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章 楔子一 魏晋禅代 第1章 楔子一 魏晋禅代 汉朝的崩溃,并不仅仅是一场王朝的崩溃。 作为华夏大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王朝,大汉帝国的存在,改写了当时士人对现实的想象。 在汉高祖刘邦刚刚建立帝国的时候,无论是在野的野心家,还是朝堂上的功臣勋贵,包括汉高祖自己,谁也不知道帝国能存在多久,也许它会消失在汉高祖死后的一百年,也许它会消失于汉高祖死后的第二年,谁知道呢?人们只知道,这个帝国大概不会存在千秋万代。毕竟上一个号称要从始皇帝传承到万世的帝国,已经二世而亡了。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国家啊!制度上,汉朝既有秦国锐意改革的郡县,又保有商周流传的分封,而皇帝御下持用的却是黄老之术;文化上,汉朝浸满了楚地浪漫奇幻的巫风,却又不失幽燕三晋的游侠习气,还时常有忠孝死节的儒门士子为民请命。 从各个角度来看,这些元素都格格不入,汉朝应该难以维持,但是它偏偏存在了下来,并且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历经了四代天子的交替。 当权柄交到汉武帝刘彻手上的时候,观望的人们渐渐反应过来:帝国并非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而是处在一个懵懂的童年,它的矛盾来源于它的幼稚,而它的多元也意味着它有无限的可能,而现在,帝国的童年即将结束了,因为酝酿的激情已无法再压抑,勃勃的生机将要突破障壁,伟大的历史正在喷涌而出,誓要把无限的可能化作为一种现实。 于是群英奋起,帝国北破匈奴,南平诸越,东取朝鲜,西开陇右,都护百国,又经昭宣之治,终于将大汉的历史谱写成旷古未有的华章。 中间虽然又经历王莽篡逆的波折,但光武帝再兴汉室,明章二帝励精图治,终于又在汉和帝手中恢复永元之隆的盛世图景。而不知不觉间,大汉帝国也已经存在三百年了。 三百年的岁月中,帝国已经改变了太多,分封制度已名存实亡,商鞅设计的二十等军功爵也沦面目全非,转而全面为察举制度所取代,而各地郡守察举出的孝廉、秀才,却常常令人大失所望。尚武精神正在衰退,忠孝之道又变得僵化虚伪,再伴随着不断的天灾与人祸,渐渐有人醒悟过来:帝国已经老迈了,再伟大的历史,也终究有结束的那一天。 但要大多数人们认清这一点,还要等到汉灵帝死后。 那一天,十常侍砍下了大将军何进的头颅,司隶校尉袁绍紧接着策划了一场屠杀,袁术同时在南宫九龙门肆意放火,烈焰腾空,甚至烧红了当夜的月亮。曹操、董卓、王允、卢植、刘备等人都目睹了这场壮观的洛阳大火,这场火焰将皇帝的权威尽数焚毁,并且拷问着天下所有人,接下来,你们将何去何从? 在这个残酷的真相面前,有的人选择篡权乱政,有的人选择以身殉国,有的人选择避世隐居,有的人选择另立门户,有的人选择,再一次拯救帝国。 也许是大汉的历史太过辉煌,也许是大部分人对未来感到迷茫,帝国在两个丞相手中得到了短暂的复兴。 第一个丞相名叫曹操,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历史上曹操确实将皇帝迎至许都,并借助皇帝的大义,在血泊和尸堆中重新整合了北方。 但紧接着,两个问题摆在了曹操面前,第一个问题是政治意义上的,汉朝制度还能继续沿用下去吗? 第二个问题是事关个人命运的,他能够接受事后如霍光一样被清算,成为汉朝历史的注脚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曹操的回答是不能沿用。 而对于第二个问题,曹操的回答是不愿被清算。 于是曹操背叛了早年自己的理想,成为了如王莽一般的汉贼。 曹操立国为魏,定都邺城,开创四征四镇、士家任子、九品中正等制度,这些制度真的能够解决汉朝面临的问题吗?曹操不知道,他在死前安慰自己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也就是期许后来子孙的智慧能够超越自己,再开创一个八百年之长的伟大王朝吧。 但很不幸,在曹操死后的第二十九年,太傅司马懿与其子司马师、司马昭在洛阳发动高平陵之变,诛杀政敌曹爽三族,并夺取了魏国的最高权力,这一幕与五十年前的袁氏兄弟纵火洛阳何其相似!不同的是,此次既没有半路杀出的董卓,也甚少有为国死节的忠臣罢了。 当年迎合曹操取代汉室的士人们,如今又顺理成章地再迎合司马氏,其中甚至不乏曹魏皇室宗亲。汉室的神圣权威被取缔后,曹魏自己未能建立起同样伟大的叙事,反而进一步消解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为什么天子是天子?过去的历史中,只有一个大汉帝国,而这样的帝国,以后真的还会有吗? 第二个丞相名叫诸葛亮,起初,他只是一名避难在隆中的农夫,不想关注世事。但不知是因为被刘备三顾茅庐的真情所打动,还是因为对曹操篡汉自立的仇恨驱使,诸葛亮终究还是出山效命,为帝国在益州谋得了立足之地。 他同样面临着两个问题,但是他的回答和曹操完全不同。面对第一个问题,诸葛亮知道汉朝制度已经落后了,但他认为曹魏的制度更为败坏。 而面对第二个问题,他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愿意。 作为将为历史铭记的圣人,诸葛亮饱含对大汉的热爱,他在接下来的岁月中,用燃烧自己的方式,将所有的才华、爱恨、心血都用在了延续大汉寿命的道途上。 虽然仅仅占据西南一隅,虽然屡经挫败,但他的品格注定彪炳千古,他的执着注定光耀千秋。 即使最后并没有成功复兴大汉,但这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已经让司马懿在对垒中黯然失色,也让帝国最后的尾声余韵悠长。 在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后,蒋琬、费祎、姜维等人继承了他的遗志。这些微不足道的人们,也始终与帝国的命运抗争着,希望能在这场与岁月的赛跑中多赢得哪怕一分一秒。 司马懿冷峻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的选择,对于他来说,过去不值得叹惋,更不值得缅怀,他知道未来一切都将毁灭的命运,但仍然要牢牢把握住这空悬的权柄。 曹操的猜疑早就让司马懿变得残忍,使得他不太记得大汉帝国光明的一面,反而开始享受权力斗争中的腥风血雨,胜利,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择手段地获取胜利。但是胜利的代价是什么? 当司马昭面对高贵乡公的尸体,他才隐约明悟一点,继而当街痛哭。 许多人说司马昭的痛哭流涕虚伪,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任何政治家都能从中嗅出一股残酷的味道,这种残酷是从袁术放的那把火开始的,这把火还在燃烧,它在平等地燃烧所有人,所有制度,所有品德,都在成为这把火的养料。 当天子能够死在洛阳的街道上,谁又能从中置身事外呢? 于是司马昭决定伐蜀,不顾一切地伐蜀,他要用大汉帝国最后的余晖,来挽回这场即将失控的灾难。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钟会围攻剑阁,邓艾偷渡阴平,都成了姜维的注脚。在他那惊天动地的一死后,蜀汉终于画上了句号。 好在蜀汉终于灭亡了,司马昭借助伐蜀大功,成功晋位晋王,后其子司马炎代魏。虽然名义上,晋朝的天命来自于魏帝禅让,但是私底下,也有很多士人流传说,晋虽受魏禅,实承汉统。而司马炎称帝以来,也大肆追褒诸葛亮,希望能够以此挽回人心,重塑国格。 蜀汉即灭,东吴胆寒,看起来,又一个新的大一统帝国即将诞生了。 正如当年汉朝的诞生一样,这个帝国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人群与制度:既有二十等军功爵,也有九品中正;既有士家世兵,也有募兵部曲;既有三千死士,又有孝廉儒生…… 但它与大汉帝国也有极大的不同,那就是人们看不见热爱与希望。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大家都没有可以相信并托付生命的信念,只能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五石散,以此来排解满腔的失望与怒火。 汉朝崩溃了,但崩溃的不仅仅只有汉朝。 伟大的时代结束了,眼下灾难还未降临,布满疮痍的大地上遍布着大汉帝国的废墟。而后人们穿行其中,一面听着英雄的传说,一面迷茫地选择自己的归宿。或许一切都结束了,或许还没有结束,但大汉曾流传有这样一句古话:死灰犹可复燃。 在废墟的角落里,仍有火种在等待积蓄。 新书有存稿,保证日更不低于四千,希望大家多多投票,多多追读,多多支持,谢谢大家。 (本章完) 第2章 楔子二 成都大火 第2章 楔子二 成都大火 “大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张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四面八方都传出了喊杀声,仿佛怒涛一般此起彼伏,不见停息。周围的火光已经汇聚成海,炙热的焰浪正在屋檐间流窜沸腾,令这原本漆黑的夜晚亮如白昼。纵使身处暗室之中,光芒还是透过窗户的竹帘照进来,把屋中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宛如长蛇,在墙壁上不断舞动。 姜维看了张翼一眼,布满血丝的双眼正映照着远处的火光,仿佛流萤一样跃动。他的表情耐人寻味,糅合了疲惫和深切的悲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叹息着说:“我知道。” “大将军,接下来?”句扶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斜绕过前额的巾布浸透血水,混合了冷汗,沿黑乎乎的面颊划出几道浅纹。 姜维苦涩地想到,是啊,即使已经身处绝境,但自己仍然是大汉的大将军。在最后的希望覆灭前,在最后一个汉卒战死以前,自己都没有理由放弃,因为,这是三十五年前,老师对自己的期待。 在回想的这一个瞬间,姜维似乎从老年回到了青年,计败的沮丧也被一种坦然所取代。他挺直了身子,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得有人冲出去,把城外的军队带走。” “难道还有机会?”蒋斌出声问道,很显然,他并不理解这个命令,或者说,他不知道希望在何处。 “没有机会。”姜维朝地上啐一口含血的唾沫,再继续解释说:“但只要有人活下去,总有机会。” 说罢,姜维把腰间的佩剑缓缓抽出,残缺的剑锋与剑鞘摩擦出呲呲的噪音,但却似乎含有神奇的力量,令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年迈的大将军在黑暗中擦剑。这柄宝剑是天子御赐的章武剑,已陪伴了姜维三十多年,姜维曾用它无数次来发号施令,但在刚刚,它才第一次染上鲜血,而后砍断了四个人的头颅,多了四道缺口,故而姜维擦剑时格外专注和细腻。 看着大将军斑白的头发,眉眼间的细纹,部从们都默然了。眼前的这个老人,自二十八岁入蜀以来,整日忙于军务,至今未婚,更没有儿女,生平所得钱财从来都分发给蜀中百姓,对他来说,对错或许难以评判,但品德却无可指摘。可这样一个人,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了吗? 忽然,数支箭唿哨而来,立刻击碎竹帘,牢牢钉在身后的土墙上。光芒和热浪随风而入,照亮了众人的面庞,魏兵的叫骂声接连涌入,让他们快快出门投降受死,但房中众人仍岿然不动。 姜维扫视着部从们的神情。这里还跟随着他的,基本都是老将了,皮肤上的皱纹多如狄道山径中风蚀的枯石,周身负伤,心力交瘁,杀气腾腾。但其中还有三个年轻人,恐惧通过表情和动作表露无遗:他们第一次离死亡如此接近,腿脚和瞳孔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那是渴望希望的神情。即使身处绝境之中,这些年轻人还是本能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年轻的尊严又使他们拒绝接纳这种软弱,故而双眼时而如山泉清澈,时而如落叶萧瑟。姜维熟悉这种神情,如今的他也喜欢这种神情,他相信这是通向伟大的必经之路。 于是姜维将他们三人点名出列,嘱咐道:“等会我们出去,你们三个往西走,别回头,一定要活着赶到军营。” 这突然的命令让年轻人不知所措,他们不明白大将军的深意,却能够听出话语中包含的沉重意味:大将军已经决心赴死了,为了他们能活下去。三名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解脱,紧接着又产生一种耻辱,因为真正的勇士是不需要靠他人来活命的。这耻辱迫使年轻人拒绝,可一看见大将军瞳孔的火光,他们就通通哑住了。 最终,一个年轻人艰难地问道:“大将军,那之后呢?” “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待。”姜维注视着他们说:“竭尽所能地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多久?年轻人还想再问,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房外的魏军正在渐渐靠近,其中还掺杂着马蹄声和呼啸声。姜维看了三人一眼,立刻带领其余人走了出去。 他以坚定不移的脚步,穿过断壁残垣的阴影,而后立定了。在炽热亮眼的火光下,姜维一手持章武剑,一手负于背后,仿佛天神一般睥睨着眼前成千上万的魏兵。在他的身边,是十六个陪伴他征战数十年的老战友,而在他的背后,是正熊熊燃烧的成都锦宫,火焰已经烧红了月亮,而硝烟也接天连夜,继而在上空堆聚无数乌云,似乎随时会沉沉压下。 这样庄严的景象吓住了包围他的魏兵们,他们听说过张飞扼守断桥喝退千军的传说,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这使得他们生出一种震撼,不约而同地从箭囊中抽出箭矢,然后搭上弓弦,将角弓拉如满月。但不知为何,魏兵们没有立刻松开弓弦,是没有勇气?还是心生敬意?不论如何,火焰中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们听见一个老人在呐喊:“汉大将军姜维在此,尔等速来决死!”魏卒以一阵如期而至的箭雨作为回应。 就这样,十七名老兵开始了人生最后的战斗。这种战斗,既不是为着胜利,也不是为着突围,而是受一个十分单纯的愿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死不投降。 魏卒如同潮水般涌向汉军,厮杀声再次响起,但这已无关胜负,无关示威,只是人们需要呐喊,需要证明自己还存在。而上苍也在此时做出了回应,撒下春日蒙蒙的雨丝,缠绕在双方的甲衣与刀锋上。 廖化和句扶都近乎残废,很快就倒在魏兵组成的黑流中。而张翼一直跟在姜维的身边,负了十几处伤,一时流血过多,栽倒在地上,失了知觉。过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睁开血红的眼睛,但是他没有看见大将军姜维。正在这时,有一群人从他的面前奔过。他从地上捡起短剑,用力向敌人掷去,恰好刺中了一个魏兵的头部。魏兵大叫一声,横倒在地上。“又赚了一个!”张翼在喉咙里骂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姜维已经受了四处箭伤和六处刀伤。他的身边还剩下赵统、蒋斌、关彝三人,而且都负伤了。他们四个人杀到一处小丘上,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敌军。有一个穿红甲的敌将带着一拨人乱箭射来。姜维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喝一声,从小丘一跃而起,竟杀到敌将的面前,满是缺口的章武剑又一次砍中目标的脖颈。但这一次,敌人的头颅没有落下,只是伴随着“呲”的一声,姜维手中的重量一轻,大量的鲜血飞溅到脸上,而剑锋已断为两截。 雨势变大了,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泥土上,尸体上,还有火焰上。又有狂风袭来,周遭刚刚吐绿的树梢随之簌簌作响,火势也随之明明灭灭。最后是一道春雷,白光过后,霹雳一声炸裂在众人头顶。 这一声打醒了姜维,他仿佛接受到了某种预兆,知道自己快死了。此时他老迈的身躯上满是血水,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可他仍然挥舞着断剑砍杀,并呼喊着下边的话,鼓励着他仅剩的将士,也回应着上苍正注视着他的魂灵: “先烈在上,勇士捐躯!苍天犹在,大汉不亡!杀!杀!”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摇晃,几乎要摔倒在地。但姜维赶快用左手撑住地面,回身砍死了一个敌人。直到此时,他终于发现,汉军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但真的是一个人吗?恍惚间,姜维看见了数之不尽的魂灵,他们就站在他的身旁,默默注视着他,为首的是一个熟悉的早已死去多时的面孔,正微笑着朝他颔首。 错觉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又如潮水般消散,那些魂灵瞬间变回了昏暗中残忍的魏兵。他们围成一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濒死的老人。有人说,要他投降。他感到很耻辱,站直了身子,很愤怒地说:“堂堂大汉,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但声音已经很弱,很低,不能连贯。 片刻之间,他的胸口又连中两剑,一剑刺穿了肺,一剑刺中了心室。这终于使他倒了下去,在泥水里,断剑也扔落地上,旁边是一团还没有熄灭的篝火。他的耳膜还响着刀剑声和喊杀声,而他自己像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仍在战斗,仍在呼喊。不过,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倒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 年轻人逃出去了吗?姜维的脑海中刚闪过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但很快又变成了另一个问题:大汉真的亡了吗?不甘驱使着姜维挣扎,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许下一个愿望,然后哼了一声,彻底失去了知觉。 黑暗的苍穹交织着白光,爆发出潮水般的雷鸣,雨水滂沱而下,将鲜血与灰烬都冲刷入江流,徒留下一片焦黑的废墟。人们纷纷为这种景象所惊异,私下议论说:这个季节,按理是有春雷的,但大风大雷的天气,还是非常罕见,莫非是姜维的魂魄化为厉鬼,在天上作怪吗? 于是有人好奇地剖开姜维胸膛,从满腔鲜血中取出了一颗如斗大的苦胆。魏卒面面相觑,觉得坐实了方才的谣言,然后小心翼翼地踩碎了这颗胆囊。 夜晚结束了,浓云散去,朝阳重生,新的一天继续开始。众人把那一天作为新帝国的起点,在第二年改元泰始,意为太平自此重新开始。然后开始重建锦官城,他们在骨殖上铭刻墓碑,在废墟上夯实土墙,在灰烬上遍植桑树,在城野中迁来流民。然后断剑销为尘灰,墓碑攀上苔藓,再也不见当时血战的踪迹。 新书有存稿,保证日更不低于四千,希望大家多多投票,多多追读,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3章 辟疾 第3章 辟疾 泰始八年(公元272年)腊月甲辰,安乐公府。 距离当年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九年,此时天气阴沉,成排的乌云在天穹铺开,均匀地从头顶蔓延到天际,仿佛浓墨渲染。伴随而来的还有如刀的冬风,在光秃秃的树梢间来回切割,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真是奇怪的天气。”安乐公夫人张希妙躺在床榻上,侧着头望着窗外不断摇曳的枝头,对身旁的寡嫂费秀说,“看上去像要打雷似的。” 费秀先是否定说:“冬天怎么会打雷呢?”但随后一阵冷风漫灌进屋内,令她打了个哆嗦,不得不跟着赞同说:“不过今年也说不定,毕竟是个龙年。” 泰始八年确实是壬辰龙年。在泰始七年还没过去的时候,民间就在传说,说壬辰年是真龙之年,有沉压百年的潜龙将要飞升上天。传说从哪里来的,没人说得清。但在西晋各地,确实开始频频上报各种祥瑞,一会儿说是在邺城发掘出了弥勒状的石头,一会儿说是在关中撞见了青龙,都说是圣人将要一统天下的征兆。 结果到了十月,天上忽然出现日食,各地均可看到。日食是大灾之兆,与前度传闻相悖。民间又传,说日食应改天换日,旧龙将死!这传言传得这样快,一度令朝廷下令,禁止各地传播祥瑞或灾祸的言论,违令者下狱治罪。 而到了现在,又似乎要有冬雷发作,大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种种迹象来看,今年这个所谓壬辰龙年,不似一个平凡年。 按理来说,这个年份的非凡与否,与女子应该是无关的。不过此时的张希妙并非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她还是一个母亲,更准确地说,她怀胎已经十月,生产就在这一两日了。 嫂子费秀想把窗户关上,毕竟如此怪异的天气,谁也不知道会否影响生产。但随即被张希妙制止了,她一面轻柔地抚摸自己的腹部,一面想着今年来的各种怪事,而后对嫂子说:“我有一种预感,在上苍见证下,我会生下一个了不得的孩子。” 这其实是所有母亲在临盆前共有的预感,费秀也曾经拥有过,但事实最后证明,她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子,也会惹她伤心,也会惹她流泪。但在一个崭新的母亲面前,费秀并不想打破这种预感,她坐回到榻前,温柔地赞成说:“我也有这样一种预感,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小子。” 可听到这句话后,张希妙并没有感到安慰,反而是有些惶恐。在怀孕的这段时间,她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自己应该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如何给他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在这大风呼啸的临盆前夕,她又把自己对孩子未来的想象全部推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心虚和胆怯。 她想,她只是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能够决定的事情实在太少,她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也不能选择自己的丈夫,同时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她有什么凭据,可以说服自己能够选择自己的孩子呢?即使是诸葛丞相那样的伟人,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才。 所以恐慌突袭了这个年轻母亲的心灵,让她记起了九年前的成都大火。 像姜维大将军这样顶天立地的人,有时候也是会被命运击垮的。 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张希妙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人们从来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他们无法控制自己何时出生,也无法控制自己何时死亡。天地间就像有一个巨大的存在,他冷眼旁观,嘲笑着人们的自作聪明。这种想法使得她双手合十,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 “希妙……你怎么了?” 费秀自然不明白弟妹的千肠百转,只是担心地看着她。而张希妙不知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心情。 “阿姊,我突然想,孩子其实平平凡凡也没什么……只要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就好……” 张希妙说着这话的时候,眼泪更加抑制不住,又说道:“但我怕……我怕我做不到……” 虽然弟妹的话语表达不清,但是费秀很快就理解了她的那种担心,因为这也是每一个做过母亲的女人,都曾怀有过的情感。一辈子开开心心,说来很简单,但是这个世界往往是先有了苦,才有了甜,先有了悲,才有了喜。就像在现在,弟妹在即将成为母亲的这个幸福时刻,先感受到的却是疼痛和悲伤一样。 于是费秀说:“没事的,你不是已经从白马寺请了沙门来祷告过吗?你一向心诚,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的。” 这番劝慰是有效果的,让年轻的母亲止住了眼泪。前段时间,有西域来的高僧说,观世音菩萨能庇佑子女,于是便有大量的贵人百姓前去祈愿,据说颇为灵验,于是张希妙也去白马寺求了一炷香,又请了一名天竺来的高僧到府中诵经,以保佑此次生产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现在的张希妙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她又多加了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孩子一生无灾无难。 于是她再次在心中默念起祷告的经文来,经文很简单,只有十句,全文是: “观世音,南无佛,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僧缘,常乐我净,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念念从心起,念佛不离心。” 等她念到第十遍的时候,她感觉到肚子里的婴孩动了一下,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剧痛,让她瞬间醒悟过来:孩子要诞生了! 不用她多说,费秀立刻让她躺下,紧接着去喊府中老妪前来助产。很快,府内府外都得知了夫人正在生产的消息,府中的男人们也都自发聚集起来,在外堂等待着结果。 新任安乐公刘恂此时就在人群之中。与满怀忐忑的妻子不同,他没有那种身为人父的忧虑,脸上反而有一种被死人纠缠的阴沉。即使在等待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带有一种红浊,仿佛喝醉了酒的凶手,这令仆从们倍感畏惧。但今天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他到底把烦躁和不耐都压制了下去,静静地仰望天空。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疾风从府中的庭院吹过来,飞舞的黄沙顿时把走廊上点着的几盏昏黄色油灯打熄了。空气中一股腥腥而略带湿土气息的味道,穿过摇摇晃晃的珠帘,飞快地扑进迅速变暗的厅堂。 一名仆人站出来,把飘摇的珠帘挂在门的两侧。这个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天空像是被灰色衲衣遮盖了起来,突然一下子晦暗到了极致。天空飘舞着枯枝败叶,如乌雀乱飞、 刘恂站在走廊边,看着这股风的势头刚刚减弱,而清脆的雨滴就跟在风的后面,飘打着互相追逐而来。雨势骤然而大,打在院子里的石头、泥土上面,啪啪地万声齐响。 人们在冬天没见过这种景象,于是都议论起来:“本以为会下雪,没想到却是这样一场冬雨呢!” “已经有了冬雨,莫非还有冬雷吗?”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从天边划过,随即在府院上空轰然炸响,其音量之洪亮,令所有人都心中一惊。此时为夫人诵经的僧人就站在安乐公一旁,他对安乐公说:“大人【1】,天有风雷雨电,必有龙行于此,还不快上香拜谢天神!祝祷天送贵人,平安生子。” 刘恂向来是不喜这种言语的,但在此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罕见地没有拒绝,而是叫从人焚了香,摆在走廊飘不到雨的地方,毕恭毕敬地迎接风雨中的真龙。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天色就已完全入夜,外面雨势如倾,府中各舍的灯火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将堕入到无尽的黑暗地狱之中。但天空仍然时常有电光划过,在乌云中不时照亮一道修长又黯淡的阴影,似乎有什么天上游动。 且说此时的张希妙这边,经历生产剧痛,她渐渐晕眩过去,感受不到风的冰冷,夜的寂静,更没看到电光中那仿佛游龙的漫长阴影。她心中想着的,只有孩子未来的幸福。这是一颗母亲的心。她希望上天赐给她一个勇敢的孩子,不要像孩子的父亲和祖父一样懦弱,整天担惊受怕,畏首畏尾。她希望自己生下的孩子是像他的曾祖父那样,是什么样的困难也杀不死的,坚强的化身。 她在这种幻梦中也在祈祷,祈祷带来的快感将她带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恍惚中,仅用无念无想这些艰涩的词,实难表明她此时的状态、这是一种对于善良和正义的满足和陶醉,也是一种自信。或许这就叫醍醐灌顶吧。 当她恍惚进入三昧时,隐约听到某处有一人在跟她说话,要帮助她实现愿望。 “夫人。” “在。” “你是一个好母亲,你的愿望会实现。” “嗯。” 她正要和那个人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切幻象忽然就消失了。而后传来的是一阵婴儿啼哭声,好像从遥远世界里慢慢地飘过来。而这个时候嫂子费秀已正轻轻拍打她的肩头,将她唤醒。 费秀笑盈盈地对她说:“恭喜妹妹,已经生下来了。” 希妙如释重负,由老妪扶着坐起来,一边从费秀手中接过还在啼哭的孩子,一边忙问道:“生男还是生女?” “是男!” 希妙慌忙搂住用抱裙裹住身子的婴儿,仔细端详着这个孩子。婴儿并没有察觉到母亲的接近,而是皱眉闭眼,一个劲地对着空气狂哭,看上去并不可爱。但希妙却没有任何嫌弃,她用自己的脸颊贴过来,轻轻蹭着孩子还带着湿气的肌肤,血缘上的渊源一下就使得孩子安静下来,而后睁开了滴溜溜的黑色眼睛。 张希妙对费秀说:“阿姊,你去跟大人说,这个孩子的小名,就叫做辟疾吧。” 【1】大人的称谓:大人在汉晋时有多种代指,既不似宋代纯指父亲长辈,也不似清朝多指上级,光《晋书》中就有多种涵义,一是指皇帝,天上出现星象后,史官占曰:“大人当之。”,这个大人是指皇帝;二是指巨人,“襄武县言有大人见,长三丈余”;三是指君子智者,杜预遗言中写“大人君子或合或否,未知能生,安能知死”;四是指贵族,阮籍在奏表中写“王公大人所以礼下之者,为道存也”;五是首领,晋时少民部落多用之,如段匹磾传中写,“世为大人”;六为长辈,刘惇、王皮称呼郭猗“谨奉大人之教”;七为父亲家长,还有一些其他的用法,这里就不再论述。古人的称谓在当时并不死板,大家不须过分纠结。 请大家多多投票,多多追读,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我会尽量给大家带来一个好的故事。 (本章完) 第4章 安乐公府的闲聊 第4章 安乐公府的闲聊 对于刚刚当上母亲的张希妙来说,这辟疾的出生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但对当时的世人来说,安乐公世子的出生却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毕竟蜀汉灭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而汉主刘禅就封安乐县公后,就时刻处在晋庭监视之中。原蜀汉的诸多旧臣,或被征调任用,或被打散迁移,仅剩下两三人在府中担任家臣。到现在,老安乐公刘禅去世,新安乐公刘恂的存在更显得可有可无。故而在泰始八年这一年,公府门庭冷落,少人拜访。 而安乐公刘恂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在得子之后,他并没有那种如妻子一般由衷的喜悦,反而在心里想:这个府里又多了一个囚徒。 这种想法是非常不吉利的,特别还是一个父亲对于自己的孩子的感想,实在是太过残忍。但另一方面来说,这种想法并非是凭空诞生的,他实际上也是一种人生经验,过去的二十多年失败人生让刘恂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人能够清晰明白地审视自己人生的失败之处,就不会再一次次地撞得头破血流,而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困境,实际上是一种注定走向悲剧的自欺欺人。 所以当妻子出门到白马寺还愿的时候,他就安坐在家中与二哥刘瑶饮酒。 正在闲聊家常时,刘恂偏头打量院中的场景,天气开始变得温和,院子里老安乐公刘禅亲自栽种的那颗桃树上,已经长出了青涩的毛桃,隐隐透出果香。恐怕为香气所诱,院子里的鸟雀格外多,叽叽喳喳地叫着,令他心中烦躁,继而忍不住把想法吐露出来: “她昏了头了,列祖列宗都不能保佑我们,去向什么菩萨许愿就会有用?” “就算有用,消息传到太极殿那里去,难道是福气吗?皇帝陛下会高兴说,恭喜恭喜,祝贵府光耀门楣?” 这话语自嘲中又带着对朝廷的讥讽,令刘恂非常满意,故而他对兄长哈哈大笑着,举杯长饮一口,又令人添满。 但这种自损只会惹来刘瑶责怪的眼神,说是兄弟二人一起喝酒,但刘瑶并没有动杯。他是一个审慎的人,即使很理解胞弟心中的苦闷,但也实在不能苟同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故而说: “六弟,你已继承爵位,是一家之长,夫妻和睦,齐家爱下,尊奉君长,都是你要注意的。” “何况你现在已为人父,今非昔比,要成为孩子的榜样,有些话不要乱说。” 这番说教结束说完,刘恂年轻而苍白的脸上已无半点笑意,他点头应了两声是,继而如同大梦初醒般般幡然露出怒气: “兄长是说我无情无义咯!” “不是——”刘瑶心中暗自叫糟,他不想自己一开口,当即戳中了刘恂的痛点,想开口挽回,但显然已经晚了。 “莫非我愿意如此?!” 刘恂狠劲拍了一下膝盖,神情激动,然后沉默不语,眼圈不知不觉红了。良久,刘恂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名为县公,可却无一官半职,只能困守在这一府方寸之内,所有人都躲着我走。何况安乐公这个名号,背地还不知有多少人嘲笑!我苟且偷生至今,不过被软禁而已,还能做什么……” 他再也说不下去。 刘瑶再一次说:“世事难料,无论身处何地,都要心怀希望。” 刘瑶的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异常坚决。 正如前文所说,刘恂所提的困境,实际上当然是存在的,但要具体分析,又未免有所夸大。朝廷确实针对性地肢解了蜀汉势力,但是对于掌权多年的司马氏而言,一个既无权又无兵的安乐公府,无非是一个吉祥物罢了,并没有什么威胁,故而当今天子也没有投注多少精力。要说有多少提防,那其实也是刘恂自作多情了。 刘瑶此时身为朝廷的著作郎,多少也了解一些皇帝的意思,所以想借着府中生子的良机,宽慰自己的胞弟。不料想才聊几句,安乐公又变回了原有的颓废模样,这让他倍感无奈和同情。 而刘恂此时还在愤懑发言,说道:“其余人也就算了,文立他身为蜀臣,服侍我家多年,这几年在洛阳为官,竟然也从未来见过我。还有在蜀中的谯周师徒,这么多年来,竟然一封信也没有寄过……” 刘瑶立刻起身斥责刘恂道:“你喝醉了!说什么胡话!你才说要苟且偷生,现在却不知道他人也要避嫌吗?” 蜀汉灭亡后,其实处境最尴尬的不只是安乐公,蜀汉的遗臣同样如此。如李密、郤正几人,一面要顾念昔日的君臣之情,一面又要在新朝下存身效力,政绩明明显著,却常常遭其余晋臣的排挤,官位只能在县令与太守之间徘徊。其余蜀臣纷纷以此为鉴,不与安乐公府往来,在刘瑶看来,也是可以理解体谅的。 刘恂听着兄长的指责,脸上仍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好在他是真有些醉了,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而是起来拉着刘瑶坐下,而后说: “二哥,我早就看开了,这样没什么不好。我方才说那些话,无非也是为孩子好。”“他母亲这样殷殷期望,就怕将来失望,倒不如现在就看开点,就当个富家翁……” 正说话间。空阔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希妙的侍女,她禀告说:“大夫人回来了。”二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兄弟慌忙起身,准备去迎接寡嫂。 “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这样甚好。”清脆的声音传来,费秀满面笑容走了进来,“呵,怎么就你们兄弟二人,老四和老七呢?又去找人赛牛去了?”费秀此时已是三十好几,但身着交领素色两裆裙,头结坠马髻,仍显得风韵犹存。而怀中抱着满月的辟疾,更显得费秀庄重慈爱。而她口中的老四和老七,则是老安乐公刘禅的第四子刘瓒与第七子刘虔。 “今天天气真好,”等刘恂点头称是后,费秀笑了笑,她哄着怀里的婴儿,道:“我去陪妹妹还愿时,一路上的梨都开了,还见到三五成群的黄莺,时间过得真快。辟疾就好像昨夜出生似的。” “来,把孩子抱住。”费秀把辟疾递给刘恂,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小心翼翼地挂在辟疾稚嫩的脖颈上,而后对刘恂说:“这里有一张符咒,是我从张昭成张天师那里求来的,据说能为孩子开智,你要帮孩子好好保管。” 自从大哥刘璿死于成都之乱后,刘恂对这位寡嫂一直就极为尊敬,此时听闻更是感动,他问道: “张天师的符咒价比千金,嫂嫂是怎么求来的?” “我阿父不是留下来一副棋盘棋子吗?我今天拿它去了张天师府上,就换来了。” 费秀说得轻描淡写,但刘恂却听得满心难受,他知道那是前蜀汉大将军费祎留给女儿的唯一遗物,价值不能以金银衡量,他喃喃道: “这太可惜了,何必呢?” “棋盘、棋子不过是死物,哪里比得上孩子呢?你啊,还是心思太重!”费秀轻轻举起辟疾,大声笑道:“小辟疾,比起你的曾祖父,你爹还差得远啊……如今你生在这安乐公府里,也要成为一名你曾祖那样的君子,终日乾乾,自强不息!” 言罢,费秀放下辟疾,在他的笑脸上亲了一下。 寡嫂方才的话语与兄长刘瑶不谋而合,令刘恂难以忍受。但他尊敬费秀,不好像对待兄长一样直接发作,只能一边腹诽,一边转移话题,问道: “希妙呢?嫂子不是和她一起出门的吗?” “希妙还在白马寺,她说要在毗沙门天前为辟疾祈福,念经一百遍,就让我和辟疾先回来了。” 刘恂听得大是不满,心中竟生出一些对于自己儿子的嫉妒。自己生活至今,遇到的冷遇永远多过宠溺,这个孩子何德何能,竟能获得这样多的宠爱呢?但他不好表达出来,只能又复述一遍道:“这又是何必?” 而费秀似乎已看出刘恂的不快,直视着刘恂道:“六郎,女人悲哀的命运,男人终无法明白。人生浮华,生离死别,都如梦如幻。女人在世上无论经历什么磨难,但难以活出自我,所以只能作为母亲,为孩子考虑,希望子孙代代繁荣昌盛。” “嫂子的意思……莫非真指望这孩子以后光宗耀祖吗?” 费秀看着茫然的安乐公,不禁叹了口气,她没有再就刚才的话题多说。 有些道理,可能是永远说不清楚的。在很多男人的世界里,生活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修罗场,如果不能成功那就是失败,如同不能生存那就毁灭,没有第三种评价。 但实际上,结果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毕竟从长远来看,所有人都会死去,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会失败。这时候,人不妨跳出来,重新发现生活的态度:只要一个人每天都在认真生活,没有虚度光阴,成败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一个母亲所希望的,无非也就是这一点:让儿女发现生活本身的风景。 但在这个时候,她还是顺着刘恂的意思,伸手逗弄了几下小辟疾的下巴,听他笑出声来,而后对刘恂说道: “谁又知道呢?或许三十年以后,他能当上一州刺史吧!” 晚上还有一个大章,希望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本章完) 第5章 试儿会上的蝴蝶 第5章 试儿会上的蝴蝶 又是一年腊月,与去年不期而至的狂风暴雨不同,泰始九年的腊月要更平和一些。天上看不见一丝乌云,空气中也甚少喧嚣,这使得冬日的阳光安静地披搭在房屋与街道上,路边柳树的影子也如画中一般,只有街道间的流水可见若有若无的波纹,显得安乐公府格外安详。 因为三年守孝之期结束的缘故,府中开始重新张灯结彩。 十几盏纱灯挂上了府门左右的檐角,上面绣着各种如云如浪的美丽图案,这都是夫人张希妙亲手缝制的,等到里面点燃灯火,纱灯就会投下朦朦胧胧的光晕,令人有种饮酒熏熏然的感觉。刚挂上去时,府内的人看了都由衷赞美,说京畿里再没有比自家夫人更心灵手巧的了。 消息传到隔壁的中书令张华府上,中书令张华的夫人刘氏很不服气,专门去找当朝的杨皇后要了二十盏御灯装点门面,其做工之精巧,锦绣之华丽,自然是安乐公府难以比拟的,其余高官见状,也纷纷攀比,家家户户都用府门的纱灯来展现财力。以至于最早挂灯的安乐公府,反而显得有些平凡浅素了。 但在希妙看来,这并没有什么打紧,一是因为,只要是自己精心准备的生活,再简陋也无妨开心,二是因为,小辟疾的试儿会快到了。 在魏晋时期,婴孩的人生礼仪程序还不像后世那般丰富多样,诸如三朝、三腊、满月、百日等特定重要时刻的仪式还未成形。但婴儿周年之礼,即我们今天所说的“抓周”,当时称为“试儿”,却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 在当时的人看来,一个人的命运,当然离不开上苍的庇佑,但也不能仅靠运气。纵观历史,福缘深厚的君主莫过齐桓公,能先后遇到鲍叔牙、管仲这样的贤臣,而后九合诸侯,成就一代霸业。可纵使如此幸运,最后却依然困死高墙,孤老而终,就是受了秉性不足的影响。 故而人们格外看重人本身的品质。 而在婴儿满岁之际,父母亲人将各种绫罗珍宝放置婴儿身边,让婴儿从中挑选,就是希望以此能看出婴儿的贪廉愚智,并为其规划出合适的未来人生。 当然,无论在当下还是后世,抓周总是沦为过场。试儿会上,无论孩子抓住了什么,宾客都会寄予美好的祝福,然后主人摆开筵席,与宾客尽欢。不过对于母亲来说,或者说张希妙的心中,任何有关孩子的事情都会令她忐忑。辟疾满岁前的一个月,她都有些辗转失眠,一直想会上该给孩子准备些什么,也期待前来的客人会给孩子送些什么。 这倒不是说她害怕孩子不成气,而是害怕自己没有为孩子尽全力,以至于会在许多年后的时光里感到后悔。 好在她是个惹人疼爱的女子,府中除了丈夫外,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思,也都想尽可能地满足夫人的请求。 试儿会的这一天,天公作美,阳光晴朗得连影子都显干净。府中早早就敞开了大门,露出连日打扫的堂道与绚烂绽放的梅,而下人们也点燃了铜炉的熏香,试图将这个日子变得更正式隆重一些。 作为主人,安乐公刘恂还有兄弟几人都出来迎客。按照礼数,他们邀请了自己昔日的旧臣、当朝的显贵,甚至通报了当今天子本人。不过刘恂的人缘显然一般,天子并没有做回复,作为邻居的诸多公爵也未回礼赴约,只有当年的臣子们顾及情分,都赶来道贺。不过即使这样,客人们携家带口地前来表达亲近,还是使得安乐公府显得久违的热闹。 “真想不到啊!外出了两年,府里已有了公子,先主的血脉又有后了!” 这是故蜀汉镇军大将军宗预之子宗明。 “主公若不嫌弃,可以把公子交给在下,弓槊骑射的本领都传授给他,保证他成为顶天立地的堂堂武人!” 这是蜀汉亡国时跟随老安乐公上洛的前殿中督张通。 “主公夫人都安好吧。时间真快,老主公去世,但小公子也满岁了,如果可以,真想看着他长大啊。” 这是故蜀汉车骑将军邓芝之子邓良,即将上任广汉太守。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虽然年龄各异,习性不同,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蜀汉元勋的后代。只是在蜀汉灭亡后,这些人和许多亡国奴的后代一样,已逐渐被世人遗忘,而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也将泯灭在历史的烟尘中。 不过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他们自己毫无知觉。他们只感受到现在还是快乐的。 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客人,但对安乐公府而言却更像是阔别重逢的亲人,虽然不见时有许多怨言,但见了面后就都烟消云散。刘恂等人在门前接待,不知不觉间就已被热闹的氛围所感染,笑谈着把客人们迎进府内,而正在厅堂内忙碌的希妙,光听着他们的话语也感受到心满意足。她已知道众人殷切的心意,也相信今日将会是圆满的一日。 故而费秀抱着孩子进来时,张希妙忍不住刮着他的鼻子,对他笑道:“小辟疾,你知道你有多少人的关爱吗?” 辟疾用充满懵懂的好奇眼神作为回答,一岁的他已长出了薄薄的一层头发,但遮不住他高高隆起的额头,还有那双黑溜溜得如同放光的眼睛。 每次看到这双眼睛,希妙都会将自己的情绪都收敛下来,哪怕辟疾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伸出幼小的手指在半空中挥舞,希妙也一样感到宁静。 她用自己的手掌贴住孩子的手掌,对费秀笑道:“阿姊,辟疾等不及了呢!” “才一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费秀不赞同希妙的意见,但她是从另一种角度溺爱辟疾:“他连走路都没有学会,等会别出什么意外,把自己摔着了。” “这么多人看着,哪里会有事?” 正当两个女人为了孩子而议论时,门庭间的声响突然小了下来,就像一大盆雪水淋下来,把火堆浇得只剩火星似的。 出了什么意外?希妙出门去看,才知道原来是来了一位贵客,也是一位不速之客。 中书令张华的到来是谁也没有预想的。他是名满京华的才子,世人所公认的王佐之才、文坛领袖,更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由于深受天子信任,时常入宫应对,张华更被喻为“今诸葛”。在后世想来,这样一位和西晋朝廷牢牢绑定的大人物,不应该和落没的安乐公府有任何关系。 但实际上,张华和安乐公府的距离却比谁都近。正如前文所言,他们是邻居,两座宅邸只有一墙之隔,以至于傍晚月明之时,希妙经常听到张华抚琴的音乐。 张华的琴音清脆又缠绵,似小桥流水,鸳鸯双啼,自有一股旖旎,仿佛女子,会让人误以为是什么竹林七贤那样的隐士。可他本人却是一个标准的儒生。 张华下车道贺时,头戴一顶白纶帽,着一身青蓝纱袍,外披一件御寒的貂皮袄子,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熏香。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个极其注意小节和礼制的文士。 甫一下车,张华的眼神还在来回扫视,可嘴角的弧度却已翘起了,形成一个酷似嘲讽的笑容。 “哎呀,安乐公,听闻贵府今日喜宴,我身为近邻,可不好缺席啊!” 这句自来熟的话语非常突兀。近几年来,两家虽然是邻居,可除了节日间礼节性的问候以外,双方别说深交,就连一次正经的宴请都没有过,刘恂甚至不知道张华府上有几名妻妾,几多仆从。 但张华毕竟是当今天子的心腹,即使刘恂的爵位远高于张华,此刻也只能回以笑脸,但一时间支支吾吾,却不知说什么好。 张华见安乐公眉眼间抹不去尴尬,揶揄道: “给在下添一副席案,不会让安乐公觉得麻烦吧。” 刘恂这才如梦初醒,顺势答道: “哪里哪里?中书令能够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话是对的,语气却并不真诚。不过真诚这一品质本就是世界所不需要的,人和人之间能用虚伪掩饰一些小的不痛快,那至少就可以避免一些大的不痛快。 场面就这样对付过去了,张华来的时候,时间接近午时,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堂屋内的席案也已经摆好,满满当当坐了大约有两百人,颇有些拥挤,看着就像春田里成行的秧苗。 这里原本非常热闹,大家都是自小在成都长大的发小,此时再相见,自是有述不完的旧事,道不完的话语。只是中书令张华一到,厅堂内的人气忽地低落下来,很多正在放肆大笑的,此时就突然像被卡住了脖子似的,瞬间只会窃窃私语。 这种异样的味道,连在后厨的希妙也嗅到了,她对这味道熟悉又陌生:这是权力的味道,更是皇帝的味道。更连带着给她一种糟糕的预感,因为权力的出现,往往是伴随着破坏与痛苦的。 果不其然,张华找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坐定,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块小盒,他环顾四周,仔细地打量着席会上的人群,脸上的笑容却是毫无变化,他以一股很潇洒的语气说道:“安乐公,这是陛下听闻公子满岁后,托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陛下隆恩,臣子惶恐!” 刘恂闻言大惊失色,立刻双膝跪下伏倒在地,而后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接过张华手中的漆盒。 漆盒内装着一对硕大的东海珍珠,几乎有核桃大小,可以说是当下有价无市的奇珍。 但刘恂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荣幸,他在跪下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成都的旧臣都在看着。而他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跪下了,身为先主的后裔,他甚至没有给当今天子下跪,仅是对天子赐下的一对珍珠!这哪里是什么隆恩,根本是自己的耻辱!一种发烧般的窘迫涌上心头,以致于刘恂似乎听到一声嗤笑,但他抬头看,周围却只有怜悯的目光,这目光几乎要逼得他发疯,想把手中的珍珠摔在脚下的尘土。 但他到底不敢这么做,等刘恂站起来时,还得小心翼翼地向张华问道: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张华闻言,露出一副惊诧的神色来,反问道: “今日是公府的喜宴,陛下哪里有什么吩咐?” 他接下来用手指着自己,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又用轻飘飘的语调叹息道: “陛下只是对我抱怨,近日他公务繁忙,以致不能亲自贺喜,颇为遗憾。故而希望在下来时,务必向安乐公传达他的心意,并把宴席间的喜乐回报给他。” “我今日来此,见公府如此热闹,回报给陛下,想必他也会十分开怀吧。” 话音落地,堂内几乎鸦雀无声。 方才的那些话,明面上是表示了天子对安乐公府的关心,可稍有阅历的人都能听出,这是对在场所有人的敲打。 对于天子而言,安乐公该是一名安居府中的木偶,目前虽然依然是木偶,但最好还是壁橱上藏得到处是灰的木偶。 而现在这些蜀汉旧臣的贺喜,显然是不符合天子心意的。 众人对此也心知肚明,只是他们来之前怀有一种侥幸,一是侥幸于天子不再重视新安乐公,二是侥幸于自己身份低微,并不足以引起重视。但张华的到来还是打破了这层侥幸,一时间,宴席间的众人有些唯唯诺诺,坐立难安。 一旁的刘瑶已经看出众人的尴尬,此时他连忙站出来打圆场,一面对着张华装糊涂,一面则安抚旧臣们坐下: “那中书令回报陛下,陛下如此心意,臣等真是感动不已,恨不能为陛下肝脑涂地,诸君想必也是如此吧!” “眼下已到了时辰,诸位又何必站着?希妙,把辟疾抱出来,该开始了!” 即使刘瑶已经尽力在缓和气氛,众人也在尽力配合,但是欢乐的空气到底不是勉强出来的。在有些时候,勉强的笑脸恐怕更会让人难过。 张希妙抱着辟疾入堂时,就怀有这样一种心情。 希妙只是希望孩子能够得到他人真诚的祝福,却不料反而会让别人陷入难堪,也让自己难堪。方才丈夫跪下时难堪的脸色,其实她也看见了,她也感到屈辱,再想到怀中的孩子也会继承这个屈辱的境遇,她更感到茫然了。 为辟疾抓周的桌案已经摆好在窗边,上面摆着竹马、佛经、纸砚等各式物品。这象征着辟疾未来的命运,孩子抓到不同的物品,就说明他与什么有缘。过去的希妙常常会畅想孩子身为文士或者武人的模样,但此时望过去,又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软弱可笑。在皇帝权力的阴影下,或许想成为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始终有人在掌控你的命运。 这种想法让她既愤怒又悲伤,她不想了解这种命运。尤其是在孩子刚刚满岁的时间上,可她身为一个女子,在丈夫都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只希望孩子能够不受这种压抑氛围所影响,不要也变得可悲。 好在辟疾还读不懂气氛,他被放在桌案上时,周围的目光聚焦过来,并没有让他感到紧张,而是好奇地在桌案上坐定,一一与来者对视。 张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位安乐公子。对他来说,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这番敲打有辱他名士的风范,但身为当今天子的心腹,他必须要忧天子之所忧,急天子之所急。可实际上,在张华的眼中,宴席上的这些人翻不起任何风浪,也根本不值得他重视。 就像方才的安乐公兄弟,虽然竭力掩饰,喜怒却难免溢于言表,根本看不出半分当年先主刘备的城府与风采,这样的人便是身居高位,也不足为患。 这个孩子又如何呢? 当小辟疾的眼神看向自己时,这个念头迸入张华的脑海,继而让他哑然失笑了。 或许这是个机灵的小子,但一个出生在洛阳的安乐公子,终究会成为真正的安乐公子。 此时的小辟疾还不能从他人的目光中读出想法,他只是握着他那双小拳头,手背上显出一道小凹痕。他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瞧瞧周围的人群,时而回头打量希妙的耳朵。他的眼睛转个不停,每次抬头时,就会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这些都透露出孩童自然而然的天真和狡黠。 但从结果上而言,他算得上毫无动作,半晌过去了,他一直看着众人,根本没在意桌案上的物件,最后反而是张开手对着希妙呀呀作语:“阿妈!阿妈!” 希妙慌忙上前抱住他,难道是孩子饿了吗?但辟疾却没有任何哭闹,还是张开双手对着空中指手画脚,用婴儿特有的童声继续道:“阿妈!阿妈!” 一旁的张华见状,不由打趣道:“公子心气很高,桌上的这些都看不上哩!” 刘恂在一旁低沉不语,而刘瑶连忙接道:“小孩子不懂事,哪有什么心气?希妙,赶紧放下来,让孩子随便选一个吧。” 张希妙强忍住不满,她知道兄长说的是对的,但心中也难免含有责怪:孩子自己的命运,亲人怎么能说随便呢?但她还是只能把辟疾放下来。然后拍着孩子的背,指了指桌案上的物件。 辟疾看了看桌案,又看了看希妙,终于摇摇晃晃的在桌案上站了起来。他小脸愣愣地笑着,双手在半空中随意摆动,而发着抖的双腿开始高高低低地往前走,他会选什么呢? 众人的目光跟随孩童的脚步,却难免讶异地发现,小公子虽然跌跌撞撞,却既不好奇、更不留恋地越过了事先备下的竹马、纸砚等物件,而后往“扑通”一声靠在窗台的阳光处,借着双手扒住窗沿,探出头去观望天空。 一旁的旧臣见状,心中更觉黯淡。在如今小公子的脑海中,大概还没有自由与意义的存在,他只是单纯好奇地打量世界,即使是已经生活了一年的公府,他也还没有产生厌倦。但等他长大后呢?能够接受软禁在方寸之间的生活吗? 希妙心中已是难以忍受,她想结束这种局面,便上前对众人行了一礼,草草说道:“孩子不成器,让诸位见笑了。时候已不早了,还是早些用膳吧!” 说罢,她低头去抱起辟疾,转身就想匆匆离去。 不料这时候,怀中的安乐公子突然咯吱笑起来,一只手拍打着母亲的胸脯,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赫然在指尖露出一只金黑相间的蝴蝶! 这一幕是如此突兀,以至于不少人不由“呀”了一声。冬日怎会有蝴蝶呢?蝴蝶怎会落在公子手上呢?就连近在咫尺的希妙也吃了一惊。 或许这是一只特殊的蝴蝶,又或许是冬阳的温暖让蝴蝶弄错了季节,但这只蝴蝶的的确确就立在辟疾指背,如童颜般的翅膀微微张合。 小辟疾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蝴蝶的翅膀,轻轻抬起另一只手的手指,戳弄了两下,蝴蝶的粉尘让他发痒,不禁打了个喷嚏,紧跟着就得意地笑了。 这笑声惊动了蝴蝶,使它翩跹而起。如一朵飘浮的黄飘过,带着春天的芬芳与温暖,它飞过房梁,飞过屋檐,飞过围坐得熙熙攘攘的人脸,而后消失在门庭外的阳光中。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如同置身梦中。良久后,张通才恍然道: “公子有福气呢!” 旧臣们纷纷附和起来,他们都有感于方才的景象,又不好表达喜悦,就议论说:公子能生在安乐公家,怎能没有福气呢? 而张华则捻须低头,面色高密,难见喜怒,他在心中缓缓沉思:这是预兆?还是巧合?我该如何回报天子? 张希妙不知道其余人的想法,也不想去知道,她原本空落落的心房,此时都被孩子的笑脸所填满。她把孩子再次抱紧,从方才的景象中,她联想到分娩时的幻梦,还有冥冥中的呼唤,一种预感忽而浮现出来:或许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这孩子都能用笑容去面对。或许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但她至少有了一个理由,能够在未来回忆今日。 但怀中的辟疾也不知道母亲的想法,蝴蝶飞走后,他很快因母亲的温暖而发困,继而打起了哈欠。昏昏沉沉中,辟疾再次听见伯父和母亲商议的声音,其中有一句说: “原本打算取名刘益,今日来看,不妨改叫刘羡。” 辟疾还听不懂这句话,也没有把今日的景象铭记下来,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在那里,他手持绿叶,与蝴蝶一起煽动火。 希望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本章完) 第6章 溪石斑斓的岁月 第6章 溪石斑斓的岁月 对于刘羡来说,无论是出生时的奇异天象,还是试儿会上的蝴蝶,他其实都毫无印象。 虽然在成年后的岁月里,父母,叔伯,乃至许多师长,都对他反复提起过这两件事。但刘羡拼命回忆儿时的记忆,也只能追溯到三岁。往前的记忆就像是一场幻梦,它应该存在,可无论人如何用心追寻,结果都如同水中捞月,不留分毫。 毕竟记忆不是一天建成的,如何把过去的经历梳理成回忆,也并不是一个与生俱来的能力。为什么鲜嫣红?为什么火焰滚烫?为什么黑夜静谧?孩子其实从来都不会产生这些问题。他们只是瞪大眼睛注视这个世界,把这些五彩缤纷的东西记下来,像积木一样堆积在脑海里,而后随意碰撞,直到碰撞出名叫“逻辑”的火,孩子才学会了铭记。 刘羡学会铭记的那一刻是在奔跑中。 那是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应该是在春天,三岁的他跟在郤安、张固两个同岁朋友后面,在庭院里奔跑。奔跑的缘由他已经忘了,也忘记自己是怎么拥有的两个好友,为什么在这个庭院,一切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他只记得在这一刻,他就是在奔跑,他记得自己奔跑时的呼吸,双腿绷紧的肌肉,还有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和迎风飞舞的青草。 那时候的阳光很耀眼,透过庭院间的桃树枝杈射下来,在叶影间都形成了光晕,好似涟漪一般微微摇动。院墙上的连翘也开了,明媚的瓣让人联想起星辰。当时还有微风,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虫鸣。总而言之,一切都很安静。 这种安静使得三人不知不觉就停下了。 然后好像是张固提议的,他提议说要玩游戏,玩捉迷藏。 而点将时刘羡输了,所以开始是刘羡捉,郤安与张固两人藏。刘羡只好对着一颗桑树闭着眼睛大声数完一百声,然后开始在公府里寻找。 他从前院出发,驾熟就轻地穿过内院,来到后院,沿路的仆人都向他笑着问候,他也就仰着头连声问:“你们有看见阿田、稚奴吗?”阿田是张固的小名,稚奴是郤安的小名。 “公子要自己找呢!” 挑水的来福这么说着,伸手揉了揉刘羡的头,又悄悄给他使了个眼神。 刘羡立马跑到水缸边,攀着缸檐往里看,果然看见张固抱膝缩在里面。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张固立马大声说: “不算,不算!辟疾你和来福说话,你耍赖!” 还不等刘羡回答,一旁的来福就把张固拎起来,笑嘻嘻地说: “你蹲在这里,我连水都不敢灌,你这不是耍赖?” 张固不敢和大人顶嘴,但还是气呼呼地盯着刘羡。刘羡则不为所动,他沉浸于游戏胜利的简单快乐里,张口说: “明明是阿田你不行,我才没有耍赖!” “真正躲得好的人,肯定是谁都找不着的,你还差得远呢!” 这番歪理说服了张固,他低着脑袋想了想,居然认可的点点头: “那我确实不行,不过辟疾你别得意,稚奴的主意可比我多!” 于是刘羡与张固继续去找郤安。郤安确实是个聪明的家伙,刘羡记得自己找了大约有两刻钟,接连看过伯父的书房、后院的假山、内院的衣橱,结果都没有找到。 最后找到左别院的时候,刘羡还是一无所获,这让他倍感气馁。好在孩子很容易因为其他的事物而开心,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刘羡这么想着,就掏出荷包里的蜜枣与张固分食。 张固咬了三颗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取笑道: “怎么样辟疾,我就说你找不到稚奴!” “找不到就找不到,等会我就认输……”刘羡靠在树边,也咀嚼着蜜枣,用孩童特有的赌气强调道:“但我生气了,原本想给稚奴半袋枣子,现在我一颗也不给他留!” 这句话刚说完,角落里金黄的稻草堆立刻就动了动,而后有人大声道: “我认输我认输,辟疾你给我留点!” 无论以后经过了多少岁月,刘羡都还记得这样一幕:光影分明的墙壁下,金堆似的草堆里钻出一张满是草屑的面孔,带着一股暖阳般的金稻草香味,而张固在一旁吃了一惊,差点被蜜枣噎住,方脸涨得通红,口水和鼻涕都咳了出来,而自己提着母亲张希妙绣的荷包,忍不住笑了。 但这一天并不特殊,童年里游戏开怀的日子总是多数,这只是意味着刘羡记忆的开始,而往后的一段时日里,也依旧延续着这样的光景。它就像是旅人偶然在山间看见的溪流,既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将流往何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看见溪水清澈透明,跳跃的水仿佛珍珠,却不妨碍望见溪底的卵石,而阳光也干净靓丽,在溪石上化出五彩斑斓不断变化的光纹。这光景并非是什么千古难遇的奇观,却难免让人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很多耿介难忘的往事,一瞬间就这样释怀了。 三岁的刘羡就这样静静流淌着,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要通往何方,也不明白自己从何而来,只是随着自己的天性生活,无忧无虑,玩闹嬉戏,以至于刘羡很久以后再回头来看时,自己都会觉得诧异,按理来说安乐公府的处境是极为压抑窘迫的,为何会给自己一种安逸的印象。但细细想来,刘羡又觉得合理,因为生活的态度是由人决定的,孩子不会记得忧愁,而长辈们也关爱他。 因此,在这种环境下,还是孩子的刘羡充满了勇气,偶尔也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记得大约是在夏日的时候,刘羡也是在和朋友捉迷藏,只不过这次人多一些。除了张固和郤安外,还有同辈的族兄刘玄与刘恪,这次是由刘玄来捉,其余四人藏。张固选择藏在池塘边的大箱,刘恪藏在书房门后的夹缝里,而郤安和刘羡都看中了右厢房的衣橱,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刚刚好能够挤进去。 但郤安快人一步,他爬进去后就对着刘羡嚷:“辟疾,这里满了。”,然后“砰”的一声,柜门就关住了。 刘羡瞪了衣橱一眼,也来不及生气,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可走出房门后,地点的选择便困扰着他,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抬头看天,心想,假如我能飞就好了。 但抬眼看见的并不是天空,而是一棵桑树层层叠叠的枝杈,无尽的桑叶恰似千万张发光的绿手掌,在微风下对着刘羡轻轻招手。刘羡恍然发现,这棵桑树恰如庭盖一样笼罩四方,正好与屋檐的西南角重叠。如果藏在这里,定然没人发现。 三岁的刘羡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然后他就开始爬树。 桑树的中间有一个大的分叉,刚刚好让刘羡踩上去,然后他眼前出现了两块树瘤,好似人瞪大的眼睛。刘羡深吸一口气,手抠着一块,小脚踩着一块,猛一用力,就爬上了去一个新的分杈。 用相同的方法登上树梢,桑树为此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树干也开始摇晃,令刘羡始终难以站稳。一个三尺多的孩子,踏在碗口大的九尺枝头上下摇晃,若有旁人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会有多担心。但刘羡的心中却只剩下兴奋,他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中,双手腾空,而后有如神助般地在树枝上小跑几步,而后一跃而起。 刘羡那一刻的感觉是奇妙的。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又或者宁静包裹住了他的双耳,让他只能感受到自己鼻腔里的呼吸。而身前身后毫无着落的轻松,让他以为有清风穿透了自己,将自己消融在天地。最终湛蓝无垠的天空浮现在眼前,云朵似划痕般散落在苍茫的天际里,阳光刺目,可更显得苍穹深邃。 而等他站稳脚跟,视线落在四周鳞次栉比的屋檐,还有远处古朴的洛阳城墙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充满了刘羡的身心,让还是孩子的他想放声长啸。 可惜他还在捉迷藏,好胜心督促他:他该藏起来了,他不能长啸。 于是刘羡赶紧躺在房檐上,拉起一丛桑叶挡住自己,而刘玄恰好从下方经过,并没有看见。 直到这时,缓过劲的刘羡才发现一个事实: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双手双脚都有些不听使唤。原来他为了爬上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而自己又毫无知觉。 但这不妨碍小刘羡感到快乐,等刘玄走到别院后,他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的感觉,很快沉浸到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幻想。好像自己闭上眼,双腿再一跳,他就能到达天际线上那隐约的山峦。 不过疲倦很快爬上了刘羡的眼角,当屋檐温柔的凉风钻入他的衣领,眼前的桑叶又散发出一股沉郁悠扬的清香,阳光就在桑叶星星点点的缝隙里消失了,刘羡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屋檐上睡着了。 梦里他在树梢踩上了风,从梦的这一头飞到了那一头。 等刘羡再从那一头回到这一头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太阳挂在西面的山岳上,失去了刺眼的锋芒后,它红得仿佛母亲的朱砂,显得很可爱,刘羡因此不自觉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被自己的名字惊醒。 那不是一两个人的呼唤声,而是一群人的呼唤声,有的人在喊“公子”,有的人在喊“辟疾”,还有人在喊“刘羡”,但毫无疑问,这些呼唤里都带着焦虑与担忧。 原来刘羡在屋檐上睡了足足三个时辰。三个时辰,足以把一场捉迷藏变成一场失踪。当刘玄了一个时辰,哪怕认输也找不到刘羡的时候,张希妙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也带着仆人寻找,而后事态逐渐扩大,大伯母费秀、二伯刘瑶、十二叔刘晨、还有张固的父亲张通、郤安的母亲寇真,都加入了寻找的队伍,但毫无意外,他们都没有找到。毕竟没有人能把孩子和房檐联系在一起。 就在希妙已经忍不住焦虑,打算派人去通报洛阳令的时候,刘羡在房檐上站了起来,他在夕阳的余晖下,兴高采烈地对地上的张固挥手,说: “我在这里,阿田,我又赢了!” 而苍头宗六看见公子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被吓得不轻,连忙让刘羡别动,而后自己搬了架梯子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刘羡抱下去。 王七还没把刘羡放下,希妙就把刘羡接起来,手掌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笑中含泪地问道: “冤家!你要吓死我!” 但刘羡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阿母,我赢了,大家都找不到我哩!” 而希妙则假嗔道:“那地方那么高,你怎么上去的?” 刘羡又看了一旁的张固一眼,一手指着桑树,得意道:“我爬树上去的。” “那怎么叫你你不答应?” “爬树太累,睡着了。” 看着孩子洋洋自得的表情,希妙终于忍不住母亲的威严,狠狠地打了刘羡两下。但刘羡却还在笑,因为张固、郤安他们到了,且都流露出佩服的神气来,还偷偷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这件事也一度成为了安乐公府的谈资,直到刘羡成年后,苍头来福还对刘羡笑话说:“公子要上屋,可以要梯子,可不许再爬树了!” 但对于童年的刘羡来说,不管母亲怎么嘱咐,他的童年仍然是活泼与好动的。就像不管溪流的前方有什么阻碍,把它变成何种形状,溪流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越过去。何况刘羡还生活在周围人的关爱中,所以他仍然没有忧愁,没有顾忌。 可这种清澈的岁月到底只是来源于孩子的无知,而无论孩童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都必然成长,要经历疑惑和迷茫,正如同溪流终究要裹挟泥沙,汇入江海。 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在人成长的时光中,不知不觉就发生的事情。等到人们习惯于疑惑和谜题共存后,他们恍然回顾,才发现原来那段溪石斑斓的岁月,是一段普遍却又回不去的路程。然后他们也就意识到,自己的童年真正结束了。 而刘羡人生中这个结束的开始,是源于五岁时偶遇的一个陌生人。 晚上还有一个大章,希望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本章完) 第7章 陌生人的询问 第7章 陌生人的询问 到刘羡五岁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咸宁三年(公元277年)。 这一年很奇怪。首先是正月初一的中午,突然出现了日蚀。 这是刘羡人生中第一次目睹日蚀,所以印象极为深刻:当时他在后院的天井逗弄自家的黄犬,刚刚还光影分明的世界,转眼就模糊起来了。 初时大家还以为是流云遮住了太阳,但没想到天色继续黯淡,不多时,整个世界就显出一片污泥般的昏暗,黄犬害怕得对着天空狂吠,马厩的马也随着低声嘶鸣,加上街上人们狂乱的惊呼声,真如同末日降临。 可对这样的景象,刘羡只觉得新奇有趣,他就和见到一朵从未见过的一般,一路欢呼着小跑到母亲面前分享: “阿母,快看,天上的太阳没了!” 张希妙此时正在榻上织绣,费秀也在一旁,她见刘羡跑进来,便把孩子搂在膝头,笑道: “不要看,等会太阳就出来了,小心伤眼。” 刘羡似懂非懂,紧接着就听见母亲和伯母商量起来。 费秀点燃了一盏油灯后,对着张希妙感叹:“还记得上一次日蚀,你还怀着辟疾,一转眼,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张希妙点点头,也说:“日蚀是阴侵阳之象,在成都的时候,大家都管这叫妖魔吞吃太阳,天底下是要动刀兵的。” 费秀则说:“怕不只是动刀兵,那年,我记得镇南将军羊公西陵惨败于陆抗前,汉中那边还爆发了瘟疫!” 她最后总结道:“今年正月初一日蚀,恐怕也不是个好年景。” 虽然在后世看来,这种说法比较迷信,但咸宁四年的年景确实不是很好。 首先是春日来得很晚,到二月中旬,往日洛阳的桃都该谢了,此刻却还没开,反倒有大风不期而至。风声在天地间震耳欲聋地呼啸,树木随之狂乱地舞蹈,洛阳的门框也跟着嘎嘎作响,好像有什么神灵在发怒,令凡人们心惊胆战。 等到二月下旬,大风停歇。人们出门再看,四野可谓是一片狼藉,许多枝干纤细的树木如橘树、杏树,真的被拦腰摧折,枯枝、尘土可谓散落一地,更别说很多穷人家的屋顶,可谓是片茅不存了。 但这还不是结束,大风之后,紧接着就是霜降。在三月初,接连几日天寒地冻,无论是街道、门楣、屋檐,还是窗台、江岸、树梢,都挂上了一层纸浆似的冰霜,大地坚硬到快马踏过去,连蹄印都没有留下。在这种情况下,农人们根本无法正常播种插秧,有识之士都说,今年的河南恐怕免不了粮荒了。 六月,天气刚刚恢复正常,关中就有使者入洛,又上报了两件坏消息。 第一件也是天灾,说关西突然发生大地震,波及到汉中、武都、阴平、天水、陇西、金城六郡,数万百姓因此流离失所,亟待朝廷赈济。 而第二件则是人祸,地震发生后,鲜卑叛胡秃发树机能意识到凉州后援断绝,竟趁势突袭凉州刺史杨欣所部,杨欣措手不及,被当场枭首。这已是自秃发树机能起兵以来,朝廷战死的第三个凉州刺史,第四个封疆大吏。 一时间,洛阳人心惶惶,都在议论今年国中发生的坏事,甚至连“天子无德,国祚不永”这样的话都传出来了。害得天子司马炎不得不当众烧掉太医司马程据献的雉头裘,以此自证廉政之心,而后又到太庙焚香拜祭,祈求皇天后土保佑。最后接连朝议了三天,才颁布政令说,时局困难,朝廷不得不缩减开支,以应急用,于是就把朝中官员当年的俸禄都削去一半。 不过这些事情,五岁的刘羡是不明白的,他对于这一年的具体记忆,就是家中的饭食突然素了许多。家中常吃的肉糜换成了麦饭,胡饼变成了汤饼,整天配着些莱菔、薯蓣、苋菜做配菜。偶尔吃次羊肉,家中也没有什么香料,导致入口时总觉得腥膻乏味。 好在希妙总是知道如何让孩子开心,她把今岁的桑葚都收集起来,烘干了做成蜜饯,存了整整两大篓封在地窖里,刘羡哭闹时就给他拿两颗,甜蜜总是和母爱一样能让刘羡安静。 这其实是平静清闲的生活,而发生在一个大部分人饥不择食,少部分以土饱腹的年代中,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幸福了。 如果一直生长在这样的幸福环境中,恐怕刘羡真的会如张华所想,成为一个不知疾苦的安乐公吧。 但这种宁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以一种堪称是诅咒的方式。 那是在七月的中旬,在那段时间里,由于财政困难,朝廷正在严查官僚腐败,重点监察的是勋贵们的匿民隐田问题,就连安乐公府也不例外。在洛阳令的要求下,刘恂三天两头到县衙里对账核算,六个叔伯也各有事务,导致府中一时空落落的。刘羡虽然依旧能和好友嬉戏,但也会好奇,家长们都去干什么了呢? 于是在傍晚快用膳的时刻,刘羡就会在府门口静坐,一边数着路边柳树的垂叶,一边眼瞟过往的行人,从中寻觅父亲的身影。 然后刘羡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他感觉有目光在悄悄注视他。 起初,刘羡误以为是错觉,毕竟安乐公府坐落于闹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若有人向一个孩子瞥上几眼,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在一名青衫人从街旁路过,同样漫不经心地看了刘羡一眼时,小刘羡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他们此前见过数面。 是阿父叔伯的熟人吗?是来福王七等人的朋友?抑或还是自己的错觉?刘羡沉思于这个问题好久,但当他准备放弃,再次抬起头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撞入眼帘,正是那名青衫人。他以同样随意的脚步从府门前路过时,又瞥了府门一眼,刘羡看准了他的模样,确实是同一人。 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徘徊? 当晚用膳时,刘羡和长辈说起此事,结果刘恂脸色低沉,张希妙则默然不语,只有二伯刘瑶在一旁说: “辟疾,你不要管,就当没看见好了。” “欸?为什么呢?”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实在不行,就当他们是护卫吧。”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刘羡更生疑惑,但他看长辈的神情,就识趣地低下头扒饭,心里却转着各种念头: 真的是护卫吗?如果是,为什么要当没看见呢?二伯说的是他们?又难道不只有一个人吗? 这些问题既困扰着刘羡,又让他兴致勃勃,他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值得解开的谜题。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刘羡趴在屋顶上,用空前高涨的兴趣去观察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 目标很明确,就是找一些看上去无所事事,可却长时间停留在家宅附近的陌生人。 五岁的孩子正是眼睛最尖的年纪,旁人可以看到的地方,他都可以看到,旁人看不清楚的地方,他仍然看得清楚。所以刘羡的寻找很顺利,到了第四天,刘羡对情况就大体有数了:类似的人一共有十四个,南门六个,北门六个,侧门两个。 这发现令刘羡兴奋,但随即又产生了新的困惑:这些人是谁?他们从哪儿来?为什么在这里?他们住哪?又吃些什么呢?难道以后永远就在这儿吗? 遐想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不妨碍孩子没完没了地时间来遐想。 他起初想,或许这些人是家里秘密结交的侠士,虽然肩负守卫的职责,但却不愿受规则拘束,所以才隐姓埋名,悄无声息。 但那些人长相太过平庸,不符合刘羡对侠客的遐想。 所以刘羡又想,或许这些人是道观里的道士,被家里长辈请来保护宅邸的风水,所以才不敢声张。 但那些人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神通,也没有什么仙气。 然后刘羡就想,或许这些人是受了什么鬼怪的诅咒,被什么不可抗拒的魔力束缚住了,在等待别人来解救。 这想法是最让刘羡满意的,因为他觉得这最符合那些人冷淡的神情,还让他感觉到一种新鲜和刺激。 可这种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毕竟这些人的存在对他的生活毫无影响,就如同两条平行线,看似接近,却没有相交的时刻。所以这些想法渐渐地也被小刘羡淡忘了,只有偶尔再看到这些人时,刘羡会想,他们不会厌倦吗?他们不会疲惫吗? 七月癸未这一天,突然下了一整天的暴雨,直到傍晚才小了下来。这导致一路泥泞,刘恂等人也没有按时回家,刘羡按往常一样出门去看。平日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此时已异常冷清。道路上行人寥寥,仅在左侧有数名乞丐还在墙檐下躲雨,衣不蔽体,瑟瑟发抖。 而引起刘羡注意的是,乞丐中正传来一名呕吐般的哭声,嘶哑又微弱,几乎已经辨别不出年龄。 刘羡仔细去看,发现哭泣的竟然是一个女孩,她就在母亲褴褛的怀抱中,大概和自己同龄,头发糟乱地黏在一起,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泪,身体更是瘦弱得不成人形。 这一幕让刘羡感到恍然,他看看自己身上的新衣,又看看乞丐身上的破布,忽然觉得这哭声是一种设问,一种考验,他想下意识地靠近,但走了两步后,又为乞丐的模样感到无所适从,于是就去叫来福,问能不能给他们一些饭食。 来福看了眼乞丐,又叹了口气道:“公子,天下的乞丐这样多,施舍一两个也没什么用。” 刘羡则说:“来福,府中的米面这样多,少吃一两碗也不会饿。” 这倒让来福哑然了,他只好去请示张希妙,然后从府中取了昨日剩的一些馒头,堆在一个陶盆里,往乞丐面前一放,就又回府了。 乞丐们也顾不上感谢,他们当即在烂泥里开始狼吞虎咽,狰狞的表情仿佛在进行一场搏斗。 哭声停止了,可刘羡站在一旁,仍然从心底感到困惑和疑虑。 他于是转过头看望远处,暴雨过后,天空的里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到处都飘零着被打落的柳叶。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陌生人从潮湿的道路上走来。 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看上去就走了很远的路:一身破旧的黑色衣装,头戴发黄的斗笠,腰佩一把斫刀,外披一件青灰色的披风,走来时披风在阴沉的的天空下如旗帜一样飘荡着。正在接近的这个景象,使得刘羡的心骤然揪紧,让他想起了传闻中的鬼魂。而那男子犀利的目光从远处开始,到走近时一直注视着刘羡。 就在刘羡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濡湿的披风随之发出哗哗的响声,就像一场倾盆大雨。 男子俯视着刘羡说:“抱歉,问一下路,到安乐公府怎么走?” 这个时候,刘羡看清了他斗笠下的脸,一条毒蛇般的疤痕从眼角蔓延到下颌,不敢想象,是怎样的创伤,才能产生这样可怖的伤痕。但这无法掩盖男子疲倦的神情与明亮的眼神。 刘羡说:“这里就是,你是来找谁的?” 这名男子的眼睛顿时亮了,如果说刚刚他的目光像闪闪的火星,此时就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 他用一种恍如隔世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宅邸,脸上变幻出各种刘羡难以明白的神色,然后才回过头来打量刘羡,继续问道: “你是安乐公府的人吗?” “是啊,我叫刘羡,我阿父就是安乐公!” “呀!”这男子微微后仰,用欣慰又审慎的眼神地打量着刘羡,笑道:“这么说,你是安乐公世子咯!”“对!那你是来找他吗?他等会就回来,你进去坐坐吧!” 那男子微微摇头,以弱不可及的声调叹了口气,然后说: “我就不进去了,我只是路过洛阳,一时兴起,就想见见旧人罢了,见了立马就走,进去徒增麻烦。” 刘羡搞不太懂,叙旧不应该是越久越好,为什么说见一面就走呢?但他这时才想起来,还没有问眼前男子的名字,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大叔你叫什么?” “我……叫王富,家中排行第七,你叫我王七叔就好。” 这个名字让刘羡大失所望,他板起脸来说: “不对!大叔你名字不对!” 王富取下斗笠,斜靠到一旁的墙壁上,笑道:“哪里不对?” “名字太俗了,大叔你是侠客吧,应该有个更俊的名字!” “比如?” 这下轮到刘羡支支吾吾了,他还没到会取名字的年纪。 但王富没有趁势取笑刘羡,而是展露出一种罕见的耐心和爱护,他伸手揉了揉刘羡的头,转而问道: “你说我是侠客,你是想当侠客吗?” “对!”刘羡开怀起来,一个词接着一个词的往外蹦:“我要练一手好剑法,再买一匹好马,将来纵横千里,无敌天下!” “那你有剑吗?” 王富一句话就让刘羡陷入了窘迫。他这个年纪,张希妙自然不会给他配剑,平日里,刘羡也只能拿着桃枝与幻想搏斗,并乐此不疲。但幻想到底是幻想,并不会成为现实,在一个心目中的侠客面前,这显然是说不出来的囧事。 好在王富很快跳过了这个问题,他和刘羡打开了话匣子,既没有对孩童的溺爱,也没有对无知的鄙视,而是带着尊重,像老师般说起了一些自己在刀剑上的心得。不一会儿,他便收获了一名五岁的崇拜者,刘羡幻想了好一会儿,才瞪着眼睛道: “七叔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侠客。”而后便把目光投在王富的佩刀上。 王富知道他的想法,便把斫刀解下来,亮出刀锋给他看。刀锋轻且薄,一亮出来,便露出一道白光和一声清鸣,令刘羡陶醉了好久。 等到王富把斫刀收起来,刘羡便觉得自己与王富很熟了。 “七叔真的只见我阿父一面吗?” “没办法,时间很紧。” “以后还会来吗?”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用刀剑的人不知晓明天的生死,我若是死了,便来不了了。” 死?刘羡第一次听人郑重其事地说起死,但他并不理解死,就像春叶无法想象冰雪。年少的无知让他把蔑视死亡当做寻常,以为眼前的男人和死亡毫无关联,但王富偏偏否认,这让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中,继而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大部分人害怕死亡是害怕伤痛,可光看他脸上的伤疤就知道,眼前的人肯定不惧伤痛,那他是害怕什么呢?还有比这种疼痛更痛苦的事物吗? 刘羡想不明白,不过他知道,今天的这次谈话,让自己已很喜欢眼前的人,便道: “如果你……你没死,记得一定要再来!” 王富听到这句话,凝视了刘羡少许时间,缓缓点头: “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再来。”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雨已经全然停了,天空的乌云正在消退,浓云之间的缝隙透出微微的白光,黄莺的鸣叫也适时而至。刘羡看着王富淡然的神情,感受到他背后有着一个自己完全未知的世界,一个成年人的世界。 这迫使得刘羡开始想,如何才能快快长大?他渴望长大,渴望去也探索新的天地,渴望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但他到底是一个孩子,对于如何长大,到底也只是茫然。不过,此时的他,哪怕听披风哗哗的响动,也会觉得这是一种回应,继而感到满足。以致于多少年之后,他都清晰的记得这如同倾盆大雨的声音。 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永生难忘。 起初,是街角处传来一声异响,仿佛是什么事物打碎的声音,让刘羡难以分辨,但紧接着他便听清了,是纷乱如雨的脚步声。从左侧、右侧几乎同时出现,在他反应过来后,四十余人已经从左右断住了通路,将府门前包围得水泄不通。 而为首的正是此前的青衫人。 他用一种好整以暇的姿态抽出配剑,随从们也紧跟着亮出刀,刀光如雪,街巷瞬间白茫茫一片,闪晃了刘羡的眼睛。 一旁的乞丐们见状,立刻连爬带滚,悲号着四散而逃。 但王富的脸色没有变,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般,右手十分沉着地抽出了斫刀,另一只手则暗地里推了推刘羡,让他往府门处走,同时低声说: “抱歉,我的公子,看来没有下一次了。” 这话音是如此轻,以致于轻飘飘地落入刘羡耳中时,刘羡还以为是错觉。 但他的眼中却十分清晰地印入王富的身影。 王富已如猎豹般飞跃出去,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义无反顾地冲向刀光之中! 这情形让刘羡吓了一跳,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人在当面厮杀,却是一个人面对数十人的绞杀。以他的想象力,除了王富被砍成肉泥外,完全无法料想其他的结局,所以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这残忍的一幕。 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耳边响起的竟是其他人的惨叫声。 刘羡睁开眼睛,赫然发现已有两人倒在泥水中,鲜血正从脖颈处汨汨流出,他们眼神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要掩盖住自己的伤口,却无法掩盖生机的流逝。而与此同时,惨叫也并未停止。王富正在人群之中,不断地旋转,不断地挥刀,宛如一条长蛇,在密集的人群中来回穿梭,可又滑腻得无人能够捉住。 秘诀在于他的披风,那破旧的青灰披风犹如激浪般在人群中狂舞,不断遮挡住他人的视线,也冲击着他人的意志。他们只能盲目地挥刀,结果大多劈在了空处,少数即将砍中的刀刃,也因为迷茫而失去了力量。而王富则不然,他在舞动中挥刀,每一挥都快若白电,在敌人的错愕中一击毙敌。大量的鲜血飞溅而出,滴落在刀刃上、泥水上、披风上,以及人的眼眸上。 刘羡在府门口看呆了,他本应该立刻回到府内,可此刻,他远远地看见王富在人群中返身来回挥刀,踏步,滑步,水在脚上反复溅起,打乱了所有人的倒影。可即使如此,王富的刀光也依然耀眼,在傍晚的乌云中如同白色的飞燕,没有一人快过他,也没有一刀快过它。 刘羡从未想过一个人会这样威风,而这个人刚刚却平淡得如同一杯凉水。 他感觉自己和这个人身上有一根冥冥中的线,正因为有这条线在,他们两人才都在这里。 一些还没有近身的敌人反应过来了,肉搏恐怕没有结果,于是他们立起弩机,数十支飞蝗般的锋利箭矢立刻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骤然笼罩向王富周遭。似一道铁幕降临,也像一次短暂的流星雨。 有四支箭命中了王富,而更多的箭则射在与他搏斗的敌人身上,周围的人都在哀嚎,可王富仅仅是顿了一顿,他像是不知疼痛也不知疲倦一般,转身又向弩手们冲去,而后高跳起来,好若猛虎似的向下劈斩。 然而第二批箭矢已至,这次,箭矢贯穿了王富的躯体,使得他的背部飙出鲜血,继而如断翅的鸟般坠落在地。还站着的人们收起了弩机,再次拔出斫刀,步步紧逼向地上喘息的他。 “噗”的一声,一刀从王富背部透过,牢牢插入地底,使得王富终于发出了一声呻吟。 但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声了,又一刀紧跟着割断了他的声带。 这是刘羡第一次真正目睹死亡,只见茫茫多的人影中,王富的眼神从低处穿过缝隙,正好照射在刘羡脸上。这眼神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如释重负,好像是久违的解脱终于来临了。然后,他对着刘羡笑了笑。 刘羡怔怔地看着这笑容,看着王富的双目渐渐闭上,一副安详舒适的姿态,看上去他像是睡着的。而他那衣服上斑驳的泥迹,就像是阡陌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这是刘羡五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他道: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在我府前杀人!” 原来是安乐公刘恂到了,他以一股极不耐烦的神色下了牛车,对着门前的这群持刀者大声呵斥。 青衫人闻言,立刻还刀入鞘,又从怀中掏了块令牌,大步捧到刘恂面前,毕恭毕敬地道: “禀安乐公,我等是校事府的校事,在这里缉拿犯人,若惊扰了安乐公,还望海涵。” 刘恂听闻“校事”二字,脸色顿时一变,仿佛眼前的令牌是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一样,但又不好落了面子,强撑道: “是什么犯人?竟能杀这么多人!你们可要收拾好了,莫污了我家风水。” 青衫人笑道: “是在益州作乱的一个贼寇,好像叫王富吧,七年前诈称作诸葛瞻,在巴西聚众造反,后来虽然事败了,人却没抓到,没想到在这里撞见了。安乐公要不要看一看?说不定还是个熟人哩。” 刘恂的脸顿时僵住了,他像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冰冷地回答: “我又不认识,何必去看一个死人!晦气!” 说罢,他牵住刘羡的手,径直往府内走。 刘羡盯着父亲,发现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希望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本章完) 第8章 安乐公纳妾 第8章 安乐公纳妾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府前血案,完全改变了刘羡的童年。他从未见过类似的场景,也无法想象类似的场景,故而此后的一连几夜,他在做噩梦,梦中不断地撞见鲜血、泥水、尸体,还有白霜般的刀光。 刀光中自己仿佛在与人搏斗,但搏斗是没有尽头的,一个对手倒下了,就会有一个新的人接替,迫使他永不停歇的战斗。直到某一刻他变得疲倦,而后被一刀封喉,他就会在床榻上惊醒,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的喉咙。 慢慢冷静下来后,刘羡眼前就会浮现王富的孤僻的身影,以及他幽灵般没有色彩的面容。 他到底是谁?他来自何处?他因何而死亡?他又和“我”有何关联? 一些本不应该由孩子思考这种哲学般的问题,如今却死死纠缠着刘羡,让他感到畏惧和困惑,更迫使他去追问谜底。 但很可惜的是,当刘羡向父亲追问答案时,看到的却是一张极为阴郁的面孔。 “忘了他。”父亲这么简洁而明了地完成了回答。 可刘羡看得出来,全府上下都看得出来,安乐公虽然口中这么说着,自己却无法做到。 在刘羡此时的记忆里,父亲刘恂是个非常难以亲近的人。 这并非说他平日不苟言笑,是一个严父。实际上恰恰相反,平日的刘恂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家中奴仆休沐请假,或是纳粮时缺斤少两,安乐公从来都是放人一马,无心追问,逢年过节给下人配送粮米,安乐公向来也是非常大方的。 但这仅仅是表象,刘羡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父亲豁达的伪装下,其实是对一切的漠不关心。 有一次刘瑶从宫中回来,和刘羡说洛阳最近的奇闻轶事。其中说到一则流言,说是有人吃了五石散后突发癔病,失手杀人,甚至还剖开了一名孕妇的肚子。其场面之残酷,不禁令人唏嘘。 结果刘恂在一旁说:“只是这样而已吗?” “就这样而已。” “无聊。” 安乐公当时的语气非常平淡,就像是在说,话题本身很无聊,同时讲述这件事的刘瑶也很无聊,说罢他就信步离开了。 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谈话,但刘羡听到这两个字后,差点因其中寒冷阴沉的情感而窒息。 这也不仅仅是针对旁人的冷漠,其实哪怕是对身边的家人,刘恂也同样如此。 还记得此前刘羡爬树后失踪了半日,阖府上下急得团团转。张希妙让他去请洛阳令帮忙搜查,刘恂却无动于衷,他反过来嫌妻子大惊小怪,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才半天不见,就要找洛阳令,要是一天不见,我是不是要去求天子?” 这话是后来张希妙告诉刘羡的,刘羡起初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安乐公的了解逐渐加深,他才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爱体现在点点滴滴,而不是只会在撕心裂肺的生死时刻。如果连日常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那恐怕以后也不会产生这种情感。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恂确实不算一个好父亲。但童年的刘羡也无法想象,淡漠的父亲到底真正在意什么,会为何事而神魂颠倒。 可就是这一次,这场突如其来的府前血案,确确实实打破了刘恂的漠然。 接下来的好几日里,刘恂常常独自在湖边徘徊,或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声不吭,偶尔出来用膳,脸上僵硬的神情也令旁人觉得揪心。安乐公的冷漠此时反变成了表象,如同一堵坚实的障壁横隔在与所有人之间,谁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心房下,究竟泛起怎样的波澜,又将促使他干出什么事情。 终于,他爆发了。 这天上午,来福的女儿阿越第一次前来探亲。阿越是一个刚刚及的少女,虽然出身农家,却不妨碍她肤色白皙,细脸、身材娇小而面容姣美。而当她抱着自己缝制的衣物来探望父亲时,正好撞上院里的桂开了,香熏人,而她在树下亭亭玉立,正好比玉山之雪。周围的人都不禁感叹说:明明是穷苦人家,却能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她父亲定然是爱若珍宝了。 不料来福拉着阿越到后院叙旧时,正好撞见了从书房出来的刘恂。来福向刘恂行礼的时候,刘恂忽然问道: “来福,这是你女儿?” “是,大人,这是我二女儿阿越。” “今年多大了?” 来福颇为自豪地看了阿越一眼,对刘恂佝偻着腰笑道:“大人,她刚满十五,今年就该找夫家了。” 这本是主仆其乐融融的场面,谁知刘恂毫无征兆地说道: “来福,你女儿既然要嫁人,这么标致的姑娘,何不嫁给我做妾?” 这话语丝毫不讲礼节与体面,令来福父女都吃了一惊。来福慌乱地抬头去打量主公,发现安乐公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红浊的眼睛内散发着异常的光芒,仿佛一只要择人而噬的凶兽。 按理来说,能够把女儿嫁给主人,这是仆奴的荣誉与恩典。但联想到前段时间刘恂的异常,可知主人此时绝非善意。 令女儿成为纯粹的玩物和泄愤的器具,这哪怕是奴仆也绝不愿见到的。但仆人又该如何拒绝主人呢?来福不知道,他只奢望拖上一拖,等主人冷静下来再看看。 于是他佯作喜色道: “这实在……折煞小人了,小人等会就和夫人商量,再挑一个良辰吉日,把时间定下来。” 把以仁慈善良闻名的张希妙当挡箭牌,已是来福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用惴惴不安的眼神看着刘恂,希冀方法能够奏效。“这种小事,没必要一一征求她的同意。” 刘恂以苍白而又冷峻的神情说,在无情的语调结束后,他又自上而下地俯视阿越,红浊的眼睛盯到她浑身发颤,才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至于时日,又何必这么麻烦,就在今天,就在这里吧!” “大人……” 面对这种充斥着肉欲的直白话语,来福也开始颤抖了,害怕的神情终于无可抑制地浮现在脸上,想拒绝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刘恂,向前走近一步,低声说道: “大人,我养了阿越十五岁,别无所求,只希望她以后幸福安乐……” “怎么,莫非我娶了阿越,会虐待她不成?” 来福的牙齿跟着在打战,差点咬到了嘴唇。刘恂或许是平日太压抑了,赤裸裸的眼神让他的语言也那么苍白。 身为仆人,来福其实多少能理解主人愤懑的心情。但是越是遇到困境,才越要战胜它,而不是将其发泄给身边的人,这是无能的表现。至少先主刘备从不会如此做。可这些都是不能说的话,他只能强忍下来,用无声来表示抗议。 “这么说,你是不信我咯?” “小人岂敢?!” “你不敢?你已经敢了!”刘恂怒视着来福,目光却又好像穿过他,看到更深远的地方,同一群幽灵们进行交流:“我知道,你们私底下都在笑话我吧,像我这样无能的人,名义上是个县公,可实际上,只能坐在这个宅子里,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护不了!” “大人冤枉,小人绝没有说过!” “你没有说过这句话,恐怕也这么想过!你恐怕还在想,像先主刘备这样的英雄豪杰,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孙子吧!” 来福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刘恂确实说中了仆人的心事。而来福没有立刻否认这件事,毫无疑问使安乐公的脸色越涨越红,积郁已久的怒气使得他处在理智崩溃的边缘,以致于他生出了一种幻听:杀了他!杀掉这些不忠之人! 于是刘恂开始了自己继承爵位以来的第一件暴行。 当刘羡正坐在屋顶纳闷出神的时候,他突然为一阵哭声惊醒,这哭声是这样的凄凉,以致于让刘羡联想起砧板上濒死的鲤鱼。他连忙顺着桑树,从树梢一溜烟滑下来,径直往声源处跑去。 此时已有很多人听到了这哀怨的哭声,但奇怪的是,仆人们都堵在后院的走廊上,并不敢踏进去。他们看见刘羡来了,就好像看见救星一般,纷纷围着他说话: “公子,你快去请夫人和大夫人来,让几位侯爷来也行,再不来,就要出人命了!” 刘羡听不懂,也不想去请母亲还有伯父,他听到“人命”两个字,立马就想起了泥水上王富的尸身,继而本能驱使他迈进了后院。 他随即看见了来福和父亲:点点金黄的桂树下,刘恂手正背对着坐在石台上,双肩一耸一耸,似乎在拄着什么喘气;而来福整个人瘫倒在地,面色蜡黄仿佛金纸,双目紧闭,胸脯几乎看不见起伏;一个不认识的少女正趴在他背上落泪如雨,嘤嘤哭泣。 几乎不用任何说明,哪怕是刘羡这样的孩子,也能瞬间明白前因后果。 “阿父。”刘羡呼唤了一声后,刘恂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转过身,摄人的神光紧随而至,刘羡可以清晰地看到,原来父亲正手握着一把剑鞘,而他眼中的暴虐正如浪潮般肆意。 此时此刻,刘羡出奇的冷静,他没有因此害怕,更不会因此后退,反而用一种指责的目光看着刘恂。父子两人就如同一对陌生人,用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审视对方。 刘羡先撤回了目光,他并非是败下阵来,而是奔赴到另一个战场。 他无视了刘恂,迈步到来福面前,询问道:“怎么样了?还能起来吗?” 来福已经痛昏过去,回答的是哽咽的阿越:“阿父的腿断了,恐怕走不了了。” 刘羡便对着门外挥手,让宗六与朱浮两个苍头进来掺人。等两人战战兢兢地走出去,阿越却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流泪,刘羡颇为奇怪,便问道:“你为什么不走呢?” 阿越不敢回答,只是小心地探看安乐公的眼神。 刘恂此时的面色依旧阴沉,但暴虐几乎消失了。他挥挥手说:“你走吧,今天的事,不要到处张扬。” 说罢,他似乎精疲力尽了,于是再次动身,脚步虚浮地回到书房,把自己锁了进去。 年轻的刘羡注视着父亲的背影消失,等到身边空无一人,有桂瓣落在他身上,他才如梦初醒。 接下来的时日里,府中的事情接连不断。首先是安乐公和夫人张希妙大吵了一架,这次争吵之严重,恐怕是老安乐公定居洛阳以后从未有过的,就连刘瑶、费秀出面,都没能使两人和解。随后夫妻两人开始分居冷战,张希妙搬到西厢和刘羡一屋,刘恂则是在东厢纳了两名妾室,整日在房中寻欢作乐。 谁也没有想到,只是短短的半月间,安乐公府的平和就已荡然无存。 而刘羡也感觉得到,梦境中的幽灵仍然在纠缠着他,不止在缠绕着他,也在缠绕着府中的所有人。 签约通过了,大家可以投月票了!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的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本章完) 第9章 青橘酸涩 第9章 青橘酸涩 刘恂纳妾之后,阖府上下越发对府前的血案讳莫如深,没有一个人愿意对刘羡提及。哪怕是刘羡缠着去追问母亲,张希妙也只是黯淡的笑笑,揉揉他的头发说:“你还太小,等你再大一些,我就说给你听。” 这个回答是孩童最讨厌的回答,但也是无法反驳的回答。正因为幼小,所以才渴望成长,可越是渴望,才越会发现成长的漫长。不过刘羡好歹得到了一个约定,所以没有具体的时期,但也有了解开疑惑的曙光。这使得他可以暂且放下疑虑,尝试回到童年中。 但府中的气氛到底回不到从前。 安乐公纳了两房妾室后,脾气变得愈发古怪,喜怒无常。首先是打断来福的腿后,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对他人的冷漠,无论对待谁,刘恂都会眯起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如同毒蛇一样审视着对方,令人不寒而栗。 而一旦有人露了破绽,他更会露出等待已久般的微笑,直接用行动给出惩罚。 府中的马夫朱浮,有一日他没买到最好的麦豆,就用干草替代,结果导致刘恂最喜爱的青毛驹少食了两顿,削瘦了些。刘恂看出不对,又得知缘由后,就指着青毛驹不吃的干草,对朱浮笑道:“买都买了,何必浪费呢?干脆你给吃了吧。” 于是次日,朱浮呕出了草屑、胃液和鲜血。 又有天晚上,侍女阿春将沐浴的水烧热了些,刘恂用手指在水里探了一探,摇了摇头。他一言不发地提起一旁烧开的水壶,对准阿春的头顶浇了上去。当夜,阿春的哀嚎仿佛厉鬼,彻夜不休,许多人都难以成眠。从此阿春就用灰布遮住面孔,再不敢以素颜见人。 除了以上这些事外,一般残暴的事情,诸如鞭刑、棍打等等,刘恂还干了很多。 但最值得一提的,还是他去人市上买了三个白肤蓝眼的胡女回来。 起初,众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毕竟今年来北方少雨,并州穷困,许多小胡都到司隶或冀州来讨生活,卖身为奴的实不在少数。 但当众人与这些胡女交流时,才发现她们支支吾吾,不会说话,只能指手画脚地比划。实在表达不清,下意识地张开口来,里面竟是黑魆魆的一片! 安乐公为了图个清净,竟把她们的舌头都给割了! 等这些事迹传出去后,立刻就成为洛阳的谈资,人们都说:哪怕在南北的权贵都加起来,安乐公的残暴恐怕也排得上前列了。到后来,刘恂的言行传到蜀中,梁、益二州的文士旧臣们也都上表朝廷,说请求废除安乐公的爵位。 还是散骑常侍文立出面道:“此事未殃及百姓,只是他败坏自己家业罢了。”这才止住这股风潮,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对还没满六岁的刘羡来说,家中的变化无疑是天翻地覆的。他不仅很少再看见仆人的笑脸,就连母亲、伯父的笑脸也很少再见到,整个安乐公府笼罩在一股积郁的气氛中,以至于让刘羡觉得这就是座监牢,就连大声说话也像是一种罪过。 刘羡也尝试过阻止父亲,但那一日后,无论是争吵还是哭闹,刘恂都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这并不奇怪,说到底刘羡只是孩子,连张希妙、刘瑶等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就更无法做到了,他现在还没有力量,不能够把在深渊中的人一一拽起。 好在刘恂的习性变化不大,他虽说残暴冷漠,但无甚所欲,无甚所图,依然深居简出。仆人熟悉一段时间后,只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压抑归压抑,生活还是足以应付过去的。 可刘羡受不了这种气氛,也就是从此时开始,他逐渐开始频频外出。 生活在洛阳,永远不会缺少玩乐的地方。 只要沿着安乐公府门出第一个巷子,往南走过两个街口,就能看到几条如今世界上最热闹、宽敞的街道。诸如东阳大街、南市大街、桃桥街等街道两侧都满是彩棚露屋,里面铺陈着纶巾、绣帽、衣衫、裙袄、领抹、朵、珠翠、蜀锦、金饰,以及鞍鞯刀剑、书籍古董、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琴瑟琵琶、奴隶舞姬等各种档次的消费商品,达到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程度,吸引了京师成千上万的顾客,每天都挤得水泄不通,导致洛阳的市集一扩再扩,如今城外市集占地的面积,据说已经足以再建五座洛阳城,这种繁华程度,据说是大汉鼎盛时期也比不上的。 但对于出身高门的刘羡来说,洛阳最令他欢喜的并非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精神娱乐。 虽然西疆叛乱,导致来京的胡商有所减少,市面上已看不到跳舞的胡姬,但来到京中卖艺献技者仍然蔚为可观:有的跳舞斗剑,有的百耍杂技,有的卖唱,有的相扑,有的斗鸡犬,有的弄虫蚁,等等。他们一个个来自三江五岳,入京其实都是来讨好权贵,希望用这些一技之长来实现飞跃。毕竟如今西晋权贵中颇有养士之风,效仿孟尝君养一些鸡鸣狗盗之辈的贵人也不在少数。 刘羡此前最爱看的就是万岁亭的舞剑:两名女舞者手持一把三尺长剑,剑光明亮皎洁,时而指向天空,又时而指向人群,身姿娴熟仿佛飞燕一般轻盈,加上舞者长袖飘飘,动则如行云流水,静则如绿竹青松,更显潇洒风流,让刘羡心向往之。 不过这一天,刘羡再和张固还有郤安一起外出,站在同样的地方,看同样的人表演相同的舞蹈,刘羡却觉得有些乏味。大概是舞者的剑为了优雅而缓慢,令他不禁想起梦中的刀光,两相比较下,他不禁想:剑舞太慢了,杀人的每一击都该迅猛如电,这是舞蹈,到底不是真正的剑术。 而后他又打量舞者的面孔,这些表演的人神态舒缓,面容白皙,都是极美丽的女子,但他又忍不住想起一条骇人的疤痕,在心中暗道:她们也不是真能杀人的人,没有那种生死之间磨砺的从容。 于是看着看着,刘羡又不由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形,等到剑舞结束了,他还站在原地愣神。 张固拍了拍刘羡的肩膀,说:“公子,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群孩子也逐渐开始知道身份的尊卑。张固的父亲张通,郤安的父亲郤正都是追随刘禅到最后的家臣,所以张固与郤安也将是刘羡的家臣。在有人的地方,他们都要喊刘羡“公子”。 但刘羡听着却会想起毁容的阿春,已经变成瘸子的来福,心中有些别扭,也不太想回去,就说:“阿田,还没到晚膳的时间,再走走吧。” “那到哪儿走呢?” “稚奴你说。” “听说夕阳亭的橘子熟了,我们去摘几个。” 夕阳亭的橘子长在亭长的院子外,据说是三十年前从襄阳移栽过来的,而全洛阳二十五亭中,其余的橘树都是私人栽种,只有千秋亭的橘树能够公开供人欣赏,因此也就成了洛阳一景。不过刘羡显然来得晚了,等他们到了这里,熟透的橘子多已被人采摘,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青涩果实挂在枝头,看着很让人泄气。 三个小孩面面相觑后,郤安说: “我们是回去吗?” 刘羡则摇摇头,坚定道: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摘几个就回去?” 张固在一旁赞同道:“酸就酸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三人就找了两根较长的枯枝,张固和刘羡对着树上的青橘拍打,郤安跟在地上捡,不一会就打了十来个下来,把郤安的袍兜装得满满的。 三人又挑挑拣拣,扔了几个特别小的,最后每人分了四个,当即就剥了皮往嘴里送,果不其然,三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不过在看到同伴的苦脸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确实很酸,要不扔了吧。” “不用,我阿母爱吃酸的,可以带回去。” “也不知道甜的是什么滋味。” 三人说着就打算离开,不料转头的时候,正撞上几个同龄人前呼后拥地从亭院里出来,服装姹紫嫣红,非常华贵。同样的年纪下,双方都忍不住打量对方。 “这不是辟疾嘛!”人群中有声音说道,而刘羡望过去,惊讶地发现还真有熟人,原来是张韪。他小字阿菩,是隔壁张府的二公子,刘羡和他见过几面,不过由于父辈冷淡的缘故,两人只是认识,并没有深交,如今在府外撞见,还是第一次。 见两人认识,对面的孩子便喧闹起来,纷纷看向,问刘羡一行人的来历,张韪说: “我说过啊,他就是我隔壁安乐公府的那个辟疾!” 然后又很自来熟地走过来,对着刘羡介绍身边的同伴:最前面那两个,是钜鹿郡公裴秀的两个孙子,裴嵩和裴该;那个个子最高的,是乐陵郡公石苞的孙子石超;这个年龄最小的,是博陵郡公王沈之孙,王胄;还有比较看上去比较安静的两人,左边的那个是济北郡侯荀勖之孙荀绰,右边的那个则是高平郡公陈骞之孙陈植。最后面那两人,则是朗陵郡公何增的两个孙子,何绥与何机。 而在众人中间,如众星捧月一般的雍容孩童,则是鲁郡公、当今太尉贾充的嗣孙贾谧。 这些孩子的祖辈都是西晋的开国重臣,论荣华富贵无与伦比,将来也注定要登台入阁,出将入相,决定整个国家的命运,但在眼下,他们仍然只是孩子。 刘羡也随张韪向这些同龄人一一问候,心中琢磨自己与他们是什么干系,该怎么相处。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撞见这么多同龄人,虽然没有害怕的感觉,但还是有几分不安。 但贾谧显然没有任何不安,作为孩童领袖的他,似乎天然有一种自信,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刘羡,主动挑开话题说: “你就是刘辟疾吗?我听说过你呢,最近还听说你阿父最近在府中割掉了所有仆人的舌头,是不是真的?” 对待这个问题,刘羡一时也感到很尴尬。对他来说,父亲刘恂的暴行是一种耻辱,让他有些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但他显然也不能任由旁人夸张父亲的恶行,于是说: “我阿父是割了两人的舌头,但没有那么多。” “欸,只有两人吗?” 贾谧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好像这非常稀疏平常,反而让他失望了。刘羡看着他坦然放平的双眉,不屑一顾的嘴角,忍不住一阵反胃。这神态他非常熟悉,这是父亲刘恂也会流露的神态。 可他也不好发作,自家的丑事,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只能听贾谧继续问道: “我还听说,你阿母是猛将张飞的孙女,真的假的?” “张飞?哪个张飞?” 这个问题确实让刘羡茫然了。他偶尔听父母聊起过自己的家乡和父母,但从未听过他们谈起自己的祖辈,更不知道他们的事迹。他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安乐公的儿子,而父亲也生来就是安乐公,祖父,曾祖也同样如此。 “你不知道?就是当年跟随你曾祖刘备,在当阳扼守断桥,横槊无敌,喝退千军的万人敌!” 贾谧大声说着,其余一众孩童也都露出很高的兴致,刘羡反而越来越糊涂了。说起来,他其实只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字叫刘禅,还真不知道曾祖的名字叫刘备,更不知道自己的祖辈曾有这样波澜壮阔的经历。但看着一众同龄人投射过来的好奇眼神,刘羡又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心想: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吧! 他对贾谧实话实说道: “我还没问过我阿母,回头等我问了,我再告诉你。” 孩童们颇有些失望,但随即个子较大的石超又挤到前面,问道: “欸,我听说上个月,校事府在你家门口捉杀了诸葛瞻,就是那个诸葛亮的儿子,是真是假?” 诸葛瞻是谁?诸葛亮又是谁?刘羡心中更加迷茫,但他听到“上个月”和“校事”两个词,随即就明白,石超指的是那次府门前的血案,也正是困惑他多日的谜团,新的谜团覆盖了旧的谜团,却让他产生一种预感,他越来越接近事件的真相了。 但他还是只能回答不知道,当他说完,正准备向同龄人进行追问答案,不料迎面撞上一道鄙夷的眼神,裴嵩突然道: “有什么可问的,我阿翁和我说,蜀人没什么家教,安乐公也是亡国公,是天下最可鄙的人。这小子连自己祖宗的事情都不知道,何况诸葛家的呢?” 裴嵩看上去不过比刘羡大半岁,语气却老气横秋的,还称呼刘羡为“小子”,场面上十分可笑。但对于刘羡来说,这个眼神他永生难忘。 孩子们最天真,但实际上也最残忍,他们还不能完全学会同情,又喜欢攀比,在裴嵩说出来这句话后,一众勋贵子嗣都被说服了,他们纷纷露出鄙夷的眼神来,这些眼神就像是一把尖刀,突然剥开了刘羡的衣物,令他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为自己的存在无所适从。 王胄起了个头,对他嚷:“亡国公!” 一群孩子就跟着嚷起来:“亡国公!亡国公!”然后就哄笑了起来。 刘羡没有反驳,他仍然不知道亡国公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就像对面的孩子也不知道一样,但他们都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耻辱。 天要黑了,时候不早了。刘羡捏紧了拳头,在一众嘲笑声中,他揣着三颗酸涩的青橘,面无表情地转头向家中走去。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的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同时感谢虎目石、ttuugsjq、希瓜、戈书、四rr顾的打赏~ (本章完) 第10章 发蒙的选择 第10章 发蒙的选择 堂院的桃又开了,地面也已经覆盖了一层落红,隔壁的张府适时传来一阵缠绵的琴声,如同露珠落叶,黄鸟入巢,引得路边的杜鹃飞到房檐上,跟着一起啼叫。 周围已俨然一副暮春景象,头顶的绿叶迎着微风轻轻摇摆,院中池塘的水也涨到了塘沿,站在旁边便会湿了裤脚。张希妙今日赶回了洛阳,她在偃师的庄园已经待得太久了。 “东坞的杂事都忙完了?”张希妙来拜访时,费秀正在阳光下晾晒衣物,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叹息道:“自从六郎昏了头,家里的用度就乱了套,结果把庄园的事务都甩给你,二郎、七郎他们又有朝中的杂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都辛苦你了。” 她看了看希妙憔悴又坚强的脸色,继续道:“都说小民难养,佃农奸猾,你去那边操持,没受什么欺负吧?” 安乐公府虽然是公爵之家,享有直接从食邑安乐县分税的权力,但在时人看来,想要延续家业,也不能坐吃山空。故而自老安乐公刘禅入洛开始,就一直在偃师周遭置办田地庄园,称为东坞。经年累月下,如今安乐公府在偃师城南有二十顷地,十户佃农,虽然还称不上大富之家,但也算得上是小有产业了了。 不过去年接连遭遇天灾,东坞的收成并不理想,加上刘恂开始胡乱挥霍,导致府中用度罕见地开始捉襟见肘。由此希妙不得不对东坞频频上心,她年初就到偃师督促佃农插秧除虫,又组织各家妇女养蚕沤麻,同时还买来一些石榴和葡萄的良种,打算种上一些看看成效,如果受人欢迎,明年就逐步推广。 她的用心佃农们都看在眼里,加上希妙处事公私分明,又在力所能及处帮扶下人,所以佃农们都还是喜爱希妙的。 以致于每当刘恂发作的时候,大家都相互劝慰说:“主公性情大变,但夫人好得一如既往。” 故而当费秀问起东坞时,张希妙只是笑笑,说:“哪有的事?小民也只想求个温饱,只要有吃有穿,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说到这,她反而看了一眼丈夫所在的东厢,叹气道:“倒是他,每日和女人混在一起,靠打骂来福他们来泄愤度日,这样子下去,将来怎么见列祖列宗,又怎么见大兄、五兄……” “希妙!”眼见弟妹聊到一个不能深入的话题,费秀连忙打断道:“不要说这种话!你知道,他就是想着这个才变成这副模样!” 妯娌之间顿时安静了,在互相对视中费秀又露出苦笑,她拉着希妙走进房内,沏了一碗茶汤后又才坐下,安慰说:“男人无不逞强好胜,只在乎输赢,赢是一个极端,输又是一个极端。但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忍耐克制。希妙,他忍不了,但是你还是要忍耐,只有这样,孩子才会有个好的榜样,好好成长。” 希妙已经忍耐太久了,费秀一开口她就知道要说什么,她很想反驳,但也知道无济于事,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而提到刘羡时,她的心绪柔软起来,问道:“辟疾呢?我怎么没有见到他。” “辟疾啊!和阿田稚奴他们到阳渠钓鱼去了。” “他还好吗?个子长高了没有?衣服还合身吗?” 费秀看着张希妙关切的眼神,想起这段时间里的刘羡,继续道:“辟疾一切都好,吃得多,睡得好,就是最近有些挑食,怎么都不吃薯蓣。” 张希妙听着,脸上立马浮现出笑容来,母爱的情意毫无掩饰地在她身上绽放,正如同院中团团锦簇的桃。这种光芒令费秀羡慕又嫉妒,她也曾经有过孩子,现在却只能作为幸福的旁观者,难免让她感到些许寂寞。 但幸福是顽皮的孩子,稍有不顺便会离家出走。作为过来人的费秀深刻明白这一点,她作为旁观者,也能从中察觉到一些不妙的苗头。 “希妙。”她斟酌着字句,对弟妹缓缓道,“我觉得,辟疾有些变了。” 这句话虽没头没尾,张希妙却不敢轻视,即刻直身等待下文。 “这半年来,辟疾每日多还是玩闹,但很明显,他独处的时间变越来越多,渐渐也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好像在想心事。在树下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问他也不说话,哪里像个孩子?” 希妙想了片刻,忧虑地点点头:“是不是因为他阿父的原因?” “不。”费秀轻轻摇首,道:“或许有部分原因,但绝不是全部。这两个月,辟疾不只是发呆,还常常干一些奇怪的事情。” “奇怪?” 费秀开始一一历数起来:她经常看见辟疾在家里翻箱倒柜,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可最后什么也没找到;她和来福他们家长里短地聊天,辟疾就会神出鬼没一般地突然站在旁边,什么也不说;最奇怪的是有一次,她甚至在半夜散步时,看见辟疾悄悄溜进祠堂,好久才出来,但等她进祠堂去看,发现祠堂里什么都没有丢。 听完后,张希妙一言不发,她对刘羡的行为也感到由衷的茫然。在母亲心中,孩子是永远不成熟和幼稚的,是需要自己来呵护的,他的一切都似乎是本能的躁动和无知的冲动,不需要多加关注。只有孩子明确地开始表示意见和反抗后,母亲才会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这种发现又常常为她们遗忘。 但在眼下,希妙无法忽视这个问题,为了辟疾更好地成长,她也必须想出一些方法来。 对此,寡嫂费秀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建议: “辟疾已经六岁了,你当和二郎商量一下,也该给辟疾找个发蒙的老师了。” 老师?张希妙听了一愣,但随即又觉得有理:暂且不论刘羡如今的奇怪行迹,对于孩子来说,好的环境才是最重要的。当年孟母三迁,就是因为搬到了学堂附近,才使得孟子向学懂礼。而如果还让刘羡待在安乐公府里,耳濡目染刘恂的所作所为,确实说不上适合。 只是希妙却感到一阵纠结和难舍。 在母亲心中,孩子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虽然很早之前,她就想象孩子离开自己去生活的模样,并由衷地在心中祝福。但现在真到了让孩子发蒙的时候,她却又感到些许害怕:孩子的智慧在与日俱增,不日就将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可现实的困境却没有改变,到那时,辟疾学会审视父母,审视自己出生的家庭,他会不会心生怨怼呢? 辞别费秀后,张希妙在走廊里凝视着竹笋,又想:孩子就和竹笋一样,看似脆弱,可实际上却极为坚强地茁壮成长,每一次再见,都和上一次大不相同,在你还来不及注意的时候,他已然蔚为可观了。她不正是希望辟疾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有些时候,人是脆弱的,但有些时候,人也是无所不能的,希妙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够成为第二种人。张希妙打定主意后,直接去敲响了刘瑶的门。 “弟妹怎么来了?”刘瑶开门后看见,非常惊讶。作为家中长兄,他和刘恂关系虽好,但还很少私底下与希妙交流,故而见面后,一时也猜不到来意。不过还是将希妙迎进来,并吩咐妻子王芝去倒杯蜜水来。 二嫂王芝哼了一声,并没有任何回应,这令刘瑶有些尴尬。但希妙心里倒也通透:原本这安乐公的位置原属于二兄刘瑶,只是老安乐公偏爱丈夫,才违例传给了刘恂,刘瑶虽从来不提,二嫂却是耿耿于怀的。 故而她全当无事发生,默默入席道:“二兄现在忙吗?” “我一个著作郎,也就是抄抄公文,整理典籍,有什么忙的?”刘瑶笑道,“弟妹若有事,但说无妨。” “也不是别的,辟疾已经六岁了,该给他习字发蒙了。就想请教二兄,怎么安排合适?” “喔。”刘瑶恍然,他遥看了一眼东厢,随即明白了希妙的苦恼:眼下她无法和刘恂商议,也只能请自己帮忙了。 “你来得其实正好,今年陛下刚刚在太学左侧设立了国子学,专门负责教导京师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女,国子学的博士我也很熟悉,是曹志曹允恭,他为人清正,笃行履素,达学通识,等我明天去和他打个招呼,过几日就把辟疾送进去,你看如何?” 在刘瑶想来,这是个极好的选择,国子学中不仅有天子亲选的名师,同学也都背景深厚,不是元勋子女,就是皇亲国戚,刘羡若能在其中结交些好友,将来踏入仕途想必也会顺遂不少。 然而张希妙却不太满意,她微微摇首,低眉顺目地说道:“去国子学固然好,但辟疾年纪还太小,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我们家没有什么人脉,又受天子猜忌,我怕他去了国子学,反而受他人排挤,若孩子气发作,再和哪位皇子起了矛盾,那就后悔莫及了。” 刘瑶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用手指叩击桌案,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而张希妙身为女子,竟考虑得这般透彻,这使他生出些欣赏之意来,反问说: “那弟妹是什么想法?” “我想……”张希妙沉吟片刻,把自己的思绪逐渐理顺,缓缓道:“国子学可以等几年再去,眼下,我还是想给辟疾找个名师,能在识字读诗之余,再教他一些为人处世,我觉得就很好了。” 说到这,她想起一个人选,立刻问道:“我听说名士王夷甫才华横溢,明悟如神,是如今文坛的后起领袖。而他出身高门,却能仗义疏财,救济危难,明明家财万贯,如今却住在城西一座小园,以讲学品评为生,这不就是很好的老师吗?” 听到王衍的名字,刘瑶哑然失笑,他摆手说:“王衍确实是学富五车,但他出身琅琊王氏,眼高于顶,虽然广结善缘,但也都是名家贵戚。而他又受‘“正始玄学’影响极重,平日空手谈玄,醉心释道,先不说他会不会答应,就是答应了,恐怕也不会让弟妹满意。” 张希妙有些失望,但她也赞同刘瑶的意见,自小他们受的家教便是“崇有贱无”,谈及谈玄便十分反感,总以为是一种纨绔子弟的无病呻吟。 她转念又沉思了一会,再提出一个人选道:“那左思左太冲如何?我听说他虽出身儒学世家,但家境贫寒,自幼爱学勤思,为做文章呕心沥血。每出一篇,辞藻便惊艳四座,令人赞不绝口。而他平日也好《汉书》、《史记》,既然精通史学,当也是务实之人,可以说是上上之选了。” 谁料刘瑶还是拒绝说:“也不成。” 这回拒绝的理由十分简单,刘瑶前倾身子,低声道:“三天前,左太冲向陛下上表,自称要耗费十年时间,写一篇独冠古今的三都辞赋,但又恐积累不深,所以请求陛下任命他为秘书郎,到兰台内观书。陛下以为这是文坛盛事,已经答应了。” 接连两个人选都被刘瑶否定,希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也感到纠结和难过。就给孩子找一个适合的老师,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自己却没办法做成吗? 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情,随便找个有些知识的老儒士便可以了。但张希妙有些不甘,总觉得这样放弃就认输了。她只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刘瑶,希望他能给一个好的人选。 刘瑶也知道弟妹的想法,对他来说,他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刘羡也就像亲生孩子一样值得照顾。但好的老师并非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也一时半会不知道从哪里去找。 顶着希妙的目光,刘瑶手抚下颌陷入沉思:如果只是关注洛阳的名士,恐怕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如果把隐士算进来呢?还有那些在致仕和守孝的士人呢?只要把眼光放得足够长远,把崆峒、龙门、嵩山、邙山等地方也算进来……等等,邙山? 突然间,一个高瘦的人影窜入刘瑶的脑海,他有一张苍白熟悉的面孔,挂着平凡的笑容,让刘瑶感到怀念又惋惜。 “或许可以问问他……”刘瑶自言自语道。 希妙却听不明白,茫然地等待着二兄的下文。 “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我拿不准他会不会答应,毕竟要考虑避嫌……”刘瑶再次敲击桌案,叹着气苦笑道:“明天我就带辟疾去见他,希望他不要拒绝吧。” 张希妙愈发好奇了,她问道:“二兄说的是谁?” “前大将军主簿,陈寿。”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的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同时感谢田所浩贰、1919、野生大张、书友20180514212559334、又又口十初号机的打赏~ 特别鸣谢晴洛是情弱的盟主~,这位是从我上一本书开始就支持我的老盟主了,我一定会多加努力,非常感谢你的支持~ (本章完) 第11章 陈寿在北邙结庐 第11章 陈寿在北邙结庐 陈寿醒来打水时,邙山的晨雾还未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将朝阳的清辉化为稀薄的氤氲,折射出草木间的无数尘埃,如幻影般上下浮动,更衬得山路旁的海棠楚楚有致,明艳若火。 在海棠树后,是一池清水,池水深不过一尺,水中鱼苗如墨滴般清晰可见。陈寿在水中挥挥手,冰冷的凉意令他惬意,鱼儿也随即倏忽不见,如同瞬间消融似的。用葫芦瓢子舀满了水后,他转身回走,恰好看见两只朱鹮掠过头顶,栖落在梧桐枝头,而后对着他轻声鸣叫。 陈寿笑了笑,他继续走,在梧桐树下有一处缓坡,那里就有他亲手搭建的草庐。 这间草庐很简陋,就是六根木桩上铺上木板,再在屋顶上覆盖上几层茅草。为了防止即将到来的梅雨季节,他把茅草加得很密。而紧临草庐的另一侧,底面用木板搭在木桩上,外面立两根木头柱子,支住茅草覆盖的顶棚。这里背靠草庐,三面无墙,通透豁亮,一些书籍和箱子堆积在墙角,显然就是遮阳避雨的读书之处了。 回到草庐,陈寿把陶釜架上火灶,往里抓了把麦豆和野菜,倒水,烧火,撒盐。而后就坐在一旁的马扎上,拿起一卷《献帝春秋》,时而看看火,时而翻翻书。 这是陈寿在邙山结庐的第四十七天。就在今年元月,陈寿的母亲崔氏病逝,陈寿不得不辞去朝廷的治书侍御史之职,为母亲守孝。 按照落叶归根的规矩,陈寿本应该携棺回蜀,守孝二十七月后再回洛阳。但崔氏喜爱洛阳繁华,又听说洛阳富贵人家多在邙山下葬,于是留下遗嘱,将下葬地点改为北邙。这在朝中引起了不少非议,颇有些人说,陈寿是恋栈权位,贪图名利,这才托口遗嘱,不愿返乡。 可任凭朝中如何攻讦,陈寿依然我行我素。在母亲墓穴旁搭好了一个草庐后,他令家中奴仆大多返乡,只留下一个侍女阿难,不时到草庐来给他送些饭食和衣物,也乐得一个清净。白日倚树读书,夜里卧床听风,山林间只有猿鸟朝夕相伴,却更令他灵感勃发。后来留名于世,被称为“前四史”之一的《三国志》,主要内容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完成的。 陈寿本以为这样清闲的日子会至少持续一段时间,但不知为何,今日他有点心神不宁,用完早饭,他怎么也沉不下心来读书。 是想念家乡了吗?陈寿想。 虽然已经在洛阳待了两三年,但陈寿还是没有融入洛阳的士人圈中。高门嘲笑他的穷酸,名士歧视他的口音,少部分待他和善的人,也只是泛泛之交,谈不上什么真诚。相比之下,陈寿确实有理由怀念家乡。 可提及家乡,陈寿回忆起的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想起自己北上入洛,路过阳平关和剑阁时,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些熟悉的人和事。但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回忆也仅剩下伤感,就仿佛自己是被石磨碾过的残渣。 或许还是寂寞了吧。陈寿放下手中的书,回头看向身侧母亲下葬的墓冢,一时陷入长久的回忆里。谁能想到呢?当年跟随大将军反复穿越高原、志在匡扶汉室的青年,在十六年后,快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老人了。 正当他神游物外之际,南面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陈寿以为是狐狸窜过草丛,但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他才意识到,这是人的脚步声。 他放眼望去,原来是山间小径上来了一个典雅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正是张希妙和刘羡。 陈寿此前并未见过希妙,更不认识刘羡,但很显然,这两人都是来找自己的。这让陈寿有些疑惑。洛阳三载,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组合来找自己,还是在丁忧守孝之际,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自己能帮什么呢?总不能是单纯地见一面吧。他已四十六岁,早就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 “请问,陈寿先生在此处吗?” 就在陈寿遐想时,张希妙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陈寿五官端正,只有双眉微塌,好像很困倦,而他的嘴角很放松,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好像带有一丝笑意。 “我就是陈寿,敢问夫人是……” “妾身张希妙。”希妙顿了顿,把一旁的刘羡往前拉了拉,介绍说,“这是小子刘羡,小名辟疾,此次特意前来打扰先生,希望不要见怪。” 张希妙没有报出家门,可安乐公夫人的名字,梁益二州的士人不会不知。果然,陈寿脸上立刻露出复杂的神情,他看了看希妙,又看了看刘羡,想说些什么,都随即又吞咽住了。很显然,即使陈寿饱读诗书,但旧主血脉的突兀出现,仍然使他手足无措。 张希妙已猜到这种情况。按照刘瑶的安排,她原本不必过来,由刘瑶主办即可。但考虑到在公府遭到天子猜忌,陈寿极有可能为了仕途而避嫌拒绝,故而她坚持自己出面,为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眼下果然拿到了主导权。 她对陈寿笑笑,继续道:“妾身当年在成都,便久闻先生大名,辞追相如,文比史迁,却一直无缘得见,可谓人生憾事。如今韶华逝去,俯仰之间,多少旧人故事,已为陈迹,却不想能在他乡再得闻先生消息,又可谓是人生幸事。” 这一番吹捧下来,陈寿也算回了神,他拱手苦笑道:“夫人就别挖苦我了,陈寿现在只是一个官场失意的小人,哪里当得起夫人如此赞美?”说罢,他随即招呼希妙和刘羡到他读书处坐下,又取了两杯陶盏,亲手为他们倒水,而后坐定。 到了这时,陈寿的慌张和尴尬已褪去了,他用审慎的目光去打量希妙母子两人,同时在心里盘算着希妙的来意。 与自己想象中的安乐公夫人相反,张希妙丝毫没有女子的纤弱和人质的阴沉,也没有陈寿最反感的——喜欢炫耀自己是名门之后的高傲态度。与祖父张飞相反,张希妙的面容精巧姣好,即使眼眸祖传般的大且明亮,但不会冒犯他人,带着一股宁静坚强的气息。尽管她穿着很普通的靛蓝长袖连襟裙,却不会让人有丝毫朴素的感觉。她所具备的高贵气质,仿佛已经完全压过了衣物本身。 再打量一旁的刘羡,陈寿第一印象是安静,毕竟孩子总是精力旺盛的,很少有耐心能久坐,但刘羡却一动不动,如同一座佛像。但再看他的眼神却比平常孩童更炯炯有神,陈寿与他对视,竟然奇妙地产生了一种刺痛感。 这孩子的眼神目空一切,这是陈寿给刘羡下的判断。 那他们又是什么来意呢?听闻半年前王富横死,主公性情大变,夫人带小主公来,是求自己帮忙,劝谏主公改正吗?又或是为了此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废除安乐公爵位一事,夫人让自己帮忙说情吗?陈寿有些拿捏不准,只能静待后文。 这时希妙从身边拿出一个泥封的小罐,捧到陈寿面前。 “听说先生丁忧守孝,不能饮酒食肉,妾身也不好送些什么,只好带了一些自己亲手做的酱菜,都是成都风味,相信先生一定会喜欢。妾身衷心期盼先生能多吃一些,别因哀伤毁坏身体。” 这样的礼物,既不显得贵重,又体现出了心意,陈寿也不好推脱,只得收下。 “既然是夫人所做,我就却之不恭了。”陈寿收下后,反问道,“只是夫人此来,恐怕不是为了送这罐酱菜吧?” “先生慧眼,我这次唐突拜访,确有一事想拜托先生。” “我想请先生做辟疾的老师。”说罢,张希妙非常隆重地拜倒在地,刘羡也跟着拜倒。 这礼节实在太重了,陈寿大惊失色,连忙把两人扶起来,一边说着:“这是何必?这是何必?”,等两人立起身,陈寿又露出由衷的苦笑,缓缓道:“夫人一见面,就给我出了这样的难题啊!”对陈寿而言,如果是到朝堂里给安乐公说情,麻烦归麻烦,但无论成败,都对他本人没什么影响。但当安乐公世子的老师,无疑就是将自己与安乐公府绑定了,将来传到天子耳中,说成“心怀故国,阴藏反意”,那可是大大影响以后的仕途。 他便坦诚地对希妙道:“按照常理来说,夫人此请,我本不该拒绝。毕竟安乐公乃我旧主,给公子发蒙,也算是我的荣幸。但夫人也知道,如今朝局复杂,公府也饱受猜忌,我若答应下来,也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到此时,他顿了顿,说:“而且说实话,陈寿目前虽然在丁忧守孝,却仍有光耀门楣的打算,这也是家母的遗愿,答应了夫人,恐怕便无法对亡母尽孝。请夫人宽恕,陈寿不能答应。” 陈寿说的问题都是切实存在的,希妙心底也知道,但听陈寿亲口点破,希妙还是生出些许无力感,但她已经习惯在无力的情况下勉强别人,此次也不例外。 “先生真的不能答应吗?” “真的不能,夫人见谅,陈寿总不能不孝吧。” “那先生不在乎不忠吗?”张希妙低眉说道,“为仕途不念旧情,传播出去,对先生的名声也不好听吧?” 陈寿一愣,随即明白了希妙的意思。这位安乐公夫人是打定了主意,如果陈寿不答应,就把今日对话传播出去,控诉他醉心名利,为旧臣不忠。固然,西晋官场上仍以孝道为先,但作为两汉已经传承了四百年的忠君之道,仍然是中正品评不得不考虑的一部分。 这确实将了陈寿一军,他没想到希妙的意见如此坚决,哪怕勉强也要促成此事,无奈道:“夫人何苦强人所难呢?陈寿自忖也只是小有几分才气,能写写文章罢了。上不能治国,下不能齐家,勉强为公子老师,也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 “先生是姜维大将军的主簿,我只信得过先生。”希妙注视着他说道。 陈寿沉默了,他想继续反驳,又觉得这不是在侮辱自己,而是在侮辱姜维,自贬的词语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脑中思绪万千后,陈寿最终叹了口气,说道:“夫人,这样吧,我此前跟随谯师习经,虽然教授过一些师弟,但替孩子发蒙,我实无经验。而如今我在此地守孝,恐怕也不能到府中教书。夫人只能每日让公子过来,我酌情教他一些,如果公子学有所得,那我也不多推辞;可若是成效不佳,或者公子吃不了这里的苦,那为公子着想,还请夫人另请高明吧!” 这无疑是松了口,张希妙非常高兴,连忙笑道:“这是自然,辛苦先生!”然后又拍着刘羡的肩膀说:“快!辟疾,快向老师行礼!” 刘羡闻言,立刻往前两步,按照孔子定下的束脩拜师礼,先恭恭敬敬地对着陈寿三叩首,而后向陈寿献上十条干肉,陈寿收下干肉后,从一旁的书籍中抽出一卷《诗经》,作为回礼送给刘羡,这场简单的拜师礼就算正式完成了。 既然名分已经定下,陈寿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注视着刘羡,开始了与弟子的第一场对话。 “辟疾,你母亲让你拜我为师,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为了习字读书,还有解惑。” “解惑,你有什么疑惑吗?” 陈寿本以为刘羡会说一些完全不着调的话,会问鱼为何不能飞翔,虎为何没有翅膀,昼夜为何不能颠倒,时光为何不能倒流,毕竟孩子都是这样。 可刘羡却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想了一会,问道:“老师,我想知道,人死了以后还活着吗?” 这也是一个不着调的问题,但对于人生刚开始的孩子来说,又显得有些太早了。陈寿对此始料未及,他吃了一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速地看一眼张希妙,张希妙也很尴尬。陈寿反问道:“辟疾,你问的是人死了后有没有灵魂吧?” 刘羡迟疑了一会,点点头,说:“如果人死了后没有灵魂,我们为什么要记住死人的名字,还有他们做过的事情?可如果有灵魂,他们为什么不与我们说话呢?” 陈寿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灵魂。” “老师也不知道?” “世上不为人知的事情太多了,圣人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老师只能教你老师知道的。人死了后有没有灵魂,老师不知道,所以老师不能回答。” 看着刘羡失望的眼神,不知是何缘故,一句话突然闪到陈寿的脑海,令他鬼使神差地说道:“但老师可以回答你,为什么要记住死人的名字,还有他们做过的事情。” 刘羡昂头说:“为什么?” 陈寿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史公说过,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这句话的意味很多,展开了可以讲很久。但陈寿说出口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第一次读《史记》的感动,他正是因为这句话,才立志要写一卷史书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又有些沉重,一种遗憾充斥着他的胸怀,是在担忧自己未来的仕途吗?还是在怀念那段逝去的时光?陈寿不太清楚。 而听到这句话的刘羡先是茫然,咀嚼过后,眼神中又露出一些似懂非懂的明亮光采来,他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说了一声:“请老师多多指点。” 陈寿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暗叫糟糕。 自己已有些喜欢这个孩子了。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的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同时感谢书友20200806102313888的打赏~ (本章完) 第12章 姓氏 第12章 姓氏 从拜师后开始,刘羡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去邙山随陈寿读书。 大约每日天还蒙蒙亮,头顶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听到府中鸡鸣,府外街道解禁,迷迷糊糊的刘羡就会被母亲张希妙拉起来,草草洗漱一番,用过早膳,换了衣裳,拿上行李,就随着牛车出发。 牛车当然是由车夫朱浮驾驶的,他的驾驶技术一般,加上远郊的车道坑坑洼洼并不平整,所以刘羡进车之后,一出城道,就会被颠得不知所以,原本想睡个回笼觉的念头,也随着颠簸全然消散了。直到一个时辰后,刘羡才头昏脑涨地抵达邙山下,还要走过一条荆棘丛生的小径,才能抵达陈寿所在的草庐。 而在这个时候,天野多半一片苍白,旭日的轮廓也隐隐约约,恰似冰面上的一粒珍珠。 漫长的车程、颠簸的震响、发白的旭日、渐渐稀少的人烟、还有山林间不时可见的墓碑,这就是刘羡对于童年发蒙之路的印象。 但刘羡对这条路没有什么反感,当他回忆起这段经历时,甚至会感到有一种很奇妙的缘分。 按常理来说,孩童的发蒙固然不是小事,但也不值得这样大费周章。找一个在荒山中结庐的蜀汉故人,并不会比寻常的乡中贤人好到哪去,无非都是习字读书罢了,孩子又能懂多少大道理呢?可因为母亲的坚持,一个无心当老师的人,顶着刘羡现在还不能理解的风险,刚好成为了能为他解惑的老师。 在那次被人嘲笑后,刘羡已经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困惑:我是谁?我的祖先是谁?死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是什么使我父亲发疯?又是什么令我遭人嘲笑?我又为什么是“亡国公”? 这些问题使他坐立不安,更迫使他行动起来。 起初他默不作声地在大人中旁听,只要有人在府中议论,他就悄无声息地走到旁边,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些蛛丝马迹,可惜没什么结果。 而后他听郤安说过,各家府中里一般都有一本名叫“家谱”的书,记载着家族历史的传承。于是他就在家中频频翻找,然而一无所获。 到最后,他只好在半夜偷偷摸进家中的祠堂,试图临摹下牌位上的名字,作为解开疑惑的引子。但很可惜,家中的祠堂仅仅只能追溯到祖父刘禅,那与刘禅并列或在其下的名字里,找不到贾谧说的“张飞”,也找不到自己的曾祖“刘备”。 以前的历史宛如一片斧凿过的空白,让刘羡对着悬崖般的虚无面前止步,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似乎变成了徒劳。但他更明白,这种荒诞般的现状,与梦中的幽灵一样,是决定了自己人生归宿的根源。刘羡反而愈发想得到答案。 而借由这次拜师,刘羡已经有了一种冥冥中的预感,他将会得到答案。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正式发蒙的第一日,陈寿就为他解开了一个重要的困惑。 孩童发蒙,简单来说就是识字,于是陈寿便弄来一块沙盘,在上面写下“刘羡”“辟疾”四个汉字,教给刘羡看,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大名与小名,然后给刘羡解释两个名字的意思。 “辟疾,你的大名为羡,顾名思义,是说你出生高门,福分非常,令人倾慕。你父母为你取这个‘羡’字,就是希望你能知足常乐,不要自怨自艾。” “而你的小名辟疾,是令堂给你起的,辟是去的意思,疾则代表病痛,辟疾辟疾,就是令堂希望你无病无灾,一生顺利平安。” 刘羡坐在沙盘面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四个字,又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刘”字问道:“老师给我说了后面三个字的意思,可为什么不说第一个字呢?” 陈寿微微一笑,说道:“刘是你的姓氏,继承自你的父祖,可让你分辨自己的远近亲疏。传说最早的刘氏出自两千年前的夏朝的陶唐刘累,他为夏帝孔甲御龙,所以又被赐姓为御龙氏。只是他御龙不慎,后来致使一条雌龙死去。陶唐刘累畏惧孔甲治罪,便逃到河南鲁县隐居,改姓为刘,这就是你们家刘姓的由来了。” 这是刘羡第一次听人说夏朝历史,也是第一次听说两千年前的故事,这不禁让他心驰神往。刘羡心中又想,老师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世上真的有龙吗?自己的祖先是怎么害死一条雌龙的呢?老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陈寿显然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着说:“我方才说的这些,要么出自《左传》,要么出自《潜夫论》与《史记》,都是有载可循的。等将来你识字多了些,我都可以借给你看。但话说回来,这些事的记载年代太过久远,也难免有所失真,可信,却也不能尽信。对于你来说,你只需要记住汉家的三祖五宗即可。” 说到这,陈寿又拿起树枝,在沙盘上写了一长串的字,对刘羡一个个念道: “太祖高皇帝刘邦、世祖光武皇帝刘秀、烈祖昭烈皇帝刘备、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世宗孝武皇帝刘彻、中宗孝宣皇帝刘询、显宗孝明皇帝刘庄、肃宗孝章皇帝刘炟。” “这八个人,功盖三皇,德高五帝,在这世上创立了前所未有的大业。哪怕眼下汉家倾覆,他们的事迹仍足以光耀万代,连当今天子也不得不重视。这也是为什么你身为安乐公世子,哪怕一生碌碌无为,以后也能继承公爵的原因。” 刘羡的心中此时已卷起惊涛骇浪,他盯着沙盘上的字,双眼像灌了铅般无法移开。而陈寿仍然侃侃而谈,继续讲解道: “所以你要记住,姓这个字本无意义,只因其继承自先祖,先祖的事迹便为你带来了意义与光彩。” 陈寿说到这,顿了顿,又手指刘备一行说:“尤其是你的曾祖刘备,他百折不挠,转战九州,历经数十春秋,终于在西川复国,四海谓之英雄。你身为他的嫡流,世人都会因此高看你一眼。相应的,你也该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别给先祖抹黑才是。” 这是刘羡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祖辈的事迹,虽然陈寿在这一日并未展开讲述,但毫无疑问是他打开了一扇大门,可以自空白的悬崖中依稀窥见过去的辉煌道路。这让刘羡欣喜若狂,更忍不住在傍晚分别时问道: “我先祖的这些事迹,老师又是从哪里看的呢?” 陈寿抚须笑道:“当然是从史书上来,等你再多识一些字句,我自然都会教你。” 但不知为何,在这一日过后,下一次的历史教授却有些遥遥无期。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的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同时感谢门前东水尚西流、17th的黑猫、a8菌的打赏~ (本章完) 第13章 微弱的可能 第13章 微弱的可能 此后的一年里,刘羡成长之快,直叫陈寿讶异。 他本以为刘羡刚刚发蒙,恐怕不甚好学,故而也打算应付了事。谁知无心的一句话后,刘羡便耽于书卷,日夜不辍。每日陈寿教给他的文字文章,他次日再来,总能倒背如流,陈寿只好再教他更多。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咸宁五年(279年)的正月,刘羡已经学会了《孝经》、《论语》、《尔雅》,也能独自一人读些《诗经》、《易经》、《中庸》了。 按理来说,陈寿早就按照承诺,教刘羡读《史记》、《汉书》。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后,陈寿不难发现,弟子对于历史是惊人的无知,个中缘由也不难理解:安乐公一家是亡国之后,无论是为了政治上避嫌,亦或是不愿论及伤心之事,都势必会对过去守口如瓶。 但自己该如何教导这位安乐公世子呢?陈寿犯了难,他害怕刘羡了解身世之后,会像如今的安乐公一样,对现状感到不满和苦闷;但他同时又明白,真相就像是夏夜的雷霆,突如其来时,一瞬之间便会摧毁所有寂静,令人无处躲藏。 有些困境是不得不面对的。但陈寿在没有想到一个好的方法前,将读史有关的内容一拖再拖。 这天上午,刘羡正在读诗,读到《黍离篇》时,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陈寿心中一动,突然叫住刘羡,问此句有何意。 刘羡沉吟片刻,说道:“初读之时,我以为是求爱不得,正如《关雎》、《蒹葭》两诗,但诗中却说的很明白,‘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明我还不理解原意,所以才误以为是作者求爱,但他到底在心忧什么,我也无从知晓。” 陈寿听了很满意,说:“你能有这番见解,说明已经入了诗歌之门了。” “这句要与前面的诗句结合来看,这首诗的开头是‘彼黍离离,彼稷之苗’,黍与稷都是粮食,人无粮则死,国无粮则亡,所以国家又称为社稷,作者在黍与稷中忧心,实际上是在担忧国家命运。故而后面才会感叹,‘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苍天正是指代国家之意。也因为这首诗有这番忧国忧民之心,所以孔子才将其放在《王风》之首啊。” “那他的忧心有用吗?”刘羡大体明白了这首诗的意思,但他此时还不了解诗歌的背景,也不知道历史的结局。 “这首诗歌大概写于周平王东迁洛阳之后,自那以后,周室王道衰微,最后在六百年前为秦昭襄王所灭。”陈寿缓缓陈述道,“而在这北邙山周遭,就有二十五座东周王陵。” 说到这,陈寿闪过一个念头:何不让刘羡去看看这些先秦古迹呢?见识到一些历史的厚重后,想必也能消除一些他的浮躁吧。 陈寿向刘羡问道:“想去看看吗?” 刘羡果然忙不迭的点头,光“六百年前”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就有神奇的魅力。 师徒两人放下书,手持竹杖,换上草履,继而了一整天漫步在邙山山道之中。以往的往来中,刘羡其实经常能看见墓碑,但直到今日随陈寿攀爬,才发现邙山中竟埋葬有这么多的古冢,几乎每走百步,便能看见一个爬满了野草的荒丘。它们大多数已沦为蛇穴鼠窝,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红色的狐狸在荆棘间流窜。 直到走到一处视野极开阔的高坡上,头顶开阔无阻,南望一览无余,无数小丘仿佛棋子般落在四角,而在他们中间,可见洛水穿绕而过,将左右的棱角抹成一片青葱平原。 陈寿从中点出三座毗邻的小丘,然后告诉刘羡,那便是周景王、周悼王、周敬王三位周王的陵墓。 所谓的三王名陵,在二人眼中,也不过是三座长满了林木荆棘的小山罢了,没有传说中的帝王气,也没看见有什么虎踞龙盘,更分不清谁是谁。若是陈寿不说,他恐怕永远也想象不到,这里竟会葬有三位周天子。 那位写下《黍离篇》的诗人,忧心的恐怕就是眼前这幅景象吧。生前的荣华富贵,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往日的喜怒哀乐,都成了过眼云烟,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无人记得。只剩下这一首没有曲谱的诗歌,如洛水般与世无争,述说着千年以后不再有故国的忧愁。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陈寿在心中苦笑,然后整理思绪,拄着竹杖说:“最近京中流行谈玄,喜欢说长生,谈修行。但这么多年了,我没见过不死的仙人,许多流行一时的神话,等亲眼目睹后,却发现不过是当地的怪谈罢了。” “人尚且如此,何况国家呢?周室坐拥八百年天下,可谓历代之最,最后也不过化为尘土。魏文帝曹丕虽然多好大言,但说自古无不亡之国,不掘之墓,此句可谓信然。” 对于孩子来说,这些话未免太幻灭了,人在童年时总是会抱有这样一种幻想:衰老是遥远的,激情是无限的,年轻是永恒的。但打破了这种幻想,人也就不会遇到太多的困惑,能够心安理得的接受平庸,这也就是陈寿的目的。 刘羡果然感到困惑,他问道:“历代国家,国祚最长的只有八百年吗?” 陈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与他继续往西走,再往西两里的一个山坳处,他们又遇见一块古冢,其荒凉凄清,远甚于此前遇到的所有坟墓,连墓碑都被枯黄的藤蔓缠满了。只有坟前两座生有绿藓的石马像,似乎在昭示着墓主的不凡。陈寿指着枯藤下的墓碑问道:“辟疾,你来猜一猜,此间的主人辞世已有多久?” “四百年?” “不”陈寿缓缓摇头,扒开枯藤,露出墓碑下隐隐约约的“故大司马曹真之墓”几字,他对刘羡解释道:“这是前朝曹魏大司马曹真的坟墓,死去不过才四十年罢了。” 刘羡感到十分奇怪,他虽不知道大司马是什么官职,但听老师的语气,想必也位极人臣,可坟墓为何会如此荒凉?他的子孙不为他扫墓吗? 谜题很快就揭晓了,陈寿道:“曹真身故后,其子曹爽更是为魏明帝所重用,并将身后事托付给他,致使其权倾一时,独掌朝政。可曹爽无能,随即为人引兵诛杀,夷其三族,其满门百余人,无论男女老少,尽数受戮伏诛。后来虽然朝廷下令,从曹真的远亲中挑出一人,继承爵位,说继承曹真香火,可到底也无人敢来此扫墓了。” “为什么不敢?” 听到刘羡的发问,陈寿回头注视他,慢慢说道:“因为诛杀曹爽的,正是当今天子的祖父,高祖宣皇帝。” 刘羡一时愣住了。 陈寿放下手中的藤蔓,缓缓退回数步,再看着布满凄清的古冢,他也觉造化弄人:当年蜀汉北伐时面对的曹魏柱石,十年之后,其家族就如同枝上落般纷纷凋零,而将其子孙灭绝的,偏偏又是他的继任者司马懿。 十年,对于八百年的周朝来说,根本微不足道。而八百年时间,对于宇宙造化来说,又何尝不是短短一瞬呢? 由此可见,人的个体与世界相比,是何等的渺小。人的存在,尤其是“我”的存在,又是何等脆弱。 陈寿想,只要刘羡能明白人力有时而穷的道理,继而看淡家族与国家的兴衰,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默默无话,直到抵达草庐后,陈寿才问道:“辟疾,这一次远足,你有什么想法。” 刘羡低头想了一会儿,而后说:“造化真是可怕,就连八百年的王朝也可以摧毁。” 陈寿在心中暗暗赞许,不料刘羡接着说道:“不过人更厉害,面对这样无常的造化,也有办法对抗。” “哦?” “人发明了文字,用文字记载诗歌和历史,即使连八百年的王朝都灭亡了,这首忧愁的诗歌仍在,真是了不起!” 刘羡重新翻阅起手中的诗卷,眼中放出光芒,说: “我还记得见面的时候,老师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我过去不甚理解,今日一行,老师是想告诉我,人的价值,最终还是要用动人的文字来衡量吧!” “不过,要写出动人的文字,又怎么能缺乏精彩的人生呢?!” 看着刘羡神采奕奕的面容,陈寿一时呆了。他以前并未发现,原来刘羡沉默的表象下,竟然有这么活跃的灵魂。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对弟子的第一印象:目空一切。只是近来他有些遗忘了。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已经能够藐视造化,自己对他的担忧,是否显得多余呢?他身体里毕竟还留着先主的血液,也许能够笑对一切困境,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他可以打破命运的枷锁呢? 这么想着,陈寿的神情又缓和下来,他想,也许是时候教导他历史了。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感谢大家的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有交流兴趣的伙伴可以加入晋庭汉裔书友群,群号:622584545 (本章完) 第14章 交上了新朋友 第14章 交上了新朋友 那次游山之后,刘羡开始学习历史。 作为历史上有名的史学家,此时的陈寿虽说尚未完成《三国志》的编撰,但除去东吴相关的史料外,蜀汉与曹魏的资料都已大体集齐,更别说《史记》、《汉书》、《东观汉记》等各类流传较广的史书了。加上陈寿从各处搜罗租借的文集辞赋,碑帖诗歌,林林总总大约有近千册,足足能塞满十个箱子。在这个纸张尚不充裕的年代,陈寿的藏书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 而现在,陈寿把这些藏书都放出来,给刘羡列了一串书目,让他按着顺序自己阅读,遇到不懂的字和句再找他解惑。而其余的书籍,刘羡也可以凭借兴趣自行阅读。 陈寿先推荐给刘羡的书分别是《春秋》、《左传》、《汉纪》。传统的纪传体史书如《史记》、《汉书》,需要读者自己去整理时间事迹,很容易不知先后,难以入门。而这三本编年体史书,则是根据时间与事件记事,虽然描述较为简略,但却极其适合入门者,在此后再读记传,往往事半功倍。 这正是刘羡渴望已久的事物。在拿到书籍后,他立刻爆发出惊人的热情,不仅在草庐处全神贯注地读书,在回家后也在夜里挑灯阅读,就连在颠簸往来的路上,他的手中也拿着书卷,脑中不断遐思着。 东周诸侯的纷争,枭雄与英雄的交锋,大汉帝国的草创,迷茫与勇气的结合,都让他心驰神往。历史上竟然有这么多精彩的人生,那么多的计谋、胆识、义气、理想以及视死如归。刘羡就仿佛自己交了很多好友,身临其境地感受历史人物的喜怒悲欢:郑庄公对母亲偏爱的嫉恨,楚庄王一鸣惊人的豪情,韩信多多益善的自负,项羽乌江自刎的固执。每当他们故事结束的时候,刘羡都会为人物的退场而叹息。 当然,他也第一次真正了解祖先的辉煌历史。读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时,他为老人的激情而感到不可思议;读汉武帝四面拓土时,他的梦里就开始涌入金戈铁马;读汉宣帝的故剑情深,他又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由谁来陪伴. 但这些中最令刘羡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哪一个人,而是国家的广阔。 很难想象,一个国家竟然同时拥有漠北的黄沙,陇右的高山、岭南的云雾、辽东的雪原。而文字记录下来的只言片语,远不足以描绘出世界的美丽。刘羡从此有了人生的第一个理想,就是四处去走走看看,像先辈们一样用脚步来丈量山川的。 阅读里,刘羡一度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五月月底,他才从中抽离出来。 按照张希妙和陈寿的约定,刘羡是每去草庐九日,便在家歇息一日。这一天刘羡在府中歇息,还是专心致志的读书,他已经把《汉纪》草草翻了一遍,如今再与《史记》《汉书》对照着研读。 不过这一日有些奇怪,刘羡正在读《陈汤传》的时候,府外突然喧嚣起来,一时间敲锣打鼓声在街亭间此起彼伏,夹杂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也不知到底有多少行人。但听得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极热闹的事情。 这时突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刘羡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固和郤安,两人一见面就急急忙忙地喊道:“辟疾,你怎么还坐在这?再不出去西门抢位置,就要被别人占光了!” 刘羡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两人一左一右架了出去。大夫人费秀在一旁看见了,也没有阻止,只是很理所应当地把朱浮叫了过来,让他帮忙照看三个孩子,又对刘羡说:“早去早回!” 出了门继续走,刘羡满眼都是起起伏伏的人群,耳边是雨点般的脚步声,波浪般的锣鼓声,还有前两者都遮掩不住的欢笑。两旁道路的酒肆客栈上,此时也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布,一时间层层叠叠好像开满了各色的朵,而道路上确实也有,早春的杏在人们的喧闹中纷纷扬扬,好似在下一场粉色的雪。四处都洋溢着欢乐的、积极的气氛。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刘羡为这股气氛所感染,不知不觉露出微笑,但他还是有些懵懂,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头问张固,张固一时惊了,继而转头对郤安说:“辟疾怕不是读书读傻了,怎么连王师出征都不知道?” 此时前面的人潮顿了一下,张固连忙拼命往前挤,郤安紧跟其后,一面挤一面对刘羡回头道: “辟疾,朝廷要出兵收复凉州了!” 原来自去年秃发树机能斩杀杨欣后,朝廷在凉州接连失利,至去年八月,秃发树机能已经彻底占据武威、金城二郡,整个河西地区都与朝廷交通断绝,凉州从事实上已不复为国家所有。 消息传到洛阳,天子当众在朝廷上哀号,转问群臣说:“谁能为我讨平此虏,复通凉州?” 朝上诸公皆诺诺不语,唯恐为天子点将,赴杨欣后尘。更有甚者效仿汉灵帝司徒崔烈,向天子提出弃凉之论。说什么凉州征战十数载,靡费物资以万石为计,可仍旧大小乱不停,不如割于鲜卑,只在天水、金城一带少量布防,即可与民生息,也能积蓄国力。 当此言论甚嚣尘上之际,禁军司马督马隆上奏道:“臣愿为陛下平乱。” 天子大奇,问马隆方略,马隆则说:“愿陛下令我自行募兵,自行决策,再配齐兵甲辎重,只须三千兵马,区区鲜卑,何足道哉?” 此言顿时遭到鲁公贾充等人反对。马隆招募人数虽少,但自行募兵、自行决策这两样要求,都违背了西晋制度。 自行募兵,可以随意安插亲信,自行决策,就可以不受朝廷管控,这就意味着马隆可以练就一支私兵,若到凉州后再与叛胡沆瀣一气,边疆自此就永无宁日了。 只是天子矢志收复凉州,当即答应了马隆所请,并越级提拔他为讨虏护军、武威太守。 当月,马隆自洛阳募得壮士三千五百人,每人皆能拉三十六钧(约238公斤)弩与四钧(约26公斤)弓。然后他和武库令据理力争,求得了国中最好的甲杖,以及足用三年的军资。军队操练到今日,终于要向凉州启程了。 洛阳从来不缺军队,光在洛阳城内戍守的禁军就有上万人,但马隆的军队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吸引百姓来观看: 不同于那些跨马穿锦的禁军,这支军队非常朴素: 军官们没有戴任何的装饰,眼中也没有骄奢自傲,都下马与士卒们一起行走;而士卒们面容和善,身负兵器却全无杀气,也没有即将背井离乡的愁眉苦脸;那些五颜六色的驮马跟在后面,并不如羽林军华丽,但它们背着满满当当的弓弩、甲胄、粮秣,还有一些特制的偏厢车,就像是从容不迫的老农。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支西征军中的所有士卒都来自洛阳平民,所以沿路不断有人对着行伍内的士卒祝福着呼唤着,这些人有的是他们的朋友,有的是他们的兄弟,有的是他们的父母,甚至还有一些妙龄女子追在军队的旗帜后面,为她们入伍的未婚夫撒,并大声说着一些关乎生死与爱恋的誓言。 这样的景象过于少见,就连原本毫无兴趣的刘羡,在人群的感染下,也不禁想看看这支军队的将领。于是他便利用少主的方便,骑坐在朱浮的脖子上,在军队中来回搜索着。 大概过了两刻,刘羡终于在一面两丈高的飞虎旗下看到了马隆。此刻的马隆也未披甲,身着一身白兰色常服,骑一匹尾栗色马,在行伍中央缓缓行进,同时不断向左右发号施令,似乎在约束部下,避免与百姓冲撞。虽然隔得较远,但刘羡似乎能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与魁梧身材下温良谦和的气质。 随着人越聚越多,西征的军队有点难以行进。他并未驱赶百姓,而是令中卫奏响军乐,随着一阵肃穆辽远的号角声响起,士卒们的神情庄重起来,随着一个军官的命令,他们齐声唱起一首慷慨的军歌:“重华隆帝道,戎蛮或不宾。徐夷兴有周,鬼方亦违殷。 今在盛明世,寇虐动西垠。豺狼染牙爪,群生号穹旻。 元帅统方夏,出车抚凉秦。众贞必以律,臧否实在人。 威信加殊类,疏逖思自亲。单醪岂有味,挟纩感至仁。 武功尚止戈,七德美安民。远迹由斯举,永世无风尘。” 这是度支尚书张华为此次出征专门写作的军歌,也是晋军第一次在世人前歌唱。大部分百姓其实听不懂诗词里的王道帝德,却不妨碍他们去感受士卒们保家卫国的决心,他们怔怔出神,不知不觉间就把收拢的道路让开了。 西征军队彻底离去后,刘羡一行人也准备回去,路上,张固和郤安还在讨论此前的所见所闻,只有刘羡低头默默不语。 张固见状,拍了一下刘羡的肩膀,笑道:“嗨,怎么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刘羡答道:“我在想讨虏护军能否得胜。”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从刘羡背后响起:“这还用说?此前朝廷派去征讨凉州的军队,少说也有七八万,马隆只带了三千人。而文鸯这样的名将,也只不过能挫一挫秃发树机能的威风,马隆难道还能强过文鸯吗?” 刘羡回头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锦衣孩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身边却跟着三个护卫,令刘羡颇为眼熟。拍了拍脑袋,他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道:“是你啊!” 来人正是去年刘羡在夕阳亭撞见的勋贵子弟之一——石超。 作为开国八公之后,石超贵气逼人,小小年纪就有一股生人莫近的压迫感。他对刘羡笑笑,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我阿父和我说,马隆此前从未打过一仗,不过是读了些诸葛亮的兵书,便自以为是孔明第二,但世上哪有这么多诸葛亮?大概率就是个马谡。” 虽说最近在主修《汉纪》,但对于数十年前的历史,刘羡也小有涉猎,知道马谡自作聪明失街亭的事迹,自然也明白石超在暗讽马隆愚蠢。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个比喻颇有些荒谬,以致于片刻后,自己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欸,你笑什么?”石超斜眼瞄着刘羡。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刘羡看他神情,收敛笑容说道:“我觉得讨虏护军能够取胜。” “当年马谡守街亭,不过是诸葛亮的权宜之计,马谡也没有独立领军的经验。” “而讨虏护军是自己募兵、自己练军,已历数月。他的军容你我都看到了,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光这一点,就已经远远胜过马谡,怎么可能一样呢?” 石超想了想,觉得有部分道理,但还是不服气,继续反问道:“就算他比马谡强,也只有三千五百人,难不成还能以一敌十不成?”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而刘羡却毫不犹豫,侃侃而谈道: “汉武帝时,李陵率五千精兵深入浚稽山,与三万匈奴军大战十数日,斩首上万人,直至军资耗尽才兵败投降,为何?无非是汉军兵甲精锐,训练得当罢了。” “陈汤说过,只要兵甲齐备,一汉足以当五胡。而讨虏护军手下尽是壮士,当今天子又给他配备了最好的甲杖,还有足用三年的军资,条件远远好过当年的李陵。而鲜卑人的兵力再强,又能比得上当年的匈奴吗?” “兵法又说,骄兵必败,秃发树机能接连得逞,恐怕不把讨虏护军放在眼里,若以轻敌之心出击,我料其必败!” 等刘羡说完,一旁的张固、郤安都听呆了,他们平日还在玩闹,无心学习,却想不到一年多以后,少主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能够在陌生人面前毫不怯场,说起话来又头头是道。 石超听了,也对刘羡刮目相看,他全没有上次随人起哄的轻视,上前自然架住刘羡的胳膊,笑称道:“好家伙,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一套。” “改天你来我家吧,我将来准备做个大将,就和我爷爷一样,只不过还缺几个幕僚。” 没想到,出来一趟,不仅看到了大军出行,还交到了新朋友。刘羡笑笑,很自来熟地反问道:“当幕僚啊,可以!不过我要参谋什么?” 石超往左右看了看,而后神秘兮兮地对刘羡道:“我阿父说,今年年底,天子就要伐吴,怎么拦都拦不住。你我参谋参谋,国家有几成胜算?”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现在新书榜一周一结算,今天新书榜狂掉,痛苦中…… 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求票…… (本章完) 第15章 吴国昏乱与西晋伐吴 第15章 吴国昏乱与西晋伐吴 此时孙氏仍旧割据东南,自命吴主,在江东士族的辅佐下,与晋国隔江对峙,中原衣冠皆称之为大敌。 追根溯源,孙氏本是东汉时吴郡富平县的小吏,虽世代为官,俸禄却不过百石,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族。直到百年前灵帝时,其始祖孙坚从军,数灭贼寇,又参与平黄巾、御羌乱等战事,孙氏这才飞黄腾达,成为将门之家。 后来灵帝驾崩,董卓篡权,袁绍袁术兄弟于关东倡议讨贼,孙坚当即加入袁术麾下,占据豫州之地,西破董卓于前,南征刘表于后,俨然中州第一名将。 然而天道,盛极而衰,孙坚追讨刘表败兵时,于岘山误中伏击,一代名将殒命山林。袁术夺其旧部,与曹操争锋,结果两三年间,连战连败,不得退退居淮南,将士也斗志丧尽,苦不堪言。 到了初平四年(193年),孙坚的长子孙策守孝结束,便替父从军,投入袁术麾下。年方二十的他皮肤白皙,身材高大,容貌俊美,有非常之相,甚有武略,故而深受其父旧部倾慕。 孙策厌恶袁术为人反复无常,许诺言而无信,便暗藏立业之心。他明面上逢迎袁术,暗地里招兵买马,于当年南下江东,先后击败刘繇、许贡、王朗、陈瑀、太史慈,华歆,一统江东。又西击荆州刘表大军,大败刘勋与杀父仇人黄祖。 可惜孙策其人骄躁,勇不惜身。在北方袁曹官渡大战之际,他筹划北上中原,偷袭许都,不料大军方集,自己却遇刺荒野,遂不成行。是年,孙策将基业托付于其弟孙权后,遗恨而亡,年不过二十六。 与其父其兄不同,孙权性格沉稳,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他统治江东八载,内抚百姓,外纳贤才,分部诸将,镇抚山越,讨不从命,成功渡过了江东动荡。 待曹操率军南讨,兵临江夏,孙权力排众议,与刘备联盟,启用周瑜为都督,在赤壁之战中大破曹军。后背盟,于襄樊之战、夷陵之战中两败蜀汉,夺取荆州、交州,又于石亭之战再败曹军,自此改元称制,建都武昌,终于在黄龙元年(公元229年),成就三分之业,史称“吴大帝”。 只是随着年岁渐老,大皇帝孙权日渐昏聩。 在赤乌四年(241年),孙权长子孙登逝世后,出现了新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争宠的局面。而孙权纵容两子,令其各自结党,相互攻讦。 积年累月下,朝纲昏乱,政风失和。以致牵扯人员轻辄流放,重辄灭族。丞相陆逊愤死,其余下狱如杨竺、陆胤、吾粲者更是不计其数,史称“二宫之乱”。 二宫之乱后,孙权病逝,东吴皇权衰落。辅政与皇帝之间,辅政与辅政之间,无不相互猜忌,迭加残害。 建兴二年(公元253年),武卫将军孙峻杀丞相诸葛恪,废太子孙和,夷三族,自命丞相。 太平元年(公元256年),孙峻忧死,其弟武卫将军孙綝杀骠骑将军吕据、大司马滕胤,夷三族。 太平三年(公元258年),大将军孙綝杀吴少帝孙亮。 同年十一月,吴景帝孙休杀大将军孙綝兄弟。 永安七年(公元264年),吴景帝孙休驾崩,因太子年幼,丞相濮阳兴与左将军张布迎孙皓为帝,后为孙皓所杀,孙皓又杀朱太后与旧太子,东吴的政局动荡才告一段落。 但在此时,蜀汉既灭,曹魏亦亡,一个崭新的西晋王朝出现在长江以北。天下三分的局面已被彻底改变,东吴莫非能够避免步入汉魏的后程吗? 一时间,江东谣言四起。在荆州有个很著名的传闻,说长沙郡巴陵县有名杨公,他善于望气。在宝鼎元年(公元266年)春三月,荆南连日大雨,突然就有一天放晴,万里无云,而杨公见云梦泽上有千里王气,随江而下直往江东涌去。于是当地就有人传谣说:“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业宫不利”。 消息传到建业,孙皓大为厌恶,干脆自建业迁都武昌。 恰逢吴郡永安贼施但造反,劫持乌程侯孙谦,聚众万余人,竟反攻至建业。孙皓当即遣丁固、诸葛靓击败施但,又派数百人敲锣打鼓地到建业宣传,当众处死施但三族数百人,自云“天子使荆州兵来破扬州贼”,正好响应了此前的图谶天命。 也不知是否是孙皓真应了天命,在这以后,孙皓派兵与晋国攻伐,竟然是胜多败少。 建衡三年(公元271年),陶璜击破交阯晋军,擒获晋将主帅杨稷,又斩杀杨稷长史张登、将领孟通、交趾人邵晖等两千多人。历时数年的吴晋交趾之战,以吴军全面收复交州告终。是年,凤凰云集于昭明宫西苑,孙皓便改元凤凰。 而在凤凰元年(公元272年,也就是刘羡出生的那一年),晋吴再次爆发西陵之战。东吴西陵督步阐叛降西晋,而西晋天子司马炎发兵十万,试图兵分三路攻陷荆州。谁料乐乡督陆抗,也就是曾经的东吴丞相陆逊之子,仅以区区三万之军,以一敌三,先包围西陵,再逐个击破西晋的两路援军,令西晋名将羊祜不战而败。 自此晋军胆寒,西陵之战后近六年,吴晋两国都没有再爆发过任何战事。 但这仅仅是表象。西晋皇帝司马炎素怀一统之志,几年来一直与征南大将军羊祜秘密来信,商议灭吴的具体战略。一段时间后,羊祜总结得失,向朝廷上了一道极为著名的奏疏。 由于西陵惨败,西晋朝廷内对灭吴一议多有反对,所以羊祜的奏议,首先是批驳那些反对者。他在文章中说,灭吴并非是好大喜功,而是因为“吴复背信,使边事更兴”,如果不“一大举扫灭”,则边境的百姓士兵就永无宁日。朝中有一些人,说什么“吴楚有道后服,无礼先强”,希望用王化让吴国自然臣服,这不过是一种春秋时期的臆想。 当年先帝消灭蜀汉,难道就不困难吗?最后不也是获胜了?从地形上看,“江淮之难,不过剑阁;山川之险,不过岷汉”,从人心上看,“孙皓之暴,侈于刘禅;吴人之困,甚于巴蜀”,而从我军实力上看,“大晋兵众,多于前世;资储器械,甚于往时”,现在还不着手灭吴,我们难道白白劳苦边疆百姓,靡费国财吗? 论述完灭吴的必然性后,羊祜又在文章中谈论战略。 由于两国的国力差距是如此巨大,羊祜认为最重要的战略便是以众凌寡,故而将征南方略自西向东分为四路: 第一路是蜀军,“引梁、益之兵水陆并进”;第二路是荆州军,“荆楚之众进临江陵”;第三路是豫州军,“平南、豫州,直指夏口”;第四路是重心,“兖、扬、青、徐,并向秣陵”。这四路大军大张旗鼓,同时向吴国发起进攻。吴国区区一隅之地,能拿多少兵马来抵挡呢?当然会捉襟见肘,挡住一路,便放开了另外几路,这是举国交战下必然会导致的局面。 其中羊祜着重分析到吴军的作战风格。 他认为受吴国朝局影响,东吴士卒向来不敢野战,“无有保世之计,一定之心”,应付一下也就对得起上司了,“其俗急速,不能持久”,之所以这么多年能够割据,也不是因为其它,还是水师强盛,“弓弩戟盾不如中国,唯有水战是其所便”,只要我军能够渡过长江,吴人打不了水战,他们就束手无策了,“一入其境,则长江非复所固,还保城池,则去长入短。” 这就是羊祜最著名的《请伐吴疏》,只是在上奏后,依旧受到贾充等开国元勋的反对,仅有张华、杜预等寥寥几人上表赞成。 到了咸宁四年(公元278年)八月,西晋伐吴派领袖羊祜病逝,作为国家外戚,镇南名将,羊祜的死,是西晋一大损失。天子司马炎得知噩耗后,不胜惊愕,随后涕泪沾巾,悲叹道:“我还想让羊公统帅征吴大军,怎料他竟然撒手西去了。” 在羊祜葬礼上,天子更是感情至深,当众流涕,对身边人说道:“羊公一去,我该把统一大业交给谁呢?” 结果在当年年底,龙骧将军、监梁益诸军事王濬突然上疏朝廷,自称已在益州造成楼船水师,足可横行江上,水战无敌。如果再拖宕时日,导致木船腐朽,恐怕伐吴就将再无机会了。 而在次年八月,新任镇南大将军杜预上任,他自行其是,率军突袭吴军名将张政,又将抓到的俘虏直接送往建业,以此激怒孙皓,使得孙皓临阵换将,以武昌监刘宪取代张政。 至此,伐吴的时机已完全成熟,虽然仍旧有王浑、贾充、荀勖等老臣反对伐吴,在这一次至关重要的辩论下,杜预、王濬等人的坚持取得了胜利,司马炎终于下定决心伐吴。 但耐人寻味的是,这次有人提出了一个极为费解的反对意见。 此人便是尚书仆射山涛,他私下里这么对司马炎说道:“天家不是圣人,若是消灭了外患,就必定会生出内忧,现在灭吴也就能让朝廷不再惧怕外敌,实际上却不利于长远啊!” 这话实在是莫名其妙,什么叫消灭外患就必定生出内忧,莫非打胜仗还能有坏处不成?还有那句诛心的“自非圣人”,又是什么意思?好在司马炎为政宽宏,既然决心伐吴,也就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了。 咸宁五年(公元279年)十一月,西晋朝廷调集二十余万大军,以鲁公贾充为主帅,按照羊祜生前的战略计划,兵分六路: 龙骧将军王濬,广武将军、巴东监军唐彬自巴蜀顺江东下,直指建业; 镇南大将军杜预自襄阳向江陵方向进军,尔后南下长江、湘水,攻略交广; 平南将军胡奋自荆州攻夏口; 建威将军王戎自豫州攻武昌; 安东将军王浑自淮南攻江西; 镇军将军、琅琊王司马伷攻涂中。 晋军南下之际,恰逢吴国生乱。老将郭马在广州聚众谋反,合有万余众,吴主孙皓已遣名将滕修、陶璜等数万人平叛,致使本就捉襟见肘的长江防线更加空虚。于是各路晋军势如破竹,接连传来捷报。 次年正月,王浑、司马伷占领扬州江北岸的所有吴土,与吴军隔江对峙。二月,杜预攻破江陵,王濬攻破西陵、荆门、夷道,益州水师成功冲破封锁,进入长江中下游。 三月,张悌率三万吴军北渡长江求战,为王浑所部歼灭。于此同时,王濬水师离开云梦泽,顺江东下,夏口、武昌不战而降,最终于三月十四日抵达石头城。 孙皓本欲率众死战,但所遣士卒望见王濬大军,只见旌旗漫卷,精甲曜日,舳舻千里,塞江连天。吴人为之丧胆,不战而降者多达上万。 吴主孙皓走投无路,只得递上降书,按照古代降礼,素车白马,肉袒面缚,衔璧牵羊,率公卿宗室数百人在垒门出降。 随着孙皓归降的消息传出,交州陶璜、滕修等吴军残部也依次率众投降。在短短四月之内,晋军连克东吴四州、四十三郡,降服吴军二十三万。事后点查民户籍册,得户数五十三万、官吏三万二千、后宫五千余人、民口二百三十万。 至此也正式宣告,随着东吴政权的灭亡,自公元189年,东汉董卓篡权以来,中国长达九十年之久的天下分裂局面,终于走向了结束。 恰逢马隆斩杀秃发树机能的捷报传到洛阳,司马炎更是喜不自胜,大肆封赏。为了纪念这一年的两大捷报,司马炎按司马昭灭蜀故事,大赦天下,改元太康,封孙皓为归命侯。 在司马炎看来,天下的正式一统,意味着晋王朝的天命所归。苦难和战乱的传奇年代都过去了,一个与大汉并列的伟大帝国,将要开始他新的辉煌征程。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想的也没有错,从整个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精彩的部分才刚刚要开始。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求票…… 感谢书友20190128104119591的打赏~ (本章完) 第16章 伐吴大军凯旋 第16章 伐吴大军凯旋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五月,刘羡仍然在随陈寿读书,这已是他随陈寿发蒙的第三个年头。春去秋来又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他已长到五尺,在同龄人中不算突出,气质却显得很出众。刚刚称得上少年的年纪,刘羡身上就褪去了稚气,反而显得温谦文质。 这都是陈寿精心培养的缘故。 从第二年开始,陈寿开始教授刘羡礼:平日的坐立起居,都讲究合乎礼,哪怕是一些繁缛的细节也要牢记。比如如果老师召唤,一定要小步疾走,这就是所谓的“趋”;而长辈在室内,如果人要先出去,必定背对门口,拱手时躬身趋退;哪怕室内只有自己走动,都要先面向南,然后方行,这是因为国君在南,父母也在南,不得不敬。 当然,陈寿也还在教导刘羡读史。只是随着学习的加深,他已不用教刘羡识字,也不用再刻意为刘羡挑选书目。而是任凭刘羡在自己书箱中阅读,遇到疑惑后再为他解答。到后来,陈寿开始忙于《三国志》的编撰,干脆便让刘羡在一旁帮忙整理资料。 陈寿甄别史料时,将诸如《东观汉记》、《献帝春秋》、《英雄记》、《诸葛亮集》、《云别传》、《魏略》、《费祎别传》等重要史料垒在一起,堆起来仿佛一块等身高的大石,而刘羡就在其中翻检。而陈寿每写完一章传记,刘羡也有幸当他的第一个读者。到了这个时候,过去百年的历史变迁,对刘羡来说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令他心驰神往,曾祖与祖父的遭遇也让他扼腕叹息。不过总得来说,除去五岁那年的门前血案外,刘羡还不能切实感受到书中人的具体影响。毕竟这是书中读到的故事,人物也只像是书中的人物,而随着对现状的习以为常,刘羡开始渐渐淡忘那天的场景了。 那是他们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刘羡下意识地这么认为着,至于自己的故事将要怎么着笔,九岁的他暂时还没有想好。 正当他沉溺于这种安详的读书时光时,一天,有一个信使突然闯进陈寿草庐,给陈寿送来了一封请柬。刘羡非常奇怪,因为随陈寿读书这三年里,除去给陈寿送衣物饭食的侍女阿难外,其余草庐拜访者寥寥,一共也就五六人,还都是偶尔路过的旅客。以致于在相当一段时间,刘羡以为陈寿是没有任何亲朋的。 但这次的信使却十分郑重,他等陈寿看完请柬后,躬身说道:“先生,我家主人特意嘱咐,此会极为隆重,大家十年又难得相聚一次,盼公勿要推辞。” 陈寿皱了皱眉,随后瞑目想了一会,回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跟超宗说,不管李叔龙如何看我,十日后的聚会,我都会去的。” 信使走后,刘羡问陈寿道:“老师,你要去赴什么会?” 陈寿放下手中请柬,笑道:“都是老师的一些故人与后辈,有些快十年不见了,但如今机缘巧合下,都要抵达京师,所以有朋友就提议,找个地方聚一聚。” “故人?” “大多是我的同学,当年都在谯师门下求学,转眼也是二十多年的事情了。” 刘羡问:“那怎么现在又来洛阳了呢?” 陈寿答道:“今年不是朝廷出兵灭吴吗?到石头城受降吴主的王濬水师,便是由蜀人编练的大军。王濬将军麾下的幕僚,也基本都是蜀人,大多是我的旧识。三日后,王公就要带兵凯旋了,他们也会随之一同进京献俘,所以才想着聚一聚。” “欸?”刘羡顿时起了兴趣,他也想见见老师的朋友,也想知道更多以前的往事,“我能跟去吗?” 陈寿摇摇头,笑道:“这不过是私人聚会,你身份敏感,去了恐怕平添许多是非。” 刘羡大感失望,而看着弟子的神情,陈寿也不免有些难过,随即安慰他道:“话说回来,王师凯旋献礼,也是世间少有的盛况,你不妨随我一起去旁观,据说能看到江东吴主哩!”刘羡这才振作起来。 三日一晃即过,当日辰时,陈寿就如约出现在安乐公府。在张希妙的安排下,府中大大小小的孩童少年,包括刘羡在内,大约有十来人,都跟在陈寿后面去看热闹。 凯旋礼的地点定在洛阳城南五里,也就是在洛水南滨。刘羡一出平昌门,就见乌泱泱一大片人群聚集着,一眼望不掉头,等他加入人群后,他的视野里看不见第二个人,脖颈处却能感受到不止一个人的呼吸。真可谓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就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这是刘羡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前年马隆出征的场景根本无法与之相比。他在人群中,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人是多么渺小又多么庞大的事物,或许只需要一声大喊,人群就会轰然失序,然后不知踩踏走多少生命。 好在陈寿在朝廷还有挂职,他取出官牒后,便有卫士从人群中开出一条小道,引着他们继续南行,渐渐地,喧嚣的声音被抛在身后,也不见有杂乱熙攘的人头,一座宽阔广场豁然出现在洛水河岸。 广场正中间设有一座露台,可遥遥望见其上的祭坛、华盖,而在露台下,数百名身着朝服的官员分立左右,更有千余名禁军列阵持刀。在他们正南方,一条二十余丈宽的大道被清理出来,直通向南面平原不可见处。 可以想见,天子此时就端坐于露台之上,而凯旋大军将在数十万人的肃穆注视中上道献捷。 刘羡一行人被引到广场的西南侧,这里大多是受邀观礼的官僚亲属,而对面则是天下有名的儒生隐士。刚刚立定,张固就指着露台对列的两辆车舆,小声对刘羡道:“辟疾你看,那不是你四伯和七叔吗?” 刘羡定睛看去,才发现在露台前宿卫的禁军中,确实有刘瓒和刘璩,再往前一看,不还有九叔刘辑吗?他们怎么在这? 他问陈寿,陈寿解答说:“三位侯爷都在朝中挂中郎职,隶属于光禄勋,也属于禁军,天子有事出行,他们都有责随行。” 刘羡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今天还没看见父亲刘恂,又问道:“那我阿父呢?” “主公贵为公爵,这样的大事,当然也会来,不过他恐怕不在台下,而在天子身侧。” 正说话间,露台上响起悠扬的号角声,欢庆的锣鼓声紧随而至,这意味着凯旋大典终于开场了。只见骑队如云涌来,当前八百骑都跨纯色骏马,身着戎服,外披红色锦袍,持虎罴各色军旗。军旗迎风招展,马蹄轻快地踏着隆隆之声驰过。再来八百骑,仍跨骏马披锦袍,鸣角而进。紧接着两千精骑成纵队而来,都着铁兜鍪,身披明光铠,持槊戟,坐骑马首蒙铁面帘,身披牛皮铠,似天神降落,长长的队伍威风凛凛地一路奔过。 然后无数带刀捉仗武卫骑士涌来,夏日下,一片铁刃寒光闪闪,夺人眼目。而在他们后方,正驰来六辆刻满龙虎雕纹的战车,每一辆战车上都站着一路晋军的主将与幕僚,他们或穿漆金明光铠甲,或持扇着纶巾儒服,气势汹汹,如彩云拥日而出,令人顿生敬畏仰慕之情。 “那就是王公!”陈寿指着其中一车道,刘羡紧跟着把目光投射过去,看见一个须发尽白却身姿挺拔的老人。他手持斫刀,正与身边的幕僚交谈,而在风蚀般的眼纹下,是一双安如磐石般的双眼,这使得他显得慈祥又威严。 而在王濬身旁的几个幕僚副将,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都有,但无一例外,全都个子高挑精悍,满脸肃杀。陈寿一个个为刘羡介绍说:“最左边的那个是何攀,中间个子稍高的是谯登,与王公最近的是罗尚,最右边的是李毅,全是蜀中的高门名士,也都是我的老相识。” 话音刚落,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欢呼鼓噪之声,数十万人的高呼仿佛漫无边际的海啸,将其余的嘈杂声音尽数压了下去。 原来是东吴的俘虏到了。 吴主孙皓与宗室重臣数百人,全都身着素衣,被无数背弓矢持槊戟的军士挟制,站在驽马挽车之上,缓缓通过大道。 而刘羡的目光扫过俘虏,立刻就被吴主孙皓吸引住了。孙皓今年三十九岁,但样貌很年轻,皮肤也白皙,眼神极其阴鸷,仿佛藏有躁动的幽灵。刘羡与他对视的一瞬间,竟有被“刺”了一下的错觉。 刘羡揉了揉眼,抬头再去看,发现孙皓竟仍盯着自己,神情仿佛是一只受伤的饥鹰。但这只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队伍行进中,他片刻间就离开了刘羡的视线。而看着孙皓的背影,刘羡在心中思忖,方才的对视是否是一种错觉。 俘虏押走后,围观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最后殿后上场的军队是许昌戍卒,他们人数众多,每走一步地面都是一震,在为首军官的带领下,他们齐声高唱一首军歌; “猃狁背天德,构乱扰邦畿。戎车震朔野,群帅赞皇威。 将士齐心旅,感义忘其私。积势如郭弩,赴节如发机。 嚣声动山谷,金光曜素晖。挥戟陵劲敌,武步蹈横尸。 鲸鲵皆授首,北土永清夷。昔往冒隆暑,今来白雪霏。 征夫信勤瘁,自古咏采薇。收荣于舍爵,燕喜在凯归。” 这首诗歌也是张华所写,名为《劳还师歌》,不同于《命将出征歌》庄重慷慨的曲调,这首歌雄壮中不失欢乐,激昂中又充满进取,似乎在寓意着一个新的美好和平年代的到来,悄无声息间,所有人的面孔上都带有一丝笑容,哪怕是战败方的俘虏,心中也会存有一些对和平的向往与渴望吧! 随着歌声结束,所有献礼军队都已抵达,天子也终于露面,在露台上接见凯旋将领与俘虏。 由于相隔太远,刘羡看不清露台上天子的面孔,只是觉得黄袍与华盖美丽,配以周围山林般不可胜数的卫士兵戈,更彰显出帝皇的至尊权力与无上威严。可在接收吴国国玺时,一阵清风掠过露台,令天子身影有些摇晃。在刘羡看来,这似有一种美人般的苗条与脆弱,甚至让他联想到弱不禁风。 不过片刻后,刘羡就注意到天子身后的父亲。此时刘恂与西晋的几名公爵并列在第二排,身子有些伛偻。这让刘羡有些费解,在他心目中,刘恂对待他人或许残暴,但是却极其注意形象,或者说极为自尊,无论出现在何地,都不愿意露出半分落魄之象。而今天,刘羡似乎从中看到一些凄凉。 在很多年以后,刘羡回想起这个场景时,他已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想法。 毕竟在他的旁边,是汉献帝刘协的长孙山阳公刘康,在他的前面,则是魏武帝曹操的孙子陈留王曹奂,吴大帝孙权的孙子孙皓,如今正向天子献玺。东汉与三国君主的后代们,如今都匍匐在司马氏的脚下了,这是否意味着,过去的辉煌终将一去不复返呢?不管以后有没有答案,至少在当时,安乐公是肯定没有答案的,他对未来只有漫长的绝望。 但对于如今的天子司马炎来说,他的喜悦也是遮不住的。 此番征吴是他力排众议,结果大获成功,统一神州,这让他大喜过望。在凯旋礼结束后,他不令群臣诸将回家,而直接在皇宫中设宴招待大家。众人通宵畅饮,主客尽欢,一直到第二天快天黑才散去宴席。短短半年之间,西晋不仅消灭了凉州的大患秃发树机能,还讨平了割据数十年的东吴,彻底统一天下,这是百年来多少人杰都未能完成的伟业啊! 司马炎登基已有十四年,做事决策,一直受贾充等勋贵老臣掣肘,时值这一年方才真正扬眉吐气。 他先是提起当年启用马隆之事,借着酒意讥讽道:“如果当时听了诸位的,国家哪里还有凉州呢?”贾充也非常适时地上前请罪,自言深为此前反对伐吴而懊恼。司马炎哈哈大笑,不再纠结此事,而是在撤去宴席后,又命人持酒一壶,前往羊祜墓前祭拜,以告慰太傅在天之灵。 分别前,他又留下孙皓,指着身前的座位对孙皓道:“朕设此座,待卿久矣。” 谁知孙皓不卑不亢,抬头回复说:“臣子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 周围侍从听了大怒,欲上前捉拿孙皓逼他服软。但司马炎却丝毫不以为意,反端起酒盏,对孙皓笑敬说:“既如此,那朕敬卿一杯酒,也当是谢谢爱卿的好意了。”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求票…… 感谢书友阳恒念、玉蛇俱焚、读者1809911656634376192的打赏~ (本章完) 第17章 安乐公府的新邻居 第17章 安乐公府的新邻居 在伐吴大军凯旋后,洛阳又回到了如往日般平静的日子。这年的凯旋大典固然数十年难得一见,可京师百姓漫长而又稳定的生活才是不可替代的。农人们每日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在漫长的昼夜交替中繁衍传承,这已经成为了本能。而在他们有限的记忆里,战争遥不可及。无人记得,上一次发生在洛阳的大战,是在什么时候,毕竟那已经是快九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对于安乐公府而言,灭吴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 朝廷之所以愿意用高禄供养安乐公,一是为了安抚蜀汉遗民,二是以此标榜自己的宽大之心,削弱吴人抵抗的意志。如今朝廷统治梁益已有十八年,孙吴业已亡国,再按照过去的标准就不合适了。 故而凯旋大典后数日,度支尚书张华就上表天子,言称天下既然平定,治国方略就该由外转内,恰如汉武开拓,昭宣养民。治国的首要问题在财政,而财政的本质是开源节流,眼下尤以节流为重。而在张华奏表的第一条,就是降低东吴降将与安乐公的待遇。 在这项进言中,张华建议将车骑将军孙楷降为度辽将军,骠骑将军孙秀降为伏波将军,俸禄减半,仅保留开府仪同三司的权力。而对于安乐公刘恂,他则以刘恂为人淫虐,品行不端为由,建议缩减封国,由渔阳郡安乐县的万户封邑,削封到寻常县公的一千八百户。 进言通过后,安乐公府的收入顿然十不存一。作为当下的制度,公府虽享有封邑,但能进入府库的不过是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还是要上缴朝廷。而进入府库的赋税,还要挪出一部分,作为封邑官员的俸禄。剩下的再从渔阳运到洛阳,扣除损耗后,才是安乐公府能够调用的部分。 此次减封,极大的影响了安乐公府的生活。虽说安乐公还未完全被京畿士族接纳,但必要的迎来送往,还是不能缺少的。往年俸禄足用,打点关系后,总还能剩下来不少。但凡没遇到荒年,刘恂、刘瓒兄弟几人拿来挥霍,什么珍馐美酒,斗犬赛牛,狎妓狂欢,多半是足用的。可现在无疑是痴人说梦了,刘羡几次从陈寿处回来,都听见母亲张希妙在书房中拨弄算珠,和刘羡说话时,温柔的眼角处也笼罩有一些哀愁。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公府中发生了一些争吵。毕竟凡事谈钱最伤感情,哪怕亲兄弟也没有例外。 往日府中的那些亲戚,刘羡的三位叔伯、六位堂叔,还有一些靠府中接济的亲戚,纷纷到府里挤作一团,说算不清楚账就绝不罢休,各说各有理。 年老的觉得自己应该少减,年小的也不想吃亏,有时候叔伯答应了,叔母伯母也不答应,好说歹说上午同意了,有人下午又反悔。安乐公刘恂不厌其扰,干脆就在后院中避不见人,把这些事情都扔给了张希妙。 希妙又哪里安抚得过来?说了十来天,根本没有用,最后还是大夫人费秀出来镇场,希妙又以身作则,给自家也减了用度,这才让亲戚们闭了嘴。而公府往日的挥霍作风,自然也是一去不复返了。 这段时间里,刘羡在家中完全待不下去。母亲和亲戚们算账时,他根本插不上话,而回到房中读书呢,无论把房门关得多紧,叔婶亲戚们的声音总能传进来,简直就像是一群马蜂。刘羡没办法,干脆就拿了书到府门前闲读,哪怕听着街道上小贩的吆喝声,也比家中的争吵来得悦耳,心也就静得下去了。 有天他在门前读《东观汉记》,读着读着,耳边突然响起车轮辚辚声,而后停在公府正门前。刘羡还以为是有人拜访,抬头去看时,却不由吃了一惊:来了好多人! 六辆马车呈一字公府门前排开,每辆马车旁边都有十来人,其中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铁卫,走起来铁甲兵器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好似银铃一般。随后马车中也走下几十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刘羡并不认识,但看到为首的两人,他不禁吃了一惊:他们两人怎么在这? 这两人分别是度支尚书张华与归命侯孙皓。 张府就在安乐公府隔壁,两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刘羡自然是很熟悉张华的。他还是那身熟悉的穿着,宽衣博带,长袖飘飘,一手摇扇,一手捻须,显得很是雅致,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熏香,也遮不住他的光彩气质,一眼就知道是朝堂的风流人物。 而孙皓,自然是前几天在凯旋大典上就见过的。刘羡还记得,他当时似乎与孙皓对视了片刻。现在隔近了看,孙皓着一身乌色窄袖长衫,更加衬得皮肤白皙,没有任何血色,这都是纵欲过度的痕迹。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刀尖般的眼神,无论他的视线扫过谁,就给人一种将要被剥皮的压迫感。 但近在咫尺的张华却面色如常,他随张华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对面的宅邸笑道:“侯爷,这里是你的新宅。而从今天起,我们就算是邻居了。” 孙皓面无表情地说道:“能与陛下的王佐之才为邻,是孙某几世修来的福分。但可惜,孙某晦气十足,当了几年伪朝国主,周围没发生过几件好事,所认识的亲朋好友,从来就没有几个善终。” 不软不硬地碰了一颗钉子,张华倒哈哈大笑起来,他摇着羽扇说道:“侯爷实在是玩笑了,今年侯爷不就遇见了一件好事吗?” “什么好事?” “得遇明主,四海升平。” 这种毫不掩饰的讽刺激怒了孙皓,令他苍白的面孔立刻涌起潮红,但又不好发作,只能在内心酝酿怒火。张华也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又简单寒暄了两句,就向孙皓揖别,转过身,他看见在安乐公府前的刘羡,笑了笑就信步离去了。 孙皓的随从们开始往宅邸里搬运家具行李,而孙皓站在原地发呆。 他在想什么呢?在人群中,刘羡不自觉地盯着孙皓看。孙皓的气质是这样独特,他明明与自己站在同一个街道,灵魂却仿佛不在此处,周围人与他是如此贴近,但他冷漠的目光,却如同有无形的壁障。这莫名其妙地让刘羡联想起父亲刘恂,似乎父亲荒唐的举动中,也与他有一些共性。 这时,一个苍头搬动箱子,不小心触碰了一下孙皓,孙皓勃然大怒,当即一脚踢在苍头腿上,骂道: “怎么,你也想辱我?” 那苍头立刻磕头如捣蒜,求饶道:“侯爷,侯爷,小人瞎了眼,绝不是有意为之!”听到“侯爷”二字,孙皓更为愤怒,他从腰间拔出佩刀,将胸中的怨火化作残忍的冷笑:“那好,你若真瞎了眼,此事便过去了!” 苍头更是畏惧,一面哭嚎一面叩头,头上的血都磕出来了,周围的人更是噤若寒蝉。只有归命侯夫人滕芳兰拽了拽孙皓的衣袖,可孙皓不为所动。 此时刘羡站了出来,他径直走向前。对孙皓道:“你为什么害人?” 孙皓抬头看了他一眼,先是一愣,似乎没认出刘羡,随后脸上再次涨起潮红,显然是把这句话当做羞辱。 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恐吓道:“你是哪家的小孩?敢管我的事?” 刘羡端正地对他行礼,报出自己的家门:“家父姓刘讳恂,也就是如今的安乐公,就住在贵府对面。” 听说是蜀汉的宗室,孙皓先是恍然,随后露出些嘲讽的笑容来,说道: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您是归命侯孙皓,也就是以前的江东国主。” “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来管?我调教自己家的仆役,也需要你来点头吗?”孙皓的双眼仿佛鬼火,双肩高耸,犹如一只秃鹫的双翼,浑身都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继续冷笑道:“你莫非没听说过,我在建业当皇帝时,最喜欢做什么?不是别的,就是剥去活人的脸皮!” 刘羡点点头说:“我在洛阳听说过,还以为这是谣言。” 这一句让孙皓愣住了,他身体松弛下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刘羡接着说:“我老师和我说,世人总喜欢成王败寇,以为胜者无所不善,无所不能,败者无所不恶,百无一用,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数年来,孙皓能以弱抗强,在交州与西陵两次取胜,可见并非昏庸。最后失败,也不过是大势所趋,寡不敌众,人力所不及也。所以老师说,这样的人,怎么会喜好剥人脸皮呢?往日我听到的一些攻讦,极可能是夸大其词。” 听到这,孙皓的怒气与杀气大多消解了。他挥挥手,示意一旁的仆役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渐渐麻木,最终转变为一种难言的落寞,他叹着气说: “这些不是谣言,我确实剥过很多人的脸皮。”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懂,因为那时我是皇帝,皇帝杀人立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孙皓已没了继续交谈的兴致,和一个孩子说这些,让他觉得自己愚蠢,末了,他疲倦地低声自语道:“张华说得不错,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他不再看刘羡,转首踏进自家的府门,夫人滕芳兰从行礼中取出一些蜜饯,作为礼物送给刘羡,而后也紧跟着入府了。其余仆役们也都赶紧恢复了正常的搬运,那个被刘羡救下的苍头,也就是上前道了一声谢,匆匆加入队伍中。 刘羡站在原地,精神还有些恍惚,经过刚才一番短暂的交谈,他忽而觉得,这位邻居像极了自己的父亲。 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求票…… 感谢书友17th的黑猫的打赏~ (本章完) 第18章 被孙皓赶出门外 第18章 被孙皓赶出门外 随着减奉的事情告一段落,安乐公府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虽然算账时吵得不可开交,但真定下规矩后,倒也和过去没什么不同,除了几位叔伯经常在家里唉声叹气外。 刘羡不想去理睬这些长辈们的鸡毛蒜皮,他还有很多书没看,也有很多疑问想得到解答,在可以望见的时光里,他都想随着老师陈寿一起读书。 可时光是这样的快,在六月的一天,陈寿和刘羡坐在草庐的书棚里,突然卷来一阵清凉的山岚,把盛夏的暑气都刮出棚外。陈寿很是享受,故而眯缝着眼睛缓缓摊开手脚,仰面朝天躺了下去。 “辟疾,你跟我读书多久了啊。”陈寿对着坐在桌案旁读书的弟子说道。 刘羡看了老师一眼,放下书掰着手指算道:“我跟老师读书,是从咸宁四年二月月开始的,中间过了咸宁五年,到现在太康元年六月,差不多已有二十六月了。” “哦,已经二十六月了,看来我的守孝之期也满了。” 刘羡一愣,随即恍然:老师之所以在此地结庐,是为了给母亲守孝,而守孝的期限就是二十七月,也就是大家通常称谓的守孝三年,在此之后,老师也就可以脱去丧服,可以正常地饮酒食肉,回到世俗生活中去了。但刘羡很快又升起疑惑,老师为什么提起这件事呢? 刘羡试探说:“老师辛苦,教导我三年,却还没有敬过什么心意,老师若不嫌弃,我回去就和阿母说,给老师安排一场家宴吧。” 陈寿摇摇头,笑道:“大可不必,我可不想看见主公的冷脸。” 他长舒了一口气,又重新坐起来,脸上挂着感慨的笑容,他说:“我和你提及此事,是想告诉你,大概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离开京畿了。” “啊?”刘羡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追问道:“老师是有什么急事吗?” “不是急事,却是大事。”陈寿拿起昨天自己刚写的一张草稿,向刘羡晃了晃,他说:“你知道,我筹备写一部关于三国的史书,大约已有十多年了,《魏书》与《蜀书》,我已经完成了十之七八。” “只有《吴书》,因为孙氏迟迟未灭,所以我也无从着手。” “好在今年,国家终于一统,江东也纳入晋室,我也可以开始准备《吴书》的写作了。”陈寿顿了顿,对刘羡直说道:“守孝后,我打算南下一趟,去拜访荆、杨、广、交四州的大族,搜集一些史料文集。” 刘羡终于反应过来,他问:“老师要走了吗?我不能跟老师一起走吗?”还有一句话他说不出来,他实在不愿意待在家里。 陈寿微微摇头:“这一去山高水长,也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夫人怎么会放心让你走呢?辟疾,你还是安心待在府中读书吧。” 看刘羡郁闷的脸色,陈寿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说:“也不要想太多,我也不是立刻就走。这些天,不是颇有些江东人搬到洛阳吗?我要去寻访一番,也好对南下做些准备,估计要一两月时间。我也会抽空给你找一个新老师的。” “还有这些书,我很多也不便带走,等过些日子,我就寄放在你家里,你可以随意观看,但也要替我好好保管。” “将来如果我老死了,这些书,我也就留给你了。” 听着老师絮絮叨叨的念叨,刘羡的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快三年下来,师徒两人也产生了浓厚的情感,陈寿没有子嗣,不知不觉间,也有些把刘羡当做自己的孩子了。而在刘羡看来,相比于残酷冷漠的刘恂,老师陈寿才更像是他的父亲。他实在不舍得老师离开,可刘羡也知道,对于老师来说,他人生最大的执念其实就是修出《三国志》,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他无法阻止,也不应该阻止。 于是他分外珍惜接下来这段和老师相处的时间,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还是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次日下午,陈寿就打点好行李书籍,雇了两辆马车,把草庐的书箱运到安乐公府前。刘羡早已把此事告知母亲,张希妙便一边让人清出一间厢房,一边和刘羡在门口等待。 陈寿抵达后,几人勉强寒暄一阵。如陈寿此前所言,他婉拒了在公府用膳的邀请,直接开始了对东吴人物的寻访。不过出乎刘羡意料,老师寻访的第一站,竟是公府对面的归命侯府。 这位亡国的江东国主,刘羡已见过两次了,虽算不上熟识,但印象却极其深刻。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孙皓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质,仿佛自己的父亲刘恂。刘羡不想接近,但又不忍不住想了解他的内心。 而得知老师打算拜访,刘羡的这个想法又萌发了出来。故而他祈求陈寿,想随老师旁听,陈寿思忖一番后,也觉得没什么弊端,就同意了这个请求。 很快,陈寿敲开归命侯府的大门,递了名牒上去后,没一会儿就有仆役过来引路。 可能因为都是张华监修的缘故,孙皓的宅邸与安乐公府布置相差无几,走过前院后的一个走廊,就来到待客的堂屋。 这时候,堂屋正面坐着孙皓,其右是夫人滕芳兰,其左是长子孙瑾。孙皓的表情冷静严肃,仿佛即将进行一次会战似的。大厅里,孙吴宗室们按辈分年龄坐在左右,周围围着一些从建业跟来的侍女,他们衣着华丽,态度殷勤。 孙皓在建业的时候,如果天气晴朗,其实也会像这样端坐在昭明宫,然后把窗户也打开。那样,钟山巍峨的身影映衬着玄武湖的波光,就会给宴会平添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现在他端着酒盏,只能望着窗外的的桃树。 陈寿与刘羡入座后,刘羡忍不住上下打量孙皓,因为与上次谈话不同,此时孙皓的气质变了,两眼沉郁,嘴角轻抿,没有那种坚硬的刺人眼球的感觉。 孙皓也看了刘羡一眼,不由笑道:“你怎么也来了?是想尝尝江南的佳肴吗?” 刘羡好奇问道:“江南有什么佳肴?” 一旁的滕夫人笑了,她声音轻柔如柳絮,接道:“那可太多了,太湖的鲈鱼鲜甜,建业的菰菜爽口,丹阳的莼羹醇香,宣城的糯米软黏,钱塘的雕醉人,岭南的甘蔗多汁,南昌的枇杷解暑……”她一口气报了一长串江南特产,听得刘羡心旷神怡,满口生津。还是陈寿拍了拍刘羡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陈寿将话题扯回来,对孙皓解释道:“辟疾是我的学生,今日我有幸拜见侯爷,便想着让孩子涨涨见识,还请侯爷见谅。” “噢,在新朝治下,先生还愿为故主做事,了不起。”孙皓的眼神柔和了些,随即举杯自嘲说,“当年我在建业,多少人信誓旦旦,说要为国死节,结果王濬大军一到,一夜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些老臣们,号称说要与我生死与共,如今也没有一个在我身边,更别说为我做点什么了。” 他又重复说:“先生是个有良心的人啊。”可这句话却让陈寿感到很羞愧,当时张希妙带刘羡来找他,自己是想要推辞的,还是张希妙坚持,而自己又无可奈何,最后顺水推舟罢了。故而他很诚恳地说:“侯爷过誉了。” 孙皓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而是进入正题,问道: “我听说先生之所以找我,是因为在写一部史书?” “是的,我想为过去的一百年修史。” “那可不容易,天下兴亡多少事,又有多少英雄豪杰,不好写。写完了,也不知有多少人非议。” 陈寿答说:“倒也没那么难,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写到纸上,也不过就是一页白纸,几行墨痕罢了。” 孙皓沉默少许,问道:“那先生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陈寿拱手道:“我此行拜访,一是想听侯爷自述吴史,二是想问侯爷,若我为吴国著史,江东有哪些名家良史,可供我参考一二。” 孙皓没有立刻回答,他举起一杯酒盏,缓缓饮尽,然后才说:“也好,著史乃是千古不朽之盛事,若是对先生有用,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罢,孙皓当即给陈寿安排了纸笔,开始详细讲述他所知的吴国兴衰。相关内容,由于笔者已在前文提及,此处就不再赘述。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这样的体验非常新奇。 此前他见陈寿著史,因陈寿寻访搜集史料已必的缘故,看到的工作不过是在故纸堆中翻检,所以对历史的印象还很抽离。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再怎么喜爱读史,对人物的情感感同身受,终究是隔了一层。 但当眼前陈寿孙皓两人对谈时,话语中所提及的,有数十年前的旧事,也有就发生在几年里,自己也曾亲身经历或耳闻过的事情,刘羡才突然反应过来。所谓历史,其实距离自己并不遥远,它就是曾经发生过的,活生生的现实。 眼前这个和自己父亲稍大一点的中年人,他是孙权的孙子,吴国的皇帝,出生时曾被陆逊亲手抱过。他童年经历过完整的二宫之乱,也曾参与过宫廷密谋,在上位后过河拆桥,诛杀过拥立自己的权臣。更曾率领吴军,两次击退晋军的进攻,直到今年失败,沦为三国最后一个亡国的君主,客居在洛阳的归命侯。 这让刘羡的思绪如波浪般铺开,他又转头去看陈寿,脑中想,老师在过去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想要书写历史呢?相处了三年,虽然老师也会和自己讲述一些历史,也会谈亡国时两国的军事布置,但他只口不提自己,仿佛在亡国时,他就是一个透明人一般。 刘羡继而想到王富与刘恂,他们在十几年前,又经历过什么呢?特别是自己的父亲,他作为当代安乐公,当年蜀汉亡国时,他是绝不可能置身事外的。眼前的孙皓颓废消沉,可在他的自述中,过去的孙皓意气风发,有若神人。父亲是否也有相似的经历呢? 刘羡抱着这样的想法,却又难以想象出这种模样的刘恂。毕竟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未展示过类似的一面,刘羡甚至觉得,父亲没有感知快乐的能力,或许他确实天生如此。 这么想着,刘羡继续去听孙皓的自述。 此时的孙皓已说到尾声,讲他入洛之后,数次被人羞辱。 几日前,鲁公贾充在宴席上笑话他,问他:“听说阁下在南方挖人眼睛,剥人面皮,这是何等刑罚?” 孙皓就反讽道:“若有臣子奸诈不忠,弑杀君主,则加此刑。” 这是在嘲讽当年司马氏未篡位时,魏帝曹髦率众讨伐司马昭,却为贾充杀死一事。 贾充听罢,半晌不能说一语,可谓是羞惭至极。 说到这,孙皓露出骨子里的暴戾,先是愤然道:“一朝战败,为小人所辱!我恨不能生啖其肉!”随即又觉这言语自欺欺人,怆然说:“可恨呐!社稷倾覆,又将客死他乡,死后如何见列祖列宗?当时王濬兵临城下,我就该效仿纣王,自焚鹿台,以明心志!” 这话到了刘羡耳中,却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再次察觉出一些似曾相识的味道,脱口问道:“侯爷既然已经降了,何必假设当初呢?” 孙皓闻言,却愕然地看向刘羡,凝视良久后,讥讽的笑容浮现在他嘴角,最后化作尖锐的言语:“是啊,你是刘禅的孙子,将来的安乐公,怎会知道亡国的耻辱,失败的苦楚?再过几年,等你当了官,还会对着司马家卑躬屈膝,感恩戴德,毕竟没有他们,哪来你这条饱食终日的小狗呢?!” “你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羞辱,仿佛是当头一棒,深深刺痛了刘羡,他不是不知道亡国的意思,但在那次在夕阳亭的起哄后,再未有人对他提起过。 而读书日久,让他远离于平日的各种俗事与烦恼,渐渐将那些求学前的种种疑惑淡忘了,抚平了。可现在,那些促使他躁动不安的情感再次复苏,迫使他直面已知的历史,并将亡国这个现实与自己的出身联系起来。 刘羡想否认这个说法,但他很快忍住了,因为无法否认。他的内心,各种想法如电光火石般激烈碰撞,不由生出纯粹的敌意与恨意,最后酝酿出人生最恶毒的一句反嘲:“侯爷说我卑躬屈膝,那侯爷的意思是,想当一条昂首挺胸的老狗咯?” 孙皓勃然大怒,他将手中酒杯猛地掷出,正中刘羡的额头。 “砰”的一声后,酒盏在地上碎为几片,而庭内外寂静无声,无论是陈寿还是滕夫人、孙吴宗室,都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 刘羡捂着头站起,淋漓的鲜血从指缝中渗出,但他却仿佛不知疼痛,用一种坚硬凝练的眼神,静静地直视着孙皓。 孙皓感觉被“刺”了一下,他恍然想起,在献俘仪式上,他见过类似的眼神,似乎就来自于眼前这个少年。清澈的眼神下,浓缩着水晶般不可浸染的意志,他从中一下看到了自己,一个愤怒、暴戾又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眼神很快让他平静下来,指着刘羡对仆役道:“把他给我赶出去。” 这就是刘羡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孙皓的交流。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求票…… 感谢书友雨中的泪水的打赏~ (本章完) 第19章 信与义 第19章 信与义 急匆匆地将刘羡送回安乐公府后,次日一早,陈寿就到公府来探望学生。 他进门的时候,张希妙刚给刘羡抹完药,正在往伤口上缠麻布,由于伤在额头上,希妙不得不把麻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等包扎结束,刘羡就仿佛凫公英似的,好像风一吹,头就会带着身子飞走。 看见陈寿来了,张希妙连忙起来,招呼他在一旁入座,而后给他倒一碗茶汤,笑道:“先生怎么来得这般早,我昨日不是说了吗?不用介意,些许小伤,辟疾养两天就好了。” 陈寿看了一眼刘羡头顶的包裹,觉得希妙实在是言不由衷,不过他也没有拆穿,而是继续赔罪道:“夫人哪里的话?辟疾是随我出的意外,我怎能置身事外?” 说罢,他拿出从西市买的一盒上党人参作为赔礼,再次致歉道:“我教导辟疾这么长时间,只教他学礼和读书,却忘了教他如何为人处世,这也是我做的不够,还望夫人莫怪才是。” 两人相互推辞了片刻,希妙终究还是收下人参,又嘱咐了几句刘羡不要多动后,便转身去操持家务。此时的房间内,只剩下了陈寿与刘羡师徒两人。 母亲一走,刘羡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因为不适应头顶份量的缘故,一时间有些摇摇晃晃。陈寿看着弟子的滑稽模样,不禁有些失笑,随即又有些心疼地问道:“如何,还疼不疼?” 刘羡用手抓着绷带,皱着眉头说:“不疼,就是有些痒。” 陈寿把他的手拍下来,像是父亲一样地责备说:“别抓!痒过一阵,伤就好了,你把伤口抓开,以后大概要留疤。” 刘羡顺从地把手放下来,摆好姿势坐好,抬眼看老师时,发现陈寿正以严肃的眼神审视他,刘羡连忙把头低下去,并意识到老师要开始说教了。 陈寿问他:“昨天为什么要那么说?你不知道孙皓敢杀人吗?” 刘羡答道:“我知道,他第一次搬过来,我就见他要杀人。” “那你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要和他硬顶?” “因为他羞辱我。”刘羡睁大眼睛直视老师,“他不止羞辱我,还羞辱我的姓氏。老师教我的第一课,就是不要辜负自己的姓氏。” 陈寿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刘羡会这样回答,语气随即缓和下来,耐心道:“但老师也教过你,君子要危行言孙、蠖屈存身。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如果遇到了事关生死的危险,为了以后能实践正道,暂时隐忍并不可耻。胯下之辱,韩信俯就;更始杀兄,光武驰谢,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刘羡点点头,说:“老师说的道理没错,但是却不适用于昨日。” “嗯?” “首先,我还没有什么大志向,还算不上君子。” 这句话让陈寿哭笑不得,但接下来刘羡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其次,昨日我那样做,虽然危险,但却不足以致命。” “为什么这么说?”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孙皓在建业时不敢自焚,就已经丧气,入洛之后,又屡受高门折辱,其气更沮,以致于门前要杀仆役,杀意也不过一瞬而已。我昨天看他眼神,低沮如秋草,无半点杀气,又有何可怕呢?” 这一番话语后,陈寿有些恍惚,这一番流利的臧否人物,以及刘羡锋芒毕露的自信光彩,不由让他回忆起以往戎马倥偬的峥嵘岁月,那时也有人对他说过天下英雄,同样的自信和锋芒毕露。但那已是很遥远的事情,遥远到陈寿都已经记不清他的容貌,但陈寿始终记得那个燃烧成烬的结局。 他缓过神来,不由得叹气道:“你啊……凡事不要想得太简单,人不是圣贤,很多事是料不到结局的。” 陈寿本想岔开这个话题,聊一些对未来的规划,不料刘羡又一次打断了他,问道: “老师,我心中有一个疑惑,你能为我解答吗?” 陈寿看着学生较真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还是压下不安,耐心道:“但说无妨。” 果然,刘羡问道:“人为了什么而殉死呢?” 刘羡继续说自己的困惑:“当年屈原不得重用,哀恸自投于汨罗江;荆轲易水踏歌,舍生忘死也要擒杀秦王;耿恭孤师守西域,最后仅剩下十三人;而邓艾兵临成都,祖父投降,我五伯刘谌,更是先杀妻子,而后自杀。而昨天孙皓也说,他一度想为国家自焚殉死。”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老师和我说,人要爱惜自己的生命,可这些人不仅不爱惜自己的生命,甚至主动赴死。我知道,他们应该就是像孟子所说的那样,所欲有甚于生者,故而才舍生而取义吧。” “但这个义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愿意为义殉死,有的却不能?又为什么,舍生取义的总是少数,莫非活着的大多数人就是不义吗?” 刘羡一连问出了一长串的问题,说得快了,吐字甚至有点含糊,但陈寿却听得非常明白。等他说完,陈寿已挺直身姿,脸上露出百感交集又如释重负的神情。陈寿在心中叹息道:这孩子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刘羡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还记得吗?第一次你阿母带你到草庐拜师的情景。” “记得。” “当你阿母说要我当你老师,我起初是拒绝了的,你也记得吧。” “记得。” “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吗?” “不知道。” “因为我怕受你的牵连,我是蜀汉的遗臣,你是蜀汉的皇子,我们两个若是被联系起来,恐怕就是少不了谋反的指控,将来如果走错一步,连善终都难。你明白吗?” 刘羡沉默少许,答道:“明白。” “你知道我为什么又答应了吗?”“不知道。” “因为我确实是蜀汉的遗臣,当年我与我父亲学习,出仕,拔擢,都受了你曾祖、祖父还有诸葛丞相的恩德,若我不报答,我就失去了信,失去了立身之基。” “信?” “对,信,信任。”陈寿耐心讲解道:“辟疾,你思量一下,你母亲对你好不好?” “我阿母待我最好。” “那如果你辜负了你母亲,你觉得世人会如何看你?” “这……” 陈寿缓缓说道:“大家会觉得……你连最爱你的母亲都不关爱,恐怕是个无情之人吧。”刘羡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思量片刻后,认真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愿意把你当朋友,也不会有人把你的承诺当真。因为你连待自己最好的人都不关爱,何况其他人呢?然后你就会排除在众人之外,甚至会被人杀死,因为你不值得被信任。” “信,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互相可以信任,人才成为人。人与人组成了国家。若无信,就变成了禽兽的世界……这是我的看法,禽兽的世界虽然也可能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但始终伴随着厮杀和争斗,只会把人带向毁灭……” 刘羡听懂了,继而问道:“所以‘信’就是‘义’吗?” 陈寿摇摇头,喝了一杯茶水后,再缓缓道:“信与义看似相通,但实际上义比信更高。” “信固然重要,但你习史已久,应该明白,为了实现一个目的,有时候尔虞我诈,相互欺骗是不可避免的。这时候信遭受了破坏,人们开始相互争斗厮杀,可人永远厮杀下去,人世将沦为废土。想要阻止这种情况,只有义才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信任的前提是平等的付出与回报,而毁坏信任,就是有人的索取多过付出,在毁坏信任后,想要再修复信任,那就必须要有人主动付出,不求回报地牺牲自己。这种行为,我们就叫做‘义’。” “而你之前说的那些人,比如屈原,原本楚国宗室腐败无能,民众苦不堪言,但他自沉汨罗后,楚国虽然还是衰败,但自此就有了义,也恢复了信。民间才会流传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到后来,也确实是楚人灭亡了秦国。” 讲到这里,陈寿的眼神已极为严峻,他已经逐渐忘记了刘羡的年龄,而沉浸到自己的论述中去,继续道:“所以说,义并非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承诺,而是一个人对于理想世界的追求,对于天下苍生的许望。他就像是日落后的灯油,希望燃烧自己来点亮暗室,哪怕化为残灰也毫不惋惜,这也就是舍生取义。” 沉默片刻后,陈寿再次看向刘羡,眼神再次温和下来,问道:“辟疾……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见刘羡点头,但陈寿还是无意结束这次对话,他打算对刘羡进行一次极为重要的忠告。稍微整理一番语言后,他又道: “但我不希望你做到‘义’这个地步。” “啊?为什么?”刘羡感到不可思议。 “很多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很难做到的。因为想要做到‘义’,有时不仅会牺牲太多,甚至也得不到人的理解,更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因为‘义’虽然不要求回报,但人之所以为‘义’,归根结底,还是希望自己理想能够实现,但大部分‘义’,并没有实现的可能。就好比你五伯刘谌,大家敬佩他的刚烈,但终究无法兴复汉室,除了让后人感慨外,没有任何用处。” “孙皓为什么不能自焚?原因也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的‘义’能否打动世人,也无助于复国大业。‘义’太沉重了,沉重到大部分人无法负担。” “现在,国家一统,天下安定,黑夜已经过去,没有什么‘义’需要人舍生忘死,只需要好好生活……” “因此,与其去追求义,不如做一个能让人信任的人,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目标,按部就班地度过一生,这就很好很好了。这也就是你前面所问的,为什么舍生取义的总是少数,因为大部分人只需要做到‘信’。” 这次教诲终于结束了。刘羡明明觉得谈话的时间很短,但转头一看,日上三竿,再过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 收拾一番后,公府总算是办了一道迟到的宴席,刘恂、刘瑶等公府主人,都罕见地一齐招待陈寿。其中父亲刘恂问了一些刘羡的现状。陈寿则把刘羡夸赞了一番,说他天资聪颖,勤学好问,又耐得住寂寞,颇有颜回之风。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可觥筹交错间,刘羡还沉浸在方才的教诲里,头脑一阵阵发热,心中不断在想,如果无“信”,世界将发生争斗,如果无“义”,天下将陷入毁灭……这一发现,令他年轻的心灵生出各种各样的幻想。面前是广阔无垠的洛阳原野,恍惚之间,田野里的麦穗在火舌中噼啪作响,转眼间变成一片焦土。那焦土上全是尸骨与鬼火。 想到这里,刘羡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王富临死前释然的面孔,后院里祠堂祭祀的刘谌牌位,继而一个个新的疑问打乱了他的思绪。这个世界真的如老师所说,已经没有什么“义”需要人舍生忘死了吗?未来的生活,真的是充满了祥和与平静吗? 他并没有产生这种实感,虽然解除了一部分疑惑,但是又产生了新的疑惑,并且越来越大。 正在思考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看,原来是父亲刘恂,他见儿子在发呆,立刻斥责说:“你老师已经给你找了一个新老师,还不赶快谢礼?” 新老师?刘羡吃了一惊,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将茫然的目光投向陈寿。 陈寿笑笑,挥挥手示意刘羡坐下,道:“辟疾,你去了那边可要注意,我教你三年,可不想他人说我误人子弟。” 刘羡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又莫名其妙地问道:“那边?哪里?哪个老师?” 陈寿捋了捋胡髯,颇为自得地念出三个字:“小阮公。” 在如今的西晋,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作小阮公,在后世的称谓里,他被称作最后的竹林七贤。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求票…… 感谢书友17th的黑猫、穷煮的打赏~ (本章完) 第20章 竹林中的新老师 第20章 竹林中的新老师 竹林七贤,指的是曹魏正始年间的七位名士,他们分别是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因喜好在竹林中交游,故被称为竹林七贤。 对于后世来说,这四个字不可谓不响亮,人们一听,便能联想到一种旷达、淡薄又不失骄傲的气质。但若较起真来,说出一些什么事迹,其实大多是一头雾水,说到底,这七人中真正能留名百世的,仅有嵇康、阮籍二人。 嵇康早年出仕曹魏,官拜郎中,又迎娶魏武帝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任中散大夫。后遇司马氏掌权,他便退出官场,寄情山水,或弹琴咏诗,或柳下锻铁,以此来表明心志。时任大将军的晋文帝司马昭征辟他为幕僚,嵇康便逃到河东,司隶校尉钟会亲自拜访他,结果遭到他的冷遇。最后司马昭与钟会恼羞成怒,便以孔子诛杀少正卯,正名教为由,将嵇康处以极刑。 嵇康行刑当日,三千名太学生为嵇康求情,但朝廷不准。而处刑在即,嵇康神色也毫无变化,他看天色尚早,便找兄长嵇喜要来平时爱用的梧桐琴,在刑场上轻抚了一曲《广陵散》。据说弹琴时,嵇康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可其双眉如铁,双目如电,双手飞舞间,飘飘然恍若神人。一曲弹罢,满座皆泣,而嵇康则抚琴叹道:“《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性情刚烈如此,而与他齐名的阮籍则以狷狂闻名。 阮籍年纪较嵇康为长,曾出仕为曹爽幕僚,司马懿掌权后,曹爽被诛杀三族,他也开始明哲保身,醉心老庄。但与嵇康不同的是,阮籍并未躲避官场,而是常为惊人之举。他先后担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人的幕僚,在政治上却毫无建树,反而天天在竹林中放荡狂饮。 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姻,派使者与阮籍商议此事,结果阮籍接连醉酒六十日,令使者难发一语,司马昭得知后,只好不了了之。后来他又常常驱车远行,任牛马自驾,走到穷途无路时,他便放声恸哭,良久方还。 除此之外,阮籍还有诸如青眼相加等蔑视礼法的奇行怪论。但最出名的,还是在观看楚汉古战场后,阮籍突然凄然叹息说:“时无英雄,令竖子成名。”其后他登高武牢山,望洛阳而叹。此事过后,阮籍一蹶不振,病死床头。 这两人的性格虽然不同,但粪土名利、高鄙权贵的志趣却是最纯粹的,故而最为后人传唱。但这并不意味着剩下的几位“竹林七贤”并不重要。 在嵇、阮二人死后,山涛、王戎、刘伶、向秀、阮咸,这五人渐渐分道扬镳,命运的走向也截然不同。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建安风骨的传承者,也是魏晋文风的开创者,更是上个时代的遗民与下个时代的先知。他们或步入仕途,或醉心经学,或隐逸消匿,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深刻影响了数代人。 而陈寿所说的小阮公,即是“竹林七贤”中最年轻的阮咸。 阮咸是阮籍的堂侄,作风与其叔阮籍一般放浪,据说每日要么在家中饮酒,要么骑驴在山林中弹琴,因此被当今天子所恶。但其性情疏旷,学识深厚,精通《老》、《庄》,并著有《难答论》、《易义》、《古三坟注》等作品,仍被认为是当今文坛的领袖人物。世人为了将其与阮籍分别开来,故而称呼为“小阮公”。 按照常理来说,陈寿与阮咸,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但世事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在陈寿入洛之后,朝中多对他攻讦诟病,但山涛、阮咸都对他极为欣赏,尤其是阮咸,他与陈寿常有书信往来,常常催问陈寿著史的进度,就在陈寿服丧期间,也并未停止。故而当陈寿去信阮咸,拜托他帮助教授刘羡,阮咸次日就回信答应了下来。 于是刘羡踏上了人生的第二段求学之旅。 刘羡初见小阮公,是在陈寿离京后的初秋。当时他随朱浮坐了四个时辰的牛车,终于赶到新老师居住的首阳山,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结果到了这个名叫阮庄的地方后,却发现偌大一个院落,中间竟无一人。只能看见两侧竹林成丛,遮盖院落,两只狸猫缩在院墙与竹荫之间,小心警惕地打量来客。过了一会儿,一名婢女提水回来,刘羡这才知道,小阮公正与几名好友出游,连家中的子弟都一并去了,也不知多晚才回来。 刘羡与朱浮就在原地等待,这一等,夕阳的光芒迅速黯淡,黑夜的迷幕又如纱帘般挂起,点点闪烁的星光逐渐挂满没有遮拦的天空,山脚处的清风也泛起了淡淡水汽。 刘羡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可迷迷糊糊间,一声长啸忽然划破长空,令他惊醒。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长啸。 人对于音乐的想象,一些来自于外物的记忆,比如屋檐滴水,比如金铁撞击,比如风吹落叶,比如珠落玉盘。另一些则来自于对动物的模仿,比如黄莺婉转,比如猿声凄切,比如虎啸摄魂,比如乌鸦喑哑。但奇怪的是,人能将各种各样的声音糅合到音乐的创作中,却唯独很少将音乐与人的声音联系起来,最多也就是能让人想到哭声。 这并不奇怪,因为人已有了语言与文字,可以用平仄与音韵来靠近音乐。但这样往往就会使人忘记,人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音乐,它拥有无限的可能,也可以唤起人无穷的情感,表现出无限的深意。 刘羡在此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啸声。素未谋面的它以一种无可阻拦的力量,如摔碎一件瓷器般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刘羡的认知。刘羡听着啸声,先是觉得昆山玉碎,随后又觉得梵琴拨响,很快又觉得是百凤齐鸣,这个时候刘羡才明白,语言和文字是有极限的,他无法形容这样一种声音,将其恢弘却又细腻的一面展示出来。刘羡更无法形容这啸声背后的情感,就如同一只坠入冰湖中的蚂蚁,只能察觉到自己平日里的局促与无力。 啸声结束了,但天地间似乎还回荡着余韵,让刘羡怔怔出神。而同时,他也归来的山路上,等到了自己的新老师。 他看见一个身材高瘦须发白的老人,全身穿着雪白色道士道袍,头上露髻,脚踩木屐,在月光下恍若无人地晃过来。他后面跟着七八名年轻人,或牵着毛驴,或扛着竹床,或抱着琵琶,还有长剑、弓箭之类的狩猎用具。 不过给刘羡印象最深的,还是一行人归来时,扑面而来的酒气。好浓的酒气,浓到刘羡以为自己坠入了酒池里,以致于一瞬间后,刘羡竟升起了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练就了神通,能如点石成金般点水成酒呢? 老人走到门院面前,看到在门口等待的刘羡、朱浮两人,先是“咦”了一声,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拍着脑袋说道:“哦,哦,我都忘了,你就是承祚(陈寿)的弟子吧!”刘羡连忙行礼,回答道:“晚辈正是刘羡,您就是小阮公吗?” “哈哈!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老阮也不碍事,快进来!” 一行人进了屋,点了灯,然后一名仆役把胡床往地上一支,架了起来。阮咸扶着仆役的肩头,一副风吹得倒的样子,脱了木屐,翘腿坐在床上,刘羡这才得以打量自己的新老师。 虽然已六十多年纪,但阮咸的皮肤还非常白皙,仿佛妇人,箕坐在几后,不停地用手摸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而他面前的桌案上,又放着割指甲的刀子,把玩用的玉石,还有一个极大的酒壶,几乎可以说是缸了。根本不像是陈寿教导中,那种衣冠楚楚、终日俨然,登车挽辔私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正人君子。 但出于对陈寿的信任与尊敬,刘羡还是按照师生礼,毕恭毕敬地向新老师躬身作揖。不料耳边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他抬头去看,发现原来是其他几个在收拾行李的阮家后辈,如阮孚、阮玄、阮珽等人,正用袖子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年龄最大的阮瞻对刘羡说:“我们家不修礼法,任性自然,你大可不必来这一套。” 刘羡转头去看阮咸的态度,只见他并不看向自己,而是微微瞑目,手持一根塵尾,毫无规律地上下摇动着。既不好说是赞同,也不好说是否定。 刘羡便大着胆子说道:“多谢兄长提醒,但我方才行礼,也是出于真情实感,并非是曲意逢迎。” 阮咸的塵尾此时停了,而阮瞻则有些莫名其妙,他回头看了一眼家长,然后问道:“为何如此说?” 刘羡答说:“老师之所以不修礼法,应当是因为大部分人徒有其表,不得其内。明明不情不愿,但却受名利、地位、权力等缘故,对他人低声下气……这有违孔子的‘诚意正心’之言,与其继续扭曲礼法,还不如将其舍去。” “而我以前读《大人先生传》,读到‘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时,实在难以理解,但我方才听老师长啸,顿如醍醐灌顶,方知此言不虚。也知能得老师教导,是我三生有幸,怎能不诚心拜谢呢?” 不等阮瞻说话,阮咸当即用塵尾击案,笑着说:“此言甚妙!小儿辈有夙根!”他挺起身子撸起袖子,直接问刘羡道:“你会喝酒吗?来上一杯!” 刘羡面露难色,他直接推辞道:“多谢老师,但我不觉酒味甘美。” 阮咸也不为难他,给自己舀了一杯酒水,谈笑道:“哈,小子,那你可就少了一大乐趣了。” 他先抿了一口酒,说道:“人生有五件事最有乐趣,你知道有哪些吗?” “不知道。” “一是赏佳人,二是食牛肉,三是游山林,四是奏丝竹,五是饮美酒。” “这里穷乡避壤,没有佳人,我家贫无钱,也买不起牛肉,现在夜黑风高,也不可能再游山林。你偏偏又不喝酒,人生的乐趣就寥寥无几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罢,也罢,我给你弹几曲吧!” 说罢,小阮公将残酒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拿起琵琶,令阮孚在一旁横笛伴奏,他自己闭着眼睛,双手如野蜂般弹奏起来。 他先弹了一曲《小桥流水》,曲声清幽如夜,又弹了一曲《因时运》,曲风时缓时急,仿佛风云际会,而后又弹起了《短歌行》,琵琶与笛声并做堂皇大气,如皎皎明月普照四海。 最后弹到《凤栖梧》时,阮咸兴之所至,更是随声唱道:“凤皇兮上九天兮,非梧不栖;凤皇兮下九天兮,非竹不食。”唱罢,又教刘羡在内的所有后辈一起唱和。 而后他再次用塵尾击几,叹说道:“汉之凤皇,前有张良,后有葛亮,自此以后,绝迹久矣。”原来,阮咸生平最推崇张良与诸葛亮,并常常以之自比,而西晋立国以来的诸多声名日隆的人物,比如石苞、张华、羊祜、杜预等人,还皆不入其法眼呢。 请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求票…… (本章完) 第21章 无用之用 第21章 无用之用 自那以后,刘羡就离开了洛阳公府,搬到了离首阳山更近的东坞别苑。 这是母亲张希妙的安排。毕竟从家里去首阳山实在太远,而从东坞出发,不需骑马坐车,每日清晨醒来,只需要往北走半个时辰,翻过两座满是松树的小丘,就能赶到阮庄。 但坏处也很明显,家里的叔伯长辈们都有官职,不能离京,而母亲也要经常操持家务,只能偶尔来看望,除了大夫人费秀之外,没人能长时间陪同他读书。于是一瞬之间,那些自小陪伴刘羡一起生活的人与物,大多都消失了。只留他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成长。 人很难摆脱环境的影响,对于有些人来说,从一个环境跳到另一个环境里,简直像是要赴死一般。刘羡虽然不那么夸张,但心中还是有些寂寞的。 毕竟东坞不比洛阳繁华,既没有人在街头卖艺,也没有什么奇珍异兽,实际上连街市也没有,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野庄园罢了。而母亲、叔伯多不在身边,每日能交谈的,除了费秀,就是家里的佃农,连几个同龄人也没有,实在让人觉得乏味。 按常理来说,这些事不是不能忍受,之前刘羡随陈寿学习,也常常是一整日就是读书习字,刘羡并不感枯燥。但当拜入小阮公门下后,刘羡却生出一种焦虑来,继而加重了其他方面的忧思。 这都是因为学业不尽人意的缘故。 初见小阮公时,刘羡见他潇洒不羁,豁达豪迈,非常期待他的授业传课。但始料未及的是,接下来的学习让他大失所望。 阮咸到底是无人管束的竹林隐士,平日生活毫无规划,刘羡早起拜访时,他往往还在床榻昏睡,到了日上三竿时,他才熏熏然披了身宽衣起来,提起琵琶就到竹林下自娱,又是半个时辰,这时就已接近午膳时间了。 用过午膳后,他才摆起老师的样子,教刘羡一些自己写的《老子注》、《庄子注》,可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而后他又要到榻上午睡,一觉醒来,差不多要晚膳了。 刘羡为此很是纳闷,他还在一个不用午睡的年纪,完全不能想象人嗜睡的程度,像小阮公这样几乎能一天睡到晚的人,他更是前所未见。但事实就是如此,小阮公的鼾声远比他的教诲要来得深刻,简直就是白马寺沙门念经用的犍槌,一声声在追问刘羡人生的意义。 当然,小阮公也不是每天都在昏睡。由于交游广泛加名扬海内的缘故,每隔三五日,总会有二三文人好友前来拜访。无名的不多,有名的不少。既有山涛、刘伶等阮咸旧友,也有秦秀、荀勖、刘毅等当朝高官,还有一次,刘羡甚至看到了好友石超,两人跟在长辈身后,撞见后都吃了一惊,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而这种交际的时候,小阮公就会带上全族子弟,与宾客一起出游。或在首阳山上采薇煮酒,谈玄论道;或到洛水边垂钓弹琴,属文赋诗;兴致发了,更会脱光了衣物在山野溪水间狂舞,然后放声长啸,仿佛山鬼一般。其余人见怪不怪,都说这就是所谓的“名士风流”了。 可这样的经历,却让刘羡觉得荒废时光。在他看来,人当然需要休息,可这并不意味着,人能心安理得地无所事事,如果像小阮公这样,一辈子就在琵琶美酒中渡过,当然也不失为一种快乐的生活,可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又如何被人铭记呢? 所以刘羡想,这与其说是潇洒,不如更像是一种逃避,逃避自己的一事无成。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羡自然感到如坐针毡,不时自省自己学了什么,这一想更是郁闷。小阮公教的本来就不多,好不容易教一些文章,也都是他自己写的《老子注》、《庄子注》之流。 这些文章不能说没有文采,尤其是《庄子注》,原本庄周的文笔就如江海恣睢,气藐天地,而小阮公自己的注解也可谓华盖百家,神合幽冥。但这些有什么用呢? 庄子在文章里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抨击圣人误导人心,让人遵守不可能遵守的礼义廉耻,又借骷髅之口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大意就是说,人活着不如死了快乐。 这些观点都让刘羡感到费解,难道人有廉耻不如干脆做禽兽吗?人活着就是为了早点去死吗? 他感觉这些文字毫无用处,远不如随陈寿读史时来得有意义,也不怪乎由衷地感到寂寞了。 这样一连过了两个月,刘羡初来时的兴致被磨光了,在阮咸家中,他闷闷不乐的同时又显得格格不入,一张还没长出棱角的脸庞,却已酝酿出分明的冷峻,导致阮庄的几名同龄人都不太敢与他搭话。 直到冬至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雪,原本漫山遍野的枯草落叶都被一望无际的白色所掩埋。刘羡像往常一样去了阮庄。他去拜见过几位师兄与师母后,就坐在火盆旁边,烧了壶茶汤,然后一面烤火一面读书。 今天他重温《史记》,已经看到《吴起列传》,看到吴起以身谋算楚国贵戚时,不由心向往之,心想:人最难掌控的,就是自己的死亡,吴起连自己的死亡都能利用,并谋算政敌,实在是千古未有的豪杰。楚国的贵戚又实在短视可鄙,若不是他们阻力变法,恐怕成就一统伟业的,就不是秦国,而是楚国了。 遐思良久后,刘羡回过神来,忽然察觉到头顶有轻微的呼吸声,回头去看,赫然发现小阮公披着鹤氅立在身后,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刘羡吃了一惊,连忙回身拜礼,向老师问候。 阮咸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多礼,等他起身后,再很自然地在一旁坐下,笑说道:“怎么,这个时间看见我很奇怪?” 刘羡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道:“是,我还以为老师还有一个时辰才醒呢。” 阮咸拍着膝盖笑道:“看来在你心中,我应该是楚国之龟,不是终日昏睡,就是曳尾于涂。” 刘羡不料老师会讲得这么直接,但他也不愿违心回答,就直接说:“以弟子愚见,老师这般生活,确无甚可取之处。” 阮咸显然早有预料,他没露出任何恼怒之色,而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汤,撒了点盐,细细品一口,而后说:“你说说看,为什么没有可取之处?”这还用问吗?刘羡立刻回道:“人之为人,正是因为知信义,晓廉耻,胸怀天下。故而古往今来多少人杰,所图皆为造福社稷。而如果只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那与禽兽何异呢?” 说罢,刘羡偷偷看阮咸,见他微笑不语,像是在鼓励自己,于是继续说道:“我虽不才,也没有多大的志向,但将来还是希望能对他人有所益处,做一些事业,能够造福一些人,留下一些文字,也就不负此生了,实在不愿像老师这般高卧。” “好,好,你说的不错,人活一世,确实不能无所作为。”阮咸抚须大笑,不知是赞许,还是调侃,“只是你想过没有,你以后或许没有事业可做呢?” “怎么可能?我家好歹是公爵,就算做不了一州刺史,做个一郡太守,总还是有可能的吧?” “非也非也,你情况特殊。若是寻常公府子弟,就是官拜三司,也并不奇怪。但你是安乐公世子,刘备的血脉,全天下不知有多少遗民在盼你复国。只要天子稍有理智,便必然不会给你要害官职,顶多挂一个闲差冷职,就像令尊一般。这样,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面对阮咸的诘问,刘羡沉默了,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能得到新朝重用的前朝王族,顶多也就是一些偏远支脉,像他这样的嫡传血脉,在历史上确无先例。但他还是抱有一定的侥幸,毕竟问题没到面前时,谁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阮咸继续往下说:“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但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就是不尽人意的,就比如你现在,你觉得我的生活一无是处,你为什么之前不向我进言呢?” “是怕老师发怒。” “是的,你进言劝谏,按理来说,我应该欣然纳谏,但你不愿意说,是因为我更可能发怒,哪怕你觉得不对。世事与道理,往往就是这么背道而驰的关系。”阮咸的笑意展露出来,他又反问道:“就像你刚刚看的《吴起列传》,楚国贵戚为何不支持吴起变法,而要处心谋害?” “因为只顾蝇头小利,不顾国家大局。” “但蝇头小利是摸得着的,国家大局是看不见的。嗨,辟疾,我虽修玄,但也知道,人这辈子没有不死的,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死后又哪里管得上活着的人呢?你之前说的那些经世报国,很好,但我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要不了几年就老死了,不在家弹琴自娱,还能干什么呢?去上阵杀胡吗?那是不可能的。” 刘羡有点明白了,老师是在告诉自己,书中的道理固然很有道理,但能不能拿来做事,还是要靠自己的经历来判断。但他还是不明白,《庄子》这种书对生活有什么帮助呢? 阮咸倒也毫不藏私,他拿过刘羡手中的《史记》,往前翻到《孔子世家》中孔子与老子对谈的部分。 当年在洛阳,老子送别孔子时说:“聪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这句话的大意是说,聪明深察的人总是离死亡很近,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擅长辩论的人总是处于危险,因为他喜欢揭人之短。 而后阮咸慢慢说道:“你说《庄子》无用,确实没有说错,《庄子》数万言,所叙所写,其实就和老子对孔子的劝谏一样:人的优点也是缺点,理想也可能带来坏的结局,一个人哪怕胸怀天下,有时也会因为一顿饭、一枚钱而不得不低头,人在自己眼中很重要,但在他人眼里又不值一提。” “人生在世,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心只想着实现自己的理想,就会遇到巨大的灾祸。而孔子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也还是会常常令自己陷入濒临死亡的险境,会因理想求而不得而痛苦。如果一个人感到痛苦和焦虑,他就无法静下心,无法用强大的意志去面对危险,认识危险,克服危险。” “而只有先意识到,自己并不重要,自己的喜怒悲欢不过浮云,领悟八风不动的大智慧,直面将要遇到的困难,同时又坚持自己的理想,这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刘羡有点明白了,《庄子》虽然没有讲述任何经世致用的学问,也经常贬低人性与道德,但这只是表现。庄子的本意当是教导世人,从自己的视角里解脱出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转而用更宏大的造化角度来审视人生。这是修心修性的学问,也就是所谓的“无用之用。” 看着刘羡若有所思的神情,阮咸知道他已有所领悟,深感欣慰的同时,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此前还不知道你的秉性,也不知道你的长短,故而教学一事,除了《老》、《庄》以外,我无从着手,只能一直观望,现在看来,我大概知道你要学什么了。” 到这个时候,刘羡已是心悦诚服了,他连忙问道:“老师打算教我什么?” 阮咸把《史记》还给刘羡,说:“你小小年纪,能够耐得下心读书,确实是非常难得的,但是还是我前面所说的,书读得再多,道理也只是道理,你要把道理应用到俗世里,就必须要学会俗世的手段,你现在这方面还有所欠缺。” “那是?” “先要强身健体,再要陶冶情操,三要人情练达。”小阮公伸出三根手指,悠悠说道:“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会教你骑马、剑术、射术、音律,当然,还有谈玄。你可不许叫苦。” 等试水推中,今天暂且只有一更,但还是求票,希望大家多多投票,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本章完) 第22章 白鹿的传闻 第22章 白鹿的传闻 时光如白驹过隙,流年似洛水奔流不止,转眼间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多过去了。 太康三年(282年)正月,洛阳平原上的积雪还很厚,阡陌田野白茫茫一片,农人们也紧闭房门,若不是房舍之间还冒有灰白的炊烟,似乎世界都已不沾半分烟火气。年仅十二岁的石超带着几名随从,就如同一条短小曲折的黑色蚯蚓,在这广阔冰冷的白色天地间穿行。 他们自洛阳街市出发,穿着一身漆黑利落的劲装,腰佩三尺长剑,身骑六尺高的青鬃马,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但走的路径却出人意料的荒凉。他们离开了官道,沿着洛水坚硬的河冰一直往东走,人烟渐渐稀少,北邙山渐渐逼近,而脚下的积雪也渐渐从脚跟没到了膝盖,大概骑马走了两个时辰,他们才终于赶到此行的目的地——安乐公的东坞。 东坞虽说名叫坞堡,但实际上,其实就是一个约三四十户人家聚集的小村落。民宅沿着一条沟渠左右排开,拱卫着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院落,然后在外面拉了一圈栅栏,粗粗算起来,占地不过两三亩而已。 石超轻车熟路地抵达阁楼前,下了马,不顾礼节快步走到门口,提着马鞭对阁楼反复叩门,大声说:“刘辟疾!刘辟疾!我来了!快开门!” “吱呀”一声,大门向内展开,一名高挑女子出现在石超面前,令他眼前一亮。这女子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穿印有荷的长袖青烟百褶裙,发结垂云高髻,头戴步摇珠饰,看上去庄重又不失典雅风韵,岁月虽使她眼尾间有了些纹理,却使得她的眼神更加隽永,似乎永含笑意。 这女子正是张希妙,希妙看着眼前的少年,显得很是高兴,用手接过石超的披风,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说道:“是溪奴啊!这么远过来,怎么不派人提前说一声!” “多大点事。”石超红着脸,低头问道:“伯母,辟疾在家吗?” “在,正在二楼抄书呢!你若找他,直接上去便是了。”希妙指了指路后,又关怀道:“你冷不冷?等会我给你热一壶蜜水。” 话没说完,一溜烟的功夫,石超就已经跑到楼上去了。张希妙笑着摇摇头,赶紧招呼门前的护卫们到前厅休息。然后去了后厨里嘱咐阿春,让她去取一些蜜饯,和蜜水放到一个盘子里。 准备完毕后,张希妙亲自端着托盘往二楼走。上楼的时候,耳边传来两个孩子的谈笑声,这声音既让希妙觉得欣慰,也令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粗粗算来,蜀汉灭亡已有二十年,老安乐公刘禅去世也有十一年了,蜀汉亡国后,蜀汉宗室在洛阳虽不能说一帆风顺,但大体来说,还是衣食无忧的。可这么长的时间里,安乐公府始终难以为洛阳勋贵所接纳。 这并不难理解,敌国王族向来为人所提防,何况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北方门阀间的联系已经空前紧密,瓜分了朝中的所有权力,除去军队外,朝堂已没有位置再留给外人。相应的,门阀间的交往也显得密不透风,能与西晋开国元勋结交的,若不是才华惊世,就只能是同样的朱门高阀。 就比如张华一家,明明就住在安乐公府隔壁,夜里甚至还能听见隔壁传来的琴声,可两家除了重大节日时交换下礼物外,并没有进一步的交往。 在这种情况下,刘羡居然能打破门户阻障,和博海石氏出身的石超结为好友,实在算得上一种奇事。 说起两人结交的原因,倒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当年马隆率三千人出征凉州,刘羡偶然撞见了石超,并和他分析了马隆出征的胜败优劣,这本是无心之语,不料竟意外得到了石超的青睐。 原来,石超与其余的贵戚子弟不同。大部分元勋后裔,如贾谧、裴嵩等人,都想躺在父祖的余荫下,以后做个在朝中养尊处优的京官,这样既位高权重,又不冒任何风险,也是大部分仕人的梦想。但石超天性好动,不喜欢京师里天天行礼作揖的氛围,又受其祖石苞早年的战功所影响,竟自小立志,要出京做一名武将。 故而他见刘羡也喜欢历史与军事,可谓一见如故。等到后来马隆收复凉州的消息传回洛阳,石超更是亲近刘羡,不时就来找刘羡议论历代战事,以刘羡为孙膑,自诩为田忌,说将来必能为国家做一番大事。 对于刘羡来说,这不过是多了一个朋友,但在母亲张希妙眼里,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当然,在希妙的心中,刘羡创造的奇迹当然不止这一项。 在发蒙前,受刘恂发狂的影响,刘羡一度生出些不符合年纪的阴郁与冷淡,以致于让希妙很是担心和自责,怀疑刘羡会在这种环境中走向消极避世。但出乎意料的是,几年过去了,刘羡非但没有这种倾向,反而变得更加沉稳和冷静,甚至有几分成年人也难有的耐性。 张希妙怎能不为孩子的成长感到自豪呢?当年刘羡出生的时候,公府正饱受他人冷眼,连生父刘恂都对他不报期望,可现在,他不仅不是玩偶,还在做着他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情……这给张希妙一种期望:她有理由相信,即使出身给辟疾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限制,但他还是能找到办法,打破限制,继续坦然前行。 这么想着,希妙推开房门,正见刘羡与石超坐在火炉旁谈笑。石超此时脱了靴子,毫不顾忌地在火盆旁烤脚,而刘羡身着紫罗襦衣,一面笑,一面翻动着火盆中的木炭。 见母亲上来,刘羡连忙站起来,接过母亲手中的托盘说:“阿母唤我一声便是,何必上楼呢?” 见他如此懂事,张希妙心里很是高兴,但嘴上还是说:“家里来了贵客,我怎么能缺乏礼数?”,又问石超道:“溪奴有什么想吃的?午膳刚要做,现在说还来得及。” “不劳您费心,随便点就好。”在希妙面前,石超还是有些腼腆。 张希妙很少能够接触到别人家的孩子,见石超这种神态,她心中觉得有趣,加之想多了解一些儿子的朋友,所以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想加入他们的交谈: “不要这么拘谨嘛!我刚刚在楼下听,你们不是聊得挺开心吗?是在谈什么?” 刘羡说:“溪奴在说,上个月他与一些朋友去万安山狩猎,撞见了一头白鹿。” “白鹿?” “是。”说起亲身经历,石超顿时眉飞色舞,对张希妙描述道:“那几天还没下雪,我六叔(石崇)说过年缺个熊皮帽子,又听说万安山有熊出没,就约了一群人去万安山猎熊,我跟着去了。结果那天很倒霉,在山里钻了三个时辰,别说熊了,就连狐狸也没见到几条,只射死了几只兔子。” “到了快天黑的时候,带来的水和食物都吃完了,大家又渴又饿,没办法,只能往回走。结果就在回头走到一处浅坡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草丛里跳出一个白色的影子。我都没看清呢,我六叔就大叫一声,白鹿!就带人追了上去。”“我跟在后面跑,跑了好一会,差点没跟上。好在我六叔跑得快,先带人把白鹿逼在一处山崖的死角下,我才能喘会气,跟着挤到前面看。” “我跟你说,那鹿真是纯白色的!从头到尾,除了眼睛和角,都跟雪一样白!”情绪激动起来,石超开始手舞足蹈,在半空中比划白鹿的大小,“它就跟我差不多高,尾巴、耳朵和角很小,眼睛黑亮黑亮就像桂圆的核,长得很秀气可爱。我六叔他们都很高兴,说是遇到了难得的祥瑞呢!” “确实啊!”这样稀罕的经历,张希妙也听得入了神,出言附和说,“那你们射杀了这头白鹿吗?” “没有,我六叔说,这样的祥瑞,杀了剥皮也太可惜了,若献到天子的宫苑去,才是物尽其用,可惜!竟然没有捉住!”石超的脸色露出懊恼的神情来。 “啊?为何会没捉住?”希妙感到有些诧异。 “我们也觉得必定捉住,怎料白鹿它会爬墙啊!那么高直的山崖,它竟然沿着崖缝跳了几下,就直直翻上去了!我们想攀岩追上去,可根本追不上!”石超拍着膝盖,就好像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下似的,“当时天要黑了,我六叔又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就在黑夜里打着火把乱转,又找了两个时辰,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回了洛阳。” 说到这,石超喝了一杯蜜水,说出了最后的结局:“后来,我六叔又带人去了几次万安山,就再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别说捉那只白鹿,就连见也没见到,他前天还和我叹气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射了它剥皮呢!’” 张希妙听完,也不禁替他感到几分可惜,毕竟这样的祥瑞难得一见,若是能献给天子,皇帝必然是少不了重赏的。 这时刘羡开口了,之前石超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一旁保持安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话题不感兴趣。恰恰相反,他对那只白鹿十分向往,只是想法却不太相同,说道: “天地生此祥瑞,是祝贺人世太平,将其剥皮也太大煞风景了。抓不到固然可惜,但放归山林也不是坏事,白鹿进了禁内,除了皇室之外,也没人能欣赏。而现在它还在山中,说不定哪次你我入山,就又能看见它了。” 这么说的时候,刘羡双眉微微上扬,瞳孔炯炯放光,显然是在为白鹿逃出生天而感到高兴。但这份高兴之余,他似乎又笃信自己有一种运气,似乎将来定能与白鹿相遇似的。 这份乐观也感染了石超,他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所以过几天等雪化了,我打算约几个朋友,再去万安山打猎,就算看不见白鹿,打几只兔子也好,你去不去?” 张希妙还在旁边,刘羡不好表态,就把目光投往母亲。 张希妙有些担心,问道:“万安山不是说有熊吗?你们几个人去?不碍事吧?” 石超答道:“不碍事的,我们大概七八个人,都会带随从的,一两只熊看到我们,跑都来不及!” 张希妙稍稍放下心,随后又问:“你说七八个,都有谁呢?” “贾阿真,张三郎,裴五郎,王虎头,陈稚奴。本来还应该有荀官奴,不过荀官奴不好打猎,没有给个准话。” 这几个人名报下来,张希妙微微色变。虽然不知道这些乳名具体指代的是谁,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每个姓氏背后,都是当朝的高门巨贵。辟疾无权无势,能跟这些人融洽相处吗?希妙有点担心,不过她转念一想,若能与这些孩子打成一片,至少将来辟疾在仕途上会多不少助力,这也是安乐公府最难以提供的。 希妙正思量间,刘羡也注意到这个问题,和石超说道:“我还记得当年在夕阳亭,他们都笑话我亡国公,现在去了,不会再被他们耻笑吧。”他的语调平静,但背后的情感却不是毫无波澜。 “你说什么话!”石超拍一下刘羡的肩膀,心中有些尴尬,毕竟当年他也在嘲笑刘羡的队列中,只好打着哈哈道,“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你不说我都不记得。就当是重新认识,重新开始,若是出了什么事,还有我在呢!” 刘羡再次把目光投向母亲,征询她的意见,张希妙笑了笑,起身说道:“这是你的事,既然没什么危险,你自己决定就好。” 说罢,她起身离开,阖上房门,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门口悄悄倾听儿子的决定。 刘羡对朋友说:“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见见他们,有这个机会也挺好。” “是想证明自己?” “是啊,想证明自己。”刘羡叹了口气,又悠悠道,“不过更多的是好奇,我想了解他们,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有什么好了解的?”石超有些不能理解,“都是一张嘴巴两只手,又不是什么妖怪。” 刘羡微微摇首,笑道:“不一定,有的人可比妖怪可怕。” “什么人比妖怪还可怕?” “无趣的人最可怕!这么远一趟路,如果身旁再坐着一群无趣的人,哈哈哈哈……” 听到刘羡爽朗的笑声,张希妙收回耳朵,挽起裙角缓缓下楼。她的内心中原本有一些担忧,但现在已为孩子的乐观抵消了。她不由得想起传说中在楼桑下成长的先主,那位辅导他成长的没留下名字的母亲,是否也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拥有相同的纠结与开怀呢…… 明天就试水推了,准备中~~ 今天一更,存稿会在下周多放一些,努力多冲几轮!还是求票,希望大家多多投票,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同时感谢书友nxjdn、辕固初、20180514212559334、清风沐白、戈书的打赏~ (本章完) 第23章 再见勋贵子弟(4k) 第23章 再见勋贵子弟(4k) 三天后,阳光晴朗,碧空无云,空气中弥漫着正在消融的雪气,令人手脚发冷,不想出门。但春天的气息却已经来了,椿树的新芽撞开枝稍的积雪,如浪般绽放,湿润的泥土不时有种子破壳的噼啪声,而此前被白茫茫覆盖的山野,也开始陆续出现狐狸与野兔的身影。 洛水已开始解冻了,这导致白色的雾气笼罩河面,人甚至难以分清,灰黄的芦苇上,哪里是冰雾,哪里是白色的鹭鸟。这时,数匹马犹如离弦之箭,从河道旁疾驰而过。石超一马当先,刘羡紧随其后,而在后面的,就是石超的侍卫们了,他们或背着弓,或提着箭囊,还有满满当当的生活用品,其中甚至还有炊饭用的釜与甑。 一行人沿着洛水河堤,马不停蹄地向南方疾驰,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在伊洛之南的万安山。 万安山不只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原的统称,它绵延近十里,与中岳嵩山遥遥相对。因其沟壑深险、巍峨壮观,素来为洛阳南部的天然屏障。与一般山峰不同的是,万安山石怪林密,果木尤多,又有清泉流响,曲径通幽,故而又被世人称之为石林山、清泉山。 刘羡还是第一次来万安山,在接连渡过洛水、伊水,距离万安山还有十余里时,他就能远远看见万安山巍峨的弧线。那是一道银白的反射着绚烂色彩的弧线,积雪与水汽在天空中映照出一道彩练,闪烁着斑斑点点的耀斑,从而将天与地分明的划开。而靠近后,就可以看到峻极连天的峰峦,有的挺拔直立,犹如刀削斧劈一般,有的则像斜生的笋尖,可攀岩而上,而泥土上,数不清的梨木樱木迎光飞盖,蔚然成林,好似尊奉神灵旨意一般秀美。 好美的锦绣风光!刘羡心旷神怡的同时,不禁在心中感慨,难怪白鹿会降生在这里。 二十里的路程说长也长,说快也快,对两个纵马的少年来说,其实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在靠近目的地后,石超的速度开始慢下来。 “辟疾。”见到一处水潭,石超喝住马,在水潭前停留下来,水潭上也冒着袅袅白气。“下马吧,我们已经到地方了。” “在哪儿?”刘羡的前额焕发着青春的光彩,他稍微擦拭了一下,而后翻身下马,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处于三座山峦的中间的一块平地,除了水潭外,周围全是青草与灌木,只有一条大约两尺宽的土路,在其中蜿蜿蜒蜒,一直分叉延伸到包围着平地的山峰上。刘羡的第一感想是泥土很湿,人际荒凉,并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 石超放任坐骑在水潭前喝水,又令随从们开始拆卸行李,而后到刘羡面前,甩着马鞭为他带路。原来,沿着左面的山坡往上走,仅百余步,就会峰回路转,看到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山洞很大,岩面平整,足可以容纳数十人,其中更有泉水流出,这才在山脚形成水潭,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的野居佳所了。 山洞中还留有石崇等人上次游猎时留下的火堆。石超在上面点了火,扔了几块木炭进去,等火稍微旺起来,他就脱下身上沾了露水的披风,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烘烤。石超对刘羡笑道:“看来我们来得最早,他们都还没到哩。” 早到是一种胜利,刘羡笑道:“就怕来得最早,射的最少。我第一次来这打猎,可别给你丢人了。” “哪里的事?有我在呢!”石超满不在乎,或者说是成竹在胸,“我三岁时,我阿母就给我请了一个天师道的道士给我摸骨,说我这一生富贵马上取,无往而不利。打猎嘛!你听我的就行!” “那就借你吉言了。” 正说话间,山洞外传来人声与马匹嘶鸣声,显然是有人赶来了。随着洞口处出现一个身影,声音大剌剌地传了进来:“石溪奴,你这地方可难找,我请了个向导,结果还多绕了我两个圈子,差点跑到嵩山去。” 刘羡定睛看去,来者是一个约比他大两三岁的少年,身长六尺,胸宽体阔。虽然年纪轻轻,但肉眼可见,他以后将是一个魁梧的大汉。 石超先是小声告诉刘羡:“这是博陵郡公家的王虎头,练过剑和枪,很有力气呢!” 然后又迎上去,锤着那人的胸口说道:“少说胡话,你能跑去嵩山,我还能跑去泰山!” 原来是王胄,他是原博陵郡公王沈之孙,也是现博陵郡公王浚之子。刘羡还记得几年前,就是他开头叫自己亡国公的。 时隔多年再见,王胄确实如石超所说,似乎全然不记得之前的事了。石超向王胄介绍刘羡时,王胄上下打量刘羡,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般。而听说刘羡会剑术后,他双眼一亮,笑道:“你也会剑术?师从哪一门啊?” 刘羡笑答说:“师从小阮公,也就强身健体而已。” 王胄很是自来熟,刘羡也就是普通的寒暄,谁料听到有相同的爱好后,王胄立马就接过话茬,毫无拘束地坐在刘羡旁边,信口讲起了一堆自己的练剑心得。连讲了一刻钟,刘羡连话都插不进去。 讲到高兴时,王胄还把自己的配剑拔出剑鞘,亮在火光前,问刘羡道:“我听说小阮公是藏剑的名家,你作为他的弟子,能看出这是什么剑吗?” 刘羡接过剑,感觉手中一沉,比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他定睛上下打量,发现这把剑长三尺四寸,剑锋如洗,寒气逼人,确实是难得的好剑,而剑柄上铭刻有几个很小的字。仔细看,发现剑柄两面各有四个字,分别是:“江海靖平”和“马革裹尸”。 刘羡把剑还回去,摇头笑道:“认不出来。” 王胄哈哈一笑,自得道:“这是前朝名将马援的配剑,当年随他南征北战,讨平多次叛乱。在董卓乱汉时,这剑已传到前将军马腾手里。后来马超凉州作乱,马腾在邺城被杀,魏武帝曹操就把这柄剑送给假子何晏,再后来宣皇帝发动高平陵之变,夷灭何晏三族,这柄剑就为我阿翁所得,现在又传给了我。” 一柄剑,竟见证了这么多的生死与兴衰,刘羡听得悠然神往,以此为契机,他不自觉地和王胄攀谈起历史与见闻起来。论起对历史的了解,在同龄人中刘羡可谓翘楚,不多久,王胄也对刘羡心悦诚服,两名少年很快就进入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等到石超喊两人用午膳的时候,刘羡才恍然发觉,山洞中已坐满了人了。 所谓的午膳,其实就是现做的肉羹。由于在荒郊野外,大家也不用讲什么礼仪,拿着碗舀了肉羹后,就或坐或站,毫无次序地开始饮食。这时候,石超再次将朋友们介绍给刘羡,也就是陈植、裴该、荀绰三人。他们分别出身自临淮陈氏、闻喜裴氏、颍川荀氏,都是当世第一等的高门。而这三人年纪虽与石超相仿,但无论是体型还是气质,都稍显文弱,很符合一般人对门阀贵族的刻板印象:显然平时养尊处优,并不怎么运动,将来大概是要通过文章来入仕的。 经过和王胄的攀谈后,刘羡对这群勋贵子弟们已没有了偏见。但大概是原来劳累的缘故,这三人神情困顿,并没有太多说话的欲望,客套一番后,也就算认识了。 现场还有一人,是刘羡本来就认识的,那就是张华之子张韪,小字三郎。平日府邸前进进出出,两人经常会碰面,但也就是碰面而已了,双方的父母都阻止了进一步的往来。导致两人虽是邻居,但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此时在万安山再相见,刘羡和张韪都生出一股奇妙的情绪,尴尬、好奇、释然都不足以形容。 张韪讪笑道:“嗨,辟疾,一年多没见,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这话像是两个老熟人之间才讲的,刘羡心里不觉有些好笑,但也礼貌回道:“怎么会?只是外出游学罢了。”说到这,他又忍不住戏谑两人的关系,“这么多年在门口相遇,我还以为三郎不会和我搭话,也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张韪也笑了,说到底,两个才十岁出头的相邻少年,不论有什么阻隔,按道理就应该成为好友。他解释说:“哪里敢看不起你!你不知道,我每次想来找你,但被我阿父拦下了,他说你有非凡之象,而我根骨寻常,若有牵连,祸福难料。” 刘羡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张华的冷淡是出于避嫌,没想到私底下竟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非凡之象,什么非凡之象?自己怎么不知道?他又是怎么得出的?莫非他平日里在秘密关注自己?刘羡脑海中浮现出张华那一丝不苟的面容,在那双不见波澜的眼神背后,似乎在转着自己难以理解的念头。 想了一会儿,又想不出答案,刘羡只好把思绪暗藏,对张韪回道:“伯父如此抬爱,倒叫我始料未及了。” 而另一边,见人到的差不多了,石超开始清点人物,而后他就皱起眉头,对陈植道:“少了一人,贾阿真还没来。” 陈植耸耸肩,说道:“这不奇怪,他一向不着急,总是最后一个。” 石超有些烦躁,抱怨道:“可现在都要过午时了。” 陈植笑道:“那难道你还能不等他?” 这一句话堵住了石超的嘴,他只能忿然坐下,在火堆旁默默调校弓弦。 刘羡在一旁听了,不由好奇问张韪道:“他们说的是谁?” 张韪也有些无奈,他揉着脑勺,漫不经心地答道:“贾阿真啊,就是鲁公家的嗣子,你应该听过吧!” 噢!刘羡恍然大悟,原来说的是贾充的嗣孙贾谧! 西晋的开国元勋虽多,但鲁郡公贾充却尤为特殊。他不止是从晋宣帝司马懿时期就追随司马氏的四朝元老,同时也是晋景帝司马师与晋文帝司马昭的密友,更是当街弑杀高贵乡公曹髦的直接负责人,故而地位尤其崇高。加之这些年贾充苦心经营,同时嫁女给太子与齐王司马攸后,平阳贾氏俨然已成为除皇室之外的第一高门。 就连民间私底下也传谣说什么:“马为首,贾其后。” 然而极为可惜的是,鲁公贾充多有生育,膝下却多是女儿,唯一的儿子贾黎民早夭后,便没人能够继承鲁公的爵位。贾充无奈之下,只得从外孙中挑选出一人,改姓为贾作为嗣孙,这人就是贾谧了。 作为贾氏的唯一嗣孙,未来的鲁公,皇后的外甥,贾谧极受长辈宠爱。全洛阳都知道,鲁公府有个权势与皇子仿佛的少年公子,只是不知道具体姓名罢了。也难怪他迟到良久,石超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刘羡想回忆夕阳亭的那次初遇,却发现自己已记不起来他的样貌了,只记得贾谧似乎被众人拥簇着站在中间,先和自己说了会儿话。说的是什么呢?刘羡也忘了。他不禁苦笑着拍拍头,自嘲地想道:还说别人健忘,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一行人又百无聊赖地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洞外终于响起车马声,原来贾谧是坐车过来的! 一群人如释重负,连忙到山脚去迎接。而刘羡远远就在人群中看见一个衣着锦绣的少年,显然就是贾谧了。 众少年出身高门,衣着打扮都算不上便宜。但和眼前贾谧一对比起来,就显得太过朴素了。贾谧着一身竹纹绛紫长衫,披貂皮蓝丝斗篷,腰缠镶金长带,玉镶熊皮长靴,手中似乎还在把玩着两颗鸽蛋般大小的珍珠。一眼望过来,可谓是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但更令刘羡惊奇的是,即使是这样的装束,也压不住贾谧本身的贵气。刘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面如敷粉,肤若凝脂,身材纤细,第一眼仿佛是极美丽的少女。但再看到他那双眼神,就会立刻反应过来,他只是纯粹的养尊处优罢了。因为那是一双赤裸裸的没有任何城府与掩饰的眼神。 贾谧见了众人,第一句话是道歉:“真抱歉啊,天气太冷,晚起了一个时辰。”但他的双眼是笑盈盈的,没有任何歉意。 而后他从人群中看见了刘羡,于是说出了第二句话:“这不是刘辟疾吗?几年不见,听说你现下在随小阮公读书?”贾谧笑了笑,双眼眯缝起来,仿佛风情万种,却令刘羡不寒而栗,这是一种苍鹰盯上猎物的眼神。 他也不等刘羡回答,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直接说了第三句话:“这一路真是无聊极了,还站着干什么?该出发了!” 贾谧很自然地宣布了狩猎的开始。 晚上还有一更,求票,希望大家多多投票,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本章完) 第24章 少年的狩猎 第24章 少年的狩猎 此时的万安山,还没到打猎的最佳季节。 再等两个月,山顶的积雪消融,伊水、洛水更加泛滥,万安山就会遍布沼泽,芦苇丛生。山林之间百草丰茂,各种不知名的野疯狂地生长。水鸟躲进芦苇生儿育女,又掠过树梢林叶高高低低飞来飞去;偷蛋的田鼠和喜欢刨泥的野猪各顾各地在泥里钻来钻去;至于成群结队的麋鹿、斑野鹿、野牛,更是在此出没。它们把腿浸在水里,一边警觉地竖起耳朵,一边小心地低下头舔水喝;此情此景,也会吸引来寻食的野狼,甚至于山中的老虎。可谓是群禽荟萃,百兽毕集。 但在现在,春天将至未至,青草没有彻底萌发,很多候鸟也未北归,蜜蜂们在为数不多的朵间焦虑地奔波着。那自然是看不到上述那种生机盎然的景象了。但冬天到底已经过去,很多生灵都已经感受到暖风的召唤,饥肠辘辘地在山野中觅食,这呈现在未融化的积雪上,就是野猪、野兔、野狼、狐狸等动物杂乱无章的脚印。 这天下午,少年们开始在山中游猎。他们没有大人般对猎物殷切的期待,所以没有按照传统大肆围猎,反而有一种闲庭信步的悠闲感,仿佛旅游似的,遇到什么就抓什么,颇有一种玩藏钩游戏似的兴致。 一开始的时候,少年们先是去掏兔子洞。这是因为贾谧带来了一只紫貂,说是从幽州弄来的,能听人言,善捕鼠兔。这紫貂长不过一尺,小巧可爱,竟然也能捕鼠?大家都想开开眼,于是就在斜坡里找了个碗口大小的洞让它钻进去。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洞穴里一阵扑腾的回响,三只兔子射箭似地从洞穴中窜出来。贾谧的随从们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掐住喉咙,而后用刀放了血,倒吊着绑成一串。处理的同时,紫貂也悠悠然从洞中爬出来,嘴里还咬着一只巴掌大的幼兔。 少年们见了齐声叫好,又让紫貂展示了好几回。不过两刻钟,紫貂就又从地穴里赶了十来只兔子,甚至还咬死了一条冬眠中将醒未醒的黑蛇出来。 但少年们的新奇劲总是一阵一阵的,大家弓马兼备地跑二三十里路过来,显然也不是只抓兔子的。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就已经厌倦了在洞口等兔子的把戏,转而就商量着打一些大型的猎物来。 石超随长辈游猎的经验最多,他提出要先到视野开阔的地方去,这样才方便找猎物。于是刘羡自告奋勇,与他一起往山脊处策马,直到这座山丘的最顶峰,而后向下眺望。 他们看见浅草覆盖的大地缓缓地向南方倾斜,伸入一片连绵的水潭中。微风吹拂,山坡上的林木随之摇曳,水潭中隐隐约约、大大小小的水洼闪耀着金色的阳光。水洼点点缀缀,在竹林的遮蔽下,可以看到有一群野鹿在其中乍出乍没。 下去告知同伴后,大家都高兴起来,连忙收拾弓箭往山那边翻去。下山的时候,为了避免惊扰到鹿群,他们都下马步行,并避免走平坦的大路,而是在林木中小心翼翼地穿梭。 在距离鹿群大约数十丈的时候,石超停了下来,然后让少年们聚在一起,小声商议说:“兵法讲究十面埋伏,打猎其实也是如此。我们直接去追鹿,不熟悉地形,很容易就让它们跑了,如果让我们的随从们兵分两路,沿着下风处,悄悄地绕到鹿群的北面,突然发出信号,而我们在南面等着,里应外合,还怕没有收获吗?“ 众人都表示赞同,于是随从们就牵着马消失在鹿群两侧。少年们则是焦急地打量着鹿群的动向,唯恐它们发觉异常。为了不被鹿群发现,护卫们绕的圈子很大,但即使如此,饮水的野鹿们还是不时抬起头竖起耳朵,警觉地向四周注视。每当这个时候,少年们也忍不住屏住呼吸,好像数十丈外的野鹿能听见似的。 等待的时候,刘羡打量着身旁的石超,见他双眼微张,双手攥紧了拳头,兴奋得浑身微微发抖,心中不由感叹:溪奴确实是天生的将军,平日里他粗枝大叶,不料一碰到见血的事,竟是这样的细腻专注! 刘羡又忍不住观望身后的贾谧,这位少女般的公子正优哉游哉地逗弄着自己的紫貂,没有一丝紧张的情绪,根本漠不关心。而在他身旁站着一名八尺高的壮士,披头散发,络腮胡子,腰配四尺斫刀,背负一把极高的牛角弓,正一丝不苟地扫视周遭。一瞬间,两人的眼神不期而遇时,那壮士一愣,随后对刘羡笑笑,刘羡则连忙把眼神撤回来。 这时,山坡间有风吹过,鹿群中的公鹿首领警觉地抬起头,不安地向芦苇荡张望,紧张地嗅着鼻子。鼓动喉咙,发出低沉的叫声。 坡上的少年们也都紧张起来,他们翻身上马,握紧长弓,紧张地等待守候着随从们的信号。突然听闻远方一阵鸣镝的尖锐骨哨声,见对面山坡的树林中一阵摇曳,随后升腾起一道烟尘。一阵巨大的喧嚣过后,水四溅,但见一头雄壮至极的公鹿在前,向着少年们所在山坡上飞奔过来。 计策成功了!众少年也是一阵欢呼,顿时扬鞭打马,策马向鹿群迎了上去,也纷纷从箭囊中抽出箭来,搭弓射向鹿群。 石超此时站在第一个。他年纪虽不大,但胳膊却极为粗壮有力,左手自箭囊里取出一支箭,勾弦搭弓,将那马上所用的双曲短弓慢慢地拉开,一直拉到本来双曲的角弓形成一个尖锐的弧形,向前凸起,弓角的两端都快要合拢在一起了。刘羡正在他的后面,不由得暗自为他叫好。刘羡想,这可是快两石的强弓,一般是成年武士才用的,而石超才十二岁,竟然能拉到极处,可见臂力惊人,不怪乎他从小就立志从军。自己平日随小阮公锻炼,自觉力气颇有增长,但想要做到这个地步,还要勤加锻炼才行。 且说石超瞄准一只速度极快的公鹿,该鹿正从他的侧面飞奔,四蹄翻飞似要腾空而起,四肢与身体几乎拉成直线。石超稳坐在疾驰的马背上,上身前倾,瞄准公鹿肥白的肚子放开箭。箭轻捷地穿过布满光影尘埃的空气,沉闷无声地钻进公鹿鼓满满的白腹。公鹿只来得及哼叫一声,就一头栽倒在青草雪地,鲜血从箭伤处汩汩流出。 “好俊的箭法!”刘羡一边策马,一面对石超赞叹道。 “看什么?你也射啊!”石超则催促道。 刘羡确实也有些手痒,不过他之所以没有射箭,并不是对射猎有兴趣,而是因为他看中了那只公鹿首领。这头公鹿威武强悍与众不同,此时四蹄翻飞,竭尽全力向山上跑去。刘羡纵马在后面紧紧跟随,同时打量着周围的地势,在心中思忖,眼下山坡较缓,出手极易被公鹿躲避,不妨再等一等,看一看。 然而在刘羡紧紧跟随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原来是王胄,他也盯上了这头公鹿。 王胄没有刘羡这样的耐心,他稳住飞驰的坐骑后,右手信手将两石弓取下来,左手从马鞍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只箭,这是特制的猎箭,箭头较宽,像是一个小铲子,易于切断猎物的血管,造成流血。他把这支箭搭在弓上,双腿扣紧马腹,身体前倾,自马颈旁边拉弓射出,是非常标准的骑射姿势。 这一箭射得极快,使刘羡不禁眯着眼睛去捕捉箭的轨迹。电光火石间,这一箭与公鹿首领的后腿险些擦过,而后直直凿在了一块石头上,而后吃不住冲力,瞬间断为两截。 可惜!刘羡脑海闪过这个念头,忍不住回头去看王胄。果然见他双眉紧促,握弓的手忍不住挥了一挥,显然为自己的失手感到懊恼。 是自己的回合了,刘羡不无高兴地想。眼前的山坡开始变陡,树林与山岩也开始密集地出现。公鹿在这个环境下,不得不开始频繁的转向,速度不可避免地降了下来,而这正是刘羡想要的。他拿的不过是一把一石有余的普通长弓,猎箭也是普通的箭,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打到比别人更大的猎物,就必须活用智慧。 他从箭囊里抽出箭矢,非常慎重地搭上弓弦,双脚踩住马镫,双腿夹住马腹,而后屏住呼吸,身子前倾,将弓弦拉开绷紧,听着弓身吱呀吱呀的呻吟,他则心无旁骛地确定着瞄准点,直到自己的眼睛、箭矢的箭头、公鹿的鹿头三者连为一线时,刘羡猛地放箭。 “嗖”地一声后,远处也传来一声尖锐的哀号。中了!刘羡兴奋地想到,但他仔细去看时,却发现那头公鹿速度不减,仍然在往山上狂奔。而它的鹿角上,赫然有一只箭矢插在上面,正随着公鹿的奔跑一起起伏。 原来是射中了鹿角。 刘羡有些遗憾,鹿角的伤显然不足以让公鹿停下,甚至不能让它降速,而自己接下来想要再射,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难道就这样放这头公鹿跑掉吗?刘羡不甘心,可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这样想着,刘羡也开始降速,打算回头去追那些小一点的鹿,不料正见一匹高头大马从身边驰过。刘羡还未来得及多想,就见马上的八尺骑士从箭囊中取出一只长箭,这支箭并非猎箭,而是周身漆成黑色,箭尖又尖又长,分明乃是用于破甲的破甲箭!而当这支破甲箭搭上牛角弓后,刘羡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贾谧身边的护卫吗? 那人面无表情,非常冷淡地瞄准后,又是一箭射出。这次刘羡没有听到箭矢破空的尖哨声,也没有听见公鹿的哀鸣,甚至没有去关注这一箭的痕迹。但只是观看箭士的表情,就知道这一箭一定是射中了。 果然,后面的少年们打马追过来后,就看见那个强壮的男人翻身下马,抱住那头同样强壮的脖颈中箭还在垂死挣扎的公鹿,在枯草和岩石间翻滚了几下。最后,他们看见像树枝一样的粗壮鹿角剧烈地甩动了几下,接着就无力地一头垂了下去。 求票,希望大家多多投票,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同时感谢虎目石的100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25章 放生祥瑞(4k) 第25章 放生祥瑞(4k) 这次狩猎,少年收获颇丰,一行人射杀了约有六头鹿,加上此前紫貂捉的兔子,足以回去夸耀了。 不过众人策骑往回走的时候,其余少年都忍不住频频回顾,反复打量着那名用破甲箭狩猎的八尺武人,虽然只是一名护卫,但他马上的雄壮英姿,还是令元勋子孙后们印象深刻,甚至心生向往。 石超压抑不住好奇,干脆问贾谧道:“你从哪里弄来的壮士,比我六叔的护卫还厉害!他刚刚用的弓,不会是最难开的五石弓吧?” 众人艳羡的眼光里,贾谧颇为自得,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对那护卫说:“揜于,你自己说吧。” 那武人这才开口,用抑扬顿挫的汉语说道:“我是来自漠北室韦部的鲜卑人,名叫揜于。我用的弓,确实是五石牛角弓。” 原来是鲜卑人,难怪如此勇猛!众少年恍然大悟,继而又有些羡慕。 近些年来,洛阳的胡人已颇为常见。 毕竟洛阳人市发达,不时有并州或凉州的胡酋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贩卖人口。士人们往洛阳西市一看,就能看见熙熙攘攘成百上千的胡人挤在市场上,脖颈上系着绳子,就等待新主人来挑选。这也一度导致胡人与奴隶划上等号,但这并不包括鲜卑人。 自立国以来,凉、梁两州的羌氐,并州的匈奴,冀州的羯人,都已经向西晋膺服。但只有鲜卑人,仍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前些年秃发树机能领西部鲜卑造反,接连击败朝廷三次征讨,这两年,东北又有慕容部鲜卑不服王化,数寇昌黎。而这两者的势力,都远不如活跃在河套一带的拓跋鲜卑。据说现任司空卫瓘就多次上疏,声称国家未来的首要大患,必定是拓跋鲜卑。 故而在此时的少年们心中,鲜卑人毫无疑问就是勇武的代名词,而能让鲜卑人做护卫的贾谧,当然更是威风。贾谧哈哈一笑,又对众人卖弄说:“揜于,你不是会射秃鹫吗?给大家看一看。”,揜于便把刚才肢解的鹿肉切成一条一条的,扔给张韪、陈植、荀绰、裴该他们,让他们把鹿肉穿在削尖的木杆上,举在高处,用来吸引秃鹫。 没想到过了一会,真的看见天空中出现了几个黑色的阴影,围绕着他们一圈一圈地盘旋着。此时揜于引弓搭箭,等秃鹫俯冲下来啄食得时候,就放箭射去。揜于连放三箭,无不应弦而落。 有一只秃鹫翅膀中了箭,在地上扑腾挣扎,打得尘土飞扬,掉下来的羽毛随风舞动,可就是飞不起来。众少年见状,都放声大笑。 慢慢地天色暗了下来,一行人收起弓箭,促马快行,终于赶到来时的洞穴里。随从们开始做午膳,而少年们也开始休息。 石超此时有些闷闷不乐,此行本来是由他组织的,但没想到风头全被贾谧抢了去,这让他很是不开心,但又不好对着众人发作,于是就一个人到洞口处发呆。 “喂,在想什么?”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石超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刘羡。 刘羡手里拿着两杯刚煮开的蜜水,很自然地递给石超一杯,然后在他身旁站定了。 “不,没什么,就是在这里吹吹风。”石超闷声答道。 洞口的环境确实很适合吹风,旁边是潺潺石溪,远处是一湾水潭,两侧是浩无边际随风摇曳的密林,若有风拂过,整个人的心灵也似乎在随天地一起沉浮。刘羡哪能看不出来他郁闷,安慰说:“别不开心啊,我今天过来,还是第一次见你的箭法,原来这般厉害!吓我一跳!” 石超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但仍嘀咕道:“有什么用?又没人在乎。” 刘羡忽略掉他的言不由衷,找了块石头坐下,而后笑道:“怎么会没用?我们一行八个人,就你亲手射中了两头鹿,很了不起了。再过几年,等你元服,肯定比揜于还厉害。将来再做将军,说不得就是去讨平鲜卑。” 石超相当满意这个回答,笑了笑,但随即他想到了什么,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贾谧,脸上就又蒙上一层阴翳:“也没什么用,等到那时候,贾阿真靠他两个姑姑,估计早当了宰相,我还是要被他压一辈子。” “话不要说这么绝对,人生五十年,谁又说得准呢?”刘羡回忆读过的历史,说道,“韩信早年也不过是一介游侠,何进年轻时也只是无名屠夫,最后不也一度权倾天下,名动四海?” 石超问道:“那他们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刘羡也问过,小阮公是这么回答的:“忍耐,等待,还有一点点的运气。” “运气?”石超笑了,他眺望着山野,信口说道:“若有运气的话,我就想再看看上次那头白鹿。” 他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没有当真,毕竟运气这种东西,哪怕是小孩子也知道不可捉摸。毕竟人生就是一段不断在侥幸的希望中失望,再学会自力更生的过程。 可有时候,运气就像是皮袍下的虱子,总喜欢在人不痛不痒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叮咬一下。 这时,山径间的一丛灌木微微摇动,从里面钻出一个白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只通体白色的小鹿。它的体型比寻常的黄犬稍大,但四肢修长,皮毛光滑,使人不禁同时联想到庄重与可爱,就好比碑文上的隶书。而夕阳下,白鹿的两只眼睛炯炯放光,更好似雪茸捏成的精灵。 刘羡和石超一时都愣住了。刘羡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生物,堪比有一湾清水流入脑海般,将他所有杂念都冲走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欣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只白鹿。 而白鹿也心有灵犀般回头,仰起头对着刘羡轻声地鸣叫,而后突然转身,一溜烟地跑动起来。 “是白鹿!辟疾!快追!”石超马也顾不上骑了,立刻就拿起一旁的弓箭往山径上追去。刘羡则什么都没有拿,也跟着石超跑下去。 按理来说,人应该是追不上白鹿的。可这只白鹿年纪还小,跑得并不算快,虽然一开始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始终无法彻底甩开两人。而后它又一个拐弯,突然跳进了密林里,这更是影响了它的速度。刘羡与石超在昏暗的密林中奋力披荆斩棘地前进,前头只能望见白鹿乍起乍落的影子。跑了一阵子,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起来。但白鹿显然也有些力竭,速度也开始变慢,双方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跑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羡和石超终于没力气了,就停下来喘气。相应的,而那只白鹿也停下来,歪着头打量着这两名追逐它的不速之客。 此时夕阳几乎消失了,夜色将至未至,四周都是风吹枝条的哗哗怪声。 石超有些不甘心,但他连拉弓的力气也没了,只好朝刘羡身边靠了靠,叹气道:“又是一场白折腾……” 而刘羡仍与白鹿对视着,他目不转睛地笑答道:“怎么会?我们不是已经得偿所愿,看见这头白鹿了吗?” 石超知道他的意思,毕竟在来之前,刘羡就说过,抓不住白鹿也挺好,至少世人还有机会观赏。石超当时也是赞成的,可是人这种动物,总是想更进一步,看见了自然就想得到更多。石超一时默不作声,眼神悒悒地盯着远方的白鹿。 刘羡也明白石超的想法,如果就这样回去,今天这位好友怕是睡不好觉了。这时他灵机一动,突然对石超说:“溪奴,你把弓箭扔下。” 石超不明所以,但出于对刘羡的信任,他还是做了。 弓箭扔在草地上后,发出“嚓”的声音,白鹿吓了一跳,往后跳了两步,但随即又奇怪地回头打量。刘羡见它果然有灵性,便缓缓从袖袋中掏出两枚蜜饯,轻声扔到中间的空地上。 白鹿有些莫名其妙,但等浓烈的果香味传来后,它忍不住微微靠前。警觉地打量一番后,见两人没有动作,白鹿才如处子出阁般谨慎挪动。大约了小半刻钟,它终于抵达蜜饯处,而后低头嚼食起来。 等白鹿抬首观望,刘羡又适时地在两者间扔了两枚蜜饯,白鹿欢快地低鸣一声,又跟着上前几步。如是再三后,白鹿的敌意就这样十去八九了。 当白鹿距离自己只有大约七八步的时候,刘羡给石超打了个暗示,两人悄悄走到白鹿面前,把剩下的蜜饯全部洒在地上,同时又伸手去触摸它。 刚触碰皮毛的一瞬间,白鹿稍微抖了抖,抬首对着刘羡低鸣了两声,又继续低下头食蜜。 此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斑斑点点的月华流淌过树梢的缝隙,泼洒在这稀世的祥瑞身上。清冷的风与依稀的夜,都让这一刻显得异常朦胧与梦幻,但手上冰凉柔顺的触感又在分明告少年,这一切是真非假。 对于此刻的刘羡和石超来说,他们此时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在无上的喜悦后,他们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把此时此刻永远铭记。 正在这个时候,北面突然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刘羡望过去,发现一点火光在林叶间迅速靠近。在这种响动下,白鹿吓了一跳,它连忙跳出两人的手掌,开始往后面跑去。 打马过来的人一愣,也不及多想,黑夜中“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白鹿后腿,白鹿起身未稳,立刻翻倒在地。前身的两蹄不断地对着空中乱踢,可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起身。 刘羡也吓了一跳,他立刻回头去看,等远处的马匹奔驰到两人面前,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王胄。 王胄翻一手持弓,一手控缰,很利索地翻身下马,对两人笑道:“好家伙!你们跑得太急,我们出来的时候,都看不见人了,找了你们半天,原来在这!”又上前去看中箭的白鹿,笑道:“怎么不直接杀了?还让我射这一箭!” 说罢,王胄便从腰间掏出那把伏波剑,就要上前给白鹿放血。白鹿眼见着明晃晃的刀刃向前,自知死期将至,嘶鸣已经停止了,四蹄也不再踢动,桂圆般的眼睛里涌出清亮的泪珠来。 刘羡见此情形,大不忍心,上前拦住王胄的手,劝说道:“白鹿可是祥瑞,极有灵性,杀了岂不可惜?还是放它一命,让它走吧。” 王胄则对这种话嗤之以鼻:“你这是书生之见,天生万物,本就是奉养人的。此时我不杀它,它受此一箭,还能活不成?也不过是虎豹的口粮。还不如剥了皮做衣帽,也算是物尽其用。” 说罢,他要推开刘羡的手,但刘羡仍不放开,这让他很不耐烦,干脆用力一推,把刘羡推了一个趔趄,见他还要阻拦,心中的忍耐与表面的和善便全不见了,转而破口大骂道:“滚开,你这个亡国公!” 刘羡勃然大怒,头脑充血,他在这时突然做了一个决定,立刻往前一扑。王胄以为他要推自己,便伸胳膊去挡,不料刘羡出其不意地打向手腕,竟一把抢过王胄的伏波剑!而后剑刃倒转,回敬王胄吼道:“你这牧猪奴!”说罢,作势就要去砍王胄,还是旁边的石超眼疾手快,把他拉住了。 握着剑,刘羡感觉自己身上有无穷的力气,他对石超说:“溪奴,这不关你的事。”又转首对愕然的王胄说,“你大可以来试试你的剑。” 而后刘羡头也不回地走向白鹿前,他把白鹿腿上的箭头拔了,从地上拔了些狗尾巴草,嚼烂了敷在伤口上,又从自己衣角上撕了块布,在伤腿上做了些简单的包扎。期间白鹿一动不动,全程静静地望着他。 等一切完成后,刘羡的神情非常舒缓,甚至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白鹿,白鹿也心有灵犀地站起来,向他再次低鸣一声,而后跌跌撞撞地向密林深处去了。 等到月光下白鹿的身影完全隐匿,刘羡转过身,再去打量一旁的王胄。此时他仍然不知所措地站着,右手甚至保持着虚握的姿势。刘羡把伏波剑还给他,而后叫了石超一声,就自顾自地踏上了返回的路。 此时月亮已在群山之中冉冉升起,淡金色的云霞与深褐色的银河相交映,走出密林后,头顶蓝到极致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无数的积雪山头,在明月的辉映下泛起紫色的波澜。从洪荒开辟以来,无数次宁静的山中月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能看见雪地上自己的脚印,真难想象刚才发生的事情。 三人一路无话,回到山洞中后用了晚膳,佯作无事地和同伴们说了会话,然后就睡着了。 正在试水推中,追读非常重要,希望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同时感谢书友十二时慢、神秘小馒头的打赏~ (本章完) 第26章 第一次比剑(4k) 第26章 第一次比剑(4k) 第二日醒来后,刘羡到石溪处取水洁面,再到洞口处沐浴春风。新的一日,旭日从群山之间探出头,金色的明亮气息萦绕在大地与山麓间,使山野的积雪又消融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有生机与活力的绿色,野草似乎在一夜之间萌发泛滥,昨日还只是一指长短,今天似乎就要没过马蹄了。 而更令他欣赏的是,山坡南面的梨开了。一夜之间,恰似万千白蝶蹁跹,与远处的山头莹雪映照,再配上那满溢而出清淡芳香,仿佛自己已来到了一个不垢不染,恬淡宁和的净土世界。其间穿过了一道横跨数个山岭的绚烂彩虹,让人不禁幻想,天上是否真有天人在凝视下界。 刘羡心灵所致,便取出小阮公送的一支竹笛,对着这良辰美景吹奏起来。他会的曲子还不多,此时便吹了一首《小桥流水》,曲声轻快,乐调悠扬,仿佛莺鸟共声,雀跃欣喜。一些麻雀也确实飞上附近的枝头,叽叽喳喳地朝他叫个不停。 可以想象,当时的刘羡是极为惬意的。但当他回过头,却撞见一张布满阴翳的稚嫩面孔,正是王胄。 王胄此时怀抱着伏波剑,身体因亢奋而发抖,而双眼中则充斥着愤怒与疲惫。很显然,他刚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刘羡对这种情况是有所预料的,他回应着对方的眼神,等待着接下来的发言。 果然,王胄一字一句地说道:“刘辟疾,我要与你决斗!” 作为西晋开国八公之一博陵公王沈的子孙,当代博陵公王浚的嫡长子。王胄人生虽然才短短十三年,但已经拥有了普通人终其一生也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他的配剑是传承两百年的稀世宝剑,他的坐骑是价值百金的踏雪乌骓,他的护卫更是百里挑一的幽燕甲士。 而这不过是公府财力的九牛一毛罢了,真正重要的,还是博陵公府庞大的权力网络。 运用姻亲恩荫,清河崔氏、平原华氏、颖川枣氏等各类当世望族,都唯博陵公府马首是瞻,更别提朝中还有王浑,王深,王沦,王湛等族人担任要职,即使在天子面前,王胄也可以昂首挺胸,从没有任何人对他稍加辞色。 可就在昨日,王胄竟然被刘羡夺去配剑,还大骂为“牧猪奴”,这当真是王胄从未遇过的奇耻大辱。以致于昨天事情发生的时候,王胄整个人都懵了,脑袋一片空白,他全然无法想象,世上竟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练剑数年,他也没有对阵过真正的兵锋。当刘羡举剑砍过来的时候,望着雪白的锋刃,王胄全身刹时被一阵凉意冰封,连手指都不能屈伸,接下来发生了,他更是全不记得了,直到刘羡把剑还给他,他才如梦初醒。 回去的路上,王胄本想发作,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一是被小两岁的刘羡夺剑,这话说出来有失体面。二是当时他还残存有一丝畏惧,让他难以正视刘羡。但回到山洞中后,王胄缓过那个劲后,又开始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 这件事难道就当作不存在吗?王胄在深夜中不断回想当时的场景。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父母都说他有豪侠气,可此时他却如鲠在喉。想了半天,王胄突然明白了。他固然愤恨当时羞辱自己的刘羡,但更厌恶为恐惧征服的自己,自己比这个亡国公大两岁,无论是个头还是气力,都分明更占优势,可为什么最后自己会呆若木鸡,任由他摆布呢? 王胄无法咽下这口气,整个夜晚,质疑、痛苦、仇恨都在他的胸膛中深沉,迫使他必须做点什么,将这些情绪全部释放出来,他才能重新做回他自己,他才是博陵郡公世子王胄。而在刘羡的一曲笛乐后,王胄终于爆发出来,向刘羡提出了决斗的要求。 “我们在这里比剑,就我们两个,堂堂正正在这里一决胜负。”说出第一句话后,王胄如释重负的同时,斗志也熊熊燃起,接下来的话语也越来越流畅,“无论输赢,昨夜的事情都一笔勾销!” 因为还是少年,所以言语非常敞亮,无关什么世故、人情,就是单纯地想和对方打一架。少年的所有情绪释放,好像只要打一架,就一定能解决,然后说放下就放下。等到晚年的刘羡回忆起一生的历次决斗时,常常会对这一次少年的比剑而感到缅怀,因为这是成年后的世界再难遇到的东西了。 此时的刘羡当然还没学会缅怀,他现在只有兴奋。对于学剑的人来说,苦练剑术良久,最难过的便是没有用剑之处。刘羡也是如此,他随小阮公学剑,可同龄人中却无有好剑者,使得他甚少有用剑的机会。此次终于有人向他提出比试,他怎会不答应呢? 故而他非常简短地回了一个字:“好!” 刘羡刚答应下和王胄比剑的事情,不需多说,转眼所有游猎的少年都知道了。他们态度大同小异,首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哄笑起来,比如贾谧听了后,就直接问道:“这有什么比头吗?”在他看来,王胄的优势过于明显,取胜毫无悬念。 石超其实也是这般想的,但这事关个人尊严,旁人并不好插手。他作为朋友,也只能为刘羡说两句话罢了,他道:“比剑又不是比力气,哪有这么简单。” 不过说归说,想归想,没有人不愿意做比剑的见证,少年们也就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 在少年们的注视下,刘羡与王胄两人各自走出山洞,不约而同地在来时的水潭处站定。 少年的比剑当然没有什么规则,也没有什么防护,就是找一个开阔的适合比剑的场地,为了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两个人持接近于木棍的木剑相斗,然后比到有一方主动认输为止。 刘羡站定后,举起木剑摆出中段架势,他看对面的王胄也准备好了,便问道:“王虎头,能开始了吗?” 而王胄此时也在打量着刘羡,他比较着双方的身材与架势,觉得自己实在是胜券在握,胸中顿时信心百倍,不再有半分昨夜的畏惧,他当即大声喝道:“好!那就来吧!” 说罢,他起身一个滑步,瞬间将两者的距离拉到咫尺之间,木剑当头朝着刘羡的脑袋直直砍去。 王胄并不知道刘羡的剑术水平到底如何,但是体型比较下,刘羡的力气小于自己是毫无疑问的,故而面对刘羡的中段持剑护卫的架势,他仍然选择了最易抵挡的当头一击。这样即使刘羡出手架剑,他也可以利用自己的力气优势,瞬间锁定胜局,如此正大光明地击败刘羡,也正好出了昨夜被辱的一口气。 他这一剑如同电光火石刺出,而刘羡也在瞬间明白他的用意,立刻就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刘羡脚下不动而身体前后晃动,瞬间一后一前,速度极快,让王胄的木剑几乎是擦着衣领从面前劈下,同时双手持握的木剑改为单手,从一侧举到了头顶再恢复成双手握持,借着身体抖动的腰劲,也是一式劈剑砍下。 “失手了?”王胄本以为是必中的一剑,没想到刘羡避而不击,这大大出乎他意料。而见刘羡出剑后发先至,也要劈中他的脑袋,他迫于无奈,只能强止剑势,侧身躲避,先手优势瞬间丧失。 躲避之后,王胄连步后撤,这是老师教导他的,主动丧失后要避免被对方缠斗。可刘羡的应对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刘羡并没有任何追击的姿态,而是重回中段持剑,打量着王胄的下一步动作。王胄明白过来,自己有些迂腐了。刘羡的力气小于自己,这就注定了攻势不能持久,如果选择主动缠斗,哪怕自己一时陷入被动,但只要他力气稍竭,自己还是能占据主动,获得最后的胜利。所以刘羡果断选择了放弃缠斗,而看接下来自己会不会继续露出破绽。好冷静的判断!王胄体会到了实战与教导的差距,心中不禁开始赞赏起刘羡。 而刘羡同时也在心中感叹:王虎头好大的力气!如果正面硬拼,长期消耗,自己恐怕是必输无疑!要想取胜,自己恐怕得速战速决才是。 他回想小阮公的教导:当力量悬殊时,速战速决的窍门,就是要诱使对方出击,并且打断对面的节奏,最后一招取胜。 想到这,刘羡放弃了中段持剑,而是剑锋直指王胄,稍稍上挑,做出挑衅的姿态。 王胄见状也有些恼火,他其实看出了刘羡的策略,但思来想去,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办法:他本就比刘羡年长,没有理由长期僵持,这样即使胜了也遭人耻笑。故而短暂的考虑后,他身子微微收缩,将剑柄握于腰肋,而与此同时,他猛然间冲刘羡发出了怒吼:“啊啊啊啊——” 他在威吓刘羡,同时提升自己的战意和气势。这是比剑时常用的战术,人在面临巨大的吼声时,总是会偏向不知所措,这时再出击,就能大大提高获胜的概率。 不过很可惜,一旁围观的少年们虽吓了一跳,可刘羡却无动于衷。因为刘羡在被梦中幽灵纠缠之时,早就听过不知多少人的惨叫,王胄的吼声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而此时王胄的战意已经催升到了极致,他不能再等,必须出剑,否则刚刚就是平白浪费自己力气。借着方才的蓄力,王胄如豹子般猛然向前,手中的木剑趁势而发,直接向前刺击。 而与此同时,刘羡也在他迈步的同时也弹身相迎而上——出其不意,就是要在最危险的时刻扭转局面! 刘羡的主动快速相迎险些让王胄误判了两人间的距离,出手时机也有所延误,不过他还是及时反应过来,手中木剑调整方向,依然奔着刘羡胸膛刺去,同时还大声喝道:“破!破!” 刘羡闷不作声,只是牢牢盯着刺来的剑尖,也是猛然一剑刺出。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王胄的刺击刺在了刘羡的剑锷上,直接滑向了一边,而刘羡的剑尖也发生了偏离,剑刃擦着王胄的脖颈斜飞而过。 两人交错而过,胜负差点就此分出。 刘羡向前冲了几步才止住身形,而王胄虽然先站定,却不由得在原地发呆。他转过身,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同时由衷地对刘羡赞叹道:“好小子!真有一手!” 而刘羡则笑了笑,握剑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虎口也有些发麻,心想:若下一击不能决出胜负,自己就必输无疑了。 这时候,那些旁观的少年们也都看懂了。虽然他们多不会剑术,但场上的局势很明白,双方的交手不分伯仲,是一次颇为激烈的较量,而且双方两次拼剑,都有一种极动之美,非常合少年人的胃口,故而他们不再哂笑,而是开始鼓掌欢呼起来。 既然已经决定在下一击决胜,这次刘羡终于选择主动出手。但他没有选择像王胄那样正面进攻,而是挺直上身先向左移一步,再忽而向右横移一步,两步间身体忽然小绕了半个圈子。 这在旁人眼中或许没什么了不起,但在对战的人眼中,却很容易误导对方的判断。不过王胄也不是练剑的新手,敏锐地判断出了刘羡斩来的正确方向,而后猛然拧身对斩,也就是以斩破斩,是一种后发先制,料敌击先的终结手段。 王胄的这一斩极为迅猛,如果斩实了,刘羡恐怕当即就要弃剑,也就是当场认输。 但很可惜,这仍然只是刘羡故意卖的一个破绽,他主动出击,目的就是为了骗王胄的斩剑。 因为斩剑是最难变向的剑势,王胄不能变向,而刘羡的斩剑因为毫无诚意,就在王胄挥剑的一瞬间,他顺利地划过一道半弧,剑势化斩为挑,直刺向对方手腕。与此同时,刘羡以左脚为中轴,身体急速地向后旋转,同时右脚也趁势提起,直直向王胄膝盖处踹去! “砰”的一声巨响,旁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王胄已经摔倒在地,他手中的木剑也脱手而出,甩飞到一旁的水潭中。而刘羡则拄着木剑在一旁不断喘气和发抖。旁人不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刚刚这一连串动作,看似流畅,但也可谓是竭尽全力,如果是再来一次,自己也不见得能再使出来,这实在是一场非常辛苦的胜利。 自己没被身体素质上的巨大差距击垮,反而是主动出击,通过连续的假动作骗倒了对方,最后一击得手。真是畅快!这侧面也证明了,自己在剑术上的理解,要远远胜过王胄! 王胄在地上怔怔躺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喃喃道:“我输了?”当他彻底认清这个现实,并回忆起刘羡决胜的一击后,王胄不禁哈哈大笑,挺身站了起来,对着刘羡由衷赞叹道:“刘辟疾,好剑术!按照约定,无论输赢,昨夜的事一笔勾销。” 王胄的痛快也让刘羡失神片刻,他松开手中的木剑,握住王胄的手说:“侥幸而已,昨夜我多有失礼,也请你别放在心上。” 后世有一句俗话,叫不打不相识,刘羡和王胄就是这样的情况。因为一次比试,往往比千言万语更能认识一个人。在这次比剑之中,刘羡感受到了王胄的直朴与气度,王胄也认识到了刘羡的冷静与坚韧,这就足够相互折服,化解昨夜的龃龉了。 比剑结束了,同行的少年们起着哄围上来,或嘲笑或夸奖或打趣,对他们来说,这是值得记忆的一件趣事,但其实过几天也就忘了。 刘羡也是这样想的,可他收拾衣物和行李时,无意间瞥见一个眼神,令他陡然一个激灵。 刘羡再抬头去看,发现贾谧坐在一块石头上,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他在笑,而眼神赤裸裸地毫不掩饰,好似在一头秃鹫在打量腐肉。见刘羡发现他,他不仅毫不回避,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他在想什么?刘羡不能琢磨,但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已经沾上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正在试水推中,追读非常重要,希望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同时感谢书友17th黑猫的、辕固初、戈书的打赏~ (本章完) 第27章 父亲的训斥(4k,求追读) 第27章 父亲的训斥(4k,求追读) 刘羡的预感似乎并没有生效,在此后的两天射猎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坏事。大家白日里抓兔射鹿,捕雁钓鱼,晚上就流觞炙肉,共赏繁星,好不快活。到了第四天大家分别的时候,刘羡同这些元勋子弟全然混熟了,言行之间,仿佛兄弟,大家相互道别,竟颇为依依不舍,都说等再过两月,到了夏天万物丰茂之时,大家还要到万安山来射猎。 临走前,少年们把打来的猎物都分了,刘羡得了两张鹿皮、三张杂色兔子皮,他把这些柔软的皮毛都叠好了绑在马鞍上,然后与这些新朋友一一告别。 “等你回洛阳,我们一起打樗蒲”这是张韪说的。 “有空的话,我们会去拜见小阮公。”这是陈植、裴该、荀绰三人说的。 “以后再比剑!”这是王胄说的。 只有与贾谧告别的时候,这位美丽纤弱的少年仅是挥手致意,并没有说话。刘羡还以为他无意与自己交好,正打算离开时,不料一旁的揜于突然叫住了他,说是贾谧要赠他礼物,而后从行李中取来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外面用布包裹地严严实实,长约有三尺左右。刘羡解开一看,原来是一柄长剑! 这柄剑剑鞘被漆成黑色,剑柄则是铁制,用漆绘制出暗色的条纹,一眼就知道不是凡品。而与伏波剑一样,这把剑的剑柄上也铭刻有两行字,分别是“武勇冠世”与“勋烈独昭”。经过揜于解释,刘羡才知道,原来这是百年前汉桓帝时的平羌名将,段颎的配剑——昭武剑。 这样贵重的物品,刘羡自然不敢接受,再三推辞。谁知贾谧外貌纤柔,意见却非常坚决,他极为决绝地说道:“宝剑易得,朋友难求。我是看你剑术精湛,却没有一把好的配剑,这才送你礼物。你若是把我当朋友,就收下它,不然就扔了它,我们从此再不相见!”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羡也难再推辞,加上他确实喜欢昭武剑,纠结一番后,最终还是收下了。 在独自返回东坞的路上,刘羡回忆这一行的经历,不由感到十分梦幻:无论是和少年们围猎山林的经历,和石超追赶白鹿的经历,还是和王胄当众比剑的经历,都值得他反复回味,并忍不住露出笑容。虽然在外人看来,刘羡有异乎同龄人的冷静和理智,但说到底,他还是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仍然会因为游戏与交到朋友而感到激动与快乐。 这时的刘羡满脑子都在想:要把这些经历都说给阿母听,她也会为自己感到高兴的。 时间总是这样,人一充满期待,就仿佛瀑布般飞流直下。一转眼,刘羡就发觉靠近东坞了,沿路的柳树都吐出嫩芽,在春风招摇下,如同万千少女在对他招手。 刘羡快鞭策马行至家前,下了马后,他卸下行李,一手拿着弓,一手拿着剑,而后扣着阁门向内呼唤道:“阿母,阿母!辟疾回来了!” 很快,大门打开了。张希妙出现在阁门前,但她的神色却不是一如既往的喜悦,而是双眉微蹙,带了一丝忧郁。 刘羡心里咯噔一声,他对母亲的这种神情很熟悉,这往往意味着有个人正在发脾气。 果然,张希妙接过儿子手上的行李时,悄声耳语道:“你阿父在里面等你,注意些,不要和他顶嘴。” 刘羡的心情顿时低落下来,他对母亲点点头,在门口脱了靴子换上木屐,而后径直往大堂内走,果然就在主座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安乐公刘恂此时坐在火盆旁,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但稀奇的是,他此时手中正拿着一册书卷,竟显得颇为正经。这让刘羡有些诧异,他还以为父亲永远不会和“正经”这两个字有联系。 刘恂听到了刘羡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声音仿佛是用腹部说出来的:“回来了?” “是,大人。”刘羡行到刘恂面前,向父亲行大礼,也就是恭恭敬敬磕三个响头。但说实话,刘恂的形象在他心中非常糟糕。 刘羡不是没渴望过父爱,毕竟儿女不会只眷恋母亲温暖的怀抱,也渴望父亲如山般坚实的臂膀。可多年以来,刘恂给刘羡的只有失望:先是他对朱浮、阿春等家仆的非人虐待,让刘羡胆战心惊。后来他又纳妾淫乐,疏远母亲,更令刘羡耿耿于怀。等到眼下自己拜师求学,也不见父亲尽过半分责任,只有母亲一人操劳,这就导致两人的关系极为冷淡。 因此,刘羡在行礼时颇有些不情愿。 刘恂当然也看出来了,他嗤笑一声道:“坐吧!别在你老子面前装模作样。” 这句语的腔调就极为刺耳,根本不像父亲该说的话。刘羡心中一阵恼火,但他念起母亲的教诲,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强压怒火,一声不吭地起来,到刘恂左下侧坐好。 刚坐下,刘恂就又问道:“这一走四天,你去了哪?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刘羡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刘恂这是在明知故问,抖落身为父亲的威风,他只好低声解释道:“大人,我跟阿母说了,您当时又在洛阳……” 话没说完,刘恂立刻打断道:“她是她,我是我,小子连最基本的礼性都不讲吗?” “是……我错了。” 见刘羡没有顶嘴,刘恂的脸色好了些,他说道:“我听你阿母说,你这次外出,是和贾家、石家、还有王家的那些小子厮混去了?” 只不过是一次打猎,偏偏说得这么难听。刘羡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敌意,沉闷答道:“是这样,到万安山打猎去了。” 刘恂点点头,把手中的书卷放下,终于抬首道:“你以后不要再与他们往来。” “啊!”父亲的话让刘羡毫无准备,他无法接受,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话一出口,刘羡就后悔了,刘恂最不喜欢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这是质疑与顶撞,作为家长,他一向只要求人服从。可刘羡心中也实在疑惑,刘恂虽然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平日甚少对自己指手画脚,也基本不过问学业,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破天荒地干预起自己的交友呢? 可接下来的发展更加出乎刘羡预料,父亲并没有如他想象般发火,而是看了他一眼后,缓缓解释道:“他们家教不好。”“你既然随陈寿学史,应当知道,平阳贾氏、太原王氏是怎么发家的吧?” “知道……” “那你说一说。” “甘露五年,高贵乡公曹髦率禁卫出讨司马昭,当时侍中王沈背叛高贵乡公,连夜向司马文王告密。而贾充则率军阻拦,将高贵乡公格杀当场,两家由此发达……” 听刘羡说完,安乐公微微冷笑:“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贾氏、王氏如此,荀氏、石氏也如此……这些所谓开国八公的元勋贤臣,说白了就是一群两面三刀、卖主求荣的奸佞小人!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说到这,刘恂顿了顿,喝了口水后,将目光再次投向刘羡道:“父祖如此,子孙自然也不例外。你现在和他们混在一起,将来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好好想一下。” 刘恂自认为这一番话很有说服力,但在刘羡耳中却极为讽刺:父亲又没同石超等人接触过,怎么能因为祖辈的事情,就在这凭空识人?简直莫名其妙。别人不好说,溪奴和自己交往也有两三年了,他从小矢志报国,从戎四方,难道不值得钦佩吗? 而说起家教,乐陵郡公的家教再差,能差过现在的安乐公府吗?别人卖主,好歹还得了荣华,安乐公自己淫虐放浪,闻名四海,究竟又得了什么呢? 还说什么父祖如此,子孙也不例外。若是安乐公身为刘备子嗣,以身作则也就罢了。老师常教导自己: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父亲却是这样的奢靡颓废,日日狎妓狂欢,玷污先祖的名声,差点被朝廷废爵,连自己走在街上,也常常被人指指点点,哪有资格来指责别人?只是这些话都不好说出来,刘羡强忍住了。 经过一番思考后,刘羡答说道:“有些人我不知道,但溪奴他人品还好,绝不至于像大人说的那样……” “蠢材!”安乐公有些不耐烦了,大声道,“现在不这样,但他们少年得志,左呼右拥,耳濡目染,迟早也会变成那样!” “那……”听到这句话,刘羡终于忍不住了,抬眼问父亲道,“等我长大了,也会变成大人这样吗?” 刘恂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儿子这是在讽刺自己,讽刺自己也玷污了家声,不配说这种话,这让他勃然大怒: “混账!” 刘羡下意识地缩起身子,但是左脸已经被猛击了一掌,这是父亲对他的当头棒喝。 “哼!你再说一遍。” “是,我可以再说无数遍。按照大人所言,莫非我长大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刘羡的右脸又挨了响亮的一击,而后双颊都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沉默不语了,但双眼依旧明亮地直视着父亲。刘羡目睹了父亲又一次的发怒,激动得全身颤抖,并且忍不住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知道,这次是自己刺中了父亲的软肋。 “刘羡!” “在!”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还是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既没见过刀兵,没见过死人,也不知道人心险恶的小儿,就为了一群你刚认识的外人,竟在家里讽刺你的老子?!” 这些刘羡哪里没见过?刘羡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府门前的血案,刀光,血水,尸体,还有父亲被责问时胆怯畏惧的神情。这让他心中更生鄙视,说道: “我只是按着大人的话,实话实说罢了。” 刘恂勃然大怒,他瞪着红浊的眼睛,而后揪起儿子的衣领,当场就是一顿毫不收敛地挥打。直到打得刘羡唇鼻间流出鲜血,沾染到他手上,滚烫的温度令刘恂一惊,这才停下手来。而这个过程中,刘羡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 直到这个时候,外面的张希妙听到堂内动静不对,连忙跑进来,看到这个场景,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忙上前隔在父子两人中间,把刘羡抱在怀里,一面用巾绢不断擦拭刘羡的鼻血,一面对刘恂呵斥道:“你莫非没有父亲的心吗?别人都是为孩子的平安祈祷,你却舍得下这样重的手!” 刘恂自知理亏,但仍不想落了为父的威风,倔强道:“他没有做儿子的心,擅自去和那些臭小子厮混,还和我顶撞,我怎么会有做父亲的心?” 张希妙又为刘羡辩解道:“辟疾去万安山我也是同意的,不管怎么说,他将来总要出仕。不趁现在年纪小,提前结交些朝廷的人脉,难道一辈子就在府里坐牢吗?你现在在府里憋疯了觉得委屈,天天对着别人发火,我拦不住你。哪怕你有时候打我,我也毫无怨言。但你身为父亲,不能替孩子想想就算了,还对着他发火?别让他以后也和你一样!” 结发妻子的话语比儿子还要更直指要害,令刘恂哑口无言的同时更加有些恼火。他本想连带着连希妙一起教训,但转眼看到儿子满脸的鲜血,又自觉有些过头,怒火一时也就消了。 他不再注视张希妙与刘羡母子,但仍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管你们两个怎么想,怎么说,我是家长,没得商量!以后不许和那群人再往来,刘备的子孙和贾充、石苞、王沈的子孙混在一起,也不怕别人笑话!”说罢,安乐公匆匆离开了堂门。 而刘羡止住血后,和母亲说了声没事,也独自一人上了阁楼。 房门紧闭后,他把行李都锁了起来,然后只拿了昭武剑,一人躺在床榻上,默默注视着剑柄上的字眼。而后他握住剑柄,用力一拔,将寒光咄咄的剑锋慢慢显现。 剑身上绘有龙虎纹饰,上面也有刻字,字是篆体,明显比剑柄上的更精致细腻,极有古典气韵。刘羡一边辨识一边读,从剑柄方向往下写着四个字: “其志不改。” 他把另一面翻过来,发现也有四个字,写在龙腾虎跃的纹饰之间,他把它们读出来道: “其心乾乾!” 刘羡用力拔剑,苍然一声,如游龙破空,剑自匣中沸腾而出,欢悦长啸于新主人的手中。他举剑与面齐,见眼前寒光闪闪夺目,终于映照出自己流泪的眼睛。 正在试水推中,今天的追读非常重要,关系到能否进入下一轮,希望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本章完) 第28章 齐王党争 第28章 齐王党争 此事之后,接下来的太康三年里,刘羡确实没有再见过石超、贾谧、王胄、张韪他们。 但这倒不是因为刘恂的禁令,而是因为洛阳的政坛出现了一件大事,继而波及到了整个西晋的世家大族。 那便是立储之争,又称齐王党争。 当今天子司马炎虽然已灭吴平凉,完成了早年一统天下的宏愿。但时至今日,他仍然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国家建储一事。 这不是说司马炎没有太子,早在泰始三年(267年),也就是灭蜀后的第四年,司马炎就立嫡长子司马衷为皇太子。但非常令人惋惜的是,这位皇太子天生痴愚,哪怕司马炎招纳天下贤士,为其发蒙解惑,结果仍是不尽人意:皇太子十岁尚不能识字,十五尚不会读书,哪怕等到了二十及冠,智力也不过与七八岁儿童等同,可以说根本没有人君的器宇。 立储一事,事关国祚,稍有不慎,便会颠覆社稷。如汉宣之立汉元,便为王莽所篡;孙权操弄二宫,以致君臣离心,这些都是前车之鉴。而对于皇太子司马衷难以称职一事,朝堂上下无不心知肚明。所以自灭吴以来,朝堂便不断有元老上疏提议,建议改移储君。 历朝历代中,改易储君都并非易事。究其原因,无非是两条,一是不合礼法,二是难辨贤愚。但对于此时的西晋而言,这两条皆不成立,毕竟太子甚于顽愚,根本不识礼法,哪里还需要讲究呢? 可司马炎依旧对易储一事疑虑重重,因为若是一旦易储,按照礼法,当立的储君不是自己的哪个儿子,而是自己的同母胞弟——齐王司马攸。 此事说来话长。齐王司马攸,乃是晋文帝司马昭嫡次子,他少年早慧,有“歧嶷之才”。待年龄稍大,其文章练达,熟读经史,远远超过兄长司马炎,深受祖父晋宣帝司马懿与伯父晋景帝司马师的喜爱。后来司马懿去世,司马师掌权,因其无子,司马昭便将司马攸过继给兄长,以续香火。 等到二征淮南,晋景帝司马师半道崩殂,晋文帝司马昭继承权位,司马攸更加受到父亲重视。司马昭常常拍着自己的胡床呼唤司马攸的小字桃符,并对好友戏称说:“此桃符座也。”意思是自己作为父亲篡夺了本该由儿子继承的大位。 只是后来司马昭病笃,以司马攸年幼,还是根据嫡长的礼法立了司马炎为世子。但在临死前,他特地嘱咐司马炎,令其千万不可效仿曹丕、曹植相互残害之先例,而当与司马攸兄弟和睦,共开社稷。如此一来,直接奠定了司马炎一朝中,司马炎司马攸兄弟共治天下的政局。 等西晋建立,司马攸获封齐王,又任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总领内外军事。每次朝会,都由齐王为首倡议。加上司马攸本人降身虚己,礼贤下士,很快就获得了大量朝臣的支持,称其为“贤王”。更有甚者,私下里将司马昭比作周武王,将司马攸比作周公旦,以为大晋之兴,当在齐王。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炎一旦考虑易储,便只有齐王这一个选项——毕竟论起宗法,司马攸的嫡庶还在司马炎之上。可若把家业不传给儿子而传给兄弟,又实在令司马炎不甘心。故而对于易储一事,司马炎是一拖再拖,直至今日,终于酿成了党争之祸。 党争的起因很简单,有一日,司马炎与尚书张华对弈,司马炎问张华道:“朝中有谁可托后事?”他本是向张华表示亲近,不料张华脱口而出道:“明德至亲,莫过齐王。”这顿令天子脸色大变。 司马炎登基虽久,但由于朝中士族林立,门阀众多,可称心腹的寥寥无几,张华便是其中之一。因其出身寒门,外无依靠,司马炎便对其大力提携,倚为智囊,张华也投桃报李,每逢朝议,必称帝心。当年商议伐吴,整个洛阳朝堂上,便只有张华一人力排众议,赞成伐吴,一时成君臣美谈。谁料两人合作至今,张华竟放弃立场,反在立储一事上支持齐王! 惊骇惶恐之后,司马炎立刻令张华都督幽州诸军事,将其外放京师。 张华是公认的宰辅之才,也是多年的帝党,此时因为支持齐王而被外放,顿时在朝野引起动荡。大部分朝臣都察觉到,立储一事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齐王司马攸当即煽动舆论,以张华就任幽州后,夷夏膺服,边疆清平为由,令群臣不断向朝廷报功,请求将张华征还洛阳,试图以此来向上逼宫。而天子则以钟会叛乱为先例,以为张华荣华已极,仿佛当年钟会,如若不压抑权威,就将积重难返,酿成逆乱,最终挡回了所有上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天子与齐王的态度已然分明,朝堂上的百官也不得不开始选择立场。 尚书令杨珧,乃是当今杨皇后之弟,皇太子之舅,他与中书监荀勖、侍中冯紞二人分析时局,认为天子对齐王猜忌已甚,正是逢迎上意,趁机夺权的大好时机。于是荀勖向司马炎进言说:“如今百官内外皆归心齐王,待陛下万岁之后,太子当如何?陛下可以试诏,令齐王归国就藩,举朝上下必言不可!”而经过张华一事后,司马炎对此深以为然,也终于下定决心,改变眼下这种兄弟共治的复杂局面。 到冬季,天子终于下诏书道:“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毗朝政,或出御方岳,其揆一也。始终、司空齐王攸,佐命立勋,劬劳王室,其以为大司马、都督青州诸军事,侍中如故,仍加崇典礼,主者详案旧制施行。” 此诏一下,朝野顿时一片哗然。这诏书明面上是加封齐王,但实际上是将其调离洛阳,远离权力中枢,是再典型不过的明升暗降。 征东大将军王浑当即上疏天子,公然说道:“攸至亲盛德,侔于周公,宜赞皇朝,与闻政事。”提议以后可以由太子继承皇位,而由齐王司马攸带领群臣辅政,恰似周公辅成王一般。而后又有扶风王司马骏、光禄大夫李熹、中护军羊琇、侍中王济、甄德等联名劝谏,天子不许。 上疏不成,齐王党便另生一计:令王济妻常山公主、甄德妻长广公主一齐入内,在司马炎面前嘤嘤悲泣,苦苦哀求,就好像看见兄弟成为了死人一般难过,一时哭成了泪人。 在姊妹们的哭泣声中,司马炎不胜其扰,他劝又劝不动,撵又不能撵,心力交瘁下,最后勃然大怒,当众发火说:“我与齐王乃是兄弟至亲,现在不过是让他出镇,这是我们兄弟间的家事,我兄弟都还没说什么,王济这些人居然派女人到宫里哭闹,他们是想生生哭死我吗?!”此事之后,司马炎贬王济为国子祭酒,甄德为大鸿胪。 自此之后,外戚党与齐王党间再无回旋余地。 在这种情况下,禁军的两大首领,北军中候成粲与中护军羊琇决定发动兵变。他们在密室召集心腹商议,认为帝党之中,尚书令杨珧富有才智,是外戚中的核心人物,只要突然发兵,将其一举擒杀,再持杨珧首级向天子兵谏,外戚一党自然瓦解,由此便能挽回天子兄弟间的信任了。 然而两人议事不密,手底下多有杨珧内间。他们当晚定下计划,不过一个时辰,杨珧就探听到了消息。杨珧得闻后大惊失色,立刻以生病为由,连夜逃回家中,无论谁邀请都闭门不出。同时他将此事告发天子,令成粲、羊琇迁出军外,顺手又把政敌光禄大夫李熹排除内朝。 兵谏一事曝出后,羊琇自杀,李熹病逝,整个京师都可谓剑拔弩张。往日相互联络、同气连枝的门阀大族们,尚未受到牵连的,诸如平阳贾氏,便阖门闭户,高高挂起,唯恐牵连其中;而深陷党争无法脱身的,诸如太原王氏,则也万分警惕,草木皆兵,以防敌方再次发动兵变。往日那些走门串巷,谈道论玄的风雅景象,可以说是一时绝迹了。可即使如此,城中还是不时有小规模火并的消息传出。 等到一场大雪后,风雪掩盖洛阳城,白日里百家闭门,仿佛空城一般,只有夜里还能看见灯火,太康四年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到来了。 正在试水推中,今天的追读非常重要,关系到能否进入下一轮,希望大家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同时感谢池江秋的5000点打赏,还有十二时辰的打赏~ (本章完) 第29章 曹植的子孙(4k) 第29章 曹植的子孙(4k) 太康四年(公元283年)正月戊辰,刘羡整理了一下衣装与行李,和母亲张希妙笑着告别一声后,到马厩里牵了一匹小红马,便离开东坞,一个人到首阳山小阮公处拜年。 此时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照得天野无限开阔,大地银装素裹。在太阳坦荡荡的照射下,土地上的积雪蒸腾而起,使天地间斥着一股既温暖又冰冷的雪汽。刘羡策马其中,放眼左右,偌大的原野中只有他一人独行,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寂寞。 如今的刘羡已经十二岁了,身子又拔高不少,这两年随小阮公坚持练武,让他更显得干练有力,已经像是一个小大人了。即使独自一人在雪野中策马,也不会让旁人觉得纤弱,而这恰恰是大部分勋贵子弟所缺少的。 不过刘羡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石超、贾谧他们了。 这当然是因为齐王党争的缘故。在过去一年,党争导致洛阳的政局大幅动荡,即使不在洛阳的刘羡也能清晰感知:张华外放后,张韪随张华远赴幽州,在洛阳的高门也多势成水火,攻讦不休。在这种情况下,有些高官顾虑党争升级后会危及家人,便纷纷将儿女送回家乡。故而石超、王胄、荀绰等人,都已经被接回到祖地去了。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也就仅此而已了,齐王党争得再激烈,对于安乐公府而言,可以说是毫无影响。反而令安乐公刘恂心情大好,去年除了打骂刘羡那一次外,竟然没有再发过什么脾气,不仅不再狎妓纵欲,甚至还尝试和母亲张希妙重归于好。到了去年九月的时候,张希妙食欲不振,还以为是患了什么病,结果一查才知道,母亲竟再次怀孕了! 阖府上下都为这件事情欢喜,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安乐公虽然娶了八房小妾,但不知为何,竟然一无所出,仍然只有刘羡这一个儿子。如今夫妻再次有喜,至少让主脉也稍稍兴盛了。于是张希妙就把家务都转交给寡嫂费秀,自己在东坞休养待产。 对于家中的这种变化,刘羡是感到高兴的。故而过去一年虽然有些寂寞,却也无伤大雅,只要专心投入到学习之中,一些别的事情其实也来不及在意。 等抵达首阳山的时候,刘羡下了马,一手提礼物一手持缰绳,从山脚走到阮庄的庭院中,他看见积雪都扫到一边堆积起来,但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人。白灰色的雾气从庄外的矮墙弥漫过来,空气中略微带点檀香的寂寞味道。不过院内的竹林正郁郁葱葱,即使是积雪也不减半分翠绿颜色,可没有鸟鸣声,只有几只毛驴和马匹正吃着马槽的草料打着喷嚏。 刘羡把枣红马也系过去,侧首打量了一下,多了三匹马,顿时明白过来,今天过来的不只有自己,老师也还有别的客人。自己是直接进去呢?还是在门口稍稍伫立,等熟人引荐自己进去呢? 正沉思的时候,突然从内院里跑出来一个小孩,看见刘羡孤零零立在院子里,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刘羡见他不过五六岁年纪,一身青布短袖,两眼清澈,面庞白皙细腻,一看就是哪家的世家子弟。 这小孩瞪大眼睛盯着刘羡问道:“你是谁?”刘羡反问他道:“你是谁呢?”这小孩忙答道:“我是阿瓜啊!”刘羡不禁笑了,心想这是谁家的子弟,倒也十分可爱。 这时,小阮公的侄孙阮玄出来,看见刘羡,连忙摆手招呼,他笑道:“辟疾,这么早就过来了啊?小阮公正在里面和客人谈话,我来帮你引见。”说罢一手抓着刘羡的袖子,一手拉着那个叫阿瓜的小孩,走到后院的厢房里。刘羡边走边想:“在这个政局紧张的时节,已很久没有士人来拜访了,这时候有人来找小阮公,是谁呢?恐怕不会是单纯的谈玄吧?” 敲开房门,茶香缭绕扑鼻而来,刘羡往内一看,可见小阮公正与客人在榻上对坐谈话,而阮孚在一旁煎茶。下座还坐着两个少年,年纪与刘羡相仿,显然是客人的晚辈。 而小阮公看是刘羡进来,当即一拍膝,一面招呼刘羡一面对客人笑道:“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得意弟子,刘玄德曾孙,当今的安乐公世子,刘辟疾!”然后又对刘羡介绍道:“快,辟疾,拜见鄄城公!” 原来是鄄城公!刘羡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好奇,他来这里干什么呢? 所谓鄄城公,便是魏武帝曹操之孙,魏陈思王曹植之子,如今的博士祭酒曹志。 与安乐公府不同,曹志虽出身前朝贵胄,但却深受新朝重用。只因他与当今天子司马炎是发小,可谓两小无猜,志趣相投。故而在西晋建国后,先后历任乐平太守、散骑常侍、国子博士等职务,到如今已是博士祭酒。据说这些年入仕的士子,有五六成都是他的学生呢! 而随他而来的三个孩子,两个和刘羡相仿的是他的侄子曹允、曹会。最小的那个五岁孩子,则是他的嫡孙曹苗。 施礼毕,刘羡把备好的礼物,也就是母亲酿的两壶雕,以及刚宰的十斤牛肉献给小阮公,然后就在小阮公下座坐下。 显然刘羡猜的不错,鄄城公曹志此来是有急事相谈。虽然他颇为好奇地打量了刘羡几眼,问候了几句,但没有就此展开闲聊,而是和小阮公迅速说到别的话题,显然此前就是在讨论此事。 刘羡在下首静听了一会,也渐渐明白过来,原来鄄城公是也是受了党争的影响,来求小阮公帮忙的。 在兵变之后,朝堂的风波并未停止,而是又转换了战场。去年一年中,天子与齐王交手三个回合,全是齐王主攻,天子防守。到此时,天子也有些忍无可忍了,就打算化被动为主动,先发制人一次。年底的时候,他下诏太常府,令太常与诸博士议论一个章程,打算再次给齐王加尊,明面上是为了显示天子兄弟和睦,实则是再次催促齐王归国就藩。 然而天子没料到的是,太常府皆不喜太子而崇尚齐王,诏令刚一下达到太常府,博士们便意所不平,指点江山起来。 其中更有庾旉、太叔广、刘暾、缪蔚、郭颐、秦秀、傅珍七人,他们年纪尚轻,满腔热血,商议之后,当天写了一篇激扬文字,联名上表。表文中历数周、汉两朝的辅政先例,以为齐王辅政是理所应当的,绝不可就藩,请天子收回成命。而后太常郑默与时任博士祭酒的曹志见到上表,也为表文所感染,不禁一齐署名,奉还皇帝。但如此忤逆上意,结局可想而知。表文递交到尚书台后,据说皇帝愤怒难抑,先是大骂鄄城公说:“曹志竟不明我心!枉费多年情谊!” 而后当夜下诏,批评太常府说:“不答所问而答所不问,横造异论!书生之见!岂为社稷所容?!” 继而将涉事人员全部缉拿下狱,仅有曹志一人因旧情不问,免官回家。次日,廷尉刘颂回报天子,打算以大不敬之罪,将这些博士斩首弃市,而天子尚未做回复。 这已经是六天前的事情了。 这些天内,鄄城公可谓是心急如焚。这些被抓的博士,无不是他的下属与好友,他岂能坐视后进们死于非命?于是免官之后,他四处活动,寻求隐士名士,希望能够一齐联名上疏,借助舆论求皇帝刀下留人。而此行他来找小阮公,自然也是想借用竹林七贤的声名。 说到此处,鄄城公有些触景生情,竟忍不住讲了一些过激之言,他说:“我本是前朝宗室,陈思王之子。想当年祖宗基业是如何败掉的?不就是因为魏文帝猜忌宗室,疏远兄弟吗?如今我为陛下效力,好不容易得见天下一统,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重蹈覆辙?至亲之中有如此大才,就当同心协力!可皇帝反而如此猜忌,还要杀戮忠志之士,如何不让人痛心啊!” 说到这,鄄城公喟然长叹,一时间泪洒衣襟。等他收敛情绪后,再次拜倒在小阮公身前,祈求道:“仲容兄,你扬名海内,说话还有一点份量,也希望你能关爱那些颗忠君爱国的心,为国家留一些英才吧……” 小阮公哪里受得起这般大礼,连忙把鄄城公扶起来,可对于答应联名上疏一事,他还是面露难色。因为他生性潇洒自然,为不受人拘束冷眼,这才多年远离朝局,此时要他打破惯例,可以说大大违背了小阮公的本心。 正为难间,坐在下座的刘羡突然问道:“小子多言一句,敢问您上这道疏,是帮博士免死?还是帮博士脱罪?” 鄄城公不料在关键时刻,刘羡竟然插话,一时有些不悦,但他涵养极好,很快就整顿神情,回答刘羡说:“事情至此,哪里还可能让他们脱罪?能够免死就很幸运了。” 刘羡笑道:“那以小儿所见,诸博士已然免死,也用不着您再上疏了。” “哦?”鄄城公一时有些狐疑,他瞧了瞧刘羡,又瞧了瞧一旁的小阮公,见小阮公面带笑意,便没有打断,而是手抚胡须,换了称呼问道:“公子有何高见?” “也不是什么高见,只是我参考前例推断出来的。”刘羡见鄄城公和小阮公都抬起眼来盯着自己,一时有些兴奋,继续说道:“当今天子最好宽名,登基至今,从来不兴大狱。想当年西陵大败,杨肇失利,损兵折将,何止万人?按律当斩,可到头来,也不过是罢为庶人罢了。如今博士们犯的罪过再大,能大过当年的杨肇吗?” “而且这也不是孤例。上个月,不是说有禁军准备清君侧吗?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被人告发出来了,天子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连主谋是谁都不知道。与此相比,博士们上道疏又能算什么?杀了他们,还是文坛有名的博士,这不全然坏了天子几十年来的美名吗?大不值得。” 见小阮公和鄄城公都连连点头,刘羡不禁有些眉飞色舞。虽然这两年随小阮公读《老》、《庄》,练礼乐骑射,可他的本职也没放下,每日回家,哪怕挑灯都要看两个时辰的史册。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见解更加敏锐,对于时局的洞察也开始远超常人。他继续说道: “方才听您说,廷尉判刑的结论已经上报六天了,可天子却留中不发,这是何必呢?明明哪怕判了死刑,最后也是要等到秋后处斩,还是有回旋的余地。可这一直拖着,除了让人担惊受怕,根本没有别的用处,这就说明天子其实想要吓人。可他既然决定杀人,又何必需要吓人呢?除非……” “敲打是真,杀人是虚!”鄄城公恍然大悟,完全为刘羡这番推论所折服。他不觉下了床榻,上下打量刘羡,又对小阮公抚掌夸赞道:“仲容兄,你这弟子,着实可贞!令人羡慕啊!”,回头对曹允、曹会两兄弟说道:“你等年纪相仿,见解却恍若云泥,日后要多加努力,向刘兄弟学习。”两少年都低着头嘟着嘴不敢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鄄城公都在和刘羡聊天,从诗歌礼乐到人文地理,无所不包无所不含。不知不觉间,就从晌午谈到了日暮,甚至和他膝对膝坐在了一起。他非常欣赏刘羡的谈吐,赞叹说:“你尚年幼,有的见解却已经超过了我,他日必成大器。”临别,解下腰间的虎头玉石相赠。 刘羡也非常高兴,他遇到的长辈中,除了母亲和小阮公,也很少有人能像鄄城公这样,愿意长时间倾听他的想法和见解。今天能畅言一整天,也让他感觉到由衷的快活。 随着鄄城公一行人从竹林小径中渐渐远去,刘羡也开始收拾行囊。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天的谈话,即将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最近存稿不太多了,还是想在上架时冲一冲,所以这之前又保持四千一天了,写书很累,希望大家谅解。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多多追读,多多投票,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同时感谢书友牢玩家的1500点打赏!戈书的3444点打赏!书友20221129121450374的6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30章 莫名其妙的定亲(4k) 第30章 莫名其妙的定亲(4k) 又过了几天,刘羡再次去首阳山拜见小阮公。 到的时候大概在巳时,小阮公刚刚醒转,正百无聊赖地斜躺在床榻上校对琴弦,而在他对面,火盆上的小釜里炖着切成块的牛肉,一旁的壶中还滚着黄酒,使得卧室中满是令人沉醉的香气与咕噜咕噜的声响。 看刘羡来了,小阮公很高兴,拍着自己的床榻笑道:“来,辟疾,弹几首曲子!等会再喝些美酒,大口吃肉!倘若再有美人相伴,人生极乐,不外如是。” 小阮公总是有这样让人放松的魔力,刘羡见到他慵懒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诺了一声后,刘羡接过梧桐琴,信手弹起了《观沧海》。 这首曲子前奏幽远,如清风拂石,云霞归日,由清幽转至极静。而静到极处,曲风陡然一转,忽从无声中腾起浪涛,好比夜中生潮,渐渐一浪高过一浪,一弦急过一弦,嘈嘈切切似有万千波涛汹涌,使闻者不禁提心吊胆,心乱如麻。而乱到极致,曲风又是一转。千山万水一时失色,典雅正乐坦荡而出,好似明月高升,独照沧海。 刘羡弹到此处,情难自抑,不禁高唱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歌声连唱两遍后,刘羡双手如急雨骤停,琴声戛然而止,房中顿时只剩下肉汤与酒水与沸腾的声音。 “嗨!”小阮公一塵尾打到刘羡头上,斥责道:“你这小子,跟你说了多少遍!最后你节奏又慢了半点,声调又唱低了半节!好端端一首《观沧海》,差点让你弄成《龟虽寿》,怎么就记不住?” 刘羡对此已习以为常,连连致歉道:“学生不像老师,实在不会听音,一个人苦练,也总是出错。” 原来,小阮公最擅长的其实不是文章与谈玄,而是音律。据说世上的声音,只要他耳朵一听,立刻就能听出五音高低,因此被世上人称之为“神解”。而在洛阳周遭,只有当今的中书监荀勖才能与之较量,但他也总是相差一筹,只被人称作“暗解”。可惜这项本领,刘羡是没有的,故而随小阮公学习多年,在音乐一道上,他造诣最浅。 阮咸见刘羡没有往心里去,甚是惋惜,他摇着塵尾感叹道:“哪有这么难?你呀,你呀,就是杂念太多,不能心无旁骛,结果学成这个样子。跟我再练!不然以后遇到旁人,不要说我教过你乐艺!” 说罢,他从榻上坐起来,取下墙上的竹笛作为伴奏,再引刘羡重奏此曲。 小阮公不愧为神解,方才刘羡独奏时,已颇为动听,可与小阮公一比,却有云泥之别。小阮公吹曲,如神人御气,浑然如意,曲风回旋,珠圆玉润,毫无半分粘连之感。 在他引领下,刘羡顿觉自己有许多不足,双指再弹琴曲,就好似大河破冰,奔流而过,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缺陷,此时不仅洞若观火,且随小阮公的曲调一并跨越过去了。弹到最后,哪怕天色黯淡无光,他也心中欢喜敞亮,好似有万丈光芒,正从指下酝酿而出。 这一遍弹罢,小阮公满意了许多,他正准备夸赞刘羡几句,却恰逢庄外有人敲门,随后就听见在门口劈柴的阮玄喊道:“大人,有客人来了!” 来的是一名衣着朴素个子枯瘦的中年男子,他自报名号说,他叫孙经,乃是鄄城公曹志家的仆人,此次是奉鄄城公之命来,想邀请小阮公到府上一叙。 一听说是曹志的家仆,小阮公一愣,先看了一眼刘羡,又狐疑道:“莫非洛阳又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没有,前些天,我们家大人不是到您这求助吗?您这边一席话,去除了大人的心病。结果果然,就在昨天晚上,陛下传诏下旨,把入狱的那些博士全放了,免除了他们的死罪呢!” “喔!”小阮公反应过来,挥着塵尾笑道,“这是好事啊!仲容派你过来,是专门来报喜的?” “也不是。”孙经低头道,“我家大人说是有一件喜事要与您商议,本来他是打算亲自过来的,但昨天消息落地,大人大悲大喜下,一不小心,竟染了风寒,故而无法动身,就只能我来邀请您过去商议。” “咦?喜事?很急吗?” “大人说,倒也不是很急,但总是越早越好。您如果有空的话,我是备了牛车过来的,现在就能送您过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阮公也不好回绝了。他稍稍理了理头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现在出发,快去快回吧。”然后又问刘羡道:“我看你上次和鄄城公相谈甚欢,要不要同去?” 刘羡想了想,婉拒道:“鄄城公说是有事与老师商议,我去干什么?” “也好。”阮咸微微颔首,“那就明日再见吧!” 说罢,他披身布袍,端碗肉汤,提壶热酒,这样施施然坐进了牛车。而刘羡又在阮庄练了两个时辰剑术,也就骑马返家,至于鄄城公找小阮公要商议什么,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第二天一早,刘羡再次赶往阮庄。此时小阮公已经回来了,他听见学生的脚步声,就立马把刘羡叫进来。刘羡还是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向老师行拜礼,结果抬头一看,发现小阮公今日格外的笑容可掬,但听他说道:“如今天下一统,四海清平,已经有好些年了,我们这些老人也已老了,也是时候多为下一辈考虑考虑了。” 刘羡听着小阮公的话语,有些没头没尾的,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干脆问道:“老师的意思是……” 小阮公没有继续和他猜谜语,笑道:“辟疾,我在想,可以给你介绍一件婚事。” “啊!这……”刘羡听闻后着实吃了一惊,不由说:“学生实在没有想过此事。” 小阮公拂髯长笑道:“门第契投、婚配得所,则寿气纯合、家业兴旺。现在中原大族已经相互姻亲近百年,清流常澈、高门相望。这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前途,我作为老师,岂会害你呢?” 这个话题对刘羡来说,显然太陌生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唯有垂耳听命,看小阮公往下如何说。小阮公像是在回味一件杰作,颇有得意地说:“你猜猜看,为师给你找的哪家亲事?” 刘羡有些莫名其妙,但看着老师的表情,再回忆这几日在阮庄的遭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令他不可置信又无法逃避,愣了一会,刘羡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是……鄄城公家?” “对!哈哈哈哈……”小阮公见刘羡这个表情,顿时不断拍膝,放声狂笑起来,一时间须髯皆乱,好像柳絮粘在了脸上,简直是一个老小孩。 良久后,他才平复过来,对刘羡说:“那天他在这里,听了你那番高论,实在难以忘怀。后面皇帝作为又正如你所料,他更是心动!昨日便特地请我过去,说你年少英姿,有不世雄才,商量着,想把你招为女婿哩。” 受人夸赞,固然是一件非常让人高兴的事,但若是涉及到终身幸福,却又不得不慎重考虑了。一时间,快乐、纠结、茫然、抗拒……各种各样的情绪涌上刘羡心头,继而让他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但这些念头过于纷杂,根本理不清一个头绪,最终只能撕扯得他一片空白。 好半天,刘羡才缓过神来,双目看着小阮公,但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阮公看出了他的窘境,含笑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和担忧,但我和鄄城公都商量了许久,大概都讨论过了,你但说无妨。” 刘羡犹豫片刻,先是说道:“老师,学生才虚岁十二,结亲是否太早了些……” “不妨事,结亲确实早了,但可以先定亲嘛!这是要长辈操心的事情,定了亲,等再过个三四年,再结亲也不迟。” “可我们两家结亲……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小阮公显然早料到了这个问题,回答也早就等在这里了:“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我知道,你是觉得刘备和曹操打了几十年,后人怎么能忘记祖宗的仇恨呢?但你可别忘了,你的外祖,也就是张飞,不也娶了夏侯渊的侄女吗?曹操的父亲曹嵩,不也是曹腾从夏侯家抱养出来的?这么说起来,你们祖上本来就有联姻哩!” “战争已经结束多少年,后人要考虑的,是继续好好生活,这才是对先人最好的回报。而且我听说,刘备为人洒脱,说不定玄德公在天有灵,听说你这个曾孙,娶了曹孟德的曾孙女,还要对你大加赞赏呢!” 这一番话无懈可击,完全说服了刘羡,他自己想象中的曾祖父,也确实和小阮公说得这般性格。但他转瞬之间,又想到了一个棘手的政治问题,提问道: “即使如此,可我们两家联姻,不会引起皇帝……猜忌吗?” “恰恰相反,反而会打消猜忌。”小阮公知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罕见地正色道:“你们一家,在巴蜀才有莫大的号召力,但在洛阳,不过是一普通人家罢了。对于天子来说,只要你们不试图重返西川,便无可猜忌。” “如若你家答应下这桩亲事,一来,就说明你无心故土,只想经营家族,融入京畿,对于天子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二来,也可表明你家不记旧仇,连当年数十年的曹刘之争都可放下,自然也不记得上一代的灭国之仇;三来,天子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鄄城公与他是发小,非常亲近,爱屋及乌,对你也会有一些照顾。” 小阮公说到这里,顿了顿,脸色愈发庄重,着重强调道:“还记得前年你我两人的谈话吗?正常来说,你是绝无可能入仕的,等到成年,皇帝给你挂个闲职,也就算是应付过去了。但有了鄄城公一家帮衬,你就可以走正常途径入仕。辟疾,这可能是你这一生最难得的机会,错过就不再有了!你一定要抓住!” 在老师的一一点拨之下,刘羡觉得关于这些问题上的迷雾都被不可思议地驱散了。 结亲,入仕,还有未来不可捉摸的事业与前途,似乎一下子就开阔明亮了起来,冥冥间,刘羡竟产生了一种预感,好像自己的人生命中注定就会有这段姻缘。但这时刘羡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其实也是婚姻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小阮公高谈良久,看见刘羡并无言语,就问他:“辟疾?你看如何?” 刘羡蠕蠕嘴唇,小声问:“不知道她年岁多少,叫什么名字?” “哦?哈哈,我倒忘了说了,是鄄城公的幼女,跟你同年,小你两月出生。名字嘛,叫尚柔,小字阿萝。对了,你千万不要跟其他人说她的名字。” “阿萝!曹尚柔。”刘羡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名字后面的人未来将成为他的妻子吗?这让他心绪难宁。 而此时,小阮公正在做最后的安排,说道:“你今天回去后,这几天就不用来了,大概三日之后,我会亲自到安乐公府上,去拜访你的父母,和他们细细商议。在这个月内,先把聘礼什么的都准备好,到下个月,我就到鄄城公府去下聘!” “还有,既然要结亲了,以后也就不能叫你的小名,该给你取个字了。” 小阮公自说自话,不知从哪里拔出一些蓍草,当即就开始他卜卦。 这也算是约定俗成的一种惯例,老师为学生卜卦,然后根据卦象来起一个合适的字,以此祝愿他一生顺遂。卜卦很简单,六爻为一卦,形成乾上坤下,是个否卦。卦辞说:“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咦?”小阮公一惊,奇道:“怎么是个凶卦?乾上坤下,主方阴,客方阳,说明你为他人所制,不得自由。” 他打量了一下辟疾,拍着脑袋道:“喔,对,对,你是安乐公世子,现在还为朝廷猜忌,确实该是这个卦象。” 想了想他又说:“否卦有九条卦辞,都说明你一生会有很多坎坷,但只要君子恪守正道,居安思危,走到最后,一切都会苦尽甘来的。既然如此,我帮你起的这个字,最好能够应上这个卦象,帮你度过这些劫难……。” 说完,小阮公绕床踱步,暗暗思索。他走了一会后,喃喃道:“想要度过灾厄,最好的莫过于那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又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不过你曾祖已经取字玄德,再用,未免有些重复,不如用那句吧,‘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小阮公灵光一闪,最后说:“就叫怀冲吧。” 就这样,在完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在这个太康四年正月,十二岁的刘羡,也就是刘怀冲,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突然就要开始准备谈婚论娶了。但在回去沉思的路上,一阵山岚拂过刘羡,令他脸色一变,他又想到一个非常棘手且难以启齿的问题: 他拿不准父亲刘恂的态度。 求票,求追读,马上就要进入下一轮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同时感谢余生自渡的5000点打赏~十二时慢的1500点打赏~还有敛阁下、神秘小馒头、文简宣襄的打赏~ (本章完) 第31章 回到洛阳(4k) 第31章 回到洛阳(4k) 当天晚上,刘羡回到东坞,当即把鄄城公府结亲的消息告知了母亲。 怀孕时的女人大多非常困倦,似乎怎么也睡不够似的,希妙也不例外。刘羡向她禀告时,张希妙才刚刚醒转,双眼懵懂好若云雾,似乎随时又会睡回去一般。但当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整个人吃了一惊,双眼的迷雾顿时消散,而后起身不可置信地问道:“辟疾,你再说一遍?” “是,阿母,老师给我寻了一门亲事,是鄄城公府的女儿,要我来问您和大人的意见。” 这么说着,刘羡慢慢地将这几日的经历,定亲的前因后果,还有老师对婚事的分析,以及以后对人生可能的影响,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张希妙一面认真倾听,心中的念头也是千回百转,一会令她感到自豪,一会又产生担忧,但听到最后,她心中只有由衷的喜悦之情。 等刘羡说完,张希妙已全然没了疲惫,她的神情不仅不再像是怀胎六月的孕妇,还肉眼可见地年轻起来,好似少女般充满了对未来人生的向往,她把刘羡拉到身前时,嘴角甜蜜得好似含着化不开的蜜饯。 张希妙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孩子,然后捧着他的脸颊,笑说道:“辟疾,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不需要问我,要问你自己,你自己愿意不愿意?” 不知为何,虽然在别人面前,刘羡都会显得极有主见,但在母亲面前,他总是会下意识会变得软弱一些:“阿母……我不知道,我总感觉这些……离我还太遥远了……” 希妙拍了拍刘羡身上的尘土,而后歪着头从下方仰视着孩子的脸,鼓励他说:“怎么会呢?在我心中,辟疾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小到大,你从来都没让我操什么心,虽然我有时候也很担心,觉得没给你提供好的环境,会不会给你带来太多心事,导致你会变得和你阿父一样,但实际上,你远比我想象得好,你很坚强,每次只带给我惊喜。” “你就是我最大的安慰,是我生活的勇气,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都会支持的。” 母亲这样的欢喜,倒要让刘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攥着拳头,犹豫着要不要把别的担忧说出来。 张希妙敏感地察觉出了儿子的犹疑,她坐正身子,一手扶着腰,小声问道:“辟疾,你有别的疑虑……是吗?” 刘羡不会在母亲面前说假话,他想了想,点头道:“是。” “你在担忧什么?” “我在担忧大人的意见。” 提到刘恂,刘羡的神情顿时晦暗起来,他斟酌着说道:“虽然我还没想得很明白,但我有一种大概的预感,他不会同意的。” 说罢,刘羡打量母亲的神情,发现她也露出了一些为难神色,显然,她也和刘羡一样,拥有相同的预感。 从各个角度来看,这件亲事都没有回绝的道理。虽说安乐公府和鄄城公府都是西晋的公府,但两家在洛阳政坛的能量却全然不可并论。鄄城公当了多年的国子博士祭酒,而各族勋贵子弟大多是从国子学入仕的,都要承鄄城公的情,说一句桃李满天下毫不过分。反观安乐公府,不仅未能融入洛阳的门阀圈子中,前年还刚刚被削封,可以说除了名头一无所有。 而且这些年刘恂的作风,导致安乐公府的名声也臭了。 按理来说,刘羡作为安乐公唯一的嫡子,板上钉钉的未来安乐公,不用现在,早在六七岁时就该有人提亲了,可如今拖到十二岁,才凭着自己的口才,有了这么一门亲事,这足以说明刘恂的声望之糟糕了。 再看鄄城公曹志,作为曹植之子,他精通文脉,雅量高致,是曹植亲自认定的贤王。他能选中刘羡为婿,也可以极大改变安乐公府的风评。 更别说此前小阮公给刘羡分析的种种益处,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件绝好的亲事。可从感性的角度来说,安乐公刘恂却极有可能不接受。 父亲到底在乎什么,这是刘羡从小就产生的疑问。他以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明白,可现在却更加迷糊了。从表面来看,他寻欢作乐,用无尽的物质来放纵肉体的欲望;他凌虐奴隶,从他人的痛苦中汲取存在的养分,他豪掷千金,在旁人的惊呼中超脱了俗世的困扰。 但实际上,任谁都看得出来,安乐公并不在乎这些,他也并不快乐,他似乎就像一片落叶,只是用这种没有方向的生活,从一个空虚中飘到另一个空虚里,完全不在乎未来的归宿,好似他已经枯死了。 在这种状态下的安乐公,如果和他说什么利弊长远,简直是不可理喻的。而考虑到他几乎完全不与外界往来,似乎要把府门锁死的作风,安乐公可能会同意这桩婚事的概率,并不比他酒后当圣贤君子的概率更高。 这一点张希妙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听到儿子的话后,她凝视着窗外的冰雪,心中难免觉得冰凉和可悲。 什么时候,丈夫在孩子心目中已变成这样一个可悲的形象了呢?更可怕的是,自己有一瞬间,竟觉得孩子的想法是对的,这让她很快否定道:“辟疾,大人到底是你的父亲,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他怎么会拒绝呢?你不能这么想他……” “可万一他拒绝了呢……” “没有什么万一。”张希妙斩钉截铁地说道,她开始在儿子面前为丈夫说情,“我知道,在你眼中,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其实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正因为重感情,所以有些事情放不下,所以才做了一些糊涂事……但他是你的父亲,他是爱你的,这不需要理由,只是他不会,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你要学会耐心……” “真的?”刘羡有些不可置信,母亲描述的安乐公和他印象中的父亲相差实在太大,他实在无法将两种形象糅合成一个人。 “当然是真的。”说到这,张希妙揉了揉刘羡的头发,脸上开始追忆的神色:“说来你不信,我其实也快忘了,当年在成都的时候,你父亲还不过十六,就一表人才,是朝野公认的贤王……”随着母亲的话语渐渐衰弱,刘羡好奇起来,因为这是母亲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在成都的过去。除了两位老师,家中的亲人几乎从来不提灭国前的往事,虽然刘羡现在也大约能够明白其中的苦衷,但有时还是希望能够通过亲历者,多了解一些与辉煌息息相关的过去。 张希妙看着孩子的眼神,自然也知道他的想法,但她想了想,决定先卖个关子:“不过说来话长,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说完的……今天你先早些休息,明天我们回洛阳,等和你父亲还有小阮公商议好婚事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母亲的笑容感染了刘羡,他原本紧绷的双肩,此刻也有些放松了。刘羡想,也许自己确实对父亲有偏见,父亲的人生那么长,自己才陪伴了多长时间?母亲肯定远比自己了解他吧。 而且人是变化的,五岁前的父亲,去年的父亲,今年的父亲,也确实是不一样的,今年他不是好了很多吗?自己大概真的是想太多了吧。 再想到明早还要回到洛阳,刘羡有些唏嘘,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回过洛阳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次日一早,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张希妙就与刘羡一起坐上了返回洛阳的牛车。朱浮在前面驾车,刘羡坐在一旁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张希妙则靠在车厢上假寐。 正月的路还没有整平,导致车厢难免有些颠簸感。而刘羡感受着身体与车身的颤抖,一时间竟有些怀念,因为自从学会骑马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坐过牛车了,这难免让他想起以前跟着陈寿读书的日子。 再抬头看天上的星斗,一晃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了,它们却还和过去的一样。老师在江东还好吗?洛阳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呢?还有阿田、稚奴他们,现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已经长成另外一副模样了呢?刘羡幻想的时候,这些熟人的面孔又突然交融在一起,变成一个陌生的穿着鲜丽嫁衣的女子,刘羡看不见容貌,但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曹尚柔,未来的妻子阿萝。 他伸过手去,想扯开盖头,可才刚刚看见女子的笑唇,一切就如烟尘飞逝,不剩半点了。这让刘羡一惊,顿时清醒过来,原来刚刚在车上做了一个简短的梦,而此时天已经大亮了。 再观察周遭,熟悉的洛阳城郊开始出现在视野中。 不出刘羡预料,今年的洛阳城比往年要冷清不少,街道上不时可见巡查的禁军,街道上的民宅也大多紧闭着门户,很少有行人往来,偶尔看见一些人,基本也是三五成群,目不斜视,急匆匆地就从街上走过了,人人都有一种绷紧了的感觉。似乎慵懒的只有院墙上那些趴着的臃肿橘猫,正百无聊赖地对着天空哈着白气。 很快,刘羡一行也遭受了盘查。有几名禁卫上前拦住牛车,一面盘问朱浮的来历和去处,一面说要上前搜查。语气之凌厉,让刘羡颇有不适,而朱浮连忙报出名号,还给他们塞了几枚五铢,这才应付过去了。好在路上也就经历了这一遭,剩下的路途还算顺利。 而穿过两个集市后,牛车一拐,进入一个小巷,刘羡顿时涌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知道,马上就到安乐公府了。 他把身旁的母亲摇醒,眼睛不断地打量周遭,虽然母亲已经担保过,但一想到要见父亲,他心中还是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 抵达熟悉的门前,朱浮立马下车叩门,开门的则是瘸子来福。他看见朱浮先是一笑,而后看到了正在下车的张希妙刘羡母子,顿时愣住了: “夫人和公子怎么回来了?” “有事情和家长商议。”张希妙扶着腰,轻声说道。 来福连忙喊侍女阿春出来迎接夫人,可听说夫人准备找安乐公一叙,他的神色顿时有些尴尬,左顾右看后,才小心翼翼地对张希妙道:“可大人还没有起来……” 这意味着安乐公昨夜又是荒唐了一晚。若在刚开始,张希妙也会为丈夫感到羞耻,但现在,她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只是微笑说道:“没事,本来也只是说些家事,我去等他起来,你忙你的就是了。” 来福如蒙大赦,毕竟对于府中的所有下人而言,安乐公是一个不可预估、无可置疑的噩梦,只要能不接近,就最好不要接近。 正当他准备离去的时候,又听张希妙对刘羡道:“辟疾,你先跟着来福去走走吧。” 刘羡一愣,随即问道:“我不和阿母一起去见大人吗?” 张希妙摇摇头,笑道:“这本来就是父母之间先讨论,你要是在一旁插嘴,不合礼,小心他又发脾气。” 刘羡顿时想起上次父亲发火训斥而自己顶嘴的事,一时间也觉得有些道理。不去就不去吧!这想法使得他如释重负,终于放开母亲的手道:“那我就等阿母的好消息了。” 就这样,在阿春的搀扶下,张希妙走向了别院,而刘羡则跟着来福,到后院去等待结果。 但到厢房一入座,刘羡心绪又不宁起来,即使站起来在房中徘徊往复,也难以消除,这使得他不无自嘲地想:刘辟疾啊刘辟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与不成,也不该由你来决定,有什么好想的呢?但他还是有些焦虑,但在焦虑些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只能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而一旁的来福显然没有这种想法,看见从小照顾的公子长大成人,来福只觉得非常欣慰,一面给刘羡煎茶,一面和他聊着这两年的变化。等两人谈到此次刘羡返京的缘由时,来福又是一愣,随后由衷地感叹道: “时间真快啊!连公子都要谈论婚娶了,看来老奴真的是老了。” 求票,求追读,马上就要进入下一轮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也不和大家卖关子,晚上会有一章加更~ 同时感谢贫道不吃菜的5000点打赏,清风识字、十二时慢的1500点打赏,海曙云的打赏~ (本章完) 第32章 安乐公发狂(5k) 第32章 安乐公发狂(5k) 虽然天色已经亮了,但安乐公的房间还是一片晦暗,房门、窗户,还有床帘,此刻全都紧闭着,阳光从外面透进,眨眼都变成了破败的灰色。 屋内的味道也很颓废,张希妙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一股浓烈得仿佛要变质的酒臭气顿时铺面而来,让她忍不住微微咳嗽。 她再往前走几步,房中的味道变得更加难以形容。地面上胡乱丢弃着已经变质的食物残渣,还有各种各样已经发黄变形的男女衣物,床榻旁边是一张摆满了杂七杂八酒具的席案,而在席案下面,火盆的木炭还在静静燃烧着,从里面的积灰可以得见,大概已有两三天没有人来更换火盆了。 这情景让希妙更加蹙眉,继而去打量榻上沉睡的安乐公。 果然,刘恂此时正赤条条地躺在榻上,三层寒衾已被踢翻了两层,而一名披头散发的侍妾趴在他胸膛上,同样赤身裸体。希妙看过去,发觉侍妾虽不出一言,但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显然是已经醒了,可在主母面前不知所措,又怕惊醒了安乐公,只好一动不动地装睡。 张希妙暗叹一口气,放在刚开始时,她还会因为这些和刘恂怄气,但在现在,她已经有些麻木了。张希妙没有掩饰什么,她先是把一些尚算干净的衣物捡起来,而后挺着腰缓缓走到木窗旁,径直把窗户抬起。 天光与冷风早就等候已久,此时刷得一下从户外席卷而进,房中骤然明亮,床帘随之掀开,寒意瞬间爬满了刘恂全身,使得他骤然惊醒。 “谁?”安乐公豁得坐起,把侍妾甩在一旁。他眯着眼睛往光亮处看去,等发现是妻子后,他舒了口气,整个人又松弛下来,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好安心养胎吗?” 张希妙挺着肚子走过来,把衣服扔到刘恂身上,说道:“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关于辟疾的事。” “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情。”听说事关于刘羡,刘恂干脆躺回到榻上,漫不经心地眯起眼睛,“他的事,一向都是你拿主意,何必跑过来问我?你自己定吧。” 安乐公如此习以为常地流露出漠然,张希妙不由有些愠怒,她把衣物扔到榻上:“确实是大事。” “什么大事?” “辟疾的婚事。” 希妙说罢后,等待着安乐公的回应,可刘恂却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希妙感到奇怪,细细打量安乐公,却发现他胸脯微微起伏,鼻中传来轻细的鼾声,原来他头一落枕,就直接昏睡过去了。 张希妙一时呆住了,她回过头看窗外舞动的无叶柳枝,脑中思绪无数,心中则感到无比寂寞。 当年她出嫁的时候,也是在一年正月,窗外也是小池与柳树,不过却春风和煦,柳叶如丝。当时她才十四岁,既因要离家而忧伤,又为即将嫁入皇家而快乐,出嫁的前一晚,母亲和她说了一夜话,又流了不知道多少或幸福或忧伤的泪水,以致于母女分别的时候,眼睛都是红肿的。 而当时的新兴王刘恂年方十六岁,还是一个面孔白净、笑容清爽的少年。他亲自领着墨车到张府前后,就给府前恭贺的孩子与老人们分发礼物,周围一片欢声笑语,喜气洋洋,热闹得无以复加。当希妙穿着嫁衣出来的时候,两个少年男女在人群祝福中羞涩对视,她顿时就萌发出一种幸福将地久天长的预感。 然而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张希妙望着窗口,沐浴洛阳城苍凉的北风,竟觉得自己从未真实的活过。 “夫人?”安乐公的侍妾看出希妙的不对,小声劝解道,“你正怀着胎,不要吹冷风,小心动了胎气。” 张希妙回过头来看她,想了一会儿,总算记起了她的名字,笑道:“你叫行女吧,不必担忧,我也没有那么娇弱。我有事和大人相商,你既然醒了,就穿上衣服早点出去吧,” “可大人要是发火……” “我在这,放心吧。” 行女连忙小心翼翼地起身,既害怕打扰了刘恂,又害怕违背了主母,她穿上衣物后,向张希妙行了一礼,就匆匆离去了。 张希妙看她远去后,再将目光投回丈夫,她再次挪动身子,径直坐在床头,用发冷的右手触碰他的脸庞。 这一下又惊醒了刘恂,他看见妻子的面孔后,立刻把手推开,抱怨道:“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说了吗?辟疾的事,你自己定就是了。” 张希妙不为所动,她握住刘恂的手,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直视着刘恂道:“六郎,这不是小事!是辟疾的婚事!” “什么?!”刘恂这回听清楚了,他坐起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 张希妙松开手,又暗叹了一口气,缓缓答说道:“就是昨日的事情,有人家通过小阮公提亲,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 “什么人家?不会是哪里的寒门吧?”刘恂往身上披了件袍子,信口说道:“如果是门户太低,可以直接回绝了!” 张希妙装作没听见,如果没有鄄城公主动提亲,莫非他还有什么挑选的余地吗?辟疾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定亲,不就是因为安乐公高不成低不就吗?自己的丈夫好像活在虚浮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形状。所以她只是说:“不是寒门,和我们家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什么人家?” “是鄄城公府。” “鄄城公……” “就是国子博士祭酒,曹志允恭公!” 听到这个名字,刘恂彻底醒转过来了,他狐疑地望着张希妙,一句一顿地问道:“就是那个曹操的孙子,曹植的儿子,司马炎的发小?” “他怎么会来提亲?” “是这么一回事。” 希妙把刘羡在小阮公处撞见鄄城公,继而获得鄄城公赏识的过程,简明扼要地介绍给丈夫,她尽可能地突出了自己孩子的优秀,以及这次定亲对刘羡未来的影响,希望丈夫能够尽可能地体会到这些,不要生出些其他的想法。 说到最后,希妙总结说:“鄄城公的家教极好,他能相中辟疾,可说是天大的幸运。等小阮公登门的时候,就算有什么过分的条件,你我也要迁就,千万要促成这桩婚事。” 安乐公一时没有出声,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希妙本来怕他直接发火,说什么刘备的曾孙怎么能娶曹操的曾孙女,有辱家门辜负祖宗之类的浑话,但现在并没有发生,这让她稍稍安心,而后开始等待他的回复。 然而安乐公沉思的时间似乎有点过长了,他沉默着穿起所有衣物,而后在房内徘徊了两圈,仍然没有说话。这倒让希妙有些奇怪了,她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夫人”刘恂慢慢说,“我觉得其中有诈。” 这句话可谓是没头没尾,反而更令张希妙糊涂:“六郎,你在说什么?这不是一桩婚事吗?” “你不明白。”刘恂抚摸着下巴,阴沉沉地说道:“这看似是一桩婚事,实际上是一个圈套,是司马炎的谋略!”“谋略?” “我们家与鄄城公府素无往来,几十年前,祖辈更是势不两立,像这样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和我们家结亲?” “这不是平白无故……” 安乐公挥手打断妻子的话语,将视线投向窗外道:“别看他口中说欣赏辟疾,可曹志多大的年纪,什么样的后生没见过?还相中了辟疾这样的混小子,这一眼就是一个借口托辞。他说是嫁女儿过来,肯定是另有图谋……” 普天之下,有几个辟疾这样的孩子?听到丈夫对孩子的偏见,张希妙真想大声打断他:你身为父亲,又为何要这样看轻自己的嫡子? 可她同时也明白,对于从不关注孩子的刘恂来说,这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 她只能强忍着不满,换个话题问道:“我们家有什么可图谋的?” “问得好!”刘恂看不见希妙的脸色,反而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流畅了,“曹氏看见刘氏,能有什么图谋?当然是设法灭门报复!” “如果辟疾娶了那个什么阿萝,等她嫁过来,成了我们府上的人,再过一段日子,不就能以辟疾妻子的名义诬告吗?无论是说什么我们大不敬,还是密谋谋反,或是妖言之罪,哪怕没有证据,以他曹志的关系和人脉,不也能办成铁案?!到时候,我们全家都要上刑场了!” 这都是什么浑话!张希妙已不忍听下去了。开口闭口就是灭门,当杀人是杀鸡吗?还诬告,人家需要结亲吗?只需要收买一个下人就能解决的问题,还要人家搭上一个女儿,未免把自己看得也太重了!但这话也不能明说,因为会戳破丈夫脆弱的自尊心,促使他发狂,希妙只能继续绕着弯子劝解道: “鄄城公为官已经几十年了,连一个仇家都没有,足可见其性情温和,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很显然,劝解是徒劳的,刘恂很轻易就驳回了妻子的质疑:“你说的对,我在年会上见过曹志,他暮气沉沉,有这心思,也没这份胆量。但要是司马炎在背后指使呢?他和曹志是发小,关系很好,曹志要嫁女,他怎么会不知情?不可能的!” “而且前段时间,司马炎还故作姿态,专门搞一出党争,免了曹志的官,再通过阮咸的路子假装偶遇,这不就是一出苦肉计,专门用来打消我们的顾虑吗?我太了解他了,司马炎这个人,看似宽仁,实则同他祖父一般奸诈,一环连着一环,就在这里等着我们!” 推演到这里,安乐公得出了铁一般的结论,眼神坚定得仿佛目击了天子与鄄城公谋划的整个过程,口中还不断喃喃道:“一切就说得通了,说得通了……” 他终于掷地有声地道:“夫人,我们绝不能中这个圈套!” 张希妙绝望了,来之前,她想过刘恂会拒绝。毕竟她知道,丈夫心中永远忘不掉国仇家恨,这无可指责,她其实一样。所以她打算用妻子的温柔,去化解安乐公心中的这份仇怨。可希妙却万万没想到,丈夫的拒绝,会以这样一种离奇到接近臆想的方式来进行。 司马炎是当今天子,他想杀人,何需这么麻烦?为了苦心设计安乐公,甚至专门和亲兄弟斗得你死我活? 就算丈夫说的是真的,真是天子杀人的阴谋,这一次拒绝了,然后呢?下一次就跑得了吗?当年司马昭杀嵇康,用的可是“害时乱教”的罪名,难道丈夫不比嵇康更名副其实吗? 到了这个时候,希妙已不知如何关照刘恂的心情了。 安乐公似乎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看不见辟疾的成长,看不见他人的善意,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卑劣与无足轻重。似乎世界上每个人,每件事,都是为了影响他的思想与心情而存在,非如此就没有意义。 这到底该如何顺从他?她已经顺从了很久,如果勉强顺从了这一次,下一次该怎么办?下下一次又该怎么办?谎言只会带来谎言,这样的日子完全看不到尽头。 同时希妙悲哀地发现,自己已全然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她现在能够做的,只有向丈夫表达出真实的想法与意见,把他敲醒! 所以希妙说:“不行。” 她看着丈夫,疲倦却又断然地重复道:“不行!” 刘恂猛地转过身,红浊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安乐公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疯了?” “是你疯了。”张希妙注视着丈夫,用极为平静的话语陈述道:“你刚刚说了一堆胡话。” 刘恂瞪大了眼睛,阳光下,他额头青筋暴跳,眉间也开始不自觉地痉挛起来:“你听不明白?这是司马炎的谋略,要致我们于死地的谋略!” “你有什么证据?” “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吗?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 “这是你的臆想。”张希妙一字一句地说道:“六郎,你现在这副样子,为什么不照照镜子,你真的还需要人用阴谋陷害吗?你已经生不如死了。” “哈哈哈,你真是疯了,我哪里……”安乐公本想继续训斥,可听到妻子的那句话后,他下意识地将眼光扫向身边的铜镜,一时间呆住了。镜子中的这个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面容消瘦,以致于颧骨高高鼓起,脸色苍白,又好似幽灵一般空虚,加上那双红浊的眼睛,简直像是索命的怪物。 这是自己吗?安乐公认不出,也不愿意承认,继而连忙背过身子,喃喃道:“有人给我下了毒,肯定有人下了毒……”然后又大梦初醒般放声大叫道,“有贼子!快抓住他——” “啪”的一声,安乐公的声音被打断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张希妙抬着手掌并没有收回。 张希妙悲哀地看着安乐公,珍珠般的眼泪正颗颗滚落,虽然她想竭力控制声音的平静,可身子却止不住地颤抖:“六郎,你清醒点……你这样下去,对得起大汉的列祖列宗吗?又对得起你大兄吗……” 安乐公好像有些懂了,他立起身,也用同等悲哀的眼神,回应着自己的妻子,整个人也从歇斯底里的状态恢复过来,他轻声说道:“原来,是你下了毒……” 然后他落寞得笑了笑,向前靠近几步,低低问道:“你也受不了了,要弃我而去了,对不对?” 他双手扶上了希妙的肩膀,如铁钳般迫使她退后几步,再继续问道:“当年在成都,其实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说到这,希妙靠到了墙壁上,而刘恂终于忍耐不住,近乎咆哮道:“其实在那天,该死的是我,对不对?!” 当感情如烈火般不可思议地爆发,理智就只会成为助长火势的柴薪。空前的愤怒与暴力在此时主宰了安乐公,让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件念头:就是对着什么发狂和报复。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意识,只有一种宣泄的畅快。就如同在秋决刑场上的犯人,终于等到了一刀干脆利落的枭首,人世间多年挤压的痛苦和抑郁,都在此时一扫而空。 而当安乐公恢复理智,逐渐醒转的时候,眼前的情形却让他呆住了。 张希妙昏倒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嘴唇苍白,而她原本隆起的腹部,此时已经变得平坦了,猩红的鲜血正从染红的衣裙间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洼,血洼中还有一团不辨形状的肉块。 刘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正月的晌午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那是听到不对的行女和随之赶来的刘羡。 刘恂感到全身如虚脱了一般,没有一丝力气。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众人,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犯下这种可怕的错误。这是幻觉吗?这是噩梦吗?安乐公此时想唤回施暴时的愤怒,好让他能够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可结果却是一无所有,更让他觉得恐慌。 这种恐慌像是要吞吃刘恂的妖魔,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他。当脚步声就要接近房门时,刘恂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感觉到自己空前的可笑,可他也必须可笑下去。于是他唰得跳出窗户,逃避进树林的阴影里,而后一刻也不停地往外奔跑。 而在他仓皇背影之后,正是刘羡悲恸的哀哭声。 新一轮的pk要开始了,求票,求追读,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大家~ 同时感谢洋芋假装不在和戈书的打赏~ (本章完) 第33章 负担(4k) 第33章 负担(4k) 对于西晋王朝来说,太康三年与四年这两年,实在是一个多事之秋。各种喜讯与悲讯杂糅在一起,根本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首先是帝国边疆各地陆续传来好消息。 先是扬州刺史周浚上表,自称移镇秣陵后三年,终于讨平了原东吴境内的所有叛军; 而后是辽东捷报,安北将军严询大破慕容涉归于昌黎,斩首万级; 最后是镇南大将军杜预的报奏,说是他苦心经营荆州数载,终于开凿出一条数千里长的运河,自扬口到零陵、桂阳,使夏水和沅、湘两水直接沟通,如此既能解决长江的排洪问题,又改善了荆州南北间的漕运。 朝野得闻后,自然是大为欢喜,都说国家如此蒸蒸日上,可见政治清明,人物滋养,后世必能称之为治世。但另一方面,大家始终笼罩在党争的阴影中,仍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于此同时,许多开国元勋也陆续病逝。 太康三年正月,高平公陈骞下葬;四月,鲁郡公贾充病逝;到太康四年正月,原竹林七贤、司徒、新沓伯山涛也病重不治,至此,西晋初代开国八公已全部离世,朝中几乎也不再存在拥有相同政治能量的大人物。一时间,天子频频出丧,百姓披麻戴孝,哀嚎与吊孝的人物不知凡几,好似京师终年有雪。 但哀恸之下,很多人也在暗自窃喜,毕竟这老一代人物的逝世,也意味着新一代人物的登场。 可这些暂时都与刘羡没有关系,他现在只沉浸在母亲病重的哀恸里。 那日安乐公发狂后,致使夫人张希妙流产,并一度生命垂危,若非刘瑶重金请来名医皇甫回看诊,恐怕当日便不治身亡了。可即使如此,也称不上捡回一条性命。 用皇甫回私下的话来说,他来得还是晚了,夫人不只是失血,还染上了疫病,他即使用尽生平所学,也无力回天,只能勉强拖延,至于能拖延多长时间,那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刘羡顿时如遭雷击,面对这样的事情,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够做些什么呢? 当天晚上,他疯狂地翻看陈寿留下来的书籍,希望能够找到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灵药。可老师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回答过他,生命中总有很多事是凡人无法了解,也不能解决的,最后刘羡只能茫然地躺在书堆中,仰望窗外的夜空,夜空中星光璀璨,可他却分明地感觉到,天上没有属于他的那一颗。 等到三天后,小阮公按照约定兴冲冲地前来拜访,结果顿时他大吃一惊,府中一片愁云惨淡,仔细打听过后才知道事情原委。此时安乐公已经不知所踪,张希妙又卧榻不醒,他该找谁来商量婚事呢? 刘瑶本就是安乐公兄长,听闻有此事,当即便欲代作家长,替刘羡应允下这个婚事来。可刘羡却有些想拒绝了,他对刘瑶说:“二伯,大人之所以虐待母亲,就是因这桩婚事,闹成现在这样,还怎么答应呢?消息传出去后,也不知会有多少闲话,还是算了吧。” 刘羡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静,面色沉稳,好似此事无关自己的前程与幸福,全然是为了公府着想。家中长辈们看了,也只能暗自赞许,心想几年不见,辟疾已经如此懂事,知道为家族着想了。 但实际上,刘羡的心中正充斥着无尽的悔恨。他既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跟着母亲一起去见父亲,同时又憎恨父亲,憎恨他竟然会做出如此的暴行,但他更憎恨自己,为什么自己明明早有预感,还是坐视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这让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能够获得幸福,既然如此,也就不要牵连他人了。 可听到这个答复,小阮公一眼就明白了学生的想法,他苦口婆心地劝诫道: “唉,怀冲,我很早就教过你,人活在世上,就是有许多这样无法控制的意外。 “这就好比用短网在水中捞鱼,一次失之毫厘,人以为只要下一次更注意一些,就一定能捞到,但实际上呢?溜走的那条鱼已经顺江而下,不再回来,而人接下来要捞的鱼,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了。” “人不能再捞上一条丢失的鱼,也不能再用上一次的经验应对下一条。能做的就是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地去捕捞遇到的每一条鱼。可即使如此,人依然会很多空网的时候,我能给你的建议是,忘记那条错过的鱼,不然你会错过更多。” 在以后遭遇遗憾与逆境时,刘羡常常会想起小阮公的这些话,并且受益良多,但在眼下,他却难以听进去,只是固执地摇头,这也是很正常的,悲伤的人往往只能想着自己的感受,而难以体会到他人的用心。安乐公如此,刘羡也是如此。 如果事情就以这样的结果告终,那刘羡可能就会步上他父亲的后尘,获得一种可悲到无法言喻的人生吧。但好在一切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也还有人能够挽回这一切。 在小阮公打算离开安乐公府的时候,张希妙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了。 当阿春急匆匆前来报信后,刘羡根本顾不上礼仪,立刻就向母亲的病房中奔去了。而小阮公犹豫片刻后,也慢悠悠跟了上来,他预感得这是弟子非常重要的一天,他恐怕需要做个见证。 听闻母亲醒来的消息,刘羡的心顿时牵动起来。因为皇甫回说过,母亲要醒来,最早也要过五天,可母亲却三天就醒来了,这不是说明医生有误判吗?或许母亲的病情还没有那么糟糕,还存在一个痊愈恢复的可能性?只要母亲能够安然无恙,他愿意付出自己所有一切…… 可转眼穿过走廊与柳林,到达门前时,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如果母亲真的不能痊愈?自己该怎么面对母亲呢?又该怎么面对父亲呢?刘羡深吸一口气,他迫使自己像一个男子汉,把身体中的不安都排除后,才大步向病房中走去。 “是辟疾吗?”屏风后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阿母,是我。” “到枕边来。” 刘羡一阵紧张,恭顺地走到枕边,“阿母的身体还好吗?” 张希妙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用平静地声音说:“真是个好天气!你看那边。”刘羡放眼向窗外望去,只见粉嫩桃苞在初春的明媚的阳光下,发着微光,但也衬得希妙的肌肤如冰雪一般洁白。 希妙喃喃道:“就这样躺在这里,我自己也变成了太阳,变成了桃。真好!”映在窗户上的桃枝头还有三片黄叶,竟然还没有落下,“春天过去,就是盛夏,秋天结束,则变成冬天,上苍的力量真大。” “阿母,您的身体如何?” “我的冬天要结束了,你明白了吗?” “怎么会?!” “但是呢,我必须留些种子给你,你还在春天。” 张希妙的眼神有点儿茫然。一笑之间,她的神情中透露出冬日那种彻骨的冰冷。“我真想亲眼庆祝你的婚礼,但是你的婚礼还有好几年……辟疾。” “阿母,我在。” “我听阿春说了,大人还不见踪影,是吧?” “是。” “你老师今日来了,但你想拒绝这门亲事,对吗?” “对。”张希妙艰难地从寒衾中伸出手,握住了儿子的手,用力地摇摆道:“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明白吗?” 感受到母亲手上冰凉的温度后,刘羡先是一惊,接着便强忍住泪水,点头道:“明白。” 可张希妙却摇头说:“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的父亲,不明白你的母亲,也不明白应该怎样去对待自己的人生,你才十一岁,你怎么可能明白呢?很多事情,哪怕自己经历过都不一定会懂,你现在明白不了的。” 张希妙紧紧握住刘羡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辟疾,我希望我说的话,不管你明不明白,你都要牢牢地记住,我给你定的目标,你一定要做到,你能答应我吗?” 刘羡点点头。 “这件亲事,一定要结成。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别人说些什么,哪怕你死了,都一定要结成。这是你自己闯出来的,一次能获得幸福与成功的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它溜走。” “是!” “还有,不要怨恨你的父亲。” 听到这句话,刘羡一时愣住了,他本想直接就答应母亲,可眼前浮现出父亲红浊的双眼,还有母亲躺在血泊中的惨状,喉咙顿时就像被铁水浇筑了一般,迟迟说不出那个“是”字。 张希妙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没有怪罪刘羡,而是用手指摩挲着孩子的手背,再次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恨他,但他是你的父亲,你也不了解他,你真的没必要去恨他……” “可……”刘羡看着母亲温柔如水的眼睛,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无论什么理由,他都不应该这样对您!他做出这样的事,我……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不要说这种胡话!”张希妙用力挣扎起来,紧接着一阵咳嗽,吓得刘羡手忙脚乱,好久才让母亲平复心情。 “不要说这种胡话。”张希妙说到这,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说什么千刀万剐,你不就比你父亲还要残忍了吗?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不要说这些懦夫才会讲的,完全实现不了的话。你如果以后变成这种人,那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可能安息。” “是。”刘羡无法反驳,只能低头说是。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房间内静了下来,刘羡凝视着母亲,似乎能听见母子两人的呼吸声与心跳声,他多希望这一刻能天荒地老,不过很快,这种幻觉就被打破了,门外传来了小阮公嗒嗒的木屐声。 小阮公在门外道:“怀冲,我能进来吗?” 刘羡尚未回答,张希妙就已经睁开了眼睛,她道:“请你老师进来吧!” 刘羡连忙起身,将门口的老师领进来,而后在屏风前给老师摆好坐席,等待两人的对话。 小阮公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夫人,我此次来是为了商议怀冲的婚事,您的意见是……” 张希妙也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回答:“一切听从小阮公的安排,辛苦您了。” 小阮公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张希妙又转过头来,用男子般坚毅的眼神,对屏风边的刘羡道:“辟疾,以后无论小阮公教什么,说什么,你都要照学照做。他就好比是你的父亲,他的血脉就好比是你的兄弟,明白吗?”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刘羡把阮咸拜作义父。但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过分的请求,不只是要阮咸对非亲非故的刘羡负责,同时也是要刘羡许诺,以后要对陈留阮氏的未来负责。简单来说,就是要两家达成血盟。 这个转折令刘羡措手不及,刚刚经历这样惨痛的剧变,他的心神还未宁静,母亲就要他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一时间他的脑中只有茫然。刘羡连忙把眼神投向老师,询问他的意见,结果小阮公却笑了,他向刘羡眨眨眼睛,捻着胡髯笑道:“像怀冲这样的奇才,我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了。” “那太感谢您了。” “我才是。” 说罢,小阮公起身,对着屏风拜了一拜,潇洒自然地转身离去了。 张希妙和小阮公并没有见过面,双方的形象都是通过刘羡转述而得知的,但在此刻,他们却似乎很有默契,就像相识已久般,没有寒暄,也没有告别,短短几句话,进行了一次足以改变两家人命运的交流。 而经过这次交流后,张希妙再次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像卸下了担子。等她再睁开眼睛,原本不可思议的坚毅气质,在此时全然消失了。 她又一次招手,握住了刘羡的胳膊,笑着询问道:“奇怪吗?我为什么会这么安排?” “阿母是为了照顾我……” “当然不是。你已经懂事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其实并不需要别人照顾,我拜托小阮公,其实是在给你增加负担。” “负担……” “是的,负担。过去你只需要做我眼中的好孩子,为我负责,可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但从今以后,你就要为自己负责了,不只要为自己,还要为公府,为小阮公,为鄄城公,以后还要为更多的人负责。” “我在你出生的时候,想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给你取名叫辟疾。”张希妙温柔又自豪地抚摸着儿子的面孔,解释道:“但在你父亲面前,我终于领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的负担越重越好。忍耐,负担,能够让人快速长大成人……他就是因为从小没有负担,所以才会在重担到来时突然崩溃。” 说到这,希妙的眼中出现了追思,她放缓语速,对刘羡道:“还记得我来之前说过的话吧,我让你不要恨你的父亲。还有说,要告诉你,二十年前在成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羡此刻对母亲感到敬畏了,他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这样哲人的一面,致使他只能不断地重复回答说:“是。” “那是一段非常残忍的、凡人根本不能承受的负担,它彻底压垮了你父亲,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想提,但到了今天,我不希望你恨他,他有错,但他也不是生来如此。知道吗?” 刘羡一言不发地看着母亲,等待她的下文。 “那就让我从头讲起吧……”张希妙望向窗外的桃苞,一时间似乎听到成都的鹧鸪鸣叫。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因为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ttuugsjq的1000点打赏,还有却邪、超神弓箭手的打赏~ (本章完) 第34章 追忆之蜀汉 第34章 追忆之蜀汉 辟疾,我本想直接把那一天的事情讲给你听。但是刚准备开始的时候,我又意识到不妥,仔细想想,很多事情还是少不了前因后果,不然你无法理解人的情感变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我还是打算往长了讲。 但太长了也不好,很多事情我也只是旁观者,见证者,甚至是道听途说。你又随你老师学过国史,其实很多事你也知道。因此我也不敢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对的。但我只能把我经历过的,我所亲眼看见的告诉你。但我相信,以你的聪明,这就已经足够判断其中的是非了。 这样,就从我的出身说起吧! 辟疾,我从没有和你说过,但你应该知道吧!我的祖父是张飞,就是那个传说中能睁着眼睛睡觉,在当阳吓退千军万马的车骑将军。但很可惜,我也和你一样,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阿翁。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据说是因为鞭挞部属,被人割去了首级。 但即使如此,我们家在蜀中也非常显赫。因为你曾祖昭烈皇帝刘备,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因为他只身闯荡天下,身边没有一个血亲,所以他格外珍视身边的朋友,把他们当做比血亲还亲近的兄弟,相应的,他的朋友也前所未有的多。而我的阿翁张飞,则是最早追随他的两个朋友之一,加上又是他少见的同乡,所以就格外受重视。 在得知我阿翁死讯的那天,你曾祖沉默了半晌,在深夜里拉着你阿翁到了我家。当时你外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随着两个姊妹到门前拜见你曾祖。是你曾祖亲自告知了死讯,而后又把你祖父拉出来,指着我姑姑说:“这就是你的妻子。”而后又指着我阿父说:“这就是你的兄弟。” 从此我们家就成了大汉最后的戚族。 不过这也是我阿父告诉我的,在我出生的时候,你曾祖已去世了很多年。当时你祖父的第一任皇后,也就是我的大姑姑,也已病逝了十年,同年他又娶了我的小姑姑,也立为皇后。而你外祖,当时也位高权重,官至侍中、尚书仆射,是你祖父的心腹重臣。 我们张氏一门一连出了两位皇后,一位辅臣,虽说不是朝中顶流的权势,但论及荣华尊贵,蜀中再不作他想了。 所以在我刚出生的第一天,你祖父便和外祖便定好了,要按照祖辈的约定,让子女继续结亲,对象不是他人,便是你的父亲。 你看,你的亲事订的是多么晚,而在我的人生之初,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路。毕竟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选定了丈夫,就是选择了她的人生道路。 辟疾,你不要露出这种悲哀的神情,在我小时候,我真心为父母的决定感到幸福。很容易理解吧,那时所有人都关注我,祝福我,宠溺我。你祖父年年赐给我锦绣,你祖母吴昭仪亲自教我裁衣,还有什么关家赵家的伯伯,也都经常送我一些别出心裁的礼物,什么岭南的荔枝,滇池的鹦鹉,还有合浦的珍珠。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夏侯霸将军送的一把凤纹牡丹玉簪,就是我头上这一把。那时他被司马氏迫害,跋山涉水逃到蜀地来,因为与我们家有亲缘关系,所以就住在我们府里。他非常喜欢我,说我长得像他母亲,就把这支玉簪送给了我,当时西川没有这样精巧的手艺,我喜欢得不得了。现在我把它留给你,将来你赠给你妻子,就说是我的传家宝吧。 