目标;和千岱兰恋爱,也确实是那一瞬间的荷尔蒙激荡,可时间过去,激素消退,他对两人未来竟也有了无措。 千岱兰很聪明,但学历的确有些低,只完成了九年义务制教育。 只是漂亮和聪明,真的能让两人的感情长久吗?婉茵说的话虽然难听,可也是事实——将来,他和岱兰,真的还会有共同语言吗?她不会英语,甚至没有中学学历—— 算了。 叶熙京自我安慰,至少她也完成了九年义务制教育,不是吗? ——谁知未来如何? ——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向来及时行乐的千岱兰,花了一下午时间来刷那张卡、买带回去给麦姐、张静星的礼物;她发现商场里还有书店,进去问了店员,买了一套外研社出的《新概念英语》,还有朗文英语词典。 她在北京又住了三天,听了不低于三十遍的《北京欢迎你》。 第一天早起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然后去逛国家博物馆、故宫,最后去景山公园看日落; 第二天去逛颐和园、圆明园,然后逛清华和北大。 第三天去爬长城—— “不到长城非好汉,”千岱兰在酒店浴缸里泡着脚,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针将脚趾上的水泡挑破,“但我是好女人,所以不一定非得爬长城。” 她还是穿着来时的运动鞋,adidasa的,一天走路步数太多,袜子磨得微微透明,脚趾和脚掌上也磨出了几个小水泡。 “我明天不爬长城了,”千岱兰说,“麦姐,我明天晚上的车票,凌晨到家,下午就能去店里上班。” 最后一天了呢。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火车八小时,更不要说车票钱了,千岱兰掰着手指数——怎么也要玩够本吧? 路上处处可见的五星红旗,穿文化衫的志愿者,千岱兰隔着玻璃橱窗看着里面的福娃玩偶,五个一套,一套要200块呢。 好贵。 可就是比批发市场上的精致好看,连身上的北京奥运会五环标志都是刺绣的。 但是它要200块。 好看。 第4章 走错房,上错床 “往里走往里走哎,拿货的往里走哎,别搁那门口堵着,挡着后面大姐的道儿了。” “身上这是爆款小狗貂毛,欧洲的设计师款,市场上就咱们一家有哈,上身效果贼洋气、贼显身型,实话说啊,全沈阳你找不到第二家卖这个的,保准拿回去好卖——” 狭窄挤兀的五爱市场二楼,一间小小房间,墙上挂满衣服,靠墙边缘的货架上同样摆满,中间一个柜台,周围歪七歪八地堆着塑料袋、打包纸箱,塑料绳,千岱兰站在柜台前的塑料高脚凳上,掀开外套,展示着里面的衣服,声音脆响:“还有我里面这件,韩国爆款货,小南韩丝的,弹性大不起球不掉色。穿大衣里面,下面搭个毛呢裙,又洋气又好看——翠姐,你说啥?” 人太多,她俯下身,终于听清翠姐问的话。 翠姐问:“这小南韩丝咋拿啊?” “单色五拼色十,不限尺码,”千岱兰边说边弯腰,都不用细看,手一捞,精准无误地从脚下塑料筐里摸出合适的衣服,展开,给翠姐看,“摸摸,这料子可舒服了,一件才二十,正宗韩国货,我特意去青岛港口接的货,从首尔船运过来的;我身上这件是黑色,还有鸢尾蓝和含羞草黄,都是现在最流行的色。翠姐呀,你每次拿货风格都稳重,那就拿我身上这件黑色。追新潮、店里面客人年轻小姑娘多的,就选鸢尾蓝和含羞草黄……行,翠姐,两件s五件m三件l,都要黑色的,是吧?” 核实完毕,千岱兰起身,叫:“静星,都记下了吗?翠姐要的货。” 张静星拿着贴满粉红水钻的银色计算器挤过来,另一只手捏着笔记本和笔,算翠姐的货款。 门口,老板麦姐双手插裤,高跟鞋跟哐哐剁地板,扯着嗓子喊:“……两件?两件拿不了,我们家就没有两件能拿的,能拿就拿嗷,不能拿赶紧走,别搁我家门口挡着——别乱撩帘子,撩坏了你赔啊?” 忙忙碌碌到中午,饭也没时间吃,一间小档口,仨人一人几口饼干对付过去;正是八月底,批发市场刚上第一批秋装,整个五爱市场,麦姐的档口最红火,人最多。真是人挤人挤人,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忙得没处落脚。 到了七点半,千岱兰才歇下来,嗓子干得要冒火。 张静星和麦姐核对着算账,她脱了外套,一边对着小风扇猛吹,一边用劈开、还带毛刺的一次性筷子吃土豆粉。 店老板和麦姐熟,每次麦姐都打电话找他订粉,他头一个做好了给送过来。 给她们的粉里,每一份都多个鹌鹑蛋。 “今天翠姐拿的那几件小衫卖断了货了,”千岱兰说,“就我身上今天穿的这个,太好卖了;麦姐,您再订点呗——别订多了,我估摸着,再来两百多件就够了,后面就没这么好卖了。” “哎,你眼光还真毒辣,上次说这个好卖,要多拿点,我没舍得,”麦姐说,“就拿了小三百件,还真的是,没两天就空了。不过也没事,广州的宜姐老交情了,再订还是原来的价,十块钱一件,就是得晚几天才到。” 千岱兰边吃边核对,嘴巴一刻也不清闲。 浸了热油酸醋的小油菜,白白胖胖的豆芽,一筷子戳中鹌鹑蛋,千岱兰坐在“同行免进、面斥不雅”“谢绝还价”“五件起拿,恕不零售”的贴纸下面,淌着汗吃粉。 满屋子布料特有的沉闷发涩味道中,清完了货,她才对麦姐说:“干完这个月,我就不干了。” “啥?” 麦姐被这个消息砸得懵了一下,问:“你想干啥?” 千岱兰用沾了鹌鹑蛋黄的一次性筷子,坚定不移地夹住鱼豆腐:“去北京。” “哎呦,听姐一句劝吧;男人靠不住,有钱的男人更靠不住,你那个男朋友长得确实不错,细皮嫩肉的,蚊子落他脸上都打滑劈叉;可男人这么嫩了有什么用啊?不当吃不当穿,撞个豆腐都得骨折——别说靠不靠得住了,他自己都立不起来。别去北京了,”麦姐走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北京到底有什么好啊?” “我也不知道,”千岱兰困惑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好吧,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热闹。” 麦姐说:“你要有钱,哪哪都热闹,大粪坑都能建成小冰岛。” 说完后,看千岱兰满脸迷茫,又放低声音:“忘了哈?早先在咱们隔壁干的那个,你凤姐?三天五头地和客人吵架,一个月和客人骂了三十八次干了二十次仗进了十九次局子。以前她生意多红火啊,咱静星偷偷往她发财竹里倒热水都没干倒她——去年年初,信了男人的话,回家结婚生娃去了。前些日子我在负一楼看见她了,啧啧啧,抱着个娃,在那儿挑打折睡衣,为了一块钱吵了大半个小时——她那店要好好开着,至于这样不?你说?” 千岱兰说:“我去北京,也不单单是为了熙京;当然了,麦姐,我在你这过得也挺开心,就是觉得吧……一眼望到头。你说赚钱吧,也没少挣,这两年你都挺关照我的,我也知道。可就是……不甘心。” 张静星安安静静地算账,贴粉色水钻的计算器按得劈劈啪啪响。右上角铁架子上,大头小电视放着《仙剑奇侠传三》,音乐悲壮,蓝色的龙葵变红,推开景天和雪见,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铸剑炉。 一只大飞蛾子扑啦啦撞到灯罩子上,被烫得浑身哆嗦,狭窄的小房间里落下一层抖抖嗖嗖的黑影,从千岱兰脸上扫过去,又扫回来。 麦姐看到千岱兰乱糟糟发丝下明亮的眼。 “上次去北京,我就想,发财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再有我一个,”千岱兰说,“您听着也别笑话我——我想挣大钱,也想出去闯荡闯荡。以前我不敢乱跑,是因为我妈的病,她动手术后就好多了;两年前入了城镇医保后,她吃的药也都在医保名单上,能给报销不少,我这些年攒的钱,留给她开药,足够了。” “你呢?”麦姐听出不对劲,“你不给自己留点?就这么去北京?没点本钱,你想咋赚钱?北京那地方东西贵,衣食住行样样不得花钱——” “我问过了,租一套差不多得两千多,太贵了,我预备着和人合租,租个小的,一间应该四五百,差不多。” “合着你早打算好了?”麦姐叹气,“难怪你上个月就和我说,做完这个月就走……哎,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是拦不住了。别说,你这一走,我还怪心疼的。” “所以呀,心疼我的麦姐,”千岱兰放软声音,“您先前不是说,有个表妹在商场里当店长吗?您能不能帮我问问,还招不招人啊?” “别想了,千千,我表妹还是黑大的研究生呢!人家那商场面对老外,得会英语,还得有学历,你初中毕业的去那边,人家根本就不收,”麦姐翻了个白眼,“你这么一走,我临时找人还得花时间;你都不在我这儿干了,我才懒得管你呢。” “麦姐,麦姐麦姐,我那世界上最好最善良最完美的麦姐,哎呀哎呀,麦姐,你别走啊,”千岱兰放下一次性塑料圆盒里的土豆粉,追在麦姐屁股后面跑,哄她,“我去了北京又不是不回来了,万一要是真混得不好,还不得灰溜溜地求麦姐给我个活干、给口饭吃?可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发达了,我还是给麦姐买上次好用的那个眼霜——啊不,我送给麦姐更好的,最新潮的衣服——麦姐麦姐——” “别喊我,没结果。” …… 当天晚上,家里面,头顶风扇呼呼地转,麦姐捂着手机,笑。 “是是是是是是,我知道,你那边有要求,但这小丫头确实机灵,脸也好看,我打包票,你就没见过比她再出挑、再掐尖的姑娘了——记得不?去年年底,你来我这边,还夸她好看来着,像大明星——就是那个!是不是记起来了?对,我用的那瓶什么吊——嗷,迪——奥眼霜,就是这小丫头送的,一瓶四百四十块呢,人去北京,特意给我买的。多好多乖啊,这姑娘,这么贵也舍得送我。” 麦姐瞥一眼桌上的瓶子,舍不得用,小小一瓶,每次涂薄薄一点,一年过去了,眼霜还剩个底。 “刚满十八,哎,这学历上,确实没办法,对对对对,但这小丫头片子会英语,一嘴英语说得贼溜,哎,可不是我胡说,”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摸住遥控器,将电视声音调小,“上次跟我跑广州拿货,碰到几个老黑,叽里呱啦说鬼话,人家小姑娘一个人,愣是帮忙指了路。还都是看书听mp3自学自练的——你说说,这么聪明的,错过了你去哪儿找?” 电视上的音乐声极小。 “流~星~飞——!带~我~飞——!!!” “好好好好,行行行,哈哈,”麦姐说,“亲表姐能骗你么?这样,小丫头你先看看,合适的话就留下,不合适就赶紧给我退回来——人一孩子挺可怜的,难得上进,我也总不能留她在我这小批发市场干一辈子,是吧?好,好,行,嗯。” 放下手机。 麦姐动了动脚,才发现洗脚水冰凉冰凉的。 她站在洗脚盆里起来,弯着腰去够桌上的杯子,拿在手里,灌下一大口。 “我只能帮到这儿了,”麦姐自言自语,“看造化吧。” 千岱兰的造化很不错。 刚巧,麦姐的那位表妹,麦怡,在北京某商场里的连锁女装品牌做店长,手底下走了一个导购,正在招新的。 该连锁女装品牌算得上国内一线,对导购的学历也有要求,起码得大专毕业——像千岱兰这样,学历直接就不符合规则。 第5章 美酒误人 “很难想象你用什么想出了这个蠢办法,脚趾头,还是脑子?”叶洗砚说,“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从二楼头朝下跳下去,被摔坏的脑子也比你现在头骨里的那个东西好用。” “……你知道,伍珂姐这次是为了帮我忙才生病的,她本来身体就弱,我要是在这个时候不管她,我成什么人了?”手机中的叶熙京解释,无奈极了,“哥,我一开始没打算瞒着兰小妹……岱兰,但是,你不知道,她脾气小,气性大,容易吃醋。上一年,就因为婉茵那些话,岱兰回去后就不接我电话了,还说要分手——你都不知道我哄了多久,才把她哄回来。” “不然呢?”叶洗砚一手握手机,另一只手按着眉心,“别告诉我你现在不仅辨别能力下滑,而且是非不分。” “……我上次确实不该让婉茵过来,”叶熙京说,“但你也清楚,一年多了,我和伍珂姐都是清白的。可岱兰很介意这点……如果实话实说,她一定又会伤心。我不想她难受,也不想和她吵架,人总得有点善意的谎言。再说了,哥,我这个月末就该去英国了……” 他欲言又止:“我们没多少相处时间了,我不想最后这点时间都浪费在争吵上。” 叶洗砚面无表情:“所以你选择打电话来浪费你哥的生命?” “不是,”叶熙京说,“伍珂姐高烧一直不退,医生说要抽血化验一下,抽血得空腹,禁食八小时——” 叶洗砚打断他:“我记得你们去医院已经七小时了。” “是的,但我中间给她削了个苹果,”叶熙京有预料地抢答,“对不起,我忘带脑子了。” 叶洗砚说:“没关系,我从未奢望过你能带上脑子。” 停了一下,他又说:“也幸好你没带脑子,不带脑子就开始犯蠢了,我真不敢想你带了那浆糊脑子会捅出多大的篓子。” 叶熙京叫:“哥。” “我可以暂时让千岱兰住在家中,”叶洗砚说,“但我不会替你照顾她——她是你女朋友,不是我的。” 说到这里时,叶洗砚声音中多了严厉:“无论如何,你今晚必须回家;明天早晨,你最好早些向千岱兰解释清楚,我没有替蠢材遮掩的义务。” “我知道,我知道,”叶熙京感激不尽,“再替我瞒她这一次吧,哥,你知道我和伍珂姐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不想她误会;如果岱兰问起你,说我陪哪个朋友去医院,你能不能说是我大学同学?就是潘小贤……喂喂?哥?——” 叶洗砚没心情听弟弟继续说话。 他关掉手机,洗干净双手,刚刚喝下的酒已经完全被催吐;这样的酒局,叶洗砚最不愿意参与,但不得不来。 漱口水漱完口后,冷水洗脸,叶洗砚想起半小时前,杨全发来的短信。 千岱兰已经成功送到家中了。 叶洗砚看了眼腕上的表,现在已经是八点二十分。 他给杨全回短信,言简意骇。 「晚上十一点半来接我」 叶洗砚对酒局时间的把控和预测仍旧精准,十一点三十五,喝到微醺的他坐上杨全的车,深深地叹口气。 “杨全,”叶洗砚闭着眼睛,问,“这次你打算留在公司,还是跟我走?” 杨全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毫不犹豫:“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叶洗砚笑了一下,醉意渐渐蒙上头,他侧身看外面飞闪而过的路灯和光亮明辉的商铺,光华璀璨,明灯千万盏,车水马龙,人如舟上行。 见过数千遍的不夜之城。 十二点二十六,叶洗砚换上拖鞋,独自打开公寓大门。 预想之中的糟糕、亦或者被“闯入”的状况并未出现,弟弟的女友千岱兰意外地遵守规矩,整个房子安安静静,就像从未有人住进来。 事实上,叶洗砚也是上个月才搬进来,很多东西来不及采购,也仅仅是为了招待千岱兰,才让人将其中一间客房的床品更换得更“少女”一些。 当然,如果她不喜欢,还有另一间客房可供入住。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答应了弟弟暂时让千岱兰住进来(因弟弟旧居中还有很多与伍珂有关的东西),便真将她当未来的弟媳看待。 叶洗砚不知千岱兰最终选了哪一间客房,两个房间都很安静,像没有人入住。也不清楚叶熙京有没有回来—— 现在的他喝醉了,酒局上同那些人精们打交道也令人疲倦,只想休息。 一手推开卧室门,另一只解开领带,稳稳地丢在小牛皮和藤条做的脏衣篓中;然后,取下手表,房间很暗,叶洗砚没有开灯,一切遵循着记忆,正如规律克制的生活和作息。 只是不知怎么,叶洗砚在今夜规律的卧室中,隐约嗅到一缕极轻极淡的茉莉花香。 解下的手表被随意放在胡桃木桌上的玻璃托盘上。 啪嗒。 床上裹着鹅绒被的千岱兰在半梦半醒中打了个哆嗦。 这里的床垫软得像小时候躺过的摇摇床,又轻又暖的鹅绒被盖在身上没什么重量,让习惯了重棉花被和丝绵被的千岱兰不太习惯。她其实并不认床,当年在深圳打工时候,厂里宿舍蟑螂猖獗,就算墙上趴着掌心大小的蚰蜒和蟑螂,千岱兰也能面不改色地徒手抓走虫子踩死,然后哗哗啦啦洗手,再若无其事地躺下睡觉。 也不知怎么,千岱兰在这个干净的客房里却失眠了。 床和被子都很舒服,有淡淡的香味,不像麦姐店里用的那种那么刺鼻,很温柔和谐,像刚刚砍下、削皮、劈开的新鲜木头,又像温柔开放的玫瑰。这种柔软的香味大约有着助眠的效果,千岱兰在干瞪眼了半小时后,还是沉浸入了梦乡。 梦里还是和叶熙京初遇的时候。 千岱兰在工厂里干了两个月,就意识到在流水线上做不长久,迟早要熬垮身体,完全是拿健康赚钱;她拿到工资后,就立刻砍到优惠价、报了附近的一个夜校,一有时间就抓紧时间去上——说是夜校,其实是专门在晚上开设的辅导班,教一些基础的办公软件操作,总共十节课,可以自己选上课时间。千岱兰想的是,等干够了厂里硬性要求的六个月,就去找份文员类的工作;再不济,就算在厂子里一直做下去,也不能永远都在流水线上重复地劳动。 她和叶熙京就是因这个夜校而认识。 千岱兰长得又瘦又高,相貌出挑,第二天去夜校上课,就有一群人跑来看她。有几个大胆的,还邀请她吃饭,想和她“交个朋友”。 她都客客气气地拒了。 正常人,到了这一步,基本不会再死缠烂打,偏偏就有性格偏激的,跟在她身后,甩都甩不掉。 某晚,在大排档前,千岱兰被三个人纠缠,三个人围一块,动手动脚,故意不让她走。她脾气爆,被刺激恼了,直接踢裆砸眼起步,还用带毛刺的一次性筷子插了一人的鼻孔,插得他鲜血直流。 警察立刻赶来处理这件事。 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小混混,周围摆摊开店的都怕他,不敢出来替千岱兰作证,哪怕她说自己被骚扰,那些人也都摇头缩脖子,含糊地说不知道——除了叶熙京。 叶熙京来找朋友玩,当晚凑巧也在对面店里买卤水鹅掌。千岱兰被三人围起来骚扰时,他疾步走来,正准备制止的时候,看到千岱兰以一敌三,暴打小混混—— 他和他朋友的证词都能证明千岱兰饱受骚扰,这一次完全算得上正当防卫。 千岱兰那时候才十六岁,再怎么胆大,碰到这种事,到底还是个刚离开校园不久的“孩子”。一出派出所就哭,还害怕被人看见了笑话,使劲儿往下拽卫衣上的帽子,拽下来,挡着一双眼,一点声都不出,就啪嗒啪嗒地狠掉眼泪。 正边哭边走,冷不丁,额头撞到柔软的手掌心上,弹得千岱兰后退几步。她摇头,看到一脸无奈的叶熙京。 看到她掉泪的眼睛,叶熙京一愣,好久,才放低声音,笑着同她商量。 “千岱兰同学,要不要换个地方哭?咱不撞树了行不?撞树,那树得多疼啊?” 千岱兰一直以为,叶熙京看她时的发愣,是因为对她一见钟情; 直到后来,才意识到,他的发怔,是她那双和伍珂很像的眼睛。 …… 千岱兰第一次谈恋爱,还是个“早恋”,尽管殷慎言冷嘲热讽地说他们如果能成、他就裸体去撞钟;她也没想过真得要分开。 除却伍珂之外,她和叶熙京之间暂时没有更大的障碍。 ——哦,现在有了。 叶熙京成功申请到了剑桥大学,再有两周就会奔赴英国。 他不仅是个单纯的富二代,还是个小天才;至少,在千岱兰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像叶熙京这样,不满十五岁就考上了大学,还成功申请到了剑桥大学的硕。 千岱兰呢?在听叶熙京说准备申请后,她才知道原来“剑桥大学”在英国,不是“建桥大学”,不教人造桥,也不教人修路。 她隐约感觉到,以后,自己和叶熙京不仅距离会变远,联系也会越来越少——毕竟跨国电话费很贵。 半梦半醒的千岱兰,在这柔软舒适的天鹅绒上打了个滚,隐约听到卧室浴室中的水声。 ……嗯? 她第一反应起身,但又慢慢地躺下。 应该是叶熙京。 除了他,还会有谁能进她所在房间呢? 杨全说过了,叶洗砚不喜欢别人进他的家;就连为叶洗砚做事的杨全都不能,更何况其他人。 第6章 一步之遥 “拍拍拍拍拍,你搁这儿拍西瓜呢?怎么不趴上来咬口看看甜不甜?”千岱兰提上被扯到膝盖弯的三角小裤,说,“叶熙京你怎么回事呀……嗯?你怎么不说话啦?” 她还看不太清,只瞧见高大的男人半跪在床上,维持着固定的姿势。 月光落在千岱兰的右脸上,浓密、有微微自然卷度的头发如晴时西湖的波浪,簇簇缕缕蓬蓬松松,倦倦懒懒遮盖雪白的肩膀。 如波提切利笔下初生的维纳斯,她将这沉寂的房间妆点成佛罗伦萨乌斐齐美术馆。 “嗯?”千岱兰疑惑,她睁大眼,左手撑地,猫似的,抬起右手,想去摸男人的脸,“不是吧?因为我挠破你脖子,真生气啦?” 男人非但没有回应,反倒僵硬地往后挪了一下,不自然地避开她的手。 “熙京熙京,京京bb,”千岱兰撒娇,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嘛,谁让你刚刚捏我月匈那么重;我们俩都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不应该先抱抱我吗?” 说着,不等他反应,千岱兰猛扑过去,猫爬树似的,跳到他怀里,两条月腿缠住月要,双手捧住他脸:“你真的没骗我,在好好锻炼身体耶,你现在肌肉好结实好——嗯?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嘛,怎么现在这么害羞?” 恰是月破乌云,完整地照在男人脸上。 相似的眉眼,不同的气质;叶熙京垂眼多是无辜,而眼前人垂眼更显凝重。淡淡乌木气息、散乱的发,薄薄的唇,高挺的鼻,笑时温和有礼,不笑时冷淡傲慢。 叶洗砚。 她男朋友的哥哥。 亲生的哥哥。 距离双方初见已经过去十五个月,此刻再见,恍若昨日。 这不是千岱兰设想中的见家长。 她以为的:朴素大方,客客气气,诚挚道歉,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现在情况:强制亲吻,又搂又抱,坦诚相见,热火朝天,提刀欲干。 怎么会是他? 截止到现在,千岱兰印象中,他还是那个随和幽默、出手大、大、大、大、大—— 四目相对,叶洗砚表情复杂,眉头紧皱,千岱兰错愕震惊,十分想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洗砚迅速伸手,去捂她的嘴。 千岱兰震惊到失语,惨烈的、下意识的声音终止于叶洗砚捂住她唇的手;不碰还好,一碰,男人温热的体温和用力的大手让她理智回归,被吓到暂停工作的大脑继续上班,她松开拥抱住叶洗砚的手,双手双脚同时发力踢踏,竭力想从他身边逃开。 就像是被陌生人抱的流浪猫。 但叶洗砚力气太大了。 她拳打脚踢,顶多让他-0.01、-0.001。 “别叫,”叶洗砚低声,“……误会,这是个误会,岱兰。” 吓到应激的千岱兰的脚踹在他月复部,忽视了刚才的动作已经令他那黑色浴衣松松垮垮,她的脚心就这么毫无距离地贴合在他月复月几上,因为紧张压抑而绷紧,月几仍充血,他的体温仍旧是高的,高得烫月却心。 与此同时,疲惫不堪的叶熙京,输入密码,成功开锁,推开大门。 他今晚险些留在医院,但有了叶洗砚的叮嘱,他决定还是回来,看看千岱兰……嗯? 似乎有女人的惨叫声? 空荡荡的宽大客厅,叶熙京换上拖鞋,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疑心自己出现幻听。 他屏住呼吸,仔细去听。 卧室内,千岱兰仍被叶洗砚捂住唇,她流了很多汗,掌心湿成回南天;叶洗砚的掌心同样潮热,但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 “这是我的卧室,你应该是走错了,”叶洗砚说,“我今晚喝了酒,抱歉。别出声,我不想让熙京发现你在这里。” 听到叶熙京的名字,千岱兰终于停止了发抖。 她胆子一直很大。 现在也没有太多恐惧——她人生中最恐惧的时刻,是妈妈在手术室接受抢救的那三小时——可现在,她身体一直在抖,头发,手,脚,到处都在抖。 力量悬殊。 “我松开你,你别叫,”叶洗砚脸色不太好看,他沉声说,“对不起。” 他慢慢地松开手。 千岱兰如弹簧般飞出去,拼命地拽被子裹自己;现实果真不是偶像剧,叶洗砚压着被子一角,她怎么都拽不动——好在他微微抬了膝盖,千岱兰才得以迅速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好意思,”叶洗砚拢紧浴衣衣襟,重新将腰带系紧,遮住裸露在外的胸膛和腹肌,只露出锁骨左右的肌肤,他仍旧皱眉,“我不知道你没穿睡衣。” “穿了你也会扒啊,”千岱兰情绪激动,不自觉提高声音,又害怕被叶熙京发现,忍着压低,咬牙控诉,“你脱衣服效率也太高了,幸好我聪明,俗话说神仙难草打滚的比,要不是我拼命打滚,再晚一点你就插——差点给你亲弟弟戴绿帽子了你知道吗?!” 一墙之隔。 叶熙京听到了隐秘的谈话声。 他穿着拖鞋,踩着厚厚的地毯,缓慢而无声地走。 叶熙京熟悉千岱兰的脾气,事事都要掐尖,如果给了她两间客房选择,她一定会选排在前面的那个。 现在……岱兰还没睡吗? 他慢慢地走到客房门口。 “岱兰,”叶洗砚因那句俗语而不自在,他双手向下,示意她低声,“冷静,先冷静,好吗?这次是我的错,冒犯了你——” “当然是你的错,”千岱兰打断他,她努力将羽绒服裹成铠甲,愤怒地向叶洗砚发起进攻,“你——” “我以为是在做梦,”叶洗砚说,“抱歉。” “做梦?那你真好命,”千岱兰有点哽咽,不知道是因为发抖、还是情绪激动,她说,“能梦到我这么细皮嫩肉的超级大美人,你不仅审美好还很幸运了叶洗砚。” 说话时,眼泪还在她眼眶里打转。 刚才发生的一切,如浇蜡入模具,柔软温热,无知无觉,等冷却后便变成难以再捏改的形状。 她被叶洗砚吻过嘴唇,她被叶洗砚抚摸过的脸颊,她被叶洗砚掐过的脖子,她被叶洗砚咬过的锁骨,还有被那俄罗斯超级坚果大列巴抵过的大月退内侧,一切都像被热蜡滴过,火辣辣地随着羞,耻烫下惊惶。 “的确挺幸运,”叶洗砚抬手,他镇定,“我转过身,你穿好,然后开灯——我送你出去,好吗?隔壁就是客房。今晚的事情,我明天和你详谈,但现在这样,不太合适。” “你还知道不合适,”千岱兰谴责,“你做春,梦梦到自己弟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感觉到不合适?” “……梦并不能完全代表现实,它只是某种心理的投影,”叶洗砚想让她安静,缓慢而耐心地解释,“比如嫉妒——” “什么鸡肚?”千岱兰努力止住抽泣,“不要说吃的,我现在一点都不饿。” “换句话说,”叶洗砚说,“岱兰,你难道没有梦到过和人做这种事?除熙京之外。” 千岱兰想了想:“倒是有。” “你喜欢他吗?” 千岱兰说:“喜欢啊。” 叶洗砚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过不是那种喜欢,”千岱兰说,“就是朋友之间,我俩经常吵架。” “就是这样,”叶洗砚沉着地说,“正常发育的成年人做这种梦很正常,它并不意味着我想对你怎么样——你大可放心。” “那你梦到过其他人吗?” “这不是我们谈论的重点,”叶洗砚慢慢直起腰,不过片刻,他已经彻底恢复冷静,“现在你最好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沉默了很久,千岱兰才说。 “虽然听不懂,但好像有点道理,”她说,“那……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这是你卧室,我——” “我说过,是我的错,”叶洗砚重复,他下床,转过身:“你现在可以穿衣服了。” 千岱兰立刻抓过枕边的衣服,也不在意正反,胡乱穿上,跳到床边;满脑子都是要死要死要死呸呸呸呸呸不吉利要发财要发财要发财—— 这种场面过于尴尬。 她企图找些话来聊,但发现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很尴尬,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说,’看,我现在穿衣服也很快吧,是不是比你脱衣服还快?’——不,这也太怪了,比云南十八怪还怪。 还是紧紧闭上为难的嘴,千岱兰决定明天就立刻、马上、迅速出去找租房,现在就搬出去,搬得离叶洗砚越来越远、越远越好。 真希望这是两人这一生中见到的最后一面,千岱兰想。 不然,今后每次看到他那张脸,千岱兰都要被迫想起今晚不小心钻进男友哥哥被窝的尴尬。 她动作很迅速,很麻利,飞快穿好衣服,啪地一下打开灯。 灯光明亮照耀每一处,而身着暗色浴衣的叶洗砚是此刻房间中唯一的黑暗。 他很沉默,冷静,镇定,高大,黑色的浴衣也能穿出风衣的气势。 不是看起来能控制,他真的能完全压制她。 大手拎起她的小行李箱,千岱兰看到叶洗砚那青筋凸起的右手,中指侧面有一个粗糙的茧子,在修长的手上很明显;很好,现在她知道是什么东西磨得茉莉落雨了。 “现在叶熙京应该还没回来,或者已经睡了,以防万一,”叶洗砚容色冷峻,叮嘱她,“你——放下拖鞋,穿上,光脚走的声音更大。” “是吗?”千岱兰双手一松,俩拖鞋啪嗒一声跌在地上,她说,“我看电视剧上都这么演的。” 隔着一扇门。 拖鞋落地的声音在静夜中异常清晰。 站在隔壁客房门口的叶熙京,猛然转身,死死地看向哥哥的房间。 第7章 “偷情” 还没睡。 差点就睡了。 千岱兰拉紧如弹簧的神经还没松弛,在听到叶熙京声音的瞬间,再度被用力扯开。耳朵嗡了一下,她下意识看向“共犯”叶洗砚。 叶洗砚也在看她。 两个人在对视时默契地达成一致。 不开,躲。 “还没,”叶洗砚隔着门回应弟弟,他微微垂下头,方才混乱中的几缕卷发垂下,发梢触着眼,他平稳地说,“怎么了?” 叶熙京听出了不对劲:“哥,你喝酒了?” “嗯。” 千岱兰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僵硬站着。乘火车往北京来的这一路,她都在疯狂想念着叶熙京——直到这一刻,她才不想看到他。 “你说让我早点来,我就来了,”叶熙京说,“医院那边现在也不用我陪,她妈妈过去了,你放心。” 叶洗砚看了眼千岱兰,对叶熙京:“我现在很累,有事明天再谈。” 千岱兰张了张嘴,疑惑地看叶洗砚。 聪明的女孩感觉到叶熙京话中的不对劲,到底是怎样的朋友,会让他陪对方一直陪到深夜呢? 叶熙京又敲了敲门,他犹豫:“我怕明天来不及。” “明天有什么来不及?”叶洗砚面无表情,“怎么,你活不到明天么?” “……不是,哥,等等,你好像有点问题,是不是喝多了?”叶熙京费解,“不是你让我早些回来、明天早些和岱兰解释的吗?我想和你对对话,免得不小心露馅。” 露馅! 千岱兰上前几步,耳朵几乎要贴在门上,她微微仰脸,一边难以置信地看叶洗砚那正派英俊的脸,一边心惊肉跳地听门外男友的话。 她离得太近了。 那种柔软馥郁的茉莉花香打着旋儿扑到他脸上,叶洗砚后退一步,手不得不松开门把手,垂在身侧,慢慢握紧。 中指的茧抵住掌心,不知那种温热黏腻的濡湿,是他的汗,还是来自千岱兰下面。 门外的叶熙京还在问他,关于千岱兰的事。 他又敲门,几下,耳朵贴门上的千岱兰被震得往后躲了躲,像被伐木声惊动的松鼠,惊惶地往后躲了一下。 后退时,千岱兰听到叶洗砚一声沉重的呼吸。 就好像他刚才一直在屏息。 千岱兰不安。 她悄悄地闻了闻自己——自己现在味道很糟糕吗?应该不吧,他刚刚亲锁骨时明明像饿狼一样,还差点啃奈栀了。停,停止回忆,好尴尬好想杀了他。 “哥,你还是让我进去说吧,”叶熙京说,“在外面这样……我害怕惊醒了岱兰。你不知道,她耳朵可好了,我甚至感觉到她现在就在听我们讲话。” “错觉,”叶洗砚说,“她听力不一定有你想象中的好。” 他说得波澜不惊,此刻分外敏感的千岱兰,却觉这是讽刺,一定是赤、裸、裸的讽刺。 讽刺她没有听出来男友和男友哥哥的声音吗? “我要睡了,”叶洗砚冷冷淡淡地说,“明天清晨我再找你。” “岱兰喜欢早起,我怕,”叶熙京说,“我们还是今天先对好话吧——今天晚上,是潘小贤生病,我去陪床,哥,你记得了吗?” 千岱兰睁大了眼睛看旁边的叶洗砚。 她不知道叶洗砚有没有记得,她算是记得了!!! “嗯,”叶洗砚不看她,说,“回去吧。” “哥,你也早点睡,”叶熙京很关心,“没听你骂人,你今天应该喝得不少。” 叶洗砚说:“滚。” 叶熙京终于放心地走了。 叶洗砚没理他。 千岱兰保持着半蹲姿势。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了五分钟,直到门外再无任何动静,叶洗砚才直接说:“今天生病的人是伍珂。” 千岱兰咬牙切齿,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叶洗砚是叶熙京的亲哥哥呢,亲疏有别,他现在站叶熙京那边很正常,护着人家也正常—— 叶洗砚没做错什么。 她还是觉得委屈。 千里迢迢,满心欢喜来找男友,结果差点和男友哥哥上了床;惊魂未定,又无意间知道,男友下午没来接她,是因为陪了另一个女性朋友去医院。 “伍珂的父亲是我高中数学老师,”叶洗砚难得讲了很多,“她是我同学,也是熙京小时候的邻居;她如今在熙京学校中当助教,这次生病,是因为冒雨帮熙京整理他出国需要的材料。所以,熙京才会照顾她。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暧昧关系,只是朋友间的帮助。” 千岱兰闷闷不乐:“所以你现在来劝说我别生气?” “生气很正常,”叶洗砚说,“道德上来讲,熙京没做错,但从感情方面来说,他没有处理好女朋友和女性朋友间的关系——这就是他犯的错。” 千岱兰不太想听他讲大道理,她现在就是很生气,气到晚上也要睡不着了,现在只想带着行李箱离开,离开这个让她尴尬又难过的地方。 “明天和熙京好好谈谈吧,”叶洗砚说,他现在的语气又恢复成初见时的模样,一个有分寸的哥哥,“他同我提到过,这次说谎是不想你吃醋;我虽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他现在的确很喜欢你。” 这样说着,他握紧把手、打开门,先看了看附近,才示意千岱兰出来。 千岱兰感觉这样很像是在偷情。 叶洗砚帮她打开了房间门,没有进来,只将她的小行李箱轻轻放在卧室地板上。 两个人都默契地屏住呼吸。 他们的呼吸压抑到惊不亮走廊上的感应灯。 没有一盏光亮为险些越过界限的他们而明,唯一的轻盈是闯入落地窗的白月光,像蒙住眼睛口鼻的三丈薄软纱。 哥哥和弟弟的女朋友。 女孩和男朋友的哥哥。 几分钟前,他们还在乌云遮月的床上缠缠绵绵。 如今走廊,两个人衣着整齐、客气礼貌地交谈。 千岱兰在这种近乎偷情的窒息氛围中注意到,叶洗砚的眉骨优越太多,优越到整个眼睛都陷入阴影,沉沉的,只有在看人时,那双冷峻的眼睛才透出点光。 “明天再谈,”叶洗砚简短地说,“你先休息,明天见,晚安。” 他一直在强调“明天”,这让千岱兰有了很多心理压力。 青天大姥娘啊,她明天的计划是去找麦姐的表妹、麦怡面试,中午和殷慎言见面吃饭,下午找租房信息,晚上再和男友叶熙京摊牌、生气质问他的欺骗—— 现在又多了一项,听男友的哥哥——面前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解释为什么差点和她上床,或者还有道歉。 她才没有这么多美国时间和精力。 “不用了,”千岱兰飞快地说,“无论从道德还是感情方面,我都已经理解你了——别提什么补偿,你现在说什么补偿,我都会觉得更尴尬、甚至会感觉像是被弓虽奸后的一种补偿。” 叶洗砚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尴尬:“岱兰。” “就这样,既然是误会,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千岱兰已经尴尬到有尿意了,她深深鞠躬,想尽快终止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别说了,再说我就要叫人了——叶先生,你也不想被弟弟发现这件事吧?” 她一边鞠躬一边后退,然后关门,反锁,一气呵成。 ……真要命。 千岱兰把脸埋进鹅绒枕头中,想要尖叫,可还是不敢,最终疯狂锤床,大骂老天爷真是操蛋,一边强迫自己快点入睡,不要影响明天的面试。 这操蛋的意外! 次日五点五十,千岱兰自然醒,洗漱完,轻手轻脚换好衣服,下楼买早餐。可叶洗砚住的小区外围没有那种商业店铺,更不要说早餐店。只能徒步走到其他小区楼下去买,又发现最近的早餐店价格贵到惊人。 五块钱的茶叶蛋!这鸡是吃钱长大的吗?! 千岱兰对这里不熟,就问晨练的大爷大妈们,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早餐店,后者很爽快,热心地帮她指了路——一路直走,走过一个红绿灯右转,看到的第二个小巷子左拐第三家。 十五分钟后,千岱兰坐在漆成天蓝色的塑料凳上,一边喝豆浆吃油条配免费小咸菜,一边算自己还剩下的钱。 一碗豆浆一块五,一大根(可以拆成两条)油条一块五,腌制的小咸菜丝免费,一共三块钱。 她这次出来只带了两千三百块,现在还剩下两千二百九十七块。 刚才经过超市时,千岱兰注意到了门口小板子上写着的价格,五花肉一斤八块零六分,猪肉一斤七块九毛一,精肉一斤九块两毛五。 现在身上全部的钱,只够买差不多二百四十八斤的精肉。 心算出结果的千岱兰,被咸得一激灵。 忙起来的她可以用这些数字忘掉昨天尴尬的意外。 人在穷的时候是没时间风花雪月的,只有富贵人家才出情种。 千岱兰被自己穷到了。 经过2007年的物价上涨后,今年菜价和肉价还在飞涨,年初,一斤五花肉也就六块九一斤——也可能因为,这是北京。 尽管旁人都以为她是因为叶熙京才来北京,可千岱兰知道,去年的她是;但从那一顿饭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喜欢这里。 ——谁能说她不会成为下一个发达的有钱人呢? 千岱兰打起精神,一筷子把表皮焦酥的油条摁死在豆浆里,几口吃掉,向用抹布擦桌子的老板娘打听:“姐姐啊,附近有那种卖北京公交地图的报刊亭吗?我刚来,不认路,想买一个认认。” 第8章 假装 和千岱兰打电话的前五分钟,叶洗砚正和父亲叶平西喝茶。 叶平西今年尚不到五十岁,保养得极好,精于锻炼,乍一看,也就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伍珂今天退烧出院,他特意请人到家中吃饭,直接催婚太生硬,话题自然而然地就先从叶熙京女友千岱兰身上开启。 “我不是个看重学历的人,只要人好就行了,”叶平西还是很在意,“但只有初中学历,说出去不太好听……是家庭条件不行?真要是有困难,熙京,你怎么不帮一帮她?” “她不接受,”叶熙京苦笑,“她不喜欢这样。” “要强是好事,但女人,太要强了,工作上行,不适合娶回家,”叶平西说,“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没读过几年书的人就容易这样,性格太倔——” “爸,”叶洗砚说,“喝茶。” 他给叶平西倒茶,眉眼平和。 叶平西很少从大儿子这边获得一声“爸”,一时间受宠若惊,不知该继续摆出严父的形象来,还是走慈父的柔和路线,只尴尬地用手触了触茶杯,问叶洗砚:“你妈妈还在杭州?她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叶洗砚说,“只要您不去打扰她,她会更好。” 叶平西尝试给他多一些关爱,可父子俩生疏太过,以至于这关爱都无处落足。叶平西双手端着那杯茶,对叶洗砚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已经读小学、会解方程组了。” “是啊,”叶洗砚平静地说,“不仅会解方程组,还会拍照——您出轨林姨的那张照片还是我拍的,您忘了?” “咳……”叶平西难堪地转过脸,也转移了话题,“成家立业,以前和你说,你总拿工作搪塞我。听老李说,你们现在做的那个游戏项目很成功,营收也高——现在你总该收收心,考虑一下结婚的事了吧?” 叶洗砚说:“不着急。” “哪里不着急?”叶平西下意识去看伍珂。 伍珂正和家中的汪阿姨聊煲汤的事,虽然仍面有病容,但言笑晏晏,温柔知性,并非现在流行的明艳大美人,却自有一种温和大气的舒展美。 今日,她穿着一件白色底有紫色葡萄刺绣的连衣裙,素净极了,很合她做大学助教的身份。 再等上几个月,就可以申请做讲师。 叶平西对伍珂的工作也很满意,大学讲师,说出去也体面。 “你是男的,自然觉得不着急,”叶平西语重心长地说,“难道还想着以后找个小你七八岁的女孩子去?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主意,找同龄人多好啊,知根知底,话也都能聊到一块去——熙京女朋友就和他同一年的,这样比较有共同语言。唉,就是这个学历……” “叔叔,”伍珂端了水果过来,笑着说,“熙京说过,岱兰很聪明。她年纪小,现在不想读书,也可以理解,等过些年,想读书时,再送去学校里,也可以呀。” 她揶揄:“反正叶叔叔财力雄厚,送未来儿媳镀镀金,也只是顺手的事,哪里用得着为这点小事犯愁呢?” “也是,”叶平西若所思,“反正还只是……” 觉这话不合适,他又去督促叶洗砚:“看看你弟弟,他之前不也说自己是独身主义者?现在不照样甜甜蜜蜜地谈恋爱?这恋爱啊,你没谈过,所以不知道有多好——” “是啊,”叶洗砚说,“您都结婚又离婚两次了,能在十年内结两次婚,您一定也认为结婚很好。” 叶熙京听出了叶洗砚话里的讽刺意味,也看到叶平西脸上挂不住。 他笑着对叶洗砚火上浇油:“哥,这次得听爸的,谈恋爱确实好。看看我和岱兰,现在我们感情可好了——这方面,你可得多多向我学习。女朋友——就像岱兰,当女朋友和当朋友时候是不一样的,哥,你知道吗?” 叶洗砚不想继续话题,示意叶熙京跟他出去。 关上玻璃门,走到单独的小阳台上后,才问:“岱兰什么时候到?” “恐怕今天来不了,”叶熙京无奈,“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生了我的气,把我手机号码都拉黑了。” 叶洗砚说:“你没说今天爸请她吃饭?” “我本想着今天再说,”叶熙京忧虑,“哪里想到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唉,该不会她昨天晚上真听见我们说话了吧?那我完了……” 叶洗砚没和他废话,直接找出千岱兰的号码,打过去。 去年,他想资助千岱兰读书时,存了她的手机号。 很顺利地接通了。 迎接他的是女孩气势汹汹的一顿话。 “——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昨天晚上我不仅睡得好睡得很香,还和熙京花前月下互诉衷肠情意绵绵永远不分开,共度了完美的良宵——” 叶洗砚差点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 但那声音,的确是千岱兰的。 辣辣的,刺刺的,像仙人掌火红火红的花朵:“——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很失落啊?啊?说话啊狗东西,你是不是很难受?” 他沉静地说:“还行。” 手机彼端安静了很长时间。 他才听到千岱兰低下去的声音,她很有礼貌,礼貌到仿佛刚才只是中了病毒:“哥哥?” “是我,”听到她叫哥哥,叶洗砚中指的茧存在感突然强了起来,他说,“你现在在哪儿?中午有时间一起吃饭吗?没时间也没关系。” “熙京让你打来的?” “嗯。” “不要,我已经和朋友约饭了,”千岱兰断然拒绝,她说,“麻烦你告诉熙京,这次我真的生气了,今天晚上我就会搬走——多谢你的照顾了,哥哥,再见。” 不给叶洗砚说话的机会,通话结束。 风风火火。 叶熙京倚着玻璃门,问:“她是不是不来?” 他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 “她和朋友约了吃饭,”叶洗砚隐藏了那个叫做“狗东西”的朋友,“熙京,爸提吃饭时,你应该拒绝他。” “钱都在他手里,我哪儿敢?”叶熙京脸色沉下来,“哥,我真羡慕你,不用听他的安排。上学,工作……将来怕是我结婚,他也要插手——” 突兀的话锋一转,叶熙京说:“狗东西,我就知道,岱兰来北京,也不是为了我。昨天晚上,我敲门,她一定听到了,却不愿意理我;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出去,就为了见他……” 说到这里,叶熙京自言自语:“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像个他们之间的第三者。” 叶洗砚一停,不动声色地问:“岱兰的那个朋友,很重要么?” “青梅竹马,”叶熙京回答,侧脸看叶洗砚,笑着说,“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他——嗯?” 他探身,好奇地问:“哥,你脖子怎么搞的?怎么……像是人抓的?昨天还没有呢。” 叶洗砚穿普通的白衬衫,这种衬衫,休闲时候穿,纽扣不能全扣上,他解开了顶端两粒,但在衣领遮盖下,仍有三道鲜明的抓痕。 叶熙京惊讶地发现它看起来很像人的抓痕。 再详细些,像女人的抓痕。 千岱兰就会在他脖颈上留下这种痕迹。 他很喜欢和千岱兰亲亲,有时候把她亲着急了,就这么用力地挠他脖子,挠几道指甲印。 叶熙京喜欢这些痕迹。 喜欢她指甲划破自己皮肤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把她亲生气、或窒息,她越是挠得用力、越是将他脖子挠破、抓出伤口,叶熙京越兴奋。 他偶尔冒出奇怪的念头,会想要将岱兰的抓痕纹成纹身,那种细细的、红色的抓痕,就像她给予的烙印。 “有蚊子,”叶洗砚若无其事地问,“岱兰的朋友叫什么?” “郭树,”叶熙京说,“但岱兰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殷慎言。” “殷慎言。” 相隔八条街之外,一家干净小餐厅中,靠窗的位子上,千岱兰的头发胡乱地用黑发圈扎了起来,高高地堆在头顶上,是个蓬松潦草的丸子头。 店里风扇坏掉了,任何一缕垂在脖颈上的头发都是煎熬,她飞快地吃掉裹了虾米、姜末和青蒜末的菠菜,得意洋洋样地继续炫耀。 “殷慎言殷慎言,我早说我能在北京留下来吧,你还不信,”千岱兰骄傲,“别以为就你们这种学霸才能来北京,我也能!” “吃饭。” 殷慎言瘦高个,戴眼镜,黑色头发潦潦草草,身上有着紫色校名和校徽的文化衫还没脱下,眼神阴郁。 他说:“以你的成绩,你当初要是好好学,早就考——” “这个好吃,”千岱兰打断他,“这个菜叫什么?” “肉片烩鲜蘑菇,”殷慎言看她狼吞虎咽,垂了眼,“喜欢吃就行,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红红。” “别叫我小名,”千岱兰抗议,“再这样,我也要叫你小树了!” 殷慎言说:“千千,你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像共度良宵,更像蹲了一晚上大牢。” 千岱兰恶狠狠地嚼蘑菇。 “我早说那家伙靠不住,你俩迟早要分,他就是看上你的脸,”殷慎言说,“下午就急着找住的地,看来他终于出轨了。” 千岱兰怀疑:“你好像一直盼着他出轨。” “是意料之内,”殷慎言看着她,“我早说了,千千,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那些一生下来家里就有钱的家伙,即使嘴上不说,也瞧不起我们。” 千岱兰倔强:“你在以偏概全。” “算了,说正事,”殷慎言单手打开易拉罐拉环,将噼里啪啦、冒着丰富小气泡的橙汁汽水递到千岱兰面前,“你想找哪里的房子?” 第9章 如坐针毡 今天的车格外拥堵。 杨全打电话来,说预计还有十五分钟抵达,这十五分钟内,如坐针毡的千岱兰,换掉了那件旧裙子,穿上长袖长裤,把脖子和锁骨遮得严严实实。 可叶洗砚脖子上还有抓痕。 这是他们的“罪证”。 叶熙京提出将裙子洗好后送过去,被千岱兰一口气拒绝。 “不要再和我说话了,”千岱兰说,“我现在很生气,你一和我说话,我就想野蛮地攻击你。” 叶熙京闭上嘴。 “等我气消了,再找你聊天,”她说,“现在最好闭上嘴巴,谢谢。” 叶熙京还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能消气啊?” 千岱兰说:“你这样的话我永远都消不了。” 叶熙京只能闭嘴,向哥哥投去求救目光,想让他暂时充当一下这僵硬关系之间的润滑。 一直以来照顾他的叶洗砚,这一次却保持了沉默。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弟弟的窘迫,面色如常地 和千岱兰说些很客套的话。 “新工作怎么样?” “哥哥,我还不知道,明天才是第一天上班。” “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谢谢哥哥。” ……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阶段,寒暄话结束,就该站起来告别了,可不知道怎么,杨全迟迟不到,眼看走不了,千岱兰索性问出口。 她已经找不到其他人商量了,殷慎言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况且又是理工科,计算机行业的,不一定懂这些规则;而她一时间也找不到比这兄弟俩更有阅历、文化的其他人。 “……我还真遇上了点麻烦,”千岱兰开门见山,“是这样的,店长让我取个英文名,我没怎么接触过老外,也不是很了解名字方面……我现在给自己想了俩名字,一个cherry,一个candy,哥哥觉得哪一个更好?” 叶洗砚在倒水,摇头:“这两个都不合适。” “为什么?”千岱兰问,“是太大众化了吗?” “cherry在西方文化中有处,女膜的隐喻,”叶熙京抢先为女朋友解答,“所以他们会把’lost cherry’作为’失贞’的隐喻表达……我觉得不太合适。candy虽然是糖果的含义,但很多脱衣舞娘喜欢用这个英文名字,剩下的angel,raven,destiny……都是白人夜店里脱衣舞娘常用名。” “我又没问你!”千岱兰警觉,“你怎么知道夜店里脱衣舞娘常用这些名字?” 叶熙京立刻说:“雅思老师提到过。” “好了你可以不说话了,”千岱兰哼一声,语气放软,“我才没有问你。” 叶熙京从善如流,立刻打手语,比比划划,问千岱兰。 「那我可以这样和你说话吗?」 他先前参加过帮扶听障和语言障碍者的义工项目,还教会了千岱兰打手语。 这几乎是他们之间默认的小情,趣,一旦吵架,千岱兰不想听叶熙京说话时,他就打手语来哄她。 千岱兰侧坐过身,不肯看他。 叶熙京继续无声地比「我爱你」。 千岱兰还是不肯看他,但忍不住被他的举动逗得笑了一下,又立刻板起脸,决定不去看他的模样。 旁边,一直静坐的叶洗砚终于开口,冷冷静静的一句话又将她拉回正题。 “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叶洗砚问,“什么要求?” “希望能和我本人符合吧,最好客人一听到名字就能想起我,”千岱兰想,“做销售嘛,最好能给客人留下重要印象。” 叶洗砚说:“jasmine怎么样?” 他的回答很快,快到像这个名字一直存在于潜意识里。 千岱兰努力回想:“茉莉公主……那个jasmine?苏丹的茉莉公主?” 她看到叶洗砚表情凝滞。 “茉莉”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对不起,这个不合适,”叶洗砚说,“很多在英美生活的印度人喜欢用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是个素食主义者,不适合你。” 千岱兰坚持不去看他衬衫衣领下、自己造成的抓痕:“也有点复杂了,不适合顾客记——” 这种感觉很奇怪。 旁边就是叶熙京,就像小黄片里沉睡的丈夫那样无知无觉;千岱兰发现自己变得没办法正视着叶洗砚、和他自然交谈。 她担心眼神会出卖自己。 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会被出卖——她在畏惧那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隐秘。 “别担心,能去你面试的那家店买衣服的人,”叶熙京笑着说,“虽然说不上学历多高,基本上还是能读懂英文名字的。” “谢谢你再度提醒我这个初中毕业生,”千岱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一直讲一直讲,天天在这里叨逼叨。” 话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今晚的情绪真的一直在失控,面对叶洗砚的不自在,三人相处的尴尬,那种隐秘的、瞒住叶熙京的罪恶感,还有叶熙京这几天做的“蠢事”……这些东西叠加起来,让千岱兰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她其实不该因为这件事吼叶熙京的,他犯的错在其他地方。 叶熙京还是打着手语,向她说「对不起」。 他一点都不生气,双手合拢,拜托拜托。 “那,molly?还是dolly?”千岱兰问,“这俩呢?” “dolly不适合,”叶洗砚否决,微微皱眉,“它有一个含义是洋娃娃;molly还可以,本义是’海的女儿’——” “那我不要了,”千岱兰说,“我才不要做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 “mila呢?”叶洗砚说,“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或法文,它的读音都很接近——你可以直接按照中文拼音读。” 千岱兰问:“哪个?” 叶洗砚取了纸笔,顺手写下,指给她看。 千岱兰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的手,右手修长,漂亮,中指顶端指节侧面有一个握笔磨出的茧子,长时间的摩擦让这一块皮肤呈现出一种粗糙干燥的质感。 所以,那天他探入的是这根手指,她吞掉的是它第一节 指节和茧子,难怪会有磨砺粗糙的感觉——停。 千岱兰想通过深呼吸来将糟糕的念头挤出大脑,却在这时候,听到叶洗砚的呼吸声。 很明显的一声,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东西。 她忍不住抬头,却发现他表情冷淡。 好似她刚才出现了幻觉。 “就这样,”叶洗砚声音还是冷淡的,写完后,撤下便签,右手握住钢笔,左手中指和大拇指按住便签纸转了一个圈,将纸张从光滑的茶几上压着转到她面前,“简单好记。” mila。 他写英文的连笔很漂亮,微微倾斜,漂亮不乏规整。 和他人很像。 千岱兰看到他左臂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充血,上面的青筋看起来让人很想去戳一下——或者,咬一口。 很性感。 老天奶啊她怎么可以对着男友的哥哥有“性感”这样的念头?她应该像尊敬自己奶奶一样尊敬他。 “谢谢,”飞快地收好这张纸,千岱兰说,“谢谢哥哥。” 纸张被揉皱时,门铃终于响了。 堵车堵很久的杨全一边道歉、一边怀揣着对“三倍加班费”的渴望赶到了。 千岱兰感觉叶洗砚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能也没有。 他就是有一双看马桶都会深情的眼睛,随意一坐都似乎有许多故事。 老天爷就是如此不公平,给有些人充满故事的脸,却让有些人的脸一看就充满事故。 漂亮/英俊、智商、情商和出身富裕,这四者也往往不可兼得,普通人占据其中三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譬如殷慎言。 可叶洗砚好命到拥有一切,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 ——甚至平时做春,梦都是她这个级别的大美人。 她做春,梦却会糟糕到是天天斗嘴吵架的殷慎言。 千岱兰都要忍不住嫉妒他了。 叶熙京不甘心地送了千岱兰离开。 他很希望杨全能记下千岱兰租房的位置、然后告诉他,但杨全守口如瓶,无论叶熙京如何威逼利诱,杨全都是一句“这是她的隐私。” 叶熙京一听就知道,是叶洗砚交代他这么说的。 ——什么隐私?他哥都能知道,他这个当男朋友的却不能听了? 然后他发现,只要千岱兰不说,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 千岱兰的确说过她准备去应聘的那家品牌名字,但那个店在北京就有七家——七家店相隔甚远,难道他还要一家家去搜吗? 还有十三天,叶熙京就会先飞香港、再转机去英国伦敦,接下来还有不断的庆祝宴和朋友间聚会要参加—— 他没有时间去哄千岱兰,因此更懊恼。 “你不是懊恼,”叶洗砚一针见血地说,“你只是后悔没有圆上谎,被岱兰知道了这件事——重来一次,你还是会骗她。” 叶熙京央求:“哥,您就把岱兰住址告诉我吧。” “没戏,”叶洗砚说,“好了,我很忙,没时间同你讲这些。” 哥哥这边冷冰冰挂断了电话,叶熙京不得不打起其他主意,他再去找杨全,岂料杨全还是那样,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杨全也很忙。 叶洗砚刚搬到新家不久,之前他征订杂志和报纸的地址还没有完全改成新的,因此,杨全需要帮助他把所有征订地址都改成现在住所,并把已经寄到旧住址的杂志和报纸带回。 叶洗砚还新订了些刊物,已经列好名单,杨全需要按照名单,一一联系杂志社。 第10章 想分手 千岱兰一共拿了四双鞋过来,微微屈膝,店里故意配了不适合蹲着的高跟鞋,才能确保他们每个人都是单膝跪地服务,仰视坐着的客人。 她就这样半跪在林怡面前,微笑着介绍。 “这双天蓝色的高跟鞋是我们这次秋冬季的新品,鞋面是特殊工艺处理后的绒面小牛皮,很受欢迎——” “那就是买的人很多?”林怡漫不经心,看也不看,“换一个,我可不爱跟风。” 叶熙京说:“妈,您今天不是说只来拿衣服吗?改天再买吧。” “为什么改天?明天晚上就一块儿吃饭,你想改哪天?”林怡嗔怪,“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还越叛逆了?” 这样说着,林怡自然地伸手,示意伍珂过来。 伍珂看看叶熙京,再看看千岱兰。 太漂亮了,忍不住多看几眼。 女孩很年轻,年轻到皮肤看不出一丝的毛孔,光滑洁净的脸,哪怕涂了不适合她的粉调唇蜜,也依旧遮不住的青春逼人,额头饱满,眼睛大而亮,瞳仁黑亮黑亮的,像戴了美瞳,鼻子小巧精致,神采奕奕。 这种店的导购是很辛苦的工作,即使没有客人也必须站着,无法休息;她应当已经站了很久,但看起来仍旧活力满满—— 比早上八点钟踏入教室的大学生还要精力充沛。 伍珂觉察到问题。 “不用,”她抿一抿唇,说,“就那双黑色的吧,我日常穿不了这么贵的。” “再贵,阿姨也愿意给你买,只要值,花点钱算什么,”林怡说,“阿姨知道你朴素,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呢,这鞋子该买的还得买——不单单买鞋,等会儿把裙子啊什么的也看看,看上什么就说,阿姨统统买单。” linda说:“姐,我们这里昨天刚到了件连衣裙,很适合——” “让她来,”林怡打断她,又指千岱兰,“我就听她介绍。” 千岱兰微笑不减。 她笑意盈盈,颊边的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继续介绍:“小姐好眼光,刚才看中的这款黑色方跟鞋是我们高级手工坊的新品,是手工做的呢。” 林怡说:“你们总说得好听,可什么不是手工做的?这年头,手工操作机器,也敢叫纯手工做的了。” “这双的确是纯手工,它是我们高级手工坊系列的新品,无论材质工艺还是版型,都是我们品牌的专利,”千岱兰微笑着将鞋子捧起,举在她面前展示,“这双鞋是我们品牌最受欢迎的羊皮底——您是我们的黑钻贵宾级客户,知道这种鞋底穿起来有多透气舒服;这鞋面呢,和普通的鞋面还不同,它用的是喀什米尔山羊的羊毛,一般品牌常用它做大衣、做羊绒衫,我们则拿它混纺,是专门定制了布料,才做了这双鞋的鞋面,舒适又精细。” “嗯?”林怡不自觉向她偏移身体,看着她手中捧着的高跟鞋,“有这么复杂?” “是的呀,”千岱兰温柔地说,“您看看这朵茶梅,茶梅是我们品牌的重要标志之一,鞋面上的这个茶梅,也是用真丝绸缎细细做的;我只靠说,不一定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好,您伸手摸摸,这个手感,是不是很像真的茶梅花?您再仔细看看,这每朵茶梅花,都是工人手动裁剪、挑选、再组装到鞋面上的,一个老师傅,一上午最多只能做六朵茶梅花呢。我们手工坊系列的单品就是数量稀少,但我敢保证,每一件,每一朵茶梅,都是真正手工做的。” 身后,熨完衣服的ava也出来,探头往这边看;听见身后一声轻咳,她回头,看到了luna。 luna也在看千岱兰。 林怡的手从鞋面上离开,眼睛还盯着那朵茶梅:“这鞋还有37码的吗?” “只有这一双,”千岱兰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其实店里总共就只来了这么一双37码的,说真的,这价格呢,确实是有点高,可确实也很漂亮;如果不是您这样的客人,我们一般也不会推荐它。” 林怡看着那鞋:“多少钱?” linda说:“一万——” “我没问你,”林怡打断她,如梦初醒似得,看千岱兰,“多少?” “一万两千元,”千岱兰并不恼,她慢声细语,“您是我们的黑钻会员,鞋履可以享受双倍积分。” 林怡想拉伍珂坐下,但伍珂不肯,她只是摇头笑着说太贵了。 林怡便将脚伸到千岱兰面前。 千岱兰单膝跪地,轻柔地给她试了这双鞋,温和地夸赞她脚保养得很好,脚也漂亮。 叶熙京受不了了,他伸手,想去拉千岱兰,被伍珂攥住胳膊。 她向叶熙京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太冲动。 千岱兰服务了林怡整整一个小时。 早就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按照规定,只要有客人在试衣服,就绝不可以关门。眼看时针指到十点,林怡喝了两杯水,吃了一份水果拼盘,去了一次卫生间。 千岱兰滴水未沾,膝盖因为长时间的下蹲、单膝跪地和起立而酸疼,仍笑容不减,轻声慢语,不厌其烦地介绍。 林怡几乎把店里能试的衣服、首饰、鞋子、包都试了一遍,没有去舒适的vip室,就在店里的中岛沙发旁,在人人都能看到、路过的人透过落地玻璃窗看清的位置,指使千岱兰拿了一件又一件、换了一件又一件。 期间linda想帮忙,被林怡轻描淡写几句话打发了。 她就是要千岱兰一个人做。 等林怡去卫生间的时候,叶熙京终于对千岱兰说话:“别干了,跟我回去。” 回去? 回哪里? 回沈阳吗? 千岱兰避开他的手。 这一刻,她突然近距离地观察到了叶熙京的“幼稚”一面。 她其实早就知道,可以为能够完全包容掉,喜欢就免不了互相摩擦、适应,就像木楔子砸进板凳里,摩擦、挤压、挣扎后才牢固。 可直面他的“幼稚”是如此猝不及防。 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一点风雨都受不了——这算什么呢?林怡都还没有骂她小骚,狐狸精呢。 正常工作而已,以前在市场上和人吵架被拽头发、被恶意拉扯衣服;在工厂里被男的故意蹭过来搭讪,吃饭时被一群男的围着看,说下流的荤话,还有人起哄说要强,奸她,说什么能爽一次坐两三年牢也不亏—— 他岂不是更受不了呢? 她早知道他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可没想到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现在不能再用“没吃过苦”来麻痹自己了,叶洗砚同样好命,同样没吃过什么苦头,可他就不会这样幼稚,不会莽撞地伤害到她。 千岱兰不想让同事看笑话,避开叶熙京:“请尊重我的工作。” 叶熙京还想去抓她的手,可周围那么多双眼睛,他又只得放下,只沉沉地看着她,满是心疼。 好不容易等林怡试够了,试舒服了,到最终买单的时候,她却悠闲地说:“上面试的这些都算了,你还是给珂珂挑一双鞋吧,瞧我,都快忘了——快,珂珂,你坐在这里,让她给你试试鞋。” 千岱兰笑容不减。 膝盖酸痛得不行,她仍起身,准备去拿高跟鞋。 “够了。” 叶熙京用力拉住她,他转身,直接问林怡:“妈,你在这里快把人家店都试一遍了,一件都不买,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林怡说:“小兔崽子你今天——” 叶熙京从怀里掏出钱包,卡也不抽,用力递到千岱兰怀里,眼睛盯着林怡:“夹层第一张金色的信用卡,直接刷,密码是我生日。” “先生,”千岱兰保持着笑容,“我怎么知道您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叶熙京顿了一下,报出密码。 千岱兰说:“那您……” “那双黑色的鞋,什么手工什么羊皮的,还有我妈妈试的那条黑色的长连衣裙,那个大衣,还有那个包,”叶熙京说,“算了,就你说的那几件什么手工系列的,全都要了。” 林怡猛地起身,一着急,也不伪装了:“叶熙京!你钱多了烧得慌啊?!” 千岱兰听出了她口音。 ——好像也是铁岭的,老乡啊,之前怎么没听叶熙京提到过? 她装聋作哑,向叶熙京核对:“先生,高级手工坊系列的黑色茶梅羊绒混纺高跟鞋的价格是一万两千元,黑色真丝连衣裙七千五百元,阿尔巴斯白羊绒大衣一万八千八百元,银灰色小牛皮金球斜挎包一万五千元,珐琅手链九百元——” “珐琅手链不要,”林怡打断她,“珐琅和黄铜——我不喜欢戴,性价比不高。” “刚刚您还说它戴起来很漂亮,让人给您换了五条才选到满意的,”叶熙京冷笑,“性价比低又怎么了?妈妈想给我省钱,我还想孝顺孝顺妈妈——买,刚才我妈试的那三条都要。” “那就是三条珐琅手链,还有一件真丝衬衫四千五百元,一条小羊皮编制腰带一千块,”千岱兰直接口算出结果,“共计六万一千五百元。” 61500。 与此同时,linda按着那个粉红色、贴满水钻的计算器,噼里啪啦,也核算出结果。 就在千岱兰说完之后,她看到屏幕上分毫不差的数字。 linda握着那计算器,心情十分复杂。 高级手工坊系列定价高昂,买的人少,提成点自然是最高的六个点。算下来,这六万一千五,至少能提成三千六百九十元。 千岱兰还在实习期,完成每月的十万业绩,暂时不计入提成。 如果这六万块都是她的…… linda掐紧掌心,手中握住的计算器在灯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她只看着千岱兰。 林怡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不想就这么买单,可刚才的动静吸引了不少店员出来,众目睽睽下,又闹成这样,已经收不住场子了;叶熙京态度也很坚决。 第11章 哥哥VS弟弟 在和殷慎言的聊天中,千岱兰了解到一个劲爆消息。 ——关于叶洗砚和叶熙京。 两个人居然是同父异母。 千岱兰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现在的公司,有叶简荷叶女士的投资——就是叶洗砚的亲妈,不过她人常年在杭州住着,投资的公司多了,她很少来这边看;哦,忘记说了,叶洗砚现在是我所在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就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流水巨高的游戏,”殷慎言又点燃了一支烟,侧侧地坐着,“不然,你以为叶洗砚的叶是跟他爸爸姓?其实是随母姓,他爸是入赘的。离婚后,叶洗砚一开始被判给他爸,因为他爸好像有什么病,难生孩子。按照咱们国家法律,一般是把孩子优先分给生育困难的那一方——谁知道动了什么手脚呢,反正算起来,那个时候已经有叶熙京了。” 千岱兰说:“后来呢?” 左右看看,她又压低声音:“你咋知道这么多?” “还不是怕你这个猪,稀里糊涂地掉进狼窝了也不知道,我不帮你多打听点,难道还能指望你一个恋爱脑自己突然觉醒?”殷慎言冷笑,“不用这么低声说话,叶洗砚不会出现在这儿,他根本不会来这儿吃饭。” 木炭燃烧的味道带点呛人的灰味,五花肉烤焦后是滋滋啦啦的油香,啤酒泡沫微苦,滴下的油脂落在木炭上,爆发出吱吱声响。 这边的连锁快餐店多一些,除了最基本的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西式快餐店,还有不少的中式快餐,小炒菜,基本十几块钱就能解决一顿。 千岱兰若有所思:“有钱人是不是都会自己盖一个厨房?我看小说和电视剧都是这么干的。” “没那么夸张,”殷慎言说,“叶洗砚主要是对花生过敏,这边餐厅做的大部分东西基本都不行;也不单单是花生做的东西,就连花生油炒过的菜,他也不能吃。过敏可不是闹着玩的,稍微吃一点,都会呼吸困难。” 千岱兰可惜:“那好多东西都吃不了了,好惨。” “听说,叶洗砚初中时候就差点因为花生过敏死了,”殷慎言说,“叶女士一路杀回北京,找叶平西——也是叶熙京他爸重新协商抚养权。在那之前,叶洗砚一直和叶熙京那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因为这个,叶洗砚和叶熙京这两兄弟相处时间挺久的,两个人关系还不错。” “照你这么说,叶熙京他爸这个赘入得挺值啊,”千岱兰说,“四舍五入,孩子和他一个姓。” “他以前叫赵平西,”殷慎言说,“没想到吧?红红,当初为了能成功入赘,把自己高嫁给叶女士,他还改成随妻姓。” 想到现在窥见的一地鸡毛,千岱兰感觉很讽刺:“真会演,肯定又是赌咒发誓那一套。我麦姐说了,男人发誓就像放屁,又响又臭,屁用没有。” 殷慎言笑出声音,抽了口烟,看着千岱兰:“你当初就是被叶熙京说的好听话给骗了,吃软不吃硬——” 话没说完,千岱兰电话响了。 这边太吵,她接起电话,往外面走出一点点:“喂?喂喂?爸啊,能听清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走到绿化带附近了,风有点冷,少了广告牌遮挡,冷风冻得她一哆嗦。 “爸爸,这么晚了咋还没睡呢?早知道不给你发消息了,吵着你了吧?”千岱兰说,“我干啥?还能干啥,吃烤肉呗。猜猜我现在和谁在一块儿呢?你绝对猜不到——嘿嘿,是小树哥,我今天晚上和小树哥一块吃饭呢,他请我的!” 爸爸现在上了年纪,身体不是很好,干的也基本是日结的工作。像今天一样,去工地干了三天,晚上腰疼得实在受不了,吃止疼药也不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看到千岱兰发的信息,才打来电话问问。 他想女儿了。 “小树哥说等会儿打出租车送我回去,公司给报销,”千岱兰擦了擦眼睛,一听到爸爸说话,眼睛就痛,她想,可能是被炭火熏到了,“挺好的,我在这儿挺好的,对,一点都不累,同事挺好的——没有,没有,您净听人瞎说,没人为难,我一点都不累。” 脚后跟刺刺木木地痛,她出了汗,创可贴移了位置,和鞋后跟一磨,痛得更明显。 千岱兰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一边看自己被磨伤的脚后跟,一边继续和爸爸打电话:“我上班挺轻松的,也不要大声喊,你听我嗓子都好多了——北京多好啊,大城市机会多,我今天还开了个超大的大单,你绝对想不到,好几万呢,我厉害吧?你女儿厉害着呢!” 听完爸爸的夸奖,千岱兰感觉眼睛又痛了,她立刻低头,若无其事地问:“……妈妈还好吗?这两天还咳嗽不?你没事的时候多给她熬点梨,她那个病,就是得养着。嗯,嗯,我知道。” 手机快没电了,千岱兰和爸爸又聊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结束通话。 其实她挺想回家。 北京不那么好,同事之间冷冰冰的,有钱的客人更难伺候,对服务态度要求更高,叶熙京的表现也糟糕。 千岱兰本来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到这里差点被打击惨了;后来想通,全国各地的天才都来北京。这东西它也通货膨胀啊,多了就不值钱,在沈阳需要花五千块招的天才,在这里,说不定三千块就搞定了。 或许,北京的蠢货比天才还要稀缺。 也就想想。 千岱兰吸了一口气,好似又闻到那股若有似无、淡淡的微苦乌木气息。 她抬头。 黑裤子灰色休闲衬衫的叶洗砚站在她面前。 “你在做什么?”他垂眼,“晚上不回家,在这里扮演迷路的小蘑菇吗?” 千岱兰被吓了一跳,说话都不利索了:“大哥?” 叶洗砚被她的称呼逗笑了。 皱眉时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笑起来时还是很温柔和煦。 千岱兰感觉他这时候的笑,和初见时那种礼貌的笑不一样了。 具体什么不同,她也说不清。 “我可不想认一个迷路的小蘑菇当小弟,”他说,“继续叫’哥哥’,或者’哥’,’洗砚哥’,都行。” 酒精有点上头。 千岱兰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哥哥呢?晚上不回家,在这里专门抓迷路的小蘑菇吗?” 她彻底发现,自己没办法继续在叶洗砚面前大大方方。 这么长时间的回避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千岱兰不可能坦然地忘掉那天晚上。 叶洗砚究竟是见过多少大世面,才能继续这样冷静地和她交谈呢? 他看起来已经彻底忘掉了。 只有她一个人还耿耿于怀的话,她就要成小丑了。 这下好了,千岱兰不仅要羡慕叶洗砚英俊的相貌、出色的身材、优渥的家世、聪明的脑袋、过硬的能力和做春,梦的运气了,还要羡慕他厚厚的脸皮。 她必须在心中默念好久“这是哥哥这是哥哥这是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才能把那个意外魔性地覆盖掉。 “下班路过,看到你在和朋友……吃饭,”叶洗砚垂眼,看到她的脚,“刚好,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千岱兰问:“什么?” “明天晚上八点钟,为了庆祝熙京即将赴英读研,家里人订了餐厅,”叶洗砚说,“毕竟是熙京的人生大事,我想,你应该想要参加。” 千岱兰知道。 叶熙京没有邀请她。 “不用了,”千岱兰摇头,她说,“谢谢哥,不过还是算了吧。” 叶洗砚只是沉静地看她。 虽然失落,千岱兰还是很快调整好心态,笑着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辛德瑞拉。” 说到这里,久久不见人回来的殷慎言,也发现了叶洗砚。 他径直走来,千岱兰若无其事地介绍两人。 “叶洗砚,我男朋友的哥哥,”千岱兰说,“这个是殷慎言,我发小。” 刚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时髦了不少,发小耶,发小! 这个词确实挺洋气,听起来比“邻居家玩到大的狗”洋气多了。 殷慎言礼貌地和叶洗砚握手,做更详细的自我介绍:“叶总监,我在《烽火台》数据库b组。” “殷慎言,”叶洗砚微笑,“我记得你,去年’创造图灵杯’的冠军,你做的那个交互插件,我非常感兴趣。” 说到这里,叶洗砚又善意提醒:“等会儿打车回家,记得找司机要发票,可以报销;今晚的烤肉也可以留发票,公司能报餐补。” 他又问千岱兰:“你等会儿打算怎么回家?” 这种情况下,千岱兰完全不能坦然地讲“蹭你们公司的报销”。 她担心这样对殷慎言不太好。 毕竟四舍五入也算是薅他们公司的羊毛。 千岱兰保持微笑:“我也打车。” “不如我送你,”叶洗砚说,“刚好,我还想和你聊聊关于熙京的事。” 殷慎言说:“不用麻烦总监了,我送红红回去——” “不麻烦,顺路,”叶洗砚温和,“你们都喝了酒,我不放心。” 千岱兰不知道他有啥不放心的。 喝了点酒而已,又没喝多。 再说了,现在不至于有出租车司机会半路抢劫酒鬼吧?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有车坐总比走路好,千岱兰和殷慎言挥挥手告别,跟着叶洗砚离开。 她起初想坐副驾驶,和叶洗砚保持距离,但杨全先一步打开后面的车门。 千岱兰只好谨慎地上车,坐下。 殷慎言不太放心,目送着他们。 冷不丁,他注意到,上车前,叶洗砚不经意地取出纸巾,仔细擦拭着刚才和他握过的手指,然后叠成一小块,顺手递给跟过来的杨全。 第12章 辛德瑞拉 千岱兰狠狠咬了叶熙京的唇,然后用力推开他。 叶熙京闻起来像把一枝刚开放的玫瑰碾碎,混杂着绿叶子搅和成汁,这就是他的味道。 生涩的青草,初开的玫瑰花,清清爽爽的微苦,运动后闻起来像刚洗过澡、晒太阳的大狗。 “刚开始谈恋爱时,我可开心了,我现在还记得,去年三月,你翻墙找我的那个晚上,”千岱兰说,“那么冷,你就穿了一个大衣,还被墙上的碎玻璃片刮坏了,冻得手红成胡萝卜,还是笑嘻嘻地和我说,一点都不冷,挺暖和的。” 她觉得自己可容易被感动了,叶熙京悄悄从北京去沈阳找她,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冻得手又红又肿,猪蹄似的,还一点都不在乎,看她就笑。 那个时候的叶熙京最爱她。 千岱兰爱着最爱她的叶熙京。 叶熙京说:“如果——” “没有如果,”千岱兰说,“刚谈恋爱的时候太开心了,你太好了,好到我觉得什么都可以忍受,可那也仅仅只是’我觉得’而已;叶熙京,我不想以后每一次难过的时候,都在用刚谈恋爱时候的开心来哄自己坚持下去。我也是人啊,不是机器,再开心的事,用一次就难过一次,时间久了,开心的也变成不开心。我不想等以后想回忆你,留下的这点好也被磨没了。” 叶熙京艰涩地说:“但我现在没办法。” 向爱人承认无能为力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他也只敢在黑暗中向千岱兰诉明:“英硕只要一年,只要一年,我就回国;回国后,我会开始工作,不用住在爸妈家中,也不用住在哥那里,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到时候你不用再这样辛苦工作,在家里——” “不是出个国就什么都有了,出国不是万金油,”千岱兰打断他,“你太想当然了,你怎么觉得,只要你毕业,爸妈就不会再约束你?” “因为我爸会发现他不能再生育,永远都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健康孩子,”叶熙京急促低声,“岱兰,我——到了现在,我发现我完全不想和你分开。” 千岱兰安静了很久。 “说真的,我今天特别特别、特别的累,”她说,“我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明天我中班,现在我得快点去睡觉,不然会影响明天工作。” “岱兰,”叶熙京恳切,“那你愿意接我电话了吗?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吧。” “嗯,”千岱兰按着脑袋,她理智地说,“我不能再和你聊了,我头痛了,会影响我明天上班。” 叶熙京没有继续强迫她,有这样的结果也已经很好。他躬身,用力地抱住千岱兰,在她耳侧低声:“这次我绝对不会骗你,再信我一次。” 他还想再吻千岱兰,但她躲过去了,只是用手掌心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叶熙京闭眼,用脸颊去蹭她的手。 然后他走了。 千岱兰知道自己最好回房间去休息,她现在太累了,太累了,累到甚至想直接睡在楼道里。她租住的房子在背阴面,基本没有太阳,九月雨水多,旧小区返潮也严重,她专门用来背单词的小笔记本掉在地上,第二天捡起来时,发现最后一页的油性笔印都洇开了。 她真得很想躺下。 就在这里睡觉。 但是不行。 她缓慢起身,想把叶熙京的联系方式从黑名单中放出,但摸了一遍,才发现手机丢了。 啊,啊。 千岱兰捂住眼睛。 她没哭,或许刚才的争吵,一下子把糟糕的情绪全都哭掉了,现在就是个被抽离情绪的空躯壳,她吸口气,开始强迫回想,有可能把手机丢在那里,该怎么找回来。 如果找不到,又该怎么办。 漫长的寂静和黑暗中,她再度听到了叶洗砚的声音,属于成熟男性特有的低沉,平稳。 “岱兰,”他说,“你把手机落在车上了。” 没有月光。 千岱兰真感谢现在没有月光。 对方看不清她现在狼狈又窘迫的样子,她现在哭起来肯定很不好,眼睛肿,神情沮丧,可能不像小蘑菇了,更像烂木头。 “谢谢哥哥。” 千岱兰吸着气,伸手去摸手机,她那小小的、陈旧的诺基亚躺在叶洗砚手掌中。 这个过程中,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他温热宽厚的掌心,忍不住哆嗦一下,惶恐如误啄了人掌心的小鸟。 被戳的人毫无异样,仍旧平稳地托着她的小手机,等待着失措的她再去取拿。 她知道,叶洗砚一定听出她的不对劲了。 他什么都没问,体面地维护了她的尊严。 幸好他没问, 千岱兰不想被同情。 被同情意味着软弱可欺,她完全不希望和软弱这个词语扯上关系。 于是她再度伸手,从叶洗砚手中摸索小手机。 黑暗里,指腹磨过掌心,指节抵住指缝,视线受阻,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让千岱兰出一身潮热的汗,好似方才车内迤逦梦境后意犹未尽的番外。 好热。 好热。 千岱兰稳稳抓住手机,急切想脱离,但那始终沉静的大掌反手握住她,将她抓住手机的整个拳头完整包裹。 像捕兔笼中的兔子,刚叼了胡萝卜就准备跑,笼门下落,不知所措地被死死困住,不许逃离。 她听到叶洗砚的声音。 “我先前说过的话,”他语气严肃,“都算数。” 千岱兰真不想再思考了。 她的脑子很痛。 幸好叶洗砚和她说过的话不多,千岱兰轻而易举就能想起,她担忧:“哪一句?劲儿、劲儿还挺大,把你脖子挠破了……要罚我那句?” 叶洗砚沉默了。 千岱兰感觉抓到她的手一僵,继而松开。 “可是,那时候我以为是熙京;再说了,你不是罚过了吗?”千岱兰忧心忡忡,“你当时就打我屁股了——” 叶洗砚沉沉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忘了这些,岱兰。” 千岱兰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我们能重新对话吗?你能重新说一遍吗?” “可以,”叶洗砚重新说,“我先前说过的话,都算数。” “哪一句,哥哥?”千岱兰说,“对不起,我学历低,脑袋笨,一下子想不到。” “先前说资助你上学的事,”叶洗砚说,“如果你想——” “我不想,一点都不想,”千岱兰立刻说,“对不起,我学习很差劲,在学校里也读不下去,抱歉,让您失望了。” 她感觉叶洗砚应该会特别特别失望。 他应该去资助那些特别需要上学读书的小姑娘,她们也比离开校园三年多的自己更需要帮助。 “不需要用’您’,”叶洗砚纠正,“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可以随时联系我,毕竟我是熙京的哥哥。” 千岱兰说:“谢谢哥哥。” 他不会勉强人。 千岱兰意识到这点。 其实叶洗砚大可不必有这么重的责任感,那天误打误撞差点上床也不是他的错;为了补偿,他还是会让杨全送来她需要、但暂时负担不起的昂贵杂志; 现在叶熙京和她有摩擦、叶熙京骗了他,和他这个哥哥也没什么关系,可他却会提出资助她重返校园——他真是个很好很好的长辈,千岱兰想,是很好很好的兄长。 如果叶熙京未来能长成叶洗砚这样负责的品德,就好了。 可惜,她应该感受不到了。 千岱兰不会压抑自己的难过,但她绝不允许自己沉溺在难过中。 这晚的她悄悄在楼道里哭了一阵,发泄完毕,打开租住的房门,她就发誓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伤心。 还用便签写了一张纸,用来激励自己。 「可以被打倒,不可以被打败」 贴在床头上,和那个「tomorrow is another day」并列。 次日五点半,千岱兰的生物钟自然唤醒,今天没有早班,她多睡了半小时,才打开台灯,继续背英文单词。她给自己订了小目标,每天背三十到五十个单词,然后精读一篇英文报道。之前用便宜价格买了很多过刊的英文学习杂志,《疯狂阅读》、《新东方英语》等等,原价一本五块、十块,过刊后,只需要一元一本,就是脏污了些。 千岱兰不在乎,她不需要新鲜时髦的东西,她习惯了打折处理的面包、饼干和牛奶,习惯了过刊的英文刊物,习惯了临期的面霜、肥皂和牙膏。 她不介意晚来一步,只怕不肯迈出第一步。 翻久后会变蓬松的纸张,蓝笔黑笔红笔,密密麻麻的标记,夹杂着同样写满的草稿纸堆在一起。 千岱兰的小小书桌上,唯一没有过期的,就是叶洗砚送她的那几本崭新杂志。 那些包装精美的杂志和她简陋的小书桌格格不入。 刷牙洗漱的时候,千岱兰还在努力地默背。没有老师系统地教她如何学习英语,她就用陈旧的办法,背,单词背得多了,能读的东西就多;读的东西多了,就能更熟悉单词和语法的运用。 七点半,出去跑一圈,顺带着吃早饭,买创可贴;回到房间后,打扫卫生,整理东西,洗澡换衣服,然后继续读杂志。 中班十一点开始,九点五十,千岱兰啃着打折面包,离开家门,掉漆的mp3里装着从网吧中下载好的bbc新闻,她一边听,一边乘公交,去店里上班。 昨天晚上,千岱兰开大单的事情已经传遍了。 交接班时,店长麦怡重点表扬了千岱兰,依旧是那些套话,表示要其他人继续学习千岱兰的耐心、服务好态度…… 第13章 一眼万年 杨全来接千岱兰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了一份礼物。 透明坚硬的包装盒外,用精美的淡粉色丝绸系出漂亮的蝴蝶结,六枚不同口味、样子的曲奇饼干以漂亮的角度倾斜着。 “这么久了,一直麻烦哥哥来接我,”千岱兰说,“附近这家烘焙店做的曲奇不错,我也不知道哥哥爱吃什么口味的,就每一种都买了一个。刚好,店里六种口味,六六大顺。” 杨全推了眼镜,推辞不过,才收了曲奇。 他很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之前第一次见的时候,听洗砚哥说过,”千岱兰抿唇一笑,“其实本来应该给洗砚哥也准备一份的;不过,听说洗砚哥对花生过敏,我担心这里面有过敏源,所以给洗砚哥选了其他礼物。” 第一次见面?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杨全大为意外。 先前只觉千岱兰是个早早辍学、背井离乡来打工的小可怜,几番接触下来,他忽觉这种同情似乎有些不合适了。 “现在刚七点,”杨全说了接下来的安排,“我们先去拿订好的裙子,然后做个妆造,再送你去餐厅。” “……订好的裙子?” 杨全笑盈盈地和千岱兰解释,说裙子是叶简荷先前订做的——也就是叶洗砚的母亲,叶女士。 叶女士和千岱兰身高差不多,瘦瘦高高,只是她最近发福了些,裙子穿着不合身,放着也可惜,刚好借花献佛,送给千岱兰。 千岱兰认得那个牌子。 dior。 时尚杂志上经常出现的logo和标志,她曾经买过它们护肤线的眼霜送给麦姐。 店里的sa早已等待多时,温柔地将两人迎到贵宾室中,一人端来甜点和茶水,另一人去取裙子。 这件漂亮的小黑裙最终是由两个sa共同捧出来的,亲切不失礼貌地问千岱兰,需不需要协助她试穿? 千岱兰说需要,谢谢。 裙子的剪裁非常漂亮,长度一直到她脚踝,肩带宽不过两指,桃心领口是流畅的弧线,露出她雪白的脖颈和修长手臂,到了腰部又收下去,分毫不差地贴着她的肌肤,大裙摆细致又优雅地收着,随她走动荡出铃兰花似的曲线。 试衣服时候,帮助千岱兰穿衣服的sa,一直夸赞千岱兰皮肤好,身材比例好,千岱兰抓紧时间,很直接地小声问她,这裙子需要多少钱? 她说:“裙子是旁人送我的,我想知道大概的价格,这样回礼的时候会方便些。” sa微笑着告诉她:“九万八千元。” 千岱兰眼前一黑。 sa贴心地问:“叶先生还让我们为您准备了鞋子,您也需要价格吗?” “说吧,”千岱兰说,“我应该还能挺得住。” “六千二百元。” 千岱兰眼前一黑又一黑。 她其实已经隐约能预料到,叶洗砚出手阔绰,第一次见面后就想资助她,他购置的东西必然昂贵。 但没想到会这么贵。 千岱兰现在是彻底没了能“还回去”的念头,完全还不起。 如果叶洗砚送她的东西总价值几千块,她咬咬牙,等站稳了脚跟,也能还回去;可问题是差距太大了,太大了,大到超过她的能力,钱也成了数字。 这些钱都能买一辆小轿车了。 感觉把一件小轿车穿在身上的千岱兰,慢慢地走出试衣间,去试叶洗砚为她挑选的鞋子,经典的黑,优雅小猫跟,包裹着脚掌的侧面和后面是印有「j’adior」的窄窄缎带。 杨全低声问sa,有没有其他的首饰,没有预算—— “不用,”千岱兰飞快地说,“不需要,谢谢,这样已经够了。” 七点五十五分,杨全将淡妆的千岱兰准时送到餐厅。 不是千岱兰起初以为的那种有宴会厅的酒店,而是一个白绿二色为装修基调的西餐厅。窗户漆成介于淡青和柔绿间的颜色,透明的玻璃,门口簇簇地或悬挂、或摆放着绿与白的花朵,餐厅门外放置着「暂时不对外营业」的牌子,下车时,千岱兰隔着车窗看了眼,惊叹。 “比我们村首富二婚时候的场地还漂亮,”她说,“真好看。” 杨全忍俊不禁:“将来您和熙京结婚的时候,一定是洗砚哥准备;他如果来做,肯定比这个更漂亮。” 他下车,绕到后排,打开车门,请千岱兰下车,再一次提醒:“洗砚哥说了,如果有人问起,您可以说是他邀请来的朋友,不想说话的话,可以不理;洗砚哥给您留好了位置,等会儿我带您过去。” 千岱兰说谢谢。 她理解叶洗砚的意思。 “叶洗砚的朋友”,和“叶熙京的女朋友”,在现在的情况下,两者相比,前者显然更有拒绝聊天的底气。 作为叶熙京的女朋友,迎接的将是审视与为难,因为家人不赞同,外人眼中“不匹配”; 但作为叶洗砚的朋友,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一个人敢来审判她。 深吸一口气,千岱兰穿着高跟鞋,稳稳地踩到柔软的羊毛毯子上。 不过,她今天来这里,就是要和叶熙京好好聊聊这段关系的。 分手应该体面。 十分钟前。 叶熙京刚拿到被水泡坏的手机,认认真真地听来自兄长的教育。 “公关还要负责各种类型的商务宴请,选场地、选菜单、试菜,都必不可少;选场地不需要我重复了,一定要优先考虑受邀人的便利,对方的空闲时间,交通是否便利,都是你该去思考的问题,”叶洗砚说,“还有菜单,最重要的过敏源问题应该不需要我多谈,还要考虑其他细节,如果有人近期在喝中药调理身体,那菜单中绝不能出现萝卜——” 叶熙京提出疑问:“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有没人在吃中药?” “去调查,去问,在确定好宾客名单后,你就该去专门调查这些东西,”叶洗砚将菜单还给他,不悦,“为什么要选这家西餐厅?你有没有考虑到,有些客人不习惯吃西餐、可能不擅长使用刀叉?” 叶熙京不以为然:“都这个年代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人不会用刀叉?” 叶洗砚闭了闭眼,伸手按太阳穴。 叶熙京问:“哥,你眼睛不舒服吗?” “还好,”叶洗砚说,“有点疼,可能是被你的蠢言蠢语脏到了。” 叶熙京说:“其实这些小事,让其他人去干就行,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公关——” “熙京,”叶洗砚打断他,“你以为将来进父亲公司历练,是直接就让你去做经理,做总监?” 叶熙京说:“不是吗?” “不是,”叶洗砚沉沉,“你想彻底了解一个公司的运作,就得先轮岗,去每一个部门实习几个月,才能摸清楚大概——没有任何一项是小事。” 话说到这里,伍珂一声温柔的“洗砚”打破兄弟两人间的谈话。 一身淡紫色连衣裙,裸色的温柔小高跟,脖颈上是条简约大方的牛头钻项链,她笑着问:“你们在这里聊什么呢?” 叶洗砚没说话,垂眼看她的裸色温柔小高跟鞋,那鞋子的前面,有个精致小巧的茶梅logo。 伍珂笑着将鞋子微微伸出:“好看吗?是熙京女朋友为我选的呢。” 叶洗砚:“熙京女朋友?” 叶熙京:“你又去店里了?” 叶洗砚看叶熙京的神色,移开脚步:“你们先聊。” “洗砚,”伍珂伸手,拉住叶洗砚的手臂,又松开,解释,温和地说,“小女孩一个人在这里工作,挺不容易的,我去给她增加增加业绩。” “她很缺业绩吗?”叶熙京突然问,“她怎么没和我说过?” “你打算珍藏你那娇贵大脑多久?就不愿意动一下?哪怕一次?”叶洗砚问叶熙京,继而又侧身,问伍珂,“你经常去她店里?” “没有,今天是第二次,”伍珂摇头,“昨天晚上陪林阿姨去了一次。” 她看到叶洗砚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难过。 “你知道林阿姨,她昨天……”伍珂欲言又止,说,“所以我今天去店里,其实也是为了向她道歉。” 叶洗砚说:“不太合适。” “的确不太合适,”叶熙京说,“毕竟是我妈的错,你昨天也一直在拦着——你不用去道歉,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伍珂说:“林阿姨毕竟是长辈,我代为道歉,更合适。” “我是说,你去店道歉的方式不合适,”叶洗砚说,“现在网络新闻就喜欢搞噱头,客人向销售鞠躬道歉,容易被编成故事引起对立。” 伍珂说:“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你一直在学校中工作,不留意这些,”叶洗砚没看她,对熙京说,“我还有话问你。” 叶熙京跟在哥哥屁股后面,默默地走向露台。 伍珂独自站在原地,怔了片刻,听到梁婉茵叫:“珂珂。” 白衬衫蓝牛仔裤的梁婉茵快步走来:“我刚刚看见洗砚哥和熙京往二楼走——出什么事了?我看熙京好像又挨骂了。” “挨洗砚骂很正常,”伍珂已经习惯了,问,“怎么了?看你不太高兴。” “还不是林姨啊,下午和熙京吵架,把他手机扔人金鱼池里,林熙京捞了手机就不管了,还是我去和人道歉赔钱,”梁婉茵忍不住抱怨,“我觉得林姨太紧张了,千岱兰怎么可能过来。你都说了,昨天晚上千岱兰被林姨折腾了那么久,但凡她有点尊严,今天都不可能继续过来。” 第14章 我们分手吧 千岱兰不太习惯脚下这双昂贵的高跟鞋。 尽管它并不是太高,看起来也就六厘米左右,但漂亮、昂贵的鞋子未必等同舒适;更不要说,她的脚上昨天就磨出了痕迹,哪怕贴了创可贴,在走路时仍旧感觉到不舒服。 杨全说车里准备了女士拖鞋,不过建议她等吃完饭后再换。 千岱兰认为没什么必要。 她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分手,尽量体面、平稳地分手,不要闹得轰轰烈烈。 毕竟曾经相爱过。 她计划好了,吃完饭后,和叶熙京谈清楚,之后就该回家了。 明天一整天都是休班,她还打算趁这个时间去书店看书,顺便看看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口语培训。 千岱兰发现自己口语有点差,需要多练习,最好是英音,因为英音听起来更性感。 白衬衫灰马甲的侍应生打开阳光折射的璀璨玻璃门,阳光随黑衣乌卷发的少女一同踏入,一时间,经过的、不经意看来的视线、正寒暄的人,都为她暂做停留,短暂失语。 无需任何珠宝点缀,她自身就是最耀眼的宝物本身。 千岱兰和杨全刚踏入餐厅,就觉察到了灼热的视线。 她早就习惯了被人注视,并不奇怪,也不拘谨,她站在门口,环顾四周,没发现叶熙京。 这么多人,她唯一认识的就是梁婉茵和伍珂,两个人位子很近,毕竟是表姐妹关系,这样安排位子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怎么,伍珂表情看起来有点惊讶; 梁婉茵的表现更是夸张,眼睛睁得圆溜溜,眉毛还皱着,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位次都已经安排好了,熙京和他的父母和继母在一桌,”杨全低声对千岱兰说,“洗砚哥和叶女士不想和叶先生坐在一起,所以他们单独安排了桌子,放心,这一桌都是洗砚哥的朋友。” 千岱兰同样很小声地告诉他:“谢谢,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你说桌上全是洗砚哥的朋友,我就一点都不怕了。” 杨全笑,引导她走到桌子前。 千岱兰注意到,每个座位前都放置了小名片,簇拥在花环之间,俊秀的钢笔字手写名字,唯独她的名片上没有姓名,只写了“挚友”两个字。 她想了想,大约也明白,这个位置或许本来就是空缺、或为突发情况准备——譬如现在,她,一个即将和叶熙京分手的女朋友。 千岱兰的右手边就是叶洗砚的名字,他人不在,她下意识看向左边,清楚地瞧见那名片上写着“叶简荷”三个字。 她怔住。 叶洗砚的妈妈? “千岱兰?” 轻柔的声音叫住了她,千岱兰抬头,看到伍珂走来。 两张圆桌离得很近,她稳稳地踩着千岱兰为她选择的高跟鞋,紫色裙子像葡萄上挂的一层甜霜。 “你终于来了,”伍珂亲切地抱了抱她,“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熙京也没有说——是今天的秘密礼物吗?” 她的拥抱又软又香,千岱兰还没起身,又被她按着肩膀坐下。 桌子对面,一个肌肉结实、穿白t恤的男人笑:“珂姐,怎么回事?有这么漂亮的朋友,怎么也不介绍一下?我还以为是大明星呢。” “这位是熙京的女朋友,”伍珂笑着说,揶揄,“你可晚来一步喔。” “千岱兰,”千岱兰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姓千,岱宗夫如何的岱,兰花的兰,不是什么大明星,目前在大望路的jw店做导购。” “千小姐,幸会幸会,”张楠看着她,和善地笑,伸手,与她握了握,“我叫张楠,楠树的楠,折鹤游戏的创始人之一。” 千岱兰打趣:“之一,那是不是还有之二呢?” “之二这不就来了?”张楠视线移向千岱兰身后,笑着说,“洗砚,你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把座次搞错了?怎么把熙京女朋友安排在这一桌了——怎么,故意要拆散人家小鸳鸯啊?” 千岱兰侧身,看到叶洗砚。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和深灰色细竖条纹的衬衫,依旧没系领带,黑色西装裤,除却手腕上的表外,没有其余装饰。 叶洗砚走来,站在距千岱兰两步远的位置,仔细看,礼貌称赞:“这条裙子很衬你。” 千岱兰说:“谢谢哥哥。” 叶洗砚同张楠他们寒暄,千岱兰听不懂他们讲什么东西,隔行如隔山,她只安静地坐下,疑惑地看面前的餐具。 看到刀叉后,她才猛然间意识到,西餐不仅仅是麦当劳、肯德基和必胜客。 耳侧只听伍珂问:“洗砚哥,叶阿姨怎么还没到?” “她今晚不来了,”叶洗砚说,“怎么?” “没什么,”伍珂抿唇笑,“只是上次叶阿姨提到的那册古籍,我爸爸找到了,就是残了几页,不知道叶阿姨想不想要;或者,今晚我——” “岱兰???” 叶熙京快步走来,错愕地看千岱兰。 他见过千岱兰的很多种样子,见过她素面朝天只扎马尾辫,也见过她涂着不合时宜的浓妆,替她用湿巾擦掉过脸上凋残的腮红、结团的睫毛膏,也见过她修到过细、缺角的眉毛。 从未见过千岱兰这样。 他早知道千岱兰很美。 但不知道她可以更美。 “你……”叶熙京看着她,微微失神,欲言又止,“怎么来的?” 千岱兰说:“坐南瓜马车来的。” “南瓜马车?”伍珂疑惑,“是什么样的?” “这个可能要问一下杨全,”叶洗砚微笑,对叶熙京说,“回去,爸在找你。” 叶熙京还在看千岱兰,他嘴唇动了动,周围人太多,不方便谈话,他伸出手,想去握一握千岱兰的手,但后者再度避开了。 这个躲避让叶熙京有了不好的预感。 身后叶平西在叫他,马上就该开餐了,他只好离开,一步三回头,频频回望。 他只看到千岱兰的背影,黑色的小裙子,洁白的背。 她像一只沉默的凤尾蝶。 伍珂看了眼预留给叶简荷的空位,又仔细看了眼正和张楠侃侃而谈的千岱兰,犹豫片刻,才回到自己座位。 梁婉茵已经震惊到快压不住声音:“表姐,一年不见,真是……刮目相看——她怎么坐在洗砚哥旁边?洗砚哥带她来的?他们俩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这个地步了?” “别胡说,”伍珂阻止,“洗砚善良,看岱兰可怜,而且还是未来弟妹,才会带她过来。别忘了,洗砚一直都在资助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读书,应该是看她年纪小小就辍学了,同情她。” “是吗?”梁婉茵若有所思,“可是人会给未来弟妹送那么贵的裙子和鞋子吗?刘备会给张飞老婆送裙子吗?哎,张飞有老婆吗?” “不清楚,大概有吧。” 伍珂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千岱兰和张楠谈笑风生,叶洗砚的大学室友孙铭池也笑着加入讨论;叶洗砚并没有和千岱兰聊天,也没有看她,而是在专心听旁边的杨全说话。 两个人虽然坐在一起,但看起来并不熟悉,甚至还刻意地躲开了距离,没有任何眼神或肢体上的接触,泾渭分明,中间如横跨楚河汉界。 “岱兰是熙京的女朋友,洗砚作为哥哥,肯定会多照顾一些,”伍珂告诉梁婉茵,“别乱说,传出去对洗砚不好——他不是看中美色的人。” “我知道,”梁婉茵忍不住看千岱兰,只觉她会闪闪发光,要命,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她感慨,“去年化的是什么鬼妆,早这么过来多好啊……学历低其实也没什么,还可以进娱乐圈啊。” 还没进娱乐圈的千岱兰,成功地派发出六张店内统一订做的名片后,听到身旁叶洗砚闷声笑了一下。 “岱兰,”叶洗砚将折成天鹅的餐巾展开,盖在腿上,“做生意做到我朋友这里了,怎么不多给我一张名片?” “不是不想给哥哥,实在是店里没有和你气质配的衣服,”千岱兰认识了几个潜在客户,心情好多了,她也跟着拆开雪白餐巾,盖在腿上,小声对叶洗砚说,“不瞒哥哥,你身材好个子高,可我们品牌男装最大尺码只做到185,裤子太短了,配不上哥哥的长腿;而且衬衫也太过休闲,颜色跳脱,不如哥哥稳重。” 她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嘴一张,甜言蜜语,一套一套。 只是,千岱兰不确定叶洗砚吃不吃这套。 按理说没关系。 男人们大多有着空前的自信,就算是把他们吹捧到天上去,他们都会觉得理所应当; 和男人打交道时,如果想恭维,完全不必把握尺度,因为他们鲜少具备女性的那种低调谦逊。 “第一次见导购这样说自家产品,”叶洗砚不动声色,看上了第一道甜品,他拿起勺子,不看千岱兰,低语,“你对每个客人都这么说?怎么能开单呢岱兰?” “因为哥哥对我好嘛,”千岱兰有样学样,也拿起一支勺子,说,“我才对哥哥这样诚实。投桃报李,如果哥哥对我这么好,我还昧着良心把短裤子卖给哥哥的话,那哥哥不得伤心死了?” 勺子还好,千岱兰尝了一点点混合着奶油和蓝莓的精致小蛋糕,盯着侍应生端上来的蔬菜沙拉和小羊肩,意识到要用刀叉了。 好在叶洗砚默不作声地示范—— 右手持刀,左手持叉,握持时,都以手从上方握住,用两只手的食指按住刀叉的柄。 千岱兰抓紧时间看眼对面吃小青豆和玉米沙拉的张楠,发现他用刀将这些细碎的小东西慢慢地全部推到叉子上,再用叉子送入口中。 第15章 威胁 “我们重来,”叶熙京说,“好了,兰小妹,咱们不用换鞋了,今晚回我家……” 天色渐晚,冷风吹来,灌了一嘴的凉;叶熙京紧紧地抓住她手腕,说:“你今天能来,我特别特别开心。” “你能去那么好的学校上学,我也特别高兴,”千岱兰说,“也谢谢哥洗砚哥帮我准备的裙子和鞋子——不过,你能稍稍松开手吗?你当抓猪呢,杀猪也不带这么按的啊。” “我哥特别喜欢你,”叶熙京自动忽略掉后面那段话,稍稍松开手,目不转瞬地看她,“他去年还和我提到过,如果你想读书,他愿意负担你所有的读书费用——” “可是我不是和你哥谈恋爱,”千岱兰打断他,“你完全不必说这个,我的男朋友是你,不是他。” 叶熙京突然问:“那殷慎言呢?” “关殷慎言什么事?”千岱兰奇怪,“你怎么突然间又提到他?” “你不愿意换掉他送你的鞋子,”叶熙京问,“你现在要和我分手,是不是因为殷慎言又追求你了?昨天晚上,你下班后没回家,是不是和殷慎言去约会了?我在那边等了你很久……你回来后一身烤肉味,是不是和他约着去吃饭了?你来北京这么多天,不肯见我,也不找我,是不是因为他在陪着你?你来北京,是真的为了我吗?” “不是,”千岱兰说,“你别恶人先告状,我为什么不愿意见你?因为我还在生你的气,气你没有和异性好友保持距离!” “那你呢?”叶熙京越说越激动,“你和殷慎言难道就保持好距离了吗?” 千岱兰说:“至少我没有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为了他而暂时抛下你。” “你现在就在抛下我,”叶熙京放软声音,“岱兰,兰小妹,兰兰,千千,有话我们好好说,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他拉住千岱兰的手,想让她像以前一样,摸摸他的头发。 叶熙京最宝贵自己的头发和发型了,轻易不让人摸头,成年后,只有千岱兰一个人摸过他头顶。 但千岱兰死死地将手握成拳头。 她不肯摸,只摇头:“太迟了。” 叶熙京一下子不能呼吸了。 “昨天你和他吃过饭,今天就突然要分手,”叶熙京双手握住她手臂,咬牙切齿地问,“他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他又做了什么?这个挑拨离间不要脸的贱人,这个就知道勾引别人女朋友的无耻荡夫。” “没有,你捏痛我了!”千岱兰一脚踩在他鞋上,问,“分手是咱俩之间的事情,你干嘛扯出来别人?” 她感觉叶熙京已经语无伦次了。 他现在看起来很可怕,眼睛和鼻子都发红了,很像冬天时翻越围墙来见她时的样子; 不同的是,那时的叶熙京意气风发,自信满满,而现在的他在失控的边缘。 “兰小妹,”叶熙京又缓了声音,他不可抑制地颤抖,“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我……” “第一次不是理由,”千岱兰打断他,“谁做事不是第一次?和这个没关系。” “一定又是殷慎言,一定是他,”叶熙京口不择言,要失去她的强烈恐惧在神经中无序繁殖,他俯身,去解千岱兰的鞋带,“现在就脱掉它——他太土了,完全配不你。” “你才土呢,你能不能别有这么多优越感?”千岱兰也生气了,躬身,想推开他脑袋,不可置信:“叶熙京,你疯了?” 他现在看起来很想亲吻她的腿。 叶熙京已经解开她的鞋带,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 千岱兰不能尖叫,她今天的裙子太贴合身材,刚才又吃饱了,腰部束缚很紧,咬着牙扇了叶熙京两巴掌:“快点放下我,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熙京。” 混乱中,最终还是叶洗砚喝止住叶熙京的疯狂举动。 他面色不悦,低声斥责叶熙京,又让弯腰捡千岱兰运动鞋的杨全先把她送到车上—— 人来人往,闹大了不好看,叶洗砚注重脸面,迅速冷静地处理着这场闹剧,将两人快速分开。 直到将叶熙京带到无人的吸烟室后,才面无表情地重重打了他三个巴掌。 啪。 啪。 啪。 叶熙京的脸被打到偏过去,苍白的脸,鲜红的指痕。 “欺负人一个小女孩上瘾了?”叶洗砚问,“能不能别犯浑?” “是我犯浑吗?哥?”叶熙京失落,“她……” 他把“她要和我分手”几个字咽下去,说出来也太痛苦了,只是想想就很痛苦。 它好像一个噩梦,只要说出口就会成真。 “哥,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家过的是什么生活,”叶熙京说,“我现在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无人的吸烟室内,只有哥哥在,叶熙京好似又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变成那个什么事都由哥哥兜底、闯再大祸也有哥哥背锅的小男孩。 他说:“之前你在家的时候就知道,我妈,必须事事顺着她,一旦不顺着她,她就歇斯底里地发疯……尤其是和我爸离婚后,她更偏执,你知道吗?我平时在学校里,和哪个女同学多说句话,我妈就会找到班主任,要求调换座位,或者给我转班。从初中到高中,一直这样,甚至到了大学,开学时,我妈还会给辅导员打电话,给我寝室长打电话,追问我有没有谈恋爱……” 叶熙京闭一闭眼。 “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什么都是为了我好,妈这样,爸也这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按着他们的心意上学,为了他们的面子去跳级、去提前读大学,去申研,去成为他们眼中有面子的孩子,”叶熙京说,“我就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有自己喜欢的专业,不能……” 他说:“我之前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岱兰,不敢对她太好,就是怕我越是爱她,家里人越针对她。” “什么理论?偶像剧看多了?”叶洗砚皱眉,“乱七八糟。” 叶熙京叫了一声哥。 他哀求:“我今晚想邀请岱兰回家,我有很多话都来不及说。” “是很多话来不及说,还是有很多怨气没办法发泄?”叶洗砚冷峻,“如果是后者,我建议你现在立刻买张机票去冰岛,跳进海里冷静一下。” 叶熙京静默。 “真羡慕你,哥,我真的太羡慕你了,”良久,他说,“爸爸就从不会插手你的事情。你以前还说爸不爱你,但我宁愿爸也不爱我。” 叶熙京想起,叶洗砚还没去杭州、去他亲生母亲叶简荷身边时,在家中,叶洗砚质疑叶平西—— 「您从未将我当作儿子,在您眼中,您只有熙京一个儿子。您对熙京寄予厚望,却从不曾为我的学习上过心——哪怕一次。」 那时候,还在念初中的叶洗砚如此说。 彼时叶熙京还是个小学生,也同情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会悄悄将自己的生日蛋糕分给他,把自己的小玩具和书分给哥哥—— 但现在的叶熙京,也希望叶平西从不曾对他寄予厚望。 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初中时的叶洗砚会需要父爱,叶熙京真希望和叶洗砚交换,他希望叶平西这个亲生爸爸从不曾爱过他。 叶洗砚说:“爸那边,我会和他说;以后做事前,稍稍动动脑子,你脑浆子里没有硫酸,晃一晃不会死。” 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叶洗砚又重新折返,摸了摸弟弟被自己打红的脸。 “别被情绪牵着鼻子走,”他说,“冷静点,越是愤怒,说出的话越伤爱人的心。岱兰很敏感,无论结局如何,你都别太过分。冷静下来,好好谈,将来即使分开,也别留下遗憾。” 叶熙京失落问哥哥:“你觉得岱兰是真的爱我吗?” “你说呢?”叶洗砚反问,“她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叶熙京心里说,为了和我提分手。 但骄傲让他说不出口。 “不单是做事,说话前也三思,”叶洗砚说,“冲动时的话最伤人。” 叶熙京持续低落:“哥,你骂我前也会三思吗?” “嗯,”叶洗砚说,“现在发现应该三思再三思,毕竟骂醒你的难度好比同时骂醒十个蠢货。” 叶熙京:“……要不您还是别思了。” 叶洗砚没说话,拍拍叶熙京脸颊上的掌印,他转身,打开门离开。 刚迈出几步,又听见女人压抑的痛哭声;是从旁边的母婴室中传来,伴随着乒乒乓乓砸东西声,大约是花瓶被摔碎了,碎瓷片的声音清晰可闻。 是林怡。 她的哭声一起,条件反射般,叶洗砚小臂上的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母婴室的门被仓皇打开,忍耐力到极限的梁婉茵,边尖叫边跑出来,冷不丁看到门外的叶洗砚,吓得呆在原地,才慢慢走过来,喊了一声哥。 那半开的门缝隙中,叶洗砚看到正努力安抚林怡的伍珂。 后者正耐心地叫着林阿姨,低声说些什么。 叶洗砚没停留,也没问什么,微微颔首,平静走开。 餐厅外的车上,千岱兰重新穿上运动鞋,原本的创可贴在挣扎中被挣脱;幸好杨全想起来,叶洗砚今天早晨刚让他买了新的意外医疗包,其中就有创口贴。 只是那个医疗包,被杨全放在叶洗砚另一辆车上。 他立刻打电话给司机,确认后,跑去拿创口贴。 杨全刚走,叶平西就敲响了车窗,微笑着邀请千岱兰去家中做客。 千岱兰对这位的事迹多有耳闻,一见到他,就蹭蹭起了警惕心。 第16章 漆黑的夜 叶洗砚笑了。 千岱兰注意到,他有一个很浅很浅很浅的酒窝,只有一半,在右边,平时说话时瞧不出来,只有在笑的幅度大时才有点淡淡的影子。 “我明白了,”他说,“既然这样,可以等下次给我。” 叶洗砚的答案让千岱兰愣了一下。 他肯定听懂了。 “洗砚哥,”千岱兰委婉地说,“我感觉我今晚去,似乎不是很合适。” “哪里不合适?”叶洗砚居高临下地看她,右边那个浅浅的酒窝还在,垂眼,“你是熙京的女朋友,去男友家中做客很正常。” “可是,”千岱兰说,“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和熙京分手。” 说这些的时候,她一直在留意叶洗砚的表情,忐忑不安,不确定对方还会不会提供帮助。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之间最坚固的那层关系,也是叶熙京作为纽带而存在。 听她提到“分手”,叶洗砚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只是右脸颊的浅酒窝消失了。 千岱兰无法从他脸上来分辨喜怒。 除却那晚的狼狈,这个人做什么都是淡淡的,就像妈妈刚蒸好的一锅白米饭,纯香,没有酸甜苦辣咸。 “所以,”千岱兰说,“感觉会有点尴尬。” “所以,”叶洗砚用了她的语气,重复了这两个词,颊边的那个小酒窝又浅浅露了出来,“岱兰,你想让我帮你?” 千岱兰问:“可以吗?” “可以什么?”他明知故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千岱兰说:“想让哥哥帮我拒绝掉……阿嚏!” 话没未说完,冷风吹,她的连衣裙露着两条手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连续打两个是有人骂,持续打三个是感冒了。 千岱兰认为一定是叶熙京在想她。 但她现在只想和他尽量和平地分手。 “什么?”叶洗砚弯腰,倾身,侧一侧脸,将有酒窝的侧脸压下,右耳朵靠近她,问,“抱歉,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想让哥哥帮我拒绝掉,”千岱兰说,“感觉去要分手的男友家中去,很奇怪。” “我可以帮你拒绝掉这一次,以后呢?”叶洗砚直起身体,他说,“你有想过之后吗?” 千岱兰神色怔怔。 天色已晚,做成复古式样花边的精致路灯在他身后,再向上,是西餐厅的彩色圆玻璃花窗,被里面的灯照出五彩斑斓的璀璨,很像沈阳天主教堂上的那个小圆彩窗。 不知怎么,在这个日渐转凉的夜晚,千岱兰突然间想家。 叶洗砚看着她的脸上真实的迷茫。 “我不知道,”千岱兰说,“如果实在不行,我就换一份工作。肯定还会有其他店招导购——” 叶洗砚没打断她。 他始终噙着一点笑,看千岱兰。 她一开始还有点迷茫,但越说越快,越说越顺,也越来越轻松。 “高端牌子卖不了,也可以去中低端,我在广州和沈阳都做过,也去过哈尔滨的金太阳,”千岱兰诚恳地说,“个人服装店也行,批发市场也行,我有手有脚有美貌的,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要脑袋有脑袋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肯定也不会混到没饭吃。” 叶洗砚忍俊不禁:“我第一次听人将……和饭并列。” 千岱兰却觉轻松多了。 妈妈说她是那种“屎不拄腚不拉”“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的性格,文雅一点说,就是喜欢“临时抱佛脚”。 不过,叶洗砚居然连“尿”这种字都不说,真是文明人啊。 “就是这样,”千岱兰说,“谢谢哥,我——” 她站起来,打算找个地方,换掉身上这些昂贵的裙子,还给叶洗砚。 “你能这样想,很好,”叶洗砚说,“刚好,今晚我也要回去。” 千岱兰:“嗯?” “我能帮你解围一次,但不能次次都能帮你,”叶洗砚说,“尽量今天就说开,免得以后再拉扯不清。” 千岱兰说:“谢谢哥哥。” 她又说:“刚好,身上的裙子也得还给哥哥——按道理,我应该洗了之后再还的,但我感觉这种料子好像不适合水洗;干洗的话,我又舍不得花钱——” 叶洗砚闷笑一声。 “送你了,你就留着,”叶洗砚问,“怎么这么着急脱下来,穿着也不舒服?” “身上还挺舒服,心里不太舒服,”千岱兰老实巴交地说,“它太贵了,贵得能买一辆小轿车——把一辆小轿车穿身上,我特别有心理压力。” “这话可不能对买衣服的客人说,”叶洗砚笑,“你留着吧,就当是我妈妈送你的礼物。” 千岱兰终于说出口:“我还没来得及当面向阿姨道谢。” “没事,”叶洗砚说,“她喜欢送你这样的漂亮女孩衣服,不要有心理压力。” 他又打趣:“现在习惯把一辆小轿车穿在身上,将来你也会习惯多穿几辆小轿车。” 千岱兰心里说还是算了。 她就算发达了,也未必舍得花钱买这么贵的东西——衣服首饰而已,还不如给爸爸妈妈先换套房子,让他们能舒舒服服地住到新家里;还得把老人的墓修一修,让老人也住上“风水好宅,阴间小别墅”。 有了叶洗砚的保证,千岱兰心中自在了很多。 不知怎么,叶洗砚亲口保证的东西,都能给她一种极可靠的安全感。 她不用担心会失望。 过多的期望是可怕的自毁倾向。 千岱兰尽量控制自己减少对人的期待,期待别人好比饮鸩止渴。 沉溺于被爱也会退化成小傻瓜。 其实,千岱兰到现在都不太清楚叶洗砚的家庭情况,也没有见过叶女士;叶平西比她想象中年轻,的确长得一表人才,这么大年纪了,身材还可以去做男模,不然也不够格做赘婿。 林怡的疯狂,千岱兰叶见识过了,今天晚上吃饭时,她感觉到林怡不高兴地看了她好几眼,看口型,应该是对旁边人讲她“看把她得瑟的,骑洋马、跨洋刀、当啷当啷满该撩。” 还有叶平西现在的妻子,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皮肤很白,不怎么爱说话,眉宇间有淡淡愁容;无论对林怡,还是对其他人,都是毕恭毕敬的,一直低着头。 叶平西说邀请她回“家”,就是他和现在妻子在的家。 独栋小别墅,三层,有小阁楼和地下室,装修很豪,又土又豪,红木和不要钱似得,哐叽哐叽地用,各种龙凤雕花,搭配水晶大吊灯,还摆了个两米多的鳄鱼皮桌子,客厅的大沙发背面木墙上,还挂着一整只白色北极熊毛皮标本。 美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起来就很贵。 千岱兰和叶洗砚都被安排在二楼的客房中。 她冷不丁意识到,叶洗砚在这个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 但叶熙京有。 不知道叶洗砚和叶平西说了些什么,总之,今晚的千岱兰不必担心和长辈谈话;二楼有个专门打棋牌的房间,叶熙京让人准备了酒和水果,想和千岱兰好好聊聊。 千岱兰要求叶洗砚必须在场。 因为情绪失控的叶熙京很可能做出奇奇怪怪的举动,而她所了解的、最能震慑住叶熙京的,就是带他到大的叶洗砚。 之前叶熙京也提到过,说父亲工作忙,偏偏对他学习成绩要求很高;妈妈性格偏执,三天两头闹着要喝药上吊——一家里面,只有叶洗砚这个哥哥是正常人,像正常的哥哥,情绪稳定地照顾他。 后来,叶洗砚因为花生过敏差点死掉,才被亲生妈妈接去杭州。 叶熙京能长得像个正常人,少不了叶洗砚的关照。 有叶洗砚在场,这场分手前的正式谈话显然冷静了不少。 叶熙京心情低落,哥哥在,他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便要求打牌。 牌打开了,话也就说开了。 千岱兰会的不多,在沈阳常搓麻将,可惜现在只有仨人,那就玩纸牌,玩的是斗地主,千岱兰虽然没玩过斗地主,但玩过“打娘娘”,也叫“跑得快”,玩法和斗地主很相近。 打了两轮,连赢两轮的千岱兰也就摸清楚了规则。 打完五轮斗地主,五连输的叶熙京心情更低落了。 第五局和他分在一起的千岱兰也恨铁不成钢:“你刚刚咋出的牌?三个二带俩尖?就这么呼撩呼撩地出了?” 叶熙京说:“我这不是想砸一把大的压住我哥吗?我哪知道他手里还有炸弹?要是我刚刚把他拦下了,给你喂张牌,你不就顺利出去了?” “记牌啊记牌,咱们打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出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三都在你哥手里,他手里四个三啊,”千岱兰说,“用腚想都知道他手里肯定有炸——你咋这么糊涂呢?” 不知道怎么,叶洗砚咳嗽了两声。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叶熙京把手里的牌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砸。 啪啦一下,桌上打完、堆成薄圈的纸牌被他一激,呼呼啦啦掀起几张,震了一下,反着面儿跌下去。 “是,我就是糊涂,”叶熙京说,“打牌打不明白,谈恋爱也谈不明白。” 千岱兰安慰:“没事,你书能读明白就行,好歹占一头。” “我宁愿我书读不好,”叶熙京看叶洗砚,“哥,能回避下吗?” “不能,”叶洗砚喝茶,他不看两人,随手拿了本杂志,慢慢喝酒,慢慢看,说,“继续。” “好的,谢谢,”叶熙京再看向千岱兰,问,“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正常情况下,吵架闹分手,你不得多说说我哪里错了,说我哪里不好——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你告诉我,我改,不行吗?” 第17章 捉 黑暗滋生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她醉得很严重,那些果酒的浓度比餐厅中高得多,叶熙京的酒量是三瓶。 刚才千岱兰差不多也喝了三瓶。 血液中流动的酒精让她看起来很热,叶洗砚没有触碰她裸露的皮肤,但千岱兰滚烫脸颊贴在他衬衫上,眼泪也被煨热了。 哪里来得这么多,流不尽似的,似乎一碰就会汩汩往外冒。 “妈妈,”千岱兰说,“我想回家。” 叶洗砚没说话,他想将自己的衬衫从千岱兰手中抽出,她握得实在太紧,紧到叶洗砚怀疑她刚才是不是偷吃了大力水手的菠菜。 衬衫的纽扣材质是白贝母,边缘被打磨得圆润光滑,但还是硬的——叶洗砚暂时不想划伤她的手指。 千岱兰啪嗒啪嗒掉泪:“妈妈,其实我在这里过得一点都不好,好多人都瞧不起人……凭什么呀他们……我本来以为北京只是个更大的沈阳,去的只是更高级的服装市场,其实并不是。客人不一样,同事不一样,老板……” “算了,”她吸气,“我都没见过我们老板长什么样,不太好评价。” 她真喝多了。 脸颊隔着衬衫贴到软和温暖的胸膛,就像重新回到妈妈的怀抱之中。 在妈妈生病之前,直到小学毕业,千岱兰睡午觉还要搂着妈妈。 她是独生子女政策下的一代,家里面的独苗苗,小宝贝金疙瘩,爸爸妈妈都宠她;戒奶也晚,母乳喂养到一岁半,一岁半后才只喝奶粉,惠氏s26,整个铁岭都没有卖的,还是爸爸花钱托那生意的朋友从广州带回来,说是香港货,价格奇高。 后来,爸爸发现对方一直真假掺着买奶粉,一怒之下,和他绝交——从此之后,扎两根小麻花冲天辫的千岱兰,喝的幼儿奶粉换成了精挑细选的国家免检品牌三鹿。 直到小学毕业,厂子效益不行倒闭,卖给了私人运营,原本的职工全都遣散; 父母被迫双双失业,领到微薄的安置费;听说大头被人贪了,可到底被谁贪了,他们这些人也不清楚,没有靠近权力阶级的资格,一切只能靠“听说”。 妈妈肺里又长了个肿瘤,手术费高昂,一家人节衣缩食地凑。 千岱兰日常补钙的小蓝瓶没了,补营养的三鹿奶粉也买不起了。 她那时候还在长身体,现在的172个子,全靠奶奶养的老母鸡。老母鸡咯咯哒哒,努力下蛋,伛偻着背的奶奶扶着木工做的小椅子,一步一挪,一步一挪,步履蹒跚,慢慢弯腰捡鸡蛋,一个一个蛋攒起来,四只鸡,天不冷的时候,一个月就攒上三、四十,自己留几个,剩下的全放在垫着旧棉袄的筐子里,珍重压在爸爸自行车前筐,变成妈妈和千岱兰盘中热腾腾的煮鸡蛋。 千岱兰的脸埋在“妈妈”胸口,眼泪擦干净了一衬衫。 ——咦,不过妈妈的奶奶不会像现在这样慢慢变硬,可能她真的醉了。 千岱兰重复地、迟钝地想。 可能她真的醉了。 没有潮潮的被褥,不用担心墙上会爬小虫子,不用她付房租,不用为工作发愁,这么软而温暖的胸口,一定是妈妈的房间,是她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去的童年。 “之前,我以为衣服就是衣服,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现在发现不一样,妈妈,”千岱兰喃喃,“你知道吗?妈妈,原来有人的衣服真的只是只穿一次,我连小羊皮钱包都舍不得买,但有钱人会拿小羊皮做高跟鞋的鞋底;那么娇贵的皮就踩在脚底下,一个裙子就抵一辆新的小轿车……这边店里的人也喜欢往计算器上贴钻,可他们说贴的那个钻叫什么施华老十七还是施华洛十七来着——也可能是十八,一个钻就好几块,麦姐的那个计算器,一袋子钻才五块钱……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贴在计算器上的粉色水钻,熨斗冒出的白色雾气,每日都要叠、挂、熨烫、整理的衣服,接待的客人。 听起来都是一样的,可它们却又不一样。 妈妈,我现在的同事也不一样。 她们不需要一直在网吧电脑上一直挂着q,q,升月亮升太阳;她们不需要掐着表,用手机登陆q、q空间去收q、q农场的菜;她们不会讨论哪里的餐馆又便宜又好吃;她们不用挑毛线打手套打围巾;她们不需要在寒风凌烈时去市场末端买俩烤地瓜暖手—— 她们精致,干净,高雅,不沾染人间烟火,讨论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奢侈品,蜥蜴皮或鳄鱼皮的包、昂贵的首饰、限量款高跟鞋; 而市场中那些衣服布料特有的深沉苦涩味道、烤到干焦、焦香焦香的烤地瓜、石头上噼里啪啦的烤栗子、脚踩蹦出一堆烟的长条爆玉米花、顺着酸溜溜红山楂黏黏糊糊化一手的冰糖葫芦、菜摊上被冻冰凉的白菜帮子…… 这些熟悉的、定的、安心的、脚踏实地的,都离千岱兰越来越远了。 她孤零零地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巨大城市中,如惶惶躲在水晶灯缝隙中暂歇的小灰蛾,不知能孤身坚持到何时何日。 钢铁水泥,车水马龙;明灯辉煌,一掷千金。 千岱兰摸索着,想要去抱妈妈,但黑暗中的“妈妈”却轻轻地推开她。 “岱兰,”他说,“你该睡了。” “妈妈,”千岱兰说,“你以前和我说过,不要自怨自艾;就算过得再不好,也不能向别人展露出可怜,我都记得。” 人贵在不自怜。 一旦你觉得自己可怜到快要死掉,接下来遇到的人和事,都会不断地辜负你。 因为一个可怜的“受害者”,毫无还手之力;人就是这样,没人想和弱者一起做事;但欺负弱者不同,每个人清楚,欺负他/她也不会有任何的恶果。 黑暗中,“妈妈”不再推开她。 那双温热的大手终于落在她头顶,很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 “我就哭这么一天,就偷偷可怜这么一天;哭完了,也就过去了,”千岱兰说,“我以后肯定能找到更有钱、更帅气、更有能力也更爱我的男朋友——不过还是等等算了,我还是先赚钱,赚钱多了才能认识有钱人——现在遇到的男人都不合适,他们都只想草,我。” “都不合适?” “嗯,还是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钱,”千岱兰喃喃,“不行,我得睡觉了,明天还要去上班。” 她倒下,想将脸埋在妈妈胸口睡觉,但不知怎么变得特别硬,硌得她睡不着;她害怕松开手后妈妈会离开,只紧紧拽着手中衣服,说:“我今天突然想起来,以前在哪里看到他了,他本人的确比照片帅多了……” 黑暗中,“妈妈”俯身。 温和儒雅的乌木香落下,他问:“谁?” “你忘了?我给你看过呀妈妈,就我房间书架上那本——不过还是算了,你以前说得太对了,俩几把搁一个锅里头炖汤一个几把味,男人都一个样,”千岱兰声音渐渐低下去,“指望男人,还不如多去拜拜王母娘娘,毕竟不是谁都能像爸爸那样……” 她慢慢松开手。 叶洗砚终于将衬衫自她手中抽离。 宛如折断一支清脆的白藕,微微混杂着酒精味道的茉莉香气。 今夕明月光,床上美人香。 叶洗砚清楚地知道越界了。 作为她前男友的兄长,其实他不应该听到这些。 她醉酒是意外,阿姨休息是意外,她拽住他衬衫是意外,摸他胸肌是意外,脸贴在他身上哭是意外,将他当作妈妈是意外,混杂着东北话和普通话说些直白不失通透、有趣兼具狂野的话也是意外。 就像上次,他醉酒是意外,熙京不在家是意外,碰了躺在床上的她是意外,吻过咬过她是意外,指女干她是意外,险些为她咬是意外,被她听到那些不干不净的下,流话是意外,抓痕和草莓印也是意外。 意外可以越界,念头可以越界。 人不能。 正如现在,良辰美景,身着黑色连衣裙的她躺在床上。 一般情况下,一个男人看到如此景象,该回想起那些暧昧的失态,并为那种旖丽的氛围蠢蠢欲动,乃至坠入春,梦。 但此刻叶洗砚看着她,却无任何旖旎心思,只觉她很可怜。 认为一个女孩很可怜,是不好的预兆。 这并不美妙。 她就像透明玻璃罐中、压了冰糖块、泡在汾酒里的新鲜小青梅。 叶洗砚起身,刚准备踏出房门,又听到身后床上她低声呕吐,听声音,应该很难受—— 她喝那么多酒,没去卫生间,这很正常。 但叶洗砚不能看着她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千岱兰并没有呕出什么食物,基本都是酒,胃是人的情绪器官,伤心时候,最受折磨的是胃; 它无声尖叫,痉挛抗议,将她喝下的酒再度挤压出。床单上已经被酒打湿一片,有洁癖的叶洗砚不能想象她睡在上面的场景。 只能将人暂时送到自己的客房,叶洗砚可以去棋牌室的大沙发上休息。 谁知千岱兰一进他房间就脱掉了黑裙子,这条剪裁过于合体的裙子成为束缚,醉酒后的人因酒精发热,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很不舒服,她自己跌跌撞撞,差点被自己绊倒。 如果没人看着,或许她真会这么走出去。 叶洗砚离开的计划再次被迫打断。 好在千岱兰没有继续呕吐,也没有继续脱衣服,倒地就睡,睡几分钟就起来,含糊不清地喊妈妈,没断奶的猫似的,四处乱爬; 这个客房很大,像酒店的套房,中间是巨大的屏风隔断,屏风外有沙发和茶几,屏风是卧室、衣帽间和独立浴缸,叶洗砚大可一走了之,将她反锁在房间中任其自生自灭—— 第18章 一别两宽 浴室中,泡在浴缸里的千岱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她身上全都是酒精的味道,口中的牙膏还没吐出,清爽柠檬和凉凉薄荷,浴缸中的温水只放了一半,在听到叶熙京说话声音后,她关掉热水,下意识套上叶洗砚给他的白衬衫。 她捂住嘴,屏住呼吸,忐忑地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隔音效果好,她听不清刚才叶熙京的那段话,什么“出国”,什么“放弃”。 不过也能猜得到。 但,现在的千岱兰无暇去顾及这些,她更害怕叶熙京闯入。 现在的情况似乎比刚才还要糟糕。 千岱兰甚至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只穿叶洗砚的白衬衫。 浴室门是一整块儿油画纹的玻璃,将房间内外的光磨成柔和的眩晕锤纹。 门内,浴缸里充盈的泡泡咕咕噜噜;门外,叶熙京已经急促地站在屏风后。 黑色睡衣斜斜地搭在木雕小肥羊上,窗户没关,吹得睡衣轻轻摇摆、一摆,又一摆,隔着屏风,才会造成后面有人的假象。 叶熙京松了口气。 他没由来又想到,千岱兰那怎么敲都开不了的房门。不过也正常,上次在哥家,也没敲开。 叶洗砚站在他身后,沉着脸。 只要叶熙京再前进一步,就能瞧见,大床另一侧,白色长毛地毯上,是千岱兰昨晚脱下的那条黑裙子。 “别说蠢话,”叶洗砚说,“出来喝茶。” 叶熙京挪动脚步,他十分焦虑:“哥,你感觉到了吗?我现在的大脑特别乱……” “你的大脑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叶洗砚打断他,“我们出去聊。” 叶熙京显然在顾忌着楼下的父亲,拒绝了。 阿姨也在这个时候敲门,送来泡好的茶和茶杯,用一个紫檀木、雕着双龙戏珠的托盘托着,送了过来。 叶熙京还在恍惚地坐在白色沙发上。 “我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么了,好像喝酒多,有点上头,”他说,“我是不是一直在出糗?” 叶洗砚叫住阿姨:“我十一点离开,你等十一点后再打扫房间。” 阿姨说好。 叶洗砚俯身,给叶熙京倒杯绿盈盈的清茶:“我习惯了。” “不是……”叶熙京喃喃,“哥,有些东西,在我意识到快要失去的时候,它就会变得特别珍贵。就像那些限量版的球鞋,绝版的字画……总能引起人的胜负欲。” 得到她的渴望,在即将失去时最强烈。 叶洗砚问:“这就是你研究一晚上研究出来的东西?” “oh……”叶熙京头痛欲裂,他低头,抱住头,喃喃,“我不清楚。” 晨光熹微,融融暖阳跃过落地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地毯、屏风和大床侧的黑色连衣裙上。 黑色浴袍的叶洗砚坐在屏风外的白色沙发上,耐心听叶熙京讲话。 “或许现在只能分手了吧,”叶熙京怅怅,“兰小妹虽然读书不多,但是说得挺有道理——再这样折腾下去,是什么都不剩了。” 情啊,爱啊,快乐啊。 都被吵架时锐利的语言给磨平了。 事实上。 他也不知道,一直求而不得的伍珂,和曾拥有过、将失去的兰小妹,哪一个更能让他刻骨铭心。 真的只是不甘心吗? 以前的叶熙京,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喜欢伍珂,喜欢这个温柔善良、会照顾人的大姐姐;后来,和千岱兰恋爱,他发现“曾以为”其实也没那么坚定; 现在的叶熙京,也以为自己承受不住失去千岱兰,两人还未正式分手、他就已经痛彻入骨—— 后来呢? 后来的他又会怎么想? 叶熙京还很年轻,他还不懂。 “……最多一年半,我就会回来,”叶熙京说,“一年后的我,可能会比现在更清楚想要什么——哥,你怎么不骂我?” 他意外地看着哥哥。 茶汤清绿,幽幽高香。 今天的哥哥对他和蔼了很多,不仅没攻击他的大脑,也没有攻击他的思考。 “骂你做什么?”叶洗砚一改昔日劝和,平静:“既然如此,还是分开比较好。” 叶熙京怔怔地说:“哥,兰小妹上学时间短,她什么事都不懂。一个人在这里,挺可怜的。殷慎言那家伙也穷,穷得一个书包背三年。要是兰小妹遇到什么麻烦,他一个穷小子帮不上什么忙,你……你多多照顾一下,成吗?毕竟说到底,也是我对不起她。” “嗯,”叶洗砚颔首,“我会。” 叶熙京松了口气,怅然若失。 他说不清心中郁结究竟因为什么,只是在这一刻,总觉好似听到了兰小妹的叹息—— 这声幻听令他登时起一身鸡皮疙瘩。 蹭地一声站起,叶熙京如发射的火箭弹走,边走边说:“对了,哥,爸说他上次把文件落在这里了。” 不等叶洗砚说话,叶熙京猛然起身,大步走向屏风后,床上明显看得出昨晚有人躺过,但没什么其他痕迹;他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孤零零的两个衣架。 拉开抽屉,同样空空。 叶洗砚站在浴室门前,皱眉看他。 叶熙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编出来的谎言:“哥,你洗发水什么样的,我能看看吗?” 叶洗砚问:“什么?” 叶熙京后退,往外走几步:“哥,刚才阿姨还问你,早上想不想吃——” 眼看着叶洗砚松懈,他几步回转,推开哥,大力拧开浴室门,紧张又激动、不安地探头看。 二楼的俩客房,构造一样,浴室是单独的一个,鹅卵石形状的大浴缸。此刻,那浴缸中静静躺着半缸温水,还有丰盈的泡沫。 除却那满到要溢出的清新马鞭草味外,没有任何异样。 叶熙京发现自己还是想多了。 他转身,同兄长对视:“哥……” “想看什么洗发水?”叶洗砚容色冷峻,“随便看。” “不是……”叶熙京低头,掌心同时轻拍太阳穴,“我一定是喝多了。” 哥哥仍旧罕见地没骂他。 叶洗砚说:“等会儿让阿姨给你炖冰糖雪梨。” 叶熙京含糊不清地应着,心中又觉有那种想法实在是不应该——他愧疚到不敢看哥哥的眼睛,就这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去。 叶洗砚和他一同离开。 片刻后,又拎了装千岱兰衣服的袋子回来。 他走进浴室,没看那个浴缸,径直拉开浴缸后的浅蓝色帘子。 铺贴着大理石的飘窗上,只穿他衬衫的千岱兰安静地蹲着,他的衬衫在她身上像一个裙子,她把膝盖和背都藏在衬衫里,像《哈利波特》中送信的小猫头鹰海德薇。 叶洗砚注意到她凉到发红的小圆脚趾。 “你的衣服在这儿,”叶洗砚重新拉上帘子,轻轻将袋子放下,隔着一层蓝,他说,“餐厅在一楼,二楼不会有人,你穿上衣服再出来。” 帘子后的千岱兰小声说谢谢。 叶洗砚转身要走,听到她叫:“哥哥。” 叶洗砚:“嗯。” “熙京是同意分手了吗?”千岱兰问,“我听不太清,是这样吗?” 叶洗砚停了一下,才说:“对。” 他听到帘子后千岱兰长舒一口气。 “真好,”她说,“不过还是我先提的分手,我不算输。”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离开房间。 浴室中,在穿衣服时,千岱兰发现了袋子里的钩针茉莉花,愣了片刻,摸摸花瓣,意识到叶洗砚早就发觉了她的谎言。 但没关系,反正之后就没什么交际了。 他们也很难再相遇了。 只有一个北京城,但穷人和富人生活在它的不同交际层。 2009年,北京常驻人口有1860万,这1860万人,至少有百万人,从生到死,在这个城市中都不会遇见。 十五分钟后,穿着朴素运动装、扎着高马尾的千岱兰摸到了餐厅。 仍旧是如西餐厅般的椭圆长桌,木头材质,千岱兰不认识,仔细看,那木头的纹理像是掺了金丝,金灿灿的漂亮。 叶平西笑呵呵地说几句客套话,与昨晚判若两人,没再提什么东西,似乎真的只是想给她和叶熙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那位才三十多岁的妻子,仍旧沉默而机械地吃着东西;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也没有不和任何人说话,像一个机械人偶,专注做眼前的事。 千岱兰左边是叶熙京,右边是叶洗砚,这让她有种莫名的压力。 压力更大的是,餐桌上五个人,只有她和叶洗砚选了中式早餐,小笼包,煎鸡蛋,炒素菜和南瓜粥,其余人都是毫无例外的班尼迪克蛋,烟熏三文鱼和牛奶。 千岱兰一眼都不敢看叶洗砚。 早餐过后,叶洗砚和叶平西有事要谈,千岱兰和叶熙京,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聊天。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了,酒后失态的叶熙京已经彻底暴露自己的摇摆不定、幼稚的执拗。 清醒过来后,两个人都知道现在很难再继续下去。 叶熙京让阿姨给千岱兰倒了手磨黑咖啡。 千岱兰喝一口,感觉像喝了加热后的馊刷锅水,又苦又涩又怪。 盯着热腾腾的黑咖啡,她想,这可能是叶熙京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了。 除却这不美妙的味道外,两个人的谈话还挺顺利。 叶熙京不再坚持,说分开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他们真的像朋友一样聊起了之前认识时的囧事,那天晚上千岱兰勇猛地暴走小混混,夏季中广州那说来就来的暴雨,说晒就晒的大太阳,聊珠江旁垂下长长气根的粗壮榕树,那好像一直都在建、建了好久都没建成的广州塔—— 第19章 他的肌肉 有些人认为,会打羽毛球对打网球毫无帮助。 千岱兰不这么想。 她打羽毛球时特别擅长扣杀,学网球,发球时就上手很快。 但和羽毛球不一样的是,网球的球拍重,球也重,场地费也贵,初学者必须要教练带。 无形之中,学打网球就需要一笔不菲的开销。 她的好友兼教练雷琳,一开始也疑惑—— “为什么要学网球?明明有其他更适合你的运动。” 千岱兰告诉雷琳:“去年我把一个很厉害的人作为榜样,一开始,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学习网球,但肯定有他的道理。我想成为他,就必须把目标定成能超越他。” 雷琳想了想:“也是,反正现在网球也有社交属性……你干这行的,多认识一些人,总没有错。” 她有时候也会介绍自己一些朋友去千岱兰那边买衣服,千岱兰都一样,努力为她们争取折扣。隔一段时间,商场有满额返现、多倍积分和其他的折扣活动,千岱兰也会细致精准地帮她们算价格,怎么买最优惠。 有时候还会给出好几个购买方案,贴心地供她们选择。 不单单是计算上,在练网球上也一样;千岱兰不仅有决心,还有天赋。 她初中时就拿过全校羽毛球比赛的第一,在认识雷琳后,雷打不动,每周至少打八个小时,除了友情价蹭雷琳的课和优惠价去球馆练习外,还坚持用附近派出所的外墙练习打墙,打坏了四袋球、派出所的民警都认识到这个会用外墙练网球的小姑娘后,她也终于能从全场跑、到处捡球,进阶为和雷琳轻松对拉30多拍。 雷琳满意地说,现在的她已经基本不需要教练带了。 之后,千岱兰也坚持定期去网球馆练习打球;偶尔,还会和男学员搭档,和雷琳、雷琳的男友打混双。 尽管一直有“夫妻打男女混双容易离婚”的玩笑话,但雷琳和她男友王庭关系还很不错。 和雷琳一样,王庭也是专业运动员退役,有atp排名,实战经验丰富。和雷琳不同,王庭没有和特定的网球馆签合约,而是专门为有需求的人提供私人教练和定制服务。 比如——叶洗砚。 去年上英语口语课时,千岱兰主动和雷琳攀谈,就是因为雷琳当时用的笔记本上,最上行匆匆写了个“叶洗砚北京学员(现在去深圳,继续续课)”。 那是王庭的笔记本,只记了这个学员信息,后来被雷琳顺手拿来用了。 王庭的行程很满,主要在北京和深圳飞来飞去,和雷琳也是一样,每个月见不了几面。 但,前天打完网球后,一起吃饭时,千岱兰听到雷琳说,说她男友未来几个月应该会稳定留在北京,因为“深圳那个客户要在北京住很长时间”。 深圳的客户能会是谁? 千岱兰没有多问。 她现在当然也有联系叶洗砚的其他途径,譬如直接给他打电话;即使停机了,也可以试着去找叶熙京要他哥现在的联络方式; 英国保守党领袖戴维卡梅伦接替戈登布朗成为新一任英国首相时,叶熙京还给千岱兰寄了一张纪念明信片,很有厚度的一张,精致漂亮,背后写满叶熙京对广州和北京的怀念,怀念京酱肉丝怀念白切鸡怀念脆皮烧鹅怀念蜜汁叉烧怀念梅菜扣肉怀念老火靓汤。 千岱兰认为叶熙京的出国还是蛮成功的,至少能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中餐的美妙。 不过,既然已经和叶熙京分手,千岱兰不打算继续用“弟弟女朋友”的身份去叶洗砚那边再请人办事,有点不合适了。 下班后,她照例约雷琳一块吃饭,悄悄打听情况,不经意地问起,以后王教练真的要常驻北京了吗? 雷琳的回答印证了千岱兰的猜测。 “差不多,”雷琳说,“毕竟深圳的学员就那一个了,他一回北京,老王也没必要再往深圳那边跑了。” “那,学员来北京是因为工作变动吗?”千岱兰关切地问,“万一再调回深圳呢?” “我听老王说起过,这个学员有自己的公司,你玩游戏吗?今年特火的那个《四海逍遥》就是他们家的,”雷琳摇头,“听说总部本来就在北京。” 说到这里,雷琳告诉千岱兰:“啊,对了,明天下午的网球课——” 千岱兰说:“我明白,是不是明天王教练要去教那个深圳学员,没时间陪你?” “你怎么知道?”雷琳诧异,“我也是这个意思,明天下午你如果没事,过来陪我去打打网球;这几天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用进废退,你别浪费天赋。” “一定,”千岱兰喝了口苏打水,笑盈盈地告诉她,“琳琳,要不这样,以后王教练去球场给学员上课时,你也告诉我一声吧,把我的练习也安排到那个时候——我可不好意思再占用你们的约会时间。” “行!”雷琳爽快应下,她又问,“对了,你这个月的员工折扣是不是还有一个名额?我看上你们家刚上新的那条连衣裙了,帮我算算呗,最低能做到多少折?” …… 周四下午,千岱兰握着缠了新手胶的网球拍,刚和雷琳碰面,对方就眼前一亮。 纯白的大u领连衣裙,上半身紧紧包裹着柔和的身体,下摆是轻盈的细细百褶a字裙,后腰侧开了一个小口,露出流畅的腰沟,似露非露的两个小腰窝。再往下,肌肉流畅且修长结实的两条腿,踩着淡粉色的袜子,纯白的网球鞋。 “不错啊,这小裙子,”雷琳说,“上次在店里试穿的时候,我就说,你穿它肯定好看。” 夸过后,又顺着千岱兰的白色护腕,去摸她的手臂,称赞:“胳膊肌肉练得也不错。” 网球运动不需要大块肌肉,因而网球运动员一般不会有太夸张、硕大的上半身,和追求增肌相比,柔韧性和耐力更重要。 这两项也是千岱兰的优点。 千岱兰笑:“我去健身房只会那几样,你一个专业的可别笑话了——要不是有你的教练折扣,我还舍不得买这么贵的裙子。” “嗨,”雷琳不以为然,“别提这个,你的员工折扣还给我省不少钱了呢——来,打球。” 千岱兰和雷琳拉了三十个回合,大汗淋漓,休息时,她才注意到,叶洗砚已经到了。 巧合的是,他今天也穿了一身白,白色运动polo衫,白色运动短裤,白色袜子,只不过那polo领和袜子边缘都有两道墨绿。此刻站在王庭面前,右手戴着一个黑色的运动护腕,握着一白黑相间的网球拍,正笑着和王庭说些什么,右脸颊那个浅酒窝很淡,淡得像不小心滴在油画表面的一滴水。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作为课程费高昂的专业网球教练,185的王庭有一身锻炼得宜的肌肉,在他身旁时,很容易将其他男性映衬得单薄。 但叶洗砚不会。 他比王庭还要高出很多,高,不是那种干瘦,而是皮肉紧致、肌肉流畅的劲瘦,个子高本就出众,再搭配上那双俊脸,身姿挺拔,纯净的白并没有将他映照得暗淡无光,反倒是平添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光彩。 之前千岱兰一直以为他擅长穿黑色,却没想到,他穿白色也是这样好看。 她想忽略掉都没办法。 偌大的场馆,她第一眼就能看到叶洗砚。 握住网球拍的右手,在放松的状态下,也有着与肤色不同的狰狞青筋;先前千岱兰没有留意到他的手指,现在有了球拍的辅助,千岱兰发现他的手指不仅长,还很粗,看起来似乎一根几乎能顶她俩。 原来个子大的人真的什么都大。 “那个就是老王的学员,长得很帅吧?”雷琳神秘兮兮地笑,“不仅帅,还超级多金喔,黄金单身汉。老王还说了,这么多钱,不抽烟不酗酒还礼貌,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要是他有姐妹都想介绍给他。” “确实挺帅,”千岱兰用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又小口小口吞咽着水,避免过于激烈的吞咽伤害到咽喉,问,“休息休息,再来?” 千岱兰和雷琳一共打了70分钟,70分钟后,王庭脖子里挂着运动水壶,屁颠屁颠地跑来找雷琳。 千岱兰微微躬身,呼吸,再抬起头,发现叶洗砚已经不在了。 就像不知道他何时来,千岱兰也不知道他何时离开。 叶洗砚似乎完全没有往她的方向看,哪怕一眼。 第二次再见面,是在一天后的网球场馆。 千岱兰这次穿了蓝色polo领运动衫,白色百褶裙; 巧合的是,对方也穿了藏蓝色polo领上衣和白色短裤。 这一次,千岱兰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网球上,70分钟下来,她始终没有看叶洗砚,专注和雷琳打球。 叶洗砚仍旧没有主动和她说话,打完球就走了,似乎很忙,也没有注意到她。 场馆很大。 千岱兰喝水,漱口,简单地做了一下运动后的拉伸。 只有王庭,在给雷琳递毛巾时,夸了千岱兰:“你跳起击打的那个高压球很不错。” 刚才他的会员,在休息时看到千岱兰打球,还盯着她,全神贯注地看了好一阵呢。 千岱兰笑着说谢谢。 打完球的手臂酸痛,她慢慢地按了按,冷不丁想到今天早上,麦怡又请假了。 她为被投诉的事情焦头烂额,不仅咽喉长了溃疡,嘴唇也起了一个泡。 雷琳问:“晚上一块吃饭吗?” “不了,”千岱兰回过神,微笑着告诉雷琳,“我们店长生病了,我晚上要去探望她。” 她晚上去探望麦怡,但没说什么,麦怡的状况不是很好。 第20章 “心流” 叶洗砚的酒窝瞬间消失了。 右脸颊干净,平整,他有健身和控制饮食的自律习惯,这让他脸颊的脂肪本就不多——这也是他不笑时那种疏离感的来源。 “殷慎言?”他说,“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 “嗯,”千岱兰站起来,她的身体还在流汗,但呼吸已经渐渐平稳了,她笑,“之前哥哥也见过他,还夸过他获奖的作品。” “有点印象,”叶洗砚重新微笑,但右侧的酒窝不再出现,“没关系,你的约会要紧;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打球。” 千岱兰笑,梨涡浅浅,露出雪白的、尖尖小虎牙:“好呀。” 她用毛巾擦汗,又郑重道歉,叶洗砚面无异色,温和地说没关系。等千岱兰握着网球拍,往女更衣室方向走出一段距离时,他又叫住她:“岱兰。” 千岱兰停下脚步,讶然:“怎么了哥哥?” 叶洗砚站在原处,手臂上凸起的青筋还未下去,那些因为剧烈运动而充血的肌肉也没有疲软,仍旧是剑拔弩张的攻击性。 笑容和眼神却是淡漠的。 “能不能留个你现在的手机号?”叶洗砚说,“下次再打混双,可能还要辛苦你做我搭档。” 千岱兰笑了:“好呀。” 她去年入职后就换了新的手机号码。 没办法,沈阳的号码在北京用的话,每次打电话都得算长途和漫游费,这也太贵了。 千岱兰能省则省,精打细算。 和叶洗砚交换了新的手机号码后,千岱兰发现他还在用之前的那个号码,没有更换。 也只小小惊讶一下,千岱兰去女更衣室的淋浴间冲干净澡,换上新衣服,用馆里提供的玫瑰纯露漱口,又慢慢地擦这里公用的面霜。 雷琳也正好在吹头发,提醒千岱兰:“这个面霜虽然卖得贵,但其实光贵了,不太好用,我上次用完后,起了一层小疙瘩。” “我用着挺好的呀,”千岱兰笑,“比我自己用得还好。” 她的面霜还是大宝sod蜜,一小瓶,白瓶子红盖子。 一瓶能用俩月。 “也是,”雷琳羡慕地看她,“你皮肤好,随便用什么都好。” 千岱兰简单地擦了bb霜,熟练地画眉毛,涂唇蜜,她皮肤底子好,确实省了不少钱,遮瑕也不用买,就一瓶小bb霜薄涂。一年了,她也学会画那种弯弯的、自然的眉毛,学会了挑选适合自己的淡色唇蜜。 头发没扎马尾,蓬蓬松松地垂在肩侧,她笑着和雷琳挥手,手机也恰到好处地响起。 殷慎言打来电话,问她打完球了没,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后座垫块软垫;太阳很晒,他天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也不戴帽子,胳膊和脖颈都晒黑了,显得更加劲瘦劲瘦的,穿着一件洗到旧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黑色t恤。 早晚冷,外面就再加一件格子衬衫。 习惯了等千岱兰,殷慎言也很有耐心地等在网球馆外的马路边。 百无聊赖,无意间回头,他察觉,身后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的宾利,后车窗开着,一动不动。 ……违停? 正在准备考驾照的殷慎言,看到这辆违规停车的宾利,正回忆着对方该被扣多少分、罚多少钱;沉思中,一只有温柔香气的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小树!!!” “没大没小,”殷慎言说,“就算非得叫这个名字,也得喊哥吧?” “快点快点,我都快饿死啦,”千岱兰笑,“今天打球打得好累,你说很好吃的那家菜馆不远吧?可别骑上一小时的,你不饿,我自己都要饿死在后座了。” 她大大咧咧地岔开两条穿运动裤的腿,骑跨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扶着自行车车座下面的支柱,一边催促地拍殷慎言的侧腰:“快点嘛。” “遵命,我的大小姐,”殷慎言认命地上车,稳稳骑上自行车了,他还不忘嘲讽,“真是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我骑车的还不累呢,你倒是先累瘫了。” “我给你手动加油嘛,”千岱兰说,“驾驾驾驾——!!!” 和小时候骑大马一样,她将他当马指挥了。 殷慎言骑自行车,注意到,后面那辆黑色宾利也缓慢地行驶。 看来对方不会被交警扣分罚款了。 一开始,那辆宾利还是慢吞吞地跟,跟了差不多一分钟,忽然之间加速,径直超过了殷慎言,平稳地驶过。 擦肩而过时,他注意到,那车的后车窗已经紧紧关闭了。 殷慎言请千岱兰吃饭的饭店,是他一高中同学开的。 小城市里能考大学的没多少,除却一部分能考上大学和专科学校继续读书的,更多人,则是读到高中后就停止校园生涯,男孩子要么报名去当兵、去部队里混,要么,就是回家找点工作干。女孩,有的拿着高中文凭去一些私人幼儿园去做幼师,也有的托家里关系,进厂或学点其他手艺……或者,嫁人,生孩子,带孩子,成为一名家庭主妇。 殷慎言的这个高中同学,就是考试落榜,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也不想进厂,自己在北京打工攒了钱,靠着好手艺,和人合伙,开了这家小餐馆。 现在殷慎言和千岱兰一起吃吃饭,他还额外送了一热一凉两个菜。眼看着店里人不多,殷慎言也请他一块吃。 这一吃一聊,不免提到往事。 两杯酒下肚,高中同学有些后悔、又有些伤感地说,如果那天,他没有请殷慎言出去钓鱼的话,可能殷慎言的爸爸也不会死—— 殷慎言的爸爸死于一场意外。 他常年酗酒,那段时间又感冒;对于家境拮据的人来说,生病后第一反应不是去医院,而是自己找点药吃。殷慎言的爸爸就自己找了点消炎药感冒药之类的东西吃下去,其中就有头孢。 头孢和酒精引起的双硫仑反应会让人呼吸困难、恶心胸闷,偏巧,那天殷慎言不在家,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反应严重的他爸爸就这么死在家里。 直到傍晚,上门催债的人才发现这具冰冷的尸体,吓得报了警。 钓鱼到很晚的殷慎言和高中同学回家时,发现家门口已经被警车包围,那个高中同学看到殷慎言爸爸的尸体被抬出来,差点被吓傻。 这也是他这些年的心结。 “都过去了,”殷慎言笑着说,“别提这个。” “唉唉唉,都过去了,”高中同学愧疚地说,“小树,你真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时候也是我不懂事,老是欺负你……我都没想到你能原谅我。” “没事,”殷慎言用小酒杯和他轻轻地碰一下,轻描淡写地重复,“别聊这些,说点开心的吧。” 饭馆离千岱兰住的地方很近,殷慎言现在租的房子,也是租在了千岱兰附近。 他喝了酒,千岱兰不许他骑车,他就下来,单手推着自行车,千岱兰慢悠悠地走,两个人边走边聊。 聊来聊去,话题又转移到上学上。 殷慎言一直没放弃劝千岱兰继续读书,但她死活不愿意。 他也生气了,说话也快:“别再拿什么你不爱读书来糊弄我,你是真不爱读书吗?红红?当初是谁跑网吧里面去,就为了看网上翻译的《白夜行》?” “那是因为书好看,”千岱兰反驳,“我爱看小说不代表我爱学习。” “不爱学习?”殷慎言问,“别告诉我,你当初借走我高中课本,也是因为你不爱学习。” “那是买书太贵了,我无聊,借来看一看而已,”千岱兰说,“怎么了?” “借来看一看?你当我眼瞎?谁随便看看还边看边做题?你随便看看书还会来问我数学题?” 千岱兰不说话了。 “红红,”殷慎言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脸浸在阴影之中,“我奶奶现在住养老院,每个月600块,我每月房租800,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等消费,每个月维持在五百左右,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其他支出。我每月基础工资1万,至少能攒下七八千——随着工作年限涨,我的工资也会涨,定期还有项目奖金和年终奖。计算机是未来发展的大方向,这一行将来工资会越来越高,等有合适机会,我也会跳槽——越跳槽工资越高,我将来收入不会低。” 千岱兰说:“你要来和我炫富吗?” “我想说,我能负担你上学,”殷慎言停下脚步,他看着千岱兰,沉沉,“也能负担得起叔叔和阿姨的医药费,生活费。我供你读书,你脑子不笨,数学和英语都好,适合学计算机,毕业后,你也能找到高薪工作。” 千岱兰愣住。 路边卖盗版碟、mp3、耳机、储存卡和十五块钱一个“ipod”的小摊旁,摆了个小台灯和小音箱。 音箱声音劣质,开大后有刺啦刺啦的声响,放着现在超流行的一首歌。 “……尴尬的我始终独自怀抱整个秘密,但朋友都说我太过忧郁……” “你图什么?”千岱兰转过脸,盯着路边的小草,绿油油,但生在梧桐树下,没有任何阳光,就算侥幸存活,也会被负责绿化带维护的工人发觉、拔掉,她说,“万一我没考上,万一没找到工作,可没钱还给你。” 殷慎言长久地沉默下去。 粗壮的梧桐树渐渐黄了叶尖尖,笼罩在他身上的浓重树影日渐稀少,他站在漏了路灯光芒的琐细中凝望千岱兰。 “图什么?”他讥讽,“图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能有个体面的工作。” “我现在工作也很体面呀。” “天天跪着给人穿鞋就算体面了?” 千岱兰瞪大眼睛:“你别瞧不起服务业!我现在赚钱可不少。” “可你不用服务别人,也能赚得多,”殷慎言说,“你有这个潜力。” 第21章 忍痛 这个网球俱乐部和场地的会员费价值不菲,供自由取用的水也是panna和fiji——千岱兰本以为jw店里为客人提供依云已经很大方了,没想到这边更是大手笔。 吹完头发,扎好马尾,千岱兰没有用香水柜上琳琅满目的香水瓶,背着双肩包,径直往公共休息区走。 叶洗砚已经到了,旁边的水空了三分之一,正翻阅一本杂志。 他坐得随意,姿态放松,但不散漫,仍是优雅的;换掉运动装后,他穿了件介于灰和黑色的休闲衬衫,深黑色西装裤,裤线锋利,合体,坐着时,微微露出一截深灰色袜子。 千岱兰第一眼注意到他鞋子漂亮的琴弓底,优雅流畅的弧线,也唯独鞋底的这一小块,是浓郁深沉的酒红色。 这是他身上装束唯一的艳色,被稳稳踩在脚下。 千岱兰道歉:“对不起,我刚刚走错路了。” 闻言,叶洗砚合拢杂志,抬头瞧她,讶然:“你来这里打了快一年的球,没有来过公共休息室吗?” “因为时间紧张嘛,我主要是来练习打网球的,晚上还有其他事……”千岱兰坐在他旁边,不好意思地说,“没时间。” “晚上还有其他事?”叶洗砚侧脸,“经常加班,还是?” “附近公园有个英语角,可以去练口语;有时候,也要留出时间看看书,打扫家里的卫生,买菜买面包——菜市场的菜和肉一般过了下午六点就开始打折,超市的面包,等晚上八点半后也会半价,”千岱兰说,“我想着,好不容易记住的单词啦,语法啦,如果长时间不用,就这样忘掉了,好可惜——对不起,我说这些琐碎的事情,你肯定觉得很无聊,鸡毛蒜皮的。” “不,非常有意思,也很有用,”叶洗砚说,“感谢你告诉我打折的消息,或许下次我也可以晚上去逛超市。” 千岱兰的小虎牙露出来,猛然又收住,讶然:“对了,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打球快一年了?” “王庭说的,”叶洗砚泰然自若地说,“他夸赞你很有天赋。” “那是我聪明,”千岱兰说,“聪明人干什么都聪明,是吧,哥哥?我们同样这么优秀,你肯定能理解我。” 叶洗砚忍俊不禁:“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 “我这叫能充分地认清楚自己,我有这个能力呀,干嘛要藏着掖着,”千岱兰说,眼睛亮晶晶,起身,“哥哥,你饿了吗?我们现在去吃饭——嘶。” 她起身,右脚趾落地,轻轻冷吸一口气。 注意到叶洗砚在看她后,千岱兰紧皱的眉又舒展开,灰色运动鞋中,特意穿了白袜子的脚趾用力蜷缩了一下,又慢慢张开。 千岱兰仍旧是朴素至极的浅灰色t恤,印着黑色简单线描的一只猫,正无辜地端坐,背后尾巴悄悄竖起,静待捕猎时刻,蓄势待发;下面是淡粉色的一条运动长裤——只是,右脚颇有些不自然。 千岱兰笑:“走啦,哥哥,我请你吃饭。” 叶洗砚视线从她那不自然的右脚上移开,落在她笑容满满的一张脸上。 “好。” 千岱兰邀请他去吃的小餐厅,就是上一次殷慎言请她的那家。 店面不大,挤挤压压地摆了十张桌子,留出仅可一人通行的狭窄小路。没有包间,也没有漂亮的字画做装饰,墙粉刷成一种欲盖弥彰的白,休闲衬衫配西裤的叶洗砚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环顾四周,看到千岱兰已经选了个靠玻璃窗的位置,正笑着向他招手。 “今天我请客,”千岱兰说,“菜也要我点吧?我请你吃正宗的辽菜。” 叶洗砚笑着说好。 千岱兰点菜的时候,叶洗砚伸手,想去拿桌上一次性塑料盒子里的纸巾,又在看到那不甚干净的纸巾盒时微微蹙眉。 最终,他还是无声地从口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湿纸巾,仔细擦拭了整张桌子。 千岱兰点了三个菜。 烧牛肉,焦溜虾段,一个炒毛豆。 特意告诉厨师,这里有人对花生过敏,千万别用花生油——用另一个锅。 “我们东北可不只是锅包肉地三鲜小鸡炖蘑菇,”千岱兰要了热水,手脚麻利地开始烫一次性餐具——她觉察到叶洗砚的洁癖,意识到他绝不会用公共的碗筷,便取了一次的碗筷,用滚烫的水仔细烫了遍,她告诉叶洗砚,“厨师以前在沈阳的鹿鸣春学的手艺,可好了——对了,哥哥,你要吃几碗米饭?” 叶洗砚温和地说:“我晚上少吃碳水,半碗就够了。” 千岱兰不太明白“碳水”什么意思,什么碳什么水?但不妨碍她的理解,告诉厨师,两碗米饭,一份小一份大。 叶洗砚吃的米饭果然不多,那一小碗,他也只吃了一半。菜吃得不少,千岱兰留意,确定他饭量和去年相当。 他也夸赞了牛肉和虾做得好吃,寒暄间,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近况,生活,工作,这些绕不开的问题。 叶洗砚自己没多谈,只说要在北京长住一段时间;又问了千岱兰,如今是不是还在jw工作?累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小麻烦? 千岱兰垂下眼睛。 “其他倒还好,最近嘛……的确也遇到了点小麻烦,”千岱兰不看叶洗砚,她一粒一粒吃着碧绿的毛豆,告诉叶洗砚,“店长出了点事,最近店里有点乱。” 叶洗砚微笑:“什么事?或许我能帮上忙。” “算了,”千岱兰重新扬起微笑,“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我知道哥哥对我好,也知道哥哥有能力,但这种事情……说出来我都觉得哥哥会烦,还是算了。” “岱兰,”叶洗砚看着她的眼睛,他一双深邃的眼也微微弯了,“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能帮你?” 千岱兰犹豫好久,才舒展眉头。 “好吧,”她说,“我就讲讲,哥哥也就听听,因为这种事情,确实不太体面——其实,上个月,我们店长接待了一位男客人,那个男客人回家后,给我们店长发了条短信,想约她晚上一起吃饭。” 叶洗砚拧开一瓶橙汁汽水,放在她右手边;自己又打开一瓶矿泉水,微微垂眼看千岱兰,喝了一口。 他似乎对她的话很感兴趣:“然后呢?” “然后,”千岱兰说,“我们店长拒绝了,但——” 说话时,千岱兰一直在看叶洗砚的眉毛,她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看叶洗砚的眼睛说谎,总有种在他面前赤,裸裸、无所遁形的感觉。 于是,她用了麦姐教给她的小技巧,看人眼睛稍向上的地方,会让被注视者有一种被尊敬看着的错觉。 但今天的谎言,说起来也十分困难。 叶洗砚喝水的时候,千岱兰的视线不自觉被他滚动的喉结所吸引。 和女性不同,男性的喉结很明显,清晰,叶洗砚一看就知道保持着自律饮食和健身习惯,体脂率低,脖子上的血管也明显,清楚地延伸到衬衫内里去。 她用力控制住自己不要乱看,重新将视线投注于叶洗砚的眉眼。 不知怎么,她有些口渴。 叶洗砚在喝水,她却觉焦渴,好像他饮用的水是从她体内抽取。一吞,一咽,喉结一动,她一干。她只能用干燥的咽喉和唇舌,继续说出润滑、流畅、事先排练过几十遍的语言。 “……但男客人又继续发了短信过来,这一次,店长还没来得及回复,男客人的妻子发现了;她是我们品牌尊贵的大客户,不愿意听我们店长的解释,直接写信投诉到总部,”千岱兰继续说下去,“总部要求我们店长妥善处理这件事,如果大客户能撤销投诉的话,店长也会免于处罚;可是……店长想去登门拜访,但客户不愿意见店长。如果再解决不了这件事,店长可能会被调岗、罚钱。” 叶洗砚放下矿泉水,平静地问:“你和店长的关系很好吗?” “嗯,”千岱兰重重点头,小声,“当初我其实没资格进这家店铺的,多亏了店长,破例将我招进来,我一直很感激她;这几天,店长不在店里,店里面的管理也松松散散——” “你的脚,”叶洗砚忽然问,“也是在店里受的伤吗?” 千岱兰吃惊地看他:“哥哥怎么知道?” 叶洗砚没说话,只是静静看她,脸上是淡而柔和的微笑。 “果然,”千岱兰苦笑,低头,放在桌面的两只手不安地拢在一起深深一按,又慢慢放开,缓慢抬头,钦佩地看向叶洗砚,“我就知道,哥哥观察仔细,又聪明,不管什么事情,肯定都瞒不过哥哥……” “先别拍马屁,”叶洗砚笑,酒窝浅浅,“巧了,这几天,张楠一直同我诉苦,说妹妹要和妹夫闹离婚,闹得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太安宁。” 千岱兰心砰砰跳,表面上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关切地说:“张楠哥最近也在北京吗?他之前来我店里消费过,帮我完成了那个月的业绩;我一直想请他吃饭,还一直没找到机会呢。” “哦?”叶洗砚酒窝更深了,“你也想请他来这家餐厅吃饭?” 千岱兰四下看了看,确定厨师不在后,才向前俯身,靠近叶洗砚,小声问:“哥哥这么问,是觉得这家餐厅的菜不好吃吗?” 她担心被店里的人听到,说话声音小,带了轻轻颤颤的气音,离他也近,唇几乎要贴到叶洗砚的耳朵上,说话时,叶洗砚能看到她柔软唇瓣上残留的一点橙汁,新鲜,干净,酸酸甜甜的清爽。 他侧脸,同样低声告诉千岱兰:“每个人口味不一样,我认为好吃,可张楠未必觉得可以。” 第22章 她的本质 千岱兰脚趾的伤口,两天后才彻底愈合,不会再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和跑步而摩擦到流血。 那枚尖锐的玻璃茬,被她放在书桌上,每日,清晨晚上,一睁眼都能瞧见。 她仔细对比过,发现这枚玻璃茬的来源应当是某种玻璃瓶饮料,上面还残余了一点点标签,是一种特殊的手写印刷体和简约的线条一角,0.3。 这是唯一的线索。 千岱兰没告诉任何人,她悄悄调查,只从luna不悦的话语听到,那天下午,ava一直频频出入更衣室和卫生间。 一周后,店长麦怡重新回来上班,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一看就知道解决了眼前的麻烦—— 开门前的晨间训话,她严厉地批评了迟到的ava、linda和beck,作为店里唯一的男员工,beck颇有些不服气。 “只是迟到了一分钟,”beck辩驳,还有点阴阳怪气,“客人也不会因为这个投诉我吧?” “一个月,迟到五次就记警告,一次警告扣一百块,”麦怡就像没听到,“记住了,一分钟也是迟到——下个月开始,店里会升级考勤卡,严禁代刷考勤卡、迟到早退等现象,明白了吗?” 几个人齐声喊明白。 麦怡点头,又叫千岱兰:“跟我来一下。” 去了贵宾休息室,千岱兰刚关上门,就听到麦怡说:“这次的事情,谢谢你了。” 千岱兰笑:“没事没事,这一年,多亏了您对我特别关照,之前麦姐对我也好——我没什么能耐,其他的事情帮不上忙,这种事上要是还袖手旁观,我可就真对不起当初您给我的这个工作机会。” “唉……”麦怡长叹口气,眼神复杂看她,“只是没想到,你看着乖乖巧巧的,居然还认识那样的人。” 千岱兰装聋作哑,暗暗试探:“您是说张楠先生吗?只是凑巧吃过饭。” “不是他,是另一位……”麦怡欲言又止,探究地看她,“那位女客人告诉我,说是你去找了叶先生;据我所知,张楠先生的游戏公司,另一位创始人就姓叶……你和他们很熟吗?” “您是说叶洗砚吗?”千岱兰笑,她很聪明,话留有遐想和进退的余地,“也不是很熟,就是经常一起打打网球,一起吃吃饭而已。” 麦怡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片刻后,她若有所思,告诉千岱兰。 “这次初秋秀场系列到店后,你可以提前给你的客人打电话,”她说,“只要是这一季初秋画册上有的,你都可以优先卖——记住了,只能选三件,毕竟你去年刚来,我这边也不能给你太多权限。” 千岱兰梨涡深深,惊喜极了:“谢谢店长。” 众所周知,为了维持住一定的格调,很多品牌都会小小地搞“饥饿营销”。 除却费时费力、造价高昂、产能低下的手工坊系列,jw一年九个系列上新,每个系列都会出三到五个左右的爆款。 其中必定有一两个单品,严格控制数量和产能,每个店只能分到十五件左右,一般不对累计消费额度低或一次消费少的客人出售。导购手中会分到一、两件的销售权限,为了维护大客户,基本都是优先打电话联络手中的客人,倘若她们都不看中,才会卖给一些愿意为此配货的客人—— 毕竟,一个品牌,不可能每一品类都能够做到受人欢迎;只单单讲女包,hermes遥遥领先,chanel紧追其后,再之下,dior和lv平分秋色,但在成衣方面,hermes却要排在三者之后。 想要买一个hermes的包,基本要先购买与包同等价值、或1.5倍的其他单品,而一些拼色、甚至稀有皮的包,只对消费账户累积到一定程度的老客户开放预定。 jw虽无法同这些奢侈品牌相提并论,但每季总会有精心安排的限量发售小爆款,控制产能,需要抢。 这也是维持品牌忠诚度的一个途径。 按照常理,每一季的新品种,千岱兰只能分到一个限量名额、至多再申请一件,现在店长麦怡主动给她三个名额,还是优先挑选,显然是为了“报答”。 离开前,千岱兰又问了麦怡,关于副店长人选的事情。 “嗯?”麦怡诧异,“是不是luna让你问的?” 不等千岱兰回答,麦怡有些头痛地开口:“我的确有写推荐信的资格,目前也的确在luna和emma之间考虑,但你也知道,luna近半年业绩下滑严重,emma业绩做得不错,但她性格太火爆……mila,这些话,你别告诉她们。” 千岱兰用力点头。 她突然意识到,麦怡没有考虑过她。 哪怕现在千岱兰每个月的业绩仅排在emma后面。 但只有业绩是不够的,千岱兰冷不丁,想到麦乐乐的话。 可,没有业绩,显然也不行。 她需要这个机会。 这种店的晋升通道并不算宽广,每一次副店、店长的名额都抢破头。麦怡这次的错误可大可小,估计也是有人暗中撺掇,瞄准了她的店长位置。 会是谁呢? 千岱兰慢慢地想。 初秋画册已经送到店里,千岱兰翻看后,给客人们打去电话;累积消费到一定额度后,客人们每月都会收到品牌方寄去的季度新品画册,供他们挑选。 果不其然,这一天下午,就有三位客人到店,挑选了不少新品,扬长而去。 一眨眼,她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限量购买名额了。 千岱兰犹豫片刻,还是拨打了叶简荷留下的手机号码,询问对方,店里到了秋季新品画册,她是否需要一份呢?店里会免费邮寄。 叶简荷答应了。 她话不多,很礼貌地告诉千岱兰住址。 千岱兰记在纸上,发现那是一家酒店的地址。 “嗯?”beck站在千岱兰身后,他个子又瘦又高,一眼看到千岱兰写的东西,“这么贵的酒店?你要去住?啧啧啧,住一晚上,顶我一个月工资了。” “没有,”千岱兰矢口否认,她说,“是客人的住址,要邮寄画册。” beck不以为然:“别不好意思嘛,大家都懂。” 他又叹气:“还是做女人好,难怪我应聘的时候,还说优先考虑女性呢。” 千岱兰笑笑,说了声真没有,去小仓库取画册,冷不丁撞到ava。 ava一手藏手机,另一只手把不慎泼洒在地板上的饮料收好,气急败坏:“mila!你没长眼睛啊!” 千岱兰盯着她的饮料瓶。 透明的长颈玻璃瓶,瓶身贴着的标签是可可爱爱手写印刷体,标签左下角印着含量的手写数字。 「0.33l」 和千岱兰鞋中那枚玻璃茬,一模一样。 她知道让脚趾受伤的玻璃茬来源了。 “喂,”ava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讥讽,“不是吧你?连瓶饮料都盯着看,没喝过啊?也难怪,这是我哥哥从德国专门带来的,你没见过也正常……要不要喝喝看呢?反正你不是最能学习了么?来——” ava握着那瓶只剩半瓶的饮料,递到千岱兰面前:“喝呀,我请你,喝完告诉我呗,什么滋味的。” 上次那个客人加了千岱兰的联系方式后,之后几次到店消费,都是指名千岱兰,ava本身业绩就平平,现在更不高兴了,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千岱兰后退一步。 “我不知道这个饮料是什么滋味,”她平静地说,“只知道,被店长抓到躲卫生间玩手机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ava气:“你!” 千岱兰不和她吵架,登记后,拿了初秋新季画册,去打包台仔细包装,又写了一封信,打电话给店里合作的邮政同城投递员,请他将画册寄去给叶简荷。 又是一年九月,道路两侧的梧桐叶还不曾泛黄,凉风悄悄驱赶暑热。 万里晴空如洗,千岱兰亲手系的双层蝴蝶结缎带,在包装盒上随风轻轻飘荡,邮递员一路骑到酒店中,放到前台。 身着浅蓝制服的侍应生登记后,取走它,忍不住给同事看了眼这漂亮优雅的蝴蝶结缎带,才走向楼梯,送给住在顶层套房的客人。 穿着珊瑚红睡衣的叶简荷,刚结束视频,合上电脑,刚想休息,又一眼瞧见侍应生刚送来的东西。 双层蝴蝶结的手打缎带,漂亮规整,十分精致。 叶简荷顺手拿起,拆开蝴蝶结,瞧见里面崭新的画册和手写信。 “字写得不错,”忍不住赞扬,叶简荷看完信,重新拿起画册,随手翻了翻,“……嗯?” 字写得不错,信也写得很好,不是冷冰冰的模板;叶简荷看了许久画册,沉吟片刻,用手机打去电话。 “洗砚,”她说,“等会儿帮我去店里买三件衣服,吃饭时顺路带给我——等会儿我把货号和店铺地址发给你。” 另一侧,网球场的公共休息室中。 “好,”叶洗砚说,“还需要其他的吗?嗯,八点见。” 他收起手机,坐在对面的张楠还在试图劝说他:“洗砚,我知道,你当初辞职,就是因为前公司反对你做手机游戏……我不是要限制你,只是,咱们得从实际出发,对不对?想想看,这个时候,你不趁着《四海逍遥》的成功出续集,也不过问《四海逍遥》的ip授权、影视改编——还要一门心思地继续研究手机游戏——好,我承认,现在市面上几款小游戏是挺成功,但这也还是休闲类游戏——谁会为手机游戏花那么多钱?你想过没有?手机屏幕太小了,目前的网速也负担不了你所说的那种游戏运行和加载——” 叶洗砚将手机推给他。 第23章 原谅 美妙的周五晚七点半,狭窄的小店,热腾腾的炖菜,小鸡肉炖烂糊了,一夹,肉干干净净地全部脱离了骨头,掉进干巴菌菇熬煮的浓香汤中。 冷啤酒开了一罐,千岱兰一口吞,爽得打了个寒噤,听见殷慎言问:“花四五千块钱买一个包,你疯了?” “不是疯,”千岱兰纠正,“是必需品。” 殷慎言看着她。 “下个月去上海的培训,店长只带我一个人去,”千岱兰说,“她特意说了,要我穿得漂亮些。” 殷慎言说:“你穿什么都一样。” “你听不懂话外音吗?”千岱兰认真地告诉他,“我知道我已经很漂亮了,但店长这句话的暗示,是让我穿能撑场面的衣服、带能撑场面的包。” 殷慎言不置可否。 他烟瘾很重,小方桌上放着一盒打开的烟,抽出一根来,本想含在嘴里,看到千岱兰盯着他的眼睛,又放了回去,无奈地将打火机抛到桌上。 “你们店不是有内购吗?”殷慎言问,“怎么不带自己店里的包去?” “不行,”千岱兰摇头,她说,“衣服可以,但包不行……预算有限的情况下,肯定要一个认可度更高的品牌包。” jw的衣服,因为独特的设计和材质,在国内一线的女装品牌市场还能站得住脚,但包就不行了;一千块衣服和一万的包,一万的衣服和一千的包,人基本都会选择前者。 毕竟衣服是消耗品,而一个包,可以用五到十年——如果保存得当,样式经典,用上二十年也不成问题。 能消费得起chanel包的人,未必能消费得起它们家的成衣,也是这个道理。 殷慎言眉毛都不抬一下:“喜欢什么样的?我明天带你去买。” “我只是和你随便聊聊,我付得起这个钱,”千岱兰说,“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要找你借钱吧?” “我的钱留着也没用,”殷慎言看她,“虽然不太理解,你想要,我就给你买。” “我有钱!”千岱兰掰着手指,快乐地数,“我每天都去超市买打折后的菜和肉、水果、面包,自己做豆浆做早餐吃,不吃零食,去公立图书馆看免费的书……省了一年多,加上奖金补贴,刚好是一个包的价格。” 殷慎言又开了一罐啤酒:“疯丫头,省一年多,就为了买个包?如果我是你,这笔钱就留着买好吃好喝的——去秀水买个a货算了,我看都长一个样,谁会去看你包真假?” “你认为都长一个样,是因为你没怎么接触过真包,”千岱兰说,“你当我没想过啊?我都特意跑秀水去看了,看了好几家呢,他们卖几百块上千的,还说是什么最高版本,其实都能看出来假——尤其是五金,颜色不对,假的都太亮了,也太黄。” 殷慎言突然说:“你做这个工作,确实不好。” 千岱兰侧着脸:“什么?” “我说过,你卖这么贵的东西,天天看这个,看那个,时间久了,也只认为贵的东西好,”殷慎言说,“一件衣服两三千,一双鞋子两三千,渐渐地,你就会感觉两三千不算贵,两三千也算不上什么——但这是你接近半年的房租,也是你半年多的伙食费。” 千岱兰说:“我又没说两三千块很少。” “但现在的你已经看不上几块钱的t恤,也看不上十几块的裤子,”殷慎言说,“一年前,干这个工作之前的你,还和我说店里卖三四千的裙子简直是抢劫,一年后的现在,你已经能眼睛不眨地和我说,准备去买一个四五千的包。” 千岱兰直愣愣地看他。 “当你个人能力追不上你膨胀的欲望后,你会变得痛苦,”殷慎言说,“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开始想着要怎么走捷径。” 千岱兰问:“你什么意思,小树?” “我没别的意思,”殷慎言问,“你这个月和多少个男人吃饭,红红?” “我能请的,都是对我有用的,”千岱兰直接说,“我想升副店长,但副店长不单考察业绩,还要求管理能力和上边的人脉运作。上个月,我请马泉吃饭,是因为他妈在jw高层,可能能说得上话。” “现在只是请吃饭,以后呢?”殷慎言盯着她,问,“如果有一天,他要你做他女朋友,跟他上床,他就给你升副店、升店长,你干不干?” 千岱兰愕然。 一股强烈的愤怒、被羞辱的耻恼从胸口溢出,还有难以言喻的委屈和痛苦,她的手先于大脑做出行动,没有泼酒,她直接上前,砰砰两拳,砸了殷慎言的眼窝。 “和你聊天怎么就这么气人呢,我就纳闷了,”千岱兰气得发抖,指着骂他,“你的嘴怎么搞的,和那盖大酱缸似的,又臭又硬!咋,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给个鸡窝就窝在那儿下蛋呢?我敞开了和你聊,你还真就蹬鼻子上脸,让你进屋暖和暖和你还上炕了!我该你的吗?你就转着圈儿地给我犯贱?” 骂到后面,她眼睛里也憋了一汪泪,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抄起筷子继续吃。 她用的方言骂,侧后方有一桌客人看过来。 那一桌在最边缘,阴影处,有个男人笑出声,千岱兰恶狠狠地回瞪一眼,察觉到对方在坐轮椅后,又转回脸。 “……红红,”殷慎言说,“别哭了,手疼了没?” 千岱兰不理他,坐下,埋头吃完米饭和鸡肉;殷慎言两次拿出烟,又慢慢放回去,他一直看着千岱兰,直到她重重地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干。 两只眼窝被千岱兰锤红了一片,他像没事人,看千岱兰的眼睛有隐隐的懊悔。 “郭树,殷慎言,”千岱兰说,“一个唾沫一口钉,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了。别提现在,将来,以后,我就是要找一个有钱、长得帅、有能力还专一的男朋友。” 殷慎言又恼又怒:“哪怕对方是个八九十岁、快死的老头子?” “快入土的我都不嫌弃,那样更好,”千岱兰干脆地说,“我还能直接继承他遗产,怎么样?” 她一直在看殷慎言。 说的半真半假,也有气话,故意的气话,她知道怎么刺殷慎言的心。 殷慎言扯着唇角,僵硬极了,似笑非笑:“我还能怎么样?肯定是恭喜你得偿所愿呗。” “那你记得今天这话,”千岱兰眼窝里的泪水在打转,强行睁大,不让它掉出来,“别到时候又来阴阳怪气。” 殷慎言难得什么都没说,他终于将烟衔在口中,打火机点,点了三次,都没着。 烟和打火机被他一并烦躁地丢进垃圾桶。 十月了,天气转凉,千岱兰在t恤外罩了件深灰色的连帽外套,长牛仔裤下,依旧穿着殷慎言送她的那双运动鞋。 特步的,白色为主,有一种明澈的蓝条和鹅黄条做装饰。 当初殷慎言拿到奖学金后,去广州看她,陪她去专卖店一块选的鞋子。 饶是主人再怎么爱惜,穿了这么久,洗洗刷刷,也不复最初的纯白干净,泛了陈旧的微黄,脚后跟处的内里磨得要起毛绒绒的边线。 殷慎言定定看她,终于开口:“红红,能不能别只考虑有钱人做男朋友?” “怎么?”千岱兰声音发闷,“不考虑有钱考虑什么?考虑你吗?” 一个碎掉的鸡骨头茬,小小的,掉在白白米饭碗中,她想将它挑出来,但筷子太粗了,而它太细小,怎么都夹不住。 想忽略掉,也不可能。这样一个小小的鸡骨头茬,若无其事地吞下去,也会在不易察觉的地方,冷不丁地划破她的食道。 “别开玩笑了,”殷慎言的脸明灭不定,只看着她的身影,“我这点钱,哪里能入得了你的眼。” 说完后,他大口吃饭,口腔,舌头,那些说出自卑又自亢谎言的器官,都在火辣辣地痛楚,许久后,殷慎言才意识到,他吃了一大块生姜。 他沉默地生生吞下去。 “吃饱了,”千岱兰放下筷子,她说,“明天还要上早班,我先走了,再见。” 殷慎言去结账,开发票,出门后,看到千岱兰背着双肩包,在月光下慢慢地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近一个月,千岱兰都没遇到叶洗砚。 有天,忍不住问了雷琳,雷琳说,这几天叶洗砚没来俱乐部,都是请王庭去他家那边教网球。 “有钱人住的小区就是不一样,”雷琳艳羡,“小区里面就有网球场,业主随便练。” 千岱兰说知道了。 也是这时候,千岱兰才意识到,叶洗砚似乎是生气了。 ——叶洗砚为什么生气呢? ——因为利用他去找张楠、张柏说情?可那天吃饭时,叶洗砚已经暗示他知道了,且告诉她,下次可以直接说。 显然不是这件事。 ——可除了这些,最近千岱兰基本没和他接触过。 尤其是上个月,金九银十,有几天她忙到脚掌都站麻了,回到家后要用热水泡好久的脚才能缓和。 幸好雷琳大方地送给她了很多舒筋活血的药膏,好像是叶洗砚送给王庭的。 赚钱都来不及呢,千岱兰哪里有心情去开罪他? 叶洗砚却真的和她保持了距离。 这是千岱兰面临的第一大人际危机。 比惹一个重要人物生气最可怕的事情,是千岱兰完全不知道对方在为什么生气。 甚至,她给叶洗砚打电话,试探着问他想不想出来约混双,叶洗砚都客客气气、礼貌地告诉她,他最近忙,暂时不约比赛了。 千岱兰懊恼极了。 这可真是无从下手。 期间叶简荷女士还光顾了两次。 她是那种所有销售都会喜欢的客人,出手大方,也会耐心听千岱兰的建议和推荐,结账也干脆。 第24章 孔雀 那份蛋糕,最终是杨全和千岱兰、麦怡三个人一块吃了。 “我差点给忘了,”杨全推了下眼镜,告诉千岱兰,“洗砚哥这两天的确在控糖。” 他们仨聚在杨全的房间中——和叶洗砚一样,他住套房,助理也是同样的套房,只是略微小一点,但也比千岱兰和麦怡那种标准大床房空间大。 蛋糕上用的是新鲜水果,红提,无花果,树莓,蓝莓,蜜瓜,千岱兰狠狠大吃一口,问杨全:“为什么要控糖?” 杨全说:“洗砚哥的习惯,隔一段时间就控糖,糖分多的水果也不吃;他好像提起过一次,也说是出差时很难保证充足的健身时间,所以就得控糖来保证身体……” 千岱兰说:“明白了,年纪大了,不是十七八、代谢超级旺盛的时候了。” 十七八岁的千岱兰,在批发市场上干得热火朝天,每天晚上还得多吃一碗饭。 生冷不忌,也不控制什么饮食,天天高油高糖的营养米线麻辣烫,也不会胖。 “唉!唉!唉!”杨全差点被蛋糕噎死,紧张不安地四下看了一圈,才对千岱兰比划,“可别,可别在他面前提年龄的事!” 千岱兰哈哈笑:“洗砚哥年纪也不大,我就是说——不是十七八岁了而已。” 杨全语重心长:“反正别提这个,也别提什么代沟啊之类的,他可不愿意听到你这样的小姑娘说和她有代沟了。” 旁边的麦怡,本来想试探千岱兰话语的真假,想看看她是真熟还是假熟;听她说,叶洗砚请她和杨全吃蛋糕,半信半疑地过来,现在看千岱兰和杨全这样相熟,也就放了不少心。 下午,千岱兰还要去参观jw的手工坊,去看那些高定系列是如何被手工制作出来;临走前,杨全递给千岱兰四个大购物袋。 “这是……”千岱兰接过贴着白色山茶花的黑色袋子,愣了一下,“什么?” 麦怡也注意到了。 她走在前面,看到杨全欲言又止的样子,意识到什么,快步往前走,将门轻轻关上,留千岱兰和杨全单独说话。 “洗砚哥让我说,是叶简荷女士订错了的衣服,送你的;其实,我本来也该这么说,但总觉得,还是得和你说实话,”杨全低声,“和你交个底,这些是洗砚哥上午翻了画册,让我专程去买的。里面是一套套裙,一个衬衣,一个包,一双鞋——哦,对了,洗砚哥还说了,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先敬罗裳再敬人,你一个女孩,本来该读书的年纪,早早工作,很不容易,也别排斥,穿得光鲜亮丽些,与人交际起来也更方便。” 千岱兰没敢接。 她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或许抵得上她一年工资。 “收下,”似明白她的顾虑,杨全说,“你放心,洗砚哥喜欢天使投资。” 千岱兰问:“什么是天使投资?” “一种对有巨大潜力之人的投资,”杨全笑,“洗砚哥欣赏你,说你勤奋又努力——别有太大心理负担,这没什么。” 千岱兰想到上午叶洗砚的拒绝,心事重重:“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既然给她买了礼物,为什么又要让杨全转交呢? 杨全神秘地笑了。 “岱兰,”他悄声,“你还不明白吗?洗砚哥就是这样,性格傲;你对待他,和对待其他客人一样,他会不开心。举个例子,如果你送他的礼物,和送其他人的一模一样,他肯定不会收。” 千岱兰立刻明白了:“洗砚哥喜欢独一无二?” 叶洗砚好像孔雀喔。 骄傲的孔雀。 “他喜欢别人对他用心,”杨全别有深意地说,“岱兰,洗砚哥很欣赏你,将你当朋友,你千万、千万别把他当客人——那是把他往外推。” 异乡打拼,落足艰难。 千岱兰没想把叶洗砚当外人,她恨不得他是“内人”呢。 “我明白了,”千岱兰慎重地问,“我能问一下,洗砚哥什么星座吗?处,女座?” “11月11日生日,”杨全笑,“天蝎座。” 千岱兰心想,好巧好巧。 和殷慎言同一天生日——算起来,他俩似乎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哎。 真巧。 她收下了这轻飘飘但又沉甸甸的“天使投资”。 套裙很漂亮,千岱兰从画册上看到过它的照片,知道它是春夏季的新品,chanel家经典的黑白配色,老佛爷出色发挥的设计,裙子到大腿一半的位置,百褶,但又有俏皮的蓬度,领巾的缎带蝴蝶结和白领子的搭配,让它合礼得体,又不失俏皮。 包也很经典,coco chanel女士本人设计的2.55,油蜡皮,黑金配色,勃艮第红内翻盖。 千岱兰阅读过很多时尚杂志,知晓它的价格昂贵,也知道它的设计灵感。 纯金属链条来源自设计师幼时生长的孤儿院,从马术运动中、赛马骑师绗缝外套中借鉴得到的菱格纹元素,还有双层翻盖,第一个盖子中的拉链暗夹,用于收藏coco的情书—— 千岱兰的手指触过,发现里面真的有一张纸片。 她起初以为是为了维持包不变形的填充卡片,但打来拉链,取出后发现,竟是一张手写卡片。 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匆匆写就,钢笔墨水微微晕开。 「比奢侈品更珍贵的,是你内在的勇气」 下午,千岱兰穿了小套裙,拎着叶洗砚送的包去参观了手工坊。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类似的活动,如linda所提醒的那样,几乎人手一个奢侈品包,还有个男性,穿了件chanel的经典花呢外套。 千岱兰认识了不少人,也和她/他们交换了联络方式。 ——如果这次做不了北京的副店长,以后外派到其他城市,也得想好退路。 对比之下,麦怡就比较心不在焉了,她的心思早就到了晚间的餐饭上。 叶洗砚如约而至。 酒店提供单独的包厢,安静又私密,不必担心外人打扰;吃饭的人只有叶洗砚、千岱兰、杨全和麦怡四个人,麦怡举杯敬酒感谢,主要感谢内容,还是叶洗砚找张楠、张楠让自己妹妹张柏撤销投诉的事情。 “都是岱兰的功劳,”叶洗砚微笑,“你要谢,还是得多谢谢岱兰。” 千岱兰说:“哪有,如果不是哥哥帮忙说情,我哪里能劝动张楠哥呢?” 麦怡举酒杯,转向千岱兰。 “岱兰那几天脚伤到了,还在忙这件事,”叶洗砚叹气,“她和我说,这个投诉的影响很大,你对她很好,她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投诉给撤销了。” 麦怡惊诧,问千岱兰:“你的脚怎么伤到了?” 千岱兰笑着摆手:“没事没事,意外。” “有人往她鞋里放了碎玻璃片,”叶洗砚淡淡说,“你也知道,岱兰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这个节骨眼上,她自己忍了好几天。” 得知这些,麦怡怎么可能不触动。 “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她说,“表姐说要我照顾好你……你这孩子,也真是的……” “没事,”千岱兰笑,露出尖尖小虎牙,“都过去了,多大事。” 一顿饭下来,麦怡对千岱兰已经彻底钦佩和心疼,心中衡量的天平也重新加了筹码。 只是在最后,麦怡才终于问出疑惑。 她问:“不知道岱兰和叶先生是怎么认识的,之前也没听她提起过……” 有了上午的经历、再加上杨全的提醒,千岱兰说得非常亲热:“洗砚哥是我哥哥。” 她偷偷用余光看叶洗砚的脸,发现他笑了,酒窝也出来了。 “哥哥?”麦怡慎重地问,“是亲戚吗?还是?” “我前男友的哥哥,”千岱兰大大方方地说,“不是亲哥,胜似亲哥。” 不知怎么,这句话出口,千岱兰看到叶洗砚笑容收敛了。 从 ̄︶ ̄变成了^_^。 “是,”叶洗砚保持着微笑,“我是她哥哥。” …… 晚饭后,叶洗砚去散步,千岱兰抓紧独处时间,紧跟在后面,叫了两声哥哥,感谢他送来的衣服和包。 叶洗砚也提醒她一句。 “同事不可能成为朋友,”他说,“你可以和麦怡关系好,但别真把她当成知心朋友,明白吗?职场中不存在真正的友谊。” 千岱兰点头:“我知道——还谢谢哥哥,刚刚替我说好话。” 叶洗砚突然问:“你打算怎么谢我?” 千岱兰回答得很流畅:“请哥哥——” “如果还是请我去吃辽菜馆,那就算了,”叶洗砚迈步完全走,月色下,他喝了酒,身体微微发热,将袖扣拆下,不紧不慢,“免得你破费。” “哥哥,”千岱兰说,“我们去打网球好不好?我现在会的东西不多,能帮到哥哥的地方也少,恐怕也就网球方面还好——以后哥哥如果想打网球,王庭教练没时间的话,您可以直接约我,保证随叫随到。” 叶洗砚停下脚步,在柔软月光下回头看她。 千岱兰相信他真的在严格控糖和健身了,因为这个男人的身材看起来比《vogue》意大利版本上的男模还要棒。 叶洗砚噙着一点笑:“随叫随到,万一你在工作,有重要客户,该怎么办?” 千岱兰说:“以哥哥为先。” “胡闹,”叶洗砚笑意深了,“别把工作不当回事,打球只是消遣——你的工作优先。” 千岱兰说好,谢谢哥哥。 月下的聊天到此戛然而止,有几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发现了叶洗砚,惊喜地喊叶总,其中有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大步走来。 第25章 遮盖 千岱兰忘记了叶洗砚买了多少雪茄。 她为自己冲动的举止道歉:“对不起,我平时和朋友打闹习惯了……” “朋友?”叶洗砚将加了冰的威士忌递给她,“试试这个,听说是雪茄的绝佳拍档。” “嗯……”想到吵架后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的殷慎言,千岱兰又有点不开心,她说不出什么;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以前也不是没这样吵过架—— 每一次,他都凝结成一个小小的疙瘩,堵在她心脏的一小块地方。 慢慢地,越堵越多,渐渐地就像了心脏血栓,短暂时间看起来并无影响,但常常会引起心绞痛。 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因为心肌梗塞而死掉,彻底和他一刀两断。 为了掩盖这点突如其来的凝滞,千岱兰端起桌上的酒杯,用力喝了一口,加了碳酸和冰块的威士忌有一点点花香和清鲜枣味,口腔中残余的雪茄味道是微涩的苦辣,两种迥异的味道交,合在一起,冲出点果香和油润的巧克力感,千岱兰的手捂住嘴唇,咳嗽一声,辛辣的后劲儿慢慢地返上来。 “我不行了……”千岱兰说,“劲儿真大。” 叶洗砚观察她表情,突然问:“你抽过烟?” “没有,”千岱兰说,“呃,其实也算是抽过?就是好奇,尝过一口……” “不用告诉我是哪个朋友的烟,”叶洗砚平稳地说,将她喝过的威士忌杯子移开,“尝尝就好,别上瘾。” 千岱兰其实也没打算说殷慎言的名字。 忙碌会冲淡友谊受挫带来的痛苦情感,忘掉吵架的酸楚;可是她现在闲下来了,一想到和这个人还在冷战,就觉得心酸。 “我好像没有对什么东西上瘾过,”千岱兰向叶洗砚坦言,“除了赚钱。” 能让人上瘾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不停带来正向反馈。 譬如做数学题,背英文单词,阅读,打网球—— 都能沉浸其中,但唯一可以让千岱兰称之为“上瘾”的,就只剩下了赚钱。 她有一个小本本,上面记满了每天的开支和寄回家的钱,小到公交卡余额,大到月度销冠奖金,都记得清清楚楚。 前段时间天气转冷,夏季暴雨,老旧小区的房子返潮,一楼的水泥地楼道总是湿漉漉的;千岱兰换了朝阳的房子,但被褥仍旧有点凉凉的潮。晚上入睡前,她都会精神百倍地翻看自己的记账本,幻想着升了副店后能多拿的薪酬—— 热血沸腾地驱赶了被子的潮气,她做着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 “打网球呢?”叶洗砚问,“也不能令你上瘾吗?” “那要看和谁打了,”千岱兰一笑,俩小虎牙尖尖,她知道这样笑起来会显得真诚、梨窝也更深,“哥哥呢?” “在这方面,我不如你,”叶洗砚温和地说,“我之前的自制力很差,游戏,酒精,烟草……曾经都能令我成瘾,有些糟糕。” 千岱兰愣了一下。 她在小说中接触到的男总裁挺多,毫无例外,都拥有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唯独在女主面前溃不成军)”;现实中接触到的女总也很多,同样,毫无例外地精力旺盛且自律。 自律似乎是成功人士的共同基本特质。 千岱兰也在努力习得这种自律。 “不可思议,”她说,“因为你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抽烟酗酒……” 一个自律到定期控糖、哪怕出差也要去酒店健身房的男人,看起来完全不像他的描述,曾经会为什么东西上瘾。 “以前不懂事,现在已经戒了,”叶洗砚似乎不想过多谈这个话题,垂眼,看了眼腕上时间,“时间不早了,送你回家吧。” 送走千岱兰后,车里只剩下杨全和叶洗砚两人。 杨全通过后视镜观察叶洗砚,发现他现在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和以前的精力有所区别。 在深圳时,叶洗砚也是同样的精力旺盛,七天内飞四个城市,还能坚持健身房至少四十分钟的力量训练。 最令杨全钦佩的一次,还是某次和美国方面的前同事开视频会议,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叶洗砚让杨全去休息,自己喝黑咖啡提神;次日清晨七点钟,杨全来接叶洗砚去机场,发现叶洗砚一夜未睡,一直在专注写代码。 贵宾休息室候机时,他还在同张楠打电话,条理清晰地反驳张楠的设想。 杨全超过24小时没休息的话,大脑就会混乱,基本的语言功能都要紊乱,买个豆浆都得思考很久;但叶洗砚,还能有理有据地处理工作上的问题、顺便给远在英国的弟弟叶熙京打电话、痛骂他怠惰的学习态度。 有一次,叶洗砚只在飞机上睡了不足两小时;下飞机后,在酒店中洗过澡换了衣服,就继续马不停蹄地去谈游戏的平台移植合作事宜。 只是,叶洗砚那个状态更像是一个无情的工作机器。 和千岱兰相处的叶洗砚,像……焕发了生机。 杨全不能完全揣测老板的心意,他现在只是一个助理,不是心理医生,只是隐约觉察到,叶洗砚对千岱兰的一些关照,似乎渐渐越了哥哥对弟妹的那条线。 “熙京,”杨全谨慎地说,“似乎是这个月月末领学位证。” ——最迟,十二月也要回国了。 “我知道。” 叶洗砚表情没变,闭着眼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看起来要抓紧这些碎片时间休息。 杨全清楚,叶洗砚回去后,又要继续写bp。 现在,张楠对叶洗砚要搞手游这件事多有顾虑,而叶洗砚已经准备好拉更多投资了。 方案都是他亲自来写。 老板就是这样,抓细节抓到变态,很多重要事情上,都要亲力亲为。 包括不仅限于给岱兰买裙子、包,正常的老板都是让助理“看着来”,叶洗砚不,抽吃饭喝水的休息时间,翻阅手册,清楚地指定,具体到那款包的大小。 去年,离开原公司、和张楠一同做《四海逍遥》的叶洗砚很忙;今年,放下大热的游戏,毅然决然要做手游的叶洗砚,同样很忙。 忙到杨全有时候会想,可能只有从照顾千岱兰的时候,叶洗砚才能喘口气——青春活泼是对心思沉重之人最好的滋补品。 显而易见,和千岱兰打网球、吃饭的时候,叶洗砚很惬意,他今天甚至又尝试了早就戒了很久的雪茄。 要知道,五年前,杨全应聘时了解到,老板从十五岁后就再没有碰过烟和雪茄。 在杨全以为叶洗砚入睡、不会再有其他回应的时候,忽然间,又听到他极轻的一声。 叶洗砚说:“我知道。” 杨全反倒不确定老板知道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在上海出差时——叶洗砚和千岱兰、麦怡吃饭的那个晚上,叶熙京打来视频电话,先是问候了叶洗砚的近况,随后又兴高采烈地给叶洗砚看他刚买的一件女装,那是一条很朝气蓬勃的花裙子,在英美地区五六十年代流行过的无袖大摆花裙子,素白的底,浅蓝叠深蓝的花朵。 叶洗砚调侃叶熙京,英国菜已经难吃到他忘记自己性别了?还是英国那硬质的水不仅让他脱发、还让他脱掉了雄性激素? 叶熙京笑着展示那条裙子,告诉他。 “裙子是送给兰小妹的,”叶熙京说,“好看吧?她就适合穿这种,上次我送她了件类似的,她就很喜欢……” 后面的话,杨全不敢听。 他本来就是送东西的,离开时,看到叶洗砚那微笑的唇角一点点抹平,最终凝重地、淡淡地闭在一起。 “哦?是吗?” 这是杨全关门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上次在公司听到叶洗砚这么说时,他骂了负责游戏策划的那个人两小时;其中没有一句脏话,也没有任何一句话是重复的。 想到这里,杨全从后视镜看叶洗砚,发现他唇角仍是紧绷的。 完蛋了。 杨全心想。 我老板好像真的想搞那个不伦恋。 …… 千岱兰现在对不伦恋没有丝毫兴趣。 更确切地讲,目前的她对恋爱也没有兴趣。 金钱和权力是女性的大补药,爱不是。 爱是日常的营养品。 仅仅是加薪水,现在已经不能满足千岱兰的阈值了,她开始渴望权力,对副店的位置势在必得——尤其是和叶洗砚交流的这段时间,她逐渐发现,拥有权力会让人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美好。 那些人对待叶洗砚的好,可以超过他们对待父母,那样无微不至,细心关怀,恭恭敬敬,连拍马屁都那样如春风般自然。 ——这种爽感,谁不想要呢? 千岱兰不想做对别人温柔的那个了。 她要别人对她也温柔。 拍到emma和张柏私下交好的照片后,她没有贸然给麦怡。 叶洗砚那句“同事不可能成为好朋友”提醒了千岱兰,这里和麦姐的店不一样,职场中也不需要温馨的友谊。她现在当然可以告诉麦怡,但——万一呢? 万一麦怡的能力不足以扳倒、处置emma,万一emma真能踩着麦怡上位,千岱兰以后在店里怎么继续工作呢? 千岱兰暗中观察几次,逐渐找到规律。 每周五晚上,下了班后的emma都会和张柏去花店附近的一个甜品店吃甜品,然后去买花。 她不动声色,只是在和luna聊天的空档中,有意无意地提到,某个甜品店的蛋糕很好吃。 luna也心动了:“真的?” “是的呀,”千岱兰笑盈盈地将铠甲勇士的玩具打包好,“就是有点太贵了,一个小生日蛋糕就要一百块呢。” 第26章 槲寄生 叶洗砚重新回来时,千岱兰正和田嘉回谈笑风生。 她偷偷观察叶洗砚神情,确定他目前处于普通愉悦的状况,自然地将田嘉回介绍给叶洗砚。叶洗砚微笑着和田嘉回握手,但不等田嘉回提出联名问题,他就转向千岱兰,问她要不要开始打羽毛球。 千岱兰在和叶洗砚的羽毛球对决中惨败。 无论羽毛球还是网球,身高的优势太大了,她又长时间不玩,次次被扣杀;好处是不用到处去捡球——还有田嘉回呢。 田嘉回捡了一次又一次的球,直到千岱兰两条胳膊酸痛到抬不起来了,叶洗砚才叫停。 休息时,田嘉回终于提出jw最近想同《四海逍遥》的联名问题,叶洗砚在用毛巾擦汗,沉静地听田嘉回说完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看岱兰。 “贵品牌在女装市场颇为强劲,但我对贵品牌了解不算多,”叶洗砚说,“这个么,我还想多听听岱兰的意见。” 他这样说,田嘉回已然明白。 “联名问题,田先生可以联系我们的营销部,”叶洗砚微笑,“这方面,我是外行,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吧。” 千岱兰说:“哪里有,哥哥挑选女装的眼光也很好呀,先前给我选的衣服都很漂亮。” 田嘉回的注意力又回到千岱兰身上。 “要想选一件你穿着难看的衣服,也挺困难,”叶洗砚看手表,“时间不早了,田先生,我晚上还有事——下次再聊。” 田嘉回说好的好的,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叶洗砚往男更衣室方向走,千岱兰追在他后面,叫了好几声哥哥。 “今晚还有会,就不要邀请你一起吃饭了,”叶洗砚继续走,“有什么事情,直接给我打电话。” “哥哥,”千岱兰说,“其实我一开始不喜欢打网球。” 这句话成功让叶洗砚驻足。 他停下,意外地看千岱兰。 “什么?”叶洗砚问,“你是不是想说羽毛球?” “网球,”千岱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网球吗?” “为什么?” “因为去年,我和哥哥见的最后一面——也就是哥哥让杨全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听杨全说,哥哥要去取网球拍,”千岱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所以回去后,我就开始了解网球。” 叶洗砚没说话,眼神渐渐地变了。 “其实网球的课很贵,场地费也贵,也不好找一块打球的人,”千岱兰说,“刚开始学网球的时候,一个姿势要纠正好久,不像羽毛球,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那个时候,我也怀疑过,到底是不是给自己找罪受,甚至想过放弃……” “为什么坚持下来了呢?”叶洗砚放缓声音,“因为从痛苦中找到乐趣了?” “不……我一开始坚持,”千岱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全是为了你。” 全是为了你。 她知道,杨全说过,叶洗砚最喜欢别人对他用心。 他是高傲的孔雀,不肯让人随意碰触他的翎羽; 他也是傲慢的猫,把不愿听的话全藏在猫的小耳朵夹层里。 千岱兰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其实开始还有些不确定,但现在说到这里,她隐约觉察到,此招对叶洗砚有效。 她说:“读职高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小城市里,爸爸妈妈都是普通人,家里面也普普通通甚至还有点小穷,没有当大官的亲戚,体制内的也没有,干大买卖的也没有。” “铁岭也不算小城市,”叶洗砚说,右颊的酒窝在千岱兰眼中像即将通关的金闪闪曙光,若隐若现,他显然很享受她的恭维,说,“知名度很高。” “听我说完,”千岱兰说,“你是我见过最成功的人,没有之一。” 她看到叶洗砚想笑,但谦虚低调的风度又让他控制住——可酒窝还是急躁地先于紧抿的唇角出现了。 “少拍马屁,”叶洗砚说,“让我猜猜,你对几个人说过这种话?” 千岱兰反问:“你见我和几个人打过网球?” 叶洗砚还真仔细数:“雷琳,王庭,我——” “除教练外,就你一个,”千岱兰飞快地说,“不怕哥哥笑话,我一直都将哥哥当作我的榜样来崇拜。所以,我才会拼命地学习哥哥会的一切。我想,如果我能做得和你一样,像你一样努力,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变得像哥哥一样成功呢?哥哥打网球,我也要学网球——这才是我真正坚持下来的动力。” 叶洗砚说:“每个人是不同的植物,各有长处,也未必这样亦步亦趋,别妄自菲薄——你对时尚的触觉很敏锐,了解许多服装类的知识,我不如你。” “可是我真的从网球中体验到了乐趣,”千岱兰深深鞠躬,在叶洗砚看不到的时候,她终于能放松了表情,缓缓呼气,“和哥哥打网球也好,打羽毛球也好,我都能学到很多东西。” “等你做完了想做的事情后,再给我打电话,”头顶传来叶洗砚的声音,“联名而已,我会告诉营销部的同事。” 千岱兰听懂他的暗示,惊喜抬头,这个时候,她发现表情管理真的非常困难,现在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唇角了:“哥哥,谢谢你。” “不用谢我,”叶洗砚说,“其实你不说这些,我也会这样告诉你。” 千岱兰说:“其实就算哥哥不说这些,我也会告诉哥哥。” 叶洗砚含笑看她。 一场羽毛球打得千岱兰马尾松了,前面的头发也乱了,现在的她看起来像个刚从阳光草地上打完滚的小狗。 “我刚刚说的都是真心话,”千岱兰说,“也谢谢哥哥,带我学到了这么多——” “以你的学历,很难更进一步,”叶洗砚忽然打断她,“为别人工作,即使再勤奋,也未必能达成你的野心。” 千岱兰怔住。 “时代不同了,岱兰,”叶洗砚说,“你有头脑,有勇气,有能力,也有魄力——如今你在店里,着实有些屈才。在小池塘里,再怎么争夺,资源和机遇也有限度,为什么不跳出这一潭死水,去大海里搏一搏呢?” 千岱兰呆呆:“哥哥的意思是……?” “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小机灵鬼,”叶洗砚微笑,忽又岔开话题,“不过,我还以为你用完就走——没想到小嘴一张一合,还能有这么多甜言蜜语。” “哪里是甜言蜜语?”千岱兰反驳,“我说过了,都是真心实意。” “嗯,真心实意,”叶洗砚又抬手腕,看表,“好了,不能再和你聊了。回去后泡个热水澡,好好热敷,免得明天抬不起胳膊、走不了路。” 千岱兰再一次清楚觉察两人之间存在的代沟。 不是年龄上的代沟,而是生活经验和阅历带来的代沟。 就像她和叶熙京—— 叶熙京一直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会用刀叉,为什么不会吃西餐呢?在他眼中,吃西餐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叶洗砚也是。 只是他不会犯这种低级的常识错误。 可他仍旧是没吃过苦的、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 且不说那神秘多金、常年在北京住一万多一晚套房的叶简荷女士,就连叶平西,他那个奢侈的别墅,千岱兰两个月的工资,也买不起一平米。 叶洗砚人生中吃过最大的苦头大约就是不加糖的黑咖啡,或者那种纯可可黑巧,就连苦涩,也都是丝滑如绸的。 先前打网球时,叶洗砚得知她去上海出差乘坐的是某航空飞机时,就笑着说,那个航空提供的饭菜味道一般,但冰激淋很好吃—— 千岱兰却不记得飞机提供过什么冰激淋,她只记得腿也伸不开的窘迫空间,和一种三人座的狭窄、沉闷空气。 直到她意识到,叶洗砚所说的冰激淋,只提供给头等舱客人。 恐怕叶洗砚也没有坐过拥挤的经济舱,也没有过被旁边人挤到氧气稀薄的体验,不需要因为没有免费行李额度发愁,不需要将多余的衣服穿在身上来将所有物品压缩在唯一的登机包/箱;他的乘机体验是专属的贵宾休息室,是专属的登机通道,是舒舒服服地躺着睡一觉,舒缓的音乐,米其林餐食和特供冰激淋,还有会帮他拿行李的助理和司机。 有钱人为什么行程满满、飞来飞去还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呢? 因为他们有无数可以舒适休息的地方,还有所到之处的处处尊敬、崇拜与讨好。 如果千岱兰也有同样的条件,她的精力会更旺盛,能做的事情会更多。 就像现在,叶洗砚也没意识到,一个陈旧、破损的老式小区,卫生间狭窄到站着洗澡时、脚都会碰到马桶,根本没有放置浴缸的空间。 ——但那又如何? 千岱兰揉了揉笑僵的脸,自言自语。 “那又如何呢?” 她手中没有抓到所谓的“好牌”,但她牌技好,照样能逆风翻盘。 谁说富贵天注定?她信胜利靠打拼。 千岱兰会牢牢抓住、用好手中每一张牌。 打完羽毛球之后,她又和田嘉回见了两次;她很沉得住气,这两次,一次是田嘉回请她吃饭,另一次,则是田嘉回来jw店中调查私设积分账户事件。 没有查到千岱兰头上。 luna则因为这件事,狠狠栽了个跟头,不仅被罚没了一季度的奖金,也同争夺的副店长之位失之交臂。 千岱兰遵守约定,给叶洗砚打去电话;一周后,田嘉回再度请千岱兰吃饭,直接了当地告诉她,那枚玻璃碎片因为保存不当,没办法进行指纹鉴定。 但是,jw已经在和折鹤公司洽谈《四海逍遥》的联名事宜了,近期就会签署合同。 第27章 吻 叶熙京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哆哆嗦嗦地给叶洗砚打电话。 不知道怎么,他感觉北京比剑桥、比伦敦都冷多了;下飞机时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把前面正引路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回头频频看他,生怕他死在机场里。 这段时间,吃炸鱼薯条、香肠土豆泥、鳗鱼冻吃到崩溃的叶熙京,又成功地被“左宗棠鸡”类的中餐撞伤,终于,忍无可忍,临时定了圣诞节当天抵达北京的机票,从剑桥到伦敦到北京。 辗转踏入祖国土地时,他真想找个餐厅好好地大吃一顿。 叶洗砚没接电话。 这很不正常。 要知道,叶熙京刚去英国的时候,不习惯这里的食物,消化不良,肚子痛,给叶洗砚打电话,那时候国内是凌晨两点钟,叶洗砚的手机还开着机,立刻指导叶熙京怎么去联系附近的私人医生。 叶熙京继续给杨全打,后者在吃饭,说叶洗砚和朋友去一家售卖高档酒的清吧中鉴赏酒去了,杨全在附近吃晚饭,休息,问叶熙京有什么事吗? 叶熙京不好意思在休息时间麻烦人家,说这没事没事,然后给千岱兰打去电话。 她也没接。 可能是在工作。 叶熙京这样想,又拨通梁婉茵的电话。 “喂,”叶熙京对着手机喊,“小婉子啊,现在搁哪儿忙呢?嗯?北京?北京好说——来接我一趟呗。” 被梁婉茵骂了几声后,叶熙京也得到了伍珂将和她一块来接自己的承诺。 结束通话后,叶熙京还有点发怔。 他和伍珂,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络过了。 上次联系,还是2010年年初,伍珂成功评到讲师的职称,叶熙京用skype和她视频通话,恭喜她。 还特意请梁婉茵买了件lv的包送给她,做恭喜礼物。 但之后就没联系了,只从梁婉茵和林怡处得知,叶洗砚辞职去深圳公司专心做游戏时,伍珂曾动过去深圳找叶洗砚的念头;但成年人的世界里,需要考量的事情很多很多,最终,伍珂还是选择留在北京的大学讲师这一稳定职业。 叶平西对这件事颇有微词,他认为,女人么,事业搞太好、太强,都不行的。 像叶简荷——他崇拜叶简荷,将她当祖宗一样供着,但大男子主义的他认为,这样女强男弱的婚姻是畸形的,哪怕他日后成立了公司赚了大钱有了自己事业,一回到家,还是得像条狗一样伺候着叶简荷。 他反思过自己出轨,也希望叶简荷能反思;如果她能温顺一点,女人一点,他又怎么会被外面女人的崇拜迷恋而绊住脚呢?要知道,男人天性就是大丈夫。(叶平西原话)离婚肯定不是一个人的错,叶简荷也有责任。 在他眼中,老师,医生,都是很体面、适合女人、也能顾家的工作;可伍珂为了工作而放弃追随叶洗砚,那就不太好了。今后就算他们结了婚,也未必能长远——之后叶平西,对伍珂也就不那么看重。 等叶洗砚回北京后,他同伍珂正式地谈过一场;那之后,伍珂就很少再主动联系他。 梁婉茵抱怨,说伍珂那天晚上哭了很久,还喝醉了。 叶洗砚究竟和她说了什么,梁婉茵完全不知,只从伍珂的醉话中依稀拼出些真相,不外乎又是拒绝她的好意,并劝伍珂往前走,去看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囿于一段执拗的感情关系。 叶熙京其实也不理解自己的哥哥叶洗砚。 他常建议叶熙京多多尝试新鲜事物,别困于父母亲既定的规划道路,可叶洗砚却连谈恋爱这件事都不愿尝试,表现出一种古板的保守。 明明,叶熙京记忆中,十二三岁的叶洗砚可叛逆多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违规骑摩托车,还要搞什么重金属乐队。 每一次叛逆,都是叶平西暴跳如雷,骂他这个儿子不像话,完全不如熙京规矩。 家里面,每次叶平西打叶洗砚,都是叶熙京和仅对叶熙京发疯的林怡死命护着,林怡不让叶平西打他,说孩子只是叛逆,打坏了可怎么办呢? 叶熙京还以为这种情况会持续很久,他可怜又叛逆的哥哥叶洗砚,迟早会被他爸打死,或者把他爸气死。 直到家里新来的阿姨粗心大意,不小心往豆浆里加了花生,叶洗砚喝下去后,差点因为过敏反应而窒息死亡—— 定居杭州的叶简荷女士赶到北京,在叶洗砚脱离危险后,果断接走了他。 再见时,叶平西提到叶洗砚,都是让叶熙京“跟着哥哥好好学”,全然不记得小时候曾打叶洗砚打断一根竹条的事情。 叶熙京时常感觉哥哥很矛盾,但想到他小时候和现在的判若两人,又察觉到,或许矛盾才是他的本身。 “不知道兰小妹在做什么……”叶 熙京想,他去等行李,冷不丁想,今天圣诞节,也不知道兰小妹晚上会不会给他打视频电话。 去年得知她开始过圣诞节的时候,叶熙京还有点意外。 兰小妹也开始会庆祝圣诞节了啊。 她已经越来越不像叶熙京刚开始认识的样子了。 店里。 绿色高大的圣诞树,是由大量的诺贝松搭配铁框架做成的,挂满酒红绒球、金色铃铛、亮闪闪的小灯和星星。 暖调的灯光开得暗,厚重的深色胡桃木吧台后,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烈酒,老板在另一侧热心肠地向客人介绍着酒。隐藏的音响放着一首轻快的老歌。 “……i keep my distance (我和你保持距离) but you still catch my eye…… (但是你仍然吸引了我)” 千岱兰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木梁上悬挂的槲寄生,系着细长的白色绸带和小铃铛,细长的叶子,优雅如小伞裙的枝茎,柔软朴素的小白花。 她其实可以很轻松地化解这样的尴尬,比如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是中国人不用遵守洋节的规矩,或者说“哈哈是吗对了,你调的酒很好喝里面加了什么呀”,来蒙混过关。 但千岱兰却意识到,在看到槲寄生后,她竟然有亲吻叶洗砚的冲动。 这就有点完蛋了。 完犊子了。 她无意识地抿了下嘴唇,舌尖上还残存着他青筋的口感,坚韧温热,和细盐的咸、柠檬的酸涩融合在一起;千岱兰发现自己的嘴唇这样干,干得像是要起皮,像一口气走了两条街那样干。 犹疑的视线最终被叶洗砚的喉结所捕获,在他脖颈一道青色青筋的旁侧,特别的凸出、明显,冷不丁。 千岱兰想起叶熙京和殷慎言,她也因为好奇摸过他们两个人的喉结,只是叶熙京明显还未长成熟,被她摸喉结的时候一直笑着说痒,他皮肤很软,也很嫩;殷慎言呢,变声期前的他声音很温柔,变声时像个脾气暴躁的鸭子,嘎嘎嘎了好几年,才终于成了现在这种低沉的声线,千岱兰摸喉结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头发遮住眼,忽然没好气地说不要再碰了很难受赶紧松开—— 叶洗砚呢? 她不知道叶洗砚的成长,只见识过他的成熟——她前男友的哥哥。 初见时,他就已经熟了。 千岱兰确信自己被蛊惑了。 因为她忍不住向叶洗砚走了一步。 mistletoe,槲寄生,kiss under mistletoe。 欧美一些国家的习俗中,站在槲寄生下的人不可以拒绝亲吻,而在槲寄生下接吻的情侣会幸福终生。 叶洗砚一直在宽容地笑着看她。 他右侧脸颊的小酒窝,浓长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嘴唇薄,没有唇纹,看起来很软。 千岱兰更渴了。 喉咙里有蚂蚁在爬,蜜蜂在飞。 她已经走到叶洗砚面前,距离近到千岱兰看到他下巴处一粒漏网之鱼的胡茬,很小,很短,摸起来一定是又扎又硬的触感。 微涩微苦的温厚乌木香,他姿态很放松,微微俯身:“抱歉,你是不是对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没有……”千岱兰说,“没有。” 她踮起脚尖,但没有闭起双眼,直视叶洗砚,但看不到他的情绪,读不出他的心意。 我一定是被蛊惑了。 我一定是被蛊惑了。 我一定是被蛊惑了。 千岱兰暗暗地念,她知道眼前的人是谁,是她的贵人,是金光闪闪、纵容、默许她狐假虎威的靠山,是能领她更进一步的引路人,是前男友的哥哥,是…… 冷不丁,千岱兰想,不知道叶熙京现在在什么地方。如果他看到眼前这一幕,一定会气到大叫然后大吵大闹问她在做什么,是不是为了他才蓄意接近他哥—— 这样的念头让她短暂清醒,身后有人说着“借过”,空间狭窄,千岱顾忌面前的叶洗砚,侧身躲避,但肩膀还是被不小心撞了一下;她心乱如麻,肩背一痛,被撞得不自觉身体前倾,差点摔到叶洗砚身上,他及时伸手,手腕稳稳扶住她的背,让她避免狼狈跌倒。 千岱兰的下半身贴住叶洗砚的西装裤,小腹和腰及之下,都稳稳地靠着他;他的西装裤是羊绒质地,尽管熨烫出了锋利的中线,但却是意外地柔软,软到她像坠入暖和的云彩中。 “哥,”千岱兰说,“对不起。” 她道歉着,想离开,叶洗砚没松手,仍旧是绅士手,手腕和小臂贴着她的背,阻止她后退,手掌不曾碰触她的身体,反倒将她往自己方向更紧密地拥近。 千岱兰要窒息了。 她被近距离剥夺了氧气。 身后两个抬着木头酒箱的店员,吃力地又擦着千岱兰而过。 如果刚刚不是叶洗砚拦住,她就撞上去了。 第28章 《理智与情感》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他放下外套,走近茶几,拿起那张手写卡片看。 不是jw店统一送给客人的那种订制圣诞贺卡,比那种还要厚,背后是烫金的文字和压凹的星星,有柔软馥郁的茉莉香气。 他将卡片轻轻放回原地,直起身体,从桌上抽了一张纸。 一言不发地转身,叶熙京就站在他面前,叶洗砚重重一拳砸在他颧骨上,另一只手握住纸巾,眼疾手快地捂住他鼻子。 这一拳太突然,突然到叶熙京来不及反应,就晕头转向地重重跌坐,纸巾按住鼻子时,一股火辣辣的腥热从鼻腔中流出,昏昏沉沉的大脑木了一下,他错愕地看向叶洗砚,只觉脖子一空——那条细密的羊绒围巾已经离开,在叶洗砚的掌中。 “……哥!!!”叶熙京捂住流血的鼻子,狼狈地按住叶洗砚递过去的纸巾,“你疯了?” “别乱拆我的礼物,”叶洗砚沉沉地说,他将围巾细致叠好,将茶几上的卡片也拿起,“你不应该在实习么?” “……圣诞假期,”叶熙京扯着嘴唇,似笑非笑,“那围巾是岱兰送给我的,每年,她都会送给我针织围巾,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说这些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叶洗砚,鼻子还在流血,手中的纸巾顷刻间一团殷红;但他混不在意,只这样压着,任凭血继续淌。 “是吗?”叶洗砚眯了眼睛,看他,“你刚才不是说,岱兰以前都送你手工织的围巾——今年眼光好了,送你买的围巾?看来你在英国损伤的不止味蕾,还有视网膜。” 叶熙京沉默了一下。 “但那就是送我的,”叶熙京强调,“不然,兰小妹有什么理由要送你围巾?” “质疑者先举证,”叶洗砚语气温和地说,“你又有什么理由认为岱兰会送你围巾?除却那可笑的’她之前每年都送’借口;今年,圣诞节已经结束,如果她想让我转寄给你,至少在半个月前就会把它带给我——没想到你现在不仅数学倒退头脑不好,眼睛也瞎掉。” 叶熙京直勾勾看着他:“那她送你的理由是什么?” 叶洗砚并未回答,又问:“你特意系着围巾等我,等了多久?” 叶熙京突然笑了,笑得眼睛弯弯。 他在英国的确过得不太好,为了防止他沾染上飞,叶子的恶习,叶平西给他的零花钱不算多,日常开销需上报,他自己也削瘦很多:“哥,七年了,连续七年,柯姐都给你送手工织的围巾——怎么,只允许别人单恋你,就不允许也有女孩子坚持给我织么?” 叶洗砚侧脸看他:“必须要提其他人么?” 他没有心思和叶熙京谈这些,拿了围巾和贺卡要回卧室休息;着意看了垃圾桶,确定里面只有那个已经被撕碎的纸袋。 身后的叶熙京捂着鼻子,又哑着声音问:“我可是你亲弟弟,哥。” 叶洗砚头也不回:“同父异母的。” “你就这样对我?”叶熙京问,“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哥哥刚从医院中醒来,对我说,我救了你的命,以后我无论做什么事,哥你都能帮我……” 当初,叶洗砚差点因为花生过敏而窒息,昏迷倒地;年幼的叶熙京恰好撞见,飞奔出去找人,下楼梯时跌了一跤,摔得右腿骨折。 叶洗砚平静地说:“你提醒得对,现在你早就成年了,我不适合再管教你。现在晚上十点,明天你醒来就收拾好行李滚蛋,我下周回深圳,以后你也不必再回来这边。” “所以这就是你开始管教岱兰的原因,”叶熙京笑,“是吗?” 他的尾音有点发颤,那个吗说得又轻又快,似乎怕叶洗砚会否认这点。 现在的叶熙京已经完全承受不住。 叶洗砚转身,看着自己的弟弟。 “您不觉得,”叶熙京问,“您对岱兰的好有点逾矩了吗?” “逾什么矩?” “今天,我看到你和岱兰有说有笑地上了杨全的车!”叶熙京问,“圣诞节的晚上,她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过?她甚至连视频电话都没给我打。” “你想让她怎么给你打视频电话?”叶洗砚冷冷地问,“她一直在用非智能的诺基亚旧手机,难道你还不清楚?你想让她用什么给你打视频电话?skype?你这次回国告诉过她?还是先告诉了伍珂?你希望她在圣诞夜的晚上陪你视频聊天,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她该怎么陪你?英国现在是冬令时,你口中的圣诞之夜,晚上七点到十点,对应着国内的凌晨三点到六点——这个时间段,你是希望她在网吧中通宵,还是她凌晨五点就冲去网吧,只为了心满意足地见你这个蠢货一眼?” 这些话让叶熙京哑口无言。 “你是对网吧的治安环境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自恋到以为自己的魅力足以让岱兰忘记危险?”叶洗砚问,“现在的你能给予她什么?钱财、人脉还是资源?别自大到以为她对你特殊是因为你优秀,只不过你恰好成为了一个聪明女孩成长之途的挡路初恋。” “……是啊,”被训斥的叶熙京惨淡一笑,幽幽开口,“至少我是她初恋,我们约定过,哥,你忘了吗?两年后,等我有一定能力,我们会重新开始。” 他一直在盯着叶洗砚的眼睛,慢慢地说: “殷慎言那老小子暗恋她这么久,比她大八岁,处处关照着她,从小关照到大,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我和岱兰谈了;我才是岱兰的初恋,是她心动过的第一个男人……她就是不喜欢那些年纪比她大五岁以上的家伙,因为有代沟没共同语言——” “啪——” 清脆的一巴掌成功阻止了叶熙京未出口的语言,他被打得踉跄一步,整个脸都侧过去,牙齿磕破嘴唇。 现在,叶熙京的舌头也尝到血腥味了。 “你现在的思维能力简直就是废墟一片,”叶洗砚说,“愚蠢到应该去博物馆做环球展览。” 他说完便沉着脸离开,只剩下叶熙京在原地站着。 叶熙京没有睡觉,他在客厅沙发坐了一整晚,大脑一片空白;凌晨,他拎着自己的行李箱,悄悄地离开这里。 叶洗砚说的那些话让他脸颊火辣辣地痛。 是啊,他现在没有人脉,没有资源,也没有金钱—— 能给岱兰带来什么? 就算是重新开始,重新追人,也总得有点表示。 叶洗砚对他的帮助太多了,多到叶熙京已经养成习惯。 但毕竟不是亲哥哥。 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董卓和吕布……还抢貂蝉呢。 来接他的梁婉茵满满的起床气,冲着叶熙京一顿暴躁的乱喊。叶熙京充耳不闻,只问她:“还有多少人说兰小妹的坏话?” “啥坏话?”梁婉茵一脸懵,哈欠连天,“等等——你觉得人家说千岱兰和洗砚哥在一块,算坏话?得了吧,这是对千岱兰魅力的肯定;你以为洗砚哥的名声和你一样啊,人家现在可是创业——嗯?看你这大花脸,洗砚哥又对你进行爱的教育了?” “你昨天说,”叶熙京转过脸,问梁婉茵,“岱兰店里那个唯一的男店员,一直说她傍大款——是吗?” 梁婉茵困困地将车停下:“哎,哎,哎,你说什么?我不太清楚,唉,是有这么回事,好像叫beck,就这一个男导购……不过你大早上让我顺路把你送jw店,该不会是……” 话没说完,她瞪大眼睛,看着叶熙京解开安全带、下车。 梁婉茵捂脸尖叫:“你干什么啊啊啊啊——” 叶熙京重重关上车门。 梁婉茵紧张地通过车玻璃的框往外看,只看到叶熙京走到身着jw统一工作服的男人面前,拍了拍他肩膀;男人回头,被叶熙京一拳揍倒在地。 “啊——!!!!!” 千岱兰度过了非常煎熬的一个圣诞夜。 她紫薇了三次。 额头的吻痕像给大脑注入了兴奋剂,千岱兰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她频繁地将去年拼命想要忘掉的那些细节重新翻出来,当初有多羞耻现在就有多兴奋,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老人说的被什么狐仙柳仙什么仙的上了身,不然,为何这个深刻的夜晚里,充满了各种下流的念头。 可应该也不是被“上身”,因为现在千岱兰只对叶洗砚充满亢奋,有点病态且新奇地怀念那晚的细节,包括他和外表不同、有点直接甚至算粗鲁探入的手指,和恶意地用硬茧去触碰的、她那本该被深深藏起的小红豆。 或许现在千岱兰的状态可以称之为“上头”,人在上头的时候,剥去文明绅士的遮盖,叶洗砚那点仅表现出一次的粗鲁,也成了最佳好味,像炖鸡时极度提鲜的松茸。 千岱兰在凌晨四点钟换掉满是汗水和湿痕的床单、睡衣,才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睡前还骑着新被子——叶洗砚送她的这一圣诞礼物非常务实,在千岱兰无意间提到他当初的床品非常舒适、非常适宜睡觉后,后者问清她床的尺寸后,送了两套一模一样、全新的床上用品。 今天是晚班,千岱兰一觉睡到十点半,洗干净床单和睡衣后,神清气爽地去公司,又得到一个神清气爽的好消息。 一直嘴贱的beck挨打了。 好像是个男客人。 linda手舞足蹈地和她描绘着那画面。 “今天早上,刚上班,那个男客人下了车,上来就打beck,骂他不要脸勾引人爹,”linda神秘兮兮,“店长快被吓傻了,一边道歉一边紧张地把人请到贵宾休息室;啧啧啧,你都不知道,beck被揍得有多惨,脸上挂彩,眼窝都被揍青了,鼻血淌一身……店长硬压着beck赔礼道歉,那男的又锤了beck一顿才走——走了后,beck就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打完后特生气,说他那个男客人根本就没孩子,现在闹着要查监控……店长害怕把事情闹大,影响公司声誉,又觉得那个男客人下手那么狠,肯定是和beck有仇,不愿意,现在beck还在她办公室哭呢。” 第29章 抬头看看 房间外是零下十七度的寒风,外层的窗玻璃结了薄脆的一层冰霜,老房子的保暖性不比以前,窗户缝由千军刷了一层又一层,阻止凌烈的寒风入侵这老旧的房。 隔壁父母在小声说话,身体下面的电热毯把千岱兰的脸蛋也烤得又干又红,像噼里啪啦的糖炒栗子。 冬天在被窝里玩手机是又舒服又麻烦的一件事,舒服的是现在什么都不用想,麻烦的是手和手臂撑起来的空间容易让寒气凉了胸口——可若是用被子将头、脖子埋进去玩,又会闷到喘不动气。 在千岱兰锁骨变凉之前,那行「对方正在输入中」终于消失。 叶洗砚:「说话这么甜,今晚吃蜂蜜了?」 千岱兰:「对呀,哥哥想尝尝吗?」 她换了个姿势,侧躺着,把被子往下掖一掖,露在外面的手指头冻得发冷,她换了另一只手握着手机,等叶洗砚的回应。 千岱兰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很久,她看不到手机另一端的模样,只猜测他现在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叶洗砚:「蜂蜜?」 千岱兰:「当然是蜂蜜呀」 她翘着嘴角,飞快地回:「哥哥以为是什么呀?」 叶洗砚:「抱歉」 千岱兰的手刚敲了一下屏幕,完整的字还没打出,就看到叶洗砚迅速的第二句。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叶洗砚:「是我孤陋寡闻,原来铁岭的蜂蜜也很出名」 千岱兰:「我们铁岭可不单单出明星,好吃的可多啦,花生大米胡萝卜,榛子榛菇,菌菇炖鸡可香了,我改天赶大集给你买点,都给你寄过去」 叶洗砚:「我想要的也能寄么?」 千岱兰放下手机,两只被冻到冰凉的手去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现在脸颊热得吓人,电烤炉似的,一下子就把掌心烘得暖洋洋。 她发:「哥哥想要什么呀?」 不到两秒钟。 叶洗砚:「聪明的千岱兰不知道吗?」 千岱兰无意识地啃着指甲。 仪容仪表和手也是店里考核的内容,指甲颜色不能太艳丽,不能过长过尖,她修剪得很短,涂了一层裸色的甲油。 啃到嘴唇尝到甲油刺激的味道了,她忙不迭抽了纸,擦,丢掉。 再看手机时,叶洗砚没有回复。 千岱兰不确定他现在还在不在看手机,试探着发。 千岱兰:「我聪明表现在我“一点通”,一点就通,不点好难通——哥哥要不要点我一下?」 忐忑的心放下。 叶洗砚依旧回得很迅速,迅速到像他一直等待她的回复。 他的回复也是千岱兰发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在模仿她的语气,连那个’呀’也打了,只改了称呼,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叶洗砚:「当然是蜂蜜呀」 叶洗砚:「岱兰以为是什么呀?」 千岱兰噗呲一声笑,苹果肌都笑起来了。 千岱兰:「那哥哥可能要失望了,我现在没办法寄蜂蜜」 叶洗砚几乎是秒回。 叶洗砚:「为什么」 千岱兰:「铁岭现在太冷了,零下十几度呢,邮政的物流说不能寄液体的东西,路上就给冻裂了」 千岱兰:「等天气暖和,我回北京后,再给哥哥寄吧」 叶洗砚:「好」 叶洗砚:「小骗子,这次记得信守承诺」 …… 千岱兰请了年假,腊月二十六回家,还没等到过年,自己就先吃胖两斤。 冒泡豆角,酸菜汆白肉,土豆炖排骨,番茄口的锅包肉,眨眼就是过年,瘦肉咚咚咚剁成细末,拌上葱花姜末炸香喷喷的肉丸子,炸豆腐干,千军买了个烧木碳的小铜火锅,外面雪下得又深又厚,一家人猫起来吃涮火锅。这个天气,肉和雪糕都不往冰箱里放,窗户外面一挂,冻得梆硬。 中午热气朝天地蒸了大菜包和豆包,晚上张罗着吃涮肉,千岱兰馋超市里卖的那种撒尿牛肉丸和蟹棒,噔噔噔去外面买,一来一回,淌湿了雪地靴,正在楼道低头用力蹭鞋底积雪的时候,听见头顶传来不冷不热的声音。 “触电了?” 千岱兰抬头,从楼道那窄窄的窗户透过的雪光中,看到了殷慎言。 俩人自从上次吵架就不欢而散,由夏到冬,他们错过了一整个秋天,现在才是见的第一面。 她瞪大眼睛:“你来干什么?” 殷慎言住同一家属院,不过在后面那一栋楼。 千岱兰还以为殷慎言不会回来,毕竟现在他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去年过年,他也没回家,和她一块留北京,在一家东北菜馆吃了“年夜饭”。 