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白》 漂白 第一章 雪城多雪,北回归线以南,秋阳似火。以北,寒风刺骨,江河封冻。雪城的雪,不是矜持地飘,是粗暴地泻,老天爷端着个大盆,从天上往下倒。狂躁的雪瀑布,瞬间让原野一片素白。我生长在雪城,从小喜欢寒风打脸的滋味。沾冰挂雪的冬季运动,哪一项都被我干得服服帖帖的。 我不是运动员,我是一个警察,我叫彭兆林,当警察是我父亲的意愿。我从小精力过盛。爬墙上树;堵烟囱揭房瓦;往仇家的门上摔屎……如果一连三天没人上门告状,我妈都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高考报志愿,老爷子逼我报了警校,说不给我戴上紧箍咒,一步走歪,就出溜到邪道上去了。警校毕业,从基层干起,派出所、经侦、刑警,一步一个脚印,现在我是雪城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探长。 前不久,接了个案子。一伙西南山区里的农民,结伴跑到雪城来,在二十几层高的楼墙外,一个窗台一个窗台徒手攀爬,进行入室盗窃。对他们来说,进二十层和进一层一样简单。盗窃得手,再顺原道爬回来。我们蹲守了三十六天,把案子破了。审讯时,嫌疑犯说,是村长领着他们进行的攀爬训练的,山里太穷了,他没别的本事,领着大家脱贫致富。 三十六天,不脱衣服不洗澡,身上的大小关节都锈死了。完成任务的第二天,我立刻组织了一场冰球赛。刑警队的弟兄们,穿球刀挂护具,兵分两阵,我带一队,杨博带一队,两队十二人,每组六个队员,在冰球场上激烈地厮杀着,双方队员身体不断发生猛烈地碰撞。这不是比赛,是一场歇斯底里地宣泄,十二条粗嗓门发出的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冰刀在冰面上速度极快地滑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冰球在球杆的抢夺带动下,曲折迂回地往前冲。 “线路!线路!选择线路!”我扯着脖子喊。 顾京把冰球传到我的球杆下,我挥杆射门。杨博一个漂亮的扑救。球被他死死地握在手里。奶奶的!在球场上,这小子是我的天敌。 看球的人敲打着护栏喊叫欢呼。斗志充斥在周身的每一个角落,我率领队员发起边角进攻,我叫大家保持阵型。 冰球又一次传到我的脚下,我一记穿裆球,把冰球射入球门。看台上的人吹口哨,喊叫。还有人把矿泉水瓶子扔进场子里。 杨博冲过来,把我扑到了护栏上。我摘下头盔问:“干一架吗?” “干啊!”杨博回答得相当干脆。 我俩把头盔、冰球杆、手套,甩落在冰面上。看热闹的不怕事大,观众席上的人,兴奋地有节奏地敲响护栏助威。我和杨博相爱相杀撕打在一处。彭队和杨队的守门员两腿伸直,无比放松地坐在球门口,看着我们打。我和杨博打得翻到护栏外面去了,被球员和围观者拉开。 我拍拍杨博的肩膀说:“有进步,兄弟!” 杨博回嘴道:“再有两拳就干翻你了。” “吹!小心风大闪了嘴!”我说。 从球场出来奔桑拿,把周身的毛细血管扩张一下,除掉三十六天积攒的垃圾。汗蒸房里,弟兄们赤身裸体,大汗淋漓,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的冰球赛。 顾京批评林晖:“你们队的人举杆过肩,用膝盖顶人,赢得不光彩。” “你们队的人拿胳膊肘怼人,用冰球杆戳人,哪只手也没闲着。”林晖反唇相讥。 杨博说:“对咱们刑警队来说,冰球赛打架才是看点,打球那叫中场休息。” 男人们起哄:“对!说得太对了!” 蒸出来的热汗,顺着我的脸流到胸口,我靠着木板墙,看着屋顶发呆,。 杨博捅了我一下问:“想啥呢?” “能想啥?没白没黑地蹲守了一个多月,脑袋成了空心倭瓜。” 杨博二话不说,回手舀了一瓢水泼在滚烫的石头上,“刺啦”一声响,热浪扑面而来。墙上的温度计飙升到五十五度,我受不住这个温度的烘烤,冲出汗蒸室。我听到那小子,在我身后哈哈坏笑。 冲到院子里,我“扑通”一声跳进了凉水池子。七度的水温,激得我全身肌肉紧缩,随后慢慢舒展,血液顺畅地在周身的血管里流淌起来。我脸朝上躺在水面上。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在我的脸上。我冲着夜空扯着嗓门喊:“舒坦!舒坦啊!” 程果说我是火人,她说:“你脚下蹬着风火轮,心里揣着炭火盆,如果在你的屁股后面划根火柴,你会“嗖”的一声,窜天猴一样上天了。” 程果是我老婆,她长相秀气,看上去小巧玲珑,发起威来声势浩大。我俩在一个幼儿园里长大,小学、初中、高中在一个班。她从小不爱跟女孩子玩,喜欢跟在男孩子的屁股后面跑。我们跟外院的孩子打架的时候,她站住一边给我递砖头。这是我喜欢她的一个重要原因。 程果喜欢我,是从喜欢我的手开始的。她说,我的手长得比脸好看,骨骼结实,十指硕长。貌似养尊处优,实则灵巧能干。冬天我带她出去滑雪,她怕冷,手很快就冻僵了。我摘下手套给她暖手,她冰块一样的小手,在我掌心里由硬变软渐渐溶化了。后来她说,你的两只手烫得像烈酒开了锅,暖流瞬间窜遍全身,高度的老烧锅子上了头。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 程果在财贸学校学的是会计,毕业后跟同学合开了一家布艺商铺,制作沙发套、窗帘、床罩,生意不错。我俩结婚一年后,有了一个儿子。儿子的名字取自我俩的姓,叫彭程。彭程从会走路开始,我就带他从事户外活动。杜绝娘炮,必须从儿童抓起!打冰球、滑弯道速滑、踢足球,我儿子都做得有模有样。 警察这个职业,是好人和坏人中间的一堵墙,面对的是社会上的黑暗面。我培养线人,黑社会的老大我也都熟,从小我妈就点着我的脑门教育我,有毒的犯病的你都不准进嘴!所以我从来不跟他们,做钱财方面的交易。新桥是我的辖区,是墙的另一边。这里拉活的、摆摊的、卖早点的都跟我熟,大家不分长幼都叫我新桥二哥。我在家里并不排行老二,他们是根据桃园三结义中,关羽的名号叫的,含忠义、仗义、守信之意。我这个人性子直,喜欢一条道跑到黑。不太招人喜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让人人都喜欢呢?。 我当刑警以后破案率高,受过多次嘉奖。碧水家园的碎尸案,最终让我败走了麦城。 2002年9月1日,碧水家园五号楼一楼一单元中户的老裴家的马桶堵了,一股一股的脏水,从马桶里面冒出来。老裴边用搋子疏通马桶,边骂总往马桶里倒剩饭剩菜老婆。老婆见丈夫不管用,立刻打电话请来专业人员。疏通工人把细长的工具伸进马桶深处,插上电源按动开关,疏通工具快速转动起来,一团一团漂着油珠的碎肉被搅上来。这边疏通,马桶里继续往上返。 “看见没有,这根本就不是剩饭剩菜,这是楼上倒的肉馅。”老婆的腰杆子硬了起来。 老裴蹲下来仔细查看,嘴里叨咕着:“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就烧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好好的肉馅往马桶里倒。” 疏通工人大致估量了一下,说:“没有二十斤也有十五斤,咦?头发也往马桶里倒?” 他停住手,用棍子扒拉肉馅里的那团长发,几片粉红色的东西掉出来。“这是什么?不太像生活垃圾。” 裴妻小声说:“好像是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指甲。” 疏通工人大惊失色,立刻扔下工具,掏出手机打电话报了警。110巡警很快到了,一番勘察后,觉出情况严重,迅速通知了刑警大队。 五号楼一单元顶楼住着四个人,为首的叫邓立钢,身高一米八五,浓眉大眼皮肤浅黑,看上去壮硕有力。石毕中等身材,头发微卷皮肤白净。宋红玉个子不高,梳着一条齐腰长的马尾辫。吉大顺头发稀疏,身材矮胖。他们正在临街的一家饭馆里吃饭。羊蝎子火锅热辣,冰镇啤酒爽口。吉大顺吃饭一贯速度快,他撂下筷子用餐巾纸擦着嘴说:“我去加点油,你们打车回去吧。” 宋红玉翻了他一眼:“打啥车,你回来接我们。” 吉大顺说:“附近的加油站的油贵,我得往远点开。” 邓立钢朝他挥挥手说:“别又一杆子支没影了。” 吉大顺答应一声走了。 石毕闷声不响地喝啤酒,邓立钢皱着眉头,啃干净了一块羊蝎子,他用餐巾纸擦干净了手。 “咱们回吧。”他说。 “锅里还有这么多内容呢,不着急,吃光了再回去。”宋红玉用筷子搅合了一下沸腾着的火锅说。 邓立钢说:“活没干完,心里不踏实。” 三个人走到碧水家园小区门口,看见五号楼一单元楼门口拦起警戒带,旁边停着警车。他们立刻站住脚,不再往前走了。 楼门口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人肉、头发、指甲等词,零零散散地从他们那里飘过来。邓立钢冷静观察四周,110来了两个巡警,一个守着案发现场,一个坐在车里打电话。邓立钢叮嘱石毕和宋红玉,到五号楼的后面接应,他趁乱上了楼。邓立钢一步两级台阶,蹦着往楼上蹿。 我接到报警,开着警车进了碧水家园小区。杨博和葛守佳,跟我出的现场。巡警边跟我们介绍情况,边跟着我们进了楼道里。 邓立钢窜上顶楼,进了501房间,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柜里,抽屉里重要的东西塞进一个大旅行包里。重新翻看被褥下面,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再次打开衣柜的门,确认里面已经全部清空。邓立钢拎着旅行包来到后阳台,打开窗子,把大旅行包从后阳台扔下楼去。守在楼下的石毕和宋红玉,立刻捡起地上的旅行包离开。 漂白 第二章 监听坚持到七个月头上,经费出现了大问题,雪城公安局,一年给刑警大队十万块钱的经费,刑警大队需要破获的,不止是这一起案子。破1103大案期间,绑架案、诈骗案、强奸案几案并发,刑警大队的骨干力量,必须被调去处理突发案件。没钱,没人,主持这项工作的局领导,也调离到新的工作岗位去了。不撤不行了。1103大案暂时放下了。邓立钢家和宋红玉家的监听也被同时撤了下来。 紧接着,又一重打击砸下来,我被调离刑警大队,到三大队负责外协工作。外协就是,全国各地公安部门,到雪城查人查案,都由我负责接待。一句话,我跟1103大案拜拜了。程果说,这个工作好,再也不用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了。 过去我脑袋沾枕头就着,现在,睡到半夜醒了,再睡就睡不着了。后来只要往床上一躺,眼皮沉得灌了铅,睡意却跑去了爪哇国。几次程果醒过来,看见身边空着,立刻跑出卧室找。我哪儿都没去,拿着一个装满冰块的碗,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电视里演的什么,我根本不在意,一块一块地嚼那碗冰。 我叫她回去睡,我一会就睡。程果回卧室了,明白回去也睡不着,索性穿上运动装,开门出去了。 天边隐隐透出光亮,空气冷冽清凉,一口气直接吸进肺里,头脑瞬间清醒了。我沿着江边慢跑,雪城睡不着觉的,不是我一个人。江边有很多晨练的人,男男女女都有。身体里堆积的垃圾,被充盈起来的气血冲开,心情畅快了不少。我一溜小跑奔了早市。 早市里的商铺已经开张了,店主忙着招呼顾客。雪城的人习惯起早,一天里的第一顿饭,在这里真不能叫早点,是实实惠惠的饭。我父母那一辈,五点起床包饺子,炒菜,焖米饭稀松平常。店主们跟我熟,看到我一口一个新桥二哥叫着。 我问卖菜的摊主:“今年收入咋样?” 他说:“菜到我手里,倒腾好几个个了。种菜的今年腰包鼓起来了。我老婆娘家,种了一亩二分地的黄瓜,一共摘了将近两万斤。如果按这里的市场价卖,那得挣多少钱?可惜还得中间商过几手,人家开车到地里去收购,咱没这么条件啊。” 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聊着,1103大案,暂时被我放到脑后了。早点摊是一对夫妻开的,丈夫的负责炸油条,妻子的负责盛豆浆和豆腐脑。妻子的脸蛋冻得通红,十根生了冻疮的手指头从手套里伸出来,像透明的胡萝卜。 “二哥,要辣椒吗?”她笑盈盈地问我。 “一份放,一份不放。” 拎着塑料袋回到家,程果已经起来了,她在厨房里煮皮蛋瘦肉粥。 我把买回来的早点放在灶台上说:“第一锅炸出来的油条。” 一家人坐在餐桌旁边吃早餐。我问儿子:“鲜榨豆浆和豆腐脑还有粥,你要哪一样?” 彭程看看我又看看他妈,过去这事归她妈管。看见我盯着他等待回答,不情愿地说:“我要豆腐脑,别放辣椒啊。” 我把豆腐脑放到儿子的面前,看着他埋头吃饭。 “你去床上补一觉吧。”程果说。 我说:“我送彭程去学校,回来眯一会儿。” 彭程听说我要送他去学校,顿时两眼放光,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餐。 街上骑自行车,上班上学的人,熙熙攘攘。我骑着自行车,儿子骑在后倚架上,我们很快混迹在车流当中。彭程兴奋不已,不停地拍我的后背,提示我加速。我两腿加劲,提高了车速,很快冲出了车流。 前面一座缓坡的桥,彭程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妈每次都在这里下车,让我跟着她走过去。爸,你能带着我骑过去吗?” 我大声回答道:“这又不是珠穆拉玛峰,有啥不能的?” 我在车上欠起屁股,双腿猛蹬,自行车冲上了桥。电动车和摩托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 “老爸!冲啊!”彭程在我身后大声助威。 我又加了一把劲,自行车冲下了桥,我的自行车,超过了已经减速的电动车和摩托车。出了一身的透汗,寒风一吹透骨地凉。彭程搂着我的腰,高兴得连喊带叫。小子过足了瘾。进了校门,他跟同学勾肩搭背地往前走,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全是满足。 一天里的运动量太大了,浑身肌肉酸痛,晚上我趴在床上,程果给我做按摩,她按一下我叫一声。 “疼则不通,不通则痛。经络通了你就能睡着了。”程果说。 我的身体,在她双手的按压下,逐渐软了下来,没多大功夫就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邓立钢,我跟他在楼梯上相遇了,他下楼我上楼,我伸手抓他,梯子突然立起来。我站立不稳,摔了下来。 惊醒后,我满头冷汗,又睡不着了,悄悄换上运动衣出去跑步。我沿着街道奔跑,沿着江边奔跑,直跑得汗水湿透了衣衫。程果看着我黑着两个眼圈,心疼我,她叫人替她看守铺子,她拉我,陪儿子去冰场滑冰。程果坐在场外,看场内我们父子俩的短道速滑。我跟儿子猫腰屈膝,在冰上跑得飞快。高速过弯时,我尽量压低身体,成倾斜状态,左手扶冰面做支撑点。先是儿子在前,我在后。后来我通过外弯道赶超上来,跑到在前面。彭程在后面拼命地追。我通过身体重点转移,步点的转换,再次加快了速度,赶超了儿子整整两圈。从冰场出来,儿子要喝冷饮,我们去了青檀街上的冷饮店。我喝带着冰块的矿泉水,彭程吃奶油蛋糕。程果喝奶茶。 彭程缠着我取经,他问:“爸爸,你怎么能滑得那么快?” 我说:“过弯道的时候,要提高交叉脚的频率,同时还要把重心尽量往里收。做到既不减速还要把速度加上去。” 彭程频频点头,都说有失必有得,我失去了1103大案,获得了儿子的崇拜。 2004年,我出差路过济北市,透过车窗看到写着济北的站牌,立刻想到了被害人刘欣源的父母。一年前,刘亮还打电话,问破案的情况。我调离刑警大队以后,就听不到他的消息了。没有破获的1103大案,像一块石头卡在我的嗓子眼里,不能咽下去,又吐不出来。返回的程途中,我下了火车,找到了刘亮的家。 刘亮家在济北市的郊区,有一个小院落,透过院墙,可以看到一棵未成年的香椿树。听到敲门声,刘亮出来开的院门。他的变化非常大,以至于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他。不到五十岁的刘亮头发全白了,体重起码掉了三十斤,人瘦得几乎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他眯着眼睛打量面前的人,当他认出来是我的时候,两只眼睛“簌”地亮了。刘亮拉着我的手,往院子里拽。 他说:“你可来了,你终于来了。啥话也别对我说,你对我闺女说。”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刘亮把我领到香椿树下,指着树下的小坟包说:“两个闺女都在这里埋着,你说吧,她们听得见。” 我说:“我开会路过这里,过来看看你。” 刘亮眼睛里的亮光熄灭了,他嘴唇哆嗦着说:“两年过去了,我闺女眼巴巴地在树下等着,你连一点希望都不给她?” 我的眼睛,在那个小坟包停留了片刻,说:“我去看看大嫂。” 刘亮领我进了屋,房间里杂乱不堪,刘亮的媳妇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看见进来人,立刻把脸转过去冲着墙。 刘亮说:“新源她妈知道,闺女连尸首都被剁碎了。一下就疯了,动不动就往护城河里跑,守着她,我连班都上不了,去年我也生了一场大病,在家躺了四个月。要不是惦记着老伴没人管,惦记着闺女的仇还没报,我真想两眼一闭就那么去了。” 我无比内疚,坐在他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刘亮知道女儿的案子,为其他案子让路暂停了,气得眼前一阵发黑,瘦骨嶙峋的手,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是白扯,起身把带来的熟食和点心拿出来。 “有盘子吗?”我问。 刘亮指了一下厨房,我拎着熟食进厨房。厨房里冷锅冷灶,水池里堆着没有洗的盘子和碗。我挽起袖子刷碗洗盘子,刘亮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听着身后的动静。 翻橱柜,我找到了一把挂面,墙角有几颗土豆和一颗白菜。我切菜炝锅,等待锅里水开的时候,随手把厨房打扫了一遍。 一瓶白酒、一盘猪头肉、一盘香肠、一盘酱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炝炒土豆丝、一盘醋溜白菜,四冷两热端上了桌。外加一盆,上面漂着葱花的热汤面。 三个人坐在桌边吃饭,刘亮的媳妇吃得狼吞虎咽,刘亮看着老婆的吃相,不由眼圈一阵泛红。 他说:“自从得这个毛病,她就再也没进过厨房。家里存款加上外面借的钱,都给了绑票的,闺女没救回来,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这两年我们老两口馒头、烧饼就咸菜,就是这么吃过来的。 我没有说话,给刘亮满上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两人闷头碰杯,一饮而尽。刘亮拿起酒杯给我满酒,我伸手盖住酒杯说:“我的酒量就这么多,再喝就砸了。” 刘亮也不勉强我,自斟自饮。刘亮媳妇吃饱了,碗一推,回到床上,脸朝墙睡了。 三杯闷酒下肚,刘亮说:“我们两口子的身体状况,你也看到了。你给我句实话,我还能熬到罪犯落网那一天吗?” 我说:“我现在被调到其他部门工作。再有想法,再有劲也使不出来了。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 刘亮举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盯着我:“你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我说:“你逐级上告,告雪城公安局不作为。” 刘亮一怔,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我说:“记住,告雪城公安局的同时,必须连我一起告了。” 刘亮:“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能昧着良心。” “现在这罪犯还在社会上为非作歹,不一条道跑到黑,把他们抓捕归案,警察我算白当了。为破这个案子,我做了大量工作。这个案子目标明确,证据确凿,就这样放弃了,我心不甘。”我说。 “告了你以后呢?”刘亮问得很谨慎。 我说:“案子会重新审理,任务有可能会重新交到我的手上。” 刘亮拿起酒瓶,给我的杯子里满酒,他说:“最后一杯,你喝了我就照你的话去做。” 漂白 第三章 甄珍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她洗漱完毕,出门去找工作。口袋里剩下的钱,只够吃一碗云吞面。因为没有身份证,甄珍几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她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地走着,看到一家北方人开的早点铺子,开门进去。五张桌旁边坐满了人。做买卖的是两个中年妇女,一个负责炸油条,一个负责往碗里盛豆花汤。甄珍买了一碗豆花汤,坐在角落里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她不知道,隔壁的二楼坐着邓立钢绑架杀人团伙。他们腰包鼓鼓,只要服务生推着小推车过来,立刻从小推车里,拿两样吃食,放在桌子上。桌子上很快就摆满了。 一碗豆花汤快喝完了,女老板过来拾桌上的残羹剩饭。甄珍很有眼色地起身帮她把碗碟摞在一起,抱起来放进水池子里。女老板连声感谢。 甄珍说:“我没事,帮你洗了吧。” 女老板立刻警惕起来说:“我们店小,雇不起人。” “我不要钱,管我饭吃就行。” “你有身份证吗?”女老板问。 甄珍摇摇头:“没有。” 女老板说:“那可不行,走吧,走吧。” 甄珍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小理发店里,给顾客洗头。理发的师傅是安徽人,他耐心地教甄珍洗头发时的手法,没有客人光顾,师傅就打发她洗毛巾,洗好抖搂平整,晾在晾衣架上。在这里干没有工钱,管两顿饭。 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麻辣烫店里穿串。老板是惠州人,人还算好相处。甄珍在这里,挣到了第一份工资。来麻辣烫吃饭的几乎都是年轻人,翻台率很高。甄珍刚把穿好的串端到货架上,老板娘就在后面喊:“没干净碗了,赶紧洗碗去!” 甄珍一溜小跑进了后厨。水池里的碗碟堆积如山,甄珍埋头洗碗,洗洁精的泡沫淹没了她的双手。她用胳膊抹额上的汗珠,泡沫挂在头发上。 老板进来催她,说串快没了,赶紧去穿串。 甄珍跟老板商量说:“别人一天二十块,我一天才十块,能不能再加一点?” 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说你十八,我看最多十五,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店里用你,我担着风险呢。要是有人给得高,你赶紧去他们家。” 甄珍立刻低头干活,不敢再多说一句。她手里穿着串,脑子里安排着十块钱的花法。方便面太奢侈了,还是换挂面,买榨菜、炸点鸡蛋酱…… 邱枫昼伏夜出,甄珍昼出夜伏,两个人几乎碰不上面。甄珍留下的生活痕迹,叫爱整洁的邱枫,心里堵得要命。这个丫头,吃完饭不洗碗,睡醒了不整理床,垃圾堆得从垃圾桶里溢了出来,也不知道拎出去倒掉。留了纸条给她,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见收敛。 这一天,麻辣烫店关门晚,十点了甄珍才往家走。走到丁香夜总会门口,她意外地看到了,被男人纠缠着的邱枫。邱枫看到甄珍,先是一怔,随后立刻走了过来。她对甄珍说:“既然咱俩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给你提一个要求。用完卫生间要打扫干净,你要学着替别人想一想。” 台阶上站着的那个男人冲邱枫喊:“加二百行不行?” 邱枫冲那个男人摇了一下头。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她问。 甄珍意识她的工作不光彩,目光鄙视地看着她不说话。 男客人冲邱枫喊:“再加一百!” 邱枫翻了甄珍一眼,转身朝他走过去,甄珍看着那个男人,搂着邱枫上了出租车。 麻辣烫老板的父亲过七十大寿,他关了店门,携家带口回去给父亲祝寿,员工们放假两天。到滦城这么多天,甄珍第一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懒觉。起来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镜子里的甄珍,皮肤润泽,两眼明亮。十五岁的孩子,高兴起来很容易。她站在灶台前给自己煮了挂面,一颗鸡蛋打进去,又放了一根火腿肠。