话说回来,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没有烦恼,每天都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只想着快快长大,出嫁,产子,获得女人最重要的幸福。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女人的幸福也和国家的命运绑定在一起,而那个时候,国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我生得晚,没有经历过诸葛丞相治蜀的光景。你外祖说,他生前以严法治国,使百姓劳有所得,官场几无墨吏,对外还能压制魏军,几战几胜,是世间百年难得一见的雄才。而在他去世以后,国中就再没有类似的人物了。所以接替他的蒋琬、费祎两位大将军,就渐渐放弃征战,一心安境养民。 但在我六岁那一年,国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费祎大将军遇刺。 费祎大将军是你大伯母的生父,也是国中实际的宰相,结果却离奇死在了一名魏人降将手上,这实在无法让人接受。当时朝野议论纷纷,都以为安国已久,应当发兵报复。恰逢东吴丞相诸葛恪发信来朝说,他在东兴大胜魏军,歼敌竟达数万,这正是北伐的不世良机,请我国于明年一起呼应。于是你祖父就任命卫将军姜维为帅,重新开启了北伐大业。 我不懂军事,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成都,何况自从诸葛丞相移镇汉中后,北伐大军也从来都在汉中,一旦举兵,我连出征的盛典都不曾得见。所以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也很少听你外祖谈起过。我那时关心的,其实就是让时间快快过去,我好早点嫁给你父亲。 我很早就认识你父亲了,因为我姑姑是皇后嘛,所以我父母常常会带我入宫,一齐去拜见她,所以也会经常撞见你父亲。我第一次见你父亲的时候,应该是在四岁。 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宫,当时正值四月,春华已谢,夏至未至。小姑姑见了我很欢喜,就带我到橘柚园里去游玩。橘柚园是宫中最大的果园,有上千株果树,春有毛桃樱桃,枇杷桑葚,夏有杏李葡萄,石榴杨梅,秋有柑橘紫梨,红枣甘蔗,可谓无所不包,除去极个别时间外,园中总有实丰盛,是宫中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然后我就撞见了你父亲。说来也奇怪,最近我有很多事都记不住,但年轻的事情却愈发清晰了。当时我牵着姑姑的手,远远就看见有很高的人在打枇杷,靠近一看,原来是你父亲骑在你大伯刘璿头上。你父亲那时才六岁,只有这么高,而你大伯已成年很久了,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臂膀粗壮,一看就孔武有力。导致我第一时间以为他们是父子,而不是兄弟。 我姑姑当时就指着你父亲,对我笑着说:“那就是你未来的良人。”,而我什么都不懂,就问道:“什么是良人?”,我姑姑就回答说:“是你将来的丈夫,一生的依靠。” 你大伯听见了,就耸着肩,提醒你父亲,说:“六弟,弟妹来了。”你父亲就转头看见了我,那时候的他多可爱啊!他手拿一根竹棍,手里提着一串枇杷,一张脸沾着几条灰痕,就像一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猫。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低头问你大伯:“她就是希妙?”然后就一溜烟从你大伯身上滚下来,把手里的枇杷全塞到我手里,老气横秋地说:“夫人,吃枇杷。” 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但在当时,我却很动心。他手上的枇杷湿漉漉的,还沾有清晨的露水,淡淡的果香和他身上叶子似的清新气息包裹过来,更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又似慌乱,总而言之,就是一时僵在了原地。 最后是你的父亲亲手剥了一颗枇杷给我,笑着说:“很甜呢!”,我下意识含了进去,我姑姑还有你大伯都笑了起来,可我真的觉得,那是我一生最甜蜜的几个时刻之一。 从此你父亲就经常来家中看我,或是明目张胆的来,或是暗地偷偷的来,他都干过。他年纪很小的时候,胆子就已经很大了。后来大了一些,到了你这个年纪,他也能骑马,有一身好射术,于是他就经常出宫,带着几个护卫到东郊去狩猎,大多能满载而归,而每次他射猎回来,都会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我家,然后送给我一些礼物。 和大人们的礼物比起来,他的礼物当然很寒酸,有时是一只巴掌大的松鼠,有时是一圈杏织的环,还有一次,他射中了一只锦鸡,而后突然奇想,把羽毛都拔了,做了一把羽扇给我,这些礼物的价值不算太高,但是我却明白其中的心意:这说明他喜欢我,愿意和我白头偕老。对于一个早已确定了夫君的女子来说,这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等到景耀二年,也就是我十三岁的时候,你父亲十五岁的时候,你父亲行了元服之礼,被封为新兴王,也是在同年,我们正式举行了婚礼。 那一天真是快乐,当天你父亲乘着墨车来接我,我身穿金饰的嫁衣,用纱扇蒙着脸,在你外祖的牵引下走出府邸,当我放开你外祖的手,迈入你父亲的墨车里,这就代表着我已经正式出嫁,不再是张家的女儿,而是你们刘家的人了。 入车后,我放下纱扇,墨车为玄布遮盖,根本看不清周遭。只能看见车前你父亲的背影,还有车前依稀的烛灯。但我不觉得孤独和害怕,因为周围到处是锣鼓声、祝福声,而侍女们一齐对着墨车撒合欢,还有一些孩子追在墨车后面歌唱,这些让我安静和满足,只想着如果能这么走下去,一直到老死也很幸福。 后面就是一些很繁琐的礼仪了,什么新人沃盥、同牢而食、三饭三酳,你以后也会经历的,我在这里就不再多说。而辟疾,你要记住,婚礼是一个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时刻,虽然繁琐,却最关系到夫妻婚姻的命运。 我希望你以后成婚的时候,也要用心,不要嫌麻烦,不要给婚礼留下遗憾的回忆。对于我来说,就是因为你父亲给了我一次没有遗憾的婚礼,他当时春风满面,笑意盈盈,这就够了,所以现在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怨他。 成婚以后,我们两人的日子更是恬静。说起来,和现在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就是在成都西郊添了一片六百亩的庄子,我和你父亲在那儿成了一个小家。这很正常,你父亲在兄弟中排名第六,太子之位早早就属于你大伯,按照大汉惯例,其余亲王皆不得参政,相应的,也就少了很多麻烦事,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家事便可以了。 也不止是你的父亲这样,你现在的这几位伯父,也多是如此。如果说硬要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六百亩地还是有些太寒酸了,像东吴或是曹魏的大族,多坐拥数千亩的田地,拥有近千名仆人。不过我们也知道国家困难,不易骄奢,就是像张嶷将军这样的名将,也常常因看不起病而困扰,我们能够衣食无忧,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而在你父亲的兄弟之中,你父亲真的是个贤王。他和我成婚以后,当时是他操持家业。 他和佃户们混在一处,一齐下田,一齐开渠,一齐射猎,全庄一百户百姓,就没有不倾慕于他的。平日里哪家遇到什么难事,他都会第一时间帮忙解决,而庄子里所得的税赋,他往往只留下自己应得的一半,其他的都送到少府,说充当军需。朝野内外都称赞他,说你父亲勤俭修德,堪称皇子表率。 那时候,你父亲待我也很好,他当时不纳妾也不饮酒,虽然说话无拘无束,时常吓我一跳,但为人坦荡,我从来不需要猜他的心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再大的烦恼,哭一顿,闹一顿,第二天就过去了。时光简单得就像老子说的那样,男耕女织,春耕夏耘,日升而作,日落而息。 那时候我母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过来看我,看见我们夫妻和睦,也非常满意。唯一的遗憾就是我还没有孩子,她就经常打听一些偏方,然后配齐了给我送过来,叮嘱我说:“女人再幸福也不能没有孩子,有了孩子还是真正的圆满。” 她催得我当了真,所以那段时间,我最操心的,就是想怀一个孩子,可惜一直没怀上。但那时我还年轻,你父亲也年轻,再等等也来得及。 可有些事情是等不及的,比如春耕,春耕拖久了就要粮荒,又比如朝政,朝政拖久了就酿成了灾难。 就在我和你父亲还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以为生活将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灾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而当危难真正到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了,许多你以为将要天长地久的东西,实际上脆弱得不值一提。 在景耀五年那年,也就是我和你父亲成婚后的第三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姜维大将军避祸沓中,灭国之难也就这样到来了。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因为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晚上会有一章加更。 (本章完) 第35章 追忆之姜维(4k) 第35章 追忆之姜维(4k)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张希妙的脸色愈发苍白,她微微咳嗽,指了指枕边的水壶:“辟疾,我口渴……” 刘羡如梦方醒,连忙起身取过水壶,倒了一杯水,而后坐到希妙身边,一手扶起母亲的背,一手将杯盏喂到母亲嘴边。看母亲喝下后,他又帮母亲缓缓躺下。 与冰冷的手掌不同,母亲的背热得发烫,这种炙热让刘羡联想到燃烧,一种对自身生命的燃烧。 躺下来后,张希妙的咳嗽并没有停止,而是缓了许久,脸上露出了不适的苦楚,刘羡关心道:“阿母,要不要歇一会?” 希妙摇摇头,她说:“没什么大碍,你不用担心。” “可……” “就算有大碍,歇一会儿就会好吗?” 这话语顿令刘羡沉默了,他只能坐在榻前,用力握紧母亲的手。 看刘羡面容上心碎的神情,张希妙笑了笑,伸手抚平了孩子的眉头,轻声说道:“自古无不死之人,不亡之国,你老师教过你吧。” 刘羡点点头,那是学史前的最后一课。陈寿带他游览古冢,告诉了他这句话,而他也从中领悟了人试图超越不朽的伟大。可当母亲病重时,他才意识到,这两者并不能劝慰人的情绪,人还是会因此难过流泪。可现在他必须克制自己流泪,因为他向母亲证明,自己是一个如她所说般,坚强得能扛起负担的人了。 希妙感觉得到这股努力,她非常欣慰,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那你老师应该也教过你,故国因何而亡吧?” “教过。” “那你说一说。” 刘羡整理思绪,回忆那段时间陈寿的教导,以及留下来的书籍,缓缓说道:“老师说,蜀汉之亡,责任主要在大将军姜维。他有两大过失。” “一过是他穷兵黩武,连年北伐。却无有帅才,武功虽然胜过郭淮、陈泰,但却不敌邓艾,不仅无力进取,还惨败段谷,折戟侯和。民生为之凋敝,国力为之穷耗。” “二过是他怀有私心,明知朝野百官对他不满,却仍不愿放权,私自领兵沓中,以致于汉中空虚,君臣相疑。这才使得有钟会率兵灭蜀的机会。” 张希妙听到这里,一时有些恍惚,她喃喃道:“你老师是这么说的?” “是。” “那辟疾,你是怎么看的呢?” 刘羡沉吟片刻,说道:“阿母,以我之见,老师说的有些对,有些错,至少在军事上,过于苛责了。” 他顿了顿,见希妙露出鼓励的眼神,便继续往下道:“观看史书,之所以有人贬斥姜维为穷兵黩武,无非是认为,小国若与大国为敌,小国可以虚以为蛇,以拖待变,待大国露出破绽,再一击致命。这在历史中有相当的事例可以借鉴,诸如武王伐纣,勾践吞吴,乐毅破燕,都是如此。” “可这并不适用于汉魏之争。汉魏两国乃是社稷之仇,所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姜维视曹魏如仇雠,曹魏也一般无二,所以若不主动出击,魏军也会来进攻西川。后面北伐停止后,晋文帝便立刻筹划伐蜀,便是明证。相比之下,与其战于国境之内,不如御敌于国门之外,这并不需要过多指责。” “而姜维翻山越岭,以小博大,往往以一敌三,虽然有段谷这样的惨败,但竟也有洮西这样斩获数万的辉煌大捷,以致于曹魏一度打算放弃凉州,即使最后没有成功,也不过是因为国力悬殊,还能如何要求呢?而纵观姜维的几次战败,无不是受制于兵力、粮草,只能追求速战速决,这并非是他弱于邓艾,不识进退,只是没有别的办法而已。” 等刘羡说完,张希妙沉默少顷,没有评价刘羡的看法,而是继续问道:“这么说来,你是不认为大将军穷兵黩武,但赞成他擅权夺柄,怀有私心咯?” 刘羡想了想,点头道:“是,阿母,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为何?” “这是很明白的事,以小国敌大国,军国之事可以互有胜负,但内部一定要同心协力。” “蜀中的政局之所以恶化,就是因为出现了姜维与黄皓、诸葛瞻的党争,姜维身为全军领袖,对内不能团结同僚,又不愿放弃权柄,以致于上下离心,内外怨怼。结果竟然干出擅自率军离开汉中、屯田沓中这种事情,汉中防线因此而空虚,这才有了钟会大军率军南下,一举进逼剑阁的窘境。” “姜维身为大将军,被誉为无双国士,必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这么做,那不是有私心,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说到这,刘羡也有些口干舌燥,他也端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等待母亲的评价。 张希妙微微点头说:“辟疾,你说得很好。”但她随即又否定说:“但有些事情,你不是亲历者,你老师也没有告诉你,有些道理,你还年轻,所以你考虑得还不够周全。” “不够周全?”刘羡一愣,随即低头聆听母亲的教诲。 “我方才说你说得很好。”张希妙捏了捏刘羡的手,叹息道,“好就好在你知道,国家困难时该同心协力,该顾全大局。” “但这八个字并非是一个人能够决定的。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一双眼睛,只能想自己所想的,看见自己所能看见的,很难体会到他人的情绪。这是人的一层业障,有这层业障在,人与人之间就只能相互猜疑。” “你说姜维大将军应该团结同僚,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怎么团结呢?团结是需要代价的。”“当时朝中主张休兵的官员中,既有诸葛丞相之子诸葛瞻这样的清正官员,也有黄皓这种在朝中弄权的权宦,还有写出《仇国论》,在暗地里宣扬国家将亡、曹魏将兴的谯周,他们都主张放弃北伐,休养生息。辟疾,你说说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这……母亲提的问题一下将住了刘羡,让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有些事情,他处于旁观者,能一眼看清当事人的想法和计划,但是他很少把自己代入进去,设身处地去思考。现在母亲就给他提了这样一个难题,让他去做更好的解。 刘羡斟酌长考后,才终于回答道:“既然朝局如此,就该效仿子产,宽猛相济,分而治之,不可一概而论。对于诸葛瞻,当适当休兵,缓和关系;对于黄皓,当力呈天子,正本清源;对于谯周,则要公开驳斥,排除朝堂。” 张希妙看了刘羡片刻,展颜笑道:“你说得很好,大将军当年正是这么做的。” “在段谷战败后,大将军一连四年没有用兵,只是在汉中整顿防御,就是想与诸葛瞻缓和关系,但诸葛瞻不肯罢休,执意要大将军弃权致仕。” “而对于黄皓,大将军向你祖父当面痛陈力谏,希望斩杀黄皓,整顿朝纲,可你祖父不许。” “对谯周的驳斥更是由来已久,但谯周门人众多,资历极老,又是蜀中的经学大家,没有你祖父的支持,即使口舌上一时得胜,可始终无法将他排挤出去。” 听到母亲的解释,刘羡有些愕然,原来姜维已经做了这些事,那事情怎么会是这个走向?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当他开始反思之后,注意到了一个以往没有关注的问题,那就是祖父刘禅的态度。他开口道:“是阿翁对大将军有了猜忌?” “不是猜忌。”张希妙摇首,她对这个问题也同样感到无力,“这是……帝王心术。几十年来,你祖父厌倦了相权过重的现状,自从诸葛丞相死后,他就一直在削弱相权,从蒋琬到费祎,无不如此。等到了大将军主政的时候,你祖父已经完全掌握了朝政。但他无心治理国家,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而一味拨弄政治平衡,结果就是党争加剧。” “大将军到底只是臣子,没有皇帝的支持,如何团结同僚呢?可他身为臣子,又不像诸葛丞相,没有你曾祖昭烈皇帝的遗诏与信任,也就无法规劝皇帝。说白了,这本来就是天子的责任与负担,但你祖父却不愿意承担,朝堂百官又乐得争权。辟疾,你面对这种情形,该如何处置,才没有私心?” 刘羡哑口无言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子如此昏聩,姜维若是放权,恐怕朝政也不会好转,甚至有愈发混乱的嫌疑。若自己真是一片公心,反而要确保大权在手,保护军队不受党争困扰了。 如此说来,当他人都有私心的时候,就连一片公心,也变成私心了么?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哪怕是毫无私心,大将军也不得不做一些看似荒悖的事情。”张希妙在这里做了一个非常可悲的结论: “人生在世,要想像诸葛丞相那样私德无缺,不仅仅要做好自己,也要有好的运气,要遇到像你曾祖这样生死相托的皇帝。辟疾,你不只要看到人的所作所为,还要学会认识到,哪些作为是环境所迫,哪些是他们的真心。” “是。”刘羡知道,这是母亲再次劝自己原谅父亲,但他心中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问道:“可我一直不懂,这些事情老师为什么不说呢?就算是避嫌,也不必到这个地步吧?” “不只是纯粹的避嫌,一是身为人臣,他要为尊者讳,不好过多责怪你的祖父。二是他欲要靠修史扬名天下,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就必须要逢迎司马氏。大将军最后利用司马氏君臣猜忌,酿成大乱,是必然要抨贬的。三才是避嫌,因为他当过大将军六年的主簿,要表现较他人两倍乃至三倍的忠心,才能得到司马氏的重用,也没有什么好苛责的。” 老师当过姜维的主簿?刘羡想起来初次拜师时,母亲拜托陈寿,确实说过这句话。 但当时他不明白大将军和主簿是什么意思,现在他知道了,主簿是幕府的机要人员,非心腹不能担任。如此说来,姜维北伐时的那些军事策略,可能很多都经过老师之手。可正如母亲所说,这段人生已被他抛弃了,一点都不愿意提起。 将自己的过往完全隐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刘羡难以想象。 张希妙对此则看淡了,她说:“也不只是他,我,你父亲,经历过成都之乱的所有人,都不愿回忆起那段往事。但不愿意回忆,恰恰说明刻骨铭心。” 希妙把话题说回到最初的议题,又问道:“你现在再说说看,大将军避祸以后,魏军是如何行动的?” 相关的内容,刘羡早就烂熟于心了,这次他不用再长考,而是直接说道:“我记得,是国中党争、汉中空虚的消息传到洛阳,钟会认为是灭国的大好良机,便说动晋文帝,紧急动员了十八万大军,兵分五路,两路包围姜维,三路进攻汉中。结果姜维率军突破封锁,抵达汉中,但钟会也占领了汉中大部分险要,使汉军无险可守,只能退守剑阁。” “嗯。”张希妙再次露出追思的神情,回忆道,“你父亲和我说过,大战前夕,其实大将军察觉魏军动向,向朝中请求援兵,但百官以为,魏军已经十年不进攻汉中,大概率是姜维挟兵自重的托辞,这才没有增派援军。” “等得知钟会二十万大军南下,接连突破汉中防线的时候,朝野百官几乎丧胆,他们都说,这是必死之局,大将军大概率会投降魏军,国家也覆灭在即了。没想到,汉中虽然丢了,但是大将军竟硬生生杀穿了重围!成都得到他赶赴剑阁的消息,几乎都不敢置信呢!” 刘羡听到这里,开始想象姜维率军在崇山峻岭、数倍重围中一路疾驰野战的场景,不禁赞叹道:“确实了不起。” 但他随即又叹道:“可魏军在无法突破剑阁,产生撤军想法之时。邓艾铤而走险,另出奇招,率三万将士走阴平小道,突破江油天险,突然出现在成都平原上,卫将军诸葛瞻率万人前来抵御,一时踌躇不前,导致关口尽失,只能与魏军野战。最后连战连败,最后全军覆没。” “卫将军诸葛思远……”张希妙闭上了眼睛,哀叹道,“他是个好人,但他没有才能,不仅远远不如他父亲诸葛丞相,甚至还不如你的父亲看得清楚,可偏偏却踏入仕途,成了你祖父制衡大将军的刀。但他确实是个好人,能够父子一起殉国,九泉之下与祖先再会,也可以说问心无愧了。” “诸葛思远这一败,可以说葬送了国家最后的精锐,包括我兄长张遵、黄权之子黄崇、李恢之侄李球……成都城只剩下最后万余人,但这些人都羸弱不堪,不能一战。” “当得知诸葛思远失败的消息,你父亲还有其余伯父都被迫回成都。但按照惯例,除了你大伯外,其他人只能在宫中橘柚园里等待,只要朝中下了决定,我们就必须接受。在等待的时候,你父亲和五伯刘谌非常愤慨,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说要为国捐躯,只要有一线生机,都决不能做亡国奴。但这样的人总是少数。” 说到这里,张希妙一时沉默下来,再睁开双眼时,她回看刘羡,缓缓道: “辟疾,我不怕你笑话,当时我是怕死的。我本以为简单的夫妻生活将持续到天荒地老,但突然就要面临生与死的抉择,我根本不知所措。” “当时我看到橘柚园里走廊里正盛开的金色桂,果林中即将成熟的累累硕果,闻着其间的幽远香气,这才知道活着有多么美好。人之所以常常轻视生死,就是因为他们距离死亡太远了。” “而我打量其余亲人的眼神,我知道,大家其实多是这么想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享受过幸福生活的人呢? “很多看似重要的东西,在活着的选择面前,根本不重要。所以在你祖父决定投降后,我虽和大家一样,都有悲伤的心情,也忍不住掩面哭泣,但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心想,就这么过去吧。做亡国奴虽然耻辱,但是天下分合,本也是正常之事,或许以后的日子并不那么坏。”” 在这里稍作停顿后,张希妙极罕见得露出了仇恨切齿的情绪,她握紧了孩子的手,仰望着不知何处的天板,终于说道: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活着并非是天生幸福的,而是注定痛苦的。这种痛苦,也彻底改变了你的父亲……”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因为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戈书的打赏~ (本章完) 第36章 追忆之亡国(5k) 第36章 追忆之亡国(5k) 辟疾,你和我说过,在随你老师学习的时候,你学过信与义的道理,但你不是很明白,那些持大义牺牲自己来挽救信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信念。说来其实很简单,其实那时候,对于有些生活,人是无论怎样也无法忍受的。 你五伯刘谌就是这样的人,他平日里是一名谦和温雅的文士,但在听到你祖父决定投降的消息后,他无法接受,当即提了长剑就要冲到朝堂去。说要一剑杀了朝中的主降派,再领城中剩余军队,与邓艾决一死战。 但真的冲到朝堂上,他一个人又能干什么呢?最大的主降派就是你的祖父,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杀了他的父亲,国家的皇帝。 结果他也只能是大骂群臣一番,然后失魂落魄地回来。他对你父亲说:“六弟,国家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应该是君臣父子一起为社稷死战啊!不这样的话,如何去见大汉的列祖列宗呢?” 你父亲便安慰他说:“五兄,我们去找大哥,再去劝一劝大人,还有挽回的余地。” 你五伯则心灰意冷地说:“六弟,没用了,降表已经送出去了。”说到这,他突然又苦笑说:“黄崇、诸葛尚、赵广、张遵、李球他们都战死了,为国捐躯的将士更是不知凡几,昭烈的子孙现在反而要投降,先烈们的血,莫非就这样白流了吗?” 当天晚上,你五伯就带着他的妻小到昭烈祠,相约赴死,血染祠堂。 此事对你父亲震撼极大,当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到全城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反而坐了起来,闷闷地走到窗台前,看了两刻钟的星空。 人在快乐的时候,看星空会觉得无比的欢喜,人在悲苦的时候,看星空就会空前的寂寞。我知道他是后一种,就起身打算给他冲碗茶汤,结果他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问我说:“希妙,你愿意和我一同殉国吗?” 这话让我吓了一跳,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当时夜色朦胧,房中没有点火,我看不清你父亲的脸,但他的眼神像夜空一样哀伤。我本来是不想死的,但看到你父亲那样心碎,我又想,我必须分担他的忧愁。 于是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你父亲在房中立了你曾祖的灵位,然后拿了一把剑,说好先杀了我,然后自杀。我点燃蜡烛后,就在牌位前闭目等死。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白日里我还在为能够苟活而侥幸,眼下怎么能轻易下定决心呢?而当你父亲拔剑的时候,我其实一直在发抖,心中念着大兄的名字,希望一剑以后,我就可以直接看到他。 可剑锋贴上了我脖子,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有风吹落叶般的颤抖。然后我睁开眼睛,发现你父亲在哭,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他从来没有杀过人,实际上也不可能杀人。 最后你父亲扔掉了剑,抱着我在灵位前哭了一宿。他对我说:“希妙,我是个懦夫。”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只能不断拍他的背,后来我也会想,如果当时就死在成都,或许也挺好。 第二天,邓艾的大军开进成都,你祖父抬棺自缚,领着我们一众宗室向魏军投降。 从这时候开始,我们就正式是亡国奴了。 我们本以为会得到极大的羞辱,没想到邓艾颇有古名将之风,他亲手解开你祖父的束缚,烧了棺材,并且赦免了我们。这让我们很是惊奇,还以为司马氏宽宏大量,但很快就哭笑不得的发现,这一切是邓艾自作主张。 他不仅让我们住在原本的宫殿里,还擅自以曹魏天子的名义,上表你祖父为扶风王,命部下为益州刺史,各领州郡,自夸说:“诸位幸亏遇到了我,不然怎么能够善终呢?”又说:“姜维确实是有才能的,只不过是遇到了我这个天敌而已。”还同时征召蜀地百姓,打算在江水中建造船只,乘胜东下,攻灭东吴。 我该如何评价呢?邓艾他确实是军事上的天才,但却是政治上的矮子。他立下了灭国之功,本来就是不赏之功了。竟然还自作主张,安置朝中官员,尤其说要封你祖父为扶风王这件事,要知道,连当时的司马昭都还只是晋公! 更别说还打算灭吴,灭吴以后,他的功劳比晋公还大,要怎么封赏呢?他这样的做法,完全是自寻死路。所以很多人都暗地里嘲笑他。 但他死后,该怎么办呢?我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呢?我们都很茫然。 到腊月的时候,我们听到消息说,魏军主帅钟会正在率军前来与邓艾会和,这时我们还在被看押,虽然吃喝无忧,可没有冬季御寒的衣物,所以钟会就派了人来送冬装。本来是平平无奇的一件事,但你父亲在衣物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匹写了字的信件,开篇写着:“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上面还盖了大将军的印戳。 再读信中的小字,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大将军已经假降了钟会。 他看出钟会与邓艾势同水火,司马昭又容不下钟会与邓艾,所以他打算借助钟会之力,先除去邓艾,然后消灭其余曹魏将领,而钟会没有嫡系,要掌握军队,也只能任由他摆布,这样就能够恢复大汉社稷。若计划成功实施,说不得还能乘势再次北伐,一举夺下关陇三州呢! 但这不是大将军一人能完成的计划,他在信中说,他眼下长期在钟会身侧,并不能指挥军队,很多条件尚不成熟,等他除去邓艾之后,就再派人和我们细谈。 我们得到消息后,一时震撼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皇帝都下令投降,可麾下的将领仍然矢志复国,这是亘古以来都没有出现的奇事。战国时韩魏赵三家灭智,豫让为旧主智伯报仇,也不过是毁坏自己身体隐藏身份,以求杀死仇敌,这就传为千古佳话,但和大将军的所作所为相比,又何值一提呢? 这样的贤臣却还要被皇帝猜忌,被同僚攻击,导致社稷因此倾覆,我们这些人真是羞愧地无地自容。你祖父翻来覆去地看大将军的信,沉默半晌,突然对你大伯说:“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我都无颜再见大将军了,这件事就由你去负责吧。” 你祖父的意思很明白,要他像大将军一样矢志复国,他有自知之明,他做不到,只能让你大伯去做。但若是真成功了,他也无颜再做皇帝,就相当于变相地传位给你大伯了。 大将军的动作非常迅速,过了大概四五天,也就是在景耀七年的正月初一,钟会突然抓捕邓艾,以谋逆罪名将他槛送京师,所谓的一代名将,最后还是倒在了自己老对手的手里。 然后第二天,钟会就撤走了大部分看管我们的人员,还换来了几个我们相熟的侍卫,我们几乎可以在宫城里自由活动了。 也是在那天当晚,有个宫女来宫中送饭时,在食盒里藏了一封信,里面带来了大将军最新的计划: 他已和钟会说好,在正月十五这一天抵达成都城,而后钟会会把所有的蜀汉旧臣、魏军军官召集到城中议会,而大将军的军队就留在城西的永平桥、长升桥二处。只要等军官召集之后,他逼迫钟会将其杀死,而城外的军队则乘势发难,夺下成都的所有城门,大局就定下来了。 这个谋划的要点在于两处:一是大将军在城中能否顺利杀死魏将,钟会是否会听命于他,但事情已经进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们只能信任他;二是谁来主持城外的汉军发难,毕竟城中召集军议,不只是魏将要前去,所有的汉军军官也要前去,否则就会令人生疑。而在军中无将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执行这个计划的。 所以大将军的意思是,需要一个能令所有汉军无条件相信的人站出来。这个人最好是你大伯,他是蜀汉太子,只要一现身,汉军将士一定会相信他,听他号令。 当然,这些都是我听来的,具体的细节可能有所出入,毕竟事关重大,除去你大伯和你父亲外,其余人并不知道更多。 我想你一定会好奇,这里面为什么会有你父亲的事情吧。 因为他和你大伯感情很深,从小到大,你祖父其实并没有怎么操心过你父亲,除了你祖母吴昭仪,平日里最关照他的就是你大伯刘璿。从你父亲的发蒙算起,到你父亲学礼乐骑射,元服,操办婚礼,选定封邑,都是你大伯一手操办的,对你父亲来说,长兄如父不是一句空话。 虽然大将军计划上说得很好,里应外合,颇有胜算,但是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无论是对大将军还是对你大伯,都是一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可能就变为飞蛾扑火。你父亲不愿意让你大伯一人去做这件事情,再加上他还有一腔热血,还想为国出力,就向你祖父和你大伯说情,执意随你大伯一同前去。 我劝不住他,当然也没有理由劝他,这是你父亲作为大汉子孙,应该为江山社稷承担的责任,也是我也应该承担的责任。从定下计划的那天起,你父亲就开始在武担山顶频频远眺,因为大将军说,只要等他在咸阳门放火,那就是动手的信号。 十几天的功夫,说起来很短。可对你父亲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 他起初很亢奋,但几日后又开始患得患失,如坐针毡,以致于常常在梦中惊醒,睡不着后就出门到山上磨剑。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被负担压得喘不过气了吧。 到了正月十五那天,我们果然听到城中的军号,再从武担山上往下看,可见大量魏军开进到成都城附近。 我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军势:旌旗连天,军帐如云,精甲曜日,就连在郫江边饮水的马匹,都好似风吹野草,根本望不到头,而按照大将军透露的情报来看,此时成都周遭的军队大概超过二十万人,而大将军的计划,就是要在三四日内,将这二十万军队一举吞并。现在想来,这是一个多么痴人说梦的计划啊! 但是从你曾祖昭烈皇帝开始,到诸葛丞相,再到姜维大将军,他们都是这种意志偏执到不可思议的痴人,无论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想,他们都不会放弃。 可这种梦想,不是常人能承担的。你祖父不行,你父亲也不行。大将军随手洒下的一点尘埃,都足以将他们压垮。 在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咸阳门没有火,第二天也是一样,第三天也是一样。就当我们以为大将军已放弃了的时候,在正月十八那天傍晚,咸阳门终于点起了火。你大伯与父亲二话不说,带了几个侍卫就走小道出宫了,这是一条只有我们宗室知道的密道,可以直接从武担山的宫墙里出城。 等你父亲离开后,我和我姑姑、你祖母、你大伯母还有许多女眷,就在宫中的祠堂,也就是大汉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为你大伯与你父亲祈福,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希望大汉社稷能够光复,也希望这世间再没有战争,没有血泪。 但是世道就是这么残忍,你其实也知道结局,人的愿望从来就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在宗庙祈祷了大约一个时辰,忽然你二伯冲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着火了!兵乱了! 我不知所措,出庙去看,才发现,原来不只是咸阳门燃起了火,江桥门、冲治门、长升门……成都三城的所有城门,包括城中的坊市、街道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百姓的惨叫、喧哗、混乱,哪怕隔着两道城墙,我也能够看见。 这种情形不可能是大将军的计划,所以答案只有一个——魏军将领发动了兵变,大将军他失败了…… 那么多兵士,在突破了钟会的封锁后,他们不只是在攻杀政敌,更是在成都城尽情洗掠,而他们又不只是抢夺财物,无论老少妇孺,只要遇见了,都由他们性子残杀玩乐。甚至……抢掠到了皇宫里…… 他们气势汹汹地闯过来,不需要任何理由,当时你大伯母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堂兄,就站在门口,他不知所措,被迎头的魏兵一刀劈在头上,当场不成人形。那年他才十岁,长得聪慧可爱,机敏讨喜…… 而后魏兵们就围着你祖父的妃子们,动手动脚,开始当众凌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甚至连你的祖父还被魏兵们抓起来,逼问有没有藏匿的财物,你祖父答不上来,竟挨了一顿老拳,连衣物都被剥了…… 辟疾,我本不想和你说这些,但是世道就是这样,男人一旦成为失败,妻小就会沦为奴隶。 若非你二伯反应得快,把我连带着你几个伯母藏到一个暗室里,否则连我们也在劫难逃。 连皇宫皇室都是如此遭遇,其余地方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后来我才知道,与我家齐名,大名鼎鼎威震华夏的关伯父家,被庞会趁乱灭族,全家上下二十六口人,无论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朝中稍有名气的大臣将领,如太仆蒋显、大尚书卫继等人,也尽数被杀。 里面也有我的父亲母亲……我不止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甚至连尸首也没有见到…… 杀到最后,发狂了的魏军甚至还因抢劫不均自相攻杀,趁势杀死了邓艾父子与师纂等同僚…… 辟疾你说,这种悖逆人伦的惨剧,为什么会出现在人世呢?他们这样卑劣的人,又凭什么赢了大将军呢?从那时候起,我就领悟了,胜败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以成败论英雄也不过是一种世人的一种自欺欺人。成功就是成功,失败就是失败,无关于道德与器宇。 可能是上苍也看不下去这种情景了吧。到了半夜,天上刮起了狂风,然后是乌云间一阵狂乱的电闪雷鸣,冬日的暴雨接着就铺天盖地地打下来,让我一度觉得这世界就要末日了。而我们几个女眷躲在暗室里,听着外面的响动,害怕得浑身发抖,却又要强忍着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当时我突然想,你父亲怎么样了呢?他还好吗? 我之前无比希望能早些见到他,现在则希望能晚些见到他,甚至希望他就此远走高飞,一去不回。 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心中只有无尽的悲哀:呆在看不见光明的暗室内,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余生可能也就如此了。 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等外面的叫骂声、哭喊声渐渐停歇了,我们知道,是那些魏兵们抢够了玩累了,你二伯打开门缝,发现他们都走了,这才把我们几个女眷拉出来。 我们刚一出来,看见李昭仪正一言不发地打理着头发,她的身上全是污迹,但她的神色全很庄重。她是你二伯的母亲,平日里沉默寡言,并不得你祖父喜爱,这一天也是如此。 你祖父此时被扒了外衣,只剩一套内服,身上很冷,他对李昭仪说,要找些衣服。可李昭仪打理完后,看都不看你祖父一眼,然后她自杀了。 她是用剑自刎的,她的血飞溅出来,还冒着热气。 你五伯在宗庙自杀的时候,流血还是这样一件神圣的事情,可在那一晚后,鲜血就不再稀奇了。 大殿上到处是血,不只是地上,桌案上,纱帐上,灵位上,全都是红褐色的血迹。也不止是她,很多昨日还熟悉的亲人,此时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甚至有你的祖母吴昭仪。 辟疾,这是我第一次目睹这么多死亡。可我哭不出来,不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是感到茫然,也感觉到了无生趣。 这样的世道下,没有了国家,做一个亡国奴,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到这,才切实地感觉到,你五伯的自杀是有先见之明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你父亲回来了。 当时大雨仍然没有停,我们所有人都茫然地坐在宗庙内,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简直就像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我们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时,都吓了一跳,还以为魏兵又折返回来了。我当时想跑,可腿脚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跑了,所以心里就已经任命,闭着眼睛准备等死。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这时再睁开眼,发现你父亲站在门口,浑身湿漉漉的,衣服浸满了血,步履阑珊,表情比死人还要可怕。 就是从那天开始,他性情大变,再也不像从前。 ………… 虽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在那天遇到了什么。不过我也从不多问,所有那天看见你父亲的人,都不会多问。 他们兄弟出发的时候,满怀壮志与憧憬。 当他淋着大雨回来,背上是你大伯挨了七十八刀的尸体。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戈书的2000点打赏~ 特别感谢书友虎目石的盟主,晚上会有一章加更~谢谢~ (本章完) 第37章 母亲的期望(4k) 第37章 母亲的期望(4k) 张希妙说到这里,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了,自从她醒过来后,就一刻不停地在叙述往事,到现在大约已有两个多时辰,天色暗了,紫黑色的天空像一道密不透风的穹盖,笼罩在凡人上方,压得一旁的刘羡喘不过气。 史书上的几行文字,几点笔墨,读者可以漫不经心地翻过去,就是成千上万人死去了。但对于亲身经历者来说,其中包含了多少苦楚和血泪,恐怕是用尽湖海,也无法倾述的。哪怕母亲的追忆并不详尽,而且尽可能淡化了其中的残忍之处,但听母亲的语气,刘羡仍然可以感受到,对于她来说,这段历史使她的人生停留在了那一刻,那天死亡的千万魂灵围绕着她,摄住了她的心魄。 安乐公也是一样吗?刘羡想着,脑海中浮起父亲红浊的眼神,心中的怒气不知不觉间消解了,可思来想去,自己还是无法原谅他。 刘羡起身找到蜡烛,点燃后,火苗的光明填满屋内,影子随微风不断摇曳,窗外的莺鸟叫声一时停了下来。这时阿春端来一盆热腾腾的羊肉汤,终于将寒意驱散了一些,刘羡盛了一碗,一勺勺喂给母亲。可惜张希妙的食欲很差,勉强喝了小半碗,就已是极限了,显然病情并没有好转。 用完晚膳后,刘羡本是希望母亲早些安歇,但张希妙却希望刘羡留下来,把今日的话题做一个总结。 她说:“现在能够解答你很多疑惑了吧?” “你父亲在同辈中排行第六,又不是嫡子,按理来说,是怎么都轮不上他继承安乐公这个爵位的。但是你祖父念及这件事,自觉对你父亲有愧,又怀念你大伯,就执意把爵位传给你父亲。你的几位伯父们,也因为这件事,不仅不争爵位,平常也都让你父亲几分。” 原来是这样,刘羡确实不太明白,以刘恂的表现和身份,是怎么得到祖父青睐的,没想到在这里得到了解释。但这只是其中一个不算重要的问题,他还有一些疑惑要问: “可大人他,到底有没有赶到大将军旧部处呢?” “虽然我没问,但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赶到。” “老师说,当年姜维大将军是死在了成都乱军之中,并没有出城?” “是这样,他与张翼等旧部,全部在那一夜遇害,大将军还被魏军剖开了胸膛,专门看他的胆子。” “那城外的汉军呢?大将军部下有五万多人,加上成都原本的守军,怎么也有六七万人,难道也被魏军杀光了吗?还是投降了?” 这显然是个残酷的结局,张希妙缓缓答道:“当然不可能杀光,事实上,那一夜还是有大将军的旧部逃出城,带领着大部分士兵,乘夜冲过长升桥,往西北逃了。” “但这也只是权宜之策,没有了朝廷,也就没有了后援,蜀中大部分都是魏军。据说他们一路逃一路打,很快人员就丧尽过半,在我们被迁来洛阳时,据说已经只剩下不到两万人了。再过两年,就彻底没有了消息。”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结局,没有意外,也没有奇迹,姜维最后的火种就这样彻底熄灭了。但刘羡又想到儿时遇到的那个刀客,他自称和安乐公是熟人,结果惨死在门前,父亲的性情也因此更加暴躁,他到底是谁呢?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呢?拿人的校事说他是诸葛瞻,是真的吗?刘羡向母亲询问这个问题。 答案很快也揭晓了,希妙叹息着答道:“王富是早年你大伯的侍卫,大概在你父亲十岁左右,他就从你大伯身边调过来,一直保护你父亲的安危,两人视若手足。当年你父亲与大伯一起去赴约,带了几名侍卫,其中就有他。可后来他没有随你父亲回来,我还以为他早死了。” “可后来过了几年,又听到消息,说是他找到了最后的汉军残部,诈称诸葛瞻发动叛乱,但过了一年,很快也就被镇压了。只是当今朝廷一直没抓住他,没想到最后,他会找到洛阳来……” “他来干什么呢?”刘羡问道。 张希妙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走投无路,希望能让你父亲庇佑吧……可实际上,我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庇护他呢?” 原来是这样,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父亲是一个渴望复国而不可得,只能自欺欺人,不断摧残自己的可怜人,但他也摧残了身边的爱人与孩子;祖父是一个不堪大用,重用佞臣,掣肘贤臣的昏君;老师则是一个心怀愧疚,同时也出卖了良心和过去,以换得仕途上进步的人。 在曾祖昭烈皇帝和大将军姜维的反衬下,大家确实都是凡人。 但大家也都有过传奇的色彩:父亲在那个月雨夜,曾试图把一切的命运扛在肩上;祖父也曾与贤相同心协力,成就一段佳话;老师也曾在姜维军中南征北战;还有那些包括王富在内,他不记得名字不知道长相,但依旧为国家付出了全部忠诚的人。 可这个世界残酷的地方在于,那些传奇的一面,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都已经结束了,成为一段往事。而能够让自己感受到的,只有现实生活中的颓唐不堪,它们还在继续不断垮塌。母亲想让自己原谅父亲,体谅父亲,可父亲精神狂乱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继续容忍呢?母亲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刘羡自己的事情了,这场漫长的讲述终于抵达尾声,而至少在此时此刻,刘羡必须满足张希妙的要求。故而他主动向张希妙问道:“阿母,那除了这次的婚事外,您希望我以后能做些什么?” “辟疾,我一开始就说了啊!”张希妙伸手抚摸他的脸,笑言道:“我的冬天来了,但你还在春天,现在我要留给你一些种子。” “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你以后面对任何拥有幸福的机会前,都不要放弃。你要茁壮成长,不顾一切地成长,你现在是一颗树苗,我希望你以后能够成为参天大树。你要把我失去的幸福,你父亲失去的幸福,你那没有诞生的兄弟或姊妹的幸福,都活过来。” “或许人的一生不是由自己一个人控制的,再怎么努力也是一场空,就像大将军一样。但至少我希望你要努力过,不要虚度光阴。” 母亲的要求是这样简单,但人生是复杂的,越是简单的要求,反而越不容易做到。刘羡现在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但他也格外感受到母亲对尘世的眷恋,对他的爱。在母亲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母亲的魂灵,已经有部分缠绕在自己身上,他有些明白母亲说的负担了,现在他有一种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就要垮下去的感觉,而站直了,他才是一个真正的人。 刘羡紧紧握住张希妙的手,对母亲一字一句地承诺道:“阿母,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成为一株参天大树。” 张希妙看他庄严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恍惚,她仿佛又进入了当年分娩前的三昧状态,听到有人在对她说话,会帮助她实现愿望:“夫人。” “在。” “你的愿望会实现。” “嗯。” 此后的十几日,张希妙的病情开始如医生所言般急剧恶化。如果说刚醒来时,她的面容是没有血色,而到了后来,皮肤下已经渐渐透出死亡般的青黑,双眼发暗,说话没有力气,讲一句话就要歇气一下。她一度不愿意让刘羡进屋来看望她,但刘羡还是强硬地闯了进来,为母亲尽最后的孝心。 为了照顾母亲的想法,刘羡把窗帘放下来,室内光线很暗。因为张希妙说话伤神,刘羡就不让她说话,两人在黯淡的光阴里默然而立。门外,冰雪已经彻底消融了,到处都是麻雀与莺鸟的鸣叫。 张希妙问刘羡道:“还没找到你父亲吗?” 刘羡回答说:“到处找了,也听说有人看见过他,但是洛阳的销金窟太多,每次顺着消息找过去,他总是已换了地方。” 实际上他根本没找,恨不得刘恂就死在外面。 “不用找了。”张希妙沉重地摇摇头,慢慢说:“他只是不敢见我,等我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张希妙又问:“小阮公说帮你下聘,办完了吗?” 刘羡说:“昨天已经办好了,羊、雁、牛、酒、稷、粟、米面等物,已经送过去了。老师本来还担心鄄城公听闻我们这出事,变了想法,好在鄄城公还是原来的主意。他原本就想等我四年元服后再成婚,说即使我守孝三年,也并不影响。” 这个话题太敏感了,母子二人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又过了片刻,门外的莺鸟停止了鸣叫,张希妙突然说:“我好像闻到香了。” 刘羡说:“可能是庭中的桃开了吧。” 张希妙笑道:“真想看看!”又立即制止他说:“不用了,我这身子,也起不来了。” 歇气良久后,张希妙又说:“真想回家乡!”她在回想记忆中的成都,但刘羡却无法想象,只听母亲描述过:成都夏长冬短,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少霜雪,群山环绕,江水成碧,好像是天堂一般。而洛阳虽是汉魏故都,但每年的冬天都会漫长严酷许多,黄河每年封冻,实在令希妙感到不适。 刘羡没有别的劝慰法子,就只好给火盆里多添了一些炭火,希望让房中的温度更高一些,以此祛除母亲的寒冷。 张希妙却叹气慢慢道:“没有用的。”又说:“都说人生短短数十年,可有多少人能活到五十年呢?我大姑姑贵为皇后,也不过活了三十岁,而我也活了三十余载,荣华富贵都享受过,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刘羡知道母亲病重,听到这话,仍不免心中一酸。他见希妙指了指枕头后,似乎有东西放在哪里。他伸手去够,摸出一个绿色的小锦囊。解开金色的丝线,里面有一张符纸,和一块雕成佛像的翠玉。 刘羡看向母亲,张希妙说:“这是你出生时,我和你大伯母为你求的宝物。符纸是张天师亲手画的,佛玉是白马寺的沙门刻的,你小时候不爱戴,经常摔下来,但我还是保留了,以后做个纪念吧。” 母子两人再次默然良久,其间,张希妙睡去了一会儿。醒来后,精神好了不少,她见刘羡仍然在沉思,就唤起他:“辟疾,如果有一天,你能去成都,记得去西郊看看,还有没有当年我和你父亲的庄园,我在那株最大的桑树下埋了三坛酒,或许还在呢。” “成都?好啊!”刘羡暗暗下定了决心,他决心以后有一天,一定要想办法抵达成都。 傍晚,张希妙略有食欲,竟吃了一些粥食。第二天早上,天气湛蓝清澈,阳光从帘缝中洒下来。希妙很高兴,想要到庭院看看。刘羡扶着他,居然走到了门口。她站住,倚着门框望了一下院子,气喘不止。本来还想再出去一些的,只好作罢了。 往后几日,希妙渐渐昏沉。一天下午,她突然醒来,见刘羡坐在旁边,问他道:“枇杷开了吗?”刘羡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院子里并没有枇杷。她随即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闻到枇杷的香味了。” 自此,张希妙完全不能饮食,在五日后终于撒手人寰。她死的时候,已是颧骨深陷,身上骨瘦如柴。遵照她的意愿,也没有邀请太多的客人,只是从白马寺请了名沙门来祈愿,为亡者追福。 在张希妙下葬的前一天,刘羡在灵堂守了一夜。此时他终于忍不住泪水,在没人的夜晚饮泣呜咽。他默默告诉自己,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落泪,按照和母亲的约定,以后他绝不会再哭。 在出殡的那一天,刘羡扶棺而行,在今天以后,他将再次离开洛阳,到张希妙下葬的地方结庐守孝。下葬的地点定在万安山和龙门之间的一座名叫边山的小山间,其背倚青山,前俯伊水,左右各有山林掩映,内蓄气势而外露锋芒,是希妙生前就自己定下的地方。 而刘羡将要在这里,用三年来渡过阴影。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感谢airsky的打赏~ (本章完) 第38章 沉默的父子(4k,求追读!) 第38章 沉默的父子(4k,求追读!) 太康四年二月辛巳,时年十二岁的刘羡正式开始守孝。 作为自两汉年间因尊崇儒术逐渐普及的民俗,守孝之礼在西晋时期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发展到登峰造极。 按照《礼记》中记载,在服丧期间,为体现孝心,守孝者的饮食要格外注意:如头三日不食,出殡后方可食粥;等到了百日卒哭之后,才可以疏食水饮,也就是吃点粗茶淡饭;而一年小祥以后,才可以吃菜果;两年大祥之后,才可以用酱油盐调味;等到守孝期满,才可以正常饮食,也就是可以吃肉了。 居住方面也是如此:在死者未下葬之前,孝子要居住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之中;下葬之后,棚屋内壁可以涂泥挡风;百日之后,可以对棚屋稍加整理;一年小祥,可以拆除改建棚屋,用白灰涂墙,铺用普通枕席;大祥时,就可以回到平常的房屋,但不能用床;守孝期满,就不做要求了。 这样苛刻的守孝内容,既妨碍生产,也毁坏人的肌体,在生活中自然是很难完全遵守的。 两汉期间,能够按《礼记》执行下去的孝子,不能说凤毛麟角,只能说完全没有。被地方当做道德表率推举上来的孝廉,既有守孝了二十年,期间和妻子连生数子的,比如汉桓帝时之赵宣,也有先故作不孝姿态,然后假装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的,比如汉明帝时之许武。所以当时有民谣讥讽说:“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所以说,能够忍住世俗诱惑,不折不扣地守孝三年的,就已经是当时知名的大孝子了。比如汉末时的袁绍,先服母丧,再服父丧,守孝六年,因此闻名天下,人人以为贤。相比之下,被察举为孝廉的曹操,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事迹。 但到了西晋时期,守孝之礼受到了空前重视,从上到下形成了一种“死孝”的氛围。前些年,河东王接丧母,他为母守孝三年,严格执行《礼记》的饮食要求,以致于“柴毁骨立”,仿佛饿殍。而平阳王延更是夸张,据说他九岁丧母,守孝期间,三年泣血,几至灭性,后来每年遭逢忌日,都要哀嚎悲泣十余日。哪怕是阮籍这样,以放荡不羁,蔑视礼法闻名的隐士,也不免要遵守吊祭之礼,只是具体细节不合常规罢了。 守孝到几乎要死人的地步,这当然是不合时宜的。但一样风俗能够发展到这种地步,自然也有时代独特的原因,说来无非是两条: 一是经过数百年的权力斗争后,士族终于争得了应有的权力地位,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们标榜自己的德行清高异于常人,应该获得权力,那自然也要表现出相应的情操。而孝字作为儒学之首,正该是他们大作文章的地方。但至于是不是名副其实,这恐怕就要另行考量了。 二是司马氏以篡权弑君夺得帝位,有违儒家提倡的忠君之道。但身为皇帝,也必须吹捧自己的德行,那便不得不在其他诸如仁恕、宽和等方向找补,如此才能符合“天家”之德。 而其中孝之一道尤为重要。齐王司马攸身为宗室之首,以身作则,先为晋景帝守孝,再为晋文帝守孝,又服侍羊、张两位母后,也一度形销骨立,这才海内归心。天子司马炎稍不如兄弟,但也在行政上大肆提倡孝道。所谓上行下效,“死孝”之风自然是席卷九州,创历代之最。 不过这些对于刘羡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此时守孝,既不是作秀般的死孝,也不是敷衍般的走走过程。 由于早年跟随陈寿读书的时候,陈寿就在守孝,刘羡随之一起饮食,早就适应过守孝的生活,此时再经历一遍,他并不会感到什么不适。 但他此时也不想像其余那些守孝者一样,天天在墓碑前痛哭流涕。因为看到张希妙的墓碑,他立刻会记起母亲生前的教诲,感受到沉甸甸的负担。流泪是承受不了负担的表现,他必须向母亲证明,自己能够坚强地走下去。 所以刘羡婉拒了费秀等人派人照顾的要求,哪怕才十二岁,他就自己动手,专门在靠近母亲的墓地旁,找一处平缓处建造木屋。他砍除荆棘杂草,打下木桩,上面铺上木板,搭建起一座一丈见方的木屋,形制与当年陈寿的小屋差不太多。也是住宿之外,又在侧面搭一个读书这样的顶棚。唯一的区别就是,刘羡日常还要练剑术与射术,所以还立了一些草人做靶子。 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刘羡又到东坞,让朱浮运了整整一车书籍过来,在卸下书籍和日用的一些物品后,刘羡就打发朱浮回去了。临走前约好,每隔十天,朱浮来送一些日用品,并带一些换洗的衣服。 从此以后,刘羡就正式开始了守孝的生活。上午读书,下午练武,傍晚前到母亲墓前问安,诉说自己这一日的所得所获。这是很简单的生活,也是此后刘羡回顾自己一生,可能是最寂寞的一段时光,不过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内心却像是雨后的竹林一样清净,他已经有了人生的第一个真正目标,那就是守孝结束后成婚,然后踏入仕途,按照母亲的遗愿,去成都看一看。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心事,就是消失的安乐公。虽然已经有一月不见他的踪影,但按照母亲的说法,他是一定会来看望母亲的。刘羡听信张希妙的话,一直在耐心等待。只是五六日下来,迟迟不见踪影,让他不禁有了一些怀疑和责难。 很快,第一个十日过去了。朱浮乘车过来送米面,随行的还有侍女阿春。结果要回去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三人坐在顶棚下等雨停了再走。 山中急雨哗哗而下,空气湿冷,四周昏暗。刘羡见阿春抱着手坐在廊下望着大雨发呆,忽然想起来,他听张希妙说过,阿春也是从成都随她一起来到洛阳的。她也丧失了亲人吗?刘羡忽然心生伤感,就问阿春说:“你还有亲人在世吗?” 阿春摇摇头,艰难地说了一句:“都没有了。” 她见刘羡陷入沉思,就慢慢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刚好经历成都大乱,父亲,母亲,丈夫,还有孩子,都没有了!” 说到孩子,阿春的情绪难免有些激动,她闭上眼睛,不知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强忍泪水。 刘羡知道她肯定丧失了亲人,却不知道还曾结过婚,有过孩子。 过了一会,阿春平复下来,她干笑了一声,对刘羡说:“我现在每想念孩子,就念观世音菩萨。法师说,只要心中虔诚,他们就会投胎转世,再不过苦日子了。” 刘羡心中觉得难过,想劝劝阿春,为什么不趁着还未衰老,再找人结婚,生个孩子呢?但看着她满是烫伤的脸,顿时就想起了父亲用滚水泼阿春脸的往事,一时间倍感羞愧,甚至扭过头,不敢正视阿春的脸。 雨停后,阿春起身,和朱浮一起提着东西下山去了。刘羡站在棚下,默默地目送他们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远去。他想,自己也要承担起阿春的责任来。 晚上又开始下雨。第二天早上更是暴雨如注,小屋在雨水中摇摇欲坠,一度让刘羡担心有倾塌的风险。 雨下的真的很大,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刘羡自己生火煮了一碗浓粥,坐在地上正准备吃饭,屋檐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他有些不安。他起身走到门前看雨,地上的流水汇成小溪从木柱间穿过,往低洼处流去。茂密的树丛在大雨中发出簌簌的响声,好像里面藏了什么东西。风吹过来,树丛就像发冷般的抖动着。 雨停了该再加些茅草,然后在林中找根木头,给屋中再加一根梁柱。刘羡这么想着,踱步回到灰暗的屋里,背对着门坐下,想把剩下的食物吃完。他坐在地上吃饭的时候,突然感觉从背后透过来的光影晃动了一下,中间夹杂了短暂变暗的过程。他停止咀嚼,竖起耳朵听,但听不到任何异样。 有什么东西来了!刘羡一阵毛骨悚然,这里地处偏僻,没什么山贼,但如果是什么诸如豹子、熊之类的野兽,那就不好说了。于是他赶紧起身到墙边,拿了昭武剑,榆木弓,再十来支箭矢,就捏着脚到门口,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廊前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好像有人扑通一声跳到外面的雨地上。刘羡赶紧追上去,大喝一声,拉弓上箭冲出门外,对准了一个人影。就看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立在外面的雨地里。听见屋里有人冲出来,那个人突然转身,和刘羡一个对视。那个人胡子邋遢,面色苍白,双颊消瘦,手里握着几支枇杷,瓣被雨水打乱,已经难见颜色。 正是消失已久的安乐公刘恂。 父子二人在雨中对视,一下子都愣住了。刘羡握弓的手没了力气,渐渐放下来,而刘恂手里的几支也脱手落在地上。 大雨倾盆而落,一时间世界只剩下茫茫的雨声。 刘羡沉默着面无表情,可他胸中的恨却如怒涛般反复激荡,但眼前又浮现起母亲临终前的容颜,让他无法向这个人下手。而他同时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偏偏他是自己的父亲? 他终于克制住了,然后低下头,对刘恂说:“有躲雨的地方不站,站在雨里干什么?” 他的语气非常不逊,简直是对待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但这已经是他压制自己厌恶的极限了。他强迫自己去执行母亲说的谅解,但终究不是能够轻易做到的。 但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刘恂的预期,他不像往常那样发怒,沉默少许后,也没有说话,终于挪动脚步,径直往草屋内走去。 看父亲进入草屋后,刘羡随后进去,先是往火堆上加了些火,而后又盛了一碗粥,转手递给安乐公说:“给!” 安乐公此时脱了蓑衣和斗笠,正在草席上发呆,没想到儿子又做了一件超出他预料的事情。他还是一声不吭,双手接过粥碗后,只是拿调羹不断拨弄着碗中的汤水,很长时间都没有下口。 刘羡也没有再看他,而是就拿了一本《管子》自顾自读了起来。但实际上,也就是装装样子,有刘恂在身旁,他心乱如麻,根本什么都读不进去。 过了好久,他终于听到父亲说:“刘羡,我刚刚才发现,你已是个大人了。” 刘羡心下一酸,但口里却下意识讥讽道:“都是托大人的福,教导得好。” 这一句顶过去,又让安乐公不吭声了,他把碗里的粥水都喝光后,才说道:“你不是我,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或许阿母懂吧。” 安乐公虽然哀伤,但也禁不住儿子连续这样的揶揄,终于有些恼怒地说道:“那你还说什么?!你学过剑,难道还见过血?” “我见过阿母的血。” 短短几个字,一下就将死了刘恂。 安乐公几乎瘫倒,完全丧失了反驳的力气,他不想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了,只是简短地问道:“希妙她……有什么遗言?” 刘羡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着父亲,缓缓说道:“阿母说……她让我不要恨你,她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刘恂听到这番话,一时间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他赶紧背过身子,对着墙角不让儿子发现。 刘羡确实没有发现,他现在只觉得父亲可恨,连带着他的所有行为都面目可憎。这里面的是非没什么好说的,再怎样悲惨的过去,都不是对身边人施暴的理由。生活中还有人爱着自己,怎么能不珍惜呢?刘羡现在就时时警醒自己,要珍惜身边人的爱。 父子两人接下来谁也没再说话,等过了半天,雨终于小了一些,安乐公就披上蓑衣准备离开。刘羡最后和他说:“你还是早些回府吧,二伯他们应该等急了。” 安乐公看了儿子一眼,沉默地点点头,戴上斗笠,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往北边走了。 人生啊,其实就是泪水落在雨里。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刘羡开始安心守孝。 而过了一个月,朱浮又来给刘羡送衣物的时候,说洛阳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来随着天子司马炎的不断打压,齐王党接连失利,齐王司马攸不得不遵从帝命,入国归藩。结果没想到,还没成行,齐王竟病逝了。据说因为是因为对党争失利极为不甘,齐王急怒攻心,呕血而死。天子司马炎极为伤心,当即斩杀了为司马攸看病的御医,又令侄子司马冏继承爵位,不必离京。 至此,时长近两年的齐王党争,终于以帝党的全面获胜而告一段落。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airky的5000点打赏,也感谢汉室再兴、书友20220824012935422的打赏~ (本章完) 第39章 小阮公辞别(5k) 第39章 小阮公辞别(5k)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光阴飞逝,不知不觉间,已是太康六年(公元285年)的五月了。 此时夏日炎炎,万物滋生,蝉鸣声震耳欲聋,莺雀间或风铃般来回鸣叫,更不时有山岚刮过山林,使得齐腰的野草与茂盛的枝叶也随之狂歌,加上浅水处的蛙鸣,洞穴中的狐鸣,万物之声交融在一起,好似奏响了一曲没有节拍的强乐,令边山上下格外热闹。 但这种热闹来自于自然,并不会使刘羡感到喧嚣和聒噪,反而因为一种心灵上的平静,让他能够欣赏其中的生机与美妙。因为他的生活也回归到平静中了。 随着齐王司马攸的死亡,原本极度剧烈的齐王党争终于结束,太子司马衷的大位也彻底稳固下来。于是一夕之间,西晋朝堂的政治斗争都烟消云散,连带着京畿百姓的平静生活也随之回归。洛阳解禁,坊市重开,凉州和并州来的商队再次畅通无阻,城郊的街巷也恢复了灯红柳绿,连带着刘羡在边山的守孝之地都有人拜访了。 大概在齐王病逝的下一个月,张华被天子重召回京,任命为太常,张韪也随之返京。而后陆陆续续的,那些被父母遣送回祖地的元勋子女们,也都返回到了洛阳。石超也在其中,在回来后,他听说刘羡一个人守孝,第一时间就骑马来边山看望。 看见刘羡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所食也不过蔬果,他两眉先是高高皱起,然后就笑着说:“等你守孝结束,我请你到我六叔家,见识见识些绝世佳肴。”从此以后,石超就隔三岔五地来看他。 然后是儿时的好友,郤安与张固,他们也都回洛阳来了。在八岁左右的时候,也就是刘羡随陈寿读书后,他们也都被各自的家长叫回去就学发蒙,到现在差不多已有五六年了。郤安的父亲是郤正,张固的父亲是张通,都是蜀汉亡国后随安乐公一家进京的死忠。如今这两人都已经去世,便让孩子子承父业,继续当安乐公府的门客,以后也就是刘羡的随从。 几年未见,两位儿时同伴都已经大变样。 由于郤正此前被朝廷起用,当过巴西太守,家格有所上升,加上司马炎曾特地夸奖过郤正的忠名,说“正昔在成都,颠沛守义,不违忠节”,所以益州的中正格外看重,郤氏也摇身一变,成了巴西有名的郡望。连带着郤安回来时,身上也染了些士族特有的清贵之气,张口就要和刘羡谈玄论道,其能言善辩,倒也颇有古之谋士的色彩。 而张固的父亲张通早年是蜀汉殿中督,以勇力著称,在刘羡试儿会上,还说过想培养他勇武,可惜并未如愿。后来张固回家,就被张通悉心培养,打熬力气,又教他弓马骑射,刀枪棍棒诸般武艺。等张固骑马来见刘羡,这位儿时的玩伴已长到七尺有余,练得膀大腰圆,还有一手好枪法,一看就是战场上冲阵的好手。 他们同刘羡玩笑说:“辟疾,你有我们一文一武陪伴左右,应该去建功立业啊!怎么在这里蹉跎岁月?” 刘羡则笑道:“时候还长,我这是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于是他们常常来边山陪伴刘羡,有时候还同卧在草庐中,一面聆听天地间的风涛之声,一面谈论古往今来的英雄事迹,心中则澎湃激荡,思绪万千,鲜有倒头就能酣然入睡的情形。 当然,除了这些同龄人外,小阮公偶尔也会来看望刘羡。一是看看他的近况,二是考校他的功课,三则是带一些好友过来,专门为刘羡扬名,毕竟刘羡已经决心入仕,也有鄄城公做提携,那相关的准备,现在就可以开始做了。 所以到了太康五年的时候,原本以为会非常寂寞的守孝生活,刘羡其实过得并不枯燥。他无聊时有朋友相伴,迷茫时有老师教导,空虚时有书籍慰藉情感,更有已经明确下来的未来目标与希望。就连安乐公也收敛了许多,回到府中后,虽然没过几天,刘恂就旧态复萌,依旧沉醉于酒色之中,但至少不再有什么令人瞠目的暴行了。 这些都让刘羡高兴,唯一让他伤感的就是,母亲无法亲眼看到这一切了。他只有每晚在母亲墓前祈祷,希望母亲泉下有知,能够高兴一些。 在这一天,刘羡正在草庐前锄草。他打算在山间清出一块空地来,移栽些赏心悦目的草,兰、菊什么的都行。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到的,也是张希妙生前喜欢的杂务。 正翻地的时候,刘羡听到山下传来了熟悉的长啸声,立刻放下手中的木铲去看,果然望见了一辆牛车,前面驾车的是一个比他稍大一些的青年,后面斜躺着的是一名露髻披服、倚车长啸的老人,正是阮孚与小阮公。小阮公远远望见了山上的刘羡,便停下啸声,将手中的塵尾来回摇晃,以表示看到得意弟子的高兴之情。 刘羡赶忙披了袍子迎下去,而后恭恭敬敬地为小阮公牵牛,将他们牵引到一块三面环水、上有竹林的平地。这是因为阳光炽热,暑气如蒸,原本的草庐虽然地处开阔,但被太阳晒个正着,远不如此处清凉。 等小阮公坐定后,刘羡给他们端来两壶清水,然后坐在下首,询问小阮公道:“老师,我还是按照惯例,先吹些曲子吗?” 小阮公拍拍手,闭着眼睛道:“行,先来首《奇鸟》吧!” 小阮公所言之《奇鸟》,乃是其叔阮籍的《咏怀诗》之一。刘羡早已学得熟了,他点点头,掏出怀中的竹笛,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住笛孔,将气息缓缓送入笛中。 这首乐曲起初悠扬空旷,仿佛处在一片混沌中间,上望之昏昏,下望之茫茫,只有一股不可捉摸的灵气涤荡其中。然而转瞬之间,乐曲如一声惊艳的鸟鸣唱过,混沌也如刹那芳华般绽放,弹指间化作一片分明的天地。苍穹间云开雾散,山野间松涛连绵,一条清澈的河水从中徜徉而过,奔向太阳的光辉中。 此时阮咸打着拍子唱道: “林间有奇鸟,自鸣为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 小阮公人近六十,嗓音沙哑,本来与前面悠扬的笛曲并不相搭,但随着唱到中段,笛声转低转静,反而衬得歌声颇有股夕阳之下,万籁俱静,唯有黄沙飞腾的沧桑悲凉感。 而随后笛声猛地提起,如一道狂风倒卷,使大地山川纷纷掠过,小阮公的歌声也顺势狂飙,如长江东去般声嘶力竭,转眼曲声茫茫,歌声杳杳,仿佛此前的混沌、天地、山野、河流,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一股说不尽的哀愁…… 一曲吹罢,刘羡低头等待小阮公的批评。毕竟无论自己的曲子练得多么纯熟,但这只是技巧上的,自己到底没有好的音感,所以离小阮公的境界总是差得很远。但出乎意料的是,刘羡等了很久,小阮公却始终没有出声。刘羡抬头看,发现小阮公正两目望天,一时竟有些怅惘。 他只好出声道:“老师?” 小阮公顿时醒转过来,一面拿起塵尾挠背一面笑道:“辟疾,你这首曲子弹得中规中矩,我没什么好说你的了。” “真的?”刘羡有些将信将疑,他放下竹笛,又拿起昭武剑站起身来,打算向老师演练一遍剑术,不料小阮公来回挥动塵尾,示意他赶紧坐下。 刘羡很奇怪,跪坐在席子上,恭恭敬敬地问道:“老师有什么吩咐吗?” 小阮公整顿神色,突然说:“怀冲,你跟着我几年了?” 刘羡一愣,转而答道:“我是太康元年随老师读书的,今年是太康六年,算来差不多五年多了吧。” 小阮公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叹道:“五年啊,我现在也没什么好教你的,正是我们师徒分别的时候了。” 这一句毫无征兆,令刘羡大为震惊,他连忙拜礼道:“老师何出此言呢?学生才十四岁,还有许多问题尚未请教,还有许多本事未学,莫非是学生不肖,引老师生气了?”小阮公连连摆手,劝住了刘羡,他这时终于说明原委道:“不干你的事,是朝廷征辟我为官,让我去关西当太守。” 原来如此,这不是喜事吗?刘羡松了口气,同时又心生疑问:因为按道理来说,像小阮公这样久有贤名的人,当太守不过是走走程序,一般待个半年,就会被征召回京,进入尚书台担任清职,再过几年就可能进位三公九卿,怎么小阮公的面色这样不虞呢? 阮孚看出了刘羡的疑惑,在一旁解释说:“鄄城公有消息,说此次征辟,不关天子的事,也不是想重用大人……” 其实在此前的很多年间,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就曾多次举荐小阮公,但始终被天子否决,明面上的原因是认为小阮公好酒贪色,不堪重任,但刨去攻讦的部分,即使这些完全为真,也并不足以成为理由。因为朝野上下,贪杯好色的何止百人,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启用呢?无非是天子厌恶小阮公罢了。 而此次小阮公之所以被朝廷征辟,原因无他,主要是尚书令荀勖自以为音律天下无匹,却常常被人认为逊于小阮公。故而他怀恨在心,于是就打算以征辟任命的形势,把小阮公赶出京师,这一去关西,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东返了。 这个理由令刘羡瞠目结舌,他听说过文人相轻,却没想到还能这样体现在官场上,以致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更不知该如何劝慰老师。 小阮公倒是看得很开,他饮了口刘羡递上的清水,轻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奇事,早年国家落到这群人手里,我便早有预料了。”他在这顿了顿,突然问刘羡说,“怀冲,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一个整日饮酒弹琴的无赖,会教你骑射舞剑?” 这确实是刘羡疑惑过的问题,他点点头,随即就听小阮公解释道:“世人都道我们竹林七贤是寄情山水,不羁旷达,蔑视礼法名利的隐士,其实不然。” “早年我们七人之所以聚在一起,其实是满怀一颗报国之心,要么想要策马疆场,建功戈壁,要么想的是治理一方,为民请命。每日聚在一起,不是讨论时政得失,就在一起比剑练射,哪有什么时间谈诗饮酒呢?” 小阮公在这里顿了一顿,随即哀叹道,“谁知转眼间,司马氏借助高平陵之变,一举夺取国家大权,然后图谋篡位,自建家门。我们锻炼这一身文武,莫非是为了卖给他吗?” “后来司马师司马昭掌权,更是违背人伦,不仅排除异己,竟然还犯下弑君的罪过。让这样的人来治理国家,有权而无德,国祚怎么可能长久呢?” “所以我们好友七人,这才转为谈玄论道,蔑视礼法,佯作怪形,目的就是为了嘲讽司马师、司马昭这些人,他们也心知肚明。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人,死的死,走的走,当官的当官,隐修的隐修,也算是各奔前程了。我今天才被调出京,倒不如说,确实是当今天子宽宏大量。而我这逍遥数十载,也该为百姓做些实事了。” 说到这,阮咸停下来,语重心长地对刘羡道:“因此,怀冲,今天我此行来,是专门与你来告别的。” 告别?刘羡一时百感交集,听老师的意思,这一次他去关西,恐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可小阮公明明答应了母亲,要把自己当义子一样看待,怎么就要离去了呢? 刘羡既感到不舍,又感到怅然,但经过母亲去世后,他对于分别也有些习惯了,更知道在此时,他应该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如此才能让蔑视礼法的老师感到欣慰。 于是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对小阮公说道:“那分别之前,还请老师教我一项本领。” 小阮公好奇道:“什么本领?” “老师的啸!我第一次见老师,最想学的就是这个。” 小阮公瞪大了眼睛,随后哈哈大笑,笑得人仰马翻,衣襟散乱,良久后,他才说道:“这哪里需要教?只要你想,你就会了。” “真的?” “真的,你已经会了,你现在就可以试试看。” 在小阮公鼓励的眼神下,刘羡还是有些羞赧,小阮公也没有多说,而是直接吟起了一首诗,还是阮籍写的《咏怀诗》,不过此前刘羡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吟诵道: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 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原,乌鸢作患害。 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一首念罢,刘羡顿为诗中的雄伟气魄所震撼。老阮公竟将自己的胸中志气全然凌驾在万物之上! 他在诗中声称,要以扶桑仙树挂弓,天外宇宙倚剑,泰山为磨剑石,黄河为自己的衣带。所谓汪洋恣睢的庄周,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只既不珍惜自身,也不关爱天下苍生的呱噪乌鸦罢了,哪里比得上真正的雄杰国士? 英名要万古流芳,功绩要万人敬仰,这才是人生最伟大的意义。 好一个雄杰士! 谁能想到,那个穷途之哭,对凡人白眼相加的阮籍,实际上怀的是英雄之志呢?刘羡缓缓站起来,他此时再次听到了天地之间的交响乐,看到了山野之间的无穷生灵,不尽松涛,同时也有一种明悟自心中犹然而生: 日日坐观天地气象,胸中怎不生些块垒?平生知己相会,心中怎不长出英雄之志?! 一种沉重的气流涌向喉头,刘羡长长一吐,音调浑厚而悠扬,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齿间。变成雷击一般的口哨声,极为潇洒干净地飘扬在群山暮霭之间。但刘羡却听不见,他一时感受不到自己的胸腔,骨肉,只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彻底融入到了这天地内。 等刘羡缓过神来,见小阮公正笑盈盈地注视自己,他连忙拜谢道:“谢老师指点。” 小阮公则摆手感叹道:“是你这孩子悟性高,嗨,如果我三叔还在世,定能和你成为忘年交吧!” 临行分别前,小阮公停在车头,望着刘羡说:“怀冲,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 “我收到消息,陈寿已拜访完江南各族,正在返京的路上了。”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戈书的7000点打赏,牢玩家的2000点打赏,也感谢bao2-0、天数茫茫不可逃、慵懒的20170514的打赏~ (本章完) 第40章 陈寿名动京华(5k) 第40章 陈寿名动京华(5k) 小阮公走后,这天,刘羡移栽的菊开了。菊繁复的黄白色瓣交织在一起,既仿佛随时飘扬的纤细羽毛,又仿佛渴望触碰的婴儿手指。它们近看不起眼,远远看过去,却是一幅针脚细密的锦绣,美丽得动人心魄,幽远无形的芳香从中溢出。 而刘羡嗅着这股馨香的同时,聆听着山野间此起彼伏的林涛声,心情就像大海一样平静,良久后他才发觉,蝉鸣声和蛙鸣声已不知在何时消失了。大雁南飞,叶染老色,清爽的秋天也到来了。 对生灵来说,秋天大多意味代表着衰老,但对于人来说,秋天则意味着丰收。就连刘羡都有此感想,他欣慰地发现,在草庐的北边有一片红果林,此时挂满了青红色的果实。一时兴起,刘羡采了七八颗,带回来与茶汤一起煎煮,草庐前顿时弥漫着浓郁的果香味。 而正在当他举起茶匙,要舀汤自饮的时候,他无意间听到北面传来了一些声响,抬头去看,见一匹黄骠马正傲然前来。马上坐着一个人,戴着黄青色的头巾,一身素白色的儒服长袍,身后鞍桥上挂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里面装的显然是书。刘羡望见他,他正微笑着看着刘羡,刘羡一下就愣住了。 那个人正是他的老师陈寿。 五年未见,陈寿已变化了很多。南下前,他是一个短须高瘦、略显文弱的平凡儒士。而此时归来时,陈寿满面须髯,鬓角斑白,从皮肤到身形都显得衰老,加上衣服上的风尘以及马鞍上的泥点,就更加透出一股沧桑的味道。但他的精神却极好,双目炯烁,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全是昂扬与自信。 两人阔别已久,此时再见,可谓是惊喜交加。陈寿翻身下马,而刘羡则快步迎上去,请老师到草席上坐,然后把煮热的果茶递了一杯过来。 陈寿见刘羡已脱去了稚气,身材也高大了不少,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连果茶很烫也没有顾及,一口喝到嘴里,滚烫得不行,又不忍吐出来,就含在嘴里把舌头烫麻木了。 陈寿在心中暗想:“几年不见,辟疾,喔,现在应该叫怀冲,已经是名英姿勃发的少年了。” 刘羡也在仔细打量着老师,两人好像有满腔话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一阵沉默。外面秋风吹过菊丛,幽静的香飘浮过来,陈寿说:“你母亲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造化弄人,你要坚强,不要辜负她的心意。”等刘羡点头称是后,他才又提到自己:“我这次回来,大概就不会再离开洛阳了。” 说到这,他转而谈起在江南的见闻,笑说道:“南行五年,我见了不少名家士族,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怎么说?” “本以为中原诗文成风,足为数代之最,不料江南亦有奇才,年纪轻轻,就足以称为文宗啊!” 刘羡好奇道:“老师说的是谁?” 陈寿说:“我去见过了陆逊之孙,陆机,他真是文骨奇峻,比追陈思。有了他帮助引见,我才在江东搜罗史料,集文结册啊!” “那老师的书修的如何呢?” 听到这个问题,陈寿卸下坐骑的包裹,放到刘羡眼前,自豪笑道:“来,怀冲,你看一看,这就是我十五年来,修好的六十卷《三国志》,我打算用这些书当敲门砖,你以为如何?” “喔?老师已经修成了?”刘羡还以为老师南下只是搜集完史料,没想到竟然已经写成了。这让他见猎心奇,当即就接过手翻阅起来。 有陈寿在一旁陪伴,两人边看边谈,一看就是两天两夜,刘羡读完全书后,不由得由衷称赞道:“老师大笔如椽,论著史一道,恐当世无人可比,重用只在朝夕了。” 陈寿闻言,顿时哈哈大笑,捋着胡子笑说:“这就承你吉言了!” 刘羡此言,并非是出自于师生之情的违心赞美,而是实事求是。自从陪伴陈寿学习以来,刘羡读的史书越多,对老师陈寿的敬佩也就越多。 从汉末地方失序,士族崛起后,私人著史已经成为士人的风尚。 起初,士人的史学是零散闲碎的,要么是一个乃至几个人物的传记,诸如吴人著《曹瞒传》、荆人著《零陵先贤传》,要么干脆是一个时代的奇人轶事合集,比如王粲著《英雄记》,袁晔著《献帝春秋》。他们只是身处在一个战乱频发的动荡年代,情不自禁地想记录下身边的英雄人物。 但随着三国鼎立的局面出现,士人们对未来局势感到迷茫,他们不得不翻阅故纸堆,一边整理刚发生的历史,一边与前代历史相对照。 如此一来,史学发展突飞猛进。到陈寿修成《三国志》时,已先后有鱼豢写《魏略》、司马彪著《续汉书》、夏侯湛作《魏书》、虞溥成《江表传》等名篇,同时还有华峤修《汉后书》、张璠修《后汉纪》。全都是志在流芳,体例齐全的长篇巨著。 可著史的人虽多,细究其中的作品,能够与班固、司马迁并列的却寥寥无几。 一是他们大多以史书在文坛相互标榜,并以此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远无早年司马迁、班固早年著史之纯粹。 二是这些人的史才着实一般:要么详略不当,长篇累牍,导致迟迟不能修成;要么记载了各种鬼神轶事,经不起多少考究;要么就是政治立场先行,过于考虑当世士族的地位,以损害文本的真实性。 相比之下,陈寿虽然也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比如奉迎司马氏,贬低蜀汉,比如对一些权势之家做了一些回护,并没有完全脱离时代政治的局限,但即使如此,他的史才仍是毫无争议的当世第一。 陈寿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在和刘羡彻夜交谈后,他突然向弟子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计划,笑道:“怀冲,我打算邀请京师的一些文士,一起来评鉴此书,你以为如何?” “好啊,老师修成此书,算是一件文坛盛事了,不知准备邀请谁呢?” “人不必在多,我主要打算邀请鱼豢,司马彪,夏侯湛这三位。” 刘羡吃了一惊,老师提的这三位,分别是如今文坛史学中最负盛名的三位大家: 鱼豢是久为知名的史学老人,如今已八十余岁,他所修之《魏略》,共五十余卷,每卷数十篇,足足有八百余万字,因其记载详实,不附权贵,是目前公认的百年内第一名作; 司马彪是当今皇族宗室,能够翻阅大量前朝资料,因此收集光武帝以来的两百年后汉历史,著成《续汉书》,更写出最难写的数篇典志,是后汉历史的权威; 夏侯湛则是当今文坛的后起之秀,他文字宏富,善构新词,与潘岳齐名为“连璧”,其新作《魏书》虽尚未完成,但根据其写作的《周诗》、《昆弟诰》等作,众人也对其抱有厚望。 陈寿邀请这三人,显然是看中了他们的影响力,只要这三人能够认可《三国志》,那便是得到了文坛史学三代人的认可。当然,这也有相应的风险,如果有任何一人认为《三国志》有严重缺陷,也会令陈寿的风评万劫不复。 陈寿显然是极为自信的,他捧着这些书卷,对刘羡笑道:“等这些人看完后,我还打算去张府上拜见张华。” “哦?”刘羡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张华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如果能够得他重视,恐怕就能上达天听。以当今天子好名重士的作风,恐怕要不了多久,老师就能入辅台阁了!这确是一招两全其美的妙棋!刘羡便笑道:“那我就在这里提前祝贺老师了!” “有什么好提前的?”陈寿拍着刘羡的肩膀,眼光却落向茅屋前的黄,自若道,“我这次来,就是要你也一同参与。” 刘羡一愣,疑惑道:“可学生还在守孝……” “你不是还有下个月就期满了吗?已经不必这样严苛了,去我府上,我会专门给你安排素食。你又是我唯一的弟子,遇此大事,怎么能不在我身旁呢?” 陈寿语重心长地对刘羡道:“再过两年,你就要入仕了,此时正是积累名望的时候,将来在中正那里才能得到更高的品第,你正该上心才是。”“是……” 刘羡有些感动,他想,上苍或许还是善待自己的,它夺去了自己一些珍贵的东西,也给了自己一些别人无法获得的事物。 短暂的收拾行李后,刘羡到母亲墓前短暂辞别,然后就搬到了陈寿府上。陈寿的府院并不大,是在洛阳太学南郊买的一个一进院落,当夜,刘羡在陈寿的卧房里铺了张席子,就在这里入睡了。 后来又过了三天,陈寿邀请的客人们便应约而至。陈寿和刘羡重点说了三人,但实际上,当日大约有熙熙攘攘近百名文士前来参观,有的是陈寿邀请的宾客,有的则是宾客的弟子好友,还有一些是慕名而来。刘羡作为陈寿的弟子,就在门口和陈寿一起迎来送往,结果没想到,还遇到了一名意想不到的人物。 刘羡看到鄄城公从牛车上走下的时候,先是一惊,而后立刻迎上前去,一面搀扶一面问道:“岳丈怎么过来了?” 鄄城公先是调笑道:“我可是陈思王(曹植)之子,听说文坛有一件盛事,怎么能缺席呢?” 而后他上下打量着女婿的身材气质,越看越是满意,又赞赏他说:“这两年,你在边山守孝,严守丧礼,已经是京畿闻名的孝子了。我还担忧你忧伤过度,毁坏了身体,不料今日再见,你倒是愈发有英武之气。” 刘羡连连自谦说:“岳丈过奖了,我现在倒是愈发感到自己无知了。” 两人寒暄之间,宾客间又出现一阵喧哗声,刘羡转首去看,原来是最德高望重的鱼豢公来了。刘羡赶忙帮曹志一行人找了一个位置,而后又上前去迎接。 此时陈寿正在鱼豢公攀谈:“来,鱼公入内坐。您这么大年纪,还愿意辛苦劳顿前来,真是感激不尽。我已经把书备好,今日还望您不吝赐教,畅所欲言。” 鱼豢公已经年过九十,整个人颤巍巍的。而他的态度很和蔼,一见面就抓着陈寿的手,露出一副遇逢知己的神情,道:“我读过你的《益部耆旧传》、《古国志》,可谓当世一流文章。后来没听说你的消息,还以为你无心仕途,回乡隐居了。前些日听闻你回到洛阳,又有良史出世,真不知有几多欢喜!当浮一大白!” 陈寿早年饱受攻讦,不料被鱼豢公如此夸赞,一时间颇有些感动,他紧紧握住鱼豢公的手,承诺道:“那今日鱼公阅罢,我便冒昧与鱼公同醉!”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此时该来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夏侯湛和司马彪也已在内室端坐,众人对待陈寿的史书已有些望眼欲穿了,陈寿也不卖什么关子,他当即把抄录好的四套《三国志》拿出来,两套放在院中,让刘羡供大家传阅,两套则在内室,他亲自陪伴三名大家品评。 有了书籍之后,院中的喧哗声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下众人传阅史册的窃窃私语。由于外院人多书少,往往是两三个人同看一卷书,曹志倒也懒得凑这个热闹了,在刘羡给他端茶的时候,他把女婿拉住,问道:“怀冲,你说说看,你觉得你老师的史书有何特点,算良史吗?” 他这一问,恰好也是外院许多文士的心声,他们不禁也抬起头,要看这位安乐公世子如何作答。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刘羡沉思片刻,回答道:“我老师修史,其实要义不过在于中规中矩四字。” “喔?怎么说?” “修史一事,难就难在事繁人杂,难以理出脉络,如鱼豢公修《魏略》,秉笔直书,有八百万字,虽然不愧为煌煌巨著。但旁人要想入门,未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而若过于简略,又恐怕不能起到记史明事,通晓因果的作用,不足为后人鉴。” “班固、司马迁之所以被称为史学大家,除了文以载道,微言大义外,最重要的就是权衡了这两点,使其详略得当,文质辨洽。从这两点来说,我老师之修史,简明扼要,体例齐全,不过三十六万字,便能详述百年近史,自然是中规中矩。” “哦?”一名客人闭卷问道,“照公子这么说,陈公史才在鱼公之上咯?” 这算是一个刁难的问题,刘羡看过去,认出这人是鱼豢公的随从,当是不忿于刘羡把陈寿放在鱼豢公之上,才如此发问。 但他不慌不忙,笑答道:“晚辈方才所言,不过是说修史风格不同罢了,论史料详实,备异存说,恐怕班、马二人在世,也要拜鱼公下风。” 客人一下就哑住了,刘羡这是其人之道还之彼身。他提出一个让刘羡不好回答的问题,让刘羡收回陈寿在鱼豢之上的说法,刘羡便避其锋芒,同样回了一个不好承认的答案,说不只陈寿,连班固、司马迁也不如鱼豢。这让客人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鄄城公不由抚须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更伶牙俐齿了。”而后让刘羡坐下,又对一旁的客人说:“鱼公就在里面读书,他为人清正,考古持公,想必不多时就会有一个准确的评价了,你何必急在一时呢?”这才把客人安抚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来会的众人没法不心急,因为人性就是这样,更看重结果,而不看重过程。更看重旁人的评价,而不看重内容本身。 大部分人都焦急地看向内室的房门,或希望看到大家们的神情,或希望听到只言片语,好以此作为文坛的谈资。 在众人漫长的等待中,时间来到了傍晚,陈寿四人在内室谈了整整三个时辰,就连用膳时也没有停下。就当大部分都已经有些疲倦,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突然说:“大家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这才精神一振,果然看到鱼豢,司马彪,夏侯湛,陈寿四人从室内走出。他们神态各异,鱼豢怅然若失,夏侯湛则满面沉静,只有司马彪与陈寿言笑欢喜。 终于到了该给评判的时候了。 鱼豢公拄着鹤杖,对陈寿嗟叹道:“可惜啊可惜,承祚,文章写到这个地步,你竟然不写志表!难道不有愧于班氏吗?”而后又转身对众人说:“既无志表,此书虽为当代第一,到底也略逊于《汉书》、《史记》。” 所谓的志表,便是《汉书》中的《五行志》、《职官志》、《食货志》、《诸侯王表》、《百官公卿表》等文章。 虽然对常人而言,本纪列传才是史书的主要内容,但那只不过是了解史书中的人物。想要全方位的了解历史上的社会及制度变迁,就必须读志表。这也就要求,只有老于典故、洞察社会的高手,才敢着笔修志。 从这个角度来说,《三国志》名为志,却不修志表,实在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但能被这样要求的前提,是此外的内容已无可挑剔。鱼豢公说出这句话,不外乎是说,在本纪、列传的创作上,陈寿已与班、马二人并肩了!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他们本当刘羡的言语是为师长的美誉,岂料鱼豢公也给出一样评价! 而司马彪则笑道:“鱼公不必如此苛求,看过这本《三国志》,我就算写过志表,又岂敢自夸呢?”他继而又对陈寿请求道,“还请陈兄让我抄录一份,我好做家传。” “哪里哪里。”陈寿当即笑道,“我还记得当年我到绍统兄府上借阅《续汉书》,绍统兄毫不吝惜,直接让我抄阅,对我实在受益良多,如今怎敢不投桃报李呢?”说罢,就吩咐刘羡道,“怀冲,快去取一套过来,我要赠予绍统兄。” 就连司马彪也如此不吝惜赞美,众人终于开始议论纷纷,以一种更加审慎的态度去直视《三国志》,同时又对夏侯湛的态度更感好奇,不知这位年轻的史学大家会如何表态呢? 众目睽睽下,夏侯湛仰天长叹,他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二十卷书页,对陈寿道:“我听说陈公修史,本想把自己修成的几卷《魏书》与陈公交换,礼尚往来,也好做君子之交。可现在想来,拙作实在不值一提,就不当众献丑了。” 说到这,他竟走到煎茶的火炉旁,将手中书卷投入其中,纸张瞬时席卷成火光,照亮了院中客人们惊骇的面孔。随后,夏侯湛当众宣布道:“自今日起,夏侯湛弃修《魏书》。” 这一天,陈寿名动京华。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戈书的8000点打赏,慵懒的20170514的打赏~ (本章完) 第41章 简在帝心(4k) 第41章 简在帝心(4k) 说起九州万方的中心,那当然是首都洛阳,而说起洛阳朝堂的中心,那当然是洛阳皇宫。 随着秋日渐深,这一天,西晋天子司马炎到华林园的天渊池泛舟。对着秋日与桂,还有一池粼粼波光,他令身边的宫女悠然吟唱《吴楚歌》: 燕人美兮赵女佳, 其室由迩兮限层崖。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此地原为东汉修建,是董卓之乱后极少数保存下来的宫室之一。司马炎钟爱此地的风景,在其中泛舟时常有一种置身物外,魂游九天的逍遥感。 此时一名小黄门来到池边,向池中道:“陛下,张华有事启禀……” “你继续唱!”歌声停下后,司马炎大为不满,令宫女继续唱他的谣曲。而张华则来到天渊池的亭榭中,等待天子把歌谣听完。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等到宫女唱完后,司马炎旁若无人地挥挥衣袖,方道:“靠岸!”声音平淡且威严。宫人们毕恭毕敬地摇桨靠岸。司马炎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茂先,我这才人的曲子全让你听去了。怎样,还好吧?” 张华打量着天子的面容,生硬地回答道:“歌语如莺,乐调软侬,确实是好曲,但陛下,这终究是不思进取的靡靡之音,还是少听一些吧。” 这其实不是真心话。若是在以前,张华会和天子玩笑,甚至会亲自编一手更加婉转温柔的艳曲,以此拉进两者的关系。但在经历了齐王党争之后,司马炎将张华迁至幽州,致使君臣间的和谐关系不复存在。虽然现在,司马炎还会像无事发生般宣张华入宫朝见,但有些话语,张华是不敢再说了。 司马炎在听到张华的回答后,仍旧蛮不在乎,他敞开着衣襟斜靠在栏杆上,笑言道:“茂先说得什么话!九州已经一统,再进取也不过是徒耗民力,此时正是效仿汉文贤政,无为而治的时候。不听些靡靡之音,还听些什么呢?” 张华没有多言,而是点头称是。 这时司马炎才转回正题,问道:“你这次来,有何事要说?” “臣此次来,是收到了份邀约,也听到了些消息,所以有些拿不准主意。” 司马炎挥挥手,招来一名捧着果盘的宫女,信手取了一只橘子,边剥边笑道: “哦?能让张卿拿不准主意,这事可不多见。让我猜猜,是事关宗室?还是又有人重病?还是有哪家的孩子惹了乱子?” “都不是,陛下,是文坛的事。” “文坛?”司马炎有些失笑,稍稍绷紧的精神顿时松弛下来,他咽下一瓣橘肉后,闭着眼睛拍拍掌,让一旁的乐手弹起一首轻飘飘的曲子,而后问道:“文坛能有什么大事?莫非是左思的《三都赋》写出来了?” “不是。” “是裴頠和王衍开始论战了?” “不是,陛下。” “嗯?”司马炎有些疑惑了,他拍着肚子笑道:“那我猜不出来了。茂先还是直接说答案吧。” “陛下,是修史的事情,陈寿南游五载,修成了《三国志》,已在这个月回京了。” “修史?《三国志》?”听到这几个字,天子端正身子,但面容上的闲散笑意还留在唇角,他已经有些兴趣了。天子当即催促张华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这次他回京后,立刻广邀文士,到他府上参观,文坛颇有反响。” “都请了哪些人?” “重要的不多,主要是鱼豢、司马彪、夏侯湛、曹志、王崇这五人。” 张华不待司马炎追问,继续往下陈述道:“除了王崇是陈寿的同乡外,其余几人平日与他并无往外,是纯粹的因文而会。而结果是,这几人都对《三国志》极为推崇,称此书仅次于《汉书》、《史记》,或可并称为‘三史’。” 话音一落,亭榭间的气氛顿时凝重了。司马炎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匿,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注视,他开始起身徘徊,一面踱步一面赏,同时用追忆的语调说道:“三史,真是了不得的评价。” “魏文帝曹丕说过,盖文章,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可要经国不朽,何其之难!若不是字字珠玑的文章,会有谁看呢?茂先,你还记得博陵元公修的《魏书》吧!” 张华当然记得,他陈述道:“正元年间,也就是先帝刚刚掌权的时候,令时任秘书监的博陵元公王沈,领阮籍、荀顗、傅玄等一众文豪,耗时八年,修成四十四卷《魏书》。” “下场如何呢?” “……” 张华虽沉默不语,司马炎倒是看得很开,他摆手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都快三十年前的事了,不就是被一些人批评,说《魏书》曲笔逢迎,毫无风骨嘛!我也是由此才知,修史之难,不下于治国啊!” 他此时心里大概已经有了思路,重新坐回栏杆旁,看着张华问道: “陈寿不过一介蜀人,修的史书却被如此吹捧。茂先,依你之见,他当得起这个评价吗?” 张华实事求是地回答道:“臣还没有看过,如何能够置喙?”但他顿了顿后,又紧跟着说:“不过依臣料想,陈寿就算当不起这个评价,也还是当世史学第一人。” “怎么说?” “鱼豢已经是要九十的人了,他自称魏臣,要效仿伯夷叔齐。自从大晋建立以来,他潜心史学,不问世事,最后竟写了八百万字《魏略》,可谓绝无仅有。论史学,他或许不是文坛最精博者,但论其史德操守,是公认的第一人。如今他对陈寿如此推崇备至,就算眼光有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说起鱼豢,司马炎抬起手指玩笑道:“对对对,我记得他,当年带头批评《魏书》的,就是这个老头。当时先帝看他老迈得头都秃了,不跟他计较,没想到现在还没死呢!” 他随后质疑道:“不过你说史德操守这种东西,我觉得不易高估。朝廷百官无数,谁还没有自己的毛病?有的人贪财,有的人好色,有的人醉酒,我就没见过一个完人。” “鱼豢此人,我看是太过好名了,为了编排朝廷,能写八百万字《魏略》,哪里懂得圣人的中庸之道?他如此吹捧陈寿,倒不见得《三国志》写得如何好,说不定也是一本暗讽朝廷的庸作罢了。” 说到这里,天子司马炎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对士人著私史之风极为不满。不管修史水平如何,文章好与不好,总归是脱离了朝廷的管控。当然,世上脱离了朝廷管控的事情多了,但这件事涉及到司马氏篡权夺位的原罪,尤其让司马炎不能忍受,以至于含枪带棒,将陈寿、鱼豢一杆子打死了。 张华当然听出了天子的不满。但他也知道,以天子的个性,这并非不可收回的金科玉律。司马炎身为帝王,能够一统三国,结束割据,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能够容人。有时候意见越是与他相悖,他反而会表现得愈发容忍,更加慎重。 所以张华仍耐心解释道:“如果只有鱼豢一人,确实不无这般可能,但还有司马彪和夏侯湛在场,他们也如此言语,陛下,那就只能是一部杰作了。” “嗯……他们怎么说?” “司马彪说要抄录传家,夏侯湛更是当众毁烧己作,说此生不再著史。” “竟好到这种程度?”司马炎不禁发出奇声,不过须臾之间,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好似从来没有成见般地笑道:“那好啊茂先,你就去替我去看一看,如果名副其实,当真是一篇杰作,那我就赏陈寿一个散骑常侍,把他调进中书省里来,你看如何?” 张华有些苦笑起来,他觉得天子的玩笑有些太多了。散骑常侍是陪天子参谋决策的职位,因其靠近天子,影响极大,处事又简单清闲,故而被士人推崇为“清职”。这么要紧的位置,有太多的勋贵盯着,显然不可能给离开朝堂多年的陈寿。而在衡量陈寿的出身、风评、影响、年龄等各项因素后,他提出建议道:“以臣之见,不妨拔擢陈寿为太子中庶子,为东宫储才吧。” 听到这个建议,司马炎露出玩味的神情,他说:“去当太子属官,可不是什么好位置,这不会遭人非议,说朕薄待人才吗?” 张华平静说道:“非议本是人之常情,世上本就没什么称心如意,朝堂行政,重要的是各守其分。陛下您提拔他,就已经尽了您的情分,臣举荐他,也是尽臣的情分,而陈寿若是真正的贤臣,也就知道该怎么尽他的情分。” “那就这么办吧!” 司马炎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准备再次回到湖中泛舟,可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到张华面前,问道:“我记得之前你说,去拜访陈寿的有五人,你刚刚只说了四个。曹志去见他干什么?我记得,他好文论,不好经史才是。” 说到这个问题,张华面无表情地答道:“鄄城公当了这么多年的博士祭酒,怎么可能不好经史?陛下未免太看轻他了。” “说的也是。” “不过,陛下说得也不错。鄄城公此去陈府,确实不是单纯去拜读《三国志》。” “哦?” “同时也是为了看看他的女婿……” “喔!”司马炎拍着头恍然道,“我想起来了,陈寿的弟子是那个刘羡吧!同时还拜过阮咸当老师的。” “正是安乐公世子。” “安乐公世子……”天子低声咀嚼着这五个字,而后对张华悠悠笑道,“说起来,当年曹志把这桩婚事说给我听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让刘备的曾孙娶曹操的曾孙女,真亏他想得出来!不过我转念一想,能让这两家化解仇怨,联姻结亲,也可见我大晋之仁德,也就同意了。” “没想到没过几天,安乐公竟得了疯病,失手打死了怀孕的夫人。茂先你不在京中,不知是多大的笑话,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我还以为这婚事要完了。没想到曹志硬是没有退聘……” “也是陛下圣德。” “说起来,这小子已经守孝两年了,马上就要期满了吧。”司马炎耸耸肩,径直问张华道:“茂先,你就住在他家隔壁,和我说说看,这个安乐公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华的回答很简单:“不好说,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不小了,无论是龙是蛇,是虎是狗,是鹰是雀,这年纪都该有端倪了。” “陛下,臣说不好说,就是拿不准他是龙是虎。” 司马炎一愣,没想到张华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他顿时来了兴趣,踱步坐回到亭榭中,一手抚上了身边宫女的腰肢,一手则调起琴弦来:“那你说说,这个拿不准是龙是虎,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张华微微顿首,对天子梳理道,“因为拿不准,微臣接下来这些话,都是臣一家之言,如有不对,还请陛下指正。” “你但说无妨。” “陛下,按照常理来说,出身于亡国贵胄,这本是一件坏事。亡国之人多怀怨气,气不顺则性质衰,性质衰则家风败。这是无需多言的。” “是这个道理,安乐公就是这么发的疯病。” “但以安乐公府如此衰败的家风,刘怀冲却自小沉静,异于常人。” “他怎么个沉静法?” 张华斟酌道:“有慈悲之心,又耐得住寂寞。他父亲暴虐骄奢,但他却能不受影响,自小回护家仆,极得上下倾慕。他自小遭到同辈孤立,却又能不骄不躁,安心读书求学,到最后能得到鄄城公赏识,招为女婿,想必已是学有所成,满腹经纶了。” 司马炎想了想,笑道:“穷且益坚,敏而好学,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什么奇事。当年睢陵公王祥不也是家庭不幸,被继母逼迫吗?后来王公当面请求自裁,用孝心感动了继母,刘羡却还没能纠正其父的过失,可见他虽然奇异,但还不及王公。这不就是一只和曹志类似的雏凤嘛!你怎么会看不出呢?” 王祥的肩上可没有亡国的负担,张华在心里想着,口中却没有说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功业的建立,皇帝的警惕心正在越来越低,在战胜了齐王司马攸后,司马炎的宽容达到了一个骇人的地步,似乎完全没有了他祖父司马懿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尖刻与猜忌,以致于在并未见过刘羡的情况下,就随意说出一些评价。 有些事,有些人,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发觉到其中的惊异之处。张华见过刘羡如铁的眼神,但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有些话是说不通的。继续坚持下去,除了去招惹曹志以外,并没有任何好处。 故而张华当即口中称诺道:“陛下英明。” 说到这,司马炎揉捏起胡须,淡淡笑道:“我还记得年轻时,我觉得读书是件苦差,怎么也不爱学,这才落后于桃符(齐王司马攸),后来和曹志一起读书,有了好友作伴,就不觉得时日难过,功课也就好起来了。” 皇帝一时追忆起往事,倒让张华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有什么打算呢? 司马炎道:“说起来,朕的这几个儿子啊,喜欢读书的也不多,这可不是好事。既然这位安乐公世子类似曹志,我倒不妨把他安排给其中一位伴读。” “伴读?可刘羡年纪太小,还尚在守孝……” “又不是马上的事情。”司马炎来回拨弄了几声弦音,笑说道:“曹志上次落了我的面子,我还倒贴给他不成?肯定要等这小子入仕后,再给他安排。” “不过,你这次去陈寿处赴约,倒可以带着几名皇子过去。一是让他们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是良史;二是安抚一下陈寿,让他不要心怀怨气;三是再看看这位刘羡,如果真是良才,诸皇子里有合得来的,你就跟我说一声,把伴读的事情定下来。” 讲了这么久,这次谈话总算是结束了。司马炎不愿再多谈,把手一挥,就让小黄门过来送客。张华缓步离去的时候,天子已经无所忌惮地躺靠在宫女怀里,很快,亭榭间就再次传来温侬软糯的歌声: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歌声间,湖水微波荡漾,柳叶纷纷如雨。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戈书的3000点打赏,也感谢狼子枫叶、烛荧残月的打赏~ (本章完) 第42章 三位皇子(5k,盟主加更) 第42章 三位皇子(5k,盟主加更) 洛阳城南郊的官道。秋日之下,大风漫卷起滚滚尘埃,人马俱是一身尘土。 “驾!驾!” 飞马接连奔过太学、太庙,穿过宣阳门与护城河。在秋日的照射下,一切都显得很明媚,染黄的秋叶似乎也在发出耀眼的颜色。而这匹快马所奔向的目的地,正是半月前才重新打理起来的陈寿府。 骑马的是一名禁军侍卫,他是作为使者,来向陈寿通报一则消息:今日未时,广武县侯张华,将与始平王司马玮、濮阳王司马允、清河王司马遐三位皇子,一同登门拜访。 “张华来了,还带着三名皇子。”当陈寿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对刘羡道:“好!这么说,我修史一事,已经上达天听了。怀冲,太好了!看来皇帝对此事极为重视。” 说罢,他立刻叫上府中的几名仆人,开始做迎接皇子的准备。他是如此欣喜若狂,以致于让刘羡觉得有违风度。 但这毕竟事关到老师的仕途,刘羡也可以理解。他听说过老师仕晋后的遭遇,大概就是因为才气逼人,又出身蜀地,一直被同僚排挤,反复攻讦,导致不仅丢了官职,名声还一地狼藉。可越如此,人才越想证明自己,越发渴望功名世俗上的成功。如今好不容易让他得到了机会,自然是绝不肯放过的。 这也是陈寿应得的。十数年苦心修史,才换得一朝得道,这样的毅力,相比于那些出身高门,天生得道的勋贵来说,怎样夸赞也不为过。刘羡便祝贺说:“明珠岂会蒙尘?老师能有今天,其实还是来得太迟了。” 到下午未时的时候,张华与三位皇子如期而至。张华和三位皇子的排场并不小,数十名甲士,四辆轺车,还有数十名随侍的仆人,上百个人熙熙攘攘挤在一个院子里,热闹不亚于几日前的文坛盛会。而即使是那些毫不通文化的陈寿家仆们都能看出来,张华这次前来,肯定有着天子的授意。 “大人马上要得到重用了。” “不管是去尚书省、中书省还是门下省,只要能去三省之一,府上就今非昔比了。” “还有皇子前来,莫非是要拜大人为师吗?” 种种传闻像风一样在府内外传播开来。人们从张华和陈寿谈笑时的脸色,还有诸位皇子旁坐时的神态观详端倪。张华确实是满面容光,对待陈寿十分殷切,一面读史,一面畅谈各地的风土人情,英杰才俊,一副相见恨晚的态度,甚至还亲口说:“现在来看,要修《晋书》的人就是你啊!” 能让张华说出这等话的,陈寿还是第一个。这愈发证实了大家的猜想,走起路来都像是要飘起来了。 但一旁的刘羡却有些奇怪,或者说,察觉到了一些不好的征兆。 张华的态度似乎有些太亲近,甚至可以说谄媚了。 真要是将来同朝为官,肯定少不了日常往来,张华今日把调子起得这么高,以后怎么与老师一起做事呢?还说修《晋书》,晋朝立国才不过二十多年,很多事情都为人讳言,这分明是一个火坑。而老师的志向是入台参政,以后哪还有机会修史呢?刘羡越想越觉得奇怪,甚至觉得张华的笑容里都藏着暗讽在。 但在这样一个高兴的氛围下,刘羡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陪坐在一旁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如坐针毡。好在有这感觉的不止他一人,随行来的三位皇子,都和刘羡差不多年纪,也都有些坐不住了。张华瞧出来,就笑着说不必拘束,让刘羡领着他们四处走走。皇子们顿时如蒙大赦,立刻就一股脑溜出室外。 离开了张华的视线后,皇子们的抱怨立马接踵而至。 率先说话的是始平王司马玮,他是位身材高大,性情刚烈的少年,他似乎毫无顾忌,一开口就是大逆不道的话:“嗨,也不知道父皇叫我们来干什么,明知我不爱读书,还让我过来受罪,刚才两位夫子在上面讲什么‘之乎者也’,感觉就是在火上烤,再过一刻,我估计就要发狂病了。” 濮阳王司马允与刘羡同年,他虽不及司马玮高大,但相貌堂堂,仪表尊贵大气。他紧跟着就在旁边附和:“五兄说得好,我也差不离。父皇有时真是苛刻,我们学业再一般,那也强过二兄啊(太子司马衷),将来又不当皇帝,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就是就是,再说了,项羽当年不也不爱读书吗?不还是威震天下的万人敌?国子学里的那些博士们,手无缚鸡之力,又到底有什么用?” “没有用!我记得老师说过,当年汉高祖刘邦,最爱干的就是往儒冠里撒尿。成就一番大事,本就不需要什么学问!” 听得这两位皇子在旁边一唱一和,讲一些非常没有文化的史盲笑话,还真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刘羡差点没笑出声。 他们总不会以为,刘邦项羽能成事,靠得是不读书吧? 还是年纪最小的清河王司马遐察觉到些许不对,拉着司马玮的袖子,提醒两位兄长道:“五兄,九兄,还有外人在这呢!不要这么放肆。”司马遐比刘羡小一岁,不同于两位兄长,他长相俊秀美貌,肤色雪白晶莹,仿佛高山之雪,蓝田之玉,一看就惹人亲近。 司马玮瞟了刘羡一眼,对司马遐耸耸肩,不耐烦道:“十三弟也莫要太小心了,就算父皇在身边,我也这般讲。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又没什么所求,还怕他人说吗?” 然后他转过身,对刘羡吆喝道:“喂!看样子你是个书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羡没有直接回答司马玮,而是先纠正他道:“始平王殿下,我不叫喂,在下姓刘名羡,字怀冲,殿下叫我名字就好。” 不料被人顶撞了一下,司马玮先是一愣,随后又上下打量着刘羡,脸上露出笑意道:“我知道你,你是安乐公世子,鄄城公的女婿,是也不是?” 看来这两个名号挺有名了,刘羡在心中苦笑,可惜他都不爱听。故而他坚持说:“殿下叫我名字就好。” “好好好。”司马玮也不知是真听进去,还是假听进去,还是不称呼刘羡的名字,他大笑着走上来,一把揽住刘羡的肩膀,而后就问道:“听说你是这陈夫子的高足,张夫子让你带我们走走,不知这府里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司马玮的手掌大而有力,他抓住刘羡肩膀的时候,刘羡呼吸一滞,随后就感受到了这位皇子手上火热的温度。刘羡又抬头打量始平王,他的笑容肆无忌惮,洋溢着从内而外的自信与随性。 大概是和石超差不多的性子,刘羡在心里如此评价道。 对待这样豪爽的人,刘羡也不拘泥什么礼节,直接反问道:“那对于殿下来说,什么叫有趣呢?” 司马玮果然不介意这种顶撞,反而非常满意,他摸着下巴道:“有趣的地方,大概就是有罕见宝物的地方。” “罕见宝物?” “也就是镇宅之宝!”司马玮畅所欲言道,“三杨你知道吧?” 刘羡笑道:“知道,这谁能不知呢?” 在齐王党争后,天子将朝政基本委托给后党,也就是杨皇后的三个弟弟。分别是车骑将军杨骏、卫将军杨珧、太子太傅杨济,三人相互勾结,垄断朝政,因此被称为‘三杨’,也可以说是现如今天下权势最显赫者。司马玮故作神秘道:“这三位都有自己的镇宅之宝。” “喔?是什么?” “车骑将军的宝贝是一尊两尺来高的玉座金佛,光把金子融了,就差不多能有一百斤。而那玉座,也非常稀奇,不仅通体透绿,据说放在暗室里,还能发七色光晕呢!你说有趣不有趣?” 刘羡笑着点点头。 但司马玮又摆起手,笑道:“可说什么金啊玉啊的,还是太俗,在我看来,太子太傅的宝贝才厉害。” “那是什么?” “太子太傅的宝贝是一个人。”看到刘羡露出诧异的神情,司马玮非常满意,他又加重故弄玄虚的语气道:“那可不是普通人,是一个从河东招揽的大力士,力气勇冠三军,可以以一敌百!完全不逊色于关羽、张飞!此前,太子太傅在当镇北将军时,曾经在幽州路遇大虎,就是靠这个死士,三拳两脚打死了老虎!你说稀奇不稀奇?” 刘羡看他侃侃而谈,说得眉飞色舞,一旁的两个兄弟都露出尴尬的神情来,显然他们并不怎么看得上刘羡,也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可司马玮却毫无这种顾忌,他对身份这种东西看得很开,或者说,只要有件事符合自己的心意,他就会全身心地去做。 再联想到此前他说的什么“无欲则刚”的话,刘羡下了一个判断:眼前这位与众不同的皇子,绝不是一位甘于平庸的皇子,有朝一日,恐怕会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不过这些都只能在心里想想,口头上刘羡还是迎合他问道:“那么卫将军的宝贝呢?” “卫将军的宝贝……”谈及杨珧,司马玮顿时变了脸色,他忿忿道,“此人颇为小气,他有一块石函,说里面装着他的身家性命,不管我怎么讨要,他都不肯给我一看,真是扫兴……” 只是话语一过,他脸上的怒气也就云烟般消散了。反而拉着刘羡,要继续刚才的话题:“欸,不说这个了。这位陈夫子有什么镇宅之宝,你快领着我看看。” 说到这,另外两位皇子也投来好奇的眼神,显然也极有兴趣。 但结果注定是让他们失望的。刘羡笑道:“如果所谓有趣,是看这里的镇宅之宝,那三位殿下其实都已经看过了。” “在哪儿?我怎么没有印象?” “就是我老师和张公谈论的《三国志》啊!” “这算什么宝贝!” 面对着三位皇子异口同声的质疑,刘羡耐心向他们解释道:“我老师耗费十余载光阴,走遍九州诸郡,遍访江河南北,哪怕穷困潦倒,仍坚持删阅编撰,最后才写成这四十万字文章,一生心血,可谓都在这里了。这才有文坛盛赞,陛下关注,诸位殿下也才到此而来。你们说,如果这都不是镇宅之宝,那什么是呢?” 这番话有理有据,令皇子们无从反驳,只得面面相觑。但书卷也是镇宅之宝这个观点,显然不太符合他们的胃口,尤其是始平王司马玮,他低头沉思一会儿,然后用颇为可怜的眼神打量这座府邸,这时他才格外注意到这进院落的穷酸。 这令他忍不住想到最开始的讨论,而后说道:“还是那句话,读书有什么用呢?陈夫子读了半辈子书,才有这么一件镇宅之宝。父皇想让我跟他学吗?那这辈子岂不毁了?” 刘羡这回终于没忍住,笑着对司马玮道:“殿下还是要少说这种话,并不合适。” “实话实说罢了,有什么不合适?” “因为殿下可是高祖宣皇帝(司马懿)的子孙,高祖宣皇帝当年起家,靠的可就是经学史书,殿下方才这么说,岂不是在诋毁高祖宣皇帝吗?” “有这回事?”司马玮本想反驳刘羡,但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对曾祖了解甚少,除了知道司马懿曾有抵御诸葛亮、斩孟达、平辽东的赫赫战功,还有政变杀了曹爽全家外,基本没有别的印象,故而反驳也没有了底气,只好说:“那你说说看。” “宣皇帝刚元服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各方都在招揽人才。什么门第、金银,在当时都没有用,人们只看真才实学。宣皇帝就是因为擅长经史,通晓文学,才被魏武帝曹操征辟为官,后来又被喜好文学的魏文帝曹丕所看重,与吴质、陈群、朱铄等三位文豪,并称为‘四友’。这才有了后来,魏文帝登基以后,给宣皇帝委以重任的事迹。” 刘羡这一说,司马玮等人都傻了眼。他们不知道这些是真是假,但看刘羡言之凿凿,也没得反对。心里反而泛起了嘀咕:他一个姓刘的,怎么比我们姓司马的更了解宣皇帝。 刘羡接着说:“后来宣皇帝在高平陵之变里,之所以能够得到众大臣的支持,也不只是因为他的赫赫武功。他在荆北、淮北大开漕运,屯田改制,又一手参与了九品中正制的建立,这些都要求极高的经史学识。所以后来他驾崩,先被追谥为文贞,后来又被文皇帝改为宣文。可见相比于他在武功上的建术,大家更认可他的文治。” 一番话说完,刘羡再看向三位皇子,司马玮低头沉思,司马允似懂非懂,司马遐面露憧憬,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看刘羡的眼神与之前大不相同,多少有了些欣赏。少顷,司马玮干脆问他道:“刘怀冲,你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听来的?怎么我没听过。” 刘羡闻言抚耳,手指陈寿所在处,笑道:“我方才所言,皆从老师的《三国志》中来,三位殿下一看便知。” 然后他就从房中取了几册相关的书册,一面介绍,一面和三位皇子畅谈。司马允、司马遐二人还是比较拘谨,以旁听为主,但始平王司马玮却不在乎这个,这个下午,他向刘羡抛出各种各样刁钻的问题,也不在乎是否会显得自己无知,导致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不知不觉就讲到了黄昏时刻,傍晚时分。 这时候,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刘羡见张华与陈寿携手而出,原来在他与皇子们闲谈的时候,陈寿也和张华谈完了。张华还是和来时一样,言笑欢喜,神色极为亲近,但陈寿的笑容就变得极为勉强了,他的眉头紧蹙,如果不是嘴角还维持着弧度,怒气和怨气几乎要洋溢而出。 看来是要送客了,在张华的招呼下,司马玮和刘羡道了声别,就领着两位皇弟坐上了回宫的车驾。陈寿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几乎是转瞬之间,甲士、侍从们也一走而空,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落。 等刘羡关上府门后,他转过身,就见老师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勉力维持的笑容彻底化作苦闷的自嘲,紧接着听他骂道:“昏君,为人所辱,竟至于此!” 陈寿跪坐在草席上,正面着自己苦心写作的史册,一时悲从中来,愤懑不能言语。刘羡已猜到大概的结果了,肯定是不尽人意。但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帮忙整理屋中的书卷后,又退到院中练剑,等老师自己缓过劲来。 等到天色彻底黑暗,房中点亮灯火,刘羡听到陈寿呼唤他,连忙赶进去。结果刘羡吓了一跳,不过是两刻钟不见,老师的神态彻底垮了,全无刚回京时的自信与意气风发,就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岁。 陈寿看见刘羡进来,开门见山地自嘲道:“怀冲,皇帝让我去当太子中庶子,你说我去是不去?”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感谢戈书的盟主,真的十分感谢,同时也感谢视角彡的打赏~ (本章完) 第43章 蜀人失势(4k) 第43章 蜀人失势(4k) 按照传统来说,太子中庶子本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官位。 官秩五品,虽说不高,但也过得去,重要的是其关键的政治地位。中庶子是东宫的主官,太子的心腹。历来担任太子中庶子的官员,只要熬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那就是一朝得道,鸡犬升天。纵观司马懿的宦海生涯,其关键性的官位飞跃,就是从担任太子中庶子一职开始的。 那为什么天子授意授职陈寿此职,陈寿会觉得遭受了侮辱呢?其实这还要就事论事。原因无他,只因为众所周知,太子司马衷实在是过于……纯质,并没有正常的处政理事能力。 在这种情况下,东宫属官自然没有了原本该有的作用,除了太子太傅还要教导一下太子外,天子根本不会给太子放权,让太子像以往的储君一样处理政务。那些什么太子中庶子、太子舍人、太子洗马等官员,除了挂一个名头外,也并没有什么实务可做。甚至肉眼可见的,等到以后太子登基,辅政掌权的也会是三杨为主的后党,而与这些太子属官无关。 天子将这样一个既无实务,也无前程的官职授予给陈寿,也难怪陈寿愤愤不平了。 五日之后,宫中派使者到陈府,下了专门的诏书。但陈寿接旨后,不仅没有就职的想法,甚至连辞谢的姿态也懒得做了。自那日以后,他开始不问世事,像个隐士般在府内苦心修书。而对于陈寿不就职这件事,天子大概也知道自己处置不当,太子中庶子一职空置了小半年,朝廷不仅没有什么处罚,甚至干脆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在这个时间内,刘羡的守孝期也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守孝期结束的当天,刘羡辞别老师,又回到了边山张希妙的墓前。此时已是深秋,刘羡种的菊都已经谢了,漫山遍野都是枯黄摇落的草木,野兽们也都销声匿迹,天地间只剩下萧瑟的风声。刘羡看着张希妙的墓碑,心中回忆起母亲生前的种种音容笑貌,一时心中恍惚。 他到现在还是时而会产生一种质疑,母亲真的就这样离开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他明明感觉她就一直在自己身边,陪伴自己左右。 或许这就是人的魂灵吧!是母亲的魂灵在注视自己,期待自己能够完成对她的许诺。刘羡追忆了很久,直到所有的细节都已经苍白,他这才与母亲告别说: “阿母,我一定会做一番事业的!” 这时,一阵风吹过,仿佛有谁对谁说了什么话。刘羡徐徐睁开了眼睛,只见苍穹上彩霞千道,不可迫视,周围的枯黄黯淡的风景,在夕阳的余晖下重新闪烁起光芒。山林之间,忽然蹦出一只白鹿,它从刘羡面前毫无顾忌地奔跑而过,仿佛一道白虹划破波光,然后又消失在另一片枫林中。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白鹿似乎朝刘羡看了一眼。刘羡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与回应,他觉得自己心如铁石。 守孝结束后,刘羡回到安乐公府,开始与二伯刘瑶商量元服与成婚的事情。但结果令他失望,二伯劝诫说,他还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 其实相较于古礼,今人操办这两样事情已经提早了很多。 《礼记》说二十加冠而有字,加冠就是元服,也就是成年礼。但随着汉末的大规模战乱,九州人口凋零到一个骇人的程度。许多少年十余岁就得奔赴沙场,死去的时候也没能年满二十。哪怕尊贵如曹操之子,也毫不例外,曹丕十岁就随曹操南征宛城,曹植十五岁从征东海。 在这种环境下,人们不得不更易习俗,将元服之礼提前到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元服之后,往往再于一两月之内完婚,希冀以此来完成传宗接代。 当时间来到现在,十五元服的风俗得到了延续,可想要再提前,恐怕就不现实了。刘羡过了今年生日,也才年满十四,至少还需要一年,他才算是真正成人。 这让渴望独立的刘羡有些不满,但他也明白,面对时光,人没有什么选择,只能选择等待。所以稍作思考后,刘羡就带着郤安与张固先返回东坞,他打算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做成年前最后的等待。 说起来,抵达东坞后,刘羡突然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他发现现在自己忽然自由了。母亲去世后,安乐公刘恂不怎么愿意管他,几位叔伯也没有理由管他,阮咸去了关中,陈寿又沉浸于修书,导致刘羡完全可以决定自己的行程。 有这样好的条件,刘羡便决定做一些放肆的行为。他不再长时间地坐在家里读书,而是不时与石超相约,带着一群朋友一起去万安山打猎。毕竟剑术和学术可以在家中精研,但是骑射之术,只有在荒野中疾驰才能磨砺。 接下来的两个月,刘羡就是在骏马背上飞驰来渡过的。 一众少年在山林中来回翻越,快马如龙,弓如霹雳,箭作鸱叫,刀作雁鸣。大家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把射来的猎物切成肋条分食。大家总是耳后生风,浑身生火,好不快活!只觉得这样的时日简直好比神仙一般。什么洛阳的繁华,京畿的闹市,转眼都被抛之脑后了。 就在刘羡打算就这么一直等到加冠的时候,陈寿突然又赶来找他了。 陈寿进来的时候,刘羡正在给马铲草料,他刚买了两匹陇西来的母马,打算配家里的公马,看能不能生几匹小马驹。听到陈寿喊他的名字,他连忙把木杈递给一旁的朱浮,然后捋着袖子快步迎上去。 陈寿的面色还是很差,看起来还没有从仕途遇挫的阴影里走出来。但看他着一身极周整的青白色儒服,头戴儒冠,脚着麻履,刘羡顿时就反应过来,可能是出了什么大事。 陈寿也没有过多地谈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刘羡后,径直说道:“换身好点的衣裳,我们立马就走。” “去哪儿?” “去拜祭一个人。” 刘羡不敢多问,立马换了一身过得去的戎服,又把头发盘起来,裹了一面素色的头巾,再换上一双鹿皮靴子,就和陈寿匆匆策马,踏上了奔丧之旅。在路上,刘羡的心中有些好奇,这是老师第一次带他去给一个人奔丧,还是如此的郑重其事。这说明去世的绝不是一个平凡人物,但为什么要带上自己呢?陈寿平日里很少让自己的生活干扰到弟子,一旦这么做,就是他认为对刘羡有益,可刘羡实在想不到,到底什么人的葬礼,一定需要自己出席。 不过答案很快就公布了,当刘羡随陈寿来到布满白幡的府门前,仰望到头顶银钩铁画的“襄阳侯府”四个大字后,刘羡恍然大悟:原来是率军伐吴的王濬公! 还记得八岁时朝廷兵分六路,发二十多万大军伐吴。其中功劳最大、传奇色彩最浓的就是王濬所部,他率领七万益州水军,指挥可以跑马的楼船,在长江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短短三月之内,接连攻克西陵、荆门、夷道、夏口、武昌等东吴江防重镇,最后更是顺流直下,攻入石头城,吓得孙皓魂飞魄散,开城投降。 三月间,王濬飞渡六千里,从秭归一直打到了建业,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水师,更从未有过这样的战役。所以有好事者称其为当朝第一名将,还在杜预、文鸯等人之上。后世刘禹锡也有首脍炙人口的诗歌赞云:“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在诗歌中,王濬往往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形象。可现实与诗歌往往相反,当年王濬担任水师统帅时,就已有七十四岁了,所谓的官位还有重用,都是他凭借年龄和资历硬熬出来的,以致于当时须发尽白,老态龙钟。甚至在伐吴前还有人嫌他过于老迈,向天子提出换将。没想到他硬是熬到了今天,直到八十岁才堪堪病卒。 对于这样一位名将的离去,刘羡的感情不是伤感,而是有一种羡慕。读了这么多年的史书,他多少也知道,名将木秀于林、难容于人的道理。军队涉及到权力,几千年来,有多少名将死于党争,多少名将死于算计,能够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都算是一种幸运。而像王濬这样,不仅誉满全国,得享富贵,最后还老死床榻的名将,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而且还活到如此岁数,说是此生无憾,也不算夸张了。 入府之后,看王濬后辈们的表情,果然也是如此。他们虽然神情哀伤,但是并不遗憾,谈话间还透露出对家长的由衷自豪。可以说是西晋建立以来,最难得的一次喜丧了。 但令刘羡奇怪的是,府间的主人们轻松谈笑,但宾客们的气氛却极为沉重。很多来客都脸色阴沉,或对着天空愣神,或看着棺椁哽咽,好似死去的不仅仅是王濬,更有他们自己的魂灵一般。这种奇怪的氛围绝不是无的放矢,因为他发觉,这些神情异常的宾客们,都与老师打了招呼,他们或多或少都相互认识。 等了少许,有一名老人走过来和陈寿聊天,刘羡认出来,是前阵子老师邀请到府上过的王崇,他们两人寒暄了一阵后,谈到此时王濬之死,王崇叹道:“王公这次去世,对朝局的影响很大啊!” 陈寿嗤笑道:“幼远想得太多,我看原本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可妄言!”王崇斥责道,“我知道你现在怨气很大,但也要尊敬王公!没有王公的二十年治蜀,哪有两州百姓的安乐?没有王公的保举提拔,哪来我们在朝廷的今天!” 陈寿看了一眼旁边的棺椁,没有直接驳斥,而是阴阳怪气道:“可我确实不知,王公一死,对朝局有什么影响。” 这话令王崇很是泄气,他哀叹道:“承祚,你明知我是什么意思。这二十年来,王公虽不是蜀人,却是我们蜀人的领袖,如今王公去世,我们蜀人便没了旗帜,就更要团结一致,同甘共苦,你在这里抱怨再多,也无益于大局啊!” 听到这里,刘羡有些明白过来了。他环顾左右,再次打量那些来拜祭王濬的宾客,与记忆中那次王濬凯旋大典的人物相比对,果然看见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人。 结合刚刚听到的对话,刘羡大概猜到了真相:在蜀汉灭亡后,剩下的蜀汉官僚多被西晋朝廷所沿用,但是因为是亡国降臣,他们始终被西晋朝堂所排挤。在这种情况下,蜀人选择通过拉拢极个别西晋高官,通过钻营造势,逐渐打开进入权力中枢的通路。而王濬,就是他们选择的那个人。 蜀人帮助王濬拿下灭吴大功,王濬帮助蜀人进入朝堂三省,如此二十年来,双方合作愉快,相安无事。但随着王濬年老,到如今病死,蜀人并没能找到第二位能够取代王濬的合作者。这也导致在王濬死后,蜀人在朝堂骤然失势。 老师哪怕写《三国志》也不得重用,很可能就是受到王濬病重的影响。 没有了领袖,也没有了因东吴而存在的示范价值,导致现在的蜀人正在朝堂全面失势,也难怪这些人在拜祭时如丧考妣。刘羡即使设身处地地去思考,也没法替他们想象到破局的思路。洛阳权贵的子孙实在太多了,哪里还容得下蜀人来分润官职呢? 正沉思间,又有一人走来,向陈寿招呼道:“承祚,天子授你为太子中庶子,你为何不去?” 陈寿看了来者一眼,冷笑道:“那我把这个美差让给你杜烈,你定然会去吧!” 杜烈显然也是蜀汉旧臣。但他涵养极好,仿佛没有听到讽刺,捋着胡子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虽然没有实权,但还是有机会接触太子与天子,有机会,有你,就还有转机,承祚,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我?你未免太高估我了,我只会修史,除此以外,百无一用。” “怎么会?承祚,当年我们六个人进京,你的才情最高,当年杜预大将军也很看重你。只要你肯下定决心,肯定不会止步于此……” 陈寿没有耐心再与杜烈辩论了,他挥挥手说:“打住吧,今日王公出殡,我们就不要在这里争吵了。” 但杜烈还想做最后的尝试,他发现了一旁的刘羡,还以为是陈寿的子侄,就说道:“承祚,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族考虑,当年令堂坚持归葬北氓,不就是希望你能光大家门吗?还有你的子侄晚辈,就忍心看着他们受苦吗?” 然后他转首看向刘羡,叹道:“小子,你劝劝你家大人,富贵荣华,岂是坐等可来的……” 陈寿连忙打住,对着杜烈道:“仲武,你不要认错了,怀冲不是我的子侄。”他稍微顿了顿,然后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讥讽口吻道:“他是我的弟子,如今的安乐公世子,刘羡刘怀冲。” 话音一落,场上顿时有数十道目光同时投射过来,聚焦在刘羡身上,目光的主人神色各异。 刘羡也是在此时才反应过来:按照君臣关系与血缘关系来说,他正是在场大部分人的旧主。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慵懒的20170514与汉室再兴的打赏~ (本章完) 第44章 两个老人的谈话(5k) 第44章 两个老人的谈话(5k) 杜烈看着刘羡,脸上先是一惊,恍惚间流露出怀念、追忆的神色,但那只是一瞬,紧接着就为紧张、恐惧所覆盖。他回头对陈寿低声喝道:“陈寿,你干什么!带他到这里来,你是觉得摔得还不够惨吗?” 陈寿安之若素,老神在在地回答道:“皇帝不是这样不能容人的小人,仲武,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杜烈几乎气笑了,他指责道:“承祚,这是政治!政治不允许有半分错误!你这么想,难怪会有今天!” 说罢,他转身向刘羡拜了拜,继而如躲瘟神般快步离去。 其余关注的人群也大多收回自己的目光,装作无事发生。但刘羡分明能感受到,他们的视线还若即若离,并没有彻底离开。这些人在想什么呢?老师带自己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深意呢?刘羡一面维持镇静与沉默,一面在心中思量。 他本来以为老师会带他去见某个人。但没想到,等到祭礼结束,陈寿与襄阳侯府众人告辞时,一切都显得非常寻常,陈寿没有特意带他做什么,也没有和特意带他认识什么人物。离开时,刘羡可谓是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而当天刘羡打算告辞时,陈寿把他挽留下来,让他当夜在陈府歇息。 夜色很快来临了,来回奔波了这么久,刘羡也确感疲倦,当天早早地就在厢房入睡。整座府邸一片黑暗,只有堂屋的灯火还亮着,照出陈寿与桌案上书卷的光影。陈寿铺开一张白纸,拿毛笔饱蘸墨水后,打算写些什么,可要落笔时,又忽然卡住了,等到墨水滴落纸张,他回过神来,连忙把毛笔放下。他的心乱了,什么都写不出来。 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有人笑道:“不是已经修完《三国志》了吗?你还打算写些什么?” 说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戴斗笠、笠上带纱的黑衣人走进来,他转身把房门封好,然后非常熟络地在陈寿旁边的案席坐下。 “这不关你的事。”陈寿显然与这人极其相熟,他甚至没有抬首看来人一眼,而是开始收拾桌上的文宝,口中说道,“你过来的时候,没人发现吧。” 黑衣人取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满是皱褶的面孔,看样子,竟是一名六十出头的老人。 老人面容儒雅温和,但说话与举止都一板一眼,似乎有一种执行军令般的果决。他说:“拜祭过王公后,我全家都在返川的路上,这一去山高水长,道路艰险,根本没人能够监视。我又叮嘱我家妻小,回乡以后,以生病为推辞,不得与任何人见面,保底能够拖延一年的时间。” 听这老人的意思,他大概是要离京的蜀人,只是因为某个不能明说的原因,把离京变成了幌子,实则悄悄来和陈寿相会。 陈寿叹了一口气,他摇头道:“还是太冒险了,按道理说,你已告老还乡,不离京就是欺君。而今天你要我带着怀冲过来,要是被人发现,说成是密谋造反,也不是没人相信。” 那人蛮不在乎道:“你我都是五六十的人了,还怕这个?就算真被告发,也不就是挨一刀,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寿用手指敲打桌案,低声恼怒道:“我是无所谓,可怀冲才十四岁,他明年就要元服成婚!你不为他想想!” 那人沉默少许,转首望向陈寿面前的灯火,徐徐说道:“我就是为小主公着想,所以才冒着风险来见你。” 这话语背后的意味,陈寿听得很明白,两人相识也有三十多年了,他很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论仁义道德,自己其实是远不如对方的,而对方此次冒着风险前来,显然也是怀着莫大的善意。陈寿不想指责他,但他也很明白,有时候善意并不一定能带来好的结果。 他长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说说看,你今日特地绕这么大个弯子,来见我,来见他,你有什么用意?” 那人注视陈寿片刻,徐徐道:“我想助小主公复国。” 陈寿闻言一震,失手把笔架打落在地,他没有低头,而是双眼死死盯住李密的面孔,他几乎要发起抖来,仿佛对方的话语攥紧了自己的心,但他还是强忍着将这种震颤克制下去。良久过后,他咬牙切齿地吐字道:“李、密、你、真、疯、了!” 原来来者是李密李令伯。 这个名字对于后世的文人来说并不陌生,他写下的《陈情表》扬名后世,与诸葛亮的《出师表》所并列,曾被后人誉为“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足可见其文采。时人也赞赏他“博览五经,多所通涉,机警辩捷,辞义响起”。 但后世之议论,往往只关注他仕晋后的宦海生涯,而疏漏了其前半生身为蜀汉旧臣的身份:在蜀汉亡国之前,李密历任益州从事、尚书郎、大将军主簿、太子洗马。这些他不说,旁人也多半不清楚,但是陈寿是不可能不清楚的。 因为他在接手大将军主簿之职时,上一任辅佐姜维的大将军主簿,正是李密。 只是在亡国后,他先是隐居奉老,后来又被司马炎点名征辟,安排他当祖籍温县的县令,一当就是十年。这些年来他廉洁奉公,被司隶认定是县令模范,早就没人在意他蜀汉旧臣的往事了。 可谁能想到?他今天与陈寿相见,开口竟说出这样不要性命的话来。 陈寿立起身,对李密指着鼻子骂道:“大汉都亡国二十年了!天下都一统七年了!你也在关东都当了十年的官,结果今天你跑过来和我说,你要帮怀冲复国!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在和我玩笑?!如果是真的想早点死,也不用特地来我这!北邙山那么多空坟头,你大可找一个把自己埋了,没人会惦记你!” 李密面无表情地听陈寿骂完,毫无顾忌地与老友对视,他明明是坐着,但眼神中的镇定反而压住了陈寿的气焰,陈寿没来由一阵心虚,然后坐下了,转头看向席案上摇曳的火苗。 李密这时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没有开玩笑,承祚,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再听到这话,看李密郑重其事的姿态,陈寿仍是不免一阵寒意,他心中极度反感这些话语,冷笑道:“好啊!那你打算怎么干?是当了几年温县县令,手里攒了几十个死士,还是结交了什么土匪,挖到了几十斤黄金?” 李密叹息道:“都没有,我只有这一身心血和志向,想托付给小主公。” 这更让陈寿感到好笑,他继续诘问道:“你的心血和志向,能值几匹绢?” 李密只当这些话是乱风过耳,他笑说道:“承祚,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能力与确实微不足道。但我也不是疯子,我看的是天下大势,所以才有此决定。” “天下大势?” “你感受不到吗?大晋已有亡国之兆。” 此言一出,陈寿哑住了,他下意识本想进行反驳,但是话到了嘴边,脑中突然蹿过一些离奇的念头,将这些话噎住了。他的神情也平静下来,反问道:“怎么说?” 李密见老友终于露出聆听的态度,他倍感欣慰,陈述道:“虽说陛下现在才五十春秋,但他这几年纵情声色,怠惰政事,把朝政都交给后党,自己则荒淫无度,竟纳了近万名妃嫔。以致于临幸妃子时,他要坐羊车来决定人选,羊停在哪,他就在哪过宿。这种搞法,他身体岂能长久?” 羊车望幸的传闻,陈寿也听说过,但他有些拿不准,反问道:“话是这么说,但他毕竟是皇帝,不可以常理度之。汉武帝亲近女色,不也活到了七十一岁吗?魏武帝好房中术,生年也有六十六岁。你说这个,未免太早了。” 李密微微摇首,低声道:“不算早了,我五日前亲眼见过皇帝,他精神萎靡,神思迟缓,言语混乱而没有定见,更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表面上虽然还有些贵气,但仔细察看,其暮气之重,实不下于九月深秋,在我看来,要不了五年,他的寿数就要尽了!” 五年之内,司马炎就要死了! 这个念头闪过陈寿脑中时,他浑身上下都如同被闪电击中,大概有些理解了李密的想法,他现在也有些觉得,李密的复国言论并非是空中楼阁了。但这其中还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使得他也压低声音,向对方反驳道: “那又如何?我知道你的意思,一旦皇帝死了,当今的太子又不成器,那就有余地操作。但是皇帝也是有智慧的,他现在就在逐步培养后党,让三杨辅政。以后就算他驾崩了,大不了回归到大汉时的外戚政治,怎么就会亡国呢?” “今时不同往日。”李密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来,只不过他嘲讽的并非陈寿,而是另有其人:“当年魏明帝曹叡让曹爽与司马懿一同辅政,怎么曹魏就亡了呢?” 这一句切中要害,令陈寿醍醐灌顶,他闭上眼睛,回味这句话,口中则回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朝堂政治,其实归根到底,是平衡的政治,维稳的政治。重点在于让国内各方斗而不破,维持团结。 可当年司马懿在辅政之时,打破了这个规则,血腥清洗了曹爽一党,夺取了最高权力。而后他们父子三人,凭借着二十年的努力,才逐步扫清了所有的反对派,并用灭蜀的功勋建立了晋朝。 但司马懿的血腥清洗,到底打破了朝堂各方势力的互信,党派之间的斗争毫无下限可言。哪怕是天子与齐王党斗争,都险些闹出兵变。而司马炎到底还有灭吴之功,能用威望压制住朝堂,勉力维持住平衡。 可一旦司马炎去世,士族宗室争权,凭借三杨的威望,怎么可能安坐辅臣之位呢?必然会酿成长久的动乱与清洗。 而这,正是复国的大好时机。 想到这,他心中不禁对李密升起一股由衷的敬佩,能在现在预知以后的灾难,没有非凡的智慧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他心中很快又陷入怀疑,复国两字,说起来简单,但要实现何其沉重?他还是不想弟子走上这条路,反过来继续质疑李密道: “令伯,你说的虽不无道理,但你应该也清楚,怀冲他身份敏感,深受朝廷提防。纵然他现在走了曹志的路子,能够进入仕途,将来无论是谁主政,动乱成什么样,恐怕都不会放他入蜀。如果他人都走不了,你拿什么来帮他复国呢?” “而且怀冲才十四岁,他虽然知道自己是安乐公世子,可他从来没想过复国这个问题,你今天莫名其妙的出现,突然就要把这个重任压在他身上,就因为一个渺茫的希望,他可能做到吗?” 李密显然也思考过这些问题,面对陈寿的诘问,他叹一口气,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犹豫纠结,仍打起精神回复道:“你说的对,承祚。这些事,我解决不了,但有些事情,我永远都不敢忘。” 他在这里忽然抬高音量,朗声道:“承祚,当年大将军临死前对我们说的话,你忘了么!” 李密的话像是一道霹雳,瞬间让陈寿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当时天上也是响雷阵阵,大将军姜维倚靠在狼藉一片的废墟中,擦拭着残缺的章武剑。他的眼神看向自己,苍老又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布满了温柔与期许。 他问道:“大将军,那之后呢?” 大将军疲惫又坚定地回答说:“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待。” 他注视着自己,强调说:“竭尽所能地等待。” 陈寿想要说些什么,可精神一个恍惚,意识再次回到眼前,昏暗的堂屋里,只有两个人和一柱摇曳的灯火,当年还年轻的两张面孔如今都已苍老不堪,他喃喃道:“等待,等待什么呢?” 李密严肃地回答道:“当然是等待机会,等待复国的机会。” 他终于立起身来,缓缓靠近陈寿,握住他的手道,“承祚,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躲避的责任,也是小主公无法躲避的责任,机会就要来了,我们没有理由逃避,不然当年那么多同袍的血,那么多将士的英灵,不都白白牺牲了吗?何况还有人在等待他……” 陈寿不同意这个理由,他甩开李密的手,反驳道:“令伯,如果只有你和我,还有那些老人,你说舍命复国,不管将来是身首异处,还是死无全尸,我都不会有任何疑虑。” “但……你不能这样要求怀冲……,他没见过诸葛丞相,没见过大将军,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祖父……,他更没有经历过成都之乱……” “你和我,还有亡国时的那些苟活的人,都对不起死去的人,都理应为他们偿命!但是这和孩子无关……你让他去冒这样大的风险,荆轲刺秦都不过如此,他万一失败,这辈子就毁了!” 李密反问道:“他难道现在就没有毁掉吗?我听说过了,主公发了狂症,亲手杀了夫人,这难道对他没有影响吗?他是刘备的子孙,天生就不属于平凡。” 陈寿道:“他现在当然被毁了!但他还有挽救的希望。他有个好母亲,也遇到了赏识他的人,他只要按部就班,以后就算朝廷发生政变,就因为他是刘备的子孙,他是汉室正统的象征,按照二王三恪,只要他不激进,就没有人会害死他!” 李密没有想到,陈寿对刘羡的情感竟然如此之深,哪怕动用姜维的名头都无法将他说服,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时放弃,继而转首看向窗外。 窗外此时高挂明月,陈寿也看过来,只见清凉的月辉铺满天地,好似下了一场大雪,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了。 “承祚。”李密的身形纹丝不动,但语气却温柔下来,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下定决心吗?” “为什么?”陈寿也感到好奇,他确实不明白,十几年安稳度日的老友,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今年六月的时候,我呕了血,去找了医生,医生说我得了肝病,大概活不过两年了。” “怎么会?”陈寿吃了一惊,立刻靠近李密,仔细打量他的身体。此前李密坐在黑暗处,脸色难以打量,但在此刻的月光下,陈寿能清晰地看到他削瘦的脸庞以及蜡黄的脸色。 “我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李密的神色很平静,他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只有面对死亡,我才能想得明白。”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陈寿,徐徐说:“我很后悔,当年没和大将军死在一起。” “……” “我也知道,我一个将死之人,突然对你说这些,是很不负责的。所以在来时的路上,我很纠结,想要向你开口,但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想,要不然,先卖个关子吧。你把小主公带过来,我看看他,如果他是个文弱没有主见的人,我也就此打住,真正告老还乡了。” 接下来的话不用多说,陈寿自然听得明白:他在葬礼上看过刘羡后,就认定他是能成大事的人,所以才来和陈寿商量此事。这让陈寿不禁生出疑惑,反问道:“你只见了一面,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李密说:“有些人,是不可能当臣子的。” “你报出他名号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他看周遭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家臣。” 陈寿终于动容。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45章 治国之学(4k) 第45章 治国之学(4k) 随着谈话到了最后,两个老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共识。 李密说:“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 陈寿问:“什么样的各退一步?” 李密答道:“你帮我引荐,我来教导小主公一年,而我只口不向他提复国之事,一年后他成婚了,我就回巴西,为他做复国相关的布置。” “然后呢?” “然后就是等待。”李密沉声回答,似乎已做了相当严苛的决心,“他有朝一日能够入蜀,就按我的计划行事,而他如果不能来,就当无事发生。怎样?” 陈寿知道,这已经是这位老友最后的底线了,如果再拒绝,李密恐怕会死不瞑目。 他也无法拒绝,因为闭上眼,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昏地暗又电闪雷鸣的一夜,他似乎又在成都城内,身边是战友们残破的身躯…… …… 刘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一片漆黑,星斗和月亮都挂在天幕上,只是光芒已经变得稀薄。根据经验,这大概是卯时左右,刘羡点了灯,到井水旁洗漱一番后,从房中拿出榆木弓,拇指套上防割伤的玉玦,开始在院中开弓空引。 空引与射箭不同,纯粹是为了锻炼双臂的气力,讲究一个引而不发,蓄而不放。而刘羡先是右手开弓一刻钟,又是左手开弓一刻钟。这种熬打很有成效,四年前只能开一石弓的自己,现在已经能开三石弓了。 拉完弓后,东方微微发白。此时他的倦意已经全然消退了,刘羡活动了下酸痛的双臂,抽出昭武剑,在院中独自舞剑。舞着舞着,远方吹来微薄的凉风,伴随着断续的鸡叫声,门口的坐骑也在马厩中发出一阵长嘶。此情此景,刘羡胸中也自然涌出一股热流,让他产生了一种喜悦与骄傲,他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在成长。 剑舞舞罢,天色彻底大亮,刘羡用湿巾擦拭汗渍,而后坐在石井旁大声朗读《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刘羡吟诵时是如此投入,似乎已经彻底抛弃了外界与肉身,虽然还有眼睛、耳朵,鼻子与肉体,但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更没有知觉。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脑海中,捕捉着书中的一个个文字,这些文字就像是舞动的精灵,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当它们化为口中的腔调念出来的时候,刘羡此前拉弓和舞剑时的疲惫,就随着口中的文字飞出。胸中的热流也化散开,等刘羡念完的时候,从肺腑到四肢,都有一种惬意的充盈感。 拉弓、舞剑、背书,这些便是刘羡跟随小阮公后,每日早起雷打不动的功课了。无论有人监督还是无人监督,身处山林还是身处闹市,除非出了什么要紧的急事,不然他都会先坚持做完。因为他切身地体会到,一个良好自律的开端,能决定一个人一天的精神状态。而肉体上的充实,往往也会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平和。 只是今日刘羡做完功课后,忽然心有灵犀,抬眼一看,发觉不知不觉间,身旁竟站了一位面色蜡黄、身材魁梧的老人。他沉默着打量刘羡,眼神就像一把沉重的刀,投射到刘羡身上时,刘羡竟有一种被斩首的错觉。但他分明感受到,这眼神中不带有敌意,是一种极为单纯的,岁月的重量。 来人正是李密。 其实在刘羡舞剑的时候,李密就已经清醒了,他在窗户旁默默注视,不禁讶异地发现,刘羡的剑术竟已有相当的造诣。 剑术初入门者,往往急于发挥手上剑器的威力,而不珍惜身体的气力,导致剑领意动,身与剑离,往往要不了多久,就身心俱疲。精通剑术的剑客,就会懂得意领剑行的道理,不做过多的动作,不用过分的力气,用极为冷静的意志克制狂舞用剑的冲动,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此才能够掌握真正的杀人技。 而李密观察眼前的安乐公世子,发现他已经超过了意领剑行的境界,而接近于身剑合一。手中的剑就仿佛他臂膀的延伸,周身运动时,剑与人浑然一体,明明剑手用劲极少,剑鸣声却凝而不散,且时刻都有变化的余地。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剑术技巧,非有智慧毅力者不能明悟。 此后听到刘羡旁若无人地背书,李密心中更是欢喜:这是诚意正心的君子之道。 这些年士族盛行清谈吹嘘之风,对实务事功者嗤之以鼻,看似风雅绝伦,可实际上对国事百无一用。他此行前来,心底最担心的,就是刘羡染上这个毛病。可现在看来,在陈寿和阮咸的教导下,刘羡一直走在正道上,这就可以节省很多功夫了。 等刘羡疑惑的眼神望过来,他向刘羡笑了笑,刘羡则主动行礼问道:“在下刘羡刘怀冲,是承祚公的弟子,请问您是?” 陈寿真是好福气!李密心中感慨,神情还是处变不惊,笑道:“我也是承祚公的好友,名作空空山人,昨夜寄宿在此,还望公子莫怪。” 空空山人?这明显是一个道号。可刘羡打量李密,却看不出他身上有半分玄修之气,反而极为世俗,一眼就像是沉浮宦海多年,郁郁不得志的官僚。简单来说,就是气质和老师陈寿一模一样。 刘羡想,可能这位老人有什么不能明言的苦衷吧,而且两人素昧平生,没有任何交情,继续深究下去就有些不礼貌了。 故而他打算再寒暄一下后,就返回屋中读书,不料却被李密抢先开口,问道:“公子方才吟诵《中庸》,情慷意慨,想来将来是有志于仕吧。” 原来这老人对自己有兴趣吗?刘羡心中诧异,口中则说:“山人说笑了。世界广阔,人生短暂,稍不留神,便是红颜白发,虚度一生。故而凡夫俗子,谁也不愿甘居下流,我也是这样一个俗人,当然有志于仕。” 李密听罢,低头手抚灰白的胡须,接着说道:“哦?那却不知公子修学,到了什么地步?” 这是在问自己的积累?刘羡有些疑惑,但这位能在老师的宅邸过夜,定然是老师的朋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我得两位老师指点,自幼勤学不辍,到今天,应该算是粗通文武吧。” 虽然口中说粗通文武,但刘羡心里还是非常自傲。这些年下来,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士族子弟。有石超、贾谧这样的元勋之后,也有阮玄、曹会这样的文士子弟,更别说还有司马玮、司马允这样的皇族宗室,可在刘羡眼中,他们虽说也有这样那样的优点,但综合来看,各自也都有比较大的缺陷,抛开家境单论个人素质,并不足以与自己并论。 李密听他的口气,也察觉出了其中的自傲,但脸上的笑容仍是不变:“公子不妨说得具体一些。” “如何具体?” “论文之一道,公子学过哪些书?” 刘羡沉思片刻,列举道:“晚辈跟随老师学习,起初教我《诗》、《书》、《礼》、《易》、《论语》、《孝经》,都从郑学,后来稍有所成,便教我《大学》、《孟子》、《荀子》、《中庸》。又因老师修史,带我学过《史记》、《汉书》,其中的《本纪》、《列传》,多已烂熟。《左传》、《战国策》等书自不必说,还有老师自修的《三国志》、鱼豢公修的《魏略》、蔡邕的《东观汉记》等等。除此之外,还读过一些杂家文集,诗词文赋。” 李密问道:“哦?有哪些杂家的文集呢?” “我另一位老师小阮公好老庄,所以《道德经》、《南华经》,我都读过。新近白马寺竺法护大师翻编的一些佛经,诸如《般若经》、《华严经》、《涅槃经》,小阮公也借给我研读。老师的藏书中还有《墨子》、《韩非子》、《商君书》等,小子不才,也都看过一些。” “那公子所学,确实算得上渊博了。”李密点点头,继续问道,“那论武之一道,公子又学过什么呢?” 刘羡回答道:“随老师时,读过《孙子》、《孙膑》、《吴子》、《三略》、《六韬》等兵法,后来老师南下,小阮公教我骑射、剑术,到如今,小子勉强能开三石弓,十中五六,天下五路剑术,小子大概练会了纷击剑与出手剑两路。” 见李密频频点头,刘羡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他虽然性格沉静,但还没能做到完全杜绝虚荣心。更何况,想得到他人的认可,这本就是世人都有的欲望。 他本以为此时会迎来老人的夸奖,谁知老人说道:“如此说来,公子确实还需要努力,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光靠这些,还远远不够。” 这话大大出乎刘羡预料,他第一反应是老人在开玩笑,抬眼去打量老人,发现李密神情严肃,言语诚恳,并不似在玩笑,也不似在找茬,一时间让他倍感疑惑:“先生此言当真?” “莫非公子已经自满了不成?” 刘羡倒不是自满,只是真的茫然:在他的认知中,同龄人该学的东西,他基本上都学过了。如果这些东西还不够,那到底是什么不够?他完全不明白,就是想努力也不知从何着手。这老先生真的不是玩笑?但刘羡还是保持了对老人的尊重,低头问说:“小子不敢,还请先生指教。” 李密指着刘羡,徐徐说道:“公子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修身存身的学问,不是治国的学问。” 刘羡问道:“为什么这么说?经史不能治国吗?” 李密笑着摇头道:“都不能治国。”他在这里稍微一顿,接着解释道,“圣人的经书,是教人做人的。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一句话:要做君子,不能做小人。这是典型的修身之学,拿它明心,自然是毫无问题,但拿来做事,却百无一用。” 刘羡欲言又止,因为找不到话语反驳。 而后李密又说:“而读史书,公子说《本纪》、《列传》多已烂熟,学的都是什么呢?恐怕都是些阴谋权斗之术吧!该与谁为党,罗织势力,再如何两面三刀,避实就虚,联弱胜强,以大胜小。对不对?这些是存身之术,可以在政治中明哲保身。而如何治理国家,造福百姓,公子真学到了吗?” 刘羡在这里终于找到了一些破绽,他质问道:“可史书上不是也记载了一些赈灾之法、破贼之术、养民之道吗?老先生这样讲,是不是太偏颇了?” 李密摆手道:“那些都是虚的,只有大概,而无细节。非熟于庶务者,不能明其奥妙。” “就拿宣帝时赵充国上屯田策的情况为例,赵充国称‘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繇役不息。’《汉书》中对于将士所耗已有明言,可这是军队到手的明账,朝廷调拨粮秣,却要考虑到沿途的损耗,动用多少民夫,去哪些郡国征集,还要考虑减少对民生的影响,不要影响物价,不要影响农耕。这些明细,公子读史书能明白吗?” 这番话语为刘羡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还真没有从如此深入的角度去思考政策与国事。 以往他只注意到史书中记载的人物悲欢,可对于他们一举一动的切实运行,却始终隔着一层苍白的面纱,如今老人轻轻一点,面纱掀开了。他顿时恍然发现,在史书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谜团和阴影,而这些谜团与阴影,才是真正影响国家与百姓命运的事物。 他急忙向李密问道:“这就是治国之学吗?先生从哪里学来的?” 李密笑道:“当然是有人教给我的,怎么,公子想学吗?” 刘羡有些兴奋,同时又有些犹豫,毕竟他与眼前这位老人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什么要这么善待自己呢?没有任何一次好运是没有代价的,当年鄄城公提出的定亲,就让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现在,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的名字。 在他思考的时候,一旁观察许久的陈寿终于走了过来。他插到李密与刘羡之间,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笑道:“没什么好顾虑的,我这次叫你过来,就是让你见见我这位老友。他确有经国学问,从今天开始,你就陪伴他左右,做最后的求学吧。” 说罢,陈寿又神色复杂地看向李密,轻声道:“现在,我把怀冲交给你了。”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180514212559334的1500点打赏,感谢十大鬼将和赛博毒药的打赏~ (本章完) 第46章 随李密农作(4k) 第46章 随李密农作(4k) 翩翩公子,纤纤长袖。 倦倦田中,束薪无诟。 ……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杜鹃从偃师城的东郊一路啼叫着朝安乐公东坞飞来。 周围已俨然一副夏日景象。松柏的翠叶成盖,四野野与荒草丛生,蚊虫、苍蝇似乎空气般无处不在,头顶的阳光更是猛烈酷热,烤得田野里的农人心力憔悴,似乎魂魄都被暑气蒸走了,但他们仍不得不强打精神,克制不适,在阡陌间奔波来回。 而刘羡便是这些疲惫农人中的一人。此时他的打扮与普通农人无异,上身赤膊,高扎发髻,下身紧绑粗麻长裤,将裤脚高高撸起,肩挑一根扁担,高挂两只灌满了水的水桶,汗流浃背地在田埂上蹒跚前行。 李密此时端坐在桑树树荫下,远远地打量着他,不时低头咳嗽着。而郤安与张固则立在李密一旁,一面焦急地观望,一面向老人劝说着:“老先生,公子昨日才刚刚中暑,您今天怎么还让他过来,可别把他逼出什么病来!” 李密不为所动,他用手抓了一把地上干热的泥块,用手指将其磋磨成粉末,再挥洒出去,说道:“已经两月不雨了,可见今年是个大旱之年,多少百姓都在为保收忙死忙活,怀冲这点劳累,算得上什么?有你们在,他不会有什么大事。” 包括陈寿在内,谁也没有想到,李密说要教导刘羡治国之学,可结果等刘羡拜师后,这位老人随他秘密来到东坞,然后首先要求他学习的,竟然是农作。他让刘羡在东坞的二十顷地里,从中划出十亩来耕种农作,而且要从翻田,除草,沤肥等最基本的农务做起。 刘羡当时非常疑惑,问李密这算什么治国之学,如果是要了解民间疾苦,访问调查一番也就了然了,人的时间极为宝贵,何必耗费这番功夫。 李密没有和刘羡解释,而是直接说:“诸葛亮躬耕陇亩,管夷吾行商阡陌,最后都成为一代名相,这其中的道理,不是光靠言辞就能体会的,承祚既然把你交给我,你也就不要多问,要多做。” 这句话其实令刘羡很是不满。 在他的意识里,老师就是帮学生释疑解惑的,可眼前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人,却让自己不要多问,这实在不是良师作风。但这位空空山人既然抬起了陈寿作大旗,刘羡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还是选择了照做。 当年冬天,在李密的指导下,他在东坞的田地最中央划了十亩出来,并和划地的佃农们商议,说一年后的收成,无论他种出多少,都赠给原本田地的佃农。 这些地本来就是安乐公的,佃农们没有反驳的道理,自然是千恩万谢,还想着给刘羡帮忙,但都被李密给回绝了。 “公子不是平常凡人,做什么事情,难道没人帮就做不成吗?” 李密的这番话可谓是累惨了刘羡。在农务上,他不过是一个刚入学者,若有人能帮扶,自然能少走一堆弯路。但李密却不管这些,他强硬地要求刘羡独自劳作,甚至翻田时,连耕牛都不允许刘羡使用,理由也很简单:“世人大多无牛。” 刘羡觉得他简直在找茬,但李密讥讽着说了一句:“公子莫非做不到吗?”,当即激起了刘羡的傲气,他便真的一声不吭,一个人开始了自己的田亩生涯。 由于时代计量的不同,西晋时的一亩地比较于现代,大约少了近四分之一。但即使如此,十亩地对于刘羡来说,还是有些太多。人光是全部走上一个来回,都需要小半个时辰,何况还要在里面劳作呢? 开始时,没有耕牛,刘羡自己以人力犁田,他自以为身体强健,可七天下来,他才犁了六亩,背犁绳之处磨出道道血痕。若非饮食上没有限制,恐怕早就精疲力尽了。 犁地之后,还有施肥,平地,除草,播种……等等工序,这些往日刘羡经常看过,知道劳累但不甚了了的东西,如今他都切实地体会到了。他逐渐明白耕种也是一种学问,而且是一种极为艰苦的学问。 而在这门艰苦的学问后,才是李密承诺的治国之学。说白了其实就是法吏之术。李密会在每日农作之后,专门一个时辰教刘羡学习《汉律》、《泰和律》、《九章算术》、《水经》等书,令刘羡系统了解国家的律法、官制、地理、人口、经济,具体地教导他朝廷如何做出决策,政令到郡县层面后又如何执行。 李密的讲法细致入微,常常辅佐以事例,无论河朔陇右,京畿巴蜀,他都有鲜活的正反事例可用,其学识之渊博,官务之精通,实在令刘羡叹为观止。 可即使如此,现在的刘羡,却对李密产生了极大的积怨。 对刘羡而言,这段时间里,肉体上的劳累还在其次,主要不满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安乐公府虽然不是最顶级的大户,刘恂对刘羡也不上心,但是从小该给刘羡的公子待遇,从来没有短缺过。刘羡没有养成锦衣玉食的习惯,也能够习惯粗茶淡饭,但仆人前呼后拥、随从形影不离的情景,还是让刘羡从骨子里带有一些自尊乃至自负。 不说高人一等吧,至少也不愿意去做一些俗务。 而当自己脱下了儒袍与戎服,打着赤膊光着脚,与佃农们混迹在一起,甚至要与粪肥恶臭为伍的时候,他难免感到耻辱。 这并非出自于对农人的歧视与不同情,而是发自内心的不理解,自己学会这些有什么用呢?明明不需要这些经历,通过走访询问就足够了解了,这位空空山人却让自己在田地里耗费大量光阴,还不说明任何理由,简直莫名其妙。 所付出的太多,所得的太少。硬要说有什么好处,大概就是能锻炼自己吃苦吧!可天下的苦头是吃不完的,孟子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心骨。”,那也是造化的安排,哪有给自己加压的呢? 到四月的时候,刘羡实在受不了了,他感觉自己受了骗,故而在一天锄草之后,追问李密道:“李广与将士同甘共苦,而霍去病带着御厨出行,最后不还是霍去病建功立业吗?先生让我在这里受累,莫非将来入了仕途,我不和别人比功业,反而比起吃苦不成?” 李密则装作听不懂,反问道:“怀冲何出此言?天下百姓不都是这么过的日子,你苦在何处?” 这让刘羡哑然,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贵族,不该与平民看齐,也只好生着闷气维持这种生活。 但到了这个五月,天气大热,接连两月没有下雨,每天都是烈日凌空,暑气腾腾,连井水表层的水似乎都是烫的。刘羡来回奔波灌溉,身体终于到了极限,也就在前两日,他中暑了。 中暑是件小事,毕竟刘羡是此间的主人,稍有不对,便有人过来搀扶照顾。只是他胸中挤压的怨气,却也快达到极限了。第二日李密来看望他,他一个字也不多说,似乎要证明什么一般,起身挑了扁担就出去了,这才有今日的场景。 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刘羡给十亩田都洒了一遍水。他自己浑身也湿漉漉的,汗水甚至渗出一层白沥沥的盐霜,不可谓不疲累至极了。 但他回顾自己苦心耕耘的田野,粟苗与黍苗交杂在一起,郁郁葱葱犹如一片绿海,微风吹拂过来,它们便温柔地高低起伏,一股成就感便逐渐充盈刘羡全身:这些都是他努力与刻苦的成果。正自得间,远方唱歌的女声渐渐靠近了,他回过头看去,只见阡陌间冒出一名大约十二三岁的窈窕少女,她手提着一块食盒跑过来,还向刘羡还有一旁的李密、郤安等人招手。刘羡认出来她的身份,也笑着向她招招手,喊道:“小梅,快些!” 这位名叫小梅的少女,是东坞里一户何姓佃农的女儿,刘羡所耕的田地,大多便由她家来耕种。听说世子耕种的所得,大多要送给自己,何家老小都感动不已,为了表达对世子的谢意,小梅便每日来给他送午膳。而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刘羡朝夕耕作,也与自家的佃户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小梅口中唱的歌谣,便是他们因仰慕刘羡而作的。 由于刘羡昨日还在中暑,今日的午膳十分丰盛:里面切了两斤狗肉,一只蒸鸡,一盘醋芹,有一碗鲫鱼羹,再就是作为主食的八块粟面馒头。 刘羡也顾不上什么斯文,劳累只让他感到急切地饥饿,到树荫下摆开餐盘,他便狼吞虎咽起来,全然没有什么世家公子的吃相。 等一斤狗肉下了肚,刘羡吃个半饱,有些从容了,才有余力观察身边人的神态:两位好友整天无所事事,在暑气下有些昏昏欲睡了;新老师还没有动筷,正皱眉按着小腹,据他说这是老毛病;而送饭的小梅则在打量自己,她身材瘦小,眼神望向食盒时偶尔流露出羡慕。 刘羡反应过来,就问小梅道:“你饿吗?饿的话也吃一些。” 小梅被看穿了心思,红着脸摇头道:“这是公子的膳食,我不过是一个下人,哪里配呢?” 刘羡笑道:“什么样的饭菜,都是给人吃的,没有什么配不配,这么多菜,我们几人也吃不完,到最后都浪费了。” 小梅瞪大了眼睛注视刘羡。几个月的相处,她其实已和刘羡混熟了,但面对自家公子的善意,她还是很不可思议。因为在她家里,哪怕是父母一齐吃饭,也没有什么谦让,而这位公子却能够如此亲切地对待自己,不由让她想入非非,等刘羡再次叫她,她才红着脸反应过来,接过了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在嘴中反复咀嚼着。 看小梅如此郑重其事,刘羡不禁有些失笑,他等小梅咽进去后,笑问道:“怎么?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吗?” 小梅点点头,一五一十地道:“原本还有些存粮,够吃到明年播种。但我阿父说,如果今年风调雨顺还好,但现在这样旱,收成怕是好不了了,如不现在节省一些,明年就要挨饿。” “节省一些?有多节省?” “大概一个月吃七石。” 刘羡闻言,心情有些沉重。一般来说,一名成年人,一月就要吃一石半的粮食,他记得小梅家是七口之家,父母老人除外,还有三个儿女,孩子少吃些,最少也要吃十石粮。可小梅家一月却节省了三石,难怪小梅身躯瘦小,骨骼突出。他一时生出些哀怜之意来,身上的劳累仿佛微不足道了。 但回过头,刘羡看见李密蜡黄的面孔,这些繁杂的情绪,瞬间又被烦躁所取代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觉得自己在蹉跎时光,哪怕和石超等人去山林中打猎玩闹呢?他都觉得比在此处更有意义,因为至少那还有快乐可以追忆。 李密似乎察觉到刘羡的想法,睁开眼对刘羡一笑,继而端饮了一杯酒水,说道:“怀冲是用完膳了?” “是!”刘羡其实并没有吃饱,但他不太想与这位老师进行过多的言语交流,哪怕是一个字与两个字之间的区别,他宁愿选择一个字。而后话不多说,刘羡躺靠在树荫下闭目养神起来,原本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但现在他不歇息,下午就将寸步难行。 李密当然看出了刘羡的愤怒,他心想,调教了小主公这么久,大概也到了交心的时候。等到众人用完膳,小梅把东西都收拾回去。李密注视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徐徐坐到刘羡身边,慢条斯理地问道:“怀冲有想过自己的将来吗?” 刘羡睁开眼睛,对待这个突然的问题,他有些莫名奇妙,但也不能不回答,就如实说:“都说走一步,看三步,我想过自己二三十岁的将来。” “喔?”李密笑问道:“那时候在干什么?” 刘羡回答:“若不能进入三省台阁,我就想外放当一州刺史。” 李密手抚胡须道:“好志向,但我说的是将来,怀冲为什么只谈自己呢?” “先生什么意思?” “人的将来当然不只有志向,还有身边有什么朋友,组成了什么样的家庭,又战胜了什么样的敌手,达成了何等的心境。只有考量到了这些,未来的道路才会明晰。” 刘羡沉思少许,回答道:“这太复杂了,家庭、敌手、朋友,很多都是来自命运的安排,而不是人能够考虑的问题。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为我自己的人生负责罢了。” “这话不能说错,但是只能算是凡人的想法。真正的英雄,便能越过这层知见障,看透造化的种种运转轨迹,继而把握它,完成从此岸到彼岸的飞跃。” 李密将手指指向小梅来过的路,他问刘羡道:“怀冲能看见她的未来吗?” 刘羡一愣,一个农家女儿的命运能有多猜?无非是再等两年,嫁给一个农家子,继续劳苦终日,看天吃饭,丰年还好说,到了饥年说不得就要卖儿卖女。这些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可与以前不同的是,刘羡以前想象这些,只是一些空洞的文字,空白得只有寥寥几个人物的画作。但现在,他能够探知到这些想象的肌骨,他刚看见小梅吃饱时嘴角的喜悦,也能想象她哭泣时眼角的细纹,更熟知农人耕作之后肩胛与腰背间的酸痛,还有田地中的蚂蟥、毒蛇与荆棘。不知不觉间,他能用丰满的细节来编织农家百姓的命运了。 李密咳嗽着笑道:“如果你能看见,你就会知道,如何把他们的命运,与你捆绑在一起……” 看着刘羡疑惑的眼神,李密本想讲得更多。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胸腹的隐痛突然加剧,犹如千针扎入,一股热流升入喉头,令他俯身,张口,一滩鲜血瞬间呕出。 周围三人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他抬头看向刘羡,口中想说些嘱咐,但身体已没有力气,随着眼前的光明一闪而逝,他径直倒在了地上。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感谢书友20230923115610678、醉与罚、虎视长安的打赏~ (本章完) 第47章 上架感言 第47章 上架感言 十二点就到了上架的时候了,一时有些感慨。 作为我作者生涯的第二本作品,转型后的第一本作品,我对《晋庭汉裔》这本作品是寄予厚望的。在开书前,我用了大概半年时间来准备这本书,搜集资料,整理人物,拟定框架,现在看来,可能准备得还是不够多。但我对这本作品,也算得上付出了心血了。 写这本书的理由,我在开书前已经讲过了,这里就不再多说,而在这样一个节点,我相信大部分读者都看得出来,这本书的故事还有很长很长,可能故事进行到这里,还只有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在这个时候,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在这里只能感谢大家付出的耐心,等待,与支持。 这真的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本书。 在写作前,我的家人们其实都不看好我,我妈妈和我说,你还年轻,但写完这本书后,估计你就不年轻了,妈妈不想你吃苦,每天都跟一本书较劲,写完这本书,你就别写了。 我说不辛苦,我很喜欢写作,写作对我来说是人生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我常常感觉自己的灵魂中有许多躁动,通过写作,我的躁动就会被抚慰抹平,我和这个世界的很多矛盾,就像是融化在水里,只需要打开空白的文档,敲下第一个字,我的心情就会像大海一样平静,像夜月一样光明。很多原本我不安的事情,就化成了清澈的涟漪。 但人还是要吃饭的。 不管精神上多么快乐,人疯了也不会死,但是几天不吃饭就会饿死。所以想要长期写作,还是得多多考虑怎么吃饱饭,很俗气,但是是人类世界中最颠扑不破的真理。 所以这本书我有一个小目标,一定要写到精品。 我知道自己的题材和写法都有一个局限在,但我相信读者们能够宽容我到精品,我也自信,这本书写的是一个非常积极、光明、坦荡的故事。只要是喜欢大汉,喜欢英雄的人,也一定也会喜欢这个故事。后人扛起前人的旗帜,让它再一次飘扬在民族的名字里,让那些不甘失败的英灵们能够安息,让史册能够再一次改写评价,这是多么酷的一件事情,我相信每一个有民族情怀的人都会喜欢。 即使不成功,也算是我生涯中对我们民族源头的一次告白吧,我是怀抱着两千年来的感动而写的,哪怕头破血流也不会让人后悔。 更新的话,我知道日更四千在当下的起点不算多,但对我来说,真的是竭尽全力了,或许以后写顺了,可能会更新得快一些,但现在确实受能力所限,写作再快乐,你卡文的时候搜肠刮肚,也是照样要卡几个小时的。 不过既然是上架,我这三四天还是会尽量加更,也希望大家能够多多支持。 同时也再次感谢支持这本书的三个盟主:戈书、虎目石、晴洛是情弱。 也感谢自上本书来就一直支持我的许多朋友,特别鸣谢我的好兄弟阿紫,还有我的妈妈,他们都是帮助我写作下去的动力。 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我们一起走过。 十二点上架,可能稍有延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本章完) 第48章 斗富传说(4k,求首订) 第48章 斗富传说(4k,求首订) 李密的病情发作是如此之急,叫人猝不及防。 虽说刘羡看他脸色,早知道他有病,可观察李密日常行为举止无常,还以为不过是老人都有的一些小毛病,并不影响生活。却不料此时发作起来,竟然骇人地呕吐鲜血,昏迷不醒。 好在刘羡此前中暑,请来的大夫还留在家中,紧急给李密医治,堪堪抢救下来。 “这位先生肝病已急,伤及肺腑,只是现在发作而已。现在我给他下些茵陈蒿汤,短时间内没有大恙,但长远来看,不治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听到大夫说出如此话语,刘羡极为惊愕。 他和新老师感情不深,甚至还有些怨怼,但心里隐隐约约也感知到,这位空空山人一身清高贵气,又满腹经纶,可偏偏愿意时间来教导自己,身边既无家人随侍,还整日深居简出,恐怕也是蜀汉的旧臣,与自己家还渊源颇深。如今获知他还获得绝症,刘羡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叮嘱家仆们好好服侍。 李密一病,晚上的课程也没有了,这让刘羡悠闲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窗外月色正好,便一个人走到水渠旁吹风。 因为大旱的缘故,水渠的水位低浅,薄薄的一层,但多少还有些湿意,刘羡站在一株杨柳下,听到渠底的蛙叫声。他一时沉默,思考起这位新老师的话语与用意。 原本他相信老师的说辞,以为老人是受陈寿的邀请,来锻炼自己的故国隐士。但现在看来,大概不是。 “他快死了,却舍弃家人留在我身边,要么对我有很深的感情,要么对我有很大的期望。” 刘羡的思维很快就触摸到了问题核心,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有些茫然,因为这段相处下来,他对李密并没有形成深厚的情感,因为双方都不真诚。而且现在想来,老人的安排也颇为荒谬,他此前不见踪影,快病死了却来找自己,有什么用呢?他什么也不能见证。之所以这样做,无非只有一个可能: “他想弥补人生的一点遗憾,或是消弭过往的一些愧疚。” 这种想法让刘羡觉得有些残酷,当人面对遗憾的时候,自己束手无策,只能把希望交托到他人手里,那希望注定是虚无缥缈的,甚至是无可挽回的。而自己身上的负担已经够重了,要能背负母亲、家人、族人、朋友还有姻亲们前进,就时常茫然,如何还能再承担更多人的压力呢? “帮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我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么想着,刘羡决定回房去歇息,可下了这个决心后,他却有点难以入眠,脑中不时浮现李密的脸,他不断地呕血,向他讲述蜀汉亡国的种种遗憾,他听不进去。但不久,呕血的李密变成了母亲。失声痛哭的张希妙令刘羡受到极大的震动,他也跟着变得悲伤起来,想要流泪。 梦中,母亲说,她讨厌这人世,怨恨世上的所有人。她这么一说,刘羡也开始讨厌起人世来。在这种憎恶的情绪中,他反复想象着世上各种各样不合理的事情,渐渐怒不可遏。 当听到母亲说到那一夜成都大乱,她也被人杀了的时候。突然一群童声响彻耳边,在叫他“安乐公,亡国公”,抬眼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再低头,母亲不见了,是很多个瘦骨嶙峋的小梅在嘤嘤哭泣,刘羡愤怒地浑身发抖,终于激愤地说出: “好了,不要哭了!我来改变这一切!” “怎么改变!” “我要复国!” 梦中的他豪气冲天,又毫无征兆地说道。就在此时,他突然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外面传来了鸟鸣声。 刘羡掀开寒衾,用一只手抚摸额头,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梦中母亲哭泣的脸庞,依然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复国……”他闭上眼轻声呼唤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又软绵绵的悲伤袭遍全身,他觉得梦中的自己非常荒谬,说的话也毫无道理,但是却没有道理的想流泪。 复国,这是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词语,可不知什么时候,它竟然已经蕴含在梦中了。 “只是梦话而已……”他喃喃道,下了阁楼用了早膳,按照往常一样做了早课。引弓两刻钟,剑舞一刻钟,背书一刻钟。然后就扛起锄头和扁担,就往田亩里走去。 等到他习惯性地在田野里立定,才恍然想起来,今日没有李密在身旁,他其实可以偷懒,不再干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但看着自己忙活了半年,目前已经齐腰高的茂密庄稼,他还是有些不舍,思考了一阵后,就还是如往常般脱了上衫,先去水渠旁舀水,再挑着水桶到田野里灌溉。 悄无声息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小梅如往常一般来给他送饭,见只有刘羡一个人,就担忧问道:“听说老先生吐血了,他还好吗?没什么大碍吧?” 刘羡叹道:“有阿田他们照顾呢!郎中说了,短时间内没什么大碍。” 小梅听了很忧愁,小声道:“真的没事吗?我六岁时我阿翁也是呕血,只过了三天,他全身就僵了。” 刘羡知道那是一个很悲哀的画面,劝慰说:“吉人自有天相,很多事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而后又说,“今天你也没吃饱吧,欸,家里弄了三个人的菜,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多吃一些,吃不完的就带回家里吧。” 他本意也只是一般的同情而已,不料小梅听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刘羡手足无措,好半天才把她的眼泪劝住,又听她哭诉说:“公子这么好,我想起我阿姊了……” 原来,六年前何家老人病重,但当时恰逢大饥之年,家里连半个月的口粮都没有,哪里还有下葬的钱呢?小梅的父亲何成无奈,和家人商量后,便跑到洛阳的人市,把时年十一岁的大女儿卖给大户人家做奴,这才有钱把老人下葬,又有了一些口粮,硬熬过了这个难关。 虽然从此再也没有见面,但小梅依然很想念阿姊,对刘羡说:“当年家里没有粮,只能喝一点粥,我阿姊看我小,就带着我出去挖野菜,又下河摸了半天,抓到三条小桃鱼,这才煮了一碗汤给我吃……” 听着小梅的描述,刘羡点点头,称赞道:“她确实是位好阿姊。” 正说话间,田野的阡陌间传来一阵声响,刘羡非常熟悉,那是马蹄的声音。 他抬头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名锦衣少年正驾快马飞驰而来。那马身雄健如虎,奔走起来,连路过的石子都微微颤动,闯到刘羡面前止住时,简直像是一道气墙压过来,令刘羡气息都为之一滞。小梅更吓得躲在他身后,不敢与来者直视。 可等刘羡看清马上的少年,他随即露出笑容,往前两步笑道:“哈,溪奴,你哪里搞得好马?” 马上的少年翻身跳下,显出一身威武华丽的戎服,正是石超。几年下来,他体量拔高,也是一个身过七尺,腰佩长剑的英气少年了。他见面和刘羡一个撞胸,自豪道:“这是我六叔从代北弄来的鲜卑黑龙驹,我找他要来的,辟疾你看,威风不?”刘羡笑道:“何止威风,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也不过如此吧!” “一般一般,怎么敢和汗血马比!”听到好友夸赞,石超开怀大笑,而后他打量周遭,奇怪道:“怎么只有你一人,你那老师呢?” 在守孝结束后,拜师李密之前,刘羡常和石超到万安山中游猎,昼夜不停,好不快活。但在拜师后,刘羡躬耕田野,这种好时光也就一去不复返了。石超对此多有腹诽,以为这位空空山人是没事找事,因此也渐渐来东坞少了,这也是刘羡不喜李密的一大原因。现在也就是在打猎之后,石超大概会绕一段路,特意来看看刘羡,今天也不例外。 听说李密生了重病,卧床不起,石超哈哈一声,当即拍掌道:“我就说恶有恶报,那个老头整天一副苦脸,像人人都欠了他三刀债,活该上天收他。” 这话很不礼貌,听得小梅冷哼了一声,刘羡也很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好在石超当小梅不存在,直接把这个话题略了过去,又问道:“这么说,你现在是无事可做咯?” 刘羡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一时间谔谔道:“大概吧……” 石超一把拉过他,不满道:“什么叫大概,那老头不都两腿一蹬了?有谁管你?有空就是有空。” 刘羡问他:“你要干什么?不是才打猎回来吗?难道还要带我再去?” 石超道:“嗨,这不是我借的六叔的马吗?还要给他还回去,所以等会我要去他的私宅。你要是有空,我可以带你过去。” “去那里干什么?” “带你长长见识。”石超摸着身旁雄壮的黑龙驹,颇为自豪地谈笑道,“怎么?你没听说过石崇金谷园的名号吗?” “你是说梓泽的那个金谷园?”刘羡恍然。 “当然!” 要说洛阳这段时间最出名的两人,既不在文坛,也不在政坛,更不在军界,他们便是王恺与石崇。 这两人一位是已故文明皇后王元姬的弟弟,一位是乐陵郡公石苞的庶子,虽然出身高贵,却无甚大权,按理来说,本不应该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当一个富贵闲人便是了。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两位偏偏在富贵两字上斗出了样。 如何把生活过得奢侈,说起来简单,无非就是多钱罢了。但如何得赏心悦目,如何得特立独行,如何得耳目一新,就是一个大学问。最俗的方式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换成金的,整一个金碧辉煌,但一来这太不风雅,二来黄金无甚实际用处,三来也很难弄到这么多黄金,故而是最不切实际的做法。 最初是由谁开始斗富,现在已经是说不清的事了。但毫无疑问的是,两位当事人都乐在其中。等众人大概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时候,王恺公已经在用水来涮锅,石六郎则是烧蜡烛做饭。 后来王恺经商,自青州弄来了长达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可以围下整座洛阳城。石崇不甘示弱,从蜀地紧急调来了五十里长的锦绣步障,可以环绕整座万安山。 王恺别出心裁,又在并州买来了三十石赤石脂,将府中上下涂抹得朱正色明。石崇紧随其后,在湘南采购了五十石椒,磨成碎屑涂抹墙壁,周遭三里皆可闻香。 到现在,两位又开始飙上了牛车。 按理来说,牛车的速度是远不如马车的,可越是这样,越能看出斗富的底蕴。 王恺家的牛叫八百里,号称能一天一夜急奔八百里,而石崇家的牛则干脆叫宝赤菟,顾名思义,就是比当年吕布的坐骑赤菟还要珍奇。现在两家经常出游,旁人也不知他俩有何要务,莫名其妙就看见两车鞭牛狂奔,双方在大道上你追我赶,风驰电掣。往往一个加速转弯,行人只看到车影一晃而过,眼前就仅剩车尘了。 两人斗富的规模之大,内容之奇,就连身在东坞躬耕的刘羡也有所耳闻。他还听说最近石崇在京城东北二十七里处,也就邙山的金谷洞处,盘下了一千亩地,直接改建成别馆庄园,其中凿石穿水,挖湖开塘,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又被人称作梓泽。京畿内传说,这金谷园豪奢可比皇室,雅致犹有胜之。 刘羡本以为这是无知之人传的玩笑话。毕竟露富到如此地步,无论是做人做事,都没有道理可讲,石崇身为名门之后,按理不至于如此,故而也就一笑了之。不料今日听石超言语,倒不似虚言了。 去不去呢?刘羡有些犹豫,他的内心是倾向于不去更多一些的,毕竟李密如今病重,他就算不喜欢这位老师,也要顾全弟子的礼节。便说:“我不请自往,是否太过冒昧……” 石超不耐烦道:“有什么冒昧的,我是他侄子,你是我朋友,我带你去,不算什么外人。” 刘羡本想另找个理由婉拒,不料身后的小梅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道:“这位公子是出身石家吗?” 刘羡不明所以,但还是低首称是。小梅顿时激动起来,说道:“那公子能带我过去吗?我记得阿姊就是被卖到石家,我想看看她……” 被卖到石家?刘羡一愣,随即了然,石崇斗富如此,多买奴婢也是情理中事,只是不料如此之巧,竟买到自己家的佃户里了。 可石超显然不会让自己带小梅,刘羡想了片刻,心中便有了定计。他对小梅问:“你阿姊叫什么名字?” “何青。” “你去不方便。”刘羡捏了捏小梅的苦脸,安慰她道,“但我会找一找的,如果她过得不好,我就把她带回来。” 晚上会有加更,请大家多多投票,订阅,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49章 金谷园(5k,求首订) 第49章 金谷园(5k,求首订) 太康七年(公元286年),是西晋被称为“太康之治”的十年兴盛期中,默默无闻的一年。虽然李密说是今年河南大旱,可实际上,只要国家安定,官吏有常,百姓们想想办法,苦一苦自己,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 但当刘羡随石超骑马飞驰,远远看见金谷园的时候,还是难免为金谷园的奢华所震惊。与偃师周遭农人勉强度日的田野生活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番世界。 在金谷园外五里,刘羡就看到一条偌大的水渠,从北面穿凿而来,夹岸分别栽满了杨柳与银杏,招展的枝干与细密的绿叶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绿墙,只留下可供两车通行的道路。策入其间后,酷热顿时消散了,潺潺的流水声带来了清凉的水汽,身上只有碎羽般的光斑流动。抬头看,原来顶上有藤架结扎,青蛇般的藤蔓织成一片华盖,在烈日阳光下晶莹如碧玉。 “这是从大河引来的流水,才有了这金谷园奇景。”石超对刘羡笑道。 终于走出甬道,忽然耳目一新。映入刘羡眼帘的,是一湾红艳艳的荷塘,荷叶田田,荷亭亭,都在随风招摇,拥簇着远近共七座亭榭,一直蔓延到远方湖水不可见处,一座石桥与一座假山隔断了视线。 而荷塘之外,可见翠山竦峙,奇石林立,高台楼阁,宛如星斗罗布,疏落其中,各伴有小池流水,相互交错。几乎是百步一溪,两百步一湖,其间杂以修竹松柏,梓枫梧桐,还有数之不尽的鲜果树。眼下正开的就有茉莉、杜鹃、月季、凌霄、栀子,香幽远,令人遐思。 两人纵马一刻,终于来到了金谷园的主院。 主院是一片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的不规则建筑,十数座阁楼沿着山坡与山壁划成一道圆弧,圆弧正中心又是一处纳凉的亭堂,亭榭前也搭着架子,爬满了青藤,一群白鸽趴在上面,地上则坐着几只品种名贵的长毛蓝眼猫。刘羡看见堂前的石碑上刻着“乐以忘忧”四个字,然后环顾着来时的风景,一时无限感慨。 石超则手持马鞭,指着这山水笑道:“我六叔为了营造这片园林,了五千万钱,还有十万匹绢,几乎动用了京城一半的石匠,壮观吧!” 刘羡笑道:“确实壮观,哪怕没见过天子的西游园,我感觉两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石超颇以为傲,自吹自擂道:“我六叔造的时候,想得可是建一座古往今来的第一庄园,你说西游园,可是把他看浅了。” 刘羡听了颇为纳闷,如此的穷奢极欲,连皇帝都没有同样的享受,石崇莫非不害怕他人猜忌吗?他又是哪里弄来的钱,哪怕以石家开国元勋的家底,恐怕也弄不来如此多的财富,能建造这样一处庄园,恐怕比天子的内帑还富有了吧! 这时候,几名仆人已经迎了过来,给石超一行人服侍换衣。石超和仆人的首领对话道:“我六叔在家吗?” 仆人鞠躬说:“在,在,三公子是带了朋友回来?” “是,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朋友,刘羡刘怀冲,安乐公世子,鄄城公的佳婿,你跟六叔说一声,晚上添副碗筷。” “好,好,原来是贵客,大人听了,肯定是喜不自禁。” “那你们把这两匹马牵了,先去忙吧,为时尚早,我带我朋友四处转转。” “那晚膳了我们就叫公子一声。” “好!”交代完毕后,石超对刘羡招招手道,“来,我们多一起走走,这半年下来,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在一起散步了。” 刘羡负手颔首,跟在他后面,一并欣赏着这世间最豪奢的美景,说笑道:“也不用着急,等我成婚元服,大概就要进国子学了,到时候你我都有空得狠。” “时光荏苒啊,你也要成婚了。”石超看了一眼刘羡,一脸唏嘘感叹,“可我还是感到着急,如今海河晏清,连边疆的战事都少了,当年你我约好,说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可现在却越来越渺茫了。你说再过几年,我们是不是就彻底无用武之地了?” 刘羡确实也想过这种可能,他分析道:“战事这事情不好说,只要朝廷主战,那就怎么都有战事可打,大不了我们去经略西域嘛!但眼下我觉得忧心的是,等太子继位,朝堂辅臣为保安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确实无仗可打了。” 石超也赞同这个观点,他之所以丧气就是为此:“英雄无用武之地啊!若是早生三十年,我当与姜维、陆抗一较高下,眼下却只能望天兴叹!” “哈哈哈,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你也不要太悲观,从来没听说过,边疆能几十年没有战事的,你只要有耐心,总能等到大展拳脚的那天。” 两人说话间,上了一座两丈多高的楼台,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两人在这里驻足稍看。这座楼台的栏杆上雕满了芙蓉牡丹,云龙虎豹,还有兰芝椒的奇妙香味。楼台下,正是一汪池水,只是这里面没有荷,而是能看到上千条红鲤在里面游动,如同朱砂浸染,非常壮观。 刘羡对石超说:“还是别想那么远的事情,讲讲近一些的安排吧,你还比我大半岁,也快进国子学了吧。” 石超点点头,叹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按部就班呗。进国子学混混人脉,走走流程,熬一年,我家大人再点人脉,让中正品评一下,弄个高品,就可以安排个清职当当。再熬两年资历,就该琢磨着是入内还是外放了。” “有说弄个什么清职吗?” “我觉着到禁军里,当个殿中将军或者三部司马就不错。以后无论到关中还是邺城出镇,都比较方便。” 石超说了半天,反问刘羡道:“你呢?成婚后有什么规划?” 刘羡如实道:“也是先进国子学呗,不过你也知道,我家世不如你,大概很难弄个中朝清职,应该很早就被外放吧。到时候也不知是从县令还是从主簿做起,我已做好了慢慢爬的准备。希望到我四十岁的时候,能做到一州刺史,也就很不错了……” 两人又开始在园林中漫步,刘羡虽然不喜欢石崇的豪奢,但身处如此佳景之中,难免为其中的景色吸引。 石崇在金谷园中建有不少高楼,少则两三层,最高的则有五层,足以俯瞰整座金谷园。而在这楼台中间,他又创造性地命人绘画雕刻,可以看见三皇五帝、孔门十哲、商山四皓、建安七子等。这样的楼阁,又贴有金箔,映照着一早一晚太阳的光辉,若从邙山上往下眺望,定然是光芒四射,金碧辉煌。 刘羡看着这美景,一时有些想笑。想当年,多少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能够天下安定,九州一统。可如今在百年混战之后,自己和好友竟然在嫌弃世界太过和平,或许到手的东西,大家都学不会珍惜,而对于没有的事物,又渴望太甚吧! 很快,时间来到了傍晚,金谷园的家仆们按照约定来通知石超、刘羡用膳。用膳的地点就是在主院的正厅里。这座正厅极为开阔,但里面的装饰却不少:帷幕、屏风、席案、香台、坐垫挂剑……其中最显眼的还是摆放蜡烛的灯台,这些灯台都做成树一样的形态,蜡烛如一般点缀在铜枝上,仿佛一座座耀眼的火树,映照厅内一片光亮。 这是刘羡第一次看见石崇。 在一群打扮得枝招展的侍女中,他披发宽袍,赤脚盘踞,丝毫不讲礼节,竟是一副狷狂不羁的隐士打扮。但他样貌英俊,肤白如玉,虽然已是三十八岁的年纪,但身上的风流气质却显得他异常年轻。此刻他正闭目饮酒,身边的屏风后有一名女子正在吹笛,刘羡听得出来,她吹得是《今有人》,是根据屈原《九歌·山鬼》改出来的短乐府: “今有人,山之阿,被服薜荔布女萝。 既含睇,又宜笑,子恋慕予善窈窕。 乘赤豹,从文狸,辛夷车驾结桂旗。 被石兰,带杜衡,折芳拔荃遗所思。 处幽室,终不见,天路险艰独后来。 表独立,山之上,云何容容而在下。 杳冥冥,羌昼晦,东风飘飖神灵雨。 风瑟瑟,木萧萧,思念公子徒以忧。”这首乐府曲声清扬,但乐调幽怨,时而似潇潇雨歇,时而似月华照雪。作为“神解”阮咸的弟子,刘羡自然听得出来,吹奏之人做了轻微又极其巧妙的改编,使内容幽怨都不纠结,情重又显优雅,非深谙乐道不能如此。 正沉醉间,一曲吹罢,石崇睁开眼睛,目光扫视堂中,停留在刘羡身上,笑道:“世侄便是安乐公世子吧?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来,快入座!” 刘羡连忙行礼道:“晚辈也久仰世叔大名,此刻能够得见,实在荣幸之至。” 他入座后,石崇又亲切问道:“我听说溪奴今日带你到我园中一游,有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石超在一旁不满道:“六叔,你说得什么话,我领的朋友,怎会让他觉得不适?” “是有不适之处。”刘羡答道,“你今天骑着那匹黑龙驹,在前面一骑绝尘,我怎么都追不上,心里不适得很呢!” 这很明显是一句略带奉承的玩笑话,刘羡说罢,三人都哈哈大笑。石崇举起一杯酒,笑问道:“怎么,怀冲没有好马吗?” 刘羡还未回答,一旁的石超笑道:“六叔这是明知故问,我都没有黑龙驹这样的好马。” “等你真当了将军,我会送给你的。”石崇对侄子笑道,又转首面向刘羡说,“可惜啊,我的马厩里,黑龙驹只有一匹,不能再送他人,这样吧,我还有一匹千里雪,比黑龙驹差一些,但也是一匹千里马,送给怀冲如何?” 刘羡吃了一惊,推辞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世叔如此抬爱,我却无可回报,怎么敢接受呢?” “不要这么说,这不过是随手的小礼物而已。我听说你和溪奴自小相约,说将来要跃马疆场,没有一匹好马怎么行呢?我这也是为国储才,怀冲若心中感恩,将来就多多为国杀敌,护得一境平安吧。” 此话一出,刘羡顿时对石崇大为改观,他见石崇耗费如此巨资,打造了这样一副气派非凡的庄园,还以为他只懂享受纵欲,心中毫无家国正道。没想到此时的言语中,竟还有三四分家国情怀,刘羡也觉得自己有些以传闻取人了,这位以豪奢闻名的石六郎,能够与身为国舅的王恺斗富,肯定有他的一些过人之处。 “那小子就谢过世叔了。” “好!今天能够和世侄一见,也是我的一大幸事。”石崇举起酒杯,向刘羡身边的侍女严肃道:“阿青,给世侄倒酒。” 阿青?刘羡闻言一愣,眼前晃过小梅的话,连忙去打量身前的侍女。 这名叫阿青的侍女打扮极为华丽,鹅蛋似的俏脸上画着流行的晓霞妆,腮红氤氲,眉眼若水。很美貌,但看不清真容,刘羡也无法判断她是否就是何青。可刘羡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她斟酒的手有些打颤,含笑的眼角里难掩一丝紧张。 酒斟满了,阿青将酒盏高举过头,递至刘羡身前,柔声说:“请公子饮。” 刘羡本不喜饮酒,一来不喜欢酒味,觉得腥苦,二来觉得浪费粮食,但眼下他刚收了人家一样大礼,心中又有求于人,实在不好拒绝,略微犹豫后,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而后对石崇说:“小子酒量不好,若有出丑,还请世叔不要见笑。” “哪里哪里。”刘羡饮酒的同时,石崇也饮下一杯,而后又斟满酒,洒脱笑道,“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世侄来这金谷园里,最满意什么?” “满意……”刘羡沉思片刻,笑道:“大概是方才的曲子吧!我老师小阮公教我笛乐,至今已有七年了,可仍然达不到刚刚听到的水平,实在是令我羡慕。” “哦?”这一句话显然正中石崇痒处,他拍着大腿转头面向屏风,对里面的女子哈哈笑道,“绿珠,你听到没,音律神解小阮公的弟子,自称不如你呢!” 屏风内的女子温婉答道:“公子谬赞了,小阮公是九天明月,贱妾不过是绿草荧光,岂敢当之呢?” 刘羡答道:“实话实说而已。” “好个实话实说。”石崇极为高兴,再次对阿青命令道,“我和世侄再饮一杯。” 刘羡闻言,接过酒再饮。 这时石超有些不乐意了,他对刘羡道:“辟疾,你同我游猎往来数次,怎么不与我饮酒?来,你我再饮一杯!” 刘羡苦笑,只能接酒再饮。 刘羡平日不怎么喝酒,此时一连喝了三杯热酒,酒兴发散,有些晕乎乎的了。他扶着脑袋,听见石崇又道:“听说明年世侄大婚,定在什么时期啊?” “应该是在二月吧。” “二月……那时我要外去徐州一趟,看来不能参加世侄的大礼了,可惜,可惜。那我只好提前再祝世侄一杯了。” 听说还要喝酒,刘羡有些头疼,下意识得推辞道:“小子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恐怕赶不回家,还是多谢世叔好意了。” 他本以为石崇会再问候两句,两人推辞一番,这喝酒一事就过去了。 不料此时堂中一片沉默,沉默得有些让人发冷。 石崇忽然说:“阿青,你败了世侄的酒兴,知道是什么下场吧?” 什么下场?刘羡一愣,抬首去看身边的侍女,发现她满脸恐惧,浑身颤抖,想要求饶又害怕得什么都说不出,而泪水已如涌泉般流出来了。 刘羡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想出言劝阻,挣扎着站起来,可喝酒多了,身体不听使唤。 不料门口的一名侍卫已大步走来,那侍卫快步拔出腰间雪白的配剑,一手拎住侍女的头发,顶着后心一剑刺入,就如同划过纸张一般,嗤啦一声,剑尖透胸而出。 侍卫面不改色,利落地将尖刀抽回,汹涌的鲜血刹时从伤口处喷发而出,滴落在地上、桌上、杯盏上,刘羡的脸上、眼上,刘羡只觉得双眼一片血红。他试图擦拭眼睛,可眼前始终有一层血雾无法洗去。 他再低头看这位名叫阿青的侍女,她斜躺在地上,双唇微微张合,双目茫然无措,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向谁诉说。随着血流得越来越多,她很快死了。 刘羡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酒盏,酒水上正飘着殷红的血沫。 求票!求首订,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airky的5000点打赏、辕固初的1500点打赏、还有玉蛇俱焚的打赏~ (本章完) 第50章 绿珠(4k) 第50章 绿珠(4k) 强烈的血腥气令刘羡在一瞬间惊醒,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实在感到难以置信:仅仅是因为一杯酒,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吗?这侍女还这样年轻,看她的容貌,应该才二十出头,一样的年纪,怎么会就这样被摧折了呢? 他看着侍卫将阿青的尸体抱起来,像抱起一只折翼的鸟,将她拖出屋内的时候,尸体的双脚在地上留下两道骇人的血痕,似乎这就是她在世间最后的痕迹。浓郁的血腥味散播在屋中,即使是再重的香料也遮掩不下去。 刘羡打量周围的人,发现所有人的神情都是理所应当。 不只是杀人的侍卫,就是在一旁旁观的侍卫也神情冷漠,仿佛同伴只不过杀了一只老鼠。石崇在饮酒,面色温和地在饮酒,方才的一幕对他而言,只不过一道下酒菜,嘴角甚至咂摸出几分甜蜜的笑意。而他身前的侍女多在发抖,可眼中的神色竟然全是侥幸。就连石超也视若无睹,仿佛这是什么很寻常的小事。 刘羡从骨子里感到一阵发冷,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人们无动于衷?在阿青被杀的那一刻,他眼前一度浮现出很多人:母亲,小梅,朱浮,阿春,来福……他们时而出现在阿青无神的瞳孔,时而出现在阿青微弱的吐息,也出现在阿青雪白的肌肤、冰冷的手脚、身下的血泊…… 这些景象萦绕在他眼前,一度让他陷入迷幻的景象内,可到最后,这些杂念被冲刷而走,刘羡只剩下一种凝练的哀伤: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这位阿青姑娘,是不是小梅的阿姊…… 石崇又挑出身前的一名侍女,笑道:“阿兰,你去给世侄收拾一下,再劝他一杯。” 阿兰应了一声,趋步走到刘羡身前,为他收拾桌案上的血迹。阿兰司空见惯般擦拭完桌案,又贴身靠近,擦拭刘羡脸上的血迹,刘羡一阵窒息。而后她端起酒杯,打算倒出其中染血的酒水。刘羡制止道:“这里有那位阿青姑娘的血,不要倒了,我对不起她。”说罢,他拿过酒盏,仰头倾尽。 血的味道和温酒混合在一起,不仅涩口,更显酸苦。刘羡咽下之后,感觉有冤魂沿着苦涩浸入魂魄。他没有醉,反而更加清醒了,而后面朝石崇,直白问道: “世叔劝酒便是这样杀人的吗?” 刘羡没有掩饰任何言语中的不满,可石崇却安之若素,他举杯笑道: “世侄何必动怒呢?按照泰始律,以卑抗尊,是为逆罪,我身为主人,杀她合乎律法。而世侄如此不忿,莫非是看上了她不成?”石崇轻而易举地就推卸了责任,又逗乐道,“可惜,如果世侄早说一句,我把她送给你,又何尝不可呢?” 石崇这完全是信口胡言,刘羡这半年随李密学法,无论是《蜀科》还是《泰始律》,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按照《泰始律》,陵上僣贵谓之恶逆,无变斩击谓之贼,阿青根本毫无过错,而石崇犯下的才是贼行! 石崇倚仗的,无非是自曹魏开始就确立的“八议”制度,也就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只要犯人是皇亲国戚、皇帝的故旧、众望德高之人、才能卓越之人、功勋卓著之人、国家四品以上高官、勤奋劳作之人、前朝皇族后裔,只要没犯下大逆不道的谋反罪行,平日的些许违法之举,可以通过赎买、降职等方式免除罪责,甚至不予追究。 以这八个准则,石崇至少占了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五条。只要他不与士人为难,就算杀得血流成河,也根本无人追究。 刘羡此时已经有些如坐针毡了。他耳边突然响起父亲曾说的一句话:“刘备的子孙和贾充、石苞、王沈的子孙混在一起,也不怕别人笑话!”他以前不太理解,但现在却振聋发聩。 他决定早点结束这次宴席,快步离开,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刘羡对石崇问道:“世叔见笑了,但小子确实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世叔答应。” “什么事?贤侄但说无妨。” “我确实想向世叔要一个人。” “人?” “敢问世叔府上,可有一名名叫何青的侍女?我想带走她,无论什么代价,小子都愿意付出。” 话音刚落,府中的气氛便变得奇妙起来,众人面面相觑,虽不出声,但眼神间的促狭与玩笑却表现得分明:刘羡提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要求。 刘羡心中一沉,暗想:莫非何青已经死了?还是刚刚那个阿青,真的就是小梅的阿姊吗? 然而石崇的神情并不与众人相同,他并不像是玩笑,而是郑重其事地问道:“世侄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个名字的?” 刘羡回答说:“在下是受这位姑娘的妹妹委托,看看她的阿姊现在过得如何?” “喔?妹妹?”石崇看了一眼屏风内,又转首问道:“这何家小妹与你有何关系?莫非是你的侍妾?” 刘羡摇头道:“并无关系,她是一名普通农家女,与我只是普通的朋友罢了。” “哈?哈哈哈!”石崇仿佛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般,抖动着身子爆发出一阵狂笑,他说:“有趣有趣,世侄身为公爵世子,会和一位普通农家女为友?不怕污了别人清白?哈哈哈。” 面对这样的诘问,堂中的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连一旁的石超都脸色异样。而刘羡面色自若,他笑道:“我是先主刘玄德的子孙,并不在乎什么贵贱之别,也是小阮公的弟子,更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只要我正大光明,清清白白,朋友就是朋友,有什么可否认的呢?” 他又向石崇问道:“还请世叔告知,何姑娘是否身在贵府?无论是贵民贱民,猿禽鸟兽,世间万物,谁无五伦之情,亲人相思,乃是天生之德。如果何姑娘身在贵府,只要世叔能够成全,日后若有什么吩咐,刘羡定舍生忘死,倾力而为。” 这番话说得磊磊落落,掷地有声,旁人呼吸皆为之一滞。 石崇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他见刘羡如此诚恳镇定,自己再刁难下去,反而有失名士风采,便严肃道:“世侄别的要求都好说,但是这项要求恕难从命。” “为何?” “金谷园内珍宝虽多,但无可割舍的只有一个,就算拿皇位来换,我也不会让出她的。”说罢,石崇转首对一旁的屏风道,“绿珠,你也见一见刘公子吧。” “是。”屏风内的女子微微颔首,叹息道:“我也未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公子。” 说罢,绿珠缓步走出屏风。 刘羡只觉一道明亮的光线从入口处射入,仿佛一株雪莲突然绽开一般,一位身着梅纹百褶流仙裙的绝色女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略低着头,可难掩身上的绝代气质,向刘羡问候道: “贱妾金谷园绿珠,原名何青,见过公子。” 刘羡如今快要十五岁,虽然交游不算广泛,但身处京畿,隔壁就是胭脂蜂涌的铜驼街,自然见过不少美女。可却无一人能与眼前的女子相比,甚至可说是云泥之别。 这位绿珠姑娘大约十八九岁年纪,明眸皓齿,绛唇玉颜,如瀑的青丝结成惹人爱怜的同心髻,银钗点缀琼面,美貌仿佛神仙中人。但更令刘羡在意的是,她的眉眼间已不再有少女的春情与活力,而是有三分楚楚可怜,眼中的哀愁恰似粼粼波光不尽,纤细的娇躯好似扶风弱柳飘摇,手持的一只玉笛,更为她带来一丝说不尽的风流韵味。刘羡微微一愣,随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上下打量绿珠,没从上面看到半分小梅的影子,不禁问道:“姑娘当真是小梅的阿姊?” 绿珠猜出刘羡的疑惑,轻声解释道:“妾身十二岁就被大人卖到石府,时光荏苒,如今已有六年之久了,这些年妾身养尊处优,苦练仪态,自然不复当年神态。”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可刘羡望着身穿华衣,说话宁静斯文的绿珠,还是难免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恐怕就是元勋们家的大家闺秀,也没有这样让人心怯的气质吧。 不过他还是很快调整仪态,慎重地回答道:“抱歉,是在下以出身取人了。” “公子何必道歉?是妾身失礼了才是。” 说罢,她便又侧坐在石崇一旁,仿佛玉石做的玩偶一般等待主人训示。 石崇当众撩起绿珠的秀发,对刘羡笑道:“世侄,我把我的珍宝给你过目了,你如何评价?” 刘羡诚恳答道:“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这个回答石崇甚是满意,感叹道:“就是这个道理,有时候财宝易得,美人难得。韶颜易逝,芳华易老,我现在有绿珠这样的珍宝,便是不要这座金谷园,也有什么可惜的呢?所以我是绝不会把她交给你的。” 在看到绿珠容貌的第一眼,刘羡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了,但听到石崇将人比作物,还是难免咬牙切齿,他强忍下不满,问说道:“那请绿珠姑娘回家探亲一趟呢?” 石崇嗤笑一声,把选择权交给了绿珠,问道:“绿珠,你怎么看呢?” 绿珠淡淡说道:“我在十二岁那年,被阿父卖到此处,就已经心如死灰,纯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无家无亲的孤儿了。” 刘羡闻言沉默,他确实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但想到安乐公和自己的争吵,和对母亲的暴行,他又隐约有一种感同身受。 可刘羡仍不死心,因为他不相信,置身在一个侍女被当作玩物,可以如此随手杀死的血腥地狱里,她会不思念亲情。于是他又说道:“可我今日过来,小梅对我哭了一阵,她很想你。” 绿珠略有动容,但这一丝感伤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很快又掩盖过去了,说:“那就劳烦公子告诉她,我在这里很好。” “真的很好吗?” “我在这里锦衣玉食,遍身罗绮,还要如何呢?” 绿珠说道:“公子不懂得百姓的苦痛,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能够天天吃饱穿暖,不为明日而忧愁劳累,就很好很好了。” 这是实话,刘羡无可反驳。他在这一年里对此体会最深的,就是有些劳苦是无法想象的,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这种折磨。在这个过程中,他彻底理解了人为什么能舍生取义,因为有些生活是生不如死的,与其忍受人生漫长的折磨,不如短暂精彩的活过,然后轰轰烈烈地去死。 而石崇也正是看透了这点,才能如此在金谷园里玩弄凡人的性命。 刘羡微微闭上眼睛。尽管一再控制情绪,可他却越发为自己来到此地而感到愤怒。 这种愤怒让他突然明白了李密的苦心:只有真正体验过生活中的苦,才会对世上许多不公平的事情感到由衷的痛心,才能真正相信君子之道,拥有浩然之气,爱民之心。 他突然间下定决心,要与眼前的这些人渐行渐远。 宴席如常进行,一直持续到深夜,刘羡出来时,漫天的星斗正对他眨着眼睛,看来自己是真的是醉了。石超想劝刘羡在家里留宿过夜,却被刘羡婉拒了,他说家中老师生病,弟子还是要在身边陪护才对。 石崇按照之前自己的诺言,让仆人给刘羡迁来了千里雪,果然是一匹好马,浑身上下通体雪白不含杂色,而身躯四肢虬健如铁,刘羡很喜欢,但还是拒绝了,他说:“眼下我还没有一官半职,家中也没有足食的麦豆,有千里马也无用武之地,还是继续让世叔驯养吧,好歹不会饿了它。” 就这样,刘羡到马厩牵了自己的马,打算按来时的路回去,金谷园的侍女仆人在路上来来往往,看着他低声私语,刘羡有些哭笑不得。 正沉思之间,走到一个无人的拐角,忽然有一名侍女撞上了刘羡,借机把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刘羡一惊,他看那个侍女,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且急急忙忙已经离开了,不知有何用意。东西握在手上,好像是卷成一团的绢,他怕被人看见,连忙攥在手心。 等他出了金谷园,骑马走了大概五六里,见左右没人,才把攥了一手汗的绢给打开,用火把靠近了,看见上面写了数行娟秀的小字,读来竟是一首绝句: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 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诗词的下面,下署“绿珠”二字,又有一行文字道:“公子盛德,绿珠感怀。” 绢中还裹着一支银钗,正是绿珠头上佩戴的款式。 原来这丝绢是绿珠姑娘托人送来的。刘羡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欣慰,他明白过来,绿珠姑娘当然不是无情之人,她在堂前说的那些话,可能只是为了应付石崇,而看她诗中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够多多帮衬家中吧。 可想到在眼前死去的阿青,还有绿珠脸上冷淡的神情,刘羡心中又生出一些阴翳。他回望远处的金谷园,黑夜中,园林的灯火恰似天上星斗,可刘羡侧耳聆听,分明听到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声,那是幽魂在风中哀泣。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非常感谢梦想人飞行的盟主,这也是我上一本书的老盟主了。 同时感谢余生自渡的1000点打赏~ 晚上还有一更,盟主的一更先欠着吧。 (本章完) 第51章 再一次告别(4k,加更) 第51章 再一次告别(4k,加更) 第二天一早,李密醒了,他醒来的时候,窗外有一只朱鹮飞过,令他一个激灵,然后就开始咳嗽,痰中开始带有血丝。他冥冥间生出一种预感,自己的时间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要短,如果再继续待在这里,恐怕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最后的安排了。 “若我现在死掉,不知后世会怎么评价我。”在人前,李密怎么看都像个性放旷、飘逸潇洒的君子,可在这个时候,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非常阴郁,“我是否乃一个东奔西走,毫无作为,一心只想着自己仕途的小人?” “当然不能这么说。”李密随即自答道,“后人或许会说,这个人写得一手好文章,连皇帝看了都不禁落泪。” 但这都不是我想要的评价,李密在心中想。 可一个人的命运,既要考虑个人的奋斗,有时候也要依托于历史的进程。 诸葛丞相当年如果没有遇到昭烈皇帝,既不会有三顾茅庐、举国相托的美谈,也不会有古今第一贤相的美誉。自己想要当故国的忠臣,当时却没能与大将军一起殉死,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现在想要弥补,只能自己再创造一次机会,可时间快来不及了…… 故而当刘羡进屋来探望他的时候,李密决意不再隐瞒,对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怀冲,麻烦你给我准备一辆牛车。” “先生要车干什么?” “我病了,当然是叶落归根,回到家乡去。” “家乡……老师说的是巴蜀吗?” “你已经猜出来了……果然是聪慧的孩子,没错,我确实是巴蜀人,乡梓在犍为郡武阳县,距离成都大概一百里。” 李密挣扎着坐起来,刘羡连忙过去搀扶,轻拍背部帮助他喘气,良久,又听李密问他:“你还猜出来什么?” 刘羡如实说:“您是祖父的旧臣,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体,却还来找我,恐怕是和复国有关。” 李密闻言,一时愕然,随即苦笑道:“你连这都猜出来了……我还是真是自作聪明……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师不说,我自然不知。” 李密坦然说道:“我是李密,你听说过吗?” “老师是说,那个手写《陈情表》,被皇帝夸赞说‘士之有名,不虚然哉!’的李密吗?” “哈哈哈,那都是多早的事情……咳!咳!”听说刘羡早听过自己的名声,李密不禁有些好笑,可笑了两声后又开始咳嗽,好不容易才止住口,说道,“那你怎么看这篇文章?” 刘羡想了想,评价道:“诚意沛然,浑然天成,是当世第一流的好文章。老师单靠这一篇文章,就可以留名千古了。” 可李密听说,脸上的神情却并非自豪,而是一种苦涩,他说道:“过奖了,文章不过是文章而已,后世人之所以铭记一篇文章,多半是因为睹物思人。我在文章中的感情,虽说诚恳,但也寻常,是因为有了皇帝的诏令,才显得与众不同。所以怀冲,假使这篇文章能够留名千古,靠的也不是我,而是当今的皇帝。” 他对此闭上眼睛,一时陷入了遐想与沉思,而后突然问道:“怀冲,你怎么看当今的皇帝?” 常人品评皇帝,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举,但是此时只有李密和刘羡两人,刘羡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他径直说道:“当今天子平定四海,九州安康,当是有大功于天下。” “可他自恃功高,又极为好名,对权贵太过放纵,对百姓不闻不问。以致于郡县之间,官吏上下一心,收敛民财,贪墨横行,民不聊生,庶民几为釜底之材薪,待割之鱼肉,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刘羡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脑中想的是在金谷园中的所见所闻,他至今仍为石崇的所作所为感到匪夷所思。 “你说得很好。”李密叹说道,“但皇帝难道不知?你说得这些事情,他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想惹麻烦罢了。仅想稳住太子之位,他就要与齐王相持两年,最后弄得两败俱伤,一地鸡毛。而论权贵,现在满朝上下,哪里不是权贵?但凡皇帝处置一人,朝局之乱,就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了。” “能有多乱?” “桓灵两帝殷鉴不远,无非就是再来一次党锢之祸!啊,可现在真要党锢,那可要比桓灵时期还要酷烈十倍,非数十年不能解决。如果天子有一个好太子,或许他还会努力一番,可如今太子无能,他要整顿朝纲,根本无以为继,难道依靠辅臣吗?不可能的,所以皇帝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党锢之祸,是指一百多年前,汉桓帝、汉灵帝为掌控朝政而兴起的两次大狱。皇帝任用宦官、贬斥士大夫,兴起私学,令大量士人禁足在家不得任用。而士人则回应以强硬地政治反攻,相互结党品评,攻击朝政,直接导致朝廷威望尽失、底层失控。最后酿成席卷中原、河朔的黄巾之乱,汉灵帝不得不解除党锢,向士人集团认输。 李密说到这里,目光扫向刘羡,问道:“你知道我是如何辞官的吗?” 除了那篇文章外,李密此后担任的多是无名小官,刘羡如何得知?他微微摇头,只说“不知。” 李密追忆道:“皇帝当年征辟我时,对我温声细语,委任我去当温县令。温县,就是大晋的祖籍龙兴之地,我当时感恩戴德,还以为仕途通畅,就在温县改革吏治,保境安民,断除诸王的往来供给,打击县里的诸多门阀权贵。你猜结果如何?” “得罪了这么多人……老师怕是不得重用吧。” “哈!当然是不得重用!”李密显然早就看开了,拍榻笑答,“不过当时的我不这么想,我以为我治理的是帝乡所在,必有天子扶持啊!只要有天子重视,得罪多少人又有什么要紧呢?就一直坚持君子之道,当了十年的温县县令。” “十年……”刘羡为之瞠目结舌,他看史书良多,自然也知道史上不少的奇闻轶事,可其中能当十年县令的人,可谓是屈指可数,甚至比这两百年来日食的次数还少,自己的这位老师,当真算得上一位奇人了。 “等熬了十年,朝中终于压不住了,就让我去当汉中太守。可我的身体也垮了,所以我就打算推辞这个官职,回乡养老。但临行前,我想最后给天子进一点忠言,也算是了结我们十几年的君臣之义。” “恰好在践行的宴席上,天子在东堂要我作一首诗。”“按理来说,这时应该讲些吉利话,但我不会,我就对他说:‘人亦有言,有因有缘。官无中人,不如归田。明明在上,斯语岂然?’” 说到这里,李密顿了顿,对刘羡笑道,“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刘羡在一旁也听得不禁面露苦笑,这首诗完全是在当众讽刺皇帝,说他纵容权贵,用人不明,几乎可以套用大逆不道的罪名了。而天子能够饶他一命,说是宽宏大量倒也不错。 可讲完辞官的缘由,李密长出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总结:“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可身为皇帝,不能总是妥协。堂堂天子,如果一味宽仁,就会丧失威严,而一味严苛,则会丧失民心。可当今天子是上宽下苛,又后继无人,将来他身死以后,国家必然会陷入动乱。” “所以老师来找我,看有没有复国的希望?” 刘羡这话说出来,李密气息一滞,他看向这位相处半年多的小主公,发现他两眼放光,神情肃然。这让他难免生出一种欣喜: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在犹豫。” “犹豫什么?犹豫我不能成事吗?”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成事的希望都很渺茫,你已经很让我满意了。”李密笑了笑,随后严肃道,“我只是在想我的计划,它其实还并不成熟,很多事情的确定性还不够,它还需要等待。” “等待?” “对,等待。”李密点点头,脑海中想起了当年的诺言,“我活不过一年了,就算现在回去做准备,也非常草率。而当今天子还没有驾崩,即使将来发生大乱,可能席卷全国,也有可能像诸吕之乱那样,只祸及朝堂,而不涉及郡县。所以是否能够举事,该如何复国,还需要等待。” “等待多长时间?” “如果运气好,可能五六年就够了,可如果运气不佳,那就可能要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李密说起这个,慎重地注视着刘羡道:“这种事情,没有人能有把握。何况是我这种将死之人?所以我确实在犹豫。说白了,这种事情并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你。” “我?” “你是年轻人,拥有无限的可能。而我的计划或许太过保守,太过陈旧,不合时宜,甚至会让你付出无法忍受的代价,也可能让西川父老付出无法忍受的代价,无论出现了哪一种结果,我都将是历史的罪人,你能明白吗?” 李密的这几句话语里斩钉截铁,刘羡似乎听出了金铁之声,又隐约看到一阵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令他一度感到窒息:“明白……” 李密点点头,说:“所以我现在的想法变了,我决定让你自己来判断和决定,你如果觉得复国可行,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你觉得不可行,就当没有见过我,这也是我和承祚的约定。” 刘羡有些迟疑,他问道:“那老师原本的计划呢?” 李密道:“会有人在蜀中等你。怀冲你可以永远不见,但怀冲你要记得,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蜀中永远有人在等你。”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沉默了,李密这时笑了笑,对刘羡指着床榻下的一个木箱说:“你把箱子打开。” 刘羡不敢怠慢,连忙把箱子拖出来,而后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放着一些换洗的衣物,而衣物下盖着一匝书卷。刘羡把这匝书抬出来,而后很快被书封的名字吸引了:《诸葛亮集》。 李密笑道:“我平日教给你的治国之学,其实就来自于这套书。这是我私下里编的,你要收好,不到时候,不要让别人知道。这可是世上最全的一套《诸葛亮集》。当年承祚给当今天子献过一版,内容大概只有这套的三分之一。” 刘羡听了也笑了,原来像陈寿这样热衷仕途的人,也会对皇帝耍这样的心眼。同时他也清楚,这套书对李密、陈寿乃至对于所有的蜀汉旧臣来说,恐怕都具有非凡的意义,李密把这套书交到他手上,足可见其期望深厚。 但眼下他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要李密亲自解答,便问道:“可老师这半年来要我亲自耕种,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一直搞不明白。莫非就是为了让我吃苦吗?” 面对这个疑问,李密又是大笑,他笑过后,颤抖的手指紧握住刘羡的手,露出欣慰的表情道:“对,就是让你吃苦!” “啊?!” “怀冲,人生的艰难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何况是要做复国这样的大事?昭烈皇帝在死尸里装过死,高祖皇帝抱病也要去平定英布之乱,这些都是需要极端的忍耐力才能实现的。我必须要确信你能吃苦,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勾践卧薪尝胆,才能报灭国之仇!你明白吗!” “人生最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吃苦,不知道为什么而忍耐,用茫然的态度去度过一生,那样吃苦是没有尽头的。但想要取得非凡的成就,建立不朽的基业,你必须要有常人无可比拟的意志与胸怀,去战胜苦难,容纳苦难!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君子之道的真意!” 听到李密如此情真意切、振聋发聩地嘱托,刘羡不禁胸口一热,他回握住老师的手说:“老师的苦心,我全明白了……” 同时他又在心中想:世上愿意对当今天子如此发声的,又有几人呢? 面对这些无法偿还的期望和寄托,刘羡的胸中激扬不止,以致于差点流出泪来,但他牢记自己对母亲的誓言,赶紧侧过脸,用笑声把哭泣掩盖过去了。 三日后,李密身体稍稍好转,便佝偻着身子坐上了回乡的牛车。 刘羡护送他十里,直至到七里涧处,一路上杨柳依依,雨水霏霏,他终于与这位相识甚短的老师告别,这也是他们师徒两人生前的最后一面。 (逐日之卷完)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迟江秋的5000点打赏,书友20210910153722486的2000点打赏,以及赛博毒药的打赏~ (本章完) 第52章 元服与成婚(4k) 第52章 元服与成婚(4k) 太康八年(公元287年)正月,年满十五岁的刘羡正式元服。 对于当时的士人来说,元服礼大概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礼仪。因为这意味着一个人的成年,戴上了冠冕,从此就要独立自尊,要顶天立地、从头开始地做人。所谓华夏衣冠,衣冠不可分离,缺一不可为士。古人云,君子死,冠不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世子元服,安乐公府对这件事自然是极为重视。 刘瑶到周遭邻里都登门拜访了一通,不管是广武侯府还是归命侯府,都邀请他们来观礼,陈寿也是动用人脉,把还在京中活动的几名好友都拉了过来,再加上新上任的洛阳令满奋(满宠之孙),国子祭酒嵇绍(嵇康之子),总算让这次元服礼不至于太过寒酸。 元服的过程很传统,就是在家庙祠堂之前,立起列祖列宗的牌位。而后宾客入内,主人祭祀,然后对元服的少年进行三次加冠。 第一次加冠是加淄布冠,表示冠者自食其力,可参政知政; 第二次加冠是加皮弁,表示冠者粗通勇武,可保境安民; 第三次加冠是加爵弁,表示冠者深谙礼节,可祭祀祖先。 主持加冠的当然是陈寿,作为老师,他对这次元服礼极为重视,不仅穿上了多年不用的朱衣朝服,还在前夜对刘羡再三叮嘱:“不要怯,也不要骄,君子元服,重在中庸……” 但当刘羡拜倒在他身前,垂首等待自己加冠的时候,陈寿却发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有些怯,也有些急…… 好在他很快掩饰住了,极其欣慰地为刘羡系好了冠带,然后自豪地看着弟子站起来,向来宾们展示自己的仪态。 来宾们顿时响起一阵赞叹声。 “公子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国家又添了一位栋梁啊!”尚书郎王崇笑道。 “若是世叔(阮咸)能得见今日,也不知该有多高兴。”国子祭酒嵇绍也是和声细语。 “怪不得鄄城公急着招为女婿,如果是我,也急不可耐啊!”洛阳令满奋摸着肥胖的下巴,圆润的面孔显得极为喜庆。 “……” 这些人的赞美或许只是出于礼貌,但热闹欢喜的氛围是不假的。即使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这种热闹的氛围中,也难免会为生命茁壮成长的奇迹而感动。 而刘羡在这次元服礼中,也收获了感动。如今十五岁的他,身高七尺有余,面目沉静,双眉如刀,不含一丝稚气,确实当得起宾客们的夸赞。 而在旁人的祝福中,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自己漫长的童年终于过去了,接下来,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人,要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张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随后的宴席上,刘羡向来宾们一一致谢回礼,但在广武侯张华面前倒酒时,张华突然问道: “怀冲将在何时成亲?” 刘羡一愣,看着张华调笑的神情,他如实答道:“在二月初二。” “可惜,那时我有事不能参加”张华便举杯笑道,“就在这提前恭贺怀冲大喜了。” “岂敢岂敢……” 寒暄间,这句话一下敲醒了刘羡,他还没有彻底的独立。 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只有结婚成家了,才是真正的独立。 不过好在他离成婚也不远了,立马就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曹尚柔,阿萝,到底是怎样的姑娘呢?” 在元服礼结束后,他紧接着就在想: “她好看吗?贤惠吗?知书达理吗?” 这不由得他不想,虽说姻缘已定,可从始至终,都是由鄄城公和小阮公一手操办的,他还没有和这个姑娘见上一面。但借着元服的彩头,刘羡很快就要和她成亲。而在安乐公府里,已经专门打扫出了一进院落,作为迎娶新娘的新居。 …… 在他望着天空发呆的时候,郤安便会在一旁取笑说:“呀,辟疾,你也要会有读书出神的时候啊!” 刘羡对好友笑道:“我又不是草木,怎么会没有出神的时候呢?” “在想什么呢?”张固在一旁问道。 不用刘羡回答,郤安抢答说:“当然是在想他未过门的妻子。”然后抱怨说,“等他结了婚,就会把我们两个门客置之不理,抛之脑后了。” 这是句玩笑话,但张固没有幽默感,他驳斥郤安说:“稚奴,不要乱说这种话。辟疾是要做大事的人,将来绝对会出人头地的。” 由于身为主公的刘羡还没有一官半职,这两位年轻的门客还在安乐公府无所事事,他们每天陪伴在刘羡左右,命运已将三人深刻地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刘羡的婚期临近,他们也隐约感知到,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快到来了。 刘羡闻言大笑,他想起三人儿时一起到处游玩的记忆,便搂起两位同伴的肩膀,对他们立誓说:“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三人玩笑了一阵后,张固说:“辟疾的婚礼只剩十天了。” “是啊。”刘羡心里起伏不定。 “据说她是建春亭最美的姑娘。”郤安小声说着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 ………… 与此同时,在洛阳城的另一端,建春亭,鄄城公府。尚柔怎么也睡不着:“阿父,刘羡是个怎样的人呢?” “又来了。”鄄城公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转首看向她。这个相同的问题,也不知她前前后后到底问过多少次。 “是位品行优良的少年英才。”鄄城公每次所答,也就这么一句。这位以文才闻名的老人从不多言,免得那些无益的评价先入为主,反倒影响了女儿自己的判断。 曹尚柔人如其名,是位明媚阳光的女子,在后来,她以昭穆皇后的身份陪伴刘羡终老。而此刻,她还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她比刘羡小两个月,但发育得很好,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鹅蛋脸,一双清纯的杏眼,丰满水灵的嘴唇,确实是位少见的美人。 尚柔把自己的聪颖藏在了“天真无邪”里。她自幼就明白,聪明人老是把聪明挂在自己脸上是多么让人反感。所以,她是那么招人喜爱。 与刘羡的童年不同,尚柔的童年是非常受人宠爱的,正因为如此,她也知道如何去爱别人。婚事定下来时,母亲秦氏就拦着鄄城公说:“听说安乐公家教不好,你把阿萝嫁过去,不是害她吗?” 鄄城公曹志回答:“我看中的是刘怀冲这个人,阿萝是嫁给他,又是不是嫁给安乐公。” 父母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好问尚柔的意见,尚柔想想就说:“他和大人比起来如何?” 曹志笑道:“他才华十倍于我。” 尚柔就点头说:“那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 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过随着婚期的临近,鄄城公府也出现了一些意外。那就是鄄城公的身体变差了,冬日里屡屡气喘,莫名地开始畏寒,有时会甚至一睡六七个时辰不醒,这让鄄城公更加重视这次婚礼。 妻子对他抱怨说:“女儿养起来可真是伤心,养到最可爱的时候却不得不亲手送人。” 鄄城公看她烦乱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每每听到这样的牢骚,他都忍不住“扑哧”轻笑出声。妻子还义正词严地质问“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就显得愈发好笑了。 “你作为他的亲生父亲,难道不感到伤感吗?” “自然是伤感寂寞的。”鄄城公说。 这点毋庸否认,作为自己最小的女儿,曹志对尚柔投注了最大的关爱,十数年如一日。这颗掌上明珠要赠予他人,此种心境谁能比他更明了呢?但人是独立的,总是要分别的,自己再过个三四年,也会离开人世,把女儿托付给真正值得的人,才是对女儿最大的关爱。 故而他看得很透,对妻子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缘,我们自己尽了人事就可以了。” “婚礼的事——”前段时间,秦氏商量着想把婚礼办得风光一些,毕竟是从鄄城公府出嫁,可以邀来京中的很多权贵。但她费尽了口舌,鄄城公却怎么也不同意。 “不用费事。安乐公府虽说名义上与我们门当户对,但他们到底没融入这个圈子。我们把婚礼办得太风光,反而对阿萝以后不好。” 至于为什么不好,鄄城公没说透:如若太过隆重,反而会让安乐公府觉得自己是弱势的一方,不利于他们接纳新娘,也不利于夫妻之间的情感。鄄城公考虑的就是这样面面俱到。 “不过,倒可以在阿萝的嫁妆里存一笔钱。”鄄城公最后出了一个主意,“安乐公府连年被打压,家里恐怕不算富裕。以后怀冲要步入仕途,少不了要用钱的地方,我们可以先给阿萝,以后救急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说是一笔钱,但鄄城公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存金都拿了出来,整整一千枚马蹄金,三座箱子,藏匿在尚柔的四车嫁妆中间,却没有写进嫁妆目录里,可以说是尚柔的私房钱。这个数额,也相当于鄄城公府五年多来的积累,在洛阳最顶尖的权贵中,也是不可小觑的一笔钱。鄄城公把这事告诉尚柔时,叮嘱道:“切记,这笔金子,要在你夫君遭遇紧要关头时才拿出来使用。” 而尚柔歪着脑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成婚当日,刘羡天没亮就醒了,他按照往常的习惯般做起了功课,可实在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一转首就能看见院中停放的墨车,提醒着他今日是个极为重大的日子。 等到终于做完功课后,他勉强潜心静气。而此时,府里府外的人,早都为这次婚礼忙碌开了。 女方的嫁妆已经送过来,满满有十五箱之多,陪嫁的几个婢女已经连夜收拾好了婚床与婚房,一面打扫庭院,一面不断地上下打量刘羡。该请的客人们也都到得七七八八,刘羡则被大伯母费秀拉到屋里换上婚服,是一身极为宽大的皂边绛色婚袍,再走出房门,大家都是眼前一亮,如朱浮、来福、阿春等府中的老人们纷纷向他祝贺道: “这是哪里来的佳公子?” “能看见公子大婚,我死而无憾了。” “公子新婚,一定要长长久久啊。” 在大家热闹的祝福声中,刘羡的忐忑尽数消除了,他这时候不再感觉到有重担,反而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促使他相信自己能取得幸福,就这样,他踏上了迎亲之旅。 他是中午出发的,郤安和张固两人一左一右,稍稍落后于他,前面大概有二十名仆人在吹打撒,后面则跟着一辆载新娘的墨车,两辆装饰华丽的从车。 他们从城东走到城西,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见了鄄城公府。门口红艳艳的篝火已经点亮了,门檐下还高挂着八个大红灯笼,放出朦朦胧胧的光华。 “新郎驾到——”鄄城公府的小厮看见了,在门前高声叫道,那音调好似远方的狗吠。 而后,曹尚柔的手由他母亲搀着,静静地走了出来。她穿得是一身凤鸟图案的绛色婚裙,手持一只团扇,在众人前遮盖自己的容颜。但在两人相交错的一瞬间,他们都下意识地瞟向对方,眼神极短地撞上后,两人都慌忙分开了。 “好美的姑娘!”刘羡佯装目不斜视,实际上却一阵心悸,他想回头再看,又感觉自己有些失礼,好容易才硬生生忍住了。这时鄄城公走向前,对刘羡说了一些祝福和衷告,可刘羡脑中全是新娘的样貌,全然心不在焉,只是表面上连连称是。 而后他与岳丈一家拜别,骑着马带新娘回家。 周围的人都在对着刘羡一行人喧闹指点,可刘羡有些心不在焉,他感知的到,新娘的眼眸正在墨车的黑纱后注视着自己,一时间,他有些不敢放松,尽量挺直了胸膛,想保持着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但很快,他就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什么呀,这是要和自己共度终生的人,装个样子有什么用呢?真实的自己是遮掩不住的,幸福也不是靠体面得来的。 所以他又松弛下来,转首对墨车一笑,而后对着往来的过客频频挥手致意。 终于,一行人回到了安乐公府。新郎下马,新娘下车,两位新人并肩而立,到堂前一同沃盥洗手。而后坐到端坐主堂前,合牢而食,合卺而饮,也就是从此刻开始,夫妻二人正式结为一体,两人将同甘共苦,休戚与共。 接下来便是接待宾客、前辈、乡人、朋友,大家一起用餐。伙计们也都兴高采烈地找地方站着吃饭。 这之间,新娘新郎各自忙着给熟人敬酒,完全没有闲暇下来相互叙说的机会。 待到宴席结束,客人散尽,仆人们也识趣地退下后,整个堂屋里就只剩下刘羡、尚柔,以及堂中的一抹烛焰。 刘羡注视着这位曹操的曾孙女,开口说:“阿萝,今日开始,你我就是夫妻,但愿你我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尚柔看着刘羡,鹅蛋脸上布满了红霞,也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有些害羞,她细声应道:“小女子不才,愿与夫君白头偕老,共赴来世。” 看着新婚妻子的面容,刘羡的手有些发颤,他从怀中取出母亲留下的凤纹牡丹玉簪,轻轻抚过尚柔的青丝……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晚上会有一章加更。 同时感谢书友20200103142904597、书友20200227142152299、书友160609110746918、野猪王、满船清梦压星河hzl、把名字改成空想回收、书友20230923115610678、ttuuhsjq的打赏~ (本章完) 第53章 到国子学(4k,加更) 第53章 到国子学(4k,加更) 成婚之后,刘羡与妻子的生活非常和谐。 尚柔,或者说阿萝比想象中还要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每天一早,刘羡开始做功课时,阿萝便会悄悄为他准备盥洗的热水,换洗的衣裳。而当刘羡读完一些书,第二天再看,就会发现她将一切都整理得妥妥当当。 且阿萝毫无高门出生的大小姐气,或许是因为长相可爱,或许是因为人情练达,不过两三天,她便和府内上下的苍头侍女混熟了,所有人都很喜欢她,甚至包括安乐公刘恂,看到阿萝也会礼让几分。 “少夫人简直是夫人再世。” 当刘羡听到这个评价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和矜持的母亲相比,阿萝其实要活泼很多,大概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她似乎有燃烧不尽的活力与热情,远没有张希妙在世时的疲惫感。也因为年轻,阿萝有时候甚至会很冒昧,语出惊人。 有一天,她就突然问刘羡说:“夫君的志向是什么?” 刘羡当时正在抄写《涅槃经》,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光大家门呗。” 阿萝跟着就问:“夫君将来是公爵,还要光大家门,是准备复国吗?” 这话说得刘羡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然后他灵机一动,望向窗外,手指天空,悠悠说:“一震之威,乃至于此啊!” 这是当年曹刘煮酒论英雄的段子,身为魏武之后,阿萝自然是耳熟能详,她立刻笑盈盈地接道:“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夫妻二人都笑了起来. 阿萝往房内端了一壶果酒来,而后趴在桌案的一旁,看丈夫抄经,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那夫君以后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刘羡知道今天不好好回答,是不能让妻子满意了,只好放下笔,转首注视阿萝,认真答说道:“我目前的打算,就是希望能在三十岁前,当上一州刺史。” “刺史?”阿萝的眼睛显露出疑惑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刺史当然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高官,但在现在的朝廷里,刺史的地位却非常尴尬。 在原本的汉末体制中,刺史是一州体制中的最高军政长官,既掌握人事权,也掌握领兵权,与以后的州牧相比,只有官秩上的高低,而无本质的权力区别。 但在曹魏的历次改革中,刺史的的官秩虽然得到了提拔,凌驾于郡国守相之上,但是最重要的军事权却被拆分,落到军区都督、监镇手上。加上最近国家屡次拆分大州,又在地方设置藩王属国,导致刺史管辖的疆域和权力都进一步受限。 受这种种影响,在汉朝可以说是封疆大吏的刺史之位,到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单纯的行政职位了,导致许多士人宁愿去当藩王的属国官员,也不愿去当刺史。此时刘羡说自己想当刺史,毫无疑问是不符合当今士族潮流的。 刘羡对妻子解释说:“我毕竟身份敏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人猜忌。别的猜忌都还好,但要涉及到战争军事,难免不被人联想到谋反,所谓君子不处危墙之下,与其争那些害命的权位,不如先想着做一个单车刺史,多拉拢些人脉,以后想要继续往上爬,总会有机会的。” 阿萝想了想,觉得确实是个脚踏实地的选择,但还是有些不满:她希望丈夫能够更恢弘大气一些,像曾祖一样吞吐日月。故而低声说:“有些太小气了……” 刘羡闻言哈哈大笑,他现在有些领悟了,夫妻之间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不是你征服她,就是她征服你,总而言之绝不能被小看。 刘羡虽然碍于形势,有些话不能对妻子明言,但一些胸怀还是可以吐露的。所以他沉吟片刻,便化用当年楚庄王蛰伏的典故,吟出一首诗来: “天德悠且长,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几时,奄奄风吹烛。 嘉宾本难遇,壮志固难抒。一朝荡胸怀,奇鸟在峻阜!” 狭小的书房,清澈的声音。诗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震动了曹尚柔,攫住了她的心灵。 不知不觉,阿萝内心冒出了与丈夫一较高下的想法。 “他的才华十倍于我。”父亲鄄城公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她全身紧绷。 刘羡吟完诗歌,转首看向妻子,笑说道:“现在其实说刺史也太早了,还是想想进入国子学后的事情吧。” 成婚之后,紧接着就是入仕了。 士人入仕,在当下这个年代,说白了就是两种渠道: 一个是被后人所熟知的九品中正制,通过地方中正品评后确定乡品,而后上报朝廷,授予官职; 另一个则是沿用汉朝的察举制度,通过地方行政长官举荐后进行策试,通过后授予官职,并追加乡品。 可这并非是无代价的,两种入仕也都是有门槛的: 地方中正该通过什么了解士子?州郡长官又该通过什么来举荐士子? 他们不可能一一去了解所有人,所以就需要一个平台集中士子,然后一段时间来考察。 这个平台在州郡中或是郡学,或是长官府台,而放在全国政治中心的洛阳,毫无疑问就是太学了。 太学是自汉武帝以来就设立有的国家最高学府,专为国家储才,每年都会从中挑选才学优异者入宫为官。到了魏晋时期,这一制度仍被沿用。只是由于九品中正制的兴起,形势与以前略有不同。 在东汉时,太学仕官制度已成定制,每隔一年,天子便会令所有太学生(数量往往上万)进行一次射策,也就是考试。射策结果取前一百名,前四十名称为甲科,选为郎官,中间二十名称为乙科,选为太子舍人,最后四十名称为丙科,补文学掌故。 但到了曹魏初期,生灵涂炭,国家百废待兴,太学连人都招不满,也就顾不上什么射策不射策了。可谓是只要有人,就不缺官当。直到魏明帝晚年,这一情况才有所好转。但射策一事,也由于九品中正制的存在,变为纯粹的中正考察举荐了。 司马懿掌权后,出于制衡士族建立皇权的要求,又重新在太学恢复射策。但他也不敢太过打压士族,实行的是两种选拔并行的策略,有才能的人射策提拔,有门第的人走中正考察。 直到咸宁二年,当今天子下令,在太学之中另设国子学,算是正式在制度上确立了两种入仕途径: 官品在五品以上的士族子弟都可以入学国子学,只需元服以后,再待满一年,不需射策便能入仕; 而普通士人依旧入职太学,按照以前的规定射策,只是录取的人数大大减少,东汉能一年选中百人,而西晋仅一年三十人左右。 虽然安乐公府被京畿士族所排斥,但至少名义上是一品公爵。刘羡要入仕,自然也是进的国子学,只要在其间待满一年,便可以拿到中正的乡品,按部就班地入朝为官了。不过按理来说,安乐公府的出身必然会成为拖累,以刘羡想来,这一切也不会如料想的这么顺利…… 成婚一月后,也就是太康八年三月戊辰,刘羡向国子学投书求学。两日后,得到了国子祭酒嵇绍的回复,给了他一枚刻有名字的玉牒,下面还刻有“育才收贤”四字,有了它,刘羡便可以正式进入国子学了。 次日一早,刘羡身穿素色儒服,骑了马,背了一套经义,招呼上郤安、张固,踏上了太学之路。 太学位于洛阳城南,开阳门外两里。对于刘羡来说,则是策马两刻钟的事情。他从安乐公府出发,沿着建春街往西走一里,向南拐,再直行十里,热闹的南市大街就出现在眼前了。 三月已是暮春时节,正是一年间天气最舒适的时候,河畔草长,杂生树,群莺乱飞,南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闲人。 但与洛阳的西市、金市、马市等其余市场不同,南市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市侩气息。因为这里多有太学生活动,所以南市不是卖的是笔墨纸砚,就是开得茶水酒肆,还有手抄的书籍经义,文坛最新流传的诗集,偶尔再有一些果农在沿街叫卖毛桃、李子、桑葚,颇有一股惬意自在。 刘羡三人下了马,到一个小摊前买了三个撒了芝麻的肉馅胡饼,一面吃一面往南走,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南市中心:一座极为开阔的青石广场映入眼帘,百余辆马车呈数列停靠在其中,而在其正东面,一道四丈宽两丈高的四柱白石石门耸然而立,在其匾额刻写着古朴雄浑的四字篆书——“知本修身”。 在石门之下,往来的儒生们络绎不绝,大家大多年轻,而且面带微笑,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整个帝国的文化中心。 “这后面就是太学了。”刘羡在广场中央立定后,打量着来回穿行的人流,一时感慨万千,转首对两位好友笑道,“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常常路过这里,结果一转快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还没亲自进去过,时间过得真快。” 郤安回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担忧自己前程?” “当然不是,我是感叹人生真短。”刘羡仰望着石门上的大字,道,“但还是要大步向前。” 往前走,又是一大片青石广场,上面立着一片碑林,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熹平石经。 一百年前,大汉的鸿儒们为消除经学分歧,聚集一堂,刊定六经,经汉灵帝同意后,由一代文宗蔡邕亲自执笔,写下多达二十万字的经典,最后刊刻在石碑之上,供天下学子仰读。 此后历经洛阳大火、官渡之战、高平陵之变,洛阳的主人接连变了三轮,可这些石经仍在此处,甚至还能看到石碑上烈火熏烤与刀剑砍过的痕迹。 而在石经碑林之后,就是太学庞大的校舍群了。 如今的太学占地六十亩,有一百三十间校舍,九百间内室,容纳有三千多名太学生。而国子学则在太学内的最东北角,大概只占据了二十间校舍,一百间内室。 别看国子学占地虽少,可五脏俱全。太学有博士十九人,而国子学虽只有国子祭酒一人,博士一人,但却有十五名助教,足可见天子之重视。 而值得一提的是,刘羡走进来时,发现过往的学生骤然锐减,预计校舍内只有不到百人,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五品以上的官员就这么多,而进入国子学就相当于免试,几乎所有学生都能一年得官,一年一茬人走,人自然也多不到哪去。 张固、郤安要去太学进修,而刘羡则去找国子祭酒嵇绍报道。 嵇绍的屋子就在国子学最前面,刘羡到时,房门在大开着,可见一名中年儒士正在桌案前提笔抄书,姿势端正,模样古板,正是嵇绍。 刘羡敲了敲门。 嵇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笔停下来,说道:“是你啊,快进来。” 刘羡上前行礼道:“见过祭酒。” 两人确实也算是熟人,此前嵇绍看在阮咸的份上,参加过刘羡的元服礼与成婚礼。 “不要这么客气,你是我世叔小阮公的弟子,按辈分来说,我应该称你为弟,你应该称我为兄。” 不同于古板的外表,嵇绍的言语非常温和,甚至有心情和刘羡玩笑。 刘羡道:“祭酒玩笑了,晚辈岂敢与今之郤缺并称?” 今之郤缺是养父山涛给嵇绍的评价,指嵇绍和春秋时晋国上卿郤缺一样德才兼备。面对这句不痛不痒的马屁,嵇绍笑了笑,没有跟刘羡继续深究,而是取出了名册,用朱笔在刘羡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勾。 画完后,嵇绍把名册放回原处,再次说道:“并称不并称,本也是说不好的事情。我和世叔聊过,你的才学很好,放在这一届国子学里,肯定是名列前茅。” 听到嵇绍如此夸奖自己,刘羡自然是非常高兴,口头上还要推辞道:“祭酒过奖了。” 嵇绍笑着摆了摆手,说:“但你也不要自傲,现在的国子学,学风不振,哪怕是整个太学,值得称道的人也寥寥无几。但这并不是因为缺乏少年天才,而是他们在荒废时光,最后泯然众人,明白吗?” “明白,学生一定努力。”刘羡对国子学的学风也有所听闻,由于完全不担忧出路,所以不乏有学生报道之后,直接消失,第二年坐在家里就能拿到中正的品第。 嵇绍看他神色不似作伪,点点头道:“这里平日都是自学,没什么管教,有疑问可以去请教助教。不过以你的水平,在这国子学,其实也学不到太多东西。所以你来不来,我不做太多要求,但我和谢衡博士都有讲会,五日一小讲,十日一大讲,都在下午未时,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来听听。” “是,学生记下了。” “那你就在校舍转转吧,我就不留你了。” “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正当刘羡准备离去的时候,忽然又被嵇绍叫住,他说,“这一届国子学,公侯子弟极多,你要当心一些。”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没啥存稿了,再放两天恢复日更四千了,阿弥陀佛。 (本章完) 第54章 再与勋贵子弟相聚(4k) 第54章 再与勋贵子弟相聚(4k) “呦,这不是辟疾嘛!” 当刘羡踏入第三间校舍,当即便有人叫他,刘羡闻声望去,果然看见石超在向他招手。 刘羡见状,也笑着向他点点头。 在去过金谷园后,目睹了石崇非比寻常的暴行,以及石超司空见惯的冷淡后,刘羡对石超已有了一层隔膜,不能再恢复到此前亲密无间的关系。 故而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石超虽照常邀请刘羡游猎玩乐,但刘羡以准备元服、成婚为由,基本都婉拒了。 但石超性格粗犷,为人豪爽,到目前还未察觉到刘羡的疏远,仍旧如往常般对待刘羡。 他向刘羡走来,轻拍刘羡肩膀,笑道:“你最近新婚燕尔,我都不好打扰,怎样?新妇是悍妇还是佳人啊?” 石超的态度这样亲近,刘羡也不好太过冷漠,加上毕竟相交了这么多年,情谊还是在的,不禁玩笑回道:“你这话要让我夫人听到,你以后怕是进不了我家门。” “哈哈,这有何惧?大丈夫四海为家,你以前的豪气呢?” 一面说,石超拉着刘羡的胳膊,一面往室内走,而后朝自己原本的伙伴道:“来来来,看看谁来了?” 还有自己认识的?刘羡有些纳闷,跟着看过去后,他随即恍然:原来都是故人! 聚在石超原本座位旁,有五个青年,他们大多身穿儒服,峨冠博带。相较于以前,变化都很大,但面孔上都依稀留着过去的影子,刘羡很快认出了他们:从左到右依次是张韪、陈植、贾谧、荀绰、裴该。 好嘛,当年万安山游猎的少年里,可以说就差当年和自己比剑的王胄了。 先打招呼的是张韪,他满脸通红,举杯笑道:“辟疾,许久不见,一齐来饮一杯?” 刘羡脸上笑容一僵,他这才注意到,他们几人正在学舍中公然饮酒,旁边还放着几碟鱼脍、醋芹之类的下酒小菜。 作为国家最高学府,国子学本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寻常学生,恐怕都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看待国子学。但有一句话说的好,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距离。对于勋贵子弟来说,国子学触手可及,自然也算不上严肃。但刘羡却也没想到,在入学的第一日,就能得见石超一行在这里饮酒作乐。 这下刘羡算是知道,嵇绍说的学风不振是什么意思了。 面对递过来的酒杯,刘羡婉拒道:“此时尚是白日,醉酒有违观瞻,还是晚上再说吧。” 其余几人听罢,多笑道:“假正经。” 甚至还有人没认出刘羡来,贾谧此时半醒半醉,眼神迷离,他打量了刘羡半天,对旁人问道:“他是谁来着?” 刘羡主动回答道:“贾兄贵人多忘事,四年前,你曾赠了我一把昭武宝剑!” 贾谧皱起眉头,女子般的姣好面容露出令人心醉的神情,可他想了片刻,还是一无所获,摇头说:“欸,我送出去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哪能一一记得?” 刘羡哑然,陈植赶紧在一旁提醒说:“就是那个曾经和王虎头比剑,打赢他的那个安乐公世子,现在已经叫刘怀冲了。” “哦!”贾谧恍然大悟,拍着桌案笑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他又指着门外说,“王胄呢?王虎头不是还说,以后要跟他接着比吗?人呢?” 陈植笑道:“长渊又说笑了,王虎头去年不就拿了品状,已经去宫中当殿中宿卫了吗?” “嗨!扫兴!扫兴!”贾谧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对刘羡道:“你真不来一杯?” 刘羡还是微微摇首,本着好意劝谏道:“这里本是君子修身之地,所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而酒色却令人心昏,如此有违圣贤之道,还是注意些吧。” “哈,不料竟来了一位真君子!” 贾谧显然是喝醉了,起身靠过来打量刘羡,他的行为如此冒昧,以致于刘羡颇有些不知所措。 只见他贴到刘羡半尺的地方,审视刘羡的相貌,点点头说:“有副好皮囊。”回头又对同伴笑道:“可惜,却不懂得人生之乐!” 贾谧又斟满了一杯酒,饮了一口,又不知从哪里拾起一把纸扇,笑道:“如果君子之道有用,汉室哪里会亡?你应该早点懂得人生之乐。” 他慢慢地将右手放平,纸扇遮住面孔,左手置于膝上,朗朗唱起《西门行》来。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 “好!好!好!”旁边的几人都喝起彩来,贾谧本就美貌,此时饮酒高歌,衣袖渐渐如蝴蝶翻飞,竟当众跳起舞来,舞蹈轻飘,与他秀丽的容貌相称,更显贾谧潇洒不羁,风流倜傥。 而贾谧此时把纸扇一扔,眼神与刘羡一撞而过,越跳舞,他的歌声就越高。 “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 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 唱到这,贾谧的兴致也越来越高,他的心眼中显然已不包括刘羡,而是在校舍中央自娱自赏: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 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美丽的舞者,放肆的歌声,引得众人一齐叫好,掌声不断。 贾谧颇为自得,他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同辈的同伴从来不敢给他任何脸色。便连众多皇子,也要看在太子妃与齐王妃的脸面上让他三分。所以不管在何处,他都肆无忌惮,直白地表示自己的心意,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此时也是一样的,当他舞罢,又斟了一杯酒,递到刘羡面前,问道:“怀冲可有酒意?” 刘羡有些无语,他看得出来,按照对面的意思,今天是不喝不罢休了。 看样子,这位年轻的鲁郡公目空一切,自己要是得罪了他,将来的仕途恐怕寸步难行。喝几杯就喝几杯吧,总不至于刚入国子学,就与这些勋贵子弟们关系闹僵,日后在官场的日子还长着呢。 刘羡心里这么劝慰自己:和光同尘,和光同尘,何况连嵇绍都没有管,自己实在没有理由逞强。 这么暗念着,刘羡脸色不变,接过贾谧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后,刘羡亮起干净的酒盏,勋贵子弟们都叫起好来。 石超笑道:“辟疾,上次去过我六叔家后,酒量见涨啊!” 荀绰则说:“堂堂安乐公世子,哪有不善饮酒的道理?传闻当年老安乐公和文皇帝斗酒,不是平就是胜,就没有输过。” 裴该干脆在一旁起哄:“荀官奴说的什么话?莫非你以为长渊会输不成?” “……” 在众人的起哄下,刘羡只好又跟贾谧连干了四杯,佯装不敌,承认自己输给了贾谧。他一认输,众人都向贾谧祝贺,同时也对着刘羡嘻嘻哈哈,俨然已经把他接纳到自己的小团伙了。 走过这道程序,他们就在那儿继续相互喝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聊起天来。内容倒是很统一,就是一致在抱怨,在国子学简直是毫无所得。 身为汉末名儒荀爽的后代,荀绰却大着舌头批判国子学教育:“都过了多少年了,这些助教还在讲什么《尚书》、《诗经》,大谈什么仁义道德,值几钱?也不嫌过时。” 陈骞的孙子陈植也深感赞同,讥讽道:“确实,要是当年我祖父念及这些,哪还有今日的富贵呢?什么三皇五帝,什么三辞三让,都是些骗人的东西。” 这话大逆不道,但却不是凭空来的,张韪身为张华之子,对最近的文坛变动颇为熟稔,顿时明白这句话的指向,他低声问说:“你说的是……《汲冢纪年》?” “对啊!”裴该击了一掌,把身子微微前倾,颇为严肃地说道:“这书写的,可都是翻天覆地的东西!” 翻天覆地?刘羡本来在一旁无所事事,但此时听他们讨论着,竟然讨论起近几年神秘又有名的《汲冢纪年》来,不禁侧耳倾听。 他听陈寿提起过,说是在五年前,也就是在太康二年,有盗贼开挖了一所大墓,里面全是成捆成捆的竹片。盗贼把这些竹片都扔了,只捡了些墓中古董。后来有农民发现,这些竹片上大多有字,赶忙上报官府,结果官员愕然发现,这些竹片其实是先秦时期的竹简!且有好几十车! 消息又传到洛阳,当今天子立刻命令中书监荀勖与中书令和峤负责此事,足足费了两年时间,才把竹书上的文字用今文翻译出来。原来,这些竹简是魏国的史书,而且是自上古三皇五帝时期,一直记载到孟子活跃的魏襄王时期,足足有上千年历史! 要知道,自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和项羽焚毁咸阳后,除去秦朝官方的秦史和孔子编写的《春秋》外,其余战国诸雄的史书完全失传,以致于太史公司马迁要在民间收集传说,才能把《史记》的先秦部分编写下去,其中自然会有不少谬误。到后世已经证伪的就有《苏秦张仪列传》、《范雎蔡泽列传》。 相比之下,能在如今挖掘出一部完整的先秦史书,还是魏国的官史,简直是文坛的一大盛事,故而此书的名声在士人们口中广为传播。 可惜的是,据说其内容过于荒诞不经,朝廷只在中书省留了两套底本,并没有大肆传播,导致大部分人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影,就连陈寿也无缘拜见。 此次刘羡在这里听到有人提起,难免心生好奇,不禁问道:“难道你们见过真本?” “当然见过!”贾谧指着荀绰笑道:“毕竟负责此事的中书监,就是他家族长啊!” 荀绰对此显然也极为自得,他端着酒杯悠悠说道:“我还是亲自看着我阿翁一页页编出来的呢!” “竹书中到底写了什么?” “都是些上古不可外传的大事!”荀绰故作神秘道:“你知道尧舜禹禅让吧。” 刘羡点点头,这谁能不知?要说上古诸史之中,最令人神往的便是尧舜禹三帝禅让,他们不眷恋权力,为天下万民着想,相互退让帝位,这才有了渡过了席卷九州的洪灾,以及诸夏之后的团结。 不料荀绰此时斩钉截铁地道:“这些都是假的!” 假的?刘羡一怔,又听荀绰继续道:“竹书中说:‘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舜囚尧,复堰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 “这里面说得很清楚,尧舜的禅让,其实和现在没什么差别,舜帝不过是和宣皇帝和魏武帝一样,发动了一场政变,囚禁了尧帝,逼他禅位给自己而已!” 见刘羡哑然,荀绰非常得意,又跟着对其余人说:“你们知道伊尹流放太甲吧。” 这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伊尹是商朝帝师,辅佐商汤建立了商朝。而在商汤去世后,伊尹又辅佐了外丙、仲壬、太甲三代商王,可谓四朝元老,第一贤相。 按照史记记载,商王太甲继位后,不遵守祖训,任性妄为,不把伊尹放在眼里。伊尹便把太甲关在桐宫,耳提面命教导了太甲三年,直到太甲改过自新,伊尹就把他接回来,继续做商王。也算是帝相之间的一则美谈。 而此时荀绰道:“那也是假的!” “竹书中说:‘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七年,王潜出自桐,杀伊尹。’” “什么贤相良师,伊尹不过是一个篡位自立,最后又为王所杀的小人罢了!” 荀绰越说越高兴,接着又跟着说了些周朝时“共和行政”、“二王并立”的真相,无怪乎与前面的故事相同,就是把古时的种种贤政美谈,都说成是古人的权术争斗、蝇营狗苟。 最后他总结说:“孔孟之道,实在是欺世盗名,我看这《汲冢纪年》,才是真正的人间至理!以前经常有人大放厥词,说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简直是放屁!我们也是人,古人也是人,凭什么觉得现在人做烂事,以前人就做好事呢?无非是厚古薄今,想显得自己与众不同罢了。” 说罢,他洋洋自得,颇以为讲了一番人间至理,已然看穿了上下三千年的社会真实。 但这时候,刘羡问道:“那诸葛亮,姜维也是假的咯?” 此言一出,差点把荀绰呛住。诸葛亮、姜维就是几十年前的人物,见证过两者忠义的大有人在,就连皇帝也多加赞赏,他自然是不好否定的。 但看见同伴们投来的眼神,荀绰又觉得不能认输,干脆贬低道:“他们就是误信了孔孟之道,最后才身死国灭,大志难伸。如若真的识时务,明顺逆,莫非会缺少荣华富贵吗?大丈夫成就大事,就是要不择手段!现在谁输谁赢,莫非还不明显吗?”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高呼:“有理,有理!”又笑赞荀绰说:“官奴雄才!官奴雄才!” 刘羡没吭声,而是注视着这群觥筹交错的贵公子们,沉默着又饮了一杯酒,心中暗想道: “现在谁输谁赢,真的有了结果吗?”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晚上会有一章加更。 (本章完) 第55章 五石散之梦(加更) 第55章 五石散之梦(加更) 在国子学的前三天,刘羡深刻地领悟了什么叫荒废时光,学风不振。 第一日刘羡见到贾谧、石超等人,如前文所言,他们还只是在喝酒; 等第二日刘羡再到国子学,发现一行人又带了琴瑟胡笳,数名侍女,一面喝酒,一面弹唱,《艳歌行》中,侍女在校舍中翩翩起舞,恰似小阮公当年带着刘羡郊游取乐一般; 到了第三日上午,刘羡还是来了太学,打算下午听谢衡博士讲《五行志》。这群勋贵子弟也算是消停了点,既没有带酒,也没有侍女。但令刘羡惊奇的是,他们似乎是吃了什么奇物,明明没有喝酒,一个个却面色潮红,通体发热,到最后搞得宽衣解带,不成体统。 刘羡正在一旁纳闷,石超就招手说:“来,辟疾,你也过来服散!”然后就递给他一包粉末,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粉末,五颜六色的,黄的、红的、青的、白的、黑的都有。 然后他又听石超说:“这是当年何平叔(何晏)研发的五石散,不仅能治病强身,还能神明通觉,飘飘欲仙。修道之人都说,吞丹食药,践行辟谷,这是能长生成仙的法门啊!” 说罢,他又告诉刘羡服食的办法,说白了就是用热水一煎,搅拌均匀,趁热饮下。 刘羡拿着这包散,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去年和李密分别前,李密还专门和他说过五石散。说温县也曾流行过这种散石,结果是好坏参半,有服了觉得神志通明的,也有发狂害性的,像皇甫谧那样的神医,也因为服用五石散而性情大变,一度欲挥刃自杀。所以他特地嘱咐刘羡说,人贵在清醒自知,以己为重,千万不要碰这种东西。 当时李密说的时候,刘羡还以为五石散离自己很遥远,毕竟传说归传说,从小到大还从没亲眼见过。没想到成婚后不久,竟在太学里给撞见了。 石超见刘羡犹豫,还主动给他端来了一碗煮好的五石汤,也不容刘羡拒绝,就塞到他手里。 这下没得选了,看着手中这碗浑浊的药汤,刘羡眼睛一闭,仰头就灌了进去。 五石散的效果很明显,就像扑面而来的一记重拳,虎虎生风地砸进刘羡胃壁上。 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呢?刚入口时像热辣到极致的苦酒,入喉后便练成了一把铁砂般的钢刀,打在胃里,便是一阵蛟蛇化龙般的翻江倒海。 区区凡人哪能享得起这种福分?故而刘羡刚灌进去没多久,就弯腰“呕”的一声,连隔夜饭全吐出来了。 吐完之后,刘羡一阵天旋地转,踉踉跄跄了几下,两眼当即一黑,直接就昏倒在地上。 石超吓了一跳,当即派人把郤安、张固叫过来,把刘羡送回家去,什么下午的博士讲经,也都顾不上了。 再醒来时,刘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身旁的妻子正在给他擦汗,不由疑惑道:“怎么有三个阿萝?” 曹尚柔没好气道:“你再灌一碗寒食散,就能看见你阿母了!”而后又忍不住抱怨道:“你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第一次喝寒食散,一口就够了,他们竟然能眼睁睁看你喝完一碗!” 刘羡此时神智迟缓,只觉得身上一阵凉一阵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笑说道:“他们确实都是些狐朋狗友,不过这件事,倒也怪不到他们身上。” 曹尚柔轻拍一下他的脸,气愤道:“你清醒清醒,还给他们开脱?” “阿萝,我之前虽没喝过,又不是没听说过,正是我知道……才故意一口喝完的。” “你不要命啦!” “没办法……”刘羡拧了拧眉头,一面试图恢复对自己的身体的感知,一面说道,“要是喝了第一口,就免不了有第二口,第三口……我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那你就干脆一口喝完,吓他们一跳,以后也好躲过去了?”阿萝理解了刘羡的想法,一时间也消了气。可即使如此,她心中难免还是有些责怪,手里的湿巾对着刘羡的脑袋一顿乱搓,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 “也吓了我一跳。”刘羡苦笑说,“我确实也没想到,五石散劲头这么大……” “有多大?” “有四个阿萝了……” 阿萝闻言吓了一跳,手上连忙轻柔起来,擦洗一遍后,连忙又从膳房端来了一碗安神汤,问道:“是你喝还是我喂?” 刘羡看着眼前碗里的十来只麻雀,一时陷入沉思。 …… 不过实事求是的说,五石散虽令刘羡产生了大量的幻觉,但也确实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当他喝完安神汤后,再次就进入了睡眠。可在睡梦中,他却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一片四野茫茫的昏暗中,自己似乎脱离了肉身的局限,意识在虚空中不断地飘忽,明明好似一点烛火,可刘羡却有种随时将要爆发,能够照亮寰宇的充实。 似乎无限的宇宙,无限的远方,只需要一个“我”。 然后,刘羡开始在混沌中飘浮,不断地向前走,没有理由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个白点,而后渐渐放大,化作一块斑斓的光影,其中好似是他目前简短人生中经历的所有人和事,许多人的耳语与神情一一浮现其中,极为繁复与纷乱。但刘羡的神情极为沉静,他站在光影前,静静地等这一切掠过。 而后,光影化为镜子,在镜子前,他看到了自己。这是另一个自己,两者拥有同一个感知,同一个灵魂,只是在现在,两者在梦中面对面,相互审视。 他听见自己问: “你有什么烦恼?” 刘羡没有回答,但他立刻想起贾谧、石超等人,随后涌出一阵苦恼的情绪。 他当即听见自己回复道: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和他们厮混,挡得过一时,挡不过一世。” “有时候人生走捷径,就如同借债,眼下活得潇洒,以后却难以偿还。” “该去找些新的朋友,一些志同道合的,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 …… 等刘羡再次苏醒,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外面天色朦胧,还没有大亮。 此前的错觉已经散去了,刘羡能清晰地看见,阿萝正睡在他身边,一手搂着他。她轻柔的呼吸声,就像柳枝拂过他的脖颈,痒痒的。刘羡小心翼翼地把妻子的手挪开,而后披了衣服到庭院里吹风。 人醒了之后,梦中情形,依然历历在目。他在心中回想着那几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大亮了。 突然间,王七跑来找刘羡,气喘吁吁地说:“公子,外面有人找你。” “谁找我?”刘羡有些奇怪,虽然天亮了,但太阳尚未露头,显然还未到辰时。这个时候有人找自己,此前又没有打招呼,莫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是不是老师生了病,或是阮家遭了什么灾? 王七摇头道:“不认识,但是衣物极其华丽,好像是宫里来的。” “宫里来的?”刘羡一愣,也不敢怠慢,立刻就往厅里赶。 刚一进门,原本坐着的客人霍地立身而起,恭谨地施礼道:“在下始平王舍人歧盛,参见安乐公世子。” 歧盛?始平王?刘羡想了想,记起一年多前,自己曾在老师陈寿处见过。他应该叫司马玮,相比于同日来的两位皇子,他虽说口无遮拦,但也因此不拘小节,惹人亲近。不过两人应该只见过那一面,怎么会在时隔这么多年后,突然派舍人来见自己呢? 再去打量这位始平王府舍人歧盛,他比自己应该也就大个两三岁,虽说已在蓄须,但还是显得非常年轻。抿着一对刻薄的嘴唇,一双细长眼睛上下打探,有股非常精明的味道。 刘羡回礼道:“歧君客气了,我还是白衣之身,请坐。” 两人落座,刘羡就问道:“不知歧君有何事指教?” 歧盛则非常恭谨诚恳地俯首说道:“我这次来拜见世子,并非是指教什么,而是受了主上的命令来的。” “命令?” “准确地说,是天子的诏令。” 见刘羡一怔,歧盛紧跟着解释道:“世子不知,近几年来,天子非常关注诸位皇子的学业,以为一人难成学,成学重在友不在书,所以便下令太常府,每年从国子学中,挑选有真才实学的学生,到诸王府中做伴读。” “如此一来,皇子得到了好友,学生得到了门荫,可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而这些年世子先是守孝,又拜在名师门下,可以说是声名鹊起,太常府就把世子的名字报上去,选到我们始平王府上了。” 刘羡想到自己方才的梦,不由暗自遐想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刚在想后面怎么摆脱贾谧他们,现在就送来了一个现成的理由。” 他沉思片刻后,点头道:“我知道了,歧君过来,是邀我一起过去的吗?” 歧盛顿时起身,笑言道:“正是,诏令是昨天下的。本来按照惯例,还要下发到国子学后再来通知您,但殿下得知消息后,非常高兴,说世子是贵客,定要我今天就带世子过去。” “这样啊。”刘羡指着自己说道,“那歧君也看到了,我现在刚起不久,既没有梳洗,也没有用早膳,请歧君稍等片刻,我整理一番后,再随歧君过去。” “这我当然等得,世子请便就是。”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明天再加更一天,就开始咸鱼。 (本章完) 第56章 始平王伴读(求订阅) 第56章 始平王伴读(求订阅) 始平王府坐落在洛阳城的铜驼街西侧,距离皇宫阊阖门仅有不到两百步的距离。 虽然王府占地面积并不算大,也是与安乐公府相仿的四进院落,但一个是在城外,一个是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中,这两者价值就有天壤之别。 刘羡随着歧盛驾马赶到始平王府的时候,正好撞见朝中百官上朝,数百辆车驾停在阊阖门前面,一直排了近百丈,可谓蔚为壮观。 不过刘羡发现了非常有趣的一幕,虽然官僚排队的队伍很长,但是却没人敢停在始平王府门口,而是刻意空出一段来,也不知是何缘由。 他向歧盛提出疑惑后,歧盛甚是得意,他解释道:“世子不知,陛下生有多名皇子,活下来的也有九位。人一多,哪怕是手足至亲,也都有了区分。” “故而皇子分为两派,太子与南阳王年纪已长,又都是先皇后嫡子,他们自成一派,称为嫡派。而剩下的七名皇子,年纪相近,地位相仿,以后都是国家强藩,则又是一派,称为藩派。” “在藩派皇子之中,我们殿下年纪最长,威望最高,又受胞弟们亲近,自然也被陛下另眼相待,去年,殿下已经担任屯骑校尉,领三千禁军,很得人心。而大臣们在铜驼街前让路,这是在讨好殿下呢!” “是这样吗?”刘羡又问道,“那既然殿下已经出仕,又为何还需要伴读呢?” 歧盛说:“皇子又不比我们凡人,我们读书是为了仕途名利,殿下读书则为了修身治国,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也正是如此,才可见陛下对诸位皇子的重视啊!” 刘羡闻言,一笑了之。 抵达王府后,歧盛敲开门,随后带着刘羡入内。 出乎刘羡意料,始平王府的布置比他想象中要简朴。既没有什么莺莺燕燕的宫女,也没有什么奢华侈丽的装饰,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数十名身穿铁胄的甲士,他们挺立如松,目不斜视,可刘羡从他们眼前经过时,背后有一股凉意蹿过脊髓,如同刀锋贴着肌肤缓缓滑动。 刘羡想:“应该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 而再往里走,跨过朴素的正厅后,则是一座非常凌乱的庭院,里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刀枪弓矢,以及训练用的草包假人,看得出来,这里经常有人活动,并不是什么摆设。 在这庭院后的一座小屋,便是始平王司马玮的书房了。刘羡刚一进门,便听到有个人说:“噢,终于来了吗?” 说这话的人当然是始平王司马玮。 一年多不见,他身材越发高大威武,一眼看上去,整个人锐气十足,哪怕是身着便服,神情慵懒,其青春活力也如太阳般蓬勃四散,无法遮盖。 这一路走来,虽然还未见面,刘羡对司马玮的印象就已大有改观: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的癖好,但至少不是一位贪图享受的皇子。此刻听始平王的语气,也能感受到他的热情,似乎发自内心地把自己当做等候已久的贵客。故而刘羡也立刻拜礼道:“见过殿下。” 司马玮也低头示意说:“还记得一年前,我在陈府上见过你,相谈时间虽不长,可却非常愉快,此后一年里,这么长时间,却再没遇到过你一般有趣的人了,真是想念啊。” 按理来说,身为皇子与藩王,司马玮并不用回礼,但在仅有一面之缘的刘羡面前,他居然也低头回礼,当真让刘羡意想不到。他不由谦让说:“殿下过奖了,上次一面后,我也常常想起殿下,殿下之英武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当真?”司马玮摆了摆手,笑道,“我那天大放厥词,没说什么正经话,你不在心底嘲笑我,我就谢天谢地啦。” “所谓生也有涯,学也无涯,如此,人必有所不知。”刘羡称赞司马玮说,“圣人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是要人明白自省、慎独的道理。如此才能恪守本分,居其位,守其职。而殿下方才所言,正符合此道,可见将来一定辅国兴政,做国之栋梁。” 听完这些话,司马玮放声大笑,指着刘羡对歧盛说:“哈哈哈哈,歧盛,你听见没?这就是会读书,也会说话的人!刘老夫子若也是这个水平,我也不至于听不进去了。” 而后又转首对刘羡道:“那从此以后,还请怀冲多多指教了。” 这就算是正式确定了刘羡伴读的关系,刘羡也笑着落座。 不过刘羡刚刚那些话,确实也不全是客套话。这位始平王不止相貌英俊,身上还具有一股冷酷沉静之气,像冰冷的刀身,风骨凛然。既不试图隐藏自己的锋芒,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秉性,自然有一种冷彻的力量感。 这样的人,一旦确定了想要做什么事情,想必是摧枯拉朽,没有人能阻拦他的。 而司马玮的感触则完全相反。大概是由于出身安乐公府的缘故,刘羡并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英武,这不是说刘羡相貌平平,而是说他没有那种凛然锐气。但观看刘羡的谈吐,不卑不亢,似乎在谦和的外表下隐藏着坚定的自信。这种自信想必是由智慧和意志所结合决定的。 司马玮让家中的侍女上了一杯热茶,而后就聊说些日常来。 刘羡先问道:“说起来,陛下下令让我做殿下伴读,想必应该不只我一人吧!” 司马玮笑道:“确实不只你一人,除了你以外,还有故襄阳侯王濬的孙子王粹,不过我和他早就相识了。只因今日不是读书的日子,他和刘老夫子都没过来。” “刘老夫子?” “喔,就是陛下为我挑选的王傅,他全名刘颂,广陵人,是前汉广陵王刘胥之后,也是以前朝廷的廷尉,以善断刑法闻名,所以陛下让他当我的老师。” 原来是刘颂,刘羡听李密提起过,就问道:“是子雅公啊,我听说过!不过是说前些年,他去改任河内太守了吗?” “早就不是了!”司马玮叹道,“四年前他去守母丧,守孝结束后,恰好原本教我的刘毅公病重,陛下就把他调过来了。” “你是不知道,刘老夫子个子不高,脾气却极大!他每次来都朝我发火,说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不守礼仪,一整天一半的时间都在挨骂了,还说我学不进去。他这幅模样,我怎可能学得进去?” 刘羡在一旁听笑了,这确实是他上次认识的司马玮,什么埋怨都藏不住。 但作为刚来的伴读,他免不了要圆几句,以后也好和这些同僚相处,就说道:“子雅公作为王傅,当然不会只想殿下的学业,还要考虑到殿下的形象和将来,他这么做,也是一番苦心。” 司马玮显然听多了类似的话,完全没放到心里去,继续抱怨道:“说起来,陛下虽然给我找了伴读,但同时还让我兼着禁军的差事,每三四日就要操练一次,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闲事,往往十天里,能够专门读书的时候也就两三日。就为了这两三日,还让你们来回奔波,实在是小题大做!” 刘羡对此又劝诫道: “陛下为殿下找伴读,并不是指望殿下能在伴读时学到多少东西,而是希望三人成众,让殿下养成一些读书的习惯。殿下眼下兼着禁军的要职,可操练又如何影响读书呢?” “当年吕蒙作为吴军前线战将,与魏军鏖战,夙兴夜寐,命在旦夕,可仍然能卷不离手,挤出时间苦读,最后终成一代名将。而殿下眼下再忙,能忙过吕蒙吗?想要成就大事,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才是。” 刘羡说罢,司马玮沉吟少许,而后微微点头道:“怀冲说得有理。”但他随后就感慨道,“可说要成就大事,以后又有什么大事可成呢?”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刘羡身为敏感人士,当即闭上了嘴,没有吭声。 而歧盛在一旁旁听良久,此时他不再沉默,笑道:“殿下说的是什么话?您是皇子,本朝又不比前朝,宗室之厚待,可追比商周,殿下就算再不济,以后也要出镇一方,带兵数万。进可讨寇平乱,退可守境清平,多少生民都要仰您鼻息,怎么能在这自怨自艾呢?” 司马玮道:“出镇一方,算得了什么?如今国家平定,海河晏清,正是百年未有的大治之世,就算有百万兵马,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歧盛飞快地看了刘羡一眼,继续小声说:“出镇一方,确实算不上什么。但是世人皆知,这太子不能处置朝政,必要将国事托于他人。” “俗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到底有亲疏之分,如果将来朝政不交给殿下,而是其他的什么外人,然后再出了什么奸臣,那这百年难遇的太平盛世,不就岌岌可危了吗?” “殿下您身上肩负着千斤重担,就应该多加砥砺,奋勇亲士。此前安乐公世子说,殿下当做国之栋梁,方才又说,陛下对殿下有厚望,这不说明,殿下正是众望所归的周公、吕望吗?” 说罢,他转头对刘羡道:“您说是吧,世子。” 刘羡望着歧盛,良久一阵无语,他发现了: 朝中有没有奸臣不好说,但眼前确实就有一个。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晚上还有加更。 (本章完) 第57章 交友的困惑(4k,加更) 第57章 交友的困惑(4k,加更) 当很多年以后,刘羡回顾元服成婚后到入仕授官前的这段光阴,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因为对于当时的自己来说,他并没有什么太远大的目标,说白了,就是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新朋友,结果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遭遇的人群都令人失望。 源头是对过往朋友的祛魅。 他此前对于石超等人的好印象,其实说白了,都来自于贵公子们的慷慨。 毕竟在这个士族鼎盛的年头,县侯、郡公怎会小气于钱呢? 他们或许对于同样出身的好友会显得平等亲和,潇洒大气,但实际上,对于明显低过他们出身的凡人,贵公子们则怀有刻骨的淡漠。 他们不仅难以共情,甚至无法意识到,庶民和他们是同样一种生灵,他们的泪水不会比常人更咸,他们的鲜血不会比常人更艳,他们的骨头也不会比常人更铁。 等到大家各自拔刀,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他们才会幡然悔悟,欲哭无泪。 后来到了始平王府做伴读,刘羡起初也是怀有一定希望的。 司马玮确实是一个开善好施,能得人心的皇子。如若能以在王府伴读为媒介,结交一些有志于学的新人,则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但很可惜的是,第一次进入始平王府,他就感受到王府内难以遮掩的权斗气息: 在司马玮身边,已经结成了一个小派,他们以长史公孙宏与舍人歧盛为首,哪怕司马炎还没死,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为将来的权力斗争做准备了。 当然,这并没有好指责的,斗争就是这样你死我活,而有准备的人往往就是能胜过那些没准备的人。虽说刘羡起初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与世无争,但既然走入仕途,身不由己才是常态。 故而刘羡在听到前文中,那番歧盛对司马玮突如其来的激励,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掺和到党争的漩涡中,且不得不表态了: “殿下天纵英明,为宗室翘楚,社稷兴亡,系于一身,若朝中真有危难,能平危定难者,舍殿下其谁?” 说完这句话,刘羡就算是正式加入始平王一党了。 可说是加入了,实际上也没什么事。 毕竟当今天子司马炎还没死,司马玮又才十七岁,他连个正经的政敌都没有,能有什么动作呢?歧盛等人虽说弄得煞有介事,但其实能用的人很少,眼下能做的,无非就是多结交士人,为以后的斗争未雨绸缪罢了。 而在另一方面,始平王这个小党派虽小,但该有的毛病倒是一个不少。刘羡刚一加入,就立刻受到了老人排挤。 原来歧盛见刘羡和司马玮相谈甚欢,又博学多才,害怕自身的地位被刘羡取代。故而在拉刘羡入伙后,只当是烧了冷灶,什么都没说给他听,也什么都没让他干,私底下的联络沟通,更是一个没有。弄得刘羡成了一个单纯的伴读,也不知道逼他表态是何苦来哉。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刘羡和另一位伴读王粹打过照面,又和王傅刘颂熟识后,就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状态。 而在这种时候,刘羡就格外想念小阮公。 刘羡以前跟随小阮公的时候,虽然很感恩他的教导和善意,但发自内心地说,对他的言行还是有些不理解: 小阮公有这样一身好才学,为什么不愿投身官场,反而在山林中隐居自娱呢?就算在官场中难有升迁,但多少做一些利国利民的事情,也好过在竹榻上呼呼大睡吧。 但如今刘羡只是稍稍踏入仕途,就已经明白了小阮公的感受: 对于一个人来说,官场是一个大染缸,一旦踏入,就容易身不由己,别说做些什么有利于百姓的事情了,连想要洁身自好,都是难上加难。相比之下,隐居山林,寄情山水,虽然不能建立什么功业,至少也问心无愧吧。 想到这里,刘羡就给小阮公写信,谈论自己近日来的所见所闻,还有心中疑问。 他在信中主要提出了三个问题: 如果遇到不想结交的人,却不得不虚与委蛇,该如何与之相处,才能自持君子之道呢? 如果碰到草菅人命的事情,自己又没有能力阻止,该如何平衡,才能既不丧失良知,又不危害自身呢? 还有,要用什么办法,到什么地方,才能结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呢? 刘羡写完信后,专门去了一趟阮庄,托阮孚转交给小阮公。 说来也巧,刘羡如今担任始平王伴读,而小阮公就在始平郡担任太守。 始平郡就是以前关中的槐里、武功一带,与汉中、长安、陈仓相毗邻,刘羡一直想到那里看看。毕竟在读过史书后,他听过太多的相关传说:韩信暗度陈仓、冯异赤眉大战,马超奇袭曹操、诸葛亮秋风五丈原…… 这些传奇的篇章似乎与自己息息相关,可受于身份所限,自己不能离开京畿,竟一直无缘得见它们发生的土地与景色,这一直让刘羡倍感遗憾。 大概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在五月己卯,刘羡收到了小阮公的回信。 弟子来信,小阮公在信中显得很高兴。 他先是安抚了一番刘羡说,人生无所事事的阶段总是很多,就连你的曾祖刘备,也曾经感慨过髀肉复生,更别说高祖皇帝,一直到了四十多岁,还是秦朝的一个亭长。 这种阶段叫做蛰伏和积累,只要心中时刻牢记着志向,总会有发光发热的一天。 而后他话锋一转,开始谈及自己在始平当太守的生活。 即使当上太守,小阮公也一如既往,会抽出不少时间游山玩水,大览治下风光: 秦岭群山逶迤,一路壁立千仞,青松奇岩立雪,气势磅礴如鸿; 渭水汤汤茫茫,夹岸蒹葭苍苍,秋时候鸟纷飞,恰似大雪飞卷; 他还去过五丈原,当地留有古战场遗迹,登上过太白山,白云环绕山腰,俯视不见山底。 而这诸多景色中,最让小阮公印象深刻的,还是茂陵。 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寝,据说当年曾在这里看到过麒麟。但小阮公去的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座被荒草所覆盖的山丘罢了。在茂陵边陪葬的还有霍去病墓、卫青墓、李夫人墓等墓冢,一个王朝的辉煌记忆,泰半都在此处了。 小阮公亲手抚摸过霍去病墓前“马踏匈奴”的石刻,在信中感叹道:“兴亡秋草没,尤有麒麟纹。” 然后,他才回答了刘羡的三个问题。 对于第一个问题,小阮公说,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也是如此。 外人怎么说怎么做,是我们不能干预的,我们能决定的,只有自己做怎样的人。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光同尘,但你的身份,已经可以让你坚守原则,在原则之上,应付一番也无伤大雅,在原则之下,便可严词拒绝。 只要能做到表里如一,虽然不能得到他人亲近,但也不会被他人忌恨。对于第二个问题,小阮公斟酌说,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即使是孟子也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按理来说,如果自己穷困,救不了他人性命,本也没什么可羞耻的,但就怕时日渐长后,人渐渐麻木,把这种事情当做理所应当。 人只有时时审视自己,警惕这种现状,牢记这些惨事,以后才有改变的一日。 而说到最后一个问题,小阮公就放松了下来,他对刘羡感慨说,人生中知己难得,但朋友易得,只要敢于发声,善于发声,自然就会有朋友为你吸引,所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当年他们竹林七贤之所以能够相遇,老阮公那动人心魄又出乎意料的啸声,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在信的最后,小阮公祝福刘羡新婚,并且提醒他说:遇到困难的时候,解决不了也不要气馁,要学会放开和绕路,把拦路石变成垫脚石。而如果急于一时,反而会碰得头破血流。 静待时机,借力飞跃,这便是跃龙之道。 刘羡读罢,很是感动,眼前又浮现小阮公闲淡又洒脱的卧姿了,如果自己能做到像他那样看淡世事,或许现在的很多烦恼都不复存在了吧。 他把小阮公的建议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三个词:守中持正、立命不屈、发声求友。 前两条不过是人生准则,如何去做,可以以后在为人处世中慢慢领悟,但所谓的发声求友,就比较实际了。 该到哪里发声呢?该如何发声呢?刘羡想了一会儿,就和妻子阿萝商量这件事。 阿萝读过小阮公的信后,也很赞同小阮公的话,她和刘羡说:“夫君跟随小阮公多年,不是应该认识很多名士吗?现在名士们就是根据清谈来交友的,你根据小阮公的关系,去参加几个清谈会,不就成了吗?” 刘羡摇首道:“清谈到底是清谈,就算谈出来,也是误人误己,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参加。” “好好好,就你是真清高,大家都是假清高。” 阿萝有些没好气,又说:“那找我阿父的关系吧,他认识许多文坛名士,讲讲经学,总是有益无害吧。” 刘羡犹豫了片刻,还是摇首说:“这个不是不行,但还是过段时间吧,我现在连乡品都没有,直接找岳丈的关系,会被人背后戳骨头的。” 阿萝想想觉得也是,就说:“那要不就去太学参会呗,本朝虽然比不得汉朝,但太学里还是有很多英才的。” 刘羡苦笑道:“如果国子学不在太学,我早就天天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萝也被说得来脾气了,干脆叉着腰说:“照我看,那你就干脆效仿老阮公,到西市、马市、金市……反正找个人多的地方,然后仰天长啸,一吐你胸中英雄之气,说不得就能吸引天下英雄,来纷纷为你所用呢!” 说罢,也不管丈夫同意不同意,就把一脸愕然的刘羡推出门外,过了一会儿,张固、郤安两人也被阿萝赶了出来。三人在府前面面相觑,最后哑然失笑。 郤安拍了拍衣袖,笑道:“怎么还愣着,夫人不是说,要我们立刻上街,为公子寻觅当世豪杰吗?” 张固也笑道:“辟疾,怎么说,我们去马市比剑如何?” 刘羡叹着气:“还是找个酒肆,先点菜吧。” 点菜之语当然是玩笑话,不过相比于名士们的清谈,刘羡确实更喜欢街坊内的市井气,小人物的悲欢喜乐,虽然并不像士族们那样体面矜持,甚至有着难堪招恶的一面,但贵在直接真实,并不藏着掖着。 故而刘羡想,哪怕真的去结识几位鸡鸣狗盗,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于是他们一行人真就往马市走。 马市在安乐公府的北面,但没有直达的路,需要先往东绕道到东阳门,接着往北走到建春门,再拐而往东,走半里路,就是马市所在之地了。 马市是洛阳四市中最繁华的所在,也是人流最复杂的地方,刘羡还没有赶到建春门,往来的人流便已显得拥挤。原本可供四辆马车并排奔驰的驰道,如今仅留下一半的空白。 而明明已经是五月盛夏,可街边小贩还嫌不够热似的,叫卖声、吆喝声、砍价声,仍能够清晰地透过暑气,传到少年们的耳中。 再往前面走几步,建春门赫然在望,而延伸出来的街道上,商队、牛车、胡人、苍头、文士、奴隶,更是摩肩擦踵,川流不息。 面对着茫茫人群,郤安给自己扇着风,笑问刘羡道:“辟疾,你说在这些人里面,真的会有英雄吗?” 刘羡说:“英雄不问出身,不找找看,谁知道呢?” 正说话间,建春门传来一阵兵士的呵斥声,他们似乎在说:“让开,让开,让左仆射从这里过!” 伴随着人群的一阵骚动,在数名奴仆的护卫下,一辆装饰素雅的牛车从城门中缓步走出。 刘羡闻声望去,只见一名文士坐在车头,他身着一袭素色青裳,样貌清明俊秀,风姿安详文雅,处在闹市之中,却好似在山水间郊游,恍然如神人。就算是刘羡见惯了风流名士,此刻也不禁微微失神。 他是谁?刘羡心中刚刚生出疑问,便听到有人吆喝说:“是一世龙门!王夷甫!”然后周围的人群都跟着起哄过来,一起观摩名士风采。 原来是王衍!刘羡恍然。 如若如今文坛之中,谁风头最盛,毫无疑问就是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夷甫了,他自幼谈玄,可谓无双无对,当世没有一人能与他对辩谈玄,也是因为他提倡谈玄,谈玄才会大行其道,席卷文坛。若说石崇是洛阳首富,尚且还有一定的争议,但说王衍是文坛领袖,却是世所公认的。 只不过随小阮公学习了数年,见过了许多名士,但不知为何,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王衍。今天头一次见到,刘羡只能在心中感叹:关于他“瑶林琼树”、“风尘外物”的评价,真是名不虚传!光看外貌,就足以令人心生好感了。 正当他下意识想往前靠近,仔细打量士族领袖时。 大概是命运的指示吧,突然间,刘羡听到了啸声。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58章 倚门长啸的胡人(4k) 第58章 倚门长啸的胡人(4k) 这是刘羡有生以来,听到第二个人长啸。 第一个如此做的人当然是小阮公,他纵情于竹林山水之中,兴之所至,便放声长啸。他的啸声回荡在青山之上,白云之下,能令群猿随之高呼,百鸟继而杂鸣,林叶簌簌而落,山岚悠然而起,自有一股块垒横空的庄严肃穆。 而这一次刘羡听到的长啸,却与小阮公完全不同。 小阮公长啸之时,多是在寡人鲜迹的深远荆棘之地,啸声固然悠远,可听者寥寥,源头也是扎根于心头的忧愁。 可这一声长啸,却发生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周围人来人往,还有朝中第一流的名士出行,这样热闹的氛围,却压不住这一声长啸。 啸声先是尖锐地破空而起,既仿佛夏竹般节节攀升,又如同快刀切过薄纸,引得身旁众人纷纷侧目。 但发啸者毫不在意,他只是继续长啸,等到声音达到极高处,他的啸声开始回旋飘荡,仿佛大鹏展翅般肆意逍遥,时而上升,时而下沉,似乎并不在意尘世,一转眼间,就已飞扬到九万里之外,只剩下白云悠悠,不能再见丝毫踪迹。 好放肆的啸声! 这是刘羡的第一感想。 而他稍微缓神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本喧嚣的建春门,此时已经是静寂一片,拥挤的人群们都被这啸声挽留住了脚步,包括在牛车上的名士王衍,都忍不住起身四顾,去寻找啸声的主人。 在他们想来,敢于如此长啸的人,恐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 啸声的主人就在刘羡身边,更准确地说,就站在他西北边大概六尺的地方。而在看到发啸者的面孔后,所有人都为之一愣,而后哄笑着四散而走,只道看到了一场短暂的闹剧。 因为这是一位胡人,而且是一名看上去非常窘迫的胡人少年。 这少年高鼻深目,头发蓬松而微微发黄,白肤非常白皙,一看就是典型的西域羯胡。而他衣着破烂,最寻常的麻衣上满是尘垢泥土,还带有一堆开口的破洞。如果不是腰间配着一柄剑,手上还牵着一匹马,恐怕他和乞丐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也难怪大家退避三舍。 但面对大众投来的讽刺目光,这少年却似毫无感触,反而露出了笑容,似乎在回味自己方才的啸声。 而这个笑容阳光灿烂,一时令刘羡想到了儿时回忆,不禁微微失神。 在人潮已经恢复了流动之后,刘羡仍停在原地,他仔细打量着这位少年胡人,而后上前笑问道:“喂,小胡,你是鸡年出生的吗?” 这个招呼并不礼貌,听上去像是在取笑他方才的啸声似的。故而这位举止奇特的少年停下了笑容,他盯着刘羡,煞有介事地说:“如果我是鸡年出生,那公子应该就是蛇年人咯?” 郤安、张固有些茫然,刘羡则扑哧笑了。 这少年好灵敏的反应,竟这样反讽他嘴毒!看他样子,还比自己年轻。但身材却和自己差不了几寸,更重要的是,毫不露怯,气质极好。他越发觉得此人不同凡响。 “刚刚是我冒昧了,我是龙年人。但你方才的啸声,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叫出来的啊。” “的确如此。”少年人高傲地点点头,说道,“那你就应该猜我是虎年才对,世上也不是只有公鸡才叫得响亮。” “那你的意思,是比我大两岁咯?” “开玩笑!”少年人瞪大了眼睛,拍着自己身后的坐骑说:“没看到我身后的宝马吗?能够用这么一匹好马的人,一定是马年出生的吧!” 原来他比自己还小一岁,刘羡暗自好笑。但跟着看向少年人的坐骑时,他不由吃了一惊: 这确实是一匹好马!虽然已经几天没有打理过,马鬃上脏兮兮的,但只要靠近了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不可置疑的好马。 这匹马毛色很杂,身上有褐、赤、黄三色,偶尔交杂些许白色,看上去并不华丽。但马腿好似琵琶,有种强劲的张势;肩胛骨宽阔地张开;两条小腿宛如紧绷的麻绳,没有一丝赘肉。其站立的姿态,是俗称“鸡足”的那种轻快灵巧之态。 说实话,在刘羡见过的马中,恐怕只有石崇的黑龙驹能与其相媲美。 “好马!真是好马!小胡,这马可有名字?”刘羡流露出由衷的赞美来。 而少年则气愤道:“什么小胡!我叫阿符勒!哪有不问主人名字,先问马名的!你真没礼貌!” “抱歉,抱歉。”刘羡笑着赔礼道:“在下刘羡,今日有幸与兄台相见,不知如此骏马,可有美名啊?” 少年这才笑道:“好,看你这么有诚意,我就告诉你,这马名叫翻羽,才三岁,是我亲自养大的兄弟呢!”说到这,他微微停顿片刻,歪着头对刘羡道,“刘羡,我事先可要告诉你,别打什么歪脑筋,我这匹马是不卖的!” 刘羡看了看马,又看了看他:“我也没说要买啊!” 阿符勒道:“别想骗我,你的眼睛早就告诉我了,你一定想买!” “没有吧?” “你就是想买!”阿符勒跳脚道,“想买我的兄弟,我告诉你,得加钱!” “……” “一口价!一百金!不然我扭头就走!” “……” 旁边的郤安看不下去了,劝道:“欸欸欸,小兄弟,怎么还讹上了?我家公子看上去就这么像肥羊吗?”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阿符勒道,“看你们衣装也不便宜,总不能是来和我找消遣的吧!” 刘羡笑道:“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行不行?” “你倒是有眼光。”阿符勒点点头,拍拍刘羡的肩膀道,“那我便宜点卖你,八十金。” “你看我身上像有八十金吗?” “这已经是朋友价了!没得再商量!”山穷水尽下,阿符勒哀叹道,“苍天呐,英雄末路,我竟然被逼至此,想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应该也就是这个情形吧。” 虽然这位羯胡少年的一举一动都非常阳光,情感充沛到无法不让人心生好感,但刘羡听到这句话,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太幽默了:“你一个胡人,也自比韩信?”“当然!”阿符勒瞪大眼睛道,“说实话,要不是我现在被人抢了劫,三天没吃饭,又看你讲话和颜悦色的。这匹马,我三百金都不卖!谁跟你在这里婆婆妈妈?” “你干脆一点,买不买?不买我就找别人去了!马市就在旁边,这么好的马,我还怕没人买吗?” “买马的钱我确实没有。”听到这句话,阿符勒当真牵马就要走,而刘羡下一句是:“但请客的钱我还掏得起。” 阿符勒立马走回来,一脸阳光道:“我早就知道一家好店,眼馋了好久了!” 说罢,他就迈步在前面开路,走两步后,回头大声道:“还等什么呢?不是说请客吗?” 好没礼貌的胡人小子!但也着实有趣。刘羡对两位同伴一笑,随后就跟了上去。 马市对面是一整街的酒肆食铺,好吃的确实不少。而阿符勒选的这家店铺名叫“酣休垆”,意思是来的客人都会一醉方休。 阿符勒一坐定,真是毫不客气,直接连珠炮似的向伙计报了十几样菜名。什么羊肉汤饼、油酥豚皮、蜜水豆粥、牢丸汤、黄芥鱼脍、蒸羊羔、炙牛肝、葱白胡炮肉、野菌鸡子炖、胡椒狗肉羹……刘羡在一旁都要听木了,阿符勒还不觉得过瘾,又要了两壶粟米酒、一碗蜜枣。 报完之后,连伙计也觉得是玩笑,看着阿符勒道:“这一桌都摆不下,客人吃得完吗?” 阿符勒大手一挥,指着刘羡道:“有贵人请客你废什么话?吃不完我不会打包吗?” 好嘛,合着是连后面几顿都算上了。 见伙计的眼光看过来,刘羡从袖中掏出一串直百五铢,说:“你但做无妨,不够我再付。” “豪爽!”阿符勒伸出大拇指,夸赞道,“我阿符勒这一趟进京,倒霉了这么多天,今天总算是时来运转,遇到一位大善人了!” “哦?”刘羡也确实有些好奇,这位敢于在洛阳城闹市仰天长啸的小羯胡,到底来自于哪儿,是什么出身,“那你说说,你是从哪儿来的,遇到了什么倒霉事?” 伙计也是看出阿符勒真饿了,就这么会的功夫,先把油酥豚皮和胡饼端了上来,阿符勒当即就开始了狼吞虎咽,然后含糊不清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这可说来话长了……” 原来他是并州上党人,祖先是匈奴别部羌渠部落的后裔,原本在漠北游牧为生。 大概在两百多年前的时候,他的祖先跟随南匈奴单于南迁,辗转到了西河郡美稷一带。到他曾祖父的时候,曹操平定并州,把匈奴分为五部,他们家再次被迁移,这才到了上党定居,到现在也有六十多年了。 阿符勒的父亲是个匈奴小率,手下管着几百来号人,说起来,勉强算是个贵族,可近几年的日子却着实不好过。在汉地待了两百年后,这些胡人早已汉化,听汉语,着汉服,平日里男耕女织,和寻常汉人无异。但最近几年,并州连年天灾,要么是大旱无雨,要是夏日冰雹,就没有过什么好收成,部落里一度闹得要卖儿卖女,才把日子维持下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他父亲就纠合附近的几个部落小率,一起想了个主意,打算做起放牧养马的老本行,虽然收益不高,也至少也不会亏本。若是能再组一个商队,到洛阳或者邺城这样的大城市来高价卖出,低价买回一些中原的粟麦,那至少吃穿问题就解决了。 前年和去年,他们就这么试着到邺城行商,确实如计划所想,大赚了一笔。 族中老小极为高兴,就说,邺城虽然繁华,但还比不上洛阳,若是能到洛阳来卖马,说不得能多攒些钱,多买几亩地呢!因此就打算今年领着三百来匹马,专门来京畿看看。 恰好阿符勒快要十四,听说能见识洛阳的世界,就求着自己父亲,要和商队一起过来。他天生聪明伶俐,做事机警,深得其父喜爱,稍微说几句好话,自然就答应了。 说到这,轻易不悲伤的阿符勒也不禁长吁短叹,说道: “实在不该来的,我们当时过了河桥没多久,走入邙山山道,还以为京畿首善之地,治安一定良好,就放松了警惕,结果没想到,在山道上居然被山匪给劫了!” “在邙山被劫了?”刘羡大感震惊,邙山距离洛阳城也就三四十里,快马加鞭,半个时辰都用不上,在这里居然有山匪?类似的传闻,刘羡根本没听说过。 “对啊!”阿符勒喝了一口米酒,打着嗝道:“当时差不多酉时了,太阳要落山,天色一片昏黄,我们一行三十人急着赶路食宿,就闷着头往前走,结果前面的山林里突然跑下二十来人,手里拿着弩,先对着我们一顿乱射,我三叔当场就被射穿了脸,牙都蹦到我脸上了!” “我们胡人虽然经常打架,可哪里见过这么多血,当时全都吓傻了,完全不敢动弹,结果身后又来了十来人,也举着弩,说话跟嚼了针似的,让我们全都投降。” 听着阿符勒这么活灵活现的形容,刘羡不禁问道:“你投降了?” 阿符勒两眼一瞪,骂道:“傻子才投降!他杀了我三叔,眼都不眨一下,又怎么会留我们性命?无非是怕再来一轮箭,误杀了马罢了!” 喘了口气后,他又接着叙述道: “我想,翻羽是这群马里最值钱的千里马,只要我骑着马奔走,他们肯定不敢放箭,就算放箭,也不一定射得中我。所以我不等他们反应,一个人骑了翻羽就往前驾。” “哈哈,果然吓了他们一大跳!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我穿过去了!最后只能在后面骂和追,但他们哪里跑得过我兄弟?而且我五岁骑马,早就和马浑然一体了,溜了他们几个圈子,就逃出来啦!” 说到这,他显得有些洋洋得意,但随即神色又悲伤起来,夹了块鱼生,一面吃一面叹:“可最后就我一个人逃出来了,昨天我回去找叔伯同伴,那里除了些许血迹,连尸体都没找到。” 单论阿符勒说的话,其实非常荒诞不经,有土匪在京畿设伏杀人,简直是在说皇帝治国无方。但三人光看阿符勒的神情,听和他情感饱满的描述,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信。 刘羡对他非常同情,问道:“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是准备卖了这匹马就回乡吗?可就算卖了钱,你又遇到匪寇怎么办?还是我送你点盘缠,早点回乡去吧!” 在他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只有这一种选择。 不料阿符勒摇摇头道:“不行。” 他用一种极为严肃的神情道:“我们部中一共有四百六十七人,如今一天之内,有三十四名族人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甚至没有尸骨,我怎么能心安理得的一个人回去?我该怎么面对我的父亲,我剩下的族人?难道和他们说,我当了懦夫,一个人跑掉了吗?” 这也没什么丢人的,刘羡想。 但阿符勒显然是另一个想法,他仰望着天空,一时间流下了热泪。刘羡再次吃了一惊,方才他看这少年这么洒脱,还以为他是不会流泪的。但此时他流下泪来,并不显得软弱,而是显得坚强,因为他的神情极为坚毅,他对刘羡斩钉截铁地说: “我要找回我族人的尸骨,我要为他们报仇!” “不管背后是谁,我都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我的责任和负担!” 胡人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也悄然打动了刘羡,安乐公世子不禁扪心自问: 我是否也有同样的责任和负担呢?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2410181345651、希瓜的打赏~ (本章完) 第59章 给公主的礼物(4k) 第59章 给公主的礼物(4k) 胡人少年的志气固然令人感动,但是现实的难题却不会因此消失。 不管怎么说,阿符勒还是一个还没满十四岁的少年,而对手却是能在邙山堂皇设伏的势力。而且以刘羡判断,其中恐怕少不了有官方的背景,涉事的品级恐怕也不低,能够养几十个持弩的门客,家里最少也是个县侯,放在整座洛阳城中,也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而已。 双方的实力是如此悬殊,绝不是光靠意志就能解决的。 刘羡把自己的分析分享给阿符勒,然后问道:“你想要报仇,勇气固然可嘉,可光有勇气是不行的,有切实可行的计划吗?” 其实这话非常冒昧,两人才刚刚认识不久,此前还素昧平生,阿符勒就算有计划,又为什么要说给他听呢?但阿符勒却全似没有这般烦恼,非常自然地就接过刘羡的问题,回答道:“我早就想好了计划,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要查清楚匪寇的背景,不然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报仇也是笑话!” 说到这,阿符勒猛灌了一口豆粥,而后向三人卖起了关子:“你们猜,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了三天?” “不是为了卖马筹钱吗?”一旁的张固问道。 “当然不是!我说了,翻羽就是我的兄弟,之前只是开个玩笑,你若想买,没门!” 阿符勒转过头,又对刘羡笑道:“你这么聪明,总能猜到吧?” 他这样卖弄聪明,实在是不尊重人,哪怕张固脾气再好,此时都不禁红了脸,但随即为刘羡眼神制止,他略一沉吟,大概猜到胡人少年的想法,笑道:“你想从马市入手?” “对!”阿符勒拍掌道,“劫匪既然劫马,无非是两个用途,一是自用,二是卖钱。而我们这一批运的马,一共有三百一十九匹,有好有差,劫匪不可能全部自用,那剩下的马怎么办呢?只能是到马市卖钱!所以我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郤安问道:“可马市里的马成千上万,就算他们真来了,你能认出来?” “当然!我们出发时,为了防止马儿走失,全在马腹上做了记号,只要我不是瞎子傻子,怎么也能认出来!” 说话间,他目光扫向对面的马市,忽然呆住了,此时正好有马商赶着一群马入集,看上去和寻常商人没什么区别,但这位少年胡人的脸上却有各种悲欢喜怒交集,让人不禁诧异,人居然能有如此丰富的情感。 阿符勒先是大叫一声,说道:“就是他们!”而后抄起剑就往外赶。 但赶到一半他又折返回来,拿起没吃完的蒸羊羔,拼命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含糊地对着刘羡说话,张通和郤安都听得一头雾水。 刘羡猜出来他的话语,笑答道:“用不着道谢,你如果晚上无地居住,可以到安乐公府来,我家还是很欢迎客人的。” 阿符勒双眼一亮,双手抱拳,猛猛点头,羊羔吃完了,就又把胡炮肉端上,直接往门外一溜烟跑了,直把一旁的伙计看得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伙计又把眼神望向刘羡,似乎受到这胡人少年的影响,刘羡看上去也像个怪人了。 刘羡对同伴耸耸肩,而后向伙计笑道:“多少钱?漆盘就算在账上吧。” 从酣休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刘羡便按着原路往家里赶。回家之后,阿萝问他有没有遇到什么朋友,他笑而不答,只是让府里清扫出一间厢房。 但当晚阿符勒并没有来。 这是可以想见的,如果阿符勒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要去报仇雪恨,那他就是在一个人追查数十名马贼,这一路必然是凶险非常,必须慎之又慎,不可能说抽身就抽身,说入睡就入睡。 而且往更坏处想,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人半道发现,那结果自然是残忍的,不仅客死他乡,甚至可能剩不下一个全尸。 但刘羡还是坚持留下了这间厢房。 这不仅仅是因为要往好处想,而是他冥冥间有一种感觉,自己和这位激情洋溢的羯胡少年之间,一定存在着无法明言的奇妙缘分,在不远的将来和极远的将来,都会产生奇妙的碰撞。 第二天一早,刘羡照例去始平王府伴读。 今日王傅刘颂讲的是《汉书·食货志》,算是刘羡比较擅长的篇章,但刘羡心中还在想阿符勒的事情,颇有些心不在焉。 这引得刘老夫子在心中长吁短叹,非常痛惜。 王府的两名伴读里,王粹文采平平,为人木讷,不太招人喜欢,而刘羡则精通经史,又不好谈玄,极对这位老廷尉的胃口。 如今见他愣愣出神,刘颂还以为,好好的一颗读书苗子,也被始平王带坏了,堂上连着点了刘羡几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引得司马玮和王粹都在一旁暗暗发笑。 等到了晌午,刘颂总算是讲完了课,就一人郁郁寡欢地离开了。 刘羡与王粹本打算一齐告辞,谁知始平王大手一挥,把他们都拦了下来,说道:“不要急着走,留下来用午膳吧,我有件小事,想找你们商量商量。” 小事?刘羡不敢掉以轻心,在现在的他看来,天家没有小事,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一场朝局的动荡。 而且说是小事,司马玮的态度也非常慎重,他不止是让刘羡和王粹留下来一起用膳,舍人歧盛还有长史公孙弘也都入席,一并在一旁陪坐,神情严肃地似乎要讨论什么军国机密一般。 等酒菜都上齐了,司马玮郑重说道:“再过一旬,我家小妹就要过生辰了。你们说,我该送什么礼物为好?” 搞了半天,原来是给公主送礼?刘羡顿感啼笑皆非。 司马玮口中的小妹,乃是当今天子的第九女,颍川公主司马脩华,如今年方十一。 虽然年纪尚幼,但在京中却名气极大,原因无他,她是司马炎最宠爱的小女儿。 听说这位公主从小就生得玲珑可爱,等长到七八岁,更是仿若玉人,即使与纯白的西域和田玉相比,也不分轩轾。 而且她生性娇憨烂漫,颇有异象相随。据说有一次误入西游园中,撞上了园中豢养的猛虎,结果老虎沉睡酣然,竟不受其害,令天子颇为惊奇。加上后来天子连丧两子两女,就更加得到宠爱,即使有一次她误闯东堂朝会,竟也不受司马炎责怪。 不过对于刘羡而言,这些也只是朝臣们口口相传的传说,民间并没有人见过。 而且真要论绝色,颍川公主恐怕也比不上金谷园的绿珠姑娘,所以刘羡也就没往心里去。 只是没想到,今日在这始平王府,传说竟变得触手可及了。 一旁的王粹没有多思考,他想当然地说道:“这有何难?女子爱慕虚荣,本就是世上颠扑不破的真理,殿下就送些珍贵的珠宝首饰,公主还能不喜欢吗?” 此言一出,包括司马玮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顿感无语。 刘羡也不禁暗叹一口气:自己这位同僚未免太过天真了,竟还没明白送礼的性质。 果然,长史公孙宏立刻出面点破道:“弘远(王粹字)此话未免也太失礼了,公主贵为千金之躯,平日里收受的金银珠宝,何以等闲而论?就是估以千数,对公主而言,都不过寻常数字,更别说打动她了。” “如果在平时,送些珠宝也就罢了,可在这一日,诸位皇子都会赠礼。殿下身为皇子中的五兄,未来的宗室领袖,难免会与兄弟们进行比较,若不能令礼物别出心裁,眼前一亮,怎能体现出殿下的别具一格,念亲至深呢?” “若是办得差了,说不得还要影响陛下对殿下的印象,所以一定要慎重……” 王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送礼,行为背后居然隐藏着这样多的玄机。 “这份礼物,最好还能常常让大家看见,然后一下就想到殿下。礼物是什么样的形象,实际上也就变成了殿下在众人中是什么形象。弘远,我们要好好合计,一定要让这份礼物变得十全十美。” 公孙宏说得煞有介事,可刘羡听得却是心中冷笑,他早就看穿了这几位幕僚的本质,并且感到分外不齿: 说来说去,就算说出来,实际上也就是送一件礼物罢了,于治国无用,于民生也无用。 这些人,宁愿在讨好公主身上挖空心思,也不愿老老实实做些实事,将来能成什么气候?而且如此小气惯了,以后真的到了夺权的危急关头,又哪来胆子担当呢? 所以在这群人对礼物激烈争论的时候,刘羡在一旁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只等讨论结束了就告辞回府。 结果讨论了近半个时辰,还没有讨论出来一个统一意见。 司马玮听得久了,不免头昏脑涨,他挺身揉了揉太阳穴,眼睛下意识扫到刘羡,才想起他还没发表意见,于是干脆挥了挥手,令场上众人安静下来,再转首问道:“怀冲,你怎么不发言,对这件事又有何看法?” 还是没逃过去啊!见众人的眼神望过来,刘羡在心中暗自感慨。 虽然对歧盛等人不屑,但他对司马玮还是有好感的,既然问到他身上,他倒不介意往正道上出些主意。 刘羡淡淡道:“殿下,方才大家说了这么久,落脚无非在奇之一字上,但我方才在想,礼物真的一定要奇吗?” 司马玮问道:“哦?怀冲有何高见?” 刘羡身体微微前倾,叹道:“我以为,殿下应该在诚字上着手。” “诚字?怀冲不妨细说。” 刘羡解释道:“殿下听说过魏文帝(曹丕)与陈思王(曹植)争嗣的故事吗?” “当年河北初定,魏文世子之位不稳,就以吴质为谋主,寻求胜过曹植之法。” “一日魏武出征,魏文与陈思同时送别,陈思王出口成章,文采俨然,左右侧目,魏武大悦,魏文窘迫,而吴质耳语道:‘流涕可也’。到辞别时,魏文便哭泣而拜,满朝为之唏嘘,以为魏文帝文才或不及陈思王,但孝心诚明远胜,这才不再有易储之想。” “这次给公主送礼,诸位皇子定然是绞尽脑汁,殿下想要在奇之一字上胜出,不能说绝无可能,但也胜算极小。不妨就效仿魏文帝,从诚之一字上着手。礼物不必贵,但一定要是殿下亲手所得,最好还要辛苦一番,让大家都看得见。” “如此一来,殿下什么都不用说,公主就能感受到血缘之亲,耗费既少,又明扬殿下崇简之德,陛下和群臣看在眼里,也会赞扬殿下的辛苦用心。” 刘羡这一番话分析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歧盛等幕僚由于出身低微,眼光还停留在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刘羡出的主意却高屋建瓴,直接从全局的角度,点出“不争既争”。哪怕是三岁小孩也看得出来,刘羡的谋划才是真正的王道。 司马玮率先做出反应,他拊掌大笑道:“妙哉,妙哉!我得怀冲,真如鱼得水啊!” 这是当年刘备夸赞诸葛亮的话,没想到今天竟用在了自己身上,刘羡讪笑以对。 歧盛在一旁也不阴不阳地赞成道:“世子说得有理,但到底送何礼物,不妨说得更仔细些吧。”看得出来,他说这话并不情愿,对刘羡的提防反而更深了。 好在并不需要刘羡继续出风头,司马玮自己就拿定了主意,他道:“都点到这个地步,也不用多想了。这样吧,歧盛,你安排一趟,给我派十来名护卫,我明天就去万安山游猎,小妹喜欢宠物,我便亲手抓两只狐狸,再找只老虎,剥了皮做件披风,不怕她不高兴。” 这件事就这样算是定下来了,众人这才发现,讨论了半天,大家饭都没吃几口,菜也凉了。司马玮笑着让侍女再换上热酒新菜,一时宾客尽欢。 但刘羡分明感受到,此事之后,公孙宏、歧盛等人对自己更为疏远。 不过也好,刘羡想到,在王府做个孤臣,总强过掺和进什么莫名其妙的权斗。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也对这些人敬而远之,回到家中,反而愈发思念起有趣的阿符勒来。也不知这位消失的羯胡少年,是否已找到了自己的仇人。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60章 再遇阿符勒(4k) 第60章 再遇阿符勒(4k) 此后一连过了十来日,安乐公府都无事发生,就当众人都要遗忘这件事的时候,这天傍晚,有人敲响了安乐公府的门。 说是傍晚,可实际上天色已经全黑了,月亮升上东天,距离宵禁也就剩大概两刻钟。往常的这个时候,根本无人拜访,看门的王七都已铺好铺盖,打着哈欠准备入睡。 结果门口“咚咚咚”的几声,极为用力,像是河底有水鬼凿船似的。 王七赶忙披了衣服,打了灯笼出来看,结果吓了一大跳。 门前这个人不仅蓬头丐面,而且浑身似乎在烂泥坑滚过几圈,浑身都是泥污,身上还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血腥与腐烂味。他手里牵着一匹高大的杂色马,手上捧着一个染血的包裹,腰间配着一根铁条似的烂剑,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最可怕的是,这人仿佛还很自得,居然自信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问道:“刘羡是住这吗?” 这声音非常稚嫩,王七听出来他年龄不大,这才缓过神来,接着他又有些疑惑,问道:“请问你是……” “喔!”阿符勒说,“我是卖马的,我牵着的这匹马就是刘羡看上的,你跟他一说,他立刻就知道了。” “卖马的?”刘羡此时正在房中擦拭昭武剑,听到这句话,他不禁笑道,“这小子终于来了吗?” “说的是谁?”阿萝在一旁点香,听到此话,不禁抬首问道。 “就是我前面说的,那位非常特立独行,等了好几日的客人。” 说罢,刘羡当即封剑往外走,到门前去迎客,看到阿符勒这幅脏兮兮的模样,他哑然失笑,极为熟稔地问道:“阿符勒,你居然还活着啊!” 羯胡少年打量着刘羡的脸,“嗨,别说了,终于见到你了。”他也轻松地笑了,“你之前说的话,现在还算数吗?” “那天我说了很多话,你说的哪一句?” “当然是最后一句。”阿符勒装模作样地模仿起语气道:“我家还是很欢迎客人的。” 刘羡当时说得淡然自若,但经阿符勒一说,似乎就变得拿腔拿调的矫情一般,偏偏语气还挺像,包括王七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逗笑了。 “当然还算数。”刘羡让开路,对他笑道,“我家再怎么说,一间厢房还是有的。” “那可不够。” “什么不够?” 阿符勒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个有名望的人,你要有涵养,要做到宾至如归。” 又讹上我了?刘羡一阵好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直白得如同玩笑的索求,他仍然不感到反感,而是装作听不懂地问道:“什么叫宾至如归?” 阿符勒说:“当然还要有一顿饱饭,一桶热水,一套新衣裳!还有我兄弟的一桶麦豆!”说罢,他拍了拍身边的翻羽,翻羽马也通人性般,仰头一阵嘶鸣。 “好!好!好!你是会过日子的!”刘羡大笑着把他迎进来,同时吩咐王七说,“就按他说的办!王七,你去问一下朱浮,家里还剩多少麦豆,都给这匹马喂了。” 然后刘羡又让阿春去烧水做饭,自己则从衣橱里取了一套丝绸衣裳出来,给阿符勒做换洗的衣裳。 过了两刻钟,阿符勒已经清洗完毕,他穿了刘羡的衣物出来,让人不禁眼前一亮: 虽然此前看阿符勒,就觉得他样貌不凡,可此时真正打扮清爽后,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身材匀称,面容英武,特别是那双飞刀般的眉毛,将原本的深目衬托得锐利而有穿透性,似乎能一眼看透人心底似的。 不过他对丝绸颇有些不适,一面走一面抖肩揉腰,难受道:“你们这贵人的衣服真奇怪,穿着跟抹了鼻涕似的。” 刘羡坐在湖边,面前是已经摆好的饮食,对他笑骂说:“糟蹋东西!要不我给你换身麻的?” “不用不用!”羯胡少年连忙到桌案前坐好,正色道:“我先习惯习惯,要不了十年,我就整一百匹锦绣绸缎,眼下不过是还还在蛰伏,等待蜕变。” 说的时候,他还挺有副模样,但一开始用膳,顿时又变成饿鬼投胎,刘羡给他准备了三张胡饼,一碗鸡汤,一碗火腿蛋羹,风卷残云般便扫没了,刘羡都怀疑他有没有嚼过。 可阿符勒还是一副没吃饱的德性,舔了一遍碗,才意犹未尽地问道:“才五分饱,还有吃的吗?” “就剩馒头了,你不嫌弃倒是管够。” “管够就行!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又不挑食,给我来上五个!” 过了一会,馒头又端上来了,阿符勒这回吃得慢了点,刘羡这才有了机会,问他这几天的经历: “你去马市那边追踪,可有什么结果?” 阿符勒哽了一下,连忙喝了杯水缓缓,而后道:“有结果,那天我看到有人在卖我的马,就连忙追去看,结果卖马的人,并不是当时的劫匪。” “不是?” “确实不是,卖马的那批人只有十来人,为首的胖得就没个人样,一看就是大富人家出来的,连剑拿不稳,根本不可能打劫。” “那你这些天……”刘羡顿时想到他的行动,“啊,你这些天都在跟着他们摸查?” “是。”阿符勒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些人虽然不是劫匪,但肯定和劫匪有关系,我就在他们附近蹲着,看他们和哪些人接触。” “结果前五天,这些人就是卖马,根本没有别的动作。直到第四天,有些马实在卖不出去了,他们才贱卖了走人。说起来马市的人也真是多,我差点就跟丢了,还好为首的那人好认,我才又追了上去。” “这下找到劫匪了?” “不是,但也差不多了。”阿符勒放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看这群人一直往西北处走,还以为要撞到哪个山匪窝,没想到走了半天,结果到了一个大庄园,奢侈得可怕!” 洛阳西北处的奢侈园林?刘羡听到这,脑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阿符勒则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见过没有,但应该听说过,那片庄子的外围,种了有十几里的银杏和杨树,多得骇人,我把翻羽藏在里面,往深处走,硬是走了三刻钟才出来。”“而我往里面一看,里面又是莲塘又是假山石头的,还有好些小楼高台,石亭阁子,跟着的人虽在里面不见了,但还能跑哪去呢?肯定就是在园子里。” 听到这,刘羡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还真是金谷园!难不成石崇就是劫匪们的后台?这可非同小可。 他一面思忖,一面继续追问阿符勒道:“你确认吗?没有证据,还是有误判的可能。要是得罪错了人,下场可是非常严重的。” “我当然知道。”阿符勒翻了个白眼,后仰上身,揉着肚子道,“所以接下来,我又盯了这片园子六七天,这片园子是真的大,我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就是天天嚼草根,在这熬上一个月,也要搞清楚这里有没有猫腻,结果没过两天,还真让我撞上了!” “你看到劫匪了?” “没看到,但我发现了别的!”阿符勒兴奋地抱起他那块染血的包裹,架在桌案上,激动道:“我发现了他们埋尸的土坑,就在园子外围的杏林!” 他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事物,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赫然是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刘羡皱着眉头去辨认,依稀能辨别出头颅上的高鼻深目,显然是一名胡人。 “这是你的同伴?” 阿符勒点点头,又把头颅包好,说道:“你是没看见,那片林子简直是乱葬岗,埋在那边的人,最少也有几百人,就是上千也不稀奇。我这几天没干别的,竟在那里翻土了,最后也只找到了十来个我认识的。” “你在那边挖土,没被发现?” “那得亏他们也是乱埋的,到处都是挖了一半的坑,还有挖了没填的坑,不然我还真不好办,也不好藏。” 阿符勒遗憾般地摇摇头,又靠过来悄声说道:“说起来,今天他们还往里面埋了两个女人,真是莫名其妙,他们连女人也抢劫吗?” 刘羡的脸上不禁露出苦笑来:当然不是抢劫,不过是单纯地以虐杀女子为乐罢了。他的眼前顿时浮现侍女阿青的死状,她也埋在那里吗?他紧接着又想起绿珠姑娘,她那人偶般的顺从和月光般哀伤的美丽。 刘羡赶紧把这些杂念甩去,就方才阿符勒描述的金谷园内幕,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刘羡之前在金谷园,还腹诽石崇杀人,颇有一股要杀得血流成河的气魄,没想到现实已是尸骨成山!还是在京畿杀人越货! 这也恰好解开了刘羡心中的一个疑惑:为什么石崇的财富能够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原来他私下养有一群死士,专门打劫往来的商人,如此不劳而获,怎能不骤然暴富呢? 可也不怪他如此嚣张,国家的八议制度允许他这样做。石崇既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也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 李密此前就跟刘羡说过,他到任温县前,温县常有司马诸王掳掠百姓为奴的习惯,石崇与之相比,突出得有限,不过是其中最有毅力、也最懂得理财的一个人罢了。 不知怎的,刘羡眼前又浮现出绿珠那清丽淡漠又没有生机的眼神,在这样一个死气弥漫的金谷园内生活,就算锦衣玉食,又真的能感到快乐吗? 阿符勒看刘羡的脸色阴晴不定,有些拿不准这位安乐公世子的想法,但此次他来找刘羡,甚至半路不断地试探,内心是打定了主意的。 他拍了拍刘羡的肩膀,道:“喂,你知道什么内情吗?脸色这么难看。” 刘羡回过神来,勉强笑笑,他说:“这户人家来头很大,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确定还要报仇吗?” “有多大?” “你看到的那家庄园,我去过,名叫金谷园,是天下第一园林,那家园林的主人,则是前荆州刺史石崇,他的父亲是乐陵郡公石苞,也意味着,整个石氏都在背后支持他,明白吗?” 阿符勒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不明白,我一个小率之子,又不识字,他就算官再大又怎么了?对我来说,皇帝老爷和县令老爷也没有什么区别。” 好个大逆不道的小子!从中分明酝酿着无穷的勇气,令自己难掩欣赏。 刘羡笑道:“可对于报仇来说,县令和郡公,可就差别大了,你恐怕杀不了他。即使真杀了,你肯定是活不下来的。” “杀不了吗?”阿符勒点点头,似乎很信任刘羡的判断,又说道,“那就不杀,但如果我要让他日子过不顺心呢?” “这倒有一点机会,但机会依然很小。” “有机会就行!” 阿符勒爽朗地笑着,他的神情饱满到未来似乎一片坦途,再大的艰难险阻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石子。以致于刘羡忍不住想敲打他几句:“可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还是没有机会。” “没机会,为什么?” “因为你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再怎么努力,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阿符勒瞪大了眼睛,大惊失色地问道:“不是,我们不是一伙的吗?” “……” 刘羡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阿符勒继续道:“你让我吃也吃了,住也住了,穿也穿了,还帮我养马。好兄弟,不对,你简直就是我亲老公(指父亲)!你难道真忍心看我一个人去干这件事吗?” “滚!”刘羡笑骂道,“请你吃两顿饭还讹上了,我全家都在这里,跟你干这事,将来事发了,跑都没地方跑!石家可是开国八公府,比我们家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你不是刘备的子孙吗?”阿符勒理所应当地说道,“石氏再有权,也不过是一只狐假虎威的狐狸,你们家再落魄,不也是英雄之后吗?狐狸注定斗不过蛟龙。” “哪里来的破道理?权力就是权力,不会因为持握者是谁就发生变化。”刘羡看着阿符勒,脸上极为严肃,可内心还是被打动了。 也不是不能帮他,刘羡想。 刘羡起身徘徊少许,看了看天上的残月,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日在金谷园的遭遇。他很快下定决心,转身对羯胡少年说道:“这样吧,我给你一个考验,你如果通过了,我可以加入。” “考验?” “正如我所说,一个人是绝对办不成这件事的,两个人也远远不够。但你如果能暗地里拉出一百人来,我觉得,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一百人?”阿符勒吃惊地站起来,他沉吟少许,隐去的笑容再次浮现,很快点头道:“好啊,一言为定!”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61章 王粹问亲(4k) 第61章 王粹问亲(4k) 凑够一百人,对于拥有数十万人口的洛阳城来说,这不过从竹林中摘落一片叶子,但对于一个孤零零的身无分文的异乡人而言,却又无异于蚍蜉撼动大树。 但阿符勒答应得斩钉截铁,胸有成竹,第二天一早,阿符勒就来找刘羡告别。 “你就静候佳音吧!”他这么拍着胸脯说着,又重重地点了头,一副豪气干云的神情。但下一秒又立刻变了面孔,哀求道:“我把我兄弟抵在你这里,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我真是乃公啊!”刘羡笑骂着,还是给他支了两百钱。 阿符勒轻松地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道路后,刘羡久久地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阿符勒始终没有回头。 刘羡回到府内,唇边也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真是个怪人!” 这个羯胡少年打算怎么做呢?他是会打入京畿的游侠圈子,混出个名堂,还是会卖弄口才,去骗一堆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来?无论是哪个选项,都不是简单的事情,而刘羡也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他已经被阿符勒骗了的可能。 阿萝给他端来早膳,而后坐在他身边:“那个像蜻蜓一样的小子,究竟是个什么家伙?” “他,”刘羡高兴地回答道,“我有一种预感,他不是成为我的挚友,就是成为我的宿敌。” “预感可靠不准,他不过是一个不识字的羯胡。”阿萝虽然聪慧,但到底不比刘羡,身上始终有一种贵族的矜持。 “不,英雄不问出处,当年高祖不也只是一个亭长吗?” “高祖……你才认识了他不久,竟这么看好他?!”听到这个评价,阿萝极为惊讶。 “人和人的缘分,都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无论是朋友、兄弟、夫妻甚至是父子,都概莫能外。”刘羡一边说一边喝粥,“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掌握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对方了解自己长处的方法,他就是个无用之人。相反的,掌握了的人,就能轻易地成为领袖与首领。” 刘羡笑着,对羯胡少年下了个论断:“他是天生的领袖。” 吃完饭,刘羡照例又要去始平王府伴读。在牵马的时候,他看着马厩里那匹雄壮威猛的翻羽,一时心痒难耐,很想试试这匹千里马的劲头,但和它大眼瞪小眼看了片刻,还是放弃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后可没有千里马骑啊。”这么安慰着自己,刘羡还是如往常一样,牵了匹青鬃马出来,慢悠悠地往始平王府赶。 说起来,颍川公主的生日已经结束了。 司马玮如此前所言,在万安山中亲自抓了两只狐狸幼崽,虽然没找到老虎,但猎到了一头熊,临时赶出来一只熊皮帽子,在当天送给了小妹,结果确实大放异彩。 其余皇子显然并不上心,俗一点的,直接送珊瑚玛瑙,雅致一点的,则送棋子灯。 相比之下,司马玮则风尘仆仆地赶来,塞给妹妹两只小巧可爱的狐狸,又亲手掏出一只熊皮帽,“不自觉”露出脸上、手上的划伤,可谓是高下立判。惹得颍川公主泪水涟涟,天子与大臣也都对司马玮夸赞不已。 司马玮回府后也极为高兴,他再次宴邀府中幕僚,大肆欢庆。 宴席上,歧盛、公孙宏他们对司马玮大肆鼓吹,把此事的功劳全盖在主君头上,吹得司马玮飘飘然不知所以,也全然忘了有刘羡这个人了。 刘羡对此倒没什么怨言,但此时想起来,这位始平王殿下虽也有勇气与执行力,但和身为平民的阿符勒相比,却缺乏最关键的自省和主见,身边又有这么一群煽动是非的小人,将来他能走多远呢?刘羡深表怀疑。 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至少在现在,始平王府还是个清闲的好去处。 等到了始平王府,刘羡意外发现门前停了三辆车驾,再往门内看,肉眼可见侍卫的数量多了近一倍。 这可不太寻常,他下了马,和熟悉的王卫仇虎打了招呼,问道:“府上是来了什么贵客?” 仇虎笑道:“没什么大事,今日是十五殿下和颍川公主来访,正在里面找殿下玩呢!” “喔。”刘羡恍然,司马玮身为同辈兄长,按理来说,确实是应该有皇子公主拜访的,不过刘羡在王府时日尚短,亲身经历倒还是头一次。 他把坐骑系到马厩,然后往王府后院走,果然隔着墙就听到有少年的吵闹声。再踏入门内去看,可见始平王司马玮正手持弓箭站在靶场,单目瞄着百步左右的一个草人,周围幕僚们四散而立,让两个身着锦衣的少男少女站在始平王左右。 站在左边的是十五皇子司马乂【1】,他今年十三岁,尚未受封,是司马玮同父同母的胞弟,年纪虽然很轻,但体态修长,眼神极尖,刘羡刚踏入靶场,就见他眼角余光扫过来,显得极为机警。 而站在右边的正是颍川公主司马脩华,她身穿青缎广袖宫装,双手捧在胸前,确实如传说般,是个粉雕玉琢的可人姑娘。刘羡站在人群中,看见她圆润饱满的侧颜,竟生出一种惊艳之感,心想虽比不上绿珠姑娘,但确实也娇俏可爱。 而周围的歧盛等人也是心动,明明都成婚过有家室的人了,还是忍不住偷偷瞟视,其中王粹的眼神更是毫不掩饰,好似夏日里突然一场风雪,把他全身上下冻住了似的。 好在司马脩华早已习惯了这些目光,她只是好奇地抬头,露出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问道:“五兄,怎么拉这么久,能射中吗?” 司马乂则笑道:“小妹,五兄不是射不中,他是想射草人的咽喉,这样才显得他的本事!” 话一出口,司马玮应声松弦。只听“簌”的一声,箭矢不偏不倚,正好钉在草人最细的脖颈处,而且看箭羽长度,箭簇透木恐一寸有余,这显示出射箭者不仅射术精准,而且气力刚强。 众人见状,都不禁齐声叫了一声好。 但司马玮却叹了一口气,玩笑道:“十五弟,你既然明白我的想法,又何必说出来?小妹看了,只会觉得我在显摆。” 司马乂则笑道:“明明是我说了这句,才显得五兄指哪射哪,箭法如神啊!”“什么如神?我岂敢不自知?”司马玮指着站岗的军卫们笑道:“我身边这些人,都是军中百里挑一出来的勇士,所谓百步穿杨,对他们来说都易如反掌,相比之下,我这手箭术,也就在你们面前用用罢了。” 公主闻言,拉着兄长的衣袖道:“可我就看到五兄厉害啊!” 这句简单的夸奖却令司马玮心怒放,他竟然当众抱起了公主,又把她放下来,宠爱道:“哈哈,只要是小妹说的话,就算说我能射下太阳,那我也当是真的。” 听到这句话,脩华高兴地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玩笑道:“那五兄能射下太阳吗?” 司马玮哑然,一旁的歧盛上去解围道:“殿下,这又不比远古,天上只有这一个太阳,射下了那还了得。” 脩华闻言,却有些不依不饶:“那五兄能射下星星吗?” “那我王不是已经射下了吗?”王粹盯着公主这么久,这下终于缓过神来,极力吹捧道:“殿下您就是我大晋的星辰啊!” 这话说得非常肉麻,哪怕是听多了奉承话的司马脩华,也有些受不了了,她没有再纠缠兄长,而是羞得躲在司马玮身后。王粹这才感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众人看了都暗自发笑。 今日既然有颍川公主和长沙王在,王府的学业也自然泡了汤,但司马玮并没有放大家回去的意思,而是干脆开起了宴席,让在场的幕僚们当起了嘉宾。司马玮素来饮食节俭,平日里就是宴饮,也不过是吃些腌肉、莱菔,但今日是破了例,珍馐海味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南中送来的荔枝。 宴会的中心当然也还是颍川公主,司马玮一面请来了京中有名的乐师在一旁奏乐,一面和小妹玩藏钩、双陆、弹棋、投壶等游戏,幕僚们多在一旁作陪,但大家都是懂得人情世故的,玩乐其实就是走走过场,自然是不敢真赢。 刘羡也是如此,轮到他上去的时候,公主正在玩樗蒲,这是一种用掷五种黑白骰子,看色彩来赌大小的游戏,刘羡很痛快地输了三把,就把司马玮换上去了。然后他悠然自若地端了一杯茶,就在旁边站定了观看,心想,这就是平平无奇的贵族乐趣啊。 不料这个时候,王粹突然靠过来,对他悄声道:“怀冲,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刘羡一愣,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被王粹拉着袖子扯到角落里了。 王粹先四顾左右,确认没人注意他们后,低声问刘羡道:“怀冲,你觉得颍川公主如何?” 刘羡打量他红彤彤的面孔,顿时了然心意,他说:“天生丽质,白璧无暇,性和神爽,虽然年纪还小,但所谓见微知著,公主将来必是佳配。” 王粹果然点点头,显然很是赞同刘羡的评价,又问道:“那你说说看,以我的条件,有没有机会得公主欢心?” 刘羡闻言,上下打量王粹。王粹今年十五,与刘羡同岁。但他样貌平凡,谈吐古拙,而且悟性也一般,并不是大家刻板印象中的那种风流名士。但能被选为国子学伴读,王粹当然有自己独有的优势,那就是他极有韧性,为人刻苦,在优渥的环境中,他依然能逼迫自己苦读,并因此博通诸经。 “弘远,我实话实说,你有才华,有毅力,内秀中实,我很欣赏你。”还没等王粹高兴完,刘羡接着道,“但你要讨公主欢心,显然很难。” “啊!”王粹差点叫出来,勉强压住了,又连忙问道:“为什么?” “弘远你写文章虽好,但嘴不快,反应也稍慢,又没有潘安仁那种俊美姿颜,想谈情说爱,这几点都是缺陷。” 王粹显然有自知之明,刘羡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黯淡一分,虽没有反驳,但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可他对公主的迷恋是如此简单明了,只是回看了公主一眼,他的精神竟又振作起来,继续追问道:“你说得这些我知道,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她,怀冲你不是素怀良策吗?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你想当驸马,怎么要我想办法?刘羡暗自好笑。 但他也明白过来,自己虽然被歧盛等人排挤,但也无意间塑造了一个淡泊名利、无意争权的形象,即使被人警惕智谋,但也不难得到他人的好感与信任。 刘羡想了一会,决定看在同僚之谊上,还是帮帮王粹,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决定做一次警告,道:“弘远,你当真要尚公主?哈,这可是终身大事,你与她若不合适,将来闹和离,闹到皇帝那里去,可不要怨我。” 年轻人当然是只想着眼前的,王粹一想到能拥抱脩华的时刻,欢喜简直要溢出胸膛,哪里还会埋怨,当即大喜道:“怀冲快说,若真能成,今日之恩,我没齿难忘!” 刘羡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其实很简单,你直接回家求大人,让他给天子上疏求婚,天子再召见你一面,这事就成了。” 王粹愣道:“有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刘羡摊手说,“你太喜欢公主,头脑都昏了吧!尚公主这事本来就是皇帝说了算!你是功臣县侯之后,家世清白高贵,又真心喜爱公主,只要说得早,天子有什么理由拒绝?” “可我家到底才兴起几十年,我祖父灭吴封万户侯,也没超过十年,到底比不过荀氏、石氏那些顶级士族啊!” “这反而是你的优势!”刘羡耐心解释道,“地位越高,就越容易陷入权斗,地位太低,就会影响生活,所以如果陛下是真心希望儿女生活平安富贵的人,你家这个位置刚刚好。” “你想想故鲁公贾充,他育有三女,大女嫁给了齐王,二女嫁了太子,最疼爱的小女儿,最后不就是嫁给了不高不低的韩寿吗?” 这番话成功说服了王粹,他极为激动,原本以为极为困难的事情,刘羡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一时间握着刘羡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刘羡心里则还是担忧:他实在不觉得这两个人合适。 而在另一旁,司马脩华正和兄长言笑晏晏,此时此刻的她尚不知晓,接下来她漫长的数十年人生命运,就在这个瞬间,已悄无声息地为一个陌生人所决定了。 【1】司马乂年纪在晋书中有三个说法,本书采用司马乂在司马炎去世时十五岁的说法,改排行第六为第十五。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感谢革明的10000点打赏~ 感谢长颈鹿永不低头的打赏~ (本章完) 第62章 赴约(4k) 第62章 赴约(4k) 始平王府的宴席一直开到申时才结束,刘羡又骑了马返回安乐公府,不料走到府邸前的小巷时,赫然看见阿符勒在门口等候,他满脸都写着兴奋和志得意满,明眼人一看便知,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而且相信后面会有更好的好事。 “嚯!”刘羡下了马,在阿符勒面前站定,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一去,怎么也要十来日,怎么,一天就凑够一百人了?” “当然没有。”阿符勒挺着腰,顺理成章地说道,“但是也很接近了。” “很接近是什么意思,凑够九十人了?” “不是,”阿符勒给出了答案,“我今天见了一个人,他马上就要答应了!” 一个人?刘羡有些啼笑皆非,有时候他也确实不明白,这个羯胡少年的自信到底来自于哪儿,如果勇气能够论斤卖,阿符勒大概也能修一座金谷园吧,刘羡很欣赏这种品质,不过表面上他还是绷着脸,说道: “马上要答应,不就是还没答应?你一个人都没找到,也敢来找我?” 而阿符勒依旧笑嘻嘻的:“世上最难的就是从零到一,一有了,一百还会远吗?” “我听着这话像是,人只要建一层楼,就一定能建好一百层楼,可我到现在还没见过百层高楼。”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阿符勒拉长了音调,话锋一转道,“还是先用膳吧,用完膳后,我们细谈,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讲。” 阿符勒还是头次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他认真的时候,双眉微微隆起,就像老虎盘踞山冈,蕴含着能撕碎人的暴戾,这让刘羡心头一震,便也没有再开玩笑,而是微微颔首,沉默着踏入府邸。 用过晚膳后,天色已经暗了,刘羡让阿萝还有郤、张等人都早些歇息,自己则专门找了一间偏僻的厢房,点了灯,再找阿符勒一起进来。此时正值盛夏,关了门后,屋内显得极为闷热,门外的知了和麻雀又叫嚷个不停,很容易让人烦躁。 可对于屋内的两人而言,他们似无所感,神情严肃庄正,心底更是如冰雪一样清净。因为他们明白,能够排除外物的干扰,是成就大业的第一要务。 烛火摇曳下,刘羡注视着阿符勒背后的阴影,沉默良久后,问道:“你今日一行,到底有什么收获?” 阿符勒回答得很快:“我找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确实找到了一个人。”阿符勒注视着燃烧的灯芯,悠悠道,“但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只要他答应入伙,别说再找来一百个人,就是两百个,三百个,也不在话下。” “喔?”刘羡大感意外,他原本以为,石勒会去搞些坑蒙拐骗的伎俩,以他的能耐和口才,拐来一百个人,虽然难度很高,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料此时听起来,他似乎走了另一条路,找到了一位贵人。 这可不是条好路子,士族之间互通款曲,调一百个人确实不难,可一旦找的人不对,消息泄露给了石崇,麻烦可就大了!刘羡心中激荡不已,但他没有爆发出来,而是暗自琢磨备案的同时,又问道:“你找的是谁,靠谱吗?又和他说了多少?” 阿符勒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低声道:“放心吧,我找的这个人,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就算他不同意加入,也绝对会替我们保守秘密。”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洛阳人,他虽然权势极大,却是我的同乡,我的同族。” 洛阳还有这样的胡人?自己怎么没听说过?刘羡感到非常疑惑,他想了半天,终于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认识里,可能确实还存在着盲区,于是就放下矜持,径直问道:“到底是谁?” “这就要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阿符勒没有直接说出名字,相反,他表现出了非常谨慎的态度,从桌案前起身,徘徊了片刻后,方才说道: “刘羡,我很感激你,我进京以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按理来讲,这事与你无关,我不该拉你下水,但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人。现在我需要你帮忙,去劫一次金谷园,你答不答应?” “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此打住,明早就走,纯当没有来过。而你若答应,我们就要好好谋划了。” 说到这,阿符勒站定了,居高临下地直视刘羡,两眼爆发出摄人的气焰,仿佛熊熊的烈火,要将一切燃尽。但刘羡回以平静的直视,正如窗外的月亮,无论火焰如何燃烧,他仍然静静地放射光芒。 “有趣。”刘羡笑道,如果说原本他的心中是对阿符勒产生了欣赏,并且交杂有对石崇金谷园的厌恶,那么在现在,他的心里则是在涌动着好胜心。 从小到大,刘羡遇到了很多好的长辈,好的老师,但在同辈之中,还从没有哪怕一个人,能够激起他的胜负欲。可现在,面对这个不识字的羯胡少年,他却发现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奇妙波动: 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和这位同龄人一较高下,证明谁才是更强的一方!哪怕这胜负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刘羡几乎没有犹豫,非常流畅地就答应道:“好啊!打劫金谷园,这样的趣事,怎能少得了我?但你也要答应我,我提出的要求,你必须满足,绝不能任性而为。如果你不能满足,我就中途退出,哪怕将你出卖,你也莫怨我!” “哈哈哈,好!痛快!”阿符勒伸出拳头,对刘羡道:“那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就这样,两只拳头碰在一起,立下了约定。 约定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见那位能在洛阳中召集几百人的胡人。 第二日一早,刘羡起得极早,他没有和阿萝多透露什么,只说有事情去做,而后就匆匆与阿符勒离开了府门。 走在路上的时候,刘羡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自己正在做一个非常冒险的行为。 说到底,刘羡也就才和阿符勒见了三次面,并不知根知底,而现在,自己要去跟他去见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然后讨论如何去抢劫当世第一首富的家产。先不说能不能成功,要是被父亲刘恂知道,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更可能是要被人拐卖了吧?可有些伟大经历的开始,往往就是荒谬不经的。 刘羡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方向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不在往北面的西市走,也不在金市的路上,而在往南,等看到洛阳南墙的平昌门后,他忍不住问道:“我们是在往南市走?” 阿符勒道:“对。” “我们要找的人在南市?” 阿符勒点头道:“是在南市,更准确点说,是在太学!” 太学?刘羡的预感应验了,他随即涌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感:他分明记得,阿符勒要找的是胡人!太学中有胡人?刘羡怎么不知道? 但他思虑一阵,随即失笑:说起来,三月以后,他多混迹在始平王府,并没有在太学里多做逗留,平日里也都躲着国子学走,真论起对太学的了解,他恐怕比阿符勒强不到哪去。 不过确实也不难理解,能够进入太学的人,身份地位固然不如国子学的京畿贵族,但多也是地方的寒门精英,也不缺乏商贾巨富,而在现在胡人泛滥的情况下,太学中出现几名胡帅子弟,虽然稀奇,但也没什么不合理。 不过密会肯定不能在太学中,阿符勒在两条街外找了家名叫“回甘坊”的酒家,在二楼开了间隔室,而后便让刘羡在此处稍待,他则一人去太学里寻人。 这时天朗气清,太阳才刚刚出来,街上的行人也很少,刘羡坐在木窗旁有些无聊,便先点了一碗茶汤慢慢啜饮,俯视洛阳街巷间的桑柏,表面上,刘羡是在欣赏窗外的风景,但实际上,他的内心还是在审视这件事,并且在心中不断地计划接下来可能的种种发展: 他必须做一个周全的谋划,既要成功,又要确保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了石超,自己这位儿时好友。 虽然现在自己明白,他是一个很荒唐的人,但他对自己的友谊却是实打实的,自己这时与几个陌生人伙同起来,忽然要谋算他家,在道义上实在有所欠缺。 可当想到那一日的血腥宴会,阿青死去的惨状,小梅哭泣的脸,还有田野上佃农们挥汗如雨的麻木,刘羡的纷扰顿时又散去了。 他实在无法容忍那一日的所见所闻,那穿胸的一刀,又代表着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在金谷园内。联想到阿符勒说的,金谷园护林中的数百座尸坑,他感觉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然就是辜负了这么多年,这么多老师还有母亲对自己的教育。 至于石超,他铁着心肠想:有时候,有些人,是注定要分别的,两人的相交不过是一场误会,就像两根琴弦无意间拨弄到一起,以为纠缠是一种常态,可实际上,若不早日分开,就是断弦的前兆。及早分手,以后兵戎相见,也免得再伤感情。 可自己还是没有一次正式的告别,想到这里,刘羡还是有些哀伤。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很多事情是不能两全的,他必须在两个不能相容的事物间,做出抛弃其中一方的选择…… 正沉思间,刘羡听到楼梯间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这让他回过神来,明白是阿符勒带人过来了。刘羡赶紧整理情绪,已经做出了决定,就没有必要再后悔了,他失去了旧的朋友,但也会遇到新的朋友。 阿符勒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而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青年人。这两名青年人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一瘦一高,一前一后,立刻就给了刘羡深刻的印象。 前面的那个瘦个子青年人身着素雅儒服,文质彬彬,皮肤白皙,面目无须,而秀丽的双眼含情脉脉,手上在摇着羽扇,一看就是多情的浪子,样貌俊美不下贾谧。 可与贾谧不同的是,他身上却没有那种阴柔之气。更具体一点形容就是,虽然都像天真的孩童,但贾谧是天真的残忍,而这位青年则有天真的躁动。 他一进来的时候,还在与阿符勒谈笑,可眼睛已经先撇过来,上下打量着刘羡。等站定的时候,他的上身微微晃动,双手不断摇扇,眼神则悄然撤了回去,在房间中不断流转。 他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前一秒还在笑,可不等笑的弧度勾勒完,眼角就酝酿出哀伤的泪,而泪水还未积蓄成珠,眉头又舒展为一种捉弄人的得意。 这人的聪明不仅是表现在脸上,刘羡想,他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对愚蠢的嘲弄。 而在最后面的高个子青年,气质与前者大相径庭。他身着武人戎服,腰带配剑,八尺有余的身高与宽阔有力的胸背相结合,显得极为雄壮威武,让刘羡立马就联想起力能扛鼎四字。 而这青年的脸庞棱角分明,神情坚毅更似顽石,虽然没说一句话,但站立之间,已隐约透露出一种难以战胜的气质,而双目中的熊熊野心火焰,也丝毫不亚于阿符勒。 可这样的一个人,举止却非常温和谦让,他的身份显然不如身前的青年,但表现得毫无怨言,行走之间,与前者都始终保持着两步距离,而面对刘羡,他也极为适时地躬身行礼,仪容仪态都极为标准。虽然从头到尾,他没有说出一句话,但刘羡已经确信,此人的儒学造诣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 这是怎么了?元服不过半年,自己竟然遇到了这样多的奇才? 刘羡表面虽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极为惊异。不管这两个人是否愿意帮忙,能够结识天下间的英雄奇才,这一行也就算物有所值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刘羡起身向他们行礼,而后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刘名羡,字怀冲,见过二位。” 那为首的削瘦青年闻言,微微一笑,握扇回礼道: “倒也挺巧,我虽是匈奴人,却也姓刘,在下刘聪,字玄明,你叫我玄明就好。” 他又指着身后的高个青年,介绍道: “这是我从弟,刘曜,字永明。” 这就是刘羡与石勒、刘聪、刘曜几人的第一次会面。 等许多年以后,刘羡回想起这段经历,常常会忍俊不禁。 造化对人物命运的安排是如此难以捉摸,他与他人生中最大的几个对手,竟曾经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而纵观几方不断对抗的人生,其实最容易扼杀对方的机会就是在此时此刻,可惜啊,这时的少年们还懵懂未知。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63章 太原公子是匈奴人(4k) 第63章 太原公子是匈奴人(4k) 四人相互问候后,依次落座。刘羡刚刚坐定,就听见阿符勒笑道:“怎么都这么客气呢?我可是看你们是亲戚,才相互介绍的呢!” 亲戚?刘羡有些莫名其妙,安乐公府虽说人数不少,但还没有到刘羡记不住人的地步。 他有长辈七人,族人二十四人,亲戚算上鄄城公家,也只有六家,不是在洛阳,就是在成都,哪里能跟并州的匈奴人挂上关系? “你小子乱开什么玩笑?”刘聪如同上下级,用羽扇拍了阿符勒一下,理所应当地训斥着他,而后回首对刘羡灿然一笑,悠悠道:“听这小子说,这几日他多蒙受你的照顾,真是抱歉了。” “啊……没什么。”这些只是细枝末节,刘羡现在还没弄清楚,眼前这几名青年之间的关系。 刘聪倒是很自然,先是叫来了回甘坊的伙计,点了一些刘羡很少听说的酒菜,然后又亲切地问刘羡道:“怀冲没什么忌口的吧?” 刘羡耸耸肩,笑道:“很多忌口的东西,只有吃过后才知道。” 刘聪也笑道:“但如果只吃吃过的饭菜,那这辈子就了无生趣啦。” 等伙计端上来一壶乳白的饮料,这位翩翩公子亲手斟了一杯,递给刘羡说:“这是我们并州人常喝的饮料,名叫酪浆,整个洛阳,只有这座酒肆有卖,你尝一尝。” 酪浆中传来一股牛羊的膻味,如果放在三四年前,刘羡恐怕闻着就要作呕,但在现在,他好整以暇,一饮而尽。 味道怎么说呢?确实不坏,乳汁发酵的风味和撒盐的茶汤混合在一起,颇有一股咸香,只不过相较于这让人不适的气味,还是得不偿失。 刘聪本来是怀了一丝捉弄的心思,不料刘羡泰然自若,不禁诧异问道:“这酪浆,怀冲以前饮过?” “不,还是第一次。” “怀冲受得了?” “大丈夫要横行天下,怎么会被杯中物难倒?” 刘聪闻言大笑,他抬着手指对刘曜说:“永明,听到没有,你一喝酒就喝到烂醉,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刘曜闻言有些羞赧,低头说道:“四兄,我只是难得饮酒,所以才一醉方休。” “你呀,将来一定会在这上面吃亏。”刘聪漫不经心地将眼神转回来,又对刘羡说道,“听阿符勒这小子说,怀冲你是安乐公世子,刘备的曾孙?” 刘羡笑道:“如假包换,童叟无欺,我确实是安乐公世子。” “那怀冲知道我是谁吗?” “正要请教。” “家父是匈奴五帅之一的左部帅,姓刘讳渊,不知怀冲可听说过?” 原来是刘渊之后!刘羡恍然,难怪能教出这样卓尔不群的后辈! 若说近二十年来,洛阳士林之中,谁的文武韬略最优,大家其实一直有一个公认的答案,只是这答案很尴尬,他既不是主持灭吴的杜预,也不是号为王佐的张华,而是一个寸功未立的匈奴人。 他便是刘渊。 刘渊字元海,出身于匈奴王族挛鞮氏,只是东汉时南匈奴南迁并州,只因早年汉朝与匈奴间和亲,匈奴王族已混有许多刘氏血脉,就干脆以刘氏为姓。 后来曹操收复并州,将匈奴分为五部,刘渊之父刘豹便迁居到太原兹氏,拥众万户,是匈奴五部之核心。 故而深受曹魏猜忌,后来便定下规矩,令五部匈奴所有部帅,皆派王族进京,担任质子,刘渊就是上一代的匈奴质子。 刘渊在洛阳待了十五年,期间他进入太学,结交名士,所见之人无不为他倾倒,就连太原王氏出身的征东大将军王浑,都派自己儿子王济与刘渊结交。 司马炎亲自见过刘渊后,更是亲自赞赏说:“刘元海容仪机鉴,内酝英略,便是由余、金日磾又何以相加?” 但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世所敬仰的人,怎么会寸功未立呢?只因刘渊才学人望之高,已经到了令皇帝也心生忌惮的地步。 当年司马炎思考伐吴大略,王浑就曾推举过刘渊,后来凉州鲜卑大乱,上党人李熹也推荐刘渊为帅,结果皆被司马炎拒绝,原因也很简单:恐其一入军中,便如龙入大海,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即使如此,还是有人难以安坐。 齐王司马攸以仁善闻名,但偶尔在九曲之滨见过刘渊,当即大惊失色,快马加鞭赶到皇宫,请求天子为晋室社稷着想,立刻诛杀刘渊。 最后还是王浑以身家担保,天子念及自己名声,这才为刘渊免去了一场祸事。 人之有才,竟然能招惹猜忌至此,刘渊也实在算是一个旷古未有的奇人了。 但很可惜,大概在刘羡六岁的时候,刘豹去世,刘渊回并州继承左部帅一职,导致竟缘悭一面,这让刘羡深为遗憾。 不料在此日此时,自己竟然遇到了刘渊之子。恐怕他也是匈奴的新一代质子吧!刘羡打量着刘聪,心中试图从中描绘出刘渊的样貌。 也难怪阿符勒会找上刘聪,从名义上来说,羯胡从属于匈奴,刘聪这位匈奴王子,也有义务为羯族遮风挡雨。 刘羡对刘聪笑道:“这下真是如雷贯耳了,听说贵部以汉室之后自诩,不知是真是假?” 在刘羡这个正统昭烈之后面前,刘聪淡然笑道:“真也好假也好,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心意?” “对辉煌历史的尊敬。”刘聪的神色已经转为肃然: “人活一世,最怕的就是毫无意义,故而人对辉煌的向往,就像是飞蛾对灯火的向往,宁愿化为灰烬,也不愿屈身幽暗,而我们因为这尤其不愿的一片心意,所以改姓了刘氏。”“其实不管是胡人还是汉人,是高门还是寒门,大家其实都有这一片心意,无非是或高或低罢了。你说是不是?” 面对刘聪的诘问,刘羡无法不赞同,他点头说:“这是圣贤学说,孔子删减史册而作《春秋》,其实就是想让人敬畏历史,继而修身养性。” 刘聪则接着说道:“可偏偏世上有些人,并不了解这个道理,仅仅是为了贪恋享受,就为此滥杀无辜,实在是该死!” 这是把话题扯回正题了。刘聪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看向刘羡,他说:“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像怀冲你这样的身份,竟然愿意掺到这趟浑水里,你不怕?” 刘羡笑道:“人活一世,上敬天地,下敬鬼神,而后敬良心,剩下的就无足所惧了。” “相比之下,我反而对玄明感到好奇。”刘羡开始把握谈话的主动权,指着阿符勒反问道: “玄明应该此前和他并不相识吧?身为匈奴任子,你受到的猜忌恐怕比我还要多,如果掺和进这件事里,你的危险恐怕比我大吧?” “危险……”刘聪意味深长的笑了,神态根本不像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青年: “人生之事无不是危险,若危险就放弃,那人生就太无趣了……若要我忍受无趣的人生,恐怕和等死也没有什么差别。” 无趣便是等死,刘羡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蔑视危险的人,那他本身就将化作危险。 “不过话说回来。”刘聪回头看向阿符勒,笑道,“若是只有你小子找我,我倒确实没什么帮你报仇的兴致,我虽然讨厌无趣,但更讨厌不智。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复仇,那就和天空扔石头一样,毫无参与的意义。” 但阿符勒信心满满,好整以暇地说:“但现在不只有我。” “是,出乎我意料。”刘聪的眼神又移回到刘羡身上:“你找到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人,我们祖孙三代,改姓刘氏已经六十多年了。如今有一个能和汉室嫡后合作的机会,我若是放弃,岂不是显得这一片心意毫无诚意?” 他在这里顿了顿,说道:“所以你找我要一百人,没问题,我答应你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寻常,好像在洛阳调一百个人,不过是他喝口水的事情。 阿符勒闻言大喜,立刻就开始向刘羡挤眉弄眼,一副“尽在我掌握中”的得意神情。 “你别高兴得太早。”刘聪吹了口茶汤,悠悠道,“我借你一百人,可以,但相应的,我也有条件。” 听说有条件,阿符勒仍然笑嘻嘻的,混不吝地问道:“公子你先说,我听着呢。” 刘聪伸出三根手指道:“三个条件。” “第一,人,我可以借给你,但最多一个月。” “第二,伤残我不过问,但若致死超过五人,你就把人头留下。” “第三,此行所得,我要拿六成。” 轻描淡写间,刘聪就分别从时限、伤亡、分配三个角度,立下了三个巧妙的条件。 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刘羡与阿符勒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并尝试一次,也就一次而已。一旦失败,显然就没有再尝试的机会; 而限制伤亡,显然是不希望阿符勒带队强攻,而是要求他们的计划更偏向于智取; 最后开口要战利品,六成固然超过了半数,但也算不上苛刻,也有鼓励他们多抢一些财货出来的意思在。 这三个要求合情合理,既体现了刘聪的精明,也表现了刘聪的诚意,阿符勒没有反对的理由,他点点头,问道:“那按照四公子的意思,恐怕还得再派个监军吧。” “这是当然的,这件事牵扯的事情太大,而我的身份也很敏感,虽然不至于有人十二时辰都盯着我的一言一行,但若是我行踪突然变化,一下消失一段时间,又突然出现,未免就太招人怀疑了。所以……” 刘聪拍手叫刘曜说,“永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这个羯胡小子敢动什么歪脑筋,你就一剑杀了他。” 刘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放心吧四兄,我练剑十二载,还从没放跑过一个该杀之人。” 说罢,他上前走向阿符勒,缓缓拔出腰间长剑,露出长剑的锋芒,至半而止。 可即使如此,屋中瞬间充斥着凛然杀气和耀眼寒芒。好一把宝剑!刘羡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明亮的剑身,在阳光下,其剑芒似要离剑而出,摄人魂魄! 阿符勒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一向洒脱的面孔上,此时笑容也有些僵硬。刘曜则凝视着他,缓缓道: “我刘永明向来剑不出鞘,出鞘即杀人。小子,今日我拔剑过半,是告诉你,你性命已有一半在我手上,此后我和你一起共事,你若耍什么心眼,剩下一半的性命,我也一并收了!” 刘曜话说到一半,眼神已从阿符勒瞟向刘羡,表达的意思不言自明:他要看管的人不只有阿符勒,还包括身份非比寻常的刘羡。 说罢,刘曜将宝剑收回剑鞘,又不动声色地退回刘聪身后。 刘羡此时再重新打量这兄弟二人,心中可谓惊异万分。虽然第一眼就知道他们不是凡人,可这一趟接触下来,发现自己对这两人还是有极大低估,只因他们太过互补了。 刘聪样貌俊美又锋芒毕露,言语变化无端,眼光独到且超俗,这样的人,作为对手非常难以应付,但相应的,作为上级,又难免有些难以捉摸,不好亲近。 可偏偏刘曜性格沉稳,处事刚毅,虽不知其才略如何,但至少不惧艰险,敢于任事。这就弥补了刘聪的缺陷,这两人若在一起共事,恐怕无有不成之事! 自己以后若是与他们在战场上相遇,到底该如何战胜他们呢? 这样一个念头突然蹦入刘羡脑海后,他随即哑然失笑,如今几人都还是洛阳的质子,连自己的自由都没有,就考虑以后战场上的厮杀,未免看得过于长远了。 眼下要做的,还是想一想眼前的计划吧。 此时的刘聪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他见已经震慑到两人,便不打算继续敲打,而是理理衣袖,催促饭菜道:“不过在今天,我还是能陪你们走一走的,来来来,用完这顿膳,让怀冲看看我并州男儿的风采。”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64章 第一次谋划(4k) 第64章 第一次谋划(4k) “就是这里了。” 当一行人来到白马寺西郊三里处的一座院落前,刘聪拉缰停马,回头对刘羡、阿符勒等人呼唤。 此时已是下午了,天色很亮,街道上行人密集,虽说比不上最繁华的洛阳马市,但也别有一番特色。 胡人的商队牵着骆驼走在前面,后方是被捆成一排的胡人奴隶,郊野的广场上有天竺沙门在宣扬佛法,天空中隐隐回荡着白马寺的撞钟声,竟颇有一股异域风情。 在这样的环境里,刘羡一行人自然是不起眼的,他们眼前站定的这座院落也很不起眼。 为了能在京畿长期经营,商人们有需求在洛阳屯地造房,以便储存货物和休息。而洛阳西郊的土地地价最贱,商人们又多自西北而来,符合胡人信仰的佛教圣地白马寺也在西郊。 所以胡商们不约而同地在这里进行购地,数十年的日积月累下,就在洛阳西郊形成了最为密集的胡商聚落。 可这样也就带来了一定的麻烦,由于这里往来人员繁杂,出入货流极大,什么匈奴人、鲜卑人、羯胡人、氐人、羌人,乃至于西域的乌孙人、莎车人、龟兹人,都在这里频繁往来,可谓鱼龙混杂,导致管理成本极高。 前后几任洛阳令试图对这里加以整治,结果却都是一地狼藉,最后不得不放弃,纵容这里成为了一个三不管地带。结果是更促进了胡商聚落的繁荣,什么游侠、帮派、黑市,在这里不说遍地都是,至少也是随处可见。 而刘聪的院落,就坐落在聚落的西南角处。当然,名义上,这里是一个屠各胡商的库房。 这间院落装修并不华丽,没有刷漆,就是很简单的立起几间凑合的草房,可以供数十人进行歇息。但中间的场地却很大,有一间可容纳两百匹马的大马厩,一栏赛了五百头羊的羊圈,还有两间堆满了皮毛和山货的库房。 刘羡随刘聪进来的时候,被腥味与膻味熏得直皱眉头,但刘聪与阿符勒等人都面色不变,毕竟他们自小与羊马为伍,早就习以为常了。 而进来后,可见数十人正在其中打理、搬运货物,显然正处于一个较忙的时候,偶尔有人和刘聪打招呼,也很快就匆匆离去。看起来应该是有一批货物正要出手。 刘聪见怪不怪,只是招来一个伙计,领着他们往内院走。 刘羡打量院落中的人群,发现这里不只有匈奴人,根据打扮来看,还有羯人、汉人,不一而足。 刘聪看出刘羡的惊讶,给他介绍说:“我手下有三百来人,以匈奴人为主,但也不只是匈奴人。并州饥荒的时候,经常有汉人过不下日子,又不愿到士族里当佃农,就会逃难到我们部落中,几十年下来,林林总总也有上万人了。” “但即使如此,这些年天灾严重,并州的日子还是过不下去。所以从我大人那一辈开始,部里就商议着组建商队,来洛阳行商,再买些低价粮食回去糊口,到现在,我部在洛阳有六家这样的库房,这只是其中一家。还有大概七家胡商,跟我部关系也不错,请他们帮忙,也能再弄些人来。” 刘羡看了阿符勒一眼,因为这其实和阿符勒族中想得一模一样,看来他们的情况在并州很普遍,所以才想着依样画葫芦,搞出这么一个商队来,但可惜没有刘渊在洛阳的人脉,结果变成了邯郸学步。 不过阿符勒倒没什么感想,他只是好奇打量周遭,两眼放光。 刘羡问道:“那这么多年下来,你们往来行商,利润如何?” “其实很不理想。”刘聪叹说道,“商人本来就地位低下,在前汉时就被世宗皇帝严加提防,在现在勋贵们愈发猖狂,公然打劫商贩的事情时有发生,即使我家大人结交了许多朋友,但该打点的还是省不下来,虽然我们现在生意越做越大,可实际上连年亏损,大灾之年的时候,还是只能做些不忍之事。” “不忍之事?” “部中实在养不起的丁口,我们就会当奴隶卖到洛阳人市上,他们若是找到个好人家,就能吃饱饭,我们得了钱也能买粮回并州赈灾,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刘聪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刘羡知道剩下的话是什么意思:若是找不到好人家,不管是饿死还是被虐杀,死也就死了吧。 这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不只是匈奴人这么干,中原的百姓走投无路了,也只有这个办法,绿珠姑娘不也是这样卖给石崇的吗? 陈寿还跟刘羡说过,若是日子太苦,江东百姓甚至会溺死婴儿。可无论是什么时候,刘羡听到这种惨剧,心中仍无法保持平静。 这时地方到了,原来这间院落的两个大仓库之间,竟还修有一小间密室,周围被皮毛货物所掩盖,不仔细搜查,其实根本看不出来。 刘聪颇为自得的往主席落座,而后对刘羡笑道:“怀冲觉得我此地如何?” 刘羡点头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玄明若藏身于此地,确是难以寻找。” 刘聪敲案道:“所以在期限之内,我可以把此地暂借于你等。” 阿符勒则瞪大了眼睛,问道:“可四公子带我们来,不是来看人吗?人呢?” “不要这么着急。”刘聪拍拍手,门口当即走来一个中年人,他样貌高大,身材魁梧,脸色被太阳晒得焦黑,一看就是个很靠得住的人。 刘聪说:“这是我手下郭猗,是这里的头领,现在这院落里的八十七人,都可以供你们调遣,剩下欠缺的十三人,明天早上我也会调过来。” “那么,”刘聪在这里刻意顿了顿,他用一个玩味的眼神打量阿符勒和刘羡,悠悠说道:“怀冲,还有你,这个爱折腾的羯胡小子,你们告诉我,打算怎么干?” “那我哪知道?”阿符勒倒是很光棍,他直接回头看刘羡说:“欸,刘羡,到你说话的时候了。” “我?”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听到这句话,刘羡还是有些顶不住,他说,“是你要复仇,你却跑来问我?” “是啊,不然我找你干什么?你是国子学的学生,始平王的伴读,又不可能打打杀杀,我请你来,就是当谋士的。你来策划我去做,保证无往而不利!” 原来不用我打打杀杀,刘羡一时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遗憾,最终笑骂道:“真是匹癞马!” 在场几人都捧腹大笑,笑过后,刘羡打起精神,说道:“让我谋划,可以,可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你是说?”“上次我和你说,你若要杀了石崇,是绝无可能做到的。但要他破财失望,还是有一定可能。可是以破财为重,还是以失望为重,需要你来拿定主意。” 以刘羡的想法,他更想把石崇的那些丑行都暴露出来,让石氏难堪。 可理智告诉他,这没什么作用,毕竟再难堪也不可能难堪过弑君的贾充,何况天下滥杀无辜的也不止他一人,无非是多几句流言蜚语罢了。 阿符勒也是这般考虑,他大剌剌说道:“老爷们都这个德性了,哪里还会讲究什么声望?要我说,就要狠狠地刮他一笔,刮得他肉痛!刮得他如丧考妣,死去活来!再说了,我们部里还缺粮呢!拿到一笔钱买粮,比什么都实在!” 明显他此前也是对刘聪这么说的,所以刘聪才会开口要六成战利品。果然,刘聪也耸肩说:“没好处的事情,我可不干。” 好嘛,这下子真成了犯罪团伙了,刘羡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种情形他早就预料过。 他继续往下说道:“那既然都同意劫财为主,那就要先决定地点。石崇收敛财富多年,财富无非堆聚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在洛阳城东的乐陵公府,一个就是他的金谷园别馆,我的建议是,把地点定在金谷园。” 阿符勒说:“可金谷园占地上千亩,不太好抢吧。” 刘聪也点头说:“我虽没去过,但也听太学的同学说过,金谷园里亭台楼阁不下百数,还有大量的仆役、侍女、护卫,保守估计,最少也有数百人,最多可能上千。” “按照羯胡小子此前被劫杀的情况看,护卫中可能还配有军弩,这恐怕是个硬茬。若是稍不留神,别说抢点什么,就怕还没找到财宝,人就已经死光了。” “但也只能是金谷园。”刘羡道,“乐陵公府虽然防卫薄弱,但其身处闹市,带人过去,不可能毫无痕迹,一旦杀人放火,闹出什么乱子来,周围的府邸全都知道,到时就不好走脱了。而且半夜还有宵禁制度,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禁卫来回巡夜,我们万一撞上了,又该怎么办?到时候闹成通天的大案,就是灭九族的事情了。” “反观金谷园,石崇将其建在邙山山脚,周围人烟稀少,便于我们隐藏,也没有什么宵禁,我们只需要应对园中的护卫即可,即使出师不利,我们快马狂鞭,四散而走,只要事先探好路,至少逃命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且金谷园人数虽多,但正因为占地广大,楼台众多,就势必会分散他们的人力,只要我们抓准时机,快进快出,也未必要和他们硬碰硬。” 说到这里,刘羡吐了口气,打量室内几人:阿符勒连连点头,刘曜沉默不语,刘聪则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抬首望着天板。 刘曜质疑道:“话是如此说,可我们不知道金谷园的布局,也不知道其金库所在,想要着手,根本无从说起吧?” 这也是实情,古往今来,想要以少胜多,以寡敌众,无不有天时地利的帮助。像什么昆阳之战、合肥之战、襄樊之战,弱势一方都是利用在地利上的优势,才能够取得大胜。从未听说过弱势一方在没有地利的时候,还能够取得成功的。 但刘羡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对刘聪道:“玄明不妨借我笔墨纸砚。” 刘聪不禁皱起眉头,他不太明白刘羡此举的深意,但这也不是过分的要求,他没有理由拒绝。 他拍拍手,令郭猗取了笔纸过来,而后笑道:“我来给怀冲研墨!” 刘羡也不客气,他摊平纸张,稍等片刻的同时,微微冥思回忆,等墨水磨好,他就用笔锋蘸了墨水,开始在纸上挥毫:那天他进入金谷园的通道、荷塘,看到的果林、假山,和石超畅游过的小桥、高台,到依靠在金谷洞下的阁楼、厅堂…… 众人起初不明所以,但随着刘羡越画越多,众人也难免反应过来:这就是石崇金谷园的布局!而刘羡不仅仅是将园中百余座楼台的位置标了个大概,甚至连园中有几处溪流、几条岔路的细节都一一点出,其内容之细致,标注之精准,恐怕就连建造金谷园的石崇自己,都难以复制。 刘羡放下笔后,松了一口气,对众人笑道:“我一年前去过金谷园,当时只游了个大概,难免忘了一些东西,现在这幅图,也就金谷园的七七八八,虽不能说细节上完全准确,但大体布局上当是没大错的。” 此言说罢,众人更是惊叹,阿符勒不禁叹道:“刘羡,你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岂不是我以后发达了,你还记得我今天这幅穷酸样?” 刘羡则回道:“这有什么要紧的?臭小子,你应该怕哪天我找你讨账,现在你吃了我多少,用了我多少,别看我现在不计较,几十年后,我可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小气!你这样拘于小节,怎能做一番大事业?” 说到这,众人皆捧腹大笑。有了这张地图,劫园的计划虽然还是困难,但至少不再是空中楼阁,大家自然也就有了几分底气。 “但也别高兴得太早。” 刘羡拾起自己画的金谷园图,微微一抖,继而分析道:“我这张图还有许多欠缺之处,至少有一点最重要的疏漏,现在我还不知道,金谷园的宝库藏在何处,如果不能弄清楚这件事,劫园就无从说起。” 他转首对刘聪道:“我们还需要人,需要能潜进金谷园的人,一来要验证,我这张图还有多少错漏,二来更要弄明白,石崇将宝库藏在何处。” 这个问题非常严峻,如果连宝库都找不到,总不能进去乱抢乱砸一统,然后凭运气搜刮财物吧?这样确实也能搞到一些东西,比如珊瑚、金饰什么的,但未免太没有效率,拿到了也不一定能够拖走。就算拖走了,顶多也就是恶心石崇一番,起不到什么报复的效果。 阿符勒问道:“你既然去过一次,就不能再去一次吗?” 刘羡苦笑道:“我说过了,上一次去金谷园,还是在一年前,这次要是突然造访,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然后再过了几天金谷园遭到洗劫,很容易就会怀疑到我身上,到时再顺藤摸瓜,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所以,”刘羡斟酌着说道,“还得找一个从来没去过金谷园、拜访又不会惹人怀疑,而且办事要有些精明的人去做。” “这么麻烦?”阿符勒想了想,打算自告奋勇,“要不我扮成商人,到金谷园卖马如何?” “你这点年纪,扮作商人,才是惹人猜疑。”刘聪否定了这个主意,而后他微微沉吟,脸上又浮出笑意来,说道:“我倒有两个人选,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什么样的人能获得刘聪的青睐?刘羡好奇道:“什么人选?” “既是文士,也是游侠,更是奇才。”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65章 闻鸡起舞的奇士(4k) 第65章 闻鸡起舞的奇士(4k) 此时天还未亮,天幕还是黑沉沉的一片,窗外的知了和青蛙已开始鸣叫,接着闹醒了学舍里的公鸡,而后公鸡引吭高鸣,发出了一阵激情洋溢又惹人厌烦的声音。引得学舍里的太学生们一阵乱哄哄地叫骂,等鸡鸣声停息下来,大家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就又睡去了。 这其中并不包括时年二十二岁的祖逖,他在听到鸡叫的时候,身上一个激灵,立刻挺身而起,缓过一阵神来,便披了衣服下地,把房舍的窗户支开。 清晨的微风吹进来,驱散了房屋中的闷热,天上的群星点点闪烁,令祖逖胸中疏旷。而看到学舍之中一片寂静,似只有自己一人奋起,他更是满怀狂喜,觉得自己打了一场胜仗。 祖逖到桌案上点了盏灯,烛火亮起来,刚好照亮了一旁的同榻刘琨。刘琨此时睡得正香,匀称的呼吸声随着胸膛起起伏伏,但祖逖还是果断拍醒了他,唤道:“越石、越石,醒醒,醒醒!” 刘琨揉着眼睛坐起来,俊朗的脸上写满了不适:“士稚,我还做着美梦呢!” “梦再美也是假的,浪费光阴才是真的。”祖逖这么说着,已经开始穿戴戎服绑腿,“将来天下海沸,你莫非打算靠做梦退敌?” “做梦或许不行,但或可靠我一番名士风度,一番言语,便叫他们不战而退。” “你想做烛之武,我可不是秦穆公!” 两人一并大笑,刘琨不再抱怨,也下了床榻开始着衣,也是一套红白相间的戎服。而后两人从水缸里舀了水洁面,再拿了配剑到碑林广场上舞剑。 此时宵禁已经解除了,但太学的广场上还没有一个人,抬头还能看见凄清的月光。但祖逖却极为高兴,他对刘琨说:“越石,这就是举世皆醉而我独醒了!” 祖逖来到洛阳已有半年。半年前,他还在河北的阳平郡侨居,结果因为博览书记,该涉古今,被当地的郡府举荐,说要请他做阳平郡的孝廉。走孝廉入仕,这在汉朝时是荣耀,但在如今只算寻常,所以祖逖拒绝了。但阳平郡府也不气馁,就给了他一个太学的名额,这次祖逖倒没有推辞,能够进京见见世面,也是他心中所望。 时间一转,半年已经过去了,他身在熹平石碑中舞剑,身旁是新交的好友,但他的内心却感到很落寞。这不是因为此刻一片寂静,哪怕在洛阳喧闹的闹市中,他反而更加会感觉孤独。 因为早熟的他已经看穿了,洛阳中这些虚荣的繁华都是虚诞的泡影,是注定要灭亡的,天下在未来会爆发大乱,而他身处这乱世前夕,现在就要思考该何去何从。 所以祖逖便日日唤刘琨在一起舞剑,舞到浑身冒汗,舞到精神焕发,直到黑夜散去,晨光破晓,然后聆听着学舍中断断续续的鸡叫,两人便收剑回舍,用过早膳,便开始对着白日大声读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虽然在现在还没有这首诗,但士人们其实也大多是这个看法。 可对于祖逖而言,读书其实就是舞剑,他在磨练自己的剑意,打算在大浪滔天,万众瞩目的时刻,扬眉出鞘,一鸣惊人。 但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祖逖已经磨砺了数年,可磨砺得越久,胸中却越是郁郁寡欢: 因为胸中的锋芒不止对准着敌人,同时也对准着自己,所谓刚极易折,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祖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有别样的发泄方式。 早上听完博士张靖的讲课后,他对刘琨说:“越石,最近缺钱否?” 刘琨和他相处半年,早已摸清了他的想法,笑嘻嘻的回道:“人如海斗,钱如滴露,何时足用?” “何如西郊一出?” “不妨西郊一出!” 说罢,两人匆匆用了午膳,提了剑就往西郊赶,在那里,他们有一个秘密的集会所在。 说是秘密集会,其实就是一个荒废的破院落,即使是在洛阳,这样荒废的院落也不在少数,但通常是野狗和乞丐在里面避风避雨,不过这间屋子却不一样,它的荒废仅仅是外表上的,体现在房屋上需要换几层茅草,门窗间有些漏风。要是有人真的进屋一看,就会大惊失色。 屋内此时正住着十来个少年,他们大多衣着华丽,虽不是用的什么上等绸缎,但显然并不便宜。而里面的装饰也大多不凡,什么锦绣屏风,金檀桌案,摇钱灯树,象牙杯盏,甚至在角落里还有一颗小巧的红珊瑚。保守估计,把这些全换钱了,最少也能卖个几十金。 而祖逖赶来的时候,少年们正在围在一锅沸腾的大釜前吃饭,釜里炖着狗肉,碗里舀着粟米饭,每人腰间还绑着一袋酒,可谓是潇洒至极。 他们看见祖逖和刘琨进来了,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齐齐放下碗忽地站起,而后高声说:“大兄好!二兄好!” 祖逖看见他们精气神很足,也很满意地笑了,挥挥手说:“坐下,都坐下!在吃饭还装什么样!” 为首的少年名叫王长,他挺挺胸脯道:“那不行,不是祖大兄带我们出来,哪里能过上这样吃得好穿得暖的好日子?我们虽无父无母,没有家教,但也懂得什么叫感恩。” “都认识多久了,还说这样的鬼话!我来这里难道是听你们奉承的吗?先吃饭!” 少年们都极听祖逖的命令,他说一句,众人就立马跟着照做,顿时坐下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似的就把狗肉给吃完了。 正在众人消食的时候,祖逖问王长道:“近来行情如何?上次搞来的那些银钗,都脱手出去没?” 王长点点头,说:“大兄,脱是脱手了,但价格不太好,只有往常的六成,我看是温家的那小子,好像是吃准了我们没别的门路,想故意压我们的价。” “六成?压这么低?”祖逖脸色一变,他皱着眉头说,“那还不如先留着,自古都是愿意钱的多,卖命的少,我们干着赌命的买卖,怎么还能被这等小鬼欺负!” 刘琨则在一旁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实在不行,大不了出一趟远门,到许昌那边的金市销赃。” 虽然麻烦,但确实也是一条路子。祖逖点点头,环顾着注视着他的少年们,一股激情油然而生,道:“那就再干几出再去!半年前我来洛阳,当时身上只有一百钱,那又如何呢?说要带大家衣食无忧,现在已经做到了!等再过半年,我们就盘一座三进的大院子,养百来个弟兄,如何?” 众少年当然是齐声交好,他们原本都是些贫穷人家的子弟,找不到活路就四处流浪乞讨,没想到遇到祖逖后,一下就时来运转,衣食无忧,现在祖逖就是让他们去死,也是奋勇争先,以后为耻。 说到这,祖逖又叫来王长,低声问道:“择日不如撞日,近来有什么踩好的点子,我打算干上一出。” 祖逖所谓的干上一出,其实就是打劫。毕竟这年头,连石崇这样的八公老爷都主动打劫,那下面的寒门庶民过不了日子,自然也是上行下效,形成了一种民间的风尚。什么抢钱抢粮都是小意思,玩得的抢人做奴、攻击官府的都不在少数。 不过至少明面上,老爷们还是要顾及一下颜面,授意手下们去做,而像祖逖这样的寒门,就只能自己亲自上手了。祖逖来到洛阳的第一出,就是剁了西郊的一个买卖孩童的人贩,占了他几年来的积累,同时把这些少年们招为己有,眼下这间院落,也是这么得来的。 然后接下来的几个月,祖逖算是形成了一个卓有战斗力的小团伙,专挑洛阳里那些没什么背景,但又积累了一些家财的富人动手。 一般来说,就是先送恐吓信,上面写着索要的财物数目和约定的地点,然后在外面把柴火垛点了。一开始这一套对方并不怎么吃,祖逖就会带人偷袭绑票,再送一封恐吓信。如果还不识相,祖逖就只能拷问人质,然后干一点杀人放火、耳不忍闻的事情了。 弄到现在,几乎半个西郊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伙少年劫匪了。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办法,找官府看能不能解决一下。但祖逖也是个人精,早就让好友刘琨和洛阳令满奋搭上了线,约好了事后所得四六开,所以任他们在西郊搞得风生水起,也没有人找祖逖的麻烦。 当然,祖逖打劫也是要挑对象的,只要是稍有好名声的人家,他确认一番后就会放过。只不过这个恶鬼横行的末法时代,好人尤其难找,哪家哪户都有点不敢说出来的腌臜事,就连与世无争的安乐公府,又何曾免俗呢? 所以这半年来,祖逖就没有失手的时候。打家劫舍弄来的一些财物,除了自己挥霍外,剩下的就到贫民间收买人心,拉人入伙,充当外围的耳目,然后继续打听可打劫的目标。如此往复循环,团伙俨然有变成帮派的迹象了。 祖逖也就是用这种事业作为自己的爱好,消磨内心积蓄的不平之气。 这一日,祖逖也是这样想的。王长这几天已经踩好了一个点。 在三里外有一处富商,明面上是做布料生意的,暗地里则是卖私盐的贩子,沿路杀人越货也是常有的事。王长在那边买通了几个仆役,打听到近几日他们刚出了一大批私盐,赚了好几十金,这要是能劫下来,不用转黑市就能销,可是最上等的买卖,祖逖得知后,丝毫没有犹豫,留了两位弟兄守家,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带着十四位弟兄包过去了。 过程也非常顺利,事先地形都已经摸清楚了,那伙人心里有鬼,又仗着自己有人有刀,连买的院落也都在西郊最偏僻处,两面全是杏林子,正好让祖逖一行隐藏。等到晚膳时分,听到院中一片欢声笑语,又闻到酒肉香气弥漫,顿时就知道里面在酒席。 祖逖等到天色暗了,院中声音也渐渐小了,就往天空上学三声鹧鸪叫,“吱呀”一声,买通的伙计们就来给祖逖开门。 一行人顿时蜂拥进去,抽出斫刀就往里面杀。 院里的人吃肉喝酒,寻欢作乐,浑身都瘫了,哪里料到有如此突变? 哪怕都是成年的汉子,也不乏杀人的经验,但少年们先声夺人,看见人就砍。刀锋之下,结局是不分老幼的。 霎时间,少年们就杀得院中一阵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哪怕有人想往外逃,几个出口也早被祖逖封死了,结果当然是无一幸免。 祖逖杀完人后,浑身燥热,就把清点的工作交给手下,自己到井水边洗脸。 此时明月已经升起来了,冰凉的井水拍在脸上,令他眼前一片模糊,也让头脑一阵模糊,但至少让他胸口的杀意宣泄了不少。而等他缓过神来时,井底的水面上正映照着他隐隐约约的影子,只看得清轮廓,看不见面孔。 祖逖盯着井底的影子,忽然有些茫然:我到洛阳来,是来干什么的呢?是为了这点小事儿搞得自己面目全非吗? 这让他不禁抬起头,回首问刘琨:“越石,皇帝怎么还不死啊?” 刘琨刚找到一壶葡萄酒,正咂摸味道呢,这一句直接令他全喷了出来,在旁边咳了半天,良久才说:“再等等,再等等,他早晚都要死的。” 可想到晋宣帝司马懿的寿命,祖逖难免有些气馁,他不由想到:最令英雄难熬的不是失败,而是等待,从这个角度来说,司马懿确实是个令人敬佩的天才。 但对于祖逖来说,这种失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等少年们已经打点好战利品,又把尸首埋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就又是一个活力四射的领袖。 今天他们确实收获颇丰,足足得了六十金,算是半年来这个小团伙收获最大的一次。祖逖刚刚说的在京城盘一座大院,转眼就变得触手可及了。 一行人志得意满的往来处赶,但打开门时,意外发现家里来了三名不速之客。 有一人他认识,是往常帮他们销赃的温三,但他身后的两人,衣着锦绣,面带贵气,祖逖只觉得有些熟悉,但细想之下,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只知道一看就不是常人,而且目的也很明显,就是冲自己来的。 祖逖心下警惕,脸上则不动声色,责问温三道:“你带人来干什么?要坏道上的规矩?还是觉得我慈眉善目,不敢杀人?” 温三面露怯色,没有搭话,而身后的刘聪则微微一笑,起身上前说道:“祖兄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嵇绍博士在太学讲课,我们不是见过吗?” 太学?祖逖心中一动,他上下打量刘聪,终于在脑海中记起一点印象来:“你是……太原刘聪?” “对!”刘聪轻轻摇扇,从容回忆道:“我还记得,当时颍川荀家的一个旁支子弟,是叫荀采吧,在那打骂侍女,你听得恼火,直接三拳两脚,把那个荀家子拖打得像一条死狗,还叫他连连求饶,真是叫我印象深刻。” “随手为之罢了。”祖逖没有耐心,摆摆手道:“你不妨说得明白些,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想来和祖兄谈一桩生意。” 祖逖心中一动,但脸上却还是故作颜色,冷笑道:“你莫非不知道?我祖逖想要什么,从来只抢,不做生意。” “那是我说岔了。”刘聪轻轻摇扇,笑道,“我就是来请祖君帮忙,做一出大事!事成与不成,一口价,两百金。” 两百金?祖逖先是一惊,继而心生疑惑,两百金确实是一笔巨款,但他暂时还无法想象,在这样一笔巨款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由头,这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明亮的眉眼也不禁眯缝起来。 刘聪猜到了他的想法,笑容渐渐收敛为肃然,他双手微微一抖,将折扇收起,而后抱拳问道:“祖兄,何如金谷园一出?” 听到“金谷园”三字,祖逖浑身一震,就如同被一箭穿心般,紧接着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呼吸也不免加粗。身旁的刘琨暗叫糟糕,这是祖逖兴奋的象征。 果然,祖逖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到底有何打算,不妨细细说来……”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decimal的20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66章 石崇虑远(4k) 第66章 石崇虑远(4k) 这一日,金谷园,崇绮楼,石崇站在楼顶,眺望金谷园的湖光风景,心中思绪万千。 作为西晋首富,渤海石氏的当家人,石崇看似行为荒唐放浪,但实际上,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当然是自己的智慧,并拥有着对人世世故本质上的洞见。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他不过是乐陵郡公石苞的第六子,并非嫡出,在家中并不受重视。哪怕他幼时敏慧,兼修文武,逐渐闯出一点贤名来,可在石苞临终分配家产时,石崇仍旧一无所得。 虽然石苞说,是相信石崇自己能闯出一番名堂,可孩子哪有不希望得到父亲偏爱的呢? 故而石崇更加奋发图强,想在兄弟间证明自己:他二十岁就当上了六品千石县令,而后转散骑侍郎,城阳太守,年年考核都是最优,最后在三十岁之际,参与了灭吴之役,因功受封安阳乡侯。 作为一名不受重视的高门庶子而言,这份经历可谓是无可挑剔。 而相比之下,石崇的兄长,继承乐陵公府爵位的石统,在仕途表现上却不尽人意。不仅寸功未立,还得罪了镇守关中的扶风王司马骏,消息传到洛阳,司马炎打算严惩石统,还是石崇上表劝谏自白,这才得以逃脱罪责。 此事以后,兄弟间高下已分,石统自此退居幕后,石崇则成了渤海石氏的掌门人。这也是为什么石超等下一代石氏族人,天天围绕在石崇身边,而只口不提自己生父的缘由。 一时间,石崇风光无限,司马炎对他也是大加器重,先是升任他为散骑常侍、侍中,而后又外放为荆州刺史,南中郎将。石崇也把握住天子削弱江南士族的心思,竟在荆州横征暴敛,任侠抢劫,数年来就积聚为天下首富。可如此行为,竟然不仅不受人弹劾,还被天子升任为大司农,其为人之精明,可见一斑。 