难得回家一趟,千岱兰买了一大堆东西。 铁岭冬天的水果贵,翻倍地涨,爸妈舍不得买,她买,龙眼橘子大菠萝,提子香蕉红苹果,还有桃汁雪碧和可乐,勒得她手掌都红了,坠得又辣又热。 殷慎言没说话,沉默着一步步下了阶梯,从她手中接过这些沉重的东西——离得近了,千岱兰才注意到,他换眼镜了。 新眼镜不再是那种黑框,是很细、很细的镜框,不是金也不是银色,很低调的一种淡金属质感。透明镜片折射着头顶小窗里的一点细微雪光,镜片下遮挡的双眼却是浓黯的黑。 千岱兰把两手沉重的东西都丢给他,勒红的手放在唇边呼呼吹气,她问:“我爸请你来吃饭?” “嗯,”殷慎言拎着东西,慢慢往上走,“叔的手机坏了,我来帮他修修。” 千岱兰知道,昨天爸确实说手机不太好使了,屏幕里好像进了水,有一块显示不出东西。她拿吹风机呼呼呼吹了老半天,也没用。 “修好了吗?”千岱兰问,“修不好就算了,赶明我再去给他买一块。” “没修好,”殷慎言稳稳地走在她前面,“也别买新的了,工作需要,我换了新手机,把旧的给叔,先用着。” 千岱兰喔一声。 她没想到,殷慎言口中的“旧手机”,也是一块智能机,看起来甚至和新的没什么区别——殷慎言解释,工作需要,这个不能满足工作需求,才又买了更新的。 千岱兰和千军在厨房忙着洗白菜、切土豆片、切肉片,殷慎言教周芸怎么用智能手机。他帮俩人也注册了微信号,加上千岱兰微信后,又开始教他们怎么和千岱兰打视频电话。 大白菜梆子微微冻了些,掰开时能看到里面的纹理,最外层像半冻半不冻的冰沙,凉飕飕,冷丝丝,千岱兰熟练地掰开白菜,洗干净后,切几刀,梆子和叶子分开,装进不同的不锈钢小菜盆里。 “打小我就喜欢小树这孩子,学习好,有出息,也知恩图报,勤奋又孝顺,”千军看外面,殷慎言将周芸按下,他主动拿起苕帚扫地上的瓜子壳,千军感慨,“我没看错人。” “嗯,”千岱兰低头,“是挺孝顺。” 冷不丁,她想起殷慎言父亲过世的前一周。 她忘带家里钥匙,进不了家门,去找殷慎言玩——因为殷慎言家中总有许多许多的书,还有她没写完的数学作业。 那时候殷慎言快要高考,千岱兰也乖,没去打扰他学习,只拿了一本爱好者自发翻译的中文版《白夜行》,埋头看。 对于那时的千岱兰来说,这本书看得有点吃力,全是一堆日本名字,不过,一看进去就入了迷。 她对那天看到的情节记得清楚。 因为故事中的“雪穗”和她一样,也没有带钥匙,回不了家;好在岱兰能向殷慎言求助,而“雪穗”也向公寓管理员求助—— 公寓管理员用备用钥匙打开“雪穗”家的房门时,发现了“雪穗”的母亲因为煤气中毒在家中去世。 看到这里时,殷慎言醉醺醺的酒鬼老爹忽然闯进门,笑着问千岱兰要不要去看他养的小金鱼;千岱兰心里好奇,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有股怪味的卧室,四下看,没发现鱼缸,她正好奇,殷慎言就铁青着脸走进来,一拳打了他老爹眼眶,砸得后者哀声干嚎。 千岱兰差点被吓傻了,被殷慎言拽出去;他扯住千岱兰胳膊,问她知不知道别随便跟男人走、别随便就进人卧室? 她嗫嚅着说,可那是你爸爸,是郭叔叔呀。 殷慎言忽然一下子沉默了,他弯腰,发抖的手先摸摸她额头,又去牵她的手,说出去找个地方看书,家里太闷热了。 俩人最后去了附近一个小公园,殷慎言点燃了晒干、拧在一起的艾草团,一边驱赶蚊子,一边背英文范文,千岱兰捧着那本《白夜行》,怎么都看不下去,只记得公寓管理员听到的、从雪穗书包里传来的叮当作响铃声。 殷慎言的高中同学发现了他们,问殷慎言高考后要不要去钓鱼;起初,殷慎言不假思索地拒绝,低头看到拳头上砸爹砸出的擦伤后,突然又叫住他,点头说好,到时候提前一天给他打电话。 他们钓鱼的那天晚上,殷慎言的爹因为误食了头孢和酒死在家里;而千岱兰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是呕吐。 往后好几个晚上,她总能梦到《白夜行》那本书的画面,梦见“雪穗”背着书包跟在男人后面后,书包里叮叮咚咚,是一串钥匙来回碰撞的声响。 …… “红红?红红?” 千岱兰回过神,看到千军:“爸。” “你和爸说,”千军弯下腰,低声,“和小树吵架了?” “没,”千岱兰闷闷地说,“他说话我不喜欢,是我不愿意理他。” “唉……他摊上那样一个拉屎不擦腚的爸,他妈也不愿意要他;这孩子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心倒是不坏,”千军看千岱兰,“有时候我看这小子天天往咱家跑,也觉得吧,也不是不行。咱这家属院,小孩里面,就数着你和他长得好看……” 第30章 两难 脆皮红烧乳鸽,香煎蚝王,嫩香椿芽拌豆腐,配了莼菜和豌豆的狮子头;狮子头是鱼肉做的,又弹又紧又结实,最后一道菜是春笋菌菇煲三黄鸡。 热气氤氲的餐桌上,叶洗砚告诉侍应生,给千岱兰单独上一份鲜笋虾饼,以及一份米饭。 他依旧控制着碳水的摄入。 叶洗砚这次来北京,是短暂出差,停留不过三四天,就要继续回深圳。 千岱兰本来不想将这些烦心事告诉他,她现在已经意识到学历就是严重的短板,即使叶洗砚能帮她这一次,以后呢?难道真要挂在叶洗砚身上、像个躲在袋鼠妈妈育儿袋里的小袋鼠?事事都要他帮忙? 要她以后永远都打着“叶洗砚(女)朋友”,遇到点什么事都要说“我是叶洗砚(女)朋友”,这未免也太可怕了。 且不提以后叶洗砚交不交女朋友的事,依附别人可不是“一招鲜吃遍天”,她如果只有这一个解决手段,未免也太立不起来了。 叶洗砚没问工作方面,他只让千岱兰试各种各样的菜,笑着问她感觉怎么样。 “我前段时间去了广州的一德路,两边都是海鲜干货;朋友在那边开了个小店,卖从南海捕捞、运来的海味,”叶洗砚说,“广州人在吃上用心,爱炖汤煲汤,他送了我些花胶和雪蛤,说比较适合女孩子吃——我自己吃不了,你喜欢自己做晚餐,刚好拿来送你。东西在车上,菜谱和需要的配料也有,等会儿拿给你。” 千岱兰低着头说好。 她知道一德路,沿着一德路往西直走,经过越秀儿童公园,走过一片卖塑料袋、包装袋等各式各样的骑楼店铺,尽头就是新中国大厦——也就是广州十三行,国内出名的服装一批市场,她曾打过工的地方。 她在吃香椿芽拌豆腐。 香椿芽很嫩,很嫩,南方温暖,这运来的香椿芽也长得早,只剃了最嫩的芽尖尖出来;辽宁天冷,现在还没完全化冻,河啊湖啊海啊结着冰(大连除外),冻得土地硬邦邦,香椿芽也冒不出,要等四五月份才能吃到。 看,连温度也不是公平的。 这个世界就不是公平的。 哪里有绝对的公平呢,深圳的冬天没有雪,辽宁的春天来得也那样慢。 她越是吃这样嫩的香椿芽,越是难过。 “怎么了?”叶洗砚放缓声音,“不好吃么?” “好吃,好吃,”千岱兰抬头,她努力控制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但右手里握的筷子止不住地发抖,两根白玉般的细筷子“咯咯”地撞,她没注意到,只说,“我老家,把香椿芽叫刺老芽,头茬的最宝贝,不过我们一般不会只掰芽尖尖,太奢侈太浪费了,我们会等它再长长,叶子长长了,连小嫩枝和叶子一块掰下来,切碎了炒蛋吃,特别香……掰芽芽,那芽芽还没长成呢。” 她说到后面,其实就有点崩不住了。 和当初在深圳电子厂、在广州十三行打工时一样,被骑摩托车的排骨精男骚扰,被吹口哨,坐个公交车还被咸猪手揩油,千岱兰都是有仇当场报了,冲排骨精男吐口水,嘲笑流氓哨难听,揪住咸猪手一顿捶。 换了硬币和家里人打公共电话,一听爸妈的声音,千岱兰就想哭,好几次,都是捂着话筒,怕被爸妈听到自己哭了。 现在也是,千岱兰威胁了luna,打了beck,报了仇解了气,面对叶洗砚,还是忍不住想哭。 她憋了憋,没憋住,低下头,深深呼吸。 叶洗砚递来一张纸,放在手心,托着她的眼睛。 千岱兰的眼泪穿过那张薄薄的纸,濡湿了他的掌心。 在两人都沉默的这一刻,她意识到,叶洗砚已经猜到了她的难过,或许,也已经猜到了她难过的原因。 她真厉害啊,和这样精明的男人还能搞得有来有回。 “算了,算了。” 叶洗砚听见千岱兰用力地吸了口气,像是这一口气就把那些糟糕全都挤出去,她自言自语,猛地抬起头,抽了纸擦眼睛,重新对他露出笑脸。 “没事,”千岱兰说,“继续说,一德街,海味……然后呢?” “从前广州过年大菜,必有一道’发菜蚝豉’,”叶洗砚换了广东话,“‘发菜蚝豉’,’发财好事’。” 两个词是谐音。 千岱兰听得懂广东话,看他。 “我今天没带发菜,但带了’蚝豉’,”叶洗砚说,“我想,或许今天你的离职,也是一桩好事。” 千代兰说:“没想到哥哥也这么会说吉祥话。” “不是吉祥话,是真情实意,”叶洗砚问,“岱兰,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千岱兰抬头看他:“什么?” “回学校吧,岱兰,”叶洗砚看着她,“坦白来说,学校不能教给你人情世故,不能教给你社交能力,也未必能教给你工作时真正遇到的东西……但是,抛开’学历文凭’这一因素,读书可以让你拥有更多选择。” 千岱兰没说话。 她注意到自己还在抖的筷子,将它轻轻地放在干净的白瓷盘上。 “校园的确是象牙塔,一个能让大部分学生脱产学习的象牙塔,”叶洗砚缓声,“足够的学习时光,也可以让你脱离社会去沉淀自己,让你有更多思考时间。” 真好,千岱兰想,来北京前,她只知道铁岭里拍《乡村爱情》的象牙山,现在,她已经能听懂象牙塔了。 千岱兰低声:“我现在的成绩……可能考不上太好的大学。” “大学的设施资源的确有好坏的差距,但从大学中获得的思考没有高低,”叶洗砚对千岱兰说,“中国海洋大学和厦门大学的宿舍都能吹到海风,每个大学都在尽力地提供让学生学习、沉淀的空间。” 千岱兰更难过了:“你说的那俩大学,现在我去考,恐怕都很难。” “如果你现在从高一开始读,是不是会简单一些?”叶洗砚注视着她,“我很乐意资助一个潜力无穷的女孩。” 千岱兰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叶洗砚不会再提资助这件事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洗砚说,“但你不必对此怀有愧疚心理……事实上,我一直都在资助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你不必有心理压力。等毕业后,看你兴趣方向,或许也能投简历到我们公司——” 他半开玩笑:“我只是从高中开始培养一个非常优秀的团队伙伴。” 千岱兰当然知道,资助她的钱,对于叶洗砚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和殷慎言相比,叶洗砚资助她读书、上学乃至生活费的钱,都不会影响到寻常生活。 毕竟他随手送的礼物都以万计数。 她想到自己那些数学试卷,想到有时候做梦都是坐在教室里上课,每次开心到不行却又在黑夜里失落醒来。 然而,然而。 “我考虑考虑,”千岱兰最终说,“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您说的这事儿太大了……我得好好想想。” 叶洗砚微笑,转移话题:“尝尝这汤,是今年的新笋,很好喝。” 晚上,千岱兰仰面躺在柔软的鹅绒被上后,又弹跳起来,她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包括小台灯,站在门口,环顾四周。 这里的一切都很简单,柜子、桌子、椅子,都是之前转租给她的学姐、及搬走的租客送给她的,虽然陈旧了,但千岱兰很爱惜,专门去买了那种印花的餐桌垫铺在桌子上,遮住几块掉了漆皮的坑,她还给椅子缝了柔软的垫子和靠背。地板拖得干干净净,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架子上的书也摆得整整齐齐,最上层是厚厚的、精美的一系列外刊。 它们在这陈旧破败的小出租房中闪闪发光,也格格不入,就像叶洗砚送她的那些床品一样,光彩照人,非常突兀。 千岱兰知道那种突兀的来源。 她隐约察觉到叶洗砚对她有兴趣,只见了一面、吃了一顿饭,往后做春,梦就能梦到她,纵使那个时刻叶洗砚想说是嫉妒——千岱兰后知后觉,他其实在嫉妒叶熙京。(千岱兰完全不知道叶洗砚为什么会嫉妒叶熙京,但没关系,可以理解,麦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男人嘛,外面没吃过的屎都是香的,路过的挑粪车都要尝尝咸淡) 千岱兰确信叶洗砚肯定着迷她的脸蛋,这样想来或许有些肤浅,但肤浅的她曾经不也是被他的脸迷得七荤八素。 只要她想,她肯定也能把叶洗砚迷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千岱兰想起了以前在麦姐隔壁干档口的凤姐,想起她之前的意气风发和现在连买点好的婴儿用品都被舍不得;想起了一个邻居阿姨,那个邻居阿姨带俩娃,因为违背计划生育政策丢掉工作,只能做全职太太,一个月暴瘦的时候说身体难受想去做医院检查,她丈夫只会说没病没病检查啥啊,舍不得钱——没有任何收入来源时,如何活下去都要看依附者的良心。 ……不要这么被动啊,千岱兰。 她躺在温暖的鹅绒被中,抬头看这房间简陋的天花板,围绕着灯泡飞来飞去的小蚊虫。 它们受光热吸引,义无反顾,一遍又一遍地扑倒灯泡上。 直到愚蠢地撞到昏迷。 千岱兰闭上眼睛。 第二天,她答应了叶洗砚提出的资助。 他一次性给了千岱兰三十万。 一个千岱兰能接受的、最高额的捐助,再高,就太多了;但低了,也不合适—— 叶洗砚希望她能心无旁骛地、毫无顾忌地投入高中三年的学习。 算是一次性结清,叶洗砚不会说“不够了再来找我”此类话;他心中也清楚,千岱兰不愿意手心向上找人要钱——所以他也没有选择按月、按年来资助。 第31章 欺骗 千岱兰心想完蛋了,遇到精神状态不太妙的人了。 这些人不会是从六院跑出来的吧? 她沉默着后退一步,看到车里的人笑了。 他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笑的时候也是苍白的,像被雨水泡皱的花,尽管风姿犹存,但下一刻就会突然坏掉。 “似乎吓到你了,抱歉,我没有恶意,相反,我还要道歉,”男人缓声说,“为我没有礼貌的小侄女向你道歉。” 千岱兰想,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你找这俩一抹黑的大汉堵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似乎也不太礼貌。 她观察力强,注意到男人脖子里有闪闪的东西,瞧着像是一个银色的十字架。 信教的? 什么教? “什么小侄女?你小侄女是谁?”千岱兰继续逼问,“你叫什么?” “ami,梁艾米,”他缓缓说,“我叫梁亦桢。” 千岱兰留意到这个男人的语速的确很缓慢,但又不是那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哒的慢——他很像不怎么说普通话的人,似乎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措辞。 空降来的梁艾米啊。 千岱兰记起了linda的提醒,说梁艾米的叔叔是jw的一个大股东。 jw于1985年在厦门创建,千禧年前后,创始人又陆续创建了两个个子品牌,正式建立起jw集团,主打中低端市场;03年,有一英国华裔给了jw大量投资,资金雄厚,jw得以发展迅速。 千岱兰感觉就是车里的这个人了。 那个神秘的英国华裔。 因为他的普通话确实说得有一股子abc的味——哦不,英国华裔,应该说是bbc。 “我今天中午才知道艾米任性做的事,”梁亦桢说,“非常抱歉,我已经批评过她。” 千岱兰说:“然后呢?” ——《流星花园》里都讲了,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 “然后,”梁亦桢说,“我想请你吃饭,然后商议——你在打电话吗?” “是啊,”千岱兰理直气壮,“怎么了?” 确定对方不是beck找来的流氓后,千岱兰也不再遮掩手机。 她确定,这样的人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来怎么她,否则也太有失风度了。 梁亦桢问:“给叶洗砚吗?” “是我朋友叶洗砚,”千岱兰还记恨着那句’金屋藏娇’,无论对方是真的中文不好、还是故意的——这个词,在现代中,被赋予了太多贬义,听起来像是包养,她对这点很敏感,甚至厌烦,“怎么了?” 狐假虎威、借叶洗砚的权力谋好处是一回事。 被一个陌生人当作被包养的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没什么……”梁亦桢说,“你先同他讲电话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吃晚饭,好好聊聊这件事。” 千岱兰想问他是不是还没有搞清楚时差。 在公司没有加班的情况下,哪里的大好人在晚上九点、十点吃晚饭呢? 酒精让她现在比较暴躁,她自若地将手机放在耳旁,听到叶洗砚的呼吸声,后者背景音嘈杂,隐约能听到男人的笑声、谈话声、还有餐碟、杯子碰撞声。 他一直在听。 千岱兰叫:“哥哥。” “嗯,”叶洗砚说,“别答应,将手机给他。” 千岱兰舍不得,她背过身,捂着手机,小声:“万一他抢了我的手机就走,怎么办?” “是有点伤脑筋,”叶洗砚笑了,停了几秒钟,他说,“我马上过去,别担心。” 千岱兰说:“不要了,我还是把手机——” “没关系,”叶洗砚说,“很快。” 通话结束,千岱兰看向梁亦桢,摇头。 “我不能和你去吃饭,”她说,“大晚上的,太危险了。” 梁亦桢没勉强,只听咔吧一声,他的车门缓缓打开,千岱兰从黑暗中看到车内后排的情况——和普通的车子不同,后排只订了可供一人坐的座椅,而梁亦桢所坐的,竟然是一个轮椅。 腿上搭着一张驼色的羊绒毯子,大约是怕风。 那轮椅的金属银和黑,在暗处颇为惹眼。 这一瞬间,千岱兰感觉自己好像曾经见过这个男人。 但想不起来了。 她每天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了。 “我不能正常行走,”梁亦桢说,“应当不会对千小姐造成什么危险。” 千岱兰看了看守在车旁的两个男人,心想这俩男的又不是太监,哪里来的没有危险。 你当我傻,你只是腿脚不好,但腿脚不好的很多男人,第三条腿未必不好。 梁亦桢也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的手机在此时响起;他接通后,语气严厉地说了几句。 千岱兰只听到他称对方ami。 结束通话后,轻轻关上车门;梁亦桢不再坚持请千岱兰吃饭,只是和她聊天,随意地聊她在jw的工作,对方态度虽然恳切,但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千岱兰不可能不迁怒他,只是冷冷淡淡敷敷衍衍地聊着,好不容易坚持到十五分钟后—— 叶洗砚来了。 他身上的酒精味很重,应当喝了不少酒,千岱兰有点担心。 显然易见,他们早就是旧相识,认识,不熟的相识。 这么杵风中谈话显然没有风度,最终,千岱兰还是坐上叶洗砚的车,一同去附近的一家餐厅。 她担忧地问叶洗砚:“你还行吗?” “应该挺行,”这样说着,叶洗砚揉着额头,似乎醉了,“……抱歉,我今天喝多了。” 千岱兰不知他为什么道歉,她更想道歉,说自己给他惹麻烦了,刚开口,又听他低声说:“其实,今晚我该送一送你。” 她认为没什么好送的,她是回去上学,又不是扛枪上战场。 只是今晚,醉酒后的叶洗砚看起来比平常要更平易近人一些。头发并非惯常的那种一丝不苟,微微凌乱,衬衫的领口也比平常更大一些,大约是喝酒后热了,露出的锁骨都是一种绯红。 看起来很好骑。 因为疲倦工作,此刻他拥有比平时冷静理智时不同的风味,千岱兰无意识地窥见他的松懈,下意识觉叶洗砚很适合一点意乱情迷,就像之前那次醉酒后的意外——打住。 她不愿在分别时候还只能联想到这些。 尽管她的确想过坐在他手臂上。 太不合时宜了。 这些突然冒出的念头,就像两个人的身份一样不合时宜。 千岱兰忽然有点希望他不是前男友的哥哥,这样就能更无顾虑地向他靠近; 可去掉这个前提,他们现在距离最近的交际,或许只会是搭乘同一个航班,叶洗砚躺在头等舱柔软的位子上休息,而千岱兰在打折特价经济舱上请左边和更左边的客人起来一下,她需要穿过狭窄的空隙去卫生间解决一下问题。 “别担心,”叶洗砚说,“我和他谈谈。” 千岱兰想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倘若出口,又要同他解释自己真正担心的东西。 有时候,过度的直白会伤害暧昧不清的友谊,语言是降维的,把瞬息多变、复杂纠缠的感情压缩成薄薄、片面的声音——伶牙俐齿的她突然开不了口。 餐厅中,三个人都没怎么吃东西,千岱兰不知自己是该谴责食物浪费,还是批评这里昂贵的菜单;只从他们的话语中提炼出各自的意思。 梁亦桢的话印证了千岱兰的猜想,那个店长的位置,原本有极大概率落在千岱兰头上,因为她业绩优秀,副店长做得也不错,不仅有麦怡的推荐,还有田嘉回投桃报李的运作。 梁艾米空降到这里,自然是先想办法剔除掉千岱兰——这个强有力的、险些成功的竞争者。 即使千岱兰的学历过关,她也会暗中逼千岱兰主动离职或申请去其他店。 所谓不进则退,梁艾米对千岱兰也有忌惮,忌惮她会威胁到自己的职位。 毕竟千岱兰真有实力,也有小小的、积累下的人脉。 资本家么,想辞退某个员工,为了减少离职赔偿,大多都是用此类方法,降薪、安排不合理的工作,逼得员工主动提离职,这样就能剩下一大笔赔偿金。 千岱兰明白这点。 大约梁亦桢听到了些什么,譬如田嘉回至今深信不疑的“千岱兰是叶洗砚女朋友”,才会主动来找她道歉。 以及—— “我可以让你去深圳,”梁亦桢说,“下半年,jw在深圳华润中心的旗舰店将升级后重新开业,还缺一名副店长。” 叶洗砚没说话,他微微侧脸,看千岱兰,等她的答案。 “抱歉,”千岱兰微笑着拒绝,“我已经有其他打算了。” …… 饭毕,送千岱兰回家,叶洗砚让杨全把车停在巷子口外的路上,自己下车,步行送千岱兰回去。 月亮明晃晃地高升,药店的老板探头看外面的宾利,心中纳罕,最近有钱人们都怎么了?怎么都喜欢这个车,怎么还都喜欢停这边? 月下,叶洗砚问:“为什么不选择接受?” “因为没意思,”千岱兰放松地说,“我明白了,在这种地方打工,一句学历不符就能让我前功尽弃;给人打工永远都不可能暴富,我再努力,也只会鼓了老板的钱包——不是说努力工作没高薪,而是这种高薪……不能满足我,也太依赖于老板了。现在jw挺风光,未来未必还能继续风风光光。风水轮流转,我看书,发现很多八九十年代的奢侈品,现在也渐渐没落了。” 叶洗砚含笑看她。 千岱兰继续说:“而且,现在去深圳的话,差不多还是基本从头来,突然空降副店长,不一定能服众;等我辛辛苦苦,在深圳快干成店长了,好家伙,再来个空降的关系户,我不还得被辞退一次?哎,那老头说得好听,其实,我要真去深圳,也成了关系户……” 第32章 疑点 九月的沈阳最高温不过二十五度,最低温则在十度左右徘徊。 十点钟,千岱兰早早地开了服装店的门,今天是2011年9月1日,星期四,工作日一般不会很忙,她坐在收银台后,专心致志地做刚从学校里拿出来的摸底考试试卷。 千岱兰在六月末参加的统一测验成绩很不错,尤其是英文和数学,英文115,数学110(满分120分制);尽管不能在高中按部就班地学习,但老师仍旧乐意帮她额外留一份试卷和资料——她的确也交了资料费和试卷印刷费。 不像北京的快节奏,沈阳的十点是干燥又舒适的,门前步行街铺着石砖,负责清洁工作的环卫阿姨穿着黄马甲走过,太阳从光洁的石板上跳跃、跳跃,一路跃到千岱兰小店里铺设的光滑地砖上。 周芸解了围裙下楼,问千岱兰:“中午吃个肉段茄子,我再买几根黄瓜几颗青菜,调个蘸酱,好不好?” 千岱兰头也不抬,说好。 她掐着秒表,按时做完试卷,检查一遍,才看到旁边叶洗砚发的短信。 叶洗砚:「沈阳的高中允许带手机吗?」 千岱兰眼皮一跳,她回。 千岱兰:「今天开学第一天,是特例」 千岱兰:「哥哥,十月一国庆节,我想去深圳见见你,有话要和你说」 千岱兰:「方便吗」 这一次,等到千岱兰吃午饭时,对方才回复。 叶洗砚:「学习要紧」 叶洗砚:「听说沈阳西塔的烤肉很不错,岱兰可以请我吃么?」 千岱兰:「可是我已经订了去深圳的机票啦」 千岱兰:「退机票的钱好贵的」 千岱兰:「怎么办,哥哥」 叶洗砚:「怎么办,岱兰」 叶洗砚:「看来我只好多多留意,留意深圳有什么菜适合招待你」 叶洗砚:「微笑」 千岱兰放下手机,起身,又给自己盛一碗米饭。 妈妈做的肉段茄子很香,茄子就适合大油和肉来做,又软又香。洗干净的黄瓜和生菜凉丝丝、脆生生、清甜清甜,不蘸酱吃也舒坦。 二楼空间很小,一张餐桌,另一张桌子摆放着电煮锅、切菜板等东西,隔出来的房间是爸妈的卧室,千岱兰则住在直不起腰的小阁楼,需要借助一个从天花板上拉下来的小梯子,去上面睡觉。 “十月一,我去深圳,”千岱兰对父母说,“去看看有没有质量更好的、更特殊的档口;咱们店里也得再多雇一个人,兼职的也行,最好是个年轻、能静得下心去学的女孩……不然忙不过来,我还想参加学校里的考试呢。” 千军和周芸都点头同意,毫无异义。 千岱兰把肉往妈妈碗里夹。 “妈,多吃肉,”她说,“钱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您多吃点,把身体养好。” 身体好了,才有精力把生意搞好。 一到周六周日,还有工作日晚上六七点,店里生意就好得不得了。 有麦姐帮助,千岱兰直接从一批市场拿货,天然比那些从二批拿货的店有价格优势。更不要说她每次选款眼光毒辣,大方又漂亮,还有特殊小设计,就算是个普通的t恤,也都要穿起来更漂亮的大圆弧领口,或缀小琉璃珠刺绣,或有两侧小开叉,和其他店里卖得截然不同。 价格么,还能和其他店铺普通货持平,甚至因为千岱兰的不还价和会员积分制度,纵使其他店里有类似的,人也乐意来千岱兰店里光顾。 招聘的公告贴出去,陆续有人应聘,不到一周,千岱兰就选定了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 女孩名叫赵雅涵,在附近的大学里上大二,皮肤很白,165个子,瘦瘦的,说话慢声细语;千军一开始担心这小姑娘太内秀,嗓门也不大,但千岱兰坚持就要她。 赵雅涵大二课不算多,没课的时候都来店里,第一个月试用期,千岱兰按小时给她结工钱,通过试用期后,再按照小时+销售提成给她算钱。 千岱兰也就又多了一项工作—— 紧急给赵雅涵做培训,教她如何快速地帮客人选择合适的服装及搭配。 “推荐衣服记得要扬长避短,客人胸型漂亮,就推荐能凸显身材的修身衣服;客人腿长且细,就推荐裙装;腿型不够流畅,那就别推荐贴身牛仔裤,优先推荐宽松直筒裤;方圆脸的客人,记得推荐低领的衣服,脖颈处露肤面积越大,越适合方圆脸姑娘,显得脖颈修长……” 千岱兰叮嘱赵雅涵:“如果客人让你帮她选搭配单品,记得,千万别从头到脚都是元素堆砌,要保持好平衡度。客人如果穿了蕾丝上衣,就千万别再推荐泡泡裙。碎花裙要首选搭皮衣或硬挺的牛仔,柔软的针织吊带内搭,外面适合硬挺的西装外套……” 赵雅涵记,千岱兰讲。 讲完后,如果没有客人,千岱兰就用新课文新资料温习,她先前已经自学过一遍,现在根据王后雄系列的讲义,重新温习第二遍,继续做学校里发的、及自己购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晚上,千岱兰对照答案,用红笔把自己做过的试卷打分,然后拍照,再发给叶洗砚。 她拍得很仔细,一张试卷分八次拍,要把每一处都拍给他看。 只是,向叶洗砚展示自己错误的时候,千岱兰还是有点羞涩,故意把那些错题拍得模糊,希望他的眼中只能看清楚她的优点。 今年七月份,千岱兰报名参加了会考,现在成绩出来,最差的化学和语文也低空飞过及格线,会考合格意味着拥有了高中同等学力,下一年六月,千岱兰就可以以社会人士的身份参加高考。 而不必再等两年。 长长地伸个懒腰,服装店已经打烊,外面的卷帘门放下,玻璃门也从内上了锁。 满屋子都是淡淡的、衣服特有的纺织品味道,千岱兰起身,琢磨着岛台要不要搞点首饰之类的东西,卖不起贵的,卖点小发夹发绳发圈小手链什么的也行,总要把店里每一块都利用起来——但其他服装店也都在搭配着卖这些,附近还有那么多品类更丰富、更多选择的小饰品店,她如何才能从中脱颖而出呢? 千岱兰思考着,手机又响了一下。 她拿起手机,看到叶洗砚发来的短信。 叶洗砚:「成绩很不错」 叶洗砚:「我该给勤奋好学的岱兰同学什么奖励呢」 夜晚很安静,现在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刚刚拖了地后的千军也已经休息了。 收银台上放着的贴粉钻计算机闪闪发亮,这是麦姐送她的开业大礼包之一,另一摞是课本、教材、试卷、笔记、草稿…… 千岱兰先回复一个北京的客人,告诉她,自己现在已经从jw离职了。 她将linda的联系方式推荐给了她。 回复完后,千岱兰才重新点开和叶洗砚的对话框。 就像有时候看到电影高,潮时刻会暂停,看到好看的小说高、潮时会暂时合上书页。 千岱兰现在给叶洗砚回复之前,也会暂时关一下手机的屏幕。 她现在不太确定这种心理叫什么,就好像延迟一些,会让愉悦来得更持久。 和紫薇中期有节奏的中断一模一样。 千岱兰平稳了呼吸,才给叶洗砚回复。 千岱兰:「那哥哥就请我吃深圳的特色菜吧」 千岱兰:「你也会看其他资助学生成绩单吗」 千岱兰:「你也会给其他好学生奖励吗?」 剩下这两句话,一发出去,千岱兰就有点后悔。 为什么微信没有撤回的功能呢?为什么刚才网速不能再慢一点点呢?为什么她会忽然间不动脑子就发这两句话呢? 叶洗砚回复了她。 叶洗砚:「好问题」 叶洗砚:「你也会给其他人看你的成绩单吗?」 叶洗砚:「你也会接受其他人给你的奖励吗?」 千岱兰认为叶洗砚不该练习网球的,该去打太极拳。 千岱兰:「哥哥不想讲就算啦,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想要知道」 这条消息的发送和叶洗砚的回复,几乎同时发生。 叶洗砚:「我没有加过其他资助人的联系方式」 千岱兰心中一动,还有点心中一虚。 因为她给好多人看过了成绩单。 叶洗砚下一句话紧接着而来。 叶洗砚:「我想,如果你感兴趣的话,等十一假期,我们可以好好讨论这个话题」 叶洗砚:「你现在的重要任务还是学习」 幸好,他没有再继续上一个问题。 千岱兰:「刚好,哥哥,我也有要紧的事情想和你聊聊」 千岱兰发了个呲牙大笑的表情,上下两排牙都露出来的圆圆小黄脸—— 叶洗砚仍旧回复微笑。 十月一前几天,千岱兰一直在和隔壁格子铺的店老板聊天,有时候周芸买了水果,她也送点过去。 隔壁这家格子铺生意不错,店老板是个25岁的洋气大美女,喜欢逛千岱兰的店,千岱兰就给她最低折扣;一来二去,千岱兰从她口中套到不少有用信息,包括现在大学生和上班族,似乎都比较喜欢水晶疗愈类的东西。 格子铺里,水晶相关卖得也不错。 水晶疗愈啊……具体能做什么首饰呢? 与此同时,千岱兰也收到一条北京曾经客户的微信。 蝴蝶飞飞(166,50kg,广告设计师,偏好绚烂色彩的衣服):「mila,你朋友圈发的那条连衣裙很漂亮,看起来很适合去三亚逛夜市」 蝴蝶飞飞(166,50kg,广告设计师,偏好绚烂色彩的衣服):「多少钱?我银行卡转给你,你能寄给我吗?」 第33章 火车站 深圳的夜晚又在下雨。 南方的雨水比北方多,空气湿润到人似乎也能长出鳃鳍,从旋转玻璃门离开时,叶洗砚感受到外界的风裹挟着细润的雨袭了一身。 叶洗砚在杭州读的中学,寒暑假就住在姥爷的老宅里,老宅所属的村落已经被纳入西湖景区中,空气清新,也安静,适合休养。姥爷叶素华原姓姚,起初是个茶农,祖祖辈辈都种茶田;生于上海、家境优渥的叶玲丽小姐高中刚毕业,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西湖畔做支教老师,就住在叶素华所在的村落,一来二去,她看中了叶素华的机灵头脑和身强力壮。 这番并不对等的感情自然遭到强烈反对,叶玲丽家中富裕,父母弟弟早已在七年前移居香港,只有她和奶妈、一个哥哥因意外留下。 叶玲丽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性格最倔强的一个,执意要同心上人结为夫妻,哥哥疼她,也没有办法,只要求姚素华改姓叶,要求他入赘。 待到改革开放时期,叶素华的经商头脑令他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毅然带妻女奔赴上海经商。再加上香港那边岳丈家的助力,他赚得盆满钵满,兑现了当初的诺言。 叶玲丽生育孩子痛苦,叶素华不忍妻子再度受难,膝下只有叶简荷一个女儿;而叶简荷自生下叶洗砚后,就同丈夫叶平西感情破裂,之后也不愿再生育。 作为唯一的孩子,叶素华待叶洗砚如金疙瘩一样。积累到如今,早已聘请专业的金融公司打理财产,他也早早放权给叶简荷女士,亲力亲为地教叶洗砚练字学画,督促着一同跑步散步,常常是从梅坞问茶跑到灵隐寺,或从云栖竹径前往法喜寺。 北京的雨凌烈冰冷,杭州的雨潮润温和,而深圳的雨湿热粘稠,诡谲多变,像皮肤上永远裹了一层洗不净的膜,凝重,湿漉漉地透不过气。 杨全的消息也令叶洗砚透不过气。 他看到千岱兰进候机厅的玻璃大门后就离开了——后面的车一直按喇叭催促,那个地方有工作人员指挥交通,杨全也不便停留太久。 至于为什么没有去停车场,则是千岱兰要求,她说那样太麻烦了。 “麻烦就不送了?”叶洗砚问杨全,“她第一次来深圳机场,在里面迷路了怎么办?” 杨全忙不迭地撑起大黑伞:“应该还有工作人员。” 叶洗砚问:“万一她遇到人贩子怎么办?” 杨全高高举起伞,跟在他身后,快走几步:“岱兰已经二十岁了,应该不会有人贩子去拐卖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吧?” 叶洗砚冷冷看他:“这种事还少吗?” 杨全说:“其实机场里不一定会有人贩子……你是不是担心岱兰会被人骗?” “……算了,”叶洗砚闭一闭眼睛,“她不去骗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全说:“那我们现在是要去……?” “去机场附近,”叶洗砚说,“我记得那附近有几家便利店和快餐店,去查查监控。” 杨全突兀地啊一声,后知后觉:“洗砚哥,你觉得,岱兰没上飞机?” “嗯。”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给她打电话?” “打过,她说已经到沈阳,在陪妈妈逛市场,”叶洗砚说,“我听到她那边乱糟糟的一团,周围还有人叫卖咸水角……这个时候,沈阳哪里的市场会卖咸水角。” 杨全提出:“那你为什么不让她说真话?反正都这样了,直接问,也能问出来。” “我以什么立场?”叶洗砚问杨全,“她前男友哥哥的立场?” 杨全不说话了。 他看着叶洗砚上车——杨全已经下班了,叶洗砚不可能让他继续疲劳驾驶,换了个司机,要去往机场。 撑起一把大黑伞,夜晚的雨水尽数浇在杨全的肩背上,他只用力撑高,不能让丝毫水滴落在叶洗砚身上。 衣服都没换的叶洗砚上车,面容阴沉,一言不发。 杨全关上车门,撑着伞,隔着蒙上一层雨雾的玻璃,看到叶洗砚紧皱的眉;看他如今的模样,不知怎么,总觉得怪异—— 他没敢将话问出口。 ——那您现在又是以什么立场去找千岱兰? ——完全不像以她前男友哥哥……更像是以她……现男友立场吧…… “阿嚏!阿嚏!阿嚏!!!” 和广州十三行所在的新中国大厦不同,南油的批发市场更大,从新街口、世纪广场到金晖,再到贵航及另一条马路对面的尾货市场,中间大大小小三十左右栋楼,各有各的风格,比如金晖的原创品牌居多,泰力的外贸原单多,贵航的款式更年轻……扫起来麻烦得多。和广州十三行差不多,这边也是主要供货给二批市场或实体店主,大部分不零售,金晖倒是对散客出售,但价格优势不高,不可能给同样的折扣。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专门做大牌的复刻——也就是高仿,衣服鞋子,乃至包包墨镜和项链,新季的衣服上了不到两周,这里的店铺已经把做好的衣服摆了出来,怕被警察查,复刻款都不缝标,但如果客人有需要,可以在预订后把标缝上。 千岱兰也在这里看到了jw的新款,摸了摸,发觉还是有所区别;jw之类的衣服基本都是独家订布料、订辅料五金,这里仿款已经在尽力模仿jw的蕾丝钩花,但那花朵的图案仍旧有微妙的差别,更不要说五金颜色和拉链及其他的定制辅料。 尽管对于了解jw的千岱兰来说还是一眼假,不过,足以瞒过一些不怎么接触的人。 真厉害啊。 千岱兰由衷感慨。 她在这边溜达了一圈,走到腿软了才离开;刚出门口,就察觉到外面落了一层雨。 千岱兰没带伞,只能飞快地跑,天色渐晚,下雨让天空更加黑暗;路旁垃圾桶在淋雨后散发出一种腐烂和发霉的特殊味道,地砖像是电脑上的扫雷,一不注意就呲一腿水。 她还得避开绿化带,免得不慎踩到随机冒出来的大蜗牛。 千岱兰现在已经不想再回顾和叶洗砚一同吃的法式焗蜗牛了,上次还想着以后挣钱了带爸妈再去吃一回,但见识过大蜗牛后的现在,她看到任何和蜗牛有关的东西都会难受。 她连麻辣蜗牛酥都不想吃了。 好不容跑到一家汤粉店前,身上已经彻底被雨水淋湿透了;这个时候的雨水也是闷热黏腻的,淋在身上就像贴了一层黏糊糊的胶皮,千岱兰大口喘气,奔进满是肉香的小店,盯着玻璃橱柜里照着红光的猪蹄猪头肉猪脚筋鸡翅,又后退一步,看玻璃上贴着的红纸黑字手写菜单—— “老板,”千岱兰说,“我想要一份猪蹄双拼饭,再加个卤蛋,谢谢。” 她数出钱,递给老板,等饭上来后,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吃,等待外面雨停。 千岱兰已经习惯了这里忽来忽又止的雨。 有点像傲娇时的叶洗砚,阴晴不停。 她打开手机,给爸妈发了猪脚饭的照片。 第一张照得不太好,把灰扑扑的地也照了进去,千岱兰又重照一张,裁了裁,把那碗猪脚饭照得不仅鲜鲜亮亮,还看起来很大。 千军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只夸着说我姑娘真厉害,小小的身板大大的胃;周芸担心她这么晚还在外面,劝她早点回住的地方。 千岱兰一一地答应了,又给回叶洗砚回了短信。 他刚发不久。 叶洗砚:「回到家了吗?」 千岱兰:「早到啦」 她还特意发了提前拍好的照片,是爸爸妈妈和她一起的晚餐。 叶洗砚:「早点休息,明天好好休息」 千岱兰:「谢谢哥哥,你也要早点睡喔」 叶洗砚:「好」 千岱兰几口吃完饭,想走的时候,看到外面的雨还没停,索性给殷慎言打去了电话。 她今天询了部分价格,但凡是她看得上眼的、能比肩jw的高级材质和版型衣服,卖得都比较贵,尤其,现在是秋冬换季,衣服单价也高,还有几家原创品牌需要她提供实体店的证明——招牌门面、店内照片、营业执照等等信息…… 千岱兰这次带的银行卡里有三万块,但这边的拿货价和数量都有点超出她的预算;殷慎言送她的卡还在身上,千岱兰想着先用一些,等回到沈阳,回款后,再打给殷慎言——他说了十一月回老家,公司统一落户,他打算落户北京,有些手续得回老家办。 她准备在那个时候把银行卡和钱还给殷慎言。 殷慎言很快接通了。 这个时间点,他还在公司上班,千岱兰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就猜到他一定又是把手机放在键盘附近了。 千岱兰说了暂时挪用钱的事,殷慎言还有些不高兴—— “我说了,你拿着,别给我,”殷慎言加重语气,“先不提你现在一边开店一边上学多辛苦,为什么非得一个人跑深圳?深圳有什么?” 千岱兰说:“我得拓宽货源啊,我一卖女装的,总不能死守着卖同样的东西吧?你要知道,女装行业可是瞬息万变——哦对不起,忘记你是男的了,服装领域内,男人的消费力还不如一条狗。” “我可不是你的狗,”殷慎言停止敲键盘,他将手机挪到唇边,“红红。” 千岱兰没什么好气:“干嘛?” 那边呼吸静了片刻,许久,他才说:“不干嘛。” 千岱兰看见外面雨水停了,她起身,打开贴着红色“潮州汤粉”的玻璃门:“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啊。” “红红,”殷慎言又叫了她一声,“红红。” “到底要干什么呀你,小树,”千岱兰没好气,她说,“有话说有屁放,别拉一半留一半的你便秘啊你。” 第34章 怒气的吻 在叶洗砚踏入上一家“幸福小旅馆”时,对千岱兰今晚住的酒店就已经做了心理准备—— 现在看来,他的准备还是不够充分。 叶洗砚从没有住过五星级以下的酒店。 最最最勉强的一次,还是多年前因公务去某小城镇,统一订的房间,定位是老牌的豪华型酒店。一推开门,看到被烟灰燎伤一个洞的棕红色地毯,当即提出加钱升房,还让助理付钱购置了一套新的床上用品。 千岱兰选择住宿的标准,显然要比那个时刻险恶得多。 前台黄色的木质柜台脱落了表面的硬壳漆,露出里面蛀粉的压制木板,有可疑的、弯弯曲曲如蚯蚓的孔洞。 前台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一脸未脱的稚气,在看电视重播的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大,应当是一首电视剧的片头曲。 “把你放在心上,虔诚地焚香;剪下一段烛光……” 泡面特有的油腥味和粗暴简单的调料味又冲又重,晚上冷,房间不透气,闷起来让人窒息,叶洗砚紧皱眉头,看了眼有着不明污渍的猩红色沙发,最终选择站着。 杨全在车里等。 叶洗砚认为自己需要和千岱兰好好谈谈。 关于那个名为“红”的服装店,从她母亲口中套出来的信息—— 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去学校读书。 “嘟————呜————” “哐且哐且哐且哐且——” 火车的鸣笛和声音清楚地透过薄墙,传入头脑中,聒噪得令人厌烦。叶洗砚等着前台小妹打完电话,不到五分钟,就听到啪嗒啪嗒啪嗒声。 只穿了白色t恤的千岱兰从昏暗的楼梯口露出身影,头发看起来刚洗过,干净又清新,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脸,和周围的脏乱格格不入。 叶洗砚清楚地从她脸上看惊慌。 包括她眼中面无表情的自己。 “我们需要谈谈,”叶洗砚平静地说,“去你房间,还是上我车里?” 千岱兰选择了前者。 从见到叶洗砚的第一眼后,她就意识到露馅了。 小心脏一直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千岱兰还有些奇特的难受和羞耻感,不仅仅是谎言被戳穿的羞耻,还有些东西,朦朦胧胧的,她分不清来源。 什么时候出现的破绽?叶洗砚怎么能找到这里?他去借了警犬吗?一路闻着她的味找来的吗? 千岱兰不知道。 她喜欢看别人热闹,不代表喜欢让别人看自己热闹,直到叶洗砚进了她那破旧的小房间,关上门,装好生锈的防盗链后,她才转过身,叫了一声哥哥。 叶洗砚没看她,正在看这个房间。 他对这个房间的观察让千岱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羞耻愈发严重。 她要不能呼吸了。 叶洗砚的视线扫过看墙上的过时海报,银色黑底的传统热水壶,脚下还踩着什么东西,他挪开脚,低头看,发现那是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彩色小卡片,上面印着穿半透明制服的女孩和酒红色吊带蕾丝裙的丰腴姑娘,旁边是大剌剌、醒目加粗的红黑文字。 「激情似火学生妹,温柔似水好人妻」 下面还印有电话号码和小字,此刻被叶洗砚踩在干净到无一丝灰尘的皮鞋下,他看都不愿多看,似乎多看一眼就会脏了眼睛。 这旅馆的每一处,都让叶洗砚眼前一黑一黑又一黑。 除了千岱兰。 她新换的发色很漂亮,一种温柔的亚麻棕色,像刚刚熬出来的蜜糖,洗过一次后,卷过的大卷消失不见,仍旧是她原本的自然卷发,晴天西湖水波似得卷发。 臂弯搭着能抵得上这栋楼半年、甚至一年房租的羊绒西装外套,叶洗砚冷静地要千岱兰跟他走。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和:“我已经续订了酒店,杨全现在就在楼下,收拾好东西,跟我过去。明天杨全送你去机场——我已经替你订好明天下午回沈阳的机票。” 站着聊天太严肃了。 千岱兰想请他坐下,但这个房间太小,小到连容纳一张小桌子小椅子的空间都没有,她只好先坐在床上,然后拍一拍,和在老家招呼人上炕一样,招呼他上,床:“要不,咱先坐着说?” “不用了,”叶洗砚紧绷着脸,他注意到千岱兰匆匆丢在枕边的东西,是她洗澡前换下来的小胸衣和小裤,薄薄的粉,他没细看,视线在触到它们时便飞快移走,表情更严肃了,“走。” 千岱兰说:“我不要。” 叶洗砚问:“为什么不要?” “因为我付了房费,”她说,“现在这间房子完全属于我……至少今晚是这样。” “属于你?”叶洗砚很难对这个小旅馆的卫生情况给出评价,他甚至将下一句“包括这里的虫子?”一并吞入腹中。 这个房间有着潮湿、闷闷的味道,或许在桌子、床的边角就能发现肆意生长的霉菌。 对于一个洁癖的人来说,在这里休息,仅仅是想一想都是一种折磨。 他不愿坐下,也不想让千岱兰坐在这里。 叶洗砚无法想象千岱兰如何在类似的旅馆中睡过的一晚,这里的潮气和霉菌可能会令她生病,也可能会让她皮肤起一层湿疹。 “那边的酒店我也付过钱,”叶洗砚不欲在这里久留,“今晚也属于你。” “哥哥怎么找到这里的?”千岱兰转移话题,她觉察到叶洗砚情绪的异常,那是一种稳定的愠怒,“你跟踪我了吗?” “如果我跟踪你,昨天在你离开机场的十五分钟内就该把你抓进车里,”叶洗砚问,“你来深圳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呀。” “说谎,”叶洗砚的酒窝并未如千岱兰的预料出现,他说,“你是为了你的服装店。” 千岱兰的大脑卡了一下。 “……你该回学校好好读书,”叶洗砚克制着声音,他说,“也没关系,现在才十月份,还来得及;服装店不该占用你太多时间,你可以雇佣员工,还有你的父母——” “我已经雇了人,”千岱兰打断他,“是我们附近大学的学生,但是她还需要学习——” “你呢?”叶洗砚难得打断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学习?” 千岱兰说:“店里没人的时候,我其实都在学……” “你发给我的成绩单是真的么?”叶洗砚盯着千岱兰,问,“你和我说,你在学校里上课,测验;实际上,你在哪里做的那些题目?” 千岱兰哑口无言。 她不能反驳,也反驳不了什么。 她其实没想到今天的叶洗砚会这样直接地戳穿她的谎言。 千岱兰以为对方会像之前那样,看透她的谎言和小把戏,也继续心领神会地陪她继续演下去。 这次为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扮演么? 现在的叶洗砚看起来似乎很生气,但千岱兰弄不太清楚他生气的点。 她尝试去理解,放缓声音:“我不是不想好好读书呀,但从高一读好像有点太慢了,现在老师讲的那些东西,我都自学过了……而且我还通过了会考,下一年就能参加高考。” 叶洗砚问:“你打算只用一年的时间来准备高考?” “嗯呢,”千岱兰点头,“熙京不是也跳级了吗?他不是初中和高中都只读了两年就参加考试?他还和我说,他的高中从来都没有晚自习。” “他一直都有私人家教,高中从没有晚自习是因为晚上要接受六个家教老师的专门指导,”叶洗砚说,这个时候提起叶熙京,令他有种恼怒的烦躁,“你呢?岱兰?你打算在开店的业余时间外花一年来冲击高考?” 千岱兰再一次卡住。 “别浪费自己的天赋,”叶洗砚深深看她,现在的他成功地压下那种无名火,尽量温和地与她沟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么?你说你是清华的学生——以你的聪明才智,好好学习,考上清华有极大可能,我相信你的能力。” 千岱兰沉默了,她没说话,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是从上一个酒店中拿走的一次性拖鞋,干净的白色无纺布,消过毒。 叶洗砚给她预订好的房间是个酒店套房,在84层,卫生间都要比她的这个小房间大,浴缸侧的落地窗能俯瞰深圳城景。 除了叶洗砚在北京家的那个卧室,千岱兰再没睡过那么大的床,大到她可以以自己为直径,张开胳膊双腿随意地转着圈儿画圆。 叶洗砚的生活如此轻松,如此奢侈,如此……与这里格格不入。 近二十八年都顺风顺水的人生,大约从未尝过贫穷困顿的滋味吧。 钱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不可能理解她对钱财的渴望。 没办法,人总是会对自己拥有的东西熟视无睹。 千岱兰努力地想,就像她,也不会觉得美貌是很稀缺的东西。 因为她足够漂亮。 因为叶洗砚足够有钱。 她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不是吗? “跟我走吧,”叶洗砚向她伸出手,“就当这两天什么都没发生,你回去后好好读书,不必担心钱的事情——” “为什么不必担心?”千岱兰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我有什么资格不去担心吗?” 叶洗砚微微一怔。 千岱兰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以为我不想好好地回学校读书吗?你以为我不愿意和同龄人一样读三年高中、去考心仪的大学吗?你以为我很喜欢因为学历被瞧不起、被奚落、被辞退吗?你以为我愿意自己的努力被人一笔抹除吗?” 第35章 摧毁 电线杆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现如今城市进行电路改造,规划之中,所有新建道路、楼房都将电线埋入地下,唯独在这挤挤压压、空间狭窄的城中村,才能看到蜘蛛网一样绕来绕去的电线。 墙面上贴着的白色竖长小瓷砖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忽跌落在地,惊得野猫沙哑一声叫,敏捷地跃上两旁的房。 风有点大。 有点冷。 杨全在车里等。 舒适的座椅和温暖的氛围让人昏昏欲睡,但优秀助理的素养和五倍工资让杨全抵抗住困意;他下了车,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略微提提神。 有老大爷背着手,拎一收音机往前走,里面放着粤剧,就这么悠悠地从杨全身边经过。 “其实在你心生绮念嘅时候,我就入嚟咗叻….唉,相公,你既怕又何必想,既想又何必怕呢……” 是《牡丹亭》惊梦中的第四场,《幽,媾》,任白二位演唱。 杨全一个正儿八经的河北人,来深圳两年,也开始听起了粤剧。 哎…… 老大爷和收音机里的粤剧声音渐渐地一并远去了,火车的嗡鸣声仿佛震撼大地,而从这土地中生长出的黄钟枝叶蓬勃,绿油油的叶子间怒放着一簇簇的小黄花。 杨全低头看了眼手表。 嗯……叶洗砚已经进去二十五分钟了。 该出来了吧。 本该出来的叶洗砚差点进去。 千岱兰恶狠狠地咬破他的嘴唇,她第一次强吻别人,凶恶得可怕,就像生于山林的狮子在撕咬另一只文明城市而来、西装革履的狼,她听到叶洗砚在叹气,不过那大概率是幻觉,因为现在对方的唇现在正被她死死堵住。 只是千岱兰想,他现在一定很想叹气。 那又如何呢。 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是她在上面。 在把自己闷到快窒息的时候,千岱兰才松开叶洗砚,她趴在对方胸口,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叶洗砚已经一只手放在她后脑勺上,另一只手掌心贴着她的腰。 “岱兰,我们换个地方,”叶洗砚哑声说,“这里太——” 千岱兰不想和他说话。 她也不想告诉对方,这里的床单和被罩都是一次性的,她只是为了省钱订这种旅馆,不是毫无安全意识。 叶洗砚不知道。 对于一个洁癖来说,这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可你知道吗,叶洗砚,我赚的每一分钱都那样艰难,我花的每一笔钱都必须精打细算。 会让你感受到排斥和不适的“脏乱”,是我的日日都在接触、打交道的地方。 千岱兰想,我现在是在亵渎一个高岭之花吗? 穷为什么可怕? 穷意味着比普通人更难维持体面,外出只能订便宜的酒店,读书时借口不爱吃零食来掩盖舍不得买,坏了的东西绝不丢,缝缝补补敲敲打打继续用,几件衣服穿五年,脏了洗洗了脏,磨损到褪色发白甚至有细微小破洞—— 千岱兰可以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节俭,但在叶洗砚面前,她不可以。 把这些东西暴露给喜欢的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她先前那么努力在叶洗砚面前保持体面,现在,千岱兰在他面前彻底撕开了自己的不堪。 千岱兰讨厌“喜欢”。 喜欢一个人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心。 已经是第三次了。 还是喜欢钱比较好,除非她主动花掉,否则钱不会减少。 love is evil. 我讨厌因爱你而患得患失的自己。 “岱兰,”叶洗砚又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脖颈很烫,很热,汩汩的汗,“听话。” “我不听话,”千岱兰固执,“这是我的地盘。” 欢迎你,叶洗砚,欢迎你来看,欢迎你亲身体验。 欢迎你看我的狼狈,欢迎你看我们的差距;语言是降维的,你想象出的贫穷和差距都太体面了,不如你现在亲眼所见。 外面的火车嗡鸣,敏锐的风挤进破旧门窗的夹缝,撩拨起窗帘颤颤。墙上贴着的海报上,大卷发鸡毛夹只穿三点的泳装美女涂大红唇,大方的身体,拘谨的笑。 千岱兰俯身,咬上叶洗砚脖颈。 他脖上青筋尝起来像那天喝过的龙舌兰,酸涩的柠檬汁,冷藏后的烈酒,冰凉的冰块,能将味蕾烧起来的盐粒。 被誉为墨西哥的灵魂,种下蓝色龙舌兰草,提取芯来酿造,八年酿出tequila。 二十八年顺风顺水,无往不胜的叶洗砚。 千岱兰终于尝到了。 她脸颊滚烫,叶洗砚脖颈也滚烫,被那两颗小虎牙咬到脖子上的血管时,本能让叶洗砚想要推开她——人脖子上的经脉非常脆弱,野兽也常通过撕咬猎物的脖颈来使对方瞬间毙命。 他连偶尔的推拿时,都不会让旁人碰脖颈。 现在,千岱兰那尖锐的虎牙贴着他的血管,足以致命的亲昵与暧昧。 叶洗砚只是闭上眼,按住她的后脑勺。铺天盖地的茉莉气息要将他笼罩在其中,他在这一刻忽觉,纵使她是吸血鬼,要用他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供养,也是一件美事。 他仍旧认为这里并不合适。 “去我家,”叶洗砚说,“跟我回家。” 他从没想到这种情形。 在叶洗砚一开始的规划中,他应该是将千岱兰带走,和她好好谈谈,让她不要因小失大,服装店可以开,但不要把珍贵的精力全部用在上面;他已经给千岱兰订好了酒店,选了开夜床服务,还给她订了明天回沈阳的头等舱。 而不是现在,混乱的气息,糟糕的小旅馆,卫生状况堪忧,火车经过时的噪音,上了年头的房子还会有震撼感,下面冷冷的被褥隔着叶洗砚的衬衫贴上他的背,他所拥抱的千岱兰却是火热滚烫。 “回我家好不好,”叶洗砚放缓声音,他也有些迷乱,任凭千岱兰咬他的脖子,他只用手抚摸着千岱兰的头发,用商量的口吻同她说,呼吸不稳,尽量合理地劝导她,“那里会舒服些。” 回应他的,是千岱兰两颗尖牙狠狠的一口。 叶洗砚闭一闭眼,吸一口冷气,手掌收紧,紧紧地搂着她;原本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也变了,变重,那尚残留染发剂味道的亚麻棕卷发蹭着他的下巴,他按住她后脑勺,不介意她更深地咬他颈部的血管。 疯了。 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与她拥吻,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与她亲昵。 真是疯了。 “……这几把风疯了吧,咋还越来越大了……” 杨全自言自语,冻得瑟瑟发抖,实在受不了这破天气,搓着手打算回车里,他总觉今晚天气不太好,看起来随时可能会下雨。 已经半小时了。 杨全看时间,想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三言两语还解释不清楚吗? 叶洗砚进去这么久了,还没和千岱兰谈拢? 总不能吵起来了吧? 应该不至于。 杨全想到了昨天叶洗砚让他寄给千岱兰的礼物,感觉不至于;叶洗砚再怎么因为千岱兰骗他而生气,也只是气一气罢了,该送的东西还是要送的。 像狗被猫挠了鼻子,再气,也不会咬她,转头就又摇晃着尾巴去拱猫肚子了。 先上车吧。 杨全心中暗暗想,别冻感冒了;冻感冒事小,失去三倍甚至五倍的加班费事大啊! 他转过身,打开车门,渐渐变大的风裹挟叶子,撕扯掉了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噗一下呼到车门上,杨全忙不迭地用手背打掉,瞥见那上面印着的广告词。 「金木仓不倒,雄风傲视,让你的她惊喜连连,xx不断」 杨全丢掉广告,忙不迭从口袋中取出绵柔纸巾,仔仔细细将广告纸沾染到车上的灰尘擦干净,硬着头皮想,这种环境,洁癖的叶洗砚,到底是怎么进去那么久的。 他重新上车,百无聊赖地开始听英语歌,cd里刻录了十五首,从第一首听到最后一首起码得七十五分钟。 杨全希望,叶洗砚和千岱兰能在这个碟片播放完毕前出来。 俩人都那么聪明,平时都那么理智。 再大的架也不至于猛吵个七十五分钟吧。 除却团队成员真犯了大错,杨全就没见叶洗砚生过多大的气;他批评人时也不带脏字,礼貌到言语都像是一种赞美。 这就是只属于文明人的阴阳怪气。 杨全打开音乐,开始听歌。 “「we touch i feel a rush」 (我们互相抚,摸,像一次猛,烈冲击) we clutch it isnt much (我们企图控制,但远远不能)……” 千岱兰想起和殷慎言看过的《大话西游》碟片,干燥的沙漠,邋里邋遢的至尊宝费力地去解白晶晶的衣服,却怎么都打不开腰带,最后白晶晶忽然间哭了,推开至尊宝。 到了这个时刻,总该有个解不开的腰带来让意乱情迷的空气恢复清醒。 千岱兰做好了怎么解都解不开叶洗砚皮带的准备,然后发现像他这样的人,大部分量身订做的西装裤非常合体,不需要额外的皮带——即使有,也只是装饰品。 哦不,或许也是一种防御,防御像今日这般的意乱情迷。 她会随时因为解不开而选择放弃。 这是千岱兰残存的理智,为自己设置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叶洗砚今天没有系。 千岱兰也只穿一条鹅黄色的宽松短裤,甚至是松紧带,比小裤的松紧带还要松,一扒拉就掉。 一只特有的南方大飞蛾噗通一声撞到摇摇晃晃的灯泡上,撞得灯泡摇摇晃晃,房间里一切的影子也随之晃晃悠悠,像渤海里的波浪,西湖中的晴光。 第36章 贵重礼品 十月中旬的沈阳,七点钟,阳光是微冷的清爽,晨起时,千岱兰开始遇到穿薄羽绒服的路人,银杏树的叶渐渐转为灿灿的金黄。 冷冽干净的风一激,千岱兰意识到厚围巾要补货了;沿平整的路慢慢地走,路边的环卫阿姨戴着灰黑色的劳保手套,用一个大扫帚将地上掉落的叶子呼啦呼啦地扫在一起。 千岱兰踩过酥酥碎碎的叶子,双腿还是有些疼痛。 距离吵架已经过去近一周,情绪上头时的话犹如覆水难收;千岱兰并没有和对方谈拢嘴,也难以合拢月退,多处肌肉还留有过度拉伸后的酸月长,过度锻炼后将韧带拉伤的不适。 她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再晨跑。 五点半,天还不亮,朦朦胧胧的穹边悬着零零碎碎的星。走读的学生已经骑着电动车或自行车往中学里赶,千岱兰喜欢跟在一些走读的学生身后,听她们叽叽喳喳、快快乐乐地讨论学校里的苦恼。 “当班主任进教室的时候因为抬头看他而被批评扣分啊。” “物理要黑门了怎么办呀。” “老师是不是对每一届学生都说过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是啊……啊上学好烦好烦啊好想赶紧毕业早点上班赚钱,上班就自由了。” …… 烦恼都那么轻盈可爱。 千岱兰坐在商场前方广场的小长椅上,默背过几篇古诗词和文言文,眼看着路上行人和车渐渐地多了,才往服装店的位置走。 周芸早就已经准备好热水热饭,拌了脆生生的白菜丝,千岱兰胃口不佳,只吃了俩包子一碗粥一根油条,吃完后,开始照常接货,理货,熨衣服,研究怎么去淘宝上开店。 开网店有点麻烦,还需要认证,淘宝方先打一分到千岱兰的银行账户中验证身份,千岱兰再跑到银行营业厅中去办理确认手续。店铺开起来了,和实体店一个名字,也叫“红”。 这几天,千岱兰也没闲着,浏览了淘宝首页上主推的那些店铺,看她们的拍照风格,森女系,民族风,小清新风,复古女神风…… 她发现能开起来、粉丝多的大店,基本都有着自己的特殊风格,不是衣服,而是那种拍照的感觉。 刚好,赵雅涵在大学里参加了摄影社,找学长借了专业的相机,岱兰自己当模特,拍了不少衣服,再传到淘宝上,做商品图。 尽管淘宝店的成交量寥寥,并不算多,一天也就能成交两三单,和线下的客单量完全不能比,发货的价格也谈不了太低,千岱兰仍没放弃,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多,必须把自己的时间填满,否则,她会不停回忆起那天和叶洗砚有关的填满。 人总要为自己的冲动接受惩罚,千岱兰也不例外。 她感觉有细微的撕裂伤口,患处特殊,愈合得格外缓慢;极度快乐会刺激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分泌,让人忽略掉那些痛苦,或者说,这个时候的痛苦也伴随着快乐,快乐到意识到可能会被摧毁也停不下来。 只有在一切结束后,激素消退,她才意识到过火。 异物感很重,千岱兰痛了好几日,像是连续七天都在锻炼仰卧起坐和平板支撑,又像生理期前几天的那种感觉。 这种异常在睡觉前的独处会更加明显,她甚至会怀疑叶洗砚在这里留下了什么东西;洗澡时对着镜子扒开检查,只看到叶洗砚留下的红中。 它长久地无法消退,如涨满的秋水,一直绵延到深处,穿过她痉挛的胃,透过她缺氧的肺,直到抵达她失落的心。 工作日的上午,人不多,赵雅涵上午有课,要等下午四点半再来,千岱兰独自坐在服装店的前台后,电脑长久地开着,显示淘宝后台。千岱兰回复了两个客人关于尺码的询问,打开英语高考听力,边听边做题。 对于持续两年多坚持练听力的千岱兰来说,现如今,高考的英文难度低到基本次次满分。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昏暗小旅馆中,当她不管不顾地坐下去后,叶洗砚的眼神。 他看起来很心疼她。 那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心疼—— 千岱兰在很多人眼中看到过同情,当医生告诉她,妈妈的肺部肿瘤有可能是恶性的时候;当初中老师得知她为了补贴而选择职高的时候;当殷慎言看到她最终选择辍学的时候;当叶熙京看到她被那几个地痞小混混无理纠缠的事情。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神像叶洗砚那样。 心疼,怜爱,她矛盾地因为对方此刻的珍视而爽到头皮发麻,却又因为清醒地得知二者间不平和障碍而痛苦。 和金钱、阅历、思想、境地差距太大的人谈恋爱不是只有快乐。 这个道理,在和叶熙京那段恋情中,千岱兰就意识到了。 她当然可以沉溺于和叶洗砚的爱,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叶洗砚提供的优渥物质条件,心甘情愿地依靠他来锦衣玉食;只要千岱兰想,她知道对她有意思的叶洗砚绝不会拒绝。 可等两人的爱意消磨呢? 千岱兰也曾以为自己会和叶熙京长长久久。 但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刻在石头上的字也会被风沙侵蚀,更何况脆弱人类那脆弱的情感。 她很容易陷入一段感情,难以抽身;若激情减退爱意不在,叶洗砚可以如叶熙京那样,轻松结束一段感情,不会对他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可若是习惯了被供养的千岱兰呢? 难道要她自甘堕落地乞求他?难道要她像宠物摇尾乞怜,要她做小伏低,要她花尽心思只为得到他的心,要她向他出卖身体来换钱? 单独向一个人出卖肉,体换取金钱,对于千岱兰来说,也是卖,淫。 不要。 她要把这份心用在赚钱上,只有靠事业获得的东西才更有安全感。 然而,然而。 然而那一刻,叶洗砚的怜惜眼神总能让她忍不住沉溺其中。 衣冠楚楚、西装革履,在那杂乱又不堪的廉价旅馆中,他干净有力的手一直稳稳地扶着她,扶住一鼓作气到底窒息的她。当时混乱,之后的记忆却如此清晰,清楚地、一点一滴地跃入千岱兰的脑海中,她尝试过控制,可那些细节却如影随形,无法摒弃。 她还记得叶洗砚叫她岱兰,记得他以征求的语气问她要不要慢慢来,别弄伤;记得那修长手指如何仔细地去寻找她藏起来的珠宝,记得那干净、平整的短指甲顶端小心去探茉莉边,记得他轻声叹息,记得他说你快裂开了岱兰,别乱动。 千岱兰也记得自己拒绝了他,太温柔的话看起来像两情相悦,温柔乡,英雄冢,她真怕自己因为这件事彻底深爱叶洗砚;就像电视剧《命中注定我爱你》那样,419发展出了真爱。她想用这种痛苦来提醒自己清醒,于是她咬牙继续坚持下去,纵使每一下都像献祭灵魂,剥离精神,打开大脑,直到叶洗砚的白衬衫被突如其来的茉莉雨飞溅了下摆。 叶洗砚一直抱着她说好岱兰好女孩做得很棒,他似乎并不在意那个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可以做到遗忘掉那个费很大力气才穿上的、小到不适的东西。约束让他不适,可叶洗砚只专注亲她的发,垂眼看她脸颊的红,给予温柔安抚。 走廊上有人说话,醉醺醺的酒鬼吵吵嚷嚷,还有毫不遮掩的调笑声、讨价还价声,风雨降临大地,火车嗡鸣,树摇晃,花凋零。 这种乱糟糟的环境让叶洗砚伸手捂住她的嘴,不想让旁人听到这里的动静。他同样以低低的气声,再度哑着问她,要不要去他家。 这个时候的再度询问激怒了千岱兰。 他到这个时刻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看起来仿佛会永远理智。 千岱兰固执地认为,如果叶洗砚在这里,他就是她的甜点; 可一旦去了叶洗砚家中,被食用的人就会变成她,她就此成为叶洗砚的盘中餐。 千岱兰拒绝这样。 她在艰难地拒绝几乎拒绝不了的诱惑。 柔软的鹅绒被,干净到找不出一根头发的家,永远保持着清新空气的大房子,舒缓的音乐和休憩地。 叶洗砚显然想直接让她一同享受,但千岱兰更想让他看看更多疾苦。 千岱兰哑声拒绝,她说明天她要回沈阳,因为还有事情要忙。 她不知这句话怎么就激怒了叶洗砚,明明还火热滚烫,他的声音却骤然变冷,伸手捏住千岱兰下巴,纵使被她压在下面,叶洗砚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他问:“要忙什么?请殷慎言去你家中吃饭?你都没有邀请过我,千岱兰。” 还未从余韵中缓过的千岱兰,也问他:“我敢邀请你吗?我家能做出你能吃的东西吗?一小块五仁月饼就能毒死你,你认为我妈妈敢做饭请你吃吗?我们那边蘸酱菜都蘸豆瓣酱,高贵的叶洗砚能吃吗?” 叶洗砚被她气到脖颈发红,气得几处青筋肉眼可见地突突跳,却还是礼貌保持着微笑:“真是伶牙俐齿啊岱兰,两张都这么能说会道,能侃会咬,多说点,我爱听。” 千岱兰被他说得又恼又羞,气得双手压在他衬衫上,就要起身走:“你想听我还偏不讲,找心理医生咨询还得收钱呢,你想听漂亮话,该去商场花钱买东西,保管他们一个个地捧着你。” 她刚站起来,就被叶洗砚拦腰放倒在铺好的羊绒西装上,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千岱兰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被放倒,气得要打叶洗砚,偏偏他躲得快。 两人像小学生一样你争我打你跑我拿了半天,千岱兰哪里能近身搏斗过一个比她高比她壮还自律健身的成熟男性?最终两条执拗的佛山无影月腿都被架住,腘窝抵抗他三角肌,两只手腕被他一手攥住按到头顶,气得千岱兰想咬他,叶洗砚直接将手掌横着塞她口中,要她咬。 第37章 较劲 深圳的十月仍没有降温的意味,白天的太阳仍又烫又晒,只早晚的风开始悄悄凉爽宜人。 晚上八点钟,杨全收到叶洗砚的消息。 叶洗砚:「身体是革命本钱,不用急着回来上班,治病要紧」 杨全打着喷嚏,回复说谢谢洗砚哥。 忍不住看玻璃窗外,杨全看到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厦,心知今晚的叶洗砚恐怕又要加班到凌晨了。 已经一周了。 距离送千岱兰上飞机已经过去一周了。 杨全毕竟是个成年男性,当第二天去接千岱兰时,发现平时活力满满、一拳能砸死一头公牛的千岱兰病恹恹、脖子和锁骨上还有可疑痕迹的时候,他就知道完了完了完了。 老板和岱兰单独相处那么长时间,原来不止是吵架。 肯定也有吵架。 当鼻塞的杨全去找叶洗砚汇报时,正好遇到快递员将叶洗砚召回的快递送回; 叶洗砚将打包好的快递拆开,把里面一封信拿出,不知怎么,想到了什么似的,打开信封,抽走里面两张明显写满的信纸,又将空信封放了回去,让杨全重新打包。 杨全也是在这个时刻注意到叶洗砚耳朵和脖子上的抓痕,好几道,似乎也不止这几道,衬衫遮盖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 他的八卦心和担心同时亢奋了好几天,失望地发现叶洗砚似乎并没有为此困扰,也没再提千岱兰的事情。 照常上班,异常地加班,还让感冒的杨全下班—— “我给你批病假,工资和奖金照旧,全勤也算,”叶洗砚说,“你好好休息。” 杨全一边感激一边想,还是社会主义红旗下生长起来的资本家好啊。 至少,叶洗砚“剥削”起来,是连自己的身体一起狠狠“剥削”。 十月中旬,叶洗砚力排众议,要求做的第一款手机游戏内测,内测三天后,也试玩一段时间的叶洗砚将团队的人拉去开会; 杨全当天并不在场,他只是听人说,开会前,大家的心情犹如清明节上坟;开会中,批评进行到一半,就有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同事偷偷掉金豆豆抹眼泪;但开会完成后,个个都犹如打鸡血,斗志昂扬地回去着手重做。 是的。 要优化到“堪比重做”的程度。 之后的叶洗砚开始不停地加班,开会,加班,开会。 早晨八点钟到公司,晚上十点离开。 张楠有些不忍心,劝叶洗砚再招个管理人员,或者,张楠有个朋友,有这方面的经验,也可以过来—— “不行,管理人员越多,开的会越多,太冗余,形式主义,浪费时间,”叶洗砚摇头,“当初组建这个团队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前期不需要管理人员,要能干实事的,有热情,有自驱力那种。” 张楠笑:“像千小姐那样的?” 叶洗砚说:“你如果不想谈公事,现在就请出去。” “别啊老叶,”张楠笑眯眯,拿着叶洗砚桌子上的钢笔看了看,又放回去,“哎,我那朋友,真不行?” “不考虑,”叶洗砚说,“最忌讳的就是招熟人,张楠,我们上次吃的亏,你都忘了?” 张楠长叹:“那你也得适当放权啊,我听小朱提到了,现在你什么都要管,各个环节都是你盯——不累吗?” “现在不是时候,”叶洗砚不容置疑,“时间不多了,我们现在就好比进入战时状态的国家,分秒必争。” 张楠调侃:“那你这么忙,沈阳的千小妹妹呢?我听小刘说你让他订了去沈阳的机票,怎么又取消了?” 叶洗砚敲敲桌子:“你要是真闲着没事,就帮我把桌子擦擦。” 张楠哈哈大笑,扬眉:“上次你推荐的那个律师帮了大忙,现在我妹妹和那个男彻底撇清关系了;我爸妈一直想请你吃饭,他俩这几天来深圳玩——你看看,你哪天有时间?” “如果不介绍女朋友,哪天都有时间,”叶洗砚拿起钢笔和笔记本,说,“如果要介绍女朋友,那永远都没有时间——好了,我要听他们阶段汇报了,请自便。”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张楠说:“我早就说了,论漂亮,没几个能比得上千千;论机灵能干,那更是凤毛麟角……哎哎哎,你听我把话说完啊老叶!” 叶洗砚置若罔闻,推开玻璃门,去会议室。 他在这次的会议上仍旧没有口下留情。 “不需要解释这么多,你的描述太抽象,直接说吧,你这个创意是从哪里借来的?” “小何,我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现在、立刻、马上去楼下公园散步;清醒清醒,把逻辑理清楚了再回来,别浪费大家时间。” “恭喜你,你那复杂又无用的讲述,已经成功掩盖了你照着抄都抄不明白的缺点;现在直接把你想抄的东西拿给我看看。”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玩家受众群体的事情,以这个游戏成品,我想能被它吸引的个位数玩家还不配用’群体’这个词。” …… 冷静辛辣的一顿批评加提出改进措施和方向后,叶洗砚站起来,合掌,拍了两下手。 一整个会议室的人或委屈或沮丧或难受地看着他。 “我们将会在元旦左右进行二测,我不希望那个时候继续出现一测时的同样问题,”叶洗砚环顾四周,缓缓地说,“未来两个月,我将和大家一同努力。多余的话不提,就一句——今天起,正常工作时间外,加班费都按三倍来算——身体撑不住、感觉头脑混乱,可以随时找我请假,按病假算,每人每月三天,等调养好了再来工作。” 事实上,从他说出“三倍加班费”的时候,整个会议室的人,眼神都重新亮起了精光。 要知道,这支团队,从一开始组建的时候,就给予了优渥的薪酬。 “大家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团队伙伴,我知道大家都很年轻,我允许年轻人犯错,也不怕大家犯错,真是希望大家早点犯错;现在是测试期间,在正式上线前,我们犯的错越多越好,毕竟没有错误,就没办法改进,现在就是我们改进的大好时刻——”叶洗砚说,“时间紧任务重,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能做到吗?” “能!!!!!” …… 会议结束,叶洗砚在自己办公室吃了简单的晚餐,他忌口的东西太多,晚餐是一份只淋了油醋汁的蔬菜沙拉,还有一份烤牛肉,一碗粥。 晨起时的锻炼和超负荷的工作量令此刻的叶洗砚开始疲倦,但他仍旧没有下班,而是继续看总策划刚提交上来的方案。 他不能让自己空闲。 一旦空闲,某些东西就会趁虚而入。 比如被掐红的腘窝,比如手指用力按后的痕迹,情绪失控的人也很难控制自己的力气,叶洗砚也清楚他压抑暴力太久太久了; 比如她那些故意说出来的话,出于意料,闻所未闻地刺激叶洗砚的神经;她有太多充满想象力的称呼,什么哥哥舅舅小叔叔,什么无耻坏蛋大女干夫。昏暗的店,潮湿空气,乱糟糟到反而适合情绪宣泄,把两人的假面也一起撕裂; 比如如翠竹般一节节绷起的脊柱,比如凶狠咬破的嘴唇,叶洗砚的脖子也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几下,如强行跑进玫瑰花丛抱花中时、却被狠狠刺伤。 和她打架像是仗势欺人。 叶洗砚并不介意被抓伤。 他一直收着力气。 对于千岱兰来说,就算她用尽全力来打他,对于一个精于锻炼的人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可千岱兰不行,茶底就喘不动气,只以掌心抵他,好像下一秒就会如阳光下的彩色泡泡般一击即碎。 她的眼泪是抚慰剂。 叶洗砚第一次尝到眼泪的味道,和她别处的泪相同,淡淡的海盐,是安慰,也是一种激励,一种别别扭扭、基于男人劣根性而出现的隐秘激励。 因为千岱兰的眼泪为他而流。 至少这点骗不了人,不像她那可爱又可恶、伶牙俐齿的一张嘴,总是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语。 叶洗砚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该继续想。 她那样倔强,那样执拗,那样气人,那样地翻脸不认人。 不该继续想。 忘掉吧。 忘掉她留在他耳侧的呼吸,忘记她吵架吵不过时、气得按他的头去吃雪糕,忘记她反复叫着“叶洗砚”,明明已经吃饱了,吃到t恤下月土有艰难隆起却主动贪吃,忘记她的眼泪,忘记她的汗水,忘记她的话语。 最应该忘记的,还是当叶洗砚将衬衫团起帮她擦时,千岱兰只抱着膝盖,坐在他那件已经皱皱巴巴的西装上,看他。 叶洗砚那个时刻已经再度低头。 他都想象不到,在被她婉拒后,他还会再发起请求。 “继续在沈阳开店没关系,”叶洗砚已经一退再退,“我们好好谈谈,我可以给你请专业家教。” 那个尺码过小的衣服约束到叶洗砚要发疯,紧紧的约束就像是孙悟空的紧箍咒,也像一些店售卖的延迟的环,哪怕衬衫已经完全被三场茉莉暴雨打湿,他最后还是让她握紧了手,抵住她掌心的生命线。 千岱兰问:“接下来呢?你是不是打算在沈阳也买套房子,让我去住?” 叶洗砚说:“的确在考虑。” 他的确不能理解,为何千岱兰屡次、屡次拒绝他的好意。 他只想让对方的生活更舒适些,不必那般窘迫。 乐于接受他好意的受资助者太多了,包括一些受捐助的机构,也会定时邀请叶洗砚去参与他们的活动,期望叶洗砚能再慷慨解囊——以至于叶洗砚无法正视她的这种抗拒。 第38章 吃饭 十一月二十五日,深圳天空湛蓝,云彩低低,草木葱葱郁郁。 晚上十一点,还在倒时差的叶熙京睡不着,窝在客厅的沙发中打游戏,遇到来客厅倒水喝的叶洗砚。 兄长对他视而不见,只专注打电话。 “王庭,多谢,”叶洗砚说,“劳烦你同小琳说一声,对,到时候我把票寄给你。嗯,谢谢你。” 在打植物大战僵尸的叶熙京抬起头:“哥。” 叶洗砚嗯一声,看到他在地上,还有些意外:“怎么还不去睡?” “倒时差,”叶熙京说,“你呢?这么晚了你怎么也不睡?” 说到这里,他爬起来,两只手臂撑着沙发,乐不可支地看叶洗砚:“你是不是和兰小妹吵架了?” 叶洗砚原本想拿个毛毯给他,听这一句话,抬脚给了他一拖鞋:“起来,别睡完地上又睡床,你明天走,我立刻让杨全丢掉那张床。” “真吵了?”