面刚端到餐桌上,邱枫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刚才她在卫生间里,一脚踩在泡在水渍里的落发上,差点摔伤了尾骨。 “跟你说了多少遍,洗完澡,要把地面擦干净,你怎么就是不听?地上全是水和你的头发,你看看把我摔的。”邱枫阴沉着脸。 “我想吃完了一起收拾,没想到你现在就起来了,你不是天黑才起来吗?”甄珍的语气有些无所谓。 “这跟我什么时候起床没关系,这是卫生习惯。”邱枫提高了声调。 甄珍放下筷子和碗,起身往外走:“行,行,行,别磨叽了,我这就给你擦去。” 甄珍蹲在卫生间的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地面。 邱枫走过来站在门口:“你说给我擦,怎么是给我擦?卫生间是咱俩共用的,讲点公共道德吧!” 甄珍头都没抬:“你半夜三四点进门,又洗又涮,弄得锅碗瓢盆一起响。我怎么就没考考你,公共道德这四个字怎么写呢?” “你妈没教育过你,吃完饭要洗碗,垃圾满了要倒掉吗?”邱枫问。 甄珍听她提到母亲恼了,站起来两眼冒火看着她。 “你妈没教育过你,别挣不干净的钱吗?”她的话回敬得相当刻薄。 邱枫一怔,随即仰着下颏,双手抱在胸前:“跟你这种四六不懂的小青杏,简直没道理可讲,我月月交房租,你一个蹭房住的人,没有资格管我。” 甄珍说:“房子是我朋友的,她愿意让我白蹭,你没有朋友,气死活该。” “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 “你没有资格教育我,我再不好,也比你好。” “该上学不去上学,明摆着不想学好。” “我上不上学,关你屁事?” 两人唇枪舌剑,把能损害对方自尊心的话都说了,彼此的自尊心,好像没有受到任何损伤。 邱枫加重了语气:“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挨打你都不知道哪疼。” “你还想打我?”甄珍问。 邱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才懒得动手,这个城市会胖暴揍你。供一饥不供百饱,你硬赖着住,我就走。没有了租金收入,我倒要看看,你朋友能让你白蹭多久。” 邱枫“咣”的一声摔上了厨房的门,回自己房间去了。躺在床上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简单地梳洗一番,到楼下的棋牌室去打麻将。棋牌室里输赢都是小钱,老板娘还管一顿午饭。 棋牌室里四五桌打麻将的人,把麻将推得“哗啦”“哗啦”响。 老板娘白白胖胖,像无锡的泥娃娃阿福,看到邱枫进来,立刻笑着迎上来。 “今天来的早啊。” 邱枫说:“睡不着,还不如下来玩几圈呢,你这里好,还管饭。中午吃啥?” “老鸭汤,萝卜烧牛肉。” 邱枫很快跟三个男人,凑成一副麻将搭子玩起来。 秃顶的男人问坐在对面的瘦男人:“老金,你今天出门怎么这么痛快?” 老金说:“我跟我老婆说,有急事,必须马上到。她问我啥事这么重要?我说四人会诊,去晚了会出人命。” 众人哈哈大笑。邱枫手气不佳,牌抓得七零八落凑不成张。宋红玉走进棋牌室,站在邱枫的身后看她的牌。都说手气跟着心气走,这话没错,一下午邱枫轮番给别人点炮。宋红玉很自然地,在她身后给她支招,帮她排兵布阵。很快凑成了清一色一条龙,外加四个花。邱枫自摸和了,这一下,把所有的亏损都补回来了。 邱枫笑逐颜开,回头感谢宋红玉:“你这个参谋当得好。哎,我看你有点儿眼熟,咱俩在哪里见过吧?” 宋红玉说:“我常去丁香夜总会k歌。我叫范莹。” 邱枫手里洗着牌,嘴里“哦”了一声:“难怪,你也在这附近住?” “住过,我对象嫌这里房子朝向不好,我们搬到马路那边的小区去了。”宋红玉说。 邱枫说:“那边房子的租金比这里贵多了。” “男人租得起,女人就住得起。”宋红玉话说得很轻巧。 邱枫忍不住,扭头又看了她一眼,这个叫范莹的女人,穿一身黑色的休闲装,眉清目秀,一头浓黑罕见的齐腰长发。看到邱枫打量自己,宋红玉冲她笑了,她的笑容有些怪,嘴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后面的牌局,两个女人勾搭连环,邱枫又赢了五百。她高兴地对宋红玉说:“跟我上楼认个门,我换件衣服,咱俩出去吃饭,我请你。” 宋红玉欣然接受邀请,跟着邱枫上了楼。看到房间的装修和家具,宋红玉眼睛里全是艳羡。她问:“你自己的房?” 邱枫避重就轻:“装修风格不错吧?” 宋红玉问:“这得花多少钱啊?” “挣钱就是用来花的,女人啊,委屈谁,都不能委屈自己。” 宋红玉点头称是。两个女人在食品一条街上,选了一家潮汕菜,坐下来边吃边聊。 邱枫说:“听口音你是北方人。” 宋红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她:“你是哪里人?” “广西合浦。” “那地方出珍珠。” “对,南珠。哎,你做什么工作?” 宋红玉说:“上班能挣几个钱?我对象是大款,他愿意养我。” 邱枫眼里全是艳羡,期待她往下说。 “他每月给我一万块钱的生活费。其它比如买包包、化妆品之类的东西,他会另外给我钱。”宋红玉说得漫不经心。 邱枫问:“能不能介绍你的大款朋友,去夜总会消费?” “小菜一碟。正好我对象的合作伙伴来滦城了,今天晚上,我就带他们你们那里消费。” 结账的时候,宋红玉抢着买了单,这叫邱枫对她的印象更好了。 晚上邱枫一上班,宋红玉就带着邓立钢和石毕到了。宋红玉介绍邓立钢,说他姓王,说石毕姓刘,两个人是合作伙伴,都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邓立钢要了很贵的酒和果盘,小费也给得很大方。 漂白 第四章 一 吉大顺买菜回来了,带回来一箱啤酒。宋红玉切好了菜,邓立钢让她去卫生间换石毕过来炒菜,说她炒的菜水啦吧唧,白瞎材料。 宋红玉本来就不喜欢炒菜做饭,这些女人的差事。她兴致很高地进卧室,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银手镯,套在手腕上,走进卫生间接替了石毕。 宋红玉用刀逼着邱枫和甄珍,让她们脱光了衣服,坐进了浴盆里。她把衣服卷成两卷扔在角落里。浴盆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面容憔悴,遍体鳞伤。 宋红玉把玩着手里的刀,旋转出了一圈耀眼弧线。甄珍死死地盯着她,想看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宋红玉停住手,用刀尖点着甄珍的额头说:“自从看见你,就觉得你有一股劲,眼熟不知道像谁,我终于想起来了,你跟那个叫黄莺的丫头有一拼,死犟死犟的。煮烂的鸭子,肉烂嘴不烂。我用实际行动让她明白了,刀子确实比她的嘴巴硬。那骚货让我剔了个仔细,除了一挂大肠,啥都没剩下。” 说完她阴阴地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让邱枫打了个寒颤。愤怒涨得甄珍胸口憋闷,她死死地瞪着这个阴气森森的女人。 宋红玉说:“你想用眼皮把我夹死啊?黄莺那个贱人跟我说,这个手镯是她祖上传给她的,非常珍贵,都珍贵了,那肯定值点钱,我没卖留着当个战利品收着。” 她从手腕上,撸下来那个银手镯。拽过来甄珍的胳膊,把那个手镯上套在她的手腕上。 甄珍往下撸,宋红玉用刀尖点了一下她的胸口。 “不是送你,沾点你的血腥气,等你上了黄泉路,手镯自然还是我的。” 甄珍挣扎,胸口被剔肉刀划出一条一条的血印。 宋红玉咬着牙根说:“你再敢往下撸它,我用刀一条一条地往下割你的肉。” 甄珍不动了,手镯上,宋红玉的体温和她的体温融合在一起。让她觉得周身发冷,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宋红玉在浴缸旁边坐下,她揪着邱枫的头发,把她拽到跟前。邱枫吓得死死闭上眼睛。 宋红玉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问:“你觉得你好看,还是我好看?” 邱枫哭出了声,宋红玉举起手里的剔肉刀,邱枫立刻把哭声憋了回去。 宋红玉放下刀,她问邱枫:“知道我为啥打你吗?” 邱枫目光呆滞地看着她摇摇头。 “我在你的身上,我看见了过去自己。”宋红玉说得很真诚。 她的话叫人觉得很意外,甄珍抬起头,目光盯在她的脸上。 “整天跟男人们混在一起,没个能聊天的人,我也憋闷得慌。都是女人,我也跟你们掏一回心窝子。反正你们俩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料你们也没本事把闲话传出去。” 甄珍和邱枫低着脑袋谁也不说话。 宋玉红靠在墙上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她说:“我家在桦原县,十四岁的时候,我妈得乳腺癌,家里卖房子卖地,借了很多钱去治病,没能留住她。我十五岁出来打工挣钱,帮家里还债。我在发廊做过洗头小工、在菜市场卖过水果、做过小时工、帮人遛过狗,拿到钱第一时间就往家里寄。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煤老板,那人很大方,给我钱,帮我养活父亲和弟弟。两人同居了,半年后煤老板的老婆找上门,对我极尽羞辱,把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全部拿走了,说是精神补偿,煤老板一句向着我的话都没说,跟着老婆撤回山西老家去了。” “经人介绍我做了酒吧促销员,工作时间不限定,一周随便去几次,去一次200元,说是每周结算,但是,他每周都要卡一部分钱,为的是让人留在那里长期一点。每天8点钟集合,排队分组,每组人负责一个区域,浓妆高跟鞋是必须的。工作是陪客人喝酒玩游戏,没客人就充当美女客人。客人当中有学生,有成家立业了的中年男人。” “推销酒的时候,我认识了邓立钢,他看我打扮时髦,长得漂亮,开始套我。我推销多贵的酒他都买,他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手腕上戴着名牌表,看上去很有钱。跟他在一起的石毕,话语不多,对女人很体贴。我拿着酒杯过来陪他们,我叫过服务员,要一打啤酒。邓立钢说,我们要过酒了。我说,我陪你们喝,那点酒不够。邓立钢来了情绪,由着我喝他桌上的酒。半个钟头,一打啤酒喝完了一大半,见邓立钢没有再要酒的意思,我说,我们来玩猜码怎么样?邓立钢说,我不会。我教他,我摇骰子受过专业训练,轻巧敏捷。邓立钢知道我做了手脚也不拆穿我。喝到半夜,酒上了三拨,钱完全花到位了,邓立钢不再加酒,我找了个借口溜了。” “第二天邓立钢和石毕又去了,我看见他们,笑着过来劝酒。 我说,酒吧里的促销小姐,并不是真正的啤酒促销员,我们每天晚上陪客人喝酒,让客人多掏钱买酒,玩骰子,不论输赢,总有人喝酒。喝完了就买,这样目的就达到了。促销小姐,比服务员的收入要高得多。” “泡完酒吧,邓立钢邀请我出来喝茶,我去了,茶馆里喝完茶,送我回家的路上,邓立钢邀请我上家里去坐坐,这是一处高档小区,我梦寐以求,想获得居住权的地方。于是我去了,电梯上了顶层。我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房间里干净整洁,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石毕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来一瓶冰镇可乐递给我,他也拿了一瓶,打开盖子喝了。我喝完觉得不舒服,非要回家,走出大门,就倒在那里。邓立钢刚把我拽回去,就有人上楼了。” “早晨我醒了,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手被绑着动弹不得,想起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明白自己被绑架了。邓立钢把我揪得站起来,他跟我要钱,我说,我没钱。邓立钢问,你一天二百,在酒吧里挣的钱呢?” “我说,寄家里去了。邓立钢让我打电话跟家里要钱,我说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钱。邓立钢说:“那你就活着出不去了。” “当时我腿一软跪在地上,石毕往起扶我。我说,我没事,让我这样待一会。我低着头,眼泪滴滴哒哒落下来,眼见着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一个小小的水洼。