石崇还深知韬光养晦的道理,既得了巨富,若再官场得意,未免遭人嫉妒,于是就拒绝了大司农的任命,而是在洛阳赋闲养望。 他与王恺的斗富看似荒诞不经,但实际上则用意深远:一来将自己的声望提高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二来是借机营造自己的人脉网络。短短几年间,虽说石崇再也没有担任过要职,可在洛阳的门阀权贵,无一不与石崇交好,就连斗富的王恺本人,暗地里也与石崇关系不错。 当然,石崇这种广泛交游的代价,是建立在金谷园的累累尸骨上的。 他太过于聪明,太明白官场的本质,所以他也太明白,在当今的世道上,士族的交游才代表一切,底层庶民的生死连牛马都不如。虽然平民和士族看似都是人,可从权力的位阶上来看,在废除了两汉的二十等军功爵后,两者已恍若云泥,从事实上已经是两个物种。 若说士族是西晋朝堂的栋梁,那百姓不过是惹人厌烦的癣疥尘埃,石崇从来也没将他们放在过眼里。 在他目前的脑海里,思考的只有如何在政治上更进一步。 都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政治其实更是如此,掌握权力都好比在怒涛中掌舵,即使全神贯注毫不松懈,也有被巨浪打翻的可能。他表面上可以放浪,可实际上却要时刻警惕。 而在他看来,眼下也确实是需要警惕的时刻。 宫中的禁卫们告诉他,今年以来,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去年他还能连日在后宫中游乐幸女,但在现在,他已经越来越不愿意活动,反而越来越嗜睡,精神也越来越差,每顿吃的饭不过二两,明明没怎么碰女人,可还是一走路就开始喘气发汗。 虽然太医天天给他开些补药的方子,说也没什么大毛病,但只要有照顾老人的经验,其实就不难明白,皇帝的症状已经很危险了。 两年,最多还有三年,皇帝就要撑不住了,很多人都能得到这个判断。而智者就要学会未雨绸缪,在权力交接之前就做好稳定自己地位的准备。 此时,石崇静静坐回栏杆下,躺在胡床上,半闭着眼睛,眼前模糊可见盘旋的飞鸟。他看上去无念无想。十九年的宦海生涯,导致他的心境早已心如止水,他在沉思。 几个家仆来到门口,看到石崇在冥想之中,立刻又悄没声地去了。 伯劳鸟的声音不断打破盛夏庭院的平静。 再次前来崇绮楼的是他的长子石绍。石绍看见父亲在沉思,本想离开,但终于坐下了。他想等在一旁,直到石崇醒来。但等待良久,石崇一动也不动。石绍静静地坐着,也望着楼外。 半晌,陪坐的绿珠动了,她起身递给石绍一碗茶汤,其风姿绰约,容颜秀丽,令石绍不敢逼视,连忙低下头称谢。而此时,石崇也开口道: “是三郎?有什么事吗?” 等绿珠退到一旁,石绍回答道:“大人,是二兄他又带人过来了。” “溪奴怎么了?” “他又带了几个新结交的太学子弟,过来到府中参观。” “哦?都有哪些人?” “有郭尚书的外甥,刘琨刘舆兄弟,平阳乡侯杜袭之孙杜育,还有一个范阳的祖逖,都不算什么高门。”说到这,石绍忍不住抱怨道,“大人,二兄还说,明天他还要带人过来,什么陈留的江统、江东的陶侃,林林总总的又有七八人。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石崇睁开眼睛,叹道:“三郎,你还是没有悟性,这有什么过分的?” “大人,这么多人来我们家里白吃白喝,每月的用度都以百金计,我们家虽然富有,但也不能这么挥霍啊?” “三郎,钱财本来就是用来挥霍的,别说溪奴是用它来结交人才,就是单纯的享受,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钱没了大不了再挣,人这一辈子可以享受的时光又有多少呢?” 石绍不是很理解,他仍然坚持道:“可我家如此豪奢,恐怕都接近皇室了,大人不怕遭到他人猜忌吗?” 石崇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像不以为然,但也为儿子的关心而感到安慰:“三郎也长大了,知道关心家里的事业了。” “那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想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还是太浅了。” “太浅了?”石绍有些闷闷不乐。 “我在江南搜刮了如此横财,天下人都为之眼热,按照你的想法,大概是希望我藏富节俭,不露声色吧。” 石绍点头道:“是。” 石崇微微起身,绿珠立刻给他端了一杯茶水,供他饮用,而后才说道:“可这种事情瞒不住的,我得了巨富,在陛下和公侯们眼中,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我若是把这些钱藏而不用,他们会怎么看?是觉得我是个守财奴,还是觉得我会另有它用?”“这……” “当然是会怀疑我别有用心。” 石崇又靠了下去,望着天板道:“我这样大肆销,一是享受,二来也是让他们放心。你不要真以为我斗富赢了,就是我大晋的首富,大晋的首富只有皇帝!九州万方都是他的,谁能与他争?他若要整顿朝局,刷新吏治,这或许做不到,但他若想和一个人争,没有人能赢。” “原来如此……”石绍这才明白父亲的苦心,原来他如此挥霍,也有学王翦自污的想法在。 “但我还有第三层深意,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 石绍已经心悦诚服,低首问道:“还请大人指教。” 石崇笑道:“如果是单纯地挥霍,我这样用钱,难免会人缘败尽,孤立于群。但我之所以修建这座金谷园,鼓励溪奴,还有其余士人游玩,就是为了告诉士人,我并不是独享财富,而是与全天下的名士所共享。” “天下没有第二座金谷园,除了这里,他们还能在哪里过上如此醉生梦死的日子?到时候,他们不仅不会嫉恨我家的财富,而且还会对我们家感恩戴德:恶名我们石家背了,可他们不也过上了最奢侈的生活么?所以这些年,我哪怕在洛阳也敛财劫商,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反手襄助!” “你不要嫌弃来的人里有寒门,是寒门又如何呢?哪怕是安乐公世子我都亲自接见过!只要能入仕,早晚都会有用的。你只需记住,家里没有不能送的珍宝!我们招待的人越多,财富自然也就会越多!” 石崇说罢,石绍可谓是醍醐灌顶,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有这样一种玩弄人心的办法,父亲可谓是把钱两字琢磨透了!一时间连吹捧的话都不知怎么说了。 石崇此时又闭上了眼睛,他还在思考之前的问题: 在这个天子已经衰老的时节,自己该如何未雨绸缪呢?按理来说,如果要坐稳位置,至少要巴结下一任的最高掌权者。可太子纯质,不能问政,必须要靠人辅政才能成事。 难道去向已掌权的外戚三杨靠拢吗?总感觉为时已晚,而且三杨之首的杨骏是个庸才,他在将来能够坐稳辅政的位置吗?石崇对此深有疑虑。 可如果他坐不稳,将来挑战他地位的人又会是谁呢? 石崇首先想到了汝南王司马亮,如今汝南王官至侍中、抚军大将军,兼任后军将军,统领冠军、步兵、射声、长水校尉,统领大半禁军,是天子选定的三杨制衡者,肯定也是未来的辅臣。 但他真能够制衡三杨吗?观看司马亮以往的事迹,他并非是一个铁血刚断之人,性格反而过于软弱。 石崇有些拿不准双方政斗的下场。 在这种没有最佳选择、迷雾重重的情况下,一个明智的政治家,就该做一个小心谨慎的选择:即站队一个未来一定会被人拉拢,又不会被人清算的政治势力。这样收益或许不高,但至少一定不会出错。 该和其余皇子们结交了。 石崇揉了揉眉头,如此无奈地想到。 就目前来看,天子虽然有让三杨辅政的意思,但为了避免当年司马篡魏的故事发生,必然会让诸位皇子也参与政事,正如同他与齐王司马攸一齐决策一般。 想到这,石崇终于再次睁开眼睛,对眼前的儿子说道:“三郎,你觉得如今的诸位皇子如何?” 石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是指哪些?” “不算那些才七八岁的皇子,也不谈太子,就十五皇子以上的五名皇子,你说一说,他们性情才能如何?” 石崇说的,年龄从大到小依次是三皇子司马柬、五皇子司马玮、九皇子司马允、十三皇子司马遐、十五皇子司马乂。 石绍有些胆怯,说:“儿子平日并没怎么接触过皇子,只是听说过些许传闻……” 石崇道:“我问的就是传闻。”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真实的形象并不重要,其传播的政治形象,才是能否更进一步的关键。石崇想从单纯的传闻中,判断出谁更有政治野心。 石绍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单从传闻来看,最杰出的皇子应该是五皇子和九皇子,两者难分轩轾。” “为什么这么看?三皇子与太子同是嫡出,受天子宠爱,又掌管禁军多年,莫非形象不好吗?” “好是好,三皇子宽能得人,深受部下拥戴,但据说……他性情木讷,不善言辞,有时候不能服众。” 政治家可以沉默,但不能不善言辞,从这一点上来说,南阳王是注定失败的,石崇点点头,又问:“那你因何看好五皇子和九皇子?” 石绍道:“我听说,五皇子平日开济好施,能得众心,又关怀亲族,齐爱兄弟。前段时间,颍川公主生辰,他竟亲自到山中狩猎,送幼狐作公主礼物,颇得天子与大臣赞美。” “九皇子呢?” “九皇子平素沉默少言,但性情刚毅,说一不二,在禁军中颇有声望,听说很得将士敬重。” 石崇摸着下巴低头沉思:从这两者来看,司马玮的形象毫无疑问要好于司马允,但是他能够打造出如此漂亮的政治形象,府中恐怕有高人,他会接纳自己的好意吗? 而司马允的形象又太危险了,他在军中有声望,以后若是爆发政变,发起者会不会就是他呢? 石崇想了一会儿,觉得实在难以决断,但须臾间,他又笑了:皇帝现在还没死,急也不急在一时,不妨从现在开始,先观察皇子们一段时间,再做出决断不迟。 故而他嘱咐道:“你从屋中挑一些礼物,分别送到诸王府,看看他们的反应吧。” 等石绍背身远去后,石崇终于起身,再次在栏杆旁边站定,他注视着在下面游玩的石超、祖逖等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转首对绿珠一笑,道:“绿珠,方才我对三郎说,家中没有不能送的珍宝,其实这是假话。” 绿珠对此已见怪不怪了,她微微侧首,洁白的肌肤使人不禁联想到天山之雪。 他轻轻捏住绿珠柔嫩的耳垂,轻声吹气,而后拍手笑道:“你是我唯一不能割舍的奇珍啊!”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67章 定计(4k) 第67章 定计(4k) 就在石崇在沉思未来大计的时候,楼下的祖逖也正随石超观察金谷园的构造。 在受刘聪邀请后,他按捺不住胸中的躁动,已加入了这个胆大包天的金谷园洗劫团伙。在无所事事的他看来,若能洗劫一次西晋首富的庄园,确能给自己平淡乏味的生活带来些许趣味,若能再看见一些上位者的苦脸,就更是一种享受了。 而在加入后,他也深感这个打劫团队人才济济。 祖逖原本觉得太学虽大,但只有刘琨和自己才算得上中原英才。不料在这里,无论是洒脱自信的阿符勒,翩翩公子的刘聪,淡泊中庸的刘羡,沉稳刚毅的刘曜,都给了祖逖极深刻的印象。 也让素来自负的祖逖生出好胜之心,他暗自思忖,不仅要干成这一出,还要干得漂亮,令其余人心服口服! 所以在得知刘羡让他帮忙打探金谷园,祖逖欣然应允。当即就托刘琨的关系,一起来金谷园中探看。 虽说早知道金谷园奢华,可身处在这蜿蜿蜒蜒的小径幽林间,祖逖可谓是大开眼界,仅栏杆间的椒泥金饰、浮雕奇画,就让他眼缭乱,更别说厅堂间的锦绣步障,玉灯珠光,让他食指大动。 而最让祖逖感慨的,还得是金谷园的厕所,他进去一看,还以为走错了内室。只因里面布置有绛纱帐大床,装饰可谓美轮美奂,而两边则各有数名穿着锦绣的婢女,见祖逖一进来就一拥而上,又是粉囊又是水盆又是香巾,甚至着手给他脱了外衣,免费换了身新衣。 祖逖全程满意微笑,表面上看享受无比,可暗地里却是杀心大起,从未觉得世上竟有如此该杀未杀之人。 再和石超闲逛时,他装作无意问道:“石公金谷园如此壮美,却不知到底哪里堪称最奢?” 石超指着背倚邙山远处的一座五层高楼,低声笑道:“当然是那崇绮楼,我六叔在里面藏有绝代佳人,平日若无大事,就在里面寻欢作乐呢!” 祖逖恍然之余又有些失望,不料那里竟不是金库所在,一时间也没了兴趣,而是继续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走到东北角的一处小院时,他突然发现这里有许多壮丁,个个人高马大,过于七尺,而且这些人腰间佩刀,神情冷酷,祖逖只是扫了一眼,立马浑身一凛:这里全都是些同行! 祖逖又指着这些人,对石超徉作惊叹道:“太仆家好多壮士!却不知从何处招来的?有何本领?” 话一出口,石超顿时神情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啊,这都是我六叔从荆州带来的剑客,偌大一个金谷园,总还有人护卫不是?” 看石超的表现,祖逖心领神会,心想:这里十有八九,就是金库所在了。 而后他左右观察周遭的风水地理,将此地的位置记在心里,同时还暗地打量那些死士的数量与装扮。虽然在此地只站了不到一刻钟,祖逖就已经把院落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很棘手啊!这是祖逖的第一印象,这院落设置的非常讲究,虽然没有入内,祖逖已看到了内外两道两丈高的院墙,三座三丈高的望台,几乎覆盖了视野上的所有死角。 而这些院落中的荆州剑士,虽然只有百余人的样子,但一看就练剑多年,恐怕不少人还上过战场,刘聪的那些手下,根本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而且按照刘聪等人的说法,这些人恐怕还藏有一定数量的军弩,更不知道园中有没有私藏甲胄,如果正面硬攻这里,恐怕一千人都不一定能拿下来。 这还是建立在院中没有别的布置的前提下,按照料敌从宽的方法来说,里面必定还有别的伏笔,稍有不慎,恐怕便会惨败而回。 直到用过晚膳,策马离开金谷园后,祖逖都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 离开后,刘琨对祖逖道:“士稚,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富贵人家如厕,塞鼻子的干枣都香甜哩。” 刘琨这一趟可谓是混了个心满意足,他似乎纯当自己是来游玩的,毫无压力可言,而祖逖也正是欣赏他这点,才对他另眼相看。 祖逖笑道:“他奢侈到这种地步,可以说古往今来能比拟的,只有桀纣这样的君主!可如今竟然出现在一个臣子身上,岂不是亡国之兆?这样的日子他还能过几年呢?即使将来中原大乱,他侥幸不死,我必拿他第一个开刀!” “哈哈哈——士稚,你也想得太远了”刘琨拍马笑道,“你这连一层皮都没刮到,就想到以后了,还是先想想眼下,到底怎么攻破他的宝库吧!” 说罢,两人齐声大笑,不约而同地快马加鞭,在夕阳与丛林间纵情奔驰,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困难与失败,他们只想让自己也快些,周遭也快些,恨不得一切都快起来,直到他们功成名就的那一刻。 再次抵达西郊,两人也不多做逗留,直接就来到西郊刘聪的院落密室。趁着记忆还鲜明的时候,就在刘羡此前的草图上添补,如此一来,整个金谷园的布局,都已清楚地展现在图纸上。 等到酉时三刻的时候,刘羡、刘曜、阿符勒等人也都陆续赶过来了,黄昏之中,六人在密室点了烛火,一面听祖逖的介绍,一面围在一起研究金谷园的结构。 和此前刘羡预想的差不多,金谷园虽然占地广大,人数众多,可正因如此,庄园外围的防御并不严谨,西、北两面围山而建,在东、南两面都只有一道七尺高的矮墙,甚至有些地方为了美观,只不过是密植杏梨等果木,连篱笆都没有。想要找个方向冲入金谷园,还是很容易的。 但现在比较麻烦的是,石崇在监造时显然也想过这点,所以把侍卫和金库所在放在东北处,然后围绕此处修建了一座小坞,一旦有人试图从此处冲击金谷园,必然就会被坞堡所拦住,金库虽然近在咫尺,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办法攻破,若围的时间长了,对方再派出援兵,想全身而退都很难了。 而如果换个方向进攻,也是同样的道理,从别的方向跳墙进来,或许可以不被人发现,但最终还是要进到这个坞堡里去才能得手,从这个角度来说,石崇的设计确实可以说刁钻了。 祖逖在参观后,就劫园的方法已经设想了一路,率先说道:“硬攻是绝无可能成功的,哪怕是我们能顺利摸到坞堡前发动奇袭,也没有多少胜算,照我看,只能想个办法智取。” 几个人都侧耳聆听,毕竟论打劫的经验,祖逖是最专业的。祖逖道:“智取的办法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个骗字,具体应用起来,要么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要么是浑水摸鱼,瞒天过海。” 阿符勒道:“说得简单点,我听不懂呢!” 祖逖被噎了一口,不由瞪了阿符勒一眼,然后又解释说:“简单说,就是两个法子,一是我们想办法先打别处,骗得坞内人跑出坞堡,我们再动手,这个自然手到擒来。二是我们想办法撒个弥天大谎,骗里面说我们是自己人,让他们把我们放进去,大摇大摆地去取钱。” 阿符勒笑道:“这下我听懂了,你是说要么敲山赶兔子,要么熊前装竿子。” 众人听了都不禁莞尔,而刘曜没有立刻表达意见,反问而刘羡说:“怀冲,你怎么看?” 刘羡沉思少许,回答道:“祖兄说得很好,可这两个办法都不容易。” “所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一般来说,是要对方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典型的战法就是当年孙膑围魏救赵,对魏王来说,赵国的土地和自己的性命而言,肯定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他一定会让庞涓解围。” “可如今对方是守在金库,还有什么重任能够大过守金库,让里面的护卫出来呢?恐怕唯有一个法子,就是我们伺机劫杀石崇本人,可石崇身边就没有护卫吗?我们又真能劫杀石崇吗?这恐怕根本不能成行。” “而祖兄说的第二个法子,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想办法蹲几天,抓个坞堡的舌头,看能不能买通他,拉他入伙,而后里应外合,直接冲进去。二是我们派个人到金谷园徉作卧底,看能不能混到金库,作为接引,可问题在于,总归免不了一场血战,而且我们也很难撤出去。” 说罢,刘曜点点头,显然是赞同刘羡的分析,而后他又看向众人问道:“诸位还有什么没想到的策略吗?” 祖逖的脸色有些难看,正如刘曜所言,他的策略要么没有可行性,要么就风险很高,可仓促间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且在祖逖心中,也不认为风险高就不可行。实在不行真杀了石崇,又如何呢? 而阿符勒却问道:“既然这么难,我们要不换个法子,我们不劫了,而是把石崇他儿子绑了,索要赎金如何?开口要个两三千金,想必也有谈妥的可能吧。” 刘曜闻言,立刻皱眉道:“蠢材!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不就是他在明,我在暗,若是和他坐下来谈,我们就算拿了钱,也跑不了。” “谈不了?”阿符勒似乎忘了是自己要复仇似的,疑惑道,“可他在钱货之外,总有在乎的东西吧!难道就不能找来当破绽吗?” 祖逖闻言,心中一动,忽然就想起崇绮楼,说道:“我听石超说,石崇平日不出来待客时,就在一座名叫崇绮楼的楼台里荒唐,里面住着一名堪称倾城倾国的女子,你们说,能不能用她来调虎离山。” 刘羡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是绿珠姑娘。脑海中顿时浮现起一年前的场景,当时石崇摸着绿珠姑娘的脸颊,在自己面前夸耀说,美人难得,便是不要这金谷园,也要保住绿珠。 那神情实在不似作假,不管是出于主人对玩具的那种爱,还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爱,至少这情感应该是真实的。如果能利用这份情感,说不定还真能调虎离山。 可不知为何,刘羡刚刚浮现出这个想法,转瞬间又被自己掐灭了。 他想起绿珠姑娘那没有表情的哀伤眼神,莫名其妙地,竟会联想起母亲的眼神。她的人生是这样不幸,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虽然不能说愁苦于衣食,可精神上却陷入了绝望。 如果自己利用她,是否会令她在石家没有立足之地呢?毕竟石崇口中说着不眷念钱财,可实际上真不在乎什么事物,是根本提都不会提的。 这么想着,刘羡似乎能看见绿珠未来悲惨的境遇了。他完全不忍心这样做,故而他准备开口,拒绝祖逖的提议。可在开口前的这一个瞬间,刘羡突然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自己为什么不去救她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顿时像阳光消解冰雪般除去了刘羡所有杂念。 刘羡想,自己来参加这个集会,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绿珠姑娘。 之前自己说,是欣赏阿符勒才加入他的复仇,但不可否认,暗地里,自己有另一种想法,想当英雄,想把绿珠姑娘从金谷园救出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自己一直过于矫情,不愿面对自己,所以才再三犹豫踟蹰。 可踟蹰往往会变作遗憾,后悔的理由其实就是无为。 终于,刘羡下定了决心。而旁边刘曜和祖逖的争论也到了尾声,他们一致认为,像石崇这样的人,再美丽标致的女人,恐怕也只是一个玩物,还得从别的方面下手。可该从何处下手,他们还是一头雾水。 刘羡说:“我有办法了。” 密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把眼光投向他。 刘羡徐徐道:“石崇虽然爱富,但他身为士人,更理应爱权,不然他为何要在金谷园中接待那么多士人?” 这是句实在话,众人隐隐间似乎抓到了什么,但朦朦胧胧间还是差了点真意,刘曜问道:“怀冲不妨说得更直白一点。” 刘羡笑道:“我可以给他介绍一位贵客,不由得他不慎重对待……”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视角彡的打赏~ (本章完) 第68章 一条鲤鱼(4k) 第68章 一条鲤鱼(4k) 第二日一早,刘羡草草洗漱了一番,和妻子阿萝告别一番,就匆匆离开了家门。 这日是他按例到始平王府伴读的日子,也大概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早早挂上了山头,将夜幕中的万千残云刺破,只留下一片晴朗湛蓝的天空,地上也一片通明,连影子下的蚂蚁也清晰可见。 不过也正因为阳光猛烈,街上的行人不多,除去一些还在街上叫卖的商贩外,就多是一些乞丐。什么游侠、士人、学生,在酷暑的热浪下,统统都不见了踪影。就连惯例该有的大朝会,也因太热而被天子所取消了。 其实始平王府前几日也给刘羡传了信,说若是身体不适,可以不用过来,不过刘羡这次有不得不来的要务。 昨夜,他已和刘曜等人商议好了,此次到始平王府,刘羡必须要想个办法,促使司马玮去一趟金谷园。 只要司马玮能驾临金谷园,石崇接待皇子,势必要慎之又慎。原本不需要守卫的地方,皇子来了,恐怕也要抽调护卫过来,而其余的地方受到影响,防守也必然薄弱,这样一来,就有了把水搅浑,趁乱起事的条件了。 刺眼的阳光洒下来,刘羡眯缝着眼睛,心想,要劝说司马玮倒是不难,但如何将自己置身事外,又不引起疑心,才是此行的重点。 他思忖了一会儿,不觉间已经来到始平王府门口,发现门口停着两辆熟悉的马车,找门口的仇虎一问,果然是颍川公主又来拜访了。 进府后,一个奴仆前来为刘羡引路,穿过后堂,绕过东边的两处走廊,就到了王府的池塘。刘羡站在廊口时,一阵清风吹来,令他不禁眯起眼睛,再睁开眼看时,可见不远处池塘的亭榭里,司马玮正在朝他招手。 “哟,是怀冲啊!”司马玮起身从凉亭里走出,笑问道:“怎么今日还来了?我不是说可以休憩吗?” 刘羡微微躬身,玩笑道:“殿下这话说得,在下来殿下身旁,难道是什么苦差吗?” “刘老夫子可觉得是苦差。”司马玮挥挥手,取笑道,“前几天他得了暑疾,跑过来说,要请一个月病假。我准了,可他还颠颠倒倒说了一大堆,什么我要静心养气,用功读书,他听了心里安慰,也就好得快些,这话说得,搞得像我气病了他一样。” “王傅是关怀殿下,心地是好的,殿下这些话还是少说吧。” “好好好,不说了。”司马玮拉着刘羡往亭台里走,笑道,“你来得刚刚好,我们这正在吃冰镇甜瓜,凉快得很!你也来几块尝尝吧!” 在这个年头,夏天当然没有制冰的技术,说白了其实在冬天用水格制成冰块,放入冰库,夏季再取用。可由于冰库的制造费时费力,目前来说还是一种非常奢侈的东西,大概只有皇室或石崇这样的顶流才消受得起。刘羡踏入凉亭的时候,发现亭里还放着一个三尺见方的冰鉴,冷气从中幽幽探出,令亭中的温度顿时凉爽了几分。 此时歧盛、公孙宏、王粹等人都不在,只有寥寥几名侍卫,喔,还有颍川公主司马脩华。她此时正坐在冰鉴旁,捧着一块甜瓜,嘴角黏着一颗瓜子,好奇地打量着刘羡。刘羡也由此有了机会,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这位最受宠爱的公主。 实事求是地说,司马脩华确是一位美人,虽然她年纪还小,但该有的美貌她基本都有:两颗眼眸晶莹透亮,和阿萝相仿,其鼻子又小巧高挺,眉如远山含黛,唇若桃含笑,虽不像传统的美人那般充满贵气与傲气,但给人一种没有心机的可爱亲近感。 刘羡连忙行礼道:“见过殿下。” “你是……?”而司马脩华打量着刘羡,一时露出迷茫的眼神,显然对她来说,上次来王府,根本没把刘羡放在眼里。 司马玮笑着揉揉她的头,笑道:“小妹,又不记人?上次你见过的,他是安乐公府的世子,刘羡,刘怀冲,阿父给我安排的伴读啊!” 脩华闻言有些羞赧,什么话也不说,就要往司马玮身后躲。 司马玮像拉小猫般把她给拽出来,对刘羡道:“小妹整日在皇宫里待着,有些怕生,你莫见怪。” “我哪敢和殿下见怪?”刘羡笑道,“也是在下失礼,若早知道公主在这,怎么也要给殿下带点礼物才是。” 听说要送礼物,颍川公主终于克服了尴尬,问道:“你有什么好送的?” 刘羡道:“这还要问殿下,在下才好准备。” 脩华理所当然道:“我也不知道。” 刘羡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司马玮见状,不由得捧腹大笑,笑过一阵后方道:“怀冲你不用多心,我小妹没别的爱好,无非就是曲乐、宠物、绘画。你不是小阮公的弟子吗?若是有心,也不用送什么礼物,给她吹一首曲子便好。” 果然还是司马玮了解公主,听说刘羡擅长音律,脩华的眼睛立马就亮若萤火,问道:“你会吹笛?” 刘羡从怀中取出竹笛,对脩华道:“略通一二,若有错漏处,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说罢,他端庄正坐,笛横唇边,轻轻吹奏起《陌上桑》来。 这是一首非常出名的三段乐府歌。内容大体上讲,东南有位佳人秦罗敷,美貌艳丽绝顶,所过之处无不让人倾倒,结果连使君见了也维持不了体面,上前竟讨好罗敷,可罗敷坚贞自爱,严词拒绝了使君,夸赞自己爱人世上无双,绝不会互相辜负。是近几十年来,女子中一直非常流行的歌曲。 脩华自然是早就听过,但刘羡也自有一番心思,他将曲调升了半调,再令节拍稍稍加快,使得乐曲较平常而言更加欢快。但这也有风险,就是稍有不慎,便可能破音断奏。但对于接受了小阮公多年教导的刘羡而言,这点改动当然不足为道,他很轻松地就完成了改编。 在亭中的旁人听来,只觉得这笛声圆润自如,犹如涌泉之水,又恰似数只黄莺在耳畔徜徉轻啼。纵使时节闷热,周遭还有烦躁的蝉鸣与蛙鸣,但都被曲声所覆盖下去,心情也如春雪消融般,不知不觉就雀跃起来了。 刘羡一曲吹罢,放下竹笛,司马玮顿时鼓掌笑道:“哎呀,怀冲,我这下可算知道,孔子为何说,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真是令人如痴如醉啊。” 脩华也非常高兴,如果说之前她的眼睛像是萤火,此时就明若星辰,之前的生疏和尴尬全不存在了,兴致勃勃地低声催促道:“再吹一曲吧!再吹一曲吧!” 刘羡只好又吹了一曲《艳歌行》。这一曲吹罢,公主本来还想再听,可门外却传来一名侍卫的脚步声,他进来向司马玮报告道:“启禀殿下。石太仆派人送了礼物过来,您看,现在要看看吗?”石太仆?不就是石崇吗?刘羡心中一动,抬头看司马玮的反应,司马玮满不在乎地问道:“有礼物,是什么?” “是一条大鲤鱼。” “鲤鱼?”司马玮有些莫名其妙,他道:“那你抬过来看看吧。” 石崇送来的鲤鱼果然不是一般的鲤鱼,当两名侍卫抬着一只大桶过来时,在场的几人都吓了一跳,真是好大一条鲤鱼!这鲤鱼不仅通身金黄,而且肚肥体长,估摸着可能足足有五十斤。鲤鱼大到这个程度,嘴唇已经比人还厚,一片鱼鳞都有拇指大小。不过当鱼大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已经很难再当做宠物来观赏,而更像是一个怪物了。 司马玮站在鲤鱼前,颇有些疑惑:“太仆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让我拿来吃,还是当宠物养呢?” 刘羡也在打量着这只鲤鱼,阳光照射下来,把鲤鱼的眼睑都映成了金黄色,闪闪发光,那黑色的瞳孔仿佛在盯着自己。 他很快明白了石崇的意思,并在心中暗喜:正愁找不到理由劝司马玮过去,谁料石崇竟自己来递台阶了!真是鬼使神差,看以后谁还能怀疑到自己头上? 刘羡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恍然道:“殿下,我明白太仆的意思了。” “哦,你说说看?” “像这样难得一见的大鲤鱼,已经不是简单的鲤鱼了。” “这不是废话?怀冲,别卖关子。” “殿下莫急,这便是太仆的深意啊!”刘羡解释道,“鲤鱼若不是鲤鱼,那它应该是什么呢?” 对于其它地方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哑谜,但对生活在黄河两岸,熟知鱼跃龙门典故的人而言,这个问题却是一点就透:鲤鱼若不是鲤鱼,那它当然是越过了龙门的真龙啊! 石崇便是想借送礼来表达这层寓意:他手中就有这样非凡的“真龙”鲤鱼,自然也就有着一跃蜕变的龙门;而司马玮身为皇子,尚未掌权,就可以比作还未化龙的鲤鱼;如司马玮有意愿与他结交,便可以如这条鲤鱼般跃过龙门,化为真龙。 经刘羡一点,司马玮也明白过来,他围着大鲤鱼转了两圈,笑说道:“石太仆送礼,还搞得挺别致的。” “石崇公毕竟是文人,这是文人的雅事。” “什么雅事不雅事,我只觉得麻烦。”司马玮伸手入水,拍了拍鲤鱼的脑袋,又挺身说道:“怀冲,现在就你一个人在,也没别人和我出主意,你说说看,太仆这个礼物,我该怎么应付?” “太仆富甲天下,谁人不知?他送礼自然也不指望殿下回礼,无非是希望与殿下结交罢了。莫非殿下会嫌自己的钱多吗?” “我说的便是结交。”司马玮徐徐道,“他这样的人,表面放浪,内里又太无情圆滑,打起交道实在太麻烦,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刘羡闻言,不禁讶异地打量了司马玮一眼,始平王对石崇的看法竟和自己相近!可见若没有歧盛等人的误导,这位殿下还是有一定智慧的,说不定能走上正道。 刘羡犹豫了片刻,试探道:“但还是那个道理,太仆到底是世间巨富,与他结交,至少钱财上能得一大笔援助。这年头若要做成什么事,哪里不需要用钱?莫非会有人嫌自己的钱多吗?” 司马玮想了想,笑道:“也是这么回事,我莫非不想奢侈吗?无非是每月要在禁军中招揽下属,用度捉襟见肘啊!” 他说到这,不禁问刘羡道:“怀冲,你说,石崇到底有多富?” 刘羡不动声色道:“在下去过一趟金谷园,论风光秀丽,山水苍然,襄阳习家池虽誉满天下,恐也有所不如。” “哦?”司马脩华此前一直在旁听,不时逗弄水桶里的鲤鱼,听到这里,她不禁出声问道,“真的吗?比西游园如何?” 西游园是皇家园林,刘羡从未去过,他如实说:“在下实在不知,但若论私家园林,天下确无人能出其右。” 可这已足够引起公主的兴趣,她抱住司马玮的胳膊,娇声道:“五兄,带我去看看嘛!现在宫里我都呆腻了,王兄的王府也没什么看头,好无聊~~” 公主撒起娇,纤细的脖颈摇动着,头上的簪子也随着晃来晃去,发出细碎的声音。司马玮平日最疼爱她,这时又怎么可能拒绝?当下就承诺说:“好,好,你今夜先回去,我明天跟陛下说一声,六天后就带你过去,如何?” 公主顿时破涕为笑,嫣然道:“我就知道五兄最好了!”她那清纯的眸子散发出柔和的气息,白皙的笑容在阳光下灿烂如梦。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他并没有什么感触,公主虽然美丽清纯,但还远没有绿珠那般恍然若神的惊艳感,刘羡心中只是想:若公主也跟着过去,这次的胜算就更高了。 司马玮笑着邀请他说:“怀冲,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 刘羡婉拒道:“殿下,太仆公好杀美人劝酒,我不胜酒力,就不要去扫兴了。” 司马玮听闻后微微皱眉,显然这个消息令他有所不适,但既然答应了公主,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他只好耸耸肩,自嘲说:“那这么说来,我只好不醉不归,要在那边过夜了。” 等到下午黄昏,刘羡与司马玮辞别。退出王府后,他心中难掩激动,不由长长吐了一口气:事情发展到现在,兵书上所谓的三利,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自己一方,如果还不能取得成功,就未免太辜负上苍的一番好意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69章 最后的等待(4k) 第69章 最后的等待(4k) 六月,庚申,天色略微阴沉,头顶的阳光虽说依旧热烈,但天空中却笼罩着厚重的云层,将光芒筛成白色。天地间没有风,热浪蒸腾,连知了和麻雀的叫声也衰弱下来,一切都开始转向沉寂。 “唉呀呀,好高的云!”阿符勒猴子般攀爬到一颗樟树上,透过叶荫往上望,他指着一道由数十块暗云堆积而成的云墙,对树下的刘羡道,“刘羡,看来今天要下雨哩!” 刘羡擦了擦额头的汗,四顾邙山上下的密林,不由赞同道:“恐怕还是场大雨!” 在他的身后,刘聪、祖逖等人也紧跟其后,在山岩间艰难跋涉,他们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从邙山的野径,直接绕道到金谷洞上。 这是他们事先商议好的侦查地点,这里地势高耸、恍若斧劈,离地约有十丈,可也正因如此。视野却极为开阔,可以俯瞰到整个主院的动向,而下方的人却难以仰视,可谓是一个绝佳的侦查地点。在开始行动之前,一行人就在这里潜伏。 可不料今日竟有下雨的征兆,这可不是好的征兆。 刘曜担忧说:“若是下了暴雨,很多原定的手段可都没用了。”他顿了顿,转首问刘聪道:“四兄,要不要等两天,改日再行动。” 自那日领祖逖入伙后,刘聪就如他所言般隐身太学,今日是听说计划齐备,这才再次现身,不料竟撞上了一个糟糕天气。 但刘聪是一个非常果决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轻易动摇,他驳斥刘曜道:“永明,今日都走到这里,就不要再说丧气话了,这次皇子与公主驾临金谷园,已经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错过,哪里还有第二次?半途而废,才让人感到可耻。” 祖逖则在一旁说:“真要说起来,下雨了反而更好,虽说不能按计划放火,可金库里也势必放松警惕,我们乘夜摸上去,说不定他们都不知道呢!” 两人一位是幕后主使,一位是打劫行家,三言两语间成功打消了众人的犹豫。 众人继续往前走,这一路确实是非常不适,作为许久没有人到过的荒山,到处都是荆棘与灌木,还有很多已成熟的苍耳子,硬刺挂在裤脚袖领处,发出刺拉拉的声音,其间还有不少正嗡嗡乱飞的蚊子,时而被他们用手驱散,但又尾随在其后叮咬。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路走来,确实如计划般无人发现,众人抵达山顶的时候,虽然有些疲倦,但也都感到兴奋。毕竟匍匐在草丛间往下望,就是西晋首富之所在了。想象着可能获取的财富,大部分人都感到非常兴奋 他们是从半夜开始出发的,抵达到金谷洞上方时,时间尚早,大概也就是辰时一刻。 刘羡找了块比较平坦的土地,小心翼翼地往石崖外探出头,可见底下的庭院平地上,正有许多侍女往来,庭院外的道路上,百余名侍卫正在道路两旁排开,并且可以看到,有几名管家似的中年人,正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大声呼喝。 他们显然在做迎接司马玮的准备。 刘羡把目光从中掠过,又去打量园中的建筑,这些他大多已见过了,非常熟悉。而对刘羡而言,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位于金谷园西南角的崇绮楼。 这座崇绮楼,刘羡还未进去过,但此时光看着崇绮楼的外表,就难免让人发出赞叹: 这是一座非常精巧的木楼,平面呈方形,五层六重檐,除了第一二层是用石砌的以外,上面三层是纯粹的木楼,每一层都披有青瓦,翼角上立着造型各异的武士。檐下密集排列着三百多组斗拱,错综复杂。每个挑檐,每组斗拱,每扇漏窗,外表都刷上了一层白漆,根据形状,仿佛是数之不尽的白鸽飞叠在一起。而楼外高挂的锦绣绸缎,青罗彩灯,更为其增添了几分梦幻。 刘羡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到崇绮楼的道路。 正思考的时候,一只手伸到刘羡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刘羡回过头来,发现是阿符勒,他手里拿着几张胡饼,笑道:“怎么,走了半夜,不饿么?” 原来是到了用膳的时候,刘羡往后爬了几步,再起身往后看,发现大部分人都在就着水壶吃饼,小部分人已经趴在地上,眯着眼睛歇息,显然都在为今日的行动养精蓄锐。 刘羡接过阿符勒手中的胡饼,咬了一口,对羯胡少年笑道:“怎么?你不歇息?” “不是很累。”阿符勒拍着大腿,对刘羡低低笑着,“你忘了,我家乡在上党,那里到处都是山,我每次出去放牧,一跑就是三四座,早就习惯啦!” 刘羡笑道:“我还没离开过洛阳,你的家乡,也就是上党,那里风景很好吗?” “谁的家乡风景不好呢?不过上党确实有些别地没有的奇景。我家附近有处峡谷,峡石长得像指头一样细长,泉水就在指缝里窜来窜去;再就是十八盘的阶梯山,足足有两千级台阶,要登上山顶可以穿云;还有舜坪的天然石墙,有各种各样的石头,什么猴子笑天石,青龟出山石……” 羯胡少年在一旁说,刘羡就在一旁听,等刘羡将胡饼吃完,阿符勒还在叙述着家乡的奇景,一直说到他喉咙冒烟,这才停下来喝水。 “看来上党真的很好。”刘羡说,“可惜,我却没机会看看。” 阿符勒则笑道:“再好的风光,看久了也会腻,所以我这次才想到洛阳看看。” “到洛阳看看就足够了?” “当然不够。”阿符勒抬头仰望天空,喉咙中发出渴求的声音,“天下这么大,不是只有洛阳,我还想去看漠北的高风、想去看陇右的河谷、想去看辽东的雪山,想去看江南的春潮、想去看岷越的大象,把天下所有的风景都看遍。” 说到这,他又低下头,对刘羡露出一个灿烂有若珍珠的笑容,嘴角和牙齿咧开得毫不体面,却又让人被一种由衷的快乐所击中,他道:“人生短短几十年,若只是困于一地,那多没意思。” 是啊,刘羡当年读史书,也是这么想的。他也想用自己的双腿来丈量九州土地,面对这样广袤的世界,为何自己要局限在一小块土地,而不是去征服它呢?但自己受限于安乐公世子的身份,到今天为止,却还没有离开过洛阳。 刘羡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何喜欢阿符勒了,他身上有一股苍凉又野蛮的气息,能让他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他像是一只天生的苍鹰,可以随意在天空中翱翔,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他的阻绊。 自己虽然在地位上尊贵,但远远不如他自由。 刘羡忍不住问道:“阿符勒,此事之后,你打算去干什么?”“没想好。”阿符勒遥望下面的金谷园,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也没有必要想好,很多事都是上苍注定,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这次来洛阳,我失去了很多亲人,但我也认识了你们,见过了我没见过的风景。只要抱着享受的心态,其实人生每天都有乐趣。” 阿符勒说到这,回头看刘羡道:“刘羡,我真羡慕你。” “什么?”刘羡先是一愣,随后失笑道:“你不会是羡慕我比你有钱吧。” “哈哈哈,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比你有钱得多。”阿符勒笑过之后,脸色又变得严肃,“我是羡慕你,身为安乐公世子,天下瞩目的人质,居然还有一颗不甘躁动的心。你真是有趣!我都不敢想,你以后的人生会多么精彩!” 我?精彩?刘羡哑然失笑,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多是寂寞与安静的,不料第一次有人会这么评价他。但他却无法不为之所动,因为这确实是他的追求,他的内心仍有火焰,渴望突破樊笼。 “今日之后,我就要离开洛阳了。”阿符勒对他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刘羡心中一动,他也说道:“好,那希望下次看你,已经飞黄腾达了。” 两人就这样哈哈大笑,正玩笑间,一旁的祖逖忽然说道:“安静!始平王他们来了!” 几人立刻屏气凝神,趴下来往院落中望去。果然,从上往下望,可见三辆马车缓缓驶入主院,豆粒大小的人从中走出,而刘羡看得分明,其中正是司马玮与司马脩华,石崇亲自率族中子弟上前,将两人簇拥着进行寒暄。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他们的衣着都雍容华贵,给众人非常深刻的印象。 未久,石崇与司马玮等人走入院内,管家们则招呼侍卫,令他们守护在主院周遭,成环形将院落围住。刘羡心里暗数一下,大概有一百一十七人,确实比上次他参观的时候要多上不少。 但他还要再找祖逖确认一下:“士稚,你估计金库还有多少人?” 祖逖眯着眼睛审视良久,回答道:“应该不超过三十人。” 这么说着,刘琨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问道:“人已经到齐了,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不慌。”刘聪已经退下崖边,挺身徘徊道:“现在天色还早,他们还不够疲惫。等他们用了晚膳,入了夜,没了灯火,自然也就放松了警惕,那时我们就按计划行事动手。” 他的语气和表情非常平淡,可越是平淡,众人就越能感受到他背后的信心,而想到他们即将要洗劫天下的首富,心中则更是汹涌澎湃。 刘曜也颔首道:“虽然做事还早,但也确实到了各就各位的时候了。”他环顾为首的几人,说道:“分头之前,我们最后再对一遍计划。” 几人都点点头,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阿符勒先说道:“等夜色一晚,时机成熟,我带着十人夜缒下去,直奔马厩。在马厩纵火,把里面的马全放出来,扰得园内鸡犬不宁。” 祖逖说:“我带九十人,埋伏在东北林间,只等火光一起,金库的人冲出来,我就趁势夺门,杀入金库。” 刘曜说:“我带两辆马车,如果你们得手,就用鸣镝为号,我便驱车入库,你们把金子搬上马车,然后我们再烧掉金库,作为撤退的信号。” 刘聪最后说:“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全部撤退,直接到预定的河阴津处会合,我已经备好了两艘船,事情一结束,分完钱,我的人直接回并州,大家就当从没见过。” 刘羡等他们说完,补充道:“如果今日下暴雨,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们趁大雨狂乱,直接雨中劫金,必然成功!” 刘琨则在一边叹道:“可惜,可惜,这件事若传出去,石太仆在洛阳丢了金银,又抓不到犯人,定然是颜面扫地。可是谁在他眼皮底下劫了金谷园呢?恐怕京中会议论纷纷,最终化为一桩悬案了。” 说罢,众人都大笑,回望山下的金谷园,只觉得天下名士不过如此,一切都尽在少年意气之中。 至此,除了阿符勒还有十人在山顶后,其余人都按计划分开。 此时刘羡跟祖逖、刘琨一路,他们穿过密林,走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赶到了预先隐藏的位置,刘聪的武士已经在这里全副武装地等待着,他们背长弓佩斫刀,着黑色戎衣,牵着一匹骏马,看上去久熟弓马,短小精悍。 祖逖点了下人数,确认无误后,就和刘羡、刘琨找了一处视野较好的大石高处,在这里等待信号。 这时祖逖突然问刘羡道:“怀冲,我若猜得不差,你不是与我们一起去抢金库的吧?” 刘羡犹豫片刻,几日下来,他对祖逖的印象还好,决定还是给他交一个底,点头道:“你们做事的时候,我要趁乱去救一个人。” 祖逖咳嗽了一下,摸着刀柄问:“救人?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刘羡笑道:“你若是能成功杀入金库,我就十拿九稳了。” “咳,真有你的。”祖逖笑道,“合着我们抢宝库也是你的幌子。” 刘羡笑了笑,心中则有些忐忑,这取决于石崇到底是看重金库,还是更看重绿珠,刘羡心中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沉闷的阴云依然在头顶聚集,水汽似乎已经凝聚成一道道浪潮,在无声地摧打着地上的人们,刘羡则在心中祈祷,希望大雨晚一些来到,只要能够撑到自己冲入崇绮楼,自然就万事大吉。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野猪王、地球防卫军tdf、2501tm的打赏~ (本章完) 第70章 马厩大火(4k) 第70章 马厩大火(4k) 此时此刻,金谷洞中发出怪异的响声,大概是因为莲湖上吹来凉风的缘故。主院的厨房内,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好加入到主人与皇子公主的宾宴之中。 侍女们在厨下进进出出,为了这次的皇子宴席,石崇可谓是慎之又慎,他将园中大部分的人力都调动起来,想着不仅不能出差错,还一定要给司马玮一个极好的印象。 故而他对侍女们下令说,谁要是敢犯下差错,露出欢喜以外的神色,一旦引起始平王的半分不豫,就直接到乱葬岗里与死人作伴。 侍女们对此早就习惯了,对石崇更无半分不满。因为她们知道,从来到金谷园的那一刻,她们的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平日的生活固然是锦衣玉食,但代价则是内心的麻木,谁也不能再有自己的情绪和真心,只能做石崇彰显权力与意志的玩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华丽的衣裙同时也是她们的丧服。她们在冷漠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或者说肉体温度的冷却。 但表现在脸上,这些美丽的少女们仍然是笑盈盈的,看上去没有半分烦恼,十分美丽。甚至像是为皇子公主的驾临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熊掌还要蒸多久?” “大概还要半个时辰。” “豹胎已经炖好了,先端上去吧!” “河豚处理得怎样了?” 侍女们相互议论着,在厅院中来回穿梭,诱人的香气化作白袅袅的炊烟,笼罩在整个院落上空,在灰蒙蒙的天气里,显得像是一只腾飞的大鸟。而侍卫们严肃地站立在厅堂之间,他们虽不着甲,但无一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列成一道魁梧的人墙后,又为院落增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此时,石崇正在与司马玮谈笑,而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刚好是关于这些侍卫的。 司马玮已担任禁军屯骑校尉多年,军人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明明是来玩乐的,但是看到石崇金谷园的侍卫后,却难免见猎心奇,对他好奇问道:“季伦公,这些都是哪里来的壮士?甚是英武啊!” 石崇笑道:“让殿下见笑了,都是臣在荆州为官时,为了整治荆南的匪患,从荆北招募的一些勇士。” 司马玮“哦”了一声,问道:“我素来听说过荆楚武士的勇名,却不知其弓马如何?” 石崇微微摇首,解释道:“殿下,既然是地处大江南北,自然不是以弓马为傲,我这些勇士,一是擅长水性,二是擅长剑术。” “擅长剑术?”司马玮一愣,随即失笑说,“那恐怕无有大用吧?” “喔?殿下为何这般说?” “我在军中也有几年了,虽不说精于军务,但对于战场上基本的一些道理,也还说得上了解。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在战场上,长枪长戟才是真正的王道。只因长兵器既可以先发制人,又可以后发先置。故而假若一人持剑,一人持枪,练了相同的时间,两者比试,素来都是持枪者获胜,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崇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露出一阵高深莫测的笑容,他挥手找来一名身高八尺的壮士,立在司马玮身前。司马玮不禁眼前一亮,他打量着这人坚实的臂膀,宽阔的胸膛,顿时流露出欣赏的神情,对石崇笑问道:“他是……?” 石崇介绍道:“他叫赵黑,我这些荆楚剑客中,他剑术第一,在剿灭武陵蛮的时候,他以一敌十,连杀三人,令蛮人丧胆,我们私下里都说,以他的剑术,就算不如汉高祖手下的曲成侯,恐怕也相差不远了。” 曲成侯是指西汉初年将领虫达,就因为一手剑术高超如神,所以被汉高祖委任将领。 司马玮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对赵黑敬酒道:“原来是此等豪杰,看来是我失礼了。” 赵黑也不推辞,当即一饮而尽。 石崇接着对赵黑问道:“赵黑,殿下说,枪术比剑术易见成效,更易杀人,你同意不同意?” 赵黑面无表情,耿直回答道:“只要是真练过武的武人,当然都同意这个道理。” 石崇又问:“那既然如此,为何你不练枪,反而练剑呢?” 赵黑答道:“若以枪胜剑,不过是寻常技末,何以足夸,若能以剑破枪,方才显英雄本色!” “好,你退下吧!”等赵黑拱手而退后,石崇回首问司马玮,笑道:“不知现在殿下可否看出,我为何招募这些剑客?” 司马玮此时似懂非懂,他犹豫道:“太仆的意思是,这些人剑术已练至绝顶,不惧长枪了?” “哈哈哈,刀剑生死之间,谁能说必胜呢?”石崇抚须长笑道:“殿下误会了,他们固然剑术高超,但却不是重点,我之所以招揽这些楚人,是因为他们还有一颗剑心!” “剑心?” “是啊,一颗明知剑术难成,但仍然弃易从难的剑心!有这颗剑心,就说明他们不惧生死,视尊严高于一切,无论是在比试上,还是在战场上,有一颗剑心的人,都是足以让敌人畏惧的。” 司马玮恍然,他明白过来,无论是两人对决还是两军对阵,武艺和军学固然是举足轻重的,但却不是唯一的。人不是死物,他们还有一颗心在。有一颗坚毅的心,哪怕手无寸铁,也会让人感到畏惧,若只有一颗软弱的心,就是手持神兵,也只会遭人凌辱。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可为什么一定要弃易从难呢?” 石崇挥挥手,又让赵黑来回答,赵黑说:“无非是剑术英武,枪法朴拙罢了。”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舞剑要比持枪更帅气好看,为了这个好看,他们宁愿冒生死的风险。 司马玮一愣,随即捧腹大笑,他对石崇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仆,我明白你的话了!原来这就是剑心!”稍稍一顿后,他由衷赞叹道:“三言两语间,说得我都想去练剑了。” “殿下千金之躯,舞的是诸侯之剑,又何必与这些凡夫计较?”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随即举杯共饮,可谓是宾主尽欢。 但一旁听了许久的司马脩华却甚是不喜,她身为公主,一来和刀剑这些话题无关,二来也不是想来宴饮的,故而鼓着小脸,滴溜溜的眼珠瞪圆了,对司马玮抱怨说:“五兄,五兄!” 司马玮如梦初醒,顿时明白她的意思,连连自责道:“小妹莫怪,小妹莫怪。”而后又问石崇道:“都说太仆这金谷园风光绝好,不知能否带我小妹一观啊!” 石崇也乐得公主离开,当即把石超喊过来道:“溪奴,你带公主去外面散散心,四处走走。”又嘱咐说:“看样子等会有雨,不妨早点回来。”石超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是要他拖时间的意思,微微点头说:“六叔的意思我晓得。”当即就邀请脩华到千鲤湖边参观。 脩华早就坐闷了,这时得到自由,哪有停留之意,小鸟似的就跑了出去,毫没有公主的风范。 如此一来,厅中除去石崇的侍女和护卫外,就只剩下了石崇和司马玮两人。 两人又宴饮谈乐,烘托了半天的气氛,等到天色渐渐昏黑,石崇自觉已与始平王聊得热络,也该进入正题了,就不动声色地问道:“说回来,最近天气如此闷热,不知陛下身体可好?” 司马玮这两日刚去宫中见了一趟父亲,他摇头说:“最近身子越来越差了,春天的时候是失眠,可到了这个天气,常人都热得睡不着,陛下却反而嗜睡了。” “怎么说?” “我前天顶着太阳看望他,可谓汗流浃背,结果进了宫,陛下连冰鉴都不用,就在榻上昏睡,我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陛下方才醒转。后来我问服侍的黄门,说陛下如今一日不过能醒四个时辰,真是老了!” “五十春秋的人,体寒嗜睡,本就如此。”石崇劝慰道,但他的重心显然不在于此,而是继续转移话题道,“不过听说最近内朝都是临晋侯在处理,禁内也是临晋侯在服侍,也不知到底做得如何。”石崇口中的临晋侯,指的就是三杨之首的杨骏。 司马玮饮了一杯酒,纳闷道:“不过不失吧,有杨珧在,朝政还是没什么问题,但要说好在何处,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石崇听他露出不满之意,心下顿时有了几分判断,但脸上还是故作糊涂,继续道:“殿下指的是……” 司马玮洒然笑道:“太仆何必装糊涂呢?今年年初的时候,天上出现了日蚀,紧接着京都地震,震塌了太庙,四月初,天上下起了冰雹,前几天鲁国又来了消息,说天降妖风,将树木民舍大肆摧拔!这些都是不吉利的征兆啊!” “都说天人感应,天人感应,国家接连出现这种大事,天意已经很明显了,朝中出有妖孽啊!太仆不这么觉得吗?” 好直接的回应!石崇心下吃了一惊,也不好继续藏着自己的立场,略一沉吟后,颔首道:“车骑虽说理政上不过不失,但在用人上,确实有些闭门营私,排挤贤才的迹象。” “何止是排挤贤才?!”司马玮举杯抿了一口酒,继而冷笑道,“现在在禁中,我要面见陛下,还要先向他通报呢!国家这么多宗室藩王,哪个不比他更有贤望?无非是沾了皇后的福,所以才如此猖狂!太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他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后汉十常侍之乱,今日就要再现了!” 饶是石崇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到这句话还是难免一惊: 司马玮对杨骏的反感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这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还是大部分皇子的看法?看来自己预想的没错,至少以杨骏现在的威望,恐怕是当不好大晋这个家! 可若杨骏不行,谁才行呢?汝南王吗?眼前的这位五皇子吗? 自己当初听闻消息,还以为这位殿下学会了韬光养晦,现在看来,恐怕只是身边高人出的主意,但以他如此果锐的个性,恐怕也必然会闹出一番风波吧! 石崇一时间念头千回百转,开始权衡自己和这位始平王殿下的关系,到底该保持在什么距离合适。 他试探道:“那不知殿下以为,想要澄清宇内,整治朝堂,该从何着手呢?” 司马玮断然道:“所谓治病当治本,擒贼先擒王,我虽不才,却愿效仿宣帝。只要杨骏敢露出半分不臣之意,我就算舍去这身性命,也要除去他那个祸根!” 好重的杀气!石崇又是一惊,但同时心中也对司马玮存了几分轻视:这位殿下太没有城府了,两人交谈未久,他竟然就这样托底?!若是府中有谁打入的内间,他必然发现不了。而且以这样个性,这位殿下或许可以杀人,却绝对镇不住大局。 心里这么想,石崇表面上却是大喜过望,他拜说道:“这正是我找殿下的深意,只要殿下愿意举起大旗,我石崇虽然无德,却也愿意尽几分绵薄之力!” 司马玮亦是大喜,他笑道:“像太仆这样的忠臣,才是我大晋立国的忠良啊!” 两人又是一阵觥筹交错,肆意欢笑。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明明还没到晚上,但是天上的积云已经厚重如山,将天上的阳光压得一点不剩,院落间还刮起了凉风,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石崇见状,不由起身说:“真是个怪天气,恐怕殿下你今日要在寒舍下榻了。” 司马玮则放松地说道:“早就听说过太仆家内室豪奢,正要体验一番呢!” 说话间,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是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撼大地。 狂风突然卷起,将园中的灯火尽数刮灭,好像已经提前入夜了。而呼啸之间,雷声如千军万马隆隆而来。 在这种巨响之下,一时间天地变得安静了,人们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等到这雷声轰然离去时,石崇再打量厅外,天地一片黑暗寂静,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可这个时候,远方隐隐间传来一些吵闹声,起初仿佛蚊鸣,而后渐渐如热水沸腾,清晰可闻。 是骚乱与响动的声音,石崇往来源处望去,只见西南处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些发红发白的微光,他盯着看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那是火光! 火势在黑夜中如火舌席卷,很快肆虐到整个马厩,那些石崇从天南地北收罗的数百匹千里马们,在火光中惊慌失措,大声嘶鸣。 其中最为雄壮的黑龙驹,正焦躁地打着响鼻,忽然为一只手挽过背脊。 一位年轻的羯胡少年脚踩马镫,敏捷地翻身骑上马背,他左右环顾着,熟练地用缰绳驯服着胯下这匹躁动不安的巨兽,非常自得,笑言道:“好马儿!好马儿!不过跟我兄弟比,你的脾气可差远了!” 黑龙驹闻言暴怒,随即四啼飞扬,如疾电般飞驰出火光之外,天地间顿时响起阿符勒畅快的长啸声。这啸声是如此激烈,连远在一里之外的石崇都有所耳闻。 “有刺客!有刺客!”司马玮带来的侍卫们是如此说的。 石崇也当众下令说:“快带人来保卫殿下!还有,快找公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显然是完全猜不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无法不担忧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 可在人群的喧闹声中,石崇一时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可随即都如雪水般消融而去,只剩下一个疑问: 自己在绿珠身旁没留任何侍卫! 这个想法令石崇悚然而惊,立刻招来赵黑,厉声道:“你快去崇绮楼,莫让绿珠出了意外!”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71章 再会绿珠(4k) 第71章 再会绿珠(4k) 当马厩的大火熊熊燃起的时候,不只是石崇见到,刘羡与祖逖等人当然也见到了,在狂风之下,他们豁然起立,不约而同地说道:“他动手了!” 祖逖立刻放眼往金库处望去,只见里面灯火摇曳,人影重重,显然也是受远处的大火所震撼,犹豫着不知所措。 很快,远处有一人一马飞驰而来,他手持火把,照亮了脸上惊惶的神情,高声道:“开门!开门!” 金库的大门打开了,可见大概有三十几人涌出门外,向来人询问着详情。只是片刻之后,这些黑暗中蚂蚁大小的人影,就随着来者匆匆离去,显然是得到了十万火急的命令,不允许他们多做等待。 而这就是祖逖等待已久的良机。 他当即跳下小丘,翻身上马,用锐利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人群。这些并州人已经基本换上了黑衣黑裤,脸遮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阴影的化身,正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祖逖立刻将队伍分为两股。刘琨带六十人在远处射箭照应,自己则亲率最精锐的三十人,打算直接杀入院内。 部署完毕后,祖逖立于众人前,高声道:“尔等跟着我往前,不须害怕,奋力便是!有我在,就断无不成的道理!” 见众人神色木然,祖逖又转首对刘琨道:“越石,大庭广众下,你为我作证!我若后退违誓,尔等可当即射死我!” 众人尽皆动容。至此,祖逖已收拢众心,他大喝一声,道:“出发!” 话音一落,他与坐骑就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队伍向金库发起了奇袭,一时间箭矢如雨,喊杀如雷。 祖逖果然如他所言般,第一个杀到金库前,院门在他眼前宛如豆腐,一刀劈开,随即踏马飞入,宛如神兵天降。 院中留守的仅有七八人,几乎是一眨眼就被他剁倒两人,身后的武士们紧跟着把守住大门,防止有人逃走报信。 喊杀声在新鲜的血水中不期而至。 而在同一时刻,刘羡也同样换上了黑衣黑纱,乘马在黑暗与狂风中悄然潜行。他不用去看祖逖等人厮杀的结果,但也知道,计划的实施非常顺利,这就意味着,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在大家撤走之前,将绿珠迅速带出来。 这其实是一个并不算严谨的计划,对于刘羡来说,不仅风险很大,而且拥有很多变数。 他的目标只有崇绮楼,但仔细想来,他既没有亲身进去做过侦查,也没有内间传递消息,这就导致他此时的行动有很多瑕疵。 刘羡一不知道绿珠在不在崇绮楼内,二不知道绿珠身边有没有护卫,三不知道绿珠愿不愿意跟自己离去,甚至不知道在一年之后,绿珠还记不记得自己,毕竟两人只有一面之缘。 刘羡之所以敢去崇绮楼,其实就是笃定了一件事:以石崇对绿珠的重视,绝不会让她在司马玮面前露面。 失败的可能性太高了。 刘羡其实在狂风中策马时,也在暗嘲自己的鲁莽,可同时他又清醒地认识到,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如果这一次错过,自己恐怕会再没有这样当英雄的机会。所以他愿意去冒险,热爱去冒险。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焦躁,反而生出一种兴奋,漫天的风浪吹打在脸上,他胸中的烈火越烧越旺。他平日里太过沉静,旁人常常会以为他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甚至刘羡自己也自以为如此。 实际上,刘羡拥有一颗剑心,他厌倦平庸的选择与平坦的道路,胸中只怀有高山与大海。在他看来,若不能够一鸣惊人,做一些有挑战的事情,还不如什么都不做。而如果有机会踏上英雄的道路,哪怕只是模仿,他也愿意把性命压入筹码。 儿时的游侠梦,王富生前的刀光,此刻都在激励着他。 刘羡的身体里确实流动着刘邦与刘备的血液。 崇绮楼在整座金谷园的西北角,刘羡就这样在黑暗中策马疾行的时候,需要绕一段路,避开主院的人群。 好在如他所料,马厩的火光成功吸引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数百匹马在金谷园撒蹄狂奔,横冲直撞,飞奔的同时带起了一地烟尘,到处都是响动和骚乱,刘羡得以隐藏其中,避开了那些高举着火把的人。 他从杏林中穿了过去,杏叶的馨香和尘埃搅和在一起,天上又是一阵耀眼的白光,隆隆滚过的雷声,将刘羡原本隐约黯淡的前路照得通明,这使得他有如神助,清晰地从密林中找出了一条道路,极快地奔走到崇绮楼楼下。 作为金谷园中最高的建筑,刘羡此前在山顶已经看到,但此时下了马,他在楼底往上打量,还是难免为崇绮楼的华丽所震撼。白日里看它时,这些密密麻麻的拱斗如同向上腾飞的鸽群,但在黑暗的乱风中,则仿佛展翅俯视的数百只饥鹰,随时会扑扬而下。 大风之下,整栋楼的灯笼都已经被吹灭了,下面几层楼也是黑魆魆的,非常黯淡。刘羡往上仰视,见最高层上还有亮光,这让他内心稍安,这说明楼中人很少而且其中一人地位很高,绿珠在楼中的可能性很高。 接下来就是上楼了。 一楼的门全都紧闭着,但二楼还有窗户开着。这让刘羡顿时有了主意,他把马系在树林里,而后找了一颗就近的桃树往上攀爬,大概爬了有一丈有余,他往屋檐纵身一跃,伴随着瓦片的脆响,刘羡成功跳上了二楼的屋檐,他环顾周遭,见大风掩盖了自己的声音,心中稍稍放下,转身翻入楼内。 一进入楼中,刘羡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椒香味,而后是一阵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刘羡仔细聆听,终于辨认出来,是绿珠的歌声。 空旷的高楼中,如今并无他人。 他不再犹豫,立刻根据楼上灯光的余晖,沿着楼梯快步向上,每在楼梯上迈出一步,绿珠优柔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首非常出名的诗歌,是汉武帝刘彻作的《秋风辞》,与刘彻雄才大略的暴君形象不同,他作词却异常温婉细腻,敏感惆怅,似乎有一颗少女般的纤细内心,其文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首诗歌是在叹息岁月,追忆青春,也是人们对衰老的恐惧。诗文如湖中微波,绿珠的歌声也如浮萍般在水流荡漾,其中似有倾述不尽的哀思与烦恼。 这哀伤让刘羡一阵恍惚,总觉得似曾相识,感同身受,他好像在梦中听到过这样的歌曲,并且立下誓言,说要再不允许有人落泪。 可刘羡刚一踏上楼顶,绿珠的歌声便停了。顶楼的窗户是开着的,狂风在窗外呼啸,烛光也随之摇曳,使绿珠窈窕的身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昏暗,好似会在须臾间随风吹走。 “你是谁?不怕惹怒我的主人?”绿珠背对着楼梯,跪坐在一张桌案前,声音带有一丝凉意。 “你不看我一眼,怎么就知道不是你的主人?”刘羡笑道。 绿珠并没有认出刘羡的声音,她微微侧身,露出优雅的脖颈与洁白纯净的容颜,说道:“我主人的脚步不会这么轻,而旁人没有他的允许,根本不敢入内。” 时隔一年不见,绿珠姑娘仍然美得这么惊心动魄,她的身体纤柔如柳,眼眸绽若桃红,而清冷光滑的下颌,黑缎似的秀发,更增添了几分摄人般的魔力。 她转过身来,打量着刘羡脸上蒙着的黑纱,总结说:“所以你是来劫持我的,是也不是?” 刘羡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话音刚落,不料绿珠霍得起身,迅速往窗边退去,皓腕翻转间竟抽了一把匕首,直接横压在自己白玉般的脖颈上,对刘羡朗声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就算是死,跳下楼去,也不会跟你走!” 刘羡一时愕然,他上来前,想到过和绿珠见面时的各种场景,可能是脱离樊笼的高兴,也可能是逃出生天的侥幸,或是如获新生的流泪,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样一种发展。 虽然自己一身黑衣蒙面,确实不像好人,但至于如此招到她的反感吗?刘羡转念一想,莫非她对石崇还有几分情愫在? 但仔细想来,这也不是没有痕迹,上次来金谷园,石崇确实非常宠爱绿珠。虽说以自己所见,他爱的不过是绿珠的美色,可绿珠姑娘能明白吗?或者她对这种生活甘之如饴呢?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这一趟就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 刘羡沉默少许,问她道:“姑娘年纪尚轻,就这样放弃生命,值得吗?” 绿珠冷笑道:“什么值得不值得?” “我听说,石崇贪鄙冷血,劫杀商旅,凌虐家仆,手下的尸骨足够筑成京观,服侍这样的人,你不害怕吗?” 这话令绿珠露出五味杂陈的神情,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漠,森然道:“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吗?为父的买卖儿女,为夫的狂乱杀妻,为臣的谋权篡位,为君的荒淫乱政,什么仁义道德,纲常伦理,不都是假的吗?” “石崇再冷血,但至少待我还算深情,就算把我当玩物,可也合情合理,他没辜负过我。难道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嘛?想要劫持我,不就是把我当做玩物吗?” 刘羡明白过来了,他暗自松了口气,原来绿珠姑娘既不是市侩,也不是爱上了石崇,而是经历了人生太多的打击后,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作为人,被父亲亲手卖出的滋味并不好受。而身处石崇这个牢笼中太久,她也已经忘记真正快乐的滋味。 可人不可能不怀有希望,只是需要一点温暖与真诚来鼓励。 往后退了两步后,刘羡扯下面上的黑纱,露出自己年轻的面孔,道:“不,并非如此。” 这回轮到绿珠愕然了。 刘羡道:“绿珠姑娘,或许你说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我今日来救你的心情,也确实是认真的。” “我今日冒着风险来这里,或许无法给你更好的人生。但你离开这里,就还有改变的可能,你若留在这里,恐怕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她看清刘羡的面孔后,先是讶异于他的年轻,而后才后知后觉地辨认出刘羡的身份,安乐公世子出现在这里,这个事实令她张开朱唇,一时无所适从,手中的匕首不觉间放下来,梦呓道:“公子……” 刘羡见她这个反应,也不过多寒暄,径直上前抓住绿珠的手,低声道:“姑娘,时间紧迫,我的同伴还在外面等我,要走就要趁现在!” “如果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当帮我完成一个梦想吧!” 刘羡的行为非常冒昧,绿珠本能地想要推辞,可刘羡也不容她多说,拽着就往外走。 他的手很热,还带有汗水,男子的温度通过皓腕传递过来,绿珠顿时软了身子,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踉踉跄跄地跟上,同时低声问道:“公子要带我到哪里去?” “先带你藏一阵子,风头过去了,就带你回家。”刘羡理所当然地答道。 这个回答令绿珠一阵茫然:家,这个字似乎离自己很遥远,但却又有莫大的魔力,使她无法将之抛出脑海。 可这么说着,刘羡似乎意识到了一丝不妥,他随即纠正说:“如果你不想回家,想去哪里,我也会帮忙安排的。” 脚步踩踏上了楼梯,咚咚咚的响声中,顶楼的灯火渐渐消失了,楼下潮水般的黑暗将两人淹没。这让绿珠觉得自己在做梦,虽然她已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可在一个黑暗的狂风之夜,一个少年公子如风般倏忽而至,说要带她离开樊笼,放她自由,这不是梦又是什么呢? 楼外的狂风与大火,喧闹与呼啸,似乎都是自己在做梦的明证!可手上传来的温度,却又分明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位安乐公世子,是为了什么来救自己呢?他说让自己帮忙完成一个梦想,又是什么意思呢?绿珠在黑暗中凝视着刘羡的棱角,一时千肠百转。 他没有和自己私下相处过,甚至只有一面之缘,却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莫非是贪恋自己的美貌吗?可这不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安乐公府和博陵公府的差距,不只是绿珠,整个京畿都是心知肚明的。何况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稍有不慎,说是谋反的大罪也不过分。 绿珠一时得不出答案,可她分明能感受到少年真挚的豪情,这豪情如体温般感染了她,让她为刚刚自己的言论,莫名感到一阵羞耻与好笑,而后轻快的情感涌入心间,开始冲刷她这些年积累的沉疴。 可这股清泉没有涌入多久,当两人踏入一楼的时候,一阵大风席卷而入,在昏暗的视野中,衣袖翻飞不断。 很快,风声小了,风中掺杂着雨丝,在极短的雨丝铺垫下,一场倾盆大雨轰然而至。在此之前的一瞬间,天地一片寂静,而在此之后,世间唯有雨水冲刷的声音,似乎洪水爆发,要将世间的一切淹没。 天色稍稍明亮了。 刘羡停下脚步,两眼盯着大开的楼门,眉毛微微挑起,他没有回头,低声说道:“你就站在这里,等我片刻。” 说罢,他松开了握住绿珠的右手,从腰间徐徐抽出昭武剑,在楼梯前站定,对着门前的人影道:“动手吧。” 赵黑也抽出腰间长剑,两道寒芒在黑暗中闪烁着,仿佛两条吐信的银蛇,他徐徐道:“还请赐教。”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72章 剑心(4k) 第72章 剑心(4k) 昏暗的天光中,大雨铺天盖地,什么火光、喧闹、轰雷,此刻都消失了。只有茫茫不尽的狂流水帘之声,似乎崇绮楼外已为世界所隔离,自成一方天地。 刘羡眯起眼睛,打量着对面持剑的剑客,仅看了第一眼,刘羡就已经知道,此人是一个剑术好手。 赵黑的姿势看似随意,但实际上脚成虚步,剑成中段,腰腹肩胛自然而然形成一条直线,在剑锋的顶端便是他闲散的眼神。若是寻常剑客,要做出这种姿势,难免会肌肉紧绷,身体僵硬。而他之所以能够表现得轻松写意,原因无他,只是单纯地因为练剑日久,已经人剑合一,习惯成自然罢了。 最让刘羡警惕的,是这名剑客眼神中虽没有杀气,但却自有一股漠然的神色,身处狂风暴雨之前,却没有半分动摇。 这气质给了刘羡极大的压力,一时似乎觉得这剑客并不存在,一时又觉得这剑客宽阔如山。这说明这位敌手不仅剑术高超,而且心性的造诣也堪称圆满,恐怕达到了佛语所言的八风不动的境界。 从这个角度来说,眼前此人的剑术,可能还要高过小阮公。 刘羡握紧了昭武剑,在心中思虑克敌制胜的策略。 与此同时,赵黑也在观察刘羡,不同于表面的淡然,他的胸中正激扬着火一样的热情。 赵黑在赶来崇绮楼的路上,其实满怀不满。在他看来,作为一名剑客,遇到乱事,本该迎难而上,可不料竟被主公令派它处,专门来保护一名女人,这实在是一种耻辱。 再美的女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女人,现在固然可能美若天仙,但在时间面前不值一提,二十年后就会人老珠黄,四十年后就会爬满蛆虫,化为白骨,不堪入目。 相比之下,一把好剑,却能陪伴剑客从生入死,这才是他身为剑客的自豪。 可没有料到,今夜竟真撞见了一名对手,虽然身着黑纱,看不清容貌,但仅观摩他的剑姿,就知是千锤百炼的剑术高手,这怎能不令赵黑心喜呢? 与赵黑的剑姿不同,刘羡做前弓步,双手满握剑柄,头胸腰腹,也是与剑锋列成一条直线,但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时刻准备展露自己的峥嵘。 时间紧急,眼前虽然只有一个人,但身后随时可能会冒出更多的人,刘羡必须速战速决,主动抢攻。 毕竟他已是七尺男儿,和年幼时的那次比剑不同,现在他在体力上已经不输下风。 刘羡大踏步地朝着赵黑走去,他面对赵黑的第一招,选择的是一招朴实无华的突刺。 它看似平平无奇,但在两人三步左右的时候,刘羡脚步陡然变奏,他先是右脚猛然发力,剑尖顿如飞星闪过,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光,直冲赵黑的左肩而去。 在对峙的短短几个刹那,刘羡就已经权衡完利弊。虽然时间紧急,但以这名剑客的水平,自己若心急贪快,与他正面拼剑,恐怕反而难分上下。不若先佯作正攻,实则从边角处着手,先刺伤他的肩胛关节,打破平衡,再伺机决胜,这才是一个更理智的选择。 这一刺刘羡刺得极快,但赵黑反应得也快,他的双眼时刻盯着刘羡的剑势,刘羡虽然鼓作变奏,但他已见惯了这样的挑斗,他下身之所以踩虚步,就是为了提防变招,时刻换位。只见他虚步自然往左侧踩实,剑锋微微一倾,竟正好迎上了昭武剑,两柄剑即将贴在一起,却没有任何声响,就如同两柄拂尘一般。 刘羡自知这一击已经落空了,他左脚往前一踩,右脚紧跟着做侧弓步,在两剑相交之前,就已经抽出了剑锋,仅仅是刹那间,他已将侧弓步转身为正弓步,人与剑锋瞬时而出,向赵黑的右肩处突刺! 这一招使出来,赵黑顿时暗叫精彩,他之前用剑刃去接刘羡的左突刺,身体还未恢复平衡,可刘羡竟然变招如此之快,令他趁势反攻的想法完全落空了,只能选择大步后退。而自己若是后退,他必定还有后手,主动权就全然落到对方手中了! 面对这种情形,赵黑决定走险招,脚步虽然已经开始后退,可剑势却从下至上翻转,化正手剑为反手剑。 刘羡的第二刺未中,果然选择了故技重施,再次收步,转身,向赵黑的中线打出了第三次突刺! “锵”的一声,两柄剑终于撞击到一起,而后伴随着剑锋间的火光,发出了极为刺耳的刺啦声。两人都是使剑的好手,出手既快又狠,此时这剑锋交击之声,竟穿透了楼外沉重的雨声,令一旁观看的绿珠也不禁捂起了耳朵。 这一击之后,两人都没占得便宜,在力量将竭之时,都不约而同地撤步后退,长吁一口气,同时心中又对对方产生极高的警惕。 方才刘羡使出的三段刺,乃是他根据小阮公教导的剑理,自己结合起落剑与出手剑,独创出来的剑法,自命为弓虚剑,以为快若箭矢,奇诡难测。 平日与阮玄、张固等人对练时,刘羡利用这剑法,步步紧逼,气势迫人,可谓是无往而不利,就连小阮公看了也赞不绝口。不料在此时,不仅徒劳无功,甚至没能碰到对方的衣襟! 而赵黑心下也赞叹不已,在遇到石崇之前,他与不下百余名剑士比剑,可谓是博通天下剑法,却还没有见过如此刁钻的剑法,第一剑看似是试探,可后面接连两剑,却化试探为杀机,稍有不慎,自己便会被开膛破肚。 若这剑术是眼前此人所创,那他的造诣恐怕已经到了一个极高的地步。 黑暗中,两人默默盯着对方,脚步在厅堂间盘旋,为下一轮的出剑做准备。 楼中的气氛愈发凝重,而绿珠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不懂剑术,却也知道赵黑是石崇请来的高手,刘羡能与他打得平手都已非常难得,何况要战胜呢?但她对于这种局面完全无能为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为。 正犹豫间,赵黑动了,这一次他先发动了抢攻,由于知道刘羡的水平,他没有选择冒险的劈刺,而是在脚步靠近的同时,他手腕翻转,长剑剑锋顿如迅雷闪电般横扫而出,狠狠击向刘羡手中的长剑,务求一剑压开刘羡的剑锋,再回剑去削他的脖颈。 刘羡见状,原本对刺的长剑扑簌簌一闪,剑锋前后数变,先让开了赵黑反臂横扫过来的剑势,而后剑尖冒险往对方剑身上一点,也不用力,稍稍阻碍赵黑的剑势后,他的脚步连连后退,同时也依样画葫芦,反手一个扫剑,试图去逼退赵黑。 可赵黑占得了先机,哪里会这么轻易放弃?眼前的横扫他视若无睹,脚步继续向前,长剑则由横扫变为上挑,剑尖直指刘羡的下颌。若是双方同时中剑,无非是一人断肠,一人穿头。 刘羡只能放弃扫剑,持剑手手心不断横摆,改用格剑来打乱赵黑的剑势。 赵黑先挑后点,再搅又压,刘羡则分别对以崩、截、提、抽。 短短的几个呼吸间,两人的剑身不断交击,身位来回转换,恰如两只飞鸟在狂风中相互追逐,双方本来都是快剑手,此时拼抢起来,可谓是快中之快,一时间眼缭乱,根本分不清双方的剑法谁高谁低。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一轮缠斗下来,刘羡大体采取守势,一连和赵黑对了有十三剑。 可和此前刘羡使出的弓虚剑一样,赵黑虽然抢住了先机,但始终无法把先机转化为胜机,两人的水平实在是过于接近,而在速度和力量上,也没有明显的差别,导致双方虽没有默契,却离奇地达成了平衡,一时间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等到赵黑这一轮气力将近,他抽剑回撤,刘羡若要取胜,此时就该化守为攻,趁势反击。但刘羡也没有多余的气力了,只能与赵黑同步后退,拉开两者间的距离,而后不约而同地开始调整气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刘羡想到。 根据这两轮的对剑,他对赵黑和自己的实力都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认知,两人要是继续这么斗下去,没有两刻钟,根本不可能分出胜负,更别说分出生死了。 现在时间是如此紧迫,自己根本不可能在这里耗上两刻钟。按照原本的计划,不管成与不成,在三刻钟左右,刘聪他们就会尽数离去,到时候,园中只剩自己,还怎么带绿珠脱身呢? 要是楼中再有两三人进来阻拦,自己别说带绿珠走了,就是自己想成功脱身,也是难上加难。 怎么办呢?莫非要放下绿珠姑娘,自己先去逃命吗? 刘羡回头去看了一眼绿珠,见黑幕中她清亮的星眸正凝视着自己,眼角似乎蕴含有晶莹的泪珠,这顿让刘羡联想到负担二字。他记起了母亲的话,又想,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应该半途而废。必须打破这个僵局!哪怕没有办法,也必须在短时间内取胜。 何况,在他对绿珠露面以后,自己其实就没有别的退路了。 故而沉吟几个念头后,刘羡决定再冒一次险。 在这个难缠的对手面前,刘羡还剑入鞘,第一次开口说道:“不要再拖拉了,要么让开!要么下一剑,一招决生死!” 赵黑一愣,显然是讶异于刘羡的年轻,但他略微思考,便明白了刘羡的用意,笑道:“生死?你要搏命?” 此言一出,绿珠也明白了场上的局面,她极为担忧,向前趋走两步,对刘羡低声说:“公子何必如此?若不能取胜,就早些走吧。” 刘羡恍若未闻,他横手压了压绿珠,示意她不要多话,而后对赵黑坦然道:“搏命又如何?我来到这里,就已经不在意性命了!” “你这样的剑客,应该也一样吧!若不能于剑锋上决生死,就是一生的耻辱,不然,如何对得起这一颗剑心?” “剑心?” 赵黑有些恍然,他想起之前自己在司马玮面前的豪言壮语,不料转眼间就被眼前的剑士反言相激。 身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百人斩,自己从五岁时开始练剑,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余载,多少次挥汗如雨,多少次生死擦肩,却从未有一日有所懈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儿时起,就向往一剑决死的传说吗? 对于一个人来说,无论渡过怎样理智的一生,但胸中总是不缺少激情和梦想。而对于一名真正的剑客来说,分出剑心间的高低,则是无法拒绝的请求。 因为一剑定生死,就是这样一种激情,这意味着对自己剑术的一种绝对自信。 而且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若要强走,自己其实也留不住,想要分出胜负,确实也只能用这种法子了。 考虑到这,赵黑同意了,他也收剑入鞘,对刘羡颔首道:“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说罢,两人同时迈步,在五步左右的距离站定。这是一个致命的距离,躲无可躲,且只够两人出一剑,谁的剑更快,谁的剑更加有力,谁就能活着笑到最后。但至于是不是健全的活着,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之前看似对了几十剑,实际上只过去了半刻钟,但在这半刻钟后,雨势便明显小了。 风声又呼啸起来,裹挟着那些较为微小的雨丝,吹拂入厅堂间,两人衣袖纷飞,猎猎如旗帜。 两人都摆开弓步,微微屈膝,将右手搭放在剑柄上。显然,他们要用一次干脆利落的拔剑术,来结束这场剑斗。 绿珠在一旁看着两人的身姿,心中紧张无比,一面不断地为刘羡祈祷,希望他能获得胜利,可担忧又难免使她生出恐惧,害怕出现出她不忍见到的悲惨画面。 时间很急,但刘羡的内心很静。他正把心中所有的杂念逐一排除,渐渐进入无念无想的状态。 不觉间,他忘却了手中的剑,忘却了自己的躯体,甚至忘记了呼吸和心跳。 他的眼中,只有赵黑的剑。 风声似乎也变小了,但有什么声音正在放大,原本隐约朦胧,可此刻却清晰可闻,像是鼓槌敲打鼓膜,一下挨着一下,连绵不绝。 这是赵黑的呼吸声。 突然间,刘羡听到鼓声一顿,他的念头还未产生,握剑的手已率先挥动。 “哗”的一声,雪亮的剑锋如蛟龙出渊,从暗到明,破风而过,线路分明地射向赵黑。 几乎是同时,赵黑也拔剑出鞘,一道青光一闪而过,与迎面而来的白练交织在一起。 绿珠只听到“噔”的一声,一抹金红色的火爆闪而过,随即在黑暗中湮灭。 两名剑客已经交错分开,而胜负也就此分明。 赵黑不及捂住脖子,一飙血喷射而出,瞬间染红了面前的帘布,他整个人也如同被抽空一般,绵倒在了地上。 又是“叮”的一声,赵黑手中长剑稍稍支在地上,当即断为两截。 刘羡一抖手,将昭武剑徐徐收回鞘中,脸色虽然苍白,却不染半分血迹。 他回头看了倒在地上的赵黑一眼,心中默默致歉:“可惜,我俩的剑术不分高低,可配剑却有好坏啊!” 刘羡牵起绿珠的手,终于踏出了崇绮楼的大门。 雨水滴滴答答的拍在脸上,门前仍是空无一人,这让刘羡松了一口气,看来时间还不算太晚。 刘羡便让绿珠在门口等待,自己则去杏林间解开马缰,牵了马出来,后扶绿珠上马。 等绿珠的纤手环抱住腰肢,刘羡就打算原路返回,不料就在这时候,左侧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暴喝,道:“你是何人?要带她去哪?!” 刘羡一震,回首一看,黑纱下的嘴角不由泛起苦笑。 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石超一手撑伞,一手持剑,怒发冲冠地盯着自己。 而在他身后,颍川公主司马脩华抓着衣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把名字改成空想回收的打赏~ (本章完) 第73章 飞奔(4k) 第73章 飞奔(4k) 虽不知石超为何会在此,可背后的影响毫无疑问是糟糕的,这意味着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往这边赶。 时间紧急,刘羡必须马上逃跑。 他低声对绿珠道:“抱紧我!” 绿珠轻声“嗯”了一声,滚烫的上身整个贴上刘羡的背部,再无半分缝隙。 至此,刘羡不再犹豫,他拉动马缰,一言不发地从石超面前越过,于雨水中奔上了大道。 在已经暴露的情况下,再要隐藏身份潜伏暗行,完全是不切实际的。不如立刻赶时间,走最快的捷径逃出金谷园,这才是正道。 可这也带来一个新的问题,若是真要奔逃,他是不可能直接去与刘聪、祖逖等人会合的。会合后固然人多,百来个人要杀出重围,希望也很大。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人多也就代表着目标多,石崇是绝不会跟丢的。 虽然短时间内,可能拿刘羡等人没有办法,但只要被趁势抓住几个舌头,拷打出主谋几人的身份,刘羡就完了。 刘聪、祖逖、阿符勒他们可以跑,但刘羡全家都在洛阳,是绝对跑不掉的。 现在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刘羡自己先想办法摆脱追兵,安全后再去河阳汇合了。 果然,在雨中疯狂策马不超过数十步,背后就响起了石超的怒喝声,然后紧接着就有人陆陆续续靠过来,在雨中提着灯笼与刀剑,如同一朵朵骨磷上的鬼火,在黑暗中倏忽间点起,而后四面八方地,向刘羡缓慢又广泛地包围过来。 密集的雨声中,刘羡不断擦拭眼前的雨水,不断地估算着四方靠近过来的人数,以及最可能逃脱的路线。 最初靠过来的是两名骑士,他们一面对着刘羡怒喝,一面试图从左右两方进行夹击,想以此把刘羡逼停下来。 刘羡见状,并没有急着快马加鞭,而是略微夹紧马腹,等着两人逐渐拉近距离,在左右靠到七八尺距离的时候。刘羡突然变速,向左猛地急靠,左手忽然拔出昭武剑,一个迅疾无比的下撩斩,只听见一声闷哼,中剑的骑士已经开膛破肚。 而右边的骑士还没反应过来,刘羡已调转方向,左手剑抛接到右手中,又如毒蛇出洞,直接将他一剑穿喉。 第一个人喷出的血溅了刘羡半身,嘴里嗬嗬有声但叫不出来,而绿珠脸上也觉得星星点点的一片温暖。她讶然看着这一幕,却见刘羡从第二个人脖子抽出长剑,回手就砍在左边人的后颈上,彻底结束了他的痛苦。 刘羡甩了一下昭武剑上的血,又继续观察四周的动静,接着在黑暗中把剑锋在腿上擦拭了一下,这才继续策马加速。 而身边两匹失去了主人的马匹则慢慢停了下来,后面新的骑士追赶上,他们看到马匹上两个仍然端坐的断头尸体,无不心中胆寒:好快的剑!好高明的剑术! 这种想法令他们不敢贸然向前,而仅仅是在身后不远处尾随,做出一副从长计议的模样。 但刘羡并没有放松,反而精神更加紧绷。眼下虽没有了威胁,但这样的追逐就好比熬鹰,只要自己稍稍显出疲态,他们就会一拥而上。 必须要甩开他们!刘羡下定决心,又对绿珠说:“把头低下,身体放平,痛也不要出声!” 说罢,他环顾左右,确认了一下方向后,立刻纵马入林。他这一下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下策,冲入林间后,他几乎毫无减速,原本纤细脆弱的枝杈树叶扫过来,仿佛飞扬而至的藤鞭,一下下抽在刘羡身上,生疼无比,甚至撕破了衣物。 刘羡唯一能缓解的办法,就是抽出昭武剑,不断地在面前左右劈砍,尽可能削去面前铁风般的枝条。这样确实对窘境有所缓解,可即使如此,他的身上仍多了不少血痕。 但与此同时,他的策略起到了作用,狂风仍在耳边呼啸,但身后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了,似乎在丛林中纵马的只有自己一人,那些追兵们无法在林间保持原有的速度,已经逐渐被刘羡甩开。 成功逃脱了吗?刘羡一面辨别方向,左右闪躲,一面扪心自问。虽然情感上他想要松懈,但理智正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脖颈,告诉他前方仍然有几道险关。 就刚刚的两次追逐里,自己虽说成功摆脱了追兵,但金谷园太大了,自己本打算走最快的捷径,可实际上还是被逼得放慢了速度。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消息恐怕已经传到石崇耳里了。若是他临时反应过来,全力追捕自己,恐怕人马已经在包过来的路上了。 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想要出园,除了正门外,无非就是东南与东北两个方向,算算时间,刘聪祖逖那边应该还没走,自己没得选择,只能往东南的密林走。 可没有选择,往往也就意味着,对方的办法比自己更多。 终于,在费大约一刻钟后,刘羡再一次穿过了杏林,淅淅沥沥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身后的绿珠正在微微发抖。刘羡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一名佳人。他回头一看,绿珠脸色苍白,双唇紧抿,连双眼也如雌兔般紧闭着,而环在刘羡腰间的玉臂,也擦有一道道红痕,显然这一路穿过来,她既害怕又疼痛,但也确实如他吩咐那般,强忍住了没有发声。 刘羡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说:“别怕,还有最后一程,冲过去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绿珠睁开双眸,深深地看了刘羡一眼:此时的刘羡浑身是血,血腥味浓重得难以想象,而且黑夜里,他的眼睛闪着黑光,形象简直如阿修罗般可怖,但神奇的是,绿珠全只感到可靠和放心,纵使在雨中依然发冷,身体的颤抖却离奇般消失了。 绿珠蚊呐般嗯了一声,低声说:“我相信公子。” 刘羡笑了笑,而后回过头,长吐一口气,继续鞭马向前。 天上的雨水愈发小了,若说开始是铺天盖地,刚刚是连绵不绝,眼下就只是滴滴答答,继而有变为淅淅沥沥的趋势。头上的乌云也不知何时淡薄了,隐隐间能看见天上月亮的轮廓,黑夜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而是依稀可以望见百步外的距离了。 可这样一阵短暂的暴雨,依旧给道路带了极大的影响,除去少部分石路外,大部分的土路都已经变得湿软泥泞,刘羡的速度不得不减慢下来。 而奇怪的是,在这种道路下,刘羡的行程竟非常顺利,并没有遇到石崇的追兵。 但刘羡不敢放松警惕,如果是真的误判了他的位置那自然好,但若是另一种情况,想要突破重围就算是要命了。 很快,他看到了石崇的布置,且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种: 在距离银杏林还有百余丈时,刘羡远远望见了星散罗布的灯火。 根据数量判断,人数大概有二十人左右,这些相隔数丈散开,都配有马匹。这就好比一张罗网,看似散漫疏忽,但实际上随时可以集结起来,一旦发现刘羡,就可以将他团团包围。刘羡吐了一口气,看来一场血战是无法避免了。 他稍稍停顿,用衣袖再次擦拭手中的昭武剑。说起来,今夜刘羡其实是人生中第一次杀人,而且是在短短两刻钟内,他接连杀死了三人,其中一名是闻名荆楚的剑宗,另外两人显然也是好手。 刘羡的心中并不是没有波澜,但奇异的是,他的头脑却非常清醒,似乎与情绪抽离开了,在为死人的惨状感慨默哀的同时,他同时又在思考另一件事情:在接连饮血后,昭武剑的剑锋是否依旧锋利?若继续战斗,它又能坚持砍断多少根骨头? 这些答案不太乐观。 但好运的是,大概是得了不许误伤绿珠的命令,他们这些侍卫都没有用抢劫时备用的弓弩,不然围着远射,刘羡肯定是立时毙命。眼下既然还能肉搏,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刘羡开始再次策马,而这时,那些骑士也发现他了。 “停下!停下!”这群人也开始策马,向着刘羡一面大喊,一面向他迂回包抄,逐渐在草地上形成一道圆弧,显然是要利用人数的优势,逐步形成一个包围网,将他的活动范围紧逼压缩。 如果他们成功,刘羡当然就会束手无策,但刘羡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勇者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他毫不犹豫地先朝着正中间一人相冲对撞,几乎是处在一条直线上。如果双方撞了个结实,结果只有立毙当场。 对面的骑士吃了一惊,他本是做好了马上拼剑的准备,不料对方竟然选择的是同归于尽的做法,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想驱马变向,结果就是向刘羡露出了破绽。 刘羡一剑砍去,但出乎刘羡意料的是,昭武剑切入敌人身上,入手的触感竟然是坚硬的钝感,显然剑锋并没有入肉,而是砍到了一层防御上。 根据触感和剑下叮铃铃的响声,刘羡心中暗叫糟糕:这人应该穿着西域锁子甲! 与明光铠、两当铠等重铠不同,锁子甲轻便透气,极为小巧,不易发现,虽然防御力远远比不上寻常重铠,但在这生死时刻也足以救命了。 在锁子甲的防护下,这必杀的一剑变成了一记重槌,将敌人推翻马下,随后溅起一地水,并伴随有微末的呻吟,显然摔得不轻。 但这不是刘羡想要的效果,本来在以一敌多的情况下,只有快速的杀伤才能打击敌方的士气和力量。可若是这些人都穿了锁子甲,那刘羡想要以杀立威,令其余人胆寒的想法就变得无法实行了。 果然,那些包围过来的骑士们愣了愣,但见受伤者并无大碍,顿时信心倍增,加速向刘羡包抄而来。 而刘羡想要抵抗,此时也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砍去敌方握剑的手,要么直接剑剑穿喉。但敌人只需要防御自己的头部,而自己还必须掩护身后的绿珠,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再高明的剑士,恐怕也难以在这种情形下取得胜利。 此时又有两名骑士靠拢过来,他们得意洋洋,仗着自己身穿锁子甲,并不做过多的防护,直接就朝刘羡挥剑而来。 刘羡见状,也是发了狠,先是用力一斩,将右边的剑刃格退;而面对左边的剑锋,他展现出惊人的眼疾手快,身体微微摇晃躲开攻势,竟一拳击打到对方的剑格处,用力一拉,同时右手中的长剑虚晃一下。对方在宝剑的寒光中将身子一闪,手中的长剑就被刘羡夺走了。 刘羡挥手飞掷,夺来的剑刃顿如电光疾驰,在锁子甲前爆出一抹火光,硬生生透甲而入,自胸膛穿了过去! 中剑的骑士看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但身体已经由不得他控制,径直栽倒在地上,鲜血如泉水般汨汨流出。 其余的骑士们顿时胆寒,纠结着是否要继续上前。 这时有人说:“不要怕,他剑术再高,也不过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气短力竭,我们纠缠他一阵,不怕他不倒!” 这句话正中要害,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高强度的搏斗后,刘羡确实已露出疲态,使出刚刚那一掷后,左臂都有些发软了。 不能再缠斗下去了,必须立刻走! 刘羡也不等他们反应,趁着自己打出了一个短小的缺口,就立马往银杏林冲去。他策马数十步后,剩余的骑士才如梦初醒,紧跟着追上去。 可这一次,刘羡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摆脱他们了。不仅是因为这些骑士身穿锁子甲,在林间也可以横行无忌,而且他们坐下的都是价值数金的好马,与刘羡胯下这匹青鬃马马力等同。双方根本拉不开距离,如果这样追逐下去,等待马匹都精疲力尽,刘羡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的希望。 还能冲出去吗?在这种悲观的局面下,刘羡又开始思考,但沉思少许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事前的计划并不周详,有疏漏自然就会犯错。 可对他来说,犯错的代价有些太大了。 刘羡没有放弃,他总觉得事情还有转机,虽然这种想法可能是盲目的,但放弃了就一定没有转机。 雨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月光也洒下来,在银杏林间制造出了光明与阴影的分界。在这清辉中,刘羡努力地往前看,寻找着未知的生路与前途。 就在将要走出林间的时候,一匹漆黑的快马在右侧的平野上奔驰而来,简直就像是一阵黑风,毫不费力地就抹平了两骑间的百余步距离,与刘羡并驾齐驱,并引起了绿珠的一声惊呼。 “哟?哪儿来的小娘子?这么标致!” 是谁?刘羡回头看,只见一匹雄壮若龙的黑龙驹身上,正坐着一个矮他半头的羯胡小子。 阿符勒对刘羡说:“喂,要试试这匹快马吗?”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笑容。 石崇的一众骑士穿过银杏林,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立刻在平野上搜索黑衣人的身影,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原本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刘羡,就在这出林的短短几个呼吸间,突然就换骑到了另一匹马上。 那匹龙马在奔跑,但马蹄之快,更似腾飞,在泥泞的土地上,它竟丝毫不受影响,就连踏过的月光都来不及印下它的蹄印。那些骑士们试图在后方追赶,很快就绝望的发现,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羡等人的身影化为墨痕,迅速湮灭在雨后的月夜里。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74章 少年赠礼(4k) 第74章 少年赠礼(4k) 一阵狂风暴雨后,随着乌云的消散,闷热的暑气也化开了,凉爽的山岚刮过林间,落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在积水间绽开一朵朵银白的朵。头上的夜空也因此而变得清澈,不仅能看到一轮明月,还能看到漫天繁星,甚至可以看见一条深紫色的星河划破天际,绵延直到不可见处。 在这种情景下,人的心情也会变得格外纯净。 阿符勒虽然轻松甩开了追兵,但仍不放心,又在邙山间绕了几个圈子,浪费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这才悠悠往事先约定的地点集合。 一路上都是这样绮丽安静的风光,骑坐在黑龙驹的少男少女也变得放松了,似乎不久前在金谷园的纷争只是一场幻梦。他们似乎是生来就在湖水中的徜徉的游鱼,在短暂地冒出水面后,又回到广袤无限的自然里,拥有着可无穷无极的逍遥。 在经过邙山山径的时候,阿符勒低低哼起了一首歌,即使他的声音仍然非常稚嫩,但仍然哼出了这首曲子的低沉与隽永,如同在茫茫的草原上,一个旅人在天风中蹒跚的脚步。 后来阿符勒告诉刘羡这首歌的名字,名叫《望乡歌》,是羯胡们离开西域后,唱来怀念家乡的,到现在定居并州后,则变成了羯胡出门在外,思念亲人的思乡曲。他正要以这首歌,来告慰惨死在邙山中的乡人们。 歌是用不知名的胡语唱的,歌词大意是: “七十个青白的雪山之下, 是沙漠中美丽茂盛的河谷。 河中的水清凉似不尽的珍珠, 湖中倒映出茫茫无尽的天穹, 苍风白云便笼盖了我的家乡。 漫步在蓝色山坡上的, 那是长鬃毛的骏马。 伏在丰美草地间的, 那是娇小的白羊。 劲风吹拂的马鞍上的, 那是父兄挺拔的身姿。 天野间能长生平安的, 那是不离马背和长剑的天之骄子。” 阿符勒在哼这首歌谣的时候,神情严肃,眼中继而流下了透明的泪水,但等他回头看到刘羡与绿珠时,转眼又笑了,他笑得非常干净,即使现在他仍然只有十四岁,可这如同婴儿般的笑容依然是极为难得的。 刘羡再一次被感染了,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位羯胡少年,他就发现,阿符勒有一种奇异的能让人亲近的能力。起初,他以为这亲近来自于自己的悲悯与欣赏,可现在看来,恐怕是因为阿符勒有一颗无垢之心。纵然汲汲俗世,依然能够做到纤尘不染,直面本心。 他问阿符勒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和你一起去马厩的人呢?” “当然是看事情不妙,都已快马走了啊。” “那你为什么没走?” 阿符勒颇为得意地挑挑眉毛,笑道:“我一看就知道你另有所图,当然是来替你殿后啊!” 刘羡讶异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当然明显,你这家伙,平日大家商议,就你话最少,偏偏计谋最多,若不是另有所图,那肯定就是准备散伙!” 说罢,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符勒咂摸着嘴,又转头审视着靠在刘羡背上的绿珠,玩笑道:“我就说你怎么张口闭口都不谈钱,还这么热心地帮我。原来是拿我做幌子,搞了半天,原来是看中了这么一位美人,这不会是石崇最珍贵的秘宝吧!” 刘羡拍拍绿珠的手,对阿符勒摇头说:“人只能是自己的秘宝,不属于任何其他人。” “哈哈哈,随你怎么说,我已经忍不住要看另外几位的表情了!” 随着月亮升到正中,他们终于穿过了邙山山道,视野陡然开阔,为芦苇丛所环绕的大河展露在少年面前。银白的月辉下,看不清黄河的浊色,只能看见河面上无尽的涟漪与波光。 再沿着河水同流而走,过了两刻钟,他们依稀看见了远方正在收拾战利品的同伴们。 此时没有风,但因为人们来回奔走的缘故,芦苇依然在左右摇摆。而再略微靠近,甚至能望见马车上珍宝的异光。 这时,两个望风的匈奴人跑过来,确认过身份后,都松了一口气,立刻往马车旁引路,到这时候,刘羡就又看到刘聪、祖逖他们了。 刘聪这时正躺在芦苇丛中,嘴边叼了根狗尾巴草,见刘羡过来后,他动也不动,吐掉草根笑道:“唉呀呀,你们若再不来,我就准备先过河了。” 而后又盯着绿珠讶异道:“哪里来的美人?” 与刘羡的狼狈逃生不同,刘聪一行的洗劫可以说是非常成功,除去在刚闯进金库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的反抗,但后面顺利得简直不像话,刘聪把马车开进金库后,根本没有人来拦截,跑路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雨,导致踪迹车辙被暴雨掩盖了,也没有人来追踪,结果就是,除了有两个人受了点皮外伤外,根本没有什么大碍。 等抵达黄河边的时候,大部分只是淋了些雨,刘聪更是仿佛郊游般,悠悠然自得其乐。 不用多说,刘羡本打算拿他们当幌子,结果最后自己成了幌子,对这次洗劫金谷园的行动,他可说是鞠躬尽瘁,居功至伟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起码他确实把绿珠救出来了。 刘聪方才那句话,引得一众人把目光投过来,经过林间追逐后,又淋了雨,此时的绿珠云鬓散乱,衣裙褴褛,不复刘羡登楼时的端庄清冷,但这却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韵味,一众并州人哪里见过此等绝色?一时都看得呆了。 还是刘羡不动声色地把绿珠拉到身后,又给她找来了一顶纱笠,遮住了绿珠的容貌,众人这才移开眼神,然后此起彼伏的叹息,显然是心中羡煞,但又不好表露出来。就连刘琨都在一旁打了个手势,仰天长叹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个时候,刘羡唯有装傻充愣,对刘聪问道:“今天收获如何?” “大丰收!”回答的却是祖逖,他此时正坐在马车上,脸上也露着闲适的笑意,看来是他刚刚清点了一遍。对刘羡掰着手指算道:“两百对合浦珍珠,三座红珊瑚,六十块蓝田璞玉,十三根百年辽参,两卷曹不兴的《青豀侧坐赤龙盘龙图》,三十匹西域火浣布,五件金缕衣,十五坛葡萄酒,你猜还有什么……” “是什么?” 祖逖从马车里略微翻检,掏出一个做工极尽精美的小檀木盒,打开,取出一颗晶莹七彩的珠子,在月色下仍显得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 祖逖神秘兮兮地说:“这是四十年前,天竺高僧康僧会到江东时,献给吴主孙权的真佛骨舍利!价值万金呐!” 佛骨舍利!?刘羡靠过来一阵观摩,也没看出有什么奇异,就问道:“士稚是怎么认出来的?” “白马寺就供着另一颗佛骨舍利,跟这颗一模一样!整个中国就这两颗,我还能看错吗?我就说怎么吴主内库里没有,敢情是进了石崇的腰包!” 这又是从哪里听的消息?还跑到白马寺看佛骨舍利,怎么比我这个洛阳人更懂洛阳?刘羡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祖逖,再联想到他的兼职,他恍然大悟,选择相信祖逖的判断。 可收获如此之大,祖逖仍不满足,他嗟叹道:“可惜你没进过石崇的宝库,当真是琳琅满目,取之不尽!我们只是赶时间拿了些值钱的,还不到他珍藏的十分之一!两辆马车还是太少了!” 刘羡笑道:“贪心不足,小心以后吃大亏!有了这些,也足以让石崇心中滴血了。” 祖逖这才收敛神色,但口中犹自感叹道:“真不知这些奇珍,他是如何得来的?” 其实话说到这,大家都隐隐约约猜到石崇暴富的手段了。看来灭吴一战,不仅结束了南北割据的局面,也肥了征吴将领的腰包啊。以石崇的手段,在荆州当了几年刺史,怕不是草皮都被刮过两遍。 刘羡回头问刘聪:“可奇珍再值钱,多半都不能出手,没有问题么?” 刘聪起身笑道:“有什么问题,两辆马车,一辆装奇珍异宝,一辆装真金白银,我不缺真金白银,刚刚说的这些东西,我全拿了运回老家。剩下的金银你们分了,也省得麻烦,如何?” 按照之前的约定,无论劫获多少,刘聪声称要拿六成,而眼下这个分法,他显然是占了大便宜。刚刚提到的那些物件,便宜一点的如葡萄酒,在市面上就价值数十金,贵一些的如火浣布,完全是有价无市,更别说还有真佛骨舍利,笼统算下来,价值恐怕数万金,抵得上一州数年的赋税。 而反观另一辆马车上的财货,大约有三千枚金饼,算得上一笔巨款,但显然和刘聪所获相差甚远。 不过刘羡、祖逖、阿符勒等人都没有反对。虽然计划中刘聪出力最少,但本质上,他才是真正的组织者,可以说没有刘聪,这次行动便无从说起。 而且真金白银有真金白银的好处,正如刘羡此前疑问,珍宝固然珍奇,但是很难出手,一旦流通到市面上,极容易被石崇发觉,那就大事不妙了。相比之下,金银则可以随手出去,在洛阳这个公侯扎堆的销金窟,三千金虽然也很多了,但到底不会引人瞩目,这种自在逍遥的感觉才是年轻人喜欢的。 阿符勒沉思少许,先说道:“我先拿吧,我要六百金。” 刘羡讶然道:“你只拿这么点?” 阿符勒答道:“老实说,这一次来洛阳,我非常痛快,这笔金子,按道理来说,我该分文不取。可是族中灾荒,还等着我买粮回去,这次死了一些族人,又有一些鳏寡孤独需要赡养。我算了算,六百金,足够了。”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人拒绝,其中的气度也极令人欣赏。 接下来祖逖和刘琨看过来,祖逖笑说道:“本来说好的是两百金佣金,现在看来,我怕是要大赚一笔了。” 他确实是要大赚一笔了,刘羡其实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决定,他先问道:“士稚,我听说你在西郊同少孤为伍,济贫救难,广结侠士,是也不是?” “嗨,何必替我美言?扣这么大一个帽子,不过一群恶少年混在一起,找个出路罢了。” “本就是一回事。”刘羡微微点头,向祖逖笑道:“那这样吧,这笔钱我暂时用不上,不如就寄放在你这里,专门做些好事,若是事后我有急用,再找你不迟。” 言下之意,就是这笔钱送给祖逖,供他在洛阳拉帮立派,壮大事业。 “正合我意!”祖逖也没有推辞,直接躺靠在金子堆成的小山上,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满足之情:“怀冲,将来若是再有什么大事业,我一定拉上你!” “还有下一次?” “一定会有的!” 为首的几人都笑起来,他们现在还年轻。在旁人看来,这一次洗劫石崇金谷园,可谓是胆大包天的妄行,但在他们本人眼中,实际上不过是青春一支无足轻重的插曲罢了。他们都坚信,自己在未来一定有更伟大的使命,更恢弘的命运。什么留名千古,威震九州,似乎都是一些触手可及的事情。 是夜,在平静的大河面前,他们挥手告别。一部分人乘船驶向河北,一部分人留在洛阳。 有些人下一次再见,就将刀剑相向。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还算是朋友。 阿符勒牵着黑龙驹上了船,在水面起起伏伏,他回头看刘羡,发现刘羡也在看他,两人眼中都流露出羡慕对方的情绪。阿符勒羡慕刘羡的责任,刘羡则羡慕他的自由。 突然间,阿符勒突然想到了什么,挥手对刘羡高声道:“喂!刘辟疾!我那兄弟就送给你了!你要记得,它只吃麦豆!” 一旁的刘曜听了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兄弟,还能送人的? 而岸边的刘羡听见了,知道他说的是翻羽马,也朗声笑应道:“你先顿顿吃上麦豆吧!” “英雄不问出处!下一次见面,我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说罢,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那般,阿符勒仰天长啸,若鲲鹏般在空中扶摇直上,升腾九天。 这一次,刘羡也不再隐藏,他同样回以发自肺腑的啸声,正如崇山破云,明日升空,普照万物。 等一切都回到平静后,河川与邙山已成为他们的见证。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75章 余波(4k) 第75章 余波(4k) 又是数日过去,转眼进入了七月。在经过那场暴雨后,今年的秋老虎似乎格外无力,本该在三伏最后肆虐的时候,冷气却来得极快。几日前,洛阳的人们还穿着轻薄的素色纱衣,而在现在,则不得不加上几件内衬了。 不过天气一凉后,便到了秋游的好时节。恰逢桂飘香、荷未谢,蜻蜓遍舞,雁鸟盘旋,正是一年中最惬意美丽的时光,原本高卧家中避暑的士人们,此时纷纷走出家门,呼朋引伴,骑马交游,或行酒饮宴于伊、洛之滨,或放鹰射猎于北邙之林,表现出一种非常愉快的气氛。 而与前些年不同的是,此时的洛阳多了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谈资,那就是石崇金谷园被劫一事。 此时的石崇再次坐在崇绮楼顶楼上,令人打开所有的窗户,而后躺在床榻上,手中不断把玩着一面铜鉴。虽然闭着眼睛,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中的怒气,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委屈溢于言表,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双手击榻,时而以头抢地,简直就像是一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石超和石绍都站在他左右,等待着家长发话。 “三郎。” “在。” “河南府还没来消息吗?” 石崇口中的河南府,指的是河南尹傅祗处,他负责管理京畿首府的治安,在遇到劫案的当晚,石崇就派人到府上通报,表示愿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抓住背后的主谋。 对于石崇来说,这样的表态是非常罕见的。自从他元服入仕以来,从来都是别人求他,还没有他求别人,在十几年间积蓄了难以想象的政治能量,如今一朝动用,半个洛阳都调动起来了。 在皇帝的支持下,什么司隶校尉、河南尹、洛阳令、城门校尉、河桥守军,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誓要把劫匪们捉拿归案。 就连什么金市、马市、西市、西郊,乃至于太学、白马寺这样繁杂麻烦的地方,都派人追查了一遍,可以说自西晋建国以来,洛阳官吏们还从未这么用心过。 但很遗憾,如此大动干戈的查案,除了把金谷园被劫一事弄得人尽皆知外,暂时没有任何的进展。 今日也是如此。石绍硬着头皮答道:“大人,傅使君让你再等等,他说还在搜罗线索,有消息立马就向你通报。” “通报……”石崇睁开眼睛,怒气几乎要喷涌而出,骂道,“在堂堂京畿,百来个人,堂而皇之地在我的金谷园中放火劫掠,卷走了上万金的财宝,还带着一个容颜绝美的女人,很难查吗?可过了七天了,别说抓人,连线索的引子都没见到!饭桶!简直是一群眼睛长到屁股里的饭桶!” 这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令石超石绍两个晚辈抬不起头,只能低着头听石崇继续数落: “我看也别装模作样了,我又不是第一天入仕,别人被他糊弄也就罢了,我会搞不明白?不就是什么都没查到,所以想拖几日,就让事情过去嘛!也没什么不行,我只当以前的钱都喂了狗,以后也就看对人了!” 傅祗只是第一个挨骂的,后面石崇又接着数落洛阳令满奋、司隶校尉王戎等人,一连怒斥了近小半个时辰,才勉强歇息了一会,但脸还是板着的。 他此时再看向旁听的两位子侄,见两人低着头,似乎神情都麻木了,便责问道:“你们不要不说话,有什么想法,都赶紧说来听听。” 他下意识地先看向自己儿子石绍,问道:“三郎,你怎么看?” 石绍只想早点退下,哪里有什么话要说,唯唯诺诺地道:“一切但听大人做主。” 石崇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自己儿子禀赋平庸,没有太过苛求,转而问石超道:“溪奴,你有没有想法?” 石超一直在左侧旁听,脸上摆着一个不以为然的神情,此时为石崇追问后,他也很爽快,直接答说道:“六叔,我也不和你绕弯子,这案子还有查下去的必要吗?” “什么必要不必要?” “六叔自己不刚刚说了,继续查,大概什么都查不到,那为什么还要继续查呢?继续让全洛阳看我们家的笑话?又或是搞得天怒人怨,把多年经营化作流水?” 石崇闻言一惊,随即明白了侄子的意思,眼下查不出来,就大概是真查不出来了。再抱怨也只会得罪同僚,实在有悖于自己多年来的处事原则。与其去想追回那些难以追回的财物,还不如及时止损,保住开国公爵的体面。 这确实是为官的正道,石崇看了石超一眼,流露出些许欣赏,相较于自己不争气的儿子,石超才是更有悟性的那个。 可为人处世归为人处世,有些损失真到了自己身上,那是万难忍受的,尤其是想到绿珠,石崇的愤怒顿如海波翻涌,令他难以坐立,他不甘心,也不可能就此罢休,反问石超道:“你的意思是,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我们忍气吞声?” “不是忍气吞声,是不了了之。”石超理所当然地说道,“大人,莫非让你来查案,这案子就能查出来吗?” 这话说得非常不客气,一旁的石绍脸色都变了,而石崇紧紧盯着他,目不转睛道:“你继续说。” “说实话,我很佩服这群来作案的人。”石超得了允许,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六叔,按理来说,我们金谷园虽然地处荒郊,但防御也算不上薄弱,光护卫和剑士就不下百来人,加上苍头,侍女,小一千人总是有的。” “而作案的这些人呢?至多也就一百人出头,虽然人数不少,但远远不如六叔您啊!” “可他们敢来作案!不仅做了,还做得非常漂亮!” “六叔说傅使君无能,查不出线索,可六叔您自己,不也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来吗?一伙人烧了马厩,一伙人抢了金库,还有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连杀四人,将绿珠姑娘抢了出去。别说一个活口了,连一个尸首都没留下,要让人怎么查呢?” 石崇恼怒道:“总不至于没有任何线索!” 石超笑道:“是有线索,但跟没有也没什么两样嘛。” “傅使君那边是真的想办法了。他们先是去查那伙人用的箭矢,都是西郊黑市里流通的箭矢,这样的东西,洛阳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不可能查出买家的。” “然后他又根据您给的货单去黑市搜查,人家很聪明,现在在躲风头,根本没拿出来卖,这也就跟着断了。” “现在他跟着去查人,看哪些人行踪异常。但是您也知道,西郊嘛,平常就全是乱子,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这时候抓出来可疑的团伙就不下八九个,跟着挖出来十来起杀人案,可还是没有消息,再查下去,六叔您可就要把人得罪狠了。”“得罪?” “六叔您平日犯的案子就不下数十起,您觉得犯事的开国八公,只有您一人吗?在西郊肯定也有他们的人。” “虽然大家平日心知肚明,可这种事只在台面下,大家就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但再查下去,怕就遮不住,要端到台面上来了。” “我们士子别的可以不要,但体面不能不要,可您这么折腾,恐怕皇帝的体面也保不住了吧!” 确实是这个道理,石崇的神色一时变幻莫测,他虽然愤怒,但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与损害家族的政治前途相比,自己眼下的损失确实不值一提。可一想到失去了绿珠,石崇不禁身体后仰,以手抚面,哀恸不已。 而石超还在一旁继续叙述:“现在傅使君又去查了河桥,还有什么东西南北的那些关卡,可这几天,他们压根没见过您的那些东西,这说明,人家要么没过河桥,要么另有出路。” “要是没过河桥还好说,要是另有出路,就说明这伙人不简单呐。” 听到这句话,石崇头上如同挨了一鞭,令他豁得起身,注视石超问道:“怎么说?” 石超道:“六叔,在洛阳召集一百来人,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其实也不算少。” “而能够把计划做得如此漂亮,不仅做得干净利落,而且善后也天衣无缝,就说明里面有高人设计。” “加上这些人里,还有一个马术高手,能够轻松驾驭黑龙驹;又有一个剑术高手,连赵黑都能取胜,这可能是一般的蟊贼吗?一定大有来头!” “你是说……” 这也确实是石崇疑惑的地方。 黑龙驹性情暴躁,常人根本难以靠近,即便是善骑马者,也非需要数日来熟悉习性不可,可竟然能被人当场驯服,简直不可思议。 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赵黑剑术超群,在沔汉一代,莫说战胜赵黑,平日就连能和他打个平手的都寥寥无几,可这次竟被人一剑穿喉,且斩断配剑,那人该有多么高的剑术! 加上背后谋划运营的人,这伙人可说是人才济济了。他们干什么事成不了,怎么会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不惜得罪博陵公府,也要劫取绿珠与财货呢?完全不合乎常理。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些人并不是单纯的劫匪,他们背后还有别的任务。 果然,石超也和石崇得到了相同的结论,他低声道:“六叔,你说,他们可不可能是三杨的人?” “不得胡说!”石崇喝道,但露出的却并不是训斥的表情,“你有什么证据?这话传出去,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岂不是说我构陷大臣!” “车骑将军现在权倾天下,要什么有什么,哪里看得上我这点小财!” “你现在给我闭嘴,出去继续找傅使君,看看到底有什么消息!如果明天还查不到线索,我拿你们是问!” 说罢,石崇也不等石超反驳,就大喝着喊仆人过来,将儿子和侄子都轰出去。 等整个崇绮楼中只剩下石崇一人时,他的神色变了,手中的铜鉴举到眼前时,石崇原本的愤怒已悄然消散,脸上残留的是耐人寻味的沉思。 作为一名久经宦海的士人,石崇的政治造诣是深厚的。他之所以此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其实是过于相信自己的经营,相信十几年下来,博陵公府在洛阳只有朋友,没有敌人,所以此案不可能有他人指使。但当石超指出一个可能存在的敌人后,他立刻就能放下怒火,拿出十二分的斗志进行审视。 三杨,杨骏,确实有这个可能。 这样一个团伙,能够在准备和善后上做得如此漂亮,此前不可能毫无动静。而如果背后有人指使,又有人帮忙善后,那以三杨的势力和能量,确实是做得出来的。但是要紧的是,他们为何要如此做,有没有合适的动机,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这个答案很好找,因为就在当天,石崇第一次宴请了始平王司马玮。 按照石崇自己的想法,这还只是对始平王的一次试探,以后要不要投桃报李,还要再三斟酌。 但对于三杨来说,这可能被视为是一个极为危险的讯号,代表着博陵公府对后党的不满。所以即使要兵行险着,也要让石崇在司马玮面前丢一次大脸,起到敲山震虎、断绝联系的作用。 石崇越想越觉得有理,毕竟自己的政治投机不过关系到家族的前途,实在不行,还有改换门面的可能。但三杨已经垄断朝纲,退无可退,要么连旺数朝,要么九族诛灭,并不存在回旋的可能。 但想到这里,石崇竟没有产生报复的心态,反而是生出一些怀疑与恐惧来。 他想,再这样下去,政斗要达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几十年来稳定的朝政,莫非就要随着当今天子的驾崩而烟消云散吗?他虽然久处官场,但还没有做好这种准备,他相信,大部分人也没有做好这种准备。 这位三十九岁的巨富仍然眷念温柔,十数年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他冰冷又柔软,他躺回榻上,试图寻找绿珠残留的些许体温,但心中的一片虚无令他无比寂寞。 可即使如此,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或许,想要在这种斗争中维护平衡,必须要有一个足够残酷的掌权者……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2501tm的打赏~ (本章完) 第76章 太康九年(4k) 第76章 太康九年(4k) 太康九年(公元288年)春,安乐公府处处洋溢着久违了的桃与梨的芬芳。 在经历了金谷园一案后,转眼已经过去了八个月。 当时风波闹得很大,整座洛阳城都因此而遭到严管,但随着时间流逝,司隶各府都没查到什么线索,又没有发生什么新的大劫案,这件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成为了一桩悬案,洛阳城又回到了往常,只不过是洛阳百姓在茶余饭后多了一些谈资。 对于安乐公府其实也是如此,在去年经历了世子大婚后,他们在今年又要准备世子入仕,可谓是喜气洋洋,笑逐颜开,根本没空打理这些事情。 在太康八年的下半年,他们就忙着一件事情,就是重新修缮安乐公府。 在张希妙去世后,安乐公府的收支就由大夫人费秀管理,她将积攒了多年的赋税都拿出来,将安乐公府的外墙都洗刷一新,涂上了亮眼的朱红色,门楣也重新修理了一遭,显得气派了不少。而后又把安乐公刘恂的书房征用了,大肆整改了一通,说以后专门给刘羡办公。 府中其余的亲戚也没有不赞同的,虽然叔伯们平时经常为了一些蝇头小事争吵,但在对待刘羡这件事情上,长辈们的观点都非常一致: 他们都对他报以极高的期望,相信他能带领家族走出窘境。平日像堂兄弟刘玄、刘恪、刘镇等人,都常常来找刘羡走动。 高兴的他们都不知道,去年那桩震惊京师的金谷园劫案,就是刘羡主使的,他们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就连刘羡本人也差一点难以逃生。 而对于这件事情,刘羡对家人一直守口如瓶,他坚信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连妻子阿萝都不曾告知,只道他是在外面多交了一些朋友。 也正是这样,根本没人怀疑过安乐公府,洛阳令满奋搜查到府上的时候,仅仅是随意问了两句,就算是打发了。 至于绿珠,刘羡也没有把他送回东坞,而是借住在陈寿府中躲避风头,陈寿府邸偏僻又冷清,也没有人怀疑,绿珠化名作为陈寿的侍女,很轻松地就躲过了搜查。 只是自那以后,陈寿看刘羡的眼神有些奇妙,还旁敲侧击地询问刘羡的夫妻情感,以为家里出现了什么不睦。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大半年下来,刘羡已恢复了原本的规划,或是到司马玮王府上伴读,或是去国子学听课,或是找祖逖等人谈经论剑。 他明面的生活毫无波折,可以说是走上了坦途,只等着为期一年的国子学之旅结束,他就可以获得一个人生中的第一个正式官职了。 这一天刘羡醒来,和妻子阿萝一起用完早膳后,坐在走廊里欣赏桃,今年的天气比往年要冷一些,导致桃晚开了一月,但也因此较常年更艳一些,阳光洒下来时,桃红艳如烧。 不过这个时候,鄄城公府突然有人过来,说是有事情要见刘羡。 “出了什么事情?是岳丈的病恶化了?”刘羡看了眼阿萝,转头问通报的来福。 去年嫁女以后,鄄城公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时不时便会咳血和打摆子,公府里请了医生,但始终不见成效,所以阿萝很是担心,常常回府探望。如今鄄城公府派人过来,很难不往这方面去想。 好在来福摇摇头,说:“好像和鄄城公无关,来的是曹二公子,说是要谈您入仕的事。” “这样么?”刘羡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到正堂去迎接。 所谓曹二公子,便是鄄城公世子曹广,年长刘羡七岁,如今正在朝中担任议郎。 在成婚后,刘羡和曹广平日交往不多,也就平日重大节日的时候相互送礼问候,情感并不算熟络,显然这位内兄对妹妹的婚事并不满意。 即使此时曹广过来,脸色也非常冷淡,但他是受了父亲的指令,还是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道:“听说再过十来日,国子学就要品第了,我家大人要我来问你,你有没有把握?” “把握?什么把握?”刘羡有些茫然,按照国子学的一贯流程,又不需要像太学那样进行射策,只要等国子学祭酒把名单报到太常府里,和博士还有中正们一起商议,就直接能得到品第。 他只需要等就可以了,哪里会有什么把握呢? 曹广笑了笑,解释说:“就是得高品的把握,虽然入国子学后,得品第简单,但是也有高下之分。” “有的人能得两品,有的人能得三品,这出仕时的一品之隔,就好似天壤之别,你觉得这次品第,你能得几品?” 这些刘羡当然是知道的。自从曹魏建立九品中正制以来,一个人的乡品就决定了他在官场中的地位风评,而乡品的品评则由中正来确定。名义上来说,中正会根据受评人的家世和行状进行综合评价,将人才分为九等。 可实际上,中正不可能真的一个个去了解一个人的才能与品德,多半是看了眼家世,就草草做了判断。正如一品是皇族宗室专享,二品以下才是士人参与的品级。 而走国子学入仕的学生,基本都是世家子弟,所得的品状不是三品就是两品。 只是近几十年来,贵族门阀的地位愈发巩固,二、三品都有超发的迹象,所以三品也变得不入流了,只有二品才是真正的高品。 曹广问话的意思,就是在问刘羡有没有信心拿二品。 这还真让刘羡有些为难。 如果说论才学,刘羡自信同届中说一不二,论品德,他也是货真价实地守孝三年,毫无作伪的。 但论及家世,安乐公府名为公爵,政治影响力还不如一般的乡侯,能够顺利从国子学入仕,都还是托鄄城公的福分。 从这个角度来说,能否一定得到二品的评价,倒确实是一件说不好的事情,也就五六成,但这也很好了,总不能再腼颜请病重的鄄城公活动吧。 本来刘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拿二品固然很好,但三品也没什么所谓,只要顺利出仕即可,但鄄城公显然考虑得更多。 他这时候派曹广过来,给刘羡出了一个主意:“你如今不是在始平王府担任伴读吗?” “大人的意思是,你可以去找始平王的关系,让他推荐你去秀才策试,只要你真有本事,五策全中,必然能够获得二品,以后出仕,自然也是一片坦途。”刘羡恍然,也为鄄城公的苦心感到感动。 鄄城公既关心自己的前途,又害怕损伤了自己的自尊心,所以才给自己推荐了一个靠自己来正名的方式。如果不是非常看重自己,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不过妻子阿萝却不喜欢这个主意,在曹广走后,她对刘羡说:“大人也真是的,秀才策试有多难,他心里没数吗?多打点人脉就能办成的事,何必弄这么麻烦?” 刘羡则说:“虽然麻烦,但道路光明,也不招人嫉恨,没什么不好的。” 之前说过,如今中正制度虽然大行其道,无论如何,身为一个普世帝国,皇帝不可能让士族完全垄断官僚,地方上也需要大量的基层官僚去管理,所以察举制度并未就此退出历史舞台,而是与九品中正制度相互结合,形成了有西晋特色的察举制度,不断为皇帝提供寒门人才。 汉代的察举,是由地方长官根据皇帝要求,分为不同的科目,举荐人才到中央,通过朝廷考核后就获取官职。而到了现在,虽然科目有所变化,但是具体的流程没有太大改变,主要是增加了一个流程,就是通过策试后可根据成绩来获得乡品。 比如一年一度的太学试经射策,通过后,根据成绩分为上中下三第,分别可得四品、五品、六品。汉朝传统的秀才、孝廉两科也是如此,通过射策后,根据成绩则可得二品、三品、四品。 虽然察举在选取考试人选时,仍不免受到门第家世的影响,但相较于直接走中正品第,门槛还是要低得多,才学的考量也更重得多,也算是备留给寒门为数不多的上升通道吧。 而西晋现存的逐项察举考试中,其中以贤良、秀才两科对策最难。 贤良有年龄要求,且要皇帝亲自考核,此处暂且不表。而秀才策试则要连对五策,分别由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与博士祭酒、中正五人各自出题,一策不中便名落孙山,五策全优者才能被评为二品。 刘羡此前并非不知道秀才察举,但一来他没有察举的门路,二来他对高品也没有太大的执念。不过既然鄄城公点出来有这么一条路,他也觉得挺好,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能够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总好过单纯地以门第取人。 所以次日,他就去始平王府上求见司马玮。 司马玮此时正在走廊里读书,事实证明,天子给他安排伴读还是卓有成效的,在过去一年,他进步得很快,至少已经不反感书卷,也能用上一些典故了。他见刘羡过来,就很自然地喊仆人上了一碗茶汤,让刘羡在身侧坐下。 刘羡很直白地向司马玮表明了来意,请问能不能推荐自己去参加秀才策试。 “喔?怀冲想去秀才策试?这倒简单,但策试听说很难啊!” 一年相处下来,即使刘羡仍没挤进王府的圈子里,但和司马玮的关系还算亲近。 司马玮如今已把他当成好友,似乎完全没想过,在去年的金谷园劫案中,刘羡和他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不过这也难怪,那天司马玮毫无危险,只道是看了场博陵公府的笑话。 眼下他听说刘羡想去试策秀才,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缘由,大咧咧笑道:“莫非怀冲是不认识中正,怕拿不到高品?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去说一声便可。” 刘羡很感谢他这份好意,但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殿下,倒不是说我不在乎高品,只是有些东西,还是要靠自己得来才更有滋味。” “这么说,你是志在上第咯?”司马玮也不纠结,他笑道:“这也是好事,你是始平王府的人,若能出一个上第秀才,也是我的一件美谈。行!我答应了!” “多谢殿下。” “谢什么?丑话说在前面,你若表现不好,丢了我的脸,我可就要拿你是问了!” 说到这,两人都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虽然始平王府里可谓是群魔乱舞,但刘羡确实是很欣赏司马玮的,他为人坦荡,心性刚决,也不太在乎物质享受,放在皇子之中,确实是非常难得的。 如果手下没有歧盛这群好乱乐祸的小人,大抵他真的可以成为国家柱石。 不过刘羡也没有什么太多可指责歧盛的,歧盛他们好乱乐祸,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世道如此,人们心中不相信忠,孝道上又表现得浮夸,已经毫无信义可言了,那结果必然就会奔向阿鼻地狱。正如小阮公所言,这时候也只能先做好自己。 辞别司马玮后,他又去拜见老师陈寿,说了自己准备策试的近况,询问老师有什么建议,顺便看看绿珠。 绿珠此时已换了素颜,依然楚楚动人,她见刘羡过来,极为高兴,但又保持着矜持,给刘羡端了一碗茶汤后,就退到角落里,悄悄地注视着。 而距离仕途遇挫已有两年,陈寿的心态也好转不少,听说刘羡准备走秀才策试,他敲着桌案笑说:“对你来说,对策本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罢了。” “你听我的,只要从经义出发,以近些年的国事为先,大谈些师古之道,就没有不过的道理。如果还有多余的心力,能再对陛下多些歌功颂德,拿个二品,简直是手到擒来。” 陈寿说得这么轻松,连刘羡都跟着笑了,师生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 只是谈到最后,陈寿突然低下声音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刘羡说:“怀冲,这是武阳来的信件,你自己看看吧。” 武阳?刘羡心中一震,他知道那是李密的家乡,他连忙拆开信封展开观看,发现并没有意想中的长篇大论,先是一首很简单的五言诗,其辞曰: “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 信上的字迹已经很凌乱,还有很多泪迹般的墨滴,可见书写者书写时,手指止不住地发颤,是用尽全力才写了这首诗。在诗尾下又见一段小字,写道: “蜀中诸事已毕,望主公放眼长远,静心忍耐,择机而归。若能恢复鸿基,再明社稷,臣处幽冥之下,亦不胜宽怀,感念掩泣。” 最后是四个字:“李密绝笔”。 读罢,刘羡起身徘徊,继而仰天长叹,久久不能言语。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2501tm的打赏~ (本章完) 第77章 秀才策试(5k) 第77章 秀才策试(5k) 太康九年二月己未,是刘羡正式到太学参加秀才策试的日子。 这天天将亮未亮,安乐公府就已经安排起来。先是令刘羡起来热水沐浴,换了一身非常青底荷纹连裳儒服,头戴玄色儒冠,脚穿步履紫丝布履,这些衣物都熏了一夜,刘羡穿到身上时,一时颇为不适。 而后是早膳,妻子阿萝亲自下厨,在阿春的指导下做了一碗鲤鱼汤饼,端给刘羡,寓意是希望他今日鱼跃龙门,好运连连。刘羡尝了一口,发现盐似乎下重了,但抬头看见妻子殷切的眼神,他不好令她失望便,展颜露出一个笑容,就饼连汤,喝了个精光。 用过早膳,刘羡便准备出门了。朱浮给他牵了翻羽出来,经过一年的驯养,这匹上党来的千里马变得非常温顺,但也保留着神骏雄伟的外表,十六岁的刘羡骑上去,顿时显得英武不凡,引得阖府上下一片赞赏之声,二伯刘瑶更是当众感慨说:“真像大兄年轻时候。” 甚至就连安乐公刘恂,此时也罕见地出来,冷着脸鼓励刘羡说:“好好考,不要辜负了祖先名声”,然后就匆匆逃走了。 看得出来,大家都对刘羡入仕寄予厚望。原本刘羡非常轻松,此时倒被弄得有些不自在了。但他知道,这就是母亲说的是负担,所以他选择回馈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昂首挺胸地和家人们告别,与张固、郤安踏上了太学之路。 这一年来,这条路刘羡已经走熟了。大概两刻钟,他穿过开阳门进入南市,再从南市经过熹平石林进入太学,沿路的行人不禁对他屡屡侧目:今日也是太学生进行试经射策的日子,很多人都穿得非常正式,可即使如此,刘羡还是显得鹤立鸡群,贵不可攀,继而不禁有人窃窃私语,猜这是哪个世家的贵公子。 此时太学的杏开了,粉粉嫩嫩,既好似粉云氤氲,又好似下了一场红雪。很多人在其中徘徊绕行,基本都是准备策试的太学生,他们大多神色忐忑,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在为接下来的射策打腹稿。 刘羡下了马,将翻羽寄放在太学的马厩,走出来时,突然听到旁边一声呼唤,侧头看,发现竟是刘聪。太原公子还是像以前一样,脸上带着似笑非笑,似醉非醉的神情,负手而立,对他问道:“听说你今日要去秀才策试?有把握吗?” 刘羡笑道:“没什么把握,听天由命吧。” “行,能说这话,一般都是十拿九稳了。” “那你呢?今日太学射策,你准备得如何?” “我?”刘聪一手指着自己,失笑道,“我一个来当质子的匈奴人,怎么可能参加射策?无非是混日子罢了。什么时候轮到我继承部族了,我就回并州去,然后再派一个新的质子来洛阳,以此循环往复。人生啊,就是这样了无生趣。” 刘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是玩笑,但也不难听出其中的落寞,以及几分言不由衷,显然对于射策中第这件事情,他还是非常向往的。 两人也不再多说,刘聪拍了拍刘羡的胸口,鼓励了句“祝你成功”,然后转身离去了。 刘羡在原地伫立片刻,感慨一番,也和张固、郤安分别,往太学考场走去。 今日太学射策,太学中央的二十间大学舍都被征用了,而刘羡的考场不在这边,他被安排在国子学旁边两百步的一间小学舍,占地虽然不大,但装饰却非常华丽。 不仅墙壁是用赤石脂刷的朱漆,舍前的走廊上还绘有几张孔子画像,对着考生们露出憨态可掬的慈祥笑容,很难联想到孔子那充满困惑挫折的一生。 刘羡抵达的时候,这里大约站了二十来个考生,都不约而同地往刘羡处望过来。这也难怪,这些人多不年轻,年纪大的恐怕有四十来岁,年纪小的也有二十来岁。站在他们中间,刘羡甚至显得有些稚嫩。 刘羡倒没有什么自傲,能在这里策试的,基本都是地方郡国的英才,无非是没有足够的人脉,所以不得不蹉跎岁月,熬打资历,这才能在今天到太学对策。自己虽然常常自以为苦命,但和他们相比起来,还是非常好运的。 还没到策试的时间,刘羡直接到队伍的最后坐下,拿着文牒等待呼名。 在他前面的是一位年近三十的中年人,身材宽阔,满手老茧,站姿挺拔,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这人非常客气,看见刘羡就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说:“在下鄱阳陶侃,字士衡,今岁来京考孝廉科,敢问阁下是……?” 他是江东人,吴地口音很重,说了两遍刘羡才反应过来,刘羡连忙回应道:“在下刘羡,字怀冲,今日是来秀才对策的。与陶兄相会,甚是荣幸。” 他一说是来考秀才科,众人的眼光顿时不同了。 在这里的人多是以孝廉科居多,孝廉一科虽然也要射策,但到底有孝行在先,不需要那么麻烦,只需要写一篇长论即可,而秀才对策则是要连答五策,没有捷径可走,非博古通今者不能为之。对于敢于考这一科的人,不管再年轻,大家都还是很尊敬的。 陶侃也是如此,他很吃惊地看着刘羡,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良久才说:“那就预先祝刘君中第了。” 过了一会儿,学舍的钟声被敲响了,国子祭酒嵇绍走出学舍,将众人按照科目分好,依次等待呼名对策。 秀才这一科只有三人,除了刘羡外,另外两个都是年过四十的老人。他们神色忐忑,看向刘羡的眼神也有几分惊疑不定,可能是由于刘羡的年纪而产生了自我怀疑,也可能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屡试不中,连带着刘羡也有些紧张了。 好在这种氛围没持续多久,很快,学舍中的嵇绍就呼唤刘羡进去,他是今日第一个进行秀才对策的。 一进门,刘羡看见屋中坐了五个中年人,他们虽然相貌各异,但都自有一股文宗风范,显然就是这次对策的考官了。 刘羡只认识为首的国子祭酒嵇绍,行过礼后,嵇绍也对他展颜微笑,非常轻松地说道:“怀冲不必拘谨,就当是我们随便聊点经义吧。”而后又为他一一介绍,在他身边的这四人,从左到右,依次是尚书郎潘岳,中书郎左思,侍中乐广,黄门郎山简。 这四人听说考生是安乐公世子,也都露出玩味的神情来,只不过由于是策试时间,他们不好展开,还是很快进入了正题。也就是考官拿出早就拟定的策问,而考生在策问下进行对策。 第一道策问是嵇绍写的,他拿出题纸,当众问道:“昔三代明王,启建洪业,文质殊制,而令名一致,人散久矣。三代之损益,百姓之变迁,其故可得而闻邪?今将反古以救其弊,明风以荡其秽,三代之制将何所从?太古之化有何异道?” 这道策问就是很标准的师古题,问如何从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变迁中学得教训,用以改变当下的制度弊病。一是考察对策者对经史的了解,二是考察对当下制度的观察。 这简直是刘羡的拿手好戏,他当即挥笔答道:“臣闻有国有家者,皆欲迈化隆政,以康庶绩,垂歌亿载,永传于后。然而俗变事弊,得不随时,虽经圣哲,无以易也。” 开头就是点题,国家想要达到大治,所谓的制度和政务,其实就是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没有什么颠扑不破的成法。 “夏人尚忠,忠之弊也朴,救朴莫若敬。殷人革而修焉,敬之弊也鬼,救鬼莫若文。周人矫而变焉,文之弊也薄,救薄则又反之于忠。所谓忠弊质野,敬失多仪。周鉴二王之弊,崇文以辩等差,而流遁者归薄而无款诚,款诚之薄,则又反之于忠。三代相循,如水济火,所谓随时之义,救弊之术也。羲皇简朴,无为而化;后圣因承,所务或异。非贤圣之不同,世变使之然耳。” 接下来这段话,刘羡就是根据题眼,通过古史来进行阐述。 夏代的立国基础是尚忠,但忠诚难以经历长久的利益考验,所以最后就亡国了。 而商代就进行了修正主义,改用威权和信仰治国,只是这样的手段难以捉摸,并不稳固,最后被以崇尚确切制度和成文法的周人灭亡。但周代的问题就是制度太过僵化,难以长期执行,最后还是要通过孔子提倡忠孝来续命。 可以说夏商周三代的政治变迁,其实就是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与其想什么千秋万代后的大问题,不如多想想当下吃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政治智慧。 “今大晋阐元,圣功日隮,承天顺时,九有一贯,荒服之君,莫不来同。然而大道既往,人变由久,谓当今之政宜去文存朴,以反其本,则兆庶渐化,太和可致也。” 最后是讨论对今日的时政感悟。刘羡先是对皇帝歌功颂德了一番,然后非常隐晦地说道,现在国家的问题,就是社会从上到下都称不上忠诚,只要从这个方面着手教化,让大家都忠诚起来,可能太平盛世就有了。 第一策答完,刘羡把对策交了上去。 第二道策问是一道实务题,是尚书郎潘岳出的,其辞曰: “今四海一统,万里同风,天下有道,莫斯之盛。然北有未羁之虏,西有丑施之氐,故谋夫未得高枕,边人未获晏然,将何以长弭斯患,混清六合?” 简单来说,就是问刘羡,虽然国家统一了,但西北还有边患,该怎么处理。 刘羡牢记陈寿的教诲,把握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中心思想,继续挥笔开始写车轱辘话: “臣闻圣人之临天下也,祖乾纲以流化,顺谷风以兴仁,兼三才以御物,开四聪以招贤。故劳谦日昃,务在择才,宣明岩穴,垂光隐滞。俊乂龙跃,帝道以光;清德风翔,王化克举。是以皋陶见举,不仁者远;陆贾重汉,远夷折节。今圣朝德音发于帷幄,清风翔乎无外,戎旗南指,江、汉席卷;干戈西征,羌蛮慕化,诚阐四门之秋,兴礼教之日也。” “故髦俊闻声而响赴,殊才望险而云集。虚高馆以俟贤,设重爵以待士,急善过于饥渴,用人疾于影响,杜佞谄之门,废郑声之乐,混清六合,实由乎此。虽西北有未羁之寇,殊漠有不朝之虏,征之则劳师,得之则无益,故班固云:'有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人不可臣而畜,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盖安边之术也。” 简单来说,就是答非所问,装聋作哑。 策问是问怎么解决边患,刘羡对策就是讲应该先治理内政,翻来覆去地举一些典故,论证只要大晋内政搞得好,边患自然而然就消除了,至于你问为什么?我想懂的都懂。 但有没有道理呢?那也确实挺有道理的。 在刘羡看来,有识之士也都应该看得出来,这大晋的心腹之患有点太多了,先治理内患显然比治理边患靠谱。 刘羡把第二道对策交了上去。 中书郎左思出的也是一道实务题,但又与师古相结合,辞曰: “庶明亮采,故时雍穆唐;有命既集,而多士隆周。故《书》称明良之歌,《易》贵金兰之美。此长世所以废兴,有邦所以崇替。夫成功之君勤于求才,立名之士急于招世,理无世不对,而事千载恆背。古之兴王何道而如彼?后之衰世何阙而如此?” 这题大抵是问,国家兴亡,在于招揽人才,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可为什么有的王朝能因收揽人才而兴盛,有的王朝却丧失人才而衰亡呢? 对这一题,刘羡稍微认真了些,这时候不能再说车轱辘话和歌功颂德了,要从经义上去解读: “兴隆之政务在得贤,清平之化急于拔才,故二八登庸,则百揆序;有乱十人,而天下泰。武丁擢傅岩之徒,周文携渭滨之士,居之上司,委之国政,故能龙奋天衢,垂勋百代。先王身下白屋,搜扬仄陋,使山无扶苏之才,野无《伐檀》之咏。” “是以化厚物感,神祇来应,翔凤飘飖,甘露丰坠,醴泉吐液,硃草自生,万物滋茂,日月重光,和气四塞,大道以成;序君臣之义,敦父子之亲,明夫妇之道,别长幼之宜,自九州,被八荒,海外移心,重译入贡,颂声穆穆,南面垂拱也。” 刘羡先是沿着题目的思路,肯定招揽人才的重要性,再沿用商周的典故,加以天人感应的话术,阐述说,不能盲目取士,而要按照儒学经义取士,来着重梳理忠孝之道,国家就一定能安宁。这算是儒学的政治正确了,不可不提。 但这还不够,他又紧跟着写道: “今贡贤之途已闿,而教学之务未广,是以进竞之志恒锐,而务学之心不修。若辟四门以延造士,宣五教以明令德,考绩殿最,审其优劣,厝之百僚,置之群司,使调物度宜,节宣国典,必协济康哉,符契往代,明良来应,金兰复存也。” 这算是刘羡对取士的一点自我见解。 他觉得察举贡士确实是很不错的善政,但在当下,和九品中正制度结合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弊病,因为察举制度面向过于狭隘,很多门阀不怎么修学就能进入仕途,这实在不利于官场的生态。 应该废除中正制度,扩大察举的面向,同时将考试考绩制度发扬光大,推广到所有的官僚群体中,那朝廷政治就会清平许多了。 答完后,刘羡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把试卷交了上去。 这题算是五策中最难的,后面的两道就简单多了。 第四道是问刘羡,法令和礼乐是否冲突?这是问刘羡对皇帝早年修缮的《泰始律》有何看法。 刘羡又是一阵车轱辘话,中心思想就是法令礼乐不可偏废。 第五道是问刘羡,今天下太平,是否应该削减武备?这是讨论灭吴后的休武偃兵政策。 刘羡则论述说,所谓的天下太平,是讲国内的事,边疆什么时候太平过?所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和平时期也必须要锻炼武备,才能长期的维持和平。 五策答完,刘羡写了差不多两千字,手都麻了。回头看窗外,可见日上三竿,距离他进来时,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几位考官在整理试卷,倒也没有过多的言语。 国子祭酒嵇绍则对刘羡笑道:“怀冲,这后边还有两人等着策试,你先回去等消息吧。大概要等个十天,我们就会把品状和上喻一起送过来,到时你,也就有个官身了。” 言下之意,是刘羡这次对策答得很不错,基本是通过了。 刘羡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对诸位考官再次行礼,躬身退出门外。 一出门,两道目光就聚焦过来,刘羡对等待的两人笑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远远地看见张固和郤安在杏林中等待,周遭鸟语香,蝶飞蜂落,他迈开步子,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78章 灼然二品(4k) 第78章 灼然二品(4k) 三日后,柔和的春风微微吹拂过庭院,幽香艳丽的樱如同在溪流中上下起伏。洁白的浓云飘过,显得中午的太阳更加耀眼,而太常府的内庭,也因此打开房门,将光亮和香都放进来,不过随即又被屋内的墨香冲散了。 屋内两侧的席案上,此时堆满了此次太学射策的试卷手稿,太常属吏们还在对这些纸张进行分类。他们根据学生的门第,初步将数千张试卷分成不同的别类,准备在稍后给太学博士们审阅,许多人的岁月与青春,就在这些人的手指间微微沉浮。 正在这个时候,庭院外传来了脚步声,随着一个人漫步走进内庭,属吏们不禁向门口望去,而后纷纷行礼,口中皆道:“见过君侯!” 来的不是他人,正是广武县侯张华。他扫视了一眼属吏们,淡然地挥挥手,说:“不必多礼,你们各自忙吧。” 属吏们又低下头,只有一人上前来带路,对张华道:“诸公就在侧厢,君侯请随我来。” 张华信步随他上前,没几步,小吏拉开一扇门,门内笑谈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哦?这不是茂先吗?”侍中乐广抚须笑道,“快些进来吧,没有你这位大中正,我们该如何品第啊?” 张华挽起衣袖,慢步找了一位空席坐下,也笑谈道:“彦辅公说得哪里话?如果说慧眼独到,天下哪有比得上您的呢?只要是您说的意见,我跟着照做便是。” 在座的诸位都涌起一阵和善的笑声。此时除去张华外,在房内落座的已有八人,分别是国子祭酒嵇绍,太常成粲,博士祭酒刘寔,尚书郎潘岳,秘书郎左思,侍中乐广,黄门郎山简,还有散骑常侍王济。 这八人,在政治官品上都不如张华,但论及在文坛中的地位,却都犹有胜之。 而加上张华,这九人也就是负责这次察举品第的主考官了。地位的不同,决定了心态的不同,此时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决定上千人的政治命运,但却还在闲适地饮茶谈笑。但对于等待的大多数考生们来说,这段时间是煎熬难耐的,他们拼命祈祷,希望能在这些高士的只言片语中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但显然张华他们并不着急,而是先寒暄起来,谈了一些最近的趣事。 刘寔先是取笑道:“武子看上去似是胖了啊,是王员外的牛心养人吗?”武子说的是王济,王员外指的是员外散骑常侍王恺。 原来前些时日,王济到王恺府上比射打赌。王济说是贪慕牛心,要用一千万钱,来赌王恺那头八百里驳的牛心,王恺自恃箭术比王济更高,就应允了,不料王济一箭而中,王恺无奈,只能杀了自己的宝牛,取出牛心送给王济享用。 王济哈哈笑道:“子真公取笑了,我那是戏弄王员外,牛心我就吃了一口,怎么养人?” “哈哈哈,你呀你呀,杀而不食,岂不是暴殄天物?” “我也不想啊!那是王员外厨子不行。”王济晃着头道,“也不知那厨子往牛心放了多少胡椒,我尝了一口,差点没交代过来。可能这就是没有口福吧!” 堂中哄然大笑,都不禁为王济的冷嘲倾倒,张华笑道:“你这两年啊,尽抢王公的风头,王公肯给你杀牛,就够宽容大度了,你还指望他怎样?要是我啊,就该在牛心里下毒了。” 王济则无辜道:“茂先何出此言?我要抢风头也是石季伦的风头,几时想过要压王公?” 众人又是一番笑,原来,在这两年,出身太原王氏的王济也加入了洛阳斗富的风潮里。 他先是在洛阳太学之南盘下一家大马场,然后用金钱铺地板,据说耗钱两万万,被人称之为“金埒”。而后他又在马厩里放养了上千匹马,据说光千里马就不下五十匹,故而这马场又被称作“伯乐原”。 到最近,他又大肆邀请洛阳宾客到家中饮宴,可谓是极尽奢华,珍馐如米。其中更有一道蒸鹅肫味道甚美,连天子司马炎吃了都拍案叫绝,原来这鹅肫竟是用人乳蒸的,消息传开后,洛阳百姓都说,王石斗富的这个“王”,已经是太原王氏的“王”了。 不过在现在,大家提起石崇,显然不会想起斗富,还是那件大劫案。 成粲果然道:“自从石季伦经历了那次劫案,整日深居简出,阖门闭户,也不像以往天天唤人到金谷园了,哪还有什么风头可抢?” 他顺着这个话题问张华道:“茂先,那个案子有线索没有?还是悬案?” 张华苦笑道:“当然是悬案,也不知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伙胆大包天的劫匪,干出这么一件事,事后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他没有继续犯案,朝廷哪里能有线索?” 堂内一时安静下来。 没有线索的案子,往往可能是受他人的指使,大家其实都是这么想的,但至于是谁指使,就各有各不能明言的猜测了。 “还是说回正题吧。”国子祭酒嵇绍从桌案上拿几张名单,徐徐道:“今日我们最好早点把国子学的学生,还有察举人员的品状定下来,这是国家大事,不要怠慢了。” 其余几人都颔首应是,张华是司州大中正,他拿出状纸和中正印玺,又提了笔蘸墨后,对嵇绍道:“国子学里,延祖先捡要紧的报吧!” 嵇绍点点头,先报名道: “贾谧,咸宁八年四月辛亥生人。” 然后是家世: “出身平阳贾氏。” “其祖,鲁武公贾充,历任车骑将军、散骑常侍、尚书仆射、司空、太尉。因有建业之功,灭吴之绩,封邑万户。” “其父,南阳韩寿,历任司空掾、散骑常侍、河南尹,爵至乡侯。” 张华在后面写道:“王佐之家。” 再然后是行状,就是写一些受评人相关的风评,张华稍稍斟酌,写道: “广博经史,兼通内纬,天材英博。” 最后是定品,张华也不用多想,直接写道: “宜定二品。” 再用自己的印玺点点朱泥,在品状后先盖上“大中正印”,而后是表明张华身份的“广武侯印”。 就这样,一篇二品品状就完成了。 接下来是石超,流程与上述等同,张华对其行状评价道:“慷慨立志,奇武不凡。” 之后是陈植、裴该、荀绰等公爵之后,张华要么写“亮拔不群”、“德优能少”,要么写“峻秀绝伦”、“深怀明器”,总之都是一些非常经典的套话,放在谁身上都看不出区别。 实际上确实也没有区别,毕竟都给了二品品第。 然后到了次一等的门阀子弟,三品的品第也陆续出现在品状上。但张华隐约感到不对,忽然间,他将笔搁置在墨台上,问嵇绍道:“说起来,这一届不是有安乐公世子在吗?怎么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喔?”嵇绍放下名单,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杯水,而后笑问道,“茂先公还关注怀冲?” “怎么说也是我的邻居,哪里敢不知道呢?”“那您可关注错了。”嵇绍从桌案上抽出五张试卷,对着张华道:“始平王推举他考了今年的秀才策试,所以他的名单不在国子学里。” “秀才策试?”张华吃了一惊,他接过嵇绍手中的试卷,连忙看向卷名,确实是刘羡没错,这让他顿感挫败。 作为西晋帝国的几个决策者,自从那次试儿会后,张华其实一直时不时地留心安乐公世子。 起初,那只是一种下意识地关注,毕竟两人是邻居,刘羡又曾带有异象。 但随着刘羡年龄增长,张华渐渐产生了一种隐忧。因为刘羡并没有如他料想般地沉沦,而是成功地元服、成婚、出仕,就如同岩石下的种子,竟成功将枝条探入阳光中。 张华想,这恐怕不利于帝国的稳定。 可帝国的内患是如此之多,一位没什么背景的安乐公世子,在帝国内部根本无足轻重,张华没有理由去打压刘羡。但如果能在刘羡的道路上设下些不为人知的绊子,他也乐得去做。 没想到,自己稍稍一个疏忽,竟连设绊子的机会都错过了。 张华开始扫视刘羡回答的五道策问。 老实说,刨去文章的辞藻,里面的观点稍显激进和阴阳怪气,但在这个年头其实并不稀奇。 后人往往以为在西晋时士族一手遮天,所以不允许人讨论忠孝道德的沦丧,九品中正制度的得失,但在大搞言论管控、直接以言论罪的曹魏都做不到,在西晋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士人也会长远考虑,士人也有道德良知,知道治国必须也要给寒门希望,所以不少人主张废除九品中正制度,如刚去世不久的前司隶校尉刘毅,也有主张士族都应先到基层历练的王戎。 刘羡的主张在这些人中非常普遍,并不算最突出的那一批。可在张华看来,这已经构成一个危险的讯号了。 读罢后,他隐藏情绪,抬头问屋中的几位同僚道:“已经通过了吗?” 左思捋着胡须道:“这位安乐公世子,文才艳艳,辞藻华丽,临时对策,神思迅敏,下笔若电。前后五策,旁人多要两个时辰才能答完,他却不过用了一个半时辰,可谓是奇才了,我觉得评个上第,并不过分。” 左思是寒门出身,为了挤进洛阳,他蹉跎了不少岁月,所以非常看重才学和文章。而在这方面,毫无疑问,刘羡极对他的胃口,所以非常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刘羡的支持。 潘岳则说:“这里面的文字固然好,但我觉得难得的是,这孩子年纪轻轻,却能博通经史,这不是天赋异禀能做到的,想必平日也是刻苦用功吧。” 潘岳年少得志,以文章锦绣,美容红唇而被人闻名,很早就踏入官场,后世说“才如潘江”、“貌比潘安”指的都是潘岳,但在年长之后,他却踟蹰官场,久不得升迁,脸上如今已有悒悒之气。他口中说的是刘羡,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自己。 已经有两个人表明支持刘羡得二品,张华心下失望,脸上仍是笑意盈盈,他转首又问嵇绍、山简道:“二位是什么看法?” 嵇绍又拿起名单,表态说:“这位安乐公世子,是阮世叔的弟子。阮世叔临走前,给我和季伦(山简)都叮嘱过,能提携一下,还是要尽量提携一下。我们几家都是世交,怎么好违背长辈的意思呢?” 山简亦在一旁抚须道:“正是如此。” 嵇绍和山简分别是竹林七贤嵇康和山涛的后代,嵇绍的养父又是山涛,足可见竹林七贤关系深厚。若是阮咸提前打了招呼,两人确实没有推脱的道理,何况刘羡的对策确实上佳,他们只不过先拿世交为幌子,堵住别人攻讦的嘴罢了。 张华确实无话可说,他只能把眼光放到乐广头上,虽然希望不大,但他还是问说道:“彦辅公怎么看?” 乐广也是寒门出身,他自幼丧父,贫苦读书,但性情冲和,和士人们清谈品评,几乎无人不被他折服。 在没有门第帮助的情况下,乐广只凭一口道理,就先后折服裴楷、王戎、卫瓘、贾充等朝堂重臣。后来外出做官,所过之处,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功绩,但官民就没有不赞赏和怀念他的。士人将其称为“水镜”,与王衍并列为清谈领袖。 而王衍又自嘲说,论谈吐道理,自己与乐广相比,还是太过啰嗦。 可以说,乐广是当下西晋公认的第一名士,他对刘羡的意见,足可以决定整个士林对刘羡的态度。 乐广沉吟少许,手指微微敲击桌案,而后道:“见文如见人,此人胆大志远,利如神锥,虽处锦绣纨绔之中,锐不可藏也。” 他在这里顿了顿,道:“当为灼然。” 此言说罢,众人不禁哗然。 在如今的九品中正制度下,士族的乡品到顶了也不过是二品。但是随着近些年,二品乡品的超发,士林内部也形成了一股舆论,就是那些靠门第出身才得来的二品,本也没什么了不起,有什么才学与孝行可言呢?只有极少数德才兼备的真杰士,才是不可置疑的灼然二品。 这种舆论反馈到九品中正制度上,就是多了一个新品第。 即在二品之上,一品之下,新设了一个灼然二品,轻易不得授予,往往三四年间,才有一人能得到这个评价。 而今看乐广的意思,竟然是支持给刘羡灼然二品。张华不禁脱口问道:“彦辅公不觉太过吗?” 乐广看了张华一眼,悠悠然闭上眼睛,显然是说过意见后,不准备再改变主意了。 左思则笑道:“确实,我听说这个刘羡不只才学出众,孝行也感人,说一句德才兼备并不为过。难得彦辅公有提携之心,我又怎好扫兴?我也同意灼然。” “可。” “同意。” “同意。” 其余几名负责秀才策试的考官也都尽数表态。 在这种情况下,张华即使身为大中正,也不好拂了众意。 他拿出一张品状,写下刘羡的生辰家世后,在行状上写下“刚睿英断,德深明远”八个字。 此时,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感受,但很快掩饰过去了。继而在定品一栏上匆匆写下“灼然二品”四字,并盖下了自己的两面印章。 尘埃落定。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79章 庆祝(4k) 第79章 庆祝(4k) 三月辛未巳时,耀眼的阳光爬满了走廊和庭院,墙头爬满了木犀的树叶与金华,再加上布谷鸟时近时远的叫声,一切都显得非常惬意。 刘羡今日穿得依旧特别齐整,端坐在书房,在桌案上一板一眼地临摹着蔡邕的《王子乔碑文》,神情认真而细致。 妻子曹尚柔则跪坐在一旁,卷袖为丈夫磨墨,她仔细地看着夫君的落笔,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自从对策结束后,刘羡就一直在家中等待结果,对待这场事关人生命运的策试,他表现得非常平静,每日不是在家中练剑,就是读书练字,似乎只不过是去太学郊游了一趟。 但安乐公府上下却难免忐忑,他们不好去找刘羡反复确认,就一遍遍地派人去太学打听消息。好像放榜是什么群策群力的苦力活似的,只要大家多辛苦几遍,就能带回来好消息。 “来福又去太学了?”刘羡问。 阿萝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呵呵笑了。 “阿萝,笑什么?” “阿萝在想,夫郎真的像表面上这么平静吗?” “嗯?我老师小阮公说过,为人当有大智慧,所谓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如此,才能令人生如履平地。我很喜欢这句话,莫非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没什么不对。”阿萝展颜道,“可夫郎若是这样的人,那为什么这个雲字写得锋芒毕露呢?” 刘羡一愣,停下手中的笔,细细去打量刚刚写的“飞神形,翔云霄”六字,可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回头再看妻子促狭的神情,他才恍然自己受了戏弄,也不生气,无奈笑道: “阿萝,正是因为心不静,所以才愈要使自己心静,这便是读书习字的要义啊!” “嘻,夫郎也会心不静吗?” “我若真心静了,大概就已悟道了吧,不去冯虚御风,遨游六天,哪还会在这里和你斗嘴呢?” 阿萝捂住嘴偷偷笑了,她笑起来正如春日的木樨,俏皮中洋溢着活力,可爱又不失妩媚。 她说:“那我有一个办法,能让夫郎心静。” “什么办法?” “你闭上眼睛。” 刘羡闭上眼睛,脸庞立刻就感受到一股细细的热流扑打在脸上,鼻子紧跟着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是阿萝惯用的白芷香粉。 他知道,是阿萝贴了上来,一个倏忽,妻子湿润的嘴唇像是两条刚上岸的鱼,在他的脖颈处轻轻游动。刘羡的身体不由得紧绷起来,双手下意识地环抱过去。 但手掌刚刚抱住阿萝的背,刘羡就笑了起来,因为妻子不再亲吻,而是像小猫吐舌般舔舐着他的锁骨,湿漉漉的,痒痒的,令他忍俊不禁。 阿萝趁机缩到刘羡怀里,笑问道:“辟疾,现在你心静吗?” 与早熟的刘羡相比,阿萝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令刘羡没有任何脾气,他笑道:“好,好,多亏了阿萝了。” 很奇妙,成婚已经一年多,可对刘羡来说,妻子阿萝还是一个谜。她似乎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这么一番笑闹后,她确实轻松打消了自己心中的踟蹰,让温柔和快乐驱赶了其余所有情绪,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 如果是无心,她是需要自己呵护的娇柔朵,如果是有心,那她便是善解人意的港湾与屏风。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能让刘羡对她充满柔情蜜意。也正是从妻子身上,刘羡切实感受到了,柔软也是一种极为强大的力量。 刘羡笑着拍拍妻子的背:“好了,别闹了,还是白天呢!” 阿萝也就很乖巧地退回原位,继续慢悠悠地磨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刘羡则继续提笔,他此时已心无旁骛。 而有时候造化就是这样,当你对事情毫不担忧的时候,喜讯也就自然而然到了。 正当刘羡临摹完碑帖,正收笔审视的时候。府外传来了喧哗声,就像是大河解冻时的凌汛,起初只有一丁点的响声,随后就有万千奔流驰过,席卷碎冰飞泻向海。 很快,他就看见来福一瘸一拐地赶过来,路中就向房内高喊说:“公子,喜讯,喜讯呐!” 刘羡心中顿时大定,他笑着站起,迎上前搀扶住来福,说道:“您慢点说。” “是国子学的嵇公来啦!” “喔?”刘羡吃了一惊,他连忙整顿衣冠,往堂内走去。 而等他步入正厅的时候,几乎府中所有还在的下人都环绕在大厅内外,低声打听着消息。 而在厅堂内,嵇绍已经端坐入席,由二伯刘瑶照顾着,桌案上给他端来了茶汤、樱桃、枇杷,甚是丰盛。 嵇绍显然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大阵仗,一时颇有些不适,直到看见刘羡过来,这才松了口气,起身笑道:“怀冲,恭喜啊!”继而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黄帛和一份名牒,递交到刘羡手里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朝廷的著作郎了。” 此言一出,府内上下顿时喜笑颜开。 著作郎这个职位,安乐公府很熟悉,毕竟刘瑶此前就担任了多年的著作郎。 这是朝廷的六品官位,隶属于中书省,主要职责是整理典籍、公文,顺带修史。虽然权职不大,算是一个清官,是许多老人所不喜的位置。但对于一个刚刚开始入仕的青少年而言,每个人都要从无事的散官做起,能做著作郎,可谓是一个很高的起点了。 这也出乎了刘羡的预料,在他想来,自己得个七品散官就已不容易了,六品更是从没想过。 一时间喜悦和疑惑涌上心头,刘羡手脚有些虚浮,他接过黄帛和名牒,仔细对照了两遍后,这才收入怀里,然后问道:“祭酒,我这是得了几品?”见刘羡并没有失态,嵇绍心中也颇为欣慰,他对刘羡笑道:“这是托彦辅公的福,是他执意提拔你,最后定了灼然二品,你事后可要去登门感谢才是。” 听说是灼然二品,刘羡更是吃惊,他知道这四个字的份量,西晋的二品虽多,实际上也不过是数百人,而能得到灼然二品评价的,恐怕不超过二十人,其中无一不是王佐之才。比如家住在安乐公府隔壁的广武县侯张华,品状就是灼然二品。 “是否太显眼了?会不会得罪人”刘羡脑中第一时间闪过这些想法,随即又有些失笑,自己刚刚还在为得不到高品而忧心,此时却又恐惧品状太高了,简直是鳃鳃过虑。 眼下正是高兴的时刻,高兴的时刻就应该尽情高兴啊。 刘羡当即请嵇绍暂留家中做客,又派人去请了老师陈寿,祖逖、刘琨、刘聪、王粹等好友,还有阮氏和曹氏的一些青年子弟,如阮玄、阮孚、曹广、曹苗,当然,也礼节性地邀请了石超、张韪、贾谧等勋贵子弟。自己则去始平王府,去邀请了举荐的主君始平王司马玮。 此时虽是春忙时节,却正是少年们最清闲的时候,除去勋贵子弟多不在府中外,其余能受到邀请的客人们,下午陆陆续续都到了。 家中早就为宴席准备好了食材,客人们一多,府内立马就忙碌了起来。 阿春等侍女在厨内来来去去,不断地往送出一些佳肴,朱浮、来福则在门口,给贵宾们迎来送往,就连安乐公刘恂的侍妾们,此刻也具有荣焉,不须他人交代,就换上了华丽的衣裙,主动为宴会伴舞鼓乐。 自从刘羡降生以来,安乐公府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么多的青年才俊,这么多的欢声笑语,还有这么多张没吃过苦的面容,其中带有对未来的向往,连带着将府内上下,过去二十年多的悲凄一举抹平了。 许多自蜀中来的家仆,都跟着高兴得抹眼泪,甚至失声痛哭,朱浮对来福说:“能活到今天,上天保佑!” “好酒!”王七稍稍得空,喝了一口酒,面容不禁抽搐起来,“这不是泪,是酒。我……”他猛饮一口,方才放下酒杯,嚎啕大哭。他向来是不哭的,直到今天,大家才知道他的哭声是这样高亢。 “别哭,会让公子丢人的。” “我不是哭,我是在笑。”老苍头一边说一边大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忽然又唱起歌来,那是一首来自蜀中的老歌,歌词什么的已经全听不清了,但曲调非常的苍老曲折,像是山中的野狼在对月长啸。 国子祭酒嵇绍在旁边听了,忍不住举起酒杯,对旁边的刘羡道:“怀冲,看起来,公府上下,都以你为傲啊!” 刘羡一时也感慨万千,他也举杯说:“我一直很感激他们。”但在心里,他有些酸楚,他知道,众人其实是相信他,相信他能够给公府带来命运的转折。 可在这些人群中,刘羡却再看不见张希妙,这令他忍不住微微低头,调整自己的表情。 自己已经答应阿母了,必须一刻也不放松地发奋图强,成为支持我的人的支柱! 这么想着,刘羡才轻笑着又把头抬起来。 嵇绍并不知道刘羡的心理变化,仍旧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不过怀冲,他们可以骄傲,你可别因此自傲,你还很年轻,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有一个好的开始固然很好,但也要有稳住心态,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在官场仕途上,永远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品第虽然重要,却也不过是一份路引罢了,得失心不要太重。” “多谢祭酒教诲。” 正说话间,始平王司马玮端着酒杯慢步过来,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向刘羡笑说道:“怀冲,恭喜你啊,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能得了灼然二品!我记得上一位得到这个品状的,还是裴頠吧!” 嵇绍颔首说:“确实如此。” 司马玮拍着刘羡肩膀道:“那你可是前途无量了,裴頠升迁之快,连我都瞠目结舌呢!” “我记得他当年十六岁一入仕,就当上了五品太子中庶子,一年之后,便升迁为散骑常侍,我记得陛下说,再过半年,他就又要升职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官。” “已经定下来了。”嵇绍淡然道,“半年后,我就要改任徐州刺史,而太常府接了上谕,说是由钜鹿郡公接任国子祭酒。” “哈哈哈!二十岁的国子祭酒!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子祭酒了吧!怀冲,你以后也会如此!” 刘羡则失笑道:“殿下何必玩笑?我哪里配和钜鹿郡公相比?不过是彦辅公等人抬爱罢了,论真才实学,我还不入流呢!” 司马玮大笑道:“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他们几人的讨论声又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大家既为刘羡得到了灼然二品高兴,同时也忍不住想了解,这西晋立国的三十年里,还有哪些灼然二品。 场中最了解此事的当然是陈寿,他既为弟子高兴,也为众人介绍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张华、刘毅、王衍、乐广、王戎、杨珧……这些名字大多是已功成名就,威震一方。 祖逖听着有些气闷,他今年没有参加太学射策,只因觉得即使通过,得到的品第还是太低,所以还在等待机会。而听到刘羡通过的消息后,他不免为自己焦虑,就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些老人了,国家要走向何方,还得看我们这些后进。” 陈寿也没有反驳,他的眼睛打量过祖逖、刘聪、刘琨、司马玮等人,抚须笑道:“是啊,未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我看在座的很多人,都不比那些古时所谓的名臣逊色。” 借着这个话题,刘聪忍不住延伸道:“那以承祚公来看,后辈中最出色的是谁呢?” 大家都笑了,觉得这个话题毫无悬念。毕竟刘羡刚得了灼然二品,作为老师,陈寿不偏心自己弟子,难道还会去夸赞别人不成? 果然,陈寿笑道:“在中原这么多年,我最得意的就是收了这么一位弟子。” 不料他竟在这里顿了一顿,又转而说道:“不过,我在江东南访时,遇到有两名奇才,他们都不逊色于怀冲,如果进京的话,也可被评为灼然二品吧!” 这答案可谓是大出众人所料,在座的都是中原人士,还真没人了解过江东的情形。说来也是,吴国立国数十载,在三国中最后一个灭亡的国家,还取得过与北方对抗的不少胜利。国中当然该有奇士,但是什么样的奇士,江南才子尚未入京,中原士林自然也无从知晓。 可此时陈寿居然说,吴地有两个灼然二品,这就不得不让人好奇了,嵇绍问道:“不知是哪两人?” 陈寿答道:“吴郡陆机,吴兴周玘。” 陆机,是陆逊之孙,周玘,是周处之子。这都是将令天下人永不忘怀的名字。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80章 无所事事的中书省(4k) 第80章 无所事事的中书省(4k)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天下有哪些英才,暂时还与他无关紧要。他现在要做的,是先去中书省报到。 五日后的一早,刘羡换了一身很朴素的青色儒服,头戴儒巾,脚穿黑色步履,骑翻羽马经东阳门入洛阳城。而后一路向西,走过两里后,青白的宫墙渐渐印入眼帘,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心头,令他顿生巍峨之感。 他以往经常能看见这座宫城,但那时他只是路人,眼下他要亲身进入,作为其中的一份子。 这个念头闪过刘羡脑海中时,令他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再打量洛阳宫墙时,似乎这上面的每一处拱檐、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杂草,都跟他的命运挂上了联系,在一同呼吸,一同跳动。 刘羡想,这里便是洛阳的中心,便是整个帝国的心脏。 在这种心态下,他在司马门前立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上下审视了片刻。 今日没有朝会,宫墙前的官员很少,可以看到宫门前开阔的广场,行人们在街道上来来往往,但却少人敢踏入其中。 这给宫墙带来了庄严与肃穆,而两队高大的宫卫立在一道两丈有余的大门前,斧钺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更给旁人一种凛然不可靠近的威压感。 刘羡感到很感慨,他忍不住开始幻想,若是自己能策马飞奔进去,该多是一件快事。 不过眼下显然是不行了,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下马,走到门前,向一名为首的宫卫问道:“请问到中书省怎么走?” 这宫卫身高八尺,着两铛铠甲,头戴铁兜鍪,手持一根长槊,看上去非常雄壮,但为人倒非常和蔼,他打量了一下刘羡的装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和声问道:“你是找人,还是有事?” 刘羡掏出自己的名牒道:“我是新到任的著作郎刘羡。” 宫卫吃了一惊,接过名牒,神色变得更加和缓,他当即问道:“第一次来?”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便拉着刘羡跨过司马门,正式进入宫道内,而后指着西面说:“你一直往西走,走到尽头,看到西掖门,再往北走,走到千秋门,左手第一个院子便是中书省。” 他又嘱咐说:“拿到印绶后,记得好好保管,宫中认人不靠名牒,主要靠印绶。” 刘羡一阵感谢,就又踏上了宫道,这宫道出乎意料地宽阔,恐怕能容纳两辆六驾马车并排而行。而在入宫后,宫道两侧的墙院也低矮不少,可以从中轻易眺望周围的建筑园林。 经过四代人近七十年的修缮,魏晋洛阳宫虽还比不上两汉洛阳宫,但也算得上华丽壮美。 刘羡一路走来,两边各种有珍树奇卉,每隔数百步,便能看见精心雕琢的小湖石山,它们仿照中国各地的名山大川,或为泰山,或为华山,或为嵩山,又在其间筑台建阁,放养奇鸟,下见鸳鸯游于碧波之中,上望云雀矫首绿丝之内。似乎宫墙外的庄严只是洛阳宫的伪装,雅致才是它真正的内在。 如果多在其间环游几圈,恐怕只觉得天下一片太平,若能在里面醉生梦死,恐怕没有人不会愿意吧? 但联想到自己在东坞躬耕时的辛苦,刘羡心中却生出一股由衷的不适。 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金谷园,金谷园的豪奢与宫城里旗鼓相当,可金谷园的恶行却是那样直接的血腥残酷,让人难以忘怀。这座宫城也看似平静,可平静的背后,却是庶民们民不聊生的困苦生活,它又能比金谷园好到哪里去呢? 这么想着,刘羡突然有些发冷,连带着对自己产生了几分厌恶。 好在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结束了。刘羡忽然发现《中书省》三个字从眼前一晃而过,赶紧站定了往回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中书省的庭院已出现在自己背后了。 他找门前的宿卫再次通报姓名,宿卫上下打量了一番,立马就把他往院中带。中书省不大,只有九间房舍,前面八间分左右依次排开,而最后一间设在正北面,那便是中书监华廙与中书令何劭所在的办公处。 这时中书令何劭不在院内,只有中书监华廙在席案间展卷阅读。 华廙出身平原华氏,是故曹魏重臣华歆的曾孙,如今已经七十一了,两鬓斑白,头发稀疏,束发定簪都显得有些勉强。 但他精神却很好,听说刘羡是新晋的著作郎,才十六岁,他便笑眯眯地站起来,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道:“我们省里多了位少年英杰,好啊,很好啊!”刘羡连忙向他行礼,他则佝偻着背把刘羡扶起来,说:“以后同朝为官,倒也不用这么客气,只要用心做事便可。” 说到这,一个人影从门前路过,华廙眼前一亮,连声呼唤说:“伯仁啊!伯仁!你进来!有事找你。” 刘羡定睛一看,发现来者竟然也是一名青年。他身着常服,看上去年纪比刘羡稍大,但也就在两三岁左右。这青年小步慢趋,入房内先行礼,而后不急不缓地问道:“华公,何事找我?” 华廙指着刘羡,对这名青年笑道:“伯仁,这位是朝廷新任命的著作郎,刘羡刘怀冲,也是安乐公世子,鄄城公佳婿,更是今年的灼然二品。” 而后又指着那青年,转头对刘羡道:“怀冲,这位是去年到任的秘书郎,周顗周伯仁,成武侯公子,我们中书省年轻人不多,你们要好好亲近。” 原来是名将之后,刘羡恍然,他听说过成武侯周浚的事迹,在灭吴之后,是周浚坐镇秣陵,削平了扬州的剩余叛军。 两位年轻人相互认识后,华廙又对周顗道:“伯仁,你那个屋里不还空个位置吗?就让怀冲和你作伴!他初来乍到,你也帮他多熟络一下。”言下之意,是让周顗来做向导。 华廙的言语中带有调笑,但这青年却面色沉静,非常有礼节地问道:“华公,我资历尚浅,还有诸事不通,是不是让左公来较好?” “太冲又不得闲!你也就是多走一趟,先带着怀冲去少府那里把印绶和常服领了,再交代一些杂项,要不了多少时间。来,这是我的令牌。”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顗也不好拒绝了,他再次躬身,算是答应了这件事。 华廙摆摆手,两个年轻人就退出来了。 刘羡本打算先和周顗寒暄几句,不料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刘羡还没有开口,他就风风火火地说:“少府不远,我们快去快回。”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刘羡只好跟了上去。 所谓少府,乃是朝廷九卿之一,专门管理皇室财政和宫禁人事,自秦汉时就是极重要的政治机构。只是自东汉以来,皇帝重内朝而轻外朝,不断从少府中拆分出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等机构,到现在少府权威已远不如往昔,但府省之间仍有联系,诸如三省之间的寻常用度,基本都是由少府调拨的。 也是在这里,刘羡领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印绶。 著作郎是六品官,佩戴的印绶也就是普通的铜印黑绶。刘羡拿到手中的时候,来回翻转打量,只见铜印微微发青,上铸有龟纽,下刻有“著作侍郎”四个篆体,然后再纽扣上系有一尺来长的纯黑丝绶。 “朝廷不发鞶囊,你自己有带吗?” 鞶囊,就是装印绶的腰包,这是二伯刘瑶早就嘱咐过的,刘羡当然带在身上。周顗提醒后,刘羡立刻从袖袋里取出来,挂在腰上,然后把铜印放进去,露出铜印外的黑绶,从这一刻开始,自己也算是有了官员的象征了。 不过这还不够,周顗随即又带他领了两顶一梁缁布进贤冠,青、朱、黄、白、黑五色绢布各一匹,嘱咐说:“这些布,你带回去,根据自己身材,让下人制成五时朝服,这是朝中每人必备的。” “但除去大型朝会外,平日用不上,往来出入,哪怕是皇帝召见,我们只穿绛衣玄冠即可。” 虽说风风火火,但周顗的讲解是非常细致的。他带刘羡领了东西后,随即又返回到中书省内,领他进到右手第二间的房舍内。 这里的房舍不小,可空间不大,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架,只在前面留下两张可容人写作的桌案。 其中一张摆满了纸张,显然是周顗自己的桌案,而另一张席案是空置的。 周顗坐到自己的坐席上,对刘羡讲解道: “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不过在眼下,你人地两生,还不用着急。” “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笔墨纸砚的话,都可以直接去少府取,不需要自备,但若是休憩的一些枕席,你就要自己带了。” “枕席?” “按照惯例,我们这些内朝官员,平日应该是卯时三刻入宫,申时一刻出宫,并不用守夜。但除去中书令和中书监外,中书省需要有两人一直值守,而我们省内有十八人,所以省中每九天轮值守夜一次。守夜的当天,你可以到右手最后一间房内休憩,但是铺卷自备。” “喔,那用膳呢?” “自己备食盒,每天少府在巳时三刻有一顿堂食,三省的官员都在那里就食。如果你守夜的话,晚膳要提前报备,但不管早膳,只能自己出宫,去铜驼街买点胡饼吧。” “领俸禄也是在少府,每月一发,等华公通知就行,前些年是发绢,不过这些年绢价低,谷价高,改发谷了,你记得备一辆拉谷子的牛车。” 其实这些刘羡多已知道,但他还是再三确认:“平日里休沐是怎么算的呢?” “和地方上一样,都是五天一休沐。除此之外,还有田假、授衣假、私祭假、婚假、拜墓假,平时清明、中秋、重阳的假期也不会少。” “不过我说实话,中书省的职责虽然重要,但事情却不多,基本就是陛下有旨意下来,我们跟着撰写几份诏书,平日再抄写几份存档,在省里的五个时辰,有四个时辰是闲的。” “你若家里有什么急事,只要在三四天内,和华公、何公说一声,也不用走什么程序。” 周顗说了这么久,难免也和刘羡有些熟络了,他忍不住身子前倾,低声说道:“这几年陛下身体日消,朝会也不怎么开了。大权全都落到三杨手里,大家可以说愈发清闲了。” “听说少府那边还有人请了病假,已经六个月没来宫里了,可实际上呢?据说刚娶了两门小妾呢!” “哦,对。”刘羡听妻子说过这件事,是当做趣谈来讲的,他笑道,“你说的是平准令枣全吧?” “我记得朝廷允许请病假,但超过八个月就要撤去官籍,所以他每年要请七个月假,第八个月来宫里报到两天,然后接着请病假。然后俸禄照拿,事情不用做一件,偏偏朝廷还没有办法。” 周顗听了却忍不住长叹,对刘羡道:“确实没有办法,但你可不要学他。” “我说句好为人师的话,我们平日在朝廷做事,说要当大公无私的圣人,那是强人所难。” “但既然领了这份俸禄,总要做点实事,也不是说无愧于心吧,若是人人都不做事,就是在毁坏江山社稷,到时候再来一次汉末大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无论于公于私,都还是该做些实事。” 这番话说罢,刘羡对周顗刮目相看,他端正身子,很郑重地回复说:“伯仁说的是君子正道,我牢记在心。” 到了这里,周顗的交代已经到了尾声,他和刘羡说到最后的注意事项: “按照惯例,你现在虽说是著作郎,可这一年下来,也只能先熟悉内朝诸曹和国家政务,真正要做什么,还要看明年的安排,所以尚不会给你什么重任,你现在要做的,是先结交人脉。” “你虽是中书省的人,但要明白,我们内朝宫禁实为一体,无论是尚书省还是门下省,都要打理好关系,还有宫禁宿卫,其实我们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对于有些人有些事,你最好是多看,多听,少说,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不要做。” “现在陛下身体不好,无论是外朝还是内朝,很多人都蠢蠢欲动,不好说会不会出乱子,你我还年轻,不要为了升官,急于一时,做出什么错事。要学会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刘羡笑着点点头,心中则有些感慨,宫中的斗争,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呢?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180702165239333和2501tm的打赏~ (本章完) 第81章 司马玮在禁军(4k) 第81章 司马玮在禁军(4k) 周顗的建议确实是很好的,如果可以的话,刘羡确实想在中书省当个透明人。 在西晋朝堂,什么样的日子最舒坦?答案就是刚入仕的散官生活。 由于刚刚入仕,朝廷并没有什么重任,无非是每天抄抄书,写写字,在各个司曹来回串门,认识点新朋友。 累了可以闲游宫中,欣赏皇室美景,困了也可以直接在内舍倒头就睡,没有上司指责。 等熬过一年资历后,自然而然就会给你升官迁任。 可以说是神仙般的潇洒生活,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但很可惜,在踏入皇宫以前,刘羡已经错过了。 在刘羡第二日从司马门入宫,正欣赏九章观前移栽的广州芭蕉时,忽然就在背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对他高声道:“呀,这不是怀冲嘛!” 这声音刘羡再熟悉不过了,他转过头一看,果然是始平王司马玮。 与在王府里看见的常服始平王不同,平日的司马玮虽然身材雄壮,但由于性格偏平易近人,所以气质上更似仁厚。而入宫后的司马玮身穿耀眼的鱼鳞铁甲,腰佩三尺长剑,头戴虎纹铁胄,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行走在宫道上,甲胄发出波涛般的铁片撞击声,一眼望去,只觉得森然威严,不可逼视。 刘羡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等司马玮走到身前,他拜礼道:“见过殿下。” “在中书省待得如何?顺心否?” “在下昨日才来,人生地不熟,哪能有什么烦心事?” “哈哈,也是。”司马玮拍着刘羡的肩膀,指着东北方说,“你是我的人,若有什么事不顺,可以直接来千秋门找我,我替你出头!” 司马玮这话说得很轻巧,但周围路过的官员们却听得分明,要不了两天,刘羡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干,几乎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五皇子已经把手伸到了中书省。弄得省中同僚,多对刘羡眼带异样。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倒也不算冤枉了刘羡。毕竟自己确实是司马玮伴读,之前也是走司马玮的路子,举秀才入仕。说他是司马玮的党羽,刘羡自己也是承认的。 但刘羡没有想到的是,入了宫后,这个所谓的“始平王党”存在感有些过于高了。 有一次刘羡帮中书监华公跑腿,去门下省取一份被驳回的刑狱文书。路上经过了千秋门、神虎门、西中华门三道门,结果每过一道门,就有宿卫对刘羡招呼,而刘羡根本不认得他们,只好尴尬回礼的同时,又记下他们的面孔,回头去问周顗。 周顗听了很吃惊,问道:“那不都是五殿下的亲信吗?你怎么会不认得?” 刘羡心想我这才进宫多久,怎么可能认得?但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淡淡问道:“怎么?我平日只是陪五殿下读书,还真不了解这些,他在宫中势力很大吗?” 周顗叹道:“何止是大?在朝臣里已经颇有微词了!这位五殿下不安心当个富贵王爷,天天和禁军将士混在一起,动不动就出手阔绰。” “平日聚会宴饮也就罢了,还给这家看病,那户添衣,宿卫们大半都受他恩惠,这是什么?这是吴起收买人心的作风啊!长此以往下去,他打算干什么?” 刘羡原本就知道司马玮在禁军中威望极高,但此刻听了周顗的话语,心中还是难免吃惊。 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刘羡自己原以为的这个“高威望”,不过就是在禁军中笼络了一批死党,可如今亲眼所见,才发现自己还是错估了歧盛等人的努力。 原来他们在禁军中久施恩德,不只是止步于死党而已,而且还几乎影响到了整个禁军,这是难以想象的。 可这并不对劲,他沉思片刻后,很快就察觉到了疑虑之处,他问周顗道:“可既然连伯仁都知道此事,想必也瞒不过陛下,车骑将军(杨骏),还有诸位皇子的眼睛吧!他们难道都对此默不作声吗?” “怎么会做声?!”周顗显然对此也有过思考,他分析说,“五殿下不仅在禁军中声望很高,他在皇子中声望很高,诸如九殿下、十三殿下、十五殿下,都支持五殿下,愿以他为首领;而陛下和汝南王也很欣赏五殿下,说他仁孝,默许他在禁军中收买人心。” “只有车骑将军不满,又能拿五殿下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刘羡反应过来了,如今朝政悉数归三杨所掌控,为了制衡三杨的权力不过分扩张,天子则必须把禁军军权握在宗室手里。 如今明面上的宗室领袖是汝南王司马亮,但他到底和皇帝隔了一层,不好说愿不愿意为皇权拼命。 司马炎便暗地里再扶植儿子始平王司马玮,收买禁军人心,如此一明一暗,就和三杨形成了政治平衡,确实算是比较高明的平衡手段了。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干,就身处到政治党争中去了,这让刘羡颇有些哭笑不得。 周顗还劝说刘羡道:“我也不怕你和五殿下说,社稷若要稳固,最重要的是各安其分,他虽然是贤王,但国家不需要越俎代庖的贤王。” “若是每个皇子都如此,置太子于何处呢?有这份心思,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治理封国,这才是正道。” 刘羡当然很认可周顗的建议,但是他肯定不会这么去做。 自己虽算是司马玮的人,但论亲近,还远远比不过公孙宏和歧盛。 他们经营了数年时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番光景,只等太子继位,得道就在眼前,哪里会甘心放弃?现在哪怕是司马玮自己不想争,也是不可能的了。 周顗见他不做肯定的回复,一时颇为失望,便转而自己翻阅书卷去了。 而刘羡也陷入了沉思,他现在倒不是在深思以后的出路,毕竟眼下的党争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非常平静,还有充足的时间观望后续局势发展。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刘羡现在的心中则很好奇,他还真想知道,以司马玮在禁军中的影响力,现在手下都有些什么人物,无论是龙是虎,他都想涨涨见识。 这个机会也不用他刻意去找,到了四月,司马玮就不请自来了。中书省除了省中的官员外,每天还有四名宫卫轮值,宫中也有宿卫巡查。这天巡查的队伍路过中书省的时候,始平王司马玮就趁势闯到中书省内寻觅刘羡。 刘羡此时正在书阁里翻文档,中书省保存了魏晋以来的所有官方文档,其中包含有不少建安七子,乃至三曹的真迹。刘羡想找找看,有没有当年曹操亲手写的《龟虽寿》原本。 这时候,突然就听到门外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就见司马玮信步闯了进来,笑道:“怀冲,你在这里!” 而后非常理所当然道:“我这边有个宴会,你跟我来一趟。” 刘羡出门一看滴漏,现在不是才刚巳时吗?离午时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宴会是不是太早了? 还有,今天貌似也不是什么节日啊?怎么突然就有宴席了? 刘羡一时非常疑惑,问司马玮道:“殿下,非去不可吗?” 司马玮则道:“有什么打紧?莫非你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这倒也是实话,刘羡身为著作郎,虽在中书省,但并不负责撰写诏书,事情今天做明天做,倒也没有什么两样。但刘羡本来还想推辞一下,结果司马玮直接就拉着刘羡,去给华廙打了招呼,华廙竟也答应了。 刘羡就这样被司马玮拉到了云龙门。 云龙门位于洛阳宫西北处,是由魏明帝曹叡营建的。门如其名,云龙门的城楼处立有两道石坊,石坊的正面与背面皆雕有青龙穿云图。 据说这是五十五年前曹叡执政时,郏之摩陂的水井中有青龙出现,曹叡亲自带百官去观看,竟真的看见了青龙,一时间喜不自禁。先是令文臣吟诗作对,又令工匠画图雕刻,最后在洛阳宫中营建了这么一座云龙门。 而除去云龙石坊外,云龙门的城楼也较其余城楼更加高大。 两丈城门之上,四层飞檐高架,似乎一位巨人屹立大地之上,俯瞰渺小的人群。整座洛阳城,也只有金墉城旁的百尺楼与之等高。在云龙门前的朱墙与梁柱上,还贴着当年曹魏重臣们贺见青龙的诗词歌赋。 而宫中宿卫的军舍,也设置在云龙门的西北处。 可以说,云龙门是如今洛阳宫的防御中枢。 刘羡随司马玮赶到的时候,禁卫们已经在公孙宏的招待下,在云龙门北侧的小湖畔摆起了露天宴席。 宴席算不上特别丰盛,准确来说,没有像熊掌豹胎那样非常珍馐的美味。但肉食还是管够了,看上去也很壮观,乌泱泱大约三百来人聚在一起,各自坐着胡床,围着篝火烤鹿肉。鹿肉旁放着盐、胡椒、醋、豆豉、茱萸酱、芥末等佐料,还有一盘盘裹肉用的大薄饼,周围还摆上了一些熟透了的甜瓜。 刘羡靠近的时候,发现其间还有两只大雕,羽翼非常丰满,站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 有些甲士正围在大雕旁边,割下几块没有烤的鹿肉,扔在空地上喂他们食用。 那两只雕张开翅膀扑扇着,扑过去抢食,它们腿上都挂着沉重的坠铁,只能飞到九尺高。两只雕一边扑腾,一边争食,扇起的风就像旋风一样,地上的枯草、尘土和碎石都随风飞舞起来。 司马玮很自然地拉着刘羡进入宴席,直到宴会最中间的篝火间,对众人哈哈笑说:“诸位,这位便是我府上的伴读,刘羡刘怀冲,中书省的著作郎,还是最新的一位灼然二品!公认的王佐才!” 一眼望过去,这些人大多年过三十,看样子都是禁军中的军官。 他们听到司马玮的言语后,神情虽然微微一动,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向刘羡,但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欣赏或者嫉妒的表情。显然,想要赢得他们的认可,单凭借“灼然二品”四个字是绝对不够的。 刘羡对此倒也没什么不适,如果这里都是一些谄媚的小人,他反而没有交往的兴趣,于是非常平淡地谦虚道:“殿下过奖了,彦辅公抬爱而已。” 他正准备听一听司马玮对麾下的介绍,不料一众大汉之中,突然蹦出一个娇嫩的少女声音: “想令彦辅公抬爱可不容易。” 刘羡先是一愣,随后定睛一看,发现一个标致少女正立在司马玮身旁,她衣着鹅黄色百褶流仙裙,手持一柄牡丹团扇,大部遮住自己的脸,对刘羡眨眨眼睛,而后对兄长笑盈盈地说道:“五兄,我都等好久了,什么时候开宴啊!” 正是颍川公主司马脩华。 这让刘羡很是吃惊,虽然早就听说过,当今天子宠爱公主,曾允许她在宫中随意走动,但如此不顾男女大防,公然在禁军前行走,还是出乎刘羡想象。 但这显然是一种常态,周遭禁军将士们都目不斜视,恍若未闻,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司马玮宠溺地笑笑,拉着她的手问道:“我不是让你去喊九弟、十一弟他们了吗?都来了没有?” 司马脩华嘟起嘴,眼神往他身后瞟。 司马玮顿时反应过来,往后看,果然,他的几位弟弟,天子的其余几位皇子,司马允、司马遐、司马乂都站在入席处,都对他笑颜以对。 九皇子司马允卷卷袖子,笑嘻嘻地问道:“嗬,五兄,今天是什么日子,搞这么大场面?” 他话音刚落,头就被司马乂打了一下,不禁回头抱怨道:“干嘛?今天莫非真是什么大日子?我确实不知道啊?!” 司马乂露出一副“你倒霉定了”的神情,往后退了两步,不再做任何表示。 等司马允回头再看,只见司马脩华涨红了脸,在众人前毫不矜持地叉着腰,怒冲冲地盯着他。 刘羡在一旁也很好奇,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和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他拍拍脑袋,回想起这几年四月的行程,突然想起来,去年四月的时候,他好像在司马玮府上商议过如何给公主送礼物。 喔!今天是颍川公主的生日!刘羡恍然大悟。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82章 云龙门之射 第82章 云龙门之射 在后世的人看来,庆祝生日可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但在西晋时,还不算一个比较普遍的习俗。 毕竟在古时,人的死亡过于频繁,英年早逝的英杰不计其数,但长寿的凡人却屈指可数,所以人们并不为生命的降临而感到珍贵,只会为长者的长寿而感到稀奇。 所以在两汉乃至更早以前,人们都习惯于老者祝寿,而忽视了为孩童庆生。 但随着士族崛起,周岁试儿会逐渐兴盛,士人们这才逐渐重视起子女的生日。而为了纪念试儿会,有些溺爱孩子的家庭又于每年同样的时日大摆宴席,直到南北朝晚期,这才逐渐形成了人人过生日的传统。 而在此时的西晋,过生日仍然是一个比较小众的,父母对儿女表现溺爱的一种方式。 颍川公主去年的生日大抵如此,天子司马炎在宫中大举开宴,提前通知诸皇子,令其准备礼物,已经算得上非常隆重了。 但这样的盛会,也不是年年都有的,至少在今年,皇帝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就没有做什么准备。 于是去年中大放异彩的五皇子司马玮,就担起了这个责任来,在皇宫中为妹妹又办了一场宴会。 在颍川公主追着九皇子满地乱跑的时候,司马玮给刘羡解释了这场宴会的原委。 刘羡一时啼笑皆非,他不禁问道:“可公主生日,不应该在后宫举办吗?殿下在云龙门办生日宴也就罢了,怎么还招来这么多将士?” 司马玮也露出苦笑来,他叹着气说:“那也由不得我啊!这是小妹想看的!” “啊?!公主想看什么?”刘羡有些摸不着头脑,上次见公主的时候,她不是喜欢曲乐吗?在一群甲士里能看什么? “想看比剑!”司马玮解释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原来,去年公主和司马玮一起去金谷园的时候,正好撞上了金谷园大劫案。当时天降暴雨,把石超和公主都隔绝在外庭。等到雨水稍小的时候,石超带公主到崇绮楼躲雨,不料正巧撞见一名黑衣人劫走绿珠。 当时天色虽然昏暗,但绿珠的容颜却顿时让公主印象深刻,而她看那黑衣人,背负绿珠,策马狂奔,飞剑如电,在雨水与重围中左冲右突,竟在包夹下连杀两人,而后义无反顾地飞驰入杏林里。 后来的事情公主虽没有亲眼目睹,但也了解了个大概:石崇又加派了人手去捉拿,可仍然堵他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出了金谷园。 鲜血,黑暗,骏马,快剑,美人,这些要素起初令公主感到恐惧,回来后做了几天噩梦。 但回过神来后,她又开始念念不忘,再去听以往的曲乐时,心中竟觉得有些许乏味,反而认为剑术更有美感。 所以这半年下来,脩华没事就爱缠着司马玮看剑,到后来别出心裁,竟想在生日这一天看禁卫们比剑,司马玮拗不过她,又发自内心地疼爱这个妹妹,最终就同意了。 司马玮对刘羡叹道:“也算是一段孽缘,如果当时太仆不顾惜美人,直接对那人放箭,哪还有这么多事?” 他面前的罪魁祸首有些尴尬,揉了揉脖子,心想,还有这等事? 口中则说:“公主或许也只是一时兴致,等过一段时间,兴致过去了,也就恢复以往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公主终于放过了司马允,脸色红扑扑得仿佛朝霞,跑过来问司马玮道:“五兄,比剑好了吗?” “好了,好了。”司马玮笑着点头,又从麾下将士中点名,一连点了八九人,让他们到人群中间的一个木台上来,依次进行比剑。 而后司马玮转头问刘羡说:“我听说你会些剑术,今日机会难得,要不要也在这里露一手?” 刘羡哪里敢答应?万一自己被公主认出来,那可就出了大事了。故而他连连摆手说:“我只是粗通一些剑术,就不在殿下眼前献丑了。” 司马玮本也是随口一提,他并不知道刘羡剑术到底是什么水平,自己对剑术也并不怎么感兴趣。 他至今还记得,在金谷园的时候,石崇把他最得意的剑客叫到面前,跟自己说些什么剑心啊,弃易从难啊之类的大道理,当时自己还被唬住了。结果呢?一转眼,那个剑客就被人一剑穿喉,默默无闻地死在了阴影中。 可见做什么事,还是要以实用为上。 很快,比剑已经开始了。 刘羡端坐在篝火前,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 平心而论,台上的这两人剑术都还不错。左边的那位拿了两把长剑,要打双手剑,顾应法,右边的这位则是拿了把不寻常的四尺剑,打起落法。两人脚步一个灵动,一个厚重,打作一团时,刀光剑影,叮叮作响,还挺好看的。不过这两人很明显没有上心,根本没有使出真本事,明显更偏向以表演的形式。 而且看久了后,还是有些乏味,这两人分分合合,比了二十来个回合,一时间还没看出结束的样子。 公主这种还没入行的,看得是津津有味,但台下的一众懂行的宿卫们,则开始埋头用膳了。 在这种无聊的时候,有人起身说:“如此盛会,有比剑,怎么能没有比射呢?军中这么多神射好手,谁愿与我一较高下?” 与比剑比起来,比射干脆利落,输赢一目了然,也有更多人参与,宿卫中当然是群起响应。不一会儿,就有三十来个拿了弓和箭的宿卫,在一旁的小树林里立起靶子,围成一圈比试起来。 相较于比剑,司马玮也更喜欢比射,他坐了一会后,听比射的宿卫们连连叫好,一时心痒难耐,就过去观看,刘羡也跟着走过去。 他见林间立得不是寻常靶子,而是玩了很多样。大的靶子有熊头,竹竿,小的靶子有草籽袋,甚至还有人不知从哪弄来了几只兔子,说要射活靶。 而射靶的确实也多是好手,基本是十有九中,其中最出挑的莫过于比射草籽袋的。 那草籽袋大不过两寸,比一个拳头还小,人站在百步外,看草籽袋就好似一只蚂蚁,这样的靶子,对眼力和腕力的要求都极高,即使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都不见得能做到。刘羡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壮士在试射,他应当三十岁左右,身高七尺,满面须髯,是个标准的国字脸,但他神色极为沉静,手持弓矢却眉眼放松,不见有半分杀气。 他很自然地双腿岔开站好,勾弦,拉箭,瞄准目标,飕的一箭射去,一发而终,箭头穿袋而过,里面的草籽哗哗地掉出来。 围观的旁人见了无不拍手叫好。司马玮命人去摘了破袋子,重新换上新的布袋,装了草籽,挂了上去。又给刘羡介绍说:“这是殿中中郎孟观,渤海人,别看他品第只有四品,但射术确实是一等一的。” 这时射箭的又换了一个人,他看上去和孟观差不多年纪,满手老茧,一看就是名箭术老手。不过与前者不同的是,他的双眼锐利似鹰,勾弦搭箭,瞄准目标时,明明箭还没有出手,大家就觉得已经射中了。此人也不迟疑,沉肩吸气片刻,瞬间抬指放箭,飕的一声,也命中目标。 大家都再次鼓噪叫好,两名手下都射中目标,也令司马玮脸上生光,他很得意地对刘羡说:“这也是我的手下,殿中中郎李肇,颍川人,怎么样?不比孟观差吧!” 刘羡由衷赞美说:“确实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过比射还没有结束,孟观和李肇平日旗鼓相当,此时在这里相较,就是要比出个高低来。 他们见射草籽袋不能分出胜负,就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个新靶子,不是别的,是一块通体碧绿的虎纹圆形玉璧,这玉璧约有四寸大,中间的孔洞仅有三指宽。他们比的就是谁能射中小孔,若是误伤了玉璧,则以十金相赔偿。 这确实是非常高难度的比试,当年吕布辕门射戟威震三军,所展现出来的射术也不过如此了。 此次是李肇先射,他如此前一般立身搭箭,眯起眼睛瞄准目标。 但瞄准的时间比方才要长,良久都没有出手,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显然有些紧张,众人见状,都不禁替他捏了把汗。 压力还是太大了,李肇这一箭没有什么把握,但又不好不射,便干脆调整气息和目标,微微侧身,放开弓弦。 箭矢在空中飞快划过一道轨迹,咚的一声,人们只见柏树簌簌作响,掉落不少落叶,原来箭矢射到了一支树干上,距离玉璧偏出好几尺。 这不是神射手会出现的失误,众人尽皆叹息。 显然李肇对于射中璧心没有把握,又不想伤了玉璧,这才故意射偏。 李肇也不满地摇摇头,叹息一声后,给孟观让出位置。 孟观也不为对手的失败而感到兴奋,反而是露出为之可惜的神情。他拍拍李肇的肩膀,冲他竖起左手拇指。 刘羡这时才注意道,孟观拇指上套着一个白绿相间的玉玦,玉玦上一道淡淡淡淡勾痕环绕,正是长期勾弦留下的痕迹。他拿起自己漆成红色的三石强弓,上面用灰黄色的绳子缠绕,绳上依稀可见淡淡的血痕。 孟观右手持弓,左手拇指用玉玦勾弦,也不怎么用力,稍微把弓拉开一点。右手往上一抬,根本没有停顿和瞄准,左手就迅速放弦,利箭悄然无声地飞出,正中玉璧中心射进去。箭杆射中树干后,与玉璧微微碰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观众们看到孟观射中后,一时还没缓过神来,默然良久后,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如此巧妙的射术,令这些爱武如痴的壮士们脸色通红,如饮美酒甘酿。 刘羡也忍不住为孟观鼓掌,对一旁的司马玮赞叹道:“我看古时以射术闻名的养由基,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相比于李肇的箭术,孟观的箭术不仅准,而且还射得淡然自若,全程并没有任何紧张与滞停之处,这说明孟观不仅是单纯的箭术造诣高超,而且心性的修养也远超常人。 这样热闹的场景,令带着颍川公主还有其余几名皇子也吸引过来了,他们听说孟观有如此神奇的射术,就嚷着要再看一遍。 孟观拗不过他们,只好再表演了一次。 此次他对准玉璧,轻描淡写地再射一箭,众人本以为他此前的射术已是极致,不料孟观此箭更为夸张,目光追随而去,只听一声极为轻微的断裂声后,大家看到,孟观的箭矢竟破开上一枝箭矢的箭杆,不偏不倚,正好抵中此前的箭头。 众人一时窒息,连赞美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在这宛如神迹的射术面前,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第一次命中还可以说是侥幸、运气好,而两次都命中,就说明孟观的射术是指哪打哪,若是在战场相遇,简直是一场噩梦。 司马玮最先反应过来,他极为高兴,挥手把孟观叫到身前来,感叹道:“我以前就知道你射术上佳,却还不知道到了这等境界!” “是我看漏了人才啊!今日你比射,可谓是夺得头筹,有什么想要的吗?只要在我职权之内,皆可应允!” 听说始平王要赏赐孟观,宿卫们颇为艳羡,都不禁侧耳倾听,想看看这位神射手想提出什么请求。 不料孟观低首行礼而拜,从容说:“孟观虽练得这一身粗浅武艺,平日却全无用武之地。如今能为朝廷效劳,为殿下前驱,便已是莫大的恩赐,又有何可求呢?” 这是给司马玮卖忠心了。 司马玮闻言大笑,亲手搀起孟观说:“国家有孟君这等勇士,什么边寇、夷丑,皆不足为虑!我怎能薄待勇士呢?”说罢,当即令公孙宏取二十枚马蹄金来,赏赐给孟观。 刘羡在一旁观看这一幕,心中微微一动,回头往云龙门望去。 目光越过龙纹石坊,正好撞见门前的一队老人,腰佩金印紫绶,他们身边站着数十名侍卫,显然是位高权重的高官。 虽然隔得很远,刘羡也能感觉得到,为首的老人面色严肃,眼中发冷。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83章 佳人入蜀(4k) 第83章 佳人入蜀(4k) 时间来到了七月份,距离上一次金谷园大劫案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年。刘羡估摸着,查案的风头已经过去了很久,就趁着休沐的时候,打算再见一趟绿珠。 天一早,他就跟阿萝告别,说自己准备去拜访老师。 阿萝没有什么怀疑,叫阿春取来了两件新裁制的绸衣,让刘羡作为礼物带给陈寿。 刘羡一时有些心虚,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微笑的神色,和妻子告别后,他骑了马迅速离府,这种尴尬的感觉才有所减轻。 走在街上,刘羡一时也感到有些好笑:这一年下来,自己和绿珠姑娘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为了躲避追查,这才对枕边人隐藏了消息,有什么可感到心虚的呢? 他的脑中浮现出绿珠姑娘的容颜,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 刘羡自认算是个正人君子,虽然不能保证说,能做到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但确实算不上热衷女色。 与阿萝成婚之前,刘羡并无侍妾,与阿萝成婚以后,也可以说非常专一。 放在如今洛阳的世人圈里,说一句洁身自好,绝对算不上誉美。而在石超祖逖等旁人看来,用古板迂腐来形容刘羡,才更加合适。 可即使是他这样的一个人,站在绿珠姑娘面前,仍难免会感到一阵心悸。 到底是自己假正经,还是绿珠姑娘的魅力太过动人? 等到刘羡赶到陈寿府上,远远看见绿珠身影的时候,刘羡大概确信了,她毫无疑问就是当世第一美人。 离开金谷园后,绿珠一直是素颜打扮,脸上既不敷粉,也不涂红,身着的也是非常朴素的缁布长裙,就是一个普通侍女的打扮。可即使如此,也难以遮掩她身上的自然风韵。 在金谷园里,石崇给她精心装扮,发髻戴金银玉饰,细腰缠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下,这常常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绿珠身上那种艳压群芳,璀璨夺目的气质,并非全来自她自己,也可能是有珠光宝气的缘故。 而在现在,离开了那些珠饰的绿珠,反而没有了俗气,就像那句后世烂俗的老话一样,似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她细长如柳的眼眸,红润如梅的嘴唇,白皙如雪的肌肤…… 每一份单拿出来给常人,就已经足够美丽,可眼下偏偏却全部聚集到一起,塑造了一位光彩夺目的绝代佳人,不禁让人感慨造化之不公。 此时绿珠正背着刘羡清扫庭院,她似乎正在出神,没有听到刘羡下马的动静。以致于刘羡靠近后,她还在默默挥动手中的草帚。 刘羡唤了她的名字,她浑身一怔,紧接着转过身来,这一转身,更加显得动人。 绿珠皮肤白皙,脸上的汗珠仿佛青草丛中的露水,不,像是饱含着阳光的朝露。她闪烁的眼神似在欣慰,似要寻求依赖,却又有些默然,带着倔强的神情…… 她大概想要掩饰内心深处的寂寞,为刘羡的到来而表示喜悦。自然与意志的交错,使她看上去异常美丽。 刘羡此时保持着礼节,问道:“绿珠姑娘,最近还好吗?” “都还好,公子来了,我很高兴。” 刘羡突然狼狈起来。“你……哦,对了,老师在哪里?”他不知所措地说着,脸颊烫热。说实话,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绿珠,只好移开视线,看着远方,假装很淡然地和绿珠说话。 这样的场景似乎发生很多次了,每次刘羡来到陈寿府上,和绿珠说话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和她多加交流,明明自己是金谷园大劫案的主谋,连皇子都利用做棋子,士林公认的灼然二品,可却仍难以在一个平民女子前保持平静。 刘羡自己也不是没有反思过。他想,大概是自己愧对绿珠吧。 当时他在崇绮楼带走绿珠的时候,曾给绿珠承诺,说是要还给她自由。 可实际上,这一年下来,自己却是让绿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隐藏不出,还不能给她安稳幸福的生活,这实在是不像样子。 而且他当时说的坦坦荡荡,搞得好像自己和石崇完全不同,似乎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杂念。 可实际上呢?面对这样一个佳人,而且是满足了自己从小就有的侠客梦的佳人,刘羡怎么可能说,没有对绿珠产生那么一丁点的倾慕呢? 这让他每次在面对绿珠的时候,总像是坐在刀笼子里,感觉连呼吸都有一种羞耻感,羞耻于自己是一个误人一生的伪君子。 不过这次来,他是下定了决心的。 哪怕再尴尬,他也要和绿珠说清楚,敲定对她以后的安排。 进门和陈寿寒暄了一阵后,刘羡把妻子的礼物送给老师,然后又敲响了绿珠的房门。 绿珠正在房中煮茶,她打开房门后,赶忙让刘羡入席,同时端了一碗茶汤给刘羡。 两人双手触碰的时候,绿珠的鬓发垂下来,她连忙撩起,露出白玉似的耳垂,刘羡眼光瞟过去,又赶紧收回来。 两人的脸色都微微发红。 刘羡有些笨拙地问道:“绿珠姑娘,最近还好吗?” 绿珠噗嗤一声,捂住嘴笑道:“这句话,公子刚来时已经问过了。” “是吗?”刘羡摸摸后脑勺,也轻笑地自嘲了一声,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说道,“那大概是因为我问得草率,姑娘答得也不诚恳吧。” “不诚恳?” “姑娘最近真的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满?” “不满?” 刘羡说:“我让绿珠姑娘在这里躲了一年,深居简出,既不能锦衣玉食,也不能言行无忌,身边更没有什么熟人陪伴。” “这样的生活,即使是我自己,也会觉得枯燥乏味,绿珠姑娘不觉得委屈吗?” 见刘羡露出想促膝长谈的神情,绿珠也端正了姿势,但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是似笑非笑的,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多谢公子关心,妾身还以为,公子早就想过这些……” 她不等刘羡道歉,随即又笑道:“但其实和公子想得不同,我很喜欢这里。” 刘羡吃了一惊,他疑问道:“当真?” “当真!”绿珠微微颔首,柔声说:“妾身本是农家出身,早年卖到石家做奴,莫非公子以为,是一入府就得到石崇宠爱的吗?” “刚入府的时候,妾身也不过是寻常侍女,每日巧色娱人,忍气吞声。既挨过辱骂,也受到鞭打。公子到金谷园时,看我深得石崇宠爱,却不知妾身这一路走来,是多么如履薄冰。” “如今在陈公府中,虽然比不上金谷园用度豪奢,但也衣食无忧,又不要服侍别人,我又有什么好苛求的呢?”“况且,虽不能出门,但闲下来时,陈公还有许多书卷可读,我其实很自在,公子不用担心。” 绿珠这么说,刘羡不禁吐了一口气,这些其实就是他去劫绿珠的理由,他很怕变成自己的一厢情愿,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但这并不是对话的结束,接下来要讨论的,才是最重要的话题。 刘羡继续问道:“那姑娘有想过以后吗?” “以后?”绿珠眼眉低垂,试图掩盖眼神中的慌张与茫然,作为一名女子,她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只是她也拿不准,眼前这位安乐公世子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所以她一直在等待和观察,希望刘羡能够先透出一些口风:“公子是怎么想的?” 刘羡徐徐说:“虽然现在你还没有被发现,但总不可能藏一辈子,所以你不能待在京畿。” 绿珠微微瞪大眼眸。 “我打算先带你回东坞,见一见你的亲人,然后把你们一家送到巴蜀。” “那边有我的老师,你可以去那边重新开始生活,无论是嫁人还是有别的打算,我都可以给你安排……” 说到这的时候,刘羡其实很有些尴尬,自己在金谷园劫案中的表现完全称得上是脑子一热: 因为太过于热衷逞英雄,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很敏感,其实也不能给绿珠安排一个很好的退路,拿得出手的东西,与金谷园一比,也就那样。 她这样的女子,哪怕说受了再多苦,在石崇府中也是金枝玉叶,十年下来,也学会了读书识字,舞乐诗歌,她的笛乐造诣,比自己还要高,寻常世家的千金恐怕还远远比不上她。 自己救她出来,总不是让她放下诗书竹笛,去专门浣衣端茶的吧? 但绿珠注视少许后,那些忧愁和茫然都消散了,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正如她此前所言,尝过这世界的大富大贵后,她确实已不在乎物质。 而在经历过那暴雨中的一夜后,她又在这段独处的时间里思考了很久,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人生中最不值钱的或许就是真心,但对她来说,最难得的也就是真心。 过去的冷暖常常让她明白柔软的可贵,所以此刻她听着刘羡的话,打量着他的神情。 不难发现,这位安乐公世子明明是一个胆大包天,视生死如等闲的人,可在自己面前,却笨拙得有些可爱。思虑其原因,无非是他真的愿意为他人的人生负责。 负责是一个极其奢侈的词汇,这不仅仅意味着付出,也意味着不在乎回报。 安乐公世子对自己抱有什么样的情感呢?到现在她已能猜得出来:大概就是想通过她实现自己的游侠梦,很任性,但也很率真。 在童年结束以后,绿珠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所以她并没有什么被薄待的感想,反而是非常珍惜。 她在金谷园的时候,曾经觉得世界毁灭也无所谓,但在现在,她似乎重新找回了一些爱人的感觉:因为世上有个人存在,就希望他能够活得越来越好,越来越自在,哪怕自己一无所有,也是快乐的。 所以她没有让刘羡为难,而是颔首道:“那我听公子的。” 绿珠的顺从令刘羡长舒了一口气,不料绿珠下一句说:“公子,我冒昧有一个问题。” “姑娘请说。” “公子冒生死来救我,喜欢过妾身吗?” 面对绿珠突然的质问,刘羡一愣,但纠结一阵后,还是回答说:“确实是有些喜欢的,但我和我妻子感情很好,我不想因为你惹她伤心。” 绿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说道:“那公子听我一句劝,以后哪怕遇到什么苦命的女人,也不要用性命去拯救她。因为哪怕你救了她,实际上也是害了她。” 刘羡不明白她为何忽出此语:“为什么?” 绿珠缓缓靠近刘羡,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因为在这个世界,女人是没有自由可言的。” “女子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件,那就是相夫教子,更简单的说,就是爱情。” “公子用性命来拯救女子,女子也只能回报以爱情,可公子却不打算接纳这份爱,那女子的存在就变得毫无意义,公子明白吗?” “啊?!”这句话几乎是表白了,而面对这样沉重的表白,刘羡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着刘羡因自己一句话,而惊愕到手足无措的神情,绿珠不禁捂嘴轻笑。 刘羡好容易才缓过神来,对绿珠沉声道:“姑娘这么说,是我害了姑娘?” 绿珠收敛笑意,微微摇首,继续道:“我说这些话,并非是抱怨什么,而是这半年来,我诵读佛经,又明白了一个新的道理。” “爱也是一种苦难,人生总是不完美的,爱也是不完美的,或许一无所有的解脱,才是人真正的自由吧。” “去入蜀也没什么,我也想看看沿路的万里风光,只是希望公子记得,我还是一名女子。” 说到这,她回身从橱柜里取出一把琵琶,悠然坐下,注视着窗外的道路,一面弹奏一面悠悠歌唱,她唱的是一首新近流行的《拟行行重行行》,其文曰: “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此思亦何思,思君徽与音。 音徽日夜离,缅邈若飞沈。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 游子眇天末,还期不可寻。惊飙褰反信,归云难寄音。 伫立想万里,沈忧萃我心。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衿。 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 一曲弹罢,绿珠终于吐露出心中的不舍,再问刘羡道:“公子,入蜀以后,有朝一日,我还能再看见你吗?” 刘羡踟蹰良久,回答道:“一定会再见的。” 听到这句话,绿珠也不再停留,她笑笑道:“时间不早了,我该给陈公烧饭了。” 等绿珠走远后,刘羡呆呆坐在案席前,身体仍为绿珠的话语感到颤抖。自己是救了绿珠,还是害了绿珠呢?他想不明白。或许在关于女人的事情上,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吧。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2501tm的打赏~ (本章完) 第84章 星落如雨(5k) 第84章 星落如雨(5k) 那一日之后,按照原定计划,刘羡打算带着绿珠回东坞,先见一见小梅一家。 于是又轮到休沐的时候,刘羡便找中书监华廙,多请了一天假,而后就令朱浮驾牛车,到陈寿府上接人。 刘羡给绿珠蒙上面纱,接到车上时,是有些如坐针毡的。因为在车上的并不只有他与绿珠,连阿萝也在。 既然已经说好要送走绿珠,刘羡再三思量,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坦荡了,回到府中后,就和阿萝摊牌了这件事。 在内室里,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阿萝听,但说着说着,他自己都为自己的任性而感到尴尬,然后低下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等待妻子判决。 他已经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毕竟当年张希妙听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就经常会和刘恂争吵。不料这种事情并没有出现,阿萝还是像往常一样,瞪大了平静又懵懂的眼眸,疑问道:“为什么早不和我说呢?” “是为了保密,躲过搜查,我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虽然觉得言语苍白,但刘羡还是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不料阿萝忽然道:“不管事情再怎么危险,我也可以给夫君帮忙啊?” “啊?”这话全然出乎刘羡预料,以致于他的辩白全然停住了。此时他又听阿萝说:“自从嫁给夫君后,我们不是说,什么幸福困难都要一起渡过吗?阿萝是做错了什么吗?这样大的事情,夫君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当然不是……” “那就不要再说了。”阿萝轻轻握住刘羡的手,注视着他道,“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了。” “可夫君这一生,阿萝想用这双眼睛见证,不想再错过。” 于是就有了当下这一幕。 当绿珠入车后,她取下面纱,直视这位世子夫人的眼睛,仅仅是第一面,她很快就为阿萝的纯洁所打动。 阿萝的脸上并非没有警惕的神色,但并不明显。她的底色依旧是一种被精心呵护的白色,并未有太多的杂色:坚强中带着宽容,克制中又带有亲近,绿珠一眼就看出来,和被尘世浸染的自己不同,这是一位仍然诚心相信善良和爱的少女。 这让绿珠有些自卑,她想到了还是十岁时的自己,但那段岁月却永远回不去了。 绿珠主动拜礼说:“给您添麻烦了。” 阿萝则是单纯地被绿珠的美丽所震慑。 人无疑是爱美的生物,无论男女。虽然早就听刘羡描述过,但真亲眼见到,阿萝还是不禁双手捂唇,心中惊艳,什么小心思都抛之脑后,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就已握住绿珠的手说:“阿姊这么漂亮,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然后他又对刘羡担忧说:“阿姊这样的人,真的藏得住吗?” “总会有办法的。”刘羡只能这么答。 然后阿萝就真像妹妹一般,对绿珠问东问西,从她的童年,到她金谷园的往事,还有对刘羡的看法。 这里面有相当多问题是尖锐刺耳的,简直是在揭绿珠的伤疤。但绿珠也不感到被冒犯,很多话题,她都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只是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场景出乎刘羡意料,也令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是两名聪明的女子,虽然出身不同,但都知道如何维持体面与矜持。 他可以暂时想些别的事情了。 此时牛车已驶上荒郊,刘羡伸手撩起车帘,往车外看去,田野间一片衰败。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可以依稀看到几个青葱的山头,但眼下的土地却是枯黄的,表露出一种缺乏生机的贫瘠,干硬的裂痕遍布其中,透露出一种类似血味的土腥气,不远处的水渠也是干涸的,阡陌间三三两两地堆置着秸秆,上面爬满了正追索米粒的秋蝗。偶尔能看到一些野菊,但也没有芬芳和香气。 今年又是一年大旱。 虽然在后世看来,太康年间已是这数百年中难得的太平年,但其实自刘羡懂事起,他的童年就一直与灾异绑定。 除去太康三年还算平静外,其余的年份中,要么是大旱不雨,渴得人寸步难行,要么是铺天冰雹,在背上打出一个个血孔。几乎没有一年收到过丰收的消息。 而到了太康九年这一年,灾情达到了历年之最。 刘羡今年在中书省中抄写各地郡国报上来的文表,何止是触目惊心?光赈灾请示就不下三十道: 先是年初时,扬州东阳、建安、临海、会稽四郡地震; 四月时,荆州武陵、天门、衡阳、南平、宜都、襄阳、江夏、长沙八郡地震; 到现在七月,又遭遇百年大旱,淮河以北多地不雨,旱情影响之大,已经波及到司州、兖州、并州、幽州、雍州、秦州、梁州共七州三十三郡国,种麦的农家几乎尽数绝收,只能以野菜草根果腹。 更要命的是,虽然还未到深秋,但各地均已出现蝗虫踪迹,数量远远多于往年,受灾州的刺史全都预言说,今年的蝗灾要胜过以往,望朝廷早做赈灾打算。 对此严重灾情,天子也不得不强作精神,罕见地召集车骑将军杨骏、尚书令杨珧、征北将军杨济,以及中书令何劭、侍中乐广、王济等人商议赈灾事宜,。 商议发现,国家储粮不超过两百万斛,其中有相当部分是军粮,难以征调。 在这种情况下,最终皇帝下诏,免去今年受灾各郡的田赋,允许各地郡县开山禁,让百姓到山林间自行觅食。而赈灾一事,最终只调出了五十万斛作为赈济,可谓是杯水车薪。 可即使各地受灾如此严重,依旧不影响京师繁华,洛阳城中,热闹一如往昔: 秋收以后,红男绿女遍身罗绮,四处踏青,或在龙门、邙山等地射猎,或在伊水、洛水踏青。流觞曲水,笙歌达旦,甚至还有兴致在洛阳城南召开黄会,品鉴各家栽种的菊。 而随着粮价的上升,往来洛阳的商队不减反增,货物反而越来越多样了,什么江南的越女,关中的胡女,并州的马奴……人市的奴价可谓是一落千丈,以致于士族之家,每门每户都添了奴隶。 因为这场大灾,洛阳城反而变得愈发热闹了,如果人们不刻意打听,可能还以为到了另一个盛世,忍不住要为朝廷唱起赞歌了。 可刘羡此时在车窗外所看到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说饿殍遍地肯定是夸大之词,但沿路所见农人,无不面带饥色,脚步虚浮,而所过山林,翻挖的土坑和丢弃的草根皆不可计数。 好在暂时还没出现吃土和人食人的传闻,可即使如此,刘羡依然不免生出一个疑问:今年会冻死多少人? 眼下还在初秋,这么艰难度日还是能挺过去的,但是等到了冬日呢?遇到大寒天气,难道还让平民们自己到山野中觅食吗?百姓们不得饱食,也没钱添置衣物,这样下去,年关之难熬,恐怕超出想象。 在路上,刘羡听着绿珠和阿萝的闲谈,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终于到了东坞,东坞的情形比别的地方情况稍好。周围的人家还没有到处挖蕨菜,但看上去也忧心忡忡的。刘羡一下牛车,就有人靠过来问说:“公子是来催租的吗?” 刘羡认出他是自己家的佃农,名叫张尼的,今年四十有五,家里有三男一女。因为之前刘羡随李密务农,与他也算熟识了,所以他才上前问这个敏感话题。 刘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今年你们收成如何?” 张尼答道:“别提了,今年知道是大旱,所以就没种麦子,种的是抗旱的粟米,收成少些就少些,至少能过得去。但是今年老天爷不给面子,毛都不下一根,种粟也能歉收,几乎一亩地要少收五十斤。” “去年年中的时候,我安排人挖了道小渠,又挖了口井,没用吗?” “多亏还有公子这口井,今年浇水方便了些。但种田就是这样,你糊弄地,地糊弄你,有什么办法呢?” 说到这,张尼忍不住诉苦道:“今年的租子,公子给我拖一拖吧,实在交不上来,我家七口人,都指望这点收成吃饭呢!” “可你紧着点吃,也不够吧?”“那就只能再去借贷了。” 刘羡沉吟片刻,说:“这样吧,我回家和家长们商量商量,回头给你一个准信。” 张尼得了些希望,脸上也就有了点笑容,这便千恩万谢地去了。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刘羡与阿萝、绿珠入了阁,如今阁楼里灯光昏暗,只有三名家仆在看家,他们迎上来问候,刘羡应付了几句,便让他们去叫何成一家过来,说有事情与他们商议。实际上是不方便让绿珠公开露面,只能私底下相见。 几乎十年没见过家人,绿珠很忐忑,她在阁楼里点灯的时候,突然盯着火苗开始发呆,原本清丽的面孔也略显苍白,眼神的火光反复摇曳,显然正在脑中思量与家人见面的场景。 但没有等她想很久,伴随着门外的几声乌鸦叫唤,何成一家就到了。 一共来了三人,分别是何成,他妻子胡氏,还有幼女小梅。 何成夫妻二人进门时,神色是惴惴不安的。因为这次刘羡来得毫无预兆,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思来想去,也和张尼一般,以为刘羡是来催租的。故而刘羡还没怎么说话,他们便先开口诉了一阵子苦。而小梅则躲在父母后面,悄悄打量着。 刘羡则是宽慰他们说:“没什么事,只是让你们见个人。” “见人?”这一句顿时令何成夫妻哑然了,只有小梅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顿时有了光彩。 “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刘羡将一行人带上阁楼,何成一家自是不明所以,但也无法拒绝,便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作为河南本地的农人,何成已经生活了四十多个年头,但说登上士人的阁楼,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踩在楼梯上,既心生好奇,又蹑手蹑脚,好像自己闯入了什么金子做的地方。然后他跟着 何成一行人不明所以,但等上了阁楼后,推开阁门,看见绿珠的身影时,都不免怔住了。 小梅是第一个认出来阿姊身份的,她欢呼一声,就像孩子一样扑到绿珠怀里。 而胡氏则是手足无措地站着,她绞着手,两眼盯着女儿,既欣喜若狂,又不可置信,脚步纠结的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了。 但刘羡却注意到,何成仅仅是愣了片刻,脸色便已经变了,但他没有说任何话语,仅仅是深深看了绿珠两眼,便沉默着退出门外,悄无声息间下了楼。 绿珠也看到了这一幕,玉容苍白如雪。 刘羡连忙追下去,发现厅堂里没有人,再往后院走,一片黑魆魆的月夜里,才发现老农正蹲坐在马厩的护栏上,一言不发地低头望着脚下。 刘羡喘了一口气,本想说些什么,但为这位父亲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也沉默了。卖女儿本是这年头司空见惯的事情,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辈子无法忘却的伤痛,哪怕是佃农之家,也一样会感到羞耻和惭愧。 何成见刘羡上前,慌忙起身行礼道:“公子。” 刘羡也很客气,唤他道:“何老伯。” 微微停顿后,刘羡沉默少许,还是问道:“何老伯,不去看看阿青吗?” 何成摇首苦笑道:“还是不要了,我在那反而惹她生气。” “可您到底是她的父亲,你也不是迫不得已……” “正因为是父亲,才不可原谅……” 这句话何成说得很用力,而刘羡也无法反驳,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看待安乐公刘恂的: 父亲对孩童来说,永远是顶天立地的支柱,一旦崩塌后,脆弱的父亲就不再是父亲。 何成试图摆脱这种情绪,对刘羡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长得更漂亮了。” 刘羡也由衷赞美道:“是啊,我没见过比她更标致的女子。” 何成叹气道:“可她不应该生在我家。” 刘羡一怔,又听他说道:“就今年这个年景,如果她还在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口粮供她了。” 这是无法反驳的实话,刘羡不无悲哀地想:世尊在菩提树下时突然悟道,认为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苦海,活着就要受难。但对于靠天吃饭的农人来说,这是刚出生就已经领悟的真理。 何成又问:“公子,金谷园的劫案是您做的吧?” 绿珠既然出现,这就是很容易猜出来的真相,刘羡点头道:“是,所以为了保密,三天后,我打算送您一家去西川。” “多谢公子好意,但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怎么能离开这呢?你就把她们都送走吧……” 他竟然真的一眼都没有看女儿,默默无言地潜入了黑夜里。秋风轻轻刮过树梢,楼上还有绿珠和小梅的哭声。 刘羡没有立刻上去,而是盯着树上的秋叶看了一会,他在思考,世道到底为什么是这个鬼样子,就像为什么秋天就会有落叶,冬天就会有积雪。莫非人类这个诸神宠爱的生灵,降生下来就是为了去灭亡吗?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轻声呼唤道:“辟疾!” 刘羡闻言一惊,还以为是母亲张希妙,他蓦然回首,却发现是妻子阿萝在灯火之下,这令他有些遗憾,又松了一口气。 阿萝手里捧着一件袍子,披到他背上,然后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刘羡沉默片刻,道:“阿萝,今年冬天,送走绿珠后,你就待在别院吧。” “什么?”阿萝对于刘羡意外的话很是吃惊,她停下对绿珠的对话,问道,“夫君是什么意思?” “今年年景你也看到了,大家都缺口粮,又衣不蔽体,我看冬天要冻死不少人,你就留在这边,帮我照看一下他们吧。” “可怎么照看?家里也没多少余粮吧?”阿萝虽然才嫁入一年多,可已经在帮大夫人费秀管账了,今年地价贱,费秀趁机买了三百亩地,府中确实已没有多少闲钱了。 刘羡心中已有了主意,他道:“你给坞里的人说,让他们把今年的收成都交上来,然后我们管饭;我再让阿田过来,领坞里的青壮去邙山狩猎,多弄些野物,女人就趁现在,再挖些野菜;还有不够的部分,我在外也有门路,总能弄到一些粮食。” “不管怎么说,先把今年熬过去,不要搞得坞里再卖儿卖女了,也卖不到几个钱。” 说到这,他又想起在宫中还在持续酝酿的党争风波,不禁喟然长叹,心想道:黑暗呐!黑暗呐!生在这个时代,就如同降生于暗室,伸手不见五指,人们何时才能看见光明呢? 正暗叹间,阿萝突然指着天上说:“辟疾!快看,好多流星!” 刘羡愕然抬首,只见在夜幕中静静流淌的星河中,忽然有流星坠落,而且还不止一颗! 一条条纤细的星线在夜空中快速滑落,单看一颗,几乎难以辨认,可天上的流星何止百颗千颗!无数条不可计数的流星如雨丝般相互交织,在夜空中形成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白幕,连带着原本隐匿于黑暗中的山头,也在流星溢彩中展露出巍峨的轮廓! 这一壮美的奇景吸引了天下间无数双明亮的眼睛,他们或在江南,或在山北,或是胡人,或是汉人,或是隐修,或是名士,但此刻无不抬头仰望,将这一幕千古难遇的奇景牢牢铭记。 是未来的预兆?是上苍的警告?还是传奇的揭幕? 星雨结束后,夜幕复归平静,有人安然入眠,有人心乱舞剑,有人踌躇满志,有人冷笑一声。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85章 司马炎老矣(4k) 第85章 司马炎老矣(4k) 司马炎觉察到自己已垂垂老矣,是在太康九年的腊月。 经过了多灾多难的太康九年,司马炎一度精神十足,“车骑,你替我下诏,明春的时候,再查一遍各郡国的占田,凡是有大族违背占田制度的,所过田地一律退还,分给无地的佃农,并罚俸三年。” “同时令天下郡国举贤,如今接连遭灾,百姓度日艰难,地方上需要一些贤能的守令之才,名额不必限死,只要合适即可上报,我来亲自考核。” “还有,通报天下豪门富商,若能捐米输粮于受灾郡国的,可视作军功,根据捐献多寡赐予爵位,诏书要写得好看些。” 多年的执政经验,使得司马炎对于赈灾有着丰富的经验。 年轻时的他,还会因为一次地震而胆战心惊,连夜去中书省翻看汉魏时赈灾的档案,并询问各大臣的意见,但在现在,他什么也不用看,也谁也不用问,弹指间就能说出七八道处理旱灾的方法。原定要召开两个时辰的内朝朝会,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参与小朝会的侍中与尚书郎们一度心里犯了嘀咕:与前几年卧病在床,放手后党的模样截然不同,灾情激起了天子前所未有的斗志。 这位战胜了无数对手的大一统皇帝,虽然无数次都像要在反对和挫折中退让,但却每一次都笑到了最后,似乎连岁月和病魔都不能摧垮他。 这一次似乎也一样,明明在病榻上躺了两年,可现在天子似乎又振奋起来了,将要再一次实现雄心壮志,就像当年灭吴平凉一般,再次还天下一个太平。 司马炎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一次小朝会结束后,时候还早,他便想在西游园再度划船观赏夕阳。 两位辅政大臣,杨骏和司马亮本意是不赞同的,说什么天子病体初愈,划船吹风的话,小心染上寒疾。 可话音刚落,立刻就遭到了司马炎的反驳:“二位的意思,是我连风都吹不住了吗?” 杨骏说:“陛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湖面有什么好看的呢?等明年开春之后,天气转暖,小荷露角后,不才有风趣吗?” “可我就想看看夕阳而已!”司马炎一反常态,厉声驳斥道,“时间不等人啊,择日不如撞日。春天时我可以再去嘛。把太子、脩华,还有沙门带来,你们不想来就算了。” “不敢。陛下既然执意要去,那臣立马让人通知太子作准备。” 就这样,司马炎久违地出现在西游园中,天渊池旁。阳光下,池水澹澹微波,并不受干旱所影响,而正如杨骏所言,池中多是枯荷败叶,周遭叶草木摇落,万物萧瑟,配上池中的些许石山,可谓是一片衰败悲哀景象。 但司马炎却很有兴致,在病榻上躺了太久,他觉得活动和疲劳才是最大的放松,于是很自得地找来了一艘小船,自己亲自在池水中摇桨,摇桨的时候还让宫中的吴女在一旁唱歌,唱的是吴越极为有名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一曲唱罢,司马炎连连叫好,他打算就这样从池南划到池北,再从池北划到池南,以此来表现他精力依旧旺盛。 可惜,人的大脑常常会错估自己的精力,即使是皇帝也一样。 当太子一家姗姗来迟的时候,五十三岁的天子正在天渊池中央打转,他出了一身冷汗,没有力气再摇动船橹,只能让随船的三名宫女来接替,他则毫无仪态地躺倒在船头,闭着眼睛,轻嗅着湖面的风。 靠岸后,司马炎想站起来,可双腿却有些无力,杨骏眼神较好,立马上前去搀扶。 身为皇后之父,杨骏其实也就比天子稍大四岁,可身体却好得多,他一人搀起司马炎,上了最近的亭榭,然后让宫人端上来一碗茶汤,一个眼色使给皇后,令其一勺一勺亲手喂给天子。 司马炎精神又好了些,他对杨骏说:“车骑,太子他们到了没有?” 原来他刚刚疲累极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子。 太子司马衷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上前磕头说:“阿父,小子在这。” 司马炎这才反应过来,他前倾着身子盯着太子观看,良久才自嘲说:“老了,连眼睛都不好使了。” 司马亮在一旁安慰道:“陛下只是累了,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也是。”司马炎点点头,又转过头问太子:“正度,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司马衷有些茫然,他偷偷回头打量太子妃,太子妃贾南风则悄悄指了指衣袖,他恍然,连忙低头打量衣袖上的字迹,照着念说: “应该是国家今年有困难,阿父教我如何赈灾理民。” 若是在往常,司马炎听到这个回答,或许会有些高兴,但眼下摇摇头,说道:“不是,正度,我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 看着不知所措的儿子,司马炎心中有些感慨,他是真心很喜爱这个儿子。 哪怕司马衷痴愚弱智,三十多岁了还不能独立生活,遇到事情只会依靠他人,但司马炎还是真心喜欢他。因为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一个仰慕父亲的孩子,这就足够了,能令身经无数次政斗的自己感到安慰和快乐。 司马炎说笑道:“今日有没有做功课?” 司马衷答道:“太傅教我读了些《汉书》,但我听不太懂。” “听不懂也关系,但要学会多问,把不懂的问题都问出来。”司马炎握住儿子的手,对他嘱咐说,“我知道你不是当皇帝的料,但皇帝本也不需要什么都懂,重要的是不要不懂装懂,一意孤行。” 司马衷其实听不太懂,但他看父亲殷殷教诲的神情,知道父亲是在关爱自己,就说:“我都听阿父的。” 这句话果然打动了司马炎,他大笑着,又拍打着儿子的手道:“傻小子,你能多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他又转首问道:“沙门呢?沙门!来,让阿翁看看!”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从人群中蹦出来,小跑到司马炎面前,应声道:“陛下,我在这!” 正是司马衷的唯一嫡子司马遹。 司马炎打量着这位嫡孙,和颜悦色地问道:“沙门,你今日有做功课吗?”司马遹点头说:“回禀陛下,今日太傅教《汉书》的时候,我也在一旁旁听。” “哦?教了些什么?” “教的是《平帝本纪》,太傅细说了汉平帝宠爱赵飞燕姊妹,导致朝政昏乱一事。” “那你有没有收获呢?” “太傅应该是想以汉史为鉴,告诫我,为人当克制欲望,专心朝政,不要反为欲望所制,否则害人害己。” “那你能做到吗?” “陛下,克己如逆水行舟,一日不可松懈,我只能说今日之事,怎敢妄言以后呢?” “好!好!”司马炎大为感怀,笑叹道,“沙门!你小小年纪,却能如此明事,看来我家之兴,当在尔身啊!” 转首又对司马衷道:“正度,你也要学会关怀你的儿子,说不得将来遇到难事,你反得靠他呢!” 见儿子仍然是懵懵懂懂的,司马炎继续教育道:“我们家之所以能够兴旺发达,靠的就是当年文皇帝和景皇帝团结一心。一个人的才能总是有限的,天下那么多事情,也不可能靠皇帝一人去完成。” “但你毕竟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很多叔伯,很多兄弟,很多忠心于你的臣子,当然,还有你儿子在,只要你学会亲近这些人,依靠这些人,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多问问题,有什么难关,总是能渡过去的。” 司马炎说得动情,司马衷听得也动情,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对父亲的爱,就反复揉捏父亲的手掌,试图把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 而司马遹则非常敏感,他从中察觉出些许不对,疑问道:“陛下是身体不适吗?需要传殿中医疗吗?” “不用了。”司马炎摆摆手,叹说道:“刚刚是我到湖中划船,看暮秋萧瑟,一时感怀而已。一个老了的人,总是容易感怀的。” “陛下方才五十有三,怎么能说老呢?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只要调养一番,活到耄耋之年也不算什么。” “不!”司马炎摸了摸司马遹的头,笑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当然清楚。宣皇帝活了七十岁,是他调养有道,平日戒色健体。我前些年放纵太过,已掏空了底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苍保佑了。” “我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要你们多陪陪我,我的时间不多了,看一天少一天啦!除了是大晋的皇帝以外,我还是你们的父亲,家长,朋友。哪一天我死了,你们就要去太庙的牌位上去看我啦!” 说到这,司马炎不禁转头问杨骏道:“说起来,让石崇去修太庙,他修得怎么样了?” 自从太康八年太庙地陷之后,国家就一直在营修太庙,此事由太仆石崇负责,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 杨骏回答说:“前殿已经营修完成,但后殿的梁柱还在运来的路上,估计要到年底才能到,预计明年三月左右,就营修完成了。” “好,你再催一催,只要他造得好,我定有赏赐。” 说完,他又回过头看自己的儿孙,含笑道:“真想再和你们多待一段时间,正度啊你太痴,沙门啊你又太小,真怕我死了以后啊,你们就不记得我了。” 司马衷和司马遹闻言,无不含泪以对。而杨骏背上却突然寒气森森。 司马炎这是在公然宣告,他已经在和死亡做搏斗了,他之前说的什么政策,还有几个能推行下去呢?老迈的身体,已让他顾不上虚荣和固执了。 杨骏悄悄一低头,恰好就对上了两个人的目光,一个是太子太傅司马亮,一个是太子妃贾南风,三个人相互打量了片刻,都不约而同地收回了敌意。 而在这个时候,司马炎又问杨骏道:“对了,车骑,上次我和你说,要把脩华的婚事定下来,现在有几个人选了?” 杨骏顿时惊醒,连忙回答说:“陛下,有三个人选,一个襄阳县侯王畅之子王粹,一个是石乔之子石超,还有一个是夏侯骏之子夏侯恒。” “夏侯骏凑什么热闹?他儿子都二十好几了,丧过妻的人,还想让脩华过门,不算不算!” “那便剩下石超和王粹两人了。” “车骑,你觉得这两个孩子谁好?” 杨骏道:“这两个孩子我都看过,王粹的门第低一些,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华,都不如石超。而石超自幼习武,有志仕途,近来公主也对武人有兴趣,想来和石超也更合得来。故臣以为,公主当嫁石超。” “嗯,你说的有道理……” 司马炎沉吟片刻后,回答道:“但照我看,还是让脩华嫁给王粹吧。” “啊?”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众人预料之外,他们听了杨骏的议论,无不以为石超更好,不料司马炎竟然选择了王粹。 司马炎笑道:“脩华贵为公主,夫家要那么高权势干什么?还嫌王室不够乱吗?前些年王济甄德让我几位妹妹来哭闹干政,真是闹苦了我。还是王粹这样,不高不低的好。” “更何况,我记得是王畅主动上表,说王粹见公主心喜,所以才要尚公主的吧!与女人亲爱男人相比,还是男人疼爱女人更重要。” 说到这,司马炎已经有些累了,他的脸上写满了倦意,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前两年卧榻不起的状态,杨骏说了一声“是”后,他摆摆手,然后就转头靠在栏杆上。 此时夕阳西下,满天黄昏与红霞的色彩,配合着周遭的飘飘落叶,产生了一种缠绵的美感。司马炎一动不动,大家还以为他是看呆了。 但过了一会儿,司马遹走下亭榭,小声对杨骏说:“车骑,去取寒衾来。” “嗯?”杨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司马遹只好继续道:“陛下太累,已经睡着了。” 众人看向在栏杆处司马炎的身影,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正吞吐着暮秋的尘息。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86章 二陆进京(4k) 第86章 二陆进京(4k) 时间来到太康十年(公元289年)的春天,经过太康九年的大旱之后,这一年的年景似乎好了一些。 冬天先是下了好大几场冬雪。一开始的时候,人们如往常般,将门前檐上的雪茸扫落堆积,可还未等雪块融化,很快又是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根本看不见停止的迹象,天上地下一片白色,连人烟都掩盖了。 这样的大雪一直到正月丁丑,之后是一连十来日的艳阳高照,但积雪仍未彻底消融,人们走在路上,没过一会就被雪气冻得发抖。洛阳的闹市也因此消停了些,即使高门大户也不时有被大雪压塌的屋顶,城郊的小民小姓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在清扫积雪的时候,经常能发现冻毙街头的尸体。 这些死去的人浑身僵硬,似乎人用力一碰就会碎掉。但他们脸上却还挂着奇异的笑容,似乎在临死前做着什么不可思议的温暖的梦。活着的人难以理解,却也不得不处理起来,为了防止春天出现瘟疫,洛阳令满奋从武库中借调了数十辆板车,把这些尸体都装起来,又在洛阳北郊挖了几个大坑,把这些全部掩埋进去。 连洛阳都出现了这样大规模的冻毙景象,其余郡县就更不用多说,光偃师县上报的冻死人数就不下两百人,根据尚书省度支曹预估,今年冬雪损失的人口可能要上万。 不过上万人的损失也就是一个数字,死了也就死了,有人死,也有人生,生者把死者埋了,也就算尽了心力了。 而这个冬天,刘羡过得也很忙碌。 作为著作郎,刘羡的职责除去管理一些档案,抄写一些诏书存档外,还有一份职责,就是为国家著史。按照曹魏惯例,每一位著作郎在任期内,至少要为国家的一位已逝人物著史。 不过这倒难不住刘羡,出于对战史的兴趣,他选的是羊祜和王濬。由于此前随陈寿读书时,他就已经接触过两人的资料,又有陈寿指导写史,可谓是得心应手。差不多一个月内就交了差。 他真正忙碌的缘由,主要是来源于另一件事,那就是暗地里和祖逖来回倒腾粮食。 在预估到太康九年的民生困境后,刘羡找到了祖逖,打算动用此前在金谷园劫的金子,去运粮食来赈灾。 此时的祖逖今非昔比,虽然没有去参加太学射策,但他的名声却已在洛阳打响了。利用金谷园的钱,他先是在西郊盘了一座大院,然后广施恩泽,招兵买马,从原本十来人的小团伙,一跃成为有上百人相随,盘踞西郊一条街的游侠势力。 而且祖逖做事公道,处事圆滑,又乐善好施,上能和洛阳令满奋等人打点好关系,下又能约束部众不欺善扬恶。刘琨、刘羡等人再为他鼓吹宣传一番,就连司马玮也知道了,西郊有一位范阳来的豪侠,文武双全,有情有义。 这次刘羡来找祖逖商议赈灾,祖逖也是欣然应允,大灾之中,他原本就有趁灾情再扩充人手的打算,只不过眼下他的势力已经到了瓶颈,想在洛阳赈灾,还要不引人入目,就必须上下打点,找托关系,最好还要披一层官方的皮。 所以这段时间,刘羡便借着职务来回活动,看能不能给祖逖和刘琨搞个一官半职。 恰逢新任司隶校尉石鉴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么形容州郡政治也不为错。石鉴大笔一挥,打算将司隶府的八成旧吏都换成新人。而恰好石鉴自己是河北厌次人,刘羡和刘琨祖逖一合计,觉得祖逖刘琨都是河北人,按照乡党的路数,说不定可以走他的门路,结果果然成功,竟给两人混了一个司隶主簿的职位。 祖逖可谓是春风得意,一面私下里招纳自雄,一面频频参加各路文会,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显得有些郁郁不得志的脸,近来都显得有些和善了。 这次刘羡来找祖逖的时候,他手下刚从邺城运了三十车粮过来,一干人等正在院中卸粮,祖逖则坐在火盆旁,正对着两卷文章细研,刘羡过去一看,差点没笑出声,他问道:“士稚怎么还看起张载的《叙行赋》来了?平日你不是最看不起这等操笔弄文之辈吗?” 祖逖抬首看了刘羡一眼,收起书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丈夫能屈能伸嘛!既然走了这条路,我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说,那不是没来由地得罪人嘛!” “好哇,那你从中看出来什么了?” 祖逖瞪着眼睛,弹纸道:“我正要问你呐!” 说罢,两人皆捧腹大笑。 刘羡终于扯回正题,问祖逖道:“今天到了多少粮食?了多少钱?” 祖逖从怀中掏出清单,念道:“了五十金,买了五百石麦谷,两百石粟米,还有一百石稻米。” “没引人注意吧?” “都是打着石公的旗号买的,查不到我们头上。”祖逖收回清单,问刘羡道,“这次你要多少粮?” “我现在家里多了五十来口人,要熬到今年四月,你给我调五十石粟米,五十石稻米吧。” “成!”祖逖喊来一个手下,吩咐了几句后,又回过头来说道,“要的比我想的要少,这个冬天下来,我这边都三百来人了,按照朝廷的法制,都可以成立一个部了。再这么折腾三四遭,我估计就能拉出差不多一个师出来!” “一个师,就是两千五百人,先不说你能不能招募到两千五百人,就算招募到了,两千五百人就能打天下了?” “事在人为,孙策南下江东的时候,不也才五百人嘛!” 刘羡再次大笑,论狂傲,祖逖可以说是自己结识的人中,最骄狂的一人了。私底下相处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对当今朝廷的蔑视,继而表露出自己欲趁乱而起、逐鹿中原的志向。但刘羡也不得不承认,论才智,论品行,论志向,祖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他注定是要名垂青史的人。 拉了两车粮食,刘羡正准备和祖逖告别,此刻他取出张载的《叙行赋》来,一面读一面问道:“怀冲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什么?” “你老师说的那位江东奇才,陆机,已经进京了。” “喔?”刘羡挑了挑眉毛,问道,“他有什么事迹吗?” 祖逖看着文章,头也不抬地笑道:“那我哪知道?我只是才收到消息,顺便和你说一声。”这是刘羡今年第一次听到陆机的名字,他虽然早就听老师提起过陆机,但其实压根没把他放在心里。 这也难怪,毕竟吴郡陆氏的崛起,就是仰仗着当年陆逊在夷陵大败曾祖刘备,这才闻名天下。这一战可谓是打断了蜀汉的脊梁,并且导致刘备一病不起,驾崩白帝。即使是在七十年后的今天,刘羡也难免耿耿于怀。而陆机身为陆逊之孙,陆抗之子,刘羡想,自己有什么必要,去关注一个世仇之家的子孙呢? 但偏偏事与愿违,过了没两天,刘羡就再次听到了陆机的名字。 这一天,刘羡正在翻看中书省保存的原本《汲冢纪年》,忽然听旁边的周顗在读诗,他念道: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去疾苦不远,疑似实生患。近火固宜热,履冰岂恶寒。 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逐臣尚何有,弃友焉足叹。 福钟恒有兆,祸集非无端。天损未易辞,人益犹可欢。 朗鉴岂远假,取之在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 刘羡起初并不在意,但下意识地旁听了一会,便觉得是好诗。 这首诗显然是仿照得当年郦炎的《言志诗》,不过相比于郦炎极言自己的志向之高,这首诗更注重讲述世事之艰难,稍有不慎,人就可能误入歧途,对此引经据典,一咏三叹,辞义高深,可以说不下于曹植。 等周顗念罢后,刘羡问道:“伯仁,这是你写的诗?写得很好啊!” 周顗闻言却摇首微笑,对刘羡道:“怀冲也觉得好?我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这是陆士衡写的《君子行》!” “陆士衡?” “就是陆机!这是他前日与其弟陆云到茂先公府上,请其鉴赏的。茂先公大加赞赏,称其为‘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还有人说:‘二陆进京,三张减价’呢!” 三张就是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三人,这两年来,他们三人在洛阳文坛声名鹊起,被称为新一辈的后进领袖,没想到还没坐稳位置,竟然就被新人所取代了。 刘羡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陆机的名字,面色一僵,强颜笑道:“确实是好诗,不过这样贬低三张,恐怕并不合适吧?” 周顗倒没有听出刘羡言语中对陆机的贬低之意,只是信手翻看陆机的下一卷诗,说道:“谁知道呢?他毕竟是陆逊、陆抗的子孙,就是文盖九州,也不足为奇。” 刘羡明面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则对此嗤之以鼻:文盖九州?便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呢?这种用来扬名的文章,莫非能媲美他父祖的赫赫武功吗? 但这回,他心中起了兴趣,刘羡倒确实想看一看,这位陆逊之孙,到底能在洛阳闹出多大的动静。 然而即使刘羡做足了准备,陆机的影响力仍然大大出乎他的想象。 陆机是在太康十年的正月进的京,到了二月之初,只不过过了短短一月,似乎京师的整个文坛都在谈论陆机了。 一开始众人谈论的是陆机的诗,以为他的乐府简约意爽,无艳歌之婉娈,怨诗之诀绝,有天地之正响,可与子建(曹植)比肩; 而后众人谈论的是陆机的赋,以为他的赋文伟长博通,时逢壮采,上策勋于鸿规,下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馀,还要胜过成公绥; 再后来,众人则关注起陆机自创的文体,陆机仿造扬雄的连珠体,自行推演了五十首《演连珠》。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以实指而论事,而是以简短的假喻来表达主旨,非精通文学典故者不能达意; 谈到最后,陆机的书法、绘画、文史,皆可谓是世上佳品,几乎可谓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整个洛阳城都已经公认,在曹子建之后,西晋文坛终于迎来了一名当之无愧的文宗领袖,必将留名青史,万代敬仰。 刘羡也从原本的不打探消息就不能得知,到现在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陆机的各种消息就纷至杳来了: 什么陆机身高七尺,声如洪钟;什么陆机养了一条能识路的名叫黄耳的神犬;什么陆机渡长江时遭遇劫匪,三言两语就感化了劫匪…… 到了这一天,刘羡在家里誊写自己著作的《王濬传》时,阿萝突然在旁边说:“夫君,你有没有听说过,周处除三害的故事?” 周处是近年来国家罕见重用的江东贤臣,刘羡当然知道,他说:“我怎会不知?周处年轻时为祸乡里,被乡人与虎、蛟并列为三害。后来周处听人建议,先杀虎后杀蛟,而后改过自新,因此被乡人改誉为英雄。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周处能够改过自新,为民造福,这是非常值得人钦佩的啊!” “可我最近听说,周处之所以改过自新,都是陆机兄弟的规劝呢!” 又是陆机!刘羡差点把笔扔出去! 刘羡是第一次如此厌烦一个名字,这个人明明还没有与自己见过,却偏偏似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 刘羡感到非常恼火,他承认陆机是有才华的,可如此众望所归的誉美,自己都没有得到过,陆机又何德何能能做到呢?表面看上去,刘羡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但在内心里,他其实比祖逖还要狂傲和自负。 这段日子里,刘羡一直在心里憋了一口气,而到此刻,这口气终于酝酿出一个想法,驱使着刘羡行动起来,让他和这位陆逊的嫡孙见上一面,两人堂堂正正地比较高下,就像当年两人的祖辈一样。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一天刘羡在刚从宫中回府,就收到了金谷园文会的邀请。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87章 清明文会(5k) 第87章 清明文会(5k) 在去年一年间,为了防患于未然,刘羡一直在密切打听金谷园的消息。 在遭遇了劫案之后,虽说刚开始时,石崇弄得声势浩大,一副不抓住劫匪死不罢休的模样。但不出一个月,石崇似乎因为什么并不能明言的原因,竟放弃了追查,金谷园自那之后就一直闭馆,迟迟没有再开的消息。 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只要确信石崇没有找到什么把柄,刘羡还是乐见其成的。 可石崇不可能永远闭馆,作为洛阳第一大奢豪园林,整个洛阳士林的交际中心,世人都知道,金谷园必将有重开迎客的那一天。它什么时候开,为谁而开,都是洛阳市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而随着陆机的到来,洛阳文坛一片鼎沸之际,石崇终于放出消息,说打算在清明节的后一天,要在金谷园中召开一次文会,到时遍邀文坛俊彦,大家各出机杼,共写华章,可作为文坛的一次盛事美谈。 这次金谷园文会,石崇邀请的人物之多,规模之大,可谓是世所罕见,上至公侯,下至寒门,无论是在洛阳久有功名的,还是小有名声的,几乎无所不邀,无所不包: 光文坛著名的老一辈人物,就有乐广、王衍、张华、王济等士人领袖; 新一代的文坛后进,亦有张载、裴頠、左思、夏侯湛、卢志、朱振等人;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宗室藩王,年轻一辈的藩王如濮阳王司马允,老宗王如陇西王司马泰,也都收到了邀请。 细细数来,金谷园此次诗会的邀请人物已经多达五百余人,不只是刘羡这位最新的灼然二品,包括刘琨祖逖,甚至刘聪刘曜,竟然也在受邀名单内,足可见石崇对此次文会之重视,显然是以此为机会,重新打响金谷园之名。 不过对于参会的人来说,石崇是什么主意并不重要,此次文会的主角肯定有且只有一人,那就是吴郡陆机。所有没有见过陆机颜面的人,都打算借此机会,一窥江左陆郎之风采。 刘羡的邀请函是石超亲自来送的,去年他入仕后,没被分配到宫内,而是到城外的北军中担任司马,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就少了。但这次他过来时,对刘羡笑道:“这个陆士衡好大的风头,连我六叔都坐不住了,你来压压他的气焰!” 刘羡本来就想见见陆机,有这么好一个机会,怎么会拒绝呢? 只是他和石超的关系到底发生了些许变化,如果在以前,刘羡肯定笑着答应说:“包在我身上!” 而如今他举止颇有些不自在,就言不由衷地说:“见机行事吧,你家这次邀请了这么多人物,说不定轮不上我呢!” 石超离开后,刘羡则一人手握着信函,他低首看了一会,默默想道:陆机,陆机,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转眼到了文会的当天,刘羡身穿一身紫绣竹纹儒服,与郤安张固两人轻车熟路地赶往金谷园。 当天确实是热闹,石崇邀请了数百名士人,再算上士人的随从和仆役,前来赴约的恐怕已超过千人。刘羡赶来的时候,金谷园口停满了马车牛车,宽敞的场地竟也显出一种逼仄之感。而道路上,亭榭里,观光的人群和巡逻的侍卫随处可见,周围又设有一些席案,摆放着供客人取用的瓜果蜜水。 客人们纷纷议论说:这样的宴会,也只有在洛阳这样的大都市,恐怕才有可能见到。 不过身为劫匪,刘羡注意到的则是,时隔一年多后,故地重游,金谷园的样貌已经出现了较大的变化。 原本刘羡记忆中的金谷园格局里,外面的墙院是聊胜于无,可现在却一过银杏林,便看到林后立有一丈有余的高墙,绵延有数里,将金谷园整个围住。 而原本空阔雅致的亭榭,则经过了大规模的修缮和改建,布局完全不同,简单来说,就是变得更加拥挤,几乎将有人的部分都聚集到了一处。 沿途遇到的仆人中,则遇到了较以往数量更多的护卫,仅仅通过看到的,刘羡就估计增加了约有两百人。 刘羡想:看来上次的劫案确实打痛了石崇,这才让他从内外同时着手,一方面加固了金谷园的防御,一面加强了对手下人的控制,想再劫金谷园,没有大军,没有内应,恐怕是完全没有成功可能的了。 步入主院后,便是宴席了。 由于参会的人员过多,石崇也只能露天举行文会,在百丈宽的地方,摆了差不多有六百多个席案,两百余名侍女在其中来回穿梭,莺莺燕燕,不断为客人们添水加果,她们风姿绰约,莺莺燕燕,煞是好看。 刘羡来的时候,发现宴会比想象中的还要热闹:中间有几个中年文士在手谈,旁边站了几十人在观战。其他的人有在玩樗蒱的,有在自顾自高谈阔论的,有聚在一起行酒赋诗的,总之很热闹,几乎到了可以说混乱的地步。 正茫然间,刘羡的眼光先扫到了祖逖和刘琨。 祖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个桌案前,虽然四处热闹得很,但他却心无旁骛地吃着樱桃,旁边吐出来的核堆得已有拳头高。 刘琨则打扮得极为雅致,一身极为简约但要价不菲的青纹云底儒服,头戴纶巾,手持折扇,一副翩翩佳公子的造型,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引得金谷园的侍女们频频侧目。他则轻声调笑着,转首看到了刘羡,招呼着坐在一起。 “怎么就你们两个?玄明永明呢?” “他们两个啊,他们家和太原王氏熟识,被王武子(王济)拉去结交藩王去了。” 刘羡根据他的指引去看,果然在宴席的前列,看到了刘聪、刘曜,他们正在一名捻着胡须的中年文士旁,与司马允、司马乂等人交谈,双方看起来已经非常熟稔了。 “你们怎么不过去?” 祖逖不耐烦地说:“我跟王济又不熟。” 刘琨则指着一旁辩论的几人,对刘羡笑道:“我在听王衍和裴頠的辩论呢!” 刘羡闻言望去,只见一名青年文士正与中年文士对案而坐,双方打扮都非常有风度,一人持塵尾,一人持纸扇,但辩论得很是激烈,两人是咬牙切齿,看上去几乎就要打起来了。 青年人便是裴頠,中年人便是王衍。 而旁边坐着一个老人,见氛围有些不对,便用木如意敲击桌案,用极为沉静的语调说:“大家只是君子之争,口舌之辩,何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呢?逸民,夷甫,不妨先静一静,再继续讨论。” 刘羡认得出来,这位老人便是提携自己的乐广。 他此前去拜访过乐府,去特地感谢提携之恩。出乎他意料,乐府是一间很普通的草庐,而乐广对提携之事也并不多提,只是淡淡说:“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世子若真是心怀谢意,就按文章中的去做吧。” 此时乐广穿着仍然非常简约,不过是一件披着一件靛蓝色麻袍,但他的言语却极有号召力,他说让两人先静一静,原本激烈争吵的两人立刻就静了下来,双方喝了一口水,坐在席案上调整心情。 过了一会,乐广说:“刚刚两位扯得有些太远了,不妨从头开始,继续谈谈有无之间谁高谁低的关系。” 裴頠立刻就说:“当然是有高于无,当下世人贵无而贱有,实在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道理。”王衍说:“何谓本末倒置?” 裴頠说:“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 “我们活在世上,所总结的道理和想法,无不是根据世界本有的事物来的,我们所能做的事情,无不受限于我们的肉体和能力,这些都是切实存在,本来就有的东西,所谓的道,就是世上万物一切存在的总和。如果不重视存在的事物,而去一味妄想不存在的事物,认为所谓道在什么虚空之中,岂不是荒谬吗?” 王衍听到这,立刻反驳道:“裴逸民这话不能说全然没有道理,但却恰如佛陀之言,有些着相了。” 裴頠问:“何谓着相?” 王衍笑道:“这是释家之语,他将人比作金做的狮子,如果你只看到狮子的表相,却不能看到金的内在,就是着相了。” “方才你说,道是世间万物的总和。可我所说的道,难道是原本就存在的吗?在仓颉造字之前,世上本没有字;在有巢氏造屋之前,人们只能生活在旷野;在先秦两汉之时,世上人多还在用竹简,现在大家则是用纸张。这无不是在表现,道不是一成不变的,世间万物是越变越多的,这就是圣人在《老子》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而我们的去揣摩、理解道的念头,本来不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吗?而正因为圣人的念头超越了现有的事物,接近于道,然后才实现了‘有’的变化,不是吗?裴逸民所说的‘有’在‘无’上,正是标准的着相。”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鼓掌叫好,都认为王衍所言引经据典,更贴合实际。 但裴頠却丝毫不慌,他说道:“这不过是诡辩罢了。” “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所谓万物衍生的道理,本来就蕴含在现有的事物之中,而不是凭空衍生。仓颉造字,是模仿万物之型;有巢氏造屋,是依据于兽鸟之巢穴;现在世人所造的纸张,莫非是靠念头来造的吗?不,是蔡伦一次又一次试出来的。” “我们能做的事情,都要受限于自生的道,也就是‘有’的道,我们不可能在水内生火,也不可能让日月倒错,只有正确地认识到这些,才能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努力,不做无用功。” “《老子》一书五千余言,其主旨说的,无非是静一守本。这个‘本’,说的是本份,人的自‘有’之道,并非什么所谓的虚无。王夷甫说什么‘有生于无’,没错,《老子》中是有这一句,但是只在乎这一句,而不去深察整本书的主旨,这就是逐本求末啊!” 说罢,刘羡不禁当众鼓掌,高声道:“裴君所言甚是!” 裴頠的话语也不止打动了刘羡一人,周围旁听的观众,原本很多是赞同王衍的,但听到裴頠这一通驳斥,又觉得高屋建瓴,连乐广在这个喜欢清谈的人,都不禁一旁连连点头赞叹。 大家似乎都渐入佳境,旁征博引,口锋相对。天气明明还没到暮春,但辩论却让很多人汗流浃背。周围的士人们听见辩论得精彩,也都纷纷过来倾听,不知不觉间,百来个人已经围成一团,石崇也在。他看见辩论双方都说得流汗了,赶紧吩咐侍女们过来扇风。 而此时裴頠和王衍的辩论,已经换了一个话题,由《老子》衍生出来,谈论《庄子》与名教。更具体一点的说,就是讨论世间人与人之间,是否是天生有种的差异。 这个话题非常敏感,不只是中心的两人在辩论,就连周围旁听的人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此时裴頠是主攻方,他谈论道:“物各有性,人何尝不然?” “鲲鹏不可与燕雀言九天之高,大椿不可与朝菌言春夏之别,惠子难以体会到庄子的快乐,人和人之间其实不可以以同类而语。那士人与农人之间呢?男人与女人之间呢?” “正如同蟪蛄不知春秋一样。士子不可能对庶民明言君子治国之道,女人也只能知道相夫教子。这就是人人生来就有的本份。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出于这个道理,不是我们不想不有教无类,实在是有些道理就是旁人所理解不了的。” “这就是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 这话听得刘羡大皱眉头,他本来对裴頠前面的贵有贱无之论大感欣赏,不料在后面竟然说了这么一个,人各有命,差距已经到了不可以同种而语,要各守本份的论调出来,他非常不喜。按照这个理论下去,莫非人的宿命一开始就注定好了,不可能改变吗? 他也实在看不出来,自己和小梅、何成他们有什么不同,石崇等人又有什么资格应该坐拥巨富。 不过在场的大多数人是士人,难免对裴頠这番言论十分欣赏,毕竟这番论调说出来,其实就是在论证士人是天生贵种,就是应该统治那些凡人贱民。 只是喜好清谈的王衍却也不喜这番言论,他皱眉道:“人之有欲,正如鸟之有翅,这是自然之理。” “所谓安守本分,知足常乐,本就是圣人之学,君子之道。世人往往精修多年,也难窥其中一二门径。” “荀子言,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这无论是夏禹还是商纣,都是同样的。” “同样,人之好利,熙熙攘攘,皆是为此。逸民说什么天性所受,各有本分。别的天性我暂且不论,可对于人来说,恐怕永远不会真正安于本分吧?” “就好比陈胜吴广尝言:‘王侯将相安有种乎?’,随即关中鼎沸,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导致暴秦覆灭,却不知本分何在呢?” 这段话直指裴頠言论的要害,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差异还没有大到各有其分的程度。 裴頠倒是好整以暇,显然对这个话题思考良久,他说: “这便是世人愚昧之所在了。” “暴秦不安其分,妄图窥探神器之位,自称皇帝,失份在先,陈涉以白衣起义,后越位称王,失份在后,故而两者皆亡。” “而汉高顺应天命,伐无道,诛暴秦,复义帝之仇,又郊祀诸王在前,封侯列赏在后,使各人安居其位,各守其分,这才有了两汉四百年之事。” “而观汉之所亡,便是桓灵不安其分,贬斥党人,拔擢宦官,使得阴阳逆转,社稷倒悬,这才有黄巾之祸,董卓乱政。” “由此观之,可见各守其分则天下安,各离其分则天下乱,以小求大,理终不得。各安其分,则大小俱足。所以我士人之职责,便当是使下人在下,上人在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而我等身为臣子,最大的本分,其实就是让世人明白这个道理,如此才能维持社稷江山,使神器永明,天下太平。” 说罢,全场皆惊,不能驳斥。 刘羡也非常惊异,裴頠这番论调,是把《老》、《庄》学说融入到了治国之道里,虽然内容荒诞不经,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背离了儒家精神,但却也符合当下西晋的实际需求,将名教与自然相结合,可以说是自创了一个学说。非奇才不可为之,不愧是一位灼然二品! 而这个时候,他在沉默中听见了轻笑,刘羡下意识向声源处望去。 这便是刘羡与陆机的第一次相遇。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88章 陆机论封建(5k) 第88章 陆机论封建(5k) 在后世的刻板印象中,陆机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他在文学上的才华之高,盖过了其他的所有方面。而对于一个擅长写锦绣文章的人,世人总是认为,他应该是精致又脆弱的,美丽又纤细的。 但这是一种误解。 当刘羡第一次看见陆机的时候,首先的印象是爽朗。陆机身高七尺有余,又仪表堂堂,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眉眼坚毅厚重,胸肩开阔而两臂修长,继而形成了一股不可摧拔的力量感。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极有主见难以说服的人。 而在听到裴頠那番论述后,陆机一声轻笑。明明是轻笑,可他的声音极为洪亮清晰,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众人回头去看,发现他站在石崇与其弟陆云身旁,周围还有贾谧、张华、司马允等人,都是这次宴会的贵客,哪怕是不认识他的人,也知道他地位非凡。 裴頠和他已经认识,问道:“士衡有何高见?” 众人这才知道,此人就是陆机。 陆机挥一挥袖,道:“不敢说高见。” 本来众人对陆机印象极好,但此时陆机一开口,却惹来人群的一干低声哂笑。 原来陆机吴地出生,三国时,江左与中原数十年间不交往,导致地方上已经习惯用吴语,口音和中原有了较大差别。而陆机此时强用中原雅言,却没能去掉吴地的腔调,与他俊朗的外表相比,颇有一种呦口感和反差感,难免令人感到滑稽。 陆机显然对此已经习惯了,哪怕他人嘲笑在前,他恍若未闻,继续说道:“方才裴君说,若能使世人各安其分,便能使天下太平,山河永固。这愿景虽好,却不可实现吧?” 裴頠道:“这从何说起?” 陆机道:“魏文帝虽然好为大言,但有一句说得好,自古无不亡之国,不掘之墓。” “哪怕贤如三代之治,最后也不免亡入暴君之手,尧舜禹禅让贤人,维持的盛世也不过百余年。所谓有生有死,有兴有亡,这是自然之理。如若真有人如王子乔般不受生死束缚,乘鹤登仙而去,恐怕也不在这俗世之中了,不是吗?” “君方才说贵有贱无,该顺应万物自生之理,现在却又说有令山河永固之术。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陆机声如洪钟,言谈间手臂来回挥动,配上铿锵有力的语调,给听众一种极有穿透性的力量感,听众们被他的话语所吸引,也就不在乎他那奇怪的口音了。 裴頠对此显然也有思考,他极为快速地回答道:“士衡说的当然有理,世上无不死之人,不亡之国。但国祚有长短,寿命有高低。又所谓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我方才虽有夸大,但身为臣子,若不能从最长远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只想当下,那恐怕国祚长短,岂可闻呢?” 陆机闻言,不慌不忙地答道:“裴君之所言,那恐怕只是在皮毛。” 面对一位灼然二品,公认的王佐,陆机如此放话,顿令周围人哗然,莫非他自诩还能更深层次地论述吗? 只听陆机道:“我们谈论国祚的长短,就好像是谈论人的健康一样,延长国祚就像是诊病断疾。方才裴君所言,其实就是教化二字,听起来虽然好听,但不过是一点防微杜渐的小药。” 裴頠质疑道:“教化二字,乃是从思想根源处着手,怎么能叫做小药?” 陆机笑道:“从思想着手,听起来玄妙,但实际上却太空了,裴君方才还说要从‘有’的道理中寻找,怎么现在反而糊涂了?” “人的思想,不能超脱人的所见所闻,都是从现实中来。管仲说,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孟子又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无不说明,人的所思所想,无不因时而变,因遇而生。” “我们说教化教化,从思想根源处着手,可人和人之间,难道仅用言语便能够触及思想吗?所谓儒家的君子之道,需要日日修身,每日三省,一刻都不能放松。可裴君方才说人生而有命,各不相同,农人不能领悟君子之道,那不就更是说,下人注定不能安分,动乱注定不能灭绝,这世上政治不就无药可救了吗?” 陆机这招借用裴頠的话术,来攻击裴頠的主张,可谓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裴頠脸色颇有些难堪,但他很快又想出另外一个论点,进行挽救说: “我当然知道这些,但我所言者,并非是只对白衣所言,也是对清流士人所言。布衣若生动乱,往往有人趁乱世之虚,不仅不尽职剿匪,不顾忠孝之道,反而怀有非分之想,这就好比火上浇油,乱上添乱,最后害人害己啊!” “我以此言告诫诸位清流贵种,以此取士用人,平叛戡乱,不就是上等的治国之术吗?” 陆机闻言,反而大笑道:“还是小术,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要我说,若真想让人百病不侵,还是要从根本着手。” “什么是从根本着手?” “就是从制度着手!”陆机掷地有声地说道,“制度乃是国家之根本,社稷之骨骼。没有制度,就没有国家,而一个国家的制度好坏,就足以决定国祚之长短。” 制度?这个词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感到耳目一新。大家谈玄久了,往往聚焦于空对空,哪怕是方才裴頠批评王衍,尚有贱无,但内容仍然是空对空的。不料此时陆机突然抛出一个全新的角度和全新的观点,在场众人无不感到万分好奇,一时间屏气凝神,听他到底有什么高见。 但陆机并没有一开始就谈论制度,而是继续从思想的变迁来谈起: “我知道现在世上流行一种论调,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古人提倡的忠孝之道,放到现在,似乎已经全然不灵了。官吏们往往不尊重上级,臣子们屡屡让君王下不来台,而什么孝子,在两汉时就已经变得虚伪。” “而且大家也发现了,所谓忠孝忠孝,两者并不能合为一体。忠孝就是对君王忠,对家族孝。可如果君王和家族起了冲突呢?这在乱世之中尤为常见,比如徐庶舍刘奔魏,这就是弃忠而求孝,又比如姜叙丧母平马超之乱,这就是弃孝而求忠,忠孝往往不能两全,那孔子所言的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 “要齐家就不能治国,要治国就不能齐家,要忠就不能孝,要孝就不能忠,所以才有了名教忠孝精神的破产,我们当下也才在这里清谈,不再谈论经学。诸位说,是也不是?” 陆机这番话提纲挈领,短短两段话,就论述了当下文坛清谈的成因,思想深度极高。主持辩论的乐广不禁连连点头,他此时见众人都围了上来,弄得席案间密不透风,颇有些燥热,便笑笑说:“诸位不妨都先落座,且让士衡长论。”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颔首称是,到了这时候,已没有人再嘲讽陆机的口音了,大家都心悦诚服地承认,他恐怕是在场中才学最高的几人。 这时王衍已经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陆机,戏称道:“或许以后我在朝中的位置,也要让给你啊!” 陆机则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拜,谦让道:“必不使王公后悔!” 好倨傲的回答!刘羡心中暗暗吃惊,但听过陆机的一番言论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论才华,陆机有充分自傲的资本。现在刘羡只想知道,陆机接下来在制度上有何高论。等众人纷纷落座后,陆机已经成为众人视线的绝对焦点,而他淡然自若,如大将一般保持着气度,沿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 “现在常常有人以今推古,根据《汲冢纪年》说,古代便是如此虚伪,和我们如今没有什么两样。但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古代的名教岂能与当下等同?” “周公建爵五等,分封天下,诸侯大夫不是出自宗周的兄弟,便是出自建国的功臣。高层相互联姻,以血亲治理国家。对于当时的周礼来说,头上的主君不是自己的父亲,也是自己的长辈。他如果对自己的主君不忠,便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父母不孝。” “同理,一个士大夫若想要治国,就先必须能团结自己那些担任世卿的兄弟朋友,也就是齐家,然后才有足够的政治能量去治国。治理好了一个小国,然后才能去平天下。这些所谓的忠孝之道,实际上是依托于周朝分封建藩的制度上,所以才能忠孝一体,绵延国祚。” “而到了秦国,秦孝公弃儒尚法,推崇商鞅改革,不顾国家的长治久安,只想着用暴政和军队来吞并天下。于是历代秦王不顾品德,从天下广罗无德之才,如张仪这般两面三刀,范雎这般斤斤计较,白起这般酷烈无情,确实卓有成效,成功统一六国,平定关东,成就了一统大业。” “但煽动人心利欲,不顾道德细谨,以此征战天下,尚有可为,但以此来治国,根本不可能长治久安。” “历代秦王重用无德之才,那国相自然也就没有操守,国相李斯与赵高政变,令秦始皇居于鲍鱼之嗣,杀扶苏而立胡亥,这莫非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吗?从制度上来说,秦宗室少有实权,大权独揽,威震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若是皇帝自己年老,不能理政,最后就只能依靠国相辅政,而这些只考虑才华而不考虑道德提拔起来的国相,平日里皇帝健康,他自然恭顺无事,但等到了皇帝衰弱,他大权在握,和皇帝又没有血亲,继而阴谋政变,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而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国中又没有宗室藩王相救,最后社稷覆灭,这不是理所应当的结局吗?” “所以秦代之亡,归根到底,就是秦国不能实现分封制度上。” “而汉高祖汲取了秦亡的教训,在关东大肆封藩,并且立下了白马之盟,向诸侯宗室强调了‘非刘姓者不封王,非军功者不封侯’的制度,不是立刻就起到了效果吗?” “诸吕篡权,正是汉高立下的刘姓诸王共讨之,这才保住了刘姓之天下。” “后来汉武不从长远打算,恋权独揽,用推恩令削弱诸侯,立刻就引起反噬,先是巫蛊之祸,害死亲子,后来委政霍光,将汉朝社稷的兴废,掌握在霍氏之手。到了汉元帝之后,王莽滔天篡逆,不也是欺国家无有强藩吗?” “好在宗室在王莽时尚有余力,最终还是众志成城,推举光武帝登基,这才恢复了国祚。可光武竟没有汲取教训,依然延续着强干弱枝的政策,最后才导致国家一再衰败,先是为董卓把持,后又为魏武取代。” “两汉四百年之兴亡,说到底,其实就是郡县制度逐步取代分封制度,结果导致国家越发不安稳的过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陆机有些累了,但他的神情还是很亢奋,用玉杯盏喝了口水后,就听到有人在一旁问道: “陆君,为何郡县制度会有悖于忠孝之道呢?” 陆机连忙放下玉盏,对问者解答道:“问得好!这就是我要论述的核心!” “我前面说了,周朝分封制度会鼓励人坚持忠孝之道,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可为何郡县制度会导致人心世风日下呢?其实说来也很简单。” “因为帝业至重,天下至旷,不可能以一人独夫而独任,必然需要设官任职,分其责任。可这些郡县制度下的官员,和帝王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效忠于天子呢?无非是因为利益,拿些俸禄罢了,而他们到一个地方上担任要职,按照郡县制度,可能待上个两三年便离开了,那地方上长远的发展与具体的好坏,和这些官员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官员是一个理智的人,他就会认识到,天下是皇帝的私产,和自己毫无关系,百姓也是皇帝的子民,和自己毫无关系。” “人心必然是趋利避害的,他要想从中牟利,又能够从皇帝的私产中进行偷窃,搜刮治下的民间财富。那不忠于帝王,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反正要不了几年,自己便会到另一个地方去,即使他在这里治理不成功,害得百姓民不聊生,但对于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损害呢?” “在郡县制度下,这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就必然会去做的事情,忠孝之道根本无法落实,皇帝想用严刑峻法来遏制贪污,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反过来说,分封制度把这片土地封给了官员,所得的利益都归封爵所有,不能随意离开。那分封的官员,就不得不把这片土地的利益,视作自己的利益,同时从长远的角度思考,希望百姓安居乐业,人口滋生,这样才能给自己缴纳更多的赋税。” “这就是制度影响了道德和思想,郡县制度使官员视百姓如鱼肉,分封制度使官员视百姓如子民。” 说到这里,陆机总结道:“两周国祚八百年,两汉国祚四百年,暴秦则不过区区二十年,制度之优劣,导致国祚之长短,由此可见!” “故而我说,要真正使国家长治久安,就要从制度上着手。所谓思想,不过是制度的皮毛罢了。” “而今国家要恢复名教,最重要的,还是要真正落实分封制度。” 陆机终于说完了,他环顾左右,周围的士子们无不露出高山仰止的倾慕神色。哪怕是主持辩论的乐广,在旁倾听的贾谧、石崇,还有一众藩王,眼神中都含有由衷的欣赏。 陆机方才这番论述,可谓是直接针对皇帝制度和郡县制度发起了猛攻,在政治上其实非常敏感。不过在场的多是天下有名的名士,所谓名士风度,恰恰就是要讨论最敏感的话题,以此体现自己的非同凡响,陆机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下说这些,反而显得自己心胸坦荡,没有什么危险。 何况陆机所言,思路奇诡,高屋建瓴的同时,偏偏又能自圆其说。在他之前,人们都知道名教衰落,但却还从未有人能如此系统地论述,并讲述出一个合理的复兴名教之法。讲到现在,大家竟都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左思更是低声对一旁的潘岳叹道:“汝才似江,奈何陆郎才倾胜海啊!” 于是从这一日起,洛阳有了“潘江陆海”的称谓。 到这个时候,参会的大家们都以为,这次的清明文会,将以陆机的独角秀而落幕。不料席案间有一人挺身而起,他的声量不高,但语调却非常沉稳,让人无法忽视:“陆君所言,我不尽苟同。” 陆机循声望去,正撞见了一名青年的炯炯目光,毫无遮掩地注视着自己。他对这种目光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因为在辩论场上,他往往所向披靡,旁人多心怀嫉妒而不敢直视,很少有人敢正面挑战他。 而刘羡已经做好了驳倒陆机的准备。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来自新家的打赏~ (本章完) 第89章 刘羡再论封建(4k) 第89章 刘羡再论封建(4k) 太康十年(公元289年)的时候,刘羡十八岁,陆机二十九岁,两人的年龄相差达十一岁之多,但看上去差距却不大。 陆机的外貌俊朗,面冠如玉,加上其神情刚毅,言谈间富有洋溢的激情,见到他的人无不将其比作汹涌的海浪。而刘羡少年老成,面色高密,举止谈吐毫无稚气,反而有超乎年岁的沉静,旁人常常会误以为他是在天际不染风尘的白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抵消了年龄上的差距,常让人觉得他们是同辈之人。 陆机不料还有人会反驳自己,他颇为诧异,上下打量刘羡,确认是此人是第一次相见,不禁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一旁的乐广。 乐广微微一笑,对于刘羡会在此时出声,他也是没有预料的,不过作为清谈的主持人,他还是非常高兴看到有更多的后辈出来辩论。他再次敲击木如意,示意议论纷纷的众人安静下来,然后对大家介绍说:“这是中书省的著作郎,安乐公世子,刘羡刘怀冲,也是一位灼然二品,我们不妨听听他有何高见。” 在文会的人中有与刘羡熟识的,但更多的是与刘羡初次相见的。他们听说刘羡是安乐公世子,再回眼去看陆机,口中虽如乐广要求般安静下来,但眼神中满是促狭。 只要是稍懂历史的人,瞬间就联想到了两者祖上,刘备与陆逊的积怨。 当年陆逊夷陵一场大火,以蜀汉的数万大军为代价,一举奠定了他东吴第一名将的历史地位,也阻断了蜀汉的中兴国运。 而如今这一月来,陆机进京后,在文坛频频发声,大有不一统文坛誓不罢休的地步,显然是抱有重振家名的目的。到了今天文会上,他以封建郡县制度之论力压裴頠,声望可谓是登峰造极了。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位安乐公世子跳了出来,很难不让人认为,是受到了祖辈的积怨影响,要在这里压一压陆机的气焰。 但此时此刻,刘羡并不是这样想的。 起初他参加这个文会,确实是想见识一下陆机才学。如果陆机名不副实,他也不介意落井下石。但在亲耳听过陆机的郡县封建论后,刘羡只感到一种由衷的敬佩与喜悦,以往一些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如今受到了陆机的独特视角启发,一下就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了。 刘羡现在有一些全新的想法,忍不住想当众和陆机交流。 陆机确实很有名家风度,他见刘羡出来,脸色毫无愠色,拱了拱手后,非常平静地问道:“不知刘君有何指教?” 刘羡说:“不敢说指教,但听了陆兄方才一番高论,我亦有所得,只是细思其中,觉得陆兄所言,还有一些不尽之处,故而想商榷一二……” “喔?愿闻其详。” “陆兄方才谈论制度,以为道德是制度的衍生,世间没有好的道德,主因是没有遇到好的制度,而最好的制度,莫过于像周朝一样,全面落实分封制度。可是如此?” 这确实就是陆机论述的根基,他颔首赞成说:“正是如此。” “陆兄的智慧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刘羡先是微微降低声调,随后抬高道,“可在我看来,想要在当下实现分封,就如同是空中楼阁,看似美妙,却没有实现的可能。” 刘羡的观点是如此尖锐,就如同一道轰雷,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陆机也不禁前倾上身,问道:“这该如何说起?” 刘羡笑道:“陆兄方才的言论,虽然论述别出机杼,自成一派,但若说成政治主张,其实就是孔子最正统的克己复礼,不是吗?” “孔子身处春秋乱世,已经是分封制礼崩乐坏,郡县制尚未孕育而生的前夕。当时晋国世卿把握大权,鲁国内乱,齐国正处在田氏代齐的关键时期,楚国险些亡国,竟是越国称霸于诸侯。” “他眼见天下纷乱如此,痛心疾首,便学习商周之礼,周游列国,希望能够推行自己的学说。在下愚昧,此前一直以为孔子是在用言语来推行礼教,让天下人修行君子之道,可听方才陆兄一席话,方才醒悟,孔子治政的纲要,不正是重修封建制度吗?” “可众所周知,孔子在列国间推广学说,虽然屡次得到君王的青睐,但始终都未能推行下去,这是为何呢?” 说到这里,刘羡微微一顿,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陆机。 陆机原本见刘羡年纪较轻,对他心存轻视,可面对如此刁难的问题,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沉吟片刻后,他回答道:“夫子之所以不能成事,是因为国家积弊过多,积重难返,已经不再有更改制度的可能了,就好比在老迈之年,想要行青壮之事,自然是有心无力,徒呼奈何。” “刘君如今提起此事,无非是说,制度不能医百病,我也是赞同的。” “正如我此前所言,周朝重用封建制度,最终也还是会衰老灭亡。世人常常奢求太多,但实际上做事却不能不取舍。从权力的角度来看,天子在分封时的权力不如郡县,但从国祚的寿命来看,分封制度却要远远长于郡县制度。” “现在我大晋统一四海,方不过十年。正是一个国家的青壮之时。我之所以在现在呼吁分封,就是因为现在不趁早改变制度,等到国家渐老,制度僵化,以后恐怕就不再有机会了。” 面对刘羡的诘问,陆机给出了相当完美的一个回答,他将答案与先前的论述相结合,说明了制度不是仙药,不能治百病,反而更加完善了自己的论证,增加了可信度。 名士们听到这,不禁纷纷交头接耳,暗中议论,言语中多是对陆机的赞赏和对分封政策的赞许,以为这确实是国家的治病良方。 就连祖逖这样好乱乐祸之人,听了陆机的议论后,也低头沉吟,思考其中的可行性。 但这却无碍刘羡接下来的辩论,他摇首说:“陆兄所说,未免有刻舟求剑,引喻失义之嫌。” “刻舟求剑?这又从何谈起?”陆机没想到,刘羡居然还能发起诘难,他一时来了激情。在家乡时,陆机与人政论,常常三言两语就打得反方溃不成军。可谓是所向披靡,从无对手。哪怕是进京之后,面对洛阳的一干文人名士,他也游刃有余。没想到今日竟然遇到了刘羡这样的人物,让他产生了棋逢对手之感,其间颇有期待与快意。刘羡显然也是一样的状态,他敲击桌案说:“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周公分封,南不过汉沔,北不过幽燕,东不能尽青徐,西不能涉三秦。蛮夷遍地,猃狁屡犯。故而以诸侯而控八荒,以国人而制野人。” “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其实就是指出,分封制度之所以能够长时间存在,其实是依赖于周朝时这样长久严酷的政治环境,周幽王稍有不慎,便会身死国灭,这便是明证。但也有赖于这样严酷的环境,幽王虽死,但诸侯奋起,拱卫王室,致使平王东迁后,管仲尊王攘夷,诸霸陈而因之,这才有了春秋三百年的和平。” “但当诸夏的力量压过诸夷后,也就是孟子说的,列国丧失了敌国外患,达到一个较为平稳的境地后,人之权欲不可遏制,诸夏便会以诸夏为敌国外患,转化为内斗不止的境遇,分封制度便会不可避免地崩溃。” “春秋之后,便是战国吞并,就是这个道理。” “也是相同的道理,高祖立国之时,因关东民心未稳,边患未平,便以宗室诸王分封关东。待到文景之际,关东一旦稳定,诸王便图谋乱政,窥伺神器。此时距离高祖立国,不过五十年而已。” “这些事例无不说明了,分封制度的稳定,是依赖于外部环境的威胁,一旦没有外部威胁,分封只会导致国内进行无谓的战乱。分封得越多,反而会导致战乱的规模越大。” “如今国家已经统一四海,东北是雪原白林,西北是荒漠戈壁,西南是崇山峻岭,东南是茫茫大海,放眼四方,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敌国外患。” “按照孟子的说法,此时恰恰是要重用法家拂士,以此来理清政治,遏制内乱的时刻。可陆兄在这个时候,却说要大行分封。这莫非不是丧失了封建制度的本意吗?” “没有合适的封建环境,却要强求封建制度,所谓的空中楼阁,刻舟求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说罢,刘羡长舒一口气,同时又有些口干舌燥,他举起一杯水盏饮了一口,抬首再看周遭。 大部分听众的脸色都变得严肃了,方才他们对陆机的钦佩有多深,此时对刘羡的惊异就有多深。 众人原本以为,年纪摆在这里,这位安乐公世子还不到二十岁,虽然是灼然二品,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或许在文章上会有一些了不起的成就,但在政论上还是会有所欠缺。 然而接下来的政治辩论中,刘羡以经谈史,又以史解经,乍听荒诞不经,可细细想来却又无懈可击,虽然思路是借鉴的陆机,但是其临场反应之敏锐,恐怕是在场众人无一能比的。 裴頠对王衍低声道:“原以为是陆机一枝独秀,可现在看来,这个刘羡也不遑多让。” 其余议论的更是不计其数,只有主持的乐广面不改色,再次敲击木如意令现场安静,而后他转头问陆机道:“士衡,你还有什么要辩论的?” 陆机确实也还有话说,他没有选择直接就刘羡的话术继续延伸发散,而是回到了自己一开始的话题道: “可正如我此前所言,郡县制度,本身就鼓励腐败与贪污,如不改换至分封制度,根本就无法杜绝贪腐,那名教的忠孝之道又该如何复兴呢?” 刘羡对此已经想得明白,他回答说: “如果说,郡县制度,就是鼓励贪腐,那么分封制度,对贪腐的鼓励就更加变本加厉。” “分封制度,换一个词来说,既是世卿制度。如果说在第一代,是因功分封,会视百姓如子民。那么在第二代呢?功臣子孙不劳而获,没有尺寸之功,而坐有千里之地,他们如何会珍惜得来的一切呢?还是那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没有人监督,没有人制衡,对内鱼肉,对外侵暴的事情还少见吗?” “而用郡县制度,明君尚且可以考成奖惩,通过提拔贤能的官吏,罢黜贪腐的官吏,来改善官风。即使用人一时出了错误,后来君王也可以迷途知返,进行改正,匡补前代君王的过失。如汉宣帝之于汉武帝,汉明帝之于光武帝,皆是如此。只要在郡县制度中建立正确的考成奖惩制度,亲贤臣,远小人,所谓的贪腐之风不过是藓芥之疾。” “而若是用分封制度,下面的官员贪腐成风,国家却无力阻止,只能任由这些米虫为祸数十载。到底是前者鼓励贪腐,还是后者鼓励贪腐呢?我觉得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毕竟人不只是趋利的,同时还是避害的,分封五等,于官员而言,腐败之利可见,而腐败之害难见,遂至猖狂,几至暴卒,这也是常有之事。” “哪怕抛去这个角度,单从选用贤才的角度来说,家世高者,子孙未必贤能,家世低者,子孙未必愚昧,让愚昧的人占据高位,而让智者处于低位,这何尝不是祸事呢?” “至于忠孝之道。”刘羡沉吟良久,他道:“我以为,在今日呼唤纯正的忠孝之道,便如同要求江水与河水倒流。江水与河水能够倒流吗?江水与河水是万万不可能倒流的!” “与其想着如何在当下恢复周朝制度,不妨根据当下的实际来考虑新的制度,适应新的道德,这才是真正的治国良方。” “哦?”陆机听刘羡谈论至此,虽然仍有许多不甚赞同之处,但对他的答案也感到好奇,不禁追问道,“以世子之所见,天下该尚何德?” “依我看,忠孝的兴衰,是发乎情,兴于礼,而毁于无信。今之世人,缺之在信,继而损之在义。” “商鞅徙木立信,高祖约法三章,方有秦汉之盛。”刘羡以手扣案,徐徐道:“周幽戏娱诸侯,而天下分崩,商纣朝令夕改,有万邦西奔。” “这便是有信与无信的区别。” “孟子曾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虽似不道之语,然究其根本,也是在讲伸张信义。” “忠之如此,孝亦如此。以此建天下信义,方有太平盛世!”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90章 贾谧发难(4k) 第90章 贾谧发难(4k) 这便是刘羡和陆机辩论的所有内容了。 本来作为石崇精心准备的文会,石崇原本的构想是让文士们在会上谈些诗赋。大家相互出对论骈,在雅致中各显文采,同时自己又贡献出一些珍馐美食来。如此,既不失各位参会者的风范,又能体现石崇的财力与诚意,最后使今日的金谷园之会成为一则文坛佳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生活总是这样不顺心如意,或者说出人意料。 石崇设想中的文会还没开始,也就是让诸位来宾消磨时间的时候里,由王衍和裴頠两位名士的一场论战,竟然从“有无之争”的清谈,最后演变成为了陆机和刘羡两位青年人的政论,双方从经史入手,大谈封建制度和郡县制度的优劣。 两人的政论都可谓是异常出彩,但也消磨了原本文会的清贵之气,并没有达成原本客人们以文会友的目的,反而像是要通过唇枪舌剑的对攻,让辩论两人比个高低般。 到刘羡结束话题之际,已经是日上中天,距离宾客入宴有两个时辰了。大家都还沉浸在两人谈论的话题中,久久不能言语。 石崇见状,赶紧呼唤各位来宾入席,同时让侍女们撤下瓜果茶水,换上美酒佳肴,又在场间奏响舞乐。胡姬在席间回旋舞蹈,西人在一侧鼓拍胡笳与小鼓。悠扬的乐声中,一盒盒色泽亮丽的美食端上,人们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金谷园中玩乐的。 此时刘羡已受石崇邀请,到最前面的两列席案中入座。 在座的都是在朝野中举足轻重的名人,坐在刘羡左前方的是乐广、王衍、王济、张华、杨珧等朝中重臣,右前方是司马柬、司马允、司马腾、司马越、司马颙等西晋宗室。其中只有贾谧例外,他身为现任鲁郡公,虽然并不担任什么要职,但也落座在司马柬等宗室身边。 而和刘羡并列坐在第二排的,则分别是左思、陆机、潘岳、欧阳建、石崇、荀藩、张载等人,除去自己和陆机之外,无不是文坛中公认的名宿,也都有闻名于世的文章。 就连陆机的弟弟陆云、作为东道主的石超、司徒之子荀藩、和刘羡同在中书省为官的周顗等人,都坐在刘羡身后的第三排。由此可见,虽然表面上大家说“任自然而越名教”,可实际上,众人的地位在宴席上仍然体现得非常分明。 不过这也说明了,经过这次精彩的辩论之后,刘羡和陆机都被承认为文坛中的重要人物,也算是进入这个圈子里了。 酒过三巡,为首的名士们有了些醉意,终于按照原定计划谈些诗歌。 这时贾谧出题,让在座众人以拟乐府为题,仿照格调写诗。众人便一面用膳,一面苦思,过了两刻后,石崇敲击桌案,便笑着让在座的宾客按顺序朗诵。 刘羡写了一首,其辞曰: “高楼矗层云,雨夜焚椒熏。绛帷把残烛,悄然照罗裙。 借问上楼人,顾我何殷勤?相怜必同病,各自爱纷纷。 雨落遮百语,云坠转意殷。心中升明月,清光常为君。 河广川无梁,山高路曲频。万里星迢迢,寒处忆离群。” 这首诗写得还算不错,放在众诗作里也算出挑的,但是等陆机的诗作一出来,众人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其辞曰: “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绮窗出尘冥,飞陛蹑云端。 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 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躅再三叹。 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 陆机的这首诗由物转人,再由人入情,通过对佳人举止的长篇描写,最后只用一句点题表明情绪,余韵可谓悠长。反观刘羡自己所写,有些过于直白了,虽然堆砌了不少词汇,但是相比之下,在意境上落了下风。 乐广请陆机当众讲一些写诗的心得,陆机礼让一番后,便说道:“世人写诗,多绞尽脑汁在辞藻上,这是落了下成的,写诗与写赋写文不同,是意在文前,不需要诗人点的太透。” “诗人应该耐住性子,想清楚怎么压制自己的情绪和心意。这就和拉弓射箭一样,压得越久,就是瞄准得越久,最后点题的一瞬间,就是松弦的一瞬间,做得准备越足,最后的意境就越有韵味。” 这番话说得很有见地,刘羡和自己的写诗经验结合起来,也觉得确实如此。 不过就在众人其乐融融的时候,贾谧突然感叹说:“欸,扫兴,扫兴。” 他这话说得毫无征兆,刚发完言的陆机脸色顿时大不好看,他虽然入京不过一月,也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鲁郡公政治能量巨大,无论他在扫兴什么,都对自己的声望有极大的影响。 张华非常欣赏陆机,面对这个状况,他主动圆场说:“怎么?长渊,莫非是对作诗没有兴趣?” 贾谧用靓丽的眸子瞥了一眼,露出笑容来,一时明媚灿烂,仿佛娇俏的少女,他道:“倒不是这般。往日我常常作诗,也喜爱作诗,今日诗会上的诗,其实也有不少佳品。我说扫兴,倒不是因为诗歌而扫兴。” 见贾谧不是故意拆台,张华松了一口气,他笑问道:“喔?那长渊是因何事而扫兴啊?” 贾谧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悠悠然饮了一口酒,先瞅了陆机一眼,又看了刘羡一眼,搞得刘羡一阵莫名其妙,才听见他说道: “若在往日,我定然会因为诗会而欣喜非常。不过在今天,我听了陆士衡与刘怀冲两位的制度之论,简直是大开眼界,只觉六腑都为之一新,此刻再听诗歌,就好比让我痛饮一顿美酒后,再喝清汤寡水,实在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原来是捧场,在座的众人的神色更加放松,乐广也笑道:“像我们虽然处庙堂之上,但到底都是些老人了,国家未来能否繁荣昌盛,还在你们这些后进身上。今日这趟文会,我见到了这么多后进俊彦,远胜于我们当时啊!国家未来兴盛,也就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了。” “欸!彦辅公怎么能如此自贬呢?”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在一旁吹嘘说,“国家草创,平蜀灭吴,都是您这一辈人的功劳,不管是运气还是时势,我们这些后来人都难以比拟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只有陆机和刘羡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司马越方才那一句话,直接戳到了两个后来人的痛处,祖辈的功业,都成了眼下和平的注脚。 不过笑过之后,贾谧话锋一转,对着众人说道:“不过我还在想方才的问题,两位都贡献了非常精彩的看法,但是观点却如此争锋相对,我们就这样草草结束,不分个高低上下,有些不应该吧?” 这话说得石崇颇有些尴尬,他之所以草草召开诗会,就是因为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毕竟刘羡和陆机谈论的实在是过于敏感,涉及到一个国家的根基,扩展开来谈,甚至很容易牵扯到司马氏上位的辛秘。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容易落人话柄。故而他说:“这种关于国家根基的大事,还是等他们进入朝堂中枢后,亲自面呈给陛下吧。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眼下说这些,徒然生些事端。” 但贾谧还是毫不在乎,不依不饶道:“在座的都是名门之后,将来都是要出将入相的,有什么值得避讳的?而且难得大家这么多人在一起,可以畅所欲言,依我看,正是适合讨论国家大事的时候。” “何况,只不过是让诸位评个高低而已,难道有什么可疑虑的吗?” 贾谧在座上侃侃而谈,令众人都有些诧异。其实若论方才政论的高下,结果还是非常分明的。 陆机的封建政论虽然严丝合缝,极为出彩。但刘羡别出机杼,分别从制度的成因,发展,衰落三个阶段来分析,最后认定分封制度并不可行。这个论述颇为周详,如果陆机没有新的思路来进行反驳,那么可以视作刘羡已经辩胜。 唯一值得商榷的,就是刘羡在批评分封制度之余,提出要废除忠孝之道,以孟子为起点重新讨论名教精神。 刘羡对贾谧的行为也感到非常疑惑,他心想,莫非这位平日沉醉酒色的鲁公,也有什么深刻的政论要讲吗? 谁料贾谧接下来很直接地说:“我觉得陆士衡的策论更好一些,刘怀冲的言论虽然有趣,但可惜啊,居心不良,言语也就不足为信了。” “居心不良?”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该从何说起,又和政论有何关系。 贾谧道:“这不是一目了然吗?陆士衡论分封制度,是出于一颗公心,为国家社稷着想。而刘怀冲反驳,却并非如此吧?” “众所周知,陆士衡是陆逊之后,刘怀冲乃是刘备之后,两家乃是世仇。今日陆士衡会上论封建,大出风头。他眼见陆逊之后如此得势,心中定然不平,故而才出言驳论。” “而纵观刘怀冲具体言论,虽然说得天乱坠,好似郡县制度多么合乎时宜,但细细想来,其实不就是为前朝美誉吗?作为汉室之后,他当然要回护汉朝而贬低周朝,不然何以自处呢?” “也难为他如此挖空心思,竟然真的找到一个看似自圆其说的言论。但归根到底,刘怀冲居心不良,哪怕他能吹枯嘘生,所言也没无足可取。” 贾谧说这话的时候,如烟波般的眼眸凝视着刘羡,他说的每一段话,都如同一根尖锥,狠狠扎入刘羡胸口。等他说完,刘羡早已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更是罕见得涨红。 贾谧刚才的这些话,说白了,根本就是纯粹的人身攻击。他完全没有打算正经讨论两者的政论高低,也没有自己的独特理论要阐述,只是为了攻击刘羡立场不正,故而所有的言论都是诡辩。 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侮辱? 刘羡想不明白,眼下也不想去明白。 平心而论,在来到金谷园之前,刘羡对陆机确实是抱有一定的敌意。但在亲眼见过陆机后,刘羡反而被陆机的风采与才华所折服,这次辩论,刘羡虽不能说完全没有争一争高下的想法,但更多的是抱着君子辩论的态度,堂堂正正,各抒胸臆,只要能从中有所收获,输了也值得高兴。 可面对贾谧如此颠倒黑白的指责,刘羡真是离奇愤怒了。这不仅仅是侮辱他的人格,言语中更在贬低他的母国! 刘羡试图强忍自己的怒气,毕竟这是在众多名士面前,不能失了风度。而且自己有司马玮作为后台,乐广作为伯乐,想来也不至于真让贾谧混淆是非。 但现实让刘羡失望了,他转首四顾时,周遭一片寂然无声。诸位名士们虽然面色尴尬,但无一例外,都没有拂贾谧的面子。 毕竟他是太子妃贾南风与齐王妃贾褒唯一的侄子,也是西晋的第一郡公。 可贾谧对于这种默认的情形还颇感不满,他竟点名道:“陆士衡,你说我说的对也不对?” 陆机面露为难之色,这简直是强迫他为贾谧的言论背书。但他担不起得罪贾氏的后果,犹豫良久后,向刘羡致歉般地点点头,而后艰难道:“鲁公高见!” 有了陆机开头,其余人也就没了包袱,渐渐放得开了,他们纷纷出声附和,甚至接连攻击刘羡,说什么“离经叛道”、“不顾大伦”,甚至说他是什么“凶竖之语,包藏祸心”。 现场逐渐演变成对刘羡单方面的羞辱,保持沉默的虽是多数,但气氛也压抑至极。 忍耐!刘羡对自己如此告诫道。 可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让刘羡煎熬地想到另外一些问题:为什么事情会这样?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样的羞辱? 最让刘羡愤怒的是,他发现石超在人群中,也在用漠然的眼光看着自己,如同两人是路人。 终于,刘羡恢复了一阵熟悉的幻听,那阵他几乎遗忘的童声又再次响彻耳边,不断地叫着:“亡国公!亡国公!” 儿时贾谧哂笑的面孔,也因此再次浮现了。 这叫声令他浑身一震,恨不得霍得立刻起身,一拳摧毁贾谧清秀的面孔。但身体还未有动作,一旁的刘琨已经伸手按在了刘羡的肩膀,狠狠压住,他低声说:“怀冲,不要做错事!” 刘琨的指尖掐得刘羡生疼,也让他再次清醒过来: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得罪贾谧的。他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地羞辱自己,就是因为两家的权势恍若云泥,刘羡必须将这次的羞辱咽下去! 是的,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刘羡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他拍开刘琨的手,不再看贾谧,也不再看其余任何人。 纵然在场的人如何攻讦他,他都默然以对。其实他早就可以离开,但是如果就这么草草退场,刘羡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懦夫,所以他坚持着没有退场。 嘲讽的话语听多了,刘羡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变硬了,以往那些觉得无法忍耐的事情,其实也不过如此,他终于熬到了文会结束。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拔出昭武剑反复端详,只见雪亮的剑锋上映着一张铁青的面孔,他默默闭上眼睛,看向自己的内心,劝诫道:冷静,冷静,来日方长。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2501tm的打赏~ (本章完) 第91章 决裂(4k) 第91章 决裂(4k)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刘羡都饱受清明文会的影响。 虽然刘羡很早就知道,平阳贾氏的能量巨大,但真当自己直面这座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时,他才切身体会到,这个西晋第一名族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仅仅是一日过后,刘羡过去一年中结识的那些三省官员,基本都和他断绝了往来,除了周顗、左思等寥寥几人以外。其余人都像带了一张冰冷的面具,以往对他和颜悦色的面孔,如今都变得僵硬生冷了。吐出来的话语也都是公事公办的,只要公务一交接完,他们便像是逃遁九幽般匆匆离去。 如果只是遭到了冷遇与隔膜,刘羡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理解。但令他格外不能忍受的是,宫中还有很多谄媚贾谧权势的小人,经常编造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谣言,说什么刘羡从小就喜欢拔人舌头,滥杀侍女,还霸占安乐公的侍妾。更有甚者,还说什么,他母亲张希妙的死,也是刘羡害怕有兄弟抢夺世子之位,暗中害死的。 本来刚开始流传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是逢迎贾谧编出来的谣言,也没有几个人当真。但三人成虎,不知道起因经过的人总是多数,流传的时间长了,到处都是这种言论,刘羡又不可能一一辩驳,自然也会有人相信,说什么谣言总不是无中生有,凭空生出来的。 故而行走在宫中,渐渐有人对着刘羡指指点点,不时露出那种哂笑和鄙视的眼神,这让刘羡分外难以忍受。 在清明文会之前,刘羡还是最新的灼然二品,西晋文坛的后进文魁,而在清明文会之后,刘羡则成了扎手的刺猬。 仅仅是因为贾谧的一席话,人的境遇就会发生这些翻天覆地的改变,由此可见贾氏权势之威赫。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事对刘羡的打击固然非常严重,可对于事情的起因,刘羡却感到极为费解: 在此之前,贾谧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非常和谐,甚至可以说亲近,自己佩戴的昭武宝剑,还是十一岁时贾谧亲手赠送的。可到底是什么缘由,导致他的态度大变,以致于在清明文会上,突然对自己突然发难,非要令自己名誉扫地不可呢? 刘羡反复追忆自己和贾谧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对这位美貌若女子的鲁郡公,自己可以说是礼数周到了,平日里没有做任何亏欠他的地方,近来顶多也就是和他保持距离,更不可能触怒于他。 思来想去,刘羡始终得不到答案。 直到四月的一天,他去门下省去取最新的诏书,再次遇到贾谧,他才终于得到了答案。 贾谧和刘羡是同年入仕的,如今担任四品散骑常侍,按职责是在天子处理政务时给出建议。但如今天子卧病,他自然也就没什么事务,每日不是宴饮就是郊游,很少出现在宫里。 这天刘羡碰到他时,贾谧正躺在门下省的竹榻上,手里翻着两卷中书省撰写的草稿,神情百无聊赖,好似自己手中的不是什么国家政务,只是让人烦躁的几只苍蝇。 刘羡看见贾谧,眼神顿时一变,好容易才克制住情绪。他无意与贾谧交流,想着把最新的赈灾草案递给乐广。不料几步路过的时候,贾谧突然叫住了他:“刘怀冲,还躲着我,苦头还没吃够吗?” 他一开口,门下省里的其余官员就识趣地离开了,只留下屋中孤零零的两人。 刘羡立在原地,眉头挑了挑,回过头说:“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想明白?”贾谧坐起身,但仍懒散地靠在席案上,将手上的纸卷卷成棍状,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我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只要对我友善的人,我一向也待他友善,可若是有人辜负我,我也绝不手软。” “辜负?”刘羡原本就想不明白,此时越听越糊涂了,“这从何说起?”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贾谧的脸上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似乎也为刘羡的表现而疑惑,“在进入国子学后,你一直躲着我,这样一身才学,也从来不在我面前展示。” 贾谧说到这,嘴角露出甜蜜的讽刺,手指刘羡道:“你看不起我。” 这是什么道理?如果不是看到贾谧这较真的神情,刘羡几乎以为他在开玩笑。我和你非亲非故,总共见了也不过数十面,我又不是什么求偶的孔雀,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表演?何况此前两人话不投机,保持距离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又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呢? 故而刘羡说:“我是真不懂,你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你真不明白?”贾谧眉头微锁,似乎认为刘羡表现得非常愚昧,以致于自己的重视也糟践了,他淡淡道,“看来我高估你了。” “走到我们这个位置,尤其是你这样的聪明人,就越应该明白,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可以当朋友的人,一种是要铲除的人。不是你好我好,就是你死我活,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选择。” “我本来是拿你当朋友的,可你却疏远我,按理来说,我应该立刻杀了你,但我这个人一向很宽容,对于心怀不轨的人,还会给一些改过的机会,所以我只给你一点小教训,让你迷途知返。” 贾谧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神情理所当然,好像自己真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仁者。但落在刘羡耳中,却只感到魔幻和扭曲。贾谧的意思说白了:他是世上唯一的猎人,世上的其余人,不是他的黄犬,就是他的苍鹰,再剩下来的,就是要受他狩猎取乐的猎物。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够塑造出这样不可理喻的思想?恐怕连当今天子都不敢做这种梦吧。 刘羡想明白这点后,眼皮跳了跳,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贾谧眼中,现在的自己,大概是一只需要调教驯服的鹰吧。 他问贾谧道:“什么叫迷途知返?” 贾谧以为他已经屈服,便笑道:“很简单,你只需要像陆士衡那样。” “以后我在哪,你在哪,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想听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 “你是有才能的人,我也不会提什么苛刻的要求。” “我也知道,不可能让朋友单方面付出。所以我也会提拔你,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美人权势,还是千古美名,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应有尽有。” “怎么样?我说我是一个非常宽容的人,是不是很合理?”他说罢,好整以暇地看着刘羡,等待安乐公世子的肯定和表扬。 刘羡却忍不住笑了,起初是一阵低笑,然后渐渐变得放肆张扬,刘羡毫不掩饰自己对贾谧的轻蔑,他笑道: “长渊,你方才那些话,当你是皇帝吗?” “天子尚且有不能得到的东西,你身为一个尚无实职的郡公,却敢说应有尽有?国子学里嵇祭酒经常讲,你我这样的人,应该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什么都没有学到啊!” 原本刘羡还顾忌贾氏的权势,反思自己的过失,如今听了贾谧这一席荒诞不经的话语,刘羡彻底醒悟过来:对于有些人,是不能够以常理去揣度的,面对这种咄咄逼人毫无道理的拉拢,如果信了他说的话,才是真正的永无宁日。 贾谧口中说的是朋友,可实际上却是把他人当奴隶。奴隶和主人之间能够平等对话吗?更别说什么应有尽有,出卖了自己所有的尊严,摇尾乞怜,怎么可能赢得他人的尊重,给予你一些残羹冷炙,也就算是主人的情分了。 可如果主人生起气来,奴隶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故而他下定决心,不再与贾谧虚以委蛇,而是直接戳破道:“长渊,你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俗话说,满招损,谦受益。长渊,你靠着祖父的余荫,两位姑母的扶持,确实也得到了一些权势。但你能干什么呢?能在地方赈灾救民吗?能在边疆平定边患吗?能让百姓给你歌功颂德吗?” “什么应有尽有?你所谓的权势,无非是手底下聚集了一帮小人,整日在暗地里鼓唇弄舌,颠倒黑白罢了。他们敢真正杀人吗?他们敢承担第一个杀二王三恪的责任吗?天子都没有做的事情,你来开头?” “你祖上犯下弑君之罪,天下非议者甚多。你身为后人,不思为社稷立功,好挽回前人的声誉,却在这里说耀武扬威。还说什么能帮人留下千古美名,不觉得可笑吗?” 刘羡每说完一句话,贾谧的脸色就变得阴沉一分,等他将话语全部说完,贾谧那娇媚的容颜已经面冷如冰,眼神几乎可以杀人。大概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这么对他讲过话,他简直觉得刘羡不可理喻。 “这么说,你是想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贾谧的语气里破天荒地没有任何轻佻,低沉得令旁人畏惧。 但刘羡却前倾身子,毫无畏惧地注视着贾谧,他嘲笑道:“我没有功夫和你胡闹,你如果真能杀人,那就试试看?” 话说到这个地步,四周又无人旁观,刘羡也不用在乎什么风评清议了,三步并作两步,飞快逼近贾谧。 他动得毫无征兆,迅捷得又如同脱兔,贾谧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见刘羡已经逼到身前,身体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刘羡的右手已如鹰爪般掐住他的脖子。而后砰的一声,直接按在了墙壁上。 贾谧吃痛一声,想要反抗,可却全然没有力气。而且他自小养尊处优,皮肤光滑细腻,还要超过一般的女子,此时撞上刘羡手上的老茧,挣扎不过片刻,就觉得脖子磨得生疼。 他这时才想起来,刘羡是在十一岁时,就能以剑术战胜王胄的高手,只是他自己全然忘了。 在生死的威胁前,贾谧终于产生了一些畏惧,但他仍不相信刘羡会动手,冷笑道:“你不要命了?以下犯上,真动起手来,你不怕我给你安排个罪名?” 刘羡则毫不介意地冷笑道:“有什么所谓?人生来就会死,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乞丐,死了一样会化作白骨,尸体上一样会爬满蛆虫,难道你能例外?” “只要现在我想,哪怕我无权无势,你依然会变成那个模样。你现在也大可以叫出来,让所有人都进来,看看平阳贾氏四代人的脸面,是如何被你一个人丢尽的!”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摁住贾谧的嘴,左手搭上鲁公的肩头,划豆腐似地轻轻一拽,就将贾谧的右肩卸了下来。 贾谧浑身一抖,想痛呼出声,却尽数被刘羡按在嘴里,不漏分毫,这剧痛使得他浑身直冒冷汗,然而还没等他适应过来,刘羡再信手往上一拉,又将贾谧的胳膊给装了回去。 这一下更是痛入骨髓,贾谧浑身抽搐,等他缓过来的时候,身上的夏衫已湿透了,嗓子也变得喑哑无力。 刘羡此时已松了手,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前,俯视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改主意了。”贾谧哑着嗓子,面容上涌起娇艳的潮红,像是动了情的少女,他笑道,“刘怀冲,我不想杀你了。” “你这样的人,如果就那么简简单单死了,那该多无趣啊?我要废掉你这双握剑的手,撕烂你这张伶俐的嘴,打断你这身挺直的背,戳瞎你这双嘲弄人的眼睛,我要让你在我眼前,像一条狗一样跪地低吠。等到了那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坚持所谓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说出这样恶毒的威胁,贾谧兴奋得浑身发抖,脸上的笑容告诉刘羡,他似乎已经沉浸在这样的幻想里。 “随便你吧。”刘羡还是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人,而且还是堂堂的鲁郡公,“今日之事,你污蔑过我,我痛打过你,就算我们两清了。如果再有以后,自己掂量吧,我等着你。” 他的心中仍如那夜金谷园大雨一般,没有任何波澜,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可惜,自己确实不能杀了贾谧。 既然不可能,刘羡也没有过多停留的欲望,他头也没回,将中书省的文书扔到乐广桌上,转首信步离开。 不知为何,在往死里得罪了平阳贾氏后,刘羡反而有一种挣脱了樊笼的自由感,哪怕会迎来极可怕的后果,也并不感到恐惧。 毕竟在庭院外,他能昂起头,看见无限的阳光灿烂。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180514212559334的5000点打赏~感谢yclaaa的打赏~ (本章完) 第92章 老师的建议(4k) 第92章 老师的建议(4k) 自那日和贾谧决裂以后,流言蜚语反而消失了,刘羡的日子一时间清净了不少。 正如刘羡此前所说,贾谧的政治能量虽然强大,但仔细思量,除去舆论上的压力外,他又能做些什么呢?鲁郡公爵位虽高,但是贾谧实际上才刚刚入仕,散骑常侍品秩是很高,但并没有什么实权。 贾谧所倚仗的无非就是两个姑姑,太子妃贾南风和齐王太妃贾褒。可齐王司马攸死后,贾褒已在朝中失势,太子妃贾南风呢,也有几位权臣作为制衡,根本没有一手遮天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最多影响一下刘羡的仕途。可刘羡连灼然二品都拿到了,又有五皇子司马玮撑腰,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所以贾谧实际上能做的,无非只有两件事: 要么是以后刘羡做事犯错,贾谧会落井下石,让自己罪加一等。 又或者暗地里使用一些下作手段,影响安乐公府的收支。 前者对刘羡来说几乎是毫无影响,后者刘羡现在有祖逖帮衬,也没什么后忧。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刘羡还是专门找了一趟始平王司马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庇佑。 司马玮非常爽快,很自然地说道:“这么多年,朝中官员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事,最后都是为国尽忠嘛!你是我的人,有什么事情我们私下里商量,怎么轮得到贾长渊来教训?” “你若嫌当著作郎不自在,我可以直接给你安排一个王府郎中令。” 这个许诺是非常可贵的,刘羡很是感念。不过他在中书省待得还算愉快,暂时还没有换官职的想法,就打算再等等看,如果实在待不下去了,再来始平王府也不迟,司马玮也应允了。 至此,和贾谧的冲突也就告一段落。 不过总得来说,什么也没干,就遭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还是让刘羡颇有些闷闷不乐。回到家时,无论是读书练字,舞剑吹笛,本该悠然自得的时候,只要刘羡想起贾谧那张精致妩媚的脸,心中便顿生厌烦焦躁之情,活像咽下了一只老鼠,紧接着便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毕竟素来只有千里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虽然贾谧短时间内并没有什么动作,但他肯定仍然筹划着报复,而刘羡明知道有这回事,却不能一了百了,想来真是比赶苍蝇还要恶心。 这种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夜里,刘羡在将要入睡的时候,脑中突然又响起贾谧的声音,令他一个激灵,直接从床头坐了起来。 阿萝也跟着吓了一跳,她揉着迷蒙的眼睛,问刘羡道:“辟疾,怎么了?” 刘羡看见妻子可爱的睡颜,心中顿时舒缓了不少,他道:“我还在想贾谧的事。” “这有什么好想的,夫君不是和始平王说好了,没什么后顾之忧吗?” 刘羡又躺了下来:“我总觉得不够,还在想,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那我可不知道。”阿萝蒙着脸,嘟囔道,“你明日去问老师吧,或许他知道呢?” 对啊!或许可以问问老师陈寿,他见多识广,又在宦海沉浮多年,说不定能够给自己出一些主意呢? 说干就干,第二日一下朝,刘羡就快马奔向南郊的陈寿府中。 陈寿府还是以前的样子,破旧的院墙爬满藤蔓,不大的院子里洒满阳光,人更加稀少,除去陈寿之外,只有寥寥两三名侍女,使得院落空荡荡的,只有几丛翠竹,几株梨树,还有一只黄犬趴在地上,看见刘羡哈哈吐气。 刘羡拍了拍黄犬的脑袋,扫视一圈院子后,突然有些伤感,陈寿如今没有官职,又没有妻子儿女,书也修成了,眼下还在京城苦熬,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老师没能走通仕途,自己却来找他问路,岂不是一种讽刺吗? 如今自己该做的,应该是把老师接回府中,像儿女一样侍奉他才对。 这么想着,刘羡快步走到书房,果然看见老师陈寿坐在桌案前,眯着眼睛,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在桌案上写字。 “老师,刘羡来看望您了。”刘羡敲敲门。 “啊?是怀冲啊!”陈寿吃了一惊,他连忙放下笔,把桌案上的书卷收起来,然后招手让刘羡进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看望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已经日薄西山,重病缠身了。” 陈寿如今确实还算健康,他五十六岁了,说起来比当今天子司马炎还年长三岁,脸上虽说有了不少皱纹和斑点,但气色还很好,这大概是跟他早年随姜维南征北战的缘故吧,即使数十年疏于战场,但过去还是给他留下了些许看不见的财富。 “岂敢岂敢。”见陈寿一切都好,刘羡的精神也就放松下来,很自然地拿起塵尾,在书架间扫落些灰尘下来,“老师最近在写些什么?有什么我能拜读的吗?” “没写什么。”陈寿这话显然言不由衷,也不想和刘羡讨论这个话题,他端正身子,笑着问道:“说说吧,是不是仕途上遇到什么难题了?” “啊?老师怎么看出来的?”刘羡颇为吃惊。 “你是我弟子,我怎么看不出来?”陈寿笑骂道,“别扫了,装模作样的。” “以往你看望我,手里总拿着礼品。今天是空着手来的,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还能是什么呢?” 刘羡有些不好意思,但考虑到自己本来也是求问的,还是老实坐到陈寿面前,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和贾谧的龃龉讲给老师听。陈寿平日深居简出,不听刘羡提起,还真不知道有这件事,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可听到后面,不觉间已经正襟危坐,面色严肃。 等刘羡说完后,陈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瞑目捻须,沉思良久,而后感叹道:“平阳贾氏竟然出了这种人,造孽啊……” 他随即收敛神情,对刘羡肃然道:“怀冲,你对平阳贾氏还是轻视了。”“轻视?”刘羡目光闪烁,捏紧拳头。 陈寿徐徐道:“没错,贾充在朝野中几十年经营,就连天子都要看他的脸色,他留下的权势,早就超乎你的想象了。” “大到什么程度?” “与天子相当!像石崇所在的石氏,和贾氏比起来,不过是一条长得肥壮的狗罢了!” “竟如此?!” 见刘羡面露惊愕,陈寿顿了顿,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当太子中庶子吗?” “不是因为没有实权吗?”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陈寿露出纠结的神情,又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太子府,早就被太子妃贾南风把持了,她虽外貌丑陋,但却长袖善舞,暗地里拉拢了不少文人名士,一直为太子保住位置而出谋划策,等到现在,太子的地位稳如泰山,太子妃她居功至伟,你明白吗?” 刘羡虽然没见到太子司马衷,但确实也一直奇怪,为什么太子明明不能知政,其余几个皇子也有才能,天子却不易储君呢?原来这里面竟有平阳贾氏的功劳。他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同时也感到奇怪: “那太子中庶子不是全然没有实权,老师为什么不去就职呢?” “太子妃太过阴毒了!”陈寿拍着桌案,无奈道,“你知道为什么太子至今只有一位儿子吗?” 刘羡确实没怎么关注过太子家事:“还请老师赐教。” “这也是我当治书御史时听说的秘闻了!你不要在外面传。据说太子的其余妃子只要有孕,就立刻会被太子妃用戟击腹,打至流产为止!妃子中被殴打至死的更不在少数!” “啊?!皇帝不管管吗?!”刘羡大感震惊,自从母亲张希妙因流产而死后,他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流产,不料宫中竟然发生了同样的惨事,而且还不止一起! “怎么管?莫忘了,贾充的另一个女儿可是齐王妃!皇帝敢把贾充赶到齐王那边吗?” 刘羡原以为贾充是脚踏两只船,谁得势他支持谁,不料此时听陈寿讲起来,竟变成了他支持谁谁得势,这完全超乎了刘羡的想象。 陈寿又说:“我听司马彪说,现在太子的唯一一个儿子,是皇帝亲自关注,一怀孕就被保护起来,出生后亲自调教,直到三岁才跟太子相认。” “太子妃残忍到这个地步,我又怎敢到太子府中做事呢?”说到这,陈寿一阵长吁短叹,“没想到啊,我以为太子妃已经残忍到极致了,现在竟然又出了个贾谧,还盯上了你!” 刘羡没有吭声,听陈寿说到现在,他反而有些镇静了,如今不可能再为自己过去的行为而后悔,而应该向前看,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贾谧笑容背后的底气,但即使如此,他反而更加渴望胜利。 思虑片刻后,刘羡道:“老师,我有一个疑问。” “贾氏既然显赫至此,为什么在现在的政坛上,却没有多少他们的身影?” 陈寿道:“当然是因为天子的打压,贾充已死,太子妃又如此阴毒,天子自然不会让这颗老树继续生根发芽。现在天子重用汝南王和三杨,就是不希望太子妃真正掌握大权。” “但还是那句老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妃眼下不过是在蛰伏,而皇帝是真的快病死了。贾谧眼下确实顾不上你,唉,但等到太子登基以后,就不好说了!” 刘羡听到这,已经有些明白陈寿的意思了。 他微微闭目,衡量此时的政治局势:原来在三杨、司马亮之外,还有一个贾氏。自己若想在这种局面下与贾氏抗衡,坐等实在是不智之举,只靠自己也没有胜算,唯一可行的路子,其实只有一条:“老师是说,让我主动参与党争吗?”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陈寿也有些无奈,“你现在是始平王府出身,如果帮助五皇子在之后的政局里占得一席之地,又成为他的谋主,自然就能够无惧贾氏。” 在诸皇子中,司马玮目前的地位确实奇高,他不仅在禁军中广罗人脉,而且也得到了司马允、司马遐、司马乂等皇子的拥护。只是地位高的同时,也说明很难成为司马玮党派中的核心,自己虽然和司马玮关系不错,还得到了他庇护的允诺,但刘羡知道,自己距离这个位置还有些遥远…… 不过至少也算是条路,只要是条能走出困境的路,哪怕是天路他也敢攀登。刘羡此刻的大脑已经运转起来,思考如果参与到党争中,自己有哪些优势。 不过这个思考很快便被老师打断了。陈寿说:“党争这种事情,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楚的,所以怀冲,你需要自己去想,而我现在要给你一些别的建议。” “别的建议?”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在平阳贾氏到底有多少能量,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说不定最后只是虚惊一场,也说不定比我说得还要夸张,你既然和贾氏交恶,就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些。”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私下里结交一些朋友,更准确地说,是贾谧身边的朋友。” “这……是不是有些鲁莽?” “没什么鲁莽的,贾谧是人,他如此做派,身边的人莫非就受得了?那些吹捧的士子也是人,也有尊严,也知道羞耻。只要你能够联络一些人,摸清楚贾谧的底细,将来无论出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准备。” 陈寿的话语非常有说服力,刘羡表示心悦诚服,他确实还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但是说结交,人选的选择又让刘羡非常头疼,结交是双向的,若是所托非人,就不是摸清贾谧的底,而是自己主动向贾谧透底了。而在刘羡眼中,目前和贾谧混在一起的,就没有一个品德能让他瞧得上的。 对此,陈寿给了刘羡一个人选,他说道:“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文采越高的人往往越自负,越不能忍受低就。而有这么一个人,他入洛不久,满怀壮志,名满京华。” 刘羡反应过来,陈寿说的是陆机。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93章 高祖的胸怀(4k) 第93章 高祖的胸怀(4k) 平心而论,刘羡对陆机的印象是复杂的。 初时在听从陆机的名声时,刘羡颇为厌烦,他一直认为,士子扬名立万,重要的是军事或政治上的能力,应该先注重实务,再讲究名声。而陆机偏偏走的是以文娱人的路子,整天在名士间走街串巷,如同卖笑的歌女一般,实在是没有传统士子的风骨。 故而在刘羡的想象中,陆机大概是一个与贾谧相似的,外表柔弱如女子、内里阴沉如冰霜的士人。 但在清明文会上,刘羡亲眼见到的陆机却全然是另一幅样貌,他气宇轩昂,英武不凡,一看就不是纯粹的文人,反而带有大家想象中,似乎他祖父陆逊才该有的,文武兼修的儒将气质。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锐气十足,文采飞扬的同时,也有刀剑相击的金铁之感。 再配上他那篇惊世骇俗的封建五等制度论,实在是叫刘羡大开眼界,虽然自己不能苟同,但思路之清奇,角度之深刻,都是旁人不能比拟的。刘羡之后说出来的那些观点,其实是受到了陆机启发,才能论述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刘羡非常佩服陆机。 可在贾谧羞辱自己时,陆机的反应叫刘羡失望了。他虽没有与贾谧一般多加羞辱,但毫无疑问是做了帮凶。联想到之后贾谧与刘羡摊牌时,言语中对陆机的蔑视,刘羡继而也对陆机产生了一种不屑之感。 不管陆机再怎么富有才华,但没有自立自强的骨气,他终究是一个谄媚权势的小人。摊上了贾谧这样一位幕主,恐怕以后的仕途也有他受的了。 但不料在老师府上,刘羡听陈寿说出了这样一个建议:要自己与陆机交好。 刘羡非常不解,他对陈寿道:“老师这不太合适吧?我知道您素来看好他,可陆士衡新来乍到,就如此急于汲汲功名,并不是可靠之人吧!我若去和他相交,怎会不被他卖与贾谧?” 但陈寿却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问道:“怎么,你看不上他?” 见刘羡不吭声,陈寿拍了拍刘羡的手,笑道:“我看你啊,还是被世仇蒙住了眼睛,人活在世上,谁会没有苦衷?” “就像你是刘备的曾孙一样,他是陆逊的孙子,天下谁不知道你们祖先的盛名?他也有他的责任,很多卑贱不堪的事情,都是不得不做的,这做事的不堪,不代表他不向往正道与光明。” “如果人和人要成为敌人,这很简单,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就像每个人生来就会死一样。” “但你如果要成就一番大业,就要知道,敌人是杀不完的,而拉拢一些朋友虽然很难,但是一旦成功,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你。” 见刘羡陷入了沉思,而没有露出抵触的神情,陈寿颇为欣慰,他形容道: “你要知道,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坷,有的坎坷很巨大,就像是一块拦在路中的大石头,平凡人会选择绕开它,或者搬开它,但石头太大了,无论是绕开还是搬开,都会让人心力憔悴。” 这个比喻很形象,刘羡点点头,对于他来说,贾谧就是他现在的坎坷,是眼前一颗不得不绕开或搬开的石头。 “但对于真正有智慧的人来说,他们另有诀窍。” “诀窍?”刘羡问道。 “是,诀窍。”陈寿徐徐道,“他们既不搬,也不绕,而是选择爬上去,让坎坷成为垫脚石,让失败成为拐杖,让敌人成为桥梁,最终就能跨越一切。” “啊?!”这个答案出乎刘羡的预料,他觉得这完全没有道理,就像是抬杠,坎坷就是坎坷,怎么可能变成别的东西呢? “不太好明白吗?”陈寿轻笑一声,言之凿凿道:“这也是很自然的,我也是这两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凡人就是落于窠臼,而智者往往超脱形体,化作水,化作风,无论多么崎岖的山路,多么狭窄的缝隙,都不能阻挡他们前进。” “对于常人来说,高山和流水也同样是坎坷,但对于智者来说,那不过是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一道风光,因为他们超脱了个人的好恶,也没有一个既定的路径,只想让一生活得自由精彩。” “怀冲,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刘羡确实有些懵懂,他摇摇头,等待老师的教诲。 陈寿道:“我说的是高祖皇帝。” “纵观高祖一生,他是一个奇人,他出生卑微,却胸怀壮志,很多人看不起他,可他却从来不自困自扰。” “当年沛县起兵,是萧何等人不甘冒险,又难违民意,所以推举高祖做首领,事后若是失败,也是高祖顶罪,高祖他莫非不知道吗?他仍是重用萧何等一干乡亲,当做无事发生。” “等到他起兵,被雍齿背叛,几无容身之地,后来又屡次为雍齿所阻碍,根据他自己所说,生平遇到的所有人里,最恨的就是雍齿。可最后呢?雍齿归汉灭楚,他仍然是封了雍齿为列侯。” “更别说当高祖与义帝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后来却为项羽所逼,不得不遁入汉中。但历经数年血战后,高祖皇帝终于灭楚,却没有断绝项羽的祭祀,而是将项羽的剩余族人改姓刘,以宗室相待,还把项羽以鲁公的规格礼葬。” “高祖皇帝莫非是冷血的人吗?他不会恨?不会痛?不会懊恼?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看得太开了。人这一生,属于自己的只有活着的这短短几十年,剩下的时间都是功过供后人评说。” “故而高祖不在乎一时的荣辱得失,他的好恶脱胎于世俗,却又超脱于世俗,只想到让世俗间遇到的人与事,都变成他人生的点缀,作为他飞跃的踏脚石,等到他去世,他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无与伦比的皇帝。” 讨论起刘邦的事迹,陈寿的语调是低沉又诚恳的,刘羡能够感知到其中的语重心长,同样也更深层次地认识到了祖先的伟大。 他走出陈寿府的时候,脑中还回荡着陈寿的劝诫:“你不只是刘备的子孙,更是刘邦的子孙,你应该有博大的胸怀,就像清风拂过所有的山冈……” 刘羡并不是一个天生就有胸怀的人。与高祖刘邦全然相反,刘羡的本性其实非常执拗,他固执地认为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如果他的朋友里有一件事做错了,就很难在他那里含糊过去。 而如果刘羡认定了一件事情该做,哪怕即使如绿珠这样当事人从没有任何请求的,且没有任何善后的事情,他也会拼了命的去做,不然他就会认为,这样就是输了,向这个浑浊不清,幽暗晦涩的世道投降了。 他原本的理想人格,是把自己磨砺成一把剑,磨砺至锋利无比,然后向世间所有他看不惯的,不甘的乃至仇恨的事物,发出将他们尽数削平的挑战,要么是剑碎人亡,要么是天朗水清。 他可能隐约感受到这条道路困难重重,遍布荆棘,且没有好的前途,但他不在乎,他仍然固执地想要走下去。 但在现在,陈寿却给他指明了另一条道路,一条堪称伟大的道路,希望他放下原本的想法,成为另外一种人,他祖先那样,不可捉摸,无法理解,却深刻改变了中国几千年历史的人。 刘羡一时感到非常茫然,他一是觉得难以做到,又有违自己的本心,但细思之后,又很难不为其中的内涵所打动。 归根到底,陈寿的话可以归结为四个字,仁者无敌,因为没有敌人,所以无人可以匹敌。 刘羡为这种伟大的图景所动摇了,他回到家中,一个人深思了两个时辰,然后在翻看小阮公的信件时,意外也发现了相同的话语,刘羡最后得出一个答案: 为什么不试试呢?试试又没有什么坏处。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羡决定去拜访陆机。 陆机的府邸离刘羡不远,大概就隔了两条巷弄,往南走两刻钟也就到了,据说是陆机为了方便拜访张华,而特意买在近处的。刘羡其实常常能在张华的府前看到陆机的马车,但为了表示拜访的郑重,他没有选择在张府门前拦路,而是拿了一些礼品,专门去拜访陆府。 陆机进京其实才三个月,刘羡到的时候,发现他的府邸大门敞开着,门外摆着假山、苗之类的东西,看样子还在进行翻修。刘羡敲门去问,发现在陆府上的乃是陆机的幼弟陆耽。而根据陆耽所言,陆机陆云两人今天去参加王济的诗会去了,还没有回来,刘羡不妨隔日再拜访。 刘羡并没有回去,陆耽和他年纪相仿,哪怕明面上陆耽对他表现出警惕之意,他还是很友善地说:“在下对士衡兄颇为仰慕,只是因种种错因,平日里并无缘相会,今日前来拜访,恰如徐孺慕陈藩之榻,怎会因片刻等待而就此离开呢?” 他的态度是如此诚恳,陆耽也不太好拒绝,便接纳刘羡入屋。 而进了陆府后,刘羡才发现,这个地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狭窄局促。安乐公府是四进四出的大院落,而陆府不过两进两出,而且一半的房屋都还比较破旧,有些屋顶甚至用的不是瓦片,而是茅草。很难想象,在外风光无限的陆机,在府内竟然是如此拮据。 陆耽让刘羡坐在厅堂内休息,刘羡扫视四周,发现堂屋内的布置也非常朴素,除去一些必备的桌案灯烛外,整个堂屋里就只挂着两张字帖,左边那张写着“文武经略”,右边那张则写着“绥靖四方”,看上去都有一阵年头了。刘羡注意细看,发现字帖上都有落款,分别是“陆逊”和“孙权”,看来都是真迹。 而陆府内的下人,显然也没有什么待客的经验,送上茶汤后,他们就用稀奇又没有礼貌的眼光打量刘羡,好似在看什么珍奇生物,而后被陆耽赶走了。 陆耽略有些尴尬,他说:“我们兄弟刚搬来不久,苍头、仆人都是现找的,没什么规矩,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让世子见笑了。” 陆耽的窘迫反而打消了刘羡的疑虑,他第一次意识到,陆机风光无限、名扬京畿的外表下,其实是窘困不安的。 想想也是,陆氏虽然有名,但正因为陆氏的名气,恐怕也成为了众矢之的,西晋又颁布了占田令,大幅剥夺了江东各族的田财,后又令石崇这种人担任荆州刺史,荆州尚且如此,扬州又岂能幸免呢?想必眼下的江左诸族,恐怕是惶恐不安的,正如前些年的蜀汉遗臣一般。 陆机此次携二弟进京,恐怕也是不甘于家族没落,想要恢复其祖辈父辈的荣耀。为此他左右交游,以文娱人,自己认为他没有风骨,他莫非就不这样认为吗? 而名士们虽然在交游时看起来友善,但实际上交情却是淡淡的。人们总是汇聚在当权者旁边,而不在乎无权者的感受,而陆机这样一个无权者,实际上也饱受人间冷暖吧!从他的府邸门可罗雀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处境比刘羡还尴尬。 正沉思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还随有刘羡听不懂的吴语。 而后一只黄犬从阴影处跳出来,撒着欢往声源处跑去,吓了刘羡一跳,他眼神追随而去,正好撞见陆机正搓揉着爱犬的耳朵,露出宠溺又疲倦的笑容。 两人的眼神相撞了。 陆机看见刘羡坐在厅堂,第一时间想扭过头,眼中露出惭愧、内疚、焦躁、疑惑等情绪,但随后他都用城府压制住了,转而露出那副在清明文会上成竹在胸的气质。 他对刘羡笑道:“世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半月不见,陆机的吴语口音几乎已消磨殆尽,这让刘羡暗暗吃惊,看来他为了不被人嘲笑,暗地里应该是加倍苦练,纠正口音。 这也让刘羡更感敬佩,开门见山地笑道:“士衡兄这么称呼,就有些太生分了,还是叫我怀冲吧!” “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士衡兄交个朋友。” 陆机吃了一惊,俊朗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也附和道:“能和安乐公世子交朋友,是在下的荣幸。” “不。”刘羡由衷称赞道,“自从上次与士衡一别,我念念不忘,只可惜因和鲁公龃龉,竟在那日闹得不欢而散,而不能与士衡畅谈三代之事,现在想来,实在是罪过。今日我既是来求友,也是来赔罪的。” 说罢,他对着陆机深深一拜。 刘羡的姿态是如此之低,令陆机大受震撼,他原本就良心不安,此时更是感动,连忙扶起刘羡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怀冲不介意我的罪过,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让怀冲行礼呢?” “若能得一益友,区区行礼又有何妨呢?” 刘羡这么笑着,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礼品:“我听说,士衡平日最喜爱的,是千里的莼菜羹,未下的盐豆豉。可惜我无缘得见,我今日带来的,是绵竹的剑南春,武阳的烟熏肉,还望陆兄品鉴。” 在平常的文人交往中,陆机见多了对他的刁难和嘲讽,为此他强忍不满,暗地里苦练口齿和反应。但他确实已太久没有遇到过如此郑重又和善的应对,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寒暄了几句后,他发自内心地问道:“我自知平日所为,德行有亏,想必私下里非议极多,怀冲如此不计前嫌,让我感动至极,但我也知道,凡有所爱,必有所图,却不知怀冲所图为何?” “我就是想交士衡兄这个朋友。”刘羡则注视着陆机的眼睛,徐徐说道,“世上最不缺的是朋友,但最难得的也是朋友。” “因为有些朋友不过是流于表面,而有些朋友却能深入腹心。” “我不知道士衡兄有没有这种感受,造化是残酷的,和一些人说再多发自肺腑的话,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仍然听不懂你的真心,让人倍感挫败。” “可造化又是仁慈的,有时候遇到一些萍水相逢的人,明明只是初次见面,只言片语,你便知道,他所想的,正是你所想的。” “在这个人世间,若没有知心的朋友,人生该有多么寂寞!《诗经》中写,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嘤鸟都在渴望朋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在京城中,恰似这嘤鸟,身处空谷幽幽,满怀寂寞,前后徘徊,渴求知音。” “不知道士衡兄愿不愿意做我的知音?” 一开始,刘羡确实是带有其余的心思,但想起上次和陆机的辩论,他确实感到由衷的快乐,有这股快乐在,没有什么芥蒂是无法解开的,他相信陆机也是如此,越是有才华的人,他的灵魂越是寂寞,也越发渴望知音与朋友。 不对,或许所有人都是如此,毕竟人生下来就是孤身一人,人死后也是孤身一人,而在这生死之间的旅途中,再没有朋友陪伴,生命未免就太孤独了。 听刘羡说罢,陆机已然动容,他从刘羡的话语中感受到充沛的情感与宽阔的胸怀,抚慰过内心的伤痕与疲倦。 但陆机还是有些犹豫,他问道:“怀冲不因我是陆氏之后而见怪吗?” 显然,他尚不能完全无视两家祖上的恩怨。 而刘羡道:“正因为士衡兄是陆氏之后,我才倍感钦佩。我也是昭烈之后,知道士衡兄背负着多么大的压力。为了不负先祖荣誉,为了维持家业不堕,暗地里即使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也常常会被人质疑。” “血脉其实不是权力,是责任,士衡兄能够承担如此重任而奋起,我又怎会见怪呢?” 至此,陆机再无疑虑,他仰天长叹,噫吁良久,而后说:“入洛至今,方得良友。” 又挥手招来陆云,吩咐说:“士龙,把我珍藏的两壶雕拿过来,今夜我与怀冲把盏畅谈!不醉不归!”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94章 杨骏谋权(4k,为盟主加更) 第94章 杨骏谋权(4k,为盟主加更) 就在刘羡和陆机把盏对谈的同时,一场至关重要的对话也在太极殿发生着。 此时已是傍晚,天上残阳如血,将层云染尽,宫中劲风乍起,满庭的树叶唰唰作响。阳光已经变得黯淡,使得殿中的光影界限也随之模糊。宽阔的内庭,即使敞开房门通风,也难掩殿中的昏暗。故而宫人们早早点起灯树,可火光产生的阴影,反而愈发使殿内的气氛变得阴沉诡异。 此时车骑将军杨骏坐在主席上,面上的神情时而阴沉,时而忐忑,时而惶恐。 他两侧的席上,左手边坐着四名身穿儒服、戴纶巾的文人,右手边则坐着四名着戎服、戴腰刀的武人。他们分别是尚书令杨珧、散骑常侍武茂、车骑长史朱振、车骑司马贾模,征北大将军杨济、虎贲中郎将刘豫、殿中将军段广、冗从仆射张劭。 这都是三杨后党的核心成员,作为帝国权力漩涡的中心人物,他们今日齐聚在此,所为的当然也只会是权力。 起因很简单,就是洛阳出了一件大事:西晋天子司马炎,他中风了。 前几日,新造的太庙正式完工,司马炎便主持仪式,迎旧庙中的神主牌位到新太庙内。当时天气比较炎热,仪式持续的时间又很长,天子伫立了两个时辰,等到仪式结束,他大汗淋漓,回宫中喝了一些冷藏的葡萄酒,谁知当夜就突发疾病,昏迷不醒。 “陛下的情况怎么样了?” 说话的是长史朱振,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左手摇着羽扇,右手则横在桌案上,眼神飘忽不定,显然在想一些长远的事情。 “情况不太好。”杨骏长叹息一口气,解释道,“殿中的几位医疗都看过了,陛下左侧中风,已经起不了身,神智到现在也不是很清醒。” 他这里顿了一顿,着重道:“重点是,皇甫医疗说,这次虽抢救过来了,但大概率还会复发,最多一年时间,就要撒手西去了。” 说完后,殿中的气氛有些压抑,参会的几人都想到了这个结果,但真亲耳听到,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年,一年……”杨济盘腿而坐,身材微微抖擞,他对杨骏说,“大兄,恐怕要做最后的准备了吧?” 杨济为人胆大,他说出这句话的含义,众人都听得明白:天子既然已经病重到这个地步,根本不可能再亲自执政。 而天子的权威倒下了,他们就应当借机设法排除政敌,一举奠定后党在朝局中的统治地位,不如此,就不能维持自身的安危,朝堂的稳定。 这话说得简单,但实际上却涉及到整个西晋帝国,甚至决定了历史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走向。众人闻言都心中一凛,但却也知道,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尚书令杨珧虽然颇多智谋,但此时却有些胆怯,他说:“治国理政,从来没听说辅臣独揽朝政而得善终的,大兄,还是三思而后行吧。” 对此朱振却表示反对,他先是驳斥道:“没什么可思量的!曹爽让权,也没见有什么善终!” 劝谏杨骏道:“明公,政斗就是如此,既然天子病重已成定局,我们也只能迎难而上,有时候,退一步无路可走,进一步则有泼天富贵。” 杨骏皱着眉头,他举着一杯蜜水到唇边,既没有饮下,也没有放下,而是纠结着,良久道:“你说得我何尝不懂?只是我已经五十有八了,就算不考虑社稷上的事,也还担着这么大一份家业,不敢不小心。” “揽权,嗨!你们说得容易,但眼下这朝局之事,错综复杂,牵扯的不是世家大族,就是宗室藩王,想要从他们手下夺权,千头万绪,该从何做起呢?”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眼下朝廷的局面,说白了是天子一手安排的,他让三杨辅政,但也不希望一家独大,便又用汝南王司马亮相抗衡。司马亮作为杨骏的对手,平日虽不插手三省政事,却总揽禁军,而且禁军中又有许多年轻藩王相追随。 如何从他们手中夺权,这不得不慎重考虑,毕竟杨骏再怎么说,也不姓司马,得罪了宗室,逼得他们发起兵变,那就不好收场了。 而在场的其余人,显然也觉得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一时都没有吭声,殿中陷入了沉默。 杨济沉不住气,他转首直接问朱振,说道:“仲远,你是大兄的智囊,你怎么看?” 朱振确实一早有了想法,他之所以不开口,是还拿不准某些人的意见。但既然被点了名,他也不再隐藏,如实说道: “我觉得眼下的形势,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缺乏揽权的大义。” “大义?”众人将目光投向朱振,眼神闪烁。 “是的,大义,朝堂做事,总讲究个名正言顺,如此才能以名教驯化天下。而明公所疑虑的,说白了,就是揽权没有大义,贸然行动,立刻就会被攻击为贪乱之辈。” “你的意思,是能找到一个揽权的大义咯?” “正是。”朱振端正姿势,对杨骏徐徐道,“眼下汝南王与皇子宗室相联合,这才能掌控禁军,与明公抗衡。但实际上,两者是可以分开的,我们只要想到一个大义,先把皇子们支开,然后在禁军中换上我们的人,莫非汝南王还能与明公相抗衡吗?” 是这个道理,眼下的朝政说白了,就是杨骏主政,司马亮主军。杨骏依靠的是自己的幕僚党羽,司马亮则是依靠与宗室的合作,其中尤其是司马玮、司马允等皇子,他们在军中大肆收买人心,颇有人气,如果能把他们调走,换上自己人,那司马亮也就是无根浮萍,不攻自破了。 可是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大义呢? 朱振终于揭露了答案:“不知诸位最近有没有听过陆士衡的封建论?” 清明文会结束后,陆机与刘羡的辩论已经流传甚广,比起事功为主的刘羡封建论,事德为主的陆机封建论更加得到士人赞赏。眼下朱振提起这件事,在座众人也都听说过,只是这与大义何关,大家还不甚了了。朱振笑言道:“如今陛下病重,不止我们在考虑他的身后事,他自己想必也在考虑他的身后事。如何令大晋长治久安?陆士衡的想法是,想让陛下彻底推行周制,将天下士族分封,这个想法虽好,但陛下是绝不可能允许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若是恢复西周的封建制度,那司马氏的权力将不出京畿,皇族的地位不升反降,这是任何皇帝都不可能允许的。 “但若是只分封皇子呢?”朱振说道,“如果把主管禁军的始平王等几位皇子调出禁军,分封到其余各州去,让他们掌握地方的军政大权,陛下难道不会首肯吗?百官与宗室又怎么不会赞同明公,称赞明公忠心为国呢?” 他说到这,众人都理解了。的确,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布置。将皇子分封各州,是给予了实权,并不能说是明升暗降。而京畿禁军的位置却空了出来,足以让杨骏从容安插人手。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官,都挑不出毛病来反对。 但这也是有隐患的。 武茂便质疑道:“可皇子们真掌握了地方军政大权,将来不会对明公不利吗?” 朱振也很快给出了解,他说道:“这便要看手段了,我们不必把所有的皇子调走,只需要调开已经元服的三位皇子,也就是三殿下、五殿下与九殿下,把他们安排到荆州、扬州、雍州这些还没有彻底安定的地方,而我们坐拥河北、中原,哪怕他们三位一齐闹事,又有何惧呢?” “如果明公还不放心,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们先把殿下们分封出去,掌握住禁军,等陛下一驾崩,我们驱赶了司马亮,再把诸位皇子召回京中。到这时,明公大权在握,他们也就无可奈何了!” 一席说罢,众人顿时拍案叫绝。 说到底,如果真的只是调皇子离京,将他们分封边地,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利益交换。但在这天子病重的特殊时期,他们可以先如此许诺,将皇子们调开,等到自己真赢得了党争,掌握了大权后,再事后反悔,收回皇子们的权力。那杨骏就什么也不需要付出,也没有任何威胁,而且一切都合情合法,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杨骏闻言,也为之喜笑颜开,击节赞叹道:“仲远之策,甚是高明!文琚(杨珧),你现在就去写一份奏表,论述一番分封的损益,我等陛下一清醒,就和他商议此事!” 杨珧正要点头应允之际,却被朱振连声阻止:“明公莫急,我话还没有说完!” “调离皇子容易,可陛下到底也不是昏君,想要把手插进禁军,您是不可能直接安排的!不然必遭陛下猜忌!” 杨骏顿时悚然一惊,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确实,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有些大意了!禁军是宗室的禁脔,哪怕遭遇什么样的情况,天子也不会允许自己插手。 这样的想法令他的面部不自然地抽搐,回头再看朱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朱振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先扫视了身旁的贾模一眼,见他面露微笑,才对杨骏继续道:“明公,想插手禁军,这个名单不该是您给,以在下愚见,应当交给一个……陛下没有疑虑的人。” “是谁?” “太子,或者说,太子妃……” 此言一出,杨骏的脸又是阴晴变换,不过之前他是为自己的疏漏而惊恐,现在则是难掩心中对贾南风的厌恶。 只要提起“太子妃”三字,杨骏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贾南风那张难看的脸:三角眼、吊梢眉,配上尖刻的下巴,凸出的嘴唇,青黑的皮肤,一眼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人,而像是佛教传说中的地狱修罗。如果是长得难看也就罢了,古代多有长相丑陋但内在纯洁的人,但可惜的是,太子妃的内心简直是一条毒蛇!教杨骏不寒而栗。 现在在政坛上的人,若是还谈论道德,那自然是奢侈与可笑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滥杀,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归根到底,还是要讲究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来实现最大的收益,同时又不破坏环境的平衡。如果用滥杀来达成目的,短时间或许会收到奇效,但从长远来看,却是遗祸无穷的。 而太子妃贾南风恰恰是一个嗜杀的人。 但杨骏没有别的选择,他既然想当未来的辅政大臣,而且是唯一的辅政大臣,就必然要与未来的皇后打好关系,而且两者现在也确实是盟友,不然他也不会征辟贾氏出身的贾模为车骑司马,并让他参与如此重要的密会了。 只是真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杨骏还是有些犹豫,他不能确定,给太子妃放权,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杨骏沉吟片刻后,转首问贾模道:“关于这件事,思范是什么看法?” 作为贾南风的族兄,贾模当即回道:“车骑是皇后的父亲,那就是太子妃的外祖、长辈,太子妃和我交过底,只要是车骑的吩咐,她无有不从,毕竟车骑待她有救命之恩,她一直感念在心,思时回报。” 贾模所说的,是指以前贾南风虐杀太子其余妃嫔,致使皇孙流产一事。在贾充死后,司马炎一度动过废除贾南风的心思,是杨骏和杨皇后再三劝阻,才保住了贾南风的太子妃位,此事也是杨骏与贾南风开始合作的契机。 听到这句话,杨骏松了口气,他转念想:再怎么说,太子妃德行有亏,如果她心怀诡计,自己大不了公开她的丑事,到时候要废除她,也是轻而易举,眼下和她相互利用,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必介怀。 想到这,杨骏对贾模说道:“既如此,思范你稍待片刻,我写份名单,你递给太子妃,等我向陛下提出议论后,你让太子妃安排一下,把名单上的人都安排进去。” 说完这些话后,杨骏让几位幕僚草拟名单与奏表,他则坐在主席上歇息。 奇怪的是,当他微微瞑目的时候,脑中涌现了贾南风丑陋又怪异的浅笑。那是一种得意的笑容,同时,贾南风又把脸侧过去了。 杨骏睁开眼,摇摇头,企图挥走贾南风的阴沉形象,命令一位宫女进来,吹响了一曲《艳歌行》。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reichsbanner的盟主,感觉今晚可以加鸡腿了~ 也感谢mobius9999和2501tm的打赏~ (本章完) 第95章 司马玮考虑去留(4k) 第95章 司马玮考虑去留(4k) 作为中书省的官员,刘羡确切得知朝廷准备大分封时,已经是七月中旬了。 经过时长三个月的运作后,杨骏打通了所有关节,上到天子、太子,下到三省决策的所有高官,都已经同意了皇子再分封一事。等到了中书省草拟诏书的时候,可谓是顺利非常,也不用经过什么驳回商榷,内容就已经确定了,只需要润色就好, 这就是这个环境,刘羡有幸看到了这篇诏书,并讶异于其中的大手笔。 这篇诏书中的人事变动几乎涉及到整个皇室,并且肉眼可见,也将改变整个国家的政局,其内容是: 以汝南王司马亮为大司马、大都督、假黄钺,镇许昌,都督豫州诸军事; 改封南阳王司马柬为秦王,假节,镇长安,都督关陇诸军事; 改封始平王司马玮为楚王,假节,镇襄阳,都督荆湘诸军事; 改封濮阳王司马允为淮南王,假节,镇寿春,都督江扬诸军事; 立十皇子司马演为代王,十五皇子司马乂为长沙王,十六皇子司马颖为成都王,二十三皇子司马晏为吴王,二十五皇子司马炽为豫章王; 又立太子司马衷子司马遹为广陵王,楚王司马玮子司马仪为毗陵王,淮南王司马允子司马迪为汉王,汝南王司马亮次子司马羕为西阳公; 徙扶风王司马畅为顺阳王,封司马畅弟司马歆为新野公,琅邪王司马觐弟司马澹为东武公,司马繇为东安公,司马漼为广陵公,司马卷为东莞公; 改诸王国相为诸王内史。 以上便是诏书的全部内容,涉及到国家的十九位宗室王公,一口气建立了十余个王公国家,波及到国家的十四州,数十郡国,上百万户百姓,上千名官员。可谓是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手笔。 而刘羡之所以感到讶异,却不在于诏书中的具体内容中,而是在心中感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吗?司马炎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吗? 这篇诏书安排的,毫无疑问是司马炎的身后事。当今天子已不再考虑如何保持自己手中的权力,而是放下执着,从自己死后,子孙后代如何延续的角度下放权力。 显然,他选择相信了分封论,相信有宗室皇族屏藩朝廷,司马氏的国祚能得到长久延续。 刘羡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哪怕在他自己的看法中,想要长期且良好的运转郡县制度,皇帝可以是一个昏君,却不可是一个无智之君,司马炎立了司马衷这么一个太子,做这样的选择也是迫不得已的。 而从另一方面来讲,刘羡的想法也没有变,今时不同往日,想要在如今靠分封来平稳局面,实在是刻舟求剑,这是自取灭亡的祸乱之举。 他不由得想起了和老师李密的约定,说等到天下大乱,他就要设法回蜀复国,这个时间快要到来了吗? 不过对于现在的刘羡来说,他还没有必要思考这个,眼下真正需要他考虑的,还是怎么敲定他下一份的工作。 按照以往的惯例,入仕后的第一份官职,其实只是用来熟悉官场和活络人脉的,根据阅读档案和官场上的长辈提携,用一段时间来锻炼政务处理能力。而后朝廷再授予的第二份官职,才是仕途新手们大展拳脚的时候。 以往的时间里,后进官员们熟悉个一年时间的政务,也就该迁任了。不过在如今天子病重的情形下,朝中的许多人事调动也都陷入了停滞,直到这封大分封的诏书下达后,三省才开始重新考虑京中各级人员的升迁问题。 作为同曹的同事,也就是在看到诏书的这一天,周顗告知刘羡道:“怀冲,我听华公说,你的考绩已经交上去了。” 刘羡“喔”了一声,对周顗笑道:“看来要和伯仁说再会了。” 对于刘羡和贾谧的矛盾,周顗是心知肚明的,这一年来的相处,他还是很欣赏刘羡的才华,故而也颇担忧刘羡的前程,就问道:“未来打算干什么,怀冲有什么想法吗?” 刘羡看了眼周顗,心想自己在官场上混迹了一年多,伯仁确实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厚道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原本是想,外放做个郡守国相之类的,为百姓做点实事,现在看来,是做不成了。” 周顗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去地方上,如果被贾谧穿小鞋,那可能一连几年都没得升迁了,他问道:“那现在呢?” 刘羡收拾起桌案上的书卷,自嘲笑道:“现在,伯仁不是猜出来了吗?既然被毒蛇盯上,那就不能轻举妄动,应该一边与它对峙,一边寻找自保的武器。” “简单来说,现在就是依靠五殿下,多为他做些事情吧!” 听了这些话,周顗不免丧气,他对朝中这些党争之举分外不齿,可也无法指责刘羡,就劝谏他道:“怀冲,如今这个世道,党争或许无法避免,但为人处世,还是要坚持原则,不要越限。不然稍有不慎,闹得京畿大乱,黎民涂炭,你我都将是天下的罪人。” 伯仁也有天下大乱的预感吗?刘羡有些讶异,如果人人都有伯仁这种觉悟的话,恐怕晋室的国祚还有很长。但一想到贾谧、歧盛等人,他又难免感到遗憾: 对于周顗来说,恐怕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明明知道灾难即将到来,却无力改变吧。 刘羡此时也顾不上别人了,既然已经到迁任的关键时刻,他要尽快安排好退路。 到了申时,刘羡提前离开中书省,跟中书令何劭告罪一声后,连忙就往司马门外的始平王府赶。 也是在看到诏书的今天,司马玮向党羽传递了消息,要在府内临时进行议事。 刘羡抵达时,始平王府还是一如既往地极为平静,除了些门口持戟侍立的护卫外,并无他人往来。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刘羡进门,跟着护卫们入了大堂,就看见始平王府的幕僚们都已齐聚此处。 除去已经被调任到淮南担任国相的王傅刘颂外,长史公孙宏,舍人歧盛,文学李重,伴读王粹,还有殿中中郎孟观、李肇等禁军军官,坐了大约有四五十人。而始平王……不对,现在应该叫楚王的司马玮,如今落座在主席上,不声不响地扫视着人群。 堂内的气氛肃穆压抑,众人的脸色也都阴沉如水。 显然,对于依附司马玮权势的众人来说,始平王被调离京畿,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杨骏的手段虽然高明,但那是用来堵天下悠悠之口的,对于当事人来说,他心中的图谋,却是完全遮掩不住的。 果然,等府中众人都到齐了,司马玮宣布会议开始后,歧盛立马向司马玮进言道:“殿下,杨骏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别看他口中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是为百年社稷考虑,才出此建议,让诸位殿下就藩,但这不过是谎言!等殿下一离开京畿,陛下驾崩,真正从中得利,独断朝纲,莫非不是他吗?” “敢出如此奸计,分隔陛下与殿下,说明杨骏已经没有人臣之心了!” 歧盛这一说,其余诸人也是群情愤慨,跟着犬吠似地叫嚷道:“奸臣当道!祸及根本!当杀!当杀!” 堂中一时极为热闹,但楚王司马玮并不耐烦,作为一名即将年满二十岁的青年,他还是不习惯这种表态大于说事的氛围,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等到堂内的环境彻底平静后,才徐徐说道:“诸位说的,我心知肚明,但今日招大家来,不是来听这些的。诸位说杨骏当杀,莫非现在就能去杀吗?”众人尽皆哑然,大家再怎么腹诽杨骏,可说到底,这是天子司马炎的旨意。现在天子还没有驾崩,就是杨骏最大的靠山,谁敢去触他的霉头?无非是向新晋楚王表表忠心罢了。 司马玮对此也心知肚明,他现在想的只有以后的事情,并不想听这些废话:“诏书虽然才刚到中书,但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尚书省和门下省都不会阻拦,木已成舟,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今日召你们来此,是为了商议以后的事情。” 说到这,司马玮郑重道:“陛下的病情,怕就在这几个月了,不然绝不会做这样的决定!你们说,我是走是留!” 李肇立身道:“当然是留!现在诏书还没出中书省,走程序过尚书省、门下省,再到实际建国就藩,怎么都要三四个月!陛下的病能拖多久?殿下一片孝心,说要侍奉君父,再在京中拖三四个月,怎么也要见到陛下最后一面!” “陛下百年之后,若杨骏真没有异动,我们再就藩也不迟。” “若他真敢有异动,殿下身为宗室之长,受陛下重托,奋发挥臂,登高一呼,天下谁不响应?” “到那时,殿下携除奸之威,怀救世之功,临朝辅政,又有谁能质疑呢?!” 李肇这一席话,说得在场众人热血沸腾,齐声叫好,恨不得直接穿越到天子驾崩之后,跟着司马玮杀尽奸臣。 当然,也不是只有一个声音,也有人主张走,王粹如今已与颍川公主定亲,气质已变得更加稳重,他质疑道:“李君说得轻巧,但做起来何其难办?” “陛下又不是只封了殿下一个藩王,还接连封了三殿下与九殿下,如果三殿下与九殿下就藩,殿下凭什么不去就藩?” “若是殿下不就藩,令三殿下与九殿下也不就藩,还有汝南王,一干宗室尽数抗旨不尊,到时候又该如何呢?” “杨骏虽然软弱,但也非痴愚,如此必然会引起他的警惕,也会引起百官对殿下的敌视。诸位不能只考虑有利的一面,而忘却困难的一面,这是生死攸关的大计,走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啊!” 故而王粹对司马玮总结说:“殿下,我以为殿下应早做就藩准备,荆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三国互相攻伐数十年,无非围绕此州而已,如今荆州繁华虽不比往昔,但亦可招十万将士,只要殿下勤修文武,等待时机,未尝不可以成王霸之基。” 王粹说的也有道理,原本一些支持司马玮留京的人,一时也动摇了,府中人数迅速分成两派,一时间难以达成统一意见。 司马玮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先问歧盛与公孙宏的意见。 歧盛说:“国家兴亡,就在此一举,殿下要做的是匡扶社稷的大事,何必在意他人看法?属下的意思是留京!” 公孙宏也说:“殿下不想见陛下最后一面吗?留京最好!” 但司马玮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他低头沉吟,一手轻抚腰间的剑柄,胸中万千纠结,他的眼光扫过人群,终于投向刘羡,问道:“怀冲,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刘羡心想:时机来了!他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让自己挤进司马玮党羽的核心! 但他深知越是重要的问题,越要举重若轻的道理,故而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众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时,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殿下,走有走的道理,留有留的道理,我在想,能不能两全其美。” “喔?”这个角度倒是司马玮没想到过的,他原地踱了两步,笑道:“别卖关子,怀冲,有什么话就直说!” 刘羡笑了笑,依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问道:“殿下之所以要留在京畿,其实是不愿失去了与朝廷的联系,更不愿失去了勤王的大义,等将来杨骏大权独揽,就再没有进京辅政的理由,是也不是?” 司马玮心里可以这么想,但口中却不能这么认,他说道:“我只是想对陛下尽尽孝道,其余都在其次。” “那听从陛下的安排,更是尽孝道!”刘羡道,“俗话说,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殿下到了荆州,没有人掣肘,扩军练武,可尽遂殿下心意!宫中的权势虽大,但牵扯太多,殿下不如先就藩养望,遥控朝廷!” “遥控?什么是遥控?” “杨骏以为,只要把诸位殿下赶离京师,就可以掌控禁军,卧榻安睡,但他不懂得人心,真正的大义,不是简单的利诱就能瓦解的,殿下虽然离开了京师,但只要能把握大义,就能保证禁军不离心离德,即使远在千里,也能一呼百应!” “你是说……” “只要殿下离京前,留下几个信得过的人,与皇孙,也就是广陵王相联络,有他支持,何愁没有大义!” 广陵王司马遹,是当今太子的唯一嫡子,天子的唯一嫡孙,必然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刘羡的意思,就是让司马玮离京前,先获得司马遹的支持,杨骏根本不可能越过司马遹拉拢禁军,那司马玮即使远在襄阳,也攻守自若。 “大义?好一个大义!”司马玮先是一愣,想通其中关节后,随后击掌大笑道:“怀冲说得不错,只要有沙门(司马遹小字)支持,杨骏何足道哉?” 但他随即又苦恼起来:“只是与沙门联络,是一个重任……” 刘羡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机会,岂会拱手让给他人?当即拱手道:“若殿下信得过,我愿担此重任!” 就这样,刘羡的第二份官职,迁为了广陵王舍人。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96章 聪明过人的皇孙(4k) 第96章 聪明过人的皇孙(4k) 关于迁为广陵王舍人,是刘羡经过深思熟虑后,慎重做出的决定。 自从得到陈寿的建议后,刘羡已经决定参加党争。但作为一名长期游离在司马玮集团边缘的存在,刘羡虽然有好的人缘,但却难以获得足够的重视。而想要让贾谧以后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刘羡必须要成为司马玮党羽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如果按照常理,按部就班地给司马玮出谋划策,刘羡现在未免有些及溺呼船的意思,很难在王府一干幕僚中脱颖而出。而且如果只是单纯作为一名谋士,也很容易被司马玮所轻视,领袖不用谋士之言,这是历朝历代都频频发生的事情。 所以刘羡决定另辟蹊径,给自己谋一份地位关键却又不遭人嫉恨,官职不高却又不被人轻视的职位。 这段时间他本来颇为发愁,因为没有什么头绪。 但在隐约得知天子打算大行分封的消息,他灵光一闪,发现广陵王舍人这个职位是再合适不过了。 在天下下令分封的背景下,诸王必然离京就藩,司马玮也不能例外。 但离京之后,藩王需要联络维持在洛阳的影响力。而刘羡若能担任广陵王舍人,就能代表司马玮,直接与未来的太子相接触,也就能直接参与到朝局的最新动荡之中,这是司马玮不可能拒绝的。 而对于刘羡而言,若能谋得这个职位,就代表不仅在司马玮的党羽中获得了明确的定位,同时能伺机接近广陵王司马遹,把这位未来的太子当做自己的第二座靠山。如此便可左右逢源,在党争中进可攻退可守。 况且,刘羡现在身为著作郎,是六品官职,与广陵王舍人的官秩同品,恰逢他一年实习期满,迁任名正言顺,别人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司马玮派别的人也容易招惹猜忌。 故而在刘羡毛遂自荐以后,立刻就获得了司马玮的同意。 司马玮在会后,单独留下了刘羡,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怀冲,古往今来,最难断的事情就是帝王的家事,像你这样天生适合做隐士的人,却被迫参与进来,我心甚愧!” 刘羡说:“哪里哪里,我与殿下生死相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何愧疚可言?” “不用说这种客套话!”司马玮打量了下四周,对刘羡低声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如此,是提防贾长渊。你不用担心,我给你交个底,贾氏及太子妃之罪,天理难容,等我成就大业后,必诛灭之!” “你且在沙门府上好好干,我让孟观他们也留在禁军,朝中一旦有什么消息,你们相互商量,立即给我发信。” 司马玮这番话说得很巧妙,既有对刘羡的鼓励和肯定,也暗藏着对刘羡的敲打:他明白刘羡的担忧,也很重视刘羡,可刘羡也要为他尽心竭力,如若让孟观等人发现他的不忠心,后果恐更甚于贾谧发难。 刘羡当然听出了司马玮的言外之意,他既然踏足于这复杂的漩涡之中,自然早就做好了觉悟,故而很平静地回答道:“属下绝不负命!” 时间一转来到十月,分封所有的程序都走完了。司马玮的运作也很成功,在司马遹正式离宫,入主广陵王府的第二日,刘羡就收到了朝廷的通知,让他到少府更换印绶,改到广陵王府任职。 除去铜印下的字不同以外,广陵王舍人的印绶与著作郎的印绶一样,还是最普通的铜印墨绶。但由于广陵王初立,铜印是新铸造的,带有金黄色的光泽,看不见多少锈迹,入手手感也温润如玉,这些说明了新官位的非凡。 而刘羡等待这一天也有些太久了,他领了印绶,拿了官牒,与中书省的同僚们一一告别,而后趁着天色还早,立马就往广陵王府赶过去。 广陵王府坐落在洛阳的东南角,也就是东阳门旁边,往北两里便是东宫,往东两里便是安乐公府。从地理位置上讲,以后刘羡上班变得更加方便了。 骑马半刻钟,刘羡抵达广陵王府,府门前是宽阔的主道,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但敞开的府门内却较为清幽,除了门口的几位侍卫外,只能望见几株高大的榛树,依稀还能看见几只乌鸦立在枝头,呱呱叫着。 门口的侍卫看刘羡骑着一匹好马,腰间又露出黑色的印绶,顿时猜测到刘羡的身份,就上前问道:“敢问您是……” 刘羡掏出自己的名牒递给侍卫审视,侍卫看过后,连忙躬身行礼,笑说道:“世子来得也早,殿下今日刚刚搬出宫,您就来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殿下是国家的命脉,社稷的希望,不敢不早来啊!” 这句话显然是说中了侍卫的痒处,纵然他只是一名侍卫,也很难不为主人而感到自豪:“是啊,归根到底,这天下是殿下的,诸位先生可要小心辅佐,如此大晋方可以兴隆啊!” 刘羡笑着点点头,便和侍卫告别,正式踏进王府内。 由于是新造的府邸,人员也还没配齐,府中还显得比较空旷。不过刘羡去马厩系马的时候,发现马厩中倒安置有好几匹好马,正低头在马槽里嚼食麦豆。 看得出来,府中的其余几位舍人、文学也到了,该是去见见新同事与新主君的时候了。 果然,刚出了马厩,一名高大男子走了过来,他身着鹅黄戎服,眉目疏朗,腰间配剑,头上裹着一块利落的白巾,径直对刘羡道:“你就是刘羡吧,我是王敦,字处仲。” “我与你同为王府舍人,殿下听说你到了,正叫你过去。” “幸会!幸会!”刘羡点了点头,他看着这一身武人装束的王敦,颇有些讶异。 他在随小阮公读书的时候,外出参加过几次清谈,曾经与王敦见过两面。 王敦出身琅琊王氏,而据说这一代中,琅琊王氏出了八位奇才,被人誉之为“八王”,其中有身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也有如今的尚书左仆射王衍,而王敦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在现在还没有什么过人的事迹,被人美誉主要是因为尚襄城公主为妻,是朝廷中的新晋驸马都尉。 之前刘羡见王敦的时候,他都是一身儒服,看上去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此时看他一身戎装,顿时显得英武非凡,让刘羡耳目一新。 “从今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王敦道,但他的目光却不在刘羡身上,“我听伯仁提起过你,还请多多关照。” 周顗和王敦是好友,刘羡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看上去和友善的周顗不同,王敦我行我素,似乎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刘羡见他这幅不愿深交的神情,也乐得少一事,随口寒暄了几句后,也就不谈什么了。 王敦在前面引路,走过正院,直接走过一个祠堂,而后是建造成书院风格的侧院,左右栽满了海棠,地上还有一些菊。而在不远处,可以看到一些侍卫,以及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歌声。 王敦推开门,朝两边的侍卫点点头,而后推开门,歌声继而冒了出来,刘羡听出来,是近年来傅玄新写的《昔思君》,其辞曰: “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 昔君与我兮音响相和,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 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 歌声悠悠,房舍的布置装饰也焕然一新。两侧的墙壁上各挂着三幅山水画轴,房中还有香台、台,都镶着精细华丽的螺钿。阳光从右手边书房的窗户里射了进来,照到绘有几名侍女图案的屏风上。 正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和两个颇有气质的文士。坐在上首的,是一位看上去须发皆白的老年大儒,而另一个,看起来则年在四十多岁左右。 在厅堂中央的则是五名美丽的少女,一人和歌,一人吹笛,三人跳舞。刘羡随王敦进去的时候,这些女子都没有停,仍然恍若无人地表演着。 刘羡在侧席坐定后,王敦向正面的少年复命,显然他就是当今的皇孙,广陵王司马遹了。“你就是安乐公世子?”司马遹肆无忌惮地看着刘羡。 他看了一会儿后,对身边的侍女招了招手,笑道:“你长得不错,来,我赏你一杯蜜酒。” 不料年长的老文士挥挥手,制止了广陵王,哑着嗓子劝说道:“殿下不要说这种以貌取人的话,也不要因此而随意赏赐,为君之道,多在一个慎字,凡事要多想,不要单从个人的好恶考虑。” “还有,既然是见臣属的时候,也要保持尊重和诚意,尤其要停下歌舞。” 说到这,他又低首对身后的美女们说道:“殿下有公务要谈,你们先下去吧。” “啊……是。” 等舞女们退下后,老人才转首对刘羡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殿下的王傅刘寔,这位是府中的文学杨准。” 刘羡连忙向两人行礼。 刘寔他知道,是曹魏立国时就活着的老人了。于今有七十岁,历经魏明帝、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各个时期,当过司马昭的参军,算是个五朝元老,很受世人尊敬。 而杨准则是与嵇绍、山简齐名的中生代名士,在中书省、尚书省都待过,深得天子信任。众人都说他要当上尚书,没想到被调到广陵王府中了。 但司马遹却对这些规矩很不感冒,他说道:“老师,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杯蜜酒罢了。” 刘寔不让他赐给刘羡,司马遹便干脆举了酒盏,自己一口饮尽。 饮完后,他突然站起身,前跨一步。让在场的几人都吃了一惊。又见广陵王刷地扬开手中的扇子,唱道: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脩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 他用男儿初成的声音朗朗唱了起来。 “好了,殿下这样,怎么算有人君之相?”虽然是举起手批评,但刘寔的面容却是笑着的。 “老头子,你不喜欢这首诗?”少年立住,对刘羡道:“说起来,我听说你文章不错,你是来给我写文的吗?” “在下不才,略懂一些文章,但是却不是府上的文学。”刘羡回答道。他产生了一个异样的感觉:这位皇孙非常有主见,说不定自己影响不了他,反而会被反过来影响……“我是帮殿下处理庶务的,如果处理完后有空,我略懂一些曲乐,不妨吹奏给殿下听。” “哼!我可是广陵王!” “殿下何意?” “没听老头子在旁边说吗?喜欢这些,没有人君之相!” “哦。” “身为广陵王,未来的太子,一要通经史,二要知律法,三要学兵法,四要懂人情。对吗,老头子?” “是。” “刚刚那些歌女舞蹈什么的,我都是闲着没事才玩一玩,可我真正喜欢的不是这些,而是别的……” “那您喜欢什么呢?” “第一,算账。” “啊?” “第二,只手掂重。” “掂重?” “嗯。你没试过吧?我喜欢没事就掂量一件事物的轻重,连一丝一毫都不会出错。这样练得一身明察秋毫的本领,以后当皇帝,什么事写成奏章一交上来,我也就能知道这件事的分量。” 司马遹正说到这里,刘寔拿起扇子拍了拍桌案。 “这也不能说啊,罢了罢了。” 他又饮了一杯酒,自若说道:“五叔把你派到我这里,是想得到我反杨的支持吧?” 司马遹如此简单直接地点出了刘羡的目的,让刘羡心中一惊,他拿不准这话是司马遹自己的意思,还是另有人教导,所以就只简单回答道:“楚王殿下只有对社稷与殿下的一颗忠心。” “忠心,忠心……”司马遹念了几遍,最后突然笑道:“嘻嘻,也确实是忠心,我可以答应你。” 他叹道:“杨骏把人缘混成这幅鬼样,还想着辅政,大概是熊胆酒喝多了。” 说到这,他眉毛倒竖起来,眼睛里散发出异样的光彩,接着道:“但眼下的朝局,可不是杀一个杨骏就能解决的,病结并不在这里……”这时他又受到刘寔的责备,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罢了罢了。”司马遹起身道,“老头子,我读会书,你有什么安排,自己跟他讲吧!” 刘羡就这么跟着刘寔走出了房门,走到回廊里,刘寔并没有对刘羡交代什么,而是先问刘羡道:“你觉得我们殿下怎么样?” “目空一切,聪明过人。” “仅仅如此吗?” “眼中的光芒非比寻常……”刘羡话未说完,刘寔便接口道:“天子曾经说过,殿下的聪慧可直追宣皇帝……他是整个大晋的希望,不是吗?” 刘羡反应过来,王傅是在敲打自己,希望自己忘却楚王府的出身,专心为广陵王尽忠,如此才有一个好的前程。 于是他很自然地表态道:“臣子当然该为天子效力。” 但刘羡的心中则想:这样聪明的皇孙,熬得到继位登基吗?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97章 最后的平静(4k,生日加更) 第97章 最后的平静(4k,生日加更)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三月辛酉,暮春时节,洛阳北郊的桃都已经凋谢完了,结出一个个饱满水嫩的红桃。阡陌间的小麦已经郁郁葱葱,看上去绿油油如同给大地蒙上了一层纱幕。天色灰蒙蒙的,但却不让人感到压抑,因为此时的空气中正飘荡着湿润的雨丝,这预示着今年将是一个好年景。 后世称之为太康之治的太康十年已经结束了,在今年正月的时候,国家正式改元太熙。 可能是年号真的牵扯到国运吧,改元至今,国家还真的是头一次没有遭到任何灾异,既没有日蚀,也没有地震,更没有旱灾,一切都显得那么顺遂,务农的农人们都喘了一口气,感慨说,天象如此,真正的太平盛世或许要来了吧。 在这一片平和中,刘羡从万安山的山坡中打马跑过,翻羽马在草地上奔驰,头上是一只张开翅膀盘旋翱翔于空中的黑雕。 上下起伏中,刘羡双腿夹紧马腹,张弓搭箭,单眼冒着纤细的雨丝,看准了,倏忽间一箭射出。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啸,大雕应箭而落,跌落到山坡下面去了。 刘羡见状大喜,双脚微踢马腹,翻羽马顿时疾驰如电,直奔至猎物身旁。只见那雕的左翼被一箭贯穿,不断抖擞,鲜血染湿了绒羽,还没断气,而两爪间抓着一只黄黑色的兔子,此时正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试图掏出雕爪。 刘羡下了马,从雕爪里取出兔子,拎着耳朵,回首对姗姗来迟的陆机、祖逖笑道:“哈哈,士衡,士稚,你们看,我射中一只大雕,上苍居然还送了一只兔子。” 陆机和祖逖此时都一身戎装。祖逖的打扮非常狂放,他把头发简单地扎起,连头巾都没带,而身上的胸襟半敞开着,探出一只赤裸的臂膀来持弓,放肆得活像半个野人。而陆机则穿着非常规整,即使身处马匹上,他也衣冠不乱,一动一静之间,正如兵法所言中“徐如林,静如山”的描述。 刘羡笑道:“看来这次打猎,我是第一了。” 祖逖颇不服气,他叹道:“论箭术,你不如我,不过是借着好马次次抢先,算什么本事?” 刘羡则道:“那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也不是一样样的和人比本事,士稚,输了就是输了。” 陆机则在一旁笑道:“没事,士稚,大不了等会烤肉,你把怀冲的猎物都吃尽,就当是他给你打下手了。” “这话说得,好似我更像酒囊饭袋……”祖逖接过刘羡手里的兔子,掂了掂重量,又道,“不过,也不是不行……” 三人都大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陆机看看天气道:“时候不早了,还是带上猎物早点回去吧,大伙都等得急了。” 这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出猎,在年末诸藩王陆续就藩后,洛阳一时间又恢复了平静,朝廷也陷入了沉默,除去一些例行的公文往来外,宫中三省基本没有任何诏书传出,连带着新立的其余诸王府也都在保持观望态度。 具体原因大家都明白,无非是在等待天子最后的死亡。 而刘羡在工作之余,也是按照司马玮的意图,在士人中频繁活动,观察禁军中的人事动向,也与一些有识之士联络友谊。 今日的游猎便是如此,除去陆机、祖逖外,刘羡还邀请了孟观、陆云、刘琨、王粹、周顗、石超、王敦、江统、阮孚等人,就在这儿时经常散心的万安山里,召开了这么一个小型的士人游宴。 回到来时的石洞里,郤安、张固已经把山洞打理得井井有条,什么烤架、酒席,瓜果,调料,都已经安排好了,客人们则多在席中旁坐闲谈。 刘琨正在吹笛,见刘羡等人回来,便停下音乐,笑道:“怎么,有多少收获?” “三头鹿,八只兔子,四只雁,一只雕,还有一条蛇。等会大家分了!” “喔,还有一只雕?那我可要尝尝鲜!” “喂,我可没说雕给你,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亲手射下的第一只雕,我打算独享。” “那没有雕,我就不能吃。”刘琨感叹道,“人生若有生平未见又触手可及之物,与其失之交臂后悔,还不如早点去死。” “你这话说得,那怎么不自己去打猎?” “打猎太不风雅了,我刘越石可不干大煞风景的事情。” 这话说罢,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刘琨谈笑总是这般风趣,能够自然而然成为众人视线的中心。 刘羡笑道:“好好,看在你这么风雅的份上,这只雕就分了。” 说罢,他亲手拔毛剥皮,和仆人们一起开始处理打到的猎物。一众朋友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各自开始帮忙,什么割肉串签,炙肉刷油,忙得不亦乐乎。 等一切都忙得差不多,肉还未烤熟的时候,刘羡一面看着火候,一面开口对陆机道: “士衡,来的路上,你说这次朝廷的分封并不心诚,当作何解?” 众人心道,又开始了。自从刘羡和陆机相交以后,每次他们两人所在的宴会,都会变成两个人的辩论,无论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总是如此,似乎永远不会疲倦似的。 但作为士子,谁又不喜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呢?这是到死都不会消退的爱好,众人也乐得听他们讨论,并且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 陆机见刘羡提起话头,也不推辞,直接笑道:“我之前说,朝廷这种分封是假分封,主要在于,陛下并没有改变制度根基。” “陛下让诸王节制地方军镇,看似是分封,但从制度上来说,诸王本质上是以朝廷的名义掌管地方军政大权,而不是以藩王的名义管理自己的国家。” “这就导致,诸王管理地方的权力来源仍是中央的,他们只不过是一时担任地方州郡的领导,并不能真正地违背郡县制度,在国家内自行其是,朝廷什么时候想撤换诸王的节制大权,仍然能够撤换。甚至想撤掉诸王的王国,又有什么难的呢?这在真正的周制中,是不可想象的。” “而真正的分封,是国家不仅要在形式上把权力交给诸王,而且要在制度上,完全放弃对地方诸国的干预。地方王公,可以自行改革制度,铸造货币,任命人事。这些事情,现在的藩王们做得到吗?” “藩王们无非是按照朝廷的规矩,一个国有多少户口,立多少国兵,国内设立哪些官员,朝廷都有明确的规定,导致诸王并不能真正自作主张,这要是放在周代,恐怕连一个子爵的权力都比不过,不是吗?” 众人尽皆颔首,陆机则总结道:“所以我说,陛下的这种安排完全是无根浮萍,假分封罢了,怎么当得了真呢?” 刘羡笑道:“我还是那句老话,分封制度是不合时宜的,陛下能够做到眼下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了。” “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才是真正的主君,都知道九州万方是一个国家,即使在制度上能够重新实现分封,但只要有这种想法在,就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分封。” “我看不见得。”陆机说道,“古往今来,真正用皇帝制度还能国祚绵长的,只有汉朝而已,在此之前,秦帝二代而亡,在此之后,魏祚三代而衰。” “这些血淋淋的例子足以证实,皇帝制度是难以持续的,汉室确实是古往今来唯一成功的皇室,但除此之外,真正长寿的夏商周,哪个不是分封呢?” “或许皇帝能成功才是偶然,汉室以前没有皇帝,汉室以后也不需要皇帝,世上有皇帝,本就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陆机此次发言之大胆,令众人大感震惊,但他的角度非常刁钻,现在大家也都不相信天人感应那一套,故而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 可刘羡仍然坚持道:“士衡说未来可能没有皇帝,这或许有理,但是说要返回分封,这也是痴人说梦!” “现在的士子,多是靠父辈余荫,苦读书,通人情,但你要重现五等分封,这些学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莫非能够安心回家务农吃苦吗?我并不反感吃苦,但经过了几代人的养尊处优,很多人连粟米和麦豆的种法都分不清楚,想要士子们去做这些事,他们怕不是要跟你拼命咯!” 陆机则反驳说:“正是因为他们不知,所以才要借用分封制度,强行把士子捆绑在土地上,不然士不知工农,天天研究些清谈玄说,不是亡国之道吗?” “当然是亡国之道,但是要采用切实可行的手段,说分封有些太异想天开!”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说服不了谁,可越是这样,双方越是想说服对方。在这种时候,想要打断这种话题,就需要有人提出新的话题。 今天扮演这个角色的是江统,他是殿中中郎,和孟观同职,出身不算高,但也是个两千石之家,平日颇有真知灼见,又欣赏刘羡、陆机的才华,所以与其交好。 他说道:“两位说得这些,都太虚诞了,和清谈有什么差别呢?要我说,还不如说些实事,解决一些国家切实的隐患。” 周顗对这个话题很关注,他闻言,立刻追问道:“哦?应元兄说的隐患,是什么呢?” “是戎狄!”江统叹道:“我看国家再这么不重视下去,是要亡于夷狄的!” 他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可,而是遭到了大部分的人哂笑。 孟观说:“如今国家安宁,边疆的夷狄都已膺服,既没有匈奴那样一统漠北的大敌,也没有檀石槐这样坐拥十万之众的叛逆。如今最强的拓跋鲜卑,恐怕也强不过秃发树机能吧,应元兄说这些,莫不是杞人忧天?” 周顗道:“我也不理解,看当下的边疆,夷狄四分五裂,分成了六部,根本没什么值得担忧的吧?” 一直在旁边默默吃桃的王敦也说:“皇晋疆平,胜于汉室,何忧之有?” 江统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边疆的戎狄,那些不足为虑,我说的是国内这些已经归化的戎狄。” “自曹魏初年,国家户口锐减,又与蜀人在关陇等地连战,虽然降服了相当数量的胡人,但也做了错误的决策。” “魏武帝为了便于管控,竟然把他们从边疆迁入内地,致使两汉时的北地、上党、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等地,有大量胡人杂居。到了与姜维死斗,和与秃发树机能大战时,又往扶风、冯翊、弘农、京兆、魏郡等地,广迁胡人,到现在,洛阳的胡人都有数万人了吧?” “我前些日子到尚书省打听过,国家如今账面上的人口,有一千六百万,加上没查出来的隐户,或许能有个两千多万,甚至我们乐观些说,有三千万。但胡人的数量有多少呢?” “魏元帝在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灭蜀时的诏书中有写。” 说到这他顿了顿,悠然念道:“九服之外,绝域之氓,旷世所希至者,咸浮海来享,鼓舞王德,前后至者八百七十余万口。海隅幽裔,无思不服。” 江统叹道:“这还是快三十年前的数据,到今天,全国的胡人恐怕已经要上千万了吧!” “上千万人啊!