叶熙京乐不可支,“难怪,这几天我和兰小妹提你,她都不爱回我的——让我猜猜,你哪里惹到她了?” 他还有点幸灾乐祸:“幸好兰小妹不搞株连九族那一套,没有因为和你吵架就不理我。” 叶洗砚无动于衷:“是啊,善良的她一直对智力障碍者格外宽容。” 说到这里,他又重新看叶熙京:“看来,你对接下来的的工作非常有信心,挺好。” 这句话成功让叶熙京垮起一张小狗脸。 “别啊,哥,”叶熙京央求,“看在咱们好歹是一个爹的份上,能不能再帮帮我……” 叶洗砚置若罔闻,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书,径直离开。 那本书里掉了一张纸,悠悠地飘在地上,叶洗砚没注意,叶熙京也没说话,只悄悄地捡起来。 凑近看,淡淡的钢笔痕,没头没尾地写了一句话。 「梅花落满了南山」 什么东西。 叶熙京暗暗地想,深圳的梅花得等十二月或者一月才开吧,南山……终南山啊?叶洗砚这是想去终南山看梅花了? 哎…… 沈阳好像也有一个南山公园。 十一月二十六日,沈阳落下第一场雪。 清洁阿姨的劳保手套换成了夹棉的,垃圾桶上方,矿泉水瓶已经冻得稀脆,里面的水冻成块,介乎于浅蓝和冷白间的颜色,邦邦硬,拿起来能给人脑袋开瓢。 千岱兰仍旧坚持早起去广场背东西。 清晨的大脑最利于记忆,这也是很多学校安排晨读课的用意。在老师的帮助下,千岱兰已经顺利地报了2012年的高考,选理综卷。 很多人对理科科目有种误解,认为不需要记忆,大错特错。 没有足够的记忆和知识储备量,就无法能迅速理解。 背完今日学习计划内的全部知识,千岱兰还没回到家,就看到一路跑步来的殷慎言。 大冷的天,他就穿一件短款的黑羽绒服,头发梢梢结了冰,眼镜最下方也是淡淡白雾—— “周姨说你今天又到货了,”殷慎言笑,“说你前几天打网球伤了手腕,不方便搬,问我有没有空。” 千岱兰张口说话,呼吸间,一团一团白气。 “那是借口,我胳膊好着呢,”她说,“我妈昨天知道你来沈阳了,要找借口让你在家里吃饭呢。” 殷慎言盯着她:“怎么瘦这么多?是不是最近累着了?” “没,”千岱兰说,“你个子高,所以看谁都瘦小——户口问题解决了?” “嗯,”殷慎言说,“不过下一年可能要外派到上海。” 他说得随意,北京也好,上海也好,左右都不是故乡,目前也都没买房,去上海还是北京都无所谓——至少去上海算外派,还能多领一份出差补贴。 千岱兰喔一声。 她不懂殷慎言的工作,只沿着路慢慢走,冷不丁听殷慎言问:“想考哪个大学?我看你上次做市模拟的卷子得了654分——” “还有大半年的复习时间呢,”千岱兰打断他,“不着急。” 殷慎言说:“满打满算,也就剩六个月了。” 千岱兰嗯一声,听到殷慎言问:“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 千岱兰说:“还没想好,可能是英语,不过更可能是法语吧。” 殷慎言说:“啥?” “英语或者法语,”千岱兰说,“这样,我就能更好地读那些外文周刊了。” 殷慎言说:“我不太确定这俩学科具体教什么……但你这么辛苦地重新考、上大学,只是为了这个?” “对啊,”千岱兰诧异,“不然呢?” 路边有裹成大棉花糖的小孩滚滚地走,俩小短腿笨拙又可爱,圆滚滚的身体上系了根布绳子,布绳的另一端在一烫卷发穿小红袄的老太太手里,看起来应该是祖孙俩,就这么愉快地散着步。 “理科是你的强项,”殷慎言微微皱眉,“你该选理工类的专业,就业前景广,薪酬待遇高。现在网络飞速发展,互联网产品就是新的蓝海——” “我听不懂,”千岱兰打断他,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就想着多学点东西,然后继续好好捯饬我的服装店——” “你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殷慎言试图继续说服她,“仅仅是在城市里开一个小店,太埋没你了。” “埋没?” “对,埋没,”殷慎言拧紧眉头,“干服装太苦了,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少不了要和地痞无赖打交道,肮脏事没完没了……你天生该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不对不对,”千岱兰摇头,她问,“你这么说,难道有人天生就该在地里劳作,难道有人天生就该起早贪黑地摆摊?难道有人天生就该有钱,有人天生就该贫困?” 殷慎言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我不信什么天生不天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也说了,我头脑聪明,那聪明人都知道,只要有机会,单干要比给老板打工强得多,别告诉我,你没有单干的心思,”千岱兰伸出手指,给殷慎言看,“上一份工作,你说我不该跪着给人试鞋,现在我当小老板了,你又和我说,干服装太苦了——怎么回事啊你,殷慎言?你闲着没屁搁楞嗓子,搁这儿净给我抬杠啊?” 殷慎言轻轻拍她脑袋:“看见前面那个大黑垃圾桶没?再说,我给你丢里面去。” 千岱兰撇撇嘴,两人并肩走到一棵小白杨树下面,忽然间,千岱兰踢了一脚白杨树,拔腿就跑。 树枝上的雪啪嗒啪嗒地落,。殷慎言没反应过来,被灌了一脖子一头脸的雪,木了一下,才去追千岱兰:“红红!你给我站住!!!” 俩人你追我打,一路跑回服装小店。 雨雪天气,来来往往的客人脚上都带着泥水啊雪的,门口垫了俩垫子,一个是拆开的快递硬纸壳箱子,铺开,进来后先跺跺脚,把鞋上的雪震下来,再往前走,是个丝绵混纺的厚垫子,地毯厂里的大块边角料,蹭一蹭,吸干净鞋底的泥水。 这样再往内,就不会弄脏地板了。 周芸看着殷慎言长大,疼他就像疼第二个儿子,见两个人打闹着进来,招呼着让他们去用热水洗手,眉飞色舞地亲切招待殷慎言吃饺子——大早晨起来,她和千军俩人一块包的,酸菜猪肉渣馅儿,加了剁成茸的瘦肉,热水滚三滚,咕咕噜噜,个个饺子鼓鼓如元宝。 端饺子时,殷慎言听见千岱兰和周芸说话,周芸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来事儿了;千岱兰摇头,周芸低声说这次晚了快大半个月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是不是累着了、冻着了? 这本来该是女孩间的私事,殷慎言准备下楼,却又听千岱兰说什么都没有,但那语气,听起来并不像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卫生间,发现那垃圾篓中,看到最上面卫生纸被揉成团,像包了个什么东西。 殷慎言没什么表情,打开看。 他在里面发现了个小小、细长细长的验孕棒。 沉默了半天,他多扯了几段干净卫生纸,将东西裹起来,放口袋中,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洗手。 千岱兰在这个时候过来,俩手往水龙头下一伸,开始搓手:“我还以为你偷偷抽烟呢。” “在戒了,”殷慎言僵硬地笑,忽而转了话题,“你上个月去深圳了?” “嗯啊,”千岱兰低着头,“咋啦?” “没什么,”殷慎言说,“去干什么了?” 啪。 哗哗啦啦的水声停止,千岱兰拧紧水龙头,她侧脸看殷慎言,说:“还能去干什么?去进货了呗。好了,哪里有堵着厕所聊天的?洗干净手,上楼吃饭了。” 千岱兰感觉自己有点像炮仗了。 一点就着。 明明殷慎言也只是随口一问,她却这样敏感,恨不得下一秒就boom一声炸给他看。 这样很不好。 她没和家里人提叶洗砚的事情,对方现在被她变成一个圆圆的小秘密贴,锁进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码本中。 可情绪还是会有点焦灼,总是在入睡前反复重演。 千岱兰从《作文素材》上读过一首现代诗,是张枣的《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写作文向来绞尽脑汁,只这句话,让她感受到那种莫可言说的文字之美;她甚至还改写了一句——只要她睡前一想起叶洗砚有关的事情,睡不着时数的羊就能啃秃了南山。 这种焦灼的情绪极大地影响到了生理期,已经推迟两周没来,哪怕千岱兰清楚地知道被舍到手掌心和月退根都不会怀,但她还是忍不住焦虑,甚至悄悄地买了检验的工具。 第39章 洁癖 “千小姐,有人似乎在恶意地看我,”轮椅上,梁亦桢轻声说,疾病长久地折磨着他,发丝间隐约可见几根苍白,他与年轻热烈的千岱兰举杯致意,“他会烫伤我,用那炙热的目光。” 千岱兰想问你和所有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吗? 大约是长久讲英文吧,他的语序其实略有些混乱,听起来中文不是很好;不过,如翻译成山东话来说,“他会烫死俺使他那发光的眼”,就好理解多了。 山东的倒装句和英文的状语从句还真有点异曲同工。 这种中文水平也很好了,毕竟别有目的;就算今天梁亦桢说的中文水平是“你滴什么滴干活”和“咪西咪西”,千岱兰也能交谈下去,还得谈笑风生的那种。 千岱兰看了眼,发现叶洗砚面色如常地和身侧杨全交谈。 “哪里有,”千岱兰说,“日理万机的叶洗砚先生,哪里会有时间看向这边。” 梁亦桢不说话,只是笑,有细纹的眼睛温和。 千岱兰终于明白,为何梁亦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明明算起来只比叶洗砚大十岁左右,却看起差了辈份。 因久坐轮椅,无法锻炼身体,或者,只能锻炼腰及以上的部分,他的面容天然自带一些疲态,眼角亦有细细小皱纹,与叶洗砚的冷静不同,梁亦桢的平静更像是一株苍苍榕树——像珠江边那些垂下无数气根的榕树,凝静,沉重。 他也更清瘦些,皮肉虽有了松弛,但因这种清瘦,并不油腻,更多一些文弱。 二十岁以上的男人,如果想保持不油腻,最要紧的就是不过分沾酒色,身体清瘦。 哪怕是个病人,梁亦桢在这点上保持得也很好。 梁亦桢和煦地问千岱兰新工作如何,千岱兰笑着说挺好,离父母都近,而且自己当小老板,不用担心同事问题—— 说到这里时,她有些口干,轻轻抿了一口酒,惊讶:“这是产自巴罗萨谷的西拉葡萄酒吗?” 梁亦桢那疲倦的眼睛有了感兴趣的光亮:“千小姐喜欢葡萄酒?” “只是略微懂一点点,”千岱兰谦虚地说,她轻轻地抿一口,细品:“紫罗兰,巧克力,蓝莓,咖啡,黑胡椒……还有些松露的香气,口感醇厚绵长,的确是西拉。” 梁亦桢饶有兴趣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千岱兰今天穿得并不奢华,只一件jw的连衣裙,纯正的雪白色,经典的a字连衣裙,里面加了细细的金、银、紫三色线编织,织出绣球花的纹样。 长长的自然卷别在耳后,上面只别了一只发夹,水钻拼起来的花朵,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梁亦桢视线移到她饱满、年轻的嘴唇上,唇彩很淡,但有一种润泽的亮度。 年轻的女孩就像丰满成熟的红提,只是看着就觉芳香。 千岱兰其实尝不出什么层次丰富的香味,她只是努力记住每一种酒的口感,记得叶洗砚带她品酒时的那种味觉,也记得当初叶洗砚同她说的这些——他敏锐的、自律的舌头能分辨出酒的那些细微味道,她只需要足够强的记忆力,把他当初的话原封不断地复述。 当初悄悄记忆这些的时候,千岱兰就知道终有一日能派上用场,比如,像梁亦桢这种,嗜好品酒的人。 千岱兰轻轻晃了下杯子,笑着对梁亦桢说:“shiraz,原产地法国,但在澳大利亚得到的广泛种植。澳洲一般用它来生产干葡萄酒,味道高贵,价格也高贵。” 梁亦桢问:“千小姐怎么知道它一定产自巴罗萨谷?” “因为南澳洲巴罗萨谷产的西拉葡萄酒最富盛名,”千岱兰眨眨眼,“听闻这次时装周的幕后主办方有jw,是梁先生大力赞助的,我想,以您的财力,如果要选西拉,一定会选最好的那一个。” 梁亦桢大笑出声,颇有些意味深长:“不愧是洗砚的……朋友。” 千岱兰谦虚:“也谢谢梁先生的慷慨招待。” 又聊了一阵,千岱兰说到嘴唇发干,伸手去取葡萄酒,又饮一口,下意识向叶洗砚方向看。 叶洗砚恰好也在此刻看她。 两两对望,叶洗砚冲她温和一笑,礼貌地举起酒杯。 千岱兰却哼一声,转过脸,不肯再看他。 撕破脸吵架后,她发现自己连表面上的微笑的体面都很难维持了。 真奇怪。 明明她最会演戏了。 “吵架了?” 耳侧是梁亦桢的问询,他并不遮盖自己的视线,看着千岱兰的眼睛:“年轻真好。” 有时候,直视并不礼貌,奇怪的是,千岱兰并不觉得梁亦桢的直视失礼——或许因为他的确身患重病,而且听闻寿命不多,仅剩几年。 那句“年轻真好”中,是切实又真诚的艳羡。 她总会因为这种事情心软,然后暂时原谅梁亦桢偶尔言语中的冒犯。 譬如他认定了千岱兰是叶洗砚的“小女朋友”,什么都不用做,只美美打扮好在家里等着男主人归来的那种。 千岱兰笑:“一点小矛盾而已啦。” 梁亦桢没有追问,笑着继续聊下去,直到千岱兰提到近一年,jw的衣服品控变差。 坐在梁亦桢左手边的,是jw的副总裁,听到千岱兰这么讲,她放下酒杯,侧身,扬眉:“喔?” “是这样的。”千岱兰一早认出了她,不动声色。 员工培训手册上,有高层大部分高管的照片和详细介绍,她不仅认识,还知道对方最近注意到jw的“盗版”正在二三线城市泛滥,还从田嘉回处探听到对方主张整治盗版和高仿—— 千岱兰早就打听好了,她什么都知道,还是假装不认识的样子,微微蹙着眉,失望地说,“之前我在jw工作时,每件衣服都像是艺术品;无论是做工、布料还是剪裁,都那么漂亮……可是,近年我买了两条jw的裙子,都很失望。” 梁亦桢不说话,只喝酒。 女副总裁单手托下巴,手指上的一只矢车菊蓝宝石的戒指璀璨夺目:“具体哪里失望?” “多的不讲,”千岱兰将手臂伸在她面前,抱怨,“看,这件是我在沈阳一买手店买的,袖子处的缝线车工差了不少,居然还有跳针和断针;还有里面的内衬——抱歉,我不太方便掀给您看,但我记得,以往这个系列的内衬都是真丝,可这件水洗标上写的是桑蚕丝,我却觉得里面掺了棉来混纺,摸起来要粗糙很多,无论是光泽度还是舒适度,都比不上之前。” 女副总裁什么都没说,招手,让助理俯身贴耳,她低声说了几句,助理说好,匆匆离开。 没多时,助理回来,另一个大卷发面容凌厉的女人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她说声抱歉,握住千岱兰的手臂,仔细看了千岱兰这件裙子的袖口,检查完毕后,松口气,直接对女副总裁说:“这件不是我——” 一只大手轻轻将千岱兰的手臂挪回,千岱兰嗅到了稳重成熟的微涩木质香。 她抬头,看到叶洗砚。 “抱歉,”他微笑着打断那卷发女性的话,“岱兰这几天有些皮肤过敏,不适合被这样抓握。” 卷发女性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说了声抱歉,松开手。 千岱兰恼他打断自己计划,以至于接下来的话都不好再说; 谁知道叶洗砚站在她身侧,调侃:“赵姨,我朋友穿你们的衣服,穿到皮肤过敏,是不是该给些赔偿呢?” 千岱兰意识到他在帮自己递话,不作声了。 被叫做赵姨的,是jw的女副总裁,她笑着示意旁边卷发女性记下:“这是应当,不单要给赔偿,还得追究下去——岱兰小姐,能否把您买衣服的店铺名称和地址告诉我呢?我去看看,怎么能把这样品控不合格的衣服卖出去呢。” 千岱兰笑眯眯,若无其事地说出了紫姐店铺的地址。 观看全程的梁亦桢喝了一口酒。 刚才那人险些当众说千岱兰穿高仿时,他没阻拦;现在叶洗砚配合千岱兰说出售假店的位置,他也什么都没说。 见目的达成,顺理成章地,千岱兰起身,挽着叶洗砚手臂离开。 但对方显然不遂她的意愿,并没有将她送回雷琳的身边,而是径直带她离开宴会厅,去了另一侧的休息区——这里也有茶点和饮料,落地玻窗外是半个北京城的璀璨夜景,内里是棕色长沙发和蓊蓊郁郁的鹤望兰。 千岱兰心砰砰砰。 她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它不去跳。 “刚才的事情,”千岱兰客气地说,“多谢你。” 她的指甲一直狠狠地掐着手掌心,但不疼,也不麻,好奇怪,就是这样一直掐啊掐啊掐,怎么掐都没感觉,也无法缓解沉闷的呼吸。 叶洗砚带来的影响比千岱兰想象中还要大,她现在甚至无法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他的脸。 不刻意抬眼的时候,千岱兰只能看到叶洗砚的衬衫,这种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他从来不会将纽扣扣紧,也不会打领带,微开的领口间,千岱兰看到他那几乎毫无瑕疵的皮肤。 当初她被狠弄到痛的时候,留下抓痕早就愈合了;时间会让她们留在彼此身上的痕迹消退,但那种几乎被甘蓝贡景蔻的感觉记忆犹新。 “为什么不找我?”叶洗砚平和地问,“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他还是那样敏锐。 还是一如即往地说话好听。 她的那个小店,他居然会用“生意”这样正式的词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什么“沈阳商界巨鳄”呢,实际上,现在的千岱兰只能是“巨饿”。 第40章 甜蜜陷阱 当千岱兰将十分钟前刚饮下的酒全呕出的时候,叶洗砚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象不到自己会帮人催吐。 他自己喝多时都不会催吐。 ——你在做什么? ——你在贪恋什么? 千岱兰第一次感受到“酒局”的潜规则,甚至没有提前做好防备,呕吐后的她好受多了,只是仍弓腰,一只手撑着洗手台,另一只手按下金灿灿的水龙头,哗哗啦啦的水流冲走了她吐出的酒,只有酒,没有任何事物的残渣。 她几乎什么都没吃。 叶洗砚已经注意到了,她在酒局上的经验并不足以应对被灌。 “提前吃些东西,吃到四成饱,喝杯纯奶,再喝酒,胃会好些,”叶洗砚说,“好些了吗?” 他的中指上沾着她一点口水,她的喉咙又暖又软,叶洗砚绷着脸,将手放在水龙头下,缓慢地清洗,听到千岱兰哑声说:“我看过了,只有早餐提供鲜奶,晚餐我上哪里去找奶,你给我挤啊?” 她一直很在意自己形象,现在不仅被他看到将醉未醉时的狼狈,还让他帮忙催吐—— 破罐子,再摔上十八瓣也无所谓了。 叶洗砚洗干净双手,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去外面冰箱中取了一瓶纯净水,拧开盖子,递给千岱兰,示意她漱口。 千岱兰背对着他喝水,又侧着身,慢慢地吐进洗手台。 哗哗啦啦流水的金色水龙头停了,千岱兰用力拍下去,让水继续流,放下水瓶,掬一把水洗脸。 叶洗砚问:“怎么了?” “形象,”说完后,千岱兰抬起水淋淋、刚洗过的脸,有些自暴自弃,“算了,在你面前也没什么形象;反正吗,我什么样你都见过,就差看到我嘘嘘了。” 叶洗砚说:“你看到过我。” 千岱兰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她后退一步,错愕地看叶洗砚。 “我都说了,我那天只是走错卫生间,什么都没看到,”千岱兰说,“翻旧帐翻到四年前,叶洗砚,你这么会翻旧账该去审计局啊,我国的金融监管和防腐全靠你了,预祝你还我国一片蓝天。” “谢谢,”叶洗砚说,“醉酒后还不忘关心国家的未来发展,岱兰,你这样忧国忧民的好苗子,该去考公务员——再喝些水,稀释酒精,更好受些。” “位卑未敢忘忧国,”千岱兰一边同他吵,一边拿起纯净水喝了一口,水是冷的,倒是能缓解喉咙的烫热感——讨厌死了,他手指和指节撑开的感觉还在,如此强烈,他留在她身上的任何一样体验都有这样强烈的余韵,持久到让她又害怕又讨厌,“倒是你,今天晚上吃饭时为什么一直在看我?” 叶洗砚说:“听起来你似乎也一直在看我,否则怎么知道我看你?” “如果不是你一直在盯着我,我怎么会去看你?”千岱兰说,“你先分清楚因果关系。” “事实上,因为千小姐你频频看我,我才去看你,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需求,”叶洗砚波澜不惊,“不是吗?” 千岱兰说:“要不要我们现在去调监控,看看是谁先看谁?” 叶洗砚颔首:“可以。” 千岱兰捏着纯净水瓶往外走一步,又停下,摇头。 “不行不行,我不和你吵了,这句子越吵越长,我肺活量可没你强,”她说,“我今天喝多了,明天还要早起见朋友,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北京的朋友?” “对,”千岱兰说,“难道我连约了朋友吃早餐这种事也要向你汇报吗?叶先生,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也不是我上级,我不需要把私生活也一条条清楚地告诉你吧?” “那倒不用,千小姐人见人爱,让人羡慕,”叶洗砚冷冷淡淡,“也多谢你提醒我,我明天清晨也要和你梁叔谈事情。” 千岱兰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叶洗砚说的“你梁叔”是“梁亦桢”。 这个接地气的称呼,很难让人把那个说典雅、诗般中文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他怎么能想出来这么一个朴实无华的称呼? 千岱兰甚至已经开始想以前家属院里经常翻垃圾桶找水瓶转悠的“梁叔”了。 叶洗砚已经转身离开。 警惕性强的千岱兰去关门上的防盗栓,发现她刚才差点掉落的发夹,此刻干干净净、安安稳稳地放在进门的玄关柜上。 拼成绣球花的水钻熠熠生辉,光亮夺目,没有一点指纹,像是被仔仔细细地擦拭过。 千岱兰默默将它收好。 一墙之隔,叶洗砚洗了三遍手,十个手指因大力揉搓而发红,可仍搓不掉她口腔和下意识想吞咽、蠕动的喉咙触感。 今日下意识的行为略有偏航,叶洗砚料想不到自己竟会直接用手帮她催吐;事后回想,其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使用酒店送的夜间水果盘附赠的勺子,或者去取干净的、更适合催吐的长棉棒。 当时却不能冷静思考,担心她会使用美甲划伤自己,他竟强行塞入手指—— 违背她意愿地触碰她身体内部,这和质检有什么区别? 叶洗砚又洗了两遍手,仍无法将她带来的影响抹消掉。 她像一尾蛇,纠缠着他的手指,他的手腕,缓慢爬上他的身躯,并非为了献媚,只是以蛇身来丈量他的大小——一旦时机成熟,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口吞掉。 丝西娜,美杜莎,塞壬,拉弥亚。 男人只是她的养分。 尽管叶洗砚不愿承认这点,他冷脸,想到刚才与梁亦桢谈话时的情形,后者提到千岱兰时,满面春风—— 愚蠢,俗不可耐。 就这么被一个比他小这么多的女孩子轻而易举地哄骗,自以为能掌控局面,实际上还不是任她索取,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是可怜。 叶洗砚见过千岱兰爱人时的样子,才知目前如何虚情假意。 她会为了叶熙京而对那些流言视而不见,她会忍耐——忍耐叶熙京周围不好的语言,针对,狼狈。 她真心爱过叶熙京,爱到可以不要那聪明的脑袋,爱到可以放弃敏锐的知觉,爱到可以暂时麻痹自我,爱到不去欺骗。 正因为叶洗砚知道她真正陷入爱时会怎样,才清楚她对自己更多是理智堆砌的假象。 这个小骗子。 可恨又可爱,可恶又可怜的小骗子。 和叶熙京有两年之约,和殷慎言也保持着联系,心尖尖上站满了她爱的、和待骗的男人——她的心像刺猬一样坚硬,像榴莲一样全是尖尖。 次日早晨六点,叶洗砚去酒店健身房,六点四十五分,散步二十分钟;七点半,晨间洗澡,回复邮件。 八点钟,叶洗砚抵达早餐厅,选自助早餐,这个酒店有专门为易过敏人士提供的健康餐食分区,他习惯性地选了粥和包子,白灼菜心和炙烤小牛肉。 助理也推了轮椅上的梁亦桢走来,对方的早餐非常英式,就是那个菜谱比德国笑话书还薄的英国。 麦片粥,可颂,蘑菇,炸薯块,烤番茄,茄汁黄豆,煎培根,水煮西兰花。 看得叶洗砚食欲也衰退了。 继续商谈昨晚未竟的事情,因身体原因,梁亦桢已经基本不再过问公司事宜,和叶简荷女士一样,大部分资产都有专业人士和机构代为打理,公司也聘请了专业的ceo来主理。 这两日,梁亦桢想找叶洗砚谈的,是叶洗砚团队新发布的某款游戏的海外发行权。 不是为他,是为父亲好友的女儿,方琦英。 “不瞒你说,琦英是你们游戏的内测玩家,她很喜欢这款游戏,也认为它在海外市场的表现一定不俗,”梁亦桢笑着说,“我知道叶先生已经在接洽海外运营商,为何不再考虑一下琦英的公司呢?” “方小姐的策划案我已经看过,非常完美,想必其中也有梁兄的手笔,”叶洗砚说,“只是,’爱芷公司’成立不足两年,至今只有一款主机游戏的代理经验,资历确实有些浅。” “你既然知道方小姐和’爱芷公司’关系匪浅,想必也清楚,’爱芷公司’的背后有我陈叔的大力支持,琦英是陈叔唯一的女儿,也是我父亲的干女儿,”梁亦桢笑,“我是没几年了,等我过世后,这些家产,也全是琦英和曼华……不提这个,叶先生,我知道你考虑颇多,不着急,时间还长,我们可以继续慢慢商谈。” 叶洗砚微笑,也不再提这件事。 一件事情谈不拢,总归还是利益分配问题。 叶洗砚如何不知方琦英背后有其父陈修泽的大力支持? 陈修泽如今暂居幕后,但不代表不再理事。而梁亦桢和他们往来密切,此刻让梁亦桢代为传达,也是情理之中。 谈判一事上,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易输,叶洗砚不提,只同梁亦桢聊些其他的事。几次梁亦桢试探,都被他微笑着挡回去,寸步不相让,逼得梁亦桢无奈叹气。 饭吃到一半,杨全和睡眼惺忪的叶熙京一前一后地到,被英餐毒打过叶熙京,终于放弃班尼迪克蛋,先看叶洗砚吃什么,又打着哈欠走,选了和兄长一模一样的早餐。 他刚睡醒,头发卷卷的,困到睁不开眼,还是保持礼貌,热情地同梁亦桢打招呼,一口一个亦桢哥。 梁亦桢揶揄:“我的养女曼华是你的学妹,你现在称呼我为哥,是否有些不妥?” “曼华?”叶熙京想了想,悟到了,“梁曼华?” 梁亦桢颔首。 他是天主教徒,定期为教堂捐款,每周日必去做礼拜,保持婚前守贞;但同时,他也很少参加教会的一些活动邀约,也不会去传教。 这种宗教信仰让他在婚前保持着对未来爱人的忠贞身体,直到突如其来的疾病压垮了他;他是梁其颂唯一的养子,也是备受厚望的唯一继承人。 第41章 拿捏 殷慎言打了叶熙京。 确切地说,原本是互殴,但后来演变成了单方面痛殴。 据警察整理的口述,上午十一点,叶熙京独自开车前往寻找殷慎言,将刚出酒店的殷慎言堵在门口,率先给了他两拳。 反应过来的殷慎言毫不客气地回手,在察觉到周围有人时,叶熙京愤怒地提出“好好切磋”,殷慎言欣然应邀。 然后在酒店大堂的吸烟间和叶熙京互殴。 学过跆拳道和散打的叶熙京,在挨打和打架这方面,显然不及和父亲有丰富打架经验的殷慎言,不仅被揪着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到额头流血,右手臂还脱了臼。 直到下午两点,迟迟不见叶熙京回来的杨全去找人,才发现了还在打架的两人。 叶熙京已经打红了眼,纵使负伤严重,也拼着和殷慎言厮打;殷慎言的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痕迹,从右眼皮上方斜斜地斜下来,差点被划破眼球。 警方问打架原因,二人异口同声,只有一个理由。 “看他不顺眼。” 别的再不提,闭口不肯谈。 目前为止,警方已经通知了叶熙京的家人,叶平西没时间,林怡下午在美容院做疗养,等保养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六点;叶洗砚这边也是,他下午和人谈事,手机静音,直到现在才接到杨全打来的紧急电话。 殷慎言无父无母,也没有其他在世的亲戚,警方只能联系千岱兰。 “别着急,”叶洗砚说,“我去看看,都是朋友,没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你去吃饭吧,正事要紧,这边不用担心。” “可是,”千岱兰拧眉,“殷慎言在北京只有我一个朋友了。” 叶洗砚微笑:“那倒未必,他不是还有同事么?” 千岱兰真不想对叶洗砚解释,殷慎言虽然很有能力,但其实懒得处理人际关系——更何况是同事呢?同事不能做朋友这件事,叶洗砚和殷慎言都提醒过她。 殷慎言的同事,大约也只是普通的点头之交,现在他出意外,这样的交情,未必肯过来帮忙。 千岱兰是他在北京唯一的朋友了。 但和梁亦桢、梁曼华的晚餐也很重要,千岱兰已经翻遍了梁曼华的1643条微博和ins,知道梁曼华对食物的口味偏好,知道她乐于尝试很多新兴的小众服装品牌,也知道她想要将jw做大做强的野心—— 就在今晚。 还不到一个小时。 千岱兰怎么甘心放弃? 更何况,临时爽约不亚于放鸽子,她本身的话语权就不多,这个时候取消,不仅不礼貌,还很愚蠢,愚蠢到可能会得罪人。 梁曼华爱酒,她若是去见对方,势必要喝酒,会不会喝醉还是个未知数;晚餐后,喝酒后的她去警局,还能及时处理好事情吗…… 好烦。 尽管不太好,可千岱兰仍在此刻有种“好烦啊为什么事情全堆在一起”的厌倦感。 她不是在迁怒叶熙京和殷慎言,只是觉得二者……为何要打架呢?为何要这么冲动呢? 只有叶洗砚在微笑:“去吧。” 他温和地说:“那边有我,我知道殷慎言是你朋友——只是冲动了些,别担心,我不会追究他的责任。” 在这个时刻,他的声音格外令人安心; 千岱兰却无法心安,她跟在叶洗砚身后离开房间;叶洗砚往走廊尽头去了,要去警局处理弟弟被打的事情。 常年累月保持锻炼、高度自律的人,此刻的背影和四年前并无区别,一如既往地高大,沉稳,浅灰色衬衫下宽阔的肩,这具极有吸引力的躯体,此刻千岱兰看来,除却性意味上的吸引,还多了一份只属于他的稳定。 一种稳定感。 或许因叶洗砚的确做到了所有承诺过的事情。 哦不,除了濒临高超时按住她时说的那句x死你,那次千岱兰成功地活着下了地,虽然的确有好几次都爽到想死。 或许这是文明人一生中说过的唯一一句脏话。 满口谎言和俗气语言的千岱兰该为此感到成就感。 她转过身,还是放心不下殷慎言。 没办法,他嘴巴太毒了。 有时候千岱兰都想和他打一架。 刚和叶熙京恋爱的时候,殷慎言听到这个消息,沉默很久,才冷笑着问她,找男友的眼光为什么这样低,是嫌日子不够苦吗?非要找一个只有脸蛋的小白脸。 叶熙京也同样为殷慎言吃过好几次飞醋,醋到千岱兰无法理解的地步。 在这段磕磕绊绊的初恋中,千岱兰确定自己的确把叶熙京放在了好友殷慎言之前,事事以叶熙京为先—— 叶熙京却变本加厉地要求千岱兰把殷慎言的联系方式全部删掉,要求她不能和殷慎言见面,甚至想要给钱给殷慎言,问他怎样才能把名字改掉,改成什么都行,只要不用千岱兰为他取的新名字。 这可真是有些过分了。 千岱兰拒绝后,和叶熙京吵,吵了好久,对方才妥协,只是殷慎言是个大忌——纵使两人从未见过面。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相见,见面就互殴,千岱兰简直无法想象此刻两人的状况。 她的背倚靠在冰冷的墙上,微微伛偻身体,深深地叹口气,忽然觉得男人真的好麻烦。 千岱兰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连睡觉前都得看淘宝逛豆瓣追热点新闻,看看最近上映的剧,抓紧时间去市场上找“同款”。 去年六月份出了个电视剧《裸婚时代》爆火,秋天里,女主角童佳倩的齐刘海梨花烫发型爆火,一夜间,理发店到处都是做内扣梨花烫的小姑娘;童佳倩同款的帽子、围巾和卫衣、鞋子也都快卖疯了。凭借着混迹批发市场多年的经验,千岱兰早早地联系广州档口,订了四百多件针织坠球球的米白色暖帽和围巾,不到一星期卖了个精光。 尝到甜头的千岱兰,现在才把目光转移到这些明星同款、网红同款身上。 她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怎么这些男人还有这么多精力去打架斗殴?野兽吗? 千岱兰正颓然地艰难挣扎,冷不丁,听到温厚的一声“mila。” 她已经很久没用这个英文名字,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才抬头。 是梁亦桢。 他独自坐着电动轮椅,极正式的白衬衫,还用一条藏蓝色的领带打了温莎结,腿上盖着一张薄薄的藏蓝色毛绒毯,遮盖住他不便于行为的两条腿。 “梁先生,”千岱兰笑着打招呼,“晚上好,我记得我们约了七点——” “怎么不叫亦桢哥了?”梁亦桢问,“因为我看起来老了么?” “不是不是,”千岱兰说,“您怎么能算老呢?是成熟稳重才对;男人就像酒,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作为佳酿——谁说您老?我可一定要上去和他吵一吵。” 她天生有一张能蒙蔽人的无辜漂亮脸蛋,小白花的气质,甜蜜的嘴巴,说再夸张的恭维话都不违和。 更何况,对待男人完全不必担心恭维话会过度夸大,天然的自信会让他们相信每一句夸奖的话——即使你称赞一个165的男生高大威猛,他也不会认为你在说谎,只会觉得终于有人懂他,165才是男人最好的身高,高于165的男人都该拉去砍掉。 梁亦桢笑了,眼角细纹如古海的涟漪。 “刚才听到你和cesare聊天,虽然听不到内容,但感觉你们……非常激烈,”他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千岱兰微笑,“什么都没有。” 梁亦桢看了她许久,黑发间的白发丝轻晃。 他忽然间咳嗽几声,告诉千岱兰:“抱歉,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取消今晚的约会……天气降温,私人医生建议我晚上去做个详细检查,希望你能体谅,像我这样的病人……温度的变化会让我痛苦难耐。” 千岱兰眼睛微微一亮,但她又强忍着压下去,关心:“啊,你现在很痛苦吗?” “咳咳咳咳,”梁亦桢手握成拳,咳嗽几声,“尚可,但……恐怕无法和你共进今日的晚餐。” 千岱兰说:“其实你不必亲自再跑这一回,可以让助理打电话给我——” “我还没有留你的联系方式——方便的话,我们可以重新约明晚,”梁亦桢慢慢地说,“用轮椅散步也不累。” 千岱兰从包中取出手机,还是当初叶洗砚送她的那只chanel的2.55,离开北京时,她卖掉了自己买的lv,独独留下叶洗砚送她的chanel两只包。 她掏出便签,匆匆写下自己名字和手机号码,递给梁亦桢。 对方控制着电动轮椅离开后,千岱兰才匆匆下楼,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飞奔到楼下,请门童叫了出租车,飞快上车,告诉司机:“去警察局。” 她喘着气,恳求:“师傅,能不能快掉?我哥在警察局被人打得很惨……可能是我最后一面了,呜呜,求求您了师傅。” 动了恻隐之心的师傅,一脚油门,擦着违规的边缘将千岱兰火速送到警察局。 踩着高跟鞋跑步很累,千岱兰也顾不得了,蹭蹭蹭快走好几步,冲到警察局,焦急地问,殷慎言在哪里? 殷慎言还在警察局中。 两人的验伤报告都已经出来,殷慎言很聪明,打叶熙京时候都避开了要害,尽管叶熙京看起来惨兮兮的,但其实除却手臂脱臼外没什么更严重的伤,额头破了皮,也没脑震荡,要不是被人按住,他还不服气地打算和殷慎言再来一场。 殷慎言也没有伤到内脏和骨头,只是软组织挫伤,他还穿着分别时的灰色卫衣,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林怡正指着殷慎言骂。 第42章 赌局 千岱兰微微仰着脸,脸侧的白钻耳饰映衬着她比珠宝还要皎洁的脸,她就这样坦坦荡荡、不服输、不伪装地看着叶洗砚。 不必装作可怜,也不必委屈求全,不必为了取得信任而扮纯真善良和无知。 她就这样骄傲地看着叶洗砚。 “你怎么确定你不会呢?”千岱兰笃定,“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我想做的事情,都会做成。” 叶洗砚笑:“很遗憾,其中必然不会包括我。” 千岱兰颇有些自得的骄傲:“我已经得到过你了。” “是吗?”叶洗砚收回侧向她的耳朵,正视她的脸,面对千岱兰的自满,他笑得极为宽容,“你确定吗?” 不。 千岱兰不能完全确定。 她不能完全看透叶洗砚的心。 这么久不见,他全然没了当初在小旅馆中拥抱着她,希望她留下的样子,在这灯红酒绿的世界中,他早已恢复了初见时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表面温和有礼,体贴入微,实际上心思深沉、傲慢挑剔的兄长。 叶洗砚对杨全说:“你先下车,去前面便利店帮我买瓶水。” 杨全说:“好嘞哥,我精挑细选一会再回来嗷!” 他干脆利落地关音乐,下车,关车门,拦住想往这走的殷慎言,一气呵成。 千岱兰在车上看着叶洗砚,他背后是路灯,这让他的脸陷入阴影朦胧,发丝却有着金灿灿的边缘。 有句话,千岱兰没说错。 岁月沉淀和阅历加持下,自律健身的精英男,三十岁左右是他们的最佳花期,就像成熟的苹果,在储存一小段时间后才能发挥出最佳风味。 这个男人有一张极好看的脸。 是那种客观意义上的好看,才会令千岱兰一眼就看中,才会让她这样的漂亮姑娘也忍不住沦陷。 现在就是叶洗砚的最佳赏味期。 英俊,成熟,强壮,还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 “如果你对’得到’的定义仅止步于此,那抱歉,或许我高看了你的野心,千岱兰,”叶洗砚很正式地叫她的名字,他起身,在车门前站稳,叹息,“我还以为,你能自由操纵我的心。” 千岱兰的手攥了一下裙摆,她看着叶洗砚,微微张口,有些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叶洗砚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让我猜猜看,无往不胜的千岱兰千同学,从小到大,都很擅长人际关系,没有人不爱你,也没有人忍心拒绝你——即使忍心,也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你接下来的甜言蜜语里,成为你的俘虏,迷迷糊糊、心甘情愿地替你做事,帮你达成目的,”叶洗砚说,“你一定为此感到骄傲。” “为什么不呢?”千岱兰问,“这难道不是我极大的优点吗?” “我没有否认,”叶洗砚看着她发亮的双眼,“只是你突然间对我半途而废……是你害怕了,还是预想到自己会失败?” “怎么可能?”千岱兰下意识否决,她说,“我从不会失败。” “显然易见,你在我这里并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成功,甚至有些烂尾,”叶洗砚笑,“千岱兰同学,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那擅长操纵人心的你,是否能成功用个人魅力让我为你折服,心甘情愿地帮你做事,”叶洗砚放缓声音,含笑,“有兴趣吗?” 千岱兰忽然间无法直视他的脸,好像看下去就会深陷流沙。 她转过脸:“似乎没什么兴趣。” “怕了?” “怎么可能?”千岱兰倔倔地说,“我怎么可能会怕?” “不怕,那就是答应了?” “……”千岱兰说,“如果答应,我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很多,”叶洗砚笑容不减,“成功的话,你从此以后做事,只需告诉我一声,我自然会帮你——就不必像昨日那般,为了一顿饭局就喝到胃痛呕吐,身体需要好好珍惜。” “我昨天吐了今天照样活蹦乱跳。” “是吗?那你今天下午为什么订了三瓶鲜奶?你不害怕喝醉酒么?” 千岱兰心想奇了怪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可以帮你,”叶洗砚侧脸,“我看见你的野心,也明白你的小手段——只是你对每个人都用这招,未免有些不够高明。” 千岱兰说:“你高明,你高明到被比自己小八岁的女孩拐到小旅馆里破了处。” 叶洗砚从容不迫:“所以证明你有些招数对我的确有用。” 千岱兰说:“你说话好矛盾,一会儿有用,一会儿又没用的。” “人就是这样,你不也同样么?时而喜欢这个,时而喜欢那个,一天要同无数人周旋八百遍;对我来说,你都时灵时不灵的,更何况其他人呢?”叶洗砚说,“一招鲜也未必能吃到鲜,甜言蜜语说多了,耳朵也要生茧。千岱兰同学,为了谋求更长远的利益,我们需要长期地和潜在盟友、或可利用之人保持长期的良好关系,对吗?” 千岱兰无法反驳。 她感觉叶洗砚真的很适合去谈判,或许她该冷静地记下他现在说过的话,回去后细细复盘,找出破绽——或者学习他这种引诱的技巧。 要不是她机灵,现在真的要被他步步引入套了—— 不,她好像已经被对方话语牵着走了。 她已经开始潜意识跟随他的假设。 “如果上次十月份,你我并没有暂时失去联络,”叶洗砚说,“或许,昨晚的千岱兰不必特意穿那件不舒服的衣服,也不必喝醉,不必胃痛到呕吐,不必今晚还分身乏术,放弃一次重要会面。” “是啊,”千岱兰全是恶意地说,“或许今晚我还在翘着屁,月殳对你说哥哥快点。” “听起来,你似乎非常满意我上次的表现,”叶洗砚笑,右侧的酒窝浅浅,“谢谢你的肯定,岱兰。” 千岱兰哼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才没有。” 她内心不自然,猛地听到殷慎言问:“你们谈完了吗?” 这样清越的声音透过晚风传来,千岱兰忍不住抖了一下,像梦魇时被惊醒。 叶洗砚垂眼看她下意识怀抱双臂,又回头,看了眼寒风中的殷慎言。 “很快了,”他说,“抱歉,我马上过去。” 说完后,他看低头的千岱兰,笑了一下。 这一声笑引得千岱兰抬头看他。 “先谈正事,你的朋友似乎缺乏一些耐心,”叶洗砚说,“直接讲,我可以帮你联络你想要见的任何人,而不必委屈你牺牲自己的胃,去迂回地寻找其余的男人。” 千岱兰警惕:“是不是快要图穷匕首见了?你似乎对我有些不同寻常的独占欲,我前男友的哥哥。” “只是不忍心明珠蒙尘,不想看一个聪明的女孩误入歧途而已,”叶洗砚说,“擒贼先擒王,骗一些蠢男人如何证明你手段高明?也无法锻炼你的技巧——只有拿下我,才能证明你的真正能力。” 千岱兰说:“你把自己描述得就像游戏的最终boss,可事实上我三分钟就能把你骗上,床。” “我也很希望岱兰同学每次能坚持过三分钟,”叶洗砚垂眼看她,“你似乎误会了,难道你以为你对我的魅力只来自某些事情?” 千岱兰说:“难道不是吗?” 她想到那次错走叶洗砚房间的事情,想到他说的话。 这并不能怨她,千岱兰想,毕竟叶洗砚见她一面后就能做春,梦梦到她,这具体代表了什么,应该不需要她多说。 “我并不是随地发情的禽兽,”叶洗砚说,“我说过——我可不是那些轻浮无知、愚蠢自大的男人,你不能期望把每个男人都训成任你驱使的狗。” 千岱兰想幸好你不是,否则我为了驯化你而天天和你上床的话,也很疲惫的——等等,为什么她会假设和他天天上,床,这样很不应当。 “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岱兰,”叶洗砚微笑,“当然,你可以继续去征服其他人,只是,聪明如你,应该明白,如果你能胜过我,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好处,将远远胜过其余……愚蠢的男人。” 千岱兰说:“万一我输了呢?” “会吗?”叶洗砚含笑,低声问,“无往不胜的千岱兰同学,居然现在就开始考虑输了吗?” “我又没说,”千岱兰反驳,“我只是想,正常赌,博,不都有个赌注吗?你只说了我赢的奖励,那你呢?如果你赢了,我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依旧会帮你,”叶洗砚说,“我会给你三次许愿的机会,这三次机会里,你可以向我要求任何事情——只要不违背中国法律。” “听起来好像无论怎样,我都是占据好处。” “因为赌局的发起者是我,总该向手无资源的人稍稍倾斜,”叶洗砚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想一个聪明的姑娘误入歧途;你渴望成功,我渴望亲手扶持你成功——你先前说得很对,我的确会因此产生成就感。” 千岱兰说:“可如果我赢了,你不承认呢?如果你明明已经彻底被我所俘虏,却死咬着不认呢?要知道,男人的嘴比死鸭子还硬,除非你不是男人。” “真正被你所俘虏的人还会不承认么?”叶洗砚反问,“这是一个矛盾的论证——还有其他问题吗?” 千岱兰说:“好像没了。” 叶洗砚一笑,夜风吹他的发,发丝微乱,优雅不变 他侧身离开,关上车门,夜间冷凉的风袭了他一身,大步走向被寒冷春风吹到透的殷慎言,叶洗砚和煦笑着道歉:“抱歉,我来迟了,岱兰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你是她朋友,应该明白,她是个话唠的女孩。” 殷慎言却问:“她和你谈了什么?” “没谈什么,”叶洗砚宽厚开口,“不必用这种表情看我,殷先生,她从不曾对我谈起你。” 第43章 不要脸 千岱兰跑下车。 风吹起她的卷发,去年十月染的那种棕色已经褪得开始发黄;她一路跑到殷慎言面前时,那红色的钞票被风吹到她胸膛上,晃一晃,才被打着旋儿的风继续往后带。 杨全手脚麻利地在地上捡钱。 一张两张三四张,五张六张七八张。 追着钱跑,边跑边捡边庆幸,现在路上没什么人。 千岱兰叫:“小树。” 叶洗砚向殷慎言道歉:“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别在这里惺惺作态,”殷慎言烦躁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一路人,有几个臭钱就自以为是——” “小树!”千岱兰有些失望,“洗砚哥今天帮了我们。” “哦?”殷慎言冷声,“是帮了我们?还是为了满足他那高高在上的施舍心?你看他像真心帮我们的样吗?” 千岱兰加重语气:“小树。” 殷慎言的睫毛被风吹动,黑发微乱,英俊的脸满是阴郁,像古树森林中一层又一层的厚重青苔,辨不清面容。 “如果你确定要和这种人混在一起,那我没什么话好讲,”他说,谈话间,扯动脸上的伤口,令他本就阴冷的表情愈发寂寂似雪,“岱兰,你现在和他们越来越像了。” 千岱兰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的胸口又闷又痛,憋了一口血。 “随你怎么想,”她说,“我今天压根就不该来看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确实不该来看我,”殷慎言冷漠地说,“非常不应该,你该去你的上流社会,而不是和我这种下流的人在一起。” 千岱兰气得脸都红了,可是她说不出什么。私下里和殷慎言吵架,怎么吵都行,可现在叶洗砚也在,她不能——她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讽刺自己的朋友。 “过几天我们再聊聊,”千岱兰说,她的心脏要爆炸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可能没有这个必要,”殷慎言冷淡地说,“你去忙你的事吧,以后,像我这样的小事,你根本没必要再来关注。” 千岱兰要被他给气哭了。 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又委屈又难受,她明明在外人面前维护他,不想和他争执,可殷慎言却还是这样,还是这样冷言冷语,话里话外地刺她。 千岱兰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 “像叶熙京那样?还是像这边的叶先生一样,口腹蜜剑?”殷慎言直接地说,“抱歉,我做不到这么虚伪,没有叶先生那样颠倒是非的伟大能力。” 现在,千岱兰不仅胸口发闷,她开始耳鸣,喘不动气。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她深深地看着殷慎言,失望地想,啊,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个他。 殷慎言从来没有变过。 就像千岱兰即将去广州前的那个夏天,她想去找殷慎言好好道别——那时的千岱兰是真挚地爱着这个邻家哥哥,她那个时候甚至想要告诉殷慎言,她很喜欢他。 但推开殷慎言房门时,那个炎热的下午,他一反常态地半坐在床上,还盖着被子,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额头上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千岱兰想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可殷慎言却收起照片,冷声警告她别再靠近,滚出去。 这是让千岱兰倍受伤害的第一句话,之后,则是她提出辍学打工后、与殷慎言爆发的第二次争吵。 殷慎言说了很多伤人的东西,包括不仅限于“你确定要做一个半文盲?”“只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就能令你得到满足?”—— 纵使千岱兰明白他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刺激她、希望她能够放弃辍学打工的想法,可那种言语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 那个时候的千岱兰的难过比现在要多得多,不仅仅是被殷慎言的话语刺激到难过,还因为她忽然间发现,如果真的和他在一起,那么将来或许会比这一刻更难过。 “对不起,”叶洗砚稳定地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殷先生——” 殷慎言不能继续和他们聊下去了,心烦意乱的他意识到继续说下去,只会衬托出叶洗砚情绪稳定、而他暴躁不安—— 没什么意思。 哄骗千岱兰上,床的叶熙京惹人厌烦,而叶熙京的哥哥叶洗砚同样伪善。 惺惺作态的一群人。 他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想多谈。 千岱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连连叹了三口气。 她自嘲地想,你不是早就知道他什么性格了吗? 她想替殷慎言向叶洗砚道歉,抬头,只看到他关怀的眼。 “没关系,”叶洗砚说,“慎言略有些少年气,这样挺好。” 如果叶洗砚这时候讲殷慎言的坏话,千岱兰一定会用殷慎言的优点来反驳叶洗砚,比如殷慎言只是单纯的嘴硬,比如他今天心情不好—— 可叶洗砚这样宽容,千岱兰反倒不方便再提殷慎言的好。 她只说:“是有些少年气。” 心中却忍不住想,为什么呢? 殷慎言为什么不可以再有耐心一点呢? 为什么不可以再礼貌一些呢? 想归想,这种话,千岱兰绝不会同殷慎言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她不该去强行要求另一个人去违背他的本性。 就像叶洗砚,千岱兰不能要求、也很难让他放下高傲的身段。 …… 叶熙京受伤很严重。 林怡不放心他,追到酒店里来,她是孤独的贵妇,情感无处寄托,只好做个无聊的购物狂魔,几个品牌都买到了vic,哪怕是这个时候要张票或酒店房间,也是轻而易举。 她一边督促着叶熙京吃药,一边心疼地拿热手帕和冰块给他敷脸,叶熙京烦不胜烦,说了声够了,站起来,像个运动量不够的哈士奇,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转圈圈。 林怡还想细细打听:“之前我听人提起过千岱兰,说这丫头现在在沈阳鼓捣什么网店,在网上卖东西?” 叶熙京说:“你问这些干什么?不担心我爸和他新老婆的生育大事了?” “担心有什么用,”林怡撇撇嘴,“提心吊胆这么些年了,到现在他们都没生,看来是生不出来了,要能生,早就生了——前段时间你爸去体检,回来后大发脾气,我觉得估计是生不了了,这可真是太好了,苍天有眼啊。” 说到这里,她继续问:“千岱兰那丫头的店生意怎么样啊?我看了看她的店,一天卖不出几件衣服啊,看来也不是做生意的料。” “您现在怎么关注起她了?” “还不是之前有人说她和你哥谈恋爱,”林怡说,“我听了都觉得笑话,你哥那眼光多高啊,到现在都没能看得上眼的。千岱兰这丫头确实好看,但除了好看,我也没看出来她哪里行……开店折腾到一半,半死不活的,听说还要高考?哎呦,她还想着高考?能考上三百分吗?” 叶熙京说:“你别管。” “好好好,我不管,”林怡笑,“我这不是寻思,你哥和她关系不错,想着她可能哪里确实好。你爸上次也夸她机灵,我不信你眼光,可你爸和你哥——尤其是你哥,还有你叶阿姨,她们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文化人,高材生,她们认为千岱兰好,那千岱兰肯定还有哪里不错……你这两年一直也不找新的女朋友,我这当妈的,心里不是也着急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蓦然,她收住声,心里一咯噔,又继续说:“不过,可能也是她们仨都看走了眼,我今天见千岱兰那丫头了,没啥礼貌,就一张嘴厉害的能。能说会道的,能瞒得住那些体面人,可瞒不住我。看她那店生意差成那个样,我就知道,也只是个会说话的绣花枕头罢了——哎,你去哪里?” 叶熙京什么都没说,他坐立难安,起身去找叶洗砚,想和哥哥聊聊。 叶熙京知道千岱兰住在哪里,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她进了房间,关门,背影疲倦;他想叫兰小妹,被隔壁的叶洗砚带回他房间。 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训斥他这么大了还这么冲动,不该跑去打人;训斥他打人还打不赢,之前请的老师教他的东西全教进狗肚子里了。 叶熙京疼得蔫蔫,听见叶洗砚问。 “殷慎言为什么会对你下死手?他就没说什么?” “倒是说了,”叶熙京蔫蔫地说,“他问我是不是发,情的狗,看到岱兰就追着咬。” 叶洗砚说:“还有吗?” 叶熙京想了想,摇头。 没了。 更多的时候是叶熙京在骂殷慎言,骂他不怀好意的男小三,骂他犯贱地缠着千岱兰,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殷慎言不爱说话,下手狠打。 叶洗砚警告叶熙京。 “岱兰离高考就剩最后两个月了,”他说,“你别去打扰她。” 叶熙京说:“她这一年都没怎么去学校,也不差这……好好好行行行,我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我不去打扰她。” 叶洗砚这才肯放他走。 离开前,叶熙京的手扒着门框,忽然间说了声不对。 叶洗砚说:“什么不对?” “哥,”叶熙京突然问,“你和岱兰和好了?” 叶洗砚说:“我和她没吵过架,哪来的和好?” 叶熙京还想说话,但脸上、身上被殴打的疼痛折磨着他,他吸着凉气,捂着脸,慢慢地走,只觉哪里不对。 “不对,”叶熙京停在门口,看着叶洗砚,“哥,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鬼。” 叶洗砚把人推出去,直接关在门外。 第44章 合作 千岱兰想,叶洗砚不会明白的。 他连蔬菜都只吃当季的,不会切实感受到,人会为了抹下一毛钱的菜价和商贩讨价还价五分钟。 丰富的金钱让他能保持住高傲的尊严,但对于千岱兰来说,脸面可以拿来换取丰富的金钱和资源。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不同。 叶洗砚只能同情,绝不会共情。 因为他缺乏困顿的体验。 “难道你刚才的举动就叫’不要脸’?”叶洗砚微笑,“我以为你一直在和我调,情。” 说到这里,他微微坐正,平静地单手拉好拉链,合拢、卡上金属扣,微微抬脸,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扶住千岱兰,避免醉酒后失去平衡的人从膝上滑落。 “不是调,情,是挑衅,”千岱兰纠正叶洗砚的话,她压低身体,笃定地说,“你喜欢我。” 叶洗砚仰脸看已经彻底对面坐在他腿上的千岱兰。 他抬手,手背贴着车顶,掌心在她后脑勺之上,免得她激动到起身时撞到聪明的小脑壳:“如果这个程度就能让你对这个词下定义,看来你之前的暗恋和初恋质量堪忧。” “生理性的喜欢难道不是喜欢?”千岱兰目不转瞬看叶洗砚,“那天我真没想到你还是处,男,这证明你对其他人的生理性喜欢也很罕见。” 她说得坦然。 叶洗砚在此刻抬脸,要去吻她的唇,千岱兰下意识躲避,就像一颗萝卜,想从泥地里将自己拔出,后脑勺稳稳撞到他的手掌心,她一愣,腰被他往下一按,避无可避,叶洗砚的唇贴在她右脸颊上。 千岱兰一僵,睁大了眼。 只是很轻的一下。 叶洗砚按住她后腰位置的手感受到了,她肌肉的收紧,皮肤的颤栗,氤氲的热气。 “按照千岱兰的标准,”叶洗砚说,“你也喜欢我。” “按照叶洗砚的标准,”千岱兰回敬,“只是生理性的喜欢。” 叶洗砚的指腹感受到潮热,像杭州潮湿的夏天。 掌下的身躯是西湖六月的梅雨天。 “我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学生,你没有必要替我安排那么详细,”千岱兰终于说出口,“我看过梁曼华发过的每一条ins,也翻遍了她的1643条微博,我对她的了解绝不亚于你。” 她自信满满:“我知道你比我更熟悉商务公关,更了解如何商业上的宴请,如何请合作伙伴共进晚餐,可是,在和二十多岁女孩子交朋友这件事上,我比你更擅长,因为我是女人。” 叶洗砚微笑看她骄傲的脸。 车内不需要灯。 此刻,野心勃勃的她脸上焕发的光彩,远比灯光更夺目灿烂。 “在和二十多岁女孩子交朋友这件事上,我的确不如你,”叶洗砚承认,“那你怎么知道方琦英的喜好?” “难道你以为我只会翻梁曼华一个人?”千岱兰反问,“她的互fo,我都翻过,就为了不错过梁曼华任何可能的喜好,我知道她和方琦英都爱好酒,也知道两人对内陆的夜店很感兴趣——但没有人会邀请她们去,因为她们在内陆缺乏能带领她们体验这种’庸俗文化’的人,不巧,我就是个俗人。” “俗并非贬义,”叶洗砚说,“俗意味着喜爱它的人广泛。” “不错,大俗即大雅,我是雅俗共赏,我会装腔作势,也能豁得出颜面,光脚不怕穿鞋的,带她们去夜店虽然冒险,但至少我敢领、敢带,”千岱兰骄傲地展开属于她的小孔雀翎毛,向大孔雀炫耀,“你现在这样看我,是非常钦佩吗?” “钦佩,”叶洗砚叹息,“我在想,现在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这话勾起了千岱兰的好奇心。 “什么?”她问,“遗憾什么?庆幸什么?” “内陆禁止赌博,我不确定该遗憾你失去一个偶然暴富的机会,还是庆幸你免去了沾染赌瘾的麻烦,”叶洗砚说,“你是个赌徒,岱兰。” 千岱兰的确是赌徒。 在jw工作时,前程未定,她就敢将眼前的大笔提成让利给同事linda;自己金钱并不多,还能为出席重要场合一掷千金置办行头;为了晋升,耐心为叶洗砚作局…… 她都赌赢了。 linda同她交好,私下里多次提点她;她从交际中认识了不少人,在她离职后仍不断抛来橄榄枝;被成功引诱的叶洗砚帮助她晋升,让她得到副店长的职位。 今天也是。 千岱兰也赌赢了。 梁曼华和方琦英玩得都很开心,也喜欢千岱兰的穿搭。 “放心,我绝不沾染赌毒,”千岱兰笑,“——除了和你的那个赌约,但现在来看,真的有必要继续吗?” “继续,”叶洗砚微笑,“如果可能的话,我很乐意成为你第一次赌输的见证者。” 好吧。 千岱兰承认,现在她的好胜心的确被彻底激发出来了。 一个强劲、难以战胜的对手,会令她热血沸腾。 她是喜欢挑战规则的人,喜欢挑战一切困难重重的事务。 “确定?”千岱兰弯腰,坐在他腿上,她今天穿的是很短的热辣小裤裙,布料仅到大月退木艮下五指处,她敏锐地感觉到对方西装裤正缓缓收紧,“但你——” 与此同时,前方车门被人打开,怀抱一堆饮料的杨全紧张地说:“洗砚哥,我买了可乐雪碧王老吉,都是高糖的,不知道岱兰得喝——” 黑暗遮蔽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千岱兰和叶洗砚的动作,只瞧见一上一下对坐的二位。 这也足够震撼一个拥有良好素养的助理。 千岱兰猛地推开叶洗砚,迅速从他腿上离开,坐在自己的位置。 “坐下吧,小杨,”叶洗砚不动声色,笑着解释,“刚刚岱兰眼睛里进东西了。” 杨全说好的,缓慢地上车,扯安全带,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没能精挑细选。 千岱兰说:“你怎么不说是在教我海姆立克急救法?” “海姆立克急救需要你趴在我腿上,”叶洗砚说,“不是面对面,刚才我们姿势不对。” “也是,”千岱兰说,“刚才有点慌了我,假话都不会说了。” 叶洗砚闷声笑。 被外人突然看到,还是略微有点点小尴尬;千岱兰拿了一瓶可乐,吨吨吨,一吨到底,叶洗砚向她的方向微微倾身。 他以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调侃。 “看来你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脸皮厚度。” …… 不演了。 在叶洗砚面前,千岱兰彻底不用再演了。 她不用再假惺惺地想什么理由,看完自己想看的几个品牌秀场,和目标人物结交,还剩最后三天,她就已经迅速收拾行李箱回沈阳。 还是杨全送她去机场。 说是顺路,叶洗砚也要回深圳了。 一路上,千岱兰感慨,还是有车好,她要是有钱买车,高低得拉着爸妈绕着沈阳转三圈溜溜弯,兜兜风。 叶洗砚侧身:“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呃……”千岱兰说,“我们那边不怎么用考,听人说,给钱就能领,你们那儿不行吗?” 这又令守规则的某人微微皱了眉头。 “我不确定,但我想,还是亲自去考更好,”叶洗砚委婉地说,“人的身体或许比你想象中更脆弱。” 千岱兰只在心里小小盘算:“我想象看,考驾照需要时间,我爸手术……哎……” 说到后面,叶洗砚顿住,侧身看她。 千岱兰还在算时间,恨不得白天晚上都不睡觉了,全部时间都拿来热火朝天地工作干活。 人类进化时,怎么就没能进化掉睡眠呢? 杨全倒是问。 “咱千叔叔……动什么手术啊?”杨全关心,“什么时候?” “唉,还早着呢,只是有这么个计划,”千岱兰随口说,“他颅内压一直高,本来靠吃药,现在药降不下去了,想着做开颅手术……我还没选好医院和医生,估计要等我高考结束后再做了。” 杨全看叶洗砚。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在闭目养神。 送千岱兰到了地方,杨全打电话给司机,让他将车开回去,自己拎行李箱,去办托运,忙得脚不沾地。 和千岱兰分别后,他正想着等会儿的飞机餐,冷不丁听见叶洗砚问。 “小杨。” 杨全说:“在。” “你知不知道,”叶洗砚沉吟,问他,“铁锅炖大鹅?” 杨全:“嗯???!!!” “洗砚哥,我不知道什么是铁锅炖大鹅,”杨全说,“我只知道,您快该采取行动了,不然,煮熟的鸭子……哦不,好不容易熟悉的岱兰,可能又要飞了……” “她快高考了,”叶洗砚说,“你想我做什么?” 杨全卡壳。 “不用担心我,”叶洗砚微笑,“我有自己的安排。” 晴空碧宵,一轮雪白的飞机,直冲蓝天,另一架飞机,紧随其后,稳稳升空。 一南一北。 飞往北方的飞机,刚落地沈阳,千岱兰就在火车站周围的报刊亭看到了紫姐和她男人的照片。 旁边铺位的包子刚刚蒸好,老板揭开锅,扑面而来的一阵茫茫白气,喷香喷香;三月末的沈阳春意迟迟,杨柳刚刚露了一点点绿,嫩生生碧丝丝的小芽芽,在严寒天里瑟瑟发抖。 千岱兰花了一块钱买下这份报纸,坐在闷热、有着浓重头油味的出租车里慢慢地读。 报道是今天刚发的,讲经jw品牌方的报案,昨天警方配合工商局查处了一个卖假货的窝点,对方在沈阳共有五家连锁门店,目前全部被暂时查封,店铺老板紫姐也已被暂时拘留,正在进一步核对对方售假的违法所得,将进行下一步的审理…… 第45章 巴掌 千岱兰不知道叶洗砚要谈什么样的合作。 以两人目前的“工作”、状态和经济实力来看,他们似乎只能在床,上合作。 mm 那束巨大的花,千岱兰试着抱了一下。把一大笔钱抱在怀里的感觉的确很好,但花束太重,对于一个刚刚高考完、筋疲力尽的人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负担。 所以还是杨全将花束放在副驾驶位置上,笑着问千岱兰考得怎么样。 千岱兰两手一摊:“说实话,没什么感觉了,考来考去好像没啥太大区别。” 杨全还想继续追问,叶洗砚打断他。 “考过就别再问了,”他说,“我提前预约好了店——方便邀请叔叔阿姨一起来吃饭吗?” 千岱兰在看车窗外的人影,那个瘦瘦高高、很像殷慎言的人,听到这句话,她转过脸,想了一下,才给出答案。 “还是不要了,”千岱兰说,“我爸妈都是很老实的人,他们不习惯。” 叶洗砚颔首。 他没问“难道我就不老实”之类的话,报出店名,让杨全继续开车。 在叶洗砚说出“提前预约好了店”后,千岱兰就对这个“铁锅炖大鹅”起了它不那么东北的警惕心,毕竟她们常去的家常菜馆,基本没一个需要预约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千岱兰第一次吃东北菜先用薄荷叶的水漱口,也是第一次吃后厨里做好后、再用一个大白瓷盆盛出来的“铁锅炖”。 全程看不到铁锅,也见不到“炖”,只有后厨里料理好后,精致地摆了个盘的去皮鹅肉和细细小青菜、早产的鲜嫩玉米粒及雕花的土豆块洋芋块等等。 千岱兰做梦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给铁锅炖里的菜来个雕花,比大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土豆块子还能雕成玫瑰。 更不要说拔丝地瓜,五片拔丝地瓜摆在一精致小白盘里,仨人都不够分,千岱兰暗暗地想,这还是物美价廉味道好的东北菜吗? 最让千岱兰发指的,还是最后上的一道创意融合菜,椭圆型盘子里垫了片薄荷,上面盛了仨草莓,看起来像草莓,吃起来也像草莓,实际上,最外面的一层是巧克力和糖做成的草莓壳,里面塞的是鲜草莓熬制成的果酱,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叶洗砚称赞铁锅炖大鹅不错的时候,千岱兰有些同情地看了这位不食穷人家烟火的贵公子一眼。 真可怜,他这辈子想必永远都体会不到从草木灰里扒拉出黑乎乎烤地瓜的快乐,也永远都享受不到围在炭火烧的铁锅旁急头白脸冒着汗吃一顿的快感。 看来上天还是公平的。 他享尽了有钱人的福,就注定吃不了穷人的苦。 从未享受过正宗铁锅炖大鹅的叶洗砚,一个常年控制糖分摄入量的男人,没有碰那道甜点,千岱兰也只吃了一个就停下,她更喜欢鲜草莓的味道——剩下俩,杨全包圆。 吃过饭,喝完水,叶洗砚才向千岱兰提到了“合作”。 他力排众议主导做的moba制武侠风手游《八荒》公测后反应颇佳,公测当月就轻松登上国内手游流水排行榜冠军宝座。 营销部与版权部有意扩大这个ip的影响力,参考先前电脑游戏《四海逍遥》和jw跨界联名的成功,再考虑到《八荒》这款游戏的受众大多是14—35的青少年,经过对这个年龄段人群的消费分析,决定走淘宝销售的路线,寻求有销售和服装定制经验的淘宝店来做《八荒》的官方衣服周边。 千岱兰听得是眼睛一亮又一亮。 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这边正想怎么把淘宝店引流盘活呢,叶洗砚就递来了橄榄枝。 手游《八荒》的名气,真的可以带动一个刚起步的小淘宝店。 如果能拿下这个合作—— “坦白来讲,关于服装行业,我知之甚少,”叶洗砚说,“我只知你有个淘宝店,似乎也在卖一些——” “我有经验,”千岱兰掐着手掌心,面不改色地撒谎,“找我,你可算是找对人了。这么说吧,我十六七就在一批市场里面混,那可是大部分实体店服装的源头市场;别的,我不敢说,就三点,布料怎么样,板型怎么样,做工怎么样,我搭眼一瞧就知道怎么样。” 叶洗砚笑:“哦?” “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千岱兰说,“既然哥哥你现在来找我,肯定是想让我来接这个工作。我今天就拍着胸膛向哥哥保证——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我只知道你有销售的经验,不知道,你还有同服装加工厂打交道的经验,”叶洗砚说,“其实我考虑的是,我们合作,你只负责销售渠道——” “全交给我,”千岱兰斩钉截铁,她的眼睛有异常的光泽,高考后的疲倦彻底一扫而光,“你们只需要提供设计图,其他和服装加工厂的对接、打版、布料选择……都由我来,我有认识的服装加工厂,也知道哪里的布料更好。” 叶洗砚慢慢地笑了。 “好,”他点头,“全交给你。” 千岱兰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但创业就是这样,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 仅仅是销售渠道那点利润,显然填不满她的胃口,人是不断贪得无厌的,如果放在去年,千岱兰一定会满足于销售渠道的分成,可现在,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拿下能力范围内的所有钱。 叶洗砚并没有直接和她签订合同,于他而言,这样的小合同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这里定下了人,内部就不会再走招标流程。 只是千岱兰还不清楚。 即使叶洗砚允诺了将服装的加工和销售都交给她负责,一天不签合同,她就一天吃不下定心丸,还是会感觉到不安,生怕下一秒煮熟的叶洗砚——煮熟的鸭子飞了。 这种不安甚至超过了对成绩的焦虑,一连三天,千岱兰睁眼闭眼都是还没签的合同,恨不得拿杆枪抵在叶洗砚脑袋上,逼着他快快签合同打钱。 偏偏对方又不提合同的事了。 他只说来沈阳是玩。 苍天啊,千岱兰真不知道沈阳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位大佬玩的,现在是夏天,没有雪没有冰,他想玩狗拉爬犁都没地儿—— 不,叶洗砚应该也不会玩狗拉爬犁。 沈阳故宫?大帅府?清昭陵? 叶洗砚想去哪儿玩? 千岱兰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这里有什么适合他玩的,依照她对叶洗砚的了解,整个沈阳,最让他感兴趣的,恐怕就是她了。 但对方还真的就在沈阳住了四天。 他不去故宫也不去大帅府,只去了各种各样的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中国工业博物馆,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辽宁古生物博物馆,沈阳铁路陈列馆,还参观了2010年刚对外开放的审判日本战犯沈阳特别军事法庭旧址,最后去了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默哀。 叶洗砚在沈阳逗留的最后一天,还去了新乐遗址博物馆。 千岱兰都没去过新乐遗址博物馆。 她甚至都不知道新乐遗址博物馆在哪儿。 千岱兰是理科生,对新乐遗址的了解不多,仅限于知道它在沈阳有个专门的博物馆,对博物馆也毫无兴趣,感觉大同小异,没什么区别;反倒是叶洗砚,兴致勃勃地问她,喜不喜欢? 千岱兰看了眼他说的藏品,木雕的,已经断成三段,标签上备注着,新石器时代。 “好家伙,”千岱兰算了算,“七千多年了,那个时候还是母系社会呢,这么长时间,还能保存这么好——哎,怎么写着复制品?” “真正的木雕鸟在沈阳博物馆展出,昨天我们已经看到过了,”叶洗砚叹气,“你果然从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 “……理解一下嘛,我理科生,”千岱兰说,“博物馆里的东西都长得大同小异,我的脑子记不住。” “前天某人还向我炫耀她的脑子过目不忘。” “那要看对什么了,”千岱兰反驳,“对钱么,我肯定是过目不忘的——人的大脑有限,要把有限的空间都放在重要的东西上。” 叶洗砚漫不经心地问:“我算重要的么?” “当然算。” “是’叶洗砚’本人重要,还是’叶洗砚带来的合同’更重要?” “当然是你本人啦。” 一连两个当然,都不用过脑子,千岱兰好似有自动触发机制,就像siri,只会说出好听的、令人愉悦的话。 叶洗砚侧身,看千岱兰。 心知肚明的东西,他并未在此刻戳穿。 “下次说话前可以略微停顿一下,”叶洗砚抬手,轻轻拍了两下她头顶,“人要有取舍,才会显得更真诚。” 千岱兰说:“你在教我说谎吗?” “我在教你做生意时如何与人打交道,”叶洗砚纠正,侧身,看玻璃展柜中孤零零躺着的木雕鸟复制品,“你不能只利用美貌和甜言蜜语,和你投机取巧的小手段,岱兰,七千两百年前的母系社会,能爬上权力巅峰的人,绝不是依靠着这三点。” 千岱兰微微侧了脸,专注听他讲。 “你如今的身份是’红’的创始人千岱兰,千老板,你现在该有点当老板的自觉,”叶洗砚提醒,“和你’熟悉’的服装加工厂、布料商合作时,该强硬了。记住,你和他们合作时,你是甲方,他们能从你这里获取利益,你就是他们的上帝——你会发现,当你拥有能决定他人权益的能力后,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对你非常用心,非常孝顺。” 他用了“孝顺”这个词。 可真是说到千岱兰心坎里去了。 这几天,能决定签不签合同的叶洗砚,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就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用心和孝顺—— 第46章 迷离 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洞穿彼此的小心思。 千岱兰自称认识靠谱的代工厂是在说谎,叶洗砚说他去青岛度假也是半真半假。 从即墨这个村子开车到叶洗砚所在的海边,中间走高速,差不多需要一个半小时;麦神奇提过一次,暗示早点签合同的话,他还会想请千岱兰去海边兜兜风,转一转。 通话没被掐断,千岱兰重新点开叶洗砚发的那张大海照片,试图寻找些地标建筑来推测他的入住酒店,可惜一无所获;将照片下载下来,在手机相册中选择查看照片信息,企图确定照片的拍照时间和地点—— 也没有。 千岱兰听到手机那端的呼吸声,叶洗砚在耐心地等她的答案。 两个人打电话、对话、发短信,都是如此,除却那次情绪失控的吵架外,叶洗砚从不会打断,也不会催促。 千岱兰若无其事地说:“我明天还要和服装厂谈合作呢,签合同要紧,就不去打扰哥哥了。” 叶洗砚笑,说好。 她以为对方还会接着说什么,但没有,没有挽留,也没有其他语言,他就这样风轻云淡地结束了整个通话。 千岱兰稍加思索,点开杨全的朋友圈。 果然。 后者一连发了九张图,九宫格,分别是能看到海景的宽阔大套房,海上一览无余的日出,调了阿宝色的行政酒廊,能容纳两个人同时洗澡的大浴缸,黄昏余晖下的美丽大阳台,有着漂亮遮阳伞和大泳池的酒店私家花园,茶吧机里的青岛啤酒和橙汁,以及一张杨全戴墨镜、笑到露出白牙的怼脸自拍。 标准的露出八颗牙笑容。 千岱兰还记得,小学时候有个同学也在练习“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连续锻炼一周后炉火纯青,直到忍无可忍的老师告诉他,露出的八颗牙是横着数,而不是上下各露四颗共八颗的笑法。 杨全的配文字就直白多了。 「感谢洗砚哥,一如既往的出手大方,陪老板出差旅行非常开心,感谢!感恩!感激涕零!」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杨全的喜悦。 千岱兰都要忍不住嫉妒他了。 他人的成功真是他之蜜糖,她之砒霜。 千岱兰把那张行政走廊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终于,在桌子的纸巾上,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酒店的名字。 她慢慢地呼了一口气。 外面,追蜻蜓的小孩子都被妈妈叫回家吃饭了。 天色渐渐暗下,躲在房间中的那只蜻蜓,缓缓地伸展翅膀,轻盈地从窗中飞出,再度向外面广阔无垠的天地出发。 唯独清爽、微微腥咸的海风,席卷着暗潮汹涌,自黄海与渤海深处而来,气息凌烈,缓慢地笼罩这一白墙红瓦的海滨之城。 叶洗砚独自坐在阳台上,旁侧圆桌上是酒店刚送来的果切,他很少会吃切开后超过半小时的东西,一个未碰,连里面的樱桃也不碰了,只看着黑暗中的大海,嗅到那种特有的腥咸气息。 海带,紫菜,银鱼,海胆……和这些东西同样的淡淡咸味。 青岛和三亚的海还是不同,毕竟不属于热带,没有那种澄澈浅蓝的海域,受限于地域和人流量,酒店也不会有大面积安静的沙滩,但更热闹,更有生活气息和人味儿。 叶洗砚此刻需要一些热闹。 人类是群居动物,叶洗砚也并不例外,繁忙的工作结束外,他也需要休息,不单单是僻静、不被人打扰的那种“隐居”休憩,他也会去人气旺盛的商场或人流量适中的博物馆中逛一逛,会更有一种活着的实感。 而和千岱兰聊天时,这种生活的实感会更加明显。 她像麻|黄碱,能刺激人肾上腺素分泌,也能让人随时面临失控的风险。 过早地尝过失控堕落的痛楚后,现在的叶洗砚本能地抗拒这种危险。 唯独冷静才能保持理智,理智才能维护体面。 将一切牢牢地掌控在手中,这是叶洗砚安全感的来源。 永不失态,永不失控。 叶熙京留学归来后,北京深圳两头跑,现在又被叶平西丢去了上海的分公司历练。 叶平西此人野心不小,他在北京创建的维德公关做得风生水起后,也开始想闯一闯沪圈,妄想能在上海也赢得立足之地; 叶洗砚对此未置可否,他目前更关注的,则是先前供职的前司星云科技,目前也在紧急研发对标《八荒》的手游竞品,而研发团队的技术骨干,则是殷慎言。 叶洗砚欣赏殷慎言的能力,去年就曾让猎头找他私下谈,但被殷慎言婉拒,说不考虑去深圳工作,因为“女朋友要来上海”。 