邓立钢抽着烟,像看舞台演出一样看着我。我抬起头,平静地问他,我怎么死?邓立钢一怔,他说我被绑架后的反应,跟他绑架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随便。他说。石毕看了他一眼,问我,用帮忙吗?我说,不用。邓立钢笑着把一把剔肉的刀扔到我跟前。他说,我八岁的时候就去五台山学了武术。再给你一把刀,五个你摞在一起,也别想是从我的手里溜走。我说:“死算个啥?泡在糟烂的生活里,我早就不想活了,两眼一闭再也不用承担责任,再也不用拼命挣钱养家了。我坐起来,把刀拿在手里,挽起胳膊看着手腕。” “石毕问,你真不怕死啊?我说,命不就是一口气吗?没啥大不了的。我把刀放在手腕上,做出切的样子。邓立钢提醒我,动脉不在那个地方。他走过来,拿起我的手,把刀挪到准确的位置。我眼睛看着他,一刀切下去,血立刻窜出来。邓立钢沉住气等待我求救。我两眼紧闭一言不发,任由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板上。石毕说,看出来你心里有恨啊,这么死法连眼睛都合不上。我说,当然有恨。石毕问,你恨谁?我说,恨你、恨他、恨自己、恨男人、恨女人,恨这个世界。邓立钢抓起一条手巾走过去缠住我的伤口,我睁开眼睛看着他问,你想干啥? 邓立钢说,跟我一起干吧,捎带着把你恨的人一溜干翻。 后来我私底下问他,你为啥这么做?邓立钢说,你这个娘们太有尿性了,你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别人肯定没的说。拉你入伙的好处是,女人负责往回带人更简洁方便。” “从那一天开始,我跟他们一伙开始作案,邓立钢喜欢我,我胆子大,不怕困难不怕死,不奴颜婢膝,我负责在夜总会里往回带人,邓立钢他们负责敲诈勒索。我这个人长得看上去没有一点进攻性,女人对我没有防范心理,我一钓一个准。邓立钢给我了足够还清家里债务的钱,给了我想要的生活。给了我一个女人需要的爱。他让我把灵魂深处的东西全部翻腾出来了,他让我活得无德无情无拘无束。他说,这一单做完,带你去别的城市享福。我不领情,说,去另一个操蛋的城市,住在另一个操蛋的房子里。邓立钢问,那你想干什么?我说,回家。邓立钢威胁我,你不跟着我,我就去你家,把你爸跟你弟弟都杀了。在我手里过了这么多人,也不差你家这两个人。我问,你怎么不现在就把我杀了?他回答得很直率,因为喜欢啊。我问,不喜欢就处理掉了?邓立钢看着我笑,说,一日入局终身入局,你最好让我永远喜欢着。” 宋红玉的话,让甄珍和邱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前站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石毕推门进来,瞟了一眼浴缸里泡着的人,把两瓶可乐放在浴缸旁边。 宋红玉问:“饭好了吗?” “还有一条清蒸鱼,八分钟就好,你去吃饭吧。”石毕说。 宋红玉跟在他的后面出去,随手从外面把浴室的门锁上了。 邱枫明白她活着出不去了,哭得抬不起头来。没什么社会阅历的甄珍,反倒比她冷静,两只眼睛叽里咕噜转着,四处查看。 漂白 第四章 二 “声明在先,我不吃药啊。” “你想干啥?”程果问。 我说:“我想把房间重新粉刷一遍。” 程果愣愣地看着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 我说:“没有听错。” 程果说:“房子是咱们结婚的时候,买的二手房。买的时候,说要重新装修一下。你明日复明日地陷在案子中,一直没倒出来时间。我已经没这个心劲了,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了?” 我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问:“让不让我干吧。” 程果立刻放下筷子,举双手赞成:“既然太阳意外地从西边爬出来了,那就让它好好照耀一下这个家吧。” 她二话没说,当天就收拾收拾,带着儿子住到公婆家里去了。 我上街,买了刷墙用的涂料和工具。两手叉腰,四处打量,算计着从哪开始下手。最终我了兑乳胶漆,登着梯子从房顶开始刷起。晚上,躺在床上,我盯着刷了一半的屋顶发呆。白天没刷到的那块污渍,突然变幻成邓立钢的脸。我转过身去,邓立钢的脸出现在对面的墙上。蟑螂产卵,一张叠化成四张,四个罪犯在墙上追着我的视线跑。脖子上的动脉,在深夜里跳出战鼓一样的声响。他们面带嘲笑的脸,激怒了我,我跳下床,抡起来大锤,追着那四张脸一阵乱砸。出了一身的透汗后,脑袋清醒下来。看着被砸了几个大洞的墙,知道麻烦大了。于是打电话叫来杨博,要他帮我拯救残局。刑警大队的弟兄们聚集在我家,他们一只手拿着油条,一只手端着豆浆杯,围着满地的碎砖,吵成了一锅粥。 葛守佳问:“你家房子谁设计的?这也太不合理了。” 我说:“九零年盖的房子,笨点儿是有道理的。” 杨博建议:“我看,干脆把砸过的墙拆了,把房间不合理的结构,全部重新调整一遍。” “这得多少钱?我没钱!”我喊了起来。 “没钱,过命的交情有吧?”杨博问我。 我说:“有也不能用。” 林晖挠挠脑袋说:“我叔自己开着砖厂,我用出场价,弄点来不是啥大事。” 顾京说:“彭队带着咱们在外面跑,没少搭自己家里的钱。哥们弟兄搭一把手,花最少的钱,办最牢靠的事。” 几天后,程果带儿子回来,检查我的劳动成果,开门进屋,眼前的情景叫她大吃一惊。 房间里的格局,全部改变了。阳台和客厅之间的墙,被打通了。客厅显得宽敞明亮。走廊过道被拆除,面积用来扩充了卫生间。 程果大吃一惊问“这得花多少钱啊?” “刑警队的那帮哥们,找亲戚朋友帮忙干的,没花多少钱。”我故意说得轻描带写。 彭程跑进自己的房间去巡视,上面睡人,下面是书桌的上下铺,让他心花怒放。 程果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兴奋地满脸通红。 “我们终于住上新房了。你真的是为我才做的吗?”她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的脖子被她勒得很紧,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不是,是邓立钢那个混蛋,逼着我干的。” 程果掐着我胳膊上的一丝肉,咬着牙问:“你说句好听的能死吗?” 我跟自己较劲的时候,邓立钢一伙,在西北的绥录市扎了下来。正如我所料,那里治安情况较差,人员居住很杂,为了不引入注意,四个人分三处居住。邓立钢和宋红玉住在一起,吉大顺和石毕各自租了房子。吉大顺的房子在巷子的深处,巷子口有一家杂货店。老板娘肖丽英,是一个三十岁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吉大顺经常来这里买东西,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肖丽英的丈夫吴建栋,跟她一起来城里打拼。一双儿女留在了偏远的山里,由爷爷奶奶照看。吴建栋话少,木头木脑的。用肖丽英的话说,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给他当老婆,日子过得憋闷。吉大顺不一样,买五袋方便面,能逗得肖丽英笑半个小时。他若是有些日子没来,肖丽英会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吉大顺相貌下乘,泡女人却是高手。三勾两挂,就把她勾搭上了手。肖丽英没见过啥世面,吉大顺让她床上地下,全方位体验到了做女人的快乐。窝窝囊囊的吴建栋,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跟肖丽英吵了一架。肖丽英给了他两个选择,一,离婚;二,回老家种地照顾儿女,不要再出来了。那男人选择了后者。吉大顺没有身份证,又不回原籍补办,曾经引起过肖丽英的怀疑。以为他小偷小摸,犯了事不敢回家。绝对没想到,他身上背着的竟然是命案。吉大顺拿着吴建栋的身份证,出去办了几回事,竟然没被认出来。肖丽英为了能跟他长久在一起,带吉大顺回山沟里的老家。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户籍管理松懈得很。肖丽英花了点钱,就用吴建栋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给吉大顺套头做了身份证。肖丽英和吉大顺,俩个人在绥录市,明铺明盖地过起了小日子。 邓立钢看中了肖丽英趟出来的这条路,给她钱和各种好处,让她挖门盗洞找关系,解决这一伙逃犯的身份问题。这个忙,肖丽英还真就帮成了。她用邓立钢给的钱,打通了乡里的关系,帮助这伙罪犯,先是在她户籍所在省,最偏远的山里落下了户,邓立钢根据在绥录市买房。可以落户口的政策,让这伙人在当地购置了商品房,再把户口迁到绥录市,定居经商。几经腾挪,身份被彻底漂白,四个罪犯,摇身一变,成了绥录市的合法公民。 经人介绍,石毕认识了,开茶叶店的冯双环。冯双环比石毕大四岁,人高马大,相貌平平。石毕和冯双环见面,一点浪漫色彩都没有。 冯双环问:“离婚了?” 石毕答:“嗯。” “没孩子?”冯双环问。 石毕答:“没有。” 冯双环说:“我丈夫死了三年了,我儿子今年七岁。” “嗯,我知道。” “不嫌弃?” “不嫌弃。” 冯双环说:“那你就搬过来住吧。” 石毕说:“好。” 石毕干活勤快,话很少,每天接送冯双环的儿子上学,像亲生父亲一样尽责。 隔壁饺子馆的胖嫂,哪都有她一嘴。她盯着领着孩子走远了的石毕。 “姓孙?”胖嫂问。 “嗯。” “叫啥?” “孙学全。” “看上去不是个粗人。” “心细着呢。” “他是哪的人?” “不是咱们西部区人。” “都说抬头老婆低头汉,你看他走路低着头,这种男人不好琢磨。” “看见我家老爷们帅,吃醋了?”。 “呸!”胖嫂就地吐了一口唾沫。 冯双环挽起她的胖胳膊说:“跟你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他能喜欢我,他的条件配我,富富有余。你说他看上我啥了?” “说的说呢,他为啥能看上你啊?” “我也纳闷呢,要论胖,他应该看上你才对呀!” 胖嫂过来拧她的嘴,俩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哎,你给我掏个底,你喜欢他啥?”胖嫂问。 冯双环说:“长得好,脾气好,说话声音也好听。” 胖嫂一脸坏笑,伏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冯双环回手给了她一巴掌:“我就知道,你就没按好下水。” 胖嫂嘿嘿笑:“扯证吗?” 冯双环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嘴一撇说:“这才哪到哪?等日子过稳当了再说。” 邓立钢开的永顺台球馆,在一座二层小楼上,地下室是永顺推拿按摩房。楼上楼下都是邓立钢的产业。来这里打台球的多为年轻人,有一半人是跟着邓立钢混的小弟兄。宋红玉没事过来,坐在收银台里收收钱。她跟邓立钢过着同居的日子。宋红玉不是居家过日子的材料。这种今天看到明天,波澜不惊的日子,让她无比焦躁。邓立钢也腻歪了跟一个女人,柴米油盐,日复一日地扯淡。两人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邓立钢下手狠,宋红玉也不是软柿子。总是找茬戳邓立钢的软肋。邓立钢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说:“这种寡淡日子,活着跟死了一样!我是过得够够的了,我要回老家去!” “身份漂了,房子买了,户口也迁进城了,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想咋地?”“不能坐飞机,不让住旅店,不能给家里任何人打电话,我就算被判了刑,好歹还有个亲属接见的日子吧?” 邓立钢被判刑两个字,捅了肺管子,抬腿踹了宋红玉一脚。 “你的嘴是垃圾箱吗?啥都敢往里面装?”他瞪起了一双牛眼。 宋红玉拎起凳子朝他砸过去。两人拳打脚踢,战争很快升了级。双方都恨不能致对方于死地。娇小的宋红玉,终究不是邓立钢的对手。邓立钢一把拎起她后脖领子,准备狠狠地摔。宋红玉“嗷”地一声,狼嚎一样地哭了。这女人性子硬得像铸铁,邓立钢就没见她这样哭过。他手一松,宋红玉空口袋一样,软软地堆在地上。 “王八蛋,你他妈的让我怀孕了!”