我们国家的在册户口,也不过一千六百万!” “这些胡人,不生活在边疆,而生活在国家腹心之所在,一旦什么时候决定造反,就能拉出十万乃至数十万规模的部队。若从上党、弘农这些地方出发,不出三天就能打到洛阳!这不是心腹之患,什么是心腹之患?” 他说完这些话,众人赫然一惊,刘羡也不例外,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而如今江统一提,他也不免联想起这样一幅画面来:刘聪带刘曜回到太原后,决定带兵造反,他振臂一呼,顿时有万人响应,山呼海啸,令人震撼。 陆机则否定道:“应元兄说得虽有道理,但这些戎狄,入中国多有百年了,着汉服,识汉字,应该不至于大反吧?” 江统却断然道:“就是因为他们身受汉化,我才觉得为祸更大!” “如果不通儒学,他们也不过是多造些杀孽罢了。可眼下他们懂了名教,将来蛊惑人心,恐怕常人就难以分辨,反过来做胡人的刀枪了。” 周顗道:“可我看他们大多心向晋室,并未露出什么反意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这是迟早的事情!” 江统说得这么言之凿凿,倒让大家失笑了,以人种来断定人心,未免也过于偏颇。 而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国家真有上千万胡人在生存的话,怎么可能迁移得动呢?恐怕人家原本还不想造反,你这一迁,才是直接海内沸腾了。 刘羡不无侥幸地想,还好这回没邀请刘聪过来,不然听到这番言论,以他自尊之高,非和江统撕破脸不可。 正思忖间,他闻到一股糊味,转头去看,才发现大家讨论得过于入神,连一旁的肉烤焦了都不知道,连忙呼喊大家过来抢救。 众人见吃食出了问题,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都搭手过来抢救,大家大呼小叫,举止失措,不少人都烫到了手,但狼狈之余,大家又不免相互取笑起来,氛围融洽平静。 但这也是最后的平静了。 在晚宴结束后,一行人返回洛阳,街道上巡逻的侍卫陡然增加了三倍。 而路过城门时,可见上面贴着一道崭新的布告,上面写着:自今日始,全城戒严。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管理员希瓜和我说,生日了,要大家都开心,多更一章,我说行,但存稿就彻底寄了。 寄了就寄了吧,裸奔就裸奔。 感谢虎目石、ttuugsjq的打赏~ (本章完) 第98章 司马炎之死(4k) 第98章 司马炎之死(4k) 这一次,天子的病重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青年时的司马炎,曾经是个丰神玉朗,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静如玉树,动若潺水。无论是谁,在与这位天子相交的时候,都会由衷地感到如沐春风的惬意,也能体会到这位青年人心中堪称无穷无尽的雄心壮志。 但在现在,他只是一个形销骨立,面容枯槁的老人。 天黑了,杨骏进入含章殿,殿内空荡荡的,除去他外,仅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杨骏点燃一盏油灯来照明,灯光黯然,微弱的火头随着暗风起伏,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惨淡的灯光下,照应出昏睡中司马炎骨瘦如柴的身形。 即使是已经服侍了司马炎大半年,但杨骏每次看到天子的状态,还是难免胆战心惊。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岁月的伟力,无论握有什么样的权力,坐拥什么样的财富,建立过什么样的功业,人总是会成长,衰老,死亡。 杨骏是亲眼看着司马炎一点点消瘦的,天子的皮肤上渐渐遍布斑点,还未白的头发尽失光泽,躺久了后,身上还长出一些褥疮。最可怕的还是对神智的侵害,这位曾经气吞山河,一统三国的皇帝,如今多半是昏沉的,睁眼看人时,往往要茫然好久,说出来的话,有时幼稚得令人发笑。死亡的气息正在将这位一统天子逐步侵蚀,甚至连活着的欲念都啃食殆尽了。 皇帝也是凡人,皇帝也是会死的。 在这种时候,杨骏就会感到格外的恐惧,他在想,自己比皇帝还大上几岁,他又还能活多久呢?都说舍生取义不如苟延残喘,可这种苟延残喘,实在是一种酷刑。 他因此愈发珍惜自己的健康,也更加重视自己残存的岁月。 但产生这种重视的同时,杨骏也萌发了对皇帝的轻视。 在这段日子里,杨骏发现,皇帝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早衰的老人。 在下达了分封的命令后,司马炎已经渐渐不能意识到自己命令的意义,因此逐渐成为了一个可以任由杨骏摆弄的木偶。杨骏安排他的饮食,他就只能吃些清淡的粥水,杨骏安排他子时翻身,他在其余时间就只能活动手指,哪怕杨骏拿出怎样荒诞不经的诏令,皇帝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点着头。 太脆弱了,司马炎明明还没有六十,怎么把自己的身体熬到了这幅田地。 杨骏很轻易地就得出了答案:这个人愚蠢到不知道节制自己的欲望,在本该强身健体的时间里纵情声色,结果损伤了根本元气。 这个人真的是宣皇帝司马懿的孙子吗?杨骏还记得司马懿暮年时的威名,哪怕他再腐朽,再枯槁,他的躯体里依然蕴藏着无比强硬的意志,战胜一切的智慧,为此他可以在七十高龄发动政变,进行血腥的屠杀,也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月内就平定了王凌的叛乱。 以前他一直以为,只有这样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的人,才有资格把持神器。 但现在目睹司马炎的虚弱之后,他发觉其实没有这么困难。再回想司马炎执政以来的所谓功业,感觉也平平无奇,国力相差到这个地步,灭吴一事,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吹嘘的,自己不也操持国家近七年,一切都平平安安吗? 故而在这种心态下,他开始利用天子的昏迷,将殿中的所有人都换上了自己的亲信,也开始在禁军中明目张胆地安插人手:以心腹王佑为侍中,胞弟杨济为卫将军,外甥段广为散骑常侍,外甥张劭为中护军,党羽刘豫为左军将军……到现在,杨骏几乎已经彻底把持了宫廷内外。 但在这种情况下,前些日子还是出了一件打破他计划的事情,那就是天子司马炎突然有好转的迹象。 司马炎那天醒来,看见身边没有一个熟人,一时愤怒不已,竟然有精力对着服侍的侍女破口大骂,同时传令说,要同时召见车骑将军杨骏与中书监华廙。 等两人抵达含章殿后,一向宽宏仁慈的他,在猜到了杨骏的安排后,对着杨骏厉声斥责,说道:“杨骏!你怎么能这般做呢?!天下多少人盯着你,你这是自寻死路啊!” 而后他又转首对华廙说:“替我拟一道旨意,召汝南王司马亮回京,我死以后,让汝南王与车骑将军共同辅政!” 但皇帝的精神也就只能维持这一阵,说罢,司马炎又觉得疲惫,随即倒下昏沉睡去了。 这段插曲给杨骏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因为司马炎根本不知道,司马亮根本没有离京,如果诏书传出去,司马亮趁机进宫带兵,自己精心谋划了几个月的大好局面,就将因此作废了! 不过对于现在的杨骏来说,他已经不觉得欺君是一件多么为难的事情了。 在华廙把诏书写好的当日,按照程序,他要先送交尚书省,经门下省同意后,就可以正式办法,结果却被杨骏拦了下来,说道:“华公,不要急着传诏,陛下要先看看诏书,没问题后,再到尚书省中议论。” 虽然已经掌控了三省,杨骏可以封驳回这封诏书,但为了让自己辅政的名义更加名正言顺,杨骏甚至不想让这封诏书的存在为人所知,所以他打算直接抢走这封诏书。 华廙已年过七十了,哪里敢和杨骏相争,唯唯诺诺了几句后,诏书就这么到了杨骏手里,然后再无消息。 而到今天,杨骏给天子停了几天的药后,等到他神智不清,再次来殿中看望天子,就是要更改这份诏书。 杨骏只不过今日第一个抵达含章殿的,后面还有人。 接下来,镇北将军杨济,尚书令杨珧,中书令何劭,中书监华廙都陆续抵达了,但大家都没有轻举妄动,低着头,等待着最重要的一个人赶来。 最后到的是皇后杨芷。 身为当朝皇后,杨骏的女儿,杨芷如今年方三十三,正处于妩媚动人的年纪。她身着一袭华丽的青罗紫纱流仙裙,发结飞云髻,缀满金钗玉簪,衬得原本就美丽的容颜贵气逼人。而丰润的双颊下,皇后还有一双朦朦胧胧,没有主见的眼眸,这让她好似一朵出水芙蓉,虽艳丽却不染风尘。 司马炎就是喜欢这点,才立杨芷为皇后的。 而在现在,杨骏很简单地对女儿道:“你好好劝劝陛下,帮他交代遗诏,阿父一定会尽心扶持晋室江山的。” 他说得非常平常,就好像踢飞路边的一颗石子。 皇后点点头,随即去看望皇帝,才靠近几步,她脸上就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因为如今的皇帝喝久了药汁,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苦味,这不禁让她皱眉。 作为司马炎的第二任皇后,杨芷与皇帝间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当然,过错也不在她身上,皇帝这些年流连宫女之中,往往一年和皇后同寝的日子不超过二十日,这导致夫妻间根本没有培养起深厚的感情。 更何况,两人原本就相差了二十岁,皇后也很难对皇帝产生倾慕感。所以即使成婚已经超过十六年,皇后心中的倚仗还是自己的父亲,而非是自己的丈夫。 现在,让她去帮助父亲,谋求丈夫的权力,杨芷心中也没有多大的波澜。 她好容易克服了这股药汁味,轻轻摇动着司马炎虚弱的身体,口中呼唤着陛下,再三反复,终于使得皇帝悠悠醒转,再次睁开那双茫然的眼睛。 “陛下,您还好吗?” “……” 司马炎已经分辨不出声音的主人,他吃力地凝聚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人影。而皇后杨芷继续说着:“陛下,殿中的几位医疗和臣妾说,您的病,恐怕就在这一两天……” “……” 司马炎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这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而皇后则以手掩面,嘤嘤哭泣,直到尚书令杨珧连声说“皇后节哀”后,她才停下来,擦拭了半天眼泪后,道: “陛下,您若是驾崩了,太子又无法亲政,这大晋的江山社稷,将托付给谁呢?” “嗬……” 到这里,病重天子终于有了些反应,他试图张开口,从肺腑里挤出些什么,但这变成了一种徒劳的挣扎,最后还是一字不出。 杨芷又道:“之前陛下说过,等陛下百年之后,就让我家大人辅政。是也不是?” 杨济跟着说:“这本是朝野众所周知的事情,皇后何必此时提及呢?” “……” 司马炎瞪大了凸出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皇后,活像一个死灵,吓了杨芷一跳。 杨芷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稍稍安神,再看病重的天子,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就继续道: “大人他诚惶诚恐,可仔细想来,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可这种事情,口说无凭,还需要具体的诏书。” “臣妾有个不情之请,就是请陛下当着华公和何公两位的面,重申此事。” “……” 现场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里,现在的皇帝什么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都很艰难,他该怎么重申这件事呢? 这时候,皇后忽然说:“陛下,您方才点头了,是同意立遗诏了么?” 皇帝点头了?华廙和何劭一阵诧异,他们离得不算远,却根本没有看到皇帝有任何动作,莫非自己眼神不好,看漏了? 还没等他们细想,车骑将军杨骏已经跪下来,流着泪说:“陛下隆恩,臣万死难忘!必诚心竭力,辅佐太子!全社稷大业,扬陛下盛德!” 杨珧和杨济也紧跟着哭嚎道:“陛下!陛下!”他们好像已经看到司马炎死去了一样,一时涕泪交加,难以抑制。 然后杨骏强忍住泪水,浑身颤抖着,转首对华廙和何劭道:“陛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既然已经点了头,劳烦两位就在这,赶紧把遗诏赶出来,让陛下过目吧!” 说罢,当即派人领他们到侧厢去,笔墨纸砚可谓是一应俱全,就连盖章的印泥也准备好了。 华廙和何劭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便苦笑着准备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两位中书省的高官来说,皇帝点没点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想要从这里活着走出去,皇帝必然也只能点头。 两人写得很快,毕竟在此前,他们就已经写过一篇让司马亮和杨骏一起辅政的遗诏,有过经验。眼下无非是把司马亮去除了,再重新誊写一遍。 不过两刻钟,一篇盖有中书监中书令印章的新遗诏就交到了杨骏手里。 见诏书中封自己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杨骏颇为满意,他收敛起哀容,向二人笑了笑,转而交给了皇后,让皇后一字一句地念给天子听。 诏书不长,皇后哪怕语速极慢,也很快就念完了。 “陛下还有什么要更改的吗?” “……” 司马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他双眼中的情绪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最终浓缩为不尽的哀伤,令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皇后看到这幅景象,一时有些惭愧不安,她回头看父亲,杨骏便道: “看来陛下没有意见,赶紧把诏书交到尚书省和门下省,让他们早做准备。” 说罢,他挥一挥手,殿中众人顿如潮水般散去了,不过片刻,偌大的含章殿,除了几名宫女外,又只剩下司马炎孤零零一人,躺在寒冷的病榻上。 在这样静悄悄的时候,他终于咳嗽出来,给自己的语言打通了短暂的通道,问道:“汝南王在哪?” 语音回荡在风中,可没有人能回答他。 司马炎心里已有了答案,他也不再说话,不再理睬这个殿中是否还有其他人。他抬头看着屋顶,等待最后的时刻。昏暗的烛火摇曳,照着他皮包骨头的身形和干枯蜡黄的脸。 一代开国皇帝,躺在黑暗中,比一般等死的老人还要更加寂寥。也没有人知道,他在临死前的最后时刻里,脑中闪过的是什么样的光景。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夏四月己酉,司马炎驾崩于含章殿,时年五十五,葬峻阳陵,庙号世祖,谥号武帝。 杨骏在第一时间发丧,昭告天下。 太子司马衷继位皇帝,按照司马炎遗嘱,进杨骏为太傅,总领内外诸事。 这一年,刘羡十八岁。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99章 三杨执政(4k) 第99章 三杨执政(4k) 太熙元年五月甲子清晨,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由于昨夜刚刚下了一场大雨,将大地的尘土揉为泥沼,空气中正泛滥着一阵土腥味,但这不影响街道上人来人往,毕竟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里,繁华是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而停滞的。所以那些叫卖的小贩,酒肆的吆喝,卖艺的手艺人,都如约出现在洛阳街巷中,与以往的太平世界并没有什么差异。 因为短暂的戒严已经结束了。 而刘羡此时正和家人们一起用早膳。 今天家里吃的是汤饼,也就是后世面条的雏形,汤是用鸡汤熬的,配上些许鸡丝鱼干做浇头,再加一碟酱菜,算是这年头非常不错的饮食。 不过家里的几位长辈,如费秀、刘瑶,都面带忧色,颇有些食不下咽。 看刘羡用完膳,正打理仪容的时候,刘瑶问道:“辟疾,最近朝局还安稳吗?” 自从五十之后,刘瑶便被安排了一个中郎散官,已经不用去上朝了,所以他对朝局的消息,已不如以前灵通。 刘羡一边系腰带一边回道:“怎么,二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我听人说,就在前天中午的时候,汝南王出城了。” “是有这回事。” “我还听人说,汝南王出逃前,在宫门前大声悲呼,说自己愧对陛下……喔,应该叫先帝了,说自己愧对先帝厚恩,虽然想尽办法,也不能见先帝最后一面,身受先帝嘱托,也不能亲手办理先帝的丧事……” “最后还说,这一切都是杨太傅的阴谋,汝南王是受他迫害,最后为了保全自身,不得已离开京城。” “二伯,您那是传了多少手的消息了。”刘羡又躬身穿起鞋子,边穿边笑道:“汝南王要是直接这么说,怕不是当场被太傅捉了!” “他有这个心,也不敢这么说啊!” “汝南王是说,他病体有恙,不能见先帝最后一面,心中有愧,如今要按照先帝遗诏,到许昌赴任,心中更是不安,又不能无诏进宫。故而临行前,请大家当众做个见证,好祭拜先帝。” 刘瑶道:“意思都大差不差,不然他为什么当众到宫门前祭拜,闹得人尽皆知?他就是要逼得太傅不敢对他下手罢了。” “两位辅政大臣,总是不能相容的。”刘羡穿戴完毕,起身回复道:“太傅也确实没对他下手,一场兵灾也消弭无形嘛!” “不管怎么说,也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二伯有什么好忧心的呢?” 大夫人费秀肃容道:“辟疾,你二伯不是忧心我们家,是忧心你,你在广陵王府上,不会受什么波及吧?” 刘羡耸耸肩,笑答道:“波及就是,再过两月,广陵王就要封太子了,我跟着升迁为太子舍人。” “大母,二伯,你们不用担心,什么事能掺和,什么事不能掺和,我心里有数。” 这句话成功抚平了家长们的忧虑,在他们眼中,确实从小到大,刘羡都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们担忧的,能够走到今天,安乐公府给的助力相当小,他们最终也选择相信刘羡的话,相信他能够自己处理好一切。 只有一直默默无言的安乐公刘恂目露不满,他罕见地敲着桌子说:“如果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和家里说,不要藏着掖着。” 有些事怎么可能跟家人说呢?很多事败就败在处事不密。故而刘羡点头说了几声“是”,但还是没有什么和家人透底的想法,就出了门匆匆离开了。 这次出门,刘羡确实另有密谋。 他既没有按照往常的路子,直接去往广陵王府,也没有骑那匹非常显眼的翻羽马,而是换了一匹非常寻常的灰背马,在大街小巷里绕着弯子。 大概走了两刻钟,确认没有人尾随自己后,刘羡悄悄来到了一处宅邸前,这座宅邸身处闹市,看上去并不起眼,但门却是虚掩着的,刘羡一推门,很自然地把门恢复原状,而后直奔院中的大堂。 “怀冲,你终于来了,就差你一个了。” 说话的是殿中中郎孟观,而大堂里此时已经坐了四个人,除了他外,分别是李肇,王粹,还有一个人,相貌寻常,刘羡并不认识,但来之前听孟观提起过,应该是当下黄门令董猛的弟弟,董秋。 而黄门令董猛,是当今新任皇后贾南风的心腹。 刘羡看了他一眼,对众人点点头,说道:“怕被人跟踪,多遛了几圈。” “不必那么小心。”孟观笑道,“我在这附近安排了八个暗哨,只要发现不对,他们都会帮你拦住的。” “在这个关头,小心无大错。”董秋笑道:“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 “楚王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进京?” 没错,这是一场密会,而且是一场事关政变的密会。 在司马炎病逝后的第一时间,原楚王府的诸位下属就活动了起来,第一时间打听各方的动向。他们原定计划是打算以司马玮的名义联系汝南王司马亮,在获得太子司马遹的支持后,直接请司马玮回京,由司马亮领头,一起发动对杨骏的征讨。 但没想到的是,孟观作为司马玮代表,去司马亮府上商谈的时候,司马亮身为禁军统帅,宗室首领,却缺乏必要的胆气。 他在听闻司马玮的请求后,竟然消极拒绝,说什么“国家大事,不可轻易以刀兵相争”,还反过来劝说孟观道:“杨骏年岁已高,又倒行逆施,只要熬上几年,迟早自取灭亡,不要干些不利于国家的事情。” 到了前日,司马亮在有大部分禁军支持的前提下,更是直接逃出洛阳,叫所有人大跌眼镜。 这直接导致原有的政变计划直接作废了,没有司马亮的领头,难道要让司马遹站出来,亲自指认杨骏谋反吗? 别说司马遹不答应,就是答应了,他还没有获得太子之位,而且才十二岁,这样年幼的年纪,号召力还是有所不足。 正当众人迷茫的时候,没想到事情发生了转机。 就在昨日上午,黄门令董猛主动联系了孟观,说有大事与他相商,地点由孟观定。 虽然没有明言,但在这个时候联系,暗示也足够明显,不是为了针对杨骏夺权,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次密会。 王粹道:“殿下远在襄阳,消息传过去,差不多要三天,估计殿下已经得知陛下驾崩的消息了,但要赶回来,还要向朝廷禀告,这一来一去,恐怕准许奔丧的旨意还在路上,殿下要进京,最少需要五日。”“进京打算待几天?” “视情况而定。” “情况?” 刘羡接过话道:“董君,皇后让阁下联系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交底,殿下怎么可能做好准备呢?” 老实说,虽然之前经过了老师陈寿的提醒,刘羡对贾后的势力有了一个基本印象。但在汝南王不敢直面杨骏,直接逃遁京师的情况下,贾后居然敢主动联系司马玮,这不得不叫他暗暗吃惊。 这说明贾后的政治野心实在不小,至少有干政亲政的欲望。 刘羡早就和贾谧结了仇,若贾后得势,贾谧也必然得势。但在现在,作为司马玮的代言人,他却不能拒绝和贾氏的合作。毕竟只有帮助司马玮坐稳了高位,刘羡自己也才能高枕无忧。 要对抗仇敌,就要先与仇敌合作,真是奇妙的体验。 果然,董秋也不藏着掖着,他说:“皇后的意思很简单,杨骏是一个弄权的奸臣,必须除掉他,为此,皇后和谁都愿意合作。” 孟观皱眉道:“和谁都愿意?” 董秋点头道:“没错,皇后想合作的人有很多,她不在乎和她合作的是谁,只要能除去杨骏,她就能合作。” 刘羡则若有所思:“所以说,皇后这次找我们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殿下显示一下,他有没有除去杨骏的能耐?” “是这个意思。”董秋笑着击掌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堂中的几人面面相觑,贾后的要求看似很简单,只不过是让司马玮展示一下这些年来经营的实力。 可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在别人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的前提下,主动暴露自己的实力,这是有风险的,可能会让自己以后的布局落了后手,甚至满盘皆输。 刘羡道:“皇后想要和人合作,有考验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殿下到底是有名的贤王,皇后总不能没有任何表示吧?” “当然。”董秋点点头,从胸中取出一张黄帛,对众人道:“这是杨骏即将颁布的封赏名单,皇后特意抄了一份给我,交予诸位。” “等过两日,杨骏进行封赏,诸位可以一一比对,看看名单上有无错漏。” 李肇接过名单,口中则疑惑道:“封赏?什么封赏?最近国家没出什么大事啊?” 董秋呵呵笑了,解释道:“杨骏自知威望不足以服众,所以他最近想了一个主意,用封赏来收买人心,让百官对他感恩戴德。” “准确来说,就是朝中的官僚,他都要进爵一等,参与为先帝治丧的臣子,他进爵两等。” “两千石以上的所有官员,全部封为关中侯,免税一年。” 听到这个消息,刘羡等人无不震惊,第一反应就是:杨骏疯了! 古往今来,哪有皇帝刚死了没多久,辅政大臣就给百官论功奖赏的?杨骏连基本的臣子体面都顾不上了吗? 而且赏赐的规模如此之大,涉及的人员如此之多,对国家的财政收入损害简直不可估量,国库恐怕会有大幅赤字。 更别说如果这成了惯例,每次皇帝一死就给百官加官进爵,以后难道让百姓们赡养上千个公侯吗?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份名单,光听董秋说,刘羡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竟会有如此荒唐的决策。可如今拿到了这份名单,又见董秋说得言之凿凿,就不由得他不信了。 董秋说:“这就是皇后的诚意,只要楚王殿下能够展露出实力,以后杨骏有什么谋划,皇后都可以第一时间告知。” “而等到了紧要关头,皇后甚至可以让陛下出密诏,让楚王殿下名正言顺地讨伐杨骏,如何?”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座的几人都心动不已,如果真能按照贾后所说,以后能够直接得到杨骏的布置,又能得到讨伐杨骏的大义,楚王的成功简直是水到渠成,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孟观果断道:“皇后既然如此心存社稷,那我们必然会力劝殿下!” 其余几人也都出言赞同后,刘羡也紧跟着赞同。 但在他的心中,则生出了一两分不安的情绪:贾后拿出来的砝码,看似非常重要,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风险。 说什么透露机密,即使被发现了,也不过是一张黄帛而已,又没有任何印章证据能够指向他。而做事的司马玮就不一样了,他一旦失败,就没有辩驳的可能。 而杨骏封赏这样一件大事,宫中根本没有传出任何消息,贾后却能这样轻松地对他们透底。这说明在杨骏看来,贾后也是他的盟友,只有值得信任的盟友,才能知晓这样的机密。 可贾后就这样简单地把杨骏给出卖了。 想到这一层,刘羡的心中已经敲响了警钟:和贾后做盟友,恐怕要时刻提防着一层才是。 等董秋离开后,剩下的四人聚在一起商议,刘羡当即提出了这一层疑虑。 孟观道:“怀冲说得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既然要做大事,怎么可能不冒风险呢?” 李肇也说:“现在汝南王已经不能指望了,若不把太子推出来,我们除了和皇后合作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两人说的都是实话,刘羡也知道,司马玮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的。 而王粹则道:“怎么说,也要看殿下的意思,我们现在先把这件事报上去,看殿下自己的选择吧。”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考虑好,如果殿下同意了,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让殿下众望所归。” “这件事哪怕没有皇后参与,我们也是必须要做的……”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昨天忘记感谢了,感谢皓光-的5000点打赏,感谢超神弓箭手的打赏~ (本章完) 第100章 楚王奔丧(4k) 第100章 楚王奔丧(4k) 楚王司马玮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京,是在太熙元年五月己巳。 沿途,他们军纪严明,盛装而行,使得看见的京畿百姓们惊愕不易。对京畿的百姓们来说,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就是洛阳,而在洛阳以外的地方,那就都是乡下人,是粗鄙不堪毫不懂礼数的。 而面对楚王随身的侍卫们,他们原本也是如此想的,想存心挑剔这些乡下人的无礼和愚蠢。可是无论怎么瞪大眼睛,就是丝毫找不到借口,找不到异样。 这支上千人的队伍,前面的两百人穿着闪闪发光的明光铠甲,后面的六百人着漆成黑色的两铛铁铠,而队尾的两百人则穿鲜艳若火的赤练铠甲。每个侍卫都身高七尺,体型雄壮,即使在夏日太阳的暴晒下,他们也毫无松懈之感,配上精良的甲杖,看上去简直像是一股铁流。 而全军为了为先帝司马炎奔丧,又高举白旌,头戴白巾,又反过来加重了肃杀之气,好似炎热的酷暑里下了一场大雪。 楚王司马玮的仪仗则在队伍的正中间,他处黄幡之下,立青盖车之上,着一身漆成金黄色的明光铠甲,头上和肩上各裹了一块白布,而黄幡之上则赫然用雁书写着“平南将军”四字。 “那就是楚王殿下吗?好威武的男子!” “他看上去好年轻啊!” “别看他年纪轻,他去荆州才一年,就练出了这样一支精兵,才能恐怕不下当年征凉的马隆吧。” “可楚王殿下回来奔丧,为何要带这么多兵?难道是要讨伐什么奸臣吗?” “不,不要乱说,朝中太傅掌权,哪有什么奸臣?” 大队人马由伊洛之间的官道经伊阙关进入河南郡,而后停靠在洛水之滨。 聚在两侧迎接的百姓,见到此状颇为意外,但在经过了数十年的和平后,他们已经不能想象战争的场面,个个平心静气,转而盛赞起队伍的豪华。 而楚王司马玮也对这些百姓投桃报李,他斥重金到这些百姓手中买粮,也没有征用房屋,而是就近在荒野扎营。手下将士们个个秋毫无犯,反而过来接济一些洛阳周遭的贫民乞丐。 一时间,京畿城野顿时传出对司马玮的歌功颂德之声,说楚王殿下之才,直追宣皇帝司马懿,楚王殿下之德,不逊色刚下葬的武皇帝司马炎。 可在百姓眼中的贤王言行,落在太傅杨骏眼中,却显得无比扎眼,他在收到具体的回报得知后,几乎敲烂了手中的折扇,对着手下的侍中武茂大发雷霆道: “反了!这个司马玮!藩王奔丧,几时要人带兵!” “他带兵也就罢了,还驻兵南郊,不进城!不入宫!事前不请示,事后不上报!” “还有,他擅自向周遭百姓施恩,煽动舆论,又是什么意思?!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贤吗?” “先帝入土未久,正是安定人心之时,立刻就有人想断送大晋江山社稷!这怎么得了?!” 本来在司马炎病逝以后,私立遗诏,大封官爵,司马亮出逃,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杨骏想办的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这给了他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愉悦感。 为此,他甚至像皇帝一样,直接住进了太极殿,并随意差遣宫中的侍女。 不料这种愉快如同朝露一般短暂和脆弱,司马玮在这些种种举动,在杨骏看来,就是公然在挑战自己的权威,而这距离司马炎去世还不到四十天。 聆听的武茂则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位新太傅有些太沉不住气了,处理政事,哪可能百事顺心呢?最重要的是处变不惊,无论政局出现了什么变化,都要以平常心看待才是。 而面对杨骏刚刚提出的那些问题,他回复道:“太傅,楚王到底只带了一千人,在京师十数万禁军面前,根本不足为惧,何必如此动怒呢?” “你是说我能严惩他?”杨骏问道。 “这恐怕不行。”武茂苦笑道,“楚王是个聪明人,我看他既然敢如此做,恐怕已经找好了理由。” “什么理由?” “臣不知,但既然如此有恃无恐,必然是有理由的。” “季夏,你不会是怕了司马玮那个毛头小子吧?” 面对杨骏质疑的目光,武茂赶紧解释道:“太傅,眼下您刚刚辅政,又逼走了汝南王,朝野中疑虑还很多,如果此时再和楚王起冲突,恐怕朝野就要失望了!” “楚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抓不住看不见的人心!” “楚王眼下不也是在招揽人心吗?这是人心之争啊!” 这些话成功说服了杨骏,让他的怒气削减了不少,他淡淡叹了一口气,故作大度道: “季夏,我方才说的那是气话,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武茂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已经想好了对策,连忙道:“您不妨借这个机会,展示自己的大度,亲自去拜访楚王殿下,送他些礼物,并犒赏他的随从,以此来展现朝廷的威仪,如此一来,太傅您的德性就在楚王之上了。” 不料这句话又激怒了杨骏,他极为不悦地起身,对武茂斥责道:“这么说!你是要我对司马玮赔笑脸咯!” “这不是长他的威风吗?天下人会如何看我!” “他们会说,我臣服给一个二十小儿,以后我还怎么辅佐天子?恐怕到时候,敢闹事的就不止司马玮了!” “太傅……” “不要说了!你立刻去责问楚王,我倒要看看,他还能闹出什么样来!” 面对杨骏的怒火,武茂终于没能再说出话。他只能满怀着腹诽,奉命出城来到司马玮的营地,亲自问出杨骏的疑问。 “……殿下,这些就是太傅的疑问,请殿下用妥善的理由回话。” 与暴跳如雷的杨骏相比,二十岁的司马玮却表现得风轻云淡,武茂问话的时候,他正好整以暇地调整一柄弓的弓弦,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帝国掌权者,是在自己的行营里接见一名臣子而已。 司马玮不慌不忙,先让随从给武茂看座,然后慢条斯理地道: “是太傅误会了,我带到洛阳的并不是襄阳的军队。” “不是军队?”“对,不是军队,其中两百人是我的侍卫,剩下八百人则是我的门客,我只是让他们穿甲随行罢了。” “这……”武茂瞠目结舌,没想到司马玮竟然能找到这么一个理由,而且完全合情合法。 “我身为十万户藩王,有八百门客,很合理吧?” “合理,合理……”武茂苦笑起来,他又问道,“那您为何不入宫,反而在这里停留呢?” “季夏公说得哪里话?我是来奔丧的,进宫不进宫有什么所谓?” “……那您为什么还不去拜谒先帝呢?” “我在等待我的几位兄弟啊!”司马玮喟然长叹道,“先帝平日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兄友弟恭,如今我和三兄九弟一起来奔丧,现在只有我到了洛阳,怎能不等等他们呢?” “若是失去了这个机会,我们兄弟天各一方,以后又哪有机会相见呢?” “我只是想见见兄弟们,一叙亲情,应该不违背什么祖制吧!” 竟还有这么一手!武茂一时瞠目结舌,心中泛起一阵无力:这个理由实在太完美了!楚王不仅可以延长自己待在京师的时日,而且还可以堂而皇之地与诸位藩王相互联络,朝廷却找不到任何反对的方法。 “那殿下又何故在南郊市恩呢?” 武茂问出这个问题,已经不指望能够驳倒司马玮了。这位楚王殿下似乎想得面面俱到,根本没有破绽,相比之下,太傅杨骏不过是一个依靠女儿又运气极好的顽愚之辈罢了。而且还气度极其狭窄,根本不会用人。两人若斗起来,杨骏哪里有胜算呢? 果然,司马玮很自然地答道:“先帝辞世,正是朝廷大赦之际,我看见洛阳城郊竟然有鬻儿卖女这样的惨剧,如此哪是先帝愿意看到的呢?” “所以我捐了一千金给河南尹王济,让他以先帝的名义赈济些鳏寡孤独罢了。” “季夏公若不信,可以去找王使君印证。” 河南尹王济已经站在了楚王这边吗?武茂几乎呻吟一声,他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司马玮的布置环环相扣,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任谁也不能挑出不是来,甚至还要反过来夸一声“贤王”。 但武茂分明能够感受到,司马玮贤名包装下的熊熊野心,充斥着对最高权力势在必得的决心。虽然这位青年是笑着的,但是笑容的背后是对杨骏冷峻的杀意。 见武茂陷入了沉默,司马玮忽然问道: “季夏公,我听说,太傅准备大赏群臣?是否有此事?” “嗯?!”武茂一个激灵,冷汗瞬间冒出来了,“殿下是哪里听到的传闻?我都不知道。” “原来是传闻吗?”司马玮端了一碗茶汤,轻轻抿了一口后,叹道:“我也确实只是听闻罢了。” “如果太傅真的准备这么做,我建议季夏公劝一下太傅,这是乱政之举,是要挖断社稷的根基啊。” “上一个这么做的,我记得是汉朝的王莽吧……” 武茂唯唯应是,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了司马玮的营帐。 见武茂走后,司马玮哈哈大笑,他回头对一旁侍立的歧盛说道:“你传信给城中的怀冲、叔时他们,就说一切顺利,继续按计划行事!” 接下来,楚王大队就一动不动地在南郊驻扎了整整五日,一直到秦王司马柬与淮南王司马允的队伍也抵达了洛阳。 与司马玮精良的卫队相比,另外两位藩王都显得风尘仆仆,奔丧的队伍仅有百余人,可谓是相形见绌。但司马玮也不夸耀,而是只带了几名随从,亲自去迎接了远道而来的两位兄弟。这本是当今天子该做的事情,但是现下却由司马玮来完成了。 他当众与两位兄弟大哭了一场,而后一刻也不拖延,只派了一个侍从去宫中打了个招呼,就带着秦王与淮南王直奔在偃师下葬的司马炎峻阳陵。 峻阳陵位于今偃师南部一座山坡上,面临平坦广阔的伊洛平原,背倚鏊子山。鏊子山山顶平坦,东西长约百丈,由南望去,兀立如屏。两端各有一独立山头,它们分别向南伸出一条较为平缓的山梁,对墓地形成三面环抱之势。 在三位藩王到来的时候,峻阳陵到处挂满了白幡。按理来说,武帝的祭礼已经结束了,除去安排守灵的人外,陵园中应该没有多少人。 但司马柬与司马允到来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因为这里居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梁王司马肜、齐王司马冏、广陵王司马遹、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乂、吴王司马晏、成都王司马颖、豫章王司马炽、河间王司马颙、陇西王司马泰、赵王司马伦、东安公司马繇、平昌公司马模等数十名国家宗室,在陵园前站成一排,脸上极尽哀容。 西晋的过半王公此刻齐聚此地。 司马玮站在两位藩王前面,正对着洛阳诸位宗室,俨然已经成为了在场的中心。似乎这么大的场面专门为他而准备一般。 而在这些人中,赫然还有颍川公主司马脩华,她见到司马玮,激动不已。立刻和司马乂一起跑上前来,扑到兄长的身上,而后俏脸流着泪,抵在司马玮的怀里放声大哭:“五兄,五兄,我好想你……” 司马玮看见幼妹的苦脸,一时极为动容,他轻拍着妹妹的背,安慰道: “小妹,五兄也很想你……” 脩华好容易才止住泪水,抱着司马玮,带着哭腔说道:“五兄,你要为我做主啊!” 司马玮道:“是谁?敢为难我们脩华!五兄一定替你出头!” “父皇病重的时候,我想去看父皇,可太傅锁住了殿门,不让我进去……” 这一句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因为这是一句非常严重的指控,几乎可以动摇国本。 但司马玮的脸色没有变,他依然抱着妹妹,用冷静的眼神扫视周围的兄弟叔伯甥侄,最后停留在远处祭坛上父亲司马炎的灵位上,他往前走到众人中间,这才放下脩华,用袖子为她轻轻擦拭泪水,缓缓道: “小妹莫怕,还有我在……” 而后他起身环顾周遭,冷然道:“不管是什么样的敌手,需要多么长的时间,我们司马氏的男儿,从来是有债必偿……”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01章 婚宴之一(4k) 第101章 婚宴之一(4k) 元康元年元月辛卯,襄阳侯府。 “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李肇对刘羡低声说道。 “尚书省已经下了诏令,不日将召唤殿下和淮南王一齐回京了。” 刘羡露出笑容,也低声感叹道:“杨骏沉不住气了,他的胆量也就如此而已。” 自司马玮洛阳奔丧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在那次万众瞩目的拜祭之后,出乎所有人预料,司马玮营造了这么久的反杨气氛,却没有立刻爆发,而是按照朝廷规定,带着卫队重返襄阳。 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一场冲突已经消弭无形的时候,不想楚王却再次触动了太傅敏感的神经。 司马玮在荆州大肆点兵练军,短短半年之间,竟然拉出了十万之众。只要是路过襄阳的河南商旅,回到洛阳后,无不极言荆州兵马之盛,说什么精甲曜日,旌旗蔽天,堪比魏武远征赤壁当年。 而且这次还不是司马玮一人的行为,淮南王司马允在返回封地后,也大肆招募淮南剑客,治军点将,习兵讲武,大有与司马玮联动之势。 这两人占据了东吴所有的旧疆,若一同起兵,国家顷刻间就会回到司马炎伐吴之前的局面。 太傅杨骏对此深感忧虑,终于在最近做出了征召司马玮入洛的决策。 而这,恰恰是司马玮想要的。 “哈哈,是啊!”李肇笑道,“殿下在地方上,再怎么经营,也是以一方对抗九州,总归是有风险的。” “可杨骏把他招到洛阳,他才是真正的龙归大海,京师朝野都是殿下的人,杨骏拿什么跟他斗!” 刘羡虽然也觉得政变的成功十拿九稳,但李肇未免有些太乐观了,便劝诫道:“这说得有些太远了,李兄,还是说回正题吧。召殿下进京,杨骏准备给什么职位,你有听说吗?” “我听说,好像是准备让殿下领卫将军。” “嗯……有无其余兼职?” 刘羡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如今的卫将军只是一个虚职,并不涉及到具体实权。 “没说,应该是没有的。”李肇看得非常清楚,他哂笑道,“杨骏以为他给一个虚职,就能看住殿下,这不过是做梦罢了。” 刘羡接道:“这只会让他的人望愈发低迷。” “据说杨骏最近和杨济、杨珧都吵起来了……” “今天是弘远的喜事,就不要讨论这些了,等到了人都到齐了,再讨论不迟。” 正说话间,两人的对话被孟观打断了,他立在这府邸之中,用眼光四处打量着往来的人群,感叹道:“唉,好端端的一件亲事,却用来密谋,真是煞风景。” 两人顿时不说话了,因为孟观说得很对,在朋友娶亲的时候,不进行祝福,反而在一旁讨论些官场的蝇营狗苟,实在是玷污爱情的纯洁。 更何况今天还是颍川公主司马脩华出嫁的日子。 颍川公主和王粹的婚事,其实早在太康十年年初就由先帝敲定了,只是由于脩华年纪还小,所以就推迟了一段时间,然后就等到先帝司马炎驾崩,于是婚事就跟着又延迟了一年,一直到了眼下改元后,才正式举行。 作为武帝司马炎生前最疼爱的小女儿,颍川公主的婚礼可谓是空前盛大,全洛阳六品以上的官员,基本都收到了邀请。 而为了应付婚礼,襄阳侯府几乎是包下了门前的整条街,专门用来作为迎接宾客的场地。紧接着,他们又在街巷中铺满了红布,屋檐间挂满了灯笼,侍女们捧着白色的粉色的梅,站在中间迎客,几乎叫人看了眼。 客人们自然也不敢轻怠,除了实在生病的不能赴宴的人以外,名单上的名字几乎都到齐了,不管是开国八公,藩王宗室,名臣俊彦,都来到襄阳侯府捧场。 光带来的礼物,就足以叫人大开眼界。士族送的礼物就有:贾谧送来了一副蔡邕的名帖《青衣赋》,王恺的礼物是一只白雪貂,王济送的则是焦尾琴,更别说还有什么白马寺的玉佛像、东海陈氏的红珊瑚、颍川荀氏的金腰带…… 而宗室们送的礼物也不遑多让:秦王司马柬送的是五十匹五色马,淮南王司马允送的是一千匹金丝锦布,司马玮则是提前送来了两百斤武夷山名茶…… 就连刘羡自己都不例外,他知道公主喜欢剑术后,就和祖逖商量了一下,咬咬牙,忍痛了小一百金,从黑市里淘了一把陈藩曾用过的名剑作为贺礼。 哪怕保守估计,光这一场婚礼涉及的钱财,恐怕就抵得上一个大郡一年的赋税了。 李肇立在迎客的巷门前,左右扫视着,感慨道:“弘远真是好福气,国家有这么多驸马都尉,没有一个有他这么铺张吧!” 刘羡则道:“这也很正常,这是先帝驾崩之后,洛阳的第一件喜事,大家既是高兴,也是借此表达对先帝的追思吧。” 尤其是在这个司马玮即将进京的敏感时刻,越是可能引发冲突,大家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 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是虚假的平静,但对于政斗的双方来说,这又是必要的平静。这就好比绝杀的一剑,出剑者一定要通过平静来掩饰自己的意图,又积蓄自己的力量,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机突然发难,一举占得先机,奠定胜局。 在这个看似喧闹喜庆,甚至可以说是十数年来未有的婚宴上,实则酝酿着帝国里无法抹平的政治动乱。 孟观突然说:“我还是挺喜欢公主的。” “啊?”旁听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不是那种喜欢。”孟观知道他们误会了,便解释道:“你们想哪里去了?我说的不是男女之情,我都已经三十四了,成家立业这么多年,长子都十七了,怎么会对公主动那种念头?” “我是说,我看见公主,就经常会想起我早夭的女儿。” “我二十一的时候,曾有一个女儿,也叫脩华,她长得古灵精怪,和公主差不多可爱。我是真喜欢她,只要看见哪家的臭小子和她靠得近,我就忍不住要发脾气,但她一对着我哭,我的心就化了……” “孟兄还有千金?我怎么没听说过?” “她五岁的时候,得了天,我当时家贫,没钱带她看病,就早夭了。”孟观这么说的时候,语气没什么波澜,但是旁人都能听出他平静语气下的深刻哀伤,也都感同身受。 可正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这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这种事情太多见了,哪怕是皇帝的儿女,也不是个个都能存活的。大家只能把这种苦楚当做一种岁月的波纹,正如同行路时会踩到一颗石子。 “唉,如果我女儿现在还活着,大概也该考虑出嫁了。” 孟观的话语很让刘羡感慨,到目前为止,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合格的父亲,而孟观此刻表现出来的,恰恰就是他心目中理想中的父亲形象。 他想,如果刘恂能像孟观,大概自己的童年也会幸福不少吧。 刘羡下意识拍了拍孟观的背,转移话题说:“不管怎么说,弘远真是好福气。” “我还记得三年前,他和我一起做殿下伴读的时候,他一眼就看中了公主,说非她不娶,这下让他得偿所愿了!” “还有这等事?” “当然,当年公主才十二岁,他瞟过去的时候,眼睛都直了,话也不会说,就抖得像个筛子,吓得公主直接躲到……” 正说话间,几人听见街巷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声,他们循声望去,只见王粹正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辆马车,从街巷中缓缓行驶。 王粹的脸色春光无限,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得偿所愿的欢喜,哪怕他的相貌比较平常,在喜悦的加成下,也会让人产生一种亲近感。 这个环节刘羡很熟悉,他是要去迎接新娘了。只不过当年刘羡去的是鄄城公府,而王粹是要直接领车去到洛阳宫中。 孟观看着王粹的样子,呵呵笑道:“真好啊!我长子和弘远也差不多大,如果他也能娶这样一位公主,我就安心了。” “孟兄想得很好,可惜!这颍川公主,可是先帝最后一个女儿了!” 面对李肇的揶揄,孟观不为所动,他笑着说:“想想又不犯禁,有什么好说的?” 而刘羡则是有些好奇,问:“孟兄的儿子都这个年纪了?” “是啊,我成婚早,生子也早。”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孟观非常欣赏刘羡,毫无藏私地说道:“我现在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孟平,老二叫孟讨,老三叫孟和。” “老大如今正在太学读书,考了两次太学射策,嗨,不成器,到现在都没中第!” 孟观口中说着不成器,但刘羡看得出来,他对家里的三个儿子都很满意,脸上的溺爱和自豪几乎是溢满出来的。 这位三十四岁的殿中中郎,借着这股兴头,紧接着就谈起自己的生平来。 他出身河南孟氏,高祖是汉灵帝时期的太尉孟郁,也是当时中常侍孟贲的弟弟。 在这两人当政的时候,孟氏家族一度非常显赫,但在十常侍之乱后,家族因为和宦官有联系,就很快衰败了。 孟观的祖父孟沈,一度在曹操军中担任过校尉,但是在定军山之战中,他因作战不力被降职。到了孟观这一代,当年的三公之家,现在已经是最贫贱的寒门,可谓是尝尽了士族白眼。 “所以我从小就立志,一定要洗刷家族污名。十岁的时候,我练箭练得手指都被割伤了,当时疼得厉害,又怕别人笑话,就借口说回家读兵书,结果掉了一夜的泪,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可惜啊,直到二十多岁才当上了殿中中郎,到现在也还一事无成。” 这么说着的时候,孟观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指,一时唏嘘万千,他对刘羡说:“怀冲,人这一生啊,最重要的就是事业和家庭,你年纪轻轻,就有县公的爵位继承,真让我羡慕啊!” “我投奔殿下后,能立下一些功劳,让儿女们不用像我一样打拼,也不用再遭人白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刘羡在进入官场后,听过的最朴实的话。孟观既不像周顗那样大义凛然,也不像贾谧那样睥睨自傲,就是非常简单地想让自己的生活好一些,更有自尊一些。但正因为原因如此质朴,也根本让人无法反驳。 只是刘羡想,为什么这样简单的追求,会让人参与到政变这样的大事里来呢? 答案是很容易得到的,因为别的路都被勋贵们占得七七八八了,孟观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刘羡因此得到了明悟:国家乱局的症结表面在于忠孝之道的沦丧,但用人制度的不合理才是更直接的原因。 正在沉思的时候,孟观突然问他道:“怀冲,我听说你成亲已经很久了吧!” “喔,我成亲才三年吧。” “三年不短了,怎么还没有孩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刘羡颇为狼狈,入仕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有外人问他这个问题。家里人其实也催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阿萝的肚子还没有鼓起来的迹象,刘羡也不明白,就说:“没注意过,可能是时机还未到吧。” “哈哈,传宗接代可不是小事,尤其是我们这种把脑袋系在刀尖上的人,更要万分注意。”孟观显然是把刘羡当了朋友,和他传授一些人生心得,“不然有朝一日死了,后世哪还有人记得你呢?” “虽说世上有很多不孝的子孙,但也没有比子孙更信得过的人了……” “别说了!”李肇忽然出声打断道,“快看!弘远回来了!” 在他说话的同时,喧嚣的人声中也渐渐响起一阵鼓乐,喜庆的音乐让大家欢呼,而华丽的车队也随之映入眼帘: 王粹去时带了三辆墨车,十数名随从,回来时队伍则变得浩浩荡荡,除去公主自带的五辆婚车外,还有上百名宫女手持灯笼前行,在傍晚的天色下,一左一右宛如两条长龙。 前面鼓吹的也是宫中御用的乐师,在后面还列有御用的旗帜,这无不体现出当今天子对颍川公主的重视。参会的人们高声喝彩起来,向行进的车队与即将成亲的夫妇献上自己的祝福。 只是在载着公主的车队停在府门后,人们不免愕然的发现:来得不只是公主。在迎亲车队的后面,还跟着一行车队,他们由虎贲护卫而行,车上招展着旗帜,赫然写着“杨”和“太傅”几字。 原来是太傅杨骏也紧跟着迎亲车队到了。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感谢枸橘湘江的50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102章 婚宴之二 第102章 婚宴之二 杨骏的到来叫人措手不及。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尤其是司马玮在奔丧时向杨骏示威后,太傅的精神一直不是很好。他稍稍收敛了自己的作风,不再在太极殿居住,而是修葺了一番武库南边的曹爽故居,搬了进去,平日里的一些大小决策,他至少也会姿态做足,到宫中请示一番后,才写成诏令发出。 但这种改变仅仅是表面上的,仔细衡量杨骏的种种施政,不难发现,他在搬离太极殿后,性情反而变得愈发固执。 在司马玮和杨骏的冲突间,多名朝臣都已经事感不妙,他们不认为杨骏能够取得胜利,但也不愿意让司马玮来掌权,故而便向杨骏劝谏,应该即刻召回被赶走的汝南王司马亮,两人同时辅政,以此来显示杨骏大公无私,消弭宗室藩王们对太傅的仇视。 可杨骏面对老臣们的苦口婆心,仍然选择了一概不听,并将劝谏的幕僚们逐一疏远,诸如杨骏姑子蒯钦,故旧孙楚等人,都被发配到地方上任职。 到最近,太傅则干脆进入了一副生人莫近的状态,要么闭门不出,除了往来府中的三省官员外,其余人就只能看见诏令后太傅的印章,要么便是大张旗鼓,领着数百人的持刀侍卫,浩浩荡荡地在洛阳城中出行,看上去杀气腾腾,却掩盖不了太傅眼中的虚弱。 这次颍川公主司马脩华的婚礼,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来参加。毕竟往来人员鱼龙混杂,并不一定安全。而且现场还有很多人,尤其是宗室,已经明确表态不支持太傅辅政,双方在这样一个喜庆场合见面,未免会感到尴尬。 可太傅到底还是来了,而且还是跟随在王粹迎亲的车队之后,让人无法忽视。 杨骏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在车上稍等了片刻,毕竟这次的主角是成婚的夫妇,无论权位多么威赫,在这时候也不好喧宾夺主。 王粹显然是得到了通告的,他被自己的族人们簇拥着下了马,而后接过一块长长的红绸,手持一段,另一端则被襄阳侯府的女眷们牵着,直接递到了车里,等她们再从墨车里出来的时候,大家就看见身披嫁衣的颍川公主了。 今日的脩华可谓是盛装打扮,她一袭绛色边大袖襦裙,头结灵转精巧的随云髻,发丝上插着金步摇,娇俏的容颜上则点缀着粉嫩如云霞的红,一眼看上去,可谓艳丽得容光焕发。 不过即使这样,也消除不了脩华脸上的稚气。颍川公主年方十五,身材娇小,如此打扮,反而让脩华感到不适,过于哨的妆容让她不禁绷着脸,头上金步摇的重量又让她忍不住微微摇晃玉颈,带起叮铃铃的响声。 脩华手中牵着红绸,仔细地打量自己即将要嫁的人,见王粹满脸朴实的欢喜,她忍不住有些失望。打量四周,见宾客们的目光都看向她,她微微仰起头,以显示出自己身份的尊贵。 可于此同时,脩华的内心又有些茫然,因为在这个人生最重大的日子里,她最依赖的两个亲人,一个不在身边,一个已不在人世。 但她身为公主,隐藏情绪是一种基本功,旁人只看得出脩华的生怯,于是都起哄着赶紧进行婚礼。 刘羡也在这些人群中,今天的氛围成功勾起了他美好的回忆,就和几年前自己进行过的婚礼一样,还是新人合牢而食,合卺而饮。只不过相比于那时,这次的自己是旁观者,而且婚宴的热闹和规格,都不是安乐公府所能够比拟的。 夫妇之间礼成后,公主就进了内室,只留王粹在府门口招待客人。 到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但此时才是婚宴的最高潮,轮到主人招待客人们,并接受客人们祝福的时候了。 由于是灼然二品,名义上也是县公之子,所以刘羡的坐席位置不错,虽然不在最前排炙手可热的几个位置,但仍然在襄阳侯府的主院中,而与他靠得近又关系算不错的,仅有周顗、王敦两人而已。 而和他一起来的孟观、李肇两人,则因为出身不够高贵,被安排在了斜对面的别院里。 婚宴正式开席,源源不断的美食如同流水一般端上了各位客人的桌案,酒肉的香气几乎弥漫了半座洛阳城。 刘羡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鹿肉,而眼睛则在不断打量着四周人群的动向。 此时王粹正在一一向客人们敬酒,在西晋时期,酒水还远远没有后世那么醉人,更注重润滑清甜的口感,可即使如此,今天的客人还是太多了,王粹即使只是用小盏敬酒,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醉意来。 不过他是真的很高兴,平日里木讷少言的他,今日可谓是口风大开,面对着宾客们的祝福,他回复竟不带重样,偶尔还有些妙语。只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甚至还有脱胎换骨的功效。 不过出乎刘羡预料的是,王粹仅仅给宗室和公侯敬酒后,竟拎着酒壶与酒盏朝自己大步走来。 “来,怀冲,你与我饮一杯!” 说罢,王粹也不等刘羡推辞,已经给刘羡斟满了一杯,然后把自己杯中的一饮而尽。 刘羡连忙也举杯饮下酒水,笑道: “弘远,恭喜你得偿所愿!” “哈,那也有怀冲你的一份功劳!”王粹笑起来,由衷地感慨道:“若不是我找你帮忙,也不知道还要绕多久的弯子!” “我只不过是说了一两句话罢了,最后能够尚公主,还得是靠你自己。”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以后你若有什么困难,说一声,我一定会倾力相助!” 王粹如此表态,刘羡也颇有些感动,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不料王粹竟然如此看重,于是也郑重承诺说: “弘远是我的好友,同进退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双方一起再饮三杯,而后哈哈大笑。 王粹和刘羡喝完,正要去找别的宾客继续敬酒,可这时刚走了几步,突然被一个侍从叫住了。 “王公子,太傅想跟你说几句话。” 刘羡顿时看见一名身形消瘦、两鬓斑白、腰佩金印紫绶的华服老人踱步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太傅杨骏。 这位老人从喜宴间立定,脸上并没有主掌朝政的意气风发,反而显得疲惫和衰老,刘羡准备站起来行礼,但他挥挥手,淡淡道:“这样的大喜日子,就不用讲究什么上下礼数了。” 而后又转首对王粹道:“我也只是有几句话要对弘远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虽如此说,可参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用审慎的目光去打量太傅的神情,试图从中阅读出什么,结果是一样的,他们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暮气沉沉。 原本太傅算是个老当益壮的人,这也是他被先帝看重的原因。可在这辅政的半年时光后,精力和斗志似乎从他眼中消失了,只剩下对温柔的眷念,当他强打精神,对王粹说话的时候依然如此。 他开口道:“说起来,你和颍川公主的婚事,我本来是反对的。”“啊?”身为当朝太傅,杨骏毫无疑问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今日来参加公主的婚宴,众人都在思考他行为中的深意。不料当着众人的面,杨骏突然说自己反对今日的婚事,这实在是出乎宾客们的预料,毕竟这话实在大煞风景,也不合乎一个政治家基本的体面。 王粹听说后,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又不好发作,只能暗自等待太傅后面的话。 杨骏面色如常,继续道:“当时几位尚公主的人选中,你既不是爵位最高的,也不是才学最好的,所以先帝和我讨论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你不是最好的人选。” “但先帝却说,这些都不重要,婚姻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就敲定了这件婚事。” “我当时并不理解,现在想来,也略微知道一些先帝的想法了。” 他在此处微微一顿,咳嗽了一声,用语重心长地语调道:“或许权势啊名利啊,拿太多了,反而让人迷了眼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珍惜已有的宝物。” “想要平安顺遂,就要学会知足、知乐、知退。” “公主是先帝的珍宝,我身为辅臣,平日对她多有亏欠,这实在是不该,而你是宗室伴读出身,希望能够弥补一下我的过失吧……” 太傅拍了拍新驸马的肩膀,又转首和王粹的父亲,如今的襄阳侯王畅道:“我还有一些朝政要处理,不便在贵府久留,还望见谅。” 说罢,他便如释重负般离开了宴席,徒留下错愕的宾客们。 太傅和驸马说的话,表面上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番教诲,嘱咐驸马善待公主。可大家绝不会当真,这种话,私底下讲讲也就算了,当众这么讲,就一定是带有深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 于是在宴席之上,大家不由得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起这件事来。 就连平日里一向守正寡言,不对别人说三道四的周顗,此时都忍不住了,放下筷子问刘羡道:“怀冲,你觉得方才太傅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刘羡没有立刻回话,而是颇有些惊疑不定,他斟酌少许,回答说:“我听太傅的意思,他应该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 “他刚才说给弘远的话,什么知足、知人、知退,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个意思,与其权欲熏心,不如退而自守。” “这些很明显不是说给弘远听的,其实是太傅的一种自比吧!” “这段时间,楚王殿下一直向他施压,加上幕僚亲友都不支持,太傅想要独断朝纲,压力太大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想急流勇退,适当放权?” 周顗也觉得有理,但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太傅前段时间的态度还是如此强硬,似乎要与司马玮死斗到底,寸步不让,为此得罪了一大批人,可现在就这么轻言放弃了? “怀冲,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太傅的一种缓兵之计?” 刘羡道:“我看不像,他方才不是还承认说,对公主多有亏欠,这种表态一旦做出来,就不是能轻易收回的了。” 刘羡虽没有点透,但周顗心领神会。太傅和公主之间的龃龉,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武帝司马炎驾崩时,杨骏封锁宫殿,不让其余宗室探望,公主当时在诸王奔丧时,如此公开指责杨骏,杨骏一直不予回应。而如今他当众如此,显然是承认了这一点,这种表态势必是会有政治上的同步退让,不然就是自毁政治信誉。 “若是如此,自是最好不过!”周顗展颜笑道,“太傅既然能够想明白这层,有了容人之量,放权之度,那朝局自然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剑拔弩张了。” 但当真如此吗?刘羡还未回话,一直沉默寡言的王敦反而先开口了: “伯仁未免想得太过简单,现在这局面,是太傅想退就退得了的吗?” 王敦此语带有肃杀气,令周顗不寒而栗,而后不满道:“处仲是何意?莫非非要让京畿见血不成?” 王敦看了刘羡一眼,低笑道:“人情如此,又不是我说不说就会改变的。” “太傅此前如此不留情面,若是比作比剑,就是已经拔剑出鞘,把剑锋抵在别人脖子上了。” “眼下发现自己脖子上也有别人的剑,可能被夺去性命,就怯弱得想抽剑回鞘,装作无事发生?这是不可能的。” “剑既然已经出鞘,就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王敦的言语虽然冰冷,但却是事实,今日刘羡与孟观、李肇等人来到这里,其实就是背负了一项任务,他们要借助这次婚礼的机会,和洛阳所有的反杨势力再进行一次私下的串联,敲定司马玮入朝后,政变的具体细节。 杨骏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表态让步,到底是真撑不住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谁也拿不准。 刘羡虽然认为这八成不是缓兵之计,但没有人愿意赌剩下两成的可能性。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政变计划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可能取消了。 是夜,就在宴席结束,宾客们纷纷散去,各自归家的时候,一群人就借用襄阳侯府的府邸,直接召开了一次密会。 这是一次将决定未来十年政局的密会,涉及的人员几乎在以后都担任中央及地方要员。 但对于刘羡来说,参与这次密会并不太愉快,因为他一进门,就撞见了贾谧那张妩媚又讽刺的漂亮笑脸。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03章 婚宴之三(4k) 第103章 婚宴之三(4k) 时间过得也真是快,和贾谧决裂,继而导致刘羡不得不参与党争,转眼已经过去一年时间了。 经过一年多的发酵,虽不知缘由,但两人的矛盾可以说闹得众所周知,可对于两位涉事人来说,两人自那之后,却再也没有相见过了。 刘羡是想眼不见心不烦,他一想到贾谧那套不愿意做他的狗就是要与他为敌的歪理,就感到有一只黏糊糊的毛虫在身上爬,浑身汗毛竖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贾谧则是忌惮于刘羡的武力,虽然在那一日,贾谧口头上并不认输,但他也不愿冒什么风险,再给刘羡对他施加暴力的机会。 所以还在宫中的时候,两人基本都是相互躲着走的,而在刘羡转到广陵王府,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府上,更是毫无交集。 但大家毕竟都在洛阳,还是同朝为官,有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躲是躲不掉的。 只是平时躲不掉的时候,两人都当对方不存在。而眼下,为了商量反杨大事,两人还是不得不在一个屋檐下相见了。 刘羡进门的时候,看见贾谧在屋内,几乎下意识地打算掉头就走,而贾谧正在和身边的几位同伴谈笑风生,他听见脚步声,眼神瞟过来,发现刘羡的身影后,身体也不可避免地抖了一抖。 好在今日所谓的这个密会,并不是只有几个人,两人在一瞬间的失态后,很快就用城府遮掩过去了。屋中的灯火又暗,故而并无人注意。 话说回来,这次的密会,涉及的人员未免有些太多,几乎已经不能叫做一个密会了。 屋内不大,但围坐的人却有三四十人,除去原本就已经约好同进退的楚王与皇后势力外,刘羡看到了很多熟面孔,如和自己同在东宫为官的王敦,开国八公中的石崇、王济、荀辑,甚至还看见了前国舅王恺。而那些刘羡不相熟的面孔,只听名字,就知道他们要么位高权重,要么身份敏感,代表着一位大人物的意志。 这么多人,其中相互有仇怨的,自然不会只有贾谧与刘羡两人,甚至可以说,诬告在党争中不过是家常便饭,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而现在,但为了反杨这个共同的目标,大家都放下了过去的恩仇,聚集在此处。 因为这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 更意味着朝堂权力的一次洗牌。 大家都渴望在这次洗牌中名正言顺地获得高位,那杨骏的思退之举,自然是不可能被承认的。 果然,等现场的人到齐了,贾谧作为现场爵位最高的人,亲自主持密会,他不开门见山,而是非常做作地指着烛火道:“士衡,我今日喝多了酒,眼睛已成一片,看烛火是人,看人是烛火,不知你能不能为此赋诗一首啊!” 坐在他旁边的正是陆机,他如今的官职是杨骏府中的祭酒,同时也是贾谧的门客,他闻弦歌而知雅意,对说道:“鲁公,今日要讨论的是国家大事,诗赋一事,方才在酒宴上,谈得还不够多吗?” “不够!不够!”贾谧长吁短叹道:“我恨不得一辈子都只谈诗词歌赋,与你们这些好友日夜畅游金谷园,写些玩物丧志的文章,过些清平闲适的日子。” “那鲁公为什么身在此地呢?” “当然是为了国家和社稷。”贾谧说到此处,正襟危坐,娇媚的容颜上竟罕见出现了缕缕正气,自然道,“我身为名臣之后,世受国恩,如今国家有奸臣作祟,要破坏全天下百姓的清平日子,我怎能坐视呢?” 石崇接话道:“不知鲁公说得奸臣是谁呢?” 贾谧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断然道:“就是当今的太傅杨骏!” “这位太傅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 “先帝驾崩时,他隔绝内外,做下了多少乱政之事,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到如今陛下登基,委他以国家重任,结果呢?” “他排挤汝南王等贤臣,重用朱振等小人,擅自居住在太极殿,短短几个月,就弄得朝堂乌烟瘴气!” “如果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杨骏毕竟是太后的生父,皇后和我说,如果只是平日受点气,那也就受了。可杨骏他大权独揽,竟然还不知足!” “前天,在宫中面圣的时候,他喝醉了酒,竟然对陛下和皇后说什么,‘汝家无德,坐不稳江山社稷,不妨退位让贤,还能保一条生路’,哈!他心中在谋划什么,莫非还藏得住吗?” “杨骏是打算谋反啊!”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是眼皮一跳,都感受到了言语中的腾腾杀气。大家都猜想过,皇后会给太傅定个什么罪名,结果不出所料,贾后如此阴毒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给出了谋反的罪名,那目的自然是奔着杀光杨骏全家去的! 这时菑阳公卫瓘有些坐不住了,他咳嗽了一下,贾谧顿时噤声,所有人都向他望去。 作为场上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人,卫瓘已年过七十,头发基本全白了,面容上的皱纹堆叠如陇右的高坡。但众人却不敢小觑他,因为这位老人是灭蜀的元勋功臣,伐蜀之役的魏军监军。 当年成都之乱,是他看穿了钟会的布置,佯装生病,骗过了钟会,而后绝地反击,率众诛杀了姜维与钟会,又半路唆使兵士,做掉了槛车中的邓艾父子。可以说,在成都之乱中,卫瓘便是最后的胜者,是谋胜三位名将的不朽传奇。 而在之后的岁月里,这位老人历任边疆各地要职,扫平边患,皆有政绩,也是唯一一位活着的开国县公。 如今的卫瓘,已经是半退隐之身,而他之所以退隐,就是遭受了杨骏的排挤。而在场诸人看见卫瓘也身在此地,无不感到万分振奋,大家都想,有菑阳公在,政变就一定可以成功。 现在卫瓘说话了,他的音调很疲倦,但言语的份量却很重,他道:“谋反这样的大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定下的,敢问鲁郡公,可有杨骏造反的实证?” “哦?”贾谧眯起眼睛,问道,“菑阳公是什么意思?” 卫瓘没有因为贾谧的年纪小,就产生任何的轻视,他苦口婆心道:“鲁公,谋反这种罪名,祸及三族,不提则已,一提则血流成河,故而不可妄论。哪怕是皇帝亲自定罪,如果没有实证,也是难服人心的。” “要么会令朝野离心,甚至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如果没有实证,我建议还是谨慎一些,以现在的情形,也足以用大不敬之名,来治罪杨骏了。” 出人意料,这是反杨的密会,可卫瓘的字里行间,竟然是想保下一部分杨党,这让贾谧的笑容有些生硬。他喝了一口水,笑道:“菑阳公确实是好心,但是如果连陛下与皇后的话都不算实证,那莫非要等到杨骏真的篡位自立了,我们再动手不成?” “这是国家社稷生死存亡的时刻,除恶务尽,当时菑阳公在成都,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贾谧说得很和善,但是言语中对卫瓘的不满,也是毫无遮掩,两人相互注视着,使得场面上的气氛有些冰冷。片刻后,卫瓘移开眼神,对众人说:“我只是提出一点见解而已,鲁公听与不听,或者说皇后听与不听,都不是我能左右的。” 言下之意,是他让步了。众人松了一口气,但大家也听得出来,这话语中带着三分讽刺。 贾谧狠狠盯了卫瓘一眼,继续对众人道: “事情就是这样,今天我来见大家,是受了皇后的嘱托,希望诸位能够同心协力,勠力诛贼,还大晋一个朗朗乾坤!” 说罢,他振臂一呼,对众人郑重行礼道:“就拜托诸位努力了!” 贾谧这么一说,来参会的人自然都卖他面子,纷纷说些什么“为国尽力,臣子岂敢推辞”之类的话。 但上面说了这么多,只不过是这次密会的由头罢了。 反杨,到现在几乎已经成为所有政客的共识。但不管怎么说,杨骏是武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在此之前,也总领朝政七八年,经营的势力已是庞然大物,在三省、禁军、地方多个方面盘根错节,涉及到的官员不下千人。故而在面对杨骏时,就连汝南王司马亮这样的宗室领袖,也难以下定决心,最后吓得仓皇出京。想铲除这样一个势力,将他连根拔起,必须要有周详的准备。 而这次密会,就是为了在司马玮进京前,先拿出一个基本的草案来。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顺带清点一下倒杨派的实力。 贾谧道:“诸位也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杨骏虽然势大,但忠于国家的人更多,这就是邪不压正!今天我来之前,也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多忠志之士!诸位不妨先相互通报一下,也好展现一番,诸位王公大人们的拳拳报国之心。” 由于众人此前多是暗地里交流,各自发展,谁也不知道,倒杨派这个大联盟到底发展到了何等地步,而现在,就是崭露峥嵘的时刻。 孟观先道:“楚王殿下已经和清河王、长沙王、成都王三位殿下商议好了,等他一到京师,就可以共同进退!亲率禁军讨伐逆贼!” “而淮南王也愿与楚王一同进京,匡扶国难!” 这两句话,威力极大,直接代表了四位皇子对倒杨的鼎力支持。 卫瓘接着道:“我已和汝南王联络过了,他镇守许昌,不能先至,但可以领军摇为声援,作为威慑。” 原来他代表的是司马亮,不过司马亮的这个表态未免有些没有诚意。 石崇道:“下邳王也愿倒杨,并已承诺,愿拿出一万匹绢,赏赐倒杨的将士。” 下邳王司马晃是如今的车骑将军,而且还兼着护军,有他加入,对于禁军的掌控就稳定了。 而随着一些生面孔的表态,刘羡也逐渐听到了梁王司马肜、赵王司马伦、陇西王司马泰等人的名字,毫无例外,他们或在京师,或在军镇,但都不妨碍积极参与这场倒杨风波。而这一连串名字的出现,也基本代表着宗室对杨骏的集体排斥,已经不需要再追问有谁参与倒杨,而要问还有几人没有参加倒杨。 事实也正是如此,成年的宗王里,除去秦王司马柬与河间王司马颙、东平王司马楙三人外,其余所有宗王皆表示了对倒杨的支持。 而刘羡则是作为司马遹的代表,最后表态道:“太子也同意讨伐杨骏,他说,只恨年纪太小,不能亲自持剑杀贼!” 至此,大家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果说来时大家就已经感到乐观,此时更是由内而外地容光焕发,恨不得立刻就带兵去剁了太傅。 因为倒杨的势力已经庞大到一个难以形容的地步。 这些表态的宗王,几乎囊括了地方上所有的封国与军镇,而他们的门客,也几乎遍布朝廷的所有职能司曹,加上几乎已经站定了立场的几家勋贵,几乎就是一个完整的小朝廷,更何况其中还有皇后和太子。 只要大家能够达成一个统一的意见,就不存在做不到的事情。 杨骏的所谓太傅府,所谓的苦心经营,在这样的倒杨势力面前,不过是汹涌浪潮前的一块小石头罢了,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一个潮头打过来,瞬间就会被席卷而走。 可以说哪怕现在公开撕破脸,杨骏也无可奈何。 而与此同时,刘羡隐隐有了猜测:杨骏亲自到婚宴上表态退让,是不是就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做出了如此决定呢? 又或许,这位老人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在王粹的婚礼后会有这么一场密会,但却根本想不出阻止的办法,所以才如此仓惶地认输求饶吧? 可惜,与太傅议和的讨论,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在这场密会上。 但这还不是杨骏的全部劣势。 贾谧等众人表态完毕,微微敲击桌子,又对一旁的陆机道:“士衡,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身为太傅府的祭酒,把太傅最近的布置,也跟大家谈一谈吧。” 陆机身为杨骏的幕僚,却出现在倒杨的密会上,这本身非常讽刺,但与会众人却丝毫都不感到吃惊。 毕竟直到现在,皇后表面上仍是太傅的盟友,暗地里却不知透露了多少机密,杨骏从一开始没察觉到这点,败亡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04章 政变草案(4k) 第104章 政变草案(4k) 进京一年后,陆机凭借自己在文坛闯下来的赫赫声名,已经成功被杨骏征辟,成为太傅府下的一名祭酒。 但身为陆氏子孙,他的理想从来都是出将入相,恢复吴郡陆氏的威名,小小的一个祭酒,在他看来不过是等闲,没什么好在乎的。故而他无意效忠杨骏,反而把太傅的势弱尽收眼底。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效忠这位即将覆灭的太傅,不如继续紧跟贾谧,把杨骏作为自己的跳板,为下一步的跨越做准备。 虽然这可能会背上背主之名,但在这个年头,背主有什么所谓呢?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司马氏如此,贾氏如此,也如此。哪怕是自己的祖父陆逊,不也是放下了在庐江时的杀亲之仇,转而效忠孙氏,才获得了现在的地位吗? 由此可见,只有先有了切实的权力与地位,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这次参与政变,陆机义无反顾。 他就自己所得,对众人介绍情形道:“既然已经决定动武,我想其余方面也不用多说,直接就谈谈太傅在宫城中的布置。” “太傅如今在禁军中,掌握的要紧人事主要有三个,一个是中护军张劭,一个是左军将军刘豫,一个是太子太傅杨济。其余党羽如杨珧,都是舞文弄墨之辈,不足为虑!” 杨骏的势力当然不只有这三人,他最重要的根基实际上在三省,杨珧掌管尚书省,段广掌管门下省,蒋俊掌管中书省,三省合为一体后,可谓是密不透风,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太傅府才能发布。 但很可惜,笔杆子不能杀人,大家如今做了动刀兵的打算,那杨骏在三省的把控就毫无用处了。 陆机紧接着介绍道:“中护军张劭,如今名义上总领禁军,虽然禁军将士多不为其所用,但总还是有些不识时务之徒,据我所知,能调用的最少也有两千人。” 众人无不面露哂笑,能调两千人,在洛阳里算是个人物,但对于整个禁军来说,不过是冰山一角。 “左军将军刘豫,是太傅的心腹,手下有禁军三千,都是他的嫡系,很难说服。” 与会者不动如山,即使再加上三千禁军,和己方势力相比,依然差距悬殊。 “最难办的是太子太傅杨济,他曾经是镇北大将军,久在外营军中处事,颇有威望,手下又养有五百秦中死士,据说人人善射,敢为杨济奋死。” “他还有权调动东宫的太子五卫率,也就是四千东宫卫士。” 说到杨济,大家终于感觉到几分棘手来,倒不是因为他能调动太子卫率,而是因为他的军中声望。在禁军中,他掌握的势力也就四千人,和刘豫、张劭的人加起来,也不满万人。 但是在洛阳城外,尤其是东北部,驻有六万外营兵,也就是俗称的北军。 北军成分复杂,兵源来自四海九州,不可能由私人掌控,只听从朝廷的命令。如果杨骏令杨济出发到北军中,调兵来镇压城内禁军,是有成功可能性的。 陆机说完杨骏的军事布局后,众人都陷入沉思,贾谧直接问道:“士衡,你觉得此次倒杨,有几个要点?” 陆机对此已有腹稿,他继续分析道:“依我所言,想要覆灭三杨,主要有三个要点。” “一是要严守宫禁。” “陛下与皇后是根本,有陛下的诏令就是奉诏讨贼,没有陛下的诏令,就是图谋作乱。天下人不识得忠臣奸臣,最后还是要看陛下的诏令行事。要想成事,就必须先在宫中占得主动,把杨骏的人都控制起来,避免他们挟持陛下!” “然后我们就可以请出陛下诏书,名正言顺地讨伐那些杨骏乱党。有诏令在,我们又人多势众,那些听命于三杨的禁军卫士,又能翻起什么水呢?恐怕会直接做鸟兽散。” “二是要看住太傅宅邸。” “杨骏是首恶,所谓擒贼先擒王,想要迅速除去奸贼,不至于引起更大的乱子。就应该在得到诏令后,立刻去擒杀杨骏,他府邸内仅布置有数百名侍卫,只要他一死,剩下的那些党羽,就成了无根之木,败亡不过在俯仰之间。” “但若是不能速胜,就麻烦大了。杨骏住在曹爽旧居,离武库不远,如果让他们把握了武库,把库中甲杖弓弩发与平民,再加以重金赏赐,短时间内就能拉出一支军队,到时候就会平白多出一些没必要的死伤。故而必须要挑选时机,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三是设法守住洛阳各城门。” “三杨在城内,撑破天也调不出一万人来。但若是出了城,他毕竟是太傅,而且是有遗诏辅政的太傅,杨济在军中又有声望,无论是调遣北军与我等厮杀,还是率众奔逃他处,都将成为大麻烦!” “若要避免这等场面,必须要提前把控洛阳诸城门,无论城内形势如何,决不能放一个人出去。” 陆机说完,便退回贾谧之后。但众人对他的印象却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在此之前,众人都听说过陆机的文名,知道陆机是一代文宗。但俗话说得好,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一个人能在文学上有如此造诣,其余领域上难免就有些短处,比如屈原、蔡邕、曹植等人,文学上建树极高,政治上通常都郁郁不得志。历来能够真正说文武双全的天才,恐怕也只有曹操、诸葛亮寥寥数人而已。 但今日这一番议论,大家才愕然想起,他是陆逊陆抗的后代,吴郡陆氏的立家之本是军争,陆机又怎么可能例外呢? 贾谧对陆机的表现非常满意,如今陆机是他的幕僚,陆机的优秀就相当于展示他的权力,故而他挑衅似地向刘羡笑了笑,哪怕没说一句话,刘羡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你拿什么跟我斗?” 刘羡只觉得好笑。 有了陆机提的三点纲领,接下来则是商议更具体的军事布置了。 这回轮到孟观上场,他作为司马玮的代言人,已经被提前任命,直接做政变的先锋,所以具体的军事草案,也由他来做。只不过在此之前,孟观名不见经传,出身又低,故而众人看他的眼光中多带有轻视。 但孟观早已习惯了,他站在中央,视若无睹地摊开一张洛阳城防图,笑言道:“陆君方才所言,竟与我不谋而合。” “我原本的计划,其实说白了,就是八个字,戒严生势,短兵杀贼!” 他顿了顿,环视一周后,徐徐解释道: “如今杨骏倒台是众心所向,宫禁中的五万禁军,我们少说能动用三万,若是在旷野中刀兵相见,我们必然能取胜。” “但这毕竟是在京城之内,若闹得太过剑拔弩张,势必会有损朝廷威望,也会产生一些不好的变数。” “我的设想是,我们既然已经能调动大部分禁军,不妨越过杨骏,请旨后直接进行全城戒严,封锁所有宫门,所有城门,除去禁军外,无论是何等爵位,何等官职,皆不允许上街。” “如此一来,我们就切断了三杨党羽的所有联系,他们聚集起来人数不少,但若是不允许相互串联,一个府邸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人,就算占领了武库,又能干些什么呢?” “况且杨骏到底只是太傅,他的党羽,同时也是朝廷的臣子,只要我们能以戒严的名义控制京师,抢在杨骏反应前,先一步将这些人管控起来,他们定然惶恐不安,别说抵抗了,多半会束手就擒。” 他说到这,众人相互交流眼神,都露出肯定的意味:这个法子非常稳妥,没有什么多余的步骤,不需要众人冒险,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 而菑阳公卫瓘开口道:“戒严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策略,但是动用的人力未免太多了,如此一来,杨骏和杨济府上的那些死士该怎么处理?你还能带多少人去讨伐杨骏?” 孟观当众伸出四根手指,淡然道:“四百人即可!” “四百人!” 此话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杨骏平时出入的侍卫都不下百余人,府内的侍卫最少也有六百人,且无一不是身高体阔、能负甲终日的壮士。这个孟观哪里来的自信,竟然四百人就敢去攻打太傅府? 卫瓘很欣赏孟观的勇气,也不免问道:“是否有些托大了?照我看,再怎么样,军中千把人还是能匀出来的。” 但孟观却摇首拒绝,斩钉截铁道:“兵贵精不在多,正因为只有四百人,才不至于使杨骏党羽生出警惕,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而且我这四百人,是楚王殿下精心蓄养,锻炼了数载的,枪阵、剑阵、远射,样样皆通,最重要的是上下一体,同心同情,若上了战场,足可以以一当五。” “反观杨骏,他手下里唯一会用兵的,不过是杨济一人。但杨济又被他排挤,不在太傅府内。府邸里的甲士看起来不少,但没有合适的将领,又有何用呢?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犬罢了!” “加上今日杨骏到婚宴上求饶,他已经是胆寒了!只要我急攻如雷,猛进如风,令他肝胆俱丧,兵马再多,又能如何?” 卫瓘又道:“不宜过分低估杨骏,他做了这么久的辅臣,总有几分不凡在。哪怕是猫犬鼠兔,逼到绝境,也会做困兽之斗,何况是他这样一位太傅呢?” 孟观则笑道:“我等武人,早就做好了与人死斗的觉悟,若他真敢如此,我等难道就不敢亮剑吗?所谓勇者武人之魂,一勇可胜万敌,古之善战者,都通此理。当年宣皇帝在曹爽拜谒高平陵之际,以区区三千死士,就能令掌握天下兵马的曹爽束手就擒。对方勇,只要我方更勇,敌人便自然怯弱,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接着说:“诸位若不信我,大可先准备一支别师,若我前方进攻不力,不幸身死,再让这支别师后继而入。有此两手准备,杨骏怎能不死!” “唔,”众人闻听此语,都不禁微微点头,那些几十年前已经成为传说的金戈铁马岁月,如今都仿佛出现在众人面前。 尤其是卫瓘,他情不自禁地用左手虚握腰间,试图抓住二十多年前腰刀的刀柄,心中赞叹道:“好一个孟观!我从军多年,和公卿讨论军略,无不平淡如水,味同嚼蜡。此人一番话,却令我心中血热,有策马入阵的冲动。好一个勇者武人之魂!这样的话,我只在当年见姜维的时候,才听说过类似的言语。” 于是果断赞同说:“后生可畏,孟叔时有将帅才啊!你方才说的那些,我都同意!” 卫瓘作为参会众人中唯一的元勋宿将,有他首肯,孟观的提议自然是全部通过。就连贾谧也露出了刘羡感到非常熟悉的眼神,那是忍不住想要践踏孟观的渴望。 但刘羡此时却察觉到了一个漏洞,他斟酌片刻后,对孟观问说:“杨济怎么办?不是说他府中有四百秦中死士吗?是不是会生出些变数?” “若他趁机率众到东宫,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胁迫太子,以太子为人质,而后领太子卫率,然后杀出洛阳,那就大事不妙了。” 对于天下来说,太子司马遹的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当今的陛下,甚至还犹有胜之,毕竟他是晋武帝司马炎选定的继承人,可以说没有太子司马遹,可能当今的天子就难以登基,如果落到他人手中沦为傀儡,后果也将是不堪设想的。 孟观道:“这个不用担心,东宫在城东,杨骏、杨济府皆在城西,只要能够成功戒严,街道上都是我们的人,杨济如何能从城西杀到东宫呢?如果能够成功,那大概是说,我们全都活不成了。” 说到这,他轻松地笑笑,在座的众人也大多同意这个推论。在大家看来,今日这个婚宴后的密会,可以说是圆满达成了,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在这场政变后的格局里谋得自己的新地位。 刘羡也被孟观说服了,但当他把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贾谧时,正好又对上这位同龄人挑衅般的冷笑。 他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生出一种预感,这次的政变备案,恐怕不会如想象般的顺利进行。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05章 楚王决意(4k) 第105章 楚王决意(4k) 元康元年二月辛丑,在经过了一年的沉淀后,楚王司马玮再次踏上了返京之旅。 时值春雨时节,天上一连下了五六天如丝细雨,地面变得润如油膏,马行走在道路上,不时趔趄两下,而远望周遭起起伏伏的山头与绿林,都沉浸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雨雾中。 司马玮路过一个小坡时,看到坡上的迎春如星辰般点缀在绿色的瀑布上,他忍不住亲手折下一段枝,春天的枝条似乎都是脆嫩的,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司马玮将满是水珠枝移到面前,轻嗅着其中的芳香与水汽。 “先帝在世的时候,曾教导我说,身为皇子,要能看出天地之情。”司马玮放下手中的枝,转首对身边的歧盛说道:“如今看到这江山多娇,风景如画,我心中眷恋温柔,恰如这春雨绵绵不绝,岐盛,你说这情是对,还是错?” 岐盛的马术不是很好,他此时正随着马匹的趔趄而摇摇晃晃,听到主君的发言,他笑道:“殿下是堪比周公的贤王,心里面装的是九州万方,殿下胸中的温柔,自然是对我大晋天下苍生的温柔,万民有幸啊!” “岐盛,你这话说得太过了,人岂不自知?”口中说着反对,可司马玮仍不免露出满意的笑容,继续道,“我如今要做的事,是要在洛阳大动干戈,这是几十年来无人敢干的事情,无论成败,都一定会充满争议,也不知后世史书会如何记载我。” 长史公孙宏则在一旁道:“殿下,后世史书的记载,从来都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对,无关紧要!”公孙宏手持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悠悠道:“殿下,史书上记载的所谓功过是非,是由史官定的,但实际上,史官的好恶重要么?后人也不是石头,不是史官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后人只能看到前人的所作所为,只要留名在史书上,不管是恶名还是贤名,他们都会知道,这是非凡的人,这是改变了世界的人,这是需要被铭记的人。” “主父偃曾经说,大丈夫生不能列五鼎而食,那也要死受五鼎烹。鸿鹄又岂能与燕雀言志?殿下你只要做下了非凡的事业,就已经永垂不朽了。” “永垂不朽……”司马玮闭上眼睛,感叹道:“是啊,你说得对!人生在世,就要做些常人难以企及的事情,不管是恶行还是善行,都要独树一帜!” 他睁开眼睛,扔下手中的枝,仰望着天空道:“当年我曾祖宣皇帝,为曹魏尽忠三代,内修政理,外御敌寇,本是与蜀汉的诸葛亮齐名的忠臣,贤臣。” “但后来的事,虽然现在不让议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到底不是诸葛亮,做了操莽之事,这才有了我大晋天下。” “论道德操守,他是比不过诸葛亮的,但是论功业,诸葛亮又哪里比得上宣皇帝呢?” 面对着天上的乌云,司马玮颇为自豪地笑道:“当年三国鼎立,九州征战不休,到底是我大晋一统三国,结束了乱世。是不是做了乱臣贼子,本也不重要。” “我这次去洛阳,就是要像宣皇帝高平陵一样,去杀人的。” “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要我说,杀人确实是犯罪,但要做为民除害的英雄,那就势必要杀一千个人,一万个人!” “殿下圣明!” 这是司马玮第一次公开说出如此血腥的话语,而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岐盛和公孙宏不惊反喜,他们都跟着高声赞同起来。 他们跟随司马玮已经很多年了,促使他们一起行动的,从来不是对司马玮的忠诚,而是司马玮胸中的野心。只有野心,炽热狂妄的野心,才能够掀起席卷朝野的浪潮,让出身贫寒的人也能借着潮头飞跃,然后成就能被史册记载的伟业! “你们说,杨骏为何不懂得这个道理?” 岐盛笑道:“他不是不懂,不过是驽马恋栈豆罢了。殿下,许多道理,人知道是一回事,敢不敢用是另一回事。” “当年袁绍与曹操官渡大战,莫非败在他没有谋略吗?当然不是!败就败在他多谋而寡断,瞻前顾后,事事迟疑,最后自然是满盘皆输!” “殿下之所以能够有今天,就是因为殿下敢于断事,不惧风险啊!” “断事?好!哈哈哈,那我现在有两件事,还没有想清楚,你们帮我参谋参谋。” 司马玮之所以如此感慨,就是因为他如今怀中藏有两张黄帛,这都是他自襄阳出发前,也就是昨日前收到的。 第一张是刘羡写的,他在信中详细描写了最近京城各方的动向,其中着重讲解了杨骏太傅的状态,指出如今面对朝野一齐发动的舆论总攻,身为太傅的杨骏已经无法支撑,极有可能做和平让位的打算! 司马玮冷笑着问两位幕僚道:“杨骏准备服软,你们说,我该如何处置他?” 岐盛当然能够看出其中的利弊,他笑道:“该退的时候不退,该进的时候不进,这样不识进退的小人,有什么好同他商量的!殿下拿下他,就是朝野公认的功臣!殿下同他讲和,岂不就是承认了他辅臣的地位?以后若要再斗下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公孙宏则更加直白,厉声道:“有什么好说的,杀就完了!无非是杀多杀少的事情!” 这两句话更加激起了司马玮胸中的火焰,他远望北方洛阳的方向,问道:“你们说,怎么杀才算除恶务尽?” “杨骏是祸乱朝纲的首恶,当然要诛灭三族!” “杨珧、杨济是杨骏的兄弟,也参与了乱政之举,自然也是诛灭三族!” “还有杨骏的那些心腹亲戚,什么段广、李斌之流,都是杨骏的帮凶,没有他们,杨骏怎能至此?也要诛灭三族!” “当年宣皇帝在高平陵之变后,整顿朝纲,族灭八家名门,杀了近四千余人,殿下怎么能落后呢?最少也要杀满五千人!以此来彰显殿下的决心!” 岐盛和公孙宏你一言我一语,浑不在意自己一句话下去就有多少人头落地,他们在听到司马玮的表态后,已经进入到一种狂热的状态,每一颗人头都是他们进步的功勋,只恨不能杀尽洛阳人,让自己再造一个新洛阳。所以说到最后,连理由也编不上了,干脆鼓励起多杀滥杀起来。 司马玮当然知道这些话语并不道德,但竟也发自内心地认同。杀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这都是为了更美好的明日,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但他口中道:“但总要回个话给杨骏,你们说怎么回?” 岐盛与公孙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露出笑容,道:“杨骏既然准备服软,不如就让他做几天好梦吧。” “你是说,佯装应允?” “之前我们如此咄咄逼人,他一服软,我们就直接应允,这未免有些虚假,不符合人之常情。”岐盛作为司马玮的幕僚,虽不如刘羡,但也不是全无才华,他细细分析道,“殿下不妨提一个苛刻的条件,开始跟杨骏讲价,他即使不会答应,要和殿下讨价还价,但大体会觉得,殿下是有诚意的。” “等他麻痹大意……就是我的致命一击!”司马玮明白过来,继而击节笑道,“好,岐盛,今晚你就先写一封密信,连夜送到洛阳杨骏府上,告诉他,说我要中护军和尚书令的职位,非如此,我绝不妥协!” 中护军和尚书令,一个是禁军的直接领导,一个是三省中最关键的核心要职,只要有了这两个职位,杨骏一党的生死,基本就全看司马玮的念头了。 公孙宏又问道:“那殿下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司马玮却没有直说,而是慢条斯理地从胸中掏出另一张黄帛,这是孟观所写,里面记录了上次密会中,众多势力表态同意的政变计划。 他把这张黄帛递给公孙宏,等他看完后,问道:“你觉得这个草案如何?” 公孙宏审视一番后,回答道:“孟观虽然有些托大,但整体来看,十拿九稳。” “嗯,这也是我满意的地方,但我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公孙宏非常纳闷:“不满意……殿下是何处不满意?” 司马玮又把黄帛转交给岐盛,淡淡道:“孟观的眼界太低,只看得到眼前,却看不到将来,若按这份草案去做,恐怕不利于以后的事情……” “以后?”听到这两个字,公孙宏有些明白了,他笑道:“原来殿下眼中已经没有杨骏,而是在想杨骏死后的局面吗?” 司马玮颔首道:“是啊,以后,这份草案虽然稳妥,全城戒严,全城戒严,大概是没什么乱子的,但如此一来,如何体现出我有非凡之功呢?” “殿下是这次倒杨的领头人,杨党覆灭,殿下怎么会没有非凡之功呢?” “哈哈哈,公孙,你是在装傻!”司马玮笑起来,他挺起胸膛,用洒脱的语气道:“而现在支持我的人虽多,但这只不过是为了对付杨骏而已,杨骏一死,还会有多少人支持我,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把持权柄者最遭人嫉恨,杨骏之后,就是我了。” “我若不想办法立下无可忽视的功劳,将来辅政行事,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呢!”说到这,他拉缰停马,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下来,面对几位幕僚的疑惑,他缓缓道:“必须要想办法昭告天下,令世人知我。” 这位年轻的藩王,原来心中已经想得如此之远,这不禁让幕僚们暗暗吃惊,但岐盛权衡利弊后,还是提出质疑道:“可殿下,如果这次表现得太过锋芒毕露,也会引起其余人的警惕吧!” 公孙宏也赞同歧盛说:“殿下,您今年才二十岁,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来日方长?哈,或许吧!” 司马玮确实很年轻,自古以来,能在他这个年纪就接近最高权力的人,除了皇帝外,再没有其他人。但司马玮到底不是皇帝,他在靠近的过程中,反而生出一种急迫感和焦虑感,他深刻地察觉到,在没有真正把握住最高权力前,一切都似乎是虚假的,就像是踩在云中飞升,可能美妙,但也恐惧高空中的风景,远远不如切实的后土让人安慰。 故而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说道:“这样吧,公孙宏,你也写一封密信,让刘羡转交给贾谧,就跟皇后说,杨骏的府邸田产,由我来处置。” “殿下您这是……” 司马玮静静道:“政变之后,我要把杨骏府邸夷为平地,刻石立碑!” “杨骏的所有金银,我打算赏给内外将士,杨骏的田产家业,我要分给无地可种的贫农。” “公孙宏,就由你来负责这件事情,事后给我一个账簿,要事无巨细。对于赏赐,每一个将士,哪怕步兵小卒也不要遗漏了,而对于田产和粮食,不要给什么名门豪族,每一亩田,都要分到真正的贫农手里。” “你要对他们宣传说,楚王司马玮已经要下定决心,整顿朝纲,刷新吏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这只不过是楚王司马玮的一小步罢了!” “殿下,这样是否太……”公孙宏第一时间想反对,因为这定然会激怒许多人,但随即又为主君的气魄所折服,自己本来已经够急功近利了,不料殿下竟然比自己还要急切!但正如此前殿下所言,要完成非凡的伟业,怎么能没有非凡的气魄呢? 他思来想去,终于低头道:“在下立马去办!” “好!”司马玮又露出满意的笑容,再次策马前行,再看这些蒙蒙春雨中的山河美景,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而想到:当年曾祖司马懿征伐辽东归来,是不是也是这样一种心情呢? 在这段人生的长路上,司马氏的男儿,不会妥协,不会停止,不会犹豫,他们注定心如铁石,直到屹立在世间的最高点为止。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06章 政变前夜(4k) 第106章 政变前夜(4k) 在收到司马玮的密信后,刘羡颇为无语。现在这位楚王殿下还没有入京,政变的事也只是做了个计划,眼光却已经看到政变成功以后了,自己是该说他胸有成竹呢?还是该说他胆大妄为呢? 做事未虑败,先虑胜,这样是没有后路的,一旦遭遇意料之外的情况,恐怕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想要收手,也是来不及的。 但刘羡也很理解司马玮,他知道,在这种如同命运审判的关键时刻,很少有人能够保持平常心,只不过是有的人胆怯,有的人冒进。连自己的心中也不能说毫无波澜,何况是身为漩涡中心的楚王呢? 可走到了这一步,就不可能再做平常人,要掌握自己乃至天下人的命运,就必须要克服这些无谓的情绪。故而想到这里,刘羡对司马玮是有些失望的。 而面对这封密信中的要求,刘羡更是感到厌烦,直接去和贾谧协商?一想到要和贾谧见面,刘羡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去龙门山爬上二十个来回。 不过政治就是这样,想要成功地在政坛中坐稳位置,就不可能太有个人的喜好,刘羡身为司马玮在洛阳的代言人之一,和现任鲁郡公会面,这是一件没得选择的事情。 刘羡只能去与贾谧见面。 只是说起来刘羡参与党争的理由,总会让人感到讽刺,为了避免被贾谧迫害,结果却要与贾谧合作,好似鲁郡公有什么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伟力似的,莫非天下真的是围着他转不成? 刘羡对此心知肚明:天下不是围绕贾谧转的,而是围绕着权力转的,在除去杨骏之后,这位鲁公的声势会更加猖狂吧! 于是他不无讥讽地想:贾谧的出身还是不够高贵,如果他生在司马家,当了皇帝,想必大晋也就该亡了,到那个时候,自己也就得到自由,能回去蜀中了。 不过气话归气话,真到了鲁公府前,刘羡的心情又变得极为平静。 他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和这些勋贵子弟们的相处,其实早年还算是愉快的,之所以变成了现在这个关系,主要还是自己变了。 这种蜕变是自己选择的,对于那些没能蜕变,而被环境所浸染的人,刘羡更多感到的是可怜,这样德不配位的人,他们固然会得意一时,若在太平年间还好,但在这个即将刀枪见红的年代,他们是很少会有好下场的。 敲开门后,刘羡告知了来意,苍头很快带着一名中年人出现在刘羡面前。刘羡稍稍打量,顿时反应过来,这位是贾后的族兄,贾谧的族叔,门下省的散骑常侍贾模。 与贾谧不同,贾模的气质非常沉稳,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儒雅士大夫形象,他看向刘羡,似乎不知道贾谧和刘羡的恩怨般,仅仅是微微一笑,就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后用不徐不疾,仿佛吟诗般的语调说道:“这不是怀冲吗?真是贵客临门,快跟我来。” 他和刘羡在宫中是见过面的,但这么面对面说话还是第一次。但贾模却娴熟的像是刘羡的世交一般,一边为刘羡领路一边说:“听说长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抱歉,我们家里管不住他,平日还请你多多见谅。” 贾模的语气非常自然,就好像贾谧平日所谓的麻烦,是踩坏了门槛之类的小事,似乎根本无足轻重,不值得为之在意。 而刘羡也仿佛全不在意般,回答道:“都是些小事罢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听到这个答案,贾模有些出乎预料,他回首审视了一下刘羡,笑了笑,指着前面的房门说:“那你们就两个人细谈吧,我就不打扰了。” 刘羡点点头,他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文士,虽不是贾氏嫡流,也没有走在台前,但却能身处在杨骏、贾谧和贾后中间,显然他才是目前运作平阳贾氏的政治头脑。而平阳贾氏能维持原本的权位,贾模功不可没。 但很可惜,真正能做决策的,还是只有贾谧。 刘羡敲开门后,这位鲁郡公开头第一句就幽默得差点让刘羡笑出来: “哟,刘羡,你是想清楚了,来向我投降的?” “我这个人还是很宽容的,你只要在这里向我磕一百个头,再到门外说一句,我是鲁公门下走狗,我就原谅你了。” 这股妄自尊大的味道,太纯正了,除了贾谧,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说得出来。 此时已经快到巳时了,但贾谧显然是刚醒来不久,身上穿着朴素的绸衣,发髻也只是简单的扎起,他就这样衣衫不整地迎接刘羡,整个妩媚的脸上露出慵懒的气息,桌案上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 刘羡选择假装没听到,开门见山道:“鲁公,我是受了楚王殿下的委托而来。” “哦?”贾谧有些失望,他以箸敲案道:“你宁愿当楚王的狗,也不愿意当我的狗,是觉得我不如楚王?” 这话还是没法接,刘羡继续道:“殿下想与皇后协商,下一道密旨,赋予他临时处置太傅家产的权宜。” 贾谧挑了挑眉毛,笑道:“这就你看上的主子?也不过是一个贪慕他人钱财的小人嘛!” 两人简直在各说各的,似乎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交流,如果不是刘羡熟悉贾谧,还以为他发了癔症,当然,或许贾谧这辈子都活在癔症里。对待这种精神状态的人,既然已经确认了内容,刘羡便打算以不变以万变。 所以他道:“鲁公是觉得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 贾谧面对刘羡这幅态度,仍然不肯回复,好像是要熬鹰一样,磨练刘羡的耐心,调笑道:“我还挺喜欢你这幅矜持的样子,这样训起来才有意思。” 而刘羡见状,则起身道:“鲁公的意思,是皇后不会应允咯?那我回禀殿下,看看太傅会出什么价吧!” 这一下击中了贾谧的软肋,他当然知道杨骏和司马玮私下议和的事情,也知道这只是司马玮的缓兵之计。但对于政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项羽和刘邦都是结义兄弟,何况杨骏和司马玮呢?如果因为自己的态度而导致楚王与贾后的联盟崩溃,这是他不能承担的责任。 故而贾谧的脸色一时阴晴变化,终于摆出了一副说正事的表情,连称呼都跟着变了:“怀冲何必如此急躁呢?这不过是小事。” “那什么是大事呢?” “倒杨才是大事!为了黎民百姓,这件事绝不能不成!殿下要的那些东西,对于天下苍生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于是事情就这么谈成了。 但贾谧最后说了一句:“刘怀冲,你跟着司马玮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刘羡离开鲁公府后,想起贾谧那张僵硬的脸,心中颇有些好笑,但同时也感到有些可悲:连贾谧这样的人都要被权力所摆弄,或许世界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吧。 三日后,贾谧派人送来了皇后的密诏,刘羡将其与孟观审阅一番后,没有什么异常,便再发密使,转交给司马玮。 楚王的回复很快,他说:“我十日后至京中,当大开宴席,宴请百官群臣,诸君做好准备。” 这就是火并前最后一件事了,楚王显然是准备借这个由头,大会百官,正式发动政变。 元康元年的二月丁巳,司马玮抵达洛阳城郊,上百名官员宗室出城迎接这位楚王殿下,距离上次司马玮奔丧,仅仅过了不到一年时间,而这次场面,比上一次还要声势浩大。 名义上,司马玮还是只带有上次相同规模的千名甲士,但经过了上一次的市恩后,洛阳百姓对司马玮无不倾心,数之不尽的平民百姓来到城郊,试图一睹楚王的风采。 当时正是朝阳日出之际,天上还挂有一道彩虹,司马玮就在洛水之滨召开宴席。 一道道炊烟从洛水升起,阳光把水面映得金黄,疏旷的大地上铺开不见边际的草席,然后人群中响起嘹亮的军歌。 而司马玮也不负众人所望,在他们面前站着的,似乎是一个充满着无限活力的青年人。他表现得真像一颗不世出的星辰,细心又大胆,虚假又真实,善于吹嘘又满怀真情,这些矛盾浑然一体,却又丝毫不让人讨厌。这些促使着司马玮和前来迎接的官僚们谈笑,与门客们一起舞剑高歌,又对围观的百姓们共饮美酒。 其人似乎时而稚气迷纯,时而大吹大擂,可是转眼间,却愿为现实粉身碎骨。 刘羡在宴席上只和司马玮小谈了一会,也不无惊愕地发现,楚王殿下已经和自己认识的司马玮大不相同,他似乎进入了大逍遥,大自在的状态,激情洋溢地对刘羡道:“怀冲,你也好好地听一下。” “我现在要孤注一掷,把赌注压在接下来的那件事里。”司马玮已经全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了,双眼发光,魄力四射,“成就这番事业的只能是我司马玮,给天下,带来太平盛世的亦是司马玮!” 说到这,他拍拍刘羡的胸膛,高声道:“怀冲,你对我的帮助我全记得,但是你还是有个毛病,就是放不开!这怎么行呢?” “跟在我身边,切记要勇往直前!你要无愧于昭烈后代的身份,不要留恋眼下的安稳荣华,要与我一起拼搏,成为后世之!” 说到这,他便又高举酒盏,去与别人共杯了。 司马玮的自信感染了他对面的每一个人,没有人不相信他能够成就一番事业。而正当大家高兴的时候,刘羡的心中却升起一种不安的预感,等宴会结束后,他返回东宫,向太子司马遹汇报今日的情形,心中则愈发感到忐忑。 刘羡不禁自问道:这一切真有这么顺利吗?不会有任何意外吗? 如果只考虑到这一次政变,答案倒还是令人安慰的,但是考虑到司马玮虽没有明说出来,但又切实存在的称帝野心,刘羡则感到忧心忡忡。 在这段时间内,他深刻地感受到,在杨骏对洛阳政局的全面失控下,京中势力犬牙交错,错综复杂,无数个小势力趁势而起,这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快速解决的。 太子司马遹其实也有类似的想法,等刘羡回到东宫后,他问刘羡道:“今日的宴席,楚王邀请了多少人?” 刘羡回答说:“除去太傅及其党羽外,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全部都邀请了。” 司马遹有些感慨,他拍着手道:“嗨,我这位五叔啊,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竟然邀请这么多人。” “先帝在世的时候,朝中几百个人里,能称得上信任的,其实也不过就是寥寥十来个人罢了,其余的不给他捣乱就不错了。” “五叔让这么多人给他撑门面,最后能交心的,又有几个呢?” “你别看他现在风光无限,可这都不是他的真本事,借势之人啊,未必不会为其势所伤。” 刘羡知道,这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在招揽自己,顺便表达一些对楚王的不满,这位被誉为司马懿再世的少年,如今才十三岁,但他也能感到司马玮对自己的威胁。 但刘羡却没有反驳,一来司马遹才是自己如今名义上的主君,二来,司马遹是太子,他的表态举足轻重,加上上次面见贾谧时,贾氏表现出的态度,洛阳已经有两大势力表达出楚王一党的不满,这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联想到司马玮宴席上对自己说的话,刘羡认识到,自己选择的关键节点已迫在眼前。要么跟着司马玮奔赴到底,要么就要另寻他路,这将在杨骏死后,变成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倒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次的政变都是十拿九稳的,双方实力悬殊,杨骏不存在能够侥幸获胜的可能。 而在三月辛卯的这一天,这决定大晋命运的第一场政变,终于拉开了序幕。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07章 等待在东宫(4k) 第107章 等待在东宫(4k) 在司马玮进京的同时,他与杨骏的谈判还在紧锣密鼓地展开着。 负责这件事的是李肇,他与杨骏的下属朱振在云龙门反复磋商,李肇咬死了司马玮的条件,一定要太傅让出尚书令和中领军两个职位。 而朱振则试图讨价还价,听他的意思,太傅想以尚书省的四曹尚书做交换,保下杨珧的尚书令职位;而对于中领军,太傅同意让给楚王,但希望能够把光禄勋、冗从仆射、虎贲中郎将三个下属的禁军要职留给杨党。 双方你来我往,在和谈上唇枪舌剑,杀气十足,但越是如此,杨骏一党反而越发安心,因为这种杀气是诚意的表现,连带着对于楚王在洛阳毫无遮掩地大肆串联,他们也没有任何动作,反而自欺欺人地当做了谈判的施压。 当然,杨骏一党即使现在反应过来,他们没有任何的手段来阻止,唯一的出路也只有出逃,而这恰恰是他们不愿意面对的。 可侥幸的结果多半是不如人意的,在三月辛卯这一天,楚王司马玮入宫面见天子,而这就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楚王何日入宫,政变就在当夜开始。 而这重要的一天,刘羡待在东宫中。 东宫位于洛阳建春门与宫城之间,是洛阳城中的第二大建筑,也是自东汉以来,太子的一贯居所。 作为储君之所在,东宫也以太子为核心,打造了一个复杂而精密的机构:有太子保傅,有太子詹事,有天子洗马,有太子舍人,有太子卫率,可以说除了与地方军政上没有对接外,连三省六部与禁军都有了雏形,俨然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朝廷。 不过也就是个架子。 在司马遹刚刚继任太子的时候,朝廷任命何劭为太子太师,王戎为太子太傅,杨济为太子太保,裴楷为太子少师,张华为太子少傅,和峤为太子少保。 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朝廷又任命卫瓘之子卫庭、司马泰之子司马略、杨济之子杨毖、裴楷之子裴宪、张华之子张祎、华暠之子华恒为太子伴读。 名义上可谓是高朋满座,但实际上,这些人的来源错综复杂,背景相互抵牾。诸如杨济与张华,在武帝朝时就是政敌,如今在东宫中共事,能够和平相处就大不容易了,更别说在东宫尽心尽力。其余人也大抵如此,所以直到现在,司马遹真正能用的班底,仍然是广陵王府就追随的那些人罢了。 如今朝局波诡云谲,别看此前两次大宴热闹,但实际上,整个洛阳的气氛已经变得极为紧张,大部分政客除了自己的要务外,基本都不再露面,东宫的这些保傅伴读尤其如此,往日还会到东宫报个到,近来更是接连请了病假,人影都看不见了。 太子司马遹看着东宫这幅空荡荡的景象,是不甚满意的,他在用午膳的时候,对刘羡王敦等近臣抱怨道:“越聪明的人啊,就是不能信任。” “愚笨的人啊,他们不擅长口齿,不会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他们只能说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想干什么,可能会帮助别人,也可能会伤害别人,但是他们的想法是无法掩饰的,你一眼就知道怎样和他相处,他们答应的事情,就算最后成不了,你也知道是尽了力的。” “但聪明人啊,他们做什么和说什么,简直就像是一个谜。因为他想的和说的从来都不一样,表面上说要干一件事,可实际上呢,他是根本不想干,只是借着由头做另一件事,把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原本的事情却什么都没做。但他们却偏偏口头说得七拐八弯,能找一百个理由,让你挑不出刺来。” “国家难以治理,我看就是聪明人太多了,愚笨的人太少了。” 太子这么抱怨的时候,一众陪臣都很尴尬,搞不明白太子说的“聪明人”里包不包括自己。 但太子的抱怨显然不会就这么结束,他突然问刘羡说:“怀冲,今天的事情一定能够成功吗?” 很明显,他在问刘羡今夜政变倒杨的事。 对于这位聪明过人的太子,刘羡也不打算隐瞒什么,直接回答说:“凡事不能说绝对,但是从双方力量的对比来看,杨骏没有得胜的可能。” “哦?怎么布置的?” “楚王殿下亲自镇守司马门,长沙王殿下镇守阊阖门,清河王殿下镇守万春门,淮南王殿下镇守崇礼门,陇西王殿下镇守西掖门,其世子司马越殿下镇守神虎门,东安公殿下镇守云龙门,下邳王殿下镇守东掖门。还有刘尚书他们镇守殿中,宫中可谓是稳如泰山。” “宫外呢?” “宫外由右军将军裴頠与东安公司马繇负责戒严,司隶校尉石鉴,河南尹王济,洛阳令满奋,悉数听命。” “听起来是十拿九稳了。”但他突然冒出一个问题道:“可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刘羡一时苦笑起来,对于太子司马遹来说,这次政变确实没有任何利益可言,他既不能提前得到亲政的实权,也不能收获什么名声,甚至连些基本的钱财都收不到,反观参与的其余势力,在这次政变后,加官的加官,封赏的封赏,也难怪太子心生怨怼了。 “可殿下若是反对这件事,则一定会有很大的坏处。”刘羡叹道,“想太傅死的人太多,殿下若是不同意这件事,或许可以不死,但进金墉城的结局却是逃不掉的。” 金墉城是晋武帝司马炎生前在洛阳西北角修建的小城,专门用来管制那些被废除爵位不得自由的宗室。在以后的中国历史里,这座小城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到目前为止,金墉城内倒还没什么太有名的人物。 司马遹其实也同意这个观点,但同意归同意,抱怨归抱怨,很多情绪不是一句理解就能消解的,尤其是他身为太子,却只能眼见着各种政局动荡,有损国家的根基,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不禁让司马遹哀叹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就是人生啊!” 听到这句话,刘羡又感到非常好笑,司马遹身为太子,都要说这种话,那其他人呢?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贫民呢?或许人的念头和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永远也不会得到满意。 而一旁的王敦则沉着进言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殿下只需要保持一颗平常心,等待就好了。” “等待?”司马遹听后一愣,随即笑道:“处仲倒是看得很开,不过说得也好,既然没我的事,我也不需要怎么操心,不等待消磨时光,还应该干什么呢?” 论消磨时光,司马遹可是个好手,他立刻对一旁的江统道:“应元,趁着还没有戒严,你去把金市回春坊的乐师舞姬们都请过来,今夜我们就在宫中酩酊大醉!”“殿下,”江统有些无奈,他说道:“这个月的例钱您上个月就已经预支了,这个月的也只剩下不到一半,再要钱,就又要找少府预支,殿下您身为太子,国家的储君,还是要勤俭一些,不然以后殿下治理国家,又有谁给您预支呢?一年可收不了三年的税。” 太子洗马刘乔也在一旁劝谏说:“殿下,非常时期,总还是要体面一些。” 按照朝廷规定,每月太子的例钱有五十万钱,也就是五十金,但这不包括东宫的开销,林林总总算下来,一个月一千金总是有的,这已经是一笔巨款,刘羡当年打劫一趟金谷园,也只能够东宫三个月,可即使如此,司马遹仍然能轻松用超。 他特别喜欢钱在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地方。 比如常人喜欢高头大马,可司马遹偏偏喜欢小马,他四处重金求购那种比驴还要矮小但是又长得匀称好看的矮马。然后七八匹小马拉一辆矮车,慢悠悠地好似在湖上泛舟; 又比如士族喜欢吟诗作对,可司马遹偏偏喜欢打架摔跤,他时常钱去请一些身份低下但是又会摔跤的人到东宫来,看他们扭打在一起,然后自己也参与其中,旁人也不敢真用力,而他则把人摔得东倒西歪,满身泥土也不在乎; 最奇特的还属他那个喜欢掂重的喜好,大概是因为生母谢才人是屠夫家子女的缘故,司马遹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当屠夫,宰牛杀羊,放血割肉,然后就用手掂量每块肉的份量,竟然分毫不差。往往一个月东宫便要购买数千头牛羊,也算是改善了东宫的伙食了; 当然这些都是小头,钱的大头基本都在经商上,从这个方面来说,司马遹完全是散财童子,他经常是凭着一时兴起突发奇想来买卖,给盲人卖画,给光头卖梳子,给胡商卖船,根本没有赚钱的道理。加上他偶尔还赌博斗犬,销就更加无度了。 对于一个储君来说,这些爱好既不能为他增添半分光彩,也不能帮他获得多少实利。但他大概是太过聪明了,聪明到认为光彩和实利都比不上让自己开心重要,故而任由大家劝谏,他也都只当是耳旁风,刮过去就刮过去了,也没什么值得在意。 哪怕是在今天也是如此。 “那不是现在还有国库预支嘛!”果然,司马遹蛮不在乎道,“应元,我现在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干,难不成,你去和陛下还有母后禀告一声,让我带兵讨贼?” 他轻而易举地就令江统哑口无言,然后又对刘羡说:“怀冲,你耳朵好,跟着应元一起去,要挑几个最善乐的,不要省钱,别弄些什么五音不全的人跑来滥竽充数。” 刘羡和江统就这样被打发了出来,整得江统唉声叹气,对着刘羡连连抱怨:“太子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和江统相处久了,刘羡也看得出来,他和周顗是同一类型的人,对国家积弊痛心疾首,发自内心地希望国家未来能走上正道。刘羡对这种人一向是非常亲近的,他劝慰道:“太子只是有些小的毛病,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这个安慰人的法子倒是新鲜。” “哈哈,那也是事实,至少这一点啊,朝中至少有一半人就做不到……” 刘羡就这样成功转移了话题,把对太子的劝谏转到了对朝中种种怪现象的怒斥上。 不过刘羡内心总觉得,太子的荒唐不过是一种假象。 与其是说司马遹真的想干这些事,不如说他是刻意想这么表演,想欺骗一些人,为自己塑造一个年轻的不知所谓又狂妄的形象。 毕竟他行为的尺度总是拿捏的很好,浮夸但是有趣,可能会伤害他人,但总是适可而止。就像是小孩子发脾气一样,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你让他坐着吃饭,他偏要站着饮食。可能很让人头疼,但实际上却无伤大雅。 而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无论是经商还是赌博,他甚至一直在向身边的人施恩。所以即使行为荒诞不经,但仍然有许多人愿意追随他。 这些都足以说明,这位太子的行事里不是没有理智,甚至可以说,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这么做的。 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刘羡隐隐有了猜测,但一时也难以确定。 正如同司马遹抱怨的聪明人难以琢磨一样,太子自己也是顶难以琢磨的聪明人。 刘羡想,或许这位太子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吧,在他明说之前,自己不妨配合他。 故而刘羡找乐师的时候,也是当真不省钱,直接挑了三十名最名贵的乐师,琴瑟琵琶一应俱全,一天就要二十金。管账的江统听了要价,一路上都对他白眼以对。 刘羡笑道:“今天这么个特殊的日子,太子却还能等闲听曲,说明他修心有成啊,应元,我们怎么能不成人之美呢?下不为例便是。” 其实刘羡想得和王敦差不多,在政变的当夜,能够在东宫悠然等待结果,也本身也是气量和沉着的表现,未尝不是一件美谈。 只是令刘羡没想到的是,这件美谈注定要泡汤了。 刘羡回来时突然发现,在他和江统出去的这半个时辰里,东宫多了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此处的人——颍川公主。 这位已经嫁给王粹的公主正梨带雨地向太子哭诉着什么。 这是今夜在东宫发生的第一个意外。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08章 意外(4k) 第108章 意外(4k) 刘羡和江统急匆匆赶回到东宫的时候,已差不多是申时,沿路的禁卫已经开始渐渐变多,按照时辰来算,楚王应当已经入宫两个时辰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政变将在今日戌时,也就是彻底天黑时正式发动。 为了确保家人们的安全,刘羡已经事先叮嘱过阿萝还有刘瑶、费秀等人,让他们在这几天不要外出,不要妄动,朝廷传什么命令就听什么。虽然没有明言到底会发生什么,但近日会有大事发生的暗示已经十分明显,家人们也都识趣地坐在家中,囤了大概一个月的粮食,如果一旦出了什么事,就可以长时间不出门。 其余大部分知情的门阀,也都是这么干的,所以肉眼可见的,这一日街上的行人少了不少,尤其不见许多车驾。 不过刘羡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颍川公主竟然会找上东宫。 王粹莫非没有给妻子透底吗?襄阳侯府的人就没有人拦着吗?往日也不见公主和太子有多熟啊?在入广陵王府到东宫的这一年间,公主好像仅仅找过司马遹四次吧。相比平日她基本七八日便要去一趟始平王府,司马脩华和司马遹之间的感情,只能说不算生疏。 但偏偏今日她就来了,还哭得梨带雨的,这在刘羡见过她这四年的岁月里,还是头一次。 司马脩华不是绿珠那种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妩媚这两个字跟她完全沾不上关系,也没有阿萝那种温柔淡雅的贤妻气质,如果要概括她的特点,就是单纯。这种单纯在笑的时候就很有杀伤力,在哭的时候更格外如此。 一般的女人在人前哭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会时不时地停下来,眼睛瞟着眼前的对象,明明眼泪已经流干了,还在故作泪眼婆娑,然后口中念叨着一些冗长到难以理解的话,把聆听着绕得云山雾罩,最后突然说:“你不懂得关怀女人。” 其实她们的重点就在最后一句,希望能够利用自己的柔软,换得在情场上的胜利。而且这种胜利还不能是立刻的,即使有人一开始就招架不住对泪水投降认输,她们也要来回折磨回旋一番,好像是自己千辛万苦翻山越岭才获得的胜利。虽然确实有用,但说实话,也很容易招人厌烦,因为这未免显得太市侩了。 而相比起来,脩华的哭泣就是单纯地在哭泣,她哭泣起来似乎世界上空空如也,只剩下她一个人泡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在渴望母亲。 她对司马遹哭着大声说:“沙门,五兄(司马玮)他变了!我去找他,他竟然不理我!” 司马遹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位小姑,说道:“五伯他今日有大事,忙不过来啊!” “他以前就没有忙不过来过!”脩华哭得根本停不下来,“还有九兄、十三兄、十五兄、十六兄他们,都不愿见我!” “沙门,是不是因为阿父死了,我嫁人了!就不再是司马家的女儿了?!” 说到这的时候,脩华以袖捂面,泪水打湿了衣袖,更加显得楚楚动人。 司马遹这哪受得了,连连劝慰道:“小姑,怎么会呢!无论如何,你都是先帝的女儿,沙门的小姑!别说先帝驾崩了,以后我登基了,小姑也是我大晋的公主!” 这时候,他看见刘羡、江统回来了,连忙使了眼神,说道:“怀冲,你不是与小姑熟识吗?她喜欢听什么曲子,赶紧奏起来。” 刘羡确实是知道的,他赶紧让随行的乐师都布置起来,然后悄然奏响张华写过的乐府《情诗》: “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鸣琴。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 忧来结不解,我思存所钦。君子寻时役,幽妾怀苦心。 初为三载别,于今久滞淫。昔耶生户牖,庭内自成阴。 翔鸟鸣翠偶,草虫相和吟。心悲易感激,俯仰泪流衿。 愿托晨风翼,束带侍衣衾。” 曲声如愁绪绵绵不绝,让人心中冰凉如雪,虽然不能令人欢喜,但却能让哭泣的人共情,渐渐凝结成白色的滴露,似乎悲伤也随之滴落而去了。 这是脩华在始平王府时爱听的曲子,她如今再次听到,看见刘羡也在此地,哭声终于渐渐停下了。在这位兄长的老下属面前,她这时才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以前在始平王府的时候,还从来没有在刘羡面前哭过。 刘羡对她笑笑,又按照以前在王府的风格,取出竹笛,亲自给她吹奏了一曲《陌上桑》。听着悠扬的笛声,脩华似乎也回到了几年前的日子,俏脸的泪痕也就渐渐干了。 司马遹这才安排人去取了水盆来,让公主当众洁面洗手,简单梳洗了一番后,脩华又变成了以往那个纯洁可爱的少女。 此时已经到了晚膳时间了,司马遹干脆就让还在东宫中的官员们都过来,几十个人聚在大殿内,一边赏乐,一边用膳。膳食是太子今日亲自宰杀的牛肉,宫女们一边在炭火上翻烤生肉,一边让人把刚烤好的熟肉撒上茱萸和胡椒送进去,大家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直到这个时候,司马遹才向公主问起她入宫的缘由:“小姑,今日有大事发生,王粹怎么能让你出来?” “大事?什么大事?”公主撇着嘴,纳闷道,“好多人都和我说今日有大事,不要乱走,可就是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大事!” “夫君也和我这么说,我就问他,他就和我说,是改天换地的大事,这跟没说有什么两样!我就想见见五兄,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等他去拜见五兄的时候,我就偷偷跟着过去了!” “可哪想到,到了门口,五兄九兄他们却不愿见我,都把我拒之门外!真伤透了我的心!我在城里绕了一圈,也不想回家……就来看沙门你啦!”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感到尴尬:因为王粹其实说得挺明显了,公主不明白,该说她过于天真吗?还是该说过于无知呢? 司马遹则是很自然地转移话题说:“小姑怎么不想回家呢?” “是不是王粹对小姑不好?有什么委屈和我说,我立刻派人去教训他!” 本来公主说到伤心事,已经有了再哭的趋势,但听到这句话,她连忙制止司马遹,抽噎着说:“他……他……没有对我不好……” “不可能!我看得出来,小姑来时伤心成那样,绝不仅仅只是五伯他们的原因!” “他,他对我很好……”脩华低着头说,“可,可他对我又太好了,我很多话,都对他说不出口……” “而且……说到底……其实是我不喜欢他,这是我的错……” 唉,刘羡听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其实早就有一种预感,王粹和公主不太合适。毕竟夫妻之间,男女之间,哪怕是朋友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就是平等。不能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过分卑微。 卑微的人往往付出太多,又得不到合适的回报,而高傲的人也难以得到心灵上的安慰,反而会产生一种束缚感,不敢把自己的缺陷和短处暴露出来。导致两个人越相处越难受,最后只能貌合神离,得到一段不愉快的婚姻。 而正常的夫妻关系,最重要的是在磨合和互补,两人在相遇前可能是两块互不相容的木头,这也有刺那也有角,但在婚姻的打磨下,平等的双方会成为一对难以分开的榫卯,哪怕是自己或对方身上的缺陷,也会成为婚姻中相互联系的勾夹。 可眼下的王粹和脩华显然还没有开始这个过程。 司马遹显然也卡住了,他才十四岁,身为太子,平日里也玩些女人,但都是宫中的宫女,身份低微,根本不用什么心思,此时面对这种情况,叫他劝小姑宽心,他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总不能顺着脩华说,干脆分了吧。结果还是要刘羡来打圆场,他对一旁的王敦说:“处仲,公主爱看剑舞,我听说你剑术不错,要不要当众表演一段?” 王敦则翻了翻白眼,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是会剑舞,不过我的剑舞,只有家妻能看,想必公主是会体谅的。” 王敦和王粹一样,也是驸马都尉,他早在五年前就尚舞阳公主司马脩袆为妻,按照辈分来算,还是脩华的姊夫。 众人闻言都不禁笑了起来,司马遹也对司马脩华说:“小姑,再过一段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真?” “当真!如果小姑有什么不开心,五伯又有事的话,我这里永远欢迎小姑!” “唉……”脩华闻言却叹起气来,她沮丧道,“沙门,你也变了,也变得有男子气概了。” “阿父去世了,五兄,九兄,他们也变了……好像只有我没变……” “沙门,你说,是不是过去的快乐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司马遹闻言,不免失笑道:“小姑,怎么能这么说呢?人生如果是一成不变的,那该多无趣啊!过去的快乐日子或许回不来,但你还有未来的快乐日子,只要快乐,不就行了吗?”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已经天黑了,宫内虽然还为一片祥和的乐声所萦绕,但东宫之外,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站在东宫最高的高台上,可见洛阳周遭的灯火星星点点,如同头顶上的浩瀚星空,洁白的月光已经探照下来,在殿前的小湖里趟出一片银白的河。 刘羡估摸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果然,黑夜里突兀地响起极为嘹亮的号角声,如同一道道海潮抚摸过沙滩,将夜幕下所有其余的声音涤荡扫平。这号角声奔腾着,嘶鸣着,狂涌着,又恰似粗犷的北风,满是风沙的同时,又蕴含着雄劲的力量与冷峻的杀气。 等号角声终于结束后,整座洛阳城,已经沦为一片寂静,虽然所有的灯火都还亮着,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知所措,似乎号角声还在空中回荡,可细细聆听,在空中的只有尘埃飘浮的细碎声。 可一切已经改变。 那号声是宫中禁军宣布戒严的讯号。 不过一刻钟,宫中就有骑士骑马飞驰到东宫,直接到司马遹面前宣布诏令说:“杨骏谋反!楚王讨贼!全城戒严!请太子主持东宫军事,令卫率不得妄动!” 读罢,那人把诏书递给司马遹,就又低声说:“在下还得向城外传诏,就麻烦太子多加珍重了。” 终于开始了吗?刘羡看着那骑士远去,一时有些感慨,自己虽然在前期负责了许多政变的准备工作,但是此时却不能参与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这让他轻松的同时,又有些遗憾。 而太子司马遹则拿着诏令,有些无聊地对幕僚们道:“陛下让我主持东宫军事,你们说要怎么做?” 王敦想应付了事,他说:“这和我们本也没有多大关系,不过通知左右卫率,还有宫中的四千卫士,有关全城戒严的事,让他们戒严结束前,不得擅自离开,如此也就完了,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其余大部分官僚其实也持相同意见,在他们看来,今夜的事情,看似紧张,但也就是在东宫留宿一晚罢了。 但刘羡却反对说:“既然诏令让殿下主持东宫军事,就还是要做好,哪怕是表面文章,也别让别人抓了把柄才是。” “最起码殿下要亲自召见宫卫中九品以上军官,讲清太傅造反的缘由,发布任务,令他们严守各宫门,同时来回巡逻,探听消息,以防不测。” 刘羡说出这些话时,其实也没有想清楚,东宫会遇到什么样的危机,毕竟按照孟观的计划,三杨是无法针对到东宫的,而其余的势力里,确实有不少人会对太子有敌意,但在这个时候,应该也不好发作。 但刘羡总觉得自己想漏了什么,而想漏的这部分,就会酝酿出莫大的危机来。 可这无法说服其他人,果然,王敦笑道:“能有什么不测?” 刘羡只能分析道:“如果楚王殿下讨贼遇挫,京中大乱,再让人浑水摸鱼,这就会有不测了……” 可除去太子洗马刘乔支持外,大部分人仍不赞同,司马遹也是如此,好在他尊重所有会得到的意见,就对王敦说:“太松散也不好,太麻烦也不好,就让我折中一下吧。” “处仲,你去从宫卫中挑个五百人出来,要那种可信的,没有和杨济扯上关系的,让他们今天就在我殿前守夜!” “仲彦,应元,你们去高台上看看西边景象,若有什么动静,应元汇报给我,仲彦你去找援军。” “怀冲,你不要搞得这么紧张兮兮,来,给我和小姑再吹奏一首。” 说罢,司马遹盘坐在主席上,又兴致悠然地问司马脩华道:“小姑,你困了没有,我可以给你提前安排床铺。” 司马脩华这才如梦初醒,她此前一直茫然地听东宫君臣议论,不知道平静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改变,而现在,她知道了。 原来是政变。而在这黑夜的政变中,会有很多有名的人与无名的人一起死亡。 脩华有些紧张,更有些害怕,他细声问太子道:“沙门,真的会没事吗?” 司马遹笑道:“真的没事。” 按理来说应该如此。可世界上自相矛盾的道理太多了,人永远都理解不了,为什么上一条生效的道理在下一刻,竟会被另一条完全相悖的道理所顶替。 今夜就是如此。 大概过了两刻钟,在洛阳城西边升起火光的时刻,东宫迎来了第二个意外。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09章 杨济奋死一搏(4k) 第109章 杨济奋死一搏(4k) 太傅府邸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在后世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在楚王司马玮入宫面圣以后,由皇帝皇后发布诏书,宣布杨骏谋反,全城戒严,并授予楚王全权处理事宜,捉拿洛阳城中的太傅党羽。 楚王得诏以后,不动声色地进入司马门,只带了自己的三十名禁军旧部,突然发难,直接抓捕了尚在用晚膳的中护军张劭,以造反罪关押在云龙门处,而后按照事先约定的信号,于宫门处吹响号角。 角声一起,原本就等待在诸门处的宗王立刻发难,接管了宫中的全部宫门。而后楚王正式宣布诏令,一面抓捕宫中三省的杨骏党羽,一面派孟观与司马繇去讨伐太傅杨骏。 此时杨骏的大部分幕僚都在太傅府内,听到号角声,顿时知道宫中生变,但是该何去何从,却众说纷纭,难以达成一致。 太傅长史朱振主张立即率众直奔云龙门,接管回禁军,同时火烧云龙门,威吓楚王党羽。但杨骏悬而未决,不敢作为。其余幕僚见太傅没有主见,也知大势已去,借口外出打探形势,纷纷四散而走。结果大部分人刚出府门不久,就被戒严的禁军所捕获。 而于此同时,右军将军裴頠率部直奔武库所在,以诏令恐吓左军将军刘豫,将其诓出武库送入廷尉,并成功接管了左军禁卫与武库,将其尽数封存。两刻钟后,东安公司马繇也接管了洛阳城内的所有城门。 至此,杨骏彻底被困死在太傅府邸内。 而孟观按照事先计划,亲率四百名全副武装的殿中兵,到武库领了八百张弩机,十万枝箭矢,须臾间至太傅府前,用大火纵烧所有府门,令府内众人无路可走,随后将士们登上太傅府高墙,居高临下,与太傅府内的数百卫士进行对射,一时间火光冲天,箭如暴雨,喊杀声,哀嚎声,铁甲撞击的波浪声,冲破了洛阳城中原本的寂静。 孟观身先士卒,在墙头连射数箭,但有所射,必有所中。不过两三刻间,已有数人倒地,周围的太傅护卫渐渐胆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而孟观察觉到这个趋势后,继而自高墙上一跃而下,落到庭院中,在箭雨的掩护下,他如一只嗜血的虎狼,在羊群中来回撕咬,后继的甲士们更如铁流般涌上,胜利的天平正确凿无疑地向楚王一党偏移……吗? 按理来说,除去太傅府邸外,应该一切是平静的,戒严的军队已经把持了各道城门,并且事前有十七部禁卫,也就是五千人在城中巡逻,他们遍布在铜驼街、建春街、广莫街等各条街道上巡逻,以防止有乱党伺机逃走或生乱。 事实上也好像确实如此,当太傅府邸产生火光的时候,洛阳城的灯火大片大片的熄灭,市民们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知道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而越是这种时候,他们就下意识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乌云遮住月亮,整座洛阳城,除去正在火并的太傅府邸和街道上巡逻的禁军外,已经陷入到一片纯粹的黑暗。 而就在这黑暗中,却酝酿出新的变数来…… 就在刘羡和江统正在高台上瞭望西边火光,猜测战况的时候,东宫外突兀地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守门的侍卫们颇为漫不经心,还以为是巡逻的禁军路过,他们下意识地放眼过去,要打招呼时,却奇怪地发现,那些脚步声并未伴随着火光。 “站住!是谁?”门卫喊道。 脚步声停住了,但黑魆魆的夜幕下,这些侍卫们什么都没有看见,有人大着胆子扔出手中的火把,试图去照亮什么。 火炬跌落在黄褐色的土地上,飞溅出点点星火,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光,黑光之上,是一片黑足组成的森林,而黑足之上,则是一片黑漆漆的甲胄。 骇人的沉默,面对着黑夜中黑压压的人群,门卫们大惊失色,但漫长的懈怠让他们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站在原地发呆。 可敌人是不会手软的。 一阵密集的箭雨自黑暗中不期而至,仿佛幽影中诞生出来的恶魔,暴雨般将他们的惨叫都钉在了喉咙里。 紧接着,这些人如黑流般鱼贯而入,他们穿过宫门,踏过回廊,恶狠狠地压过马厩,直奔向主殿而来。 一位宫女提着灯笼路过,看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灯笼也掉落在地上。 而黑流们看见她,很自然地从中分出一位甲士,如同拿捏鸡仔般捏住她的衣领,沉声问道:“太子殿下在哪里?”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正在主殿,招待公主殿下……” 这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令宫女浑身瑟瑟,几乎直欲倒下。 甲士得到答案后,也没有犹豫,轻而易举地抽刀,斩首,扔下无头的尸首,而后回到队伍之中,向太子太保杨济汇报道:“明公,太子殿下就在后殿。” 灯笼的火焰点燃了灯纸,继而形成了一簇小小的篝火,照亮了杨济惨白的脸色,这位太子太保哑着嗓子道:“速度要快,只要有太子在手里,我们就还有筹码!” 黑流继续快速向前。 他们踏过一处小巷,巷子里还摆放着太子宰杀剩下的牛羊肉,又穿过一座高台,高台下是太子亲自栽种的韭菜。而在高台之后,是一片湖水,湖水之后,正是东宫的主殿。 此时的东宫已经反应过来了,五百余名紧急招来的守卫,正在主殿的阶梯下列阵,在主殿的阶梯上,还有一面用作指挥的大鼓。 而东宫属官们则站在阶梯间,身穿刚换好的铠甲,高举着火把,似乎想看清黑夜中来敌的人数,但黑夜让他们失望了,他们只能看见模糊朦胧的黑雾,既看不见开头,也看不清结尾,当然更不知道来敌有多少人。 这样的情形让宫卫们有些害怕,但是在王敦的厉声呵斥下,他们还是稳定了下来,拿长戟对准来敌,渐渐遏制心中的不安。 而来犯的黑流们也停了下来,他们的人数并不比这些宫卫更多,想要正面突破进去,也需要变阵和准备。 于是两边都停了下来,在昏暗与漆黑中做着部属与调整。 在这个突然寂静的时刻,太子舍人江统跻身到宫卫们中间,高声喝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闯入东宫?难道不知道这是谋反吗!” “趁现在还没有死多少人,快点停下来!我已经向太子请示,只要你们交出首恶,其余人一律不论!如果再执迷不悟,连累了家人父母,就休要怪刀剑无眼,律法无情了!” 然而漆黑中,敌人们却毫无退意,反倒是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嘲讽声。 而太子太保杨济则高声回复道:“什么谋反?我身为太子太保,有调动东宫卫率的权力,你们这些小人,居然敢阻拦我,不仅不让我面见太子,反而在这里聚众对抗,你们这才是真正的谋反!” 来的竟然是太子太保杨济?宫卫们一片哗然,引起一阵阵骚乱,但很快又被江统的声音镇压下去,他说:“肃静,你们莫非不知道吗?!太傅造反,已经被陛下派兵前去讨伐了,现在全城都在戒严,我们只要支撑片刻,杨济又能如何?!”此言一出,宫卫们的骚动停息下来,他们知道,与朝廷力量相比,三杨的实力还是太弱小了,他们绝无成功的可能。 可杨济冷笑着,用一句话打破了他们的幻想,说道:“别做梦了!我既然能从城西赶到城东,你猜那些奸贼是什么下场?” 这话顿时又让宫卫们浮想联翩:对啊?全城不是在戒严吗?为什么杨济能够从城西直接杀到东宫中呢?莫非攻打太傅府的行动失败了?还是禁军中有人倒戈?这么想着,众人握着长戟的手不免颤抖起来。 江统又道:“我们东宫还有四千宫卫,片刻即可来援!” 杨济立刻回道:“我是太子太保,主管东宫人事,你猜,他们会听命于你一个黄口小儿,还是听命于我?” 话及于此,宫卫们鸦雀无声,沉默代表着对未来的恐惧,也代表着勇气的流逝。 然而这时,又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他在人群中放声大笑,似是在嘲弄敌人的愚昧,其中更蕴含着自信。 刘羡道:“杨公想用这种计策来蛊惑人心,动摇士气,未免太小看人了!” “太傅若真的已掌控局面,那必然会亲自来见太子,最少也会让太保带一些信物,劝太子站在太傅一边,哪会搞得这么剑拔弩张?还让太保这么毫无节制地公然威逼?” “杨公现在不过是带了府上的几百死士,不知怎么,可能是有人受了杨公的贿赂,也可能是顾此失彼,让杨公逃到这边来,做这最后生死一搏。” “但说什么调用卫率,现在这个局面,卫率也不是蠢材,他们看不清形势,根本没胆子死斗,怎么会把宝压在您身上?最多是坐山观虎斗罢了。” “我劝杨公不要做这种无用功了!您败局已定,如果杨公现在带人去冲建春门,或许还能逃出城外,到哪个地方苟延残喘一阵,可若是想利用太子殿下来扭转局面,不过是玉石俱焚罢了!何必连累这么多无辜之人呢?” “况且,太子已经派太子洗马刘乔去求援兵了,要不了半个时辰,这里就会有数万大军,杨公能以一敌百吗?!” 刘羡的话语和腔调都带有一种魔力,使濒临崩溃的人心又渐渐稳定。宫卫们都醒悟过来,认识到杨济不过是一只步入绝境的病虎,他或许还有一些虎威,但绝不是以往能够比拟的了。 而随着泡沫被戳破,杨济也一时无言,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也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于是他要做最后一搏,不管是生是死,他都不想后悔。 故而他也不再对殿前的宫卫们喊话,而是转过身来,用眼神一一扫视自己面前的那些追随者们,徐徐道: “诸位都是我的心腹,跟随我已经十多年了,应当都知道,杨某平日虽说不上德行无亏,但总也算得上勤政爱民。” “哪知京城群小遍野,贪慕权位,构陷忠臣!我兄长年迈无子,如何会谋反!” “可如今大祸临头,其中的是是非非,也无人在乎了……现在杨某已是山穷水尽,兄弟也生死未卜,人生之可悲,莫过于此。” “但,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莫非因为山穷水尽就轻言放弃吗?当然不是!我在早年从军的时候,我的父祖就对我说,有些时候,人就是要面临一些必败的战事,但即使如此,也不能退缩!” 不知何时,杨济老迈的脸色涌起血色,衰老的语气里也充满激情,他开始放声高呼,恰如一道雷霆在乌云上盘旋,正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他道:“因为人之所以奋战,并不全然是为了胜利!英雄豪杰,自古都轻蔑生死!” “我要奋战到底!用我这一身武人气概,来证我弘农杨氏清白!” “诸君,可敢与杨某共赴黄泉?!” 说到这,他抽出配剑,高喝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秦中死士亦抽刀高呼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高喝声宛如炸雷霹雳,整座东宫皆可听闻,闻者无不变色。 刘羡站在人群之中,他亲眼目睹着杨济做着最后的动员,心中大受震撼。他此前在书中学习过很多战事,也听老师陈寿讲解过一些战事,但是还从来没有想到,真正的战场竟然会是这样! 昏黑的夜晚,毫无准备的将士,刘羡能看见身边宫卫手腕的颤抖,传导到了手中的火把上,继而导致众人的影子如魔龙般狂舞。 对面的敌人也是,他们虽然呼声震天,却是困兽之斗,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的理智,只有厮杀到底的死志。 小一千人对峙在东宫后殿之前,在历史的战役中根本不值一提,可自己亲眼所见时,却发现是如此的拥挤。 如此的草率,如此的混乱,如此的不堪,可又如此的……心潮澎湃! 这就是自己的初阵了吗?刘羡心中想着,右手下意识地去握腰间的配剑,可虚握了一个空后,他才恍然想起,自从和贾谧决裂后,他就把昭武剑封存了起来,此时的自己身上空空如也。 但很快,现实就教会了刘羡战场上的第一法则:在任何时刻,敌人都不会给你准备的时间,一旦与他们不期而遇,你只能立刻就做出反应。 在做完最后的动员后,杨济最后喝出一个“杀”字,死士们组成的黑流在夜幕下再次涌动。 他们高举着斫刀与长戟,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银晃晃的光幕,恰如一道虹光跨越过大地,向刘羡等人飞驰而来。 王敦不甘示弱,令卫士们擂响进军的大鼓,鼓声隆隆,好似在众人间降下一道道屏障。 美丽的死亡就是在这样的绝景下绽放的。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10章 初阵(4k) 第110章 初阵(4k) 战斗打响了,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刘羡其实看不清两军之间的第一波拼杀。 他只看见人头上上下下起伏着,涌动着,挥舞着手中的兵器,耳边响起人们的呼喊声,咆哮声,然后“砰”的一声,恰如两块巨石相撞,不知多少名甲士纠缠在一起,最前方的火炬们纷纷跌落在地,恰似火炭炸开的火星。 然后刘羡就听见了清脆又细密,好似涟漪一般的金铁之声。 那是上百名士兵在砍杀而产生的,刀戟和刀戟,刀戟和甲胄,甲胄和甲胄,三者来回碰撞,掺杂着人们生死间的觉悟,溶解了双方的浪潮与界限。 但一交战,刘羡就看得出来,己方正处在不利状态。 杨济培养的这些秦中死士,确实当得起他的倚仗,每个人身高虽参差不齐,不似司马玮的部下那般魁梧,但全都尽显精悍之色,他们浑身披甲,动作干练,面对着前列宫卫们的长戟,悍不畏死地挺身而上,直接列成了一个个四五人一组的三角形小阵,如同一颗颗楔子,有力地钉入宫卫们的阵线。 相比之下,宫卫们无论在胆魄上还是在经验上,都有明显的不足,面对敌方的攻势,他们只是尽量和身边的同伴平齐,同伴进自己便进,同伴退自己便退,同时盲目地向眼前的敌人们挥动武器,并不能自己独立寻找破绽。 最重要的是士气问题,宫卫们多是洛阳人出身,平日里虽然有过训练,但和平的日子过多了,心中便有几分惰性,也不能做到真正的坦然赴死,面对敌方如怒涛般的冲击,他们不可能做到平心静气,只有节节后退。 这一退,后面未接战的人也跟着后退,宫卫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就退了三丈。 刘羡看在眼里,便知道不是办法,他对负责指挥的王敦说:“处仲,正面迎敌,我们好像不是对手。” 东宫此时一片喧嚣,他说了第一遍,王敦没有听清,还是他靠近了又喊了一遍,王敦才同样高声回道:“我知道,可现在仓促之间,能有什么办法!” 刘羡说:“依靠地利吧!” “什么?” 刘羡大声吼道:“依靠地利!” “在殿前这样打下去,我们这边只会退!很容易被对方冲垮!” “我也知道啊!”王敦把己方连战连退的形势尽收眼底,亦生出焦急之色,可他问道:“可地方就这么大,地利在哪里?” “我们退到台阶上,他们队形施展不开,以下击高,想必也冲不太动,我们这边也可以轮换着打!” 王敦立刻高声回复道:“你说的,我也想过了,但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前面没有守台阶,现在两军相接了再退,有点太晚了!退的时候,对面要是跟着一冲,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冲垮,那个时候别说守了,逃都逃不了!” 刘羡明白王敦的意思,大部分士兵都是见风使舵的,因为人数越多的时候,人心就越难以统一。 他们往往会根据战场的形势来做出自己的选择,形势有利就落井下石,形势不分明就浑水摸鱼,形势不利就走为上计。这就导致了决定一场战役胜负的,往往是前锋,前锋胜了大家就跟着胜,前锋败了大家就跟着败,没有别的样。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 现在宫卫就陷入了这种窘境中,前锋的卫士们正在节节败退,如果直接后退,很可能就会转变为溃败。 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失败也是早晚的事情。 而刘羡却不可能容忍失败,如果让太子落到杨济手里,先别说会造成多大的政治灾难,光说贾谧,就肯定会拿这点大做文章,到时候自己恐怕就真落入绝境中了! 该怎么办?刘羡的思绪急速运转起来,他掠过自己学过的一件件战事,试图从中找到相仿的案例。 刘羡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诸葛亮在第五次北伐时,渡河强攻郭淮北原所部,用弩军掩护侧翼,在武功水侧击退司马懿奇袭的案例。一时有了主意,他对王敦和江统说:“你们在这里再撑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刘羡飞速离开大队,踏过数十级青石台阶,在金铁声中回到大殿内。 在四十余名侍卫的护卫下,太子司马遹正端坐在殿中自若饮酒,颍川公主司马脩华坐在他身边,正因殿外的厮杀而感到彷徨。 司马遹放下酒杯,笑道:“怀冲,你怎么进来了?” “殿下,太保造反,我方交战不利。” “不利?你是让我逃跑咯?可惜啊,我哪都不想去。”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刘羡看得出来,司马遹脸上保持着镇定,可端酒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并不是不害怕,不想逃,只是他太过明白,自己就是护卫们的军心,如果他一走,大概前面的将士们会直接崩溃,东宫的形势就会反转,让杨济得势。 到那时候,先不说能不能逃走,就算逃走了,他的政治生涯也将抹上一大污笔。所以他必须坐在这里,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刘羡回答说:“当然不是,殿下,我的意思是,请您把殿中剩下的卫士交给我,我来稳定局势。” 这些都是司马遹最后的侍卫,是用来保护司马遹安危的,轻易不能离开太子身边。但司马遹听闻刘羡的要求后,并未有过多犹豫,就问道:“你有信心?” “必能拒贼!” “好!”司马遹听到这,也不多犹豫,径直对身旁的太子右率鲁瑶道,“你带着这些人,听怀冲命令!” 鲁瑶下意识地想拒绝:“殿下,您的安危……” “前面若是败了,也没有什么安危可言。”司马遹拍案道,“快去!” 鲁瑶无言以对,只能鞠躬一声,就带着最后的侍卫随刘羡出殿。 一行人一边走的时候,刘羡一边问鲁瑶道:“鲁兄,我记得,你手下的人都配有角弓吧?” “是。” “能射多远?” “最远能射三百步,也就是四十丈,但今夜如此昏黑,恐怕没有多少准头。” 刘羡本也不需要多少准头,他回复道:“这就足够了。”殿外的厮杀已经愈发激烈,就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乱了起来。刘羡从离开到返回,半刻钟都没有,但宫卫们已经又退了十丈,刘羡站在台阶上,已经可以看到最后面的卫士们惶恐的面孔。 而督战的王敦已经把佩刀都抽了出来,对着想后撤的宫卫们喝道:“顶住!擅退者死!” 可看得出来,这种恐吓并没有太大用处,战线还是在不可避免地后退。 另一边,江统则穿了一身皮甲,已经到厮杀的队伍中去了。 “处仲!处仲,我回来了!” “哦?”王敦看到刘羡把最后的宫卫带过来了,立刻就扯着嗓子喊道:“太子殿下亲自来督战了,正是诸君奋死报国的时刻!” 他这一喊,宫卫们士气终于振作,稍稍止住了杨济死士们的攻势。 而后王敦才转过头,低声问道:“怎么说?到底有什么主意?” “我让鲁瑶他们朝三十丈外放箭,先把叛军压得抬不起头,你去通知大家,听到箭声,就立刻撤到台阶上,也换弓对射,我们就在这里跟他们打轮战,比人数!” 用箭雨掩护撤退,这其实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战术,但对于这些平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甚至连练兵也很少参与的东宫宫卫来说,却是最为合适,不会体现劣势的。 王敦顿时明白了刘羡的想法,连叫了三声“好!”后,他飞速奔驰到阶梯之上,军鼓之旁。 王敦接过鼓槌时,回头往下看,正见鲁瑶等人已经排成四排,张弓引箭,悬而未发,而刘羡也正盯着他。两人眼神相撞后,同时点点头,刘羡立刻一挥手,高声道:“放!” 嗖的一声,数十支利箭从空中飞出,它们划过一道道轨迹,如同天降铁石般凿入杨济死士之中。 王敦见状,立刻改快鼓为退鼓,连绵的鼓点顿时改为两快一慢的重槌。 前方厮杀的宫卫们听到撤退的号令,顿时如蒙大赦,调头就往后走,好比飞鸟归巢。而前方的杨济死士们本欲乘胜追击,但冲了十来步后,他们反应过来,身后的同袍们被一波又一波的箭幕压制得难以前行,如此以寡击众,就是无谓的送死了。 他们只好停下来,抽弓与宫卫们进行对射。而逐渐稳定下来的宫卫们,也随鲁瑶他们发起反击。 一时间,空中的箭就像下雨一样,在空中撞击劈啪作响,双方都可谓射得尽兴,有时候第一支箭还没有落地,第二支箭就已经跟着飞了出去,好似飞鹄相戏。 但实际上,这些箭雨并没有造成太多的杀伤,因为双方都是着甲的甲士,除非箭矢正中没有遮掩的要害,不然就基本钉在甲胄间,密密麻麻的,让中箭者看上去像一只只刺猬,箭矢不能破甲的话,着甲者就感觉被拳头砸了一下,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个时候,双方都冷静了下来。 缠斗已经持续了三刻钟,但杨济是明显更占优势的一方。他的手下敢于斗勇争胜,经验也更加丰富,但到底人数不多,这一阵厮杀下来,刘羡他们已经摸清了杨济的底细,对面大概也就三百来人,最多也就四百人。 反观东宫的宫卫们,他们并不耐斗,三刻钟的厮杀,他们丢下了四十来具尸体,重伤的也有二三十人,大概有敌方的三倍还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败。宫卫们本也没必要在这里分出胜负。他们的任务其实是拖延时间。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半个洛阳都听见了,肯定已经有援军在赶来的路上,加上他们的人数还稍占优势,大概比对方多个一百人,现在卡在阶梯上,死守就会有转机。 江统气喘吁吁地回到刘羡身边,问道:“怀冲,你说杨公会怎么办?他会放弃吗?” 刘羡紧紧盯着黑暗中沉默的敌人们,回答道:“不好说,杨济能被先帝如此信任,总不应该只有这么几手。” “什么?你是说还有苦战?” “我也不想啊!但这种事情,从来由不得你我。” “援军呢?怎么还未来?” “不要急,先稳住,总会有办法的。” 说话间,夜空中的乌云稍稍散了,银白的月辉又一次抛洒下来,将原本的黑暗渐渐扫除,给朦胧的世界描摹出点点轮廓:微微起伏的湖波、随风飘浮的柳丝、沉默挺立的宫墙,还有地面冒着热气的血泊,以及数十具被踩踏过、死不瞑目的尸体。 而东宫宫卫们向敌方望去,他们不难看见,在死士们的簇拥中,正立着一名脱下铁胄,露出白头发的老人,他的脸色非常疲倦,发髻在月光下闪着如波纹般的微光。 可稀奇的是,东宫宫卫们却被另一人吸引走了目光,并且逐渐生出恐惧的色彩。 那是一个巍峨的身影,在人群中就好像一座小山,当世人用鹤立鸡群来形容嵇绍在士人中的风采,但这仅仅是一种比喻。可此时用鹤立鸡群来形容这个人,却是字面意义上的恰如其分,在他面前,包括刘羡在内,其余所有人都如同柳树前的灌木。 江统看见这个人的身影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而后道:“杨济从哪里找来的怪物?!这人该有多高啊!” “应该有一丈(2.3米)。”刘羡也是一阵心神摇曳,他从来没有想过,人居然能生长到这个高度,简直就好像进入了蛮荒神话中一般,“可能还不止……” 他这时猛然想起,在十四岁那年,他在陈寿府里第一次见到司马玮,司马玮曾经和他说起过这件事: “三杨你知道吧,这三位都有镇宅之宝!” “太子太傅(杨济)的宝贝是一个人。” “那可不是普通人,是一个从河东招揽的大力士,力气勇冠三军,可以以一敌百!完全不逊色于关羽、张飞!此前,太子太傅在当镇北将军时,曾经在幽州路遇大虎,就是靠这个死士,三拳两脚打死了老虎!你说稀奇不稀奇?” 刘羡原本以为,这个勇冠三军,大概也就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有一身蛮力。至于什么以一敌百,三拳两脚打死老虎,应该是夸张的比喻。 而自己练剑多年,可能在气力上逊色一些,但如果是比剑,自己一对一单挑,并不见得会输。 但如今亲眼见到这个巨人后,刘羡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对司马玮的形容不再有任何质疑:这个人,绝对可以打死老虎! 而现在,他迈出沉重的脚步,恰似山峦移动,不可阻挡地出现在众人之前。 一名巨人,他将要入阵厮杀了。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11章 巨人(4k) 第111章 巨人(4k) 兵圣孙武曾经这样形容用兵最高的境界:“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一支势不可挡的军队,急行军时要如风一样难以追赶,慢下来时又要如层林叠翠般密不透风,进攻时要如烈火燎原般奋勇向前,停止时要如高山伫立般岿然不动。 刘羡现在还是初阵,并没有见过这种军队,在这片东宫后殿的小战场上,无论是杨济培养的死士,还是己方的东宫宫卫,都距离这种描述太远了。 但刘羡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句话,只因为眼前的这位巨人动起来时,他脑中只浮现出三个字:“山动了。” 此前这个巨人屹立在人群之中,大家只能看见他高大的轮廓,而随着他缓缓前进,走至前列,露出身上特制的高大甲胄,一层层的鳞甲垂挂下来,在月光下摇曳响动,如同一道道铃铛组成的瀑布,而手上所持的两丈长戟,更是让人联想到无旗的旗帜,就好似神话中无头的刑天。 人们不得不仰视他,巨人靠得越近,脖子仰起的幅度就越多。直到他走到身前时,人们才意识到,遮天蔽日也是可以用来形容人的,仅他的身影屹立在眼前,就会让人觉得渺小与无助,正如同地动山摇后,见山峰朝你逶迤而来般。 东宫宫卫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继而下意识地向后退,至少退到一个能看到月光的角度。 但他们的脚后一个趔趄,随即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上了阶梯,退无可退,只能迎战了。 鲁瑶眼见不对,立刻高声喝道:“放箭!放!” 后方的箭士们早就已经引箭上弦,他们立刻弯弓,引箭,瞄准,发射,箭矢破空之声嗖嗖不停。 可这些在常人看来是毒蛇一样的东西,在这个巨人面前,也不过是好若飞蝗一般,他只是伸出一只铁护手遮挡住眼睛,这些箭矢透甲而入,直挺挺地立在他身上,竟然对他的行动毫无影响。 这怎么可能?宫卫们见状,更是不可置信。 之前宫卫们是为了压制叛军,放己方同伴先撤下来,所以只是一味地速射,远射,并不在乎准头,加上天色漆黑,所以双方来回射了半天,并没有多少伤亡,也就是看起来比较狼狈。 但在现在,月光重现,这个巨人又极为显眼,众人多是用尽全力,瞄准了才射的,而且距离越近,弓箭的威力越大,可这巨人却好似无事发生,如同在春雨中闲庭信步般,竟冒着箭雨闯了进来! 王敦最先领悟过来,他喃喃道:“莫非他穿了两层甲?” 刘羡也随即醒悟,看这个大力士体型如此臃肿,必然是着了两层甲!外套一层铁铠,内穿一层皮铠,寻常箭士开两石弓,能透一层甲,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想要射穿两层重甲,非神射手不能为之。 可这又无法指责射手们,毕竟世上能披一层甲能行动自如的,已然是壮士。可眼前的这个巨人,竟然能身披两层重甲而发动进攻,完全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眼下的唯一解就是用重弩破甲。可东宫防御松懈,别说重弩,连寻常的弩机都没有准备,这时又该从哪里去找呢?对方是不会给这个时间的。 等靠近到一个可以加速的速度,巨人一声高喝,他高举长戟,双腿如同鼓槌般奔跑起来,在他的身后,百余名死士紧随其后,并大声高呼,海啸般向宫卫发起猛攻。 最前列的宫卫见此情形,试图去列阵发动反击,但看见那高大的身影横压过来,无不心惊胆战,手脚无力。 这时,巨人手持大戟,如同大石天降般挥劈而下,径直砸到一名宫卫的头顶。即使宫卫头带铁胄,可这一击下去,只有一声闷响,中戟的宫卫应声倒地,但见他张开嘴,嗬嗬着却一声惨叫也喊不出,转瞬间血流满面,气绝身亡。 旁边的宫卫都看傻了,无法动弹,而那巨人只是冷漠地咧开嘴唇,信手朝左边一挥,长戟便将一名披甲宫卫挑起来,然后像扔小鸡一样扔了出去。 巨人稍稍顿了顿,他在黑暗中憋红了脸,再次举起长戟,对着人群又是猛然一记横扫。 这一招当真是宛如天神一般,在他前面拦着有四名宫卫,这一扫全中,即使没有破甲,中戟者也尽数骨折倒地,不能再起。 短短一刻之间,巨人就击倒了六名宫卫,而他魁梧的身材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数十根箭矢,就像是生来就长在甲胄上似的,成为了这个巨人可怕可怖的装饰。 在这样的巨人面前,前面的宫卫们完全胆寒,即使身处狭窄的阶梯,背后站满了人,他们也顾不上了,与其被这个巨人砸成糜粉,他们宁愿向同伴们挥刀。 于是他们转身,向后方拥挤着,踩踏着,把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了敌人,而这恰恰是错误的选择。 杨济的死士们趁势发动了潮水般的冲击,继而酿成了全体宫卫的崩溃。 刘羡在军鼓之旁,将众人的脸色尽收眼底。 宫卫们的瞳孔里已经写满了绝望,叛军如潮水般发动攻击,宫卫们就如同潮水般退却。不断有人在退却的路上被砍死砍伤,惨叫声哀嚎声就如同鸡叫般此起彼伏,断肢和鲜血如污垢般散落在台阶上。 更有甚者,直接跪在地上弃兵投降,但没有人理他,后方的叛军滚滚而过,很快就这些人淹没。 这是刘羡在初阵上遭遇的第一次失利,他原本设想的收缩战线,在台阶上层层抵抗的策略,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就遭遇了全面的失败。 虽然这个人是名一丈来高的巨人。 但巨人也是人,体力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在连杀六人后,他又身披两层重甲,此时也不免气喘吁吁,站立在原地歇息,刘羡被溃兵们冲击得连连后退,但双眼却死死得盯着他,心中想:有机会,有机会能战胜他! 大众后撤间,很快就退到了殿内的大门处,回过头,就能看见手持酒杯却脸色苍白的太子,和正瑟瑟发抖的颍川公主,人们大多已丧失了斗志,能够站着而不倒下的,都已经是少数了。 已经完全到了事关生死存亡的时刻。 在这种危难情况之下,刘羡心里明白,已经没有留手的可能了,倘若任由局势发展下去,令太子落到杨济手里。无论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向朝廷复命,哪怕楚王司马玮出面,也保护不了自己,他也对不起那些曾经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人,对不起那些还在等待自己回家的人。 他必须在现在挺身而出。 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信手夺过身旁一名士兵的斫刀,大喝一声,没有招呼任何人,顶着人群的逆流,他一人一刀朝叛军进攻的锋头冲过去。 周围的宫卫仍在溃退,可前方追杀的叛军们也毫无准备,宫卫们逃得丢盔卸甲,叛军们也赢得丢盔卸甲!而刘羡正如一支离弦之箭,一边向前一边高喝道:“没有胆量的人!你们就逃吧!让你们看看真正有胆识的人,是如何战死沙场的!” 说罢,刘羡压低脚步,一个躬身转向,忽而加速,手中的尖刀顿如闪电般出手,瞬间刺入一名叛军的眼睛,贯穿入脑。那叛军猝不及防,压根没想到还会有人反击,双眼甚至还没有看清刀锋,刘羡就已经把刀锋抽了出来。 刘羡一只手擒住这具还有热度尚在颤抖的尸体,顺着阶梯猛力一推,后面的叛军被重重砸了一下,跟着跌倒在地。 这让刘羡得以不顾眼前,而是转向左右的敌人。 他是右手剑,自然选择攻击右手边最近的叛军,借着自己惯用的弓虚步,刘羡仅仅是一次变向,对方就被晃了个措手不及,直接被抹了喉咙。 而与此同时,左面的叛军还没有反应过来,刘羡已猛地朝他下肢踹了一脚,而后又顺势踢了一脚对方的小腹。这人痛呼一声,忍不住弯腰捂起肚子,却又露出了没有防备的脖颈。 刘羡眼疾手快,改为双手持刀,沿着脖颈一击重斩,刀锋由肉入骨,又由骨入肉,刹那之后,已将此人身首分离。 这一斩刘羡得心应手,挥得非常漂亮,即使让他再来一次,他也未必使得出来。但对于被砍者来说,场面就不那么痛快了,他的头颅已经像气球一样滚落下台阶,尸体后仰倒下,鲜血如泉水般自脖颈处喷射而出,溅射到周围的叛军身上、手上、阶梯上,乃至甲胄间也能感受到湿热的温度。 如此血腥的杀人方式,即使在战场上也不多见,这使得叛军们不由得停下追杀的脚步,将目光投到刘羡身上。 刘羡此时也溅了一身热血,面庞乃至眉眼都被染得通红,但他手持斫刀,怒目圆睁,仍是死战不退,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怒喝,都在月色中散发出一种不可逼视的威压。好似佛家故事中的阿修罗,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天魔恶鬼。 这不由得叛军们不感到胆寒,他们稍稍止步,停下了追杀的步伐。 而后方的江统看见了这幅景象,先是一惊,他从不知道刘羡的武艺竟有这么高明,继而反应过来,这是整顿士气的好时机,立刻对众人高呼道:“安乐公世子都冲阵了!你们在怕什么?!莫非真要像懦夫一样等死吗?” 奔逃的宫卫们顿时反应过来,他们原本对巨人的伟力感到不知所措,继而产生了犹豫与害怕,但见刘羡这样的贵公子都冲杀出来,还连杀数人,不由想道:对啊,我们这里还有安乐公世子!他是刘备与张飞的后代,说不定能扭转战局呢?就算和他一起战死,想必也是一件美谈吧。 于是有一些人反应过来,勇气倍增,不需要多么整齐的队列,就地转向,便跟随刘羡向叛军发起反冲锋。 士气就是这样,你弱敌方就强,你强敌方就弱。 刘羡趁着这个势头,从敌兵手中夺过一支长戟,接着俯低身子,直接去戳刺这些叛军的下盘。被鲜血浸泡后,下半部分的台阶已经变得相当湿滑,刘羡只需对着敌军的小腿稍稍用力,对方便会立足不稳,很容易地跌倒下去。 后面涌上来的宫卫们也有样学样,他们挺戟成林,一下又一下地往敌人下方刺击,而叛军们仰视着进行回击,可这一来一回间,叛军到底是仰攻,不好出力,而宫卫们借着重力的惯性,总是比叛军戳击得更加有力,这使得宫卫们顶多是受伤,而叛军们则有不少人惨遭破甲,最后倒地而死。 交换不利下,叛军识趣地停止了攻势,退了下去,而宫卫们也没有追击,而是在台阶上重整队伍。 这仅仅是一波攻防的结束罢了。 双方都知道,决胜的时刻还在后面。 空中又开始飞起箭矢,台阶上的士卒们则开始做短暂的休整,更准确地说,是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抽空朝喉中灌水。 刘羡也在大口大口地灌水,江统递给他一个水壶,他仰头就倒,喉头不断因冰爽的刺激而耸动。但刘羡的眼睛仍然睁着,死死地盯着台下那个巍峨的身影。 刚刚的冲锋,已经暴露了他真正的武力,虽然在两刻钟之前,除了最亲近的人以外,这还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但在现在,他已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高手。 刘羡挽救了士气,这也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战斗时刻,他已经成了宫卫们的士气源泉,他已不能后退,必须奋战到底,否则他一退,宫卫们就会再度崩溃。 奋战到底,在这个场景里,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对上那个堪称怪物的巨人。 而月色下,刘羡注意到,那个巨人抽拔着甲胄上的箭矢,眼神也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显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自己能成功吗?刘羡放下水壶,扔给旁边的宫卫,宫卫却是小心翼翼的,还对刘羡说了一声“世子上勇”,看来刘羡方才的表现,已经俘获了众人的仰慕。 刘羡想,如果此事能够顺利结束的话,自己应该最少可以升一级官品,然后封个亭侯吧。 他用这种胡思乱想来打乱内心的不安,因为对于战胜巨人这件事,他真的没有任何把握。 刘羡看着那个巨人,突然想:“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的父母是什么模样,竟然能生出这样可怕的人!” 又想:“杨济是拿什么收买人心,竟然能得到这样的死力!可惜,如此好男儿,却和我为敌。” 沉思间,刘羡听到身边有一些惊呼,他顿时惊醒,去打量眼前的战场。 对面已经休整完毕了,巨人再次举起无旗的旗帜,迈步向上,仍然是如地动山摇般的压迫力。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中只有刘羡。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12章 生死斗(4k) 第112章 生死斗(4k) 这一夜的战斗,大概是到目前为止,刘羡人生中面临的最大难关。 金谷园大劫案里,刘羡的作为虽然莽撞,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做了相当的准备,也是主动的一方,虽然中间出了一些意外,导致险象环生,可最终还是在同伴的照料下成功逃脱。 在东宫中的血战,却截然相反。刘羡是被动的,他被迫仓促迎敌,在一个并非他挑选的战场,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面对一个他不想面对的对手,甚至手中握着的都并非他最熟悉的配剑。 但人生就是如此,在命运面前,人不总是挑战者,反而常常是不知所措的守擂者。命运的责难总是不期而至,且无处可逃,就连放弃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而人能够也应该去做的,就是直面它,去做命运的主人。 刘羡早就做好了这种觉悟,当杨济叛军再度发起进攻,他已经凝注起所有的精神,面对迎面而来的挑战。 叛军的人潮再次涌动,他们虽说再次上前,但也畏惧刘羡的武力,故而刻意让开空间,向两侧流动冲击,而刘羡身边的宫卫们也是如此,他们自觉不敢与巨人抗衡,也主动往左右拉开。 两边明明没有商量过,却极为默契地在台阶中间形成了一个两丈宽的空地。 而这个空地就是决定这次战斗生死的地方。 那名巨人穿过人头,一步步向刘羡踏来,其身影正如须弥山升起,逐渐笼罩天日。 而刘羡则是握紧了手中的刀,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说实话,在后方观看的时候,刘羡其实只觉得这人高大,但并没有多余的感受,毕竟这个人再高,说白了,也就高刘羡两个头。但眼睁睁看着巨人靠近后,刘羡的脖颈也不知不觉仰起,看见他的身躯遮挡住大部分的视野,甚至逐渐盖过月光后,刘羡才头一次明白,什么叫泰山压顶。 人的眼睛是有欺骗性的,人可以为一叶障目,也可以藐视名山大川,远看的时候常常会觉得不过如此,真到了自己眼前才会切身体会到,世界上每一分每一毫,每一尺每一寸都有他存在的意义。 巨人奔至刘羡身前时,他高举长戟,豁得挥舞而下,刘羡光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气压,就难免有一刻窒息。 但他早有准备,面对巨人这志在必得的一击,他急忙侧身闪过,大戟直接劈打地上,竟是霹雳般的一声炸响!青石造成的台阶,竟因人力的一击而产生出道道裂纹,随风吹出阵阵齑粉。 刘羡趁机拉开两步,背后冒出一身冷汗,在迄今为止,这是他见过的最为恐怖也最为纯粹的力量,不管你穿多么厚的甲胄,只要挨上一击,必然会连骨带甲被一起打断。 自己要和这个巨人互斗,就要一招也不能中!中则毙命。 但好在上天是公平的,给予了这个巨人怪力的同时,也带来了很多不便。他身材高大,手臂宽长,又穿了两层厚甲,视野受限,这就导致他不够灵活,想要击中刘羡,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在巨人尽力挥出一击后,刘羡已经闪到他的右侧,他故技重施,以极快的速度刺向巨人的小腿,两人在台阶上相斗,只要先击伤对方的下盘,令其站立不稳,优势就会向自己倾斜。 可刘羡的想法虽好,但他的刀锋在碰到巨人的裤褶时,竟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刀锋豁得弯曲起来,在黑夜中擦出一点火星。 这人在小腿上还绑着护腿的铁片! 电光火石间,容不得刘羡多想,巨人的下一击横扫已经紧随而来,刘羡唯有再次俯身变向,躲过这刚猛十足的一击。 而这一次,不是无人受伤。刘羡躲避的时候,听到耳旁传来两声无法形容的惨叫,他立定后,往原本站定的地方看去。只见三丈外的地方正躺着两具死相惨烈的尸体,他们显然刚刚还作为敌人,在一起扭打砍杀,但巨人的二丈大戟如同一道传说中的罡风,从中等若无物地挥过,将两人像纸张一样轻松撕裂。 两个人变成了四块尸体,上下分离,肠子肺腑等内脏与鲜血一起汨汨流出,腥臭味令在场人直欲作呕。 这下,原本还在厮杀的其余甲士等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他们完全放下手中的厮杀,都向后退去,唯恐再被这个可怖的战场波及。而后作为观众,屏气凝神地期待着战斗的结果,并以此来决定整个战场的胜负。 刘羡见堪称地狱的情形,也难免一阵头晕目眩,但他没有停下,而是不断变换脚步,继续寻找巨人甲胄的缺陷。 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刘羡先后去砍打巨人的腰、胯、腕、踝,竟然都未能破甲,这些都宣布了一个无情的事实,继续用这种方式缠斗下去,刘羡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在这种情况下,刘羡只能改变策略。 他又是一个侧身躲闪后,捡起滚落在地的一根长戟,找了一个适合发力的角度,准备继续去挥打巨人的下肢。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既然刀锋破不了腿部的护甲,他就只能寄希望于棍棒的钝击能够奏效,隔甲去造成一些内伤。 剑术、刀术和棍术本质其实是相同的,后世明代抗倭名将俞大猷就有一本著作名叫《剑经》,可著作里却全是讲棍法,其实就是这个原因。而刘羡此刻握住了长戟,稍稍熟悉手感后,趁巨人还来不及转向,立刻发动攻击。 他两脚扎稳,摆出一个微妙的姿势,而后倏忽间如猛虎而出,借转身的架势,将肩胛、腰腹、手腕的力量一齐爆发,将戟杆硬生生敲打过去。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刘羡心中一惊,根据手感的反馈,他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 这一击被巨人挡下了,他显然看穿了刘羡的心思,在刘羡动作的同时,巨人还未转身,大戟先一步反立在地,就如同一堵铁做的墙壁般,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刘羡的横拍。 巨人回过头,铁胄上只露出两只发着荧光的眼睛,同时发出沉闷的嘲笑道:“小聪明。” 他将大戟往上一挑,刘羡就感觉一个浪头沿着戟杆打到自己手中,已然是握持不住,只能立刻撒手,任对方将长戟挑飞,转而再次手持长刀,脚步一面后退,一面准备与巨人的下一轮死斗。 而这个时候,巨人改变了战斗的策略。 他此前的进攻,就是试图将刘羡一击摧垮。可经过几次砸空后,他也反应过来,刘羡的速度极快,这么做是并不现实的。故而他减少了劈、刺等范围较小的动作,而是频繁采用大范围的横扫,令刘羡开始节节后退。 这样的形势转换,确实令刘羡极为头疼,巨人的长戟长达两丈三尺,加上巨人本身臂展就长,这一挥下来,就使巨人身前的两丈领域完全沦为禁区,除去硬扛之外,根本无法近身发动攻击,更别说还要破甲了。他只能一边后退,一边等待时机。 但这并不代表就没有取胜的机会。 巨人的力量固然大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但说到底,巨人也是人,他的力气不是无穷无尽的,他也会饥渴,他也会疲倦,此前他连杀六人后并没有乘胜追击,就是他也会力竭的明证。 只要自己再次撑到他脱力的时刻,就是发动反击的良机! 刘羡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这次事关生死的战斗,他的精神高度集中,死死盯着巨人的动作,并从中观测他动作的间隙,不断评估巨人的臂膀还剩下多少伟力。 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测的那样,每一次大力横扫后,巨人的动作都会相应地减慢,大戟伴随的劲风也在逐步削弱。而刘羡退后的脚步不徐不疾,也维持在一个长戟末端可以攻击到,但他也能及时反应躲避的距离。 只是正全神贯注间,刘羡的后背忽然贴到了一块冰冷又坚硬的固体,那是台阶左侧的白石栏杆。 这令他陡然惊醒:不好,自己被逼入死角了! 而巨人则发出一声兴奋的吼叫,因为他之所以不断耗费体力挥戟,等待的也就是这一刻! 巨人再次舞动长戟,这一次他调整好了角度,直奔刘羡腰肋处,如惊涛骇浪般挥打,誓要一击将刘羡截为两段! 这一戟飞奔而来,仍然如同雷霆一般可怖,刘羡在靠在石栏后的第一时间,就知道杀招在即了,自己往后已退无可退,唯一的办法就是死里求活,以一个极为狼狈的翻滚,往石阶向前滚落。 在大戟飞驰而来的一瞬间,也是刘羡翻滚的一瞬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死神的阴影一度已经抓住他的脚踝,而这也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刻,然后意识就灰飞烟灭。 可这到底没有发生,他翻滚后还未立定,就听到一声极为刺耳的金石摩擦声,而后戛然而止。而后是周围人的阵阵惊呼,刘羡起身回头去看,顿时也吃了一惊:原来方才那一击,巨人的大戟竟生生砍入了石栏一寸有余!如果砸在自己身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也是巨人太贪心,黑暗中想斩杀刘羡,却没算好距离,这势在必得的一击,最后卡在了石栏上。而现在,他精疲力竭,想要将大戟再拔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就是这个机会!刘羡率先反应过来,巨人没了大戟,自己还不动手,那还在等待什么呢? 经过方才的翻滚,他和巨人此时仅有五尺的距离,而刘羡在台阶上,巨人在台阶下,两人刚好视线齐平。 刘羡当即一跃而起,在月光下,他如同一只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巨人的上身,在对方愕然的眼神中,他的肩肘狠狠击中了巨人的胸膛,就好似冰雹穿打梧桐叶般,刘羡成功打破了巨人的平衡,令他后倾仰倒,而自己也压在巨人胸膛上,沿着台阶一齐摔了下去。 这一击下来,令在场的所有人再次惊呼,只不过惊呼虽同,情绪却不同。宫卫们本来见刘羡只闪不攻,一时颇为气馁,而叛军们见巨人威势逼人,则斗志高昂,不料一瞬间形势逆转,双方的士气也随之发生了逆转。 但刘羡却没空管这些,他和巨人接连滚落了十余级台阶,一直刹在地上。后方的宫卫已趁势发起了反攻,而他则知道,身下的这个巨人还没有死亡,他还没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他要趁快起身,尽早终结这个巨人的生命。 这么想着,刘羡用长刀支起身子,左手摸索着巨人甲胄的缝隙,然而就在他手掌刚刚摸索到巨人脖颈的一刹那,一只大手从黑暗中倏忽而出,猛地抓住了他的臂膀。 糟糕!刘羡暗叫不妙,但这时想要挣脱已经晚了,他唯有持刀去前刺,往眼前的巨人铁胄里去刺。 而这一次,他没有失败,入手的触感与身下的闷哼都告诉刘羡,他大概是刺入了巨人的眼睛,再往下一寸,就能直接贯穿巨人的大脑,如切豆腐一样将其毙命。 很可惜,巨人的另一只大手也反握过来,如巨石般压住了刘羡的小臂,明明距离胜利仅差一寸,可对方双手的怪力却会告诉刘羡,这一寸遥远如天堑。 巨人轻而易举地就拔出了长刀,连带着刀锋上自己的眼球。鲜血沿着眼窝流出来,在月光下刹是骇人恐怖。于此同时,他也掰断了刘羡的胳膊,轻松地像折断一节竹子。 他把刘羡扔到一旁的地上,刘羡已无力还击了,骨折的剧痛让他浑身冒汗,继而浑身乏力。 接下来,刘羡看见那巨人手持利刀站起来,挡住了头上的所有月辉,用剩下的右眼满怀杀气地注视他,看来是胜负已分了。 这根本就不是人!刘羡在心中呻吟和埋怨,他不敢想象,居然能有人忍着这样的剧痛发动反击,这个巨人到底抱着什么样的信念在战斗? 而自己呢?自己要死了吗?在初阵的第一场战斗里,以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死去? 不行,我还有很多事没去做!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母亲给自己的期望,难道就要止步于此了吗?这不可能!方才我动手再快一瞬,就是我赢了,我应该还有机会,还能战斗! 这在生死间的一个刹那,无数个念头在刘羡脑海横冲直撞,最后只浓缩成一个念想: 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他挣扎着想起身,想再次反击,用自己的还能活动的所有肢体,为自己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寿命。 可这种挣扎在巨人面前,注定是徒劳的,那巨人冷笑一声,高举起刀锋,似乎要将一切结束在下一个瞬间。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支白羽飞箭尖啸而来,它迅捷又精准地穿过人群,以一个几乎无人看清的速度,轻而易举地击中了巨人。 这支箭穿过了两层厚甲,钉入了巨人的心头。 这一击是如此不可思议,竟直接击碎了巨人的杀气,他茫然地放下长刀,用仅剩的眼睛左右环顾着,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过看得出来,他的身形已经有点摇晃了。 巨人踉踉跄跄地转过身,看到了在身后约百步处的孟观,孟观立在一处假山上,手抱一把三石牛角弓,冷冷地看向巨人。 然后巨人慢慢地抱着长刀,一点一点地坐下来,渐渐不再动弹了。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神秘小馒头的打赏~ (本章完) 第113章 苏醒(4k) 第113章 苏醒(4k) 在东宫血战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以后,孟观带着援军终于姗姗来迟。 而随着孟观的抵达,巨人战死,自然也就宣布了大局已定。月夜之下,宫卫与援军里应外合,剩下的叛军溃不成军,他们虽然想做出一定的反击,但是奔走无路,前后遭敌,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最终被一个不剩地杀了个干净。 而作为这支奇袭东宫的领导人,三杨之一的太子太保杨济,他见大势已去,叹息片刻后,不等孟观将他捉拿,当场横剑自刎,颇为壮烈,但这阻止不了他被斩首示众的命运,即使已经成为一个死人,杨济依旧被禁卫割头上交,并作为谋反的祸首,传首州郡。 不过这一切都和刘羡无关了,在目睹到孟观赶到,巨人身死后,刘羡心中一松,骨折的痛苦终于无法忍受,令他双眼一黑,直接晕倒在地,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江统在旁边呼喊着什么,但最终没有听清,意识已经倒入一滩死水里。 黑暗中,刘羡的意识似乎离开了身体,但离奇的是,他却又感到昏沉的满足。似乎是变成了一条游鱼,回到了母亲大海般的怀抱里,随着洋流任意飘荡,身边的一切都是晶莹的,纯洁的,且什么烦恼和困惑都不复存在,似乎只需要这个世界里昏睡就好,而原本世上的那些事物,什么政变,什么楚王,什么太子,什么皇后,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经历过这一次血战后,刘羡只觉得人生太累了,他想得到一次好的休息,甚至是一次永远的休息。 但这个想法也就是一瞬,并不真实,很快,这个昏沉的时间就结束了,继而转变成一个遥远的梦,牵引着他往前走,前方似乎有很多熟悉的声音在召唤他,像是母亲的声音,又像是妻子的问候,还像是老师与父亲们的鼓励…… 刘羡听不清楚,所以他向前走,但走着走着,这些声音就渐渐交融,糅合,又分离,起伏,最后变作一首不能形容的歌,好像是一个女人唱的情歌,又好像是一个男子唱的壮志歌,最后竟变成了天地间寥寥无痕的风声。 突然之间,一股股的热气覆在了他脸上,接着他感觉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自己脸上爬,令刘羡觉得痒痒的,他忍不住想笑,接着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个喷嚏是如此响亮,连带着他自己陡然一惊,睡意和昏沉都烟消云散,然后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名宫女的脸,她正拿着一卷热毛巾,在刘羡脸上上下擦拭着。刘羡下意识地想要活动手腕,结果径直坐了起来,然后感到右臂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吓了一旁的宫女一跳。 宫女连忙说:“世子不要妄动,您手上还有伤呢!” 刘羡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和巨人的搏斗中骨折了。他往下看,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换了一身绣着竹纹的绸制锦袍,而受伤的右臂已经被两片竹片夹着包起来,然后裹上了十来层纱布,最后挂在刘羡的脖子上,打了个结。纱布里面应该裹了不少草药,有一阵清凉感,且冒着让人皱眉的气味。 宫女赶紧服侍着刘羡躺下,说道:“世子再歇息会吧,眼下还是辰时呢!” 刘羡看向殿外,发现明媚的阳光正照着台阶,依稀能看见几丛殷红的杜鹃,他笑问道:“我有点糊涂了,这是在哪儿?” 刘羡的笑很温暖,令宫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回答道:“世子,这是在东宫的西殿啊!” “啊?”刘羡吃了一惊,难怪自己不熟悉,他连忙道,“这不是殿下的后宫吗?我在这里,是不是逾矩了?” “哪有的事情!世子您昨夜勇斗叛军,力挽狂澜,大家都看在眼里。太子殿下说,没有您,他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哪里会在乎这些呢?是他亲自把您安排到这里的,您不用多心。” “原来是这样,过奖了。”刘羡长舒了一口气,又连珠炮似地问道,“那你知道吗。宫中现在怎么样了?叛军现在又怎么样了?洛阳现在局面如何?” “这……” 看到宫女面露为难之色,刘羡顿时醒悟过来,她只是一个宫女,哪可能知道这些?就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说道:“那劳烦你通报一下殿下,就说刘羡醒了。” 宫女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想和太子谈话的意思:“世子不多歇息会吗?” “劳烦关心,可我大概是个劳碌命吧,只想着能为朝廷尽些忠,为国家出点力,也就没有别的追求了。” 刘羡这句话很显然是句玩笑,但说出来却又不让人觉得虚伪,那宫女听了,也不禁捂嘴笑了笑,然后收起毛巾和水盆,向刘羡微微行礼,便转身趋步出去了。 而后刘羡眯了一会儿,就听到殿外响起很许多脚步声,显然来的不是一个人。 太子司马遹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他用少年的音色,故作老成地大笑说:“来,快看看我们东宫的大英雄!” 然后就带着呼啦啦一群人,直接在刘羡面前站定了,又说:“你平日可瞒得我好苦,竟然从来没告诉我,你还有这样一身好本领!” 也不等刘羡回答,又转过头对一个医疗打扮的人说:“秦医疗,你得好好治治他的手,他这只手,可是力挽狂澜过的手,以后如果挥不动刀,可是朝廷的损失。” 秦医疗赔笑道:“殿下,方才我已经看过了,世子虽然骨折,但好在没有别的什么大碍,接下来需要的是时间静心调养。” “需要多长时间?” “要取下夹板,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但要彻底养好,恐怕没个两三年是不行的。” “两到三年啊……”司马遹有些遗憾,他转首对刘羡说:“我还准备让你彻底养好为止,但现在看来,好像有些时间太长了。这样吧,怀冲,我给你放个半年的假,好好在家养着,你可不许埋怨。” “殿下说笑了,这都是臣子的本分。” 刘羡微微四顾,打量着跟随司马遹进来的那些人,不出意外,基本就是东宫里的官署:王敦、江统、鲁瑶、刘乔、杨准、冯荪……除了这些人外,刘羡出乎意料地发现,孟观竟然也在此处,他见刘羡的眼神望过来,露出歉意的笑容,微微点头,刘羡也向他微笑示意。 而司马遹在听了刘羡的回复后,喃喃道:“臣子的本分,臣子的本分,我看有太多人不知道自己的本分,才把社稷搞成这幅模样!” 他表面上是喃喃,可实际上却是在向身后的人施压,继而找了个草席坐下,对刘羡道:“昨天东宫的宫卫,死了有一百八十人,算上重伤的,足足有三百二十九人,杨公他平日不发威,我倒还不知道他有这般能耐。” 这句话本意是讥讽,但对于刘羡来说,却是切身体会,他道:“杨济能被先帝重用,自然不会是无能之人,相比之下,宫中的宿卫确实没有太多经验,但总也是尽心了。”“尽心?或许吧。”司马遹笑了笑,他没有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毕竟东宫有四千宿卫,可除了昨夜临时征召的宿卫外,其余大部分宫卫都在隔岸观火,虽然这可以理解,毕竟事关生死。但理解不代表可以原谅,从今天开始,一大批宫卫军官将要论罪处置。 司马遹继续说回杨济,他道:“杨公的本事可不止这么点,方才孟中郎和我说,杨公他杀掉了看守府邸的眼线,然后在沿路数千人的戒严巡逻下,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穿了过去,而后突袭东宫。真是骇人啊!哪怕是魏武再世,用兵也达不到这等境界吧。” “孟中郎,是你亲手杀了杨骏,也是你来救了我,说来,你也是一个知兵之人了,你说说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孟观哑然,良久才说道:“殿下,有时候用兵,不止是看兵法高低,有时候也看运气。” “运气?” “兵法中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里面的天时便包含有运气。” “殿下,无论是再强的将领,他们也不可能谋算到战事中的一切细节,有时候成败也必须得靠运气。比如魏武帝曹操,他虽然在官渡之战取胜,但不得不承认,其中许攸来投是他不可或缺的运气。又比如周瑜赤壁大战,如果没有等到东风的运气,他也就不能纵火击败曹操的水军。其实所有的战事都这样,三分在人算,剩下的七分都在运气。” 司马遹挑了挑眉毛,冷笑道:“所以,孟中郎的意思是……杨济能够领着乱军越过层层戒严与搜查,还有那么显眼的一个巨人,直接攻打到东宫,靠的都是运气?” 而孟观也脸色不变,他冷静地回答道:“确实是运气,右军将军裴頠在接管左军后,听说杨骏的幕僚们大多数往宫中去了,便借调了一部分禁军前去收捕,结果打乱了布置,正好出了疏漏。” “正好?” 孟观又道:“如果太子坚持说,不是运气的话,那就是另一个答案。” “在城东和城西间的禁军里,不管是出于畏惧还是别的什么心思,巡逻的五千禁军里有人,或者说,全部,故意放纵杨济通过,以此来胁迫东宫,太子殿下是这个意思吗?” 司马遹注视着孟观没有说话,而一旁的众人也神色紧张,不敢多说半个字。 刘羡听出来了,这次东宫夜袭,看来是杨济自己得到了杨骏府邸被攻打的消息后,铤而走险,直接带领自己的死士来奔袭东宫,想要绝地反击。 可奇怪的是,不知是他自己从哪里得到了情报,买通了什么人,还是禁军中有人响应,反正,他是一路畅通无阻地打到了东宫,并且一度险些擒获太子。 现在杨济已死,他的那些死士也尽数为他殉葬,战乱是平息了,但是他是怎么打到东宫的,却成为了一个谜。 可对于司马遹来说,这个谜却是不可不解开的,毕竟,他无法用运气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越过一条街可能是运气,越过两条街也可能是运气,可杨济是生生从城西越到了城东,横跨整座洛阳城,这怎么能用运气来解释?一定是幕后有人设计谋害司马遹,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而另一方面来说,司马遹又不能解开这个谜。 首先,他还太过年轻,势力根基都太过浅薄,根本不可能将这件事查清;其次,这个事件波及的人实在太广,五千人里面,有多少士族官僚,有多少宗室俊彦,若真闹起来,把这些人都波及进去,可能会得罪太多人,这个成本是司马遹不能承受的;最后,眼下不管想谋算他的势力是谁,都必然不是小势力,一旦公开决裂,太子能否取胜,也是一个问题。 孟观显然知道司马遹的窘境,他现在刚刚在倒杨中立下大功,还未封赏,实在不想另生事端,所以方才那些话的意思,也是劝司马遹隐忍为上。 司马遹笑了笑,他说:“好,好,看来杨济真的是有好运气,真羡慕啊,如果我几时也有这等好运气便好了……” 说罢,司马遹起身长叹,走到刘羡身前,掂了掂刘羡的伤臂,继而说道:“我欠你一条命,以后若有什么难处,不管什么事,只要你找我,我一定会帮你一把。” “你现在也不用着急做什么事,今天的功劳,我已经给你报上去了,这点论功行赏的权力,我还是有的,我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等会就有牛车来接你回去……” 这么说着,他也无意再在这里多谈,只是让秦医疗把养伤的药方写下,又配了几副草药,就很快出殿去了。 剩下的同僚们也都吹捧了刘羡一番,便紧随太子而去。 只有孟观停留下来,对刘羡叹道:“怀冲,我当日没有听取你的建议,你不会怪我吧?” 刘羡知道,孟观说的是密谋政变草案的时候,孟观未采纳刘羡加强东宫防御的建议,最后才酿成了这一次意外之祸。 他回答说:“是孟兄一箭救了我的性命,我怎么会怪您呢?” 孟观的神色缓和下来,他祝福道:“好好养病,虽然有这么一出意外,但我们大获全胜,好日子就要来了,以后有的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是的,政变已经基本结束,楚王一党在此次政变中获得了全面胜利。但在经过了东宫夜袭后,刘羡却忍不住想:倒杨本是一次众人支持、完美无缺的计划,最后竟弄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那司马玮想要接管朝政,就会如预想中的那么顺利吗? 而且,根据司马遹的表现,刘羡对于此次帮助杨济奇袭东宫的势力,也隐隐有了猜测。 沉思间,殿内又只剩下刘羡一个人了,他将这些心事放下后,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门外的景色,毕竟他现在有半年带薪假了,也不用急着想这些。 不料余光瞟到门框时,刘羡偶遇了一个好奇的眼神,这让他一愣,还未用心去看,公主就如蝴蝶受惊般跑开了。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三眼神机的打赏~ (本章完) 第114章 养病与清洗(4k) 第114章 养病与清洗(4k) 在醒来的当日下午,朱浮驾了牛车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刘羡接回了安乐公府。 回到府中,看到遍体鳞伤的安乐公世子,家人们大为震惊,阿萝和伯母费秀当场就掉了眼泪,家里的叔叔伯伯们如刘瑶、刘瓒、刘璩、刘辑等人,也是出钱的出钱,出人的出人,直接就把府里的杂务都包了下来,让刘羡安心养病。 只有安乐公刘恂,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还活着就行,活着就是福气。”这引得亲人们一阵白眼。 又过了两三天,听说安乐公世子为护卫太子受伤,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开始登门拜访。 他们口中说是来探病,但其实内里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经历了这么一次事件后,刘羡算是正式摆脱了出身的阴影,做下了切实的无法抹煞的实绩,加上他靠上了楚王和太子两座大山,以后的政坛里,势必会有刘羡的一席之地。而他们此时来与刘羡交好,正是刘羡已被京畿士族接纳,未来仕途光明的表现。 不过这么多年的人情冷暖,刘羡对此也看得很清,大家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也没有什么真的在乎。 故而除了那些特别熟稔的朋友外,一般的门阀子弟,都由二伯刘瑶出面寒暄了一阵,以养伤为由挡出去了。 何况他还真的要养伤。 这确实是刘羡自出生以来,受得最严重的一次伤,说不好还会影响他以后的剑士生涯。 不过刘羡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每次想到那一夜巨人的骇人武力,都有一种由衷的庆幸,自己自认为临场的应对已经做到最好,可拼尽全力还是无法战胜对手,最后能活着,确实是老天站在自己这一方了。 不过更令刘羡感慨的是,即使是如巨人这样的怪力,也会被人击败,这体现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相比于真正的战争来说,个人的武力再强大,也还是会显得渺小。 何况这一次冲突甚至算不上是会战,在黑暗中双方完全无法进行有效的指挥,不过是单纯凭勇气相互砍杀罢了,刘羡感到自己距离名将还差了很远,自己仍然有许多想当然的地方,需要让战场来一一矫正。 但与此同时,那种在战场上搏命,最终从死神手中逃脱的成就感,也令刘羡感到深深的迷恋,他忍不住开始幻想起更大的舞台,以及更大的战场。 这天祖逖和刘琨前来探望他,刘羡就忍不住谈起这次冲突的心得道: “甲士之间的厮杀,简直就像是一场凌迟,身着铁甲的话,寻常的刀枪剑戟,根本就破不了防御,寻常箭手们如果不能射中眼嘴等要害,那就要靠近到五十步,才能对甲士造成真正的杀伤。但到了那个距离,人家很快就要冲到脸上了,也没有什么作用。” “要想在战场上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就必须要想个办法来战胜甲士。” 祖逖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他说道:“那以怀冲的意思,用什么手段能够克制呢?” 刘羡想到了孟观那透穿两层重甲的一箭,感慨说:“我觉得还得是提前准备强弩。” “以人力拉弓,三石弓就是极致了。像你我这样的,能用三石弓,却也未必能拉满,而真正能发挥三石弓神效的,我也只见过孟叔时一人。” “但弩机就不一样了,别说是三石,就是五石弩机,寻常士兵也可以操作上弦,再配上特制的破甲箭,虽说射速不到普通箭士的十一,但只要射中了,就能轻松破甲。” “据说当年界桥之战的时候,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披有马铠甲,在幽州一度所向披靡,结果却被麴义带领八百羌斗老卒,配了千张强弩,一举将公孙瓒射得人仰马翻!而诸葛丞相能带十万汉军横行关陇,不也是靠的独树一帜的弩军吗?” “我看以后战场上要取得优势,弩机是必不可少的。” 祖逖在一旁频频点头,但也有些不尽苟同的地方,他说:“弩机当然是很重要的,不过缺陷也很明显,就是造价太高了。” “我也琢磨过这件事,如果说只是寻常的那种不能破甲的弩机,造价还算可以接受。但如果是你说的那种要能拉三十钧的破甲弩机,就需要用到特制的木料,或者要用筋角熬制,还要涂上胶漆。” “一杆做工优良的弩机,需要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拢诸材。寒冬之时把弓臂置与弓匣之内定型,严冬极寒时修治外表。来年春天装上弓弦,再藏置一年,方可使用。” “如此说来,一件弩机的制作流程需要两到三年,成本实在有些太高了。想要大规模的装备,恐怕不甚现实。” “哦?”刘羡听祖逖的语气就知道,他另有想法,就问道:“那士稚有什么建议?” 祖逖笑道:“照我看,还得从寻常兵器着手。” “按照一般人的思路,兵器难以破甲,所以无法对甲士造成伤害,所以才要想尽办法破甲。但我觉得,有没有这样一种武器,即使不破甲,也能让人重伤呢?” 刘羡顿时反应过来了,祖逖说的是钝击,不必追求武器的锋利性,而去追求武器的重量。 用类似于大锤或者大棒那样的武器,即使无法破甲,也能隔着甲胄令着甲者身受内伤,甚至直接肺腑破裂而死。就像那个巨人用怪力来冲破甲阵一样, 不过这也有一个问题,刘羡道:“你是说用锤棒吧。这确实是一个办法,不过这种武器会不会太重了,不利于在战场上施展啊!” “可以搞一些头重脚轻的设计嘛!”祖逖兴奋道:“我甚至觉得可以在铁链上焊一个大锤,一把抡过去,不管什么厚甲,一锤下去,立刻就是粉身碎骨。” 刘琨听了则不以为然,在一旁取笑道:“士稚这话说得轻巧,这样的武器,谁能轻易使用?一不小心打到同袍身上,同袍也是粉身碎骨,还不如就用些木棒呢!” “照我看啊,还是骑兵好!当年魏武帝的虎豹骑,不就横行天下嘛!管你什么披甲不披甲?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条腿,直接挑你防御薄弱没有甲士的地方打,还能输?” 他一说完,刘羡和祖逖面面相觑,刘琨这话虽是实话,简直就像是在说,人若吃不起粟米,为什么不吃胡饼呢?全天下带兵的人,都恨不得自己的麾下全是骑兵,可惜啊!古往今来能如愿以偿的人,从来都是少数。与两人都同时大笑起来,道:“还是越石高明!” 正玩笑间,阿萝进来了,脸上带着怒气,令三人戛然而止,噤若寒蝉。 阿萝给三人端来了些石蜜,绷着脸对刘羡说:“你养伤是要静养,他们要是再吵,我就把他们都赶出去。” 三人顿时闭上了嘴,等阿萝出去后,刘琨回望了两眼,才小声对刘羡说:“夫人很严格呢!怀冲平日在房里,不会是做小的吧?” 刘羡笑骂道:“滚!你敢这么看乃公乃母!” 三人又是一阵玩笑,不久便转移了话题,说到了这次政变的结果上。 刘琨感到非常唏嘘,他说道:“几十年了,洛阳什么时候出现过这么大的乱子?三杨把控朝政也有七八年,麾下党羽几千人,只不过几天的功夫,竟就被全部铲除了。”刘羡说:“也是杨骏贪心,在这个位置上,他竟然想独揽朝政,多么多宗室大族看着,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道理是这个道理。”刘琨则为杨骏辩解道,“可说白了,谁去那个位置,能允许其它人和自己一同辅政呢?汉武帝留下了辅政四大臣,最后不只剩下霍光一人?汉先主也也是让李严与诸葛亮共同掌权,结果呢?最后不还是诸葛亮废掉了李严吗?” “最高权力从来都只有一人能掌握,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看啊,如果说杨骏有什么错,就是他一开始就不该做先帝铲除齐王的刀吧!走到这一步,除了齐王能压服群臣外,谁又能全身而退呢?” “我看他们自己也早有预料吧,杨骏最后不也服软了,但有什么用呢?踏上这条路,要么走到死,要么被人杀,也没有别的路了。” 说到这里,刘琨的脸色也变得很差,他对刘羡道:“怀冲,昨天你没去看,楚王的手段也太残酷了!他在洛水之滨杀人立威,杀了有上千人呢!” “杨骏府里的自不用说,他当天就被孟观砍了头,其余的人也逃不过,主要还有朱振、武茂、段广、刘豫等幕僚的家小,一排排像稻草一样捆着,然后就开始一轮轮的杀。” “从巳时一直杀到午后,堆起的尸体啊,排满了河滩,一眼望不到头。什么小孩啊女人啊老人的血流在一起,把沙地都浸湿了,流到河水里,周围的泡沫都是红色的。” “当时还有数万名百姓跑过去围观,就看到要被斩首的那些人在那里哭,哭的那个撕心裂肺,人听得魂魄都要散了。” 刘羡听刘琨的描述,立刻想到了自己在东宫厮杀的夜晚,不过是死了几百人而已,给他的印象就已经是惨烈和血腥。 再想到把这个场面扩大到十倍,其中还有不少老人孩子,刘羡心中不免感到难过和悲哀。 虽然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但是却牵连到这么多无辜的人,刘羡对自己的作为突然产生了一些厌恶。 而刘琨还在继续描述:“里面哭得最惨的是原尚书令杨珧,他在那大声喊冤,说自己有免死的宝物。” 刘羡奇道:“宝物?什么宝物?” 祖逖接口道:“杨珧声称说,自己在武皇帝在世之际,就特意声明过,事后不会参加党争,如果真的遇到了灭族的祸事,请先帝提前下诏特赦。就像当年钟会之乱,文皇帝赦免钟毓一样。” “先帝答应了?” “杨珧说是答应了,他把诏书放在自己府内卧室的石函里,在中书省也有备案可查。” 原来这就是杨珧的宝贝!刘羡记起来,司马玮当年也说过,杨珧的宝贝藏在一个石函里,谁也不给看,原来是免罪诏书! 刘羡问道:“有人去看了吗?” 祖逖摊开手,以毫不在乎的语气道:“那谁在乎呢?杀了杨家这么多人,他有没有什么先帝的免罪诏书,真的重要吗?” 也是,刘羡点点头,所谓斩草除根,司马玮断然没有放过杨珧的道理。 然而这还没完,刘琨继续道:“不过要说冤,那还得是文将军冤吧!” 文将军?刘羡有些莫名其妙,他记得杨骏的党羽里,没有姓文的人吧?赶忙问道:“是谁被杀了?” “是原东夷校尉文俶文次骞啊!” 提起文俶这个名字,一般人可能不熟悉,但他的另一个名字却人尽皆知,那就是文鸯,这是天下所有名将都倾心的名字。 文鸯是谯郡文氏出身,家里世代是曹魏的忠臣。在司马氏篡魏之际,文鸯随其父文钦勤王起义,当时才十八岁,可英雄不看年少,在淮南,他先后两次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大战。 尤其是第一次大战,文鸯摧锋陷阵,所向无敌,竟一路杀死数百人,直杀到司马师帐前,吓得司马师眼疾发作,惊目而出,最后暴疾而死。 可惜在第三次淮南之乱时,文钦与主帅诸葛诞不合,为其所杀。文鸯走投无路下,只能领兄弟向司马昭投降。 司马昭虽然深念杀兄之仇,但另一方面,他也深深为文鸯的战场风姿所折服,认为他是当世第一勇士,杀之不祥,接纳了文鸯的归降。 而随着文鸯的归降,诸葛诞全军震恐,军心大乱,最终导致了战局的一败涂地。 在归降之后,文鸯因为过去的事迹,一直为朝廷所猜忌,因此多年不受重用,直到咸宁三年时,秃发树机能一度将占据整个凉州,司马炎才起用文鸯,令他收复失地。文鸯不负众望,一战而胜,威震西疆,吓得秃发树机能遣使请降,送来了上百名人质。 而等到文鸯再次因猜忌被免官后,秃发树机能又反,直到司马炎启用马隆后,才彻底结束了凉州之乱。 可以说,文鸯这一生,只经历了三场战事而已。但毫无疑问,文鸯是自关张之后,唯一一个能当得起万人敌称号的人,他是所有武人的精神图腾,甚至是武道在人世间的具体展现。 有了他,人们才相信,项羽、霍去病的那些事迹,并非是传说,而是可以触摸的真实。 而刘羡和石超童年时交游,也一度是以文鸯为偶像的。只是文鸯深居简出,闭门自守,在刘羡入仕以后,也没有什么结交的机会,一直让刘羡深感遗憾。 但听刘琨的话,他竟然在这场政变中被牵连了?刘羡再次催问刘琨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嗨!这次政变的宗室里,不是有东安公司马繇吗?他是诸葛诞的外孙,始终忘不了文鸯归降文帝,害死诸葛诞一事,就趁机挟私报复,说文将军也是杨骏党羽,然后就把他全家几十口人捆了,昨日压到洛水边,一起杀了。” “文将军被斩首的时候,面如铁石,眉头都没皱一下,估计是早料到这一天了吧。” 听到这里,刘羡久久说不出话,他突然觉得自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歧路,无论是试图躲避政变的人,还是与政变无关的人,都被拉扯到了这个漩涡里,自己目前虽然还没有涉入得那么深,但如果继续走下去,会不会也反噬到自己身上呢?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15章 封赏与警告(4k) 第115章 封赏与警告(4k) 对于世人来说,倒杨的政斗是血腥且残酷的,一整夜的火光与厮杀之后,紧接着是洛水之滨的惨相,尸积成山,哀泣如雨。 但对于参与政变的当事人来说,这些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有成功就有牺牲,而杀戮不过是通往成功与荣华之路上必须的祭品,现在祭品已经献上,他们更关注该如何分享战果。 此次诛灭杨骏,几乎半个朝廷都有参与,但是如何封赏,怎么封赏,却是一个大学问。 封赏的本质,就是权力资源的再划分,它将直接决定各势力的实力对比,以及未来的政局走向。如果稍有不慎,封赏不能让各方势力心服,那就会积怨生恨,说不得还得再生出一些动乱来,重蹈三杨灭门的覆辙。 朝廷对此事的棘手也是心知肚明,故而在诛灭杨骏一党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封赏,而是先尝试着商议出一个合适的主持封赏的人选,毕竟这种事很难做到全然公平,如果主持的人有一定的声望,说不得就能压服这种不满。 按理来说,作为此次奉诏倒杨的第一功臣,楚王司马玮来主持封赏是再合适不过的。 可有得就有失,司马玮自己虽想争得这个位置,但他在倒杨中的表现过于激进,引起了其余一众大臣的不安,加上多方都倾向于避免朝局中有一家独大,故而对于司马玮的要求都是推诿驳斥。 到最后,还是菑阳公卫瓘出面,在朝堂上说,不妨让汝南王司马亮来主持封赏。 这个人选倒是百官眼前一亮。 虽然司马亮在倒杨一事上并未出多少力,但他毕竟是司马炎时期就和杨骏一起辅政的大臣,又是宗室中的长者,威望和德行都是足以服众的。 且恰恰因为他没有参与政变,那就无法给自己加官,在封赏时反而能一视同仁,至少不受人猜忌。 于是在得到公侯的一致认可后,皇后即刻拟出诏令,令汝南王司马亮回京。授予其太宰之职,令其录尚书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府中各掾属皆赠十人,给千名甲士百名骑兵为护卫。又令菑阳公卫瓘为太保,两人共同草拟封赏之事。 元康元年三月壬寅,汝南王司马亮返回洛阳,并在三日之内,向尚书省递交了一份封赏名单。很快,这份草案引起了轩然大波,朝野震荡。 原因无他,只因这份封赏名单太不可理喻了。 对于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楚王司马玮,司马亮以其为卫将军,领北军中候,加授侍中、代理太子少傅。 授予楚王的这个头衔看似唬人,但细究下来,卫将军是二品虚职,名义尊贵但是无用,侍中是能入门下省参政的敲门砖,可实际上也是虚职,并没有具体的实权,代理太子太傅则更加空洞,虽然也是位极人臣的一品官位,可依旧没有实权,何况还加上了代理两字。 整个封赏里唯一有用的,只有北军中候一职。 北军中候是东汉时的禁军职位,负责领导洛阳的北军,即禁军。 曹魏时一度将此职改称为中领军,在高平陵之变时,司马师就是因为担任了中领军,才发展出了三千死士,助司马氏成功夺权。而到了司马炎时期,司马炎因其权势过大,将此职拆分出二卫、前、后、左、右、骁卫等各将军。 如今司马亮复置北军中候,就是为了褒奖司马玮的功劳,将整个洛阳的兵权都交给了司马玮。 但却没有给出参政辅政的权力。 当然,到这里还可以理解,毕竟楚王获得了兵权,再给予辅政之权,政治上就无人能与其抗衡了,为此稍加手段,司马玮即使不满,也得不到众人的支持。 但接下来的封赏名单,就可谓是让人费解了。 在任命完司马玮后,司马亮又以秦王司马柬为大将军,东平王司马楙为抚军大将军,下邳王司马晃为尚书令; 东安公司马繇为尚书左仆射,进封东安王; 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受封五千户侯,升任散骑常侍、辅国将军; 征东将军、梁王司马肜为征西大将军、都督关西诸军事; 原太子少傅阮垣为平东将军、监青徐二州诸军事,太子太傅王戎为尚书右仆射。 在这个封赏名单里,只有下邳王司马晃、东安公司马繇、陇西王世子司马越三人还说得过去,他们毕竟参与了讨伐杨骏一事。可秦王司马柬,梁王司马肜、原太子少傅阮垣、太子太傅王戎这几人,也不过就是口头表示支持而已,根本连戒严都没有参与,更别说杀敌了,有什么可赏赐的呢? 最令人莫名其妙的还是东平王司马楙。他在此前一直被杨骏拉拢,是公认的杨骏一党,如果说其余藩王对政变还有口头支持,这位更是连表态都没有,到底是怎么混进这个封赏名单的? 而其余亲自参与了戒严的藩王,如齐王司马冏、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乂、淮南王司马允、成都王司马颖等人,竟然都一无所获。尤其是淮南王司马允,朝廷已经下了诏令,令他早日返回封国,继续坐镇扬州。 到了这里,司马亮的意图已经是昭然若揭了,这位大家公认的有德长者,其实在借着封赏的名头来营造党羽。 而他的思路也很清晰,就是打压在政变中立功的年轻一代宗室,而启用那些和自己相熟的老一辈藩王。 因为年轻一辈的宗室,多以楚王司马玮为首领,他们年轻气盛,不好控制。而老人,尤其是没有功劳却为汝南王提拔的老人,他们更加油滑,更加易于妥协,虽说没有资历,却更需要汝南王的支持。 如此一来,汝南王司马亮虽然对倒杨毫无贡献,却凭借着一封赶制的封赏名单,一夜之间就把握了整个朝堂。 而在冒着风险政变,又得罪了一大批人的楚王司马玮一党,最终却没能在朝堂上占得块砖片瓦。 在名单列出后,洛阳气氛顿时大为紧张。原本汝南王入京,百官是期待他一碗水端平,没成想这份期望反成了他来结党营私的工具,简直不可理喻! 一时间,参与政变的禁军将士群情涌动。有不少人联名上书,呼吁朝廷重议封赏。更有甚者,直接串联了一群禁卫到司马门前游行示威,数百人身穿厚重的甲胄,手持明晃晃的刀戟,在宫门前高声呼喝,弄得过往的行人胆战心惊。 面对激愤,司马亮只好连夜又草拟了一份新名单,说是作为前一份名单的附录,这才勉强将舆论压制下去。 这第二份名单确实是第一份名单的补充,对第一份名单的任命并无改变,主要是对非宗室官员的封赏,安抚禁军中的怨气。 其中孟观功劳第一,是他策划了整个倒杨的布置,虽然出现了些许意外,但终归是有惊无险,将三杨尽数剿灭,所以他直接从八品殿中中郎升至四品黄门侍郎,特准亲信四十人,又封上谷郡公,封邑六千户。 这个封赏不可谓不重,国家的爵位虽多,但能至公爵的仍寥寥无几,何况还是郡公。要知道,连安乐公的爵位,也不过是个县公罢了。 但这里面也藏着司马亮的小心机,他将孟观从军职改调成文职,却没有多少实权,但爵位赏赐又如此之重,让人根本无法挑刺。从而达到了事实上废除司马玮一臂的效果。负责居中联络各倒杨势力的李肇功劳第二,司马亮以其为四品积弩将军,封平舒县侯,封邑两千户。 刘羡则位列第三,他力战东宫,挫败杨济,自六品太子舍人被提拔到五品太子左卫率,封卢乡侯,封邑千户。在太子司马遹的争取下,还赐他锦布四百匹,赏金一千。 刘乔是太子洗马,与刘羡是同僚,他在杨济夜袭之际,趁乱去孟观那搬救兵,因此被封关内侯。 除此之外,名单中值得一提的还有董猛、贾模、郭彰、王恺等人。 董猛以贾后嫡系,参与政变有功,封为武安侯; 贾模同理,他虽是杨骏的心腹,实则是后党派在三杨中的卧底,因功被平阳乡侯,邑千户; 郭彰亦是如此,他出身太原郭氏,与贾充妻郭槐同族,因此成为后党核心,此次被加封为冠军县侯,邑千户; 王恺身为已故文明皇太后(王元姬)之弟,主动结好贾后,又积极参与倒杨,加封为山都县公。 这些人得到重赏,可见是贾后与汝南王的政治交易,后党因此得以稍加起势。 至于其余人,受封赏的当然也有不少,但大抵也都是一个逻辑,除去受封爵位的约有数百人,但真正获权的却没有几人。而且里面有多少人真有军功,多少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总得来看,与其说汝南王是在论功行赏,倒不如说,这是一次直白的收买人心,也就比杨骏此前那次先帝驾崩后的论功要体面一些,但到底体面多少,这又是一个说不好的问题了。 不过这么一通大大小小的打点,舆论上的难关总算是让司马亮给糊弄过去。 到了四月甲辰这一日,新任的中书省著作郎陆机,到安乐公府来看望刘羡,同时也带来了此次宫中给他的赏赐。 养了快一个月,刘羡其余的跌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当然,骨折的右臂还在继续疗养,但至少可以自己独立行动了。陆机来的时候,刘羡正在房里练字,用左手。 刘羡抄的是祢衡的《鹦鹉赋》,由于他还不习惯左手写字,所以字帖上的书法歪歪扭扭,好似乌鸦跌落了一地。 而看到陆机进来,刘羡不禁笑说:“来来来,士衡,快来看,我已经领略了一种新书法。” 陆机见刘羡精神很好,也很是欣慰,笑问道:“什么书法?” “用左手写字,如不饮酒而自醉,可称为醉鸦书。”说到这,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随口寒暄了几句后,陆机开始说回正事,他打开一直捧着的漆盒,从中拿出两章印绶,继而对刘羡微笑道:“怀冲,祝贺你啊,这是太子卫率与卢乡侯的印绶。” “朝廷给的封赏,我也交给令夫人了。”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朝中的要员了。” 这句话并非是过誉,刘羡如今年方十九,却担任五品实权官职太子卫率,手下掌管有一千余名东宫宫卫,即使是在勋贵遍野的洛阳城里,也称得上是举足轻重。 相比之下,陆机虽然在政变中有过参谋,但到底不算是贾氏的心腹,如今才到中书省里担任著作郎,两人差得有些太远了。 刘羡见陆机脸上露出落寞之色,也为他感到难过,就劝他说:“贾谧到底不是宗室,在朝中没有多少话语权,士衡不妨跟我到楚王这边来,以你的才华和名声,想必楚王一定会重用你的。” 不料陆机听闻此言,却微微摇首,对刘羡正色说:“怀冲,我今日来找你,除了奉朝廷诏令外,也是想私下里给你一些衷告。” “衷告?” “你最好离楚王远一些,一张针对他的大网已经布下了。” 陆机的神色是如此郑重,以致于刘羡第一时间就将警惕提到了最高,他反复斟酌这句话,联想最新的政局变化,一时间脸色变得极为阴冷,他问道: “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 “恐怕不行。”陆机摇首说,“我只能给你提个醒,如果要消息泄露出去,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陆机虽然语焉不详,但提示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就是说贾氏最近有动作。到目前为止,贾后虽说一直在朝堂中占有比较重要的位置,却并未暴露出多大的政治能量,这毫无疑问是不正常的。 当一个政客拥有发难的能力,却从不发难,这不代表她不会发难,只是说明,她目前未到发难的时机而已。 不对,其实她已经发难过一次了,刘羡闭上眼,立刻想到那一夜东宫的金铁声,他现在必须找陆机确定这件事。 “士衡,杨济那件事,和……”刘羡往宫中的方向指了指,问道,“有没有关系。” 陆机微微颔首,说道:“我不知道中间到底涉及多少人,但应当是有关系的。只是当时事发紧急,我来不及告诉你,才一度闹成这副模样……” “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了,多谢你的提醒。” 等陆机离开后,刘羡伸手拿起太子卫率的印绶,他摩挲着印章下的文字,心中却没有升官的喜悦: 倒杨的政变结束了,但政局的动乱还没有结束,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抉择呢?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圣裁·七罪与书友20180702165239333的打赏~ (本章完) 第116章 抉择(4k) 第116章 抉择(4k) 陆机虽然没有明说将会发生什么,但刘羡已感到风雨欲来,颇有几分不寒而栗。 刘羡知道,陆机不是那种无的放矢、危言耸听的人。他身为贾谧的门客,愿意向自己透露一点风向,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说得太多反而有悖于他的准则与操守。 而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只需要指明一个方向,就已足以让刘羡明白许多事情。 虽说在倒杨政变里,司马玮是明面上风光无限,是公认的主导者,但若从中分析,不难发现,贾后才是真正的策划者。 司马玮之所以能够顺利发动政变,且在洛阳获得如此之多的支持,固然与他此前的努力经营有关,也有杨骏自己不得人心的缘故,但最重要的,仍然是贾后的居中调动。 最能体现这点的,就是那次王粹婚宴的密会。里面有相当多的人,刘羡此前素未谋面,甚至背后的主人根本不在洛阳,结果却因缘际会坐在一起,而那次密会,恰恰是由贾谧主持的。 而政变那一夜的意外,杨济能够越过五千禁军的戒严,从城西一直杀到东宫,虽然能做手脚的人很多,但能够做得如此顺利,如此天衣无缝,以致于事前完全没有人发觉,除去贾后以外,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得知主谋后,原因也不难猜出,贾后对太子的敌视是众所周知的,如果没有司马炎的保护,恐怕司马遹都无法降生。 而如今司马遹的存在,也确实从根本上阻碍了以后贾后的揽权。如果能假借三杨之手,趁乱将太子做掉,无论是自己再生养一个太子,还是从旁支过继一个太子,贾后都能确保对朝政的长久掌控。 如今铲除太子的意图虽然失败了,但也无伤大雅,贾后并没有留下把柄,只当是做了一次无法追究的尝试。 而在没有证据的又没有支持的情况下,司马遹不可能和皇后翻脸,这会使他背上不孝的骂名。 好在对于贾后而言,这也是相同的,她也无法承受公开与太子决裂的后果,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她现在最重要的政治布局,还是继续扩大对朝局的影响力,更直白地说,就是如何扼制司马玮的影响力,这也就和陆机的警告对得上了。 单从目前的政治局面来看,司马玮的处境非常恶劣。贾后从地方引入司马亮,而司马亮利用封赏来制衡司马玮,虽然手段很粗糙,但是成效确实是显著的。司马亮成功瓦解了一大批司马玮的支持者,同时也拉拢了一大批老人做自己的支持者。 论在官场上勾心斗角,司马玮年轻气盛,而老人们油滑世故,司马玮基本不可能取胜。 刘羡很容易就得到了这个答案。但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还不足以让陆机特地来警告,唯一能解释的就是,接下来,估计还有一场政变,一场针对司马玮的政变。 而政变的失败者到底是什么下场,三杨已经用自己的尸首完成了血淋淋的回答。 想到刘琨描述的惨状,刘羡心中悚然,他开始慎重地思考,自己和司马玮的关系,是否要继续为司马玮效命。 本来这算不上一个问题,刘羡和司马玮认识也有五年了,交情一直很好,司马玮帮过刘羡,刘羡也投桃报李,帮他出谋划策,哪怕遭遇了一些困难,刘羡也没有理由与他分开。 但在政变之后,刘羡却不得不对此产生疑虑。 一年多不见,司马玮变化太快了。刘羡并未料到,司马玮的杀心这样大,且这样狠。一口气就杀了几千人,牵连到了很多无辜之人,这让刘羡颇有不齿。 而且贾后针对司马遹的布置,司马玮真的没有发觉吗?他作为整个政变的发起者,很多事情是瞒不过他的。对于司马遹的死,他是受益者,也可能乐见其成。所以刘羡有理由怀疑,司马玮是故意没向自己透露消息。 司马玮或许已是个全然冷酷的政客了,刘羡不得不做一层提防。 当日夜里,卧室只剩下刘羡和妻子阿萝两个人,阿萝卸下刘羡右臂的夹板,给他换涂药膏。根据医嘱,阿萝给刘羡清洗过伤口后,给他先擦药酒,擦得皮肤发红发烫后,再将黑绿色的草药涂满压实,最后又固定好夹板。 然后阿萝问刘羡说:“辟疾,有没有好点?” 刘羡笑着说:“又没有使力,怎么知道好不好,不过确实不怎么疼了。” 阿萝白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口气道:“东宫的医疗不是说了吗?在两三年内,你这只手都不能干重活,想要再如以前一样用力使剑,怕不得要五六年呢!” 刘羡其实也不在乎这些,他脑中还在想着陆机的警告,权衡着司马玮可能会遇到的处境,以及自己何去何从。 他忽然问妻子道:“阿萝,你觉得楚王殿下怎么样?” 阿萝疑惑地看了丈夫一眼,继续给他的夹板绑紧绷带,说:“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刘羡解释说:“我突然想,我眼中的楚王殿下,可能和众人眼中的楚王完全不同,你说说看吧。” 阿萝把绷带绑完了,又打了个结后,坐在刘羡身旁,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他是个好人吧!对朋友,特别是对夫君你,不是一直非常照顾吗?你得罪了贾谧,他帮你挡了祸,真是很难得呢!” 刘羡点点头,对于阿萝来说,评价司马玮其实就是评价他作为一个上级好不好,从这个角度来说,司马玮确实是无可挑剔的。 但这还不够,刘羡想得到的回答并不是这个,他想从一个更宽阔的视角来评价司马玮。 故而换好药后,他没有如往常一样歇息,而是出了门散步,一面走一面沉思。 不知不觉走到伙房,他看见侍女阿春正在烧水,于是停下脚步,呼唤她的名字,问道:“阿春?” “公子?” “你认为现在的楚王殿下如何?” “这……”阿春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有些不拘小节,但是心怀百姓。” “喔?你不觉得他滥杀残忍吗?他这个月可是杀了好几千人。” “杀人算什么?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一场大雪,一次地震,就足以害死成千上万的穷人。而楚王杀的那些人,全都是吸人血的权贵,他也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杀人,那些权贵留下来的庄园田地,他都分给了穷苦人家,奴婢都还籍成民,都已经做成了这样,还有什么可以苛求的呢?” 刘羡点点头,他没有料到,平日看上去如此朴实的阿春,其实心里也有如此鲜明的爱恨,但这就是刘羡需要的回答。他思考了一会后,又接着在庭院里走,这次他路过了马厩,看见朱浮正在给食槽加麦豆,而翻羽马正低头大口嚼食着。 既然遇见了,刘羡就又问朱浮说:“朱伯,我有事想问你,你认为,现在的楚王怎样?” “……”朱浮有些愕然,不知道刘羡为何问起这个。 “我在思考,我继续跟随楚王行事,是为了小节,还是为了大义,朱伯,这么多年了,您一直是我的长辈,今天就给我出出主意吧。” 朱浮听到这里,眼神凝重,他斟酌着回答说:“这是公子自己的事情,我哪里能有公子聪明呢……” “聪明也没有用啊,我就是拿不准主意,真是不太好选呐!因为我有些不认同楚王的做法,也不相信楚王能得到好的结果,但我又不想当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原来公子是把楚王当朋友,那就做朋友该做的事情,不就行了吗?” 刘羡听到这里,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他对朱浮点点头,而后再度一个人走回卧室,卧室里阿萝已经睡了,桌案上还点着蜡烛,烛影摇曳,使得他的身影也在墙壁上不停地晃动。 “朋友……”半晌,刘羡口中吐出着几个字,试图捋清心中的思绪。“是啊,不管他怎么看我,至少我应该当得起朋友二字……”刘羡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司马玮都没有对不起自己,那自己也不应该去猜忌他。 想通了这一点,很多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在杨骏之乱里,刘羡已经亲身体会到,乱局是不允许人讲究小节与大义的,活下去其实比什么都重要,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刘羡还是想要做一个,他平时推崇的那样,讲究信义的人。老师说过,人世间没有信义就会沦为地狱,他即使不能在天下伸张大义,也不能违背一个朋友基本的诚信。 况且,就目前的局面来看,司马玮的政治形势固然在急剧恶化,但也不是没有转机。 眼下司马玮还有兵权,虽说很多羽翼都已经被削弱了,如孟观就已经被征入宫内,自己要随侍司马遹,王粹如今也在尚书省任职,司马玮所能依靠的人,仅仅只有岐盛与公孙宏、李肇三人而已。 但兵权就是兵权,在司马玮拥有倒杨首功的情况下,谁也不能抹煞他的功劳,也不可能夺取他的权力。 他只需要等待就好了,司马玮今年才二十岁,他可比杨骏、司马亮等人年轻得多,只要熬得住,苦心经营,岁月就能帮助他成为胜利者。 现在刘羡最怕的,就是司马玮熬不住,受不了司马亮的打压,铁了心跟他们争到底,那就有掉入敌人的陷阱,最后满盘皆输的可能了。 所以刘羡要去劝谏司马玮,把他从这条危险的道路上拉下来。 想到这里,刘羡渐渐放下,然后吹灭了蜡烛,入睡了。 入眠前,刘羡仍然在想,继续帮助司马玮,这虽然不是一个最明智的决定,但确实是一个最无愧于心的决定,人活在世上,能够做到无愧于心,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第二天一早,刘羡用过早膳后,就整顿衣冠,让朱浮驾着牛车到城外北军大营去。 这时已经是夏天,即使才刚刚辰时,阳光就已经亮到纱帘都遮不住了,刘羡就趁势打量着沿路的街道与人群。 说起来也奇怪,刚刚经过了残酷的政变与屠杀后,洛阳城内已是一片凛然肃杀之气,而洛阳城郊却截然相反,百姓们的笑容并没有减少,往来的商队反而变得更多了,沿路叫卖之声如同莺啼般不绝于耳,路上还有一些闲逛玩耍的孩童,让这一切都显得平和闲适。 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刘羡见状,便停下来找路人询问。 路人说:“楚王殿下如今在整军,令京畿周遭所有的军卫都不得私设关卡哩!” 刘羡闻言,顿时吃了一惊。对于寻常商人和百姓来说,关卡是一道负担,每往返一次,便要被守关的军士们趁火打劫,不被压榨些油水来,就寸步难行。 但关卡之于军士,就如同胡饼里的肉馅,有关卡,他们的日子便有滋有味,没关卡,生活就味同嚼蜡。 可司马玮居然下令取缔了北军的关卡,这确实造福了百姓,但毫无疑问会得罪军中一大批人。 谁料还没完,路人又说:“昨日,楚王殿下又下令说,要肃清京畿周遭的匪患,一天就抓了两百来人,真是骇人!京畿竟有这么多的山匪,我以前都不知道!” 刘羡闻言,更是苦笑起来,京畿的匪患,那可不是一般的匪患,那都是有背景的匪患。 不止石崇在金谷园里养了一大批死士到邙山抢劫,刘羡这些年在官场混迹后,其余的内幕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基本上洛阳的公侯都是养有死士的,其中有不下一半人手里都有命案。司马玮说要清剿匪患,那针对的不就是这些人吗? 司马玮是怎么了?虽然以前刘羡就知道,司马玮是一个极为争强好胜,不甘于认输的人。可如今展现出来的斗志,仍让刘羡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这已不能用争强好胜来形容,更像是在向整个洛阳亮剑一般,誓要和那些背叛了他的人分个高低。 这种行为在政治上是极为幼稚的,甚至可以说是无足可取。 但看着一路上的鸟语香,欢声笑语,刘羡又有些沉默了。 司马玮的这些举措,其实也是刘羡一直想做的。对那些权贵们横眉冷剑,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这有什么错呢? 在昨夜以前,刘羡原本以为,变化最大的是司马玮。但目睹司马玮的所作所为后,刘羡恍然发现,变化得不只有司马玮,自己也发生了一些改变,已变得善于妥协,善于退让了。 这种感悟令刘羡一时感到恍惚,时光和抉择就是这样在悄然间改变人的形态,昨日之我和明日之我似乎并非一人。而这次的抉择呢?它将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 刘羡陷入到沉思里,一时难以分辨。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17章 劝说(4k) 第117章 劝说(4k) 西晋的禁军,其实发源自汉朝的南北禁军。 东汉时省去南军,禁军便只剩下北军五校。而魏武帝曹操为监视汉献帝,同时加强自身防御,便着重在禁军中增添私兵宿卫,以此来实现篡汉的目的,魏晋禁军由此兴盛。 而等到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照猫画虎,继续增强洛阳禁军建设,等到了司马玮领北军中候时期,禁军系统已经演变成了一个下辖三十六部、近十万人的庞然大物。 西晋禁军的三十六军,可粗浅分为“六军”、“四军”、“六校”、“三将”、“五卫率”、“散军”六个部分: 六军指的是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击六营兵; 四军指的是左军、右军、前军、后军四营兵; 六校指的是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翊君六校尉; 三将指的是虎贲中郎将、冗从仆射、羽林监三军; 五卫率指的是太子的前、后、左、右、中五卫率; 以上是禁军的常设编制,共二十四军,除此之外,还有不常设的十二军,如武卫军、中垒军、中坚军等等,统称为散军。 这些禁军少部分在洛阳城内,如“三将”、“五卫率”负责宿卫戒严,大部分屯驻在洛阳城外,如“六校”、“散军”,他们负责扼守河桥、虎牢等重要关卡。 而城外禁军大营,便在邙山之北,河桥之南。 刘羡是早上辰时出发的,等抵达禁军大营时,刚好是晌午,路上正如偶遇行人所言,畅通无阻,确未遇到任何关卡。这不得不让刘羡感慨,司马玮真是雷厉风行。 而到了军营,刘羡还未下车,又立马察觉出一些异样来。 按理来说,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正是军人们一日里最放松的时刻,也是营中最喧哗的时刻。可刘羡自车窗放眼望去,大营中炊烟如云,旌旗成林,除去天上的风声和林间的鸟鸣外,并未听见多少响动,极少数执勤的军士在营门前巡逻,军容也是罕见得严整,仿佛正在战时。 营门前的士兵们见远方驶来一辆牛车,立马吆喝着令朱浮停下,然后向前说:“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军营,闲杂人等不得妄进!” 他们的声音非常严厉,也是寻常禁军平日所没有的,往日他们大多油腔滑调,只当行伍生活是一种乐趣,现在却全不见了。 看来司马玮这段时间的整军是卓有成效的。 刘羡下了车,把名牒交给为首的军官,说道:“我是新任的太子左卫率,有事想面见楚王殿下,麻烦您通报一声。” 看着刘羡吊着的胳膊,军官顿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传闻中的楚王嫡系,在政变之夜立下大功的安乐公世子。他不敢耽搁,但也不敢违规带刘羡入营,就让刘羡在门口稍待,自己则进去通报。 在等待的当口,刘羡打量周遭,发现司马玮确实是用了心的,不只是军营的军纪,就连营门前的尘土也打理得很干净,杂草也都拔除了,这说明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真心实意想长期坚持的。 但刘羡抬头往上看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些骇人的事物——人头。 在营门的横梁上,悬着一个类似于槛车一般的镂空木笼,三尺见方的空间,里面塞着十来个披头散发的人头,大概是风干了的缘故,刘羡并没有闻到多少恶臭,但依稀可以看见这些人头骇然的神情,显然在临死前,死者的心情并不平静。 “这是……” 刘羡指着这些首级向眼前的军士询问。 “这是半月前犯了军纪的几位军司马。”提起这些人头,士兵们脸上都露出畏惧的神情,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说道,“殿下这些日子整军,严令军中不得招妓,但这几位不听,仍然如往常一般淫乐,结果被楚王殿下抓了个正着,楚王殿下想要惩罚他们,他们还当众叫骂,结果就连亲兵一起被砍了头,扔在这里示众了。” 原来是这样,刘羡抬头盯着笼子里的人头,又问道:“敢和楚王殿下对着干,这几人恐怕都有背景吧。” “他们就死在这个背景上了。”另一位士兵叹道,“一个是太原郭氏的郭,一个是颍川陈氏的陈,一个是闻喜裴氏的裴,还有三人,稍微差一点,但也是汝南和氏、汝南羊氏、京兆杜氏。仗着自己家里有权势,敢触殿下的霉头,结果踢到铁板上了……”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人连连使眼色,生怕他说错话,这士兵也是及时刹住车,在这里戛然而止。 刘羡见状,不免觉得有些滑稽,但随即也在心中凛然,司马玮的整军力度之大,一再突破他的想象,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可这带来的负面政治影响,他真能承受得起吗? 虽说如今士族崇尚清职,多试图将自家子弟安插到三省里出仕,但三省的名额到底有限,哪怕是最顶级的门阀,也只能将少数弟子安插进去。故而推崇归推崇,实际上门阀子弟们在禁军中出仕最多,如石超就是出仕为屯骑校尉军司马,其余次一等的门阀更不必说。 可以说,如今的禁军里,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士族。也正因为如此,禁军内部盘根错节,想要做成什么事不容易,但要做坏一件事却格外容易。而上个月的禁军倒杨,到底该评价他们是做成了还是做坏了,也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而如今司马玮以铁腕整顿禁军军务,成效可谓是立竿见影,但往后看会引起什么反响,恐怕是不容乐观的。 刘羡这么想着,看向头顶的死人头颅,想从他们闭上的眼睛中看出些什么来,正沉思的时候,去通报的军官回来了,他笑着对刘羡道:“禀世子,殿下正在营中用膳,听闻您过来,非常高兴,叫您赶紧过去!” 刘羡听到后,也变得轻松起来,他吩咐朱浮到营前的松林里歇息,而后连忙请这位军官帮忙带路。 司马玮的营帐就在大营的正中,但刘羡靠近的时候,除了觉得营帐大一点外,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而走到帐门前,也能看见帐内朴素,无非是两张坐榻,就看见司马玮一身戎装,正皱着眉头,一只手翻阅着什么,另一只手则端着一碗肉羹,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 刘羡进来时,遮住了背后的阳光,令这位楚王殿下有些不适,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刘羡的笑脸,于是很愉快自然地笑起来了: “哈哈,怀冲,你什么时候竟成了独臂侠客,我竟不知道!” 刘羡则笑答道:“一只手两只手,都不妨碍我为殿下效力……” 司马玮闻言,又是仰天大笑,他说道:“你每次说这种奉承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总是太生硬,不合适!不合适!以后还是少说!” “这个时候过来,还没用午膳吧?我给你叫了一碗羊肉羹,来来来,有什么话,不妨吃了以后再说。” 说起来,这还是司马玮进京后,刘羡第一次与他见面,也就是说,上一次见面,得要追溯到一年前司马玮奔丧的时候了。但司马玮看起来变化并不大,穿着不奢不俭,谈吐豪爽的同时又平易近人。 刘羡心中感到很高兴,如果司马玮还是以前的态度,那很多话就容易说开了,故而他坐下来后,端起羊肉羹,一面打量司马玮,一面在心中思考,该从哪里开始话头。 但还没有开口,司马玮反而先说了,他继续翻看着手中的纸张,漫不经心地询问刘羡道:“怀冲,近来沙门那边有什么情况?”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让刘羡心中一凛,司马玮很可能是在试探自己,到底算是太子一党,还算是楚王一党。 刘羡回答说:“太子还是一如往常,要么鼓弄着在东宫卖肉,要么到处收集那些四尺高的小马。” 司马玮抬头看了刘羡一眼,没有说话,因为刘羡是在跟他装糊涂,他要询问的是司马遹在政变后的政治立场,而刘羡的回答无疑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但刘羡并没有停下,继续道:“不过近来,听说公主倒是经常来东宫。” “哦?”毫无疑问,在司马玮面前,提起公主二字,说的只会是司马脩华,司马玮问道,“她不是嫁人了么?天天跑东宫干什么?” “公主说诸位殿下都不见她,她除了东宫,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了。”“这是她会说出来的话。”司马玮听到这里,原本的一些不满顿时散去了,继而叹息道,“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哪里顾得上她?” “她是司马家的女儿,不能总长不大。” 口中说着这样的话,但司马玮还是表现出了些许柔情,他稍稍停顿后,又道:“不过,等我手中的事闲下来,就会去亲自看她的。” 成功岔开了话题后,刘羡问道:“殿下最近很烦心?” 司马玮哼了一声,又笑道:“你不要明知故问,汝南王那个老头子,和卫瓘这个老家伙,两个要入土的人,突然给我横插一脚,断了我的辅政之路,怎么可能舒心?” “但我现在恼火,不只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这两个老东西不识好歹,占了便宜就算了,还对我蹬鼻子上脸!” 说到这,司马玮冷笑着扬起手中的信件,对刘羡道:“这是卫瓘一个时辰前来的信,说我整顿军务过于苛刻,严刑峻法直追桀纣,你要不要看一看?” 刘羡连忙接过信件,摊开细看,一边看一边听司马玮骂道: “先不说他们越权议政,就说说他们这些话,哪一句不是鬼见了都摇头。” “前面说我撤销关卡,是害民养乱。” “后面说我巡剿山匪,是扰安塞道。” “下面写的更是好笑,还抨击我什么任人唯亲,重用岐盛、公孙宏他们,有损天家圣德!哈哈哈……” 说到这,司马玮顿时两眼放光,双脚嚯得踏在地上,跺得咚咚直响:“都是什么屁话!我任人唯亲?莫非要我把自己人都踢了,换上他们的人不成?!他们怎么不自己高风亮节一下,把他们的人都踢了,换上我的人?!” “简直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司马玮说这话的时候,眼前几乎能看清卫瓘和司马亮的尸体。等胸口的起伏平静下来后,司马玮又回头看向刘羡,淡淡道:“我一定要杀了这两个老贼。” 刘羡放下信件,抬眼注视着楚王,问道:“那您打算以什么名义去杀呢?” “汝南王是先帝就选好的辅臣,卫太保更是立有灭国之功的名将,他们就算对您言语不恭,天下人也只会觉得理所应当。您说要杀他们,是准备再来一次兵变吗?” 见司马玮铁青着脸没有吭声,刘羡仍然继续道:“那殿下您在倒杨中积累的声望,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话音落下,司马玮起身走到帐前,抬头仰望夏日的阳光,阳光猛烈,但他毫不畏惧地睁大双眼,似乎想要将太阳的本质看个真切。 但他最终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闭上了眼睛。 再回到营帐内坐下,司马玮睁开眼睛,徐徐道:“这么说,你这次大老远,还带着伤过来,是来劝说我忍让?” 刘羡诚恳道:“不是忍让,是等待。” “等待?” “殿下如今手握兵权,又是卫将军,代太子少傅,海内所望甚厚,可谓是鱼跃成龙,今非昔比。如今司马亮封赏不公,朝野已有非议之声,这一消一长,殿下就已占据上风。若要将其诛杀,殿下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到,但我知道,殿下的志向并非是要杀人,而是……” 刘羡顿了顿,郑重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想要做到这八个字,殿下就不应该杀人,而应该等待。” “司马亮和卫瓘,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已经如日薄西山,朝不保夕,而殿下年方二十,正如旭日东升,来日方长。” “殿下何必跟两个快入土的人置气呢?只要等待一阵,等待到他们病逝,这辅政之权,不还是殿下的吗?” 说完后,刘羡低下头,等待司马玮的回复。 楚王沉默的时间很长,一度让刘羡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但最终还是听到了司马玮的回复,他叹着气说道:“怀冲,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等待了。” “在我六岁封王的时候,我就在等待,很多人告诉我,我二兄不能理政,说不得以后会更换我为太子。” “但这是假的。” “在我十五岁元服的时候,先帝就叮嘱我,让我勤学文武,以后二兄登基以后,我要好好辅佐二兄。” “但这也是假的。”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先帝病重,杨骏掌权,是你们对我说,让我离开京城,去襄阳等待,倒杨以后,我就是辅政大臣。” “现在我做到了,可惜,还是假的。” “一而再,再而三,次次如此,我已经不太相信了。” “怀冲,你说我现在听你的,继续等待下去,你能用性命保证,司马亮死后,我以后一定能够辅政吗?” 刘羡哑然,他发现司马玮说得很对,自己确实不能做这种担保,因为世上无绝对,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发生不可的。而贾后调司马亮回京这一招,刘羡事前也确实没有想到。 故而司马玮做总结道:“现在我就明白了,什么事情,说出来都当不得真,只有自己能够做主的事情,才是真的。一味的等待,反而是把东西拱手让给他人。” 这是司马玮的经验之谈,他自己的人生所得,一个人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往往比他人说出来的道理,要深刻千百倍。故而在司马玮说完后,刘羡已经明白,自己的劝说大概是失败了。 不料这时司马玮说道:“不过怀冲,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走上这条路,不能没有大义。” 这一句峰回路转,令刘羡喜出望外,他连忙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你来找我,那你就去一趟,代替我去和这两个老头子谈一谈,如果他们愿意合作,我不介意多等几年,但他们若是不愿悔改,我也就只有一意孤行了。” 听到这,刘羡知道,这已经是司马玮能够进行的最大让步了。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感谢虎目石的盟主,晚上会有一章加更~ 同时感谢2501tm的打赏~ (本章完) 第118章 卫瓘拒绝和平(4k,盟主加更) 第118章 卫瓘拒绝和平(4k,盟主加更) 元康元年,夏五月,庚午。刘羡正式拜谒太保府。 这个时间,距离刘羡上次劝说司马玮,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而洛阳的紧张气氛,一直有增无减。就在上个月,洛阳就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太后被废,作为前太傅杨骏的女儿,在三杨彻底被清算后,太后自然也不能幸免。当今天子天性仁厚,本欲特赦太后及太后之母庞氏,可董猛唆使门下省驳回说: “皇太后阴渐奸谋,图危社稷,飞箭系书,要募将士,同恶相济,自绝于天。鲁侯绝文姜,《春秋》所许,盖以奉顺祖宗,任至公于天下。陛下虽怀无已之情,臣下不敢奉诏。” 这说的是政变当夜,太后心系太傅,却因戒严不得出宫,只好在宫内题帛为书曰:“救太傅者有赏。”,而后射出宫外。可惜,这并未救得杨骏性命,反而白白让自己落了口实。如今被门下省提出来,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驳回皇帝的诏令。 等天子把此事放到朝堂上讨论,政治的残酷显露无疑,虽然有不少人同情,但没有人会去保护一个没有外戚支持的太后。当日就下了结论:废太后为庶人,杀杨骏妻庞氏。 而后禁卫到太后宫内,要强行拖走庞氏。太后一个瘦弱女子,试图拦住禁卫,抱着母亲不让她离开,结果也不过是徒劳。侍卫一把将太后推翻在地,然后就把庞氏拉出宫外,只留太后一人披头散发地委坐在地,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而后太后就一路跪爬到贾后寝宫,一路爬一路哭,再三向贾后叩首求情,以致于血流满面,其场面之凄怆,见者无不动容落泪。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当夜,贾后就把废太后迁至金墉城内,这是金墉城建立以来的第一个贵客,当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二件事,就是东安王、尚书右仆射司马繇被贬。 作为平定杨骏之乱的功臣,司马繇不仅由东安公升爵为郡王,更重要的是,他能进入尚书省内,担任尚书右仆射,直接参与国家军政决策,可谓是志得意满。 但在入省以后,司马繇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身为太宰的汝南王司马亮总揽朝政,诸事皆不与自己商议,便由太宰府直接通过,他这个尚书右仆射,尚书省的二把手,平日里竟毫无实权,形同虚设。 这令他大为不满,想与司马亮分说一番,却连面都没有见到,就被回绝说:“非常时期,望东安王以大局为重。” 司马繇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在私下里和几个兄弟聚会时抱怨说:“太宰寸功未立,却专权如此,我早晚替朝廷讨伐之!” 不料他的三兄,也就是东武公司马澹,嫉妒司马繇平步青云,连夜将这件事密告给了汝南王司马亮,并且作为人证,指控司马繇有不道擅权之言。 此事一经爆出后,朝野大为哗然,司马亮即刻处理,免去司马繇一切官职,将这位倒杨事变中名列第二的功臣,直接贬斥到遥远苦寒的带方(今平壤)之地去了。 此时,距离杨骏身死仅仅过去了两个月。 杨骏完了,支持杨骏的完了,反对杨骏的也完了,朝野人心惶惶,也不知道倒杨到底倒了个什么出来。 而刘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太保卫瓘的回复,来与他会面的。 其实在和司马玮见面之后,刘羡就已经向卫瓘投递过名牒,想与他预约一个时间进行谈判。不料卫瓘以公务繁忙为由,竟给他发了个门号。 原来太保卫瓘在随司马亮上台后,位高权重,几乎每天都要处理上百件政务。而为了方便对下级官员的接见,特意设立了门号制度。 若有人要拜见卫瓘,必须根据门号来顺序来排队,排到了,才能和卫瓘谈上一小会儿。 刘羡就是这样,领了门号,然后一排就排了近一个月。 说实话,以刘羡的身份,哪怕不用楚王支持,只是亮出太子左卫率的印绶,也理应是不用牌号就能轻易面见卫瓘的。但却被他如此刁难,足可见卫瓘对司马玮的敌意。 司马玮一度派人来询问刘羡,是否要取消这次见面,但刘羡还是坚持着没有取消。 如果没有这次会面,洛阳的政局恐怕便是死局了。 刘羡细细分析过目前的形势,根据之前的经历来看,司马亮不敢与杨骏硬碰,而选择落荒而逃,他应该是没有那么大权欲的。 如今他敢这么有恃无恐地把控朝政,无非就是有了贾后的支持,以为斗起来十拿九稳。 但贾后到底不过是拿司马亮做刀,专门来压制司马玮罢了。先不说司马玮会不会输,哪怕司马玮一党倒了,那斗倒了倒杨元勋的司马亮一党,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恐怕又是一次过河拆桥,惨淡收场,然后形成司马亮和司马玮双输,贾后一家独大的局面。 可反过来说,如果司马玮和司马亮联合起来,先斗倒贾后呢? 刘羡想到这,发现这就是破局的妙招。以贾后的阴毒性格,两位宗王都不会喜欢,也不会乐意见她亲政。而如果能废除贾后的后位,太子司马遹的地位也会稳如泰山。 这时刘羡就有把握,说服司马遹来调和司马亮、司马玮两人的矛盾,形成一个稳固的三头政治。这样的结局,不比贾后独赢的局面要好上许多吗? 故而即使卫瓘表现出敌意,刘羡仍然以极大的定力和热情来准备这次会谈。 这天他进了太保府,太保府门前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一大堆人等着拿号和叫号。但进去之后,府内的气氛顿时清幽起来,茂盛的松木如同巨人般遮天蔽日,留下一条卵石铺成的小路,两边都种满了兰草香芷,微风吹拂下,刘羡能看见树叶间晶莹的露珠,屋檐下的燕子则喳喳的叫着。 而穿过一道走廊,就是卫瓘的书房,在书房前,除去几名杂役在清扫尘埃,还可以看到两个女童在草丛里嬉戏,她们正虚张着拳头,试图抓捕一只黄黑相间的翩跹蝴蝶,虽然来回跑动间什么都没有抓到,但她们仍露出天真的笑脸,正如一捧酒泉淌过道路,让看见的行人也都柔软起来。 “这都是太保的孙女。” 引路的官员在书房面前止步,笑着为刘羡介绍道,随后又伸手叩门,向里面说道:“明公!安乐公世子到了!” 门内静了一小会儿,随即传出一个刘羡熟悉的苍老声音,道:“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说罢,官员为刘羡推开门,鞠了一躬后,匆匆退去了。 刘羡漫步进去,发现房中的气质更是雅致:偃盖屈枝的盆栽、缀满茶的水瓶、镂空精巧的香台,都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加上书房两侧排得满满当当的书卷,一种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 太保卫瓘就坐在书架中间,他身体微微后仰,斜靠在一个木制凭几上,显出一种衰老独有的疲态,但他注视刘羡时,刘羡心中一凛,发现卫瓘的眼神非常锐利,似乎一眼就要刺穿刘羡的心防。 “你的眼神很奇怪。”卫瓘打量片刻后,开口道,“你似乎在想,一个以武功闻名的人,怎么会住在这样闲适的地方?” 他的谈话是从闲聊开始的,语气也很平淡,与那夜密会上一般无二,但刘羡却分明听出了杀伐之音。 “是。”刘羡点点头,徐徐说:“即使放眼洛阳,像太保这里这么文雅的地方,也很少见了。” “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景皇帝(司马师)曾经和我说,我杀气太重,如果不用书卷气稍稍遮掩,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戒心,这不是好的为官之道。”“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打磨自己,所作所为皆向名士看齐,学得了夏侯玄的两分风流,也就易于为官了。” 刘羡笑道:“太保确实是社稷的栋梁,国家的支柱,景皇帝的期望,可以说没有落空。” “哈哈哈……”卫瓘听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后道:“你等了一个月,专门来这里,莫非是为了专门给我吹打一番?” “当然不是,我到这里来,主要是想请太保这样的忠臣,救一救江山社稷……” 说到这里,刘羡立刻把自己早已打好的腹稿计划和盘托出。卫瓘先是冷笑着听了一会,就坐起身来,再听一会,就用一只手支着头,靠在几上陷入了沉思。他抬头打量还在讲述的刘羡,心里却在想:“这个人倒是有些像姜维。” 他突然打断刘羡的话,而后侧过身,斜着眼睛就问:“你说的这些,应该直接去找太宰,为什么要来找我?” 刘羡看了卫瓘一会,说道:“太宰虽然名望很高,但能有今天的局面,必然是靠太保的支持,如果没有太保在洛阳联系皇后,恐怕太宰现在还在许昌,没有回来吧。” 好毒的眼睛!卫瓘心中一凛,仅仅几句话,就点出了朝局变化的本质,看出了自己才是目前政局策划的主导者。 而刘羡继续道:“但太保和皇后的联系,应该也是权宜之计吧!皇后阴毒如此,连太后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愿意拱手让出权力呢?眼下不过是利用太保和太宰,驱狼吞虎的手段罢了。太保莫非甘愿做他人嫁衣么?” 卫瓘沉默片刻,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想过。” 刘羡闻言大喜,趁热打铁道:“太保既然有此念头,那下官愿极力谏言殿下,与太宰言和,一齐……” 没等他说完,卫瓘挥手打断他,而后悠悠说:“我跟你说过,年轻时我杀气很重。” “嗯?”面对卫瓘这句话,刘羡有些不知所措。 卫瓘又道:“现在的我,或许没有了杀气,但对于那些该杀未杀,危害社稷之人,我的杀心依然不变……” “对皇后如此,对楚王如此,对你,我也如此。” “皇后这样的阴毒小人,想拿我做刀,我不过是借她一手,便能踩在她头上,绝不会听命于她,就这点,你大可放心。” “但是像楚王这样,暗地里煽动政变,对神器有非分之想的人,我也不会有半点留情。” “你可以回去告诉楚王殿下,下个月,我就要上表朝廷,令除去太宰外的所有王公离京就藩,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还不珍惜,那也就不要怪我无情。” “而你……”卫瓘微微敲打着凭几,冷笑道:“安乐公世子,太子左卫率,你在宗王间煽风点火,说得好像自己是忠臣一样,但你骗不了我。忠臣有一双恭谨的眼睛,而你的眼睛里,目中无人。” “你的打算,无非就是煽动楚王,楚王成功,你可以继续往上爬,等到了高位上,你就会趁机生乱……复国……” 开始时,卫瓘的语调很轻,但是随着言语加速,他的吐字也越来越有分量,到最后,他前倾身子,几句话重若泰山,似乎要将刘羡压垮。 但结果是令卫瓘失望的,他说得越多,刘羡却越镇静,最后竟是分毫不动,眼中透露出些许悲哀来。 刘羡确实没有想过,或者说,他不愿去这么思考,世上竟还有这样一条复国的道路。 因为这太可悲了,背弃了友情,背弃了道德,背弃了信义,最后即使能获得成功,恐怕也是一片成功的空虚。 但在这个灭蜀名将的眼中,这就是自己摆脱不了的宿命。 而听这位老人的意思,他同时也不相信任何人,而是打算像一个骑士一样,向数倍于己的敌人们发起冲锋,要将他们全部打倒在地。 这可能吗?只能说,和平已无可能。 刘羡不禁问道:“太保,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 卫瓘冷哼了一声,回答道:“我在为大晋社稷的长远考虑,谋权乱政之人,皆曰可杀!” “可在世人眼中,您才是小人吧,联合汝南王,玩弄权术,窃居高位,打压功臣,不是吗?” “那是世人浅薄罢了,真为国家社稷着想,权术不过是手段,真让你们这群贪乱之辈得了势,国将不国!” 卫瓘既是在表明自己的心志,同时也是在恐吓刘羡,但可惜的是,这种恐吓是毫无效果的,刘羡早就学会了与威胁淡然相处。与其为威胁担惊受怕,他更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说: “您图什么?” “图什么?” 卫瓘见刘羡如此淡然,积蓄的情绪扑了个空,敌意一时也就消散了。而听到刘羡这个问题,他不禁有些失笑,悠悠道:“三十年前,我平定了钟会之乱。若说奠定了大晋基业,谁功劳最多,那毫无疑问是我。小子,我是注定要进大晋宗庙的人,我绝不能让大晋宗庙的香火,断在你们手上。” “没有任何妥协?” “没有任何妥协。”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羡知道已经结束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位以狡诈多疑闻名,一连算死了姜维、邓艾、钟会三人的西晋名将,竟不是一个老辣冷酷的政客,而是一名对西晋满怀热忱的忠臣。面对这种旺盛的斗志,说再多妥协都只会激起对方的怒火,所以刘羡直接起身告辞离开。 但刘羡想到这,还是忍不住想笑:当晋室的忠臣? 一切都是一场无用功,刘羡发现自己在做无用功,卫瓘也在做无用功。世上的争斗多半都是因为无用功而引起的,可人们注定不愿意相信那个明显失败的结局,然后坚持到底。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19章 政斗再起(4k) 第119章 政斗再起(4k) 虽然谈判的成果不尽人意,但次日后,刘羡还是把话带到了北军大营,而三日后,司马玮再次召见他到北军大营中。 而这次会面,已不再是上次那样,司马玮与刘羡两个人的私会,而是楚王党羽骨干的一次会议。只是因孟观、王粹等人已被调离禁军系统的缘故,除去岐盛、公孙宏、李肇等少数始平王府出身的旧党外,楚王党羽的人员出现了较大的变动,与会的还有一些刘羡意想不到的人。 他们分别是:右军将军王浚、游击将军司马越、步兵校尉司马乂、抚军将军司马遐、殿中将军石超。 其中长沙王司马乂、清河王司马遐在这里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们是自小就以司马玮为首,干什么都形影不离,如果淮南王司马允没有归国,大概也会在这里。 而陇西王司马泰和司马玮关系一直不错,早年司马玮刚入禁军,就是司马泰教他庶务,因此,其世子司马越也与楚王府有些往来,也参与了倒杨政变,如今追随司马玮,也说得通。 但对于王浚、石超二人的出现,刘羡是没有准备的。 很显然,这二人出现在这里,分别代表着博陵公府、乐陵公府对楚王的支持,但司马玮是何时与他们联系的?与他们许诺了什么?又是如何把他们拉拢到自己阵营中?刘羡全然不知情。 司马玮看出了刘羡的疑惑,简单介绍说:“彭祖(王浚)是元超(司马越)的好友,而这段时间里,我已和石太仆联系过了,他愿意全力支持我,我许诺他,事成之后,可为尚书左仆射。” 而后也不愿多说,就让刘羡把卫瓘的话复述出来,让众人议一议。 刘羡没有隐瞒,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当时的对话讲给众人听,并评价说:“太保虽有许多敌意,但所言如此,其情不虚。” 与会众人一时也感到难以言喻,似乎他们未曾想到,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竟然不顾自身的政治利益,只为了维护朝廷秩序。 司马玮忍不住对众人嘲笑道:“看来老贼已经恋权失智,丧心病狂了。” “我还道皇后起用这两人,是什么妙招,回头一看,竟然是她识人不明,引狼入室,作茧自缚!” 卫瓘确实是言出必行,就在这两日,卫瓘与贾后的矛盾也公开化了。他上书讽喻皇后,指出皇后在继位后的十二项不法事迹,诸如出行车驾都超过规格,在宫内随意虐待宫女,妄伤人命,又纵容麾下如董猛、郭彰等人,在民间大肆征田敛财……贾后一时间灰头土脸,不得不当众向卫瓘谢罪自罚,并将涉事人员都削爵一级。 就这样,原本司马玮与刘羡以为的,皇后与汝南王相互联合,威逼司马玮下台的危险局势,转瞬间就不复存在了。 岐盛也跟着笑道:“卫瓘这老贼,仗着自己是开国元勋,灭蜀功臣,谁都不放在眼里,怎么可能做刀呢?皇后连这点都看不清,优势已经在殿下手里了。” 公孙宏更是喜上眉头,嘲笑道:“我看皇后啊,眼下肠子都要悔青了,她是最要面子的人,当年太后那样照顾她,只因不让她事事顺遂,就落得这个下场。眼下啊,太保和太宰这样当众落她的面子,皇后怕是恨不得要把他们剁碎了喂狗。” 其余人多是一片赞同之声,刘羡也是这般觉得,毕竟世上事多是如此,哪怕布局布得再好,可事情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环节出现意外。当年诸葛亮在第一次北伐时布置周密,只要按部就班,大概率就能全取凉州,谁知马谡竟会临时更改计划呢? 不过确实也很难料到,卫瓘已经这个年纪了,可能一转眼就进了棺材,平日里半退隐,只道是等死而已。可他这衰老的躯壳下,竟然还有一颗对大晋朝堂的炽热忠心,誓言用这仅剩的岁月,来廓清京畿,真可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但很可惜,他对刘羡这番激情洋溢的表态,落在其余政客的眼中,无非是一场闹剧罢了,大家都不认为他有能力成功。 还是那句话,他太老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没有上下一心的支持,他凭什么跟其余人斗?靠他灭蜀的威名吗?很可惜,当年随他一齐伐蜀的人,基本都入土了,他不过是文帝时代的残息,人们只听说过他的事迹,而听说的印象最后只会变成一种噱头。 年轻人们只会想把这种威名,当做一种可以夸耀的战利品,在亲手击垮这位灭蜀名将后,为自己的履历增添光彩。 司马越出声道:“殿下,上苍有幸,这正是您出手的好时机啊!” 司马越就是这样的人,他如今比司马玮大一些,三十一岁年纪,还未继承王位,就已经在官场上纵横驰骋,在杨骏之乱中立下功劳,获得了五县封地,即将被封为郡公,但他还不知足,还要更进一步。 “好时机?”司马玮听闻后,立刻问道,“元超有何良谋?” “左传有言:‘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器者,兵也,吏也,名者,号也。如今殿下与汝南王各持一器,相持不能决胜,而皇后持名,她属意谁,就能令谁占得上风。” “原本她属意汝南王,故而汝南王能论功分封,后来居上,既逼得殿下不能参政,又能反过来威胁皇后。这就给了殿下能再次联合皇后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要我再次和皇后合作?” 说到这里,司马玮的脸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他此前和贾后合作倒杨,辛辛苦苦几个月,说好事后直接辅政,结果却被贾后摆了一道,白白为司马亮做了嫁衣,如今司马亮和贾后闹起来,他乐得看到对面两败俱伤,并没有什么拉贾后一把的想法。 故而他冷笑道:“她这样两面三刀的小人,我再帮她?岂不是自掘坟墓?” 但司马越却不依不饶,继续分析道:“殿下,您不是在帮皇后,您是在帮您自己,您也知道,陛下无能亲政,如今皇后就是事实上的天子,不管皇后之前有什么不是,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和皇后站在一起,就是勤王正道。” “……” “殿下之前掌握了兵权,按理来说,应该是汝南王怕您才是,可为什么却敢有恃无恐地打压您?就是因为,您没有皇后的支持,轻易调兵,就会被人说成是密谋造反,别说军中不一定听命,就是听命,殿下这么多年来积累的贤名,恐怕就会毁于一旦。”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司马玮的神情渐渐严肃,终于开口道,“可你如何保证,我不会被皇后再次背叛呢?” 司马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着司马玮,笑了一会儿,而后道:“殿下太心急了啊!放在以前,殿下怎么会看不清这点局势呢?” “嗯?” “皇后能利用汝南王压制殿下,是因为汝南王是先帝生前就钦点的辅政大臣,令他辅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可眼下哪还有第二个汝南王呢?” “如果殿下获得了皇后的支持,将汝南王踢出局外,加上杨骏,那先帝任命的两个顾命大臣,都是败于殿下之手。皇后就是想再找人压制殿下,又有谁敢与殿下抗衡呢?” “只要殿下下定决心,稍稍宽阔心胸,这辅政之位就是手到擒来。殿下,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干吧!” 司马越的言语锋利如刀,司马玮原本怀有的一些怨气和芥蒂,经过司马越这么一番饶舌,顷刻间就被割舍了,他想从这些话语中寻找什么漏洞,结果是越想越觉得合理,最后只能道: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别的选项?” 司马越断然道:“如果殿下明智的话,没有别的选项。”司马越的话是有道理的,且大概率能够成功的,不止司马玮这么觉得,在一旁旁听的众人也这么觉得,刘羡也这么觉得。 其实说白了,就是借皇权之名,颠倒黑白,讨伐异己罢了。 但刘羡听着这样的道理,又想起杨骏党羽的结局,心中泛起一阵阵的讽刺:莫非拥有皇权,怎么胡作非为都是理所应当的吗? 虽然面对皇权的过失,下属不匡扶纠正也就罢了,还要助纣为虐才是正道?简直是荒谬!他原本就对此前的政变产生了疑虑,此时又听到了类似的话,心中更生反感。 刘羡记起自己来劝说司马玮的初衷,是希望尽一个朋友的情分,希望他能走上正道,上对得起良心,下对得起百姓,而如果司马玮这样走下去,选择了一条黑白混淆的道路,自己又为什么站在这里呢? 他也不相信这样的选择没有代价,卫瓘和司马亮的行为虽然过激,受人诟病,但在道德上是可以不受指责的,他们都是在政治的框架下,竭力维持秩序,并不出格。在这种情况下,和贾后合作再次政变,是公然的背信弃义,带来的坏影响恐怕难以估量! 故而经过短暂的思考后,刘羡还是决定站出来,试图阻止这次联合。 在司马玮思量间,刘羡起身道:“殿下,我觉得游击说的有待商榷。” “哦?”司马玮抬眼看向刘羡,在场的其余人也看向刘羡,他不禁问道:“怀冲有何话要说?” 刘羡道:“殿下,游击方才以名器代指皇权,虽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比喻,但却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游击说,不管什么情况下,勤王都是正道,我以为,这是谬论。皇帝虽是天子,但天子的言行,莫非是不受约束吗?天子仁德,天下就会太平,天子薄幸,天下就会大乱,这是三代以来就有的道理。可如今游击明知皇后暴虐无道,无信无德,却还主张为虎作伥,这岂是人臣的做法?”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但也不只是天子的天下。管仲首倡尊王攘夷,成就齐桓霸业,莫非只是因为尊王吗?不,更是因为他举兵攘夷,用事实向天下人证明,他将捍卫天下太平,并因此获得了民心。” “这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殿下之前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如今若是再和皇后沆瀣一气,此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难不成,有了皇后的诏书,就能将太宰和太保无罪而诛?” “殿下,公道自在人心,真相是瞒不住的。到时候全天下的人会如何看殿下?殿下又真能坐得稳这个辅政之位吗?” 说罢,刘羡抬头打量司马玮的脸色,只见他面色铁青,显然被刘羡说中了心事,但又难以放弃司马越口中,能够直接辅政的诱惑,所以在心中再三反复,无法下定决心。 而一旁的司马越面色更是难堪,刘羡方才的言语,几乎在公开攻击他是一个小人了,但从道德上来说,这些话,司马越却无法反驳,他毕竟饱读诗书,还干不出赵高那样指鹿为马,说什么贾后其实温柔贤淑之类的话来。 他想了一会儿,干脆从利益的角度直接道:“那以世子的意思,殿下若不联合皇后,汝南王又不肯与殿下合作,殿下该何去何从呢?” 刘羡道:“率先请求归藩!” “如今殿下在京师,手握兵权,皇后和汝南王心有忌惮,还不敢相互攻讦。” “只要殿下主动请辞,返回襄阳静观其变,两党必然不可共存。正如当年袁绍死后,曹操主动休战,二袁便会在河北相互攻伐,自乱阵脚。” “汝南王无名,皇后无器,到时候必然是两败俱伤,而殿下急流勇退,必然归誉海内,九州膺服!到那时,我劝谏太子,再请殿下回京主持大局,这一切就都是水到渠成,信手捻来之事了。” 说罢,刘羡不难发现,与会众人的神色都变得非常阴沉,刘羡对这个结果也是心知肚明。 毕竟这意味着把主动权让给别人,也将一件本来唾手可得几日就可完成的小事,变成了可能需要一年乃至数年才能完成的大事。 政治家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活在当下,一个死人是做不了几十年的计划的,故而官场上的官员都会变得格外急功近利。 但刘羡现在却并不这么想,他认为活在当下和长远计划并不冲突,就像荀子说的那样,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人还没有死亡,就应该往最好的方向去做。 可惜,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司马玮沉思良久后,没有再看刘羡,而是对岐盛道:“你拟一道信件,去问问皇后对汝南王,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他拒绝了刘羡的建议。 刘羡心中一片轻松,心想,如此也好,虽然司马玮不听,但自己也尽了力,缘分尽了也就尽了,没什么好可惜的。让他们斗去吧,从此之后,自己就专心去当一名太子党了。 随着议事结束,刘羡率先走出营门,不料出门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人叫住。 这个人他很熟悉,回头去看,果然是石超。 作为自己的童年好友,在那次清明文会后,两人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来往了,如今再见面,儿时的愉快记忆纷纷涌上心头,但两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两人都已经成年了,知道为了生活,如何戴一张虚伪的面具。 石超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好不容易见次面,一起聚聚吧。” 刘羡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跟随殿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当下这个朝局,总是要为自己找一位信得过的主君,我信得过你的眼光,就和我家长辈们商量,选了楚王。” 这样吗?这话太敷衍了,刘羡不是很相信。他抬头环顾了一遭北军大营,叹道:“那你选错了,我现在信不过楚王殿下,打算得过且过了。” 他对这位儿时好友说了一句真心话:“溪奴,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不要往里面踏,想办法到边疆去吧。” 说罢,他抱着自己还未痊愈的右臂,不顾身后石超的呼唤,试图离开脚下这块即将刮起风暴的土地。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西游之二师兄传奇、书友20180702165239333的打赏~ (本章完) 第120章 置身事外(4k) 第120章 置身事外(4k) 那次会议后,刘羡决定脱离楚王一党。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自己已经算是太子党的死党。不管朝堂斗得如何不可开交,是明面上的攻讦诽谤,还是暗地里的阴谋政变,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他被司马遹批了半年的病假,如今才过了两个月,何必为别人奔波呢? 过去一整年,他之所以违背本心,想尽一切办法在官场里钻营,无非是为了想办法自保。不至于贾后当权后,贾谧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借势压人罢了。而在那夜杨济冲入东宫,自己救下太子后,只要自己不主动干预政事,就没有什么能够打倒自己。 是安心熬资历的时候了。 元康元年的夏天也不比往年酷热,堪称是风调雨顺。当人稍稍觉得干热的时候,天上就会降下雨水,把地上的暑意抹平,而雨水往往也不绵长,虽说天上偶尔会有骇人的响雷霹雳,大风在林木间呼哨,但总是一两日就停下,使得广阔的华南平原上,维持着一个较为惬意的环境。 这也就给刘羡的养病生活带来了一些情趣。他搬了张木榻在自家池塘的树荫下,天晴了就约朋友来家里畅谈天下奇事,论古今英雄;下雨了就卧听雨声,给阿萝写些诗歌;除此之外,就是考虑吃些什么,甚至学起太子,给自己培养起一些爱好,他想起母亲张希妙生前喜欢养,自己也就尝试着种点杜鹃、海棠什么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刘羡的生活过得疏懒。之前无论是在守孝期间,还是在太学期间,除非是出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刘羡的生活一直都维持着惊人的自律,每日拉弓练剑,从不缺勤。 现在虽然在养病,右臂是使不上力气了,刘羡便在闲暇时锻炼左手剑,又练习左手字。 很多人都误以为,无论是剑术还是枪术之类的兵器技艺,都是要在战场上历练后才能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哪怕是战争年间,人也是备战的时日居多,征战的时日居少。 而征战的结果,往往是要靠备战来准备的,剑术也是如此。并不需要多少历练,光勤奋就能决定九成人的水平,天赋又能决定剩下的九成,最后高手与高手间差的那么一点,才是经验和历练。 对于慵懒的人来说,肉体上的辛苦可能是一种折磨,但对于现在的刘羡来说,舞动剑锋,在这个浩大的世界里让自己流一身臭汗,却是一种享受,因为这能让他忘去世界上的很多忧愁烦恼,重新成为一个简单的人。 不过他到底是一个成年人了,即使养病之余,也要处理家中的一些杂务。在成为太子左卫率后,安乐公府上下几十口人,已经基本把他视作家主,刘恂也放手不管,乐得轻松。 趁着刘羡有空的闲暇,家里的叔叔伯伯们就过来找他,说是希望刘羡帮帮忙,看看能不能帮家里还未成亲的弟弟妹妹们安排一些亲事。 说起来,在安乐公府里,刘羡虽是刘恂的独生子,但放眼到叔伯的子女中,还是有不少兄弟姊妹的,大大小小有二十来人,刘羡在其中排行第十一,小时候和他关系较好的,有四伯刘瓒的长子刘贺,十二叔刘晨的长子刘玄,七叔刘虔的次子刘恪。 只不过由于刘羡身份特殊,从小又被陈寿阮咸单独培养,后来便和家里同辈的关系淡了些,但基本的亲情还是有的。如今刘羡仕途一片光明,族人们也就想着趁势沾点光,让子女们的日子也都更顺心一些。 其中二伯母王芝对这事最是上心,原本刘恂顶走了二伯刘瑶原有的安乐公爵位,令她一直耿耿于怀,张希妙在世时,都没有给过几次好脸色,但现在,她却主动来找刘羡。 只因二女儿刘道容已经十三岁了,已经到了定亲的年纪。她不想让二女儿像大女儿一样,再草草嫁给一个寒门。 她对刘羡说:“辟疾,你阿母虽只有你一个儿子,但你并不是没有兄弟姊妹,阿昭(刘道容小字)就是你的妹妹,她一生幸福不幸福,我和你二伯没有办法决定,但还是希望她能够更好一些。现在时代变了,我们都老了,你是一只年轻的鸿鹄,我们都是不识高低的燕雀,只希望你上点心,帮一帮你妹妹吧。” 王芝话讲到这个份上,刘羡连忙回复说:“二伯母讲得哪里话?我就是再大的本事,也不能一人展翅高飞,将来说不得,也要亲戚的帮衬呢!您有什么看得上的人家?” 王芝见刘羡如此懂事,不由得喜悦道:“当然是越高越好!如果可以的话,我听说琅琊王家有几个未婚少年,你看能行吗?” 琅琊王氏确实有两个快到婚期的少年,一个叫王导,一个叫王侃,可显然都不是安乐公府能攀附的,刘羡无奈地劝诫了王芝一会儿,又在心里想合适的人选,想了好久都没有定下来。于是就让王芝先回去歇着,他挑好了对象再谈。 晚上刘羡和妻子阿萝说起这回事,阿萝说:“不能从你那些好友里挑一人吗?我看有很多英才嘛!” 刘羡则叹道:“他们大多都娶亲了,只有玄明、永明这两人都没有婚配,我是很欣赏他们,但先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当我的妹婿,莫非二伯会愿意阿昭嫁给匈奴人?” 故而刘羡想了一会儿,最后道:“我看啊,还是到阮家问问吧,他们家虽然不算富贵,但家教很好,也算是一个名族。” 阿萝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刮着刘羡的眉毛道:“夫君只是给妹妹找夫家,就这样头疼,以后如果有了孩子,又该是什么样子?” 见妻子忽然畅想起未来,刘羡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笑道:“会是什么样子,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件事我知道,到时候肯定会够你我头疼的。” “为什么会头疼呢?” “因为那时候我们肯定有很多孩子,不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刘羡确实很喜欢孩子,虽然孩子们不懂事,常常会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孩子们也纯洁,刘羡总是忍不住怀念童年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 但不料自己的一句话,忽然令身旁的妻子难过起来,阿萝揪着刘羡的袖子,低声问道:“可夫君,我们已经成婚四年了,还是没有孩子,会不会……” 阿萝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心中也泛起苦楚,在这个时代,女人如果只生女儿或者生不出孩子,都会被世人都所讥讽。哪怕是像她这样出身高贵的女子,也难以免俗,更何况方才刘羡表达出了对孩子的渴望,这不禁让她担忧起自己的未来。 刘羡当然立马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种时候,他就想起绿珠分别前说的话,又想起母亲张希妙。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残忍,女子人生的价值,真的就这么狭隘吗?在他眼中,魅力并不只是外表上的美丽,同时也来源于内心的见识,许多女子都有着自己无法想象的智慧,让自己感到惭愧,但他又完全想不出出路来,对此感到深深的迷茫。 不过至少他知道,该如何让阿萝高兴起来,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轻轻地握住阿萝的手,用自己的怀抱来温暖妻子,然后用嘴唇触摸她的肌肤。阿萝果然笑了起来,声音也渗出些许妩媚。有时候肌肤的触碰,眼神的注视,就能胜过千言万语…… 一夜过后,刘羡神清气爽,把右臂的药换涂了一遍后,便去找阮孚商议,询问阮氏中有没有合适的子弟。 如今阮孚正在河南尹府内当主事,听说刘羡来拜访问亲,自然是欣慰不已,他应允说,阮氏中有一后进之才,名叫阮放,今年十二,比阿昭小半年,虽然家境一般,家里仅有五十亩份地,但他爱读书,很有才华,将来肯定能出仕成名。 这确实是一桩好婚事,刘羡顿时就敲定了人选,而后又顺口问道:“老师在始平郡还好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阮孚回答说:“你也知道,都这个年纪了,什么时候入土都说不准。有机会的话,你看跟太子求求情,让大人早些致仕养老,你我也能见大人最后一面。” 这确实是一个理所应当的请求,刘羡当然是应承了下来,身为小阮公的弟子,如今刘羡也算小有成就,怎么会不想让老师看看自己出人头地的样子呢?何况现在嫉妒小阮公,唆使司马炎调小阮公入关的荀勖已经死了,应该也没有什么阻力才是。 故而在回去的路上,刘羡就直接构思起文章的草稿来,一时间想得入了神,回家的路途须臾间就过去了。然而即将到家的时候,牛车突兀地停了下来,驱车的朱浮回头道:“公子,府前好像有人?” 有人?刘羡的思路被打断了,他抬起头往前方望去,只见自己家门前,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牛车前一名青年身穿青底云纹长袍,如修竹般挺立,刘羡一看见他,眉头就皱起来了。 原来是陇西王世子司马越。 司马越见到刘羡回来,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怀冲,楚王殿下有急事找你,让你过去一趟。” 如果在以前,刘羡听到这句话后,肯定是直接就随司马越去了,但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脱离司马玮一党,所以就岿然不动,反问道:“殿下找我,是因为什么事?竟然劳烦君侯大驾?公事还是私事?” 司马越不料他竟是如此表态,脸上表情虽然不变,仅有眼睑微微下垂,原本要是有笑意的眼神就变得非常凌厉,他问道:“怀冲,怎么说?公事如何?私事又如何?” 刘羡回答道:“如果是公事,请您回禀殿下,在下现在正在养病,还没有正式入职,找我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如果是私事,您就回禀殿下,如今非常时期,私事还是缓一缓,等到朝局安稳以后再说吧。” 刘羡的话是绕了几个圈子,但是对于玩弄政治的司马越来说,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现在不想参与司马玮的事务,或者可以说,他想脱离司马玮一党。 司马越当然听出了刘羡的意思,但这样重要的表态,他不可能就此放弃,反而眼睛微微眯起,追问道:“这么说,怀冲是厌倦了,想要和殿下划清界限吗?” 刘羡道:“不是划清界限,只是累了,想歇一歇罢了。” “可这种事情,怕由不得你我做主。虽然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殿下找你,不可能是为了别的事。” 刘羡眉毛一扬,道:“是皇后的回话到了?” “是。”司马越回答说,“再过两日,殿下便准备动手了,所以殿下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仍然和之前一样,与皇后合作是与虎谋皮。”刘羡坦然道,“既然殿下不愿意言听计从,我还白白过去一趟干什么呢?只劳烦您帮我带一声问候,祝殿下一切顺利就是。” 刘羡的态度坚决得出乎司马越的预料,他忍不住略微跺脚,再次劝诫道:“怀冲,我理解你的不忿,可不管怎么说,你是始平王府出身的人,论起来,和殿下的关系比我还近,你如果这样做,殿下会很伤心的。” 刘羡其实也有此感想,但他同时也知道,两人到底不是同路人,继续走下去,也不过是勉强和相互伤害罢了,还不如留下一个较为美好的回忆。故而他说:“那一天我对殿下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殿下既然连天下民心都不在乎,又何必在乎我一个残废的心呢?” “您就说,在下也很伤心,希望殿下多多珍重,如此便罢了。” “怀冲绝无后悔?” “不敢言后悔,可终究无愧于心。” 这样一番对话后,司马越无功而返,孤身一人离去了,刘羡在落日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的感伤就如同被刺穿的云层,他人生中虽然有很多次失去,但这一次,是他自己主动放弃了一位朋友,刘羡很难不为此感到可悲。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刘羡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成功让自己置身事外了。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21章 旁观(4k) 第121章 旁观(4k) 对于世上的大部分人来说,旁观是一种福分,旁观也是乐趣。 毕竟人一生中遭遇的许多苦闷,多半是由于自身能力的局限,继而发现做不到,求不得。杞人之所以忧天,无非也是发现了自己不能如盘古开天辟地一样的真相,继而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苦痛。但殊不知,自身的苦痛,如果换一个视角,从旁观者角度的来看,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因为人在旁观的时候,下意识地超脱了我的局限,暗合了道家逍遥物外的主旨,就能很轻易地发现,他人的愚昧是如此简单明了,人摆不脱自己的念头,就像游鱼离不开流水,鲜离不开枝头,露水离不开清晨,彩霞离不开白云一般自然。然后人们就能够把他人的愚昧当做一种值得欣赏的趣事与景观,去观赏人的不自量力。同时也忘却了自己的不自量力,暂时得到了造物主一般的乐趣。 刘羡现在就得到了这种乐趣,他可以静心旁观京中事态的发展,不用有任何的负担,无所谓谁胜谁负。 当然,在刘羡看来,胜负的局势还是比较明显的,如果司马玮真的得到了贾后的支持,司马亮与卫瓘是不可能有还手之力的。 虽然卫瓘的设想很完美,他的所有施政也确在规则内,无可挑剔,如果在司马炎在世的时候,占据了公道,又收买了大部分人心的汝南王一党,必将在朝堂大获全胜。 可司马炎到底死了,眼下能够决定政权走向的不是公道人心,而是刀兵,再有道理的话语,在凌冽的刀锋前都脆薄如纸。 刘羡唯一疑虑的是,贾后在之后有什么布置,她理应不会这么顺利地把实权让给司马玮才是。但刘羡也想象不出来,在失去了司马亮的掣肘后,贾后有什么能够阻挡司马玮的人选。 除非她还有没亮出的底牌。 不过就算是这样,两者的斗争恐怕也是一个很长远的事情,和刘羡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着别让安乐公府受到波及就好了。 在见过司马越后,刘羡知道,洛阳再次动武就在这两天了,故而他赶紧张罗着,让阿春他们到西市买四十石粟米,还有些油盐茶草先备着,足够府内一月内的用度,同时又拖了三根一尺宽一丈长的黄梨木回来,打算如果出了什么兵乱,就用这些木头支住大门,免得有乱兵浑水摸鱼,这是刘羡在经历东宫之乱后最警惕的事情。 他本来还想顺路去陆府找陆机一趟,再探探贾后的底。但可惜的是,陆机不在家中。陆耽告诉刘羡,这几日陆机一直在宫中未归,也对兄弟们吩咐,让他们一直待在府内,不要外出。 一切已是迫在眉睫,刘羡甚至能在风中闻到肃杀的味道。 次日一早,刘羡是被一阵怪声所唤醒的,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做了噩梦,被自然惊醒的,但随着听觉的渐渐复苏,他清晰地感受到声音的响动,既如同洪荒远古而来,笼罩四野不散,又如同漠北高天而来,交杂有黄沙草屑,悠长又绵远。 一旁的阿萝也被惊醒了,她揉着眼睛问道:“辟疾,大清早的,是哪里来的声音?” 但刘羡没有立刻回答,他一直侧耳聆听,直到声音彻底消散后,他才徐徐说:“是邙山传来的声音。” “邙山?” “这是河桥大营的军号声,是邙山的外军动了!听声音的距离,楚王的前锋已经开进到北郊了。” 说罢,他火速起身穿衣,用左手费力地套着袖子,同时对妻子说:“阿萝,你先跟家里人说,今天开始,不要出门,先看看事态的发展。” 阿萝感到很奇怪,刘羡应该早就做好了准备才对,为什么今日神色会如此紧张呢?但她并不开口质疑,而是拿来腰带给刘羡系上,同时帮他穿上鞋袜,而后自己也匆匆打理衣裙。 刘羡则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主院的屋檐下,把楼梯架到屋顶,迅速往上爬。在屋顶上站稳后,他踩着瓦片,咯噔咯噔地走到屋脊的最高处,而后向北方眺望,眼前的景色令他震撼了。 此时的洛阳城,是世界最大的城市,可能没有之一。洛阳城墙本身就已经非常宏伟,但和城外密密麻麻的居民区,也相形见绌。儿时的刘羡站在屋顶上眺望时,无穷无尽的屋檐在绿林中上下起伏,就好似潮水回落后的沙滩,一望无际,直到远处依稀的邙山山脚。而到了用膳的时候,洛阳的炊烟升起,万千白烟直直飘上,仿佛柳絮倒飞。而在邙山上回望洛阳夜色,更是一番不可胜收的美景。 但在现在,刘羡在这片飞檐与绿叶编织的风光中,看到了不同的景色: 一面面高耸的旗帜自街巷间冒出,起初并不眨眼,就如同草丛中的丁香般,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旗帜出现在刘羡眼帘中,好似一株株大树拔地而起,将瓦片与枝杈覆盖,然后就像水滴汇入溪流般,形成了一道长蛇般的队伍。 而这仅仅是第一条,随后就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一直到十二条旗帜长蛇蜿蜒靠近,将北郊与邙山联系在一起后,刘羡又听到了锣鼓声、脚步声。 这并非是寻常集市里喧闹又无常的声音,它们有组织,有秩序,沉默又富有力量,令那些手足无措的人们心生畏惧。当庞大的队伍在城外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片旗帜的海洋后,大地都随之颤抖,而原先洛阳街巷间往来活动的人们,此时则已经逃空了,天上地下,似乎只能看见在甲士们的甲胄上闪烁着的如海洋般的金辉。 而刘羡则目睹着朝阳下这壮观的一幕,心中不禁呻吟道:天啊!司马玮到底动用了多少人…… 答案是可以得到的,因为不同的部曲旗帜也并不相同,刘羡眯着眼睛,从中辨别着旗帜,结果得到了一个骇人的答案:整个洛阳的三十六部禁军,甚至包括目前自己还未就职的太子五卫率,也已出现在了城外。 这些都只能说明一个事实:楚王司马玮作为北军中候,发布了禁军总动员令,调动了京师境内的十万大军! 难怪号声如此绵长厚重,刘羡事前完全没有想象过,司马玮会把事情做到如此地步。 刘羡长舒了一口气,已经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按原路从木梯上爬下,而郤安、张固此时都在木梯下等着,见他下来,立刻问道:“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 刘羡回答说:“楚王要剿灭太宰太保一党了。” 张固问:“胜算如何?” 刘羡道:“太保和太宰的亲随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还不到此前杨骏的一半,拿什么跟楚王斗?”二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数量悬殊到了这个地步,几乎就是大象与蚂蚁对决,就是古往今来所有最杰出的名将,像韩信、项羽、白起、李牧他们死而复生,也绝没有获胜的可能。 郤安则问道:“奇怪啊,楚王的优势如此之大,就是调一万人来,也能解决掉太宰他们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呢?” 刘羡看了一眼天空,道:“很简单,因为楚王这次并不只是要对付汝南王,他这是顺带向朝廷和皇后示威,如果敢再利用他,这十万大军的兵锋,就不只是对着汝南王了。” 刘羡话没有说完,有些话他只在心中想:自己原本的猜测错了,原本以为,司马玮会在铲除司马亮后,和贾后缠斗许久,不料司马玮全然没有这个耐心,他这是想必全功于一役了,如果成了,就直接能掌控最高权力,如果失败……司马玮应该想不出怎样才会失败,所以他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行事…… 事情也确实是这么顺利发展的。 在十万大军集结之后,三十六部禁军兵分四路,将洛阳城东南西北的所有城门都尽数控制,而后军士们在各城门张贴告示,并在街巷间高声通报。 这些通报的军士声称,楚王司马玮是收到了宫中密诏,声称太宰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图谋不轨,欲废立之事,故而楚王带兵前来救驾,并捉拿逆党。为表示此次带兵别无他意,楚王带兵却不戒严,洛阳百姓可自行出入,若有扰民者,可到城北楚王大营处检举,楚王必严惩之。 这个告示发出来后,那些原本躲在家中的市民们,顿时就起了精神,他们先是打开房门,在门前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打探街道上的情形。 等到发现真的无人戒严后,百姓们旁观看热闹的天性就又激发了。他们得知楚王此时已兵分两路,一路人马由长史公孙宏带领,去包围捉拿汝南王司马亮,一路人马由清河王司马遐带领,去捉拿太保卫瓘,百姓便不顾危险,纷纷跟在兵士后面奔走。毕竟不管怎么说,能亲眼看见国家的辅政大臣被抓,也是件百年难见的稀奇事了,简直可以与贾充当街砍杀高贵乡公类比。 刘羡约束着安乐公府的人,让他们不去凑这个热闹,但一边也关心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司马亮和卫瓘会怎么应对呢? 答案是没有应对。 不到半个时辰,汝南王司马亮就被公孙宏押进囚车带出宫城,司马亮在车里大声喊道:“冤啊!冤啊!” “我的忠心日月可鉴,就算给全天下人看,也毫不羞耻!呀!你们这些无道之徒,竟然这样冤枉无辜之人!将来你们也不得好死!” 汝南王的腔调是悲愤的,但是他的模样却是可笑的,头发被打得披散开来,双手拷在囚车上,不得不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烈日之下,他汗出如雨,衣服都湿透了,脸色也变得通红,好像一只待宰的猪。 但百姓还是可怜汝南王,就随着一路走,一路拿扇子给他扇风。 而卫瓘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卫瓘是汝南王一党的谋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卫瓘也正如他此前对刘羡承诺的那样,绝不妥协。 故而在清河王司马遐带兵包围府邸后,他拒不认罪,竟然还想领亲随抵抗。司马遐当即派兵一千杀入卫瓘府内,将卫瓘一家老小九口人,连带着一百余名侍卫,卫府中的六十余名家仆侍女,尽数杀绝。 在得知卫瓘的死讯后,司马玮即令公孙宏,就地斩杀司马亮,将汝南王的尸首扔到北门城墙下,其世子司马矩也一同遇害。 这距离司马玮带兵包围洛阳,不过才过了半日而已。 得知司马亮和卫瓘遇害的消息后,刘羡一时叹息不已,他忍不住对郤安评价说:“这可以说是泰始(西晋立国年号)以来的最大冤案了,有伤天和啊!” 郤安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他问道:“如今楚王已经除掉汝南王和太保,为什么还不撤军?” 刘羡此前已分析够了,此时道:“他是想借助这十万兵威,让皇后把辅政的名号定下来呢!名号不定,他不会撤军的。” “可皇后若是不愿妥协呢?” “那大概他就会趁势清洗皇后党羽,逼得皇后妥协,皇后也没有别的办法……” 说到这里,刘羡却突兀停下来了,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似乎对于司马玮来说,这一切都太顺利了,根本不需要什么谋划,似乎他已是天命所归。 可刘羡太清楚楚王党羽的实力了,在他的幕僚群中,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不过就两百来人,可以当做嫡系的队伍不超过五千人,而且大部分有能力的人基本被调走了。而上次见司马玮,他身边现在能动用的,除了几位同辈宗王外,剩下的无非就是几个投机者罢了,这样粗浅的计划,怎么可能天命所归? 哪怕是司马懿高平陵政变,也要谋划数年,方能击败曹爽,贾后难道还不如曹爽吗? 想到这里,刘羡突然惊醒,他知道哪里不对了:以司马玮现在的势力,根本不可能全面掌控禁军,他名义上拥有兵权,可实际上,当年的杨骏不也是名义上拥有兵权吗?最后不还是被禁军政变诛灭三族。 司马玮此前整顿禁军,杀人立威,按理来说,正应该是军士们怨气较大的时刻,可现在,司马玮却能动员十万禁军,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现象,说不得,贾后在禁军内部埋了不少伏笔,随时可以反戈一击! 不,不是可能,是肯定就是真相!想到这,刘羡不禁悚然一惊。 他终于明白过来,陆机说的针对楚王的大网是什么意思了。 之前刘羡误以为是贾后和汝南王的联盟,现在看来,贾后利用汝南王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让司马玮麻痹大意,而反利用禁军埋下暗子,在司马玮自以为必胜的时刻突然发难,这才是真正的胜负手! 好高明的谋略,这是出自谁人的手笔? 但刘羡已经来不及去想这个了,他现在如置大雪之中,周身发冷:如果贾后今日就要肃清司马玮,自己真能置身事外吗?这恐怕也不可能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司马门外缓缓立起一杆三丈驺虞大幡,这只以止杀闻名的虎形瑞兽,张牙舞爪,面朝北方。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22章 惊变(4k) 第122章 惊变(4k) 元康元年六月己未,就在驺虞幡出宫之际,司马玮正在洛阳城北的宣武场内,准备落实逼宫的下一步计划。 司马玮的想法是,现在既然斩杀了司马亮和卫瓘,自己的名声应该已是威震天下,现在就要趁热打铁,直接派人向宫中的皇后开出价码,敲定自己的唯一辅政之位。如果不能成功的话,他再另做打算。 此时,公孙宏和岐盛的想法是更加激进的,他们进言说:“皇后这样的个性,只通过言语是没有用的,殿下不妨直接先把贾模和郭彰这些皇后党羽抓了斩首示众,不怕皇后不服软……” 司马玮到底是皇子出身,还是想体面一些,就婉拒了两人的建议,而是找来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对他嘱咐道:“皇后是吃硬不吃软的人,你和她说话,态度要强硬一些,就是当众辱骂,也没有关系,不要怕得罪人,事成之后,我就给你封个王爵!” 等司马越离去之后,司马玮有些志得意满,甚至可以说,这一刻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刻。 “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我……”半日之内,司马亮和卫瓘两位开国元勋已经引颈就戮,加上手上几乎可以淹没洛阳城的十万禁军,司马玮已不是觉得胜券在握,而是自以为大业已成了。 当然,司马玮的这种感觉不是凭空得来的,他有一百条乃至一千条的理由来论证这点: 他是先帝的皇子,是公认的贤王,是宗室的领袖,是政变的功臣……司马玮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获取成功,或者更过分一些说,成功需要司马玮来正名。 一柄剑,如果不是楚王使用,就不能伤人;一张纸,如果不是楚王挥毫,就难以着墨;一两金,如果不是楚王首肯,就形同废铁;同理,一个皇位,如果上面坐着的不是楚王,那就是大晋江山的耻辱,黎民苍生的遗憾,这是不证自明的事情。 故而在用过午膳后,他忍不住喝了一点小酒,以微醺的状态靠在奔营的床榻上,而后进行了一场小憩。他估计着,一觉醒来,差不多就能得到贾后的回复了。 然后他开始做梦。 说来也怪,午休的梦往往比夜晚的梦要更长更丰满,也更容易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司马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似乎重新回到了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七八岁的时候。 那时候父亲司马炎还活着,母亲审美人也还很年轻,叔父司马攸也还健在,几个弟弟们都是跟在自己身后,口齿尚且不清的孩童,而自己也还未意识到,兄长司马衷是个痴儿。 在那时他的眼中,二兄只是有些耿直,从不说他听不懂的话,然后傻笑着把最好的梨果推给他。 那时司马亮和杨骏也都还活着。夏天阳光灿烂的时候,汝南王司马亮会把自己驾起来,一起到西游园里泛舟,在一堆荷叶与莲里,他考问自己最新学的诗词。 太傅杨骏那时候还是车骑将军,司马玮闹着要骑马,是他给自己挑了一匹半岁的小红马,那匹小红马的耳朵很可爱,捏上去滑如绸缎,而自己当时骑不上去,是杨骏用他那粗糙有力的双手抱上去的。 这些事司马玮本来已经忘却了,可在这梦中,他却莫名其妙地记起来了,就好像积雪消融后,自然露出下面的青草,寒冷中酝酿着温暖,绝境里隐藏着生机。 可记起来之后,司马玮却感到茫然,他不知道这些对自己有什么用。 这些过去的事物已经死去了,早就消亡了,自己也长大了。他的心中对于这些景象没有任何波澜,他在梦中目睹着过去的一幕幕,却感觉与自己毫无关联,于是这些景象都随风而去。 风大了,司马玮一抬头,什么都没有了,他发现自己行走在无边的黑暗中,黑暗里有个声音,在对他喃喃道:“向前走,不要回头……” 可前面有什么呢?司马玮不知道,他只是被风推着往前走,根本无法停下脚步,走着走着,司马玮忽然有些空落落的,感觉自己丢了什么东西,然后他被一个事物绊了一跤,跌倒在地,这时他突然看清了,也听清了,是一个孩子在脚边哭泣。 他的哭声熟悉又让人烦闷,以致于司马玮胸中升起一股怒火,想要将他踹翻在地。 可哭声突然停下了,那孩子抬起头,对司马玮露出一张相似又满是泪痕的脸庞:“你为什么走得这样远?你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抽噎之间,每一个字都化作一道刀痕,刻在幼年司马玮稚嫩的脸上,最后血迹斑斑,面目全非,一阵钻心的疼痛冲入身体内,令他忍不住大叫一声,直接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这才惊觉反应过来:原来是梦! 是梦,司马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随后一摸自己的额头,入手一阵凉意,才发现额头上背上都是冰凉的汗珠。 困意已经全消除了,他赶忙坐起来,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把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司马玮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的,他已经记不清梦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做了噩梦,想冷静下来回想,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反应过来,耳畔的嗡鸣声不止发生在脑内,同时也发生在帐外。 帐外有喧哗声。 明白了这一点后,司马玮有些烦躁,他在接管禁军后,一开始整顿军纪,就是因为军士们无故喧哗,所以他此时站起来,负手走出营外,对营门前看守的侍卫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闹起来了?负责军纪的人呢?” 看门的侍卫战战兢兢,回复说不清楚,司马玮就冷哼一声,叫来了苍头王昌,王昌是始平王府出身的苍头,陪着司马玮一起长大,司马玮对他很是信任,故而让他前去打探情形。 王昌去的时候脚步从容,可没过一会儿,他脸色慌张地匆匆赶回,对司马玮高声道:“殿下!殿下!” 司马玮很不满他的惊惶,斥责道:“你跟随我这么久,也算是楚王府的老人了,怎么能这么不体面?” “殿下!出大事了!” “什么事?” “殿下,宫里来人了!” 司马玮皱眉道:“宫里来人有何奇怪,你为什么不把他带来见我?” 王昌吞咽着唾沫,眼神时而瞟向司马玮,时而闪躲下移,结结巴巴地道:“宫里派了人……但他们……他们……不想见殿下。” “来的将军高举驺虞幡,在营门前说……说……殿下矫诏起兵,滥杀大臣,是国家罪人……” “他还说……要将士们……立刻返回邙山大营,余者皆不论罪,只抓……只抓……殿下一人……国法从事……” 说到这里,王昌已经直接跪下去了,而司马玮则是大惊失色,他这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驺虞,是中国上古神话中的仁兽,在传说中它是一种虎躯猊首,白毛黑纹,尾巴很长的动物。据说生性仁慈,连青草也不忍心践踏,不是自然死亡的生物不吃。所以皇室将驺虞画到旗帜上,用以皇帝传止兵、退兵之旨。 如今宫中派人打出驺虞幡,就是公然否认司马玮作为北军中候的权威,而且声称他矫诏,更是极为严重的指控,几乎与造反等同。这也就意味着,贾后是打算和司马玮不死不休了。对于贾后的这般反应,司马玮完全没有料到,更别说正常应对了,他条件反射地说:“这是皇后的阴谋!我怀中就有皇后的密诏,怎么会是矫诏!” 但并没有人听取他的想法,前面甲士人群中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了,“楚王矫诏”四个字正如同飞雁般迅速传播,一传十,十传百,而在见到宣武场前白底黑纹的驺虞幡后,军士们没有任何犹豫,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离去。 这场面就好像是春水洪潮冲碎坚冰,原本严整的军阵轻松碎裂,并且不断向整个军阵蔓延。除去进城搜捕和看守宫门的军士外,宣武场的士兵还有大约八万多人,可此时,这些国家最重要的中坚力量,却像突然打了一场败仗一样,丢盔卸甲,纷乱的脚步声席卷起烟尘,然后剩下一地狼藉,那些象征军队荣誉的旗帜也都七倒八歪地倒在地上,踩满了脚印。 在这个过程中,司马玮也清醒过来,他试图让自己的亲信去阻止军队的继续溃散,大声宣扬着:“皇后谋反!皇后谋反!” 但结果是徒劳的,这点声音在奔走的人群中只不过是转眼湮灭的水,很快就消失了,大部分传信的人,见事不可为,也就紧跟着跑走了。 司马玮又试图呼唤自己的兄弟们,以藩王的权威来稳住阵脚: “长沙王呢?快让长沙王来见我!” “十五殿下一开始就被御史裹挟了,早就走了!” “十三弟(司马遐)呢?我不是让他处决完卫瓘后,立刻回来吗?” “十三殿下根本就没回来,可能也被拦住了!” 连最支持司马玮的两位兄弟都如此表现,其余的人更不必问了。司马玮来时气势汹汹,以为手握十万禁军,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可现在他才骇然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沙筑的城堡,轻轻一推,就尽数轰然倒塌了。 随着离开的军士越来越多,他原本混乱的心也冷静了下来,他突然记起了刚才做的梦,于是能够平淡地看向人们的奔逃了。 说白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掌控过这支军队,这个结果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从司马玮同意和贾后联手,动武诛杀司马亮的时候,败局就已经完全注定了。 从头到尾,司马玮就没有过成功的机会,只是他这一生太过顺遂了,也导致他太过自信,根本没有认真审视过这一点。 而现在,他彻底失败了,失败意味着结束和死亡,同时也意味着孤独和寂寞,没有人会想和失败者站在一起。 之前他在王府内养了数百名死士,可现在,别说死士了,司马玮用目光扫过整个宣武场,除去一些鸟雀停留在门楼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外,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安静得仿佛被海浪洗刷过的沙滩,天地间仅有寂寥的叶落声。连宫中派来宣旨停战的人,都领着驺虞幡回去了。 现在,贾后应该会派人去抓捕自己的党羽,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最后再来抓捕他。 也就是说,眼下,就是楚王司马玮最后自由的时刻了。 司马玮仰起头打量天空,看着天上炽热的太阳,偌大的一个世界,除了阳光外,他竟然感受不到温度。 “我走得太远了。”司马玮喃喃道,他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原来梦中的他对此也早有预感。 “但我还是司马家的男儿。”司马玮开始踱步起来,自言自语道,“即使失败了,我也要表现出一个司马家男儿的气度,绝不能有辱祖先的颜面。” “我要作为一个贤王,昂首挺胸地面对死亡,用笑容来回应百姓,用嘲讽来攻击敌人。” “我可以被打败,却不应被击垮!这是我作为武帝子孙,必然的责任!” 这么说着,他下定了决心,立住了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宣武场门前。 空荡荡的街道上,万物生机依旧,柳叶绿丝飞舞,街角丁香星星点点,两只野猫趴在对面的墙头,慵懒地看向他,而后无聊地“喵”了一声,似乎对这场面很不满似的。 但眼前还剩下一个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小童,司马玮认得他,是给自己驾牛车的奴仆陈余。 少年拿着牛鞭,战战兢兢地站在华丽的牛车前,稚嫩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对司马玮行礼磕头说:“殿下平安。” 若放在以往,司马玮根本不会关注陈余,但此时他却想起童年的自己,不禁对少年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行礼,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可殿下就是殿下。” “大家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太康八年时大饥荒,小人全家都饿死了,是殿下买了我,我才活下来。那年以后,殿下就是我的亲人,王府就是我的家,殿下要我走,我能去哪里呢?” 很显然,陈余是想挺直了身子说些鼓舞司马玮的话,但他显然克制不了眼中的恐惧,还有对未来的恐慌。 司马玮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坐到牛车上,仰望着天空说:“你不知道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啊。” “殿下不去见妻儿最后一面吗?” 司马玮今年二十一,已经成了婚,有三个孩子,但他却摆摆手道:“见了让他们伤心吗?这不是大丈夫所为。” “那殿下总有想去的地方吧,总不能就呆在这里吧。” 司马玮一时没有吭声,他其实也在想,自己要不要再结束前去看看一些朋友,但是一时间,他却感到迷茫,不知道该拜访谁,连亲兄弟都逃了,又有哪些朋友可信呢? 这个时候,司马玮突然想到一个人,他奉承自己的时候很生硬,反驳自己的时候倒很流畅。他不禁失笑了起来,继而坐起身,对陈余说:“你知道安乐公府怎么走吗?”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23章 傻瓜(4k) 第123章 傻瓜(4k) 司马玮抵达安乐公府前时,是申时两刻,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暖洋洋的日光洒满了大地,街道巷陌间遍是聒噪的蝉鸣,却没有多少人声,这情景一时间让他觉得忐忑。 若是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最凄惨落魄、狼狈不堪,他是一定不想让他人看到的。不然就会破口大骂,但又有气无力,这一切都因为失败让人丧失了自信。司马玮明确地察觉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不想回府去见妻儿,而是想和一个能保留成全自己自尊的人坐在一起。 但即使如此,司马玮还是经过了一番挣扎,才敲响了大门,敲响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也觉得敌人、世界都那么令人厌倦,或许这不是厌倦,而是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来见的朋友,会不会给自己开门。 司马玮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叩门后府内没有立刻传来回应声,他便负着手缓缓转身,仰头数着一旁杏树的叶子。他这时候才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就像是这万千圆叶中微不足道的一片,多一片少一片,都不影响这棵大树生机盎然。 正这么思考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吱呀”一声,府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这令楚王心中一惊,回头去看,正见一个吊着膀子的青年走出来,转身对门内嘱咐着什么,很快就结束了,然后两人在街道间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还以为你不敢出来见我。”司马玮说。 “怎么会?”刘羡走下台阶,在司马玮面前立定,而后笑道:“你又不会吃人,恰恰相反,我知道你闲着没事的时候,还会给穷人布施撒钱,是洛阳有名的贤王。” “可也是个一败涂地的傻瓜。” “世上的每个人都是傻瓜……”刘羡说:“太保是个傻瓜,竟然甘愿做贾后手中的刀,螳臂挡车;贾后是个傻瓜,她竟然敢这样设计先帝的嫡子;先帝也是个傻瓜,他居然敢把皇位传给当今陛下;当今陛下更是个傻瓜,他都不知道自己杀了亲弟弟……” 这是极为大逆不道的言论,但在此时的司马玮听来却没有半分不悦耳,他只是说:“那听起来,你不是傻瓜。” “我当然也是傻瓜……”刘羡用左手指着自己,露出苦笑说,“我得罪了贾谧,现在还来看你,说不定要陪你一起死了。” 司马玮原本有千言万语想和刘羡谈论,可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竟无语凝噎,他只好坐回到牛车上,拍拍身旁的木板,对刘羡说:“陪我到处看看吧。” 刘羡点点头,就毫不客气地坐在司马玮身旁。虽然两人认识这么久了,但表现得如此平等,还是第一次。 驾车的陈余问道:“殿下,去哪里呢?” 不等司马玮开口,刘羡先说道:“往西郊去吧,再过半个时辰,应当就可以听到白马寺的钟声了。” 而后他回头对司马玮说:“我敢打赌,你虽然已二十一了,还没有听过白马寺的钟声。” 事实是确实如此,过了二十一年人生的洛阳人司马玮,还从来没有去过白马寺,因为在他看来,软弱的人才信佛,与其费时间在宗教信仰上,不如多做一些实事。 但如今的他突然明白了,没有人不软弱,那些人只是自以为不软弱,但是想象和实际总是有很多偏差。 于是他们踏上了去白马寺的路,一路阳光明媚,他们也没有遮掩,非常坦荡地打出楚王的旗帜。沿路的行人们见了纷纷躲开,却没有人抓捕他,只有大约两三个人鬼鬼祟祟的跟着,显然是贾后盯防司马玮的眼线,可司马玮不在乎,刘羡也不在乎。 在路上,司马玮又聊起刚刚的话题,他问刘羡说:“怀冲,你说,古往今来的那些名将英雄,也是傻瓜吗?” 刘羡注视着路上的行人,回答道:“当然,他们都是傻瓜。” “傻瓜和傻瓜间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聪明的傻瓜和不够聪明的傻瓜。” “傻瓜还有聪明不聪明的分别?” “当然,聪明的傻瓜知道自己是个傻瓜,不聪明的傻瓜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也就是这个区别罢了。” “哈,你在讽刺我,我听出来了。” 刘羡笑笑,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继续说:“殿下,人总有做不到的事情,总会遇到失败,总会感到最后是一片虚无,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不管是什么样的傻瓜,做过什么样的事业,最后都会消亡。就像一颗石子、一片树叶、一只蝇虫一样,但这又如何呢?” “人本来无法挽留注定流逝的东西,可在活着的每时每刻,人的情感与心灵,都不承认这一点,都像个傻瓜一样,执着于一些不可实现的念头,渴望去主宰征服这个残酷的世界。” “然后做一些看似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很多人失败了,但也有一部分人成功了。” “伍子胥涉江复仇,苏秦纵横六国,项羽破釜沉舟,霍去病封狼居胥,不都是这样做到的吗?” “世界上的奇迹,本来就是傻瓜来创造的。” 说到这里,刘羡叹了一口气,他也真是个傻瓜,竟然和司马玮说这些,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一切,并且即将失去生命的人来说,谈论什么奇迹与伟业,无疑是痛苦的,可他不说这些,难道去说什么人生就是一片苦海,死亡就是一种解脱吗? 他感觉那是对朋友的不尊重。 更何况,他自己现在也逃不走了。 司马玮坐在一旁,却没有想这么多,他在放松下来后,听着刘羡在身边的言语,只是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奇:这些话,以前刘羡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他也没有去想过,人会这样去看待世界。 那些像刘羡一样跟随自己的人,又是怎样的想法呢?他们怎么看待人生呢?他们又有什么执念呢?以前的司马玮并不在意,可眼下的司马玮却觉得这是一个富有魅力的谜题,他都想知道,都想了解。 不知不觉间,牛车终于抵达白马寺,在这座自两百年前就建立的寺庙前,两人立刻就感受到了岁月的沧桑气息。 由于今日有乱事的缘故,白马寺大门紧闭,三座白石筑造而成的拱券牌坊式三洞门前,只有两匹石马屹立着,周围空无一人,但却能听见寺内隐隐传出僧人们的唱呗声。这山门象征着“空门”、“无相门”、“无愿门”的“三解脱门”,据说踏入其中就能涅槃解脱,得到自在,但现在,司马玮和刘羡只能望见寺庙中郁郁葱葱探出墙头的古树,这些多是梧桐树,树叶宽大却遮不住满天的阳光。 此时已经是黄昏了,太阳落在西山间,层云如同袈裟般披裹在暮日下,闪烁着紫金色的光芒,云朵在天空中发散摇曳,一半陷入阴影,一半则陷入光明,好比烈火燃烧引起黑烟,而白马寺里的梧桐树也也都迎风招展,一时间簌簌而响,好似佛图宝铎在震动似的。 两人的心情都平静下来了,司马玮问刘羡说:“什么时候敲钟呢?” “早晚各一次,现在应该快了。” 如同约定好般,刘羡话音刚落,白马寺的钟声突然响起了。 起初,这声音似乎是从极远处飘过来的,但在极短的时间内,钟声如同日光般灌灵入耳,梵音缭绕,似乎压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杂音。 钟鸣声中,唱呗音里,司马玮觉得自己似乎感觉到了天地,感知到了树叶的脉络,墙角的沙尘,野猫的绒毛,气流的呼吸。在这一片祥和肃穆声中,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愉快和眷恋,他发现这个世界如此之美丽,以前他只想着征服,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这片土地。 不知什么时候,钟声结束了,司马玮也闭上了眼睛,他平静的心中,突然涌出一种感动,让他难以抑制,继而弯下腰,用双手捂住面孔,肩头不断颤抖着。 他哭了。 哭声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司马玮想克制住这种耻辱,让自己用一个体面的状态面对死亡,可一旦心灵的堤坝开始崩溃,情绪就是无法阻拦的,它只能宣泄出来。 于是这名二十一岁的西晋贤王,趴在牛车的车辕上,像一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他低着头,不让刘羡看到自己那张难看的脸,可仍然嚎啕着倾述道: “我想活,我还想活!” “我还想再活十年,这样,我一定能治理天下,给你们看看,我是一个多么有才能的人,我一定能为社稷带来清平大治!” “那些奸臣,我要一个不留地杀光!我要改天换地,在史册上留下我的名字。” “如果十年太多,只五年也可。五年也还嫌多,只给我一年也行。如果给我一年,我要好好照顾我的妻儿,关爱我的属下,去看看这世间的名山大川……” “如果一年也太勉强,再给我一个月、十天、五天、三天……” “我还有很多想干的事,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 司马玮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刘羡也大为震撼,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心中被悲哀和同情塞满了,这恐怕是这个世界,所有人在结束前的不甘,他们都自认为是天之骄子,可最后却不得不面临一事无成的窘境。 可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才会有一种焦虑感,不甘于平凡,渴望触摸伟大,结果却犯下相同的错误。 就在司马玮低头痛哭的时候,刘羡听到身后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望去,发现数百名甲士已经包围了这里。 他们看刘羡发觉,立马加快了脚步,从两侧一涌而前,只听铁甲兵器撞击之声响作一团,如洪水漫堤一般,数百人涌上,霎时就把司马玮和刘羡围在中间。 刘羡镇定神色,拦在甲士们面前,大声道:“楚王殿下就在这里,不会逃走!你们给他一点时间吧!” 可甲士们并不听劝,为首的几个人已经伸手拉住刘羡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紧跟着就要去拽司马玮,有个人的手,甚至已经扯到了司马玮的腰带上。 这时,一个老人厉声呵斥说:“都放下!再怎么说,楚王也是先帝的子孙,陛下的兄弟,你们怎么能如此放肆!”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刘羡和司马玮此时都循声看去,不禁一愣,说话的竟是当年的始平王傅,如今的三公尚书刘颂。 过了这么多年,刘颂脸上多了很多皱纹,但一举一动,仍然是过去始平王府里那个古板的刘老夫子。他看向司马玮的眼神里,无奈中又掺杂有痛心、怜悯,对甲士说完话后,他在原地站定了好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徐徐说:“楚王殿下,跟我去廷尉吧,到底是什么结果,朝廷会有公论的。” 此时司马玮已经止住了哭声,但他看向刘颂时,手脚仍在止不住地颤抖,这是难免的。因为人这一生,唯独不想让两类人看待自己狼狈的一面,一类是自己的父母,另一类则是自己的老师,而现在,他却面临着被老师审判的窘境。 司马玮强迫自己回答说:“老师,我不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青纸,这是宫中独有的密诏纸张,而后摊开来,像个倔强的孩子,对着众人要证明什么似的说道:“老师,我是冤枉的,这一切都是皇后的诏令,事后又说是伪诏,让我蒙受如此冤屈。” 司马玮仰望天空,此时夕阳西下,天上仅剩下了一抹紫霞,马上就要天黑了,一想到这,他再次潸然泪下:“啊,老师,我的躯体是武皇帝给的,我不能让它受到小人侮辱,故而我愿以死明志,来洗刷我的冤屈。” 而后,他对一旁的刘羡道:“怀冲,我不会牵连你的,这颗头颅,就当做是送给你的功劳吧。” 言下之意,是要刘羡按刺杀司马玮的功臣上报。 说罢,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而后刀光一闪,刀尖冲着心口直接刺了进去,鲜血沿着刀刃喷涌而出,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衣裳,滴落到地上。 司马玮最后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黑暗的世界,口中喃喃道:“苍天呐!” 然后他跌倒在地上,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楚王渐渐地没有了呼吸。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老人缓缓跪下,打量着司马玮。 他看向青年的眼神并不像是在看死人,而是像看睡着了的孩子。接着,他将楚王揽入自己的怀抱,动作温柔,似乎怕有人惊扰了学生的美梦。 但在无人看到的阴影处,在这涅槃解脱的空门前,他终于也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悲伤,滴落了无声的泪水。 求票!求订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24章 狼窟豺声(4k) 第124章 狼窟豺声(4k) 楚王之乱结束了,在短短一天之内,国家就失去了两位堪称国家柱石的藩王,受到牵连的宗室多达百人,下狱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这不得不说是一场灾难。 再加上杨骏一党的覆灭,几乎可以说,晋武帝司马炎留下来的两大政治基础,外戚已被彻底粉碎,藩王则被严重削弱,接下来的朝局将要朝哪个方向发展,没有人清楚。 大部分人都不知所措,他们对未来感到惊惶。面对洛阳在半年内接连发生两次的动乱,哪怕是再迟钝的人都开始意识到,京城的天已经变了。而策划了这一切,掌控整个局面的人,就要正式走到台前。而不管这个掌控者将是什么样的人,人们都嗅到了阴谋和毒药,鲜血与刀锋混合交织的味道。 当然,这只是被统治者的想法而已。在胜利者眼中,那些被他人视作卑劣的手段,不过是为了获取胜利而必然踏足的道路,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现在,他们兴高采烈,欢天喜地,要迫不及待地享用胜利的果实了。 分享的地点当然是在太极殿前的东堂。 这是司马炎生前和内朝朝臣们议事的地方,在司马炎死后的这一年岁月里,这里一度空空如也,为世人所遗忘。毕竟权力的中心要么转移至太傅府邸,要么转移至太宰府邸。 但在这个司马玮死去的夜晚,司马炎生前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东堂已经被打理一新。熏香、挂轴、烛台、盆栽、帘布……宫女们进进出出,将东堂布置得愈发金碧辉煌,灯火熊熊,将桌案和坐榻的银涂钉照出奢侈的色彩,同时也将与会众人的影子尽数吞没。 在夏天,这样多的烛光会让人闷热和不适,即使在室内放上冰鉴也是一样的。但在场的人们却都带着笑容,当胜利的喜悦自然升起,其余一切情绪就会随之退潮,这是几万年来,人类作为征服者的本能。 只是如今的这些征服者们,他们并不像祖先一样野蛮粗犷,而是博带峨冠,面白如玉,或是箕坐,或是跪坐,或手握羽扇,或袒胸露乳,言谈之间不见杀气,只有潇洒。谁也料想不到,当年阮籍、嵇康佯狂痛苦着,用来控诉世界不道的行为艺术,如今已经成为人们标榜成功和气度的名士风流。 为首的贾模高举夜光杯,对着谈笑的众人说:“啊,这一天真开心呐!皇后在宫中蛰居数载,终于等到了今日!诸位都是功臣,皇后是不会忘记大家功劳的!今夜,大家可纵情狂饮,不醉不归!” 说罢,他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把示众人,迎来一片喝彩之声。 侍中郭彰作为贾后的表兄,也笑道:“思范多言了,皇后为了大晋的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我等作为臣子,怎么敢不分忧?又何谈什么功劳呢?” “杨骏、司马亮、司马玮,不过是三个跳梁小丑,竟然敢违规逾矩,染指神器,这是逆天行事!他们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既是天意,也是万民所望啊!” “诸位,大家一起饮一杯!这一杯,不是为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为我大晋的天下苍生!” 这几句话说得相当大气,不仅彰显了胜利者的胜利,还彰显了胜利者的美德,不过这也是胜利为人所追捧的原因,因为它不仅会带来获得物质上的享受,还可以无底线地贬低失败者,然后编织一件华美的袍子,连“一无所得”这种属于失败者的事物都要装饰上去。 而参与者自然是甘之如饴,他们甚至开始叹息惋惜起来。 左军将军裴頠道:“皇后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不珍惜罢了,杨骏上位时擅权,司马亮过河拆桥,司马玮贪得无厌,说到底,都是不自量力,最后才落得这个境地。” “我常在文会上说,为人臣者,要屈身守分,天命不可加,亦不可逃。可惜啊,这三位都不好读书,以致于两位不能安享晚年,一位英年早逝,真是何苦呢?” “嗨!”鲁郡公贾谧很不喜欢这种假惺惺的场面,他起身举杯,立到堂门前,一面欣赏起天上的残月,一面抱怨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如此良辰美景,不饮酒听乐,老说些死人干什么?真是晦气。” “这大晋的社稷,自立国以来,从来就有我们贾家的一份,明白这件事的人,我们贾家能捧他,不明白这件事的人,我们贾家就能杀他,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好说的?” “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不要搞什么里胡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宫内出了什么丧呢!” 贾谧的话是如此不留情面,一度搞得在场的大臣们非常尴尬,他们只是随口一说,不料竟惹得这位鲁郡公不开心,但偏偏他是平阳贾氏的核心,贾充的唯一嫡孙,皇后的侄子,在现下的朝局中,若说贾后是真皇帝,那贾谧就是真太子。所以即使他拂了众人的面子,一干大臣们也是讪笑着,不敢有丝毫发作。 这时,东堂中突然响起一个女声,她的腔调非常柔和,但遮掩不住音色中的刚毅,仿佛是含着的母虎,只听她道:“长渊,不要说这种话,诸公都是文人,文人伤春悲秋,哀叹生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手中事物,对着声源处齐齐拜倒,说道:“祝皇后万安。” 原来是皇后贾南风到了。 她从一座画满了仕女的屏风间缓缓走出,可以看见,这位皇后确实如传闻般相貌怪异:她长得不高,大概堪堪六尺,面容敷粉,却依旧遮不住肌肤的昏黄,眉眼低垂,可缓解不了眼中的欲求不满,嘴角微翘,反而愈发显得双唇刻薄,加上她右眉角的一颗痣,整个人就如同一条正在蜕皮的蛇,有一种冰冷隐隐而终的气质。 但与气质相反,贾后的言语还是柔和的,她怀中还躺着一只纯白的小猫,更加显得贾后温声细语。 只见她缓缓走到主席,在以往那个司马炎才会端坐的位置,顺理成章地坐了下去,而后说: “方才逸民所言,其实亦是我心中所想,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心中也很惋惜啊,汝南王暂且不说,楚王确实是一个好男儿,他廉政爱民,刘颂方才来报说,他家中剩下的财产,不过只有两百金,也就是一个中人之家,不愧有贤王之名。” “可惜啊,竟一时迷了心窍,竟矫诏报怨,事发后又不肯到廷尉自辩,竟自杀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和陛下说这件事!” “方才陛下说寂寞,想见他兄弟,我哄了他半天,现在才睡着。让诸公在这里久等了。” 众人连称不敢。 与活在传闻中的贾后不同,现实中的贾后虽然姿色丑陋,且杀人如麻,但她通过言行表现出来的,却并非是好杀与阴毒的一面,因为她是一个政治家,她虽然会杀人,但她同时也会用人,更知道在哪些人面前,需要维持住体面。 在这个时候,她那凶恶的外表反而成了一种优势,因为常人会因此习惯于她的薄情,而吃惊于她的和善,只要稍稍体现出一点礼贤下士,就足以让他人感激涕零。 现在的效果也确实如此,众大臣看见贾后,面对这位政斗的胜者,都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但这还不够,贾后知道,相比于表面上的功夫,赏赐才是团结的关键。今日这个宴会,与其说是庆祝,可实际上,是大家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分赃,做成了这件事,才算是真正稳固住自己的权力。于是贾后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她抚摸着猫背的绒毛,徐徐说:“不管怎么说,乱子总算是结束了,今日的宴席只是一时的,将来劳烦诸位才是长久的,这一日死了这么多人,可朝廷还有很多事需要人去做,还望诸位不辞辛劳才是。” 话音一落,众人立刻听出韵味来了,这是要进行一个非正式的论功行赏了,但也没什么区别,毕竟眼下的朝堂里已经没有了她的敌人,她说什么,以后就是什么。于是大家也都露出轻松的笑容来,虽然只是眼神交流,快活的气息就已经充斥在东堂内。 他们都说:“岂敢辜负皇后!” “那我也就煞煞风景了。”贾后对于如何善后处置,心中早已有腹稿,此时吩咐起来,自然也是行云流水,但每一个任命也都有据可循。 首先是处理禁军,在这次事件中,皇宫几乎只凭借一张驺虞幡就平定了叛乱,这当然不是说驺虞幡有多么神奇的威力,也不是贾后在禁军中有多么高的威信,这一切都源于王衍对贾后的支持。 这位士族领袖,虽然在平日无所事事,只是品第人物推举人才。但几乎半数以上的士族子弟,都是走他的关系来抬高声望的。所以在士族子弟极多的禁军中,王衍也拥有极高的号召力。 在他的支持下,无论司马玮有什么计划,只要针对贾后,就几乎不可能推行下去。贾后由此立于不败之地。 故而此刻贾后投桃报李,将王衍任命为北军中候,并招揽说:“鲁公年轻,尚未婚配,听说贵府有佳偶,不知夷甫可有意乎?” 这是因为王衍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名叫王景风,小女儿名叫王惠风,都生得美丽标致,其中大女王景风,尤其国色天香,贾后说这些话,是想为贾谧聘得王景风,让贾王两家亲上加亲。 不过这话说得并不凑巧,因为王衍原本已经在和东宫商议,将王景风嫁给太子司马遹,已经到了问聘的流程了。 但王衍听到贾后的提议,面色不变,当即说道:“小女能嫁给鲁公,是她的福分。” 言语之间,是打算对太子悔婚了。 而后是处理边军,尤其是荆州和豫州的边军,这两个地方分别是楚王和汝南王的大本营,稍有不慎,就可能激起兵变。 贾后令太仆石崇为镇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太子太师何劭为都督豫州诸军事。 这两人,石崇当过荆州刺史,又暗地里和司马玮联系多年,向贾后出卖了楚王政变的布置; 何劭是汝南王司马亮老友,资历极高,也是为贾后引荐卫瓘的使者,既是合适的安抚人选,也是助贾后夺权的功臣,故而做如此安排。 接着是三省。 贾后以裴頠、郭彰、贾模三名亲戚为侍中,全面把控门下省,这样就可以利用门下省的驳回权,将不合心意的决策尽数驳回; 仍以下邳王司马晃为尚书令,但同时引入陇西王司马泰,共录尚书事,以不干涉尚书省为代价,继续拉拢老宗室同盟; 最后是对中书省的任命,作为三省中如今最重要的诏书起草机构,实际上也就是核心决策机构。贾后出乎意料地没有把它交给自己的哪个亲戚,而是交给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已经长时间隐退官场的人——张华。 她对众人喜笑道:“早在我出嫁之前,茂先就是公认的王佐之才,可惜,竟因为和齐王的些许龃龉,为先帝弃用!我家大人在世时,就深感惋惜,便和茂先交好,让他为我出谋划策。如今能够平定二王,京畿安然,都是茂先的功劳!” 说罢,她亲手将中书监的印玺交到张华手里,道:“自今日始,国家大事就交给茂先了。” 张华望着手中的印玺,一时感慨万千,想说些什么,最终又放弃了。 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已经被武帝赶出权力中枢的人,竟然会以巴结皇后这样一种戏剧的方式返回到历史舞台,但他成功了,成功者是不受指责的。 贾后的权力中枢就这样完成了构建:以张华等寒门为先锋,宗室老人为盟友,士族共荣为基石。其余次一等的官位变动,在此就不做更多介绍。 一群人欢饮达旦,一直到次日天色破晓,才慢悠悠从东堂离开,到宫中的别馆中小憩。 等到贾后目送这些人离开后,贾谧忍不住向她抱怨道:“姨母,何必弄得如此郑重?一群走狗罢了,还能翻天不成?” 在没有了旁人后,贾后那生硬奇怪的笑容淡去了,而是恢复了平静的丑陋,她重新坐回到主席,触摸着缩在角落的白猫,淡淡道:“长渊,哪怕是面对一群走狗,也是要喂肉的。” “走狗不是能吃屎吗?为什么还要喂肉?” “哈哈哈……”贾后听到侄子的话,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这次她的笑容不再有遮掩与虚伪,而是自然放肆,仿佛猛兽,她站起来,信手抽出墙上用作装饰的一把礼剑,用刚强如铁的声音回答说,“长渊,你要记住,不吃肉的走狗,可咬不下别人的肉。” 捏着剑,贾后随手割开了自己左手的中指,放在口中吮吸血珠,又道:“就如同这些刀刃,锋利到会切伤自己的,往往才是杀敌的利器。” 说罢,她信手挥剑,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猫叫,方才她轻柔抚摸的生命,顷刻间便浸泡在血水里。 贾后面容丝毫不变,神情沉醉好似入梦,咏叹般感慨道:“好好歇一会儿吧,刚才是封赏,过一会儿就该报怨了……” 贾谧对此司空见惯,他并不会为姨母的行为感到毛骨悚然。恰恰相反,他兴奋,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说:“是啊,报怨的好日子来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25章 诏狱之一(4k) 第125章 诏狱之一(4k) 就在楚王司马玮自杀、贾后和群臣们论功行赏的当夜,安乐公世子刘羡,随刘颂进了廷尉诏狱。 虽然司马玮自杀前声称,要把自己的头颅送给刘羡作功劳。但很显然,在场的甲士们又不瞎,他们也不会让这份功劳白白从自己身边溜走,所以刘羡的身份还是楚王党羽,政变嫌犯。 好在有刘颂在,刘羡的处境还不错。身为当年的始平王伴读,刘羡和始平王傅刘颂,也算有一些师生情谊。 即使楚王死后,刘颂在路上沉默不语,刘羡也不发一言。但一抵达诏狱,刘羡还是被安排了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送来的牢饭也是丰盛的:一盘鲤鱼鱼脍,三张胡饼,一碟酱菜。这大概都是刘颂的安排。 不过这抵挡不住廷尉诏狱内的悲戚气氛。 所谓廷尉,顾名思义,廷者,朝廷也,廷尉诏狱,自然就是关押朝廷中文武百官的特殊监狱。但这指的是关押犯人的特殊,对于住在里面的政治犯来说,环境倒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三面冷壁,一面牢门,然后等待着他人对自己做命运的判决。 这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刘羡刚刚进入牢房,就听到有一群人在各自的牢房里哭嚎,里面有老人的饮泣,有孩子的嚎啕,还有女人的叱骂,更少不了人在大声喊冤。 狱吏们对此是司空见惯了,除去个别闹事的会被他们抓住痛打一顿外,其余的人就任由他们发泄,仿佛这些囚犯是不值得理会的禽兽一般。不过这确实是有效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犯人,哭了半个多时辰,哭到嗓子哑了,没力气了,自然也就嚎不动了,牢房自然也就安静下来了。 但也不是真正的安静,回廊间仍然充斥着如鬼魂幽咽般的低声啜泣,绵绵不绝,让人心为之伤。 当夜,刘羡用完膳,收拾收拾牢中的稻草,准备倒头入睡的时候,和他一起被关押进狱内的小车夫陈余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压抑不住心中的畏惧,就问刘羡说:“世子,你说,我们会死吗?” 刘羡看着他那张满是慌张的脸,笑了笑,安慰他说:“你又没犯什么罪,怎么会死?” 可陈余一句话就打破了这种劝慰,他固执又惶恐地说道:“可殿下都是枉死的……” 言下之意,连司马玮都不能保证自己周全,何况他们这两个进入了监狱的人呢? “殿下是殿下,你是你,不能一概而论。” “可我方才听声音,好像岐君和公孙君都在这里,还有他们的家小,不会是要夷三族吧?” “我听说他们抄了汝南王的家,大概是要夷的。” “那,那……世子不怕吗?” 刘羡依然是面不改色,他躺在草堆上,轻笑道:“怕有什么用?小兄弟,我跟你说,世上的很多事情,怕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但怕会让人犯错,然后越做越错。” “可有时候,不管人怎么做,就像螳臂挡车一样,结果都是失败呢?” “哈,既然结果一样,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心点?”刘羡翻了个身,揉了揉自己的右臂,对着墙壁道,“坐牢吓死的人可不比砍头的少,你不妨先睡一觉,是生是死,自有分晓。” 说罢,刘羡用手臂遮住了眼睛,倒头就睡。不多时,陈余就听到了他轻微的鼾声。安乐公世子坦然的鼾声令陈余有些安慰,他想,自己和安乐公世子确实没犯什么事,安乐公世子又有太子的关系,只要托人说清楚,应该能够出去吧……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总而言之,除了睡觉,确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于是也躺在草堆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当然,陈余想不到的是,刘羡之所以这么坦然,倒不是他笃定自己在诏狱中无事发生,恰恰相反,刘羡笃定了,第二日,贾谧一定会来找自己。 果然,等刘羡一醒,正通过冷壁上的窗洞看白云的时候,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几个月前力挽狂澜,救下太子的大功臣,刘羡刘怀冲嘛!怎么今日在诏狱里?” 刘羡回头看去,就看见贾谧站在牢门前,他身穿黑底鸟纹长衫,手持一把折扇,虚掩着面孔,显然是不喜欢牢房的潮湿气味,但光听他的腔调,刘羡就知道扇下的笑容是多么放肆。 虽说知道自己得罪贾谧狠了,但刘羡其实也说不清楚,在贾谧讨厌的人里,自己大概排第几。 而今贾谧明明对牢房的糟糕条件感到不适,却还要跑到自己面前来耀武扬威,还来得这么快。刘羡大概明白过来了,自己就算排不上第一,保底也是个前三。 他暗自感到好笑,以致于对司马玮之死的哀伤都有些冲淡了,故而对贾谧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不都是您的功劳吗?” 贾谧却听不出其中讽刺,他得意地打量着刘羡,一双眼神泛着喜悦的光芒,似乎要把刘羡灰头土脸,满身草屑的狼狈模样牢牢刻在眸子里,悠悠然道:“对啊,刘怀冲,你现在该知道,跟我作对,是什么下场吧?” 他也不等刘羡回答,像一个射策得到上第的学子般自己炫耀道:“杨骏、司马亮这样的废物自不必说,司马玮号称贤王,也不过被我耍的团团转,卫瓘、文鸯这样的名将,遇到我们平阳贾氏,也要束手就擒。” “嘻嘻,现在朝堂之上,满朝文武,都是我们贾家的人,四海之内,率土之滨,已然姓贾了!” 刘羡笑道:“那真是可喜可贺了。” 这时候,贾谧才察觉出一点不对来,他大清早地过来,当然不是来接受刘羡的贺喜的。他现在最想看的,就是刘羡发现自身置于自己掌握下的那种绝望感。 自从被刘羡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看过后,贾谧一直想知道,害怕的刘羡是什么模样,会痛哭流涕吗?跪地求饶吗?一想到那种场景,贾谧就兴奋得浑身发抖。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即使在这种危险的时刻,刘羡还是一如既往,居然还能笑。 贾谧忍不住继续嘲笑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当年对你承诺过,有朝一日,我要戳瞎你的眼睛,撕烂你的嘴,打断你的四肢,要你像一条狗一样在我面前低吠!” “喔!”刘羡恍然大悟,拍膝道:“我记得,鲁公您是说过这么回事!” “还在我面前逞强,你不害怕?” 刘羡淡淡道:“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在下最近残废了,膝盖和腰都弯不下来,没办法向鲁公求饶,还请见谅。”说完这句话,贾谧的脸色就像海棠般一瞬间熟透了。他发现了,刘羡虽然一直在顺着贾谧说话,但语气却根本不像在和一个胜利者说话,而好像是在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大人只能无奈地连声说是。 眼下明明是自己获得了绝对的主动权,而刘羡坐在牢房里,断了一只手,身子贴靠在墙壁上,用稍稍上扬的角度仰视着贾谧。可他不仅笑得出来,而且听他的语调,刘羡似乎还挺满意,似乎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的人格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和贾谧说话就是一种施舍。 当贾谧意识到这点后,再看见刘羡的笑容,怒火瞬间就像在枯原上飞驰而过,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刘羡看来,贾谧的笑容是傲慢和讽刺的,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贾谧的眼中,自己的笑容要更加傲慢和讽刺一万倍。 贾谧强迫自己保持着和刘羡一样的从容,但眼睛已经忍不住眯起来,像两条扭曲的毒蛇,他冷笑道:“刘怀冲,你怕是没搞清楚你的处境吧!” “处境?” “我知道,你现在还心怀侥幸,以为你没参与政变,就可以和司马玮的事情撇干净,朝廷对你,不能无罪而诛。” 刘羡饶有兴致地看着贾谧,又听他道:“你想得不错,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很多事,根本就无所谓有没有理由,而是纯粹权力的比拼。” “现在我姨母是摄政,当今大晋的真皇帝,我想让你活就能活,我想让你死就能死。” 刘羡赞叹道:“喔!鲁公真是了不起!” “这不禁让我想起,世上有一种了不起的蜗牛。 “据说它幼年时能在汪洋大海中徜徉,四海虽大,却没有波浪能拦住它,等到它成年以后,它就会腾风而起,扶摇而上九万里,往上看几乎可与太阳比肩,往下看则九州山岳尽在脚下。” “鲁公可知,这只蜗牛是怎么做到的?” 贾谧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这不是《庄子》里的鲲鹏吗?和蜗牛有什么关系?蜗牛又怎么可能了不起?” 刘羡笑道:“如果它是生在鲲鹏背上的蜗牛呢?和别的蜗牛比起来,它确实很了不起啊!” 贾谧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刘羡这个比喻简直是在戳贾谧的脊梁骨。他把贾氏比作寄生的蜗牛,晋室比作鲲鹏,这毫无疑问是在攻击贾谧除了投胎投得好外,根本一无是处。 贾谧何时受过这种嘲讽?之前刘羡亲手卸了他的胳膊,其疼痛也不过如此。因为刘羡这个比喻过于完美,贾谧自己都无法反驳。 一时间怒气翻滚,贾谧恨不得得直接抽刀冲进去,直接把刘羡剁了。但想起刘羡此前的赫赫武名,他又生出几分犹豫,这一进一退,贾谧的面容扭曲,以往的妩媚全不见了,只剩下纯粹的恶毒与狰狞。 贾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所以说,你是要自寻死路?” 刘羡耸耸肩,说:“没有人不想活,如果可以的话,那劳烦鲁公让我一条生路。” “哈!你也会求饶?”贾谧得了这一句不痛不痒的回话,顿时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而后嘎然而止,怒喝道:“可惜,太晚了!” “原本我来时打算,要做一个宽容的人,只要你对我说几句好话,诚心诚意地磕几个头,我便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重新做回我的走狗。” 刘羡挑了挑眉毛,问道:“机会?” “对,机会!”贾谧负手而立,看向刘羡那只受伤的右臂,说道:“你应该猜得出来,那夜东宫的事,就是我姨母默许的。” 刘羡了然,他当时就猜到,杨济能够顺利袭击东宫,恐怕幕后有皇后的身影,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毕竟对于当今的朝廷来说,天子既然无力处理政务,那么按照宗法,有摄政权力的,要么是皇后,要么就是太子。贾后既然如此嗜权如命,那么太子也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贾谧继续道:“你还真是有一手,杨济养了这么久的精锐死士,还有从河东薛氏里求来的大力士,竟然就废了你一条胳膊。” “如今你得了太子的信任,我原本的打算是,只要你愿意投靠我,作太子谋反的伪证,我未尝不可以冰释前嫌,放你一马。但现在看来,你是一条死路走到底了。” 说到这,贾谧恍然击掌道:“我明白了,刘怀冲,你不会在做梦,让太子在这个时候拉你一把吧?” 他忍不住再次冷笑起来:“太子是个冷血的人,从小到大,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密不透风,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得罪我姨母?” “你就乖乖在牢底坐穿,我倒要看看,我下了死命令后,有谁敢得罪我,把你从这里捞出去?” 贾谧对自己的话语非常满意,如此有压迫力的言语,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抢回了主动权,让刘羡陷入恐慌中了。 可他一注视刘羡的眼睛,随即又陷入了挫败。他从中只读到了冷嘲,就像这牢房的气味一样让他恶心。 贾谧有些待不下去了,他侧过身准备离开,可走了两步后又停下来,回过头说:“我会给你些乐子,等过一个月,我会再来看看你,看你这个硬骨头,会不会露出丑陋的颜色。” 然后他快步离去。 刘羡看贾谧的背影消失后,起身拍了拍一旁的陈余。这个少年目睹了方才的全部过程,此时已经吓得脸色刷白,浑身发抖。刘羡刚一碰他,他便一惊,继而眼泪簌簌而下,哭着问道:“世子,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按理来说,应该是死定了。 刘羡在心中苦笑,自己本来想置身事外,但在发现贾后大获全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大概是自己人生至此遭遇最大的一次挑战。但他没有躲避的选择,也不能全靠自己。 或许这一次,他真的要相信天命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完颜瀛煌三太子的打赏~ (本章完) 第126章 求援祖逖(4k) 第126章 求援祖逖(4k) 可能在旁人看来,离开安乐公府,陪司马玮走完最后一程,是刘羡人生的一个错误决定,并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对刘羡来说,这是一个必然要做出的选择,当司马玮出现自己府门前的那一刻,他就不可能避而不见。 因为无论从朋友还是君臣的角度来说,这都是他无可逃避的责任。 过去他找上司马玮,说得好听一些,是报效国家,说得难听一些,是看上了司马玮的权势,特别是在得罪了贾谧后,希望这位楚王能够拉自己一把,这点无论是司马玮还是刘羡,其实都心知肚明。 但司马玮并没有因此轻视刘羡,也没有拒绝刘羡,相反,他乐于在没有回报的情况下帮助刘羡,并且信任刘羡,将他安排到远离自己的太子身边。 平心而论,即使异地相处,刘羡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气量。 但司马玮确实是这样一个人,或许可以说他糊涂,可以说他不懂人心,可以说他不懂政治。但作为朋友,作为主君,他确实是无可挑剔的。 这样一个人,如果仅仅因为落难了,失去了权势,刘羡就要抛弃他,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他,这无疑是违背了忠孝的大义,也没有基本的人情。先不说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他自己恐怕也不能说,自己坚守了为人的信义。 所以哪怕刘羡明知道这一趟会受到波及,他仍旧义无反顾,甚至他心中还有几分安慰,毕竟司马玮来找自己,无疑是对刘羡人格与品德的认可。 当然,世道并不欣赏这种东西。当年母亲张希妙还在的时候,安乐公刘恂喝醉了发酒疯,就会对着虚空破口大骂说:“这世道,人就是要好吃懒做!人就是要背信弃义!人就是要虚以委蛇!人可以做的坏事有千万件,但干什么,都千万别做好事!不然,就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你看,一个短命的傻子!” 刘羡当然不想当一个枉死的傻子,他还想活,还想证明给父亲看。他能做一个比父亲强得多的人,既要活得精彩,也要活得长久。 但这不是靠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情,正如母亲临终前所说,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不仅是因为他自身杰出,也是遇到了那些能帮助他成为英雄的人。 安乐公不相信这个世道还有这样的人,但刘羡却不这么认为。他回顾自己这出生以来,这短暂的十九岁人生,他觉得自己遇到了很多值得欣赏,值得信任的人。这里面有自己的母亲,有自己的老师,有自己的爱人,有自己的朋友…… 在洛阳的岁月虽然有一些坎坷,但总得来看,刘羡可以说,自己得到了许多人的爱,他也按照老师的教导,用同样的情感回馈给了他们。刘羡想,自己应该可以相信他们。 贾谧说得不错,成败从来都是看权力大小的。可权力不只是生来就有的,权力的基石是人心和信任。 所以孟子说,得民心者得天下。 接下来,刘羡只能寄希望于朋友们来救自己了。 在离开安乐公府前,刘羡对妻子的交代也很简单,其实只有几句话,他说:“乱事平息后,立马去西郊找祖士稚,让他拿主意!不管他说什么要干什么,家里就把他当做我,一切都照做!” 这么多年里,刘羡结识的朋友有不少,有交情的长辈也有很多,但是要从中挑选一个人来救自己出狱,那么刘羡只会选择祖逖。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祖逖是刘羡在洛阳见过的所有人里,和自己最像的人。不仅是因为祖逖有胆识,有能力。也因为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同时也对这个阴阳倒错的世道感到愤怒。 但这只是刘羡的想法。就在他入狱的当夜,安乐公府也收到了消息。全家上下都大为惶恐,聚集在一起商议对策。这时,尚柔提出刘羡的安排,府内的亲人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不难理解,他们听说过祖逖的名字,但也仅仅是听说过,而与王敦、周顗、孟观等其余刘羡等好友相比,祖逖不过是一个在司隶校尉部当主簿的无名小卒,根本不值一提。 安乐公刘恂在得知后,立马否定道:“辟疾真是糊涂了,为什么不直接找太子呢?现在除了太子,谁还能保他?” 刘瑶则说:“光求太子恐怕不够,眼下还是直接找贾模他们,看不看能不能找皇后说上话。” 费秀也出主意道:“还是找石超吧!他过去不是和辟疾关系很好吗?求他帮帮忙,找鲁公说说情,说不定就有救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什么都定不下来,曹尚柔听了心烦意乱,她干脆出了大堂,把张固叫过来,问道:“阿田,你知道祖君住在何处吗?” 张固随刘羡去拜访过祖逖几次,无论是西郊的庭院还是司隶府的宿舍,他都知道位置,当即对主母回答说:“少夫人,我清楚。” 尚柔立刻从房中取出昭武剑,对张固嘱咐道:“你用这把剑做信物,立刻把祖君请过来,要多快有多快,就说十万火急,请祖君一定要担待!” 这样的表态是非常重大的,可府中又没达成一致,令张固有些犹豫,他问道:“可主公他们……” 尚柔道:“人多了就什么事也做不成,要吵出个结果来,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是夫君的安排,你立刻就去!” 张固不敢怠慢,当即就牵了马冒着夜色出发了。 由于刚刚经过大乱,禁军此时处于瘫痪状态,朝廷又在忙着抓捕楚王党羽,根本没空管理其他,故而洛阳夜里也没有戒严。张固一路畅通无阻,抵达了司隶校尉府处。 他到的时候,司隶校尉府可谓是人满为患,由于司隶府就接管了京城内的大部分事务,什么抓捕、查抄、清点都在此处。张固干脆浑水摸鱼,径直往里走,一面找人打听祖逖的下落。 结果让人哭笑不得,身为司州主簿的祖逖,在这样繁忙的夜晚,竟然什么也没干,而是在床榻上呼呼大睡。张固敲门的时候,甚至能听见祖逖在房内的鼾声。 而在美梦被打破后,祖逖起身嘟囔的第一句是:“哪个啖猪肠儿,敢扰乃公的清梦!” 这不由不令张固怀疑起刘羡的决定:看上去,这是一个愤世嫉俗、不拘小节的人,公子找他救命,真的有用吗? 可既然都走到此处,张固也不可能无功而返,只能按照原先尚柔的嘱托,在门前托着昭武剑,恭敬道:“在下来自安乐公府,有大事找祖公子商议。” 祖逖披着睡袍打开门,打着烛火照亮张固的脸,他辨认了一会儿后,问道:“你不是怀冲的随从吗?怎么会在这儿?” “祖公子,我家公子请你救命。” 听到这句话,祖逖气质顿时为之一变,他双眉轻轻一挑,脸上的慵懒气质就不翼而飞了,继而展露出眸子里骇人的神光来。他接过昭武剑,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细细说给我听。” 张固当即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天刘羡的遭遇和窘境说了出来,并说道:“我家公子说,他如今身陷囹圄,非得有人襄助,才能逃出生天。可当今洛阳,有这个本领的,不超过一只手,而他可以生死相依的,就只有您一人了。” 祖逖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两只眸子彻底地明亮起来,他说:“你稍等片刻。”而后立马收拾起衣服,给自己换上一身戎装,令人眼前一亮。 原本的祖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得过且过的混混,身上游侠气极重。但稍作打扮后,他竟显得精明强干,仅说了一个走字,他立刻风风火火的往安乐公府赶。等祖逖抵达安乐公府,刘恂他们还没有吵出个结果来。祖逖也不在乎他们在吵什么,看见大堂内乌泱泱二十来个人头,就直接挥手道:“要这么多人干什么?知道的以为是在救人,不知道的当是上朝会呢!” 说罢,他便把堂内大部分人轰了出去,只留了曹尚柔、张固、郤安寥寥几人在内。 而后他又问尚柔道:“弟妹,怀冲到廷尉多久了?有没有什么最新消息?有没有什么确切的罪名?” 曹尚柔微微摇首,低头说:“怀冲两个时辰前进的廷尉,除此之外,什么消息也没有。” 祖逖皱着眉头说:“没有消息可不行,明天一早,就要去廷尉打听清楚,不同的罪名,救法可不一样。” “等消息打听下来,我自有救人的主意。” 祖逖的话语斩钉截铁,有一股不可置疑的魔力,原本尚柔几人都感到有些惶恐,但看到祖逖刚毅的面孔,他们渐渐安下心来,觉得这不是一件大事。 于是祖逖就在安乐公府住下,等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还没到卯时的时候,郤安就到廷尉跑了一个来回。 郤安回来时颇有几分高兴,他说:“廷尉那边说,公子没有任何罪名,让我们等结果和通报就是。” 大家听了也都喜笑颜开,毕竟没有定罪名,就说明有挽回的空间,联想到刘羡确实没留下什么把柄,众人不由得想,或许是自己大题小做,过几日刘羡就会被放回来。 然而祖逖的反应却截然相反,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当即大变,竟找郤安再三确认,随即又喃喃道:“有罪就是有罪,没罪就是没罪,哪有没罪还关押在诏狱的道理?他这是要整人啊!” 他当即分析出贾谧的真实意图,对尚柔道:“弟妹,你做好准备,没有罪名还关人,不是索贿就是死仇,贾长渊又不缺钱,除了整人,没有别的可能了。” 曹尚柔颇为不解,她问道:“没有罪名的话,便不能用刑,贾谧能干些什么?” 祖逖在司隶府待久了,哪能不知道其中的门道,他解释说:“弟妹,世上杀人的方法有很多,不是事事都要有前因后果的。” “有罪名可以整死人,没有罪名也可以整死人。” “比如在狱中安排一些犯人进去,然后起了冲突,斗殴失手将人打死。” “或者买通狱卒,在饮食中下毒药,毒死人后,说是在狱中染上了瘟疫而死。” “又或者干脆一点,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狱中处死了,换一个人坐牢,熬一段时间后,交给你一具不成人形的假尸骨,谁又认得出来呢?” 听祖逖讲得如此细致逼真,尚柔立马慌了神,吓得她几乎可以看见刘羡凄楚的死亡了。连忙抓着祖逖的胳膊问道:“祖大兄,你既然知道这些,一定有办法应对的,对不对?” 祖逖微微徘徊,心里有了主意,他立即吩咐道:“弟妹,你现在就去东宫,去求见太子。” “是求太子出面保人?” “可以说,但不要强求,因为太子目前权势不大,大概率是做不到的。你去,主要是咬死一点,一定让太子帮忙,给你争取到每日两次探监的机会。这个没什么难度,只要太子出面,是一定做得到的。” “探监?” “对,探监。”祖逖慎重道,“只要我们能每日探监,能给怀冲送饮食,贾谧就没有下毒的机会,我们也能知道怀冲最新的情况,让贾谧没有理由下手。” 尚柔一想,确实如此,虽然贾谧可能还有别的害人手段,但在探监后,至少受到了很大的局限,不像现在大家两眼一抹黑,让贾谧有恃无恐了。 但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她又问道:“那到底有没有办法,直接把夫君救出来呢?” 祖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救人啊,无非只有两条路,但都不是好的选择。” “为什么这么说?” “怀冲之所以找我,就是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另一条路成不了,他希望我直接快人快事,直接做简单的选择。” “简单?简单不好么?” “哈哈哈……”祖逖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轻轻一拍腰带,继而捻须道,“你如果觉得好,我现在可以准备召集人手,做好计划后,五日之内,我就去劫狱!” 原来是劫狱!曹尚柔不可思议地抿住嘴唇,拢起袖子上下打量祖逖。她赫然想起,眼前这个男子,是和丈夫一起打劫过金谷园的人,他是一样的胆大包天。 祖逖自然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所以他不在此事上多说,而是谈起另一个办法: “另一条路,非常俗套,就是请人作保说情。” “说情,可大兄方才不是说,太子的份量都不够吗?” 祖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望向窗外,看着庭院里晴朗的阳光,良久才道:“凭太子一个人的份量,是不够的。” “但说情这种事,从来都是拉帮结派。当年汉灵帝那么大的决心,面对党人结党,也没有什么用处。如今皇后刚刚摄政,不如当年汉灵帝远甚,只要我们拉到足够的人,就不怕她不知难而退。” “毕竟一只狼再怎么狠毒,也不会去招惹一头温顺的大象。” 说到这,祖逖转过头,对尚柔道:“弟妹,你先去求见太子,想办法去探监吧,至于去找人说情,这事我来做。” 说罢,他就急匆匆离去了。 祖逖承诺的时候,表现得非常稳重可靠。可实际上,尚柔知道,这并不是一件能够轻易达成的事情,她陷入了恐慌中。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27章 曹尚柔哭东宫(5k) 第127章 曹尚柔哭东宫(5k) 刘羡入狱的这一段时光,这可以说是曹尚柔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说实话,早在刘羡得罪贾谧之后,她就预想过会有这一天。毕竟鲁公为人之蛮横,可以说是举世皆知的。 尚柔儿时就听父亲谈论过,说贾谧有仆人弄丢了他一颗棋子,他就让仆人吃了一盒棋子进去,竟活活让人痛死了。她原本都将这件事情遗忘了,可当刘羡说他得罪了贾谧时,她立刻就记起了这件事,然后心底发寒。 但她从来不表现这种担忧,反而是将其深深地隐藏。因为尚柔知道,担忧本质是一种看轻,而对于刘羡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青年来说,看轻毫无疑问是最不能接受,也最容易打消锐气的。当年鄄城公之所以看重刘羡,无非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股等闲一切艰难的锐气。 所以尚柔平时提供给刘羡的,是理解和依赖,用自己的爱让刘羡的锋芒更凝练,出剑更慎重。 这段岁月,随着时间流逝,尚柔几乎已经淡忘了丈夫与贾谧的恩怨。她也非常欣喜地发现,丈夫身上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包容,更能忍耐,却又不失真心,渐渐显示出一种全新的魅力。让人乐于靠近,欲罢不能。 如果继续走下去,想必刘羡一定能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吧! 尚柔在深夜里瞧瞧看丈夫的睡颜,心里就会突然这么幻想:他以后会做出哪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呢?他以后又会被世人如何评价呢?作为他妻子的自己,又能够怎样去帮助他呢? 刘羡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身旁的妻子脑海里竟然在想着这些东西。 尚柔对于现状也不甘心,她其实也想抛头露面,做得更多,但在这年月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女子不可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而听着曹操、曹叡事迹长大的曹尚柔,只能把自己对英雄的这种向往,寄托在自己丈夫身上。 可在刘羡入狱后,尚柔不由恐慌地发现,这种她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生活,竟然会如此脆弱。 仅仅是一个夜晚过后,自己就可能永远失去丈夫。一想到这里,即使尚柔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终于还是失败了,在前往东宫的路上,寂寞和孤独包裹了她,然后她哭了。 这是非常不体面的事情,不止刘羡从不让人看见他的眼泪,尚柔也是如此。只不过她更吃亏些,毕竟眼泪是女人不可缺少的武器。可正因为如此,她不想让别人看见,想证明自己与其他女人与众不同。只有在这个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她才会这样放纵自己。 可哭着哭着,乘坐的牛车渐渐停了,然后尚柔听见车外的朱浮说:“少夫人,少夫人……有人找你……” 尚柔赶紧擦拭眼泪,打理仪容,而后用微微沙哑的嗓音问道:“是谁?” “是我。” 一个青年人掀开了车厢,露出一张熟悉又冷峻的面孔,尚柔看见后,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来,心中的担忧也去除了三分,她低呼道:“二兄!” 原来来的正是曹广,在两年前,曹志病死,他继承了鄄城公爵位,如今身任给事中黄门侍郎,虽不复其父当年在洛阳的人脉,但也说得上是一号人物。 尚柔见兄长来看自己,一时间极为欣喜,毕竟在她还未嫁人之前,能够依赖的,无非就是父亲和兄长。 她连忙站起来,想要下车迎接,可曹广已经站了进来,她只好又跟着坐下,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二兄,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你丈夫的事情,所以想来看你,没想到在半路撞上了。” 听到兄长的话,尚柔心中立马涌起一股暖流,看来兄妹之间的亲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割舍的。 她又听曹广问:“你这是准备去哪?” 尚柔对兄长没什么可隐瞒的,老实回答说:“去东宫。” “去向太子求情?” “嗯。”尚柔点点头,她抬起头,用满是希冀的眼神看向兄长,希望他能像自己的童年一样,无条件地支持自己,关爱自己。 不料曹广的下一句话迎面给她泼了一盆冷水,道:“你不要这种无用功。我这次来,是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尚柔不可思议地看着兄长。 曹广则不管胞妹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大人糊涂,居然给你挑了这么一桩亲事。刘怀冲这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出身安乐公府,却天天趾高气昂,强求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这是会给你带来大祸的……” “二兄怎么能这么说?!” “我必须这么说!鲁公刚刚给我传了口信,说接下来,他就要去整安乐公府,我现在不把你带回去,你就会跟着受牵连!” “二兄的意思是,让我和怀冲离婚?” “是!你马上跟我走,等刘羡一死,我就给你再找一个好人家。” 尚柔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并没有没有考虑过娘家的处境,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说一句主动向兄长求助的话。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兄长竟是这样的绝情,仅仅因为贾谧传来的一句话,就迫不及待地要自己离开丈夫。 这不禁叫她又难过起来,哑着嗓子问道:“在兄长心中,莫非我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动的人偶吗?” 曹广如何不明白她的想法,继续安慰说:“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我也不想干涉你的生活,可这事关你的性命,我作为兄长,哪怕被你埋怨,也要替你做主……” 说话间,车厢中已经陷入了沉默,曹广看着尚柔,尚柔则低着头,望着脚下的车木。 良久后,尚柔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下去。” “什么?” “二兄你下去!” “阿萝……” “没什么好说的。”尚柔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道,“一块已经被削做车辕的木头,如果再种回田里,难道还能再开出吗?” “……” “你不帮我,我不怪你,可我不再是你眼中那个还没长大的阿萝了。我现在是安乐公世子的妻子,我要去求见太子,求他救我的丈夫,请鄄城公顾念礼节,下车,好吗?” 曹广第一次看见妹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他本来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妹妹,可现在,他却被一种坚定的意志震慑住了,他从没有想过,过去在自己眼中乖巧可爱的阿萝会说出这种话,以致于他完全想不到该和胞妹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下车。 曹尚柔也不做任何挽留,拉上车帘后,就令朱浮继续往东宫驾车。 这个时候,再听着车轮辚辚的声音,尚柔不禁感到很悲哀。她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时间就像车轮一样,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让自己和家人都远离了。 但她却不感到后悔,她原本的惶恐都因兄长的劝诫而散去了,反而变得更加冷静和智慧。她知道,这是贾谧对丈夫的心理战,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迫害刘羡的自尊,越是如此,自己就越要坚强。 想到这里,尚柔心中又生出了一种满足,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只能以丈夫为支柱,但没想到,在现在,自己反而能够成为丈夫的支柱,这种责任让她的爱转动起来,就像座下的车轮一样不知疲倦,就像大地上的生物一样不停地发芽、开、结果。 她终于明白,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爱和冷静的牵挂,才是一个妻子真正的喜悦。 原本她对面对太子还有一丝忐忑,但现在,她已经义无反顾了。 尚柔抵达东宫后,拿着刘羡太子左卫率的印绶,想要直接求见太子,东宫的侍卫都颇为吃惊。毕竟现在很少有女人求见太子,但听说事关刘羡,他们都不敢怠慢,毕竟在杨济之乱后,刘羡在东宫的名望还是很高的。 没多久,就有宫女出来为尚柔引路,一路上畅行无碍,直抵东宫主殿。尚柔在路上的时候,就听到殿内有歌乐声,随着进入殿门后,先映入眼帘的是十几名打扮火辣的胡姬,她们在殿中蹁跹起舞,如同一只只斑斓的蝴蝶。这不禁让她羞红了脸,这时才想起来,刘羡曾经和她说过,太子司马遹是一个看上去非常荒唐的人,但尚柔却也没想到,他会在白日里就如此声色犬马。 太子司马遹此时袒胸露乳地坐在主席上,满脸涨得通红,看上去刚刚喝了不少酒,他的眼神随着胡姬的舞姿倏忽移动,怡然自乐,直到尚柔在殿内站定后,旁边的江统提醒他说:“殿下,刘羡妻曹氏到了。” “曹氏?”司马遹把目光投向尚柔,审视了片刻,而后放下手中酒盏,对殿中的胡姬们说:“你们先退下。” 而后他微微整顿衣衫,很没有品位地对尚柔调笑道:“我听刘怀冲说过,他的妻子是一个长着鹅蛋脸的美女,可没听说过她还有桃眼啊?” 这是一句玩笑话,曹尚柔当然没有一双桃眼,她只是刚刚在来的路上流过泪,眼睛因此红肿了。 尚柔不在乎司马遹的取笑,她只是跪坐在殿前,将这双哭得红肿的眸子对向太子,继而将自己的忧愁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殿下见谅,妾身事出紧急,实在顾不上自己的仪容。” “仪容……”司马遹意味深长地微笑了,神态根本不像只有十四岁的少年,“虚假的仪容本来就无足轻重,像夫人这样能够用仪容体现内心的,才是让人感动的仪容。” “那么,夫人来到这里,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呢?” “求殿下救命!” 说到这,尚柔跪坐在大殿中央,向司马遹深行大礼,而后将刘羡的遭遇复述出来,又哀求道:“夫君他平时光明磊落,仅因为不愿意屈节于人,又要尽臣子的忠荩,结果就被强押入狱,竟连探监都不许!” “妾身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来东宫恳求殿下,望殿下施以援手……” 说到这,她的双眸再次有泪光闪烁。 司马遹听尚柔说罢,沉默良久没有言语,就像是过了一个春秋后,他才说道:“夫人是重情的人,我本来想和夫人说两句玩笑话,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现在看来,有些不尊重。” “可让我对夫人实话实说,我又说不出来。” 这句话暗含着拒绝的意思,让尚柔听着有些绝望,她低声问道:“殿下也保不了怀冲吗?” 司马遹苦笑道:“当然不是,我若是出面,是能保怀冲的。” “但若是保下了怀冲,到时候,恐怕我就保不住我了。” 这句话很难理解,尚柔有些茫然地望着司马遹。 “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声吧?” “……” “不用顾忌,这个应该是众所周知的荒唐,世人恐怕都笑话我在浪费光阴,有负教导。” “但这并非是我喜欢这么做,而是我没有别的选择,知道吗?” “怀冲在忌惮贾谧,我何尝不忌惮贾谧背后的那个女人呢?” 曹尚柔她迟疑道:“您是指……皇后吗?” “哈哈,我可没提!”司马遹仰头笑了起来,神态表明着确实如此,他说,“总之,有这样一个女人,她嫉恨一切能威胁到她权力的人,尤其嫉恨那些一板一眼,有好名声,能够收揽人心的人。对于一般的那些人,她只是会打压,不让其升官,但对于像我这样未来要继承皇位的太子,只要我稍稍表露出那种倾向,杀人的刀就在路上了。” “所以我没得选,我必须要学会荒唐,学会违背正道,学会白日宣淫,学会忘恩负义。只要我还想活下去,活到继承皇位。” “……” 尚柔听明白了,原来太子这些年来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其实是在韬光养晦。他是在学习楚庄王掌权前的举动,假借荒唐行事,实则关注朝堂上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是贤臣,哪些人是乱臣贼子,到了继位之后,再一鸣惊人。 这事关到太子乃至整个东宫的前途,如果此时让太子出面担保刘羡,大概就会前功尽弃。 明白其中的缘由后,尚柔如坠冰窖,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太子,只是奢望道:“我不敢让殿下保人,只求能对廷尉说一声,让我每天两次探监,这也不行吗?” 这个抉择会影响到属下对自己的观感,司马遹其实也非常纠结,他闭上眼睛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说:“恐怕不行,这不足以打动我……” “可,可我除了一颗爱人的心……已经一无所有了……” 说到这,尚柔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地哽咽起来。肩膀颤抖,声音也乱了,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求求您收下,爱人的心……爱人的心……” 她的哭声是如此凄凉,回荡在空洞的大殿上,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安坐。 虽然她并不想流泪,可女人的本能到底让她使用了这件最后的武器。 司马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然后在席位上来回徘徊。面对这样纯粹的哭声,他感到非常的羡慕。因为自从司马炎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为他而哭了。 一旁的江统低声劝谏道:“殿下,您马上就要成婚了,就帮一帮怀冲。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说不得您和太子妃的感情,也有其中的缘分呢!” 此前司马遹刚刚收到了王衍悔婚的消息,说是要把原定的太子妃王景风嫁给贾谧,改把王景风的妹妹王惠风嫁给司马遹。司马遹对此极为气愤,可又无可奈何,所以才在大白天里就请了一堆胡姬来东宫跳舞,以此来消除自己对王衍凉薄的愤懑。 可看到眼前有如此纯粹的感情后,司马遹又难免动容。 再怎么行事乖张,荒诞不经,他毕竟才十四岁,仍然向往爱情和婚姻。若亲手毁掉这样一桩婚事,司马遹感觉自己是要愧疚终生的。 “刘怀冲啊刘怀冲,你真是有福气!” 司马遹长叹一声,对江统吩咐道:“你派几个人,去把殿前的栏杆推倒。” “啊?”这个要求让江统等人摸不着头脑。 “听不懂人话?”司马遹跺脚道,“你们把栏杆推了,然后在下面洒一滩鸡血,再到外面去说,刘羡的妻子曹氏,把东宫的栏杆活生生哭倒了!石阶随之流血!” “我见之颇为骇然,想到了申包胥哭秦庭,孟姜女哭长城,以为其中定有大冤屈,所以对曹氏的要求无所不允!然后,你们就去廷尉诏狱见刘羡,一日两餐都备好!明白吗?!” 等江统他们急匆匆走出去,司马遹又对曹尚柔道:“这件事,我派人去照顾,保证刘怀冲没事。接下来,你不要掺和太深,贾谧这个人不择手段,恐怕会对你图谋不轨。” “至于你那颗爱人的心,我收下了,也希望你永远不要丢掉吧。”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虎目石的6000点打赏~感谢大梦醉三年的打赏~ (本章完) 第128章 诏狱之二(4k) 第128章 诏狱之二(4k) 元康元年七月戊辰,是在司马玮自杀后的第九日,也是刘羡在狱中待的第九日。 在这几日,刘羡过得并不好受。 原本将他抓捕进廷尉诏狱的是三公尚书刘颂,可在贾谧来后的当日,就把刘颂赶出了诏狱,并由廷尉满奋全权负责,这个人事变化显然是冲着刘羡来的。毕竟刘颂曾是始平王傅,当过刘羡的老师,只要把他赶走,就可以使很多手段了。 正如祖逖所料,在刘颂离开的当日,给刘羡端来的牢饭便有一股发馊的异味,刘羡不敢食用,便靠饮水度日。而同房的小车夫陈余撑不下去,吃了一顿,结果不久便呕了出来,继而上吐下泻,未久就在牢中发了高烧,然后被送走了。 如果不是当夜司马遹走通了关系,让江统前来探监送饭,恐怕最多再撑四五日,刘羡也就跟陈余一个下场了。 而在见过江统后,刘羡终于得知到诏狱外的消息,听说祖逖已经开始在外活动,家人们也都平安,他内心稍安。 但江统也很严肃地告知刘羡,贾谧的态度非常强硬,短时间内,恐怕还没有办法把刘羡救出去,他必须要做好长时间待在诏狱中的准备。 刘羡对此也心知肚明,甚至他也做好了与死亡共舞的预期,故而回复江统说:“你们尽力而为吧!是成是败,我都能接受。” 但刘羡还是料想不到,为了能够折磨他,贾谧到底又迸发出多么富有创造力的灵感。 见太子想了办法每天来探监,贾谧原定地从日常饮食上整人的办法是用不了了,由于没有定罪,贾谧也没可能对刘羡使用肉刑,按理来说,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好的整人法子了。 可贾谧竟别出心裁,从一个刘羡全然没料到的角度入手。 在入狱的第四日夜里,刘羡昏昏然准备入睡的时候。就像是突然置身于闹市中,他听到了一阵极为喧哗的鼓锣声,声音呱噪如同千百只乌鸦来回盘旋,极具穿透力的噪音轻而易举就击碎了刘羡的睡意。 他坐起来看个究竟,结果发现走廊里有十来个狱卒在敲锣打鼓,他们就好整以暇地望着刘羡,见他醒来了,也不过多停留,径直转身离开。 但等刘羡再躺下入睡的时候,这声音就如同苍蝇般再次萦绕而来,堂而皇之地鼓噪,等刘羡再次醒来,他们就又立刻离去了。 如此来来回回间,刘羡也摸清了他们行动的规律,大概就是半个时辰一次,不分昼夜地制造噪音。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无非就是不让刘羡睡上一个好觉,既然不能直接折磨肉体,那就通过这种方式来折磨他的精神,然后用这种方式来逼他屈服发疯。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种难以想象的酷刑。起初刘羡只是觉得厌烦,但并不觉得无法忍受,毕竟不过是不能进行正常的休息而已。而在牢狱内,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全当是身边有几只赶不走又一直嗡嗡叫的苍蝇。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羡发现自己渐渐吃不消了,长时间地被反复从睡梦中惊醒,使他先是产生生理性的亢奋。但渐渐地,到了第三日夜晚,他发现自己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无论抬眼还是动手,都要过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而到第六天的时候,刘羡发觉自己的感知也开始出现问题,视线模糊,听力衰减,甚至触觉都开始变得麻木。可即使如此,狱卒们的噪音仍然能清晰地打断他的睡眠,让刘羡的脑袋嗡嗡作响,两眼肿胀发痛,以致于里面的热血似要将眼珠挤爆。 等到第七日的时候,刘羡的视线都变得扭曲了,还会经常出现幻听与幻视。 人的身体真是脆弱,即使是这样疲倦了,还是能够被轻易吵醒,无论再怎么用力地堵住耳朵,耳蜗还是能轻易地捕捉到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声波,让刘羡辗转反侧,头昏脑涨。 到第八天,江统这天来给他送午膳的时候,刘羡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竟然胡饼吃到一半,就径直栽倒睡着了,结果“啪”的一声,刘羡的头撞在地上,后脑的剧痛让他陡然惊醒,这时他发现,自己口中的胡饼甚至还没有嚼烂,这种情形让刘羡毛骨悚然。 在这种情形下,贾谧确实成功了,他让刘羡升起了恐慌。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即便自己不死,恐怕也会极大的损害自己的身体,如果自己丧失了引以为豪的敏锐观察力与精准思维,被贾谧折腾成了一个傻子和废人,那以后即使出狱了,又能怎么办呢?那恐怕将生不如死。 这种想法一度让刘羡恼怒,忍不住对墙壁挥打自己的拳头,可挥打的时候,他又想起贾谧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又强忍着坐回地上,试图把这种脆弱的情绪克制住。 有什么意义呢?这只是无能的一种体现罢了。 刘羡不无悲哀地想,如果真的因为这种事就发疯,那自己恐怕要成为古往今来最大的笑话了。 但身在囹圄中的刘羡根本没有办法应对这种折磨,也不是江统探监时抗议就能解决的。毕竟江统又不能一天到晚待在监狱里,那些狱卒们只要探监时不闹事就行了。 何况,就算这件事被翻出来说,又能如何呢?他们只是闲来无事,在狱中娱乐而已,有哪一条晋律说过,这是不可施加的酷刑? 不过祖逖在得知这件事后,还是想了办法。 从贾谧手里捞不出刘羡,不代表对贾谧下面的人没有办法。他派人去和刘聪商议了一番,然后借了十来个匈奴人,趁着当夜天黑,把满奋的祖父,也就是前曹魏太尉满宠的坟给掘了。然后把满宠的脑袋从尸体上摘了下来,用黄布包了,径直扔到满奋的家里,并附了一封信,威胁说,再敢如此行事,满奋就和他祖宗一般下场。 这一下真是吓疯了满奋,他怀疑是祖逖所为,可根本查不出线索。而贾谧又懒得管满奋的死活,这不由得他不胆战心惊。即使冒着得罪贾谧的风险,满奋也还是把这种折磨给叫停了。 毕竟贾谧再怎么发怒,也就是略微影响仕途,而被一堆不知道哪里来的游侠盯上,那就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 就这样,刘羡终于睡了一次好觉,他这一睡就是七个时辰,从晚膳后直接睡到了次日江统来送午膳。江统见刘羡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颇为欣慰,他感叹道:“怀冲,你再熬一阵子,祖士稚今天和我说,已经找到了门路,不日就能救你出去了。” 刘羡闻言大喜,他虽然相信祖逖,却没想到,祖逖能够做到这个地步,自己是欠了他大人情了。 他不无高兴地想:这世界固然有残酷的一面,会生出贾谧这样荒谬恶毒的小人,但同样也有仁慈的一面,会有祖逖这样重义气守情谊的豪杰。仔细想来,世界对自己的仁慈总是多过残酷的,自己也用应该用这种态度来回报这个世界。 这样想着,他在折磨中变得有些纤细的神经,终于又稳定下来了。 不过祖逖到底找了什么门路,诏狱中隔墙有耳,江统便也没有透露,但刘羡没有任何怀疑,他知道祖逖虽然骄狂,但说出口的话基本都是有把握的。眼下刘羡该做的,是做好最后的准备,贾谧如果不能在诏狱里留下自己,那恐怕还会有别的动作。 果然,当日江统一走,狱卒们就给刘羡来了一个惊喜。他们给刘羡安排了一名新狱友。 只是出乎刘羡预料,这名狱友并非是刘羡设想的那般,五大三粗,会在监狱中与自己死斗的贾谧死士,而是一名熟人——李肇。 刘羡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李肇,就在这几日里,廷尉的其余诏狱已经空了,有罪名的人大多已经被拉出去斩首,包括岐盛、公孙宏、荣晦等人,皆被夷灭三族。这些日他听到茫茫多的哭喊声,都有些麻木了,还以为被抓的楚王党羽里,就剩自己还活着,不料李肇也还在。 作为一度在禁军中和孟观齐名的神射手,李肇样貌英武,体格强壮,顾盼之间颇有一股锐气。可如今出现在刘羡面前的李肇,却已经被凌虐得不成人形,是躺着被拖进来的: 他的一双腿满是水泡,显然是被人用开水烫过,背上鲜血淋漓,满是鞭痕,双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即使如此也挡不住纱布下的血迹,以及一股腐烂的味道。 刘羡不敢想象,李肇到底是遭受了怎样的酷刑,才变成这幅模样,哪怕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也在痛得浑身发抖。刘羡看到他这幅模样,浑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了,他不知道,人这样活着,和猪狗还有什么区别,恐怕还不如直接赴死!不对,这里没有医疗医治,诏狱的环境又如此恶劣,恐怕要不了多久,李肇就会死在这里,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与刘羡作伴。 贾谧这是什么意思?刘羡一面为李肇感到难过,一面又为贾谧的这个安排感到疑惑。 莫非贾谧是想恐吓自己,自己以后就是这个下场? 刘羡想不了这么多,作为李肇的同僚,虽然相交不深。但几年下来,总还是有一点情谊,刘羡实在不忍心见他死在自己眼前。 故而他把自己治手伤的药膏拿出来,这些都是江统探监时帮忙带进来的。眼下给李肇的腿上还有背部的伤处都抹了一些,又把最要紧的伤处给包扎了,结果戳破了一些脓包,流了不少脓水,更让李肇发出些许惨不忍闻的呻吟。 做完这些后,刘羡靠在墙壁边,看着李肇的惨状,他突然又感到有些伤感,司马玮死了,李肇也快死了,自己即使能出去,恐怕仕途之路也不会顺畅了。 这些年来自己参加党争,到底得到了什么呢?那些参与党争的人,有没有想过今日呢?今日在党争中取得胜利的贾谧与贾后,又是如何想象自己的结局呢? 刘羡突然感觉到生活是一片巨大的虚无,他的神识似乎一下洞穿了时光,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继续在洛阳混迹下去,哪怕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自己恐怕也是一事无成。 洛阳既是世上最大的名利场,也是世上最大的牢笼,它把世界上所有的野心都抓住了,让人们看不到头顶的天空。 如果可以的话,刘羡多想离开洛阳啊,他想看遍所有的苍穹,听遍所有的钟声,踏遍所有的山峰…… 这么思考着,刘羡再次昏沉入睡,这次他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不仅飞过了高山,飞过了沧海,还飞过了岁月。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化成了一朵流云,彻底摆脱了来自大地的束缚,然后升到一种无尘无垢,恬淡宁和,无争于世的净乐净土世界。 可这种自在的境界极为脆弱,刘羡正沉醉间,突然感到一丝异样,而后就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黑暗之中,似乎有一个人正压在自己身上,这个人的呼吸非常急促,显然身体情况很糟,不难猜出就是李肇。 李肇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要找自己求助吗? 刘羡正要开口,可眼睛往上一瞟,赫然发现,一柄匕首就悬在自己上方,距离自己的脖颈仅有一寸。只是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心中犹豫,他握着匕首的手忍不住地发抖,导致还没有往下刺进去。 刘羡见此情形,哪里敢思量,他豁得一下推开李肇,起身喝道:“李肇,你想干什么?!” 李肇猛地摔倒在地,继而发出剧烈又沙哑的惨叫,显然不少伤口因为这一摔而破裂了。许多脓水和鲜血又渗出纱布,即使在月光下,也显得触目惊心,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 刘羡打量了一会儿,见他失去行动能力后,才又缓步向前,再次问道:“李兄,你这是干什么?” 李肇痛得几乎无法言语,良久才喘气道:“杀了我,快杀了我!” “为什么?” “鲁、鲁公说,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不,不然,我的妻儿就都活不成……怀冲,你快杀了我!” 听完这句话,刘羡沉默良久,他抬头看了片刻窗外的月光,捡起地上的匕首,然后一手捂住李肇的眼睛,将匕首插进了李肇的心头。 等到手下的尸体渐渐失去温度,世界的束缚重新回到了刘羡身上,他的怒火正如狂潮翻涌。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mobius999、完颜影煌三太、gink0的打赏~ (本章完) 第129章 祖逖说梁王(4k) 第129章 祖逖说梁王(4k) 而与此同时,祖逖在洛阳的活动也到了关键时刻。 其实按照常理,以刘羡和祖逖的人脉,想要将刘羡营救出廷尉诏狱,最好肯定是走太子司马遹的门路。 但祖逖却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在眼下的朝局中,司马遹恰恰是一直被贾后针对的那个人,是没有力量也没有决心与皇后斗争到底的。 “太子的名头虽然唬人,但杨济之乱时,他连自己的卫率都控制不住,险些丧命,遑论救人呢?” 他私底下这么和刘琨分析,并对太子的前景很不看好。 “最多也就是让他想办法拖一拖,真正要救人,还得让一言九鼎的人开口。” 可现在除了贾后之外,哪里还有能一言九鼎的人呢?楚王司马玮死了,汝南王司马亮死了,太傅杨骏也死了,这些无限接近皇权的人都已经离开人世,真的还有能够和贾后抗衡的人吗? 在祖逖看来,还真有一个。 那就是梁王司马肜。 梁王司马肜,晋宣帝司马懿第八子,虽然到目前为止,他的名字虽然偶有出场,但似乎又并不重要。 毕竟无论是倒杨政变还是楚王之乱,梁王都不过是口头参与,坐观成败,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只要研究梁王的履历,便不难发现,他确实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泰始元年,梁王司马肜升任北中郎将,督邺城守事; 太康四年,代孔洵监豫州军事,加平东将军,镇许昌; 太康五年,代下邳王司马晃监青、徐州二军事,进号安东将军; 而现在,也就是在元康元年,司马肜转任征西大将军、都督关西诸军事,不日就将到长安赴任。 西晋在立国之初,除了洛阳之外,最重要的城市就是邺城、许昌、长安,并称为三大方镇。除此之外,就是针对东吴而精心建设的青徐二州。 结果司马肜不仅先后出镇了邺城、许昌两大军事重镇,同时也在青徐广植党羽,而今更是要到长安去坐镇。 单论这份在军中任职的资历,司马肜可谓是冠绝朝堂。 可以说,不管梁王司马肜会不会打仗,他在军中的影响力都是无与伦比的。哪怕是已死的楚王司马玮与汝南王司马亮,恐怕都相差甚远。 可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为什么会在朝堂的历次风波中默默无闻呢? 因为司马肜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作为司马懿的儿子,他不是那种精明表现在脸上的假聪明,而是知道怎样生活最惬意的真聪明。 什么雄心壮志,什么王图霸业,在他看来,那都是假的,都是空的。 人一辈子就短短几十年,睡觉就要去一半光阴,可供自己挥霍的时光本就寥寥无几。 一个聪明人,怎么会费时间在争权夺利上呢?不妨多时间享受生活,这才不至于白来人世一遭。 所以司马肜早年声色犬马,年纪轻轻就熬坏了身体,导致如今六十岁了,仍然没有一个儿子。 可世道就是这么诡吊,一个没有儿子,无心权位的藩王,恰恰被当权者们所欣赏。这些年来,明明对国家没有什么贡献,一堆人打来打去,抢来抢去,司马肜什么都没做,偏偏官位却越升越高。 到现在,资历比他高的人都死完了,他也就自然成为司马宗室第一人了。 但权位变了,司马肜的心态依然没有变。 他被授予征西大将军之位是在五月,可如今已经七月份了,他仍然悠悠然晃在京师,并没有就任。似乎毫不在意似的,只要朝廷不催,他就得过且过。 这天,忽然下了一场蒙蒙小雨,暑气一下就降下来了,初秋凉爽惬意,梁王司马肜就提了一只鸟笼,在府中的枫树下遛弯,时而欣赏风光水色,时而停下来逗弄笼子里的伯劳鸟,听它发出的啾啾声。 人老了,司马肜对于女色也有些亲近不动了。而在看洛阳发生了这么多变动后,梁王更不愿关心政事,对禽鸟的爱好已经全然压过了对朝局的关心。现在的他,心里只琢磨着,是不是想个办法,托人弄一只岭南的鸩鸟。 正当他吹风冥思的时候,一名侍女来通报说:“大人,颍川殿下前来求见。” “脩华?”司马肜虽然人老了,但反应还是很快,他停下脚步道:“她来干什么?” “殿下说,她最近弄到了一只鹦鹉,想让大人帮忙瞧瞧。” “哦?有这回事?你快把她带进来。” 而后梁王就见到了司马脩华,一段时间不见,司马肜如今再见到颍川公主,不禁吓了一跳。 因为脩华的变化太大了。 原先的她,天真纯洁,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却充满血色,身体丰满活泼,无论是哭是笑,都透露出健康饱满的生命力,如同栀子的苞一般,散发着野趣和健康。 但现在的脩华却全然变了一个模样,就好比栀子采摘下后,多日没有浇水一样,给人一种正在“枯萎”的感受。以前如明月般清澈的容颜,如今渐渐憔悴,竟有三分冷月的凄凉感,使得脩华好像突然长大懂事了不少。 她见到梁王的第一时间,下意识地如以往般笑了一下,可却有几分勉强,她道:“八叔公,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哎呀,我一个老头子,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倒是你……”司马肜信手将鸟笼挂在枝头,靠近了打量脩华,然后忍不住摇头叹气道,“你一个刚嫁人的姑娘,我们上个月还见过,怎么现在……” 话说一半,他自己就哑住了,答案不言自明。武皇帝的子孙中,颍川公主和楚王的感情最好,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现在楚王出了这档子事,对于脩华来说,当然是巨大的打击。 果然,脩华低着头,好久才说:“五兄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骨都没见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脩华泫然欲泣,恰如兰滴露。 司马肜却看得很开,他劝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伤心也无关紧要,人死了,肯定也是希望活着的人好好活,看开点吧。” 说罢,这位老人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笼中的伯劳鸟就跟着叫了起来,叫声清脆悦耳,像一片片竹叶落在肩头。 他自得说:“人生中很多事,本来就没有自己想的这么重要,就像这只伯劳,它原本翱翔于九天之中,按理来说多么快乐。但我把它养在樊笼中,喂它吃喝,难道就不快乐了吗?” “看开一些,不要为难自己,然后就会海阔天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吗?” “你是司马家的女儿,要学会坚强。” 这些话好像安抚住了脩华,让她若有所思,司马肜见状,赶紧转换话题道:“我听说你给我带了一只鹦鹉?” 脩华点点头,轻声道:“是一只白羽凤头鹦鹉,夫君的朋友送给我的,但我不会养,所以就想着,干脆送给八叔公。” “哈!那我可要见识见识。” 说到鹦鹉,司马肜还是很高兴的,他前年也养了一只凤头鹦鹉,可惜不清楚习性,没准备足够的麻子,结果鹦鹉绝食而死,让他倍感遗憾。 但等他见祖逖提着鹦鹉进来,神色立刻就变了。 虽然祖逖是寻常仆从打扮,但看他倨傲的站姿,倔强的神态,眼中如利剑般的锐气,司马肜立刻就知道,这不可能是脩华的随从。只有准备谈判并且胜券在握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一种神态。脩华的来访是一个幌子,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主使……梁王看了一眼一旁的公主,心中感慨。 不过他也并不因此而恼怒,因为面对这样一种剧变,人产生变化是正常的。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脩华是为了什么人来找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要和自己谈什么。 “你们都下去吧。”司马肜对院中还服侍的侍女们道,等她们都退出去后,他又对脩华笑说,“脩华确实长大了,都学会和八叔公玩弄心眼了……” 脩华闻言,神情顿时有些黯淡。显然这样的交流也并非她的本愿,可祖逖拜访上门,让她作保救刘羡的时候,她仍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对她来说,司马玮的死是一道晴空霹雳,无论近来司马玮再怎么和脩华疏远,他永远是脩华心目中最要好的兄长。 死去的人不会复活,可活着的人总要为死者争取些什么,否则的话,生命的逝去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因此,她必须为刘羡做些什么,如此一来,既是报答了上一次刘羡在东宫的救命之恩,也是表示自己对司马玮的一种追思,她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消解一些对自己无能的悲哀。 所以面对八叔公的讥讽,她回答说:“我只是想回到从前罢了……” 但祖逖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谈判的主角便不再是脩华了。 他坦然抢过话头,回应道:“明公何必取笑殿下呢?身处非常之时,就必须要用非常手段,何况我来见明公,确实是送鹦鹉的。” 他手提鸟笼,对司马肜介绍道:“您看这只鹦鹉,它的爪青中带红,鸟喙通红,羽毛洁白如雪,胸脯却是鹅黄色的,可谓是极品,是我走关系,从梁州弄过来的,可不容易!您看看!” 司马肜接过鸟笼,上下打量了片刻,叹笑道:“嗯,不错,确实是极品!这样一只鹦鹉,恐怕要价值三百金。” 但他随即又将鸟笼放下,捻着胡须,对祖逖呵呵笑道:“可我不认识你,我不会收下一个陌生人的礼物。” “为什么?” 