在叶洗砚眼中,这种行为不压于小孩子过家家时画圈圈,幼稚地宣称圈圈内的东西属于自己,天真得惹人发笑。 他随手翻开酒店送来的杂志,边读,边想。 ——昨天,星云科技刚和维德公关签署了合作协议,这两人迟早要对上;只是不知道,两人下次见面,是维持着表面礼貌握手言和呢,还是继续厮打? 叶洗砚掀过一页杂志,看到宣传页上的一串珍珠项链,手指落下,轻轻抚摸着那油墨印刷的珍珠项链,他忽而想到千岱兰的脖颈,她似乎有一条小黑裙,这条珍珠项链很适合她。 夜晚降临,千岱兰依旧没有打来电话,杨全也说没接到——不同于叶洗砚对酒店泳池的嫌弃,他已经欢乐地下去游了好几圈。 叶洗砚换了一身运动服,慢跑了2km后,天空毫无预兆地落了绵绵小雨; 他厌恶出租车内的气味,不想打车,知道杨全在游泳,也没叫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跑回去,待回到酒店时,已经彻底湿透。 酒店的侍应生忙不迭地送来毛巾,关切地问他是否需要驱寒的姜糖水,叶洗砚接过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颔首说好,只是糖不可放太多,只放1g就好—— “哥哥?” 熟悉的声音惊动了叶洗砚,他回头,看到千岱兰。 她穿了件如玫瑰心般红的无袖大裙摆裙,肩带是两个丝带拼起来的蝴蝶结,头发打理得很精致,重新卷过,蓬蓬松松的淡棕黄,像巧克力威化饼干,半遮右腮,脚下踩着一双小羊皮底高跟鞋,鞋底是娇娇嫩嫩的淡淡粉,只有些许划痕,看起来就像刚刚换上。 千岱兰从对方眼中能看到满到溢出的惊艳,笑容愈发灿烂。 她就是如此肤浅,就是喜欢看叶洗砚看她时的专注视线。 她也是第一次看“湿身”的叶洗砚,先前只见过他“失,身”的模样,没想到,雨水淋湿他的深灰运动服和头发,这个人也不见丝毫的狼狈感,反倒因为湿漉漉而有种别样的性感。 尤其是运动上衣,淋湿后紧紧贴在身上,他抬手擦拭头发时,残余雨水的上臂肌肉是一种更天然、略有野蛮的性感,性感到让千岱兰忍不住想起自己做过的、关于他的第一个春日梦,就是如此,马奇在他手臂上慢慢地磨凸出的血管,直到磨至顶点。 其实还有点像那天的小旅馆,他扯开袖扣后,衬衫衣袖挽到手肘处,厚乳时以手托住她的小肚子,另一只手轻柔地隔着她的月土皮按压引起浅浅凸痕的、被包容的小叶,彼时她就猝不及防地濆溅到他托扶的手臂上。 “好巧,”叶洗砚说,“岱兰,你今晚也住这儿?” “不一定,”千岱兰笑着,从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一叠合同,“哥哥,我来送合同。” 叶洗砚接过那叠合同,发现千岱兰并没有在右下角签上她的名字。 他有些意外,仍是温和地笑:“改主意了?” “对,”千岱兰点头,“我这几天一直在即墨,和熟悉的几家服装厂打交道,更进一步地参观了它们的工厂和运作,发现事情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叶洗砚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既然你选择只合作销售渠道,我等会儿让杨全把另一份合同——” “谁说我只愿意合作销售渠道了?”千岱兰打断他,微抬下巴,笑容更深,“哥哥,我想和你谈谈分成模式——我认为,这份合同上的条款有待商榷。” “哦?” “合同上写,贵司只提供金钱,而我们负责面料的采购、服装的生产和销售,利润五五分成,”千岱兰眼神发亮,“根据这几天的走访,我想,这样的五五分成不够合适。” “听起来,你似乎有更好的建议,”叶洗砚用毛巾擦干净手臂上的水,邀请,“这里不适合聊天,不如去我房间?” 两人在叶洗砚那个67平的套房中谈了半小时。 千岱兰以自己的七寸不烂之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说(忽)服(悠)叶洗砚,让他让步,新增一条合同条款。 她准备的理由也很充分。 在此之前,尚未有游戏官方在淘宝网店销售周边衣服的先例,之前《纵横四海》和jw的联名款,也只是为了双方合作提升名气,因而销售额反倒不会太火热。 对于叶洗砚来说,即使预期的销售额不理想也没什么;可千岱兰不行,她得考虑仓储成本,销售额越差,仓储成本越高,相对应的,她能分到的利润也就越少。 在这件事上,她持有谨慎态度,毕竟她不了解手游相关,对预期的销售额也不够理想。 考虑到这些因素,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千岱兰要求叶洗砚更改合同内容—— 倘若第一个月上线后,利润低于十万,作为辛苦跑工厂的千岱兰,要求此部分利润四六分,公司四,她六。 叶洗砚并未否决她的建议,也没有立刻答应,在听她陈述完后,宽容地笑。 第47章 言传身教 千老板。 以前,千岱兰感觉“老板”这个称呼有点土土的,还是那种质朴的土,尤其是看过《人在囧途》后,里面讨债的牛奶工每叫一次“老板”,在千岱兰心中,这个称呼就屡次土上加土。 但叶洗砚这样称呼她的时候,千岱兰反倒觉得不那么土了——老板耶,老板,她现在也是个小老板了。 土怎么了,有钱。 她也没想到,还有用这个称呼来调情的一天。 叶洗砚说:“把新打印的合同留一份,我好好看一看,明天我们去即墨参观你属意的服装厂——明天晚上,我会重新给你答复。” 他这样神色自若地说着,想挪开捂住她唇的手指,谁知千岱兰俯身更深,张口,咬住他指尖,含了一下。 指腹感受到她下牙上微微的、不平整的痕迹,像被小银鱼含住,暖热的舌尖自下而上地舔了下他的指腹,暖热润滑,违背主人意愿的颤抖。 他垂眼,中指修剪得宜的指甲顶开她上牙——也或许是她主动松开,千岱兰如溪流中的小鱼般灵活游走。 唯独指腹残留着她口腔的温度。 “你流汗了,哥哥,很热吗?”千岱兰笑眯眯,她俯身,拿起桌上的合同,轻轻晃一晃,“那,明天见?” 叶洗砚问:“你晚上住在哪儿?” 他语气仍是镇定的,从容不迫地坐在原地,只侧着上半身看她,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胡桃木椅子的扶手上。 千岱兰可以看到他右耳朵尖尖上的一点红。 “这是千老板自己的事情,”千岱兰微笑,仍微微抬着下巴,“你明天一定会让步。” 笃定的语气。 就像在说“你明天一定会输”。 她从容不迫地下了楼,去前台开房间,订最基础的大床房,看不到海景也没有阳台,此刻已近晚上七点钟,当日房价不仅降了几百元,服务员还免费给千岱兰升到了海景套房,附赠早餐和行政酒廊。 千岱兰微笑着谢过她。 回到房间后,先给前台打电话,请他们送上来一次性的浴缸套和浴盐等用品,等待途中,千岱兰接了老师的电话——是她付过一部分学杂费的中学,高考填报志愿需要知道学校的代码,而中学会统一征订有所有学校代码的书籍,千岱兰订了一本,现在到货,老师通知她去领。 她重新打电话给妈妈周芸,告诉妈妈领书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又问妈妈—— 想不想搬家? 周芸有点惊讶:“搬家?搬到哪里去?” “青岛,或者杭州,”千岱兰说,“等我再看看,啊?” 周芸说好。 她的性格就像苦情剧中的女主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无理由地顺从着唯一的孩子。 千岱兰叮嘱妈妈记得吃药记得按时体检,这个电话结束后,她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给麦神奇打电话。 “熟人”……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她和麦姐感情好,可和麦神奇的感情,还不至于到这个份上。 明天刚好,还可以借这个理由来杀一杀价。 以前,大家接受信息的途径不够多,消息流通不够广,再加上政府个别人员的懒政和耍官腔,长辈们都喜欢搞些“人情世故”,一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也得先请人吃饭,带礼物托人办事,人情还来还去,感情见不得多么深厚,“熟人”倒是中饱了不少私囊。 千军以前就信奉熟人好办事,买手机要去熟人开的店,蔬菜水果也是优先照顾亲戚生意,直到千岱兰明晃晃地把杀熟证据甩在他脸上——同样的手机,熟人卖给他五百,卖给其他人三百五;同样的蔬菜水果,亲戚给他们的秤偷偷动手脚,赌他们回去不会重新秤。 再加上后期周芸生病,为了治病筹钱,周围的熟人和亲戚基本全断了联系,只有几个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凑钱来接济——千军这才晃过神,意识到那些所谓的“人情世故”,经不起丝毫的风吹雨打。 现在也是。 千军给周芸端来一盆洗脚水,热气腾腾,周芸慢慢地将两只脚浸进去,问千军。 “你说,”她问,“小树那孩子还没结婚,是不是看上咱们家红红了?” 千军把一个四条腿的小木板凳放倒,屁股坐在板凳面的侧面上,俩手插进盆里,撩起热水,低头慢慢地揉媳妇冰凉的脚——周芸的肺部动过一次手术后,气血流通慢了不少,大夏天的也是手脚冰冷。 他不抬头:“指定是,不然怎么见天儿地给咱俩打电话?以前,咱俩是帮了那孩子一把,可到底也只是顺手的手,不至于真把咱们当亲爹妈。” “就是比咱们红红大出这么一截……”周芸说,“人倒是挺好,实诚,也会说话,工作也体面。上次我提了一嘴腰疼,小树就立马给我买了个按摩仪,串门的老田说了,别看它不大,好几千一个呢!” 千军低着头,有点喜,也有点愁。 喜的是小树——殷慎言是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知根知底;这孩子可怜,小小的,妈妈离了婚,不要他;他爸爸又是个烂酒鬼,晴天下雨,有事没事打孩子,小树七八岁的时候,冬天,大冷天,一整个冬天,只有一件亲戚家接济的旧棉服;铁岭的冬天,下午四点天就黑透了,冻得狗都不愿意在外面走,小树就被他爸指挥着去店里买酒,小小瘦瘦的身子,拎着酒踉跄着往回走,千军遇见了都觉得可怜,顺手帮他拎回家。 路上,小树不小心滑倒,没成想冻硬实的雪里有根树杈子,把他棉服划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刚进家门,他爹看到破的棉服,气得拿书往他脸上砸,砸得他鼻血哗地流下。 那个时候,周芸刚怀孕,千军快要做爸爸,哪里能看得下去这样糟蹋孩子?当即喝止住这种家暴行为,把一脸血的小树领回家。 周芸张罗着给小树洗脸,擦脸,止鼻血,帮他把棉袄破掉的地方重新补好,还绣了朵松树,让他晚上在这里睡一晚——等明天,他爸爸气消了,再给送回去。 等夜里,小树脱了鞋,千军更心疼了,小孩子,十个脚趾头没一个好的,全是冻疮叠冻疮,有的和袜子黏在一起,脱下袜子时,冻疮流水流血,让一个大人心疼得唉唉叹气。 他很懂事,吃完饭一定要自己刷碗刷筷子,还将耳朵贴在周芸肚子上听,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那时候千军和周芸已经托关系,偷偷地照过了,说是一个小妹妹,小树艳羡地用手轻轻摸摸周芸的肚子——那时候的小千岱兰,在妈妈的肚子里踢了一脚,吓得小树又缩回手。 …… 殷慎言的爹不像话,但幸好死得早,之后,如果和岱兰真成了,虽然说上面没有长辈帮衬,但殷慎言自己争气,学习成绩好,清华的学生,现在工资也高——也不用担心岱兰会被他长辈欺负;之前岱兰也喜欢他,前几天天天追在他后面,没大没小地喊小树小树你来我家吃饭吗—— 愁的是现在岱兰似乎没那么喜欢他了。 而且。 “就是比咱们红红大太多了,”千军说,“男人么,年纪差太多了,以后那方面……” “去你的,”周芸笑,轻轻一指头戳在他胸口,“咱们别操心这些了,红红马上就能去上大学了;她说想报上海的学校,因为那边离杭州近,适合继续开那个淘宝店——以后大学里,说不定也有合适的男同学。” 千军笑着说好,只是心里想。 唉。 就是小树比红红的年纪大了点,要是再小点么,成了,大家都高兴。 千岱兰不知道父母的想法,她舒舒服服地泡了热水澡,一觉到大天亮,七点半,刚好去吃酒店的自助早餐。 叶洗砚果然比她早一步坐在转角处的透明玻璃窗边。 这所酒店在青岛较为老牌,向来以服务优秀称名,陈设略旧,但胜在位置好,此刻从落地玻璃窗望去,只见窗外碧海接晴空,燕儿岛隐约露出一角。 他的早餐依旧简朴,淋了油醋汁的蔬菜沙拉,白灼菜心,一屉小蒸包,一屉蒸饺,莲藕排骨汤。 千岱兰则是这里尝尝,哪里尝尝,勤勤恳恳的小蜜蜂似的,恨不得每一样都尝一点。 杨全热情极了,给她推荐,哪个好吃,哪个不太行,哪个是特色。一整个早餐,叶洗砚只说了句早安,剩下的,全是千岱兰和杨全在叽叽喳喳地讨论—— 直到上了车,叶洗砚才问千岱兰。 “今天先去看哪个工厂?” 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千岱兰在即墨那个村里住了一段时间,摸熟了情况,立刻侃侃而谈。这一次,《八荒》想出的衣服周边,基本都是t恤或卫衣上整个印花,就像优衣库经常出的合作款——那就不得不提给优衣库代工的那几个大厂,品控严格,交付快,工艺最好,但价格比小厂高,而且不接小单,生产计划安排得很严格,想合作,得提前几个月甚至半年,而且,也不能快速返单。 即墨的“服装之城”名声,绝不是靠这几个大厂撑起来的,那些在村落里遍布的小型加工厂,不起眼的小场地,锁眼钉扣、水洗厂、熨烫裁剪……才是让这个行业运作起来的毛细血管,,虽微弱,其作用不容小觑,很多大厂,偶尔也需要这些小工厂做外协,才能保证按时按工的完成工作。 “我看了几个小厂,说实话,代工质量和大厂的区别不大,比如hm,zara,一些大厂接了,大厂再外包给这些小厂,从中抽取一部分利润,”千岱兰对叶洗砚说,“我之前干过一批也干过二批,实体店也做过,知道中间商一定是要抽钱的——既然如何,我们何不找寻一个靠谱的小厂,和它们合作,直接避免中间商赚差价呢?” 第48章 看见 自律,其实就是保持很久的习惯。 当习惯成自然,人会选择性略过一些熟悉的细节。 譬如叶洗砚不会记得今日和昨天的早餐味道有什么不同,也不会在意叶熙京这次犯的蠢事和上次有什么本质区别。 但他看千岱兰,始终都是新鲜的。 她曾佩戴的那个闪闪发光的水钻绣球花朵发夹,昨天黑裙子上的蝴蝶结肩带,今日灰色t恤上印着的一只小蜻蜓。 事实上,叶洗砚对时尚了解不深,尤其是女装——信息来源是叶简荷女士那个占地100多平的衣帽间,只能算耳濡目染,很少会主动了解。 可叶洗砚想主动了解千岱兰。 她那些闪闪发光的发夹,偶尔会把她耳垂夹红的耳夹,在沈阳逛博物馆时,她耳洞里塞了一根茶叶梗,说是考场上不可以有任何金属物品,所以戴一根茶叶梗—— 对规律生活、一定要把所有事情都分门别类安排好的叶洗砚来说,将食用品作为身体上的装饰有些难以接受,然而,千岱兰这样做的时候,他却觉她如此率性可爱。 他注意到千岱兰说话时微微抬下巴的小动作,当有求于他、或想从他这里“骗”好处时,那高傲的小下巴就会略微收一收,眼睛也会更圆一些,唇角永远翘翘的,越是憋着一肚子坏水,表情就越是天真烂漫,视线真诚; 他察觉出千岱兰和麦神奇打交道时穿得朴朴素素,简单的浅灰印花t恤,长长的牛仔裤配运动鞋,但面对这样混的老江湖时,她也丝毫不胆怯,演起来头头是道,扮猪吃老虎; 他发现了千岱兰随身携带的厚厚小笔记本,巴掌大小,蓝笔黑笔写字,红笔勾勾画画,算价格,算运输成本,算仓储成本,算利润,算…… 她不是只会说漂亮话的小傻瓜,私下里该做的功课做得极深。 叶洗砚还看到了她身上并不那么光鲜亮丽的一面,比如几根分了叉的发丝,因为长时间说话而有些干燥的唇,右手中指因为写字磨出来的茧子,右手小拇指和手掌侧面磨平到失去自然的纹路,她额头上冒出的一个红红小痘,耳朵上略有褪色、泛白的彩色塑料小圈圈耳环,就连她t恤下摆因为揉搓而起了一层绒绒的小毛,他都觉像小猫崽耳朵尖尖的小短毛,暖暖地可爱—— 噢。 除了提到她的初恋和暗恋,讲起这件事时的她并不可爱,只觉可恶。 一种咬牙切齿却又无能为力的可恶感。 叶洗砚厌恶这种感觉。 以至于他拒绝去辨清“可恶”的究竟是千岱兰,还是他叶洗砚。 “签完合同后,一周内,会有同事和你对接,”叶洗砚说,“如果遇到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可以找杨全——” “为什么要找杨全?”千岱兰好奇地问,“哥哥不可以吗?” “我也可以,”叶洗砚微笑,“但我的手机并非随时开机,偶尔,特殊情况下,我不能及时回消息。” 千岱兰半开玩笑地替杨全打抱不平:“可这样的话,全哥岂不是很忙很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杨全恰好过来,满面春光,“一点都不辛苦!” ——虽说别只看贼吃肉、看不到贼挨打。 杨全是国家全面取消大学生毕业包分配工作后的第四届毕业生,当初在企业招聘中,过五关斩六将进入了星云科技。 他本来的职位属于技术岗,运气欠佳,天天被小组长骂;一个晚上,刚转正不久的杨全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等晚上下班后,同事都离开了,他的工作还没完成——那是个运维岗,下午机器坏了,数据没跑完,看电脑右下角,估计要跑到晚上十一点多。 等那个时候,公交车停运了,他还得打车回家;虽说公司报销打车费,可对于刚入职场不久的杨全来说,这也不亚于天塌了。 他饿着肚子,熬到晚上九点,公司里大部分灯都关了,只有杨全还在哭,一边擦泪一边看电脑屏幕,想着这活祖宗什么时候才能跑完数据啊。 叶洗砚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个时候的叶洗砚已经带领团队做出了款爆火的游戏,毫不夸张地说,星云科技月总流水的三分之二,都是这款游戏贡献的。 他那时候也刚升了总监,对于杨全来说,已经是大佬级别的存在,这个大佬也是群面时的面试官之一——他甚至不知道叶洗砚也是晚上八九点才下班。 注意到他泪流满面的叶洗砚送了他一份晚餐,轻描淡写地说是家里阿姨多做了一份;他并没有像小组长那样骂他,问清楚杨全在跑数据后,让他去吃饭。 叶洗砚亲自上手,优化了部分代码;这个过程,他只用了几分钟,而电脑屏幕右下角,预计完成时间就从两小时半变成了五十八分钟。 “小郑脾气是不太好,”叶洗砚告诉杨全,“当初面试时,我提过,你不适合做运维,看来他们并没有听进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杨全心里忐忑极了,还以为自己这下要被开了,这句是委婉的辞退通知;谁知道,第二天,小组长就过来告诉他,收拾收拾,换个工位—— 叶洗砚亲自点名,将他要了过去,当助理。 那个时候,叶洗砚已经有一个助理兼司机,杨全做的都是些琐碎小事,做咖啡(叶洗砚只喝手工碾磨、无糖无奶的黑咖啡),取叶洗砚熨烫好的衣服,订水(叶洗砚只喝几个固定品牌的矿泉水),取餐(叶洗砚对花生过敏,一直都是单独订餐),叶洗砚的家中还请了阿姨,但这个阿姨不能使用厨房做饭,因为叶洗砚不喜欢外人在家中进进出出、尤其是厨房,所以杨全也尽量避免踏入他的家中…… 前六个月,杨全感觉,自己一个正经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做这些琐事似乎有些大材小用;六个月后,叶洗砚把原本的助理调岗到其他地方,杨全正式成为叶洗砚第一顺位的私人助理,月薪也骤然涨到了一万,还有各种加班费和补贴,年终奖是两个月薪水。 那个时候,杨全开始感觉,他来做这些琐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再后来,叶洗砚和星云科技内部管理层发生严重的矛盾,这种矛盾不仅让叶洗砚投入七个月心血的一个项目流产,还让他和副总裁职位失之交臂,更重的打击,则是令叶洗砚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兼工作伙伴——这种双重背叛致使叶洗砚最终离开星云,和大学同学张楠一同创建了折鹤。 主动离开一个成熟、庞大、盈利前景辉煌的上市游戏公司,对打工人来说,还是挺为难的,但杨全感激当初叶洗砚给予的帮助,毅然决然地跟着叶洗砚一同离开,勤勤恳恳,月薪也是一路上涨,翻了个番。 叶洗砚是谁?不仅是他老板,还是他的伯乐啊,才相中了他这款千里马。 现在,千里马也得载着老板和老板想追的姑娘,一路奔向幸福的港湾。 回程路上,杨全明里暗里说了叶洗砚不少好话,说到叶洗砚都听不下去了,委婉地问他渴不渴。 千岱兰也很兴奋,她的小淘宝店半死不拉活,急需一波流量;花钱找淘宝投流买推荐,或者刷单……都太贵了,目前不适合她这种积蓄有限的新手。签下叶洗砚这个大单后,即使没有卖爆,起码也能借一借东风,给小店带一波流量。 她长舒一口气,愉悦地和叶洗砚闲谈,好奇问他—— “哥哥不是北京人吗?”千岱兰问,“怎么说自己是在村子里长大的?” “北京也有村子,”叶洗砚失笑,“很奇怪吗?” “不……”千岱兰说,“因为我一开始以为哥哥,生下来就住大别墅,嗯……” “我爸迷信,”叶洗砚平淡地说,“他第二任妻子曾流产两次,大师说我和她相克,所以,我在父亲的老家住过几年。” 千岱兰意识到,自己似乎开了个不好的话题。 她转了语气:“看来我的想象力还是太刻板了。” “刻板?” “对,”千岱兰笑,露出小虎牙尖尖,“我之前还以为像哥哥这样的人,顿顿都吃米其林,从来不会自己亲手做饭呢。” “顿顿吃米其林?”叶洗砚叹气,“这也太惨了。” “哎?不是吗?”千岱兰问,“我在天涯论坛上看到,说有钱人都是人均三四千一顿餐,家中有厨房却从不会开火做饭——不是吗?” “我不确定,”叶洗砚笑,“或许我还不够有钱。” 千岱兰感觉他这话说得也太谦虚了。 这和她说“我感觉我不够好看”有什么区别。 在学校里,考接近满分的学霸说自己这次考得不够好,可是会被同学在背后小声议论装、议论半天的。 “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或许有些人的确喜欢米其林,也或许有人和我一样,更偏爱家常式的用餐,就像有人喜欢中餐,有人爱西式餐点——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没有固定的标准,只有偏好不同的人,”叶洗砚揶揄,“岱兰,我很期待你发财后,来分享你的’有钱人生活体验’。” 千岱兰说:“发财要看和谁比了,如果以哥哥你为标杆的话,可能我还需要再多努力一段时间。” 叶洗砚笑:“或许那一天不会太久远。” 前方的杨全也搭腔。 “苟富贵,勿相忘,”他郑重地说,“我有个小妹妹,今年刚十六,上高中,成绩可好了——千老板,等到时候,我让我小妹妹给您当助理,跟着您干!” 千岱兰豪爽:“都来!多多益善!” 第49章 宝宝 千岱兰发现自己的心态,并没有预期的那么好。 当考完最后一门,离开考场的时候,千岱兰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快快忘掉所有和考试相关的事情,你已经尽最大努力做了该做的,就别在乎结果如何。 今天后,该吃吃,该喝喝,烦事别往心里搁。 她没有对答案,也没有看大学,什么都没做;叶洗砚带来的合作消息更是让她忙到无暇去考虑高考相关,直到今天,合同全签完了,优先级稍靠后的“高考”事端,又再次摆到明面。 万一成绩不到六百,怎么办? 万一有份答题卡填错了,怎么办? 万一老师把她试卷漏掉了,怎么办? …… 紧张的时候,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接二连三地涌出。 上海的大学是多,叶洗砚也宽慰过她,说于她而言,大学的排名是否考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沉淀”和学习的契机。 然而千岱兰是要强的性格,当初进jw后,她苦练英音,也是如此;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 千岱兰想,叶洗砚一定看出了她的不甘心;所以他没再提高考和成绩有关的事情,只是和她聊工作,聊她今后的规划。 她讲了很多,为了压制住胸腔内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脏。 预计下个周,折鹤公司负责对接的设计师会把合作t恤、卫衣的图片和设计稿、细节资料发给千岱兰,千岱兰则和工厂在这个时间段敲定好布料和辅料的采购事宜,然后打版、缝样、修改,确认定版。 事实上,样衣的流程应该在签大货合同之前,但,因为涉及到折鹤的联名保密条款,再加上这次联名衣服的版型也不特殊,t恤和卫衣而已。等定版后,千岱兰还会和工厂签订新的大货合同,交付定金,工期两个月,而这两个月内,千岱兰除却盯生产进度外,还会去杭州租赁合适的房子和仓库,招聘助手…… 她还想带爸爸千军去北京挂号,做颅内减压手术。 “颅内减压?你张楠哥的父亲,前两年做过类似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叶洗砚说,“你如果还没选定医生,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千岱兰眼睛骤然亮了:“谢谢哥哥。” 说起来也难为情,她对北京的医院还不太了解,只知道,这种大手术,最好还是去首都的医院动。 花钱高就高了点,反正现在千岱兰手上有一部分积蓄,只想着家里人健康平安。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叶洗砚稍作思考:“我有个表叔曾在协和任职,退休后又被返聘,可以请他先给叔叔看一看——你和叔叔阿姨这次去北京,先别订酒店,我同表叔说一声,你们住在那边;他家就在59号院,离协和也近,方便你们办理后续的诊断和住院。” 他口中的“表叔”,是姥姥叶玲丽兄长的唯一养子,叶卿年;当初叶简荷来北京读书时,也没少受这位表哥的照拂。 叶卿年是叶玲丽从孤儿院里抱出来的,因六指而被遗弃,不知父母来历;后来顶着质疑学医,几乎是一生心血都付诸于医术上,未婚未育——之前,叶洗砚因为误食花生而险些丧命时,也是他尽力医救。 千岱兰犹豫:“会不会太打扰了?” “没关系,”叶洗砚微笑,“表叔待我如亲儿子,不必担心。” 千岱兰眼睛不眨:“表叔是待你如亲儿子,可我不是呀。” “你叫我一声哥哥,那就也是他亲女儿,”叶洗砚说,“不必担心,医者仁心,表叔为人和善;先前有外地的患者赶来,不便订房,表叔也会请他们来家中暂住。” 千岱兰说:“为什么我叫你一声哥哥,就是他亲女儿呢?哥哥这么说,是想把我当亲妹妹吗?” 叶洗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叫我哥哥,难道就是想把我当亲哥哥?” 说这话时,他靠近千岱兰,弯腰俯身,千岱兰嗅到他衬衫上很淡的香水味道,那种苦、涩的乌木香水气息,沉静温和,余韵悠长,和他很配。 这个迁就的姿态令千岱兰看清楚了他下巴一粒小胡茬,她刚才碰电脑前洗过手,知道叶洗砚不用电动剃须刀,那种传统的老式剃须刀,需要手动,用那种锐利的刀片来贴皮肤刮;还有台面上那瓶须后水,是千岱兰曾在专柜中试闻过的,也是她去年送给殷慎言的生日礼物——在选择一些东西上,他们有着相似的喜好。 “你似乎很喜欢喊别人哥,熙京是你哥,殷慎言是你哥,张楠是你哥,梁叔在你口中也是’哥’,”叶洗砚温和地问,“你有那么多哥哥,我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其中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怎么会呢?”千岱兰说,“你也听到了,我只叫你哥哥;倒是哥哥你,工作那么忙,小燕子一样,各个城市,东南西北,飞来飞去,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有很多妹妹。” 她并不完全了解叶洗砚。 对方的生活,对方的工作,对方的家庭情况,对方的朋友……都和千岱兰隔着几层阶梯。 站在上面的人,想向下看,只需微微俯身,便能一览无余; 而下面的人,即使铆足了劲儿地往上爬,也仅仅能悬挂着、瞥一眼。 千岱兰就这样努力地看一眼叶洗砚。 “在你之前,”叶洗砚说,“我的确有两个妹妹。” 千岱兰的心坠坠地沉下去。 其实这一瞬间,她有点说不出话,不是作文课上那种“心如灌了铅”,不是一坠到底,而是即将坠到底时空空地悬着,冷冷地置着,肋骨间被慌乱的心跳声填满,像大雨砸落大地的鼓点。 “我就知道,”千岱兰语速变快,“你和我一样,似乎也很擅长谈判。” “嗯?”叶洗砚颊边酒窝深了,“我擅长谈判和’有妹妹’两者之间什么关联?难道因为我擅长谈判,所以父亲和他第二任妻子就能顺利生下孩子?” 千岱兰怔住。 “我的确曾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可惜都没有活到顺利生产,”叶洗砚说,“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妹妹’了。” 千岱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节哀顺变。” “没关系,”叶洗砚轻描淡写,“我是个残忍的坏兄长。” 他低头,看一眼手表,催促:“时间到了,查查成绩吧,妹妹。” 说不清是调侃还是什么,他口中的这句话轻快又明亮,尾调上扬;千岱兰恍然间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到了。 不知不觉,他们居然聊这么长。 她刷新网页,屏住呼吸,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输入上面事先记下的准考证号和姓名,点击—— 网页一片空白。 叶洗砚安慰她。 “别紧张,”他说,“这个时间查询的人太多了,系统后台承受不住剧增的人流量。” 千岱兰说好。 等了两分钟,网页还是空白的。 她尝试打电话查询,提示占线。 同时查询成绩的学生太多太多了,不单单是学生,还有学校里的老师,他们都会在这个时候来查。 很多公立高中,学生的本科过线率也和班主任的奖金、考核挂钩。 叶洗砚也打了电话,同样得不到回答。 编辑发送短信,等过五分钟,没有任何回应。 千岱兰耐不住了:“是不是因为我社会考生,所以才查不出来?” 叶洗砚打酒店内线电话,请服务台送些新鲜的橙子和葡萄上来——这里有个女孩开始着急上火了,需要些凉凉甜甜的东西压一压。 接下来的四十六分钟过得又快又慢。 快在千岱兰疯狂刷新网页、打电话、发短信,机械重复的劳动会杀死时间; 慢在这四十六分钟的每一秒都是如此煎熬,真正的、将心放在铁板上炙烤的那种煎熬。 叶洗砚切了橙子给她,她一口气吃了三个,都不记得橙子什么味道,只有低头时闻到指尖上属于橙子的寒香。 漫长的时间将情绪反复揉搓,千岱兰已经开始认真思考,如果这次高考真的出了意外,是不是还得以社会考生身份再来一年? 那店怎么办?紫姐那边怎么办?真要开网店的话,继续在沈阳,那邮费可能会劝退很多买家…… “出来了。” 叶洗砚突然的一声,提醒千岱兰。 她抬头,看到那始终空白的网页,终于缓慢地加载出登陆页面。 千岱兰俯身,快速输入已经记在心中的准考证号和姓名,点击,查询—— 终于,成绩一点点被艰难加载。 这简洁到堪称简陋的网页,如此让无数考生备受煎熬。 科目名称成绩 语文 113 数学139 外语142 综合273 总分667 千岱兰脑袋有短暂的眩晕。 这是她所有正式模拟考试中,成绩最高的一次。 667,667!!! 千岱兰仔细看了网页,用手机拍照,先给爸妈发过去;他们没有立刻回复,千岱兰一刻也等不了,直接打电话过去,超大声地说爸妈我成绩出来了,考得无敌好!我考了667分!667!!! 等打完电话,千岱兰才发现自己手是抖的,额头是冒冷汗的,就连脸颊也是发红发烫的。 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现在的身体,只是看着叶洗砚傻乐。 “恭喜你,667,”叶洗砚扬眉,眼底藏不住的喜悦,“这么好的成绩,我能不能请你吃晚餐,好让我也沾沾喜气?” “要!要!要!不过要我请你,”千岱兰连说三个要字,耳鸣——耳底有那种悠长的电流声,她知道这是因为过于激动喜悦,只望着叶洗砚笑,“立刻,马上,我现在就要请你——还有杨全哥!” 第50章 汐 叶洗砚的手指很干燥。 事实上,千岱兰并没有近距离研究过他的手指。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中指上的那只茧——每一个经历过中国高考的人,右手指上几乎都有这一无法磨灭的痕迹,只是,随着长时间的不提笔,许多人的手指会渐渐恢复正常,比如千岱兰在工厂打工的那段时间,她右手的茧子就渐渐地变得平和,除却摸上去硬硬的之外,和其余皮肤没有什么不同。 再比如现在的殷慎言,只是后者的手指,因经常性地敲击键盘,渐渐地被磨去了指纹。 叶洗砚显然保留了用笔写字的习惯。 他的一双手也并不如主人那般娇贵,但和主人的气质一样,行为绅士,温柔体贴之下,隐隐藏着不可忽视的掌控之欲,不容拒绝,不许后退,不允躲避。中指上的茧子存在感太强烈,强烈到千岱兰颇为不适应。侧面凸出的这一点加宽他本就粗大的指节,手指微屈时,更轻而易举地增大触碰和磨蹭的面积,千岱兰在瞬间睁大眼睛,始终观察她表情的叶洗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她知道叶洗砚必然不肯放过她了。 就这样侧坐在他的腿上,千岱兰听到他那不稳定的心跳,胸膛之中,像关着一只雀跃的黄鹂鸟。 但他声音还是稳稳的,甚至还在温和地询问她。 “抱歉,”叶洗砚说,“在这件事上,我们还不够熟悉,或许我们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 千岱兰说:“你都大张大合过了,现在还说什么磨合——轻点。” 她自己做的时候,很少会深度探索。 毕竟进化完全的女孩子获得快乐的途径不像男人那么单一,有时冒失的触碰需要做好卫生,也有掌握不好弄伤自己的风险。 然后千岱兰又听到叶洗砚的“对不起”,语调有着薄荷般的清凉味道。 他放缓力道,左手稳稳地托着她肩膀,彻底地搂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像刚刚从雪地里淌过,任意的触碰和温度都像被热水熏烫,千岱兰侧脸,从落地窗看到了外面的大海,和他们映照在落地窗上的影子,像大蓝闪蝶的半边翅膀,她的头是前翅的尖尖,不停颤抖的足尖是后翅的凤尾。 落地玻璃窗外,偏南季风吹过千里岩和济州岛,遥遥地推着黄海的波浪,一层又一层地推到青岛的沙滩和海岸线上。六月的青岛属于半日潮区域,每日的两次高,潮间隔在12小时左右,千岱兰虽然学习的是理科,只依稀记得,受到月亮引力,地球上的海洋有了潮汐的涨落,昼为潮,夜做汐。 此刻叶洗砚的手指正如那高悬在空的月亮,牵引着她的潮汐。 夜晚寂静,月亮牵引黄海的水规律地拍打青岛岸。 这里的海岸少有三亚那般的大面积沙滩,更多的是大块堆积的礁岩。规律上涨的海水拍打岩石,浪声清脆又悠长,适宜伴愁肠的人得到安然恬静的梦乡。 千岱兰不自觉抓住叶洗砚的肩膀,手指隔着衬衫抓出深刻的指甲痕;她感受到叶洗砚的叹气,明显的喉结缓缓下沉,和手指的茧同样,有一个悠长的停顿。 “你似乎很擅长口是心非,”叶洗砚说,“偏偏在某些时刻,又诚实到让人措手不及。” 千岱兰说:“某些时刻,是什么时候?” “譬如现在,”叶洗砚笑,“我甚至不敢想象,假如……算了。” 他的欲言又止并不影响千岱兰的体验,她微微绷紧身体,习惯性地想要坐正。 阳台门没有闭紧,一丝微凉的海风灵活地挤入玻璃门缝,清冷冷地吹到千岱兰的肩膀上,裸,露在外的脖颈和锁骨一阵清凉,她嗅到细微的、来自大海上的淡淡海盐腥味,和上次住的那件潮湿小旅馆不同,这里安静,空旷,红木柜的白色大理石台面上摆着香薰蜡烛,是玫瑰花和白麝香的味道,音响中放着一首舒缓的西语老歌,声音很低。 “……cuando me enamoro (当我坠入爱河) doy toda mi vida (就是一生一世的爱) ……” 千岱兰听不懂西语,她倒是想将西语作为二外来学习,遗憾的是她目标院校中暂时未开设西语系,这个学习愿望未必能成真。她仰脸,想问问叶洗砚能不能再快点,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对方的做事方式,而叶洗砚垂眼,侧脸贴上她的唇。 很显然,对方误将她的加速祈求当成了求吻。 不过这样的体验也很不错。 这个温柔的吻有薄荷和绿茶的味道,千岱兰注意到这个男人一天要漱八百遍口,就连喝了茶和酒后也会立刻用漱口水,她尝不到任何酒精的味道,不像叶熙京,后者总喜欢在吃到爆酸的橙子后来亲她——打住。 她现在在亲吻他的兄长。 不能在吻哥哥的时候想弟弟。 可哥哥在接吻的时候比弟弟温柔很多,那种控制欲也是暗暗地藏在绅士之下,绝不会露出锐利的、令她觉察到的锋芒。千岱兰甚至感觉他的吻像一种优雅的进食习惯,嘴唇,舌尖,口腔,呼吸,他都要一一缓慢地剥夺、进食。 月亮步步升空,夜汐一层推一层,层层扑岸,海潮逐渐汹涌。 而在那水即将拍到岩石最高处时,叶洗砚和他的唇忽然同时离开,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千岱兰抓住他手腕,阻住他离开,声音也干了:“为什么不继续吻我?” “你不专心,”叶洗砚说,“刚刚在想谁?” 千岱兰说:“我在想学校里要不要继续学西语……唔。” 叶洗砚捧着她的脸继续吻,吞掉她剩余的语言。 空调明明开着,千岱兰却感觉到热。 北方的空气天然就比南方干燥,常理来讲,处于海滨的青岛应该气候湿润,可她却觉来青岛的这几日,每天都那般燥热,坐立难安的燥热。 叶洗砚在她耳侧低低叹息:“你似乎很喜欢拿我和其他男人比较,这样很不好,岱兰。” 他又开始称呼她为岱兰,而不是刚才那句宝宝。 千岱兰拉着他的手腕,催着他继续:“没有没有,哥哥天下第一好,快点快点。” 最后一个“点”字成了舒服的叹息,酒店中只开了氛围的灯带,她的眼睛异常地发亮,干干净净的清亮。 叶洗砚顺从了她。 千岱兰细致而敏感地觉察到他的大拇指同样干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并未被键盘磨平的指纹,它们像白鹤涉水而过时擦起的一圈一圈涟漪,她是白鹤口中衔住的一点小红杏,均匀缓慢地略过水波。 叶洗砚又要吻她了。 他对接吻的喜好超过千岱兰的认知,她还以为洁癖都不爱这种亲密的接触,可事实上,叶洗砚简直要把她一口吞掉。吻她时,就像千岱兰小时候吃牛奶雪糕小布丁,一定要把冰糕棍儿舔到没味道才肯停。 不,叶洗砚眼中的她是怎么吃都有味的雪糕。 可他偏偏又在千岱兰主动迎合时停下,这次的中断让暴脾气的千岱兰失去了耐心,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故意的?” 叶洗砚闷笑,衬衫下的温热胸膛也因笑而轻晃。 “太着急吃掉食物,会破坏你对它的喜爱,”他说,“我喜欢延长你对它的期待,等待会让最终的’得到’更美味。” 千岱兰叫:“我不想美味!我现在只想快点痛快地吃掉然后舒舒服服地回去睡觉!” 临门一脚就停住,谁能受到了这种反复急停? 叶洗砚更紧地搂住她,含笑。 “我知道,”他说,“多点耐心,岱兰,如果你对我的耐心,和你对其他朋友一样就好了。。” 千岱兰迫不及待地啃上他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强吻显然让叶洗砚非常享受,他始终垂着眼看千岱兰,那眼神真是千岱兰从未见过的温柔,她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眼中看到这种情绪,像暖融融化掉的香薰蜡烛,像刚刚打发好的香甜奶油。 她也要像香薰蜡烛那样融化掉了。 两只脚的脚背第三次绷紧,每一个脚趾头都用力地抓握,掌心像被一万朵嫩生生的狗尾草拂过,千岱兰看到叶洗砚脖颈上的汗水,听到逐渐失去平衡的呼吸,铺天盖地将她淹没的乌木香水味。 海盐味清风将白色纱帘吹到高高飘起,千岱兰握住他的手腕,想推拒又想抓住他,她的大拇指感受到他因用力而结实的小臂肌肉,中指和无名指要被手臂跳动的青筋弹开。 千岱兰要因为这个主动的吻而窒息了。 月亮终于稳稳高升,受到牵引的夜汐稳稳拍打到岸边礁石的最高处,澎拜汹涌地翻阅红色木头栏杆,巨浪高高飞起,重重拍击无人行走的海边小木径,如雪飞溅,似烟花爆炸时跳移的火星点。 叶洗砚温暖的唇贴在千岱兰的耳边,声音低低,似含笑又似勾引地叫了一声宝宝。 千岱兰第一次发现,延迟满足的妙处。 她没办法现在回应叶洗砚的叫声,有抽筋后的疲惫,但大脑还长久地处于那种兴奋,就像干着嗓子打了一下午网球后终于喝到了水,像饿了一整天后吃到妈妈做的香喷喷炖菜,像憋了一晚上的嘘嘘后终于在清晨十点醒来去上了厕所。 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美妙,本该短暂十几秒、几十秒的快乐被宽容地延长,她紧紧地抱住叶洗砚,激动地去亲他的脖颈,甚至想要咬一咬他脖子上的青筋。 这个男人从头到脚都是香的。 香到千岱兰甚至想要再等一次夜汐。 可叶洗砚却在轻柔地拥抱她后,提醒。 第51章 惊变 “时间会冲淡情感——岱兰,我是说,你对我的情感;近五个月不见、没有联系,你就开始默认和我永远断联。” “这一次,如果不是我主动找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向我打招呼,岱兰?” …… 飞机上,千岱兰抖了一下,才醒过来。 她打开遮光板,看到舷窗外的云朵,大片大片,像蓬松温柔的白鹅绒。高空造成的耳鸣尚在,广播里的声音同样算不上清晰,有淡淡的沙哑回音,如隔着一个模糊不清的放大镜看。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千岱兰低头,看了眼手表。 这块表还是年初时买的,dw,巨火的一款,白底淡金边的表盘,表带是藏蓝、白、深红三色,简单又干净,原本想督促自己学习。 飞机比预计时间早二十分钟抵达桃仙国际机场,这个准点率可以让千岱兰原谅大馒头加咸菜的飞机餐——下次还是可以优先考虑买山航的票。 除了起飞降落太猛有些耳鸣外,暂时没有其他毛病。 不过,她也喜欢一些猛烈的、感情充沛的东西。 譬如叶洗砚。 他能保持这么多年的单身,和他的高傲密不可分;刚认识时,他连千岱兰对他和对其他客人一样都难以容忍,更不要说天生具备排他性的爱—— 昨晚上叶洗砚的态度也是如此,温柔,不容置疑地告诉千岱兰。 ——如果只是为了单纯泄欲,恕不奉陪。 千岱兰想,有必要重新认识他了。 一个面对她这样大美人还能坐怀不乱的男人,真是可怕到要命。 那种情况下,他居然还会拒绝她! 看来那捍卫贞,操的十八条腰带并不是系在他腰上,而是紧紧地焊死在他胯,间。 昨晚,面对他,千岱兰也放下狠话。 “你迟早会主动的,”她信心满满,“总有一天,你会后悔错过了今晚。” 她迟早会等到他失控,看他不再那般高傲,那般高高在上。 回沈阳后,接下来两周时间,千岱兰就干了两件事。 一是填报志愿,二是忙着做《八荒》的合作款。 麦神奇做事圆滑,有点小心思,但做事毫不含糊,一共四款t恤三款卫衣,打了三版样,千岱兰就定了下来,开始正式做大货。 赵雅涵今年毕业,刚好千岱兰缺人,也继续跟着她开淘宝店。 千岱兰忙,不能事事都盯着,淘宝店的客服、网页端的“装修”都是由赵雅涵负责,那些网页装饰代码看得千岱兰头痛,也愈发让她坚定了读外语的决心。 叶熙京是最后一个知道千岱兰考高分的人。 彼时,他刚和殷慎言大吵一架。 如果不是双方都有工作伙伴,叶熙京已经将水杯丢向殷慎言那面目可憎的一张脸,殷慎言也已经掐住他脖颈把他直接掐死。 两个相看两生厌的男人,为了工作,不得不勉强坐下来和谈;会议室中气氛沉闷,烦躁到叶熙京出去抽烟,又听见吸烟室中的殷慎言和他同事交谈。 “你女朋友报复旦了?”同事说,“考这么好?” “嗯,复旦的法语,她就是聪明,从小数学就好,英语不行……这几年英语成绩上去了,”殷慎言笑,“要是她复习时再用点心,报清华北大也不是问题。” “你呀,对女朋友要求就别这么高了;干咱们这行的,能有个聪明漂亮的女朋友很难得了,”同事艳羡,“还是青梅竹马,真好啊,真好。” 气得叶熙京连烟都不想抽了,刚点燃的烟又摁灭了。 殷慎言算什么东西?要不要脸?岱兰可是单身你说她是女朋友——怎么比他这前男友脸皮还厚,那小子哪里来的脸? 他阴测测地想。 偏偏这一次,殷慎言还是甲方。 星云科技这几年势头很猛,先前叶洗砚在的时候,主导的两个游戏项目,至今还在红红火火地运营着,作为上线时间超过五年甚至六年以上的游戏,上个月的流水依旧过了亿元。 现如今,叶洗砚离开星云科技,和张楠创建了折鹤,折鹤目前推出的两款游戏,一个《四海逍遥》,一款手游《八荒》,都是市面上的爆款,上到白领,下到初中生,几乎没人没听过这两款游戏的名字。 作为秉承着“什么火就抄/收购什么”的星云科技,自然也是蠢蠢欲动。 这些年,星云科技都是这么干的,某小工作室、或国外某个小游戏爆红,它就取其精华来用一用,赌的是对方告不赢;倘若对方玩法过于独特、不方便抄,也没关系,就先收购; 收购后也有两种情况,如果能确定彻底掌控整个团队,那就继续注资,盈利;倘若掌控不了,那就先将其冷藏,自己再复刻个玩法相似的升级款出来,毕竟财大气粗,舍得花心思下宣传,外加版权在手,一般都能继续红红火火好几年。 这也是叶洗砚离开星云科技的原因之一。 如今,财大气粗的星云科技,见《八荒》火得一塌糊涂,再加上叶洗砚坐镇,心知这下难抄了,重金挖掘人才,而殷慎言则在选拔中脱颖而出,最终被委以重任,要求他制作一款对标《八荒》的手游。 星云科技目前北京、上海各有公司,分管不同游戏,先前有叶洗砚在,是以,星云科技的北京总部始终和叶家的公关公司保持着合作;现在,叶洗砚走了,叶熙京只能亲自和星云科技的上海公司谈合作——就这么阴差阳错,他最看不起的殷慎言,成了他需“讨好”的金主。 叶熙京就没受过这种窝囊气。 工作上,殷慎言绝不会如小孩子恶语相向,只是眼神冷淡,冷淡到好几次叶熙京想拍案而起,骂他爷不稀罕你们那点臭钱;但这是叶平西交给叶熙京的考验,无论多么难受,叶熙京都得强忍着,笑着说殷总监请您看看我们的方案。 叶熙京还真没受过这种委屈。 谈恋爱时,殷慎言这小子就处处碍眼; 都是男人,什么小心思,叶熙京一眼就能看穿。 能骗得过天真善良的女人,可骗不过这些心思肮脏的男人。 更不要说,三月份时,殷慎言摁着叶熙京的那一顿暴揍——莫名其妙,到现在,叶熙京都感觉那顿揍挨得没头没尾,十分冤枉。 白天在公司里受够窝囊气,晚上林怡打来电话,着急忙慌地问—— “千岱兰考了667?” 叶熙京不胜其烦:“667怎么了?我哥当年考708,你也没这么激动……等会,你说谁考了667?”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兰小妹?” “是啊,”林怡嗔怪,“当年闹得要死要活的,差点连英国都不想去了;现在全忘了?” 叶熙京渐渐冷静。 “谁说的?” “珂珂呀,”林怡说,“珂珂告诉我的,今天她去拜访你爸,听见你爸提了一句;你爸看起来挺欣赏千岱兰的,说她有出息……” 叶熙京说:“确实。” 他知道千岱兰高考的事情,可没想到后者居然能考这么好。 667分,什么概念? 当初叶熙京高考,也只考了651的裸分成绩——尽管那时候叶熙京还不到16岁,还连跳多级;但叶熙京的受教育条件绝非千岱兰能比。 千岱兰恐怕都没上过一对一的重点私教课。 预估中,千岱兰能过本科线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但她居然考了667。 “唉,”林怡小心翼翼地问叶熙京,“你和千岱兰,真的没可能了吗?” 叶熙京警惕:“你干什么?” “没,”林怡嘟囔着,“现在想想,那女孩也不错,虽然穷了点,但长得确实好看,也聪明,能考这么多分,以后肯定还有出息……” 叶熙京听不下去了,掐断这通电话。 他站在玻璃窗前,看到外面的东方明珠熠熠耀着绚烂的光; 房间内没有开灯,叶熙京赤着脚踩在厚厚地毯上,忽然间想起,梁婉茵昨天打电话时,提到,昨天她去恒隆拍广告片,遇到了从mikimoto出来的杨全。 叶熙京不以为意:“说不定是给叶阿姨拿的,叶阿姨最爱珠宝首饰,你又不是不知道。” “拍完片,我又去mikimoto里问了,杨全拿走的是两条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梁婉茵说,“你说,两条一模一样的,除了送叶阿姨外,另一条送给谁?” 叶熙京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问问,洗砚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梁婉茵问,“前些天珂珂和叶叔叔吃饭,叶叔叔暗示珂珂重新找男朋友吧,说洗砚哥还是不同意撮合他们的事……洗砚哥有喜欢的人了吗?” 叶熙京忽然叫她:“梁婉茵。” “嗯?” “前年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嘴上提珂珂,实际上背地里一直在打听我哥,”叶熙京咂摸出味儿来了,还挺直接,“你其实一直都在暗恋我哥,是吧?” 梁婉茵那边没说话,直接结束通话。 叶熙京想不出,叶洗砚会喜欢哪个女孩。 他哥就是这样,对什么事都是有礼貌的,淡淡的,表面上看起来十分随和,实际上,极其容不得沙子,容不得半点欺骗。 先前叶熙京提心吊胆,还生怕叶洗砚会看上千岱兰;毕竟,他出国前的那段时间,叶洗砚对千岱兰着实太好了,又是送衣服,又是送首饰,来来回回;彼时叶洗砚和星云科技决裂,正是孤立无援、缺人的时候,他居然还把杨全派给她,车接车送。 幸好千岱兰谎话连篇,不知哪里开罪了叶洗砚;等叶熙京回国后,发现两个人的关系就淡了。 有了先前的教训,重来一回,叶熙京没有再贸然地去追千岱兰。 第52章 利用 千岱兰在警察局中见到了紫姐——王紫晓。 她正由四个警察带着,上另一辆捷达,白底黑字的车牌,不知将要开去哪里。 擦肩而过时,紫姐回头看了千岱兰好几眼,显然很意外,她怎么会在这里。 关于紫姐殴打她的事情,只是按例传讯千岱兰,重新问了些问题,千岱兰复述那天遇到的意外,便结束了。 但她暂时还不能走。 因为有人举报她之前卖过jw的假货。 千岱兰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清楚,从南油市场上购置的那些高仿,没有一件是订品牌标的,只有水洗标;先前她在档口时混这么久,去南油时还碰到过几次工商局和警察去封店查货,不至于连这点都搞不清楚。 这点和紫姐不同,当初千岱兰故意让jw注意到紫姐的时候,就是知道紫姐直接当正品卖——三标齐全带吊牌和高仿包装。 她既然会用这招来整紫姐,怎么可能再给自己留下什么把柄。 刚刚看紫姐的表情,显然,这次千岱兰被举报,和她没什么关系—— 那会是谁呢? 千岱兰尝试去想,自己是不是还得罪过什么人? 想得头痛,她决定暂时放过自己;暂且不去想它,不必在未知的情况下去揣测是谁害你,只须看这件事最后是谁得益。 警局的人也不为难她,态度挺和善,找她也是为做笔录;千岱兰一口咬死,说从南油拿货时并不知道那些东西具备品牌价值。 就算是市场监督局和警察去档口看也是一样,这些品牌的标都被称为“肉”,大部分情况下,挂版的衣服都没有缝标,只有在大批量拿货时,商家会问一句,要不要把“肉”放袋子里,个别大胆的,会提供订标签的服务。 况且,自从打定主意让jw注意紫姐后,千岱兰就已经将货处理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留,不知道警察从那里搞来的样品,她也只说,确实是店里卖出去的,但她就是看样式好看才进的货——水洗标和品牌一样?我不认得。 对不起,我不知道正品的水洗标也是这样,这么细的东西,我又没买过,哪里懂呢警察姐姐? 晚上十点,千岱兰喝了杯热水,寻思着该不会要在这里过夜了吧?只是不知道jw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难缠,居然会来为难她这样一只小虾米…… 她苦中作乐地想,要是这样的话,那她还挺牛逼,丰富多姿的人生中又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过在警察局过夜的经历。 热水喝完,有个警察进来,叫她的名字,说举报人搞错了,jw品牌方的人也撤销了对千岱兰的指控,现在她可以走了。 千岱兰愣了。 她了解jw的流程,截止到今年,沈阳的店面也只开了两间——像这种事情,一定是总部的人来决策;难道刚巧,jw总部的人就在沈阳? 一出警察局的门,看到叶洗砚时,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男人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她,笑容很淡。 夏季的沈阳夜晚凉爽,叶洗砚将他的外套递给千岱兰,示意她穿上。 “梁亦桢来沈阳看工厂,”他两句话解决了千岱兰的疑惑,“刚才我在同他吃饭。” 千岱兰敏锐地觉察到问题:“你们在谈事情?我没耽误你吧?” “没有,”叶洗砚笑,没提最后时刻做出的让步,“只是朋友间的普通吃饭而已。” 他并不认为这点值得向千岱兰提起,这种让步是他的主动选择,并不适合用来给千岱兰施加心理压力。 她会受不住。 叶洗砚当然清楚,倘若想彻底俘获一个女孩的心,就需要持之以恒地待她好。 然而,待她好和“挟恩以报”,又是不同的概念。 目前的他还不屑于用这种不亚于威逼利诱的手段,用一句“看我为你放弃了什么什么”来道德绑架,或引起她的愧疚。 他对此不屑一顾。 千岱兰说:“感觉你们并不是什么普通朋友,你叫他梁叔他叫你弟……” 称呼都不统一,显然心思也不统一。 她重重地打了俩喷嚏。 杨全拉开车门,问:“去酒店?” “去我家,”千岱兰有点鼻塞,她坚持,“我想回家。” 叶洗砚说:“先送岱兰回家。” 杨全从后视镜中频频看叶洗砚,心想老板你还真能忍啊。 “送”这个字就不一样了。 “去我家”=你可以留在我家休息; “送岱兰回家”=我送你回去,不留下。 成年人的暗示就这么明显,大家都不会说得很直白,给对方留有余地的同时,一来一往,就把事情定下来。 到底是干大事的人,杨全暗暗地想,如果我有这个忍耐力,现在说不定……哎,好像还是现在做助理赚得多还轻松,不担心失业风险;老板人也挺好,就是有些许的恋爱脑。 ——作为助理,他知道叶洗砚刚刚做了什么。 梁亦桢口中的“来沈阳看工厂”不过是个借口,沈阳是中国汽车的重要制造基地之一,但尚未有大规模的新能源汽车制造基地。另一方面,国家虽然从2010年十二五规划上提出发展电动汽车,同样有大力扶持和资金政策优惠,但目前尚在起步阶段,前途不明,谁也说不好之后如何。 梁亦桢显然尚未决定是否投资,毕竟盈利前景未知。 他这次来沈阳,多半是因为叶洗砚在沈阳;而叶洗砚来沈阳,则是想聘请一位曾在苏联留学的老教授担任新游戏的艺术顾问。 这也是杨全意识到自己和叶洗砚的差距在哪里。 常人目光来看,叶洗砚现在已经为折鹤公司做出两个爆款了,且这两款手游盈利前景一片大好;接下来,也可以像星云科技那样,去收购几个独立小工作室,继续打造经过一定市场检验的新爆款。 但叶洗砚不。 他不收购,也不模仿,而是直接开启了一款新玩法游戏的立项。 这次的游戏项目,耗费了叶洗砚不少心血和金钱,说是“烧钱”都不为过。 叶洗砚野心颇大,要做一款能无愧于“第九艺术”的游戏,这款新手游从立项起就遭到公司其他人的反对,是他自己说服众人,顶着压力去做。 因引擎和开发问题,外加叶洗砚的精益求精、完美主义,新游戏投入资金不菲,原本的五个投资人渐渐走了仨,叶洗砚孤注一掷,不仅动用自己积蓄,还同叶简荷女士商谈,第一次主动接受了来自母亲的投资。 当年他读书时,第一次创业,那样窘迫,也没有去找叶女士帮忙。 梁亦桢主动提出投资,但要求拿走这款游戏的所有海外代理及运营权——这也是今晚叶洗砚和梁亦桢僵持的谈判。 杨全知道,叶洗砚最初计划,只将港澳台的繁体服务器代理、及日服的代理权交给梁亦桢,但最后,两人签署的合约上,叶洗砚将韩服的代理权也一并给了他。 肉眼可见的利润相让,合同一签,梁亦桢立刻给jw总部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去警察局,说这件事和千岱兰毫无瓜葛。 叶洗砚成功将千岱兰保出来,也只是送她回家而已。 到了。 千岱兰后来租的房子还有俩月才到期,里面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这一次回来,一是拿录取通知书,二来就是把剩下的东西寄到杭州去。 房子已经很老了,六层楼,没电梯,楼梯还是灰色的水泥铺平,栏杆前几天刚刷了红漆,叶洗砚一进楼道门,就嗅到了刺鼻的油漆味。 但这简陋的环境中,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千岱兰身上。 那天晚上,她经历了什么? 紫姐掐的她? 还有其他人殴打她了吗? 她被人欺负后是怎样的心情? 很显然,第一次的报警并没有让坏人受到惩罚; 被打了后,她独自回的家么?独自走过这黑漆漆、冰冷的楼梯,在惨白的月光下爬到五楼? 当紫姐逍遥法外时,她又是怎样的心情回的家? 在这充满油漆味道的黑暗楼道中,叶洗砚忽然窥见她成长历程的某一瞬间。 他悲悯地想,她默默吃苦也不肯对外人讲;而更让他怜惜的是,她究竟吃了多少类似的苦,才长成现在这样敏感又独立的模样。 “哥哥?” 一声叫住了叶洗砚。 叶洗砚站在楼梯下,看到比他高出三个台阶的千岱兰。 她始终走在前面。 无论黑暗或狭窄。 “你怎么了?”千岱兰问,“是不是走累了?老小区就是这点不好……我之前看了三套房子,还没想好买不买;现在北京房价涨得太高了,我估计这沈阳的迟早也得涨,但一想到未来几年未必住在沈阳,也就一直没定下来。” “不是,”叶洗砚说,“我只是很意外,意外你今晚还住在这里。” “房租还没到期呢,钱都交了,再去住酒店太可惜了,”千岱兰说,“不过这里比我老家还是好多了;我家住的还是工厂分的那种房子,很小很挤,就俩房间,我爸妈睡一个,我睡另一个,我那个房间都放不下你家的那种大床……” 这样细细碎碎地说着,她用叮叮当当响的钥匙打开房门,顺手打开灯。 灯光很亮,将这房间中的一切照得亮亮堂堂。 房间不大,家具擦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墙上贴着一些海报和挂画,开国十大元帅,八骏图,还有十字绣的【家和万事兴】,大部分都是原房主留下的。 叶洗砚在门口脱下鞋子,发现没有拖鞋——鞋架上是千岱兰和他父母的拖鞋,最大尺码42,叶洗砚穿46码,显然不合适。 第53章 接近 “是我不让曼华告诉你,因为和千小姐见一面,超乎我想象的困难……”梁亦桢告诉千岱兰,灯光打在他脸颊上,纵使保持清瘦,但长久的病毒和疾病,仍在加速着他的衰老,“我很抱歉。” 今天晚上,他说了很多次抱歉。 千岱兰有点讨厌抱歉了。 这种“抱歉”像什么呢?像盗版电影在片头加入的免责声明,提醒下载的人在24小时内删除;像学校里老师的“自愿上自习”,像杀人犯动手前的祈祷。 好像只要说一句“抱歉”,就可以把已经做过的、接下来要做的错事全都抹除。 ——如果他真的对此感到抱歉,那么应当选择告诉她,或者,不要这么做,不要阻挡梁曼华和她的见面。 如果千岱兰足够有钱,或者,像叶洗砚那样,她一定会有底气这么讲。 可惜现在她没有。 她只能笑着说哪里哪里,能见到梁先生才是我的荣幸。 苹果肌都要笑木了。 “这次请千小姐来,实际上,是有件事想询问千小姐,”梁亦桢的中文措辞依旧缓慢,语调发音很准,不至于像那些生硬的外国人,可部分语序还是有点奇怪,像直接汉译英、再汉译英,“关于千小姐先前曾售卖过的部分无标产品,我想知道它们的来源,可以吗?” 千岱兰想,他说的话很适合被放在初中语文试卷上,用来让学生们做病句修改。 但她仍理解了梁亦桢的意思。 冷不丁地心跳,像一颗葡萄重重落在鼓上。 千岱兰说:“抱歉,我不知道那些产品是jw的高仿;档口挂版的衣服没有标——” “其他人说不知道,或许是真的,”梁亦桢说,“可是,千小姐,我记得,三月份,我们见面时,你曾告诉我,你很喜欢jw,你曾为jw工作过很长时间,而且,在离职后,仍购买jw的衣服。” 千岱兰哑口无言。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 她只是没想到,这个鬼会这么直接。 看来不是每个人都具备叶洗砚的耐心。 侍应生为她的高脚杯中倒了红酒,浓郁的液体,像稀释后的血液。千岱兰把头发上的两枚发夹取下,才同梁亦桢平视:“你想说什么呢?梁先生,如果答案很迂回,你很难用中文表达;或许你可以用英文告诉我——我的英文也很不错。” “我喜欢母语,”梁亦桢说,“请相信我,我没有恶意,只是经千小姐提醒,我才知道,jw最近盗版猖獗,已经到了公司无法坐视不管的地步。” 千岱兰安静地等他虚伪完毕。 “我只想请千小姐告诉我,”梁亦桢说,“能否提供您的进货渠道?我想从源头杜绝盗版的泛滥。” 千岱兰问:“梁先生,你知道我是哪里的吗?” 梁亦桢说:“籍贯?还是……谁的人?” “铁岭的,”千岱兰说,“辽宁铁岭,年年上春晚的大城市。” 梁亦桢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笑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东北人,你可以说我穷,也可以说我没志气,但不能让我不讲义气,”千岱兰直接说,“我从人那里进货卖衣服,赚了钱,完了,反手把人一卖——没有这么干的,那我成什么了?不是我袒护人,是我不能干那缺德事。梁先生,你要是真想追责,要罚钱,我可以缴纳罚金,直接罚我。” 梁亦桢眼角轻轻起了笑纹:“千小姐如今恐怕很难筹备罚金吧。” “那也是我的事,”千岱兰斩钉截铁,“做生意也得讲义气,梁先生。” “很难想象,”梁亦桢说,“一个你,一个王紫晓,都坚决不肯透露进货渠道,我很意外。” 千岱兰说:“没什么好意外的,我们中国人和你们英国人不一样,先生。” 梁亦桢笑,但笑到半截又停住。 来自身体脊柱的疼痛让他缓慢地舒了一口气,才以欣赏的目光看向千岱兰,隐约明白,为何那天晚上,叶洗砚犹豫不到五分钟,就松口答应让步。 起初的梁亦桢并无把握。 他比谁都清楚叶洗砚的聪颖狡猾,也知道叶洗砚做事多么严苛果断、公私分明;即使是亲弟弟,他也没有松口,不肯让折鹤和维德公关签署合约; 那天晚上也一样,叶洗砚结束通话,慢慢地坐回。 桌子上的菜已经冷掉了,在这通电话之前,叶洗砚还在气定神闲、微笑着同他饮酒;而通话以后,叶洗砚的笑容就淡了很多。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 沉默很久后,叶洗砚拿到梁亦桢一开始起草的合约,划掉上面的三条条例后,重重放在桌子上。 “我只能让步到这里,”叶洗砚说,笑容温和,目光锐利,“梁先生,我这个妹妹不喜欢在警察局中过夜,我也不希望这个乌龙闹太久。” …… “仅仅是一个供货渠道,你就不肯配合,”梁亦桢说,“洗砚果然说得没错,你是个很有侠义心肠的姑娘。” 千岱兰说:“我没看过武侠小说,不知道怎样才算侠义心肠;我只知道,人做事,得有起码的道义信誉。” 梁亦桢笑:“上次叶洗砚和我说,无财不养道,看来和千小姐倒是有异曲同工的看法。” 千岱兰心想什么无财不养道,总不能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钱没有办法修道吧? 她悄悄把这句没听过的话记下。 “我也不愿意为难千小姐,尊重你的意愿,”梁亦桢说,“不过,听说千小姐的淘宝店,运营并不算顺利,似乎也遭受了一定的舆论影响,导致店铺评分下跌,原有的商品销量惨淡……” 千岱兰说:“做生意的,哪里有一帆风顺。” “可我听说,千小姐的资金流似乎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梁亦桢说,“千小姐今天穿得如此惊艳,是想和小女曼华谈投资的事情?如果是的话,那么很遗憾,曼华她——” “如果我真想拉投资,今日该穿得更正式些,”千岱兰笑意浅浅,礼貌地说,“只是朋友间的会面。” 梁亦桢一停。 “实不相瞒,”他说,“我很看好网络购物的前景,尤其是,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我相信,总有一天,网购的人群将比线下购买的顾客更多。” 千岱兰说:“梁先生,jw并不适合走网购路线。” 她没有碰酒,不卑不亢:“想必梁先生也是看到去年淘宝的交易统计,服装品类中,蘑菇xx,七xx,韩xx舍,这些淘系品牌的销售业绩的确非常抢眼,但请不要忘记,淘系女装的特点是价格相对低廉,样式更迎合大众审美,且为了好看,可以牺牲质量来降低成本——而jw的受众,显然易见,和这些品牌的受众群体并不相吻合。以我在jw的工作经验来看,jw为顾客提供的,不仅仅是精致美丽、独一无二的服装,还有极高的情绪价值,以及搭配师一对一的推荐,而这些,都是淘系品牌永远抵达不到的优点。” 梁亦桢说:“但jw目前只在中国的一线城市、部分省会有店,有人建议,如果设置网络销售渠道,或许可以让二三线的消费群体也有购物的机会。” “人不是囚徒,”千岱兰说,“我工作的时候,也有很多河北和山东城市的客人,偶尔来北京旅行时,她们的购买欲反倒空前的旺盛。况且,据我所知,2009年起,淘宝所举办的双十一活动,要求商家直接五折销售——jw也要么?很多顾客喜欢jw,就是因为jw从不会有额外的折扣,也从不会进入奥莱;倘若jw也参与此类的活动,恐怕会影响品牌之后的调性和发展。” 她举例子:“据我所知,今年六月,某奢侈品牌在天津佛罗伦萨小镇开了第二家奥莱店铺,开业当天的确火爆,但我也知道,有些朋友,开始放弃购买该奢侈品牌的当季款——大家可以接受购买一件昂贵的衣服,但不能接受这件衣服比别人买的’贵’很多。无论富人还是穷人,都无法接受这点。我敢预测,未来五年,十年,该奢侈品牌的调性必然会下滑严重,打折促销只能营造一时的繁荣;若没有好的设计师逆天改命,从高端滑落很简单,可再想走向高端——很难。” 梁亦桢望着她。 “当初艾米辞退你,真是大愚蠢的行动,”他说,“你很了解jw,也很了解网购。” “我反倒要感谢ami放我自由,”千岱兰说,“否则今天的我怎么会考上复旦呢?” “你似乎很有想法,”梁亦桢征求她的意见,“如果你是我,现在面对jw是否开放网络购买渠道的辩论——你会如何做?” “我选择模仿。” “什么?” “我选择模仿其他奢侈品牌的道路,”千岱兰说,“chanel的bruno pavlovsky说过,时尚是需要触摸和感受的,所以他们至今坚持线下销售。我想,jw既然想要做中国的chanel,就不应该先于他们迈出这一步。至少,就我个人感受而言,jw并不适合在淘宝上线。” 梁亦桢说:“你似乎还有其他想说的。” “是的,”千岱兰说,“但jw毕竟不是chanel,这么多年,在国内的女装定位始终是’轻奢’,而’轻奢’这个概念,最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如果没有丝毫改变,总有一天会被时代所抛弃。” 梁亦桢问:“你似乎还倾向开通网购渠道。” “我倾向jw搭建属于个人的网购平台,在官网上提供网购渠道,而非登上淘宝,”千岱兰说,“无论如何,jw的销售,还是应该以线下为重。” 说了这么多,她有些口渴,控制自己不去饮酒。 “很好,”梁亦桢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说可以听懂的中文……如果不是千小姐另有高就,我很希望能聘请你作为我的秘书。” 第54章 体验感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偶像剧中,永远都是男主出现在女主楼下给女主惊喜了;因为女主根本进不去男主住的地方,你们门卫好严格啊,而且长得好帅,我第一次见185的门卫,还四个;我们小区总共就俩保安,加起来凑不出八个牙,”千岱兰感慨,“原来电视剧也是来源于生活啊。” 说这话时,戴金丝框眼镜、一身黑西装的物业经理撑开一柄伞,贴心地询问,需不需要用物业的小车送他们到楼下? 被拒绝后,他又温柔地说,这里有新鲜的生姜和小包装红糖,请带回去煮一煮;天气骤降,请尊敬的业主注意身体。 千岱兰一手紧紧抓着自己的chanel 2.55,一手拎过细心包装好的生姜红糖,走在叶洗砚伞下,边和物业经理告别,边小声感慨。 “不光保安,你们这里的物业经理也长得好帅啊,哥哥,”千岱兰说,“收拾收拾也能去拍偶像剧了。” 叶洗砚回头看了眼物业经理,后者注意到他视线,露出谦卑不失谦和的笑容。 他收回视线。 雨水和发烧后的眩晕让人疑心这是一场梦,身侧千岱兰的特殊香味又冲散这点。 “你似乎很爱看偶像剧,”叶洗砚问,“是因为要从电视剧中寻找流行风尚吗?” “一半一半吧,”千岱兰说,“之前我经常看,因为档口里并不是每天都特别忙,服装也有淡季,没什么人的时候,就看电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去北京那会,《放羊的星星》巨火,麦姐就进了一大批星星手链手铐手链之类的,还有个蓝宝石耳钉——其实就是锆石,塑料的,刚到货,第二天就卖空了——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了,得盯着点电视剧,什么电视剧爆了,里面女主角的衣服配饰鞋子啥的,就也会卖得很好。” 叶洗砚低头看她:“偶像剧中没有贫穷的男主角么?” “嗯……不是很多。”千岱兰发现叶洗砚撑伞的手在抖,对方今天的眼神很热,热到她有些不自然,她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只是笑,好奇怪,怎么一见到他就开心? 她笑着说:“贫穷的男主角追有钱女主角的话,大部分是法治频道,或者一些中年男人爱看的剧,他们喜欢那种穷小子靠岳父起家、然后原配忽然病——” 说到这里,她突然感觉不太合适。 “对不起,”千岱兰说,“我刚刚好像阴阳怪气了令尊。” “没关系,”叶洗砚稳稳地撑着一把24骨的大黑伞,“你可以放心大胆地骂,我会恰当地失聪。” 千岱兰忍俊不禁,也终于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声调。 “你感冒了吗?”她问,“听起来好像有点鼻音。” “不是病毒性,近距离接触也不会传染。” 叶洗砚回答得很快,大黑伞微微向千岱兰方向倾斜,笼罩在她头顶,看到她头顶有一小撮明显卷发失败的痕迹——夹板把那一小缕头发烫得非常僵硬,直冲冲地翘起来,像石头缝里钻出来一朵倔犟小花。 这点小花在微风细雨中轻轻地抓挠脸他的心脏。 像春天的小猫尾草。 他不自觉柔和的声音:“别担心。” 千岱兰说:“这有啥好担心的——我今天第一次去虹桥机场,好大啊不愧是上海;对比起来,上次流亭机场好小啊,小得老太太拄拐都能走三圈——哈——秋——哈——秋!” 她自己又连打两个喷嚏。 转过脸,背过身,千岱兰第一次打喷嚏打得这么文雅。 那份生姜红糖,到家后,叶洗砚煮了,刚好两人份; 千岱兰宝贵地将它展示给叶洗砚,一片自然掉落的法国梧桐叶,叶茎微微发黑,整体仍是金黄的,完美的、金灿灿的黄,天鹅绒般的柔和。 叶洗砚将它夹在一本又厚又大的书中。 “沈阳的法国梧桐树很少,因为太冷了,”千岱兰说,“但我们学校东校门,国定路上,一路往东,直到淞沪路,大概五六百米,全是法国梧桐,修剪得特别漂亮——你看我干什么?” 她发现,叶洗砚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从打电话到他过来,总共七分钟,刚才来的时候,千岱兰也默默地数过,从小区门口到他家门口,也差不多七分钟。 这不仅意味着他没时间换衣服、在家里时也穿衬衫西裤,还意味着,叶洗砚刚接完电话,就立刻下楼来见她。 千岱兰感受到这种微妙的迫不及待。 因为她也一样。 可长时间不见,再见面时,总会有种奇妙的雀跃和新鲜感,像近视眼重新配了一副新眼镜,像给手机换了一副新耳机——看见的,听到的,升级后的视听体验。 “你看我做什么呀?”千岱兰重复地问,“你怎么一直在盯着我。” 她都觉得脸要烧起来——怎么回事,这都快不是那个厚脸皮的千岱兰了。 “瘦了很多,”叶洗砚转移话题,“学校食堂不好吃么?” “好吃,”千岱兰摸了摸脸,臭美,“但是,我这也不是那种消瘦吧,我也没刻意节食,可能就是太累了。” “不消瘦,很漂亮,”叶洗砚赞美她,又关心她学业,“还适应课程安排么?” 比起来千岱兰的淘宝店,他其实更关心千岱兰的学习生涯。 两者都很重要,但叶洗砚总觉亏欠。 他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同她争执,没有就此不管,或许,现在的千岱兰会更轻松一些。 “适应,当然适应,”千岱兰说,“高考前魔鬼训练我都扛下来了,这算什么。” 叶洗砚笑了,那个酒窝和她上次见时同样漂亮。 千岱兰也在此刻看见他桌子上打开的电脑,屏幕有幽幽的光。 事业心很重的她立刻让叶洗砚去看电脑,暂时不要管她了;她一个成年人,可以先在沙发上看看书,玩玩手机什么的。 叶洗砚没推辞,继续回电脑前,专心致志工作;直到窗外太阳彻底落山,他才抬起头,发现千岱兰躺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他终于可以仔细观察她。 出门前卷过、但因为长途出行而微乱的头发,头发上别了一枚松果和干燥果实做的小发夹,口红颜色涂得很淡,因为喝水,掉了很多,透明的玻璃杯边缘印着她残缺的口红印;脸颊比沈阳分别时瘦得严重,看起来没什么肉,眼下画着淡淡的眼影—— 离近了,叶洗砚发现那是黑眼圈。 他心中骤然如春日暖阳照冰川,稀里哗啦,冰雪块儿沿着晒热的水,一块儿又疼又热、又惜又暖地往下淌。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二十才出头的小女孩。 正常情况下,这么大的女孩,都无忧无虑地读着书,哪里像她,年纪轻轻,已经做了别人毕业两三年后才可能做过的事情。 千岱兰在这个时候醒来,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是方言,叶洗砚没听懂,只看到她四仰八叉地起来,像一只从沙滩上翻身的小螃蟹。 小螃蟹翻过身后,丝毫不含糊,眼睛亮得像刚从海水里出来,噗噗噜噜地吐泡泡:“哥哥,我饿了,咱们去哪儿吃晚饭呀?” 她睡前就翻过叶洗砚的厨房,发现冰箱里没有新鲜蔬菜和肉,只有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水果;叶洗砚生病,按照偶像剧的发展,她应该亲自下厨房洗手作羹汤,从而“抓住”叶洗砚的胃—— 很可惜,千岱兰厨艺不甚佳,以前还有亲戚调侃,说她不会做饭以后结婚了可怎么办呢?妈妈说了,她天生就是干大事、请阿姨做饭的富贵命。 生病后的叶洗砚也不用做饭。 小区配备了餐厅,专门记下各业主喜好禁忌、饮食习惯,叶洗砚这几日都在这里吃饭,千岱兰倒是觉得很新鲜——她还是第一次深入接触高端的楼盘。 有钱真好啊。 千岱兰想。 同样的用餐费,住在这里的人能得到比外面饭店更舒适的用餐体验。 就像同样的服装连锁品牌,上海的店一年好几次大促,三线小城市两年等不到一次;居住在上海的人,反倒比小县城的人更容易买到折扣低的同款衣服。 “杨全哥呢?”吃饭时,千岱兰好奇问,“他今天不上班吗?” “这几天他也累坏了,我放他一天假,”叶洗砚说,“明天再陪我去杭州。” “好呀,”千岱兰说,“杭州这几天气温也很好,很舒服,我也和你一块——哎,我还没定机票。” 这样说着,她刚拿起手机,叶洗砚抬手覆盖住她手背,将她稳稳地按下去。 “我让杨全定,”叶洗砚说,“你先吃饭。” 今晚吃粤菜,调味料很少,为的是最大程度地保证食材本身的味道;千岱兰吃几口,感觉口腔都轻了——一种干净的、轻飘飘的鲜香。 她也注意到叶洗砚眉宇间的疲倦。 对方也很疲惫。 无论平时工作如何拼命、身体如何康健,在生病时,也都是脆弱的。 感冒让叶洗砚鼻音加重,少了平时的磁性,可千岱兰却觉得很可爱。 她第一次从叶洗砚身上发现和“可爱”有关的特质,这个从初见时就已经成熟的男性,一直以来都是稳重大哥哥的形象,就连生病在家都要穿衬衫和西装裤。 但说话有鼻音时……真得好可爱。 是千岱兰想揉乱他头发、捧着他的脸强吻的那种可爱。 “怎么忽然来深圳见我?”叶洗砚问,“真是为了一片梧桐叶?” “当然不是,”千岱兰理直气壮,“你看我像这么浪漫的人吗?” 第55章 发烧 千岱兰的嘴被亲肿了。 她不记得自己和叶洗砚接了多少次的吻。 第一个吻是在湿漉漉、积满雨水的三角梅花枝下,叶洗砚左手捧着她的脸,右手四指深深插入她头发,大拇指按在她耳朵尖尖稍上的位置,若有似无地蹭着她耳朵尖尖;他的吻总是强势、侵略性的,好像一吻起来就抛弃了洁癖。 第二个吻是在叶洗砚大平层的玄关后,他的手指还残留着金属门把手的冷,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双手捧着千岱兰的脸,激得她一哆嗦;绿茶味道的清口糖在千岱兰舌尖冷飕飕地炸开,叶洗砚的唇舌异样地滚烫。千岱兰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他反复摩梭、揉搓,搓到她耳朵又疼又火辣辣; 第三个吻在沙发上,两个人连卧室都没进,叶洗砚扛着她的腰、将人重重丢在沙发上;千岱兰被吻得失了神迷了眼,只望天选倒转的天花板,嘴唇被咬得又痛又快乐,叶洗砚每一声加重的呼吸都是促使她动,情的兴奋剂。 然后还有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千岱兰的嘴都要因为接吻而磨破了,舌尖干燥成皱巴巴的丝瓜瓤,牙齿像河岸上晒太阳的小石头。她感觉自己一天吻完了这一年的接吻量,美容书上说接吻会变瘦,等会儿上称后、她一定会暴跌四五斤。 房间里没开灯,她喘得很严重,这种急迫的声响,勾得叶洗砚低头又要亲亲—— 吓得千岱兰慌里慌张,伸手按住他胸膛。 “叶洗砚,”她说,“你怎么越来越烫了?” “嗯,”叶洗砚握住她的手,“还有更烫的。” 千岱兰问:“你是不是还在发烧?” “确实在烧,”黑暗中,他逐根摸过千岱兰的手指,像一团火苗燎过,“是不是会传染给你?” 根据这句话,千岱兰确定了他是真发烧。 因为这个男人居然记不得,下午他还在解释,说不是病毒性感染,不会传染给她! 叶洗砚很重,男人本来就比她高一头,精于锻炼出的一身肌肉也沉,压得千岱兰有点难受。 可她喜欢这种难受,像喜欢被两麻袋人民币压着,踏实的难受。 “亲亲不会传染,”千岱兰说,“你得喝药。” 