宋红玉流着眼泪,呻吟一样地骂道。 邓立钢心头一颤,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盯在宋红玉的脸上。 “真的?”他问。 宋红玉哭:“五个月了,弄不下去了。” 漂白 第五章 宋红玉把儿子送到托儿所后,打了一辆车去了另一个小区,甄珍坐在乔志开的车里,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宋红玉进了一栋楼里,甄珍跟了进去,她看到电梯在五楼停住就不再动了。甄珍跑楼梯上了五楼,一梯两户目标容易盯。她躲在安全通道处,观察着那两扇门的动静。两个小时以后,宋红玉出来了,送她出来的是一个白净面皮的瘦削男人。经确定,他不是犯罪团伙里的人,宋红玉在跟他偷情。而且跟她保持情人关系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我化妆成提笼子架鸟的退休老干部,在台球馆周围溜达。杨博手里揉着两颗核桃溜达过来,我俩老邻居一样站在树下说话。 杨博说:“他不经常回家,常常住在这里,晚上一两点睡觉,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左右起来。饭也经常在外面吃。” 我看了一下表,正好中午十二点,估计他已经醒了。几分钟后,邓立钢穿戴整齐从台球馆里面出来。一个叫二彪的小兄弟,把车停在他面前。邓立钢上车离开。我们的车也远远地尾随着他去了。邓立钢的车,停在美食一条街的停车场上。他们走着进了饭店,一件啤酒一桌子菜摆上来。邓立钢、二彪和几个混混围桌而坐。我带领林晖杨博也走饭馆,找了一张挨着他们的桌子坐下。我们吃得简单,每人要了一盘过油肉炒面,一瓶啤酒。我一眼瞥见,邓立钢放在椅子上的挎包,拉锁没有全部拉上,露出来躺在里面的匕首和砍刀。 二彪问:“大哥,要不要喝点白的?” 邓立钢挥手表示不要,他问:“这两天我跑外面的事,没盯着店里面。有什么麻烦没有?” 身边的一个混混说:“大哥,西街那个叫大头的小子,最近老到台球馆里捣乱,还厚着脸皮跟我们要钱花。” 邓立钢:“告诉他,再得瑟,我把他眼珠子,用勺子挖出来,扔在地上当泡踩。” 说完他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连脆骨一起,嘎嘣嘎嘣地嚼了。 他说:“不信邪就让他们来,在我的眼里,打人不尿血,就不叫打人。打起来我必须赢,这才是打架的结局。” 他的话叫我心中一凛,十年过去了,这个混蛋身上的杀气一点都没减。 一个小弟兄进来,伏在邓立钢的耳边说了句话。 邓立钢声色未动,饭没吃几口,就先离席了。我们的车远远跟着他,看见他进小区,回了自己家。 邓立钢进门,把钥匙扔在门口的鞋柜上,看见了宋红玉脱下来的鞋,知道她在家。宋红玉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听见邓立钢进门的动静,头都没回一下。邓立钢问:“儿子送托儿所了?” 宋红玉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电视。 邓立钢看了一眼电视,里面正在上演一部哭唧唧的言情片。 邓立钢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小日子过得很浪啊。”他的话语中,满是揶揄。 宋红玉看了他一眼:“有啥可羡慕的?这是你的家,你要是想过,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邓立钢眼睛盯着宋红玉,努力把心里的火压下去。宋红玉嗑开了一个瓜子,“你盯着我干啥?我脸上又没有蜜。”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邓立钢说:“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在你心里,咋样才像话?” “宋红玉,你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没有了。” “你见哪个女人表里如一了?” 邓立钢压低声音说:“你再敢出去找那个王八蛋,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宋红玉扭过头看着他:“揪人家的干什么,要揪就揪我的。” 邓立钢被她的话,噎得心口发紧,他说:“别以为你是我儿子他妈,我就不敢把你咋地!” 宋红玉:“你能把我咋地?” “你他妈的还别逼我!”邓立钢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宋红玉语气很平静:“人最怕的不就是一个死吗?我早就把死这个字,嚼碎咽了。” 邓立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看见自己的手有点抖。 “你不怕我动家法?”他问宋红玉。 “动家(加)法?你咋不动乘法呢?”宋红玉嘴角挂着笑。 邓立钢喝了一口茶,走到宋红玉跟前看着她,眼神中的感情很是复杂。 他伸出来一只手,冲她招了招,宋红玉以为他像过去一样,用拥抱化解矛盾,站起身走了过去,没想到邓立钢抡圆了胳膊,给了她一个大耳光。 宋红玉疯了一样,砸了家里能砸的东西,摔门走了。 邓立钢立刻清醒了,觉得情况不妙,他一直追到老丈人家。老宋头身在异乡,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脾气越来越古怪暴躁,三番五次吵闹着要回桦原老家去,惊动了左邻右舍和小区保安,前来围观劝解。 看见邓立钢找上门来,老宋头张嘴就骂:“你糟蹋了我的元旦,又毁了我的春节,干脆清明节那天,带烧纸过来,把我连房子一起点着得了。” 他骂邓立钢,一句比一句骂得狠,邓立钢邪性,但是尊重长辈。老宋头是自己的老丈杆子,不能打也不能骂,见他越骂越离谱,越骂声音越大,邓立钢最终还是急了,他问老宋头:“儿子找妈,我叫她回家,哪儿错了?” 老宋头口沫横飞:“不是你扣着我闺女不让走,我能在这连个熟脸都没有的地方,一囚就是几年吗?” “我四处奔波卖命挣钱,养着你们宋家的人,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邓立钢问。 老宋头说:“别人的屋檐再大,都不如自己有一把伞。不劳你辛苦,今天晚上我就带着闺女、儿子和外孙子回桦原去。” 邓立钢问:“你敢走吗?” 老宋头两眼一瞪:“你看我敢不敢?!” 邓立钢说:“还是让我走到你前面吧。” 他一跃跳上窗台,打开窗子,扭头看着老宋头说:“你敢再提一个走字,我立马从这里跳下去,往后你们宋家老老小小,张着大嘴,喝西北风去吧!” 涉及到生存,老宋头立刻住了口。宋红玉一把,把邓立钢从窗台上拉下来。 邓立钢二话没说,反手拉着她回了家。 顾京和小马装着买茶,在冯双环的店里,坐在茶台前,看着冯双环,洗茶泡茶。冯双环给他们介绍茶:“这是金骏眉,红茶中的上品,一斤茶叶大概要用六万到八万的芽尖。” 顾京喝了一口,连连点头:“好喝。” 小马跟着迎合:“香。” “你们再尝尝这个碧螺春。” 顾京和小马一杯一杯地品着。免费的茶喝了个遍。 小马问:“大姐,你们这个店,还能给手机充费?” “能啊,我们兼着这个业务。” 化名孙学全的石毕回来了,看见顾京和小马愣了一下。 冯双环问:“儿子呢?” 石毕:“在外面跟一帮孩子踢球呢。” 眼前的石毕,最少胖了三十斤。冷眼一看,几乎叫人认不出来了,他皮肤松弛,身体肥胖,一副颓废潦倒的模样。顾京仔细打量他的眉眼,确定要找的石毕,就是他。石毕客气地冲顾京和小马点点头,进后屋去了。 顾京买了二两茉莉花茶,带着小马离开了。 吉大顺是四个人里混得最不好的,他天性喜新厌旧,跟肖丽英的日子很快过腻了,肖丽英说她有个亲戚在煤矿挣了钱,在老家起了一个四合院,吉大顺动了心,跟邓立钢商量。邓立钢想,煤矿离绥录一百里地好控制。他给吉大顺拿了一部分钱入股,要求每年给他收入的百分之三十。石毕也一样。同样,他开台球馆和足疗馆的生意,也拿出来百分之三十,跟大家合在一起分。这样算下来,邓立钢不占便宜,他要用钱拢住团伙,叫大家不能散了。他们依照约定,没有重要的事不联系。过年的时候在一起吃一顿饭。吉大顺也有命案,只是没有邓立钢和石毕杀的那么多。跟他合股干的梁恩,觉得他脑子灵活,精明能干,交代的事情总能出色完成。很是欣赏他,让他负责采购的事情。在煤场跟吉大顺在一起干活的人,觉得他自带一股的阴气,是一个狠角色,都尽量躲着他。 吉大顺的手机信号定位,在距离绥录市100公里远的煤矿,这里煤厂特别多,通过分析吉大顺周围的关系,把跟他合作的煤老板找到了,我冒充是天津电厂的。给他打电话,说要跟他订货。煤老板梁恩看见有生意谈,立刻去了约好的咖啡屋面谈。 我先一步到了咖啡屋,见到煤老板梁恩,主动跟他打了招呼。开门见山掏出警官证给他看。梁恩一头的雾水,我拿出来吉大顺的照片给他看。 “认识这个人吧?” “认识,他叫吴建业,是我的合伙人。” 我说:“他是我们追了十年的在逃犯。” 梁恩惊得半张着嘴,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我说:“原先不知道没关系,现在告诉你了,如果你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替他打掩护。那你就构成了包庇罪,我们会依法处理的。” “我愿意跟公安配合,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梁恩说:“吴建业这个人,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加上常年在阴暗潮湿的井下工作,落下了病,确诊是癌症。得了这个病以后,他的性格格外暴躁,矿上的人能躲都尽量躲着他。我领你们的人进矿没问题,但是绝对不能露面。我怕他拉我做垫底的报复我。” 我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保证你的安全。” 我们小分队在绥录市蹲了九天,四个罪犯全部得到最终确认,雪城派来二十个特警准备展开抓捕工作。我不敢用当地的警力,怕本地的社会关系复杂,一但走漏风声,操作失误,那将前功尽弃。邓立钢这个人,反侦察反追捕的能力非常强,平时刀不离手。抓他必须做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能有一点疏漏。如果他再跑了,这一辈子恐怕都找不着了。我把各种可能性都想到了,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漂白 第六章 吉大顺和宋红玉,被陆续押解到安全局,四个罪犯全部落网。为防止意外发生,我决定带着人犯连夜开拔。公安部有规定,外地警方来抓人,当地警察要配合。我不敢让绥录市公安局,知道这次抓捕行动。知道了,这几个人我一个都带不回来。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命案逃犯非常值钱,谁得到谁就抢功了。在绥录的地盘抓人,就是从人家的嘴里抢食。他们完全有权力,把罪犯扣下来。理由很充分,罪犯在绥录市生活了十年,他们在绥录辖区,犯没犯案子?我们必须查清楚了才行。 没有开囚车来,是因为不敢声张。四个嫌疑犯,带着头套脚镣和手铐,押在一辆中巴上,另外两辆车上,押着邓立群和宋红玉的弟弟。大家轮换着开车,一路人歇,车不歇。实在太困,就吃辣椒提神。 黎明时分,汽车开进加油站,给汽车加油。特警们分别押着嫌犯上厕所,甄珍押着宋红玉从女厕所出来,我押着邓立钢往男厕所走。宋红玉从头套下面的缝隙里,看见了邓立钢脚上的鞋。她认出来,是邓立钢走过来了。那双脚走到宋红玉的跟前。 宋红玉说:“老公,我在这儿呢。” 邓立钢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停住了脚。 宋红玉说:“这辈子没跟你过够,下辈子我还做你媳妇。” 甄珍狠狠地捣了她一胳膊肘,宋红玉疼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邓立钢说:“跟我在一起是一条死路。” 宋红玉说:“人生出来,就在往死的路上走。” 甄珍又捣了她一胳膊肘,宋红玉强忍着没喊出声来。 车辆上路,换葛守佳开车,林晖坐在副驾上,警惕地注意着前方的路况。杨博守着石毕,甄珍守着宋红玉。我守着邓立钢。四个人在路上的表现,完全不一样。石毕睡佛一样,一觉连着一觉。吉大顺彻底垮了,烂泥一样瘫在座位上。