司马肜淡淡道:“这是我的一点人生经验,当你面对不了解的人时,不要乱收礼物,因为你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 祖逖则笑答说:“那您现在认识我了,我乃范阳祖逖,一个默默无闻的司隶府小主簿。” 面对梁王这样生硬冷淡的态度,祖逖却毫不怯场,他的笑容阳光灿烂,好像能把秋风吹开,让大地绽放春。 “哦?你就是祖逖?”梁王这下终于明白过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祖逖,淡笑道,“你现在可不是默默无闻,我听人说,你最近在四处活动,要把得罪了鲁公的安乐公世子给救出来,世人都夸你有情有义呢!” “救不出来朋友,那也不过是假情义。” “所以你托脩华的关系,找到我这里来了?” “是。”祖逖道,“普天之下,现在能救刘怀冲的,除了明公,再无他人。” 听到这句话,梁王不为所动地笑了笑,他转头去逗弄自己的伯劳鸟:“那你可找错人了,我可不会为了一个安乐公世子,去得罪刚刚掌权的皇后。” 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一旁的司马脩华闻言,面容大为焦虑,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被祖逖拦住了,他继续道:“明公觉得,毒蛇会有被喂饱的一天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司马肜盯着伯劳鸟,一动不动。 “世上有这么一颗梧桐树,枝头有一个大鸟窝,如今有三十来只鸟儿。然后一条毒蛇爬上了这个鸟窝,第一天,它吃了一只鸟,第二天,它吃了一只鸟,第三天,它又吃了一只鸟……” “一直到一个月后,把鸟窝的小鸟吃尽,它才离去。” “在下敢问明公,为什么这些鸟儿不飞走呢?” 司马肜皱起眉头,沉默不语,只听一旁的祖逖继续道:“因为这些鸟儿在想,窝里的鸟这么多,毒蛇马上就要吃饱了,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家,去躲避一条吃饱的毒蛇呢?” “但实际上,明公,你我都知道,毒蛇是吃不饱的。” 祖逖这番话,很明显是以毒蛇比喻贾后,以鸟群比喻司马氏,他是在警告梁王,如果再这样放纵贾后胡来,那么他也难以幸免。 司马肜回头看了祖逖一眼,徐徐道:“可毒蛇只能欺负麻雀,却吞咬不了鸿鹄,鸿鹄也不可能主动去招惹毒蛇。” 他的意思是,自己无心在政治上谋取地位,贾后应该也不会拿他下手。 但祖逖面不改色,在他看来,梁王已经被自己说动了,从而继续道:“明公是说,自己是个隐士,手上没有半分权势咯?” 这句话说罢,司马肜面色铁青,冷哼了一声,却久久没有下文。 因为祖逖直接点破了梁王的幻想,在司马玮和司马亮死后,司马肜如今已是事实上的宗室领袖,又手握大权。哪怕他再无心争权,也必然会与贾后发生冲突,这不是他想推脱就能推脱的。 只要他还是司马懿的儿子,就必然会与贾后发生冲突。 沉默许久后,司马肜终于又开口道:“可即使如此,我大不了暗中提防,又何必顶着风头去招惹皇后?” 这次他仍是持拒绝的态度,但口风已经松了不少,表露出可以争取的征兆。 祖逖趁热打铁,正色道:“明公,这不是招惹皇后,是为了彰显您的声望!” “声望?” “楚王虽然死了,但在宗室中却还很有威望,而刘羡作为楚王的死党,陪他走到最后,毫无疑问是楚王的忠臣。” “若您能在这个关头拉他一把,表明自己对楚王的态度。那剩下的宗室,无疑也会以明公为首领,不是吗?” 这倒是实话,司马肜再次捻起胡须,抬眼看了一旁的脩华一眼,在心中默默权衡:虽然楚王死了,但司马遐、司马乂、司马颖这些武帝子孙尚在,尤其是淮南王司马允,他坐镇秣陵,近年来招兵买马,声势似不下于司马玮。 如果拉刘羡一把,大概能获得这些人的好感。但与招惹了贾谧的恶感相比,收获似乎还不够。 司马肜想,这就好比男女之间的情爱,喜欢一个人可以默不作声,但讨厌一个人就一定会显形于色。不动声色地支持与明目张胆的对抗,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所以他斟酌少许后,还是摇头道:“还不够,我不是那样有野心的人,自保就可以了,和这些人在一起,迟早会被拉下水,一起造反。” 祖逖当然还有筹码,他接话道:“所以我还有一份名单,另呈给明公。” “楚王殿下的影响,当然不只是在宗室里,他平日广施恩惠,还有大批党羽留在北军,而且多停留在这宫省禁军之中。” “皇后暗算楚王,却又难以清算他们,只能将他们闲置禁军中,这些将士都愤恨不已,绝不愿为皇后卖命。” “倘若您以宗室首领的身份,救下安乐公世子,就能彰显您的仁德,那这些残党也都会为您所用,有了他们的支持。皇后又拿什么跟您斗呢?” 祖逖顺势从怀中掏出一张白帛,双手呈至梁王面前,说道:“这便是这些人的名单,他们都愿意为刘羡作保。” 司马肜面露狐疑之色,接过祖逖手中的名单,草草浏览过后,他终于动容。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不达喵的12000点打赏~ 也感谢华鄂桂和书友20180702165239333的打赏~ (本章完) 第130章 司马肜索贿(4k) 第130章 司马肜索贿(4k) 这份名单的意义是巨大的,仅在扫了一眼后,司马肜就做出了判断。 虽然其中有许多不熟悉的名字,但是同时他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孟观、士猗、许超、司马雅、路始、张衡、张林、闾和、殷浑…… 在这白帛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按了一个鲜红的指印,象征着这些名字背后的决心,也代表着一阵腥风血雨。 梁王想极力保持镇静,可脸上的皱纹还是忍不住颤动,他太过于明白这份名单的含义了,以致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只能用咳嗽来进行遮盖。 他抬眼看了祖逖一眼,见他在献出这样一份名单后,依然目光炯炯,神色如常,不禁心想: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 司马肜将白帛重新叠好,对祖逖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祖逖道:“在下在救人。” “真在救人?”司马肜冷笑着,缓缓走到一旁的胡床前坐定,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手中的白绢,说道:“你刚刚说的这些话,传到外面去,每一句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最后更是在教唆我和皇后捉对厮杀,这不是在杀人吗?” “明公应该理解,救人就要死人,这也是难免的。何况我这也是在救明公。” “好一个伶牙俐齿!”司马肜闭上眼睛,冥思了一会儿,继续问道,“这份名单真的有用?楚王有这些人,为何会落得那样一个惨败?” “因为楚王殿下想着以势压人,竟动用了整个禁军,可实际上,里面鱼龙混杂,让皇后埋了许多暗子。结果毫无防备下,被皇后因势利导,营造出一个必败的假象,然后活活被算死了。” “如果楚王殿下只动用自己亲自培养的这两百来名军官,以及其下辖的四千军士,皇后也只能无可奈何,任由楚王殿下施为了。” “当然,这是我事后来说的,事前,谁也不知道,皇后能在禁军中插入这么多暗子。” 司马肜闻言,顿时对祖逖产生了更具体的认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不仅胆大包天,而且还颇有军事天分。竟然几句话内,就能分析出一场政变的得失。 不仅有胆,而且有识,还讲究义气,有人缘。司马肜想,这真是一个天生的英雄苗子,如果给他一个舞台,他恐怕能做出举世瞩目的事业。 如果父亲活在世上,一定会重用他,以为倚仗吧!司马肜仰望着秋天的柳枝,一时颇为感慨: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与这样的人为伍。 于是他说:“你不怕我把这份名单转交给皇后?这样,说不定她就会彻底信任我,楚王一党,连带你,就全完了。” 祖逖面色不变,诚恳道:“如果明公觉得皇后可信,就不会和我聊到现在了。” “哈哈哈,你真是个聪明人……”司马肜笑了一会,可随即脸色一变,他把白卷递还给祖逖,说道:“但我确实用不上这份名单,还是浪费了你这份心意。” “怎么会!”说到这个地步,祖逖基本已经驳斥了所有梁王拒绝的理由,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换做自己,必然会欣然应允。可没想到竟然司马肜还是选择了拒绝,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旁听了许久的脩华也急了,她上前哀求道:“八叔公……” 可话未出口,就被司马肜挥手打断了,他望着祖逖,悠悠说:“你大概很奇怪,如果是你,大概皇后都五马分尸了,我为什么还要拒绝?” “其实答案很简单,人与人不可一概而论,你很有胆量,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有胆量的。” “我已经六十了,这辈子都活得逍遥自在,虽然得罪过人,但也是量力而行,从来不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和皇后这样阴毒的人斗,劳心劳力,最后还不一定有好下场,何必呢?” “我宁愿享几年清福,然后去死,也不愿和人这么勾心斗角。而你刚才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在把我往这个方向推,只会让我反感。” “这……”祖逖一时瞠目结舌,他确实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别人而言,却是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去做的。 难道自己苦心谋划了这么久,最后就因为这样滑稽的理由而失败了吗? 正当他感到沮丧之际,司马肜却笑了,他叹道:“不过,我还是决定给你一次机会。” “嗯?明公此言当真?” 司马肜点点头,又转首打量了一眼脩华后,叹道:“我是既惹不起贾后,也不想招惹你们这样有朝气的年轻人,当然,还有我的这几个侄孙侄孙女……” “后生可畏啊!若是招了你们忌恨,我怕是也过不好剩下的日子了。” “所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你们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能帮你们救出这个刘羡。” “哦?”不料情形竟这样峰回路转,祖逖可谓是喜出望外,他问道:“不知道明公想提什么条件?” 梁王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很简单,你们给我筹一笔钱,我有了索贿的名义,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宫中要人。” 索贿?祖逖先是一愣,随后恍然。梁王以索贿的名义捞人,说白了,就是自污。他打算玷污自己的名望来显示追随贾后的诚意,就如同当年萧何面对刘邦一样。 毕竟任何一个想要摄权的人,表面上至少都要有一个光鲜的政治形象。而梁王借捞刘羡为名索贿,既可以救出刘羡,也可以表现出自己没有任何功利心,同时还能大赚一笔,可谓是一举三得。 而面对梁王如此姿态,贾后但凡是个还想长久执政的政治家,就不可能不答应。不然,宗室长者都做姿态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让步,那天下大大小小的宗王该如何想?说不得就把自己逼到绝境中,再掀起一次政变了。 这确实是一个颇为可行的方案,祖逖高兴问道:“不知道明公需要多少钱?” 梁王伸出两根手指,悠悠然道:“我是宣皇帝的儿子,平日里也以清廉闻名,这时候要自污,索贿自然要对得起宣皇帝的体面。” “两万金,我的名声值得两万金。” “我给你半个月筹款的时间,若半个月凑不齐,过期不候。” “怎么样,你拿得出来吗?” “这……” 面对司马肜的问话,祖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虽然在梁王开口前,他已经想到这会是一笔巨款,但还是没有想到,司马肜居然敢索贿到这个地步! 这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巨款。按照汉时规定,一金与万钱等同,二万金,说白了就是两亿钱。要知道,东汉羌乱时,段颎领五千骑兵、一万步兵,在凉州血战三年,耗费大概就是四十四亿钱。即使随着汉末百年大乱,金钱尤其是五铢钱有所贬值,导致黄金的价值也有所降低。但不管怎么说,黄金就是黄金,中国并不是一个有很多黄金的产金国,这就注定了黄金的珍贵。 如果要确切地进行换算,当年司马师暗地里阴养死士三千,应该就了差不多两万金吧。 但祖逖知道,话说到这个地步,要救出刘羡,恐怕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司马肜开出的这个条件,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但实际上已经是唯一的出路,不管怎么办,他都必须在这半个月内凑出两万金来。 出了梁王府后,脩华主动说:“我的嫁妆里有三千金,我去问问夫君,他应该会愿意挪用出来的。” 祖逖顿时替刘羡表示感谢,但他也知道,这距离两万金的目标还差得很远。他当即与脩华告辞,连忙赶往自己在西郊处的大院,去清点当年洗劫金谷园剩下的金银。 距离金谷园大劫案已经过去四年了,祖逖和刘羡当年得了三千金,这段时间零零散散的销下来,了差不多一千金左右,还剩下两千金。再低价把手中的现货清一清,大概也能再进个四百金。 可这和公主的钱合起来也就只有五千多金,还不到目标的一半。 那也只能去找当年的分赃团伙了,祖逖马不停蹄,当夜又去太学找刘聪,对他说起这件事道:“我要去救怀冲,你能不能借些钱?” 刘聪问:“你要借多少?” “有多少我借多少。” 刘聪非常干脆,在他看来,祖逖和刘羡都是值得结交的豪杰,不是用金钱可以估量的。故而他计算了一下自己在洛阳中的存金,对祖逖承诺说,五天之内,他会调四千金过来,这已经是一笔巨款,更多的钱,他也拿不出来了。 到这里,已经有九千金,但祖逖知道,最容易筹到的钱已经筹到了,再往后,每凑一点都会显得万分艰难。 果然,后面祖逖拜访了楚王王府,楚王妃秦氏只拿出了五百金。这是因为司马玮生前广布恩泽,收揽人心,并没有给王府里留下多少钱财,这里面已经有不少是楚王妃的私房钱了。 而后祖逖又先后拜访了东宫僚属,还有一些刘羡的其他好友,诸如王敦、江统等人,王敦比较慷慨,身为驸马,他也借了一千金出来,但其余人就没有这么富有了,陆机、周顗、刘乔、鲁瑶等人凑钱,合起来,也就差不多一千金。 至此,在与梁王司马肜商谈过了七天后,祖逖凑到了一万两千金,即使是在洛阳,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可即使如此,还剩下八千金的缺口,这仍然是一笔巨款,对于眼下的祖逖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筹到的。该怎么办呢? 祖逖一度想,要不要去踩个点,挖几座坟看看吧。 可自从汉末董卓、曹操肆虐后,先人们为了解决军资问题,几乎将中原的坟墓掏空了。活下来的人也有鉴于这种骇人的氛围,也都纷纷选择了薄葬。他到哪里去寻找一座满是黄金的大墓呢? 或者再去打劫一趟金谷园? 可自从那次劫案后,石崇把金谷园大修了一遍,侍卫又加多了几乎一倍,已经不再像上次那样容易打劫了。而且就算打劫成功了,难道直接把劫来的黄金运到梁王府吗?那几乎所有人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这个时候,祖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摸到了能力的极限,即使他再胆大包天,有时候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该怎么办呢?祖逖不知道,可不管怎么办,他现在总该把现状告知给安乐公府,这些天他在洛阳各公府连轴转,把自己跑瘦了七八斤,却还没有在安乐公府落脚过。 这也难怪,毕竟刘羡的这些叔伯族人们,都还要指着刘羡来光大家族,如今刘羡入了狱,他们就又回到以前那样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了,祖逖也不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忙,所以哪怕是筹钱这样的大事,他也是自己一人包办。 而安乐公府的那些产业,祖逖也清算过,里面最值钱的大概就是阿符勒送给刘羡的那匹翻羽马,行情好的话,能卖个五百金左右,但其余的什么田产宅地,合起来也就一千金左右,却是不可能卖的,不然他们以后吃什么,又住哪儿呢? 一进入安乐公府,祖逖就感受到了府内各种各样期待的目光,这让他有些窘迫,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问道:“弟妹在哪里?” 尚柔此时正在后院祠堂中祈祷,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能做的,所以就只能祈祷,希望在天上的那些灵魂,能够保佑活着的人们,让活着的人满怀希望,走出苦难,走向幸福。 可她回头看到祖逖铁青的脸色时,心中便咯噔一声,产生了一些不妙的预感。但她是不会说什么“哎呀,你到底怎么了”之类的废话的。 尚柔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她脸上没有任何责怪的神色,而是说道:“祖大兄,你忙了这么久,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息会?” 祖逖看着尚柔,一时有些惭愧,不过他并不隐瞒,径直对尚柔道:“不了弟妹,我有个不好的消息,要直接告诉你。” 一阵秋风吹来,尚柔有些寒冷,但她仍然像丈夫一样,站直了迎接命运的审判。 他把现在的窘境一五一十地告诉尚柔说:“梁王答应了救怀冲,但提了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他要我们出两万金,可我尽了全力,到现在还差八千金。” 祖逖说完这句话,一时不敢看尚柔的眼睛,他不敢想象,一名妻子在一度拥有希望后,再失望,会感到多么痛苦和悲哀。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听到尚柔的饮泣声,庭中反而响起了一声轻笑。 祖逖抬起头,确实看见了尚柔的笑脸,她笑问:“还差八千金是吗?” 尚柔毫不犹豫地向院内奔去,她跑得是那样急切,就像是在梦里飞奔,如果不快点儿迈步,梦就会醒了似的。 她穿过祠堂,踏过走廊,看到侧院的桂林后,她慢下脚步,平复着自己起伏的胸脯。然后平静又专注地伸出双臂,推开侧厢的房门。 蛛网和灰尘落下来,在一束又一束光影中上下起伏,也可以看见,里面摆满了诸如床榻、梯子等废弃的杂物。 尚柔迈过这些杂物,径直来到侧厢的角落,在这里,摆放着三座沉重的箱子,这是尚柔的嫁妆。自从成婚后,刘羡不愿意动用妻子的嫁妆,所以一直存放在此处。而按照成婚时的礼单,大家都以为,里面放着的是灯台、瓷枕之类的东西。 她打开木箱,扔开上面用来遮挡的布帛,金灿灿的光芒顿时照破尘埃,令人目眩失神。 这是金子的光芒,在三座箱子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流水一般的马蹄金。 四年前出嫁的时候,父亲鄄城公告诫尚柔,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候,不要轻易动用这些金子。刘羡平日也无意察看妻子的嫁妆,导致这些马蹄金一直藏在这个角落,在岁月中落满尘埃,并无他人知晓。 但现在,是这些马蹄金发挥用场的时候了。 这里有一千枚马蹄金,一枚马蹄金,刚好价值八金。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31章 诏狱之三(6k) 第131章 诏狱之三(6k) 不得不说,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相识后,贾谧终于找到了刘羡的弱点。 对于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来说,无论是正面凌辱他,折磨他,甚至消灭他,都不会打消他的斗志。他越是面对这种不可能战胜的困境,反而越是会感到兴奋。 因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是不会害怕痛苦的,他可以用直面折磨来磨砺自己的意志,证明自己的斗志坚强如铁。所谓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这样的意志,或许可以感动自己,可以挺过挫折,但却拯救不了任何人。 在那日之后,贾谧开始每日都往牢房里扔一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犯。要么是刘羡昔日的同僚,要么是那些同僚的家小,贾谧对他们提出的条件,和对李肇提出的都一样,要么杀了刘羡,要么为刘羡所杀,不然,就将将他们的三族尽数杀尽。 这样的人当然杀不死刘羡,他们多是哀求刘羡,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刘羡起初对此感到愤怒,同时又疑惑,贾谧到底想干什么? 但这个答案不难找出,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力量展示,他在向刘羡展示自己无上的权力。同时又在无声地质问刘羡:你到底能做到什么?一无所有的你,又为什么而骄傲? 刘羡当然是为自己的人格而感到骄傲,这么多年来,他受母亲张希妙的启蒙,又得到陈寿、小阮公、李密、刘颂等人的教导,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很简单,就是不要做一个放浪形骸、虚度光阴的人。而要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能让天下人信任的人。他要竭尽全力,让自己拥有一切好的品质,然后能自豪地对人说出:我是汉室子孙。 现在的刘羡当然不认为自己做到了,但这个信念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让他鄙视世上一切的自甘堕落,并向自己的恶欲与贪恋妥协的人,他认为这些人都是软弱的小人,哪怕一时占据高位,最终也会因为德不配位而灭亡。 整个晋室就将毁灭在这群人手里,这是自李密开始,所有人都在对刘羡论证的,不容置疑的结论。 所以刘羡更加发自肺腑、毫不掩饰地鄙视这些人,看着他们活动,就如同看一群尸体在跳舞。 贾谧也认识到了这点,所以他现在将其余生命放在他面前,进行最恶毒的嘲讽:来吧,仁慈又高尚的人,如果你是真的高尚,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你同僚家小的数十条生命呢? 这并非酷刑,却比酷刑更加骇人,因为他在攻击一个人的信念。当年汉惠帝想当一个好儿子,好兄弟,好家长,但在看到戚夫人被母亲削成肉棍做成的人彘后,他惊骇不已,而后万念俱灰,忧思成疾,最终狂乱病逝。 而现在,贾谧的其实要做的,就是和吕后当年一样的事情。只不过吕后是为了让汉惠帝学会冷酷无情,而贾谧是要向刘羡诛他的心。 即使刘羡并不因此而心死,那亲手杀死了数十个同僚家小的他,恐怕也没法在楚王党中混迹下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羡不得不承认,即使贾谧是一个他全然看不起的小人,但现在,他就是能够依靠权力杀人,不仅能杀人,还能逼别人杀人,逼刘羡自己来杀人,迫使他做一些他全然不想去做的事情。 刘羡此前从未因杀人而心痛过,他在金谷园杀人,在东宫杀人,都是因为心中有信念,他相信自己有不得不杀人的理由,那些死去的人,要么是罪有应得,要么是渴望死亡。 但现在,刘羡却感到了空前的心痛。人一生只能死亡一次,可这样慎重的事情,却被贾谧拿来当做玩具,他要以他人的痛苦作为自己快乐的源泉,然后剥去最后哪怕一丝的尊严。最后向刘羡论证,是的,没错,他就是高人一等,这是铁一样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而刘羡如果想活命,也只能屈从于这样的事实,在贾谧设下的一个个选择下,用刀锋做着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原先的刘羡,杀人的时候,手起刀落,不论是开膛破肚,还是断人首级,他都能利落得如同切纸。但在现在,他将刀尖刺入一个个温热的胸膛里,他却感觉到了血肉的呼吸与跳动,感觉到有灵魂在缠绕着自己的臂膀,让他刺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因为这些人仍然热爱生活,眷恋人世,哪怕他们倍感折磨和痛苦。 刘羡忍不住会想,这些死去的人,他们会怨恨自己吗?他们有的人原本不必死,却无端掺和到自己与贾谧的恩怨里,成为一个个祭品。 这个答案其实非常明白,他们是一定会怨恨的,既怨恨贾谧的残忍,同时也怨恨刘羡的无能。 有一个曾经割了舌头的女人,她不想死,她想活。于是她用一个空前怨毒的眼神看着刘羡,像一只受伤的母鸡一样对着她胡乱撕打,然后刘羡扭断了她的脖子。 哪怕她不能开口,刘羡都知道,她在诅咒自己,像诅咒上苍一样诅咒自己。刘羡杀了她后,他当夜就做了噩梦,感觉自己已经被一种不可言喻的死灵缠上了。 而刘羡却不可能责怪他们,这是人之常情。他只能去痛恨贾谧,可痛恨有什么用呢?恨如果有用,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该死,哪怕是诸葛亮那样的完人,也会有大把的人恨他入骨。 他也不可能真的去杀了贾谧,别说自己现在身陷囹圄,就算自己现在出了狱,他拿什么跟皇后的亲侄子斗?就算万一中的万一,他成功杀了贾谧,他能逃脱吗?他不可能逃脱,安乐公府全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都要为之陪葬。 故而他也开始责怪自己,反思自己,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呢?难道自己犯了什么可不饶恕的错误,这才走到一个死局中的吗? 是因为他不愿意向贾谧低头求饶吗?是他没有主动做一条平阳贾氏的狗吗? 可先不说贾谧和贾后如此喜怒无常,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主君。就算投靠了他们不被为难,难道不会在做下累累罪行后,与他们一起下地狱吗? 又或者一开始就装聋作哑,在官场上彻底当一个隐形人?可他又为什么要出仕呢?莫非是要说,什么都不做才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刘羡在这里感到了空前的讽刺,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选,都和母亲与老师们的教导违背了。他的人生仅仅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形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深渊。 他开始想,或许自己真的错了呢?做人就应该两面三刀,就应该忘恩负义,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去攫取权力,把所有人都当做玩物,最后成为一架冰冷的政治机器。 高祖刘邦能够获得天下,真的是靠约法三章,而不是著名的狡兔死、走狗烹吗?光武帝刘秀,不就是一个纵兵屠杀、放任劫掠的伪君子吗?自己的曾祖刘备,不也是偷袭了刘璋才获得基业吗? 自己总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曹操屠遍九州,不还自夸是拯救了汉室,捍卫了天下和平吗?司马懿当了乱臣贼子,最后不也是他们家一统三国吗? 虽然自己平时在和陆机辩论时,总是喜欢嘲笑,很多昏君乱政,处理不了政务,就喜欢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可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杀人就是最好的,最有效率的解决办法。曹操不就亲自证明了,有些事,不是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根本是杀的人还不够多,还不够快。 或许这世界本来就是冷血无情的。老子不是说了,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杀人是手段,救人也是手段,可杀人本就是比救人方便得多的手段,所以贾谧眼下才能这么有恃无恐。 这么想着的时候,刘羡胸中的愤恨已经几乎要完全酝酿出另一个人格,不如此去想,他就无法开脱自己,无法坦然地去杀死贾谧送来的每一个人。 可也因为他这种思想与气质的变化,他的气质渐渐形同枯槁,不再有入狱前的骄傲与沉着,即使来探监的江统发现了什么不对,但刘羡对于夜晚发生的事情,终究是羞于启齿,于是什么也没说。 这天,大概是李肇死后的第十日夜晚,和往常一样,两个狱卒又扔进来一个人。刘羡已经不想再和这些人多说什么,他握紧了当日李肇藏在绷带里的匕首,打算等狱卒一走,他就把这个人了结。不要再有什么瓜葛,犹豫和温情,只会让自己产生徒劳的悲伤。 但等他定睛向今日的狱友看去,不由一愣,竟然是一个身高四尺的女童,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而刘羡靠近的时候,她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毫无反应。 这是谁的家眷?刘羡闪过一个念头,便不再思考。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做一些无用功,早日结束对方的痛苦,也是早点结束自己的痛苦。 他这么想着,缓步向前走,没有发出脚步声,可离奇的是,这个小姑娘竟然一动也不动,她不害怕吗?她又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 这么想着,刘羡高举的手又渐渐放下了,他开始沉默地注视。 在这个时候,小女孩出声道:“您好,有人在吗?” 什么意思?诏狱中虽然昏暗,但还是有些许烛火的,不至于连人影都看不见啊?刘羡吃了一惊,他不禁出声问道:“你看不见吗?” 小女孩终于动了,她两只手胡乱地在身旁的墙壁上摸索着,仿佛犯下了什么错似的,很害羞地说道:“对不起,前些天,有人拿烟熏我的眼睛,然后我就一直哭,眼泪流着流着,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不见了。他们说是我忍不住痛,哭瞎的。” 刘羡听了后,一时默然无语,良久后,他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李络华,我阿父叫李肇,是朝中的积弩将军哩!” 竟然是李肇的女儿!刘羡眼前立刻浮现了李肇浑身溃烂的惨状,贾谧竟然连他的女儿也不放过吗?刘羡感到自己的神经跳了一下,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但他沉默的时候,李络华却有些慌张,她还没有习惯目盲的日子,四处伸手说:“您还在吗?” “在。” “您有见过我阿父吗?” “我见过,他是我的同僚,也是我的好友。”刘羡狠了狠心,径直道,“但他已经死了。” “啊?那您就是安乐公世子吗?”络华的语调出人预料的平静。 “是,我就是刘羡。” 诏狱陷入到骇人的沉默里,刘羡已经做好了这个小女孩发疯的准备,在这样一个世界,没有人会不发疯,他自己也在发疯的边缘了,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发疯的理由。 不料络华的肚子却发出咕隆隆的叫声,听得出来,她很饿,然后她很窘迫地缩回角落里,一个劲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络华的声音很娇嫩,就像春天还沾有露滴的绿芽,又像无处可去的白兔,有些瑟瑟发抖。这让刘羡一下又冷静下来,拿出晚膳还剩下的一张胡饼,塞到络华手里,问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络华有些茫然,她捏了捏胡饼后,又嗅了嗅,终于意识到这是食物,然后就急匆匆咀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说:“看诏狱的大叔说,他喜欢安静,不喜欢有人吵闹,有人吵到他,便会打人……” 刘羡闻言,感到非常的可悲,他下意识摸了摸络华如枯草般的头发,络华的身躯微微一抖,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吃完了胡饼后,她舔着手指上的面屑,轻声说:“阿父说得不错,您是一个好人呢!” 刘羡自嘲道:“是啊,一个百无一用的好人。” 不料络华却摇着头说:“不是呢!我阿父常常在家里说,楚王府里最让人亲近的,最让人钦佩的,都是您,他说,府中其余的叔叔伯伯也很厉害,但能做出大事业的,只有您呢!”“有这回事?”这个回答让刘羡全然没有想到,因为印象中,楚王党羽里和自己走的比较近的,也就孟观与王粹。李肇虽然也有不少往来,但他从不表露出对自己的欣赏,反而意见经常相左,就拿劝说楚王司马玮止兵来说吧,李肇就根本没有赞同过自己。 没想到,今日在他女儿的口中,竟然听到了另外一个答案。 刘羡问道:“可李兄从来没和我说过啊?” 络华道:“我阿父和我说,您是英雄刘备的子孙,是一只将要翱翔九天的鲲鹏,要建立改天换地的大事业,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只是贪恋枝头的燕雀,不可能在一起并肩翱翔,如果强行交往,只会让自己白白受伤……” 李肇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刘羡感到深深的茫然,他同时又有些恍然,难怪那一夜,李肇趴在自己身上,却迟迟下不去手。可这么多年来,自己却从未去了解过他,只当是一个有些本领但又有些平庸的人罢了。 刘羡对自己的更加感到失望,他竟然连身边有这样重视自己的朋友都不知晓,还自以为看穿了人心,自己到底看穿了什么呢? 于是他说:“李兄高看我了,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了不起的人,也会痛苦,也会流泪,也会感到寂寞,也会一时冲动。如果再来一次,我有很多事不会去做……” “真的吗?”络华茫然地睁着眼睛,对着虚空问道,“您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不需要我觉得为什么,因为人生总是有想要却做不到的事情,接着就会感到痛苦,这是人的本能。” “所有人都一样吗?” “所有人都一样,只要活着。” “可我阿父说,人是因为找不到归宿而痛苦,找到归宿就不会了。” “归宿?” “他跟我拿您举例子说,鲲鹏若在枝头,也会感到痛苦,因为只有大海和九天才是鲲鹏的归宿。它不会因为抢不到果实而痛苦,也不会因为蝇虫而烦恼,这些枝头的琐碎与鲲鹏本来就毫无干系。” “……” 刘羡一时没有说话,但他的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是啊,人生虽然有这样那样求不得的事情,但也会有一些得到了就让人心满意足的事物,那就是人的归宿。 按照世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的生活其实很幸福,但自己还是觉得不满,为什么呢?其实就是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容纳自己的归宿,让自己躁动的心灵安静下来。 自己一直在自以为是的与苦难抗争,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落脚的归宿,仅此而已。 可自己的归宿到底是什么呢?说了这么多,自己不还是无法应对贾谧的折磨吗?刘羡还是想不明白。 于是他自嘲说:“或许我不是鲲鹏,只是一只想要模仿鲲鹏的燕雀,飞不出这片密林。” “怎么会呢?我阿父说,鲲鹏现在不是遇到了密林,而是撞上了乌云。是那些死去的,没有消散的鬼魂在纠缠您。您只要冲散过去,就是海阔天空!全天下的百姓都会看见您!” 络华说着的时候,虽然情绪很激动,但她可能并不明白这段话有什么含义,毕竟她还太年轻了。但对于刘羡而言,这话却如同马寺钟声,醍醐灌顶。 原来是这样!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般驱散了刘羡近来的疑惑,他发现此前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人世确实是惨痛的,这种惨痛甚至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可所有的阴暗与恶毒也并非凭空而来的,它们也都来源于历史,来自于那些将成败写入心中的事迹。 自己的对手并非是贾谧这种小人,而是来自于历史上曹操、司马懿带给人的恐惧。是他们创造出了这么一个压抑疯狂的世界,贾谧不过是他们微不足道的一个投影。 如果不用截然相反的方式做出一番事业,在历史的长河中击败他们,改写人们的印象,那么这种恐惧就会一直流传下去。 刘羡原本以为,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可现在看来,其实是看得还不够高。他要成为一个母亲老师所期望那样的,高尚的人,就必须要创造历史,开辟历史,这才是自己的归宿。 这样想着,他心中的苦闷不翼而飞了,脸上渐渐又露出往日的笑容和平淡来。 他对络华道:“谢谢,你说的这些,我听了很欢喜。” 络华也有些高兴,她说:“我听阿父这么说,一直也想见见您……” 这时一阵风吹过来,吹得诏狱中的稻草也随之摇曳,络华说:“您能抱抱我吗?我有些冷。” 这句话让刘羡回到尘世里,他这时发现,络华衣衫褴褛,在这种入秋的夜晚,确实是容易着凉的。因此他没有介怀地抱住她,心想:自己必须要想办法,保住她的性命才是。 可该怎么做呢?正沉思的时候,络华又说:“您能看见夜空吗?” “能看见一些。”诏狱里有一个窗洞,确实可以看见一小片的夜空。 “天上的星星多吗?” “多,而且还能看见天河。” “那您说,天河中会有我阿父吗?” 刘羡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在这个年头,很多人都相信,人的命运与天上的星辰有联系。人死后,灵魂便会回到天上对应的星辰,继续发光发亮。 他抬头从窗洞往天上窥探,茫茫的夜空中,星辰密密麻麻地点缀着,根本无法数清星辰的数量,更难以知晓,哪一颗星辰对应哪一个人。 他对络华说:“我虽不知是哪颗,但他一定在的。因为你还在世上,他一定会保佑你……” “这样吗……”络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从衣襟间流出温热的泪水,哭着说:“我不想他那么累,我也想变成星星,想和阿父待在一起……” 女孩的泪水一度浸湿了刘羡的衣襟,他不可能打断这种至亲间的悲伤,她只能搂着络华,安慰地拍着她的背。 可渐渐地,刘羡发现有些许不对,因为他嗅到了一丝血腥味,而怀抱中的女孩,身体也正在丧失温度。他连忙松开手去看,结果愕然发现,方才络华流的不只有泪水,她悄悄捡起了地上的匕首,还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为什么?”刘羡问。 其实答案不言自明,她没有可留恋的事物,大概也受了贾谧的威胁,人生还有什么留存的必要呢? 但络华回答说:“对不起……我想去一个……没有痛苦……也不会流泪的世界……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这就是她渴望的归宿吗?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愿望吗?不对,这其实是所有人的愿望。 这一瞬间,刘羡再次感受到了痛苦,但同时,他又更进一步地顿悟了。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其实就是靠这个简单的愿望驱动的,无论是黑暗的世道还是光明的世道,其实都是如此。 这条愿望组成的长河,在一道道波纹中,会照出英雄和枭雄们的影子,然后真实的人物会走向消亡,他们的喜怒悲欢都无人知晓,只有人们愿望中的涟漪会长久地留下。 高尚和卑劣的的从来不是自己所认为的自己,而是人心中的自己。在没有战胜那些幽灵,创作出一个高尚的世界前,自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悲伤,所有的遗憾,都无关紧要。 在母亲去世七年后,刘羡终于再一次流下泪水,他对已没有呼吸的络华说:“不要怕,也没有对不起。”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建立一个归宿,一个属于天下人所有人的归宿。” 黑暗中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人听见他的言语,但漫天的星汉都听见了,它们一闪一闪,正如同五百年前在骊山的夜晚。 那天夜里,还叫刘季的刘邦望着日渐稀少的刑徒队伍,满脸愁容地思考着。 忽然间,他想通了什么,下定了一个决心。 于是他引吭高歌,解开了所有囚犯的绳索。然后他和囚徒们抱在一起,一会儿欢笑,一会儿流泪。 接着他们上路了,他们离开官道,踏入野径,在布满荆棘的山林中开辟着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 正因为前途一片黑暗,所以希望充满光明。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32章 贾后让步(4k) 第132章 贾后让步(4k) 就在刘羡在诏狱中立下心愿的当晚,在皇宫中,另一场事关他命运的对话也在进行着。 在彻底掌权的这些时日里,皇后贾南风分外快意。 在身为太子妃时期,武帝司马炎对她多有打压,虽然她有平阳贾氏的背景作为倚仗,但奈何司马炎的后宫是如此之多,数千个妃子里总有一些不识时务,深深刺痛了她。贾南风将这些人的姓名都一一记在心里,如今就是清算的时候了。 那些敢对她视而不见的,贾南风将她们尽数打入冷宫;那些敢对她外貌面露讥讽的,贾南风让她们统统去做舂米苦力;那些敢对她背后议论的,贾南风便全部割了她们的舌头;至于那些曾经仗着深得司马炎喜爱,敢对她颐指气使的人,贾南风便把和如今的后宫妃子们一道,一个不剩地送进了金墉城。 当然,贾南风最恨的还是废太后杨芷,毕竟杨芷曾经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故作大度,求司马炎放过她的性命。这实在是太可恨了!以她的出身,司马炎又能拿她怎么办?可杨芷竟然利用这个时候施恩,看上去是顾全大局,实际上分明是想借机要挟她! 所以贾南风一直怀恨在心,最近一直在深思,该如何玩弄这位废太后。是直接让她去做背炭奴呢?还是做自己的浣衣奴呢?抑或是效仿先贤,直接把她做成人彘呢? 正当她满怀欣喜地思考这件事时,中书令张华忽然前来拜见,说有大事要与皇后商议。 贾南风对这位司马炎从寒门中拔擢的王佐才子,还是非常敬重的,大概是因为相貌丑陋的缘故,她反而能越过人的出身,去审视一个人的才华。故而她亲自迎接,并详细询问张华前来的缘由。 张华回答说:“皇后,臣这次来,是为了上次那件事,已经到压不住的地步了。” “哦?”贾后稍一思忖,问道,“张公说的是,长渊和那个楚王死忠的那件事?” “是,鲁公这件事已经引起众怒了。”张华低着头,颇为无奈地说道:“安乐公世子刘羡虽然确实是楚王一党,但是却并未参加政变,鲁公强行将他羁押在诏狱里,至今都拿不出一个罪名来,很多人都为他说情。” 贾后皱眉道:“怎么会拿不出罪名来?他莫非很干净么?” “刘羡这个人的人品确实是不错的,他自恃是刘备之后,又有些才能,所以颇有些傲气,很多事情都不屑去做,喜欢得罪人,也正因为如此,就得罪了鲁公。” “这样啊……”贾后稍一思忖,又问道:“我记得不是抓了不少楚王死党吗?不能让他们做个伪证?” “鲁公已经做过了,可效果不好,很多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做这个伪证。” “这人有这么好的人缘?” “是有一些,不过主要是在楚王失势后,他还陪楚王走了最后一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如果做伪证,不仅有违朋友之义,也有违君臣之义,以后哪怕得生,恐怕也名声狼藉了……” 贾后闻言,轻轻哼了一声,讥讽道:“如果人都死了,要名声还有什么用?只要人活着,名声再差都可能有翻身的一天。天下的蠢材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张华低下头,继续说道,“可殿下,总要拿个办法出来,不然可能会出一些乱子。” “会出什么乱子?” “前些天,有些楚王残党,跑到梁王府上说情,梁王不想答应,又害怕得罪他们,于是就开了个天价,说要救人,就给他两万金,他就来宫中说情。” “两万金?”即使是贾后,听到这个数额后,呼吸也不禁一滞,挺直身子,郑重询问道:“他们凑到了?” “是的,他们凑到了。就在今天早上,整整四辆车,一千五百枚马蹄金,两千根金条,还有一万枚银锭,现在就停在梁王王府前。” 张华顿了顿,微微抬首去瞟贾后的神情,说道:“梁王现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让我来问殿下的意见。” 贾后的神色高密如云,看不清喜怒,只说道:“知道是怎么凑出来的吗?有哪些人参与?” “这恐怕不好查,梁王也不敢问,毕竟这些楚王残党,还是有不少人在禁军活动,他们可能没胆子到朝廷上来闹事,但至少能到梁王府上闹事。” “不见得吧?”贾后呵呵笑了两声,用冰冷的语调道:“是梁王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殿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恐怕已经顾不上这个了。除了梁王以外,还有很多人来给刘羡说情。” “还有人?还有哪些人?” 张华从怀中抽出一沓黄纸,递给贾后,在贾后一面看的同时,他一面汇报道:“楚王当了这么多年的贤王,在宗室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 “除去梁王外,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齐王(司马冏)、陇西王(司马泰),甚至还有远在扬州的淮南王(司马允),都上了奏表,希望朝廷不要无罪而诛,有伤圣德。” “还有三位驸马,王粹、王敦、华恒,他们都和刘羡有同僚之谊,也上了疏,请求朝廷网开一面。” “最要紧的是这份,前治书御史陈寿,去找了所有的蜀汉旧党,联名上了一道疏,说希望朝廷能给一个体面的说法。” “剩下的就是一些比较零散的上表,但也不可小觑,文坛的几位领袖,年长的如彦辅公(乐广)、子雅公(刘颂),还有已经病重的小阮公,年轻的如陆士衡(陆机)、周伯仁(周顗),都极言刘羡之才华,说杀之可惜。” 介绍完后,张华再次去打量贾后的神情,这次,贾后盯着手上的纸张,双眼几乎眯成一条缝隙,熟悉贾后的张华知道,这是她起了杀心的征兆,但这并非是凶兆,因为一个人越是想杀另一个人,那她的行为就会越是谨慎,就和猛虎一样,在发起必杀的一击前,它反而会蛰伏爪牙,等待合适的时机。 果然,等贾后翻阅完所有的奏表后,她将其置于一旁,直接问张华道:“张公,依你之见,这些人是有预谋,有主使,还是自发行事的呢?” 张华回答道:“应该会有一些主使,但应该也有一些,是自行其是。” “有没有太子的事?” “没有太子的事。” “没有?”贾后用手指轻弹了一下桌案,笑道,“我几乎都要以为,这个刘羡才是太子了。” 张华也在心中感慨,谁也想不到,这个出生时门可罗雀的安乐公世子,竟然在不声不响间,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不过细细观察他的履历,却发现这也很合理。刘羡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是朝中数年一出的灼然二品,又早早傍上楚王和太子,他确实天然地处在权力中心,发展出这样一份骇人听闻的人脉,其实理所当然。 贾后也明白这一点,她虽然不认识刘羡,但光看这些求情的文章,就理解了侄子对他的愤怒,这应该是一个眼高于顶的人,可又是一个没有实权的人,却偏偏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这毫无疑问是对自己权力的不尊重。 但现在确实不能杀了他,不管梁王是有心还是无心,但现在大部分宗室都想救这个人,哪怕是真正的皇帝,也不可能违背如此庞大的宗室意愿,何况贾后并不是真正的皇帝。想到这里,贾后就已经准备让步了。她对张华道:“我马上把长渊叫过来,怎么处理,今天就商量出个办法吧。” 说罢,她便唤来了董猛,让他立刻去找人。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贾谧便满脸得意的回来了,如今他满面春光,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能令他随时随地笑出来。 但听到贾后叫他来的缘由后,贾谧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道:“刘羡不过是一条死了主人的野狗,有什么好可惜的?” 贾后没有作声,而是张华回复说:“鲁公,现在殿下刚刚掌握大权,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有些事情,还是要体面一些。” “有什么不体面?他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不是吗?” “这不是您应该说的话……”张华苦笑道。 大逆不道这种罪名,只能适用于君父,贾谧既非刘羡之君,又非刘羡之父,两者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去。 贾谧其实也清楚,但他就是不甘。现在他已经占据了绝对的权力优势,居然还是奈何不了刘羡,这岂不是说,刘羡之前嘲讽他是一只借势的蜗牛,就是无可反驳的真相吗? 这时还是贾后开口,她对贾谧说:“长渊,不要心急,有些事情,不是心急就能办到的。” “就好比打猎,要捕杀老虎之类的猎物,想一箭就射死,这是很难的。你不仅要射它,更要防止它受伤时的反扑。大多时,我们要注意保护自己,这和射死猎物一样重要。” 贾谧明白姨母的意思,这是要自己先忍耐,可他却还是不甘心,问道:“可难道就这样看着猎物逃走吗?” 贾后笑道:“当然不是,弓在你手里,你既然已经让猎物受了伤,就已经掌握了主动。” “你可以先吊着它,溜着它,把它逼到一个逼仄不利的角落里,让它进退两难。” “等它流的血多了,力量削弱了,你再发难,就十拿九稳了。” “输赢不是一时的事情,而是事关生死的事情,不可不小心谨慎。” 说到这,贾后转首问张华道:“这还是我未出嫁时,我家大人教给我的一点道理,以张公之见,可有可取之处?” 张华笑道:“武公(贾充)不愧是社稷之臣,臣深感钦佩。” 他见贾谧脸上仍有不忿之色,就又劝说道:“依我看,鲁公之所愿,其实就是想毁掉刘怀冲吧。” “是。” “如果鲁公真的想毁了刘怀冲,继续把他关在诏狱里,是没有用的。”张华捻着胡须,轻笑道,“像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您越折磨他,他越自得其乐,觉得自己了不起,然后越来越自以为是。” “什么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这就是他们的信条。” “您越跟他对着干,就越是没有结果。” 贾谧确实有这样的感想,所以哪怕他不喜欢张华,此时也不禁问道:“听起来,张公有对付他们的法子?” “当然有法子,这样的人,在下以前见得多了。” “在十几年前,先帝朝时,有个蜀汉遗臣,叫李密,他就是这样的自命不凡,整日在京师指点江山,抨击时政,得罪了很多人,但他毫不收敛。” “然后武公(贾充)就出了个主意,把他调到河内温县去做县官,看看他的那些理想,在现实里会碰得怎样头破血流。” “然后呢?” “然后就是闲置,不管他在那里做得如何,是好是坏,得罪了哪些人,又做出了什么成绩,武公都压着,只当这个人不存在,不让他进京,这一压就是十年。” “等过了十年后,那个自命不凡的李密不见了,变成了一个悒悒无言,面露死气的病人,到洛阳述职时,对先帝发了一通脾气,最后回乡病死了。” “……” 面对着贾谧的沉默,张华笑道:“鲁公,权力是没有好恶的,同样,执掌权力的人,也应该像天道一样,不表现出好恶,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认清现实,认清自己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建议您,可以把刘羡调出洛阳,发配到一个苦寒之地当县长,然后以洛阳的家属为人质,让他当到天荒地老。” “如果您还有什么执念的话,他不在洛阳,没有人能护得住他,那很多手段也就用得上了……” 张华的话每说一句,贾谧的眼神就明亮一分,说到最后,他脸上的得意与妩媚几乎和来时一样。 贾谧笑道:“张公不愧是王佐之才啊!这个道理,我之前摸到了一点皮毛,而张公的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您说得对!就应该这么办!” “这样吧,这个县要在边塞,要够乱,够苦,但不要派得太远,给他一个念想,防止他狗急跳墙,直接跑咯。” “怎么样,张公,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这个问题对张华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回复道:“冯翊郡,夏阳县。”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首先感谢popcornbowl的盟主~ 非常感谢,按理来说今天要加更的,但是我现在状态不太好,今天恐怕加不出来,我会尽量在这星期里多加一更~ 也感谢梦幽尘的5000点打赏~ 感谢华鄂桂和沉默之猪的1500点打赏~ 感谢ttuugsjq的1000点打赏~ 感谢gink0、野猪王、mobius9999的打赏~ (本章完) 第133章 十九岁离开洛阳(4k) 第133章 十九岁离开洛阳(4k) 离开诏狱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不知不觉,距离司马玮之死,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可刘羡出来的时候,看诏狱外刺眼的阳光洒下来,眼睛有些刺痛,精神也有些茫然,他感觉不止是过去了一个月。在入狱之前,自己渡过了一段人生,在入狱之后,他又渡过了一段人生,而现在,他的一段人生结束了,又一段人生要开始了。 入狱前,陪伴他的司马玮已经死了,入狱后,包括络华在内,所有的狱友都不知下落,这就使得一切更像是一场梦了。 领他出狱的还是刘颂,与刘羡一样,这位老人也变了许多。 刘颂的眼袋重了,脚步慢了,体态佝偻了,最明显的是他的语气也变轻了。在四年前,他脾气火爆,喜欢大声斥责着纠正学生的种种不当之处。现在看来,刘颂已不会那样做了,他老得像是也渡过了一段人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刘颂的观察力还是很敏锐,他很轻易地看出了刘羡的欲言又止,说道:“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吧。”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涌出一阵怀念,他们都像是回到了四年前,在始平王府教学的日子,刘颂还是王傅,刘羡还是伴读。 刘羡轻声问道:“老师,殿下下葬了吗?” 刘颂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个话题,他说:“已经下葬了,我亲自给发的丧,下葬在龙门西北三里处。等会你入关的时候,会顺路看到的。” 对刘羡处置的诏令已经下来了。根据诏书所说,刘羡身为楚王旧党,进不能匡补主君的过失,退不能及时上报朝廷,有负朝廷所托,所以要略做惩戒,将其贬官。 结果是夺去刘羡卢乡侯的爵位,将灼然二品的乡状改为五品,贬至冯翊郡夏阳县,任职七品县长。 又强调道,在出狱当天日落前,刘羡必须出发,不得有所延误。 刘羡对此很是恍惚,大概在十五岁刚成婚的时候,他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就是到哪个县去当县长。然后一路积累功勋,争取在三十岁前熬到刺史。 可没想到,这一路他顺风顺水,很快就偏离了远离的计划,如果司马玮真成功的话,再过三四年,他可能二十出头就当上帝国的宰相了。 现在司马玮死了,兜兜转转,自己又回到了出仕前的起点,即将成为一名县长。 这不能不令刘羡感到荒谬,他看着诏狱外人来人往的街道,好像无事发生。连带着这四年的官场岁月,就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如今梦醒了,仅此而已。 但刘羡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梦,就像眼前已经露出老态的刘颂一样,这段岁月确切地改变了自己,改变了身边的人,也深刻地改变了世界。 这时,他听刘颂突然问道:“怀冲,你有没有怪过我?” 刘羡回答说:“老师,无论是我还是殿下,还是弘远他们,一直都以您为傲。” “我才想问,老师,我们这一次,给您丢大脸了吧。” 刘颂沉默片刻,对刘羡郑重说:“怎么会?我也以你们为傲……” 说话的时候,过去在始平王府的短短一年岁月,变得更加清晰了。 不知怎么,刘羡眼前忽然浮现起这样一幅画面:司马玮上课时昏昏欲睡,被老师刘颂怒气冲冲地叫破,然后呵斥着考校功课,司马玮愁眉苦脸,然后王粹和刘羡在旁边挤眉弄眼,打着手势暗示答案。 这是哪一天的事情呢?刘羡忘了,他曾以为,那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日子,但现在想来,却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此时,车夫朱浮已经驱车来门前接刘羡了,师生二人就此挥手分别。 而坐上朱浮的马车,踏上回家的路后,方才的美好回忆还缠绕在刘羡心头,并让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梳理,追索其余的美好记忆。就好像在海滩上拾贝一样,每走几步,一连串有关的美丽画面就接连涌上他的心头。 就说朱浮吧,刘羡一坐上熟悉的车厢,他就想起童年时,去北邙山陈寿草庐处的求学山路。那时他坐在朱浮的马车上,在吱吱呀呀的轱辘声中,无数次看过朝霞胜火,林木丰茂。 而走到建春门时,刘羡就不禁回忆起,自己是在此处与阿符勒相遇的,那时人潮人来人往,忙着围观士族领袖王衍。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一个胡人在这里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后开启了一段非常奇妙的缘分。 路过夕阳亭时,刘羡望着沿路的橘树上果实累累,但颜色青涩,便又记起来,自己和郤安、张固曾在这里捉迷藏,打橘子。四年前,他也是从这里路过,骑着马,领着墨车,去鄄城公府上去迎娶阿萝。那时的自己心情忐忑紧张,可又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最后抵达安乐公府门口,他看到巷陌间的红杏,就又回忆起母亲。多少次她就如一棵杏树般立在门前,目送自己离开,又迎接自己回来,好像她一直能站到天荒地老似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刘羡不回忆时还没有感触,可一陷入到回忆中,就像神游九天般流连忘返了。 一直到车夫朱浮在一旁唤了刘羡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朱伯,怎么了?” 朱浮愣愣地看着他,很有些伤感地说:“公子,到家了。” “哦,到家了。” 刘羡下了车,打量着这座熟悉的府门,还有头上这块他仰望过千万遍的“安乐公府”牌匾。他突然有些醒悟了,为什么自己会进入这种追忆的状态。回忆美好,并不是因为自己快乐,而是离别前的感伤。 今日他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他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成人的地方,并且不知道归期。 显然,大家也都知道了这点,所以当刘羡进府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汇聚了起来,在门后迎接着他。而他目光所及,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主动向他问候。 阿春腼腆地问道:“公子,还好吗?” 来福则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公子,你回来了。” 大伯母费秀没话找话:“怀冲,在狱中没吃什么苦吧?” 二伯刘瑶则道:“辟疾,先洗个澡吧,洗完大家一起用膳。” 只有妻子阿萝站在人群后面,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他,良久才说:“辟疾,你瘦了。” 在诏狱的时候,刘羡就已从江统的口中得知,妻子为了自己的生死,到底付出了多少,又有多么牵肠挂肚。而现在他死里逃生,内心激动,可脸上还是徉作平静,笑道:“阿萝,我回来了。” 是的,在这个最后分别的时刻,他纵然心中伤感,也不想家人们因此而伤心,他希望大家能够笑着离别,下一次大家再笑着相见。 但大家也知道,微笑只是一种安慰,离别就是离别。 于是其余人都主动散去了,他们把空间都留给这对即将长久分别的夫妻,让他们在最后的时间温存。 时间这东西真是神奇,刘羡在牢狱的时候觉得时间太缓慢,几乎是度日如年。可在出狱后,他又感觉时光飞逝,岁月匆匆,几乎还什么都没有做,这最后一天的时间便过去了一半。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关注着以往并不在意的一时一刻,也重新审视着过去习以为常的环境与生活。时间的变化并不奇特,奇特的是人的思绪与态度。夫妻两个人待在一起,其实也没有干什么,阿萝在给刘羡整理行囊,她给刘羡打包着衣物,而刘羡则整理着自己平日的一些手稿、信件,还挑选着必带的一些书卷。 整理的时候,阿萝就像一只蝴蝶一样在房内来回走动,同时叮嘱说:“去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要按时用膳,早些歇息,不要熬夜看书,坏眼睛。” “多给家里写信,有什么悲喜,一定要说给我听。” “我已经去信给了……” “阿萝”这时刘羡打断她,走到她身前,拉住她的手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以后,恐怕也要辛苦你了,我对不起你。但至少在现在,你可以歇一歇,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一走,也不知道要多久,我真怕记不得你的样子……” 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妻子的伪装,她的泪水登时就如同珍珠般滚动出来了,阿萝忍不住敲打刘羡的胸膛,哭骂道: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总要在我面前,扮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然后又假装温柔。你为什么总是折磨自己,又折磨我?” “你永远都不会软弱吗?你永远都不会依靠别人吗?你永远都不会认输吗?” “你宁愿让我流泪,也不愿让自己放肆一回,告诉我,你有多爱我吗?” 听着妻子的哭诉,刘羡感到非常愧疚。他爱阿萝,可确实没有阿萝爱他那样多。爱情就是这样一个战场,夫妻间总是渴望相互征服,可总是更热爱的一方落入下风。 阿萝虽然平日里默默无语,但她其实是想用润物无声的方式掌握主动,可在不知期限的分别前,她终究无法维持僵持了。 刘羡擦拭着阿萝的眼泪,说道:“不要哭,不要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不,我要哭!”阿萝仰着头看他,瞪大了红肿的眼睛,大声说:“你要记住,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输了!” “你既然要当这样一个无情的人,以后就不许输!” “你要赢回来,我不管用什么办法!你要把输掉的这些都赢回来!” “你要是再输了,我就回家去,再也不会见你!” 真是孩子气的话,阿萝以前从来没对自己说过,可现在的刘羡听到后,却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阿萝。他的心中有万千柔情,此时却忍不住笑了,他对妻子承诺道: “阿萝,你放心,我一定会赢回来的,堂堂正正的赢回来。” 然后就是用膳,这一顿晚膳,家里做得非常丰盛,可惜的是,吃饭需要一个合适的心情,而刘羡食不甘味,家里的大大小小亦是如此,以致于收拾好碗筷后,刘羡几乎记不起来自己吃了什么。 到这个时候,朝廷催促他上路的使者来了,刘羡开门一看,竟然是陆机。 一段时间不见,陆机似乎是升官了,作为贾谧的党羽,他从著作郎升为了尚书郎。安乐公府的人都盯着他看,让他有点害怕,自我辩解说:“我只是奉命行事。” 刘羡也劝大家说:“士衡是我的好友,他没有对不起我。” 然后又对陆机说:“再给点时间,我收拾下行李。” 陆机苦笑道:“这点时间,我当然等得起。” 府里给刘羡准备的行李有很多,大到出行用的劭车,小到饮食配的酱菜,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可以塞满两辆车。 但刘羡多半都拒绝了,他只是配上昭武剑,手牵翻羽马,肩跨一支牛角弓,再戴上了八套换洗的衣物,两双靴子,还有李密留下的一整套《诸葛亮集》。 再就是郤安与张固,他们两人作为门客和随从,各骑一匹马,也将随刘羡踏上关中之旅。 这就是全部了。 他回过头,发现父亲刘恂不在,这让他很是失望不满。老师陈寿也不在,据说是为了避嫌。但这个时候,他还是笑笑,和所有的家人挥挥手,就算是告别了。 刘羡就这样离开了安乐公府,接下来,他将离开洛阳。 这些年,刘羡曾无数次的想象过,自己会在什么场景下离开洛阳。或许是快乐的,或许是悲伤的,或许是万人追随的,也或许是孤身一人的,现在,这一刻真的到来了,刘羡心中却无喜无悲。 陆机在路上和他说:“我会想个办法,帮你早日回来。” 刘羡听了笑笑,回答说:“你愿意帮我出来,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但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想办法。” 陆机默然少许,他知道刘羡是看出他身份尴尬,为他开脱。他随即振作道:“我相信你,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朋友,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程。” 来送刘羡的朋友当然不只有陆机,祖逖、刘聪、王粹、周顗、江统等人此时都等在白马寺门口,他们在这里为刘羡敬酒送行。 祖逖对刘羡笑道:“你可欠了我大人情!想好怎么报答吗?” 刘羡笑道:“他年你我争锋天下,我会效仿晋文公,给你退避三舍!” 在场众人都哈哈大笑,刘羡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对祖逖低声道:“我在洛阳的家人,就麻烦你庇佑了。” 祖逖低声说:“放心,有我在,他们就在。” 刘羡又对江统说:“替我向太子殿下道谢!也让他多多保重!” 说罢,他抬首东顾,用深情的眼光回望洛阳,最后的余晖中,洛阳巍峨的身影好似沉默的巨人,在暮色中注视着自己,虽然没有言语,但他能感受到它的呼吸,是桂与菊的香味。 再见了,洛阳,我的牢笼,我的家乡!我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崭新的牢笼。那将是很久的一段时间,但我还会回来,就像桃会回到春天! 天黑了,刘羡彻底上路了,路上行人稀少,天地间的风声无边无际,显得黑暗中的天地格外寥廓。 但刘羡不感到寂寞,他知道,不仅自己的身后还有两名同伴,自己的头顶还有一条星河。数以亿计的星辰光辉洒下,虽然无法照亮大地,却足以助他找到前进的方向。 (十字之卷完)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野猪王和gink0的打赏~ (本章完) 第134章 五斗米道的猴子(5k) 第134章 五斗米道的猴子(5k) 元康元年之秋,静静降临京城。虽然接连经历了两场大型的政变,但这些政变就像是倏忽而来的一阵秋风,在不经意间不期而至,又在不经意间而迅速溜走,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洛阳还是以往那个洛阳,市郊的胡商络绎不绝,城中的集市熙熙攘攘,不时可见到华丽奢侈的车驾从中往来走过。 相比于那些高官显贵们的奢华牛车,琅琊人孙秀的车驾有些平平无奇,既没有流苏制成的帷幕,也没有金银珠玉等装饰,甚至连一匹值得吹嘘的好牛都没有,唯一值得一提的只有车驾本身的木制,是用黄梨木制成的,算得上结实耐用。 可这显然不能让孙秀满足。他看到一辆三驾黑耳车,那是王公才能乘坐的车舆。车驾前有三匹矫健的青牛,不同于寻常人家的耕牛,这些青牛的肌肉都结实如石块,在街道上健步如飞。孙秀非常羡慕,指着那辆车,对一旁坐着的儿子孙会说: “白奴,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坐上有车耳的大车!” 只有公爵的座驾才能加上车耳,但十一岁的孙会还不太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觉得车耳有什么好,就问道:“阿父,车耳能让车跑得更快吗?” “不能。” “车耳能让车不再颠簸吗?” “也不能。” “那车耳有什么用呢?” “其实也没什么用。”孙秀倒也看得开,他拍着自家的车辕说,“可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个念想,活得有声有色,与众不同。而按照国法,只有少部分人的车能有车耳,就冲这一点,有车耳的车就比没车耳的车好。” 但孙会却不认同父亲的话,仍然说:“哈!不还是没用嘛!要我说,阿父,如果一定要有个念想的话,我觉得还是娶个公主吧。” “你想娶公主?” “对啊!”孙会眉飞色舞地说:“我听人说,朝廷的公主个个长得国色天香,漂亮得仿佛仙子,若是能当个驸马都尉,那是何等的快活!更别说还成了皇亲国戚,尊贵无比!” “上次襄阳侯家尚颍川公主,我们不是去看了吗?真让人羡慕啊!” 对于孙会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因为西晋的驸马都尉要求很严格,一是看家世,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目前来看,地位最低的驸马都是出身县侯世家,而琅琊孙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两千石寒门,差得很远; 二是看长相,驸马的长相不一定要多么雄伟英武,但至少不能丑陋,而孙会生得矮小,脸型似猴,也是不符合标准的。 孙会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行,可正因为知道不可能,所以才偏偏会产生这个愿望。 可孙秀听了后却毫无在意,他就像等闲般说道:“小子不用羡慕,既然你今天说给了我听,那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阿父做得到?” “现在做不到,不过我已经请过天官了,天官说乃公福运如烧,有贵人襄助。以乃公的才智,又有了贵人,还有什么做不到!” “这不,今天,我们便是要去见贵人!” “贵人?” “对!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贵人!” 是的,孙秀此时正前行在与人潮逆流的道路上,他要驶出洛阳城,然后一路往邙山西北处,在那里,有着全天下最奢华的园林,金谷园。 而在金谷园中,如今正住着大晋中最有权势的贵公子——鲁郡公贾谧。 在贾后当权后不久,她就拆分了国家惯设的三省。把其中起草诏书和撰写官方文书、留存官方档案的中书省,一分为二。 起草诏书的部分仍然是留给中书令张华,但对于撰史和存档的部分,则是悉数交给了侄子贾谧,专门成立了一个秘书省。 看上去贾谧秘书监的官职无足轻重,但实际上,官场上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位十九岁的秘书监,才是国家真正的宰相。 他有权过问三省内的所有诏书,不合他意的,全部不能发出去。他也能联系皇后,直接插手整个朝堂的人事,加上皇后几乎对这个亲侄子言听计从,也许可以这么说,他才是如今大晋的真皇帝。 所以在这一个月里,贾谧在洛阳的地位直线上升,石崇几乎是拱手把自己的金谷园让了出来,请贾谧到馆阁中入住。 听说他喜好文章棋乐,洛阳的文士们也纷纷巴结他,前赴后继地跑来金谷园中召开文宴,只要贾谧不说停,几乎每日都能看见一些名士在那里歌功颂德,诗歌多得好似流水一般。 孙秀今日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下了牛车,让儿子在车中等待,自己则在侍女的引领下走向金谷园主院。这是他第一次来金谷园,一面走一面震惊于金谷园的奢华与豪丽时,同时又色眯眯地扫视着往来侍女们的身姿。 与儿子一样,孙秀也是一个好色之人。只不过他的好色不是来源于对美色的倾慕,而是来自于对自身的憎恶。孙会长得丑陋,他作为父亲,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秀名字虽然带个秀字,可看上去却和秀毫无关联。他个子矮小,眉头早早堆满了皱纹,旺盛的精力和用不完的心思,又使得他的发际线不断后移。 加上脊背佝偻,体型削瘦。如今才三十岁出头,和陆机差不多年纪的他,看上去极为猥琐。如果说孙会只是脸型类猴,那么孙秀就是气质如猴了。 他在路上对领路的侍女调笑说:“都说金谷园的楼阁天下第一,我看说得不对,孙某从小到大三十余年,除了公主外,还没有见过像姑娘这么漂亮的佳人。” 孙秀的气质固然猥琐,但到底是金谷园的客人,说得又是奉承话,语调顺滑自然,天衣无缝,侍女也不好回绝,捂嘴笑说:“孙公谬赞了,妾身不过是石府的一个普通人罢了,若论漂亮标致,府中大有人在。” “真的?”孙秀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真的。” “天官在上,还有比姑娘更标致的人?” “孙公何必说笑,当今洛阳,谁家的女儿最美,这不早就是公论了?” 孙秀自然知道,侍女说的是王衍之女,现在的鲁公夫人,王景风。但他还是嘻嘻笑道:“可惜啊,在下福薄,没见过鲁公夫人,所以也不好说。” 他如此油腔滑调,侍女也有些放开了,回应道:“不过在我看啊,鲁公夫人固然美貌,但还是名不符实。” “哦?莫非天外有天?” “是啊!要真说什么叫绝色,美得无与伦比,比起绿珠姊,鲁公夫人还是要差一些。” “绿珠?” “是啊,我们大人曾有一名侍妾,就叫绿珠,那真是,美得让人自惭形秽,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只能说,天下应该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孙秀听得大为好奇,他问道:“那为何我从未听过她的名声?” “唉,还不是遭了那次劫。”侍女叹道,“也不知哪里跑来一伙贼人,不仅劫财,还把绿珠姊也劫走了,至今都没有音讯。” 孙秀顿时恍然,知道说的是四年前那次震惊洛阳的大劫案。 同时他又感到一些好奇,大家都道是石崇被劫了许多财宝,不料竟还被劫走了一名美人儿,只是什么样的美貌,竟然能得到如此评价? 他想不出,只能自我惋惜道:可惜,美人配英雄,像我这样天字第一号的聪明人物,竟然没落到我手里! 于是他又问:“既然是这样标致的美人,石使君难道没派护卫吗?” “我家大人平日生怕别人看到绿珠姊,甚少让她在众人前露面,也怕侍卫起了什么歹心,想着园中剑士极多,保护也够了,就不愿在她身边配侍卫。绿珠姊为人孤僻,也不愿要什么侍女,这才被人家轻而易举地劫了……” “唉,石使君还是怜香惜玉了,如果是我,直接在绿珠姑娘脖子上锁一条铁链,劫匪要带她走就必须砍头,哪还有这么多事?” 孙秀这发言过于惊世骇俗,本来侍女还打算和他玩笑两句,此刻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一路上也不再有任何言语,等到了金谷园的主院后,她微微行礼,便逃也似的走了。 大堂的门此时开着,孙秀稍微走了几步,便听到里面有人在吟诗: “太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峻极周已远,曾云郁冥冥。 梁甫亦有馆,蒿里亦有亭。幽涂延万鬼,神房集百灵。 长吟太山侧,慷慨激楚声。” 诗是好诗,文采斐然,不过诗中的意境却有些媚俗了。简单来说,这首诗就是歌颂泰山,夸赞泰山何其宏伟,耸立似可达天庭,泰山何其瑰丽,奇景如神鬼云集。 这是典型的以物喻人,而比喻的对象也不难猜出,当然是如今的金谷园主人贾谧。 但堂中的人似乎听不出诗意的下成,一首念罢,满堂都是喝彩之声。孙秀往内一望,发现竟然都是些名人。 “好诗!”刘琨刘舆兄弟都在击节赞叹。 “士衡好文采,我自愧不如。”黄门侍郎潘岳也笑着捻须。 “好一个‘长吟太山侧,慷慨激楚声’!士衡这比喻真是绝妙!只有在鲁公身侧,我们才能报效国家,发出慷慨之声!”新任镇南将军石崇也在大声翼赞着陆机的新作,表情兴高采烈,回味无穷,只是言语之间毫无名士该有的矜持。 而作诗的陆机却低着头,好似很尴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坐在中间的贾谧有些无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被人吹捧都是一种享受,更何况是被一众文坛名士所吹捧。但到了贾谧这个位置,吹捧就有些司空见惯了。 毕竟太轻易得来的东西通常不被珍惜,费了一番功夫的才格外让人觉得有意义。 所以这时候的他,在吹捧声中微微瞑目,好似听了一首摇篮曲,一时魂飞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孙秀在门口站定了,往一旁的仆人耳语几句,那仆人便又走到贾谧身边耳语。堂内的诗会一时都安静下来,等待着贾谧的反应。 “喔?赵王的长史来了?”贾谧睁开眼睛,敲着桌案道:“让他进来。” 孙秀闻言,连忙趋步进来,极为顺滑地跪倒在地,高声说:“在下见过鲁郡公~~” 他身材矮小,跪下的时候过于利索,活像一只老鼠飞滚在地,场面非常滑稽,在场的名士们都忍不住低声嘿笑。 但孙秀却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在他看来,让别人看轻自己是一种智慧,扮丑角也没什么不好。一来能够迅速拉近两人的距离,二来能够暴露对方的本性,三来能够打消对自己的戒心。有这三点,未尝就不能反客为主。 贾谧确实被孙秀逗笑了,他说:“抬起头来。” 孙秀就抬起头。 “你就是孙秀?” “是,小人就是琅琊孙秀。” “你这个姓看来是有传承的,确实很像一只猢狲。”说到这,贾谧摇摇头,漂亮的脸上掺杂着笑意,忍不住拍手道:“赵王怎么会用你这样的人?他不要脸面吗?” 这是非常严重的侮辱,但孙秀却恍若未闻,他颇为自得地说:“赵王殿下是宣皇帝的儿子,脸面自然比旁人厚一些。之所以能重用小人,无非是因为小人有用。” “有用?什么用?你会猴子叫吗?” “小人不会猴子叫,倒会鸡叫。”说罢,他毫无芥蒂地叫了一声,当真如公鸡打鸣,惟妙惟肖,又引起一次哄堂大笑。 而后孙秀说:“不过赵王殿下重用小人,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在下修道。” “修道?” “小人从小就入了天师道,修行阴神之法,一直修到山灵入体,地官护丹的境界。我师傅说,小人这幅寒碜面孔,多半是受了山灵入体的影响。” “不过嘛,有得有失,然后在下就多了些本事神通,靠着这些本事神通,在下赢得了赵王殿下的青睐。” “神通?”这下把贾谧的兴趣调动出来了,他前倾身子,笑问道,“你有什么神通。” “在下有三样神通。” “第一样,是攒福除厄。” “世人皆有恶行,恶行便会造成罪孽,罪孽便会带来厄运,厄运便会影响福寿。只要有人能在小人面前忏悔罪孽,小人便能施行法术,上达天听,消除他的厄运,为他延年益寿。” “第二样,是炼丹寒食。” “人身有清浊二气,清气使人上扬,浊气使人昏沉,所谓羽化之说,无非就是去除人的浊气,凝练人的清气。人想要凭自己修成,实在是难上加难,但佐以丹药,便能事半功倍。即使不能真的羽化,至少也能神清气爽。” “第三样,是多子多福。” “这恐怕就不足以跟诸位细论了。” 说到这,孙秀毫无形象地猥琐嘻笑起来。 而在座的诸位文士也对此下了定论:好纯粹的一个小人!不仅毫无士人的风骨,甚至连体面也不要了!赵王能够重用此人,可见德性也有些过于低下了…… 但贾谧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赵王要是有什么品德,那才会让他为难。 于是他展颜一笑,徐徐问道:“你知道我叫你来,是干什么吗?” 孙秀回答说:“小人不知道,但小人知道,只要鲁公吩咐小人干什么,小人就去干什么。” 面对如此无耻的谄媚,贾谧也有些不自在了,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皇后最近念及一件事。” “梁王的年纪太大了,让他去坐镇关中,负责军事,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毕竟还是要关照老人嘛!” “但长安也不能没有宗室坐镇,所以最近在考虑,到底让谁去代替梁王。” 孙秀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皇后猜忌梁王司马肜,已经后悔让他坐镇关中了,但至于让谁去接替司马肜,贾后还没有下定决心,想必接下来,鲁公就要开条件了。 果然,贾谧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可以考虑一下赵王,毕竟他是梁王的幼弟,宣皇帝的子孙,但皇后那里还是有些疑虑。” “疑虑?”孙秀连忙膝行靠前,低声问道;“皇后有何疑虑?” “国家这两年封赏过多,国库颇有些亏空,这天下的藩王虽多,却没有几个忠臣,看不出宫中短用……” 孙秀连声道:“鲁公,赵王就是忠臣!赵王就是忠臣!” 随即又低声许诺道,“鲁公,赵王殿下这些年略有积蓄,愿献上一万金为太后解忧。等到了长安,更会忧心国事,每年都会给宫中献上万金,决不懈怠!” 贾谧微微点头,笑道:“你还算是个忠臣,我会把你的话上报给皇后的。想必皇后也会这么认为,好好地重用赵王殿下。” “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小要求。” “嗯?鲁公请说。” “新任的夏阳长刘羡,那是一个刺头,你肯定不会喜欢他。等你到了关中,想点什么法子,给我好好整整他,如果他不识趣,直接整死了也行。” “这样啊,鲁公的意思,小人了然。”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在陆机等一众名士的注视下,赵王长史孙秀,志得意满地踏出金谷园,他仰望天空,心想:熬了这么多年,天官庇佑,当真是时来运转了! 走了几步后,他又想:该去哪里整个美人玩玩呢? 至于什么贾谧、刘羡、陆机,出了府门,这些人名没在他的欢愉里留存片刻。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华鄂桂的15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135章 河东薛氏(4k) 第135章 河东薛氏(4k) 南飞的大雁高翔在蔚蓝的晴空上,可以看到夏阳城那破旧的城墙。 它的左边是湍急的大河河流,右边是高门原的树林,一直蔓延到远方高耸的嵬山处,而近处接着的,是只有寥寥几户人家的街道。 这边到处都是丘陵和山塬,在夏阳的更北面,还有象山、狮山、龙门山、苏山、香山、高祖山等山峰,占地极广,耕地却有限。不过也正因为地形险要,它成为了帝国在西北疆的边境之一。当年也是在此处,魏文侯建立少梁城,作为魏国在河西最重要的据点,成为了魏国霸业的象征。 但也因此,层层叠叠的丘陵,让一个腰间配剑头戴斗笠背着包裹的年轻人,在这里迷了路。 横亘在城东河边的干涸路上,他向在田里割粟的农夫大呼道:“喂!老伯!夏阳县城怎么走?” 农夫拿着镰刀站起来说:“你是河东来的吗?” 农夫没有回答对方的话,却又问他另一个问题。 年轻人说:“是啊,我姓薛名云,是来夏阳探亲的。” “探亲?现在县城里没几个人了,哪还有人可以探亲?” “这位老伯,我是来找我三兄的,他正在当狱司空,姓薛名兴,肯定在县城啊!” “哦,原来是薛县吏的兄弟,难怪也是一脸愣相。” 那年轻人拿着斗笠,苦笑了一下。 “莫非我三兄平日里出了什么差错,惹得大伙不高兴了吗?为什么要说他一脸愣相?” “唉!你三兄还算好的,只是愣头青,不干事。县府另外的几位贵人,那是一脸坏相。隔三岔五就有马贼跑来打劫,搞得民不聊生,他们不仅不管,还照常收租收税。这几年年景又不好,原本城郊还有些人,被这么一搞,基本都跑光了。” “啊!原来如此,这里闹马贼吗?” “没错!还不只一伙马贼,我们夏阳真是有福气,小小一个县,盘了四伙马贼,轮番来我们这打秋风,多少人都被吓跑了……如果不是我在这里有十亩熟田,我也巴不得跑路。” “这里的生活这么艰难吗?” “是啊,不多说了,我要赶紧把粮食收了,免得被马贼惦记。” “可怎么去县城呢?大伯,您还没告诉我。” “嗨,我都差点忘了。其实没多远,你看到前面那座山梁没有?是它挡住了你的眼睛,你越过去,往西南处走两里,自然就看到城墙了。记得快些走,等会天黑了,北面的马贼就要来回活动了。” “哦!谢谢你,打扰了。” 说着,薛云拿起斗笠往农夫所指的山梁处走去。 薛云今年刚元服,但体格魁梧,已接近七尺高,衣着虽然朴素,但却盖不住他良好的修养。他仰望着天空吱喳而过的飞鸟,旋即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梁: “这真是一个破败的地方,三兄在这里做官,也真是不得已。” 虽然已经进入了秋季,正是该落叶纷纷,万物凋零的时候,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确实让薛云感到破败,因为除去山间尽染红黄的林叶外,山塬间到处可见破败的房屋,墙上爬满了枯藤,顶上的茅草发出腐烂的味道,露出一个又一个大洞,阡陌间的田野更是抛了荒,大片大片的杂草逆着季节疯长,不时可看见狐狸和老鼠在其中穿梭。 而在这荒芜的尽头,就是夏阳城了。 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亲眼看到夏阳城后,薛云还是难免震惊于它的萧瑟。按理来说,不管一个县城再怎么衰败,城外至少还是要有一个集市的,可眼前的这座老城,竟然空空如也,甚至城外的民居都没有几个,放眼望去,甚至城墙还有一些裂痕,看上去如不及时修葺,就有塌陷的风险。 他继续往城中走,此时天色稍稍有些暗了,明明走在官道上,可一路上却没遇到几个人,一直走到城门处,他才看见了几名县兵。 这些县兵见一个魁梧的生人过来,先是警惕,上前说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薛兴的兄弟,薛云,请问他在城内吗?” 薛云递上名牒,经过检查后,为首的县兵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说道:“原来是薛司空的兄弟,他就在县衙,我带你过去。” 到城里才有了一些人烟,可以看见一些炊烟,但薛云敏锐地感知到,街道上的人们也没有什么生气,他们眼中缺少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 即使进了县衙也是如此,里面的人大多是百无聊赖,无精打采的,一看对生活得过且过,这种氛围是会感染的,薛云刚刚进来就觉得焦虑,他在想,三兄变得怎样了呢? 好在他很快见到了薛兴。 时年十九岁的县狱司空薛兴正在桌案上翻阅案卷,他紧皱着眉头,似乎想从书卷上看出来。而听到敲门声后,他抬头,先是一愣,随后是一喜,但紧接着,笑容中又渗出些尴尬来了。 “四弟,你怎么过来了?” “秋天了,阿母让我给你送些衣服,还有酱菜。” 兄弟两人阔别数月,虽然有很多想说的,但真到了见面时,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变成一句:“先吃顿饭吧。” 此时距离晚膳时间已经很近,薛兴没有到县衙和同僚们一起堂食,而是带着薛云到自己的私房内,摆了一张长榻,而后去街上端了一盆狗肉回来,然后找了个铜锅,开了壶黄酒,两人就这么一边吃喝一边谈天。 薛云闻着肉香,夹了一块扔进嘴里,笑道:“我来的时候,看城里这个模样,还以为不会有狗肉店呢!” “再穷的地方,可能没有牛肉,但鸡肉、狗肉总是有的。” “唉,虽然早听说夏阳落魄,但怎么说,这里和汾阴只有一河之隔,以前也是一样的富庶之地,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你这话讲得,在汾阴的时候不就该听说了,我们这里马贼闹得很凶。” “县长呢?县长不管吗?” “上任县长已经挂印辞官半年了,这半年来,都是南边颌阳的张县君兼管,他那边情况虽比我们这边好些,但也就是寻常,顾不上我们这边。我们这些人,没干什么事,还能领些钱米,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唉。”薛云忍不住道,“既然这里如此落魄,三兄又何必在这里空耗光阴呢?”“我也想在汾阴做官。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蜀汉遗臣之后,不是正经的河东人,本地的那些大族,都叫我们蜀薛。那自然好地方的官职,早就被他们占完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我?有的做就不错了。” “可不是说,葛二伯在郿县做县令吗?他是诸葛丞相的孙子,和我们家是世交,去郿县也强过在这里啊!” “还是要避嫌的,而且葛二伯当了五年县令,马上要升郡守了,还是别给他添麻烦吧。” 酒入愁肠,兄弟两人的话题也多了起来,薛兴不太想谈自己的处境,就问薛云说:“最近家里,阿父阿母还好吗?” “他们两人啊,身体还好,就是精神还没缓过来。” “还是为大兄的事情?” “当然是为大兄的事情。他那样一个大力士,身高一丈,可是大人亲手调教出来的。大人本以为大兄武力天下无匹,所以就安排他到镇南将军手下去,想着一定能闯下一番功业,结果却是这么个结局,他怎么可能受得了?所以他近来脾气坏得狠,训人的时候,力气几乎能打死人呢!” 说到这,两人都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兄薛勇的死,对薛氏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们的父亲薛懿把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寄托在薛勇身上,可现在一切都化成泡影,河东薛氏的崛起,一下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薛兴安慰道:“不过大兄也不算枉死,才过了三个月,害他的楚王一党也覆灭了,大兄泉下有知,恐怕也会瞑目吧。” 不料这句话一说,薛云顿时警惕起来,他转首环顾左右,见门外和窗外都没有什么人,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身子,对薛兴说道: “三兄,这次我来这里,就是给你带个消息,很重要。” 薛兴有些莫名其妙,他放下筷子,问道:“什么事情?搞这么神秘兮兮的。” “就五天前,一个洛阳口音的人来了我们家。” “洛阳?是大兄认识的人吗?” “是,他说是大兄的好友,这次来,是告诉大人,杀大兄的,不是别人,正是安乐公世子。” “啊!”薛兴大吃一惊,他失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大人不是常说,我们家的主公就是安乐公吗?” “是这么一回事。可据那人说,这位安乐公世子虽然平时作风,表面和善,但实际上为人卑劣,贪图名利,投靠楚王一党,想借机上位。明知大兄和他有故,却还是不顾旧情,这才阴谋害死了他。” “竟有这种事?真是枉为昭烈子孙!死了也活该!” 薛云说:“可楚王虽倒了,这位安乐公世子却托了关系,侥幸逃了一命,只是从五品京官贬成了七品县长,这事就算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薛兴的脸色也黑了,他叹道:“朝廷也真是昏聩,冤枉忠臣,放纵奸佞,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但这不是最紧要的。”薛云压低了声音,指着当下道,“最紧要的是,你知道他下放的地方在哪儿吗?” “在哪儿?”薛兴先是茫然,但看着兄弟的手势,他不可思议地问道,“在夏阳?” 薛云点点头,坐回去道:“就在夏阳。” “消息确信吗?他若有关系,怎么会被贬到这种地方?” “那人说,是因为他得罪了鲁公,有关系也没什么大用,所以,现在是我们报仇的大好良机。只要伺机杀了他,不仅可以报仇,还能替鲁公出气,鲁公会酌情提拔一二,虽不能安排个京官,但安排个太守还是没问题的。” “结果呢?大人答应了?” “嗨!大人没答应!”薛云忿忿道,“他说,如果只是说报仇,倒也没什么,但这事若是沾了什么功利,那来人就并不可信,所以就把他赶出去了。” “大人还对阿母说,听说小主公幼时过得很苦,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薛兴有些失笑,说道:“大人都没见过他,就敢这么说?” 薛云也道:“他们那代人,对故国都有些迷恋,都什么年代了,还叫一个没见过的人小主公。” “不过大人也有些不自信,说既然如此巧合,三兄你不妨酌情看看。” “看看?什么看看?” “让三兄你看看,这个安乐公世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如果真是一个小人,你杀了他,既给大兄一个交代,也能飞黄腾达,何乐而不为呢?” “如果他不是小人呢?” “不是……不是就不是呗,总不能指望走他的关系吧?要是准备这么干,指不定哪里就会冒出什么谣言,说我们打算复国,然后害人害己。” 薛兴默默无言地看了薛云一会儿,感叹说:“我明白了!” 见三兄应承下来,薛云也松了一口气,他举起酒碗,喝了一口,又抬头看屋外的景色,摇头说: “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大人虽然很唠叨,但有一句话我觉得还是有道理。先做好眼下吧。” “三兄你这个地方,真能熬出头吗?我看着这县里怕不是两千人都难凑。我们这位小主公来到这里,不管人怎么样,恐怕很难把政绩做上去哟。” “谁知道呢?”薛兴也饮了一口黄酒,看着屋外渐渐昏黑的天色,喃喃道,“我听说,真正的高人,做事总是出人意表的,你我不过是普通人,想这些也没用。” “那三兄平时在想什么?” “只想自己学会的东西多一些,能够替百姓做的事情多一些,不挨夏阳百姓的骂,不被人戳脊梁骨,我觉得就很满足了。” “但可惜啊,现在我差得还很远……” 说到这,他叹气起身,看望屋外高山的身影,那是见证过无数英豪的山峰。无论在多么黯淡的年代,总有人站在山下,总有人想成为其中留名的一个。可真能实现的秘诀是什么,却很少有人知道……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36章 在老师的灵位前(4k) 第136章 在老师的灵位前(4k) 这是新任夏阳长刘羡第一次出远门。 说来惭愧,虽然刘羡至今已有十九岁,但是在这十九年不算短的岁月中,他到过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洛阳往东六十里的偃师。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刘羡读得书虽多,却始终围着洛阳打转。他虽然听过很多遥远的地名与奇景,但却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没有亲眼见过,想象就难免会有偏差,无法得到自然的真正洗礼。 因此,当刘羡离开洛阳,沿着谷水一路向西,进入函谷关后,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让他倍感震撼。 刚入弘农时,秦岭群峰竦峙,在天际连绵起伏,如同一个个巨人携手而立。而脚下道路节节攀升,四处可见悬崖峭壁,奇石怪岩。或如刀片般薄削直飞,或如拳头般峥嵘浑厚,或如人面般刚毅坚定,这些都让刘羡耳目一新。 而当他走过弘农,抵达潼关,在麟趾原遥望来时的道路,只见来时巍峨的群山,此时已如同一朵朵远去的浪,那些人们艰难跋涉的羊肠小道,如今看上去,更似一条可随风消散的细线。往来的行人就如同一只只蜘蛛,依靠着这条线在天地间来回纵横,不至于迷失道路。 刘羡再转过头,去看他将要走的路,秦岭依旧大气磅礴向西飞去,但眼前却陡然开阔,因为北面的中条山已经走尽了,可以看到广袤无垠的八百里秦川。在潼关对面的就是风陵渡,黄河自北浩荡而来,在此处与渭水相交汇,而后划出一个壮观又罕见的直角,溅起水无数,继而折向东方滚滚而去。 “表里山河,真是名不虚传!”郤安见此美景,不禁感叹。 “从这里看山河,人真是渺小啊!”张固也说。 “真是沧海一粟!”刘羡极为感慨地对两位朋友道,“可如此渺小的人,也能在这世间开出一条道路,站在这高山之巅,看白云舒卷,河水滔滔。” “数千年来,人们都往返在这秦岭古道之间,历经流离失所,天灾人祸,而始终顽强拼搏,生生不息。” “大哉!壮哉!愿天佑吾土吾民,永生不息!” 然后他们继续往西走,在抵达夏阳县之前,刘羡要先去一趟长安,面见一趟坐镇在这里的征西大将军,也就是梁王司马肜。 沿着渭水一路西行,秋天的关中平原确实比想象中的要更加壮丽。以静静流淌的渭水为分界线,秋意在左面的秦岭上如火焰燃烧,将一片又一片的树林渲染成霞红。而在右边的平原上,秋意是一片平坦似收割过的田野,大地,枯草,粟穗,黄,阳光,共同组成了一副金色的奇观。 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刘羡在进入关中平原后,总觉得天上的云离自己更近一些,河流和天空也都蓝了一些。 大概是因为离开了洛阳吧!虽然那里是刘羡的家乡,但实话实说,那恐怕也是整个世界最沉闷的城市,气氛压抑得仿佛随时会有暴雨,如今虽然有一些离开故土的感伤,可刘羡也感到一种鸟出樊笼的自由与快乐。毕竟踏遍九州的山川风光,是他儿时就有过的梦想,虽然目前是因为发配而踏上旅程,这份感动也不会消失。 等踏过渭水桥,抵达长安城,在这座两汉数百年的都城里,他更是感慨。这座城市的繁华虽逊色于洛阳,却又别有一股刚健雄浑的气息。更准确地说,不像洛阳那样文质彬彬,但质朴中又充满了活力。 当天他就去拜见梁王司马肜,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宗王领袖。在出狱之前,这位宗王就已经离开了洛阳,大概也就比刘羡早七天抵达长安。 刘羡到征西大将军府拜见的时候,梁王正在书房里逗弄一只鹦鹉,正是祖逖送的那只。 刘羡说:“夏阳长刘羡拜见梁王殿下。” 司马肜还没回话,鹦鹉先叫起来了,高声说:“殿下万福!多子多福!” 这搞得司马肜很尴尬,好在刘羡绷住了神情,司马肜也就当做无事发生,拿了块白布把鸟笼遮住,随口与他道:“你就是刘羡?” “正是,未能拜谢殿下救命之恩,在下深感惭愧。” “咳,收了你两万金,也算不上什么救命了,你不嫌我要价高,我也就过得去了。”司马肜非常洒脱地到木榻上坐下,拍着桌案笑说,“托你的福气,今年我也能把洛阳的府邸好好翻修一下,在别院里建两座楼阁了。” “殿下怎么不在长安建?” “哈哈哈,我看你是明知故问,皇后能让我在这里呆一年?不可能的,她怕我,半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候肯定有人替我,不是赵王就是河间王,到那时候,就是你吃苦头的时候了。” 刘羡闻言,也不禁有几分失笑道:“殿下还真是个敞亮人。” 司马肜抿了一口茶,叹道:“在我这个位置,不敞亮是活不长的。” 他又道:“你知道夏阳是个什么地方吗?” 刘羡答道:“古之少梁,秦晋必争之地。” 他稍一停顿,又说:“不过朝廷把我发配到那个地方,恐怕情形很坏。” “是很坏,这几年又闹旱灾又闹马贼,一个汉时万户的县城,据说现在不到千户,民生凋敝的厉害。” “我反正待不了多久,也不指望你能做些什么。但是我走后,你会遇到什么,我只能说好自为之。” 刘羡对此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连这点坎坷都迈不过去,他又怎么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呢?所以也只是笑笑,就当无事发生。 到这就算是聊完了,刘羡正准备起身告辞,不料突然被梁王叫住,问道:“我听说,你是阮咸的弟子吧?” “是,我曾在阮庄随小阮公学习了五年,五年前他来关中就任始平太守,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五年啊!时间真快!”司马肜感慨了一句后,对刘羡道,“我也送你个顺水人情,在去夏阳就任之前,你可以再去始平一趟。” “啊?” “昨天收到消息,说是阮咸已经病危了,恐怕挺不住几天,你现在赶过去,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刘羡先是一愣,随后大惊,连告别的话也忘了说,慌不择路地就往外赶去。此时郤安和张固正在府外等待,见刘羡铁青着脸,话也不说,就急匆匆地上了马,往城外赶。等刘羡骑马跑出百余步外,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差点没追上刘羡。 刘羡确实慌了神。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他爱的人,他在乎的人,但是能够真正得到他尊敬,并且启发了他灵魂的人却很少。这十九年来,张希妙让他相信希望和爱,陈寿维护了他阅读的兴趣和英雄的梦想,但在人格上,是小阮公对他塑造的最多:无意无念,直面本我,宁静淡泊,放下所执。 其中虽然有很多理念违背了刘羡的人生信条,但刘羡还是很仰慕小阮公身上的洒脱,情不自禁地试图往他身上靠近。很多次刘羡感觉自己的思绪走到死胡同时,都是运用了小阮公所教会的“无用之用”,才又走到海阔天空。 所以在刘羡的心目中,小阮公这样的思想飘逸的人,人生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因为他的思绪像风,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牵挂。 可任何人都是会死的,这项铁律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感到绝望。为什么人会死呢?为什么生命不能永远的停留呢?为什么时间不能一直在快乐的时刻呢? 刘羡已经不去想这些,他策马狂奔在官道上的时候,只觉得一定要见到老师的最后一面。小阮公对于他来说,早就是父亲一样的角色了,哪怕相隔时间再久,这种情感也不会改变。 始平郡郡治是在槐里,距离长安不算远,也就九十里路程。刘羡的坐骑翻羽马是精心培育的千里马,纵情狂奔下,下午未时出发,结果傍晚酉时就抵达了。 此时正是黄昏,可刚到城下,刘羡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因为他看见了满城的白幡。 他下了马,穿过城外的集市,走到城门前,向城卫们问道:“城内是谁去世了?” 城卫答说道:“还能是谁?我们阮使君气疾发作,今天早上不治身亡了。” 听到这句话,刘羡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也跟着麻木无力,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站在原地缓了一阵,恰好郤张二人也骑着马赶到了,刘羡就又说:“麻烦给我带个路吧,我要给小阮公上个香。” “您是阮使君的熟人?” “我是小阮公的不肖弟子。” 这么说着的时候,刘羡的心中满是悲伤,走在入城的路上,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童年时自己在小阮公手下学习的一幕幕。 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在阮庄前坐等,未见小阮公其人,先闻小阮公其声。那一声印象深刻的长啸后,小阮公这才与自己见面,他没有嫌弃自己的出身,也毫不在意在士林中的影响,反而一开始就大笑,他的笑声就像清溪激石,让人的心情变得干净。 之后有一段日子,自己对无所事事感到不满,顶撞了小阮公。现在想来,说的那些话真是不太礼貌,可小阮公却付之一哂,反对自己青睐有加,之后教导自己剑术、马术、乐曲、清谈。那段时光真是开心,即使过去了这么久,自己都还清晰记得。 刘羡最感激的还是在母亲去世前后,自己非常苦闷,一度想要拒婚,是小阮公担起了担子,为自己安排好了定亲的所有事务。可以说,没有小阮公,就没有自己的姻缘,也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也不会在之后受到嵇绍、山简等人的提携。 可以说,小阮公是自己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贵人,他对自己没有要求什么回报,却一直在默默地付出。可自己难道就这样心安理得的接受吗?身为弟子,不仅连一次汤药都没侍奉过,而且连临终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实在是过于不孝了。 想到这里,刘羡悲恸不已,心中更是如刀绞般难受。 而此时另一边,听说刘羡来了,郡府的阮咸家属都吓了一跳,他们连忙出府迎接。刘羡到的时候,见府中男女老少几十人身披孝衣,站在中门两旁。小阮公的夫人赵氏站在正中,刘羡一见到她,便双膝跪倒在面前,惭愧道:“师母,学生来迟了……” 话未说完,眼泪已一串串流下来。阮玄、阮瞻这些阮氏族人也在,他们也都在放声痛哭,几人一一问候后,刘羡就又到灵柩前,去看小阮公最后一眼。 可在看到小阮公的那一刻,刘羡愣住了。 在棺材里的小阮公,还是像五年前分别时一样,面目清瘦却红润,双目紧闭而眼角温和,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好像正在做梦一样。时光和疾病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像是随时会醒来,笑着对刘羡说:“哟,怀冲,你来看我啦!” 虽然小阮公已经去世了,却也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痛苦,是这样吗? 想到这里,刘羡忽然又觉得,自己之前的哀伤似是多余的。老师是那么豁达的一个人,自己又为什么要这样地拘泥于肉体的腐朽呢?小阮公是一个修老庄的人,庄子在妻子去世时放声唱歌,他去世时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心情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师母赵氏走过来,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对他道:“怀冲,你老师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 “他说他生前没什么遗憾,孩子们虽然不成器,但毕竟收了你这样一个弟子,唯一可惜的就是,看不到以后你成才了。” “他在临死前写了几句话,让我托人带给你。现在你既然来了,我就直接给你吧。” 说罢,赵氏递给刘羡一张帛布,上面写着很简短的十六个字: “凤兮凤兮,当思高举,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原来如此!老师确实已经看穿了生死,他自知作为往者,时日无多,不可能再有多少建树了,而把对未来的希望放在自己这个“来者”身上,而后把自己比作凤凰。其中所寄托的深切期许,恐怕不是寥寥数语所能表述的。 想到这里,刘羡忍受不了胸中的激荡,一时放声长啸,如巨浪翻滚,淹没了周围所有亲属的哭泣声。 当人们停止了哭泣,愕然地把目光投向刘羡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刚毅,并抽出了腰间的昭武剑,亮出雪白的剑锋。 刘羡对一旁的阮玄道:“还记得老师生前教的《凤栖梧》吗?吹一曲吧!” “可……”阮玄话虽说不出来,可意思却写在脸上:今日是丧事,怎么能吹曲奏乐呢? “老师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想听这首曲子,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刘羡把随身的竹笛递给他,而后又道:“你来吹,我来舞,我要最后为老师舞一曲。” 阮玄本来想拒绝,但看刘羡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一个犹豫,竟鬼使神差地接过竹笛,放在嘴边。 于是清扬的笛声在灵堂响起,刘羡随之而舞,剑光如大雪般铺盖在众人眼中。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37章 我的城池(4k) 第137章 我的城池(4k) 一直以来,在外人眼中,刘羡其实是一个极为循规蹈矩的人,甚至称得上古板。 当年在随小阮公学习的时候,小阮公明明提倡道法自然,不重礼法。可刘羡一言一行,无不依礼而动,不敢稍有逾矩,这常常引得阮玄、阮瞻等同学哂笑。 但现在,在老师最重要的葬礼场合上,不管是来宾还是亲属,大家都在为死亡落泪哭泣的时候。他这个阮咸生前最看重的学生,竟然拭去泪水,当众长啸,继而又在拔剑出鞘,在灵堂上狂舞一曲。 在这个以孝为首要的年代,不得不说是一种惊世骇俗的举动。 但刘羡并不在意,很多话,说出来苍白又显得累赘,想要他人理解却又不可能让人全部理解。而在这世上,总有这样几个人,其实不用多说什么,他已经能全然理解自己的想法,那就是知己。 老师是自己的知己,他必然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刘羡想,即使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但只要他将自己的回应融入在这一场剑舞里,老师的在天之灵,就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 而在场的所有人,也无不为刘羡表现出来的决心所感染,他们虽然还是觉得荒唐,但见刘羡眼中决绝有若含铁,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何况刘羡的剑舞流畅如行云,虽然是左手剑,也颇为赏心悦目。一曲舞罢后,刘羡又神色自若,好似寻常。 在这种气氛下,大家便只当是亲眼见证竹林七贤与弟子间的又奇闻轶事了。 当夜刘羡便在郡府住下,但也仅仅是一夜而已。次日一早,他就打算和师母还有阮瞻他们告别,毕竟自己是被贬之身,不能在别的地方过多停留。 但早上的时候,他刚穿戴好衣冠,打开房门,便见一个青年人堵在门口,对着他拘谨地微笑。 “刘县君早上好啊!”虽然青年人的语调比较恭敬,行礼也非常标准,但光看他犹如马脸般的长面,还有高高隆起的鼻梁,还有饱经日晒而形成的褐色糙砺皮肤,微微发卷的长发,不难猜出,他应该是个氐人。 “你好啊!请问你是……” “喔!在下吕渠阳,是小阮公的学生,随小阮公学习了有三年吧,一直久仰县君的名声。” 老师收了一名氐人做学生?刘羡一时感到有些奇异,虽然这些年来,洛阳也有不少胡人拜师中土名士,但他们基本都是如刘聪这样的胡人大贵族子弟,而看眼前的这个吕渠阳,他应该小有家资,但在氐人中应该也算不上高贵。 吕渠阳显然看出了刘羡的疑惑,他解释说:“在下虽是略阳氐人,但一直心向王化,十四岁时就下陇到关中游学,可惜苦无名师指导,一直无有所成。直到三年前,一夜我心中苦闷,便在月下吹奏胡笳,老师闻而心喜,这才把我收入门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确实是小阮公会干的事情,刘羡闻言不觉一笑。他回首细细打量吕渠阳,又问道:“渠阳这么早来找我,是老师有什么嘱托吗?” “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哦?怎么说?” “在下想跟随县君左右。” “嗯?”刘羡听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在下虽随老师学习三年,可许多典籍都还未入门,如今老师撒手西去,在下就又要重头学起了。老师在世时和我说,他最得意的弟子就是县君,若是我无处可去,不妨随县君就学……” 听到这里,刘羡有些好笑,他第一反应是想推辞,毕竟自己才十九岁,此前从来没有给人当过老师。何况听刚才的话,这个吕渠阳和自己一般年岁,自己来教他,何等尴尬呢? 但他看到吕渠阳脸上那股忐忑的神情,又不觉有些心软,自己当年第一次去阮庄,也是这样的忐忑心境吧。其实,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拒绝对方的理由,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给幼童发蒙,费不了多少时间。 何况,听说关中的羌胡非常多,自己确实也需要一个熟悉关中和胡人情况的向导,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位师弟非常合适。 这么想着,刘羡很快下定了决心,他笑道:“渠阳,我要去的夏阳可是个苦地方,你受得了吗?” “放眼天下,除去洛阳、长安、邺城、许昌这寥寥几个地方,还有什么地方不苦呢?” 这一句话说出来,颇有悲天悯人的气质,刘羡顿时对吕渠阳刮目相看,说:“你会写文书吗?” “随老师这段时间,看郡府里写过,知道个大概,但还没亲自写过……” “那也够了,若你不嫌麻烦的话,就给我当个书佐吧。” 吕渠阳顿时大喜过望,拜礼道:“多谢县君提携!” 过了半个时辰后,刘羡和阮氏族人告别,正式踏上了赴任之路。 此时已经过了中秋,天气变得更加寒冷,沿路的树叶多开始凋零,然后散发出落叶腐朽的气息,然后下起了一场潇潇轻雨,刘羡一行人便都穿上了一件长袄,外面又加了一件披风。但一路上仍然会觉得有些冷清,大概是关中的天气比关东要更加干凉一些吧。 一路上,刘羡就一面适应关中的天气,一面和吕渠阳交谈,了解关中的风土人情。 “你知道关中有多少胡人吗?” “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也就是听老师说过,雍州七郡,万落以上的大部有九个,万落以下,千落以上的部族有四十三个,千落以下的,就不清楚了。” “落?落是什么意思?” “喔,我们胡人不是用户来计算的,而是以一落为一家,往往一落有七八人吧。”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来,雍州的胡人怕是快有两百万人了吧!” “差不多吧,我出身略阳,不太清楚,只知道秦、凉的情况,差不多合起来也有两百万人。” 刘羡听闻后,顿时感到极为吃惊,他虽然知道关陇胡人兴盛,却没料到已到了这个地步。 他在中书省当著作郎的时候,翻阅过雍州的户数,那还是太康元年的记载,大概只有十六万户的样子。按照一户五口人的数据来算,仅仅只有八十万人。这些仅仅只统计了缴税的汉人,而且也是十年前的数据了。可无论怎么算,汉胡的人口比例也显得有些过分骇人了。刘羡又问:“夏阳也有胡人吗?” “肯定是有的,朝廷把我们打散得到处都是,每个县都不会少。夏阳我记得就在冯翊郡最北边上吧,那里除了常年安置的胡人外,应该还有一些边境的羌胡,时不时来境内捣乱。” “国家对你们是怎么安置的?” “其实就是找我们部族的大人收税,如果遇到什么乱事,也会要我们部族出兵协助……” 在和吕渠阳的一路闲聊下,刘羡对朝廷在关中的胡人管理也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简单来说,就是包税制,平日只和胡人的部族首领交通,只要首领交够了足额的税,胡人部族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朝廷是一概不管的。 但朝廷也比较注重对部族首领的同化。几乎所有部族首领都要献出人质,小的部族人质在长安接受汉化教育,比较重要的则到洛阳接受重点关照。且部族不得擅自移动,首领要到征西军司报备,而遇到战事,部族首领也要听从征西军司的调遣。 在刘羡看来,这种政策的隐患还是太大了。虽然从表面上,朝廷对胡人顶层有相当的影响力,但在基层政治上,却事实上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国中之国。征西军司虽然现在还能维持局面,可顶层的关系是脆弱的,一旦征西军司自己陷入衰落,再有外部势力进行搅局,那很容易就能掀起全境大乱。 刘羡此时不由记起江统的胡祸论,不由感到一阵心悸。江统对胡人威胁的判断或许是正确的,但是提出的解决办法却全不可能实现,上百万人的迁徙,又能迁到哪里去呢?怕不是一提出来,反而提前引出大乱。 不过这和自己暂时无关,眼下该思考的,还是该如何准备处理县务。 第五日早上,刘羡一行人淋着雨赶了四百里路,终于抵达了颌阳城,再往上六十余里,就是目的地夏阳城了。 但刘羡没有先急着赶路,而是先在城里,和代管夏阳的颌阳令张浑交谈了一番,先是交接了一番手续,而后是具体了解一下夏阳县的情形。 张浑不算个很和善的人,据说他在官场上做事,从不留任何情面。但对于甩掉夏阳这个烫手山芋,他还是很高兴的。所以对于刘羡的问题,他也是应答尽答,告诫了刘羡好几个要点,希望他能撑得更久一些。 “你等会去夏阳的时候,不要直接去,最好先绕一段路,从我们这渡河到河东,再往北走,等到了汾阴,再渡河过来,这样最安全。” “为什么?” “在两县的官道,已经被一伙马贼占住了,你若直接去,被他们捉住,那麻烦可就大了,他们是敢找郡府要钱赎人的。” “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不从西北绕路呢?” “没办法,绕路西北的话,很容易误入梁山,在那里也有一伙马贼,势力小一些,可也非常凶悍。” “还有吗?” “还有两伙马贼,都在更北边,影响倒没有前两个这么大,你可以放在后面解决。” 说到这的时候,张浑看向刘羡的眼中满是同情,毕竟他深刻地知道,如今的夏阳情况是多么糟糕。 夏阳名为一个县,可实际上县令能够直接管辖的地方已不足一个乡。县内既无人口,又无钱粮,这情况放在全国,也可以说是一等一的难办,到这种地方当县令,几乎可以宣判政治生涯的死刑。很难想象,要怎么才能做出实绩离开这里。 但刘羡的感觉倒还好,他对张浑表示感谢后,并没有听张浑的劝告绕路河东,而是稍作歇息,吃了一顿晚膳后,又睡了一觉,在颌阳城夜禁之前,趁着夜色直接往北赶路。 赶路的时候,郤安有一些害怕,他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并不会什么防身的武艺,就抱怨说:“辟疾,都说贼人多在半夜活动,我们这个时候赶路,不会被马贼撞上吗?” “这又不是一般的马贼。”刘羡没有打火炬,而是跟着月光的指引分辨道路,答道,“他们现在是占了官道的马贼,闹得人尽皆知,哪还会在乎夜里这点小钱?白日里设卡收税,就足够他们用的了。” 郤安闻言一怔,问道:“设卡?世上哪有设卡的马贼?” 刘羡耸耸肩,指着远方隐约的火光道:“那世上也没有占城的马贼。” 郤安闻言望去,随着马蹄不断前进,原本晦涩的火光逐渐明亮,隐约照亮了烽火台的轮廓,往下可以看到,一个残破的城楼正在黑暗中静静沉睡着,城楼离官道有一段距离,但也说不上远。够刘羡等人遥望城楼中的光影,城楼中的人却见不到月夜下刘羡等人的踪迹。 郤安感到匪夷所思:“这是哪儿?不是县城吧?怎么会有一座城楼?” 刘羡则回答道:“这是七百年前,战国时魏国修的长城遗迹,张县君说,只剩下两座城楼和烽火台了,现在被马贼们占了当做据点,真是可惜。” 此言一出,随行的三人都感到有些沉默,马贼能够这么有恃无恐地占住这里,说明他势力匪小,想要解决掉马贼,更是千难万难。 但刘羡并不以为意,他只是感慨了一番,又继续道:“听说,在夏阳城的西北面二十里,还有一座挟荔宫,是当年汉武帝修造的行宫,在百年前沦为了废墟,如今也被马贼占领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三人闻言更是沉重,感到在夏阳的事务有些无从着手。 刘羡却是兴致勃勃的,在看到那座魏长城烽火台遗址后,就代表自己正式踏入了夏阳境内。现在他在夜色下看到的一草一木,按道理来说,都归属他治理。而刘羡在打量这些环境的同时,心里已经在畅想治理成功后,夏阳繁华的景象了。 正因为现状凋敝,所以彻底改变它后,才会刻上自己的烙印,拥有莫大的成就感,不是吗? 刘羡就以这样的心态自勉,慢悠悠晃到了夏阳城下,此时正是破晓时分,天边的黑暗中仅有一道紫红色的裂痕。在苍穹下,一片寂静的夏阳城宛如死城。 可这有什么要紧呢?刘羡在城门下站定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了,毕竟,我有了我的城池。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晚上会有给盟主补的加更。 (本章完) 第138章 刘羡选吏(4k,盟主加更) 第138章 刘羡选吏(4k,盟主加更) 刘羡抵达夏阳的时候,离卯时还有两刻,大部分人都还在梦乡中。 狱司空薛兴也是如此,最近他有点患得患失,坐立难安。做事时常常心不在焉,上了床榻后又辗转反侧,熬了大半夜后,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刘羡。 大概在四日前,新任夏阳长即将到任的消息已经传到县内,大部分人对此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对于普通百姓们来说,他们早就对朝廷不抱什么希望了:“再怎么折腾,还能比现在还苦吗?” 对于普通县吏来说,他们对新县长有一些指望,但不多:“希望这个县君别学上一位,至少当两年再辞官挂印。” 对于县中的几位大户人家,还有县丞、县尉等县中高官来说:“有没有县君,这日子不都是一样过?” 这样的生活似乎被施加了永恒不变的诅咒似的,即使天荒地老也不会有所改变。 可薛兴想,这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这个新县长,既不知道这个新县长的过去,也不知道这个新县长的背景。但在薛云来过之后,薛兴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 这是洛阳城中也极为罕见的灼然二品,也是一位极有可能害死了他大兄的人。虽然他对于灼然二品并没有多少概念,但对于他大兄薛勇,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父亲对于薛勇的培养是直接对标关张的,希望他以后能在战场上成为主宰胜负的万人敌。薛兴对此深信不疑,他几乎无法想象,薛勇战败的场面。 可薛勇确实是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只要是死在这位新县君手里,薛兴想,那不管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也一定是一个极端可怕的人。 但这位安乐公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薛兴又想象不出,他只是一想到,这位父亲口中的小主公,如今真的变成了自己的县君,浑身就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等待刘羡赴任的时间,真让他如坐针毡。 好在这种折磨总算是结束了。 刘羡进入县衙后,直接封住了县门,然后让值夜的县兵们把县衙里的县吏全叫起来,让他们到大堂集合。 喜欢睡觉的人都知道,秋天的梦正是一年中最香的时刻。这时候的床榻,既不像冬天那样寒冷,被子厚得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也不像夏天那样燥热,即使什么都不干也会汗流浃背,哪怕万物复苏的春天也没法相比,毕竟容易感冒风寒。 无论是气温、空气、衣物、乃至于自身的状态,都处在一个最合适的状态。所以秋天人会格外的嗜睡,一度到容易发胖的地步。 而这个时候把人从美梦中叫醒,毫无疑问是惹人反感的。县吏们多是感到莫名其妙,但听闻是新县长赶到,他们也不好发作,只能压着恼火,勉强收拾一番后,就到大堂里集合。 但薛兴听闻县长抵达后,虽然还是有些头昏脑涨,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就像悬着好几天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一面穿戴县吏特制的深衣与介帻,一面在心中想:这个安乐公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而出了屋往大堂走的时候,他听到了乌鸦的呱噪,一抬头,又看见了群星和月亮。他又想: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是个很冒昧的人,在这个时间唤人集合,也真是不怕得罪人。 同僚们也大抵是同样的感受,一面走的时候一面相互抱怨:“新县君好不通人情,这么大清早地是打算干什么?” 可走到大堂后,大家顿时又息声了,原因无他,只因他们愕然发现,这位新县君似乎太年轻了。 刘羡此时正端坐在主席上,一卷卷地翻阅县府的账册。 他右手边点了一盏油灯,身边的衙役们则高举火把,火光照在他脸上,可以看到刘羡面如冠玉,眼中正闪烁着彩虹般的光芒,而下颌间没长多少胡须,好似才刚刚加冠似的,没有一点暮气。 可神奇的是,这位新县君却没有青年人的毛躁感。他身材高大,气质沉稳,坐在这里,就好像立了一座大山,仿佛即使眼前有天塌地陷,他也能安坐不动,神色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这是经历足够多的风波后,才会形成的独特气质。 这其实并不奇怪,十五岁元服即出仕,是只有洛阳才会有的政治传统,在其余地方,大部分人都是要积攒人脉,游学扬名,到二十好几才能入仕,正如刘羡秀才射策时遇到的陶侃等人。 而与这些人相比,在宦海沉浮四年的刘羡,虽然此时才十九岁,但实际上,已是一个颇有资历的老官了。 他等了一会儿,见堂中聚集了三十来个人,就问领头的衙役道:“县衙里的人都到齐了吗?” 衙役答道:“县君,住在县衙的人都叫过来了,但还有一些人,他们住在县衙外,要不要派人去叫?” “派人?没有必要。”刘羡放下手中的案卷,挥手道,“那就这样吧,你去把县衙的大门关上,不要放人进来。” “啊?”衙役吃了一惊,弄不明白刘羡的用意,但看刘羡的态度,也不好回绝,也就稀里糊涂地领命去了。 等他一走,刘羡正首面对大堂,一一打量过堂中的众多县吏,县吏们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刘羡面容和善,便有一人大着胆子问道:“不知道县君叫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这一句确实道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每一任长官到来,都是要折腾一番的,也很正常。 但这位新县长初来乍到,连人都不认识,就把人召集起来,那是准备干什么呢? 面对这个问题,刘羡当然不会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轻描淡写地道:“当然是认识一下诸君,了解一下县里的情况。” “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将诸位叫起,但来之前,我见过了梁王殿下,也见过了颌阳的张县君,大家都和我说,夏阳的情形很坏。” “我一路走来,发现确实如此,城南的官道处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民居了,马贼横行,荆棘丛生。” “所以我忧心如焚,惶惶不安,就想和诸位谈一谈,县里到底是什么情况,诸位又有什么见解。” “里面有什么冒昧之处,还请诸君见谅。” 这么不徐不疾地说着话,众人烦躁的情绪渐渐得到缓解,神色也逐步放松下来,他们细想下来,县君毕竟是年轻人,干事急切一些,倒也合理,单看他的性格,应该也不难相处。 看场上的气氛缓和一些了,刘羡拿起手中的名单,笑道:“我们这就开始吧,也不讲什么虚礼,就大家轮番介绍一下,我再问一些本职问题。” 他随手一指右边最前方的中年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身居何职?” 那人躬身回答道:“县君,卑职李重,是户曹佐史。” “哦,是户曹的。刚好,我正想问,如今县内还有多少在籍户?” “县内还有三百一十七户,民口一千四百二十余人。” “下辖几个亭?” “原有龙亭、高门、华池、论功、上庄、芝川、吕亭、陶渠、徐亭、白坞、少梁十一亭,但近年来,既有胡人迁居,又有民户离乡,县里还能掌握的,仅剩下龙亭、高门、芝川、吕亭、陶渠、上庄六亭。” “县中有多少胡人,安置在何处?” “县中约有两部胡人,一名斛摩,一名贺干,各有五百余众,分别安置在华池、论功二亭。” “你觉得目前的夏阳,最亟待解决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是消灭马贼!如果不将县内的马贼剿灭,民生不安,无论是恳田重耕,还是劝学教化,都无从说起。” “好!”刘羡点点头,和李重的对话就算是结束了。他眼睑低垂,拿起刀笔,在手上的竹简里写了些什么,而后询问下一人道:“你是哪个曹的?” “在下田曹掾吴含。”一个较为清瘦的青年人答道。 “县中有多少亩熟田?多少亩荒田?平日多种些什么?” “熟田中有旱田四千五百余亩,水田九百七十余亩,荒田大约有七千八百余亩。” “今年来时常大旱,除去水田仍种小麦外,其余旱田多种粟米,也种一些黍米,这样多少能保收一些。” “嗯?县里不种豆吗?”“是,种得比较少,因为种豆比较麻烦,虽然豆田不吃水,但是容易长杂草,几乎每天都要人锄。而且比起粟米来,豆饭容易胀气,百姓们不太喜欢。” “主要问题还是麻烦,怕马贼来打劫吧。” “是。” “……” 刘羡就这样一个一个问过来,出乎众人意料,这位新县君年纪轻轻,却极有见识,和不同的司曹谈话,不仅极有条理,而且句句都在重点上,三言两语间,就能把具体情形了解个大概。 说出自己的见解时,虽然有时候有些天马行空,但也都是根据实情来讲的,并不是什么外行人。 薛兴在一旁听着,颇有些忐忑,他已经察觉出一些不对。如果这位新县君只是要了解情况,是没有必要聊这么细的。 这场面,更似县君在了解县吏的才能,来作为以后对县吏擢用的判断。 在场的大部分人也都有些反应过来了,这位县君之所以这个时候和人谈话,大概就是这个打算,看看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手下们都有多少真才实学。 所以前面先答的人都有些懊恼,开始反思自己的回答是否草率。后面还未答的人则开始打起腹稿,祈祷着县君不要问到自己的难处。 好在在县衙里长住的县吏,多是寒素出身,又在夏阳这么一个人厌鬼嫌的地方,多少都是干一些实事的。所以面对刘羡的诘问,即使偶尔有一些回答不上来的地方,总体上都还过得去。 但薛兴还是比较尴尬,他作为一名狱司空,按理来说,是主掌刑律罪罚的。 可在如今的夏阳,县府已经几乎不具备执法的条件,他自汾阴到夏阳来,半年多的时间,基本在白领俸禄,还没有真正处理过一个案件。 所以薛兴平日没事的时候就到乡亭里访查,看看有什么案件,招来乡人一堆白眼,才被人嘲笑为“痴司空”,“一脸愣相。” 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躲也躲不过去了。薛兴只好咬着牙,心想,大不了回汾阴再找个地方出仕就是,家里虽然不富裕,也不差这点俸禄钱。这么想着,心中的忐忑也就渐渐平稳下来了。 薛兴的职位算比较低的,所以轮到他的时候,已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府门外渐渐有了喧哗声。 但刘羡对此无动于衷,且毫无疲惫之相,而那些回过话的县吏们反而显得松散劳累。 他又在竹简上写了些字句,终于对薛兴问道:“你是……?” 薛兴稍稍躬身,回答道:“禀县君,卑职乃府中的狱司空,姓薛名兴,字季达。” 刘羡放下手中的竹简,微微沉吟了一下,笑道:“你当了多久的狱司空?” “卑职是今年二月过来的,算来差不多快七个月了。” “县里这个情形,你怕是一个案子也接不到吧?” 薛兴低着头,瓮声道:“确实如此,卑职惭愧。” 他本以为会遭到对方的嘲笑,不料刘羡却轻声宽解他道:“欸,不用你惭愧,应该县尉他们惭愧才是,县里连明晃晃的贼子都处理不了,百姓怎么会愿意把别的事情交给我们裁判呢?你不要担心,必有用得上来的地方。” 这句话令薛兴大为感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抬着头看刘羡说:“愿为县君效劳。” 刘羡点点头,又笑道:“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既然都聊到这了,我出个题,考考你。” “什么题?” “就一个案子,有一片鱼塘,同属于兄弟两人,兄弟约好,大家轮着一年一用。” “但兄长自恃年长,想占弟弟的便宜,轮到弟弟鱼塘养鱼的时候,兄长半夜来偷鱼,结果被弟弟发现,用草叉扎死了。你觉得应该怎么论罪?” 薛兴思考了片刻,大概猜到了刘羡的思路,回答说:“这要分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弟弟知道是兄长来偷鱼,这不过是兄弟间的一点小矛盾,却借题发挥,故意杀死了兄长,那就是以幼欺大,违背伦常,按律当斩。” “第二种情况,是弟弟天黑看不清情况,只道是有人来抢劫,先用草叉自卫,杀死了人,才发现对方是兄长。那就是无罪,毕竟不可能要求人在天黑情急之下,还要分辨凶手的身份和意图。” 刘羡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赞许说:“断狱不止要看结果,也要看人情,你能顾虑这一点,可以说入门了。” 到这里,薛兴和刘羡的第一次谈话就结束了。薛兴松了一口气,一面继续听剩下同僚的对话,一面在心里想,这位小主公真不能小看,看他问的问题,似乎连刑名之道也极为精通似的。 在薛兴后面的还有六人,大概过了两刻钟,刘羡总算是全部问完了。至此,他也算是对自己的这些新手下,有了一个粗步的认识。 太阳虽还没出来,天已经大亮了,树叶、苔藓间还有露珠残存,众人早上都没吃饭,此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刘羡便让县衙内做了粟米粥,大家就在堂内用膳。 喝粥的时候,刘羡把看门的衙役叫过来,问道:“县府外的贵人们,现在有几个到的?” 衙役脸色有些尴尬,回答说:“禀县君,县尉、县丞、功曹他们都没收到消息,按理来说,没有什么大事,他们一般是在家办公的。” “哦。”刘羡脸色很平淡,但言语却很决然,他说,“既然如此,你们就替我写一篇文章,贴到城门前,让他们不用再来了。” 这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不由一愣,几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毕竟按理来说,与普通的县吏不同,像县丞、县尉、功曹这种县府高级属官,基本都是由本地的乡望来担任的,县令可以以此来加强与本土的联系,治理也更加方便。 夏阳县也是一样,所以这些高官在县衙外都有自己的庭院,不住在县衙内。 谁知刘羡在刚刚赴任的第一日,就打算将这些人尽数赶出县府,用大刀阔斧也不足以形容他的魄力了。 户曹佐史李重想劝劝刘羡,就说道:“县君,这样得罪人,有损于县府的声望,怕是不利于您接下来的施政吧……” 刘羡不为所动,反问道:“现在的县府,还有施政可言吗?在百姓间,还有声望可言吗?” 李重哑然。 刘羡继续道:“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总要有人出来负责,表示县府还有重整的决心。” “李佐史,这样吧,这篇文章就麻烦你了,就说,刘某既然到夏阳县为官,就愿把这颗头颅留在这里,不还全县百姓一个清平,我决不罢休!” 新县君的诺言掷地有声,如同锥子般钉入县吏们的心里。 是啊,出来做县吏,谁不想干出点事迹,给百姓一个清平呢?只是现实就像一个秽渊,很容易让人忘记最初的本心与理想。 至此,这次早会就算结束了,刘羡挥挥手,示意散会,然后领着三名同伴去找自己的住所,只留下县吏们在县堂上议论纷纷。 “县君有些太着急了。” “眼下都入秋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入冬了,还有什么可以干的事情呢?” “是啊,董县尉那边,又要怎么交代啊?” 薛兴对此也感触很深,他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回想起这次早上和刘羡的会面,心中不断评估着,继而喃喃自问道:“他会从哪入手呢?”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39章 三姓之县(4k) 第139章 三姓之县(4k) 新县君赴任的当日,一口气辞退了十九名县府官吏,而且不还是一般的县吏,而是县尉、县丞、功曹、廷椽这样的高级官吏。放眼整个天下,也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但刘羡不仅做了,而且还吩咐人贴了张露布,大张旗鼓地将此事告知全城百姓,然后就去歇息了。 在他入睡的这段时间,消息很快便在县里引起轩然大波。 此时已经过了秋收时分,正是县里百姓最闲的时候。哪怕是穷困如现在这般境地的夏阳县,百姓们也忍不住要品头论足一番。 有好事的人看完露布后,对围观的人感叹道:“新县君到底是年轻人,锐气竟然这么足!这么大的人员变动,几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吧!” 很快便有人发牢骚:“有什么用呢?十几年了,县府的人来来往往,也换了好几遭,除了拿着袋子找你要粮,就是拿着绳子找你要人,除此之外,还干过什么?” 这引起一片共鸣,毕竟有多少次希望,就会有多少次失望。 但也有人反驳说:“总比什么都不干好吧?再怎么说,新县君也是个有魄力的人,总不见得比现在更差吧?大不了就像以前一样过呗?” 这话是有道理的,有些有见识的老人就分析起来,摇头道:“就怕比现在还差,被辞退的这几位,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夏阳人,要顾着点名声,新县君没有他们帮忙,能干成什么事呢?” 一些穷苦人却说:“我看也不见得,县君这告示写得很对,县里搞成这个样子,县里的贵人们莫非没有责任吗?他们是夏阳人不假,灾年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他们免一斗租啊?” “要我说,新县君就是干得好啊!先不说以后做得如何,就事论事,有些人早就该滚出来了!” 说起贵人们的毛病,大家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管在什么样的穷苦环境里,人们都不会感到厌倦。于是大家纷纷议论起来,抱怨着这些年来遇到的种种不公。 而与此同时,有几个人离开了争吵的人群,相互探望一眼后,各自如飞虫般离开,恰如同蜜蜂回归蜂巢。 就在当日中午,这些本县的乡望们也基本得到了消息,知道新县君已经就任,而且看这架势,是准备在县内大闹一番。 虽然身处关中,与河东、京兆等富庶郡县毗邻,但作为一个全国排得上号的贫困县,夏阳县自然没有什么大族。 但历史悠悠,再不起眼的地方,也曾经拥有着辉煌的历史。同理,即使是夏阳这样的小县,乡望寒门的祖上,也未必没有扬名海内的大人物。 在一百年前,夏阳曾有五大族,分别为卜氏、董氏、韩氏、冯氏、同氏。 其中卜氏是“孔门十哲”卜商之后。卜商又称子夏,在孔子死后,他游历诸国,晚年到少梁定居,开创了赫赫有名的“西河学派”,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等战国名士,都在此学习受业,可谓是整个战国法家的起源之地。 董氏是楚汉时翟王董翳之后。董翳本是秦国都尉,先在秦末大乱时随章邯征战,大破陈胜、项梁,算是威名赫赫的一代名将。只是巨鹿之战中为项羽击败,便说服章邯向项羽投降,被项羽封为翟王。后汉高祖刘邦还定三秦,他不能力敌,再次投降后,便迁居于夏阳。 韩氏的起源倒简单,就是战国时韩国王族旁支。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其国名与国姓便来自于夏阳境内的韩原。而在周襄王时,秦穆公在韩原击败晋惠公,一举奠定关西霸业后,韩氏主脉便迁往河东,一部分旁支则留在这片祖地,继续生息繁衍。 同氏、冯氏的渊源最短,但祖先却更加有名,他们是太史公司马迁之后。作为西汉有名的著史世家,在司马迁著写完《史记》后,他自认为秉笔直书,得罪了汉武帝,子孙后代必受牵连。便令长子司马临改姓冯氏,次子司马观改姓同氏,以此来避祸。 这五姓共同见证了夏阳在五百年岁月变迁,在两汉的兴衰中,一度以为这种生活会到天荒地老。但历史的长河从来没有什么永恒,随着汉魏的更替,夏阳的格局也紧接着发生了改变。 在官渡之战后,袁曹在河东大战,其间夏阳的第一大族卜氏参与到高干河东之乱中,结果为参军张既所族灭。 而在曹刘汉中之战时,关中因粮食匮乏,民心不稳,曹操便将关中的大量民众迁往河北,夏阳的第二大族韩氏因此离开故乡。 至此,夏阳县仅剩下董氏、冯氏、同氏三姓。他们以接近苟延残喘的方式存活着,又默默等待着振兴家族的良机。 如今的这三姓都已称得上是中落,主家占地不过千亩,仆从不过十余人,在关中诸姓中根本无足轻重。但在夏阳,经过数百年的开枝散叶后,他们的影响力毫无疑问是巨大的,毕竟三姓族人几乎占据了夏阳户籍的半数,想要治理好夏阳,当然离不开他们的帮助,所以魏晋以来的历任县长都以笼络为手段。 其中被笼络最多的自然是上庄董氏。虽然如今文风发达,士族间多贬武崇文,以诗书传家的往往高人一等。但在夏阳这么一个穷困的地方,诗书显然用处不大,而出身名将之后的董氏兼修兵法、刑狱,颇通庶务,所以在如今的三姓中,也是最得县府倚赖的。 故而在得到被辞退的消息后,前夏阳县尉,也就是如今的上庄董氏家长董崇,不免感到极为愕然。 他毫无心理准备,不由对家仆再三确认道:“新县君已经公布了告示,把我免官了?” 家仆回答说:“不止是大人您的县尉,还有冯公的功曹,同公的县丞,还有几位公子的廷椽、主簿,只要是不在县衙内过夜的,都给免官了。” “竟有这种事?”董崇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样的变动过于违背常识。 虽说在一个县内,理论上,县长就相当于国家任命的诸侯,在任期内,对于县内拥有包括生杀予夺在内的所有大权,自然也拥有任免县内所有官吏的权力。 但像县尉、县丞、功曹、廷椽这样的高级官僚,毕竟与普通县吏不同。 县尉与县丞并称作县卿,在西汉时,一度和县令县长一样,直接由朝廷授职任命。只是后来到了东汉后期,随着地方基层失序,朝廷才放权,改由县令自己任命。但即使如此,县尉县丞仍然有相当的自主权。 功曹与廷椽则是县吏之首,直接与郡府对接。不仅县府内所有的公文都要过两者的手,同时他们还兼管着对县吏升迁的考核,郡府要考察县府的业绩,也多要询问功曹和廷椽的意见。 故而一般来说,就算不考虑这些佐官的背景,单看他们的职能,也不会轻易将其得罪,免除其中一个,也要慎之又慎,更别说将其全部免除了。但刘羡偏偏这么做了,而且做得丝毫不留情面,不是派人事先商量,而是直接在告示上向满城百姓通报此事,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 以致于这种做法传到董崇耳中时,他心中的震惊多于愤怒,开始反复揣摩,这位新县长到底有什么背景。 在此之前,郡府下的通告是很简单的,就是告知了一声说,来就任的县长姓刘名羡,是洛阳人,大概长什么样貌,除此之外,家世,性格,能力什么的,都没有提。 这本来也很正常,经过几十年的竭泽而渔后,夏阳人基本已经明白了朝廷的看法。在朝廷看来,这里就是个无药可救的鬼地方,那能被朝廷派到这个鬼地方来当县长的,肯定没什么背景,大概也没有什么能力,至于性格如何,也根本就没人关心了。 董崇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今天这件事,让他有些拿捏不准了。毕竟世上总没有一个恒定的道理,这位新县君敢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倚仗。 所以董崇又问道:“你有没有进县府,看看那个新县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仆人回道:“大人,我进过县衙了,但是没见到县君,据说是熬了夜赶路来的,发令之后就歇息去了。” “那你有找熟人,探听什么更具体的消息吗?关于县长。” “打听过了,看城门的韩六说,新县君看上去,是个很和善的人。” “和善?”在董崇看来,刘羡的作为可和和善不太相干。 “是,和善,但很有主见。韩六说,这位新县君抵达时,大概在寅时两刻,硬是要把县衙内所有吏员们都叫起来,吏员们本来很不高兴,但新县君和他们谈了一个多时辰,就没有再抱怨的人了。” 而董崇却关注在另一个问题上,他问道:“谈了一个多时辰?都谈了什么?” “这韩六哪知道,好像是一一谈些本职之内的庶务吧,他也听不太明白。” “还有别的消息吗?他打算如何施政之类的?” “那小人就不懂了,没有问。” 董崇很快就做出了决断,不管怎么说,作为现在夏阳的第一大姓,董氏的命运离不开县府的动向,他必须注意和县君的相处。强势的要想办法拉拢,弱势的要想办法支配,若是实在不能与之相处的,也要想办法把他调开。 而在如今一片迷雾的情况下,董崇需要先找人探清这位新县君的底细,才好确定具体的行动方针。 想到这,董崇先叫来了长子董衡,吩咐道:“你去一趟临晋郡府,去找王督邮。” “先给他送几金,联络下关系,再好好问清楚,这个新县君到底什么来头,越仔细越好。” 董横离去后,董崇又先后叫来次子董脩、三子董琛,交待说:“二郎,你去一趟芝兰亭,拜访一下冯余,看他是什么态度。” “三郎,你也一样,去论功亭找同斌,看他对县长是什么反应。” “你们一定要讲清楚,如今世道艰难,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不管这个县长是什么人,打算做什么事情,我们三姓都要同进同退。” “只要我们拿定一个主意,是交好也罢,阴谋也罢,都有谈判的筹码。” 最后他又叫来那个看告示的家仆,对他嘱咐说:“你再去县府一趟,多打听打听,看县府有什么新消息。县长这么急躁,应该是个藏不住事的,必有什么大动作。” “就算没有动作,至少也会漏一些口风,他不漏口风,他身边的随从也会漏一些口风,绝不至无迹可寻。” “就这么办!” 就这样,董崇做完了所有布置,可他仍感到有些疲惫和不安。夏阳的生活虽然贫困辛苦,但只要习惯了冷漠,习惯了饥饿,习惯了路边有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习惯了县内县外盗贼横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习惯就是最大的力量,只要觉得理所应当,拒绝思考,再艰难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办法渡过。 就连董崇,也难免被习惯所影响,他已经习惯了无视县君,就这样耕耘着自己在夏阳的产业。可现在,这位新县长的出现,打破了这种习惯,让他颇为不适。 自己有没有什么纰漏呢?董崇陷入了思考,可随即又感到茫然,毕竟董氏上一次与县长对抗,大概要追溯到十几年前了,很多手段他也生疏了。 当然,董崇也确实想象不出,在夏阳这样一个地方,还有什么折腾的必要,就这么几百户人家,千把来人,放在前汉的河南等富庶地区,也就是一个亭长管辖的人口。再怎么折腾,还能恢复百年前的荣光吗?董崇都想象不出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 正当他深思无果,几乎要陷入沉眠的时候,探听消息的家仆回来了,他急急忙忙地进屋,向董崇禀告说: “大人,新县君又发了新告示,要在县内征兵,说要在三月之内,荡平县内的所有马贼!” “啊?剿平马贼!”董崇立时惊醒,原本的一点睡意,瞬间就不翼而飞了,随后开始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个县长,还真是个爱说笑的年轻人啊……”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40章 四伙马贼(4k) 第140章 四伙马贼(4k) 刘羡小睡了一觉,很快就又醒了,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空旷的庭院里,除了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就只有安静的落叶声。 大概是奔波了一夜的缘故吧,这一觉虽只睡了三个时辰,但刘羡却感到很踏实,醒来后也有些神清气爽。 天色虽不算明朗,但抬起头,就能看见西北面巍峨的群山,那些山脉如同一根根巨大的手指,有力地攀压在地面上,似乎在这大地上埋藏着一个巨人,随时会破开土地,露出峥嵘。 刘羡看着这幅景象,一时发了会儿呆,等到有一阵凉风袭来,他才察觉到自己只穿了睡衣,连忙进去换上了秋装。 平日他多是文士打扮,但今天,他罕见地做武人打扮,换上了一身戎服。上身穿紧身玄色袍,内夹一件两当衫,下身着黄皮裤褶,穿鹿皮靴子,头戴武冠,腰佩长剑,再绑上绑腿和护腕,整个人显得干练精悍。 出了院门,县府的衙役们见状,不禁吓了一跳,好一阵才认出来,原来是新县君换了衣服。 刘羡和他们笑笑,而后径直走到自己办公的书房。他的书房就在县衙大堂后方,和县吏们的书房毗邻,只不过由于早上一口气罢免了一堆县卿佐官,导致这里显得有些许空寂。 在这里,刘羡的书房自然是最宽敞的,进去是一个会客室,角落里摆放着火盆、茶具、酒具,还有三个灯台。会客室左边的房间,才是正经办公的地方,摆放有一些纸张,同时也摆放有一些竹简。 这是因为夏阳是偏远地区,并没有自己的纸坊,如果要用纸张,就只能到京兆或者到河东去采买,其价格高昂,所以至今未能完全取代竹简。 对于刘羡来说,他从小在洛阳长大,今日还是第一次用竹简,这种粗糙的手感让他颇为感慨。他把自己早上写的笔记拿出来,一面审视回忆,一面派人去叫郤安,让他醒来后立刻来见自己。 未久,郤安就揉着眼睛进来了,还未坐下就抱怨道:“辟疾,你不要休息的吗?我这一起来,浑身都要散架了。” 刘羡放下手中的竹简,笑道:“稚奴,县里这个模样,你能睡得安稳?我们早上才把告示贴出去,若是没有作为,你今晚就该被戳脊梁骨了。” “那是你的承诺吧,你事先都没有和我们商量,结果来这么一出,我和阿田都没有心理准备。” “这么说,这个县丞,你是不想当咯?” “开玩笑,我跟你混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有第一个官职,怎么会不当?” 两人就这样嘻笑了片刻,然后把话题拉回正题。 郤正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刘羡身前,问道:“说罢,你叫我过来,有什么打算?” 刘羡揉了揉右臂,说道:“稚奴,你替我拟两道令。” 郤正拿起竹简和笔墨:“你说,我记着。” “第一道令是对内的,不用写那么麻烦,直接就告知大家,从现在开始,你担任县丞,兼任功曹,阿田担任县尉,兼任兵曹,槐里跟来的吕渠阳担任主簿。” 郤正记下后,问道:“辟疾,你早上才把人家辞退,晚上就让我们兼领,这样是不是容易惹人非议?” “三百户千把人的小县,县府有五十来个官吏,乡亭再有三四十个官吏,合起来差不多有一百来个官,哪要这么多人?百姓养得起吗?” “也没有什么好非议的,做不成事才是最大的非议,你就这么办。” 郤正点点头,又问:“那第二道令是什么?” “第二道是对外的,你写的浅白易懂些,就说我准备在三月之内剿平县内的所有马贼。” “但考虑到人手不足,故打算在县中招募一百名壮士,编为县兵,每名壮士赐田五亩。” 郤正听到这,心中不禁冒出许多疑问,放下笔道:“辟疾,这能行吗?” “什么能行不能行?” “你说要剿灭马贼,我是理解的,可是不是时间太紧了,三个月?这可能做到吗?” “要知道,要练一支兵马,快则半年,长则数年,两三个月,恐怕成不了什么气候吧?” “昨天你问兵曹佐史的时候,人家不是说了吗,这四伙马贼,最短的肆虐有一年多,最长的则有十三四年了,用新招的县民去碰,不可能成事吧?” “而且你说招一百人,先不说铠甲、兵器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你说每个人赐田五亩,那就是五百亩田。我们初来乍到,哪里有这么多田亩去分?” 郤正一样样指出刘羡计划中的缺陷之处,这都是很实在的问题,但刘羡却不以为然,他挥挥手,笑说道:“这些你不用担心,我也不是傻子,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 “人是肯定要招的,但我也没指望他们能成什么气候,去打什么马贼。对付马贼,我另有想法。”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什么铠甲、兵器,就先把人招满,让阿田去练。让这些人拿着木棍,练练阵型,练练旗鼓,顶多给他们备些弓箭,也就够用了。” “至于田亩,我们还是有田的。”刘羡顿了顿,笑道,“按照惯例,县长不是该有五百亩俸田吗?” 郤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怒道:“辟疾,你疯了?你把自己的俸田分了,那我们吃什么?” 原来,地方郡县官员的俸禄制度与京官不同。洛阳京官乃至于许昌、邺城、长安等陪都官员的俸禄,都是由朝廷直接发放的,规定是多少,那就给多少。但地方官员的俸禄,其实是直接从田里收的。 朝廷会根据地方官的官秩,在所在地划取一部分田亩作为俸田,让当地的老百姓过来耕作,作为徭役。俸田里种什么作物,怎么种,丰收还是歉收,都一概由地方官自己决定,最后收了多少,也就是地方官的收入。 刘羡现在是七品县长,按照年俸来说,是五百石,种粟的话,一亩地一年大概能有一石的产量,所以在本地就有五百亩的田地。 不过哪个年代,基层都会想办法弄点油水,这年头也一样。县长的俸田,一般来说,县里都会安排最好的水地,是可以种小麦的。夏阳的俸田也是如此,估计实际上,一年能有一千石的产粮。 而刘羡的意思,是要把这五百亩俸田全部拿出来,都用来招募兵士。这当然是能够招到人的,但问题也很明显,正如郤安所说,没了俸田,刘羡以后哪来的俸禄?若是换任调官了,又哪里去找俸田给下一任县长呢? 面对郤安的质问,刘羡不动声色,他说:“这也没什么打紧?现在县内有大片大片的田亩,无非是因为马贼众多,导致很多都荒废了,只要除去了马贼,哪里会缺田种呢?” 这确实也是个办法,但郤安还是很犹豫,他说道:“你真有把握?” 刘羡回答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稚奴,我不跟你说假话,风险肯定是有的,但我也不是傻子,不会干没突发奇想的事情。你就这么去写吧,相信我。” 郤安将信将疑,如果放在以前,他也会盲目地相信刘羡。但现在刘羡刚刚被贬,他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做官,难免会感到一些忐忑,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拿起案牍转身出去了。 刘羡看他走后,又叫人去传唤兵曹掾胡完,继续做接下来的准备。 兵曹掾胡完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年人,负责县中兵事的他,身体不算强壮,没有什么英武之气,但有些小聪明。在得知刘羡传唤他后,他隐约猜到了新县长的用意,故而进来后不久,他就主动问道:“县君叫我来,是为了马贼的事情吗?” 刘羡在白天和他谈过,对他的印象就是一点,虽然话多,但很多都是废话。刘羡点头道:“是,早上我们聊了一会儿,但是了解的还不够详细,很多事都没有展开说,现在就我们两个,所以我们好好谈谈。” 他也不等胡完推诿,紧接着就从身边翻出一张布帛制成的夏阳的地图,摊平在桌案上,指着地点道: “早上的时候,你和我说,现在夏阳有四伙马贼。” “一伙马贼以匈奴人呼延昌为首,占据了夏阳南面的魏城高台;” “一伙马贼以鲜卑人杜干为首,在西北面的梁山结寨;” “一伙马贼以河东人王林为首,抢夺了梁山以北约十五里的前汉挟荔宫;” “还有一伙马贼,是前年因大旱逼反的,首领本地陶渠亭的孙熹,眼下在龙门山休憩。” “胡君,我记得对不对?” 刘羡说着话,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四个杯盏,按着所说的位置一一摆上,可以看到,四伙马贼的位置,从南到北,形成了一条圆弧,将夏阳县包围在内,若不是还有在城东还有龙门津可以渡河,恐怕夏阳城已经成为一座被封锁的死城了。 形势的严峻不言而喻,胡完连忙擦着汗回答说:“县君说得不错,确实是这样。” “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胡君,这四伙马贼,谁的势力最大,谁的势力最小?” 胡完不敢怠慢,连忙指着地图道:“禀县君,其中呼延昌的势力最大,大概有快两百人,在整个冯翊郡,也是数得上的大贼。” “王林其次,人马和呼延昌相差不多,还有自己的船,不过他多是去河东郡打秋风,也就偶尔来我们县。” “杜干再次,有百人出头,但是他在梁山的山寨很难打,据说还和北边的羌胡有联系。” “孙熹最弱,还不到百人,马也不多,但是他们最凶残,前年作乱的时候,害了夏阳很多人。” 听闻胡完的介绍,刘羡大为感叹,小小一个夏阳,光马贼的人数已经要达到六百人,都快赶上在籍民口的一半了。要知道,能当马贼的,基本都是青年壮丁,这些人都不务正业,难怪一路走来,抛荒的田地如此之多。一时间,刘羡也不知道是该夸赞夏阳百姓的忍耐力超出常人,还是该夸赞马贼们不挑肥拣瘦。 他思量了一会儿,问胡完道:“胡曹掾,以你的看法,这四伙马贼里,谁对夏阳县的危害最大?” 胡完一时间有些吞吞吐吐,刘羡再三催促后,他才徐徐道:“以卑职之见,当然是呼延昌的危害最大。” “他带着两百人马,又在魏城高台,距离官道不远,都不用专门到田野间劫掠,只需要把官道一卡,所有的过路人都要给他交路费,就连郡府的督邮都被他劫过。” “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郡府不管?上报到征西军司,让他们抓人不行吗?” “主要是马贼就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军司即使派个上千人来,他们往山林里一钻,根本就抓不到。” “而且要考虑到,呼延昌是匈奴人,他在胡人中有些声望,若是派大军来征讨,就怕他趁机逃到羌胡中,引发边境胡人大乱,那就大事不妙了。” “自从秃发树机能起事后,朝廷最忌讳这样的事情,所以这才让他在夏阳待了十几年,根本没什么办法。” 刘羡听出来了,他把身体微微前倾,笑问道:“那胡曹掾的意思,是劝我不要招惹他?” 胡完低首道:“卑职只是在说,这伙马贼确实很棘手。” 刘羡注视了胡完片刻,把属于呼延昌的杯盏撤了下去,点头说:“或许吧,你说的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依你之见,若我要剿灭马贼,应该先去剿灭哪一股?” 虽然已经猜到了刘羡的意图,但真听到这句话时,胡完还是忍不住汗毛直立,他打量了一下刘羡的神色,见他面容坦然,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自己身上,让他不敢劝阻。 胡完委婉道:“那要视情况而定,如今县内的衙兵才有五十来人,恐怕时机还不够成熟。” 刘羡笑道:“这个我自有决断,还是说说你的意见吧。” 胡完没法,只好道:“那当然是由易到难吧,县君如果一定要剿贼,应该从孙熹做起。他原本是小农出身,有些薄财,但起事时颇杀了几家大户,县里的大姓都恨他入骨……” 至此,这场谈话总算是结束了,胡完如蒙大赦,急匆匆地逃出书房,仿佛脱了层皮,正好撞上了写完告示的郤安。 郤安走进来,一面把告示递给刘羡看,一面问道:“你说什么了,把胡曹掾吓成这样?” 刘羡则是一面喝水,一面审视着告示,回复道:“我没有吓他,是他自己吓自己,一想到可能要死人,胡曹掾就想缩回家里。” “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剿贼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一面杀,一面抚。重要的是,要杀哪些人,抚哪些人。” “怎么,你刚来一天,就知道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了?”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初来乍到的人才能看得清楚,习惯了反而不易察觉。” 刘羡审视完告示,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递还给郤安,示意他可以贴出去,而后继续道:“马贼肆虐,从来不是靠马贼自己就能做到的。” “肆虐了两三年的马贼还好说,肆虐了十几年的马贼,那就不是马贼了,那就是本地人。” “本地人和本地人之间,肯定是亲如一家,内外勾结。” “我之所以把这些本地大姓赶出去,就是猜出来,这里面一定有人是内鬼,用不得的。” 郤安还真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乍听起来似乎很离谱,但仔细想来又确实很有道理,这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他问道:“那你怎么确定,现在的县府有没有他们的人。” “就算有,也是小人物,你先把县兵招齐,替下县府的老衙兵,我们就是安全的。” 郤安恍然大悟,原来刘羡是这个用意!他不是用这些人去剿贼,而是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新兵或许杀不了人,但护卫县府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对于最初的问题,郤安还是想不明白,他道:“那你到底打算从哪入手呢?” 刘羡取下地图上代表孙熹的那个杯盏,倒了一杯水,浅饮了一口,叹道:“就按胡曹掾的建议,从最弱的开始吧。”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41章 拜候龙门山(4k) 第141章 拜候龙门山(4k) 招兵剿贼的告示张贴出来后,县城上下又是一片议论纷纷。 毕竟刘羡拿出来的,可是县府的五百亩俸田,也是黄河边上最好的五百亩水田。即使是县中的三个大姓,主家所占的田亩也就在千亩左右,且大部分都是次一等的旱田,根本无法与俸田相提并论。 但在感慨新县君的大方之余,县民们却对刘羡的剿贼计划将信将疑。 “新县君莫非是京畿哪家的大族子弟?这么大胆?” “这是大胆吗?我看这是狂妄!郡府十几年都没办成的事情,他说要三个月解决,这怎么可能?” “可这新县君确实不一样,几十年了,从来都是县府从庶民家中拿东西,县府给庶民分田,还是头一次。” “但这是招人去打马贼啊!就算分了水田,有命种吗?” “你这话说得,莫非现在人命很值钱?我卖你一条命,你能给我两亩水田吗?” 人们就是这样进行争论着,他们其实都不太相信刘羡的计划能够成功。但是无一例外,却也相信这位新县君的想法是真诚的,不是客套的。 毕竟在刘羡到来的第一天,他并不是只讲了空话套话,而是切切实实地行动起来,先是整顿县内的人员,同时又把俸田拿出来作为奖赏,这些都是看得见的,无法骗人的。 所以在十日内,虽然县民们还是对刘羡抱有质疑,但到底还是招够了一百人。 由于夏阳县人少,招来的这一百人可谓是良莠不齐,其中还有十来人是在外县招的。年老的大约有五十来岁,头发提前白了,年幼的甚至还未满十四,连元服都来不及。 当刘羡第一次把招来的县兵们带出来训练的时候,其余县民们看到了都觉得气馁,私下里议论说,县君的水田,恐怕是要白分了。 县中的三家大姓见了这场面,原本的一些惊疑和提防也都没了,也都是当看笑话,乐得等待事态继续发展,看刘羡打算如何收场。 但老实说,刘羡自己对这个进展还是很满意的。正如他此前设想的那样,他本就没打算让这些人去剿贼,仅仅是作为护卫保证安全,这就够用了。 而现在,他不仅招满了人,而且还惊喜地发现,这些人虽没受多少军事训练,但大概是要提防马贼,又时而进山打猎的缘故,都有一手还算漂亮的弓术。 不管是老人还是少年,二十丈以内的目标,只要不是拳头大小,基本都能射中。这甚至比禁军中的很多人都强了。 在刘羡抵达夏阳后的第十五日,也就是在九月己巳,郡府派人从龙门津过来,给刘羡运来了五百石粟米。这是刘羡第一年的俸禄,因为他是秋天来就任,第一年来是无法从俸田里收获俸粮的,所以按照惯例,就任时先补发一年的俸禄。 刘羡等的就是这些俸粮。在签收后的第一日,他就从中拿出一百石来,作为训练县兵的军粮,然后带着人直接到夏阳城北的高门原去拉练。对外宣称说,练成了就去剿贼。 刘羡的样子做得很足,不仅自己跟着县兵到了高门原,还把一部分无事可做的县吏也带上了。说是事关全县,人人有责,每个人都应该参加操练。然后他就一直住在兵营内,甚至都不回县府办公了。 这一天,刘羡站在台上,看着张固在带领县兵们整顿阵型,对着随行的几名县吏说:“诸君觉得,练兵的要点在什么?” 随行的县吏多面面相觑,毕竟术业有专攻,这不是他们的本行,而之前县里的兵事,基本是由前县尉董崇来负责的。而如今兵曹掾胡完又留在城内,大家只好讪笑以对。 刘羡本也没指望他们能答出来,说这些只是想自我总结一番,毕竟,这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带兵,虽然人数极少。 他说着心得道:“其实练兵一事,无非追求四个字,令行禁止。” “知道什么是军令,怎么执行军令,并且能够执行军令,就是一支不错的军队了。” “孙子在兵法中喜欢说谋略,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谈论将领指挥的艺术,但这都是有前提的。” “如果没有一支能够执行将领军令的行伍,即使将领论战无敌,在战场上也是一触即溃。” “所以吴起在兵法中少谈谋略,多谈练兵,与孙子可谓是互为表里。” 说到此处,刘羡望着不远处尚且东倒西歪,不能成行的队伍,感慨道:“但练兵枯燥,成效实在太慢,也难怪世人不爱谈论。” 说罢,他开始沉思此后的方略,不料这时,有一人出来说:“县君,想要练兵有速效,我有一个想法。” 刘羡闻言,抬首去看,发现说话的乃是狱司空薛兴,他不免有些诧异,问道:“哦?薛司空有什么想法。” 薛兴说:“自古以来,想要全军都精通兵法,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毕竟马分良驽,人分优劣,总有人学得快些,也有些人学得慢些,进度不一,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学得慢的总是多数,若是倾心于让这些学得慢的人更快些,还不如教导那些学得快的士卒。” “先把那些学得快的士卒集中起来,把战法和阵法都教给他们。等他们学会后,再提拔他们为什长,让他们去教导那些学得慢的人。” “学得慢的人或许记不住,但再蠢的人也知道模仿,只要什长知道该怎么做,剩下的人反应慢些,能跟着去做,也就能搭出个样子来。” “模仿多了,久而久之,全军也就会习战了。” 刘羡闻言恍然,他不禁吟道:“故用兵之法,教戎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这正是出自《吴起兵法》的内容,刘羡感慨道:“说得很好,想不到薛司空在刑律之外,也懂得兵法啊!” 薛兴抱拳说:“家父喜欢谈论这些,所以卑职多少也知道一点。” “原来是家学渊源。”刘羡听到这,顿时上下打量起薛兴,令他浑身上下颇有一阵不自在。 这些日子,薛兴一直在观察这位杀兄仇人,发现这位安乐公世子确实算一个好人。他不仅做事雷厉风行,谈笑和善,难得的是也能同甘共苦。这几天来高门原练兵,刘羡不仅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作为军粮,而且吃住都和大家在一起,丝毫没有洛阳贵公子的贵气,如果不是他的口音有明显的不同,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年轻人会是夏阳的县长。 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应该不会阴谋害人才是。不知不觉间,薛兴想更多地了解这个新县君,似乎从他身上,能了解兄长在洛阳的生活,也能了解在洛阳发生的种种变故。同时,他自己有预感,却又隐隐不能说明,自己其实也想从这个人身上,了解一些自己祖先所追随的,曾让人舍生忘死的,又难以形容的事物。 当日练兵结束后,在用膳的时候,刘羡忽然把薛兴叫过来,问道:“你既然会兵法,身材也不错,那是不是也懂一些武艺?” 薛兴当然是会一些,只不过因为薛勇的存在,他自知怎么努力也赶不上兄长,便转而学文,所以也算不上精通。 故而他点头说:“卑职略懂一二,也就勉强防身,干不了别的。” 刘羡笑道:“这就够了,我正需要几个人帮我撑撑场面,没练过可不行。” “撑场面?”薛兴有些莫名其妙,他问道,“县君今晚是有什么安排吗?” “是啊!今晚我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谈一件事,关系到我们夏阳以后的长治久安。怎样,你愿不愿意去?” “县君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怎么敢不去?” “好,那你用完膳后,就留在这里,等到时间了,我喊你,你就跟我一同走。” 说罢,刘羡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他打算干什么?薛兴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猜想,这位县君莫非是动用了在洛阳的关系,求来了什么外援么?可不管是什么样的外援,也很难解决夏阳的问题吧。有句话说得好,强宾不压主,如果能用外面的人来解决问题,夏阳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了。 但薛兴也察觉出一点不对,如果县君是去求的外援,为什么要自己来撑场面呢?这也说不通,莫非他是知道我是河东薛氏出身,想要借机敲打自己么? 薛兴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却怎么也得不出答案,最后干脆就放弃了,毕竟就是今夜的事情,自己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用完膳后,薛兴干脆就和衣在帐内躺下了,这是他们临时搭的营地,床榻其实就是用稻草垫的,比较简陋。但薛兴在白日里也跟着操练了不少,正好有些疲惫了,秋天的暮色又来得格外早,没过一会儿,睡意依然盖住了一切…… 像是过了片刻,又像是过了很久。薛兴听到似乎有什么在呼唤他,就像打破了罐子。 他睁开眼睛,发现刘羡正好站在帐口,手里举着一个火把,低声笑道:“你倒是好心情,竟然睡得着。” “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薛兴“哦”了一声,直接从草垫上坐起来,拍了两下脸后,又喝了口凉水,人顿时就清醒了。 刘羡看了眼水壶,吩咐说:“多带点水,再带点干粮,等会路上要走一会儿,早上估计还要走回来。” 到底要去什么地方?薛兴愈发感到好奇,但他没有问出口,而是往怀里揣了两个炊饼,拎了一个水葫芦,就这样出了帐篷。 帐外明月高悬,看位置,此时应该差不多是亥时,新募的县兵们累极了,多在呼呼大睡,高门原上响彻着他们的鼾声。空旷的山塬上,只有寥寥两三个人在守夜。 薛兴跟着刘羡下了高门原,走到原下的官道上,看见了五辆装着什么事物的驴车,车前站着四个高大的青年。刘羡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而薛兴看过去,才发现都是县府的人。为首的是跟着刘羡一起来的吕渠阳,而剩下的三人则跟薛兴一样,都是来夏阳找官做的外地人。 这时薛兴再看车内装载的事物,手一摸麻袋,顿时就反应过来,袋里装的是粮食。五辆车合起来,差不多有三十石左右。 这是要给人送粮食?不是去求援吗?薛兴更是感到糊涂。 但刘羡并不过多解释,他对随行诸人道:“都准备好了吧,等到了地方,都不要怕,精神一点!不要丢了自己的脸!” 说罢,当即就打着火把在前面引路。 就这样,一行人六个人,五辆车,在月光下默默启程。 他们是从官道出发,可是仅向北走了三里路,他们便偏离了官道,走上了一条小径。又在小径上走了十余里,他们又离开了小径,踏上了一条被荒草淹没,不能称之为道路的道路。 薛兴跟在刘羡后面,眼看着月亮升至头顶,随后又被密林所遮蔽,让黑暗笼罩了四周。前方的目的地不由让他觉得茫然,不知方向。深秋的夜晚又是这样寂静,没有蝉鸣声,也没有蛙叫声,偶尔被一行人惊起的乌鸦振翅声,则更让这深夜显得恐怖阴森。就好像有什么幽灵和鬼魂,正在黑暗深处,无声地凝视着自己。 这不由得让薛兴有些提心吊胆,再打量所处的环境,无疑是一个适合杀人越货的荒郊野岭。这让薛兴又不免产生出胡思乱想来:自己跟随的真是县君吗?莫非自己是在做噩梦,在跟随鬼魂,往冥府前进? 正感到度日如年的时候,刘羡停下来了。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五人也停下。而后眯起眼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山腰问:“你们看那儿,是不是有火光?” 山腰上确实隐隐有火光,一跳一跳的,虽不甚明显,但几人都看见了。 刘羡说:“那我们就到地方了。” 他让众人把粮车聚集到一块,然后对着山上高呼道:“久闻孙首领英名,今日特来拜候!” 刘羡这一声高喝,顿时打破了龙门山的宁静,乌鸦麻雀们都惊醒着振翅而飞,摇落出一场叶雨。而山腰处那隐隐约约的火光,紧跟着就跳亮了。 刘羡又跟着说了几声后,一道火蛇从山顶穿梭而下,和山腰间的火光相汇聚,稍稍停顿后,就向山下飞驰而来。 不多时,数十名火把从山林间探出,将刘羡一行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人踏马而出,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找到龙门山来?” 薛兴听到龙门山三个字,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到了孙熹的老巢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42章 与马贼谈笑风声(4k) 第142章 与马贼谈笑风声(4k) 这几日来,孙熹其实已经得到了夏阳县换了新县长的消息,但对他来说,这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毕竟他是本地夏阳人出身,知道夏阳的县府是个什么德性,也不相信换个什么县长就能有什么改变,所以根本就没当回事。 而当得知新县长宣布剿贼的时候,他更是不当回事,对着探消息的人破口大骂说: “一群吃猪肠的,又跑来吓唬人啦!我以前种田的时候,县府年年说要剿贼,结果呢,就是年年加租,呼延昌活得一年赛一年滋润!什么事都没有!我信他才是见了鬼。现在又说剿贼,能剿成什么?他先把县里的贪官都剿清了吧!” 过了几天,孙熹又听说刘羡招满了一百名新兵,在高门原上拉练,他的态度稍稍端正了些,但还是讥讽道: “没想到真来了个傻子,他莫非真准备打一场?没见过血的公子哥,知道什么叫杀人吗?不会以为刀剑认得高低贵贱吧!哪怕是洛阳的皇帝过来,挨了我一刀,那也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弟兄们都好好养马,等这傻子过来现眼,我一刀就剁了他的狗头,挂到县门上给乡亲们看看稀奇。” 当然,话说是这么说,大家仍然是该过日子过日子。毕竟都已经是深秋了,气温也下来了,今年七月份的时候,孙熹带着三十来人,刚去同氏那勒索了六十石米粮,又抢了王林那边的一批银钱绸缎,眼下是吃穿不愁,没什么缺的,所以不是很想动弹。 如果没人招惹他的话,孙熹平日里也就在山林间打打猎,打算等到了吃完了存粮,再考虑明年开春的事情。 结果没想到,在这么一个晚上,会遇到有人来龙门山叫门。 刚听到门外的骚动声的时候,他悚然一惊,本能地以为是山内出了什么乱子。但等山腰的看门人来汇报时,他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到山下叫门。 “什么?只有五个人,还带着五辆车?说要来拜访我?” 孙熹觉得莫名其妙,他问来上报的亲随说: “这段日子,我们和谁有过交情啊?” 亲随回答说:“没有,听声音,好像都是陌生人,说是拜访,不一定是心怀好意。” “说不定是诱饵,趁着天黑,引诱我们下去,然后突然出战呢!” 孙熹想了想,觉得说得有道理,就说:“那来人还真是有种,五个人就赶来诱敌,你把弟兄们都叫起来,做好厮杀的准备,让我们看个究竟!” 说罢,孙熹全身披挂,出屋飞身上马,率领着五十多名马贼就往山下骑。他老远就看见刘羡的火把及影子,放眼四周,除了五个人外,就是黑魆魆的一片,这让他颇有些惊疑。 但作为马贼,即使惊疑也不能停下,最重要的就是一股狠气,所以他放声高呼,摇晃手中的火把,一面恐吓对方,一面为自己壮胆,还有些人,往天上射带骨哨的鸣镝箭,好像有鬼魂在空中呼啸似的。 一时间火光闪闪,枯叶如大雨般簌簌而落。 刘羡一行人眼看着这群人从山顶上冲下来,薛兴等人见对方这个蛮横架势,都提心吊胆,产生了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刘羡其实也有些不放心,但是他表面上却是惊人的沉着,嘴角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微笑。 他又对身后道:“不要怕,几个蟊贼罢了,别丢自己的人!”而后微微向前几步,表示自己首领的身份。 等火把如同一条游动的长龙将刘羡等人团团围住,孙熹往身旁递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人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敢找到龙门山上来。” 刘羡举着火把,打量了他一眼,徐徐回复道:“在下是新任夏阳县长刘羡,特意来拜候孙君。为了表达善意,我并没有带什么兵马,请大家务必放心。”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新县长?孙熹吃了一惊,他眯起眼睛打量刘羡,问道:“你说你是新县长,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有!”刘羡朗声回答,一只手伸入腰包间,取出印绶,对孙熹道:“这是朝廷下发的县长印绶,在每份县府发布的告示上都有印章,大家可以进行比对。” 一个马贼闻言,立马伸手抢过印绶,用火光对照着看了半天,然后拿到孙熹面前道:“首领,告示上的红印,好像真是这幅模样。” 孙熹其实也不识字,他接过铜印,也看不懂上面写得什么。但见刘羡如此沉着,他心中也信了七八分。这位县长大概确实是来拜访自己的,只是他有些拿不准,这位县长到底要干些什么。 所以他拿着印绶,翻身下马,趋前几步,上前打量着刘羡。 这位新县君在数十名马贼的包围下,不仅面无惧色,而且脸上还留有微笑,像是成竹在胸似的,胆量不可谓不惊人,即使是一向鄙视官府的孙熹,心中也不禁生出敬佩。 对方既然来了,又是说得好话,孙熹也不好给人家脸色。他虽然反感官府,以致于说出些要杀皇帝的胡话,但脑子也不是浆糊。也知道,可以和官府起冲突,但还是不能公然践踏官府的尊严。 所以思忖一番后,还是大声笑说:“啊呀!真是没想到,我们小小的龙门山,竟然会让县君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不过这么说着的时候,孙熹感到非常的别扭。毕竟按理来说,双方当是不死不休的对头。而且在此之前,他打家劫舍,交往的都是劫匪游侠,已经很多年没和县府中的官吏接触过。 但刘羡却表现得理所应当,他接过印绶,放回腰包中,像一个游侠般自然抱拳道: “欸,孙头领客气了,您在夏阳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我初来乍到,怎么敢不结识一番呢?” “我这次来,还给大家带了见面礼,也就是这点寒酸粮食,三十石粟米,还望孙头领不要嫌弃。” 得知刘羡不仅叫得亲切,还有切实的表示后,孙熹尴尬的脸色里终于透露出点由衷的喜悦来。他先是仰天哈哈大笑,而后向左右喝道:“蠢货,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有贵客来了,还在这里排着阵势,是要叫乃公脸红吗!” 随即又向吩咐说:“赶紧到寨子里吩咐,拿点酒水出来,为县君摆宴席!” 就这样,刘羡就好像和孙熹认识了好久一般,和他手下的几个亲信寒暄几句,然后手一挥,就让吕渠阳、薛兴等人跟上。一路上他与孙熹说说笑笑,谈论这几日在夏阳所见的风土人情,十分亲热。 等到了山上的营寨后,刘羡一行人到龙门贼的大堂落座。但刘羡刚刚坐下,孙熹便有些憋不住了,他问道:“说起来,县君,我们马贼和县府,那从来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不是捉对厮杀,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不料今日竟然能看见县君,真是让我感到稀奇。” “我孙熹是个粗人,不读书,也不识字,所以就想和县君说点敞亮话,县君此来是为了什么,不妨直接说给我听,” 刘羡闻言,仅仅是笑了笑,他正襟危坐,挺直身子道:“孙首领如此快人快语,我也就不藏着掖着。” “我此次来拜候孙首领,是想向孙首领请教一个问题。” “问题?刘县君请问。” “我听说孙首领本是夏阳本地的农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田不种,要出来当马贼呢?” 这句话一出,原本活络的氛围顿时冷峻下来,在场的马贼们都僵住了笑容,而为首的孙熹更是面露杀气。他握着腰间的佩刀,对刘羡徐徐道:“县君深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消遣我的吗?” “当然不是。”刘羡的神情与语气都非常郑重,他对孙熹一字一句地说道:“孙首领,我虽然是夏阳长,但你也知道,我初来乍到,对本地的民生并不熟悉,想要为民众做点事情,也不知道从何做起。” “这些天,县府上下,所有的人都说,夏阳如今这样,是马贼害的。” “可马贼也不是凭空来的,总是先有了什么缘故,才最后把人逼成马贼。” “我在告示上说,要剿灭县内的所有马贼,并不是说,要杀光县内的马贼,而是要去除马贼横行的成因。” “孙头领是本地人,我听人说,之前也就是一个务农的农民,所以我特意来拜候孙首领,就是想听一听,孙首领对治理民生的看法。” 这一番话大大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孙熹如今已经三十七岁了,他从小务农,自学马术,到三十来岁时拉人做贼,自然是见识过很多人。这其中有狂妄的,也有胆怯的,有老实的,也有虚伪的。 但是他们要么是农民,要么是流寇,要么是那种油腻到市侩的商人和小吏,还从来没有人,像刘羡一样,如此恭恭敬敬地,把自己当做一个有学识有智慧的人来请教。 孙熹一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口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县君真是高看了,我是一个粗人,县君要问我如何杀人,那我能给你讲些道道,但问我如何治理民生,那我肯定是两眼抹黑,和瞎子没啥区别。” 刘羡笑道:“这本也不复杂,孙首领不妨就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您是怎么当上马贼的呢?” 再听到这句话,孙熹也不觉得冒犯了,他觉得刘羡确实是有诚意的,也就当真讲起自己的过往来,说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说的事,主要是没什么意思,如果县君不嫌弃,我也就简单说几句。” “但说无妨。” 孙熹便饮了一口酒水,敞开膀子追忆:“我其实不是穷苦出身,在年轻的时候,家里还有个几十亩地,在夏阳算是家境好的了。” “所以我从小就不只是务农,还养了几匹马,会一些马术,也练了一些武,结交了一些朋友,甚至还是亭里的里长。” 这种条件,在别的地方,大抵只能算小康之家,但在夏阳,确实算得上富庶了。刘羡便问道:“那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呢?” 孙熹叹道:“县君应该记得,在太康年间,动不动就遭遇大旱,夏阳也是如此。在四年前的时候,我们亭里尤其严重,乡亲们各户的收成都很少,但还是做了喝一年粥的打算,想办法把那年的租子给凑齐了,让我代乡亲们运田租到县里。” “结果没想到,在半路上我被呼延昌带人给抢了,还被打死了两个人。我去县里报官,却根本没人管,还找我催那年的租子。” “我说田租被马贼抢了,县府的人也不管,那几个啖猪肠的狗贼,说没交到县府里就是没交,让我再去催租。” “这不是要人命的事情吗?我回了乡,就带着几个乡亲到县城里去闹,说要么去查马贼,要么免租。” “结果呢?县府就把我们一行人抓了起来,又打死了我两个乡亲,然后把我在监狱里关了一年。” “那时候,我就想清楚了,做一个顺民,不仅要被马贼抢,还要被官府抢,还不能保住自己的命,那为什么要做顺民呢?” “相比之下,若是自己做了贼,虽然是刀口舔血,但至少是我抢别人,不用再想着何时受欺,心里不窝火,也是真的快活。所以我出来之后,就领着朋友乡亲们当了马贼,风里来雨里去,一直至今。” “一转眼,已经是三年多的事情了。即使现在想来,也真是唏嘘。” 其实这个故事,刘羡在来之前就已经查档案知道了,但他仍想听孙熹亲口说一遍,好确认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如今听孙熹亲口道来,他心里已经有底了,不禁击节赞叹道: “孙首领做这些事,竟然是为了给乡亲们出一口恶气,真是好气魄!怎么能说是贼呢?我看做贼的明明是那些县吏,孙首领应该是豪杰才对!来,孙首领!我敬你一杯!” 说罢,他当即举起一盏酒,对着众人一饮而尽。随后又问道:“我斗胆问一句,不知孙首领以后有何打算?” “莫非准备做一辈子马贼吗?”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人就有些明白了,原来刘羡是来招安的。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43章 自残之鹿(4k) 第143章 自残之鹿(4k) “莫非准备做一辈子马贼吗?” 刘羡的这句话,实在是有些图穷匕见的。 他之前和孙熹说了些那么多,又是送礼又是问候的,搞得郑重其事,其实都是在为这句话做铺垫。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人来说,马贼的生活可以快活一时,却不能快活一世,人可以在最勇猛的年代肆意欺凌别人,但人总是会受伤、衰老。没有人能做一辈子马贼,老年的马贼要么被赶出队伍换了另一个职业,要么就一定会死在同行的屠刀下。 这是每一个马贼其实都明白的道理,而刘羡说出这句话,毫无疑问是表露出一种亲近,也同时是一种暗示。他可以为马贼们提供另一条路,回到安定的生活中。 而面对这句暗示,在场的一众马贼都有些意动,孙熹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是看了刘羡一眼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反问道:“在县君看来,马贼的日子是怎样的?” 刘羡摇摇头,笑道:“我没有当过马贼,当然不太清楚,还想向孙首领赐教。” “县君不必讲得这么客气,孙某是一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干我们马贼这一行,无非就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时不时和官府打一架,偶尔再和同行们火并一两场。” “要么是我杀人,要么是人杀我,人命就挂在刀尖上,是不考虑以后的。” “这种生活非常人所能忍受。”说着残忍的话,孙熹的神情却很洒脱,他说,“但我却很享受。” 这句转折大大出乎刘羡所料,他不意这位自称是粗人的马贼首领,也会如同哲人般讲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便问道:“为何?” 孙熹抽刀出鞘,公然对刘羡亮出刀锋,弹刀而笑道:“因为在这样的生活里,人活得简单。” “要杀一个人,你砍脖子,只需要用一刀,砍胸背,可能需要三刀,不会因为是穷人还是富人,就有什么区别。” “人受伤就会流血,人断头就会死亡,我们马贼想要活得好,就只需要考虑怎么砍好这一刀罢了。如果砍不赢,我们就跑,如果跑不赢,我们就死,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相比之下,种田要想的就要太多了,你要想今年是个什么年景,种什么,每天一起来就要去浇水拔草,还要担心麻雀,担心蝗虫,最要命的是,即使你再大的心力,一场风,一场雨,就可能让你前功尽弃。” “在当年被县吏下狱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脆弱了,如果你想逃避死亡,死亡依然咬着你不妨,如果你和死亡面对面的搏杀,死神又常常放你一马。” “这就是一种快乐,所以我喜欢当马贼,惊险,刺激。” 这个回答毫无疑问是精彩的反驳,既拒绝了刘羡的招揽,同时还保留了自己的体面,在场的其余马贼听了,无不昂首挺胸,似乎自己真是什么英雄似的。刘羡也不禁抚掌赞叹道:“不料孙首领还是个视死如归的人。” 孙熹点点头,道:“是,所以县君如果是来劝降的,那就只能道一声抱歉,看在县君这么看重孙某的面子上,孙某也可以卖县君一个面子,只要县君在一天,孙某就和县君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如何?” 听到这句话,一旁旁听的薛兴有些失望,但也不禁松了口气。刘羡这次半夜前来拜会龙门山,显然对招降是势在必得,如今被孙熹直接拒绝,肯定不算成功。但若能和孙熹达成和约,也不失为一个成果,夏阳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了。 而他也看到了刘羡脸上的微笑,想来,这个结果他也是能够接受的。 可谁知刘羡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接下来用嘲讽的语气道:“我来之前,本以为孙首领是个人物,不料竟然志气如此之小,真是让我失望。” 这一句话真是奇峰突起,在此之前,刘羡对孙熹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尊重,可却在听了这一番发自肺腑的长谈后,反而露出哂笑的神态来。 马贼们最是要强,听到这毫不遮掩的蔑视,顿时就火气上涌,有的人怒目而视,有的人按手在刀,还有些人干脆就破口大骂起来,气氛一下就变得剑拔弩张。 而刘羡却不为所动,仅仅是端起酒盏,轻哼一声,随着吕渠阳豁得站起,其余的四名青年也如梦初醒,他们立刻耸然而立,如铁壁般站在刘羡身后。这五名青年都身材高大,最矮的也接近八尺,他们也无不按住腰刀,立在堂中,顿时就形成了一股压力。 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但同时也压制住了马贼们无畏的狂气。孙熹见刘羡如此镇静,也不免佩服于他的胆色,拍拍手,让部下们都往后退,但语气终究还是冰冷下来,没有了方才的热络,他道: “县君如果听不得孙某的建议,一定要和孙某打一场,孙某也可以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放县君离去,然后县君挑个时间,地点,我们真刀真枪的干一架。” 这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提议,如果能当众与孙熹打上一场,刘羡也算是对夏阳百姓有所交代了。 但刘羡的神情却是恍若未闻,他将手中的酒盏放下,悠悠说:“看来孙首领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此次来,是抱着交朋友的心意而来的。” “可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听到愚蠢的言论就忍不住发笑,所以我刚刚实在是忍俊不禁,有所冒犯。我为我刚才的不礼貌道歉。” “不过我相信,孙首领懂得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愚不可及的地方,重要的并非是逃避,而是认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 “我相信孙首领是个有度量的人,即使我冒犯了首领,首领也应该会允许我讲一讲,我为何会发笑。” 刘羡的这些话仍然是充满了冷嘲热讽,令孙熹感到不忿的同时,却也被勾出了好奇心。他确实想看看,自己话哪里有漏洞,刘羡又想借此怎么说服自己?于是他微微颔首,示意道:“刘县君请讲。” 刘羡道:“有这么一个猎人,他养了一群鹿,每年都会剪去鹿群头上刚长成的鹿角,也就是鹿茸,来换取钱财。” “鹿剪去鹿角就会流血,对于鹿来说,当然也是很痛苦的,如果照料不慎,甚至可能会流血过多而死。” “所以有一部分鹿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于是它们便等不到猎人动手,自己就自残,撞去头顶的鹿茸,哪怕会因此死去,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鹿茸留给猎人。” “在您看来,这部分自己撞掉鹿茸的鹿,是聪明的鹿吗?” 刘羡这比喻简单易懂,其实就是将夏阳县府比作猎人,把县民百姓比作鹿群,而把孙熹比作自愿撞去鹿茸的鹿。 孙熹觉得这个比喻说得很好,也不觉得对自己有什么丑化的地方,就点点头,道:“在我看来,除此之外,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谁知刘羡反问说:“这些鹿都有了赴死的觉悟和勇气,却宁愿把这觉悟与勇气用来自杀,也不想搏一个更好的未来,这真是更好的选择吗?”“真正好的选择,难道不是宁死也要与猎人死斗到底,吓得猎人不敢再割鹿角吗?” “孙首领说自己面对死亡时,喜欢这种惊险和刺激,就恰似这种自折其角的鹿。好似看穿了命运与结局,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换取内心的平静。却并没有好好想过,真正应该过的日子是怎样的。” 刘羡说到这,稍稍顿了一顿,他环顾在场的所有马贼,用郑重的语气说道:“任何人活着,都是为了好好活着而活着,而不是为了直面死亡而活着,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孙首领方才说得挺好,但如果我愿意保证,只要大家愿意归降,我可以给大家划分田亩,免除赋税,授予官职。莫非在座的诸君真的没有心动的么?” 此话一出,马贼们当即色变,他们短暂地骚动了一阵,孙熹瞪了一眼后,也就恢复了平静。但是很显然,面对刘羡开出的诏安条件,屋内原本要溢出的杀气已经自然消散了。正如刘羡所言,再怎么说,马贼终究是马贼,只要是人,就不会愿意永远当马贼。 孙熹回过头来,再次打量刘羡,他的神色更加慎重,他思虑良久,终于想通了些什么,暗叹道:“刘县君不愧是洛阳来的公子,我以后常听朋友说,京城多有奇人,我还不信。但今日一见,确实叫我叹服了。” “但刘县君如今只有六个人,身处鄙舍,数十人的包围下,想要用一张嘴来挑拨离间,就将我这群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通通说降,这显然也有些太痴人说梦了。” “县君说得不错,既然有条路能活,就没有人愿意去死。我们只是一伙马贼,即算不上什么英雄,也算不上什么智者。如果真有一条好活路摆在面前,我们也不会拒绝。” “但县君,孙某却太明白,这不是一条活路。” 孙熹用洞察了意图的目光凝视刘羡,徐徐道: “县君是个胆大的人,既然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我也就明白,你不是一个会把别人性命放在心上的人。” “想明白这一点,再看县君的招降,很多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县君号称是要剿贼,那您现在来我们这招安,您大概是先打算说降我们这伙人,然后领着我们,去和夏阳的另外三伙马贼去斗。”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县君打的应该就是这个主意,是不是?我们这群人,既然得了招安,就必然去和呼延昌那些人恶斗,不管打输打赢,都必然损失惨重,活不了多少人。夏阳其余的马贼,也会元气大伤。我这些弟兄们的血,除了换县君一身朱袍外。到头来,不还是一条死路吗?” “县君,孙某是一个敞亮人,有什么就说什么,您看,我猜得对不对?” 孙熹这番话,直接越过了刘羡开出的条件,直接点穿了刘羡诏安的意图,令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但随后又想,确实是这样。哪怕是跟随刘羡而来的薛兴一行人,也都被说服了,不禁在心中感叹:县君好毒的计策!几乎没有任何成本,却又能迅速切实地解决夏阳的匪患,只可惜,现在竟然被对方看透了。 薛兴忍不住再去打量刘羡的神情,迫切地想知道,这位县君还有什么应对的手段。 而刘羡的神色依然是轻松的,面对孙熹的质问,他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很自然地回答说:“孙首领说的这些,有部分说对了,也有部分说得不对。” “我不过是一个新上任的县长,想要剿清县内的贼患,如果不借助外力,当然不可能成功。” “因此我确实是想借力于诸位,去铲除县内的其余马贼。” “但我今日来到这里,却并非是把诸位看作是工具,亦非是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是做好了准备,才来到这里的。” 这句话大大出乎孙熹意料,准备?什么准备?莫非他暗地里有布置,或是以自己为诱饵,暗地里包围了龙门山吗? 想到这里,孙熹的脸色难免紧张,而刘羡则继续道:“我是先探听了诸位的为人,才前来拜访的。” “为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说探听马贼的为人,马贼的为人也会有区别吗? 他们又听刘羡道:“夏阳的这四伙马贼里。呼延昌已经可以设卡收税,能做到这个地步,几乎可以肯定,他必然与县里的大姓相互勾结,如此抄掠百姓,内心必然奸险。” “王林是河东马贼,流落夏阳,他在这几年,犯下的案件很少,应该是与呼延昌有过协议,只是以夏阳为巢穴,借居而已。必然无心插足夏阳内里。” “杜干是真正的马贼,他从羌胡之地流落至此,年年抄掠,作案最多,视人命如草芥,必不会接受诏安。” 说到这,刘羡顿了顿,等到众人的眼光全都投射到他身上时,他才徐徐道: “相比之下,虽然孙首领在县府的名声很坏,但我查过案卷后,不难发现。孙首领到底是本地人,作案多起,其实多是针对县里的几个大姓,并不怎么伤害穷人,也和其余三位,时有火并。” “在我眼里,孙首领应当还是眷恋乡祉情谊的,而且颇有侠义之风,非是滥杀之人。孙首领落到这个境地,是县府当年处置不当,如果能诚心爱民,休养生息,孙首领绝不会落草为寇,反而会是一名好官。” “所以我思来想去,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必须来这里拜会孙首领,而要铲除其余三伙马贼,我也必须要孙首领的帮助。” “我来找孙首领,并不是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是不珍惜诸位的性命,而是珍惜整个夏阳百姓的性命,相信你我精诚合作,一定能让夏阳焕然一新!” “不知我这么说,孙首领愿意相信我的诚意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的众人都被深深打动了,谁也不会想到,刘羡竟然会把马贼和侠义两字联系在一起,在关中,这两个字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到过了。但在此时此刻,大家却觉得再合适不过,甚至觉得是与生俱来的。 当人们对生活冷眼相待时,并非他们喜欢这样,其实是因为丧失了希望,找不到方向,而一旦能够得见到希望,也极少有人会不紧跟追随。 但孙熹还在犹豫,他对刘羡坦然说出顾虑道:“我和县君今日才相识,若要如此就生死相随,恐怕既看轻了县君,也看轻了自己。” 这确实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两人到现在,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凭什么就能相互信任呢? “那这样吧!”刘羡起身,大剌剌走到堂中,对孙熹说道:“有一句老话,叫不打不相识。我有一个当游侠的朋友,曾和我说过,侠客间若有什么分歧,不妨就打一架,分个高低,最后打输的听打赢的,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既然孙首领有疑虑,那不妨和我比试一番。我赢了,孙首领就率众下山,我输了,就此别过,如何?” 没有马贼会拒绝这样的挑战,更何况还是一个以武力膺服属下的马贼首领。孙熹稍作思考,最后拔刀抱拳道:“既如此,那就受县君的指教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44章 降服(5k) 第144章 降服(5k) 今夜的谈话真可谓是峰回路转,刘羡突兀地拜访龙门贼,本身就足够匪夷所思,可这次谈话的一波三折,也让在场的所有人全无预料。 先是拜访,后是问政,然后又改为诏安,最后变为县长与马贼首领间的比斗。这每一样说出来,几乎都不可思议,但却就这么切实发生了。 刘羡本人身高八尺有余,在这个年代,足以称得上是身材魁梧。但因为饱读诗书的缘故,刘羡身上有一股恬静淡泊的气质,常会让人误以为他是隐士,从而忽略了他也是一个久习战技的武人。 故而当刘羡提出,要和孙熹正面比斗一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诧莫名。马贼们自不必说,他们自恃武力,瞧不起县府里的官兵,自然也认为县长是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而随行的吕渠阳、薛兴等人,对刘羡也不了解。在平常的接触中,刘羡从未展现过自己的剑术,大家只知道他平日会抽出一个时辰,自己强身健体,但也不会猜想,他是一个会比斗拼命的人。 但刘羡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如今他的右手只是初愈,远远未恢复到骨折前的正常水准,他仍然渴望与人搏斗。 回想到半年前那次与巨人的生死交锋,数次险死还生的惊险过程,刘羡的心中其实已经不剩下多少后怕,留下更多的反而是遗憾。那场生死斗,输的是自己,虽然侥幸没死,但输了就是输了。 对于刘羡而言,他一向认为,从哪里失败,就要从哪里站起来。可巨人一死,自己反而没有了挑战的对象,这让他颇有些遗憾。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来到夏阳,其实也并不想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说降。 但他又深刻地明白,不同的群体,可以接受的话语是不同的。面对马贼这个群体,只凭借着官威和真诚,恐怕还不足以赢得他们的信服,武力上的强势,才是他们可以接受的结果。就像当年诸葛亮降服孟获一样。 只不过诸葛亮降服孟获是通过大军和会战,而刘羡现在却一无所有,他只能用自己的剑术,来进行说服,哪怕自己用的是左手剑。 而对于孙熹而言,这次比斗也是未曾预料的。他回想这一夜的会面,自己被刘羡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在见面就拒绝县长,导致自己处处都陷入被动,以致于刘羡眼下提出比斗的请求后,他根本不可能拒绝。 若是拒绝,很容易被手下看成是畏惧与示弱,这是马贼们万万不能接受的。即使表面上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只要刘羡在暗地里进行招揽,恐怕要不了多久,龙门贼就会分崩离析。 所以孙熹只能接受。 马贼的比斗,不用太挑地方,就在这龙门山营的大堂里,也不会太讲究什么安全,两人都不披甲,各自手持自己的兵器,也没有约定什么输赢的具体条件,都是双方自己看着来。 孙熹用的是一把他惯用的环首刀,原本是一名董氏子弟的佩刀,被他抢来用的,这把刀质地坚硬,刀锋锋利,是由百年前,夏阳还设有铁官时打造的。 环首刀的样式与后世熟知的宽刃大刀不同,它刀身纤细修长,直身,长刃,多达三尺以上,与汉剑的外表差异,多在有无刀背刀茎,是否有环首而已。实际上用法与汉剑并无多大差别,仍然可以刺击。所以在此时,世人还习惯将刀剑并称。 刘羡用的昭武剑则是典型的四面汉剑,剑长四尺三寸(1.1m),宽不到两寸,且装饰精美,刻有文字,按照习俗来说,这样名贵的剑一般是用作礼器,毕竟损坏了很难修复。但这把剑作为名将段颎的配剑,是用当时最好的百炼精铁制成的,使得这柄剑坚硬又不失柔韧,一直是刘羡无可替代的第一利器。 随着众人四散,将堂中的桌案都移开,场地顿时显得开阔和平静。而周围的人们也紧张地注视着,看两人分别持兵器在场中立定,相互对视。 刘羡左手持剑,在离孙熹十步的距离停下,而后向孙熹点头说:“孙首领,请多指教。” 而孙熹打量刘羡持剑的姿势,也面色严肃,他原本对刘羡带有一定的轻视,但此刻看刘羡的姿势,就明白他是一个久习剑术的练家子,此时也不敢再有轻视,于是缓缓持刀而立,郑重躬身说:“刀剑无眼,还请县君小心。” 这句话说完,便是比斗正式开始了。 因为比斗并不正式,所以没有人发令,两边各自摆了个剑势之后,就冷眼去打量对方。 孙熹摆了个非常常见的中段持刀式,并不打算先进攻,纵然此时他自认为已足够重视刘羡,但他还是下意识的认为,自己会比对方更强。所以他静静地注视刘羡,打算让刘羡先动,然后后发制人。 然而令他没料到的是,刘羡竟然用的是左手倚剑式,这种持剑,左手臂内旋,手心向后握住剑柄,掌心贴剑格持握,使剑身平面贴靠小臂,垂立于左臂后。 这种持剑法,也是后发制人的手段,因为可以隐藏自身的剑路,但同时也会让中门大开,只有通过脚步来躲避对方的进攻。一般来说,也是只有认为对方的实力弱于自己,才会如此持剑。 这不禁令孙熹有些啼笑皆非,心想:这个年轻人真是好大的傲气! 既然他不愿意出手,那我就让他涨涨教训。 孙熹手持环首刀缓步逼近,而刘羡则依旧背剑而行,与他缓缓绕圈,眼神风轻云淡,似乎全然没把孙熹放在眼里。 孙熹稍稍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自恃武力,不相信会输给一个年轻人,当即一个滑步前冲就扑了上去。挺刀直砍刘羡的脸面,速度快如闪电,声势猛若凶虎。而到了刘羡面前时,他却毫无征兆的一顿。 他自信这一击刘羡是接不下的,同时又不太想对刘羡下死手,所以还是想着手下留情,打一些虚招摸摸刘羡的底,而后混一混了事。 但出乎他意料,他以为这势在必得的一招,在刘羡的眼中看来,却分外缓慢,他依然不出剑,仅仅是脚步向侧面走了一个三角步,就极为自然地越过了孙熹的视野,手中的剑势根本不变,孙熹的打算就扑了个空。 战术计划的遇挫,让孙熹稍感挫折,但他也是久经比斗之人,既然骗不出刘羡的剑势,他也没有借势硬冲,而是跟着一个三角步,试图用更快的速度拐到刘羡的身后,用环首刀从斜侧面去削刘羡握剑的左手。 这还是留情的做法,若是真下死手,应该去攻击人没有防备的一面才是。刘羡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心想:若不露两手,可能还是会被对方轻视,既然如此,还是实打实地碰上两招吧。 于是他这次也不再闪避,而是实打实地反手去迎击。孙熹见状一喜,立刻加重了手腕的力度,试图在这一击之下,就将刘羡手中的昭武剑给震飞。 然而出乎他意料,刘羡的剑似乎是有灵性一般,仅仅是一个抖手,倒握着的昭武剑在手心划过一道弧线,刘羡瞬间就改成了螺手持剑式。 刘羡并不是要与孙熹对砍,他下定决心,要一击就震撼孙熹,因此剑锋如同一只银燕般飞入刀光中,却并未发出碰撞声,而是好似没有自己的力量般,随着刀身在空中旋转。 孙熹见状大惊,这是剑术中极难使出又极为著名的绞剑。用剑者需要完全识破对敌者的剑路,然后用剑身插入到敌方的剑路中,以刀剑相交处为较力点,直接通过腕力来改变对方砍杀的方向,然后将化劈砍为单纯的对绞。 对绞看起来非常简单,不过是两个人相互翻腕,让刀剑一起对绞转圈罢了。但是实际上,这非常难控制。因为无论是环首刀还是汉剑,剑身都过于修长,这种形制导致剑身的重心极其难以把握,入门非常难,一剑下去,很难将气力合适地挥出。所以后世才逐渐淘汰了这种刀剑,改用宽刃曲身的大刀。 但相应的,如果真的练到了人剑合一、如指臂使的水平,这种刀剑的上限又非常之高,刘羡使用绞剑,就是想单纯利用自己对剑术的熟练,打乱孙熹对刀身的掌控,最后抢得进攻的先机。 孙熹虽然和相当多的人比试,但这样的剑法,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第一反应是想抽刀回去,但是他退一步,刘羡就进一步,他进一步,刘羡又退一步,根本无法分开。 而他也知道,刀剑纠缠的如此之紧,一旦贸然抽刀,很可能会露出极大的空档,为刘羡一剑刺败。所以在此情形下,无论他愿与不愿,也只能跟着刘羡来回绞剑。 这一下可谓是完全落入了刘羡的节奏。他左手翻腕越来越快,通过剑身,他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力道已经开始散乱,快跟不上自己的节奏了,只要再加快半分,就有可能绞飞对方的环首刀。可刘羡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放慢速度,将绞剑的速度降了下来。孙熹顿时大松了一口气,等手中的刀柄逐渐抓稳后,他终于将环首刀抽身出来,连着向后退出数步后,这才算立定身子,重整旗鼓。 而刘羡也没有追击,他将手中的昭武剑再次划过一个弧线,又回到之前贴身倒握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孙熹。 这时候,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刚才两人的这一通比试,孙熹是先发,刘羡是后动,可偏偏是刘羡掌握了全部的节奏,这说明新县长的剑术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准,孙熹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薛兴出身河东薛氏,自然也有武术修养,他看见刘羡的剑术,当然是明白其中的奥妙,就这一手绞剑,如果不是剑术高过对方三个档次,是绝对使不出来的。 这让他如饮佳酿,忍不住对同伴们感叹道:“县君的剑术,几乎可以说是通神了,就算放眼天下,能胜过他的,也不超过十个人。” 一旁的马贼们听到这句话,也一阵议论纷纷,但却无人反驳,显然,他们也都没见过这种水准的剑术,也只能认可这个结论。 场中的孙熹虽然不知道场外在说些什么,但猜也猜得到个七七八八,他喘了口气后,对刘羡感叹道:“若论武艺,我恐怕已经输给县君了。” 刘羡问道:“哦,莫非孙首领打算认输了吗?” “当然不是!”孙熹笑道:“我此前不是说了,我们当马贼,血性才是第一位的,所以我还要斗!” 说罢,他长呼一口气,将环首刀双手持握,刀尖高举过头顶,做出一个标准的劈砍起手式。 刘羡也不敢怠慢,他知道,孙熹之前是有所留手的,而眼下,对方是打算搏命了。 随着一声爆喝响起,孙熹再次飞扑而来,这次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就如同雷霆一般地向刘羡挥砍而来。 刘羡的剑术虽然高超,但右手此时使不上力,只能靠左手剑去硬接孙熹的劈砍,这毫无疑问是极为吃力的。于是他一边后退,一面用昭武剑不断地去架住对面的攻势。 而孙熹此时也真是激起了胸中的血性,不管刘羡怎么用剑术应对,他都不管不顾。一旦刀锋被对方架住卸力,他就立马抽回环首刀,然后毫不停歇地发起第二次劈砍,就好比是一道道浪潮狂涌而来,即使撞上了堤坝,也会有后继者继续摧打,将堤坝拍打得摇摇欲坠。 这是他在生死决斗时发狂才有的状态,不管比斗的对方是谁,也不管自己是否会受伤,只想着用这每一刀砍碎眼前的阻碍。在此前数次马贼间的火并中,他就是凭借着这种不顾生死的斗法,博得了一个残忍的名声。 在刘羡看来,这刀法确实要命。不断从高处下劈,虽然没太多变化,要么是直接斜斩脖颈,要么是直劈天灵盖,但意志的坚定使得对方握刀极稳,速度又极快,导致自己也没有什么变化的空间,只能相应地一剑又一剑去对撞,然后利用脚步卸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硬这么打,自己根本收不了手。要是不小心伤了对方,甚至杀了对方,就算赢了,得到了马贼的归降,恐怕马贼们也会心有芥蒂,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 要完全收服龙门马贼,这是刘羡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即使此时生死间搏斗,他也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只能冒险了,刘羡没有别的选择,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故意放慢了脚步,把自己架住的这一刀,微微收力,卖给了孙熹一个中门的破绽。 此时的孙熹已经进入了全神贯注的状态,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良机。几乎是本能驱使他,令他用一剑横斩将刘羡逼退,而后改换剑势,由劈改刺,又发出了一声震撼的咆哮: “啊——!” 孙熹像只猛虎般朝刘羡咆哮起来,沉淀已久的气势如同火山喷发,身躯在向后微微一缩后,顿时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向刘羡的咽喉处突刺而去! 这一刺恰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雪亮的刀锋顿时在刘羡眼前急速放大! 这是对方将全部精神灌注后,所使出的最强一刀,也是孙熹这数年来生死搏杀的所有觉悟,竟有一种直指人心的震撼感,让刘羡有一种避无可避的错觉。 但真正的勇敢,并非是舍生忘死,而是即使真正了解死亡的恐惧后,也愿意与死亡搏斗的觉悟! 刘羡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手段,他此时不再是一味避让,而是选择了不退不毙,以攻对攻。 这一招却是险中又险,他竟然选择的是向前滑步的同时,猛然侧身,几乎将手中的昭武剑完全隐藏了起来,接着在空中完成了一个半空翻,用这种猛然变向的方式,让对方短暂的愣神,随后失去了攻击方向。 就是这短短的一愣神,孙熹已经来不及收刀变向了,而刘羡则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羡借着转身的时机,出其不意地以左手肘为武器,朝着孙熹的胸膛猛肘一击。 刘羡肘击发力的动作几乎在转身的一瞬间就完成了,而在孙熹看来,刘羡就像是突然穿梭了时空,自己的刀锋处扑了个空,然后他直接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一声闷响后,刘羡站稳落地。而孙熹吃了一记肘击后,只觉得体内一阵恶心,忍不住缓缓跪倒,双手撑着地大口喘息着,又似乎要吐出来一般。 薛兴等人见了这番景象,无不高兴万分,这一招过后,可谓是胜负分明。无论是谁观看了这场比斗,都要说刘羡取得了完胜。而马贼们看向刘羡的眼神,则是敬畏中又掺杂着仰慕,孙熹能做这么久的首领,本事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却完败在刘羡手下,这难免让他们有些不可置信。 刘羡率先缓过神来,他回头望了望跪服在眼前的孙熹,不由在心中感慨:这确实是一名敢于拼死的武人,难怪此前的县府无法将其剿灭。自己若将他收服到麾下,将来的事业必定能得一臂膀! 自从在诏狱走了一遭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尽量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哪怕是敌人的也不例外,何况是自己要招揽的人呢? 但要招揽对方,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尊重对方。 他走过去,向孙熹伸出了手,诚恳道:“孙首领,多谢指教。” 经过这一轮抢攻,孙熹实在是有些精疲力尽了。他抬头望了刘羡一眼,看着他明亮又沉静的眼睛,低头深思了片刻,然后问道: “你为何全程不用右手?是看不起我?” 刘羡摇摇头,无奈笑道: “半年前,我和一名大力士死斗,差点死掉,结果还是让他折断了我的右臂,以致于现在都还在修养,请孙首领见谅。” 听闻这个回答,孙熹长吐了一口浊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环首刀,伸手握住了刘羡的手,闷闷说道:“人外有人啊!技不如人,孙某心服口服,从此这条性命,孙某就卖给县君了。” 这句话正是刘羡一直想听到的,他闻言大喜,笑道:“什么卖命不卖命,我请孙首领下山,就是想还夏阳百姓一个太平,此言此心,日月可鉴!” 孙熹这次也不再讥讽,似乎是真信了这段话,他又问道:“听说县君是洛阳来的公子,应该是名门之后吧,却不知祖上是哪家英雄?” 这一句话问出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都忍不住竖起来,除了心乱如麻的薛兴外,大家都对这个答案倍感好奇。 刘羡缓缓笑道:“在下刘羡,字怀冲,出身涿郡刘氏,师承安汉陈寿公,陈留小阮公,是安乐公世子,昭烈皇帝之后。”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45章 燕雀(4k) 第145章 燕雀(4k) 与此同时,上庄董氏的坞堡中,董崇也等到了长子董衡的回报。 “你是说,我们这位新县君,是安乐公世子,刘玄德曾孙?还是朝廷数年一出的灼然二品?” 他颇感不可思议,起身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后,问道:“当真吗?他们家不是二王三恪吗?不在洛阳里供着,怎么会来到我们这?” 董衡也颇有些忐忑,虽然走了一路,他对这个消息仍感到震惊,诺诺回应道:“禀大人,王督邮确实是这么说的。” 在洛阳人看来,作为二王三恪之一,安乐公府不过是一个光鲜的幌子,一个供起来的吉祥物。虽说既象征着帝国建立的丰功伟绩,也象征着道统与法统的传承,但到底没有任何权力,也就没有人去尊重。 毕竟洛阳光鲜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致于人们丧失了对光鲜的敏感,对历史的敬畏,乃至对传说的向往。 更何况,刘备之后的安乐公府与刘协之后的山阳公府,到底哪个才是真正代表汉统的二王三恪,这也是一笔糊涂账,就更没有人会去尊重安乐公了。 可那仅仅是在洛阳,在帝国权力最强大的地方。二王三恪之所以称为二王三恪,是因为离开了洛阳,在天下大部分人的心里,这些名字就是传奇与神灵的代名词。无论是谁,都是在听着这片土地的历史长大的,哪怕你和这些名字之间毫无血缘,但只要亲眼见到他们的后人,总会产生一种离奇的感觉,就好像梦想化身为现实,传奇成为了确切。 现在董崇就产生了这种感觉,他追问董衡道:“王督邮有没有说清楚,朝廷为何会派他到这里?” 董衡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王督邮也不是很清楚,郡府里只说,好像是参与到前段日子的党争里,得罪了皇后,才被贬到这里的。” “得罪了皇后?”董崇闻言更是骇然。这一年来,朝廷内部政斗严重,即使是在边疆,大家也有所耳闻。但只要不影响自己的生活,那也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故事罢了。可董崇却万万没想到,遥远的风波竟然会波及到夏阳,这令他倍感不安,也更加不敢轻视刘羡。 面对这样的人物,董崇只觉得头疼万分,问道:“督邮有没有什么嘱咐?” “嘱咐?” “新县君既然是这样的人物,我们这些底下的人,哪里能自作主张?上面的一滴水,落到地方上,就是一场雷雨。督邮有没有透底,郡府是什么态度?征西军司又是什么态度?” “啊,王督邮说,眼下朝廷党争刚刚结束,很多人事变动尚未稳定,据说是咱们郡的太守也要换了,他也拿不准主意,所以让我们先观望一段时间,到明年再说。” “这样……”听到这个说法,董崇良久无言,等长子退下后,他点燃火盆,而后坐在火盆前冥思。 王督邮的建议是非常正常的,作为地方上一个县的乡望,其实就是一条供人随意拿捏的小鱼。在拿不准中央动向的时候,蛰伏与等待就是最正确的选择。妄动与试探,反而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这是几千年来中国人一再验证的智慧,活着就是一切,一切为了活着。想当年吴起、商鞅变法,不可谓不是雷霆暴雨,改天换地,但是只要熬到他死,立刻就是清算与反攻。扶苏坦然受死,那大秦不就顷刻间覆灭了吗? 目前刘羡在县里的举动,虽然过激。但说白了,也就是免去了家里的几个官职,少从县里领一些钱粮。虽然确实造成了损失,却也没到不可接受的地步。 但刘羡接下来的规划,却是董崇所无法接受的。刘羡号称要剿灭县内的所有马贼,而董氏和南面的呼延昌却是有交情的。 十四年前,董崇还未满三十的时候,他担任县令的主簿,到河东去采买纸张,结果撞上了从平阳落难过来的呼延昌。当时的呼延昌,不过是一个只有十来人队伍的小马贼,他看上了董崇携带的钱财,便欲杀而取之。 而在此危难关头,董崇灵机一动,发挥出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才智,就是说服呼延昌与他合作。 董崇劝呼延昌从长远打算,来夏阳境内做马贼,自己则暗地里透露消息,给予钱财支持,所得的财物五五分成。 这不可谓不是一个妙招,本来呼延昌已经穷途末路,是打算绕路去投靠铁弗部的。但是在董崇德劝说后,他来到夏阳,得以肆意劫掠,然后在平阳的匈奴人中呼朋唤友,很快就发展壮大。 而郡府在得知消息后,也曾派千余郡兵前来进剿,但由于有董氏作为内应,郡府的数次进剿都徒劳无功,别说有所斩获,就连呼延昌的踪影都难以得见。只有董崇自己领路时,偶尔能有所斩获。 在此情形下,不仅呼延昌的队伍扩张到接近两百人,董氏在夏阳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从原本与冯氏、同氏相并列,逐渐变为三姓之首。董崇本人也坐上了县尉的宝座,还获得了知兵的美名。此后的历任夏阳长,若要想坐稳位置,无不依赖于董崇的辅佐。 当然,也不是一切都发展得这么顺心,有得必有失。随着几次失利,郡府近乎放弃了对夏阳的治理后,夏阳的民生日渐凋敝,各方马贼纷纷涌入,更是超出了董崇的掌握。 而呼延昌在发达以后,对董崇的态度也愈发倨傲,不再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他,反而拿捏住了董崇的把柄,常常提一些不可理喻的要求。比如他强娶了董崇的一名侄女,也把原先说好的五五分成,改成了现在的三七分成,董崇对此也无可奈何。 可不管怎么说,董氏与呼延昌已是共存共荣的关系,董崇已经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 而刘羡此时不仅免去了董崇县尉的官职,还声称要剿灭马贼,几乎是往董氏的脖子上开刀。 “不好办啊……”他喃喃自语道。 按照董崇原本的打算,他是打算一边探刘羡的底,一边派人探查他的习惯和喜好,做好两手准备。如果刘羡可以交往,就投其所好,巴结一番,然后帮他立点功绩。如果刘羡不可以交往,又不好招惹,就暗地里发动人脉,让他什么都做不成。若是刘羡背景也就一般,直接让他死在夏阳,也不是什么不能做到的事情。 可现在董崇却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刘羡这段时间在高门原练兵,根本不在县府,别说打探消息。无论是讨好还是陷害,都没有使出的条件。原本他以为,刘羡除马贼不过是一个笑话。可现在看高门原的动静,似乎是真心实意的。这不得不让董崇坐立难安,他唯一的内心安慰就是,如此仓促的练兵,短时间大概是没有什么成果的,也不大可能战胜肆虐了十余年的呼延昌。 但在听到刘羡是刘备之后的消息后,董崇的信心前所未有地动摇了,然后一个疑问占据了脑海:他真的做不到吗? 或许他有奇计妙策,或许他有贵人襄助,或许他有天命加身……不管是什么办法,他总是刘备的子孙,万一他真做到了,自己不就完了吗? 这个想法让董崇无法安静下来,即使身前就有炭火,可他的脸色却变得像鬼魂一样冰冷苍白。他几乎已经能看到,刘羡三月内清剿马贼后,自己也被牵连出来,拉到刑场处刑的场景了。 不能再等待了!他现在应该立刻想个办法,先和这位安乐公世子见一面,能和解就和解,不能和解就下死手! 可刚刚下定决心后,董崇又感到了挫败:这位新县君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几乎将自己隔绝于世,自己到底该想个什么办法来接近他呢? 正对着碳火苦思冥想的时候,一名家仆进来报告,说是县府的兵曹掾胡完前来拜访。 董崇闻声顿时一震,他立马抖擞精神,亲自起身出门迎接,然后牵着胡完的手往屋内走,一面走一面说笑寒暄,令胡完一阵受宠若惊。 一起落座后,董崇又给胡完倒了一杯酪浆,笑说道:“伯全啊,你可是稀客!我还以为县君罢免我后,再也无人上门了。” 胡完连忙恭维道:“董公说得是哪里话!在下之所以在县府为吏,全仰赖您的提携。也不只是在下,县府里多少县吏,谁不倾慕董公呢?只不过是最近事务繁忙,所以来不了罢了。” 什么事务繁忙?这完全是假话。董崇对县府的运作一清二楚,刘羡去高门原练兵,带了县府一半的县吏,另外一半根本就无所事事。 但他也并不拆穿,而是佯作无知,转移到话题道:“哦?这样吗?那怎么新县君来了,将我免官,你们没人为我说句话?” 胡完自若答道:“那更别提了,董公,您是不知道新县君的心思,心中想定的事情,完全不和人商量。” “当时就有人替您说话,说您是县内兵法传家的大才,想要治理好夏阳,缺您不可。” “但县君却铁了心要免官,说什么若真有大才,马贼岂会泛滥如此。我等说不过县君,也就只好照办了。” 董崇在心里听得满腔怒火,这算是什么回护?若是拖一拖时间,通知他来县衙斡旋,也不会如此被动。无非是这群寒门县吏见风使舵,想攀附上官,趁机上位罢了。 “原来是这样……”表面上,董崇还是露出遗憾的表情,感慨道,“唉,我听说县君想要清剿马贼,这也一直是我的夙愿,可惜,想要为县君献策,却一直无缘得施,真是遗憾……” 董崇本意是以清剿马贼为话头,释放出一个友好的信号,然后再想办法引出拜见刘羡的话题。 谁知胡完听到这句,直接笑道:“那我还真是来巧了,董公,下属这次前来,就是奉了县君的命令,请您去一趟县府。” 董崇闻言大喜,但是脸上还是强作镇静,不动声色地问道:“嗯?是为了什么事?” “正是为了清剿马贼一事!”胡完笑道,“县君今天清早回来县府,说是清剿一事,他已经十拿九稳,只差一点钱粮,所以想请您,还有冯公、同公一块过去,就在今晚,一起商议这件事……” 刘羡的动作这么快?他来了才半月左右啊!董崇心中又是一惊,这下,他终于维持不住自己的体面了,连声追问胡完道:“伯全,这可是大事啊,他准备了什么,莫不是在开玩笑?” “县君确是这么说的,但具体准备了什么,属下也无从得知。还是请董公赴宴后,自己和县君细谈吧……” 说罢,胡完也不等董崇应承,就以还有公务为由,匆匆告别,只留下董崇一人在屋中沉思。 “十拿九稳……到底是什么办法?他是在用虚言诈我钱财,还是真的另有奇谋……”董崇脸色阴晴不定,思虑了一阵,还是想不出什么结果。他感觉这位新县君,完全就像是一团云雾一样无法捉摸,可偏偏又让人无法无视。 这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自己明明还没有和他见过一面,可这团云雾的后面,却像有一双眼睛,一面注视着他,一面引诱着他向前。但董崇却毫无办法,只能跟着对方的节奏一步步踏进去。 难道这里面会有什么阴谋吗? 呆坐良久后,董崇长吐了一口气。他原本就想见刘羡一面,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是不可能拒绝的。 董崇随即叫了一名家仆,换上了一身还算体面的紫布长襦,披了件熊皮坎肩,而后让人提了盒名贵的党参,好做为与新县君的见面礼。 临行前,他对长子董衡吩咐道:“这段时间,你让族人都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老实等我的消息。” “不要惹事,要派人值夜。” “如果我一夜都没有回来,你就派人到县府去找我……” 这么交代完后,董崇的眼神渐渐坚毅。他倒想看看,这位安乐公世子,刘备的子孙,政斗的失意者,到底有几个脑袋,里面到底又装着什么了不得的主意。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神秘小馒头、mobius999的打赏~ (本章完) 第146章 诈(4k) 第146章 诈(4k) 距离被刘羡免官,其实也就是十几天的事情,可董崇再次前来的时候,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愕感。 县衙还是那个县衙,县衙内的人也还是那些人。唯一能看见的一些变化,无非就是深秋将尽,树上的落叶落了一地,树梢枝头显得萧瑟凋零。 但董崇很快就明白,其实一切都变了。虽然县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样,不过是一个六进的院子,前院种有七棵海棠,后院种有三棵槐树,十五棵桑树立在走廊周遭,三十二间房舍分布在其中,住着四十三名县吏。可即使前后的布置他如数家珍,也无法遮盖自己身份变化的事实。 往日董崇在县衙,这些下属们都会对自己行礼致意,哪怕自己微笑,他们也会战战兢兢,唯恐犯下了什么错误。可眼下,自己露不出微笑,来来往往的旧人们则像看见了陌生人般,也对他熟视无睹。 这让董崇不禁在心中感慨,权力真是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当人拥有它时,会觉得一切的善意都理所应当,自己的成功来自于自己的优秀,可离开权力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权力的一个奴仆,没有了就一无是处。 他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这位新县君其实也是如此,县府的众人只是还没有看出他的本质,一个敢于如此任性行事的人,他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迟早也会被下属们抛弃的。 这么想着,他正式来到了县长的书房,也第一次见到了新县君刘羡。 此时的刘羡正背对着他,在书房的墙上钉着一张六尺见宽的布帛,上面写满了东西。董崇仅是扫了一眼,立马就认出来,这是一张夏阳地图,看上面的字迹和笔墨,应该是这位县君自己刚做好的。 刘羡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后,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半分,而是一边捋平布帛上的褶皱,一边说道:“是董公到了吧,失敬失敬,麻烦您稍等片刻。” 他将地图的四角钉好后,又信手将一旁的火炉里水壶取出,倒了一碗茶汤放到桌案上,对董崇笑道:“久闻不如一见,董公,我就任以来,可是天天听到您的名字。” 董崇立马回笑说:“哪里哪里,我现在足不出户,可庄内的人都在议论,昨天县君干了什么,今天县君又干了什么,我才是真正的久仰大名啊!” 两人这就算是见过了,由于此时董崇来得最早,冯余和同斌还未赶到,两人便没有谈正事,而是开始谈天说地,随意聊些风土人情,山川地理,再夹杂一些对古今政事的见解。 董崇之所以提前过来,就是想通过这种打官腔的方式来进行旁侧敲击,看看能不能提前让刘羡透露口风。谁料刘羡年纪虽轻,可口风却异常地紧,不仅对于自己的打算滴水不漏,体面上也丝毫挑不出毛病。这让他倍感挫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刘羡在洛阳时,都是与陆机、乐广这样的人打机锋,不管是清谈还是论政,都是最顶尖的水平。在夏阳这样的小地方,和董崇讲点场面话,那显然是大材小用了。 见事情毫无进展,董崇焦虑不已,但表面上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既然讨不了便宜,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等冯余和同斌到了后,再看看这刘羡有什么打算。 大概在酉时一刻左右,其余两位大姓族长也都到来了。大概是因为诗书传家的缘故,与董崇相比,冯余和同斌虽然是差不多年纪,但都显得比较文弱,刘羡很热情地接待他们到房内,然后令后厨一一上菜。 菜上齐后,刘羡向三人一齐敬了一杯浊酒,笑道:“今天的饭食比较简陋,还请诸公不要介怀。” 正如刘羡所言,他今日上的饭菜确实极为简朴,除了一碗鸡汤外,主食是麦粒蒸的麦饭,里面拌有一些粟米来提升口感,再就仅仅只有一盘韭菜了。可以说,除了这一碗鸡汤外,几乎与普通平民的饮食无异。 但董崇等人却也习惯,作为边地大姓,他们也不是顿顿大鱼大肉,只要主人能做到主客一致,他们当然是能够接受的。更何况,就是现在让他们吃,他们也食不下咽。 这三个家主共事了十数年,都是有默契的,彼此间打了个眼色后,前县丞同斌先道:“县君,您是洛阳来的,我们是夏阳本地人,说起来,应该您是客,我们是主,如今让您来请客,实在是羞愧,饭菜什么的,也就无足轻重了。” 冯余紧跟着道:“更何况,正如县君告示所说,夏阳沦落至此,我等皆有责任,每每思之,不甚惭愧!今日听闻县君有了主意,我等何其欢喜!” 最后董崇道:“幸得县君如此英明,但有吩咐,直言便是,我等必然是无所不从。” 这三人的对话是如此流畅,几乎就像是一个人说的,刘羡闻言扫了他们一眼,却没有立即说话,仅是一笑了之。 他抿了一口酒水,说道:“诸位说得太过了,我只不过是一个被贬官的人,今日仅仅是诸公第一次见面,在这里谈什么英明不英明,哪里用得上呢?” 说到这,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三人,问道:“诸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三人此时都知道他是安乐公世子,却一起佯装糊涂,回道:“在下不知。” 刘羡徐徐道:“我是个犯了大错的人,这次贬官,说不定就没有再起复的机会了。” “啊?” “我的老师是一位县令,因为得罪了宗王,所以当了十年的县令。而我现在得罪的是摄政的皇后,如果不能立下什么奇功,可能这辈子都要在这里当县长了。” “这……” “所以我来到夏阳,是抱着死在这里的心来当县长的,我不和诸公开玩笑。如果运气好,我大概能和诸公共事几十年。因此,我虽来到夏阳没多久,却是把夏阳当我的家乡来看的。” “是,是,这是我们夏阳百姓的福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表态,三人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本来只是想试探刘羡的想法,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引导干预的地方,可这话题才刚刚开始,几乎就要被刘羡聊死了。 但刘羡仍然说道:“我这还是往好了说,如果朝廷里有人想让我死,大概明年开春便会有动作。” “所以我没有什么退路,我跟诸公说这些,是想告诉诸公,诸公也不要以为有什么退路。” “在三月内,我必须将县内的马贼清剿完,诸公明白吗?”董崇听到这字里行间的杀意,浑身寒毛竖立,但还是勉强笑道:“县君清剿马贼,我们都是鼎力支持的,怎么会想什么退路?我们来到这里,不就是来听取县君的想法吗?” “好!”刘羡大笑一声,声音中的杀气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拍拍手说:“孙首领,你出来一下。” 在一众人愕然的眼光中,孙熹从书房侧门开门进来,当着董崇三人的面,对刘羡拜礼道:“孙熹见过县君。” 作为夏阳四大贼首之一,夏阳县府是出过通缉令与画像的。董崇等人也自然认出,眼前的这人确实是孙熹无疑,他为何会出现在县府里?三人心中顿时卷起惊涛骇浪,立刻又把目光转向刘羡,迫切地想得知答案。 刘羡却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就在这几天,我一直在暗地里密访马贼,然后就结识了孙首领。孙首领虽然有残忍之名,但得罪的人,大概就是诸公了,与底下的百姓侵扰却少。所以我想了想,可以帮他与诸公说和,然后任命他为县里的贼曹掾,将龙门马贼收编为县兵。” “如此一来,不用一兵一卒,就能为百姓去一大害。不知诸公愿不愿意?” 董崇等人当然是不愿意,但观看孙熹对刘羡言听计从的模样,三人心中都大为震撼,不知道刘羡还有什么底牌,所以一时间都呃呃不能言语。 刘羡见状,对孙熹道:“孙首领,你给诸公倒杯酒,就当做对以往的赔罪。” 本来孙熹听说要给董崇这些人赔罪,是颇有些不满的。但眼下看着他们咬牙切齿,又不好发作的模样,一时间又觉得滑稽有趣,便也不再推辞,装模作样地给三人都倒了一杯酒,说道:“过去种种,都是孙某不是,从今以后,孙某一定重新做人!” 说罢,他也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而刘羡将目光再次看向董崇等人,他们哭丧着脸,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饮下酒水,算是正式同意了刘羡的说和。 至此,刘羡计划的铺垫部分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他向孙熹颔首示意,孙熹心领神会,当即又转身离开,将空间重新留给宴席上的四个人。 孙熹一走,冯余率先喘了一口气,脸色不善地向刘羡道:“县君,马贼肆虐多年,早已是人面兽心,不堪大用,您今日招抚于孙熹,虽能平安一时,但于长久不利啊!” 刘羡道:“夏阳眼下有长久可言吗?” 这一句话噎得冯余良久不能言语。 而同斌则问道:“县君,如果您是打算招抚马贼,那要我等前来,又有何用呢?” 刘羡摆摆手笑道:“同公说笑了,我也不是胡乱招抚的,是看孙熹还算是个可造之才,所以我才招抚他,但对于有些马贼,则必须除恶务尽,比如呼延昌。” 董崇眉毛一跳,抬首对上刘羡玩笑般的神情,谨慎说道:“县君,就算招抚了孙熹,也不过是有了几十人,想要剿灭呼延昌,恐怕还捉不到吧!” 刘羡点头说:“董公说得是,只有孙熹,当然不够,但我不是招募了一百名新县卒吗?县里原本也有几十名老县卒。” “那也不够。”董崇摆起样子,和刘羡说起之前的先例道:“七年前,郡府调来两千人,前来会剿呼延昌,可却完全抓不到他的影子,最后只能无疾而终。” 刘羡却反驳道:“两千人,太大张旗鼓了,呼延昌得到消息,怎么可能不跑呢?但这次不一样,我手下明面里只有这点人,还多半是新卒,他定然没有防备,只要我挑个时间,突然夜袭,打他个措手不及,取胜的可能性反而更高。” 说到这,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事似的,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对三人道:“何况,我手里还有一枚棋子,保证他意想不到!” “我之所以找诸位过来,就是王林已和我开了价,只要能给他六百石米粮,他愿意接受安抚,与孙熹一起偷袭。” “只要诸公各借我两百石粮食,呼延昌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猪罢了!” “……” 宴会结束后,董崇与冯余、同斌各怀心思,也无意过多交流,就匆匆离开了县府。 一路上,董崇想着宴会上的所见所闻,颇感到不可思议,这个新县君,仅仅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就说降了两伙马贼?这可能吗?但想到在县府里亲眼见到的孙熹,他心情难免阴沉。 眼见为实,这个刘羡,不愧是刘备的子孙,有了这两伙马贼的支持,恐怕自己的好日子,已经算是到头了。 董崇又想到王督邮的建议,让他先静观其变,可眼下自己怎么静观其变呢?呼延昌要是真的被剿灭,自己是一定会被牵连出来的。 想着刘羡言语中的凛凛杀气,董崇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更生不起反抗的心思,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知会呼延昌一声,让他早做准备,只要他不出事,熬到明年,说不定还会产生一些变数。 故而一回到上庄后,他立马叫来一名族侄,将今日的所见所闻都写在信上,又写出让他早早离开夏阳避难的建议,而后让族侄当夜出庄,早日将信件送到呼延昌手上。 可他没料到的是,第二日天色还未亮,一声刺耳的破空声突然响起,惊醒了梦中的董崇,长子董衡就急急忙忙地前来通告说: “大人,大事不好!县君把县兵都带过来,把我们家给围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阳恒念、九思码农的打赏~ (本章完) 第147章 一日除三寇(4k) 第147章 一日除三寇(4k) 在历经了百年战乱后,帝国边疆的寒族们已经逐渐明白,依赖官府来抵御边患,那是没有指望的,只有结寨自保才是上策。故而不管家境殷实或者拮据,士族们都会想尽办法在庄园中修筑坞堡,然后将族人们聚集在一起,这样无论遭遇了什么,他们都可以凭借高墙和人数稍作抵御。 董氏的上庄坞堡也是如此,是极为典型的夯土式坞堡。坞壁高达两丈,墙宽半丈,可容人在上独立行走,坞堡内又立有两座望楼,高达四丈,可居高临下俯视周遭。内里又建有粮仓,囤积了近千石粮食,再挖有一口水井,在此防御下,可供上百名董氏族人饮食一年。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进行防御,这样一个坞堡,哪怕是上千人的部队前来围攻,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但在这一次清晨,却是一个例外。 刘羡来时,天色尚不清明,秋雾在整个大地上弥漫,虽然不似冬雾那样似云海般地无处不在,仅是一阵阵的,但依然看不清远处的山麓和道路。 在这种空中尚有露水香味的宁静时候,刘羡亲自骑马来到上庄,第一次敲响了上庄的大门。守门的家仆听说是县长亲临,哪敢有所怠慢,立刻开门迎接。 谁知这一开门,五名全副武装的甲士随刘羡大步踏入玄关,而后迅速占住走廊与门房,抽出腰间的刀剑,做出要杀人的架势,吓得家仆们脸色大变,连忙问: “县君这是要干什么?” 刘羡不答,只是向身旁的一人眼神示意,点点头,然后那甲士立马拉弓搭箭,朝天射出,这箭矢带有骨哨,射到空中时,发出像是要撕裂天空的刺耳声音,周围数里的人都听见了。 上庄董氏的族人一片混乱,他们很多人还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上庄外却突兀地响起马蹄声,而后是马贼式的吆喝声,上百人的喧哗声,还有军官们的斥责声。 只不过是一柱香的时间,两百来名县卒将上庄坞堡团团围住,而庄内的人们惊慌失措,在秋风中吓得瑟瑟发抖。 而这时董崇得到庄子被围的消息,也顾不上尚未梳洗,草草把头发束好,戴了一块浅白的头巾,就急匆匆领着儿子们走出来。 他看见门前全副武装的甲士时,内心也是震悚的,可他也明白,越是这样的时刻,越是要郑重,所以脸上反而挤出笑容来,对站在门口的刘羡道: “这不是县君吗?远来登门,为何不提前说一声?” 在这种状态下,这位前县尉居然还笑得出来,刘羡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敬意。他徐徐说道:“董公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若是提前通报,怕是见不到董公。” “您这是什么话?我就在这里,怎么会避而不见?” “因为我想找董公讨要一样至宝。我怕我一开口,董公就跑远了……” 听说讨要东西,董崇松了一口气,只要有回旋的余地,什么都好说,他立刻讪笑道:“县君说笑了,只要是县君需要,我等又怎敢推辞呢?却不知县君要什么东西?” “哈哈哈……”刘羡闻言,顿时放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令董崇心中发虚,好半天后,他收敛笑容,一字一句道:“我想要呼延昌的脑袋!” 这一句话犹如惊雷,令董崇浑身一震,他强装镇定,遏制住身体的颤抖,回道:“县君怎么还在说笑?我如今不过是一介白身,怎么会有马贼的脑袋……” 刘羡的神情已经变得严肃,眼神也如同刀锋一样冷峻,说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董公还何必和我装糊涂呢?” 他不等董崇辩解,回头说:“把那人带上来!” 然后董崇就看到自己派去通信的族侄被人捆成粽子一样拖了上来,而后又看见刘羡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对他悠悠笑道:“董公,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应该就不用我念了吧……” 董衡等人已经面如死灰,而董崇还想挣扎,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全不知情,若是我们族里有人做了错事,和马贼勾结,县君大可以自行处罚……” 刘羡却已经没了说话的兴致,让作为县尉的张固上来道:“县君早就猜出县里有人与马贼勾结,昨日设宴宽待董公、冯公与同公,无非就是想看看,是否会有人向呼延昌通风报信。” “昨夜你们一走,就有人在路上盯着你,现在人赃并获,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 “这信上不是我的字迹,可以比对!怎能作为物证?” “我都没说信是谁写的,董公怎么就要直接比对字迹呢?” “你……你……”董崇被逼到急处,几乎想立刻抽刀杀人,可一众甲士堵住了庄门,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倚仗,无论是想逃还是拼命,都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么想着,他几乎无话可说,最后长叹一声,终于放弃了抵抗,跪拜在地上道:“千错万错,都是在下一个人的错,我认罪伏法,请县君不要牵连无辜。”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和这位新县君的差距有多大,无论说什么干什么,都早已经落在对方指掌里,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既然如此,再挣扎也不过是激怒对方罢了。 只是这一认罪,就代表着上庄董氏万劫不复了。 刘羡看他衰败的脸色,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又从人群中缓缓走出,笑道:“董公的罪孽,到底该怎么定,我说了是不算的,还得董公来说。” 董崇敏锐地从中听出回旋的余地,他立马说道:“还请县君明示。” 刘羡道:“我相信,董公作为夏阳人,对夏阳还是有感情的,也不愿意看到夏阳马贼肆虐。” “是,是……” “那如我所言,董公能否为夏阳百姓,把呼延昌的首级取来呢?” “可,可这要怎么取?” “董公不是与呼延昌有联系吗?怎么会取不到呢?” 董崇苦笑着解释道:“我与呼延昌之间,他是主,我是次,他根本不会听我的话。有什么事,也只能是我去找他,想要让他主动出来送死,比登天还难。” “只能你去找他?你平日怎么找他?” “要么是县里有消息,我像昨晚这样,派人通知他。要么是我遇到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就给他带几车钱粮过去,驱使他杀人。” “那也就够了。”刘羡闻言,击掌笑道,“你现在就写一封信,说要杀一个人,特意给他送些钱粮。”“杀人?杀谁?” “当然是杀我!还有别的人可杀吗?快写吧!” 讲完这句话后,刘羡自觉好笑,也不看董崇,对后面的人群说:“孙曹掾呢?叫他过来!” 孙熹还很不习惯这个名头,刘羡说了几遍,他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上前问道:“县君,你有什么吩咐?” “你们龙门贼会装死吗?就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的那种。” “有几个,县君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效仿一下先秦的仁人志士,专诸刺吴王你听说过吗?” 一旁的董崇顿时反应过来,刘羡这是要擒贼先擒王,他打算借自己的关系,直接派人潜伏在粮车里,去高台刺杀呼延昌。 好狠毒的计策!他还以为刘羡此日一行,目的就是铲除自己,没想到目标竟然是在呼延昌!而且计策环环相扣,发作之快,叫人猝不及防。 董崇心里一阵阵地发寒,连忙按照刘羡的意思写了一封书信,又让人备好了粮车,四人赶车,四人藏匿,同时在车里藏了刀剑兵器。 送信的信使,选的就是董崇的长子董衡,刘羡极为轻松地对他笑道:“不要紧张,只要你干好了,全族人的性命都可以得救,若是干坏了,那什么后果,你自己想吧。” 而孙熹则打算亲自潜入高台动手,他也说:“你若是干得不好,大不了我们一起同归于尽,也是条出路。” 就这样,一行人就这么上路了。 此时秋雾还没有散去,刘羡便留下四十人,让他们看管上庄,自己则押着董崇,还有剩下的一百来人,沿着涺水一路往西南方向走,他们越过了几处高坡,在一块高原处站定。在这里,他刚好可以俯瞰到呼延昌占据的高台。若是高台中出现变动,他们也可以立刻支援。 他们抵达到此处的时候,太阳也刚好出来了,明媚的日光驱散了原本就似有似无的薄雾,让人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的魏城高台。也可以看到董衡一行人已经抵达到高台门口。 董崇见状,心几乎已经提到嗓子眼,直到一行人被成功放行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有了余力,反过来观看身旁的刘羡,却发现他若无其事,老神在在的瞭望着。心底不由感到有些奇怪,眼前的这个人,莫非不知道害怕是什么吗? 刘羡也发现了他的眼光,笑问道:“董公,现在感到后怕了?” “不是……我是在想,县君是否还有手段?” “哦?董公为何会这么想?” 董崇小心翼翼地看了刘羡一眼,说出自己的揣测道:“县君的这一计有些太险了,若是失败了,应该还有别的准备吧。” “别的准备?” “县君昨日不是说,王林也打算归降县君了吗?这里离挟荔宫只有五里,县君是否已经派人去请他们?” “啊!董公说这个啊!”刘羡等闲笑道,“那是我昨天诈董公的,如果真的说降了王林,我哪里还用得上这些手段。我来这,只是单纯因为隔高台近,又不好被发现罢了。” “若是他们杀人不成,在高台里弄出乱子,我们里应外合,也足以破敌了。” 刘羡如此说,董崇却不敢信,他只能一边放眼高台,一边祈祷长子此行顺利。在这端坐的每时每刻,他都感到万分煎熬。 但实际上,仅仅过了两刻钟后,高台上便燃起了大火,然后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喧哗。 那正是事先约定的信号,刘羡见状,忍不住高呼一声,对身后众人笑道:“诸位,我们已经得胜了!” 众人见状,也都随之高呼,似乎刘羡能掌控他们的喜怒一般,而后是一声令下,数十骑策马在前,又数十人狂奔在后,虽然并没有多少秩序,但他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那就是刘羡所指挥的方向。 纵横夏阳十四年的呼延昌就这样突兀地死了。 等刘羡抵达抵达高台下的时候,台中的人还在试图夺回首领的头颅,却被孙熹占据了一处狭廊,根本无法入内。高台外的人趁势夺下门户,报上大名后,缺乏指挥的马贼稍稍犹豫,最后还是识趣地选择了投降。 等呼延昌的头颅被盘盛到刘羡面前时,刘羡对着他和通缉令打量了片刻,最后感慨道:“就是这样的货色,也配当一方首领吗?” 董崇趁机吹捧道:“都是我等浅薄,看不出县君的高明。” 刘羡却恍若未闻,他把这个脑袋用帛布裹起来,递还给孙熹道:“孙曹掾,你再帮我干一件事。” 孙熹当年落草为寇,呼延昌就是主因,此时大仇得报,他可谓是痛快无比,对刘羡更是心悦诚服,由衷说:“县君但有吩咐,孙某绝不推辞!” “不用这么严肃,一件小事罢了。”刘羡擦了擦沾上血迹的手,继续道,“麻烦你把这颗头颅送给王林,就和他说,他是河东人,过去的事,我不和他追究。但若是他不滚回河东去,呼延昌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孙熹赶紧去做,自己则领人清点俘虏,审视在高台中缴获的战利品。 孙熹闻言,当即大笑而去,而一旁的董崇却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刘羡真没有准备别的后手,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敢如此有恃无恐地迫人离开。若是失败了,该怎么收场? 可正如此前刘羡进入夏阳来所做的一切一样,王林在收到呼延昌的头颅后,可谓是魂胆皆丧。在确认高台贼确实已经衰亡后,他不敢懈怠,在当夜,他就带着人马连夜离开挟荔宫,仓皇渡河,返回河东。 在短短一日之内,刘羡接连除去了三贼,令夏阳衰落十数年的夏阳四寇,如今仅剩下梁山贼百余人而已。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浮生如梦1975的打赏~ (本章完) 第148章 来自平阳的年轻人(4k) 第148章 来自平阳的年轻人(4k) 冬日一到,由黄河吹过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刺人肌肤。 这是因为大河已不再流动,往日奔腾咆哮的怒涛,如今已变成一整块巨大的冰河,一眼望去,冰层坚硬厚重到石头一般,闪烁着似乎不可摧毁的光。而人们也在往日的渡口上铺上一些稻草,再用石头压实,这样造出一条不会打滑的路,让冰河左右的人们得以往来。 但也正因为如此,天风中充满了冰棱的味道,往日的大河怒号声虽然消失了,但是冰面上的狂风却更加汹涌。加上前几日下了好大一场大雪,白色的雪绒铺满了天地。人走在其中,就好像魂灵也会被其带走一般,让人浑身发抖。 可即使如此,踏冰过河的人依旧不少,他们在渡口踏冰慢行,就好像蚂蚁一般蠕动着。 其中有这样四个年轻人,他们穿着熊皮袄子,头戴着狗皮做的胡式风帽,背上挎着一把长弓,腰间左面配着两把环首刀,右面则绑着箭囊,颇有武人之风。 这样的装束在尚武的关中并不少见,只是这几个年轻人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原因无他,一是他们腰间挂着象征县吏的腰牌,二是他们中的首领身材魁梧,还背着一名面色苍白,腰缠印绶的中年人。 他们顶着强风在冰河上走了一刻钟,终于摸索了过来,然后在河边看见了一个简陋的木棚,里面有几个县吏正坐在里面,一面烤火,一面和过河的百姓们叙话。 有名县吏很快注意到了这些年轻人,也注意到了腰牌和印绶,和同伴们说了两句后,立马上前迎接道:“在下是夏阳守津吏冯广,请问诸位是……” 背着中年人的年轻人回答说:“在下是平阳县的传舍李矩,同行的这几人都是我的属下,在我背上的是我的县君,也就是平阳令张县君,张瑜。” “噢!原来是平阳来的朋友,不知到夏阳有何贵干?” “我们县君原本要到长安述职,可近来天气严寒,近日又赶路匆忙,结果现下染上了风寒。此时也不便回去了,不知夏阳可有医疗?我等在这里稍憩几日,等县君病情好转,就再次上路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这里有一辆牛车,你可以先让张县君躺在里面,到县衙里去休憩,我们县丞前些天去征西军司请了名医疗来,专门给寒民治病,到了县衙后,你拿着印绶直接找县丞,应该可以让医疗看看。” 冯广的友善给李矩解决了大麻烦,他连连道谢,将自己的一柄短剑作为谢礼,冯广推辞不过,最终还是收下了,同时又为他们指明了到县城的道路。 李矩拿到了牛车后,连忙把昏迷的张瑜抬进去,惊喜地发现车内还有寒衾。给县君盖上后,他们松了口气,显然这次意外到来的寒疾给他们的旅程带来了很多变数。 按着冯广指引的道路,李矩驾驶牛车,剩下三人随行在旁,这才有空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并且说些闲话。 “看县君这个憔悴样子,真是让人伤心啊。” “是啊,我前天也劝过县君,本不必这么急着赶路,在汾阴待几天又如何呢?可他偏不听,结果弄伤了身体。” “唉,也可以理解,新来的使君过于无道,竟然直接找县君索贿,这谁能受得了呢?他早点找梁王述职,也就少点烦心事。”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据说皇后秉政后,天下的郡守换了个七七八八,有许多都是这样的烂人……” 李矩听到这里,不禁有些不悦,他低声哼了一声,对同伴们嘱咐道:“这种话,私底下讲讲也就算了,现在在大街上,不懂得注意点影响吗?” 他这一说,三个同伴顿时噤声。不过在这种环境下,若不说话,显然有点闲得慌。所以过不了一会儿,他们便又换了个话题,对着眼前的夏阳县指手画脚起来。 “这个县真是破落啊!走了这么久,都没看见几间房子,比我们平阳可差远了。” “你这不是废话,我们平阳可是平阳郡的郡治,一县就有万户,是天下排得上号的大县,关中诸城,也就长安能跟我们比一比。”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这边的路上,拖家带口的行人倒是很多。” 确如他们所言,在赶往夏阳县的路上,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牵着牛拖着车,还怀抱着孩子的行人。看他们的穿着,多半都是普通的农人百姓,冒着寒风走在路上,很多人穿得比他们还少,可即使瑟瑟发抖,也在朝夏阳县走。 这并不是冬季该有的景象,也不像是赶集的景象。在这个季节,农人们要么是在家中烤火消遣,要么是到邻舍左右走街串巷,并不会到处游荡。就连塞外放马游牧的胡人,此时也都该会找个避风的地方,一直扎营到明年春天。 正当他们疑惑的时候,驾车的李矩又开口了,他训斥说:“平日在县府里做事,你们能不能上一点心?我们是传舍,上个月不是才接待过夏阳的县丞?” “有这回事?” 众人有些茫然,他们是平阳县的传舍吏,平日负责的,就是迎来送往。所以这次送县令到长安述职,也是他们负责。但说起夏阳县丞这几个字,却没什么印象。 这也很正常,对他们来说,不知名的县太多了,他们没必要一一记得。倒是李矩还记得,这才是一件稀罕事。 李矩慢慢解释道:“夏阳这十几年马贼猖獗,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跑到河东、平阳、扶风等地做流民佃农,现任的夏阳令剿灭了大部分马贼,所以派县丞到各县,呼吁这些流民回乡。” “我们上个月县里就帮忙发了公告,说夏阳百姓归乡后,只要能拿出地契的,全部按照地契归还。而没有的,也会酌情分田和种子,男子五亩,女子四亩,孩子三亩。分田的后每年田租多收一成,四年后回归正常税赋。愿意帮县府养马的,可以提前免租一年。” 李矩对于公告上的内容可以说是如数家珍,同行们则面面相觑,他们笑道:“世回,你这也记得,未免也太较真了!” 李矩扫视着身边的流民,回答说:“平日里都说要建功立业,可我们这种寒素出身,不用心用力,哪里能成呢?而天下大事,往往都是先从细节处显现的,所谓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就这辈子永远只能做个供人驱使的小吏罢了。” 他年纪轻轻,大概仅有十六岁左右,但说话却非常老成,同行们听了却只觉得好笑,他们连声说:“是是是,看来我们平阳又要出一名鲁公了。”但这话一说,李矩的脸色也黑了。因为同行是拿他与贾充、贾谧相比。虽说如今平阳之所以发达繁荣,其实是沾了平阳贾氏的光,但这并不妨碍平阳人私底下非议贾充、贾南风等人。 李矩虽然渴望建立功业,可同时也注重德行。所以在听到这句话后,他很生气地对同僚们说:“我宁愿一生一事无成,也不会做这种不忠不孝之人!谁要是这么说我,我就和他决一生死!” 这样说着,他一路上都没有再加入同行的话题,而是专心一意地驾车。 大概过了两刻钟,他们望见了夏阳城池,和当初的薛兴一样,他们都吃惊于夏阳城墙的破旧和市集的混乱。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两个多月以前,夏阳根本没有市集可言,而如今的市集勉强搭了个样子出来。 其实就是在夏阳城东找了一个背风的高坡,然后搭建了一些勉强可以御寒的棚屋,让许多从外地返乡的流民们在此暂住。李矩一眼望过去,不过是几十间棚屋,却熙熙攘攘挤着数百人。同时也有一些县吏在这里维护秩序,一部分确认流民们所携带的地契与户籍,一部分则组织着分发免费的麦粥。 同时也有了一些商贩,在棚屋的对面搭起几个简单的草摊,叫卖些鸡蛋、麻布、狗皮、腊肉、木炭之类的物件。在这些草摊的不远处,靠着城墙的地方,一些人正在清理碎石,划分地基,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建一些房子。 李矩从中望过去,很快察觉到有些许不对,因为他一眼望过去,竟然没找到几名县卒。按理来说,没有县卒,百姓就容易生乱,可这里却能维持着相当的秩序,是为什么呢? 他是个聪明的人,很快就想明白了答案,当人对生活怀有希望的时候,是不会自己去摧毁破坏的。眼前这些人虽然贫穷寒酸,但还拥有对生活的希望,这就足够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李矩再去打量集市上的这些人,果然在他们的眼中找到了神采。他情不自禁地品味着这种神采,并也随之产生了希冀,不过与这些人不同的是,他是渴望自己能成为带来这种神采的人。 这时李矩又记起来,据说现任的夏阳长是安乐公世子,在洛阳曾是灼然二品。这不禁让他产生一丝好奇,想知道是怎样的人,才能当得起这四个字,毕竟就目前来说,平阳连一名灼然二品都没有出过。 不过他的这丝好奇很快就落空了。在抵达夏阳县衙后,他非常遗憾地得知,县长刘羡有事在外,县尉张固随行,目前县衙由县丞郤安代管。 郤安见到李矩后很高兴,他还记得这个在平阳接待过他的年轻传舍。听说张瑜生了病要在夏阳暂时休养,他立刻在县衙里安排了两间房舍,一间由张瑜养病,一间则由四名平阳县吏共住。 而后他去找王医疗来看病。王医疗只待了一小会儿,他切了会脉后,说张瑜就是普通的风寒,用点黄麻散,多休息两三天就治好了。 三名同僚听闻后,都松了一口大气,得知郤安已经派人去煎药后,便纷纷到房间里歇息去了。但李矩还是有些不放心,就一个人守在张瑜旁边,一面搓手烧火,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卷书册,照着火光阅读。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药煎好了,由一名药童送过来,李矩试了下温度后,便叫醒县君,给他一口一口全部喂下去。喂完汤药后,李矩又等了一会儿,见县君没有大碍后,这才关门离去。 还完药罐后,李矩并没有立刻回房歇息,因为他在县衙的后院里看到一个弃用的靶场,这让他有些手痒难耐,就拿出自己带的弓和箭矢,打算在这里练射。 今年的冬天确实寒冷,在靶场上站住的时候,李矩的手指、脚尖其实都冻僵了。这时他不敢贸然开射,而是先空引活动了一番。直到手指在风中不再颤抖的时候,他终于在箭靶两百步前站定。用拇指的木扳指勒住弓弦,将箭矢轻轻架上。 这姿势李矩已经练过千万遍,仅仅是看了一眼后,他抬弓一放,伴随着一声闷响,箭矢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射术!” 李矩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好,他回首看去,原来是县丞郤安。郤安此时刚办完公务,所以在院子里走走散散心,没想到正好看见李矩在练射,情不自禁地就为他的技艺而叫好。 他缓步走过来,对李矩笑道:“你这个年纪,竟然有这么好的射术,真是难得。” “县丞见笑了。”李矩见有人旁观,放下手中的弓矢,笑说道,“都是些微末技艺罢了,只要左右无事,我就会每日射上一百箭。” “一百箭?那可真是了不起,我听说优秀的弓手,能连射五十箭就算了不起了。” 面对上官的褒奖,李矩却显得非常沉稳,没有丝毫焦躁。他回答说:“如果是只领俸禄的小卒,能射五十箭,当然就很了不起了。” 言下之意,他不愿以小卒自居。 “哦?”郤安问道,“那射一百箭的是什么呢?” 李矩回答道:“重点不是在于射多少箭,而在于永不满足。我阅读史书,审视真正的名将,发现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射箭。” “我以后也要如此,射出远远超过一百箭的箭。” 说罢,李矩不看郤安,一心一意地对着箭靶射箭,直到随身携带的二十支箭矢射完,他就捡起来又射,一直射了五个来回,直到额发的周围都冒起了腾腾热气。 郤安看着这个浑然忘我的年轻人,又看向每射必中的箭靶,不禁心想:好有才能的青年!正与辟疾相似,说不定他能够解决辟疾的难题呢。 于是他开口问道:“不知世回可敢立功?”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49章 围剿梁山贼(4k) 第149章 围剿梁山贼(4k) 刘羡现在确实遇到了麻烦,他正带着全部的县卒全力清剿梁山贼,可眼下却陷入了一种僵持。 梁山,但实际上并非是一座山岭的简称,而是夏阳西北面所有山峰的统称。由于这片山麓处在吕梁山脉的最南端,山岭又全部呈横梁状,所以叫做梁山,而夏阳古时也因此得名少梁。 而梁山贼之所以得名为梁山贼,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占据了整个梁山区域,而是因为杜干一众人等只在梁山活动。相比于夏阳的其余三伙马贼,他们地处偏僻,甚至不会主动到夏阳乡亭里劫掠,但对百姓的危害却不逊色。 无论是什么样的农人,光靠田里的几亩地,都是很难过好生活的。故而一旦到了农闲时间,他们都势必需要山林水泽的辅助,以此来改善生活。无论是采摘些野菜野果,还是专门去打些野物,甚至是伐木取薪,都少不了要进入山林。 而梁山贼的影响就在于此,他们游荡梁山,对入山的平民大肆掳掠。入山者往往辛劳数日,一遇到梁山贼,成果就被洗劫一空,少不得还要绑票勒索。百姓们对此提心吊胆,却又不得不冒着风险入山,而县府也难以到山林中进行干预,致使其猖獗至今。 刘羡在除去其余三伙马贼后,自然也要彻底除去梁山贼,如此才算完成自己的诺言。 但刘羡也明白,四伙马贼中最难剿灭的恐怕也是梁山贼,仓促不能成功。故而他了一个月时间,专门来整编呼延昌留下的马贼。 刘羡先是将其中一些穷凶极恶的斩首示众,以此来立威平民愤。而后将剩下的人交给孙熹,让他们与龙门贼、郤安招的新县卒一块混编操练。对于表现优异者有嘉赏,不能跟上的就淘汰,罚去做修城之类的苦役。 就这样,在十一月下旬的时候,夏阳有了三百县卒。 按照当前的军制,两百人为一队,刘羡便将其分为两队,一队由郤安率领,一队由孙熹率领。虽然连刀剑都不能配齐,更别说什么弩机、什么铠甲。但至少从人数上来看,确实像是那么一回事了。 而在探得杜干在梁山内部结寨的地点后。刘羡自觉时机成熟,便领着三百县卒趁夜前行,打算摸到杜干的山寨后,突然发动袭击,打他个出其不意。 但这项计划半路就失败了,原因无他。在夏阳其余两伙马贼都已经消散,一伙马贼已经逃窜的前提下,哪怕杜干是如何疏忽,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没有重蹈呼延昌的覆辙,而是重视刘羡三月剿贼的承诺,一面修葺山寨整顿防御,一面在夏阳打探消息。 结果刘羡摸黑刚走到半路,就被杜干的斥候给发现了,双方在黑夜里一阵乱射。这一斗,夜里惊起一片飞鸟,周围数里都听见了,杜干的营寨得知了消息,所谓奇袭的计划就这样落空了。 好在刘羡最担忧的变化没有出现。 按照刘羡的设想,杜干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直接弃寨而走,留给刘羡一座空寨,刘羡若找不到杜干,也不可能长时间在梁山停留,只能撤兵回县,这样杜干就可以再从容归来,跟刘羡玩一场永不结束的打地鼠游戏。 中策是直接在山寨前和刘羡摆开架势,刀对刀剑对剑地厮杀一场,刘羡这是刚组建的新兵,虽然人数多一些,但纪律还没有练成,如果杜干一战而胜,刘羡肯定威望尽失,在这个冬天之内,肯定是无法再来围剿杜干了。 下策则是利用自己山寨的地利进行固守,双方就这样干耗着,看谁先熬不住。这样伤亡可能极小,多年的家当也能保住,但是一旦失败,那就是逃无可逃,全军覆没。 而对于刘羡而言,他最乐于见到的情况自然是杜干固守;有计划应对,但没有十足把握的,是和杜干打一架;最不想见到的,自然是杜干弃寨而走。 毕竟现在刘羡刚刚缴获了呼延昌在高台的两千石粮食,不怕和人对耗;新卒虽然不堪用,但到底人多,还有龙门贼帮衬;但若是在这山沟里捉迷藏,那他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只能说杜干到底是马贼,贪恋自己寨中的这点财物,又不想和刘羡拼命,眼睁睁地看着夏阳县卒堵住了口子,也没派人出来约战,而是让一干手下在寨前拉开了长弓,大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不得不说,杜干选的扎寨地点确实极好。他所结寨的地方,地处一座山梁的末端,涺水从这里流过,在山谷间形成了一个大湖,将这山梁的东西南三面尽数包围,只在北面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出。而因湖水环梁的形状像极了鹤嘴,所以被当地人称作鹤嘴泽。 而这条小路北边低,南边高,又十分狭窄,最窄处仅有九尺来宽,可供三人并肩而过。杜干只需要在高处把道路一卡,当真是以一当十,也不怪他固守不出,看上去是心中已经算定了,刘羡攻不破他的梁山寨。 所以刘羡还在观察梁山寨地势的时候,杜干就亲自到山梁上向刘羡喊话。 杜干的声音极为粗犷,即使隔着过百丈,仍然清晰可闻,他说:“县君,何必做此无用功呢!杜某结寨于此,为的就是固若金汤。” “杜某素来佩服豪杰,像县君这样的豪杰,只要你不进山,杜某就相安无事!还是早些归去吧!” “杜某已去信王首领,让他早日归来,县君若不归去抵御,怕不是连县城都丢了吧!” 说罢,他哈哈大笑,而随行而来的县卒则一阵骚动。杜干口中的王首领,显然是一月前吓得霄遁河东的王林。如今刘羡带着所有县卒来山中剿贼,若是让王林回来大闹一番,岂非是前功尽弃? 故而当即就有人主张说,不妨先调部分人回去守城,但被刘羡严辞否定了。 刘羡驳斥道:“王林如果真有这个胆子,哪还至于连夜出逃?杜干鲜卑出身,他要叫人,肯定是先叫鲜卑的同族,哪有去找王林的道理?不过是利用王林的威名,吓唬我们罢了。” 而后他下令说:“何况城里还有县丞在,出了什么事,自有他来告诉。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此处!” 说罢,他当即就在山口安营扎寨,而后给县卒们分配任务,一队扎营,一队防御。他自己则领着十来人,到鹤嘴泽上更进一步地观察地形。所谓用兵三要,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人知晓却不能掌控的,人和是要在战前培养的,而能够分辨出将领与将领之间高下的,多是在地利上的运用。 所以刘羡第一时间想的,是看看梁山寨还有没有隐藏的出入小路。 此时的天气已经降温了,鹤嘴泽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可以让人随意行走,视野也很开阔。刘羡在冰面上绕了两个大圈,发现梁山寨的三面都是陡直的绝壁,最矮的地方也高达五丈,确实没有什么小路可言。 或许有些善于攀爬的人,能够在没有携带兵器的前提下摸上去。但是考虑到,眼下的天气严寒,士卒们爬上去后手脚几乎都冻僵了,又不能携带铠甲兵器,那恐怕也起不到袭扰攻击的作用。 所以经过再三考虑后,刘羡还是放弃了奇招致胜的想法,而是采用正常的战法,那就是稳扎稳打,步步推进。 不过这也不是白跑一趟,至少刘羡心里有了底,寨中的人们也是没有别的出路可走的。 第二日一早,刘羡将县府里仅有的十套铠甲拿出来,让县卒里最强壮的十人换上,然后各自拿着一面木盾,成三队往里推。然后安排孙熹带着五十名龙门贼在后面观看,只要这十名甲士能够成功推进到寨门口,剩下的马贼就一拥而上,自能与梁山贼肉搏,那他们也就无计可施了。 刘羡的想法很好,但是想法和现实总是会产生误差。 第一次进攻的时候,甲士们刚刚走到敌方箭矢的范围内,面对着铺天盖地的箭雨,很快就胆怯了。他们没有胆量继续推进,哪怕在刘羡的厉声呵斥下,他们还是很快退了下来,朝刘羡诉苦说:“县君,世上只有躲箭的道理,哪有正面顶箭的道理?你还是另寻他法吧。” 刘羡心中对甲士的印象,原本是要像杨济的秦中死士那样,有着哪怕浑身被射成了刺猬,也还能咬牙前进的坚韧。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种坚韧是要训练的,而且仓促之间难以形成。 如果要硬上,恐怕刘羡就只能学王敦,直接把不听令的给斩立决了。但刘羡现在就这点家底,实在舍不得,加上他知道自己提的这个要求,确实也有些强人所难。所以思虑一阵后,他想了个办法,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跟着我上就行。” 是的,然后刘羡就换了一身甲胄,亲自领着甲士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这回他走得远了些,比第一次多冲了差不多一百步,然后就带伤被拖下来了。 洛阳的铠甲和夏阳的铠甲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洛阳的禁军素质虽说良莠不齐,但是铠甲都是按照最高规格打制的,全身包铁的明光铁铠自不必说,就是低一水平的两裆铠甲,也是皮甲与铁片混织。要有这样质量的铠甲,才能硬顶着箭雨和人厮杀。 但是刘羡从县府里找到的两铛铠甲,显然就太偷工减料了,这些铠甲是用牛皮制作的,缝制的甲片并非是洛阳用的精铁,而是铁片、石片乃至铅片混扎,防御性大概只有东宫铠甲的一半不到。 所以顶在最前头的刘羡,突然被一箭射穿了头戴的皮胄,箭尖入肉一分,鲜血当时就流出来了,吓得随行的甲士说什么来日方长,赶紧把刘羡架了下来,引得梁山寨上一片哄笑。 而随行的县卒们见刘羡血流满面的下来,全都忧心不已,然后围上来观看。 刘羡怒道:“怎么?乃公也是肉长的,没见过人流血啊!这点箭伤,屁事都算不上!要紧的是丢脸!你们谁要是真关心我,就立马给我射回去,帮乃公我找回场子!” 此言一出,县卒们的害怕忧心顿时不散而飞,纷纷自告奋勇,要和对方比射。然后双方就在梁山寨前你来我往的射箭,箭矢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又像春草一般种满了大地,非常的热闹。可惜啊,就是一个人没死,像刘羡这样受点皮肉伤的都是少数。 刘羡对此感到非常地无奈,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别说带兵取胜了,就是想要战场不那么像儿戏,都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自己以前负责的事情太少,现在想来,还是历练得少了,很多东西都要从零开始学习。 如此一来,正面硬攻大概是没戏了。想要攻取梁山寨,只能另寻他法。 刘羡思考了一夜后,做了两手准备。 他先是通知郤安,让他筹备箭矢运到此处,同时继续让县卒们和梁山贼比射,做出一副耗在这里的姿态。 而后又命令剩下的县卒,砍伐梁山寨周遭的林木,然后削木去皮,现场做起登高的云梯、手推的独轮车,还有遮挡箭矢的大木楯来。看样子,他要么是打算从冰湖上架云梯上山,要么是准备把木楯架在车上,让人推着去攻打营寨。 营寨上的杜干见了,只觉得刘羡黔驴技穷,他对手下们说:“呼延昌真是废物,竟然败在这种小儿手里。” “他若是架云梯,我们就往下面浇开水,叫这群人当场脱一层皮。” “他要是想顶着这种木墙杀进来,我箭矢破不了防,但准备些落石不就完了吗?” “等他再攻上几回,锐气尽失,我们就策马反攻,杀他个措手不及!等那以后,夏阳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梁山贼们闻言,无不大笑赞同,自觉胜券在握,仿佛已经看到梁山贼独霸夏阳的明天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矩受县丞郤安所托,拉了一批粮秣和箭矢,到梁山寨下面见刘羡。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mobius9999和欢颜的寒士的打赏~ (本章完) 第150章 又见神射手(4k) 第150章 又见神射手(4k) 李矩在受到郤安所托时,起初本想拒绝。毕竟李矩这次出行,是受命护卫县君张瑜,送他到长安述职的。夏阳的乱事与他何关?若不是张瑜眼下病倒了,他们恐怕都不会在夏阳有所停留。 如今张瑜病重,李矩身为属吏,第一职责应该是守卫在张瑜身边,若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毫无疑问也是李矩生涯的耻辱。 故而李矩婉转地将想法告知郤安,自称道:“李某眼下位卑,恐怕不能擅离职守,还请郤县丞见谅。” 郤安却笑笑,再次劝说道:“李君刚刚不还说,想要成为名将吗?我们县君说过,要做到名将,不仅要有名将之志,更要有名将之心,将天下职责扛在肩头,李君难道没有这种心情吗?” “张县君这里有我照顾,必不会有事。反倒是我们这剿贼吃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李君如此神射,若不能用在战场上,为民除害,岂非可惜?” 李矩转念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他也确实想看看这位刘县君是什么模样,所以斟酌片刻后,还是答应了。 所以,在刘羡对峙梁山寨的第六日,他随着运送粮秣箭矢的队伍来到了前线。 初来乍到,李矩一眼就看出了刘羡面临的窘境。毕竟县卒们的披甲率实在是低的感人,三百个人只能凑出十副完整的甲胄,质量还都堪忧。很多人的武器也不过就是些简单的长弓,环首刀,以及五十来支长枪。其中环首刀的普及还是托呼延昌的福,缴获了两百三十把,这才算是人人都有兵器了。 而县卒们的军纪也一般,看得出来,接受正规训练的时间并不长,无论是巡逻还是守门,都不能做到专心致志,令行禁止,时不时会有人交头接耳,开小差。想在这样的条件下,用这样的人去打下一个地形高耸的山寨,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也有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这只刚拉练出来的队伍,虽然纪律还需要时间训练,但精神面貌很好。一般来说,士卒最怕久战,原因是因为时间久了,人难免会懈怠厌战,继而产生怨怼之心,尤其是强行捏合的乌合之众。可夏阳县卒们内部却非常和睦,根本没有什么怨气。 再是军营的选址布置也很周密。虽然只有几百人,围堵的路口也只有一条。但营垒、井灶、圊溷(厕所)、藩篱、障塞等军中建筑,都是用绳墨一一规划好的,内外相宜。看得出来,首领必然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一个人。 然后他就在营寨后面的空地上看到了刘羡。这里原本是一片密林,但这几日下来,上百棵树木被伐断,像座小山般堆积在营寨后面,自然就形成了一片空地。而刘羡站在中间,就裹着块鹿皮袍子,头上又包着块白布,皱着眉头,一面监督着县卒们制作着云梯、木楯等物件,一面继续督促县卒们去砍伐山林。 等他听说箭矢送过来的时候,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了李矩,眉头立刻就舒展开了。然后笑着迈步过来,边走边说道:“咦?我们县府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生面孔?” 虽然一身的木屑,加上额头的箭伤,导致刘羡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是他脸上的笑容非常自信且具有感染力,好像在说,他记得县府上所有人的名字与身份。 李矩连忙递上郤安写的介绍信,自我介绍说:“您就是刘县君吧?在下是平阳传舍李矩李世回,受郤县丞所托,愿为县君尽绵薄之力。” “平阳?”刘羡闻言有些吃惊,随即打开郤安的信件,读了片刻后,他眼前一亮,不禁抬首对李矩笑道,“稚奴对你评价很高啊,说你不仅有一手好箭术,还有一腔气吞日月的豪情。” “岂敢,在下不过是一小吏罢了。” “英雄不问出处,像太丘公陈寔不也是县吏出身吗?特别像你还这么年轻,未来总是能建功立业的。”刘羡这么说着,又问道:“世回可懂兵法?” 见李矩点头,刘羡大喜,亲自拉着李矩的手返回到营垒内,做出一副长谈的打算。 “你在来的路上,看过贼寇的营寨没有?” 李矩当然是看过了,他回答说:“居高临下,险阻难行,即是围地,也是死地。” “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条件,能否顺利击败马贼?” 李矩如实回答说:“县君的手下,虽然说不上是乌合之众,但也相差不远,我看了下,好勇争斗的人可能有不少,但是能懂军令的却不多。” “当然,马贼们都这个德行,如果在平地上决战的话,县君人多势众,总归是能赢的。但是现在是要正面仰攻险地,对方只要放箭就行了,我看县君的手下,恐怕撑不住这些伤亡。” 三言两语间,李矩就点明了刘羡遭遇的困境,刘羡对此颇为赞许,点点头,又问道:“照你的看法,我还有获胜的机会吗?” 李矩道:“用兵之道,千变万化,从来没有必胜或者必败的道理,重要的是在于因势利导,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哦?”刘羡闻言,给李矩倒了一杯热水,笑问道,“在世回看来,我方和敌方的长短分别在哪里?” 李矩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后,也回以笑容,说道:“敌方的长处自然是地利,但是敌方的短处则太要命了,” “是什么?” “是对方首领愚蠢,只看得到眼前的地利,却看不到长远的影响,他或许可以暂时不被击败。但从长远来看,自陷绝地,又没有外援,是无法取胜的。” “而县君的短处自然是不占地利,但是县君围在这里,断绝了他的外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获胜的办法是迟早能想出来的。” “那照你看,我方获胜的点在哪里呢?” “县君何必装糊涂呢?您不是已经想了一个法子出来,并且正在实施了吗?” 听到李矩这么说,刘羡眉毛一跳,看了李矩一眼,问道:“世回说的是什么?” 李矩用手指蘸了蘸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字,乃是“火”字。 他抬头去看刘羡的神情,见他神色郑重,知道自己已经猜对,不由大为开怀,笑道:“县君在林间大肆伐木,假装制作攻寨用的器械道具,但是实际上,哪里用得了那么多木头呢?县君应该是用制作器械为幌子,暗地里先清出一片空地来。等到时间合适,天干物燥,就放火烧山。”“到那时候,大火只烧贼寇,却烧不到县君,贼寇只能从山里仓皇出逃。” “而县君又占着贼寇出逃的唯一一条出路,到时候,一夫当关的就是县君了,对方除了跳下山来,根本没有任何活路。” “县君真是好算计!” 刘羡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年轻人,心里不禁有几分惊奇。几天了,无论是手下的县吏县卒,还是跟随自己的张固、孙熹,都没有察觉出自己的意图。梁山贼们更不必说。可眼前这个元服不久的青年,仅仅才逛了一圈,就能看出自己的打算,不可谓不是奇才了。 刘羡想了想,对李矩摊牌说:“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暂时还下不了决心。” 李矩不太理解,问道:“为何?” 刘羡叹答道:“夏阳实在是太穷困了,县府中空空如也,民脂民膏多被这些马贼瓜分了。如今我担任夏阳长,要重建夏阳,需要大量的钱财来补贴。” “而杜干在梁山积蓄数载,搜刮了不少钱财粮米,我若是一把火把山烧了,虽然能够剿除这些马贼。但一来有伤天和,二来这些积蓄也被烧没了,此后也就没了缴获。” “为了夏阳长远考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烧山的。” “原来如此……”李矩还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他又观察刘羡的穿着,发现除了一件披风外,这位夏阳长和普通士兵穿得并没有什么区别,刘羡还是给这些县卒们弄来了每人一套冬装,这么看来,这位夏阳长确实称得上平易近人,爱民如子了。 这令李矩一时心生敬意,同时又感到好奇,问道:“那县君不打算烧山的话,还有什么打算呢?” 刘羡说:“原本我没有什么好主意,但是你来了,我主意就有了。” “哦?” “郤县丞说你是神射手,你最远能射多远?” “……” 次日晌午,天气半晴半阴,许多云层仍在天空游荡,但是时不时有阳光渗出,照亮了地上的黄土与箭矢。 接连几日县卒没有进攻,梁山贼们都有些腻了,但是又无处可去,便好整以暇地在山上看山下的风景。不料这天,忽然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县卒营垒中走出来。 那两人走上了狭窄的山道,一前一后。前面的是一位身着白色布衣的青年,身披一件黑色披风,后面的则是一位穿皂色布衣的少年。正是刘羡与李矩。 刘羡在马贼箭程外三步立定,左右环顾了一圈,而后对着山上高声喊道:“杜首领在吗?我是新任夏阳长刘羡,有事想与你说话!” 山上的马贼们一阵骚动,显然没想到这位夏阳长这么年轻。但过了一会儿,随着骚动的平息后,一个人影在山坡上显现,相貌隐隐约约看不清晰,但腔调却很熟悉,和刚来时一样的粗犷,他道: “刘县君有什么事?莫非是想通了?准备回县了?” 杜干的声音比几日前还要乐观,显然这些天里,他见县卒们毫无进展,已经认定了自己必将取胜,所以嘲讽的语气更是无法遮掩。 后面的县卒们听了,顿时都响起一阵叫骂声,刘羡回首致意,让他们安静,同时对李矩悄无声息地点了下头。 而后刘羡回道:“杜首领,我身为朝廷命官,当然不能坐视马贼不管!但我看杜首领也是豪杰,何必硬要做山中贼寇呢?如果杜首领愿意归降,我愿意将杜首领推举给征西军司,做个参军不在话下。” 然而此言一出,杜干却大为生气,在山上大骂道:“谁稀罕做你们这群汉人的狗!征西军司最为叵信,当年秃发大首领第一次投降,多少人被征西军司害死了,骨头都留不下来!我们鲜卑人上过一次当,就绝不上第二次!” 听杜干的话,他似乎跟随过秃发树机能,在凉州之乱活跃过,刘羡不禁有些意外,他接着话头继续道:“杜首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何必在乎呢?人总要向前看!” 然而这些劝慰的话,却激起杜干更大的怒火,他抬手取出一张弓道:“你这草包!你再说什么屁话,乃公立马射死你!别说你根本胜不了!就算乃公输了,也早就准备死了!乃公是鲜卑英雄,必然杀垮你们这些汉狗!” 他如此大声叫骂,可谓是激情洋溢,把双方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都忍不住去倾听关注他的动作与话语,以致于忘了注意其余地方的动态。 阳光此时穿云射出,正好照在山头上,将原本有些模糊的杜干面孔,在此时变得清晰了。此刻,杜干拿出自己的长弓箭矢,对着天空张牙舞爪,做出一副要拉弓的狂态。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刘羡后排右侧的李矩,他悄悄地将马匹往山壁上拉了两下,而后右手向马腹间一抄,拽出了事先压在马鞍下的一把弓和一支箭。 李矩的右臂抓住弓矢,顺着马鬃悄悄地抬起,把它们藏在马脖子的右侧。 而后,他伸出右手抓住弓弦,左手腕一转,箭就搭在了弓弦上。李矩略微坐姿后仰,把弓轻轻地拉开了。为了拉弓,他的一只脚用力登住马镫,另一只脚夹紧马腹。战马稍稍动了一下蹄,扬起一丝尘土,承受了这个下压的重量。 突然,他抬起弓,让它从马头上露出,对准了山上的杜干,啪的一声松弦,利箭迅疾飞射而出,直奔百丈外的山上。 这是一支削得极尖的破甲箭,锋利的箭头毫无声息地飞上山头,连破空声都没有,直接从杜干左眼处钻了进去。 随着一声闷哼,杜干顶着箭杆,仰面栽倒下去,而后再无声息。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51章 庆功(4k) 第151章 庆功(4k) 李矩一箭命中杜干后,梁山寨上全营哑然,刘羡趁此良机,率先持剑冲杀进去。后面的县卒见县君都冲锋在前,更是不敢怠慢,一股脑蜂拥而上。 梁山贼虽然争勇好斗,又占据了地利,但是在丧失了首领的情况下,一时军心大乱。有的人想斗,有的人想降,有的人想跑,结果是一盘散沙,一冲就垮。 结果就是,在付出了十七人轻伤、五人重伤、一人死亡的轻微代价下,刘羡成功攻克了梁山寨。俘获马贼九十七人,杀贼二十六人。缴获麦六百石,粟一千石,金一百,木弓两百把,环首刀一百一十四把,马七十九匹,锦绣二十匹,兽皮三百余卷。甚至还有一些诸如黄精、当归之类的山中药材,多得难以计数…… 如此一来,夏阳县的最后一伙马贼,也被刘羡正式剿灭了。 当县卒们拉着缴获,牵着俘虏,趾高气扬地回到县城内,还在城郊的县民们都纷纷涌到街道上观看。 他们一面对着县卒们欢呼,一面又对马贼们投掷打骂,不管是悲伤的情绪还是欢快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因为他们明白,从今天开始,生活已经截然不同了。不只是过去的困难全部翻篇,而且他们对未来的生活也充满了自信,因为他们有一位言而有信的县君。 能够在三月内成功完成诺言,刘羡对此也倍感欣慰。 其实他也没有必定获胜的把握,只是面对夏阳县的这种沉疴,又要时刻提防贾氏的阴影,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将县内的不稳定因素快速解决。若不成功的话,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斩首和凌迟的区别,迟早都逃不掉的。 眼下,刘羡或抚或打,或劝或诈,总算是初步将夏阳县的局势控制住了,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为传达心中的这份喜悦,在回府之后,他当即下令,将缴获的粮食拿出一百石来,就在县城里办一次大宴会,招待全县的所有百姓。毕竟再怎么说,现在的夏阳县也就两千人左右,在人越少的时候,就越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团结人心。 说是大宴会,其实也就是蒸了很多粗面做的馒头炊饼。每人最少能分得三个,然后有能看到蛋和肉沫的腌肉汤,还有不限量供应的菘菜(中古白菜)。 放在洛阳,这样的饭食算得上穷酸,但在边疆,不仅能吃饱,还能吃上肉,就足以让百姓们露出笑容,畅想未来了。 故而在濒临夜晚的宴会上,百姓们乘兴而娱,继而表演起传统的乐舞来。几名夏阳少女围绕着火光,踏鼓而舞,又有几名老人和着鼓声,高声唱着一首汉乐府,歌声喜悦又悲凉,仿佛是故友相逢,又像是穷途之哭。 其辞曰: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这首诗传说是苏武在北海时写下的,他被匈奴扣押,牧羊于北海,十九年不得归故乡,传闻这首诗,是他在草原上偶遇一名汉人,又是悲戚又是喜悦,继而写下的乐府诗歌。 即使时光已经相隔三百多年,可如今听来,依然让人动容流泪。 李矩闻此歌声,不禁感叹道:“嗨,刘县君,这是乡亲们在表示对你的感谢啊!” “苏武写这首诗,是因为在北海相逢了一位国人,即使素不相识,也当做骨肉血亲,希望自己能与他长久作伴。现在乡亲们唱起这首歌,正是感念您的恩德,希望您也能长久地待在夏阳县啊!” 他们一行人的席案就在宴会正中间,县吏们围绕刘羡坐成几列,饮食与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多一碟酱莱菔,一壶酪浆而已。 刘羡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对李矩缓缓摇首,笑道:“世回,乡亲们不是在感念我,他们只是在许愿,希望告别以前的苦楚,令以后的生活能够一帆风顺。” “县君何必自谦呢?夏阳衰落十余载,至今方有振作,这不就是您的功劳吗?” “那也只是今天的功劳。”刘羡喝了口酪浆,对李矩谈着自己为官的理解,“百姓看待官府,其实是一天一个看法,你今天做好了,他会夸,明天做坏了,他就会骂。他可以既说你好话,也说你坏话,这并不冲突。” “如果我因为今天的事情做得顺利,以为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然后靠在功劳簿上领俸禄,什么都不干,那乡亲们就会巴不得我早点滚,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只有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明白,他们刚刚其实是在许愿,不是在感念我。” 李矩闻言,不免有些傻眼,他确实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角度,说道:“县君未免把百姓看得太市侩了吧?” 刘羡则笑道:“这怎么叫市侩?这叫不要把百姓看得愚蠢,以为他们只看得见你的好,看不见你的坏。” 他顿了顿后,对一旁在席的县吏们也嘱咐道:“你们也要记住我的话,时刻都不能懈怠。” 薛兴等人不敢怠慢,立刻高声应是。 李矩也觉得这话语中有大道理,他低首说:“多谢县君教诲。” “不要说什么教诲不教诲的。”刘羡拍着自己的膝盖,感慨说,“我今年才十九,明年才二十,还年轻着呢!说得我平白老了一辈的模样。” 而后他又对李矩笑道:“这次能够剿平杜干,多亏了世回的箭术,真是神妙啊!我所认识的人里,除了洛阳的上谷郡公孟观,还有我一个好友外,恐怕没有人比得上你。你又这么年轻,比我还小几岁!” 等李矩自谦了两句后,刘羡又说:“世回,我这里灾乱新平,百废待兴,正是最需要人才的时候,你这么年轻,又文武双全。有没有兴趣来我这?我可以让你当我的功曹。” 这番话出自刘羡真心,他平时自视甚高,能看得起的人物无不是人中龙凤,哪怕在洛阳,许多公侯子弟都不入他眼。 但眼前的这个李矩却让他很是欢喜。虽然出身贫寒,但他却练得一手让人望尘莫及的箭术,而且悟性奇高,敏锐又会思考,不仅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布置,更难得的是,有心气,愿意为国为民做些事情。 刘羡虽然只和他相处了不久,就已经感觉到,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栋梁之才。故而极想将他揽入麾下。 可李矩听闻刘羡的招揽后,只是略做思考,就回复道:“多谢刘县君好意,但我是平阳人,家中还有老母要赡养,如果不是朝廷,或是征西军司有要事征召的话,我恐怕不便远游。” 这其实就是一种婉拒,意思是夏阳太过穷困了。除非是直接举荐到朝廷,或者走征西军司的关系,不然,他是不会改换门面的,宁愿在平阳县当一个小县吏。 毕竟怎么说,平阳也是全国数得上号的大县,相比之下,只有两千人口的夏阳根本不值一提。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出了这层意思,脸色都不太好,张固更是面色发寒,想出言训斥李矩。 但刘羡却两眼一扫,以眼神示意,将这些不满全部压下去了。 他回头长叹一声,再对李矩说:“那真是可惜,像世回这样的奇才,正如锥入囊中,到哪里都能崭露头角。我本想沾沾世回的光,看来是没机会了。” “不过世回此次路过夏阳,确实帮了我的大忙。等张县君养好病上路,我会专门给征西军司写一封信,陈述世回的功劳。你见到梁王殿下的话,交给他,他一定会有所提拔的。” 李矩拒绝了刘羡的招揽后,本来颇为忐忑。他确实不想待在夏阳,这里实在是太穷困了,不如平阳远甚。但同时,他其实也非常仰慕这位夏阳县君,对方谈吐中,既有武人的刚健豪爽,又带有宏雅随和,实在是让人心生好感。相比于成为对方的下属,李矩更想和他单纯做个朋友。 此时听到刘羡如此善解人意的话语,他大为感动,推辞说:“不过是些微末功劳,何足挂齿呢?” 刘羡的态度却坚持道:“一是一,二是二,我前面不是说了吗?功过是不能相抵的,今天要是不把功劳记下来,以后就永远没人会记得,你才刚刚入仕,千万不要在这方面谦让。” 一番言语下,让李矩更加感动。接下来,刘羡就闭口不谈公事了,只和李矩聊一些洛阳的风土人情,然后再询问平阳当地的见闻。 其实说起历史的发源,平阳和夏阳还真有缘分,夏阳是春秋时韩国受封的地方,平阳则是三家分晋后韩国的都城。只是平阳地处汾水之滨,在吕梁山和太行山间形成了大片的平原,天然是个富县,哪怕是在夏阳在前汉最鼎盛的时候,人口也要比平阳少一万左右。 所以历代的平阳县令,基本不需要怎么操心,只要按部就班地熬资历,基本就能拿出一份不错的履历,然后升迁郡守。 不过李矩说起最近,却难免有些抱怨。他说:“最近我们郡里换了个姓宋的郡守,在郡里横生争议,说什么这个人姿势不对,那个人喜欢喝酒,还有人相貌有碍观瞻。总而言之,就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人辞退,实际上就是清除异己,换上自己的亲戚……” 刘羡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怕在郡里得罪人吗?” 李矩皱眉道:“当然得罪狠了,除了皇后他们家,县里有一半的士族都怨声载道。” “我们县君很不满,和他吵了一架,说要上奏司隶校尉,将他免职。可我们郡守说,他走了宫中的关系,背后的人姓董,没有人能扳得倒他!” “这一句真是可怕,我也不知道那姓董的是谁,我们县君就吓得立刻跑到长安来,准备找梁王殿下另寻出路了。” 刘羡闻言,顿时就猜出来,这个宋姓太守应该是走了武安侯董猛的门路,这相当于是借了贾后的势,怪不得这么嚣张。 这让他不由得摇摇头,对李矩道:“那张君到长安,恐怕用处也不大。” “为什么?” “梁王殿下在长安呆不久,也就是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征西军司的领导,恐怕就要换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矩大吃一惊,一时心乱如麻,对此次长安之行的前途感到忧虑。 而刘羡的心情也不好,他一想到贾谧等人正在堂而皇之地玩弄权术,排挤贤人,重用奸佞,就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快。 按理来说,刘羡其实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们这样做是在摧毁晋室基业,也是在自取灭亡,只有这样,自己才有复仇的可能。可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残害百姓,残害人心中的正义,刘羡还是感到难以容忍。 这时,他不免想到一个新问题,等梁王离任以后,新的征西军司中,肯定会有人找自己的茬,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又该怎么应对呢? 想到这里,刘羡也感到有些无奈。不管怎么说,自己也就是个县长,无论怎么应付,也只能被动防守,根本不能主动进攻。如果失误一次,恐怕自己就万劫不复了。 在这个时候,刘羡突然就格外想念家人,想念阿萝,想念老师陈寿,想念家里的亲人,还有祖逖、陆机那些朋友。如果有他们在就好了,有他们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自己都不会觉得孤单害怕。 正在思忖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县卒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县君,县君……” 刘羡见他有些急,便笑道:“有什么急事吗?慢些说也不打紧。” 那县卒喘顺了气,回复说:“县君,有人要见你。” 有人要见自己?刘羡有些好笑,他说:“我不就在这里吗?你把他领到这来不就行了?” 县卒道:“那人说,不便在大庭广众下相见,要县君去见她。” “不便?有什么不便?” 县卒递给刘羡一个事物,说:“她说,只要把这个簪子给县君,县君自然就明白了。” 刘羡接过县卒手中的簪子,定睛一看,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就被刺激得清醒了五六分。原因不为其它,这个簪子他见过,而且仅在一个人头上见过,这是一支缀着九枚珍珠的凤纹银簪。 他立马站起来,一面让众人宴会继续,一面对县卒道:“她人在哪?你带我过去。” 来人就在夏阳县南门,悠然地坐在一辆牛车上,她头戴风帽,穿着寒地行旅之人惯常的皮袍,且用布巾蒙面,但其身形婀娜,一望便知是名女子。 刘羡打着火把走过来的时候,虽然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但情绪非常复杂,忐忑中掺杂着喜悦与疑惑。他挥挥手,让身边的县卒离去,然后问道:“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女子缓缓举手,将脸上的布巾摘下来,露出一张天下无双的惊艳容颜,她轻轻一笑,似乎冬天就散去了,春天已提前来了。 正是刘羡在三年前送往巴蜀的绿珠。 两人四目相对,她轻声说:“公子,别来无恙?” 刘羡望着她,突然想起了洛阳的无数青春岁月,那些他本以为已经结束和遗忘的故事,瞬间又浮现在自己眼前。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52章 重逢(4k) 第152章 重逢(4k) 时隔三年未见,绿珠似乎没怎么变化。她还是有一双忧愁的眼睛,仿佛梅般的绛唇,以及露水般的微笑,就像是刘羡偶尔做梦时记起的那样,似乎难以琢磨,又让人想要亲近。 可刘羡一见到她后,来不及升起重逢的喜悦,反而先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立刻追问道:“绿珠姑娘,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毕竟他和绿珠之间涉及到很多人,石崇、李密、刘聪、陈寿……这些都可以追溯到自己刚刚元服时做的一件荒唐事,那就是他在始平王府熬资历的时候,百无聊赖就和阿符勒、刘聪、祖逖等人去劫了石崇的金谷园,而后他趁着大雨,孤身把石崇最心爱的侍妾,也就是绿珠,给抢了出来。 刘羡常常回想这件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自己都不太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感受,怎么会干出这种莽撞的事情来,毕竟当时自己刚刚成婚,稍有不慎的话,连全家都会受到牵连。 但在诏狱的时候,刘羡还是想明白了。其实就是在守孝三年中,他积累了太多怨气,又因为母亲张希妙的教诲,不能对着父亲刘恂发怒,结果一忍再忍,到了金谷园一行后,这股怨气被石崇的暴虐所激发,终于忍受不了,用这种方式,来试图发泄掉心中的恨,同时也弥补童年的遗憾。 现在的刘羡已经能够以平常心看待这段过往,但却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年轻时荒唐所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作为楚王一党,他其实能够承受得罪贾谧的风险,毕竟这是一个政治派系与另一个政治派系的事情。但对于金谷园大劫案来说,这是几个年轻人和帝国法律之间的事情,这一旦发现,依然是刘羡承受不了的风险。 所以这次和绿珠的重逢,刘羡第一时间表现得非常谨慎,甚至有些绝情。他不明白,绿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自己过来的?还是受了谁的指使?有多少人知情? 但回答的却不是绿珠,而是一个在他身旁的一名拿着牛鞭的年轻人,他上下打量着刘羡,缓缓说:“公子放心,这件事,我们兄弟几人是商议过的。” 他不说话,刘羡还没注意到他,但一注意到他,刘羡的眼睛就移不开了,此人年岁应该和刘羡相仿,但脸部的线条很硬朗,给刘羡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谁呢?像李密!刘羡顿时恍然,他问道:“你是老师的儿子?” 果然,年轻人回答说:“正是,在下李盛,字宾硕,在家中排行第六。” 刘羡的脸色有些缓和下来了,对李盛说:“你们来得不是很凑巧,我此时正好有事,你们先到我府上坐一坐吧。” 说罢,他当即走后门,将李盛与绿珠带到自己的小院里,而后回到县衙前主持宴席。然后宴会又办了大概一个时辰,但此间刘羡有些魂不守舍,无论大家表演了些什么,又唱了些什么,都没有往心里去,脑海里只想着这件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宴会就已经结束了。 此时冬风乍冷,明月高悬,等刘羡回到小院的时候,周围的气氛已经变得很静。宴会开得很大,但也很累,所以大部分人都已经先歇息了,准备明天早上再收拾残局。 刘羡推开卧室的门,他第一时间是想和李盛好好聊聊。但一抬头就发现,房中的火盆正爆着火星,只照亮了绿珠一个人的影子。 她此时正挽袖系裙,弯腰结发,拿着抹布擦拭房中的家具,身旁放着一个木盆,里面的水正冒着热气,映照出绿珠婀娜的身姿。绿珠听到开门的声音,立马起身回眸,一手撩起耳边的发丝,露出雪白的玉颈,嫣然一笑道:“公子,你回来了。” 刘羡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绿珠了,结果在她一笑之下,发现自己又变得非常狼狈。他赶紧侧过眼神,佯作无事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宾硕呢?” “宾硕他赶了半个月的路,已经去侧厢歇息了。” “啊,真可惜,我本来还有些话想问他。”听闻绿珠的回答,刘羡叹了口气,继而道:“既然这样,你一路车马劳顿,应该也累了吧。早些歇息,我也先睡了。” 说罢,他就准备转身关门离开。 不料绿珠叫住他,说道:“公子,这不是你的房间吗?你要去哪里歇息呢?” 刘羡道:“我们县衙里还有客房,我可以去那。” “公子的意思是说,绿珠是一个想让主人去睡客房的女人吗?” 这句话一下就把刘羡将住了,他狼狈道:“当然不是……” “那公子为什么要躲着我呢?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 “怎么会?”刘羡还想掩饰一下。 但绿珠却不依不饶,她太明白刘羡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一定要把说清楚:“公子刚刚还有话要问李宾硕,而我就在这里,难道李宾硕知道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 “啊这……” 刘羡像个哑巴一样什么都答不上来,弄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笑,他举起双手投降了,说道: “是这样,是这样,我确实怕绿珠姑娘,我看到绿珠姑娘就想到当年我自己的不成熟,感到非常的羞耻和尴尬。” “所以公子是不想看见我,见面就想让我走咯?” “当然不是,我非常喜欢绿珠姑娘,只是我不想被人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公子越这么做,越是孩子气。” 这么说着,刘羡好像是被大刀砍中了,他卸下了自己的伪装,走到火盆旁坐下。他重新正视起绿珠,就像三年前一样,这个女子出身贫寒,外貌绝美,可比起她的外表,她的心灵却更加骄傲与美丽,让刘羡屡屡受到挫败。 绿珠也将手中的抹布拧干,挂在水盆边,而后端坐到刘羡对面,在火光静静地注视着刘羡,说道:“你高了,也瘦了。” 而后她很自然地拉住刘羡的右手,撸起袖子观看道:“听说你和一个人打斗,把右手弄折了,现在好些了么?” 刘羡有些受不了,绿珠的手刚松开,他就连忙收回手说:“不用绑夹板了,但是医疗和我说,还要养个两年。” 他把话题拉回来,问道:“你在蜀中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过来?” 绿珠听到这个问题,促狭地看着他,笑道:“当然是有人写信给我,担心你不能照顾自己,让我来担起这个重任。” “谁会写这样的信……”话说到一半,刘羡顿时明白过来了,他瞪大眼睛问道,“不会是阿萝写的吧……” 绿珠微微颔首,叹道:“她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说你这个人,虽然这些年磨砺自己,成熟了些,但本性不变,还是太过于锋芒毕露,不爱惜自己。如果没有人看着你,你肯定要任着性子胡作非为,她担心你做些傻事,就希望我能来代替她,至少让你收敛一些。” 听到妻子对自己的评价,刘羡本能地就想进行反驳:“我怎么就任着性子胡作非……” 但他一对上绿珠的眼神,话语就卡在嗓子里了。确实,眼前的这位女子,就是自己胡作非为的最大成果,这是他无法否定的。刘羡只好尴尬地摸摸额头,将视线切换到一旁,又问道:“我又不是孩子,哪里需要人照顾?” “你怎么不需要照顾?我看一眼就知道,你这才来夏阳几天,额头就多了道口子,怎么弄的?” 刘羡连忙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随口道:“几个蟊贼干得,一点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又试图想抢回主动权,说道:“就算要人照顾,何必要你来呢?” “因为我爱你,夫人也相信我爱你,不行吗?” 面对这句话,刘羡正式在这场对话中溃败了。 他当然不会认为,阿萝是个不会嫉妒的妻子。实际上,任何女性,只要产生爱,都会产生一种独占欲,非如此就不叫爱情。可阿萝也就做了这个决定,可谓是牺牲极多。 与此同时,绿珠的牺牲也很多。如今他正在人生最低谷的阶段,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刘羡有时情愿孤身一人。可即使如此,这位女子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这都是因为爱情,爱一个人,就想要独占他,爱一个人,也会愿意为他牺牲。如今两位女子都表明了这种情感,让他无法逃避,只能正视。 三年不见了,绿珠身上的清冷感消解了许多,像是被冰雪覆盖久了的白色玉玦,如今已经吸满了阳光,似乎含有温润的热气,又如同一朵莲,既不让人感到遥远,又不会觉得妖艳。 而她在金谷园上磨砺出来的敏感细腻,也变成了无往而不利的武器,每一句都能剥去刘羡的外壳,让真实的感动无法隐藏。 绿珠此时已经彻底主宰了谈话的方向,她问道:“所以,公子还是想赶我走吗?” 不等刘羡回答,她自己抢先说道:“可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下定了决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的。” 话听到这里,刘羡也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份了。他想,这就是自己年少时冲动带来的债务,自己无法逃避,也确实应该为绿珠负责。他不禁长叹道:“绿珠姑娘,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绿珠歪着脑袋道:“这是公子对我的嘲笑吗?” “当然不是,我喜欢你这一面。”这是刘羡的心里话,他当时去劫金谷园的时候,全然没想过绿珠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只一个劲想着自己的感受。但现在他却发现,她在情感上拥有惊人的智慧,这份智慧让他困惑,但也让他着迷。 平常人常常希望女性是顺从的玩偶,希望爱情是全然忘记理智的冲动,可刘羡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人不可能不会思考,没有人会成为彻底的玩物。所以他相信,经过智慧审慎过还无法克制的爱情与冲动,才是真正长久和谐的。 这是母亲张希妙留给他的思考,刘羡原本只是将绿珠作为弥补自己对母亲亏欠的遗憾与妄想。可随着这几次谈话,他发现,某种层面上来说,绿珠确实和母亲很像。 但绿珠毕竟身份敏感,很多事情他必须和她交代清楚,免得以后引出大麻烦。 “你准备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总要跟外人解释清楚。” “武阳李密公的三女儿,公子觉得怎么样?” “这……可以吗?” 绿珠微微点头,说道:“不是开玩笑,托公子的福,我一家被送到武阳后,李家上下待我很好。老夫人愿意认我做女儿,在家谱上写一个名字。” “这边得知公子到夏阳担任县令后,李家上下讨论了半天,最后就让宾硕前来,既是为了沿路保护我,也是想来辅佐您。” “要知道,李家六兄弟在武阳,可是号称‘六龙’呢!他一定会对您有助力的。” 刘羡对此是知道的,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绿珠道:“可即使如此,你平时也要少露面,虽然这很不公平,但为了防止意外,我必须这么做,你能做到吗?” 绿珠轻笑道:“公子不会以为,我在金谷园时,能够自由出入吧?” 这确实也是实话,接下来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刘羡问道:“可我总不能总叫你绿珠吧?你要待在这里,恐怕还要换个名字。” 绿珠低头说:“那就劳烦公子给我起一个吧!无论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我都愿陪伴公子,渡过余下的一生。” 这真是让人害怕的告白啊!刘羡回想起自己的过往,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牵挂了太多人的命运,让他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这很疲惫,但这正是一种爱的合集,既给予他无穷的力量,催促他必须向前。 刘羡如今又得到了一份爱,虽然源头是眼前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子,他仍感到沉甸甸的。故而低头沉吟良久,一抬头,看见绿珠有若星辰的眸子,他不禁被打动了,回想起那个雨夜后的月亮,说道:“既然如此,从今以后,我就叫你照容吧!” 绿珠显然也想到了那一夜,那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一夜,但也是月光璀璨,天气晴朗的一夜。 她为之嫣然一笑,在火光的照耀下,当真是眩目无比,对刘羡说:“公子,我真的欢喜,我在蜀中学会了一首歌,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立起身来,将长袖卷起,两手相扶,用皎皎如月的歌喉开始唱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上,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这是一首讲述相思的歌谣,说女子为了能够等待心爱的男子回来,心中无限遐思,那个远去的浪子真的会回来吗?她相信她心爱的那个男子,一定会像尾生一样信守承诺,在浪中缓缓归来。 刘羡静静地聆听着,他忽然觉得这首歌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思绪也不禁随歌声高飞。 他想啊想,忽然记起来了,这是儿时母亲在耳边哼过的曲调,一时百感交集。 是否世上的每个人,都在等待一个不能归来的人呢?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梦想任飞行的50000点打赏、 感谢故人过心上和晓组织的阿飞的打赏~ (本章完) 第153章 长安交接(4k) 第153章 长安交接(4k) 腊月中旬,随着平阳令张瑜的病情好转,李矩一行人告别夏阳,再次踏上了长安之旅。 由于生病在途中耽误了十几日时间,张瑜不敢再有所怠慢,上路之后,就打算日夜兼程地往长安赶。奈何天公不作美,他刚从夏阳赶到颌阳,突然天降一场大雪,几乎大如鹅毛的雪铺天盖地,一夜间就令关中尽素,雪层也积累到三尺之深,令人寸步难行。 这样的天气,使得他们只能一天慢行十来里,原本打算三天就走完的路程,他们不得不又费了十来日,等抵达长安的时候,一转眼,已经是元康二年的孟春时节了。 说是孟春,关中的春天总是要比关东来得晚一些,一行人抵达长安的时候,南北上下一片苍白,渭水也还在结冰,没有丝毫将化冻的征兆。 李矩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也是第一次看到长安这座古城。平阳的人口虽然与长安相差不远,但毫无疑问,这座城池的宏大与庄严,是只有洛阳才能相提并论的。 走过汉帝诸陵,经渭桥入长安城,一路走来,可见长乐宫、未央宫、建章宫等高大建筑,如同巨人般崛地而起,这不禁令他想起前汉的种种功业:韩信扫北、飞夺龙城、封狼居胥、东征朝鲜、经略西域…… 数百年前的辉煌历史,似乎都与这种古老的城池绑定在了一起。再看到长安城中处处可见的征西军司旗帜,李矩继而心生向往:自己是否也能参与其中,同样开创一片辉煌的历史,为世人所铭记呢? 这个疑问他一时是得不到回答的,眼下还是要和县君张瑜一起,等着拜见梁王司马肜。 此时正是冬春之际,正是州郡人员调动最多的时候,张瑜之所以赶时间,就是想早些来,早些把事情办完。可耽搁了就是耽搁了,在这个时候想拜见司马肜,就只能老老实实排队等候。 这一等又是十来日,直到雪水消融,渭水化冻,灞桥上的杨柳吐出新芽,终南山的山腰遍开桃。而随着一个庞大的车队抵达长安城下,带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赵王司马伦将顶替梁王司马肜,出任新的征西大将军,都督雍梁诸军事。 而梁王司马肜,也将办完交接后,于二月调回洛阳,改任为卫将军。 这则消息无疑是代表着巨大的政治变动,能够出任征西大将军,坐镇关中的,基本都是宗室中最有威望,最受信任的领袖。这一任命的出台,无疑表明了朝廷对梁王的不信任,毕竟梁王的资历有些太高了。 但这个坐镇关中的新人选,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是赵王?作为晋武帝司马懿的幼子,司马伦这一生没有任何功绩,当然,梁王也一样。但司马肜好歹在军中熬了这么多年的资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相比之下,赵王的资历则有些太浅了,根本无足可取。 人们对梁王的卸任已经有所预料,但对于接替的人选,基本都是往陇西王司马密去猜测的。结果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赵王。征西军司内部一片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赵王会讨贾后欢心吧。 李矩也差不多是一样的结论,他因此很是失望,私底下对张瑜说:“县君,皇后如此用人,不是自毁社稷吗?” 张瑜则说:“我们在平阳不就知道了吗?哪里还要到长安才知道。还是早点述职吧,原本我还想在征西军司谋个差事,现在想来,还是直接辞官回乡吧,我想好好休息了。” 这位平阳令的语调中满是疲惫,显然这段时间的等待让他精疲力尽,魂魄都已经飞回了家乡,无心再想什么官场上的事情了。 李矩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继而感到有些迷茫:他以后的仕途该怎么办呢?莫非继续去给新县君当县吏吗?可新的平阳令大概是那个宋太守的亲戚,回去了大概也没有前途,总不能真去夏阳当县吏吧? 他看着长安繁华的人流,还有街道上飘扬的军旗,心中很有些不甘心,想到怀里刘羡写的举荐信,他还是想在征西军司里搏一个出身。 到了正月辛巳这一天,他们终于排到了号,进入了征西大将军府。 征西大将军府,也就是征西军司,位于长安原汉宫未央宫处。由于县令只能带一人面见征西大将军,而李矩平日做事又最尽心尽责,所以张瑜就令李矩作为随从,一起进去。 正如大部分的院落一样,此时的征西军司也分为办公的前院与私密的后院。前院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校对文书的官员。 但到了梁王司马肜的住所后,环境又变成另外一种风格,怎么说呢?非常的怪异。 按理来说,梁王司马肜是一个非常闲适的人,那么他的住所无非就是两种风格。要么是传统文人的那种典雅清幽,放一些屏风挂画之类的东西;要么是老人那种生活物件极少的慵懒疏旷,只摆弄些草盆栽之类的玩意。 但在这个住所内,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首先是有一堆美丽的侍妾,莺莺燕燕,打扮得枝招展极为艳丽,她们毫不避讳地在府院中荡着秋千,笑声让李矩等人心惊胆战,误以为闯入了谁的内室。 但领路的官员却有些见怪不怪,继续往里走,然后李矩就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长幡、烛台、焚香,然后又听到了路过房屋中似有似无的呢喃唱经声,好像是在做什么大型法事一样。 而在正厅旁边的湖水里,可以看到一个正儿八经的祭台,上面还摆放着羊羔之类的祭品。一个身穿皂色道袍的人正背对着他们,高举着香火,对着祭台念念有词,只是声调更像是在唱歌。 这一切见闻都让李矩感到迷惑,这好像是一个道士的府邸,而非是亲王的了。 不过这不是他一个小县吏可以置喙的事情,他想明白这点,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随着张瑜继续走。 等领路的府吏说了一声到了,李矩这才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了两个老人正在里面谈话,虽然都是满脸皱纹,可一个头发白,神态温和,另一个则发丝乌黑,坐姿挺拔,好像很有精力似的。 稍稍旁听后就知道,原来那个年老一些的就是梁王司马肜,年轻一些的就是赵王司马伦。 而此时的司马伦,手中抱着一盆青铜做的小树,上面的树枝挂着日、月、龙、虎、麒麟、凤皇等各种形状的青铜片,下面则挂着上千枚铜钱,轻轻一摇,铜钱铜片撞在一起,便发出叮当当的声音,非常的脆耳。他就是要把这株青铜树,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兄长。 “八兄,这是我请过天官赐福的摇钱树,上可以祈福消灾,下可以承运招财,你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可以用这个来挡一挡。” 梁王司马肜颇为无语地看着这株摇钱树,叹道:“九弟,不是我说你,我们这些宗室,私底下信这个,没人会说你,但有些事,还是不要放到台面上,会被人诟病的。” 司马伦捋着须髯,不以为然地说道:“诟病什么?那是那些愚人不懂!不信道,别说生前要受苦受难,就是死后,也不得灰飞烟灭,不得如我等能进入仙堂。”“八兄,这些年,我正是日服丹药,祷罪请神,才能延年益寿,身体强健,即使到现在,都能一夜御三女而不倒。” “你看看你,也就比我大八岁,现在都老成什么样子了,搞到现在,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有,这就是你不信道害的。” 司马肜听了哭笑不得,他说:“我有没有儿女倒在其次,九弟,关中是我家龙兴之地,你来到征西军司,可不是来玩乐的。” “当然不是来玩乐的。”司马伦摆弄着摇钱树上的铜片,好整以暇地答道:“八兄,你没看见我正安排人祈福、改善风水吗?只要上苍赐福,关中必定平安无事。” 听到这个回答,司马肜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不断地叹道:“你呀,你呀……” 而门外的李矩也反应过来,原来府邸里的装修是赵王安排的。没想到,这位新任征西大将军,竟然打算用祈福的方式来治理关中,这不禁让李矩产生出一种荒谬感。难道祈福后,坐下来就能让天下大治吗? 正思考间,两位亲王也收到了通报,唤张瑜进去述职。 李矩赶紧整理心情,随张瑜进去。对于这次述职,他准备了很久,不管是什么刁难的问题,他都自信能圆满回答。如果能够借此机会表现一番,给自己谋得一个前程,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出乎他的预料,张瑜的述职非常简短,两位亲王也都没有详细追问,只是在得知了张瑜准备辞官归乡的时候,询问了一下他辞官的理由,还有平阳的近况,似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这也很合理,毕竟再怎么说,张瑜也不过是一个县令,充其量是一个大一点的县令,在管着几个州的亲王眼里,完全是司空见惯,无足轻重的。 等李矩认识到这点后,不免有些懊恼,他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自己还年轻,在平阳多熬几年也没什么,总会有出头机会的。 很快到了述职的尾声,按照惯例,梁王司马肜问了一句:“你卸任前,有没有什么人想要举荐?” 平阳令张瑜当即说道:“殿下,臣这位随从,也就是平阳传舍李矩李世回,实有奇才,恳请殿下录用。” “哦?”司马肜将目光移到李矩身上,一面上下打量,一面追问道,“他有什么实绩吗?” 张瑜答道:“世回他前年方才元服,非常年轻,但处事却极为谨慎,对于过手的每件事,都精益求精,毫无浮躁之气。而且他敏而好学,甘于向各类同僚求问,县府之中,就没有他不会的庶务。加上他自幼修武,练得一身好本领,可谓是文武俱全。” “更难得的是,他德操过人,此次我来述职,路途遥远,又多有贼患,县吏多不肯随行,被我挑中的几人,多是哀声怨道。而世回不仅毫无怨言,还多次看护于我,打退了沿路遇到的一些贼寇。” “在路过夏阳时,他还曾在百丈外一箭射中马贼,助夏阳长平了贼患,夏阳长万分感激,还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 说罢,张瑜伸手到李矩面前,李矩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怀中的举荐信拿出来递到张瑜手中,心下感动不已。 张瑜从袖袋中摸索出一块玉佩,不动声色地压在信下,一块递给梁王司马肜,司马肜顺手接过,司马伦则目不斜视,也当做没看见。 一场明目张胆的行贿就这样顺利地展开与结束了。 但司马肜也不是毫无波澜,在听到夏阳两个字后,他眼皮一跳,看了一旁的赵王一眼。见他还在摆弄自己的摇钱树后,梁王展开信件,粗粗一看,不禁讶然道:“咦,刘怀冲已经稳住局面了?” 读罢,司马肜思忖了片刻,又打量了李矩片刻,转首对司马伦笑道:“九弟,我做个主,把这个年轻人提拔为牙门将如何?” 牙门将?李矩闻言,喜悦到有些茫然。他知道这个职位,简单来说,就是征西大将军的亲卫,所统人数不多,职权亦不大,可官品却高达五品。 而一旁的司马伦却只当是寻常,他口中说:“八兄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意见。” 说罢,司马伦拍拍手,对门外道:“孙师宝!孙师宝!你过来一下!” 一个长相像猴子又像老鼠的人跑了进来,李矩定睛一看,发现这人是那个在门外祭祀唱经的道士。他动作非常麻利地靠过来,像条黄鼠狼一样趴在赵王面前,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司马伦接过刘羡的信,转递给孙秀,又指着李矩说:“把这个小子调为牙门将,你带他走一下流程。” 这人像狐狸一样谄媚地应是,然后就带着李矩出来了,往前院走的时候,他主动对着李矩自我介绍道:“我是赵王长史孙秀,你称我职务便可。” 李矩不太喜欢这人的谄媚气质,但碍于人际交往,还是点点头,拱手道:“见过孙长史。” 孙秀对他的生硬毫不在意,挥挥手,而后笑着看向自己手中的信件。 看到末尾的夏阳长刘羡几字,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回想了片刻后,他记起金谷园贾谧的吩咐,不禁击掌道:“呀,原来是这个倒霉蛋啊!” 李矩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完全不明所以。但他看见孙秀的笑容又是一变,咧着嘴像一只叼着老鼠的夜枭,令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54章 杯弓蛇影(4k) 第154章 杯弓蛇影(4k) 而在另一边,安置好绿珠后,刘羡还有一件事要处理,那就是和李盛进行一次详谈。 说起来,虽然全天下的人都把巴蜀视作安乐公府的龙兴之地,也就是刘羡的家乡。而在这近二十年的岁月里,他也曾无数次,在父母叔伯的描述里,在苍头女仆的追忆里,在李密陈寿的教诲里,听说过巴蜀的风光、气候、人文等等。好像他出生下来,就与这片土地有不可割舍的宿命。 但文字到底是文字,很难在脑海里变成具化的现实。这么多年来,刘羡也始终未能踏上过巴蜀的土地。 而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李密一家是真的在巴蜀。而随着李密的早早病亡,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联系。他只能相信李密所说的,有人在蜀中等待他,而他也必然有使命去那儿,只是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只是正如老师李密分别前所言,到底什么是合适的时机,李密不知道,刘羡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大概是不合适的,如今贾氏如日中天,他若是逃到蜀中,恐怕立刻就是大军围剿,而在洛阳的家人们,恐怕也要因自己的牵连而尸骨无存。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需要了解一下现在的巴蜀,最少也要了解一下武阳李氏,好为自己以后的计划做一些准备。 所以和绿珠结束的次日,刘羡先忙了一天的庶务,等到夕阳像被吕梁山的山野给吸了进去似的,漫天彩霞,他就去拜访李盛。 李盛这一天就一直待在刘羡院落的客厢内,等刘羡敲门的时候,他随即起身开门迎接,露出一副等待已久的神情说: “原来是小主公,欢迎,欢迎。” 刘羡寒暄道:“真是委屈宾硕了,近来县务繁忙,我身为县长,需要以身作则,让宾硕久等了。” 李盛很暧昧地笑了一笑,回道:“小主公怎么这么客气?我在家乡等了几年,也不怕多等这一会儿。” 此时已是黄昏,屋中的视线有些昏暗。两人入屋后,刘羡就找了盏油灯点亮,然后两人对坐榻上,相互打量。 虽说之前两人在县门前见了一次,但当时已是深夜,看得并不真切。如今在对视的情况下,刘羡再看李盛,第一印象还是感觉到硬朗,因为他的眉骨和下颌非常突出,显得棱角分明。不过李盛的仪态非常得体,行礼的尺寸把握得也好,让人看了觉得有风骨而不感到倨傲。 不过刘羡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份得体的表面下,李盛带有一些对自己的质疑,正如同自己想通过他来了解蜀中一样,李盛也想通过这次谈话来了解自己。 刘羡先开口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们照顾绿珠一家了,没少让你们操心吧?” “怎么会?大人去世前,对我们几兄弟嘱咐过,小主公是要做大事业的人,我们要尽心辅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有怨言。” “这么说就太让我惭愧了,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这其中牵连到很多人,本该是我的责任,最终却转交到你们身上,实在是我的过错,我向你道歉。” 老实说,李氏兄弟对刘羡的这个安排,私底下确实是有腹诽的。毕竟李密回乡之后,长篇大论地对儿子们夸赞旧主,让他们放弃仕途,专心等待安乐公府的召唤。 可结果,这位小主公与武阳李氏联系的第一件事情,是送来一名美女,很难不让人怀疑刘羡的德行。若非他们特别尊敬父亲,恐怕根本不会接纳绿珠。 虽然绿珠一家到来后,和李氏上下相处得很融洽。但有了这层怀疑,李氏兄弟都难以安坐,故而在收到主母尚柔的书信后,就想着借此机会,亲自来夏阳看看刘羡,确认父亲的眼光。 在来之前,李盛脑海中的刘羡,是一个非常狂傲的形象,不料乍一接触,却发现这位小主公谦和有礼,好似一位谦谦君子,如今见他极为自然地道歉,不似虚伪,不禁将他心中的隔膜冲淡了不少。 故而李盛回复说:“小主公不必介怀,家母很喜欢绿珠与小梅,愿意认她俩做女儿,绝称不上什么麻烦。” “这就太好了,我有很多话想问你,正好是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这么说着的时候,绿珠正好端了晚膳进来,是两碗热腾腾的麦饭,配一些酱烧的芜菁。 刘羡朝她笑笑,接过饭食,而后在分配餐具的时候,笑谈道:“我阿母在世的时候,常常说,洛阳的芜菁没有蜀中的甜,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给我说说吧。” 刘羡和李盛就从蜀中的风情开始谈话。 出乎李盛的预料,刘羡虽然从来没有去过蜀中,但是他对蜀中的特产、风光、人物、习俗,似乎都一清二楚,其中有很多事物,李盛自己都习以为常,并没有特别注意,而刘羡一说,他才反应过来,似乎确有其事。 乡土永远是化解隔阂的最好话题,不知不觉间,李盛就放下了旁听的姿态,开始主动和刘羡说一些话。 起初是刘羡说得多,他说得少,但慢慢地,两人说话的内容相平衡,到最后,就是刘羡在听,李盛在说了。 这时他们聊到李密的六个儿子,也就是李盛的几个兄弟,李盛介绍说: “我同辈有六人,我排第六。” “大兄名赐,字宗硕,今年三十有四,文章得大人真髓,可谓华盖全州。” “二兄名偃,字学硕,今年三十有二,他为人谦和有礼,在县中担任县丞,精通庶务,颇有令名。” “三兄名超,字公硕,今年三十,他擅长经学,精通《史》、《汉》。” “四兄名堪,字元硕,今年二十七,他有志隐逸,颇修清谈,在乡里从无敌手。” “五兄名兴,字隽硕,今年二十三,他虽年轻,但亦有文才,并不逊色于我二兄。” “这都是得益于我家大人的精心教导,也有赖于他的名声,所以当地的人谬赞我们六兄弟为‘六龙’。” 这么说着的时候,李盛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小主公,我有一件事要请教。” 刘羡此时已经是一副侧耳倾听的神情,他见李盛有话说,便摇了摇上身回答道: “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说实在的,我衷心敬佩我的几位兄长,但是若真论才华,我哪样都不比不上我的这些兄长们,但偏偏乡人们将我们兄弟并称六龙,这让我压力极大……可我又想,这些名声对我有什么用呢?我自己本就没什么才华,是怎样就是怎样,这是装不出来的。所以我想从此以后,就做一个普通人,您看对不对呢?” 这个问题非常的突兀,刘羡这样一个聪明人,很快就听出了话语的弦外之音。 李盛当然不会是没有才华的人,他其实就是以这样一种自比,来形容他们兄弟对于父亲李密安排的看法。他们显然不太能认可李密的安排,也不觉得自己有复国的责任。虽然世人常常讲究忠孝,但是为了父亲的愿望,就把脑袋赌上,也有点太过激了。 所以李盛用这种话语来试探自己,如果刘羡回复得好,武阳李氏可能会继续押注。如果回复得不好,两家可能就会从此诀别了。刘羡想了想,便摇摇头回答说:“也对,也不对。” “哦?为什么这么说?” “人做什么选择,归根到底都是要由自己来决定的。如果背负六龙的压力,真的让你很痛苦,那也无须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要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人能阻拦你。所以我说,这是对的。” “那又为什么说不对呢?” “因为人自己思考的时候,总是会有错误的地方。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这个道理。” “但世人的评价,却并非是凭空而来的,他们之所以认定你为六龙,一定是因为你有杰出的地方,说不定只是因为你没发现。如果因为妄自菲薄,就放弃了一种可能,那实在就太可惜了。时光可不会倒转,等渡过碌碌无为的一生后,若是后悔,可不能重头再来。” 李盛听到这段话,不由得低下头去,满怀感触。 刘羡算是给了一个比较圆满的回答,虽然眼下非常困难,但他没有以父亲的遗愿来要挟自己,而是把选择权交还给他,并试图耐心地说服,让李盛慎重考虑。 所以李盛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小主公确实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只是,面对眼下这种受到后党针对的困局,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挺过去呢?这也是李盛此行来到夏阳,最想搞明白的事情。人当然该有伟大的梦想,可要是梦想大到无法实现的地步,那就不是在追梦,而是在自讨苦吃了…… 这时两人的饭食都已吃完了,刘羡收拾了一下袖子,走下坐榻,对李盛说道:“宾硕,我看外面月色不错,要不我们出去走走,边走边谈吧。” “也好,我也想吹吹夜风。” 两个年轻人就打开门,从院落里走到县衙外,然后绕着县衙的围墙开始绕圈子。 虽然是走夜路,但是刘羡并没有举火,因为黑夜里的光芒依然明亮。 此时两侧的道路上,全是凋谢得光秃秃的树干,这让两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头顶美丽的银河星辰,和那银河融合在一起的是月亮的光辉。树枝的影子洒落在地上,也从他们两人的脸上飞逝过去。 李盛一转首,看到刘羡坦然的神色,问道:“主公,您怕过黑吗?” “怕黑?为什么问这个?” “哈,说来不好意思。我小时候,也就是四岁时,大人就去京城为官了,家母那时候身体不好,在家里养病。我大兄就请乡里的道士来看,道士说,是屋子里有鬼魂作怪,黑夜里尤其猖獗。” “然后道士就在我们家摆了个祭坛和油灯,祷告一番后,把油灯点亮,说这盏油灯能够驱邪,我们要日夜照看,一刻也不能让油灯熄灭,直到家母好转为止。” “所以那段时间,我天天熬夜照看灯火,也特别怕黑,生怕灯火灭了,恶鬼不仅会害死家母,也会害死我。” “直到现在,我一个人在夜里睡觉,也习惯点一盏油灯,在纯粹的黑暗里,我就恐惧得无法入眠。” 这又是一次旁敲侧击,李盛并不掩饰,刘羡也听得出来。 刘羡便站定了,对李盛徐徐道:“宾硕,我也曾经怕过黑。” “哦?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五岁的时候,有个男人死在我面前,是被乱刀砍死的,血流了一地。所以之后的夜里,我经常会做噩梦,怀疑自己被恶鬼缠身。” “原来如此……” “但我现在已经不怕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结识了彦辅公,你应该知道那是谁吧?” “您说的是乐广乐彦辅公?” “是,彦辅公曾经有一次招待好友,让他在家中喝酒。结果好友在他的杯中看见了一条蛇,误以为彦辅公要害他,但又想不到法子拒绝,就还是把这杯有蛇的酒水给喝了,喝完后回去就生了大病。” “彦辅公见好友生病,就去探望他,结果好友不愿相见。彦辅公不明所以,就硬闯了进去,对好友百般追问,这才得知了缘由。” “他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在酒水里放蛇啊!于是他就回到当时好友喝酒的桌案上,自己倒了一杯同样的酒,结果发现,酒水里确实有蛇!但他端起来酒盏后,酒水中的蛇又不见了!” “彦辅公莫名其妙,抬头四顾,才发现座位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弓,弓的影子照在酒水上,就像是一条蛇,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蛇。” “彦辅公把这件事告知给自己好友后,好友恍然大悟,没多久就恢复如初,重病也就不翼而飞了。” 讲完了这个后世知名的故事后,刘羡对李盛徐徐道:“从那以后,我就知道,生病是这样,怕黑也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吓唬自己,除去有些天灾实在应付不了外,寻常的生活里,实在没有必要去害怕。” “如果你对我没有信心,可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或许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回到洛阳,也没有办法直奔巴蜀。但那些想要害人的阴谋,也不过就是杯弓蛇影。” 这只是一番对话,两人并没有讲什么非常实际的事情。但李盛还是吃惊于刘羡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度,因为他身上同时拥有着谦和、狂傲、真诚、虚伪、冷漠、仁慈等气质,这种种矛盾似不可调和的事物,却奇妙又融洽地融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这就像是一条隐藏在云雾之中的龙,时而能看见它的首尾和鳞爪,却难以窥测到它的全貌。 “社稷神器,唯有他可负担。”想起父亲去世前斩钉截铁又显得夸张不实的遗言,李盛不禁抬头仰望明月,月光黯淡却又清晰,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荒唐的计划,或许,大概,确实,有一丝成功的可能。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55章 试探与户调(4k) 第155章 试探与户调(4k) 元康元年元月下旬,梁王司马肜收拾车队离开长安,而赵王司马伦正式接管长安的布告也下达至雍、梁诸郡县。 而接收到公告后,刘羡表现得安之若素,正如他一直以来的看法一样,害怕什么用也没有,不如先做好自己。 因此他按部就班地在夏阳施政,一面仍继续招揽在外的夏阳流民,一面主持着在县内进行分田,劝农,课桑等等事务。 其实治理一方水土,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重要的是能不能切身体会到寻常农人百姓的感受,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又厌恶什么,然后才能针对性地进行解决。得益于李密那半年多的教导,还有那强迫性的陇亩光阴,让他对农人的需求感同身受。所以刘羡的施政还是颇得夏阳百姓的认可。 刘羡首先是在夏阳大规模提倡种豆,这是他初来夏阳就有的想法。 相比于需要大量用水的小麦,或是产量不高的粟米,种豆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它亩产虽不如小麦,可远高于粟米。又收获期短,期间可以种些别的作物。还有,虽不知道什么缘由,但种豆不仅不耗地力,还能令田力愈肥,适合养田。最重要的是,蝗虫并不喜食大豆,多啃食豆苗的茎叶而已,这使得即使遭遇了蝗灾也不至于大量减产。 当然,种豆也有很多缺点:比如大豆不如麦米和粟米好吃,也不太容易消化;又比如豆田容易长杂草,人照料的精力要比寻常作物更多;人们平日喜欢酿酒作为饮料,可相比于小麦、粟米、高粱等作物,大豆并不适合酿酒…… 但在刘羡看来,只要因地适宜,这些缺陷也是能忽视的。乡亲们首先要吃饱,挑剔口感做什么?不能酿酒也好,正好少浪费粮食。而悉心照料作物,这份耐心正是普通百姓所不欠缺的。 因此他在分田的时候,主动给百姓们分发大豆作为粮种,自己也以身作则,在俸田里播种了三百亩大豆。 并且为了消除普通百姓的顾虑,增加大家对豆食的喜爱。他还在县府内开设了石坊,专门制作石磨,然后平价出售给普通百姓,同时教导他们做豆腐的技巧。 在这个时代,豆腐虽然已经发明了近两百年,但因为不好保存,制作麻烦等缺点,还未能走进千家万户,仅有士族豪门才会享用与制作。但这些问题在豆子的数量上去后,都不是问题。他甚至在思考,是否可以制作一些豆豉,然后作为夏阳本地的商品,拿到河东和京兆去贩卖。 在刘羡如此大力的推广下,夏阳县有一半的田亩成功改为豆田,堪称关中之最。 于此同时,刘羡又下定决心,令龙门津渡口免税。 在河东与关中之间,自古有三大渡口,分别是与潼关相望的风陵渡,地势最好且筑有浮桥的蒲津渡,再就是夏阳与汾阴之间的龙门渡。 龙门津其实渡口条件最差,相传是上古大禹治水时,开山辟路,大河在吕梁山和陕北高原之间,湍急奔腾,直到龙门渡口后,之后才变成平原,河流也因此平缓。论风光壮美可能是三渡中最佳,但条件自然也艰苦一些。 由于夏阳长久衰落,龙门津渡口除去汾阴人往来外,几乎已经无人问津,甚至一度被王林与孙熹所占据。但眼下贼乱既平,刘羡便决意重振渡口,哪怕为此得罪另外两大渡口的蒲坂县与华阴县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干脆免去了龙门渡的关卡税,而后发动徭役,在夏阳县城外修建了许多旅舍,鼓励并州与关中的商人从夏阳处过河。若在夏阳处经商,更是只征收占地经营的市租,并发布公告,承诺两年内在夏阳市集内经商免税。 如此一套下来,刘羡的政令确实是卓有成效。等到六月的时候,消息传播开来,自河东处来长安经商的商队,几乎过半都选择走龙门渡渡河,夏阳的市集也因此渐渐繁荣。至少可以不用再跑去河东,就能买到足用的纸张了。 除此之外,刘羡还在夏阳城北建设了一座牧场,恢复了县内荒废了近二十年的铁官司,又在大河边造了一座水磨坊……虽然在一年之内,受限于夏阳贫瘠的人力,很多都是只草创了一个框架。但相较于他来时的夏阳,可以说已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等到了八月份,征西军司集曹掾,辛冉一行人来到夏阳的时候,他们不免感到极为惊讶。 因为在征西军司的档案里,夏阳应该是一个仅有三百余户的小县。这种户数表现在现实里,按道理来说,应该只有县城周围几里地有人耕种。但在他们这一路走来,发现却并非如此。 路上遇见的民居虽少,但不时可见。官道两旁的田地里,虽然有些在抛荒,但是耕种的也不在少数。看上去人烟和南边的颌阳县相差仿佛。但官道上的行人却极多,不时可看见驮着货物的马队擦肩而过。 而等他们看到夏阳城外时,就更感到错愕了。 夏阳城的城池是修葺过的,如今坍塌缺口的部分基本都补好了,和过去相比焕然一新。但在这群外人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很正常。但城外的集市却达到了一个极为可观的规模,几乎可以与城池占地等齐。虽然还比不上长安与长安的集市,但也可以和临晋、安邑这种大县的市集相提并论了。 给众人引路的冯翊督邮王奋感叹说:“去年我来到这里,都是自汾阴走小道。没想到一年过去,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为首的辛冉却没有同感,他对眼前的景象无动于衷,心里甚至有些烦躁,他本人是实在不想来到夏阳的。 作为赵王长史孙秀的好友,随着孙秀执掌了征西军司的大权,他也跟着得道,讨得了征西军司集曹掾的肥差。集曹,顾名思义,就是征集征西军司境内下辖的所有物资,其中有多少油水,这完全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而在这个时节,他本来应该在长安养尊处优。只需要派手下人去调拨各县赋税,然后对着账册签字画押即可。 但前些日子,孙秀亲自来见他,笑嘻嘻地说:“德余,我有件事,你帮我走一趟。” 辛冉莫名其妙,但也不好拒绝,只能问:“什么事?” “去催收一个县的户调。” “啊?为何?”辛冉满脸狐疑,这件事交由手下办就可以了,何必让自己亲自走一趟呢? 孙秀咧着嘴,一手摸着下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回答道:“嘻嘻,因为这个县的县长非同小可,要有人压得住场子。” 辛冉熟悉这个表情,这是孙秀想要整人时就会露出的神情。然后,孙秀就从怀中掏出了两样事物,交给辛冉说:“你拿着这两个东西,去夏阳收税,看看这个夏阳县长会如何反应?” 于是辛冉就来到了这里。他自然知道刘羡的身份,但在如今后党已经掌控了整个朝局的前提下,他对刘羡也没有多少重视,只觉得自己跑这一趟非常累人。 为什么这个人得罪了鲁公,还不知道早些自杀,让大家都省点心呢?这就是辛冉最真实的想法。 所以他带着属下们抵达夏阳县衙的时候,脸上的煞气令迎接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 郤安作为县丞,见情形便猜到有些许不妙,主动询问道:“辛椽,属下可有什么不周之处?” 辛冉却视若无睹,只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道:“你们县君为何不在?” 这显然是在斥责刘羡的无礼,寻常郡县,若遇到征西军司来人,无不是卑躬屈膝,前呼后拥,而在夏阳,竟然是由县丞来接待。这更加加深了辛冉的不满,并意识到,鲁公讨厌这个人,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郤安回答说:“回禀辛椽,县北面的两个胡族正在聚众斗殴,闹伤了不少人,我们县君前去安抚,尚未得知您到来的消息,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大概一个时辰内,就能赶回来。” 面对这个理由,辛冉也没办法发难,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而郤安又问道:“如果您赶时间,不能在夏阳多留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对账吧。不管怎么说,刘县君是一定赶得及回来的。” 这也正合辛冉之意,他点点头,就表示同意了。然后就随郤安到了刘羡的书房,两人对照着账簿,算起今年夏阳应该上缴的赋税来。 作为孙秀的好友,辛冉自然也有一技之长,那就是心算极快。基本上什么帐目,他看上几眼,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所以孙秀才格外欣赏他,让他管理集曹事务。 而要确定今年要上缴的赋税,首先是要确认夏阳的户口数目,郤安翻看户籍册回答道:“丁户二百八十六户,次丁户一百一十三户。” 辛冉闻言,顿时眼皮一翻,问道:“郤县丞,不对吧,我今日路上走过来,只路过了城南,沿路看到的人烟就有三百多家,你们县应该不止这些人口吧?” 郤安脸色不变,回答道:“辛椽说得不错,这是夏阳今岁元月时的户数,到现在已经八月了,期间县君招抚流民,应该又有近两百户丁口返乡。” “那为什么不计入?” “按惯例,户口一年一计,按照去年户数算赋税,没有什么问题吧?不然,难道让新落户的百姓,没有收成,饿着肚子也交税吗?” 这确实是各县的惯例,辛冉想了想,也没有按着这个深究,而是按照户数算起户调。 户调制度是魏武帝曹操开创的新型赋税制度。在汉朝时,国家是以货币进行收税,但在汉末时,董卓滥铸大钱,导致了全国性的货币体系崩溃。曹操便干脆更改了税制,也就是不收货币,只征收实物。 赋税分为两部分。一是田租,每亩田不论丰收还是歉收,每年一律收粟四升,相当于十税三。二是户调,也就是人头税,每户要缴纳二匹绢,二巾绵。 这样的制度一直持续到晋武帝司马炎时,而后才稍作更改。田租仍然不变,依旧是亩征四升粟,但户调则变为,有壮年男子的丁户缴纳三匹绢,绵三斤,没有的次丁户户调减半。 因此,辛冉算出结果,对郤安道:“今年你们县要出一千又二十七匹绢,及一千又二十七斤绵。” 郤安却摇头道:“辛椽算得不对吧?我们县是边县,按照武皇帝颁布的制令,只需要交三分之二的户调即可。” 辛冉看了他一眼,似乎吃惊于他的不识趣,面色变得更僵硬了一些。但最终还是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道:“哈哈,你说得对,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你们今岁的户调应该是六百八十五匹绢,及六百八十五斤绵。”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笑道:“我知道你们困难,看以往的账簿,每年不仅不会征调你们的赋税,还会从汾阴往你们这输运一些救急。但是今年国家多事,物资损耗也多,许多将士都等着冬衣,军司也没有办法。” “所以今年夏阳的田租,军司不会征收,但是今年的户调,关中所有郡县都要上缴,一匹也不能少。” “这是军国大事,违者便将论罪,能理解吗?” 郤安听辛冉言语中带刺,已经猜到他就是贾后的人,是专门来夏阳找茬的。而面对这种威胁,他也毫无畏惧,径直道:“禀辛椽,户调在上月就已经收齐,目前就存放在县府内,辛椽若要征调,直接到府库中清点便是。” 郤安是有底气的,在如今刘羡的治理下,夏阳县尚无贪腐问题,该收多少税,府库里就有多少税,既不多,也不少。 六百八十五匹绢布,如今就整整齐齐地码在府库内,如同一块方方正正的方块山。而六百八十五斤绵纱,则以二十五斤为一袋,堆在绢布一旁。在这种情况下,郤安倒想看看,这位征西军司的集曹掾,到底有什么办法来颠倒黑白。 然后郤安就见识到了。 辛冉在夏阳县的县吏当众清点一遍后,不慌不忙地拍拍手,一位随从立马从包裹里取出了一杆铜尺,以及一把木秤。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56章 度量衡(4k) 第156章 度量衡(4k) 自古以来,度量衡都是一个极其容易忽视,却又十分重要的问题。 度,指长度;量,指体积;衡,指重量。这三者,皆是抽象的概念,既不能看,也不能摸,更不能吃。但是实际上,在人们的生活中却又无处不在。 人类之所以能够摆脱愚昧,走向文明,就在于人类懂得思考,懂得化实际为抽象,用抽象来布置计划,然后获得长远的发展。所以就有了度量衡。 人所穿着的衣物,居住的房屋,饮食的饭菜,乘坐的车驾,乃至搏杀的兵器,无不需要度量衡。 但当人发明度量衡之后,度量衡的含义又发生了衍生。因为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度量衡皆是不同的,不同的度量衡形成了不同的文化,继而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国界。 而在形成了这种国界后,度量衡就成了权力的象征。灭国,既是废除对方的文字,也是消灭对方的度量衡。秦始皇消灭六国后统一度量衡,就是这种至高权力的体现。 在这个时候,度量衡是否真的一致,真的重要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能够定义度量衡。权力说多长为一尺,那就是一尺;权力说多大为一斗,那就是一斗;权力说多重为一斤,那就是一斤。 而辛冉此次所来,就是替孙秀彰显权力的。他并没有收田租的打算,所以没有带斗,但他却带来了一把铜尺与一杆木秤。 而肉眼可见的是,这把铜尺要远比夏阳县府的铜尺要长,最少长出三分之一。那杆秤所用的砝码,也比夏阳县府的砝码要大。 当郤安看见这两样东西的时候,脸色顿时变得极度勉强。 古往今来,世人多知道,商人们做生意,都喜欢在尺寸上和重量上做手脚。但实际上,官府也同样喜欢在动手脚。 自汉朝财政崩溃以来,曹魏由货币税改制成为实务税。名义上,什么苛捐杂税都被合并了,官吏们只需要整顿实务税即可,也省去了百姓们自己贩卖作物换取钱财的流程。 但实际上,可以做手脚的流程却多了。收货币税,税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但是实物却不一样。体面一点的可以说,中间有部分物资损耗了,所以不算数,要把损耗的部分给补齐。不体面一点,直接利用权威,改动官府的度量衡。 尺寸偷偷加长一些,升斗加大一些,砝码加重一些。你自己测出来的物资,原本是够用的,但是到了交税的地方一看,哪哪都少一些,这就没办法了。 在如今官方的默许下,各地的官尺都有偷偷加长的习惯,而后官方进行追认。以泰始十年中书监荀勖复原的光武建武尺(21.3厘米)为例,前汉标准尺比之为一尺三分七毫(23.1厘米),曹魏官尺比建武尺为一尺四分七厘(24.2厘米),而刘羡来到夏阳时,夏阳县用的官尺比建武尺为一尺六分二厘(25.8厘米),呈现一个不断加长的趋势。 可即使如此,辛冉手中的这杆铜尺也太过骇人了,简直是名目壮胆地更改度量衡,比建武尺大概有一尺三寸长(31厘米)。 由此可知,那秤上的铜码恐怕也相差不远,最少也加重了两成。 面对这种有恃无恐、颠倒黑白的行为,郤安的眼皮不停地跳动着,他强自维持着笑容,想心平气和地和辛冉说话: “哈哈哈,辛椽,您这是在玩笑吗?” 辛冉看着这个勉强的笑容,来时的烦闷顿时不翼而飞了,这回他的脸上焕发出由衷的笑意,笑答道: “我只不过在例行公事,郤县丞何出此言啊?” “您手中的铜尺,恐怕不太对吧?” “郤县丞说笑了,这是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铜尺,有哪里不对?” “这很明显不对吧!您手中的铜尺之长,刻的是一尺长吧?” “对啊!正是一尺之长。” “可这一尺长,未免也太长了!我们俗话常说,两指之长约为一尺,您这铜尺,怎么看也超过了。” 面对这种质疑,辛冉显然想笑,他握紧手中的铜尺,敲了敲县府的库门,问道:“俗话说的东西,莫非就一定准吗?在几十年前,关中还谣传说,魏武是天官圣君,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巴呢!” 郤安焦急道:“可您手中的铜尺,与我们县府的铜尺明显不一致啊!” “哦?怎么个不一致法?” 夏阳县的度量衡,就挂在县府府库的门口,一个县吏听到郤安话语,慌慌张张地把其中的铜尺拿下来,递到郤安手中,郤安拿着县尺,往前走了两步,与辛冉手中的铜尺进行比对说:“辛椽,您手中的尺,明显要比县里的尺长一寸多,这绝不合适!” “唉呀呀,还真是不合适!”辛冉接过县尺,与手中的铜尺撞了一下,发出叮当响声,而后露出责难的神情,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莫非你们少收了税赋?” 他不等郤安等人回答,又故作大声地喃喃自语道:“又不是第一年做官,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若是真少收了还好说,就怕是收足了赋税,然后换上了小尺,把多的部分给贪污了啊!” 这句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污蔑,郤安闻言,气愤得浑身都在发抖,但还是强自镇定,不卑不亢地回答说: “辛椽如果真是这么觉得,觉得夏阳县都是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小人,那可以到田间的百姓家中去访查一番,如果真的有按辛椽所说的情况,我等愿意受罚!” 而辛冉却笑道:“哈哈,郤县丞何必着急呢?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而且我赶时间,哪有空去民间访谈呢?” “我只跟你讲究一件事情,那就是眼见为实。”他脸色随即一变,口中的话语就像连弩一样接连射出,“你递给我的尺,与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官尺不符合,对不对?” “同理,你这县府的秤,好像也和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秤对不上,对不对?” “那我今年此来,要征调的军资数量应该是对不上了,对不对?”辛冉这么劈头盖脸地说完后,看看眼前郤安涨得通红的脸色,以及周围县吏们战战兢兢的窘态,不禁大为愉悦,这就是权力带给人的快乐。 在去年,他与孙秀都不过是洛阳默默无闻的小卒,根本不被士人们所重视。可能刘羡这位楚王党和太子党的中坚,压根都没听过他们的名字,可在现在,他在关中手握大权,可以肆意作威作福,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这种反差给人一种升仙般的快乐,又如同让人饱饮美酒,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而在另一边,郤安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他说:“辛椽,在现在的县集内,就有平阳、长安等地来的商人,他们都自带有尺寸,大人可以招来比对,绝非我县内出错。” 薛兴也在迎接辛冉的队伍里,他见此情形,也出面说:“辛椽,在下是汾阴人,愿以性命担保,对岸的汾阴尺寸,也与县府等同,绝不是出错!” 辛冉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大骂道:“你们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人话?!自古以来,度量衡是以上为准,还是以下为准?” “你们如此汲汲于证明自己没错,意思是,征西军司的度量衡错了?赵王殿下的度量衡错了?朝廷的度量衡错了?” “所谓度量衡,就是王家的度量衡!朝廷说一尺多长,那就一尺多长!” “我手中这杆尺,不只是针对你们夏阳,现在关中所有郡县,包括那些什么胡人,一律按照我手中的这个尺寸来交税。朝廷是一视同仁!”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县吏可以说是面如死灰。郤安更是露出绝望之色,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有时候,拥有权力的人想要整死一个人,是完全不需要讲任何道理的。而他居然自作聪明,以为清正廉洁就可以做到无懈可击。 实际上,自古以来,这种陷害忠良的事还少吗?当年赵高害死扶苏,曹操杀死孔融,钟会陷害嵇康,无不是如此混淆是非。只有像阮籍那样装疯卖傻,说不定才能有一线生机。 这一刻,郤安心中的第一反应,其实就是后悔派人去找刘羡,应该让他趁机离开才对。 而另一边,辛冉表面是勃然大怒,心中则是洋洋得意,他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因此也不再看郤安等人,直接对自己的手下道: “你们去查一查这些绢帛丝绵,看看到底短缺了多少?” 然后他就好整以暇地搬了张胡床坐下,一面看手下们在县库里来回翻检,心里则已经盘算起该如何善后了。 辛冉当然知道自己手中的铜尺过长,但他方才所言的也不全是瞎话。至少那句并非是专门针对刘羡一人,让关中所有郡县都按新度量衡交税的话,还是非常情真意切的。 赵王司马伦身为晋宣帝司马懿的幼子,这些年一直担任一些不痛不痒的职务,还是第一次得掌大权。赵王府邸上下,无不是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苗一样,要趁着司马伦这次发达的机会大捞一笔。 如果按寻常那种收受贿赂的方式,未免钱财来得太慢。赵王不满意,孙秀也不满意。加上孙秀在来之前,是向鲁公贾谧做了承诺的,以后每年都要向宫内输送大量的钱财,不然,皇后不满意,赵王这个征西大将军的位置也坐不稳。 所以孙秀就想了这么个办法。他这一行,明面上是替鲁公贾谧出气,但实际上也是杀鸡儆猴,做给整个雍梁的官吏看,让他们自己主动把赋税提高两到三成。而这多出来的部分,就全进了赵王王府与平阳贾氏的腰包了。 当然,作为主办这件事的辛冉,好处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辛冉在等待结果的时候,忍不住开始畅想自己要娶几房小妾了。 清点县库的过程很快,大概两刻钟,辛冉带来的胥吏就已经清点结束,他们总结说: “回禀辛椽,这里的绢帛,每一匹都少了近一丈。丝绵,每一袋都少了近五斤。” “因此,总共短缺一百七十一匹绢帛,一百三十七斤丝绵。” 得到这个数据后,辛冉悠悠然站起,对郤安道:“怎么办?郤县丞,县府里平白少了这么多户调,我该拿什么向赵王殿下交代呢?” 他的言语是如此饱含讽刺,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无可奈何。郤安只能低声问说:“那敢问辛椽,征西军司想要要我们怎么做?” 这是一个标准的弱者态度,不做任何反击,任由强者予取予求,只希望以此能换得强者的一丝怜悯。但强者在这种时候,恰恰是不会怀有任何怜悯的。 辛冉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正经脸色,说道:“郤县丞,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公务。我既受朝廷信任,又食朝廷俸禄,自然也只能秉公处理。” “关于今天的事情,我会一五一十地写成公文,上报给征西军司,然后由征西军司转交给朝廷,至于朝廷怎么处理,就不在我的职责内了。” 旁边的薛兴听了,几乎都要站不稳了。作为狱司空,他自然明白朝廷会怎么处理。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按照过失罪算,顶多就是将人免职,可若是违忠欺上来算,恐怕就要将相关渎职人员尽数抓捕,槛车送往京师,那就是斩首,其实也说得过去。 但眼前这群人,摆明了就是来找茬的,怎么可能将事情按过失罪来算呢?恐怕槛送京师的囚车,此刻已经在洛阳准备好了。 郤安也是做同样想法,只是他在脑中盘算的,是在这个时间内,能不能先和县府的人串供,让自己顶下全部的罪名。他已经不奢望能够在此次的风波中全身而退了。 这么打定主意后,郤安的脸色倒恢复得坦然,他不再和辛冉纠缠此事,而是像闲谈着,留这位征西军司的红人在夏阳用膳,然后等刘羡归来,再和他细说此事。 说来这一切发生得也快,从辛冉掏出尺与秤,到清库结束,连一个时辰都没有费。 而随着太阳渐渐升到中天,夏阳长刘羡才骑着翻羽马姗姗来迟。 “什么?县里的度量衡有错?这是什么笑话?”刘羡听到这个消息后,难免感到有些好笑。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57章 黄钟之音(4k) 第157章 黄钟之音(4k) 也不知是从哪儿回来的,刘羡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后,那马腹的障泥上涂满了一层黑色的泥浆,他的裤腿和皮靴也是如此,可谓是风尘仆仆。 与他同行的还有县尉张固,主簿吕渠阳,功曹李盛,他们都差不多打扮,脸上露出来回奔波的疲态。所以一下马,几个人就先到县府前院的井水旁舀水喝。 大概是关西的风霜更加刺人的缘故吧,经过一年的时间后,时年二十岁的刘羡样貌虽未大变,但文人的气质有所削弱,言行间更显武人的刚健。他和几位同伴抢水的时候,已经不剩下多少洛阳的风雅,反而更多了几分关西的率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羡从属下的口中得知了辛冉的消息。 “征西军司的集曹掾,说我们县里的度量衡有错?可能要上报给朝廷,问我们的罪?” 刘羡拿起一面湿巾,擦了擦脸上的尘土,不禁有些失笑,他将湿巾拧干水,递给一旁的张固,笑说道: “赵王抵达长安后,我就一直在想,贾谧的人会拿什么来试探我,没想到憋了大半年,给我来这一套。” 张固则面色冷峻,他感叹说: “辟疾,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啊!” 李盛却不为所动,面露讥讽道: “一群蠢材,敢从度量衡入手,我看他们是不要命了。” 如此大的事情,吕渠阳初闻言时,本以为大祸临头,脸色都白了。但回头一看刘羡和李盛两人,不仅毫无忧色,反而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实在有些奇怪,于是问道: “县君,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吗?” 刘羡摆摆手,答道:“渠阳,你是氐人出身,和别的那些外行一样,不懂情有可原。但是贾谧手下这批人,说是管集曹的,居然连度量衡的来源都不懂,真是可笑。” 刘羡这么说,吕渠阳反而感到糊涂了。在他看来,度量衡不就是朝廷定的吗?朝廷说你有错,那就有错,难道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不成? 但刘羡并不解释,他简单清理一番后,立刻领着人往府库走。不多时,就看到了噤若寒蝉的下属们,还有洋洋得意,趾高气扬的辛冉一行人。 刘羡先是活跃气氛,他刚一进来,就玩笑道:“这是怎么了?莫非今天有人出殡了?不都好端端地站在这吗?” 他这句话很不礼貌,但是其中的自信与无畏还是感染了在场的县吏们,原本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在看见这位年轻县君后,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担忧也就不翼而飞了。 但这样的话语显然也冒犯到了辛冉,他斜着眼看着这位得罪了鲁公与皇后的县长,只觉得此人当真是该死,面对上官也不懂得先说些好话。 所以辛冉决定继续摆威风,也杀杀这个年轻人的锐气,他装模作样地问道:“你就是夏阳县的县长刘羡?” 刘羡站得挺直,不卑不亢地回答说:“是,在下正是夏阳长刘羡。” “我乃征西军司的集曹掾辛冉,这次奉命来你县征收户调,结果却出了一些问题,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哦?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你今年的户调,与府库相比,足足少了一百七十一匹绢帛,一百三十七斤丝绵。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会?”刘羡瞪大了眼睛,故作吃惊地回答道,“这里的每一匹布我都亲手量过,每一斤丝绵我都称过,绝不可能出错。” 辛冉等的就是这句话,而一旁的县吏们都暗叫糟糕,他们知道,这位征西军司的贵人又要故技重施了。 果然,辛冉闻言,又是佯装大怒,脸色阴沉如雨地说道:“可事实如此,我也是亲手丈量,亲手称秤得出来的。” “会不会是您的尺和秤有问题?” 刘羡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安之若素,他以极其坦然的神情说出这句问话,却让辛冉感到非常恼火。因为他并没有从中感受到恐惧,也就是自己的权威,这令他忍不住抬高了自己的声音,朗声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这尺与秤,是赵王长史孙秀亲自交给我的,说这就是赵王殿下定下的,征西军司的官尺与官秤!绝不可能出错!” 正当他准备继续指责刘羡,进一步恐吓他的时候。刘羡却突然也抬高了音量,大声道:“你说话当真?!” 他这一声音量极高,大如雷霆,一下就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镇住了,辛冉的恐吓顿时噎住了,他看着刘羡郑重其事,一副要跟人玩命的神情,气势跟着就弱了下来。 但他紧接着又意识到不对,他代表着征西军司,怎么能在一个县长面前示弱呢?于是又强撑着底气说道:“怎么,你有什么不服?” 而刘羡仍绷着一张脸,一字一句地说道:“请辛椽把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 辛冉见他气势如此之足,好像已经捏住了自己的把柄一般,一时心中有些畏惧。 可他转念一想,他确实代表征西军司,手里拿的度量衡,也确实是孙秀给他的,虽然确实与常例不同,但是自己背靠鲁公和皇后这两座大山,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样想着,辛冉又慢慢镇定下来,徐徐说:“这尺与秤,是赵王长史孙秀亲自交给我的,也是赵王殿下定下的,征西军司的官尺与官秤,绝不会出错。” “好!”刘羡向前走近几步,逼近辛冉,笑道,“请辛椽将这尺与秤,借在下一观。” 辛冉心里一阵发虚,但还是点点头,示意一旁的下属,把尺与秤交给了刘羡。 谁知刘羡看也不看,直接拿来了一个布袋,将这尺秤扔了进去,然后又拿来一张纸,现场磨墨,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完后,刘羡拿着一个朱色印泥过来,对着辛冉道:“麻烦辛冉看看,我写得有没有错,如果没错,您就在上面按个手印。” 辛冉莫名其妙,接过纸张,看见上面写着自己刚刚说的话,声称袋中装的即是征西军司的官尺与官秤。 这时辛冉有些明白过来了,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拿着手中的纸张,对刘羡道:“你想跟我打擂台?” 刘羡脸色不变,他手中提着装尺秤的袋子,徐徐道:“你现在还来得及撤回你刚才的话。如若不然,你就按上手印,我们把这件事直接报到朝廷,我找太子,你找赵王,看看这袋子里的尺秤到底有没有问题。” 果然是这样!辛冉见刘羡如此镇定,不由在心中冷哼一声,无非就是依靠太子的权势罢了。在临行前,孙秀特地嘱咐过辛冉,如今是贾氏当政,根本不需要害怕太子,刘羡越是搬出太子,越是趁机打击太子党的好机会。 所以辛冉稍作沉思后,毫不犹豫地刮了刮印泥,盖下了指印,而后说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刘县长想吓唬我,可我为国家做事,堂堂正正,可不会被你吓住。”而刘羡则收下纸状,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捆起来,然后在封口处盖上胶泥和小印。 然后,他带着胜利者的表情说:“辛椽,您见过太极殿的编钟吗?” 面对这个问题,在场诸人多不明所以,不知道刘羡为什么突然转到这个话题。 辛冉还以为,刘羡是在炫耀自己的京官经历,以及在洛阳人脉深远,不禁冷笑一声,提醒道:“我是没见过,可又如何呢?刘县长就是见过,不也在夏阳当县长吗?” “不,不,不,辛椽您误会了。”刘羡摇首笑道,“我是说,您知道朝廷是如何用太极殿的编钟定尺的吗?” 这句话一出,辛冉顿时慌了神,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刘羡,又看向身边的这些随从,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露出茫然的神情。 他们都不知道刘羡在说什么,但听得出来,似乎朝廷有一种标准定尺,放之四海而皆行的方法。 奇怪,难道不是朝廷说度量衡怎么算就怎么算吗? 刘羡也不卖关子,说道:“《汉书·律历志》中有载,我们现用的尺寸,源自于黍,一黍之广为一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所以,将一百粒黍米排开,就是一尺的长度。” “辛椽,要不要我们现场量一量,我们县的这个官尺,对得上一百粒黍米吗?” 说罢,刘羡立刻把夏阳县的官尺拿来,然后从府库里挑了黍米,一粒一粒跟着排,细数下来,这个官尺能排出一百零六颗黍米。 辛冉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说道:“哈!我差点被你唬住了!这个方法,你自己的尺尚且对不上,怎么可能是真的?” 刘羡仍无丝毫急躁之色,笑道:“您先别急,现在县府各地偷偷加尺,早已不是秘密,对不上是正常的。所以在十年前,也就是中书监荀勖公荀中书执政的时候,他在太极殿内造了一套编钟,用音律重新标定了天下的度量衡。” “音律?” “您知道黄钟吗?就是十二律的第一律。” “一支用标准九寸长、三分内径的竹管,吹出来的音,就是黄钟音。过长就会音沉,过短就会音高。” “而竹管内所能容纳的黍米的数量,便是一龠,两龠为一合,十合为一升,这便是升的由来。” “一龠应该能容千二百黍,而它的重量便是十二铢,也就是半两,这便是两的由来。” “所谓的度量衡,就是取自音律,上合天意,下应民意,为我圣朝之神器,不可轻易改动。” “您如今的尺和秤都在这里,我把它呈交给东宫后,制作一个九寸的竹管。然后与太极殿上的编钟比一下音高,再看看重量对不对得上您的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若这个尺与秤是对的,我就该死。” “若这个尺与秤不对,到底是您该死,还是孙长史该死,或是赵王殿下论罪,这就是说不好的事情了……” 一番话说罢,辛冉已经是冷汗直流,此时明明是凉爽的秋天,可他却如置冰窖之内。他全然没有想到,这度量衡还有这样的讲究。 这也难怪,自曹魏以来,文坛就一直流行清谈和文学。导致文人们虽多熟读诗词歌赋,甚至能够写下不错的文字,但真论起对庶务的研究,却远远不及两汉。 正始年间,浮华达到极致的时候,以致于晋宣帝司马懿考察官僚,发现朝中四百余位公卿,能够写正经政论的人,竟不超过十人。 到了眼下,常人若是能通读《汉书》的本纪列传,就已经算得上是有才了。像刘羡这样,经过李密和陈寿教导,不仅精通术算,还对《律历志》、《食货志》都深有研究的,更是寥寥无几。 话说回来,荀勖考订音律这件事,其实知道和在意的人也不多。 若不是荀勖和小阮公在音律上较上了劲,甚至因为嫉妒小阮公的音感,特地将他贬出洛阳。刘羡甚至也不会把太极殿的编钟放在心上。 但现实就是这么滑稽,孙秀这一招试探,正好撞在了铁板上。不仅无法给刘羡安上罪名,反而将自己跌入了坑内,而且是亲自将罪证送到了刘羡手里。 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什么叫自讨苦吃?这就叫自讨苦吃。 刘羡现在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对着县吏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先退出去,辛冉的随从们见状,也都识趣地随之退后,让整个府库只剩下刘羡和辛冉两人。 面对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辛冉,刘羡笑笑,漫不经心地说道: “辛曹掾,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也做不了主,你也是受背后人的指使,所以我并不想太与你为难。” “但你背后的人做得也太过分了,如果是只针对我也就算了,但拿着这种东西来收税,那就是增税三成,是要官逼民反的。” “我个人的安危无足轻重,但别闹到最后,弄得关中皆反,也会危及到赵王殿下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你帮我给你身后的人带一个话,这件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若是有什么不算很过分的要求,我也可以谈,都是给百姓做事。早在离开洛阳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赔笑脸的准备。” “但如果有人硬要和我斗个你死我活,我也不介意来个鱼死网破。毕竟,眼下我手中就有一个现成的把柄。” “我这边时间比较紧,没时间备您的晚膳,就不送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辛冉也没脸再待在此处了,离开县府后,他几乎是夹着尾巴,连头都不敢回地离开夏阳。 孙秀对刘羡的第一次试探,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58章 应对与准备(4k) 第158章 应对与准备(4k) 辛冉一行人离开得是如此匆忙,连原本准备征调的户调都没带上,这让夏阳县府的县吏们都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清来由。 毕竟这场风波来得毫无征兆,结束得也毫无征兆。于是一堆人私下里议论纷纷,根据经过揣测起前因后果,最后说,大概是县君在洛阳时得罪过赵王吧,所以才会被贬到我们夏阳来。 这个结论只对了七七八八,毕竟谁也想不到,刘羡其实得罪的是当朝摄政的皇后,与权倾朝野的鲁公。 而对于刘羡本人来说,他远不像脸上表现得那样风平浪静。贾谧的阴谋就像是如影随形的箭,让他一直不敢放松警惕。所以自赵王掌管征西军司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等待来者的试探,以方便做下一步的应对。 如今试探终于来了,他也近乎完美地应对了过去,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因为他发现,这次贾谧派过来的人,是一个直接敢动度量衡的人。虽然这意味着他不学无术,但同时也意味着,这个人胆大妄为,毫无廉耻,没有底线,甚至以羞辱人、折磨人为乐。 一想到接下来的岁月里,要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刘羡就感到一阵头疼,并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即使是人以类聚,可贾谧这种的人,世上有一个都嫌太多了,怎么还层出不穷呢? 可无论当事人怎么想,事实就是如此,作为一个小县长,刘羡无法干预到关中的人事安排,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根据这一次的试探,继续做好未来的准备。 因此,他拉着郤安、李盛、张固三个亲信,到书房里开了个小会,商议对方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手段。 “孙秀,孙秀……”刘羡一坐下,就开始喃喃这个名字,他判断说,“根据辛冉的意思,看来这个赵王长史孙秀,就是贾谧派来折腾我的人了。” “你们说说看,这次的试探失败了,这个孙秀会善罢甘休吗?” “绝不会!”这次争纳户调,郤安被辛冉上足了脸色,其过程过于难堪,以致于他这位公认的好好先生,此时满是对孙秀的反感,愤愤然说,“敢这样胆大妄为,直接拿赋税和权尺做文章的人,就是一个小人!小人怎么可能不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呢?” 郤安虽然愤懑,但话语里的道理却是颠簸不破的。普通人吃了亏,尚且会念念不忘,那小人作恶不成,自然更是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但一旁的张固却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可这次,辟疾不是拿到了他们的把柄吗?所有的县吏都是人证,我们手中不仅有物证,还有他们的画押与指印,他们敢如奈何?” 郤安却讽刺道:“这只不过是那个集曹掾的罪证罢了,若是告上去,那孙秀肯定会矢口否认,然后把罪责都推到那个辛冉头上,最后又是平安无事。”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刘羡正是出于这一层考虑,才没有选择把证物直接寄给东宫,把事情闹大,而是选择给孙秀递话,让他稍作收敛。 他转首问李盛道:“宾硕,你是什么看法,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和这个孙秀相处?” 其实刘羡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但他之所以召开这次会议,一是要查漏补缺,看看有没有自己尚未想到的地方,二来他也想锻炼一下几人。 郤安与张固其实都只是中人之姿,可很多事情本也不需要天才来做,只需要历练、经验,加上一定程度的审慎就可以了。 而对于李盛这位老师的孩子,他心底非常看好,因为这大半年来,他能胜任刘羡给他的所有任务,并且没有任何纰漏。所以刘羡让他担任县内的功曹,已经是夏阳的第四号人物。 李盛刚才一直沉默寡言,似在沉思什么,听到刘羡的问话后,他才抬起头,缓缓说:“主公,我方才在想,也不是不能利用孙秀。” “哦?怎么说?” “方才郤县丞说得好,孙秀是个小人,不可轻信。可小人总是喜欢趋利避害的,他们虽然唯上,只不过是仰慕权力,并不是真的恪守忠孝之道。” “若两方的诉求一致还好,可一旦上面的要求,损害了小人的利益,那他们必然也会反过来阳奉阴违。” “所以在下以为,主公可以找个机会,对孙秀和贾谧之间挑拨离间,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那无论是孙秀还是贾谧,也就没空再管主公了。” “不过我认识的人太少,对朝局的认识还不清晰,所以暂时也没想出具体的办法。” 刘羡闻言,满意的点点头,笑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好了。这不是一日之功,也不必急在一时,现在先要想的,就是摸清楚对面的底细。” 刘羡之前一直不作为,就是因为搞不清楚贾谧拉拢的人是谁。赵王司马伦虽然与贾后靠近,但以这些年他的名声来看,并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实际上做决策的,应该另有其人。 如今孙秀既然浮出水面,他也不至于两眼摸黑,可以针对性地做一些布置了。 等到众人散去,刘羡回到自己的小院。绿珠正在院内晾晒着衣裳,因为气温凉得很快,所以她把刘羡的冬衣都拿出来,先盥洗了一遍,以便下个月备用。 等刘羡进来,绿珠擦了擦湿润的手掌,很自然地接过刘羡手上的披风还有外套,似乎府内的风波从来没有干扰到她。 “公子今晚有应酬吗?”绿珠轻声问道。 “没有,今晚就我们两个用膳,等会你做两个菜就够了。” 刘羡说完后,就习以为常地去直奔卧室。 过去了大半年,刘羡卧室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之前的小院,因为只住了刘羡一个人,所以刘羡只收拾了床榻,平日都在县衙的书房办公,哪怕院里的屏风、杯盏、桌案、衣橱都积了灰,他也都视而不见。 这导致刘羡好像住在山洞一样,每天都带着一股尘埃的味道。 而绿珠到来后,把这个院落好好打理了一遍。 她不光清扫了所有的房屋,还增设了不少诸如铜鉴、胡床、书架之类的家具,而后她像一个普通的农家女一样,在院中养起桑蚕,在院前种上韭菜和葱白。使得这个院落颇有生气,有了一些家的味道。 刘羡到桌案前坐下,而后就开始写信,他已经想好了,要往洛阳写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给祖逖的,刘羡在信中长话短说。 就是请他帮忙查一查,这个孙秀是什么来头,他出身什么家族,曾担任过哪些官职,干过哪些事情,有什么喜好,又有什么缺陷,是否有妻小,又分别是什么样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只要是能查到和孙秀有关的东西,他事无巨细,都想了解。除此之外,他也想了解赵王司马伦的情况。虽然看样子,目前司马伦和孙秀亲密无间,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但再怎么说,司马伦也是司马懿的儿子,不会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傻子。自己能不能从这方面入手,来让自己重新起复呢? 毕竟朝堂在贾氏的掌控下,如果这样按部就班地做事,哪怕考绩年年全优,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升迁,就像老师李密那样。 但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想办法重返朝堂和洛阳。毕竟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都在那里。 第二封信是给江统,托他转交给太子司马遹。刘羡这次应对孙秀的试探,扯了司马遹的大旗,所以刘羡理应告知他一声。 与此同时,刘羡还在信中详写了关中的种种见闻。 他认为如今的关中情形并不乐观,百姓本来就贫困至极,国家的赋税又重,关中的胡人又是这样繁多。如果赵王司马伦不体恤爱民,要加重赋税,那恐怕是会酝酿成大乱的。 因此,刘羡希望司马遹能够暗地里与司马伦交往提醒一番。 他毕竟是太子,虽然目前没有实权,但在宗室里的影响力总是实打实的。若真能成功,太子扩张了自己的影响力,刘羡也就多了一条和赵王沟通的途径。 第三封信则是家信。 自从来到夏阳后,每个月,刘羡都会给阿萝写封家信。一来是报平安,让家人不至于生忧,二来也是要根据家中的情况,对家人的来信做一些回复。 比如在上个月阿萝的来信里,堂妹刘道容已经和阮放完成了纳吉。 虽然刘羡遭遇了贬黜,可阮家还是挺中意这桩婚事,并没有毁约,婚礼的时间就定在今年的十月份。刘羡对此很是高兴,深思之下,他把在剿灭呼延昌中缴获的一对阴阳子母玉佩给送了过去,作为贺礼,希望两位新人百年好合。 不过这都是小事。刘羡在信中写得最多的,是和阿萝讲述自己这些天在夏阳的遭遇,可谓是事无巨细,哪怕是今日与辛冉的遭遇也写了进去。 毕竟受自己的影响,妻子不得已成为了在洛阳的人质,受限于这一亩三分地的天地里。刘羡希望通过这些,能让阿萝感受到自己的喜怒悲欢,即使远隔千里,也能互窥真心。 所以在信件的最后,他做了一首小诗: “荒戍谢红叶,怅然思故关。秋风夏门渡,离日少梁山。 河上彩云在,舳舻去又还。明当重相见,揾泪倚栏杆。” 这一写就是快一个时辰,写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这时绿珠刚好端着晚膳进来,里面是一大锅咸菜煮豆腐,还有一碗蒸蛋。 他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有点饿了。” 两人就坐在一起饮食,然后刘羡开始风卷残云。秋季正是多事之季,所以这些日子他到处奔波,饿得都有些没吃相了。然后在一边用膳的时候,和绿珠说一些近来的烦心事,而绿珠则微笑着在一旁旁听着。 说起来,刘羡本来并没有对着饭桌上谈论的习惯,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还要得益于一次对话。 那是二月份的时候,刘羡在龙门津实行免税,结果却遇到了一大堆麻烦,千头万绪让刘羡糟心不已。其中有一件事尤其难解决,令他不吐不快。在一次晚膳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对绿珠抱怨: “近来在集市的时候,不时有人和我告状,说我招揽的那些县卒,尤其是当过马贼的,作风粗暴,喜欢欺凌打骂百姓。” “实话实说,我也下力气屡次整训过,软的试过,硬的也试过,可每次总是治标不治本。这些人啊,只能好上几天,最多半月,就会故态复萌。” “唉,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人的品性天生就有区别,不然怎么会改不掉呢……” 刘羡讲这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只是当绿珠是一个纯粹的倾听者,偶尔倾诉自己的烦恼,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不料绿珠在听完后,偏头沉吟了片刻,忽然说:“我倒觉得,其实问题没有这么复杂。” “哦?你怎么看?”刘羡随口一问,有些心不在焉。 “我觉得,这些人并不是天性有问题,而是平日里没有牵挂,所以就无拘无束,任性潇洒。平日身为县卒,又高高在上,所以就没有同情心。” “您不如想办法帮这些人说说亲,让他们成家立业,有了妻子家小,他们的性情自然就会收敛,也就能学会容忍爱人了。” 这个主意让刘羡眼前一亮,他此前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想办法给县卒们安排亲事,像个喜鹊一样到处做媒,两月之间,果然令县卒们的风气大为好转,不仅来告状的人几乎不见了,县内的县卒对他更加感恩戴德。 从此以后,刘羡对绿珠大为尊敬,有些拿不准的事情,也会问问绿珠的看法。而相关的消息流传到夏阳内,那些受惠的夏阳县民,虽然都知道她不是刘羡正妻,也亲切地称呼绿珠为李夫人。 今夜的谈话也是如此,刘羡讲了些今日的烦心事:“这个辛冉来得真不是时候,论功亭那边两部羌氐几百人,搞得头破血流,我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还未处理完,就被他半路拉回来,明天还得再跑一趟……” 对于这个话题,绿珠是不懂的。而对于不懂的话题,她也不会装腔作势,只是安静地聆听。 等刘羡说完,她才提起一些府内的琐事:“公子,狱司空薛君的父亲好像要六十大寿了,我准备了一些补药作为礼品,就放在床前,你记得明天去论功亭前拿上,送给薛君。” 刘羡笑着点点头,同时也在心里更加感慨。这又是他不会注意的事情,而绿珠却总能悄然提起,并用润物无声的方式,助自己收揽人心。 这时绿珠特别嘱咐说:“千万要放在心上,我听人说,薛君出身的汾阴薛氏,其实是蜀地搬迁过来的,说不定就是您的臣子哩。” “我知道。”刘羡吃完最后一口饭,徐徐道,“他的曾祖应该是蜀郡太守薛永,宾硕来后,和我说过,天下有哪些故旧,其中重点提过,薛氏以武传家,是河东一绝。” 这个回答出乎了绿珠意料,她还以为刘羡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平日里待薛兴并不特殊:“那你为什么不和他相认呢?” “现在还未到时间,他不敢与我相认,我也不敢与他相认,这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安乐公世子联系蜀汉遗臣,听起来就是要死人的事情。” 用完膳后,刘羡开始整理桌上的书信,并对绿珠自信笑道:“但不要太急躁,总会有这么相认的一天。”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59章 胡人争田杀人案(4k) 第159章 胡人争田杀人案(4k) 县长的生活是忙碌的,第二日才寅时三刻,刘羡已然爬起来,到县衙里处理公务。 在上个月忙完租调的征收后,这个月县府正在忙着索籍的杂务。 得益于这一年来刘羡的宽松政策,来人就分田开荒。又以低价租借牛马耕田,加上夏阳的这些荒田多是被遗弃的熟田,开垦容易,往来的商人们又打低了很多商品的物价,使得夏阳的人口恢复极快。仅仅一年的时间,夏阳人口便恢复到了三千六百余口,相当于翻了一倍。 而这段时间,县吏们把新检的户籍集中上报过来。然后列出一份各乡亭分田的清单来,根据刘羡首肯盖章后,这些户籍算才真正有了效力,他们占据的田地也才算是得到了承认。 刘羡核算了一遍今年开出来的新田,与户籍上的数字对得上,便盖上了印。 而后是报上来的一些销,需要刘羡同意。抛开那些惯用的支出外,有三件事令刘羡格外在意。 第一件事是在县内重设学校和寻找校官。这些年夏阳人口凋敝,财政入不敷出,学校也自然荒废了。而如今夏阳日渐复兴,自然也要重设学校。毕竟在世人看来,文风大化才是政治清明的标志。 刘羡同意这件事,不介意为此多些钱财,但在哪重建学校,现在还没有个定论。刘羡沉思良久,最后定在挟荔宫废墟处。 第二件事是招募铁官司的工匠,夏阳县内本有铁矿,但自汉末后就一直荒废。刘羡今年重新搭了个铁官司的架子,找人买了整套锻铁炼铁的用具,但现在是工具到了,到县内能用的人极少。 刘羡的批复是去郡治临晋招人,招人可以贵些,但是条件是要能带徒。 第三件事是刘羡自己要求的,说要在夏阳修一座太史公祠。以此来缓和与本地大族的关系,同时也可以借此机会,召开一场文会,扩大夏阳的名声。 但县府内研究了一番,主要问题是修祠堂肯定不能简陋,要召开文会的话,那耗费的钱财更多。现在的县府的度支虽然有所改善,但也没有这么多闲钱,问刘羡是否要延迟两年。 刘羡的批复是可以找冯氏与同氏筹款,毕竟这件事成了他们也能受益,如果还不够,再推迟也不迟。 等刘羡把所有的公文批复完,差不多就是卯时两刻了,天色刚刚发白,如同滴墨的湖水。绿珠正好端来一碗豆粥和两个煮蛋,便是刘羡的早膳。 用完这顿膳,刘羡就又要离府出门了。 结果刚喝了两口粥,就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路上就高喊道:“县君在吗?我有急事禀告!” 刘羡放下碗,定睛一看,原来是陶渠亭的求盗,他放下碗:“发生什么事了?” “县君!就在两刻前,斛摩部和贺干部又打起来了!” “什么?我不是让他们等我今日去了再说吗?” “没办法,这些胡人天性好勇,今日早上起来两部到河边挑水,结果见面就骂,然后跟着就打起来了!现在越打人越多,我估计,现在两部的壮丁应该都到了!” “我真是……”刘羡听了真是又气又笑,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连忙将手中的粥一口喝完了,而后对早到的几位县吏说:“论功那边又闹起来了,你们快去叫张县尉、薛司空,我先过去!你让他们随后就到!” 说罢,刘羡匆匆取了翻羽马,而后骑马往论功亭飞奔。 秋天的风还不像冬天那样刺骨,但爱马的呼吸已经能凝成白气,刘羡则坐在马鞍上思虑对策。 夏阳县的两个胡人部落,斛摩部和贺干部,都是自北面迁来的匈奴人。和大部分胡人部落一样,他们已经大幅汉化了,平日里说汉话,着汉服,耕种纺织,更与寻常汉人无异。 不过大概是保留了部落结构的缘故,与汉人骨子里的温良相比,这些胡人们颇为争勇好斗。一言不合,就喜欢在部落里呼朋引伴,然后在村落间大打出手。 斛摩部和贺干部也不例外。这两部之所以现在大打出手,起因不过是两家人的冲突。 斛摩部有个斛摩兰,有天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他看上了邻居家贺干染的一亩旱田,突然死缠烂打,用高价把这亩旱田买了过来。然后当天他就在这亩旱田上挖坑,仅挖了一丈,地里就冒出水,让这亩旱田变成了水田。 贺干染见状大为后悔,说什么也不卖田了,并到处宣扬说,斛摩兰坑人。但斛摩兰早有准备,他买田的时候,不仅写了白纸黑字,专门找了人做见证,当众摁的手印。这就导致贺干染根本占不上理,来回闹了一通,也没什么人理他,但这梁子就算结下了,两家自此有了龃龉,出门相遇都得斜着眼。 但按理来说,这样的事情不至于发展成两部的大冲突。但是五天前,斛摩兰和贺干染到同一座山里砍柴,结果当天晚上,斛摩兰没有回家。 斛摩兰的儿子斛摩盛去找,结果就发现了父亲的尸体,身边还有一根染血的木棍。 遇到了这种事情,斛摩盛当然认为人是贺干染杀的,但是贺干染却矢口否认,声称自己虽然看见了斛摩兰,但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两家因此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两个部落都跟着知道了。 出了这种人命大案,两部自然是要争到底。斛摩部斥责贺干部竟然为了一亩水田杀人,贺干部则让贺干染对天发誓,声称绝对没有杀人。 两部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开始还是首领之间进行谈话,但谈着谈着就开始翻旧账,然后就拉人对骂壮声势,结果弄得是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终于在前天爆发成了两部之间的群架。 一般来说,县长是不用管这种胡人内部乱事的,顶多上报到征西军司,让他们酌情处理。当然,最后的结果一般也就是不了了之。 但刘羡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千来号人在这打群架,先别说会不会影响商人往来。就说这胡人之间,也是千丝万缕,沾亲带故的。要是这两部胡人打得高兴了,再从羌胡中呼朋引伴,到时再有些胡人马贼过来,这夏阳的好日子就没个头了。 故而在昨日,刘羡收到消息后,立马和张固、李盛带了四十来名县卒,趁事态还没有彻底爆发前,紧急赶到两部生活的论功亭,而后硬冲到两部之间,强令双方放下武器。 在除去了夏阳的四伙马贼后,刘羡在两部间已有些名气,加上夏阳集市的复兴,对胡人的生活也有好处。所以在刘羡的劝说之下,两部首领都愿意给刘羡一个面子,让刘羡来判决这件命案的是非。结果没想到,这两部胡人的耐心只能熬一晚上,今天早上就又打起来了。 论功亭就在夏阳县城北二十里远的一处山塬上,东边是涺水,西边是英山。 刘羡通过民居的时候,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几百人在涺水边打得烟尘四起,人声鼎沸。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陶渠亭的几名亭吏已经等待多时,他们看见刘羡快马过来,立刻迎上来说:“县君,快想想办法吧。” 刘羡话也不多说,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跟上”,就再度挥鞭,加速朝烟尘处奔去。 很快,他看见了茫茫多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操着石头,或拿着锄头,或扛着木棍,都大吼着相互撕打。你来我往,有来由回,但局势非常的混乱,恐怕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人。 刘羡也分不清楚,但是他看到有人受伤不轻,鼻青脸肿的,还有流血骨折的,好似不在少数。但好在这些人还有一些顾忌,没有公然拿刀剑和箭矢,不然恐怕要死不少人。 “我是夏阳长刘羡!你们都给我停手!” 刘羡高声说这句话,结果当然是没人听,场面的混乱使得无人会去关注一个局外人的话。 这使得刘羡稍稍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于是他马不停蹄,直接驾着翻羽马往人群中狂奔而去。 翻羽确实是极难得一见的千里马,它毛色虽不好看,但体型高大,健步如飞,跑起来的时候如同一条灰龙,自带有一股不可阻挡的狂风,令站在它前面的人要么战栗发抖不知所措,要么老早就躲远了。所以阿符勒才称呼它为翻羽,其真意在于快过飞鸟。 今日也是如此,当翻羽的马蹄声响起的时候,方圆数丈的人都难以忽视。刘羡驱马冲驰进来,周围的人只觉得看到了一座飞驰过来的大山,似要将人压的粉碎。这种生理性的恐惧令他们本能地就停下了斗殴,然后向左右退去。 还有少数反应慢的,刘羡直接抽出腰间的昭武剑,用剑鞘将这些来不及躲避的人一把拍开,一时间引起无数人的惊呼。 于是在短短的几个呼吸内,刘羡硬生生在人群中冲开了一条缓冲线,也引得两个部落的人都停下斗殴,往这匹千里马身上望去。 这时刘羡再高呼道:“我是夏阳长刘羡!你们都给我停手!” 这时候,现场的骚乱才算是彻底停止了。 “斛摩根呢?贺干临呢?你们两个在哪?快出来见我!” 刘羡呼唤的是两个部族首领的名字,此时他身骑大马,怒目圆睁,自带有一股威势。几乎不需要那两人站出来,在场众人下意识的眼神,几乎就把大人出卖了。 斛摩根和贺干临只好从人群中靠过来,他们都是一看就孔武有力的中年人,一个身高,一个腰宽,但在强壮高大的翻羽马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 刘羡持剑翻身下马,冷着脸对两人呵斥道:“你们两个昨天怎么和我说的?不是说好了,今天先让我查,你们等结果,你们就是这么等的?” 斛摩根回答说:“县君,有些事也不是我所能管的。” 贺干染也说:“我虽是首领,但也不能不在乎部中的声音。” 显然,他们两人的意思是,作为胡人部落的领袖,他们必须想部民所想,急部民所急,所以今天闹出来的这场乱子,他们也没有办法遏止。 但这其实就是他们的借口,说白了,他们自并州迁入夏阳,至今已有几十年了。这其中有十几年,历任夏阳长根本没有管过他们,胡汉分明。斛摩根与贺干染皆不认为刘羡能查出什么,不如早点打出个结果拉倒。 刘羡也很干脆戳破他们的幻想,骂道:“乱弹琴!你以为我会信你们的胡言乱语?你们在乎部中的声音,就不知道在乎朝廷的声音?!” 说罢,他无视这两人,再度上马,在两部人群中来回踱步,大声道: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气!你们有一些人,是要为死去的朋友报仇!为了友情而不顾生死,我佩服!你们也有一些人,誓要为活着的朋友洗刷冤屈!这是公义!更是理所应当!”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诸位都是重情义的好人!” “但如今既然出了这么一件矛盾的案子,就必然有人在说谎!所以你们中有一方,是被朋友的谎言欺骗了!为了谎言而白白浪费感情,甚至浪费生命,岂不可悲吗?”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在这里打一架,而是让我们查清楚案情,搞明白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让说假话的人付出代价!而不是看着对方受骗!” “我是夏阳长刘羡,是安乐公世子,是正统的汉室之后,我以我祖先昭烈帝的名义向大家承诺,一定会向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到时候查出谁有罪,我必然先将他捉拿归案,又何必让你们劳师动众呢?” “诸位都先回去吧!今日的阳光这样晴朗,不去晒谷子磨面,在浪费时间干什么呢?” “涉案的两家留下!我们县里的狱司空马上就到,亲自来审问案情!” 就这样,刘羡一番话术下,在场的胡人们面面相觑,看领头的首领们沉默无言,又觉得刘羡说的确有道理,于是就嘟囔着各自离开了。 等在场的人走得七七八八,狱司空薛兴和县尉张固终于带着人马姗姗来迟。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60章 薛兴验尸破案(4k) 第160章 薛兴验尸破案(4k) 薛兴到来的时候,差不多已是辰时。在场的人已经只剩下刘羡、斛摩根、贺干临,斛摩兰和贺干染的家人,还有陶渠亭的亭长亭吏。 与他同来的还有张固及几十名预防暴乱的县卒,但未料到现场已经为刘羡所控制了。 刘羡见薛兴到来,当即露出微笑,指着他对众人说:“夏阳的赵广汉来了!” 此时薛兴刚刚下马,他闻言连忙推辞说:“县君谬赞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吏罢了。” 赵广汉是前汉时的名臣,据说他断狱如神,一生判过的案件多达上千起,深得百姓爱戴。后来被汉宣帝重用,一度担任京兆尹。而薛兴此时不过是一个县的狱司空,在这个寒族高门难以逾越的年代,他最大的奢望,也就是能担当一个太守罢了,怎么会把自己和前汉名臣相提并论呢? 但刘羡却鼓励道:“欸,不要自暴自弃,赵广汉当年,不也就是个郡吏吗?你以后一定能飞黄腾达。” 说罢,又对着涉案的胡人们道:“你们要如实阐述案情,我的这位狱司空,双眼如炬,什么谎话都骗不过他。” 薛兴听了有些好笑,心里又有些感动。在经过这一年来的相处后,他已经对这位安乐公世子有了真切的认识,刘羡不仅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也是一个坦荡苛刻的人,能得到他的认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因此他也相信,薛勇的死并没有什么蹊跷,是光明正大的,并没有什么阴谋。自己能和这样一位县君共事,实在是一件幸事,应该分外珍惜。 只不过他口头上还是说:“尽力而为罢了。” 然后薛兴开始了调查。 话说回到这件案子,其实案件的起因、时间、经过都很清晰。 斛摩兰和贺干染结有宿怨,然后在事发的当天,两人都在后山上劈柴,这点哪怕是贺干染都承认的。而在当天夜晚,斛摩兰的儿子们见父亲久不归家,就上山寻找,结果发现了斛摩兰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一旁还有一根染血的木棍。 按照一般逻辑来推理,怎么看,都只有贺干染有作案嫌疑。毕竟他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能力,还在作案现场出现过,几乎没有第二个怀疑人选了。 但薛兴还是秉持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没有先下定论,而是说道:“先带我去死人的地方看看吧。” 斛摩兰遇害的地方在一处山坡,因为是秋季的缘故,这里满地都是落叶,人们踩在上面,不停地发出沙沙的响声。 斛摩兰的儿子斛摩田,指着一颗砍了一半的柏木说:“当时我是在这里发现阿父的,他倒在树下,满头是血。显然是在砍树的时候,贺干染趁他不备,突然打了他一下,就把他打死了。” 斛摩田一说完,他随行的几个兄弟都连声说是。 而贺干染则矢口否认,说自己根本没到这里来过。 刘羡眼见双方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赶紧出面制止,而后转身问薛兴道:“季达,你看出什么没有?” 薛兴正围着被砍的柏木溜达,听到刘羡的问话后,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低头沉思。 在场的众人见状,多露出烦躁的表情来,他们不知道这位狱司空能看出些什么,也不相信他能做到,只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谁知片刻后,薛兴突然抬起头,问斛摩田道:“你父亲耳力如何?不会是个聋子吧?” 斛摩田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案子跟耳力有什么关系?又因为这涉及到一个勇士的荣誉,这让他有些愤怒,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斛摩田不好发作,闷声回答说:“我父亲耳力好得很,方圆五十步的声音,哪怕是露珠滴落,他都清晰可闻。”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回答立马带来了麻烦。 薛兴立刻反问道:“那就奇怪了,这里到处是落叶,人走在上面,必然会发出不小的响声。如果有人要走到你阿父身后偷袭,他耳力又好,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呢?” 此言一出,在场的胡人们都愣住了。对啊?他们刚刚上山时,还觉得树叶声吵闹,听力极好的斛摩兰,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呢? 薛兴继续说道:“而且按理来说,这位贺干君是来砍柴的,他当天手里应该有柴刀,为什么不用柴刀杀人,而要用木棍呢?万一一下没打中,或者打不死人,斛摩兰拿柴刀反击,他岂不是反要受害?” “而他杀了人,又为什么不处理尸体呢?