叶洗砚模糊地应了一声,下巴搁在她肩窝里,弄得她很痒;说话时,呼吸落在她耳朵和脖颈中,烫得她那片肌肤要烧起来。 “亲不会。” 他在黑暗中摩挲着千岱兰的手掌,它原本是攥在一起的,叶洗砚一根一根把手指打开,探开,直到将她整只手抚摸到颤抖地摊平;又硬又长的五指强硬地挤到她五根手指间,他喘了一口气,才用低低的气音开口。 “但其他可能会。” “其他?” 千岱兰问。 她的手指被他完全夹住了,像关在小竹笼子里的鸟雀,忽忽闪闪、噗噗楞楞着翅膀,也飞不出、逃不开的小笼子。 “嗯,”叶洗砚将她的手按高、压在头顶,“一些灌入你体内的东西,可能会让你生病。” 千岱兰爆发出一声尖叫:“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来这种话!” 叶洗砚只是笑,笑着将头慢慢低下去,很久,唇贴着她脖颈上的血管,感受到那急促涌动的、活力满满的血液。 这一刻,他竟想咬断她的咽喉。 “你来见我,我很高兴,”叶洗砚垂眼,“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高兴。” 千岱兰搂住他。 她其实是个没太多浪漫细胞的姑娘,文艺细胞更是寥寥。 当初叶熙京曾写过莎翁的情诗给她,千岱兰一边感动一边觉得好像没什么用;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去知道什么叫做“浪漫”,千里迢迢地送这片梧桐叶也是浪漫,至少高傲叶洗砚会被这种行径所打动。 她精心挑选了好久好久的完整法桐叶呢。 千岱兰说:“我也很高兴,不过,如果你现在去喝点药的话,退下烧去,我会更高兴。” 她已经肿掉嘴唇再度被亲疼。 千岱兰开始怀疑叶洗砚是否没吃饱,睡觉前他也在亲亲,从她的嘴唇一直亲到手指;那句“有钱人都有整齐的牙齿”真得没有说错,千岱兰的指腹清楚地感受到叶洗砚那整齐划一的牙齿,他一定连瓜子都不磕,不然怎么门牙也如此齐整?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客卧的事情,千岱兰睡过去的最后意识,是叶洗砚正在舔她的脖颈,她担心地想自己是不是流了很多汗但困到实在提不起劲儿,什么都没说,只抱住叶洗砚的后脑勺,反反复复地摸他的头发。 揉到叶洗砚叹气问,你能别像摸小猫小狗一样摸我了么? 千岱兰困困地说,可是他们都喜欢我这样摸呀。 叶洗砚没有问他们是谁,只是咬了一口她的脖子,像惩罚,疼得千岱兰挣扎了一下,没叫出声,被他温柔又窒息的吻堵住嘴巴。 千岱兰想,他可能已经习惯了。 叶洗砚的头发摸起来很硬,一点都不软,很多,出乎意料地多。千岱兰后知后觉,原来叶洗砚一直在做体毛管理,实际上,他属于毛发较为旺盛的那种。 次日清晨的千岱兰是被甘醒的。 其实并不算得上水碱,昨晚西湖的水满到能皱了皮肤,发烧的叶洗砚有所顾忌,也没碰她;千岱兰的生物钟是七点醒,可叶洗砚的起床时间比他还早,大约六点左右,被当熊抱了一晚的千岱兰就感觉到叶洗砚轻手轻脚地离开。十分钟后,一身淡淡乌木香的人又回来,像盗墓老贼扒拉宝贝似的,从头发到脚趾头摸了一遍,才握住她脚腕分开,在她耳侧礼貌地问可不可以。 千岱兰忘记怎么回答得了。 三分之一的概率是可以,三分之一的概率是当然可以,三分之一的概率是快点来吧。 她是在叶洗砚怀抱里清醒的。 是很奇怪的一个拥抱,也可能是第一个深刻到这种程度的拥抱,深刻到千岱兰那迷迷糊糊的脑子完全清醒了,前所未有的饱腹感让她想要并拢双月退排挤,却吃惊地发现,她想并拢的两个正搭在叶洗砚臂弯中,被他稳稳地托举着。 身后是柔软的天鹅绒靠枕,脊柱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弹力。 叶洗砚跪在她面前,抱小孩嘘嘘似地抱着她,不过是面对面,千岱兰搂住他的脖子,惊地叫了声哥,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他已经退烧了。 千岱兰却感觉自己好像要发烧了。 手掌心贴着他的背,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膀紧绷时的发力,一下,又一下,月几肉规律而平稳,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莫。叶洗砚觉察到她对自己肩膀的观察,偏过脸,亲了亲她的额头。 千岱兰断断续续地乐。 “看你呀,叶洗砚,”她笑着说,“你果然还是抵抗不住我。” 她本来还想继续嘲讽叶洗砚必输无疑,千岱兰可还记得那个约定,可从头皮到脚掌心炸开的快乐中断了她洋洋得意的挑衅。 叶洗砚低低地嗯一声。 太早了,才早晨六点,房间外静籁无声,千岱兰亲吻他的额头,鼻子,眼睛,脖子,耳朵,亲到叶洗砚受不了了,将她狠狠地揉了一通;最后还是传统的传,教,士,千岱兰发现叶洗砚特别爱和她面对面,她像条坚韧的树袋熊,双手双脚都抱着他,只有背贴着,嘴也都吃满,偶尔挂不住了掉下来,也会被树袋熊妈妈稳稳地接回去。 两人差点误了去杭州的飞机。 杨全并不意外看到两个人,但意外的是俩人的嘴唇明显都肿了;怎么肿的,就不是一个优秀助理应该过问的事情。 优秀的助理只需要负责帮老板和千老板订酒店、餐厅,还犹豫着问老板需不需要计生用品和药物,被春风得意地回绝说暂时不需。 叶洗砚在杭州只住了一晚,就赶去上海,去秘密地见几个技术大拿。星云科技重薪挖叶洗砚的墙角,叶洗砚也预备着向对方下手。 他在上海又住了五天,这总共七晚,千岱兰也和他作了七晚,一共十次,三十一个滋势。 千岱兰从没有这么忙,也从来没有这么爽过。 这也是她第一次了解到叶洗砚的工作强度。 对方的作息时间非常规律,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洗澡,把她叫醒后来一次,或者去晨跑、酒店的健身房锻炼,八点吃早饭,开始处理工作或和人见面;午饭大多是应酬,下午工作、开视频会议、约人秘密商谈,直到晚上八九点才有时间。 到了这个时候再吃晚餐,叶洗砚基本上不会碰任何碳水,只吃配比健康、淋了油醋汁的蔬菜沙拉,或者白灼菜心,以及牛肉和四个蛋白。 除非工作非常紧急,否则,叶洗砚一定会在十点左右洗澡、抱着千岱兰进房上,床,直到俩人都愉快后再一起困觉觉。 他自律得像一个永动机。 千岱兰也没闲着。 她这几天的课程很少,工厂还在紧锣密鼓地生产莫兰迪风衣服大货;千岱兰悄悄地卖掉了自己有钱时买的部分奢侈品,除了叶洗砚送给她的那些,其余用来充场面的,都被她一股脑儿地卖到了二奢。 二奢压价特别狠,除非是供不应求的大爆款,不然,即使是上一秒刚抱出专柜、下一秒踏入二奢店也要打半折。 有几款,千岱兰实在舍不得,就拜托了同校的学姐学长,出给了同校同学。 钱财还是有点紧张。 梁曼华在这时候约了千岱兰吃饭,这个漂亮高傲的大小姐,大大咧咧的,先替养父梁亦桢道歉,继而又诚挚地问千岱兰,愿不愿意接受jw的网店顾问邀请。 她开价四十二万。 并承诺,此事和梁亦桢完全无关——纯粹是梁曼华的个人邀请,毕竟梁亦桢产业诸多,而jw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第56章 香水 “杭州这小笼包也太小巧玲珑了,还没我妈包的饺子大。” 千岱兰飞快吃完小笼包,将一次性筷子用力插穿一次性白色泡沫饭盒,顺手丢进旁边歪歪扭扭套了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中,抽纸巾擦嘴后,看桌上的两瓶冰露。 她扭头,问赵雅涵:“雅涵,哪个矿泉水瓶是你的呀?” 赵雅涵正打印发货单,打印机叮叮叮叮地响,她头也不抬:“我刚打开喝了一口,应该是水比较多的那瓶。” 千岱兰拿起水少的那瓶,拧开淡绿色的盖子,吨吨吨干了半瓶,汗又流了下来。 手臂因为翻检货品而蹭上灰泥,她也不在意。 现在的发货仓库是旧小区一楼的车库改造的,没有多余的窗子,又闷又热,不通风,空气中全是新衣服特有的气味,生冷,泛着微苦,冲鼻子,漂浮着无数纤维和小绒毛;呼吸时,她甚至感觉这些绒毛和糟糕的气味一并进入她单薄的肺中。 她咳了两声,手搭在笔记本电脑上,想看看后台数据。 这台电脑是叶洗砚送她的礼物,银灰色的macbook pro,确实轻便,就是用的时间久了,发热非常严重。现在,电脑摸起来就是烫的,千岱兰看着后台爆掉的单子,在心中预估了一下麦神奇那个厂的生产效率,遗憾地想,如果她能有自己的服装加工厂就好了。 当然,也只是在心中想想。 据千岱兰了解,现在很多做大做强的淘系女装品牌,都没有自己的加工厂——别说这个,就连优x库这个体量的,不也是和加工厂合作? 千军和周芸现在一块搬到杭州,他俩身体都不好,千岱兰就给父母安排了客服的工作;平时不忙的时候,千军还会炒菜做饭,这几天爆单严重,俩人忙得嘴唇干裂起了皮,饭也没时间做了,都是千岱兰统一订饭,小笼包,盖浇饭,炒菜米饭。 也就吃饭的这一回,千岱兰能稍微休息会。 现在,除了赵雅涵外,就雇了三个兼职大学生,打包发货,忙得脚不沾地,今天千岱兰也跟着一块根据订单分拣货品,打包,贴快递面单。 三个大学生都是小姑娘,干了一上午也不累,现在吃饭,还叽叽喳喳地聊天,千岱兰特意问了她们怎么在网上买衣服呢?是直接搜裙子吗? 仨姑娘认真地教千岱兰,说直接搜出来不好看,你得加关键词。比如“欧美风,“原宿风”,“恩典同款”,“ulzzang风”,还有什么小清新森女系日系棉麻韩系xx明星同款。 说到开心处,她们还给千岱兰分享了最近的流行小单品。 匡威或仿匡威的帆布鞋,穿的时候一定要把鞋跟踩下去,粗框的黑色眼镜,可以扎丸子头的黑色发圈…… “不过,千姐,你们店衣服风格真的很特别,”小姑娘说,“特有女人味。” 千岱兰笑了笑,心中默默地感谢了那位不开店不打广告、且不向任何粉丝分享衣服品牌和购买链接的网红。 或许对方真的已经财富自由淡泊名利。 千岱兰打心眼里感激对方。 多谢她的闭口不谈,所以千岱兰才能美滋滋地借着这波流量去变现。 如果世界上能多几个这样的网红来给她狠狠蹭、狠狠赚钱就好了。 “好好休息,”千岱兰对来兼职的大学生说,鼓励,“下午继续干,等晚上,我请你们吃海底捞;这两天大家确实也都辛苦了,这几天,每天再多加一百块钱辛苦费意外,晚饭也是我请。” 去年,海底捞以巨细致的服务体验在微博上爆火,毕竟能做到免费美甲和擦皮鞋的火锅店,在国内可能还是头一个。 拱墅区绍兴路上就有一家。 这话说完,仨姑娘果然来了劲,说谢谢千姐。 千岱兰不含糊,没有午休,在网上搜给大学生开实习报告的模板,仿照着格式写了个,打印出来,盖上公章。 她自己干了这么多年,也旁观了叶洗砚的做法,清楚地意识到,光靠给人画大饼是没用的;想让人死心塌地的干事,说一千句好听的话,都不如多加一百更实在。 当然,这点只针对受过大学教育的人群。 如果是和年纪大的老油条打交道,比如经常干一锤子买卖的装修工人、改水电的工人,就不能太客气;有时候客客气气的,他们反倒欺你“不懂事”,认为你什么都不懂,报价高倒也算了,换材料掺水偷工减料更可怕。 晚上去吃海底捞,热热闹闹,饭后,千岱兰才发现,叶洗砚又给她打了电话。 两个。 她都没接。 千岱兰立刻回拨。 对方很快接通。 “怎么了哥哥?”她问,吃辣吃得嗓子有点哑,“我刚刚听报告,手机静音呢,没听到。” 安静的卫生间。 叶洗砚站在洗手台前,面无表情地看镜中的自己。 “没什么,”他说,“今天怎么这么晚?” 今年八月份,微信推出公众号服务,叶洗砚关注了三个平台,其中一个是某复旦学生自创; 对方实时分享校内的各种报告信息,半小时前,叶洗砚看到对方发的文。 今晚复旦大学的确有教授开设讲座,但在半小时前,讲座就已经结束了。 “嗯?是吗?”千岱兰一边接听,一边飞快地点开宿舍群,看舍友发到q,q群的听后感想,“宋教授分享了很多关于我国对外贸易——” “我不是你的老师,”叶洗砚打断了她,“不用向我汇报这些。” 千岱兰在等免费的美甲,不解:“可是,哥哥前几天不是还说,喜欢我将上学时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你听么?” 许久后,她才听到叶洗砚低低的一声嗯。 “你怎么了?”千岱兰觉察到不对劲,“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嗯,”叶洗砚说,“有一些。” 他常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词语,有也不是有,是有一些; 若有似无的,暧昧不清的,左右皆可的,黑白不明的。 “哥哥不是还要在上海住一周嘛?”千岱兰放软声音,“这几天我课表排得满,活动也多,还有宿舍聚餐、班级聚餐什么的……等过几天,我再去看看哥哥,好不好?” 她以为对方只是单纯地累到了。 叶洗砚仍看着镜子。 能清晰照出他整个人的镜子,世界上不会有比镜子更诚实的东西,但更多的人会选择相信卡西欧中的自己,才是原本的相貌。 “好,”他说,“晚上注意休息。” 千岱兰说好,说哥哥也注意身体。 叶洗砚无从辨认,这究竟是她的真心实意,还是说,仅仅是甜言蜜语。 收起手机,他拧开水龙头,用清冽的水濯洗双手。 十五分钟前,在梁亦桢说出那番似是而非的话后,叶洗砚轻描淡写地说,或许只是同款。 叶简荷也揶揄。 “熙京先前说喜欢伍珂,梁先生是不是记错熙京和洗砚了?” 梁亦桢微笑着说是,或许是我弄错了。 事实上,叶简荷和叶洗砚都清楚,以伍珂的经济状况和平时为人,绝不会花如此高的价格去买这样一串项链。 他送给岱兰的珍珠项链,怎么就到了伍珂手中? 叶洗砚皱眉。 他不方便直接问,只装作不经意地去问叶熙京,是否送了这样一串珍珠项链? 叶熙京刚和殷慎言互相阴(人)阳(身)怪(攻)气(击)了一番。 现在的他彻底放下伍珂,但听说伍珂和叶平西吃饭,又一阵紧张,担心叶平西这个永远生不了孩子的糟老头子别再看上伍珂—— 叶熙京给梁婉茵打过去电话,旁敲侧击问了一圈,被梁婉茵不耐烦地骂回来。 “你神经病啊?把自己亲爹想那么坏,”梁婉茵说,“什么珍珠项链?喔,今晚珂珂说,你爹突然给她介绍了什么教授认识,她家在北京,现在来上海,衣服没有,首饰也没有——我就让她去我那儿选了选,可能是那个时候拿走的吧。” 叶熙京把这话讲给叶洗砚,叶洗砚心中已经明白大概。 岱兰的确提起过,说她请梁婉茵来拍了照片,还说梁婉茵现在特别好,帮她拍照推广都是免费的。 大约是梁婉茵借走了那串珍珠项链,岱兰对待朋友和身边人向来大方,定然不会拒绝;梁婉茵不在家,没同伍珂讲,伍珂不清楚,拿走那串项链,也是正常的。 这件事不是岱兰的错。 她的错不在这里。 叶洗砚不清楚梁亦桢想做什么。 对方身体每况愈下,听闻他近期频频去寻肺脏领域的专家,大约是肺部或其他内脏也出了问题; 因自身还有遗传性的免疫类疾病,梁亦桢不会选择诞育有血缘关系的后代。 当金钱的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有些人变成了变态繁育狂,疯狂地想要多生速生快生;而有些人,则厌倦了这种金钱名利,反倒更注重自身,不再考虑后代问题。 叶洗砚暂且不能判断梁亦桢属于哪种,后者的寿命恐怕不会超过十年;对方也清楚,所以才疯狂地为梁曼华及其他的梁家亲戚铺路。 ——这和岱兰又有什么关系? 叶洗砚太阳穴突突地开始痛了。 吃饱后的杨全找到他,小声说,已经约好接下来的谈判和见面,对方都同意了私下约见;今天晚上,星云科技的人和梁亦桢走得很近,殷慎言也同梁亦桢单独聊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现在呢?”叶洗砚问,“现在他们在哪儿?” “殷慎言接了个电话就走了,我偷听到他和侍应生说话,让他们把车开出来——哦,对了,我还听见他问,从这儿去杭州得多长时间,”杨全费解,“怎么这么晚了,他还要去杭州?” 第57章 动乱 千岱兰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一:告诉叶洗砚,将之前的欺骗和盘托出。 二: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前者意味着,让现在本就超负荷工作的叶洗砚雪上加霜;对方在几天前就委婉表现出对她“翘课”的不满,这个时候说出来,恐怕免不了一顿争吵。 好不容易才见到叶洗砚,现在两个人都很累,千岱兰不想和他吵架,也不希望叶洗砚因为这点小事和她吵。 后者则可以让叶洗砚好好休息,只要过去这几天就好了;千岱兰对自己的学业和淘宝店有清晰的规划——只是这几天突然爆单,一时间周转不开而已。 她执着地相信,只要过去这几天就好了。 千岱兰说过很多善意的谎言,在深圳工厂里打工时,她也不会提自己晚上上夜课被骚扰的事情,对于父母和家人,她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 她利用这些无伤大雅的谎言,轻轻松松地规避掉了很多麻烦。 所以,今天的她也是这样想的。 被汗水打湿的手掌按住叶洗砚的背,千岱兰喘着气,侧脸去含他微凉的耳垂:“我打车来的酒店,可能是司机车上的香水味太浓了,唔。” 这也不算谎言。 她的确是打车来的酒店; 司机(殷慎言)的车内香水味的确很重。 只是千岱兰盖着那张毛毯睡了一路,鼻子早就习惯了它的气味,并不知道,这种青苔气息和密林土地的味道,也沾染在她的发间。 叶洗砚似乎等不及她的解释,就将她紧紧抱起,他那十根手指都因用力而指骨凸起。千岱兰不自觉绷紧脚背,十个脚趾紧紧地蜷缩,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又被他用力压到墙壁上。这个酒店墙上是一种混纺了亚麻的壁纸,上面是精致繁复的william morris的石榴花,大片大片的石榴花隔着一层布料在千岱兰背上用力摩擦、盛开、怒放,她因为超负荷而睁大眼睛,本能让她挣扎着想跑掉,但随时可能会掉下去的风险令千岱兰还是紧紧抱住叶洗砚。 很不一样。 是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体验。 之前的那些,叶洗砚都还是温和的,知道她适应不了过大过激烈的,常是缓缓而行;而今天不同,千岱兰感觉要被他捏碎了,“碎”是个毫不夸张的形容,就像小时候组装掉了腿的芭比娃娃,现在叶洗砚托她的力气,比她当时死命将脱落的大腿往芭比娃娃身上按时更凶。 千岱兰都要说不出话了。 她甚至感觉一张口,就能吐出属于他浓郁的爱。 如此深刻而膨胀的爱。 他们在七点四十五抵达房间,直到八点十五分,叶洗砚才掐住她下巴,去亲她的唇,千岱兰的睫毛已经被汗水弄得黏成了好几缕,像错刷了睫毛膏的胶;有点火辣辣的,但她现在更在意叶洗砚的特殊表现。 “怎么了?”她问,“工作上很不开心吗?” 许久,叶洗砚才说了声是。 在私下里,他几乎不与千岱兰谈工作的事情。 这点和他的本性有关,潜意识将工作和生活分开;他可以带着岱兰一同和工作伙伴吃饭、聊天,但在二人独处时,叶洗砚对自己的工作闭口不谈,无论是好是坏,他并不希望岱兰来承担。 他时常会认为岱兰年纪还小,生活中,是需要照顾的对象,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现在,被过度索取后的千岱兰真得很可怜了。结束后几分钟,她还在用力地大口呼吸,隔着上衣,叶洗砚都感受到她颤抖的胸腔,每一次见她都比上一次更瘦,杨全笑着说年轻人就是好,代谢旺盛、怎么吃都不胖,明显地表达了对千岱兰纤瘦的羡慕,毕竟二十五岁之后的男人就走下坡路了,杨全想要维持身材并不容易,也开始模仿着叶洗砚控制饮食加健身。 叶洗砚却想,她真的在好好吃饭么? 肋骨也这样清晰,明显。 北京重逢时,她在jw的店中工作,空闲的时间打球锻炼,远比现在更加健康。 叶洗砚本不该如此用力,如此过分,如此粗暴。 但那股不属于她的男士香水令他不悦,烦躁、不安。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男生给我写情书了,”千岱兰忽然说,她任由叶洗砚抱着,尽量忽视掉被过度垦伐后的不适,“我早上去教室,总能在抽屉里发现很多苹果和奶。” 叶洗砚说:“我是不是应该庆幸大学的课没有固定教室?庆幸现在的你不会被一群陌生男性天天投毒?” “嗯?送吃的也是好意啦,”千岱兰强调,“你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坏,小学生呢。” “小学的男生就开始坏了,”叶洗砚说,“你吃了吗?他们送的?” 他语调很严肃,严肃到像是在和她讨论一项实验。 “当然,”千岱兰说,“浪费食物是可耻的。” 她看到叶洗砚叹口气。 显然,这个富贵大少爷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馋。 “读到五年级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脸上起了一大堆红疹子,”千岱兰说,“我生红疹子那一个多月,以前经常和我说话的男同学都不理我了,也不往我的课桌里送牛奶送苹果。” 叶洗砚并不意外:“瞧,我早说过,小学的男生就开始坏了。” “我完全接受不了这种落差嘛,所以就去找奶奶哭,奶奶告诉我,红红啊红红,你看看窗户外面,树长什么样,要等秋冬天全落了叶子才能看见;要等你过得不顺利时才能发现,到底谁是真心对你好,”千岱兰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她亲了亲这个刚刚粗暴对待她的人鼻尖:“哥哥也是,工作上不顺利也好,其他事上也罢……反正只有在逆境里,你才能清楚地看到树的枝干。” 黑暗中,她感受到叶洗砚轻轻地抚摸了掐痛的位置,他似乎在突然的关心和安稳中找回理智,用指腹轻轻摩挲按下的指痕。 叶洗砚叹息:“你能说出这些,我很难相信,过年时的你还在为写作文发愁。” “不一样嘛,作文要写议论文,要总分总地套格式,引经据典,”千岱兰说,“我看的书又不多——唔。” 说到这里时,叶洗砚亲了口她的嘴,把她的话都堵回去,又说:“现在你有时间好好读书了,你们学校的图书馆很不错。” 千岱兰忽然没由来地感到心虚,幸好叶洗砚重新又英了起来,这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毕竟糊弄小头可比糊弄聪明的大头要简单多了。她热情地去亲叶洗砚的额头和脸颊,一直亲到十二点。 第二回 刚结束时,千岱兰还能感叹一句自律健身的男人就是不一般,但等到第四次时,她开始有种不妙的预感,后知后觉一定是哪里什么问题。攥着叶洗砚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今天做的事情完全不符合一个养生男性的观念。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咬一口她的脖子,力气大到千岱兰差点流泪。 接下来,无论千岱兰怎么喊,他都沉默着相似的动作,重上加重,千岱兰的手盖在自己的月土月齐上,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规律地隔着定手掌心;她也不记得最后是什么样子,眼前的烟花也从白光到黑漆漆,直到凌晨醒来,千岱兰才意识到,这一次,洁癖的叶洗砚破天荒地没有在洗澡后再睡,两个人就这么疲倦地相拥而眠。 惊醒她的是叶洗砚,对方的手不停抚摸,从她的头发到后脑勺,再到脖颈,他的脸就埋在她发间,仔仔细细地嗅。 “我现在一定很臭,”千岱兰闷闷地说,“别闻了。” 她不希望给洁癖留下什么臭臭的印象。 “全是我的味道,”叶洗砚说,“现在我们闻起来一样了。” 说这话时,他闭着眼睛。 闻不到那个突兀的香水了。 这样很好。 他很不喜欢那种陌生的气味。 阴郁的青草,苔藓,森林,那种生冷又陌生的香水气息,会让叶洗砚想到千岱兰真正的初恋。 她真正的、好无芥蒂、不受任何世俗影响爱上的那个人。 幸好现在闻不到了。 现在的千岱兰全是彼此的亲密气味了。 “你刚刚做了噩梦,”叶洗砚突然说,“一直在叹气、发抖,你梦到了糟糕的事情?” “……我不知道算不算糟糕,”千岱兰茫然地说,“梦到我突然醒了,发现什么淘宝店呀,好大学呀,特别高的高考成绩,还有你……都是我躺在深圳那个小工厂宿舍里做的一个梦。醒来后的我还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小女工,要早起去水龙前排队刷牙洗脸洗头发,拿着搪瓷缸子去食堂打饭,要准时上班,去给电子表打小螺丝钉。” 叶洗砚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侧着支撑起身体,他看着千岱兰日渐消瘦的下巴,因为过瘦,她的眼睛更大了,在暗沉的夜晚中,像一只疲倦的茉莉花小精灵。 “好孩子,”他说,“这不是梦,考上好大学不是梦,我也不是。” 千岱兰说:“我知道,一般我做春,梦也不会有这么多细节,到了关键时刻保准醒。” 叶洗砚笑了。 千岱兰想,他是真的累了,累到酒窝全都藏了起来;话又说回来,这个年纪的男性,也很少有连续四次还能活蹦乱跳的吧。 她安心地抚摸着叶洗砚结实的月匈月几,忽然间明白为什么澳洲的消防员慈善日历会卖得那么火;谁能拒绝锻炼好看的男性身体呢?(除了直男),谁能拒绝一个温暖结实的胸膛呢?就连刚刚做过噩梦的千岱兰,现在只需要摸一摸他的月匈月几就可以慢慢地平复心情。 第58章 打 叶洗砚拳头稳稳地落在殷慎言脸上。 叶熙京倒吸了一口凉气。 经常被叶洗砚打的人都知道,他教训人时从来不是做做样子,而是实打实地打。 作为亲弟弟,都不曾获得过心慈手软;更不要说现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殷慎言—— 眼看着殷慎言被一拳砸到侧过脸去,叶熙京回忆起刚才哥哥说的那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忽然间顿悟了。 刚刚那句话是哥哥稳住对方再抢先的兵法! 兵不厌诈啊。 然后,叶熙京看到暴怒而起的殷慎言。 作为死对头和隐形的、没名分的死情敌,叶熙京都没见过对方向自己发这么大的怒火。 不愧是哥。 做事干脆,引战也如此干脆,一引还是个超大的。 殷慎言窄脸长眼,本身就是阴冷的英俊,此时骤然间起了恨意,更是恻恻、瘆人的恐惧。 那眼神就像看杀全家的敌人。 被打一拳后,就像游戏中被吸引了注意力的boss,殷慎言彻底松开叶熙京,不再看他,一双起了血丝的眼,毒辣辣地盯着叶洗砚。 “原来是你,”殷慎言对叶洗砚寒涔涔地开口,“原来是你。” 爱惜容貌的叶熙京整理好衬衫。 他可不想被下属看到现在的狼狈样,边将被攥皱的衣领抚平,边想,殷慎言怎么回事,搞游戏研发把脑子搞坏了?刚才打他的肯定是叶洗砚啊,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恍然大悟的语气强调? 莫名其妙。 叶洗砚问:“昨天晚上是你?” 叶熙京:??? 他狐疑不决地看叶洗砚。 哥怎么了这是?也被殷慎言传染了? “去年十月份,你在深圳,”殷慎言咬牙切齿,声音阴寒,“你明明知道那个时候她——” 那个时候,她还在读书。 还在上学。 还在为高考做准备。 叶熙京:???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殷慎言被打懵了?不应该啊,不应该被打三巴掌后再懵么?殷慎言这么不经打? 他同殷慎言再度齐看向自己哥哥。 叶洗砚并没有流露出叶熙京那样的厌烦。 他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纵使刚才在盛怒之下出手打了殷慎言,现在表情也是冷静的,一种可怕的冷静。 殷慎言永远都记得,多年之前,这个男人,在温和同自己握手后,转身就用纸巾擦拭双手; 彼时,被一起丢进垃圾桶的,不仅仅是那张纸巾,还是殷慎言的尊严。 那种礼节性的高傲令殷慎言寝食难安。 就像现在。 眼前的人举止和语言都非常礼貌,但无论是眼神还是语言,都是高傲的。 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他们的傲慢。 一种能轻而易举诱惑走他心爱之物、却不会好好珍惜、肆意践踏她的傲慢。 殷慎言厌恶这些高傲的有钱人。 妈妈二嫁后的男人,叶熙京,叶洗砚。 一窝子有毒的家伙。 ——岱兰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 她是个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自尊心很高的女孩,她怎么会愿意同这样一个高傲的男人发生亲密行为?难道只是因为这张脸?他诱惑了她?欺骗了她?还是怎么?反正,无论如何,都是男人的错,都是这些肮脏男人的错。 叶洗砚虽然高傲,但的确好看。 岱兰是无辜被诱惑的。 就像当初叶熙京诱惑了岱兰和他谈恋爱。 都是一群狗屎。 “——你们这种人,”殷慎言咬牙,骂,“没一个好东西。” 叶熙京生气了,指着他:“哎你骂我就算了你骂我哥干——” 他边说边向前走,被叶洗砚一把推出去:“出去。” 叶熙京扭脸:“哥,我站在你这边。你放心,我这次绝对不对这小子动手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出去,”叶洗砚对他说,后一句,看殷慎言,问,“昨天你们在一起?” 他脖颈青筋绷得鲜明,只克制着,克制着,眼神冷淡,拳头微颤。 殷慎言依旧仇视他。 叶熙京善解人意地主动澄清:“这倒是没有,昨天周末,我回家了,没和他在一块。” “你出去,”殷慎言终于看向叶熙京,漠然开口,“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叶熙京:“?”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茫然不知所措地站了站,他伸手指自己:“啊?” 叶洗砚重重一掌,拍在他肩膀,沉声:“你出去吧,把同事疏散开,别让人开笑话,也别许他们乱说——你们是公关公司,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叶熙京:“啊啊啊?” 不是…… 他是千岱兰前男友,殷慎言是他情敌,这怎么就不关他的事了? 本来一肚子火的叶熙京,在亲哥打殷慎言一巴掌后,火消了大半; 现在俩人都让他走,看起来剑拔弩张的,不知道是不是在为了他而争执——莫名其妙处于风暴中心的叶熙京,就这么茫然地离开,顺便整理好仪容仪表,疏散了外面围观的同事。 “没什么事,”叶熙京说,“谈合同谈得情绪激烈了点,没什么,都回去工作吧……呃,他俩还是事要谈。” 星云科技的人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折鹤与星云是竞品公司,且年初,折鹤刚起诉了星云抄袭他们游戏的玩法,现在还没结案,贴吧上,两方的玩家也是见面就掐,还闹出过几次大规模的爆吧行动——现在,作为上层管理的俩人,又有什么好谈的? 话音刚落,叶熙京听到房间里重重一声落地响,似什么东西被扫落在地,吓得他一回头,静静听,没有什么扭打声,只有殷慎言暴怒的声音。 叶熙京松了口气。 叶洗砚再生气,也不会砸东西;由此可推,气到砸东西的应该是殷慎言。 以哥的那张嘴,应该吃不了亏。 的确如此。 在会议室中只剩下两人后,殷慎言才质问叶洗砚。 “你知道岱兰比你小多少岁吗?”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下得去手?” 叶洗砚说:“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我还以为你忘记了自己年龄。” 殷慎言猛然记起,岱兰提到过,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去年岱兰还在高考,她还在备考,”殷慎言说,“你作为她前男友的亲哥,干出这种乱,伦的丑事——” “你在岱兰面前,也是口口声声’乱,伦’?”叶洗砚一笑,“我明白她特意给你取这个名字的原因了。” 殷慎言说:“别岔开话题,叶洗砚,少装得一副道貌岸然。” 他恨不得一刀刀片下叶洗砚的肉,放到油里煎熟,再一口口喂给对方那个蠢弟弟。 “那你呢?”叶洗砚问,“你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岱兰的哥哥?” 殷慎言说:“我们是朋友。”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叶洗砚说,“原来时刻泼她冷水、扫她兴的人也算朋友。” 殷慎言无言。 “当然,如果你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们是朋友关系,我也不方便多说,”叶洗砚稳稳开口,“只是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为岱兰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因为这件事而公然起冲突,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岱兰的私事?你是真为她好,还只是一场’为她好’的表演?为的是满足你想那无用而膨胀的心?” 殷慎言哗啦一声,将桌上文件夹重重推倒在地,问:“你呢?你又是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岱兰的男朋友,”叶洗砚微笑,“我是她男朋友。” “是么?”殷慎言讽刺,“她说的?你们确认男女关系了吗?她承认过吗?” 叶洗砚不笑了。 殷慎言阴沉着脸,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岱兰从小就被很多男生喜欢,”他说,“每天放学,都有一群男生抢着帮她背书包,拎东西,送橘子送苹果送牛奶;她打小就漂亮,嘴甜机灵会说话,只要听见外面一群男生叽叽喳喳嘎嘎嘎,我就知道,是岱兰放学回家了。” 叶洗砚说:“你倒不必如此炫耀和她青梅竹马的情谊。” “你怎么会认为这是炫耀?”殷慎言嘲讽,“难道无所不能、无所不有的叶洗砚叶先生,也羡慕这一点?” 叶洗砚说:“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说,叶先生,别以为你很特殊;她是不是也叫你哥哥?是不是对你笑得很甜?别自作多情地以为这样就是喜欢,这没什么,只是你对她而言还有用而已;等你有朝一日提供不了帮助,她还会叫你哥哥,只是不会再那么热切地对你好,”殷慎言说,“你现在经历过的,基本都是我经历的复刻——她也曾这样叫我哥哥。” 叶洗砚淡淡:“是啊,现在为什么不叫了呢?是你不想听么?” 殷慎言:“你!” “我和岱兰的事情和你无关,”叶洗砚说,“我只想知道,昨晚是你开车送的岱兰?” 旋即,叶洗砚意识到什么:“你和岱兰都去了杭州?” 殷慎言先是一愣,随后又缓缓地笑了。 “她没和你说?”殷慎言问,“我去了岱兰家探望叔叔阿姨,的确一直住在杭州;她的淘宝店爆了单,这几天一直是我在帮她整理、发货——对不起,我忘了,日理万机的叶洗砚是不会留意这些小事的。这样也正常,毕竟你也只是岱兰一个好看的杏玩具,不是吗?除了长得帅有钱外,你还有什么?” 叶洗砚一拳砸过去,殷慎言这次避开,盛怒地挥起一拳,擦着叶洗砚颧骨打了过去,狠狠的一道绯红。 第59章 剖白 已经快十点了。 商场的营业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 千岱兰听到梁曼华笑着说好。 叶洗砚微微颔首,握住千岱兰的手,转身走;刚迈出一步,千岱兰惊醒:“东西是曼华姐的!” 他问:“哪一个?” 驻足,千岱兰将梁曼华的购物袋还给她,道歉说真不好意思,梁曼华促狭地眨眼:“没关系,下次再约。” 叶洗砚微笑:“看来下次我也该雇个人陪着岱兰,大包小包,是不是拎得手痛了?” 梁曼华说:“抱歉啊,刚刚确实让岱兰拿得多了。” “没关系,”叶洗砚温和地说,“也是我不对,看到岱兰拎着,就以为都是她的购物袋——如果真把你的东西带回家了,再让人送过去耽误时间事小,如果影响你的正常使用,可就麻烦了。” 千岱兰说:“我也忘啦,其实曼华姐是黑钻贵宾卡,可以要求私人管家陪逛服务,下次让他们来拎购物袋就好。” 梁曼华笑着说好。 千岱兰还在说:“陪逛街的私人管家一般都是男的,186起步,身材好有肌肉长得白白净净,下次曼华姐可以——” 话没说完,叶洗砚拉住她的手:“走了。” 直到这两个字,千岱兰才意识到叶洗砚的情绪不是很对劲。 她问:“怎么了?是遇到麻烦了吗?” 叶洗砚说:“回去再说。” 千岱兰说:“那你能稍微松松手吗?拽得我很痛——我不会跑的,你放心。” 他终于松开手,没有看她,说声对不起。 千岱兰一点点地揉自己的手腕。 叶洗砚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生硬,他缓声:“买了什么?” “一个包,一双鞋,”千岱兰将手中包拎起来,笑,“回去给你看看,可好看了。” 叶洗砚问:“怎么没买衣服?” “秋冬款的太贵了,春夏的么,咬咬牙,还能来一件,秋冬款的,无论怎么咬,都下不去口,”千岱兰遗憾地说,“还是消费水平不够,等我再赚更多钱吧。” 叶洗砚不置可否:“想买的话,现在就买;否则,等你暴富,消费水平达到后,只会看上价格更高的东西——现在不买它,之后再买的概率就不大了。” “啊?你说得的确有点道理,但是它太贵了——” “我们现在过去,”叶洗砚看了眼时间,“或许他们还没走。” “算了算了,下班时间呢,”千岱兰拉住他,“我感受到商场与商场的不同了,都是晚上十点下班,我之前在jw上班,依靠的那个商城,到了十点,我们这些还在店里的销售,都得出来,站在门口,对着路过的每一个客人鞠躬说晚安说感谢惠顾——早十点开门时也一样,这边商场就不同。” “你曾上班的店铺所在商场前身是新光天地,有一部分台资和日资关系,有这样的习惯不足为奇,”叶洗砚说,“走吧,我给你买。” 千岱兰仍执着地摇头说不要。 叶洗砚没勉强,杨全早就将车开到外面了,安静地等; 看到两人出来,手脚麻利地开车门,顺便抬手推了下眼镜。 一路上都很沉默,只有杨全小心翼翼地提醒叶洗砚,说叶熙京打电话问他在哪里。 叶洗砚闭着眼睛,说:“不用理他。” 千岱兰想问叶洗砚脸上的伤口怎么回事,也没能问出口。 车内氛围格外沉闷,闷到杨全连音乐都关掉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酒店里,千岱兰打开绸带,穿上新鞋,换上新包,展示给叶洗砚看;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许久后,才笑一下。 “很漂亮,”叶洗砚称赞,“很适合你。” 千岱兰摘下包,脱掉鞋,光着十根脚趾踩住地毯。 “以前我听过一个故事,说商纣王用了双象牙的筷子,一个大臣哭着说我们的国家要糟糕了,”她说,“有人问为什么呢?大臣说大王用了象牙筷,那就肯定看不上陶土烧的碗,开始用犀牛角和美玉做碗碟,用了犀牛角和美玉的碗,就开始追求虎豹之类的山珍海味,追求绫罗绸缎的衣服,追求富丽堂皇的宫殿——” 她转了个圈,告诉叶洗砚。 “你看,”千岱兰说,“我现在只是有了漂亮的包和鞋子而已,就开始感觉自己的裙子有点廉价了,想要更好的去配它。” 叶洗砚静静地看着她。 “狄德罗效应而已,这种心理很正常,”他说,“你不必担心。” 千岱兰摇头:“我没听过,这个词什么意思?” “以前,法国有个哲学家,叫做丹尼斯狄德罗,”叶洗砚说,“朋友送了他一件精美的睡衣后,他穿着这件精美的睡衣,就开始感觉到家中的家具粗糙破旧,越来越难受,并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后来,一位经济学家将其称为’狄德罗效应’,指人在拥有某件新的物品后,并不会感到安稳,而是会不断配置和它相衬的东西,借此达到心理上的平衡。” 千岱兰说:“明白了,法国版的商纣王。” 说到这里,她又笑:“确实不平衡,我现在穿这么贵的鞋子,背这么贵的包,住这么贵的酒店,今天去店里逛的时候,就感觉我该配那么贵的裙子——要说买吧,我现在肯定能买得起,但还是感觉有点贵。” 叶洗砚说:“那为什么拒绝我付钱?仅仅是因为商场快下班了?” “也不,”千岱兰放软声音,“哥哥,你明白吗?就是有的时候,人会短暂上头;你也说了,狄德罗效应——那种情况下,我不能确定是我想要,还是说,只是单纯的上头。” “你对我呢?”叶洗砚确认,“我也只是你的’狄德罗效应’么?” 千岱兰正将包仔细地放入包装盒中,用脆响的纸轻轻包好,听见叶洗砚这样讲,她愕然:“不是……你的话题跳转得太快了,怎么跳到这里来的?” 叶洗砚没有继续追问。 “那我们换个顺理成章的自然话题,”他说,“最近店铺生意怎么样?” 谈到这个,千岱兰发自内心地笑了,还有点小骄傲。 “是啊,”她说,“特别特别好,出乎意料地好。你都不知道,麦神奇工厂加班加点地干,一直到这个月末,工期全都排满了,都是我一个人的订单;就是淘宝上有好几家店铺盗我图卖同款的,有点讨厌,我投诉也投诉不掉,对接的客服只会车轱辘话……” “所以这就是你前两天去杭州的原因,对吗?” 千岱兰的嘴唇瞬间干燥了。 “对,”她说,“我是去了杭州。” 叶洗砚安静地站在她面前。 他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件衬衫,在酒店的灯光下,他脸上的伤痕愈发明显,颧骨,下巴。 千岱兰在辨别此类伤疤上颇有经验,她想到常被父亲殴打的殷慎言。 “你的脸——”千岱兰抬手,想去摸对方脸上的伤痕,“谁欺负你了?” 叶洗砚没有躲避,也没有动,他微微皱着眉,任由千岱兰的指腹轻轻触碰完好的皮肤。 “我资助过很多因为家庭困难而辍学的孩子,”他说,“通过固定的慈善机构,我可以选择接受资助的人。一开始,我同时资助了六个孩子,读初中的,读高中的,三个男孩,三个女孩。” 千岱兰说:“你说过。” “后来,那三个男孩,索要的财物越来越多,成绩却越来越差;甚至,有两个绕过慈善机构给我打电话,暗示我给予更多的钱和资源。” “你怎么做的?” “我给予了他们最基础的学费后,就切断了联系,”叶洗砚淡淡地说,“剩下三个小姑娘,都很争气,考上了大学。不过,其中一个,在大学时期交了男友,学业未竟——不过也不比我担心,她的男友承担了她留学的费用,两人一同去了法国读书;另外两个,一个在毕业后选择独立创业,还有一个,至今仍在攻读博士——这些,都是慈善机构两年前转达的消息。身为一个资助者,我所提供的帮助也到此结束。” 千岱兰问:“你现在还资助学生吗?” 这是明知故问,她想让话题从“去杭州”这件事偏移,最好叶洗砚能不再提起。 “是的,”叶洗砚说,“我仍在资助,仍旧给予每一个资助者信任,只是,在那之后,我会适当酌情减少对男学生的资助,因为之前的事情令我感到失望——你明白吗?” 他很平静。 说话声音没有刻意提高,也没有压低,很平常的语气。 “我知道,我知道,”千岱兰连说两声,她的舌尖也要干了,咽喉中有团火在烧,匆匆说过的每一句谎言都燃起小火苗,“对不起,哥哥,其实那几天淘宝店爆单了,杭州那边仓库里总共就四个人,忙不过来,我也想盯衣服质量——而且,前几天你差点因为这个和我吵起来,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好学习,别把太多精力分在开店上——但我是店主,我瞒着你,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我知道你最近很忙。” 叶洗砚拉着她的手,按住她的肩膀,要她轻轻坐在沙发上。 到了此刻,他的表情还是从容不迫的。 “我知道,”叶洗砚说,“岱兰,看来你果真很擅长说谎。” “刚刚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啊,我是说,你很擅长说谎,所有人都被你的谎言哄得心花怒放;所以,你从来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道歉,对吗?” 千岱兰哑口无言。 “我可以略微提供道歉的经验,”叶洗砚坐在她旁边,双手温柔地捧着她的脸,不许她看周围,逼她看自己,“当谎言被戳穿,正确的道歉流程,应该是先说清自己的责任,再角色互换,说明其中利害关系,再拿出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最后提出弥补措施,而不是一味地讲清你的苦衷——这是道歉的大忌,明白吗?” 第60章 还给她 这还是分手之后,千岱兰第一次打叶熙京。 这一次,他没有用脸颊来贴千岱兰的掌心,而是震撼地看着她。 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圆,圆圆亮亮,水汪汪的,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他的妈妈林怡女士了。 “什么叫’搞’?”千岱兰问,“你留学这么多年全留到狗肚子里去了?咱俩都分手几年了?你认为一见面就又掐我胳膊又用这种字眼问我——很合适吗叶熙京?知不知道,光你刚刚碰我肩膀,我就可以控告你性骚扰!” 她说话又俐落又快,叶熙京从来就没吵赢过她,更何况现在他被打了一巴掌,脸颊暖暖的,脑袋木木的,心里凉凉的。 叶熙京说:“不是……” 他摸着自己的脸,问:“我哥就住上面?你来这里,你和我哥……” 千岱兰说:“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叶熙京松了口气,重新笑了。 “我就知道是那小——” “不过确实有点暧昧,”千岱兰说,“之后就不搞了——我是说,你放心。” 叶熙京倒吸一口冷气:“什么?暧昧?我放心什么?” “你放心,”千岱兰说,“从今往后,我就不搞你哥了。” 叶熙京又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他失声,“你——” “我什么我?”千岱兰侧身,问,“你不喜欢用’搞’这个词吗?那我用了你常用的词,就是想让你听明白,你怎么就不懂呢?我和你哥前段时间确实暧昧了点,不过之后没了——这样很难理解吗?” 叶熙京一张脸又白又红。 白的是被风吹的; 红的是被千岱兰一巴掌打的。 “你怎么会看上他?”他失声,“我哥今年都多大了?你怎么可以不为我想一想?我是他亲弟弟——” 千岱兰冷冷地说:“同父异母的。” “我还是你的男朋友——” 千岱兰不耐烦:“已经分手的。” 她真的没有耐心了。 刚经历过那样的争执,现在没有将叶熙京推开,已经是有足够的涵养。 叶熙京也看出她的不耐烦,毕竟是谈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小情侣,他脸色铁青,说了声“我会找他算账的”,抬脚就往酒店里走。 千岱兰想叫住他,问他,算什么帐? 暧昧是两个人才能搞起来的,一个人单方面搞的那叫性骚扰。 她只是和他单身的亲哥搞暧昧,又不是和他亲爹搞,没有插足他原本就不是很幸福家庭,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作为前男友的他去找叶洗砚算什么帐? 但千岱兰现在真的太累了,疲惫影响大脑的发挥,她现在头壳中都是嗡嗡的、空洞的回音。 眼看着叶熙京快步迈入酒店,她心想算了随他们去了,留给叶洗砚头痛去吧。 她疲惫地站在路边,想打个车,但杨全开着车来了,小心地说,担心她晚上的安全,送她回去。 杨全没说主语,千岱兰也知道是谁。 她没拒绝。 因为她真的太累了。 上车后,千岱兰就闭上眼睛,她想自己应该好好休息,应该从这些事情中抽离;明天早上八点还有课呢,两大节课,中午要去北食吃,然后好好睡觉,再盯盯殷慎言提到的爬虫进度,催催麦神奇工场里的做货进度; 最近,淘宝上很多盗她图卖劣质品的店,但赵雅涵提到某家打着’尾货’名气的店,卖的东西和千岱兰店里的很像…… 她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日理万机的千岱兰不可以在今晚伤心、哭泣。 “皱眉长皱纹,哭泣掉运气,”千岱兰低声,“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 无论叶洗砚之后怎么做,都不要去想了。 人的焦虑、内耗,多半来源自对未知事情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大多是杞人忧天的自我恐惧。 最差的结果是什么呢? 千岱兰问自己,最差的结果,就是从今往后,和叶洗砚断了这种关系,你有什么损失吗?损失了一个非常合拍的杏伴侣,可女性不会单纯地受下半身支配,她也不会被色,欲所左右; 况且,真会断的了吗? 他真得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放她走吗——不,不想了。 脑子真得好痛。 千岱兰闭上眼睛。 她只冷不丁地想。 好像还有很多书和一个读书笔记落在叶洗砚的酒店里——算了。 反正是买的,不是从校图书馆借的,就当丢了。 杨全一直沉默,没有打扰千岱兰。 千岱兰拒绝了他送进校园的提议,遵守校规,在校门口下了车;上海的秋天渐渐地冷了,法国梧桐落了满地的叶子,大部分树枝光秃秃地露着。 “岱兰,”杨全叫她的名字,踌躇很久,才说,“其实洗砚哥人挺好的,别觉得他是外热心冷那种,实际上,他人特别好。我当他助理这么多年了,受他照顾也挺多的……他就是吃软不吃硬,你——” “杨全哥,”千岱兰笑了,“那完蛋了,我是软硬都不吃的那种。这次吃不到一块去,他不用让着我,我也不用让着他,各人有各人的口味,没事,这很正常。” 她抬手,潇洒冲杨全挥一挥:“再见。” 杨全没有苦劝。 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想和好,只有叶洗砚亲自来向千岱兰道歉;或者千岱兰去找叶洗砚——很显然,后者压根就不可能这么做。 现在的千岱兰,可不是当初那个“小岱兰”。 这俩人到底在吵什么,他一个当助理的也不知道,只知道刚才叶洗砚打电话,颓然地让杨全退了两张去巴黎的票,说也不用帮岱兰整理签证材料了。 那时候杨全就知道完了完了,两人这次真吵急眼了—— “欸,”杨全自言自语,“我一河北人,怎么也开始跟着说’急眼’了?——也不知道洗砚哥现在在做什么。” 叶洗砚在不耐烦地按住叶熙京的拳头。 叶熙京打不到他,气到跳脚,毫无风度。 他破口大骂:“我让你照顾我女朋友,你就这么照顾的?照顾到床上去了我c你爸——” 叶洗砚问:“需要我现在帮你给叶平西打电话么?” 叶熙京绝望了。 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怎么他哥忽然间变成这个样子? “留学之前,我明明告诉过你,说我和岱兰有约定——”他崩了个大溃,“你是我亲哥,同父异母的亲哥。” 当听完殷慎言那句话后,叶熙京控制不住邦邦补了一拳; 疯狂地找了一下午叶洗砚时,叶熙京心中也明白,为什么这次哥哥来上海出差、完全没有告诉他住的哪家酒店——一想到前几天岱兰就这么被他哥骗上床,叶熙京的心就像搅拌机里的橄榄,狠狠搅碎出又苦又涩又酸的汁。 叶熙京现在都不明白,当初叶洗砚教育他不要做出格的事时,坏着怎样的心情和恶意。 他现在还认为这是噩梦中的地狱。 “岱兰和我是男女朋友关系,我们交往过,我们相爱过,”他吼,“你这个亲哥怎么能当第三者?” 叶洗砚本来就烦,听他这么说,更是烦上加烦。叶熙京进门就想打他,被叶洗砚推出去,之后,亲弟弟就开始指责他、攻击他,乱伦,恶心,小三……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听得叶洗砚更烦。 他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让酒店的安保人员上来,把吵吵嚷嚷的叶熙京“劝”离;叶熙京现在年纪大了,也开始要脸,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人一多,就这么不甘心地被请了出去。 等人全部离开后,叶洗砚坐在床上,许久,低头,自被子上捡到一根长长、微卷的头发。 那是刚才、千岱兰在床上与他激烈拥吻时,留下的痕迹。 叶洗砚起身,开始收拾她留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 她的东西主要集中在客厅,黑色圆桌上,摆着一个薄荷绿封面的笔记本,一支用完后忘记盖上盖子、还是他合拢的黑色中性笔,酒店的意见簿上被她画了张速写,还有大大的笑脸,写满了对酒店的夸奖,最下角还是对叶洗砚的鼓励。 「致叶先生:落叶后才能看到树原本的样子,共勉,激励」 大约是她前些天画上去的,叶洗砚并未留意。 他的手略微停顿,随后扯下这一页,和她未读完的书放在一起。总共有六本,三套书,《了不起的盖茨比》、《小鹿斑比》、《野性的呼唤》,和他们分别对应的全英文版,都是双语译林出的,廉价的小黄本。 叶洗砚将它们摞在一起,又找到千岱兰撕破的腰封,上面清楚写着「菲兹杰拉德再现了“美国梦”的破裂」。 在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心也似乎破裂了,裂开一个空洞,千岱兰站在那个空洞里向外吹着风。 如何要去喜欢一个满口谎言的女孩? 如何要忍受她的一骗再骗? 叶洗砚不介意她在事业上的利用,但,骄傲如他,决计受不了感情上的欺瞒。 他是无法忍受感情上有丝毫瑕疵的洁癖。 尊严令叶洗砚决不会向她开口主动求爱——讨要来的爱像一种施舍。 她的确有爱,偏偏她又均衡地去爱每一个人。 …… 叶洗砚将千岱兰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包括她那个国王木的圆圆小梳子;除了垃圾桶中的珍珠钻石项链,她没带走任何东西。 他打电话给杨全,确认对方回来后,说:“你来一下,这里有些东西,你明天还给千岱兰。” 杨全咚咚咚敲他房门,门铃也不按,切实地着急了。 “哥,咱们别这时候送啊,”杨全苦口婆心,“现在你俩刚吵了架,正在气头上,容易冲动,别送回去啊。等过两天,大家气消了,心平气和了,你再借着送东西的理由,邀请她出来喝喝下午茶,聊聊天……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洗砚哥啊,你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中的人就是这样的,免不了吵架。” 第61章 圣诞夜 和叶洗砚再见面,是吵架后的第五天。 前一天晚上,千岱兰和梁曼华谈话到深夜两点,后者第二天要飞深圳,都快到机场了,才意识到有个包落在酒店房间中,那包中有个重要文件,千岱兰便打车赶去机场,送去。 和叶洗砚的相见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在此时。 机场贵宾室的玻璃门前,千岱兰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后者表示明白,放她进去;千岱兰送完合同后,才意识到叶洗砚也在。 此刻在他身边的不是杨全,而是另外一个二、三十岁左右的男青年,头发梳得整齐,用发胶固定,戴金丝眼镜,介于蓝和黑色之间的西装,差不多的穿衣风格,打眼一看,千岱兰还以为是杨全。 叶洗砚在这个助理旁边,隔了一个位置的白色沙发座。 身侧桌上放着一瓶玻璃瓶的voss,只喝了一口,他没有穿西装衬衫,而是一身休闲的黑灰色运动套装,闭着眼睛,依靠沙发,头往后仰,喉结分明,看起来睡着了。 吵架后再见,千岱兰只觉心脏又闷又酸又痛,像撒了辣椒粉的青芒果;肋骨夹角似乎都为保护她的心脏而缩小,小到她呼吸都少了。 梁曼华谢过了她,又促狭地笑着,想要去叫叶洗砚——被千岱兰拦住。 “他都睡了,”千岱兰心情复杂,“不要了。” 梁曼华揶揄:“你好贴心呀小兰,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这么招他喜欢了。” 千岱兰笑着摇头,她轻手轻脚地离开贵宾室,没有遇到杨全,站在门口最后一次回望,发现叶洗砚仍没醒来; 他一直保持着她进来时的姿势,闭目养神,同外界似有深深隔阂,安静得像一座雕塑,黑灰色的衣服衬得他手修长苍白——一双养尊处优、衣食无虑的手。 手背之上,凸起的青筋依旧。 这样挺好,免去很多尴尬和苦恼,她想。 打车到学校附近的避风塘,千岱兰给每个舍友都带了一杯椰果奶茶,又从宿舍楼下找阿姨拿到了快递。 赵雅涵说,有几家盗图淘宝店晒出来的买家秀,看起来和千岱兰花大钱去打版、做的那些衣服差不多。 卖的比“红”的价格低很多,’红’一件针织小衫49.9不包邮,它们定价19还包邮费。 好评最高的这家店,单条商品链接的评论就三百条了。 在舍友们一连串的“千姐好大方”“啊啊啊啊千姐我要和你结婚”的赞叹中,千岱兰拆了快递,十二月,上海稳定降温,快递的袋子外都是一层凉凉的寒气。她取出衣服,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几遍。 衣服是走线稍歪的残次品,没有钉“红”的标,但有水洗标,小小的一个,千岱兰一眼就认出了。 这种颜色的布料,这个水洗标,这个做工,就是麦神奇工厂里的。 她的心一沉。 布料是千岱兰花大价钱一版一版调色、才染出来的,版型也是她付了钱,盯着厂子里的老师傅一遍遍改的。 麦神奇不可能不知道。 千岱兰登时恼了。 她想起前段时间,有个厂老板给她打电话,想分一分订单,给的价格比麦神奇还优惠,被她拒绝了。 千岱兰冷静地想,现在不是扒二五仔的时候,控制好情绪后,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赵雅涵。 赵雅涵气得和她骂了一通麦神奇。 ——不是不让他处理残次品和尾货,毕竟堆在那里也是浪费,像她们这样的店,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都清楚;但像这样,大货还在赶工,他就低价出残次品的,实在是不合适。 就算要偷偷处理,也不能再给其他的淘宝店供货啊,这不是明摆着砸饭碗么? 赵雅涵说:“这样,千姐,今天慎言哥不是要回杭州吗?你让他把衣服给我捎回来,我抽个空,明后天飞青岛,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要他以后别再——” “雅涵,”千岱兰轻轻地捏捏山根,果断地说,“你去青岛,但先别惊动麦神奇——我给你拨钱,你买个隐形的小摄像机去,最好悄悄地录下他们是怎么倒卖的;咱们刚和他签的那笔订单,得阳历年才交货,现在预售已经开了,布料也已经运过去了,那么多订单等着发货呢,工期太赶,成衣要紧,在那之前,不好和他们撕破脸。” 捏山根是她的小习惯,初中的同桌就喜欢这么捏,说鼻子会挺,她也跟着学,后来改不掉了,一想东西就忍不住捏,和有些人喜欢啃指甲、拔头发一样。 赵雅涵慢慢地冷静了:“好。” “我等会儿给你发张照片,”千岱兰说,“是个工厂老板的联系方式,你过去看看他们的厂子,重点看看机器和人工、管理怎么样,然后再和老板谈谈,就说有合作意向……这人叫孟见岩,今年二十九,你喊他孟哥就好。” 她一一叮嘱完赵雅涵,又打开邮箱,想看看今天爬虫抓到的数据; 殷慎言知道她对电脑技术一窍不通,写了个程序,每天自动整理爬虫得来的数据、整理文档、发送到她邮箱里。 邮箱提示消息空白,没有未读邮件。 今天的爬虫又一次失效了。 淘宝这类的网站,反爬虫策略非常高,轻则封号,重则屏蔽访问ip地址。 千岱兰不得不继续联系殷慎言。 后者回复很快,但他晚上还有个会要开,需要一段时间修好,明天再联系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请千岱兰吃午饭,好好地谈谈关于数据抓取的更改意见。 千岱兰说好。 人就是这样,习惯了每天打开邮箱看整理数据,现在是完全不想再手动点点点;她坐在宿舍小床上,想起吵架后第二天、杨全送来的东西。 他送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说里面都是她落在叶洗砚那边的书和笔记,担心会影响她正常学习,所以送过来。 除此之外,杨全还告诉千岱兰,说叶洗砚的一个朋友开家公司,专门提供类似数据服务,如果千岱兰有需要,可以联系。 他给了千岱兰一张名片,上面有手机号码、微信和q,q号。 五天内爬虫被封两次,千岱兰想,总不能屡次去打扰殷慎言,这也不是个办法;犹豫许久后,她还是加了那张名片上的号码。 对方是个声音甜甜的小姑娘,自称叫做邓素恩,是上海速贸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的客户专员,已经等待千小姐号码多时了—— “您是否方便将接收邮箱告诉我们?”邓素恩说,“明天开始,我们早上八点会准时将数据发送到您的邮箱之中;在此期间,如果有什么新要求或建议,请告诉我,反馈时间为12个小时;我们承诺,技术人员对您要求的反馈、软件升级不会超过48小时。” 千岱兰说了声谢谢。 不到十分钟,邓素恩就发来近一周、每天的数据报告,这份文档比她们之前讨论的更详细、清楚,甚至右下角还有专业的汇总分析和整理。 她愣了很久,才给殷慎言打去电话,说不用修那个爬虫软件了。 殷慎言一停,背景音从嘈杂变得安静:“生我气了?” “不是,没有,”千岱兰解释,“我订了专业的数据爬取服务——” “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处理问题?”殷慎言无奈,“但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会,抽不出时间,红红。” “没有,”千岱兰耐心地说,“就是感觉这也太麻烦你了……我不懂软件,本来以为写好就能一直用下去;没想到中间这么多小麻烦,还得频繁联系你。” 殷慎言低声说:“你的事,在我这里从来都不算麻烦。” 千岱兰语调轻快:“那我更不能这样找你了,不然就像压榨你——” “为什么不能压榨我?”殷慎言问,“上海只有我们俩,你不压榨我,难道要去压榨深圳的叶洗砚?” 千岱兰愣了一下。 她突然想到那晚叶洗砚的反常,问殷慎言:“是你打的他?” “你难道不关心他有没有打我?” 千岱兰说:“叶洗砚不可能打人。” “……算了。” 殷慎言没有继续使用尖锐的语言,而是问了千岱兰一句:“你是真的爱他吗,红红?我不认为你和他会般配……你是海水里的鱼,如果为他去淡水湖中生活,迟早会窒息。” 千岱兰说:“我才不会为了某个男人去融入他的生活。” 手机另一端,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殷慎言对找他的人说了句“马上就来”,才对着手机继续说下去。 “你好好想想,红红,”他说,“真要放弃大海、往淡水湖中去吗?” 嘟——嘟—— 千岱兰不能细想殷慎言话中的含义,那些潜藏在其中的东西太可怕了。 她强迫自己整理思绪,集中精力,把准备做的事情分成一二三条,先联系邓素恩,询问对方的报价,正式订购数据整理服务—— “千小姐,您已经预付了四年的钱,”邓素恩惊讶,“合同上显示,您的数据服务到16年截止,包括一对一的数据私人助理和后续升级服务——都不需要再额外付费。” 千岱兰说声谢谢,询问是谁付的钱?是否可以查到付款人信息? 邓素恩给了她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叶洗砚。 是上午贵宾室中偶遇、从始至终都在睡觉、不曾看过她一眼的叶洗砚。 千岱兰终于拆开杨全留下的那个礼物盒,里面装着她的读书笔记和四本书,中英文版的《野性的呼唤》、《小鹿斑比》,一支笔和一个国王木的梳子。 她意识到少了两本。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英文两本都不见了。 第62章 “床上伴侣” 千岱兰感觉这话没法往下接。 都说东北的孩子从小就被教育“大大方方”,她的确也是个挺大方挺能唠的姑娘,别的不多说,在外面和人聊天,但凡有一句话掉地上了,都算她输。 叶洗砚可以将一潭死水聊活,也能一脸平静地把话聊死。 顺着这话下去,她就得间接性地承认梁亦桢是他口中“恐怖的东西”—— “哪里有,”千岱兰说,“是不小心踩到了哥哥的脚,没注意到哥哥在后面——对不起呀。” 叶洗砚停了两秒,才说“没关系”。 似是没想到她还能继续甜甜地叫“哥哥”。 梁亦桢已经控着轮椅慢慢过来,他今天状态很不错,精神奕奕,脸色也比上次红润许多,与叶洗砚握手,亲切地同他打招呼;随后,才转身去问候千岱兰。 千岱兰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他手上的那个镯子。 她不明白梁亦桢是怎么样的恶趣味,在她明确说出“这玩意就像个贞,操锁”类的东西后,居然还这么戴着;如果用意是让她恐惧的话,千岱兰承认,他的确达到了。 她现在确实挺害怕的。 一个不知道什么目的的男人,这和她抽了人一巴掌、那人却顺势舔了她的掌心有什么区别。 叶熙京都不玩这么变态的。 他顶多把脸往她手掌心拱拱,想让她贴贴。 但跑不了。 旁边还有叶洗砚。 千岱兰还有事要找他。 这一次,千岱兰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前有狼、后有虎。 梁曼华现在也救不了她,后者还在接受化妆师的服务,已经化一小时了,还不太满意,正要求对方重新化,头发也要重新卷——她那即将订婚的未婚夫今天也来,陷入爱情中的女孩总是纠结且盲目的,作为家财万贯、梁亦桢唯一继承人的梁曼华,也被暂时蒙了眼。 千岱兰只知对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金融男,中产家庭,长得白高帅,温柔有礼貌,才令梁曼华一见倾心。 梁亦桢同叶洗砚的谈话也绕着此金融男展开。 作为养父,梁亦桢显然并不满意养女的这个男朋友,男人看男人,总是更了解彼此劣根性。 他并不避讳千岱兰,只笑着讲,小蒋先生聪明太过,主意太多,不适合曼华;倒是熙京性格诚挚,努力上进,勤奋稳重…… 说得千岱兰都开始怀疑,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吊儿郎当叶熙京吗? 叶洗砚微笑着说熙京还小,弟弟有自己的想法,如今中国内陆早就不是旧社会了,他不会干涉太多。 梁亦桢笑:“真是让我意外,之前听说岱兰小姐和熙京是男女朋友关系,我还以为是叶先生你干涉——” 千岱兰说:“我和熙京是和平分手,原因不是他不好,更不是我不好,而是单纯地不合适——这才是是我们真正的分手原因,和外界因素无关。” 叶洗砚看她一眼。 “是吗?”梁亦桢笑,“我也没有讲外界因素,没有讲是否有第三者插足,岱兰小姐。” 他手腕上的那个金属镯子,钻石光芒太刺眼了。 千岱兰第一次晕金子晕钻石,胃里也像被塞了一大把金子钻石,互相摩擦着尖叫,在她胃中凝成一整个黄金的手铐——她甚至有点想吐。 “梁先生,”叶洗砚微笑,“她也没提’第三者插足’的事情。” “是吗?”梁亦桢说,“我想,岱兰小姐和令弟的分手,究竟有没有第三者插足,身为熙京的哥哥和岱兰小姐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千岱兰受够了。 梁婉茵委婉地提醒她,她和叶洗砚的阶层不同,这还算得上出于好心;至于梁亦桢,从一开始就以为她是叶洗砚的情人,金屋藏娇,金屋藏娇,这怎么能算得上一个好词呢?除非她是造金屋的那个人,叶洗砚是她藏的那个“娇”—— 她终于想到绝妙的离开理由。 “不好意思,”她客气地说,“曼华可能需要我提供搭配意见,再见。” 说完后,千岱兰踩着小猫跟,径直向梁曼华那个大化妆间走去。 待她离开后,叶洗砚才紧皱眉头。 “我不希望旁人误会我和千小姐的关系,”涵养让他无法将’情人’二字出口,“梁先生为何会始终以为她与我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嗯?”梁亦桢笑,“难道说,二位仅仅是普通朋友?那之前,叶先生甘愿为普通朋友割爱到这个地步,着实令我刮目相看;也难怪,普通朋友而已,你并未将岱兰正式介绍给其余朋友和家人——看来是我听错了。” 叶洗砚不动声色:“梁先生似乎听到了些流言蜚语。” “我也不知是不是流言,”梁亦桢咳了一声,腕上的镯子牢牢地锁住他,他微笑,“只是听艾米和苏伦提到过两句而已。” 艾米,梁艾米,梁亦桢的侄女,也是当初担心位置不稳、将准店长千岱兰辞退的人; 现如今,她已经转到上海区工作。 苏伦是她新交的男友,叶洗砚见过几次,依稀有些印象,是个挺时髦的小伙。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叶洗砚一句话都不想多和梁亦桢谈;现如今两人有共同利益捆绑,叶洗砚还需要梁亦桢这个棋子,同理,梁亦桢如果想在死后也能顺利推行制定的计划,也需要叶洗砚的帮助。 不幸的是,两个被迫成为盟友的男人脾气性格全不对付; 幸运的是,两个人都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伪装能力。 临别前,梁亦桢还微笑着讽刺了他一句。 “没想到,”他意味深长,“现代社会了,我还能看到李世民夺李元吉妻子这样的戏剧。” 叶洗砚瞥一眼梁亦桢腕上的手镯,不冷不热地回敬。 “梁先生果真熟悉传统文化,”他说,“我也没想到,现代社会了,我还能看到人戴这样的贞,操锁。” “心甘情愿地戴,和被动地戴,总是不一样的,”梁亦桢含笑,轻轻抚摸那金属镯子,眼底有余温,“倘若叶先生知道我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戴上它,可能也会认为我幸运。” 叶洗砚受不了这个文绉绉的装货了。 他开始找新助理陆庆,杨全这几天感冒,请了病假,都是新助理陆庆;但新助理显然没有杨全那样的“全能”,礼貌有余,细致不足—— 今天就没找到。 如果杨全还在的话,对方现在一定在和千岱兰聊天。 叶洗砚心里烦透了,表面上还要微笑着和人颔首致意,将对方的脸、身材和身份存储进记忆宫殿,再将其喜好、弱点、恐惧点、职业、家世一一相对应。 实在记不住姓名的也无所谓,平时该有助理提醒他,没有提醒也还好,对方必然是谦卑地做自我介绍,力图能在他这里留下点微弱的印象。 他从不必去担心这个问题,认不出某人时,对方会更加慌乱和紧张,急迫地想同他结交。 叶洗砚刚上二楼,就被黑暗中一只手紧张地拉到露台处。 他清楚地嗅到淡雅素然的茉莉香气。 还有那双颤抖的小手。 不需要眼睛,叶洗砚就知道它的轮廓、它主人的模样。 “哥哥,”她关上露台的玻璃门,谨慎地叫他,“我有话想同你说。” 月光洒了叶洗砚一身,他没有动,也没有主动,姿态也不被动。 “千小姐,”他问,“请问有什么问题?” “上海速贸的人说您替我预付了四十万的数据服务费,”千岱兰说,“这笔钱太大了,我一时间拿不出这么还给你,能否分期支付给您?我现在能先付十万,剩余三十万,在下一年九月前,我会尽快还清。” 叶洗砚问:“你现在就能一次性拿出十万?” “对,”千岱兰说,“还有那串珍珠钻石项链,我会尽快折现还给你;只是它价值较高,我也需要时间——” “或许你需要一本字典,来辨认“礼物”和“负担”的区别,”叶洗砚不悦,也不仅仅是不悦,他在此刻微妙地意识到,这个好利又努力的小姑娘,真的要和他一刀两断;这个认知让他郁结,“我送你的是礼物,不是负担。” “当然不是,”千岱兰说,“我还能分得清的,珍珠项链是礼物,我上的大学是复旦。” 叶洗砚说:“请不要玩谐音梗,谢谢。” 千岱兰笑了。 叶洗砚边想她居然还能在这个时候笑出来,边停下来,看她。 她笑起来一直都很好看。 客观意义上的好看。 几次他因为她的欺瞒而愠怒,瞧见她的笑脸,也就全烟消云散了。 “是这样的,哥哥,”千岱兰说,“如果我心安理得地收下您这份好处,还同你吵架的话,会有人批评我’又当又立’;可如果我不接受,而是坚定和您划清界限,也会有人认为我别扭,嘴上说着利益至上却还是搞老掉牙的真善美这一套。” 叶洗砚说:“谁批评你?” “这个不重要,”千岱兰说,“重要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其实,和一年前相比,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那么缺钱了,也没那么爱钱如命,钱的确很重要,我也会继续不择手段赚钱,但也不是什么钱都要——所以,哥哥,咱们俩上次吵架,我太情绪化了,还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向您道歉。” 她深深鞠躬,叶洗砚抬手,阻拦了她。 他皱眉:“不需要说’您’。” “还是说吧,您一直是我重要的领路人,也是我很多方面的启蒙者,”千岱兰说,“无论是老师、兄长还是床,伴,您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第63章 麻烦 千岱兰在盥洗室补妆,棉裙上湿掉的痕迹还在,幸好裙子底色深,花朵繁复,搓一搓,也看不出什么。 刚补好,走出几步,迎面撞到一瘦高个、白皮肤男人。 藏蓝衬衫领,外面套了件浅米色的拉夫劳伦毛衣,劳力士的钢链,头发打理得挺精致,香水喷很多,但气味不算重,很淡很淡的一种皂感香。 擦肩而过瞬间,男人绅士地替她开门,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 千岱兰心中警铃大作,她并不想惹麻烦,微笑着打招呼:“蒋先生,你好。” 蒋卫新怔住:“你知道我名字?” “曼华姐常提起你,”千岱兰说,“哦,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千岱兰,一家原创女装品牌的主理人,同时也是jw官方线上销售平台的顾问。” 如此说这,她友好地向蒋卫新伸出手,客气地同他握了一握;蒋卫新如梦初醒,同样自我介绍一遍—— 碍于礼貌,尽管千岱兰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但还是交换了微信和名片。 和千岱兰认识的大部分沪上金融男一样,对方的英文名字也是kevin,个性签名,朋友圈不是国贸夜景就是公务舱外风景,晒出的食物必配酒,不是威士忌就是白兰地,起司火腿熏鲑鱼。 个性签名还必须来一句「一生自律,一生向往简单生活」。 千岱兰刚看完金融男那流水线般的前半生,就有侍应生轻轻拍她肩膀,低声说梁曼华找她。 她再一次上当。 房间中等待她的是梁亦桢。 千岱兰现在心情不太美好,转身想走,又被他叫住:“岱兰小姐,你想不想得到我的遗产?” 一句话成功让她留下。 千岱兰皱着眉,缓慢转身。 轮椅上,梁亦桢轻轻咳嗽两声,许久后才缓和,他专注地望向千岱兰,眼中尽是欣赏。 “实不相瞒,”梁亦桢从容地说,“我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旅途终点,然而,我还有大笔、大笔不曾消费的金钱。” 千岱兰没有说话。 她还年轻,可以直面贫穷与困境,却不能很好地去直面生死——哪怕是“陌生人”即将面临的死亡。 奶奶去世的时候,千岱兰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晚上,她睡在奶奶的小房间中,听外面呼呼的风声,一阵又一阵地掠过窗棂; 之后的一周、一个月,她都感觉像做梦,醒也匆匆,梦也匆匆;两月后,千岱兰瞧见路边有摆摊卖帽子的,是奶奶平时喜欢戴的样式,下意识走过去,翻翻捡捡。 人问姑娘想要啥样的?买给谁啊? 她才惊觉,奶奶已经不在了。 人对重大创伤的疼痛感受,总是具备一定延迟性的。 千岱兰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在生死面前,安慰太宽泛、太苍白了,浮在舌根上,膨在口腔中。 哪怕知晓大概率是对方害自己进局子、借机同叶洗砚换取利益,现在她也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语,更没办法用小沈阳那句“你知道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人死了,钱没花了~嗷~”来开地狱玩笑。 “jw是我做的第一笔成功项目,它有我的心血,就像我的孩子,”梁亦桢说,“然而,我的另一个孩子并不珍惜它,这让我感到很失望……” 千岱兰忽然想到,和叶洗砚吵架的那个晚上,对方也是如此,讲他曾经的资助对象、令他感到失望。 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讲,“失望”已经是极严重的罪责。 “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培养真正属于我的女……儿,能真正扶持jw走更远、更辉煌的女儿,”梁亦桢叹气,“如你所见,我始终一无所获;我这一生,真正拥有的、属于我的东西太少,少到连孩子也不能决定。” 千岱兰说:“或许是您眼光太高。” “都会用’您’了?”梁亦桢笑,“很不错啊,岱兰小姐……我的确眼光很高,有时也曾怀疑自己,在生命终止前,是否也无法达成这个目的;幸好,我遇到你,你也通过我的考验。” 千岱兰说:“原来男性真的喜欢给人设置一些莫名其妙的考验,我还以为只有老师和酒桌上,男人才会说’让我考考你’——我不是鱿鱼,不太喜欢被考。” “请原谅,jw是我的心血,我不能将它随便交给他人,”梁亦桢欣赏望她,“当然,你还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我不会勉强你接受。” 千岱兰警惕:“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接受这些的条件是什么?” “我希望你能和叶洗砚交往,结婚,生子,”梁亦桢直白得有点吓人,像一个催婚的父母,“因为——” “因为你希望他也能助你其他未竟的事业,是吗?”千岱兰打断,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不仅仅是想找一个得力的女儿,你更想找一个’能和叶洗砚结婚’的女孩。” “这样不好么?”梁亦桢含笑,“我能感受到你对他的喜爱……与忠诚。”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抚摸手腕上的镯子,微妙暗示:“你喜欢他。” “抱歉,”千岱兰拒绝回答,“这是我的隐私。” 梁亦桢笑:“你还太年轻。” 千岱兰说:“年轻是我的优点,毕竟,像我这样同时兼具年轻和聪透的人不算多。” 梁亦桢大笑。 