宋红玉一会哭一会笑。邓立钢腰板笔直,坐在座位上跟我聊天。他问我喜欢看什么书?我说,逮着什么看什么。他说:“我喜欢看侦破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一共九本,我全都看过。” 我问:“哪九本?” 他说:“《血字的研究》《四签名》《回忆录》《归来记》《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恐怖谷》《最后的致意》《新探案》《怪案探案》。” “电视里的法制节目看吗?”我问他。 他说:“必须看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口气挺大。” “十年中,你两次跟我擦肩而过,这是事实吧?”他脑袋上蒙着面罩,看不到表情,声音里透出来的得意很是刺耳。 我说:“常言道,事不过三,你没逃过这个三。邓立钢,你记住,三是你的吉祥数字。” 邓立钢不服气,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说:“你看啊,你不使用信用卡,不乘坐飞机,不住酒店,不在公开场合留下任何身份信息。你以为如此小心谨慎,安稳的日子,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没想到十年后,咔嚓一声折在了我手里。”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睡吧,睡吧,到家想睡也睡不成了。” 邓立钢不再说话,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反正我不敢睡,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干得像有砂纸,在眼皮里面硬磨。 两千公里的路程,一口气干过来了。汽车开进雪城,我扯下邓立钢头上的面罩。让他往窗外看。 “你看看这是什么位置?”我说。 邓立钢眨巴着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他说:“我离开雪城已经十年了,这里我完全不认识了。” 我指着前面的红绿灯告诉他:“这里是青檀街和通汇街的交叉路口。” “那我知道了。”他收回了目光。 我说:“当年你是从这里跑路的,审判也将在这里进行。邓立钢,你从起点回到终点了。” 邓立钢闭上了眼睛,懒得再跟我说话了。 罪犯押进了看守所,大家绷紧的神经松下来,立刻觉得全身瘫软。我组织了一场冰球赛,刑警队十二名警员,每组六个队员,在冰球场上激烈地厮杀着,双方队员,身体不断发生猛烈地碰撞。没上场的警员们在护栏后面,敲打着护栏呐喊。冰球传到我的脚下,我挥杆击球,冰球射入球门。看球的人吹口哨喊叫。有人把帽子手套扔进场子里。 杨博一把把我扑到了护栏上。热气喷在我的脸上。 我摘下头盔问他:“干一架吗?”杨博摘头盔:“来吧!” 我俩把头盔、冰球杆、手套都甩落在冰面上。看到我俩这个动作,队伍立刻乱了,两队队员相爱相杀地撕打在一处。场外看球的警员,兴奋地有节奏地敲响护栏助威。 老规矩,从冰球场出来,我们十几个男人赤身裸体,大汗淋漓地坐在汗蒸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叫人兴奋到发狂的绥录城追捕。 我说:“这次行动,弟兄们辛苦了,老规矩我请大家吃饭。” 杨博说:“你又喝不了酒,诈唬啥?” “我不能喝,你们喝呀!” “能不能敞开了喝?”葛守佳问。 我说:“有多大的口子都敞开,有尿性,你把喜庆楼给喝黄了。” 杨博说:“别喜庆楼了,还是老规矩,吃火锅喝啤酒,实实惠惠的。” 我们去了青檀街那家火锅店,弟兄们围桌而坐,鲜红的汤汁在火锅里翻腾着。大家说笑着频频碰杯,甄珍夹在我们中间,笑得相当开心。我们拼酒的时候,甄珍溜出火锅店,走到了当年杜仲父亲开的那个店的门口。门口的那个树墩还在,工艺美术店,已经换成了蛋糕冰激凌店。甄珍买了一个冰激凌,问店主:“原来这里是工艺美术店吧?” 店主说:“是啊,那家店搬走了。” “搬哪去了?”甄珍问。 店主说:“在青檀大厦里租了一个摊位。” 青檀大厦里富丽堂皇,年轻人摩肩接踵地在里面购物,喝冷饮,吃饭,看电影。甄珍走到地下一层。跟电梯对着的柜台里,摆着一艘木质的大邮轮。甄珍立刻被它吸引住了,走过去细细地端详那只大邮轮。柜台里没有人。甄珍在雪糕店里拿买了一把雪糕,回到了火锅店。雪糕配火锅,冰火两重天。 周末,我把甄珍,叫到家里来吃饺子。甄珍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彭程补课。彭程正值叛逆期,只要往板凳上一坐,就像蒺藜狗子扎在屁股上,怎么坐都疼。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甄珍偏偏治得了他。 甄珍给彭程讲解作业,她说:“水桶里装着水及大量的冰块,冰块触到桶底,冰融化后,桶内的水面,a高于原来的水面,b等于原来的水面,c低于原来的水面。你选abc哪一个?” 彭程咬着笔杆半天没答上来。 “答不上来?” “你选哪个?”彭程反问她。 甄珍说:“我选a。” “为什么?”彭程问。 甄珍说:“冰溶化后,水面上升,高于原来的水面。” 彭程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这么说吧,容器内冰浮在水面上,冰化水质量不变;这道题的冰不是浮在水面上。这是这道题的突破口。” 坐到餐桌旁边吃饭的时候,甄珍问彭程:“服不服?” 彭程:“不服。” “下面的题你自己做。” “你刚才还说,骄傲使人落后。” 甄珍说:“只有自己有一桶水,才有可能给学生一碗水。你们老师说过这话吧?” “说过。” “实话实说,你姐我真的有一桶水。” 程果和我偷笑。彭程不说话了,埋头啃鸡爪子。 我问甄珍:“你爸妈搬回雪城了?” 甄珍说:“嗯,把租出去的房子,收了回来,重新装修了一下。” “老两口还吵吗?”我问。 “老了,吵不动了。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他们养的那只猫身上了。整天追着那只猫,咪咪,咪咪地叫。” 程果说:“赶紧处个对象,结了婚生个孩子,你爸妈立刻有正事干了。” “我不行。”甄珍一口拒绝了。 程果问:“怎么不行?” 甄珍:“滦城回来以后,我有过很长时间的心理障碍,爸妈为我的病搬到了外地。现在虽然病好了,但是我对男人,还是有很强的戒备心。” 我说:“刑警大队的那帮小子,出去喝酒都带着你,我没看出来你有啥戒备心啊。” 甄珍叫起来:“他们是我的家人啊!” 彭程突然问:“姐,两个电阻并联时,电路的总电阻怎么计算呢?” 甄珍张口就来:“鸡(积)在河(和)上飞!” 罪犯落网,我第一时间,给刘亮打了电话。刘亮正央求着老婆喝汤药。 “喝了药,身子就不疼了,也能睡着觉。听话,喝啊?” 老婆脸冲墙,不理睬他。 听到电话铃响,刘亮放下药碗接电话。他问我是哪一位? 我说:“我是彭兆林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杀害刘欣源的罪犯落网了。” 听筒里没有任何反应。我以为断线了,连着喂了几声。 刘亮身子抖成一团,他声音颤抖着说:“我打开了免提,你大点声再说一遍。 让我老婆和我闺女都能听见。” 我的话从话筒里面清清楚楚地传出来:“杀害刘欣源的那伙罪犯,全部落网了。” 刘亮说不出话来,眼泪决堤似地喷涌而出。刘亮的老婆,硬撑着从炕上下来,她走到桌子旁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话。 刘亮哭着问她:“听见了?” 刘亮的老婆,拿起来电话,放在耳边小声问:“我家新源听见了吗?” “杀人偿命,你的女儿能闭眼了。”我的语气十分坚定。 漂白 第七章 吉雅蒙着脑袋,捆着手脚,躺在汽车的后座上。石毕开车,他目视前方,一言不发。汽车在荒郊野外,停在一道土沟旁边。石毕把吉雅从车上拉下来,狠推一掌。吉雅摔下沟底。她在沟底拼命翻滚挣扎,她听见汽车离开这里开远了。吉雅蹭掉了头上蒙的头套,手腕贴着崖壁上锋利的石头,使劲摩擦着,她弄断了捆绑手腕的胶带。 吉雅撕开粘在嘴上的胶带,大声求救。无人响应。吉雅撕开捆绑着她双脚的胶带。奋力往沟上爬,几次滚下来。 公路上明晃晃的大车灯由远而近,一辆拉货的大货车开过来。 开大货车的是一对夫妻,女人开车,男人在后座上睡觉。车灯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疯狂挥舞着双手。女人惊出了一身冷汗,猛踩刹车。男人从后座上掉下来。大货车轮胎在路上擦出火花,怪叫着停下来。吉雅高举双手,紧闭双眼,站在车头前。男人和女人跳下车。 女人叫道:“你不想活了?” 吉雅“噗通”一声给这对夫妻跪下了:“求求你们救救我!” 吉雅被这对夫妻送到了公安局里,她蓬头垢面,形容憔悴。 警察问:“他给你留了电话号码?” 吉雅点点头。警察让她给吉大顺打电话,约他出来。吉雅打了这个电话。 吉大顺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没有接。短信跟着到了,“我是吉雅。” 吉大顺立刻把电话拨回去,铃声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电话了:“吉哥。” “算你有良心,还记着我。”吉大顺笑了。 “那能忘了吗?要不是你替我说话,我能不能回家还两说着。” “咋谢我?”吉大顺问。 吉雅说:“请你吃饭。” “地方我点。”吉大顺挂了电话。 夜市灯火通明,每个露天的摊位上,都坐着喝酒吃饭的人。吉雅在角落里坐着,她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吉大顺站在远处看着她,吉雅的身边,没有发现行迹可疑的人。吉大顺朝她走过去。吉雅看见了他,目光有些躲闪。吉大顺迟疑了一下,警惕的触角慢慢张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离吉雅还有几米远了。后厨里走出来三个端着盘子的服务员,他们目光机敏,完全不像跑堂的。吉大顺暗叫一声不好,转身就跑,三个人扔了盘子拔腿就追。夜市一条街,跟几个胡同相通。 吉大顺熟悉地形,三绕两绕逃了出来。 吉大顺跟我说:“邓立钢一个嘴巴子,打碎了我两颗牙,我们仨连夜逃到了陕西。这次教训,让他彻底发了狠,以后绑架人,一个活口都不留。” 宋红玉很难缠,提审的时候,她跟猫一样乖。什么都问不出来,邓立钢、石毕、吉大顺,谁都说她没杀过人。三个同伙,口供一致。都想留这个,有孩子的女人一条命。我们手里,没有她杀人的直接证据,只能一点一点地查找。 提审回来,宋红玉一进号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监舍里一个大通铺,一个挨一个,睡满了人。宋红玉被安排在铺尾,一个十分窄小的地方。宋红玉跳上去,就坐在铺头上了。舍头说,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真他妈猖狂。舍头指了一下铺尾角落里一个窄小的地方:“你睡在那儿。” 宋红玉看都不看她一眼,盘腿坐稳了。 舍头脸上挂不住了,骂道:“既然你这个娘们儿,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就上手教教你。” 她扑过来揪她的头发,宋红玉反应灵敏,回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几个女犯立刻围了过来,摩拳擦掌想动手教育她,宋红玉像只母豹子一样,一个高蹦到地中间。 “老娘手里不止一条人命,不怕死的上!”她的声音尖锐响亮。 舍头吃了一惊。 宋红玉指着面前的人说:“你们几个兔崽子再嘚瑟,我叫你们今天晚上闭上眼睛,明天早上睁不开。” 女犯们看舍头怂了,她们谁也不敢动了。宋红玉把枕头摆好,闭着眼睛躺下了。女管教吓得一晚上不敢睡觉,眼睛不敢眨地看着她。 犯人们晚上睡觉前,会被命令盘着腿,坐在大通铺上,沉思半个小时。为的是从内心深处,忏悔自己犯过的错误。宋红玉这个时候,眼泪会顺着紧闭着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她在想自己可怜的儿子,从儿子落地,她连一天都没离开过他。这个时候孩子想妈妈,不知道该怎样声嘶力竭地哭呢。 监舍里彻夜亮着灯,宋红玉睡不着,躺在铺上眼睛盯着屋顶。 