如果把尸体扔到哪个坑里埋了,应该现在都发现不了吧!” “从这些种种的疑点来看,我认为贺干君反而没有杀人的嫌疑。” 胡人们生性淳朴,直来直往,基本上只从爱恨情仇的角度来考虑。像薛兴这种还原作案环境和作案条件的思路,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此时听到薛兴说的种种疑点,无不面面相觑,继而恍然大悟。 此时贺干染已经觉得沉冤昭雪,满脸喜色,而斛摩田则满头大汗,质疑道: “薛司空,可除了他,还有谁会杀我阿父?没有人了啊!” 薛兴道:“世上无绝对,哪有这么肯定的事情?莫非你还有知道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斛摩田就闭嘴了。 而后薛兴说:“有些事情,活人说不一定说实话,但死人是不会说假话的。斛摩君的尸骨还没下葬吧?” “没有。” “那就去灵堂吧,我看看尸骨,说不定就会水落石出了。” 他这番话,又让在场众人不明所以,什么叫死人不会说假话?难道他还会通灵不成? 但听过方才的言语后,已经没有人会去质疑薛兴。于是一行人立刻下山,往斛摩兰的家里赶。 抵达灵堂后,薛兴也没什么顾忌,当即就打开了棺材,察看斛摩兰的尸体。 在翻看过死者凹下去的后脑后,薛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也顾不上死者家属的抗议,当即就对着凹陷处划了一下,把头骨上的皮肉一齐割开,然后用刀锋在上面反复剐蹭,在一片恶臭味道中,这剐蹭声实在是令人胆寒。 可面对如此可怖的场景,薛兴脸色却丝毫不变,只过了一刻,他心中有了答案,便收起了短刀,然后找主人借了一盆水,先清洗刀锋,然后清洗双手。最后用绢布擦着手,对在一旁等待的刘羡说道:“县君,可以抓人了。” “哦?”刘羡笑问,“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薛兴答道:“没有凶手,这个斛摩兰是脑溢血而死,其子斛摩田是借机诬告邻居。” 话音一落,斛摩田等人转头就想跑。谁知张固带来的县卒反应更快,他们稍有动作,县卒们就紧跟着拿刀堵住门口,将然后就这几兄弟团团围住。 面对着这样明晃晃的刀光,其首领斛摩根的脸色也变了。毕竟按照亲疏关系来说,斛摩兰是他的堂弟,这几个人也算是他的堂侄。于情于理,他不能旁观坐视,故而他当即站出来,替人辩解道: “薛司空,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几个孩子一向孝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 他的脸色变了,可薛兴的脸色不变,他胸有成竹地走到尸体前,指着刚刚割开的皮肉,徐徐说道:“斛摩首领,事实就是如此,你过来随我看吧。”“一般来说,若是用钝器将人殴打致死,伤处外表必然呈现淤青色,皮肉里有紫黑色的淤血。” “可这位斛摩兰,后脑被打得凹了一块,却没有淤青,割开皮肉,内里只有自然死亡的凝血,却没有被殴打的淤血。” “这说明什么?” “说明死者并非死于钝击,而是在他死后,有人敲了这一棍,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而我观看这位斛摩君,发现他面色发黄,口、眼合,头髻紧,口内有涎沫,遍身无其他伤处,尸体浮肿。” “这些都是非常典型的中风脑溢血死因。” 说到这,薛兴稍作停顿,在一片骚动的人群中微微踱步,而后自顾自地推演起案情的发展与经过来。 “而再结合死者的死状和当时的现场来看,应该是死者五日前上山砍柴,挑了一颗大树,结果砍柴时用力过猛,卒然发病,导致中风脑溢血去世。” “在死者死后几个时辰,当晚,死者的几个儿子发现了尸体。” “他们伤心之余,想趁机了结与贺干染家的宿怨,甚至是因此多讹一些田地。便找了个木棍,在其父尸体的头颅上打了一棍,以此来诬告贺干染杀人。” “但贺干染完全没有杀人,当然是不愿承认,所以闹到最后,两家互不相让,就开始呼朋唤友,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又害不少人受伤。” “您看,我说的可有问题?” 一番话说罢,在场的人尽数哑然,因为薛兴的这个推论不仅合情合理,而且都有证据相应,根本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斛摩根转首去看几个堂侄,见他们面如死灰,低首不言,也知道这就是实情了。故而长叹一口气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就退回到众人之中。 刘羡见此情形,不由抚剑微笑,问薛兴道:“薛司空,你说按照律法,这些犯人该判什么罪?如何处置。” 薛兴回答说:“其知而犯之谓之故,取非其物谓之盗,伤父躯体谓之不孝。此三罪并罚,理当弃市。” “不过考虑到,这些胡人未蒙教化,所以才横行无忌,应该稍稍从轻,以示王化盛恩。” “因此,在下以为,应该将这三人发配至铁官司做苦役,为期五年即可。” 刘羡说:“我觉得还有些不够,这件案子因那一亩水田而起,我认为,就应该以这亩水田为结束。斛摩兰占了贺干染的便宜,本来已经够了,但现在儿子还要继续讹诈人家,实是不该。” “作为惩罚,这亩水田就还给贺干染吧。” “而斛摩田三人还欺骗了斛摩根等族人,不仅害不少人受伤,还可能导致两部因此结怨,从此横生祸端。要我看,就拿出他们家产的一半,作为补偿分给族人。” “这样一来,不仅各方都有了交代,也能起到用断狱教化的作用,告诫世人,不要贪小失大,不要欺亲骗友。” 其实,按照事前约定,在薛兴将案情查明后,刘羡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接下来的处罚,应该交由胡人自己来完成的。 但刘羡就和薛兴这么一唱一和,当着众人的面,把这桩案件的处罚也定了下来。甚至破天荒第一次,直接将案犯移交到了县府管辖的铁官司。 而斛摩根与贺干临闻言,不仅不感到冒昧,还对这样的处置心悦诚服。 这也难怪,若让他们自己来处事,不仅根本无法查明案情真相,也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处置办法。这让他们既感到有些惭愧,又生出了些许仰慕。 等刘羡将此案的结果通告两部后,他们当即挽留刘羡等人在部中做客,还吹捧刘羡和薛兴说: “刘县君处事公道,薛司空生有天眼,简直比北边的郝大人还厉害啊!” 他们口中的郝大人,指的是铁弗部匈奴首领郝度元,他活动在陕北高原上,在胡人中颇有威名。 刘羡则笑道:“不要说这么生分的话,你我既然在夏阳定居,便都是夏阳人,都是乡亲!” “以后部中若再出了什么麻烦,都可以来县中找我,找薛司空,必不推辞!” 说到这里,胡人们自然是千恩万谢,将刘羡奉若父母。 这一谈就是许久,等刘羡等人押着斛摩田等人回县,又已经是月光朗照的夜晚了。 回到县衙后,刘羡对薛兴感慨道:“季达,托你的福,我们夏阳又少了一件乱事。” 薛兴则谦辞说:“县君谬赞了,不过是卑职分内之事。” “做分内事也有上下之分,你的用心,我都看在眼里。按你现在的功劳,今年上计,你就可以当廷椽了。” “这,多谢县君!” “欸,还是大材小用了,等明年我和府君打好关系,说不定能给你举个孝廉呢!” 刘羡这么说着,在书房里取出绿珠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包药材,走到薛兴面前说:“我听说你家大人要六十大寿了,这是一些鹿茸之类的补药,略表我的心意。” 说罢,也不等薛兴拒绝,就把药材强塞给薛兴,而后拍拍他的肩膀:“早点歇息吧!” 薛兴看着刘羡的身影渐渐远去,而后抱着药材,缓缓踱步回官舍。简单洗漱一阵后,他躺在床榻上,一时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因为按照他原本的人生规划,这辈子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地做官熬资历罢了。可在这个夏阳县里,联想到这一年来的遭遇,他感觉自己好像偏离了原有的人生轨迹,进入了一条了不得道路,但未来将走向何方呢?他又无法确定。 他只是有一种预感,这条道路一定也是危险的,所以他倍感惆怅。 好在想不明白的事情,多想也只会让人迷糊。薛兴听着屋外的风声,思考了一会后,渐渐意识模糊,终于沉入到昏睡中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mobius9999和囧囧木佐狼的打赏~ (本章完) 第161章 芝川文会(4k) 第161章 芝川文会(4k) 时光荏苒,转眼间,元康二年的雪来了,梅开了,元康三年(公元293年)的春风也来了。 然后梅凋谢,冬去春来,大河解冻,草长莺飞,很快又是满山的姹紫嫣红,桃李成风。就在这悄无声息的一开一谢中,清明时节也到了。 这已经是刘羡来到夏阳的第二年。 而此时的夏阳,已与元康元年时的那个破旧穷县截然不同。 在经过了一年多的宣传后,夏阳这十数年来的失落人口,都已多数回归。一度无人问津的龙门渡,已经变得相当繁荣,在渡口上不仅停放着数十艘简易的木筏小船,还有可运送牛马货物的大船数艘,已可同时容纳数百人在渡口往来,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日渐拥挤的商路,也使得夏阳的集市更加繁荣,除去原本就建设的县集外,又在渡口处和铁官司处形成了两处新集。这给夏阳带来了喧嚣的人流和开朗的笑脸,到处都有着喧哗和歌唱的声音。 加上孙秀在夏阳处碰壁后,虽没办法继续为难刘羡,却依旧在其余郡县中推行新度量衡。其余郡县长官虽然知道孙秀无道,但大部分不敢反抗,也只能忍气吞声。 结果这就使得,夏阳的赋税比关中其余郡县少了接近三成。冯翊的其余平民百姓,在得知消息后,纷纷向夏阳搬迁。截止到元康元年二月,夏阳的人口已经超过了五千人,户数更是罕见得破千。放在整个关中来说,虽然还算不上一个富县,但也可以说今非昔比了。 不过相比于县中的另一件大事来说,这并不值得夸耀。户口滋生不过是自然之事,而太史公祠堂的完工,却是可以流传千秋的。 说起修建太史公祠堂这件事,自从去年孙秀试探之后,刘羡就一直在策划。 毕竟对刘羡而言,以如今的条件,如果只是令夏阳富庶,虽说于百姓有大功,但却无助于自己重返洛阳。 刘羡到底是得罪了后党的人,和其余的官僚不一样。只要正常走程序,哪怕他年年考绩第一,上计的名单只要递到尚书省,那转眼就会被贾谧否决,哪怕熬一辈子的资历,也没有晋升的希望。 所以他必须另想办法,而刘羡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养望。 在东汉晚年,汉灵帝对于违抗自己的士人,就是采用了禁锢在家,永不录用的策略。而被贬斥的士人们,为了对抗皇帝,就相互和声通气,品评朝政,同时积累名声,以此来表达不满,在民间形成舆论来倒逼朝廷。到最后,黄巾之乱爆发,汉灵帝不得不妥协,取消了对党人的党锢,党人也由此重回权力中心。 党人们当时的处境,正与刘羡相似。而如今后党排除异己的做法,又与汉灵帝相似。虽然眼下还没有类似于黄巾之乱的政治危机,但眼看司马伦与孙秀这胡作非为的德性,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刘羡就打算借助建立司马迁祠堂的机会,大肆联络关中的寒士、隐士,乃至不得志者,借文会模仿清议,假以时日,必然能够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始建太史公祠,并非是一帆风顺。因为司马迁墓立于芝川的一座高岗上,若要修祠,还要修路,所耗钱财极多。 刘羡先从县府里抽了一笔钱出来,又找本地的冯氏、同氏筹款,找夏阳的商人借款,但还是不够,只能一边筹一边修。 还是新任的冯翊太守欧阳建得了消息后,专门从郡府里拨了一笔款,这才把钱给凑齐了,终于赶在今年二月中旬的时候,将太史公祠给修成了。拢共三殿两碑,及石阶一百阶,前后共耗费钱财八百余万。 而在祠堂建成前后,刘羡在冯翊与河东广做宣传,邀请名士,并与冯翊太守欧阳建约好,要在清明节后召开文会。 这个消息传开后,夏阳上下可谓是与有荣焉。 毕竟这些年来,夏阳人口衰落,文化也随之凋零,虽然祖上有过辉煌的历史,但在当下,却是公认的蛮愚之地。 在这个以士族和文学为傲的年代,这种评价让人沮丧。而刘羡在此处重修祠堂,召开文会,无疑释放了一种信号,夏阳正在文化上复兴,这实在是令本地县民们高兴与自豪的。 薛兴虽不是夏阳人,但同样也感到兴奋。 毕竟他已晋升为夏阳县的廷椽,对这次文会的宾客名单心知肚明:除去要来参观的冯翊太守欧阳建外,刘羡还先后邀请了龙门隐士卜珝、河东隐士郭允、太原隐士郭琦、匈奴名士陈元达、北地名士傅晞等人,结果都得到了回应。 这些人,都是当下极有名的士人,如今都愿意前来,可谓是关中难得一见的盛事了。薛兴在河东生长至今,多被当地士人所排挤,连普通的文会都未能参加,更遑论与这些名士共聚一堂呢? 他高兴之余,还不忘亲友,邀请了自己的四弟薛云,儿时好友诸葛预与马肃,一齐来参加这次文会。 这天很快到来了,在文会当天,刘羡给县衙的官吏们放了个假,薛兴便早早地在龙门渡处等待好友。 春水潺潺,白云悠悠,大河的水流虽然浑浊,但水流的声音却一样悦耳,总会让人安静得联想起母亲。在阳光晴朗的照耀下,水面上甚至带有金灿灿的色彩,这更让人心情高涨。 薛兴等了大概两刻钟,然后就在河面的木筏上看见有人影在对他招手,他顿时也高兴起来,隔着老远就挥手示意。 虽然迎着阳光看不太清晰,但只要看上一眼轮廓,他就知道来的正是自己的胞弟和朋友。 几个月未见,薛云又长高了些,虽然还比不上薛兴,更远远比不上薛勇,但也显得相貌堂堂。而诸葛预和马肃则是老样子,斯斯文文的,大概是由于家传都是诗书的缘故。 四人见面就是一阵相互问候,薛兴先对诸葛预笑道:“元虑,有没有给我带点礼物?” 诸葛预字元虑,是南安太守诸葛京的次子,与薛兴是发小,他闻言笑骂道:“你昏了头了!我远来是客,哪有客人给主人送礼的道理?” 一旁的马肃字季颖,他是故蜀汉侍中马良曾孙,现九原令马浑之子,他跟着起哄说:“我听说你升了官,现在应该你请客才对,怎么反来讹我们?” 薛云则道:“话不能这么说,三兄升官了还肯出来迎接,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以后他要是更进一步,你们想送礼?人都见不到!”说罢,四人无不哈哈大笑,然后租了几匹马,一面谈笑,一面走向夏阳的市集。此时才过了辰时,而文会开在下午,所以薛兴先带朋友们到集市里闲逛,四人一起吃了些热腾腾的豆腐脑,而后每人买了一把夏阳铁官司新造的配剑,如此就算是薛兴的礼物了。 薛云摸着配剑感慨道:“我们这位小主公,还真是神通广大。还不到两年时间,这地方已经焕然一新了。” 诸葛预也笑道:“是啊,他的名声传到河东,我们那些叔叔伯伯,天天都在打听,口里嚷嚷什么后继有人,又不敢过来看。搞得我还以为,他会吃人呢!” 马肃则皱眉道:“慎言,我们身份敏感,这话别乱说,要是让旁人听见,举报出来,这可了不得。” 其余三人顿时闭口不言,不过神色上还是不以为然。 说起来,诸葛预三人过来,都没有告诉家人。 他们心里清楚,作为蜀汉旧人之后,按道理不该和刘羡相见。但人总是忍不住好奇,在薛兴的邀请下,他们就打算远远地看一看,不暴露身份就行。 毕竟此次来参会的很多人,都不只是孤身前来,多是呼朋唤友,携亲带故。他们混迹在其中,并不算奇怪。 而如今司马家已历四帝,天下一统,仅因为三代前祖上有旧就被抓,那显然有些太不可理喻了。年轻人也一直认为,如果没有确切的政治往来,这不过是父母辈的避嫌罢了。 等他们来到夏阳后,确实如想象般不起眼。夏阳的百姓们多在关注那些成名已久的文士们,并没人在乎这些年轻人。薛兴带着他们逛了一圈后,就又乘马至芝川亭司马迁祠堂处,等待着文会的开始。 刘羡监造的司马迁祠堂并不华丽,说白了其实就是自山下往上走,山底是一座大殿,而后由下到上,由一百石阶串联起四座高台。 前两座高台是两座小殿,后两座高台是两座石碑,最后就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墓。周围种满了高大的柏树与松树,而在司马迁本人的墓前,则是一颗高三丈,宽八尺的古柏。 据说这是司马迁去世时种下的,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 薛兴等人到的时候,刘羡已经在祠堂处迎客了,周围站了许多人。或年轻,或年老,但毫无疑问,都是以他为中心,无论与谁谈话,他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刘羡看见薛兴过来时,眼前一亮,笑着挥手道:“啊,这不是季达吗?过来过来。” 又对身边的人介绍说:“这是我县里的廷椽薛兴,可以说是我的臂膀。” 说罢,他又为薛兴一一介绍,眼下大部分的宾客都已经到齐了。除去名单上有的士人外,来的人还有襄陵邓攸,闻喜郭璞,闻喜裴嶷等人,都是河东有名的后起之秀。 这些人对薛兴稍稍寒暄,并没有深入了解的意思,这让薛兴有些失望。但诸葛预等人却很兴奋,他们还是第一次置身于这样多的名士中。 刘羡指着他们问薛兴道:“这是你的朋友?” 薛兴稍稍有点紧张,点头道:“是,还有我的兄弟。” 刘羡的神色略有变化,对诸葛预等人说:“既然诸位是季达的亲朋,那也是我的亲朋。今日不过是文会,不讲什么尊卑,不要有什么拘束。” 说罢,就叫人给他们安排了靠前的几个席位。 一行人坐下后,薛云望着往来的人群,感慨道:“真没想到,今日不仅能见到陈元达,还能见到邓伯道(邓攸)。” “我听说他自九岁丧父后,又接连丧母及祖母,至今服丧已有八年了吧,还没有结束,可谓是天下第一等的孝子。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撞见了。” 诸葛预则说:“不过照我看,还是郭公伟(郭琦)的节操高洁,当年武皇帝提拔他,他尽心辅佐,在武皇帝死后,他就辞官隐居,既报答了知遇之恩,又不慕名利。这是其余士人比不上的。” 两人刚一落座,就开始品评士人了,这是自汉末清议以来最流行的事情,比较品德,品评才能,然后分个高下。很快马肃也参与到其中,讲起最近听说的一些州郡名流事迹,三个人高谈阔论,不亦乐乎。 若是在以前,薛兴也会加入其中,但在现在,薛兴却沉默不语。 因为他恍然发觉,在夏阳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已经不会像过去一样成为一个仰慕者,只评价那些名流的高低,他想将自己的名字也置身其中。这是他一直以来就有的一个想法,只不过过去他可以忽视,并自嘲异想天开,但在眼下,他却在为旁人的忽视而感到愤懑。 在亲朋议论的时候,薛兴就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大概是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吧,作为狱司空的时候,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县吏,前途一片黯淡。而现在,在跟随这位县君两年后,他开始频频畅想一些更光明的未来。就像一颗种子,在遇到了阳光和雨水后,自然而然地向上生长。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要干出一些非凡的事迹,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正沉思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薛兴与朋友们回头望去,眼见得十数车骑从远处迤逦而来,还伴有笳箫鼓吹之声。 前有步卒开道,后有骑吏护卫,这是标准的太守出行仪仗,看来是冯翊太守欧阳建到了。 这也就意味着,这次的芝川文会正式开始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mobius9999和真龙步的打赏~ (本章完) 第162章 清谈之余(4k) 第162章 清谈之余(4k) 对刘羡而言,冯翊太守欧阳建并非什么生人。他字坚石,出身渤海欧阳氏,母亲石氏,是乐陵郡公石苞的小女儿。也就是说,他其实是石崇的外甥,石超的表弟。 刘羡儿时和石超玩乐时,随小阮公与名士清谈时,就和欧阳建见过几面,只不过自从政以来,就再也没见到过了。 当时两人的前途可谓是极度恍若云泥,刘羡先是进入中书省,而后又当了太子党。而刘羡听说,欧阳建是到兖州当山阳令去了。没想到四年过后,两人的境遇调了个个,如今他被贬出京当县长,而欧阳建却已经熬出头,凭借着和石崇的关系,当上冯翊太守了。 好在虽和石崇沾亲带故,但欧阳建却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他喜好文学,也欣赏文章写得好的人,并无意参加什么党争。 故而在就职冯翊太守之后,他不仅没有为难刘羡,反而对孙秀私自加税的行为极为不满,认为有辱士人风骨。就在去年年底,他与雍州刺史解系上表,共同弹劾孙秀不法,可惜奏表是石沉大海。 此次他听闻刘羡建司马迁祠堂缺钱,也是因为这是文人雅事,所以他特地调了三百万钱来,补上了空缺。甚至此次亲自前来,也要文会添一分光彩。 刘羡还是很欣赏这位上司的,他见欧阳建的车驾到来后,立马上前迎接,笑说道:“府君亲临,连夏阳也有了赫赫之光啊!” 这是欧阳建在家乡的名声,由于他博有文采,当地便传有谚语说:“渤海赫赫,欧阳坚石。” 而欧阳建则在下车时笑道:“你这位名满京华的才子在这里,却说我有光,我愧不敢当啊!” 说罢,两人都大笑,而后刘羡为欧阳建一一引荐宾客,也就算是正式开始文会了。 说是文会,其实更像是一场观光。刘羡领着众人观看这座新修好的司马迁祠,而后随意引申一些话题,大家跟着随口讨论而已。 在司马迁祠的第一个大殿内,立着司马迁的塑像及灵位,两面的墙壁则画有他周游天下采风的景象。 而在之后的两殿两碑中,第一个小殿抄录了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对司马迁的赞美,第二个小殿里则抄录了司马迁的不朽名作《报任安书》,而第一座石碑是记载了司马迁的生平,第二座石碑是刘羡写的,对司马迁的几句赞文。 最后落脚在十个字上:“明心追尼父,史墨盖春秋。” 一行人最后走到司马迁的墓前,对司马迁的墓穴行礼,想到几百年世事沧桑,不由极为感慨。 卜珝问刘羡道:“县君怎么会想起突然修缮太史公祠呢?我记得,太史公著《史记》,对汉室不甚恭谨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低笑声。 毕竟司马迁在《史记》里的爱恨是不加掩饰的,从对项羽的赞扬,到对李广的叹息,无不体现出他对汉室的不满。 到最后,为了保证《史记》流传后世,司马迁甚至做了两套版本。一版献上给中书省后,另一版到死都没有公布,而是让女儿私藏了二十年后,等到汉宣帝时期才为人得知。 从这个角度来说,司马迁对于汉室诸帝的仇恨,不能说是不甚恭谨,而应该说是咬牙切齿。 但刘羡仅是笑笑,淡淡说道:“我不只是汉室之后,也是承祚公的弟子。世人都知道,无论是承祚公编撰《三国志》,抑或是世上修史的任何一人,都是受了太史公的影响。因为他开创了修史的体例,是真正的史圣。” “虽然太史公著文张扬,肆意褒贬,好为人师,甚至爱写一些小说之言。但从不隐藏自己的喜好,也不失为心胸坦荡之举嘛!如果遇到这样的人,无论是作为朋友,作为老师,都是一件快事。” “而且写史著史,也并非是歌功颂德,重要的是从中吸取教训,明辨得失,如果总是只写一个人的成功,却不写他的失败,那我们这些后人又能真正学到什么呢?” “从这些方面来说,太史公或许有不足之处,却足以为后世之师。” 此语一出,听众多抚掌称善,但在场的也多是饱学之士,不愿意令他人独美。邓攸负手说道: “时人常说,读史可以明得失,可以在下之见,似乎也不尽然。” “司马迁修《史记》,上承三代,文至汉武,其中术数经学,可谓是无所不包,无所不通。官场诸事,也可谓是烂熟于心了。” “可他明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却为何还要出身为李陵劝言,祸及子孙呢?” “同理,班固修《汉书》,既知司马迁之下场,为何不存身自保,却仍与窦宪这类深受猜忌的权臣为伍,最终惨遭株连呢?” “我们说读史可以明得失,却为何会不断犯下相同的错误呢?” 这个问题说出来,在场的众人都感到非常沉重,因为这涉及到人与追求的联系。 人总是相信,人可以通过学习,获得不断的成长,最后实现自己的追求。可现实却是,很多人读了书,并没有得到成长,而是不断地在同一个坑内反复跌倒,直至死亡。 卜珝感慨道:“人本身就是愚钝的,圣人在《道德经》中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只靠读书来学习道理,那习得的道理肯定是有极限的。因为语言是有极限的。” “就好比人有五官,可五官的感受,我们只能够形容,却不可能真正的描述出来。更具体地说,就像所谓的酸甜苦辣,如果人的舌头是麻木的,读一万遍书也不会知道何为酸甜苦辣。” “想要明白书上的道理,往往不是我们先读了书后就明白,而是我们经过了相同的事后,才有同样的感触。” “所以先贤有言,游学游学,游与学不可偏废。” “近来我细读佛经,发现释家讲究开悟,可见圣人之学触类旁通,言有尽而意无尽,人若是只读书,恐怕是不能尽得智慧的。” “最后还是要忘言得道,回归本真,这才是正道。” 这是最近比较流行的清谈之论,说人通过语言和文字认识世界是不够的。继而不讲现实中一些比较实在的事物,反过来去追求人在精神上的无限自由。这样既可以彰显自己不慕名利,同时也能体现精神境界高洁。因此,在卜珝说出来后,引得一片赞赏之声。 但刘羡却不喜欢这个话题。一来,这话题有些跑偏了,本来是讲史书中如何明悟得失,结果却变成清谈玄学了;二来,他也不喜欢这个主张,未免有些读书无用的味道。 他正想开口拉回话题的时候,旁边的太守欧阳建却加入了话题,他道: “说言不能尽意,未免有些滥觞了。” “圣人虽然常说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但难道圣人能够不用言语来谈道吗?” “有些人常说:莫非我们不说春夏秋冬,天下就没有四季了吗?莫非我们不命名颜色,世界上就黑白不分了吗?语言存在不存在,但有些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因此,语言就毫不重要。” “但在我看来,这却是笑话。” “语言是一个正名的过程,如果我们不书写黑白,那说话就不能相互理解。如果我们不谈论事物的道理,只靠懵懂的领悟,那也不过是一种不能证明的梦境罢了。” “所以古往今来,圣贤无不致力于以言语正名,谈论着道不可道的圣贤,也要通过文字才能留下弟子。这也才有了《老》、《庄》、《易》。” “同理,太史公著《史记》,不能让人顿悟而规避错误,但若是不读史书,莫非有人能生而明悟治国之道吗?” 说到这,大家都哈哈大笑,显然都非常认同欧阳建的观点。别的都还好说,但对于治国之术,无疑都是前人通过经验,一点点摸索流传下来的。哪怕是悟性最高的汉高祖刘邦,也需要张良作为老师,教授他《太公兵法》后,才能一统大业。 接下来,大家继续往下谈论,就言与意的关系,继而转移到《周易》,谈论起卦象和圣人之言的关系了。毕竟在《易·系辞》中有言,说:“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 虽然孔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在这个世道,未知的事物是如此之多,人很难不通过一些迷信的方式来揣测命运。 特别是在两汉之交,有过一本堪称传奇的《赤伏符》,曾经推论出一句谶言:“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最后还真由光武帝刘秀再造大汉。继而在这三百年间,图谶之学已成为显学,刘羡的几位老师,虽然各有所长,但也都精通此道。 但在此次邀请的宾客里,有郭允郭璞最为擅长,他两人开始引领风骚,从《老》《庄》而入《易》,由爻辞是否为圣人之尽言,而到“贞”之意义之辩论。 大家似乎都渐入佳境,旁征博引,口锋相对。场面因此变得非常热闹,有人挥舞手臂,有人摘下头巾,争辩时相互抢话,可谓是激情四溢,场面混乱不已。只有主持文会的刘羡站立中间,尽量维持着文会的体面。 参会的诸葛预等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架势,回顾薛兴悄悄说:“所谓自何晏、夏侯玄以来的谈玄之风,正始之音,就是如此吗?” 薛兴虽然在刘羡身边待了两年,但参与文会也是第一次,当然是一脸的茫然。好在有衙役进了些熟桃来,在场的众人这才停下来,一起吃了些桃子解渴。 等到大家都歇息了一阵后,就再次开始辩论,只不过这次的主题较之之前,显得有些简单,又显得更加玄乎。 问题是郭琦提的,他说:“近年来,常常听到有人羽化而登仙的事迹,你们说,这是真是假?” 匈奴名士陈元达立刻反对道:“羽化之说,纯属妄论!” 而郭琦则反驳道:“吞食丹药,渐行辟谷,登山仰霞,临渊采露,渐吸日月精华,以餐风而代五谷,这是自上古就流传的为仙之道,岂会是妄论?” 刘羡在一旁闻言,颇有些失笑,他说:“郭公伟莫非亲自修行过不成?怎么能证明这是真的呢?” 郭琦则说:“河东有隐士焦先,见汉室衰微,遂不语隐居。而后露首赤足,结草为庐,食草饮水,饥则为人佣作,不冠不履,魏明帝时,有太守贾穆、董经探视,不食不语,能在冬日着单衣,即使睡在雪中,也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如同在盛暑时醉卧。后来他在百余岁之际,于山上登仙,目睹之人多达数百。” “这是我们河东、平阳人人都知道的故事,有这样的事例在,怎么可能会没有羽化登仙呢?” 而陈元达则反驳说:“当年淮南王刘安,也是炼丹饮石,说自己能升仙,结果呢?” “他想率兵谋反,篡夺皇位,结果谋事不密,识人不明,导致阴谋被汉武帝看破,最后不得不自杀身亡,如今陵墓尚在。”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地的百姓却说什么,看见刘安白日飞升,连带着自家的门客、家仆、鸡犬,一起升天。还把那个地方叫做八公山!” “莫非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史书并不记载呢?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淮南王不运用自己的神通来夺得皇位呢?” “照我看,如果没有亲眼所见,还是不能相信那些传闻,更像是一些无知百姓臆想出来的事情。” “我敢打赌,郭公玮方才说什么焦先飞升的事迹,还是没有亲眼看过!对不对?” 郭琦确实没有亲眼看过,但是家乡传得言之凿凿的故事,被外乡人说是假话,他还是颇为气愤。正想继续辩论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的一个声音。 这声音很圆滑,腔调上满是谄媚与讨好,但音色却又很尖锐,似乎里面全是冷漠与嘲笑,他说: “飞升这种事情,从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心不诚,又满怀罪孽,怎么可能看到天官赐福呢?” 这是一个非常突兀的声音,令刘羡一阵恶寒。他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身着素衣布服的中年人,真可谓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 “我是夏阳长刘羡,敢问阁下是……?”刘羡上前问道,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邀请过这个人。 “原来您就是刘县君,久仰久仰,在下是琅琊孙秀,也就是现任的赵王长史。” 孙秀连连行礼,卑微得好像自己是刘羡的一名家仆或下人。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63章 孙秀布道(4k) 第163章 孙秀布道(4k) 对于孙秀的到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毕竟这位赵王长史的名声,在眼下的关中可谓是一地鸡毛。 此前利用私改度量衡的方法来加重赋税,其实是孙秀比较体面的索贿方式了。他上任的这一年来,不体面的索贿方式更是层出不穷: 甫一上任,孙秀就在征西军司内大改风水,而后以占卜祸福为名,将征西军司中未给他行贿的官员全部踢出,借此大搞清洗; 而后,孙秀在军官中大卖丹药,说是能强身健体,破邪保命,一度卖出三十金一枚的高价,可实际的效果却是很多人大病了一场; 孙秀还强制全长安百姓买五斗米道的买地券,说长安有恶鬼作祟,想要下葬的人,必须要出钱向地官买平安,一张买地券一千钱,让他狂敛五千金; 最离谱的还是他好人妻,在征西军司内想要升职的官僚,不管年龄老幼与样貌美丑,都要向孙秀献出自己的妻子,站在门口等孙秀春风一度后,才能获得些许升迁…… 从这种种事迹来看,人渣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孙秀了。哪怕是赵高这样毁掉了秦朝一代霸业的奸贼,恐怕也做不出这么多的丑事。所以关中人常哀叹说:“莫非是朝中无人了吗?为什么皇帝会派来这样一个人呢?莫非是我们真做下了什么罪孽吗?为何上苍会造出这样一个人来呢?” 而刘羡也从祖逖的回信中,得知了孙秀的大概情况。 这位孙秀出身琅琊孙氏,世代信奉五斗米道,但不是什么大族。当初司马伦被封为琅琊王时,这位孙秀不过是一位近职小吏,负责一些文书什么的。 结果这位孙秀写得一手好文章,引起司马伦注意后,又趁机献媚,送上了丹药、房中术等五斗米道奇物,结果大受司马伦欢喜。而在司马伦转封赵王之际,他更是抛离祖籍,举家相随。使得司马伦更加信任孙秀,逐渐倚为心腹。 如今赵王能够坐镇关中,这位孙秀也是出了大力的。据说他掏空赵王府库,给贾后献金一万,同时又极尽谄媚之能事,颇得贾谧欢心。 这些消息都是刘琨告知祖逖的,可信度很高。因为赵王司马伦在河北时,与中山刘氏有联姻。也就是说,赵王世子司马荂,是刘琨的姐夫。刘琨对赵王府的人脉,还是颇为熟稔的。 刘琨甚至给刘羡送了一封举荐信,说要紧之时,可以私下里联系赵王世子司马荂,他和孙秀颇为不睦,实在撑不住了,走司马荂的关系,应该能够明哲保身。 而通过这些消息,刘羡认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孙秀,一个极度危险的孙秀。 旁人眼中的孙秀,是能变着样的坏,同时也无能,因为他没有做成什么事迹。 但在刘羡眼中,孙秀却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他一个小吏,能通过文采得到司马伦的赏识,说明他才识过人远超同侪。能逢迎赵王更进一步,说明他知人识人。抛弃祖籍举家搬迁,说明他敢下决心,无所顾忌。而和司马荂关系不好,却还能稳坐长史之位,说明他善于调度妥协。 这样一个人,才能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灼然二品,只是心思没有放在正道上,不然他就是另一个贾诩。而如今孙秀一心追逐名利,恐怕就是另一个贾充了。 今日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夏阳,就正是这种才能的体现,刘羡召开芝川文会养望的计划,仅仅因为他的出现,就全盘破坏掉了。 在场的名士们听到孙秀的名字,无不当场色变。 本来大家谈得颇为尽兴,可此时孙秀一来,如卜珝、郭琦等隐士,仅仅只是哼了一声,对刘羡一拱手,就拂袖而去。显然,对于他们而言,和孙秀共处一地都嫌污了名声。 而如邓攸、郭璞等年轻人,他们没有隐居,又有出仕打算,此时就有些尴尬了,他们只能站在原地,想走又怕得罪孙秀,留下又觉得有失人望。 当然,其中最感到不适的,肯定还是冯翊太守欧阳建。他两个月前刚和雍州刺史解系上过弹劾孙秀的奏表,两人可以说是政敌。如今孙秀这样大剌剌地闯进来,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剩下的如薛兴、诸葛预等人,此刻就只剩下茫然了,他们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场景,只能默然旁观。 孙秀对于自己的不受欢迎可以说是安之若素,看着名士们与自己擦肩而过,他嬉皮笑脸地说道: “哎呀哎呀,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吗?若是有事,不妨找孙某谈谈嘛!” “孙某虽不才,但也略懂一点道术,诸位遇到灾厄,孙某可以上报三官,赐福解厄啊!” 这些话语当然无法劝住任何人,反而在剩下的人耳中分外刺耳。 如果世上真有天道与天神,那他们应该去保护好人,惩罚坏人。如果天神的信徒都是孙秀这样五毒俱全的人,那又有什么信奉的必要呢? 但这样的话,在场的人都不可能明说出来,只有刘羡淡淡道:“孙长史驾到,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来得如此突兀,卑职有失远迎。” 这是很生硬的客套话,是出于礼节不得不说的。但孙秀却似乎听不出里面的敌意来,自若笑道: “哈哈,何必这么客气呢?我有自知之明,我不过是赵王殿下的一条狗,除了替赵王殿下做事外,我什么也不是。” “诸位都是闻名天下的名士,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今在关中,有这样一件能助殿下扬名的盛事,我怎么能视若无睹呢?” “欸,诸位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嘛!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能够站在诸位之间,也是我人生的一种梦想哩!” 孙秀的笑容很猥琐,但他的言语更让人感到难以忍受,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尊严似的,说话全然没有人格,以致于连旁听的人都觉得被沾染了污泥一样,可他还怡然自得,继续说: “怎么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呢?说实话,我也是一个修道之人,多少也知道一些修行的道理呢!” 在场的人多不敢说话,只有欧阳建嘲讽道:“哦?孙长史修行,修的是如何睡属下的夫人吗?”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不禁吓了一跳,毕竟这个问题过于尖锐,一下就将不堪入目的现实给挑了出来,有违官员间的体面。不过话说回来,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对着孙秀讲体面。 但孙秀闻言,瞪大了眼睛,似乎很委屈地回答道:“坚石怎么平白污人清白?我不过是在靖室之内,为一些渴望救赎的教徒祷罪罢了。什么时候睡过别人的夫人?莫非坚石亲眼看见过不成?” 他的语气是如此理直气壮,若不是这种事已经广为人知,恐怕很多人都要信了。 可这个话术也是无懈可击,欧阳建确实没有亲眼目击过,哪怕目击了也不能说,不然说出具体的人名来,别人还怎么做人? 欧阳建只能愤怒的哑然,孙秀则得意洋洋地笑了。 若是在以往,刘羡会对这种人感到格外的愤怒。但在眼下面对面交流的时刻,刘羡明白,愤怒百无一用。 不管孙秀是个什么样的人,孙秀已经做到了言行无我的地步,寻常的话语根本不可能激怒他,与其无畏地进行讽刺,不如用言语旁敲侧击,弄清楚他的用意,也看清楚他的为人。刘羡便问道:“这么说,孙长史确实懂一些修行咯?” 这一次,刘羡的问话不再生硬了,至少听起来,确实有一些请教的意思。孙秀回过头瞟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但随即又露出一个做作的笑容,笑道: “怎么?刘君有兴趣?” “确实有兴趣,我真想知道,连庄子都不在笔下谈修行之道,当世之人,是如何得到逍遥解脱的。” 听闻这句话,孙秀高兴起来,他哈哈笑着,很流畅地回答说:“刘君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人各有命,命不同,得到的逍遥解脱的方法自然也不同。” “哦?这是做如何解?” “有的人能够生前得逍遥自在,有的人能够死后得逍遥自在,有的人到死都没有逍遥自在。” “那怎么修行呢?” “当然是勤诵经,广救民,攒功德,传善道,顺时气。” 孙秀说着这话的时候,神情极为严肃,语气极为庄重,猥琐的表情看上去也有几分神性了。 但刘羡听起来却难免觉得好笑,他忍不住问道:“那孙长史如此肆无忌惮地加税,也能称得上攒功德吗?” 孙秀则回答说:“孙某当然在攒功德。” “看来孙长史的功德和在下的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孙某听得出来,刘君的功德是一般的功德,百姓的功德,但是孙某的功德是上苍的功德。” “上苍的功德?” “所谓顺天应人,天在人之上,而天子也在百姓臣民之上。孙某的功德,就是顺从天子的旨意,也就是顺时气。” “我们天师道有一句说法,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君,则国家不治。同理,不同的君主在位时,国家的功德也就不同。” “上圣之君,师道至行以教化。自身近乎大道,只要有他存在,天下如治,太平符瑞,可谓是太平真君。” “中贤之君,能任贤良,臣弼之以道。这时候,国家盛衰无常,有贤臣在,国家就兴盛,没有贤臣,国家就衰落。” “无道昏君,则人不慈孝,六亲不和,此乃灾祸浩劫将至也。” “孙某身为臣子,若遇上圣之君,只需修身养性即可;若遇中贤之君,则要为国举贤;可遇到无道昏君,便不能逆天而行,而要顺应时势,明哲保身啊!” 这是一段极端露骨的话,字里行间满是对当今朝堂的讽刺。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段话居然是从无恶不作的赵王长史孙秀口中说出来的。而且这段话也确实有道理,如今皇帝都不圣明,朝堂内到处都是贪官污吏,他能干些什么呢?答案是只能同流合污,将来才能有大的作为。 从这个角度来看,孙秀确实进行了一次完美的辩护,他甚至可以说,自己确实有几分功德了。 但刘羡仍然觉得滑稽,他问道:“那孙长史方才说,自己要广救民,又是怎么个救法呢?” 孙秀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好像要透露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似的,对众人道:“大家应该听过一句话吧,‘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毕竟这句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就是当年大贤良师张角造反的口号吗?孙秀如今重新提起,是何用意? 孙秀仍旧自顾自地说道:“天官有德,曾降喻说过,昏君当道,便有浩劫将至!浩劫以甲子年为期,当年张角想要逆天改命,普渡万民,可惜,世道不可救,白白搭进去这么多种民。” “大贤良师以数十万种民为代价,为世道又续了两个甲子,但是在下一个甲子,末日浩劫仍将来临!到那时,除非有太平真君降世,否则便是大祸临头,所谓生民百遗一的惨相,又将重现世间,除去种民外,世人多不可逃!” “而最近这些年,阴阳不调,水旱不适,灾变屡见,就是浩劫将要到来的征兆啊!” 孙秀的言语不可谓不危言耸听,他几乎就是在指着鼻子说,在下个甲子年前(公元304年),晋室就会重步汉室的后尘,要遭遇亡国之祸了! 本来在孙秀开口前,大家都觉得他将要信口开河,但在孙秀讲了这么些之后,已经没有人能够无视这些话。经历了元康元年的乱事后,或许普通百姓无甚感想,但这些士人们都有所预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帝国有不妙的走向。 故而有人忍不住问道:“那怎样才能得脱呢?” 孙秀已经完全掌握了谈话的节奏,他徐徐道:“当然是奉我天师,向三官请罪,以清贞慈孝忠信朴实之心,充为种民。” “如此一来,有三官保佑,就能从这终末大劫中得脱,在劫后再造人世。” “哪怕不幸身死,天官也会引其进入仙堂,获得逍遥自在。” “我在征西军司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让百姓尊奉正道,也正是如此,才能广救生民啊!” 说到这里,孙秀脸色已经尽是慈悲,在刘羡此生见过的所有道士沙门中,没有人能再进行如此动情的表演。 真是一个让人恶心到极点的败类。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230315164513604、今晚吃剩饭、书友20210829002232141、书友20210829002232141的打赏。 (本章完) 第164章 必然的陷阱(4k) 第164章 必然的陷阱(4k) 孙秀确实是一个颇有表演才能的人。他这样一个在关中名声臭得堪比黄鼠狼的人物,在士人们面前传教布道。不仅毫不怯场,内容还能自圆其说,说得头头是道,可谓是让刘羡大开眼界。 但这种另眼相看只是暂时的,等他的演讲结束后,大家就又会记起他做的那些丑事来,紧接着对他嗤之以鼻。 孙秀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说白了,不就是找教徒骗钱吗? 现在无非是利用征西军司的权力,在关中强行发展教徒,从骗钱变成抢劫了。 欧阳建甚至很讽刺地说:“有孙长史这样的仁慈主君,真是我们雍州之福啊!” 但孙秀安然自若,仍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好似他人的看法全然不值得在乎。 而有他存在,大家的兴致也可以说是败了个精光,大家勉强交谈了些闲话,可明显都心不在焉。一直熬到晚膳时间,这场文会便算是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等到众人将要散去的时候,孙秀又笑嘻嘻地靠过来,拿出一副浑然不拿刘羡当外人的神情,说道:“上次我好友辛德余过来,连一顿晚膳都没有混上,这一次,刘县君不至于赶人吧?” 于情于理,刘羡确实都应该接待孙秀,但能够说得如此的理所应当,坦荡光明,在场众人也确实对孙秀升起了一丝钦佩。 他的出现完全毁掉了刘羡举办文会的初衷,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安乐公世子心情不好,可孙秀仍然敢火上浇油。论起脸皮厚度,这位赵王长史应该是天下第一了吧。 刘羡也确实给孙秀气笑了,他甚至满怀嘲讽地想:鼠贼就是这样,眼里除了米,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么想着,刘羡的情绪还是稳定下来了,挥挥手说:“那确实是我的过错,为了弥补上次的失礼,我就单独请孙长史用膳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然后两个人就直接走向了刘羡的私宅。 请孙秀到私宅用膳,刘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来文会后还有一场晚宴,但现在看来,若让孙秀参与,怕不是客人们都要食不下咽,刘羡只能让李盛代自己主持。 二来孙秀此次前来,显然不只是为了破坏文会而来的,他应该是带着条件来的,要和自己进行一次谈判。 正好,刘羡也一直想和孙秀进行一次谈判。 只是在这之前,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两人进入屋内坐定的时候,绿珠前来询问刘羡,晚膳要吃些什么。 刘羡有心要刁难孙秀,就说:“就按平常做就是。” “不会有失礼节吗?” “我以诚心待孙长史,有何之失呢?” 结果,孙秀完全没听到刘羡的话,一双眼睛就像长在了绿珠身上一般,恶意得让人爬满疙瘩。 等到绿珠离开,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来,又上下打量着刘羡的房屋,装作无事发生。这表情简直想让刘羡抠了他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绿珠如往常般端来麦饭和酱芜菁,孙秀这时候终于露出点为难的神情了,有点难以下筷。 于是孙秀放下筷子,佯作感慨道:“刘县君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能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 “孙长史不是说笑?这是县府的宅院,有什么简陋可言?” “可刘君是公爵之子,还当过太子左卫率,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待在这样的小地方,难道不会怀念京都吗?” 说出这句话后,孙秀的眼睛紧紧盯住刘羡,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刘羡的心中也是一跳,他非常明白孙秀的意思。 孙秀是在暗示说,他有办法能让自己返回洛阳。这确实是刘羡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但能够相信孙秀吗? 本能的回答是不能,这个到目前为止,只对自己表达过恶意的人,凭什么相信呢? 所以刘羡面色不变,坦然回答说:“我当然怀念洛阳,那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但孙长史不是说过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让我来夏阳,我也就要先做好手中的事情。” 孙秀碰了个钉子,但笑得反而更肆意了,他说:“刘君确实了不起啊!我不像刘君活得这么潇洒,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只想活得光鲜些,吃得美味些,穿得奢侈些。如果有往上爬的机会,我就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孙长史和我说这个干什么呢?” “哎呀,我是在说一点人之常情,刘君应该猜得到我这个职位怎么来的吧?” “当然是朝廷任命的。” “刘君也太提防了,这么小心是何必呢?说白了,就是鲁公和皇后任命的。”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鲁公是奸贼,皇后是恶棍,哪怕是再没有尊严的人,也不会希望头顶上是这么两个畜生吧?!” 这时刘羡在喝水,听到这句话,差点被呛住,继而接连咳嗽了好几下。 不得不说,虽然无数人都在心里说过这句话,但真亲耳听见,刘羡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从孙秀口中听说。这不免让他有些啼笑皆非,感慨造化的神奇安排。同时他也更感到好奇,孙秀到底要说些什么,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见刘羡沉默不语,孙秀的脸色愈发严肃了,他两只手掌放在一起,不断地摩擦着,而后说:“怀冲,说句老实话,我会上和你说得那些话,并不是假话。” “国家要是继续由皇后摄政,这么搞下去,甲子浩劫不可避免,只有太平真君能够救世。” “世人都知道,太子有圣君之表,宣武之胄,将来必然能成一番大业。” “为了前途和性命,我打算改投太子,和你们一起密谋反贾,你觉得如何?” 这句话说出来后,刘羡再一次被整笑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孙秀,用全新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这位赵王长史。 这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善于把自己打扮成小丑的人。 他的言语犀利,思维敏锐,总是能把自己摆在最弱势的地位,然后说出对面最想听的话语。一般人可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小水洼,一脚踩进去就能见底。 但实际上,他的浅薄只存在于言语之中,他的行为却是不可捉摸的。这就像一个看上去一眼见底,积满了落叶和污泥的水洼,但里面却可能隐藏有陷阱。 孙秀并没有说实话,说白了,这种话,他可以通过赵王司马伦,直接去和太子司马遹联系,没有必要不远千里,从长安跑到夏阳来,找一个被贬的太子党小卒联系。刘羡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或许是楚王党的核心。但在太子党的地位,可能最高的时候能在前五左右,可现在被贬,连前二十都进不去,根本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刘羡大概猜出孙秀的思路了。大概就是先扮演小丑讨好自己,然后在言语中挖了个坑,等自己往下跳,最后他再落井下石。 是个不错的算计,但自己可没有耐性和他玩这个样。 所以面对孙秀的装傻,他直接问道: “孙长史说的是心里话吗?” “当然是心里话,千真万确。” “那既然孙长史说出了自己的真心,我也就说几句真心话吧。” “啊!那太好了,我洗耳恭听。” 刘羡抬起头,注视着孙秀,抬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说道: “孙长史如果真有报国之心,还是早些自尽吧!” “啊?!” “你有什么打算我管不着,但是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真真该死!” “我若看不见就罢了,你还跑到我面前来当跳梁小丑,我若不杀你,岂不是枉携宝剑!” 说罢,他抽剑而立,做出一副要诛杀国贼的愤怒表情,另一只手瞬间抓住孙秀的领子,把他直接提了起来。 这个贪墨了无数民脂民膏的奸臣,体重倒确实挺轻,刘羡手轻轻一举,他就两脚腾空,不知所措了。 孙秀就这么睁大了眼睛瞪着刘羡,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不相信刘羡会这么简单就要杀了自己。之前在文会上,这么多人,不就他的态度最恭谨吗?他此前不也是说,可以和自己谈条件吗?怎么脸色变得如此之快? 这人杀了自己后,难道还能活命吗?他就算不上套,不也应该和自己再拉扯几个来回吗? 恐吓!这绝对是恐吓! 可看着明晃晃的剑锋逼近,孙秀又突然想到: 眼下他进了刘羡的私宅,周围并没有他人。而他是孤身来的,并没有带侍卫。 如此,既没有人能救自己,也没有人能作证,是刘羡杀了自己。刘羡要是推出个替罪羊来,然后咬死了不认,那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此处,孙秀表情僵硬住了,他的耳朵和嘴唇都有些苍白,而身体则微微颤抖着。 当昭武剑的剑锋靠在孙秀脖颈的肌肤上,他一个激灵,立马举着双手说:“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玩笑?什么玩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公子的眼睛,我那些说改投太子的话,当然是假的,我只是想找公子讨要那杆铜尺和秤罢了。” “只有这些?” “当然也想过一些陷害公子的事。我打算借公子之手,联系太子,然后趁机伪造书信和笔记,坐实公子和太子谋反,这样就能够让鲁公满意了。” “好计谋啊!”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我是鲁公的人啊!鲁公恨公子入骨,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吗?公子即使杀了我,鲁公还是会派人来继续对付公子,而且变本加厉!何必这么剑拔弩张呢?公子忍耐了这么久,何必令过去的努力付诸东流呢?” 刘羡当然没有准备真杀了孙秀,见孙秀暴露了真面目,刘羡便将他放下,收剑说: “我去年不是对你说过,只要你不招惹我,我也不会招惹你,是你自己想来找死。” 孙秀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的脖子,苦笑道:“您未免也太看轻鲁公了,我如果不想办法来整您,我这个位置怎么坐得稳呢?”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说实话,刘羡实在看不起孙秀的丑态。当年他在中书省的时候,也用类似的手法威胁过贾谧,贾谧威胁他,他就直接卸下了贾谧的胳膊,可贾谧还真是个硬骨头,一句话都没有求饶。 而这个孙秀,虽然有些才能,但个性上还不如贾谧。不仅长得丑陋,而且还缺少一股狠劲。 一想到这样的人居然能够主管关中的军政大权,刘羡甚至连嘲笑贾谧的兴致都没有了。 但孙秀见刘羡似乎放过了自己,眼睛滴溜溜一转,心思又活动起来了,他靠过来说: “那不如这样吧,不管怎么说,公子总还是想回洛阳吧?” 也不等刘羡回答,他就像一个狗腿子一样说道:“我给公子讲句实话,如果公子继续待在夏阳,就算年年考绩第一,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升迁。” “我知道您有养望的打算,可我觉得,以鲁公这样的人,哪怕您名望堪比管龙尾,他也不会让您离开夏阳的。” 孙秀口中的管龙尾,是数十年前的著名隐士管宁。汉末时周游北方,终生不仕,过着极为清苦的隐居生活。后人见他如此不慕名利,便一致推崇为“节操胜霜雪”,堪称是三国第一名士,评价还要在诸葛亮之上。 刘羡这下没有反驳,贾谧确实是这样的人。所以在治理好夏阳后,他确实也有些茫然,虽然想了一大堆办法,但确实没有一个能够确保自己起复的路子。权力之间的层级就是这样无情,或许不能随意杀人,但却能让人茫然无措。 刘羡只能按照李密说的,尽自己的责任,然后等待时机。 但现在,孙秀却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听说,目前在北地、冯翊北部的朔方,有数个匈奴部落,好像,叫什么铁弗人。里面有一个部落,领袖叫郝度元,这些年只要一到秋冬,就会屡屡南侵。” “这样吧,只要公子能够想一个办法,说降这个郝度元,便是立下了一件奇功,我可以直接在朝堂之上报捷。那这样,公子的功劳也就不能不赏了。” “公子觉得如何?”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孙秀甚至毫不掩饰。 刘羡听说过郝度元的名字,这几年郝度元数次自安定、北地南下,可谓是征西军司的心腹之患。即使在夏阳的两个胡人部族中,都非常有名。如果真这么好说降,肯定轮不到刘羡来做。一旦答应下来,这一行就是九死一生。 但若真成了呢?正如孙秀所言,这桩功劳是一定会上报到朝堂上的,即使贾谧如何憎恨自己,也不能抹杀。 就算不能返回洛阳,至少也要给自己升个太守之类的官职吧。 刘羡思考片刻后,一抬头,又看见了孙秀的谄媚笑脸,他不禁再次调整了对这个人的评价。 这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竟然设计了这么一个自己无法拒绝的陷阱。 想通这些,刘羡再无犹豫,他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等待你的文书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65章 铁弗人(4k) 第165章 铁弗人(4k) 夏五月,孙秀的公文正式下达到夏阳县,命刘羡北上朔方,招抚屡屡扰边的铁弗匈奴。 按照官场上的惯例,这种招抚的事情,应该是由征西军司派人,出动五品以上的官员去和部落首领洽谈的。 身为县长的刘羡不仅没有资格去洽谈,甚至不能离县。因为律法上有明言,除去交接等特别情况外,所有的地方主官都不能贸然离开辖区,否则一律以渎职论处。 显然,这就是一个针对刘羡特别颁布的公文,刘羡完全可以以要求不合律拒绝,同时也可以接下。 拒绝可以当无事发生,而接下后就必须完成,不然就将以渎职论罪。 刘羡当然是选择了接下这个差事,虽然明知道这是孙秀不怀好意的陷阱,但他必须接下。 因为这是他这两年来,看到的第一个能切实立功的机会,如果错过了,下一次也不知道在哪里。 身为安乐公世子,小阮公老早就和他说过,他这一生充满了挫折和危险,他不仅要能耐着性子等待,更要能够迎难而上。 所以在接下任命后,做了差不多十天准备,刘羡把政务交给郤安和李盛后,终于第一次离开了夏阳。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出行,刘羡知道,上次自己这么折了孙秀的面子,他肯定会想办法报复回来。所以在离开前,他要慎之又慎。 “阿田,你去县卒中挑一百个人,并且到处采购物资,说我要带一百名护卫北上朔方,去找郝度元谈判。” 面对刘羡的要求,张固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就执行的,但此时他还是有点担心,问道:“辟疾,我听说那个郝度元有上万人,你只带一百人,够吗?” “当然不够,带多少人都不够。”刘羡拍着佩剑说道,“但我这不是用来打仗的,我是来防孙秀的。” “孙秀?” “他这样老鼠似的小人,任何害人的机会都不会放过的,我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会在半路设计埋伏我。” “当真?”张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一想到孙秀那贼眉鼠眼的面孔,也就释然了,孙秀确实是这样的人。但他又问道,“那又到市集里买什么呢?该有的物资县府里不是都有吗?” “我们这是去和胡人谈判,总要备些礼物。你去买三十缸豆豉、五百匹丝绸,还有些蜜饯,十五辆结实的板车,最重要的,是府库里的黄金,全调出来。” “原来如此。” “你弄快些,先买物资,后调人。” 但出乎张固意料的是,等他把护卫都准备好后,刘羡已经先带着物资离开了,只留下一句话说:“带人出城,到乡间走一圈,然后回来。” …… “县君,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话呢?” 说这话的吕渠阳正一副商人打扮,身穿白衣,头戴斗笠,对着刘羡问道。 刘羡此时也是商人打扮,他身骑普通的灰鬃马,一面探看北面的风景,一面回答道:“带一百名县卒出来,还是太招摇了,我们是来找人谈判的,不是表达敌意的。” “我让张县尉调人,其实就是一个幌子,吸引孙秀的注意力罢了。” 刘羡现在的队伍,大概只有二十六个人。谁也想不到,刘羡居然一个县卒也不调,而是选择了和论功亭的胡人合作。然后他们扮做胡商,大摇大摆地踏上了商道。 夏阳到朔方的商道其实只有一条,就是走梁山的山道折向东南,一直到黄崖山处(今黄龙县),那里是冯翊郡最大的胡人聚居地。到黄崖山再往东北跨过六道山坳,就能抵达洛水,再沿着洛水一路向北,就是进入朔方最主要的道路。 当年杜干这伙马贼,就是沿着这条道路抵达夏阳,最后到梁山中落草为寇的。 与刘羡同行的,除去吕渠阳外,还有斛摩根与贺干临,他们服从刘羡的要求,各自从部族中挑了十二名壮丁相随。但听闻刘羡的话语,不由有些怀疑,他们望着山林两侧的道路,只能看见阳光的斑斓与林木的枝叶,难免有些将信将疑。 斛摩根说道:“县君,真的会有伏兵吗?不会是小题大做吧?” 这也难怪,胡人们很难想象,会有人无孔不入到这个地步。在他们看来,有什么仇怨当面了结就是了。 刘羡闻言仅是一笑,对着斛摩根说:“你若不信,可以大叫一声看看。” 斛摩根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对着天空大吼了一声,就像一道雷霆猛地炸响,让同行的人不禁捂住双耳。 吼声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山道两侧依旧是斑斓的阳光和静静的林木。 斛摩根面带得意地说:“有什么不对吗?我觉得县君还是太小心了。” 而刘羡则毫不在意地回道:“当然有不对的地方,你不觉得奇怪吗?好像没有鸟叫吧。” 这么一说,胡人们才猛然发现,确实啊,在这样的季节里,怎么会没有鸟叫呢?按理来说,刚才那一声大吼,应该惊起一群飞鸟才对。 只有埋伏有人的地方,飞鸟们才不愿意靠近。 想明白这点后,山林中的安静一下就显得有些可怕了。 贺干临见状,不禁紧张万分,问道:“县君,我们该怎么办?” “哈哈……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们的目标是领兵的我,而不是扮做商人的我。你们只要镇静,把我围起来,不要他们发现,就一定会安全无事。” 果然,走了一会儿,众人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沙沙声,似乎大型有动物在草地上行走,但过了一会儿后,这声音又消失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走出十里地外,众人又听到鸟叫声和狐鸣声,众人才松了一口气,也愈发钦佩刘羡的敏锐与镇静。 但刘羡知道,这不过是最容易渡过的一关,他最没把握的,其实是另一件事——该怎么找到郝度元? 在汉末数十年的羌乱中,帝国在朔方的势力是不断收缩的。在汉灵帝早期时,整个河套都属于汉朝统辖,但随着各地兵乱的爆发,汉朝在北疆的控制逐渐捉襟见肘,最终在南匈奴作乱后,彻底丢失了对并州及朔方的控制权。经过袁绍和曹操的不懈努力,其实也只收复了黄河以东、马邑以南的狭小区域,整个河套平原以及陕北高原,就彻底地丢给了鲜卑与羌胡。从两汉的农耕之地,重新变回了汉代前的游牧之地。 其中河套平原被拓跋鲜卑所占领,如今已经彻底鲜卑化了。原南匈奴被魏武帝曹操强制迁移到太原、上党、平阳等地,被严加看管。而朔方地区则在这两者之间,为匈奴与鲜卑共同影响,因此被称为铁弗部,其名为父匈奴而母鲜卑之意。这并非是指某一个匈奴部落,而是代指整个朔方地区。 如今郝度元所部,是这些年在朔方新近崛起的一个势力,他在春夏时频频侵扰关中,往来如风,征西军司无可奈何。 这一切都是因为郝度元逐水草而居,在朔方并无城池可言,征西军司根本无处可以进攻。而要防御,又抓不住铁弗人的快马,这不是说征西军司不养马。主要是主动权在铁弗人身上,等你发现了再调兵前来,对面早就逃之夭夭了。 其实刘羡当初初入夏阳时,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四伙马贼如果是都放弃据点,跟他玩你追我赶的游戏,那怕是永远也没个完了。刘羡当初就是打了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才得以挽回夏阳的局面。 但现在,这套法子不行了。就连征西军司也不知道郝度元在什么地方,如果知道,他们就会像王雄刺杀柯必能那样解决掉这个人。而这一招用多了,边地的胡人首领们也学会提防了。 所以刘羡接到这个使命,不仅要和这位郝度元面谈,还首先要自己想办法去找到他。 刘羡其实没有任何线索,他现在只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如果不成功,那他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天坑,只能北上到朔方的茫茫沟壑与草原中,去博取一个渺不可见的可能了。 六天后,刘羡一行人终于平安无事地越过了山路,进入到了黄崖山,见证到了这个边地最大的胡人聚落。 这里没有城墙,没有坞堡,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接近于不设防的市集。正因为不设防,所以这座市集最为纯粹。除了商人就是商人,一来就交易,交易完就走,没有任何人保证交易的公平,但换言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主导这座市集。 刘羡来时,发现这里的市集比夏阳的市集还要大,不只有马匹、牛羊等胡人最常见的商品,还有相当多的铁器,什么环首刀、汉剑,乃至于西域的锁子甲,都能见到。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金银珠宝,甚至舞女奴隶。 看到这些,刘羡就大概明白,夏阳马贼们的兵器是从哪个地方弄来的了。 而随行的胡人们大开眼界,他们自从迁到夏阳后,除了到长安交税外,还从未见过有这么繁华的地方,在得到刘羡的允许后,租了房屋,立刻就到集市上闲逛去了。 刘羡则留下吕渠阳、斛摩根、贺干临三人,说有要事商量。 “你们要去和这集市里的所有人说,我要卖一件东西。” “卖一件东西?” 这一句话,再次令胡人们感到困惑,他们此来,不是来找人的吗?什么时候变成了卖东西? 但考虑到刘羡此前的所有所作所为,都令人感到难以理解,却又别有深意,所以没有人询问为什么,他们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县君打算卖什么?” 刘羡回答说:“我要卖一把金刀。” “金刀……” 众人面面相觑,这些天来他们同吃同住,并不记得刘羡有一把金刀。但见刘羡说得这么言之凿凿,他们也不好反对,吕渠阳就跟着问: “那县君想要卖什么价格呢?” 刘羡回答说:“不卖!” “啊?” “我的意思是,不卖钱,要用东西来换。” “那您要什么东西呢?” 吕渠阳等人都感到无比好奇,他们确实想象不到接下来的这个答案。 刘羡回答说:“我要一头白鹿。” “白鹿?”吕渠阳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其实就是一种暗语,刘羡所谓的金刀当然不是金刀,白鹿也不是白鹿,实际上就是一种哗众取宠的噱头,以此来引起集市上的注意,然后从中找出郝度元的线索来。 但这有一个问题,吕渠阳注意到后,直接就问了出来:“县君,我们这样没有根基,凭空过来的人,恐怕没有人会当回事吧?难不成直接报出名号吗?” 刘羡这个名字,或许在夏阳和洛阳还有一定的号召力,但是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市集,能有什么用呢? 吕渠阳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刘羡很高兴,他说拍拍吕渠阳的肩膀,笑道: “渠阳说得不错,确实需要一个名号,不过我早有准备。” “你们就直接说,我们是匈奴左部帅刘渊的亲戚。” “刘聪、刘曜和我以兄弟相称。” “这里有个我入仕时刘聪送我的玉抉,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可谓是童叟无欺。” “你们就拿着这个东西,一个个去谈吧。” “如果有人愿意来谈,你们就带他来见我。” 吩咐完后,吕渠阳、斛摩根、贺干临三人就顺着集市一家家找过去了。 刘羡看着他们远去,而后就坐在房间中静心等待,他打算在这里等待七天。如果七天之内,还没有人来找他,那他就只能放弃幻想,北上到高原上沿路自寻了。 但在这么一个位于帝国边境胡汉混杂的地方,刘羡不相信,一个在关中肆意纵横的豪杰,会不安排自己的眼线。按道理来说,应该还是相当重要的人才对。 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在他们抵达黄崖山的第三日,一个胡人找上了门,只是出乎刘羡意料的是,来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青年人。 他在被吕渠阳领进门后,先是上下打量了刘羡一番,露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你不像是左贤王的亲戚。” 而后他自我介绍道:“在下齐万年,幸会!”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66章 齐万年(4k) 第166章 齐万年(4k) 刘羡一生中看过很多人的笑容,但没有人能像齐万年一样给他深刻的印象。 微笑其实分为三种:一种是礼貌的微笑,表达对对方的尊重;一种是掩盖情绪的微笑,来掩饰内心的不安;第三种才是因为由衷的高兴而微笑,但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 但不管怎么说,微笑就像是枝头的昙一样,总是要凋谢零落的。因为人生的喜怒悲欢如同波涛般无常,这会让人从敏感逐渐走向麻木,最后都会成为平静的大海,将所有的情绪埋藏在深深的暗流中。 可眼前的这个胡人不一样,他从进门见到刘羡开始,就一直在微笑,他的笑容并非那种虚伪的假面,而是自然的真情流露,仿佛是山崖间的流水涓涓不绝。你看到他就知道,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每时每刻都在为活着而快乐。 刘羡想,这是一个非常自信且自豪的人。 齐万年见面就说:“就是你要用金刀换白鹿?” 刘羡点头说:“就是我。” 齐万年说:“可我没看见金刀。” “我也没看见白鹿。” “卖主不先展示货物,买主自然也不急着下手,这是很简单就能理解的道理。” 刘羡摊开双手,耸耸肩说:“我卖的不是一般的金刀,寻常人等不能持有,所以在弄明白来人的身份前,我只能谨慎。” “谨慎?你说得对,我也要谨慎。”听到刘羡的回答后,齐万年不置可否,他环视着刘羡,又问道,“你说你是左贤王的亲戚,却不知左贤王有几个儿子,几个妻妾?” 齐万年口中的左贤王就是刘渊,刘渊目前就任的是匈奴左部帅。但是按照南匈奴传统,在单于之下,左贤王最尊。同理,由左贤王部改编为的匈奴左部,在五部匈奴中地位最高,胡人们也依旧称呼刘渊为左贤王。 刘羡早就打好了腹稿,认识了刘聪刘曜,他对刘渊的家庭可谓是了如指掌,当即回复道:“左贤王元有七子,长子刘和、次子刘恭、三子刘正、四子刘聪、五子刘裕、六子刘隆、七子刘乂。其中刘正早夭,而左贤王又收养有一子刘曜,视如己出。” “至于妻妾,左贤王原配乃呼延氏,续弦单氏。剩下的妾室里,只有张氏颇受宠爱。” 刘羡说得分毫不差,即使是一般的胡人,也不能像他这样了解刘渊一家的关系。 可这并没有打消齐万年的怀疑,理由很简单:“你说得不错,可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你就像一个纯粹的汉人。” “我就是一个纯粹的汉人。”刘羡直视着齐万年,回答说,“可你知道,左贤王也自认是汉人。你也看到了,我的队伍里,只有我这一个汉人。” “哈哈哈哈……”齐万年闻言大笑,兴致勃勃地评价道,“看来你不是个简单的汉人。” “我只是一个在寻找白鹿的汉人。” “你既然卖的不是普通的金刀,那来找的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白鹿。” “那自然,我找的是一头名叫郝度元的白鹿,这头鹿来去无踪,我身负重任,却没有任何头绪。” “那是因为这头鹿要躲避猎人,若是露出任何的踪迹,让猎人找到他的巢穴,那他就不是白鹿,而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这么说,你知道一点消息咯?” “不好说。”齐万年歪起嘴角,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望着刘羡道,“你应该知道,要知道一件别人很难知道的消息,总要付出别人付不出的代价。” 刘羡反问道:“那我怎么知道,你手中有我知道的消息?” 齐万年沉吟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块银印,递到刘羡手中。刘羡接过后,审视片刻,发现上面写的是“匈奴左於陆王”六字。 “这是……” “这是郝首领祖上传下来的银印。”齐万年笑道,“他本是位于上党的南部匈奴大人,也是如今匈奴南部帅郝散之弟,二十年前,他们兄弟两人分家。郝首领便离开上党,到朔方来闯荡。他把这个交给我,作为信物,你若是不认得,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确实不认得。”刘羡并不掩饰自己的无知,同时又表示说,“但我相信你没说假话。” “那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来面见郝首领呢?” 刘羡闻言,立刻从角落里搬出了一个箱子,露出里面的金饼道:“这里面,有三百金,不知道能否买得一个机会呢?” 齐万年看了一眼,缓缓摇首说:“金银这种东西,在关中或许有用处,但出了黄崖集,到北面的朔方,只不过是累赘罢了。” 刘羡点点头,心里提高了一些对郝度元的评价,又说道:“我这一行,还带了五百匹绸缎,可否一用?” 齐万年笑了笑,还是摇摇头,说道:“朔方的风沙大,天冷,绸缎还不如羊皮御寒,只有夏日里的几日能穿一穿,这不够。” 刘羡闻言,脸色更加慎重,徐徐说道:“那我就只有剩下的三十缸豆豉了,不知道阁下满不满意?” “豆豉?什么是豆豉?” “用大豆和盐发酵的调料,味咸且鲜。阁下可以尝一尝。” 说罢,刘羡便到屋外的车队中取了一碟豆豉,又买了两张胡饼,递给齐万年。 齐万年将信将疑地看了眼黑糊糊的豆豉,用胡饼沾了沾,而后咬下一口,闭上眼细细品味,脸上的笑容则随咀嚼逐渐张扬。 他欣喜问道:“您说带了有三十缸?一缸可以用多久?” “平日兑水省着用的话,一缸足够一百人半年之用。” “啊呀呀,这真是一份大礼啊!您能送这种东西,我看得见您的诚意了。” 也不怪齐万年如此欣喜若狂,因为在草原上,最难获得的就数两样东西,那就是盐与铁。 这不是说游牧民不能获得盐与铁,主要是草原上来回混战,各族自行其是,导致盐铁根本不在草原上流通。其中朔方的困境最为严重,他们铁器还可以靠找拓跋鲜卑交易,但是盐,必须要靠在关中的走私。如今刘羡带来的三十缸豆豉,本质上,就是三十缸盐,这确实是朔方最急需的物资。 所以齐万年开价说:“只要你们每年都能给我们提供这些豆豉,就一定是首领的贵客!” “这真是,受宠若惊了……” 交易就这样顺利地达成了,齐万年在黄崖集歇息了一夜后,次日就带着两个骑兵过来,领着刘羡一行人踏上了北行之路。 这一行走了近十日,他们沿着洛水河谷一路北上,走了大概有三百余里,翻越了有四十来座山坳,可谓是非常辛苦。 但同时,这一路并不枯燥,这一切都是得益于齐万年。 他不只是一个爱笑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一路上,他只要还有点力气,就喜欢和刘羡闲聊,几乎每到一地,他就会向刘羡介绍当地的风光和民俗,堪称博学多才,几乎不像是一个胡人。 不过最令刘羡印象深刻的,倒不是齐万年的博学,而是他的乐观。 在他的引导下,众人来到一处峡谷,本来在峡谷前有一处铁弗人造的木屋,可供路上行人歇脚。结果在刘羡等人赶到的时候,峡谷前的山坡发生了滑坡,把木屋给掀翻了,导致大家只能露宿野外。 但齐万年却乐观道:“还好还好,若是等我们歇脚的时候再出这事,恐怕就连命都没了,真是好运啊!” 然后他又对刘羡等人说:“今夜就在峡谷中度日吧,夜半时风穿过这里,据说会发出琴弦一样的声音,你们有福了!” 结果当夜没什么风,倒是山林间好久没见过人的蚊子都聚了过来,咬的大家辗转反侧。 齐万年就又劝慰说:“哎呀,还好没下雨,哪怕没有风,能够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是一件美事。” 他大概是霉运犯了,话说完没一刻钟,天上就降下了一滴雨水。 然后滴滴答答的,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跟着下下来了。 他正要继续开头,一旁的吕渠阳就跟着抢话说:“下雨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蚊子都跟着跑了。”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也包括齐万年。他跟着到山崖下避雨,然后抖着淋湿了的衣裳,说道:“不止这点好处,至少今年马匹的水草,是不用发愁了。” 他的乐观是这样的突出,以至于任何困境都不能让他困扰似的,刘羡笑着靠过来,问他道:“齐兄什么时候都能这样快活吗?” 齐万年回答说:“是啊,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一个道理,既然人能笑着过日子,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呢?” 刘羡闻言,淡淡道:“可人这一生总是会遇到种种不顺心的事情,因为挫折而悲伤,这本是人之常情。” “对啊,这是人之常情,可天地间既然生出一个我来,难道是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吗?” 齐万年一面伸手去接触空中的雨滴,一面对刘羡笑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件事。” “人活在世上,只要不是瞎子,其实看到的东西都是相同的。但人和人之间的命运之所以会不一样,就在于想到的东西不一样。” 刘羡问道:“怎么不一样?” 齐万年道:“一片落叶,有的人会想到万物凋零,秋风萧瑟;有的人会想到硕果累累,丰收饱食。” “一朵梅,有的人会想到君子高洁,凌寒不屈;有的人会想到风刀霜剑,世事艰难。” “其实事物还是那么个事物,只是因为人的想法不一样,所以做出的选择也不一样。” “平凡的人只会想到自己的际遇,继而顾影自怜,为自己现在的窘状寻找借口,然后逃避着什么都不做。” “而成功的人则会把自己的情感与事实分开,只从现实出发,去做一些最冷静的判断。” “我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所以我不仅要做到冷静,而且就要想到一些常人不能想到的东西。看到黑夜,就要想到黎明,看到大雪,就要想到丰年。只有这样,我才能做成前所未有的伟业。” 听到这,刘羡不禁对齐万年刮目相看,在他遇到的士人与朋友中,这个氐人的精神世界,无疑是是出类拔萃的,即使是和他最优秀的几个好友相比,也毫不逊色。恐怕只有阿符勒,才能更甚他一筹。 只是这似乎不该是一个手下该说的话,而是首领该说的。刘羡笑问道:“这么说来,你在铁弗人地位不低咯?” 齐万年点头道:“确实不少,有个四五百人,在首领手下,能排进前十吧。” 在场的众人又笑了,这个青年人手下有四五百人,斛摩根和贺干临手下也有四五百人,合着也就是个小帅罢了。 刘羡笑道:“你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告诉郝首领,说你心怀不轨吗?” 但齐万年却似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笑话,然后哈哈大笑,良久后,他徐徐说道:“你看着吧,征西军司想要招抚的这头白鹿,才能还不如我的十分之一,你想和他讨好关系,还不如和我讨好关系。” 听到这句话,刘羡顿时心中凛然,他全程并没有和这个氐人说过自己的来意。可却被齐万年一语道破,是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吗? 刘羡沉思了半日,却想不出缘由,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而齐万年却像是恍若无事一般,第二日继续领人上路,继续与刘羡说笑。又这样继续走了三日,一行人往西北又走了二十五里,终于在一道绿油油的山梁上,看到了远方铁弗人的部落。 此时正值夏末,北方已经起了些许凉风,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 齐万年又对刘羡露出微笑,说道:“你看,来到这样的地方,看看自己的心胸,再眺望远处的牛羊,牧草,望着天,看着人,我相信每个人都充满了勇气。” “你是安乐公世子吧。让我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样的话,让这头白鹿愿意走出丛林。”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180702165239333、一身还有一乾坤的打赏。 (本章完) 第167章 郝度元(4k) 第167章 郝度元(4k) 居住在肤施城西面的郝度元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如今他已经三十七岁了,手底下有上万人,已经不需要冲锋陷阵了。可他仍然每天早上骑马射猎一个时辰,作为令自己保持强壮和清醒的必备功课。 在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霜摧折后,肤施城的城墙已经显得有些破旧,地基上到处都是裂缝,以及从裂缝中顽强生出的杂草,而铁弗人的部落,就夹杂在这座肤施城废墟之中。 来到废墟南面的山头上,可以看到铁弗人数以千计的帐篷,在那里可以看到熬煮酪浆的冉冉白烟,像长蛇般引人注目。 而郝度元的左右随从们如沮渠遮、多兰刹、薛干休、叱干铭等人,大家也都惊叹于首领的射术。 当然,这无论是比起匈奴人、还是鲜卑人的巅峰时期,郝度元的势力都相差甚远。然而在现在,在秃发树机能已经遇刺后的第十四个年头,已经坐拥三千余落的郝度元,已经是朔方中数得着的势力了。 “大人神射!”沮渠遮提着一只中箭的大雁,来到首领的面前,弯腰恭维道: “这只雁大概在五丈来高的高空上,在地上看就只有苍蝇大,但大人却能在四十余丈外一箭而中,真是豪杰啊!” 郝度元此时下了马,对着随从们笑道: “不要这样说,人要有自知之明,在位的谁不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不过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让我一步。我也只不过是以此来强迫自己,不要懈怠罢了。” 郝度元擦干了身上的汗水,与部下们走到正在熬煮的铜镬边,各自用碗取了奶粥,与众人坐在马扎上,一面饮食一面吩咐道: “秋天又要来了,这里的水草已经不多,你们要做好准备。再过十来天,大雁南飞,等黄崖集那边送来新一批物资,这里就待不得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座的众人都明白,这是在准备下一次迁徙。 多兰刹问道:“大人,这次我们往哪里走?” “去西边,到高平川吧。” 在座的部下们都露出为难的神色,因为高平川位于陇西。那里不仅与肤施相隔甚远,而且中间多有高山,道路险绝难行。特别是在过陇山的时候,如果稍有不慎,从山路上滑倒摔亡,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郝度元显然明白部下们的疑虑,作为首领,他必须坚定部下们的决心。故而他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 “想要成就大事,就必须要有克服困难的决心,这一去并非是杀人打仗,只不过是多走些山路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 “当年我率部离开上党,麾下不过只有百余落,却不远千里跋涉到朔方,满怀雄心壮志。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看朝廷的脸色,才能抬头挺胸做人!” “这次我们去高平川,不只是放牧躲避朝廷的追查,还要趁机拉拢氐人,用牛羊多换些铁器,如此招兵买马。来年我们再和刘训兜相争,未必不能取胜!” 郝度元口中的刘训兜,乃是匈奴北部帅,他大本营在新兴郡的虑虒山下,也在暗中经营朔方诸地,与郝度元颇有冲突,可以说是郝度元眼下最大的敌人。 部下们自然不敢反对,正如郝度元所说,这位首领的地位是实打实的闯出来的,部下们若是想要质疑,必须先衡量自己的实力。 只是说到底,人都是念旧的,如果能有一个安居的地方,没有人会乐意到处游荡。朔方被两汉统治了四百年,其中的胡人大半都汉化了,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如今被郝度元聚拢起来,重新恢复游牧,虽然不是不能接受,但执行起来,还是有很多困难。 郝度元对此心知肚明,但正是因为这个战略他才能在朔方来回纵横,屡战屡胜。但最后到底要将这个战略坚持多久,他心里还没有底。 正当他构思下一步战略的时候,一个令兵快步跑来,急急忙忙地说道: “报告!黄崖集的齐大人回来了!” 郝度元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听到齐万年的名字后,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反而有些奇怪,他问道: “齐万年回来了?我不是让他在黄崖集收集情报和物资吗?他回来干什么?” “大人,齐大人说,他有人想向你引荐。” “引荐?”在场的众人都感到疑惑,因为齐万年做事一向非常谨慎,没有首领的命令,他几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引荐别人这种事,他以前还从来没做过。 郝度元皱眉问道:“他要引荐什么样的人?” “看上去是商人,带了一些商品过来。” “只是商人……商人有什么好见的?” “但是齐大人说,这些人您一定要见,如果运用得当,恐怕能够减少十年苦功。” “哦……他是这么说的?”郝度元微微颔首,他在心中忌惮齐万年,但又不得不在意他说的话,犹豫片刻后,他终于说,“你先让齐万年过来,我先问问他的话。” 不多时,齐万年就大剌剌地走过来了。他只有一个人,但在座的众人都不会因此而对他产生轻视。正如齐万年所说,他非常年轻,是这五六年崛起的后起之秀,手底下只有四五百人,论实力,根本排不进郝度元所部的前十。但他一手策划设立了黄崖集,并且负责朔方各部的物资调动,进而令所有的首领都不得不反过来对他有所依赖。 而更令人感到重视的,是齐万年的气度,不管站在哪里,他都能坦然处之,好像在自己家中一样。这份气度让郝度元都觉得有些忌惮,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控制他,但同时也有些离不开他。 当然,还有一部分是郝度元不愿意承认的,他可能有些畏惧这个年轻人。 郝度元先寒暄说:“齐兄弟,最近可好?” “还好还好。”齐万年却是开门见山,说道,“大人,我这一趟是带着人过来的,你一定要见一见。” “哈哈,是什么人,能够让你这样郑重其事地引荐?” “当然是征西军司的人。” 这一句话说出来,现场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露出难以理解的眼神,不乏有人怒斥道:“你疯了!”“快杀了那个人!”之类的言语。但齐万年却安之若素,就静静地等待着众人的骚动停下,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见一见又有何妨呢?” 郝度元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地观望着齐万年的神态,说道:“你应该知道,征西军司的人向来最不可信。” “当年征西军司出尔反尔,逼得多少人食不果腹。后来秃发大人造反,一度接近成功,却又被征西军司阴谋害死。我在上党时,也深受其害,所以才来到朔方创业。并立下规矩,绝不和征西军司和谈。” “你不仅私下里见了征西军司的人,还主动把他带过来,到底是什么理由?”“如果不能说服我,我就会杀了你。” 听郝度元这么说,齐万年却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息,他笑着点点头,说道:“大人,首先,这个人对我们有用。” “有用?” “他能为我们提供大量的盐,这是我们现在很缺的东西。” “这是个理由,但不够。”郝度元点点头,说:“与生命相比,些许盐并不重要。” 齐万年脸色不变,继续说道:“其次,这个人只带了二十几个人过来。如果大人您觉得他不值得重视,现在就可以派人去砍了他们,也没人会出卖大人的行踪。” 这个回答让众人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因为这证明了齐万年的忠心并没有问题。 而郝度元则陷入了沉默,他现在不明白齐万年真实的用意,只能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齐万年又道:“第三,是我这半年在关中收集消息,发现关中的形势已经大变了,征西军司也不如往昔。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让大人来摸一摸征西军司的底。” “摸底?” “对,在去年年初赵王上任后,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征西军司在关中滥收赋税,乱设关卡,郡县之间,多有民怨,道路之中,形单影只。这和前些年秦王与梁王坐镇关中的情形截然不同。” 说到这里,齐万年抛出一个问题道:“大人还记不记得去年您南下扶风一事?” “记得,去年南下,所获甚少,不及往年的一半。” “可在下打探消息,去年从大人南下扶风到返回朔方,从头到尾,征西军司根本没有派出任何兵马。” “竟有此事?!” “是的,这说明新上任的赵王不仅无能,更缺乏基本的责任感。在他的治下,征西军司还有原本几成实力,值得深思。” 齐万年在这里着重说道:“所以,按照我的判断,这次征西军司派人来招抚,应该是诚心的,至少可以换来五年和平。”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顿时议论纷纷,部落大人们交头接耳,讨论着这个消息的可信度。毕竟,无论对谁来说,长时间的和平总是充满诱惑的。 郝度元拍拍手,众人这才重新安静下来,将目光注视回这位领袖,看他做如何决断。 显然,郝度元仍然不想和征西军司打交道,他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征西军司是否真的变了,你也没有亲眼见过,一旦错了,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不妨先把这个人杀了,我们看看征西军司的反应,如果他们真有诚意,再派使者,我们再谈不迟。” 这句话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郝度元其实就是想杀鸡儆猴,重新在部下面前立威。毕竟齐万年方才的话语,大大动摇了自己的威信。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对于真正的上位者来说,承认错误比否认错误更让人值得钦佩。 果然,齐万年趁势说道:“这个人,大人还是见一见吧,他确实是一个值得见的人。” “哦?为什么这么说?” “近年来,我一直在搜集关中汉人豪杰的情报,并高价求购他们的画像。” 齐万年非常得意的说道:“这个人起初是匿名过来的,自称是左贤王的亲戚,但可惜,我早就买过了他的画像,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 即使是边远地区的人,也会好奇世上有哪些英雄人物,听齐万年说来人大有来头,众人都忍不住屏气凝神,等待着他介绍。 齐万年笑说:“他是安乐公世子,也就是刘备的曾孙,曾经楚王党的领袖,因为党争得罪了皇后,如今被贬至夏阳做县长。” “大人您知道,夏阳是个著名的穷县,往年我们南下劫掠,都不从夏阳那里过。” “但他到任不过两年,夏阳已经是焕然一新,小有积蓄了。而他也在关中士子中颇有声望,百姓们都说他是贾逵、陈寔一样的人物,举世难见的王佐之才。” “不过依我看,他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就像他曾祖刘备一样,大人您一定要见一见。” 话说到这,郝度元已经没有不见的选择了。 在这个年头,相信没有人会拒绝一个能见刘备子孙的机会,尤其是在汉室情节尤其浓重的匈奴人中。 郝度元摇着头失笑道:“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也好,这年头我见多了太多的青年,大多都只是在败坏祖先的名声。你却说来了个与祖先相仿的人,这就让我不得不见了。不过你刚刚说了这么多,怎么却没有介绍他的名字?” “名字这种东西,当然还是要让本人来介绍比较好,我相信他会给大人一个惊喜。” “惊喜……哈哈哈,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惊喜了,但愿你的说法是对的。” 这么说之后,郝度元对一旁的侍卫点点头,说道:“把这个刘备的子孙带上来,让我看看,他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刘羡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被带到铁弗人之间的。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221129121480374、mobius9999的打赏。 (本章完) 第168章 呼韩邪之业(4k) 第168章 呼韩邪之业(4k) “你叫什么名字?” 刘羡刚一入场,就看到一个满脸风霜又高大魁梧的男子,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眼中古井无波。 这个男子坐在中间,腰间握着一把银鞘刀,周围的人随侍左右,都不发一言。很显然,他就是如今征西军司最头疼的郝度元。 刘羡回答说:“在下夏阳长刘羡,奉征西军司之命,特来拜见郝首领。” 按照之前的计划,刘羡原本打算先以商人的名义拜见郝度元。但在发现自己的身份被齐万年识破后,刘羡已经放弃了这个打算。 谈判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发现有一方进行欺骗。如今他如果再按原来的计划进行说服,就没有任何可信度了。 所以他现在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开门见山地报上自己的名号。 这时候,刘羡的压力其实很大。他不知道对方了解自己多少,自己却对对方知之甚少,这在谈判中是极为不利的。但是即使如此,他也必须强行顶住,才能多一些成功的可能。 郝度元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在说过那句话后,他刻意没有再次发言,而是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刘羡。 作为上位者,他的身上自然有一股严峻的气魄,加上身边这些高大勇猛的部下,更加让人不敢逼视。 但对于见过大场面的刘羡来说,这种气魄还不够。 他一想到卫瓘这样的人,都会这样毫无体面地死去,就很难因为区区气魄而产生动摇,所以他目不斜视,就这样无声地回应着郝度元的直视。 过了五个呼吸,七个呼吸,十个呼吸……郝度元终于意识到这种压迫是无效的,所以笑着摇摇头,终于再次开口道: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是征西军司的眼中钉肉中刺,也应该知道,我最恨征西军司的人。” 但是刘羡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听说郝首领是英雄。” “哈哈!你是想说点好话,就让我放下仇恨吗?” “不是,没有人能让别人放下仇恨,我从来不做这样的梦。” “那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相信,英雄都明白一个道理,仇恨只会阻碍人做正确的判断。” 听到这,郝度元不禁哈哈大笑,在场的人都有些僵硬了,因为大家都听得出来,这笑声里带有一些气愤。 “你来到这里,是为了教我做人?这可有些滑稽了。” 而刘羡却毫不气馁,依旧平心静气地说道:“如果郝首领认为这样下去,能够成就大业,那恐怕在历史上沦为笑柄的,并不会是我。” “哈哈哈,你这话说得,如果我将成为笑柄,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呢?征西军司派你过来,不会是让你来送死的吧?” “确实是让在下来送死的。” 刘羡这一句话说出口,所有人都哑然了。大家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他,只听他继续道:“我得罪了主管征西军司的赵王长史孙秀,他这次派我来,确实是不怀好意,就是让我来送死的。” 在场的人继续保持着沉默,只有郝度元用怜悯的眼神看过来,缓缓说: “这么说,你是一个赵王的弃子,征西军司也没有和我谈判的诚意。” “是这样。” “那你没有资格和我谈话,我应该立刻杀了你。” “那请问,郝首领是孙秀的下属么?他想做的事情,郝首领就该做么?” 说出这句话后,大家都笑了。原本场中还有一些敌意,但就这么简短的几句话,刘羡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威胁的人。 而没有人会去杀一个毫无威胁的人,特别是有敌人希望他这么做的时候。 郝度元笑道:“你说得不错,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也没有必要见你,难道身为弃子的你,能够为我带来什么利益吗?” “当然可以,因为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让首领迅速强大。” “强大?难道我现在不强大吗?” “难道首领认为,放牧能够强大吗?” 这个反问说得非常尖锐,以致于沮渠遮等人忍不住去看郝度元的脸色,因为这正是大部分胡人都暗中腹诽的策略。但不可否认,正是这个策略使得郝度元发展壮大。 所以郝度元仍然带着笑意,反问道:“不然呢?当年我祖先纵横大漠,一度在白登山逼降汉祖,莫非不是放牧的功劳吗?” 刘羡则说:“那郝首领是在大漠吗?” “漠北草原广有万里,又天寒地冻,不适宜耕种,所以匈奴人才追逐水草,四处放牧。可即使如此,当年匈奴人不也修筑有龙城等城池吗?” “眼下郝首领身居朔方,北有拓跋鲜卑,南有征西军司,东有五部匈奴,西有羌氐无数,所占之地不过三百里,靠放牧,能养多少人?” “我来的时候,看您手下已有上万人了,但我估计,您现在来回游动,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添口了吧。” 等刘羡说罢,众人再看郝度元的脸色,发现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无影无踪,显然正中他的痛处。 确实,他手下的势力已经进入了一个瓶颈,已经有数月没有得到扩张了。 刘羡看到这幅景象,也就知道自己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了。他当即乘胜追击,对众人说: “相比于放牧,我可以跟首领说,耕种有三个好处,是足以在您面前夸耀的。” 果然,郝度元只能跟着问道: “噢!那你说说看。”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可以繁衍生息,朔方有很多田地可以耕种,虽然不如关中,但根据《汉书》的记载,在两百年前,朔方被分为西河、上郡、朔方三郡,只要种点粟米、小麦,就可以养差不多一百五十万人。即使现在不比当年,经常有天灾,但怎么也能养活五十万人吧?” “哦!那么第二呢?”“第二是首领可以建造城池,然后招募工匠,在朔方开采铁矿盐池,可以自给自足,不需要再从外界交易来获取物资。” “那么第三呢?” 听到这,郝度元有点急躁,身子微微地向前。 而刘羡堂堂答道:“第三,就是可以收获民心。” “古往今来,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无不是定居建业才成功的。不只是当年纵横漠北的冒顿单于,檀石槐再造鲜卑,不就是弹汗山建立王庭吗?当年绿林能够成就大业,不就是在宛城定鼎吗?赤眉之所以丧失民心,不就是在居无定所,没有根基吗?” “对于领袖来说,他处世可以像水一样,没有任何定式,让人不可捉摸。” “但是同时他也要像山一样,处在众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庶民们看见他就能获得勇气。” “如果隐藏自己的踪迹,令民众不知人之所在,这样,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迷惑部下,但从长远来看,等民众耐心散尽,霸业也就将随之溜走了。” 在座的众人都屏气凝神地倾听刘羡的阐述。有些地方明白,但有些地方好像听不清楚。除去少数几个人外,大部分人只能从中听出刘羡的胆魄,这个人不是凡人,他们是能够明白的。 郝度元良久没有言语,他在反复地品味着刘羡的话,显然已经为其打动了,但内心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在这段时间,他确实为自己的未来感到迷惑,经常敲定了一件事后,第二天一觉醒来又觉得不妥,但又找不到一个确信的答案。 刘羡方才的话,几乎完美点出了郝度元遭遇的困境和遇到的问题,似乎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放弃原有的战略,去转投征西军司,让他极不甘心。 所以思来想去后,郝度元仍然问道:“可就算如此,我若是转投征西军司,这些事情就做得成吗?” “照你的说法,主管征西军司的孙秀,连你这样的贤才都要陷害,我们这些人,怕更是水火不容吧。” 刘羡苦笑了一下,他回答说:“郝首领,难道你没有见过小人吗?” “小人?” “世上有一类人,他们只会根据手中的权势去对待别人,毫无道德可言。比他权力小的,他会肆意虐待,比他权力大的,他会谄媚逢迎。他们不愿意去做任何有风险的事情,但同时又喜欢把自己权职内的事情弄得一团糟。” “你是说,现在主管征西军司的,是一条只会撕咬尸体,却不敢和狼群对决的豺?”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听完这句话后,郝度元吐了极长的一口气,他立起身来,左右徘徊了片刻,然后又问道: “你还有别的话和我讲吗?” 刘羡低头说:“最重要的话已经讲完了,剩下的一些,都是些细枝末节。若郝首领答应加入征西军司,愿意朝军司缴纳多少赋税,是否要派人质,要征西军司封个什么官职,还有,是否要指点互市地点之类的事情,都可以谈。” 郝度元笑笑,对刘羡说:“那麻烦使者在外稍等,我商议一番后,再给使者一个定论。” “这……”刘羡稍一犹豫,抬首扫视周遭,只见大部分人都神色郑重,只有齐万年轻松微笑,对刘羡微微眨眨眼,露出一个让刘羡放心的眼神,刘羡便低头说道:“既如此,那就请您好好考虑。” 就这样,刘羡退下山坳,在数十名胡人的看押下,回到了吕渠阳等人身边。 吕渠阳见刘羡回来,立马问道:“县君,是否一切顺利?” 刘羡点点头,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现在他们还没有拿定主意,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听说还没有谈拢,吕渠阳等人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们也信任刘羡,就又安坐在原地,一面打量肤施的风光,一边议论着沿路的所见所闻。出这一趟远门,对他们来说,还是非常有趣的。 刘羡就坐在一旁微笑着旁听。可相比于外表的镇静,刘羡的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他自信自己表现得很好,可他人的事情,到底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这是他在司马玮之死中,学会的最大的教训。 其实这一次,刘羡的说辞是颇有些大逆不道的,他明知道郝度元怀有不轨之心,还给他出谋划策。一旦郝度元将来真的坐大了,将来闹出乱子,自己要负多大的责任呢? 但刘羡没法去想这么遥远的事情了。遭遇孙秀后,他又越来越频繁地预示到,灾祸正在暗中聚集,必将在未来爆发。虽然不能预测到具体的时间,可自己必须想办法积累力量。 哪怕这次自己并不能被调回京,也要想办法升个官职,最少去掌握一个郡。目前只在夏阳一个县内当县长,根本施展不开自己的才能。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到朔方劝降郝度元,却发现了另一个豪杰。正如齐万年自夸的那样,他的才能似乎远比郝度元杰出。 他刚才向自己眨眼,是打算帮自己劝说郝度元吗?他这样的人,将来又有什么打算呢? 过了大约两刻钟,有人从山坳上下来了,通知刘羡再次面见首领。 而这一次,谈话就变得非常简单了,郝度元只问了刘羡一个问题,他说: “你说,我若是按你的说法,能够取得什么样的功业?” 刘羡回答说:“首领可以以晋为援,南收匠士,北扩疆土,一统朔方,取拓跋鲜卑而代之,继而可复呼韩邪之业也。” 呼韩邪是汉宣帝时期的著名匈奴单于。当时匈奴大乱,一分为五。呼韩邪率先向汉朝称臣,结果在得到汉朝的支持后,重新打回草原,一统匈奴。事后更娶得王昭君,与汉朝平安无事数十年。 刘羡以郝度元比呼韩邪,显然正契合这个鲜卑匈奴分裂的大背景。 而郝度元听闻后,也非常高兴,他赐酒说:“若能一统漠南诸部,我意足矣。”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刘羡的劝降了。同时又对刘羡说:“这件事的具体事宜,你就和齐万年谈吧,他将随你同往征西军司,献上降表。” 刘羡立刻把目光投向齐万年,只见他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像是感慨,又像是嘲讽。 齐万年悠悠然向刘羡走来,说道:“事不宜迟,这两天我们把事情谈拢,尽量在秋天前,就赶去长安一趟,说来好笑,我还从未去过长安哩!” 说罢,他就与刘羡擦肩而过,又向着山坳下走去了。 在这一瞬间,刘羡似乎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喃喃笑声:“呼韩邪吗……哈哈哈!” 这话令刘羡悚然一惊,猛然转回头看去,只见到齐万年正对着自己微笑,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菠萝蜜钵罗的打赏。 (本章完) 第169章 靖室天师(4k) 第169章 靖室天师(4k) 这儿是一间靖室,靖字,既有从容安静的意思,也有平定的意思。所以顾名思义,靖室,应该是一间非常安静的房间。 五斗米道,或者说天师道,设立靖室的目的也是如此。他们希望教徒在抵达靖室后,能够向三官祈祷,阐述自己在人世中犯下的诸多罪孽,最后得到三官的宽恕,以此来达到内心永恒的平静。 可惜这间靖室却并非如此,虽然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道教用品,如摇钱树、桃木剑、解注瓶、天帝印之类的庄重东西,甚至在靖室的四面还雕刻有太极八卦形势的浮雕。 但却无法掩饰靖室中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继而遐想连篇。似是一阵狂风骤雨,又似是一阵电闪雷鸣,总而言之,这一刻后,房内的声音总算是消停下来了。 孙秀伸了个懒腰,将四肢彻底摊开,仰头躺在冰凉的地床板上。 在一旁服侍的妇人看他休息下来,立刻殷勤地靠近,双手轻柔地按压着他的脖颈与双肩。 而在孙秀的另一侧,一名纤细少女正裹着毛毯,蜷缩在石床边,像只湖水中的落叶一样,起起伏伏地呼吸着,同时也疲倦地昏睡过去了。 孙秀享受着妇人的按摩,而后慢悠悠地对少女做出评价: “嗯,阿江啊,她是叫阿雪吧?很不错,很有悟性,以后就随你一起留在府里吧。” 原来服侍他的是一对母女。 虽然大家都知道孙秀荒淫,但谁也不会想到,他现在竟然已经荒唐到了这个地步,毫无士人的体面。 但这位妇人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像司空见惯一样,对孙秀问道:“师宝,我要让阿雪住哪呢?她才刚刚入教,道行还不深,恐怕会惹人非议吧。” 孙秀随口道:“这有什么要紧,我已经亲自点化她,再上禀三官,阿雪啊,必将登堂入室,只要再诚心侍奉于我,我托梦于地官,说不得,还能令她名入仙堂呢!” 听到这句承诺,阿江的脸上涌上一阵狂喜,面色红润地应道:“原来如此!多谢师宝恩德!一切都听从师宝的安排!” 听着阿江的奉承,孙秀却并不感到满足。自从在掌管征西军司后,他已经尽情地放纵自己,过上了几年前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可以说无法想象的生活。可在这样的生活中,他还是会觉得空虚。 “虽然说,这一切都是我奋斗得来的,可奋斗的过程才是最快乐的啊!” 孙秀在纵情声色一个时辰后,已经进入了清静逍遥的开悟境界里,他想: “成功的人生,还是应该一直向上奋斗,不应该因为获得了一点成就就骄傲自满。” “老师曾说,上善若水,水流不止,同样,奋斗也是永无止境的,如果我只满足于在山这边停留,怎么能看到山那边的风景呢?” “就好比我玩弄过的这些女人一样,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滋味,如果只满足于征服一个绝色美女,那怎么能够知道真正的人生乐趣呢?” “我还应该继续努力奋斗,要像刘备一样百折不挠,锲而不舍,把那些所有我没得到的都得到,把那些羞辱我的都杀掉。” “还要建一座大大的广场,让世人轮流来此进行跪拜,为我攒下无边功德。” 这么想着,孙秀感觉自己又燃起了斗志,从空虚感中逐渐摆脱了出来,又可以进行战斗了。 所谓战斗,就是和世间种种自己认为不合理的事物抗争,一样样,一件件地战斗过去,直到世间成为自己理想的模样为止。 而孙秀目前觉得最不合理的事物,毫无疑问就是夏阳长刘羡了。 所以他转首对阿江说:“你去把拿些葡萄来,给冰鉴加些冰,记得顺路把刘机唤过来,我有事要吩咐。” 而等征西军司门下主事刘机随阿江赶来靖室的时候,孙秀依然是这么一个模样,他只是在下半身加了一件毛毯。而阿雪已经穿好了衣裳,跪坐在石床床头,而后捧着孙秀的脑袋,轻柔地掏着他的耳朵。 这场景可以说非常的不合礼仪,也有些不堪入目了。刘机涨红了脸,有点不知道该从哪里看,只能低着头说: “长史有什么吩咐?” 孙秀倒是泰然自若,他一边享受着一边说道:“刘羡离开夏阳已经多少天了?” “二十八天,已经快一个月了。” “有没有什么消息?” “夏阳内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变化。” “废话!夏阳能有什么变化?我问的是他有没有在别的地方露出行踪!我让你们到黄崖集、白水湾之类的胡人聚落去查,你们查了没有!” “您既然有吩咐,属下当然派人去问过了,而且是拿着画像问的,可是就是没人见过他。” “都没人见过?” “确实如此!千真万确!”刘机为自己辩护道,“长史,当天我们的人埋伏在山道上,那两天过了六个商队,全是胡人,可就是没看见刘怀冲的兵马。” “事后一打听,他带着人马出来逛了一圈,没走山道,然后就回去了,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 “您说,有没有可能,刘怀冲是佯作劝谏,实际上已经暗中逃遁了呢?” “哈,暗中逃遁?没有这个可能。”孙秀想了想,很快否认说,“他是一个非常顾家的人,他全家老小都在鲁公手里。要是想逃?他早就逃了!就是怕连累家人,所以才任由鲁公摆布。” “而且你以为,他是你们这样的蠢货吗?刘怀冲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让鲁公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杀不了的人。如果他觉得这个事成不了,他就不会同意。如果他同意了,他就一定会去做。” 说到这,孙秀难免有些气愤,他拍开阿雪的手,终于从石床上坐起来,对刘机训斥道:“你们这群蠢货,被人家当狗耍,想法都被人看穿了,知道不知道?” “那……他是怎么做的?” “他调兵就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实际上要么走的另一条路,要么是另外拉拢了一批胡人!” “啊?” “他猜到你们会在那些地方找人,所以他根本就不现身,只要把自己关在房内,用自己的属下查访,你们就只能摸瞎!” “这……”孙秀披上道袍后,不禁感慨道:“这个刘羡,眼下肯定已经北上朔方了,只是你说,他到底能不能马到成功呢?” 刘机被一顿臭骂后,已经不怎么敢回话了,但此时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禀告道:“这个郝度元,在朔方为害边疆已有数载,无论是秦王殿下,还是梁王殿下,都想过办法,但也没什么成效。听略阳的氐人说,他极厌恶征西军司,又往来无踪,很难被找到。先不说刘羡能不能找到他,就是找到他,应该也是很难被说降的。” 孙秀认同这样的判断,他点点头,又感觉到有些口渴,就朝身边的阿江张口。阿江反应过来,连忙取来一杯冰镇的蜜水,双手捧盏,像抱着孩子一样递到孙秀口中,而后以极为温柔的速率喂孙秀喝下,最后用手帕擦拭孙秀胡子上的水渍。 孙秀满足地哼了一声,身子往后依靠在阿雪的胸脯上,又对刘机说道:“我也希望是这样,如此一来,就能省下我很多事情,对于鲁公,我也好有个交代了。” 他顿了顿,又叹道:“但这种人啊,嗨!我看他眉骨就知道,命太硬!我总有一种预感,他这次啊,说不得还真能成功。” “成功也不是坏事,那不是长史您为边疆除了一大患,为国家立了一大功吗?” “哈哈哈……但愿如此吧。” 什么功劳不功劳,孙秀早就看穿了,自己能够在这里掌管征西军司,莫非是因为为朝廷立下了什么功劳吗?答案是什么功劳也没有,仅仅是因为他能够讨好鲁公贾谧罢了。 故而,在孙秀看来,刘羡想要立功升官,那其实就是一个笑话。升官的真正秘诀,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上级满意高兴。 只要上级高兴了,杀人的罪过都可以轻拿轻放,上级不高兴,立下天大的功劳又能如何呢? 不过,当官确实还是麻烦的,很多事不说的时候可以不体面,一摆上台面还是要体面。就像刘羡手里那份有证物和证言的尺秤一般,如果刘羡这次不成功还好,一旦真成功了,孙秀确实还要为他表功。 怎么办呢?孙秀其实已经有了另外一个思路,他要从刘羡身边的人着手,以此来击垮他。 他已经开始着手了,而且还不是一条路子。 所以他问道:“我叫你查的另一件事,你查了没有?” 刘机一愣,随即有所醒悟,说道:“您说的是,刘羡身边那个妾室的事?” “对啊!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我让你去查她的来历,你有没有查清楚?” “长史,我去查了,这位李氏是武阳李氏的三女儿,今年大概二十四岁,是与李密的六子李盛一起投奔过来的。” “哎呀呀,李氏的人?他们还真不怕别人说闲话啊!” 孙秀说到这里,话语微微一顿,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对刘机疑问:“不过这个女人,不像是巴蜀之地来的。” “啊?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的口音。”孙秀摇头晃脑,似乎在回忆着和李氏的短短几面,徐徐道,“她的口音,是最正宗的洛阳口音,没有巴蜀人的那股滑味。” “这……有什么关系吗?” 刘机不是很明白,他没有见过绿珠,只觉得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是洛阳人还是巴蜀人,有什么区别吗? “你不懂。”孙秀只觉得自己的某个部位又充满了力量,他笑道,“这可大有区别。” “那是不是要去武阳验证一下?” “去武阳肯定没用!你一个外乡人,大老远地跑到人家家乡打听女人的消息,他们会给你说实话?” 这么说着,孙秀笑嘻嘻地让刘机出去,自己又安然躺回到石床上。悠悠道: “哎呀呀,哎呀呀,我感觉自己发现了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啊!” 阿江不明所以,又从果盘中取出一颗葡萄,妩媚地放到孙秀口中,口中问道:“秘密?师宝发现了什么秘密?” “一个自称是武阳人的女子,长着一双绝色无双的脸,却是一口正宗的洛阳口音,年龄呢,又刚好对得上。而我们这位安乐公世子呢?有人脉,有胆魄,还是一位有名的剑术高手,哈哈哈……” 孙秀感慨道:“谁会想得到呢?一个悬而未决好几年的案子,我已经破出来了。” 阿江全然听不懂,而孙秀也不需要她听得懂,他只要自己听得懂就行了。之前刘羡有他的一个把柄,现在他有刘羡的一个把柄,两个人已经打平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对于好女色如命的孙秀来说,他现在有了一个突破口,进退也就都有了办法。所以他要从最贪婪的角度来思考,如何才能大赚特赚呢? 正在思考的时候,原本出去的刘机又快步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道: “孙长史!孙长史!有大消息!” “哎呀,小点声,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孙秀本来感觉精力有所恢复,就要在这靖室里再大干一场,这一下,兴致扫了大半。 “是,是。”刘机连声道歉,又急忙回复说,“孙长史,刘羡他回来了,已经派人交信到征西军司,说大概还有三天,就要到长安来了!” “嗯?”孙秀一个激灵,又坐了起来,问道,“他招抚成功了?” “是!据说招抚效果奇好,这次来军司上贡的,恐怕有上千人呢!” 孙秀以手捂面,良久无言。刘羡的成功惊了他,也让他突然回忆起,两人交谈时,刘羡突然亮出的剑芒,让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感。 这个人,恐怕是无法用正常的方式进行沟通的。 这是孙秀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于是孙秀接下来就调整了与之相处的方针: 对于这样的人,正面逼迫恐怕是没有办法成功的。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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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170章 再入长安(4k) 第170章 再入长安(4k) 在这个秋天,铁弗人向征西军司称臣的队伍,成了长安百姓今年最大的话题。 自从赵王司马伦出任征西大将军,赵王长史孙秀掌管征西军司之后,受苦受难的不只有汉人百姓。下辖各地的羌人、氐人、匈奴人、鲜卑人、羯人,同样苦不堪言。 还是说户调吧,为了保证胡人们不闹事,胡人原本的户调是比汉人要低的。汉民要每人三匹布,而胡人只需要一匹。结果孙秀来了,表示胡汉一家,我们要一视同仁,怎么能有区别呢?于是让胡人们直接与汉民们看齐,直接把户调提到了三匹。 可胡人虽然耕种,却没有养蚕织布的习惯,平时弄一匹布已是为难。这一加户调,他们又从哪里去变这么多布呢?只能去市场上低价贱卖牛羊粟米来换布,相当于直接变相地提高了四五倍税赋。 这就导致往年还有一些部落向关中迁徙称臣,结果在司马伦走马上任后,已经足足有两年,再没有任何胡人部落归降了。 而这次,人们不仅再次看到了胡人献礼的场景,而且场面还颇为浩大。 这次的献礼是齐万年一手操办的,他足足带来了上千名精壮,近万头牛羊,还有八箱黄金,两头老虎。队伍入城的时候,声势真是惊人,尤其是那两只老虎,被驯服得如同两只大猫一般,竟然能够让沿路的百姓伸手抚摸,被大家啧啧称奇。 对于这样稀奇的场面,人们不禁回忆起往年的光辉岁月,然后相互议论起来: “唉,我想起了武皇帝在世时,文鸯率军大破秃发树机能,带着千余名人质凯旋的场景了,就好像在昨天一样!” “是啊!不过文鸯将军已经死啦!被奸臣给害死的!怎么现在没打仗,还有人主动来长安献礼呢?” “我也奇怪!听说这次献礼的,还是个边疆巨寇,麾下有上万人!这样的人,应该不是个傻子才对。” “莫非我们错怪了赵王殿下和孙长史?他们能在这个位置上,说不定真有能耐呢!” 当然没有人会信这种话,百姓们用朴素的道德观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孙秀这样的人渣,肯定是做不出什么好事的。 因此,真相也很快就流传出来: “你们这都说得什么话!孙长史有这个本领,去年被人家抢的时候在干什么?我有个在征西军司做事的亲戚,他跟我说,这次献礼,功臣另有其人!” “是谁?”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那个安乐公世子……” “你是说那个考绩关中第一的夏阳长?硬顶着赵王殿下,不给百姓加税的那个?” “是啊,据说在他的治理下,龙门渡已经成为河东第一大渡口了。周围的百姓纷纷往他那去,就连胡人也交口称赞呢!” “这样吗?这么看来,他不止文治出众,还能招抚外夷,武功也不可忽略啊!应该说,不愧是刘备的子孙吗!” “话说,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出身,不是应该在京中当高官吗?怎么放出来当县长?” “哎呀,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说是皇后处政有失,他劝谏不得,反遭忌恨呢……” “你们看,骑马在人群中间的那个青年,就是他!他多年轻啊!” 就在这些议论声中,刘羡的风评在长安扶摇直上。看着那些围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刘羡并不知道,他们在暗地里传了多少或真或假的传言,虽然心中多少带有一些成功的喜悦,但他同时也带有一些忧虑。 他看向身旁志得意满的齐万年,感慨道:“齐首领,您有必要带这么多人吗?这是把部内的精壮都带来了吧。” 齐万年身骑白马,正持缰与刘羡并行,他好奇地左右打量着长安城,对着周围的长安百姓频频点头,就好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好久才回答刘羡说: “刘君没必要装糊涂吧?您都说了,孙秀和赵王是那种色厉内荏的小人,我们不装装样子,怎么镇得住他呢?” “可我着实没想到,您手里有这么多黄金,这怕是有一万金了吧。” “我不是说了吗?黄金对我们朔方没什么用,这都是多年攒下的,正好现在当礼品。” “那这两头老虎……” “这是我五年前杀了一只母虎,在虎穴里捡的,想着这两只幼崽可怜,也就养着了,如今野性尽去,送来当礼物,有什么不好吗?” 刘羡为之哑然,这些东西理由上都说得过去,但刘羡却并不信齐万年说得这些话。 齐万年的这种种作为,说是心血来潮,反而更像是蓄谋已久,好像他早就已经打算投靠征西军司一般。可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他的图谋又是什么呢? 刘羡虽然不清楚齐万年的背地里的计划,但至少知道一点,这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绝不会甘于做一个征西军司的走狗。毕竟齐万年甚至从来没有掩饰过,他要取郝度元而代之。 不过两人本来也是萍水相逢,办完这件事后,刘羡也不知道下次相见是什么时候,所以也就懒得追问了。 至少这一次,他已经圆满完成了孙秀交托的任务。接下来,就要看孙秀是否能够履行承诺了。 一行人在抵达城西的直城门后,赵王司马伦和赵王长史孙秀也都出来接见了。 这还是刘羡第一次见司马伦,他看着是一个很懒散的老年人。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熬了夜吧,他的眼袋很重,一双眼睛无精打采的,说话也有气无力。对于这样长脸的事情,他脸上的表情却很直观地写了两个字:麻烦。 等刘羡和齐万年都过来后,赵王殿下讲了一些勉励的废话,握了握两人的手,然后就打着哈欠说,让长史孙秀全权处置此事,自己匆匆离开了。 而孙秀的表现就是说废话。 他把刘羡和齐万年接纳到征西军司官署内,草草略过了铁弗人提出的一些条件,和贡献的礼单后,就说了一些非常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先是表示圣朝盛恩,对铁弗人的种种表现既往不咎。然后就是警告铁弗人,圣朝赏罚分明,对于有功的会赏赐,但对于那些不听朝廷号令,怀有非分之想的人,随时可以犁庭扫穴,雷亟除根。 然后把礼品尽数收下,说具体的封赏,要等朝廷的回文。他会马上向朝廷禀告,让齐万年在长安等待回复。 最后就是对刘羡的嘉奖。在刘羡的猜想里,孙秀应该有很多话对自己说,无论是糊弄自己画大饼,还是另设什么阴谋陷阱,总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不料孙秀表现非常平淡,说了几句类似于“我一定会向上面表功”这样不痛不痒的话。至于剩下的那些事务,在哪歇息,等待多久,饭食由谁安排之类的话,他全都甩给了辛冉。然后就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 等事情安排妥当后,齐万年对刘羡笑道:“刘君,赵王殿下和长史似乎都不太擅长待客之道啊。”作为招降的人,刘羡也感到有些难堪。 不管郝度元和齐万年是什么意思,暗地里有什么打算和阴谋,但至少表面上还是办得非常风光敞亮。作为天朝上国,就算不做同样水平的回报,最少也要把尊重和礼仪做到位吧。赵王和孙秀这么干,起码让负责招抚的刘羡脸上无光。 刘羡只能赔罪说:“唉,齐兄别往心里去,这样吧,今天晚上,我们找个酒肆一起喝酒,就算是我向你赔礼了。” “哈哈,那可说定了!今天你可要与我喝上八碗,不醉不归!” “我先去找个住所,现在是巳时两刻,我们下午申时两刻,就在横门口见面,如何?” “好啊!不过我会带几个客人,刘君不会嫌人多吧?” “哪里的事?到时候见!” 两人就这样在征西军司告别,刘羡出了官署的大门,领着吕渠阳等人到尚冠前街去找旅舍。 由于刘羡比较简朴,所以大家找了三个通铺就算了事了。好在这些胡人们也不挑剔,他们正在为第一次来到长安这样的大都市而感到兴奋,已经迫不及待要去集市上去看看热闹了。 刘羡对此也心知肚明,这些胡人跟随自己走这么一趟,也算是辛苦了。于是很痛快给大家放了三天假,还每人给了一块金饼。让他们看到什么喜欢的,都可以买下来,带回去做礼物。 斛摩根等人对此自然是千恩万谢,感动不已。经过这一月的相处,他们已经从在夏阳时对刘羡的敬畏,逐渐转变为了仰慕,俨然已经把刘羡当做真正的首领了。 等他们都出去后,刘羡躺在榻上歇息,因为晚上他还有个酒会,这时要养养精神。此时房内只剩吕渠阳一个人还在,他坐在门前翻书,看得很入神。 这时候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风中有桂香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刘羡总感觉长安的桂要比洛阳的更浓郁,勾起了他心中的很多杂念。 想起这次招抚,按理来说是立下了一次大功,足够升迁的,但是看孙秀这个样子,怕不是又要搞得不汤不水。如果这次不成功,下一次机会又将在哪里呢? 在洛阳的时候,自己总说要游遍天下,可离开了洛阳,却总还是感到有些忐忑和不安。虽然阿萝总在信上说,一切都好,但真的是一切都好吗?他们有没有报喜不报忧呢? 还有说起去蜀中复国,自己要等待到什么时候呢?老师生前和自己说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可真正等待起来,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难受。就好像在树桩前等待一只犯傻的兔子一样,也不知是兔子犯傻,还是自己在犯傻。 感慨万千之余,刘羡回头去看吕渠阳,发现这个氐人青年仍在读书,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面孔显得非常娴静。 刘羡想起一些事情,忍不住开口问道:“渠阳,你出来游学多久了。” 吕渠阳一愣,卷起手中的书卷,说道:“县君,我十四岁出来游学,到现在,大概有八年了吧。” “回过几次家?我看你跟我这两年,还没有回去过。” “哈,确实。”吕渠阳露出缅怀的神色,叹息道,“我上一次回家,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不想念家人吗?” “当然是想念的,不过我离家前下定决心,若不能学成名儒,绝不回乡!”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刘羡一时间有些好奇,说起来,他还没有问过,吕渠阳到底是因何想要游学习儒。 吕渠阳笑笑,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回忆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家里也算是个大族,部里有两千多人,因此对略阳的其余一些氐族大户都有深交。” “我从小无所事事,只跟朋友们骑马斗狗,一直到十四岁的时候,我连汉字都不识得几个。” “结果那年的夏天,有一个羌人商队路过,当天他们在我们乡路过。有一个孩童,大概只有七岁吧。他当时坐在车头读书,我们在旁边打斗胡诌。” “当时我什么也不懂,自吹手上的剑是鱼肠剑,见血封喉。” 刘羡听明白了,笑道:“你被他嘲笑了,说你不学无术是吧!” 由于汉朝几百年的影响,如今西晋的游侠之风虽然在士人中削弱了,但在平民间还是广为流传。游侠好剑术,自然也喜欢鼓吹些刀剑的传说,什么后世的十大名剑,十大名刀,就是此时总结的。 吕渠阳那时候就是拿着名字胡吹,不知道鱼肠剑是一把可以藏身在鱼腹中刺杀用的小匕首。结果被一个孩子点破了,其尴尬可想而知。 吕渠阳点点头,感慨道:“也就是那一天开始,我下定决心,要改过自新,成为一名真正的饱学之士。” “那也相当了不起了,不是把羞耻忘记,而是以此激励和证明自己,渠阳,你有这个念头,一定能有所成就的。” 刘羡闻言,不由想起了小时候被贾谧等人嘲笑为“亡国公”的时候,他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渴望吧。 他又问:“不过一个七岁的小羌也能熟读史书,这孩子不可小觑啊!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姚吧,叫,叫什么……我想起来了,叫姚弋仲!” “哈哈,真是奇怪的名字……” 刘羡这时又和吕渠阳闲聊了一会儿,看距离酒会的时间还差不多有半个时辰,就叫吕渠阳一起出门,先提前看看,有什么比较好的酒肆。 没想到出了旅舍,刚上了街,忽然就听到背后有人叫刘羡说:“是刘县君吗?等我一下!” 刘羡回过头,先是一怔,随后露出笑容来,说道:“这不是世回吗?你怎么在这?” 来人正是征西军司牙门将李矩。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241008214831263、20220916221842003的打赏! (本章完) 第171章 关中豪杰(4k) 第171章 关中豪杰(4k) 一年多不见,李矩好像又长高了一寸,这使得他的身形更加挺拔,好似孤崖上的断痕。但相较于上一次见面时他的忧郁和内敛,这次李矩似乎是开朗自信了不少。 他露出开怀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对刘羡抱拳道:“刘县君,让我好一顿找,我上午看见您进城,就想来见您,没想到现在才见到!” 刘羡也感到非常高兴,上下打量着李矩,拍拍他的胸膛道:“世回,看上去你发达了啊!都带上银印青绶了!” “都是托您的福,还有梁王殿下看重。” 如今的李矩确实是春风得意,他在赵王上任之前,直接受梁王司马肜提拔,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县吏,一日间提拔为五品牙门将。虽然牙门将的实权并不大,下辖仅有两百余名亲信牙兵。但对于李矩这种没有背景的寒门来说,已经算是弥足珍贵了。 因此他对刘羡的举荐颇为感恩,一听说刘羡来到长安,就直接过来叙旧了。 “县君有空吗?我今晚请您喝酒。” “那可不凑巧,赵王殿下不管事,我就答应了铁弗人,说是先找个酒肆,等会给他们赔礼,要不然改日吧。” “那不正好吗?添一双筷子的事情,我也来作陪!” 李矩笑了笑,指着这人来人往的长安街道说: “县君初来乍到,恐怕还不知道长安的酒肆哪家最好,我正好带您走走!”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拒绝就不礼貌了,何况刘羡确实不清楚长安的情形,想到齐万年说自己也会带些人来,刘羡就颔首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世回了。” 于是在李矩的带领下,一行人穿越尚冠后街,南转到章台大街,迎面看见一条街的酒肆楼,能听见许多男女笑闹的声音。李矩从中挑了一家名叫卧云居的酒家,对刘羡说:“县君,这里有葡萄酒,牛心炙和胡炮羊肉也是一绝,我们征西军司的人,平日聚会,都在这家店!” “那很好啊!就这家吧。” 刘羡跨步进去,发现这卧云坊的布置还别有洞天。说是酒肆,实际上在中间是一个舞台,上面摆弄了不少琴、鼓、钟之类的乐器。桌案摆放在四周,令客人们可以随时观赏舞台。上了二楼也是如此,二楼的雅间用屏风分隔开,中间则是空的,客人可以倚靠着栏杆往下看。 李矩介绍说:“这酒肆晚上会请舞姬来台上跳鼓舞,伴奏些胡乐,可为客人助兴呢!” 说着,他主动包了间二楼雅间,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对食。刘羡看好地点后,也按照约定去横门口请齐万年。 齐万年果然如他所言,带了有四名同伴,见到刘羡就笑着说:“刘君,可不要怪我做顺水人情啊!” “这都是你的熟人?” “不是,不是,都是刚认识的,我可是要当几年人质,在征西军司常驻的,怎么能不和本地的同族们打好关系呢?” “啊,那敢问是……” “等落座了,我给你一一介绍。” 听闻此言,刘羡重新望过去,发现他带来的是些陌生的青年人,都各有不凡气质。心中不禁感叹,这个齐万年还真是能拉关系,刚来不到半天,就开始经营起人脉来了。 再回到卧云居,店家也先上了些酒水瓜果。大概是因为客人多了些吧,一名美女缓步台上,跪坐于一架箜篌,素手拨弄琴弦,琴声空灵如山中之雀,月下之溪,弹的正是最经典的《箜篌引》。 “这就是士人的享受吗?真是我大开眼界啊!”齐万年入座之后,背靠在栏杆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对刘羡笑道,“我大概有点理解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这本该是一件侮辱的话,毕竟对身为安乐公世子的刘羡来说,祖父刘禅的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家族的污点。但齐万年的语气中不带有丝毫恶意,刘羡也不会小题大做。 他只是说:“我在洛阳十九年,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哦?莫非洛阳不比长安繁华?” “不是,只是没去过罢了。” 这也是实话,刘羡在十五岁前就是一直读书,在入仕之后,司马玮和司马遹也多是在自己的王府或东宫中筵席。像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大概父亲刘恂很懂吧,但刘羡从来没有跟着去过。 这时,随齐万年过来的一名胡人青年闻言大笑,对刘羡道:“那我可要敬你一杯了!人生在世,该尽欢时须尽欢!等到人老了躺在病榻上,想放纵也放纵不动了!” “敢问阁下是……?” “在下略阳杨难敌,家父杨茂搜,祖父杨飞龙。说来,我家还和刘君有缘分,不知道刘君听说过没有?” 噢!刘羡想起来了,原来是汉中氐王杨千万的后人。 陈寿和他说过,当年马超起兵反魏,麾下就有不少羌氐,其中最出名的氐王就是白马氐杨千万。 后来马超南奔蜀汉,杨千万也率部随之入蜀,其部随诸葛亮、姜维南征北战。一直到蜀汉灭亡之后,其孙杨飞龙才又改投晋军,被司马炎假征西将军职。没想到今天又见到杨飞龙的后人了。 刘羡连忙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对杨难敌感叹道:“我背井离家,客居他乡,本以为举目无亲,没想到还能见到故人!” 杨难敌也很感慨,他说:“我听说刘君被外放到关中的消息,也觉得不可思议,朝中莫非没人了吗?怎么能让你到地方上来呢?” “这其中的缘由恐怕说不清楚咯!” “说得也是,有时候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必在乎太多,见面是缘分,那我们再饮一杯!” 杨难敌比刘羡小两岁,所以两人相互寒暄后,刘羡称杨难敌为弟,杨难敌称刘羡为兄。 杨难敌是一个很豪爽的人,哪怕相交不深,也能知道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他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怒,非常外向地释放自己的情感,连带着身边的人都会被感染。有了他领头,现场的气氛也热络起来了,接着来的三人又跟着介绍起来。 “在下略阳李雄,字仲俊。刘君叫我仲俊就好。” 李雄坐在杨难敌左手边。他身高八尺三寸,样貌在众人中最为俊美。 他皮肤白皙,双眉高挑,眉骨隆起,显得眼神深刻且有压迫感,双颊有如刀削,唇薄而坚毅,令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刘羡打量了一下他高高鼓起的臂膀,顿时就明白了,此人定然武力超群。再联想到他居然还有字,说明此人的部族汉化程度极高,几乎已与汉人无异了。 这样想来,他家在征西军司的地位也不低吧。 故而刘羡问道:“不知阁下现居何职?” 李雄拱手道:“惭愧,在下如今在京兆郡担任武猛从事,还没立下什么功劳。” 这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和刘羡的县长官位相当。但刘羡考虑到李雄是氐人,心中不觉一凛,因为胡人是降品录用的,能到这个位置,这也足以说明他们家的权势了。 果然,李雄又介绍自己的背景说:“家祖李慕,官至四品东羌猎将。” 四品,几乎是胡人能在西晋朝中担任官职的最高一档了。杨飞龙被司马炎假征西将军职,本质也是四品。看来李雄家也是略阳名族。 第三个自我介绍的人年纪则比较大了,他大概已经三十出头,而且面色有些苍白,缺乏血色,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但穿着打扮,是众人中最为儒雅的,宽袍博带,木屐高冠,谈吐也彬彬有礼,看上去比刘羡还要文质三分。 他自称说:“在下临渭蒲怀归,曾随傅夫子就学,略通经术,还请刘县君不吝赐教。” 蒲怀归开口不称官职,而称师承与经术,可以说是别具一格了,刘羡对此也不免感到亲近,他问道:“怀归说的傅夫子是长虞公(傅咸)吗,我前段时间在夏阳办文会,才见过他二子傅冲明(傅晞)呢!” “是啊,家师正是长虞公。我也听说过县君要举办文会。可惜,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我身为区区俗物,竟为公务所累,却不得参与,甚是遗憾呢!” 第四个说话的胡人最是年轻,大概刚元服不久。不过他看上去也没什么城府,也不怯场,看轮到自己了,他手里拿起一块甜瓜,一边啃一边说:“不是来吃饭的吗?搞这么文绉绉的干什么?搞得我浑身不自在。” 众人闻言都大笑,还是一旁的蒲怀归给他介绍说:“这是安定彭氏的彭荡仲,他年纪小,但胆子很大,县君不要跟他见识。” 刘羡笑道:“没事,这算什么不懂事,本来就是来吃饭的。我刚元服的时候,那才叫胡闹呢!” 说罢,连忙就让店家上些酒菜。之前李矩点了五斤胡炮羊肉,刘羡以为是否有些浪费,但眼看这些客人都人高马大的,怕不是一般的能吃,于是就吩咐又加了三斤。 齐万年见状,不禁得意万分,对刘羡说道:“刘君,你看我拉来的这些朋友,是不是都是奇伟男子,人中龙凤?” 刘羡微笑颔首说:“确实是一目了然,都是鹤立鸡群的人杰。” 刘羡本来想开口询问,齐万年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人的,尤其这些人的祖地还多在凉州,但转念一想,就猜到答案了。 哪还有别的可能呢?这些青年大抵就是像在洛阳的刘聪一样,在长安担当人质吧。只不过洛阳的胡人人质极少,自己除去刘聪外,也就听过寥寥两三个名字而已。而在这里,恐怕各族部落的质子会有数百个。 如今胡人接受汉化,从愚昧走向文明,勃勃的生机与灿烂的文化结合起来,诞生出一些胡人英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刘羡心中却不免产生出些许忌惮来,他一想到赵王司马伦和孙秀,就不由得一阵头疼。这样的征西军司,真的能驾驭住这些胡人豪杰吗? 如果是自己来的话,应该…… 一时间,刘羡的思绪纷乱不已。 正当他神游物外的时候,齐万年又拍手叫他,笑道:“哎,刘君,你身边好像也有一位人物,不向我介绍介绍吗?” 不等刘羡回话,一旁的李雄拍案说道:“我认识他,这位是征西军司最年轻的牙门将,也是征西军司最准的神射手,李矩李世回,对不对?” 面对李雄的咄咄逼人,李矩毫不怯场,回说道:“我也认得你,据说李仲俊是氐族第一刀客,我却还没有见识过,这才是可惜!” 原来,两人此前在征西军司中碰过面了,此时闻言都大笑,不禁一齐举杯共饮,看来两人都相互欣赏。 齐万年见状,拍着手掌大笑道:“原来又是一位少年英杰,真让人高兴。我齐万年生平最爱结交豪杰!来,李君,我敬你一杯!” 不知不觉间,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卧云居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楼已经坐了很多客人,二楼的雅间也陆陆续续有人落座。 而觥筹交错间,众人谈话的兴致越来越高,可谓欢声不断,竟一度压过了楼下女乐弹奏箜篌的声音。但大家也并不以为意,尤其是杨难敌,他听不出来箜篌的妙处,反而觉得音乐软糯让他浑身难受,继而在酒居中唱起一首民谣来: “走马山嵯峨,马渴饮黄河。 霜色胡关下,万里止干戈!” 这首诗歌磅礴大气,沧桑宏伟,众人都为之叫好,就连隔壁的雅间内也有人鼓掌。继而有人快步走过来,说道:“是哪家的朋友,唱得一手好歌?真是尽兴!如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用宴如何?” 结果透过屏风一看,来人乐了,说道:“我说怎么有声音这么耳熟,原来世回在这里。” 李矩也定睛看去,对刘羡介绍道:“呀,县君,这是我们征西军司的索綝索县君,你看可否并席?” 刘羡回头看了齐万年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当即笑道:“能与我同乐之人,皆为我友,又怎么会拒绝呢?” 然后刘羡就又见到了征西军司张轨、好畤县令索綝、征西护军贾龛、雍州兵曹掾皇甫重。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72章 论名将(4k) 第172章 论名将(4k) 在选店时,李矩曾说征西军司官员多来在卧云居用膳,这还真不是假话,刘羡没想到,只不过是一次宴席,竟然能在这里碰到这么多征西军司的高官,其中不乏赫赫有名之辈。 像征西军司张轨,就是成名数十年的陇右名士。在刘羡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张华所器重,认为他被本地中正所压制,实际上有二品之才,甚至二品都不足以形容。言下之意,就是他应该评为灼然二品。 只不过他同时被杨珧所欣赏提拔,在三杨倒台之后,仕途也受到牵连。如今当了五年征西军司,仍然没有升迁的迹象。 但在孙秀到来前,他一直是征西军司真正的运作者。朝野一致认为,在秃发树机能之后,关中再无大乱,张轨可谓是功莫大焉。 然而现在孙秀掌权后,张轨已经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好在他并不在意。刘羡今日第一次见张轨,见他浑身上下都有一股逍遥洒脱的味道,似乎毫无负担一般。 好畤县令索綝,也可谓是少年英才。如今他二十六岁,出身敦煌索氏,父亲是酒泉太守索靖。 敦煌索氏家境不算显赫,所以索綝是有真才实学的,他是和刘羡一样,走秀才射策的途径入仕的,被公认为是年轻一辈的文武全才。 而如征西护军贾龛、雍州兵曹掾皇甫重,则分别出身于武威贾氏与安定皇甫氏。 这都是出过贾诩和皇甫嵩这样不世名将的大族,其本身家传也都是常人不能比拟的。 大概都是出身关西的缘故吧,他们身上没有洛阳文士身上那股子不切实际的风流气。虽然年龄不一,但性格都显得挺豁达,并不因为刘羡是个县长就有所轻视,也不因为刘羡是太子党就表现得热忱,而是很平常的那种友人相交。但正是这种寻常的热络,让刘羡感到非常舒适。 人所需求的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其实就是这种简单的人格上的平视,很多时候却求而不得。 张轨身为年纪最大的人,几乎要比在场的人年龄大二十到三十岁左右,但表现却是非常的平易近人。他在众人一一自我介绍之后,一只手捋着须髯,一只手给在座的年轻人一一倒酒。 一边倒的时候他还一边笑,问道:“你们方才如此开怀,不知是在讨论什么话题?” 长者敬酒,是很郑重的一件事情,但张轨表现得轻松,接酒的人自然也轻松。李矩接过杯子笑道:“张公,也没什么,只是讨论一下,如今中国还有哪些名将罢了。” 讨论天下间的名将,本身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毕竟人是通过竞争才获得权力的,数千年的历史将竞争刻为难以遏制的本能。君不见汉亡之后,汉高祖刘邦与汉世祖刘秀孰优孰劣的话题,一直讨论了上百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定论。官方的所谓九品中正制度,不也是将人才比作三六九等吗? 张轨笑道:“那你们讨论出个所以然了吗?” 杨难敌毫不露怯,他非常直白地说道:“我们刚刚在讨论,张军司与马西平谁高谁低。” 张轨闻言不免失笑,他说道:“我哪里能比得过马孝兴?当年马孝兴肃清凉州,大败秃发树机能,是国家公认的名将。我哪有这样的功绩呢?” “张公何必自谦呢?” 显然李矩就是那个声称张轨强过马隆的人,他此时出言辩驳说: “张公不过是时运不济,没有被委以重任罢了。您擅长的是居中调度,稳定人心。马公擅长的是临敌陷阵,奋勇杀敌,这并无高下之分,只是所长不同罢了。如果让您来平定凉州,我相信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必不让马公专美于前!” “好,好,好,哈哈,没想到世回这么看好我,那就借你吉言了。” 有了张轨开头,后面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延展开来了。大家顺着话继续往后聊,谈起天下还有哪些名将,颇为兴致勃勃。 李雄说:“如今马西平垂垂老矣,据说朝不保夕。杜武库又已撒手西去,文鸯、卫瓘又被冤杀。现在天下无事,能够被称为名将的已经很少了。” “当年伐蜀的名将几乎尽数凋零,剩下的无外乎就是伐吴的名将吧!” 索綝接着话说:“我知道,你说的是王浑、王戎、罗尚、何攀他们吧。这些人虽然有些才能,但不如前人远甚。别的不说,吴国也有些名将投降留存,当年在交州大败王师的陶璜,也还活着吧。我感觉这些人都不如陶璜。” 这确实是实话,人们眼中的名将,当然是要带有一定传奇性的,传奇这两个字,或多或少要和国家命运挂上钩,眼下确实缺少这样的人。 皇甫重有一些感慨,他反问道:“这么说来的话,天下已经没有名将了吗?” 张轨则笑着安慰道:“没有办法,如今国家平安无事,再有才能的人也不能得到表现,总不能无中生有吧。朝廷从来不缺名将种子,我们在这里哀叹,也是天下苍生的幸事。” 这时齐万年插话问道:“那张军司不妨说说看,朝廷现在哪些人有名将的潜质?既然论不了眼下的名将,也可以论一论未来的名将嘛!” 这个问题迅速引起了在座众人的兴趣,甚至比刚才还要热烈。毕竟眼下有哪些名将是确凿的,未来有哪些名将却是未知的,要考验在座众人的眼力与人脉。 张轨本来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但皇甫重已经颇有兴致地先说道:“我们凉州多有人杰,我在成纪曾结识一个壮士,名叫陈安。那真是奇人啊!他身高才七尺,但却能在马上挥舞两样重器,一样是七尺大刀,一样是丈八蛇矛,当真是猛若关张!将来边疆有事,他一定能名震天下!” 还有这样的人物?众人闻言都不免讶然,练武之人更是蠢蠢欲动,尤其是杨难敌,他不自觉地握拳,自言自语道:“不知他与我孰强?” 齐万年又笑道:“那真是了不起。不过我听说,左部帅刘渊麾下,也有一名猛士,名叫平先。他力能举千斤(现代250kg左右),尤其擅长马上夺人兵器,也不知道这两人谁强谁弱?” 在座的又是一片哗然,力举千斤?那岂不是气力堪比项羽了?刘羡也忍不住在心中揣测,这个平先与那个巨人的力量相比,到底谁高谁低。 但看着这个话题向论武的方向发展,不善武艺的贾龛不甚服气,他说道:“领兵打仗,莫非只有陷阵先登吗?那不过是斗将罢了,真正的将帅,应该像魏武那般,运筹帷幄,临机应变才对。” 齐万年道:“那在您看来,哪里有这样的人呢?” 贾龛当然不好说是自己,于是就转而说:“识人莫过于镇南大将军羊祜公,他在去世前说,才能与他相仿,能够接替他位置的,必然是刘弘刘和季公。如今刘弘公坐镇幽州出任宁朔将军,可谓是甚有威惠,寇盗绝迹,诸夷臣服。他就是朝廷的定海神针,一旦有战事,朝廷让他出马,必定是马到成功!” 在座的众人都听过刘弘的名字,但却表现得不甚信然。毕竟他再能安境抚民,却到底没有代表性的会战作品,这不足以服人心。 张轨看众人这幅样子,便肯定刘弘说:“刘和季确实是奇才,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啊,是在朝里没有人脉。如果不是幽州都督是个苦差事,他连这个位置都坐不了,还是不要太苛责了。” 李矩问道:“那在张军司看来,还有哪些名将呢?”张轨推辞不过,便回答说:“在我眼里啊,那大概还有周处公吧。五年前我上任之初,他担任新平太守,帮我招抚六部叛胡,化解了边疆大乱,我可谓是非常感激。” 说起周处,大家都有些恍然。这也是一位公认的英杰,只是前年他因为母亲年老,要回去送终守孝,故而有一段时间没听过他的名字了,以致于大家都有些遗忘了。 话到此处,张轨突然调转话头,转首问刘羡道:“怀冲怎么不说话?我们这些山野之人,对朝廷的了解不过尔尔,顶多也就了解一些关西的人杰罢了。你是洛阳出身,应该最了解朝中的人才才是。” 刘羡闻言一愣,随即有些失笑,他说:“哪里哪里,我只是不了解关西豪杰,听大家谈论,一时间有些愣神罢了。” 但经张轨这么一说,大家的好奇心都被调动起来。他们纷纷举杯,一起起哄,吕渠阳也说:“确没听县君说过呢!” “那好吧!”刘羡想了想,干脆决心说些听起来不着调,但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那我就不按照关系和人脉,单论军略,说些我认识的奇才吧!” “在当下的洛阳,我认识的人里,有三人不分轩轾,若能独立领兵,必然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名将。” 这个话起得非常高调,令在场所有听众都精神一振,不禁侧耳倾听,就连张轨也不禁主动问道: “第一个人是?” “第一人是上谷郡公孟观。” 见在场众人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刘羡知道,作为倒杨政变的首功之臣,孟观在大众的眼中是个阴谋家形象,而非名将。但他却是衷心地欣赏孟观,当众为他辩驳道: “诸位都不认识孟观,但我知道他。他身为武将,可谓一身是胆,敢于出奇致胜,也敢于亲自拼杀,战场亮剑,恐怕无人是他对手。” “同时他又擅长练兵,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亲若父子,讲兵演武,上下一心,即使三军进止,他也能横行天下!” “可惜,他和我一样是楚王党羽,将来若不是情形危急,是决计不会得到重用的。” 刘羡说得诚恳,言语自然也就有说服力,众人都连连点头,张轨更是说:“若如此,年底我到洛阳述职,应该结交一番才是。” 说罢,又问道:“那第二人是谁呢?” “第二人是我的好友,司州主簿祖逖。” 众人全都没有听过祖逖的名字,此时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刘羡也知道这一点,他便捡最重要的介绍说: “不要紧,祖士稚虽然眼下默默无名,但你们将来一定会记得他的!” “我告诉你们,别看祖逖出身寒门,但他胸中韬略无穷变化,又有临沧海而济苍生之奇节,没有人会愿意在战场上遇到他的。” “若说孟观一身是胆,敢于弄险,那毕竟还有正奇险平的考虑。那祖逖之个性,便是不死不休,无所不用其极,除非你杀了他,不然他绝不会后退一步。” “两年前我身陷囹圄,就是他说动梁王殿下,把我从牢里捞出来的。” 这样介绍下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也都纷纷把祖逖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一旁旁听的李矩则迫不及待地靠过身子,问道:“县君,第三人又是谁?” 刘羡道:“第三人,也是我的好友,不过大概你们也听过他的名字,就是陆机陆士衡。” “陆机如今以文章闻名天下,但这并非是他的本意,他可谓是文武全才,只是因为出身吴地,到底不得人信任,所以只能靠文章来扬名。” “在军略一道上,他深得其祖陆逊与其父陆抗的真传,以治军为上,先为己之不可胜,再求敌之可胜。” “如果诸位因为他是一个文人就轻视他,那就是中了陆氏军学的陷阱了,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能示敌以弱,然后一击毙命。” “可惜,我也不知道他此生有没有能用到这身本领的机会,他身上的负担太重,即使被人重用,恐怕也难以得到信任。” 话说到此处,刘羡叹了口气,他感到有些意兴阑珊。国家不是缺少人才,可问题在于大部分人才都得不到重用。 如果国家按部就班地这么走下去,自己这几位朋友,到最后能得到什么职位呢?他说不好。他自己最后又会在哪个位置呢?他还是说不好。 现场的士人们也心有戚戚焉,只有几位胡人面色如常。齐万年更是笑道:“刘君,那在你看来,你算得上名将吗?” 刘羡眼皮一跳,抬眼四顾,发现周围的眼神都望过来,心下凛然,但表面上,他却欣然笑道:“我,我当然是!” “在座的诸位,我看以后都是天下的名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继而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转而聊些风土人情去了。 一时宾主尽欢。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73章 返回夏阳(4k) 第173章 返回夏阳(4k) 在卧云居的宴会是愉快的,听着箜篌,喝着葡萄美酒,对着一干同僚指点江山,点评人物。这一度让刘羡觉得自己回到了洛阳时光,身边是陆机、祖逖、江统他们。 但一觉醒来,这种错觉就又消失了。刘羡从大通铺坐起来的时候,耳边响着斛摩根他等人响亮的鼾声,眼前是刺眼又陌生的阳光,令他的精神有些恍惚。 这是神志刚刚清醒的状态,刘羡摸索着坐起来,穿好了衣服后,推开门出去,找店家要了盆冷水洗脸。而后就站在店门口,在长安的街道上吹着风,同时审视这座古老的城池。 作为前汉的首都,后汉的副都,魏晋的五都,如今的长安远远看不出当年的繁华。征西军司驻扎在长安的军队数量据说有十五万人,这就已经压过了长安城的八万普通百姓了。导致长安作为一个军事要塞的气息,要远远多过于一个巨型城市。街道上到处都可以看见往来的军人,这就很难给人一种平安盛世的印象。 刘羡不禁回想起昨天的晚宴,遇到的那些同僚与胡人,心中不免有些阴翳。 虽然饮酒时很快乐,但不难发现,胡人和征西军司之间是泾渭分明的,双方默契又决绝地在宴会上各自坐定阵营,互不打扰。 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表现,至少说明了,胡人和汉人间的矛盾仅仅是搁置下来而已,并没有切实地解决。 而在宴会上,刘羡看齐万年的表现,也隐隐明白他为什么要来到长安了。 与离群索居的郝度元相比,齐万年的态度毫无疑问要激进得多。他并不愿意在朔方高原上发展,他的目标其实是在关内。 如今赵王司马伦与孙秀在征西军司内胡作非为,正是关中民心丧乱的时刻。齐万年大概是觉得,与其在朔方积蓄力量,不如直接从征西军司内部着手。 所以他来到长安,一共有三用: 一来可以联络征西军司内作为人质的胡人英杰,暗地里密谋反晋; 二来可以查清征西军司内部的人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来战场上相遇,也有对策; 三来是反过来借势,有了前两个的铺垫,他若起事,必然能在以后的反晋事业中大放异彩,说不定能因此压过郝度元,反夺权柄。 好一个一石三鸟的计谋!刘羡忍不住在心里为齐万年喝彩。 敢做出这样的决策,是要把自己的性命完全置之度外,要在敌人的心脏当中,以惊人的胆魄和卓绝的智慧来博取那一点点的成功可能,堪称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计划。 刘羡扪心自问,放在自己身上,那就是让自己去贾谧麾下当走狗,然后从中拉拢一批反贾派来颠覆贾谧,这自己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但钦佩不代表刘羡会坐视事态就这样发生。先不说齐万年成功之后,到底关中会有多少百姓遭殃。就因为齐万年是刘羡招安的,如果他出了问题,刘羡也责无旁贷。 应该将危险扼杀在萌芽阶段。刘羡在明白齐万年的想法后,已经在心中思考,如何在不惊动郝度元的前提下,不动声色地除去齐万年。 正思忖的时候,一名府吏打扮的中年人走到旅舍门槛,打量了刘羡一会儿,问道:“您就是夏阳长刘县君吧?” 刘羡一愣,立刻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回答道:“我就是,您是……?” “我是受孙长史之命来的,他有事想对您交代。” “啊,我知道了。” 然后刘羡就再次见到了孙秀。 孙秀还是昨天那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好歹总算是说些正事了。 他笑嘻嘻地说道:“哈,怀冲,你这次立下的功劳,真是让我害怕啊!我都不敢想,鲁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会被气成什么模样!” 然后他递给刘羡一张写满字的黄帛,说:“这是之前我允诺的,这次给你请功的奏表,你看看,我可是苦思了一夜写出来的。” 刘羡瞥了一眼,孙秀确实是有文采的,写得也非常肉麻,什么“恭闻渊深,罕得窥测,勇功是立,智名克彰”都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写悼词。 他把黄帛递回去说:“是非公道,也不是一两人就能决定的,长史尽力就好。” 而后孙秀又说:“听说怀冲你这次招抚蛮夷,颇有破费,赵王殿下听说后,很是感动,说夏阳本不富裕,怎能如此呢?于是令我从府库中调出两倍的物资,让你带回夏阳,我今天吩咐下去,你明天晚上就能到城西的府库去领,不碍事吧?” “不碍事。” “哈哈哈,那就好,我知道你奔波辛苦,可以在长安多歇息几天。不过封赏这种事情总是麻烦,我估计以朝廷的效率,大概要年底才能定下来,你也不用太着急了。” “谨遵上令。” 大概是两人八字不和吧,孙秀的笑容是如此虚伪,刘羡的应对又是如此生硬。好像只要两人单独相处在一个房间内,气氛就会显得异常尴尬。 本来刘羡还想和孙秀谈谈齐万年的事情,但看这副模样,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就算说了他恐怕也不会当回事。 孙秀本来也有些戏要做,但在这个氛围下,就硬生生地卡在了脖子里。 两个人干脆就非常默契地当做无事发生,随便应付了几句后,竟这么直接分别了。 总得说来,此行的目的也算完成,是时候回到夏阳了。这一去就是一个月,回去就该主持今年的夏收和征税了。刘羡这么想着,干脆就开始收拾行李。 当晚,李矩又来找刘羡喝酒,这回只有他们两个人。 刘羡对李矩说:“在这个世界,当属酒色最伤人,平日还是要少喝酒,不然容易误事。” 李矩听得出刘羡的关心,他回答说:“县君放心,这是在长安应酬罢了,我从未有一日放下过自身的修炼。” “那就好,那就好,也不要叫得这么生分,如果世回不嫌弃的话,我想和你结拜兄弟,不知意下如何?”李矩当然是喜出望外,全然不会推辞。 当晚用完膳后,刘羡和李矩点燃香火,对天发誓,结为弟兄,生死同心。而后李矩称呼刘羡为兄,刘羡称呼李矩为弟。 刘羡对李矩嘱咐道:“长安固然是一个好地方,但也是个是非多的地方,你要慎于择友,忠于王事。宁可给人故作清高的印象,但也不要曲意逢迎,我看赵王这个样子,将来总是要惹出乱子的。” 李矩其实也有同感,但谈起对未来的规划,他又有些迷茫,不禁问刘羡道:“以兄之见,弟当何去何从呢?” 刘羡其实很想招揽李矩,但是考虑到现在李矩的官位比自己还高,这话也是说不出口的,就分析说:“我看张军司确是个高明人物,他为人谦和,懂得和光同尘,但又能把握分寸,你和他打好关系,凡事跟着他做,总是错不了的。”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或者什么需要人脉的地方,你都可以写信给我,我在洛阳还是有些朋友,说不得能够帮你些忙。” 李矩听罢,非常感动,也说:“长安若有什么异常,我一定会写信告知兄长。” 随后又见刘羡拿出一封信件说:“这封信你帮忙交给张军司,这是我写的一点建议,让他盯着点齐万年。” 李矩有些意外,毕竟两人昨天看起来还是相互欣赏:“兄长不信任这个胡人?” “齐万年是个有才能的人,也是个不安分的人。如果现在不提防,以后便要惹出大祸。最好能想个办法,要么把他调回去,换人做人质。如果不行,就要阻止他作乱,实在不行,暗地里找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他!” 刘羡之所以把这件事拜托给张轨,是因为记得张轨在宴会上的表现。 面对齐万年的诘问,这位军司似乎也猜到了他的企图,每次都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相比于孙秀,显然作为明面上掌握征西军司的张轨更值得相信。 而李矩面对刘羡的建议,却显得极为吃惊。他过去认识的刘羡,多是仁善温和的一面,却不料他竟还有这么阴鸷果决的一面。 刘羡也看出了他的疑虑,感慨道:“时势所迫,很多事都不能尽如人意,与天下苍生相比,该残忍时也必须残忍。” 就这样,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刘羡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对未来的准备是思考不完的,但保持着良好的情绪和冷静的理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平日里不妨多想些开心的事情。 大概是为了收买刘羡,让刘羡不至于找自己麻烦吧,孙秀这次竟然主动以三倍价格弥补刘羡此次出使的支出。这可是一笔巨款,价值大概有一千五百金,能从赵王长史手里抠出钱来,这在整个关中,估计是独一份的成就。 刘羡已经想好怎么钱了:夏阳的铁官司不仅人数不够,工艺也还是不行,不妨拿五百金在长安招人,招十来名铁匠; 然后五百金买一些良马,韩原马场的好马还是少,这下正好更换马种; 最后是买些粮草,如今夏阳仍然在吸纳人口,刚来的流民还没有收成,都要找官府借贷生活,虽然眼下的存粮能勉强应付,但也要考虑到一旦遇到灾荒后,该如何应对。 如此一来,刘羡又在长安踟蹰了数日。一直到有一天,很多红男绿女身着彩衣,出门到渭水之滨踏青赏,嬉笑相会,场面颇为热闹。刘羡这才恍然想起,已经到了七夕了。 看着满大街卿卿我我的气氛,难免让刘羡想到了阿萝与绿珠。 自己上一次过七夕,好像是在三年前了。在夏阳这个乡下地方,根本就没人记得七夕这回事。这么想着,刘羡就破天荒到西市买了一支双珠玳瑁簪,及一双勾云纹玉镯。打算把玉簪寄给阿萝,玉镯则带给绿珠。 这样就算是结束这一趟长安之旅了,在七夕的次日一早,一行人赶着车队慢悠悠地上了路。来时刘羡只有二十六人,而离开长安的时候,他的队伍已经膨胀到四十三人,以一天三十里的速度,大概要走上十三天,才能返回夏阳。 今年的天气很好,除了在六月份的时候,听说弘农郡下了一场大冰雹外,这一年几乎可以称之为风调雨顺了。所以刘羡的心情也比较轻松愉快,他踏过渭桥,回望渭水边芦苇茫茫,阳光如金,不禁想起了《蒹葭》这首著名的秦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当年作诗的诗人,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中作诗的吧。 刘羡自己轻吟了一遍,思忖着此情此景,自己应不应该也做一首诗呢?稍作思考,他的注意力又被一阵哭声给吸引住了。 他转首望过去,发现是几名县吏正在田中收租,他们手里赫然拿着一个骇人的大斗,正黑着脸在房屋前训斥着一名农人,抖落着眼前的粮袋。一名农妇拉着几名孩子站在身后,有大有小,就是两个及腰大的孩子被训斥声吓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哭了出来。 刘羡看着他们从眼前掠过,哭声从小到大,又由大变小,渐渐彻底消散在风中。一时心中萧瑟,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只是作为一名诗人写诗,那是无能的表现。 他一时又对自己的布置感到有些荒诞和沉重:在孙秀和司马伦的治理下,关中的形势正在不断地恶化,这恶化并非是杀一个齐万年两个齐万年就能改变的。相反,如果不推翻贾后的统治,就会有无数的齐万年冒出来。 想到这里,他突然悚然一惊,他察觉到一个自己忽略的事实:孙秀其实并没有理由收买自己。 从以往的关系来看,他一直是个口惠而实不至的人,对下属如此,对百姓亦如此。如果不是自己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恐怕连这样一个搏命立功的机会也没有。 他如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服软? 刘羡思虑到这里,浑身的血都冷了。答案并无其他:大概率是另有图谋,让自己放松注意罢了,自己这些天因为来回奔波,竟然真的没有警惕,真是不可饶恕! 继而是一股如刀割般的头疼:孙秀会怎么做?从哪里入手? 其实答案很简单,无非是两条路,从夏阳着手,或者在路上着手。 刘羡立马找到吕渠阳,对他说:“渠阳,我要先回夏阳。” “县君,出什么事了?” “一时半会说不清,我必须要先回去,你带着这些人,路上慢些走,不要着急,就一直走大路和官道,千万不要贪快走小路!也不要赶夜路!晚上都在官亭中歇息。” 吕渠阳茫然地点点头,回复道:“我记得了。” 得到了应允后,刘羡不再犹豫,他立刻快马加鞭,在道路上飞驰而去,渐渐渺不可及。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74章 孙秀奇袭(4k) 第174章 孙秀奇袭(4k) 孙秀确实是打算奇袭夏阳,但这是不得已的。 原本他对待刘羡,是以一个非常无所谓的态度来对待的。毕竟他和刘羡并没有什么冤仇,无非就是得到了鲁公贾谧的指使罢了。贾谧既没有给他什么特别明确的期限,也没有特别具体的命令,就是笼统地说:“好好整整他。” 这原本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何况刘羡被发配去的还是一个著名的边地穷县。按道理来讲,孙秀应该有一百种方法整整他。 结果却很尴尬,孙秀不过是比刘羡晚来关中半年,就愕然发现,刘羡已经把夏阳经营得铁桶一块,水泼不进了。 这是孙秀第一次对刘羡改观,他对刘羡有所重视,并意识到,鲁公提的这个要求,还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完成的。 故而孙秀派辛冉前去试探刘羡,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他用了最不要脸,也是最为简单粗暴的办法,那就是纯粹地以势压人,用一种指鹿为马的方式,给刘羡定罪。 结果令孙秀大出意料,不仅辛冉灰溜溜地跑回来,告知孙秀说,这个方法行不通,而且拿来压人的度量衡,反被对方当做违法的证据了。 这便是孙秀第二次对刘羡改观,这个人在官场上太无懈可击了。他不仅能够做事,更要命的是,他还熟知官场冠冕堂皇的本质,知道怎么给自己辩护。想要用纯粹的官场手段来对付他,完全是不可能的。 再想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政治把柄,孙秀可谓是如坐针毡,所以他决定亲自出马。 作为有政治智慧的人,孙秀在见刘羡前,做了三个准备,一是拉拢,二是威胁,三是杀人。 但在一见到刘羡后,他就知道,拉拢和威胁毫无作用,这是一个心如铁石的人,几乎不可能动摇原则。好在孙秀临机应变,硬是开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把刘羡套入了自己借刀杀人的陷阱里。 所以在回到长安后,孙秀侥幸之余,又得意洋洋,他心想:“哈哈,天官保佑,到底还是某最精明!”然后就在路上做出布置,打算等着给刘羡收尸。 结果再一次令孙秀失望了,刘羡又一次化险为夷,不仅如此,还逼迫他不得不为其请功。 这使得孙秀第三次对刘羡改观,他必须要承认:这是一个能力全面强于自己的人。 孙秀虽然喜欢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小丑,但在他看来,这是自己拥有超世智慧的一种表现。 在别人还在为了一时的尊严和体面犹豫踟蹰的时候,孙秀已经看穿了尊严的本质,那不过是名利与成功前的虚妄罢了。 世人为其所迷惑,导致行为颠三倒四,无所适从。而聪明的孙秀,则已经放下这种执着,直接获得了成功,反过来利用这种虚妄来玩弄世人,这岂非是真正的大智慧者才能明悟的真理吗? 哪怕世人一时不明白谁高谁下,等到孙秀获得了最大的成功后,再把那些看不起自己的统统杀光。这时候的谁是谁非,谁愚蠢谁智慧,不就成了一目了然的事情了吗? 可眼下出现的这个刘羡,却将孙秀的逻辑打了个粉碎。他发现自己惯用的套路居然对刘羡全然无用,对方似乎是一个比自己更有智慧的人。 刘羡明明处在一个下风的位置,却能反过来摆布拥有权力,放下了执念的自己。他是怎么做到的?孙秀对此倍感迷惑。 但还好,孙秀现在终于发现了这个人的破绽。只要把握住这个破绽,他将再一次证明,自己才是最无懈可击,同时也最拥有智慧的那个人。 谁会想得到呢?当年做下金谷园大劫案的人,竟然会是安乐公世子。 按理来说,这种人质似的人家,应该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不与任何世家起冲突。可刘羡却冒着砍头的风险,得罪了一个公爵之家,只为抢一个女人。这可以说是世上最莫名其妙的一件事,但却切切实实发生了。 孙秀揣测其中的缘由,很快便想到了一个答案,并意识道,这不仅是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甚至可以让自己更加的飞黄腾达。 只要能够奇袭夏阳,活捉绿珠,销毁被刘羡保管的证物,那他就彻底占得了这次斗争的上风。以后无论是要挟刘羡,令他做自己的走狗,还是向上给贾谧报功,继而获得更大的权势,这都是稳赚不赔的。 更别说,其中有极大的可能,带有一些意外收获。 “哈,天官还是保佑我的,年轻人没有智慧,竟做这样的蠢事!” 孙秀这么想着,做了如下布置: 首先,他从自己的信徒中调出五百人来,直接从辛冉的集曹处领取兵器甲仗。这样一来,不用走任何程序,他在两日内就纠集了人手,且在征西军司内根本无人发现。就算事后出了什么差错,他也有理由推脱。 其次,他直接调拨给了刘羡三倍物资,以刘羡的性子,势必要在长安处采购,满载着物资返回夏阳,这会延宕时日。所谓将为三军之胆,哪怕刘羡再有本领,他不在夏阳,也没法阻拦自己。 而后,孙秀假称自己要借七夕之际闭关祭天,把征西军司的事务转交给辛冉。但在七夕的前一天,他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长安。 这一通布置下来,孙秀自觉是完美无缺,谁能够想到这一出呢?堂堂赵王长史,为了打压一个七品县长,做到了这种地步。 但孙秀还是兴高采烈的,他对着随行的教众教导说:“道君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反而言之,烹小鲜若治大国。人生诸事啊,无不要小心翼翼,全神贯注,才能善始善终啊!” 孙秀确实是全力以赴,他此生至今为止,还从没有这么用心地去做一件事。不管是事前的布置,还是事后的规划,而在这次的奇袭里,他甚至克服了自己好逸恶劳的毛病,几乎是昼夜兼程地往夏阳赶。 原本四百里路,十日的路程,孙秀了五日就赶到了夏阳。从这个角度来说,孙秀也是完成了一次奇迹。 他抵达夏阳高台时,戍卫的县卒见有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卒从官道上经过,难免感到有些诧异,就上前来询问目的。 而孙秀的准备也十分齐全,他自己不出面,让手下拿着征西军司的官印,吩咐说:“你跟他说,我们是奉朝廷之命,从长安开拔到雁门戍边。今日路过夏阳,休息一夜,明日就从龙门渡过河。” 孙秀的手段果然奏效,县卒们看了后,根本不可能找出什么毛病,跟着就推了个人,在前面为孙秀领路。 领路的县卒还问他们说:“诸位路过夏阳,要不要见县里的大人一面?” “不用,明日就走,就不麻烦了。” “哦?那诸位要在哪里歇息呢?如果没有上头同意,恐怕不能在我们的兵营借宿吧?” “这样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那还是见一面吧。不知现在在县里主事的,还是那位著名的夏阳长吗?”说起自家的县君,县卒显然自豪起来,笑道:“啊,诸位来的不是时候。我们县君有事外出了,说是过几日就会回来,眼下主事的,还是张县尉和郤县丞,都是刘县君的左膀右臂。” “哎呀呀,那真是遗憾啊,我听说刘县君是关中最有名的贤才呢。” 这么说着的时候,孙秀渐渐望见了夏阳城池。他知道,这是最紧要的关头了,只要能骗过张固、郤安他们,计划便成了大半。 而在这种时刻,孙秀愈发不动声色。他在这些人面前露过面,不能亲自去哄骗,仍然要派部下去过这一关。被点将的教徒有些忐忑,但孙秀却安慰他说: “不过是个小县尉,小县丞罢了,有什么可怕的?我在关中两年了,见到的八品官比路边的野狗还多。” “你把我刚才的话再对他们重复一遍,记住,语气冷淡点,态度强硬些!哈,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你越强硬,对方就越软弱。” “记住,你有三官赐福,他们本来就该怕你!等你成功回来,我不仅赏你两百金!还要上报太平君,将来将你引入仙堂!” 如此利诱之下,部下果然勇气倍增,他甚至是千恩万谢地去了。而孙秀则藏身于教徒之中,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夏阳城的市集。 几个月不见,夏阳的市集已经比之前更加繁荣。年初的时候,孙秀就已对夏阳市的人流感到印象深刻,此时秋收时分再来,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与沿路所见的不同,这里的百姓们大多身着新衣,神态饱满,面露喜色。街道上叫卖的不仅有常用的布帛粮食药草等日用品,还有不少的书坊与脂粉店铺,更有孩童爱玩的竹马、风车等玩具。孙秀扫视过去,更是敏锐地从中发现了小型的赌坊和金市。酒肆客栈更是鳞次栉比,不计其数。 这里有一股罕见的太平味道,却不能让身为天师道的孙秀感到平和。他反而露出一副愤愤然的表情,对随从说: “唉,刘怀冲是有才能的,但也真是不晓事。” “他不明白一个道理吗?要想国家长治久安,就要让愚民们吃不饱也饿不死,既没空闹事,也没心思闹事。” “如今白白让贱种们获得不该获得的财富,他们就会不识尊卑,生起妄念。不仅是对财货的浪费,也会生出一场灾难啊!” 随从们听得似懂非懂,孙秀也不在意,他一直是上智与下愚不移的忠实拥趸。他说过这句话,也就全然不记得了,现在心里只是想着,若是此行成功的话,那些自己撒出去的钱财,会呈两倍三倍的返回来。 别看表面上孙秀对此不置一词,但这其实是令他极为肉痛的事情。 世上什么东西不会骗人?当然是金灿灿,冷冰冰又沉甸甸的金子不会骗人。正因为金子不会骗人,所以人们之间来来往往,谁高谁低,其实就看谁送得金子少,拿得金子多。一想到到目前为止,自己没有从刘羡手上捞到一分钱,反而前赴后继地给他送金子。孙秀就感到了莫大的耻辱…… 好在这种耻辱终于要结束了,大概过了三刻钟,派出去的部下就回来了,他脸上得意的神情已经告知了一切:已经蒙混过关了。 五百人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混入了县北的军营,有正经的官印和调令在,只是暂住一晚,故而也没有人仔细检查。孙熹奉命给孙秀等人划了五十座营房,孙秀则派人给了块金饼,充作今日的伙食费。 接下来,孙秀就带着五十名嫡系,大摇大摆地进了夏阳内城,说是军中的军官,要在城中用膳和歇息。 按理来说,这些人是要卸甲的,但是孙秀带来的是五品校尉印,县卒们无权阻拦,也不想得罪人,想想这些人也只过一夜,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孙秀也没说假话,他确实是直接找了一家客栈,直接了十金包下了,而后令店家一直上酒上菜,众人一起饮酒狂欢。 孙秀对部下们说:“多吃一些,多喝一些,等会诸位再辛苦一阵,拿下这个叛逆,事后我重重有赏!” 到了此时此刻,孙秀距离成功已经很简单了,他做好了计划,接下来就是两步。 第一步,等到半夜半时分,在军营的部下突然发难,控制住整个县北的军营,同时在县北纵火,吸引县府的注意力,调虎离山。 第二步,在县府众人前去县北的时候,他突然发难,领着城内的人直接控制住县府,捉住绿珠,销毁篡改尺秤的证言与证据。 只要完成了这两步,孙秀就可以好整以暇地等在夏阳,看刘羡如何来自投罗网了。 一切都是这么完美,孙秀便在众人饮酒作乐的时候,自顾自地念起了《老子想尔注》,这是他保持内心清明的秘诀,非做大事之时,不会如此准备。 他就这么来回念经,一直等到旅舍外的声音渐渐宁静,天色渐渐黯淡,最终化为一团浓重地看不穿也听不清的暮色。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中间店家来问了三次,是否该宵禁歇息了。但孙秀不为所动,店家看他们浑身杀气,身上穿着的甲胄闪闪发亮,比县卒们还要好上几个档次,也不好为难,只好自顾自地封了门,让一个小厮看着伺候。 终于,就在小厮也感到昏昏欲睡的时候,夜色被打破了。 门外渐渐传来喧哗声,起初不甚清晰,但很快,就像是潮汐的巨浪打过来般,很快就让人不得安宁。他们明白地听见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小厮打开店门往外一瞧,果然看见北边的天色有些发白,顿时明白是起了火灾。 客栈和县府在同一条街道上,不多时,便可以看到县府的县吏们急匆匆地出来,披着衣服往县北赶。 小厮有些惶恐,连忙对着孙秀他们说:“哎呀,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起火了,贵人们要不要出去避一避?” 孙秀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个眼神,左手边的教徒立马出手,瞬间捂住小厮的嘴。紧接着掏出环首刀,对着脖颈就是一切。 等到街外稍稍安静,孙秀悠悠然站起身,看了眼脚下小厮的尸体,面孔上是死不瞑目的神情,他歪头注视了片刻,不禁摇摇头,叹息道:“可惜你不信道,无福入我仙堂。” 孙秀手轻轻一挥,双腿像跳舞一样飘飘而动,这一切混乱都是由他指挥而生出的乐曲,令身为指挥者的他深感陶醉与狂喜。 接下来,该收获胜利的果实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明媚江南的打赏~ (本章完) 第175章 得意忘形(4k) 第175章 得意忘形(4k) 当孙秀领着教徒们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县府门口的时候,看门的县吏有些错愕,他不记得县中何时有这么亮眼的甲胄。但看气派和着装,又很明显是官府的人,他连忙靠过去问道: “阁下是……?” 话未说完,一把大刀就当面劈了下来,从眉骨到嘴角划过一道骇人的刀痕,紧接着脑浆与鲜血迸裂而出。 那县吏还来不及看清来者的脸,仅仅一个呼吸间,就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孙秀从这具尸体上跳过去,在黑夜中打量着这张被砍断的骇人的面孔,啧啧称奇道:“哎呀呀,怎么会有这么丑陋的人啊?还好我一表人才。” 说罢,他继续领着路往里走。 此时的县府当然是还有人在的,被城北的大火惊醒后,县府内的百十来号县吏都醒了。方才张固、郤安、李盛、薛兴等重要县卿都去县北,且带走了七十来人,县府里仅有二十来名较为年老体弱的人留守。 此时这些老人见孙秀肆无忌惮地闯进来,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无不胆战心惊,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根本不敢反抗。而孙秀的教徒们如潮水般涌入,将这些不知所措的人团团包围。 等到他们即将被绳索捆绑起来的时候,有人才颤颤巍巍地问道:“敢问阁下是……?” 孙秀也不藏着掖着,他笑嘻嘻地说道:“夏阳长刘羡犯有大逆之罪,奉征西军司命,特来此地捉拿人犯!” “什么?大逆之罪?”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可面对眼前明晃晃的刀剑,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问道: “那县君前几日不是还在征西军司吗?何必来这里捉拿?” “废什么话?你们都是刘怀冲的属下,必然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你们都是人犯!都要抓起来!” 众人又是一愣,很显然,他们并未料到,对方的手段竟然如此狠辣,看样子是要将夏阳县府一网打尽,再弄出个屈打成招来了。所以很多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脸色惨白,高声大叫道: “我等素来守法,向为国家效力,何时犯过罪?冤枉!冤枉!” 孙秀却顾不上这些,他施施然走到一众人前,说道:“好啊,看来你们是死不认罪了,不过不要紧,看我把你们全抓起来,押回长安,迟早看清你们的真面目!” 说罢,他对教徒们吩咐道:“先把他们绑起来!严加看管!” 而后又下令道:“封锁前后所有的府门,没有我的命令,不能让他们进来,也不能放跑一个!” 接着又对一个教徒下令说:“你拿着我的印章,到城北县营去,告诉夏阳的那些官吏,识时务者为俊杰,放下手中的兵器,乖乖束手就擒,到我面前认罪,我可以考虑饶他们一命。” 最后,他拿起一把火炬,直接扔到夏阳县府内堆积的碳堆上。在没有人制止的情况下,火舌迅速席卷,爆发成带着惊人热浪的大火堆,又化作一道光浪,直冲向黑暗的天际。 看着眼前这道骇人的火光,孙秀忍不住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正如他此前设想的那样,自己已经赢了。 大火燃后的两刻钟,县北的教徒就来人回报,虽然有少量士卒还在负隅顽抗,但是大部分人都被县中的火光所震惊,也被压倒性的劣势所击垮,已经放下武器投降了。 “哈哈,刘羡啊刘羡,你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孙秀终于哼起口哨来,再次总结起自己的人生心得: 对付刘羡或许不容易,但从刘羡身边的人入手,简直就像是探囊取物一样轻松愉快。这个世上到底没有无敌的人,因为人是要靠关系来生存的,关系越多的人才越可怕,而没有关系的人,无非是一条孤魂野鬼,根本不足为惧。 哎呀呀,这么好的天气,想他干什么?还是想点喜欢的事情吧! 此时天正黑,孙秀打着火把,在黑夜中回忆着上次的来路,领着两个信徒,径直迈向县府中属于刘羡的那个小院。 老实说,他不喜欢这个小院,太过于寒酸,没有格调。正如同此前在这里吃过的饮食一样,看一眼就令人食不下咽。 不过在现在,他还是可以稍作忍耐的。毕竟在这样一个寒酸朴素的小院内,竟然藏有一个能摄人魂魄的美人。 正如所有见过绿珠的人一样,孙秀仅仅见过绿珠一面,便已经牢牢记住了她的美貌。所谓肤如凝雪,目若秋泓,面如温玉,只要相见一面,就像饮了一盆冰水一样提神。 但看着眼前脚边的韭菜,孙秀又觉得极为厌恶。 这样的美人,怎么能待在这么破旧的地方呢?哪怕这里被绿珠打扫得一尘不染,孙秀也只觉得这个两人小院逼仄寒酸到令人发指。美人不仅要配英雄,还要配得上一座金屋,这样才是对人生一丝不苟的尊重。 再一联想到洛阳那奢华无比的金谷园,孙秀不禁在心中感叹,那才是美人应该待的地方。刘羡这样的人抢劫金谷园,简直是对士族尊严的侮辱。 所以孙秀站在小院前的时候,是抱着拨乱反正的心态来的。 他踹开院门的时候,直接就看见了对面的卧室,卧室中亮着灯,照出门帘下绿珠朦胧的身影。 在这一瞬间,孙秀脑中遐想无限,他原本是有些疲倦的,可眼下忽然充满了精力,当即就想采下这朵艳冠京华的名。 可下一刻,他听到房中的女子轻声歌唱道: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 二月初吉,载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 歌声悠悠,出自《小雅·小明》,描述的是游子在外思念故友的情感,其曲调如风如云,配合绿珠丝弦一般的音色,颇有一番细纱拂面般的韵味。 孙秀虽不懂音律,但此时听了,也忍不住拍手叫好。他继而大大咧咧地掀开帘门,就像院中主人一样,径直走进了卧室,得意笑道: “昔日孙某在金谷园时,早就听其中的侍女说,绿珠姑娘的笛声和歌喉堪称二绝,今日侥幸听闻,果然名不虚传。” 绿珠此时正坐在铜镜前结髻,她听闻身后孙秀的称呼,手上的动作不禁一顿。但很快又恢复自如,她将头顶的坠马髻扎好。而后回首一笑,淡淡说道: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孙长史不必再提。” “怎么能不提呢?我来到这,就是为了从这伙劫匪中救走姑娘。” 面对这熟悉的言语,绿珠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但她忍住了。而后徐徐立起身,像是对待寻常客人般问道,“远来是客,孙长史想喝茶吗?我给您煮一壶。” 孙秀呵呵一笑,在他看来,这是绿珠已经认清了现状的表现。 在夏阳县府已经被一网打尽的情况下,这个绝顶美貌但又身份卑贱的女人,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现在,她要用金谷园里最出名的服侍男人的伎俩,来逢迎自己这个大赢家了。 故而他很自然地到木榻上坐下,说道:“喝!我当然要喝!怎么会有人拒绝得胜后的品茶呢?” 他真把自己当成了主人,又重新打量起房子里的布置来,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简单且拥挤的卧室,除了梳妆的镜台外,还放着一架书柜,一座火盆,一面屏风,加上一床一榻,两张桌案,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弓,一柄剑,很像一个寒门子弟的卧室。 “哦?”绿珠笑了笑,她点燃屋内的火盆,直接拾掇起木炭和茶碗,当面煮起茶汤来,而后笑问道,“孙长史已经得胜了吗?” “是啊,虽然一度很艰难,让我都感觉没法给鲁公交差了,但确实还是得胜了。”孙秀已毫不掩饰自己猥琐的一面,他盯着绿珠婀娜的身姿,心中邪火大盛,但这时候,话语反而体面起来了,这当然是因为他另有所图,他笑道: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觉得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多绕几个圈子。就会发现,以前觉得棘手无比的事情,其实也不过尔尔。” “您的意思是,您发现了我。”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人身边,居然有一个这么大的破绽。” “确实。”绿珠微微摇首,注视着茶汤中上下漂浮的茶沫,往其中撒了些青盐,徐徐道,“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其实也没想过,他会做出这样鲁莽的事情。” “怎么说?我倒是还很好奇。想请姑娘你讲一讲,那一天,他是怎么得手的?是不是借了楚王殿下的势?” “孙长史为什么关心这个?”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在孙秀看来,在猜到刘羡参与了金谷园大劫案后,紧接着便不难推理出下一个答案。 作为司马玮党羽的刘羡敢这么干,必然是得到了司马玮的指示和配合,从金谷园中狠狠刮了一笔。不然,楚王那么乐善好施,怎么维持宗王的体面呢?在孙秀看来,这是很合理的事情。 他想,如果能从绿珠口中,顺手推敲出哪些楚王党羽参与,那就相当于又多了几个把柄,说不得可以趁势接纳楚王残党的政治遗产。 这是一笔丰厚的政治遗产,若是能拿到,未尝不能为以后的大事做准备,让赵王和自己更进一步…… 这也是他到现在为止,尚表现出一定体面的原因。 绿珠听到孙秀的问话,一时露出缅怀的神色,而后又往茶汤里加入姜片与橘皮,徐徐道:“那一天,楚王殿下确实来了,还是石崇亲自请来的。” “我知道。” “不过楚王殿下并没有参与。” “啊?哈哈哈……”孙秀先是一愣,随即又摇首笑道,“绿珠姑娘何必欺我?刘羡再怎么大胆,也不过是一个人。没有楚王的示意,他怎么敢得罪乐陵郡公?又如何能够在金谷园得手?” “他确实不是一个人。”绿珠并没有正面回答孙秀的问题,而是抬首反问道: “在孙长史看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一个聪明人。” 孙秀愉悦地笑道,他从来不介意抬高自己的对手,因为他明白,抬高对手同样也是抬高自己: “刘怀冲是一个过于聪明的聪明人,他就是因为把什么都看得太明白,所以太自以为是。就像一只知晓春秋变化的蟪蛄一样,因为能看到他人所不能见的东西,就自以为能够趋吉避凶,和别人不一样。” “哈哈,可正是这种聪明也害了他,让他不安分,敢于屡屡犯上,以为能够逃脱造化的安排。但是实际上嘛,蟪蛄到底只是蟪蛄,他作为二王三恪,就应该甘心当个吉祥物,还妄想逃脱这一切,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听到孙秀的评价,绿珠笑了。她此前只是礼节性的微笑,但此时的笑却是极为动人的嫣然一笑,令饱阅女色的孙秀都不禁看呆了。 他心想,不愧是石崇要用高楼关住的女人,现在她落到了自己的手里,自己一定要在她的脖子系上锁链,让谁也夺不去。 他是这么想的,露出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饰,就是如此表达的。 即使绿珠此生见过各种各样贪婪的眼神,在如此侵略性的目光眼前,也不免感到有一丝心悸。 她早已经过了畏惧生人的年龄,而习惯于反过来去评价那些打量自己的眼神。其中不乏有欣赏的,也有厌恶的,鄙视的,但最令她印象深刻的眼神是两个人的人。一个眼神来自她爱的人,因为里面有纯洁的怜悯与尊重,而另一个则是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眼神贪婪且暴虐,比石崇还要恐怖。 因为这个男人自觉胜券在握,而自己似乎无路可走。 但在此时此刻,她必须镇静。 绿珠注视着火盆上汩汩冒泡的茶壶,看着里面不断有水泡从中膨胀而后炸开。 她想,生命的诞生和消逝就是这样简单,就像这个水泡一样,在火焰的炙烤下,身不由己地诞生、漂浮、破碎。人只能珍惜生命的每时每刻,不至于虚度光阴。这个道理,在金谷园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同样,自打她下定决心,打算陪伴在刘羡身边的时刻,多么困难的场景她都预想过。眼下的困难,还没有到放弃希望的时候。 因为眼前这个名叫孙秀的男人,并没有他自夸的那么强大。 绿珠不动声色地将茶汤倒在碗里,递给孙秀面前说:“大人请用茶。” 孙秀接过茶碗,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钉在绿珠身上,他浅饮了一口,一时摇头晃脑,故作姿态地感叹道:“可惜啊。” “孙长史可惜什么?” “绿珠姑娘的茶汤,我没尝出味道来。” “那看来是妾身学艺不精。” “不,不,不,姑娘怎么听不明白呢?”孙秀摇头晃脑,对着绿珠露出一个自认为潇洒的笑容,但语气的急不可耐已经无法遮掩,“我是想说,在绿珠姑娘这样的绝色面前,大概所有男子都会食不甘味。” “你看这良辰美景,不如我们同床共枕如何?” 孙秀笑嘻嘻地把手伸过来,就要去抓绿珠的手,然而绿珠早有提防,在他触碰之前,就已起身躲闪开了。 孙秀不怒反笑,舔着嘴唇说道:“怎么?姑娘是要和我玩欲擒故纵?要知道我可是属蛇的,真耍起性子来,我可是要吃人的……” 绿珠冷眼看着他,手指微微捋过额头的乱发,旋又突然笑了出来:“呵呵,孙长史实在很会说笑话,我只是有点担忧,也有点愧疚。” “愧疚什么?” “没给孙长史一碗好茶汤。” “这有什么要紧,姑娘不会认为我真是来喝茶汤的吧?” “那说实话,妾身认为还是有些要紧的。” 绿珠微微侧首,对孙秀再次嫣然一笑,继而柔声道: “方才,妾身在茶汤里加了点砒霜。” 这一句话有如千钧落下,令孙秀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76章 谁是狂徒(5k) 第176章 谁是狂徒(5k) 绿珠说的当然是假话,她根本不知道这一日孙秀会奇袭夏阳,也没有在房内准备砒霜。更何况,熬制茶汤都是在孙秀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她怎么可能加入砒霜呢? 但这句话还是把孙秀吓惨了。他当了真,还以为绿珠方才撒的青盐是砒霜,立刻就扔掉碗里的茶汤,抠着自己的嗓子干呕。结果是晚上才在客栈里吃的些酒肉,顷刻间全吐出来了。 等到他吐完了起身,看到绿珠笑盈盈地立在一旁,似乎在欣赏自己呕吐的丑态时,转念就想明白了一切。 孙秀登时恼火不已。别管他平日如何扮丑,可这么多年来,从来只有他戏弄别人,没有人能够戏弄他。 哪怕是刘羡这样软硬不吃,也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应对。没想到今日在如此志得意满的时刻里,他竟然被一个女人戏弄,这令他破天荒地感到愤怒和不忿。 所以他开口第一句就骂道:“贱人!你想找死?!” 话音刚落,绿珠提起茶壶,剩余的滚烫茶汤一口气泼了出来,迎面洒到孙秀脸上。 孙秀仅来得及下意识地伸出手遮挡,可依旧有不少茶汤飞溅到他的脸上、手上、脖颈上,炙热的温度一瞬间就击穿了孙秀的防御,令他不禁浑身发抖,捂脸哀嚎。 跟着他来小院的有两个教徒,听到孙秀的哀嚎,立刻就要往屋内赶。不料刚走几步,立刻就被孙秀喝止道:“站住!不要过来!” 原来,就在这短暂的哀嚎后,绿珠以极快的速度,从墙壁上抽出挂剑,孙秀还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白晃晃的剑锋径直架在了孙秀的脖子上,令孙秀的哀嚎都止住了。 等孙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生怕绿珠和他来个同归于尽,所以才出声让教徒们止步。 屋外的声音停下了,在剑锋冰冷的刺激下,烫伤的疼痛似乎也一下子被激没了。 说起来也非常滑稽,孙秀做梦也没有想过,他在这间房屋内,会两次被人用剑架着脖子。只不过第一次是刘羡架的,第二次是绿珠架的。而且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还要更接近死神。 在这种情况下,孙秀的怒火顿时散去了,往日滑稽可笑的小丑扮相又回来了,他扮做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身体往下缩了缩,几乎以下跪的方式坐在地上,对着绿珠劝道: “绿珠姑娘何必动气呢?外面都是我的人,您要是杀了我,您也活不了,何苦呢?” 绿珠将剑锋随之压了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我不杀孙长史,我就活得了吗?” “怎么会?”孙秀也是拼了命,各种信口开河都来了,“我是真心喜爱绿珠姑娘,自从在下原配过世以后,一直就没动过再娶之念,自从见到姑娘后,就茶饭不思,只想正正经经地问吉纳聘,把姑娘娶回家续弦啊!” “那很可惜,我并不喜欢孙长史。” “好,好,姑娘把剑拿开,我这就走,行不行?” “孙长史觉得我像傻瓜?” “我才是傻瓜!我才是傻瓜!”孙秀自嘲两句后,随即正色道,“我竟然看不出来,姑娘昏了头,爱刘怀冲到了这个地步。” “你说我昏了头?” 难道不是吗?孙秀把这句话咽在了肚子里,他心想,自己确实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竟然奢求女人会有理智。 唉,他其实早就知道的。女人其实就是一种情感生物。只要被长得帅气的男人抱过一次,就会马上不顾一切,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继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为男人所骗,女人的生涯就是这样无耻和没用啊! 她们只在乎脸,看不出男人之间真正的高低。而自己有一张不太好看的脸,就注定会在情场上完败,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怀有侥幸的事情。 不过即使如此,这个女人也有点太过愚蠢了。聪明人怎么能跟蠢人打交道呢? 不过还好,孙秀是一个非比寻常的聪明人,他作为如今天师道仅存的四位大祭酒,是一个能让蠢货开悟的得道之士。 即使眼下到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孙秀也能耐着性子,和绿珠盘一盘其中的利害得失。 “莫非不是吗?姑娘若是真爱刘怀冲,就应该知道,杀了我,才是真正害了他。” “我可是赵王长史,是刘怀冲的上级,杀了我,不就坐实了他大逆的罪名了吗?到时候你死了,他跑不了,他在洛阳的家人也跑不了。” “你猜猜看,到那时候,到了九泉之下,刘怀冲是爱你,还是恨你?” 在孙秀看来,自己的这番话,不可谓不杀人诛心,虽然人们常常说爱不可以衡量。可实际上,人生就是在无数次的衡量中磨灭掉了情感与激动,逐渐变得麻木。 再怎么说,绿珠只不过是个妾,还当过别人的妾,甚至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个婊子,在这年头,和妓女有什么区别呢?既不可能有名分,也不配拥有尊重。她拿什么去衡量自己的份量呢? 孙秀的暗示已经暗藏答案:还是那句老话,人生想要活得快乐,就是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乞丐知道自己是乞丐,那乞丐也会快活,婊子把自己当做婊子,那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世界不断让人吸入灰尘,每个人都在与尘埃共处。因此,世上早不存在洁白无瑕的东西,想要让自己纯洁,结果只会是让人发疯。 但他抬头去看绿珠的神情,却难免失望了。绿珠起初确有动摇,但很快眼露笑意,似乎孙秀提起了一件非常令她幸福自豪的事情,让她无法自拔似的。 绿珠稍稍将眼神收敛,继续说道:“所以我说,孙长史一点都不了解我丈夫。” “嗯?” “我方才说,当年他来金谷园,和楚王殿下无关。这是真的。” “啊?!” “他只是找了一些我不认识的朋友,因为一时的怜悯,就带着刀剑来了。在那之前,他甚至只见过我一面。” “这……” “孙长史以为他是受了楚王的指使,自以为是,我可以告诉您,他从来不是一名聪明人。我丈夫看上去文质彬彬,以聪明闻名,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头脑一热,就由着性子,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 “……” “不然您以为,为什么当年这件事会无疾而终,至今查不出来?这不是因为楚王手眼通天。恰恰是因为,我丈夫是一个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狂徒,所以至今逍遥法外。” 这句话说罢,孙秀已经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呃呃不能言语了。 “他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孙长史以为把他逼到绝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他如今看上去是个好说话喜欢讲道理的人,但他的灵魂深处,却藏着想燃烧整个世界的火焰。他只是身上的负担太多了,责任太重了,所以才变成现在这个平和的模样。” “而您眼下的所作所为,看上去是胜券在握,斩草除根,实际上却是逼他卸下责任。相信我,孙长史,您不会想看到他这一面的。” 话听到这里,孙秀已经汗流浃背了。 但作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孙秀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如今都已经这样了,难道还指望能够不得罪刘羡吗?无论刘羡是个什么样的人,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况且孙秀也绝不相信,有什么人是自己值得害怕的。 故而孙秀整顿精神,说道:“那姑娘也低看我了,我可不是做事没把握的人。” 而悄然之间,绿珠已经收回了剑,而孙秀毫无察觉,只听得她继续阐述道:“孙长史自以为识人,可既不了解我的丈夫,也不了解我。” “哦?姑娘是何意?” “孙长史以为我只是一个女人,就只是个供人淫乐的人偶,看不懂人世的利害得失吗?” “哈哈,这是哪有的事……”“孙长史,你之所以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无非就是因为,猜到我是绿珠,想以此来要挟他吗?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 “您当然没有证据,如果您有证据,有证人,有供词,早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抓捕,不然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地过来呢?” 三言两语间,绿珠就已经说破了孙秀的窘境,这不由让他颇为骇然。 但孙秀仍然强撑道:“那又如何呢?至少有姑娘在,这一切就不是问题。” 孙秀这次是私自调兵,私署公文命令,没有一样程序是合法的。 这本来也不重要,结果是最重要的,只要结果成功,程序的合法是可以事后追认的。不管怎么说,现在绿珠在这里,只要把绿珠送到洛阳,由石崇指认,必然是孙秀赢。 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绿珠已经撤回了剑刃,不由起身大喜道:“姑娘想清楚了?只要你愿意投我,往后荣华富贵,必然享之不尽。” 却不料此时绿珠横立剑锋,反架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这一下比架在孙秀脖子上还让他着急,他急声道:“姑娘这又是要如何?” 绿珠的眼神非常平静,她似乎在看着孙秀,又没有看着孙秀。短短的几个瞬间,她的眼神似乎已经穿过了重重夜色,到遥远到不可触摸的过去之中。 她对孙秀所言的荣华富贵置之不理,因为很早之前,她早就尝尽了,但对她来说,那并不是值得怀念的生活。她仅仅是怅然道: “孙长史说得对,我不可能杀了你,若是杀了你,我确实就害了他。” “他还很年轻,未来还有更多值得做的事情,他若是做傻事,很多人就毁了。” “但总要有人做傻事,那就只能我来做了。” “我会在这里舍弃我的生命,毁掉你唯一的证据。那等他回来,您能拿什么给他论罪呢?” 话说到这里,孙秀再次手足无措了。 他确实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疯女人,居然会将事态看得这么清楚。如果真的按她所说,她就在这里自杀,那他唯一能获得的人证就没了。 这一趟不仅是白跑一趟,而且是彻底和刘羡撕破了脸,闹到朝廷上去,他拿什么交差呢?违法调兵,这反而是必输的官司。 哎呀,这年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都是说女人越漂亮,头脑就越愚蠢吗?所谓红颜祸水,像什么褒姒、赵飞燕之流,之所以被这么骂,就是因为她们是没有政治智慧的蠢货罢了。 自古以来,能够又美貌又知晓人心的,几千年来少之又少,这个女人对人世的透亮,大概只有汉武帝的李夫人能相提并论吧。 只是相比于李夫人的冷静,这个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女人,似乎染上了一丝疯劲,这种疯劲让她散发出异样的魅力,但也让孙秀由衷地恐惧。 但孙秀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再次劝说道:“你这是在做无用功!我已经控制了夏阳县,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刘羡回来我就杀了他,容易得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你这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杀了他?”绿珠冷眼看向孙秀,笑了笑,而后徐徐说道,“孙长史恐怕不明白,您来到夏阳,是您飞蛾扑火才对。” 孙秀当然不明白,他无法想象,哪怕刘羡回来,能怎么破局翻盘呢?大汉皇帝的列祖列宗显灵吗?如果这真的有用,蜀汉当年就不会灭亡。 但绿珠却不想解释了,她陷入了最后的纠结里。 绿珠当然也恐惧死亡,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无惧于死亡的,她很早的时候就想过死。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环,更何况她早就在金谷园看多了。 再美貌的女子,也活不过两剑,在死后也会腐朽,也会发出腐烂的臭味。在见惯了这种场景后,人很难对生命产生敬畏,反而容易把自己当做腐烂的一份子。 可在离开金谷园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将这些记忆淡忘了,那些平淡轻松又愉快的记忆将不堪回首的过去缓缓覆盖,让她重新对生活和未来产生了向往。这让此时的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对未来产生希望时,是很难去自杀的。 绿珠将剑锋贴上自己肌肤的时候,脑海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甘,她扫视着这个在黑暗中摇曳着火光的狭小院子,这里也是她倾注了心血的地方,她本以为能在这里待很久,但没想到,也不过就是短短不到两年的岁月罢了。 她多希望自己的心灵和肉体都是纯洁的,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了。 可如果没有这些,自己还会得到他的怜悯吗? 房中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绿珠在心中做着最后的告别,剑锋也渐渐切入了柔软的皮肉,冒出了些许饱满的血珠。 正在这个时刻,外面突然有人打破了这份平静,脚步声焦急又狂乱。 绿珠以为是孙秀的人,她下意识地用了力,血水紧跟着就沿着剑锋顺流而下。 脚步声同时也吓了孙秀一跳,他此时知道事态无可挽回,可谓是面如死灰,同时又感到无比的恼怒,他对外大声问道:“又怎么了?!我不是吩咐了,让你们别动吗?” 不料外面的人大喊道:“不好了!孙师宝!大事不好了!” “还能有什么大事不好?” “夏、夏阳长他杀回来了!” “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的人在县营,本来已经控制了局面。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来了好多人。” “好多人,什么好多人?到底多少人!” “我们不知道啊!当时我正在营外放哨,突然从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人,他们举火如海,直接把县北军营给围了!然后夏阳长从里面走出来,带头杀了我们几个人,营里的县卒跟着也闹起来,局面顿时控制不住了!我逃过来的时候,那人海望不到头,怎么都有三千人以上吧?” “什么?三千人!”孙秀大吃一惊,他完全无法想象,刘羡是从哪里调来的人。 他连忙走出房门,去向县北望去,只见原本就发白的天际此时更是亮如白昼,远处隐隐间还传来很多人山呼海啸的声音,像是人在高山处眺望海崖边的海浪般。即使不能亲眼见证,也让闻者一阵阵的胆寒。 孙秀不得不承认,这不是假话,在县北的教众已经全完了。 这时来报信的教徒问道:“师宝,我看他们马上要往县内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孙秀回首看了一眼绿珠,发现她已经虚弱地躺倒在地,佩剑掉落一旁,脖颈处血流不止,心想这回算是全完了。 而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也做出了最正确也最难堪的决定: “还能怎么办?走啊!快走!” 孙秀什么前院的教徒们也不顾了,就趁着现在刘羡还没赶过来,只带着这门口的三个人一起,直接从后门小路处落荒而逃。把带来的五百个信徒统统抛在了夏阳。 果然,在他离开夏阳县府的一刻钟后,刘羡就带着人冲了回来。他竟然不是带着什么县卒来的,而是在举城上下,数千名夏阳县民们的拥簇下,举火如海般归来的。 孙秀是在奔出县门后,在县南的第一道山坳上看到这壮观一幕的。他终于明白绿珠说的飞蛾扑火是什么意思了。 朝廷将刘羡外放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事到如今,夏阳已然是刘羡的城池,刘羡的王国,这是一座已经全然脱离了朝廷控制的城池,除了杀光这里的所有人外,根本不可能控制住夏阳城。 该死!该死!怎么会有这样的婊子!孙秀不再观看这场景,而后在山道上策马飞奔,同时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话语不断地咒骂着绿珠。 可问题还是要解决的,闹出这么大篓子,接下来该怎么办? 答案很简单,其余所有的手段都已失灵,只剩下刺杀这一条道路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77章 克心忍性(4k) 第177章 克心忍性(4k) 次日一早,有风,天上下起了阴郁的小雨,这让屋檐下的燕子们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显然随着天气的寒冷,它们开始起了一些南飞的念头。 刘羡听着这些往日悦耳的声音,此刻只感到无限的焦躁。而旁边的李盛、郤安等人,看着他熬出血丝的眼神,也都噤若寒蝉,根本不敢说话。 谁也不会想到,原本应该是平平无奇的一夜,竟然爆发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大案:赵王长史孙秀暗中调令五百名全副武装的五斗米道信徒,潜入夏阳城,而后公然攻打夏阳县营与夏阳县府,造成了上百人的死伤。 若非刘羡及时赶到,孙秀就是干出屠城这样的事情来,恐怕也没什么意外的。所谓上面有人,死无对证,大概就是这个状况。 好在这一切还没有朝着最坏的情形变化,刘羡最终控制住了局面。 孙秀做梦也不会想到,刘羡并非是一般的县长,这个夏阳县几乎是刘羡从无到有重新打造出来的,所谓民心所向,浑然一体,刘羡仅仅是出现在夏阳城外,擂响了龙亭鞞鼓,就在极短的时间内,顺利动员了县外的五个亭,近四千名百姓。 这四千多名百姓听着动静,本来早就醒了,仅因为无人领导,惶恐不知所措。但一听闻县君有召,哪怕很多人也没有武器,是拿着锄头、菜刀,也要跟着刘羡去县北军营。 浩浩荡荡的火龙队伍出现在县营外时,教徒们惶恐不知所措,他们全身甲胄,装备精良,其实未尝没有一拼之力,但在县民的高声呼喊下,到底还是放下了兵器,被尽数俘虏。 可即使如此,这也足以称之为关中在秃发树机能投降后的第一大案。胡人叛乱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是征西军司的内部发生上百人规模的火并,这毫无疑问是不能容忍的,必将在边疆产生深远的影响。 不过刘羡现在实在无心去想那些事情了。 他现在起身在屋外徘徊,淅淅沥沥的雨声令他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感到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在身体里跳动,一旦命运的审判来临,就将决定整个人是上升还是下坠。这像是八月枝头上的树叶,又像是初冬浓雾里的麻雀。 当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绿珠时,刘羡身体里顿时涌入一股令人绝望的麻木感,他立刻回想起了那一幕从来不愿回忆的噩梦,令他浑身汗毛倒竖。 好在与当年不同,绿珠脖颈处的伤口不深,也没有伤到什么要害,她还有呼吸,只是纯粹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了过去。 可失血到这种地步,也足以要人命了。紧急的包扎后,绿珠就发起了高烧,苍白的身体却烫的吓人。刘羡只好按照医疗的吩咐,一面煎药,一面请来几名侍女,让她们不断地用冷水擦拭绿珠的身体。可即使如此,绿珠的情形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让刘羡极为痛苦,根本无法安眠。而在这一夜之前,他已经连着赶了两天两夜的夜,算起来,已经有三天没有合眼了。张固等人也是担心他,就只好在旁边一直这么等着。 可这一熬几个时辰下去,并不是个办法。 李盛就起身劝导道:“县君还是早些歇息吧,照容弄成这个样子,不就是想要县君好好保重自己吗?” 张固也跟着说:“是啊,是啊,怀冲,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若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对夫人、主公他们交代呢?” 但刘羡不为所动,他依旧在院前的屋檐下来回走动着,脚步声穿插着雨声,还有屋内的窸窸窣窣的擦拭声,都让在场的人感受到不安。 还是郤安想了办法,对刘羡说道: “辟疾,如果你胸中不平,想要责怪谁的话,那就全怪我吧!” “昨夜的事情,都怪我不察!这些人这么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我竟然没有察觉出不对,才导致结果如此,这都是我的错!” 话音落地后,现场沉寂了一会儿,刘羡也止住了脚步,他睁开眼睛望着郤安,片刻后摇摇头,又来回踱起步来。 只是这一次,刘羡终于开口说: “雉奴没必要如此说,孙秀的手续合情合理,如果是我在这里,恐怕也会被打个措手不及,难以看破,何况是你呢?” “我只是心中有些散乱,你们没有必要担心,都去歇息吧。” 可他的话根本无人相信,毕竟都是跟了刘羡一段时间的人,哪怕是李盛也看得出来,刘羡此刻的话语过于严肃,显然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绝不是什么所谓的“散乱”。 而到底遮掩的是什么情绪,其实也不难猜,其实就是愤怒。 在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背信弃义,阴谋设计后,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不愤怒。何况刘羡是一个内里极其习惯于冒险的人,他对于自我的寻常瑕疵尚且不能忍受,更别说如此被人挑衅底线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极有可能干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在场的三人都一时沉默了,心中盘算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而在这个时候,李盛突兀地站出来,对刘羡说道:“主公,下命令吧!” 他的语气就像是横空飞来一把钢刀,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而刘羡稍稍驻足,问他道:“下令,下什么命令?” “当然是向孙秀报仇的命令!”李盛斩钉截铁地说道,“被人害妻伤民,可谓是奇耻大辱,主公应当效仿伍子胥,立刻向孙秀报仇!非如此不是大丈夫所为!” “哦?”刘羡的眼睛中放出夺目的彩虹来,情不自禁地问道,“宾硕也这么想?” 他紧接着说道:“我打算积蓄半年,直接起事,你怎么看?” 这一句话说出口,其余两人都大为震惊,经此一变,刘羡连造反起事的心都起了么?虽然大家暗地里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显然刘羡从没有当出头鸟的计划。 李盛心中也是一动,但他表面依然不动声色,迎着刘羡的话道: “当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仅仅因为有困难就止步不前,那岂不是就是懦夫了吗?” 李盛的声音慷慨激昂,而刘羡则在一旁连连点头,听他继续道:“依我看,孙秀虽然是赵王长史,但他这两年横征暴敛,不得民心至极,而主公是著名的贤人,深得夏阳民心,而关中上下亦有耳闻。这可谓德胜!” “而孙秀精于阴谋,短于用兵,此番如此出其不意地奇袭夏阳,都能被主公击败,可见其不知兵甚矣。反观主公,饱读兵书,身经数战,麾下又有数百精于抢掠之马贼,可谓是既有智胜,又有力胜!” “再想到主公和胡人还有交往,想必主公只要登高一呼,关中登时便是赢粮而景从。有此三胜,区区孙秀,不过是蜗牛螳螂而已,不需一月,便会身死族往。”“然后主公还于旧都,兴复汉室,天下人心思汉,消息一出,必然是义士蜂起,天下震动!到时候,主公可以收拢义兵,合百万之师,兵分三路。” “到时一路交给在下,我必按照先父遗嘱,往南收复益州。” “一路交给县尉,呼吁诸葛氏、薛氏、马氏等旧臣响应,自河东收复并州。” “主公则亲率大军,出潼关而攻洛阳。以主公在洛阳的声望,想必哪怕没有一战,对方也会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什么皇后与鲁公,不过是跳梁小丑,只需主公修书一封,此二贼定会为人枭首。” “到时候,主公再造汉室,令社稷幽而复明,天下转危为安。到那时又能和家人团聚,必然是被兆民敬仰,后世传颂的千古圣君啊!” 李盛这一番话,起初还有点可以商榷的地方,但越说到后面,就越是显得荒诞不经,最后什么三路大军席卷天下都来了,好似打天下真是什么唾手可得的事情。 但李盛的本意当然不是如此,他只是用这种夸张的话语来进行简单的讽谏,眼下刘羡的力量还不够雄厚,天下的局势也不够混乱,还远远没有到他可以肆意张扬的时候。 刘羡当然听得懂这些话,可人有时候之所以会犯错,不在于有些话听不懂,而是不想听懂。 所以等李盛说完后,他看见刘羡的眼神内敛了,一只手抚上了腰间的佩剑,眼中放出同样刀锋般冷峻的光彩,冰冷地注视着自己: “宾硕的意思是,我应当什么都不做?” 阴郁,窒息,这还是李盛第一次直面刘羡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狂乱,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外表下,内里会是一个怎样沉重和疯狂的灵魂。 这是一个能够杀人的人,也是一个享受杀人的人。 李盛听得出这其中透露出来的力量与激情,但他也更明白,伟大的人物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与激情。 所以他面色不变,硬顶着刘羡道:“主公,我说的是忍耐,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忍耐?我还不够忍耐吗?” “当年昭烈皇帝在徐州,好不容易为自己挣下一份基业,结果却因为一时心软,收养了吕布这样的小人,最后被吕布背信弃义,袭取了徐州。请问主公还记不记得,昭烈皇帝是怎么做的?” “……” 这是世人皆知的故事,曾祖刘备才得到徐州不久,正与袁术对峙之际,却被吕布偷取徐州,一度妻离子散,前后无着。这个在当县令时怒鞭督邮的男人,本该与吕布鱼死网破,最终却忍辱负重,反向吕布这个小人屈膝投降。 然后是两年的积蓄和经略,在经历了人吃人的惨案,又丢失了数次家小后,他终于带领着曹操的军队打回了徐州,覆灭了吕布。可这距离他真正有一块自己的立足之地,还有十年。 刘羡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他在书上读来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选择的艰难。 李盛见他气势稍弱,知道他已经有些冷静下来了,紧跟着又说道: “主公,这并非是懦弱和逃避,每个人都想做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可是这说的是平常的与人交往。而您现在是在政治上与人处事,这是截然不同的。” “政治决不允许任何犯错,政治也没有退场,输一次就是满盘皆输,退场就是死亡。故而要么不动,一动就要一击致命。楚王殿下的下场,难道您忘记了吗?” “眼下这次孙秀铸下大错,正是您以此为要挟,漫天要价,积蓄基业的关键时候。若是反过来引起了大乱,您这些年的忍耐,还有家父的那些期望,您在洛阳的家人,一切都会毁于一旦啊!” 话听到这里,刘羡的眼睛终于闭上了。他其实早就在诏狱里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自我的情感是微不足道的。可说起来容易,但真遭到一些事态变化时,他自己还是无法遏制情感的波动,可见自己距离曾祖他们还很遥远。 而眼下,在经历了朋友的劝谏后,他又有些清醒过来了。 他听着窗外缕缕不绝的雨声,在心中对自己静静说,想要成为天下之主的,不可能是一个不顾一切的狂徒。恰恰相反,他应该舍去自己的狭隘,从天下人的角度去考虑。 这样想着,刘羡剩余的愤怒终于渐渐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不成熟的责怪。 他对李盛满怀歉意地说:“方才我有些犯浑,还请宾硕不要见怪。” 刘羡一和颜悦色,众人的担忧也就都隐去了,只要主心骨是冷静的,他们相信,什么困难都是可以被战胜的。 李盛也笑了,他说道:“经昨夜一变后,我就知道主公是能够成就大事的人,只要主公不抛弃我,我愿为主公赴汤蹈火!” “你们去歇息吧,我再陪陪照容,如果我实在熬不住,我就会歇息的。” 他既然如此说,大家也好就这么信,等几人都告辞了,侍女们也离开了,院子里就又只剩下刘羡和绿珠两人。喔,还有屋檐上的燕子。 刘羡搬了个马扎,坐在床榻前,握住绿珠的手,另一只手则是拂过她苍白又发热的脸庞,心中想过自己所有的爱人与亲人,无数的情绪沉浮后,最终剩下了哀伤。 他这时候第一次对皇帝与权力产生了更真实的领会: 世人总以为皇帝是拥有一切的人,那其实是不懂得背负责任之人的谬论。寻常人再怎么失去,还有做自己的自由。但王者却是不同的,真正的王者,必须放下所有的自由,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然后才能拥有执掌天下的权力。 他曾祖就是在这样的选择中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在遗憾中走向死亡。 赐予刘氏一切光荣的那个人,则是闹得夫妻失和,群臣离心,最后对天地问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社稷与神器到底是何其沉重的事物,刘羡现在,大概隐隐约约明白一点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皓光-的打赏! (本章完) 第178章 元康四年(4k) 第178章 元康四年(4k) 上苍还是怜悯刘羡的,在折腾了差不多七天后,绿珠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因失血过多引起的高烧渐渐消退,总算是脱离了危险期了。 但孙秀奇袭给夏阳带来的负面影响却不这么容易消除。 在元康元年,刘羡刚刚就任之际,夏阳县的户数仅有三百户出头,整个县一共不到一千五百人。但经过刘羡的励精图治后,元康二年年末,夏阳县的户数恢复到了千户以上,人口达到了五千人之多。而到了孙秀奇袭前的元康三年七月,夏阳县的户数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一千八百户,人口更是逼近万人大关。 说起来,这其实都要归功于孙秀的苛政,他在关中其余郡县愈是横征暴敛,迁居到夏阳的百姓就愈多。这导致元康三年来,每月内迁来夏阳的百姓都超过百户。以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恐怕等到元康五年,夏阳县的人口就会超过临晋,成为冯翊郡的第一大县了。 但这次孙秀的奇袭却给了夏阳当头一棒。虽然没有人说这次袭击夏阳县的主使是谁,但孙秀和刘羡的矛盾已经众所周知,能调动这么多人,又有兵甲的,除了孙秀也没有别人了。 所以在他人看来,这代表着孙秀和刘羡的矛盾公开升级。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更过激的事情发生。 百姓们逃到夏阳是来减税的,但在危及生命的危险面前,他们也知道该如何选择。已经迁入夏阳的百姓没有离开,但原本打算迁入夏阳的百姓,此刻大多变为观望态度,就连以往自龙门渡往来的商人也减少了接近六成。 刘羡对此倍感无奈,他也愈发意识到了,在百姓的心中,其实晋室的统治还很稳固,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刘羡就是一面安抚夏阳民心,一面假借着催问劝降郝度元相关的封赏事宜为由,派郤安去和孙秀接洽,看看怎么在把这件事轻拿轻放的前提下,给自己获取最大的利益。 孙秀本来已经做好了刘羡鱼死网破的心理打算,得知刘羡愿意不把这件事闹大,可谓是大喜过望。他顿时表示,愿意统一口径,这都是误会: 他其实派这些人到雁门去戍边的,没想到这群人不愿离去,思乡心切,结果到了夏阳,在北营喝醉了酒,导致炸营了,这才闹出了这么个大乌龙来。 因此,孙秀愿意三倍补偿夏阳的损失,并且索要这些被刘羡生擒关押的俘虏,说是要到长安论罪。 当然,说是要论罪,实际上双方都清楚,这其实就是走个过程,最多砍两三个人头,其余的教徒性命就都保下来了。 郤安把这个条件带回到夏阳的时候,刘羡对此很是不满。毕竟这代价显然太轻,而孙秀带来的这些人,显然都是他的死忠嫡系,不然他不敢这么信任地带到夏阳来,故而也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交还回去。 所以刘羡随即开出了另一个条件: “什么狗屁!孙秀当我是要饭的?你告诉他,要人可以,甲胄兵器都给我留下,剩下的人,一人二十金的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孙秀留在夏阳的有五百人,刘羡这是直接要讹他一笔大的。 孙秀不是拿不出来,但这个要价显然也太过高昂。洛阳人市最贵的奴隶价格,也不过是两金一个壮丁。所以他就开始和刘羡对砍,吵了几个来回,一直到元康三年的冬月,最终敲定了十六金一人的赎价,这件事才算是谈得七七八八了。 到腊月,孙秀派辛冉过来提人,给刘羡带了四箱金饼,赎人的八千金,加上弥补损失的两千金,一共一万金。而刘羡确认无误后,就把五百名教徒都转交了回去。 但在转交之前,刘羡玩了个心眼。就是暗地里草拟了份孙秀教唆教众谋反的供状,在上面写了一堆大逆不道的言论,然后逼迫这些教徒们摁了手印。如此一来,这就可以作为最终要挟,确保孙秀不敢对自己再有任何妄动。 加上狠捞了这么一笔现金后,孙秀奇袭夏阳这件事情,也就算是正式结束了。 而没过多久,也就是到了元康四年(公元294年)的正月,朝廷嘉奖的诏令也到了,内容很简单:因刘羡在招抚铁弗郝度元一事上有功,朝廷经过商议后决定,将刘羡由七品夏阳长拔擢为六品夏阳令,特赏绢帛八百匹。 这个封赏真是把刘羡给气笑了。 虽然他想过,这件事上报到洛阳,可能贾谧会想个办法来恶心一下自己。或许是把自己分配到哪个特别穷困的小郡当太守,或者到征西军司底下给孙秀打下手。结果还真没想到,贾谧居然能够这么厚颜无耻,直接地都不挪一下,给他表演了一个原地升官。 按照制度,县大者置令,小者置长。夏阳虽然在刘羡这些年的治理下,可谓今非昔比,但和大县还是有一些差距。要知道,在两汉时,要有万户以上的人口,才能称之为大县,魏晋的要求低了些,但大抵也要五千户,县人口过三万才能算大县。 夏阳距此还差得远呢!但贾谧就是这么做,刘羡也没话说,谁叫人家姨母是摄政皇后呢? 当然,六品县令和七品县长还是有些区别的。最直白地表现就是官俸上,由五百石变成了八百石。其次是手下的官僚团体也可以随之扩张。 原本一个县长只有一个县丞与一个县尉,作为县令,府内可以有两尉两丞,其余的县府属吏也有所增加。其中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县卒的人数也增加了,一个县尉手下能招揽三百名士卒,如今也扩充了一倍,可以招募六百人,可以算是一个部曲了。 但这显然不能满足刘羡的期望,这一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跑了一个来回,只有这么个结果,下一次立功的机会又在哪里呢?到时候贾谧又会给自己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所以这个年,刘羡过得很是闹心。 “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公子,至少付出总是有收获的,对不对?” 这天上午,正值县府休沐,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刘羡左右无事,就坐在院中烤着火,吹奏起笛乐来散心,而绿珠则躺在床榻上,神情温柔地聆听着。 那一日的失血过多,还是给绿珠留下了一些后遗症。自那以后,她的气力少了许多,脸色至今仍然苍白如玉,精神也不好,不多时便要在床上眯眼歇一会儿。 刘羡此时吹的是著名的《采薇曲》,他对这段时间的遭遇感到烦闷,也想要学会忍耐,就用这种风雪如归的曲调来表达心中萧瑟,反复地吹奏最后一段尾奏,也就是那段著名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刘羡心乱,吹的气息也不平稳,绿珠当然就听出来了,等刘羡的笛音停下来,她笑了笑,又说: “公子,你听院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刘羡放下手中的竹笛,侧耳去听,除了天空中的风雪声外,还隐隐约约有什么事物噼里啪啦炸开的声音。 绿珠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对刘羡道: “这是爆竹的声音,满城的百姓都在庆贺呢!” “这是因为他们听说你留了下来,还能继续做夏阳的县令,大家都非常高兴,他们真是将你视作父母一般,相信公子能带给他们幸福呢!”“公子已经是他们心中的支柱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这说明公子已经是一颗大树了。” 听到绿珠的话,刘羡原本悒悒不乐的心境有些疏解了。原本想靠笛乐来排解自己,但其实越想越是忧郁,反而加重了自己的不满。但此刻听到城中那些爆竹的声音,虽然隐隐约约,时大时小,但也像一颗颗火星般蹦入了心间,将自己的不快悄然化去了。 刘羡站起来,到门口看了一会儿风雪和天色,感叹说: “天地如此宽广,将万事万物都显得如此渺小啊!” 绿珠应道:“可正因为如此,才能显出功业的伟大啊。” 刘羡哑然,他坐回到榻前,对绿珠道:“你啊,总是能说出一些我还没想到的话来,也总是能替我说出一些话。你的聪明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当然都是岁月教会我的,也是公子教会我的。” “我?”刘羡有些失笑,他现在还听不懂绿珠话语中的潜台词。当一个人太爱另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对一个人的缺陷变傻,但与此同时,在另一方面也会变得非常聪明,那就是在如何帮助爱人走向更好的时候。 这时候,架在火盆上的铜釜响了,刘羡连忙站起来去看,拿开釜盖,原来是里面的粥煮沸了。这是给绿珠煮的,用黑砂和红豆一起熬了一个时辰,补血用的红豆粥。 刘羡连忙捏了湿巾,把铜釜从火盆上取下来,又朝上面放了个水壶。而后吹着气给绿珠盛了一碗粥。 再坐回榻边时,绿珠明明还没有喝,眉眼里已全是甜蜜。 刘羡叹了口气,他转而向往常般往下,对绿珠诉说自己的烦恼道:“我还在发愁,孙秀闹了这么一出后,怎么让夏阳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出了这么多命案,很多人都还在观望,怀疑夏阳还会出乱子。” “其实也没什么,公子已经做得够好了,只要公子一直表现出这种决心,大家的眼睛都是明亮的,百姓自然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长久对比之下,总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是啊,岁月总是会给人正确的评价,只是当事人常常缺少耐心,也包括我自己。” 到这种时候,刘羡才深刻地感觉到,司马懿确实是有过人之处。耐心,等待,这两个词听起来非常简单,可实际上做起来,却难免让人心灰意冷。 因为人在世界面前显得过于渺小,人或许真的能对未来做出预测,但是,时光,风雨,日常,尘埃,这些琐碎到天长地久也不会结束的事物,会让人猜疑自己的判断。 自己真的是对的吗?那为什么眼前这么平静呢?答案是,其实所谓的天崩地裂发生了,在宇宙和地球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所以越是如此,耐心才越珍贵。它意味着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坚持自己。但注意,千万不要将被岁月打磨后的平庸与麻木等同于耐心,这是截然不同却极容易被误会的东西。 刘羡现在就在打磨自己的耐心。当天傍晚,他出来查看夏阳的夜市。因为过年这几天,大家都闲来无事,也就不搞什么宵禁了。 由于是过年的缘故,此时的夏阳没什么商队,基本都是本地的县民们在凑热闹。夜市卖东西的人不多,表演和游戏的人才是多数。 夕阳西下,很多人已经点亮了篝火。孩子们在燃烧爆竹的同时,又嬉闹着在街巷间赛跑捉迷藏,在刘羡身边带起一阵风。 在街道上还有不少男男女女来回活动着,或在围观斗鸡,或在比拼投壶,或叫嚣着打双陆,在这个下雪天依然显得极为热闹。 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城南,那里有县民自发搭起了舞台,正在上面表演握槊、踏鼓舞、胡笳十八拍之类的节目。因此下面拥挤了很多人围观,据说在节目最后,还会按照惯例,向龙门的大禹跳请神舞,以此来保佑新的一年万事平安。 刘羡就一面朝那边走,一边打量周围有没有什么起火的风险,在年前腊月的时候,城西就着了一次火,烧伤了好几人,刘羡就是因为这个才出来巡查的。 好在今天没有出什么大问题,走到城南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眼前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笑声,让他心中倍感欣慰。一时间觉得,这样的生活长久一些,其实也挺好。 这时刘羡听到了一个男童的哭声,刘羡上前询问,他就不哭了。原来,这孩子个子太矮,看不到台上的社戏,感到非常的失望。刘羡便把这男童托起来,站在人群的外围,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看。 舞台上此时正在表演“弄假官”。这是一种自汉和帝流传下来的滑稽戏,由两人进行表演。一人假扮为贪官,一人假扮为正面的英雄,或是游侠,或是清官。然后由英雄来戏弄贪官,以此来发泄民愤,深得底层百姓的喜爱。 而刘羡不免失笑地发现,舞台上演的正是“刘羡”斗“孙秀”,很多县民在下面指指点点说: “那个孙秀的扮相还不够丑呢!我觉得鼻子应该再尖一点。” “是!县君的扮相也不对,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应该更英气一点……” “少把剑!我听说县君的剑术很高,就是靠一手剑法收服的龙门贼呢!” “对对对,就是少把好看的剑!” “……” 听着县民们没头没尾的议论,刘羡闻言不免失笑。可能是缺乏言辞上的训练吧,他们其实也说不出孙秀哪儿真的坏,自己身上哪点真的好,那他们的评价到底来自哪儿呢?或许是来自直觉吧。 看本人的戏还是有些尴尬的,好在由于天色太暗,他又站在最外围,并没人注意到他就在人群之中,和县民们一起鼓掌。 等到社戏结束,百姓散去,刘羡将男童放下来,拉着他的手带他回家。在得到父母的连声感谢后,刘羡又开始往回巡游,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这使得他仰望了一会儿星空,又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79章 不意故人来(4k) 第179章 不意故人来(4k) 新的一年,刘羡戒骄戒躁,按部就班地在夏阳继续耕耘。 现在他想得也很清楚,自己还很年轻,司马懿七十岁尚且等得起,自己有什么等不起?他可不信司马家能熬到他七十岁。他现在真正需要做的,就是坚持强身健体,保证自己无病无灾地活到七十岁。 所以这一年开始,他不再像往常一样独自练剑,而是和县卒们混迹在一起。 早上就带着他们出营,身穿重甲到山林中拉练。好不容易从孙秀手中扣下来五百套精甲,总是要发挥些作用吧? 下午的时候,刘羡又会领着县卒到黄河中游泳,这是他早年听李密说的,诸项运动中,游泳是最能锻炼身体的。刘羡的目标就是让部下们能够在渡口处游上一个来回。 其余的时间里,刘羡则是恢复了常态:他在自己的俸田里耕种,保证商道的通畅,督促乡亭的孩童上学,维持官场的风气,发展县府的作坊…… 正如绿珠此前说得那样,虽然见效并不快,但随着时间流逝,众人对夏阳的信心还是重新建立了起来,慢慢地,又继续有庶民向夏阳迁徙,商队们也渐渐有所恢复。 当然,最重要的大事是另一件: 在二月初的一天晚上,绿珠突然感觉喉头发腻,然后一阵恶心,紧接着就满头汗珠,眼带泪珠地弯腰呕吐。这起初吓了刘羡一跳,还以为是吃了什么坏东西,忙找医疗来看。 结果医疗对刘羡说:“县君,这是夫人怀孕的征兆,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不禁让刘羡目瞪口呆,原来是有一个生命在绿珠肚子里萌芽,而自己也要升格成为一个父亲了。 刘羡起初是一阵不可遏制的狂喜,他在得知消息后的好一段时间,都感到如梦似幻,脚步飘飘,直到张固向他道喜的时候说:“好啊!辟疾要当父亲了!昭烈皇帝的血脉,如今又传承下来了!”他的情绪才冷静下来,随即又诞生了一丝担忧。 仔细想想,这个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 首先,虽然表面上和孙秀达成了平静,但刘羡和孙秀都知道,这不是结束。以孙秀的手段来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其次,就是在关中,刘羡总感觉未来会产生大乱。刘羡并没有把握,能给他带来一个安全又平静的生长环境。 最后,是刘羡对自己的质疑,他真的有做好一个父亲的准备吗?刘恂从来没在他面前当过一个合格的父亲,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好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甚至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给这个孩子足够的关心。 绿珠倒是看得很开,她抚摸着还未凸起来的肚子,对刘羡许愿说:“希望生出来的孩子,能有你的聪明果断,也有曾祖的忍耐坚韧。” 但无论怎么说,刘羡也算是在夏阳扎下根了,县民们听了也很是高兴,有些人甚至到黄河边的大禹庙前为这位未降生的孩子祈福。相信他的平安到来,能让刘羡在这里待得更加长久。 而在这个时候,刘羡意外遇到了一位客人,而且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客人。 这个客人是灰头土脸过来的,到达县府门前时,正值晌午,县吏们都用膳去了。只有两个门卫守在门前,等待同僚用膳完后,来和自己轮换。正昏昏然时,突然有人在门口大声说话,其声音之洪亮,把守门的县卫都吓了一跳: “我是刘怀冲的故友,今天来拜见他,你们去帮我传令一声,让他来接我。” “你是县君的故人?” 门卫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这名青年,因为他的打扮非常滑稽。此时尚是春天,他就已经是一身夏装,而且也不知路上经历了什么,浑身破破烂烂的,加上他披头散发,还散发出一股数日没有洗澡的臭味,除去还背着一个大包裹外,简直就像是一个乞丐。 虽然大家都知道刘羡为人处世没有架子,但门卫还是很难相信,县君会有这么一个乞丐朋友。 但这个人却言之凿凿地说:“我知道你眼神不好,但刘怀冲的眼神可很尖,当年我在洛阳,打扮比现在还破落,他都还请我吃饭。可你别耽误了我的大事!” 看门卫的眼神还是那么疑惑,这人撩开发丝,露出一张深邃醒目的羯人面孔,而后伸开双手比划道:“你知道刘怀冲有一匹名叫翻羽的马吧!它在额头处有一块三角白毛,那就是我从小养大的。你和他一说,就知道我是谁了!” 门卫见此人说得如此煞有介事,终于有些将信将疑,这才跑到书房去通知刘羡。 刘羡此时正在喝汤,听到门卫的描述,一下就呛住了,好险没把汤给喷出来,维护住了县君的威严。 他再三确认道:“你说来了个羯人,穿着非常破烂,却说自己曾经送了我一匹马?” 门卫见状,立刻恼怒道:“我就说他是骗人的吧!县君,我立马把他赶走!” “不不不,他说的都是真的。”刘羡一面放下碗筷,找了块湿巾擦嘴,一面笑着回复道,“你等我收拾一下,我这就去见他。” 说罢,刘羡就匆匆动身,一路小跑走到县门前,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里,先给了客人一个热烈的拥抱,随即对他哈哈笑道: “哈哈,阿符勒,好久不见了!” 来者正是曾和刘羡一起共劫金谷园的羯人阿符勒,他看到刘羡后,也露出缅怀的神情,上下打量着他道: “嗨,谁说不是呢?刘怀冲,当年一别,一转眼就六年多了!” 他打量着刘羡,刘羡也打量着他,这幅落魄样子,真是像极了在建春门处第一次相见的样子,刘羡打趣道: “我还记得你上次和我说,下次见面,你一定能飞黄腾达,怎么现在还是这副样子?” 阿符勒还是像以前那样,明明打扮得像个乞丐,可站在人群中间,却光荣得仿佛穿了皇袍,他满不在乎地道: “大丈夫行于天地,哪能不遇到潜龙在渊,虎落平川的时候,小事,小事!” 刘羡不免微笑道:“好,那你说什么事情是大事?” 阿符勒理所当然地说道:“现在太阳当头,正是好好吃饭的时候,用膳就是大事!” 刘羡闻言,微笑再次化作哈哈大笑:“哈哈,你小子,不管怎样,见面一定要讹乃公一顿饭吗?” 阿符勒则瞪大了眼睛道:“你都当老公了还不管饭?” “管,当然管!按照老规矩!我再管你两套衣裳,你这是怎么能折腾搞成这个模样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可是躲着别人,偷偷跑过来的……”就这样,在县吏们诧异的眼神中,两人有说有笑,直接就往县府内部走去了。 刘羡没把阿符勒带到自己的书房,而是带他进了自己的小院,本意是让阿符勒稍等一会儿,先烧些热水洗个澡。不料阿符勒看见了院前的水井便说:“哪用这么麻烦,我在这里冲凉便是。” 说罢,便催刘羡去取衣裳,他自己则在井里提了两桶水,在光天化日下脱得赤条条的,直接举起水桶过头,就往身上浇了下去。 此时还是仲春时节,井水尤其凉沁。但阿符勒却仿佛一条鱼,这一桶井水下来,他反而怪叫着精神抖擞起来:“嚯,嚯,嚯……”然后就拿着皂粉往身上搓。 而另一边,刘羡稍稍整理了一下,去县府的后厨里拿了一些炊饼,回过头来再看阿符勒,不觉眼前一亮。经过一番沐浴后,这个羯胡小子露出了还算姣好的容貌,加上白皙的皮肤,健壮的肉体,深邃的面孔,明亮的眼神,展示出无穷的活力,无疑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 他很光棍地用湿巾胡乱擦拭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接过刘羡手中的衣物,就穿戴,而后将乱糟糟的头发扎了个马尾,就算是结束了。 刘羡看着他从邋里邋遢变得人模狗样,忍不住嘲弄道:“你这副模样,应该到处都吃得开才对啊,怎么我每次见你,都混得不成人样啊?” “嗨呀,别提了。”阿符勒抖了抖头发上未擦干的水珠,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他说,“这都是上苍对我的考验。” “这几年莫非过得不太顺心?当年拿得金子太少了?” “金子什么时候都不够,这次我来找你,还真是金子的事情。啊呀,我快饿死了,先吃饭。” 两人就这么笑着到侧厢里落座。刘羡把炊饼馒头给阿符勒摆上,又给他端了碗蛋汤。 几年不见,阿符勒的吃相还是那么差,甚至有所升级了。 十四岁的他看上去是狼吞虎咽,现在二十岁的他简直是饿鬼投胎。如今他大口饮食的时候,嘴在嚼,手在拿,眼睛在看着盘子,喉头不断地上下蠕动。刘羡明明是看着他在吃,却感觉自己是记忆出现了错乱,自我怀疑着,是不是自己盘子拿大了,怎么一会儿就空了一半呢? 是不是火头们在炊饼里放了什么新东西,这位小胡才能像喝水一样的狂吃。 这也把才吃过饭的刘羡看饿了,他拿了一块嚼了嚼,然后立刻就饱了。 看来是人的问题。 等阿符勒连吃了六个炊饼后,他又一口气灌完了蛋汤,对刘羡抱怨道:“你混得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当年在洛阳见第一面的时候,你请我那一顿比这强多了!” 刘羡笑骂道:“那再差也比你强吧!” “是啊,所以这不是跑来找你要接济吗?” 闹了这么一通后,阿符勒终于揉着肚子,斜躺在坐榻上,再慢悠悠地和刘羡说起这几年的遭遇来。 当年他带着五百金返回上党后啊,还是过了三年好日子。 这不止是因为赚了一些钱的原因,而是由于他搭上了刘聪的关系。虽然刘聪本人并没有什么帮扶阿符勒的意愿,但是奈何阿符勒喜欢扯着虎皮拉大旗,加上他本人能说会道,精于表演,假的也能给说成真的。所以自那以后,上党的各部族都因此高看他一眼。 他父亲周曷朱也乐得培养他,就干脆把手中的这个羯人部落交给儿子打理。所以这几年,阿符勒在上党和邺城之间来回经商,卖马的生意很红火,加上阿符勒会钻营,结识了当地的很多商人和士人,甚至有幸见到了管理五部匈奴的五部大都督刘渊。 在元康元年的时候,阿符勒已经把他们部族发展到有两千多人,手底下产业有两个大马苑,蓄养着三千余匹良马。虽然在整个匈奴部族中还是不起眼,但和过去的时候相比,已经算得上是今非昔比了。 刘羡听到这,不禁又摸不着头脑,问道:“那你怎么搞成现在这幅样子?被人洗劫了?” “可不是!”阿符勒则揉着肚子,没好气地回答道,“朝廷给我们派了个会割肉的府君,那握刀的手,真是快得很呢!” 原来,在元康元年年底,上党太守换了一个叫孙元的人,据说是贾后近侍宦官,孙虑的兄长。 他甫一上任,就和孙秀一样,直接把上党胡人的赋税调到了合汉人标准。本来这也没什么,也还在当地胡人的承受范围内。可这位孙太守别出心裁,直接在滏口陉连设三道卡,每过一道都要交过路费,相当于把通过上党的商税提高了三倍。 这还不算完,他又垄断了壶关内的水源,以一壶二十钱的价格进行甩卖。要知道,并州到邺城之间,滏口陉是最快捷也最平坦的一条商路,几乎并州一半的商人都要从这里经过,他们不能不买。 于是短短两年之间,孙元就获取了暴利,税过数万金。而作为代价,并州为之破财的商家不知凡几,活下来的几乎都转换了商路,转而避开上党,走平阳、河东,到关中来做生意了。 阿符勒本来也想这么干,但是他们部族就在孙元治下,根本没得活路可言。孙元稍得钱财,就以强买强卖的方式,大肆收购上党内的资产。对于上党本地的汉人士族,他还会给几分薄面,但是对于阿符勒这样的胡人部族,他根本不给任何拒绝机会。 大概在去年年中的时候,他以五十金左右的价格,就强买下了阿符勒经营的两座马苑。其余遭灾的上党胡族,也不计其数。 等到了这个元康四年,上党的胡人们几乎已经到了一个民不聊生的地步。怕想像以前那样,过不下去的时候,到邺城、洛阳之类的地方卖儿卖女,讨一碗饭吃,眼下都是做不到的。 听到这里,刘羡深为叹息,他原本以为,孙秀已经是贾后麾下里顶丧尽天良的人,没想到江山代有才人出,在上党还有这样的天才,这令他良久无语,也为阿符勒的境遇深感同情:“所以你来找我,是需要一点接济吗?” 刘羡想,两人朋友一场,又刚从孙秀手里捞了一笔,确实不妨接济阿符勒一些。 “不!”没想到阿符勒的话出乎意料,他摇摇头,神秘兮兮地说,“刘羡,我从来不白要人东西,这次来,我是来找你做生意的!” “一个绝妙的生意!”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mobius9999的打赏~ (本章完) 第180章 一桩生意(4k) 第180章 一桩生意(4k) “什么!生意?” 刘羡闻言,既感到有些好笑,又不敢不当真。 听方才阿符勒的描述,他现在的部族里连粮食自给都做不到,手底下的产业又基本被孙元强买了,他能有什么资本做生意呢?可同时,刘羡知道阿符勒的为人,虽然他看上去是一个很不着调的人,但他是一个敢于蔑视世俗,做一些非凡之事,成就非凡之业的人。 正如他当时说要为被冤杀的乡亲们报仇一样,当他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是不惧世上任何风险的。哪怕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洛阳,他也敢拉帮结派去打劫金谷园。刘羡虽然在里面推波助澜,但他知道,阿符勒才是一个真正的组织者,他也因此明白,这是一个天生的领袖。 所以刘羡表面上露出笑意,心底里却慎重起来,等待着阿符勒的下文。 阿符勒说:“我要向你卖一个消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刘羡也不犹豫,直接问说:“你要卖多少钱?” 阿符勒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千金,童叟无欺,物有所值。” 刘羡点点头,握住他的手道:“好,成交!” 这反而把阿符勒吓了一大跳,像是踩了什么陷阱一样,回问道:“哈?你怎么这么痛快?” “怎么?痛快你都不高兴?” “事出反常,说不定有鬼。”阿符勒摇头晃脑地回忆道,“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计划劫金谷园,明面上说得好好的,大家进去是去抢钱的。” “结果呢?你明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暗地里想抢女人,还装模作样地不告诉我们,想把我们当幌子,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鬼知道你是不是哪里弄来一笔赃款,是要在这时候坑我呢!” 刘羡听了一阵无语,当时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他还真无法反驳这个指控。但现在他确实是出于好意,便没好气地笑骂道: “对,你说得对,这笔钱是我从别人那坑来的赃款,你就说你要不要吧!不要我就给你送客了。” “要!怎么不要?”阿符勒听闻真的有钱,立刻脸色一变,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上前来,拍着刘羡的肩膀道,“我就知道,普天之下,像你这样的好兄弟不多了。” “别,你兄弟现在就在院外三十步的马厩里,我可当不起你兄弟。”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刘羡坐定了,问他道:“说吧,你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阿符勒没有立刻说,而是先走出院门,警惕地打量了一眼院落左右,见黄鹂与桑树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偷听后,他慢慢回到房内,关上院门,附到刘羡耳边,悄悄道: “我们上党的大首领,匈奴后部帅,郝散郝大人,要在今年四月造反了!” 阿符勒的声音极小,轻若蚊呐,但落在刘羡耳中,却无异于一声惊雷。他浑身一颤,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但他的理智让他冷静,并习惯性地扼制住了这股冲动。刘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地吐气,过了差不多十个呼吸,他才将心中的激动给平复下来。 再睁开眼睛,阿符勒已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刘羡的神色极为严肃,他问阿符勒道:“此言当真?” 阿符勒点头说:“当然是真的!” 其实刘羡心中早就相信了,只是他内心实在太激动了。 自从出了诏狱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盼着哪里有人造反。尤其在前一段时间,他因为孙秀的挑衅感到愤怒和煎熬的时候,真是由衷地希望天下大乱,然后他就可以顺势浑水摸鱼,无论是趁势立功,还是也加入到这个造反大业里,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有继续这样若无其事的平静下去,才是不能接受的。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当他的内心好容易已经渡过了这道坎,准备平心静气熬日子的时候,阿符勒却给自己带来了这么一个大消息。 是这样的,其实自己根本不需要焦虑,在这样的时代,有着这样的朝廷。天下的百姓,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也一定会反。只不过在今天,他从阿符勒口中,得到了第一个造反者的消息罢了。 到此刻,刘羡的心情达到了空前的平静,他再问阿符勒道:“你跟我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符勒笑道:“说也来巧,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的?” 在阿符勒的叙说下,刘羡渐渐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孙元的行政,在上党的胡人部族中可以说引起了众怒。可即使如此,胡人们仍然难以下定决心起事。 首先是地利因素,上党就在并州最南端,实在太过于接近京畿要害了:往南就是司马家龙兴之地河内郡,往东则是五都之一的邺城,往北则是并州都督府。一旦造反不密,走漏了消息,立马就会被晋朝大军三面镇压。 其次是人心因素,孙元虽然暴虐,但到底只在上党一郡之内。并州的其余地方,尤其是在五部大都督刘渊治下,还没有到不堪忍受的地步。后部帅郝散曾经数次暗示刘渊,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刘渊不置可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显然是打算置身事外了。这让上党的胡人们心里没底。 第三则是归宿问题,若要起事,该到哪里去呢?身为五部大都督的刘渊不愿意接纳,难道要北上去投奔拓跋鲜卑吗?这不失为一个选择,可中间隔着并州都督府,其道路必定艰险万分。又或者豁出去了,直接南下去打洛阳,这讲出来也让人感到好笑。 所以在去年年种的时候,上党胡人还在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但在年底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促使他们下定了决心。第一件事,是孙元的暴政变本加厉了。 由于孙元这两年在壶关的竭泽而渔过于成功,这条著名且繁华的商路已经成了昨日泡影,人流不再,杂草丛生,甚至连老虎和狐狸都多了起来。 可孙元对此极不满足,他一面不愿意放弃在滏口陉的路卡,一面又要在上党南部的天井关设卡。要知道,天井关的道路远不如壶关好走,周围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古隘丛峙,形势可谓险峻,因此又被称作为羊肠坂。所以自古以来,除非是动兵用武,很少有商队从这里走。 但因为壶关难过,一些胡人部族不得不铤而走险,从天井关出到河内、洛阳等地行商求生,以期赚一点辛苦钱。 结果孙元又在这里增设路卡,不交税不放行,等于是彻底断了大家的活路。被拦的第一批胡人群情激愤,想要闹事,结果直接被孙元全部收监,几十个人被打了一顿后吊在关口示众,然后遭遇一场风雪,天寒地冻的,直接将这些人冻死了。 这件事传到郡内,胡人们都大受震撼。都以为这样下去,造反是死,不造反也是死,不如杀了孙元跑路,好歹还算是给死去的人报仇了。于是就这么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而第二件事,就是传来了征西军司成功招安郝度元的消息。 郝度元本来是匈奴后部帅郝散的亲弟弟,两人都是上党匈奴中有名的英杰。只是在前任后部帅郝野宰去世后,郝散继承帅位,而郝度元不甘屈居郝散之下,说要闯下自己的一份天地,便领着自己手下的几百人离开上党,再也不见踪影。 这些年上党匈奴并不是没收到过郝度元的消息,但只听闻个大概,说他发展得不错。但具体到底是什么情况,此时还是第一次知道。 当大家得知郝度元在朔方站定了脚跟,被征西军司大力招抚的消息后,上党匈奴顿时有了方向,他们打算起事之后,就举族西迁,数万人来朔方投奔郝度元。 听完阿符勒的叙述后,刘羡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次起事的前因后果,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因为按照上党诸部匈奴的计划来看,与其说他们是在起事,不如说是在准备逃亡,并不如刘羡预想中的那样轰轰烈烈。 但刘羡很快又摆正心态。他想,历朝历代的统治里,第一个造反的肯定规模不大,这很正常。而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自己也没必要这么心急。 而阿符勒说了这么多,嗓子都讲冒烟了,正在一旁猛灌凉水。刘羡等他喝完后,笑问道: “你卖给我这个消息,是指望我做些什么?和你们里应外合吗?” 阿符勒闻言,接连咳嗽了几声,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刘羡,打着嗝道:“刘怀冲,我记得你没这么愚蠢吧?这事一看就蠢得无可救药,难道要我混在一起找死吗?” “哈哈,你觉得你的这些同乡们蠢?” “蠢,当然蠢!如果是我,就宁愿带着这些人去打洛阳,成不成另说,至少轰轰烈烈!而跑到朔方这苦地方来,饿的时候,抢粮食的地方都没有,饿死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在意,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还真是阿符勒能说出来的话!在旁人看来最不可能实行的路线,反而是他最乐意实行的路线。刘羡笑道:“人还是不要总想着轰轰烈烈,也要想办法好好的说。” 他本意是转移话题,不料阿符勒还揪着这个话题不放,继续阐述自己的思想道:“嗨,也不是只为了轰轰烈烈。你别看这年头还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啊,我看到处都是想浑水摸鱼的野心家。大家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借口罢了。” “洛阳的朝廷在,大家就还装装样子,听一下朝廷的调令。但若是朝廷出了事呢?天下会有多少人愿意去洛阳救朝廷呢?我看也是说不好的事情。所以说,照我看,若起事,打洛阳才是唯一的生路。” 刘羡盯了阿符勒一会儿,好久才感慨道:“你小子还真有一番歪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还分封有那么多藩王,他们会不会先看着你打洛阳,你若打不下来还好,打下来了,他们就将群起而攻之?” “还有这等事?” 阿符勒吃了一惊,显然他对朝廷的大体政治没什么概念,眼光也不算长远,所以想了一会儿后,只能挠着头遗憾道: “算了,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找你拿了这份钱,我也就不掺和这件事了。” “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北上咯!”阿符勒难得地露出了丧气的表情,仰天叹道,“我打算趁大帅他们西奔的时候,我领着族人去投奔左贤王,如果那里待不下去,就继续往北,说不定就要去雁门以北,投奔鲜卑人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刘羡听得出来他言语中的遗憾:不管怎么办,这件事后,家乡上党是待不下去了,他这一走也不知道要到何时,难免为此感到哀伤。 阿符勒将话题扯回来道:“消息就是这么个消息,我将这个消息卖给你,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一想到我的这些同乡族亲啊,怕是迟早要成为朝廷的战功,嗨,就浑身不自在,又听说了你的消息。就想啊,这些人命啊,与其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呢!” 但刘羡听到这句话,心中升起了一些寒意。 他还以为眼前的人是那个说要为族人报仇的少年,却没想到,在此时此刻,阿符勒竟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语,刘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再劝劝他们么?” 不料阿符勒轻易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站起身,先是看着窗外的杨柳,徐徐道:“刘怀冲,我知道你在心里骂我冷血。但天地如此宽广,就注定了我们要有所舍弃。” 随即他又看回刘羡,以眼神对视道:“我们首先只能对自己负责,其次再对身边的亲人负责,如果能力大一些,就是为我们的朋友或者部下负责。没有人能为所有人负责,相反,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在我的职责内,我会尽力做到最好,但在我职责之外,这就要看天意了,不可强求,该舍弃的就要舍弃。” 刘羡知道阿符勒说得是对的,但他又难以认可,如此干脆利落地放弃自己重要的事物,到底会铸就一个什么样的人生呢? 他这时重新审视阿符勒,发现冷酷与多情如此奇妙又完美地融合在他身上,最终形成了一股难以形容无法捉摸的领袖气质。这与刘羡的沉静完全不同,刘羡看着他,终于察觉了一个事实: 他与这个羯人并非同路,而且恰恰相反,说不定,这个人会是自己一生中最难对付的敌手。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81章 暴风雨之前(4k) 第181章 暴风雨之前(4k) 阿符勒只在夏阳留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他和刘羡说了一声,拿上了刘羡付给他的金子,很快就匆匆离开了。他的到来像是一阵风拂过柳梢,离开又像是晨雾消散,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让刘羡怀疑他是否来过。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天上的云层略染金色,满山的松林伸出柔软嫩绿的针叶,将娇弱的一面展示在天地之间。街道上的行人还不多,县里的民居上正往上冒着缕缕炊烟,屋檐下的燕子已经去而复返,在巢口衔接新泥了。 这是很美好的画面,但想到阿符勒透露的消息,刘羡突然感受到了人间的残酷。 大部分人对未来并不知情,他们只能看到眼前,顾及到自己的生活,用不思考的方式相信这种日子能天长地久。但其实这种画面其实是非常脆弱的,脆弱得就像秋季里干枯多日的落叶,轻轻一踩,就会彻底沦为尘埃碎片。 乱世正在酝酿,虽然目前仅仅是露出了一些征兆,可这些征兆也不是常人能够抵挡的。在后世看来微不足道毫无波澜的几个字,但在当事人的经历中却无异于狂风暴雨。 但与此同时,人也要意识到,无论这些所谓的狂风暴雨是如何骇人,最终也会有消散的那一天。没有什么人能够长命百岁,同样,战乱与风波再大,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而在这期间,永远有孩子,青年,中年,老年,世界不会毁灭,地狱也会有风和日丽的那一天。 贾后、贾谧、孙秀、张华,他们争来斗去,到底要争斗到什么时候?他们会不会知道,自己掀起的风浪,最后也会淹没到自己…… 刘羡想:该为暴风雨做一些准备了,他这次非常幸运,能够机缘巧合下,得知第一次风浪的详情,这就足以为自己争取到一些资本了。 等刘羡回到书房后,先是把房门关起来,并嘱咐所有人都不许打扰他。而后他把桌上其余所有的公文都先清空了,以便把精力都放在对这次上党匈奴西奔的应对里。 刘羡首先是拿出三张地图,一张冯翊郡,一张平阳郡,一张河东郡,将三者拼接起来,按照阿符勒给他带来的消息,将上党匈奴计划的西奔路线一一标记: 郝散打算起事之后,先攻杀孙元报仇,而后直接沿着沁水河谷,从上党盆地穿越太岳山脉,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平阳郡内。然后在平阳郡的富县——绛邑,大肆抢掠一番,获得物资后,沿汾水而下,顺流抵达汾阴,将其攻占。而后再从汾阴的龙门渡东岸渡河,经夏阳走梁山小道进入黄崖集,最后北上,去与肤施的郝度元汇合。 该怎么评价呢?这条道路选得非常险,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山林中穿梭,大概率会有相当的人在途中掉队。尤其是横穿沁水河谷,这沿路人烟稀少,又非常险峻,恐怕根本无法支撑大量的人在其间穿梭。 但正因为险,也就代表着很少有人能预测到,他们会走这条路。只要后部匈奴能够走出来,那如今平阳与河东的布防,几乎是形同虚设。 根据阿符勒的说法,后部匈奴上下大概有八万人,其中壮丁有三万余人。这个数量,只要征西军司的大军不开到,别说是河东、平阳两郡,就是在整个关中,他们也可以在予取予求。 而在离开河东后,他们若是通过夏阳,走梁山小道去往朔方的话。这里的山路虽然也很难走,但是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只要抵达黄崖集后,山路四通八达,征西军司非常难以追剿。 到等郝散再和郝度元汇合,便会更加难以处理,登时就是关中巨寇。 那时候,征西军司是继续向朔方派兵呢?恐怕非常难以有成果,而且靡费会非常巨大。若是不派兵,朝廷的威严又将何存呢? 所以,综合整个局面来看,要把握机会立下功劳的话,眼下唯一能够阻击后部匈奴的时机,就是在他们抵达河东之后,进入梁山之前。 而且要考虑在龙门渡渡河,后部匈奴停留时间最多的地方,大概就是河岸。这将不得不使夏阳处在风口浪尖。 只要自己及时向征西军司通报消息,趁后部匈奴尚未渡河之际,与大军汇合,未尝不能在这里与郝散打一场大战。 这必然是自秃发树机能被平定后,关中即将面临的最大的一次挑战。 刘羡想到这里,难免想起自己和石超小时候的一些平虏疆场的豪言壮语,心中一时汹涌澎湃,儿时的梦想就要成真了么? 但具体到底该怎么做,还需要细细考量。 首先肯定要将此事上报给征西军司,但怎么上报,什么时候上报,是个值得谨慎思考的问题。 报早了,征西军司会怀疑自己哪里得到的消息,不一定会相信,而且可能会干扰到后部匈奴原定的西奔路线。 报晚了,自己能否顶住匈奴人渡河的军事压力吗?夏阳只有六百县卒啊。 这么想着,刘羡有了主意,他派人把李盛叫了过来,见面说道:“宾硕,我有件事情交给你。” 李盛一进门,看着屋子内异常的氛围,立马就知道刘羡正在策划大事,他非常聪明地没有问原因,而是直接表态道:“主公有什么事,直接交给我就是。” 刘羡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要你去上党做一趟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是买,还是卖?” “是买。”刘羡徐徐道:“我要你去上党买些党参,买很多党参。” “党参?是买来给照容补身子吗?” “是,但也不是全部,去年不是有士兵哗变砍伤了我们的县卒吗?也给他们买一些。” 刘羡说到这,对李盛着重吩咐道:“我调三百金给你,听说四月的党参是最好的,如果没有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希望你能买到四月里最好的党参。” “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再就是,带最好的马过去,我可以把翻羽借给你。” 李盛虽然不明白刘羡背后的深意,但他也没有多问,点点头后,就去安排这件事了。 这就是刘羡想出来的办法,没有比亲身经历然后上报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了,在从事发地事发后第一时间上报,也已经是最省时间也最合适的方式了。按道理来讲,后部匈奴是近十万人翻山,而李盛是单人快马,若两者都竭尽全力地赶时间,至少也能争取到十天左右的时间差,这应该足够征西军司反应了。 报信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刘羡接下来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减轻在战乱中夏阳会遭受的损失。 今年这件事一旦爆发,龙门渡的商路算是报废了,如果考虑的深一些,今年河东的夏收肯定也完了,麦子是不可能有收成的。而与此同时,兵乱也会在河东和平阳制造出大量的难民,这都需要大量的粮食来安抚,不然的话,极有可能在三郡造成饥荒。刘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后,立刻又派人把郤安叫了进来,对他说道: “雉奴,你把府库里剩下的所有钱财绢帛都带上,从今天开始,你要到长安、河东等地到处买粮。” “买粮?”郤安也对这个要求不明所以,他心里计算了一下,问道,“辟疾,我看县府里的存粮还有富裕,足够我们用到明年啊?为什么买粮?” 刘羡之前没有跟李盛明说,此时当然也不能跟郤安明说。在事前爆发前,这个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是不信任朋友,而是承担不起泄露的风险。若是让孙秀知道这件事,少不得要把他打为同谋。 但如此大规模的购粮,确实也要给世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回复道:“我刚刚收到洛阳的老师的来信了,他说今年年初的时候,西方有妖星闪烁,这是今年有蝗灾的征兆,我们必须要提前做准备。” “蝗灾?当真?”郤安闻言大吃一惊,他并不怀疑刘羡的话术,作为史官,陈寿在观星术上可谓是当代大家。而此时的人们也普遍相信,观星术能预测祸福。如果作为史学泰斗的陈寿说今年妖星出现,代表蝗灾四起,那肯定是没人能够质疑的。 在得到刘羡的肯定回答后,郤安不敢怠慢,立刻就去着手这件事。如今还是春天,正是粮价便宜的时候,希望能够多收拢一些粮食吧,刘羡可不敢指望孙秀的赈灾水平。 刘羡最后考虑的,才是如何防备的问题,这次他把新县尉薛兴叫过来。 在刘羡升任六品县令,正如前文所言,夏阳县有了两个县尉的名额。这次提拔谁为新县尉,算是夏阳内部政局比较重要的一个人事变动。因为这事关到兵权,可以统帅夏阳县一半的县卒,事实上就是刘羡的左膀右臂。 而这些年里,在夏阳这个小地方,刘羡看中的人才并不多。无非孙熹是一个,薛兴算一个。按理来说,孙熹对夏阳的贡献是更大的,但考虑到薛兴是蜀汉之后的缘故,刘羡思虑再三,最终还是让薛兴担任了新县尉。虽然没有明说,但刘羡还是希望能让双方更亲近些。 薛兴进来后,刘羡先是关怀道:“怎么样,季达,当上县尉后,有没有什么不适应?” “托县君的福,一切都好。”薛兴神色有些拘谨地回复道。 “那就好,那就好。”刘羡见他有些不安,就先柔声安抚他说,“你觉得近来县卒训练,成效如何?我知道你有家学渊源,有什么就说什么。” 薛兴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道:“在下以为,县君今年让大家强健体魄,体能上确实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却疏于战技上的习练,这恐怕不是好事。” 刘羡摸着下巴,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我也有这方面的担忧。所以我在想,要不就由你来负责这件事吧!” “我……”薛兴看了看刘羡,微微摇首,指着自己说,“这件事我恐怕不如孙曹掾,县君还是委托给他吧。” “这是怎么说的?”刘羡笑了,站起来拍拍薛兴的胸脯,鼓励他道,“论刀剑,孙熹确实比你强,但论旗鼓习阵,他又不如你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薛兴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不情愿,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也不好拒绝,便点头称是道:“那我就尽力而为吧。” 刘羡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对他道:“我怀疑上次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你要好好上心,这段时间别的都停下,练习战阵之余,让大家多练习一下远射。” “再就是你去通知铁官司,让他们手中别的活都停下,刀剑什么的都往后放,先集中多打一些箭簇。最好一天能产出五百支,我希望在三个月后,能在县库里看到五万支箭。” 加强防务的理由是最好找的,毕竟有去年遭殃的事情做幌子,没人会怀疑刘羡的动机。 果然,薛兴闻言后,虽然有些为难,但再三思虑后,最终还是说道:“卑职领命……” 等薛兴出去后,刘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不免犯了嘀咕:看上去,薛兴并不因为受到自己的重用而高兴,是什么原因呢? 刘羡转念想了想,觉得答案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其实还是不想与自己走得太近。 虽然这些年,刘羡竭力隐藏自己拉拢他的意图,可有时候也未免有些刻意了。薛兴应该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意图,两人其实都是在装傻罢了。 如果薛兴确实没有跟随自己的意愿,自己这样强行拉拢他,是否有些不太合适呢? 这个想法让刘羡有些皱眉,他设身处地地从薛兴的角度去思考,发现这确实也是个问题。自己这些年,干的事情确实比较出格,薛兴并没有在自己身上绑死的意愿,也很正常。自己拉拢他,大概就和司马玮强行拉自己政变一样,虽然各方面都尽力了,但并不代表就一定能获得真心。 或许,应该和薛兴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如果他实在不愿意,确实没有必要强求。说不定以后他又想通了,毕竟放一只鸟自由,远比将它囚禁在笼子里,更能获得友谊。 这么想着,刘羡的心终于又放下了,他转而继续为四月的暴风雨做准备。 刘羡猜的不错,薛兴确实是这么想的,听到县里和征西军司矛盾似有加剧的倾向,他对未来可谓是满腹牢骚。 当天晚上,薛兴忙完手中的公务后,来到城外的酒肆中喝酒,店家见他过来,笑迎向他,恭维道: “这不是薛县尉吗?东家正在楼上等着您呢!” 薛兴闻言,立刻快步上楼走入包厢,正见一个商人打扮模样的人正坐在里面煮酒,在屏风的另一边,似乎有女子正在抚弦弹琴。 商人抬头看他,露出一个笑容道:“哈,季达兄,我等你好久了,快来坐下!”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mobius9999的打赏~ (本章完) 第182章 挑拨离间(4k) 第182章 挑拨离间(4k) 此人名叫汪万,正如打扮的那样,他是一名自太原到长安卖醋的商人。近来和河东薛氏颇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也就和薛兴有了联络。 汪万是一副典型的商人长相。大概是往来各地奔波的缘故吧,他的脸很瘦,皮肤堆了不少皱纹,眼睛也很细,显得很精明,很会察言观色,而嘴巴则又长又薄,似乎一张嘴就能说出肠子里的讨巧话。 事实也确实如此,半年来,他从长安太原间往来了三趟,也在夏阳落脚了三趟。每次和薛兴谈话,关系都突飞猛进一层,从陌生到熟络,从熟络到交好,再到现在无话不谈了。 而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酒肆,就是因为汪万非常看好夏阳发展的前景,便托薛兴走关系,在夏阳盘下来的。 在一片素雅的琴声中,看见薛兴后,汪万连忙起身相迎,笑道: “季达兄,不是说好的申时两刻就到么?怎么来得这样晚?” 薛兴笑道:“唉,你也知道,我们县君勤政,安排给我们的事情也多,今天往北面铁官司跑了一趟,来得就晚了些。真是抱歉!” “不碍事,不碍事!”听到缘由后,汪万眼色一动,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动分毫,旋即笑道,“这是好事啊,像季达兄这样的少年英才,又如此被县君如此看重,那迟早是要飞黄腾达的,到时候我还要攀您的高枝呢!” 这句话顿时勾起了薛兴胸中的牢骚。他坐下后,拿起筷子,顺手夹起几根醋芹,嚼了两下后,又感觉食不甘味。便放下筷子,饮了杯甜酒,而后对汪万叹息道: “嗨,哪有的事情!现在别说升迁,能够平平安安落地,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了。” “季达,这是怎么说的?你不是刚升为县尉吗?” “哈哈。”薛兴摇着头苦笑道,“这个县尉我情愿不当啊,一大堆的麻烦事。” 说到这,他又给自己斟酒饮了一杯,颇有一副苦酒入喉心作痛的模样。 “这是从何说起呢?”汪万见他喝起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喝一边沉思,片刻后,他谈论说,“你是不看好刘县君?” 背后议论上级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薛兴听闻此问,也是脸上一愣。不过很显然,这段时间里两人喝酒的次数非常多,确实非常熟络了,应该不会泄密,而刘羡也不是一个没有胸怀的人。所以想了想后,薛兴还是有些不吐不快,就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说道: “也不能说不看好吧。恰恰相反,我非常欣赏我们县君。” “你应该知道吧。负责征西军司的孙长史,一直和我们县君过不去,前几次还只是以势压人,但都被我们县君给挡退了,还搞得灰头土脸的。上一次,他甚至动了刀兵,直接杀到我们县里来了,结果呢?还是落荒而逃。” “而这几年,虽然明面上大家都不说,但是大家私底下都知道,每年的各县考绩,我们县君都是征西军司的第一名。即使放眼天下,怕也是一等一的杰出人物。” “哈哈哈,确实如此啊!”这时小厮端上来了一盆水羊肉,汪万夹起一块羊骨头,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说道,“所以这不是好事吗?我们这些往来的商贾们都说,哪怕汉先主复活,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 “所以说你不混官场,有些事并不明白啊!” 薛兴仍然在倒酒,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喝,而是盯着杯中的酒影道:“你说,像我们县君这样的人才,应该在这个地方吗?” “这……” “答案很明显是吧。是啊,像这样高明的人才,应该在尚书省或者中书省做事,再不济,也应该在征西军司里当个参军。可现在呢?仅仅在夏阳县当个六品县令。如果不是我们县君有手腕,现在恐怕还在当县长!” 汪万大概明白薛兴的意思了,他小心翼翼地道:“季达的意思是,刘县君得罪的人太多了?” “你不用这么小声,这是全关中都知道的事情吧?”薛兴又喝下了第三杯酒,大声道,“长安的孙长史虽然至今没有拿下我们县君,但基本上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放在以前两汉的时候,哪有这样杀人的政斗?说白了,就是孙长史上面有人,是朝廷那边要我们县君死呢!” “我们县君虽然是奇才,能够挡住这么多次上面的为难,但这不过是这三年的事情,以后呢?今年不出事,明年不出事,后年,大后年,我看迟早都要出事。只有千里做贼的,哪有千里防贼的?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县令!” 说到这,薛兴不禁再次苦笑起来,他看了看旁边的屏风,对汪万低声说:“我们县君今天才跟我说,还要防着孙长史一点,要我们县里的铁官司打五万支箭出来。” “唉呀。”汪万听到这里,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这都是什么世道,都是朝廷命官,不为民请命,竟然搞成这幅样子。” 薛兴的声音也为之高扬了起来,他说:“是啊,所以我才发愁啊!汪兄,你说我现在当着这个县尉,真是什么好差事吗?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恐怕是第一个倒霉的!” 但他随即又自顾自地自我解嘲道:“可这也没办法,说到底,这也是知遇之恩嘛!若是我俩早生四十年,我说不得还得叫他陛下!” “可现在都元康四年了,什么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这些名字过去虽然如雷贯耳,现在说出来还算什么呢?我们河东这么多名臣之后,里面过得最好的是诸葛二伯,也不过是一个太守罢了。可天下有一百七十多个太守,有那几个人能像我们县君一样,和朝廷硬顶呢?” “嗨,眼下这个局面,我是真怕啊!这里就是个是非之地,说不好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牵连到我自己身上没什么,就怕也牵连到我家里。” 虽然喝醉了,但对着汪万大倒苦水的同时,薛兴还是把有些话憋在了心里。 作为蜀汉之后,他和这位安乐公世子接触,一直有一个避不开的忌讳,那就是被别人造谣谋反复国。 起初,他对此并不在意,觉得这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一个县长和一群年轻人接触,就会谋反复国,这简直是笑话。故而他也一度邀请自己的好友如诸葛预等人前来夏阳,参与芝川文会来见见世面,联络情感。 但随着接触时间的增长,尤其在经历了去年七月的乱事后,薛兴很难不对一些事情察觉出端倪。 虽然是孙秀无理在先,但他却隐约察觉到,在刘羡这位夏阳令的心里,复国并不是一个笑话。至少,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甚至可以说,自己的这位上司,心中是有关于这件事的计划的。 这发现让薛兴很惶恐。他出生在汾阴薛氏,这一生中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虽然有一些才华,学习过一些武艺,也了解过一些兵法。但有兄长在,导致他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期望一直不高。无外乎就是从县吏做起,做到哪算哪,升到高位会高兴,但没有也不会难过。 这使得他本能地渴望没有风险的生活,从来没有思考过谋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眼下薛兴却必须去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了,并且去揣测发生后可能会出现的那些结局。答案是很明了的,当年蜀汉在时都无法反抗晋室,更何况在现在这种大家都深受监视的窘境下呢?河东有十三万蜀汉遗民,其中男子有六万,但就算全跟着刘羡造反,没有兵甲,没有粮秣,别说面对中央禁军了,能够打得赢征西军司吗?薛兴实在做不了这种白日梦。 所以他现在在夏阳,可以说确实有种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感觉了。就好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鸭子,就等着下锅了。 这时候汪万赞同道:“季达说的确有道理,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季达为什么还留在夏阳呢?” 薛兴耸耸肩,道:“说也来惭愧啊,除了县君欣赏,我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汪万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唉,人这一世,哪有人走不通的路子,你说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我看是你没有好好想办法。” 薛兴闻言,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当即好奇道:“这么说,汪兄有路子可走?” “我是个商人。”汪万微微敲击桌子,露出颇为自豪的笑容道,“要做一名好商人,当然是要广结天下朋友。” “我从晋阳来,常到长安去,自然在两边都认识不少人。” 说到这,汪万咂了咂嘴,往前挪了挪,对薛兴说道,“我在长安做买卖的时候,认识张轨张军司呢!季达可有意乎?” 薛兴自然听过张轨的名字,他听说有认识张轨的门路,难免精神抖擞,问道:“汪兄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张军司素来喜欢俊彦贤才,我可以个两百金,帮季达走走关系,虽不敢说能弄来多高的官位,但保底能弄一个县长给季达当当!” “这,这……”薛兴一时又是高兴又是疑惑,他当然渴望能够有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但同时,他也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白来的礼品,有得到就一定会有相应的付出,如果暂时没有,以后就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问道:“汪兄是对我有什么所求吗?” “当然有所求。”汪万哈哈大笑,他拍着桌案,对屏风旁的女子说道,“明姬,你出来一下。” 说罢,一直在弹奏的琴声停下了。一名纤细柔弱的美丽少女从一旁的屏风缓缓走出,她长相出挑标致,身材精巧玲珑,穿着一身简约却不便宜的红白色牡丹曲裾长裙,让薛兴不免眼前一亮。而面对着少女的嫣然一笑,他紧跟着就浮想联翩。 “汪兄,你这是……” 汪万笑着介绍道:“她是我的庶妹明姬,如今正是二八,豆蔻年华啊,尚未寻得人家,我想将她嫁予季达,不知季达可否愿意?” 薛兴还真有些犹豫,他如今已经二十四了,仍然尚未婚娶,其实就是想找一个好一些的士族人家,帮自己登堂入室。而和商人之家联姻,虽然不会缺少钱财,但却无助于提升自己的家格。 汪万看穿了他的想法,继而道:“我知道季达的苦衷,所以也没打算让明姬做正妻,我只是看上了季达你这个人。你也知道,我们做商人的,虽然交游广泛,但是想让人看得起,却是难如登天。” “只望今日我推你一把,以后,季达也不要忘了我才是。” 这个理由是过得去的,在这个年头,从来没有纯粹的商人。虽然世上已经不再有吕不韦这样的传说,但商人们仍然离不开与士人官场的结合。 薛兴对此再无疑虑,虽说想到会离开夏阳,也离开那位赏识自己的主君,薛兴心中怀有些许不舍,但他确实更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说不得以后在外面,还能反过来帮衬县君呢!故而他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对汪万道: “那以后的事情,就请汪兄多多帮衬了!” 两人一直喝到深更半夜,等薛兴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汪万就喊人把他拖到酒肆后的厢房里去。 然后他把明姬叫过来,对她吩咐道:“从今天开始,薛季达就是你的主人了,知道吗?” 明姬懵懂地点点头,她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尚不明白,她甚至还在习惯刚刚到达的新地方和新身份。 而汪万对明姬继续道:“但是你要记住,你到底是谁,还有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妾身是米道教徒,孙师宝才是妾身真正的主人。” 听到这句回复,汪万满意地捋着胡须,强调道:“师宝让你到这来,就是要好好地迷住这个人,对于他,我们以后有大用!你明白吗?” “是,妾身知道!”明姬低着头,显然对这个命令感到有些抗拒,没有人会乐意把爱情和身体做工具,但她没得选。 汪万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他安慰道:“师宝不会亏待你的,你只要好好服侍他,拉拢住这个人的心,以后的事,都是我们操心。” “只要这个人肯听你的,以后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既少不了他,也少不了你。” 可在最后,他的声音还是难免尖锐起来:“但如果不成,你和他,都不会有好下场,明白吗!” 这时汪万的脸色变得可怖,吓得明姬连声应是,浑身发抖,呼吸也像只仓鼠般急促无力。 汪万见状,满意地哼了一声,随即也就去入睡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见薛兴,但薛兴仍然呼呼大睡,尚未醒来。他便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即将再次去长安,一定会为薛兴办妥升迁的事,但可能会耗费不短的一段时间,最快也需要半年,两人半年后再见。 离开夏阳的时候,汪万想到薛兴说的关于刘羡造箭的事情,他的心情其实也没有表面上表现的那样沉稳: 孙师宝说,这是他除了投降以外的最后一步棋了,这一次,能够取得成功么? 薛兴此时仍在梦乡之中,对于自己踩入了怎样的陷阱,他尚且一无所知。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83章 元康第一乱(4k) 第183章 元康第一乱(4k) 元康四年四月,潞县县外的漳水静静地流着,一春来没有什么灾害,今年看上去应该是个好年景,庄稼也比往年好些。城头野外到处都是麻雀的叫声,还有许多蓝色的粉色的丁香盛开。 在这种静谧的环境下,按理来说,是应该有很多商人在潞县官道上往来的,因为这座城池乃是上党郡的郡治,也是滏口陉中最险要的据点,并州与冀州邺城相连的核心。 往年的夏天,这里应该人来人往,形成络绎不绝的人流,到处都是人们的喧哗声。但在现在,除了潞县市集还有些小商小贩外,官道上行人寥寥,似乎这关卡通向的并不是什么国家重镇,而是通往荒无人烟的大漠一般。 上党太守孙元对这样的情景很不满,虽然说他自己也知道,对于商道的萧瑟,他是要负有一定责任的,甚至可能是主要责任。但搞成现在这个样子,郡里的那些胡人难辞其咎。 收税是哪里都免不了的事情,不就是收胡人一点税么?竟然有人敢顶着官府闹事。从元康三年年底开始,到这个孟夏四月,差不多六个月时间了吧。月月都有胡人出逃,还到处宣扬说,官府收重税,不肯给他们活路,这样下去,他们走投无路,哪怕是忠于朝廷,为了讨一口饭吃,也是要造反的。 这种话最初也不知道是哪个杂碎说的,可一说出来后,顿时传的上党郡到处都是。连带着雁门那边的宁朔将军刘弘都收到了消息,来责问太守孙元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元给刘弘的回复是: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虽然确有少量的胡人不服管教,但这很正常,其实是几个胡人首领在暗中纵容传谣,想以此坐抬身价,来达成免税的目的。 孙元是这么写的,心底也确实是这么想的。毕竟上党这个地方,北面是并州都督府和宁朔将军府,南边出了天井关就是河内郡,再过河桥就是洛阳,东边是邺城和镇东军司,西边又有高山隔离,过去后还是征西军司。在这样一个国家腹心之地,为各大重兵集团包围的地方,什么人敢造反?他就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在上党肆无忌惮。 但眼下的情况确实有点脱离掌控,自从去年在太行陉,也就是天井关也加税后,谣言传播的速度确实也太快了些。似乎上党的所有县民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就连上党郡府内,孙元也经常能听到府吏们的窃窃私语: “这样下去真没事吗?若胡人真造了反,郡里可没有多少郡兵啊!” “是啊,他们可有好几万人,这闹起来可怎么得了?!” 按照晋武帝司马炎的诏令,在灭吴之后,除去各军司各都督府以外,非边疆郡县,一律罢兵。上党也是如此,每县仅有百余名左右的县卒,上党郡统共十个县,也不过就是一千名县卒,而且承平日久,并没有什么战斗力。 但孙元闻言,却难免嗤之以鼻,对手下训斥道:“有什么好怕的?莫说现在没事,就是有事!这些胡人能干成什么?” “听说过凉州和幽州的鲜卑能闹事,还没听说过,匈奴人能成什么事的。” “不过是一群寄居在我中国的丧家之犬,不剥了他们的皮吃肉,已经是我大发善心了!” 所以,身处这样的言论中,孙元不退反进,他在郡府下令,让把上党郡内大大小小的胡人部族首领,差不多有四十来号人,统统都叫到潞县内的郡府内,要让这些人好好知道朝廷的威风。 也就是这一天,他们到齐了。里面既有郝散这样朝廷任命的匈奴后部帅,也有如同阿符勒这一级别的小部小帅。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带着四五名侍卫,一脸阴沉地站在郡府前面。 听说人都到齐了,孙元就让郡兵们把侍卫都拦在外面,再把这些首领大人的兵器都卸了,领到大堂内。而他自己则穿了一身奢侈至极的金丝云纹紫绸大道袍,手持效仿诸葛亮风度的羽扇,捻着胡子,施施然地坐在首席上,他没有先立即说话,而是先以自认为威严的眼神扫视了这群人一圈,让他们罚站了一会儿。而后才对为首的郝散斥责说: “郝大人,现在外面到处在传谣言,说你们有人要造反,你知道不知道?” 这句话一说出来,场内一片骚动,而为首的一个中年人压压手,声音又降下来了,正是匈奴后部帅郝散。 郝散身材高大魁梧,但相貌却长得比较木讷朴素,比较有特点的地方,就是他的眼角形状奇怪,像鱼尾一样,中间微微凹陷进去了,这更加重了他的淳朴刚健气质。 但在孙元面前,他不得不佝偻着腰,低着头回答道: “孙府君,您也知道,这不过是谣言罢了,我们在上党定居已经过了三代人,五十多年了,从来都是遵纪守法,没有出过任何乱子,还希望孙府君明鉴。” 但这句话并没有令孙元满意,反而更令孙元心生鄙视,他忿忿不平地想:是啊,五十多年了,这群胡虏,什么都做不成,只配做奴婢。可旁人却不了解这个道理,仅仅因为这一点谣言,就影响到了我清白的官声,真可谓是天大的耻辱。 这种愤怒和鄙视在他的心中酝酿了片刻,很快化为讽刺和嘲笑:“哈哈,郝大人倒是挺会顺杆爬。谣言?先不说到底是不是谣言,就算是谣言,也没有凭空而来的谣言。如果不是你们干了一些违背朝廷的事情,怎么会出现这些谣言?” 孙元的态度可谓是咄咄逼人,但低头的郝散却不为所动,像一座石雕似的立在原地,仍旧闷声问道: “孙府君说的话?在下不甚明白。” “不明白?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孙元在四十多位胡人前嗤笑了一声,用手指一一指点过去,而后道:“你们这些人啊,也不要跟我装糊涂。” “这两年,有多少人违规北逃?又有多少人私进山林?我都没有计较,因为我身为朝廷任命的父母官,还是把你们当做是我大晋的子民。” “但你们呢?却屡次不遵朝廷法令,私自逃卡,私贩盐铁,你们当我不知道么?我本来也不想对你们说些恶话,但你们这群吃猪肠的东西!还纵容底下人传谣?你们以为我会怕?” 一名胡人首领试图辩解道:“府君误会了……” 孙元果断截断道:“得了吧!我现在不想听什么解释!我只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在这里,你们这些人,给我一个传谣者的名单,写好了,我就派人拿着名单,到你们部里一个个去抓!” “如果抓完了,谣言停下来了,你们就可以回去了。如果抓完了,谣言还停不下来,你们就住在这里,给我继续写!一直抓到风平浪静为止!” 话音落地,他也就不再看场上的这些胡人,起身一指,七八名郡兵就拿着刀枪围上来,说要押着这些胡人到郡府里的牢房去。 这场面颇为滑稽,这些胡人首领都人高马大的,没有一人低于七尺,而郡兵们人又少,用刀锋押着这些人,就像是狐狸在看押老虎一样。 但是为首的郝散一声不吭,其余的首领也都不说话,竟就这样被押走了。这更让孙元由衷地鄙视他们,心想:这样的人,也敢传谣造反?我就是把刀递到他们手上,伸脖子给他们杀,他们也只会下跪求饶。 孙元想的是真的吗?胡人当真是这样一种下贱到不知荣辱的东西吗?接下来的事情将给予他答案。这群胡人被押进郡府东边的一座大厢房里,随即就有郡吏给他们拿来笔墨纸砚,让他们交代。 而一名名叫五斗叟的胡人递给郡吏一块金饼,求情道:“麻烦给我们的侍卫们传句话,让他们别忘记到城郊把带来的山货卖了,部里都指着这点东西换粮呢!” 郡吏听了这话不免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卖山货,真是山里来的猴子啊!但看在金饼的面子上,他还是答应了,点点头,把门一关,让看门的六名侍卫看管好,也就自顾自出去了。 等那郡吏一走,房中的气氛就变了,一部分首领站在房门边,装作大声相互指责的模样,实则是打探房门外的情况,为屋内的人打遮掩。 而另一部分人,则围着铺开纸张的桌案,牢牢地聚在一块,一面磨墨在纸张上写字,一面用极轻的声音窃窃私语。 壶关匈奴卜稚先笑骂道:“老贼今天真是昏头了,我还以为他会玩什么手段,结果就是纯粹的吓人……” 高都杂胡金休闻言,也露出不屑的神色,说道:“他就是这样的人,自以为有了朝廷的关系,把我们都看做是蚂蚱,以为一脚就能踩死,所以也懒得提防。不然,我们也不敢来这里。” 长子羯人乔虎更是难掩心中情绪的激动,他问一旁的郝散道:“大人,这狗官根本没想过我们会造反,这次起事,是不是十拿九稳了?” 听着部下们的吵闹,郝散面色沉静,他仅是抬头看了一眼周遭,周围的人就再次静下来了。他这才重新低头写字,一边写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眼下还没到可以高兴的时候,事情没成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 “老贼这次还是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我们原本说好五天后,在屯留起事,现在被迫把地点和时间都改在这里,你们各部来了多少人,我都还不清楚,先把人数都对上吧。” “从左到右,你们一一说起。” 话音一落,众人神色顿为肃然,立刻汇报起自己带来的人马。 正如此前阿符勒所言,这一次起事,除了少数极个别的部族外,一共有四十七个部族,大者四千余口,小者仅两百余口,但汇拢起来,就足有三万余名青壮,如今正从四面八方,向潞县周遭汇聚而来。 听到和事前安排的一样,没有人缺席,郝散脸色稍霁,他问道:“你们还记得起事的时间吧。” 众人齐声答道:“今日酉时,日落之刻。” 郝散又问道:“起事的信号呢?” 众人再答:“朝天射四鸣镝,燃三篝火。” “好!”郝散点头道,“等到听到鸣镝声,我们就直接杀出去,捉了孙元那老贼,和弟兄们汇合后,先剥了他皮,再杀他全家!” 众人齐声叫好,没有人问没有兵器该怎么办,因为他们都知道,门前只有六个兵,他们则有四十多个人,难道胡人真的会一味地害怕刀剑吗? 就在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门外的侍卫们已经收到了转达的命令。两百来名侍卫不约而同,心领神会地往市集走,所谓卖山货,其实就是到市郊的集市做接应的意思。 而在此时,潞县城南城北的山林里,正暗中隐藏着大量的潜流,不对,已经不是潜流了。在此时的山径上,官道上,郊野上,其实已经到处都是正在赶来的胡人们,这是他们已经决定好发泄愤怒的日子,根本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县外田野里目睹这些场景的农人们,他们对此先是迷茫,而后是惶恐,显然是想到了上党郡流传已久的流言,知道马上就要有人造反了。但他们没有选择跑到潞县去通知郡府,而是慌张地锁上院门,在院墙上小心翼翼地观看着这些人流的动向。 因为他们知道,孙元是绝无可能抵挡这波怒涛的。 时间其实还没到约定的时刻,但县外巡逻的郡兵们已经发现有些不对了,他们开始下意识地呵斥着聚集起来的胡人,想让他们驱散开来,大概是觉得这样就能保证郡治的安全吧。 但是实际上,他们正身处在胡人的海洋里,渺小到微不足道。 这时,郡兵们看到了市集里聚集的胡人侍卫们,立刻大声叱责道:“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什么?想要造反吗?!” 话音刚落,一支箭矢从人群中飞射而出,正中张口怒斥的郡兵脖颈,那郡兵捂着脖子,痛苦顿时扭曲了他的神情,让他跌倒在地上。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时,有人高呼道:“我们就是要造反!如何?” 残阳下,人潮中顿时掀起一股滔天声浪,覆盖了整座潞县。 紧接着,是茫茫的人海,再然后,是滔天的火光。 古老的城池开始增添上崭新的伤痕。 阿符勒叼着草根坐在山头,吊儿郎当地遥望着这幅场景,人群如同蚂蚁,火光如同水浪,不禁微微咋舌道:“呀呀呀,这就是元康年的第一把火吗?” 硝烟在天空划出一道巨大的伤痕,他拎着斗笠起身,翻身至黑龙驹上,压低帽檐,喃喃自语道:“不够美丽啊。”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84章 河东薛氏(4k) 第184章 河东薛氏(4k) 四月初,郝散在潞县起事后,出人意料,风波并没有迅速扩散。 这主要是因为承平日久,人们几乎已经忘却该如何应对战乱了。虽然之前上党就有了不少流言,而且一度流传到雁门郡,但相信流言的人却很少。加上由于地靠京畿,上党郡的郡兵极少,郝散起事后,几乎一夜之间,郡兵半数没于潞县。加上商人稀少,这导致并没有人能去报信,最近的邺城得知上党生乱,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而洛阳再得到军报,就已经在十日之后的事情了。而且邺城上报的第一道消息非常暧昧,上党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情况具体如何,根本没人说得清。 于是朝中一时争论不休。有人为了逃避责任,说这是妄报,夸大其词,上党并无乱事;有人则上表要求彻查、严查,先把相关人员全部下狱;而更多的人则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这使得朝廷在短时间内根本没做出任何有效决策。 结果还是宁朔将军刘弘最先反应过来,他先得到消息,当即带兵自雁门南下,在事发后的第十二日,第一个开进上党。但此时为时已晚,自武乡到潞县、壶关等地,几乎已经是一片白地,目光所及,几无人烟。 最终在事发后的第十四日,他们在太行山的山林中发现了许多避难的汉人,这才得知了最新的消息: 几乎整个上党的胡人都参与造反,他们围攻潞县,杀死了上党太守孙元、上党长史赵桃、上党都尉王孝、潞县令裴萃、壶关令刘奔等二十余名朝廷命官。如今已经将上党十县的府库席卷一空,好像是往西边的河东郡方向奔去了! 刘弘闻言大惊失色,他立马上表朝廷,上书平贼三策: 一,贼势向西而行,必是要与关中羌胡汇合,一旦形成乱事,必将如星火入炭,一发而不可收拾,故而必须火速通知征西军司,让他们到夏阳、蒲坂两地布防,提前截断他们的去路; 二,如今贼势一发,规模竟达近十万人,已颠覆一郡,并将牵连数郡,此乃秃发树机能之乱以来,前所未有之大事。此事若传及天下,恐关、陇、秦、冀等各地羌胡纷纷效仿,那亦是一场大乱。故而刘弘建议,立刻将各地的羌胡首领召集看押起来,如太原的五部大都督刘渊,看押至邺城,乌丸单于审登、段氏鲜卑首领段匹磾等,看押至蓟城,以此防患于未然; 三,此次贼势甚大,应当速战速决,故而不能尽数剿灭,而应以招抚为主,不然,数万人拼死一搏,恐征西军司不能阻挡。刘弘建议朝廷立刻下令,赦免那些从乱之贼,只要诛杀郝散一人即可。 其实按照刘弘的想法,他是想自己率兵,直接追入河东的。但奈何,他擅自开进上党,就已经是越过了自己的辖区,如果再次进兵河东,就是连越两块辖区,是政治上所不能允许的。他只能稍稍整顿上党郡内的防务,给灾民一些基本的救济后,等待朝廷的新一轮命令。 可等到命令上交到洛阳,距离郝散起事已经过了十七日,整个后部匈奴已经彻底消失在上党郡西侧,而之后的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就不是刘弘所能控制的了。 而另一边,河东郡,汾阴,薛坞。 一场淅淅沥沥还带有春雨风格的细雨过后,河东天气骤暖。牵牛已经开放;桃树上还剩有一些熟透了的桃子,杨柳的枝条已经彻底成熟了,细长的柳条在东风中摇曳。 河东薛氏的家主薛懿已经六十四岁了。他的头发白参半,身材高大但干瘦,且面色黄蜡,身着布衣,带着水汽的夏风中吹进堂屋来,他的胡子和衣袖一起飘浮,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错愕感。 但此时他沐浴在风中,竟一动也不动,虽然模样端正地跪坐在坐榻上,后脑勺却微微后仰,而靠在几子上的左手,正顺着的风的节奏一上一下地摇晃着。一旁的苍头看了一会儿,心想:大人的年纪真是大了,精力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五年前的时候,他一顿能吃三碗饭,而后还能在外连骑三个时辰的快马,而现在,他还没用午膳,就已经想要午睡了。 而等他打算关上房门,好为族长挡风的时候,薛懿睁开了眼睛,对苍头挥挥手说: “就开着吧,我吹着风清醒,好想些事情。” 苍头这才明白会错了意,一时有些尴尬,连忙退下去了。而薛懿则回到原来的状态,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思考什么,就像一棵凋零的枯树,反而会在风中产生出更多的共鸣。 作为河东薛氏的家长,薛懿有四个儿子,老大薛勇,老二薛雕,老三薛兴,老四薛云。原本薛懿将家族复兴的希望寄托在老大薛勇身上,但只能说,天有不测风云。老大薛勇因为参与进政变,过早离世。导致薛懿近些年心态大变,一年间头发全白了,而后他又召唤在解县当县丞的二子薛雕回来,让他辞官主持家务,一转眼就是三年过去了。眼下的河东薛氏,看似风平浪静,但某种意义上,也处于风口浪尖。 过了一会儿,次子薛雕急匆匆地回来了,他的脚步声急促如雨,即使在风与叶的协奏曲中也显得短促有力。但很快,在走过走廊的拐角后,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渐渐轻至无声。 等到房门口的时候,他脱下靴子,到房内的席垫下跪坐,一个强壮堪比虎狼的汉子,坐姿却端正如一个古板的文士,显得非常怪异。 薛雕主动开口说:“父亲,县君那边已经和我们县里的几个士族谈过了。” 薛懿微微坐正,抬眼问道:“哦,陈县君那边怎么说?” 薛雕低下头说:“陈县君说,虽然夏阳令传来了上党生乱的消息,但是征西军司那边还没有正式的公文,也不好说上党那边出乱子,就一定会影响到我们这里。所以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再等等看,不要轻举妄动。” 薛懿闻言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问薛雕道:“叔达,你怎么看这个事?” 薛雕理了理思绪,回答说: “如果真的如夏阳令所言,上党那边的后部匈奴举族作乱,这可是新皇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更何况,匈奴后部帅郝散与朔方巨寇郝定远还是兄弟,一旦汇合,河东定然阻挡不住。” “可现在的问题是,现在只有夏阳令收到了消息,郭府君、陈县君这边都没有收到命令,最多是一些可有可无的流言。我方才在县府里问了其余几家,像诸葛预,马肃、庞象他们,也都是听夏阳令说的,没有得到自己的消息。这就很不好办了。” “您也知道,夏阳令这两年颇行仁政,周围郡县的百姓纷纷往夏阳迁居,弄得我们这边的县君府君政绩不好,对他很有意见。如今如果再听了他的建议,提前让大家往冯翊去避难,也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流往夏阳,也影响到县里的税收,所以他们很不情愿。我们恐怕也动摇不了他们的想法。” 原来,在得到上党生乱的消息后,刘羡除去第一时间向征西军司上报以外,也向平阳、河东的所有郡县都发布警告,提醒他们做好防御之余,最好到冯翊郡暂时避难。 但目前看来,这个警告并没有起到他设想的效果。 薛懿问道:“那以你的看法,小主公这次传信,有几分可信呢?” “当然有九分可信。”薛雕很自然地抬头回答道,“夏阳令就任以来,一言一行,无不是有的放矢。他说三月剿贼,就是三月剿贼,他说龙门渡免税两年,至今仍然免费,更别说为了百姓,即使被强权施压,也不动摇分毫,都说明他是一个极有信义的人,没有一定把握,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而且季达也在夏阳那边,他也传信过来说,确有其事。再怎么说,季达总不会骗我们。” 其实薛雕是想说十分的,但是父亲薛懿一直教导他,世上从来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留有一分的余地做准备。所以事到如今,他也不把话说满,但仍是表达了对夏阳令刘羡的相当信任。接下来他说出自己的疑虑道: “可越是如此,县君他们越是不乐意,在没有征西军司的命令之前,他们是不会同意过河的。而没有县君的命令,我们恐怕也不好私自离去,不然以后怕是不好做人。” 这个态度令薛懿感到满意,但他也不无感慨地知道,儿子并没有把话说尽。 在收到刘羡的报信后,他也相信上党暴乱的真实性。以此推演的话,河东和平阳两郡的防御,是绝对不足以抵挡上党来的匈奴乱兵,只有趁早到河西避难,才能减少这次乱事带来的损失。 按理来说,没有县令的同意,他们也是可以暂时到河西避难的。但问题在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蜀汉之后。 虽然刘羡到夏阳就职的这些年里,薛懿和河东的诸多旧同僚们一样,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位小主公的动向,并由衷地为他的成长和能力感到欣慰与高兴。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去见过刘羡一面。 原因无他,就是要避嫌。 没有人能够经得起复国谋反这项罪名的指控,哪怕在河东、平阳二郡的蜀汉遗民数量多达三万余户,十二万人,可这三年,他们都保持了惊人的克制,宛如毫不会动情的石头。要知道,在这两年内,迁往夏阳的百姓多达七千人,里面却没有一个蜀汉遗民。 即使距离国家灭亡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或许大家还是忘不了过去。但在一个全新的帝国统治下,如果来日方长,情分或许应该就这样结束,各奔东西,永不相见,大概也是一种最好的支持吧。 而看上去,夏阳的小主公似乎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些年来保持了同样的默契,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也不与这些河东蜀人相联系。 可还是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现在却爆发了这样一件乱事。薛懿想,这既是考验,也是机遇。 国家现在的政局渐渐出现乱象,但谁也说不好,未来的走向如何?当年光武帝治下也是如此贪官污吏横行,不时出现民变,但等到了明章之治,到底还是刷新了吏治。可若是等不到明章之治呢?那国局就可能像胡亥当政一样飞流直下。 这事关到国中的每一个人,如何生存,与谁并肩,都是一个不能逃避的选择。对与错,结果上来说,就是鼎盛与族灭的区别。 自己本打算就这样淡然渡过余生,没想到在这个岁数,竟然会面临这样的选择。薛懿一时陷入了沉思,在这种局面下,原本和小主公相互漠视的策略就必须做出改变了。 至少,应该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么想着,薛懿又忍不住捋着胡须接着幻想,小主公到底是像太子殿下呢?还是像当年的陛下呢? 正猜测间,薛雕问道:“大人,那么在您看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薛懿抬起头,重新注视起自己的次子,端详了片刻后,他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说道:“还是要等县君的命令,没有县君的命令,我们就暂不离开。” “但是也要早做准备,若小主公的消息为真,避难的命令迟早会下的,我们可以现在就做一些准备,好以后立即离开。” “准备……”说到这个,薛雕有些茫然,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准备。 “唉,就是备好马车,装上行李、铺盖、粮食、田契……总之要做好在夏阳过年的准备,还有那些带不走的东西,金银什么的,你安排人,找个隐秘的地方,都埋起来,带不走的粮食,就都发掉,族里的几十名家仆,有愿意跟着我们走的,就带着,不愿意跟着我们走的,也可以放走。” “大人,这……”薛雕露出吃惊和为难的表情,显然,方才父亲所说的那些布置,在他看来代价太大了,几乎相当于放弃一半左右的家产。 但薛懿却没有什么再论述的想法,因为在他看来,这选择很简单。早在成都的时候,他就知道一个道理,钱财没了,可以再积攒,但人心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这样,和许多河东的蜀汉遗民一样,一片流言声中,河东薛氏的立场出现了微妙的改变。 而在薛氏准备渡河的第三日,流言终于成为了现实。 四月壬戌,后部匈奴成功冲出沁水河谷。在太岳山稍做修整后,数万胡人如同神兵天降般凭空出现,突然包围了绛邑、临汾二座平阳重镇,二县县令畏惧不已,皆弃城而走,致使城池一日而落。 消息传出后,河东、平阳二郡的二十六部杂胡起兵响应,接连攻破闻喜、北屈诸县,继而与在绛邑的郝散主力相汇合。 在穿越险径后,孰料原本就庞大的胡人乱军竟然声势更盛,从八万余众迅速膨胀至十万余众。在绛水与汾水这两条河流之间的狭小平原上,一时间人声沸腾,马嘶成云。 而上一次河东如此热闹,几乎可以追溯到九十年前的高干钟繇河东之战了。 也是在闻喜陷落的这一天,夏阳令刘羡在得到冯翊太守欧阳建的允许后,率领一千轻骑渡过黄河,第一次踏足到河东的土地上。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读者1483252313681399808、刘佳某人的打赏~ (本章完) 第185章 扶安卫乐之旗(4k) 第185章 扶安卫乐之旗(4k) 这一日是元康四年五月戊辰。 早晨,汾阴地区天色阴暗,浓云密布,远处的山山岭岭都为乌云所遮,仿佛有一块巨大的垂帘笼罩四野。 夏阳令刘羡领着一千轻骑在龙门渡东岸下了船,在河岸边集结队伍。而与此同时,隔着两座小丘,顺风传来了一阵阵沸腾的人声。刘羡心中明白:这是平阳的第一波难民已经抵达汾阴了,汾阴的县卒们正在竭力安抚秩序,希望不至于生出大乱。 但难民们的惶恐却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安定下来的,在汾阴县卒锵锵的锣声和苍哑的叫喊声中,百姓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拥挤,他们已经见证过绝对的暴力,在生与死的恐惧前,没有人能够保持自己的矜持。 刘羡眼看着不断向南流动着的河流和上面往来不停的船只,耳听着远远近近的人声和锣声,心中说: “大战快开始啦!” 在上党郝散起事造反的第三天,李盛在高都得到了消息。在匈奴人西奔之前,他按照刘羡的吩咐,他抢先进入沁水河谷,快马加鞭,三百里的路程,其中还有一百里的山路,他费一天一夜就赶回了夏阳。这也确实如刘羡计划那般,给了他接近半个月的调度反应时间。 但这半个月,刘羡诸事皆不顺心。他一面将消息上报到长安征西军司,一面通知周遭的所有郡县,提议他们提前做好防御,若缺乏兵力,就应该及时疏难。可结果是,他人微言轻,都没有得到像样的回应。 孙秀大概是怀疑他另有图谋吧,又或者认为上党的乱子影响不到河东,军报上去就是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任何音讯。周围的郡县令守虽然都相信刘羡的信誉,但前后顾虑重重,在征西军司的命令到达前,他们根本不敢负任何责任。 结果就是,明明提前收到了消息,还让郝散打出了奇袭的效果,像绛邑、临汾这种户数过万的大县依然没于胡人之手。 等到这一次紧急军报报到长安,孙秀这才着了急,立刻在征西军司内部调兵选将,商议对策。可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而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孙秀还需要数日时间来调动粮草,如此才能派出兵马来。 故而孙秀又传信给冯翊太守欧阳建,令欧阳建先整顿冯翊郡内的兵马,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匈奴人大军阻拦在河东,拖到征西军司援军到来。 这个命令倒是传得极快,欧阳建收到军令时,也不过是在临汾陷落后的第三日。整个冯翊郡的郡县兵还是不少的,大概有三千人,可与即将到来的匈奴人相比,显然又是杯水车薪,该怎么做呢?面对孙秀这个不可理喻的军令,欧阳建可谓是头疼不已。 也是在这个时候,刘羡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上书欧阳建,认为在现在的情况下,指望只靠冯翊郡自己抵抗后部匈奴,显然是痴人说梦。但情形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他愿意带兵奔赴河东,迟滞匈奴人的行动,为征西军司争取一些时间。同时,也可以为河东、平阳两郡的难民多争取一些时间。 但这只靠夏阳县卒是肯定不够的,所以刘羡又找欧阳建要了四百轻骑,由冯翊兵曹掾蔡方带领,凑齐了一千人。然后带上了足用五日的干粮,终于踏上了河东的土地。 看着眼下这尚且和平的龙门渡口。几名士卒们还在渡口上绑好船只上的缆绳。渡口边的芦苇与水一色,末梢在夏风中来回摇晃,好似海浪般壮观浩浩荡荡。刘羡看了一会儿,对左右的将士们说: “自从我就任夏阳以来,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大事,这才有了夏阳的太平光景。但现在,河东出了乱事,有很多人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一个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虽不是河东人,但若今日见死不救,不仅我们的好日子回不来,以后若遭了难,恐怕也没人会伸出援手!” “今天,我带大家渡河击贼,既是救人,也是自救!我不会说奢望大家能够舍生忘死,但我希望大家能够知道,很多人的生死,都在诸位手上。望诸位不要辜负这份期望!” 刘羡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包含着激动、悲悯与豪情,深深感动了左右将士。孙熹说: “县君,你放心。这半年兄弟们训练得好生辛苦,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后退呢?别看我们现在人少,但我知道,那些贼子更是乌合之众!” 刘羡望着他轻轻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深信士卒的士气高昂,必能以少胜多。而后他吩咐一个县卒把两杆旗帜立起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射过去。 其中一面大家都认识,是标明身份的白虎幡。朝廷定有制度,四方军司各用不同旗帜来表明身份,西方用白虎幡,东方用青龙幡,北方用玄武幡,南方用朱雀幡,而京畿用黄龙幡。这杆白虎幡就是象征征西军司的意思。 而另一面则与众不同,只见上面挂着一面赤底黑纹的两丈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其上的字体由雁书体构成,写着八个大字:“克危定难,扶安卫乐。” 由于将士们很多人都不识字,所以刘羡特地在旗帜上采用雁书体。即字体中的一竖一横,一撇一捺,都如同一只只飞雁,继而让整面旗帜张扬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是大雁云集,极俱有飘逸之感。 一旁的张固仰望这面旗,不禁感叹道:“好想法啊辟疾!大家都把安乐公这三个字当做笑话和耻辱,没想到你这么一写,不仅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竟然还别有一番韵味。” 刘羡看着这面旗帜,心中也有万千感慨。安乐公这三个字,是司马昭赐予祖父的一种耻辱,也是对整个家族的印记。这印记让自己的父亲发疯,也让自己的童年里有相当多不快的回忆。 但这印记是不可能抹去的,它是历史,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管怎么样,亡国的屈辱史都不会消失。 所以自从元服以来,刘羡一直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改写这三个字的意义。现在他立下了一面旗帜,就是昭告全天下所有知道安乐公的人,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把这种耻辱改写成光荣。 就从现在开始。 把旗帜高举起来后,整个队伍的气质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可谓是焕然一新,好像天上有什么正在看着自己一样,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脊梁挺得直一些,军容因此也变得更加齐整了。 然后,在旗帜的指引下,他们终于开始向东开进。 当这只旗帜与队伍穿过河滩,越过渡口后的两座小丘后,他们正式出现在河东难民的面前。现场的杂音顿时少了许多,这还是难民们第一次看到朝廷的官兵,虽然人数很少,但有着明确的组织,还有稳定的军心,这就足以给予他们一种心灵安慰了,因此也就没有了喧嚷和哭喊。 这支骑兵的领袖是谁?大家现在转而在讨论这个问题。很多识字的人去打量旗帜,在这奇怪的雁书中分辨着其中的含义,不由都感到有一些奇怪。毕竟按理来说,应该直接打辖区旗帜,或者将领的姓氏,但这旗帜并没有。 可他们还是很轻松地猜出了领袖的身份。毕竟在军旗上书写“安”、“乐”两字,还是太过突兀了。这确实是个耻辱的称号,但同样的,天下人都知道这两个字的归属,当然只会有刘备的子孙拥有书写这两个字的权力。 刘羡其实有一点想错了,作为二王三恪,除去洛阳人外,这其中的光荣,远远不是一个皇帝的嘲笑就能抹煞的。在场大概有两三万人,在小丘之下,人多得令人发慌,而偏偏此时都在注视他们,骑士们都感有一些压力,在行军的同时也开始窃窃私语: “哇,好多人!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哩!” “这些都是难民吧,居然有这么多吗?” “这只是第一波罢了,河东和平阳二郡有十万户人家,加上隐户和胡人,少说也有五十万人,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都立得端正些,在这时候,千万别丢了县君的脸面。” 刘羡并没有打断部下们的议论,他认为这能够消解他们第一次上战场的紧张。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紧张,当年他在东宫和人火并的时候,两边的人其实加起来也就一千人。现在想到自己要面对上万人,而且是作为领袖,他也在竭力战胜自己心中的忐忑。 于是他也加入到和部下们的闲聊中。 刘羡先问随行来的冯翊兵曹掾蔡方,说道:“蔡曹掾,你说匈奴人会打仗吗?” 蔡方此前和刘羡并不相识,此时只是受了欧阳建的命令,暂时受刘羡差遣,所以他还是有些拘谨,徐徐回答道: “不好说,刘县君,按理来说,承平数十年,这些匈奴人应该不会打仗。不过他们平日总还是有些游猎的传统,所谓的战阵之术,本身也是从游猎中发展出来的,得益于此,匈奴乱兵应该也知道一些战法。” “由游猎发展的战法?会是什么样的?” “应该是那种依靠轻骑的速度优势,左右包抄,来回游射的战法。” “你的意思是,匈奴人应该擅长游斗,不擅长勇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哈哈,那正好。”刘羡指着自己的部下们笑道,“我的这些县卒啊,有很多是马贼归降过来的,既擅长游斗,也擅长拼命,看来至少不会是劣势了。” 说罢,他转首看向薛兴,问道:“季达,你是河东人,可熟悉河东的地形吗?” 刘羡的本意是想借闲聊,分析一下己方与匈奴乱军之间的优劣,然后从天时地利人和等方面来说明自己占据优势,继而进一步鼓舞士气。他找薛兴谈话的由头,就是打算从地利着手。 不料话出口后,刘羡发现薛兴正望着一个地方愣愣出神,他顺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山丘脚下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车队正横亘在拥挤的人群中,而其中有两个青年人,正在远处对着薛兴挥手。 刘羡拍了拍薛兴的肩膀,笑问道:“季达,这是你的家人么?” 薛兴这时才反应过来,对刘羡回应说:“啊,县君,是,那挥手的都是我兄弟,在他们后面那辆牛车上的,就是我家大人。” “啊,那真是抱歉。”刘羡也朝那些青年人挥挥手,往后一看,果然又隐约看到一个老人的身影,似乎也望向这边,他转首对薛兴笑道,“看来啊,我不得不要让你学一次大禹,过家门而不入了。” “县君说笑了,这是军纪,也是为他们好,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呢?” 话是如此说,可薛兴的神情有些沉重。显然这场大乱来得令他猝不及防,家乡遭灾更使他心中悲伤。 当然,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同时预感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薛兴本想着再在夏阳干满半年,就另谋前程,可那是为了避祸,本是很正当的理由,说出来也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但现在,河东大乱,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自己的家人也被迫渡河到夏阳避难,许多亲朋都要仰赖县君,这就全然变成两回事了。 仰望着身旁这面旗帜,薛兴想,若是自己再离开,恐怕就要变成忘恩负义之徒了吧。 到时候,父亲和兄弟会怎么对待自己呢?一想到这点,薛兴就感到消极。可从另一方面来说,木已成舟,他难道还能放弃此前与汪万的约定吗? 前程与道德,时代与个体,价值与归宿,他心中纠结着这个事情,反复衡量得久了,再次对未来感到迷茫。 而刘羡看出薛兴有些心事,但也没放在心上。在这个年头,不只是薛兴,所有人都会有自己的心事。作为领袖,他应该做的,是用自己的行为和意志来打消部下们的迷茫,故而也不逼问。 踏过丘陵后,刘羡挥鞭快速乘马向前,领着一干人等继续着自己的这第一次征程。他需要迅速地确认后部匈奴的近况,只有这样,才能决定接下来该采用什么样的对策。 这天气看起来随时会下雨,所以他们必须得抓紧时间。在越过第一波难民所在的山谷后,他们紧接着越过了汾阴城,一路往东,路上不时可见拖家带口的难民,肉眼可见地能预测道: 接下来的龙门渡,可能会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拥挤时期。 这仅仅是战乱的前奏,刘羡也忍不住回看自己扬起的旗帜,对自己默默道:刘怀冲,希望你对得起这几个字。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86章 遭遇战(4k) 第186章 遭遇战(4k) 在越过汾阴后,原本就阴沉的天气愈发沉闷了。 刘羡派人到汾阴城里通报消息,希望在自己前探的时候,汾阴县能稍稍帮助夏阳,承担维护渡口西岸秩序的责任。毕竟他把县里所有的县卒都带了出来,夏阳那边只靠县吏来维持安稳,几乎是不可能的。 汾阴令的回复是同意,那刘羡最后一丝后顾之忧也没有了,他们沿着汾水一路向东。 虽说河东也是著名的平原富庶之地,但在汾水左右,依然有典型的关中地形特征。那就是时不时可以看见如龟壳般隆起的大山塬。山塬上亦是平坦可耕种的良田,但却相互割裂,互不统属,就像切成一块块然后散乱在地上的碎布一样,让人眼缭乱。而汾水河谷夹在这些山塬中间,窄处六七里,宽处十余里,加上漕运之利,就成了天然的运输通道。 而刘羡率着骑队奔跑在这河谷大道上,看到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越往东走,可以看到的难民越多,一开始还只是三五成群,但走过十里,看到的就成了十余人结队迤逦,再走二十里,就变成连绵不绝的人潮了。 人潮中的情形比刘羡想象得更坏,成群结队逃难的人还好,他们至少都带了些基本的吃穿用度,还有些人有车马。但在人潮的难民们,多半是散着出来的,老弱妇孺不在少数,根本是随大流被裹挟着走,但其实手中却是空落落。看得出来,有些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吃饭了,身上的衣衫也被扯烂了。 就是有少部分人赶着牛带着米面,此时也根本不敢停下来生火,害怕一停下来,就会有无数双饿得透出苦水的眼睛亮起来,对着他们抢夺。事实上,也可以从路边一些人的哭喊声中推断出,已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而看到刘羡率着军队从旁边经过,这些难民们顿时像看到救星一般,如浪潮般迅速围了上来,一边围一边喊: “大人,救命呐!大人!” 难民的声音就像是密密麻麻飞过来的箭矢,顺着风击穿了刘羡的心防。可刘羡身上只带有五日的干粮,哪有什么救济赈灾的能力呢?他硬起心肠,令部下们加快速度,把难民们驱赶开,只是说:“再坚持坚持,到河西就有接济了。” 在难民们失望和仇恨的眼神中,刘羡有些如鲠在喉,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把骑行的速度略微降下,往山塬脚下开去,如此与难民们的队伍稍稍错开。 而后他问一旁的张固说:“阿田,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张固茫然地摇摇头,这让刘羡有些失望,他准备转首去问李盛,不料薛兴先说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对。” “哦?季达怎么看?” 薛兴说:“临汾失陷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五天时间,临汾距离汾阴足足有两百里。如果是正常的速度,今天应该只是有少量难民赶到罢了,但我们这一路走过来,遇到的恐怕有五六万人了,这难道是自发能够形成的人潮吗?” 李盛闻言,也立刻赞同道:“我也这么想,看来应该是乱军在有意识地驱逐难民。” 张固有些疑惑,问道:“那他们意图何在呢?” 刘羡回答道:“很简单,用难民拖垮我们在渡口的秩序,到时候他们可驱赶难民,以难民为盾牌,抢占渡口,我们要么连着难民一起拒之对岸,要么就只能放弃渡口,让他们过河。” 这句话一说出来,顿时在骑队中引起了不小的紧张。毕竟这也就意味着,可能不久后就会遭遇匈奴人,而且不知道有多少数量。他们并没有与之交手的经验,心中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不安的。 更为糟糕的是,雨终于开始下了。本来以为要来的是一场大暴雨,没想到来的是一场碎雨。不到半日的时间,道路就变得泥泞不堪,行军的速度大大降低。刘羡本来想的是行军一百里,但今天看来,顶多也就走八十里。而且也不知道会在何时遇到匈奴人,这样思考下来,刘羡做了一个决定。 他对薛兴和李盛说:“季达,宾硕,如今这个情况,赶路是赶不上了,你们两人不妨领四百骑到旁边的山上,我们在山下,如此一来,无论遇到什么人,也好相互照应。” “等再走一个时辰,我们就找个野外的乡亭,在那里过夜休息。” 就这样,原本就不多的骑队分为两部,大家带着斗笠和蓑衣,在淋淋的雨声中继续往东走。刘羡边走边打量地形,他们现在在汾水的南岸,距离山林大概有数百步,泥土非常湿润,马蹄在上面会留下清晰的蹄印,对岸仍然可以看到那些毫无精气,形容衰败的难民们。 他们其中有很多人,其实还并没有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所有人的精神面貌都衰落到了一个骇人的水平。这是因为淋着雨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他们的平静生活被打破后,丧失了对未来的信心呢? 这个时候,一阵风从前方吹过,雨点像飞来的箭头顺风而来。人们用手压住斗笠,或者遮住额头。前方隐隐约约有数点黑色的东西在雨水中快速地飞来,掠过人们的头顶,翅膀快速拍打空气的声音当头罩下,惊得马上的骑士一缩头。 “是乌鸦!”吕渠阳看清楚飞来的东西,它们正随着风雨向远处遁去。 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有乌鸦从对面飞过来?刘羡心中警觉,他伸出手示意身边的人停下,同时也用旗语示意后方的骑士停下。而后他令身边的二十骑随着他快步向前,去端详前面的情况。 果然,在雨幕中,他察觉到难民的队伍也乱了起来,而且原本平静的河滩,开始出现一些大声的喧哗,即使隔着数里,也能隐隐察觉到不对。 大家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他们只有一千轻骑,前方如果是大队敌人,该怎么办?他们并没有想过,在渡过黄河的第一天,就会遇到敌人。而眼下看起来,双方相隔的距离,仅仅只有四五里,中间隔着一道难民组成的人流。等到人流阻断,就是两者相遇的时刻了。 很快,那些后方被驱赶的难民们终于露出了一个空隙,天上的雨水依然簌簌地下个不停,骑士们已经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弓,紧张地向前方张望。 果然,汾水北岸百余丈外,也有一群浑身湿漉漉骑着马的骑兵,他们也在惊异地望着前方,显然也是刚刚发现刘羡一行。他们头上同样戴着斗笠,但身上披着的是去毛的羊皮披风,脚下是鹿皮靴子。他们座下的马,不少都留着较深的毛,总体来说都比较瘦,马鞍也很破旧了,上面大多挂着箭壶和皮桶。 刘羡在这个距离,甚至可以看见为首之人的脸了。他高高的颧骨煞是扎眼,黑瘦的面颊下,一双细眼放出的眼光亦有惊疑之色。因为雨水的缘故,上嘴唇和下巴的胡子都皱成了一缕缕的。 “是贼军!”不知是哪个人率先叫了起来。 听到遇见叛军,骑士中的新兵都不免紧张,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但那些马贼出身的老兵则毫不慌乱,他们一边打量着远处的匈奴人数量,一边则做着列阵的打算。孙熹已经做出了判断,他对刘羡说:“县君,对面的叛军大概也就一千人,应该只是一小部分前哨,我们是打还是不打?” 刘羡不动声色地低声道:“我们双方现在隔着河,他们也不敢妄动,先说句话,诈诈他。” 说罢,孙熹立刻就跑马道河岸边,对着对岸的匈奴人喝道:“对面的听着,我们是征西军司的人马,听闻有贼子作乱,特来征讨!你们是何人?若是寻常胡人,立马放下武器,过来投降!若是贼子,那就拿出弓矢,前来决一死战!” 对面匈奴人当然不会投降,但听说来的是征西军司的人,他们也有些胆怯,毕竟各大军区之中,征西军司的军队是公认的最精锐。中间有两人并辔交谈耳语片刻,似乎是一个首领在和随从谈话。 他们谈论了片刻后,耳语的两人突然分开,那个可能是首领的人没有动,另一个突然策马出阵,朝着孙熹奔来,进入射程,他勒马说话,用的是标准的汉语。他说: “大家都是讨一口饭吃,何必相互为难呢?我们本不过是上党良民,不过是被人逼到走投无路,这才要去朔方投奔亲友罢了!无意在此盘旋。你们硬要打一场,我们也不怕,只是我们听说,征西军司的孙秀也暴虐至极,你们为他卖命,若是死了,真的心甘情愿吗?!” 他说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但显然,战场上没有人指望道理能说服人。他话音刚落,本来背着的弓就已经快速地握在了他的左手,而右手上不知何时早就攥了一支箭。右手一勾弦,箭就搭上了弓。 但刘羡警惕性已拉到最高,他在看孙熹出阵的时候,就把弓箭伏在马鬃上了。看见对面的人抓弓拿箭,他闪电般抬手搭箭拉弓,就在对方弓弦拉开的瞬间,他的箭嗖的一声飞出,正中那人的右手掌。那人闷叫一声,把弓丢在地上,箭头插进了地里。 刘羡不再理他,而是朝孙熹打了声招呼后,马队就开始往后撤,然后拉长队伍,显示出自己骑队人数的不足。刘羡心里的盘算,是先激起对方的怒火,然后示敌以弱,让他们渡河来追击自己。只要匈奴人先渡河,那自己就会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他回头看了片刻,匈奴人稍作犹豫,看出了他们才是占据人数优势的一方,加上不远处就是一处浅滩,水深不过三尺。他们有些不甘心丢了面子,于是高喝一声,朝天上射出鸣镝箭,这是进攻的信号。那些匈奴人们立刻踏马过河,往刘羡这边追了过来。 中计了!刘羡心中大喜,但脸色上却愈发慎重,他对左右吩咐说:“散开些,散开些,把他们的队伍拉得再长一些。” 刘羡麾下的六百人立刻分成三队,一队由刘羡亲率,另外两队由孙熹与张固领着左右分开,做出一副要四散奔逃的景象。但经过长期的下雨后,在湿泥上根本快不起来,反而与后方的匈奴人距离越来越近。 追逐的匈奴人更加确信自己占据优势,兴奋地如同猿猴般高声长啸,纷纷从腰间掏出弓矢,打算一到箭程之内,就开始乱箭齐飞。 刘羡见状并不焦躁,他只是稍稍往一旁的山林里靠过去,在距离缩短在箭程内前,他们大部分人提前消失在山塬间的柏林内。 为首的匈奴人看出些不对,他想高声呼喝着,让部下们停下来。但显然为时已晚,一部分匈奴人已经跟着冲进了林木内,那首领不好抛弃他们,也只好领着剩下的人继续跟进去。 可在他抵达山脚的时候,山林间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像是枭鸟在山林中的鸣叫,但这胡人首领却暗叫不好,他非常清楚,这是鸣镝声。对方可能是之前有策划,要用这个信号发起反攻! “停下!停下!向我靠……” 那个“拢”字还未出口,山中的汉军已经开始下山反扑,他们自上而下踏马如飞,马蹄声在山林间盖过了雨水声,也引起了一阵岩石和树叶的抖动。在匈奴人抱着追杀猎物的心态时,殊不知他们反而成了入网的猎物。 在山林间的汉军都已经放下弓箭,换上了更利于近身施展的环首刀,在蔡方部与之汇合后,立刻就一股脑冲了下来。两部顿时交织在一处,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不少刀刃已掠过血肉之躯,留下一道道骇人的伤口。 形势变化得实在太快,匈奴人猝不及防,顿时丧失了战斗的意志,他们不顾首领的号令,都慌忙地拨马转身离开。但这更是将自己置身在屠刀之下。 刘羡领着部下犹如割草一般杀过去,对面别说重甲,就连轻甲也没有,根本没人是他一合之敌,一刻钟之内,他就连杀了七人。 而冲出山林后,大部分匈奴人都已经呈现出溃逃之势,只有少部分人似乎还在负隅顽抗,刘羡旋即带人包围过去,将这些点一个一个拔除。 不多时,刘羡看到了那个匈奴首领,他此时正带着五六人在人群中来回冲杀,可被数十人围着,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刘羡连忙驱马过去,对周围的人吩咐道:“留他一命,我有很多话要问他。” 那首领听到了,抬起满是风霜的面孔,看了刘羡一会儿,忽然对他说:“不用问了,我们在造反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该怎么死了。” 说罢,他用左手抽出腰间的一把短刀,然后张开嘴,毫不迟疑地把刀尖捅进了自己的喉咙。 好惨烈的死法!刘羡眼看大量鲜血飞喷出来,下意识地往后躲避,但还是有些血沫溅到了身上。刘羡再回神看他,这人就倒在地上,尸体还在抽搐。 他的几个护卫对此也感到骇然,握刀的手不知怎么就垂下来了。 刘羡沉默片刻后,问他的仆从道:“这个勇士叫什么名字?” “他姓卜,叫卜明,是匈奴三大贵族须卜氏之后。” “好,我记下他的名字了。”刘羡转首对部下们说道,“手持刀弓杀人的人,都应该有卜明这样,直面死亡的觉悟。” 刘羡人生中指挥的第一次遭遇战,就以卜明自杀为句号,正式宣告了这一小会战的结束。 雨水声也渐渐大了,天空中的滴滴雨水打落下来,与鲜血轻松交融,随即穿过岩石与黄土,将其冲刷得干干净净。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87章 郝散与探营(4k) 第187章 郝散与探营(4k) 临汾城内的一个下午,天上的阴云依旧密布,看不到一点晴朗的天空,雨水仍然滴滴答答地下着,打在城墙上,屋檐上,树梢上,最后终究是落到泥土中,积成一个个小水洼,而后相互连通,汇成小股小股的泥流,最终流到护城河里。 站在临汾县府的屋檐下,郝散望着这个情景,神色有些忧郁。他回过头,对麾下众人道:“失算了,我们在来之前,竟然忘记了看天气。” 这显然是一次后部匈奴首领们的集会,当日起事的诸首领都赫然在座,不过也多了一些人,他们是在河东境内投奔过来的一些首领,这使得与会的人数已经超过七十人,颇有一番勃勃生气。 郝散走回到会议的中心,直接开门见山道:“如果雨水一直不停,我们行军的速度大大减慢,像原计划那样速奔朔方,恐怕已经行不通了。” 郝散原定的计划是在进入临汾后,稍稍休整四日,而后顺汾水直扑龙门渡。按照正常速度,一天四十里,四五天就能够抵达夏阳,整个过程用时不超过十天。按理来说,征西军司是绝对来不及反应的。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场连绵数日的大雨,将整个计划都毁掉了。 起初,城野间的泥土仅仅是有些泥泞,但过了两三日后,泥土几乎已经泛成黄浆,继而化作了沼泽,有些地方,人稍有不慎,竟能陷地两尺。对于常人来说,小心一些,倒没什么大碍,但对于不熟悉地形,且又队伍庞大的后部匈奴来说,几乎是要命的阻碍。将他们困在这临汾城内,几乎动弹不得。 原有的计划已经不能成行,故而今天这次集会,郝散就是召集众人,来商讨以后的新方略。 乔虎作为后部匈奴中有名的大力士,在起事时,就是他第一个冲进孙元卧室,将他的手脚一个个打断。此后又身先士卒,接连打下了好几个城池,可谓是意气风发,一扫此前数年的积郁。故而此时他并不觉得悲观,反而笑道: “哈,大帅,这有什么所谓?这么大的雨,又不是只下在我们头上,我看关中那边也有影响。说不得,征西军司派兵的速度也快不起来。我们还按原计划走便是!” 一旁的五斗叟也同意,他说:“这段时间跑下来,我看官军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我们这么多年没打仗,他们也没怎么打仗,看上去也就那样,我们现在人数越来越多,就算一对一地排兵布阵,也未必没有胜算!” 他们两人的积极态度也是大部分人的态度,原本众人以为起事会非常艰难,但不料至今为止,一切都非常顺利。眼下不过是遇到了一场由雨水带来的小麻烦罢了,也不过就是休息几天。而看着愈发壮大的队伍,他们很难不感到自信。 故而在五斗叟说完后,大家都开始争相发言,开始起哄说要与征西军司决一死战。 作为首领的郝散当然乐于见到这种氛围,有信心总比没有信心来得好。但同时他也明白一个道理,盲目的自信就像是泡沫,一旦遭遇挫折,崩溃也会来得很快。手下的人可以乐观,但他必须要冷静。 故而郝散仅仅是笑笑,他挥挥手,等众人都安静下来了,再说道: “眼下我们确实是打下了几座城池,但是也要想清楚,我们没有打败什么有本事的官军,他们要么是没有防备,要么是弃城而逃。中国地幅辽阔,尽有万里,不可能全是这么些无能之辈。” “而征西军司历来是朝廷的依赖,非心腹不得掌控,其中定有能臣。” “最近大家也知道,我之前派人去驱赶晋人往西,打算借此占据渡口。但前两天,卜明、刘休允、丘佟三队都传来败报,说遭遇了征西军司的骑兵,其中卜明更是生死未卜,大概是已经阵亡了。” “这三败下来,我们也损失了差不多有一千来人,这不是小事。” 说到这里,郝散的情绪略有低沉,他对众人强调道:“故而我今日叫大家来,第一个消息就是,诸位要服从军令,不要自行其是,擅自外出,若是有什么事,先与我商议,再做行动。”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都有些不以为然。金休摇首道:“大帅也太过小心了,我打听过了,过河的大概只有千把人,卜明他们是仓促大意,这才吃了亏。来的人确实有些本事,据说他是安乐公世子,关中县令中排名第一,也是他招抚的度元。” “但又能如何呢?也不过是千把人罢了,他如果是征西军司的大帅,或许还值得畏惧,但他眼下不过是个县令,正说明朝廷不会用人!征西军司的头,眼下不是那个叫孙秀的吗,他敛财是有一手,但打仗嘛,嘿嘿……” 众人闻言,都忍不住跟着嘿声笑出来。 看着众人松懈的样子,郝散知道,若是再这么商议下去,恐怕也商议不出什么结果来。 与其继续无谓地展开讨论,还不如自己明确地下出命令,如此一来,才能既维护自己的权威,也能众人有明确的目标。 故而他当即脸色转严,冷哼了一声,故作声色道:“你们也太不像样子了!这都说得是什么鬼话?他打仗不行,你们打仗便行了?!” “如果大家真有说得这么能耐,我们还去朔方投奔度元干什么?直接去打长安,岂不是更方便!” “现在我们人是多,可人多就有用了?当年张角有多少人?上百万人!结果呢?汉灵帝派了四五万人,就把这一百万人杀了个干净!晋室如果真昏聩到了这个地步,至于等到我们闹出事?北面的鲜卑人都是傻子?放着这大好的基业不要?” “说白了,你们不过是杀了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如何能在这里自夸?真是恬不知耻!” “你们若是觉得自己真有能耐的,现在就站出来!我把这后部帅的位置让给他坐!将来就是出了事砍头,好歹我不是第一个死!” 郝散担任后部帅时,素来处事公道,很得民心,也很有声望。听说他要撂挑子,大家顿时都慌乱起来,连忙都上前劝他,自责自己多有不是。 郝散趁机说道:“你们若还认我是大帅,就要立下军令状。从今天起,不得自行其是,凡事都要与我商议!我当众下的军令,你们私下有违背的,我定斩不饶!这绝非虚言!” 他说得斩钉截铁,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大事,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 郝散得了承诺,心中顿时大喜,但脸上仍然板着一副面孔,立刻对众人下令说: “卜稚,从今天开始,你就把各部缴获的粮食都收拢起来,由你来进行看管,以后各部的用度,都从你这开销,一人一日五升,不得少给,也不得多给,如今前途未卜,谁也不知道后面会遇到多少难事。若是出了意外,账目对不上,我拿你是问!” “乔虎,我给你八千人,五斗叟、金休、尉地麻、丘佟四部,皆听你差遣,雨停以后,你便率人马南下去打安邑!” “刘休允!你之前吃了败仗,说是没有防备,这倒也正常,但从今日开始,你就在夜里负责放哨,若还有什么差池,我不杀人,恐怕众人也不心服!”果然,郝散以极肃然地语气,不带停地下了一连串命令后,堂中众人顿时不敢造次,也都一一拱手听令。从这个角度来说,郝散确实想得没错,在这种时刻,人们需要的往往是一个绝对的领导者,而非是调节者。人们需要知道的是往往是接下来做什么,而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会议就这么结束了。郝散看着外面的阴雨,心中的阴雨也在持续地下。 自己手下这群人当真是乌合之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和真实的军队有何差距。而作为匈奴后部帅,郝散是真正到邺城中见识过的,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现在自己麾下并不只是壮丁,还有半数以上的妇孺老弱。 如果真的按照乔虎说得那样,和征西军司一对一的对垒决战,郝散无法想象出自己获胜的场景。 可即使如此,他也肩负着为这群乌合之众寻找出路的使命,因为这是他身为后部帅的责任。 在刚刚,郝散暂时收拢了一部分权力,但熟读经文的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眼下,自己的麾下全是一些部落兵。临战之际,不听自己的命令,只听从部落首领的安排。一旦首领中有人心怀鬼胎,一整个部落的壮丁都会跟着畏葸不前,继而导致战场上出现巨大的疏漏。相比之下,无论晋军的指挥高明与否,至少他们的命令都能得到较好的执行。 所以郝散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想尽办法来进行避战,即使避战不成功,也要想办法争取一些机会,将手下这群乌合之众改造成一支可战之师。 方才他派乔虎南下去打安邑,其实就是想给敌人造成一种假象:他打算取道南下,自蒲坂渡渡河西进。但实际上,蒲坂渡地处关中平原正中央,一旦自此进入关中,想要北上离去,就不太容易了,他还是想自龙门渡渡河。 只是一想到接下来可能面临的重重难关,郝散倍感头疼。虽然不知道征西军司到底是什么打算,但是掌管龙门渡的夏阳令刘羡已经引起了警觉,如果他在自己到来前,就把渡口的船只都烧了,那自己该怎么办呢? 应该先派轻骑去抢下部分船只吗?还是要么假戏真做,等征西军司的人都到龙门渡后,自己当真改道蒲坂渡渡河? 郝散一个人坐在县府里,对着桌案上的地图,久久地思考着接下来的打算。在接连不断的雨声中,他突然感到一阵孤独和无奈,仿佛茫茫天地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再也没人能替他分担忧愁。 一直到了晚上戌时,天色黑了,他才发觉还没用晚膳。连忙叫部下弄了一碗麦饭进来,配上三个煮蛋,也就算是他的晚膳了。 正剥着壳吃鸡蛋的时候,突然门外有随从跑了进来,对郝散说道: “大帅,大帅,出事情了!” 郝散连忙喝了口水,将口中的蛋黄咽了下去,皱眉问道: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难不成有人打过来了?” 这是一句玩笑话,当然不可能有人打过来,不然他早就听到城外的营啸了。 果然,随从喘了一会儿气后,对郝散说道:“大帅,是您家的公子被打了!” 郝散闻言吃了一惊,连忙追问详情。 原来,他的独子郝索今夜在城外军营中饮酒,喝得醉醺醺的,结果发起了酒疯,没来由地对着部下鞭打。哪知道突然蹦出来几个人,指责郝索无故打骂士兵,损害军心,反把郝索绑了,挂到营门处吊起来打。周围的士卒对郝索也有怨气,就在一旁看热闹,随从们打不过这几个人,就只好来找郝散报信。 郝散闻言脸都黑了,他说道:“打得好!在军中饮酒已是不对,又岂无故殴打部下?这个逆子在哪里,你立刻带我去见他,我要把他好好关几天!” 说罢,他就拿了把佩刀,叫好友带着数十名随从,直接快步奔往城外的军营。 此时,大部分的匈奴人都散居在城外的民居或者营帐里,由于没有宵禁,即使在雨夜里,也到处都可以看到篝火和人影,乱糟糟的令郝散感到心烦。而大概是因为出了乐子的缘故吧,往前走几步,可以看见很多人围在营门口看热闹,喧哗,散漫。 郝散心中整顿各部的想法愈发强烈。他就想,这也是个机会,那几个打郝索的人虽然是犯上,但本意也是好的,自己不妨嘉奖他们,也好正一正风气! 然而令郝散没想到的是,他带着人还未走到营门,大概也就是几十步的时候。他看见几个人骑马从营门处冒雨奔出,令他大皱眉头,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再往前几十步,发现营门中又有几名骑兵追出,郝散赶忙派人拦下一人,问清缘由: 原来是打郝索的人听说郝散带人来了,心中害怕,先跑出去了。他们这些后出来的,是要去追人的。 郝散说笑道:“我岂是那样没胸怀的人?你们赶紧把他们追回来,说他们没做错事,我对他们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只见前方出奔的那数名骑兵突然回首射箭,只听两三声噗通,两人摔倒在泥地上,追兵的队伍皆为之一滞。 而在场的士兵们一片哗然,显然并未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郝散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声道:“快抓住他们!那是晋人的间谍!” 那确实是晋人的间谍。更准确地说,四人分别是刘羡、薛兴、吕渠阳、张固。 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探营。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利昂皇子的盟主~ 按理来说要加更,我尽量在下个星期赶出来吧,最近有点精疲力尽,不知道行不行。 (本章完) 第188章 倒霉与幸运(4k) 第188章 倒霉与幸运(4k) 刘羡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来看看虚实,竟然会意外把郝散给引过来。听着身后无边无际的喧哗声,他不敢大意,赶忙领着吕渠阳、薛兴等几人,骑着马没命地往来处狂奔。 这场绵延数日的大雨,不仅打乱了郝散的计划,也打乱了刘羡的计划。 他渡河过来,本打算是轻骑袭扰匈奴大军,一面探清对方的虚实,一面阻挠对方的前进速度。可在这场瓢泼的大雨之后,匈奴人已经被迫延宕了渡河计划,袭扰的本意也就不存在了。 按理来说,对方因为大雨不得寸进,自己又接连胜了三场,虽然不是什么大胜,但也有足够的战绩,可以体面地撤退回夏阳了。但刘羡并不满足于这种收获,在雨天中,他对部下们提出了一个建议,来都来了,为什么不亲自到敌营中看看虚实呢? 这个提议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毕竟这个行为太过冒险了。到敌营中去?那不是以身犯险吗?万一被发现了,逃都不知道怎么逃。 不过刘羡还是用强硬的态度压倒了他们。确实,明面上来说,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冒险,或者说,派部下去看看也就够了。但刘羡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因为他面对的是元康以来的第一支乱兵,他有很多疑问需要解惑: 他们现在有多少人?风俗如何?士气如何?有哪些首领?又有哪些规划?过去是如何拉起一支队伍的?现在又是如何保持团结和凝聚力的? 作为隶属于征西军司的军官,其实这里面有些事情,刘羡没有必要弄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群匈奴人是反晋的先驱,自己的前辈。无论这些人是多么拙劣,他们至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刘羡迫切地想亲眼看一看他们,想着能否从中学习到一些什么,为自己的未来增加一些经验。最少也能知道,自己能够走到哪一步。 所以在这一日,他令大部轻骑留在距离临汾二十里处,汾水南岸的东升亭内。而后带了吕渠阳、薛兴、张固三人,直接到临汾城下探个究竟。 他们换上了之前匈奴俘虏的衣物,加上有吕渠阳这个氐人打掩护,很成功地就混了进去。 目睹的结果是比较让他失望的,或者说,现状是刘羡预想情形中较差的一种。 匈奴人的状态并不乐观,或者说,非常散漫。十几万人像是落叶一样撒在临汾城外,各部间有一定的杂交,但还是自成派系,期间的秩序并没有多少人在维持,别说军号,就连一个统一样式的军装、军旗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其中大部分人都没什么纪律,好似郊游一般地玩笑取乐,不少士兵都还和妻女一起混居,刘羡甚至还能听到很多人在唱歌,只不过唱的歌词不是汉语,只听得出旋律非常欢乐。有时候也能看到一些人,绑了一些普通的汉人百姓作为奴隶,以欺压他们为乐,让刘羡看得很是恼火。 刘羡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些人大概是成不了什么事的,其中唯二可取的地方,大概是他们对于未来的乐观精神,再就是官兵之间的平等精神。 刘羡于是就装作是中层军官,在营中来回穿行,看见单个的散漫兵士在欺压汉族百姓,就喝令站住,问其姓名为谁,将官为谁。责其不尊将令,欺压百姓,用马鞭一顿痛挞。一路上连抓了十来个典型,因为他自带一股上位者的气质,匈奴人都不疑有他,竟真让刘羡把大营走了个来回。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最后抓了一个喝酒打人的典型,竟然是匈奴后部帅郝散的儿子郝索。结果导致大家都跑过来看热闹,而且还把郝散给招来了。这才有了方才郝散所看见的一幕。 刘羡听到郝散下令追击的声音,心中暗叫不好,他连忙快马加鞭,对着来时的路狂奔。 身后营中一时间人声噪乱,锣鼓阵阵,周围的匈奴人纷纷在慌乱中抓起弓矢,打马出营来追赶。而前面的匈奴人很多都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诧异地看着他们在临汾外围飞速狂奔。马蹄踏入泥沼中,泥点四处飞溅,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阵惊呼。 很快,四人就飞奔出匈奴人的营地外围,但身后的追兵也很快,而且在视野开阔之后,他们开始对着夜幕嗖嗖射箭。黑暗之中,刘羡几人根本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箭矢,只能举着火把一个劲往前跑,雨夜里,前方也是一片黑暗,这颇给人一种被鬼魂追着索命的感觉。 如果是在平日晴朗的时候,刘羡可以立即发挥自己翻羽马的优势,一溜烟就拉开距离,但眼下这个情景,他惧怕踩入泥沼,也不敢盲目加速,只能保持在一个尽可能快又辨别着路途不踩中泥沼的速度,导致迟迟不能与追兵拉开距离。 刘羡新想:大不了比拼耐力,就这一点来说,翻羽也非凡马能及。 不料这时候,一旁的薛兴突然叫道:“县君!不好,我的马好像中箭了,要跑不动了!” 这话语顿时令其余三人一愣,都感到大事不妙。 刘羡用最快的反应下了决断,对吕渠阳他们说:“我们分开走,你们立刻去找宾硕,让他们设伏!我的马好,可以拉着季达绕几个圈子,到时候再去找你们。” 说罢,刘羡立刻拨转马头,先是伸出手朝薛兴用力一拽,帮他飞跨到自己背后,随即迅速地朝西南方奔去,一边跑一边朝身后搭弓射箭。同时大声道: “我乃安乐公世子刘羡!你们谁是勇士,就来决一生死!” 后面的匈奴追兵都是一愣,随即就看见四人并分两路跑开了,他们略一犹豫,觉得刘羡身骑大马,确实应该是个高官,就舍弃了吕渠阳他们,一股脑地朝刘羡追过去。 刘羡按照自己所言,便拉着这群匈奴人转,只是大概绕了些弯路,过了两刻钟,他还是没有甩掉追兵。相反,可以看到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了。 薛兴颇有些紧张,他对着身后频频射箭,有射空的,也有射中的,但每射中一个人,就发现有更多的追兵填补上空隙,而且可以看到不止是身后,四面八方都有包过来的迹象。这正是匈奴人惯用的游猎办法,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县君,好像追兵越来越多了!” “我知道!”刘羡回答道。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杀个回马枪!” “啊!” 刘羡抽出昭武剑,突然调转马头,往身后人群中冲了过去。那些追兵猝不及防,眼看着刘羡冲进人群之中,剑锋左突右刺,手如迅雷般飞射,顿时杀伤三人。 而火光下,血水喷溅到刘羡身上,面孔上,将他渲染得如同修罗一般,匈奴人方寸大乱。他们既不敢近身力敌,又怕误伤同伴不敢放箭,竟然让刘羡如同切纸一般突了过去。 等到他们再回过神来,想继续追击时,刘羡已拉开了好一段距离。他趁机扔下火把,飞奔到汾水之滨的芦苇丛中。 又跑了一阵后,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刘羡对薛兴道:“季达,快下马!我们就在这藏一藏!” 薛兴刚刚几乎被吓呆了,此时还没回过神来,他听到刘羡的命令后,好半天才恍然应声,摸着马鞍跳下来。而刘羡则将剑锋收入剑鞘,拉着翻羽马蹲下来,以免被追兵发现。 这时两个人才有机会喘一会儿气。 远处隐隐约约还有追兵的声音,可以望见一些火光,大概有百来人的样子。天上的雨水已经小了许多,但还是接连不断地敲击在两人身上,刘羡取出腰间的一个水壶,喝了点水,又将水壶递给薛兴,笑道: “我一时任性,害得季达和我一起受苦了。” 薛兴接过水壶,仰头将水壶内的水都喝光了,此时他心里只有对刘羡的佩服,感慨道: “县君才是,您方才反冲那一下,是不知道害怕吗?” “怎么会?实不相瞒,我听到那些箭矢声,马蹄声,我也怕得不行。”刘羡接回水壶,淡淡笑道,“只不过这时候啊,我会逼自己一下,转头去正面应对,在那种情况下,你也就来不及害怕了,只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等事情做完了,你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你以为迈不过去的坎坷,其实也就是那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而听着刘羡的教诲,薛兴由衷地赞叹道: “我等凡夫俗子,和县君这样的天人是比不了的。” “嘘……”刘羡忽然发声示意薛兴噤声,他转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动物,又似乎是人。 他根据夜晚依稀的火光往声源处望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的芦苇丛摇动,紧接着从中冒出一只黑魆魆的庞大影子,大约和翻羽差不多大,但是眼睛却绿油油的,在夜晚里放出鬼火般的光芒。 刘羡还在思考,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薛兴却是惊得大叫一声,高呼道:“啊!县君快跑!是老虎!” 话音一落,那影子就发出骇人的咆哮声,恍若雷霆驰过大地,令旁人魂飞魄散,刘羡顿时也反应过来,还真是老虎! 这还是刘羡人生中第一次在野外遇到老虎,没想到时间这么不凑巧,刘羡甚至没来得及打量这老虎的模样,就只能继续策马狂奔。 倒不是他害怕老虎,这芦苇丛中闹出来的动静,立刻就吸引了本已迷失目标的匈奴人们,他们紧跟着从北面包抄过来。 可要命的是,由于匈奴在官道上,刘羡在芦苇丛里,这下刘羡可谓是自讨苦吃了,即使翻羽拥有绝顶脚力,此时也发挥不出来十一。 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大概一刻钟后,刘羡和薛兴就会被人追上了。 情急之下,刘羡问道:“季达,你会识水深浅吗?” “略懂一点。” “你觉得这里水多深?” “应该有六七尺吧,我拿不准。” 得到这个答案后,刘羡立刻拉紧缰绳,促使翻羽跃蹄入水,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两人在河水中缓缓地向下游飘了一段距离,渐渐才稳住。等到追兵赶到时,看见他们已经远离河岸了,只有马首和人首露在水面上。 有一个匈奴人想要逞能立功,也跃马跳入汾水内,但他不识水性,一下子就跳到了急流处,被水一冲,顿时从马上落入水中。岸上的同伴连忙捡起一根树枝去拉他,这才把他给拖了上来。 但此时,一个眼睛锐利的中年人从人群中走出,他从腰间拔出两支箭,可以看见箭头扁平开刃,两侧都带有侧锋,是用来射杀猛兽用的猎箭。他一面从容勾弦,一面对河里喊话道:“刘县君慢走,我乃后部小帅太阿孤,现有两箭相赠!” 说罢,引弓连发,两箭呼啸而去,一箭正中薛兴头巾,薛兴只感觉头上一沉,箭簇穿发而出,将发髻上的头发削飞,堕入河中。 他头皮发凉,心如锤击。 可一扭头,看见一支箭矢正中刘羡左肩,此时正血流如注。 但刘羡却仿佛没感到疼痛般,哼都没有哼一声,依然紧握着缰绳,脚下踢着翻羽马的马腹,眼睛盯着对面的河岸。 翻羽马哪怕奔跑了一夜,此时深陷六七尺深的水流中,也依然富有力量。它用力划水,挣扎着向对岸游去,终于踏到河底的卵石,将背上的主人驮到岸上。 在薛兴震惊的眼神中,刘羡干脆拔下箭头,回头对对岸的太阿孤大声道:“好射术!我记住你了!可惜,你要是再往右偏上两寸,我就没命了!还是回去再多练练吧!” 河边的匈奴人就这么看着刘羡将箭矢扔在地上,然后朝天长啸一声,浑然无事般向远处奔去。 见跑了刘羡,大家都为此深深叹息,同时也对刘羡的潇洒印象深刻,以致于太阿孤回头向郝散报告的时候说道:“晋人中有如此英雄,确实不可小觑。” 而另一边,刘羡冒着失血和大雨继续往南奔行,跑了差不多两里后,他问薛兴道:“季达,后面还有追兵吗?” 薛兴转首倾听,随即道:“县君,应该没有了。” “那就好!”刘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勒马道:“那你赶紧帮我止下血!好痛啊!” 薛兴一直就在关注刘羡肩上的伤口,但刘羡不吭声,他也不好意思看。此时两人再次下马,他点火靠近,扒开衣服一看,才发现一片血肉模糊下,这箭伤深可见骨,他赶紧取出火折子生了火,用腰刀烧红了去做简单的处理。 “痛!痛!痛!痛死我了!” 刀锋接触刘羡的伤口,冒出滋滋的声音,刘羡也忍不住叫出声,差点痛晕过去。但好歹还是让薛兴处理完了。 薛兴奇道:“我还以为县君永远不会喊痛呢!” 刘羡笑道:“那是在敌人面前不能输了阵势,谁受伤了不会喊痛啊!” 薛兴闻言也笑了,他原本还有些心有余悸,刘羡这一阵叫痛,竟全部不翼而飞了。他感慨说:“或许这就是时运不济吧,真是倒霉的一天。” 刘羡则道:“怎么会呢?今天我可是见到了野老虎!这还是头一次呢!” 言下之意,这就是足够幸运的事情,可以抵过所有倒霉了。薛兴哑然失笑,但刘羡笑过这一阵后,又因伤口的牵扯皱起眉头来,他就躺在一颗杉木下歇息了一会儿。 薛兴在一旁看着他假寐,心想:县君皱眉的样子还挺好看。 等刘羡缓过一阵后,两人再次上马,返回到东升亭与旧部集合,吕渠阳和张固也都早早赶到了。 雨还在下,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征西军司的前锋已开进龙门渡。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89章 讨贼诸将(4k) 第189章 讨贼诸将(4k) 等到大雨稍停,刘羡率部路过汾阴时,征西军司张轨已经领着麾下诸将,在龙门渡口往东二十里处扎营了。 刘羡在临汾时诟病叛军营寨散漫无纪律,但不料回到龙门渡时,发现龙门渡口的情形要更坏。 除去已经渡河到夏阳去的四五万难民外,大约有近十五万难民仍然拥堵河东临汾城下。他们不愿意离开家乡,在城野周遭伐木搭棚,炊瓦生火,举众讨食,可谓是乱糟糟一片。甚至有些人已经组织起了临时的人市,在临汾城下卖儿卖女了。但临汾本地又哪来那么多富豪大户呢?即使如此也生存不下去。 本地的县民们则更感不满,因为难民们平白无故地占了他们的地,又屡屡在田亩里偷窃菜豆,影响了他们的生计,继而频频生出一些大规模的打斗乃至火并。导致本地的氛围剑拔弩张,只有少数大族愿意开仓放粮,稍作赈济。 征西军司的大营就驻扎在汾水南岸的平原与土塬之间,土塬上有一棵六百年树龄的桑树,所以这里又叫古木原。他们特意与普通难民们拉开距离,希望以此来躲避本该属于他们的赈灾责任。 但这个举动很显然是失败的。刘羡率部归来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上万人堵在军营门口,又是哭闹又是叫嚣,军士们亮出刀剑后,他们就像乌鸦一般各自飞去,但没过一会儿,大概是觉得风头过去了,就又如同鼠群般纷纷回来,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吵闹。这令守营的将士们倍感狼狈,但也没有什么好的处理办法,只能和难民们继续这种赶苍蝇似的互动。 同样,难民们看到刘羡后,也是一样,纷纷围上前来,对着他又是讨好又是哭闹的,实际上却是拦住了他入营的路,让他寸步难行。 刘羡对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们说:“大家都过河去吧,到夏阳去。我是夏阳令刘羡,已经在夏阳准备了数万石粮食,现在每天都在城外施粥,诸位在这里待着,除了阻拦军情外,并不会有其余益处,还是早日过河去吧!” 这句话确实在难民中引起了一些反响,有些人面露喜色,但更多的人还是不满。毕竟人总是难离故土,虽然很多人都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园,但渡河不渡河就是两回事,而且渡河也不容易,过了河后能不能找到人负责,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围着刘羡不放,反而越说越激动,没完没了了,说什么一定要把粮运到河东来发。这时候,一名浑身着甲的壮汉率着四十来名士兵走过来,他们手持木棍,对着围着的难民们就是一阵挥打,打伤了十来个,又抓了十来个,边打还边说: “你们这群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有人施舍还敢闹事,真是狼心狗肺!再闹事,我直接派人把你们都抓了,拉回去扒光了下锅!看你们还能不能聒噪!” 这句话实在是骇人,效果同样也是立竿见影,难民们见他真敢打人,又说着这么可怕的话,立刻就四散而逃,过不了一刻钟,刘羡身前就空空荡荡,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营门了。 那壮汉这才施施然走过来,打量了刘羡片刻,又看了看他身旁的旗帜,随即笑着露出一口好牙,道:“您就是刘县君啊!在下营门军候张方,久仰安乐公世子的大名啊!” 他在打量刘羡的同时,刘羡也在打量他,原因无他,即使是在军营中,方才这位军候说的话,也有些离奇了。而且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即使夸着人,也难掩身上极端自负的气息。最重要的是,这个大汉眼神锐利,充满了清澈的杀气,显然是一个敢于拼命的人。让刘羡初一相见,心中就提高了警惕。 刘羡点点头,下马问道:“张军候,辛苦了,不知张轨张军司在吗?” 张方大大咧咧地回答道:“您来得也巧,上午张军司刚到,现在大概还在布置军帐吧,我给您引路。” 话是这么说,他也不着急领路,而是先让部下把这些被抓的难民们绑了,挂在营门旁,说是要宣扬出去,再敢闹事者,以此为戒。等办好了这一切后,他才领着刘羡往军营内走。 大概是看出了刘羡对他的不满吧,张方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哈哈,刘县君还是莫要太心善了。百姓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斗米恩,升米仇,为了多吃一口饭,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您以为您是在救他们?他们只会像苍蝇般围着你,把你吃干抹净,然后把您忘得干干净净。” 刘羡当然不认可这些话,但他也没有发作,而是问道:“听起来,张军候很懂这些?” “哈哈!略懂吧!”张方用司空见惯的语气说道,“我就是河间的平民出身,这种人,我见得太多!我自己也做过一些,有很多事情啊,您想都想不到!哈哈!” 言下之意,他也是他口中的这种人。这种坦荡的自贬,不禁让刘羡对他略感惊异,也好奇张方过去经历了什么。但他也知道不要揭人伤疤,所以就把这股好奇压了下去,转而问道: “话说,还不知张军候的字,可否告知在下。” “刘县君真是客气,我不是说了吗?我家三代都是佃农,我不识字,没什么文化,也没人给我取字,刘县君叫我大名就行了。” 刘羡闻言再次吃了一惊,按照常理来说,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积蓄的,不然根本经不住身体的熬打,刘羡手下这六百多名县卒,有务农的,但还真没有是无地佃农的。张方看上去是一个武艺高强之人,他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不过这些问题很私人,刘羡并不好开口,张方也只是随口说了些闲话,看到张轨的军帐后,他便很快撤回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第一次见面,刘羡对张方印象深刻。 等门口的卫兵通报后,一名文士立刻从帐中出来迎接,正是这次大军的统帅,征西军司张轨。 张轨今年已四十岁,两颊及颌下长须飘飘,面容清瘦,而双目深邃,是一个很典型的儒雅文人外貌,气质却截然不同。上次一起饮酒的时候,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但此时他身着圆领窄袖长衫,金钉皮带上悬挂利刃,脚下一双鹿皮靴,踩在湿泥地上步伐稳健,加上炯炯有神的双眸,既富有智者风采,又让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一眼便知道他文武兼备。 他看到刘羡后,旋即笑道:“怀冲来得正好,我正在思考御敌良策呢!”说罢,张轨便拉着刘羡的手往帐内走,可见此时帐内正坐有五人,其中有两人刘羡认识,分别是征西军司集曹掾辛冉,冯翊都尉白允,他们坐在最前端,下面则坐着两名武人,一名文士,加上刘羡,正好一左一右各坐三人。 张轨给刘羡一一介绍道: “怀冲,这位是刚调来我们征西军司的长安尉张光,字景武,他可是参与过平吴的功臣,颇有军旅经验,你要向他多学习。” 张光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虽说是久经行伍,可看得出来,他并不是那种以勇力著称的勇将,而是一名精干老练的干将。端坐在那里,姿势一丝不苟,就像是一座石雕。 “这位是去年年末就任的雍州别驾,李含,字世容,出身陇西李氏,举秀才出身,是我们凉州有名的文武全才。可惜,若不是当年没有门路,差一点就是灼然二品了。” 李含的年纪大概与陆机相仿,样貌上也是一个很标准的长眼蓄须文士,但和陆机不同的是,他身上没有半分文气,而是犹如盘踞的老虎般。刘羡一进来,他的眼神就像在舔舐猎物,顿时令刘羡想到了贾谧。 “这位是我的主簿,也是我游学时结识的好友。北宫纯,字仲勇,哈哈,他可是我们凉州有名的万人敌,有他在,我相信这次破敌,不过是手到擒来!” 正如张轨所言,这位北宫纯虽然非常闲适地坐着,但观其肌肉体型,就好似一只随时可以夺取人性命的猛兽。只是他笑容洒脱,性格豪爽,听到张轨的评价后,拍着膝盖笑道: “哈哈哈,士彦这么夸我,不会是想让我战场上给你卖命吧?” 加上作为孙秀眼线的辛冉,还有负责冯翊军事的白允,显然这就是这次领军讨逆的领导班底了。等张轨向众人介绍刘羡的时候,刘羡一边行礼,一边在心中感叹:本来以为上次在长安已经见到了很多人杰,不料这次又见到了不少,这在场的每一个人,除去辛冉外,都有肉眼可见的才华。天下的英雄何其之多! 看来这次讨伐后部匈奴,八成会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了。 而等刘羡坐下后,张轨没有急于说话,而是悠悠然煮了碗茶汤,等茶汤煮开后,他亲自给在场的众人都倒了一碗,才悠悠对刘羡道: “怀冲,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开始商议对敌之策,正好谈到你呢!” “此次叛乱一起,朝野上下一片忧心忡忡,向孙长史连发了三道出兵诏令,搞得我们这边也人心惶惶。是你率先向军司通报讯息,又率部过河阻挠叛贼,前几天,你连胜了几个小场,斩俘千余人,很振奋我军士气啊!我们刚刚就在谈,是不是给你先写个奏表报功呢!” 张轨极力称赞刘羡此次渡河阻敌的功劳,虽然有天气的运气成分。但怎么说,也没有让难民的数量继续增多,维持住了龙门渡口的局势,让征西军司可以率先渡河,而非是被动地在渡口处阻击。 这时他又看见了刘羡肩上的伤,问是怎么回事。刘羡也不隐瞒,据实回答,说自己是带人到临汾城下去探虚实了,并把自己沿路的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包括最后虎口脱险的惊险经历。 张轨又是一笑,说道:“好啊!怀冲还有一身虎胆呢!我这里刚好有一些治外伤的草药,等会你拿一罐回去,一天两次涂抹,保证半月内就能恢复如初。” 他又对刘羡说道:“我本来还想让你好生休养的,不过你既然走了这么一遭,对敌情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多。那不妨再劳烦你一下,听听我们的军议,看看合适不合适吧。” 刘羡深知自己的名声虽然不低,但论军职,在军中肯定是不高的。此次他的结义兄弟李矩也在军中,可却没有参加这个会议,就可以看出,这会议内部级别之高。可张轨却不顾刘羡在征西军司中尴尬的政治地位,留他参与这次的军议,可谓是令刘羡大吃一惊。 刘羡嘴上随意应承,心中暗暗掂量一番,虽不明白张轨内心的想法,但仔细想来,开一次会,也无法设计陷害自己,唯一的理由就是确实看重自己的想法,要同自己建立良好的关系。 思虑之间,张轨已经在和辛冉交谈起军队的粮秣供应了。 张轨道:“辛曹掾,还是说回先前的话,我们这先行的一万两千兵马开到汾阴,带了三万斛粗麦,也就是足用二旬。但是平贼不可能只耗费二旬,下一批粮草,您打算什么时候运过来?又有多少?” 辛冉回答道:“张军司莫要着急,我随军启程时,孙长史已经又凑集了两万斛麦豆,同时又在筹备船只,他和我已经说好了,下一批粮草,至少有四万斛,一定在一旬之内,通过渭水漕运运过来。” “这还不够吧?”张轨拿起桌案上的关中地图,指着蒲坂渡的位置道,“我们来时已经约定好了,蒲坂渡那边,将由贾护军与皇甫从事去堵截,大概也要派五千人过去,他们那边不需要用粮草吗?” “这……”辛冉擦了擦汗,连忙又回答道,“他们那边自然是另算,在蒲坂就地征粮。不过张军司,您不是只管这一路吗?何必过问那么多呢?” “谋一隅者,亦要谋全局,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打仗了。这可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身为军人,如果不知道战争对江山社稷会有怎样的影响,又怎么能打好仗呢?” 张轨看了辛冉一眼,转而对众人道:“诸位先看一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对敌吧!”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0章 四面张网之策(4k) 第190章 四面张网之策(4k) 讨论如何对敌,首先要讨论的就是敌情。张轨把手中的地图递给刘羡,让已经与敌人接触过的他,先做个简单的介绍。 刘羡接过地图,看着颇有些爱不释手,因为这份关中地图应该是征西军司特制的,是用绢帛制成,里面的内容不仅包含了雍秦二州,甚至还有陇右与河东地区,是刘羡平日所不能收集的。 他仔细地看了几眼后,理了理心中思绪,手指着河东处的临汾县处,徐徐道: “就目前来看,在临汾的叛军如今还在壮大,我去之前,估计他们的人数在七八万左右,但在抵达临汾后,发现城下的人数大概已突破十万,其中男女杂居,很难判断具体的壮丁人数。保守估计的话,大概也有四万人。” “这次他们既然能如此拖家带口,可以说是上下一心,即使有较多妇孺老弱,也不可因此认为,其余人就不能参战。” “但是士气高昂,但打仗并不是士气高就能解决的,在我看,他们现在至少面临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他们严重缺乏甲仗。” “我这次探查,与他们交锋了三次,发现他们虽然不缺乏马匹,但是根本没有人披甲,甚至连每人一把刀剑都做不到。” “虽然每个人都能靠弓矢应敌,而且准头也不错,但在这种情况下,就极大地约束了他们能够采用的战术。哪怕考虑到对方连克数城,把所有的刀剑兵甲都武装上,也最多就武装到一万人左右。如果是正面合战的话,我认为我们有七八成的胜算。” “第二个问题,就是叛胡的组织过于落后。”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后部匈奴,但就我所见所闻,他们还是同族而居,互不统属。郝散作为后部帅,却不能明确调动手下每个部。” “这导致他们在合战上会有很大的破绽,那就是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反而要各部统帅见机行事。我以为,只要我们能成功擒杀贼首郝散,就必然能轻松取得胜利。” “第三个问题,是匈奴人军纪过于散漫。” “大概是太久不习战的缘故,他们夜里几乎没有放哨的习惯,加上人员混杂,连军服都没有做到统一,根本不可能做到有效的甄别,只要稍稍了解其部构成,加上胆子够大,想混进去几乎毫无难度。” “当然,这是我这次的经验,这次我被发现,打草惊蛇,可能导致他们有所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成效的。从这方面考虑,我们也可以考虑用奇,无论是分兵袭击,还是夜战烧营,都不失为好的策略。” 张轨的本意,不过是让刘羡简单地介绍一下敌情。不料他这一番对答,不仅介绍了后部匈奴的特点,而且已经列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而且见解颇为成熟。 在场众人都露出欣赏的眼神,张轨更是抚须笑道:“怀冲不愧是名将之后,就我认识的同辈之中,应该没有见识比你高的了。” 不过作为这次讨逆的主帅,他没有立刻发表自己的意见,在夸赞了刘羡一番之后,转而对在场的其余人道:“兵者,国家大事,不可不深思熟虑,博采众长。诸君都是一时人杰,如今有怀冲建言在前,可有珠玉相随啊?” 李含是凉州名士,虽然出身贫寒,但向来心高气傲,自以为高人一等。而这些年来,他自以为最大的耻辱就是未能获得灼然二品,故而刘羡一进来,李含就把他当做了比较的对手。此时他急于表现自己,立刻就拱手说道: “军司,在下以为,虽然以刘县君所言,叛胡当是一群乌合之众,在下也赞同。不过兵家也有一句话,叫做料敌从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匈奴人能够造反,多少总是有一点过人之处,不能够这样轻视。” 刘羡闻言,一时有些莫名其妙,毕竟他是亲眼见证了匈奴后部的现状的,只不过是如实转述罢了。这有什么轻视不轻视可言?再怎么说,他回过头来看征西军司的大营,至少军纪都还是有起码保障的,从军号、兵甲等各方面来看,都要远强于匈奴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李含继续道:“这次上党胡乱,祸及河东后,又引起了数十部胡乱,影响不可谓不坏。方才张军司和辛曹掾说,名义上,我们固然要谋一隅,但同时也要谋大局。” “现在关中百余部羌胡都在盯着河东,关注我们如何处理这次胡乱。如果我们只是一味以兵威弹压,或许可以击败,乃至击溃这群贼胡,可却绝难以将其杀绝杀尽。” “一旦处理不好,让这些叛胡四处流窜,说不定就会如当年皇甫嵩平黄巾般,虽除首恶,但余毒无穷。最后令这些贼子如风吹草长般,杀之不尽,草窃不止,那就不好办了!” 刘羡这时有些听明白了,他不由为李含的分析心中叫好。确实,自己只想到了一时间战场上的胜负,但这位雍州别驾,还是从政治角度上去考虑的,他不仅想打胜这一战,还想一劳永逸,长久地解决胡人作乱的问题,避免事态的进一步影响,但从这个思考的角度来说,就胜过自己一筹。 他顿时赞叹道:“李别驾说得有理,是我想得不周到了,那在李别驾看来,应该用何方略?” 李含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刘羡会如此夸赞,不禁多看了刘羡两眼,继而抚须道: “军司,您应该也听说了,之前宁朔将军刘和季公已经上了平贼三策,其中一条,就是建议我们以安抚为主,恩威并施。” 张轨颔首道:“确实如此,你也赞同招抚?” 李含回答说:“招抚肯定是要招的,但在我看来,眼下贼胡接连破城,士气正盛,必然心存侥幸,不肯受降。我们免不了还是要打上几仗。只有先赢了,才能再说招抚。” “嗯,是这样,那世容觉得应该怎么布置?” “正如属下方才所言,我们要先做准备,避免贼胡到处逃窜。这就好比是捕鱼一样,要想一网打尽,可以先四面张网。” “四面张网?”北宫纯对此颇感兴趣,笑道,“何为四面张网?” 李含拿过刘羡手中的地图,一一指点道:“所谓四面张网,就是封锁他们所有的退路。如果在关东,我这个提议可以说是异想天开。但还好,他们来的是河东。” “河东之地,历来就有山河之险的美誉。在北面,只有沿汾水或者大河北上,才能进入西河郡;在东面,只有沁水河谷一条道路通往上党;在南面,则是颠軨坂与弘农相连;在东面,就是我们守着的龙门渡、蒲坂渡,还有风陵渡。” “这总共是七条路径,只要我们先把七条路径全都封死,然后再与其决战,到那时候,只要我们取胜,无论他们怎么溃逃,也只能在河东、平阳两郡内逃窜,也就掀不起什么浪了。” “最后我们除掉几个匪首,再行招抚之策,也不过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等他说罢,其余六人皆颔首认可。但冯翊都尉白允问道:“可这里面有许多地方,根本不在我们辖区内吧!而且我们人手也不够,李别驾的意思,莫非是让我们向朝廷上书吗?” “这不是主要问题。”张轨沉吟片刻,指点道,“上书朝廷这件事,我可以上,朝廷那边应该不至于不同意。太原都督府那边,想来也会同意。但这个策略有一个问题,就是用时问题。” “我们这边传信过去,到朝廷各方面调度完毕,最快也需要两个月。” “两个月,我们等得起,但是河东百姓们却等不起。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等一切布置好,我们按照七月算,打一个大仗,赢了之后招抚加安置,怎么也要两个月,那时候就是九月份了。” “现在两郡已有近二十万难民了,先不说后面还会不会增多。就这么多人,我们哪来的粮食,让他们熬到九月份呢?” “就算熬到了九月份,马上就要冬天了,今年百姓肯定是没有收成了,拿什么熬到明年有收成的时候呢?” 话说到这里,张轨的神情不可谓不严肃,在场众人也感到压力极大,他们都听得明白,这是一个稍有不慎,就会引出大乱的事情,足以与眼下的临汾叛胡相提并论。 张轨再次把面目转向辛冉,显然方才那些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见辛冉面色发白,他继续道:“这是必须要慎重处理的事情!如果闹得这些人没有饭吃,就怕我们胡人还没有剿清,又要在关中闹出新乱子。” “辛曹掾,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给孙长史说清楚,不要抱有什么侥幸心理。” 辛冉的额头再次冒出冷汗,他连忙苦笑道:“张军司说得哪里话,孙长史心中也是有大局的。” “大局不是想出来的,也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张轨说话的速度慢条斯理,但里面赋予的压力却重若万钧,他继续道:“平日我对孙长史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是因为我知道孙长史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死活,说了也没用。” “但眼下这个情形,我是在为孙长史考虑,有十几万人在造反,又有十几万人衣食无着,处理得好,孙长史的潇洒日子还能过下去,处理不好,你我都是要以身谢罪的!” “我希望孙长史在准备军粮之余,同时也准备赈济的灾粮,如果孙长史嫌赈济的粮食太多,也可以半赈半借。借出去的粮食,等百姓们有了收成,分三年归还。” “这样百姓们的日子虽然还是苦,但好歹过得下去,大晋的江山社稷也就不会受影响。我们这些在前线的军人,也才能心无旁骛地打仗。” “如若不然,我实在不敢执行这个四面张网的计划。” 说到这里,他环首四顾,对在场其余人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知道诸君以为如何?” 张光带头说道:“虽说军人从戎,多半是为了建功立业,但同样也是为了四海清平。张军司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若张军司上表,我愿意署名。” 北宫纯是张轨好友,自然也不甘落后,说道:“此等美名,岂能让士彦独享?也算我一个!” 而这件事也事关到冯翊的防务,身为冯翊都尉,白允自然也不会反对:“张公所言,乃是正道,我岂敢不从?” 剩下没有表态的就只剩下刘羡和李含。 刘羡不表态的原因很简单,一个是他官职卑微,显然这件事并不需要他署名。另一个则是他和孙秀和贾谧的关系都很差,署名上去,除了平白惹两人生气反感外,并没有别的作用,还不如不表态。 而李含则是有些犹豫,他知道署名的话,可能是会得罪孙秀的,在朝廷那边也讨不了好,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前程。 但他转念一想,这个四面张网的计划本是自己提出的,如果最后为了执行自己的计划,却对相关的准备概不负责,难免会影响到自己的官声。李含还是有些在乎自己清誉的,所以想了一阵后,他还是咬咬牙,同意道: “这都是为了国家大局,在下也愿署名!” 如此一来,辛冉也没有理由拒绝了,他只好当众承诺说,一定会把此事跟孙秀详细分说,让他答应赈济难民一事,这件事才算过去了。 等军议结束,众人开始离场,刘羡也准备出去的时候,张轨叫住了他,笑道:“怀冲,你等一下,我说好要给你一点祖传的草药。” 刘羡便留在帐中等了一会儿。少顷,张轨亲手从角落里翻出一个拳头大的陶罐,递给刘羡道:“好好养伤,等一切布置完毕后,我且看你大显身手。” “军司谬赞了,我看有军司在,此战必胜!” 刘羡说这句话时,可谓是心悦诚服,今日这次会谈,可以说让他大开眼界,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国家栋梁了。 张轨却面露衰败之色,望着帐外的阴天,叹着气道:“说不好啊!我也只是听天命尽人事罢了。” 他拍拍刘羡的肩膀,又道:“我有一项军务交给怀冲,不知道怀冲敢不敢接?” “军司但说无妨。” “在孙长史的赈灾粮到来前,就由你来安抚河东灾民,如何?” “啊?!我?”刘羡一时间愣住了。 他不禁抬首打量张轨的神情,再次揣测他背后的用意。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1章 举贤之意(4k) 第191章 举贤之意(4k) 张轨竟然令自己去安抚河东难民,这个消息实在令刘羡想象不到。 他不禁再次确认道:“张军司此言当真?” 这不由得刘羡不慎重,当年蜀汉灭亡时,司马昭下令,强迁三万户蜀汉遗民至河东,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且这三万户人家还不是一般的蜀汉遗民,基本都是蜀汉依赖的重臣之后。诸如诸葛亮、蒋琬、马良、黄忠、陈祗、庞统等名臣的后人,都在这里。基本可以说是蜀汉灭亡后,现在的河东平阳,就是当年鼎力支持刘备复国的荆州死硬派大本营。 刘羡其实早就想与他们有所接触,哪怕不造反,也想要恢复联系。但碍于政治上的敏感考虑,一直迟迟没有行动。哪怕是现在,他哪怕是赈济灾粮,也只敢在夏阳境内做,并不敢到河东做些什么。生怕被人抓住把柄,说他要收买人心。 可眼下张轨竟然堂而皇之地对自己说,让自己去安抚河东难民,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莫非是没有这层担忧吗?还是给自己设了一个局? 张轨当然知道刘羡在顾忌什么,他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现在的河东,想要安抚难民,不出什么乱子,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你有能力,有责任心,更重要的是,这些百姓相信你。做这种事情,最难得的就是百姓的信任,不然寸步难行。” “这些人不闹事,对朝廷是好事,我不在乎用谁。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能解决这件事就是好事。” “而且我相信怀冲也是个聪明人,有些蠢伙说什么父辈有故交就会造反,但我一直相信一个道理,世上很多人是傻子,但没有傻子不知道痛,会愿意用脖子去碰钢刀。” “怀冲你若能办成这件事,我向你保证,你可以离开夏阳这个地方,来征西军司做参军,你觉得如何?” 听完后,刘羡这才从心底感到了压力。相比于贾谧和孙秀的刁难和威胁,张轨的安排才是真正的王道。 他既能够利用自己身为安乐公世子的影响力,反过来稳定了地方大局,同时又借助提拔,削除自己在地方的影响力,放在眼睛底下观察。 刘羡不免在心中感叹,好手段!看来张军司之所以留自己参与这次军议,就是为了这件事吧!虽然同样是令自己还没有办法拒绝,相比于孙秀在条件中设置陷阱,张轨的命令无一不是为国为民,无可挑剔,自己必须答应。 未来到征西军司做参军吗?也好,好歹是又向上迈了一步。虽然对夏阳有些不舍,但也不应该把离开当做失去,在每一个新的地方,都会有新的机遇。 至少有了张轨的命令,现在自己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见一见那些不方便见的人了。 故而刘羡很痛快地答应了张轨的请求,而后张轨给了他一块令牌作为凭证,并安排张光与他一起共同处理此事,当然,实际上就是监军。 离开张轨的大营后,刘羡回到自己的军队中,他没有做过多的犹豫,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按照决定去做。 当天用膳的时候,他就去和张光碰面。张光显然也对这个任命措不及防,这个荆州来的汉子只会军事,其实对民务一窍不通,他也很坦诚地对刘羡说: “刘县君看着办,凡事知会我一声,我在旁边旁听就行。有什么要求,我也可以和张军司说。” 看样子至少他不会掣肘。 那刘羡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了安抚的第一步,那就是先梳理难民中的人脉。 想要把将近二十万难民组织起来,仅靠手中的这一千轻骑是决计不行的,他们顶多只能维护秩序。而想要让这么多人乖乖听话,就必须想办法,从中找到一些难民们本身熟悉且认可的人,以地方乡亲为关系,形成一张张自上而下的大网,将所有人囊括起来。 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非得要主导者在这些难民中有很大的威望,能让其中的俊彦领袖们都认可才行。张轨说得没错,现在的征西军司里,最适合做这件事的,确实只有刘羡。 利用他安乐公世子的号召力,直接将河东的蜀汉遗民动员起来,应当是能将这些难民安抚住的。 但真的能动员起来吗?刘羡心里其实也没有底。 三十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你说它长吧,很多当年的当事人都还活着,记得发生过的事情,他们背景离乡,大概就和老师陈寿一样,连口音都没有改变。但你说它短吧,至少它长过刘羡目前的人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刘禅长什么模样,更别说与这些老人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可刘羡只能这么去做,他觉得自己对这些人负有责任,能够在这场灾难中明哲保身的人并不多,在内外交困的时候,自己有义务去拉他们一把。 而且这是自己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在无法回避要面临命运审判的时候,刘羡不会愿意做过多停留的。 故而在当夜,刘羡把薛兴叫了进来,给他倒了一杯水,而后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道: “季达,你知道我是谁吗?” 此时正是深夜,军帐外还有雨声,风从帐帘中吹过来,引起烛火一阵晃动,也照亮了刘羡坚毅的面孔。薛兴没来由一阵失神,同时在刘羡的眼中看见了火光。 他端起水盏稳定心神,一面揣测刘羡的心意一面说道:“县君就是县君啊!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刘羡拍案笑了一笑,随即正色道:“因为我想见你家的大人,以安乐公世子的名义,和他叙一叙旧。” 薛兴顿为色变,手中一抖,差点把盏中的水洒出去。当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后,也不好再掩饰了,只能尴尬地看着刘羡,同时在心里哀叹,这一天还是躲不过去吗?莫非县君准备这个时候造反? 而看着薛兴的神色,刘羡知道他是想歪了,便从怀中掏出张轨赐予的令牌来,对薛兴继续道:“季达,这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而是为了我们大家。” “大家?”薛兴疑惑道。 “是的,世上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独立发生不影响他人的。现在很多河东的百姓都在受苦,一个人受苦,就可能影响一个家庭,何况是这么多人,如果不好好处置,就会影响到更多的人。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也有你不认识的人,最后,也会有你有我。” “现在张军司给了我命令,让我安抚难民。我责无旁贷,但这并非是我一个人能做成的事情,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薛兴一时沉默下来,他大概明白刘羡的意思了,但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发展就由不得自己了。 而刘羡则注视着他,继续道: “因此,我想见你家大人一面。当然,也不只有你家大人,最好是把所有你知道的,你认识的,觉得能够独挡一面的人,都介绍给我。”“我认为不管是什么出身,有什么嫌疑,想要为百姓做些实事,为天下增添点安乐,都是一件值得光荣的事情,不是么?” 这是一句薛兴无法反驳的话,他抬起头,回看刘羡的眼神,试图在火光的照耀下看他的一丝动摇与虚假。但他最后还是失败了。 失败之后,他只好应承下来,答应五天之内,他会带着一批人回来。 而后薛兴离开了军帐,他的心思此时非常恍惚,就像是懵懵懂懂,还没有醒过来一般。因此他在营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等到一阵风吹过来,把雨滴打在薛兴脸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带上斗笠。 薛兴连忙把斗笠和蓑衣都披上,想来想去,他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把这个问题转交给身为当事人的父亲了。 第二日一早,他就孤身一人离开了大营,而后经过熙熙攘攘的龙门渡,坐船返回到夏阳。在随军离开夏阳前,其实薛兴已经与二兄薛雕商量好了,他在夏阳城南买了一座院子,如果河东真发生了什么乱事,就到这座院子里来暂住。 这座院子不算小,里面有八间厢房,对于薛兴的日常生活来说,那是绰绰有余。但河东薛氏的人却很多,除去薛雕薛云几兄弟外,还有十来名族人,十来名家仆,大大小小差不多四十人,如今一起在这个院子里,就显得这座庭院很拥挤。 但拥挤也有拥挤的好处,就是热闹。薛兴回来的时候,族里的几个侄子正在院中骑着竹马打闹,女眷们正在火房里生火做饭,而二兄薛雕赤着膀子,领着几个仆人在后院推石磨,磨豆子。其余的族人们则冒着雨,在庭院外圈篱笆,防止路过的难民们冲跑进来,偷抢家中本就所剩不多的财物。 四弟薛云看薛兴回来了,很是高兴,他上来迎接道:“三兄,不是说东边还在打仗吗?你怎么回来了?” 薛兴看着兄弟的笑容,也回应一个笑容,只不过却下意识得变成了苦笑,他道:“说来话长,大人在这里吗?” “在,他刚刚睡醒,正在饮茶读书呢!” 薛兴当即便往府里走,如今薛兴不在,父亲薛懿就居住在他的卧室里。薛兴走到门前,正准备一板一眼地敲门,不料父亲先出声道: “三郎,你已经是军人了,就不要弄那些虚礼了,有什么事情,就进来说吧。” 话是这样说,薛兴还是小步慢趋地跨步进门,走到卧榻前,一板一眼地对父亲三叩首,而后才起身道:“大人,我回来了。” 他抬起头,这才愕然发现,侍妾明姬也跪坐在卧榻前,正给须发尽白的父亲烧火煮着茶汤。 薛懿看出他的不自在,知道儿子是有大事要说,就对明姬道:“你先出去吧。” 等她出去后,老人又对薛兴笑道:“三郎,从小到大,我其实没有对你抱过很大的期望。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没有什么话语比父亲的赞赏更能鼓舞人心,回家前本来有些惴惴不安的心绪,顿时就平静下来了。薛兴则回说道:“都是得益于大人的教导,还有我们县君的赏识。” “县君……”本来薛兴打算铺垫一会儿,再将这个话题展开,但薛懿仅仅是沉吟了片刻,岁月带给他的积淀,令他很快就得出了答案,问道,“你这次回来,是应县君的要求吗?” 看儿子脸上的神情,薛懿知道自己猜中了,他挥挥手,让儿子站起来,笑着说道:“不要这么惊讶,我活了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他继续问道:“是为了什么事情?总不会是要我去见他吧!” 这下,薛兴可谓是对父亲心悦诚服了,他原本以为这些年自己颇有些长进,可现在看来,距离父亲的境界还差得远。他老实回答道: “是的,大人,县君想见一见大人。” “是为了什么事情?” “说是为了安抚难民,想要借助大人,还有很多河东亲友的力量。” “哦!”薛懿的眉头往眉心皱了一些,他敲着桌案道,“这可不是件小事,可能会影响很多人的前途啊!” 这句话和薛兴所顾虑的如出一辙。河东有十余万蜀汉遗民,这要是被人诬告,或者上报上去,可怎么得了呢?看样子,父亲的意见也是倾向于拒绝的。 但薛懿却没有明确表示出态度,而是盘问儿子道:“他有没有说些,让人解除顾虑的话?” 薛兴想了想,回复道:“县君说,为百姓做些实事,总是光荣的。” “还有吗?” “还有……一个人受苦,就会影响一片人受苦……” 说出这些话时,薛兴自己都感到有些羞耻,很难想象,一个在政坛上混迹了这么久的人,竟然会说出这么幼稚又天真的话,简直不可理喻,可偏偏这样的人,竟然是公认的奇才,真是一件咄咄怪事! 薛懿也被这两句话逗笑了,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放下手中的书卷,拍着膝盖哈哈大笑,就像遇到了什么开怀的笑话。可很快,薛兴又从中听到了些许辛酸和落寞,等他抬起头打量父亲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正望着窗外的天空,眼睛怔怔出神。 良久,薛懿回过头来,对儿子感叹道:“哈,这种话,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了。” “陈寿到底是怎么教的?当年他出关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和我说,这辈子要做最自私自利的人。如果有了儿子,也要教他们成天干坏事。怎么,二十年不见,教了个弟子,说的话就已经变成废纸了?” “我真不喜欢这两句话啊!”薛懿的这句总结有些言不由衷,因为他的眼角微微湿润。 薛兴听了却感到疑惑,他不知道父亲指的是哪两句话,是刘羡的?还是那位未曾谋面的陈寿公呢? 但他随即听到了父亲的答复,薛懿说:“那就见见吧,三代君臣之情,我说不见,总是会被世人戳脊梁骨的。” “其余人怎么办呢?” “其余人也是一样的。”薛懿很自然地回答道,“我是老人,所以太明白这些老人了。老人是没有未来的,所以只能往回看,如果往回看,怎么会有人不愿意见他呢?” “再说了,也不过是见一见,大家会怎么做,还是要见过这位小主公后再说。”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2章 灰烬(4k) 第192章 灰烬(4k) 元康四年五月丁丑,刘羡在通知张光之后,正式接见前来的诸位河东旧部。 刘羡并没有刻意装饰什么,他就如同往常般站在营门口,着一身朴素的玄色曲裾长袍,头戴素巾,腰佩昭武剑,如同一个寻常的从戎文人般,等待着这些老人的来临。 此时雨水终于停了,大雨之后便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在营门口望过去,大地上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水洼,在青青无际的草原上,一时间像有千百个太阳长了出来,将天上天下照得一片光明。 客人们就是在这坑坑洼洼的草丛中走过来的。 在薛懿的联络下,此次来面见刘羡的有四十六人。他们气质各异,或是风度翩翩,或是刚健沉稳,或是豪迈矫健,但都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每一人都不年少了。最年青的人,如今也已是年近五十岁的中年人,年老者更是年过七十,面目上长满了皱纹和斑点,让神色更显沧桑。 刘羡一个个把他们迎接进帐内,同时听着薛兴的介绍,这些人分别是:诸葛亮从孙诸葛攀、庞统之孙庞象、马良之孙马恪、马超之孙马明、刘敏之子刘浑、董允之子董皓、陈祗之子陈裕、王平之孙王贞等等…… 刘羡看着这些老人,其实很难把他们与老师在史书上写的那些名字对应起来。因为史书上记载的,都是他们父辈乃至祖辈意气风发的事迹,但这一次会面,显然不会有什么意气风发可言。或许他们曾经青春年少,也曾试图继承父祖的风采,但在岁月的蹉跎下,他看见的,只是一个个平和的老人。 而这些老人同时也眯着眼睛审视刘羡。他们看着这个年轻人,把他和印象中的一些人和事作为比较。答案是既有欣喜也有失望。 欣喜的是,刘羡的外貌与前太子刘璿极为酷似,令相当多的人都生出一股错乱感,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成都,但失望的是,与姜维相比,眼前的这个青年似乎还缺少一些骨子里的从容与淡然,反而多了一些魏晋影响下的阴鸷与城府,他的笑容似乎是温和的,但缺乏一些那种由内而外地让人感动的阳光。 不过双方很快就释然了。四十年前,董允曾经试图模仿费祎的潇洒闲适,一面玩乐一面处理政务,结果最后却耽误了国事。自此以后,大家就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只能做自己,一代人的事业过去后,即使再捡起来,那也是新一代人的故事了。 等刘羡把他们都接进军帐之后内,老人们便开始互相攀谈起来: “大家都好久不见了吧?” “是啊,自从三十年前迁到此处,就很少再见了。” “上一次大家聚会的时候,似乎是在十五年前了,那时候还是因为法邈去世。” “见了又如何呢?大家都是老人,徒增伤悲罢了……” 这些老人确实是好久没见了。他们不只是和刘羡保持距离,事实上,除去极个别不可绕开的家族如诸葛家外,大家都在尽力保持距离。希望在默默无闻中走完最后的人生。对他们来说,此刻刘羡请他们出来相见的最大意义,或许就是能名正言顺地再和老朋友们见一面吧。 刘羡听着他们的唠叨,感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但同时他又明白,只有融入以后,他才是一名真正的安乐公世子。 此时恰值午膳时分,于是他执晚辈礼,给在座的客人们端来一些膳食。