他意味深长地说:“别太高估自己的聪明,岱兰小姐。你很擅长自我包装,我很欣赏你——但是,如果对爱你的人也如此,迟早有一天,你的过度包装会伤害到向你袒露本心的爱人。” 这似是而非的话语,是梁亦桢今天说的最后一场。他又剧烈地咳嗽出声,三名医生和护工飞快走来,千岱兰退出这个房间,仍旧感觉不真实。 这太不可思议了。 听起来比做梦还离谱。 她试图调整心态,想让自己从这种轻飘飘的虚幻中落地——幸好梁曼华及时寻找到她。 梁曼华的新高跟鞋被泼了红酒,鞋尖脏了很大一片,不方便清理;她等下想和男友蒋卫新一同去月光下散步,不想有这样的“难看”。 但其他鞋子,也不配她今天孔雀般的裙子。 “我们当初一起买的鞋子,你今天也是第一次穿,是吗?”梁曼华说,“把你的脱下来给我,咱俩换一换——快点,岱兰,不然来不及了。” 千岱兰没说话,她脱下自己的高跟鞋,递给梁曼华;然后,穿上梁曼华那双被红酒染脏的鞋子,一步一步走下楼。 她突然间感觉很累,难以言说的累。 一路打车回学校,到宿舍的时候,舍友们各坐各的床上,看小说的看小说,练听力的练听力,还有人坐在桌子前,聚精会神地看电脑上的电影。 千岱兰脱掉高跟鞋,把包挂上,重重地仰面倒在床上—— 舍友们被吓了一条,舍长李恬关切地问怎么了? 年纪最小的晶晶拿起她的鞋子,替她心疼。 “千姐,这么好看的鞋子,怎么被弄脏啦,”晶晶说,“鞋底怎么也这么多划痕呀?” “没事,”千岱兰笑,说,“没事,明天我来处理。” 明天可以处理好一切。 只是今天的她太困了,需要休息。 睡在对铺的郭晓珍贴心地把她正在充电、已经热呼呼的电热水袋递给她:“你的脸都冻红了,快点,暖暖。” 千岱兰沉默很久,擦了擦干燥的眼睛,把脸埋进电热水袋中。 真好,没有哭,不用担心眼泪会碰到电热水袋后连电、把自己电死。 那双被梁曼华弄脏的jimmy choo,千岱兰花了五百元,在某二奢店做洗护处理,清理干净表面亮片的红酒污渍。 还顺便贴上一层底,刚好,贴底本身就需要打磨鞋底,现在踩成这个样子,反而更方便贴。 千岱兰没把梁亦桢的话当真,对方口上说的,未必是心里真正想的;她一旦表现得过于热切,反而更容易被拿捏。 比起来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她更在乎今天就能抓到的东西。 千岱兰试图让自己不再去想叶洗砚。 她知道自己有点逃避心态。 这样不妙。 可现在的千岱兰找不到比这更妙的法子了。 先睡觉吧。 睡一觉起来,明天会更好——还要去和孟见岩正式签约呢。 千岱兰找导员请了两天假,导员痛快地批了请假条,仍不忘叮嘱,千万别耽误课程学业啊。 她笑着说好,转身将请假条给舍友,才拎着小行李箱往机场奔。赵雅涵早上九点的飞机,早就在青岛等着了,孟见岩还特意开车来机场接她们。 孟见岩,年二十九,青岛人,一米九大高个,剃寸头,皮肤晒成小麦色,浓眉大眼高鼻梁,长相周正,典型的北方帅哥;他不是什么厂二代,而是大学毕业后,摸滚打爬了一年,攒够钱,凑了贷款,开了自己的服装厂,厂子虽不大,但他头脑灵通,日韩英三语都说得不错,这么多年发展得也不错,主要对接外贸订单—— “这个我得承认,我平时做日韩的卫衣单比较多,”孟见岩开着车,说,“不过,那些小衫啊、裙子啊,也都可以做——我知道,千老板更倾向和经验丰富的工厂合作,但有时候,像我们这种刚接触这个领域的厂子来说,需要您的订单打出名气,做的反而会更认真。” 千岱兰合拢孟见岩给她的产品册,笑,眼睛弯弯:“孟老板的意思是,只有这一次认真,之后就不认真了吗?” 孟见岩愣了一下,笑:“那哪能呢?这批货要是做好了,千老板对我这是知遇之恩,我哪能敷衍恩人呢?” 千岱兰看了他的厂子,下午就拍板签了合同。孟见岩给的价格非常厚道,的确是带着诚心来的;有了麦神奇的前车之鉴,千岱兰特意在合同款项上加了一条,但凡是不合格的残次品,厂子必须全部销毁,不能流通到市场上。 第64章 刀 珠玉餐馆隐藏在八大关中,是一栋德式老洋房,属于繁华葱荣中的一点幽幽安静。 千岱兰上次来这里,还是和叶洗砚一起徒步。 从小鱼山下的居民区徒步到这里,接近四公里,千岱兰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好体力。 她那在流行美买发夹后做的漂亮小辫子都快散掉了,叶洗砚还能不疾不徐地当免费导游,一路耐心地解答她对周围建筑风格、和用途的疑惑。 这点和他窗上风格很像,千岱兰常常霜到呼吸不畅了,后者还能笑着要她手分手开月退数数,告诉她,绸茶一次数一个数,等她数够800下就结束。 万一数错了,那就得从头再开始数。 千岱兰将吃饭地点选择在这里,同样经过深思熟虑。 珠玉餐馆主要做融合菜,主打无国界料理和创意料理,菜好吃,有单独的包厢,附近又有军产,安保相对严格;唯一遗憾的是,现在不是夏季,否则的话,七八月份,会有不少退休高干来此疗养,还有便衣和警察值勤。 今晚,珠玉餐馆的服务员也比千岱兰设想中的多。 就连门口迎宾的门童,都额外增加俩身高马大、黑墨镜黑西装白手套的保安,乍一看,还有点像电视上的那种黑,社,会人员或保镖。 这样的气氛,果真将麦神奇镇住了。 对方有备而来,合计着她们俩丫头不好跑,带了俩膀大腰圆的男人来,哪里想到珠玉餐馆安保如此严格,吃饭前居然还要过一道安检——待被人引领着入了珠玉餐馆内部后,麦神奇和俩朋友的气焰已经下去多半,再看到坐在副陪位置的孟见岩,麦神奇和俩朋友互看一眼,都不吭声了。 “珠玉餐馆禁酒,听说麦哥也是开车来的,酒驾查得严格,所以今天以茶代酒,招待各位,”千岱兰落落大方站起来,含笑,“我也听说了,山东酒局上规矩多,我先领酒——领茶,咱们这一杯,先定三口,好不好?” 麦神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说不出一个“不好”;他本是怀了拿捏千岱兰的心思来的,谁成想千岱兰滴水不漏的,无论是饭店安排还是说辞,都挑不出毛病。 更不要说,千岱兰旁边的孟见岩。 麦神奇再清楚不过了,孟见岩看起来忠厚老实,实际上才是个狠角色。 他那服装厂刚开起来的时候,就有人故意使坏,酒局上膈应他抢订单;孟见岩二话不说,趁人请客时拎了几箱好酒登门,执拗到逼得人下不来台,喝得四个人胃穿孔,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做生意么,真要是闹崩了,也都不好看;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没必要闹得两败俱伤。 千岱兰记得叶洗砚先前的叮嘱,做事留一线,她不提麦神奇倒卖她家店铺货物的事,仍将叶洗砚搬了出来,皱着眉头,说是大老板那边接到举报,发现市面上有淘宝店在售卖未剪标的联名衣服—— 麦神奇开始不安了。 千岱兰恩威并施,只说自己同大老板那边商议许久,决定只起诉淘宝店无授权卖假,不会再追究麦神奇的违约责任——因为这个,千岱兰才重新选择孟见岩的工厂。 当然,看在麦姐的关系上,千岱兰仍旧会将自己店里的一批小衫订单给麦神奇。 麦神奇听懂她的暗示。 他也爽利,端茶一饮而尽,说:“肯定是厂子里有手脚不干净的员工倒卖!等我回去看看,好好地收拾这些家伙——千总,我保证,您把这笔订单交给我后,那就放心吧,之后但凡是残次品,我盯得死死的,直接销毁——” “销毁也太浪费了,”千岱兰说,“其实,只要不影响到我的正常网络销售,麦哥怎么处理掉这批货,我并不关心,也不干涉。毕竟,说到底,也只是一批被淘汰下来、没商标的残次品。” 麦神奇又喝一口茶。 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微微俯身,告诉千岱兰。 “来收货的,是个三十岁模样的人,大名钱芳芳,我们都叫她一声芳姐,”麦神奇说,“芳姐手底下好几个淘宝店,不过一般都是卖外贸尾货和跟单……她也不搞大品牌,一般都是hm、zara、forever21之类的……这些个牌子,你也知道,不太管这方面,淘宝标题也搞擦边球,说真的,你去举报她,没用。” 千岱兰笑着说:“吃饭吃饭,我们不谈这个。” …… 晚上送麦神奇他们上了车,千岱兰刚想上孟见岩的车,珠玉餐馆的女老板又叫住她。 后者笑着说千岱兰他们是本店今天第88位消费的客人,按照惯例,有个抽奖活动,问她们感不感兴趣。 千岱兰做生意,也信运气,欣然受邀。 她手气不错,抽中免单,这次餐费全退给她不说,还作为幸运客人合了照。 孟见岩开车将她们送回住处,提醒千岱兰,出八大关后,后面好像有辆车一直跟着。 这话把千岱兰吓到了,她谨慎极了,疑心是麦神奇那道坎还没过去; 等到第二天,做完事后,立刻飞回上海。 幸好无事发生。 往后一个月,千岱兰的淘宝店都平稳地开着。 xx风来得快,模仿得也快。 千岱兰的店火了,又涌进来很多后起之秀,价格也压得越来越低,尤其是红rose,本身就靠低价起家,后来也不遮掩了,全靠打版千岱兰店里的衣服,用的布料差,价格也低,千岱兰一件t恤卖49,她们就卖29,走的是质量一般但多销的道路。 千岱兰不能和她们打价格战,再加上xx风这条赛道上开始越来越拥挤;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刻,她花高价一口气买来了chanel、dior新春系列的不少裙子,把赵雅涵吓一跳。 这些衣服加起来,差不多能买两辆普通家用小汽车。 “咋?”赵雅涵被这一屋子散发金钱味道的衣服震撼到了,“咱还过不过日子了姐?” “麦神奇的话点醒我了,zara之类的跟风大牌,凭什么我们不能跟?”千岱兰说,“时尚就是一大抄,大牌之间还不是你抄我我抄你?你看lv告gucci、ceilne的老花了吗?别说lv是老花届鼻祖了,人家goyard比lv出现得还早呢。” 赵雅涵说:“明白了,我这就联系深圳——” “回来,”千岱兰叫住她,“咱是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明白吗?雅涵?咱们买大牌,是学它的剪裁,学它的设计,但不能照着抄,这不是等着别人告吗?我看了那么多杂志,估摸着下一年流行风格就那些,蓬蓬裙,条纹,黑点,重金属,链条,洞孔,男友风,工装裤……咱们该请个设计师了,这件事得让专业人来干。” 她高薪聘请了从jw手工坊退休的制版师,再招聘来设计师,距离“原创品牌”又更进一步。 千岱兰快忙疯了。 学校的课程依旧去上,吵架归吵架,千岱兰也不可能因为赌气而不听叶洗砚的话,她还是采纳了对方建议,聘请专业人员做事,而不是什么都自己扛。 但,想要把一个淘宝店铺做到大规模,也很不容易。 好在她平时上课时认真听讲,课下也不忘反复练习,期末成绩出来后,千岱兰成绩排名班级第五,综合绩点稍差,排名第八。 千岱兰犹豫很久,还是没把成绩发给叶洗砚。 不知道他现在还想不想看到。 这么多天,千岱兰和他唯一的联系,只有个没来得及接听的电话。 那还是期末考试周,凌晨五点钟,前天熬夜温习的千岱兰还在睡觉,忽然一阵心悸,她爬起来,发现叶洗砚在给她打电话,她刚想接,那电话就断了; 千岱兰吃过早饭,头脑彻底清醒后,再打过去,提示关机。 她问了杨全,杨全也不知道,说叶洗砚去法国度假了;这一次,他带的新助理——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一整年的杨全,则是选择休个长假,回家陪爸妈。 “那边信号不好,”杨全说,“也可能是误触,洗砚哥如果有急事找你,一定会再打电话的,放心吧!” 之后,千岱兰也没有再接到他的电话。 她倒是又问了杨全,杨全回答,说叶洗砚已经回国了;不过,对方最近在忙新游戏内测的事情,估计要等春节前后才有空闲时间。 千岱兰说好。 2013年的这个春节,千岱兰在杭州和二老一同过年。 殷慎言也受到千军邀请,住进他们家。 春节期间,快递停运前后加起来快一个月,暂时闭店休息,千岱兰瞬间松快不少。 大年初一,当殷慎言邀请千岱兰去西湖边上走走的时候,她没拒绝。 杭州的雪较为罕见,今年的两人就没有“湖心亭看雪”的好运。 冬日的西湖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白雾,隐约有雾气缭绕在上。 西湖旁边有小小的文创市集,殷慎言看千岱兰一直盯着某个松果耳饰,付费买下,送给她。 千岱兰笑得眼睛弯弯:“谢谢慎言哥。” 殷慎言说:“为什么不叫我小树了?这么多天,你都没再叫我小树。” 千岱兰诧异:“你之前不是不喜欢我叫你小树吗?” 殷慎言说:“你现在突然变了称呼,我很不习惯。” 千岱兰笑了,小虎牙尖尖可爱。 “慢慢地就习惯了,”她说,“其实很多事情,都是需要慢慢习惯的。” 说到这里,千岱兰往前走,轻松:“慎言哥,我今天早上还和爸爸说,让他认了你当干儿子——” “为什么?”殷慎言打断她,“这么突然?” “不突然呀,”千岱兰回身,诧异看他,“最近大半年,你每周回来照顾爸妈;他们也把你当亲儿子看待,哪里突然?哪一天,哥哥如果要结婚,爸爸妈妈也会给未来嫂子包红包送大礼——” 第65章 苏州 被烫的手指不疼了,而是一种时凉时热的奇特触感,冷时则如泡进薄荷苏打水里,千岱兰想说对不起。 在来之前,她已经想好很多道歉的话,比如这些天的微妙逃避,比如赌气时说的一些言语,不该在争吵中将小问题上升高度,也不该指责叶洗砚的部分洁癖—— 她还想为今天的“隔山打牛”道歉。 但叶洗砚阻止了她。 他起身,走到千岱兰旁边,自身后慢慢抱住她,直到千岱兰摸上他的手背,叶洗砚才单手捧住她的脸,仔细去吻她的唇。 千岱兰很小声地说对不起,那三个字又被他吃进口中;这个时候,她的道歉会令叶洗砚有种莫名的歉疚,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有关胜利的喜悦,只有不忍与心疼。 骨折后的反思与自我审视,让他常常想起千岱兰的那句控诉。 「叶洗砚,你没发现吗?这么长时间以来,只要你不想见我,我根本就见不到你,我甚至不知道你最近的消息,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知道你的朋友——」 听起来,他的确一直在“欺负”她。 这种残忍的“欺负”令叶洗砚感到歉疚。 两个人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对方,也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和彼此接吻。 冬日竹子有经霜后的老成,青葱不再,苍翠更盛,万竿参天绿。 千岱兰给爸妈打电话,说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了,不用做她的那一份。 一整个下午,她和叶洗砚都在散步,聊天,从素面馆沿着曲曲折折的小石径,两个人谁都没有看地图,也没有目的,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聊。 路过茶馆就进去休息,喝茶,吃点小点心——叶洗砚只能喝茶,他的过敏体质令他无法陪她吃这些路边的小甜点,只好请千岱兰替他详细描述,这些东西的口感和食用后感。 千岱兰一刻也没停歇,好奇怪,和他总有很多话要讲,再平平无奇的事情,她也喜欢向叶洗砚分享,对方很适合聊天,即使偶尔听不懂她的某些措辞,也能依靠他的理解将话题进行下去。 她讲自己淘宝店遇到的“李逵与李鬼”事件,讲自己现在重新租了一套房子,给赵雅涵等员工们住,讲自己还租赁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室,让新聘请的设计师和制版师在里面研发新品,讲自己如何圆滑地处理好了麦神奇—— 叶洗砚另有其他看法。 “你可以起诉他,”他说,“会因为这种蝇头小利而背叛你的人,迟早会再次背叛。” 千岱兰说:“但他毕竟是麦姐的——” “岱兰,”叶洗砚说,“失去友谊最快的方式,就是和她/他做生意。” 千岱兰没说话。 她想到,叶洗砚几月前遭遇的背叛,似乎就是因为一段破裂的友谊。 那之后不久,殷慎言疯狂加了一个月的班,他不爱在家中讲工作上的事情,千军问起,只说团队里好几个人跳槽,他又赶进度,肩上的担子就重了;那两周,基本都是周六晚开车回来,周天下午再返回上海。 “……可我有时候更希望能带朋友发财,”千岱兰说,“麦姐的档口盘出去,不干了,和我之前的店长麦怡合伙投资了美容院;之前有个和我一起在档口的朋友,是我念职高时的同学,很认真的姑娘——我让她来杭州,赵雅涵带着她,一块儿干淘宝店。” 叶洗砚停一下,看她信心满满的样子,不忍说话来浇灭她的热情,若无其事转移话题,问她明天想不想去苏州玩。 千岱兰答应了。 千军和周芸对女儿的休假没有任何意见,倒是殷慎言,频频看她,欲言又止。 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出口,只是沉默地吃掉了三碗米饭。 周芸喜笑颜开:“小树,是不是还是咱们那的大米好吃?这是隔壁的王婶子寄过来的,就是香……” 她现在越来越满意殷慎言。 清华北大,都不如自己看着长大的。 现在殷慎言有好模样,好学历,好工作,一个项目就能分成几十万、上百万; 从小到大,就没谈过女孩子,不乱搞男女关系,还肯孝敬他们,大半年了,风雨无阻地开车探望他们;千岱兰忙起来没空,殷慎言就陪他们去医院做检查,还帮他们补缴养老金和社保(他们知道后立刻又还了回去),千岱兰一有什么事,他比当爹妈的还着急。 再看殷慎言平时对千岱兰的好,别说入赘了,就算让他改姓千,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唯一的问题,就是千岱兰似乎没那么喜欢殷慎言了。 从女儿谈了那个叶熙京后,她就不再满嘴的小树来小树去。 但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定呢? 周芸和千军只想,这俩孩子,若能成,就成;真成不了,也可以认殷慎言当干儿子。 这孩子实在可怜,现在世界上恐怕再没他的亲人,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总不能看他后半辈子都这么孤苦无依。 …… 千岱兰和叶洗砚在苏州度过了非常美妙的五天。 除了吃就是玩,要么就是睡和竿,第一天订酒店前,叶洗砚看她一眼,从她表情中读懂含义,微笑着说订一间。 刷卡刚进房间门,千岱兰就迫不及待地想拉叶洗砚往happy超级大床上去,但后者将她拦腰抱在洗手台上,抚摸着她身上繁花盛开的黑底纯棉大裙子。 这是圣诞夜时,千岱兰穿的那一条。 里面是条略有薄绒的连脚丝袜,浅灰色,叶洗砚显然不太了解此类的构造,看到时愣了一下,看她双手撑着洗手台的边缘往里坐,及时伸手托了托,阻止了她的臀跌入洗手池中。 千岱兰的手撑在大理石洗手台面上:“有点凉。” “上次我看见你穿它,”叶洗砚轻轻托住她的腰,不想让她继续往后坐,“你就这样站在他们家洗手台前,把裙子撩起洗。” “因为上面不小心弄脏了,”千岱兰说,“幸亏我洗得及时,回去后又洗了一遍,一点印记都没留下呢。这裙子可贵了,三千块一条。” 她得意地炫耀着自己如何及时拯救了一条裙子,叶洗砚微笑着听她讲,阻止了她想脱下裤袜的手;千岱兰不懂他什么意思,疑惑地仰脸。 “穿着,”叶洗砚低头,双手捧着她的脸,从额头开始亲,然后是眉毛,眼睛下面,鼻尖,脸颊,低声,“我想看你穿着它被——” 千岱兰猛地一下睁大眼。 “不是吧叶洗砚,”她叫,“我知道你的确挺有本钱的,但几把不是电钻,不脱怎么唔。” 叶洗砚亲了她的嘴唇,另一只手去撕,清楚的布料撕拉声,千岱兰一声惨烈呼喊,心痛至极:“这条批发价就要四十九块钱呢。” “我赔给你,”叶洗砚声音略有含糊,手指灵活地拨开喝饱了水的米白小棉布,“要多少我都赔给你。” 有点艰难。 最近俩月,千岱兰自己玩的时候还是主外,不太主内,搞内还是太麻烦了,一旦不干净,还有感染的风险,手指也不如实打实地来得痛快,还费手腕。她紧紧搂住叶洗砚肩膀,放松又期待地感受着久违的饱,月长感,听到他在耳旁喟叹。 “岱兰,”叶洗砚叫她名字,重复了三遍,“岱兰,岱兰。” 千岱兰十根脚趾绷成弓:“嗯,现在加着你的人是千岱兰,现在打开千岱兰的是叶洗砚。” 叶洗砚笑:“学会抢答了?” 千岱兰适应得差不多,一边扭一边急躁催他:“快点快点呀洗砚哥,别说其他话了,先给我解解馋好不好?” 叶洗砚最受不了她撒娇,本质上来讲,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低劣的大男子主义; 如此事上,谁不想看喜欢的人讨巧求爱?心神激荡,先前不动也只是不想弄伤,看她适应良好,亲亲她期待的眼,舌尖尝到千岱兰汗水的一点咸,叶洗砚也不犯什么洁癖了,更觉动容,稳稳托住,猛赶前,唇磨蹭着她的耳垂,他又低低说了一句。 “喜欢我吗,岱兰?” 得到的答案是用力抓住他胳膊的指甲,千岱兰新年刚做的美甲,底色是浓郁的红,上面贴了小小水钻,又闪又好看。 叶洗砚怜惜地看她微微皱紧的眉,缓缓泛起绯色的脸颊,张开的唇,快乐和不适应一体,糖的甜和鞭子的痛也是一体;偏脸就能看到镜子,看到她下意识弓起的背、又想迎合的月要椎,还有他的脸。 那是一张沉溺的脸。 先前吵架的时候,一开始,叶洗砚想,她太可恶,能说出那么多伤人的话,不肯爱他,也不肯低头,实在令他伤心; 后来想,只要她稍微低个头,就什么都能原谅她,一切谎言欺骗,既往不咎; 再之后,叶洗砚想,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看到她,他就心软了—— 甚至,不见到她,他的心就开始为她缓缓融化。 长时间的独处让他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频率。 这一次,你真正地成功抓到了它。 千岱兰。 千岱兰的语文绝算不上好。 但她仍想用酣畅淋漓来形容和叶洗砚的每一次困觉。 快乐得她都不想出去玩了,但自律如叶洗砚还是带她出去散步,吃饭;苏州本帮菜大多偏甜口,面也是甜的,千岱兰有些吃不惯,吃得少,半夜肚子饿,叶洗砚陪她出去散步,一路沿街去找深夜还开的饭店。 还有一家小小的书店,名字也有趣,叫猫的天空之城,可以寄延时的信件——现在是2013的2月,千岱兰和叶洗砚约定,给一年后的彼此寄一封延时的信。 第66章 茉莉花香 叶洗砚的黑色衬衫领口大开,随他的俯低身体,千岱兰看到他的胸肌,那里比之前颜色深了很多,有浅浅的小麦色。 不见的这段时间里,他一定去了某个热带的岛屿,做了日光浴。 但叶洗砚左手小臂却保持着异常的白,像是有很严密的遮挡,没有晒到半丝阳光。 千岱兰说不出对叶洗砚的喜爱具体在哪里,当错愕地看着他真正含住整朵茉莉的时刻,那一瞬间,她像是回到婴儿时的襁褓里,被软软香香暖和和的小被子牢牢地包裹住; 又像童年时躺在爷爷的竹椅上午睡,磨到光滑的竹子,缝了一层布边的蒲扇,轻又薄、容易扯出洞的绵绸衫,太阳晒到脚心又暖又热又痒,舒服到要命,堪比寒冬腊月泡热呼呼的室内温泉。 叶洗砚轻咬口茉莉,抬眼看千岱兰;千岱兰受不住他这一眼,像一个毫不遮掩自己贪婪的猎食食者,禁欲的黑衬衫下藏着野心勃勃的兽,谷欠望与侵略一同蓬勃,她被这样浓烈、不加掩饰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想推他,没推开,反倒被抓住手腕,他暂且放弃继续食用小雨茉莉,偏脸,吻了她湿漉漉的手掌心。 “怕成这样?”叶洗砚抬眼看她,笑着征求她意见,“岱兰这么大方,可不可以分哥哥吃一口?” 千岱兰说:“……你不是有洁癖嘛。” 她差点就说出了“我是为你好”。 毕竟,在之前两人的愉快食谱中,还不存在咬这一项。 数着手指算,加起来差不多两周的生活中,千岱兰觉察到,叶洗砚的洁癖范围广泛,不是那种“用纸巾清理了自己工位后、随手把纸团丢别人位置上”,而是“我不会要求别人干净、但会力所能及地将看到的一切清理干净”。 同住的这么长时间,千岱兰也养成了一天洗两次澡的习惯,早一次晚一次,如果来点亲密还得再加一次;几天库库猛搞,她感觉快磨秃噜皮了,也差点洗秃噜了皮。 用一拍即合来形容他俩做事都有点太文雅,起码得狼狈为奸这个程度才够味。 她有时候就想,怎么有人这么会曹呢,太牛了这也,脸顶身材顶体力也顶,常常丁页到她神智不清胡说八道;传说中女娲娘娘拿泥土和水捏人,那她老人家捏她和叶洗砚的时候,一定是一起捏的,不然她怎么会想永远抱着他不撒手。 叶洗砚是不是也这样想? 千岱兰不知道。 她只看着对方含笑看她一眼,拨弄两下,还恶意地掐了掐,他指甲一直修得很平整圆润,掐也是用指腹上的肉,更像是捏了捏。 “是有洁癖,”叶洗砚说,“但一想到你还没尝过这滋味,又感觉你可怜;和我在一块,难道就连这个也不能试了?委屈不委屈?” 千岱兰边喘边说:“还成。”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他这么一讲,千岱兰还真觉得有点委屈。 叶洗砚被她这又礼貌又想要、既扭捏又直白的矛盾样给逗笑了,倾身而来,亲她一口,亲得千岱兰一声尖叫,只觉他那柔软的唇也多了海盐浸茉莉的味,她还想说些什么,叶洗砚大拇指按住她脸颊,虎口托住她下巴,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容地拨狂花拂细草,伐竹取道,他边亲边叫小乖乖,眼神热到吓人。 千岱兰被他一顿亲到喘不动气,脑子里一阵阵地过电,也伸胳膊搂他肩膀,无意识地在拥吻中攥紧他的黑衬衫,把衬衫捏到皱成一团,指甲上的甲油和胶脱了些,包不住的钻球尖锐边缘狠狠地勾破了衬衫的几缕丝线,把那小小的破口越勾越大。 “你也尝尝?” 叶洗砚将她打横抱起,要她坐在自己腿上,手中仍捏着茉莉。这个姿态举高了千岱兰,他半靠着方枕,仰脸,自下向上,去吻千岱兰的唇。她的唇起初如某处同样闭着,又同样被他耐心吻开,这种俯视与仰视角度的切换,令千岱兰不自觉目乱神迷,一阵晕眩。 她能清楚地看到叶洗砚那只没被太阳晒过的手,手腕处青筋和小臂肌肉因发力微微隆起,极具视觉冲击的性感,更不要说他灵活的手指和耐心安抚,还有偶尔恶作剧按下的大拇指。千岱兰真被香迷糊了,颠颠倒倒地任由着对方亲,听他在耳旁不停地问,喜欢吗?喜欢我这样吻你吗?还是更喜欢重一些的? 千岱兰恨不得俩人死在这里,就在最快乐时候两腿一蹬,在最开心的时候断气。就像做云霄飞车,她要在最高点冲出轨道,要冲到天空,变成烟花把一整个城市都炸得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大爆炸。 到了这一刻,千岱兰才意识到。 啊。 原来我有这样偏激、冲动、极端的一面。 原来我的内心也是如此黑暗。 原来我也如此喜欢窒息的拥抱,极致的霜感,浓到可以爆裂炸开的、厚重的爱。 如果爱有实形,她希望自己拥有的爱,是一座将她永远关押在下的五指山。 强迫她接受的五指山。 她会心甘情愿地被压在山下,打死每一个试图揭开封印的过路人。 千岱兰掉泪的时候,叶洗砚一直抱住她,像给吃饱的人拍嗝,用宽厚温热的掌心轻轻拍她的背;直到她缓过神来,温柔的安抚后,他才低头再去吃那未完的茉莉。 在这柔情如水的房间中,茉莉被吃到只剩下淌不尽的汤水后,千岱兰忽然间想问叶洗砚—— 你想不想跟我回家,见见我的爸爸妈妈? 他只垂首看她,目光柔和,裁剪得宜的黑衬衫,清晰的英俊面容,这个男人有着与他野心相匹配的盛大美貌。 千岱兰突然说不出口了。 她想到他严重的过敏症状,想到家里面的殷慎言,想到一直对她感情生活充满期待、又心疼的父母。 和叶熙京分手后,周芸躲起来悄悄哭了好久,一直自责,自责她当初生病,拖累了整个家庭;否则,千岱兰也能好好读书,好好恋爱。 ——世界上只有她嫌弃男人,哪里还会有男人嫌弃她学历的份? 太过顺利的事情就像一场易醒美梦。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千岱兰没正儿八经地读过《红楼梦》,唯独对这两句印象深刻。 她并不觉能和叶洗砚可以长长久久,在爱一字上,狠狠栽过太多太多跟头。 千岱兰对爱情的期待,原本是满满的一瓶酒,一同长大的殷慎言先喝几口,路过的叶熙京又喝了几口,留给叶洗砚的,只剩下小半瓶,是她最珍贵的小半瓶酒。 她想将这珍贵的小半瓶酒招待着他,又怕他看到那已经被喝掉的缺口;人生中总有先来后到,如果叶洗砚能早一步遇见她,他也能收获到满心满眼、肆无忌惮的赤诚爱意。 可现在的她的心被消磨到只剩下这小半瓶酒。 叶洗砚漱过口,看她还这样歪歪地躺着,立刻扯了毛毯把她盖好,偶尔手探进去,也只是捏捏她手腕,捏捏她脚腕,摸摸她耳朵,怎么碰都碰不够似的,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摸着她。 摸到千岱兰推开他的手,他才笑吟吟地问:“这么喜欢,怎么不早告诉我?” 千岱兰说:“你这话说的,没试过之前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欢呀。”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来什么:“你刚刚骗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 “狐狸精,花言巧语的狐狸精,”千岱兰说,“果然,你说话还真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说什么’感觉你没尝过这滋味很可怜’,其实明明就是你很想亲我了是不是?我还记得,09年那会,咱俩稀里糊涂睡一张床的那次,你也是冲着那又扇巴掌又吹气的,明明就是你也想——” 话没说完,叶洗砚笑着暗示:“还挺有活力,要不要再尝尝其他的?” 千岱兰嘭一声直挺挺倒在沙发上,安静装死:“本人已死,有事烧纸。这里没有活力,只有一句死气沉沉的尸体。” 玩归玩,闹归闹,不拿小猫开玩笑。 明天千岱兰回杭州,叶洗砚去深圳,眼看又是异地恋,俩刚和好的人恨不得像交,尾的蛇盘在一起,缠在一块。只是千岱兰的小猫虚月中了一块,叶洗砚也只亲亲抱抱含高高,绝不可能真狠了心干坏事。 晚八点半,千岱兰说身体不舒服,但因为大开大合大鱼大肉了这么几天,不能泡温泉;叶洗砚就让杨全联系了可以上门的专业理疗师,女性,给千岱兰从手腕到脚心,舒舒服服地按了一滩。 叶洗砚没叫。 他自己锻炼狠了,或有时工作太久,也需要理疗按摩和放松。 不过他一般都选男性老师傅,男女毕竟有别。 千岱兰被按的时候,叶洗砚背对着他们,坐在玻璃窗前看书; 忽然听见千岱兰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哎……哥……哥哥!杨全怎么……怎么把你行程表发……发我……了!姐姐能……能轻点吗,我……” 叶洗砚忍俊不禁。 他垂眼,心思早不在书上,隔着遥遥,回答她。 “我让杨全发的,”他说,“之后每一次行程表,他都会发你一份。” ——以后,如果她想见他,不必再“碰运气”。 千岱兰疑惑一声呜,被给她揉肩膀的理疗师捏散了。 她只看着叶洗砚那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只想,他真的好忙。未来一周,别说双休了,周六俩饭局周天还有俩异地会议。 ——再想想自己,回去后也该张罗着做新品、店铺上新,给慷慨的投资人方琦英汇报进度,把新品寄去给梁曼华拍照片做宣传,梁婉茵那边也得寄些过去,还有赵雅涵带着张静星…… 第67章 矛盾 杭州的年总是湿哒哒的。 冷暖空气交汇,回南天将至,旧房子的墙壁浸润着潮气,像大海之上笼罩不散的一层雾。 千岱兰的背压在冷冰冰的墙上,膝盖顶偏了,而这怒骂和反抗惊醒殷慎言,他看着千岱兰的嘴唇,松开手。 恢复自由的千岱兰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啪——!!! 这清脆的一巴掌将殷慎言的脸打到偏移,手指也仿佛沾上他发间的潮湿,千岱兰手掌心发麻发热,心脏也聚着一团热。 “你交新男朋友了?”殷慎言问,“是谁?” 从11月份起,殷慎言换了发型,是稍长的头发,细细碎碎地剪一剪,发梢刚好到肩膀;他本身就是阴郁冷淡的性格,新发型也很适合他。 但千岱兰忘掉了,她曾随口说过殷慎言换个长发会更好看。 她没说新男朋友的事。 殷慎言后退两步,痛苦地看她。 “是谁?”殷慎言问,“你新交的男朋友是谁?叶洗砚的哥哥吗?” 千岱兰惊了:“你发什么疯?他哪里来的哥哥——不,你什么意思?” “你这么喜欢和前男友的哥哥谈恋爱,”殷慎言说的话像是疯了,“为什么不愿意考虑我?” 千岱兰的脑子嗡一下,要炸开。 她没听懂他前一句话的意思,但不耽误她被殷慎言的告白惊吓到。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殷慎言没有继续逼近,他觉察到刚才的失控行为对她造成伤害,但此刻的他切实地痛苦,“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明白我的想法?” 他像一只被绳子捆绑起来、放在密封蒸笼中的螃蟹,绝望地等待着必死的结局。 千岱兰说:“我以前确实喜欢过你。” 殷慎言说:“以前?” “嗯……实际上,还在叶熙京之前,”千岱兰说,“好几次,我都想向你表白……但那个时候,你很不想让我辍学,不愿意让我去广州打工,我就没提了。” 其实,那个时候殷慎言说了什么,千岱兰渐渐地要记不清楚了;保持快乐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遗忘,遗忘掉那些刻骨的伤害,尖锐的语言。 千岱兰很成功地忘掉了殷慎言那些恶毒的话语,也忘掉痛苦的感受,只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很难过。 她那时不过也是个小姑娘。 “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说出来后,千岱兰心里舒坦多了,她继续,“我确实喜欢过你呀,所以不是不考虑,只是后来……不喜欢了。” 她很坦然。 殷慎言眼神渐渐地灰暗。 像一丛无人续柴的火焰,一点、又一点地沉寂下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艰涩地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那时候我毕竟年纪还小嘛,其实也说不清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千岱兰揉着手腕,那里被殷慎言捏红了,有点疼,打他脸后的手掌心也疼,她也只能感受到这些和殷慎言有关的疼,其余的,全淡化了——她将一切说开,“就算当时说了,和现在比,结果可能也没什么不同。小树,现在这样不好吗?” 说到这里,千岱兰仰脸。 “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你,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爸爸一直想认你当干儿子,”她说,“我们就这样,不好吗?” “不好,”殷慎言身体僵硬,尖锐的舌头也僵硬了,“不好。” 千岱兰说:“我现在在和叶洗砚交往。” “你们不是吵架了?” “打架了还能和好呢,”千岱兰说,“吵架怎么了?我和爸爸妈妈还吵架呢,也没见他们把我打包扔出去。” 这话令殷慎言短暂失语。 许久后,他转过身,说:“我知道,你一直这样。” 一直这么好。 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忘掉他人给予的不好。 这样的特质,如果不是她泼辣的性格,早就被伤得千疮百孔—— 殷慎言能如何? 他能怎样? 千岱兰说:“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什么事情?”殷慎言问,“如果我不说我爱——” “别说了,”千岱兰忽然提高声音,“别说了,爸妈很喜欢你,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把你赶出去。” 她意识到这样不太妥,可没有更合适的办法了。 殷慎言嘴巴毒,可人不坏;千岱兰对他的爱情淡化后,友谊还在——她没办法将他强硬地赶出家门;她更清楚殷慎言当初对他父亲做了什么—— 她做不到。 千军和周芸也是真的喜欢殷慎言,喜欢到想让他当干儿子。 殷慎言一言不发,转过身,背影孤独而安静,像一件被主人遗弃的旧物。 许久后,他仍旧用方才的语调说。 “洋葱炒牛肉,番茄鸡蛋面,”殷慎言问,“今天晚饭就吃这些,行不行?” 千岱兰说:“好,我那份面里别放葱。” 她说到做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晚上,和叶洗砚视频通话时,后者发现她手腕上的红痕,千岱兰也没提殷慎言,只说是天气太冷,她自己不小心按伤的,轻飘飘把话揭过去。 不知怎么,林怡在这天给她打了电话,语气古怪,匆匆地说今后不会再告千岱兰,她那边予以撤诉;但是,千岱兰也不需把秘密说出去,否则—— “大家都不好过。” 千岱兰不懂她口中的秘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想诈一诈,也没诈出;林怡似乎在畏惧什么,直接挂断电话。 …… 春假一过,张静星从沈阳赶到苏州,跟着赵雅涵开始做事。 仨女孩聚一块吃饭时,赵雅涵夸张静星聪明,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乍一看,比那些开过淘宝店的人还有经验。 张静星不好意思地笑:“还是雅涵姐教得好。” 她说话温柔,和和气气的,赵雅涵不敢让她和工厂对接,只让她盯盯工作室那边的进度,按时向千岱兰汇报。 千岱兰再度感受到事业、学业和爱情的难以平衡。 她已经属于精力旺盛的人,但也忍不住分心,原本的课外学习时间完全被压榨,只有上课时才能心无旁骛地学习;幸好老师对创业的她较为宽容,千岱兰去请批假,基本都能拿到假条。 2013年的第一个学期,她的成绩下滑了五名,因基本不参加学校活动,综合测评的名次也下降了好几名。 叶洗砚对她的成绩单很重视。 重视到在法国旅行时,最大程度地让她和法国人用法语对话,争分夺秒到像疯狂鸡娃的父母。 暑假期间,两人一同去巴黎旅行,住的是ritz pris,这家chanel女士生前曾长住的酒店,还有以海明威名字命名的酒吧,历史悠久,位置也优越;楼下就是vendome,隔壁是lv总部,可以看到塞纳河,夜晚可以看到亮起灯的巴黎铁塔。 千岱兰带了满满俩行李箱的新品,叶洗砚请了专业的摄影团队替她美美拍照。 他本以为千岱兰是想留下旅行纪念,开始挑选能和她衣服搭配的领带和衬衫、外套——直到千岱兰说,这些衣服都是店铺上新的照片。 她现在仍旧是红red淘宝店唯一的官方秀模特。 实际上,苏杭并不缺乏淘宝模特,但飞来巴黎商拍开销巨大,千代兰索性把旅行和工作安排在了一起。 叶洗砚提醒:“我们这次应该是放松的旅行,岱兰。” “我知道嘛哥哥,”千岱兰撒娇,“但是这样一边玩一边工作,难道不更是双管齐下、两全其美吗?” 这个答案令叶洗砚叹气。 “你需要集中精力,”叶洗砚严苛地说,“做事别贪多,贪多嚼不烂,也必失。好了,宝贝,腰再下去一点,这样是不是会更深?舒服吗?” 千岱兰侧脸埋入鹅绒枕中,舒服地喟叹。 ritz pris跨越三个世纪,黛安娜王妃曾在这里吃过最后一餐——但做生意的千岱兰认为这不是很好,刻意避开了那家餐厅。她愉快地尝了说世界上最昂贵的鸡尾酒辛德卡,还去品尝了不低于tiffany早餐名气的ritz下午茶。 但这个酒店中,她最爱的还是房间里的叶洗砚。 她就是这样贪婪,贪得无厌地索要叶洗砚的全部;几次叶洗砚轻轻咬她肩膀,笑着问她怎么这样贪心?是不是永远都喂不饱?是不是再多的金钱珠宝都填不满她的胃? 他想知道千岱兰成绩下降的原因,几次都被她花言巧语地蒙混过去;每每看她皱眉可怜兮兮地撑到小复到肚脐隆起一小条,叶洗砚就没心思再去追问,也舍不得说重话去责备,只看着她努力又兴奋地继续吃。 他守约,送给千岱兰一条新的珍珠项链,说是项链,其实是一件珍珠羽衣,几条大小渐变均匀的珍珠,从脖颈到月要处,均匀地层层垂下去。适合套穿在晚礼服外面,千岱兰收到礼物的当晚就直接只穿着它,得意地给他看,被脐橙的叶洗砚半坐起,一边抚摸那珍珠羽衣下的一双小雪鸟,一边耐心以双指碾红豆。 这是千岱兰第一次出国旅行,她对巴黎最美好的印象都留在这里。 她不需要做任何旅行攻略,叶洗砚早已妥切地安排好一切。 摆着大约550件新艺术风格的马克西姆博物馆,一家名为“巴黎画廊”的美术馆刚好在开一个临时展览,戴皮尔博物馆中几乎陈列着全世界最优秀的非洲艺术品,具备着独创性展览的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 去千岱兰的强烈要求下,叶洗砚又加上博物馆之外的行程安排,极度奢华的购物天堂香榭丽舍大道,著名的金三角,沿林荫大道向东行,去春天百货和老佛爷疯狂购物,杨全不得不打电话给酒店,让他们专门再开来一辆车,用以运送千岱兰那些快堆成山的购物袋。 第68章 终篇(上) 叶洗砚没换衣服,浅灰色毛衣,更深一点的灰色裤子,这种模糊情绪的黑白灰色很适合他,但他那浅灰色毛衣里面,却穿了件极浅的肉粉色衬衫——这还是千岱兰送他的圣诞礼物,不是什么奢侈品牌,而是一缸染色出错的高支棉布料,意外地染出这种介于米白和浅粉间的颜色。 千岱兰把这批布料全部留下,研究着做了很多未发售的样衣,裙子,t恤,衬衫,最后还有余量,又给叶洗砚做了件衬衣。 他小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瞧见错愕的千岱兰,自然一笑,似春风拂面。 “你的口红落下了,”叶洗砚递过去,面色如常,“你不接电话。” 千岱兰啊一声。 拿出手机一看,没电了。 殷慎言也走过来,不那么礼貌地盯着叶洗砚,像正准备啃骨头的野狗盯着锦衣玉食的家犬。 千岱兰害怕两人打起来。 这俩人有前科的。 她下意识想要挡在叶洗砚面前,但后者只是温和地笑,向殷慎言伸出手:“哥,好久不见。” 殷慎言脸都青了。 千岱兰也叫了一声哥,他才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冷冷淡淡地与叶洗砚一握,极其敷衍。 “听岱兰说,伯父伯母认了你做干儿子,你是岱兰的亲哥哥,以后也就是我亲哥,”叶洗砚微笑依旧,“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工作在深圳,不能经常来陪兰兰,你和兰兰都在上海,平时也没少照顾她——谢谢你,哥。” 又是“哥”,又是“亲哥”的,听得殷慎言胃疼。 他扯着唇角一笑:“红红挺独立的,有没有我这个哥都一样,她不太需要男人帮忙。” 叶洗砚半开玩笑:“是吗?我一直以为岱兰很需要我,看来我以后得端正一下态度,不能再’小瞧’岱兰了。” 说到这里,他侧身,微笑看千岱兰,征求她意见:“我们现在回去,还是继续陪哥聊聊天?” 千岱兰:“啊?……不然还是算了。” 她感觉聊天的结果很微妙,极大可能引起新的一轮大战。 她很害怕这样的叶洗砚。 如果对方真的像叶熙京那样大吵大闹、气势汹汹地和她吵一架,倒也没什么。 可越是笑得温文尔雅,千岱兰越觉得他好像在憋着一个大招。 殷慎言冷冷地看着他们。 千岱兰说:“哥,我们先走了。” 不知不觉,她也顺着叫起了哥。 殷慎言说:“你以后还是叫我小树吧。” “树哥,”叶洗砚自然地牵起千岱兰的手,微笑致意,“岱兰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时间也晚了,我们先回去了,再见。” 说到这里,他将自己的羊绒大衣披在千岱兰肩膀上,低头:“手怎么这么凉?” 千岱兰说:“我把羽绒服脱车上了。” “上海和沈阳不一样,这边冬天没有统一供暖,”叶洗砚握紧她的手,“学校有空调吗?” 两人说话自然亲密,殷慎言站在水壶旁,看着两人出了门。 身后烧沸的热水翻腾着水泡,他的心像一颗急速下坠的夕阳。 一点点,坠入无尽的海洋。 下楼后,千岱兰才发现,叶洗砚的车不在。 “杨全累一天了,我让他先开车回酒店休息,”叶洗砚问,“好久没打网球了,想不想和我打一场?” 千岱兰也想。 但她更久地没去打。 前两场,基本拉不了几个球,一个是不适应新球拍,另一个,疏于训练让她的肌肉都变僵了。 好不容易,在第三场重新找回状态。 这次刚拉了十个球,千岱兰那在车上刚充了一点电的手机又响起。她示意叶洗砚暂停一下,接电话。 电话是赵雅涵打来的,告诉千岱兰,新衣样品已经收到,是不是明天拍摄? 千岱兰说是的,让她注意时间。 通话结束后,她冷静片刻,又给张静星打电话,说让她去制版师那边取样品。 张静星很惊讶:“不是让雅涵姐去取了吗?” “她感冒了,没去成,”千岱兰说,“你去取也一样,反正明天要拍,你带过去也一样。” 张静星说好。 手机还剩最后四五格电,千岱兰放回包里,刚直起腰,看见叶洗砚拧开矿泉水,递给她。 很晚了,网球场中只有他们两人。 累到的千岱兰撒娇说手臂累痛了,想要休息休息—— 叶洗砚顺势坐在她旁边。 “多久没练过了?”他说,“当初学得这么辛苦,怎么说不练就不练了?” 千岱兰说:“因为没人陪我练呀,哥哥又不在上海,我一个人在这里,想打球都找不到人。” “可以继续找教练,”叶洗砚说,“和我不一样,你很有天分,打球打得好,学语言也快,在你之前,我没想到,一个脱离了英文环境、自学母语的小姑娘,会这么聪颖。” 千岱兰大笑。 “还不是因为第一次去卫生间走错了!”她说,“从那之后,我就发现,不行,谁说学英语没用的?学它有用!不然的话,连装都装不像!!!” 叶洗砚也笑。 千岱兰看他笑了,一颗心才放下来,试探着再撒娇:“哥哥哥哥,今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 “岱兰,”叶洗砚忽然问,“还记得你和熙京分手的原因吗?” 千岱兰愣了一下。 她记得。 因为叶熙京瞒着她,去照顾了生病的伍珂。 “我知道,你手上没有太多好的资源;偶尔,说谎也只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叶洗砚说,“坦白说,我并不认为说谎多么罪大恶极——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生活,更不能对你的做法指指点点。” 千岱兰叫了一声哥。 她的心忽然跳得有点慌乱。 叶洗砚侧身看她。 “我知道,你聪明,年轻,漂亮,前途大好,”他说,“我们很多理念并不统一,思想同频却不同步,但没关系,我本身就比你年纪大一些,时间也相对自由些;我可以去理解你,因为本身就是我在窃取你的青春——我不能毫无缘由地得到一个聪颖天才的女友,却又一点苦也不受。”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调很平静,甚至可以算得上通透。 千岱兰却感觉不太好。 她说不出什么,强烈、蓬勃的懊恼充满了她的胸腔,她想起了和叶洗砚第一次“分道扬镳”时读过的那句话,“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她的嘴巴里能吐出汹涌的梅花,一朵朵梅掉了花瓣,落成铺天盖地的悔字。 有时候,她认为无伤大雅的玩笑,其实无形之中也伤害了身边人—— 「迟早有一天,你的过度包装会伤害到向你袒露本心的爱人」 梁亦桢如此说过。 千岱兰没有为自己辩解,哪怕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对殷慎言产生其他想法;就像很久之前,叶熙京向她自证,说他没有同伍珂暧昧的打算—— 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个时刻的千岱兰已经不在乎这点了。 现在的叶洗砚呢?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伯父认了殷慎言当干儿子呢?”叶洗砚说,“你知道,你告诉过我,他是你的初恋。” 千岱兰说:“是。” 叶洗砚莫可奈何:“我还没拜访过伯父伯母……我吃醋了,岱兰。” 千岱兰说:“你也想我爸妈认你当干儿子吗?” “别打岔,”叶洗砚微笑,“你知道的,岱兰,我们现在的矛盾点不在这里。我知道,你对殷慎言没有半点心思,但他还在喜欢你——近一年了,他一直和你的父母相处,住在你的家中,睡在你隔壁的床上,一想到这些,我就嫉妒到发狂。” 千岱兰说:“可是这一年,你一直都睡在我的床上呀。” “我嫉妒他能轻而易举地融入你的家庭之中,嫉妒他能轻轻松松地占据你的初恋,好嫉妒他能陪你成长的二十三年——” “等等,”千岱兰说,“可是我今年才二十二岁啊。” “你还在伯母肚子里时,他就已经认识你了,”叶洗砚说,“岱兰。” 千岱兰吸了口凉气。 “我感受到了,你现在真的是嫉妒到发狂,”她老老实实地说,“但是,哥哥,我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真的吗?”叶洗砚问,“你真的对我们未来充满信心吗?” 千岱兰嘴唇又发干了。 她那只剩下的半瓶酒藏不住了。 她想喝水,叶洗砚却单手捧住她的脸颊,微微胁迫着她看自己。 “你真的是以结婚为目的和我交往吗?”他问,“你真的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说话,岱兰,告诉我——为什么你总认为,我们不能走到最后呢?” “结婚也不是终点,干嘛要以结婚为目的,”千岱兰说,“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们干嘛要把它当目标——” “那我换个问法,你真的是以和我进入同一个坟墓为目的而交往吗?” 千岱兰被他逗笑了。 可叶洗砚没笑。 千岱兰知道,完蛋了,事情麻烦起来了。 “我知道,熙京的事情给你造成了很严重的影响,你和他的恋爱并不愉快,受尽委屈,”叶洗砚轻声,“他没有处理好和伍珂的感情,让你饱受伤心——如果说,之前我对你类似的安慰更像同情,而现在,我在和那时的你共情,岱兰,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叶洗砚不是惯常示弱的性格。 人在难过时很容易产生解离的症状,伤心至极时,人总会感觉灵魂分裂成两个,一个灵魂蜷缩在躯壳里哭泣,另一个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冷酷理智地指责——太幼稚太矫情了,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难过。 第69章 终篇(中) 千岱兰的手一直在发抖。 她想把它归结于刚才疲惫的网球运动,可骗不掉自己的心脏,她的脸颊在热,眼皮也在烧,像高烧到四十度那样火热、干燥。 她想为自己空掉三分之二的酒道歉,但叶洗砚吻了吻她干燥的唇,堵住她道歉的话。 “未来我们可能还会吵很凶,”千岱兰说,“咱俩很多生活习惯都不一样,一块旅行也会吵很多架,之后如果同居,矛盾只会更多;我没有洁癖,你肯定——” “你和爸爸妈妈也会有矛盾,更何况我,”叶洗砚笑,“这不算什么,吵架也不算什么,至少吵架让我们知道问题在哪里;一切都需要磨合——” 说到这里,他发现她眼睛周围一圈渐渐泛起来的绯红色,透出点欲碎的红。 这点红让他不忍说接下来的话。 但仍旧要说。 “我反思过,这些年,不止是熙京一个人有错,我也有,”叶洗砚缓声,“你落在酒店的那本书,我看了很久。” 千岱兰问:“哪一本?《野性的呼唤》还是《小鹿斑比》?” “《了不起的盖茨比》,”叶洗砚说,“你标线的那句。” 千岱兰完整地背诵出:“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每当你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拥有的条件。 这是尼克的父亲在文章开篇给予他的警告。 她一直记得。 “说出这句话的人,何尝不也是有一种优越感,自认为’拥有丰厚的条件和资源’,自认为接受过优越的教育,”叶洗砚说,“有时候,我对你的那种’同情’,何尝不是另一种傲慢?你并不需要我的同情,而是我作为伴侣的共情——是吗?” 直到这句话时,千岱兰的眼泪才啪嗒落下来。 “对,”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被同情,我不想被当作弱者来看;我不认为我缺少什么,可能我的确有缺陷,但那也是我;你总是想劝我全心全意地回学校上课,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我的店生意忽然间变差,一睁眼就怕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梦。爸妈需要我,我的伙伴也需要我,我现在就好比在大雪天爬山,只能不停、不停地向上,再向上爬,因为一停下来,就可能一路滑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好孩子。” 叶洗砚搂住她的肩膀,她还很单薄,瘦弱,令他想到自己的大学时光,如她一般大时,他还在读研,已经开始和同学合伙做软件,刻录在光盘上售卖,但对于不必为金钱忧愁的叶洗砚来说,那个时候更需要的是一种心理满足感和成就感—— 他在此刻意识到自己的确偏移了方向。 他低估了千岱兰过往经历对她的影响,困扰她的不仅仅是一场噩梦,激发她上前的还有恐惧。 所以她会急迫地想要抓住眼前的机遇,一刻也不肯放过。 “是我的错,”他说,“我不应该去干涉你的人生。” 不该让焦虑的她,更加失去安全感。 人和人是不同的个体,不同的花草树木,桃花也不该指点枣花开花的时间。 千岱兰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她低头,双手捂着脸。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哥哥,”她说,“有时候我也会感觉到很累,很疲倦,就像电视广告说的那样,感觉身体被掏空——但是我不能停下来。” 她的眼睛中有明熠、坚定的光。 在jw好不容易升到副店,又被人轻易开除时,在好不容易开起实体店、又被地头蛇恶意刁难时;在被打了一闷棍、又被掐紫了脸时。 千岱兰的表情如现在坚定。 无论被打倒多少次。 无论苦心经营的东西是否会被一次次剥夺、失去。 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破土的勇气。 永远不要放弃从头再来的毅力。 “我不会停下,”千岱兰说,“就算是被人推下去,我也会继续往上爬。” “所以,这就是你刚才想同我分手的原因?你害怕争吵,所以宁可分手后从头再来,也不愿意吵到两败俱伤?”叶洗砚抬手,轻轻抚摸她脸颊,“刚刚的眼神出卖了你。” 千岱兰说:“我很害怕感情会因为争吵而变得不堪。” 她差点又用叶熙京举例子。 “我其实想,有时候,事情就该在最美好的时候结束,就像烟花,大家只要记住它在天空中最漂亮的样子就好,不要看它炸完后第二天的一地碎片。” “我不想做烟花,”叶洗砚说,“我们是月亮。” 千岱兰的眼睛微微亮了下。 叶洗砚问:“以后,同殷慎言的私下见面,告诉我一声,好吗?” 这已经是极大、极艰难的让步,叶洗砚不再去要求千岱兰和对方断绝联系,因为他在此刻意识到殷慎言和千岱兰家庭、父母的密不可分——他没办法去理解,但他可以约束。 “可以,”千岱兰说,“我以为你要和我分手,所以才——” 叶洗砚无奈一笑,将她抱在怀里。 “好孩子,”他安慰,“怎么能这么想?我今天晚上的确很难过,尤其是看着你离开,跟在后面,发现你静悄悄地去找殷慎言……你甚至还给他送了伯母煲的汤,我都没有喝过。” 千岱兰说:“那汤里放了黄豆和花生,你还是不要喝了。” 叶洗砚笑了。 “我今晚真的很难过,”他低低出声,再次重复,“看到你在他家的时候,我差点转身就走;但如果那么做了,你会更加没有安全感,甚至会认为,和我分手是很正常的事情,庆幸自己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对吗?” 千岱兰说是。 叶洗砚真的很了解她的性格。 “吵架不是目的,我只想解决我们的问题,那些横亘在你我间、阻碍我们近距离接触的问题,”叶洗砚缓声,他清楚,先前的’冷战’或许也是她对这段感情丧失安全感的原因,即使他今天非常生气,也按耐着情绪同她讲这些,“感情方面,不要再对我撒谎了……岱兰。” 他拉着千岱兰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千岱兰很难过,但不忘飞快地四下看了眼:“这里可能有监控,晚上我再悄悄地摸好不好……” “暂且忽略胸肌,感受一下它下面的心脏吧,”叶洗砚微笑,“感受到了吗,它现在很疼。” 千岱兰感受到了。 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皮肤跳跃在她掌心生命线上。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谴责你的行为,我爱你,并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和你分离,”叶洗砚说,“我自己也有错误,也在尝试去给你提供更多安全感。可是,我……” 说到后面,他停了一下,随后微笑。 “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这种难过情绪,别担心,几天而已,”叶洗砚说,“或许,我需要冷静对待因这件事而起的醋意,现在的我不够理智。” 千岱兰问:“你明天是不是要回深圳?” 叶洗砚颔首。 上午去医院看正在术后休养的梁亦桢,下午回深圳的机票。 千岱兰说:“你今天还在围那条旧围巾,我再给你买条新的。”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围巾,”叶洗砚微笑,“忘记了吗?那是你送我的礼物。” 那一年,她亲手织的围巾。 叶洗砚戴了将近四年。 千岱兰说:“可是它已经很旧了,现在我可以买更贵的……” “心意不会旧,”叶洗砚捉住她的手,触碰自己的脸,深深,“再多金钱也比不上那条围巾,你就算买金丝织的我也不想换。” 千岱兰说:“金丝织的可贵了呢,我前几天去买那个布契拉提,一个镂空蕾丝工艺的手镯要好几万呢。” 叶洗砚摇头,故意逗她:“不换。” 千岱兰顺着话题往下:“钻石做的呢?也不换吗?” “太扎,”叶洗砚微笑,“我还是更喜欢岱兰送的这一条。” 千岱兰叫:“哇你好坚定,那既然它现在升值这么快,哥哥是不是要给它的创造者一点好处?” 这样说着,她手心向上做讨要状,叶洗砚笑着低头,吻了吻她生命线。 亲得千岱兰哆嗦了一下。 叶洗砚心中清楚,他现在仍不够理智。 千岱兰也知道。 尽管,已经尽量克制地表达那种伤心,但千岱兰也依旧意识到,这一次,她的谎言真的伤害到了他。 只是叶洗砚的宽容特质,让他并未借此迁怒、争执——他察觉到千岱兰的患得患失,加之前车之鉴,才让这场“争执”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锥心刺骨的自我剖析。 这种剖析的确触动了千岱兰的心,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层层剥掉皮,打开壳子,被一览无余地看到她那孱弱到只剩半瓶的酒。 他看见了她被两次失败感情喝走后留下的空洞。 但他没有高高在上地惋惜。 离别之夜,千岱兰反复思考着这些谎言对他的伤害; 叶洗砚也没有逾矩,他的确为此伤神; 若人痛苦有十分,他忍无可忍之下能出口的,也只有一分而已。 他同自己说。 她年龄还小,之前谈过的两场恋爱都很糟糕,现在同他这样步调不一的男性恋爱,还被人误会是被包养的小姑娘……怎么想,都不应当是她一人的错。 理智让叶洗砚选择沟通,而不是吵架发泄。 他不忍再让可怜的爱人,再有不愉快的恋爱感受; 第70章 终篇(下) 叶洗砚去深圳的这几天,千岱兰和他几乎每天都打视频电话。 电话里不谈工作,只谈那些琐碎零散的小事,譬如最近读的书,钱王祠的梅花快要开了……那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延伸成了无数 她放缓了店铺上新的速度,从之前的一个月两次上新,一次六件单品变成了一个月上新一次,一次八个单品,额外雇佣了新的制版师和设计师。 钱是赚不完的。 千岱兰需要持久的、连续不断的赚钱能力。 她还和麦怡见了面,后者消瘦了很多,但气色还是好的。 “服装店开了一阵后还是转手了,”麦怡说,“我现在就四处旅行,写写博客,运气还可以,出了几本书,赚的钱可以当旅行资金,有时候,一边做义工一边在某处长住……也不错。”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些笑。 “可惜,有些海拔高的地方,还是没办法去,”麦怡遗憾,“之前没时间,现在有了时间,却没那个体力了。” 两个人聊了很多很多,不谈工作,只谈生活。现在的麦怡不复初见时的严苛、荣光,唯一的首饰是脖子里的狼牙项链,黑色绳子,是在青旅做义工时,一个女客人送她的——后者是入藏时捡到的,据闻可以辟邪、保平安。 临行时,麦怡将它送给了千岱兰。 “刚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像个小狼崽,又凶又漂亮,”麦怡欣慰地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千岱兰送给她一笔钱和一台相机,麦怡起初不收,千岱兰笑着说,再赞助一些衣服,这些都是赞助费,麦怡的新书要出版,今后她发博也好,出书也好,千岱兰都希望麦怡可以穿着她赠予的这些衣服。 麦怡这才收下。 两个人在细雨靡靡的西湖旁告别,天冷了,麦怡要去更温暖的南方,像一只候鸟,随着季节更改转变着旅行方向。 离开时,麦怡穿着一件黑色的旧大衣,潇洒同千岱兰挥手作别;千岱兰目送她很久很久,风将枯黄的叶子吹落枝头,亦如将过往岁月吹走,记忆中要求她们为了多接待客人、要求她们少喝水、少上厕所的店长已经如雾气散开了。 千岱兰站在原地,怔怔看了许久,转身,稳稳地向家中走去。 红rose上新的这一天,千岱兰点开她们的当期新品,视线最终定格在熟悉的一件上。 尽管心中早有预兆,但当看到它时,千岱兰仍旧不敢置信地点开,放大,再放大,直到整张图片扩大、充满了屏幕的边边角角,色素块模糊不清。 她打电话,约了张静星一同逛街。 张静星应邀而来,她买了三天后回沈阳的机票,前几天千岱兰刚给她们发了年终奖,今天刚好出来购物。 千岱兰陪着她,到了刷卡的时候,都让张静星刷自己的卡。 如此走了三家店,张静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她问千岱兰,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千岱兰请她在今年爆火的某奶茶店休息,点了两杯血糯米奶茶。 没有兜圈子,也没有追忆往昔,千岱兰只让张静星看红rose的新品。 “除了设计师和制版师、我之外,只有你看过这件样衣,”千岱兰缓声问,“你之前在红rose干过一段时间淘宝运营,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静星沉默。 “咱俩上职高时就认识了,我现在还记得,”千岱兰说,“学校里有男人在晚自习后堵我,是你跑出去找玲姐帮忙——为什么要出卖我呢,星星,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张静星问:“真是好朋友吗?你真拿我当朋友?我和张景刚谈恋爱,为什么你就说他坏话?” 千岱兰耐心:“我问过折鹤公司的人,张景的身份和职位确实是真的;但是他现在正在被边缘化,也是真的。关键时刻,他曾带着折鹤的数据和人跑到竞品公司里去,现在他重新回折鹤,你猜领导真的会重用他吗?他的同事也能证实,他平时就是喜欢用各种date软件约女孩——你怎么会觉得,微信摇一摇认识的男生就值得去认真恋爱呢?” 张静星说:“可能我能让他浪子回头呢,或许我就是那个能让他收心的人。” 千岱兰沉默了一下。 她的确没有和浪子恋爱的经验,也无法说出什么。 “你不能因为自己谈了有钱人,就不让别人谈,”张静星说,“可能你真把我当朋友,但说实话,从来杭州起,我就没办法把你当朋友了。咱俩阶层不同了,你是我老板,有车有房有男人,爱马仕香奈儿随便背随便穿,我呢,我还得和人合租住员工宿舍——你不能一边把我当员工,一边还想着让我当你朋友。” 千岱兰其实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现在发现,似乎没有说的必要了。 朋友之间,最害怕的就是“比较”。 比较让很多美好变成嫉妒的根源。 “你可能想知道红rose给了我多少,其实芳姐很抠门,我给她一个图透,拍了版给她抄,她顶多给我一两千,还不够你半个包的价格,”张静星说,“但我就是觉得痛快,看到你生气、不高兴、焦虑……我怎么就那么高兴呢?” 她不是以炫耀的语气说这些,声音很轻,很轻。 千岱兰只觉悲凉。 她深刻意识到,摧毁友谊最好的办法,还有雇佣。 人怎么能想着和朋友成为和乐的上下级关系?上下级也不能成为朋友——她们天然就是矛盾的;扪心自问,千岱兰和麦怡的真正交心,也是从离职后开始。 和上司/下属做朋友,都再愚蠢不过了。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拿你当垫脚石、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想杀你祭旗。 “这次过了年,你就不用再来上班了,”千岱兰说,“年终奖我都结清了,今天你买的这些东西,都算朋友一场,我送你的礼物。” 张静星怔了一下:“你不告我?” “为了这点小事就告你,没什么意思,”千岱兰说,“你想继续做淘宝店的话,来苏杭吧,这两个地方有政策扶持,邮费便宜,网店多,女装店也多……如果对方想做背调,这边不会有人说你不好。” 千岱兰发现自己真的变了。 要是以前,她现在肯定会撕心裂肺地和张静星大吵一架,可现在,她选择轻轻揭过,保留最后一份体面。 张静星没说话。 千岱兰结账离开,麦怡送她的狼牙在胸口晃荡;她起初微微含着胸,后来越走,胸挺得越高,背越直——她就如此大步向前走,直到推开商场的旋转玻璃门,灿烂的阳光洒落她一身。 坐在车上后,千岱兰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张静星:「红rose从没有交过税」 千岱兰愣了一下,想给她打电话,犹豫许久,她还是选择将手机放下,沉静地看着眼前的黑暗。 她有点累了。 2013年年末,还发生了许多事情。 殷慎言也买了房,就在千岱兰选定的同一个小区,千岱兰在8号楼,他选的9号楼,千岱兰家人在七层——做生意的么,讲究一个七上八下;殷慎言就选了八层。 这个距离让千军和周芸都很喜欢,千岱兰不常在家,殷慎言周六周日回来,千军和周芸还能招呼他一块吃饭;平时二老有点什么事,殷慎言也能及时到——不过,最近几次千军和周芸的复健,仍旧是千岱兰陪伴。 她笑着向爸妈解释,以后,店铺继续走精品销售模式,减少上新频率,现在淘宝店越来越多的,差异化和精品化才是立足的根本,卷价格战,永远卷不过那些体量大的。 红red现在没有大的工厂,没有雄厚的资金链,没必要跟着卷价格。 周芸暗示千岱兰,是时候把男友带回家看看了,听说和殷慎言差不多大,二老都有点不放心。 千岱兰说:“咱们今年不是回老家吗?他家庭条件挺好的,又一直生活在杭州,恐怕适应不了咱们那的天气。” 二老一合计,确实是这个理,也就不提了。 即将离开杭州、回铁岭过年时,千岱兰终于收到回信。 年初,叶洗砚寄来的那封时光回信。 最下面,还有一封,是旧的。 笔迹已经陈旧了,墨水淡淡晕开——这是一封两年前的信,写于她与叶洗砚吵架、在那个破旧小旅馆中疯狂纠缠的一日。 不,或许在那之前。 和那个蛇镯一同备好,他本想愉悦地将它赠予好好学习的千岱兰,作为一种激励,然后,他发现了千岱兰的谎言,并同她在冲动下上了床。 千岱兰先拆开旧信。 「正在读高中的千岱兰同学: 见字如晤。 西方神话往往将蛇视作邪恶与欲望的象征。《圣经》里,蛇诱惑亚当夏娃吃下禁果,导致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北欧神话中,环绕中庭的尘世之蟒蛇耶梦加得,也在诸神黄昏时,同雷神同归于尽,代表着毁灭、灾难。 但它同时也是智慧的象征。 耶稣希望使徒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希腊中的雅典娜女神的象征物也是蛇。 就像你。 蓬勃的欲望,雄雄的野心,狡猾,智慧,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蛇。 你现在只是在“蜕皮”休息期。 期望你蜕皮后,新的强大体魄。 此镯仅做勉励,高考加油。 你的朋友:叶洗砚 」 千岱兰又拆开年初、新的这一封。 「岱兰: 展信佳。 我不确定这封信到你手中时,我们是在冷战、吵架还是在预谋着和好? 先别笑我多虑,我正为这件事而苦恼,一点点的苦恼。 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我曾长期处于一种极端的状态。this all or nothing.我不需要中间的摇摆,只要天平的绝对倾斜。 细数我们的多次吵架,根由都在于此; 我渴望你能给予我全心全意的爱,甚至想,倘若你不给,那我也不去爱你——现在想想,是不是有些孩子气,是不是有些赌气? 你常常包容我的这种’赌气’。 当你望我时,我发现自己在你视线中渺小如幼童;多么奇妙的体验,大部分情况下,我总认为你还是个孩子,是一个小狼,一只小鹰,一头小牛,一只小老虎,一头小狮子。 你时常会让我意识到自己认知的狭隘。 与你相比,语言是降维的,文字是苍白的,就连此时此刻,我想要出口、写下的每个词也都是狭隘的。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此刻所写的,并非一封情人间你侬我侬的信,更像一份认罪书。 或许我内心才有那条蛇。 觉察到这点时,我侧脸望你,发现你正抓耳挠腮地干巴巴往外挤,像努力咀嚼一块干燥的面包;我想,让你写信的确有些太为难了,可我又罪恶地喜欢这样’为难’你。 我是一个恶人。 一个爱着你、正试图藏好罪行的伪善者。 伪善者将这封情书写成罪行昭昭的勒索信,它抵达人质手中前的每一天,我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 期许你在等待期间早早发觉我罪恶的真容,我惊惶于这些岁月中因欲念而起的每一个风吹草动。 期许你宽恕我贪婪傲慢的罪。 同样期许你给予我的原谅吻。 吻你。 珍重。 你的:叶洗砚」 千岱兰合拢书信,将它轻轻贴在胸口;许久后,她抬头,给叶洗砚发去短信。 千岱兰:「哥哥,今年想来我的老家看看吗?」 叶洗砚回得很快。 叶洗砚:「现在吗?恐怕不行」 叶洗砚:「我在忙」 千岱兰刚想问他在忙什么,叶洗砚发来一张照片;她点开看,看到了熟悉的房子—— 是千岱兰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初中,陈旧衰老的校园,如今,夕阳西下,建筑车正忙碌地动工,运输着石头砖瓦。 一身黑色羽绒服,戴着安全帽的叶洗砚站在镜头前面微笑。 叶洗砚:「让杨全帮忙拍了张照,他技术不太好,先凑合着看吧」 叶洗砚:「寒假就得盖好新的食堂和宿舍楼,我不想再有小小的千岱兰,在大冷天哆哆嗦嗦地去洗餐盘,握笔写字的手指长冻疮」 叶洗砚:「可以指点我如何更好地帮助小千岱兰吗,尊敬的岱兰老师?」 千岱兰笑。 她握着手机,快速打字。 千岱兰:「那我可是要收咨询费的」 叶洗砚:「希望会是我能付得起的价格」 …… 到达铁岭的第一天,千岱兰就迫不及待、狠狠享用了她的咨询费。 焦渴的躯体前所未有的敏感,脆弱,她时常会觉自己是一块下一秒就会被撞烂摔破的玻璃,可叶洗砚完美的硬件和高超的技巧让她发觉自己其实是一条在盛夏中迅速融化的冰川。 结束后的千岱兰终于向他提到梁亦桢留下的遗产,叶洗砚耐心听完,笑着提醒她。 “梁亦桢手中有jw百分之二十六的股权,”叶洗砚说,“是jw如今最大的控股者。” 据叶洗砚所知,梁亦桢早立好了遗嘱,预备着将这份给梁艾米;可惜,梁艾米过于急功近利,当初空降后迫不及待挤走千岱兰,让梁亦桢察觉到她的冲动与嫉妒,才思考是否转交给梁曼华。 梁曼华是梁其颂选定的继承者,也将是梁亦桢大部分遗产和产业的唯一继承人——但梁曼华在jw的表现也令梁亦桢失望,所以,他才会转而看中具备这个能力的千岱兰。 “我知道,”千岱兰说,“但我不熟悉高层间的内斗,贸然接手,进去后,就是一块肥肉,还不得被人往死里整?而且,如果真接受了,我的红red怎么办?” 她说得真诚。 千岱兰精力再旺盛也有限度,贪多嚼不烂,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万一jw也搞不好,她势头大好的红red也会草草夭折。 叶洗砚笑:“你也可以像梁曼华逐步接手的其他产业那样,聘请专业人士代为管理——你只做甩手掌柜,享受每年分红。” 千岱兰瞪大了眼:“啊?还能这样?” 叶洗砚含笑点头:“是啊。” 千岱兰说:“完蛋了完蛋了,那我好像拒绝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馅饼……” 叶洗砚故意逗她:“后不后悔?” 千岱兰一头扎进他怀里,叫:“后悔死了,所以你得狠狠地再来抚慰我严重受伤的心,这次继续试试厚乳好不好,你别垫手了,我发现我好变态我喜欢超深的……” 她忍不住想起,离开梁亦桢病房时,后者微笑着,将手中的《巴黎圣母院》送给她,说大约是最后一面了,这本书只当临别纪念。 千岱兰收下了那本书,鼓励他好好治疗;她对梁亦桢同情多于其他,甚至因为他为难叶洗砚,而不那么喜欢。 可梁亦桢的律师仍旧坚持不懈地追到了铁岭,追到千岱兰家中。 是梁亦桢本人给予千岱兰淘宝店红red的一笔丰厚投资,真正意义上的天使投资。 千岱兰签了名字,询问律师,梁先生近况如何?手术还算顺利吗? 律师停了很久,说还好。 新年夜,叶洗砚终于登门拜访,探望千军和周芸。 二位老人对叶洗砚的相貌和身高极为满意,当听叶洗砚说自己会包饺子会做饭后,更满意了。 新买的房子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好,这次有四个卧室,千军周芸一个,千岱兰一个,殷慎言一个,还剩下一个客房,刚好可以招待叶洗砚。 殷慎言格外地沉默,包饺子时,他和千军在厨房一起剥蒜皮捣蒜泥调油醋汁;千军几次欲言又止,殷慎言笑着说您别担心,其实我一直都将红红当亲妹妹。 叶洗砚包饺子漂亮,但慢,他捏一个饺子的功夫,千岱兰已经蹭蹭蹭包了仨;眼看周芸想和千岱兰说悄悄话,叶洗砚起身去厨房,主动揽下做菜的任务。 他注意到,家里的油全都换成了非花生油。 “岱兰念叨了七八遍,说你对花生过敏,”殷慎言说,“下午刚买的新锅——你不会热铁锅吧?让让,我热完,你再用——你放心,今晚年夜饭,一点花生都没有。” 叶洗砚笑:“谢谢树哥。” 殷慎言阴沉沉看他一眼,低头,拧开关,点火,继续热锅。 厨房中是滋滋啦啦火苗舔舐锅底的声音。 “对岱兰好点,”殷慎言警告地说,“你知道后果。” …… 今晚,守夜的人只剩下千岱兰和叶洗砚两个,两人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全部的春节联欢晚会,到了该去睡的时候,千岱兰悄悄地拉着叶洗砚往自己卧室带;叶洗砚半推半就地从了,在她的小床上,细细密密地吻她,千岱兰顾及到隔壁的爸爸妈妈,不敢出大声,只肯咬叶洗砚的手腕,给他生生地咬出来俩尖尖的小牙痕。 “还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你,”千岱兰在炽热暧昧的房间中紧紧捧着他的脸,“你知道后一定会很惊喜。” 叶洗砚侧脸,想了想:“你想和我结婚?” “才不是,”千岱兰说,“是这个……” 她翻身下床,哆嗦着两条腿,在书架上翻了许久,翻出一本杂志,递给叶洗砚。 “你知道吗,叶洗砚,我们间的联系比你想象中更深;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在你认识我的三年前……”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呼。 终于写完啦!!!正文故事最终停留在了岱兰在2014年的生活。 其实她之后还可以写更多,包括如何在网购时代做大做强,如何抓住直播东风,包括jw后期的渐渐衰落,岱兰的红red也会转而去开线下实体店,一步步成为比jw更强劲的存在。 但我只能写到这里了。 岱兰的成长远远不止于此,这次的正文定格在她对物欲的看透——开场起,她是个风风火火、什么名牌都不认得的小妹,结局时,她拥有了一个繁荣、稳定的淘宝大店,也重新找回那个风风火火、什么名牌都不在乎的兰小妹。 整本书一开始的名字是《红》,但单字搜不到,所以改成了“涨红”; 在最初的版本中,叶洗砚的态度也要恶劣很多,可奇异般的,当我落笔时,他却始终没有对岱兰苛刻过。 我想,作者的设定是一回事,叶洗砚也有自己的选择。 他在抗拒“对岱兰苛刻、苛责”这件事,并屡次脱离我的键盘去帮助她,照顾她。 我向来都是开文前做好人设,但每次成品往往与我预设有所偏移,这种“失控感”,何尝不是叶洗砚与岱兰坠入爱河时的“失控”呢?拒绝按部就班的爱情,他们彼此都有自己的选择。 还是谈谈千岱兰吧。 她是一个野心勃勃、可仍旧有良知的女孩子,她曾迷茫过,犹豫过,也做错过事,偶尔也自我怀疑、摇摆不定过,她不是个完美的姑娘,但是我特别喜欢的女孩。 我认为野心和欲望都是很好的特质,也期望宝宝们也都能勇于主动争取一切向上的机会。 迄今为止,此书连载两个多月,其实还有好多好多话,比如消费主义之类的,但等我休息休息、正式全部完结时再谈;接下来将连载补充的,其实是男主视角,从2008年开始,大部分是千岱兰不知道的事情(因为正文中岱兰是唯一主角,所以基本都是按照她的视角描述,我没有细写叶洗砚的自我挣扎过程)。 叶洗砚的视角番外连载结束后,将会有三四篇左右的正文时间线延续故事番外。 之后全文完结。 免费的福利番外需要等申请结算通过(全文完结七日后)才可以更新,届时会先更新殷慎言、叶熙京和梁亦桢的独白番外,之后先更新一个if线,即,如果2009年,千岱兰和叶洗砚真的阴差阳错地睡了的if线。 之后的待定,可以先去置顶评论点单~我会谨慎地挑选几个来写。 啵啵啵~ 本完结章将掉落666个小红包包~ 爱你们嗷!!! 感恩每一个陪伴他们走到这里的宝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