女犯翻了个身看着她,小声说:“提审几次了,啥时候判?” 宋红玉没有说话。 女犯:“我犯的是诈骗罪,律师说了,我不是主犯,情节不是特别恶劣。不会判得太重。最多两年。” “你有孩子吗?”宋红玉问。 女犯怔了一下:“没有。” 宋红玉说:“我儿子从生下来,一天都没离开过我,这么多天,真不知道他怎么找我呢。” “这些天,你不吃不喝的,管教叫我们看着你,担心你走短路。” 宋红玉问:“啥短路?” 女犯看着她不说话。 宋红玉明白了,她说:“我才不会自杀呢,自杀那不是太便宜我了?” 女犯说:“换上我,知道早晚要吃花生米,自我了断,更容易让人接受。”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判死刑?”宋红玉的脸冷得像结了冰。 女犯说:“你不是说你杀人了吗?” 宋红玉说:“法庭重证据,你有证据吗?我说我生了个外星人,你能给我抱回来吗?” 女犯被她目光里的寒意,逼得转过身睡了。 邱枫被解救以后,去了泰国。四个罪犯落网了,邱枫正好回国探亲,作为证人要出庭。她找到了甄珍,两人约好了,在青檀大厦里咖啡屋见面。 时间还早,甄珍乘滚动电梯,下到地下一层。电梯对着的柜台里,依旧摆着那艘木质的大邮轮。甄珍走过去仔细看,木制邮轮一米长,五层高,雕刻得非常精细,窗棂的格子只有牙签那么细,甲板上有坐着和站着的小人,每一个都栩栩如生。甄珍的手伸进口袋里,那里有一颗,被她揉搓的油光锃亮的核桃。她自嘲地摇了一下脑袋,那个学雕刻的杜仲是个过客,在她的生命里晃了一下,就再也没出现过。 看看约好的时间已到,甄珍找到那间咖啡屋。邱枫已经到了,她背冲着门坐在角落里。甄珍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邱枫丰满了许多,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致。她看着面前的甄珍,几乎认不出来了。面前的这个甄珍,可以说是另一个甄珍。硕长苗条,青春气息逼人。两个难友,完全不像预想的那样,尴尬冷淡,而是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个没完。 邱枫拉甄珍并排坐下,她紧紧攥着甄珍的手。 甄珍说:“你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 邱枫说:“你变化太大了,高出去了半个头。” “咱俩七年没见了,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甄珍问。 邱枫:“被解救以后,心里害怕,不敢在家里待着,劳务输出去了泰国,在那里跟一个华侨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知道罪犯都落网了,我才敢回来探亲。法庭要我作为证人要出庭,我答应了。我回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想见见你。” “我也想见你。” 邱枫笑:“这跟七年前,咱俩约定的,以后谁也不见谁,完全相反啊。” 甄珍说:“那个时候,咱俩心里都揣着一个怕字,现在罪犯面临审判,咱们没啥可怕的了。” “明天的审判,四个罪犯都出庭?”邱枫问。 甄珍说:“吉大顺得了癌症,一个月前死在监狱的医院里了。” 邱枫眼睛盯在甄珍的脸上:“甄珍,我从心里,把你看做是最亲的亲人。没有你的冒死相救,我活不到今天。” “姐,咱俩是互救。你不把我驮到窗台上,我怎么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钻出去?” “过去的十几年,我算是白活了。好逸恶劳。给我带来了塌天之祸,还连带着伤害了你。”邱枫说。 甄珍说:“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不经历那场磨难,我也不会当警察,也不可能亲手抓住杀人犯,为百姓除害。” 两人说啊,聊啊,转眼间天就黑了。甄珍和邱枫手挽着手,在路灯下慢慢地走着。甄珍把邱枫送到宾馆门口。 邱枫邀请甄珍:“上来坐一会吧。” 甄珍说:“不了,明天你还要出庭,早点睡吧。” 开庭审判的时候,刘亮夫妻、邱枫,邱枫的弟弟、吉雅、甄珍和她的父母,都坐在旁听席里。黄老琪、张慈云也在座。 邓立钢、石毕和宋红玉,同时被押了上来,戴着刑具坐在审判席上。邓立钢和宋红玉用眼神做着交流。石毕耷拉着脑袋,瘫坐在椅子上,如同行尸走肉。 邱枫作为证人上去,字字血声声泪,控诉杀人魔王的罪行。 她说:“被关押的日子里,我被反绑双手、双脚。不让睡觉,不让吃饭喝水,稍不对心思,宋红玉就骑在我身上,用胳膊肘撞我的心口,她怕疼,从来不用手打人。她用针扎,用饭铲子搧人耳光。” 邱枫撩起额发,让在场的人,看她脑袋上,被打塌陷了的坑。 “这个坑是宋红玉用榔头凿的,刚结了痂又被她打裂开。看我血流不止,她揪着我的头发,用自来水冲。我刚说了一句凉,邓立钢冲过来,狠踹了我一脚,说,再嚷嚷,我烧一锅开水活活烫死你!” 宋红玉垂着眼皮一声不响。 邓立钢抬起头,看着她,咬着牙根说:“当时怎么没整死你?!” 邱枫硬挺着,没让自己瘫软下来,甄珍用目光鼓励着邱枫。 邱枫声音颤抖着说:“老天有眼,现在轮到我,看着你怎么被整死了。” 邱枫的弟弟恨恨地说:“枪毙一次都不够。” 黄老琪横了他一眼。 邱枫的弟弟大声说:“看什么看?你们家属也没有好东西。” 黄老琪回骂:“别看老子瘸着一条腿,照样能整死你。” “老不死的,有种咱们外面见。”邱枫的弟弟毫不示弱。 黄老琪说:“你要是不出来,你就是狗娘养的。” 法庭一片混乱,邓立钢嘴角露出微笑,黄老琪的愤怒,让他心里平衡了。 甄珍把黄老琪带出法庭,我追了出来说:“把他交给我吧。”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塞给司机二十块钱。黄老琪上车,他冲我伸出大拇哥说:“新桥二哥,你这个人讲究,够意思。” 回到法庭,甄珍还在门口等着我。 她一脸不满地问我:“彭局,你为啥这么纵容这个黄老琪?” “哪里纵容了?” “他隔三差五地来局里找你办事,哪次你都热情接待。” 我说:“不违反原则的,我肯定给他办。我得念人家的好,当时如果他不支持我,案情肯定走很多弯路。他帮着我分析,邓家的那些亲戚,社会关系,同学,让我找这个找那个。他给我指的都是捷径,让咱们少了很多周折。这才让案情有了进展。” 甄珍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于是不说话了。 邱枫给法院写了一封信,信里写道:“滦城绑架案”中,宋红玉系团伙主谋,完全可以和邓立钢、石毕、吉大顺相提并论。宋红玉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本着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以实事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基本准则,数罪并罚。我强烈要求雪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宋红玉死刑,立即执行。让死者“刘欣源和黄莺”安息!让“受害者”安心!方彰显法律的公平!!! 邱枫没有得到答复,就要离开雪城了,甄珍到机场给她送行。邱枫问甄珍,判决结果什么时候能下来?甄珍说:“还有一些受害者的家属没有找到,一时半会的结不了案。”问到宋红玉会不会被判死刑?甄珍说:“一直没找到黄莺的家属,没有确凿的证据。”邱枫说:“咱俩被囚禁的时候,她亲口说的。”“她说是想吓唬咱们俩,讲的故事,她根本就没杀过人。” “一定要让她偿命,不然黄莺就白死了。” “不会有人白死的。防止疑罪从无,诉她杀人要有充足的人证物证,这样才能确保,诉得出去判得下来。”甄珍说。 邱枫一脸不甘:“她敢说她没杀过人,我就敢说我没吃过饭。” 甄珍说:“姐,你放心,我还在尽全力找受害者家属,只要我活着,一定让宋红玉受到应得的惩罚。” 邱枫停顿了一下,目光停留在甄珍的脸上。 “你干啥这样看我?”甄珍架不住她这样的眼神。 邱枫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你这么漂亮,没有男人追你吗?” 甄珍说:“那次发生绑架,给我的留下来巨大的精神创伤,修复至今,难以痊愈。我从心里害怕跟男人走得太近。” “你可以跟熟悉的男人交往啊。” 甄珍笑。 邱枫:“你笑什么?” “我基因里有一种东西,能用最快的速度,把这种追求关系,转化成哥们儿关系。” “我跟你说感情,你跟我扯什么基因?” 甄珍心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他一闪而过了。邱枫走后,甄珍又来到了青檀大厦,她乘滚动电梯,下到地下一层。跟电梯对着的柜台里,依旧摆着那艘木质的大邮轮。这次她意外地看到了这个店的主人。他脸冲里坐着柜台里。甄珍站在柜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背影。店主察觉到了,转过身来,这个人真的是杜仲。 “看中什么了?”杜仲的语气亲情温和。 甄珍没有说话。 杜仲觉得诧异,抬头看她。 甄珍微笑着看他。 杜仲不敢认:“你是……” 甄珍点点头:“我是。” 杜仲的眼睛立刻亮了:“甄珍吗?” 甄珍微笑着点头:“是我。” “这可太稀罕了!你什么时候回雪城的?”杜仲笑得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 甄珍问:“你知道我离开雪城了?” 杜仲说:“你妈来这里找过我,是你那个同学告诉她的。你们家搬到外地去,也是你那个同学告诉我的。你跟她有联系吗?” 甄珍摇头:“这艘船是你做的?” 杜仲点点头。 “做了多长时间?” “三年。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古文《核舟记》,我就有一个想法,也做这么一艘船。” 甄珍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被揉搓得油光锃亮的核桃。 “还记得这个吗?” 杜仲过来核桃看:“刀工这么幼稚,你还留着?” “一直在我的口袋里揣着。” 杜仲想了想:“7年了。” “是。” “你在哪上班?” “公安局。” 杜仲吃了一惊,手机响了,他接电话:“嗯,什么?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他挂了电话,跟甄珍说了声:“对不起,我儿子发高烧。” 他关店铺门,跑出去了,跑了几步又跑回来。 “有事一定来这儿找我。” 甄珍看着他乘坐的电梯升了上去。 她把那颗核桃,重新放回到衣服口袋里,从那以后,她不再去那家店,也不再去看那艘邮轮了。 邓立钢和石毕,最终被判了死刑,宋红玉被判了无期徒刑。邓立钢、石毕、宋红玉不停地上诉,上诉被驳回。他们往更高级别的司法部门上诉。再驳回,折腾了整整五年,最终维持原判。石毕在监狱里吃了睡,睡了吃,养得圆润白胖,面容慈祥。接到判决书,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活着就是行尸走肉,吃,浪费粮食,睡,浪费地方。早点掐了我这口气,与己与人都方便了。 我问他:“记者要采访你,你接受吗?” 石毕摇头说:“对不起,我就不接受采访了。活到这个份上,还有啥好说的?真的没啥说的了,拿我的人生经历,好好给后人提个醒吧。” “有啥跟我说的吗?”我问。 石毕看着我笑了:“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五年前没有抓住我,我还会作案,幸好被你们抓了,消除了这个隐患。” “上诉再次被驳回了,你有什么想法?” “已经多活了五年,不能再贪得无厌了。我这人,看中尊严。经历得多了,心理素质也够用,我会平静对待。” “不想见什么人吗?” 石毕摇头:“我跟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了。” 宋红玉的反应非常激烈,她困兽一样吼叫着,在牢房里徘徊着,用拳头敲打着墙壁,用脑袋撞墙。 邓立钢接到最后的判决,呆坐在监舍里一言不发。他的性格,管教用了五年的时间,都没有摸透。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邓立钢他们被捕的那天,是2011年11月3号,执行死刑的日期定在2016年的11月3号。