膳食很简单,不过是一碗煮烂的豆粥,再加上一碟酱菜,两个煮蛋罢了。 刘羡对诸位老人说:“诸位叔伯叔公,远来数十里路,真是辛苦了,我也没有什么好招待大家的。这豆粥的豆子,是我在自家俸田里种出来的,这酱菜,是我家里寄给我的,若是有什么不合胃口的地方,还请海涵。” 其实在刚开口时,刘羡就遇到了一个问题,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老人。说“诸公”未免显得生分,直接称呼“你我”,又显得不太礼貌,刘羡想了好一会儿,结果下意识地还是喊了叔伯出来,然后赶紧补了一句叔公。 这不禁在帐内引起了一片低笑,因为以在场很多人的年纪,都足以做刘羡的爷爷了。 但这也是友善的笑声,诸葛攀说:“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样的早膳放在往常,自然是寒酸的,但对于这些简朴惯了的老人来说,却很合适。尤其是当他们尝到安乐公府模仿成都风味的酱菜,也难免带有一丝缅怀,虽然因产地、用料的不同,胡瓜(黄瓜)、姜蒜等果菜的味道并不同,但正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味道,更让人怀念。以致于有些人多愁善感,如马恪吃了几口,就眼角湿润,似乎有落泪的迹象。 刘羡见状,就和马恪交谈道:“马叔公,是吃不习惯吗?” “并非如此,公子的招待很好。” “那大概是您过来,还空腹的缘故。如果叔公不介意的话,就再多吃一些吧。” “不了,不了……公子叫我们这些骨头都埋在土里的老家伙过来,总不是只为了吃饭吧?” “怎么会?”刘羡打量着马恪的苍苍胡髯,给他添了一碗粥,笑道,“我请诸位叔伯叔公过来,就是为了吃饭。” “当真?” “当然当真。”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刘羡正色道,“只是不只是为了今日一日的饭,而是希望往后两年里,大家都能吃饭。” 在场的老人们多露出微笑,他们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但对于刘羡到底会怎么说服自己,他们都还很好奇。刘羡也知道,这是一次不可或缺的考验,他必须在这一次会面中展露出足够的能力,才能让这些老人们承认自己与他们的联系。 果然,薛懿在一旁问道:“公子这话怎么说?” 刘羡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 “叔伯叔公们都知道,眼下河东和平阳都遭了兵灾,祸及十余县,现在已产生了二十多万难民,未来会更多,可能会到三十万,四十万。” “人活一张嘴,不吃东西就会饿,但现在大家离开了田地,不种田也就没有粮食。那些有人脉有势力的高门,可以把门闩一挂,带着人躲在自己的坞堡里,叛军打不进来,坞堡里的粮食吃个五六年都不担心。但我知道,难民们不行,诸位叔伯叔公也不行。” “现在夏阳还有些存粮,可以接济大家一阵。但要养活这么多人,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朝廷。可朝廷真拿得出来这么多粮食吗?这也说不好。万一粮食断了半个月乃至一个月,就会有人要饿死。”“我想要河东的大家都吃饱饭,这也就不能全指望朝廷,还得我们自己行动起来,想想办法,不是么?” 这段话其实比较敏感,作为副手的张光就在一旁旁听,此时忍不住挠了挠头,他觉得里面有很多犯忌讳的地方。 什么叫朝廷拿得出这么多粮食来吗?说得好像朝廷拿不出一样。 后面又说什么自己行动起来,搞得好像刘羡是整个河东人的领袖。 但张光又不好开口反驳,因为他首先是个武人,不喜欢咬文嚼字;其次,他心里也拿不准,哪怕张轨上书之后,孙秀到底会拨出多少粮食来赈灾。 好在接下来的谈话很快又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诸葛攀说道:“公子想让河东人万众一心,共渡难关,这想法确实很好,可这做起来却谈何容易?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先不说县与县之间,族与族之间,各自有多少矛盾。就说我们这些蜀人,总是被本地的河东人所排挤,三十年下来积怨极深,又怎么能奢谈和平共事呢?” 这是个非常具体的问题,也是组织通常会遇到的大难题。儿女与父母之间,时不时都会产生矛盾,更别说那些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了。有些话说出来好听,但是真要去做,却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猜测不到的问题而寸步难行。所以走投无路的时候,人们最后总会相信自己,哪怕孤身一人。 刘羡对此的回答是:“总要试一试吧!” “若不试一试,怎么就能说做不到呢?现在的渡口东西,聚集了差不多二十万难民,其中差不多有七八万是大家的故旧,真落到每一个人身上,不过是去交两三个朋友,这真的做不到吗?” “当年姜维大将军的出身,不也是率魏军投降的凉州叛徒吗?最后他在诸葛丞相的感化下,不也是为国家和理想,一直奋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这句话一出口,张光的眼皮又为之一跳。他有些拿捏不准,刘羡这个话题算不算犯禁,毕竟诸葛亮是先帝司马炎力推的忠臣率表,但姜维的话题显然有些太敏感了,属于本朝的一大禁忌。 当刘羡说完这句话后,在场所有老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被说服了,或者说,他们不得不被说服。 良久后,诸葛攀再次问道:“那公子打算如何尝试?” 刘羡对此早有备案,他感知到了众人的心意,言语间也顿时有了底气,极流利地对众人说道: “我见到诸位叔伯叔公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想好了,二十万人,听起来很多,但其实也不难办。” “我打算先让大家公推一些屯长出来,先按籍贯来分,每两百人一个屯长,每十个屯一个渠长,每五个渠一个保长,算来也不过是二十个保。” “如今的形势是,二十万人如果只是等待乞食,肯定是没办法解决的。但如果想办法自救,也能闯出一条生路。” “我打算将大家按照年龄分为三部,先是十岁以下的孩子,六十以上的老人,都整合为一部,这部分就在夏阳接受赈济,夏阳里的存粮还是承受得起的。” “十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少年,四十五到六十之间的老人,又整合为一部,我以征西军司的名义,在夏阳和汾阴之间划分土地,让大家从现在开始开荒,就种些豆子,六月前播种,十月份还能有些收成,总不至于坐吃山空。开荒出来的田地,等兵灾结束了,也能卖出些价格,再换些粮食。” “那二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就是丁壮了,我打算让这一部做为民夫,负责长安到汾阴之间的漕运,也帮忙修缮营地,疏浚水路。如此一来,把征西军司原本就要征调民夫的销,用到大家身上,这样征西军司既能省下一笔钱,大家也有饭吃,可谓是两难自解了。” “大家不用担心我是信口开河,张轨张军司已和我承诺,只要能安抚难民,征西军司所辖,皆由我调遣。这位是在长安的张都尉,可以为此言佐证!”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光确实也不好作壁上观,他也起身承诺道:“张军司确实如此说过,在下江夏张光,和诸位一样,也是荆州人,光以家名担保,刘县君此言,绝不为虚!”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刘羡和张光颇有些战战兢兢,而老人们看着这两人,再次露出了微笑。 诸葛攀说:“县君,让我们商量商量吧。” 等到刘羡和张光退出去后,他们再次商量起来: “我起初还可惜,觉得小主公差了点底力,但刚刚看起来,似乎又不差了。” “是啊,是啊,他刚刚谈吐挥斥,真像大将军,也真像太子殿下……” “可话一说完,他眼神一扫过来,又不像了。” “小主公还年轻,需要岁月的熬打,这很正常。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心里有雷霆与暴雨。” 说着说着,有些人已经泪流满面,想到那一夜的雷霆与暴雨,继而羞愧万分,后悔连连。 老人们其实心里从来都没有什么考验的心思,他们只是想在现在的尘埃中找到一些过去的影子,以及一些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没有人讨论该不该帮助刘羡,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谈到最后,薛懿对老友们说:“天气变好了。” “小主公说得没错,现在播种的话,今年还是会有一些收成的。”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3章 战前宴席(4k) 第193章 战前宴席(4k) 刘羡说得没错,很多自以为完成不了的事情,其实不过是人用想象给自己设下了所谓不可能的枷锁。 当老人们承诺之后,大概也就过了三四日,刘羡就得了一份冗长的名单,上面写着八百余人的名字,表示愿意为这次安抚出力。有了诸葛攀为首的河东蜀人帮助,刘羡接下来的行动也就变得很顺遂了。 他先是按照自己计划,向难民们宣传自己的计划,而后亲自参与对难民们的动员。在组建了第一个屯后,第一个渠,第一个保也都相继应运而生。不过半个月,就已经有十余万河东人被组织起来,匆匆忙忙展开了开荒和农耕。 在处理后事的过程中,发挥最直接作用的就是诸葛攀,在如今的诸葛亮诸后中,其实就剩下两脉,一脉是嫡子诸葛京,如今正在外为官,另一脉就是诸葛攀,他本是诸葛亮养子诸葛乔之子。他并不以才华闻名,可即使如此,靠着诸葛亮的余荫,世人都尊重他,也愿意因此相信他。 而除此之外,发挥最重要作用的,其实是前蜀汉侍中樊建。 樊建是当年和诸葛瞻、董厥一起共事的几个重要朝臣之一。在蜀汉亡国之后,因其重要的政治地位,在晋朝担任给事中,颇受司马炎重视。当年邓艾的冤案,就是他主导平反的。如今的樊建已经年逾九十,在蒲坂致仕养老,已经不能再起身与刘羡相见。但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支持,对家人说:“这都是为了天下的安定,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遮掩的。” 樊建的支持,令大部分人都放下了疑虑,时隔多年,他们再次团结在一起,在这次灾祸中奋力求生。等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大河两岸乱糟糟的情形已经不复存在了,转而取代的是被开垦的田亩与肃然的聚落。 刘羡利用这个机会,甚至在夏阳北部和汾阴北部建了几个坞堡,又在两岸开垦了十里新水渠,如此一来,民生大为改善,百姓也没有了担忧,虽然尚不能说是和平景象,但至少难民们也不像难民了。 这些都看在当地民众眼里,虽然刘羡并不居功,但大家都说,这是刘县君的功劳,他是注定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这些成绩同样也看在征西军司张轨眼里,在一切都走上正轨后,张轨给张华寄去了一封信。信中的内容,大体就是按照他事前对刘羡的承诺,希望能将刘羡安排到征西军司做参军。 不过也有比较特殊的内容,他在信中强调说:“近闻朝野有议贤臣之害,以为臣贤之名,有伤上圣之意。然天地尚贤,岂有贤而问罪之理?近岁以来,关中以孙秀为元凶,逞妖行乱,庶民涂炭,又有害贤之意。此为阴阳倒错,神器倒持之举,岂能纵之?兄居相位,天下瞩目,不可助虐毁正。若兴四害而驱六贤,则社稷败矣。” 信中的意思,其实就是劝张华赶走孙秀。 张轨在长安忍了孙秀四年,如今遇到匈奴人作乱,他认为是一个让朝廷警醒的好时机。这些年国家搞成了什么样子,官员们不想着好好治理地方,整天想着怎么向后党献媚,怎么敛财。军人们也被克扣军饷,连基本的保境安民都不能做到,这实在让他感到心焦。 这次乱事,正可以体现出朝廷数年乱政的坏影响,张轨希望借机建言,朝廷能够痛改前非,翻然悔过,把任命的这些奸臣逐个废除,用王道来治理天下,也就可以重拾民心了。 张轨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道上书会产生什么效果,这是政治上的一次赌博,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产生极为广泛的影响。成功,就代表自己能够取代孙秀治理关中,失败,就意味着自己的政治生命也终结了。 不过,在张轨看来,这都不是坏事。毕竟朝廷再这么折腾下去,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乱子,哪怕失败了,他也可趁机离开政治旋涡,过一阵清闲日子了。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在准备着应对叛军的战事。 随着之前的四面张网策略被朝廷采用,弘农、西河、上党、太原各地的士卒都动员起来。正如张轨事前所预料那般,收到各地各部已就位的消息后,已经是七月下旬,马上就要中秋了。 而在这两个多月里,在临汾的叛军也不是一直坐以待毙。 郝散似乎已经看出了晋军的布置,他率部频频出击,先是进攻安邑,后是进攻平阳,皆是为了调动晋军,但没想到的是,张轨的意志如此坚定,不管叛军在河东如何动作,他就是扼守渡口,不动分毫。 而随着各地的增兵,叛军进攻的势头也大大减弱。进攻安邑时,各县有了防备,已经开始坚壁清野。张轨仅令弘农增兵一千固守,打了一场较正常的攻防战,就给叛军造成了大量伤亡,叛军苦战三日后虽将其攻克,但也付出了四千余人的惨重伤亡。 下一次叛军再次试图进攻平阳,情况更是惨淡,平阳的城防远比其余城池坚固,羊马墙、护城河、望楼等城防一应俱全,叛军仅进攻两日后,听说张轨派援军前来支援,便只能主动撤退,完全看不出任何破城的希望。 至此,后部匈奴就进入了蛰伏期,他们开始大力整顿军队,不再盲目出击。而是一面打探各路晋军的动向,一面私下里派人突围,试图去联络关中本地的胡人,让他们也趁势造反,打乱晋军的布置。 可惜的是,这些胡人人生地不熟,本地的胡人也最多就了解河东,对于关中具体的情况,大家都是一问三不知。大部分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冲出晋军的封锁,即使成功了,到了关中,也联络不了几个本地的胡人部族,更别说煽动他们造反了。 话说回来,郝散若要突出重围,最大的希望本该是同胞兄弟郝度元,但对方远在朔方,张轨又早做了提防和布置。这反而使郝度元的响应变成了一种奢望。 到现在,后部匈奴虽然还保留着相当的士气与兵力,但从整个大局上来看,似乎已经是一盘死棋了。 是该收网的时候了。张轨这么想着,便于八月甲午,令军中诸将尽数到主帐集合,同时令各部大宴两日。 而收到军令的各部也都明白其中的含义,这大概是发起进攻前的壮行酒了吧。 按照规定,刘羡带了自己的两名县尉,也就是张固与薛兴前来赴宴,可以看到在场的大概有几百来号人,军中八品以上的官员,都来赴宴了。 宴会的地点在一条溪流旁,周围正好是结了果的柿子树,一些侍女和仆人正在篝火边忙碌着,可以看见烤架上正架着除了皮毛的犬羊,金黄的表皮上正滋溜溜地滴着热油,四处逸散着诱人口水的香气。 一走进去,就看见李矩正在向他招手,然后跑过来说:“兄长,好久不见。” 看见李矩,刘羡也很高兴,他握住李矩的手道:“世回又要立功啦!上次你的神箭,我还历历在目哩!”然后几人就走到一个还没有人的篝火旁,各自找了马扎胡坐着,一起说说笑笑,畅谈起最近的见闻来。 由于大家都认为这次会战十拿九稳,所以神情都颇为轻松,谈话的内容里甚至不包括多少对战事的分析。但对于薛兴来说,却有些难掩心中的激动。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征西军司张轨了。 虽然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后,薛兴对刘羡的认同更进一步,也很后悔自己此前率性对汪万做下的许诺,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但人总是会欣喜于更多的选择,这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薛兴想,今日见到张军司后,自己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出选择,无论是离开夏阳还是留在夏阳,自己都要和县君把话说开,只要敞开心扉,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他现在已经有些明白刘羡的处事风格了,与其逃避,不如正经地面对,有一个敢于担当的心,要比什么言巧语都更能打动人。 这位同龄人是因为不逃避真实的自己,勘破内心的所有虚妄与假象,所以才变得强大的。 正沉思间,张轨漫步走过来,举起一杯酒,对刘羡说道:“怀冲,你的肩伤好得如何了?还能上阵杀敌吗?” 刘羡连忙也举杯相迎,回应道:“既得军司器重,又怎敢不战场用命呢?” “哈哈哈,你是个全才,我交给你的事你都做得很好,本也不必每次都战场用命。”张轨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后,干脆就和他们坐到一起,拿起刀子在烤架上的羊肋上割起肉来。他割了几块肉给在座的所有人,同时刘羡也给张轨介绍自己的两个县尉,张轨也就笑笑,随即很娴熟地找随从要了碗茱萸酱与胡椒粉来。 众人将肉块沾着酱吃下,都连称“好吃”。张轨很是欣慰,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亲密了。 张轨又对刘羡道:“我已经把帮你升迁的文书递上去了,如无意外的话,今年年底就会有消息。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也会推荐你返京的。” 这正是刘羡一直以来最渴望做的事情,他非常感激,对着张轨连连道谢,而张轨则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为国举贤罢了。我已经年过四十了,将来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现在来看,国家未来的乱子少不了,还需要你们去一一平定,多多努力吧。” 说罢,他就告辞离去,慰问其余各部的军官去了。 此时距离太阳落山还有半个时辰,夕阳斜晖,残云如火,正是一片动人的美景。李矩听闻刘羡要调到征西军司,倍感高兴,再次对刘羡举杯说:“哈哈,大兄终于要龙跃于渊了吗?以后在长安,可要多多关照!” 刘羡也笑道:“哪里哪里,在军司,世回才是我的前辈啊……” 在两人畅谈之际,薛兴却在一旁发呆,就在和张轨这个短短的交谈中,他惊愕地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张轨全然不认识自己。 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是很正常的,毕竟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可薛兴回忆汪万的说法,他不是声称自己和张轨熟识吗?他这半年消失,是要走张轨的渠道帮自己谋官啊?可张轨听到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无动于衷呢?是为了避嫌吗?可看方才他谈论刘羡前程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避嫌。 薛兴不得不得出一个自己不愿面对的答案,那就是汪万大概是骗了自己,他并不认识张轨。 人一旦明白一个真相后,一系列的谎言也就会随之崩坏。薛兴继而反应过来:那他有什么图谋,想要自己做什么事?明姬的身份又是真实的吗?自己踏入了什么样的陷阱?这些问题浮现在他脑海中,不禁令他寒毛直竖。 一旁的刘羡看出不对,连喊了薛兴几句,才把他唤回神来,问道:“季达,怎么了?有什么事?” 薛兴本是打算此刻和刘羡谈心的,可他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张大网后,哪里还敢多说,只是苦笑道:“嗨,没什么,只是想到县君要离去,有几分不舍罢了。” 刘羡闻言,顿时大笑道:“我也舍不得季达啊!若我真到了征西军司,要不了半年,就把你也调过去,如何?” “是,是……” 如此一番谈话后,这番谈话就算糊弄过去了。几人继续聚在一起饮食,时不时又和往来的同僚玩笑,但薛兴此时却已是食不甘味的状态,他原本对未来的规划是清晰的,目前又变得混沌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但酒宴才刚刚要迈向高潮,有人擂响军中的大鼓,为全场的人奏响一曲激荡的鼓乐,一些人则跟着嚎叫起来,拿着手中的刀剑在火光下进行剑舞,气氛变得异常活跃。 刘羡拍着手想:自己又学到一招,原来战前的宴席竟然能如此鼓舞士气。 不过就在这时候,宴会外突然来了不速之客,星夜下,远方突然冒出一条不长不短的火龙,在山坡上来回起伏。它并没有被晋军的关卡们所拦住,而是畅通无阻地直奔宴会而来,好似有什么急事和突变似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就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孙秀突然带着队伍出现在宴席上,他的出现如此地没有征兆,以致于场上的欢乐气息一瞬间就卡住了,接着不翼而飞。 但孙秀还是笑着的,他看着大家,红光满面地宣布了一个事:“诸位,从此刻开始,由我孙秀来负责平叛。”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晚上会还有盟主加更。 (本章完) 第194章 军心混乱(4k,盟主加更) 第194章 军心混乱(4k,盟主加更) 赵王长史孙秀接管了前线的军权,同时解除了征西军司张轨的一切军职,当着众将士的面,将他关入囚车,槛送京师。 罪名很简单,写在青纸诏上,就是张轨战前攻讦同僚,妄谈国事,扰乱军心,并且畏敌不前,空耗粮秣,所以要即日送回京师述职。 这个消息一传开,立马在军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张轨担任征西军司一职已时长八年,不仅是位高权重,同时也是德高望重,可以说是关西公认的能臣与贤臣。这些年里孙秀在关中为非作歹,其实引发了不少积怨,但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大乱,还能维持基本的秩序,都是张轨在暗中化解的功劳。 就像这次河东生乱,引发了数十万难民,但张轨大胆启用安乐公世子刘羡,委以重任,就将此事无形化解。类似的事情在暗地里不知有多少。 但这些还是次要的,张轨最重要的作用,还是稳定征西军司的军心。执政征西军司八年后,凭借着杰出的军政能力,张轨前后共降服胡虏四十六部,合战十四次,战绩是十二胜两平。故而军司上下对张轨推崇备至,认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打不了的仗。 这次平叛,张轨带来的兵力仅有一万两千人,与叛军兵力相差近五倍,可军中士气依旧高昂,就是大家对张轨信任的体现。 可就在这即将与叛军决战的时刻,朝廷竟然临阵换将,让从未从军过的孙秀来顶替久经战阵的张轨,怎么能不让军心混乱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作为当事人,张轨的神色倒很平静,他很坦然地和孙秀谈了几句,把手上的事情做了个交接,就自己走进了囚车。第二天一早,囚车就已经离去了。 将士们对这种情形无所适从,一时间心中都觉得空落落的,本来已经沸腾起来的一腔热血,此时尽数沉寂,反而升起了对明日的茫然。 孙秀倒是看得很开,他直接宣布,将原本开拔的时间延后两日,让全军继续宴席,规格不降反增。宴席上不仅如昨日般有羊肉、狗肉,还有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牛肉,寻常的酒水被换上了罕见的葡萄酒。更让军人们眼缭乱的是,营中居然还来了许多侍女,在营帐间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这一通安排下来,大部分士兵们暂时也没了什么怨气,至少有饭吃的时候,大家肯定是先吃饭,对孙秀也就表现出几分感恩戴德了。 但对于部分军官来说,心中的疑虑却是难以除去的,比如李矩,一大早就来和刘羡议论张轨免职一事。 两人到一处枫叶林里散步,一面走一面说: “兄长,你说说,张军司是犯了什么法,怎么在这个时候被免职呢?” “孙长史不是说了吗?妄谈国事,扰乱军心。” 李矩愤愤然说:“张军司什么时候谈过国是?临阵换将,才是真正的扰乱军心!” 刘羡笑了笑,道:“世回还是不懂政治,这显然不是说的我们军中的事情,而是朝堂上的军心。” “朝堂上的军心?” 刘羡看着李矩狐疑的眼神,从一旁的树枝上采下一片枫叶,徐徐道:“张军司之前就对孙秀不满,此次用兵,他也对孙秀施有压力。他大概是想趁着兵乱的机会,向朝廷谏言,想要剜去孙秀这颗毒疮。” “但现在看来,朝廷对孙秀还是非常满意的,并没有替换的意思。” “以孙秀的脾气,他没有被拿下,那自然被拿下的就是张军司了。” 三言两语间,刘羡就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并为此深深叹息。他有两点没有想到,一是张轨看上去这样宽仁的人,竟然也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对孙秀的作为忍无可忍了;二是朝廷竟然能这么决绝,连这一战都不让张轨打完,就撤去了他的职务,这影响真能靠犒赏三军就能解决吗? 李矩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一脚踹在枫树上,震得树梢哗哗作响,飘落下片片红枫,怒斥道:“地方上如此,朝廷里也如此!国家社稷就是被这些奸臣给害了!” 刘羡倒是看得很开,毕竟不管是地方上的奸臣还是朝廷上的奸臣,他都得罪狠了,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对他来说,影响更大的还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张轨说要把他提拔到长安去当参军。现在来看,十有八九是又黄了。 自从来到夏阳,刘羡至少遇到三四次离开的机会,结果每一次都失败了。起初刘羡还有些苦恼,可一而再,再而三,弄到现在,刘羡就只剩下感慨了,心想,我都腻了,孙秀和贾谧就玩不腻吗? 他现在已经做好了在夏阳当二十年县令的准备,也不是很有所谓了,反而能更加从容的角度来审视孙秀的所作所为。他等李矩平复了些心情,问道:“世回,你觉得这一战,由孙秀顶替张军司后,还有得打吗?” 李矩先是一愣,低头思忖片刻后,分析道:“若这一战由张军司来打,肯定是十成胜算,叛军定无生理。” “眼下换了孙长史,孙长史虽然名声不好,但平日在征西军司,除了后勤和人事调动外,并不过多过问军事。” “如果他此战也能放手诸将,我想,即使孙长史没有打过什么仗,大概也还是能赢的。” 刘羡对此哈哈一笑,他拍了拍李矩的肩膀道:“世回还是想得简单了,所谓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孙秀这次越界太过了,打破了往日的默契,我看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收场的。” 刘羡说得并不明白,而李矩也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也用不着过多的解释,很快,孙秀就借着宴席,召集了一次军议。 这次军议的规格很高,军中六品以上的军官才能参加,一共也就六十来人,规格再高一些,就连刘羡都参加不了了。 孙秀的态度还是挺谦和的,他是一个从来没有架子的人,此时也是如此,张轨虽然也崇尚礼贤下士,但还是要保持士人起码的矜持,孙秀则是喜欢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潸然泪下,一会儿豪言壮语,一会儿悲悲戚戚,这情绪与情绪之间都显得格外夸张,几乎不像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但孙秀却切换得娴熟圆滑。 他先是对众人说:“唉,我和张军司,那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没想到他竟然误解了我!我也很心痛!” “我本来想与他私下里和解,也好再现廉颇与蔺相如间的美谈,没想到啊没想到,朝廷竟然得知了此事,做出了这样的决断!这实在不是我所愿见到的。”“不过大家不要担心,我已经上表给皇后,说张军司绝无罪过,若有什么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定然保张军司无罪!” “现在这个时候,大家还是先好好想想,怎么打好接下来这一仗!” “这事关朝廷的颜面,皇后对此非常重视!若是各位中有能当霍去病的,国家又怎么会吝啬冠军侯的封赏呢?” “我老孙也沾沾诸位的光,只要这一仗胜得漂亮,我给在场的诸位,每人发个美女,保证有仙福之享!如何?” “可若是打输了这一战,不光是我,我怕在座的也都要受到连累啊!” 这一番话说下来,孙秀可谓是接连变换脸色,又是讨好又是威胁,让在边缘的刘羡叹为观止。 可惜,如果征西军司的人是第一天认识孙秀,说不定还会当回事,现在大家都共事三年了,还不知道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只能说有点过于缺乏智慧了。 在场的将士们口头上也答应得挺好,但越是如此,刘羡越明白,这不过是虚以为蛇罢了。 因为在场的人说得全都是套话,根本没有一个人真正站出来表态,说几日后的战事甘为先锋。更不会有人跳出来献策,分析一下战场的态势。 反而是在宴席结束后,刚刚走出孙秀的帅营,张光便在夜色中低声叫住了刘羡和李矩,对他们道:“怀冲有空吗?不妨聊聊吧。” 刘羡闻弦歌而知雅意,回头四顾,确认没有人跟踪盯梢,便跟着张光往他的营帐处走,等进了他的私营一看,李含、北宫纯、白允都在,看来这些张轨任用的老人们都私下串联起来了。 张光对刘羡道:“怀冲,你跟孙秀斗了这么久,大家都知道,想必对他的了解,你也是最多的。你觉得他此次阵前夺权,到底是什么想法?” 果然!刘羡心中一片明了,众将还是对孙秀的掌权怀有疑虑,不敢为其效力。毕竟孙秀连张轨这样品德兼优的老人都容不下,何况其余不如他的人呢?还有那些公认为与其为死党的人呢?肯定都是要再三思量的。 刘羡把帐帘拉下后,靠在火盆前,笑说道:“诸位高抬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在夏阳,不是在长安,怎么会有诸位了解他?” 北宫纯却摆摆手,说道:“怀冲但说无妨,这里没有人会传出去的。” “我也不是客气,诸位应该都能猜到吧?”刘羡伸手扒了扒火盆上的炭火,徐徐道,“孙秀说得那么好听,无非就是想抢功嘛!不然怎么会挑这个时间点来夺权,他也是知道自己不是那份打仗的材料,所以才要等张军司一切都布置完毕了,他才来摘这份果子。” “他这个人这么会敛财,当然也会贪功!到时候啊,我估计打赢了仗,功劳全是他的。然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征西军司里不听他话的人全部清扫出去,一家独大。大家这几天能吃几顿好的,就是他最大的恩赏咯!” 刘羡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有几分夸大其词的。毕竟从过往的认识来看,孙秀至少对辛冉这种自己人还是挺不错的,他能果断给自己赎金来买信徒,也可以证明,他并非一毛不拔。 但在场的众人听了,全都深以为然。毕竟他们从来没当过孙秀的自己人,也从来没从孙秀身上得到过好处。相反,这些年里,他们还不得不交了一些贿金来买什么三官神印之类的东西,好保证自己的前途。大家都是士人,哪吃过这种亏,到现在可以说是积怨已久,不由得他们不信。 当年李含没得到灼然二品,最仇恨有人走门路,第二仇恨的就是有人挡自己门路。他想到孙秀要抢自己的功,心中可谓是烦闷不已,同时又计上心头,对众人说道: “他既然想抢功,我们就先应付他,看看这个猴子自己能不能立功!” “张军司虽然定下了大的战略,但具体的对阵布局还没有定下,等明儿开拔商讨作战的时候,我们就来个一言不发,让他自己先打着看!” “他若是自己能行,也就罢了,这功劳就给他!若是输了,就是他丢了大脸,最后不还得来求我们?看他还好不好意思抢功!” 此言一出,顿时令诸将一阵附和。 这是非常得罪人的策略,几乎是明牌抗上了。但在场的都是军人,早就有了上战场丢性命的觉悟,现在又刚好是在战场上,他们哪里会怕得罪人? 在战争开始以前,政治是主导战争的力量,但当战争开始以后,战争本身的逻辑将压倒其余一切。这就是刘羡在这次密会上所学到的。 等众人各自散去后,刘羡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军帐,而是站在高处,打量了一会军营中来回巡游的火把,还有一片片乌云般响着鼾声的帐篷。他想,军心已经乱了,原本是十拿九稳的战争,此时唐突多了几分变数,莫非晋军会输吗? 刘羡心里拿不稳,他决定还是要见机行事,便往自己的营帐处走去。 不料走到营门处,他看见薛兴正低着头左右徘徊,随即上前笑问道:“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薛兴见到问话,浑身一抖,抬头看见是刘羡,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大战在即,有些紧张。” “紧张?那看来是忘饮酒了。”刘羡拍了拍他的肩膀,玩笑说,“明天还有一顿,可以多喝点葡萄酒,保证睡个好觉!” 不管人遇到了什么困难,下定了什么决心,是犹豫徘徊,还是坦然自若,时光是永远不会停止流动的。人们只能尽可能在错过之前做出自己的选择。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战争的脚步从模糊到清晰,直到所有人避无可避。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5章 叛军挑战(4k) 第195章 叛军挑战(4k) 大宴三日后,晋军终于开拔,正式往临汾方向移动。 这一路有两百余里,按照军队每日行军四个时辰,一个时辰十五里路的速度来看,预计四天就能抵达临汾城下。 在行军之时,孙秀还是颇志得意满的。 毕竟此前辛冉在的时候,已经把刘羡对叛军的判断转述给了孙秀。加上军队上下都支持说,叛军人数虽多,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管是遭遇什么情形,都不足与精锐云集的征西军司相提并论。而阳光下,孙秀一眼望过去,上万名甲士的甲胄熠熠生辉,瞩目无比,心下也无比赞同。 为了进一步提高士气,也为了恐吓叛军,孙秀在出发后又写了一道约战书。 大概是想要效仿魏武帝当年鲸吞荆州后的气魄吧,他在信中言辞犀利,自夸军势如“秉钺鹰扬,顺风烈火”,而“设张天网,灵诛在即”,若是叛军知道畏惧害怕,“圣朝宽仁覆载,允信允文”,只会除去“元恶大憝”,至于“枝附叶从”,只要明辨是非,未尝不会“安堵百姓,反业四民”,如若还要“骄恣屈强,猖猾始乱”,那他就只好“折苕覆没,玉石尽毁”了。 最后把约战时间定在了六日之后。 约战书是先发出的,等叛军收到消息后,而此时才是第三日,晋军仍在半路上,当天夜晚,他们在稷山亭休憩。而这里距离晋军的目的地,也就是张轨离开前选定的新地点,临汾城南十三里的龙兴塬,尚有八十里的距离。 按照孙秀的设想,等进驻到龙兴原后,他们修好营房,到约定时间,摆开阵势和叛军打一场,然后就可以乘胜收复临汾城,好整以暇地在城中进行善后事宜了。 可战争的规律恰恰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战争的双方都必然会产生博弈,博弈就会产生意外,很少有人能完全按照预想来实施计划。 此次也不例外。 次日一早,就在军中正生火做饭,准备开拔的时候。在临汾的斥候回来汇报说,叛军的前锋正在往这边开进,距离稷山已经不到二十里了!大概一个时辰后,两军就会正式相遇! 孙秀听到这个消息后,可谓是大惊失色,连忙下令,让军中六品以上军官都前来商议。 他直接问道:“贼军不在临汾等死,竟然主动前来挑衅,究竟是何道理?” 李含拱手回复说:“贼军应当是走投无路,决意前来奋死一搏,胜则胜,败则败,总好过在坐困愁城。这也是理智之举,他们那么多家小在那里,城里都住不下,这也是他们唯一能选择的应对之法。” 孙秀闻言,觉得也有理,就又问道:“那为之奈何?” 李含低下头,面不改色地说道:“这是长史之权,非在下所敢置喙。” 一时间众将领也都默不作声,偷偷看孙秀的脸色变化。 孙秀看这情形,顿时在心里叫骂起来。他在官场混了这么久,哪能不知道这群人的心思?就是想看自己的笑话,让自己服软放权。他之前也就是口头说说的,哪可能真放权?在这种情况下,孙秀也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群人,不就是打仗嘛?反正是自己出主意,又不是自己去打。打输了大不了一跑了之,有什么好怕的? 他当即就下令说:“既如此,那就先用早膳,吃完就出来,全军列阵。兵对兵,将对将的打一场。我相信诸位都是我征西军司出来的精兵强将,必然能够取胜!” 然后孙秀就把军官名单拿出来,按照名单开始点将布阵。此时的军中共有一万五千人,全军分为左中右三部,每部五千人。左部由白允、张光率领,右部由北宫纯、李含率领,中军则由他与李矩、皇甫商、刘机、辛冉等人坐镇。 如此计议完毕后,就草草散会,各部领了早上的伙食,就在出营列阵待命。 由于时间匆忙,这一日的早膳就是一些简单的粟粥,加上些菘菜蛋汤之类的,就算是应付过去了。然后军中又发了些干粮,说是不清楚今日这要打多久,如果打到中午还没结束,这就算是午饭了。 寻常士兵领的,是那种煮熟的粟麦打烂了熬成块再烘干的面块,看着就硬得塞牙。刘羡作为军官,领的干粮当然要好些,是一块腌得发紫的牛肉干,刘羡掂量了两下,硬的像夯土,感觉不配两壶水是吃不下去的。 但不管怎么说,战前准备还是做完了,各部纷纷按事先规划出营列阵,静等敌军到来。 刘羡身为夏阳令,名义上归属冯翊都尉白允麾下,自然也安排在左军。白允还是信任他的,依旧把蔡方所属的四百骑归他指挥,所以刘羡此时手下还是一千人。只不过马匹多被孙秀要走了,刘羡手下大概也就剩下七十来骑。 等列阵完毕后,刘羡令孙熹、薛兴、蔡方再清点了一次麾下的人数,确认没有人离队,他再去打量自己所在的地形。 稷山名叫山,可实际上不过是几个很不起眼的小土丘罢了,大体上还算是一片平坦的平原。刘羡往左右望去,地势的起伏极小,一阵风吹来,只能看见茫茫的人头上,旗帜猎猎作响,但这也阻挡了人的视线,两翼的将士基本不能看到全局的形势。 李盛也在做同样的观察,对刘羡说:“这确实是一个适合跑马的地方,但却不利于指挥啊!” 刘羡则道:“这不算什么,敌军也一样。” 在晋军列阵的对面,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河谷平原,此时秋高气爽,天上飘着丝丝云际,苍穹晴朗得仿佛雨后沉淀过的湖水,让人心情也轻松起来。 就在晋军列阵完毕后不久,差不多是在巳时。后部匈奴的大军,自东向西,缓缓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密集的人马向两翼展开,如林的骏马与胡人进入到平原上。虽然他们人数极多,大概有晋军的四倍,可在这分明的光线下,晋军可以看到叛军们纷乱的军装与军旗。 匈奴人没有统一的军装,其实就是把在各郡县缴获的甲胄都集中在中军,差不多有六七千套,连军中五分之一的数量都没占到。其余人则是穿着五八门的自制轻甲,或是蒙了牛皮,或是绑了木片,在阳光下显得灰蒙蒙脏兮兮的的,一眼望过去,似乎是铺天盖地飘来了沾满了灰尘的柳絮。 匈奴人的旗帜倒是很鲜明,由于他们出身于匈奴后部,在几百年来归匈奴日逐王管辖,故而继承了匈奴人尚日的传统,蓝底旗帜上绘有苍狼白日,可谓与征西军司的白虎幡争锋相对。晋军士卒们看到这幅情形,只觉得这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无不神态放松,心中蔑视。 刘羡则是一面揣测其中的人数,一面猜想敌军的策略:现在在孙秀指挥下,晋军是准备打呆仗了,不过即使如此,正面对敌,依然是晋军优势,叛军不用计策,恐怕是不能取胜的,对方打算怎么办呢? 匈奴人没有让他猜测多久,现在在来的路上早有计议,列阵完成后,阵中当即分出一串黑色身影,朝两军间开阔地带奔来。距离晋军军阵大约五百步。 他们一共有十余名骑兵,都骑乘着高头骏马,还拿着一面苍狼白日旗帜。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叛军中的精锐,他们不仅自己身材高大,就连胯下的马匹也英武非常,比寻常的马几乎要高出一头。 见晋军不为所动,匈奴人又策马朝前逼来,直至箭程之外。然后拨马横向缓缓而走,观察晋军的兵力配备及主帅所在位置。 这是极其露骨的挑衅,即使是孙秀也看出来了。他此时身着道服,手持羽扇,坐在一座木制的高台上,高台上立着一面军鼓,以及三面白虎幡,还有一面极为显眼的孙字大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效仿诸葛亮。他见敌骑嚣张,便对中军众人问道:“谁能为我驱之?” 孙秀一连说了几遍,可大部分将领都默不作声,令孙秀极为恼怒。但他也不好随便点将,哪怕是再门外汉的人也看得出来,这是非常经典的阵前单挑。 虽然后世的小说家往往夸大,在书中渲染说,阵前单挑就能决定两军胜负,导致后世的后世觉得太过离谱,反而以为没有单挑这回事。 可实际上,阵前单挑一直是战争中极为常见的环节。吕布曾公然与郭汜进行单挑,太史慈也在侦察时与孙策酣斗。古往今来,这种案例屡见不鲜。 只是与演义中不同的是,单挑并不能直接影响胜负,而是对两军的士气有一定的影响。但更主要的是另外两个作用:一来是作为将士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帮助中层军官积攒战功罢了。二来也可以作为决战前的前奏,侦察对方的虚实,为主帅的决策留有一定的余地。 但不管怎么说,在对方挑战时没有应对,都是极影响军心和士气的行为。当年晋宣帝司马懿对阵诸葛亮时,司马懿面对挑战龟缩不应,一度令魏军内部嘲笑,说什么畏蜀如虎。 此时孙秀也陷入了这样一个较为尴尬的境地,他仓促夺权,导致叛军挑战时手底下竟无人可派。他只好在奖励上加码道:“若能挑战得胜,可赏绢千匹!迁升二级!” 这句话说出来,军中终于有了些骚动。就在这时,营门军候张方翻身下马,摘下兜鍪,露出用布带束住的发髻,身后背了把七尺大刀,手持一把佩剑,站在孙秀前面的草地上请求道:“卑职愿往!” 由于张方的官职太低,孙秀根本不认识他,问了身边人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八品军候,不由有些失望。但他到底不是以出身看人的人,仔细打量张方一番,见其身长八尺,面皮黝黑,宛如铁塔挺立,还是很有威势的。只不过派这样一个八品军候去迎战,是不是有损自己颜面呢?孙秀看了看周围,极厌烦地想道,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是孙秀颔首应允,让辛冉给他调来一匹大紫骝骏马,为张方增加几分胜算。 张方则把周身甲胄去了,把长剑换成一柄短刀,仍旧背了七尺大刀上马。而后把其余弓矢之物尽数丢在草地上,轻装策马出阵,一面奔向匈奴人骑队去,一面大喝道: “大晋征西军司营门军候,河间张方在此,对面何将速通姓名!” 对面的匈奴人等待已久,为首的高大骑士身穿一副红色铠甲,手提着一支长槊,即刻调拨马头,与张方迎了过来,两人在相距数十步距离时,急忙勒马停住,立马在一片青青草丛上,回复道: “我乃匈奴后部郝索大帅帐下,高都部大人乔虎。” 他随即大声嘲笑道:“都说征西军司精锐云集,冠绝天下,怎么打起仗来,让一个八品军候来应战啊?”说罢,身后的从骑也随之起哄而笑。 但张方听了,脸色却丝毫不变,仅仅是目视着对方嘲笑。等对方笑完后,他才手持马鞭,指着乔虎缓缓道:“在此刻之前,我确实是无人知晓的小人物。但在这一战,我会剜掉你的眼睛,嚼烂你的舌头,让天下人知道我张方!” 他的语气平缓无常,听来却令人感到浑身发冷。 张方说罢,直接把七尺大刀从背上取下来,等闲般将其举至胸前,阳光下,刀锋耀目生寒,显得极有压迫力,也将原本就黝黑的张方,照得面容狰狞恐怖! 乔虎见状心中一惊,他暗暗提醒自己千万留神,对手绝非等闲之辈,况且又正值暴怒。他左手提起马辔头,就要准备出阵应敌。身边的胞弟乔景则伸手控住其马头,请战道:“兄长何须费力亲自出马,对付这种无名小卒,我就够了。” 乔虎听到他说,便勒住马头,让乔景跃马先出。 乔景朝前策马,他看着张方身上并不披甲,就起了射箭的心思。于是一边瞄着对方的身位,一边右手抄起马弓,右手指顺手自弓袋中抽出一支重头箭,手指灵巧地一翻,箭尾已搭上弓弦。待到马儿在草地上跑稳了,他腾出左手握住弓。眼见着张方也策马而来,急忙用右手拇指扣弦,飞快地将弓拉开,对准来敌的脖颈,瞬间引弓而发。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箭矢飞射而出后,他仅仅听到一声叮的脆响,对面的张方就恍若无事般继续飞驰过来。两人本来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眼看着两人就要近身了,乔景看着迎面扑来的如水刀光,连忙拨马要走。 可为时已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张方高举大刀,在对面转向时猛然一挥,刀光恰如一条银河从中淌过。 乔景觉得身体一阵轻松,紧接着整个人飞了起来,天旋地转后,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他想要爬起来,可腰间此时传来一阵剧痛,腿脚也没有知觉。他往下去看,赫然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已与下半身分离,下半身还骑在马上没有落地,上半身则在草地上流了一地肠子。 这是何等骇人的景象! 但乔景还没来得及痛叫出声,马蹄声再次响起,张方又是一挥刀,斩下了乔景的头颅。然后用刀尖挑起这个死不瞑目的首级,用手指抠下了他的眼珠,随手扔进嘴中,竟淡然自若地咀嚼了起来。 战场不分敌我,此时皆一片哗然。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6章 稷山之战(4k) 第196章 稷山之战(4k) 刘羡站在左军最前方,视线尚算清晰,张方出阵后,距离刘羡大约有百余丈,刘羡还是能依稀看到两人的身影和动作,并在心中叫好。 那两人交手不过是一瞬间,但张方的动作确实极为简练漂亮,在匈奴人射箭的一瞬间,他仅用目光就看穿了对方的箭路,然后用刀背往上一压,轻易地就把箭矢挡飞出去。 而后是一个相当漂亮的拦腰横斩,七尺长刀最少也有三十斤,他居然如此干脆利落地将对方一刀两断!虽然也有对方未披重甲的原因,可这同时也说明了,张方的劲力之大、对刀筋的理解,以及控制力的巧妙,都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准。刘羡平心而论,自己应该是做不到的。 没想到,一个营门军候,武力竟还在自己之上! 但接下来张方的所作所为,则是让刘羡目瞪口呆。虽然不能清晰看见细节,但根据张方的动作,刘羡也能猜到他干了什么。他竟然当众吃掉了对方的眼珠! 也不只是他,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忍不住拉紧马缰,握紧武器,浑身绷紧,好像被箭矢击中了一样。以致于一时间马匹嘶鸣出声,而将士噤若寒蝉。 刘羡回过神来后,那些与张方对峙的匈奴骑兵已经受不了了,立马拨马回逃,张方也没有追的意思,而是好整以暇地在阵前拨马嘲笑,挑衅一刻后,才提了脑袋,慢悠悠策马返回阵中。 而此时的晋军将士也无不视他为魔鬼,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刘羡见他淡然归阵,心中也不禁震悚。 他听陈寿说,当年曹操麾下诸将中,也有喜食人肉的,甚至有王忠这般把啃干净的人头串成一圈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陈寿拿不准有多少可信度,所以没有在《三国志》里记载,刘羡也以为这是以讹传讹,就像当年孙皓喜欢剥人脸皮一样,民间总有些猎奇的谣言想要传播。 不料在今时今日,竟然撞上了真实的场景!刘羡顿时记起与张方初相见时,他说要把难民下锅的话,原来这竟不是假话?!一念及此,刘羡起了一身疙瘩。 但不得不说,这一招在战场上的威慑力太过可怕,恐怕没有人想与张方这样的敌人做对手。从今天开始,张方确实是名扬天下了。 刘羡随即又想:不过对于已经身处绝境的叛军来说,这种威慑真的有效果吗? 将眼光投射过去,刘羡见叛军群情激动,他们摇晃旗杆,苍狼逐日旗在风中上下翻飞,可以看见数十名骑士正在叛军阵前飞驰,而后匈奴人开始向天高呼,一阵一阵犹如浪涛滚滚。 刘羡反应过来了,这是对方要发起进攻的象征。他也立刻打马,在自己的部属中奔走着说道:“准备应敌,叛军要杀过来了!” 就这样,他把有些出神的士卒又一一唤醒,略微松散的阵型又再次变得严整,刚刚走回到阵前,立刻就听到了一阵响彻云霄的号角声。 这号声苍凉且悠扬,宛若一只巨兽在苍穹中号角,又似乎是天地间开出了洞口,让天河的波涛翻滚而来。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随后他们也看见了。 蓝色的旗帜随风而动,叛军进军的脚步声也如雷鸣般响起,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甲胄撞击的脆响。漫山遍野的脚步声,令大地也开始颤动。起初只是那种轻微的抖动,等到敌人越来越近,地面的抖动已经好似地震,似乎随时会炸裂开一般。而叛军们挥舞的刀剑,阳光下,更似光河流动,耀眼夺目。 刘羡等待了片刻中军的号令,发现并无动静,他不禁有些纳闷,难道孙秀是打算就这样等叛军冲击?或者是直接对冲? 结果还真是如此、等到叛军们终于走到离阵前两百步的距离时,中军终于响起了擂鼓之声。鼓声隆隆如雨点,表达的意思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全军进攻。 刘羡听闻到鼓声,立刻呼喝道:“立盾!前进!” 他的话音还未落,最前排的士卒已经把盾牌都立起来,把目光看向他,并随着刘羡的步伐向前前进。当然也不只有刘羡这一部,所有的晋军都行进起来,以一种缓慢但又义无反顾的态势,组成了一道坚实的人墙,向拥挤过来的人潮压推过去。 此时正值晌午,太阳照在头顶,放出最灿烂的光芒。阳光下的人们终于展开了第一波攻势。 首先来的当然是箭雨,双方在踏足到箭程之前,不少人就已经搭弓引箭,蓄势待发。也不知道是谁射的第一支箭,后面箭矢就紧跟着飞射而出,瞬间就像是下了一场不期而至的骤雨。 有不少箭矢射空了,直接扎在草地上,或者盾牌上。但也有一些箭矢打在双方的兜鍪上,顿项上,肩膀,胳膊,胸前的甲片,战马的前胸,马腿。这里面有些箭矢没有破甲,仅仅是入肉而已,但也不乏凶狠如鹰鹞的箭矢,直接把骑士从马上打下来,也把战马射得左右乱跳。 箭雨甚至会钻过马腿的缝隙,穿过马尾,穿过骑手的腋下,飞向后面的目标。 这时是双方箭矢最充足的时候,所以大家甚至不会刻意瞄准一个明确的敌人,而是搭上弓,直接对着前面一个活动的目标,不管是人还是马,马上就放箭,然后低头弯腰,伸手到背上的箭囊中取下一支箭。而此时,正好可以供后面的人射箭。 所以,第一波箭刚出去,第二波的箭追着就赶到了。甚至士卒们自己射出的箭还会在空中发生撞击,好像互相追逐的鸟似的。 这密集的箭矢合拢在一块,噼噼啪啪地打在两军之间。叛军的人数多,但甲胄少,晋军的人数少,但甲胄多,结果造成的杀伤好像是差不多的。中箭的人好像是暴雨中的枯枝落叶,直接倒在地上,后方的士卒们竭力不想踩中自己的同袍,但显然,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刘羡此时也举起盾牌,不过片刻,两三轮箭雨下来,他的盾牌上就中了十来支箭矢,胯下的翻羽也中了三箭。好在刘羡事先给翻羽披了一具马铠,铁面、胸甲一应俱全,这三支箭都只是撞了一下铁甲,擦出点划痕,就落来了地上。 但箭雨仅仅持续了一刻钟,而在此时,两部军队终于碰撞到了贴身肉搏的位置,人与人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箭矢也就不敢那么肆无忌惮了。 于是人们挥舞起手中的刀剑,面对面地进行搏斗。你一刀,我一剑,或砍在甲胄上,或砍在血肉上。或是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或是发出疼痛难忍的哀嚎。 血水很快就在人墙下滴落,而后汇聚成一道道潜流,在还未枯黄的草地里渗透到土壤中。场面很快变得混乱,刘羡很清晰地可以看到,自己部下所组成的人墙,正在厮杀中不断地扭曲,撕裂,而后扩大。他带着自己的数十名从骑在战场上来回支援,看哪里出现劣势,他就快速地奔走过去,短暂地打退叛军的冲锋,帮助部下重整阵线,如此循环往复。 很快,地上就开始堆砌尸体,一具、两具,转眼到数十具,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毫不动摇地来到了上百具…… 总体来说,晋军还是占据上风的。毕竟无论是在经验上,还是装备上,晋军对叛军都呈现压倒性的优势。所以叛军往往要用三四条性命,才能换得晋军一条性命。 虽然叛军的人数远较晋军要多,但是这样持续下去,叛军的士气必然会先一步垮塌。 可即使如此,刘羡在这场战事中还是感到了一些疲惫。 这不是他畏惧战争,事实上,自从十五岁第一次杀人以来,到今年二十四岁,刘羡的手下已有三十余条性命。他在战场上,常常感到自己如鱼得水,似乎自己天生就属于战争。 但这样呆板的战事,他还从未打过。 越是托付性命的大事,越是需要人绞尽脑汁地动用智慧,可现在这个场面,却让刘羡感到由衷地感到无奈与郁闷。没有规划,没有计策,竟这么直白地领着人在一片平地上捉对厮杀。 孙秀确实是不懂打仗,若自己是主帅,肯定会把重骑兵放在两翼,等到叛军进攻的时候,就用骑兵在两翼进行包抄,绕后突袭,敌方只有轻骑和步卒,根本挡不住冲击,若是直接凿个对穿,眼下恐怕就大局已定了。 而孙秀却把骑兵放在中军,这很好理解,孙秀是为了自己有安全感。可实际上,真打起来的话,中军的骑兵如果不率先冲锋,左右都是人挤人,哪里有发挥自己机动性优势的空间呢?完全是一步废棋。 可考虑到李含、北宫纯等人的私议,刘羡也不由得暗叹,这就是上下不和带来的坏处,明明知道有人做了错的决策,也不站出来进行纠正。但大家既然都决定给孙秀脸色看,自己也不好不合群。 只是一时的上下不和,带来的却是大量不必要的损失。刘羡看着眼前正浴血拼杀的士卒,还有脚下越来越多的尸体,心中暗想,如果张轨还在担任主帅的话,这一战恐怕都已经打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西移,眼前交战的双方也渐渐感到了疲惫,相互搏杀的烈度也开始迅速降低。刘羡见状,令后面的士卒趁机换上,让前列的士卒们都后方微微喘息休息,并吃些干粮补充体能。 到了这个时候,麾下的将领也不禁对刘羡开始抱怨,就连平日一向沉默寡言的李盛,也忍不住踢了一脚尘土,说道:“主帅无能啊!这是打得什么呆仗?明知道对方人多,也要和对面这样硬拼吗?” 这些话令刘羡心中吃了一惊。他回头打量士卒,发现大家也都露出忿忿不平的神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临阵换将比自己预想的危害还要大。 不只是高层将领,就连中层军官和底层士卒都怀有不满。若是仗打得顺还不好,此时一旦陷入僵持,士卒的怨气很快就朝着主将发泄过来了。 这样看来,自己对己方的士气也有高估,这战并不一定取胜。 刘羡连忙安慰众人道:“再忍忍吧,再过一阵,估计匈奴人也受不了了,他们就退了,我们回营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战。” 可这么说着的时候,刘羡在心中也在问自己:匈奴人真的受不了吗? 按理来说,如果是继续这样兵对兵,将对将的打下去,确实是会受不了的。可敌人并不是木头人,刘羡不相信,对方在这种绝境下,会毫无应对地打这么一场毫无前途的仗。 何况,这次合战还是对方主动发起的。占据主动权的一方,总不会是毫无准备的。 想到这里,一种警惕感从刘羡心底油然而生,他再次拍马到阵线前列,打探那些还在与己方拉扯的叛军。 厮杀了这么久,稷山上可谓是尸首成堆,血迹斑斑,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那些还在前列的匈奴人们,眼中多半已没有了杀气,反而有很多畏惧的色彩。而他们进攻的密度也远不如之前密集,反而变得稀疏松散,似乎既想要离开,但又有什么任务在身上,只能硬盯在这里。 对方的攻势是怎样的?刘羡举目眺望,想要从中探知一二,可除去眼前的这片战场外,他最多也就能看见不远处白允部的情形,与自己相仿。再远的地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战斗仍然在继续,到处都是喊杀声,将这片战场覆盖住了,可刘羡感受得到,这里面应该有什么奥妙和玄机自己还没有看透。 他开始把自己换成敌军统帅来设想:如果自己是叛军,在得知晋军来进攻后,会采取什么方法来应对呢?有什么火中取栗扭转战局的办法呢? 刘羡这么思索着,心想,实在很难啊!虽然有人数优势,可实际上,人数优势仅在双方水平相近的时候才能发挥。眼下的匈奴人连包抄后路都不敢,他们能怎么办?去吓孙秀么? 可想到这里,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令他豁然开朗,同时又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他觉得这确实是个办法,又觉得非常离奇,忍不住心底暗道,就算对方得知了己方换将,中军有张方、李矩在,孙秀还不至于顶不住吧。 答案在两刻钟后揭晓了。 征西军司主帅,赵王长史孙秀,在中军顶不住匈奴人的进攻压力,直接弃军而逃。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7章 在转进(4k) 第197章 在转进(4k) 正如刘羡所猜想的那样,郝散的策略说来非常可笑,其实就是在其余各部的掩饰下,调集军中的所有精锐,全力攻打孙秀。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之前,在张轨布置的天罗地网下,郝散已是左右支拙,几乎是被逼入绝境。可即使如此,郝散依旧保持着极大的耐心,在临汾苦等变化。理由只有一个,他不相信朝廷不会犯错。如果朝廷是这样一个不会犯错的朝廷,那他大概也不会造反流亡了。 结果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竟真让他等到了! 当收到孙秀的约战书后,郝散得知晋军临阵换将,可谓是大喜过望。他连夜定下策略,就是将全军所有的甲胄与精兵集合起来,当做一支精兵,等战前探查出孙秀所在的位置后,就率精锐猛攻孙秀处。只要孙秀顶不住压力溃败,其余晋军各部也就无力回天了。 战前他派乔虎挑战,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被张方落了威风,但也成功看清了孙秀所在的高台。故而在合战时,郝散便亲自带队,倾力向孙秀本阵攻杀而去。 他所带的全是骑兵,而且一上来就是不要命的猛攻。孙秀本部虽然配备了大多数精锐,既有骑兵,也有弩军,更有张方、李矩这样的猛士。可指挥权在孙秀手里,结果只能是不要命的硬顶。 可不要命从来没有高下之分,叛军也不要命,同时还有明确的战术目标,局部上还有人数优势,两番回合下来,还是硬生生凿了进来,箭矢就已经射到孙秀所在的高台上了。 这本是很正常的战场常态,但孙秀见状,竟直接吓破了胆。 他从高台上下来,叫来亲信刘机说:“你告诉前面的士卒,给我顶住!等我脱离险境,战死的人,我每人赏赐两金!”说罢,又找随从要来马匹,做出一副要逃跑后撤的模样。 刘机赶紧劝住他,说道:“长史,眼下两军酣战,还不分胜负,我军甚至占据优势,您若就此离去,我军怕是顷刻要败了!长史还是再撑一撑吧!实在不行,可以传令两翼,让他们来相救啊!” 结果此言令孙秀大为恼怒,冲着刘机叫骂道:“哈,你以为现在这场面是谁害的?这群小人!巴不得我出丑,去求他们救命?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丢谁的命!” 正说话间,叛军的一支骑兵又往内冲进了十来步,几支箭矢直接从孙秀头上飞过去了,有一支还钉在旗杆上。孙秀听到这一声,这下更是不管不顾了,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骑上马,一溜烟就往后跑了。 孙秀的逃跑是如此的干脆利落,以致于其余人都没有回过神来,或者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就已经单骑离阵而去。 而没有了主帅发号施令,大家又能如何呢?中军的晋军将士不愧是精锐,在主帅弃军之后,仍然坚持拼杀了三刻。但随着匈奴人冲锋到了高台前,斩断了高台上的旗帜,刺破了晋军的军鼓。这下不需要人多说,全军上下也就看出来了,中军出了大问题。 李含所部见状,当机立断,直接率部后撤。晋军原本还维持的基本阵线,顷刻间便暴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阵线是纪律的来源,兵士们看见阵线齐整就感觉有力量,哪怕断头也不敢离群,但若看见阵线混乱,哪怕身边全是亲朋,也觉得大势已去,于是这就导致了全线的崩溃。 崩溃的蔓延是不可阻挡的,刘羡远在左军的最边缘,也能感受到崩乱和恐慌的力量:上百面旗帜扔倒在地,铠甲和刀剑也陆续甩落,在地上震起无数烟尘,像是凭空起了一场黄色的大雾,将视野所及都笼罩了。军鼓的静默让人内心发慌,而匈奴人则兴奋地欢呼声则像催命的魔咒。 薛兴、张固、孙熹、蔡方等人一脸汗水地奔过来,抿着嘴唇问刘羡道:“县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要后撤吗?” 刘羡回看向他们,严肃道:“撤!当然要撤!但我们现在不能先乱了阵脚!” “现在是最危急的时刻,我们被群狼围伺,如果乱了阵脚,就会被敌人疯咬。宁愿撤得慢,也不能让队形变乱!” “大家赶紧回去列阵!跟着我的旗帜动!” 这么说的同时,刘羡也深知,如果仅靠自己这一千人,在这数万人的追击下,还是很难保全。故而他特地叫来蔡方,对他说道:“蔡曹掾,你马上去通知白都尉,趁现在局势还没有大坏,我们左军合兵一处,如此才能安然撤离。” 按道理来说,刘羡是冯翊都尉白允的下属,应当他主动向白允靠拢才是。可是阵线的崩溃已经在左军中大幅蔓延,刘羡早做了准备,提前向北移动,才没让崩溃蔓延到自己阵内。事实上,他也不确信能否找到白允,只是抱了万一的侥幸,能够拉住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待蔡方带着十余骑去联络后,刘羡下了马,对部下们朗声道:“不要慌!敌人到底是乌合之众,我们之前击败了他们好几次,这一次也不例外!” 微微一顿,紧跟着又道:“我们还有多少箭?全部射出去!” 多亏了刘羡事先在夏阳的准备,如今的兵士们受到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习射训练。又配了两个满满当当的箭囊,虽然此前对射过一阵,但依然还有相当的箭矢留存。 此刻晋军什么也顾不上了,一面根据刘羡的旗帜后退,一面对着追上来的匈奴人频频射击。而经过半天的鏖战,匈奴人的箭袋多半见底了,只能在地上捡拾一些还能用的箭矢进行还击。结果很明显,晋军的箭雨完全压倒了匈奴叛军,就像是凭空降下一道铁幕,打得他们根本不敢向前。 刘羡趁势往后拉开一段距离,追兵们见状,见这群晋军秩序井然,反而其他的阵线处晋军散乱无序,也就干脆放过他们,转而去攻击其他人了。 但刘羡并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一面审视着敌方,一面维持着己方的阵线,宁愿自己走得慢些,也不敢让阵型稍乱。 此时四面都是烟尘,溃兵们到处都是,同时也能看见,那些追捕晋兵的匈奴人,阵型也变得非常散乱,成建制的队伍已经不剩多少了。刘羡一面往东走,看到十来个人成团体的晋兵,也就命孙熹等人带着剩下的骑兵前去解围,再把溃兵收拢过来。 过了半个时辰,刘羡的队伍不断汇拢,渐渐有差不多两千人了。刚好派出去的蔡方也返回过来,对刘羡说道:“县君,我没找到白都尉,不过却撞上了张都尉,他那边还领着千余人,听闻你还在,正在往这边靠!”听闻张光还在,刘羡不由大喜,对着蔡方连说辛苦,然后令各部在原地稍做休整,同时也让大家抓紧时间,把今天分发的干粮趁机都吃了。众人苦战了大半日,早就饥渴难耐,此时得了机会,赶紧用膳。只是很多人渴得狠了,便一口气把剩下的水喝完了,导致只能愁眉苦脸地面对硬邦邦的干粮,用牙帮子硬啃。 未久,张光也终于率队赶过来,和刘羡合兵一处。刘羡亲自上前去迎接,只见张光满脸风尘,身上的甲胄和手中的环首刀都遍布血污,显然是经历了一番苦战。 张光稍稍勒马,擦了擦脸上的汗,见面就给刘羡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说:“怀冲,赶紧准备应战,我过来时,有一支骑军正追过来了!” 刘羡很远就看到一阵尘土飞扬,一群匈奴人的骑兵出现在他们侧面,差不多有两千人。看见这里的晋军竟然还有这么多人,不由吃了一惊,也不敢立刻靠近,而是从旁边骑马包抄过来。 蔡方对刘羡道:“县君,趁叛军没有包围我们,赶紧往旁边冲过去吧。” 张光摆手说:“不可,我们现在步兵居多,若是在前面跑,就会被他们追在后面追杀,只有先上去迎击,打痛他们!我们才有生机。” 刘羡也深表赞同,他令骑兵们都汇合在一处,和张光麾下的骑兵都汇聚到一起,差不多有两百骑了。就翻身上马,令李盛统帅部卒,作为后继徐徐接应,他们这些轻骑则率先冲杀过去。 这群匈奴骑兵不料竟然还有人敢直接反击,措不及防,刘羡与张光等人已经和这些骑兵绞杀在一起。 刘羡此时手持昭武剑,领着部下冲在最前面,遇到敌兵,也不刻意伤人性命,而是专门去刺对方的手脚。他挥剑的速度极快,加上翻羽的速度也远超常马。奔驰起来,简直是迅如风,猛如电。 那些骑马的匈奴人看见有一骑冲在最前,本以为是杀敌的大好时机,结果只是稍有动作,还未来得及近身,就感到一股狂放的气压扑面而来,让人难以呼吸,手上的动作也都慢了半拍。可只是这个出神的片刻,那匹杂色头顶十字的骏马就已经直掠过去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或感到手腕一凉,或感到腿部一痛。紧跟着,或丢下手中兵器,或摔倒在地上,一旁的伙伴们看着他们在地上捂住伤口哀嚎,简直像见了鬼一样。 此时率领这部骑兵的,正是此前阵前挑战的乔虎,他在远处,见刘羡如此勇猛,就对副将五斗叟说: “此前我在阵前落了面子,未能与张方一决高下,恐怕各部都在嘲笑我,眼下遇到了这么一个好敌手,我正好可以一雪前耻。” 五斗叟则道:“乔兄,你可有必胜把握?” 乔虎略一犹豫,就道:“这样吧,你在远处支援我,若我斗战不利,你就射箭支援,保证万无一失。” 说罢,他当即拍马而出,直向刘羡飞驰而来。 乔虎确实是后部匈奴中有名的大力士,他手持一杆二十余斤重的长槊,虽不及张方,却也是非同小可。刘羡此时刚刚冲杀了一个来回,正在调头转向,正好和他相迎而来,看见铁戟飞过来,他也没有硬接,而是飞快地侧身闪躲,这一戟堪堪擦着刘羡的袖袍飞过。 可闪躲之间,刘羡却猛然立马定住,同时忽然右手往后横抄,一把将乔虎力尽的槊杆抓住,而后往身边一拽,乔虎险些失衡,也只好勒住马缰,避免自己被摔到马下。 正调整姿势的时候,乔虎斜眼一瞧,看见刘羡的左手上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顿时心中一惊。想要抽回铁槊,却发觉对方臂力极大,慌乱间丢掉槊杆去拔腰间的环首刀。 此时两马几乎并辔而立,如同亲密缠绵。刘羡看着他动作,在乔虎的手握上刀柄的同一时刻,刘羡的剑锋瞬间出手,一道剑光之后,直接削下了他右手的四根手指。 随即昭武剑如同鱼跃虹泉一般跳到刘羡右手上,紧跟着一个圈剑点刺,不偏不倚,正好点在乔虎喉头。 这个彪形大汉瞪大了眼睛,用残缺的手掌捂着涌出血泉的喉咙,呃呃几声,似乎是在为刘羡的剑术惊叹,但终于丧失了意识,倒在了坐骑下。 说时迟,那时快,刘羡又听到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耳边响起,他心中警钟大响,下意识地打算低首躲避。 可箭矢如电,怎容他反应?几乎是擦着刘羡的发髻飞射过去。刘羡顺着箭矢的声音去看,只见一名匈奴人骑在马上,手中持弓还未射箭,口中却有一支箭矢穿喉而出,紧接着七倒八歪地摔倒在地上。 刘羡再看向射箭处,发现薛兴手中正拿着长弓向自己奔来,原来这一箭是他射出来的。 薛兴连忙向他致歉道:“真是该死,方才竟差点射到县君!” 刘羡则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对他笑道:“哈哈,没事,我都没注意有人暗算,季达方才是救了我一命啊!” 他稍作整顿,就领着从骑继续在阵中厮杀。而匈奴人赫然失去了两名部落首领,也不敢再贸然与晋军缠斗,没过两刻钟,他们就如同枭鸟般各自散去了。其余的匈奴人自然也不敢再战,只是又不甘心让晋军这样安然离去,就一直这样远远地跟着。 也不知道到了下午什么时辰,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云层也多了些,夕阳之下,黄昏让人感到朦胧与恍惚。 眼看夜色将至,匈奴人感觉也不会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便渐渐停下了追踪的脚步,目送着这批晋军缓缓离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8章 返回汾阴(4k) 第198章 返回汾阴(4k) 说来也好笑,一百余里路,晋军进军的时候走了三天,但打了败仗,溃退下来的时候,竟然一天就走完了。 刘羡和张光一面收拢残兵一面往回赶,昼夜兼程,竟在第二日黄昏时分,赶回到了汾阴城处的晋军大营。 这一路走来,可以说是极为艰辛。想此前大军出征的时候,大军何其威风?从长安调来的,脚力好用作换乘的从马,差不多就有六千余匹,更别说还有用缰绳牵着各种杂色的驮马、母马。马背上驮满了兜鍪、全身铠甲、长槊、环首刀,还有穿甲、鸣镝各种形制的箭矢,以及让驮马发颤的满满的麦、粟、米,换装的衣物、草料,厨具,等等物件一应俱全。 如今他们却是浑身伤疤,身心疲累,辎重自然是没了不说,弓矢箭囊也不齐全,既没有了驮马,那些换乘的从马也多半丢了。有时骑士们还要轮流乘一匹马才行。 但最难过的还是饥渴。水还好说,刘羡他们还可以到汾水边汲水,可吃的问题却没法解决,沿路的难民几乎都跑光了,连个补给的地方都没有,好在半路上,他们还遇到了一片柿子林,如今也算是熟了,于是士卒们每人分了两个柿子。可即使如此,到汾阴的时候,大家的腿都软了,两眼都饿得要冒绿光,胃里的酸水几乎要泛出来了。 好在作为晋军补给的出发点,汾阴大营依旧是健在的。在刘羡张光他们赶回来的时候,孙秀、李含、北宫纯、白允他们早就已经跑回来了,同时还有三四千的残兵吧。 营里刚好也在生火做饭,其实也就是煮些粟粥之类的东西。大家闻到香味的时候,顿时感到饿疯了,连忙把手中的兵器都扔了,身上的甲胄都脱了,像蝗虫一般拥挤到伙头营里抢饭。一时间你争我抢,好不热闹,以往的纪律、严整都不见了。 刘羡身为官员,吃得当然要好些,但也就是三个炊饼,一碗酪浆,和出发时的美酒肉食全不可比。不过也没有什么人抱怨,苦战余生,能够活下来就不错了,很多人都不敢想,这一战到底折损了多少人马在战场上。 士兵们喝了一肚子水和粥后,精神上的疲惫更加难以支撑,各自在营房中随便找了个位置,躺下就着,一时间汾阴大营里到处都是士兵的鼾声。 用完膳后,刘羡并没有立刻歇息,而是到水井里用水洗了把脸。此时已是中秋,井水的凉意冷沁入骨,泼在脸上,刺激得刘羡呻吟一声,原本有些麻木的意识又清醒了一些。 到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暗了,月亮的光辉洒下来,让这个喧嚣的营地显得有些宁静。刘羡不敢睡觉,打了火把,想去看看随自己回来的部下有多少伤兵,现在伤情如何,不料正准备走动的时候,被李盛叫住了。 “县君,这忙了一天一夜了,还不去歇息吗?” 李盛显然也是刚刚清洗了一把,脸上和身上的污垢都洗尽了,又换了一件玄色的宽松儒服出来,对刘羡说道: “主公,若你有空的话,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哦?”刘羡先是一愣,随后有些好奇,李盛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自己吩咐他做事以外,他很少主动找自己谈话,不料这次打了败仗后,李盛居然会一反常态,他想说些什么呢? 刘羡便道:“有什么事情,宾硕你直接说吧。” 李盛并没有直说,而是环顾左右后,对刘羡道:“这里人多不方便,我们到帐里说。” 这让刘羡愈发好奇了,两人随即进了帐篷,拉上门帘后,他点亮了烛火,两人面对着面后,李盛低声对刘羡道:“主公,你觉得现在这仗还能打吗?” 刘羡微微沉吟,分析道:“我们带回来三千多人,营里也先回来了三千多人,这两天估计还会有人逃回来,再收拢一些残兵,我估计我军还有一万人出头,叛军虽然赢了,但我看他们伤亡也很大,还是能跟贼军打一打的。” 说到这里,刘羡也觉得胜算并不是很大,又退而求其次说:“如果这不够稳妥的话,我军也可以固守营垒对峙,再从长安调人过来,这样胜算还是能回到七八成。” 不料李盛果断摇头道:“不!主公,现在这仗,是万万打不了的!” “嗯?宾硕为什么这么看?” “孙秀这一次弃军而逃,已经把军心彻底败坏了,只要他还担任主帅,底下的人怎会安心?他现在还恬不知耻地坐在军中,就不可能打赢!” 面对李盛点出的这个问题,刘羡有些无言,他斟酌了一会儿,再道:“宾硕说得确实有理,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吃了这一场亏,我们大可以逼宫孙秀放权,孙秀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会妥协的。” 李盛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看来他早就猜到刘羡会这么说,反驳道: “主公,这或许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我们却不能做这样的估计。您是要成就大事的人,必要之时,还是要把成功的希望放在自己身上,而非是他人,尤其是孙秀这样的小人!” “那宾硕是什么意思?” 李盛的声音原本就已经很低了,此时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几乎只有气流声,但刘羡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他说的是: “现在军营秩序不定,军心不稳,情况紊乱,将士们又恨他入骨,他八成身边没有多少防备,主公不妨现在就提剑去杀了他!” 刘羡悚然一惊,立刻抬眼望向李盛,只见李盛坚定地点点头道:“主公,你好好想想,孙秀恨你入骨,屡次试图加害于你,现在他难道就放弃了吗?现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先下手为强,杀了他!事后找张军司的部下们串通一气,就说是死在乱军中了,根本没人替他出头!” “到时候,您再伙同军中众将打赢这一仗,也没人会隐瞒下您的功劳,到时候再把叛军掳掠的钱财一分。报仇,立功,发财,一次性全做成了,可谓是一箭三雕啊!” 听到此处,刘羡不禁以全新的目光打量李盛,感叹道:“宾硕啊宾硕!我竟完全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才华……” 李盛则低下头,笑道:“主公,我们初次会谈时,我应该说过,兄弟六人中,我的五位兄长,擅长的都是堂皇正道。” “……” “而在下擅长的是阴谋诡计,知道主公不喜,所以一直不说罢了。”李盛再次劝谏刘羡道,“可现在确实是勒死毒蛇的好时机!主公,如今是生死相搏,怎能手软而不顾大局呢?” 刘羡踟蹰片刻,苦笑道:“宾硕,我哪里会对孙秀手软?” “可眼下这个局面,孙秀是事实上的关中主宰,现在刚打了败仗,继续补充粮秣辎重,我若杀了他,后方的补给谁来做?”“赵王还在长安,他和孙秀沆瀣一气了这么多年,若是这时候查起来,再把后方也搞乱了,那怎么办?整个关中可不一定乱,但河东和夏阳是一定全完了!” “到时候,我莫非要扔下河东的这些旧民,直接逃往蜀中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这些话却未说服李盛,他仍然辩驳道:“主公,这不足为虑,孙秀的危害,倾四海之水都难以……” 不料话未说完,营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马闭上嘴。而刘羡则出门去看,原来来的是几名孙秀的卫兵,他们对刘羡道:“刘县君,孙长史有召,让军中六品以上所有军官都去他帐中议事。” 这个军令也结束了和李盛关于孙秀的争论,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由无奈地心想:即使在兵败之后的乱境里,孙秀也十分重视自己的安全,竟然这都没有露出破绽。 刘羡当即告别李盛,一个人提了剑就去随卫兵前去。此时孙秀的营帐灯火通明,刘羡进帐一看,不禁乐了,大家基本都在,只不过都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尤其是像李含这种注重形象的人,原本极有条理一尘不染的外表,如今胡子发髻凌乱不堪,还挂着些泥浆,好似一条丧家之犬,什么气质都看不见了。 孙秀的模样更是让人感到滑稽,大概是逃跑的时候赶马很急,但是平日却不怎么骑马,导致两股都磨烂了。此时岔开双腿胡坐着,根本闭不拢,就好像被谁玩弄过一样。 除此之外,还能说道说道的,就是张方凭借着阵前斩将的功劳,如今火速被提拔成了军司马,也能参加这次会议了。 李矩看见刘羡进来,连忙过来迎接道:“兄长,你这一战没受伤吧!” “哈哈,还好,这本该是我问你才是。” 李矩愤愤地瞥了孙秀一眼,又低头道:“说来惭愧,我在中军竟然未能阻敌……” “这不是世回的错……” 刘羡话还未说完,孙秀就忙“咳咳”咳嗽了两声,让他立马打住,继而对众人道: “这一次败仗,仔细想来,还是战前无谋的结果,我希望诸位能够刻骨铭心,牢记教训。” 孙秀一开口,刘羡就不得不产生一种由衷的敬佩:他竟然能够这么厚颜无耻地抹去自己的错误,而把责任扔给众将,孙秀确实是有一种特殊的才能,反正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李含他们原先的想法,也不过就是打两场不胜不负的烂仗,给孙秀施压一下。没想到孙秀竟然能够这么干脆地卖掉大军,让全体将士陪他一起亡命天涯,这也是一种超乎想象的天才。 可大家却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是朝廷任命的征西长史,军中主帅,朝廷不拿下他,他打一百个败仗也无人理会。 刘羡这时放眼过去,发现参会诸将都一副麻木的神情,显然也被孙秀这一招弄得没脾气了,只能听着他继续大放厥词: “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即便是勇猛如项羽,尚有垓下之败,善谋如魏武,亦有宛城之失。我们这一败,现在看来,不过损失了两三千人,小败而已。” “可这未必不是好事。” “我军败而不馁,必思复仇雪恨,而贼军得势而骄,必然狂妄自大。这一消一涨之下啊,依我看,我军反而更有胜算了!” 如此丧事喜办,刘羡听到这也难以控制表情,连忙低下头,让自己的面孔显得更加深沉。 其余人等的表情也大同小异,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倾吐出来,但看看孙秀得意洋洋的神情,又把这些话语咽下去了。 孙秀又道:“我打算休整五日后,再和贼军决战,尔等以为如何?” 李含闻言,连忙劝说道:“孙长史,将士们狂奔近两百里,方返回汾阴未久,箭矢、辎重又丢了许多,只给五日休整,恐怕士卒们还调整不过来吧!” 此时的李含说话是真心实意的,他固然不想被孙秀分功,可更不想自己的履历上多几份败绩,还是希望接下来能够平息战乱的。 但孙秀却懒得管这些了,他巴不得再打一个败仗,让这些不听自己话的人死干净,然后再调一些自己人来,大不了用人数活活堆死叛军。故而他的态度非常强硬,径直道: “哈,李从事,你莫要涨贼子士气!谁说士卒调整不过来?我孙秀不过是一个道士,平日不怎么碰刀剑,如今一想到要克敌讨贼,都热血沸腾。难道大家一腔报国热忱,反倒不如我不成?!” “……”这话属实把李含问住了,他确实不知道孙秀是怎么热血沸腾的。 当然,孙秀也知道,不能把众将逼得太紧,所以紧跟着又说道: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我也不插手,现在有什么我都给什么,反正五日之后,你们必须出阵打这一仗!全天下的人都看着,莫非我们征西军司,要沦为九州的笑柄不成?中秋之前,我们一定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不然,我就将诸位军法从事!”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径直从帐中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干人等在营帐内面面相觑。 刘羡想:若是真有机会,确实还是要杀了孙秀。 而北宫纯则捂着额头,大概此生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良久,他对众人说道:“既然如此,五日就五日,我们就勉为其难吧,好歹没有外人指挥了。” 说罢,在场众人就顶着困意,对着地图谋划了起来。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199章 再战前夜(4k) 第199章 再战前夜(4k) 在折损了三千兵力,又没有了孙秀掣肘后,晋军诸将商议对策,觉得并非毫无胜算。 李含的意思是,根据上一战的经历来看,叛军的精锐仅有六七千人。这部分有骑军,有甲胄,算得上其余诸部并没有多少战斗力,甚至有些畏战不前的意思。只要在下一次决战时,找到敌方精锐所在,弃其余诸部于不顾,抢先击溃这部精锐,其余叛军也会随之土崩瓦解。 北宫纯也赞成他的判断,他平日在军中以万人敌著称,勇武少有人敌,昨日还是第一次打这样的窝囊仗,还没有发挥的机会就败了,心中忿忿不平。在场诸将中,他是最渴望一雪前耻的。 故而北宫纯主动提议说,可以把军中的骑兵和强弩都集合起来,将全军分为前后两军。以骑兵为前军,以步卒为后军。出阵时,他领骑兵率先冲阵,后军则掠阵作为后继。 若他撕破敌阵,诸将便领后军尽数压上,若他作战不利,也可利用骑兵的机动性,想办法撤回来伺机再战,若敌军穷追不舍,诸军可先集合弩兵,将敌方精锐打个措手不及。 这是一个很老成的办法,其实上一次合战时,便可以这么干,无非是因为孙秀不懂军事,才导致没有发挥晋军本该有的优势。如今叛军暂时得胜,怕是又补充了不少甲胄,想要取胜,条件会比此前更加苛刻。但眼下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打下去了。 众人计议一番,各自分配任务。刘羡此前的表现被大家看在眼里,都认为他是一个可信任的人,所以在张光和北宫纯提议后,把军中还剩下的弩机都交给了他,让他和李矩负责在后军中坚处接应北宫纯。 李含与张光各自负责左右翼,白允作为后援,见前线何处不利,就到何处助拳。 至于此次火速提拔的张方,众人虽然认同他阵前的勇猛,但也对他的食人行为心存芥蒂。加上张方出身贫寒,此时又算投入了孙秀的门路。征西军司诸将都下意识地排挤他,不过让张方在白允麾下,一起领着些伤兵弱旅罢了。 就这样,大家各自的任务都算是交代完了,此时天色已经微微亮,参会诸将都感觉精疲力竭,相互告别一声,就返回各营歇息。算起来,刘羡也差不多两日夜没有歇息过了,回到营帐内,就直接躺倒在榻上,意识很快便陷入到昏沉。 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五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只是劳累这么久后,一歇息,身体的劳累彻底释放出来,令刘羡浑身酸痛,头昏脑涨,特别是身上的几处旧伤都跟着一起发作,如同一把钢刀在筋肉里剐蹭,更是叫刘羡痛呼出声,他躺在榻上,大概熬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从这种煎熬中缓过神来。 他走出帐篷,这时已经是黄昏了,夕阳的光芒已经不再炽热,温暖得让人想起摇篮,天上的云也软绵绵的,让人想起了橘子皮和油菜。 刘羡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后,情不自禁地又发了会呆,直到李盛在背后拍自己的肩膀,他先是一愣,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起身苦笑道:“唉,我现在是知道,什么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李盛则是关心昨夜的谈话,问道:“主公,昨夜情形如何?” 刘羡揉揉眼睛,答道:“孙秀答应不掣肘,条件是我们五日后再合战一次。” “有胜算吗?” “在醒来之前,我觉得还是有的。”刘羡揉了揉自己肩头的暗伤,此时还一阵阵发麻,不禁感慨道,“但现在,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将士们修养得怎么样。” 说罢,他当即领着李盛,到麾下的各营帐内去视察情形。 结果如他所料,相当多的兵卒仍瘫倒在床榻上昏睡,即使醒了的一些人,也大多四肢乏力,意识模糊,连正常饮食都没有兴趣。更有甚者,明明没有受伤,却直接发起了高烧,眼看是没有战斗力了。 刘羡又到伤兵营中去看,情况更为恶劣。由于败得毫无征兆,营垒中的民夫也没有得到补充,导致带回来的伤兵大多无人照顾。 轻伤的士兵还能依靠自愈来缓解,但那些重伤的兵卒,伤情则在迅速恶化,整个营帐内都散发着脓水的气味,有数十人已经发展到不治的阶段,仅剩一口弥留之息尚在。更有数人已不声不响地死去了,而营中尚无人知晓。 这种无声的死亡能摧毁军心,也能带来瘟疫,刘羡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汾阴城里唤了百来名民夫过来,在营寨外挖坑,将这些尸体用竹席裹了,就地掩埋。同时为他们立了块木牌,写上名字,再堆上一些小石块,如此就算是墓碑了。 看着这些潦草的墓碑,刘羡不禁想,五天的时间,真的足够调整士气吗? 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后悔的空间了。在营垒几乎半瘫痪的情况下,他只有尽可能尽自己的努力,让晋军打赢这一仗,若是输了,不管对自己还是对河东和夏阳,其后果都是不能接受的。 故而接下来的时间,他按照事先的计划,拿着军令,一个营一个营的去搜罗弩机,可结果不尽乐观。原本张轨从长安调来了两千张弩机,都是力能破二甲的强弩,可稷山一战,溃兵们逃跑时嫌弩机太重,大部分弩机都丢失在战场上了。最后,刘羡仅仅找到了四百张弩机。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因为这也意味着,可能有一千六百张弩机都落在匈奴人手里,这可是战场上的大杀器。刘羡不禁心生疑问,在这么多弩箭的威胁下,北宫纯的骑军真能击垮叛军吗?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弩机的箭是特制的,与寻常箭矢不同,匈奴人若是用光了战场上缴获的弩箭,也就没法再用了。 不过最需要解决的,还是士气问题。刘羡对此是束手无策的,他既没有犒赏士卒的权力,也缺少足够的威望,最多只能靠同甘共苦来感化部卒,可这并非是万能的,尤其是在吃了败仗的前提下,反而会容易他人误认为是无能。 还是李含有办法,在第三日一早,他就对全军宣传说,孙长史已经又从长安调了一万援军过来,此时正在路上,只要坚持把匈奴人阻击在河东十天,晋军就必胜无疑。 他说的是如此信誓旦旦,若不是刘羡事先被交了底,知道这是谎言,大概真以为确有其事。 但无论是真相还是谎言,只要人相信了,就能对现实产生切实的影响。消息传出后,营中士卒确实改善了精神面貌,原本还叫苦不迭的境遇,此时又变得可以接受了。到了第五日下午,全军恢复到了一个可以应战的水平,刘羡又与军中诸将再次碰头,确定了明日再次拔营的时间,以及遇敌交战的细节后,众人迅速告辞,抓紧时间准备休息。对于营中的很多人来说,这大概就是此生最后一次休息的夜晚了。 刘羡本来也准备早点休息,不过在他铺床的时候,张光忽然来找他,说道:“怀冲,我有东西要交付给你。” 他说的“东西”是六面八尺来高的军鼓,皆做工精细,外表华丽,在鼓面上还绘有栩栩如生的虎纹,如今摆在刘羡帐外,颇为壮观。 刘羡不解其意,问道:“这不是指挥用的军鼓吗?景武兄交给我做什么?” 张光笑了笑,解释道:“怀冲,你不是在中军嘛!虽然说好了各部相互配合,各自指挥,但总还是要有人居中调度,也需要鼓声激励士气。所以这些军鼓,就都交给你了。等上了战场,你可要护卫周全!” “可……为何事先不跟我说呢?” “唉,时日太短,忙得东西太多,一时忘记说罢了,你拿着吧!” 虽然张光没有明说,但刘羡大概也能猜出他们的用意。 根据上次合战的经验来看,匈奴人的战术无非是针对晋军的指挥系统,打一次中军突破。虽然孙秀直接弃军而逃了,但匈奴人确实也给了足够的压力,所以这次大家才决定分散指挥。 可如此来说的话,这些军鼓就成了烫手山芋,毕竟开战总还是要有军鼓来鼓舞军心,但在匈奴人眼里,这就是他们需要重点撕毁的突破口。在打了败仗后,其余人都不愿意承受这个压力,所以就送到刘羡手上了。 都到了这个时间,刘羡也不可能拒绝,但还有一件事是他要问明白的。 刘羡手指了指远处孙秀的营帐,低声道: “这件事,孙长史知道吗?” 看张光露出尴尬的眼神,刘羡也了然了。 说白了,孙秀也是个嫉贤妒能的人。而接了这批军鼓,就是这次合战名义上的指挥,输了要下狱论罪,赢了要被白白抢功,确实是个极不讨好的位置。刘羡现在是早就得罪了孙秀,所以在大家看来,属于虱子多了不愁咬,干脆就让给自己算了。 好嘛!全军上下一大批四品军官,最后轮到自己一个六品县令当主帅了!刘羡既觉得荒谬,又觉得有趣。这使他不禁想起了高祖刘邦起义时的旧事。 当年陈胜起义后,沛县上下杀掉沛县令进行响应。举事的人中,官位最高的其实是萧何,他身为泗水郡的卒史,考绩是全郡第一,有资格到咸阳去做官。其次是曹参,他作为沛县狱掾,当时被称作是豪吏,颇有权势。相比之下,高祖刘邦也就曾经当过亭长,是萧曹的手下。可起义时他早就丢了官职,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流寇罢了。 造反之后,沛县百姓当然是想要推举官位高的人来担任新县令。结果萧何、曹参都感前途渺茫,惧怕造反失败以后,会被秦朝当做贼首明正典刑,都不敢担任。其余有官职有名望的人也大抵如此,你推辞给我,我推辞给你,结果绕了半天,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让早就有死罪的刘邦来当这个替罪羊。 在场这些推推嚷嚷的人里,谁也未能料到,这就是刘邦辉煌军旅生涯的起点。 此情此景,与当年也有几分相似了。 想到这,刘羡也不再推辞,他对张光笑道:“只希望到时候,大家不要嫌我乱击鼓就成了。” 至此,战前最后的交接也完成了,刘羡把这些军鼓抬到自己的营帐前,屈指往鼓革上一弹,鼓面立刻回应出低沉的鼓声。刘羡暗自一笑,也就再次和衣睡去了。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冰封的河流旁,天地灰色黯淡,草木枯萎凋零,只有一座石头似的浮屠,立于北风衰草中。浮屠旁边,送别的人骑在马上,有人吹起横笛,亲人们握手成别,打马远去,从此消失天际,再也不见。 刘羡在这一片死寂中感到孤独与哀伤,他想,春天到底何时到来呢?亲人何时才能团聚呢?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天际突生异变,一场天火自空中飞降而下,恰似下了一阵火雨,无数的哀嚎声随之响起。刘羡茫然四顾,想分辨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块巨石从空中落下,赫然朝他砸来! 刘羡顿时惊醒,他从床头坐起,用手抚摸额头,才发觉出了一头冷汗,原来是做噩梦了。可奇怪的是,耳边的声音竟然仍在,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么想着,刘羡起身走出营帐举目四望,正好看见不远处的营门已经起火了,一片夜色中,竟然有斑斑点点的火星刺破夜幕,团聚成一团火光。那片所在的晋军士卒正在慌乱的奔逃,同时也在哀嚎,恐慌正在晋军军营中飞速传播。 是夜袭!谁也没想到,上一次,叛军主动发起了合战,在取胜后,他们竟然没有长时间休整,而是再次抢先出击,发动了奇袭! 火光照亮了夜幕,大部分的晋军士卒都被惊醒了,但在这种意外情形下,他们多是茫然无措的。 在这种情形下,一场溃败似乎已经无可避免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00章 力挽狂澜的决心(4k) 第200章 力挽狂澜的决心(4k) 元康四年八月甲辰凌晨丑时一刻,郝散率领骑军越过汾水,突然袭击了晋军驻防的古木原时,营垒中的大部分晋军仍然在昏睡。 这次夜袭的成功是理所当然的。在取得稷山之战的胜利后,郝散考虑形势,深知局势仍然险恶:若不能趁早攻破汾阴大营,匈奴人仍然被封锁在河东,举众渡河将是痴人说梦。而若以正常的方式进攻汾阴大营,恐怕胜算也不大,故而在仅仅休整两天后,他孤注一掷,策划了这次夜袭。 郝散先是将大部分步卒都留在了稷山打扫战场,作为吸引晋军的疑兵,暗地里则是趁势收拢了自己已有的所有马匹,组成了一支六千人左右的骑军。而后他选取了一支极为偏僻的道路,即在平阳与河东两郡之间的山塬密林中前行。 为了保密,他们昼伏夜出,日行六十里,成功躲过了晋军斥候的侦察。终于在第五日晚上,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古木原东面的玉泉原上。 而晋军此时尚在准备第二日的战事,巧合般的,夜里的哨兵也都收回来了。郝散撒出去几个斥候去打探消息,十分顺利地摸到了晋军的营垒旁,他们惊喜地发现,此时的晋军大营,除去极少数夜巡的士兵外,几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 郝散闻言喜不自禁,当机立断,令随行将士就地饮食一番,趁天色未亮,偷偷从营墙处翻越进去,拆出了一道小门,令将士从中鱼贯而入,而后一声令下,麾下将士突然发难,对营中尚在梦想的晋军大打出手,辅以火箭乱矢,顿时令晋军营垒陷入火海。 刘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部分士卒也都刚刚醒来,他们先是茫然不知所措,紧接着便恐慌的发现,叛军竟近在眼前,但没有兵器,他们又能如何反应呢?所以大部分人本能地开始逃窜,拥挤,失序,绝望,造就了一番凄惨无比的情景,让不知多少人倒在了屠刀下。 甚至有不少人试图翻西墙而走,但他们未料到的是,郝散还分派了一部分骑兵绕到营垒的西面,就在这里恭候多时。那些慌乱间逃出来的人,甚至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被墙外的骑士们拿起长刀,像驱赶牲口一样进行砍杀。 那些被匈奴人攻入的地方,几乎都成了屠宰场,短短的两刻钟之间,就有近千人的性命丧失了。 晋军在北面被封锁,就只好往南面跑,各部营垒之间的通道,此时已人满为患。李盛、薛兴、张固、孙熹、吕渠阳等人此时也都惊醒了,急忙跑到刘羡身边,对刘羡道: “县君,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此时的刘羡已经一身戎装,腰间配剑,牵着翻羽马,他听闻这个建议,立刻反问道:“走?走到哪儿去?” “回夏阳吧!眼下我军已经败了,孙长史的营帐都逃得没人了!” 听闻孙秀再次逃跑的消息,刘羡却丝毫未动,对属下道:“他是他,我是我,谁说已经败了?” 不等薛兴再次劝说,他果断道:“我若逃了,你以为这次败仗,孙秀会拿谁当替罪羊?全军中所有人都可以退,就我决不能退!” “你们如果想走,那就走吧,去留随意,我绝不连累你们!但对我而言,只有一条路,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反败为胜!” 这段话是如此的决绝,令在场所有人都如置雪地中,瞬间清醒了。刘羡说得去留随意自然是气话,所谓主辱臣死,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刘羡的随从,除了吕渠阳能够逃回略阳外,其余人怎么可能独得善终呢? 刘羡看着自己的这几位部下,语言缓和下来,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孙秀现在走了,没有人掣肘,虽然到处都是乱兵,但我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机会?” “我看敌人发起的攻势,人不多,似乎只有五千人左右。” “现在我的帐内有军旗与军鼓,可以振奋军心,指挥各部,我的帐后,现在堆着搜罗来的四百二十七张弩机,还有一万支弩箭。叛军如此夜袭,必然是轻骑远来,劳顿疲惫,只要我们能聚拢两三千人,依据营垒和地形,我军依然可以对敌!” “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动作要快,现在营中的士卒并非是没有战力,而是缺乏人组织!只要我们能够敲响军鼓,奏响鼓舞人心的曲子,就有反击的可能!” “在如今这个局面,我手里有这些致胜的法宝,这莫非不是天意吗?我如果就此放弃逃避,岂不是违背了天意,而成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吗?”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李盛,他本来已经想好策略,说此时向叛军投诚,也不失为一条策略。听到刘羡的话后,他默默地咽下了这些言语,立刻调转身体,对诸位同僚道: “主公说得极是!古往今来,只有非常之人,才能立非常之功!县君能看到这一点,我们怎能落后呢?!” 说罢,他立刻又回首对刘羡道:“主公,请下令吧!” 时间不等人,此时刘羡的思绪奇快无比,想到什么,口中顿时就说出什么: “宾硕,你立刻把这些军鼓带到最高的古木上去,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点亮火把,敲集合鼓!让所有士卒向你那里靠拢!” “遵命!” “阿田,我看我部中还没有多少人跑开,你立刻把这些人调过来,把弩机和弩箭都搬到古木下的营垒,火速进行布防,那里的人应该都逃光了,没有人会拦你!” “遵命!” “渠阳,你去找蔡方,他应该还在这西营里,你去见他后,立刻带兵去堵北面的营门,把跑的人都堵回来。有不听劝的,不要犹豫,不论官职大小,一律杀了立威!” “遵命!” “季达,孙熹,你拿上刀剑,带上剩下能带上的人,马上就跟着我走!我们把路口上的人都堵下来,我倒要看看,叛军一群乌合之众,凭什么敢来夜袭!” “遵命!” 几乎是片刻之间,所有的命令都已经下达结束。就像是高手下棋一样,在这种关键时刻,刘羡已经在心里精密计算过,算好之后,便如疾风暴雨一般落子如飞。当然,这些既是从他所倾慕的那些名将身上学来的,同时,又是从他与生俱来的缜密头脑和大胆性格中磨炼出来的。 眨眼间身前的人都消失了,而薛兴把周边的三十余名亲兵带过来后,刘羡未做停留,说了一声“我们走!”后,他翻身骑上翻羽马,立刻就朝着营中主干道上的人流走去。 此刻他策马跑在最前面,心中的所有情绪都已经忘却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颗没有任何畏惧的心灵,领着他闯入到乱哄哄的人流中。“停下。” 刘羡先是轻声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前尚没有人。 “都给我停下!” 这一句大喝,伴随着翻羽的高声嘶鸣,这匹骏马轰然跃入人群中,如一座小山横压而来。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响动,马蹄溅起烟尘,周围的人们也都呆住了。 他们看见刘羡如同一座铁塔般横隔在众人之间,举起手中昭武剑,在火光中映照得闪闪发光。 一片寂静中,刘羡高声道: “你们都是蠢货吗?敌人一百里奔袭到这里,能有多少战斗力?现在却只想着光脚逃跑!人家骑着马来的,你们的脚跑得过马吗?露出后背给敌人,结果只能是被杀!” “就算侥幸逃出去,你们已经连着打了两次败仗了!军法能饶过你们?最好也是再来打这一战!” “眼下敌人只有骑军,显然人数并不多,不过是利用夜色来恐吓你们。其实他们是自投罗网!知道吗?” 说到这里,终于有人有反应了,在人群中发声道:“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我凭什么听你的?” 话音刚落,薛兴已经一箭射过去,直接贯穿那人的脖颈,那人捂着脖子,支吾了两声,顿时倒下了。 刘羡赞赏地看了薛兴一眼,回头继续道,他此时的声音比雷鸣还大:“我是刘羡刘怀冲,夏阳令,刘玄德的子孙!我的祖先告诉我,决不能因为逆境就放弃希望!所以我选择走向胜利!你们呢?” 又有人问道:“可现在,我们很多人连刀剑都没有,凭什么跟敌人打?” “扔在地上的刀剑到处都是!”刘羡断然道,“没有刀剑的,现在就在地上捡。有刀剑的,跟在我后面,看我打得怎么样,你们再决定上与不上,如何?”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一个转身,环视身边的所有人,高呼道:“但你们要记住了,跟不上我步调的人,你将会永远的落伍!” 话音一落,他顿时策马从人群中向匈奴人攻杀的地方奔驰而去,在地上刮起一阵旋风,薛兴等人也不敢耽搁,也急匆匆跟了上去。 那些被拦住的人看着刘羡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尸体,一时间面面相觑。一些人稍作犹豫后,咬咬牙,还是拿起刀剑,追随着那道高大的背影反扑回去。 这次训话,再次为刘羡在乱军中拉到了两百余人。 他不知道吕渠阳是否成功找到蔡方,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死了多少人,又逃了多少人,他至少已经成功地先说服了自己,如果连自己都无法感动的话,又如何来感动别人呢? 这十数日来的苦闷和不满,也化作了养料,让刘羡感觉到自己在沸腾,在燃烧。他听见了左前方有惨叫,似乎有正在追杀溃兵的匈奴人,然后他产生出一种本能的欲望,要将这些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他也正是这么做的,手持利剑,在翻羽的狂奔下他划出一道光弧,手勒马缰,一个急停,剑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三名匈奴人面前。 这三名匈奴人本来正乘胜追击,颇有几分得意忘形,不料一个转角,忽然窜出一个骑士,都下意识地一愣,而这也就决定了他们三人的命运。刘羡这蓄势待发的一剑有如神助,竟一剑穿透正面敌人的胸甲,而后剑锋如庖丁解牛般瞬间抽出,毫不停顿,直接刺入到另一个人的头骨上,手腕一抖,竟直接将额间的盖骨给挑飞了。 最后,他在第三人不可置信的眼光中,以一个回身挥斩,干脆利落地斩断脖颈,匈奴人的头颅也如同皮球一般掉落地上,竟还滚了两下。 在这三人的背后,还有数十名匈奴骑士,他们见状都惊呆了。但随即又自恃人多,立刻逼斗上来。但孙熹、薛兴等人立刻赶到,随即就打成了一团乱斗。 这在整个大营中仍然微不足道,但有战斗,就会有人加入战斗,渐渐地,大批匈奴人开始往刘羡所在的方位赶,也陆续有逃窜的晋军士卒重拾信心。 不过总体来说,晋军还是劣势的,因为一个局部的战场,不能改变整个战场的态势。 但刘羡从来没有指望过只靠自己的战斗就能改变大局,他时而在人群中厮杀,时而向营垒北面最高处的古木盼望,那里才是他扭转溃败的胜负手。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时间,刘羡心中还是有一分焦急,因为时间是不等人的,如果计划落实的速度慢一刻,那胜算降下的可不止是一成。 所以只是厮杀了三刻钟,刘羡却煎熬地仿佛像是渡过了三年。 终于,在纷乱喧嚣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咚”的一声,这一声并不清脆,但刘羡还是分明地捕捉到了,他又杀死了一人,再次回头向古桑树望去。可以看到,那里已经亮起了火炬,高举着三面旗帜,两面白虎旗放在左右,中间一面雁书八字大旗,赫然写着“克危定难,扶安卫乐”八字。 李盛在旗下已经摆出了军鼓,方才只是一次试敲,这时他望着整个营垒中仍旧乱糟糟的局面,稳了稳心神,手持鼓槌,亲自领着士卒们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 熟悉又沉闷的鼓声响彻在整个古木原上空,所有正在营垒中的人,无论是杀人的,逃跑的,等死的,咒骂的,此刻都忍不住抬头望去,正好看见了桑木下的八字安乐大旗。 那是集结反攻的声音。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01章 血战古木原(4k) 第201章 血战古木原(4k) 鼓声响起的时候,距离匈奴人夜袭晋军,已经过了五刻钟。谁也说不好,此时的汾阴大营还剩下多少晋军,因为无论是被杀死的,还是已经逃出的人,都绝不是一个小数字。 但依然有相当的晋军留在营垒之内,理由无他,在夜袭不久后,各部匈奴人也失去了秩序和联系。 大胜之余,他们在一些晋军军官的营帐里发现了绢帛财货。尤其是杀到营垒中央的孙秀大营,发现了难以计数的金银玉石,绫罗细软,美酒骏马,里面甚至还有孙秀来不及带走的几十名侍女。 伸手触摸到绘着鱼龙的牛尾毛织地毯,闻到营帐中仍熏着的交趾瑞龙脑熏香,再看到各种珠光宝气的珍珠金银装饰,还有那些躲在角落里如貂鼠般瑟瑟发抖的侍女们的美貌,都远远超乎匈奴人的想象,他们都是些贫苦人,无法想象竟然还有这样一种奢侈美妙的生活。情不自禁地就在这里流连起来。 然后他们开始争夺、分抢、享受,这没什么值得犹豫的,毕竟听着帐外的哀嚎,瞥见门外的火光,说明这已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为什么不能先进一步享受享受呢? 于是,有相当的匈奴人没有参加到对剩余晋军的追杀中,反而忙于往腰间添塞财物,这给了刘羡极为宝贵的时间和机会。终于成功地在古木原上奏响了鼓点。 对于那些匈奴人来说,鼓点是空中的惊雷,而对于晋军而言,鼓点便是灭火的甘霖。 军人最茫然和绝望的时刻,并非是死战不退的时刻,而是没有命令的时刻。眼下有人在指挥,那便是有了主心骨,将士们也就有了底气。有相当多的人停下了溃逃的脚步,他们相互环视一圈,看见有人正在往纷纷朝着鼓声的方向聚集而去。 刘羡此刻在奋战的地方,是在整个汾阴大营的西北部,而古桑所在的地方,则是在汾阴大营的东南部。他此刻被越来越多的匈奴人围攻,纵使剑术超群,也难免有些左右支拙了。 但在鼓声响起后不久,匈奴人的背后也响起了角声,这角声刘羡在稷山听过,此刻与鼓声争锋相对,互不相让。那些正在围堵的匈奴人闻讯后,逐渐减轻攻势,小心翼翼地脱离一段距离后,立刻解围而去。 薛兴作势就要追击,但被刘羡拦下了,随即解释道:“现在胜负不在于这一小伙匈奴人,不用追了,我们立刻去和宾硕他们汇合!” 方才匈奴人的号声只有一个意思,那也是全军集结。集结后下一步想要干什么,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古桑下的旗鼓正在重振晋军军心,匈奴人必须猛攻旗鼓所在,趁早扼杀掉晋军可能产生的反扑。 而这也是刘羡想要的局面,敌人的集结必然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也会给所有的晋军士卒机会喘息。他要借此机会,尽可能地守住旗鼓,只要旗鼓仍在,拖得时间越长,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晋军士卒反应过来,加入到自己的麾下,只要拖下去,别说是击退匈奴人,就是乘胜追击,大破叛军,也不是什么痴人说梦的事情。 稍稍喘息了片刻,刘羡领着手下这些人,迅速朝旗鼓处奔去。 整个汾阴大营占地不算小,从南到北大约有七里,刘羡骑马在其中飞奔,从所在到旗鼓下,不过是两里多的距离。但与初时遭遇夜袭的情况不同,这时的道路上,已经不再有那种茫然恐慌的兵士,不管是正在往旗鼓下集合的,还在道路上观望形势的,又或是那些仍然决心逃跑的,至少没有了仓皇感,一步一回顾,也希望能发生些什么。 刘羡奔到古桑下时,可以看到旗鼓前已经聚集了一些军官,他们看见刘羡过来,立马迎上来道: “县君(怀冲)!” 刘羡下了马,定睛一看,发现李矩和张光都在,不由得非常高兴,这两人的出现,表明至少有两千人马已经汇集到此处,这就有资本可以和匈奴人打一场有来有往的合战了。 他先是对张光说:“景武兄,上一次就是我们一起整军撤退,不料这一次合战,我们又成了难兄难弟啊!” 张光愤然回道:“败了一次就已经是耻辱,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怀冲,这一战,我必陪你打到底,若不胜,我也要死在战场上!” “何至于此?”刘羡笑笑,接着又对李矩道:“世回,我们这是兄弟第一次合力作战吧!让匈奴人看看你的本事,我军必能取胜!” 李矩也沉声回答道:“兄长放心,我身为牙门将,手下虽只有两百人,但无不是精挑细选的壮士,必叫这些匈奴人无功而返!” 刘羡闻言大感慰怀,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中层晋军军官,刘羡并不是特别相熟,但在此时此刻,刘羡也一一握手过去,对他们道: “现在数百万关中百姓的平安都在我们身上,此战若胜,诸君都将是万口相传的英雄!朝廷也不会薄待!勉之!” 已经来不及说更多话了,时间紧迫,刘羡立马站在土塬的最高点上,眺望匈奴人的动向。 可以看见,匈奴人正在三里外集结,在黑夜里,军势壮观好似一条巨蟒,虽然尚未布阵完全,但依稀可见,其被分为头、身、尾三段,正对着自己蓄势待发。而两者相隔之间,无非只有两道略有起伏的山坳,只有古桑所在的平地,是一个天然的小高台,差不多有三丈高低。 刘羡心中盘算一番,指着第一处山坳,对张光道:“景武兄,麻烦你去此处,给我争取一些时间,纠缠即可,若是阻拦不住,也不必强求。” 张光是一个极好的军官,他在此刻也不问缘由,立刻就领着八百名兵卒摸爬过去了。 刘羡随即又招呼薛兴,对他道:“季达,我给你一千人,立刻把周围能拆的栅栏和鹿角都挪过来,给我移到这里!”这里所代指的,便是第二道山坳。 最后对李矩道:“世回,叛军一定会拼尽全力进攻此处,你和我就钉在这里,一定要打灭敌方最强的一波攻势!” 除此之外,刘羡又令人去找吕渠阳,让他与蔡方火速赶到古桑下,不管之前拉了多少人,现在决战在即,每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面对着匈奴人将要发起的三波攻势,刘羡也相应地布下了三道防线,但接下来谁能取得战事的胜利,便只能由刀剑给出答案。 战鼓仍然敲响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浩瀚地星空下,感觉鼓声要比白日里更加寂寥,在苍穹下涤荡出回音。而远处的匈奴人,也渐渐停止了喧嚣。 刘羡的心情沉了下来,他知道,这是敌人发动攻势前,最后的寂静。果然,号角再次长鸣! 叛军开始移动,他们起初走得并不快,就好像是闲庭散步。但很快,在接近第一道山坳的时候,叛军的第一阵开始加速,两千名骑士的马蹄声,很快就像要踏平张光所部般,在地上卷起了一阵狂风。 张光所带领的都是步卒,他们站在山坳后面,无论是人数还是兵种,都不占优势,可这些人毫不畏惧,在强大的骑兵面前,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竟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眼看着匈奴人踏马而来。 进入箭程后,张光果断下令道:“放箭!” 八百名士卒一起放箭,黑夜中箭矢顿如飞蝗而出。他们用的箭矢都是鸣镝箭,在空中会发出极为尖锐的响声。但在黑夜中,这些箭矢又隐隐约约,肉眼难以看见。 第一波冲向晋军的匈奴骑士虽有准备,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坐下的马匹皆是一惊,紧跟着速度就慢了下来。在马匹们顿足的这一个片刻,也有数十名匈奴人随之倒下。 但这仅仅是令匈奴骑士为之一滞,后面的人绕过那些前面倒下的人,也没有去更多的时间,就已经接近山坳。这山坳不过六尺来高,马匹一个飞跃,就足以直跳上去。 张光眼见敌军已近,紧接着又道:“持槊!” 此前步卒们都在身后背了一根一丈三尺长的长槊,命令下达后,他们立刻放下弓箭,身体半蹲,将槊把倚靠在地上,槊尖则斜立起来,山坳间似乎瞬间长出了一片钢铁荆棘,这让那些直面晋军步卒的匈奴人惊慌失措,但是撤走又来不及了,后面的战友拥挤过来,逼迫他们继续向前,硬生生撞了上去。 一瞬之间,槊尖不知扎出了多少个窟窿。 但这还不是结束,张光再次高声道:“立槊,抽刀!” 步卒们毫不犹豫地将长槊插在地上,组成了一道铁墙,而后在张光身先士卒的示范下,他们抽出腰间的环首刀,低着头猫着腰,从槊林间的缝隙钻了过去,活像老鼠般钻到了匈奴人的马下。然后他们不管不顾,握紧了刀,看见眼前的马腿就乱砍一气。 骑兵虽然冲阵的本领了得,可这种战斗根本不叫冲阵。茫然之间,相当多的匈奴人发现自己的马匹无端被砍,紧跟着就摔倒在地,被晋军士卒砍了头颅。那些后知后觉的人,想要杀敌又找不到敌人,想下马又会先露出破绽,根本没有办法抵抗,只能一面拖拽着缰绳拉动坐骑躲避,一边盲目地对着下方乱挥。 如此一来,两千名匈奴骑兵,竟然被张光用这种奇怪的战术给成功拖住了,一时间人仰马翻,难以前进。 刘羡远观到如此情景,心中大喜。他其实对张光并没有抱很高的期望,但没想到的是,这位荆州来的宿将名不虚传,竟有如此高超的战术,在如此劣势下,竟然能做到以步克骑!虽然有匈奴人没有经验的原因,但能做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非常了不起了! 对面的匈奴人显然也没有料到,但仅仅是片刻之后,他们果断派出了第二波骑兵,绕过了张光厮杀处,轻松跨过第一道山坳,直接向第二道山坳处奔来。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对于晋军来说,最宝贵的是时间,所以匈奴人要以怒涛一般的攻势,在最短的时间内摧毁晋军。 在第二道山坳处,张固和薛兴已经立起了一道简易的栅栏,然后把已有的四百架弩机架在栅栏后,对着狂奔过来的匈奴骑士,他们严阵以待。 这一波匈奴人要比上一波匈奴人更加精锐,可以看见,他们身上披有在上一战缴获的晋军甲胄,且身形也比较高大。他们手持武器,在栅栏前此起彼伏地呼喊着,座下的马匹更是舍命狂奔,千百双马蹄踩在干涸的土地上,溅起一阵黑夜里也足以看见的灰尘,令他们的身影又多了一丝朦胧。 匈奴人狂喊着朝栅栏冲过来,迎接他们的,正是晋军准备已久的第一阵箭雨。这些弩箭可非比寻常,相较于普通士卒射出的箭,弩箭的威力更大。一排箭打过去,那些匈奴人就像葫芦一样滚落在地上,即使是铁甲也无法阻挡。 可面对这种景象,匈奴人仍然不退。弩箭的射速到底太慢,这威力无比的第一轮过去后,就要相当长的时间进行装卸。这时晋军便只能用普通的弓矢再射,而匈奴人在这个时间内,硬顶着箭雨,身上插着几支箭也勇往直前,像刺猬一样地向栅栏飞奔。 刘羡骑在马上观看,心情沉重。他的手攥住缰绳,看着匈奴人不断靠近栅栏,似乎手心要攥出血来。他盯着匈奴人和栅栏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第一个匈奴骑士冲到了栅栏前,这就像是有一个点,随后有更多的点,点之间开始连接了起来。 这就是血战的开始。 栅栏毕竟是由别的地方拆过来临时搭建的,并不牢靠。匈奴人利用人数优势,在三刻钟左右的时间后,成功打开了三个缺口。后面的匈奴骑士一拥而上,还是从中成功突破,然后他们开始左右驱逐晋军,试图把这些缺口扩大。 这场面极为血腥,双方都不顾死伤,隔着栅栏相互挥砍,无数刀剑在人群的缝隙中你来我往,被刺中头、颈、胸腹等要害的人立刻倒下,而更多的人,则是砍在手臂上、腿脚间,地上很快就落满了可以见骨的种种残肢。哪怕是那些肢体健全的人,手臂上都是血红的划痕。 依稀的火光照过,也可以看见,双方的槊尖、刀尖都染成了鲜红色。 这时吕渠阳与蔡方赶回来了,他们大约带回来了七百人,可作为晋军的生力军。 蔡方见己方似乎正陷入劣势,立刻向刘羡请命道:“县君,让我带人去厮杀吧!” 不等刘羡回话,李矩先说道:“要相信兄长的判断!他不下令,不要自行其是!” 刘羡闻言,对着李矩微微点头,再次把目光投向前线。在如今这极为惨烈的厮杀中,他不能先动,因为对方也还未倾尽全力。 匈奴人的第三波骑兵,如今已经行进至第一道山坳与第二道山坳之间,似乎正打量着战场的情形。 刘羡知道,这一定是匈奴人最精锐的骑兵,一旦他选择进军,就将决定这次合战的命运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02章 戛然而止(4k) 第202章 戛然而止(4k) 战场上的态势仍然是有利于匈奴人的。 张光所部到底是有人数劣势,无论战术上的安排多么高超,最多也只能阻止同等数量的敌人,更何况对方是骑兵。骑兵最大的优势并不在于战场上的所向披靡,而在于即使一时失败,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机动性脱离战场,重整再战。 如今在大部骑兵都已经越过第一道山坳后,原先交战的第一部骑兵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战术目标。故而开始陆续脱离与张光所部的缠斗,他们无心恋战,虽然付出了两百来具尸体的代价,但要离去时,张光也无法尽数阻止。 当然,匈奴人也留下了四百骑,继续与张光所部游斗。 但这股生力军的加入,无疑给守在第二道山坳的晋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晋军原本就陷入了人数劣势,此时更是力不能支,摇摇欲坠的栅栏,顷刻间又被推翻了许多。 涌到栅栏后厮杀的匈奴人,此时已经有上百人。后面的匈奴人有了余力,都纷纷搭弓朝栅内及左右乱射,晋军为了避箭朝后面退,更加扩大了被突入的空间。 刘羡在远处看见了,右手狠狠握在剑柄上,好像要把昭武剑一下抽出来似的。他身旁的士卒,全都披上了铁甲,他们摩拳擦掌,一旦刘羡下令,他们就将狂奔而下,去和那些匈奴人搏杀。 这个时候,第二批弩箭终于装填完毕了。张固组织起士兵,将四百张弩机聚集在一起,对着其中最大的一个缺口,猛然一齐放箭。即使那些匈奴人都身着明晃晃的铁甲,一排铁幕凭空砸来,结果也是血肉横飞。三十余名匈奴人当场被扎穿成了筛子,一个个带着血洞倒在地上,身上的血液狂涌而出,很快就在地上积成了一片鲜血水洼。 这排弩箭成功地又击退了这波匈奴人的攻势。张固抓住时机,领着数十名将士冲到匈奴人之中,把他们切割包围成几块,围住砍杀。为首的有一个八尺大汉,一看就是匈奴人的首领,他深陷重围,头上的鲜血顺头流下,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除了四周明晃晃铁甲、铁器的反光之外,其余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张固看他徒然乱舞长刀,做临死前最后的挣扎,于是狠狠一刀劈到他的后脑,这人才颓然扑死在满是血污的泥地上。 远处的匈奴人有些坐不住了,可以看到进攻的不顺利,使得他们人群骚动。 刘羡也紧张地盯着对面,这一战的生死存亡,大概率就是看自己能否挡住接下来的这一击了! 霎时间匈奴人阵中号角齐鸣,约有数百骑跃向混战中的栅栏口。涌在缺口处的下马骑士见骑兵冲来,纷纷朝两侧退开,让出中间拱起通过。 缺口狭窄,仅容两马通过,栅栏内的匈奴人已经所剩无几,都退到缺口侧,靠栅栏外同伴的射箭和长矛攒刺支撑。匈奴骑兵挤进去后,就势提鞭向前猛冲,地面经过无数人的反复践踏,又有血泊存在,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湿泥。 战马在湿泥上奔跑,略有打滑,带起的血泥四处飞溅。不过就是这样,依然给晋军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十几骑很快地停滞在晋军中,并受到左右两边的挥砍,有人倒下,但有更多的骑兵也随之涌入。从远处看,就像溃了一个小口的堤坝,一方面挡住了滔滔洪流,一方面又无法阻止洪水缓慢地从缺口处涌出。 随着有几十骑进入缺口,战马在一片泥地上来回打转,跑起来后,晋军很难轻松给予致命一击,这就给后续更多骑兵进入赢得了时间。缺口处奋战所剩的数百下马骑士,他们借机合力进一步摧毁栅栏,以放进去更多的骑兵。终于,匈奴骑士举起长刀,向已经精疲力尽的晋军发起一轮轮地短途冲锋,将他们刺倒、踩到,或是将他们向后驱赶。 经过这段短暂的僵持,胜利的天平似乎又向进攻者倾斜。约有两百名匈奴骑兵已经越过第二道山坳,他们攻向弩机所在处,晋军此时无法招架,只能放弃弩机,向后撤退。与此同时,有越来越多的晋军挤在一起,渐渐有溃乱开来的趋势。 刘羡知道,这是不能允许的,对方既然动了,自己也该动了。 他立刻转身对一旁的李矩道:“世回,我们杀下去!” 又对一旁的蔡方和孙熹道:“不要犹豫!所有人都跟着我走!” 最后,他抽出昭武剑,如猛虎般对天咆哮,高喊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杀!” 翻羽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如黄鹄般的弧线,轻盈地从高台陡坡上飞驰而下。原本在他身边的百余骑士、数百士卒,此时都血往上冲,紧跟着他就往前线狂奔,如狂风般呼啸而出。他们所擎的数面白虎幡,黑底上那只张牙舞爪的白色猛兽,此时在星光下迎风招展。 刘羡本人就如同一支离弦之箭,逆着匈奴人的攻击冲杀过去。而那些原本力不能支的晋军士卒,看到主帅竟然加入了战场,顿时胆气倍增,纷纷调转方向,跟随着主帅入阵的方向冲去。 匈奴人虽然有所准备,但在如此凌厉果断的反攻面前,依然是准备不足,心中大吃一惊。 刘羡迎面撞上一个匈奴人,手中的剑锋飞刺向他的胸口,那人慌忙间想要转向。结果噗的一声闷响,像是捅破了牛皮鼓,剑锋直接没入马腹之中。陡然停下的巨大惯性,让翻羽前蹄腾空而起。马上的匈奴人魂飞魄散,还不及还手,翻羽如野兽般的前蹄临空扑下,将匈奴人连人带马一起撞倒。那个匈奴人明明还没有受伤,可就已经口吐白沫,直接被这巨大的声响震晕过去了。 李矩随之入阵在后,他飞身到刘羡左后方,抽出环首刀,竟把那些想围攻的铁槊直接砍断。而后挥手取下自己掏在肩上的长弓,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常人多是用刀剑作战,可李矩射箭的速度更快!他几乎用不着瞄准,一手取出五只箭矢,一个呼吸的时间内,他就向不同的方向接连射出五支穿甲箭,竟分别命中了五名敌人。 在十余步的距离内,即使是铁甲也不能防御他的箭矢。五支箭矢,轻易地就打出了五个血洞。四周的匈奴人无不肝胆俱裂,寻找藏身处躲避他的锋芒。 孙熹也紧跟着赶过来,在右侧保护刘羡。再就是蔡方、吕渠阳……众人一齐合力,几乎就将匈奴人这波汹涌的怒涛,强行给推了回去,周围的士卒见状,更是奋勇争先,呼声震天,桑树下击鼓的士卒见状,也大为振奋,拼命舞动鼓槌,在半空中奏响更为有力的鼓曲。 至此,时间已经过了卯时两刻,刘羡已经成功领着晋军已经击退了匈奴人的三波攻势,坚持了一个多时辰。天色不再深邃,星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轮模糊的月亮仍挂在空中,再过片刻,大概天色就要发白了。 匈奴人已经在栅栏前丢下了接近一千具残缺的尸体,加上被张光杀死的那些,可谓是伤亡惨重。一般来说,当伤亡接近十之一二的时候,军队的士气就会跌落到一个接近崩溃的局面。 而现在,他们也是如此表现的。刘羡这一夜间已经杀了十数人,稍稍歇息的时候,放眼望去,这些栅栏前的匈奴人虽然还在进攻,但挥动的行动已经变得迟缓,还不断地喘着粗气。他们大概都对能否胜利产生了疑惑,也对厮杀本身产生了疑惑。 如果指挥的人是一个明智的领袖,此刻就该意识到,应该是到撤军的时候了,再坚持下去,反而会导致一场溃败。可如果就此放弃,大概对方也会有些不甘心吧?因为他们一度无限接近胜利,距离冲破晋军的包围网只差一步,若退回去,就不知道下一次机会在哪里了。 刘羡的心情有些放松,在他看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由不得对方不退了。事情也似乎在按照他的预料发展,至少一些匈奴骑兵已经精疲力尽地回拢过去,甚至部分人有往南走离营的趋势。在刘羡看来,这是他们内部出现了不和,正在争论去留的预兆。 这景象不止落在刘羡眼里,也落在大部分晋军眼中,他们都得出了相同的判断,为此也适当的放松了对匈奴人的压力,希望这样能让匈奴人早日离开。其实不止是匈奴人,晋军也有些精疲力尽了。 这个时候,一名匈奴骑士手擎旗帜脱离了队伍,往栅栏前方跑过来。刘羡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匈奴人终于撑不住了,他们要下令撤军了。 但他随即发觉到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发现,对面那些匈奴人突然出现了一些骚动。伴随着那名骑士的出列,匈奴人先是显得惊愕,而后是逐渐激动,一些人随之冲出来,几个呼吸间,那些停留在原地的匈奴骑士也像是被点燃的火把,紧接着熊熊燃烧起来。 这些本来已经沮丧到极点的匈奴人,好像从黑暗中榨出了身体之外的潜力,猛然爆发,紧跟着那名最先冲出的骑士,向着晋军又发起了一次全军式的狂奔。 马蹄声再次如春雷般响起,大地在颤抖,震撼。 此时红色的光线从天边露出一抹血色的冷笑,朝阳的第一缕光线照出高高在上的天空,将大地的黑暗驱赶走了。但在这模糊不分明的世界里,似乎有一种力量,仿佛怒涛之巅,将立刻岩崩地裂,击沉脚下的土地! 刘羡在茫然过后,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响:不对,那名擎旗脱阵的骑士,恐怕就是敌军的主帅郝散,他在用孤注一掷的方式,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势要赢得这场合战的胜利! 这一变化别说刘羡没有料到,周围的李矩、李盛、薛兴等人也没有一个料到,他们都道是战事即将结束,心态已经放松下来,未料到情况突然急转直下,又要进行一次生死搏杀了。 刘羡立刻策马到众人之间,高声道:“打起精神!贼军这是最后一搏了!熬过去就是胜利!” 他想以这种方式来激励士气,但话刚出口没多久,匈奴人们齐声高呼道:“逐日!逐日!” 这声浪铺天盖地,似乎将无形的天柱都摇晃了,更将刘羡的声音完全盖住。数千名骑兵在首领的带领下,以义无反顾的姿态,排山倒海般朝晋军压了过来。 那些在栅栏前面的匈奴人让开道路,让这股惊人的浪涛毫无阻碍地飞扑而来。 在相撞的一瞬间,世界都仿佛安静了。 那些支撑许久的栅栏早就已经达到了极限,匈奴人此时不顾一切地撞过来,栅栏纸糊一样地就碎了,紧接着骑军如快刀般撕裂了晋军的阵线,就像一个浪头打到沙滩上,将碎石子尽数淹没。 刘羡知道,自己大概很难获胜了。竟然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将濒临崩溃的士气再次煽动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打算认输,他早就做好了战死沙场的觉悟,但同时,他也不相信有人能杀死自己。 他信手刺死一名冲过来的匈奴骑士,对自己身边尚能指挥的两百余人道:“走!去保卫旗鼓!大不了和这伙人拼了!” 越是面对汹涌的浪潮,刘羡越是斗志高昂。 现在他要去保卫旗鼓,告诉所有在场的晋军,他还在这里! 刘羡领着亲卫们向旗鼓处飞速靠近,不断驱赶着向他们包围过来的匈奴骑兵。正厮杀间,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面色疲惫但手擎苍狼逐日旗帜的中年人,他身着红甲,气质不凡,两人在朝霞下互相对视,顿时就锁定了对方。 这是一张似乎熟悉的面孔,而身形又与脱阵的那名匈奴骑士相近。 刘羡意识到了什么,精神一振,立刻指着他,对身旁的李矩大声道:“世回,那人就是匈奴后部帅郝散!” 李矩闻言,也是双目一凛,他知道,只要除掉这个人,己方就获得胜利了。现在郝散隔着自己两百步,就在自己箭程之中。 他毫不犹豫,他双腿夹紧马腹,双指从所剩无几的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眼睛轻微眯起,瞄准对方的面门后。他做了一个假动作,调了一下弓箭对准的方向,先让人以为他要先射右边的人,但又很快归位,嘣的一声放出箭矢,直向目标射去。 这一箭正中目标,不过射中的不是对方的面孔,而是他的侧腹。这名红甲男子顿时手脚发软,就像一棵树被惊雷击中,很快就双手垂下,把旗帜丢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整个人摔落马下,消失在人海中。 与此同时,刘羡突然也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对他朗声道:“刘县君,今日再见,叫您看看某苦练的射术!”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飞矢凭空而来,穿过重重人影,毫无偏差地命中了刘羡的胸口,透甲而入。 刘羡先是觉得被撞了一下,随即眼前发黑,浑身乏力,在身边亲卫的惊呼声中,他赫然趴倒在马背上,随即失去了意识。 在彻底陷入昏沉前,他的耳边还有鼓声,眼前则是草地与鲜血混合而成的青红色彩,正因为马蹄的飞掠而变得模糊和梦幻。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210829002232141、输书、书友20220912091931063、野猪王的打赏~ (本章完) 第203章 大战结局(4k) 第203章 大战结局(4k) 这一次受伤,刘羡倒没有做梦,他就是感觉睡了很久,意识在一片虚无中沉寂下去,就像很久之前就属于这里,很久以后也要属于这里。这是死后孤魂野鬼会遇到的景象吗?抑或只是在昏睡时才会有的景象呢? 刘羡当然不知道答案,他只是太累了,累到已经没有念头察觉到自己的疲劳。战争其实就是这样一种魔鬼,他把人逼得像在河里的河蚌,不断地去吞食泥沙,然后用自己的血肉与意志,将这些泥沙蕴蓄成晶莹的珍珠,到最后,到底是人赢得了战争,还是在战争赢得了人,这是值得所有将领去深思和审视的问题。 不过刘羡此时是思考不了的,他只是在无意识中长久地呼吸,等到积累的疲倦都已经散发得一丝不剩后,他才悠然醒转。没想到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并非是军营的棚顶,而是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夏阳小院里了。 秋天清晨的和风吹进摇摆的门帘,带进来外面金色灿烂的阳光。屋内各种用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能看见堆成小丘式的书卷,挂在墙壁上的弓与箭,还有桌案上瓶里插着的一束洁白若雪的菊,中和了身边陶罐子里奇妙的令人鼻头发苦的中药气味。 刘羡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海中下意识地开始回忆昏迷前的过往,顿时想起了隆隆的军鼓,汹涌的人潮,飞驰的箭矢,还有朝霞下沾染了血水的草地。 这让他陡然一惊,立刻就坐了起来,而后感受到了胸口处一阵撕裂的疼痛。刘羡低头往下看,才发现胸口处正敷着一些草药,还绑着绷带。但伤口上结了痂,显然距离那场大战,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这是过了多久?自己此时夏阳小院里,是打胜了吗?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又到底是怎么样的? 正思考间,他听见了门前的响动,抬头一看,发现是绿珠。她此时正挺着怀有八个月身孕的肚子,着一身宽大的鸟纹袍裙,手里提着一桶木炭,以极缓慢的脚步走进来。绿珠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刘羡,见他正好端端地坐在榻上,不禁露出如释重负的欣喜笑容,她放下手中的炭桶,坐到刘羡身边,摸着他的额头说道: “你啊,已经回来躺了五天了,伤口离心口差一寸,差点就没命了。” 然后她就派人去通知李盛、薛兴、张固他们。众人听说刘羡苏醒,立马就赶了过来,一时间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当然,也不止这几个刘羡的部下,在夏阳驻留的还有李矩这个结义兄弟。他们几人都过来了,只不过再见面时,刘羡可谓是吓了一跳,因为和自己昏迷前的情况比起来,大家的模样都有很大变化。 主要是人人都披伤挂彩。 张固似乎是眉头被砍了一刀,如今眼角处剌了一道长痕;薛兴似乎是胳膊被打骨折了,如今上了夹板挂在胸前;孙熹则是拄了根拐杖,一瘸一拐的,说是被膝盖中了一箭;李盛这种在桑树下指挥和击鼓的,虽没有什么大伤,但也看到有一些小的划痕,打破了他身上的书卷气。 李矩更不必说,他是就护卫在刘羡身边的,除了些许的划伤外,他右手的手指上还包着布,显然是射箭过多,生生被弓弦勒伤的。 看得出来,大家都是经过了一番苦战。 刘羡看着他们一个个这惨样,不禁笑出了声,问道:“怎么回事?我们夏阳县府何时成伤兵营了?” 他一笑,大家也就笑起来了,李矩说道:“兄长,你是不知道,你中箭后,可把我们给吓惨了。” 刘羡也笑道:“我正好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李矩的娓娓道来下,刘羡才明白事后的经过。 就在刘羡中箭后,李矩等人大为震惊,同时更感愤怒,于是一面率众竭力战斗,一面掩护着昏倒的刘羡上了高台。此时匈奴人可谓是发了疯,和此前的战斗中表现截然不同,几乎是不要命地向晋军进行攻击。即使是身中数箭,断了手脚,只要还能动,都还在竭力地发起进攻。 而这种情况下,李矩等人也不轻言放弃,在被数倍敌人围攻的前提下,依然在保护旗鼓。他们打退了数次匈奴人的进攻,一度人人带伤,都到了要溃亡的边缘。 结果在这紧要时刻,一支奇兵出现在了战场,原来是北宫纯所带领的骑兵。 当夜,他在听闻到鼓声后,并没有急于回援。而是赶到了龙门渡的渡口处,把那些挤在渡口边的士兵,尤其是骑兵,一个一个给踹了回来。在组织了近千名的骑军后,他终于率众赶回战场,和仍在鏖战的张光所部汇合,出其不意地回到了战场的后方。 在这双方都已经大战到精疲力尽的关键时刻,上千名骑兵加入战场,瞬间将战场的平衡打破了。匈奴人并非不想再战,而是无法应战,极为轻松地就为北宫纯彻底击溃,打散。 等北宫纯彻底锁定胜局,将大部分匈奴人杀死,部分匈奴人驱赶出营寨外后,已经是明日高照的辰时五刻。汾阴大营里到处都是尸体,匈奴人的,晋人的,断肢残臂落在地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只能根据人头来统计死伤。 这一战,匈奴人大概战死了三千余人,晋军被夜袭杀死的有三千余人,此后对抗战死的又有上千人。在短短半个夜晚中,竟有七千余人死在了这个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也都人人带伤。用伤亡过半这个词来形容这场战事,丝毫不显夸张。即使放眼这一百年里的大型战事,也可以说是数得上号的惨烈了。 直到现在,李矩还负责善后打扫战场,不过其余各部已踏上了返程之路。 刘羡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咋舌,随即生出了一种侥幸感:能在这样的合战中活下来,自己不可谓不幸运了。 他随即又问李矩道:“可之后呢?击退了这几千匈奴人,他们在稷山不还有好几万人吗?这些人怎么办?” 李矩很快解答了这个疑问:“三天前,他们都投降了。” “啊?”刘羡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死伤如此,双方可谓是血海深仇,匈奴人就这么轻易地投降了?在那一夜的印象里,匈奴人可是表现出了不惜一切伤亡也要力战到底的意志。 李矩对此也感到非常感慨,他叹道:“兄长,这都是郝散的意思。” 原来,刘羡在中间前令李矩命中的那个人,当真是匈奴后部帅郝散。这次夜袭,到最后的决死冲锋,都是他所决定的。但是在最后的这次冲锋,匈奴人内部争议极大,是郝散力排众议,主张再全力冲刺一次,如果胜了,自然就是大获全胜,如果败了,郝散的意思是,就让匈奴人直接投降,他甘愿领死。 也就是这样一种生死置之度外的作风,郝散打动了这些部属,发动了这样一次令刘羡终生难忘的冲锋。只是结果是出乎预料的,郝散本来已经与胜利触手可及,结果,他却死在了冲锋的半路上。匈奴人悲痛万分,在他死后仍然竭力战斗,但最终还是走向了失败。 战败后,匈奴人抢回了郝散的尸体,又在三天后,他们派了一百人来,抬着郝散的尸体,像是抬着二十万人的性命一般,向晋军主动投降。 而在这一战中战没的,同时还有卜稚、金休、刘休允、丘佟等十二名匈奴首领。与之相比之下,晋军虽然也付出了较大伤亡,但将领上没有什么损失,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刘羡闻言,一时沉默良久。说实话,他对于这位匈奴首领,心中还是有几分欣赏和敬佩的。与孙秀不同,这位匈奴首领为自己的族人尽到了所有努力,甚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即使是自己,恐怕也不能做得更好。 如果在和平岁月,刘羡觉得自己能和这个匈奴首领成为朋友,就像和刘聪他们一样,只不过是时代与命运让他们两人成为对手。但这也是可敬的对手,就凭胸口上这道距离心脏仅差半寸的伤口,就足以让自己永远铭记。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风波总算是结束了。 不过随着伤口的扯动,他随即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射伤我的是谁?你们知道吗?” “是上次那夜追杀我们的太阿孤。”薛兴说,“我本来想找到他,杀了为县君报仇,可他在投降前,一个人独自潜逃了。” 潜逃了?刘羡有些可惜,他本想招揽一下这个神箭手。不过顺着这个话题,他又问及相关善后事宜道:“那这么多匈奴人,现在是怎么处置的?” 这回解释的是郤安,他身为县丞,对民政了解得更多一些:“这确实是一个难题,现在这件事正在由雍州刺史解系解使君来处理。” “嗯,不是孙秀么?” 郤安看了李矩一眼,在他眼里,这还是一个外人,他不好表露出自己的不满,说道:“孙长史忙着报功去了。” 刘羡了然,在孙秀的笔端,肯定是没自己的什么事,大概此次胜利,艰难都是诸将的无能,成功都是他的英明指挥吧!刘羡也无所谓这种事情了,直接问道:“那解使君打算怎么处置。” “那些贼首的尸体,肯定是要斩下首级,传首三边的,活着的人,解使君并没有怎么追究。” 这是理所当然的,眼下匈奴人虽败,但死伤不过两万人,还有近二十万匈奴人等待处置。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在自己死伤惨重的情况下,再把这些匈奴人逼上绝路。 “但余下的这些人,也实在太多了,要光靠征西军司来供给,根本不是办法。” “所以解使君想了个主意,他打算把叛军中所有丧失了丈夫和父亲的孤儿寡母都挑出来,卖给各关中大族作奴隶。如此大概就能解决近四万人的去留问题。” 这是个非常残酷的办法,四万人直接被卖做奴隶,作为战乱的参与者,他们将会遭受怎样悲惨的命运,刘羡并不知道。但他能够想象得出来,其中肯定不会缺少对于人格的歧视。这是亡国奴的待遇,刘羡感同身受。 “那还有十五万人啊,这些人怎么处理?” 郤安苦笑着回答道:“解使君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他和欧阳府君商议后说,打算把这些匈奴人都拆分掉。雍州有三十九个县,他就打算把这十五万人,拆分成三十九部,一个县差不多负责看管四千人。无论是让他们做苦役也好,做佃农也好,甚至全杀了也好,但总而言之,各自想办法安置。不能让他们出乱子,再酿出什么祸事来。” 刘羡忍不住捂着伤口苦笑起来:这真是一个好办法,好就好在重压全扔给了下级。 说到这里,刘羡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那河东的这些难民呢?他们有没有人安排?” 这些人毕竟是刘羡负责组织起来的,在这个重要时间,刘羡还是希望能够善始善终。 薛兴回答道:“县君,家在汾阴、皮氏等地方的难民,已经开始陆续返乡了,只要是县令还在,总还是会有人负责的。但现在有问题的是临汾、绛邑那几个地方,您也知道,那些地方的县令……” 薛兴的话虽然没有说尽,但刘羡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这几个地方,县令县长要么弃城而逃,失去了做官的资格,要么就是被匈奴人杀了。现在这个时间,朝廷也还没来得及派出新的官员,那这些县长治下的百姓,就成了无人管理的存在。 刘羡闭目想了一会儿,问道:“季达,这些地方的难民大概有多少人?” “大概有两万人。” “两万人……”加上解系摊派下来的四千匈奴人,差不多就有两万四千人,是如今夏阳县人口的两倍还多。 刘羡咬咬牙,断然道:“既然这样没人管,那我们就都吃下来!” 这个决策令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刘羡却笑道:“朝廷把我提拔为县令,我总要当个名副其实的县令吧,夏阳有了三万人,也算是关中数得着的大县了。” “雉奴,立刻去办吧!我在战前买了快一万金的粮,养得起他们!” 刘羡既然如此说了,郤安自然不敢怠慢,其余几位属下,寒暄几句后,也都各自养伤去了。只留下李矩一人还在房中。 李矩本属征西军司,但此时却驻留在夏阳,脸上还时常流露出一股欲言又止的神情,刘羡知道,他大概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有什么政治上的话题要和自己说,见众人走了,刘羡直接道:“世回,这里没有别人了,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兄长真是目光如炬啊!” 李矩笑笑,紧接着抛出一个棘手话题道:“兄长,孙秀胡作非为如此,到了该倒孙的时刻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04章 解系倒孙(4k) 第204章 解系倒孙(4k) 当刘羡听到“倒孙”两字,不免一笑,他缓缓放平身子,上下打量着李矩道:“世回,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李矩先是一愣,随即失笑着摸头道:“在兄长看来,我莫非不应该说这些话吗?孙秀作恶如此,推翻他不是再应该不过的事情吗?” 刘羡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说道:“因为这是政治上的事情,世回,道德上有对错,但在政治上,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不要去干。否则,事不成功,最后还会波及到自己,这就得不偿失了。” “你熟读兵书,擅长打仗,却不是一个擅长政治的人,尤其是在现在的这个官场上,不是你想得黑白分明这么简单。” 李矩并不是很服气,他比刘羡年轻,还没吃过什么大亏,出身贫寒反而更加加重了他的自傲,但他也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刘羡这样表态,他还是直白说道:“是解使君和欧阳府君教我这么说的。” 刘羡恍然,雍州刺史解系,还有冯翊太守欧阳建,原来是这两个人。他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意思,说道:“世回,这件事你不要参与,这样吧,我干脆亲自和他们谈。” 雍州刺史解系,刘羡知道他。解系出身济南解氏,其父解修担任过梁州刺史,考绩曾是天下第一,因此名满天下。解系三兄弟也其父良好的家教,被时人称之为“三解”。 其中解系最为杰出,十七岁时得到过前中书监荀勖的赞赏。而后官运亨通,先后担任过中书黄门侍郎、散骑常侍、豫州刺史,尚书,即在中书省、尚书省两省任职,又在地方上担任刺史,可谓是上一辈中的佼佼者。 如今,他也是当下关中的三号实权人物,仅次于赵王司马伦与赵王长史孙秀,因其并非只有雍州刺史一职,还兼任扬烈将军、西戎校尉,有假节之权,比原征西军司张轨还要高上一分。按理来说,这次讨伐叛军的统帅本该是他,只不过解系有自知之明,他自知此前多管理民政,不擅军事,所以才把这个位置让给了张轨。 在刘羡看来,这位解使君,在道德操守上,确实是要比孙秀强很多,甚至可以说,不可同日而语。但为什么刘羡要抱有这样高的警惕呢? 答案无他,解系的雍州刺史,是元康年后,和赵王出阵长安一齐任命的。换而言之,他和孙秀一样,也是贾后和贾谧的人。 后党内部党羽内斗,刘羡自然是要深思慎言的。 此时的解系就在夏阳城外,正在做关于匈奴人的安排,听闻到李矩的回报后,他立即放下手中的事务,以探望功臣的名义来探视仍在病榻上的刘羡。 解系是一个外貌非常鲜明的人,他既有文人惯有的削瘦身材,同时又有一张线条坚硬好似斧劈刀削过的面孔,眉骨和额头都高高隆起,这让他只需要闭上嘴睁大眼睛直视对方,就会给人一种即将发起挑战的错觉。 他见过刘羡,先是寒暄了几句,夸刘羡是这次平乱的大功臣,让他好好养伤。同时又说起孙秀在这次战役的糟糕表现,不禁罹骂道: “国家养士,何其之难!一个箭士,若要从入门到精通,起码也要三年的时间来培养。就因为孙秀好大喜功,我们在河东丧失了多少精锐!更别说损耗的甲仗、粮秣!虽说最后还是胜了,但和惨败又有什么分别?” “再让这只猴子这么折腾下去,败坏的是晋室的江山社稷,人心都要丧尽了。” 刘羡当然同意解系的看法,他到关西已经三年了,年年都在被孙秀打压,自然也了解孙秀是个什么样的人。孙秀是一个非常难缠的人,他虽然坏,但坏得极其有特色,可以说是坏得绞尽脑汁、锲而不舍、不择手段。从这个角度来说,论作恶的天赋,孙秀可谓是一骑绝尘,旁人只能望而兴叹。 但刘羡能说什么呢?他可不是贾后的人,自然也不会在解系面前表露出什么情绪,只是说: “在下只是一个小小县令,解使君和我说这些,恐怕没什么用吧。” 解系注视了刘羡片刻,缓缓道:“怀冲何必装傻呢?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战事未结束前,我还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已经临阵换将,错一不能错二。但如今战事已经结束,为了关中百姓着想,就应该趁早除去孙秀。” “哦?”刘羡问道:“使君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上一道表文,将孙秀的诸多罪行公之于众,同时令关中的所有郡守署名,直接递交到尚书省,恳请皇后诛杀孙秀!” 刘羡听到这句话,顿时感受到了解系的决心,他抬眼打量解系,发现他此时正看向窗外的白云,眼神坚定的宛如钢铁铸造,态度稍微有了些松动,随之叹道: “使君想法虽好,但我听说。欧阳府君之前曾上书弹劾过孙秀,也找人署名,最后不是不了了之了吗?张军司应该也写过类似的奏疏,结果就是槛送京师。如果使君想要通过上表就达成目的,用这种方法,恐怕难以得偿所愿吧!” “这正是我一直所忧虑的事情。”解系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道: “孙秀惹出的乱子,世人皆知,如果无人在朝堂上提起,那是我的失职。但如果公开这件事情,我又没有胜过孙秀的把握,所以我才需要怀冲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 刘羡有些失笑,他摸摸自己受伤的胸口,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帮助到解系的,别看自己名气可能不小,但说到底,仍然只是一个所辖百里的六品县令罢了。 解系此时又坐下了,他很心平气和地说道:“更准确地说,是太子殿下的帮助。” “太子殿下?”刘羡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司马遹那张聪明又轻佻的脸。他还真没想到,在夏阳这个地方,居然会有人主动和他谈起司马遹,这仿佛是一段很久远的记忆了。 见刘羡面露疑惑,解系耐心地解释道:“怀冲现在远离京师,可能对洛阳的朝局不是很清楚,现在皇后虽然掌控了朝政,但还称不上是一手遮天。” “称不上吗?” “当然称不上,皇后她自己并不擅长处理政务,诸事都要由张华与裴頠来处理,再由秘书监贾长渊来监督。若在太平时期,全国相安无事,或许也就这么过下去了。但眼下出了这么大乱事,皇后恐怕就镇不住了。” “镇不住什么?”“当然是诸位藩王!”解系说到这里,自己也露出苦笑,道: “皇后当年之所以能够夺权成功,害死楚王和汝南王,其实也是挑了一个绝妙的时间点。武皇帝驾崩时,老一辈的藩王,要么是凋零殆尽,要么是白发苍苍,除去汝南王外,能够任事的只有梁王和赵王,偏偏一个逍遥,一个无能。年轻一辈的藩王,特别是太子与武帝诸子,除去楚王和秦王外,大部人都还没有元服,这才让皇后独揽大权。” “可现在,三年过去了,诸位年轻一辈的藩王都陆续成年。诸如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吴王司马晏等宗王,已到了可以理事掌权的年纪。” “朝中现在的宗室藩王们,都有自己的封国,都有权自己开府练兵。这也就意味着,往后每一年,宗室的势力都比前一年更强,皇后的日子也就一年比一年难过。因此,她不可能不顾忌宗室们的想法,必然是要与他们进行妥协的。” 听到这里,刘羡已经彻底明白了解系的意思,顺着他的话说道:“使君是想说,孙秀虽然在关中是说一不二,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有皇后的支持,可若是皇后压力太大,放弃了孙秀,孙秀自然也就是无根浮萍。” “所以,使君想让我写信给太子,等你对孙秀进行弹劾的时候,让太子抓住机会,大做文章,这样就能施加足够的压力,就算杀不了孙秀,也要想办法把他弄走。” 见解系点点头,刘羡也在心中感慨,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虽然司马遹一直以韬光养晦的一面示人,但他的身份在这里。皇后虽然是天子的妻子,但说到底不过是外戚,司马遹才是晋室真正的继承人,也就是宗室的领袖。所以所有不得志的藩王,都会聚集在司马遹身边。 如果司马遹应允了这件事,和解系配合施压,对于贾后来说,这就是内外都对孙秀不满。为了安抚朝局,孙秀失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但紧接着,刘羡又陷入了另外一个问题的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帮解系?孙秀固然是坏得流脓,但如今天下的祸乱之源,不正是贾后和贾谧吗?先不说能不能除去孙秀,就算除去了,派来的下一个人又会好到哪里去? 解系寄希望于铲除孙秀这样的藓芥之疾,来让后党改好,这真的是可能的吗? 而且这涉及到太子司马遹本身的利益,他已经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恐怕并不一定会为了这件事,就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自己去提个建议,当真就能奏效吗? 最重要的是,如果帮了解系,是不是在给自己的复国事业增加难度呢?自己并不想和后党走得太近,正如此前他对李矩所言的那样,至少要保持一段距离,成为一名旁观者。 一时间,刘羡陷入了相当的纠结与挣扎中。 因此,当日他并没有立即给解系回话,而是说:“多谢解使君的看重,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请允许我多想一想。” 解系也没有为难,分别前,他对刘羡道:“我在关中这么多年,虽然和你只见了一面,但我一直听说你的名字,关中的百姓都说你是个爱民如子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等解系离开后,刘羡觉得有些烦闷,便下了榻,到院中慢走。此时已经接近重阳节了,草木枯黄萧瑟,院里的树叶多已簌簌而落,只有一些菊和柿子的香气。夏阳县外有孩童玩乐时产生的活泼笑声,在这大战结束后的时间里,似乎是在感叹和平的可贵。 听着这笑声,刘羡负手站在院落中央,回想着解系的建议和自己的立场,一时间有些痴了。 这时绿珠听到动静,扶着腰倚靠在门上,看刘羡思考了一会后,她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刘羡回过头,看绿珠高高拱起的腹部,连忙走过来扶着她,一面往屋中走,口中一面说道:“没想什么,你不用担心,好生歇着吧。” 由于绿珠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生产,如今两人是分房睡的。刘羡还给绿珠请了一个老妪来照顾,但绿珠还是不习惯,她闲不下来,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忍不住用手绣些鸟的女工,或者不断地抚摸着小腹,轻声地对怀中的孩子念着《诗经》里的诗词。这位贱民出身的女子,仍然保留有金谷园熏陶后仿佛大家闺秀的那一面。 刘羡把绿珠扶到榻上后,看着榻前的诗卷,他不禁哑然失笑,随后道:“你倒不必这么着急,也不知道孩子听得懂听不懂。” 绿珠躺下后,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说:“或许吧,但我念诗给孩子听的时候,他也在我肚子里动,我觉得他是听懂了的。” 刘羡又是笑笑,他常听伯母费秀说起出生之前的事,说母亲张希妙在怀自己的时候,欣喜得发疯。过去的刘羡很难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心情,现在,看着绿珠的模样,刘羡大概能体会一二了。 绿珠又问:“公子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把他教导成什么样的人呢?” 刘羡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其实也没有怎么仔细想过,我只希望以后能成为一个好的父亲,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希望,他能自豪地提起我的名字,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多做好事,不做坏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话说到此处,刘羡突然愣住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方才烦恼的事物,其实在未来和孩子面前,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自己要成为一个父亲了,或许世回说得是对的,应该做的事情其实并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绿珠见他发呆了半晌,又笑道:“公子又想到了什么?” 刘羡回过神,握住绿珠的手,徐徐道:“我在想天命。” “天命?” “我在想,当一个人在走一条遥遥无期的道路时,仍然舍得走慢一些,欣赏两岸的风景,最后仍然达到了目的。这大概就是天命吧。” “我相信我有这样的天命。” 以往,刘羡常常是根据过去的经验来汲取能量和智慧。但现在,刘羡从未来中也获得了能量,做出了选择,他应允了解系,按要求给司马遹寄去了一封弹劾孙秀的信件。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革明的1000点打赏~ 感谢书友20170215220412697的打赏 (本章完) 第205章 两封信(4k) 第205章 两封信(4k) 司马遹把两封信放在面前。略作思索之后,又将孙秀的信和刘羡的信放在双手上,仿佛要称出重量一般。 刘羡的信远比另一封来得轻。司马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虽然和刘羡说过,他打算从公文的重量来判断政务的份量,但那当然只是一个玩笑。聪明如他,自然知道,语言的份量是不能用重量来衡量的,当年高祖司马懿夺取天下,用的也不过是指着洛水发下的一句轻飘飘的誓言罢了。 然而,这两封信看来似乎有显著的差异,这使他感到十分费解。 司马遹再度阅读刘羡的来信,信中大意是: 赵王长史孙秀为人贪鄙狡黠,除去女人和钱财外,对诸事并不热衷,是个生性邪恶之人。无论是平日里提高赋税,压榨民力,还是搜刮美女,欺凌下属,都极为惹人厌恶。而这一次的战事最为过分,孙秀不仅排挤原征西军司张轨,还两次弃军而逃,害得全军将士平白无故地遭受折损,多少孩童丧失了父亲,多少妻子丧失了丈夫。 古往今来,能够与之相比的奸臣,大概就是赵高之流吧。孙秀眼下虽然危害还不及赵高大,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得势。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江山社稷,都应该将他尽早解决。如今关西百官皆因为孙秀而议论纷纷,雍州刺史解系已经决定上表弹劾孙秀。在下以为,太子殿下身为万民所望,应该也赞同这件事,想办法拿下孙秀,那关西百姓都会感念殿下的仁德。 信上的内容就是这些。司马遹一读到这封信,刘羡那张坚毅的面孔,尤其是那双炽热如火的眼睛,顿时又浮现在眼前了。信内的建议很简单,就是想让司马遹帮忙拿下孙秀,但司马遹读下来时,却难免产生一些不快。 不快是因为,刘羡的信件中的调子起得很高,似乎司马遹不答应,就没有顺应民意,也就没资格当太子似的。虽然态度上刘羡还是把自己放得较低,但是内里的东西,却没有给司马遹选择的权力。在司马遹这种聪明人看来,这是下属在强制性地对自己发号施令。 当然,司马遹也非常清楚,刘羡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表面上会虚以委蛇,但终究还是藏不住自己的锋芒,他应该前后考虑过很多事情,但最后往往还是根据自己的本能做选择,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恶意。 可司马遹还是不喜欢和这种人沟通,因为这常常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不适。他想: 即使住了一个月诏狱,又到关中熬了三年,可这位安乐公世子的志气仍然没有改变,反而变得更加坚定了。 司马遹放下刘羡的信,又把孙秀的信拿起来阅读一遍: 有关在下过去的那些所作所为,想必太子殿下已经有所耳闻,这确实是十恶不赦的错事,秀万死不能辞其咎。但在下为人原非如此,只是三年前,我受了赵王殿下的嘱托,去逢迎鲁公与皇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鲁公和皇后这些年,年年逼我上供万金,我也是情非得已,才做了这些错事,现在想来,真是万分惭愧,可又无可奈何。 而不久前,皇后殿下令我上阵杀敌,我恐慌心惊,却又无法推辞,最后连干了两件错事,害得麾下接连损兵折将,让我心痛不已。卑职意识到,如果接下来再执迷不悟,还不知要做下多少罪孽。我孙秀虽然无能,但也知道好歹,知道天下归根到底是太子殿下的天下,皇后虽然摄政,实际上却是祸国乱政的妖妇。 在下打算弃暗投明,从此投入太子殿下麾下,誓与妖妇对抗到底!恳请殿下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哪怕是殿下让我立刻起兵勤王,孙秀也在所不惜!只不过以在下的意见,眼下太子殿下最好继续积蓄力量,不要打草惊蛇,惊动了皇后。一月之内,在下愿上交万匹绢帛与殿下,望殿下千万珍重。若有短缺之处,也可书信吩咐在下,为了晋室的江山社稷,孙秀敢不尽力? 司马遹从书信中抬起眼来。孙秀的来信,内容比刘羡的多,但是姿态却要卑微的多。内容丝毫不提有什么所求,只是希望能够从后党阵营投奔到太子阵营里。而且还说出了司马遹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大骂了皇后一番。甚至还愿意要送绢帛一万匹,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最重要的是,孙秀把仲裁和选择的权力都交给了自己。 “孙秀真是个油滑的人……” 司马遹此前还从未见过孙秀,只是听人说起过他的名声,是近年来政坛的新起之秀,十分擅长取悦人。但这已是孙秀寄来的第五封信,随着书信往来的逐渐增加,司马遹确实感受到了他取悦人的才能,只是看刘羡信里的意思,这个孙秀其实只会得罪人。到底哪一方说得是真的呢? 按理来说,这是一个很好判断的问题,毕竟刘羡的道德水准肯定比孙秀要高得多。但司马遹仍然没有急于做判断,因为要正确地认识一个人,和道德是无关的,这就好比盲人摸象,摸到腿就觉得是柱子,摸到耳朵就觉得是扇子,这都是真话,但只有全部组合起来,才会是真相。 “孙秀想改投到我门下?” 司马遹笑笑。他觉得孙秀起码是个聪明人,他在信中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大概探听到消息,知道有人要弹劾他,而且极有可能会走自己的门路,于是竟然同时传来了信件。但自己是否要将此事置之不理呢?而有关关西的种种事件,他也确实有所耳闻。 如不采取对策,关西将会酿成大乱。 这件事让司马遹感到不安。关西,尤其是关中,是司马氏的龙兴之地,根本所在。一旦放任关中继续乱下去,确实可能会留下很多隐患。司马遹到底是太子,将来的皇帝,他也不想接手一个隐患重重的江山。 然而,若参与弹劾孙秀,是否是一个妥当的策略,司马遹却没有十分的把握。对他来说,目前蛰伏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正如孙秀所言,继续蛰伏下去,才不至于引起贾南风的警惕。贸然出手,打破这种状态,无疑会给未来带来许多变数。只不过后党内部确实发生了分歧,这倒是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后党内部不和,确实是个值得重视的事情。” 司马遹又陷入沉思之中。 适逢秋雨,外面显得十分阴暗。司马遹独坐居室,房内如夜晚般黑暗。 太子左卫率刘卞跪在入口处向他通报: “殿下,江洗马在外面恭候。” 司马遹点点头,即刻走到室外的走廊上。太子洗马江统正跪在门前,由于来得匆忙,可以看到身上的衣服还有不少雨点。 “应元,你来干什么?” 司马遹走到走廊边,伸手去接暮秋的雨水。 “在下是想问,殿下对怀冲的来信,到底是什么意见?” 司马遹看了江统一眼,这信就是江统昨日来转交的,没想到他今天冒雨过来,还是为了这件事。他徐徐道: “你很看重这件事?”“太子殿下知道,我一直很忧心胡人的问题,所以我也很看重关西。”江统此时虽然还没有写出那篇留名千古的《徙戎论》,说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惊人之语,但他的主张已经为世人所熟知。司马遹也知道他的想法,但现在胡人还不是他考虑中最重要的事情。 “这不是现在应该讨论的。”十七岁的司马遹倾泄下手中的雨水,注视着地上冰冷的水洼,缓缓道,“我觉得现在还是更应该考虑,是后党出了什么问题。” “后党正在失去人心。”沉默片刻后,江统把身子向前挪移,接着司马遹的话道:“这些年后党把持朝政,让贾谧那群人把握人事瞎胡闹,已经有很多人不满了,诸王宗亲一直在力挺殿下,这不必多说,就连原本很多隶属于后党的人,现在也起了二心,有不少人在尝试与殿下或者诸王接触。这次孙秀惹了这么大祸,关中很多官员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应当的。” 司马遹闭着双眼思考片刻,点点头道:“你说得对。皇后和贾长渊这么猖狂,就是在自掘坟墓,我不应该打断他们,至少不应该自己表现出来,应该让他们继续狂欢,继续疯狂。” “那殿下到底准备怎么应对这件事呢?” 司马遹露出一个微笑,江统熟悉他的表情,那是捉弄人的笑容,他道:“当然是看看这个孙秀的决心。” 见江统不解,他解释说:“孙秀在信里写了一大堆话,说什么舍生忘死之类的,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我不会这样用他,大概率会继续蛰伏,所以只是想钱买个中立罢了。” “但我现在想想,还真对他有个要求,那就是让他和刘怀冲和好,你觉得怎么样?” “啊?让他和怀冲和好?”江统闻言,不可谓不感到万分吃惊,因为刘羡在夏阳和孙秀互斗的消息,不只是在关中,就是在洛阳都非常有名。虽然众人不清楚其中的具体细节,但双方带兵互殴都出来了,贾谧又很重视这件事,那肯定是不可能全然隐瞒下去的。 总而言之,现在这两人是一对公认的冤家仇敌,其中还有鲁公贾谧的影响,想让刘羡和孙秀和好,听起来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而看到江统的表情,司马遹则哈哈笑了起来,他的玩世不恭在笑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哈哈哈,我觉得这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不是吗?” “孙秀想要表现出诚意,那至少要能摆平贾长渊这个麻烦,其次,也要让他对刘羡这个犟种表态,只有这样,不至于在关中弄出大乱来。而且这样一来,我什么都不用做,还能让解系他们的弹劾继续进行,保证有后党的乐子看,对不对?” 江统当即对司马遹的智慧表示臣服:“殿下妙策,在下深感不如。” 但他随即抛出一个问题:“可有些事情,也不是孙秀努力就能办到的。” “你是说摆平贾长渊?” “不,在下说的是让他和怀冲和好,如果怀冲就是不乐意,又该怎么办?” “嗯……”司马遹沉吟片刻后,感叹道:“你说得对,刘怀冲是这样一个硬骨头的人,他连诏狱都不怕,就怕违背了做人的原则。让他和孙秀和好,估计比杀了他还难受。” “那这样吧,我多做一次保险,只要孙秀答应,我就再派个说和的人过去。” “派谁?” “当然是派一个刘怀冲认识,又无法拒绝的人。”说到这,司马遹又露出了捉弄人的笑容,似乎在为那场面感到滑稽。 见太子不愿明言,江统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只是提醒道:“殿下,即使是韬光养晦,但也要在乎他人的感受,所有人都视您为晋室的太阳。” 但司马遹却不甚在意,他此时只感到了有些无聊,想快些与江统分别,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昨天他买了一只西域的牦牛,外表上与中原的寻常黄牛大有不同,他迫切地想亲手解剖一下,了解牦牛在内部又有何独特之处呢? 不过这时候,太子左卫率刘卞再次来报,通知司马遹道:“殿下,齐王殿下过来了。” “齐王?他来干什么?” “像往常一样,说是想和殿下对弈。” 司马遹闻言,只好放弃了自己的日程,对着一旁的江统抱怨道:“唉,这样的日子,如果没有一些趣味,何时是个头呢?” 江统沉默不语。他非常钦佩这位太子殿下的急智,也对他韬光养晦的想法并无异议,毕竟后党势大,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可如今随着陪伴时间的增长,他发现这位太子殿下有了越来越多的坏习惯,似乎在苍白的世界待久了,已经渐渐感知不到常人的喜怒哀乐,非得用一些奇怪乃至不可思议的方式才能迸发出活力。 时局渐渐出现出一些不好的征兆了,放眼前代的历史,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总会先经历一些坎坷。但事后到底会通向坦途还是悬崖呢? 江统不敢去思考这些,他看着司马遹远去的身影,微微摇首,重新踏上了回府的道路。他只是一个文人,如果命运已经注定,他能做的就只有旁观并记录罢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千原万神的1000点打赏~ 感谢书友20180724174309580、bupt琉璃的打赏~ (本章完) 第206章 年关(4k) 第206章 年关(4k) 转眼来到了元康五年(公元295年)元月,距离古木原之战已经过了四个月时间。 年前刘羡过得很是忙碌,哪怕是带伤,也不敢多加歇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主要是夏阳新增了六千余户人家,二万多人口,这是原先夏阳户口的两倍,实在不能不让他多加操心。故而这四个月里,刘羡跑遍了夏阳,为这些人登记户口,划分田地,新建房屋,倡议产业,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但与劳累相应的,则是夏阳巨大的发展。原本夏阳只有六个亭,刘羡来后,经过三年励精图治,将原本的十一亭彻底恢复。不料在这四个月里,他又一举增设了十六个亭,七个乡,单从人口上来讲,夏阳也算是一跃成为关中有数的大县了。 虽然从短期来说,这猛然增长的人口是巨大的负担,但从长期来说,这些人口又是无价的财富。刘羡原本经常埋怨,夏阳短缺各种工匠,这才限制了发展,经此一事后,却是什么都不缺了。 无论是铁官司急需的铁匠,弓匠,还是有名的医师、桥工,到珍稀的纸匠,现在可谓是应有尽有。刘羡不敢怠慢,都为他们设置了相应的工坊,虽然眼下只是一个框架,但只要能正常发展下去,夏阳未来的繁华是可以预见的。 当然,困难也是少不了的。夏阳并非是河东那样遍地良田的地方,县城周遭的好田已经开垦殆尽了,龙门渡北面的韩原倒是一块不错的地方,地势平坦,又能引大河水灌溉。只是因其过于靠近边境,再往北就是当年龙门贼以及胡人活跃的地方,难民们多不肯去。刘羡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诫,同时又设法承诺说,在韩原以北修建七座坞堡,如此才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至此,到了年关,刘羡才歇息下来,和几位属下亲朋们过个好年。 此时的年关,节日尚没有后世的丰富,但也初具雏形。 在正月初一这一天,人们闻鸡鸣便起身,然后所有人身着整齐的衣帽,按长幼尊卑拜贺,一起饮酒喝桃汤。 只不过这次饮酒有两样不同,第一样是饮酒顺序不同。往常是老年人先喝,但这一日则是年轻人先喝,因为元日代表着新的一年开始,年轻人又成熟长大了一岁,而老人则又失去年迈了一岁。 第二样是饮酒的酒不同。元日大家饮的酒是屠苏酒,据说屠苏酒是汉末神医华佗创制而成的,其配方为大黄、白术、桂枝、防风、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宴会各人饮用以后,希冀能以此强身健体,在新的一年里百病不侵。 而正月初七这一天,又称人日,人们在这一天用七种菜制作汤羹,同时以人为剪彩,贴在门窗上,屏风上,然后一起登高望远,向天地祈福。 到正月十五,还没有形成发达的灯会和元宵,但人们也会组织祭祀门户,迎接紫姑(蚕神),制宜男蝉(乞子)等活动,向种种会被后世遗忘的小神祈祷,希望自己这一年的种种愿望能够成真。 刘羡当然也遵照了这些习俗,在洛阳的时候,他会觉得麻烦,但是在远离家乡的时候,他却又不自主地感到怀念。 家人们还好吗?阿萝还好吗?士稚他们又还好吗?想到这,就连父亲刘恂的模样都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每个月刘羡都会给洛阳写信,但无论是寄信还是收信都很不容易。就比如去年平乱,导致弘农戒严,刘羡就一连三个月没有收到家信。一直到去年的冬月和腊月,才又收到阿萝写的两封信。 阿萝在信中也没有写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就是往常一样,问刘羡最近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又自述家中的种种琐事,哪位叔伯又添了孩子,哪位兄弟又成了婚。信写得很长,刘羡读起来却觉得很短,洛阳的过往似乎都历历在目,让他更加思念家乡了。 其中腊月收到的信里写有一件大事,阿萝在信中说,二伯刘瑶在十月末生病去世了,好像是胸痹发作,一刻钟之内就去世了。如今已经下葬在东坞北面。 得知这件事后,让刘羡倍感悲伤。家中的诸位长辈中,二伯刘瑶是自己最敬重的人了。虽然他嘴碎,总喜欢说一些无甚有用的道理,但性情温和,待人和善,又有学识,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刘羡本以为他会活到七八十岁,没想到却这么早就离去了。这让刘羡更感到时间的残忍。 不过少了一名家人,也多了一名家人。就在元康四年冬月甲午,刘羡的长子出生了。 这是一个生下来足斤足分的小子,孩子个头大,皮肤红润,看起来很健康。这是刘羡的第一个孩子,他高兴又忧郁,给长子取名叫刘朗,小字奉药,寓意是希望他能够健康长寿,性格开明。 在正月十五的晚宴上,刘羡把襁褓中的刘朗抱出来,指着孩子对着朋友们感慨道:“我现在看见奉药,胸中就感到喜爱和害怕,你们说,我能够培养他成才吗?” 张固心直口快,直接说道:“辟疾,你不用担心,若有什么事情,我会拼命保护他的。” 郤安则说:“如果你没时间,我可以来教他识字读书。” 吕渠阳不善言辞,就跟着说:“如果县君不嫌弃,我可以教他骑马与摔跤。” 李盛笑了一笑,他现在名义上是绿珠的兄弟,也就是刘朗的舅家,便没有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对刘羡说:“主公走的是堂皇正道,济世救民,利人利己。如今为人父尚且如此战战兢兢,将来保境安民,也一定能够成功。” 在场众人中,只有薛兴沉默不语,刘羡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就把刘朗递给奶娘,缓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季达,我听说你也快当父亲了!是几月份生产啊?” 薛兴一惊,好半天回过神来,连忙对刘羡道:“县君,您从哪知道的?我家那个,估计还要好几月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 刘羡闻言,哈哈大笑道:“你忘了,照容她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你们家里有什么喜事,她都会说给我听呢!”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家生的是个女儿,我们就订个娃娃亲,如何?”“这……”薛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无法回答。 刘羡也不为难,笑道:“哈,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在想家。今天是正月十五,本来应该是在家过节的日子,我们这几个都远在他乡,所以聚一聚,你在这里有家室,我还把你叫过来,是有些不近人情了。要不要早点回家歇息?” 薛兴顿时如蒙大赦,他向刘羡告辞,而后牵了马出来,背部的衣物都已被冷汗浸湿了。 此时天气还很寒冷,而天色还未完全黑暗下来,天幕就像一块厚厚的蓝冰,吸收了些许微薄的光芒,与地面有所差异,但又无法照亮路途,更无法照亮薛兴阴翳的心情。 回到他家的院子里,年前熙熙攘攘、人满为患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父兄及族人们都已经离开了此处,返回了汾阴薛坞。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目前只剩下他与侍妾明姬,还有明姬的两个侍女,一个苍头。薛兴一走回来,苍头便迎接上来,为其牵马换靴。 薛兴脸上露出一些阴沉的神色,但没有发作。而是等苍头走后,他快步走进卧室,只见明姬正捂着肚子坐在火盆边烤火,旁边侍女都在,正在服侍她喝些蜜水。 见薛兴一脸不快地走回来,明姬很快就读懂了气氛,虽然心中委屈,她仍是挥挥手,令侍女都出去。端了杯蜜水缓缓走过来,而后对薛兴道: “夫君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用过膳了吗?如果没有,我去端一碗汤饼过来。” “不用!”薛兴一脸不耐地拒绝了,他的声音有些粗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他转过头,看向身边明姬楚楚可怜的神情,心中一股无名火焰,仍旧是无可阻挡地蹿了起来。 若在以往,他会为自己占有了这张美丽的面孔而失神和满足,如果她流露出了什么心碎的情绪,薛兴也会感到自责和难过,觉得这实在是不应该。但在去年八月醒悟以后,薛兴便发现,这一切都变了。那些曾让自己动心的甜言蜜语,其实都是精心的谎言,那些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一撇一笑,其实是罗织的陷阱。 被相信的人欺骗和背叛,永远是最不可原谅的事情。薛兴也是如此,过去的时间有多欢喜,现在的相处就有多煎熬,因为他不知道对方说得什么是真的,什么假的,哪一句是发自肺腑,哪一句是逢场作戏。自己到底是对方的爱人,还是一个可供她操控的木偶? 一想到这些,薛兴就很难心平气和地和明姬独处,哪怕是脑中瞬间闪过一些思绪,就已气得浑身发抖。 薛兴此时就已经气得不能自已,他站起来,像过去几个月的谈话里一样,用手指指着明姬,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今天愿意说了吗?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 明姬则跪在地上,低着头流泪说:“请夫君原谅,妾不能说。” “不能说?”这句话顿时点燃了薛兴的怒火,他当即摔下桌上的杯盏,对着明姬罹骂道:“贱人!你既然不能说,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嫁给我做妾?” “乌鸦尚且反哺,羊羔也知跪乳,我哪里对你不好?你却受人指使,要来害我!” 说罢,见明姬还是低头不语,薛兴杀人的心都有了。他几次想拔出腰间的剑,一剑把这个女人给杀了。可是想到以往的快乐日子,再看到她隆起的腹部,薛兴又难以下手,一时僵在了原地。 对峙良久后,薛兴最后长叹一声,就走到厢房里入睡去了,虽然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睡得着。而这种场面,在这几个月里已经重复了十来次。 眼看着丈夫又一次离自己而去,明姬想要伸手叫住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兴,而后默默流泪。 明姬不是木头人,她确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耻辱。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爱情,可她却是作为一个间谍选择了婚姻,这是注定是玷污爱情这两个字的。可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选择呢?她作为米道教徒,难道能够违抗孙秀的命令吗?要知道,一人是米道教徒,全家都是米道教徒。先不说信仰,如果搞砸了祭酒的计划,死的可不止自己一人。 故而她嫁给薛兴时,确实是甘愿做孙秀的棋子。可即使是教徒,也不可能做到无情,何况明姬还是个女人。薛兴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在朝夕相处间,她也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何况现在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在发觉这一点前,明姬一度很仇恨刘羡。在她眼中,刘羡就是挡在她幸福路上的绊脚石。明姬知道,刘羡是个妇孺皆知的好人,可恰恰是因为刘羡是一个好人,所以才会阻挡在别人幸福的路上。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哲学,相信这个哲学的人认为。世上幸福的总量是恒定不变的,世上有一个人幸福,就会有一个人不幸福。所以人要拼命制造别人的不幸福,然后自己就拥有了最大的幸福。 所以明姬想,正是因为安乐公世子的存在,让孙祭酒不得不将自己的爱情化为工具,然后自己才会变得极度卑贱与不幸福。 但在薛兴摊牌后,这种想法破裂了。她又发现了一个真相:以前她以为不幸福的岁月,现在看来其实也是非常幸福的,为了这些,她宁愿不要来世在仙堂中的逍遥。可为时已晚,怎么做也做不到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明姬一度想到了死,可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又不甘心,只能这样尴尬地在不知所谓的境地里混着时日,幻想着有一天能让薛兴回心转意。 一个人待在屋中,明姬慢慢打开门,望着窗外的皎洁的月光,任刀子般的寒风割在身上,她对未来感到非常茫然。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院外有人敲了敲门。 打开门,孙秀这张猴子般的脸从月光下露出来,吓了明姬一跳。 “啊,明姬,恭喜你啊!你自由了!”这是孙秀说的第一句话。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20210117182900633、九天小玉京的打赏~ (本章完) 第207章 孙秀式投降(4k) 第207章 孙秀式投降(4k) “你再说一遍,孙长史要和我和好?” 当刘羡听到这句话时,他正在与郤正、李盛核对刚刚改好的户册。谁也没想到,几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闯进来这么一句话,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紧接着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薛兴对此也感到极其无奈与荒谬,显然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够当上孙秀的传话人。 但当昨夜孙秀唐突踏上他家门,表明身份后,薛兴并没有别的选择。 孙秀见面就对薛兴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很直接的,孙秀笑嘻嘻地道:“哎呀抱歉啊薛县尉,明姬是我派来的人。” 这一句理所当然地激起了薛兴的怒火,他一拳打在孙秀鼻梁上,揍得孙秀鼻血直流,但在第二拳落下前,孙秀又弯着腰捂着鼻子说道:“汾阴那边也全是我的人。” 然后薛兴就哑火了,他这才想起孙秀是整个关中的一把手,而汾阴是他的家乡,薛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其实就是孙秀一句话的事情。他是官场中的小人物,并没有与孙秀对话的资格。于是恼怒过后,惶恐与畏惧又再次笼罩了他。 而孙秀仰了会头,等鼻血止住后,他才用袖子拭去血迹,悠悠道:“哎呀,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伙的了。” “麻烦您告诉刘县君一声,就说,我投降了!” 堂堂赵王长史孙秀,掌管整个征西军司的封疆大吏,说要向一个人六品小官夏阳令刘羡投降,这话讲出来就产生了一股幽默感。但孙秀的表演还是非常有诚意的,他这天脱光了上衣,在背上绑了一些荆条,然后在脸上包了块布,混不吝地就跟着薛兴跑到了夏阳县府,跪在了刘羡的小院前。 刘羡跟着薛兴出门来看,见到孙秀这骨瘦如柴的上身,还有装模作样地打扮,实在是很难保持一个严肃的表情,他上前来对孙秀问道: “孙长史不在长安,跑夏阳来,怎么这幅打扮?我看不明白。” 孙秀却一本正经地正色说:“这是负荆请罪的打扮!怀冲怎么会看不出?” “孙长史有什么罪过?又是向谁请罪?我怎么听不明白?” 刘羡说的这句话当然是讽刺,孙秀自然也听得出来。自从孙秀和刘羡先后抵达关中后,相互交手已经不下三次,每一次孙秀都是怀着将刘羡打入地狱,九死不能翻身的心态来干的。这样一个人,如今突然来向刘羡说什么投降,请罪,刘羡只会当做是孙秀的又一个陷阱。 而孙秀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一次,他没有玩弄什么样,虽然言语轻佻,但语气还是比较诚恳的,他说: “孙某有五样罪过,要向怀冲坦诚。” “五样?哪五样?” “第一样,是孙某利用度量衡做文章,想趁机治怀冲一个贪污渎职的罪名。” “啊,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刘羡笑道,他确实从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 “第二样,是孙某居心不良,诱骗怀冲去说降铁弗人,实则是在半路设置伏兵,试图谋害怀冲性命。” “这我也不记得。我在去朔方的路上,一路畅通无阻。”刘羡再次笑道。实际上,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完美地预判了孙秀的设计,设法声东击西绕了出去。 “第三样,是孙某鬼迷心窍,误听了流言,说夏阳有什么绝色美人,所以带兵围了夏阳,差点闹出大事。” “……”听到这里,刘羡没有接话,实际上这是目前为止,刘羡对孙秀最为忌惮的一件事。 “第四样,是孙某见猎心奇,见薛县尉一表人才,就设计把麾下一名女教徒嫁给了他,还在县里安排了上百名教徒,都伺机窥探夏阳消息。” 刘羡闻言一惊,刚刚薛兴已经把明姬的事情告诉了刘羡,刘羡并不诧异,但没想到的是,孙秀竟然在夏阳安排了这么多探子,自己竟然毫不知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这些人如今在夏阳的何处?都做些什么?他们如果想要生乱,能在夏阳掀起多大规模的动乱?刘羡心下思忖,在想这是夸大还是事实。 “第五样,也是孙某最惭愧的一样,孙某曾经买通了冯翊郡的兵曹椽蔡方,吩咐他说,打了胜仗后,就趁机射怀冲一箭,嫁祸给匈奴人。” 刘羡又是一惊,他抬起头,飞快地用眼神和薛兴交流,确认是否确有其事。但薛兴也感到茫然,当时大战之余,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他哪有心思关注其他人?也就是硬撑着把刘羡送回夏阳罢了。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刘羡在心里却信了七分。因为他原本也只是打算自己带着夏阳县卒到河东侦察罢了,欧阳建调拨蔡方过来,实际上是意外之喜。 而蔡方平日里和刘羡并不怎么交流,情感上始终比较生分,可在作战时,无论自己下什么命令,他都尽力执行,刘羡一直都认为对方是尽忠职守。可现在看来,再怎么尽忠职守,也不至于拒绝自己的善意吧?如果说是接受了孙秀的命令,那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刘羡的冷汗已经流下来了,对孙秀的认识也与此前大不相同。 前面的几次交锋,他自以为占尽上风,对孙秀已渐渐有了轻视。却没有想到,他只是赢得了明面上的三次交锋,而在无声无息的地方,孙秀竟然还藏了这么多后手。若这些属实,他倒确实是政斗的天才,自己不是对手。 可这也让刘羡骨子里反感与敌视孙秀。 他冷漠地注视着孙秀,询问道:“孙长史说的这些,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不要紧,只要怀冲知道,孙某确实是来和怀冲和好的。” “孙长史这么大的人物,为什么要来与我和好?” “那当然是因为,在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已经和怀冲一样,同样是太子党了。”这个回答实在出乎刘羡预料,令他罕见地有所失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在刘羡的眼中,与孙秀说要与自己和好的幽默比起来,孙秀改投到司马遹门下,更是一个不可超越的笑话。 要知道,孙秀是谁?是得到贾后信任的绝对死党,为了保住他与赵王,贾后可以硬顶着政治压力,先后将梁王司马肜以及征西军司张轨罢免。更别说这四年来,孙秀和赵王司马伦在关中横行无忌,为所欲为,不知收敛了多少财货。可以说,孙秀的飞黄腾达,离不开后党的倾力支持。 现在孙秀竟然和自己说,他已经抛弃了后党,转投到太子门下?刘羡几乎以为孙秀是要和第一次会面一样,要以这个话题为由,向自己套话了。 孙秀也看出了刘羡的不信,只是事实胜于雄辩,他选择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证明自己,即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刘羡将信件接过手,不想看又不得不看,只觉得往常轻飘飘的纸张此时竟有千斤重。他打开纸卷,只见上面写的果然是熟悉的字迹,虽然没有盖太子印章,但当过东宫属官的刘羡,一眼就认出来是司马遹亲手写的。 司马遹在信中写的很简单,无非就是安抚孙秀,自称赵王与太子关系匪浅,让他安心掌管征西军司,东宫并无意参与孙秀与解系之间的政斗。联络关系之余,然后又对孙秀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要向东宫暗报后党的最新动向,二是不得再为难夏阳令刘羡,必须与其和解。 刘羡读完后,顿时沉默不语。解系自以为联动太子一齐向贾后施压的计策很高明,却不料孙秀早就先他一步,提前给自己备好退路了。 从政治上的明哲保身来看,孙秀已经达到了料敌先机的境界,无论是解系还是自己,在这方面都差孙秀太多。 可即使如此,刘羡对司马遹的选择仍然感到非常失望:司马遹虽然被称为聪明,可仍然是以“小我”的想法来做人处事。这样和光同尘或许不会引起贾后的反感,但是也会让天下对他还抱有期望的人感到失望。 尤其是选择接纳孙秀这样的人渣进入门下,这绝对是一个完全错误的选择。 就在刚刚的交流里,刘羡已经更深刻地领悟到,孙秀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渣。他不会为任何人的施舍而感到激动,而会认为这是自己的才能。无论贾后与贾谧对待其他人是多么的刻薄和无情,但是对待孙秀,他们至少已经做到了最好。孙秀连这样的恩德都能轻易抛弃,何况是平日里对他没有多少恩德的司马遹呢? 刘羡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对孙秀道: “孙长史应该知道吧,鲁公非常恨我。” 孙秀坦然道: “是,恨之入骨,每年鲁公都会催促我来找怀冲的麻烦。” “那孙长史改投到太子殿下麾下,打算怎么跟鲁公交差呢?” “哈哈!”孙秀恍若无事地笑说道:“孙某早就买通了鲁公左右,每天都为孙某讲些好话。请怀冲放心吧,要不了多久,鲁公就会忘了你的。” 面对这句成竹在胸的言语,刘羡对孙秀的提防更甚: 果然如此!这个喜欢到处鼓吹“三官”、“仙堂”的道士,实际上是一个彻底绝情绝性的无情之人!世上的所有芸芸众生,在他眼里,恐怕都不过是他攫取权力的棋子罢了。虽然他的口中从来不这样声称。但实际上,他的欲望永无止境,而不知道满足,则会让他能轻易地背叛所有人。 刘羡打量了孙秀片刻后,徐徐道:“孙长史真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 孙秀则又嬉皮笑脸地笑了起来,回复以称赞道:“哪里哪里,没有怀冲帮衬,打赢汾阴那一仗,我还不知有多少麻烦事呢!” 说罢,他又问道:“怀冲还有什么疑虑吗?” 刘羡沉默少许,说道:“说起来,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孙长史负荆请罪,脸上还要裹块布呢?” “唉,孙某转投太子门下,毕竟是绝密,不包块布,让别人看见了,上报到妖后和鲁公那,那可怎么得了?” “原来如此。”刘羡点点头,很快回道,“但很可惜,在下交朋友素来都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从不和蒙着脸的人交朋友,还请孙长史见谅。” 说罢,刘羡拉着一旁的薛兴,直接调头就走,把孙秀一个人留在门前,让他继续当一个丢人现眼的小丑。 回到房中后不久,刘羡就派人再到门口看,发现孙秀已经消失不见了。 刘羡有些失笑和鄙视,这真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真能赢得别人的信任吗? 薛兴在旁已经旁听到了整个事情的原委,不禁为刘羡的决定感到忧心:“县君,您不同意太子的决定?” 刘羡已经坐下来,摊开纸张就开始磨墨,一边磨一边道:“何止是太子的决定?当今陛下的决定,我一个都不同意。他应该早点退位让贤!” “县君慎言!” “只是一时气话罢了!”刘羡的气愤仅仅只持续了短短的两刻钟,就已经烟消云散了。如果放在五年前他在洛阳,大概能为这件事气得几天都吃不下饭,然后和朋友争论一起争论好一段时间。 但在现在,刘羡已经有些习惯了。这里固然有忠心的属下,结义的兄弟,但其实能一起谈心的朋友还是很少,这常常给刘羡一种寂寞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生气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只有收拾自己的情绪,思考解决的办法才是正道。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刘羡就坐在桌案前,想着如何给司马遹再写一封信,力求能够说服司马遹罢免孙秀。因为在今日重新认识孙秀后,刘羡冥冥中有一种预感,这个人的破坏力将会远超自己的想象。他可能会摧毁晋室,也可能会摧毁自己,必须将他从政坛中驱逐出去! 字斟句酌间,很快就到了黄昏,此时门外又有门卫通报说:有人求见县君。 刘羡有些烦躁,心想,莫不是孙秀又想了办法来烦人?但口中还是问道:“是谁来了?若是不认识的,就不见吧!” 不料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隔空说道:“怀冲,四年不见,你的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大了?” 刘羡先是一愣,但他随即到发生了什么,继而露出由衷的笑容,放下手中的笔墨,快步迈出门外,对来者笑道: “哈哈,士衡,你怎么过来了?” 来者正是陆机。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08章 再见陆机(4k) 第208章 再见陆机(4k) 四年不见,陆机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他身着一身极为素雅的鸟纹宽袖儒服,腰佩长剑,头束小冠,浑身上下打理得一尘不染,就连须髯也整整齐齐。配上其白皙的皮肤,高洁的气质,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一个儒士,而像是一个屈原那样能神游仙宫的翩翩贵公子,让旁人自惭形秽。 刘羡一见到他,就想起了很多愉快的回忆,或是在龙门山郊游的时候指点江山,或是在游猎的洞穴里煮酒论剑,连带着陈寿的教诲,东市的喧哗,好像全都随之浮现出来了。 岁月流逝的是如此之快啊!刘羡最近都很难回忆起这些事情了,不料此时看到陆机,那些遥远的画面顿时又变得鲜活了起来,过去的自己和今日的自己又重新相处在同一个时空,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虽然事实上,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但这种久别重逢的高兴是掩饰不了的,刘羡见到陆机后,两人都非常激动,似乎有满腔的话语要倾吐,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好激动地牵起手来,拉着往屋内走。外面春风吹过庭院,刚长出嫩芽的树枝哗哗地摇动。 刘羡给陆机先煮了碗茶汤。这是岭南的商人到关中贩卖的茶叶,路过夏阳时,刘羡买了八两,平日都不舍得喝,此时陆机来了,他立马拿出来待客,在茶壶还没冒泡的时候,刘羡笑问道: “这是哪里来的风,把陆文海给吹到我这穷乡避壤了啊!” 陆机则回以笑容道:“怀冲,你这里怎么能叫穷乡避壤?我从洛阳过来,沿路所见,除了长安、霸城数地外,就属你这最为繁华啊!” 他扫视了一眼刘羡的居处,感叹道:“你的遭遇,我在洛阳都听说了。当年你被贬到这的时候,大家都说,像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到了这穷山恶水里,加上上面打压,说不定就做了孔北海,一蹶不振。结果没想到,我们都输了。” 陆机说是自己输了,可脸上的神情却是为刘羡由衷的高兴,此时茶汤开了,刘羡给陆机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两人对着一碰,随后一饮而尽。 陆机继续道:“怀冲,朝廷对这次河东战事的论功行赏已经结束了,我这次来关中,就是作为使者奉旨到长安传令,顺道过来看看你。” 哦,原来是这样!陆机此前似乎是担任著作郎吧,是有奉旨传令这一任务的。刘羡顿时好奇道:“这次平叛,朝廷是怎么算的?” 他自己早已经不做能够得到朝廷公平待遇的指望,但这次战事因为朝廷的横加干预,临阵换将,结果竟打成这个烂样,刘羡确实很想知道,贾谧和张华能怎么丧事喜办。 但陆机似乎还是觉得他看不开,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说道:“朝廷那边还在打官司呢!解系的弹劾交上去,孙秀跟着交了自白书,两边都莫衷一是,所以孙秀的奖罚还没有定下来。我来宣读的是其余的部分。” 其余的部分倒很简单:张光被升任为北地都尉,李矩封关内侯,北宫纯封关内侯,李含两次作战不利,贬为始平令,冯翊都尉白允作战不利,贬为池阳令…… 里面果然没有涉及到刘羡,不过内容仍然令刘羡非常感慨:当年在京师倒杨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打什么大仗,最激烈的交锋也不过就是千人规模而已。可结束之后,其封赏之大,刘羡至今都记忆犹新:其中光封赏公爵,就有七八人,什么县侯、乡侯更是不计其数。没想到这次数万人规模的大合战,打完之后,最高的封赏也不过是关内侯,竟没有一人有资格进封五等爵。 为此,刘羡不禁对陆机道:“朝廷的赏赐未免有些太少了吧?这样能得到将士死力吗?” 陆机苦笑道:“怀冲,这已经是很多人竭力争取过的结果了。毕竟这次仗打得确实难看,一仗折损超过五千甲士,光善后和抚恤,就有得人头疼了。” 这倒确实是个理由。这一战,光刘羡自己的六百县卒都折损了近两百人,如果朝廷真能把抚恤的担子担起来,刘羡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对于人与人的性命价格不同这件事,刘羡还是会感到感伤。 只是言谈间,刘羡忽然想起什么,对陆机道:“可这样一来,你到长安没少吃白眼吧?” 在军中任职的多是粗人,渴望的无非就是升官发财,陆机带来这么个结果,恐怕没少被人埋怨。 陆机挥挥手,叹道:“我不能上阵厮杀,保境安民,受些白眼又算什么?” 说到这,他顿了顿,对刘羡说:“说起来,怀冲,我很羡慕你啊,能够参与这样的大战,一展胸中抱负!有没有兴趣和我说说经过?” 刘羡闻言,顿时记起在洛阳时谈天论地的情形了,一时有些心痒难耐,当即笑道:“好啊!士衡!我正好也有很多事想向你请教!” “老规矩?” “老规矩!” 两人说的老规矩,就是在洛阳时一起谈天论地的时候形成的,当两人已经想好要辩论几个时辰的时候,就要先下一盘棋,根据胜负,谁输了谁就要去酒肆内请客包厢,然后两人在包厢内长谈,直到把两壶酒喝尽。 在洛阳的时候,两人的棋艺伯仲之间,陆机略胜刘羡一筹,但在夏阳的这段时间,刘羡很少下棋,很多棋谱都不记得了,现在再比起来,水平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了,刘羡在陆机手下坚持不到六十回合,局势就稀里哗啦一泻千里。刘羡也很干脆,直接投子认负。 “士衡,论对弈,我现在是大不如你啦!”刘羡对输棋早有预料,他也并不放在心里,毕竟他是主人,按理来说,也是他应该主动请客,为陆机接风洗尘的。 陆机则收拾着棋子,对刘羡说道:“不过是你疏于练习罢了,可惜啊!如果怀冲你现在回洛阳,我怕不是一日三餐都吃定你了。” 两人有说有笑,但有一瞬间,或许是刘羡的错觉吧,他感觉陆机的情绪有些低沉,似乎不太高兴。但这情绪一闪即过,刘羡再也捕捉不到,他也便当是自己的误会。 刘羡和绿珠说了一声后,就领着陆机往夏阳城内的集市走,找了一家还算风雅有隔间的酒肆,点了两壶黄酒,一盘雁肉,一盘菘菜豆腐,两人就端坐在踏上,一边饮食,一边谈起这一战的心得来。说起河东的两场战事,刘羡最大的感触就是,一个好的主帅对于一场战事的胜败竟有这样明显的影响。 他此前亲眼去汾阴探查过敌情,发现后部匈奴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纪律不说,不懂战术,连基本的旗鼓沟通都无法正确执行。而且他们一路从上党跑到河东,却宛如蝗虫过境,除去激发河东胡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制造灾荒外,根本没有别的作用。 相比之下,晋军无论是单个个体的勇武,装备甲仗的质量,还是集体的排兵布阵,中层军官的军事素质,都要远远好于匈奴人。虽然人数少了一点,但又没有粮草之类的忧虑,按理来说,应该是轻松取胜的,结果却是打出了一场溃败一场惨胜,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其实仔细想来,之所以打成这样,无非就是郝散与孙秀两个人的素质差距罢了。 故而他对陆机总结说:“一个好的主帅,首先要能够得到部下的拥护,如果不能服众,内部本该有的力量就发挥不出来,战略意图就执行不下去。” “郝散能够以弱击强,其实就是因为他平日爱兵如子,思考大众的得失在个人的得失之前,在危难之间,他又敢于身先士卒,毫不畏死地向最困难的地方发起进攻和挑战。所以匈奴人都敬爱他,也就能将所有的潜力都激发出来,将几次快要崩溃的情形给逆转过去。” “而孙秀在军中素无声望,又不能虚怀纳谏,不能与军队共存亡,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得失。结果就是,全军上下都只想着自己的得失,甚至相互勾心斗角,原本强大的力量反而形成了内耗。若不是运气站在了我们这一边,恐怕就要一败涂地了。” “所以我在这次战事得到的教训就是,无论如何都要维护军心士气,令上下一心,三军共力,不如此,恐怕每有战事都会一败涂地。” 这番话可谓是发自肺腑,是刘羡在血战中获得的宝贵经验,他做梦时都常常会记起郝散最后舍生忘死而动员出的浪潮,令自己心潮澎湃。 他本以为陆机会赞成自己,不料陆机听完全程后,却另有不一样的见解: “我觉得军中有人不和,这是难免的事情,也不必过分苛求。人都是自私的,有几个生死与共的朋友就已是难得,怎么能够奢望全军上下真能与你一条心呢?依我看,两军统帅之间的差距固然是有的,尤其在稷山一战。但是汾阴一战时,按怀冲的说法,孙秀已经放权,为何还会被夜袭呢?” 刘羡本想反驳说,是因为孙秀导致军中士气不振,守卫也懈怠了,但陆机一句话就给他堵回去了:“依我看,还是你们太过轻敌了!” “俗话说得好,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但是诸将却因为对方是乌合之众就心存轻视,按照怀冲所说,北宫纯他们,在战前就打算给孙秀脸色看,打算打两天烂仗来让孙秀放权。这不正是轻敌吗?” “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太公望又说,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 “这一战,对方是走投无路落入网中的穷寇,再怎么说也会奋死一搏。可你不仅不放在心上,明明兵力处于劣势,却自诩精兵良将,必然获胜。太公望所说的五个毛病,你至少犯了三个。” “孙秀固然有问题,可如怀冲所说,诸将不也没把战败的可能性放在心上吗?可在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你们抱有这样的想法,就为稷山之战的结果埋下了败笔。” “同理,汾阴之战也是如此,这里面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如果对方不是什么郝散带的匈奴人,而是秃发树机能带领的鲜卑人,你们还会让对方夜袭吗?” “这是必然不可能的。这次让人夜袭得手,无非诸将事先觉得,匈奴人一群乌合之众,将领也是无谋之辈,必然用不出这样的计谋罢了。” “我父亲在世时,教导给我第一样战争的法则,就是永远不要轻视对手。要尽可能以势压人,避免战争,实在到了不得不开战的地步,也要以最高的警惕来对敌,有了八成的把握再出动。” 刘羡本来并不在意,但听陆机渐渐说来,他如遭雷击,再联想到自己对孙秀的态度,以及孙秀在自己身边神不知鬼不觉的布局,这些真的是不能发觉的吗?当然不是,只是他太过于自负,不愿意去发觉罢了。这样想来,他不得不承认陆机说得鞭辟入里,说中了自己性格上的弱点,继而低头致歉说: “士衡说得极对,我确实有些看不起人,也有些把战争当做儿戏了。” 听到这句话,陆机当然感到非常开怀,毕竟没有什么比说服自己的朋友更让人感到高兴了。 两人又碰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此时天色已黑,左右无人,陆机觉得时机合适了,便对刘羡道: “怀冲,实不相瞒,我这次来,还另外负有一项任务。” “是吗?”刘羡笑道:“我们权倾朝野的鲁公,又给你安排什么难题了?” 不料这一句话说罢,陆机良久都没有吭声,刘羡抬起头去打量他,发现他脸色涨红,不似往常,好像自己方才那句话刺痛了他的人格。 刘羡心里一惊,随即自觉失言,连忙打算向陆机道歉,谁知陆机挥挥手道: “不是鲁公的事情,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他让我来劝劝你,不要再和孙秀斗下去了。” 这一句落地好久,刘羡才大概明白了陆机的意思。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希瓜的50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209章 对月空唱百年歌(4k,盟主加更) 第209章 对月空唱百年歌(4k,盟主加更) 刘羡听到这句话后,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陆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而陆机在刘羡的注视下,也感觉颇无颜面,他只能饮下一杯酒,先自我宽解道:“怀冲,这是个残酷的世道,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我们不能太天真。” “没错,怀冲,我已暗自改投到太子殿下门下了。” 刘羡闻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望着好友良久不能言语。 自从两汉以来,忠孝概念可谓是深入人心,虽然在西晋时,众人不再像两汉时那样热衷于谈论忠诚。但无论如何,国家虽然不主动提倡,但在四百年的两汉遗泽下,忠诚这项品质仍然是受人赞美的。 只是与后世所理解的忠不同。后世常常把忠理解为纯粹的忠君,也就是只忠于皇帝。但在汉晋时期,忠君的“君”并不仅仅代指于皇帝。 在这个时期,由于官僚选拔制度在此时还不够完善,所以各级地方官员都有自己的人事选拔权。因此,对于一般的官员来说,他的君主不仅仅是天子,同时还有提拔他举荐他的地方主官。 故而士人们的忠诚不仅要献给天子,还要献给自己的直属上级,即使后来双方地位出现颠倒,也要保持相应的君臣关系。这种人要忠诚两个君主的观点,被后世称作为“二重君主观”。 曹操、司马懿等人之所以能够篡权,本质也是利用这个这种约定俗成的道德,将直属君主的地位放置于天子皇帝的地位之上,最后夺取了皇位。也是这种行为给忠君这一概念带来了巨大的颠覆,世人明面上虽不多说什么,暗地里却也不免唾骂这两人的无耻。 而在此之前,陆机是经贾谧的引荐,才得以在晋朝官场上入仕。虽然中路被贾谧安排到杨骏门下,又在杨骏倒台后进入贾谧的秘书监担任著作郎。 但当时后党和三杨毕竟是盟友,因此,陆机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转换门面,但本质上还是贾谧鲁公一党,明面上没什么好指责的,最多也就是有人私下诟病而已。 刘羡其实对陆机走贾谧的门路这件事颇有微词。自己一方面理解陆机,他自负才学出众,想要在朝廷重现父祖荣光,所以就想攀附朝中最有权力的人,这无可厚非;但另一方面,这实在有损陆机的名望,以他如今在文坛的地位,堪比当年曹植在世时的地位,可谓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这样一位文宗,却整天跟贾谧这样的轻薄小人在一起,做一些无甚格调的诗词文章,这实在是有伤风雅。 但既然走了这条路,刘羡还是希望朋友能够做好。也就是既实心为国家做一些有用的事,又保持自己的风骨,劝谏和约束主君。即使以后贾谧倒了台,陆机也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对上对下都尽到了责任。 可如今陆机竟然和自己说,他已经放弃了贾谧,在暗地里和太子接触,他不由得心情极为复杂。所谓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这件事若是爆出去,不管结果如何,陆机的风评是一定会垮掉的。 不知道为什么,刘羡突然感到很难过,他问陆机道:“在贾谧的身边很难熬吗?” 话一出口,刘羡就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贾谧是怎样令人作呕的一个人,他再清楚不过了,何况是与之朝夕相处的陆机呢? 陆机有些意兴阑珊地回答道:“其实也还好,主要是累了。” “这些年,其实就是得过且过吧,没做什么事情。平日里经常随在鲁公左右,一起吟诗作对,游山玩水,再就是给鲁公讲些好话,替鲁公写些文章,如果还有些空闲,还会在鲁公门前锄草。” 这是很闲适的生活,也是很多穷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但刘羡却知道陆机为什么会说累。 他是一个立志要治国平天下的人,有满腹的才华和韬略想要施展。可眼下却被贾谧当成了一个司马相如式的弄臣,怎么会甘心呢?陆机恐怕每天都会责问自己,这一天生活得到底有什么意义,然后不断地自我煎熬。在贾谧门前锄草的时候,恐怕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刘羡甚至不能想象那个画面。 陆机当然知道刘羡在想什么?他笑着说:“怀冲,你不会以为只有我会干这种事情吧?” “潘岳何等人物?京畿誉美的美男子,也要给鲁公捞鱼。左思的《三都赋》终于修出来了,可谓才气惊人吧,可不还是要给鲁公酿酒?琅琊诸葛诠,武皇帝时诸葛夫人的侄子,平素为鲁公执犬,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为了讨好鲁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其中最闻名的一件事,我记得好像是去年,石崇在路上遇到广城君,也就是鲁公的外祖母,他赶紧下了牛车,在大庭广众下,对着广城君的车驾行礼膜拜,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上,直到广城君的烟尘都散了,他才悠然而走。现在的洛阳啊,都叫他‘望尘而拜石荆州’,真是不可思议!” 刘羡听到这里,真的是久久不能言语。他虽然知道贾谧喜欢折辱人,但是却也很难想象,身边的阿谀风气居然会达到这种地步。士子最重要的就是风骨,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是这个意思,他这样对待身边的人,真的不怕有朝一日会遭人报复吗? 石崇也真是干得出来,他家可是开国八公之一。石苞当年寒门出身,历经东兴之战,淮南三叛,最后做到公爵,是开国八公里公认的最上品,如今后代却对着贾充之后如此谄媚,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听到这里,刘羡对陆机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不管是谁,在这种环境里恐怕都会感到压抑和痛苦吧。 而陆机大概也能猜到刘羡在想什么,他没有再喝酒,而是看着酒水中自己的倒影,突然说道:“怀冲,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 不等刘羡回答,陆机接着说道:“我今年马上要满三十五岁了。你多大?” “二十四。”刘羡答道。 陆机苦笑说:“我年轻时不比你幸运,我在你被贬到夏阳的年纪,也就是二十岁的时候,遭遇亡国之祸。三个兄长都战死沙场,因为是江左名族而被朝廷提防,在祖产被尽数剥夺后,整整八年,我不得入仕。一直到我二十九岁的时候,我才得到允许,带着胞弟士龙进京。直到三十岁,我才正式有了一官半职。可到现在为止,我除了给鲁公写写文章外,仍然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现在我三十五了,要知道,我祖父陆伯言公,三十六岁就是西征关羽的副帅。我父亲陆幼节公,三十四岁就已经坐镇西陵,都督整个荆州防区。” 说到此处,陆机猛地抬头,对刘羡道:“怀冲,我不甘心呐!” “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很不光彩!没有风骨,会受人讥笑,可这样又如何呢?若我不能重振吴郡陆氏,不能建功立业,一生只写些诗词歌赋,这才是最大的不光彩!才会让父祖蒙羞!” “所以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只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鲁公能让我有施展抱负的机会,我就投向鲁公!太子有让我一展拳脚的机会,我就投向太子!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刘羡听陆机这么说,知道他此时是在做推心的交谈。看着对面这张苍白美丽的面孔,以及微微有些发白的鬓角,刘羡忽然恍如面对十年后的自己。自己若是继续被贾谧打压,到了十年后,依然还是一个县令,不能回家,心中是不是也会发疯呢?昨日与今日能够忍受的事情,不代表明日能够忍受,更不代表十年后能够忍受,所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如果一生就这样沦为权力的囚徒,确实是不能让人甘心。 刘羡一走神,就没注意到陆机接下来说了什么,突然间又听到他说“眼下的朝中政局虽然平静,但是变化也很大,我来说给你听”,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只听陆机徐徐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现在后党还大致把持着朝局,但是却无法阻止宗室的成长与崛起。现在年轻一辈的宗王中,已经有了不少新人物。” “首先是武帝诸子里,成都王司马颖,与吴王司马晏都已经元服了。成都王很有胆色,经常不顾后党的威胁,公然与太子往来。吴王眼睛有疾病,但和淮南王的关系却极好,也持支持太子的态度,有他们两个加入,现在宗室势力大增。” “再就是当年的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如今已经被封为东海王,在封国大肆收罗人马;与之相同的还有范阳王司马虓,琅琊王司马睿,顺阳王司马畅,平昌公司马模,新野公司马歆,东瀛公司马腾等人。他们同气连枝,相互串联,都有向太子靠拢的意思。” “不过如今最亮眼的,还数齐王司马冏。他为人仁惠,乐善好施,有其父齐献王(司马攸)之风。被公认为是当今宗室中最有才能者,在宗室的施压下,他已经被拜为散骑常侍,领左军将军、翊军校尉之职了!” 刘羡听下来,觉得这个司马炎设计的宗室制度确实还是厉害,在贾后几乎完全掌握了权力中枢的情况下,竟然仅靠制度本身就又积蓄了大量力量,仅仅四年间,就又将禁军中的不少位置给夺了回来,似乎有了再次与后党分庭抗礼的架势。 他对陆机问道:“那以士衡的看法,现在皇后还压得住宗室和太子吗?” 陆机回答说:“现在来看,宗室的力量虽然有所恢复,但想要与皇后抗争,还是不够。” “想当年武皇帝在位的时候,宫中禁军全是宗室,地方上也有数位宗室担任军区都督。可在如今,宗室大概取回了一半的禁军兵权,这是一件好事,但还远远不够。” “皇后不会把所有的禁军兵权都交给宗室,眼下的比例,大概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太子想要掌权,就必须获得地方上宗室的支持。” “如今在邺城的宗王是河间王司马颙,他是偏远宗室,皇后一手提拔的,应该不会倒向太子。而坐镇许昌的则是乐安王司马鉴,如今乐安王已经七十余岁了,在家卧病不能出行,许昌也就还在皇后手里,再就是现在坐镇长安的赵王……” 话说到这里,刘羡听明白陆机的意思了。赵王本来算是后党的人,但如今实际掌权关中的孙秀被弹劾,就有了左右摇摆,倒向太子的可能性。 三大重镇里,本来一个支持太子的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司马遹是必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暗里获得赵王支持的。 若是刘羡抓着孙秀不放,把孙秀弄下台,赵王跟着下台,那下一个被换到长安的仍然是贾后的人,而且也不会有赵王这样会转投太子的可能性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司马遹都不会同意刘羡的劝谏,眼下让孙秀和刘羡两人平安相处,已经是司马遹相当看得起刘羡的结果了。 想到这里,刘羡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他仰头叹了一会儿气,对陆机道:“士衡,太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找麻烦,但是也请你转告他,让他多替关中百姓想一想。” “人微言轻,说这些也没用,”陆机随即宽解刘羡说,“怀冲,你再忍一忍,局势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你回京的日子不会太遥远的。” 重要的谈话到这里基本结束了,陆机打开窗户,春风拂过他的发梢,令他的鬓发如柳叶般摇晃,而面对着窗外的明月,人总是感到寂寞,继而浮想联翩。 陆机转过头,对刘羡道:“我最近写了一首《百年歌》,你想不想听?” 刘羡拿起竹箸,笑道:“好啊,我给你打拍子!” 在月光的倾洒下,陆机闭上眼眸,一面回忆一面清唱,郎朗的声音中满是自己对人生的叹息。 所谓《百年歌》,其实就是从人的童年一直写到老年,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一直写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 陆机唱童年时,诗词是“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娈彼孺子相追随,终朝出游薄暮归”,写的尽是无忧无虑的游玩之乐。 唱青年时,诗词是“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巵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写的是踌躇壮志的昂扬朝气。 唱壮年时,诗词是“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写的是功成名就后的意气风发。 唱老年时,诗词是“精爽颇损膂力愆,清水明镜不欲观。临乐对酒转无欢,揽形修发独长叹”,写的是年老体衰时对死亡与衰弱的恐惧。 刘羡一面听,一面看陆机的神情,他发现陆机的诗词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失败,只有成功,他所恐惧的,似乎唯有时光对人的摧残。 士衡的意志无比坚定,他并没给自己留回头路,哪怕拼上性命。 刘羡心想,其实我和他都是一样的。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怎么说呢,感谢我的老冤家陈瑞聪卖艺乞讨打赏的白银盟,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种羞辱的方式,你真是个天才,评价为,感恩! (本章完) 第210章 北方的谜团(4k) 第210章 北方的谜团(4k) 由于时间匆忙,陆机仅仅只在夏阳待了三日,他很快就回洛阳复命了,刘羡将他送别至魏长城高台,两人在春风中挥手再见,也不知下一次会面又将在何时。 可不管怎么说,至少从这一次开始,由于孙秀忙着和解系在朝廷打嘴仗,也没空像往常一样敛财,这四年多来,关中各县总算是难得地享受了一回和平,刘羡也可以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令人没想到的是,此前关中为孙秀折腾的时候,关东还算得上风调雨顺。可关西如今稍稍安定下来,关东却又发生了很多乱子。 一开始,只是一则奇怪的星象。 四月的一天夜晚,秘书监的著作郎和彻在宫中值夜。夜里无聊,他便在观星台左右散心,结果抬首时,发现夜幕中竟有彗星从天上划过,其星光闪耀,令人过目难忘。他连忙记住彗星的方位,在观星台上的浑天仪中进行计算和比对。 结果和彻发现,这颗彗星从西方的奎星处出发,经过三台、太陵,最后消失在轩辕星宫和太微星宫之间。 奎星,是西方白虎七宿之首;轩辕星宫,状如黄龙,象征着皇帝与天命;太微星宫,则是天上宫阙朝堂的象征,位于轩辕星宫之东。 白虎主杀伐。根据这个星象来看,意思是在西方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发生。而彗星经过的三台星象征着宰辅,大陵星则象征着大丧。可能是指这场大战不会轻易结束,将令尸骨成山,甚至祸及宰辅。而彗星消失的方位,则暗示着这场大战的影响无穷,极可能会引起天命的变化,令帝位与朝堂失格。 和彻对此大惊失色,把此夜的星象上报给上级,也就是时任秘书监的鲁公贾谧。 贾谧得到上报后,看了两眼,随即嘲笑和彻道:“腐儒!所谓天人感应,纯属妄言!昔日武王伐纣,不吉而胜。汉元帝以日蚀罢官,亦不能改乱国之祸。我朝不以天象任事,立国已有数十载。不过一区区彗星,何足为忧?” 说罢,贾谧就将这件奏报封存了,并没有上递到三省中议事。 这本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天底下不寻常的天象不知有多少。在汉朝时,朝廷按照天象来罢免三公,导致三公(司徒、司空、太尉)这三个职位轮替极快,短的不过当两三个月,时间长的也就一年出头,根本没人能长期坐稳职位,这无疑是不利于朝廷施政的。到了曹魏时期,也就更改了这个政策。渐渐地,也就没人把天象当做一回事了。 不过这一次的星象似乎有所不同,它的出现,似乎确实代表着一种征兆,并且不断地引出各种不祥的征兆。 六月时,凉州金城郡大地震,郡内房屋塌陷过半;同时徐州东海郡下雨雹,冰雹堆积在地面上,竟有五寸之深!为冰雹砸死的农人,竟多达六十余人。 与此同时,在黄河以南、函谷关以东的广大区域,遭遇了数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江水、汉水、湘水等多条河流泛滥成灾,令荆、扬、兖、豫、青、徐共六州百姓不得安宁。 朝廷核查灾情后,立刻派出御史到遭灾各州郡巡查赈灾。但随后御史又上报说,由于此次受灾范围过广,朝廷的赈灾粮并不足用,所以张华倡议下,又临时从河北调来粮食,打算改用放贷的模式来赈灾,一年借出,分三年还清,只是还有十分的利息。 这方式在灾区生出很多波澜,许多灾民都深感不满,私下里说: “知道的是来赈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挣钱的呢!” 不过总得来说,主要还是在关东地方遭灾,星象中说的西方兵祸一事,似乎并没有什么踪影,甚至可以说是时和年丰了。 从春天播种,到夏日收麦,秋日收粟,都难得的没有出现什么乱子。加上去年刚出现了兵灾,孙秀在税收上也有所收敛,导致百姓们手上都有了闲钱,商队更加在关中州郡中穿梭往来,驮马和货车上拉着满满当当的货物,人们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可以说新帝登基以来,最称得上安居乐业的一年了。 但身在夏阳的刘羡,却遇到了一些麻烦。 这倒不是他又和孙秀发生了什么龃龉。今年夏阳与关中诸县一样,也是丰收的一年,县府收上来的粮食足足有两万斛,多得粮仓都塞不下,布帛亦有上万匹。这几乎比得上一个穷郡的税收了。 事实上,经过刘羡四年的治理,如今有万户百姓的夏阳,已经称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富县,在关中诸县中,已排得近前五,就连冯翊郡郡治临晋也有所不如。 只是刘羡现在遇到的,却是一个老麻烦。 “你是说,你也在吕梁山里遇到了马贼?”刘羡听到这个消息后,再次向报官的人确认。 报官的是一个猎人,他回答说:“县君,千真万确!我原本在龙门山打猎,但现在韩原的人多了,到龙门山打猎的人也就多了,我打不到猎物,就往更北面的河谷去,结果撞见了一伙马贼!将小人的猎物都劫了!” “他们什么模样,大概什么特征,有多少人?”刘羡问猎户道。 猎户描绘道:“他们穿着胡人的衣物,皮肤很粗糙,但又不像一般的胡人。头发结着辫子,说得话叽里呱啦,我也听不懂,遇到的也就十来个人。但看他们的样子,应该不是全部,还有其他人在,但到底有多少人,我就不清楚了。” 等猎户退下后,刘羡陷入了沉思。 向县府报官说有马贼,这已经是第三起了。刘羡起初有些不敢置信,因为自从在摆平了夏阳的四伙马贼后,刘羡以刚强之名闻名关中,周遭的马贼,宁愿绕路十里,都不愿经过夏阳,至今已有四年时间了,怎么会又有马贼出现呢? 但随着北部县民受劫事件的增加,刘羡不得不承认,大概确实是出现了一伙马贼。 这个猎户说得话,和前两起报案者说得大同小异,对马贼的特征描述基本相同,结辫子,说听不懂的胡话,只不过在人数上有所差异。第一个报案的是个农户,说是遭遇了两三名马贼入室抢劫,抢走了家里的粟米和鸡鸭。第二个报案的则是一个商户,说是运来了两百来坛酒,打算到夏阳的韩原新集去贩卖,结果在路上被四十多名马贼给劫了,血本无归。 虽然这伙马贼还只作案了三次,但影响却极大。在被迁移至韩原处的近万名县民间传得不可开交,一会儿说是匈奴人准备报复,一会儿又说是孙秀派来与县君相斗的,总之人心惶惶。说白了,这些人初来乍到,在夏阳并无根基,经不起被打劫一次的损失,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过激的反应。 刘羡为了安抚民心,不得不对这件事情严阵以待。可同时,他也心生疑点,找回氐人出身的吕渠阳问道:“渠阳,你对胡人的消息更了解。你知不知道,什么样的胡人头上会结发辫?” 吕渠阳也有些莫名其妙,他想了想,摇头回答说:“各族之间的风俗差异很大,这我也不清楚。不过县君放心,北面的胡人,不是匈奴人,就是鲜卑人,我也懂一些鲜卑语,如果打起来抓了个俘虏,就能问个七七八八。” 他说完,看刘羡面色沉凝,不由有些奇怪,又问道:“县君,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刘羡说出心中的疑虑道:“我在想,这些马贼,看起来不像马贼。” “不像?县君是何意?” “马贼做事,总是要有一定计划和目的的,因为他们势力通常不大,做两三次后,就要考虑到该如何提防官府追捕。所以一般要么不做,要么就利益最大化。可这些马贼,抢得最多的也就是些酒水,实在是奇怪,完全不是马贼的作风。莫非,他们的人数远超我的想象。” 吕渠阳听到这,立刻就明白了刘羡的意思,他惊疑道:“县君是猜测,北面有一个较大的鲜卑部落南迁了?” “我也希望我猜测的是错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是早些解决比较好。” 此时已经是初冬十月,正是商业最繁忙的时候,刘羡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夏阳的发展。故而他整备一番后,带了六日的干粮,当即领着县里的所有县卒一起北上。此次与刘羡随行的部属,依旧是吕渠阳、薛兴、张固、孙熹几人。 此时的县卒的战损已经补齐了,还是六百人,只不过现在的六百人可不比往常,每人都带着两匹马,一匹骑乘一匹驮甲胄,加上有些县卒已有了战场血战的经验,可以说是一支相当有战斗力的队伍,就算是面对着五六倍以上的胡人,都有一战之力。 只是搜寻马贼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等刘羡沿着大河河谷进入吕梁山后,发现其中人迹罕至,并不能找到多少马贼的足迹。偶尔看见一些骑马穿皮袍的胡人,因为对面人少,在山林中绕了几个圈子后,很快跟丢了。等到第五日,刘羡还是没有找到马贼的老巢,而带来的干粮却要吃完了。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正如此前猎户所言,龙门山以北的山林中还有相当多的猎物。刘羡便发了狠,干脆让将士们在山林中分队捕猎,这样既能就地解决粮食问题,也能更好地搜寻马贼。 于是夏阳县卒们又在吕梁山中待了十余日。他们以六十余骑为单位,分为九队,在白日四散而去,傍晚则各自带着猎物而归,相互夸比所获的多少。带回来的猎物,有马鹿、野猪、梅鹿、兔子、山鸡等等。晚上大家就奖励猎手,篝火置酒欢乐,以渡过漫漫长夜。 但令人气馁的是,刘羡领着县卒往北走了近五十里,还是没有找到马贼所在,甚至连一个俘虏都没有找到。而再往北走,就要跨过夏阳的边境,违反地方官不得离境的法律了。 刘羡有些不甘,他对李盛说:“既然都走到这里,又怎能半途而废?我们继续往北走,就算抓不到人,至少也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刘羡现在在夏阳的声望是说一不二的,没有人会反对他。于是一行人干脆越过了边境,沿着河谷继续北上。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了,一行人在一个名叫马塬的地方,遇到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雪下来的时候,山和松林都完全看不见了,举步走马完全无法辨别方向,他们只好停下来等待雪停。没法生火,只能刨雪就着干粮吃几口。好在他们已经把冬装都带来了,还没有人冻伤,但晚上冻醒是经常的事情,这个时候就会听见积雪压垮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掉落到地上来。 雪停了之后,山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偶尔风起来,地上的雪就像密密麻麻飞出去的箭,顺着风吹来的风向,横着飘过来。天色阴霾没有太阳,但已经不影响马在雪地上行走。 刘羡失望地想,这么大的雪,看来这一次要无功而返了。他不是一个犹豫的人,很快,夏阳人开始顶着啪啪作响的残雪往回走。不料走在最前面的人,很快就发现了雪地上深陷的马蹄印,他们在夏阳人来时的路上经过,却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往山林深处去了。 这个发现令刘羡又有些激动,他和属下们商议后,都觉得不妨跟着去看看,如果一日内没有结果,再回去不迟。 于是他们列队钻进了树林,沿着脚步快步往里走,大概走了有十余里吧。众人来到了一个山谷,两面都是山,中间可以通行的平地不过宽数百步。马蹄下去,是深陷的积雪,雪地下面可能是干涸的小河,不过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谷中寂静无声,只有马蹄踏在积雪上嘎嘎地作响。这时太阳出来了,昏淡惨白的阳光在雪地上印出明亮的反光,让人有些头晕,如刀割般的冷风也让人面目发麻。 就在众人有些麻木的时候,突然一阵风吹来,两侧的山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是老鼠在绢帛里穿梭一样。刘羡仅是迷茫了片刻,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刻朗声道:“快!列阵!迎敌!”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两侧的山坡上立起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好似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将夏阳人包围了,刘羡心中默数,紧接着一惊,这数量大概是夏阳人的七倍有余!怎么会有这么多胡人?! 好在这些茫茫多的胡人并没有立刻开战,而是有一个人从山坡上骑马下来,可以看见他的脸了。他高高的颧骨煞是扎眼,黑瘦的面颊上,一双细眼发出的眼光满是淡然之色,头顶扎着几条辫子,而因为雪的缘故,头发,上嘴唇和下巴的胡子都是白色的。 那个人大胆地策马到夏阳人的箭程前,勒马发话,说了一堆叽里咕噜刘羡根本听不懂的话,但声音非常洪亮。等他说完,刘羡将眼光投向一旁的吕渠阳,不知道他翻不翻译得了,如果不行,就只好硬着头皮打一仗了。 好在吕渠阳听懂了,他面色大变,连忙侧身对刘羡道: “县君,他说,他们是索头部的鲜卑人,这些天我们一直在袭扰他们,到底是何用意?如果说不出来,他们将代替他们的首领,天女的子孙,将我们尽数杀死。” 刘羡听了后,也不禁脸色一变,倒不是因为可能要跟这些胡人一战,而是他终于知道了对方的来路。 索头部鲜卑,其实还有另一个在中原更加大名鼎鼎的名字,那就是拓跋鲜卑!鲜卑诸部中最强大的国家! 来的竟然是拓跋鲜卑的人?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刘羡勒马环顾左右山上的鲜卑武士,一时惊疑不定。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感谢没钱订阅啊啊啊啊啊的盟主 也感谢把名字改成空想回收的打赏~ 我只能说尽力加更,多写出一章就加更一章,但为了保证质量,也不可能那么快,希望大家理解。 感恩! (本章完) 第211章 朔方的狼烟(4k) 第211章 朔方的狼烟(4k) 得知对方是鲜卑诸部中最为强大的拓跋鲜卑,刘羡自然也熄了与对方对抗的心思。 因为从眼下的情形和对方的话语来看,眼下这支包围自己的队伍,应该并非是对方的主力,而更像是一支偏师。这么看来,双方的差距过于悬殊,根本不存在对抗的可能。自己不如先示人以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上报到征西军司,才是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想到这里,刘羡便让吕渠阳转告说:“我们是征西军司的晋军,我们上级近日得到消息,说是吕梁山里出现了马贼,掳掠商队和百姓,为了保境安民,便先派我们前来搜寻。你们便是到夏阳害民的马贼吗?我记得你国与我朝是友好之邦,已经有数十年了,为何主动衅边?如果不给我们一个解释,朝廷大军一发,必将尔等亟为靡粉!” 吕渠阳将这些话翻译过去的时候,那些拓跋鲜卑人都在旁听。听说晋军将他们当做马贼,他们无不哈哈大笑,感到非常滑稽,但又听说晋军有与他们开战的意思,鲜卑人们又都神色整肃起来,朝着被包围的晋人发出嘘声,表达着对弱者的不屑。其中甚至还有朝空中射鸣镝箭示威的,但到底没有人真的动手。 为首的那人挥手示意,让所有部属安静下来,而后审视着刘羡等人,他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用手抚摸着座下的马匹,马儿适时地打了个喷嚏,在原地盘旋了一圈。 他继续用鲜卑话说:“这些话你和我说没有用,既然你已深入此地,不妨就跟着我走,去和我们首领大人见一面,把这些话告诉他,看看他如何回应!” 吕渠阳转述之后,刘羡又问道:“还不知阁下姓名。” 那人笑了笑,骄傲地吐出几个音节,又说了一句话,吕渠阳翻译说:“他说的是,拔拔彻,拓跋家族的堂弟。” 就这样,在拔拔彻的带领下,刘羡带着一众属下被迫继续北上。 刘羡其实早就听说过拓跋鲜卑的名字。 早年卫瓘掌管征北军司时,就多次向朝廷上书,极言拓跋鲜卑之强大,认为是如今西晋边患中最为强大者。其主拓跋力微,崛起于魏武帝曹操之时,他纵横河套,先后兼并没鹿回部、白部等强大鲜卑部落,最终又占据了汉朝时期的雁门、定襄诸郡,定都于盛乐,可谓是称霸漠南,威震漠北。 而拓跋力微在位时,先后和魏室与晋室交好,遣使称臣。其太子拓跋沙漠汗也曾到洛阳来担任人质,据说地位比刘渊还高。不过,在咸宁三年,也就是刘羡五岁的时候,拓跋沙漠汗返回盛乐。卫瓘趁机施展反间计,大肆收买拓跋麾下各部人心,让他们向拓跋力微攻讦拓跋沙漠汗。 此时拓跋力微已经年近百岁,意识不清,他对汉化过深的儿子也有所不满,跟着骂了几句,不料众首领立刻以此为由杀害了沙漠汗。等拓跋力微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他只能在后悔中渡过自己的余生。拓跋鲜卑据说也因此掀起了内乱,自此一蹶不振,走向衰落。 屈指算来,这好像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拓跋鲜卑是从内乱中缓解过来了吗?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打算?这都是刘羡想要弄清楚的。 不过按照刘羡猜测,拓跋鲜卑的大本营在雁门,距离夏阳大概有上千里,他们应该不是要从这里入侵关中,应该只是有什么偶然的因素路过这里,所以刘羡才敢扯起征西军司的大旗,希望能够让这些鲜卑人有所顾忌。 只是随着拔拔彻北上,刘羡心中的底气变得有些不足。 因为这一路上,刘羡不时能看见有成群结队的鲜卑人骑马活动,人数多者不下数千,少者亦有数百,若是稍作统计,就不难发现,在夏阳北部活动的鲜卑人已经超过万人,但这显然还不是鲜卑的主力。这样规模的大军,已经足以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国战了。 而等他们快马加鞭,日行百里,先后穿过壶口瀑布、木瓜滩、乾坤湾,而后沿着一条名叫清涧川的支流,折而向西,最终停留在一个三条小河交汇的山谷,终于来到了鲜卑人在朔方的大本营。刘羡已经不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了,他们已经离开晋朝国境近三百里,只知道大概仍然在朔方的范围内。 吕渠阳去问拔拔彻,对方笑着告诉他道,按照铁弗人的记忆,这里的地名叫永坪川。 而在此刻的永坪川,有数万匹不同颜色的马匹正在河流边饮水,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河岸上,腿上健壮的肌肉令人触目惊心,而周遭的山坡山谷里,漫山遍野地遍布着鲜卑人的帐篷,同时还树立着各种颜色与图案的旗帜。大雪过后,阳光变得格外晴朗,山坡上嬉戏的鲜卑人们歌声也因此格外嘹亮。 刘羡一眼望过去,内心几乎在呻吟:这到底有多少人?恐怕不下五六万了吧!考虑到还有相当的鲜卑人游荡在外,这大概还不是这些鲜卑人的总数。 莫非拓跋人要准备为死去的太子报仇了吗?这可不比匈奴人那些乌合之众,刘羡仅从这些帐篷的布局,鲜卑人的马术,还有他们身上金光闪闪的铁甲就知道,这群鲜卑人是真正的善战之辈。就算征西军司现在在张轨指挥下,恐怕都很难抵御,更别说负责的是孙秀了。 拔拔彻抵达永坪川后不久,就有人来找他问话,他指了指背后的刘羡后,对来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的话,然后来人点点头,走过来对着刘羡说了简短的几个音节,虽然听不懂,刘羡也猜到是让他跟着走的意思。他就让部卒们都停留在这里,只带着吕渠阳随行。 这个使者把刘羡带到一个大帐,帐前立有一面两丈玄色虎头长旒幡,前面立有上百名侍卫,看上去极为威武。 刘羡随之进帐后,只见帐中铺着一面巨幅羊毛毯,上面摆着火盆,而最里面一个比平常宽大数倍的裹皮胡床上,垂腿而坐着一个中年人,一看就是鲜卑人的首领。两旁如云的武士身着白服环绕周遭,身前又跪坐着数十名或年轻或年老的胡人,看他们服装都地位不低。 见有陌生汉人被带进来,这些人都紧握佩刀,凶狠盯视。令人心生畏惧,有不敢仰视之感。 那首领貌壮身长,须发并不像寻常胡人一样浓密,反而精心打理过,但脸上有一道刀疤,这使得他有一种文武兼备的复杂气质。他神色专注,见刘羡两人被带上,首领恍若没有看见,而是拿着一张羊皮卷做的地图,正在用手指上下指点,似乎正在思考什么进军的路线。 刘羡被引至首领面前十余歩,就受两边的护卫阻止,令他站立。大概是为了恐吓刘羡吧,他们纷纷将佩刀半拔出鞘,寒凉的刀芒顿时在帐中闪耀,杀气更是四溢。但刘羡不为所动。他拱手弯腰施礼,大声说:“在下征西军司刘羡,在此见过拓跋大人!” 经过吕渠阳的翻译后,对面的首领抬眉看了他一眼,用鲜卑语嘟噜了一句,好似根本没把刘羡当一回事。而此时一个中原打扮的文士从护卫中走了出来,他对刘羡说: “我家大人要我问你,你们晋人追踪我们大军干什么?” 刘羡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没想到在鲜卑人中竟然还有汉人,他说:“在下并非是追踪贵部,而是贵部有人越过国境,犯我疆域,扰我百姓!我还以为是北面来了马贼,这才越境击贼。没想到竟然不是马贼,真是叫我意想不到。” 他不等对方翻译,立刻又厉声道:“我反而要问贵部,我记得我朝与贵部立有和约,两国互不相犯,可贵部竟然兴如此大兵,不远千里来到朔方,还派兵越过疆界,到底是何缘由?是打算开战?!还是另有图谋?!无论如何,贵部都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虽然在场的很多人都听不懂刘羡的话,但听他的语气态度,就知道是很不友善的发言。话音一落,很多人就已经站起来,用眼光逼视他,而听完翻译后,那些半拔刀的武士,此时完全把刀都抽了出来,对着刘羡破口大骂。 刘羡是在刀剑中滚过来的,他怎么会害怕?直接把手放在剑柄上,毫不回避地一一回以直视,竟然分毫不让。 而直到此时,这位所有人簇拥的拓跋首领终于再次开口了。他先是用鲜卑语,很严肃又缓慢地对周围人说了一段话,尽显上位者的威严,而后周围的武士都还刀入鞘,立起的人全部坐下,场面就恢复了平静。而后他再用汉语对刘羡道: “你握剑的姿势很好,看你手上的老茧,应该是个很有造诣的剑士。” 见刘羡露出惊异的神情,这位中年人笑了笑,说道:“你应该听说过我父亲的名字,他叫拓跋沙漠汗,他会汉话,我当然也会汉话。” “我是现在拓跋鲜卑的西部大人,拓跋猗卢,是拓跋力微之孙,拓跋沙漠汗之子,当今首领拓跋禄官之侄。” 刘羡这才明白来人的身份,他原以为来者是现任的拓跋鲜卑首领,不然如何动用如此多的人力呢?不料竟然不是,西部大人又是什么意思?来到这里的拓跋鲜卑人难道还不是主力吗? 但他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再次拱手行礼道:“是下官失礼了。不知大人能否回答我刚才那些问题?” 拓跋猗卢颇为欣赏地看着刘羡,不过这种欣赏是一种纯粹上位者的欣赏,他评价道:“就连宁朔将军刘弘,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倒是个有胆色的人。” 说罢,他微微后仰身子,很随意地说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你也可以帮我转告贵国,你过虑了,这次我前来朔方,并非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我的叔父,也就是当今的鲜卑首领拓跋禄官,在今年做了一个决定。” “我国和平数十年,人口滋生,部众繁多,已达百余万,仅河套一地已难以供养。故而他把拓跋部一分为三,他领东部,我兄长拓跋猗迤领中部,我领西部,各自管辖一部,各自寻找出路。” “如今我追逐水草,领十万骑士进入朔方,无非是打算威慑朔方的这些小族罢了,并不打算侵入贵国边境。我如此行事,应该没有违反两国的和约吧?” 拓跋猗卢轻飘飘的话语,落在刘羡耳中,却是宛如轰雷一般:原来拓跋鲜卑带来了十万骑军,准备占据整个朔方? 这个数字可能是恐吓,但也有可能是现实,但刘羡根据沿路来的所见所得,更倾向于这是个现实。他对拓跋猗卢道:“既然如此,那自然是两国的一个误会,希望大人能够约束部众,尽量不要扰民。” “当然可以,但根据两国之间的和约,我希望贵国也能提供一些方便。” 拓跋猗卢很轻松地就答应了,并且提出一个条件:“我希望贵国能在夏阳开一个互市,为我国提供一些盐、酒、马料等物资,我国可以用羊、马来交换。” “我会转告给赵王殿下的。” 至此,两边的谈话就基本结束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一个很简单的通告罢了,并不影响两国的内政。但在临行前,刘羡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敢问大人,贵部已经收服了多少部族?” “不过七八国罢了。”拓跋猗卢又拿起地图,低头指点起来,“我方才消灭了铁弗部刘训兜,下一步,就该对付肤施的郝度元了。” 刘羡离开了拓跋鲜卑大营,他穿过重重叠叠的护卫,再次回到夏阳县卒中间时,看见永坪川的高处有人点起狼烟,狼烟随风直上,透露出独有的粉红色,让人联想到伤口处细嫩的肌肉。那也是号召大军集结的信号,周围二十里的军队都能看到。 夏阳人没有在这里过多停留,而是在十余名鲜卑人的监视下,踏上了返回之路。 路上,李盛问刘羡到底发生了什么,刘羡沉着脸色回答道:“朔方要出现大变局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书友160319000259044、monius9999的打赏~ (本章完) 第212章 拓跋西征(4k) 第212章 拓跋西征(4k) 起初,拓跋鲜卑西征朔方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 因为对于晋朝来说,朔方之地是个鸡肋之地。 当年两汉之所以占据朔方,是因为匈奴帝国过于强大,占据了自西域、陇右、河套到辽东之间的广阔地域,严重威胁到了汉朝的边疆。汉武帝先夺取朔方,以黄土高原为出发点,先后从东、西、北三个方向进攻,成功肢解了匈奴帝国,从此彻底占据了战略上的主导权。 但仔细地审视朔方之地,这片黄土高原土地贫瘠,降水稀少,能种麦子的良田极少。大部分地方,只能种些豆、粟、高粱等耐旱作物,杂粮占了大多数。而且地形又是千沟万壑,极为复杂,不仅交通不便,而且还极容易发生滑坡、塌陷等事故,加上时不时北面的大漠还会吹来沙尘暴,实在叫农人难以居住。 故而在匈奴被击垮后,失去了战略需求。东汉开始有意识地放弃掌控朔方之地,反而不断地往其中内迁胡人。到了曹魏立国时,鲜卑也各自分裂,朝廷便干脆彻底放弃了黄河以西、六盘山以北的广大朔方区域,令其成为了一片无人管控的荒凉之地。 这种现状维持至今已经有一百年了,朔方之地至今没有崛起出一个能够威胁到关中的政权。郝度元此前能够造成一定的困扰,但始终不能壮大,到他向朝廷投诚时,似乎这种太平日子仍然将持续下去。 因此,当刘羡把拓跋猗卢西征的讯息投送至征西军司时,孙秀对这个消息并不十分在意。朔方那个苦穷之地,想要征服,谈何容易!更别说里面有多少桀骜难驯的杂胡,绕圈子都能把人绕得晕头转向。 在他看来,这是拓跋鲜卑的失策,说不定会在朔方空耗国力,惨败而回。因此他没有进行任何干涉,反而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也不能说孙秀没有任何反应,他同意了拓跋猗卢在夏阳展开互市的要求,并且派遣使者,与拓跋鲜卑重申了两国国界,并在黄龙山(梁山)、子午岭等地立下界石,规定界石以北归属拓跋鲜卑,界石以南归属晋国。 拓跋猗卢同意了这次边界划分,并向孙秀献出牛羊各五千头作为谢礼。孙秀便以此作为自己的功绩,将此事上报给了洛阳朝廷,从此以后,就不再关注朔方之地的战事了。 但恰恰在元康五年冬月到元康六年四月的这个时间,拓跋鲜卑在朔方取得了空前辉煌的胜利。 刘羡面见拓跋猗卢的时候,他已在永坪川取得了一场大胜。大量隶属于刘训兜的铁弗人被迫离开家乡,逃难到朔方与并州之间的一个狭小地带——圜水河谷。在这里有汉代的两座双子城遗址,圜阳与圜阴,铁弗人打算以此为据点,做最后的抵抗。 但拓跋猗卢趁他们逃难未定,仅仅休整五日,就率众狂奔五百里,突然出现在圜阳城前,铁弗人尚未来得及进城,城外的鲜卑人就已经驱赶着他们形成一波无法逆转的浪潮,如水漫金山般将两座城池所淹没,十余万铁弗人束手就擒,上万匹牛羊为鲜卑人所俘获。铁弗首领刘训兜仅率领数百人逃入并州,直接投奔刘渊去了。 郝度元一直在关注鲜卑动向,因此连兄长起事都不及反应。此时听闻刘训兜被击败,他大为紧张,一面修复肤施城,一面打探拓跋鲜卑消息,得知对方在战后一直没有动作,似乎在圜水休养生息,这才稍松一口气。 时间来到元康六年春正月,天气寒冻,马儿饥瘦,牧草尚未复苏。按理来说,这是游牧人不会动武的日子,郝度元率众南下到黄龙山水草兴盛处觅食。结果令他未料到的是,肤施城周遭全是拓跋猗卢安排的斥候,冬天鲜卑人虽在圜水按兵不动,可也时刻在查探郝度元的消息。 就在郝度元离开肤施的第四天,拓跋猗卢点兵出征,他行兵当真如疾风烈火,七万骑兵策马高原,先后跨过奢延川、吐延川、永坪川、清平川、文安川、延水,直逼肤施城下。七百里的路程,他们六日竟就赶到了。周围铁弗人的斥候看到大军,想要通报消息,竟然都跑不过鲜卑人的快马。 等到郝度元得知大本营肤施被围的消息,已经是在三日之后,他大惊失色,连忙带主力试图回援。而拓跋猗卢对此早有预料,他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在包围之后,将大部分兵力置于南川,以逸待劳地等待郝度元部。 双方遭遇在湫沿山,郝度元以两万人仓皇结阵,而拓跋鲜卑不暇饮食,即以万骑交替冲阵。此时西北风烈,寒风扑打到脸上如刀割一般,鲜卑人顺风放箭,万箭如蝗飞入铁弗阵中。 鲜卑人又分骑兵包抄侧翼,铁弗人不甘示弱也张翼抵抗,两军交错,如长龙纠缠,杀声震天动地。但鲜卑人到底占尽上风,不过一个时辰,铁弗两翼都被击溃了,战场遂变成一场屠杀。郝度元仓皇率众南逃,但大部分部众如薛干休、叱干铭等人为鲜卑人砍杀,小部分部属如沮渠遮、多兰刹等人逃出升天。辛苦十数年整合的部众,可谓是一朝丧尽。 郝度元仅带着千余人南逃后,拓跋猗卢再调转头来攻打肤施。留守肤施的铁弗余众拥护郝度元之子郝瑰竭力抵抗,但寡不敌众,肤施城也在三月陷落。 经此一战,朔方已然易主,拓跋猗卢率军抵达美稷,在这座昔日的南匈奴单于庭中置酒高歌。自黄龙山以北,向西到黄河,向北至为青草所覆盖的阴山山脉,各部落纷纷向拓跋猗卢奉献贡物,承认拓跋鲜卑是当之无愧的漠南霸主。 惨败之下的郝度元等铁弗人,只能局促在拓跋鲜卑与晋朝之间,狭小逼仄的黄龙山山脉(梁山别称)中苟且偷生。在世人看来,这个内外交困的失败者很快就会如同他的兄长一样,迅速迈向死亡的怀抱。 而这段时间,刘羡一直在和鲜卑人打交道,他在夏阳开放了互市,能够第一时间从鲜卑人口中打听消息。得知拓跋猗卢大获全胜的消息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很可能对使整个关西的边防产生巨大的压力。他当即写了两封奏疏,一封上报征西军司,一封上报给东宫。 信中所写的内容大同小异: 据查已知,拓跋鲜卑已先后攻灭刘训兜、郝度元两铁弗大国,杂胡闻而丧胆,诸部晓而惊心,致使昔日征战不止的千里朔方,如今已尽归拓跋鲜卑所有。半年之间,拓跋鲜卑拓地千里,需得数年在朔方稳固统治,当遵守两国和约,无暇南顾。 但朔方无主已有百年,杂胡繁衍,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放荡随意,任尔东西,难受鲜卑约束。依在下所见,假以时日,必有千万胡人南逃国境。这些胡人既不受鲜卑约束,自也难受朝廷约束,散居西疆,稍有用心人调拨,和本地胡人相互串联,便会如干柴聚火,顺风而涨,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国家应早做对策,将这些人严加看管,或远迁并州,或遣还鲜卑,并增加边防兵士,恩威并施。不然,或将重现武帝时期的凉州乱事。 孙秀再次收到刘羡的报奏时,刚结束了靖室中为赵王司马伦的祷罪。辛冉带着信进入了靖室,看见赵王长史身上还穿着道士服,萎靡不振地斜躺在石床上,闭着眼张开嘴,让身边的侍女将葡萄一颗颗塞入他嘴里。 祷罪斋戒要求人两天不能用膳,所以孙秀此时极为疲惫,辛冉很识趣地没有把信递给孙秀,而是站在一旁,把信展开了读给他听。念完后,辛冉等了一会儿,见孙秀没有反应,就追问道:“长史,对于这件事,您的意见是……” 孙秀仍然闭着眼,把口中的葡萄都咽下去,挥手招来了一杯水,簌簌口,吐去了口中的涩味,而后道: “德余啊,你我是多年好友,不要讲得这么客气。” “哦,念贤,你有什么想法?” 孙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我再想想,你先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吧。” 辛冉斟酌了一下,说道:“虽然这个刘怀冲和我们一直过不去,但是他在军事上还是有见地的,我也不懂兵法,至少看起来,他说得不无道理,小心总没有大错。” “哎呀,德余,我又不是傻子,刘怀冲擅长什么,我还是知道的。我刚刚说的,是指政治方面……你知道,刘怀冲这个人做事,一向不太顾及政治影响。” 孙秀睁开眼睛,在侍女的搀扶下坐起身子,对辛冉抱怨道:“解系虽然没把我推翻,但现在也盯死了我,拼命要和我争权,尤其是军权。我此前打了败仗,这方面还真不占道理。你说,我要是去做这件事,解系会不会趁机做个局,干脆逼反了那些胡人?” “这……”辛冉被问住了,他还真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同时也有些怀疑,“解刺史会做到这个地步?” “政治就是这样你死我活的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孙秀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解系既然和我翻了脸,就必然要不顾一切地扳倒我,不如此是没办法收场的。我不能做这种侥幸,认为解系会放我一马。” “那你打算怎么办?放给解系去做?” 孙秀咳嗽一声,立马拒绝道:“哈?放手给他去做,不就相当于我认输放权了?这肯定没得商量。这事肯定得我去做,只不过要想点绕过他的,无可指责的法子,最好以后还能报功。” 辛冉有点难以想象,什么样的法子能无法指责呢? 孙秀伸出手指,一个一个解答道:“当然是一个成了成效立见,输了无伤大雅,不用征西军司出力,解系他插不了手,同时又能显出我们想了办法的办法。” 他很快公布了答案,说:“派个熟悉情况的胡人去招抚,以胡制胡吧。” “以胡制胡?” “郝度元不是还活着吗?他既然真当过首领,又输了这样大的败仗。只要是有野心的人,都咽不下这口气,肯定不想就这样惨淡结束。这些羌胡进了关中是祸患,可若是继续留在朔方,倒不失为牵制鲜卑人的一把刀。” “到那时候,若是他们真能再把鲜卑人赶回去,我们就是立了一件大功。若是他们失败了,也不过是损失些支援的钱粮罢了,又没有损兵折将,解系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这么说来,倒确实是一个解决的法子,辛冉看着孙秀懒散的模样,心中还是由衷佩服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位朋友还是极有才能的,只要想干,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孙秀此时也很感慨,他对辛冉道:“话说回来,刘怀冲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如果他和我们是同路人,倒确实也愉快。” 辛冉闻言有些吃惊,因为他没有从中听出孙秀对刘羡的厌恶,双方斗了这么长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恨对方入骨的仇敌,不料孙秀竟毫不在意。 孙秀见辛冉露出吃惊的神情,嘻嘻笑道:“哈,德余啊,我可是天师道祭酒,哪有什么不可放下的仇恨?我的志向可从来不是打赢一个人。我的志向可鉴天地,我的心愿是九州万方啊!” “任何人都可以是我们向上爬的踏脚石,真正的绊脚石是你我心中的偏见,放下偏见,才能看见更大的风景。” “像刘怀冲这样的人,我此前不过是在考验他,他是一把锋利的剑,以前或许刺伤了我,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刺不死我,明天用得着他,那我就可以恍若无事地站起来,继续和他交朋友。” “这是为上位者不可或缺的谋略,你是我的朋友,也要好好学……” 谁也不会想到,在关中以苛政贪污闻名的孙秀,口中竟然会讲出这样积极光明的大道理。不过正是这样乐天派的作态,才能让孙秀从一介寒门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不过话题一下扯得太远了,辛冉再次讨论回孙秀以胡制胡的策略,他问道:“念贤,依你之见,这个招抚的人选应该是谁?” 这个问题显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在长安中的胡人中,既知晓朔方情形,又有一定才能,且和孙秀关系过得去的人选,好像只有一个。 孙秀果然也选择了他,他说:“把齐万年叫过来吧,问问他的意见。”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13章 齐万年出长安(4k,盟主加更) 第213章 齐万年出长安(4k,盟主加更) 不知不觉,齐万年在长安已经待了有三年岁月了,这两年里,他的生活可谓是如鱼得水。 虽说在元康三年的初次相见后,刘羡对齐万年警惕至极。但说到底,刘羡在长安并无势力,纵使他专门给张轨写了一封信,希望张轨能够盯紧齐万年,甚至到关键时刻直接将其除去。 但齐万年为人谨慎,从不露出破绽,张轨虽与刘羡有同样想法,但也不想在长安横生事端。再过一段时间,张轨负责河东平叛,不久后被撤职,就连监视齐万年的人也没了。 而除张轨、刘羡等极少数人警惕齐万年外,征西军司的大部分人都对齐万年态度友善。 这不难理解,齐万年相貌俊朗,为人洒脱健谈,而且善察人心,知晓进退。他平日又常常散尽财物,与征西军司中的人物相结交。 一时间关中英杰,如略阳李雄、杨难敌、姚弋仲、蒲怀归、彭荡仲等人都与他交好,常常一齐到绿眉泽、昆明池等地射猎,纵骑放鹰,自得其乐。 当然,对于执掌征西军司的赵王、孙秀君臣,齐万年也了大气力来讨好。他赠予赵王世子司马荂数匹千里马,又向孙秀献上氐人美女十余位,以此得到了赵王和孙秀的欣赏。 而后他利用自己在胡人边境的关系,打着孙秀的旗帜,大肆进行走私贸易,把朔方的金银和奴隶运到长安,在孙秀的默许下,换取了大量的盐铁,再高价到黄崖集处贩卖。其间所得的利润,大部分都交给了孙秀,这让他更得孙秀欢心。 因此,这次一谈起要招抚胡人反制鲜卑,孙秀立刻就想到了齐万年,何况他本身就是郝度元所部的人质。 而在收到刘羡上表的次日,孙秀邀请齐万年到府中饮食。 孙秀主动提及近来鲜卑人占据朔方一事,问齐万年知晓不知晓详情。 齐万年在黄龙山布有眼线,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他拿不定孙秀的用意与态度,便一面饮酒,一面故作愁容说: “长史,我倒是想知道消息,可现在鲜卑人占尽上风,黄龙山乱作一团,商路断绝,算下来,已有二十来日不知讯息了!” 孙秀见状,便叹息着告知实情道:“唉,我昨日收到消息,说是肤施已经为拓跋猗卢攻陷,他洋洋得意,已率众到美稷,设坛向天地告捷呢!” “现在有数万杂胡流落于子午岭、黄龙山一带,向圣朝请求庇佑。这可是个大难题,万年,你说我该如何处置?” 孙秀说这番话,本意是想试探齐万年,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倘若齐万年表现出好战恋斗、不受朝廷控制的一面,孙秀就会另择人选。 而齐万年仅仅斟酌片刻,便以极快的速度回答道: “长史,这些胡人天性散漫好斗,不可信用!应该立刻在北地、安定一带加强布防,将这些胡人挡回朔方!不然,朝廷若将他们南迁至关中,假以时日,必然会酿成祸患!” 这句话作为答案,完美到孙秀都有些诧异了。 他举着酒杯佯作醉眼迷离,打量着这位作为人质的氐胡,心想:他当真全然向着朝廷,心中没有一点野心?这可能吗? 故而孙秀又问道: “你说的这个办法,虽不无道理,但费时费力,有没有更简单一点的法子。” 齐万年这下倒是沉吟了许久,而后说: “如果朝廷不愿派兵,不妨选一个腹心之人充当首领,与郝度元联合,将其约束在边境。如果出了什么乱子,就处分首领,如此一来,只要首领膺服,其余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与孙秀的想法大同小异,孙秀便称善道: “甚好,甚好,但谁可做这个首领呢?” 齐万年说: “这很简单,我记得河东平叛后,郝散不是有个儿子么?他和郝度元是叔侄关系,让他去如何?” 一旁的辛冉摇首道: “那个小子哪里能行,他连本部的部众都不能收服,何况是桀骜难驯的铁弗人。” “可除他之外,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齐万年面露难色。 “怎么会没有?”孙秀用手指敲敲桌案,而后指着齐万年笑道, “你不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齐万年大惊失色,连忙跪伏在地,对着孙秀叫饶道:“长史何出此言?在下正是出身朔方,才知道那里是何等的不毛之地。终年风餐露宿,火中取栗,缺盐的时候甚至要饮血茹毛。如今好不容易来了长安,承蒙长史厚爱,得了几年荣华富贵。若是令我再回朔方,实在是难以忍受!” 齐万年说得是如此诚恳,孙秀心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确实是这个道理。 也就放下了对齐万年的戒心,笑说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这不是什么问题,朝廷现在要息政爱民,不想怎么动用人力,但财力还是可以调动一些的。你去联络郝度元,只要能让这些杂胡稳住,我这边愿意提供些粮秣辎重,帮你们打回朔方。” 齐万年还是面露难色,犹犹豫豫不肯应允,孙秀干脆道:“你先干个两三年,若是两三年后大局稳定,我再另择人选不迟。” 听到这句话,齐万年才站起来,对孙秀拱手道:“既然是长史命令,那在下不敢不从,只是在下有三个条件,不然便不去。” “还有条件?你说说看。” “在下此去,没有人不足以服众,在下要把当年与我同行的族人一齐带走。” “这个没有问题。”当年随齐万年进入长安的有近千名铁弗人,多是青壮少年,以此来表现招抚的诚意。如今铁弗人已然式微,孙秀也没有要这么多人质的必要。 “要维护秩序,少不得兵器甲仗,在下不敢贪多,还请孙长史调拨五百套甲胄,还有两万斛粮草给我。” “这个也不是问题,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征西军司现在缺的是人,甲胄兵器倒是极多,足以武装五六万人马。五百套,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至于粮秣,去年关中丰收,便是拿出二十万斛也不在话下。 “最后一个条件,就是请长史宽限我一些时日,兹事体大,在下筹划也要时间。” 孙秀也同意了,等到宴席结束,孙秀看齐万年的影子消失在门廊,继而转首问辛冉道:“德余,你说这个齐万年可信吗?” 辛冉想了想,挑不出什么毛病,说:“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无不表明了对朝廷的忠心,应该是可信的。”孙秀揉了揉肩膀,半是狐疑半是肯定地笑道:“嗨,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现在又有些迟疑了,德余,你说一说,真的有人能对朝廷如此忠心吗?” “这……对朝廷忠心也有错?” “那我换句说法,征西军司里有比他更忠心的人吗?” 这一句真把辛冉问住了,他心中将张轨与齐万年相比,发现也就半斤八两。 孙秀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徐徐道:“人都是有私心的,哪怕是刘羡那样的人,他其实也有私心,不过他知道大势所趋,所以并不强求。而这个齐万年,实在是太无可挑剔了,我有些难以置信。” 说到这,他下了个论断:“若他不是装的,便是一个外秀内拙的蠢货,确实是一个趁手的工具。” “若他是装的呢?” “若他是假装的……”孙秀的脸色有些阴沉,“那他就是一个天大的祸星!决不能留下!” 孙秀抱着这样的疑虑,当即叫了两名信徒进来,让他们盯紧齐万年,每天向孙秀汇报齐万年的动向。 而齐万年的动向一如既往,对孙秀做完承诺以后,他要么再去找彭荡仲等人外出打猎,要么就在长安的坊市间押妓狂欢,逍遥自在,竟没有任何要动身离开长安的意思。 一连观察了七八日后,孙秀终于打消了疑虑,判断道:原来这是一个喜欢口中乱吹一气,有一些才能,但实际上喜欢躲避责任的人。 他不再犹豫,再派人去催促齐万年,说准备的粮秣与甲胄都已准备好,让齐万年早点上路。 齐万年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并回报孙秀说:“再给在下两天时间,在下收拾一下在长安置办的家具,向朋友告别后再走。” 接下来的两日时光,齐万年当真塞了满满十三辆车的行李。什么绢帛锦绣,屏风案几,美酒肉酱,还有盆栽挂画,毛毯玉带之类的,统统往轺车里塞,令人目不暇接。 而后他在长安最大的酒肆流云坊内大宴宾朋。不管有没有交情,只要是这两年,齐万年一起喝过酒,打过猎,共过事,甚至只见过一面的,都被他拉了过去。 桌案间摆满佳肴,坊市间又有美女奏乐伴舞,一百来人在酒楼饮酒到戌时,直到有更夫过来说,要关门宵禁了,这酒席才堪堪结束。 此时月色朦胧,而齐万年醉眼惺忪地与宾客们相互告别,又磨蹭了好几刻钟,等宾客散得七七八八了,他的车队终于向北启行。 长安城门的守卫早就被打过招呼了,他们懒得搜查齐万年的车队,只想早早结束这件事,装模作样地对了一下印章和身份后,就直接打开城门,放齐万年一行出城。而在城外,孙秀已经派人将铁弗人和他要的粮秣甲胄都带来了,这些铁弗人高举着火把,影子在夏风中影影绰绰。 齐万年看着这场景,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句:“出发吧!”他当即策马走在最前列,车队与铁弗人也迅速追上他。大约了半个时辰,他们穿过杨柳依依的渭桥,踏上了渭北的土地。 再沿着官道往东走了五里,四周没有了民居,除去夏夜的流萤与蛙鸣之外,天地间寂静无声。 齐万年停下来,策马到自己装着家具的车队中央,说道:“出来吧,我们已经离开长安了。” 听到声音后,轺车内一阵响动,很快,大概有十来人从三辆车里钻了出来。纵使他们灰头土脸,都也遮不住雄健魁梧的身形,瞳孔中有若头狼的精光。 杨难敌打量了一下左右,对齐万年说道:“你倒是个有办法的人,竟然真能瞒过孙秀,设法获得了这个任命。” 齐万年露出笑容,只是此时他的脸上没有半分谄媚与讨好,而是带有一种池鱼越渊的快乐,他坦然回答道:“为了等这一天,我可是渡过了三十年,而对孙秀来说,这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他注定斗不过我。” 这句话是自负的,但这些被他带出长安城的胡人质子们,无一例外地都认同这一点。三年来的相处,已让他们明白,眼前站着的,是一名能创造奇迹的奇男子。 蒲怀归笑道:“可你要战胜的,可不仅仅是孙秀,而是整个晋室,你确定你能获胜?” 齐万年挥鞭道:“我一人当然不行,但有诸位的支持,我定能获胜!” 他不等众人回应或是拒绝,又断然道:“诸位不必急着答复,可以先各自回国与父老商议,等我挥鞭南下,大破晋人后,再做决定不迟!” “我只是希望诸君想一想。”齐万年拔出腰间长剑,直指头顶残月,朗声道:“现在的关中,到底是谁的关中?是胡人的?还是晋人的?” “郝散大人在前,可见当今汉道衰落,晋室无人,这正是英杰拔剑之际!因此,我要用这把剑,扫出一片胡人的天下!” 在质子们各异的眼神中,豪情一过,齐万年随即又降下语速,将成熟宽容的微笑投向这些少年,最后道: “这不是一件小事,希望我们下一次相见,诸君给我一个回答。现在在这里,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说罢,他让属下卸下轺车的缰绳,把马匹递给质子们,侄子们被拘束已久,此时得到自由,顿如出笼之鸟,当即沿着道路,向各自的部族飞驰而去。 等他们走后,属下向齐万年问道:“大人,你把马给他们了,这些车和车里的东西怎么办?我们可没有多余的马匹啊。” 齐万年已然调转马首,望向朔方的方向,说道:“扔掉,全部沉到水里!” “啊?!” “从今天开始,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我们要成就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事业,怎么能这种俗物拖慢我们的速度?” “通知所有人,今夜不许休息,我们立刻前往黄龙山,除非我允许,否则一刻也不许停!违者斩首!” 就这样,涨潮的渭水轻松吞没了轺车,在黑夜中默默冲刷两岸,注视着齐万年一行人踏上征程。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蛙吃鹅的盟主~ 也感谢mobius9999、书友160319000259044、20220141084037493的打赏~ (本章完) 第214章 铁弗之乱(4k) 第214章 铁弗之乱(4k) 齐万年离开长安后,快马加鞭,沿渭水一路向东,经渭城、高陆而至下邽,后折而向北,沿洛水一路北上,直至粟邑,再往东二十里,就到了他一手创建的黄崖集了。 这四百余里的路程,由于他握有孙秀令牌,一路上无人敢拦,齐万年可谓是畅通无阻,仅仅耗时四日就抵达目的地。而在抵达的当天,他当即组织在黄崖集放粮赈济。 这是群山之间的一处黑市,本就有不少边境胡人在此处活动。在齐万年放粮之后,周围的铁弗人更是纷纷前来归附,仅仅五六日,黄崖集就已经聚集了近两万人。 也正是这个消息,齐万年终于见到了阔别三年的老首领郝度元。 在接连经过丧亲之痛和军事惨败后,这位昔日在朔方风光无限,号称铁打的匈奴汉子,似乎眨眼间就老了。 虽然他的面孔上还残留着过去的影子,但他眉眼间如虎狼般的气魄已经消散了,原本挺拔的身姿因为背上的箭伤而佝偻,狂放的发髯徒留下惹人同情的风霜,而满脸的皱纹如同针线般密密缝在额头、眼角、脖颈、手背等地。这使得郝度元像石雕胜过像一个战士。 在残部的见证中,齐万年紧紧握住郝度元的手,只感到了满手的冰凉。他想,或许自己的这位老首领,已经被失败掏空了自己的灵魂。 郝度元原本是忌惮齐万年的。他知道年轻一辈中,只有齐万年的才华胜过自己,因此心生嫉妒,刻意将其安排在黄崖集,只做些经营黑市、侦察情报的小事。也因为如此,他很爽快地就令齐万年作为人质,让其无所作为。没想到今日再见齐万年,被他握住手后,郝度元竟然生出一种解脱感,他反拉着齐万年,后悔说: “万年,若你还在麾下,何至于此啊!”说到此处,他悲从中来,竟然潸然泪下,当众哭泣起来。 其余随从处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无不心惊胆战。此时见首领落泪,他们多也想起自己在朔方战死的同胞,还有对未来无尽的茫然,同样不能自已,跟随郝度元痛哭,一时间,现场哭声一片,声震山谷。 齐万年面色不变,他等众人缓过劲后,将大部分人都安置下去,而后扶着郝度元进了自己在黄崖集的小院,同时也召集仅存的几名胡人首领,如沮渠遮、多兰刹等人,进来一齐议事。 齐万年开口就是先声夺人,他对众人道:“诸位,我打算起事谋反,不知大家意下如何啊?”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鸦雀无声,他们几乎以为齐万年已经疯了,众人刚刚从龙潭虎穴里逃出来,齐万年便准备带领众人去趟另一个龙潭虎穴不成? 沮渠遮在部中名望不及齐万年,但也以智谋闻名,他向齐万年诉苦道: “齐首领,我们原本有三万余众,除了刘训兜以外,在朔方可谓是所向披靡,可即使如此,却为鲜卑人接连战败。如今我部十不存一,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正如那折翼之鸟,别说振翅高飞,就连寻常的野犬都可以欺负,如何和晋室这条真龙相斗?” 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在场大部分人的看法同样如此认为。 他们已经被鲜卑人打得丧了胆,只想此时找个安稳的地方好生修养。如果可以的话,这群铁弗人愿意舔舐伤口直至老死。至少现在他们是这么想的。 但齐万年扫视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的症结所在,因此也能很快对症下药,他挺直身子,徐徐说道: “诸位说这种丧气话,不过是痛得狠了,想要做个逃兵。但不必我多说,诸位应该也知道,平日我们抓到了逃兵,我们会怎么做?” 众人沉默不语,听齐万年继续道: “我们会当众打断他的腿和手,把他扔到野狼出没的地方,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狼口撕碎,然后秃鹫会啃食他的尸体,要不了七天,他就只剩下一串骨头。” “这是很残酷的事情,对吧?我们也不是没有感情的畜生,为何要这么做?因为我们知道,一个人降生在这残酷的世道上,不愿意战斗就会死!” “无论绵羊如何擅长逃跑,它的命运是成为猎物,因为它没有爪牙,所以它注定要被人鱼肉。而一头老虎,无论它多么老迈疲惫,也唯有依赖自己的爪牙,将猎物撕成碎片,才能继续生存,因为它不吃肉就会饿死。” “上苍非常残忍,他没有给世人别的选择,只有流血的道理才是真正的道理。不愿意流血的就会被杀死,勇于战斗的人才能生存。就算是做一条狗,也是要有用才能生存。以前如此,以后也如此,诸位,我们也没得选择。” 说到这,齐万年再次扫视在场的众人,他们面色苍白,但无不握拳挺身。齐万年破除了众人的谎言,逼迫他们面对血淋淋的真相。 真相确实如此,人在苦难面前无处可逃,所能选择的,无非是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上苍的责难。 郝度元仍有疑虑,他问道:“万年,你说的这些,我们未尝不懂,只是为何要挑衅晋室,这当真有胜算?” 齐万年断然说道:“大人,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能迟疑?” “我在长安三年,广结好友,对关中的布防已然一清二楚。眼下执掌征西军司的是赵王长史孙秀,他在政斗上是一把好手,但军事上却无能至极!此前他接连打了两场败仗,正和雍州刺史解系在朝堂争权,现在征西军司可谓上下离心,内外不和!” “更何况,我现在是受征西军司之令,奉命收拢那些被鲜卑人驱赶,走投无路的铁弗人,可以大方招揽部众,足以征集数万人!” “郝散大人的诸多旧部都散乱在关中诸县。等我们整顿完毕后,南下侵掠,您再登高一呼,后部匈奴的十多万人必能为您所用。” “到那时,关中诸县群起响应,我等北和拓跋鲜卑,西连秦凉羌胡,奋壮士之余勇,尽英杰之智力,何愁大业不成?” 说到这,众人怦然心动,原本的那些担忧和犹豫,已经烟消云散了。 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最可怕的并非失败本身,而是对未来的迷茫,如果过去的知晓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有用,那未来又该走向何处呢?在那背后是否有一个又一个失败呢?对于这种未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而齐万年此时为他们指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他们赫然发现,原来未来并非是一片惨淡,而是柳暗明时,勇气与智谋就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多兰刹开始和齐万年讨论最后一个问题:“大人,你说关中情形,我们都不如你了解,当然悉听尊便。但是我们到底是经过了一番惨败,短时间内,大家肯定是想要休养生息的。你这番话,可以说服我们,但恐怕无法一一说服大众。众寡如此悬殊,恐怕人心未必愿战啊!” 齐万年早有准备,他抚须冷笑说:“若要大众愿战,却也不难。” 次日,他先是公开旗号,说是受了赵王长史孙秀之命,愿收拢那些被驱赶出朔方的铁弗人,朝廷将为他们免费赈济,并将他们迁至南面的关中平原。齐万年极言关中之富庶,称其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农田里没有石头,每过十里就有一条河流,哪怕随意播种,秋天也能收获数倍于朔方的粮食。每年只需要拿出一少部分交税,剩下的也足够大家丰衣足食。 铁弗人大战之后,早已是身心俱疲,听说有如此好事,纷纷涌向黄崖集,在短短半月之内,便聚集了有近十万人,其声势之浩大,瞬间引起了征西军司的警惕。 孙秀发信责问齐万年,令其立刻率众北上朔方,不得稍有耽搁。 这正中齐万年下怀,他拿下孙秀派来的使者,将其拷打一番,而后令其当众公布信件与消息。说出了征西军司并无南迁铁弗人至关中的意愿,反而是打算把铁弗人纠合到一起,再回过头来去朔方攻打拓跋鲜卑。在此之后,齐万年号令征兵,得到万余人,作势要送他们上路。 上路那天,大众蜿蜒达十余里,泪洒惜别。很多人泪湿衣袖。 有人说:“为晋人所驱,去与鲜卑死斗,还不如做奴!怎么才离虎穴,又要复返呢!” 到了分别的时候,许多人望着亲人,想起这半年来遭遇的苦难,又想到以后得遭遇,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苦了,纷纷滚鞍下马。有抱住兄弟痛哭的,有父子执手号恸的,还有夫妻子女围在一处,一起抽泣落泪的,种种或高或低的号啼之声交汇在一起,惊天动地。 这种场面本来很常见,但在此时却渐渐超过了控制。各部族的人们挤作一团,将整个道路都堵塞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完全失去了秩序。 这个时候,齐万年适时的出现在大众面前,他高举红色乌鸦旗帜,身骑八尺枣红大马,着一身戎装。众铁弗人见到他后,纷纷高呼道:“万年大人来了!万年大人来了!” 这段时间,齐万年放粮赈济,调和诸部矛盾,已经深得民心。 齐万年的手下乌洛干当先骑马过来,用袍袖抹着眼泪对众人说:“万年大人体谅尔等亲人离别之痛,徭役征战之苦,已特命快使驰往长安,恳求赵王殿下再宽限个十天半月,尔等可以再团聚几日再走。” 有几个铁弗小首领听得这话,就大声说:“万年大人待我们如何仁义,我们是知道的,可是就算再怎么宽限,我们也还是要去和鲜卑人决一生死。” 众人听了这话,勾起仇怨,又抱头痛哭起来。 此时齐万年终于策马到人群之中,第一时间就被铁弗人给围住了。放眼望去,就好似灰烬之中的一抹火焰。 齐万年立于马上,对众人说:“我等都是朔方人,虽曾经相互攻杀过,但既然流离失所,辗转千里到了这里,那就是一家人,也都是乡亲。今日看到诸位乡亲要去朔方受苦,齐万年于心何忍!”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了,齐万年以袖拭泪,接着说:“可这是征西军司的命令,无法违抗啊。如今去朔方打鲜卑人,胜算渺茫;不去,违抗朝廷,更是九死一生。横竖都是死,该如之奈何?” 众人一阵死寂般的沉默,突然,有人在人群里喊:“反正都是死,为什么要去朔方和鲜卑人死斗!我看南下关中,才有一线生机!” 听到这话,很多人都嘟噜说:“晋人欺人太甚,先说南迁,现在却让我等去送死,怎能有这种好事?” 更多的人附和说:“对,南下,杀晋人!” 见此情形,齐万年好似吃惊不小,慌乱摆手道:“南下可是要和天朝作对的,他们难道不比鲜卑人可怕吗?诸君还是再好好考虑吧!” 哪知这句话在众人耳中起了反效果,在铁弗人眼中,鲜卑人所向披靡,近乎天下无敌,而晋室前年才打了两个烂仗,怎么能和鲜卑人比?再想到齐万年事前声称的关中富庶,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都喊:“都是死,为什么要死在北面?宁做长安鬼,不做朔方奴!” 齐万年再次连忙挥手,对众人苦口婆心地说:“这可是不得已的法子,容我三思,尔等不见郝散吗?这可是前车之鉴,他拥二十万之众,却形同乌合,被晋人两战击败。此等做事,岂不是自寻死路?” 说到这,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道:“若要南下,又不想再重蹈郝散覆辙,必须得推一人做首领,审法律,重赏罚,以此约束大众,号令全军。如此方可渡过难关,战胜强敌,可有谁人能担当此等重任呢?” 答案不言自明,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阵高呼:“非万年大人不可!我等愿奉大人为皇帝!” 周围众人一听,更似如梦初醒,连忙高声附和,一时间,振奋人心的呼喊之声犹如浪涛,此起彼伏地回荡在黄龙山林野间。 气氛到了这个时刻,齐万年自然不推辞,他提缰勒马,等呼喊之声渐渐寂静下来后,缓缓走到众人身前,高声道:“诸位既推选我为首领,从今往后,自当生死同心,铁令如山。否则违令失败,百死并不足惜,只怕贻笑大方,令后世耻笑哩!”说罢,立刻拨马,令众人回营。 第二天,他大宴众军,升起祭台,杀牛羊飨士。众人歃血盟誓,对天誓词曰: “不得欺同袍,不得犯军令,富贵各自天命,生死交任首领。 晋人无德,伤天害民,我等替天行道,肇始鸿业,奋武鹰扬,至死不悔!” 齐万年起兵时,征西军司并不知晓详情,还以为是郝度元自恃身份,不愿意服从齐万年的命令。孙秀便打算再发一封急信,催促齐万年北上,说若郝度元不从,不妨暗中杀了他,朝廷会给齐万年撑腰。 结果信还在路上,齐万年已率兵马离开黄龙山,以雷霆万钧之势,率众直驱临晋城下。 冯翊太守欧阳建与冯翊都尉白允未有防备,顷刻间为齐万年破城,白允战死,欧阳建出逃。此时临晋城内还屯有上次河东平叛时运来的数千套甲胄,皆为齐万年所得。 同时齐万年打出郝度元的旗帜,通告周遭诸县中被羁押看管的后部匈奴人。后部匈奴人得知后,顿时群情激奋,云集响应,关中大为骚动。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神秘小馒头、书友20180702165239333、tangfeicas的打赏~ (本章完) 第215章 关中狼藉(4k) 第215章 关中狼藉(4k) 临晋的失陷对于整个关中局势的变化是致命的。 作为冯翊郡郡治所在,临晋县的户口或许不是最多的,但它地理位置重要:河东三大渡口,风陵渡、蒲坂渡、龙门渡,若要从关中进入河东,或从河东联络关中,都必须要经临晋而过,这就导致临晋征收了这三条商路中最多的关税。在关中论富有,可谓是仅次于长安与郿县。 至齐万年攻克临晋时,这里本驻扎有三千余名郡兵,郡府内有五千套甲胄,二十五万斛豆麦,绢帛万匹,金银三千斤。由于齐万年进攻得出其不意,郡兵们尽数溃散,而府库中这些财富辎重,尽数落入齐万年之手,可谓是一朝暴富,使其顿时有了招兵买马的资本。 而更重要的是,由于临晋沦陷的过于迅速,白允战死,欧阳建逃脱后不知所踪。冯翊诸县得知消息后,没有上级的指令,多惶惑不知所以,有的弃城而逃,有的闭城自守,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抵抗。 齐万年深知时间紧要,必须要在征西军司做出反应前,尽可能地攻城略地。故而他在攻克临晋后,迅速打出郝度元旗号,号召被分散关押在关中各县中的后部匈奴起事响应。 与此同时,他兵分南北西三路,北路由郝度元率领,西路由沮渠遮率领,分别去占领冯翊境内的城池,他自己则亲率南路,率众突入渭南,做出一副随时将要自渭南进攻长安的姿态。 这一计可谓是绝妙,齐万年接连攻克郑县、新丰、阴般,进驻至霸城旁的白鹿原上,此地距离长安仅有不到四十里,可谓是朝发夕至。 孙秀得知消息后,可谓是又惊又惧。他急忙派军队进驻灞水西岸,与齐万年隔河对峙,又探查对岸齐万年军的消息,可结果却是云里雾里。 齐万年在东岸多张旗鼓,又时常在白鹿原周遭迁移阵地,导致晋军的斥候探查过去,还以为每日都有乱军前来汇合。而到了夜里,只见山林间到处都是火光。原来渭南的黎民百姓,害怕打仗,大多逃进了林野,藏进山里,还有的乘船逃往河东了,各处都可以看见他们煮饭的火光。 斥候们本想进一步去查看,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夜里突然起了一阵风,然后渭南沼泽里的水鸟受了惊,突然一群群飞了起来,那翅膀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大风巨雷一般,吓得斥候们还以为是里面藏有伏兵,立刻就逃回长安去了。 他们是这么向孙秀汇报的:“啊呀,郝度元阵地里火光实在是太多了,每天都有人来投奔,可谓是漫山遍野,就连渭水上,沼泽里都有敌人,说不得有十万人呢!” 这下可吓坏了孙秀,他想起此前在稷山的大战,郝散率领的也不过是六七万人罢了,对面竟有十万!这恐怕不是自己能解决的了,所以孙秀立刻对负责前线的皇甫商下令说: “千万不可渡河啊!现在叛贼人多势众,在山野中广设埋伏,我军当以稳妥为上,坚守西岸!且等我派使者到洛阳求援,等朝廷出兵后,再开战不迟!” 说罢,他立刻派使者出城,嘱咐他千万小心,宁可走得慢一些,也一定要把消息传达到洛阳。结果没想到的是,第四天一早,使者就神色怪异地回来了。 孙秀还以为他在路上被拦住了,结果使者告知真相说:“长史,东岸大概只有万来人,所谓十万人,不过是对方的障眼法罢了。” 原来使者在路上遇到了叛军大营,他大着胆子摸黑夜查,又了两天时间尾随,终于探清了对方的虚实,发现上了大当,这才连忙回到长安向孙秀禀告。 孙秀得知对岸不过万余人,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急忙下令给皇甫商,令他渡河猛攻,务必消灭叛军。而齐万年一得知消息,立刻拔腿就跑,再次渡河返回渭北,只留下一座空营给晋军。 渡河途中,齐万年对属下乌洛干大笑道:“哈哈,我早说过了,晋人外强中干,就像一座外表亮丽的宫殿,但你随手去看一看敲一敲,就会发现,不是这里少块砖,就是那里少片瓦,连一场小雨都遮不住啊!” 此时距离齐万年渡过渭水,已经过了一个月,他返回渭北时。南、北两路军队已经攻克了下邽、莲勺、重泉、粟邑、频阳、颌阳六县,简单来说,就是铁弗人占据了除夏阳以外的整个冯翊郡。 之所以没有攻克夏阳,是齐万年事先对郝度元有过嘱咐,他说:“夏阳的刘羡你我都认识,他在汾阴之战杀死了郝散大人,可谓是极难应付。大人前往夏阳时,若没有找到破绽,不要在夏阳空耗时日,须知成就大业,必须要拎得清轻重缓急。” 而郝度元在兵临夏阳后,见其城防严密,兵容严整,周遭百姓又遁入到坞堡中,心知不能强攻,便尝试智取。 他四处飞箭传书,联络被夏阳看押的匈奴人,试图里应外合攻破夏阳。但夏阳的匈奴人早已被刘羡分为十余队看管起来,骚动的首领也都被刘羡先一步拿下,自然无法响应。 而夏阳县内其余的胡人如贺干、斛摩等部,早已对刘羡心服口服,也没有跟随郝度元的意思。郝度元装腔作势了五六日,见县内毫无反应,又考虑到夏阳还有部分鲜卑人活动,搜刮了部分粮食马匹后,也就率军南返了。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的铁弗人兵力大为增强。从出兵时的十万部众三万壮士,迅速膨胀到二十万部众五万将士,并且搜罗了大量的甲胄、粮秣。 更重要的是,他们并非是要如郝散一般经关中流窜,而是任命了属于自己的官员,显然要正式在关中扎根,建立属于胡人的统治。 到这时,齐万年汇合将士,再度引兵向西,接连攻克万年、高陆,驻扎在渭水北岸,皇甫商在收复渭南诸县后,不敢盲目渡河,只好屯兵在霸城以北,再次与齐万年隔岸相望。 此时已经来到了元康六年六月,孙秀的接连失利令雍州刺史解系忍无可忍,解系再次向孙秀发难,一面向朝廷上书弹劾,一面向赵王司马伦请求移交征西军司的指挥权。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司马伦再也无法偏袒孙秀,只好同意移交解系的请求。 解系由此尽领征西军司麾下的十万大军,打算出兵讨伐齐万年。 此时整个征西军司的兵力分布是这样的: 长安城内有三万守军,由雍州刺史解系亲自指挥; 霸城以北,渭水以南有五万大军,由参军皇甫商与别驾李含共同率领; 在北地、新平两郡,各自驻扎有一万军队,分别由北地太守张损与新平太守皇甫重各自指挥。 解系经过两日商讨后,最后做出如下部署: 渭南大军仍停留在原处不动,继续牵制叛军主力; 他将亲率长安守军据守渭桥,以掎角之势威慑叛军,令其在高陆动弹不得; 而整个平叛的胜负手,解系寄希望于北地与新平两郡的驻军。 这两郡郡兵曾在名将周处的带领下,多次讨平边境叛胡,历战最多,也最为精锐。此前也并未参加过河东平叛,士气最为高昂。解系计划于令这部分精锐奔赴万年,先从北面向叛军发起进攻。到时候解系得到消息,与渭南的晋军同时响应,经三面包夹叛军,如此一来,在兵力和攻势的绝对优势下,叛军断无生理。 解系计划得很好,可齐万年早在征西军司买通了眼线,很轻松地就得到了解系的计划。在其调动之时,齐万年使出反间计,离间晋军之间的关系。 他派间谍四散谣言,对解系方面说“皇甫商、李含曾讨好孙秀,不欲听从解系命令”,对皇甫商、李含方面则说“解系恨极孙秀,曾讨好孙秀的同党,都要为其清算”,总之谣言纷飞,难辨真伪。此前从未有过如此了解晋军内部矛盾的胡人,因此,晋军也从未怀疑是胡人从中作怪,立刻开始相互指责,徘徊不进。 至此,齐万年遂集中兵力,在万年以北的盘龙湾处设伏,此处是北地郡到万年县的必经之路。 皇甫重与张损两人哪知道计划已经泄露,仍然按照原定计划走官道向南开进。他们信心满满,对遇敌毫无警觉,结果行军至盘龙湾处。五万叛军出现在河谷上方,望之如黑云压顶,士卒望之丧胆。 齐万年率众自山上冲杀而下,将晋军驱赶至河湾处,晋人相互奔逃,人马相腾,因踩踏而死的士卒占了大多数。等多兰刹率众抄断后路,多数晋军放仗投降,齐万年俘获近两万人,北地太守张损战死,新平太守皇甫重逃跑,其余被俘获的军官多达数百人,兵甲粮货更是数以万计。 会战结束后,齐万年下令,将所有的晋军俘虏砍断右手,然后尽数放还,继而乘胜占据了新平、北地,以及扶风郡陉水以北的土地。 盘龙湾之战的消息传到长安,解系面如土色。他不敢再放任叛军进一步发展,只能放下矛盾,临时又征召了两万军士,合兵十万倾巢出动,试图与齐万年在关中进行一次决定性的会战,不求彻底击败齐万年,只求至少能扼制住齐万年不断扩张的态势。 双方最终在美阳县相遭遇,此时已是元康六年八月。晋军不知所谓地来回奔走,还未与齐万年有过一次正式的合战,雍州就已经丢了一半,士气也因此而低迷。 解系迫切地希望与齐万年合战,但齐万年却固营自守,并没有丝毫应战的表现,反而传话说: “解使君何必如此急躁?岂不闻五丈原之故事乎?两军相持,贵在慎重,善守者胜,若火气攻心,余日岂长耶?” 直到此时,晋人才知道叛军统帅是齐万年。 解系收到传信后,当真是火冒三丈,可却又无可奈何。若是在两个月以前,他会不管不顾地强攻齐万年营垒,自信必能取胜。可现在,面对齐万年在三月之内辉煌的军事成就,他没有自信能轻松取胜,只好耐着性子与齐万年在美阳继续对峙。 可他对齐万年的行动也有疑惑,对属下分析道:“当年在五丈原,面对诸葛亮的攻势,宣皇帝之所以坚守不出,是因为他占据地利,握有后援,而诸葛亮后继乏力,缺兵短粮,虽然正面难以交锋,但靠拖也能拖死对方。” “如今叛贼仓促起事,虽然一时取胜,缴获了大量粮秣,但到底是无根之水,粮食吃一天少一天,也没有外援。而我军如果坚持不住,还可以指望朝廷。他凭什么敢在这里与我对耗呢?” 解系的疑问没有人能得到解答,他也只好抱着这样的疑问,再次和齐万年进行对峙。 又过了十余日,就在八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晋军斥候突然向解系汇报,说道: “使君,西面出现了大量胡人!” 解系正要向斥候询问具体情形,就又有使者呼喊着有急事向解系报告,来人竟是秦州刺史胡滔的信使。他一路小跑到解系面前,喘着粗气,禀告道: “解使君,秦州……秦州……急报!” “不要急,慢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不得不急啊。”使者好容易喘匀了气,对解系惨笑道,“解使君,秦州六郡,如今有四郡都反了!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这个月四郡羌胡一齐起事,秦州全乱套了!虽搞不清楚到底有几部羌胡联合,可怎么说,总数也不会低于六万人。胡使君让我早些通报于您,商量出个对策。” “可没想到,这些羌胡动得极快,我往您这来的时候,那些羌胡也在往您这里来,现在相隔大概不过二十里了!” 解系闻言,可谓是头晕目眩,恍惚良久,他终于知道对面的叛军首领在等什么了,他是如何做到的?解系已经没空去想这些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该如何迎战? 还没等他想出办法,军中已是一片骚动,一刻钟之后,令兵向解系通报道: “使君,大事不好了!北面的叛军已经出营集结了!” 先机已失,大势已定。 当日,晋军得知西面有羌胡大军援助齐万年,又见铁弗人主动出营合战,军心俨然崩溃,十万大军一箭未发,便如土崩瓦解,争先恐后地往长安处奔逃。 齐万年军趁机追讨,沿着渭水猎杀晋军,从白日追到黑夜,渭水北岸火光连绵不绝,壮观无比。铁弗人踏马追击之下,沿途晋人多被俘虏,军器甲仗,委积陆野,数十里不绝,再次复刻了一日斩获两万人的军事奇迹。 这并非是他的全部战果,其余晋军多被驱赶至渭水之中,试图泅渡过河,可实际上,大部分关中晋人不通水性,很快就淹没在渭水母亲河的波涛中,此后的两三年内,多次有渔夫在捕获的鱼腹中掏出指骨指甲。 经此一战,十万晋军,最后仅有四万人最后逃回了长安,解系再不敢出战,一面向洛阳请求援军,一面在长安加固防御,彻底放弃了对叛军的干涉。 齐万年也无意在长安处顿兵,他乘胜称帝,继续向西进军,接下来的目标便是秦、凉二州。 至此,齐万年的事业已经超越了二十年前的秃发树机能,声震九州。 在雍州郡县中,还在朝廷掌控中的,仅仅剩下长安、霸城、蓝田、杜县、夏阳五座县城了。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神秘小馒头的打赏~ (本章完) 第216章 最后的夏阳岁月(4k) 第216章 最后的夏阳岁月(4k) 在齐万年起兵的这些日子里,刘羡在夏阳可谓是辗转反侧。 起初,他就边境的铁弗人南迁一事向孙秀和司马遹各自上了一道表,但两道表文就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了下文。刘羡对此早有预料,他只是一个县令,上面采纳不采纳,也没有告知他的义务,刘羡也有相应的心理准备。他只是在尽自己的责任罢了,虽然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像是一个傻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带领民众修缮北面的坞堡,以预防将来出现大量由铁弗人组成的马贼。不料正忙碌的时候,竟突然传来了铁弗人起兵、临晋失陷的消息。刘羡顿感大事不妙,立刻组织坚壁清野,一面从民众中动员了五千丁壮,加固夏阳城防,肃清夏阳内外,一面向城外查探消息。 可即使做了坏的准备,形势的恶化仍然出乎刘羡的预料。一月之内,铁弗人席卷整个冯翊,并一度兵临夏阳城下,亲眼见过铁弗人的军队后,刘羡就知道,这次的战事,恐怕不是能轻易解决的事情了。 但到底会恶化到哪一步呢?刘羡急切地观望着事态发展。 时间来到七月,当盘龙湾之战的消息传到夏阳。刘羡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立刻将李盛、郤安、张固三人唤来,一起商议道:“经此一战,铁弗人势不可制,极有可能如秃发树机能故事,为乱数载,甚至更甚,这是否是我等的良机呢?” 刘羡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自从被贬以来,刘羡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起兵复国的时机。 李密曾让刘羡判断,何时是复国的时机,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刘羡自己心里已有所总结: 一是要自己积蓄有一定力量与声望,没有力量不足以起事,没有声望不足以揽才,也就不能真正立国了; 二要朝廷失能,无法顾及自己,不管怎么说,晋室终究占据了天下,势力无比强大,正面硬碰肯定是难以抵御的,至少需要一个势力去替自己吸引注意力; 三是要有握有大义,从小的教育让刘羡意识到,义理是社稷的根基,想要创造一个属于天下所有人的归宿,就必须要有一个能让天下所有人膺服的旗帜。 而刘羡抵达夏阳已有五年,这五年时间,他治理夏阳,惠及河东,早已是关中闻名的贤臣俊才。刘羡衡量之下,自认为第一点条件已有所符合,但第二点与第三点,他却难以下决断。 朝廷眼下虽然奸臣当道,但麾下依然有很多能臣,除去关中外其余各地都还算平稳。虽损伤了两万士卒,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铁弗人虽然一时得势,但这不过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朝廷势必能调出大量兵力来平乱,也应当是能战胜的。 贾谧他们只是坏,并非是蠢货,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妥协,什么时候应该放权。 而自己眼下身为晋朝官员,在胡人作乱时期趁势起兵,是否有落井下石之嫌?是否会被人说是包藏祸心,背信弃义? 刘羡考虑到这些,在心中反复权衡计算,很难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可即使难以判断,他仍旧有些难以忍耐,迫不及待了。 但大概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李盛的判断倒是非常直接,他第一句话就是向刘羡泼冷水:“主公,恐怕时机还未成熟。” 听到这一句话,刘羡顿感不满,但他最重视的就是李盛的意见,因此强按急躁,对李盛问道:“宾硕有何言?” 李盛伸手指着刘羡书房里挂着的地图,比划道:“很简单,主公现在若是起事,是在夏阳、河东起事,还是入蜀起事呢?” “根据传讯来看,铁弗人现在已经攻至北地郡,他们应当会继续向西进军,目标不是秦州,就是凉州。主公若是在夏阳、河东起事,您就拦在了铁弗人和洛阳之间,朝廷即使想要先讨伐铁弗人,也会先讨伐主公这个拦路虎。” “以主公眼下现在的积蓄,能够挡得住朝廷十万大军吗?更别说铁弗人也容不下主公。” “您若是直接率众入蜀,夏阳和蜀地山川相隔,千里迢迢,何其之难!主公能带走多少人?” “更别说现在蜀地的晋军得了关中内乱的消息,也会加紧防御。他们把剑阁和阳安关一锁,您又怎么入蜀呢?” “从这种种情形来看,都还没到合适的时机。” 听了李盛说的这些,刘羡的面色稍稍沉静,其实这些刘羡也曾考虑过。只不过人总是是会怀有一些侥幸和不甘心,他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故而又追问道: “老师不是说,他在蜀中为我积蓄有势力吗?不能调动?” 刘羡一直拿不准的,就是李密声称在蜀中为自己所做的布置,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的布置。他必须将其考虑在内,才能彻底确定什么时机合适。 李盛放下手指,叹气道:“主公,我家大人确实是有一些布置,不过他也没和我细说。他只是撒手人寰前告诉我,主公若要入蜀,需要先去找老主公,拿一件能够证明主公身份的信物,非如此不能启用。” “信物?要什么信物?”刘羡闻言,有些莫名其妙,但思考片刻后,又有些恍然:古往今来,像造反这样的大事,肯定是不能轻易就决定的。如果在蜀中真的还存在一些至今都渴望复国的人,那他一定是极端古板的,古板到不愿意相信任何言语。 因为语言是会欺骗人的,只有真实确切的存在才有说服力。 像刘羡这样一天都没有踏入过蜀地的人,想要和这些古板的人达成一致,确实要有一个无可辩驳的信物,一个看一眼就能彰显自己是刘备子孙的信物。 仔细想一想,现在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恐怕只有配在父亲腰间的安乐公印玺了吧。 刘羡思考片刻,心想老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那这么说来,如果不回一趟洛阳,自己恐怕永远都没有时机入蜀了。唉,老师为什么事先不和自己明说呢? 李盛答道:“这本是绝密之事,大人做好了安排后,才能让我告知主公。谁知主公竟被贬出洛阳,所以我才过来与您相会。” 刘羡也苦笑起来,原来李密也没料到事后的洛阳剧变。 但既然意识到时机不对,刘羡到底按捺下了心中的躁动,他转移了话题,问众人道:“那你们觉得,这一次铁弗人的乱事会持续多久?” 对于这个问题,众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答案,一旁的张固阐述道:“从盘龙湾一战来看,铁弗人能征善战,要胜过匈奴人数倍,解使君在盘龙湾吃了败仗,不先稳固军心,还要强行再战,这肯定是不智之举,接下来他估计还要再吃一次败仗。如此一来,在朝廷援军到来前,恐怕铁弗人是无人能制了。”刘羡微微颔首,赞赏道:“阿田也算是有些知兵了,那依你之见,我应该从中如何作为?” 张固想了想,说道:“现在关中郡县多已沦陷,能固守待援就是大功一件,辟疾,我觉得没有必要冒险什么吧。” 郤安却反驳说:“这不行,辟疾如果只做得六分好,朝廷就会糊弄过去,当做无事发生,确实要做一些事情,不然怎么更进一步呢?” 可到底要做些什么,郤安也说不上来。 刘羡现在被克扣的功劳,放在别人身上,早就足够当一州刺史了。刘羡到底还要立什么样的功劳才能升迁,堪称是晋室官场的六大未解之谜之一。 (与之并列的是鲁公在秘书监到底修了多少史书,孙秀在征西军司到底卖了多少买地券,石崇在金谷园到底埋了多少美女,祖逖在成名前到底作了多少起劫案,王衍在谈玄时邀请了多少人磕五石散。) 还是李盛多智,他突然捂手大笑,对刘羡道:“主公,我有一个主意了。” “哦?什么主意?” “现在孙秀不是落难了吗?征西军司的指挥权,他已经交出去了吧!” “确实如此。” “他指挥权虽然交了出去,但现在应该还握有人事权。欧阳府君不是已经逃回洛阳了么?主公何不趁机向他讨要冯翊太守一职?” “这……”刘羡开始思忖这项计策的可行性。 “孙秀接连打了败仗,这次被解使君捅上了天,摆明是要罢职问罪的。孙秀若想自救,不仅要暗地讨好贾后与太子,同时也要自己的履历过得去才行。主公若现在向他承诺,以暂领太守的名义收复冯翊郡,孙秀在朝廷那边就交得了差,主公成为郡守也就成为既成事实,朝廷只能追认。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孙秀不可能不应允。” 听完李盛的这番分析,刘羡不禁击节赞叹道:“好主意!宾硕,就这么办!” 刘羡随即修书一封,在信中痛陈利害,向孙秀讨要冯翊太守一职。由于心情激动,这篇文章也写得团锦簇,罕见得向孙秀拍了一通马屁,说什么“公博洪量,善任知人”、“体重国家,捍扶正道”,以致于写完后,刘羡自己再读都有些忍俊不禁,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亲手写的。 但他还是把这封信交给了李盛,让他亲手转交给孙秀,这足可见刘羡对此事的重视。 李盛走后,刘羡又开始有些患得患失。他想,现在一路上城池都被铁弗人占领了,宾硕这一去三百里,能成功抵达长安吗?孙秀又真的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吗?若是答应了,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来收复冯翊郡呢? 他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于是努力排除杂念,开始指挥县民们进行秋收。如果李盛真的能够成功,那这大概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负责夏阳的政务了,他必须做好任内的每一件事,不给夏阳人产生任何负担。 一转眼,又是十余日过去了,秋收也结束了。夏阳紧张的氛围稍稍有所缓解,至少相比于关中其余郡县,夏阳人没有因为战乱而丧失太多的收成,明年还是可以有所展望的。 在此后,刘羡一时也没有了别的政务,就在家里逗弄孩子。 此时的长子刘朗已经两岁了。两岁的孩子可谓是粉雕玉琢,一生中最可爱的时候了,虽然还会哭闹,但不躁动,而且牙牙学语了一段时间后,已初步能说一些语焉不详的话语来,也会对着父母喊“阿父”“阿母”了。 刘羡对这个孩子十分疼爱,看着他滴溜溜的黑色眼睛,天真无邪的笑脸,刘羡立刻就回想起自己的童年。这使得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当上郡守,好让孩子也能抬头挺胸地做人,至少不会再被其余同龄人叫“亡国公”。 但下定决心的同时,偶尔仍会升起彷徨。 “这条漫漫长路,我走到哪一步了?”有一日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绿珠。 “大家都在看着公子,知道公子已经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绿珠抱着刘朗回答道。 但这个回答不能让刘羡满意,他想知道的,是还要走多远的路。 到了八月中秋,夏阳的草木纷纷走向枯黄,在一片黄的馨香中,李盛也终于从长安归来。 他给刘羡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与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孙秀拒绝了刘羡的请求,不应允刘羡暂领冯翊太守一职。 理由很简单,原冯翊太守欧阳建虽然从临晋逃回洛阳,但是朝廷并没有罢免他的职位。欧阳建又是石崇的外甥,和贾谧也有书信往来,孙秀若是这么干,无疑是公然背叛贾谧,也得罪了石崇,这种赔本的买卖他是绝不会做的。 不过话说回来,对刘羡的提议,孙秀确实怦然心动,他虽不敢自作主张,把冯翊郡交给刘羡,但现在的雍州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官缺,那就是北地太守。 盘龙湾一战,北地太守张损战死,北地郡也为铁弗人所占领,北地都尉张光下落不明。把这样一个地方交给刘羡,显然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只是相比于在冯翊郡,北地郡仅下辖富平、泥阳两个县,晋人户口加起来可能还没有一万人,远不如现在的夏阳。 孙秀的意思是,他可以让刘羡暂领北地太守一职,同时为了弥补刘羡,可以让他自行选择下一任夏阳令的人选。如果他不愿意就任北地太守,孙秀也不会强求。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眼下关中局势败坏至极,孙秀是要负极大责任的,他基本丧失了政治上的话语权。 这就是李盛带回来的好消息了。 又一个选择摆在了刘羡面前,接下来他该如何选择呢?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17章 北地傅氏(4k) 第217章 北地傅氏(4k) 元康六年的关中大战,不止是牵动着刘羡的命运。事实上,无论胡人、汉人,无论庶民、士人,整个关西的人们都搅进了这场漩涡之中,他们的命运相互交织纠缠,并为未来埋下伏笔。 九月戊辰,泥阳县北乡太兴亭,浊阴坞。 和煦的秋阳升起来,把略显红艳的阳光投下。南飞的候鸟可以看到,在这座占地方圆三里的庞大坞堡里,修筑有七十五座房屋,两座大仓,六栋箭楼,它们密集地挨靠在一起,几乎占据了能够占用的每一寸土地,如同松果里的松仁一样,看上去就让人感受到逼仄。 但正是这种夸张的建筑方式,使得坞堡里可以临时住进一千五百人。 据当地人夸口说,只要他们召集人手,依靠坞堡外围的两丈夯土城墙防守,加上坞堡内部的粮仓和水井作为支撑,这座坞堡就会变得像炸毛的刺猬一样棘手,不管是什么敌人前来围攻,都可以坚守两年。 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这么尝试过,但是所有泥阳人都对此坚信不疑。 毕竟能将坞堡修至这样的规模,足以说明主人家的财力何等夸张。更别说坞堡的主人确实坐拥着六千亩土地,六百名佃户,六百名家奴,加上相互依附的族人远亲,其可动用的人力轻松达到两千人,近乎是整个泥阳县人口的三分之一。 但没有人会因此嫉妒坞堡的主人,相反,他们反而会为主人家的尊贵引以为豪。 因为放眼整个关西,除去河东、平阳等地的豪族外,再没有什么家族能与北地傅氏比较历史的荣光。 是的,这座坞堡正属于北地傅氏。 只是在现在的浊阴坞内,能够做主的人却并不多。一大清早,傅晞在收到家仆的消息后,知道大事不妙,立刻派人去请胞弟傅纂与族弟傅畅,让他们到祠堂内进行议事。 傅晞今年三十七岁了,是一个标准的清谈文士,他身着宽袍道服,两袖飘飘,鬓角和胡须经打理后也显得文雅风流,加上常年服散,他皮肤白皙,给人一种微妙的弱不禁风感。 可惜,如今他脸上的焦急和恐惧打碎了这些气质,气血上涌后,傅晞的脸颊有些遮不住地发红,就好似内里有什么破裂了一样。 看见傅畅与傅纂踏进堂门后,他立马迎上前道:“三弟,六弟,大事不好了,解使君在美阳大败了。” 傅纂在同辈中排名第三,傅畅排名第六,故而傅晞如此称呼。 听闻晋军在美阳大败,傅纂也大惊失色,连忙道:“官军怎么败的?损失如何?” “唉,说是秦州有数万羌胡前来支援叛军,官军望而生畏,一战而溃,叛军在后追逐,从傍晚一直杀到今天早上,有人已经逃到了我们泥阳来,今日坞内收留了一个逃兵,这才知道了大概。据那个逃兵说,官军这次,怕是损伤过半了!” “啊!那可是十万大军,怎么败得如此之惨!” 任何晋朝士人听到美阳之战的结果,恐怕都会大惊失色。若说盘龙湾之战结束时,大家还可以怀有一定的侥幸,认为官军不过是中了叛军的奸计,晋军依然有将叛军迅速歼灭的可能。但在美阳之战这血淋淋的结果面前,没有人再能欺骗自己。 这一次的关中之乱,势必要演变成累月经年的大战。 而在两位族兄的感慨声中,傅畅笑道:“两位兄长何必如此焦躁?不过是败了一场,兵家常事罢了,以前秃发树机能作乱的时候,官军败得难道少吗?” 与成年已久的傅晞、傅纂不同,傅畅虽然与他们同辈,但却年仅十七,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年纪,即使是在兄长们面前,他也依然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的想法,分析说: “解使君虽然比孙秀要忠君爱国,心地是好的,但论才能,依我看,他还不如孙秀。” “至少孙秀在吃过一次亏后,就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再次跌倒,打不赢就不打嘛!而解使君明明吃了盘龙湾这么大一个败仗,军心士气萎靡,还硬要勉强作战,这就是不智之举。他不败谁败?” “依我看啊,要不了多久,解使君和孙秀这对冤家,还有赵王殿下,就像是互钳的螃蟹,要一齐解职回京了。” 面对着傅畅的侃侃而谈,两位兄长都露出苦笑来。这倒并非是他们觉得傅畅说的没有道理,而是因为这些话无甚用处,哪怕他说得全对,可对眼下家族的困境有何影响呢? 傅晞说:“世道啊,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要紧的是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现在族长不在,北地全郡又被叛军占领,我们总要想个办法保全家族啊……” 北地傅氏的共同祖先是西汉时期的名将傅介子,以其斩杀楼兰王的功绩闻名于世,北地傅氏也由此发迹,历经数百年沧桑而不倒。 只是到魏晋时期,北地傅氏发展出两条支脉,不分高下。傅晞、傅纂的父亲是前司隶校尉、清泉侯傅咸,傅畅的父亲是当今光禄勋、灵州县公傅祗。 两脉原本并驾齐驱,但在元康四年的时候,傅咸病逝。傅晞等人没有了倚仗,就不得不多看些傅畅的脸色,以维持家族的团结。因此,在这个危急关头,即使两人大傅畅近二十岁,也要考虑他的意见。 傅晞想着眼下的困局,耐着性子对傅畅道:“眼下叛军大胜,至少在数月时间内,是不会有官军来收复失地了,叛军不事生产,又想着要开疆拓土,肯定会想办法勒索粮食。” “兄长是说,叛军会想办法找我们勒索粮食?” “可不止是勒索粮食,要知道,就算放眼天下,我们北地傅氏也是数得上的名族,叛军为了大涨声势,会放过我们吗?想想一百年前的韩遂马腾他们,不要怀有侥幸!” 傅晞所说的韩遂马腾故事,是指东汉末年时凉州羌乱,羌胡为了壮大实力,裹挟韩遂马腾等关中士人参加叛军,导致一人终生想要归顺朝廷而不可得,一人则因遭羌人抛弃而被曹操斩杀。 傅晞害怕的就是这个局面,若是这些叛军强行拉傅氏入伙,坏了傅氏的名声,将该当如何? 傅畅对此倒不置可否,对傅晞说:“那就与叛军划清界限,势不两立。我们躲在坞堡里,粮食足用两年,两年时间,怎么说,朝廷的援军也到了。” “说得简单,叛军要是率大军来攻打坞堡,真守得住吗?一旦攻破,你我都要被拿来祭旗!” “那二兄打算如何做?” “我在想,能不能多些粮食买平安,双方互不相犯。朝廷那边有族长在,就算被人告发出来,他美言几句,应该也就遮掩过去了。”傅畅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质疑道: “二兄,你未免也把叛贼想得太蠢了!我听说这次的叛贼首领,嗯,好像是叫齐万年吧!他能够接连取胜,至少不是短智之人。” “如今征西军司大败,正是他乘胜拓土的大好时机。他怎么会放着西边兵力空虚的秦州不去打,专门跑来打我们呢?这全然是得不偿失啊!” “便是当年孙权放弃合肥偷袭关羽,好歹也能占据三郡,打我们能得到些什么?二兄把心放回肚子里,死不了几个人的。” 傅畅这一连串话语下来,令傅晞瞠目结舌,他想不出话语来反驳,但又觉得对方说得实在没有道理,只好说: “世道,世上许多事,不是靠想就能解决的。若是放在半年前,谁能想到会出这么大祸事呢?这事还是我看着办吧。” 言下之意,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几人已经讨论过了,也算是尊重了傅祗的意见,接下来的事情还是交由傅晞等人去办。 兄弟几人的年龄差距在这里,俗话说长兄如父,因此越年长的人就越有决策的权力。如今傅畅的父亲傅祗和嫡兄傅宣都在洛阳做官,家中年纪最大的就是傅晞,他做主是名正言顺的。 傅畅也不好多说什么,拢起袖子就算是默认了。 果然,没等两个时辰,就有两百来名胡人前呼后拥地骑马过来,他们带了刀剑披着甲胄,直接到浊阴坞的正门下,拔出明晃晃的刀剑,为首的人对着坞堡内呼喝道: “喂!里面的人听着!我们铁弗人的首领,齐万年大人,就在六日前大胜晋军,就在战场上,斩下的首级不计其数,原野上血流成河。关中已为我们铁弗人所有了!” “我是铁弗人叱奴洛,万年大人麾下的勇将!听说你们家是关中名门,最是识大体,为何不知时势,不开门出来庆贺?” 叱奴洛带来的兵马并不多,对于浊阴堡毫不构成威胁,但傅晞的姿态仍然是较为谦和的,他在城墙上回复道: “承蒙阁下厚爱,然我家世食晋禄,为朝廷所重用,如今族长也尚在洛阳,若开坞投诚,势必将落下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实不敢为之。” “然我家亦无与贵军为敌之意,三日之后,可奉上麦粟五千斛,以充军资,还望贵军网开一面,与我家两不相侵。” 这个回复令铁弗人非常满意,他们现在兵力吃紧,还有别的战事要忙,本来也没觉得能撬开浊阴坞的大门。眼下不过是装腔作势,威胁一番,不然也不会只带这么一些人前来。但表面上,叱奴洛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不满,做出一副要作势攻打的模样,借势和傅晞讨价还价。 经过了一番拉扯,两人最后达成了约定:三日后,北地傅氏向铁弗人献出三千斛麦面、三千斛粟谷,以此来换取铁弗人的秋毫无犯。 结束和谈后,傅晞大大松了一口气,在坞堡中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晚宴,以此来庆祝家族安然无事。 觥筹交错间,傅畅却感到闷闷不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五兄傅隽看出他情绪不对,便上前笑问道: “世道,怎么回事?对二兄的做法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傅畅盯着桌案上的烛火,抱怨说。 “有什么不满意的?” “完全是一笔赔本买卖!” 傅畅咬了咬牙,对傅隽抱怨道: “想靠送粮换来和平,这是痴人说梦啊!叛军现在正在打仗,最缺的就是粮草,吃完了他们要从哪里要?不还是我们家!到时候他们再来,我们给是不给?” “对面不敢打我们家,就是因为我们人多粮多,没有任何外援,也能撑到来年秋收。” “可现在给了这么多粮食,足够我们家吃五六个月了!人家不反悔还好,一旦反悔,再把我们坞给围了。原本我们一定能撑到朝廷的援军前来,现在,平白少了几个月时间,到时候等不到援军,不就全完了嘛!” 说了这么些,傅畅胸中更感气愤。 他并非是一个吝惜财物的人,恰恰相反,在五岁时,他就曾把自己身上最贵重的金环送给一个奴仆,仅仅因为对方想要。他所反感的,是家中这种怯懦肤浅的氛围,让他感到压抑。 不就是些许羌胡作乱,有什么可怕的呢?司马师东兴惨败,最后不还是振作过来了?无非是征西军司表现得太无能,让兄长们吓破了胆。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年,官军的表现确实让人大失所望。在河东打一些匈奴人尚且堪堪险胜,更别说现在面对齐万年的溃败了。这还是当年宣皇帝一心经营,先后涌现过邓艾、钟会、卫瓘、杜预、马隆等名将的征西军司吗? 想到这,傅畅胸中的闷气反而少了些,觉得兄长等人的表现也无可厚非。和朝廷的荒唐比起来,他们仅仅只是懦弱罢了。 只是这实在有负于祖先傅介子的美名。要知道,祖先当年不过是带了两名侍卫,远赴万里之外的西域,就敢设计诛杀叛汉的楼兰王。这份胆气,连班超他们都视为偶像呢! 和傅隽又说了几句话后,傅畅便出言告辞,一个人到浊阴坞的墙头上看夜景。 今夜没有月亮,在漫天的浩瀚星斗下,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浊水绕坞而过,波浪中折射出点点星光,若有若无。 若没有这场乱事,自己今年原本要入仕的,可眼下却被困在此地,以后该如何呢?自己成长后,也会成为二兄那样的人吗?傅畅听着隐隐约约的水声,则陷入了对人生未来的沉思。 正畅想间,酝酿迷思的寂静被打破了,傅畅听见了极为熟悉的马蹄声,哒哒哒得好似踩踏在自己骨膜上。 他循声向来源处望去,只见一人一马踏破浊水旁的小溪流,从南向北奔来,很快停留在浊阴坞的正门前。 “我是新任北地太守,今日特意来见悟根兄(傅晞),还请引荐!” 刘羡在门楼下仰头道。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18章 单骑太守(4k) 第218章 单骑太守(4k) 听闻北地太守驾临,夜幕下的浊阴坞内一片手忙脚乱。 “快烧火,府君来时还没有用膳,赶紧煮一些汤饼送过去!” “可大家不是说,张府君在盘龙湾战死了吗?头就挂在泥阳南门,难道这也都是误传?” “哎呀,张府君是死了,可朝廷又派了新府君嘛!” “新府君?什么新府君?眼下北地一片大乱,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 “好像是夏阳来的刘县君,被孙长史临时调来的。” “哦?那是好事啊!我听说过他的名字,说是关西第一的县令。” “哈哈,这用你说?雍州郡县里,谁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伙夫们一边说着话,一边紧急在伙房里生火做饭,只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向坞堡中央频频张望。当然也不只是他们,正在马厩里添加草料的马夫,在阁楼内打扫房间的侍女,还有坞堡上防卫意外的佃户们,都频频向大堂的方向张望。 他们都非常好奇,这位闻名关中的新府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何孤身来到此地?又在和主人们谈些什么样的话呢? 祠堂内,刘羡端着茶碗环首四顾,打量着这座防御森严的坞堡,对着面前的三名傅氏子弟感慨道:“贵府的坞堡真是惊人,我家在偃师有个东坞,恐怕不及贵府的十一。” “哪里哪里,府君过奖了。”说起这座坞堡,傅晞口中虽然谦卑,可脸上还是露出自豪的神色,介绍道:“我家经营这座坞堡已有百年,前后翻修了四次,才有如今规模。府君是公爵之家,只要愿意经营,十来年就能达到这个规模了。” “哈,那可不一定,家族兴衰,乃是天定,人岂能揣测!想五年前,弘农杨氏何等荣华,转眼覆灭;河东卫氏扬名中夏,竟遭夷族。衰亡何其之速也!贵府能够经营此坞百年,足可见运势之深,福泽之厚啊!” “哈哈哈,真是可惜族长不在这里,不然听到您如此美言,他定然是连饮三杯,一抒胸怀啊!” 这并非是刘羡与傅晞的第一次会面,事实上,此前刘羡曾在夏阳芝川召开文会,便曾邀请过他,两人在会上谈过一些文学上和史学上的见解,算是互相有一个不错的印象。可惜后面孙秀突然搅局,让文会不欢而散,刘羡至此也就再没机会举办了。 不过既有第一次,两人就有可以展开的话题,便开始相互寒暄起来,说些近几年的经过,北地郡的风土人情。但双方都知道,在晋军大败的背景下,这并非是真正要聊的话题。刘羡此来,肯定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收复北地郡。 而之所以没有立刻展开这个话题,是双方心里都在犯嘀咕,想试探出更具体的一些信息。 傅晞已经看过了刘羡的信物,已经知道他并非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北地太守。而是由赵王司马伦,以征西大将军之职临时任命,暂领北地太守。印绶都是临时造的,因为旧的北地太守印绶已经落到齐万年手里。 加上刘羡是单骑前来拜访的,这不得不让傅晞感到怀疑,刘羡是赵王和孙秀派来的替死鬼。毕竟刘羡和孙秀的矛盾世所周知,眼下北地又为胡人尽数占领,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孙秀其实是想借刀杀人,借叛军之手除去刘羡这个眼中钉。 若是这种情况,自己就要好好把握与刘羡的交往距离了,说不定对方为了完成收复失地的任务,什么冒险的事情都敢做,把家族也牵连进去,那就大难临头了。 闲谈少许后,伙头们做好了饭,给刘羡端了汤饼过来,刘羡接过手,对着伙头道谢两声,然后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虽然吃相比阿符勒要文雅,但这些年刘羡也算把用膳速度练起来了。顾不上烫嘴,他端起碗夹起竹箸就连绵不断地往嘴里塞,汤饼流水一样就被他吃完了,然后刘羡毫无负担地又要了两碗,看上去已经饿了很久了。 等用完膳后,他颇不好意思地对傅晞道:“这一路走来,我吃的都是难以下咽的干粮,如今能吃到汤饼,颇有一种重回人世的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傅畅在一旁笑道:“这有什么?没有招待好府君,才是真正的不好意思,府君吃饱没有?不够我再去叫两碗。” “不了,不了,再吃怕就是饭桶了。”刘羡端正坐姿说,“还是说回正题吧,我此次过来拜访贵府,是有大事要拜托悟根兄。” 傅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说:“眼下多事之秋,府君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就是,只要是我等能做到的,就会尽力而为。” 口头上说得很好听,刘羡却皱了皱眉,因为其中的弦外之音不难听出,说是尽力而为,但实际上已经找好了事情超出能力范围的借口。 刘羡打了个哈哈,笑道:“是啊,悟根兄说的极是,我也是如此想的。” “值此国家危难之际,虽然不能诛杀仇寇,为死难的将士复仇,但拼去这一身性命,为生民求一块净土,还是应该做到的。” “我此来不为其它,就是想求得贵府的支持,助我收复泥阳!驱除羌胡!” 刘羡一开始还在笑,但随着话语的流出,他的神色迅速变得严肃,眉毛如剑锋般扬起,嘴角如泰山般压下,一双漆黑的瞳孔中透露出的是不容置疑的眼神。似乎言语中的大义已经和他本人合二为一,给予了傅晞无穷的压力。 傅晞平日见惯了名士高官,可在这一刻,他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为何,他的眼光瞥到了刘羡的腰间,发现其腰背挺直,右手还扶上了剑。看到这一幕,他喉头一凉,原本想要拒绝的话,顿时就卡在喉咙里,不知该怎么说出来了。 这让现场一时陷入了沉默,倒是傅畅先反应过来,反问刘羡道: “这么说,府君是一个人过来的?” 傅畅是年轻人,他一开口,场面上的气氛就缓和了不少。 刘羡知道傅畅的名字,作为灵州县公傅祗之子,听说他是关中有名的神童。刘羡抱了几分客气,笑答道: “一路上到处都是叛军和胡人,为了掩人耳目,我确实没从夏阳县府带人过来。” “那府君打算怎么平叛呢?眼下北地郡官兵尽没,泥阳、富平两县城池皆为叛军占领,北面的马兰山遍布着南下的铁弗人,原本张光张都尉守在那里,据说也战死了。您一个人来这里,能做到些什么呢?” 傅晞闻言,顿时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在心中为傅畅叫好。 刚刚傅畅使出了一招批亢捣虚,避免了直接回答刘羡的大义问题,反而直接点出了刘羡如今的窘境,一个单骑太守,没兵没人,他拿什么来收复失地呢?如果提不出一个可行的计划,那傅家自然也就没必要有所响应了。但刘羡显然就这个问题深思熟虑过了,他并不慌张,极为沉着地回答道:“这确实很难,但并不是毫无办法。” “还请府君明言。” “不知诸位知不知晓刘表单骑入荆的事迹?” 汉末时天下大乱,袁术占领当时最富庶的南阳郡,企图以此为根基逐渐吞并荆州。董卓便任命刘表为荆州刺史,以便遏制袁术。袁术当然不愿意放刘表就任,便设法拦截官道,阻拦刘表赴任。 谁知刘表单骑赴任,从小道赶赴宜城,联络周遭的蒯良、蒯越及蔡瑁等当地士族,诱杀当地不服从管理的宗贼。其余官员闻讯后,大惊失色,要么投降刘表,要么解职离去,使得刘表控制了南阳以外的荆州六郡。 刘羡此时提起刘表,显然是以刘表自比,而将北地郡比作荆州,傅晞、傅畅等人比作蒯良、蔡瑁,希望行诱杀之故计,来消灭叛军首领。 作为傅氏子弟,傅晞、傅畅当然知道刘表的事迹,傅晞心头一沉,心想:刘表单骑入荆州,说得好听,但实际上,真正平定荆州的不是蒯良、蔡瑁吗?刘怀冲说得好听,还不是想让傅氏当马前卒罢了,他凭什么? 但这话说不出来不太合乎礼义,傅晞只好含糊其辞说: “这恐怕不太好办。” “不好办在何处呢?” 在刘羡的追问下,一旁的傅畅再次接话道: “府君想得虽然好,但未免有引喻失义之嫌。” “哦?世道说说看。” “当年刘表能单骑入荆州,是因为袁术尚只掌握南阳一郡,活动于荆州其余诸郡的,无非是些蟊贼,各郡百姓还是心向汉室的。所以仅需团结蒯、蔡等名族,略施小计,就可以执掌荆州。” 傅畅在此处稍顿,直视刘羡的目光,继续道: “可眼下这情形却截然不同,叛军已经占据北地全郡,郡内的胡人也已悉数投靠叛军,不可计数,相比之下,郡内的汉人不到万人,可谓民心、地利皆不在朝廷。” “府君若是想要仅靠我等支持,就说要收复北地,未免有些太夸大了。” 听到此处,傅晞再次在心中喝彩,他发现傅畅确实不愧是伯父寄予厚望的神童,思维敏捷确实快过自己数倍,如此堂堂正正地驳斥刘羡,也就免去许多多余的烦恼了。 他再打量刘羡,不免讶异地发现,这位代北地郡守不仅没有消沉,反而是用欣赏的眼光看待傅畅,他笑答道: “世道说得不无道理,但也有些有失偏颇的地方。” “是吗?还请府君指教。” “世道方才说民心所向,这确实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大事,但是推演却有问题。” 傅畅抬眼问道:“是什么问题?” 刘羡侃侃而谈道:“胡人和胡人是不一样的,粗略分来,就有氐人、羌人、鲜卑人、匈奴人、羯人、乌桓人。而每一个大族下面,也分为不同的部族,如鲜卑人中,知名的就有拓跋鲜卑、慕容鲜卑、段部鲜卑、宇文鲜卑。” “匈奴人也是如此,在朝廷的控制下,匈奴被分为五部,在朔方和鲜卑人杂居的被称为铁弗。之前还曾经因为地名被分为什么卢水胡、屠各胡。” “如今作乱的主要是铁弗匈奴,以及出身上党的后部匈奴,这些胡人并不团结。齐万年起兵,除了铁弗匈奴和后部匈奴会死战后,其余各部的胡人跟着作乱,无非是厌恶孙秀的苛政罢了。” “没有人会向往战争,所谓人心思乱,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就是一小伙人煽动罢了。据我所知,北地郡内的铁弗人并不多吧?多是些马兰羌跟着起哄罢了,只要我们击败其首领,分而化之,民心自然就会再次倒向朝廷。” 刘羡说到这,稍微有些口渴,便停下来喝了口水,同时打量傅氏几人的神情,等待他们做进一步的反应。 傅畅思考片刻,微微颔首道:“府君说得确实有理,可这一切不都是建立在能够战场取胜的前提下么?此前我们打探消息,在泥阳有七八千叛军,您打算带着我们这些坞堡家丁去打赢吗?” “八千?哈哈哈……” 听到这个数字,刘羡哈哈大笑,起身向东面泥阳方向指去: “或许此前曾有过七八千叛军吧!但在现在,泥阳城内仅有五百余铁弗人,其余大部分都追随齐万年,去攻打更西面的安定、略阳等郡了。” “府君是怎么知道的?我们身在泥阳,都不知道这个消息,您可不要出言诓骗。” “当然是我单骑查看的。”刘羡收回手指,又坐了下来,对着傅畅几人安然笑道,“我又不是孙秀那样的蠢货,怎么会不知道知己知彼,再图后事的道理呢?” “不信的话,你明天可以派人去城里看一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话说到这个地步,哪怕是事先沮丧如傅晞,此时也产生了几分希望,心想,或许这位新任的北地太守真有办法收复失地? 但傅畅仍然不依不饶地问道:“那就如府君所言,我们诱杀了贼首之后呢,泥阳城内还有数百叛军,必不肯降。加上其地势奇险,北面群山,南俯诸原,有泥水环绕,极难攻破,您又打算如何破城?” “我已派出一支奇兵。”刘羡沉声道,“只要城中一乱,定能轻易进入。” 此言一出,傅晞与傅纂面面相觑:这位新府君不是说,他没有从夏阳县府带人吗?沿路重重胡人封锁,他又是怎么安排的奇兵? 但傅畅却有些了然了,他笑道:“看来府君是十拿九稳了。” 继而转首对傅晞道:“二兄,既然府君如此英雄,我们也不要堕了先祖和家长的名声啊!” 年轻人总是对未来充满自信,继而敢于尝试的。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19章 计赚泥阳(4k) 第219章 计赚泥阳(4k) 起初,在刘羡选择接任北地太守一职时,夏阳县府还是有很多争吵的。 孙熹反对说:“北地的形势何其恶劣!县君何必自讨苦吃呢?” 郤安也反对说:“听说北地郡地穷民贫,还不如夏阳,这简直是自贬啊!” 张固则担忧道:“就算是想就任,沿路也困难重重啊!” 薛兴则是替夏阳人说道:“在这个危急时刻,县君离开夏阳,人心会乱的。” 就连绿珠也担心要与刘羡长时间分别,忍不住挽求说:“公子一定要去吗?就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 但刘羡去意已决,他对众人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只是我想不出,眼下既然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了我面前,放弃便是可耻的。” “老师和我说过,人生就好似在河中捉鱼,不要后悔过去错过的鱼,也不要幻想未来还没有出现的鱼,要竭尽全力捉好眼前的游过的每一条鱼。” 这么说着,他平息了争论,把夏阳的事务交托给了李盛、郤安等人,而后开始审慎地思考如何收复北地,也就有了如今的单骑赶赴泥阳。 之所以单骑独行,是考虑到多人目标太大,极容易被胡人发现。而一人独行时,他凭借着翻羽马的脚力,在山林间奔驰如飞,可以随意探查敌情,旁人根本无法追上。 得益于此,刘羡在十余日间摸清了泥阳周遭的大概情形。 也正是因为单骑赴任,眼下他迁入到了浊阴坞,得到了北地傅氏的支持,计划得以成功开展了第一步。 时机真是刚刚好,傅氏刚与叛军达成了初步的约定,借由这个机会,刘羡正好可以实现自己诱杀贼首的计划。 第三日辰时,浊阴坞远远地就看见了来领粮食的铁弗人了。 此时已是深秋,但仍阳光普照。浊水边生长着大量的荻草,上面残留着晶莹的露珠。铁弗人拉着马车走在杂草道上,时而说笑,时而抬头向坞堡方向仰望。 “府君,大概只有一百来人。”傅畅站在坞堡的高墙上清点人数,对一旁的刘羡道,“不过看样子,他们的那个首领叱奴洛还是来了。” “哦?是哪位?” 刘羡问出这个问题后,顺着傅畅手指的方向去看,发现人群中有一个大汉,身骑大马外套红甲,知道那人就是叱奴洛了,不禁感慨道: “听说现在铁弗人尚赤,只有军官能穿赤甲,真是大胆啊,就不怕在战场上被当做活靶子吗?” “我才要问府君,您单骑赶来赴任,就不知道害怕吗?” 傅畅对这位久负盛名的新太守颇为好奇,因为他身上的气质既让人陌生,但又让人感到熟悉。 仔细想来,大概是此人的言行与所认识的名士截然不同。 名士们多崇尚文雅与优美,任性与洒脱,为此或蔑视礼法,或放浪形骸。但刘羡言语中尊重礼法,处处不离忠孝道德,内里却带有一股鲁莽与野蛮的气质,将名士们的作风反衬得矫揉做作,好似他才是真正的任性。 就在刚刚,傅畅想到一个完美的比喻来形容新太守:一位从史册里走出来的两汉游侠,典型到近乎古板。但这种古板并非消解他身上的谜团与趣味,因为他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难免让人在一阵不可思议后好奇,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典型的游侠回答会把这个问题当做侮辱,回答道:“生死由命,旦行正道,此身何足可惜?” 但刘羡却又有所不同,他面对傅畅的疑问,思忖了片刻,笑道:“谁会不害怕死亡呢?只是我还有更害怕的东西,想想也就不害怕这些了。” 傅畅感觉这句话很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原文,正想继续交流间,铁弗人已经走近了。他们连忙停止谈话,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 由于双方的不信任,这导致双方不可能敞开大门进行交易。因此傅家在坞堡的南墙处打开一道小门,仅供一辆板车出入,铁弗人把一辆板车拉进去,坞堡内的人装一车粮食,然后铁弗人再拉出来,以此保证交易的安全性。在这种情形下,即使双方的任意一方突然翻脸,也损伤不了几个人。 这个安排可谓极有诚意,当叱干洛看着粮食一车又一车从坞堡内拖出来的时候,他原本绷紧的脸逐渐缓和下来,心情也变得愉悦: 谁能想得到呢?四个月前,他们被鲜卑人像打狗一样教训,连块安身之地都没有。可才仅仅过了四个月,在万年大人的领导下,他们就创下了前人难以想象的功绩,几乎占据了整片关中,自己也翻身做了县令。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在不久的未来,一切都将变得更好。 这么想着,叱干洛便坐到一辆已经装载好的粮车旁歇息。时间来到正午,坞堡内升起炊烟,而约定的粮食也才装了一半。 这时候,傅氏从坞墙上缒下三个人,在铁弗人中引起一些骚动。叱干洛睁开眼睛,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侍卫回答说: “大人,傅家派过来三个人,说是专门慰问您的。” “哦?”叱干洛闻言,立起身道,“慰问我什么?” 他放眼望过去,只见人群之外,三个苍头打扮的人提着三个箱子,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武器,便笑道:“让他们过来吧。” 为首的人一靠过来就说:“禀告大人,这是我们北地傅氏欢迎人的礼品,希望接下来的时日,也能互不打扰。” “这是当然的,虽然你们汉人笑话我们是胡人,说我们不懂礼数,但邻里和睦这点道理,我们还是知道的。” 叱干洛见对方有些发抖,还以为是害怕自己,直接笑道: “你们有什么礼物?让我开开眼界。” 第一个人立刻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坛葡萄酒,迎面就能闻到酒香。叱干洛是好酒之人,此刻顿时有些按捺不住,直接取出酒坛痛饮一口,满嘴清冽的酒香,与平日喝的酒水截然不同,不禁感慨道:“真是好酒!” 美酒让他放下了警惕,也提起了兴趣,问道:“第二件礼物是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第二个箱子里装着百来个黄澄澄的柿干。叱干洛吃过些柿子,却还从未见过柿干,捡了一个咬在嘴里,软糯鲜甜,又没有柿子的涩味,不仅令他大为赞赏:“好吃,我在朔方,还从未吃过如此美食!”这让他对接下来的礼物更感好奇,直接走到第三人面前,问道:“第三件礼物是什么?” 刘羡打开箱子,指着里面道:“大人请看。” 而叱干洛急不可耐地往里看去,一下就愣住了:箱子里竟然放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 正在此时,刘羡眼疾手快,右手猛然地拾起箱中的昭武剑,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叱干洛斩去!他为这一剑准备良久,此时挥砍出来,就像是毫无预兆、凭空诞生出一把剑来,一瞬间剑锋就已经到叱干洛的头颈间了。 叱干洛也是久经战场的武人,面对这一剑他来得及做出本能的反应,但也只有本能的反应——身子右倾,下意识地举左手阻挡。 “刷”的一声,左手被齐腕断去,剑的去势也被阻隔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切到了他脖子下的颈动脉。 这一幕变化令所有铁弗人惊呆了,一是确未想到会有刺杀,二是没见过如此精湛的剑术。直到叱干洛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了两声后,他们才如梦初醒。 可此时坞堡的大门已然打开,上百名家丁如潮水般冲杀出来,又有数百人在坞墙上射箭,箭矢如蝗。敌众我寡的形势很快打消了剩下这些铁弗人的战意。 他们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又没有阵型,是断没有胜算的,于是四散而逃。有马的骑马,没马的抢马,实在没有办法的人,要么直接躺在地上假装尸体,要么直接一咬牙,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总而言之,在傅家人看来极为冒险,风险极大的刺杀计划,就这么风轻云淡地结束了,简单地就像是敲破了一颗鸡蛋这么简单。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傅氏第一次的软弱表态成了最好的遮掩,让叱干洛误以为傅氏真不敢动武,所以就放松了警惕。同时他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有刘羡这样的高手,亲自赴险做刺客。 可一个不小心,就是这样惨痛的结局。 等杀死大部分没逃走的铁弗人后,傅晞等人拥簇过来,一面捡拾首级,一面向刘羡问道: “府君,接下来怎么办?” 刘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远处正竭力逃出视线的铁弗人。傅晞也随之望去,看着那些渺小的影子,傅晞的内心有些担忧,这些人一旦逃回泥阳,泥阳就得知了傅氏起兵的消息,到那时他们固守城池,就会变得很难处理。 “麻烦世道兄把堡里的家丁都叫上,每人准备两把火把,我们用完晚膳后去打泥阳。” 听到刘羡的回答,傅晞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晚膳后再去泥阳的话,不都深夜了吗?坞堡内又没有攻城器具,怎么去打泥阳?靠着火把吗? 但这并非是什么军事会议,刘羡仅仅是单方面的通报,他看出傅晞的讶异,就给他定心丸说:“放心吧,我另外安排有奇兵。” 泥阳和浊阴坞仅相隔二十余里,当夜,傅氏麾下的六百名壮丁来到泥阳城。 在夜幕下,只能看见泥阳城模糊的轮廓,它屹立在一座高耸的山塬上,城外的空间狭窄无比,只有南北两面可以通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极难攻陷的城池。再靠近了看,可以看见城墙上点满了火把,许多守兵正从中往来,但从大体数量上来看,怎么都超过千人。 这令傅晞等人大吃一惊,他们听了刘羡的建议,昨日已经探查过,发现城内确实只有五百守卒,怎么突然翻了几倍?于是赶紧找了个城郊的汉人来问,一问才知道:原来征粮的铁弗人逃回来后,立马就向周围胡人下令,让他们到城中协助守城。仅仅一个下午,他们就招来了两千多人。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有些畏惧,打算就此撤离,但刘羡却气定神闲地笑道: “不要慌,我的计策已经奏效了,你们按照我的策略,四散开来,先在塬下纵火,然后在远处挥舞火把,高声呼喊往城内靠,只要在城下绕上一圈,这座城池已经是我们的了。” 这个计策听上去非常荒谬,难道指望吓走铁弗人吗?但仔细想来,对于众人也没有什么损失,也就接受了。 很快,家丁们兵分两路,从一南一北开始放火,焚烧秋夜的枯草残枝,滚滚黑烟冲天。在低垂的夜幕下,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低垂的云层边缘染成火红。 火势渐弱时,泥阳城南北附近出现了无数火把,从城内方位望去,南北两片火把仿佛燎原火势一般,千军万马朝林城侵袭过来。 在这瞬间,传来胜利的呐喊,欢呼声直入云霄再反射过来,彷如挟带雷电一般,在如此情景下,防守泥阳城的胡人们顿时出现了骚动,似乎为这些景色感到胆战心惊。 但在这之后呢?离城门越来越近的家丁们心想,我们是不是该停下,就此撤退了呢? 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还没有走到泥阳城下,泥阳城的城门已经打开了。 紧接着,一群胡人从城门中鱼贯而出,在火光下打出一面白幡——那是投降的象征。 直到斛摩根与贺干临从中走出,提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到刘羡面前,和他有说有笑时,傅晞等人都还是茫然的。只有傅畅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府君是事先派了一队胡人在泥阳城外,等到铁弗人仓皇逃回泥阳城后,号召胡人一起守城。他们就趁机混进了泥阳城内。 到了深夜,刘羡在外虚张声势进行恐吓,城内群龙无首,意见不一,这伙人直接发难,拿下了城内的死硬派,投降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好高明的手段! 傅畅在心中赞叹后,立刻端正颜色,问刘羡道:“不知府君可有婚配?” “啊!”刘羡正准备入城检阅,没想到突然听了这么一句,被吓了一跳,问道:“世道问这个做什么?” “若府君尚无婚配,畅尚有一姊,佳龄十八,才貌俱佳,只是苦无合适的对象,尚且待字闺中。若府君不嫌弃……” 刘羡听得大汗淋漓,连忙摆手拒绝道:“多谢世道好意,但我已有妻子曹氏,如今尚在洛阳。” “曹氏……”傅畅听得一怔,反应过来后,再次问道,“不知府君家中可有未嫁的姊妹?” 刘羡这下又吃惊了,他听傅畅继续道:“傅畅今年十七,尚未婚娶,若蒙府君不弃,愿娶令妹为妻……”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阳恒念、願静心的打赏~ (本章完) 第220章 粗定局势(4k) 第220章 粗定局势(4k) 谈婚论嫁这种事情当然是人生大事,但眼下这个情形,显然不是该谈这种事的时候。 正如傅畅所料,这次夺回泥阳的胜负手就在斛摩根与贺干临等夏阳胡人身上。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困难,导致刘羡无法直接从夏阳县府内调县卒来援。但正如过去一样,巨大的困难中往往酝酿着巨大的机会,当他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调动胡人的时候,一瞬间海阔天空,随即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借本地汉人虚张声势,实则用夏阳胡人暗度陈仓的妙策。 不过这本质还是归功于刘羡往日对胡人的一视同仁。 这五年来,他积极调解胡人内部的矛盾,主动参与胡人内部的刑讼律法,在胡人中设置了盟椽、三老、狱司空、校官,成功在胡人中确立了威信。即使接连遭遇郝散与齐万年两次起事,夏阳胡人都安然不动,唯刘羡马首是瞻。这不得不说是关中郡县的一个小奇迹。 但现在进入了泥阳城后,一切又要重头开始了。 那些随着斛摩根一起献城的胡人,等刘羡带着傅家家丁走到城前,愕然发现攻城方仅有不到千人,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是中了计策,顿时生出一股骚动。这是刘羡在泥阳尚没有根基的体现,如果他不能想办法,迅速建立起行之有效的统治,再丢失城池也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刘羡对此心知肚明,虽然他在治理时崇尚“立信”,但他也明白,此时是战争时期,用诈术是必不可少的。 他先是把征西军司的任命与北地太守的印玺给众人看,而后当众宣布说:“请诸位放心,我不过是朝廷派来的先锋,朝廷得知美阳大败后,已经在洛阳调兵遣将了,大军正在洛阳一带聚集,不出两个月,就会来讨伐齐万年,到时候精兵强将云集,势必如泰山压顶,摧枯拉朽!” 胡人们问道:“朝廷有多少人?都打算派哪些人来?” 刘羡便信口胡说道:“以司徒王浑公为首,麾下有梁州刺史罗尚、宁朔将军刘弘、大司农何攀,这都是当年参与过灭吴的名将啊!” 说到这,他突然意识到,边境胡人对灭吴大军的感受不深,恐怕还是在关中有战绩的名将更有威名。想到这里,他又一拍脑袋,恍然说道:“对了,我还得到消息,说是前新平太守周处周子隐公,也要参与这次平叛呢!” 迎接的胡人们本来还有些茫然,但听到周处的名字,顿时就醒悟过来,态度大为恭敬,相互议论道:“若是周府君前来,那确实是十拿九稳了。” 刘羡这才勉强稳定住了局面,他让一众胡人首领暂时去歇息,约好明日中午一起举行一次宴会,拉近双方关系。 双方看上去其乐融融,但心底都很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刘羡不能给这些胡人展示出真正稳定局势的能力,他们很快就会倒戈一击。 故而等胡人们散去后,他立刻进入北地郡府,开始了对泥阳城的接管工作。 接管,最需要的首先是人,刘羡现在最缺的也是人。毕竟,总不能把治理的事情全交给傅家的家丁吧? 虽说如今的泥阳远不如夏阳富庶,但泥阳作为北地郡治所在,亦是整个关西的边防轴心之一,这导致泥阳城的官僚机构极为庞杂。在齐万年作乱之前,北地郡府的官僚不下六百人,是夏阳县府的三倍,更别说本地还驻扎着近万名郡兵。 只不过在盘龙湾大战后,北地郡兵可谓是一扫而空。郡府官吏们半数都已经逃逸了,但仍然有少量官吏留在城内,此时被铁弗人关押在郡府牢狱内。因此,刘羡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些官吏们解救出来,重新搭建起北地郡府运行的框架。 到达牢狱前,刘羡希望活着的县吏越多越好。但现实总是残酷的,等他进去后,被关押的八十余名郡吏,如今已经只剩下二十余人了。 郡吏们的死因当然是因为胡人虐待,毕竟平日里,郡吏们就算不压榨胡人,也对胡人们多有歧视,如今一朝落入他们手里,自然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活下来的官吏,要么是与胡人关系还不错的,要么是有些背景,胡人没想好怎么处理的。 这点人数当然是远远不够的,刘羡只能往好处安慰自己,就当是替自己省了一番功夫吧,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忧手下出现什么贪官了。 等他把这些官吏救出来之后,一面自述身份,一面请这些人用膳,当场就下达了自己的第一道政令,让他们立刻去联络那些籍贯在北地郡内,但弃职而走的汉人官吏。 刘羡当众许诺说: “我知道,战时弃官乃是重罪,可若非形势严峻,谁也不敢擅自离去。因此,请诸位帮我带个话,只要这些逃吏能够于三日内返回泥阳,此前的过错,我一律不予追究,事后更有重重嘉赏!” “但若是他们执迷不悟,即使我刘怀冲身死,那也会将他们的名单上报给赵王殿下,将他们以大逆论罪,处以夷族之重刑!” 刘羡此前动用过最大的刑罚,无非就是杀人偿命,可此时竟然用夷族来进行恐吓,也当真是情非得已。所谓乱世当用重典,若非形势危险到刘羡已自顾不暇的地步,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做。 他又紧急去检查郡府的库藏。此时郡府内的粮食多已为铁弗人搬走,只剩下五千余斛麦豆,除此之外,倒是留下了许多绢帛和金银,因为两者对战争并无益处。 刘羡见此情形,当即和傅晞等人商议,他愿意动用郡府内所有的财物,按照市场的两倍价格,向他们购买粮食。 在齐万年作乱之后,关中的粮价可谓疯涨。刘羡说是按照两倍价格买粮,可如今的粮价,已经近乎于去年的五倍。但即使如此,傅晞对于卖粮一事仍心存疑虑,毕竟谁也说不好,战争到底会持续多久。 最终还是傅畅劝说道:“二兄,既然已经帮了府君一把,又何必半途而废呢?都知道雪中送炭的道理,可不要做了一半,半途而废,最后前功尽弃。刘府君大概是天下第一等的人杰,就当交个朋友,也是物有所值的。” 傅晞这才下定决心,向刘羡应允,将族内粮食挪出一半,也就是一万斛卖给刘羡。有了这个承诺,刘羡心里终于有了些底气。 他深知自己离不开北地傅氏的支持,当即请傅晞担任北地郡中正一职作为感谢,又拜托他在北地郡中牵头,把本地的各族士子都介绍过来,以此亲近感情,也好进一步设法增添人手。说起来,郡府内还留了百来名侍女,刘羡和她们谈话,得知其中有一半是前任太守张损留下来的,另一半则是铁弗人在当地见色起意抢掠过来的,如今都在郡府内打杂。 刘羡现在实在是缺人手,就连这些侍女也不放过。就对她们承诺说,等到战事结束后,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不愿意留下的也会送她们回乡。但在现在,还是请她们在郡府内再停留一段时间,帮忙做一些浣衣烧火之类的杂活。 到了这个时间,刘羡已经做了很多事,可至少眼下看来,情形距离接管泥阳的目标还很远。 无论是傅氏邀请本地士子,还是郡吏们去寻找昔日同僚,乃至于在泥阳县内招兵买马,都需要时间。在这些人手召集之前,刘羡仅仅只能依靠傅氏的七百家丁,还有斛摩根、贺干临手底下的四百余名胡人罢了。 毫不夸张地说,此时是刘羡最虚弱的时刻,毕竟傅氏并不与他休戚与共,一旦胡人们稍有异心,串联一通后趁机反水,傅氏极有可能会抛弃刘羡,而这也就意味着功败垂成。 等到胡人首领们一觉醒来,刘羡一夜未睡。他早早地就派侍女们过去,等到天一亮,就将这些首领一一请来,说要和这些胡人们宾客尽欢,共饮一日。不管府外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必去在意。 因为已是九月深秋,天气渐冷,胡人们本来就多好酒水,此时更是离开不得,听说刘羡要是请客饮酒,当然是欣然赶赴,哪怕是心怀二心的人,也想借机了解刘羡,看看这个新府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便都没有拒绝。 等到了宴会上,刘羡亲自给胡人们一一敬酒,自述道:“眼下关中乱成这样,自然是我们这些官员失职,诸位也都是朝廷的百姓,请诸位保有一些信心,朝廷正在整肃吏治,我也会竭尽全力,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刘羡的态度可谓是谦卑至极,令在场的胡人们都倍加受用,飘飘然就多喝了几杯。而后刘羡竟取出琴弦,亲自给这些胡人们奏乐,更令他们高兴。 有一人名叫休官齐纳,大概到了晌午的时候,他喝得得意忘形,心中对刘羡又存了轻视,竟敞开说道:“刘府君,你说得固然好听,可朝廷什么德性?我们还能不知?朝廷哪里缺少有才能的人,缺的是会用人的人,这才把天下搞成这副德性。” “您说周处公要来,我们确实是敬佩周处公的,可仔细想来,在朝廷的指挥下,周处公又能有何作为?能比得上张轨公吗?” “像您这样的大才,在泥阳是没有前途的,何不干脆投靠齐万年大人呢?要知道,我们在马兰山内,还有四千羌军作为援军,此刻正在围攻张光张都尉,他们要是得到消息回援,您哪里守得住呢?” 此言一出,堂内的气氛顿时僵住了,很多人本有了醉意,此时都醒了三分,连忙抬头打探刘羡的脸色。 而刘羡脸上的笑意不动分毫,他停下手中琴弦,对休官齐纳说道: “今日本来是酒宴,还是不要扰了酒兴吧,今日先饮酒,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详谈。” 言下之意,是当做没听见此事。 休官齐纳自知失言,心中有些懊恼。但考虑到自己手里有兵在手,刘羡手底下人也不多,从昨夜的数目来看,也就一千人左右,似乎不及城内胡人数目的一半?再考虑到马兰山确实有四千援军,这位新太守能拿自己怎样呢?聪明一点,就应该连夜遁走,要么就等着被杀吧! 这么想着,他便也当做无事发生,继续和众人喝酒,甚至还把自己调教的鹰隼牵过来,故意当众夸耀,以此显示胡人的武力,试图进一步刺激刘羡。 就这样,即使大家都已经貌合神离,席上没有一人喝得烂醉,刘羡依旧给众胡人一直作陪,等到天色昏黄,酒席才宣告结束。 只是等胡人们再出郡府府门的时候,他们望着眼前的景象,发现泥阳街道间人来人往,竟多了许多汉人,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刘羡请众位首领饮宴不过是一个幌子。 就在他在府中与胡人们相互敷衍的时候。另一边,傅畅在他的安排下,将府库内的所有粮食都拖了出来,安排侍女们在城下大肆施粥放粮,以此来招揽被驱赶出城外的汉人流民。同时为了防止胡人通风报信,也邀请这些无首的胡人们一起到城外饮食。 借用这宝贵的一日时间,刘羡成功征募了二千名汉人流民为郡卒,第一批归来的百名郡吏也都回城述职,同时北地泥阳的乔、韦、朱三家士族,也都表达了对刘羡的支持。 如此一来,泥阳的情形顿时逆转,汉人的力量反过来压倒了这些胡人。 那些如休官齐纳一样怀有二心的胡人首领,等回到部族,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无不脸色大变。不等刘羡多说,他们就自觉带了部众,灰溜溜地离开了泥阳。剩下的一些胡人部族,也都自觉向刘羡贡献人质,用来表明忠心。 至此,刘羡总算是初步稳定住了泥阳的局势。 刘羡此时已经熬了两天一夜了,按照原定计划,应该稍作休息。但他并没有歇息,因为在方才的宴席上,他听到了一个需要立刻着手解决的问题。 盘龙湾惨败后,众人都以为北地军队已经全军覆没,不料北地都尉张光竟然还活着,他此刻正坚守在马兰山,被大量的马兰羌围攻。 自己和张光不算熟络,但怎么说也是并肩厮杀过的战友,怎么能弃置他于不顾呢? 刘羡又想到李矩,世回应该也参加了美阳之战,据说大战死伤极多,也不知道他是否保全自己了呢? 想到这些,刘羡一时觉得千头万绪,前事艰难。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神秘小馒头、书友160802093947909的打赏~ (本章完) 第221章 张光在马兰山(4k) 第221章 张光在马兰山(4k) 张光之所以还幸存着,当然是因为他并未参加盘龙山之战。 当初皇甫重和张损受命汇合南下时,考虑到两万大军的后勤路线过长,而泥阳西北方的马兰山中,有大量羌人活动。如果不加提防,可能会出现辎重丢失,前线断粮的情况。所以几人商议后决定,为确保粮道不受马兰羌的影响,就派八百人到马兰山扎营防卫,负责此事的正是时任北地都尉的张光。 这项安排下来后,张光的属下们对此抱怨不断,都道都尉吃了大亏: “哎呀,真是倒霉!去马兰山提防羌人,每日费时费力不说,还没有什么奖赏,干好了理所应当,干差了还要受罚,白辛苦人!” “对啊,南下虽有风险,但军人本来就是靠卖命换取富贵的。在战场上奋力厮杀,搏一个功成名就,这才是我们的心愿啊!” 面对士卒们的抱怨,张光宽慰他们道: “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总是要人去做的。” 相比于士卒,张光是一个更加纯粹的军人,他深知大局的重要性。 虽说由于没有背景,导致他经常被上级安排一些苦活累活,甚至会失去在前线立功的机会,但张光很少抱怨,而是一丝不苟地去完成。因为每一次的战役其实都是一次漫长的分娩,如果没有这些琐碎又耗时的准备,成功是不会简单顺产的。 故而他在马兰山中精心考察地形,历经三日,最终在一处山塬上进行扎营。 这处山塬传闻是杞梁妻孟姜女的家乡,如今虽荒无人烟,但名字还是保留了下来,名叫梁塬。即是山塬,地形自然与许多关中山塬一样,居高临下,地形逼仄,山塬最窄处仅有不到八十丈。立营以后,仅仅百余人就能固守。 但这样的山塬在北地到处都是,张光之所以在此立营,最主要的考量是,在梁塬下就是一道山口,宽度仅三十余丈,且是马兰山到泥阳的必经之路。若是有羌人试图从马兰山袭扰泥阳粮道,立即会被塬上的晋人发现。一阵箭雨就能覆盖山口,可谓是兵家要地。 扎营时,由于要来回上下搬运物资,士卒们多向张光抱怨,认为并无在此处扎营的必要。但没想到,没过几日,就收到了晋军在盘龙湾大败的消息。紧接着,铁弗人赶至泥阳,马兰羌蜂起响应,向梁塬上的张光部发起围攻。 自此张光与外界消息断绝,在梁塬固守至今,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了。 一开始进攻梁塬的胡人极多,外来的铁弗人加上本地的马兰羌,差不多有八千人,几乎是塬上晋人的十倍。 若是寻常合战,这种人数差距,淹也能将张光淹死,但奈何张光的事前准备做得过于充足,让志得意满的胡人撞到了一面铁壁。 说起扎营,其实无非就是运沙袋,做栅栏,堆土堆,囤积粮食和弓箭这些琐碎的事情。但张光他做得不厌其烦,不仅以身作则,而且每日都检验进度和质量,确保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就在扎营完成后,还有一定的闲暇时光,张光都利用起来,砍伐光了塬上的所有树木。一部分作为滚木,一部分作为耗材,就好像小山一样堆在山塬中央。 虽然这些准备都很辛苦,但等到羌人进攻的时候,辛苦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那些羌人们来到梁塬前,看着高耸的山塬就有些傻眼,能够上塬的路只有两条,但都为梁塬上的箭雨所覆盖。羌人们又没有晋人那样坚实的铁甲,只能自己制作木楯举在头上,硬顶着靠过去。结果在付出了数十人的生命后,他们上了梁塬高台,看见晋人森严的工事,再次傻了眼: 眼前的已经不是一座普通的营寨了,在外围布着三层结实的栅栏,士卒们手握着可以透过栅栏穿刺的长枪,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而栅栏内还立着两座望楼,可以居高临下地向下射箭,压得人根本抬不起头。而在栅栏中间,赫然是一座沙袋与土堆构成的小城,看上去极为牢固。 在这种预设的战场下,塬上只能供两三百人同时与晋军厮杀,形势是一边倒地对晋军有利。 羌人当然明白这一点,因此,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们为了攻破梁塬,采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 一开始,他们是找来了大斧,先用最常规的办法——砍伐栅栏,正面突破防御。 但羌人劈砍栅栏的时候,晋人们就躲在栅栏后面,肆无忌惮地用长枪攒刺,虽然很难刺到要害,但却不难造成伤口,刺得敌人腿上手上满是鲜血,很多羌人之所以退出战场,是因流血过多而硬生生倒下的。 付出了一些伤亡后,羌人们就换了策略。他们想晋人没有外援,长枪是有限的,如果忍痛吃亏,把晋人们的长枪夺走一些,或许就能取胜了。 结果张光反应得极快,他亲临最前线,晋军才被夺取了十余支长枪,他就有所察觉,令士卒在火堆上加热枪头,等枪头烧得发白了,再到栅栏前去刺。羌人们不知所以,再去抓枪头的时候,顿时被烫得满地哀嚎,接触的部位直接脱了一层皮,近乎烂掉了。 这些变故使得羌人们不得不暂停进攻,修养一段时间,恢复士气。等他们再次出现在梁塬上时,不由愕然地发现:在他们休息的这段时间,晋军又用耗材修复好了那些栅栏,他们的攻势不得不重新开始了。 在反复尝试了四五次正面进攻后,羌人很快意识到这样下去是徒劳无功的。于是他们开始尝试从别的方向进攻,诸如制作木梯从山塬的两边攀爬上去,结果晋人们用滚木裹了枯草,点燃后朝着攀爬的羌人迎头砸下,顿时惊起一片惨叫。再往下看,只见熊熊燃烧的滚木下依稀可见几块烧焦的尸块。 如此又来回几个回合后,羌人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可谓是气沮至极。但他们仍不放弃,干脆利用自己人多的优势,不顾伤亡,同时从正面和山崖进行猛攻,力图用这种方式来摧垮晋人的防御。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张光竟然从中发现了战机。 羌人四面出击,就代表着每一面都兵力不足。他竟然收缩兵力,搬开栅栏,奋不顾身地向北面山塬的羌人发动冲击。羌人措不及防,晋军又居高临下,竟然一举将北面的羌人驱赶下山塬,很多羌人推攘着从山道上挤落,摔死摔残的多达数百人。 其余羌人还以为晋军是要突围,连忙放弃了对梁塬的进攻而前来支援,结果他们刚刚赶到,晋军又不慌不忙地退了回去,再次化解了羌人的这次攻势。 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恶战后,羌人终于放弃了攻下梁塬的想法,转而进行长期地围困。 他们已经不做正面破营的奢望,便一面向晋人通告关中晋军的坏消息,打击晋人士气,一面等待晋人们吃光自己的粮食,饿得没有力气后,他们再像摘果子一样拿下这座土塬。 这一招确实有用,张光事先并没有想到晋军会遭遇如此惨败。他在营地里囤积了足食两月的粮秣,心想这怎么都足够了。若节省一些食用,甚至能吃三个月。三月时间,莫非还不能平定关中的乱事吗?没想到却变成眼下这个情形,战士伤亡已经不小,粮食也渐渐不够吃了。 好在多数的马兰羌都已追随齐万年西征秦州,剩下的四千余羌人则是在塬下继续等待,他们并不知道张光的粮食能支撑多久。但他们也知道只要等待下去,一定会有收获胜利的这一天。 张光带领着晋人同样在梁塬上守望,也等待着晋室援军到来的那一天,虽然他不清楚到底要等待多久。他能够鼓舞自己的就是,至少打了几次胜仗,军中的士气还不错。 这一日一觉睡醒,张光从营帐里出来,发现早晨就开始下雨,从梁塬上往下一看,只见东边流过来的红彤彤的漆水浊流在山谷口打了个急弯,溅起一阵阵波涛,山塬下羌人说话的声音都遮盖住了。秋雨潇潇,天地间的阴色似乎也带来了许多冷气。 但他扫视之下,敏锐地发觉出了些许不对,他唤来正在造饭的都尉丞刘义,指着塬下同样在造饭的羌人说: “昭伯,你看看,塬下的羌人是不是变多了?” 刘义是徐州彭城人,今年刚满三十岁。他擅长弓术,眼力也好,顺着张光所指的方向看去,端详了片刻,回答道: “都尉,好像是多了几百人。嗯,不对,差不多有小一千了吧?” “一千人……”张光轻轻点了点头,“奇怪,如果是要围困我们,现在羌贼应该够用了才对。他们怎么会加人?” “八成是围不下去了,准备强攻吧!” 若是在两个月前,刘义还有些畏惧,但在现在,他已经视若等闲,对着张光取笑这些羌人道: “不过这有什么所谓呢?多亏了都尉挑的好地方,不管他们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攻,我都毫不畏惧。” “人马再多,你也不惧?” “别说现在他们有五千人,就是再来七千人八千人我也不怕,照样痛击他们。” “要是齐万年亲自来了呢?” “哈哈哈……”刘义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让周围士卒都感到振奋,然后道:“齐万年带着叛军主力亲自来,这样的仗才值得一打。” 虽然刘义说得夸张,但周围的士卒们都露出赞同的神情,因为这两个月来,他们已经不知道打退了叛军多少次进攻,这是事实带来的信心。 张光为此倍感欣慰,可这并不能解除他心中的疑惑:“还是有些不对劲,这些乱羌吃过教训,所以应该明白,若只增加一千人马,是攻不下梁塬的。” “是吗?”刘义对此也有些迷惑,但他到底不是张光,不需要为决策负责,故而想不明白就不去强求,笑道,“不过既然对我军没什么影响,都尉也没有必要操心。” 但张光仍然在思考,此前在河东的失利令他不敢放松警惕,在心中猜测可能会发生的一些情况: 如果对面不是援军,那要么就可能是前来投奔的羌人,按照此前他们宣传的那样,朝廷又打了一个大败仗,那羌胡前来投奔响应也很正常。 不对,若是前来投奔,为什么不去泥阳呢?泥阳应该也被羌胡占领了啊?这是否意味着,在泥阳方向出现了变动? 莫非是胡人内部出现了分歧,开始进行内斗了?亦或是塬下的羌人久围无功,叛军决定替换掉他们? 张光想了很久,数个可能在脑中斗来斗去,到底没有斗出一个结果。至于有人收复了泥阳这件事,他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毕竟身为晋朝官僚十数载,张光再迟钝,多少也了解朝廷反应的速度了:打成现在这个局面,朝廷八成还在为出兵的人选争吵,理想状态下,今年十一月左右,或许他能看见援军吧。 为了确认这不是羌人的什么诡计,等雨稍微停歇的时候,张光还特派人到营寨前,朝塬下射了几箭。结果只惹来了塬下羌人们的一阵叫骂,回射了几箭后,骚动就又消失了。 这种种一切都似乎在说明,自己是过虑了。 等到了傍晚,张光到士卒间用膳,随从给他递来一只烤好的田鼠,说是士卒无意间挖到的,献给都尉让他补补身体。但张光哪里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士卒们也预感到粮食不足,开始想办法节省粮食了。 这让张光原本有些放松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翳。转而思考那些他已经沉思过一段时日的严肃问题: 若是营中的粮食吃光了,自己该怎么继续坚守?是否该效仿臧洪,用尸体的人肉作为食粮? 在大军溃败后,自己坚守在此地,可谓是付出了空前的心血,但朝廷的救援又在何处? 到这个时候,张光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他知道自己在为一个腐败的朝廷而奋战。但冥冥之中,他又觉得并非如此。 张光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军人并非意味着拒绝思考,只是更相信直觉与本能。张光在战斗中感受过神明的呼声,让他潜意识里相信,在现实的皮囊之下,有着一个更崇高的东西存在,或许继续战斗,直至死神逼近时,它就会破开皮囊,随之浮出水面。 不过在这种时候,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心想:如果是刘怀冲的话,或许是知道答案的吧。 在河东的并肩作战,刘羡不知缘由的苦战给了他极为深刻的印象。可惜,战后竟然没能正式分别,这让他倍感遗憾。 半夜,张光又在塬上巡营,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数遍。路过一处西侧悬崖的时候,他意外发现土堆上落着一支箭,这本是很寻常的事情,但他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就是箭尾上带有一小块青帛。 何时来的箭书? 张光取下青帛,到火把边展开读道: “景武吾兄在上,请再坚守数日,我奉朝廷令,已星火赶至泥阳,今整顿郡卒,秣马厉兵,不日将率众解围,愚弟暂领北地太守刘羡敬上。”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22章 刘羡的秘诀(4k) 第222章 刘羡的秘诀(4k) 而在另一边,刘羡正在泥阳县对着北地士人做着动员。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说刘羡成功收复了泥阳并稳定了局势,其间展露出的高超手段和不凡风采都令人心折,但有一句话叫过犹不及。无论一个人的才能有多么卓越,他所能做到的事情仍然是有限的。 论武力,古往今来没有人能够超过项羽,但面对垓下的十面埋伏,项羽也只能自刎于乌江。论智谋,七十年前诸葛亮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可在国力的劣势下,依旧只有星落五丈原一个结局。 因此,有一定经验的士人都喜欢说一个词——量力而行。这个词的意思是,成功的人生是既不要懒惰到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才能,同时也不要盲目地向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努力,如此就不会一事无成,也不至于因盲目而伤害到自己。 而现在泥阳刚刚稳定,刘羡便想要整军与马兰羌决战,为张光解围,在众人眼里,这显然是一件不怎么量力而行的事情。 不难理解,泥阳的稳定是驱除了部分羌胡,又招揽了部分汉人流民才勉强做到的。泥阳内的情形虽然稳定,但北地郡的形势仍然不容乐观: 眼下郡府的架构都尚未搭建完全,南面的富平县也还在铁弗人手里。精锐的郡卒基本都已被消灭,招揽来的汉人流民多是此前被驱逐出去的普通县民,并未经过多少军阵训练,若巩固城防城上放箭。或许还堪一用,但若是出城野战,恐怕并不如自幼好斗的羌人。 若是战胜自然好说,但若是战败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泥阳城又将再次丢弃,这无疑是士人们所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当刘羡在宴席上第一次说出解围的设想后,很快就遭到了众人的反对。 出身于石川里的朱球是当地有名的乡老,他进言说: “府君,您可知道,泥阳是关中有数的坚城?” 刘羡说:“我初来乍到,不通北地地理,您说说看?” 朱球便长篇大论,专门为刘羡介绍起泥阳的险峻与重要来: “泥阳城民户虽不多,可地势险要,东北面是子马兰山,西北面是子午岭,西南面还有嵯峨原、清河原两道山塬环绕,可谓是四塞之地。若将关中之地比作一条龙脉,那泥阳之所在就是龙脊之所在。关中得之则四肢俱全,关中失之则首尾难顾。” “朝廷深知此地的重要性,因此,为抵御朔方羌胡,在此苦心经营六十载,外有七尺深一丈宽的堑壕两道,堑壕后有外垣一道,城墙皆高四丈,还有十八座望楼,内又有瓮城两座,左右相援,可谓是国家巨防。只需三四千兵力,足可以阻挡外来的十万大军,百万大军。” 刘羡自幼熟读史书兵书,朱球说的这些,其实不用他讲,刘羡也是明白的,但此刻他却佯作糊涂,问道: “朱公的意思是,泥阳是一座极坚固的城池,我只需要留数百人在城内,诸位就能守住咯?” “这……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朱球咳嗽了两声,显得有些尴尬,他连忙解释说: “在下的意思是,府君眼下收回泥阳,已然是大功一件。当务之急,是保证泥阳不再丢失。您去救援张都尉,其心固然可嘉,但若是出城后因兵力不足丢失了泥阳,那就是令好事变成了坏事,因小失大啊!” 这句话是所有北地士人的心声,得知刘羡收复泥阳后,周遭的士人可谓是欣喜若狂,不止泥阳的士人前来效忠,富平、池阳乃至频阳的士子也前来观望,不过四五日时间,泥阳城内就已经收拢了两千余名汉人,在刘羡眼前议事的则有三十余人,而且肉眼可见地,这个数字还在将在以后继续增长。 刘羡笑说:“朱公未免忧虑得太多了,我只是在和大家商议,还没有出城作战,也还在探查敌情,怎么在大家看来,似乎我已经必输了一样。”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就像接力一样,朱球刚刚说没有这个意思,来自富平的梁晏就紧接着进言道: “恕在下冒昧,府君文武俱佳,能收复泥阳,已是天纵之才,但想要再出城野战,确实有些力不能及了。” “自万年惨败后,郡内老卒已然一扫而空,府君如今招揽了一些流民做郡卒,可并没有甲胄,也没有多少合格的将领,更没有多少人懂得军令。府君带着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出战,纵使有再高的才能,又怎么发挥得出来呢?” “在下虽然不才,但也知道战国时的先例,廉颇率领赵人便是天下名将,率领楚人时就默默无闻,难道是他的才能发生了什么改变吗?并非如此,其实是士卒的素质约束了他的发挥。” “府君也是如此,您手下并没有真正的士卒,怎么能够去赢得真正的胜利呢?诸公之所以劝阻,也是从这方面考虑,还望府君鉴纳。” 这番话说出来,既有引经据典,也有对眼下的分析,说服力不可谓不高,众位士人听了,觉得也符合自己心意,于是纷纷附和应是。刘羡冷眼旁观,发现场上众人,除了自己带来的斛摩根等人外,只有傅畅没有附和。 他在心下微微赞许,暗想:还是年轻人拥有跨越艰险的勇气。 但眼下的这个场面还是需要平息,刘羡咳了两声,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道: “梁君说的确有道理,但这件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按照军法,如果朝廷没有特别下令,对同袍见死不救,是可以按临阵脱逃罪论处的。” “我们若是没得到消息还好,如今得了消息,怎么都要有一番表示,不然事后追究起来,恐怕功过难以相抵。” 形势有时候也难敌国法,刘羡把国家军法搬出来,众人一时便哑了火,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毕竟再怎么畏战,也没人乐意背一个违背国法的罪名。 但不出声不代表就同意,刘羡深知自己离不开这些士人的支持,若就这么放他们离去,或许永远也救不了张光。 还是得用一些谋略。 刘羡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先在城内休整几日,等人稍微多些了,我们拉着三千人出去游走一圈,走到一半,看见几个羌人了,我们放几箭就撤回来,如此装装样子,也就对朝廷有些交代了。如何?” 在场众人听了这个提议,脸色顿时都放松下来,相互议论了一会儿后,傅晞出面道:“府君说得有理,只是我们还是先定下一个地点为好,总不能不见羌人,我们就一直走到马兰山内去吧?” 立刻有人提议道:“定在孝雷亭如何?这里距离马兰山还有十里,地势开阔平坦,走一趟也不费力。” 刘羡当即颔首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时间就定在十日以后吧。” 至此,刘羡和士人算是达成了一个共识,这次军议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士人们与刘羡告别后,陆续从北地郡府中离去,转眼就只剩下刘羡一人。 此时已经是申时了,还未到晚膳时间。刘羡稍稍收拾桌上的案牍,就到府门前吹吹秋风,想以此来吹散心神的些许疲倦。 站在泥阳城的中心,刘羡举目北望,苍穹下的子午岭立刻映入眼帘。山间的林木大多已经凋谢了,山头秃了一半,剩下的绿树,无非就是世人熟知的竹林、松林、柏林,即使满山都是落叶,但这已无法覆盖山中连绵裸露的岩石。 “马上就要冬日了,解救出景武兄后……”刘羡看着这副深秋景象,在心中深思。经过长时间的锻炼后,刘羡已经学会了未雨绸缪,他在九月份时就已经在思考年关乃至下一年的事情。 但这时,他听到身后传出一个促狭的声音,问道:“府君何时给我回复啊?” 刘羡一回头,就看见了傅畅那副似笑非笑,满脸暧昧的表情。很显然,他口中说的回复,是在问之前刚进泥阳时,他亲口提出的,想迎娶刘羡族妹,和刘羡结成亲家一事。 “哈哈,世道真不是开玩笑?”刘羡很欣赏傅畅,故而一想到这件事,就不禁微笑起来,说道: “我可是知道的,令兄傅宣傅世弘,可是当今的驸马,尚的是当今皇后的亲女儿——弘农公主,如今正在尚书省当尚书郎,可谓前途无量。” “按照灵州公(傅祗)的想法,世道将来不是与藩王联姻,就是要娶公侯之女,怎么找我家来寻开心呢?”傅畅闻言,很流畅地答道:“府君家不也是公侯之家吗?按理来说,您家与我家,就是门当户对啊!” 刘羡哑然,傅畅话说得不错,安乐公确实是大晋官方认可的公爵,但公爵和公爵不能一概而论,论政治影响力,刘羡的政治影响力基本就是整个安乐公府的政治影响力,可以说是晋朝公爵中最为寒酸的了。但看傅畅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此事,刘羡也有些严肃起来,问道: “世道是认真的?” “在下当然是认真的。” 傅畅走到刘羡面前,对他肃然行礼道:“在下是由衷地敬仰府君,想与府君结亲。” 言下之意,是非常看好刘羡未来的前途。 “哦?那可真是承蒙厚爱了。”刘羡问道,“只是不知,你为什么这么看好我?” “当然是从府君身上看到了成功的秘诀。” “成功的秘诀?” 这倒让刘羡有些好奇了,他再问道: “你说说看,是什么秘诀?” “六个字,智略,奇勇,宽容。” 见刘羡露出鼓励的眼神,傅畅便徐徐说道: “府君大人来到北地,先是用刺杀计策除去贼首,而后是用内间计收复了泥阳,又设宴对羌胡瞒天过海,争取了稳定大局的时间,眼下又对着大家无中生有,骗得众人出兵,似乎须臾之间就能想出计谋,真是叫在下叹为观止。” “这就是府君的智略,或者说,是天下第一等的智略。” “但只有智略,没有勇气,智略也难以实施。府君的智略之所以能够无往而不利,是因为府君比其他人更勇敢,或者说,对自己更苛刻。您几乎每一步都把自己的性命当做筹码,作为智略中的关键一步,其余人却不能,反而望而生畏,那自然就会输给府君。” “这就是府君的奇勇。也是这几日我从府君身上学到的道理,原来智慧没了勇气,就会变成市侩。” “而最让我感叹的,是府君您的宽容。” “有很多事,您其实都在体谅大家的难处,大家只看得见自己眼前的利益,而看不见长久的利益,所以不愿意合作。所以本来很多简单的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 “府君就是考虑到这些,以宽容的心态顺应大家的立场,以此设计一个又一个计谋,为此不惜多牺牲自己来达到最大的目的,从而获得众人的拥护。我真是好奇,您是怎么会养成这样的习惯的?” 听到这里,刘羡不得不对傅畅刮目相看,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看重这个少年,没想到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聪明。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幼苗,如果成长起来,应该会是一株大树,能给自己分担一些风雨,自己应该在这里留下印记。 这么想着,刘羡回答道:“因为几年前,我看错过一个人。” “看错一个人?” “对,我曾经非常自以为是,当然,现在也是,只是当年更甚。” 刘羡回忆起李肇,有些伤感又苦涩地说道: “我曾经觉得他人那些庸俗的选择,都是因为不聪明才如此选择的。但实际上,我从未了解过他们。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曾经看低的那个人,其实很轻易地就看穿了我,只是他没有揭穿。我才认识到,其实我才是那个傻瓜。” “或许每个人都是傻瓜,因为人永远不能了解别人的内心,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木讷的表情下,会藏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从那之后,我不敢再看轻任何人的内心,或许他们不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但他们的眼睛一定是明亮的,内心一定是下过判断的。” 说到这里,刘羡顿了顿,对傅畅问道:“话说世道,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哪怕骗人也要去为张都尉解围吗?” 傅畅茫然地摇摇头。 “之所以现在有许多流民前来投奔泥阳,是因为我冒着风险也在为民做事。民心对此做了一个判断,认为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若是我对张都尉见死不救,他们也会做一个判断,认为我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放弃之前的判断。” 刘羡感慨道:“以吴起这样未尝一败的名将,尚且说固国不以山河之险。我若失去了这份信赖,等到到时候真有羌贼打过来,纵使泥阳城防绝险,民心不愿意死命效力,那又如何守得住呢?” “这就是我说的,要相信,人的目光是雪亮的,他们或许会朝三暮四,或许会昏招频出,但是绝对不会漏掉你做过的每一件事。” 听刘羡说到这里,傅畅既生出些开悟的恍然,同时又诞生了更多的迷茫,他不禁问道:“那府君为何不将这些话说给二兄他们听呢?” “因为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他们就是不想出战,拒绝出战的理由是说不完的。我说这些,反而会辩论得没完没了,不如早做准备。” 说罢,刘羡继续遥望马兰山方向,别看表面上他这么镇定,实际上对于能否获得下一次合战的胜利,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 这或许就是战争的魅力吧。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23章 孝雷亭之战(4k) 第223章 孝雷亭之战(4k) 十日时间真是一晃而过,这一日,天刚一亮,泥阳的军号就响起来了。 军号响起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比较茫然,但随后苍穹下又响起了密集的鼓声,鼓声隆隆,怒涛般驱赶了众人的睡意,同时大家也就知道,这是到了约定出兵的时候了。 鼓声的来源是泥阳城南,显然这就是集结的地方。等到众人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就很轻易地看见太守刘羡,此时他一身戎装,胡坐在一块木制的高台上,周围立着八座军鼓,身后的地上插着八十来面白虎幡。在阳光的照射,春风的吹拂下,旗幡猎猎作响,使白虎张牙舞爪,更显威严。 来的也不止是临时组建的郡卒们,此时已是深秋,百姓们都闲来无事,此时听到号声和鼓声,都来观看,导致城头、营外到处都是人,有百姓、有士子,有胡人、有汉人,男女皆有,城内几乎为之一空,观者如堵。 在这种广大目光组成的压力下,郡卒们不由自主地想维护自己的体面与自尊,抬首挺胸,竭力走出更好的队列。 由士人们担任的将领更是如此,由于是事先约好了装装样子,朱球等人都是身着儒服过来,准备郊游的。走到校场上临时改变了主意,赶紧换上了戎装武冠。就连傅晞这般体质衰弱的,也是如此。 大概人都是虚荣的吧,在这一次,这三千新卒走出了十来日里最好的一次队列。这段时间里,刘羡也就是让他们练习队列,跟随旗鼓,并没有再教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只走队列,不演阵法,当然是不难的,但一旁的贺干临还是忧心忡忡,他对刘羡低声道:“府君,只靠这些人,恐怕还是打不了什么仗吧?” 刘羡回道:“我怎么会指望他们打仗?拉出来吓吓人的,真正要见血的还得是你我。” 刘羡的计划早在十日前就想好了,他先是威吓,称不出兵会被军法从事,又假意说出兵只是装装样子,不准备对敌。如此软硬兼施,总算是把北地的士人们唬住了,让他们同意出兵。 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如今利用鼓声召集民众,给士人与士卒施压是第二步,至少可以保证让他们不是一个松懈的态度去奔赴战场。 等士卒们聚齐以后,刘羡便当众挺身,慷慨激昂地说道: “诸君,此前铁弗为鲜卑所逼,背井离乡,南逃梁山,是何等之凄凉?是天子仁义,以庶民何辜,百姓何苦,不念两国之故仇,故而借地安抚。孰料其贼子野心,矢志图叛,以贪戾之徒,袭我堂堂之师,得一时之肆虐,伤万民之农时。此仇此恨,岂能宽介!” “今北地都尉张光,与我义同兄弟,他骁勇善战,省爱民役,危难不损德操,仁义泽及兵士。为羌贼困于孤山,守志数月不屈。我今日出军,不为其它,志在为其解围!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按军法,若能斩敌一级,赏布帛一匹!斩捕贼首虏一人,赏布帛百匹!陷阵者赏布帛百匹!斩旗杀将者千匹!” 重赏之下,士卒群情涌动,挥手高呼道:“杀贼!杀贼!” 刘羡随即当众折箭,执剑指天发誓,誓言道:“不破贼子,绝不还城!” 新卒、丁壮举兵高呼:“破贼乃还!” 周围百姓也随之高呼:“破贼乃还!” 那些带兵的士人们见此情形也无不变色,他们至此才明白,自己已经被刘羡绑上了贼船,此时想要再休战退兵,已经是全不可能的了。 而后是当众授旗,按照寻常军制来说,应该是百人授一旗,但刘羡并为了恐吓羌人,虚张声势。因此直接降低至五十人授一旗,这导致数十面旗帜在军中升扬起来,自有一股凛凛威风在。 刘羡最后将自己的八字安乐旗帜从包裹中取出来,当众挂在最高的旗帜上,高声道:“出发!” 这么大的声势,马兰羌那边自然也不会不知情,尤其是两日之前,刘羡还特地派人到马兰羌中,约战说:“尔等若有豪气,不妨率军到孝雷亭,我们两军对垒,堂堂正正地一决雌雄。” 马兰羌这边收纳了一部分从泥阳逃出来的胡人,早就对刘羡万分提防,只是顾及到泥阳城防坚固,所以不敢去攻打,便一直在马兰山与泥阳城之间犹豫徘徊,不知何去何从。 如今听到刘羡主动约战,其首领麻余有些难以决断。前来投靠的休官齐纳说道:“这个新太守只不过是获得了些晋人士族的支持,招揽了一些流民,仓促之间难以习战,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大人只要举众应战,必能取胜!” 麻余思考片刻后,觉得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就同意了与刘羡的约战。 这一日,他们收到刘羡整兵出军的消息,留下一千人继续围困梁塬,四千人便按照事先约定,直接向孝雷亭开进。 相较于逼仄的马兰山山道,孝雷亭确是一块极为难得的平地。或者说丘陵之间的地势较为平缓,不至于高来高去,近三里的宽度,至少足够两军在此处展开。 晋军先羌人一步抵达此地,等到羌人能看见对方的时候,只见灿烂的阳光下,大地一片金黄,晋人旗帜高悬,队列严整绵密,一阵风吹过来,低垂的白虎幡顿时张扬起来,露出旗幡中隐藏的爪牙。但下方的晋人却岿然不动,好像一大片沉默的冰雪。 麻余看到这个场面,忍不住回头看自己麾下的兵士,他们还来不及列阵,在黄土里和张光对峙了过两个月,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精气神上似乎输了晋军许多,心里不由有些犯嘀咕。 他把休官齐纳叫过来,指着对面的晋人道:“你前番对我说,晋人不过是充满凑出来的流民,再夹杂一下士族的家丁,并没有多少战力。可我现在满眼看到的,是严密的军阵,晋人将士中目中有铁,哪里是能轻易取胜的?” 休官齐纳也有些难以理解,他对麻余的责问无话可说,看着对面的军阵,摸着脑勺自言自语道: “莫非这个刘太守会巫术?撒豆也能成兵?” 刘羡当然不会撒豆成兵,实际上就是在装样子。在来的道路上,他已经对那些士子们承诺,他们不必参战,只需要带着兵卒在后面装腔作势,摇鼓助威便成了。 事实上,现在晋人中的甲胄都捉襟见肘,除了刘羡从夏阳带来的斛摩根、贺干染两部近四百人穿着甲胄,剩下的甲胄只剩下四百套。刘羡只能让列阵者最前面的士卒穿上甲胄,至少这样看起来,还是很能唬人的,好似全军上下都身穿精甲一般。 为了壮大声势,刘羡把军鼓也交给了傅晞他们,让等会刘羡交战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就在后面擂鼓助威。 也正是有了这些安排,才有了羌人眼中似乎极为强大的晋军。 刘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心中已经想好了,要吓得羌人必然不敢贸然将全军压上。这时候,刘羡仅以一部出阵来挑战,羌军也会以稳妥为上,以相应的人数来应战。只要杀退对面一两阵,打得对面胆怯,自己就能够取胜了。 不过即使做了如此多的计划,刘羡的胜算仅仅只有五成。因为对方若是不中计,或是自己露了怯,那就笑话大了。身后那批人根本不可能打什么硬仗,稍有不对,便可能如落流水般散去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刘羡交上了好运。 刚刚准备出击的时候,双方似乎听到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异响,一开始还以为风吹过落叶的沙沙声,但渐渐地众人又感觉不对,似乎是石子在山坡上滚落的声音。大家往声源处望去,只见南面山坡与苍穹的交线,也就是天际线,逐渐冒出了百来名黑影,远看就好像蚂蚁一样渺小。但这些黑影在山坡上稍稍停顿,似乎观察了一下情形,终于完全在山坡上显露出自己的身影来。 竟是百余名骑兵,他们没有打旗帜,但是身着铁甲,很快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晕,使得人们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即将交战的双方都愣住了,同时也生出些许骚乱,不知道这是哪边来的援军。 但毫无疑问,对于都缺乏骑兵的两军而言,这支骑队足以改变整个战场的态势。 而后,这支骑军义无反顾地朝着晋人们奔驰过来。 这在晋人军中的紧张气氛更甚,他们还以为是羌人从哪里请来的铁弗人援军,试图趁机袭击晋军。但好在这些骑兵的阵列并不严整,最前面的骑士更是脱离了队伍,孤身向晋军驰来,这才化解了部分敌意。 刘羡远远地看见那人过来,也想不明白来者是谁,正匪夷所思间,听见对方用激动的心情大声道: “兄长,好久不见!” 刘羡闻声大喜,原来来的是结义兄弟李矩! 他立刻策马迎上去,在两军将士面前大声欢笑,然后并辔走到一处,阳光灿烂下,两人相互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世回,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前天听说到兄长的名字,终于在今天赶到了!” 原来,李矩此前随雍州刺史解系参加了美阳之战,但在战败后,他主动负责断后。断后本来是一个极危险的差事,但因为溃兵太多,铁弗人不愿意招惹仍有阵型的李矩所部,反而放过他们,去追杀那些失去秩序的溃兵,这让李矩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在战后,李矩本想返回长安,结果发现铁弗人占据了渭桥,断去了去路。走投无路间,他见周遭全是美阳之战的溃兵,自己又对这次溃败深以为耻,便想办法在武功始平一带活动,一面收拢败兵,一面设法击溃周围的叛军。这半月时间下来,也收拢了有两千余人了。 在前日,他率众到池阳周遭,试图找当地士族讨要些补给。不意从当地士子口中得知,刘羡已经收复了泥阳,当真是喜不自禁,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就率骑兵先往泥阳赶来。他收拢的两千士卒就在路上,大概再过两日,也就赶过来了。 欣喜若狂的何止是李矩?刘羡的内心深处也响起一阵狂喜的雷鸣,美阳之战结束后,他也为李矩的命运深深担忧,如今见到他安好,还给自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就好像断掉的臂膀凭空恢复了一般。 李矩笑说:“我刚到泥阳,就听说兄长你来讨贼了,此事怎么能少得了我呢?我必取下贼子首级,作为兄长升迁的贺礼!” 刘羡也极为开怀,有了这百余骑兵的加盟,战场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了自己,不需要再犹豫什么了。他指着远处的梁塬,对李矩道: “世回,景武兄就在那儿!还记得两年前,我们三人在河东力挽狂澜,诛杀郝散。今日你我三人又在此地相聚,这莫非不是天意吗?我和你一起上阵杀敌!” 说罢,他对身后的傅晞等人高呼道:“擂鼓!杀贼!” 鼓声顿如风雷大作,同时斛摩根在一旁吹起进攻的号角。在这激扬澎湃的音乐中,李矩率领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士向羌人们发动冲击。 李矩是征西军司的牙门将,牙门,即主帅军门之意,一般带领着最精锐的士卒,佩戴着全军最好的甲胄,以此来护卫主帅。李矩麾下的骑士正是货真价实的牙门兵卒,他们不止浑身上下披有铁甲,就连身上的坐骑也是头背披挂,在平原上冲锋起来,几乎是铁做的猛兽,一人便胜过数十人,一百人便可比千军。 此时羌人见这些铁骑踏阵而来,无不惊慌失措,心中恐惧。 刘羡紧跟着领着夏阳胡兵冲锋而上,他们手持红缨长枪,将铁骑冲垮的阵型继续撕裂,形成一道倒卷的波浪。 那些原本是准备旁观的士族们,也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两军相接的一瞬间,他们就判断出来:己方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没有人会拒绝成为胜利的功臣,于是剩下的人也都欢呼着加入战场,哪怕他们并没有经过多少训练,也没有多少合适的甲胄,但行动与呼声就足以让羌人更加溃不成军。 这是刘羡目前为止最顺利的一场战斗,在一个时辰后,孝雷亭的平原上遍布着鲜血,被割去首级的尸骸四处横陈,可这里面属于汉人的尸体少之又少。 一些羌人试图逃入马兰山,但张光看出刘羡大胜,当即带兵从梁塬上冲下,堵住了逃亡的山道。余下的羌人已经彻底丧失了战斗意志,纷纷放下武器向晋军投降。 当士卒们疲累又高兴地把麻余、休官齐纳等人的首级递给刘羡看,刘羡鼓励了他们几句,转首对傅晞说道: “悟根兄,您帮我记一下功劳簿吧!” “功劳簿?” “对,数一下首级,写完后,把这些尸体都埋了,不要立京观,以后时日尚长……” 说罢,他立刻去见正向此处走来的张光。 两人又是一个拥抱,这感觉真是奇妙。明明他和张光没有多少交情,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但仅仅只是打了三仗后,两人就好像是不言自明的好友了。 张光笑道:“哈哈,怀冲,没想到还能再见,你那晚派人射箭书,我还以为看错了……” 刘羡则道:“景武兄,上次你不辞而别,我甚是遗憾,没想到今日再见,你变瘦了。” “一朝不慎,让三州败坏至此,我心忧啊!焉能不消瘦!” 张光叹了口气,问道: “怀冲,不说笑了,我被困此地,好久没收到消息了,现在关中局势如何?朝廷有没有消息?” “关中局势还是很坏,至于朝廷……” 刘羡对此也有些茫然,他孤身来到北地,长安的消息还能知道一些,但洛阳的消息是全然不知的。按理来说,现在洛阳那边已经得知美阳之战的结果有半月了,贾谧、张华他们这些人,到底商议得如何了呢?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24章 金谷园之秋(4k) 第224章 金谷园之秋(4k) 此时已是九月下旬,正如刘羡所言,洛阳朝廷仍然处在一片混乱中。 在齐万年起事之初,朝廷并不在意,认为这不过是又一个郝散。甚至从关中递交上来的军报来看,齐万年麾下的部众数量远不如郝散,不过是占了偷袭的便宜。 因此,尚书省并未惩治从冯翊脱逃返回的欧阳建,只是下令孙秀,令他不要重复上次平叛的失误,尽快平息这次事态。 结果是出人预料的,尚书省的命令尚未发出,关中诸县沦陷的败报犹如雪一般发到洛阳。齐万年几乎以席卷之势攻略了半个关中,而孙秀竟然未能与之一战。朝廷得到奏报后大为光火,终于同意了解系的请求,解除了孙秀在征西军司的指挥权。 本以为如此一来,关中的情形会有所好转,可接下来的两个月,形势竟是急转直下。谁也不曾料想,仅仅两战,征西军团就折损过半,这可是当年诸葛亮都未能做到的军事奇迹。 关中军团的溃败,造成了后党在朝堂上的溃败。 自楚王司马玮自杀后,后党把持朝政已有整整五年,虽然大体政局还算得上稳定,但洛阳的政治高压却让人窒息。几乎所有人都在努力逢迎鲁公与后党,露出各种各样前所未有的丑态,可能够从中获得利益的人却极少。一旦得罪了后党,轻则排挤打压,重则下狱发配。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可以说,众人的不满已经积蓄到了一个极深的地步。 眼下既有了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以宗室为首的反对派自然不会放过。 齐王司马冏率先在朝会上进言说: “赵王失职,孙秀无能,遗失战机,致使关中人心丧尽,齐万年坐大。为表朝廷决心,当即刻召回二人论罪,正天下试听!” “至于关中战局,今已是危如累卵,举兵西援刻不容缓!应该立即从洛阳点兵,派贤王,遣良将,举火长安,奋戈相抗!若关中不复为国家所有,则天命周转,社稷危甚!” 司马冏是齐献王司马攸之子,若晋武帝当年选择传位于齐王,那司马冏就会是当今的皇帝了。因此,司马冏在宗室中地位超然,他一发言,顿时就引起一片响应。 其舍人祖逖进言说:“朝中诸王,唯齐王严虔王度,阐济大猷,幽鉴远照,神变应机,有文帝之风。若择宗王出镇,舍齐王其谁?” 其意图可谓是昭然若揭,就是要趁此战乱机会,帮助齐王夺取征西军司的权柄。 当然,其余诸如淮南王、成都王等宗王的官员亦是如此。他们深知这是令主君一步登天的大好时机,都趁机向朝廷进言推荐自己的主君。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开始相互攻讦,明面上虽然还维持着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在挤兑其余宗王。致使除了罢免赵王司马伦、孙秀、解系等人的意见尚能达成一致外,其余议程根本没有进展。 而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是,身处漩涡中心的鲁公贾谧,此时正安然游玩于金谷园内,似乎朝中的汹汹议论,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虽说金谷园以春日绝景而闻名,但秋日的金谷园也别有一番韵味。在金谷园的后山上,不仅种有枫林、乌桕、梧桐,还有一片自江南移栽而来的银杏林,值此落叶之际,满山红黄相互掺杂,好像是阳光凝固在树梢上。而地上满是或大或小形状各异的落叶,秋风吹拂过来,颇有诗意在其中流淌。 张华拾起一片银杏叶,对着贾谧感慨道:“人生就像是这落叶,秋风一吹,不知何时就凋零落地了。” 贾谧负手在前,回看了张华一眼,笑道:“张公是说,我也是一片落叶?” “岂敢……在下是说,在下是一片落叶,马上就要腐朽入土了。” 石崇在一旁笑道:“茂先公是国家的栋梁,整个社稷都压在茂先公肩头,怎么会腐朽入土呢?” “哎,季伦说笑了。再伟大的人物,也抵挡不过时间,何况是我这样的老朽呢?” 张华摇头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落叶扔下,跟随着贾谧的脚步继续攀登山路,继续道: “况且,有老的一辈人腐朽,也才有新的一辈人成长,国家的重任,永远在年轻人身上。” 贾谧的脸色却不是很好,五年时光一过,使得他的棱角略有分明,原本浓重的阴柔气质因此淡薄了一些,但长时间的大权在握,又使得他的神采更加张扬,容貌的姣好犹如春一般明媚绽开,更让人觉得美丽。此刻他微蹙柳眉,仿佛有杨拂面,令他不耐烦道: “可麻烦也是一样,老的麻烦被割下了,没过多久,新的麻烦又长了出来,真是让人恶心。” 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华和石崇都知道,贾谧说的是现在正在朝堂上闹腾的这些年轻宗室们。这些时日里朝廷的纷争令他心烦,所以才会到此处来散心。 可眼下看起来,金谷园的秋景并不足以让他心旷神怡。 三人沉默了片刻,等贾谧走到后山的山顶,看见下方的金谷园庭院,他倚靠在一棵梧桐下,说道: “张公,有没有办法除去这些宗室?” 答案是一片沉默。很显然,张华不可能想出什么办法去除去如今的宗室。西晋的宗室虽然仍受到较大约束,但也都是无可置疑的实权宗室。王公加起来不下百余位,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拿其中一个开刀,剩下的都会起来抗议,这无疑是一股惊人到足以颠覆朝廷的力量。 话说出口,贾谧也知道自己妄言了,他随即当这句话没有说过,从树枝上采下一片梧桐叶,又问道: “唉,张公,你说这次派遣的宗王人选,到底是谁比较合适?” 这次张华开口了,他低眉答道:“当然是梁王最合适。” “那个老糊涂?他真能带兵打仗?” “国家本就不指望藩王能带兵取胜,之所以要宗王坐镇,无非是确保朝廷对各地军镇的影响力。从这个角度来看,梁王的优势很大。” 说起司马肜,贾谧对他的印象是一个竹竿式的枯瘦老头,并无其他感想:“很大,怎么个大法?” “梁王殿下此前在军镇中颇有资历,和很多将领都相熟,他虽没有真正打过仗,但至少也操持过一些军务。这使得他既能稳定军中将领的团结,同时也知道底下军队的决策,不至于脱离朝廷掌控。而且他辈分极高,是宣皇帝的八子,宗室们也没法反对。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 “没有野心?” “对,梁王殿下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年事已高,没几年好活了,而且他没有子女。如果以他出镇关中,无论他在平叛中立下什么功勋,都不能传给下一代。所以即使朝廷分给他一些权力,要不了几年,也能收回来。这是对您,也是对皇后殿下最好的选择。” “原来如此。” 贾谧想了想,对张华说道:“那就选他吧。” 话音一落,石崇就弯着腰递来一颗柑橘,对贾谧笑道:“话说回来,敢问鲁公,这次出征的兵将,人选选得如何了?”贾谧看了他一眼,接过柑橘,一边剥一边回答道:“这次关中闹成这样,我也不可能随手处置,选将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就不要想着能去捞钱了。” 见石崇露出失望的神色,贾谧剥出一瓣橘肉,咽下后,罕见地宽慰他道:“孙秀这几年捞狠了,百姓都是穷鬼,你过去也没什么可榨的。” “现在派过去的,都是去干苦差事的。安西将军是夏侯骏,麾下有周处,索靖,再有傅祗,王铨,哦,现在还要加上卢播,还有一些小鱼小虾,你待不住的。” 被点破了心思的石崇毫无尴尬,他只是谄媚地笑:“原来如此。” 身为一个聪明人,石崇立刻就明白了这些人事安排的深意。 夏侯骏是前曹魏名将夏侯渊之孙,其家族与汝南王、琅琊王等宗王多有联姻,算是外戚之家,但却称不上显赫。由于他年老,也没什么权势,如今被任命为安西将军,其实就是司马肜的副将,形同于傀儡,显然也是后党用来阻止宗室扩张影响力的工具。 周处此前担任过新平太守,对关中形势了解,也讨伐过不少羌胡,朝中让他领兵剿贼的呼声一直很高。 索靖是早年被晋武帝司马炎看重,拜为驸马都尉的人物,而后历任雁门太守、酒泉太守等职,善于处理羌胡矛盾。 傅祗本身就是关中北地郡泥阳人,他贵为公爵,名重关中,又资历深厚,由他来负责收拾人心还有稳定军心,也是极为合适的。 王铨则是扬州有名的清官县令,考绩为全州第一,让他加入征西军司,也不至于说埋没了人才。 卢播是原梁王长史,又在尚书省担任过尚书郎,和后党关系不错,也有一定的才能。既然敲定了梁王为主帅,那卢播必然是要重用的。 这几个人选都表现了贾谧对这次平叛的微妙态度。 两大主帅司马肜与夏侯骏都并无多少野心,卢播是主帅和朝廷的沟通桥梁。周处、傅祗、王铨都有才能,但都为人清正,很不好相处,既非后党,也非其余党派,可谓是朝堂的边缘人。 若从单个人选来看,每一个人选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总体来看,这个阵容完全是临时捏合出来的,将领间大多互不了解,军中资历也不高,连内部的团结都很难维持,可谓是充满了决策者的侥幸心理: 寄希望于既能平灭齐万年,又遏制其余宗室扩张影响力,顺带还能让朝中的一些刺头去送死。 但真能成功吗?石崇难免抱有怀疑。因为据他所知,周处多次参奏梁王贪污,两人若在一起打仗,真能维持和睦吗? 不过确实如贾谧所言,有这些人在,这次平叛他就不该参与,还是另寻他路吧。 沉默了片刻后,张华突然上前进言道:“鲁公,以我之所见,还是启用孟观最合适,根据此前之军报所见,齐万年不是庸才,您用的这些人里,恐怕周处都并非对手。只有孟观这样的用兵奇才,才有八九成把握取胜……” “哦?” 贾谧已经吃完了柑橘,将橘子皮扔到山下,随口说道: “张公说的我不懂,我只知道,那孟观已经是上谷郡公了,他要是打了胜仗,我们拿什么来赏赐?军中又会怎么看他?” “而且他是楚王一党吧,让他平了叛后,张公能担保吗?担保他不是下一个造反的钟会?” 这句话是诛心之语,张华一时沉默不语,拱了拱手,算是放弃了这项进言。 就这样,在朝中群臣依然在争论不休的时候,贾谧于散心时间就定下了这些大事。 议论结束后,贾谧心情稍好,和石崇在金谷园用了一顿膳后,就再次返回到洛阳宫,打算到秘书监歇息。 谁知刚刚自返回洛阳城,正坐在轺车上闭目养神的时候,马车忽然一个停顿,令他陡然惊醒。 “怎么回事?你不想活了?”他顿时出声向马夫斥责道。 马夫战战兢兢地向贾谧汇报道:“禀告鲁公,是前面有车驾和我们撞上了,拦住了路。” 贾谧闻言,愤怒的同时,颇有一些不可思议:“是谁被猪肠蒙了心,敢拦我的路?!” 自从元康元年的秋天开始,鲁公车驾在洛阳出行,从来都是畅通无阻,哪怕宗室亲王见了都退避三舍,今日怎会有人拦他的路? 他忍不住探头出窗,看见对面的队伍浩浩荡荡,近百名骑士拥簇着一辆三驾青盖车,与自己的车驾在街道中央相互对峙,来势可称汹汹。 再看他们车架上高悬的“成都”二字,贾谧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成都王司马颖的车驾! 这时一名骑士从队伍中策马而出,到贾谧车驾前朗声道:“禀告鲁公,我王正要去东宫陪太子读书,不知鲁公可否让行?” 按照《泰始律》,公爵当然要给亲王让路,而此刻骑士当众说起此事,显然是当众讥讽贾谧,笑他有悖臣子本份。 贾谧心中已是暴怒,但他也知道,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极容易落人把柄,所以他咬紧下唇,直到血都流出唇角,他才徐徐吩咐道: “给成都王殿下让路!” 随着贾谧的车驾主动让路,成都王一行人放声大笑,笑声似乎穿透云霄。而在车马声渐渐远去后,周围的路人对着贾谧的车驾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显然是以此分辨两者的权势高低。 贾谧听到这些蚊呐般的声音,几乎想把在场的人杀尽,但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是以眼神愤愤然望向东宫,犹如一把秋水造就的刀锋。 他此刻已忘记了刘羡,而是握紧了拳头,深刻地仇恨起另外一批人,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着这些人的名字,脸上泛起嫣红,似乎唇齿间已将他们嚼成粉末: “呵呵……司马遹……司马颖……司马冏……真是好威风啊……呵呵呵呵……”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mobius9999、mars的打赏~ (本章完) 第225章 王师入关(4k) 第225章 王师入关(4k) 元康六年九月辛卯,朝廷总算是公布了此次入关平叛的将领人选。 正如此前贾谧与张华商议的那样,朝廷决定召回赵王司马伦,论罪孙秀,留职解系。而后以梁王司马肜再次出任征西大将军,少府夏侯骏为安西将军,御史中丞周处为建威将军,梁王长史卢播为振威将军,酒泉太守索靖为荡寇将军,灵州县公傅祗为安西军司,历阳令王铨为征西参军。以这几人为新的征西军司班底,讨伐齐万年。 此消息一出,朝中各党皆大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从资历上看,这几个人的履历都可谓是光鲜亮丽,论能力,也都各有所长,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是出了名的清廉,其中有几位更是全然挑不出毛病。若要对这位名单进行攻击,恐怕会冠以嫉贤妒能之名。 可实际上,很多人都能看出后党的用意,诸如周顗就私下和王导谈论此事道: “齐万年以半年时间横扫关中,可以称得上是名将了。对付这样的人,寻常名将怎能力敌?要用人,就必须得用鹰扬之将!如果不用上谷郡公(孟观),至少也应该用宁朔将军(刘弘),再不济也是让周处与索靖独任,让他们无所顾忌。现在这样的安排,除了堵百官和宗室的嘴外,我看根本无用。” 可既然无可指责,那就是计议已定。接下来的时间,朝廷就在洛阳调拨军队,准备物资。 按照长安解系传回来的军报来看,目前齐万年纠合雍、秦、梁、凉四州羌胡,部众已经膨胀至上百万,麾下军队也已达到十余万之众,数目极为可怖。 不过认真审计,不难发现,齐万年虽然暴起关西,但准备仓促,麾下甲胄、兵器、粮秣都极为稀缺。所谓的武装,基本都是从郡县与战场上缴获掠夺而来的。至此,即使有四州羌胡支持,麾下真正能够武装的善战之士,大概也就只有起兵时的三万铁弗人。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目了。 经尚书省讨论,考虑到长安还有四万残军,自保有余,似宜派遣五万精锐较为妥当。 按照常理,这些精锐应该从洛阳的禁军中选取。但在去年,也就是元康五年的时候,洛阳武库失火,烧掉了库中的大批甲仗。其中甚至丢掉了大汉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传国宝物,其余珍宝更是不计其数。这致使洛阳短时间很难凑出这么多甲士来。 好在楚王司马玮出镇襄阳时期,在当地整军备战,留下了数万士卒。经慎重考虑,贾后同意自襄阳调拨四万步卒,邺城调来一万骑士,共同组成了这次平叛大军。 等到两地士卒终于赶到,五万大军正式跨过潼关、开进关中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十一月下旬。 此时距离美阳之战结束已有三个月。 这三月时间里,在经历了军事胜利后的急速扩张后,齐万年的拓土脚步也有所减缓。 这是关中四塞的地理所注定造成的,关中北面是隔绝朔方的桥山山脉(子午岭),在南面是巍峨绵长的秦岭,在西面是高耸入云的陇阪,在东面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潼关。茫茫群山封锁了外来者的入侵,同时也让出击扩张变得困难。 因此,齐万年与秦州羌胡汇合,占据整个扶风郡之后,他必须审慎地挑选下一个进攻方向。 按照齐万年的本意,他是想调转兵锋,进攻河东、平阳,再夺取潼关、武关,如此才能形成完整的四塞山河,将晋军彻底驱赶出关中。 可一来这项计划有极大的风险,可能会引起晋朝的强烈反应;二来此时有相当多的秦州羌胡加入了队伍,他们有割据故土的想法,齐万年必须考虑这些人的意愿。 在此综合考虑下,齐万年选择兵分两路,他自己北上进攻安定郡,稳固北部疆域,避免拓跋鲜卑伺机南下。另一路则由郝度元作为统帅,引领投靠来的诸羌胡向西南掠地。 而在得知晋朝大军进入关中的消息时,齐万年已攻克安定郡,南下诸羌胡亦收获颇丰。接连数月的奋战下,即使是铁弗人也感到极度的疲惫,于是便到扶风雍县一带休整。至此时,其麾下势力分布如下: 铁弗首领郝度元占据天水郡; 略阳氐首领蒲怀归占据略阳郡; 赤亭羌首领姚柯回占据南安郡; 卢水胡首领彭荡仲占据安定郡; 卢水胡首领窦首占据新平郡; 陇西鲜卑秃发务丸占据陇西郡; 略阳氐首领李庠占据武都郡; 白马氐首领杨茂搜占据阴平郡; 齐万年自领扶风、始平两郡。 有得必有失,作为攻略西移的代价,在晋军入关之前,他不得不收拢势力。为此基本放弃了对北地、冯翊两郡的掌控。这不仅使得刘羡出其不意地收复北地,也使得梁王在入关后,较为轻松地恢复了对冯翊郡的控制。 