我说过三这个数字是邓立钢的吉祥数字,还真的应了。 死刑执行的前一天,黄老琪代表家属,去监牢见邓立钢最后一面。五年的牢狱生活,捂白了邓立钢的皮肤,他毛发乌黑,没有一根白头发。黄老琪打开熟食的包装让他吃。他吃了,完全没有我审他的时候,吃得那么嚣张。 他跟黄老琪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冤枉!” 黄老琪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有啥冤枉的?你是我表弟,从小我看你长大。你不是一个善茬子。从嘴到手,你哪样亏都不吃。冤枉这个词,真不是给你准备的。你说你杀了那么多人,够政府枪毙你多少次了?才判你一回死刑。你还吵吵啥?” 邓立钢低下头,不说话了。 黄老琪:“我这么说,你心里不好受吧?” 邓立钢用手背,在眼睛处抹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哥,这是咱俩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你说我能好受吗?” “你在里面没受罪,你妈月月两千三千的,让我给你往大账上存钱。” “我不能给我妈尽孝了。” “你妈是我亲姨,我不能不管她。” 邓立钢吃不下去了,他放下了手里的红肠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足疗馆的走廊里走,彭兆林拿枪追我,我拼命往外跑。我跑到哪儿,那里的栅板就拉下来,四周全都黑了。一丝光亮都没了。地面突然软了,我站都站不住。下面有吸力使劲往下拽我。我被活活憋醒了。你说,这个梦是不是预示着天塌地陷?” 黄老琪叹了一口气说:“兄弟,明天就是你的大限,还用预示吗?” 狱警进来说:“时间到了。” 黄老琪站起身:“明天我过来送你。” 邓立钢语气中没有了波澜,他一脸肃穆:“哥,你也走好。以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黄老琪走到门口,回过头看着他说:“明天稳当点走,看着前面的路。 邓立钢冲他点了一下头。 晚上记者采访,邓立钢拒不接受,他的态度非常强硬。 得知邓立钢第二天要被执行死刑了,女监的管教,找两个人看着宋红玉。宋红玉走到哪,她们跟到哪儿。宋红玉从她们反常的举动里,猜出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问管教:“是不是,邓立钢要被执行了?” 管教看着她不回答。 “上诉被驳回了,执行是早晚的事,你不用瞒我。是就点一下头,夫妻一场,让我祭奠一下他。”宋红玉说。 管教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干你的活。” 监视里,女犯们个自干着手里的活,只有宋红玉泥胎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的一只手在铺上反复写着一个囚字。她自言自语:“为啥把“人”字放在四堵墙里?” 她喊了起来:“我不要在四堵墙里!我要出去!” 管教进来,要她住口。宋红玉两眼通红,不再叫喊。 夜深了,邓立钢看着那张打印出来的儿子的照片。眼圈红了,他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舍头坐在铺上,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牌一张一张翻过来,紧锁的眉头一下子展开。 她说:“大吉大利,我马上就要出去了!” 女嫌犯立刻围上来,让她帮忙给自己算算。 宋红玉披头散发地缩在角落里,无声地哭起来。女犯劝她:“想开点,别折磨自己。” 宋红玉心里的愤懑发泄不出来,拿起来监舍发的笔记本,一页纸一页纸撕下来,又一条一条撕碎。女诈骗犯受不了撕纸的声音,叫道:“你能不能不撕了?” 宋红玉不听她的,继续撕。女诈骗犯过来,抢她手里的笔记本。宋红玉揪住她的脖领子,两人撕打成一团。管教进来用手铐把她们俩分别铐起来。宋红玉周身无力,瘫坐在地上,她声音嘶哑,两眼红肿,管教蹲在一边,做她的思想工作。 宋红玉抽泣着说:“我活着,本来为了给家里还债。有了孩子以后,又把命押在孩子身上。我不能死,我要是也死了,我儿子爸和妈就都没了。” 石毕脱下外套和裤子,叠好放在枕头边上。 他躺下盖好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狱警不时走过来拉开监视窗往里面看。邓立钢盘腿坐在铺上,泥塑一样,两眼盯着对面墙壁。 雪花飞舞,街上行人和车辆跟往常一样川流不息。 一大早,我就来到行刑现场,看着邓立钢和石毕,被押出来执行死刑。黄老琪也准时到了。石毕戴着手铐脚镣,被狱警押解着走出看守所。阳光晃得他眯起了眼睛。四个犯人用轮椅,把戴着手铐脚镣的邓立钢推了出来。邓立钢耷拉着脑袋,瘫软在轮椅上。 我吃了一惊问:“邓立钢怎么回事?” 看守所负责人说:“说来也奇怪,他身上的那股狠劲儿,说没就没了,他中气下泄,别说走路,站都站不起来了。” 黄老琪吃惊又生气,骂道:“挺钢性个人,一夜间咋怂成这个熊样了?” 指挥执行的审判人员,对石毕和邓立钢验明正身,押上了执行车。狱警把邓立钢和石毕按在执行床上躺下,手脚固定住。执行人员连接好心率检测仪,检测仪显示石毕心率正常,邓立钢心跳加速。死刑开始执行,药剂注射进他们的静脉。 两个检测仪上的心脏波纹全部拉成直线。邓立钢和石毕罪恶的人生彻底结束了。 2002年碧水家园碎尸案发案,2016年邓立钢被处决,整整十四年。我从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四岁的中年人。 雪城的雪,铺天盖地无声地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房间内温暖如春。窗台上蟹爪兰怒放。恰逢冬至,我休息在家,程果安排我在厨房里剁肉馅。 听见老婆从外面回来了,我两只手拎着两把菜刀,走到厨房门口,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站着往外看。 程果把装满了蔬菜水果的小推车拎进了屋。 她皱着眉头问我:“你是剁馅呢还是劈菜板呢?” 我放下菜刀,把她手里的小推车拎进了厨房。我问:“买这么多东西干啥?” “冬至,包饺子,炖鸡汤,我再红烧一条鱼。” “不是光吃饺子吗?怎么又改主意了?吃得了吗?要不,我把我那帮弟兄叫来?” “停!甄珍给我打电话,说一会来。这是我给她买的。” “她回来了?” “嗯。” 说曹操,曹操到。门铃响过后,甄珍和乔志满面笑容走进来。 这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叫了起来:“哎呦!乔志!稀客啊!什么时候来雪城的?怎么也不告诉一声?” 乔志说:“我们下了火车,就奔这来了。” 程果觉得,这个我们这个词里面有事,意味深长地扫了甄珍一眼。 乔志说:“我调了一下休,陪着甄珍出了一趟远差,掘地三尺,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程果说:“坐下,边吃边聊。” 酒菜摆上桌,彭程挨着甄珍坐,不停地给他老师往碗里夹菜。 我喝了一口啤酒,要甄珍聊聊,她这一趟到底干什么去了。 甄珍说:“黄莺留下的那个银手镯,是手工打造的,材质和款式有浓郁的少数民族特点。我多处走访,经过细致调查,知道傣族妇女,喜欢戴这样的手镯。我决定去趟云南。” 乔志补充:“我是主动要求跟她一起去的。我们去了云南的德宏,经人介绍,我们找到那里最有名的老银匠。” 老银匠八十多岁了,皮肤黧黑,一脸的皱纹。甄珍掏出那个银镯子给老银匠看。老银匠拿起手镯,只看了一眼就说:“这个手镯是我做的,一共做了两个。” “你还记得卖给谁了吗?”甄珍克制着自己的激动。 老银匠说:“没卖,这是我给我喜欢的女人做的,亲手送给了她。她没嫁给我,嫁给了别人。” “那个女人叫什么?” “岩香,住十里外的镇子里。去年死了,你见不到她了。” “她有儿女吗?” “有。” 甄珍和乔志到了十里外的镇子上,边走边跟人打听。他们找到了一家鲜花饼店。叫玉娇的女人正在揉面,听到有人找,抬起头往门外看。甄珍看到她的相貌,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这张脸跟局里留档的黄莺的照片,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玉娇脸上,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甄珍努力控制着激动,掏出来银手镯给她看。 “你认识这个手镯吗?” 玉娇拿过来那个手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家的东西,怎么在你们手里。” “你确定是你家的东西?”甄珍问。 玉娇挽起袖子,露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手镯。 她说:“这是我奶奶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出来的一对手镯,我跟我姐姐十八岁的时候,奶奶送给了我俩。” 甄珍掏出来手机,给她看黄莺的照片:“她是你姐姐吗?” 玉娇点头:“是我姐姐,她叫玉满,我俩是双胞胎。” 甄珍说:“玉满就是黄莺,2002年,黄莺跟着一个马来西亚人,离开了德宏。父母一直以为,她嫁给了这个男人,生儿育女了,没有机会回国探家。没想到可怜的黄莺,已经离开人世十几年了,而且死得这样惨。” 乔志说:“玉娇三天后就到雪城来了,她会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 “为这个,咱们得喝一杯。”我举起了酒杯。 彭程也凑热闹,用饮料跟大家碰杯。 我说:“抓紧时间做dna检测,如果跟碧水家园,那副内脏的dna高度重合,玉娇可以以死者家属的身份,对宋红玉杀人案重新提出诉讼。” 甄珍说:“这口气,一直憋在我的心里这么多年,总算可以吐出来了。” 程果问乔志:“你家是哪的?” “河北承德。” “第一次来雪城吧?” “是。” “冷吧。” “我不怕冷。” 我问:“喜欢我们雪城吗?” “喜欢啊!” 我说:“那就调到这里来吧。” 乔志看了一眼甄珍,问我:“雪城要我吗?” 我说:“要,这么能干的人才,必须要!” 程果看甄珍,那丫头含笑不语。 服刑的女犯们坐在监舍里,打毛衣、钉扣子、绣花,努力完成着自己的工作量,宋红玉闷头织着毛衣。 身边的女犯小声问:“你天天一言不发,头也不抬地干活,为的是啥?” 宋红玉小声回答:“努力改造,盼着无期变有期。一年一年地往下减刑。盼着早日跟我儿子团聚。” “哐啷”一声铁门响,女看守走进来,对她说:“宋红玉,有人来看你。” 宋红玉一愣问:“谁?” 女看守摇头表示不清楚。 宋红玉坐在接待室里,隔着玻璃往外看。她看到两个女人走进来,宋红玉认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亲手抓捕她的女刑警甄珍。可以说,这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女人就是她了。另外一个女人,身材不高,被甄珍遮挡在身后,看不清她的模样。走到探视窗前,那个女人,从甄珍身后闪身出来。宋红玉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女人长得跟黄莺一模一样,身上穿着她被绑架时,穿的那一身衣裳。 宋红玉内心再强大,也惧怕被冤魂缠住自己。她方寸大乱,浑身颤抖,大声喊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经死了!” 玉娇说:“我没死!” “你死了!碎肉都冲进下水道了。”宋红玉喊起来。 玉娇语气平静地说:“你杀的不是我。” 宋红玉崩溃了,歇斯底里般地嚎叫起来:“你他妈的还嘴硬,我杀的就是你!” 女看守进来把她死死按住。 甄珍说:“你终于承认你杀人了。她不是黄莺,她是黄莺的孪生妹妹玉娇。她已经找了律师,对你以杀人罪发起了刑事诉讼。你的案件要重新审理。” 宋红玉脑袋里面“嗡”地一声闷响,眼前一片漆黑。 完 2021年11月13日星期六 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