至此,关中的形势已经较为明朗: 齐万年的扩张暂时到了极限,他必须相当的时间整合部属,稳固统治,才能进一步发展。 而晋军则是接连大败下,士气低迷。晋军必须尽快恢复士气,在齐万年休整的这个缓冲期内,将他彻底击垮。 叛军此时收到的消息,是说洛阳朝廷派来了十万援军,其将领人选,齐万年已从长安的眼线得知的一清二楚。当众人得知其中有周处的名字时,不由得极为恐慌,私下议论说: “孙秀、解系等人皆是庸才,无论来多少兵马我们也不怕。可子隐公用兵神鬼莫测,若是他用兵,陛下还能够获胜吗?” 此时齐万年已经称帝,只是既未确定国号,也未确定年号,部众们对他的称呼也都各执一词。有人称他为“陛下”,有人仍称他为“大人”,还有人称他为“大单于”。但不管称号怎么变,众人对他还是感到由衷敬仰的。 齐万年面对这种言论,当众评价这次晋军的援军道:“晋军一贯喜欢虚张声势,号称是十万大军,但今年关东刚刚遭遇大灾,朝廷要在南方赈灾,哪里变得出来?我看最多不过五万人。” “至于周处,如果他是这次晋军的主帅,我或许不能抵挡。但眼下他不过是一个副将,也没有了张轨的支援,就好像是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没有爪牙的老虎,还不如放手一搏的羔羊。与他相斗,我有何惧?说不得这次,我还能将其生擒哩!”不过议论归议论,齐万年还是对梁王的援军严阵以待。他一面号召各部向扶风汇集,一面率众到好畤县进行布阵屯兵,为下一场战事进行准备。 而另一边,随着梁王大军赶到长安,驱赶走占住渭桥的胡人,整个长安居民也在谨慎地观察着这些晋军的行动。在经历了孙秀时长五年的折磨后,百姓们对朝廷的信任可谓是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到处都在传谣: “——到底最后会变成怎样呢?” “——来的人好像并不算多啊!他们真能战胜叛军吗?” “——若是朝廷再败,关中真的还属于朝廷吗?” “——别想那么多了,能够不变得更糟就算不错了!要是来的贵人们想像孙长史一样捞钱,我们还不如投叛军呢!” “——唉,要真是这样,那我还是早点死了吧,我买了两张买地券,或许死后真有仙堂呢?” 在情况顺利的时候,人们常常会以过度乐观的态度抱持希望,然而在情况艰难的时候,又会过度悲观,继而产生无谓的恐惧。 不过这也怪不了百姓,毕竟在打了大败仗后,长安士卒的军纪可谓是败坏极了。时不时就有士卒抢掠市民泄愤的事情发生,也可以看见很多残疾且无人管理的伤兵倒毙在街头,街头散发着没有秩序的恶臭,似乎象征着朝廷在城中岌岌可危的统治。 好在事情并没有向人们想的那样发展,即使是贾谧这样的人,也知道竭泽而渔是不可持续的。这一次的军队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至少在纪律这一块,确实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当然不是说做到了彻底杜绝军队和士兵的恶行,在这个年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但至少,为首的将领们都做了极大的力度来进行整治。 在大军开进长安的第一日,大部分市民仍像以往一样闭门封锁,甚至更加提心吊胆,害怕发生什么意外。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夜变得极为宁静。 第二日虽然有人悄悄地打开大门张望,但仍然是在不安中度过的。 这样到了十一月庚寅,过了差不多四日,长安街道两旁的人们纷纷打开门户,彼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怎么样?还有没有女人或家产被夺的事情发生啊?” “嗯!好像没听说啊!这四周太安静了,反而使人感觉到有些奇怪。” “咦?难道朝廷这次派来的人中有什么名臣吗?纪律竟然这样严谨?” “是啊!去看看吧,这莫名地让人想起当年诸葛亮治军的传说了哩!” 这时候长安市民们打量周遭,不免惊讶地发现。这些新来的士卒不仅没有强奸、掠夺,还将长安所有的街道都整理地干干净净;以往暴尸于街巷间,无人收埋的尸体骸骨,也都被他们收拾干净了。 他们再去打听,这才知道,原来赵王司马伦和赵王长史孙秀已然解职离开了,而现在正在管理长安的正是前新平太守、现建威将军周处。 周处作为先头部队,一过了渭桥,看见长安内外到处都是倒毙的死尸,还有对百姓施暴的军士,可谓是怒不可遏: “保境安民是军人的天职,你看看你们,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说罢,他立刻就在长安的十三处城门张贴布告,声称将严惩军中袭扰百姓的士卒,抢掠者杖八十,奸淫及杀人者,一律在城北吊死。同时他下令麾下各部,将城内的所有的尸体收拾起来,移到城南的龙首原进行掩埋,以免出现疫情。最后更是在没有得到梁王司马肜同意的前提下,主动在长安开仓放粮,在城郊搭建草棚,为四周落难过来的流民们施粥。 这使得人民顿时想起周处以往的功绩,也对未来获得了希望。 “你们听说了没有,来平叛的大臣里有周处周子隐公哩!他现在就住在城北的西市里,据说不管是什么出身的人,哪怕是最卑贱的贩夫走卒,只要是有冤屈的,都可以去找他。子隐公也一定会接见每一个人,明察其中的冤枉。哪怕是丢了一个罐子,他也会帮忙找到。子隐公真是个相当和善的人啊!” “真的!我也去见过子隐公了,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好像已经年过六十了吧,胡子都白了!说话也带点江南人的口音,但是人真的很好。我家今年被抢了不少粮食,但抢劫的人早就不知踪影了,没有什么证据。可子隐公还是按我说的给了粮食,还问我明年春耕的种子够不够,不够他可以借,不要利息呢!” “真的?我之前只听说过他在新平征讨蛮夷,是个名将,不知道竟然是这样一个好官啊!” “对啊!不过据子隐公说,这次朝廷派来的将领,什么傅军司、王参军,都是朝廷有名的清官!他们一定会竭力保一方平安!” “真的吗?朝廷中竟然还有这么多好官吗?” “是呀!是呀!看来天子还是圣明的,此前不过是被孙秀这等奸臣蒙蔽了,我们大晋才立国三十余年,国祚可还长着呢!” 就在这些传言之中,不止是周处,包括整个征西军司的风评都在长安里扶摇直上。也正是因为这些举措,导致长安原本的驻军士气有了明显好转,长安的秩序也完全恢复正常,甚至有了几分太平气象。人们都说,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王师了吧。 也就是在十一月辛卯这一日,刘羡领李矩等十余人,奉命前来觐见新任征西大将军,梁王司马肜。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26章 再见梁王 第226章 再见梁王 不得不说,朝廷在元康六年派遣的这支援军,大概是晋朝历史上军纪最好的军队,往前三十年无人可以比肩,往后看一百年也很难有人超越。 毕竟军队是一个压抑的地方,将领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影响,因此要么有人好酒买醉,要么有人狎妓放纵,更有一些人,以嗜杀暴虐来泄愤。将领既然作风不正,士卒们自然也不会约束自己,然后变本加厉。所以自古以来,就有“兵不如匪”的说法。 而托了这次朝中争权夺利的福,后党宁愿把平叛的功劳让给朝中这些最格格不入的边缘人,也不愿意让其余藩王得偿所愿,最终奇迹般地弄出来这么一支军纪严明、将领尽责的军队。 刘羡、李矩一行人策马踏过渭桥,还未看到长安城门,就先看见了长安城北郊的街道旁,高挂在沿路桑树下的上百具尸体。 此时天上正落着雪,飘飘洒洒地覆盖在尸体的面孔上,也覆盖了他们狰狞的神情,同时低温让这些尸体肌肤发白,绳子也变得僵硬,好像一块冰棱一样冻在了树干上。根据他们的体型和体征来看,不难看出,这些死人都曾是士卒。刘羡看到这骇人的场景,可谓是大吃一惊,一问才知道,这些都是在城中犯下奸淫、杀人罪行的晋军士卒。 这消息当真是让刘羡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梁王等人的新政。在大难之下,征西军司已经变了天,不再是赵王与孙秀的天下了。 继续往里走,可以看见城门北面的市集,可谓是秩序井然。士卒在街边来回巡视,商贩则视若无睹地叫卖,人群中有许多都是前来赶集买必需品的农人,但氛围极为和平。可以看得出来,经历了战乱以后,人们再一次发现了日常生活的美满与珍稀。 在进城的时候,刘羡一行人把名牒交给城卫审阅时,不无感慨地询问道: “是哪位贵人在管理长安?这是我第三次来长安,却是我见过最好的长安。” 城卫亦有同感,高兴地回答说:“刚来时是建威将军周处周子隐公在接管,前天改为了安西军司傅祗傅子庄公。他们都是天大的好人啊!” 小兵脸上自豪的神情,给了刘羡极为深刻的印象,等入城以后,他转首对李矩说: “如果天下的官员有一成能像这两位老公这样,现在官场的风气就正了。如果天下的官员有三成能够这样,大概就是尧舜之治了吧。” 但很可惜,在大晋帝国如今的政治环境下,这无疑是一种昙一现。 刘羡到了征西军司,在客舍放下行李后,立刻就去拜见现在的征西大将军,也就是梁王司马肜。 梁王殿下的住所就在原赵王司马伦的住所里,刘羡来过一次,对里面各式各样的米道法器还有祭坛印象深刻,不过在现在,这些事物都一扫而空了,看上去空荡荡的。刘羡被仆从领进大堂,脱了靴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司马肜披着津袍,正端坐在火盆旁,和长史卢播下着樗蒲。 可能人老到一定岁数,面容就停止变化了吧,梁王还是五年前他刚到长安述职时的模样。身体清瘦,眉眼慈祥又带着三分洒脱,行动却不失矫健。刘羡正要行礼,他便放下手中的掷具,对刘羡笑道: “这不是刘怀冲吗?就不必多礼了。” 他的口气非常自然,似乎两人是认识已久的老友,不过实际上,这才是他们相见的第二面。 刘羡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对司马肜道:“刘羡见过梁王殿下。” “哈哈哈,你是收复北地的功臣,一路远来,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吧?” “禀殿下,来时没有遇到什么叛军,但是背井离乡的流民极多,很多人成群结队,衣食无着。若放任不管,恐怕会酿成大祸。不过到了长安后,这些情况就好了很多。” 司马肜闻言即失笑,指着刘羡对卢播道:“看见没有,这就是遭鲁公恨的人,一张口就是在敲打上级。” 卢播则笑回道:“殿下,这也是朝中少有的直臣,唯有有德者方能驾驭。” “若不能用他,便是无德之人?”司马肜随即又指着刘羡笑道,“那我可是救过他一命,看来是德怀甚高了!”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室内的气氛也变得较为轻松融洽。 开过一次玩笑后,司马肜让刘羡坐到火盆旁,终于说起正事: “北地郡的情形现在如何?上次得报,还是听说你为准备收复富平,眼下成功了吗?” 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当时刘羡在与张光汇合,得到了李矩收拢的两千余溃兵,终于彻底稳定泥阳的局势。而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就一直在准备收复南边的富平县。 “是,殿下给我传信的时候,我刚刚收复富平。” “哦?怎么收复的?” “在富平守城的不过是一些蟊贼,我从夏阳调了县卒过来,打着殿下的旗号,那些人看着旗帜就被吓跑了。” “哈哈,好,这么说来,你已经收复北地全郡了。” “托殿下的福罢了。” “那么西边叛军那边,有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我已经往扶风境内派过了斥候,据查报,叛军主力此刻正在六陌一带聚集人手,人数极多,但具体有多少人,还需要时间确定。预计四到五日,就会有回报。” “你可有布防?” “此事我已交给了北地都尉张光,他曾在马兰山遇困近百日而不屈,对朝廷可谓忠武,由他负责此事,必不至于再出差错。” 经过一连串的对答后,司马肜颇为满意地颔首,对一旁的卢播赞许道: “大浪淘沙啊!《道德经》里说,国家危难有忠臣,此言诚不我欺。” 卢播则敲击着棋子回应道:“有这些贤臣良臣,我王要平定乱贼,可谓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司马肜又突然对刘羡问道: “怀冲,你知道我为何唤你来长安吗?” 刘羡心中一紧,知道大概是关于自己官位的事情,但口中还是说: “在下不知。” 司马肜毕竟收过刘羡的金子,某种意义上,刘羡也算是梁王的嫡系,所以他越看越是欢喜,便捋着胡子笑道: “按理来说,你收复北地不久,情形应该还不稳定,我是不应该叫你过来的。但你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身负朝廷重任,受命前来平叛,许多事都不比平常,也就不讲那么多规矩了。” “是。” “一共有三件事。”司马肜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卷黄帛,递到刘羡面前道: “第一件事,是朝廷正式追认你北地太守的职位,之前赵王给你的任命只是权宜之计,现在,你可以把暂领这两个字去了。” 话未说完,司马肜又从身边掏出一方漆盒,打开后,可见盒内装着一方银印。 “这是讨虏护军印,你的身份很敏感,要不要授予你军职,朝中的争议很大,但在太子殿下的支持下,还是给你定下来了。李世回收拢的那两千溃兵,就直接划到你帐下吧。” 与汉朝制度不同,在改革了军区制度后,魏晋时期的太守并不能直接带兵,必须要经过军镇授予军职之后,才算得上名正言顺的地方诸侯。这也同时意味着,从此以后,刘羡有直接向朝廷上书的资格,可以不再被贾谧压制了。 “多谢太子殿下,也多谢殿下。” 刘羡再接过黄绢与银印,心中情绪纠葛,一时悲喜难明。 他素来骄傲,自认为怀有济世之才,可为了得到这一张黄帛,一方银印,却不知经过了多少辛苦努力。尽管他想强压下这些情绪波动,但双手还是有些许颤抖。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拼尽全力到底有着怎样的份量。 司马肜也知道刘羡很不容易,等他的情绪稍微缓解后,拍了拍刘羡的肩膀,徐徐道: “至于第二件事情,是关于贼首齐万年的。” “齐万年?”刘羡压下情绪后,连忙问道。 “是,你也知道,郝度元本来是你招降的,齐万年也是随你来到长安的。现在朝廷和他们打了这么久,可却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这仗该如何打?故而我要问问你,齐万年是个怎样的人?如此也好对症下药。”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刘羡不须深思,即刻回复道: “齐万年是一个野心勃勃,胆大妄为的人。” 卢播听得不甚满意,质疑道: “这话毫无意义,他既然敢造反,当然是一个野心勃勃,胆大妄为的人。” “卢长史没理解我的意思,齐万年的野心勃勃,和其他人的野心勃勃是不同的。” “不同?” “对,寻常人的野心勃勃,多是对现状的不满,继而产生一种虚妄的幻想,通过一时激情,来铤而走险,做一些超过自己能力界限的事情。这样的人是盲目的,自然也很容易失败。” “你的意思是,他不盲目?” “是,我认识齐万年时,他还是一个小帅,手底下不过几百人,也受到内部排挤,但他却不骄不躁,待人非常和善,寻常人与他相处,根本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狂妄之人。” “那你为何会觉得他野心勃勃呢?” “因为我从未见他沮丧过。”刘羡回忆起和齐万年相处的那几十天,面貌都觉得模糊了,但对齐万年的笑容却记忆犹新。这个胡人在数十日的寻常生活中,一直对生活保持着令人惊讶的乐观态度,似乎连一次叹气都没有过。 “人都会笑,可我见齐万年时,发现他时时刻刻都在笑,似乎是平凡也不能磨灭他的笑容。这说明他有非凡的志向,也就是非凡的野心。” 说到这,刘羡对司马肜总结道: “殿下,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想法,但是既然是齐万年起事僭号,以在下之见,殿下千万不要抱有侥幸。寻常的招抚、讲和等缓兵之计,对他是绝不管用的。” “若与他为敌,就必须彻底消灭他,否则,稍有不注意,让齐万年逃出升天,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也能东山再起。” 听罢,司马肜与卢播面面相觑,显然刘羡对齐万年的评价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司马肜拿起一根木骰,在手中把弄了半晌,终于对刘羡道: “既然如此,怀冲,明日的军议,你也要来参加。” “军议?” “是,这也是我找你过来的第三件事。眼下关中一团乱麻,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我们不过是刚刚开个头罢了。” 司马肜露出一副头疼的神情,用手揉着眉头说道: “此次羌胡的叛乱规模之大,已经超过了当年的秃发树机能,朝中没有人觉得能轻易平叛,我自然也不做此计划。只是到底该怎么做,这就需要众人集思广益,想出一个办法出来。” “明天,征西军司的各个人物都会到齐,你有什么意见和想法,也可以在会上进行讨论。” “朝廷极其重视这一仗,若能顺利灭贼平叛,我不会克扣你的功劳的。” 刘羡赶忙道谢,至此,这次会谈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老实说,这次和梁王的会谈,是刘羡这几年来最顺心的一次。不仅得偿所愿,正式拿到了北地太守之职,而且一路走来,无论是整个长安的清平氛围,还是梁王说话时的宽和态度,都让刘羡感觉极好。 事先他在听说到这次征西军司的新名单时,也觉得缺乏能够服众的名将,人选有待商榷。但此时亲身体会后,刘羡又觉得是自己太消极了。若是能如此上下和睦,众志成城,也未尝不能取胜。 曹操用兵号称天下无敌,无论是曾祖刘备还是孙权,其实都不如他。但结果不还是在赤壁为孙刘联军击败了吗?齐万年不比曹操,眼下的征西军司实力特更加雄厚,有什么理由不取胜呢? 这样想着,刘羡向司马肜做了告别,正要踏门离去的时候,梁王突然叫住了他,说道: “对了,怀冲,差点忘了给你提个醒,小心周处找你的麻烦。” 周处?刘羡脚还没有踏出门槛,一时愣住了。 正是这一句话让他意识到,眼下的征西军司,可能并没有他印象中的这么和睦。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27章 失败的军议(4k) 第227章 失败的军议(4k) 第二日,刘羡从客舍内醒来,时辰尚早,窗外天色极暗,屋内一片漆黑。火盆上的木炭几乎烧光了,但还有两三块发红的炭芯,在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却无法照亮屋内的黑幕。 刘羡穿好衣物,点亮灯火,提了水桶打算去水井处取水。结果刚打开门,一阵苍凉的天风呼啸而来,带着些许雪拍到刘羡身上,令他一瞬间汗毛直立,刚睡醒的困意被席卷得无影无踪。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打量门外: 好大的雪! 昨夜入睡前原本还是黑白相间的土地,此时尽数被银白色覆盖了,即使天色依旧黑暗,但刘羡也能感受到积雪的厚重与炫目。似乎整座城池都被积雪给覆盖了,目色所及,地上天下,前后左右,除了白色,还是白色。空中的鹅毛大雪和屋檐下的冰棱更平添了一种晶莹感。 在风吹过来的时候,雪打在衣服上,发出细细簌簌地,像是有许多的树叶飞下来打在上面似的。而刘羡到水井处打水时,发现水井的井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刘羡用锤子凿了半刻,才把冰层砸开。 在提到水的那一刻,刘羡的手已经冻红了,他心想:这实在是个非比寻常的冬天。 他烧了壶热水,梳洗一番过后,就在门前的雪地里舞剑,一直舞到浑身发热,李矩也从隔壁起来后,他又回房内擦了把脸,与李矩到长安街道上的集市中饮食。 李矩也被冻得不轻,两人本来都不是奢侈之人,但此时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碗水盆羊肉,喝着热乎乎腾着白烟的汤汁暖暖身子。 用完早膳,两人就到征西军司的主厅内准备军议。由于李矩是牙门将,相当于是征西大将军的贴身护卫,所以也有资格参加这次军议。 由于居住在客舍,两人来得算是晚的,走到主厅时,参会的人物基本都到齐了。刘羡望过去,雍州刺史解系、征西护军贾龛、新平太守皇甫重、秦国内史李含等认识的人都同他打招呼,刘羡看到这几位熟人,还是有些高兴的,不过环顾发现,没有看见北宫纯,一问才知道,经过河东之乱后,他对官场失望,去年已经辞官归乡了。 这让刘羡感到很遗憾,他还没来得及向北宫纯道谢。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堂内的氛围有些冷漠。刘羡看得出来,打了败仗后,征西军司原有的这些将领都心存芥蒂。可奇怪的是,安西军司那边的将领似乎也有些冷淡,与外在的表现并不相符。 他向皇甫重询问这件事,皇甫重城府不深,直接告诉刘羡道: “子隐公(周处)未经梁王殿下和安西将军允许,便给流民放粮,现在朝廷那边知道了,很不高兴,前天快马传来指责的诏书,让军中不要横生事端。因此梁王殿下那边和子隐公吵了一架,大家听了也都很气馁。” 只是因为这件事?刘羡难免有些微词:“这不是什么大事吧?朝廷总是要赈灾的,至于吗?” 皇甫重看了眼周围,笑道:“当然不至于,主要是子隐公本来就和梁王殿下,还有安西将军有矛盾。现在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矛盾?” “之前子隐公不是在朝中担任御史中丞吗?你也知道,那职位说得好听叫纠察百僚,说得不好听就是专门得罪人的,天天这个不是,那个有错。子隐公又是有名的清官,那得罪的人还能少?” “那是怎么得罪梁王殿下和安西将军的?” “他弹劾梁王违规养鸩鸟,同时私收贿赂,还弹劾安西将军贪污渎职。” “啊?这不是很正常的指控么……” 刘羡本来想说,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现在官场上有几个不贪污的。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如果是一般的官僚还好,但司马肜和夏侯骏都自诩清官,又是宗室外戚,越是这样,越在乎自己的名誉。对于他们来说,周处如此弹劾,几乎等同于杀人父母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去打量坐在席位间的周处。其实刘羡一进来就看见他了,这位老人面目清朗,身形矫健,虽然年逾六十,但看上去就五十出头的样子。而此时他端坐如山,似乎周围的议论与他无关。不过就看这俊朗的外表,很难想象,这位老人曾是与虎、蟒搏杀的烈士。 众人闲谈了片刻后,梁王司马肜与安西将军夏侯骏终于姗姗来迟,众人见状,也都停止议论,纷纷落座。 不过一落座,司马肜就露出困顿的神情,夏侯骏紧接着说道: “现在乃非常时日,就不讲什么虚话了。大家都知道,现在关中的情形极为败坏,贼首齐万年占据了两州十郡,拥众百万,可谓是立国以来的第一大敌。我们奉朝廷命赶来此处,一定要设法剿灭乱贼,给江山社稷一个交代。” “今日之会,就是要大家畅所欲言,集思广益,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商议之后,也希望诸位同舟共济,齐心协力。” 军议至此就算是正式开始了,众人齐声应是,然后梁王长史卢播就当众铺开一番巨型的关中的地图,对众人道: “之前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应该都清楚。现在的态势是,敌我双方以北地、新平为分界线,各占关中之半。但要命的是,叛军几乎占据了整个秦州,致使凉州消息断绝,现在谁也不知道,凉州的情形如何。” “而根据北地刘府君的探查,那贼子已经连续作战了近半年,来回奔波达数千里,不可谓不困顿疲惫,故而眼下大军正在扶风六陌一带休养。听说我军抵达的消息后,他也在频繁调动士卒,做备战的准备。” 说到这,卢播问刘羡道:“刘府君,你估计这一带的叛军会有多少人?” 见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刘羡起身回答道: “料敌从宽,按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齐万年拥众百万,而羌胡人人好斗,壮丁即为战士,便计其有士卒二十万。但他仓促占据十郡,部众星散,整顿秩序也需要时间,起码有一半人不能调动。再算上他要提防凉州、梁州方向的用兵,我估计也要两三万人,因此,在扶风的主力应该是七八万人左右。但这些应该都是叛军中的精锐。” “七八万……”众人左右对视,默默颔首,显然是认可了这个判断。 刘羡坐下后,卢播在地图的六陌处摆放算筹,表示这就是齐万年的主力,然后指着长安处,又摆弄算筹道: “四天前,我们把长安城内的兵员重做统计,能战的士卒还有四万六千又一十三人。我们安西军司的援军有五万五千两百六十人。北地那边,刘府君手下有五千五百人。合约十万七千人。” “诸位觉得,接下来这个仗,我们该怎么打?” 话音落地不久,一个沉稳的声音说道:“我先说吧。” 刘羡循声看去,发现是周处,他缓缓从席上站了起来,走到地图前,拿一根木棍比划道:“兵法说,‘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意思就是,打仗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批亢捣虚,攻其不备。” “叛军既然将主力聚集在六陌,显然是试图在此地与我军决战。因为六陌高塬众多,背靠群山,他在此屯兵修营,深沟高垒,我军想要进攻,唯有仰攻,胜算虽不是没有,但却也牺牲极大。因此,我等就应该避免在此地开战,转而攻其所必救。” “纵观地理,齐万年兵士虽多,但后勤多赖秦州的叛军输送。失去了秦州的粮草,六陌的大军也会不战自溃,因此,我军应当先趁敌军未有防备,以大军泰山压顶之势,抢先断其粮道。” 滔滔不绝下,周处用力指点地图上的一点道:“秦州要进入关中,必然要经过陈仓。因此我们要抢先收复陈仓!” “只要收复陈仓,王师便占据了主动。继而可使一路为正兵,在陈仓北面固守,令敌军不敢妄动。一路为奇兵,往西越过陇阪,收复略阳、天水、陇西等地。” “如此双管齐下,六陌之众缺粮少食,不堪一战,秦州之众不过乌合,恩威并施,必能收复。” 听到这里,刘羡几乎在心中喝彩,当真是好兵略! 就在自己还在思考如何正面破敌的谋略时,这位建威将军从大战略出发,一眼便看穿了齐万年的破绽,提出的对策堪比庖丁解牛,如果按照这个策略执行下去,几乎不会爆发什么大战,就可以将这次波及四州的大叛乱无形化解了。如果自己是齐万年,恐怕唯一的手段,就是孤注一掷,西攻长安了,胜则生,败则死。可如此一来,就落了兵法的下乘了。 在场的诸多将领也议论纷纷,商议这个策略的可行性,显然也是以赞许居多。 但很快,安西将军夏侯骏就表态道:“恐怕不能这么执行。” 周处问:“为何?” 夏侯骏笑笑,说道:“不止是贼子缺少粮食,我军也缺少粮食啊。” “今年关东大灾,朝廷在关东赈灾就已经耗费了大量存粮。眼下又要供养我们这关中的十万大军,可谓是捉襟见肘。我们临行前,张中书就与我说过,最好在半年内结束战事。这样至少国家不会落下多少亏空。” “但按照子隐的意思,我们这就是要与敌军对耗,那最少要多长时间才能结束战事呢?” 周处飞快地看了一眼司马肜,沉声道:“秦州山地众多,要各个击破。叛军抢掠郡县,根据所得计算,大概也足够他们支撑八月左右。” “八月……”夏侯骏身子微微前倾,说道,“这还是理想情况,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就算耗时一年也不过分。” “……” “我们不能做这样的打算,要知道体谅朝廷的难处。”说到这,夏侯骏左右环顾,问道,“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在座的众人哪还能听不懂,参军索靖说道: “若是朝廷这么为难,我等作为臣子,自当该舍生忘死,与叛贼做决战。速战速决,既是为朝廷解忧,也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周处对此极为不满,说道:“这不就成了打呆仗吗?如果战胜了自然好说,可若是战败了又该如何?岂不是又要累月经年,为百姓增加负担吗?” “打仗不是算账,先要考虑的该是如何打赢才是!” 周处正要和夏侯骏继续争辩,这时候,沉默已久的司马肜突然咳嗽了一声,在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转眼看去,主帅司马肜用手捂着小腹,眉头紧锁,对一旁的卢播小声说了些什么。 卢播随即转述道:“殿下说他身体不适,要中途退场,到房内歇息一会,诸位讨论出一个结果,告诉他就行,殿下就先失陪了。” 说罢,司马肜就被仆人搀扶着离开了大堂,众人则面面相觑。显然,梁王说自己身体不适,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假装的,其实是某种层面上对周处的示威罢了。 此时周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他强忍自己的不满,对众人道:“诸君都是朝中有名的有识之士,到底该以何为先,我觉得不必我多说吧。” 在座的众人听了,大多沉默不语。只有安西军司傅祗说道: “子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我们辅佐梁王殿下,尽职尽责就可以了。如果殿下不采纳,也自有他的道理,犯不上如此激动。” 事已至此,在场众人的态度也很明朗了,卢播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做个表决吧,有几人同意与叛军速战?” 他先道:“我同意。” 夏侯骏跟着说:“同意。” 余下众人也皆道:“同意。” “同意。” “……” 不多时,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表态完毕,基本都是说赞同,很快就轮到刘羡表态了。 老实说,刘羡确实是更倾向于周处的战略,而不赞同与敌军决战的,若是决战失败,谁知道要死多少人。可眼下大势所趋,梁王也表态了,自己何苦出来触霉头呢? 当卢播和周处的眼光都投向自己的时候,刘羡想到了昨日司马肜对自己的警告,略一犹豫,最终还是说道:“同意。” 卢播满意地点点头,而周处的眼中则露出鄙视,这让刘羡略有不适,他知道自己做得确实不太对。 不管怎么说,军议就这么结束了。最终征西军司以压倒性的意见通过了至六陌与叛军决战的提议。 (本章完) 第228章 离开长安之前(4k) 第228章 离开长安之前(4k) 军议结束后,刘羡并没有立刻返回泥阳,因为他还有一些杂务要在长安完成。 虽然被任命为了北地太守兼讨虏护军,但这只是刘羡名义上的权力,并不会对北地百姓的境遇有什么影响。事实上,如今的北地郡仍然处在穷困潦倒的境地里。 郡内的叛军固然是消灭了,但被掠夺一空的粮食并不会回来。而在招收了溃兵和流民后,郡府的粮食有很大亏空,即使借遍了郡内士族,也不过能延续到明年二月。更别说甲胄、兵器、马匹、弓矢这类必要的军用品了。 不过最紧要的还是冬衣,大雪已经下了两日,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气温似乎还在下降。如果不能为士卒们讨来冬衣,别说与敌人合战,恐怕就连正常的开拔都做不到。 故而军议结束的次日,刘羡又起了一个大早,冒着风雪便去找负责大军后勤的安西军司傅祗。 不料上门的时候被告知说,傅祗并不在安西军司府内,而是在到城北去清点新到的物资了,按照傅祗的惯例,他通常一外出就是一日,吃穿都在军中,可能要傍晚才会回来。 迎接刘羡的小吏建议说,刘羡可以留下名帖和地址,说明来意。等傅祗回来后,有合适的时间他就会来通报,到时再详谈杂务不迟。 但刘羡却没有这个耐心。现在北地百废待兴,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解决,何况接下来还有一场要人命的大战,哪里能在长安无所事事呢?故而他先是留了名帖,紧接着就去询问傅祗所在地。 小吏不明所以,就告诉他说,大概正在厨城门西边的长信宫吧。话音一落,刘羡随即就打马北去了。 在风雪中,刘羡其实并没有走得很快,但刺骨的朔风依旧令他面目苍白。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来时还有些起色的商铺们,此时又锁上了大门。宽阔的街道上,除去有个别的卫队巡逻以外,空荡荡的,似乎整个长安城都已为冰雪淹没了。 按照小吏的说法,刘羡穿过北面的厨城门,转而折向西边,踏过已经可以覆盖腿部的积雪,刘羡在风雪中看到一条依稀的道路,从渭桥一直延伸到长安的城墙,终点就是长信宫。 这座在西汉时期由数名著名太后(吕雉、窦漪房、王政君)居住过的寝宫,如今已经改造成了一个大型的仓库。刘羡来到此地时,可以看见大量车马就停留在门外,同时还有许多民夫从中往来。 刘羡翻身下马,牵着翻羽到人群中询问,通报姓名身份和目的后,立刻就有士卒前来带路。往内再穿过了几间石质的门廊,到了一间大概四五丈宽、二十来丈长的屋舍前,看来这就是傅祗办公的地方了。 这里大概是核对账目的地方,刘羡一进来就听到十来个官吏们握筹运算的声音。往内一看,果然如此。不过这仅是屋内的一房而已,往后看,能看见还有一间挂着门帘的小舍,刘羡往门口走去,正要敲门,就听见屋内传来两名老人谈话的声音。 其中一人说:“子庄公,从大局出发,您再劝一劝梁王殿下……” 刘羡一愣,听出这是周处的声音,而和他对话的人,显然就是傅祗了。 傅祗回答满是无奈:“子雅,这并非是我能决定的,众意难违啊。” “什么众意难违,就是梁王殿下不愿意罢了。我之前是与他不和,可战事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荒唐?” “不,子雅,我不是与你玩笑。在出洛阳之前,茂先就找到过我,建议我们速战速决,这确实是朝廷的想法。” 听到这,周处的声音忿忿不平:“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岂能事事向朝廷请示?” “唉,不要说这种幼稚的话。”傅祗的声音仍然心平气和,“若是朝廷能够如此容忍,哪里会派梁王殿下过来呢?” “那还召开军议干什么?” 犹豫片刻后,傅祗说道:“子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梁王殿下就是想当众羞辱你……” 此言一出,室内的气氛顿时安静了,刘羡都替周处感到尴尬。而后就是不欢而散,室内响起了一个人利落的脚步声。 门帘拉开,刘羡的眼神赫然撞上周处冷峻的神情。对方也是一愣,但仅仅是片刻,他的双眉就紧蹙起来,眉下的眼眸放出不屑的神光,冷哼了一声,双手往头上戴上风帽,就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了。 这一眼扎痛了刘羡,往常都是他在心里鄙视别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会被别人鄙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就好像自己在比剑上比输了一般。这时候,刘羡总算是明白一点贾谧看自己的感受了,有些地方看似无关紧要,可唯独自己是不想输的。 等周处走后,傅祗也注意到了门外的刘羡,他问道:“门外的是哪位贵客?” 刘羡连忙进来,对傅祗行礼道:“刘羡冒昧求见灵州公,还望灵州公莫要怪罪。” 傅祗打量了刘羡两眼,捋着胡子笑道:“原来是刘府君,有失远迎啊!” “灵州公客气了。” “哈哈,你是我家乡的父母官,焉能不客气?家里给我来信了,都说贼乱之后,他们忧心忡忡,颇有朝不保夕之感,刘府君就任后不久,境内顿时清平,直叫他们大开眼界呢!” “您谬赞了,这都离不开悟根兄他们的支持,在下对您也是久仰,您叫我怀冲就好了。” 刘羡确实对傅祗敬仰已久,他是朝中有名的贤能,早年黄河大水,傅祗就在荥阳修沈莱堰,解决了兖州的黄河泛滥。后来他又历任廷尉、散骑常侍、左军将军、侍中、司隶校尉、光禄勋等职,任上的政绩皆是无可挑剔。即使和杨骏扯上过关系,也没有人对他治罪,反而要夸奖他对杨骏的接连劝谏。虽然冷藏了几年,如今又加官为安西军司了。 洛阳人常说,傅祗就像是官场上的刘玄德,即使频频改换阵营,可私德无可挑剔,也没有人挑出他的不是。 大概是刘羡收复了北地的缘故吧,傅祗也欣赏他,很自然地就改称怀冲,问刘羡到此地的用意来。 刘羡道:“在下是找灵州公,是如今北地缺乏物资,希望找您能快速调拨一些过来。” 傅祗也不推迟,直接就问道:“你先给我列一份清单吧,我看看能不能挤出来。” 刘羡闻言,当即从袖中取出写好的清单,等傅祗看的时候,他一边介绍道: “郡里现在什么都缺,缺粮食,缺兵甲,缺箭矢,最要紧的还是冬衣。我现在麾下有五千五百人,希望您能给士卒每人拨一套冬衣。” “恐怕挤不出这么多。”傅祗翻阅了片刻后,回答道:“我不是推诿,今年的冬衣确实缺口很大,我最多能给你调三千套,剩下的,我可以给你调一批布帛来,你找人在郡内赶制,可行吗?” “这样的话,也好……” “兵甲的话,你也真是敢要。竟然跟我要三百套铁甲,还是明光铠。洛阳武库没烧的时候,这倒是可以想想,但现在……我顶多给你拨五十套。你要的两千套两铛铠倒是没问题,我可以批给你。” “多谢灵州公。” “弩机的话,按理来说,应该给你三百架,但还是这个问题,到处都缺弩机,还是集中起来用吧。” “那能换成马匹吗?” “可以是可以,但马料就要你自己找了。” “没有问题。”这确实不难解决,刘羡可以到夏阳运来豆料,这些就足以养马了。 不过最重中之重的还是粮食,粮食是一切军事行动的根基,人饿了就什么也干不了,所以刘羡最关注的还是能调拨多少粮食。 傅祗对此的回答是:“可以先给你运两万斛麦豆,作为三个月的粮食应急。” “只有两万斛?” 傅祗解释道:“没有办法,怀冲你也知道,现在这个天气,渭水结冰,无法采用漕运。只能让牛马冒着严寒多次转运,损耗太高。” “昨日军议,梁王殿下说朝廷缺粮,说得不是假话。我现在先给你拨两万斛,后面到了春天,渭水解冻,漕运恢复了。到那时大军正式开拔,你率众就军中就食,也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了。” 刘羡知道傅祗说得有理,但还是试图再争一争:“灵州公,再拨两千斛吧。现在郡内的百姓不仅流离失所,连春耕的种子都没有,明年该吃什么呢?” 傅祗闻言,默然许久,他说:“这是军粮,按理来说是不该有这部分支出的。此前周子雅就因为开仓放粮,被梁王和朝廷训斥。但我是北地人,你又是北地太守,我也就渎职一次,照顾一下家乡吧。” 言下之意,是他答应了这件事,刘羡大为感激,有了这些物资,至少自己明年会少很多烦恼。 这个话题谈完,傅祗当即就拟定了一份物资调拨清单,派人去交给梁王司马肜盖章。盖完章后,安西军司就可以正式调拨物资了。 正等待的时间,傅祗对刘羡笑道:“怀冲在长安,应该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没有,雪停了我就打算回泥阳。” “那你在长安的时间可不多了,干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和我下盘棋吧。” 这是长者的要求,刘羡自然不能推辞,傅祗当即摆开了棋盘,坐在榻上与刘羡进行对弈。 与陆机的对弈不同,傅祗年纪大了,不像刘羡和陆机这样习惯于下快棋,每一次布局落子都要沉思良久。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人才落了不到三十余子。这感觉让刘羡颇有些煎熬,但又不好多说什么。 傅祗终于又落了一子,笑道:“怀冲,你怎么看这次平叛,觉得能够成功吗?” 提起这个问题,刘羡的精神可谓一振,他漫不经心地填下一子,回答道:“我其实觉得,昨日子雅公的提议很好,梁王殿下说要去六陌决战,未免有些太莽撞了,恐怕伤亡会很高。” “哦,你这么想?” “是啊,自古以来,在对方占据地利后去强攻的案例,可谓是数不胜数。既有成功的,比如魏武之破张鲁,韩信之破陈馀,也有失败的,比如孙权之攻合肥,王莽之围昆阳。这些成功或失败的案例,无不告诉后人,想要成功,己方将领的素质一定要全面领先于敌方,而一旦失败,那将是一场空前的惨败。在下以为,我们这边成功的要素恐怕还不够齐全。” “哈哈,你说得不无道理,那你为什么不赞同周子雅呢?” 面对这个疑问,刘羡想起周处冷峻的眼神,脸上也露出惭愧的苦笑来: “子雅公说得确实是兵法正道,可惜他毕竟不是主帅。现在军中要讲同仇敌忾,上下一心。梁王殿下的表态如此鲜明,又对我有恩,我实在不好当众赞成他……” 说到这,刘羡突然摇了摇头,否定自己说:“……不对,其实并非如此。” “唉,刚刚说的那些,其实就是自我安慰。” “我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升到了太守一职,实在不想得罪他人,又丢了官位,所以一时胆怯。即使心里赞同子雅公,也不敢说出来,结果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当了一回小人。说出来真是可笑,唉,若有机会,我应该给子雅公道歉才是。” 傅祗闻言,愣愣地看了刘羡片刻,不禁感慨道:“怀冲对自己要求如此之高,真是君子啊!” 他随即落下一子,带着两分自嘲的语气说道:“可惜,在这个年代,名教已亡,君子之道早就断绝了。” 他没有过多延伸的想法,但不难理解这句话。经过了汉末百年来的幻灭,还相信修身齐家就能治国平天下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即使是刘羡自己也不相信。 可在这个幻灭的世界里,为什么还有一些人坚持修身修德呢? 刘羡联想到这一次入长安的所见所闻,相信还是有不少人笃信君子之道的。 或许这就是一个星夜的时代,虽然看不清未来的道路,但前人的魂灵还在照耀着世人,指引所有人前进。即使过去的辉煌已经黯淡了,大家仍然是穿梭在伟大的废墟内,历史仍然在沉浸在人们的呼吸中。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29章 乳峰的胡人 第229章 乳峰的胡人 在元康七年一月,元旦过后,在长安准备月余的晋军终于再次开拔,按照事先计划,径直向六陌方向开进。 虽然相比美阳之战前,晋军的兵力数量不增反减,在留下两万士卒护卫长安及粮道后,出征的士卒仅有八万余众。但长安民众却对此次征讨信心满满,甚至自发地到城外欢送。 正如同大军开进长安的时候,他们在大军离开长安时也在议论,只不过议论的内容已经大相径庭: “——好威武的军容!上一次看到这么严整的队伍,是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咸宁五年,马隆公带兵出征凉州吧!” “——是啊,虽然已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但今天再见,就好像发生在昨日!” “——你们说,这次大军出征,能够获得胜利吗?” “——怎么会不能呢?你看这波浪一样的军旗,数不清的铁甲,还有神灵附体一般的气质,当然能取得胜利!” 在大部分长安人看来,这次的军队是毫无疑问的王师,无论是纪律、装备、士气还是军容,都与此前孙秀执掌期间大相径庭,看上去就似乎象征着秩序与正义。在大众朴素美好的愿望中,这样的军队与胜利是近乎等同的。 不过也有一小部分人质疑说: “——听说梁王殿下和周处公不睦,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叛军如此狡猾,关中的胡人又这般多,真的能够轻松平定吗?” “——若是再战胜不了,恐怕关中要非朝廷所有了。” 不过这样的话语很快被淹没在欢呼的海洋中。至少在历史看来,任何王朝都会诞生或这样或那样的边衅和内乱,如今的战乱波及虽广,但还是没有超出这个概念。 而根据已有的经验,帝国的生命就像是一颗正不断成长的大树,它当然会遭遇风吹雨打。但如果风雨不能摧毁它,那它的枝干将更加茁壮,根结将更加深入,就似乎破茧蝴蝶般,在破开困难后,就会走向一个新的辉煌。至少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去盼望的。 不过从阵容上来看,这八万晋军的将领们至少比之前要显得靠谱多了,其中具体人选是: 太子太保,征西大将军,都督雍、梁二州诸军事,兼任护西戎校尉,梁王司马肜,统帅全军; 安西将军,关内侯夏侯骏,辅佐决策; 梁王左长史,振威将军,关内侯卢播,领二军(一军五千人); 梁王右长史,建威将军,关内侯周处,领一军; 雍州刺史,扬烈将军,西戎校尉,假节,梁邹县侯解系,领二军; 秦州刺史,扬武将军,护氐校尉,假节,阴密县侯胡渊,领二军; 安西军司,侍中,灵州县公傅祗,领二军,兼管理军资; 梁王左司马,荡寇将军索靖,领一军; 梁王右司马,安西参军王铨,领一军; 征西护军,寿乡侯贾龛,领一军; 新平太守,关内侯皇甫重,领一军; 征西参军,关内侯皇甫商,领一军; 秦国内史,破逆护军李含,领一军; 安定太守,抚夷护军张泓,领一军。 这些人要么是朝中闻名的清廉贤能,要么是在边疆坐镇的戎马勇将,或者兼而有之。虽说其中也有人参与了之前的败仗,但那难免受到了一些临阵换将、内部权斗的负面影响。但眼下,这些问题也都大体解决了,虽然人数少于美阳之战前的晋军,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此时的晋军确实要比美阳之战前强上数倍不止。 就连晋军内部士卒也同样认为,这大概是近十年来,征西军司上下最为强盛的一次。 等他们开拔之后,身为北地太守,讨虏护军的刘羡,也自领北地军南下,与晋军主力相汇合。 双方在池阳处相聚,其声势浩大,绵延数十里络绎不绝,堪称是甲光曜日。池阳胡人见此情景,连忙弃城逃走,向齐万年前去报信。 正如前文所说,齐万年所驻扎的六陌地区是一片地形极为复杂的高塬群,它位于桥山山脉与陇山山脉的交汇处,有两条河流从左右流过。 东边的是泾水,是自六盘山发源的渭水第一大支流,西边的是漆沮水,亦是自陇山支脉中发源的一大渭水支流。两条河流产生的河谷从高塬中迂回折返,愈加使得当地的地形显得复杂。 而在这层层叠叠的山塬中,屹立着三座圆瓜似的山峰,其中一南一北高耸卓绝,相互对峙,好似房梁,又似美人的玉乳,因此既被称作梁山,又被称作为乳峰。 这就是齐万年军的大本营了。 此地的叛军已经多达七万人,占据的地点当然也蔚为可观。他们盘踞在以梁山为中心,北至神颇塬,西至漆水河畔、东至好畤县的方圆三十里的庞大区域内。 时间虽来到春天,但由于山间的积雪尚未全然融化,气温可谓是乍暖还寒,胡人们依旧穿着冬衣,在土塬间来回忙碌着。 可以看见,这片昔日寥无人烟的区域,已经遭到了胡人们大规模的改造。只要是胡人扎营之所在,周遭的林木几乎都被砍伐殆尽,而后在山塬间立起一圈又一圈栅栏和望楼。凹凸不平的道路已经被打理得平整,那些被翻挖出来的石头也堆在山塬边,随时可以作为投掷的武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诸如地道、土垒等隐藏工事。 而当使者告知晋军来袭的消息时,已然称帝的齐万年,就带着手下在这些工事中巡视检阅着。 “晋军走到哪儿了?” 齐万年此时身披一件熊皮披风,头戴一顶狐皮风帽,一面检视着栅栏的坚硬程度,一面对来人询问道。 “陛下,我们来时,晋人已经占据池阳,有向黄丘进军的趋势。” “池阳,黄丘……”沮渠遮根据动向分析道,“那从这个方向看来,下一步就是要进攻好畤,正面向我军进攻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气氛略显紧张。即使过去的半年可谓是连战连捷,但相对于晋军来说,胡人打下的十个郡的地盘,还是太小了,更何况大部分地盘的统治并不稳定。晋军或许可以接连不断地遭遇挫败,而叛军只要输上一两次,过去的一切辉煌就可能化为泡影。 然而齐万年并不紧张,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向一人笑问道:“李庠啊,陈仓那边有消息吗?”此人正是略阳氐首领李庠,面对齐万年的提问,他拱手回答道:“回禀陛下,陈仓那边一切安好,没有任何异常。” “我事先说,让你加固工事,你做得如何了?” “在下已在陈仓又挖了一圈外垣,人员也都遣散了,城内的房屋全部拆做堡垒,只要晋军一来,一定会吃够苦头。”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齐万年脸上的笑容更加笃定,对众人道,“陈仓现在是我军的命脉,所有的供给都有赖于此,但只要此地不丢失,我军就高枕无忧了。” 他手指着眼前这已经过数月经营的山垒,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看这些防御,层层叠叠,相互嵌套。就像是一张张吸水的纸张,不管晋人在准备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打过来了,又能如何呢?轻易就会被我军化解。只要化解了这一阵,就又要轮到我们的回合了。” 对于亲手修建的工事,胡人们都有这样的自信,只是他们心里也有着怀疑:晋军也不是蠢材,面对这样的防御,他们当真会主动发起进攻吗? 氐人蒲光则是直接把疑问说了出来,他道: “陛下,请恕我愚钝。我想不明白,乳峰固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却并非什么必争之地,既不占什么交通要道,也没有什么坚城与人丁,为什么我军要在此地布阵?您又为什么如此笃定,晋人一定会来攻打此地呢?” 齐万年闻言,微微挑眉,淡淡笑道:“你想不明白?” “是。” 齐万年又转首问其余人:“你们呢?” 这个问题确实也是在场大部分人心中的疑惑,他们都附和道:“陛下神机玄微,非我等所能揣测。” 这让齐万年既有些自得,也有些失望,不禁在心中思忖:手下胡人虽不缺乏舍生忘死者,但是真正有智谋的却不在多数。可要真正成就一番事业,却是离不开智者的支持。 好在这时有一名青年出声道:“陛下所思,我略有所得。” “噢?”齐万年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羌人姚弋仲,这是他在长安时就认识的质子,不禁笑道:“原来是弋仲,你说说看。” 姚弋仲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两条线,然后点出两个点,以一点代表陈仓,一点代表乳峰,徐徐道: “若只从行军布阵而言,陈仓地处秦岭、陇阪之间,城池坚固,地形险要,守陈仓当然要好过守乳峰。可从长远来看,这却并非是明智之举。” “虽然我等如今占据了十郡,可这十郡之地,大多不是富庶之郡,年产甚少,人口不丰,如果固守在陈仓,固然可以得一时地利,事实上却是把整个关中让了出去。晋军不好进来,我军也不好出去。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两军硬拼兵力与粮食的国战。” “晋朝是大国,我军是小国,如果这样打下去,或许有一时胜负,却无法影响大局。这就会演变成当年诸葛亮北伐的情形了,纵有万千才智,也无法发挥出来,最后活活被晋军拖死。” “而陛下率军驻扎在乳峰,虽有暴露粮道的风险,却可以俯瞰整个关中。关中晋人定如芒刺在背,军士不敢收弓而卸甲,农人不敢挥锄而躬耕。如此经年累月,关中沦为白地,流民四散各州,关东加大赋税,必然动乱四起,叫晋室力不能支,最后要么壮士断腕,要么流血而死。” “因此,晋军即使明知陛下在乳峰设下了陷阱,也不得不率众自投罗网。这就是陛下的庙算远远高于洛阳朝廷的地方啊!” 一顿长篇大论后,众人恍然大悟,继而心悦诚服,他们从未料想过,还有这种谋算的角度。当寻常人还在从单纯的军事层面看待问题的时候,齐万年已经是从整个九州局势的角度来观察问题了。 齐万年见有人能如此鞭辟入里地说出自己的心思,不可谓不欣喜。但见姚弋仲仪表堂堂,年纪极轻,语气不卑不亢,又具有如此智慧,欣赏之中又油然生出几分警惕,心想:可不能让这个羌族小子专美于前,还得再叫一人出来,稍稍打压他的气焰才对。 于是他说:“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好怎么打赢这一仗。” 他眼神再瞥向众将中,忽然指着其中一人道: “难敌,你说说看,晋军若来进攻营垒,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他所指的也是一位青年,不是他人,正是杨难敌,当今白马氐首领杨茂搜之子。 杨难敌本来在人群中心不在焉,无所事事,突然被齐万年指明,颇有些措不及防,他用手指着自己说: “陛下在叫我吗?” 这顿时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哄笑,齐万年也忍俊不禁,说道:“当然,难敌,你可是辅国将军之子,不讲讲对此战的见解吗?” 如今的杨茂搜已经占领了仇池山,以此为根据地掌控阴平,是齐万年占领十郡中治理水平最高的一郡。这两个月来,已开始为齐万年缴纳赋税,齐万年因此特地加封杨茂搜为右贤王,辅国将军。杨难敌也因此备受重视。 杨难敌知道齐万年在考校自己,若是回答得不好,那可不止是他自己丢脸,也失去了父亲在胡人中的威望。他略一沉思,回答道: “若晋军来攻,我军应该先示弱。” “示弱?” “如果一开始就拼命防守,或许能造成一些杀伤,但也会叫晋人知难而退,另攻他处。不妨先丢一两处险地给晋人,让他们尝一下甜头,而我军蓄势待发,等他们深入之后,就一口气打痛他们。” “这不是纸上谈兵吗?”姚弋仲失笑道,“险要之所以是险要,就是不能轻易放弃。你说放一两处险要给晋军,那我们要怎么去打痛他们?” “当然有办法!” 杨难敌面不改色,手指上苍说:“我们可以依靠大雾!” 众人茫然望向天空,此时已是下午,春日在云层中隐隐约约,天地间还蒙着一层薄纱般的雾,若有若无地在乳峰间流动着。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30章 好畤迷雾(4k) 第230章 好畤迷雾(4k) “好浓的雾!” 刘羡早起视察营垒的时候,看着空中仿佛凝聚不动的浓雾,不禁有些发呆。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刘羡当然见过许多次大雾。秋天到春天的时候,洛水的水汽和河水的水汽交织在一起,而后在伏牛山、熊耳山、邙山之间来回徘徊,继而形成浓重的雾气,好似让雾中人自己也化成了气体一样。只是在入关之后,大概由于湿气少了许多吧,这类大雾天气也就很少见了。 不料在这次向叛军进军的路上,竟然再次见到了这么浓郁的雾。 “应该是这里有群峦汇聚,雪水又正在消融,所以才产生了这么大的浓雾。” 李盛此时就站在刘羡身旁,双手拢在袖子里,还在打着哆嗦。 在得到了正式的任命后,刘羡推举了郤安为夏阳县令,把李盛、孙熹、薛兴、张固连带着整个夏阳县卒都招纳到了北地的队伍里,加上原本就在北地的张光、傅畅、刘义、朱球、梁晏等人,刘羡现在麾下的人才终于到了一个可堪一看的水准。令刘羡比较可惜的是,李矩还是被司马肜召回中军,并不能与他同时作战。 眼下的情形,是晋军已经收复了池阳、黄丘,而后大军渡过泾水,又收复了始平郡的始平、槐里、渭城三县,守城的胡人几乎都是望风而逃,一触即溃。 这似乎证明了,胡人畏惧与晋军交战,全军的士气也因此逐渐旺盛。 不过大家也知道,这远不是真正的战斗,叛军只是在收缩势力,就像一个人收起拳头,并非是等于认输投降,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挥出拳头。 而随着始平县的收复,这意味着两军的距离已经不到六十里了。 通过斥候的情报可以得知,叛军在好畤县内屯有八千人,在六陌屯有一万人,在乳峰屯有两万余人,在临平屯有两万人,在美阳又屯有万人,七万大军背靠陇阪山脉,呈一字型排开,布阵长达八十里。 叛军的阵型已经没有多少收缩的余地,晋军要再往前靠近,会战的几率就会大幅度提高。 因此,晋军在始平县稍作停顿,慎重地考虑下一步该向何处进攻。 而刘羡现在自领一军,就是正在等待统帅下达的下一步指令。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个时候,关中大地竟然罕见地升起了大雾。 要知道,春雾本是朦胧,轻柔如薄纱般若隐若现的雾才是春雾。而现在的雾气,无疑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 “这大雾会持续多久呢?” 刘羡喃喃自语道,他突然生出一种预感:这大雾或许会对这次的战事产生巨大影响,战争双方,谁能利用好雾气,谁能大大提高获胜的几率。 正遐思间,刘羡突然在浓雾中听到马蹄声,而后是一个声音在雾中高喊: “喂,有人看见府君在吗?梁王有令!” 刘羡听出是北地都尉张光的声音,连忙回道:“景武兄,我在此处!” 随着马蹄声的靠近,雾气中渐渐浮出一个阴影,然后生出颜色,张光勒住马缰,对刘羡道: “怀冲,梁王的军令传过来了。” “是关于下一步主攻方向的?” “是的,不过似乎还有别的事情。” 刘羡闻言,立刻踏步往自己的主帐中走去。 传达军令的人令刘羡意想不到,竟然是建威将军周处。他还是刘羡在长安时见到的那副模样,见面时就是一声冷哼,好像刘羡做了多大的错事一般。 他看见刘羡进来,也不废话,打开地图就指着一点道:“昨夜军议后,梁王殿下把主攻方向定在了好畤县。” 果然是好畤县!刘羡看着地图心想,面对这叛军摆出的一字长蛇阵,所谓最薄弱的地方,肯定是对方的左右两端。而好畤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位于敌军的最东端,地形也不算险要。 作为第一战的地点,这里显然非常合适,既可以试探敌人目前的战力,也可以随时撤出战斗,做出新的会战调整。一旦攻打下来,好畤县作为城池,也是一个理想的防御据点。 刘羡问道:“谁担任主攻?谁担任辅攻?” 周处沉声答道:“我负责南面的主攻,你负责东面的辅攻,索靖负责西面的辅攻。” 这是标准的围三阙一,看来主帅那边的想法是不打算让军队付出太多的伤亡,而是试图以一步步的撕咬和逼迫,夺取据点,将对方的军心和士气逐渐打击至崩溃,将对方逼出阵地后,再取得胜利。 刘羡心中对此腹诽:在长安说是要速战速决,没想到到了敌人眼前,反而又采取了稳妥的策略。这要是打成了持久战,又要怎么向朝廷交差呢? 可心里想归想,还是要做好眼下的事情,他对周处道: “子雅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地方?” 周处看了他一眼,微微摇首,只是说道:“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要总想着谄媚别人。” 这句话令刘羡哭笑不得。 事实上,这不是周处第一次这么评价刘羡。在和傅祗谈话结束后,刘羡专门去拜访周处,为自己未能支持他表示道歉。按理来说,这本来应该成为一件美谈才对。 不料周处听了一会儿,斥责刘羡说:“你当众不敢表露意见,私下里却又来和人拉拢示好,是何居心?”当即就把刘羡赶出了府门。 事后,刘羡又听人说,周处曾和傅祗评价自己,说:“刘怀冲这人心怀诡谲,他明知道我和梁王不和,就既讨好梁王,然后又来讨好我,看似高风亮节,实则试图左右逢源,这样没有节操的小人,可以说是有刘邦之风了,将来一定会惹出大祸。” 这话传到刘羡耳中,可谓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道周处是把自己评价高了,还是把自己评价低了。不过即使如此,刘羡还是很敬佩周处的。至少混迹官场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操守如此无可指责的人。这次得知要和周处一起进攻好畤县,刘羡也非常期待,这位名将到底能够有怎样的表现。 元康七年(297年)正月辛丑,刘羡率领北地军开进好畤县,与他同时抵达的,还有周处的建威军,索靖的荡寇军。三部按照约定,在好畤城的三面展开,而晋军的大部队,则在距离攻城部队后十里处,自西北向东南形成一条弯曲的大斜线,西南方的援军前来援助。 由于是辅攻,刘羡本身只要做到牵制东面守军的任务就可以了。所以他没有做过多的动员和激励,只是绕着城池研究了一圈后,发现这座县城没有壕沟,周围多是平地,便决定在城南箭程内修建十余座箭楼,保持住对城内箭矢的远程压制后,再设法登城不迟。 说干就干,为了能快速地修建箭楼,刘羡运用了跟随李密学习的建筑方法,即先预制出制作箭楼所需要的木梯、木板、梁柱等物,确定能够快速安装后,方才派甲士护卫,带人去选好的地点建楼。 这种办法几乎缩减了修建的一半时间,只要挖好地基,仅要一个时辰就能搭好箭楼框架,对城内的叛军施以反击了。加上天气仍然有大雾持续,等下午雾气消散的时候,城内的守军惊讶地发现,城东面赫然已立起了十五座箭楼。 后知后觉下,胡人们连忙试图出城摧毁这些建筑。可惜为时已晚,箭楼的工事虽未彻底完善,但已能做出简单的回击。楼上箭士箭如雨下,楼下甲士持戈护卫,上下之间相互呼应,就足以挡住胡人的攻势。 胡人们的斗志并不坚决,在攻了一阵,丢下了百来具尸体后,很快就知难而退。相比之下,北地军的损伤控制在了四十人以内,对于攻城方来说,这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交换比了,刘羡不禁有些自鸣得意。 就在刘羡造着云梯,打算准备次日登城作战的时候,卢播带着几名侍卫前来视察前线详情。 卢播也对刘羡的进度极为满意,便问道:“大概几日能够破城?” 刘羡心想,自己本来是辅攻,自己破城会不会有些喧宾夺主?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夸下海口道: “五日之内,攻破东门!” 卢播走后,刘羡突然发觉南门尚没有什么声响。不由对周处的进度感到好奇,也不知他那边是采用的何种策略,又推进到了什么地步,于是当即派人前去打听,结果打听的人回来说: “子雅公还在准备造土山的土囊,尚无什么动作呢!” 这不禁叫刘羡大失所望,心想: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周处虽然大局观强大,但战术上还是乏善可陈。看来这次首先破城的功劳,还是要轮到自己了。 一觉睡醒,又是个寒冷的大雾天气,刘羡便在军营中检验器械,准备视线稍好后,就架云梯正式登城。不料自南面响起一阵隆隆鼓声,这声响不禁叫刘羡愕然:怎么回事?建威军不是还没有建好土山吗?这是开始攻城了? 所谓土山,分为两种,一种是如望楼般居高临下压制城内塔楼的土山,另一种则是自墙角堆砌,为士卒堆出一条登城道路的土山。 周处选择的自然是后一种。 要堆砌这种土山,最大的问题是危险。要运砂石到墙角,就会完全被敌人的箭雨所覆盖,而且由于效率缓慢,守军很容易就会出城袭扰,并将建成的土堆推翻。古人正是为了减少这种伤亡,才研制出了可折叠梯头带尖钩的云梯,虽然不如土山坚实,又易被摧毁,但可以快速登城的效率就减少了许多伤亡。 周处对此自然也有考虑,他认为如果按照寻常办法建造土山,自然是不可取的。所以在第一日,他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刻意挑选出砂砾来,装入土囊内。 按照常理,砂砾堆砌土山是最不可取的,其质量虽轻,但难以成型,堆起来就会散落一地,效率反而比带着石子的灰土更低。 但周处考虑到此时关中气温尚低,他令士卒们在晚上起建土山,初时用数百袋土囊作为地基后,就直接在上面倒沙浇水,在寒冷的朔风中,这些砂砾很快结冰,土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成长。 城内的守军在夜晚看着晋人堆起土山,多次试图骚扰驱赶。但周处身冒矢石,推三十余辆偏厢车护卫左右,亲自坐镇指挥,麾下将士无不感奋,将生死抛却,一面在车前设置拒马桩,一面和来袭的胡人厮杀。战斗极其惨烈,但一个晚上过后,土山赫然成型,通往城楼的道路已经被打通了。 刘羡听到战鼓声的时候,周处已经带兵杀上城楼,士兵山呼海啸,声响直达云霄。虽然身处浓雾之中,但每个人都好似在与千军万马并肩战斗,两边辅攻的晋军都不觉变色。 当刘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连忙在东城架设云梯,同样领麾下士卒进行攻城,但为时已晚。周处已成功占领南门,叛军则成崩溃之势,连忙打开北门,向乳峰处仓皇逃去。 先走脱的人还好说,而许多仍然在与晋军纠缠,不得脱身的胡人,没有了援军,又逃无可逃,很快就成为了牺牲品,鲜血撒在城墙上,不久也成了褐色的冰。 这一战就这么结束了,晋军以伤亡四百余人的代价,杀伤叛军上千人,又俘获上千人,在古往今来的攻城战案例中,可以称得上神速了。 按照惯例,破城之后就是洗城,士卒可以尽情掠夺城中财物。但周处却约束士卒,整顿俘虏,清点财物后封闭府库,城中的胡人百姓,也都安堵如故。 刘羡进城后带人去与周处汇合,看见其部卒都正沉默地打理尸体,整顿房屋,并无暴虐之气,不禁感叹道:“子雅公御下如此,确实称得上是天下名将了。” 此时雾气尚未完全消散,刘羡带着人穿梭街道,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县内的府衙处找到了周处,他正在一处倾圮的城墙边,指挥着士卒拖拽一具被压在墙下的尸体。 作为一名老人,在大战之后,周处颇显疲惫,他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拄着环首刀喘着粗气。 刘羡看见他很高兴,快步走过去,想同他探讨一些攻城的细节问题,不料与路上的一个晋军士卒擦肩而过。 肩头相撞的一瞬间,刘羡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瞥了一眼,只见这个士卒头戴皮胄,手持长弓,背着一个箭囊,看不清面孔。 刘羡与他分开后,又走了几十步。可走着走着,一种不妙的感觉从他心底油然而生,继而皮胄下那个士卒死寂的眼神浮现在刘羡脑海中。 那是杀人的眼神!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可早晨的浓雾仍然笼盖周遭,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切都静悄悄的。 突然飕的一声,一种骨哨划破空气的声音骤然响起。 刘羡心中一惊,他知道,这是鸣镝箭啊! 他下意识地往空中挥动昭武剑,此时昭武剑带鞘,在浓雾中拨动了什么一下,尖锐声已经穿梭而去。 周处愕然抬头,就觉得肩膀上中了一记闷击,痛哼一声后,仰面向后栽倒。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31章 冷箭(4k) 第231章 冷箭(4k)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间,很多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侍卫们见周处中箭,又看见刘羡一行人正在雾气中走过来,还以为冷箭是刘羡放出的,立马拔出刀剑围上来,几乎要杀人。好在刘羡一行人并未带弓箭,解释了一番后,还是很快说服了这些发怒的士卒。 可这一耽误,就错过了最好的抓捕凶手的时机,刘羡再回头往射箭的方向看去,除了浓雾与建筑的黑影外,已经找不到偷袭之人的所在位置了。 但士卒们还是四处通报,令全军在城中搜索了一番。结果不出意外,众人既不知道刺客的长相,也不知道刺客的去向,只凭那个模糊的装扮,稍作换装就能掩盖痕迹。最后当然是徒劳无功,一无所获。 不幸中的万幸是,由于周处身穿甲胄,这支冷箭虽射中了周处的肩胛,但仅箭尖仅透甲一寸,并未射中周处的要害之处。周处取出箭头后,仅仅是流了些血,并未有什么大碍,当日下午就可以行走了。 可伤势不严重并不等同于这件事情性质不恶劣。 要知道,若非刘羡临时警觉,挑歪了箭矢的方向。这鸣镝箭往中间歪上五寸,或者再往上歪五寸,周处恐怕就要毙命当场。简直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长史卢播听到周处遇刺的消息后,立刻前来探望,一面流着泪一面说道: “建威是我军军胆,竟然有贼子想要趁机谋刺!幸好你平安无事,不然我怎么向梁王殿下交代!” 得知刘羡是目击者后,又追问道: “可看清刺客面貌?刺客打扮如何?有没有什么线索?” 刘羡皆如实回答没有,只说知道刺客穿着晋军的甲胄。 卢播立刻下定论道: “这必然是叛军所派,这些贼子!真是畏建威如虎。正面不能战胜,竟想了这么一个歪门邪道!我要立刻上报梁王殿下,早发大军,为建威讨个公道!” 他顿了顿,又对刘羡说: “建威受了伤,需要好好静养。怀冲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去,把城内剩下的善后做完吧。” 言语下的意思,就是让刘羡赶紧离去。 刘羡此时已有些明白形势了,他把眼神投向周处,周处此时已绑好了伤口,披了一件长袍,徐徐对刘羡沉声道: “这本是我的杂务,现在就交给刘护军了。” 离开伤兵营的路上,与刘羡同行的幕僚们都议论纷纷。尤其是薛兴,他作为一名常年断狱的人,发现这件事里处处透露着诡异,忍不住对刘羡分析道: “府君,卢长史的行为颇为反常。” “刺客身着我军甲胄,固然是有叛军假扮刺杀的可能,但出自我军内部的可能也不小。” “要知道,建威将军军纪严明,又性情孤僻,士卒对他不满是极有可能的,同僚不喜欢他也很正常,为何他能如此简单地排除这些可能,笃定是叛军所为呢?” 此时雾气已经消散了,远处的山峰上还能看见皑皑白雪,刘羡望着积雪的反光,说道:“那季达的意思是?” 薛兴道:“我看这次刺杀,说不定是卢长史指使的。” “不用说不定。”刘羡斩钉截铁地道,“今天这事,一定就是卢播布置的。” 他随即批评卢播的反应道:“卢播的反应未免也太浮夸了,他挤了半日都流不出泪,还假惺惺地说要替人报仇,可语气中对建威将军伤势的心不在焉,早就浮于表面了,他能骗谁呢?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舍他外,已经没有别人能做了。” “建威将军也是心知肚明,懒得拆穿他罢了。” 薛兴见自己与刘羡所思一致,不免有些高兴,又疑惑道:“可干这件事,对卢长史好处又在哪里呢?” 刘羡笑而不答,但他心中则升起了无穷的警惕,同时又不禁暗中叹息,怎么就搞成了这幅模样? 答案不难推理出来:卢播是梁王左长史,军中的三号人物,并没有与周处争权的必要,同时也未曾听闻过,卢播和周处有什么仇怨。策划刺杀周处,对卢播根本没有好处。所以他只会是一个执行者,而非是主谋。那能指使梁王左长史刺杀的人又能是谁呢?再联想到周处曾经在洛阳弹劾梁王,谜底已经不言自明了。 可梁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处确实是弹劾过他,污了他的名声,但现在可是大战期间。作为统帅,作为同袍,在背后对作战的将士放冷箭,这要是让全军上下知道了,军心不就散了吗?就连孙秀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胡作非为。 回到军营后不久,晋人大军紧跟着进驻好畤县,刘羡带领着几位属下去迎接司马肜。这位梁王殿下依旧是面容和蔼,言语可亲,谈笑风生间,毫无宗王的架子,脸上的神情里也只有对初战告捷的洋洋喜气。 他很快在好畤县设席庆功,并让诸将们举杯畅饮。 坐在宴席上,梁王的表现让刘羡殊为迷惑。因为他的言行举止中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杀气,也没有任何出现意外的惊慌感,这一度让刘羡觉得,或许是自己想错了? 毕竟万事无绝对,或许卢播只是揣测上意,并没有得到梁王的直接指使也说不定。只是这些不足以说服刘羡,让他打消心中的定见。 平心而论,刘羡之前对司马肜还是有一些好感的。别的不说,至少他确实救了自己一命,而且还让自己能够得见老师最后一面,虽然自己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但刘羡也知道,人到绝境的时候,很多人想付出代价都没有门路。 何况观察梁王平素的所作所为,确实当得起贤王二字。 他待人和善,丝毫没有贾谧那般的趾高气扬,上至公侯,下至平民,他都能一以贯之,在长安时,他也曾亲自到长安府衙聆听百姓讼冤; 而且司马肜作风极为简朴,并非是晋武帝司马炎那般作秀式的简朴,而是确实如此。他除去正常场合要穿的朝服外,几乎从来不穿什么丝绸纨绔,而是打了十来个补丁的单衣。即使是现在这样严寒的天气,司马肜也不过在外面披了层鹿裘斗篷罢了。 就是在此时此刻,司马肜在宴席上端出的饭菜,也不过就是吃些薤菜莱菔、菘菜豆粥之类的,唯一的肉菜也就是从洛阳带过来的咸鱼,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唯一让人诟病的,无非是平日闲来无事时,他喜欢走狗遛鸟而已,这又能苛责什么呢?跟伤天害理毫无关系。 这样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人,会去设计刺杀麾下的将领吗?这于情于理都很难让人信服。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没有别的人选了。 刘羡忍不住在心中想:梁王可是司马懿的亲儿子,或许他遗传了他父亲的才能,能够在众人面前,全然隐藏自己的情绪,若他真是那样一个怪物,那就不奇怪了。 正思忖间,司马肜忽然对刘羡说:“怀冲啊,周子雅的伤势如何啊?” 刘羡精神一振,回答道:“回禀殿下,那一箭没有射到要害,应该养个十来日就好了。” 司马肜闻言,忍不住哼了一声,捋着胡子,用一种不低的音量喃喃道:“可惜,怎么就没射死他!”这一句话说罢,在场众人都不禁呼吸一窒。但片刻过后,大家都放松神情,继续相互议论,恍若未闻一般。刘羡对这个气氛感到压抑,但同时又感到非常熟悉,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想了一会儿,刘羡终于记起来了:八年前,那是在金谷园的诗会上,自己和陆机第一次见面,贾谧突然发难,公然仗着鲁公府的权势侮辱自己。当时在座的无不是王公贵族,大家要么跟着起哄,要么对此视若无睹,自己身处谩骂之中,气氛真是压抑得无地自容。 结果没有想到,这一幕竟然在此时此刻重现了。只不过与那次诗会不同的是,在场的多是世人认可的高洁之士,士林表率。这里也不是荒唐的金谷园,而是在刚刚结束战乱,尸体尚未完全清理的战场上。而身为主角的周处,此时也不在现场罢了。 面对这幅场景,刘羡心中五味杂陈,当时他是被围攻的主角,但现在,他却是这么多冷漠看客中的其中一人。 为什么会如此呢?发现司马肜没有继续理会他后,刘羡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在长安的所见所闻,并不仅仅是周处在尽心做事罢了。傅祗、李矩、解系、索靖、王铨……这里面不只是有刘羡欣赏的人,甚至还有自己的结义兄弟。可现在这些人都在现场,为什么不愿意替周处辩白呢? 刘羡向来认为,虽然由于司马氏的种种事迹,导致晋室立国不正,官风不正,这是难以避免的。但总还是有些人能够坚持原则,坚持底线,这样的人还是值得认可与交往的,也将是自己以后道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可眼下的气氛却让刘羡感到并非如此。 他脑中莫名响起了傅祗的话语:“君子之道已经断绝了……” 断绝在哪儿了呢?刘羡这时忽然有所领悟,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放在这个世道,刘羡看到的是,若有人想成为一名君子,就只能做到穷则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梦想已经切实地消亡了。 为什么会消亡得如此彻底呢?刘羡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这次简单的庆功宴很快就结束了。众将恭贺了一番后就准备离开,心烦意乱下,刘羡也没有准备多留,他打算回去看看伤兵营,顺带再去看看周处。 谁知刚要起身时,他就被卢播叫住了: “怀冲,梁王殿下有些话要和你说。” 等众人基本都离开后,堂内只剩下司马肜、卢播、刘羡三人。 司马肜用完膳,此时亲手又煮起了茶汤,用闲谈的语气对刘羡说道:“怀冲啊,我最近听说,军中有小人在传你的流言啊。” “啊?竟有此事?”刘羡何曾关注过这些事情,有些莫名其妙。 司马肜笑道:“我也是最近才听到的。好像是有人说,你八面玲珑,四处谄媚,心中必有异志。” 他在这里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道:“说不定,有恢复故国的野心……” 这几个字说出来,刘羡大惊,额头顿时就冒起了莹莹冷汗,连忙跪拜在地,惶恐道: “这绝对是谎言!在下所言所行,皆是为了江山社稷,何曾做过有愧于朝廷的事情?” 如此言语的时候,刘羡心中却没有任何把握。他不禁心想:莫非是孙秀放出的流言?还是贾谧的什么安排?自己麾下有没有人告密?是否真被人掌握了什么证据?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纠结,一度让他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要不要拔剑挟持梁王,趁机兵变? 好在司马肜下一句话,就让他松了一口气: “哈哈哈,怀冲的忠心,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都是周处这个小人四下传播的。” 这么说着,司马肜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义愤填膺地说道:“周子雅这个人,看似光明磊落,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我在洛阳的时候,他居然拿你我当年的事情,弹劾我收受贿赂,岂不可笑?” “眼下到了这个关节,他竟然还在扰乱军心,妖言惑众,当真是叫人忍无可忍。” “所以啊,今日我打算设计除掉他,不知怀冲以为如何?” 刘羡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绕了这么一大圈,司马肜是想敲打自己,他毫不掩饰要除去周处的想法,说这些仅是让自己不要插手。 这个现实令刘羡一时有些谔谔,想了半天,最后只能说: “殿下是公认的贤王,清者自清,还是应该尽善尽美,不必与小人计较……” 司马肜却是当刘羡默认了,他指着自己身上单衣的补丁,对着刘羡继续道:“什么清者自清,尽善尽美,我莫非要去当孔明不成?我为官已经清廉如此,竟然还要被这种小人贬损苛责,不杀了他,我将何以自处?!” 这话实在是讽刺,司马肜身为帝国最有资历的宗王,不去为晋室江山考虑,却只考虑自己的名声吗? 刘羡还是试图再劝一劝:“可建威将军到底是国家大将,朝廷那边……” “这你不用担心,周处这个小人,当了御史中丞后,自以为是个人物,没少在洛阳拨弄是非,满朝上下,无不恨极了他。” 梁王心不在焉地解释道:“在来的时候,我已和皇后打好了招呼,他若是不死,朝廷那边才没法交代!” 这句话说完,刘羡已然是满头大汗,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对天下漠不关心,即使是那些修身修德的人也同样如此。 刘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营房的,他只模糊得记得梁王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勉强答应了几声是,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再次回想起那一日与傅祗的谈话,他心情感到空前的沉重。 行走在这遍布岁月的雄伟废墟里,人们既向往伟大,同时又恐惧伟大。当过去的成功越是壮观,崩塌的那一刻就愈发让人失望。人们总是这样的极端,如果不能与世不朽,就甘愿化作尘土。或许比起死亡,失望反而是更不能接受的。所以人们既下意识地对废墟感到敬仰,理智上却又情愿蜗居在草野里。 只要一无所有,就不需要担忧何时失去。若是不抬眼天下,天地间就只有寥寥一人。 君子之道就是在这种纠结与挣扎中断绝的。 两日后,梁王下令,令周处领军进攻六陌。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最近忙着搬家,很多打赏都来不及感谢,谢谢夏而秋、梦想人飞行、书友20180702165239333、野猪王、红豆爱阿翁、阿青-mm、等待编译的程序员z7的打赏~ (本章完) 第232章 六陌之战(上) 第232章 六陌之战(上) 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也是一场众所周知的谋杀。 其余将领在收到命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置信,因为军令中对周处的恶意可以说是毫不掩饰。 战争是血肉磨盘,但搅进去的不仅仅是血肉。每一次会战,除了对士卒肉体上的巨大消耗外,还存在着对人精神的摧残。每一次劫后余生,都会令常人丧失生命力。不论战争是正义还是邪恶,战争终究是杀人,杀人就会直面死亡,没有人能不受死亡影响,即使是诸葛亮,也会被战争榨干最后的生机。 因此,在一场会战结束后,士卒都需要相当的时间来休整,即使不久要进行下一场会战,也会从最后轮换。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地保持战斗力。 而如今周处已经打过一场攻城战,又遇刺受伤的前提下,梁王司马肜竟然还令周处领兵做先锋,率先去攻打六陌。这几乎是不可理喻的。纵然好畤攻城战进行得极为顺利,也不是让人继续轮战的理由。 这几乎是直白地表示,司马肜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周处死。不管是因作战不利被军法处置而死,还是在战场上血战至死,还是接连作战活生生累死。只要周处一日不死,梁王就一日不罢休。 从这个角度来说,此次六陌之战,大概就是周处的死劫了。 但周处得到军令后,表现得却极为淡然,他仅仅是回答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就抱着尚未愈合的胳膊,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下一次会战。 周处其实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作为一名已经六十岁,在官场混迹超过三十年的老人,他早就学会了知晓自己的天命。在得知梁王司马肜为统帅,自己为麾下将领的时候,他冥冥中就猜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不只是梁王司马肜,事实上,大概半个朝堂的人,都在盼着他早死,因为自己弹劾过他们的不法之事。而剩下的半个朝堂里,有一半人对他人的生命漠不关心。再剩下的部分人,基本都对现状无能为力。 周处摸着自己中箭的肩胛,感受着其中的痛楚,苦笑着自嘲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年轻时的周处是何等的心高气傲?他其实自己都记忆模糊了。周处只记得那段岁月很快活,当时他还没有亡国,身为名将周鲂之子,他虽曾经让父亲失望,但在迷途知返后,又得到了世人的推崇,继而意气风发,意图跟随天子(孙皓)立下不世功名,以弱击强,一统中华。 但在亡国之战到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是何等可笑。面对王濬的七万水师,他随陶濬前去抵抗,远远望见那些楼船,手下纷纷溃逃,只能徒然随旧主献城投降。 此后他被迫改换门庭,在晋朝出仕。如果不能振兴故国,那就为天下太平多做些好事吧!周处就是抱着这样的理想开始做事的。 于是他在晋朝官场来回辗转,关中去过,益州也去过,也在朝廷中当过散骑常侍、御史中丞。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周处从来不在意官场中的人际交往,只在乎自己做得好与不好。这几十年下来,确实是政绩斐然。 可越往前走,周处就越发感觉到疲倦,越是感受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他越来越明白,一个人的力量是淡薄的,无论如何胸怀大志,得不到他人的支持,最后总归是变成镜水月。可当他想要去寻找支持时,却发现身边的总是些蝇营狗苟。 说起来真是可笑,亡了国的渴望匡济天下,真正平定天下的却对世人无动于衷。 还记得当年他和恶蛟搏斗,精疲力尽地重回阳羡时。当时乡亲们误以为周处已死的欢呼声,那些铺天盖地又欢天喜地的笑脸,曾经深深震撼了周处。他发现这些欢笑是因为自己而产生时,感到过一股澎湃的力量,远比畏惧更让人向往与亲近。 就是自那时起,周处在心中立下了誓言,他一定要做这样一个人,能让见到他的人都笑颜以对。他一直践行着这样的理念,只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自己的笑容越变越少了。 在朝堂之上,想要获得身边的人支持,是否就违背了自己昔日的誓言呢?再一次欺骗了那些相信他的父老呢? 因此,即使当周处意识到自己在走一条绝路,他也并不后悔。眼下如今这一刻真的到来了,他很平淡地就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开始做向六陌进军的准备。 六陌,顾名思义,是位于好畤县西北面的一处交通要道,西北面由三道土塬分出四条山径,东南面则由泔水分为两岸两条道路,由这六条小径汇聚在一起,就叫做六陌。 六陌距离好畤县不过十六里,距离叛军的大本营乳峰,也差不多有十五里。两军到了这个位置,可以说是近若咫尺,只需要一个时辰,双方的主力就能支援杀到。 这也同样意味着,如果能将这个地点抢占下来,就能进一步压缩和封锁叛军的活动空间,为晋军获得战略上的主动权。 事先斥候已经探查过了,活动在六陌地区的叛军大约有一万人,虽然人数是周处军的两倍,但是军队的装备与素质都不如周处,若是处理得当,还是有一定胜算的。 但这仅限于叛军主力不出击的情况下,若是叛军主力出动了呢?那就要看晋军的主力是否会增援了,若是己方没有援军到来,那就是真正的必死之局。 周处自觉视死如归,但想到麾下调来的这五千荆州子弟,确实都是个顶个的好汉,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们何其无辜?怎么能因为自己而送死呢? 所以他在进攻前,还是去求见了梁王长史卢播一趟,做了最后的一番努力: “进攻六陌一事,在下不敢推辞。只是此地位置敏感,必然会牵扯到整个战局。我率军与敌人血战时,敌人必然会呼叫援军,若殿下事先在六陌西面设伏,说不得能取得奇效,还望长史将此事通报殿下。” 卢播自然是满口答应:“你放心,殿下对此战关注之至,建威是先锋,你的要求,他定然无所不允。” 周处哪里会信?他只是尽可能地给出自己的方案,希望怎么都不至于落到最坏的局面罢了: “若殿下觉得此计有风险,最起码要分派一军,确保我军后路。如此一来,即使我军前方作战不利,至少也能退出来,周处死不足惜,但将士们是忠于朝廷的。死一人沮百人,亡一军沮十军,请殿下不要令全军上下寒心啊!” 卢播听了还是毫无反应,只说:“建威未免太悲观了,您是天下名将,哪有未战先怯的道理?您就放心地去做吧!梁王殿下自然会照顾您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即使周处明知道对方是在敷衍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就这样结束了对话。 转眼就来到了约定的出战之日,这一日天还蒙蒙亮,建威军内的士卒如往常般苏醒,正准备起灶造饭的时候。卢播就匆匆打马而来,向周处催促道: “建威,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未出发?” “士卒尚未用膳,用完膳后,便立刻启程。”周处答道。 不料卢播说道:“这哪里还来得及?现在正在起雾,你们现在出发,到了六陌,正是雾正浓的时候,突然发起袭击,对面猝不及防,还能拿不下叛军吗?”“可士卒食不饱,力不足,哪里来的精力杀敌呢?” “您是宿将,哪里需要我教导?吃干粮就行了。总之,决不能起灶,若是现在让对方看到炊烟,就有了准备,奇袭的胜率就大大降低了!” 这简直是歪理!往日都是这个时间造饭,今日突然没有,不才是告诉敌方事出非常吗?如今尚在春寒,天气如此之冷,只吃干粮,将士们又怎么可能受得了? 周处本想和卢播继续议论,但卢播却不愿意多说了,直接以司马肜的名义说道: “这是梁王殿下的军令!建威,您要是再推脱,就是违背军法了!” 说罢,他作势就要从腰间拔剑,露出要趁势斩杀周处的神情。 周处心中稍作挣扎,他不愿意让士卒们白白送死,可同时也不愿意让自己这么窝囊地死在卢播剑下。相比之下,他宁愿战死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这样一来,好歹还可以向世人证明他的真心和清白。 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下,周处叹息一声,随即下令停止造饭,而在军中开始分发干粮。士卒们虽然迷惑,但他们也早就倾心于这位礼贤下士又身先士卒的老将军,还以为周处有什么妙计,于是也就接受了。 在两刻钟内,建威军就立正集齐了,他们穿戴齐整,佩剑戴弓,高扬旗帜,即使满怀疲倦,但他们还是竭力表现出自己精神良好的一面,而后就在周处的带领下一步步离开好畤县。在他们背后,数万晋军的营垒淹没在灰雾中。 而众人不知道的是,在集合的这段时间内,周处已经在营房前留下了自己的绝命诗: “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 天色渐渐明朗了,灰雾也渐渐变成白雾。周处率军走在道路上,看着脚下有些僵硬的土地,忍不住想: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日脚踩大地了,可惜,大地还是如冬天般僵硬,看不见点点的春日生机…… 很快,他们就抵达到了六陌,不出周处所料,对面军队在山塬上严阵以待,根本没有什么奇袭的可能。 周处于是找了个小丘,让将士们站成一个圆圈,然后他勒马站在中间,向四面拜了三拜,大声说道: “将士们,今天我们要同敌人相遇了。我作为亡国之后,深受朝廷重恩,今日正是我为朝廷效命的日子。我不怕为国战死,不怕不能得生。宁效仿伏波将军,马革裹尸,也不能辜负国恩,临敌畏缩。” “纵然我今日为国战死,也要让敌人明我心意,并使千万志士闻风兴起。诸君,随我前进!” 说罢,他朝坐下的马匹一挥鞭,带着一营人马,径直向敌人的方向奔去。他的两位属下,都是他的义兴老乡,一人叫陈亢,一人叫韩健,紧跟着领着二营人马随在后面。 六陌北面的土塬地势不高,周处领着骑士们直接朝着满是工事的敌营冲了进去。胡人们虽然做了准备,但是大雾之中,一时没分辨出晋军主攻的方向,竟然真让周处他们找到一个设防不严的缺口,然后从中闯入到最中间的土塬内。这时胡人们惊惶不已,明明是自己出了疏漏,却以为是晋军有什么法力,顿时惶恐错乱起来,加上他们也经受不住骑兵的冲击,很快就向外撤退。 但左右二塬的叛军听出势头不对,试图调兵过来援助。而陈亢、韩健早有预料,他们立马从左右侧翼穿插,舞刀跃马大呼,一时全军振奋,竟然将叛军的反扑挡住了。后面的步卒追上来后,然后反过来利用叛军的工事进行射击,彻底将这些胡人们击退,晋军就在中间的土塬站稳了脚跟。 这时距离晋军发起进攻,不过过了一个时辰。 但叛军的攻势仅仅是稍稍受阻,他们休息了一阵后,浓雾中又传来号角声,四面八荒,似乎将晋军给包围了。周处一听就知道,是叛军的援军到了。 周处非常震惊,好像这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只是仍不免在心中遗憾地说: “若是梁王这时也把主力压过来,两军打一个内外夹击,该有多好啊!要知道,好畤离这里不到二十里!” 但抱怨是没用的,叛军的数量在雾中不断增加,等到雾气消散的七七八八,可以看到,叛军似乎将建威军包围了三重以上,到处都是敌人的甲胄和旗帜。 看样子,聚集在六陌的援军恐怕已经多达四万。 此时正是晌午,晋军还没有用膳,但叛军却已经补给完毕,然后当着晋军的面开始击鼓。 周处知道,卢播也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即使现在要率军突围,也是没有活路可言的,那就在这里战死吧。 他这么想着,对手下的士卒指挥说:“箭慢些放,等敌人靠近了再射,不要浪费了。” 一想到死,周处又忍不住想再延缓这一刻的到来,想看看夕阳西下的美景。若是死在日落之时,大概也就不枉此生了吧。 但在绝对的人数劣势下,还是极难做到的。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塬下不知道堆了多少尸体,晋军的箭囊几乎射空了,拉弦的手指都流血了,可眼前叛军的攻势却依旧如波涛般没有停止。 周处也在奋力拼杀,虽然他还能站立,但是意识已经模糊,毕竟肩胛处的伤口破裂了,同时又中了两支流矢,身体正在不断地失血,就好像他的军队一样。叛军们也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为之兴奋狂躁。因为他们将又一次地成建制歼灭一支晋人军队,这将会灾难性地摧毁晋军的作战意志。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周处看着此起彼伏的人潮,脑海中似乎浮现了更多的染血的刀锋,也听到了更多的哀嚎。 他忍不住想,天下的太平恐怕也要就此结束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听一听阳羡父老的欢笑。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33章 六陌之战(下) 第233章 六陌之战(下) 在得知周处被派往六陌作战的消息后,刘羡是有些辗转反侧的。 刘羡和周处并无交情,仅仅只是数面之缘罢了。他数次试图与周处交好,也都被周处冷眼挡了回来。如果刘羡是一个寻常人,可以说已经仁至义尽,是全然没有必要在意这件事的。事实上,军中有好几位比刘羡要德高望重的人,也对此沉默不语。 但刘羡想起自己当年在金谷园诗会的遭遇,却不能不感到同情。 一个亡国之臣,在新朝代饱受鄙夷,但却坚持自己刚正的准则,践行自己兼济天下的理想。不对身边的丑恶做一丝一毫的妥协,即使因此遭受到越来越多的挫折,他也纤毫不改。 这正是刘羡过去理想中的自己,在入诏狱之前,他就是想成为这样的人。 即使在现在,刘羡也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无非是自己有了更宏伟的目标:想要创造一个属于全天下所有人的归宿。为此,他能够牺牲掉一些自己的原则,但依然敬佩和亲爱那些能够坚持理想与初心的人。 周处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人。若是这样坐视周处被梁王谋害,刘羡在内心中想,那就等同于是他自己杀害了过去的自己,即使素昧平生,这也是刘羡所无法容忍的。 刘羡很快就做出了决断,他私下和幕僚们议事说:“梁王欲杀建威,我欲活建威,且为之奈何?” 众人都感到非常难办,不管司马肜的命令有多么荒谬,他身为梁王,毕竟是全军统帅。 刘羡不过是麾下十七军之一部而已,如何与之相抗呢? 李盛思忖良久,建议刘羡道:“主公,虽不能直接违抗军令,但见机行事的余地总还是有的。您不妨向梁王殿下请命,说此地地形复杂,怀疑北面有叛军活动,您带兵去北面的峰阳原扎营,如此一来,若建威真出现了什么意外,您也可以施以援手。” “但问题在于,您一旦这么办,恐怕和梁王殿下的关系也会闹僵,之后又该怎么办?您可想好了对策?” 刘羡回答道:“所谓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梁王若两次设计不成,还要继续陷害,那他有何面目担任统帅之名?就算不死心,手段必然也不至于如此的不体面。” “更何况,我又不是建威。”刘羡笑了笑,低声对李盛道,“我在洛阳有很多朋友,梁王当年就是顾忌这一点,才救下了我的性命。如今又怎会不考虑这些呢?” 李盛闻言,这才恍然。周处虽然是刘羡过去理想中的自己,但刘羡也早早超越了过去的自己。他明白个人的高尚比不过众人的呼声,他并非是削灭人心中的恶,而是试图点燃世人所渴望的火。 只有由人心中自然升腾而出的火焰,才是能够祛除黑暗的火焰。 正如这一次刘羡试图救援的出发点,并非是为了与梁王对抗,而是为了挽救不久的将来,即将崩溃的军心而已。 刘羡按照李盛建议,向司马肜上疏,自愿到好畤西北面的峰阳原驻防,以提防叛军有可能的突袭。有人愿意分忧,司马肜自然不会拒绝,还特地给刘羡多调拨了一些粮秣。 于是在六陌之战的前一日,刘羡率军进驻峰阳原。 峰阳原是一块濒临泾水的土塬,模样平平无奇。但刘羡看中的是它的位置,距离好畤约有四十里,距离六陌约有二十里。 一旦在六陌发生了什么事情,刘羡完全可以用事急从权,不急汇报为理由,由自己临时做一些决策。 为了保证程序无可指责,他并没有对士卒公开下一步的打算,而是事先对梁王承诺的那样,对周遭都派出了斥候。 这就足够了。当六陌之战正式开始后,仅仅两刻钟,刘羡就得到了消息: “建威将军率军向六陌进攻,战况堪称激烈。” 现在出兵还不是时候。一片大雾中,摸不清叛军在六陌的布置,周处军也尚未出现颓势。刘羡安然令军中将士造饭,吃饱了再看形势发展。 一个时辰后,刘羡再次得到了消息,不过却不只是周处军的: “建威将军原本已经占据上风。但不知为何,原本作为支援,跟随在建威将军后方的卢长史部,突然放开道路,往后后撤了十里。西面又有马蹄声,似乎有叛军援兵过来了。” 刘羡闻言,知道现在情形有些危急了,但这仍在意料之中,重要的是下一步,叛军到底是怎么计划的。 这次他令孙熹去亲自探查,特别关照道:“一定要弄清楚,若有叛军来援,有多少人,又有哪些将领,分布在哪些地方。” 又过了一个时辰,孙熹抓了一个俘虏回来,拷问之下,终于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叛军主力大约有四万援军,自四面包围了建威军。建威将军虽奋力抵抗,但终究露出颓势。在东面的似乎是羌将姚弋仲,在西面的是氐将蒲光,在北面的是铁弗人叱奴寇,在南面的是伪帝齐万年。” 这句话令刘羡大喜,他追问道:“如何分辨伪帝齐万年在何处?” 俘虏回答说:“万年大人以红底乌鸦为旗帜,全军只有此一面旗,万年大人定然就在那旗下。” 至此,刘羡终于觉得时机成熟,他对薛兴等人笑道: “齐万年真是托大!他在南面坐镇,就是想显示自己胆气惊人,视我军如无物啊!我若不去打他一打,还真让他嚣张起来了!” 说罢,他立刻召集全军,当众动员道: “诸君,我们已探得消息,就在建威将军进攻六陌时,因贼军作战不利,贼首齐万年亲率贼兵而来,以为援助。这真是非同小可!根据斥候得报,建威军已经是朝不保夕,若无人援助,立刻就要覆灭了!” “按理来说,这时应该主力前援,但贼军抄没后路,断去了两军联系。梁王那边尚无动作,只有我军知道了消息,我已经派出使者去传信,但要等大军来援,恐怕是来不及了。” “现在情形危急,事急从权!我打算先领诸君解围,只要稍作牵制,等梁王主力一到,贼军必败!” 这个动员可谓合情合理。友军有难,同袍本来就应该互助。而在刘羡口中,是叛军打了建威军一个措手不及,而非是司马肜主动抛弃建威军。所以司马肜收到消息后,一定会派出援军来。只是时间紧急,刘羡不得不率先去救援罢了。 士卒们听了,都不疑有他,只觉得主将慷慨,都高声说道:“奉府君令!杀贼!” 于是全军大张旗鼓,开始向六陌处开进。 虽然时间紧急,但是刘羡并不急躁,他相信周处至少能撑到傍晚,所以没有走最快捷的豆灰川直接往东走。而是绕了一个弯子,由泔惠川先向南走,到了白连川再折而向西,走到了乳台坡。这里就刚好处在六陌与好畤的晋军之间,刘羡几乎已经听到远处六陌的厮杀声了,但他仍然没有在这里停留,而是继续向西走,一直到柳树塬,他能看见不远处的三座乳峰了,才终于做了一个短暂的停留。 这一路可谓是急行军了,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北地军绕着六陌战场,足足绕了三十五里的圈子,终于抵达了叛军的背后。 北地军的上下将士都有些疲惫,刘羡让他们喝了些水,好整以暇地吃完干粮后。刘羡把自己的安乐八字旗帜飘扬开,而后指着东方,高声道:“诸君,随我出击!” 竟然有晋军出现在胡人的西面,这是令所有围困的叛军将士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当军报传到齐万年处时,齐万年全然不可置信,他皱眉说:“周处会有援军?这绝不可能!我从晋军中安插有间谍,早就得了消息,司马肜派人刺杀他,此次又分明是派他前来送死!” “何况,我今日在好畤布置有眼线,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前来汇报,如今并无消息传来,说明晋军确无动作,怎么会有假?” 可事实胜于雄辩,当他收到军报不久,刘羡的大军就出现在西面的天际线上。 这其实是一种巧合。齐万年虽然在好畤县布有眼线,但却没有考虑到西北部的刘羡所部,就没有在中间的道路上布置眼线。 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刘羡对司马肜声称的是要提防叛军从西北面绕路奇袭,而齐万年并没有这个想法,自然就没有把他计算在内。不料刘羡骗了司马肜,结果也骗了收集情报的齐万年。阴差阳错下,导致叛军在乳台坡处形成了一个空档,竟让刘羡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穿了过去。 如今晋军离奇出现在叛军的西面,几乎所有叛军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摸不明白情况,只能没来由地瞎想: “难道晋人派奇兵攻破乳峰了?” “莫非是晋人又派了援兵,美阳失守了?” “晋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难道我们军中也有叛徒?” 这些想法是不可抑制的,因为没有常理的事情人们就只能不用常理来揣测,继而军心涣散。他们甚至不知道,这股从背后出现的军队到底有多少人。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下意识地高估对方。 而北地军中,此时担任先锋的是张光麾下的刘义所部。 建威军正在苦战,刘义一眼看出此情形之后,依照张光的吩咐,不加入战列,而一面厉声吆喝,一面在胡人的后方纵横驰骋。 虽然人数只有五百骑,但都是骏马。骑士也是军中的高手。当他们手持长戟仰天长啸时,必定有数人成为他们枪下的亡魂。 “快调头!晋人来了!” 当部分胡人掉过头,而采取防守时,刘义等骑士已经不在那里。 他们如旋风般在战场上来回奔驰,在叛军眼里的晋人骑军,不像只有一队,仿佛晋军的骑军不断陆续出现一般。既然晋人的援军从背后开始袭击,叛军便很难继续采取力攻的战术。 齐万年此时登上西塬观看情形。 刘义所部虽然只是少数的先遣部队,但也可以看到,后方还有不少的晋人军队,正在持续不断地投入战场,而己方的军队已经有了不稳的倾向。 “只要再给我一个时辰便够了!” 齐万年不甘地在心中暗叹,如果依照目前的情况,只要一个时辰,他就能全歼周处的建威军。可此时北地军已经逼近。 但他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不知道对方的情形,那就应该保守起见,立马着手撤军。一旦遭遇周处与来援晋军的内外夹攻,也许会形成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溃败。 “我军往六陌更北边集合,向白草坡撤退,东部的沮渠遮、姚弋仲先撤,西部的蒲光、李荡部后撤,我亲自殿后,次序千万不要乱!” 齐万年的命令传到东部的姚弋仲处,姚弋仲已经初步攻破了建威军的第二道防线。他极难以接受地说道: “快要进攻道周处的本阵,为何要退?” 而在被围攻的建威军将士,看到西方的援军后,立刻开始高喊道: “我军主力到了!要反败为胜了!” 他们个个振臂高呼,之前一直都是咬紧牙关作战,现在有了希望,立马就又涌现出一股活力,甚至想着要反守为攻了。 周处也收到了报告,他也如齐万年一般不可置信,不禁喃喃自语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生还的狂喜依旧席卷了他的身心,让他开始做下一步部署: “传令给陈亢及韩健,向西边发起攻势,击垮贼子!让他们由退转溃!” 不过可惜的是,他们在血战了将近四个时辰后,实在是太过于衰弱了,虽然还是集结了一波小攻势。但最终并没有如愿造成足够的慌乱。总体上来说,叛军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撤离。 夕阳西下,巨大又温暖的太阳挂在山林间,天上的云朵,地上的尘埃,兵器,尸体,鲜血,枯草,都呈现出一样的火红色。北地军在追逐了后退的叛军一阵后,返回到了伤亡惨重的建威军边。很多北地士卒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宽阔的战场上,根本没有什么梁王的援军,杀入战场的只有他们自己。 而周处坐在一块冷硬的灰石上喘息着,身上的伤痛令他随时会昏过去,死神似乎就在他耳边呼吸。但他还是坚持着没有倒下,只想看看到底是谁来救援的自己。 等刘羡骑马飞驰过来的时候,他很是吃惊,随即又失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是后来者居上啊!”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34章 托付 第234章 托付 这一次六陌之战的结果,对于两军来说,都不太理想。 齐万年在得知周处孤军深入的消息后,调集了四万大军来进行围攻,意图全歼对方。可在付出了三千余人阵亡,五千余人受伤的战绩后,竟然未竟全功,这无疑是不能接受的。 而周处所部亦是损失惨重,他所带领的建威军,在此战也阵亡两千余人,剩下的士卒人人带伤。整个建威军都几乎丧失了作战能力。 不过晋军到底占领了六陌,完成了原本的战术目标,这就是毫无疑问的胜利。 但胜利的喜讯传到后方的好畤县后,梁王司马肜的神情却很难说得上好看。这不难理解,他原本就没有想过这一仗能赢,或者说,他根本不关注这一仗的胜负,只想趁机报一报私仇罢了。结果不仅未能得偿所愿,还要对周处进行嘉奖,这毫无疑问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可胜利就是胜利,当受伤的将士们凯旋归来时,他仍然不得不挤出笑容,亲自前去迎接。只是在随行的士卒看来,司马肜的笑容活像被狗咬了两口,似乎随时会痛得龇牙咧嘴一般。 而当建威军的所有将士们出现到众人视野后,在场所有人都震撼得失去了言语。因为归来的这些人,仿佛是从地狱般归来的。在战争前,这些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壮士。但此刻,他们要么断指缺耳,要么腿折足残。很多骇人的伤口,光看着就足以让人呻吟,其中的血腥味与汗臭味、脓水味混杂在一起,味道直欲叫人呕吐,更别说还有一些人被开膛破肚,硬把肠子塞了回去,躺在单车上,想再硬撑一段时间,奢望有什么奇迹发生。 看着这幅场景,所有没有参战的将士都感到羞愧。他们可以想象,这些人是经历了怎样的血战才从叛军的包围中险死还生,相比之下,束手旁观的人简直就是懦夫。 面对这样的残兵,即使是司马肜也一时感到有些窘迫,作为罪魁祸首,他终于也生出一些愧疚与不安,见到周处后,衷心地说了一句:“建威辛苦了。” 但这句慰问仍然是没有诚意的,周处仅仅是看了司马肜一眼,寒暄了几句,就以将士疲倦至极,需要休整为由,结束了这次凯旋,而后径直去营中歇息。 这个理由无可指责,但也是当众落了司马肜的面子,再看见麾下的士卒都议论纷纷,顿时又让他恼火起来。 回到好畤后,司马肜立刻让卢播调查,搞清楚到底是出现了什么意外。等得知是刘羡私自领兵解围后,他更是急令刘羡前来对答。 当天深夜,刘羡孤身策马从六陌赶回好畤,司马肜仍未睡眠,第一时间就与其见面。 司马肜问刘羡,为何不等待他的命令,竟然私自出兵。 刘羡回答道:“在下已向殿下派使者告知了才对。只是我收到斥候消息,说情况已十万火急,稍有迟疑,建威就会全军覆没。这哪里等得了殿下的军令?只能先斩后奏了。而且我知道殿下的贤明,殿下总不至于明知属下有难,而不去救援吧?” 这些话顿时把司马肜噎住了。 他确实收到过刘羡的传信,但他哪里会让刘羡出兵?只当是没收到消息,立刻让使者去歇息,打算以此来拖延时间。至少明面上,他自己都不敢下不许出兵的命令。 刘羡这手先斩后奏玩得确实漂亮,他所处的位置,完全有理由在不收到回信的情况下率先出兵。而且理由如此光明正大:不能对援军坐视不理。就连司马肜听了后,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连声切齿道: “好!好!好!你说得好啊!这正是我心中所想!” 如此一来,司马肜和刘羡之间的情分就算是尽了。毕竟这一次刘羡的所作所为,完全把司马肜玩弄在鼓掌之间,明明只是一个部将,行为却逾越身份,拉着大旗发号司令,好似他才是全军的主帅。这种行为不管是谁都难以容忍,抢夺他人手中的权力,往往比杀人父母还遭人嫉恨。 但正如刘羡此前所预料的那样,此事的影响已经扩散到整个晋军,无论司马肜身份如何之高,也要注意其中的影响,若是导致整个局势再次崩坏,即使是他也无法承担这个责任。所以即使心中有再多不满,如以前那般明目张胆地暗害,司马肜是不敢再对周处或刘羡实施了。 谈话结束后,司马肜也不挽留刘羡在这里过夜,当即就把他赶出了好畤县县衙。 刘羡对此并不留恋,他牵了翻羽,就准备早日赶回六陌。正准备出县的时候,不料被一个少年叫住名字,说道: “刘府君请留步,我家主人想请您一叙。” 刘羡回头打量过去,发现这个少年长得眉清目秀,并不似军营中人,自己又不认识,不由问道: “你是哪里人?谁又是你的主人?找我何事?” 那少年也不怕生,直接说:“您跟我走就知道了。” 刘羡听他的江南口音,其实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也就没有拒绝,随着少年往回走,绕了几个弯子,走到一座配给军官用的房屋前,推门进去一看,果然是周处。 周处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袍服,正坐在火盆边让一名仆人在肩胛、胸腹、右腿三处地方更换草药,屋内弥漫着一股独特的药腥味。 大概是由于失血过多又过于操劳的缘故,周处的脸色像是又苍老了几岁,做什么都慢悠悠的,等更换好草药后,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当刘羡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徐徐说道: “小子,你坏了我一个马革裹尸的机会。” 这一句差点没把刘羡噎住,他本来想着救了周处一命,总算能听到一些好话,没想到他见面还是这么一句。这位老人是真不会与人相处吧? 刘羡这么想着,就坐下来对周处玩笑道:“那真是抱歉,要不,我赔子雅公一个南山之寿?” 周处看了刘羡一眼,说道:“油腔滑调,终南山现在还在,但古往今来,哪个古人还在?” “都在。”刘羡答道,“只要是我看好的古人,他们就和这终南山一样,都活在我心里。” 眼下之意,刘羡尊重周处,就像是尊重他读过的史书英雄一样。周处听到这句话,终于有些动容了,他伸出火钳捣腾火盆,说道: “你谬赞了,周处不过是一个无父无君,亡国亡家的败军之将,所求只有一死罢了。”说到这,他望着火盆中的火怔怔出神,发呆了片刻,才又对刘羡道:“你倒是不一样,年纪轻轻,就以复国为己任,志向之高远,真叫我自愧不如。” 这一句话真如平地惊雷,吓得刘羡一惊。他顿时想起来,司马肜曾经和自己说,周处控告自己谋反。他本来以为这是司马肜用来恐吓自己的假话,不料今日竟亲口听周处说出来,令他一阵毛骨悚然。 不等刘羡辩解,周处就提前说道:“你不用辩解,也不用说是或不是,我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凭空猜测而已。眼下你救了我一命,这些话自然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有一个与你一样的儿子,他也是想要复国的人,品性也与你仿佛。” “今日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听说你是个好剑的人,我这里有一把还算不错的剑,本来说好了要传给我家那小子,思来想去,现在就送给你吧。” 刘羡闻言不禁失笑,他发现周处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子,明明是为了表达感谢和好感,非要这么拐弯抹角的说话。 不过说起剑,他确实有些好奇,周处是江东名族出身,他敢于当做礼品的剑,必然是名剑神品,刘羡一时心痒难耐,忍不住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把剑。 周处不声不响地向门外伸手,原来那个少年还站在门外,只是不知何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块长形剑匣。见周处伸手,少年露出颇不情愿的神情,但还是把剑匣递了过来。 周处接过剑匣,很自然地打开,取出带鞘的长剑,转递给刘羡。 刘羡迫不及待地拔剑,三尺青锋顿时脱鞘而出,在火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剑芒。根据制式可以看出,这最少是四百年前的古剑了。刘羡用指肚微抚剑锋,立刻就冒出一颗血珠,令他赶忙松开手,结果剑锋上并未沾染丝毫血迹,可见此剑一直被人精心保养,即使在今天,也依旧保持着惊人的锐利。 刘羡又打量剑背上的字迹,只见上面用古朴的小篆写着三个字:“战必克。” 他翻看另一面,见上面又写着三个字:“攻必取。” 这六个字挠道刘羡的痒处,不禁让他有些爱不释手,来回翻看了好几遍,又用手翻转舞动了两圈,这才对周处问道:“子雅公,这是什么剑,可有名字和来历?” 周处终于露出笑容,对刘羡缓缓道:“这把剑的名字啊,名叫‘常胜’。” “至于它的来历啊,其实就是当年淮阴侯韩信的佩剑。” 竟然是韩信的佩剑?刘羡本来已经收剑了,听闻此言,又忍不住立刻把常胜剑拔出来再次观赏。而周处则将这把剑的来历娓娓道来。 原来,这把剑是韩信在攻灭齐国,找汉高祖刘邦讨封齐王后,取泰山精铁铸造的。 在消灭项羽后,韩信转封为楚王,在楚地招纳项羽旧部,其中就有项羽旧将钟离昧。钟离昧是西楚名将,项羽击败刘邦的战役中,都有钟离昧的参与,所以韩信对其非常喜爱,便将这把常胜剑赐给了钟离昧,以示恩宠。只是等刘邦得知韩信招募西楚旧部之事后,立刻设计捉拿韩信。韩信为了自证清白,便令钟离昧自杀。钟离昧用来自刎的剑,正是这把常胜剑。 此事之后,常胜剑便成了钟离家族的传家之宝,历经两汉岁月,直到汉季,刘表病亡时,钟离绪主动出奔吴主孙权,向他献出此剑。孙权得剑大悦,一面任命钟离绪为楼船都尉,一面将此剑赠予周瑜,以示自己对周瑜的期许。而周瑜最后也不负众望,在赤壁指挥出了那场改变历史的传奇会战。 可惜天妒英才,周瑜早逝,两子也早早病逝。这把剑又再度回到孙权手中,他故技重施,就又把这把剑赐给了时任东吴辅国将军的陆逊。后来陆逊策划石亭大战,令周鲂假降诱敌,周鲂不负众望,先是成功诱敌,又在合战中浴血奋战,大破曹休统帅的魏军,吴主孙权由此登基称帝。陆逊对周鲂极为欣赏,就又把这柄常胜剑赠给了他。至此,常胜剑就落入了阳羡周氏手中。 而现在,这柄自汉初建国时就存在的韩信佩剑,落在了刘羡手上。 得知这把剑的沧桑历史后,刘羡不由极为感慨,心中暗叹道:好一把常胜剑!饱饮名将之血,成就不世功名!光听这些佩剑人的名字,自己的热血就已经忍不住沸腾起来了。 这个念头其实仅仅是一闪而过,但却被周处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问道: “是剑重要还是人重要?” 刘羡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是人重要!人不仅是刀剑,人也是城垣,人更是山海,茫茫天下,就是由一个又一个人组成的。” 周处闻言很是满意,他笑道:“你能说出这些话,我也不算是所托非人。” 刘羡有些莫名其妙的,因为这话不算吉利。不过总算得到了周处的认可,他还是倍感高兴的,当夜就和周处拜礼告辞。他心想,如果以后有机会,向这位老人请教一些军学上的策略,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而周处注视着刘羡的背影,回忆着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周玘,不由暗叹道:狼子野心的人如此之多,看来天下是注定不会太平了。 但愿这个人能够重修天下太平吧。 刘羡回到六陌后,休息了一夜,次日继续在当地督造营垒,准备下一个阶段的战事。不料第二日晌午的时候,军中很快传来噩耗,说是建威将军周处,已经在屋内病逝了,他死得毫无声息,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脸上没有任何的痛苦。 算算时间,大概是在刘羡走之后半个时辰的事情。 刘羡闻言愕然,他再看看新得到的常胜剑,有些怅然若失,仿佛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知己。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本章完) 第235章 围困分兵 第235章 围困分兵 周处的去世并不是什么很值得奇怪的事情。 他已经是耳顺的年纪,已经能活到这个岁数的老人家本就寥寥无几。何况他还习惯于以身作则,奋勇当先。在关中的这接连两战,他前后受了三处箭伤,也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六陌之战可谓是透支了他的生命力,但刘羡见到他的时候,虽然还没有直接身死,但也接近油尽灯枯。只是由于回光返照,反而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但这件事对于晋军的影响仍然很大。毕竟梁王司马肜的苛待可谓是有目共睹,谁也说不好,周处到底是因为伤势严重而死的,还是因为梁王的陷害而活生生累死的。 得知周处的死讯后,那些随他死战过的将士都失声恸哭。虽然这些人随周处不过才短短三月,虽然周处在同僚中的人缘可谓是极差,虽然他们差点就因为周处全军覆没。但大家都知道,很难再遇到这样的将领了。于是只要还是能动的,哪怕断腿瞎眼,士卒们都自发地过来悼念。 这声势很快惊动了梁王司马肜,他听说周处已死,可谓大喜,对卢播笑道:“老贼死矣!” 但随即又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吩咐道:“建威于国家实有功劳,当重赏才是。” 说罢,他立刻到周处的住所去表达哀悼。对着遗体装模作样了半天,好似痛彻心扉一般,当众悲声道:“国家不幸!国家不幸!” 只是他的表演实在难以打动人,就连最亲近的卢播也忍不住劝谏说: “殿下,国家不幸要流眼泪的。” 司马肜则低声道:“我现在高兴得要跳起来,哪里哭得出来啊!” 不过至少从面子上,司马肜还是仁至义尽了,当众主持祭礼,并亲自为周处扶棺,派自己的随从将周处送归家乡,随之带走的,还有周处的遗物——旧衣三件,甲胄一副,长弓两把,以及两箱书卷。其清廉如此,真让参与官员们感到汗颜。 不过战争还在继续,就当司马肜正在好畤为周处操办葬礼的时候,齐万年也在整理六陌之战的前因后果。 在被刘羡派军吓退后,齐万年误以为晋军是以周处军为诱饵,袭取了作为大本营的乳峰。故而他率军直接撤到了更北面的永寿原上。这里是齐万年构筑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此地丢失,他就只能被迫离开扶风郡,退入到安定郡内了。 但齐万年很快就发现出不对,毕竟晋军的追击并不顽强,而且乳峰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齐万年再派乳峰去探查,发现根本没有晋军进攻乳峰,那些监视好畤的斥候也才姗姗来迟,使得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被刘羡摆了一道。 他想明白事情经过后,不由得对部将们大笑,自嘲说: “当年我听说五丈原之战时,还在心里嘲笑过司马懿,竟然能让死人吓走大军。没想到啊,有朝一日,我竟然也重蹈覆辙了!” 自嘲之后,他随即又鼓舞将士道: “不过还好,我还以为连梁山都丢了,若是粮草和辎重丢了,我们还拿什么与晋人对峙呢?结果晋人竟然不知道乘胜追击,可见司马肜是何等的庸才!若现在统帅的是刘怀冲,我怕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此看来,我军仍是优势!” 不久,收到周处去世的消息后,齐万年又兴奋道: “哈哈,没枉费我一番心意!周处既死,晋军军心必然有恙,此前我六陌战败,虽是无心之失,可如今反能令晋人气骄,可以用欲擒先纵之计了!” 齐万年确有才能,在打了败仗的前提下,他竟然能够喜笑颜开,并略过自己的不利,指出晋军的缺点,继而描绘出一番通向胜利的宏伟蓝图来。这一番鼓舞下来,叛军的士气顿时好转,好似已经反败为胜了。 说罢,他立刻令大军回驻乳峰,令美阳处剩余的胡人守军前来汇合,并且不断派小队骑兵袭扰六陌,做出一副试图收回六陌的姿态。 刘羡立刻将叛军的这些动向传回给好畤,并建议司马肜无论是退兵还是进军,最好早做决断。 而这时候,司马肜也办完了周处的祭礼,心情大悦,除掉了这个眼中钉以后,他也终于把精力又放回到了军事上,立刻传令各部将领,到好畤县衙中集合,一起商量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在召开军事会议前,司马肜先表明自己的决心: “诸位应该知道,朝廷的粮食已经不多了。换言之,而我们要为国分忧,就要及早消灭叛军。所以我们必须打一场大战,一场能够彻底消灭氐贼的大战。” “我知道,大战是有风险的,没有人想死,可眼下这个情形,却容不得我们犹豫。敌我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超过二十里,在战场上,这可谓是近在咫尺,大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我们原定的计划是想要各部轮战,一步步啃下贼子占据的险要。但根据六陌之战的先例看,在这样近的距离进行攻坚,极有可能让自己陷入到危险中,已经行不通了。” “所以只能进行合战,我们要想个办法组织一场合战,将在乳峰聚集的这七万叛军一举击溃,令天下重回太平!” 司马肜从未在军事会议上发表过如此慷慨激昂的言论,他所说的话,都是对晋军颇具重要性,或是绝无可能对士卒产生歧义误解的事情。司马肜为人谦虚,但是由于使用“一举击溃”这激烈的字眼,使得在场的武将们心中顿感紧张。 司马肜坐下来后,卢播紧跟着张开地图,指着敌我双方各占的位置道: “在兵力方面,我军现在有近八万人,算上后勤护卫的话,接近有十万人。而叛军招来了美阳处的守军,也不过才有七万余人罢了,可以说王师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不过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如果我军正面向乳峰进攻,敌人可能不会接受挑战。那样的话,我们硬攻对方的工事,损失就可能较大了,也不一定能够取胜。” “我们必须要想一个办法,把敌人从乳峰上逼下来,这样举行会战,我们就有较大的把握了。” 这个要求其实非常苛刻,为什么齐万年要主动放弃自己的阵地,来和晋军进行合战呢? 皇甫重当即提出疑虑道:“这恐怕很难,按照敌军此前的动态来看,对方应该已是惊弓之鸟,不愿意与我军合战才是。哪怕我军正面强攻乳峰,叛军也有遁入深山的可能。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能做如此理想的打算。” 众人闻言,多颔首认同,毕竟从敌人不敢正面回击,只敢小队袭扰的动作来看,叛军应该是不会轻易出山的。“那伦叔有何妙策?”司马肜问道。 皇甫重已有了一个答案,他回答说:“既然两军靠的如此近,周围的地形又如此复杂,难以翻越,我觉得我们可以采用围困封锁的策略。” “围困封锁?” “是,乳峰是三座山,三座山的中间的便是叛军的营垒,这范围不超过方圆二十里。我们八万大军,足以将其包围两圈了!到时候我们围山修栅,有人下山我们就引箭远射,他们受困在这一隅之地内,兵力根本施展不开,又没有外援,凭什么同我们斗呢?” “只是……这耗时会不会太长了?” “当然不会!七万人马,每天的用度多么巨大,殿下您应该也很清楚。这里又不是屯粮的城池,没有人从南边运粮过来,这么大点地方,他们能撑一个月就不容易了。更何况,叛军没有后方,箭矢基本靠缴获,用一支就少一支。我估计互射十日,这些逆贼就该无计可施了。” 司马肜听到这里,觉得确实是个不错的计划,就又转首问诸将道: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刘羡本欲发言,不料还未出口,竟被李含抢先了。李含皱着眉头起身,对司马肜徐徐道: “殿下,问题倒不在于围困本身,而在于如何实现包围。” “世容这是何意?” “若要包围对方,必然不可能先集结兵力,然后再展开两翼进行合围,氐贼不是傻子,怎么会坐视合围而不动分毫呢?只要一看情形不对,立刻就会逃之夭夭。因此,想要合围成功,就要先分兵,让一支奇兵率先断去敌方的一条退路,主力则在正面合围。如此一来,即使贼子逃遁,也能快速设法拦截。” “哦?”司马肜有些奇怪,他疑惑道,“世容说得有理,可这有何不对呢?” 李含回答道:“殿下,我军若是分兵,就会产生一个破绽。一旦敌军看出了我军分兵的事实,反过来将计就计,直接倾巢出动,以全军之力与其中一路合战,一旦另一路不能配合,那就会重现盘龙湾之败了!” 听到这,刘羡顿时为之击节,在心中暗叹:虽然不齿李含过去那些喜好争权夺利、为保存自身不顾大局的行为,但他的智谋确实称得上出众,一眼就看出皇甫重谋划的弱点。所思所想,几乎和自己完全一致,不愧是张轨重点推荐的俊杰。 可皇甫重不甚服气,他自恃门第高过李含,一直轻视对方,就说道: “自古以来,哪有十全十美的策略?人就是吃饭,也有被噎死的可能,难道就因噎废食吗?分兵确实有失败的可能,但一来两军相距如此之近,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来回支援,二来我军也有可以利用的天时,来保证分兵的隐蔽,何须担忧呢?” “天时?”李含话一出口,顿时就明白皇甫重的意指了,显然他指的是如今弥漫在好畤周遭的大雾。 果然,皇甫重道:“殿下,只要分兵后,您令奇兵在大雾时分摸索前进,悄悄地出现在叛军背后,修缮一些简单的工事。叛军哪里会有防备呢?就算等他们反应过来,再去攻打侧背,那也有足够的时间,足以支撑到我军正面包围乳峰了。”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能言善道了,众人听到他的陈述时,似乎一切的计划都能如愿以偿。 但刘羡仍然难以赞同,他反对说:“可这也太理想了,似乎叛军就是在束手待擒啊!我看齐万年不是这种货色,还是要料敌从宽吧。” 但司马肜却懒得听他说下去了,直接挥手示意说: “有些话不必要说太多,伦叔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计策,宣皇帝生前曾和我说过,打仗这种事情,有七八成胜算就了不得了。我看这个计划,至少有七成胜算,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说罢,他环视一圈,让众将开始表态,事实上,除了刘羡和李含外,也只有索靖有些犹豫,其余人都赞同皇甫重。 就这样,司马肜就确定了围困乳峰的大战略,开始给诸将开始分配任务。 这个战略里,最困难也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那支绕后的奇兵。司马肜很容易就确定了人选,他从诸部中挑选了三军,而后道: “世容(李含)、怀冲、幼安(索靖),既然你们三人如此慎重,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去办吧,我相信,前些日子,叛军奈何不了周子雅,你们兵力三倍于他,别说是七万大军,就是抵挡十万大军,也不在话下。” 刘羡心想:这个话说得可不怎么吉利,听起来怎么有股弃子的味道?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如今六陌在晋军手里,从这里出发,趁着迷雾包抄叛军的后方,如果有足够的小心谨慎,确实不能说是什么九死一生的事情。 只是事情到底会不会这么顺利的发展呢?也只有事实来进行验证了。 因为战争并非是单逞口舌之能,无论再怎么擅长辩论谋划,终归还是要靠马匹、刀、枪、弓矢来打的。 刘羡回到六陌后,在营帐内抽出常胜剑,他抚摸着剑背上的字迹,不由在心中想:战必胜,攻必取,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达到这一境界,被世人称作为名将呢? (本章完) 第236章 乳峰之战(上) 元康七年正月辛酉,以索靖为首,李含、刘羡为辅的晋军别部,在寅时一刻自六陌出发。 当时天色依旧是昏暗的,深紫色的夜幕笼罩在军士头顶,凌冽的空气里呼啸过自北而来的大风,使得士卒们忍不住抬头,看见了漫天星斗闪烁。 此时还没有起雾,但大家已经能闻到湿气了,经过了一个月的冰雪消融,这里的湿气已经开始变得稀薄,雾气消散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早,或许再过几日,这诡异的春雾天气就将彻底消散。 这放在以前,或许是个好消息。没有了雾气,叛军的行动便无法隐藏。但对于现在打算依靠雾气进攻的晋军来说,却未免有些不尽人意。如果没有雾气的遮掩,他们的行动将会很快被暴露。 刘羡派人去问索靖的意见,是否要加快赶路的速度。索靖回答说:“不赶时间,先吃早膳。” 明显索靖也不愿意干这件苦差事,他认为与其加快速度去封锁叛军的退路,反而是慢慢地前去更安全。暴露了就暴露了,他可不想像周处那样,因为过于深入,反而陷入到叛军的重围之中。至于计划会不会因此而失败,尚不在索靖的考虑范围内。 老实说,司马肜对别部的安排还是非常周到的。他将全军的马匹都集合了起来,优先分发到别部里,确保别部拥有最高的机动性。即使遇到危险,也足以保证别部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战斗。同时,他又安排昨日晚上多做了一些饮食,像什么炊饼和酱菜之类的食物,都裹好了放在篝火旁,保证士卒们醒来吃的都是热的。从这些角度来说,司马肜也不算是敷衍了事。 可即使如此,司马肜已经很难再拿回失去的信任。等将士们饮食的时候,索靖又对刘羡传信说: “沿路多放斥候,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向我汇报。” 言下之意,是只要以安全为上,并不追求什么速度。刘羡对此并无异议,因为这种布阵安排,别部的压力确实极大。毕竟根据此前齐万年的布局来看,他并不是什么坐以待毙的人,应该也会有相应的策略。在和这种敌人作战的时候,与其追求什么毕其功于一役,不如坚持稳扎稳打更合适。 吃完早膳,从奴军役们也切谷草把马喂了一次,并将马蹄用牛皮捆扎,甲胄兵器则包好了放在从马上。 一行人终于离开六陌时。天色微微发白,雾气也开始初见端倪,朦胧的薄纱飘泊在天地间,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处在人世。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所以别部的晋军并没有举火,而是在地里牵马步行。 大军纵队如蛇形般在山林中登山,人马穿行在刚长成的浅草中。因害怕为敌人发现,所以将士们没有大肆举火,除去少数在前面领路的人以外,其余人都是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拽着前马的尾巴,小心翼翼地伸脚摸索。 在这期间,扶风的雾气确实越来越浓,随着天色的愈发明朗,也逐渐回归到这些日子里大家熟悉的程度。人们只能看见前面一个身位的人,左右环顾,完全看不清自己所处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甚至有人会因为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而无端摔倒。 事实上,他们正在不断地翻越山塬,陡峭的山径上,士卒们已经不能看见山径一旁的断崖,又惟恐一脚踩空而跌落下去,导致众人都心惊胆战的。 好容易走上一处山峰,周围了无阻碍,一场大风竟不期而至,风势带着强烈的呼啸声,犹如千军万马咆哮而过,要取人性命。而此时已是春天了,昔日僵硬的大地已经解冻,这里嫩草又没有及时扎根,因此沙土也变得如丝绸般柔软。大风从人群间穿过,黄土顿时飞飚四起,在白雾中又扬起灰黄色的尘障,席卷进正成五条纵队继续前进的晋人马队。 晋军的人马都已披上甲胄,经此狂风盖顶,顿时旗卷甲歪,行列也一度散乱。风沙最急时,下山的人根本睁不开眼,催马行进则更不可能。 孙熹对刘羡抱怨道:“这么大的风!我们是不是应该退回去啊!” 刘羡也有些焦虑:“都走了这么远了,这时候怎么可能退回去?只能硬走下去了。” 他又宽慰属下道:“往好处想,这么大的风,敌人应该也不能发动什么动作,我军只要挺过去,获胜的可能性至少提升了三成。” 话是这么说,可底下的尘土击打在铁甲上,汇集起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雨点打在瓦片上一样。沙土钻进眼鼻和嘴里,即使用手捂住也防不胜防。 晋军本来在半夜出发饮食,走到这里遭遇如刀割般的风沙,立刻感到唇焦舌敝。将士们只能用带来的水囊来缓解,然后顶着风依靠人群的力量缓慢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沙土小了下去,耳边肆虐的风声也渐渐隐去。 一片包裹的灰白色之中,开始出现了些许青松,再过一会儿,可以看见脚下出现了一条河流。河流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有些许鱼苗在水中倏忽游动,好似墨点一般。而河水向南方流去,不久就看见一片苍白的湖泊。 走到这里,大家的心才算是安定下来了,因为看这湖泊的形状就知道,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梧叶泽。 而在梧叶泽的东南方大概三里处,应该就是叛军的大本营乳峰了。 一想到接下来就可能和叛军发生大战,在场的晋军都倍感紧张。等军队全部在此地聚集后,索靖令刘羡和李含一起议事。 索靖先说:“我们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成功按照计划抵达了梧叶泽,这是件值得高兴的喜事。但也不应该放松警惕,我打算先在这里列阵防御,等待南方的主力开始围攻后,我们再从后方响应,你们觉得如何?” 李含也是这么想的,他点头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此举大善,沿路我们没有遇到任何斥候,说明我军潜入得非常成功。这个时候就应该隐蔽,才能在敌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发挥效果。” 刘羡则说:“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由两位先安排吧,我去亲自观看一下叛军在乳峰的布防,若是有什么异状,我立刻回来通报。” 知己知彼的道理,索、李二人都是懂的,他们也都赞成。刘羡当即领了二十余名骑兵往南方小心摸索。 此时已经是辰时了,天色已然大亮,刘羡沿着水流往下走,只要再走过一片叫神坡塬的地方,就可以接近乳峰的北峰了。 为了避免被叛军发现,刘羡行进得特别小心,进入神坡塬的时候,他把翻羽栓在了一片芦苇中,而后用脚步向前方窥进。只是离乳峰越近,刘羡的神色却越来越异样,等到大约距离乳峰百余步的时候,他突然发声说:“不对劲。” 随行的张固有些紧张,他问道:“莫非我们被发现了?” “不是。”刘羡环顾周遭,用手指指了指耳朵道:“阿田,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张固闻言,立刻也侧耳倾听,周围除了风吹过树梢的呼啸声外,就是尘土敲打在岩石上的声音,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张固问道。 “人声呢?这里不是叛军的大本营吗?怎么听不见人的动静?” 张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啊?据说这里不是有七万人吗?为什么会没有人声呢?莫非出现了什么变故? 刘羡不再犹豫,他当即从山林中爬出来,走到一条宽敞的大道上,径直往乳峰内走,而随从们紧随其后。一行人的脚步声清脆地响彻在山野里,他们往内走了一里,深入到乳峰内部,终于看到了满地的驻防工事:有栅栏,有望楼,有人造的土山,有储存粮食的仓库,还有拖车、钩镰之类的事物。可问题在于,这里没有人。 叛军到哪里去了? 抱着这样的疑问,刘羡继续往南走,根据沙土上的印迹,他不难得出一个结论:乳峰内的叛军已经倾巢出动,向南面奔去了! “糟糕!怎么会变成这样!”刘羡在心中呻吟,立即往来路飞奔,翻身跨上翻羽。 一刻钟后,他返回到了正指挥别部展开的索靖、李含身边,开口便道: “索将军!叛军放弃了乳峰!正全军向好畤攻过去了!” 此言一出,索靖和李含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 在他们看来,这确实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无论从兵力还是从装备来看,叛军此时都处于绝对的劣势中,如果没有地利,他们凭什么和晋军进行合战呢?反而是晋军自己一开始就希望与叛军进行合战。所以在军议一开始,众人就否定掉了与齐万年正面合战解决问题的可能,转而考虑如何攻克乳峰,所以才有了这个分兵合困的计划。 在这一路上,索靖等人都忧虑齐万年发现晋军别部后,主动进攻自己的情景,并认为这就是齐万年唯一翻盘的机会。 没想到啊,齐万年设想的居然比他们最激进的猜测还要激进。竟然放弃了经营近半年的根据地,真的主动与晋军短兵相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答案是,齐万年一开始就是做的打算,就是要鲸吞整个晋人大军。 以寡击众,以少击强,在他看来从来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能否让对方彻底放松对自己的警惕。此前齐万年接连放弃地盘,节节后退,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只是六陌之战时,他发现了一个绝好的歼灭周处的机会,这才尝试动兵而已。 虽然这次尝试并不成功,导致胡人又回到了原来的战略上。但从整体上来看,反而更好地执行了原本的骄敌之策。 因此,齐万年在探查到晋军似乎有进攻的迹象后,立即就决定全军决战。他知道,一个人攻击的时刻,就是一个人防御最薄弱的时刻。军队也是如此。 就在刘羡等人在夜色与风沙中来回跋涉的时候,几乎同时,齐万年也领着所有大军离开乳峰,向好畤开进。 比起绕后的晋军,胡人更加熟悉地形,所以走得也就更快。当别部距离梧叶泽还有五里的时候,叛军大军距离好畤已经只剩下二里了。 平原间的雾气比山林间要淡薄。齐万年在好畤外立足,众人抬头看天,可以依稀看见一些晴朗蓝色的底色。此时正值拂晓之际,西边天空固然一片黑暗,但前方东边天际的云层,隐隐透露出血红的颜色。 七万大军开进的动静,好畤城内的晋军不可能不知道,但等他们知道时,也为时已晚了。 大部分晋军还在用膳,他们急匆匆吃完出来整队,却发现对方已经在一片缓丘之上列阵了。胡人的阵型南北横亘,如磐石般不动,而晋人的军阵尚未成型。 此时雾气吹拂,双方都不知道对面是如何布置的。但在茫茫苍穹中,一轮红日破开层云,从山顶的黑云间穿出一道璀璨的光束,顿时将云层染成一片灿烂的红霞,霞光又如黑暗中的红烛般照破大雾,投射到大地上。 于是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晋军的左翼还在缓慢行进中,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风就又吹来了一阵雾气,将这些行动掩盖了。空气清新,还带着一种阳光即将照破万物的味道,使得人睡意全无。 就在这个时候,毫无事先的征兆,晋军将士们突然发现东边似乎有大量的黑影在晃动,好像有马队从坡上跑下来。大地也开始有了微微的抖动,有经验的骑士都明白,这是大队马蹄踏击地面的声音。 可晋人们却感到有些茫然:对面既没有鸣鼓,也没有举旗呐喊的声音啊? 举目远眺,昏明交接之际,雾气弥漫之中,西边晦暗不定。不过片刻之后,地面的抖动已极其强烈,像是天神自西边起立,正在用双拳震撼大地,真有地动山摇之感;敌人铁甲军器撞击的声音响作一团,就像已经到了眼前一般。 晋人已经来不及准备布阵,只觉得大雾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难以辨别虚实,最后惊呼道: “到底有多少贼子?莫非荡寇军已经败了么?” 须臾之际,胡人铁骑已然入阵!(本章完) 第237章 乳峰之战(下) 第237章 乳峰之战(下) 这个时候天色更加发白,雾色也愈发稀薄,只见入阵的铁弗骑兵,至少有三千骑之多,而且全是披挂马铠的甲骑。铁槊上绑着红色乌鸦小旗,铁兜鍪下用铁环顿项护紧头颈,全身披明光铠,直至膝上,胸前的甲片隐约闪光,长槊举起犹如森林一般。而所骑的马铠除去基本的披挂外,还戴有只露眼鼻的面帘,有许多还披上虎熊等兽皮,看上去简直是怪兽。 这是在半年来,齐万年攻略雍、秦二州十数郡,搜罗了数十座府库,才打造而成的一支精锐骑兵,号称红鸦军,对标曹操当年纵横中原组成的虎豹骑。而在盘龙湾之战、美阳之战中,红鸦军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谓是齐万年的致胜王牌。 而在和晋军对峙休憩的时间内,齐万年一直让红鸦军养精蓄锐,即使是此前的六陌之战中,即使有全歼建威军的可能,他也依然引而不发,结果错失良机。 但这并非是徒劳的,齐万年就是为了在这决胜的关键时刻,将其投入战场,一举扭转整个战局! 此时率领红鸦军的是铁弗人叱奴寇,他不顾一切地向晋军发起冲锋,高头大马如雷霆万钧般破开雾气,冲刺到晋军的左翼面前。晋军猝不及防,前驱所挡尽皆披靡,本就没有完全集结的阵型顿时四散而走。 红鸦军宛如一把切割纸张的钢刀,极为顺利地就切入进去,将晋军的左翼拉开一道巨大的切口,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晋军几乎完全任由这些铁猛兽们纵横驰骋,所过之处皆成崩溃之势。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已经杀到梁王司马肜等中军的行列中了。 由于叛军攻击发动得太过突然,前面的军队也溃败得太突然,使得顷刻暴露在强敌攻击下的晋人中军,既不能完整结阵而战,甚至连成集团的抵抗也来不及组织。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根本不能对铁弗人的突击形成阻止。 司马肜麾下有三位牙门将,在南面迎击的乃是京兆人孔高,他见一名铁弗人从自己右侧冲来,仓促间来不及招架,就用左脚猛踢战马向前避让。但铁弗人的马匹来得太快了,人虽然堪堪躲过了,马却来不及避让。铁弗人的长戟竟然一击穿透了他的坐骑,从马腹的这一边捅到了那一边。 巨大的冲击力下,铁弗人来不及抽手,突然的一个停顿,竟令自己的手腕都脱臼了。而这人居然毫不受影响,趁着两匹马已经被串到了一起,他左手用力一翻,顿时多出一把环首刀来,对着孔高横砍过去。 这一刀轻易地越过长槊,直直砸在孔高的头上。孔高心有余悸间,又觉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原来,他的后脑,连带着兜鍪和顿项,已经被一并劈飞了。 这时候,即使有一些晋人骑士能够与叛军正面交手,进行了惨烈又血腥的对刺,各有被刺中落马的。但更多的晋人,他们根本来不及调整方向,马儿在惊慌中只顾着躲避危险,然后在侧面或者后面被冲击的危急情形下,他们只得根据本能来奔逃躲避。 失序的战马相互挤在一块,一些马匹跌倒在地,就像海浪一般,又把尚在抵抗的人马抵翻。落地的骑士,不论是晋人还是胡人,不管是被刀剑砍中,长槊刺中,亦或是中了流矢,或者马腿受了伤害而翻身落马,在这种混乱情况下,很难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只要人一跌落到地上,仅仅一个刹那,便会为混乱的马蹄践踏成一滩肉泥。 随着各牙门骑士或落马或奔散,眼见着叛军的骑兵就要逼近到司马肜眼前了。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剩下的两个牙门终于有了时间反应,将司马肜和卢播围在中间,拼死防御着叛军的冲击。有数十名铁弗人顶着如雨般的箭矢冲到眼前,长槊攒刺之下,晋人的牙门当即有数人血流如注,当场失去战力。眼见叛军距离司马肜不过有数十步之遥,司马肜身边的骑士,如张方、李矩、郅辅、张春等人,都不顾生死挺身冲出去捍卫。 张方在河东平叛后,因为习性问题,一直被同侪排斥歧视,没有再遇到用武之地。此时得了机会,当真是狂性大发,他竟然不顾叛军槊尖的戳击,挥手就捉住了铁弗人的槊杆,马上的铁弗人怕被扯下马,只得放弃长槊策马退走。 于是张方左手持夺来的长槊,右手持自己的长刀,策马冲入铁弗人马队中挥砍。他看似是胡乱用力,可却极其精明,在人群中左突右刺,总是避开那些攻击最密集的地方,防御不周密的人,就被他挥手砍倒。仅仅是一刻钟时间,他已经刺倒了三匹马,将一名骑士拦腰砍断,惹得更多的叛军前来围攻。 有一个铁弗骑士催马从后方赶过来,试图从后方偷袭张方。谁知张方早有准备,一个侧身,就把长槊捅进了敌人的腰间,而后顺手掀起他的兜鍪,扯住头发,牢牢按在马颈旁,行云流水般,用大刀砍断了这人的脖子,割下了头。鲜血顿时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洒了张方一身。 张方只觉得视线血红模糊,一时害怕被人偷袭,就大声呼喝,恐吓周围的铁弗人。 而在铁弗人看来,张方全身浴血,又身高如塔,骑在马上,简直就是魔神一般的人物。他们不敢再与这个怪物搏斗,而是纷纷躲开他,去进攻别人。 在众人的奋力厮杀下,很快这群铁弗人就死伤殆尽。但这却使得更多的铁弗人聚集过来,而且对他们的殊死抵抗越来越有怀疑了。 有人喊道:“这里有这么多精兵强将,莫不是敌军统帅就在这里?” 于是他们不顾箭雨,重新集结起来,马首相接,渐成重围之势。 事实上,遇到困难的也不只是晋军的中军。 在红鸦军出动之后,齐万年对麾下所有将领都说道: “收到这个命令后,你们不用再管什么旗鼓,不用再管什么军令,也不需要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全部给我压上去!” “在大雾之中,没有什么战术,也没有什么技巧!只有信念!用信念进行战斗!” “相信自己得到天命眷顾的人会胜利,不相信天命的人则会溃败!而我已经获胜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齐万年!我是一只红色的乌鸦,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死亡就一定会被我抛在身后!” 说罢,他亲手拿过号角,对天悠然长鸣。在阳光的照射下,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进攻的号令,也是叛军在整场合战中发起的唯一一项军令。 顷刻之间,前方的羌胡骑兵如涌浪般一波波地策马发起冲锋。后方大部队紧随其后,在雾气中发出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那声音似乎海洋般激荡,冲破了雾气,在红日和霞光的映照下,人们仿佛身处在一片灿烂的仙境中。风雷般的马蹄声与脚步声相互交杂,数万人马在阳光与雾气的光尘中起起落落。而铁蹄踏地与铠甲铁兵撞击交错的声音,在呐喊声退去后,随即填满了天上地下,直接向着晋军涌动而去。晋军的右翼大军对此感到畏惧,他们本来就对这场合战毫无准备,结果现在叛军的行动又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导致他们根本不能发挥出正常的实力,只能在雾气中胡思乱想: 对面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能否抵挡?左翼和中军的情形又怎样了?我能否从这一战活下去? 结果犹疑之间,叛军大军已经提前赶到了,仅仅第一波攻势,就将右翼的晋军凿开了不少缺口,人们只能看见雾气中一人一马奔驰进来,突然和自己撞在一起,在极短的瞬间内就要被迫开始生死搏杀,这种心理压力极大地摧残着晋军士卒的战斗力,致使他们刚一接战,就开始节节败退。 若是这样持续下去,右翼晋军的失败将是注定的结果。 但这还不是最残酷的地方,最残酷的地方在晋军左翼。 晋军的左翼在被红鸦军凿穿后,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中军的联系。在此地指挥的安西将军夏侯骏与安西军司傅祗,试图组织起那些溃散的军队,但效率极为低下。 这很正常,在雾气之下,士兵们根本无法看清旗鼓,只能根据身边的情形与空气中两军的厮杀声与呼喊声来判断形势。 而在这种情况下,混乱的扩散可谓是灾难性的。即使有士兵趁机临阵脱逃,也无法被发现,哪里的阵线出现了危急,也无人知晓。即使有军官抓到了一两个逃兵,也起不到以儆效尤的作用。哪怕局部有晋军击退了叛军,甚至打出了一波反击,也无法鼓舞其他人。 结果就是彻底的崩溃,人们失去了向前迎击抵抗的信念,而是调转方向向东狂奔。他们惊慌之际,甚至已经顾不上辨别敌我,也忘记了自己的手中还有弓矢,可以向敌人还击了。 这就使得他们变成了猎物,而叛军的士卒变成了猎手,一面在后面紧紧追赶,一刻不停地搭弓攒射。许多胡人带了四个箭囊,足以装两百支箭矢,结果追到最后,手上竟掏了个空,原来箭囊里的箭矢都射空了。 大局已定,晋军失败的结局已经无法逆转了。 再说回中军,等到孔高等人被杀后,李矩就已经意识到,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想到又打了一次败仗,他倍感恼火。在这个大雾天气,他自小练就的一手绝佳弓术在此刻根本施展不出来,只能近身用刀剑厮杀,但几百人,也无法影响局势。这一切都要源于,两军之间无法改变的统帅差距。 一名军人注定无法获得胜利,这是何等的可恨!但事已至此,李矩必须承认这一点,才能准备接下来的战事。不然,让司马肜死在这里,恐怕整个关中真将非朝廷所有了! 李矩想到这里,拍马到人群中寻找司马肜,赫然发现他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坐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显然被这样突发的剧变给吓惨了,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矩连忙靠过去,对司马肜说道:“殿下,这场战事已经无药可救了,该想个办法撤走啊!” 司马肜的面容像秋天枯死的树皮,彻底僵住了,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只移动眼神望向李矩,看了片刻后,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呢喃道:“对啊!是该撤走了!” 说着,他就要拨马一人离去。但被李矩赶紧拉住,李矩提醒道: “殿下,现在多少人看着这里,您一个人走,是走不了的!” 司马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连说道: “对!对!对!世回有什么办法?” 李矩想着河东之战的经验,说道:“这些蛮夷都是些没见识的穷人,之所以如此拼命,无非就是为了富贵罢了。不知道殿下有没有什么财宝,如果有的话,可以全撒在地上,就让他们抢去!我们也就可以安然脱身了。” 这么说的时候,李矩心里其实不甚有底,因为司马肜向来以清廉著称,应该不像孙秀那样有多少钱财,若是吸引不了叛军,那就太尴尬了。 可司马肜却没有丝毫犹豫,他对在一旁的卢播道:“长史,没听见吗?赶紧把我马队里的钱财都洒出来!钱可没命重要!” 卢播闻言,连忙答应,直接从马队中牵来了十来匹马,马背上驮着鼓鼓的皮囊,大概里面装的就是金银财宝吧。 把这十余匹马匹并排立好后,卢播拔出腰刀,又一手持鞭,一刀捅在皮囊上,然后又一鞭打在马臀上。马儿吃痛,顿时朝叛军人群中奔跑过去,然后看见珍珠、金块、银锭、翡翠哗啦啦地从皮囊中掉落出来,顿时吸引了路边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又是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 此时的雾气已经变得比较稀薄了,这些珠宝在阳光中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辉,那些厮杀的人看见这场景,都不禁停了下来,然后情不自禁地追逐过去,继而在后方的叛军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到这个时候,虽然也有人会去想,为什么会凭空蹦出漏着珠宝的骏马?但有一句话说得好,叫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不用厮杀就可以获得财富,为什么要去拼命呢?在这样思想的驱使下,对于晋军中军的冲击稍有减缓。 而在他们去争夺珠宝的时候,李矩、张方等数百人簇拥着司马肜,正飞速地脱离战场。他们的下一步,就是再一次返回长安,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剩下在战场上活动的晋军士卒们,只能靠自己的本事来求取生存了。 于是叛军全线大胜,一路追杀了晋军将近二十里,直到红鸦军座下的马匹实在累得跑不动了,除了少数轻装骑兵还在追击外,大部分叛军最后都停下来休息。 此时雾气终于完全消散了,二十余里长的路上,人尸和马尸重重叠叠,横行遍野。污血在地面蜿蜒流淌,又渗入到黄色的土壤里,灌溉着刚刚露出头的草芽。虽然太阳在天空渐渐密集的云层中投下光芒,但地面的血腥潮气弥漫,反而使人有一种哆哆嗦嗦的寒意。 时未过午,准备向叛军发出最后一击的晋军主力,就在乳峰东面付出了上万伤亡的代价,而叛军的损失尚不到一千人。 (本章完) 第238章 重返泥阳 别部在赶到草谷亭,也就是距离好畤还有十三里的时候,终于得知了主力大败的消息。 此时的雾气已经基本散尽了,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层。前锋的晋人们奔行在满是脚印和马蹄的荒原上,已经赶到了两军发动战争的起点。放眼东望,四处可见扔倒在地的旗帜,刀兵,残戈,还有尸体。金色的太阳格外灿烂,但阳光下的众人却感受不到温暖。 这里已经基本看不见叛军了,因为胡人们已经追逐着溃败的晋人直到好畤城,还在继续往东,十数万人的大会战,战场的宽度和维度都超越了人的想象。但只要看到地上尸体倒伏的方向,就不难知晓,到底是哪一方取得了胜利。 远处的好畤城已经燃起了硝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烂味道,这味道众人都很熟悉,是有人在焚烧尸体,说明已经有人在打扫战场了,也说明局面恶化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虽然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了,但当消息传到中军处时,刘羡和索靖、李含三人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一战的爆发和结束完全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在劣势兵力下,主动放弃地利,向兵力、装备、素质更强的一方发起攻击,这简直是自杀式的行为。惟一可以依赖的,无非只有一场大雾而已。 大雾固然可以隐蔽自己的行动,但同理,自己也无法进行有效的指挥。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决战,本质就是一场赌博。赌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谁的部卒会更听从军令,谁会更敢于战斗,赌输的一方将付出无法接受的代价,赌赢了也未必能取得全胜。 但结果就发生在众人眼前,齐万年不仅赌赢了,而且是一场大胜。 大胜之后,问题就摆在了别部的将领面前,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原本刘羡等人的想法是,只要主力能在前方撑住一段时间,他们率领骑兵赶到战场,从后方发动袭击,内外夹击,说不得也能获得会战的胜利。但现在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那眼下自然是不能再向叛军发起进攻了,索靖很快做出了决定,他要先把军队退回乳峰,乳峰的工事是现成的,即使有人围攻,也能撑下一段时间。 好在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等别部撤回到乳峰后,并没有叛军追过来。显然,胡人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正在为此召开筵席,无意关注其余事情。但在乳峰的晋军们却不得不在冷风中咽下苦涩的干粮了。 在确认暂时没有危险后,索靖令麾下各部将领都集中起来,一起讨论下一步的出路。 索靖先总结整体形势说:“现在情况不明,只知道梁王殿下已经大败了,具体战损到底如何,还有多少人生还,甚至撤到了何处,我们都无从知晓。” “但眼下有一点非常明确,我们现在若是停留在此处,既没有多少辎重,也没有多少粮草,只靠这些胡人留下来的工事防御,那无疑是自置死地。” “必须早点做出决定!早一刻走,就多一线生机!” 众人都认同这一判断,只是在去哪儿的意见却难以达成一致。 索靖的意思很直接,他说道:“不管战况如何,主力一定会向长安转进。我们应该设法去长安,在那里和同僚汇合,长安的城防还是坚固的,只要入得城内,叛军必然无可奈何。” 但李含却反对道:“我认为不可。现在叛军大胜,接下来就是要乘胜追击,他们会去哪里?肯定也是去长安!我们若在半路与他们遇上,又该如何?能够取胜吗?一旦输了,或者说不胜不败,只要拖一段时间,我军现在没有后方,只能被他们拖死!” 索靖之子索綝不服气地问道: “可不与主力汇合,我们又哪里来的后方?” 李含以手指西,淡淡地回答道: “可以去凉州。” “啊?” 这个提议显然出乎众人的预料。因为现在秦州已经完全沦陷了,要从扶风前往凉州,必然少不了要翻越陇阪、穿越敌境,凉州现在是什么情形,大家也不清楚,就这样带着军队前往凉州,显然风险极大。 李含也知道众人在疑虑什么,便解释道: “胡贼现在的主力就在我们眼前,他们是必然要往东面进军,而非是回归秦州的。那秦州现在只剩下一些散兵游勇,我们现在有上万骑兵,只要一心想走,谁能拦住我们?” 薛兴在一旁质疑道: “可粮草怎么办?我们现在都是带的干粮,最多吃上五日,这怎么可能穿过秦州?在下不才,也知道上陇之路艰难,最少要走上千里的道路,而且还多是山路。” “这有何难?” 李含说道:“打仗打得就是出其不意,胡人不就是这么干的吗?我是凉州人,也知道秦州的情形。里面多是胡人聚落,又没有聚城而居。眼下定然想象不到我们敢于回击。” “这使得我们可以因粮于敌,沿路遇到的村落邑居全部烧毁,夺取其中的粮食和辎重,有出奔逃命的军民也一并杀死,同时多张旗帜,使贼子不知我虚实,只好纵容我等通过。” “河西之地水草丰茂,地形险要,只需要少许兵力,就足以抵御外敌,我等虽不知详情,但从叛军至今未能攻入凉州,也可知其为霸王之地。我等若退入其中,得到凉州军民补给,这样进可打通秦州,退可自保无虞。也可以说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李含说罢,在场许多人都被说服了。确实,这一路或许会造成许多伤亡和艰辛,但遇到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前途也是比较光明的。再怎么说,也比与叛军主力再战一场更好。 但刘羡却持反对意见,他非常厌恶李含言语中所蕴含着的漠视生命的味道,驳斥李含道:“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弃境而走了?” 李含对此莫名其妙:“怀冲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刘羡叹着气道:“我是北地太守、你是秦国内史,本就负有保境安民的本份,若不是为了听从朝廷的指令,讨平贼寇,我们就不能离开郡国。按照世容所说,我们前去凉州,不就是犯下了弃境渎职之罪吗?朝廷是绝不会允许的!” 说到这里,众人才反应过来,之前他们是在按照一个纯粹的军事问题来思考,但实际上,这还是一个政治问题。若是独自脱离征西军司前往凉州,事后会不会被梁王推诿,把战败的罪名推到他们头上?大家在心中暗自衡量,觉得确实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李含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也知道,这是原则性的问题,的确不能小觑,可他又有些不甘心,问道: “非常时期,不可用常理来论,去凉州还有生路,去他处不是死路一条吗?” “当然还有别的生路!” 刘羡沉思已久,从地上拾了一根木棍,在沙土上画了一条由西向东的线,指着南边回答道:“正如世容兄所言,我们若是去长安,路上必定会与胡贼撞上,这里确实不是生路。” 他将木棍指向线的北面,敲了敲,说道:“可若是我们不去长安,去北面呢?” “北面?”索靖摩挲着下巴沉思片刻,随即意识到刘羡所指,问道,“你指的是去北地郡?你那儿?” “是这样。”刘羡颔首道,“我们可以沿着子午岭从西北边穿过去,快马加鞭,昼夜兼行,应该只需要两到三天,就能抵达北地郡境的泥阳。” 但李含随即嗤笑道:“这哪里是生路?虽然解了燃眉之急,但从长远来看,我们既然不能与长安主力汇合,叛贼又拿不下长安,那就必然会席卷渭北,到时候他们调兵来打北地,莫非你指望长安会派出援兵吗?若是洛阳朝廷不派出援兵,他们宁愿在长安老死!” 刘羡也认同这个观点,但他从来没有幻想过长安会派出援军,而是辩解说: “这不重要,我想要的是另一支援军。”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讶然了,不禁齐声道:“还有援军?” 刘羡将木棍指向更北边,说道:“别忘了,这次的胡人之乱到底是怎么造成的,不就是拓跋鲜卑西征所导致的吗?我们回到北地后,可以派使者进入朔方,向拓跋鲜卑请求援军。” 众人恍然大悟。由于过去的岁月里,朔方一直是无人管理的混乱区域,所以大家一直将其当做不毛之地,并未放在战略全局内进行考量,可现在刘羡一经指出,他们才恍然想起,现在的朔方已经由拓跋鲜卑控制了。 别人或许对拓跋鲜卑的实力不了解,但见过拓跋猗卢的刘羡知道,这是一股可以动用十万骑兵的武装势力,远比现在的征西军司与叛军强大。只要他们愿意加入战争,叛军是绝无可能获取胜利的。 索靖明显已经有些心动了,只是还有些许疑虑,把刘羡拉到一旁,低声问道: “怀冲,你和我说实话,要说服拓跋鲜卑出兵,你有几成把握?” 刘羡低声回答说:“索公,拓跋鲜卑和铁弗人、匈奴人打了上百年,相互之间是有血仇的,他们怎么可能坐视齐万年占据整个关中呢?在我看来,只要说明利害,总不至于无动于衷吧?实在不行,我们守不住了,从北地退到朔方,也有一条退路啊!” 索靖对这个回答还是感到满意的,他当即宣布道: “明日一早,我们就全军出发,到北地泥阳!” 李含哼了一声,没有表现出异议,其余人自然也就都认可了。大家在没有遮蔽的篝火间凑合睡了一夜,第二天就骑马再次上路。 他们没有敢再接近好畤县,而是故意从山林间穿行,经六陌一路往东北的深山密林中绕行,直接翻到了位于桥山山脉的泾水河谷,而后沿河而行,直到当年秦国所修的郑国渠谷口处,他们牵马过河。 郑国渠所在的地方,因为年代久远维护困难,早已经失去了当年灌溉千里沃土的作用。但干涸的河道已经率先长出了一些嫩绿的野草,这就起到了指引晋军的作用,他们不需要关注其余什么,只需要沿着渠道狂奔。大概两天时间过去,他们就成功抵达了北地郡的富平县。 正如刘羡所料,此时的北地郡还没有遭到任何叛军的侵扰。再过几天,马上就要到二月了,北地的农人们正在耕地里开垦播种,田野与山塬间一片祥和。但这不过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收到消息罢了。 得知到有大量晋军入驻的消息后,傅晞作为北地士族首领,领着一众士人前来迎接,同时来打探消息,毕竟在帝国的边境,他们收到消息的速度也较为迟缓。 刘羡对此毫无隐瞒,他说道:“梁王殿下已经败了,现在败卒星散,我也不知道详情。”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哗然。晋军的一败再败,显然超过了士人们的想象,因此他们的脸色苍白如纸,已经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发展了。 索靖是想稍作修饰的,他对士人们说:“不用担心,胡贼虽然胜了一阵,但又能如何呢?只要攻破不了长安,他们迟早会被击败。” 但刘羡却不愿意给众人这种幻想,他先对索靖说:“索公,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些好话也无用了,现在是众志成城的时刻,缺少不了坦诚相待。” 而后又对士人们道:“诸位,胡贼势大,马上又要席卷关中了。我们不能指望朝廷派出援兵,因为没有时间,我们也不能指望敌军不来攻打这里,因为这不可能。” “我们只有像焚身一样,贡献出自己的每一份力量,才有可能燃起胜利的火焰。希望诸位把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都交给我,我们会竭尽全力地准备接下来的战事,获取最后的胜利。” 刘羡的声音略显低沉,实际上,他从来不会做什么激情洋溢的演讲,而是用沉稳的行动来表现自己。但言语其实不是说出来的,言语其实是做出来的。把言语当空话的人自诩为超凡脱俗者,可只有把言语视作枷锁的人,才能获得他人的聆听。 士人们想起刘羡收复北地的战绩后,惶恐没多久就消散了,他们开始和刘羡商量起具体的细节来。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本章完) 第239章 备战 随着抵达泥阳之后,刘羡等人开始了紧锣密鼓地备战。 他们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广派斥候,探查渭南晋军主力与渭北叛军的动向。 正如此前李含预料那般,再次大胜晋军后,叛军的士气已经到达顶峰。他们在好畤仅短暂地休整了两日,就迫不及待地再次展开了攻势。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相比之下,原本占尽优势的晋军已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已经丧失了与叛军对战的决心,叛军兵锋所向,几乎全无抵抗,四散而逃。 这使得叛军轻而易举地就再次占据了武功、槐里、始平、渭城……并最终突破渭桥,正式抵达长安城下。这座在关中屹立了五百年之久的城市,终于再一次陷入战争的漩涡中,而上一次在长安周遭发生的战事,还要追溯到八十年前马超与曹操的潼关大战了。 司马肜等人此时已经逃回了长安城,他们整顿军队,与原本留守看护辎重的后备部队汇合,还是凑拢了六万士卒,依旧与叛军有一战之力。但很显然,司马肜已被乳峰一战打得丧胆,他严令麾下各将都不得擅自行事,在长安坚守不出,大有依靠这座旷世坚城,将叛军在这里耗死的意思。 但这样示弱的表态,却无疑进一步助长了叛军的气焰。 在齐万年进军长安城下之后,关中那些原本态度犹疑,仍在旁观形势的胡人部落,如今终于改变了态度,纷纷向齐万年大营聚拢效忠。而已经初步掌控秩序的秦州胡人也开始陆续派兵前来支援,就连一些在乳峰之战中被击溃的散兵游勇,因为无法回归到长安,也不得不向齐万年投降。 仅仅过了一个月,齐万年统辖的队伍就再次膨胀到十万人以上,继而占据了霸城、杜城、蓝田等地,将长安完全封锁。至此,双方的实力对比彻底颠倒,等到三月初的时候,叛军甚至已经留有余力,可以派出数千人的军队在渭北处继续扫荡,攻占冯翊、京兆诸县了。 而战败的消息传到洛阳,贾谧等人大为恼火,可又无可奈何。 眼下的后党已经没有棋可以下了。武库大火,导致现在中央禁军甲仗稀缺。而去年遭灾的六州土地不仅没有赋税,还要调拨大量的粮食进行赈济,现在关中又大乱,凉州只能自保。放眼天下,国家竟然只能在司州、冀州、幽州、广州和益州收到赋税,根本不足以再调动一支兵力支援关中。 当然,更要紧的是,若是再调其余兵力入关的话,势必要再启用藩王,到那时候,后党将很难再压制住。 故而贾谧和贾后商量了半天,最后对张华说:“长安这样的巨城,齐万年拿什么攻破?当年诸葛孔明都不能成功,他还能强过诸葛孔明?我们就拖死他!等拖到明年,朝廷缓过来了,摧破他易如反掌!” 这话说得好听,可体现在行动上,结果就是什么也不做,让司马肜在长安一拖再拖,希望以拖待变,除此之外,就是静等时间发展了。 至此,齐万年的势力来到了一个顶峰时刻,如果他能更进一步,攻破长安,封锁潼关,或许整个天下的局势都将为之翻覆。 而当各路消息传回到泥阳时,刘羡也逐渐意识到,现在的情形已经来到了决定他命运的重要时刻。 不知不觉,自己抵达关中已经有六年了。经过这六年来的惨淡经营,自己好不容易才在征西军司有了一席之地。而若是就这样放任齐万年攻略关中,不仅那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会化为乌有,复国的梦想也会沦为镜水月。 因为起事需要根基与支持,而眼下刘羡的根基就在关中。不论是北地、夏阳,还是河东的人民,若是落在齐万年手里,自己的根基就断了。到那时候,自己即使想起事也无法成功,就算侥幸弄出了些名堂,也将永远落后齐万年一步,想要后来者居上,是万难做到的。 “必须击败他!这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刘羡又联想到自铁弗之乱以来的所见所闻:齐万年实行的政策,完全是对晋室政策的一种逆反。他以胡人为根基,全然不顾汉人的死活,任由大量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若真让他成了气候,对天下来说,恐怕也是一场浩劫与灾难。 所以无论是从个人的理想,还是从天下的稳定来看,齐万年都成为了刘羡的拦路虎,刘羡必须要除掉他,也才能更进一步。 可想归想,眼下两者的差距却未免太大了,齐万年已经是关西胡人共主,而刘羡不过是晋军一支残部的败军之将。不只是兵力上的差距,遇到的问题却是远比齐万年更多。 其他细枝末节尚且不谈,最难以解决的就是是北地郡缺少粮草。 在刘羡赶赴长安之后,傅祗曾给刘羡调拨了足用三个月的粮食,但已经所剩无几了。而现在,刘羡带回来的军队却翻了三倍,其中还有近两万匹骏马,不得不说,这将是相当沉重的一个负担。 要知道,养马的成本极高。一匹健康的马,一天要吃的草料,就差不多有百余斤,还不能是杂草,要么是专用的优质干牧草,要么是麦豆等粮食,这些供给马匹的草料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士卒。 这些问题,外来人的索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让身为北地太守的刘羡自己去解决。可这又谈何容易?即使刘羡与本地的士族商议,征用郡内士人的所有存粮物资,也只是勉力再支撑两个月罢了。 刘羡只得另想办法。 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去借。刘羡有两个地方可以借,一是去夏阳调拨粮食,二是找河东的蜀汉父老们借贷。 这两个地方与刘羡关系匪浅,按理来说,只要刘羡开口,必然是能借到的。 但刘羡却心怀犹豫,因为现在的关中局势实在太过败坏了。叛军既然占据了优势,战乱还会继续持续,至少今年难以解决了。在这种战乱背景下,农人是很难正常躬耕并收获的。自己若是借走了大家的口粮,到了秋天却没有收获,那势必会酿成一场大灾荒,也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为此他彻夜难眠,然后和李盛谈及此事,说道:“活民还是活兵,孰轻孰重?” 李盛断然回答道:“当然是活兵!”“有何理由?” 李盛道:“主公,您忘了建威将军的话吗?打仗不是算账。眼下的困境并非是主公造成的,而是因为叛军肆虐,农人无法耕种所导致的。只有先战胜了敌军,解除了兵祸,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不然,年年战乱,今年没有灾荒,明年照样也会有灾荒,到时候死了更多的人,主公又于心何忍呢?” 刘羡闻言仍有疑虑,迟疑道:“可饥荒闹起来,势必会有成千上万人牺牲啊!” 他向来知道战争是要死人的,可之前刘羡都是听命于他人,只需要在战场上献计并厮杀就好了。而为了赢得战争在战场外做出影响巨大的决策,这还是刘羡的第一次。 李盛再次劝谏道:“主公,做什么事都必然有牺牲。汉中之战时,魏武大军来袭,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倾全国之力与之对峙,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也一度做到民不聊生,可若不是如此,哪又能获得汉中,保证国内数十年的平静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羡再也没有了推脱的理由,徘徊数回后,他艰难说:“我一定不会让大家的牺牲白费。” 刘羡对这个命令深以为耻,派人和郤安等人商议时,甚至不敢大张旗鼓。但当消息传到夏阳和河东后,夏阳的农人黔户们却争抢着借粮,还说道: “刘府君做事很少为自己着想,如今竟然开口说要借粮,定然也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更是为了整个关中的大局,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不借粮,不就辜负了府君的恩情吗?” 河东的蜀汉父老也不甘落后,薛懿专门给刘羡写了一封信,宽慰他道: “小主公是要成就大事的人,不必过多担心,我们在河东,一时还不受战乱侵扰,只要平日里多吃些杂粮和野菜,总还是能撑过去的。小主公只要领会到这番心意,能打胜仗,我们就感怀不已了。” 于是在整个二月期间,刘羡成功从两地凑到了一万斛粟米,三万斛蜀黍,五万斛大豆。这些粮食陆续运入泥阳城内,周围的百姓士族都感到惊叹,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军队撑到今年秋收后了。 只是刘羡的心里却感到沉重非常,他知道,这些粮食背后代表的是十余万人的节衣缩食,可对于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他却并没有扭转局面的把握。 因为在粮食问题之外,他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问题:派去朔方的人并没有联系上拓跋猗卢。 拓跋鲜卑在夏阳是设置有互市的,而在此地管理的鲜卑人,正是此前伏击过刘羡的拔拔彻,刘羡派吕渠阳去和他接洽,试图求援的时候,拔拔彻透露出消息说,拓跋猗卢已经不在朔方了。 原来,在平定朔方之后,拓跋鲜卑的势力虽然大大扩张,但也引起了部份草原部落的警惕。如位于意会山的纥突邻部、位于敕勒川的斛律部、位于北海的袁纥部、位于辽西的段部、位于朔野的宇文部等等…… 他们或在辽东、或在漠北、或在河西,或在西域,总之皆不愿意归顺到拓跋鲜卑的旗下,甚至公开组成反拓跋联盟,要遏制拓跋鲜卑的扩张。 眼下拓跋鲜卑的大单于拓跋禄官已经率兵去攻打宇文部首领宇文逊昵延。而为了响应叔父,拓跋猗卢便领兵北进,转而去攻打威慑那些不听号令的漠北部落了,据拔拔彻透露,大概会一路北上直到燕然山,而后才会返回。 这一来一去,最少需要三月。在这三月时间内,相当于朔方的鲜卑是无主状态,刘羡原定的向拓跋鲜卑求援的计划,在拓跋猗卢归来之前,只能被迫搁置了。 可这件事在告知军中诸将之后,李含等人与刘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毕竟众人之所以愿意随刘羡来到泥阳,多半是期待能得到拓跋鲜卑的援助,如今期待落空,对于这些人是巨大的打击,对未来的战事也充满悲观。 李含干脆主张说: “既得不到援助,不如直接退到河东去,我们可将沿河船只尽数焚毁,直接向朝廷请示命令,也好过在这里坐等被贼寇围困。” 言下之意,是要彻底避开叛军锋芒,打算置身事外了。 刘羡却反驳道: “眼下关中这个局势,只有我们尚有余力机动,若是连我们都退出去,任由叛军继续掠地,那关中就彻底为叛军所有了!到那时生灵涂炭,岂是仁者所为?” 李含暗嘲道:“刘府君说得这么好听,可当时说好的援军又在哪里呢?” 刘羡辩解道:“我们现在的粮食足够吃到秋天,必然能等到鲜卑人回来。莫非世容兄没有鲜卑人,就不会打仗了?” 双方闹得不欢而散,好在索靖最后还是支持了刘羡,他劝解那些不服从的军官道: “不论如何,即食君禄,但解君忧,做事但对得起良心,若是一退再退,与孙秀何异?” 军中诸将多不齿孙秀,平日里也都看重自己的名声,听到索靖的这句话,终于是激起了一些羞耻心,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同意留在泥阳。但在没有鲜卑援军相助的情况下,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还是需要一个新的定论。 于是再次开始争吵,李含主张去攻打那些投靠齐万年的渭北部落,削弱叛军实力,刘羡则主张去叛军主力背后袭扰,逼迫叛军撤兵,为长安解围。 双方各执一词,在索靖的劝解下,勉强达成了共识,即不去攻打叛军在长安围困的主力,而是去劫掠叛军在秦州到长安之间的粮道。(本章完) 第240章 长安之围 元康七年二月,齐万年率大军攻占渭桥,越过渭水,各拨一万人去对付杜城与蓝田,剩余的五万人主力军,则直接到长安城北面十里处扎营。就在羌胡军抵达的同时,雍、秦、凉各州的羌胡们也在陆续不断地向赶来汇合的路上。 长安城座落于一座庞大的高塬之上,名叫龙首原。龙首原东有铜人原,铜人原西南有白鹿原,龙首原南有少陵原、凤栖原、乐游原、神禾原,这些土塬环卫长安城,高低错落,中间又有泾、渭、灞、浐、丰、滈、潏、潦八条河流穿过,地形极为复杂。 更别说,长安城的城防本身就极为可怕。的城墙高六丈,宽三丈,可供士卒在上方走马,城外还有数个如长信宫一般的外围宫城,可以相互支援,节节抵抗,几乎是一个锁链式的防御体系了。 叛军进入到长安城下时,感慨万千。从东朝西望去,只能依稀看见一片连绵不绝的平原与丘陵,除去南面巍峨的秦岭外,到处都是可以耕种的良田,而且确实可以看见,有农人小心翼翼地在平原里拾掇着刚发芽的作物。 “这里没有石头。”来自秦州陇右的胡人们握着田里的土,高声喊道。 “是真的!田里面没有石头。” 真是难以想象。自有农业以来,除去田里的石头,是一项必经的工作。田里面应该有石头的啊。但是,关中作为黄土高原最肥沃的部分,确实没有石头。这对于在陇上乃至河湟的羌人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不过齐万年并没有正面进攻长安的想法,自古以来,正面进攻长安而获得胜利的战例,仅有一例,那就是李傕、郭汜领十余万凉州军大破吕布、王允的战例。但当时两军数量悬殊,凉州军的人马是吕布的十倍以上,不足作为参考。除此以外的长安易手,基本就是不战而克。 因为长安作为中国有数的大城,城内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在西汉汉平帝时,长安的人口一度达到四十万。即使在此之后落没,依然保持在二十万人口左右。这样庞大的城市人口,是不可能单靠城内储存的粮食驻守的,现在长安的粮食基本要靠武关来运输。 而齐万年现在要做的,只要像此前晋军打算对齐万年做的那样,把粮道封锁达到两到三个月,长安城内就会因为缺粮而不战自溃。最起码,城内的饥民也会引起相当的骚乱。除非晋军敢于出城与叛军大战,再度打通粮道,才能改变这种困境。但从眼下晋军的表现来看,他们是全然没有这个想法的。 所以齐万年的部属是,从城南到城东,再到城北,以三面之势包夹长安。士卒们在官道上修缮鹿角和牙门,推倒周遭的民居,砍伐周围的树林,以此来压缩长安城内守军的活动空间。 在齐万年看来,此时的长安城就是一颗即将熟透的果子,只需要静静地等待,它就会自然落入手中。 “我曾在这座城池待过两年。” 齐万年带着随从围绕长安视察的时候,指着这座古老的城市说道: “那段时间,我是这座城池的奴隶,每天迎来送往,没有人看得起我。” 随行的沮渠遮则称颂说:“但不久之后,您将成为这座城池的主人,当年轻视您的所有人,都会跪在您的脚下。” “哈哈哈,”听到这句话,齐万年忍不住放声大笑,继而用马鞭指着长安,对沮渠遮道,“我可没兴趣要当什么城的主人。” “啊?”沮渠遮一时有些愕然。 “真正的大丈夫,当然是要做九州万民的主人!” 只见齐万年又调拨马头,豪气干云地指向东方道: “今年打下长安后,我们休整半年,等到明年,我们去打洛阳!活捉司马家的那个傻子皇帝,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当世英雄!”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原来齐万年在席卷关中之后,还要去攻打洛阳! 一时间,随行的胡人们胸中激荡,无不为主上的雄心壮志所打动,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普通人来说,敢于做梦的人总是比冷静的人更富有吸引力,因为没有人喜欢庸俗的生活,短暂的寿命总是让人渴望宏大,人们什么都不做,往往只是知道无能而对未来感到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罢了。当有这样一个人横空出世,点燃梦想的时候,腾腾的欲望之火就无法熄灭了。 胡人们便以更加高昂的士气来围堵长安,探视城内守军的行动和抵抗程度,同时开始议论起主君的入洛之梦。 可惜,城兵毫无出城之意,无论叛军如何哄闹挑衅,城内依然平静。不过,一旦有胡人上前到晋军的箭程范围内,城内立刻便会发出如雨点般的箭矢。撤退后,箭矢就又停下来了,胡人们来回试探,死了百来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唯一出现的变化,就是在夜晚时,城内的晋军会装备一些木筐,然后偷偷从城上缒下一些市民,让他们趁着夜色摸黑逃出去,每夜都有千余人。但此时的长安城已经被叛军团团包围,西面虽然有空档,但也有不少士卒巡逻,自然有一些百姓被抓住了。 负责巡逻的是氐人蒲光,他向被抓住的百姓询问城内的情形。 百姓回答说:“唉,梁王殿下说是军中粮食不多,为了保证长安不落,就在征收城中平民的粮食,每征收一批,就把人从城中放出来,让我们到城外自谋生路。” “大人您饶了我们吧!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在这里饿死,生了疫病,对您也没有好处!” 这些逃出来的人当真是面黄肌瘦,说话也有气无力,蒲光稍作审视,便知道这是实情,立刻向齐万年去汇报。 齐万年得知后,挑了挑眉毛,说道: “不让灾民在城里吃粮,用这种方法让他们出城,司马肜这是想把难题甩给我?” 很显然,灾民们没有粮食,逃出来后,一旦脱离胡人的视线,必然成为关中的不稳定要素,极有可能闹事。 齐万年对此评价道:“他想得挺好,如此又省粮食,又能给我生事。可惜,我可没有佛陀一样的慈悲心。” 他当即下令,令全军封锁长安,将逃出来的长安百姓全部堵回去,并绕长安一圈设置栅栏。凡越过栅栏的人,一律杀死,就以这种方式,把逃出城的百姓给逼了回去。这些百姓只好又逃回长安门下,求守城的晋军将士开门。晋军士卒虽多有不忍,可军令如山,他们并不能多做什么,城门依旧紧缩,而后仍旧在夜里逼迫百姓们下城。 如此一来,城下的百姓越来越多,进不得也退不得,又没有吃的,只能跪下来哭喊着对着城上的与栅外的两军士卒求情,希望能够给他们一条生路。这其中还有些妇孺和孤寡老人,凑在一起流泪,场面实在是过于凄凉,即使是再心如铁石的人也难免动容,并不忍直视。 可即使如此,两军的主将依旧严令部卒堵回百姓,任由他们饿死在长安城下。 于是长安城外、围栅之内,出现了一副惨绝人寰的景象,到处都是双目无神、骨瘦如柴的饿殍。继而有人折骨为炊,煮儿为食,最后发展为人人互食。 谁也不会想到,在三个月前,长安市民还对晋军获胜信心满满,可三月之后,大规模人相食的炼狱景象,竟然又一次出现在关中大地上。 但齐万年不为所动,他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代价,如果不能以此来消耗晋军的粮食,至少要摧毁晋军的意志。司马肜通过这种方法来节省粮食,最多也就再拖一个月,但自己的时间多的是,就算多拖一个月又能如何呢? 目前所有人都认为,齐万年距离彻底攻略关中,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了。 当然,也会有一些小意外,比如,负责在渭北扫荡诸郡的姚弋仲回报说,似乎有部分晋军在北地郡集结,规模似乎不小,请问该如何应对。 齐万年的意思当然很明确,在当下的情况,没有什么比攻略长安更重要,他不想有任何意外发生,便下令道: “暂缓对冯翊的攻势,放一条通路出来,让他们前去河东。” “其余各地收缩兵力,先护卫粮道。若他们找死,不愿撤兵,只要粮道不断,等我们拿下长安,他们又能如何呢?” 可以说,齐万年的战略眼光是极为敏锐的。他一眼就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证大军的粮道,若是真能推行下去,之后的发展就不好说了。 但叛军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能够彻底掌握全局。齐万年既然在长安前监督,后方自然也就顾不过来了。 在连续大胜的光辉下,许多胡人也被冲昏了头脑。他们自以为晋军丧胆,必然不敢来向叛军发起进攻。而如今又是诸部各自跑马圈地的时候,这么好的耕地,若是慢了一步,就会沦为他人的,这怎么能甘心呢?所以也就顾不上收缩了。 时间来到三月中旬,齐万年前线的粮食略有吃紧,便催促着秦州赶紧运来十万斛粮食。这件事由沮渠遮负责,他是老铁弗人,在这数十万胡人中,也算得上是齐万年的嫡系了。 他亲自去陈仓检验粮食,沿着渭水一路看来,发现沿路的据点里并没有多少胡人护卫,也没找到多少斥候和哨兵,在抵达陈仓后,不由对负责看守陈仓的氐人李特抱怨道: “诸部如此松散,置陛下军令于何处?” 李特则回复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事先未受训练,仓促间肯定难以约束。” 沮渠遮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无奈道:“陛下体谅大家,大家也要体谅陛下才是。我看,等陛下打下长安,少不得要好好教训他们。” 只是如此一来,拖拉第一批三万斛粟米的队伍,仅有五千余名士卒护卫,其余的不是驮马就是一些临时征召来的民夫罢了。 不过一般来说,五千余人也足够防御了。可不知为何,上路之后,沮渠遮感到有些心神不宁,他沿路观察,很快发现了不对之处: 在运粮队周遭,时不时总会出现一些衣衫褴褛的人群,在粮队周遭观望,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就像是苍蝇一样。 沮渠遮不由对手下问道:“怎么有人跟着我们,是晋人的斥候吗?” 手下不以为然地回答道:“这些都是晋人的流民,我们去年抢了他们的粮,他们现在没吃的,就想在我们粮队后面捡些麦屑吃!大人不用管他们。” 沮渠遮这才恍然,也就不再管这些人了。 等到了夜里,他们抵达了郿县东二里的永康里。除了少部分人扎营歇息外,大部分人就靠着马和粮袋,直接开始呼呼大睡。只是做了一会儿梦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动。 渐渐地,颤动发出了声响,好像是远处的雷声顺着地面滚过来。原本沉睡的胡人们,和栖息的飞鸟一起被惊醒。飞鸟扑闪翅膀怪叫着飞上了天,山中的猴群也被吵醒了,慌乱地发出悲鸣之声。 沮渠遮和他身边的骑士,都是久经战场的人,听到这声如同闷雷入地般越靠越近,就知道那是万千马蹄踏地奔腾所发出的声响。不由得心魂惊飞,连忙舍了粮食,让骑士们团结起来准备作战。 可他显然反应的慢了,索靖已经带兵杀到粮队面前,然后是一片火光大作。飞飞扬扬的千百个火点从天而降,一些打在四周的空地上,顿时将周围照亮。一些打在人和马的身上,人的惨呼和马的悲鸣交织而起。但更多的火矢是烧在了粮袋上,火光顿时飞腾而起,然后散发出焦香般的味道。 原来,这是绑上了松明,点着了火的箭头。火光和浓烟围绕着胡人的马队,跟随无数的暗箭飞奔来的,是张光率领的突袭骑兵。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支胡人粮队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他们这时试图逃跑,但一边是敌人,一边是渭水,这是天然的锤砧战术使用地,沮渠遮想跑都来不及,他们徒劳地在围起来,发起了一两次冲击,然后就被占有数量优势的晋军包围,在箭雨下被射成了刺猬。(本章完) 第241章 齐万年转围北地 这一次袭击,晋军斩获并不多。 因为为了防止被沿路的胡人发现,索靖仅出动了六千余人,袭击的时间又是在深夜,夜色迷蒙,而夜袭的晋军很难彻底包围胡人的粮队。除去沮渠遮等人还试图结阵抵抗外,很多胡人见势不妙,直接扔掉火把,推倒粮袋,骑着马遁入黑暗中,直接弃队而走了。 这导致此战晋军仅斩首四百余人,俘虏三百余人。 但在杀伤之外,晋军的收获却是极为丰富的。胡人马队所带来的三万斛粮食,全部堆在了原地,好像一座座小山,虽然有一些被火矢上的松明点着了,在熊熊火光中化为了灰烬,但大部分粮食还是保存了下来,有些袋子破了孔,黄澄澄的粟米哗哗地流在地上,由于热气烘托,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就如同黄金一样诱人。 从军的士卒基本都当过农民,此时多忍不住香气的诱惑,在地上抓了两把豆粟捧在手里,猛嗅了几口,流露出满足的笑容。 将士们当即开始整备车队和马匹,把这些缴获的粮食整理起来,想当然地打算带回到泥阳去。 但索靖很快斥责他们道: “放下!都放下!我们带这些东西干什么?” “若是给胡虏知道了,派大军索战,这些东西就是拖累,最后还能逃走吗?” 这是索靖和刘羡几人原定的策略,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与胡人主力作战,而是不断地袭扰胡人的粮道,增加对方的后勤的压力。如今若是带上缴获的粮食,速度便会赫然下降,原本的机动性优势便不复存在了。 但将士们看着这些粮食,还是感到非常可惜与不舍,说道:“那这些粮食怎么办?难道烧了吗,未免也太浪费了。” “当然不能烧。”索靖指着一个方向,面露慈悲之色: “我们把仗打成这个模样,实在有愧于百姓。我老了,却还记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你们把周围的流民们都招过来,我们全都散出去!”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发现在山林的斜坡上,似乎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恍然大悟,原来那里有流民在观望。 现在的关中到处都是流民,无家可归者已经超过了数十万,无论是在渭南的山林中,还是在渭北的山塬间,可谓是随处可见他们的影子。无论是胡人还是晋军,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在此之前,晋军的斥候也是通过混迹在流民中间打探消息,才发现了胡人粮队的踪迹。现在有一些流民闻着香味找过来,实在是过于正常了。 听说索靖要将劫来的粮食散出去,流民们欣喜若狂,几乎不需要怎么宣传,就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聚拢了近万名流民过来。而索靖又在分发粮食时做出许诺,只要这些流民主动向晋军告知胡人的动向,他们也将继续分发粮食。 对于流民来说,胡人本就是害他们四处流浪的祸首,如今饥肠辘辘下,只需要告密就能获得粮食,这根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选项。 等到次日一早,叛军前来探查被袭击的遗迹,所有的粮食都被瓜分一空,现场上除了燃烧的硝烟与灰烬外,就剩下一些被扒光了衣服的胡人尸体。这让叛军极为愤懑,当众拔刀斫树,势要将偷袭的晋军斩杀复仇。 于是渭北的胡人们集结起来,一面给运输粮食,一面在沿路埋兵设伏。但很遗憾的是,接下来的数日,无论他们事先计划的如何精当,在流民的观察与通报下,这些设计几乎毫无隐秘可言,索靖轻而易举地就得知了敌军的意图,于是他选择暂避锋铓。 而等到胡人们有所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又立刻带兵出现,飞速地带领骑兵来争夺粮草。 这次护卫粮队的胡人便多了不少,大概有六千余人,与晋军数量旗鼓相当。但对于晋军而言,只要稍作设计,就能轻易击败对手。 他们遭遇在武功东面的五姓亭,是在一个漫天晚霞的黄昏时分。 晋军集结兵力,骑队突然从隐藏的山林中飞驰而出时,叛军正聚在一起煮食用膳,这时没有人骑马,很多人都围坐在篝火前,脱掉了一直佩戴的甲胄。结果就是在这难得的放松时刻,晋军纵马狂奔,如洪水破堤般卷入其中,仅仅一个冲锋,就凿穿了胡人的队列,而后是一边倒的追杀。 一片惨叫声中,胡人蒙受了更为严重的损失,晋军斩首八百余人,俘虏达两千余人。对待这些俘虏,晋人毫不留情地用绳子将他们绑在一起,在脚上吊上石头,然后直接推到渭水中,水面冒出一阵徒劳的水后,俘虏就沉到了水底。 索靖也按照此前的诺言,仍旧将缴获的三万斛粮食发放给周围的流民,流民们再次得了粮食,愈发欢欣鼓舞,口颂万岁。此前晋军接连败仗,普通百姓其实颇为失望,此时见到晋军得胜,他们终于又恢复了一些信心,相信晋军能够获取胜利了。 而另一方面,接连两次遇袭丢失粮草,也终于引起了齐万年的注意。 单纯从士气来考虑,这两次失利对前线的影响并不大,但口粮的供给却是实打实地出现了问题。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围困长安的胡人军队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十三万,每日消耗的口粮已是一个天文数字。任何粮草上的波动,就会立刻体现在大军的饮食上。 齐万年盯着碗中泛着紫色的粟米粥,喝了一口,咀嚼少许后,对一旁的沮渠莫康道:“收来的桑葚能吃多久?” 沮渠莫康是沮渠遮的侄子,他回答说:“大概能顶二十日。” 在主粮有所减少后,前线的士卒不得不征收长安周围的桑葚作为粮食,和粟米一起煮粥来应付。这确实是个应急的法子,但想要长时间坚持,肯定还是需要粮道通畅。 齐万年又问道:“袭扰的晋军还是抓不到吗?” 一旁的叱奴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那部晋军马多,来无影去无踪,我们要派人守着粮队,能正常抵御就很不容易了,想抓到他们更是难上加难。”潜台词是,眼下他们对这部晋军毫无办法。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陈仓到长安之间的粮道位于关中平原中最为平坦的渭水河岸,除去一些树林外,并没有什么险要,极其适合骑军奔驰。此前的设计证明了,根本无法从中设伏。 即使胡人率领骑军护卫,可对方毕竟是主动的一方。这意味着晋军可以随意挑选时间进行攻击,打不过可以逃跑,骑军却要顾及粮草而无法任意追击,更别说抓到对方了。 齐万年当然也明白这些难处,可眼下正是围困长安的关键时机,双方都在为时间争分夺秒,为此,他甚至不惜把长安城外变成一片人间地狱。若是因为区区数千人的骑军骚扰,最终导致了粮草不济而解围后撤,那怎能让人甘心?此前的入洛之梦,岂非要变成空谈了吗? 为了未来的前途,齐万年在军中沉思了两日,审慎地思考关中的局势,试图从中找出一条新的解决之路。 他知道,如今袭扰粮道的晋军多半来自于北地郡,毕竟根据情报来看,除去此地以外,也没有其余晋军了。根据俘虏的描述,他也清楚地知道指挥晋军的将领是谁。 想到这里,他不禁浮现出数年前与刘羡初识时的场景。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但齐万年现在想来,竟然都历历在目。当时刘羡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个人的情绪无比沉稳。虽然不是没有情绪的变化,但长期相处后不难发现,他的内心坚如铁石,似乎有什么不可动摇的信念。 故而齐万年下了一个判断,这是一个既胆大包天又沉着周密的人。 当年顶着孙秀的陷害,刘羡尚且敢冒死招安,如今手中有上万军队,又有索靖、李含作为支援,自然更不会轻易言弃。自己此前让人在冯翊放开一条道路,确实有些小觑对方了。 可接下来怎么做呢?若是只调遣两三万军队去攻打泥阳,胜算未必能超过五成,再败一次,就会彻底酿成大祸。若是调更多的人,便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围困长安,也就无法更进一步。 齐万年很快做出了一个判断:因为北地郡晋军的存在,攻打长安的时机已经不成熟了。 世人只知道,名将和普通将领的差别,多半体现在战术上。但名将和名将之间亦有差距,局部的战术使用或许能获得一些胜利,如果没有对战场全局的冷静判断,也不能改变覆灭的结局。那些拼尽全力,获得的无关结果的胜利,最后也只能作为失败者的挽歌罢了。 也只有这些明悟了战争之道、割舍情感错觉的名将,才有资格登上最高的权力巅峰。那些被世人惋惜的项羽、刘备之流,其实就是倒在了这一步上。 齐万年自以为是前所未有的英雄,他时时如此要求自己,纵然要有雄心壮志,用乐观的态度来面对生活,但绝不能犯下自欺欺人的错误,不要被一时的假象迷惑了心智,不要被瞬间的冲动蒙蔽了头脑。 他眼下就是用这种态度来看待局势的:虽然长安已经岌岌可危,但实际上却是在比拼两军的后勤补给。司马肜既然抛弃了城中所有百姓,那短期就不可能陷落。因此,己方必须长期包围长安,保证粮道的安全,可眼下却失败了。 若是因为不甘心而在城下空耗时光,只会导致消耗的粮草越来越多,但前线的将士也越来越饥饿疲惫,拖到最后还是要解围,到那时,晋军再出城追击,这将是一场空前的军事灾难。 而如果孤注一掷正面进攻长安城,无论成功与否,都将会蒙受到难以承受的损失。晋人若是再派出一支援军,也将轻松地击败自己。 因此,正确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应该及时放弃长安,趁着现在城中晋军还没有缓过气,转过头来彻底剿灭在北地郡的晋军。这样仍然能维持自己在关中的优势,只是将攻略长安的时间延长了而已。 这么想着,齐万年终于下达了命令,令渭南大军解围,返回渭北,继而进攻北地郡。 这个命令下达后,麾下各部一片哗然,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后方遇到了些许困难,远远未到撤军的地步。有相当的首领前来拜见齐万年,请他收回成命。 可齐万年心意已决,他力排众议,坚持解围,而后做出一系列部属调整: 以杨难敌领一万人占据渭桥,继续监视长安; 沮渠莫康领两万人窥伺潼关,阻击可能到来的晋人援军; 叱奴寇领一万人进占黄龙山,封锁北地往东的通道; 他亲领九万大军,前去攻打北地郡。 齐万年的行动极为迅速,当日晌午开完军议,次日一早,长安城中的晋军惊讶地发现,城外的胡人旗帜正在陆续向渭北。除了断后的红鸦军外,大军已经跨过渭桥,向城北行进。 天亮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城外胡人营垒中的旗帜。那些胡人忿忿不平地望着长安的城头,对没有攻下这座巨城而感到非常愤懑。一些士卒完全撤出的营垒,已经燃起熊熊火焰,留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长安城中的晋军不明所以,他们想,是朝廷派出援军来了吗?于是张方就上报梁王司马肜,请求出城追击。司马肜一时意动,同意了这个计划。 但刚打开城门,那些被放置在城外的难民们纷纷包围过来,将长安的诸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跪下来哀求着乞求粮食,这让准备出城的晋军将士尴尬不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胡人的大军就此离去。 不过即使如此,城中的晋军仍然是极为高兴,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困难的时刻,众人欢呼起来,用震天的锣鼓声来庆祝解围,同时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 如此一来,所有的军事压力都转移到了北地郡。长安最危险的时候渡过去了,而北地最危险的时刻才刚刚到来。(本章完) 第242章 泥阳攻防战之一 在索靖率军袭扰叛军粮道之际,刘羡并未随军出征,而是坐镇泥阳,紧锣密鼓地修缮城池。 虽然刘羡此前在六陌之战小胜了齐万年一手,但刘羡心中明白,那不过是有心算无心。真正论对战争的理解,如今的自己恐怕仍不如对方。至少齐万年在乳峰之战的谋画,就是自己难以达到的。因此,刘羡并不敢抱有丝毫齐万年不来攻城的侥幸,他必须以最高的警惕来对待。 因此,在索靖等骑军出击之时,他亲自督工,领着上万名民夫改建泥阳城。 首先是将城池内外尚不坚实处拆掉重建,改建的材料是混合着河泥与石灰的三合土,再浇上水与浆,包裹上青砖。石灰遇水会蒸发出热量,腾腾白烟,因此在当时,这种筑城法又叫做蒸土筑城法,在春风中冷却下来后,城墙凝结如铁,拿凿子也很难凿进去。 而后他在城外大肆挖掘壕沟,原本就有的七尺壕沟,被他加深至一丈四尺,多挖了近一倍。然后在深沟左右还设有陷阱,或是把竹子削尖了埋进去,还在上面涂抹上人或动物的粪便,能够让人感染,或是洒下一些涂了色的铁蒺藜,在暗无天日的壕沟下,根本无法防御。 与此同时,刘羡也消灭了泥阳城外周遭五里内所有的树林与建筑,包括民房在内,能砍就砍,不能砍就烧。百姓们全部迁移到夏阳去。等到一月过后,泥阳城外可谓是寸草不生,而刘羡也提前在城墙上盖起了木楼与木棚,四丈高的城墙,像是平地崛起一般长了两丈。 除此之外,刘羡还做了诸多准备。他鼓励麾下的农民临时去种一些莱菔、菘菜、菠菜等收成期短的蔬菜,又收集北地郡周遭的桑葚,晒成桑葚干,派猎队去山中游猎。总而言之,竭尽一切手段来尽可能囤积粮食,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围城战来做准备。 可即使如此,齐万年解围前来攻打北地的速度,仍然超过了刘羡的想象。 在刘羡看来,占据长安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如果是自己,宁愿冒着损失过半的危险,也要强攻拿下。所以刘羡保守估计,齐万年可能会稍作尝试,进展不顺利的情况下再退回渭北,到那时他稍作休整,再攻打北地,估计已经是五月份中旬。 结果齐万年仅仅是在第二次粮道遇袭后,竟然连一次攻打长安的尝试也没有,直接放弃了攻城,转而调转大军来封锁北地,这时才不过是三月下旬,连春天都还没有过去。刘羡鼓励百姓们做的农作物,也才刚收了一次而已。 九万大军简直如潮水一般涌入北地郡内,当先头部队抵达富平的时候,后方的部队黑压压仿佛乌云,在南面首尾相接多达二十余里。北地的百姓们看到胡人的旗帜,心中就好似飞来了一座大山。刘羡早叫他们不必死守,于是这些人纷纷四散而逃,惶恐的样子简直像是丧家之犬,惹来叛军士卒们一阵嘲笑。 等到大军抵达富平城的时候,富平城也早已是一座空城,里面所有的壮丁早就被刘羡所迁走了。但士卒们的表现却是比较轻松,在他们看来,这是敌方畏惧自己的表现。 可齐万年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心情却难免阴沉,他也反应过来,晋军退让得越干脆利落,就说明他们防御的决心极为坚决,防御的准备也较为周全,这次的攻城战,看来是难以轻松结束了。 而等他们继续行军,远远地看见一座巨堡横空而起,屹立在土塬之上,前扼河谷,背靠崇山。其余将领也不禁勒马心惊,相互议论道: “真是天险之地啊!这样一座巨城,我们当时是怎么丢掉的?” 只要是久经战事的人,看到泥阳城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将是一座将要吞吃人性命的深渊。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有些后悔,当时竟然没有在这里布下重兵。 不过此时说什么也晚了,刘羡能够顺利收复北地郡,本来也出乎众人的预料之外。当时他们不够重视犯下的错误,现在就只能用行动和生命来进行弥补。 而在胡人大军开始在泥阳城下安营扎寨的同时,刘羡、索靖等人也在城墙上观察对方的动向。 在得知叛军大举返回渭北的消息后,索靖第一时间就回到了泥阳,他此时和刘羡站在一起,俯瞰对面叛军的布置,发自内心地对刘羡感慨道: “齐万年确实是胡人中难得一见的人物,每和他对垒一次,就会发现他的水平有所精进。” “此前入关的时候,读解系写的战报,说齐万年御下不严,时常有士卒散逸逃走。若不能占据天时地利,就不敢与人对敌,也无法取得胜利。” “扶风对阵的时候,说是六陌之战的时候吧,他的军队就已经能做到退而不乱,败而有度了。即使一时失利,士卒也会跟随大军行进,这就是大将之风。” “到了眼下,接连大胜,人数又有优势,他军中应该有骄气。但我现在看过去,发现各部之间秩序井然,哨兵和卫队来回巡游,竟然没有松懈。这是又进了一步啊!” 刘羡对此也深感赞同,他现在望过去,只见遮天蔽日的阴云下,叛军已经至东、南、西、北四面包围泥阳,军容甚是严整,旗帜猎猎,甲士如云,与此前征西军司的老兵们相比,几乎看不出差距了。 但作为即将被近十倍兵力围攻的守城方,刘羡并不感到悲观,因为泥阳的地理位置之优越,是不会因对方的兵力优势而有所减弱的。 泥阳所在的土塬名叫底石塬。因山塬的北面与乔山山脉靠近而得名,其间仅有一条山径可以通过,基本无法驻军。塬东与塬西其实也没有多大的空间,仅能让数千人在这里展开,无法形成致命的攻势。唯有城南处较为平缓,可以容纳上万人,也就是天然的主攻方向,这也就意味着,刘羡只需要把精力多放在城南,就足以应对攻势了。 齐万年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在驻扎营垒的同时,先派人到城下喊话。来的是他的族人齐贵,齐贵并不废话,拍马到城门前,指名道姓地要见索靖、刘羡、李含的其中一人。等刘羡探出头做出回应,他立刻说道: “刘府君,我们陛下和您也是熟人了,当年在黄崖集相见,何等快乐?数年一别,甚是想念!今日与府君兵戎相见,实非我主本意。刘府君乃是英雄之后,又是当世贤达,却饱受晋室猜忌,何苦为他们卖命!” “我主乃世之英雄,求贤若渴,最是爱惜人才。如今率领十八万大军来此,却不忍动兵,为何?无他,就是欣赏您的才能啊!只要您愿意打开城门,向我主投诚,我主愿意以国士之礼对待,仍旧做北地太守,等到以后我主入洛了,封侯封王,也不无可能。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听说与您在此地的,还有两位清流,一位是陇西李氏的俊彦,一位是敦煌索氏的贤望,也都被晋室排挤。我主也一视同仁,只要投诚,一律重用!” 平心而论,以齐万年目前的环境来说,这个条件还是有诚意的。可惜,刘羡并不认为齐万年有胜算,他当即回答道: “既然知道我是刘羡,我作为堂堂华夏男子,怎么会做投降将军呢?” 又说道:“眼下我城池牢固,兵饷有余,攻者徒劳,守者安逸。守城半年是游刃有余,怎能你大军一到,我片瓦不伤,就直接投降的道理?你们这些逆贼,若是攻城不下,等我们援军过来,你们就会都死在这里,想投降也不可得了!” 齐贵无奈,只好把刘羡的回复转告给齐万年,说道:“我看这个刘羡意志坚定,应该不会轻易投降的。” 齐万年闻言,先是哼了一声,随即冷笑道:“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那就让我见见他的本事吧!” 次日一早,胡人们就敲响了战鼓。近百只牛皮战鼓环绕在城垣三面,对着光秃秃的土塬,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这意味着胡人对泥阳的第一波攻势开始了。 为了给泥阳城内的晋军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数百名鼓手轮班击鼓,使得鼓声彻夜不停。军鼓的敲击声仿佛能直指魂魄,令进攻者激动,又令守城者惶恐。鼓声刚刚响彻云霄的时候,周围十里的野兽都为之惊慌失措。哪怕晋军已经砍伐了相当数量的树木,远处依然可以看见有飞鸟在空中来回徊旋。一直到一日之后,泥阳周围的鸟儿全都散尽了。 胡人最初的战术是起土山,他们想模仿此前周处进攻好畤的战术,直接将土山连上城垣,以此来攻入城内。 但此时已经是春夏之交,天上不时会下起小雨,土地在雨丝的滋润下,变得一片泥泞。胡人们这时挖掘出泥土,再装进沙袋里,要比往常沉重得多,道路也不好走。纵使有上万人轮流驮运,要顶着晋军的箭雨,来将城前的壕沟填满,也依然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更何况晋军在壕沟处设置了那么多陷阱,有很多胡人不幸中招,一度伤口感染到要截肢的地步。在得知这些教训后,胡人更加小心翼翼,要先清理陷阱,再填充壕沟,这大大拖慢了作业的速度。一连了六日,胡人才将这些深沟填满。 而接下来,胡人试图倚城填土时,才发现这个战术并不可行。因为打湿的泥土很难塑性,稍微堆到一定高度,就可能会塌陷,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法堆积成土山的。加上堆积时,要直达泥阳城下,即使往上举着盾牌护送填土,也难以在晋军暴雨般的箭矢中护卫自己周全。转眼又是四天过去,胡人竟然连一座攻城的土山都没有堆起。 好在这时候,有个叫吐卢罗的鲜卑人想了个主意,干脆将城下的死人作为地基,把尸体和泥土一起埋进土山里,就可以成功堆积了。胡人们便依计行事,将土山变成一个巨大的墓地,将数百名死人填进了土山里,终于是成功堆起了两座土山,可这座土山的血腥味,也浓得让人生理不适。 可在此期间,城内的晋军也不只是单纯地用弓矢进行射击。就在胡人想办法堆积土山的时候,他们也在拼命加高正对土山的望楼,又用长木相互绑缚,造成可以将两个高楼相互连接的木梯,木梯之间又搭起木台,层层加高。晋军攀爬上去后,在上面布置密集的弩手,又堆积各种各样的守具。使得在胡人刚造好的土山上,赫然又出现了一堵新墙,晋军们居高临下,弩矢防不胜防,而胡人仰攻,则多有死伤。一直到了夜晚,他们才放弃了尝试,拖着同伴的尸体返回大营。 至此,胡人已经包围泥阳达十二日,战鼓之声丝毫不减,胡人营垒的火把宛若漫天繁星。 齐万年亲自到军中的伤兵营慰问士卒,士卒们见到皇帝亲至,无不感激涕零,慷慨忘忧。但齐万年看到这幅场景,心中却颇不是滋味,因为到目前为止,攻城才刚刚走完一个开始,而己方却已经死伤过千,伤亡未免有些过大了。 但攻打泥阳的时机是成熟的,面对这样一支没有外援的孤军,他没有任何理由拿不下对方。否则,此前合战的胜利就将被彻底浪费。 故而齐万年当即召开军议,对麾下诸将道:“谁能拿下泥阳,将来我送他一州!” 这个许诺不可谓不重,胡人诸首领顿为意动,纷纷自告奋勇地要抢先攻城。 而在另一边,刘羡也还在视察城防,他一面观察己方城防的薄弱之处,却时不时向北方眺望。 同行的张光知道他心中所想,问道:“怀冲,在想援军的事情?” 刘羡点点头,叹气道:“先撑过这个月吧,按拔拔彻的说法,早则下个月,慢则两个月后,我们就能知道拓跋猗卢的态度了。”(本章完) 第243章 泥阳攻防战之二 在土山成型后,齐万年明显加大了攻势,他直接将六万人分为八部,轮番来进攻城池,昼夜不停。 为了摧毁晋军建成的木棚与箭楼,胡人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火攻。 胡人们事先将大量的动物皮毛,诸如羊皮、牛皮集中起来,而后用火油浸湿,堆叠到十余辆板车上,板车上也支上足以覆盖士兵的木楯和牛皮。如此一来,即使闯入晋人射过来的箭雨中,胡人们也能安然把这些皮毛运到墙下。 他们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明亮的时候,将这些湿渌渌的皮毛抱起来,一边让其余的皮甲士卒在前面拿着火把主攻,自己则故意不动声色,摸索着在土山上攀爬。过了好一会儿,太阳出来,晋人们才赫然发现,胡人们不知何时抱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堆在木棚边,还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等到有人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城墙边的胡人们纷纷退了下去,几支箭头抹了松明点了火的火矢三三两两的射过来,一点点火光,一道火舌随即席卷过火油,腾起炽热的烈焰与滚滚的黑烟。晋人们试图从木棚上浇水灭火,但是于事无补,覆盖沙土又不够及时,等火光差不多要熄灭的时候,对应的木棚处已经烧成了焦炭,周围的木墙也被熏黑了,远看就像一块巨大的补子。 这时胡人们再登上土山发起进攻,用刀柄对着焦炭处一阵敲击,木炭就像烧熟的石灰一样簌簌脱落,用刀锋猛砍两下,一块可供两三人进出的孔洞赫然形成。 披着铁衣兜鍪的胡人们鱼贯而入,正好撞见包围过来的晋人士卒。他们由孙熹领着,同样全副武装,只是前面的人手持强弩,后方的人拿着环首刀。这么近的距离,弩矢的暴射真如雷霆,轻而易举地戳破了对方的防御,就好像纸张一样,巨大的冲力把有的胡人的手臂射断了,有的胡人甚至被钉在木墙上。 等弩箭射出去后,后方的晋人们顿时跃入冲进胡人中,环首刀乱斫乱砍,试图把剩下的胡人驱赶出去,但后面涌入的胡人更多,即使有大量的伤亡,城下的胡人首领们却不顾哀嚎,依旧逼迫着士卒向前,几乎是以人挤人的方式,用血肉来抢占城墙上有限的空间。 之所以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是有人向齐万年献策说:“攻城伤亡固然很大,但也没什么战术可言,何不用一些杂胡上去拼命呢?这些杂胡多是趋炎附势,忠诚可疑,如果和汉人血战,至少能加深两者的血仇,让他们不能反复,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齐万年闻言,深以为然,便将卢水胡、马兰羌等杂胡作为主力,让红鸦军压阵逼着他们上山血战。此时攻入城墙上,顿时收获了奇效。 双方在土山与木棚间来回拉扯,晋军一度被涌来的人群逼得连连后退。但张光还是想到了办法,他令两人一组抬着横木,一直拉到木棚顶端,然后居高临下,向孔洞处扔了下去。 胡人措不及防,被从天而降的横木撞击,横木又沿着斜坡滚落而下。晋人此时终于喘了一口气,将城内的百余胡人砍杀殆尽,继而沿着土山杀将出去,将剩下的胡人杀得七零八落,终于将胡人的仰攻彻底打退。然后抓紧时间,在孔洞处填补木头与三合土,再浇上水,终于勉强将孔洞给补全了。 至此,在一旁督战的索靖终于松了一口气,即使成功将敌人打退,但他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胡人进步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在他原本的预计中,胡人大概需要五到六天才能入城厮杀,不料对方在堆好土山后,竟然一夜之内就想到了破局的办法,再加上此时消息断绝,不知城外消息,不禁让他略生悲观。 在确认胡人暂时不会发起进攻,把防务交给张光与索綝后,他便到城中去找寻刘羡。 此刻,刘羡也没有休息。他正在城中监修特制的武器,在发现胡人用上火攻后,刘羡立刻在准备反制的措施。他将两条长戟连接在一起,把枪头换成钩镰。 索靖到来的时候,周围到处是铁匠敲击铁条的声音,以致于刘羡不得不对士卒们大声示范说:“贼子若是再故技重施,你们就从墙头伸出钩镰,把那些火布挑开,再盖上沙土,他们的火攻就失效了。” 侧目看到索靖,刘羡连忙放下手中的长杆钩镰,拉着索靖往外走,边走边问道:“索公,你怎么来了?是敌军的攻势停了吗?” “是啊,所以来找你议事。” “议论什么事?” “是贼军火攻的事。”等走到街道上后,身边的噪音少了,索靖露出些宽慰的笑容,感叹道:“不过现在看来,已经不用操心这件事了,怀冲你确实是奇才啊!” “索公过奖了,这一战事关关中归属,大家都竭尽全力,我也不敢落后啊。” “哈哈哈,真是后生可畏……”索靖笑了片刻,随即又露出担忧的神情,叹息道: “城内的诸君,确实是众志成城,但在城外的伏笔……” 刘羡了然,知道索靖指的是李含。 如今在城内守城的,并不是事前从乳峰一起逃出来的所有晋军,此前他们带出的晋军,将近有一万七千人,此时还留在城内的,仅仅只有九千人。其余的八千人,连带着大部分马匹,都让李含给带出去了。 这是他们在围城前讨论出来的办法。上万人囤积在泥阳城内,显然是有些太浪费粮食了。泥阳城虽然防御坚固,但也是一座小城,留太多的人并无用处。尤其还有这么多马匹,每天吃大量的草料,在城内更是负担。不如让人带出去,在泥阳城外继续对胡人进行骚扰,同时联系长安城处的晋军。 如此一来,既能减轻城内的粮食困扰,同时也不至于被叛军彻底封锁,泥阳就还是一座有外援的城池。 只是对于这个在外带领骑军的人选,议论时有较大分歧。 索靖的想法,是以刘羡在外最好,毕竟他对北地的地形较为熟悉,和司马肜还有拓跋鲜卑都有一定的交情,加上品德出众,如此最让城内人放心。 但李含却不想在泥阳守城,他更希望刘羡能将这个机会让给自己。刘羡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件事。既然刘羡不争,索靖自然也不好强求,李含的战意一直不高,强留在城内,反而会可能爆发内讧,继而便宜了胡人,所以最后也就同意了。 在眼下,胡人包围泥阳已经过了半个月,却不知道城外的李含有何动作,索靖难免有些不自信,怀疑李含已经放弃泥阳,率众离去了。 刘羡笑道:“索公不必如此担忧,李世容虽然有些畏战,但我知道他,他心高气傲,又睚眦必报。如果别人有负于他,他定然会毫不留情地与对方决裂,任人如何讥讽,他也无所谓。” “可若是对方与他无恩无怨,他也还是顾忌自己名声的。何况他素来渴望立功而不得,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怎么会就此放弃呢?索公大可以放心。” 索靖听到这里,胸中忧虑暂去,他感叹道:“若当真如此,此战倒还有不少胜算。”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胡人合围之前,李含已经经马兰山、黄龙山赶到夏阳,他没有离去,而是一面观察周遭的局势变化,同时马不停蹄,派出自己的妹夫杨宽作为使者,与长安处的司马肜联系。 此时的渭桥仍然被胡人占据,渭北又到处是流民,导致沿路的城池也处于极度无序的状态,根本无法进行补给。杨宽了五日抵达长安,可长安周围的景象却更加骇人,城外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与骸骨,在茂盛的蒿草中时隐时现,腐臭的味道几乎到处都是,豺狼甚至变得不再怕人,绿油油的眼睛追着人走。直到这时,世人才知道长安发生了怎样的惨案。 等杨宽抵达城内,试图拜见梁王时,才发现司马肜已经病倒了,还是安西将军夏侯骏接见了他。 得知当时去袭击乳峰的军队不仅为长安解围,眼下还在泥阳坚持防御,牵制了叛军的大部分主力,夏侯骏大为兴奋,他握着杨宽的手说:“奇功!奇功啊!” 但当得知杨宽的到来是为了求援时,夏侯骏却露出为难之色,他说道:“眼下,梁王殿下正卧病在床,由我暂时接管。病榻前,殿下对我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长安,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城中如今只剩下六万人,武关的道路又刚打通,城中的粮食也少,若是派兵北上,又出了什么意外,后果是我承担不起的。” 夏侯骏的意思已经很明白,长安如今好不容易才保下来,他们是绝对不会再冒风险的,哪怕是将牺牲上万名为国死战的将士。 这个结果让杨宽大为失望,将士在为国浴血奋战,就是这样一个下场吗? 好在安西军司傅祗得知消息后,赶紧来找杨宽询问详情,继而说道:“别人我虽然动不了,但我麾下还能调两千人出来,都交给你吧!城中还有一些粮食,等过几日,我找两艘船,从灞水给你们运过去。” 这才让杨宽不至于空手而归,可以回去向李含交差了。 可这一趟长安之行,让杨宽对救援泥阳一事极为悲观,干脆对李含说:“大人,既然几位贵人都不愿意承担责任,我们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好不容易从城中出来,还是干脆放弃吧!” 而李含听闻此言后,脸色一时晦暗不明,他挣扎了片刻后,猛地掴了杨宽一掌,自述道: “若有人对我不仁,我当然可以对他不义。但眼下泥阳军民上万人,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我,我怎能做这样一个小人呢?我自认不能做一个利国利民的君子,但至少也要做一个无愧于心的大丈夫!” “不过是些许蟊贼而已,我熟读韬略,难道竟效仿李广,戎马一生,最后寸功不立,成为一个笑话吗?” 如此说来,他心中激荡不已,等到接收到了长安的粮草后,他令将士们饱餐一顿,当即率军按原路返回,试图从马兰山里打破对泥阳的封锁。 此时进驻在马兰山内的胡人,正是齐万年的心腹爱将叱奴寇。 四月己卯,双方在马兰山东部的义兴亭发生激战。 李含初战时故意高挂旗帜,身穿一席儒服,在军中煞是显眼。叱奴寇自以为勇武高超,对方的首领不过是个书生,就自作主张进行合战。 结果合战未久,李含果然率前锋向后溃退,叱奴寇便领部卒向前追击,孰料正好中了李含的设计。原来李含此前的后撤只是诈败,实则另派奇兵从另一道山坳处绕道包抄。等李含向后退出十里,分派的奇兵突然从胡人身后杀出,李含再回过头来对胡人迎头痛击。 原本是大胜的势头竟然变成了败局,这样大的形势变化让胡人不能接受,继而四散而逃,两头夹击下,最后山间到处是胡人的尸体。李含一战阵斩两千余人,算是胜了一战。 可遗憾的是,这样的损失对于齐万年军大部来说,可谓是无伤大雅。齐万年在得知李含的兵力数量后,令叱奴寇回归到泥阳大营,而改派姚弋仲在山中扎营,占据的地方正是去年张光固守的梁塬。 姚弋仲与叱奴寇的性格完全不同,他虽然聪慧,但为人却十分谨慎谦虚,李含率军想更进一步,多次试图与姚弋仲约战诱战,可姚弋仲却老神在在地守住山口,就是不给李含任何机会。 李含尝试着对姚弋仲强攻了一次,发现梁塬地势险绝,损失很快就超过了他的预料。这个结果,对于劣势兵力的己方是不可接受的,李含只好暂时放弃了进攻的计划。 好在李含的进攻还是为刘羡牵制了不少新的兵力,使得泥阳的攻势稍有减缓,但局面还是较为僵持。 双方若要打破平衡,恐怕还是需要新的外力来参与。(本章完) 第244章 求援盛乐 从马兰山处解围泥阳不得,李含便考虑从他处着手。 最先想到的办法,自然是效仿此前索靖袭扰渭水粮道的策略,也袭击此时叛军的粮道。当时索靖能逼迫叛军从长安解围,说不得此时也能有一样的奇效。 但稍稍经过思考和侦察后,李含发现,老方法已不可行了。 索靖袭扰之所以成功,是因为陈仓到长安间的地势平坦,胡人不可能弃用渭水河谷而另走他道。从北地去袭扰胡人粮道,对方防不胜防。 可现在李含的根据地在夏阳,胡人的粮道是从陈仓转运到美阳,再沿着桥山山脉运到北地,沿路多是山林,很难发挥骑兵的机动性优势。加上渭桥处与潼关处都有叛军窥伺,一旦李含出击,就有可能被断去归路的危险。除非长安城内的晋军愿意出击,否则是无法再实施故计了。 李含当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既然无法力敌,那就选择智取。他一面四处派人宣传,说朝廷已经再次整顿大军,将派宁朔将军刘弘南下平叛,同时又越过征西军司,直接向洛阳发文求援,抨击司马肜的种种不智言行,夸大晋军在泥阳的优势,试图营造出一种,晋军距离平乱并不遥远,只要再派一支援军就能取胜的假象。 可惜的是,包围泥阳的叛军不为所动,发到洛阳的军报也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响,这让李含倍感挫折。至此,他只能放弃了短期内从朝廷获得支援的想法,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北方的拓跋鲜卑上。 刘羡事先将吕渠阳安排在夏阳,一直在互市处与拓跋鲜卑的拔拔彻进行沟通,但时至今日,尚未得到拓跋猗卢北征结束的消息。 这一日,李含把吕渠阳叫过来,对他问道:“北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吕渠阳也心急如焚,可他每日去找拔拔彻,靴子都要磨烂了,却只能无奈地颔首答道:“是这样。” 李含闻言,稍稍拍剑,以一种极快的语速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可谓是千钧一发,泥阳那边,谁也不知能支撑多久,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找鲜卑借兵!” “可没有首领命令,鲜卑各部都不答应,为之奈何?” “人怎么能被这种问题憋死?拓跋猗卢不回来,我们就找过去!” 吕渠阳闻言,不禁吃了一惊,又听李含咬牙切齿地说道: “此前不是听说了吗?眼下拓跋鲜卑已经分为东、西、中三国,分别定都在参合陂北部、雁门北部、上谷北部。你快马从并州赶过去,大概十日日左右就能赶到平城,到时候你一个一个找过去,这三个首领总有一个会在。就算都不在,国都内也会有主事的人吧!你到那里找他们求援,肯定比现在苦等有效。” 李含并不是以商量的口吻谈论这件事,他当即将门人冯御也叫过来,对他吩咐道: “就你们两个人去,如果主事的人也不管,你就在他们的国都处私下联系一些鲜卑贵族,许以厚利,这一群蛮子,我才不信他们讲什么忠义!没有主子的命令就不找事了?鬼才信!” “李府君话说得好,可我们哪里有厚利可以许诺呢?” 吕渠阳有些为难,他知道眼下夏阳的情形,为了供给李含的人马,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哪里还挤得出什么厚利来? 李含毫不在意,他挥手说:“这个好办!”当即从胸中掏出一张绢帛来,递给吕渠阳、冯御两人看。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内容是以梁王司马肜的口吻向拓跋鲜卑求救,请求看在两国多年的友谊上派出些许援兵,若是让齐万年势大,恐怕鲜卑人也不得安宁,若是拓跋鲜卑能派出援军来,打败了齐万年,到时候男女金帛任他拿取! 这封信件的用语可谓是卑词殷殷,允诺无度,根本没有天朝大国的气质,加上信末上盖了一副一看就是李含自己仿造的征西军司大印,把吕渠阳和冯御的冷汗都看出来了。这要是让朝廷知道了,恐怕李含要吃不了兜着走,绝对没有好下场。 但李含的态度倒非常鲜明,他说道:“国家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能顾及什么细枝末节?这件事如果办成了,把叛军击退,那就是大功一件,朝廷当然不会追究。若是办不成,对国家也没有损失,你们只要不说出去,也没有人会当回事。有什么可怕的呢?若真出了什么事情,我来担责便是。” 如此犯禁的一件事,李含却说得轻描淡写,令旁听的二人张口结舌,不知道是该敬佩于他的胆大包天,还是惶恐于他的目无法纪。 但既然李含已经表现出愿意担责的态度,吕渠阳自也不会拒绝。他草草收拾了一番行李,当日就从夏阳出发。除去冯御以外,随行的还有两名从仆,他们各自带了三匹马,好在路上轮流交换。 从夏阳过河东、平阳,一路北上至太原、九原、雁门,路途之长,已经是超过了千里。而且沿路为崇山夹逼,道路极为艰险,李含预估他们要上十日,这个要求其实相当苛刻。 但吕渠阳对自己的要求更加苛刻,他们四人上路后,几乎是毫不歇息。策马之快,以至于迎面的狂风令人难以呼吸。除去吃喝拉撒外,他们连睡觉都趴在马上,把自己的腰部和马鞍绑在一起,把缰绳捆在头马的马鞍上作为牵引,如此一来,几个人就能轮流引路,在夜里也能在官道上驰行。 这样的赶路极为辛苦,几乎每一天,他们都要跑死一匹马,然后他们在路过并州城镇的时候,又买上一匹马,如此循环往复,仅仅了四日,他们就从汾阴赶到了雁门。 只是这一路跑来,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又像是昏睡于梦中,又像是全身散了架,真正停下来歇息时,就连胃里也忍不住翻滚,好像要把什么事物给呕吐出来一样。四人缓了半日,从句注山颠回头望去,只见天地开阔,也不知道将多少崇山峻岭抛在脑后,万千松涛在山头摇摆,让几人觉得自己不在人间。 到这里,距离盛乐还差不多有三百里。吕渠阳赶忙去广武城内求见宁朔将军刘弘,刘弘一直在关注关中战事,听说是征西军司派来的使者,也不再看李含写的信件,当即派使者领他们赶往盛乐城内。 到这个时候,吕渠阳一行人的胯部都被马鞍磨出血泡,不能再像此前一样赶路了。他们不得不降下速度,用布垫着大腿,龇牙咧嘴地赶到拓跋鲜卑的西都。 这座盛乐城是上任大单于拓跋力微占据建造的,也是拓跋鲜卑的祭天之地。据说在拓跋力微建国之初,这里只是一片荒原,但拓跋力微看这里水草丰美,背靠阴山,便定居于此,并且每年都会在这里举办一次祭天大会,由其统辖的一百零八个部落一起来庆贺。在其与魏晋两朝修好后,又有不少汉人前来投奔,带来了汉人的习俗,于是也就在这里修城筑墙,形成了一座非常罕见的塞外城市。 吕渠阳抵达这座城市时,不免讶异地发现,这座城市非常繁华。虽然没有像传统的汉式城墙,防御的功能接近于无,也就是起到了一个划分区域的作用。但即使如此,也并不影响这座城市热闹喧嚣。或许正是因为盛乐城狭小,所以显得人流格外地繁多和拥挤。 低矮的城墙下,可以看到八条大道从城门处延伸出去,官道上到处可见骑马狂奔的游牧骑士。道路之间,则是郁郁葱葱的农田与清澈的河流,原来里面种着小麦与豆苗。在远处青色的山坡上,四处可见正在驱赶牛羊放声高歌的牧民。而在近处,可以看见不知从哪里过来的披着兽皮袍子的西域商人和汉人。 这些人占据着道路的空隙,立起帐篷,摆下摊子,大声地叫卖着。地摊上什么都有,刀剑、甲胄、马鞍、丝绸、瓷器、珠宝……吕渠阳甚至在其中看见了象牙制作的佛珠,据说是天竺商人带过来的珍品。 冯御观望四周,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对吕渠阳感叹道:“胡人也懂治理国家吗?” 吕渠阳是氐人出身,对此言语中的歧视意味倍感敏感,又不好发作,便说道:“看和谁比吧。” 言下之意,是朝中的高官们不比前朝,根本不懂得治理国家,并非是拓跋鲜卑多么有才能。 冯御当然听得出其中的讽刺,但他沉浸在第一次进入胡人城市的震撼感里,并没有怎么在意,随即又被北面的一阵隐约的欢呼声吸引过去。他放眼望过去,可以看见白烟缭绕,似乎还有许多人头围绕着白烟移动,就像是尘埃一样,大概相隔有十余里远,但依然能够感受到他们兴奋的情绪。 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冯御就在街上沿路打听。当即就有鲜卑人自豪地告诉他们说: “苍鹰折服了狐狸,我们的国家已经恢复和平了!” 原来就在上个月,拓跋鲜卑的首领拓跋禄官结束了东征,在白狼山接连大战,击败了段部鲜卑与辽西乌桓。同时他又挑动了慕容鲜卑北上,两面夹击,大破宇文鲜卑。宇文部首领宇文逊昵延走投无路,最终向拓跋禄官投降。 与此同时,跨越大漠北伐的拓跋猗卢也大获全胜,三战三捷下,接连受降了十余部高车部落,获得了上万头牛羊,他将这些俘虏和牛羊都迁移回漠南。大部队在五天前抵达的盛乐。 这一次大胜,使得拓跋鲜卑的影响力再次扩张,尤其是降服了宇文部鲜卑。 宇文部在鲜卑诸部中地位崇高,据说是早年北匈奴王族留在鲜卑山中的遗种。后来宇文部大力支持檀石槐,在其统一鲜卑的大业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檀石槐便投桃报李,在统一之后,将鲜卑分为东、中、西三部,宇文部便是统领东部的东部大人。 虽说世殊日异,宇文部辉煌不比当初,但也是东部首屈一指的势力,所以才一直试图遏制拓跋鲜卑的扩张。可眼下拓跋禄官效仿檀石槐旧制,将国家一分为三,不仅打破了封锁,占据了新的领土,还逼得宇文鲜卑臣服,怎能不叫部众们心怒放,与有荣焉呢? 而在此时此刻的盛乐城北,拓跋禄官正在领着拓跋猗卢等鲜卑首领告祭天地,同时,为了进一步拉拢和掌控宇文鲜卑,他将自己的长女拓跋罗气嫁给了宇文逊昵延,也以此来彰显自己鲜卑正统的地位。 方才冯御依稀看到的场景,其实就是鲜卑人的婚礼。鲜卑人的习俗不同于中原,他们习惯于春夏之交时,在河水边召开大会,大家搭起穹庐,烤炙牛羊,煮熬酪浆,而后让部族内的男男女女在宴会上结识。相互倾慕的就在一起饮宴用餐,晚上就在穹庐内交合,如此就算是成婚了。 当然,作为婚宴主角的拓跋罗气与宇文逊昵延都吸收了华夏礼仪,如今是在大众的见证下,向双方的家长行礼跪拜。礼成之时,数百骑兵聚集在周遭,各跨骏马,搭弓矢,将箭射向六方,以此祈祷上天神灵的祝福。 冯御得知详情后,心中更是感慨,又情不自禁涌出几分担忧:同样是遭遇了部下的叛乱,拓跋鲜卑现在连战连胜,开疆拓土,反观关中战事,晋军明明占据优势,竟然被齐万年接连击败,损失已不下六万士卒。 再联想到齐万年的战绩,冯御扪心自问:胡人的国运正在上升,晋人的国运正在跌落,怎会如此? 但不管怎么说,得知到拓跋猗卢和拓跋禄官都在盛乐,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若想找人求得援兵,正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鲜卑人真会应允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他们在盛乐城落脚,按照此前的计划,向鲜卑王庭投出名牒,而后就是等待了。泥阳守军的命运,自此决定于拓跋猗卢何时会召见他们。(本章完) 第245章 泥阳攻防战之三 转眼间,十余日飞速过去。 胡人围困泥阳的时间已经逼近一个月,但距离破城依然遥遥无期。 此前胡人想出了在土山上堆砌皮毛焚烧木墙,烧出孔洞,继而破墙而入,砍杀晋军的计策。第一次实施时确实奏效,也给晋军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在第二日,这样的措施很快就被晋军给破解了。 要焚烧木棚,肯定不能用普通办法生火,因为极易被晋军用水浇灭,所以胡人们用的是火油浸湿的动物皮毛。一经点火,顿时炽焰汹涌,除非燃尽,否则很难熄灭。 但这样焚烧也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点火时近处灼热,又有浓烟熏人,纵火者不得不退避三舍,等待其燃烧完毕后,方能再靠近有所作为。 结果,当胡人在第二次故技重施的时候,就惊讶地发现。木棚上的晋军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丈长的长柄钩镰。等胡人一撤退的时候,他们就从墙头把钩镰探下来,把底下正燃烧的火布都挑开拖走。结果火苗根本烧不到木棚,也就是被黑烟熏黑了一些罢了。 胡人们在土山下看得目瞪口呆,但又没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城上的晋人施为,每挑开一道火油布,晋人就鼓噪喝采。 双方如此折腾了三四回,最终老天也看不下去了,终于降下来一场瓢泼大雨,将土山与城下的所有血腥味都冲入滚滚浊流中。如此一来,胡人不止点不了火,连战鼓都敲不响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大雨落水的声音。 胡人不得不暂停攻势,一面等待雨水结束,一面构思新一轮的攻城计划。 这一日上午,彭荡仲受命,再度前往齐万年主帐处进行军议,同时在场的胡人首领,还有邓离石、杨坚头、秃发悦、齐贵、窦鹿回、姚代明、蒲光、郝奇等人,可以说是除去少数在外围提防晋军突围的将领外,军中的将领基本都到齐了。 他进来的时候,雨还在下,大家多是穿着蓑衣过来的,导致帐篷内多是一股雨水混杂了苔藓的味道。但同时也可以闻到,帐篷内的众人露出了些许疲倦的气息。看来,突如其来的大雨和攻城的漫无进展,使得将领们的意志都有些消沉,继而相互窃窃私语道: “东面的晋人宣传说,拓跋鲜卑派来了援军,不知是真是假?” “陛下为何不继续进攻长安,要来包围这座无关紧要的小城呢?” “伤亡已经有四五千人了,即使兵力优势再大,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啊!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 由于在座的都是带兵的将领,说话有的放矢,彭荡仲听得心有戚戚焉。但随着一声咳嗽,齐万年也披着蓑衣走进来,众人立刻不说话了。不管怎么样,齐万年过去的赫赫战绩依然是无可争议的,众人即使不明白,也都对齐万年怀有敬仰,看见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就有一种胜券在握的预感。 齐万年从首席坐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紧接着就挥手示意道: “今日下雨,诸位应该也没什么要忙的,不用紧张,就当一次闲谈。来,我最近找到了些李子,不酸不涩,口味正好,大家一边尝一边谈吧。” 说话间,仆人们给在座的每人上了一盘湿漉漉的李子,齐万年捡起吃了一颗,笑道: “大家对于攻城有什么新的想法,不妨提出来吧。” 齐万年如此礼贤下士,在场众将自然也是感动不已,在座的众人中,郝度元不在,沮渠遮战死,致使多兰刹的资历最老,所以他先说道:“陛下,眼下火攻的法子肯定是不行了,依我看,无非是两个办法。” “哪两个办法?” “一个是笨办法,正面硬攻,另一个是巧办法,收买人心。” 正面硬攻几乎不算什么办法,没有人愿意付出这样惨重的伤亡,齐万年理所当然地忽略了,转而问道:“怎么收买人心?” 多兰刹说道:“如今陛下以大军包围泥阳城,虽然一时难以攻克,但到底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城内的士卒还是知道的,何不向城内射箭书,以重金悬赏守将刘羡、索靖的人头呢?再厚待那些投降我军的晋人,让他们到城下劝降,想必对方的军心肯定会有所瓦解吧。” 这确实是个主意,不过随即就有人质疑说:“我听说将领是三军之胆。如今守城的北地太守刘羡,是关中有名的贤能,对百姓颇有恩惠,一时间恐怕不会有人背离的。除非等到几个月后,城内粮尽援绝,那时候才会有用吧。” 彭荡仲闻言看去,原来说话的是杨茂搜之子,杨难敌之弟杨坚头。 他也同意杨坚头的判断,开口赞成道:“收买人心这个办法未免太玄了,现在我军正面不能突破,晋人士气高涨,想用这种办法取巧破城,恐怕不能行。” 多兰刹倒是不在意被否定,他只是确实技穷了,反问道:“事实如此,不用此计,就要强攻了,莫非还有别的办法?” 杨坚头想了想,转首对齐万年道:“陛下,正面攀墙进攻,伤亡确实太大,是否可以从地下进攻泥阳城?” “从地下进攻泥阳城?”参会众人闻言一惊,随即都意识到,杨坚头说的是土攻。 杨坚头继续道:“我这些天看过了泥阳周遭的地质,都是黄土,并没有什么石头,只需要挖土,就能从地道中进入泥阳城,这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是这种事情,我们胡人恐怕缺乏经验,需要从晋人中需要一些优秀的石匠和挖矿的工头,因为挖掘地道这种事情非常危险,若是一不小心挖塌了,在地道里的人恐怕都会遭遇不测……” 齐万年听闻此言,很是满意,他指着杨坚头笑道:“辅国将军家多有千里驹啊,真是令我艳羡。” 言下之意,是同意这个方法了。 齐万年随即又道: “不过眼下大雨,泥土湿软容易垮塌,搜集工匠也需要时间,我们不能坐在这里干等,我这边先找到了一些木匠,制作了几辆专门用来攻破木棚的钩车。” “他们和我说,纵然刘羡缚楼顶到了天上,我也能穿城取其首级。” “只不过啊,这些钩车非常笨重,用起来麻烦,我需要一个人,负责指挥军士保护钩车,你们中有没有能自告奋勇的?” 原来,在召开军议之前,齐万年已经又想了一个攻城的办法,秘密建造了攻城器械。他用这种打趣的方法说出来后,将领的畏难情绪大有减轻,纷纷上前请命 其中也有彭荡仲,他对这个所谓的钩车颇为好奇,他最先说道:“若陛下不弃,我愿意负责此事。” 在场诸人中,齐万年也最欣赏彭荡仲的勇武,也点名道:“荡仲有万夫不当之勇,由你负责最是合适了。” 次日,彭荡仲就见到了这个所谓的钩车。这确实是一件庞然大物,车辆高三丈,宽五丈,装有极厚的木板,如此一来,即使面对晋军的箭雨,车下依然可以藏进三十余人来开动。而他之所以称之为钩车,是因为在车顶中央装有一根可活动的三丈长木,而长木顶端又装有一块巨大的三钩长镰。 可以想象,用这个来进攻泥阳的木棚,只需要把钩车开到泥阳城下,不断地用钩镰去撞击木棚,直至把木棚撞穿卡死。然后车下的人就可以再想办法拖动钩车,几百人一起发力,直接将整个木棚拖拽下城墙,那就可以再次正面攻城了。 齐万年在这里准备了二十辆钩车,又拨给了彭荡仲四千人马,只待雨停,就再次开始攻城。 说来也巧,两日过后,关中的太阳又升起来了,灿烂的阳光照在泥阳大地上,可见此前被刘羡砍伐光的荒原上,又长出了不少灌木与荒草,而钩车的车轮从泥地上滚过,形成了几十道深刻的车辙。 隆隆的战鼓声响起时,彭荡仲令将士们浑身甲胄,就在钩车旁边列阵,随其缓步前进,以此来提防城内的晋军出城袭击钩车。 单辆钩车其实就已经非常巨大,而二十辆钩车同时前进,虽然极为缓慢,但也足够给人带来视觉上的冲击,就像什么蛮荒中出现的怪兽一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的脚步。 虽然这是曹魏时期就常常会采用的一种攻城器械,但晋军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胡人手中见到它们。因此,晋军同样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反制手段,见钩车开进过来,就不断地对其放箭,但肉眼可见,这些钩车的用木极好,箭矢几乎没有什么收效,要么就是在上面打了一个浅坑,要么就是戳立在上面,难以透木而入。 好在泥泞的道路还是拖了足够久的时间,胡人们轮流推了两个多时辰,才把钩车推到泥阳城角。随着“砰”的一声,车头与城墙相撞后,推车的胡人刚松了一口气,后方的胡人横刀一挥,砍断了绑缚着钩镰的绳索,钩镰下方配置的重物顿时下坠,以一股骇然巨力,牵引着钩镰往城上木棚处撞去。 轰的一声!七尺长的钩镰直接透过了木棚,深深卡死在城楼上。底下的胡人见状,皆纵声欢呼。后面的胡人得到命令,纷纷拥挤过来,把粗大的绳索绑在钩车的底座下,两百多人拉着七八条缆绳,将一辆钩车向后拼命拖拽。 从城上看去,拖拽钩车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可笑,可蚂蚁的力量让他们笑不出来,因为二十辆钩车一齐发力,立刻令整个城墙上的木棚摇摇欲坠。若真令他们再多拉拽几刻钟,晋人精心建立的木棚木楼,可能就会被其摧倒。 果然,城内的晋军坐不住了,晋军的城门第一次打开。两千余名全副武装的晋军骑士从城中飞驰而出,对着城外的钩车们飞驰而去。他们速度极快,就像是突然爆发的山洪,顷刻间就冲到了正在拉拽钩车的人群中。 带头冲杀的仍然是老将索靖,他极有经验,早就备有松明等物,点燃了就朝钩车与人群中乱丢。一时间马嘶人喊,钩车旁的普通人乱作一团。但彭荡仲不在此列,他对此也早有提防,他麾下的士卒列成圆阵,从长戟和弓箭对进晋人骑军进行反击。双方顿时进行了激烈的砍杀,一时间死伤无数。 胡人的阵型中,彭荡仲率部在最前面,正好撞上了索靖的侧翼,其子索聿作为侧翼先锋,手持血淋淋的大刀,可以看见刀柄处缠满了死人的头发。他从满地枕籍的尸体上一跃而起,正好落在彭荡仲的身前。 这索聿也是个人物,他此前随索靖南征北战,手下斩级多达四十余人。此时与彭荡仲不期而遇,立刻乘势挥刀劈下。不料彭荡仲竟然不躲不闪,由下向上抽刀,两把环首刀撞在一起,顿时爆发出一闪而逝的火,结果出乎意料,竟然是后出刀的彭荡仲斩断了索聿的刀锋! 索聿吃了一惊,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的力量远逊对方,立刻口中叫嚷道:“莫要杀我,我要归降!”心里想的却是诈他一下,然后趁不注意暗中偷袭。但彭荡仲哪里在乎对方的啰唣,手中的刀势片刻不停,顺手劈头盖脸就是一刀,将索聿斜肩斩为两截,而后带着部下继续向前抵御。 在这种短兵相接的战局下,骑兵的优势难以发挥,双方就是直白地用血肉来纠缠,杀得眼睛猩红,几乎忘却了时间。 但小半个时辰下去,城墙上的晋人敲响了鸣金之声,厮杀的众人抬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城楼上的钩镰全部被晋军截断了。原来在厮杀的时候,刘羡令木楼上的晋人坐木筐到半空中,用斧头趁乱斫砍装着钩镰的木头。此时截断了钩镰,顿时叫城下的骑士返回城中。 索靖得了命令,立刻领骑士后撤,他们来时如风,去时也如风,但包括他的爱子索聿在内,又有百余条性命丢在了城下。泥阳攻防的态势渐渐陷入焦灼。(本章完) 第246章 拓跋禄官 第246章 拓跋禄官 在抵达盛乐之初,吕渠阳一行人并未得到拓跋猗卢的接见。 原因无他,负责接待的使者回答说:国都的大婚尚未结束,等结束后自会召见。 这个理由正大光明,吕渠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静心等待。 但这几日的等待让吕渠阳颇为不安,因为他知道,泥阳的将士们正在浴血,每过一日,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丧生,时间就是生命,怎能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呢? 可他们到底是有求于人,无论拓跋猗卢的态度如何暧昧拖延,他们都不敢擅自离去,只能再三传递求见之意。 终于,在第四日的时候,招待的使者终于来信说:大单于愿意召见晋人使者。 召见的地点就在盛乐城内的王庭。说是王庭,其实就是一间大堂,与关中普通的阔绰人家相仿。堂内摆放着一些汉地常见的铜炉与灯树,周围摆放着一些丝绸制成的屏风,上面绣着梧桐与凤凰。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摆着一些毗沙门天、大自在天之类的佛像,看上去大概是从西域的商人手中买来的。 只是出乎吕渠阳预料的是,这次接见他们的人里,并非只有拓跋猗卢一人。一名满面风霜的老人坐在首席,显得地位极为崇高,西部大人拓跋猗卢陪坐在次席,与之同列的还有两人,虽然气质有所不同,但观起坐姿,就知道是久经战阵的宿将。不用猜也知道,这几人应该是国中的贵人。 在这些贵人身后,还各自站着两人,持刀护卫左右,但从他们倨傲的眼神分辨,应该不止是护卫这么简单,大概还有其他的身份。 吕渠阳、冯御落座的时候,这几人正在用鲜卑语聊天说笑。吕渠阳隔得很远,旁听了片刻,发现他们就是单纯在夸耀自家的猎犬。 不过也得益于这段交谈,他分清了这些人的身份。 坐在首席的是当今拓跋鲜卑大单于拓跋禄官,与拓跋猗卢并坐的两人,分别是中部大人拓跋猗迤、宇文鲜卑首领宇文逊昵延。 这时谈话已到尾声,拓跋禄官瞥了吕渠阳、冯御一眼,笑说道: “话说回来,真正的好猎犬并不是看什么才能,而是看一颗忠心。” “现在就有几只好猎犬在我们面前啊,他们巴巴得看着,想让我们大发善心,救救他们的主人呢!” 听到如此带有侮辱性的言语,吕渠阳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拳头也攥紧了,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暗自咬牙,以致于青筋鼓起,面目狰狞。旁边的冯御听不懂鲜卑语,有些莫名其妙,但心中也大概猜出来,对面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便也随着吕渠阳怒视对方。 可惜,弱者的矜持在强者看来总是幽默,一旁的拓跋猗卢看在眼里,用汉语笑道:“我家大人只是和家人说些玩笑话,你们不要在意。” 随即又道:“不知晋使有何来意?我家大人现在在这里,有什么可以直接和他说。” 冯御闻言,瞟了一眼身边的同伴,又看了一眼拓跋禄官,当即掏出胸中的绢帛,起身拱手弯腰施礼,而后大声道: “下官冯御,奉征西大将军、梁王殿下之命,向大单于送信。” 随即将李含所书的白绢双手递上,做出请拓跋禄官观看的姿势。 但拓跋禄官不为所动,他远远看了一眼,连身边的侍卫都没有指挥,低声说了一句话后,旁边的侍卫便立身向前几步,傲慢地斜眼冲着冯御道:“请来使自己念吧!” 冯御无奈,只能展开白绢,朗朗而读。有个翻译站在他身边,冯御每读一句,他就翻译一句。李含在信中所写的,确实是谦辞卑恭,并承诺只要拓跋鲜卑来援,可以在关中尽数掠夺。又在信中陈述当前齐万年已精疲力竭,倘若鲜卑骑兵从朔方出击解围泥阳,齐万年将死无葬身之地。可若是真让齐万年攻下泥阳,继而占据关中,那朔方将归附于他,拓跋鲜卑也将不得安宁了。 冯御读罢,垂手静待大单于回答。却见那拓跋禄官仍端坐原地,闭着眼睛似乎在假寐,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冯御心中焦急,不由得违背礼仪,高声催促道:“大单于,齐万年乃是两国的祸患!我军将士正在冒死血战,大单于若是一刻不动身,形势就坏上一分,到时候若是酿成大祸,您就悔之晚矣了!请早日派出援兵吧!” 两旁的护卫听他高喊,顿时一拥而上,将他摁着跪坐在地上,甚至拔出利刃恐吓。 这场面顿时将冯御吓傻了,一时不能言语,旁边的吕渠阳忍不住了,终于出声斥责道:“如此羞辱客人,就是大单于的待客之道吗?” 拓跋禄官听到这里,终于睁开眼睛,直视吕渠阳。大单于的眼神如同巍峨的高山,岁月的积淀产生了一种无可否认的厚重,轻易地就撞碎了常人精心伪饰的外壳,直指人的本质。 他把手微微一挥,让众人放开冯御。继而对翻译嘟噜了一番,翻译转身叱责吕渠阳一行人道:“你们这些人自作主张,打着梁王的旗号到我这里来行骗,我为什么要尊重你们?还想恐吓我,找我借兵?莫非以为我是傻子吗?” 这一句话直接点破了吕渠阳等人的来意,令他们目瞪口呆,不知道哪里露出了差错。莫非是他看出了印章有问题?不对啊?对方甚至根本没看绢帛,又怎么知道里面有问题呢? 大单于露出冷笑,用手指掐住指甲,缓缓说道:“你们莫非以为我老糊涂了?洛阳那边,现在是那个恶毒的皇后当政吧?听说她大权独揽,什么都不想让给别人,如果要求援,哪里会让你们这群小喽啰来?派来的一定是她的人,你们不敢用她的名号,就已经是露馅了。” “更别说现在关中的形势,我莫非不知道?拔拔彻早已经上报了,洛阳朝廷那边其实还有很多兵,就是顾忌重重,不愿意动用。你们应该是泥阳那边的人吧,看见主子将要被围死了,走投无路,就来我这里讨饭?我可不是你们主子的主子,可别找错了人。” 吕渠阳听到这里,可谓是心如死灰,原来拓跋鲜卑一直在冷眼旁观关中的这场战事,对于其中的情形和发展都一清二楚,之前想用扯征西军司大旗借兵的想法,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在拓跋鲜卑看来,晋朝自己都留有余力,却因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不愿意使用,那他们又为何要掺和进这趟浑水里呢?齐万年势大,第一个受伤的定然是晋室,而非是拓跋鲜卑,他们根本没必要着急。 但吕渠阳仍不轻言放弃,他仍然尝试说服道: “可从长远来看,这毕竟对大单于不利,所谓唇亡齿寒,未雨绸缪,这些道理大单于应该都明白。剿灭齐万年对大单于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拓跋禄官用手指轻敲地板四下,并没有回答,而是目视旁边的护卫一眼,那护卫心领神会,上前说道:“使者说笑了,万事都有利有害,怎么会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只需要说出一害,就应该令你死心了。” “我国刚刚结束几场战事,此刻正是国中百姓需要休整的时候,如果为了你国的危机而发兵,置我国的民生于何处?” 这确是正论,吕渠阳一时哑然。古往今来,打仗最是消耗民力,不只是耕种的农人如此,哪怕对于游牧民也是如此。拓跋鲜卑刚刚东征宇文,北越漠北,马都跑瘦了,现在正是养膘的时候,确实不应该再四面出击。 可如此一来,自己又有何颜面再回关中呢?吕渠阳心中哀叹间,已经无计可施了。他渐生死志,暗想,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那不如当场以死明志。 好在拓跋猗卢并不像拓跋禄官,他身为拓跋沙漠汗之子,对晋人还是有好感的,于是开口说了一句缓和气氛的话:“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刘羡的随从吧。看样子,你应该是氐人,也不是个汉人,为什么要替晋朝卖命?” 吕渠阳听得出来,这句话即是缓和气氛,但同时也是拷问,求援最后的机会,就在这一两句话里了。 他略微斟酌,回复道:“在下并非是替晋室卖命,无非是想救人罢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说是救人,可在关中的那些同族眼里,怕不是杀人?你可是胡人,不是什么汉人,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 这句话问住了吕渠阳,他确实没怎么从这个角度去反思自己的行为,经拓跋猗卢一点破,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旁人眼中是不合逻辑的,就连同行的冯御,也未尝不用这种眼光看待自己。 但跟随了刘羡这么久,吕渠阳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他用鲜卑语回答说:“并非如此。” “哦?”在座的几位贵人都表露出兴趣来,想看他如何回答。 “我并非是厚此薄彼,我只是一视同仁罢了。我随着刘府君在关中来回奔波,早就知道,不论是汉人、胡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人。他们虽然语言习俗不同,遇到的困苦不同,但是所思、所想、所欲,无不是一样的。” “农民想要更多的收成,猎人想要更多的猎物,牧民想要更多的牲口,商人想要更多的金银,这些想法看似各不相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大家只是想要过得比以前更好,大家想要拥有希望,大家想要生活在一个有希望的世界里。” “世界分为有希望的部分,和没有希望的部分。在希望的世界里,人会拥有更多的朋友,更多的家人,更多的坚强,更多的毅力,同时也拥有更多的笑容,更多的信任。” “而在没有希望的世界,人们的朋友和家人会越来越少,即使家财万贯,也不知安放何处,纵然良田千亩,也不能安心耕种,人们不能相信任何人,不敢表露出真实的情感,甚至连他人的笑容,都会怀疑成坑骗的预兆。” “我在关中,天天听到有晋人说,胡人天生下贱,不配拥有希望,胡人则说,晋人生来不自由,也不配拥有希望。但这实际上,这份相互鄙视都是相同的。所谓胡汉之分,本来就是无稽之谈。” “我只是选择相信有希望的一方。我相信大单于若能派出援兵,美好的幼苗就能继续蓬勃生长。” 话说到这里,在座的几人都听明白了。吕渠阳的意思是,他遇到了一个能给世界带来希望的人,这个人就在泥阳城中。 拓跋猗卢拍着手笑说道:“你说得很好,能给世人带来希望的,大概就是英雄吧。可据我所知,齐万年在关陇胡人心中,也是前所未有的大英雄。在你看来,齐万年不能带来希望吗?” 听对方的口风已经松动了,吕渠阳心中大喜,他回答道: “齐万年虽然雄才大略,但是他胸中还怀有偏狭之见,能残民而不能治民,就从他在长安饿杀上万汉人来看,他只是曹操一流的枭雄。这样的人,他的眼光只在一隅,不能给天下人带来许愿,就必然会失败。” “哈哈哈……”拓跋猗卢回忆起那次和刘羡的初遇一面,不禁大笑道,“刘羡有那样的本事,为何不能自己战胜齐万年呢?” 沉默已久的拓跋猗迤也开口说:“不过经此人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想看看他的本事了。” 话虽然没挑明,但其实两位都已经流露出了同意支援的意愿。 “结交英雄么……”拓跋禄官低头沉吟片刻,他摸着自己的膝盖道:“我可以派援兵,但顶多派一万骑兵,若真有这样的人杰,这一万骑兵也够用了。” 这个数字令吕渠阳有些欣喜,也感到有些失望,因为和来时的期望相差甚远。但他也知道,在战事的关键时刻,任何一点力量,都能给局势带来关键的改变。一万骑兵,已经是一个不小的砝码了,他连忙行礼称谢。 而拓跋禄官则环首四顾,说道:“只是上万名骑兵,需要人统御,猗卢,猗迤,你们看,谁去这一趟为好?” 拓跋猗卢和拓跋猗迤还没说话,宇文逊昵延拱手说道:“如蒙大人不弃,小婿愿意前往。” 他的身份敏感,既是大单于的女婿,此前却又是拓跋鲜卑最棘手的敌人,此言一出,几人都将目光投靠在他身上。 宇文逊昵延面不改色,他知道这是一个取信于人,在拓跋鲜卑中站稳脚跟的好机会,继续应承道:“小婿还从未去过关中,也不知天下英雄,如今有此机会为大人分忧,还望大人应允。” 拓跋禄官审视他片刻,缓缓颔首道:“如此也好,正好叫天下人知道,我招了一个怎样的女婿。” (本章完) 第247章 泥阳攻城战之四 光阴飞逝,不知不觉间,泥阳围城已经进入到了第二个月。 就在齐万年重用汉人工匠,采用钩车战术后,第一次将守城晋军逼入险境。一度对晋军造成了大量杀伤,就连主将索靖的爱子索聿都战死阵中。这给与了围城胡人极大鼓舞,从这个效果来看,只要再奋战数日,用钩车战术拉挥城墙木棚,胡人大军就可以破城屠军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胡人当真是故技重施,用人推着大量的钩车来进攻,可结果却与第一日的情形完全相反。 每当钩车的钩镰撞上木棚的时候,晋军竟准备了大量的绳索,只等钩镰一卡死,他们就用绳索套住钩镰的长柄,然后在另一端绑上诸如石头、横木这样的重物。这就使得钩车下的胡人再使力拉拽时,发现钩车的沉重远远超过想象,无论怎么用力,也不能将卡死的钩镰撼动分毫。 而等到天黑的时候,晋军就再坐在木筐下来,截断钩车的镰头,胡人们根本无计可施。来回博弈了几次,都没有任何新的成果。到最后,晋军为了节省箭矢,甚至懒得朝城下射箭,截断钩镰后,两边连一个伤亡都没有,简直是纯粹地浪费时间。 至此,胡人不得不放弃了钩车战术,开始思考别的办法了。这段时间,连攻城的鼓声都停止了。城里城外,一片寂静,让人感觉,好像回到了胡人围城之前的情形。也似乎叛军这将近一个月的进攻,除了留下大量的死亡外,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原本军中就产生了一些对齐万年的质疑声,主要来自于那些被当做替死鬼的杂胡部落,此时接连遭遇挫败,更是有些压制不住了。 他们不再质疑齐万年的能力,因为谁也不能说齐万年至今为止表现出的能力不好,而是转而说起了天命。 这些人暗地里相传说,是秦州有西域来的沙门用白蚁与黑蚁进行斗阵,以预测胜负。白蚁代表晋军,黑蚁代表叛军,结果黑蚁死尽,甚是不利。据说这个沙门是个九十岁的老人,有很多异能法术,诸如什么天生舍利,预测凶吉,每每灵验,所以胡人中笃信者如云。 这股风潮甚至感染到了铁弗人,族人齐贵就曾向齐万年提议说,是否要提前撤军,等待更好的时机再战。 齐万年不听,他说:“胜利虽然由天定,但败与不败,却是由自己决定的,现在情形有利于我,只要找到破绽,就能获得战果,还没有到解围而去的时候,要相信我的判断。” 话是这么说,但齐万年也意识到这股风潮继续散播下去,会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就下军令说,那些私底下讨论迷信的人,其实都是收了晋人的钱财,想用这种办法来败坏军心,所以要对此严加禁止。如果再有人讨论,就视为内奸惩处! 齐万年处事当真是雷厉风行,下令的次日,立刻就抓了十七人明正典刑,其中不乏有小部落的首领,但也被他果断斩首示众了。 军中对此噤若寒蝉,似乎禁令很有成功。但过了几日,各部中又传出流言,这回传的倒不是什么天命,而是直接夸赞起守城的晋军军官来: “守城的这两人,真是非同凡响,据说一个号称敦煌五龙之首,另一个则干脆是汉室之后呢!” “汉室之后?那有什么稀奇的?哪个郡里没有姓刘的?” “欸,当然不是普通的汉室之后,守城的这个刘太守,据说是蜀汉刘备的嫡脉子孙,颇有乃祖之风呢!” “是啊,据说他对胡汉一视同仁,治夏阳时繁荣为诸县之首,治北地时郡内顿时清平,是天下难得一见的贤能呢!” “呀,原来是得民心的贤官啊!那陛下怎能攻打得下来呢?” “你不知道吧?陛下之前在六陌之战时,就曾经中过刘太守的计谋啊!” 如此一来,悲观情绪仍然在胡人各部中疯传,杨坚头便再次请令,禁止这些风言风语,但齐万年却不以为意,他说道:“如果只是论谁强谁弱,这些言语还是好反驳的,就让他看看,到底是刘怀冲的办法多,还是我的办法多。” 此时他正在准备应用杨坚头的地道之法,他雇佣了一些汉人工匠,正在城南掘土,打算同时挖掘十八条地道。上面有步骑巡护,用以遮蔽,而城南土山重新开始蚁附攻城,城里城外战士都汇集此地,反复厮杀。 过了数日,一天上午,城下的胡人正准备攻城,不料战鼓还未敲响,城上突然有一个使者探出头,对胡人们喊话道: “喂,你们这里有能主事的人在吗?我们刘府君有话要对你们说?” 守城的晋军有话与胡人商议,这还是第一次,城下的胡人早就厌烦了攻城,听这话的意思,似乎对方有投降的倾向,顿时放下武器去找人。没过多久,这日负责攻城的彭荡仲就带着数名随从骑马来到土山下,对山上的高楼呼喊道: “我是彭荡仲,有什么事,刘府君就对我说吧!” 过了一会儿,楼上探出一个人头,对着城楼下朗声道:“彭兄,好久不见!” 彭荡仲听过刘羡的声音,此时抬首遥望,依稀认出对方是刘羡,当即笑道:“刘兄此时喊话,是准备投降了吗?” 话音刚落,就听得上面一阵笑声。城上刘羡回说道:“彭兄何必开玩笑?莫非刘某让你投降了吗?”“既不投降,那你喊我做什么?”彭荡仲有些恼火,这些日的伤亡令他倍感疲惫,只想早日结束战争。 刘羡肃然回声道:“我是有一个提议,我们两军对垒已有一月有余,城上城下的死者数以千计。都说落叶归根,不管你我为何而战,这些死者都不能复活,他们理应回到家人身边安葬。” “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停战一日,相互收拾战场,归还死者的尸体。不要等到尸体都腐烂不能辨认了,再来收捡尸骨,相信这也是死者不愿意看到的。如此一来,死者的家属能够安心,我们也方便再战,如何?” 听完这些话,彭荡仲不由愣住了,他环顾四周,这才恍然想起,这片战场上到处都是同胞的尸体,他们肢体残缺地覆盖在土山上,因为后来者的践踏,很多白森森的尸骨已和土山融为一体。 自己居然从未想过为同胞收捡尸骨!想到这里,彭荡仲一时感到非常羞愧。而周围的胡人士卒听了,原本想要血战的士气,此时也都低沮起来,他们审慎地关注着战场的伤亡,同时为自己丧失的人心而感到悲哀。 但停战一日,这到底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事情,彭荡仲不好意思地说道:“刘兄稍等,我去请示了陛下再来回复!” 说出这句话时,彭荡仲心中羞愧更甚,他不等刘羡搭话,就像落荒而逃般离开了战场,向齐万年禀告此事。 齐万年此时正在用膳,听闻彭荡仲所言,不禁停箸默然,良久才感叹道:“好厉害的攻心计!我竟然没想到这一招,让他抢了先!” 他立刻应允说:“你回复他,停战一日的事情,我同意了,你要大大方方地去办这件事,拉回来的尸骨,都要好好埋葬,这些人都是战士和英雄,我们要为他们立碑!” 等彭荡仲走后,齐万年立刻又把杨坚头叫过来,问道:“地道的事情怎么样了?” 杨坚头回答说:“回禀陛下,成效显著。一个时辰前,我刚用绳索丈量隧道的长度,至少有六条地道已经到达城墙边了,现在工匠们正在用梁柱加固地道,应该今夜就能挖到城内。” “好!”齐万年大喜,鼓励道:“只要你们挖成了,明日我们就采取行动,打他个出其不意!” 话是如此说,可挖掘地道的工作却是十分辛苦。 为了加快速度,挖掘的地道都不高,只容人跪在地上,用双手着地的方式向前爬,如果累了想要休息,人就只能低着头蜷缩在地上。更别说还要在里面进行挖掘、照明和运土等工作了。每一道的胡人都是轮番挖掘和休息。他们通身上下全都被黄土覆盖,连眼睫毛上都沾着土,难以分辨面目。其中有些人因呼吸不畅,已经倒下生病了。 当晚子时一过,其中一条地道的胡人还在挖土。最前面挖土的是两个人,两人的镐头同一时间凿下去,就感觉到一些异样:前面原本坚硬的黄土像是突然变脆了,随着镐头触碰的一瞬间就垮了。而前面突然射下来几道亮光,令人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下意识地就闭上了。 地道中的人听到前面响起喧哗声,他们还没来得及辨别敌友,突然垮塌的洞外伸出几根带钩的长杆,勾住靠前胡人的衣服与皮肉就往外面拖。两名胡人惨叫之间已经被拖到洞口,随即被几双粗糙的大手捉住,一把拖出了地道。外面灯火通明,四周全是乱糟糟的人群。两个手无寸铁的胡人还没弄明白到底人在哪里,就被人手忙脚乱地摁在地上切下了头。 又被杀了几个人后,后面的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人高喊道:“晋人在城里挖了沟堑,快退!”喊话之间,飕飕的弩箭带着外面清新的冷风一起灌了进来。胡人们扔下死伤的同伴,手忙脚乱地往回爬。 突然听得野兽的闷吼在身后响起,原来是晋人的猎犬钻进洞内朝他们追了过来。迅疾就抓住落后者开始撕咬。那些侥幸爬在前面的胡人听到后面的惨叫,心中更是畏惧,不顾一切地往回爬。有些年幼胆小的年轻人,边爬边尿湿了裤子,自己却丝毫没有感觉到。 这天夜里,有多条地道都挖穿到了晋人的沟堑之中,这是刘羡为了防止地道入城,早就在城墙内顺着墙根挖出的一条深沟。长长的沟内有将士巡逻守卫,甚至还分配了猎犬,只要胡人挖穿露头,即刻便被擒杀。挖掘地道的胡人都没带武器,又趴在局促的地道中,根本无法进行反抗。 胡人紧急下令停止挖掘,杨坚头连夜跑去求见齐万年。齐万年此时已经入睡了,但这则消息还是将他惊醒。此时天气湿热,他一直指挥作战,殚精竭虑,又很少睡眠,此时头上又涨又疼,似乎帐内密闭,让他感觉到气闷。他当即下令把帐门打开,感受着夏夜的清风后,身体才有所好转。 听完杨坚头的报告后,他一时沉默,喃喃自语道:“晋人竟然连这一招都料到了?是索靖?不对,他是个老人,肯定是刘羡想到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些许懊恼,自起事以来,他还从未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对手。仔细算来,不仅仅是泥阳攻防的这几次交手,包括之前的长安解围,更早的长安解围,自己的每一次出招,几乎都被此人完美地化解了。自己起事以来,自以为战无不胜,可对上此人却未尝一胜,莫非刘羡真是自己的克星? 按照战损比来看,齐万年在泥阳的围城战已经超过了必要的损耗,已经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可在整个战略的角度来看,如果既没有攻下长安,又没有攻克泥阳,这无疑会大大动摇他的威望,那和晋室的长期战争,还能就此持续下去吗? 考虑到这些因素,齐万年第一次产生了动摇,因为他无法准确地分辨出,撤兵和进攻,到底哪个是更好的选择。 但一个念头突然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城中的刘羡并非池中之物,这可能是自己消灭对方的最好机会,如果就此放弃的话,可能自己自此以后,将永远都无法消灭他,最后可能反为他所消灭。 这个念头促使齐万年下定了继续围城的决心,他下命令道: “把叱奴寇叫过来!我把红鸦军派给他!就在明夜,我们上下呼应,用地道再攻一次!” 传信的使者飞奔出去了,清风继续在帐帘间吹过,可以从中望见天幕上的月亮与星光,而夜幕下的泥阳城,似乎与大地山峰融为一体,依旧不可撼动。(本章完) 第248章 泥阳攻城战之五 在胡人破城的信心动摇之时,刘羡其实也是在苦苦支撑。 在痛失爱子索聿之后,索靖又勉力坚持了一段时间,但他到底抵不过心中哀恸,终于在城内病倒了。军中医疗说索靖是得了风疾,要静养一段时间,短时间内是难以痊愈了。如此一来,守城的重压就全部压在了刘羡的肩头。 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可以称得上是大权在握,刘羡首次独自指挥近万人的军队。但事实上,刘羡却感到极为疲惫,这么多人的生死都系于他一身,他不敢有任何放松,更不想因为这场战役的失败导致人生的梦想在这里摧折。 因此,刘羡可谓是用尽一切办法来压榨自己的潜能,来思考如何应对叛军可能采用的手段。火攻之后是钩车,钩车之后是什么?井阑?冲车?地道?断水?……种种问题在刘羡脑海中盘旋,致使他进入了长久的失眠,即使脑袋昏沉,可一躺下来,种种杂念就开始在意识中进行斗争,就好像两军不是在城墙上厮杀,而是在刘羡的脑海中厮杀一样。 故而在这段时间内,刘羡的睡眠变得极浅,几乎只要稍有动静,他就会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开始询问最新的详情。在众人眼中,刘羡日渐消瘦,眼睛红肿又布满血丝,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就连说话也变得沙哑,走路也变得缓慢。这让身边的朋友和随从都感到非常忧心,怀疑刘羡随时随刻会倒下去。 刘羡其实也有一种这样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在对垒的过程中透支自己的生命力:头痛、眼胀、耳鸣,还偶尔会听到一些并不存在的声音。 可奇怪的是,冥冥之中,刘羡又感觉到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好。 在一开始进行攻防战的时候,他还有些跟不上齐万年的节奏,让对方抢了几次先机。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逐渐进入这样一种状态后,他感觉到自己对战争的领悟正在飞速地成长,原本要苦思冥想,翻烂史书才能得到的一些妙策,现在开始不自觉地浮现在他意识中。而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详细,就好像冥冥中突破了什么境界一样。 到了眼下,刘羡的精神已经到了一个空前虚弱的状态,但也达到了一个空前敏锐的状态。 到胡人第一道土攻失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齐万年要干什么了。 “根据对方的动作来看,既然已经挖到了墙底,肯定不会轻易地放弃进攻。” 刘羡紧急召开军议,对部下们说道: “真正猛烈的攻势是下一波。我们目前只发现了五条地道,根据分布来看,肯定不只有这些,所以我们要小心了,下一波攻势,肯定是他们最精锐的士卒开头,从地道中冲出来血战!” “而且这不是他们惟一进攻的地方,为了牵制我们,城南的土山上肯定也会有士卒进行抢攻,以此分担地道的压力。但这并非佯攻,如果我们有一个地方防御不住,他们就会将这个方向变成主攻的方向,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他分析完敌人的布置后,立刻开始讲解对策: “景武兄(张光),你带着两千人,负责城上,多用我们近日准备的滚木,少用箭矢,城中的箭矢现在越来越少,除非是有对方的要害人物出现,我们还是要减少使用,主要是打退对方的攻势,不必要在乎有多少斩级。” “巨秀兄(索綝),你带着三千人,赶紧在我们城内的沟堑一侧监修木栅,这样即使叛军攻克了堑壕,我们也有可缓冲的余地。” “宾硕,我给你一千人,你去提防其余三面城墙可能派出的奇兵,我怀疑齐万年会让人摸黑爬墙。” “对于壕沟内的敌人,我带着一千人亲自迎战!” 刘羡这么安排完毕,众人都感到心悦诚服,唯一担心的就是刘羡现在的身体状态,张固对刘羡道: “辟疾,我看你最近这段时间精神不好,还是去歇息吧!提防地道的事情,交给我去办就是!” 刘羡则不以为然地笑道: “阿田说得什么话?这一战事关胡虏军心,对面定然是拼死一搏,我若不坐镇,士卒们哪里撑得住?别说我现在感觉好得不得了。” 如此这般,才打消了张固的疑虑。 当夜,明月高悬,清风吹旗,刘羡坐镇在南墙的壕沟中央,等待着叛军发起攻势。果然,攻城隆隆的鼓声和呐喊声又从城墙外响起来了。 但刘羡不为所动,他相信张光一定能击退这些叛军,自己只需要等待地下的进攻即可。只是他太困了,在这个等待的时刻,一阵睡意找上了他。明明鼓声还在响着,身后也还有士卒在忙着往壕沟上修建木栅,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头低了下来,拄着常胜剑,坐在壕沟里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 由于刘羡下了命令,所有人要时刻保持清醒,他自己也不例外。旁边的士卒便想把刘羡叫醒,但守卫在旁边的孙熹瞪了那士卒一眼,低声说道: “府君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你让他歇歇吧!等听到了什么动静,再叫醒他不迟。” 孙熹所谓的听动静,指的是在壕沟里埋放的地瓮,壕沟内每隔五丈便设有一个,士兵趴在里面将耳朵贴在瓮底,便能清晰地听到地下传来的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瓮的士卒隐约听到一些“咚、咚、咚”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凿子一下下往内深凿一样,还伴有一些沙沙的摩擦声,就好像有什么在地底穿行一样。他们立刻意识到:叛军马上要开凿过来了! 他们立刻前去禀告。孙熹本来想喝止他们,让他们的脚步轻一些,刘羡多睡一刻是一刻,可没想到一转眼,刘羡已经持剑先站起身,发出沙哑的声音问道:“叛军要攻过来了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刘羡立刻在壕沟中行动起来,一面监视士卒的状态,一面下令道:“准备长钩!准备长钩!” 站在壕沟上方的士卒们立刻拿起二丈长钩对向壕沟,钩尖尖锐且坚硬,在火光的照耀下,就像是一排铁钩组成的森林。他们紧张地注视着壕沟的动向,很快,壕沟间的黄土开始出现隐隐的晃动,并且可以看见尘土簌簌地掉落下来,墙面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终于,轰的一声,第一个口子从壕沟内赫然破出,人们似乎听到有人说了一句“到头了”,紧接着就有人顶着扑面而来的土与尘冲出来。 他们的动作虽快,可晋军士卒的动作更快。一刹那间,七八个长钩朝洞口伸了过去,而后直接将最排头的胡人的甲胄勾住,就像拖尸体一样将他拖出来,不管这个人是如何精锐,在此情况下也难以用力,稍稍挣扎后,就有人撕开了他的甲胄,直接对着脖子一刀,将胡人送去了往生净土。 但地道里的胡人无不身穿沉重的铁甲,晋军用这种办法对付前面的一两个人还行,一旦后面有一人爬出洞口后站住了脚跟,那就不是长钩能够解决的了,后面有士卒源源不断地爬出来,并且抽出环首刀,对着壕沟上的晋军狂斫腿脚,这些人不愧是精锐,一刀下去,将小腿截断都不在话下。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地道突破土墙,全副武装的红鸦军士卒如同兔子般脱身而出,他们迅速挤占住一段壕沟,要么用刀去砍长杆,要么去砍腿脚,长钩士卒只能后退,把厮杀的空间让给那些拿刀的士卒。 于是战场变成了混战,由于晋军已经在壕沟上修建木栅,跳入壕沟内血战的晋卒几乎没有退路可言,同样,由于壕沟长不足一丈,只能供三人并肩走过,这导致很多高明的剑术刀术也都发挥不出来,只能在狭窄的空间内与胡虏做最简单的肉搏。双方都表现得像一只只没有理性的野兽,要么像猿猴一样抱着敌人在地上翻滚,要么骑在对面身上抓住甲胄的缝隙一顿乱捅乱扎。更有甚者,还有把牙齿都用上了,去啃咬敌人的脖颈和手指的。 刘羡此时也仍然在这壕沟之中,虽然孙熹竭力劝他上去,但刘羡却说道: “说好与将士同生共死,可这时候我退上去,士卒会怎么想?军心就垮了!” 他观看四周的战事情形,又察觉到异样,说道: “不对劲!敌人的攻势竟然如此猛烈,超乎我的预料,说不得,这里有极重要的敌军人物在!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找到他!只要杀了他,敌人的这波攻势就退了!” 说话间,他聆听周围敌军厮杀声的强弱,直接往声源最强的方向走去,十数人跟在他后面。沿路所遇到的胡人,没多久就被他击溃,但也可以感受到,抵抗的阻力正在明显地增加,刘羡知道,大概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附近了。 又往东移动了近百步,刘羡终于停下脚步,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高达八尺的魁梧胡人,身着漆成红色的明光铠甲。而他的周围,有数十人簇拥着,周围有不少晋军尸体,已经没有活着的晋人了。而他们几乎完整占据了一段壕沟,身后的一个黑魆魆的洞口里,正不断地有胡人从此爬出来,在魁梧胡人的指挥下占领上方的木栅。 刘羡知道,这大概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刘羡立刻报出名号道:“洛阳刘怀冲在此!尔等鼠辈可敢决一死战!” 此言一出,那群胡人顿时把目光放过来,同时露出嗜血的神情。刘羡毫不畏惧,领着士卒迎难而上,同时高声呼喝着,示意其余地方的晋军向此处前来支援。 为首的这个魁梧胡人正是齐万年爱将叱奴寇,他望见刘羡后,毫不犹豫地就穿过人群,身先士卒地冲杀过来,前列的晋兵想阻挡他,却被他劈头盖脸一刀砍断了头骨。他这一下用力过猛,刀口处都崩了一个缺口,但叱奴寇面不改色,直接将手中的残刀猛掷出去,挥手又从腰间拔出一把亮闪闪的环首刀,刀光照在脸上,煞是逼人。 刘羡知道,身边的士卒不是对手,当即也抽出常胜剑,率身迎了上去。 叱奴寇又是一招势大力沉地劈斩,但刘羡反手持剑,左脚倚住泥土,身体往后微微一压,在半空中将这击劈砍顶住了,两人僵持片刻,刘羡转向前倾,在右手防御不变的情况下,身体在壕沟中划了半个圆圈,直接对着叱奴寇的胸膛猛然一记肘击。 叱奴寇也不甘示弱,不等刘羡得手,就已然抽刀回斩,刀光如影随形,笼罩在刘羡的上身。但划到一半,却又不得不再次弯刀回来,截住了刘羡瞄准他脖颈的一刺。 刀剑相斗最重步法,可身处壕沟内,步法施展不开,两人就单纯地比拼手中刀剑的速度与力量。刘羡的剑快,叱奴寇的力大,但差距都在仿佛,并不能拉开差距。 两人僵持少许后,刘羡左脚踩住泥土,将肩、臂、剑形成一条直线,再次猛然发力,以迅疾之势一跃而起,向叱奴寇脖颈间刺去。叱奴寇早有准备,将环首刀横空而对,正对上刘羡的剑势。 “铛”的一声后,火一闪而过,刘羡毫不停留,左手从腰间拔出昭武剑。侧身贴近间,叱奴寇清晰地听到剑锋出鞘的声音,他暗道不好。 此前他看刘羡剑术倾向于高超的出手法,就一直以相应的手段去应对,可并未料到刘羡竟然还会一手顾应左手剑。高手之间生死相搏,不能有片刻错漏,自己算错了对方的剑法,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事实也正是如此,刘羡左手剑顺着甲胄之间的缝隙竖切过去,昭武剑锐利的剑锋轻而易举地穿过肌肤、血肉与白骨,将叱奴寇的左臂径直斩断,刹那后鲜血喷出,而剧痛也让叱奴寇手中力气一软。 刘羡察觉到后,紧跟着飞起一脚,将叱奴寇踢倒在地,常胜剑插入脖颈,干脆利落地一切,就斩断了这位齐万年爱将的头颅。 当叱奴寇的头颅高挂到泥阳城墙上后,叛军的攻势终于停止了,城上的胡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叱奴寇死不瞑目的眼神,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未来感到了失望与恐惧,连军中有名的勇士都被晋人枭首,自己又如何能够成功呢?于是不等首领指挥,就犹如落潮般纷纷退去。 而城下还在坑道中苦战的叛军,在听到城上的攻势减弱,最后达到一个几不可闻的寂静后,也终于失去了斗志。有的人从地道中爬了回去,有的人则走投无路,于是放下武器投降了。 等到天明,胡人的攻势已经彻底停止了,刘羡又胜了一场。面对着晨曦的微光,睡意又一次席卷上了他,让他的眼皮来回打架。可刘羡有些习惯这种状态了,他知道战事还没有结束,又紧锣密鼓地投入到下一次攻防的准备中。(本章完) 第249章 鲜卑人攻临晋 第249章 鲜卑人攻临晋 另一边,鲜卑援军集结的速度并不理想。 在得到了拓跋禄官的应允后,冯御当即将得到援兵的消息通报给了在马兰山的李含,马兰山处的晋军得知获得援军的消息后,可谓是兴高采烈,欢欣鼓舞,以为只要援军一到,便能立刻为泥阳解围。 按照正常的速度来说,聚集军队只需要三日,从并州南下需要二十日,所以在四月下旬的时候,至多五月上旬,援军就应该能够赶到夏阳了。 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由于拓跋鲜卑刚刚结束了几场大规模战事,国中的马匹大部分都跑瘦了,瘦瘦地凸立着骨头,若是让它们在短时间内再进行长途奔驰,恐怕在半路上就会出现死马现象。因此,拓跋鲜卑虽然集结了兵力,却并不急着出发,而是悠然自得地在河套草原上养起了马来。 得知这个理由后,吕渠阳可谓是哭笑不得。他只能三番五次地去求见负责此次援军的宇文逊昵延,催促他早日出军。 但逊昵延则坚持一个回答,他说: “此次南下,为的是给贵国解围,并未规定要具体的时间。眼下我军马膘不肥,若是半路出了差错,解围不成功,那岂不是令贵使白来一趟吗?” 宇文逊昵延的回答确有道理,可是身隔千里之外,谁知道泥阳能坚持多久呢?吕渠阳只能多次问道: “可总要有个出兵时期吧!贵军打算何时开拔?” 面对吕渠阳焦急的面孔,逊昵延也总是笑着回答: “快了,很快了!” 这一拖就是一个月过去了。五月中旬,已经是盛夏季节,耀眼的太阳高挂在晴空之中,发出的光芒令人心中敬畏,可鲜卑人还是没有动身。但也可以看见,这些鲜卑人用昂贵的麦豆喂马,令这些马匹的骨架逐渐隐没在马膘中。 此时的吕渠阳快对鲜卑人的拖宕感到麻木了。但也是这个时候,宇文逊昵延派人来通知道: “全军已经准备完毕,可以南下了。” “什么时候?” “两刻钟后!” 吕渠阳这才发现,鲜卑人并非是拖宕,而是过于高傲和自我,听不得他人的意见。一阵慌乱地收拾行李后,他们当日便从盛乐出发。身为拓跋禄官的女婿,宇文部的首领,宇文逊昵延根本没有从并州抄近路南下,和晋朝官员接洽的意思,而是一头扎进朔方的茫茫黄土之中,直往关中而去。 这一路由拔拔彻作为引导,他们自沙陵渡过大河,紧接着闯过美稷、桢林、龟兹、奢延等地,后汉的城池遗迹依然伫立在黄土之上,周围遍布着河川与绿草,一股荒凉之感油然而生。只是现在,这些土地都已经归拓跋鲜卑所有了。 在抵达肤施后,宇文逊昵延稍稍休整了一日,在当地的部落进行补给,而后折而向东,一直见到在河谷中咆哮奔涌的黄河后,他们又调头向南。这时候,鲜卑人在山林中见到了许多避难的晋人百姓,这些难民远远地看见鲜卑人,立刻就四散而走,但等他们离开后,又忍不住在远处眺望。 而等鲜卑军距离夏阳只有三十里的时候,宇文逊昵延停了下来,作势就要在这里扎营。 这让吕渠阳颇为奇怪,他问道:“大人为何不继续南下,夏阳就近在咫尺了啊?” 此时距离出发又过了二十日,已经是六月上旬了。一路的风餐露宿,让宇文逊昵延及士卒都倍感疲惫,理应到有屋顶的地方才能得到更好的歇息。但宇文逊昵延却回答道:“此事不急,还是先讨论当今关中的情形吧。” “为何不急?” “要小心敌人的探子!” 原来,在这段时间研究齐万年的战术后,宇文逊昵延发现,齐万年似乎对晋军的动向了如指掌,几次行动能够获胜,都利用了晋军内部的政治缺陷。这不是坐在家里猜就能想到的东西,说明齐万年在关中布有相当的斥候与探子。想通了这一点,宇文逊昵延并不打算贸然进入关中休整,只要这样,才能隐藏自己的踪迹,为下一步扭转战局做好铺垫。 扎营以后,宇文逊昵延派兵去和李含联系,询问当今关中的具体敌情。李含听闻援军终于到来,可谓是大喜过望,当即将得到的情报书写下在一张帛书上,转交给援军。 如今齐万年在关中的布置并未出现过多变化,基本和他包围泥阳时一样: 除去在泥阳包围的近十万大军外,在临晋布置有两万人,由沮渠莫康率领,一面监督晋军在潼关的动向,一面监督河东形势的变化。 同时他又在渭桥布置有一万人,由杨难敌率领,以此防备长安大军北上解围,同时又看护泥阳主力的后方粮道。当然,到目前为止,梁王司马肜仍然没有离开长安的意思。 虽然没有见面,但李含也猜出了宇文逊昵延的想法:他知道逊尼延是想反客为主,打齐万年一个出其不意。所以又附上了一封信,里面写着李含自己的建议。 他的意思是,逊尼延不必来与自己汇合,可以率兵南下,直扑渭桥,杨难敌断然想不到会突然多出这样一支奇兵,打败他轻而易举。只要杨难敌一败,把渭桥让出来,那长安到泥阳之间的道路就打通了,巨大的边防压力必然使得齐万年解围撤军。 但逊昵延收到信件后,仅仅是一笑了之,他对吕渠阳说道:“养马月余,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若是只打这点敌人,不仅让天下笑我鲜卑无人,恐怕岳父也会嫌我无能啊。” 吕渠阳有些疑惑,问道:“那敢问大人,大人打算攻打哪儿?” 逊昵延答道:“当然是临晋!” 临晋,是这次齐万年起事后第一座被攻克的城池,也正是在缴获临晋的物资之后,齐万年才真正有了与晋军抗衡的资本。只不过在接连遭受战乱之后,处在战事的中心,临晋已经几乎沦为一座空城。除去驻扎的两万叛军之外,已经几乎没有寻常百姓在城中活动了。 倘若把临晋的胡人击败,叛军就丧失了对潼关与河东的监视权,定然能在胡人中引起恐慌,齐万年大概率也会解围撤退。但和进攻渭桥相比,临晋的胡人多了将近一倍。战争并不是简单的人数相加,这代表着战胜的难度也上升了不止一倍,吕渠阳对此颇为担忧,他问道: “宇文大人可有必胜把握?” 逊昵延胸有成竹地回答道:“你在一旁旁观便是!” 当夜正好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明月高悬,地面上仿佛洒了一片晶莹的雪,即使不用打火把,人们也能很清楚地看见前方数百步的道路。 趁此良机,宇文逊昵延当即领鲜卑骑兵冲出大河峡谷,绕过了夏阳城与龙门渡口,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韩原西面绕了过去。自此群山退去,呈现在鲜卑人面前的,是空前开阔平坦的平原。 养好膘的战马在平地上扬蹄飞奔,马蹄一声声踏在泥土上,速度越来越快,在夜里就像一阵疾风掠过。沿路的流民被这些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吵醒,他们有些茫然地望向声源处,可还没等他们清醒过来,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鲜卑骑兵就已经再次消失在夜幕里。 夏阳距离临晋一共一百五十里,若是寻常步兵行军,大概需要五日才能到达,但骑兵在平原上狂飙,一个晚上还绰绰有余。 临晋的胡人在临晋北十里处其实设置有岗哨。但这个岗哨主要是为了防御东方,并没有想过北方会有骑兵到来。等鲜卑骑兵突然冲过来的时候,岗哨外部的人毫不知情,内部的人还在昏睡,顷刻间就被鲜卑人挥刀杀死,来不及做任何反抗。 等到鲜卑人呼啸离开,继续南下的时候,外面的暗哨这才姗姗来迟。他们点燃篝火向临晋城示警。月夜中火光格外亮眼,恰似浓墨之中的一点白,即便十余里外的临晋城,也能看得非常清楚。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太迟了,拓跋鲜卑突进如电,前锋已经奔驰到临晋城前。先头百骑抵达的时候,城门才刚刚关闭,他们绕行一周,不免发现,外围城墙虽然做了整修,补齐了城墙的缺口,城外也挖了壕沟,但基本都是半吊子。城墙上没来得及修建木棚,壕沟里没有打下木桩,甚至城外还有几十堆积马料,守军来不及搬进去,都丢在了外面。 这些先头部队没有驻足停止,继续四处搜罗,在宇文逊昵延到达时,他们带回来数十名没来得及入城的俘虏。 通过盘问得知,由于沮渠莫康部要负责监视河东和潼关两个方向的敌军,所以大部分守军都不在城内,而是呈六十余人一小队的形势散布在城东五十里的区域内,此时留在城内的不过只有三千余人。 逊昵延还知道,他们名义上是在探测情报,实际上在这周遭进一步烧杀抢掠,获取财富。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人贪财,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粮食供给吃力,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这部分胡人的军纪已经非常散漫,其实并没有多少战斗力。 逊昵延对吕渠阳大笑说:“这些小贼,原来已经没粮吃饭了,这还凭什么在这守城?” 临晋本来是一座大城,万人是不足以完全包围的。但眼下的情形大大有利于他,所以逊昵延干脆分兵两面,一部自己率领,一部交给拔拔彻,稍稍用食后,分别从城南和城东准备攻势。 此时太阳升起,无风,猛烈的日光照耀在临晋城上下。守城的沮渠莫康爬上城楼,观看敌人的阵势,不禁愕然发现,对面敌军树立的旗帜,竟然是拓跋鲜卑人用的云雷苍鹰旗帜,可谓是大惊失色。他在朔方亲自面对过拓跋鲜卑,每战必败,从未胜利过,结果此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骤然遇见,怎能叫他不胆寒呢? 沮渠莫康顿时在城上射出箭书,流露出讲和之意。但信交到宇文逊昵延手里,他看也不看,直接在背面写道: “一个时辰内,不投降,即屠城!” 沮渠莫康当然不敢投诚,可鲜卑人不会等他。实际上,攻城已经开始了,鲜卑人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在周遭四处拘捕流民和俘虏,没多久,就掳掠上千人到城前,他们被强迫砍伐灌木和挖土,然后填埋壕沟。鲜卑人在后面催逼,见到有行动迟缓或者羸弱不堪之人,竟直接推入沟中。 城上的守军见对面以极快的速度填平壕沟,不由得惊恐万分,一阵阵地箭雨落下,使得一些死者也倒毙沟中,但后面的人覆土跟进,不多时就将沟堑填满。 此时方才是晌午,鲜卑士卒们已经歇息了一阵,都从疲倦中舒缓过来,宇文逊昵延随即鼓舞将士道:“我虽是第一次领尔等作战,但也深知诸位健儿的风采,此前诸位纵横塞外,令诸部闻风丧胆,今日到了晋人的土地上,若再胜上一场,岂不是扬名天下,成为天下第一等的勇士了?” 将士们闻此鼓舞,无不跃跃欲试,当即开始了他们令人瞠目结舌的攻城方式。 只见这些人卸下弓箭,只把插着短刀的腰带系上,手持着一根一丈来长的长槊,就对着城池发出震动天地的喧嚣呐喊。他们一齐扑过为泥土填平的壕沟,一直冲到城墙根下,然后缚槊为梯。 全副武装的先登者捉住锋利的长槊尖头,竟由后面的人握紧末端冲向土墙,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一个浪头打过去,就有数十人登上城墙,尽管很多人或是没踩稳,或是遇到了守军用刀剑砍刺,继而带着土灰一头从墙顶栽落下来,但每次都有人顺利地站上城头。 守城的胡人看见有人登城,立刻效仿群狼进行围杀,但奈何这些鲜卑人上城的速度实在是过于迅速,往往第一个人还没被赶走,剩下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就跟着爬上城墙。城中的守军本就不多,兵力劣势致使他们顾此失彼,疲于应对。没过多久,登城的鲜卑人就已经占据了相当数量的稳定立足点。 还有一些鲜卑人,攀爬的同时,嘴里咬着燃烧的火炬,一站到城楼上,就把火炬投掷到城下的稻草及木制建筑处。烈焰很快就席卷了大半个临晋城。烈火燃烧木头发出噼啪之声,混同城上城下的厮杀与狂吼,给抵抗的胡人带来了无法战胜的恐惧。 不到两个时辰,城上守军见大势已去,很多人放弃了坚守,纷纷朝城西面逃去。 这也意味着,鲜卑人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胜利。 吕渠阳可谓是大开眼界,他全然没有想过,破城竟然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 城破之后,宇文逊昵延并不占领城市,而是将骑军分为三队,沿着叛军出逃的方向接连追击,任何试图停下来的叛军,连带着四周试图集结过来的散兵,都会遭到鲜卑人无情的砍杀。 鲜卑人追着砍杀了整整一日夜,跑出了差不多三十里,这才放过逃溃的杂胡。沿路被砍死和踩死的尸体,数不胜数,很多人被杀得吓破了胆,再也没有归队,这一战叛军到底损失了多少人,已经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查清的谜团。 临晋一战,可谓是齐万年起兵以来,战况最一边倒的合战。鲜卑人出现在战场的消息,震撼了整个关中大地。 (本章完) 第250章 攻防战结束 这段时间,齐万年加紧攻城。 先前城外所作的所有地道,除了已经挖通到城内壕沟处,而被晋人占据的除外,其余各条地道,都不再挖掘。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地道就作废了。 齐万年效仿当年袁绍破公孙瓒易京的战术,在这些地道与城墙联接处,设置有许多梁柱,以顶住上方的城墙和土山,而后他继续一面在城角处加重土山,一面继续加深内部的坑洞,让晋军误以为他要采用正面强攻的笨办法,实则是要暗中造成大量地陷,等计算时机成熟时,他命人以火油灌柱,而后放火焚烧。 梁柱烧到一定程度后,再也承受不住上方城墙与土山的重量,在第一声崩塌声从地下响起后,就好像是天崩地裂一样,泥阳的城墙随着大地摇动崩塌,四分五裂,最终轰然陷入地洞之中。原本巍峨的城墙,此时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大片的裂缝和空洞遍布其中,足以让胡人进入。 见地陷战术产生奇效,胡人将士可谓大喜,以为破城近在眉睫,于是拿着刀剑就往里冲。不料城中晋军早有防备,在城墙内的壕沟里层层打下栅栏,又赶紧用挖壕沟的土堆去填那些不算大的缝隙,守者持弓弩在不远处进行照应,依旧打退了胡人。 胡人于是故技重施,就又用长杆绑上动物皮毛,淋了油后点燃,一批批如波浪般朝木栅前扑来,想用火攻战术烧毁木栅。 双方都可谓急了眼,晋人箭如雨下,可胡人也竟然视死如归,冒着箭雨丝毫不退,逐渐接近了栅栏。而守者一面提前往木栅上泼水,一面又往上倾倒尘土,干脆把木栅变成了一堵湿泥敷就的土墙。如此一来,火势根本不能蔓延。 双方战至深夜,攻守双方都死伤累累。尤其是进攻的胡人,他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可谓是尸堆成山,最后到了阻碍进攻的地步,这才不得不暂停攻势退去。 此轮过后,刘羡又按照此前做过的那样,向城外的胡人喊话,希望他们停战一日,相互收捡尸体。齐万年顾及士气,不得不同意。但如此一来,又给了刘羡抢修的时间,双方休整一番后,刘羡又填土修好了大半城墙。双方随毁随建,仍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打到这一步,几乎所有胡人都丧失信心了。 此时已经是夏六月中旬,树叶茂盛,北地漫山遍野都长满了绿草红,灌木翠叶。但可以看见,在黄土台地的一片土塬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巨城,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东风一吹,就可以在塬上毫无阻拦地呼啸盘旋,继而扬起漫天的尘土。 胡人掠夺来的骏马在塬下撒着欢来回驰骋,因为失去了束缚,它们可以随意地活动,连带着雷鸣般的马蹄声都带上了几分潇洒。可惜的是,许多原本就该骑在它们背上的主人,已经永远倒在了城墙边的黄土之中。 实际上,随着气温渐渐升高,叛军收拾尸体又不甚及时,导致军中也开始产生了疫病,许多人都咳嗽着倒在了伤兵营里。这导致军营的气氛又紧张起来,一开始那些收回来的尸体,胡人们还会为之立碑,到现在,大家只急着将这些人下葬,挖了一些大坑,然后叠在一起埋了。谁谁谁葬在哪里,已经不会有人在乎了。 到了临晋败报传到泥阳的这一天,虽然大家还是会为鲜卑人的出现感到恐慌,也会为同伴的失利心生悲悯,但这些情绪都被攻城失利的事实所掩盖了。众将士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松了一口气,他们心里明白,鲜卑人的出现是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已经进行了长达三月的攻防战,终于要结束了。 包括齐万年自己也知道,军队继续攻城的条件已经不成熟,他不得不结束这场战事,准备退兵了。 当夜,他一个人坐在帐外怔怔出神,眼睛望着头顶的明月,常年挂在嘴边的笑容,不知在何时何刻消失了。他心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呢?难道自己的计策还不够多,亦或是判断还不够冷静,又或是能力还有所欠缺?不然,为什么自己的志向还不能实现,要遭受这样大的挫折呢? 齐万年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他又想:或许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单纯地因为天命不够眷顾自己罢了。所谓人力有时而穷,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是你做得不错就能成功的。这是早在六十多年前,诸葛亮就已经证明了的事情。 可这个答案又让他感到可悲,如果注定不能成功,那为什么还要战斗呢?他想起自己年轻岁月时的期望,对身边的齐贵说道:“我过去在黄崖集办马市的时候,常想买一匹千里马,以为有了千里马就能日行千里。可等我真弄到了一匹的时候才发现,千里马其实并不罕见,能供千里马纵情奔驰的草原才是难得的。” 齐贵听得出来,齐万年这是在哀叹天命并不眷顾于他。于是就说:“不管是何人都会遭遇挫折,哪怕是刘邦、项羽这样的人物,也会有跌宕起伏的一生,眼下这点失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挫折罢了。” “并非微不足道。”正如齐万年一如既往的那样,他冷静地陈述道:“这一战,我在泥阳城下折损将近两万,其中还有数千精锐,已经是难以承受的损失了。更别说临晋那边的死伤。综合来看,扶风一战打出来的优势,已经被我损耗殆尽了。” “我既不能乘胜掌握关中,接下来的坎,会非常的艰难,能不能挺过去,并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诸部有没有信心。” “陛下,大家都很崇敬您。”齐贵低头说道,“相信这个坎坷,一定能挺过去的。” “但愿如此吧。” 齐万年看了齐贵一眼,并没有继续多说,但他内心知道,崇敬一个人,和对一个人有信心,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 他又回看远处的泥阳城,不禁在心中感叹:城中的那个对手,才是自己最大的坎坷。 次日一早,齐万年就召集军中诸贵议事。众将本来意志消沉,但看见这位胡人天子安坐在正中间的胡床上,脸上笑容一往如常,都慢慢地放下心来。 正如齐贵所说,这一次攻城战齐万年虽然没有取胜,但他所表现出来的战术与才能也是其他人远不能及的,众人虽然士气低沮,但大众,尤其是中高层的军官,对齐万年的敬佩却有增无减。 帐内人头攒聚,天气又闷热,导致大家都汗如雨下。齐万年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令人支起帐帘,又在一旁扇风,帐内就凉快一些了。他扫视了一圈众人,来到帐中的诸部首领有四十多人,大家都抱着刀,在背风的地方围坐下来。 齐万年对大家说:“去年这个时候,我刚刚起事,离开长安进入黄龙山,然后开始了这次造反大业,从黄龙山到临晋,到盘龙湾,又到美阳,这才与大家聚集在一起。时间真快啊,一转眼,一年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如今我们已经占据了十个郡,令关中晋人胆寒,数十万流民四处游荡,晋室的根基也已经动摇了。只不过,晋室到底是一只老虎,即使我们已经伤到了对方,但也不能懈怠小心,而应该继续与其周旋,既不露出破绽,也不要令其放松,要让它的伤情继续恶化。直到它精疲力竭,再使出致命一击。”“至于城里的这个刘羡,他确实是个人才,可惜,他站在晋室这一边,独立行动时或许还能发挥才能,但只要一受征西军司的指挥,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说到此处,大家都听得明白,天子这次是要准备退兵了。 齐万年于是接着说:“我打算退回到武功休整,但需要猛将为我断后,此人需要守住泾水,令鲜卑人不敢轻易渡河。” 话音一落,多兰刹立刻站起来。齐万年的笑容更真诚了些,他感慨道:“多兰兄是铁弗人中著名的老虎,想当年在朔方来回纵横,是老首领的第一战将,这次也劳烦辛苦你一趟了。” 多兰刹拱手回答道:“愿做陛下鹰犬,只要有敌将胆敢上前,我就算是死,也会与敌将同归于尽,不让他渡过泾水。” 齐万年环顾左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他想,很多大事,一个人是做不成的,但有了这么多朋友和属下,即使是天翻地覆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转头对齐贵说: “这一年辛苦大家许多,而现在我们要离开此地了,小子,唱一首我们氐人的民谣吧。” 齐贵于是站起来,他刚刚二十岁,脸上的胡须还没有蓄起来,还带有一些稚嫩的气质。他在汉地居住良久,其实早已经不知道祖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对于祖先留下的歌谣,他还是充满敬畏。 齐贵双手摊开,弯腰俯身,这是表示对天地神灵的敬重。而后他用模糊不清的词语念念有词,这是他硬背下来的古羌语,他已经不知道哪个音节是一个词语的结束,据说其中的意思是:“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至此,他举起双手一手遮住额头,一手遮住胸口,继而闭目长啸,用他男儿初成的朗朗腔调,歌唱出祖先的长调。歌调苍凉如雄鹰展翅滑翔在河湟的石山,悠长如星宿海那数之不尽的湖泊涟漪。似乎广阔的天地间拥有无限的自由,正等待着子民们去闯荡。 齐贵仍然是用古羌语唱的,歌词大意是: “一百只高挑的麋鹿, 游走在一望无际的积石山间。 古老的骑士与金子的灵魂, 沉睡在河流的弯弯里。 那是月亮和雪山的眼泪, 盈盈思念着离乡游子。 劲风在四野来了又走, 霜在山巅开了又谢, 沉没在河岸边的一块块石头, 是马上骑士永不遗忘的根。” 在座的胡人听完后,都觉得曲调非常熟悉。在关中的胡人,多半都是羌氐出身,他们世代居住在河湟、陇右乃至到朔方之间的土地,历经战乱,最后不得不远离家乡,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自己的根在何处了。 熟悉的曲调又让人回想到童年,父亲母亲都会唱这样的歌谣,给孩子们播撒种子,希望他们能够找到一个能够永远扎根的新家乡。如今这个愿望一度接近于实现,最后却又功败垂成,前途渺茫恰如这歌谣苍凉,怎能不让人感哀呢? 齐万年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对众人说道:“我一定会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说罢,他忍不住自己又引吭高歌,作为胡人的领袖,他的歌声更加诚挚,也更加寥廓大气。在座的胡人诸贵闻之,无一人不动容。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唱和起来,继而流下了眼泪。 次日一早,包围泥阳的大军正式解围。数万大军有条不紊地撤离营垒,把能带上的东西都装上马队,不能带上的东西就地烧毁。最先离开的是在马兰山御敌的姚弋仲部,其次是彭荡仲部、杨坚头部……除去殿后的多兰刹部外,最后离开的是齐万年本部。 齐万年坐在一匹浅灰色长鬃马上,在茫茫的黑色人流之中并不起眼,可就在一个转角处,他稍稍停顿,再次不甘地回望泥阳城。 此时朝霞已经褪去了,只剩下干净纯粹的阳光,照在伤痕累累的泥阳城上。城头上有些黑点攒动,那是晋人士卒在注视着他们,虽然看不清这些晋人的神情,但不难想象,他们的嘴角一定噙着笑意。 齐万年没有再做多余的感慨,他收回了目光,再次驾马回到了继续移动的人流中。在这么多放松的人之中,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只有他清楚。 城内的晋军到底没有出城追击,他们默默注视着叛军尽数离开,即使最后一面齐万年的红色乌鸦旗帜消失在天际,城门也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这场堪称惨烈的泥阳之战终于拉下了帷幕。 在隔了两日后,又一个没有刮风的安静早上,鲜卑骑兵的黑色旗帜出现在了东北面马兰山的天际。(本章完) 第251章 宇文换礼 这一场泥阳之战,不止叛军上下打得身心俱疲,城中得胜的晋军亦是如此。 这不难理解,不管泥阳城修得有多么坚固,敌我双方的悬殊是不言自明的。城中晋军以区区九千人,面对近十倍敌人的昼夜围攻,坚守近三个月,杀伤两万敌军的同时,自身的折损也超过了四千人,可谓是伤亡近半。 但比伤亡更可怕的,是内外消息的断绝。守军根本不知道城外的情况:到底有没有援军?敌人还能围困多久?朝廷有没有什么指示?是继续坚守还是突围?晋人并不知道答案。他们只知道,在城墙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人头无穷无尽,不管击退了多少人,似乎都对对方的兵力毫无影响。 在这种无声的压力下进行防守,对晋军来说,每一天都是折磨,就好像眼看着死神对你凌迟一样。 故而当齐万年率军撤走,守军斥候确定消息无误后,守城的军民终于松了一口气,除去极少数的人外,大部份人回到房舍里,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他们连衣甲也懒得脱,倒头就睡。更有甚者,干脆躺在了城墙上、壕沟里,哪怕身边有着还没收拾的尸体,他们也毫不在乎。 同样,作为三军首领的刘羡也撑不住了。在这场战事中,压力最大的就是他,百姓可以指望士卒,士卒能寄希望于军官,军官能寄希望于刘羡,刘羡又能寄希望于谁呢?索靖已经病倒了还未痊愈,刘羡则感到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昏厥,只是重压之下,他从不敢在外表上泄露分毫。 故而在亲眼看着敌军离开后,刘羡脑海中的弦终于也松了,就好像竭尽全力后从虎口脱险一样,他的精神就像是被绞尽了,当即在城楼的卧室里昏沉睡去,这一次,不管旁人怎么叫他,周围有多少杂音,只要没有鼓声和金戈声,他也就不会再惊醒了。 刘羡先是一梦做了八个时辰,再醒来时,草草收拾洗漱了一番,吃了点麦饭,然后就继续昏睡,又睡了四个时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战后第三日中午了。这一次歇息,可以说是自刘羡受伤之外,睡得最久的一次了。李盛不禁和他开玩笑说,若是齐万年在这个时候突然杀一个回马枪,说不得就能攻下泥阳吧。 不过这也就是一个玩笑,因为很快,刘羡就收到了李含领着鲜卑骑兵一同抵达的消息。 援兵的到来,令泥阳城中欢声震天。附近的叛军游骑都不见了踪迹,城中索性就拆除栅栏,打开封阖日久的大门,出来迎接援兵的到来。 此时来的虽是先头部队,只有千余人,但李含和宇文逊昵延、吕渠阳等人都在。刘羡得知后非常高兴,立刻骑了翻羽,领着张光、李盛、索琳、张固等人出来迎接。 这是刘羡第一次见到宇文逊昵延,只见他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身带弓矢,腰带上挂着一把胡刀,身上穿一件浆洗不净的戎服,汗泥的印渍清晰可见,加上一脸的络腮胡子,显得这个中年人打扮非常粗犷。不过即使如此,也遮不住他身上硬朗精悍的气息。看得出来,他只是把精力用在了更值得关注的地方。 刘羡当即在城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鲜卑客人,同时也当做是一次庆功。 不过正如此前所言,城中的物资原本就比较匮乏,此时城内省吃俭用了三个月,剩下的粮秣也不算丰盛。也就是拿了几条咸鱼出来,配合莱菔一起煲汤,这就算是一道好菜了。好在这两日刘羡休息的时候,有人到城北临时打了几只兔子,不然案板上连像样的肉菜都没有。 不过宇文逊昵延并没有什么抱怨。攻克临晋时,他原本还对晋人存有轻视之感,毕竟在关中造成如此灾祸的叛军,在鲜卑人手中,却并非一合之敌。但来到泥阳城下,见到这破损残缺、伤痕累累的城池,还有这周遭随处可见的白骨尸体,他不难得知,这里到底经过了怎样的一轮血战。 对于草原上生活的鲜卑人来说,奢侈富贵是次一等的,一个人的勇武才是决定他地位的最重要因素。所以他对刘羡颇为敬佩,在宴席上并不拘泥,只不过他不会汉语,需要吕渠阳在一旁翻译。 宴席上,宇文逊昵延频频询问泥阳之战的详细经过,毕竟鲜卑人中从未有人经历过如此残酷的攻城战。 刘羡也并不藏私,他有问必答,将这三月的经历娓娓道来,又问逊昵延关于临晋之战的过程,并问道: “宇文兄为何不去攻打渭桥,而是认定了临晋防卫不周,敢去偷袭呢?” 宇文逊昵延捋着胡子道:“我们鲜卑人打仗,要克敌制胜,其实就在于一个袭字,而偷袭又首重果敢。为将者必须得果敢大胆,走旁人不敢走之险路,善用恶劣之天气,谋算对方的心理。打仗本来就是行险,两军之间,只有更敢行险的人,才有可能活下来。” 说罢,他立刻反过来抛给刘羡一个问题:“刘府君觉得,自己能够赢得胜利,靠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大家的信任。” 刘羡对此颇有感触,感慨说:“战争真是九死一生,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将士相信我,愿意与我同生共死,还有李府君、贵部在外援助,我是决计撑不到现在的。” “但你还是赢了。”宇文逊昵延拍着膝盖笑道,他从门口远望城中的风景,感慨道:“打赢了这一仗,你已经彻底扭转了关中的局势,看来要不了多久,全天下从戎的士卒,十有八九都会听说过你的名字。” “或许吧。”刘羡把话题转到更宏大的战局上,摇头说道:“眼下只是暂时击退了齐万年罢了,可这并不代表着胜利。” “为何?” “夏天马上要过去了,关中的大部分百姓已经变为流民,他们没有耕种,没有收成,在春夏还能挖点野菜,打点猎物来吃。到了秋冬时节呢?等大雁南飞,树木凋零,很多人连野菜草根都没得吃,更别说冬天严寒,下一场雪,又会冻死多少人啊!关中灾情如此,即使齐万年后撤,我们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与其再战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席上诸将一片叹息。年初的时候,征西军司打的是速战速决的主意,可结果却被迫打成了这样一场持久战,不仅没有给朝廷省粮,还连累得两州百姓一起受苦。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采用周处围攻陈仓的策略。 只是对于关中百姓的苦难,刘羡说得还不够具体。李含已经和长安联络过几次,补充说: “也不用等到冬天了,长安自从被齐贼围过一次后,饿死的恐怕有数万人,周遭二十里都荒无人烟。有豺狼和老虎横行,这还是在长安!其余郡县,更是无法可想。” 宇文逊昵延听了,也颇有同感的点点头,即使是鲜卑人,这一路走来,也难免不感到触目惊心。不过这毕竟是他国内政,他并无意指责,而是想借机判断关中的形势,就继续问道: “那照诸位的想法,贵国想要平叛,估计还要几年时间?” 索綝说:“我看啊,大概还要四五年吧。” 刘羡闻言,也颇有兴趣,问道:“哦?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仗打成这个样子,朝廷也应该清醒了。后党胡乱插手军事,不只是在挖社稷的根基,更是在自掘坟墓啊!他们中有晓事理的人存在,只不过原本被鲁公压制,现在应该也压制不住了。有他们在,还是能做出些好事来的。” “你是说,他们会派出真正能平叛的人物来坐镇?” “是!”索綝微微颔首,分析说:“只是眼下国家财政困难,危机又暂时过去,怕是一时还派不出援兵来。明年!明年秋天,朝廷解决了其余各州的杂务,应该就会再派出援兵来!这一次,他们一定会派出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坐镇,不再有其余人掣肘了。” “会是谁呢?” “不是上谷郡公,就是宁朔将军!” 索綝断然道:“只要朝廷下定决心,后勤补给到位,让前方将士竭尽所能,没有后顾之忧,我敢断言,别看现在齐万年成了气候,只要两到三年,我等定然能够翦除巨寇,还关中一个朗朗乾坤!”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自己战死的兄长,忍不住流泪哽咽道: “如此一来,也才能抚慰战死的英灵……” 他声情真切,在场众人无不从中感受到一股殷殷报国之意,继而对他刮目相看。只是宇文逊昵延却感到不解,他知道刘弘,却从未听说过孟观的名声,继而问道:“诸位能够在这里力克数倍之敌,不该是贵国的功臣吗?贵国又何必要另派他将呢?若是将关中诸部交给诸位率领,想必剿灭叛贼,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顿时哑然。话说回来,这一战的功臣,索靖、李含、刘羡三人,此前都得罪过梁王司马肜,在朝中也没有什么靠山,即使立下功劳,也是绝不可能为人所提拔的。但这怎么能与外人道呢? 还是刘羡说道:“齐万年实乃一代雄杰,起兵时不过区区之众,如今虎踞关右,纵横四州,眼下不过是小挫而已,想要将其剿灭,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宇文兄如此夸赞我等,实在是担当不起。” 这倒并非是自谦,正如此前所言,在经过了这一年来的战事洗礼后,刘羡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对于常人来说,战争是多么大的灾难。即使获得了胜利,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更别说现在距离胜利仍然很远,还不知道要牺牲多少人。一想到这里,刘羡就更加能够体会陆氏对于战争的审慎态度,年轻时自己和石超随意谈笑战争,真是一种年轻人的无知者无畏。 他不再谈论这些,而是转移话题,谈论起宇文逊昵延的未来计划,说道:“今日的胜利也离不开宇文兄的支援,请宇文兄稍住几日,我写一封露板,上报给征西军司。到时你去见梁王殿下,梁王殿下定有重谢。” “不了。”逊昵延很快回拒道,“过两日,我就领军队开拔,返回朔方向单于复命,还是不去长安了。” “哦?宇文兄走得这么急?”刘羡有些诧异,在他看来,鲜卑人愿意南下出援,已经是仁至义尽,按理来说,接下来就是索要报酬的时刻,逊昵延这意思,莫非是不打算要了么? 逊昵延答道:“我南下不过是受命解围,如今已经功成,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盘旋。” “那报酬呢?” “攻克临晋时,我抓了六千多俘虏作为奴隶,还有一些城中的金银作为战利品,这些就足够了。我虽是拓跋部的女婿,但也是宇文部的首领,若是私下去见了梁王殿下,难免受到大单于的猜忌。如此,还是不见比较好。” 刘羡这才恍然。看来,这次南下是拓跋禄官对于宇文逊昵延的一个试探,看他能不能把握分寸,既要尽心用事,又要识得大体,主动避嫌。只有这样,宇文逊昵延才能在拓跋鲜卑中站稳脚跟。 只是想到他抓的那六千多俘虏,刘羡又有些心有不忍,不用猜也知道,这里面胡人占大多数,但肯定多多少少带有一些本地的汉民。 不料逊昵延竟很快察觉到刘羡的这点情绪波动,他很自然地说道: “不过这么多人,在路上也是累赘。刘府君不妨去里面挑一挑,有看得上的就留下,一个人一匹绢,到夏阳转交给拔拔彻即可。” “呀,这不会使得宇文兄为难吗?” “些许奴隶罢了,若能换得两国的和平,倒也无足轻重。” 这当然是套话,想到对方在拓跋鲜卑中的尴尬地位,其实与自己类似,刘羡知道这是份不小的人情,感激道: “将来宇文兄若有所求,刘羡不敢不应。” 逊昵延对此倒看得很开,他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重。” 当日晚上,刘羡带着吕渠阳去鲜卑营中去找俘虏,把其中的汉人都一一挑选出来。而宇文逊昵延并没有伴随左右,一个人坐在山头上吹奏胡笳。 这胡笳声清远悠长,深厚沧桑,就像是一条冰封的河流带向北方天际延伸,天地灰色黯淡,草木凋零枯萎,很快就吸引了刘羡的注意力。 他等逊昵延吹完,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评价道:“宇文兄,吹得真好啊,节奏缓中有急,曲调里怨中带恕,这是什么曲子?” 逊昵延闻言,不禁诧异道:“刘府君也懂得音乐?” 吕渠阳在一旁笑道:“我们的老师是小阮公,晋人中首屈一指的音乐大家呢!” 逊昵延闻言恍然,他笑道:“那方才真是献丑了,我吹的不过是家乡一曲极简单的牧马曲。” 刘羡却摇首说:“乐曲是替人发声的,只要情真意切,简单与否全不重要。” 说到这,他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笛,凝视良久,徐徐道:“听到宇文兄的音乐,我也忍不住思念家乡啊!” 不知不觉,离开洛阳已经六年了,虽然在关中也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但他现在越来越理解故土难离四个字,因为那代表着人生的起点与最无拘无束的日子。刘羡想到童年,想到母亲,想到妻子,想到二伯,想到老师,还有朱浮、来福、阿春、王七……甚至连父亲的面孔都不那么可憎了。 于是他也吹响了一首曲子,是小阮公生前入门时教导他的曲子: “凤皇兮上九天兮,非梧不栖;凤皇兮下九天兮,非竹不食。” 原曲活泼灵动,刘羡入门时总嫌弃这曲子韵味不够悠长,但现在吹来,他已经能深刻地感受到,曲调中那股干净的情绪,自己已经很难再拥有了。直到这时,他才会恍然发现,那些过去自己感到不满的生活,其实是很多人奢求也得不到的。 因此现在他再吹奏,就好像水中捞月一样,明明那段时光近在咫尺,可试图回忆模仿,却总是似是而非,一时间心中泛起无数荡漾的波纹,连自己的存在都感到惘然了。何时才能回到故乡? 或许只有回不去的,才是真正的故乡吧。 一曲吹罢,刘羡放下竹笛。一旁的宇文逊昵延正在擦拭眼泪,他感慨说:“刘府君确实是风流人物,非我等胡人可比。仅仅一曲,就让我情难自已,想到了阿莫敦和莫贺。” 阿莫敦和莫贺在鲜卑语里分别是母亲和父亲的意思,宇文逊昵延正是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才不得不担起宇文部的重任,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还是败在拓跋部和慕容部的夹攻之下。 他回想过往下,从腰间掏出一把一尺长的金刀,赠送给刘羡道:“我真是喜欢刘府君,可惜,此次一别,也不知还能否再见,这把金刀,就作为我饯别的礼物吧!” 虽然语言不通,但刘羡仍然感受到了对方的真诚。刘羡收下金刀,按照规矩,他应该送回礼,可身上的这些东西,有哪件合适呢? 刘羡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系着红绳的玉佛,交给宇文逊昵延道:“这是我阿母早年在洛阳白马寺给我求的一块玉佛,据说可以趋吉避凶,虽不算第一等的宝物,但我一直很珍惜,今日赠给宇文兄,还望宇文兄不要见怪。” 两人交换礼品完毕,又畅谈许久,时间就如同流水般飞逝。 逊昵延确实守信,两日之后,这群鲜卑人就消失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如同一阵不期而遇的狂风。 不过刘羡并没有为之感慨,他知道,接下来的时间才是最煎熬的,它托生于战争,却又无关于战争,并将平等又平静地席卷整个关中。 大饥荒要来了。(本章完) 第252章 六月朝堂 自从元康七年的春二月下旬开始,晋军在扶风再次大败的消息传回洛阳后,整个朝堂争吵的声音就没有停过。 “我早就说过,朝廷识人不明啊。梁王空有资历,夏侯骏不知兵事,周处还和他们含有龃龉,他们名义上虽然都是贤臣,可不能相互取长补短,同心协力,又能干成什么事情呢?眼下关中形势败坏如此,又折损数万人,该由谁来负责?” 齐王司马冏一直对朝中政策持批评态度,此时得了机会,更加变本加厉,在东堂内大声质问,大有一副在廷尉诏狱里断案,不找明真凶决不罢休的架式。 “齐王殿下这是何解?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正是因为关中如此情形,才要团结一致,共克时艰,长安还在我们手里。若是再出了什么差错,丢了长安,又该由谁来负责呢?” 面对司马冏的指责,裴頠据理力争。但如此大的军事失败,又有诸多宗室在暗中推波助澜,怎么可能强压得住?于情于理,朝廷都需要给大众一个交代。 好在贾后还算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她与贾谧商议之后,让皇帝下诏说:“司马肜不善戎事,以私怨害将,可谓愚也。但国难当前,不害忠荩。梁王忠于王事数十年,恪尽职守,有目共睹,为全将士之心,允其戴罪立功,择机再战。” 这是先批评司马肜,表明朝廷赏罚分明的态度,只是因为时局艰难暂不处理。 而后又下诏追封周处为平西将军,追念其功绩说:“周处履德清方,才量高出;历守四郡,安人立政;入司百僚,贞节不挠;在戎致身,见危授命:此皆忠贤之茂实,烈士之远节。特追赠平西将军,赐钱百万,葬地一顷,京城地五十亩为第,又赐王家近田五顷。” 以此超规格的追封,来表现朝廷对忠臣的缅怀。 但这还不是结束,贾后还有一道诏书,颁给群臣道:“国家危难,巨擘惩凶,正是志士效命之际。正所谓王尸受戮,包胥求兵,国都重围,毛遂自荐。朝野郡国,当举有能之士,练师讲武,勤王靖难。无论出身,只论贤能,朕不吝惜财赀,但有所求,必有相应。练有所成,顷刻奋师,慰平四海。” 这是一封求贤令,令朝中上下举荐合适的带兵将领,现在就准备练兵,只要练有所成,就再向关西派送援军。 这三道诏书极为讲究,既有对过去错误的批评,又有对忠臣的褒奖,显得赏罚得当。最重要的是表现出愿意让渡权力的意愿来,这就像在狼群中丢了块肉,周围虎视眈眈的诸王立马围了上去,开始争夺这次兵权的职位。 在如此安排下,后党才得以蒙混过关,一边把朝堂的水搅浑,一边拖延时间,静待关西局势的发展。 在他们想来,其实只要长安能够稳住,后面随时都可以发起反攻。殊不知长安的情形万分危急,一度到了断粮落城的边缘。长安之围后产生的大饥荒,更是他们没有预料的。 但接下来的时局发展,更是令后党难以理解。齐万年竟然离奇地在长安撤围,而后转而去进攻北地郡。 “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华立马去信长安追问详情,经过傅祗回报后,这才知道,原来是索靖、刘羡、李含三部在泥阳与叛军血战。傅祗向朝中请求说,应当紧急从并州调一两万援兵前来救援,务必要将这批精锐保全下来。 而得知详情后,贾谧可谓是大喜过望,他笑道: “原来刘怀冲想为国尽忠啊,那我成全他!” 于是按下了傅祗的求援信,转而在朝中说:“关西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不必着急,好好地在洛阳练练兵,等有了把握,再去关中不迟。” 所以,整整三个月,朝廷没有派任何援兵,竟然坐视齐万年大肆围攻泥阳。在贾谧看来,双方兵力如此悬殊,结果是不言自明的。以刘羡的性格,他一定会战死在泥阳,同样,也能给叛军带来极大的杀伤。这就是所谓的死得其所啊!等收到刘羡的死讯,他一定会办一场不下于周处的葬礼,寄托自己的哀思。 至于索靖、李含等人,他全然没放在心上。 结果,随着时间渐渐推移,贾谧一直没有收到刘羡的死讯,不由得有些焦虑,反复追问,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叛军围攻泥阳甚急,但尚未破城。 这让他不禁有些狐疑,继而罕见得没有在金谷园讨论文学,而是说起军事来。 陆机说:“齐万年想的是挺精明的,他知道长安不好打也不好守,不如拔除泥阳消除腹背之忧。但他毕竟才起事一年,手下不过虽不是乌合之众,但还是泥沙俱下,攻城这种事情,远不是这种军队能成的。只要索公守卫得当,军心可用,应该是能够抵御的。” 欧阳建此时也傍上了贾谧,说道:“早听说泥阳是关中少有的坚城,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 这些言论使得贾谧焦躁起来,他不禁在心中想:莫非自己给了刘羡一个建立奇功的机会。 这想法当然没有道理,他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的厮杀有多么可怕。 而石超听到这个消息,则是想起自己儿时和刘羡的约定来,不由自我埋怨道:“唉,当年说好一起边疆立功,我怎么就落后了呢?等辟疾回到洛阳,我怕是要矮上一头了!” 在这些言语中,贾谧心中是何等滋味,真是千言万语都无法陈述。 最终,六月下旬,经征西军司转呈,泥阳的战报终于上报到了洛阳。刘羡在露板中详细描述了战争的经过,也将李含私自向鲜卑求援的事情揽到身上,请朝廷论述功罪。 战报递到了尚书省,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置信。毕竟按照战报上所说,这五个月来,在泥阳的这万余晋军,联合鲜卑人,杀伤了叛军近四万人,自身折损则不到五千人。毫无疑问,这就是齐万年起事之后的第一大捷。但却是完全离开了朝廷的指挥下完成的,这叫大家颜面何存呢? 可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份露板上署名的不只有刘羡、索靖、李含,在长安的司马肜、夏侯骏、傅祗、解系等人也都签名画押,这说明征西军司已经验证过,刘羡所言非虚。贾谧再也无法忍受,他恨恨地说道:“刘羡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后,怎么能让他继续往上爬?到时候,朝廷威严何在?” 蜀汉已经亡国三十多年了,政治基础基本已经消除殆尽。但在讲究家世的今天,让一个亡国之后凌驾在其余名族之上,无疑是会重创其余名士的声望。特别是贾谧这种公开羞辱过刘羡的,私下里肯定会为人所嘲笑。 “当年我一狠心,他立刻就会死在诏狱!”贾谧喃喃地说道。 是的,六年前在诏狱,如果不是贾谧抱着玩弄的心态对待刘羡,他早就死了。之后,贾谧又是抱着摧残人的心态把他扔到了边疆,没想到过了六年,这个人竟然硬生生从关西杀出来了。 露板给三省的官员们都看过后,中书监张华道: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原本关中的局势是火烧眉毛,现在他们救了急,发援兵的事情,可以暂缓到明年了。” “封赏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先拖一拖,等到明年发兵的时候再细论。” 张华的意见,就是还是要褒奖刘羡他们。毕竟想要平叛,朝廷缺的并不是人力,而是时间。去年的关东水患,对于朝廷财政的损害是巨大的。只要今年和明年度过去,关东各州可以正常征税,那就可以调动巨大的物力人力优势来推平叛军。而这一战,恰恰给朝廷争取到了最难得的时间。 只是考虑到对朝中的影响,还有贾谧的颜面,封赏不适合立刻进行,不妨拖一拖,等充分参考了各方的意见后,再做打算不迟。 贾谧虽然仇恨刘羡,但也知道,在如今晋军接连战败的情形下,不可能追究他擅自行动的罪责,只能进行封赏,不然谁还会为朝廷卖命?而且眼下后党正深陷关中失利的风波,有了这份捷报,对于那些宗王,至少也有个交代。 他皱着眉头看了众人一会儿,说道:“如此也好,就先把这份露板发布出去吧。” 贾谧作势就要散会,但中书令陈准紧跟着问道:“鲁公,可这份露板中说的,关西的饥荒将如何处置?” 场中的气氛顿时冷淡下来。 其实不须多言,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关中如今正处在饥荒中。齐万年肆虐关中已经整整一年,两州十郡的百姓无法耕种,流民数以十万计,汉中、弘农地方都上报说,有大量流民流窜入内乞食。那关中的饥荒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也正是因为众人都知道关中出现了饥荒,所以在会议上,大家都极为默契地只字不提。毕竟这么多流民,根本不是国家能够正常安置的。 在国家极富庶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地方上的灾荒,国家可以无条件地进行赈济,但这是极少数的情况。早年在灭蜀后,刘颂作为相府掾,巡视蜀地,发现大战之后蜀中人饥地荒,便在没有得到司马昭允许的情况下,主动开仓放粮,半是赈济,半是借贷,救活了许多人命。但也因为私自行事,被除名夺爵。 所以国家遇到灾荒,更普遍的情况,多半是像去年对关东洪灾的处理措施一样,对遭灾的普通百姓免税一年,同时进行低息借贷,分三年归还。 但这仅仅是针对一年的遭灾而实施的,若是像关中这般注定了要连年遭灾的地方,一年借贷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更无情一点说,在朝廷看来,这些地方根本就是无底洞。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借的粮贷根本收不回来,再遇到胡人杀戮,马贼劫掠,便会当场横死,让借贷白白打了水漂。 因此,朝廷诸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只要没有人提起,就让这些人各凭本事,自谋生路。 可这种处理有些过于不体面了,不管怎么说,关中的百姓都是朝廷的子民。一旦有人提起,说天子与朝堂诸公对百姓的哀苦视若无睹,那也会极大地损害朝廷的威信。 陈准出身自著名的颍川陈氏,他并非是纯正的后党,此前一直在颍川老家养望,威望很高,与诸王都相交甚笃,是个类似于夏侯骏一般的人物。在齐万年叛乱之后,贾南风为了平息众议,这才将他提拔入中书省的。故而陈准地位很高,但实际上没有多少实权。即使如此,只要他不愿背负骂名,也足以在朝堂中带来许多麻烦了。 面对陈准的问题,贾谧不能当做没有听到,他只能面无表情地问张华道:“茂先公,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张华对这个问题也颇为头疼,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屋顶,说道:“等今年的税租收上来,明年可以适当地开仓赈济,但这肯定是杯水车薪,当务之急,还是要活人,很多往日的忌讳,一时也就顾不上了。” 贾谧不耐烦地说道:“但说无妨!” 张华紧接着说道:“可以诏令关中,不禁骨肉相卖,同时令关东富商至弘农,以商兼赈,如此两难自解。” 此言一出,东堂一片死寂。 这个办法过于违背礼教人伦。所谓亲亲之爱,伦常为首,卖子行为向来是官府所不提倡的。虽然暗地里经常有平民卖子的行为,但至少明面上,官府是禁止的。而方才张华的意思是,让官府主动牵头,号令关东富商来关中买卖奴隶,如此既运来了粮食,也减少了官府的拖累。 但谁能不明白呢?商人无利不起早,奴隶买卖必然带来大规模的死伤。这么做,无非是官府表明自己想了办法,至于中间会出现多少惨绝人寰的悲剧,就不是官府的责任了。 “还是尽快把援兵的将领人选定下来吧。”陈准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低首说道,“越快拿下齐万年,为民除害,国家和民生才能早日恢复往常。” 除去贾谧外,其余朝臣的表情都逐渐收紧。接下来的数日,他们讨论的都是平叛选将之事。(本章完) 第253章 孙秀举荐 元康七年秋七月,朝中关于选将的事情还是没有决定下来。 不过与元康六年年末的选将不同,那一次选将难定,是因为众人都小瞧齐万年,认为他之所以能够得逞,都是因为孙秀与司马伦无能导致的。但随着时间推移,晋军在扶风接连战败,让众人都意识到,齐万年确实是极其难啃的一块骨头。 如果只是单纯军事上的问题,这尚且还好说。毕竟年轻人永远不惧怕到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但眼下他们不得不注意到:战乱之中,关中几乎沦为一片白地,饥荒也如影随形,大量的流民在雍、秦、梁、凉四州间来回流窜乞活,随时可能会酿成民变。这给平叛带来了更多的变数,谁也不敢担保,会不会弄成更大的乱子。 如此一来,原本在洛阳积极活动,试图到关中领兵的诸王都冷静下来了。虽然他们依旧指责于后党的无能,但愿意去关中的却寥寥无几。后党自己同样也为将领的人选感到头疼,因为合适的人选实在太少。 虽然单纯从军事上来说,朝中有指挥能力的人并不在少数,比如梁州刺史罗尚、宁朔将军刘弘、尚书左仆射王戎、上谷郡公孟观、大司农何攀等人。 只是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说,有相当一部分人都难以征调: 关中饥荒,那梁州刺史罗尚要提防叛军南下; 宁朔将军刘弘也抽不开身,要继续关照拓跋鲜卑的动向; 尚书左仆射王戎年事已高,恐怕受不了征战之苦; 上谷郡公孟观被闲居数载,据说一直对朝廷颇有怨言; 大司农何攀则是干脆推辞,说自己无法平定叛军…… 这么一看,国家虽富有四海,人材也算得上英杰辈出,可想要人尽其才,却并非一件易事。 正当朝堂为这件事情头疼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跳出来说:“这有何难?”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孙秀。 说起孙秀这一年的经历,那真是跌宕起伏。在一年前,他先是被齐万年戏耍,而后是政斗失败,被解系解职,而后在九月份的时候,被押回洛阳论罪。 在解系的证言下,孙秀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杀人、贪污、识人不明、阵前脱逃、贻误战机……种种罪行加起来,直接判个剥皮也毫不为过。朝中也可谓是群情激愤,尤其是诸王,说是要拿孙秀的人头祭旗,实际上就是要借此机会攻击后党。一时间群意汹汹,大有孙秀是古往今来第一奸臣的架势。 但孙秀待在诏狱里,可谓是老神在在,他对狱卒送了一百金,天天好吃好喝,大鱼大肉,还跟狱卒打赌说:“哈哈,你看着吧,要不了一个月,我就能从这里出去,而且官复原职。” 事实也确实如此,不管怎么说,孙秀是同时搭上了后党与东宫两条线,可谓是如鱼得水,两头通吃。在好友辛冉的招呼下,孙秀向贾谧和司马遹同时行贿,然后拖着拖着,朝堂内就没有攻讦他的声音了。再拖着拖着,孙秀就无罪释放了。 无罪释放的理由很简单:梁王也没能成功平叛,其余罪名又证据不足,加上孙秀举荐刘羡有功,所以功过相抵,孙秀仍旧是赵王长史。 接下来的这些时间里,孙秀拿着从关中搜刮来的钱财,打着司马伦的名义,大肆讨好贾后,还有贾后之母广城君。这导致司马伦虽然不再担任方面之任,但得到了车骑将军、太子太傅作为补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殿下,只要您把事情都交给我办,我孙秀担保有一日,将来连天下都是您的。” 孙秀这么对赵王司马伦打下了包票,然后在朝中各势力相互对峙之际,他左右逢源,联络情谊。 对于后党,他担保说,赵王的权势都是皇后与鲁公给的,他一定会支持皇后与鲁公执政,只要赵王能有一席之地。 对于东宫,他担保说,赵王是宣皇帝的儿子,不为太子效力为谁效力?赵王一定支持,只要将来有一席之地。 对于诸王,他担保说,赵王是宗室里的长辈,大家应该相互亲近亲近,不管怎么说,一家人不能生分了,只要团结一心,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 按理来说,这么多家投注,在政治上是一定会被众人所排斥的,没有人会欢迎没有立场的人。 但一来是孙秀处理得好,他明面上对贾谧声称,赵王这是帮后党稳住大局,暗地里对司马遹声称,如此可以获取后党更多的情报,双方又不可能去对账,自然也无法拆穿他。 二来是赵王司马伦的无能是出了名的,既不会军事,也不懂政治。大家本来就看不起他,这样一个人没有政治立场,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你不能要求文盲会赋诗一样。 三来是孙秀确实是天才级别的政治掮客,他深知司马伦的优势就是被人看轻,所以往来间除了单纯的吃喝玩乐外,从来不主动谈国事。但他却在服侍的侍女中安排信徒,越过诸王,大肆结交诸王门下的门客。通过这种方式,半年下来,他对朝中的动向可谓是了如指掌。 在得知朝中陷入了选将难题后,孙秀立马去金谷园求见贾谧,向其提议道: “殿下,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应该立刻去请上谷郡公出山啊!” 听到这句话,贾谧狐疑地看了孙秀片刻,但他很快就受不了孙秀那张鼠脸,移开眼睛,不耐烦地问道: “孟观给了你多少钱?” 在第一次派兵关中时,张华就曾主动向贾谧提过,以孟观为主将出讨齐万年。可贾谧考虑到孟观楚王党的出身,十分忌惮孟观的才能,一直不愿意让他执掌军队,以免酿出祸端,这几乎已经成了朝野公论。可万万没想到,今日孙秀竟然会再次向贾谧举荐孟观,他不知道忌讳吗? 孙秀腆颜笑道:“什么钱不钱的,我是为了您的基业着想啊!” “基业?”贾谧闻言,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将眼光移回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嘛!” 孙秀张口便道:“当今的朝堂,不就是皇后和您的天下吗?但自古以来,获得过辅政大权的,有几个人有过好下场?屈指可数吧!要么是周公这样的宗王,要么是诸葛亮这样的小国宰辅。您作为天朝主宰,有朝一日,若是放权还给太子,莫非能过太平日子吗?”这句话顿时说中了贾谧的心事,但不同于其他人,贾谧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遮掩的事情,竟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慌失措的神情,反而颇有些受用,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他端坐在主席上,斜着眼睛问孙秀道: “哦?听你这意思,莫非是要我当皇帝不成?我家可是大晋的忠臣啊!” 孙秀当然是顺水推舟,笑道:“鲁公这话说的,社稷神器,唯有德者据之。宣皇帝不也是大魏的忠臣吗?您不能被忠孝困住了手脚,而忘记了天下那些尚在受苦的万民啊!” “哦?我竟然有如此之德?” “在下略懂一些相面之术,看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啊!除了您,谁有资格坐这个位置呢?” 说到这,孙秀忽然话锋一转: “可您也知道,朝中反对您的宗王太多了,像太子、齐王、成都王、淮南王,他们无不想夺取您的权位……您要坐稳这个位置,不容易啊!” 贾谧只觉得这些都是废话,不耐烦地打断道:“所以呢?你有什么办法?”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鲁公您提拔人才啊!这一次派兵西征,您一定要用上谷郡公!” “你莫非不知道,他曾是楚王的人。” “我当然知道,但您也知道,楚王已经死了。像上谷郡公这种人,攀附王室,所求的无非就是飞黄腾达而已,您想要收服他,又有何不可能呢?” “收服他有什么好处?” “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以在下看来,其实是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鲁公若想要取代晋室,您就必须要有这些寒门的支持,不然,将来诸王起事造反,您用谁来平定他们呢?” “你理解错了。”贾谧挥挥手,上身略微后倾,俯视孙秀道:“我问的是,我收服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孙秀谄媚地笑道:“那当然是因为在下懂得感恩,在下的一切都是鲁公给的。没有鲁公的恩赐,怎么会有这些年,我在关中的好日子呢?只盼鲁公早日登基,让在下做了从龙之臣,在下必然十倍、百倍的回报鲁公!” 孙秀的丑态实在是令贾谧忍俊不禁,他从一开始就没把孙秀的话当真,不禁拍了拍腰间的剑,嘲笑道: “你能回报给我什么?话说得这么大,可你连刘怀冲都杀不掉。若只是论捞钱,石崇不是胜过你十倍?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就说举荐孟观,我凭什么相信孟观?我对他的要求不高,无非是到我这里来,向我磕几个头,过去的事情就可以既往不咎。但他却自以为是,几年来,他阖门闭户,连见都不见我,如果我这还重用他,体面何在?” “你既然没收过孟观的钱,还想替他说话,你够资格吗?” 孙秀受了这等讥讽,仍然是笑容满面,他徐徐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为鲁公办成这件事啊!” “那你就去办吧!” 贾谧全然没把孙秀的话放在心上,他随口说道: “我的条件不变,他能到我家门前来,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给我磕几个头,从此以后为我效力,我就让他出征关中。” 等孙秀离去后,贾谧转眼就把这件事忘了。 作为朝政真正的执掌者,贾谧拥有自己的骄傲。在他眼中,除了那寥寥几个亲人外,其余的那些人,无论是高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其实都是一样的,要么是奴才,要么就是不听话的奴才。也就是很久以前对刘羡他所说的,这世上的人,要么是朋友,要么就是敌人。 贾谧是永远不会向那些不听话的奴才表现什么的,他自诩为王者,所谓王者之风,就是要让那些奴才自然臣服在地。而对于不臣服的那些奴才,贾谧又将他们分为能杀的奴才,与不能杀的奴才。能杀的自然要赶尽杀绝,而对于那些有一定影响,不能直接诛杀的,贾谧则会彻底地闲置与打压。 总而言之,别说什么刘邦式的化敌为友,就连一点点微末的交好手段,贾谧都不愿使用。大概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如此纯粹而直接的支配感吧。 不过另一方面来说,贾谧也是仁慈的,他不会和那些不听话的奴才置气,若是有人迷途知返,愿意重新表忠,他也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所以贾谧才会说,只要孟观愿意认清自己的地位,贾谧就同意选他为将出征,这并不是一句假话。 但这么久了,贾谧也明白这一点很难做到,毕竟奴才们总是做着自己才是主人的梦,不到梦碎是不肯死心的,所以他根本没对孙秀没做什么指望。 可结果是出乎意料,两日后的一日下午,孙秀竟当真带着孟观过来了。 孟观光明正大地打着上谷郡公的旗鼓,从最繁华的铜驼街上路过,而后停靠在鲁公府前,当着众人的面,孟观下车拜倒,对着公府的门楣三拜。 这一下实在是出乎所有人预料,自从元康元年的楚王之乱后,他退出政坛几乎已经六年了,虽然没有官职,但爵位已经达到公爵,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为什么还要来向贾谧服软呢?即使服了软,他又能从贾谧手中得到什么呢?这些问题里,有的大家能猜到,有的则不能猜到。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很明白的。孟观数年来的清流官声一朝毁尽,换来了贾谧的开怀大笑。 到了这个时候,西征主帅的人选终于定下来了。上谷郡公孟观得到起复,被任命为积弩将军,使持节,有都督关中诸军之权,在洛阳练兵一年,将于元康八年七月,出征关中。(本章完) 第254章 大饥荒 洛阳政治的风起云涌,毫无疑问会影响到整个中国的政坛变化。但对于关中百姓来说,这些事情都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是沙门传教时所谈的极乐净土。眼下,他们脑海中惟一在考虑的,就是如何活下去。 自齐万年起兵以来,饥荒在关中已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毕竟打仗就是打粮草,士兵要张口吃饭,所以叛军所过之处,多半会搜刮能搜到的一切粮食。这里面既有官府府库内的粮食,也有百姓家里的粮食。那些普通百姓失去了粮食,没有饭吃,自然就只能沦为乞丐,要么去山林间挖掘野菜,要么去剥削树皮,以此来勉强度日。 但这么些年了,关中的百姓也不是傻子,自从郝散河东之乱后,很多精明的农民就发现事情不对,经历过秃发树机能之乱的他们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相信朝廷的,还是要发动自己的智慧。 于是他们就在荒郊野岭里挖掘地窖,储备粮食。这些地窖要么隐藏在一片荆棘里,要么伪装成一个蛇洞,有的甚至挖在墓穴旁。常人根本想象不到,在里面竟然会藏着粮食。 然后农人们又抱起团来,做好弓矢,设置陷阱。如果有落单的叛军和官军前来搜粮,他们就设伏抵御,将其杀死,夺下这些人的铠甲、粮食与兵器。反正两军交战胶着,不可能把军力放在这种小事上。渐渐地,民间就自发地形成了一些小型的马贼团体。 除此之外,农民还有各种各样的活命办法:捉拿田鼠,煎炸蚂蚱,到士族坞堡里偷粮,假扮成胡人骗叛军绕路…… 总而言之,在关中百姓的狡黠下,还是有相当的人熬过了齐万年起兵的第一个冬天,即使是有部分饥荒,但尚未能发展到所有人都手足无措的地步。 但在元康七年的八月,饥荒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无法遏制的地步。 无论平民们为了求存如何绞尽脑汁,兵荒马乱下无法进行正常的耕种,存粮也总是有极限的。大部分人熬了整整一年,已经足以称得上智慧。可再怎么智慧,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随着一场蝗灾自关中大地中升腾而起,关中百姓的心防终于被击碎了。他们无法再在家乡坚持,然后纷纷开始逃散死亡,村落化为废墟。原本就声势不小的流民,此时终于演变成了波及全关中的大动乱。 数十万人四处奔走,有的往秦州,有的往河东,有的往弘农,有的往汉中,甚至还有人跑向了以穷困闻名的朔方…… 但非常可悲的是,几乎每个方向都无路可走。 在泥阳之战后,无论是齐万年还是关中晋军,几乎不约而同地放弃了作战,转而进入了休整期。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么多的流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成为祸乱之源,只有粮食才能彻底地解决问题。但现在无论哪一方,最缺的就是粮食。 长安的晋军完全仰赖汉中转运粮食来接济,没有余粮供给。而齐万年这一年征战下来,秦州各地的粮食也基本见底,还要为以后的作战准备军粮。于是双方都毫不犹豫地驱散流民。 按理来说,在汉中的梁州刺史罗尚,应该是能够接纳一些流民的,但数目如此巨大的流民,他也害怕有叛军混杂其间,要是最后让叛军趁乱起势,丢了汉中继而入蜀,那责任不是他能承担的,所以罗尚也封锁道路,拒绝流民进入。 而河东的百姓,前年也刚刚遭过灾,怎么可能接济这么多流民呢? 大饥荒就这么到来了。雍州诸郡十室九空,穿行其中不见人烟,常常可以看到狐狸和豺狼出现在废墟之中。这些流民按照老办法去吃树皮、草根,可饿死的人仍然不计其数,尸体都罗列在官道边相互枕籍,人吃人的传闻到处都是,但又难以查询,只能看见秋日之下,到处都是被扒光了树皮的桑树、柳树、梨树,在一片枯黄秋草之中默默死亡。 九月的时候,朝廷按照张华的办法,真的从关东各州找来了一堆富商,在潼关前设置了一个人市,公然鼓励富商们用粮食来买卖奴隶。关中流民听闻后,顿时蜂拥而至。 人市前可谓是堆满了从关东运过来的粮食,远看就像一座座小山。可那些锦衣玉食的富商们并不是来做慈善的,官府特地派了上千名士兵来维持人市的正常秩序,避免流民们趁势抢粮。 在刀剑的保卫下,富商们在人群中挑挑拣拣,从饥饿的父母手中把孩童买走,然后转手扔给他们一袋粗粮。那些成功卖掉儿女的父母们,捧着粮食,来不及多看儿女几眼,就开始警觉地打量周遭,想办法保住这来之不易的粮食。 商人们买奴的价格已经是极为低廉了,可他们仍嫌奴隶费粮。如果不是长相标致,体态健全的孩子,他们根本不会去买,即使买了的那些商品,也懒得多少心思去照顾,就拿些牲口吃的糟糠当口粮。结果孩子们吃得满口是血,身体不适,沿路病死的也不知有多少。 即便条件如此不堪,可能从这人市中得粮的依然是少数。 对于那些被拒绝,没能成功卖掉儿女的父母们,他们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怒从心起,不断地打骂儿女,发泄着自己对世道的仇恨。但一夜过去,他们就没有力气再打骂了,麻木的神情甚至流不出悲伤的泪水,就这么沉默地把自己的孩子洗干净下锅,以此来等待太阳的升起。 等到了冬天到来的时候,一场风雪从天而降,将多少在生死间苦苦挣扎的生命,彻底埋葬在一片洁白中。放眼望去,渺茫无际,再也看不见什么白骨与尸体,大概这就是这惨剧最好的结局吧。 这半年过来,刘羡也是深感煎熬的。齐万年一走,他就收复了泥阳全郡,同时招揽周遭的难民,组织郡内百姓自救。为了凑粮食,刘羡可谓是想尽了办法,往常的那些组织民众开垦种菜,入山狩猎的法子自不必说,所有的泥阳官员都跟着一齐节衣缩食,平日都是吃一些菜粥度日。 士兵们也跟着一起种田,同时去寻找那些勉强可以入口的食物。什么椿芽、蒲公英、车前草、苜蓿芽都采光了,就是那些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看一眼的野稗子(狗尾巴草),都被拿来,和蝗虫等虫子一起磨了粉蒸饼。不管是能吃的,不能吃的,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地设法求存了。 可结果终究是残酷的,人力有时而穷,再如何努力,依旧有人吃不饱饭。饿久了,就连一些基层官员都出现了皮肤浮肿的情况,手指按下去,就是一个坑,良久方能恢复。大规模的死亡无法避免,刘羡只能尽可能去杜绝治下出现人吃人的可怕景象,让饥饿的人们能够维持一个比较体面的方式来等待生命的终结。 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刘羡知道,没有人愿意面对死亡,而在北地郡内聚集的数万人里,有许多人都是因为听说过刘羡的名声,相信刘羡的品德,所以才聚集在这里的,但刘羡最终却不得不辜负他们的希望。 本来刘羡还对朝廷在潼关处组织人市的行为感到不齿,但当亲眼见到灾荒扩大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刘羡有时也不得不在脑中幻想:若是北地也有个人市该多好,至少自己就不用出面操心,也不用为谁而负责了。 可刘羡又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以此来逃避责任罢了。什么都不做,就什么也不会改变。或许救下所有人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哪怕多做一件事,也就能多救一个人,他必须坚持下去。如果连他都放弃了,百姓们还有谁可以指望呢? 世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不抛弃不放弃,时时刻刻都在战斗的人,才能赢得他们的尊重。 刘羡就是抱着这样的觉悟来进行救灾的。他干脆把绿珠和刘朗都接到泥阳来,以表示自己与大众同甘共苦的决心,即使在酷寒的冬日,他也亲自率着郡卒,或去剿灭周遭的马贼,或去深山里狩猎,官吏中出现些许贪污的,刘羡不管他是什么出身,也都严刑处置。 可这也导致这个冬天极度漫长,每一日都让刘羡感觉度日如年,他以空前的激情来投入自己的事业,但也因此感受到空前的挫折。 终于来到了元康八年,积雪消融,冰河解冻,万物复苏。荒芜的土地再次萌发了青草,北归的燕子飞回了昔日的屋檐,但可惜的是,属于关中百姓的欢声笑语,此时却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经过统计,北地郡在元康七年收纳了三万四千余流民,最终活过这个冬日的,大概有两万八千余人。 这是个残酷的数字,但相比其余郡县而言,已经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数字了。保守估计,整个关中的灾民死亡已经超过十万人。考虑到这仅仅是元康七年一年的数字,如果不能迅速剿灭齐万年的话,在元康八年,乃至元康九年会死多少人,那又是一个未知数。 好在此时终于可以种一些东西了,春天的桑葚和榆钱还能救一阵子急,足够熬到第一批作物成熟,刘羡赶紧安排农民们在田里种豆,同时又在山坡上种植膏粱(高粱),中间夹杂以一些短时的蔬菜,应该还是能熬过去的。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未来战事顺利的前提下。 直到这时,刘羡才有空把注意力从政务中抽出来,继而关注在朝廷的下一步计划上。在元康七年的八月,朝廷已经将通知下发到征西军司,说将在元康八年的六月,正式派出新一波的援兵,援兵的统帅也已经决定了,正是上谷郡公孟观。 这个消息令关中诸将颇为鼓舞,因为大家听说,孟观这次出征的官职虽然只是积弩将军,但是拿到了使持节的资格,也就是拿到了关西州郡的督军权。虽然名义上,各军还是要服从梁王与征西军司的管理,但是实际上,等到孟观入关之后,他才是真正决定决策的统帅。 乱事持续了一年多后,军队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主帅了。 刘羡得知后也很高兴,他都已经快要忘记,上一次和孟观见面是什么时候了。这次能与孟观再次并肩作战,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只是在和阿萝的通信中,刘羡也得知了一些风言风语,说这次孟观能够拜将,是公然投入了贾谧门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交易,谁也说不清。阿萝便在信中嘱咐刘羡,让他多加小心。 刘羡对此很是狐疑,他不相信孟观是这样的人。要知道,当年倒杨的时候,孟观身先士卒,蹈火杀敌,是公认的勇士。虽然孟观有一些势利心,但在司马玮遭殃之际,也没有落井下石,对自己也伸过援手。在刘羡眼中,孟观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就算是真投入贾谧麾下,大概也是有苦衷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故而在二月的时候,刘羡修书一封,直接写给孟观。信中他大谈如今关中的具体详情,此前与齐万年交手的经过,还有自己对未来战略的一些看法,希望对孟观有所助益,在入关前做更多的准备。 把信送出后,刘羡很快就再次投入到政务中,他没想过孟观会给什么回信。毕竟话到纸上总是少,不如等孟观入关之后,再与他促膝长谈。刘羡已经想好了,这必然会是一次畅快的对谈,至少自己不需要再有什么顾忌,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话了。 转眼到了三月,这一天,春风和煦,香四溢,一名穿着戎装的青年骑马带着五名随从,突然出现在北地郡府前,自称是故人之后,想要求见刘羡。 此时刘羡正外出行县视察农田,门卫便如实说不在,请青年留下名牒,等刘羡回来后再相见。青年哦了一声,也不为难,从袖袋中取出名牒,双手呈交给门卫,随即就去城中寻找邸店了。 名牒上写得很简单:上谷郡公世子,孟平字子衡。(本章完) 第255章 孟平 行县归来后,刘羡看到孟平的名牒,不由得惊讶万分:孟观怎么把儿子派到自己这里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当即派人去寻找这名青年,一面让绿珠准备饭食,一面在心里思忖孟观的用意。可思来想去,并不能找到什么道理。 因为现在是战乱时期,关中兵荒马乱的。虽然在刘羡的治理下,北地的秩序尚可一看,但依然不时会传来一些抢劫的案件。其余各郡更不用说,马贼横行,官兵被截杀的也不在少数,更别说随时可能会爆发战乱。不管孟观是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必要派自己的长子过来,他不可能没有别的心腹吧? 因此,关中的许多大族高官,只要是稍有条件的,要么把子孙转移到汉中,要么把他们送去关东。毕竟爱护血脉是人之常情,就连傅祗这样的贤官也不例外,本来刘羡准备将傅畅拔擢到自己的郡府内,当个督邮之类的郡官。但傅祗并不同意,在扶风之战开始前,就早早把家里的几个青少年转移到洛阳去了。 相比之下,孟观派孟平到关中来,不管是要干什么事情,其动机都叫刘羡颇为费解。他还记得孟观说过的话,之前他之所以在官场拼搏,无非就是为了子孙而已,其拳拳爱子之心,令刘羡印象深刻,甚至至今都难以忘怀。 既然想不明白,刘羡也就不多想了,不管怎么说,孟平确实是故人之后,还是要好好招待的。 大约过了两刻钟,孟平就到了郡府。 这还是刘羡第一次见到孟平,孟平身穿浅黄色窄袖戎服,用白头巾裹发,脚上踩着鹿皮靴子,打扮非常地干净利落。但也可以从他腰间的金钉、靴背的玉饰,看得出这身装扮价值不菲。也可以看出,孟观对这个长子爱护很深。 不过更让刘羡印象深刻的,还是孟平的面孔,真的是非常年轻的一张面孔,他没有蓄须,显得表情干净,进来时还带有好奇的神态,显示出内里也是一个年轻的灵魂。这导致他如父亲一般身高八尺,却并不给人以威严的感觉,反而像邻家小弟一般亲和。 他见面就对刘羡执晚辈礼,恭恭敬敬地说道:“晚辈孟平,见过刘府君。” 实际上,孟平仅仅比刘羡小两岁,刘羡颇有些不适应,他连忙将孟平扶起来,笑道: “子衡不必多礼,你就当做是自己家一样吧。” 而后又指着桌案上摆的一些饮食,歉然道: “关中现在还在饥荒,没什么好菜能够招待,你就将就一些吧。” 刘羡夙来节俭,即使在招待宇文逊昵延时也没有破例,此时自然也一如既往。招待孟平的就是一些野菜团子,一碗豆腐,还有些鸡子熬煮的菌汤。刘羡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不过等亲自接待孟平后,突然有些懊恼和局促。他想,后辈远道而来,还是应该安排得丰盛些,不然怎么对得起这张干净的笑脸呢? 孟平倒是不见怪,他笑着道:“我来之前,大人就告诫过我了,说府君是个朴素的人,不喜好那些里胡哨的东西,正好磨磨我的性子。” “哦?叔时兄现在还好吗?七年不见了,他身体怎样?” “多谢刘府君挂念,大人他身体很健朗,这几年虽然闲下来了,还是每天在家里练射,每日用膳,能吃下两斤肉,还胖了一些呢!” “哈哈,那是好事啊!”刘羡笑了两声,随即叹道,“我这些年在关西,忙得头昏脑涨,殚精竭虑,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过上些安定的生活啊!” 两人随即聊了些洛阳官场近来的变化,虽然和妻子有很多书信往来,但书信到底不如闲谈,在孟平亲口告知下,刘羡才能知道过去故旧的一些具体情况: 比如祖逖已经转投到齐王司马冏门下,当齐王舍人,刘琨则走了高密王司马泰的路子,当了尚书郎,周顗也去当了尚书秘书郎,而刘乔则爬得更高,升迁到尚书省内去当尚书右丞,老师刘颂则转任为吏部尚书,乐广公目前是河南尹,满奋当了司隶校尉…… 大部分人活得都还算滋润,只是有一件事令刘羡感到忧心,老师陈寿的状况似乎很不好。听孟平的说法,今年似乎得了气疾,整日在府中哮喘,医疗们都说不好办,大概大限就在这一两年了。刘羡闻言很是忧心,毕竟老师没有儿子,家里也就少许仆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世了,莫非自己又见不到老师的最后一面吗? 孟平从随行的行李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刘羡说:“我在临行前,专门去了安乐公府,夫人已经把承祚公接到府上了,每日亲自侍奉,您不用担心,这是夫人在家里给您织的夏衣,也让我带过来了。” 刘羡闻言解开包裹,里面果然是丝制的夏衣,入手极为光滑,就像阿萝的肌肤一样。刘羡一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他现在越来越思念洛阳了,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 但他很快收敛好情绪,先对孟平道了一声谢,随后把话题拉回正题,刘羡道:“只是子衡来到泥阳,应该不是来帮我传话的吧?如果叔时兄有什么嘱咐,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孟平闻言,不禁露出忐忑的神情,他立直身子,正襟危坐,在胸中酝酿了一会儿后,才缓缓道:“我来到这,是希望刘府君能看在我家大人的面上,接纳我,让我在您麾下任职!” 刘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瞪大了眼睛打量孟平良久,狐疑道:“子衡,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不怪刘羡如此反应,因为这件事确实荒谬。不管孟观此前出身如何不好,但现在确实是上谷郡公,门第还要高过安乐县公。 要知道,目前为止,除去司马家宗室外,郡公可谓是寥寥无几。 无非就是八个人。他们分别是鲁郡公贾谧、壮武郡公张华、乐陵郡公石统、高平郡公陈植、巨鹿郡公裴頠、兰陵郡公卫璪、博陵郡公王浚、上谷郡公孟观。 这里面除了张华和孟观之外,其余六人全是世袭承爵,所以世人基本只高看张华和孟观一眼,有民谣说:“文则茂先,武则叔时”,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孟观虽然不被朝廷重用,但是该拥有的一些权力还是拥有的。 比如现在的上谷郡就是他的封国,他可以开辟公府,任用人事,征收赋税,还有编练一千五百人军队的权力等等。 同理,孟观作为郡公,可以让子孙不经过考试,直接通过国子学进入仕途。而且他郡公的背景注定了孟平的乡状必是二品,只要正常熬资历,在洛阳熬上个几十年,到老了虽然不一定能当上八公,但是当个九卿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羡现在不过是一个小郡的太守,手底下能任命的,也就是一些督邮之类的小官。而算算孟平的年纪,他应该已经通过国子学出头了,在官场上熬了五年资历,现在保底也是六品的殿中郎,跑到自己这边来做官,不是妥妥的低就吗? 听到刘羡的疑问,孟平的脸色有些发红,但他随即整顿脸色,较真道:“刘府君,我没有开玩笑,确实是真心实意地想在您麾下做事。”刘羡见他态度认真,便问道:“为什么?” 孟平掷地有声地回答道:“为了报效国家!” 他随即讲述自己来投的缘由。 正如刘羡所料,自从孟观被加封上谷郡公之后,孟平就从太学转到了国子学,而后拿了二品的乡状入仕,一路顺风顺水。到去年的时候,他正在洛阳担任六品的黄门侍郎。 只是孟平却对自己的仕途不甚满意。 还是因为出身原因。此前孟平在太学的时候,连考了两次太学射策,都没有通过。虽然因为父亲的门荫,他一朝飞升,但在国子学的这些公侯子孙里,他还是被人鄙视,视作没有底蕴的暴发户。 而在孟平原有的太学圈子里,那些往日好友虽然表面上更热忱了,可实际上却难掩心中的嫉妒和仇恨,私下里议论说:孟子衡是个没有本事的人,自己不能通过射策,只能靠家里的大人帮忙。这种人际关系开始还能维系,可时间长了,问题到底还是暴露出来,朋友也就散得七七八八了。 入仕了之后依然如此,孟观安排孟平安安稳稳地熬资历,可孟平却感到非常难受。 人是要靠意义存在的生物,他在官场上没有多少朋友,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业,还要饱受别人的冷眼与嘲笑,到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就决定找一条新的出路来证明自己,哪怕将父亲的辛苦安排都抛弃了也在所不惜。 “刘府君,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比为国平叛更有意义了。您是大人的故交,又在平叛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我真的非常敬佩您。希望您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收下我吧!” 听完整个事情的缘由,刘羡当真是哭笑不得。 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的青年?旁人求之不得的人生,却为他弃若敝履。然后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为了实现一些对生活毫无裨益的价值,铆足了劲让自己吃苦,可有些苦全然是没有必要去吃的。 几乎每个少年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刘羡也曾经经历过。 只不过他的经历过于特殊,他的童年早就随着五岁的刀光和父亲的暴虐而结束了。刘羡不得不吃一些苦头,导致了他已经习惯于吃苦。一方面,这让刘羡心中有了推翻世界的执念和梦想。而另一方面,也让他早早地认识到,权力和地位是多么重要的事物,人没有世俗的成功,就将寸步难行。 现在,面对孟平的请求,刘羡的第一反应是:孟观真的将家人保护得很好,所以在这个年纪,孟平还能有这样的想法。 随之而来的则是疑虑:眼前的这个青年真的能够吃苦吗? 不可否认,确实有一些人,能够在逆境中坚持最初的梦想,打磨出一颗金子一样的心,最终成就一番事业,但这终究是少数。还有一些青年,则是在遭遇到一两个挫折后,就开始怨天尤人,然后就放弃了理想,彻底地成为一条油滑的蛇,为了减轻自己的幻灭感,便以嘲笑他人天真为乐。 孟观如此珍惜长子的生活,刘羡可不希望自己带坏了他。 不过思来想去间,刘羡看着眼前这个青年澄澈的眼神,又觉得没必要思考这么多。刘羡很早就知道,干净的勇气其实能克服很多困难,因为大多数困难都是自己吓自己,只靠勇敢足以超乎人庸俗的想象。 刘羡说道:“你在我这里,将来再打起仗来,可是要冲锋在前的,死人简直是家常便饭,你真不怕?” 孟平梗着脖子回答道:“刘府君和我也不过是同龄人,刘府君又不怕死,我怎么会怕呢?我就是不怕死,才想到您这里来。不然我跟着我家大人来关中,什么也不干来混战功,将来又有什么好夸耀的呢?” 刘羡闻言大笑,他拍着膝盖说:“那好吧,我给你找个活干。” 他让郡吏喊孙熹过来,等孙熹抵达后,刘羡随即指着孟平道:“这是上谷郡公的世子孟平孟子衡,孙兄,你给他两百人,让他当个曲长,再带着他练兵,就按照我们寻常的方式练,每天拉出去带甲行军四十里,练射两百箭。” 说罢,刘羡又对孟平道:“子衡,你若能坚持下来,我就让你带着这个曲,做我的牙门亲信,如何?” 孟平甚是兴奋,他知道,这既是考验,也是对他的认可,连忙抱拳回礼道:“我一定不辜负府君的期望。” 说罢,这青年就拉着孙熹的手,兴冲冲地离去了。 刘羡看着他的背影,也感到很开怀,晚上在府中,他逗弄着四岁大的刘朗玩风车,不禁对绿珠感叹道: “明明我才二十五岁啊,可看到子衡的时候,我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这是我的错觉吗?” 绿珠此时正在给刘羡梳头,这几年的操劳下,刘羡的发丝中已经有了一些白发,绿珠看见了很是心疼,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微笑着叹息道:“你啊,你只是太成熟了,脑子里装的事情,也有点太多了。”(本章完) 第256章 平西军司 第256章 平西军司 孟平在泥阳的表现还是颇令刘羡满意的。 虽然在刚加入军队时,大概是有些水土不服。这个青年出现了一些身体不适的信号,会在训练时很明显地露出疲态,时而有些头晕,时而有些干呕。但他的底子不错,看得出来,平日孟观对他的训练也不少,因此无论是骑马、射箭、刀剑,孟平都有很不错的基本功。只过了半个月,孟平就已经能融入到军营生活了。 而在进入元康八年后,关中的生活依然是平静的。齐万年的大军在解围泥阳后,一直驻留在武功,从粮草运输等动向来看,他并没有要再开战端的意思。根据间谍打探消息,说是叛军在这个冬天也非常难熬。 看来,大饥荒不止饿死了晋人,叛军也同样面临着严峻的粮草问题。毕竟以十郡贫瘠之地,要供养十万以上的大军,显然是极为吃力的。纵使叛军对寻常汉民及部落大掠粮草,也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这样一算,在今年夏收之前,叛军应当是没有能力再发起进攻了。 关中的和平能够持续到六月,这个好消息令刘羡心中欣喜,如果孟观能够及时率援军赶到,叛军也就不敢轻举妄动,更别说去掠夺平民。那也就意味着,至少在今年一年,郡内的百姓能够获得一些收成与喘息,饥荒也就能够遏制住了。 事实也确实在朝这个方向发展,自三月下旬开始,北地郡收获了第一批冬豆,到四五月,小麦也陆续成熟了。膏粱和粟米的长势也很好,原本荒芜的田野,此时已是一片无垠的青纱帐。如果能够顺利收成,今年应当是一个丰收年。 在这个时候,征西军司终于又派人来到了泥阳。这是一个信号,说明又一轮军事调动要开始了。 而刘羡得到消息,到城门前去迎接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发现,来的使者不是他人,正是前征西军司张轨。 四年不见,张轨还是如当初一样精神炯烁,此时他看见刘羡吃惊的神情,不禁哈哈大笑,下马道: “怀冲,怎么回事?看你的眼神,我还以为我是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呢!” “士彦公,您这是官复原职了?” “对啊,我又当上了征西军司,怎么,我这个老家伙回来,你不高兴?” 刘羡连忙行礼,笑答道: “哪里哪里,看到士彦公风采依旧,我刚才就想,有您在,叛军定然是随手覆灭,不堪一击,一时高兴到发痴了。” 张轨听罢,又是一阵大笑,他开怀说道: “哈哈,能听到怀冲的恭维话,那可是不容易。” 但他随即颜色一变,肃然道:“不过恭维话可不能杀敌。我在洛阳赋闲时,就已听说你在泥阳血战的威名,不知道今日远来,能否得幸,亲眼看一看你的强军?” “能得到士彦公的指教,求之不得!” 刘羡当然是从善如流,入关以来见到的人物里,张轨算是他心目中第一流的人物。做人做事,都达到了静若沉渊,高山仰止的高境界。当年河东平叛,刘羡从张轨身上受益良多,之后他被槛车送往洛阳,刘羡也深感可惜。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当真令刘羡感到惊喜。 几人当即到泥阳城东的军营内去巡视。 此时李含、索靖都已经带兵返回长安,在泥阳留下的还是五千来人马。这些士卒听到军令,立刻到军营正中的练武场里列阵。 黑压压的军士站满了练武场中的空地,此时正是最酷热的时候,艳阳高照,日光似乎能灼伤人的肌肤,即使有嗖嗖的高风从中穿过,依然让人觉得炎热。但没有军将的命令,他们都站在阳光下纹丝不动。 张轨在刘羡的陪同下从阵列前一一走过,看见军士们在烈日下一动不动,披甲持弓矢斫刀,肃肃然如等待扑食的野兽。忍不住啧啧赞叹,继而对刘羡和张光说道: “北地健儿身上也似有铁,眼中的杀气也可令敌胆寒啊!可惜,就是瘦了些!” 瘦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年来,刘羡令军中将士也一起屯田垦地,粮食却只能勉强果腹,因此军中的许多士卒都饿脱相了。在这种情况下,泥阳士卒还能保持一定的战力,确实是很不容易。 巡视之后,就是接风洗尘,张轨看到宴席上堪称寒酸的菜肴,再见到刘羡作风简朴,不禁再次感慨道: “国家这几年政策确实失当,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前线将士了。” 刘羡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了,他坦然道: “辛苦倒是没什么,就怕将士们白白丧命,死无所得啊!” 这话顿时引起一片共鸣,这几年,朝堂可谓是昏招不断,就没有过处事得当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前线将士都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 哪怕是张光这样向来听从军令为先的人,此刻也有些憋不住了,向张轨问道: “张军司,今年的战事,你看有指望吗?” 张轨的脸色不变,一路走来,他不知受到了多少相同的质问,都已经习惯了。他也不卖关子,在宴席之上,就说起他此次的任务来: “我此次前来,只是做一个简短的调查,与一个简单的通报,让大家心里有个准备,更多的详情,等大家到了长安后,我们再和上谷郡公详谈。” 众人闻言,都不禁竖起耳朵旁听注意:“您请说。” 张轨道:“一个是朝廷的物资已经到了,你们把去年的损失,还有今年所需的兵员、粮草、甲仗数目都报上来,下个月,我就把这批物资运过来。” 这是行军打仗的必要准备,刘羡回答道:“士彦公放心,我已经拟定了一份清单,等会就交予您审计。” 张轨点点头,他随即说到第二件事: “通报的事情也很简单,就在这个月月底,上谷郡公将要带领两万援军进驻长安,整顿一番后,要在下月十五召开军议。” 听到援军只有两万人,在座众人无不露出失望神色,一旁的薛兴不禁问道: “张公,只有两万人吗,是否来得少了些。”张轨闻言,捋着须髯笑道:“兵贵精不贵多,这次援军虽然只有两万人,但可是上谷郡公精挑细选的三河勇士,还有五千禁军随行。无论是甲胄、马匹、兵器,都是当世最精良的。只要应用得当,可抵十万大军。” 他没有想法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饮了一碗茶汤后,继而对刘羡道: “怀冲,你尽快把郡中事务都交代清楚,军务的话先交给张景武,立马就跟我先回长安。” 刘羡吃了一惊,问道:“士彦公,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下个月才召开军议吗?” “是,不过你身份特殊,上谷郡公指名道姓要你先到长安一趟,和他大体方略先敲定下来。” “我,身份特殊?” 刘羡先是有些疑惑,随即有些恍然,应该是孟观看在和自己是故交的份上,要提携自己一把,让自己参与拟定战略的大事,之后若有了斩获,也好为自己表功。 高兴之余,刘羡也有些顾虑:“我官职低微,又身处前线,这么贸然去长安,还是会授人话柄吧!” “欸,你放心。”张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来,递给刘羡道:“你看看吧,这是上谷郡公给你求来的。” 刘羡掂量了两下,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份银印青绶,倒过来一看,印章上赫然写着“平西军司刘羡之印”八字。他先是一惊,随后有些不敢置信,向张轨抬首确认道: “张公,这是……” 张轨的神态有些放松,他徐徐道: “你这些年在关中付出的心血,众所周知,这是你应得的。”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北地太守了。上谷郡公已经说好了,这次平叛,他是元帅,你我是副帅,到长安筹谋大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不必有什么担心。” 刘羡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问道:“那这里的郡卒……” “还归你统辖,包括李含部、索靖部、皇甫商部,也都调拨给你。” 不等刘羡说完,张轨先开口回答,他知道刘羡在思考北地郡的归属问题,这应该是刘羡最后在意的事情了。 刘羡感觉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上一次人生如此顺遂,好像还是在入仕的时候吧。由于彦辅公的厚爱,自己竟然离奇地拿到了灼然二品的乡状。当时刘羡还没有感触,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官场坎坷后,他有几分明悟了,这是司马炎在世时政治清平的象征。 但若让刘羡相信在后党统治下政治清平,实在是一种无稽之谈。刘羡只能往另一个方向去思考,大概是孟观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才说服了贾谧吧。 不管怎么说,刘羡终于是又往上进了一步。他不再犹豫,对张轨道: “那就劳烦张公等我两日了。” 接下来的两日,刘羡把郡中的事务都梳理了一遍。主要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确保今年的夏收和秋收顺利完成。第二件事,是不能放松郡卒的训练,第三件事是要提防叛军在刘羡离开后突然发难。刘羡就让张光暂代太守,李盛、薛兴等人在郡中进行辅佐民政,张固、孙熹维持训练,张光旧部刘义去监视叛军动向。 如此吩咐一遍后,刘羡带着斛摩根等二十来名胡人作为护卫,再次与张轨踏上了长安之旅。 说起来,这已经是刘羡第四次前往长安了。之前的旅程,刘羡每一次赶到长安,都感觉这座城池变得比上一次更衰败,但都让刘羡感到这是一座巍峨雄伟的城市。可这一次刘羡到来时,刘羡只感受到了无边的破败。 堂堂大汉的西京、曹魏的五都、司马氏的龙兴之地,城外竟然没有了市集。一路走来,除去蛙叫蝉鸣之外,很少能听见别的声音。举目四望,失修的危房比比皆是,不时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头,却没有什么行人,就连乞丐也没有几个。即使进入了城内,终于看到了一些活着的市民,可他们脸上麻木的神情,反而加重了这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刘羡见状不禁心想,眼前的这幅景象,就算不是民心尽失,大概也相差不远吧。如果这一次晋室再败,不论天下的形势怎么算,至少在关中这份土地上,形势是要彻底地倒向齐万年了。 但他随即又想到了张轨来时说的话,孟观这一次带来的援军,仅仅只有两万人,只靠这两万人,真的能扭转局面吗? 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三日过后,孟观率军进入长安,刘羡随司马肜前去迎接,关中官僚在厨城门处进行了一次简短的阅兵式,叫刘羡叹为观止。 在一片激扬的鼓声中,刘羡看到前排的五千宿卫精兵走过。他们浑身穿着漆成玄色的明光铁甲,在胳膊和下身处还披有棕黄色的犀牛皮披膊和甲裙。不同于一般士卒防箭的盆领和皮胄,他们戴黑色兜鍪,上面插着染成黄色的羽毛,长长的顿项将颈部和头部完美护住,只露出眼鼻嘴,当真是无懈可击。 不得不说,刘羡离开洛阳有些太久了,他几乎都快要忘记洛阳的宿卫兵的装备有多么奢华了。当年他在东宫时,还以为天下所有的军队都和宿卫兵一样七七八八,但等到夏阳后,他才知道,普通士卒与宿卫兵的差距有多么巨大。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一度要将这种差距忘却了,不料现在竟然又见到了! 在宿卫兵后面的将士装备稍差一些,但也都是精铁制成的铠甲,人手一杆长槊,腰间挂着短弩和上等的环首刀。这些重装甲士在大地上迈步,随着甲胄声一抖,大地都随之一震。仿佛他们蕴含着地动山摇的力量。 而在最后登场的,就是这次前来平叛的大军统帅和他的亲兵。 孟观领着他的上谷骑士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骑士打扮也极为夸张,尤其是坐骑。这些战马身上套有深青色铁皮穿制的马铠,马头是漆成黄色的整片铁制面帘,面帘上面插着十来支红色羽毛。马尾上也立有红色寄生扇面,防止敌人从背后突袭。在马鞍左右两侧还挂着弓袋,装着满满当当的箭矢。 这些骑士揽缰前行的时候,铁蹄踏地如雷,铁甲振空而响,面帘上的羽毛和尾巴上的寄生,两侧的弓袋一起摆动,真是仿佛天神降临,让人心生畏惧。 再联想到张轨那句“可抵寻常十万大军”,刘羡已经是另外一番感受,他心想:这确实并非寻常军队能敌。 孟观身在这些铁衣骑士之中,穿明黄色明光铠甲,头戴貔貅式展云兜鍪,外披一身纹有黄龙的深红色披风,配合着亲卫高举的黄龙旗,阳光照耀下,他神情肃然,熠熠生辉,煞是显眼。 抵达城门下后,孟观脱鞍下马,向梁王司马肜面前立定行礼,路过刘羡身边时,他转首拍了拍刘羡肩膀,笑说道: “怀冲,别来无恙?” (本章完) 第257章 孟观论战 七年岁月过去,孟观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刘羡还记得非常清楚,当年在洛阳时,孟观还经常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神情,虽然满腹韬略,但因为身份低微,言谈举止间充斥着小心谨慎。 可倒杨之后,他获封郡公,爵在百官之上,众人又都知他智勇兼备,对其尊崇有加。这使得如今的孟观气质大为改观,明明像貌不变,但举手投足,都不再有当年的拘束感。原本沉稳坚定的作全然变成了对自我的肯定,对才能的自矜又使得他待人略显随性。贵气和威严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全然不见往日的苦闷,笑容也因此变得更有感染力了。 阅兵式上,孟观并没有多说什么。等仪式结束后的洗尘宴上,孟观短短喝了几杯,随即以国家危难不宜大办为由,劝谏梁王结束了宴席。这若是放在以前的孟观身上,都是难以想象的。 不过孟观仍然有一些特质没有改变,他还是一个顾念旧情的人。岁月并没有让他变得冷漠,阅兵式上打过招呼后,他看到刘羡在宴席上,就信步走来,就好像两人仍在楚王府里一般,旁若无人地说道: “怀冲,我晚上有话和你说,你记得早点过来。” 刘羡点点头,本来还想和孟观寒暄客气两句,但孟观已然离去了,引得周围人一片侧目。 夜幕来临,刘羡前去孟观府上时。门口处站着一个劲装少年,他打着灯笼,远远看见刘羡走过来,快步迎上来道: “刘府君好,终于见到您了。” 刘羡打量这个少年的面相,发现与孟观、孟平有六七分相似,就是稚嫩许多,记得孟观有三个儿子,这应该就是其中之一了。 果然,这少年自我介绍道:“在下孟和,字子穆,今年十六,在家中排行第三。” 他紧接着又说:“您快进去吧,大人回来后,就一直在等您呢!” 说罢,就风风火火地在前面引路,刘羡不禁有些哑然,一面跟在孟和后面,一面心想:倒是个急性子的孩子。 入府之后,很快就在侧厢看见了孟观。孟观此时并未在堂屋里,而是坐在水井旁。他脱了甲胄和戎装,胡坐在一张马扎上,仅穿一身单衣,细心地对着一块灰蓝色的水磨石磨剑,噌噌的金石磋磨声中,他不时洒水,剑锋的锋芒随着流水滴滴答答,与月光和灯光相互映照。 听见脚步声后,孟观放下手中的剑,高大的身影如青松般立起,拿起一块湿巾,擦着手转身对刘羡道: “子衡到你那里,没给你添麻烦吧?” 孟观开口就是话家常,一句话就把两人之间的生分都打破了。说话间,他从身边拉出一张马扎,示意刘羡坐下。 刘羡没有推辞,坐下来道:“子衡是个用心的人,他做事很认真,表现得很好,没有丢您的脸。” 孟观挥手示意孟和离开,又对刘羡抱怨道:“你不用多说好话,大郎的性子我了解,他做事认真是真的,但是天份不好,领悟力比较差,结果总是难以符合心意。我让他待在我身边,他还不乐意,年少不知父母心啊!” 刘羡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不能管教一辈子,孩子总是要自己做事的,你让他自己放手高飞,亲身体会之后,也就会成长了。” “你不用安慰我。”孟观摆摆手,对刘羡叹息道:“我现在也想开了,他迟早是要继承这个爵位的,有这个爵位在,也不需要他做出什么业绩,平平安安就很好,所以现在就拜托你照顾了。” 说到这,孟观又换了一个话题,对刘羡道:“算了,不说这个了,怎么样,对这次平叛有没有信心?” 刘羡慢悠悠地说道:“我对你有信心,但对朝廷没有信心。” 孟观立刻就听出了刘羡的意思,他在担忧自己会被后党掣肘,无法全心全意地平叛。 于是他拿起剑,用双眼审视佩剑的锋芒,对刘羡徐徐道: “你应该听说过了吧。” 刘羡问道:“听说什么?” “我向鲁公跪拜,求得出征的事情。” 刘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瞥了孟观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眼神中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然后才说道: “我确实听说过,还以为是坊间的传言。” “不是传言。”孟观叹了口气,说道:“我确实毁掉了我的官声,不过鲁公也向我承诺了,接下来的平叛,将全权交由我负责。梁王殿下不会过问,朝堂上也都会尽力配合。” 刘羡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道:“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孟观把手中的剑横置在膝盖,徐徐道:“怀冲,我虽是个武人,但也曾是儒学传家,所追求的不止是获得富贵。” 这一开口,刘羡就听明白大半了,孟观想的已经是自己的身后名了。 果然,又听他继续道:“当年倒杨,我立下了些许功劳,侥幸拿了一个上谷郡公,但说起来,谁不知道那是个冤案?杨骏固然有错,却罪不至此。我如果这一生就只有这些事迹,难免后世不会说我是奸臣,佞臣。” “若是当年楚王殿下成功得势,我为王前驱,打下一个太平世界,大概还能洗刷这些污点。可楚王殿下失势,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人这一生,到了我这个年纪,吃穿不愁,富贵在手,什么尊严啊,志气啊,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活着就只剩下点念头。我想要借这个机会,为国为民切实做点事情,也好叫后人提起我时,不会说,孟观是一个只会政变的人。” “所以啊,我就向鲁公磕了几个头,不会太令人笑话吧?” 刘羡听了颇感心酸,想为国家社稷做点贡献,本来该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可如今说出来却让人感到羞耻,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但他也理解这种苦衷,对孟观说道: “叔时兄,只要是一心为民,即使遭遇了羞辱,那又如何呢?那是他人的耻辱,不是你的耻辱。而贾谧这样喜好羞辱人,将来也必然不得善终。” 孟观闻言笑笑,他说道:“你真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的目无尊卑。不过我也欣赏你这点。”刘羡则是放声大笑,回道:“堂堂上谷郡公,总不会是半夜来向故人诉苦的吧?” 两人说了这么会话,感觉又回到当年在洛阳那种可以掏心置腹的情景了。 孟观终于说回正题,他道:“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得到了鲁公与皇后的支持,到底怎么做,我与你好好参谋。” “就我们两人吗?” “来之前,我已经和张士彦了解过情况了。至于谋划的事情,我告诉你一个秘诀,如果不是拿不定主意,不要擅自召开军议,这样会让各部莫衷一是。战场不是朝堂,时间才是最重要的。果决的执行其实要胜过周全的谋划。” 这么说着,他把刘羡拉到府中的书房内,只见书房中央的桌案上,已经摊开了一张长卷关中地图。点亮烛火后,可以看见,这上面详细描述了关中的山川地理,并且密密麻麻地做满了标记,里面是齐万年在关中各郡的布置,还有关中晋军的各部分布情况。 孟观换了件袍服,带着刘羡走到地图前,直接开始阐述自己的思路: “先前你的信件,我已经收到了,你在信里推崇周子雅的战略,想让我效仿。我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思路,不过还有一些可以完善的地方。” “哦?”刘羡闻言不禁有些吃惊,他觉得周处的计划已经比较完美了,不料在孟观眼中,居然还有可以完善的地方? 孟观陈述道:“周子雅认为,与其和齐贼正面交手,不如兵分两路,一路与齐贼主力对峙,一路深入秦州,捣毁对方的根基,这样就可以不战而胜。”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是还是有两个欠考虑的地方。”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第一个,两军对垒,其实消耗的不只有粮草,还有士气,未战先对垒,在将士们看来,其实就是自认下风。这会影响整个军队的军心。” “若是此前未曾输过,此举还有可商榷的地方。但去年我军连输数仗,想要再这么做,就过于示弱了。若是齐贼率众主动去进攻我粮道,我军不得不应战,却又士气低沮。说不得,会重演当年乌巢之战的惨剧。” 刘羡低头沉思片刻,不得不承认孟观说得确有道理。他随即又问道: “那第二个地方呢?” “第二个,就是秦州地形错综复杂,四处都是高山险阻。西面是陇阪,南面是秦岭,里面还有祁山堡这样的国家巨防,虽然胡人精锐多不在秦州,但是只要占据险要地点,就足以自保。” “要知道,当年段熲为了平定羌乱,在陇阪苦战两年,斩首三万八千级,就可以说是武功之最了。现如今秦州羌氐十倍于当年,想要将其翦除殆尽,几乎是不可能的。” 刘羡也恍然,他拍着脑袋说:“对,看来我只看到了地图之上,还没有真正了解秦州的山川地理。” 这一番分析下来,刘羡对孟观可谓是心悦诚服,不愧是自己心目中当世第一的名将。虽然还没有和敌人交战,但他引经据典,判断优劣的角度都极为精妙,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判断。 “可如此说来,这个战略岂非全不可行吗?”刘羡疑问道。 “倒也不是。”孟观对此已经思考良久,讲出自己的考虑道: “如果我们能先胜过齐贼一阵,打得对方胆寒,这个战略稍作修改,倒也未尝不能一用。” “这恐怕不好办。”刘羡回想起过去齐万年采用的战术,解析道: “齐万年虽然喜欢兵出险招,但他其实是持重为先,他用计谋就好似蜘蛛织网,喜欢先布下层层陷阱,迷惑对手,等到对方陷入他的陷阱里,晕头转向后,他再出奇制胜,一锤定音。您若要让他主动出战,恐怕必须要自处绝地才行。” 自处绝地,说起来简单,可绝地二字,就直接说明了处境。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有人会愿意自处绝地的,因为这代表着十死无生。 但孟观却笑了起来,他按着刘羡的肩膀道:“怀冲,你要记住,战场上从来没有真正的绝地。好的将领,要学会因势利导,利用种种看似惊险的情景来引诱敌人出击,如此才能制于人而非受制于人。” “你说齐万年是一只蜘蛛,可能被蜘蛛捕捉的,不过是些苍蝇和飞蛾罢了,他如何捕捉得了真正的雄鹰呢?” “我将率我训练的上谷营,自渭南处绕击其背,自陷于重围之中,你说,他焉能不出兵上当?” 刘羡为之愕然,这确实是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和此前晋军的战术截然不同。谁会想到,主将会愿意拿自己当诱饵呢?可这同样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因为一旦失败,就又会是一场晋军的灭顶之灾。 刘羡自认为胆大,可眼下却不得不劝谏道:“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有没有别的办法?” 孟观却断然道:“我意已决,叫你过来,不是与你商量,而是让你尽量做好配合。” 这样武断的话,按理来说,刘羡应该继续驳斥的,可看着孟观自稳操胜券的神情,他又不禁感到宽慰和踏实,这是一种有支柱和依靠的感觉,刘羡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因此,思考再三后,刘羡还是答了一个诺。 此时天色已晚,更多的细节问题,两人打算留到明天再说,今夜就先歇息。 刘羡正要辞别的时候,孟观突然说:“怀冲,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要告诉你。” 这句话有些费解,刘羡笑道:“我不太明白,什么叫不好不坏的消息?” “有利有弊,看你怎么看吧。”孟观从灯树上取下一支蜡烛,作势要给刘羡引路,他走在前面,慢慢道: “鲁公那边和我透了底,这次战事结束后,就要召你回京了。” 回京?听到这两个字,刘羡的浑身顿时僵住了。(本章完) 第258章 上谷铁骑 另一边,孟观在与刘羡商议的同一时刻,叛军的斥候也赶回了武功,向齐万年通报晋军抵达的最新消息。 这是齐万年一贯的策略,他一向关注情报在会战中起到的作用,只有精确地知道敌人的动态,所处的位置,才能揣测出对方的意图,进一步做出针对性的布置,这算是他常胜的一点心得。因此,自从孟观大军开过潼关,叛军的斥候立即就开始尾随观察,并且得到了相当的情报。 “晋军的援军只有两三万人?” 在得到了斥候肯定的回答后,齐万年颇感诧异。 虽然去年泥阳之战遇挫,自己损失不小,但纵观全年的会战,关中晋军损失的更多。按照齐万年的想法,晋朝应该会派出至少五万大军来援,非如此没有优势。故而在去年休整以来,他一直都是按照大军对垒的模式来准备战争。 泥阳之战给了齐万年相当的灵感。既然自己攻不破这样的坚城,那如果将攻城难题反抛给晋军,又将如何呢?等到晋军损失巨大,进退维谷的时候,己方再进行反击,不也是一场大胜吗? 齐万年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这一年的记忆里,将武功城层层改造,按照自己的记忆,几乎是全然复刻了一座泥阳城。他在城内只保留了万人的队伍,其余军队,都散落到所辖各地就食。如此一来,既可以节省粮食,又可以引诱晋军来攻,可谓是一举两得。 可现在的情况是,晋军所派的援军数量,竟未到他预料的一半,这不禁令齐万年狐疑起来。 斥候向他强调道:“陛下,这次晋人派来的军队虽不多,可气势非比寻常,无论是甲胄,兵器,还是马匹,其精良程度,我等闻所未闻,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强敌,请陛下不要掉以轻心。” 齐万年闻言,面色随即变得严肃,他对斥候微微颔首,肯定道:“我明白了。” “看来晋人换了个思路,我原本以为,他们还是打着人多势众,速战速决的主意。现在看来,他们是打算拖延时日了。” 此时齐贵、多兰刹、沮渠莫康等部下就在一旁,有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问道:“陛下,这是何解?” 齐万年闭上眼睛,一面思考对策,一面解释道: “这刚好有一件旧事可以比喻,当年司马懿率精兵远征辽东,与公孙渊对峙,麾下诸将主动请战,却为司马懿所阻止。” “有人对司马懿疑问道:‘之前元帅您攻打上庸,兵分八路,昼夜猛攻,苦战半月就屠拔坚城,平定孟达。为什么这次远道而来,反而行动迟缓呢?这是什么道理?’” “司马懿回答说:‘当年孟达兵少而坐拥一年存粮,我军兵士为孟达四倍,粮食却只够一月。以一月之粮应对一年之粮,怎么能不猛攻呢?何况士卒是孟达的四倍有余,即使伤亡过半,也是可以承受的。反观这次攻打辽东,敌兵多我军少,敌粮少我粮多,又遇大雨,想速战也不可能。不忧贼攻,但恐贼走。所以不如等敌方粮草耗尽,一举克敌!’” “去年饥荒,我军动员各部壮丁近二十万,消耗粮草众多。今年不得不忍难待时,好让族人有所积蓄。若是再开战端,粮秣消耗,又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显然,这位新来的晋人元帅,是想要效仿司马懿之故智。以少量精兵牵制我军,等我军粮秣消耗殆尽,不能再枯守营垒的时候,他再乘势追击。不得不说,这个想法,还是蛮精明的。” 齐万年这一番分析下来,既符合事实,又有前例参考。旁听的众人全都心悦诚服,但心中又难免升起对晋人策略的恐惧,他们说道:“确实如此,那陛下有什么办法应对呢?” 齐万年徐徐睁开双眼,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不论对方有何意图,我有坚城在此,只需区区数千人,就能令他无可奈何。更何况,我等还可以退回秦州,在半道设伏,莫非他还能不追不成?不过眼下敌军尚未到来,还要根据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再来制定战术。” 这些话其实并非是齐万年的真心话。但他知道,身为首领,是绝对不能在部众面前露怯的,即使处于悲观的局面,也要给属下乐观的假象,非如此不能服众。所以说出来的事实,往往和真正的事实相差甚远。 若孟观当真是按照这个计划来执行的话,齐万年自知之前的准备都作废了。对方根本不打算攻城,那城池造得再坚固又有何用呢?他不禁想起刘羡对孟观的评价,心知这真是一个棘手的对手,想要取胜绝非易事。 可该用何等战术去取胜呢?齐万年之所以不在堂上议论,就是因为心中无底。他心知肚明,就目前看来,自己过去惯用的种种诱骗战术,在孟观面前应当是无效的,不能对此抱有侥幸。 那想要克敌制胜,就不能再按照过去的思路来计划,而应该采用更加大胆、更加天马行空的计划,来避免陷入空耗粮草的窘境。而到底该怎么做,齐万年毫无头绪。 好在就从目前敌人的动向来看,己方尚有时间来做相应的调整。 齐万年确实不是凡人,在五六日的时间内,他苦思冥想,竟然真的又掏出来一个新策略: 既然对方想要看自己坐耗粮草,那自己何不分兵出去,因粮于敌呢? 虽然关中几乎已成白地,全赖关东支持,但河东之地仍然门户大开。何不分出数万人,渡过大河,兵进河东,直接在河东、平阳等地抢掠粮草,这样既解决了粮草问题,同时又会给晋朝制造更多的难民,形成巨大的军事压力。 若晋军不回援,这一路人马便继续推进,从河东进入上党,继而威逼河内,同时煽动并州的胡人造反,到那时,兵锋距离洛阳仅有百余里,莫非洛阳朝廷坐得住?如此就成了围魏救赵故事,哪怕孟观事先打算得再好,在皇帝的指令下,无非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迫猛攻己方的坚城营垒,要么回师洛阳。只是这个行动过于危险,几乎完全放弃了拥有的地利。也不知道之后会遇到多少意外因素,而且沿途跋涉上千里,即使成功了,牺牲在半路的将士也不知有多少。 但齐万年斟酌再三,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执行下去。自古以来,想要真正做成什么大事,就没有不死人的。死亡本来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只有最后成功地造就了什么,死亡才有了独特的价值。若是什么都没有做成,那那些过去流过的鲜血,才是真正的白流了。 所以这一次,齐万年已经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打算亲自出征河东。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齐万年令各部将士往武功集结,并且放出话来,他打算汇集诸部十四万兵力,在七月中旬,与晋军决一死战。但实际上,包括叛军诸部在内,谁也没有想到齐万年的疯狂计划。只等大军到齐后,他便会带领七万大军倾巢而动,越过关中,直扑河东。 到时候,这个孤注一掷的谋略到底能产生多大效果,也是所有人都不能想象的。 可就在他等待各部聚集的时刻,谁也没有料想到,晋军竟然先一步动作了。 时间是在七月甲午,武功已经聚集了近九万大军,各部熙熙攘攘地武功城内外进行扎营,但这还是无法容纳所有的将士,所以剩下的士卒们,就沿着渭水北岸扎营,绵延近三十余里。 此时天气尚好,加上刚刚丰收,即使大战在即,胡人们也都心情惬意,甚至有人在这个重要关头,成群结队地到渭水南岸游猎。由于关中人烟稀少的原故,渭南的山林里多了些老虎,所以这些打猎的胡人们便相互夸耀说:谁能在山林狩猎老虎,谁就是真正的勇士。 不过不管怎么说,老虎总是稀有的,不管胡人们比勇的心情有多么强烈,打到老虎的人总是少数。那些没有捕捉到老虎的猎手们,就在山林里露天篝火,烤炙着剥光了皮的狐狸、兔子,吃完了把骨头随意扔在草皮上,然后他们在身上披一层羊皮,趁着暑气还未消散,秋风尚算清凉,许多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寂静的夜里,天上没有月光,本该只能听见蝉鸣和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可冥冥之中,忽然有一些人惊醒,他们抬首四顾,发现周遭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连黑暗都是凝固的。这让他们有些奇怪,莫非是自己的错觉?将信将疑中,他们再次躺下,将头部靠在衣物堆成的枕头上,很快,他们就明白不对在何处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地上隐隐有颤动,虽然一开始的声响如同涟漪般难以察觉,但很快,涟漪变成了波纹,继而化作波涛,甚至是巨浪!地上的落叶和石子相互抖动,发出的摩擦声已经难以忽视。这一切无不说明,正有一支数量不小的骑军正在周遭飞驰! 当远处的林道亮起微末的火光,这些胡人们慌忙躲避到树林里。很快,火光化作了火蛇,继而形成了一条雄壮的火龙。一支千人骑队如同入江蛟龙般在林间穿行,可以看见,这些骑士们每人配有三匹高头大马,他们骑着一匹,备用一匹,还有一匹马驮着装甲。马身雄健,而这些骑士们的身材也都威武高大,在黑夜的火光中如同铁塔一般。 他们可以看到周围躲避的胡人,却不屑一顾,沉默的面容隐藏在月色下,一刻也不停地向西面继续进军。那些在山林中窥望的胡人,就好像听到阵阵雷鸣响过。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骑队,即使是齐万年精心编练的红鸦军也有所不及。在夜中撞见这样的队伍,简直就像是梦游到了释家所言的第六天一样,亲眼见证了天魔出行。 等到这支骑队已经在黑夜中消匿良久,这些胡人们才如梦初醒,继而反应过来: 这不可能是己方的军队,一定是晋人的骑军! 这到底是谁的队伍?又要到哪里去? 来不及多想,只靠本能也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目睹了这支骑兵的胡人们有一种死里逃生的畏惧感,匆匆忙忙地往北岸靠近,希望上级能够尽早能够得知有晋人偷袭的消息。 而正在渭南飞奔的这支晋人骑军,正是孟观的上谷营。 身为事实上的晋军主帅,孟观他亲自率领三千上谷营,自傍晚在长安出发,短短六个时辰,就狂奔两百余里,这种夸张的行军速度,已经超越了众人的军事常识,两百年间,仅有魏武帝曹操亲自打造的虎豹骑才能做到。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在南岸横冲直撞,直接越过了重兵把守的武功城,如同一支离弦之箭,飞快地射入到扶风郡内。天明时分,孟观熄灭火把,带着向导环首四顾,根据南面的绿眉泽来看,他确认己方已抵达到郿县的正南面。而在这里有一处罕见的浅滩,渭水在这里仅深四尺,堪堪没及马腹。 这正是孟观想要的地方,他一马当先,领着骑队徒步涉过渭水,不费吹灰之力。而在他们的正前方,是毫无防备,敞开城门的郿县城池。 等部队集结后,孟观一声令下,三千骑士换上铁衣,稍稍歇息的马蹄声再次响若雷霆。 此时的郿县城中仅有两千余名胡人士卒,剩下的还有四五千名胡人民夫,根本不是上谷营的一合之敌。他们的抵抗就像是遇到了烈焰的些许寒霜,火光一照,就轻易化作一缕寒烟,随后再也不见踪影。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屠杀。孟观在攻破郿县之后,并未守城,而是像驱赶猎物般,驱逐着那些逃跑的民夫,胡人下意识地寻找营垒来做掩护,结果却成了最好的向导,他们跑到哪,上谷营就追杀到哪,一日内攻破三座营垒,全部放火烧毁。 等齐万年的军队反应过来,姗姗赶到战场时,只看到了一片被硝烟熏陶的废墟,尸体残骸层层枕籍,在战场的最中央,甚至树立有用人头堆成的京观,京观上的面孔似乎在无情地嘲笑着他们。 而更让人感到嘲讽的是,这支军队竟然并未迅速离去,而是堂而皇之地在郿县北面的陈马原立营。他们在出发时,只带了三日干粮,可如今抢来的粮秣,已经足够他们支撑两月。 叛军见此情形,一时惶惑不安,不敢上前与之合战,竟眼睁睁看着他们修好了营垒。而直到这时,孟观才悠悠然打出了积弩将军和上谷营的旗号,公然向胡人告知他们的身份。 天下人真正知道上谷郡公及上谷铁骑的名头,就是从此刻开始的。(本章完) 第259章 决战的舞台 以堂堂主帅身份,率领区区三千余人,就想直接冲进敌军的心腹,坐等十倍乃至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自己。即使是再激进的人,在得知孟观的策略后,也会感到离奇。 事实也确实如此,齐万年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也是不可思议。 “孟观疯了?他不怕死?” 纵然是项羽这样以武力雄绝闻名于世的霸主,在垓下之围时,面对数倍于己的三十万大军,他依然束手无策,最后落得自刎乌江的下场。而孟观不过三千余骑,却如此视大军如无物,这与找死何异?真是匪夷所思。 但自古以来,听说过主帅派部将执行一些不可完成的任务,借此来清除异己的,却还从未听说过主帅主动寻死的。孟观的行为越是不可理喻,越说明对方取胜的决心坚定。齐万年随即明白了孟观的想法,不禁失笑道: “他这是要逼我与他决战?” 没有人会自寻死路,这就像比剑一样,以命相搏是一种姿态,露出破绽是一种邀请,以此来诱导对方放弃防守,主动出剑,战场上也是同理。 战场上,有些主帅因主动亮出自己的旗帜,暴露自己的位置,最后为敌人所杀死,在后世的眼光里,这大概是一种愚蠢。但实际上,主帅旗帜所在,也往往是全军精锐所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冲击在中军旗帜的道路上,也正因为如此,关羽斩颜良才会成为武人至高无上的荣誉。 只是孟观这次做得更为彻底,他这是主动脱离了大军主力,创造了一个给叛军全歼自己的机会。如此一来,齐万年必须做一个权衡。若不去平定孟观,任他在后方横冲直撞,必然军心尽失。而若调转兵锋前去对付孟观,势必要放弃自己原本的计划,离开营垒,到那时,晋人大部也将倾力来救,提前进入决战的态势。 决战,从来没有势均力敌的说法。胜利的一方,将占尽天时,失败的一方,将动摇根基。齐万年之所以能在关中以小博大,打得晋人长时间不敢还手,就是因为他接连获得了两次决战的胜利。 可此前齐万年获得的胜利,都是在他精心策划后发起的。而这次决战,却是由晋人主动发起的,这不得不令齐万年有所顾虑。 但这种顾虑并没有持续多久,战争是勇气与意志的拼搏,勇敢的人才能得到属下的支持。在敌人露出这种破绽的情况下,若是避而不战,无疑会遭到麾下的质疑。更别说齐万年也有自己的矜持,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对方既无坚城,所处的陈马原也并非险地,以自己倾尽全力的猛攻,难道会拿不下对方? 若是承认了这一点,其余的仗也不用打了,因为不会再有更加有利的作战形势了。 齐万年当即决定,仅留万人在武功城,其余诸部,尽数随他回兵去歼灭孟观。 命令一下,全军一片骚动,大部分士卒都听说了有晋军冲入后方搅乱的消息,但直到此时才知道,这支晋人骑军的首领竟然是晋军主帅,在长安的大军怎么办?又是由谁来带领呢? 事实上,就在孟观领上谷营出城的同一时间,关中的晋军也都在调动。 早在六月中旬,孟观就已经把制定好的作战计划公布与诸将,几乎所有的与会将领都难以理解,他们同样无法想象,孟观竟然愿意冒如此大的风险,就为了与对方发起一场前途未卜的合战。 面对诸位将领的劝阻,孟观的意志非常坚定,他不容置疑地分说道: “仗打到这个地步,是我们每个军人的耻辱!将士不愿意流血,害得近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我们有何面目面对江山社稷?面对这朗朗乾坤?” “诸位难道忘记了武人的荣耀吗?当年魏武帝北征乌桓,奔行千里,脱离大众,左右不过数千骑,结果在白狼山与胡人相遇。当时魏武所遇的敌人何止十倍?但他奋发画策,临敌扬武,二十万胡寇,竟一战而降!何其壮哉!这才是我等该效仿的事情!而不是一辱再辱!” “毋须多言!男儿若不能跃马龙城,亦当马革裹尸!我听说诸位有人数次脱逃,怕不是已经丧尽了胆气!如果是这样,那就让我独享这份荣耀吧!” 这一番话下来,与会众人无不热血沸腾。旁听的夏侯骏在向司马肜汇报时,也不禁感叹说: “平常听诸将谈论战略,无不寡淡如水,可听孟叔时论兵,真有封狼居胥意!” 如此一来,再无人敢劝阻孟观,计划也得以顺利推行下去。 在他离开后,负责率领军队的,分别是征西军司张轨,与平西军司刘羡,安西军司傅祗则留下来负责后勤。 张轨负责率领卢播、贾龛、王铨、皇甫重、解系、胡渊、张泓等部,共五万人,从长安出发,为南路军。 刘羡负责率领索靖、李含、张光、皇甫商等部,共两万人,从泥阳出发,为北路军。 两军约定在七月丙申,也就是孟观出兵后的第三日抵达郿县,参与这场难以想象的大会战。 事实上,刘羡由于相隔较远,他在六月壬辰就已经出兵。两万大军聚集起来,刚一离开泥阳,立即就惊动了胡人的斥候。也正是因为这样,一开始叛军将注意力放在了北面,并没有来得及提防南面孟观的动向,这才让孟观一击功成。 可同样,刘羡也不知道孟观突袭的成果到底如何。他率众行军,在扶风郡内穿行,再看见沿路熟悉的景色,上一次的合战回忆涌上心头,让他心里也没有底。 如果孟观行动稍有差错,不能调动胡人的话,胡人没有军事压力,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就是分兵攻打自己。若真是这样,刘羡客场作战,不熟悉地形,能否成功抵御,又将是一个未知数。 但刘羡还是选择相信孟观。一来正如孟观所说,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赌博,一旦成功,就将名留青史,如果因为自己执行不力而失败,刘羡是断然不能忍受的。 二来他相信朋友,如果不能把真心托付给别人,自然也很难得到别人的友谊。就目前来看,孟观冒的风险更多,一个愿意把风险扛在自己身上的人,当然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好在就目前来看,一切变化都还是正常的。 刘羡日行七十里。开拔后的第一日傍晚,他们渡过泾水,沿路遇到的所有胡人斥候及部落,在看见北路晋军以后,都不敢靠近,纷纷向左右避让。第二日抵达好畤,此时的好畤已经成了一座空城,但有一些胡人还没来得及抢收,导致周围的田野里有不少成熟却没有收获的粟米。刘羡约束军队,没有去践踏田野,而是主动在城南十里的一片平地歇息。 第三日,当孟观率上谷营在郿县冲杀时,北路晋军抵达美阳城北的漆沮水畔。这里距离郿县已经很近了,走最快的官道,大概只需要八十里。但此时的美阳城内,也有数千名叛军在驻守。刘羡并没有急于行军,而是在这里稍作等待,一面派斥候去打探周遭的消息,尤其是叛军主力的动向。毕竟美阳再往南二十里,就是齐万年主力所在的武功。 在第四日整整一日,刘羡都没有动作,而是继续监视武功叛军的动向,也去打探郿县的消息。 这是最关键的一日,如果叛军没有回军郿县,或者孟观没有在陈马原站稳脚跟,那就失去了在陈马原合战的条件,孟观就只能来与刘羡汇合,转而去武功城前耀武挑衅,以此来创造新的合战可能。 不过奇怪的是,刘羡心中的忐忑越来越少了,刚出发时的不安,到达这一日与敌方近在咫尺的时候,已经接近于消失。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也越来越能够举重若轻了。 反而是周围的部下感到有些紧张,因为他们也没有打过这样的仗。李含这样的人尤其感到奇怪,他还没有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大将,忍不住亲自来问刘羡说: “元帅的计策是真的吗?莫不是诓我们做诱饵吧!” 这时孟平就在刘羡身边,他最为崇拜自己的父亲,听到这句话,当即忿忿不平地对斥责李含道: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我家大人岂是这样的败类?他若要这么做,我又岂会在这里?李府君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这句话驳得李含哑口无言,其实他内心觉得,官场里的人什么道德都没有,什么腌臜事情都干得出来,只是这到底不好明面说出来,于是笑笑也就过去了。 这件事倒给了刘羡灵感,他干脆让孟平此时去麾下各部劳军。借机向将士们宣布,元帅之子就在军中,以此来安稳人心。 等孟平回来的时候,恰好东西两面的斥候也都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了好消息: 孟观已经成功在陈马原驻营。武功的叛军正在大规模往西边调动,声势非常惊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就连美阳城内的胡人,除去少部分还在监视刘羡所部外,其余人皆已弃城,加入到西行的行列中了。 刘羡闻言大喜,因为这一切都在按照孟观的计划发展。他当即令麾下各部拔营,沿着北原向东开进。 大军行动的时候已是深夜,可在这个本该安静的夜晚,无论胡人、晋人,所有的军队都在向陈马原开进。 北路晋军在深夜里点亮火把看路,在北原上形成了一道浩浩荡荡的火龙,在黑夜里极为显眼。那些原上肆虐来回,令农人们心底恐惧的狼群们,此时都被吓得退避三舍,好奇又畏惧地观察着。无数的人影在火光中游荡、纠缠,照在周围的树林上,时而阴森,时而光明,令木枭们瞪大了眼睛。猿猴凄厉的叫声也因此划破长空,仿佛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碎雨。 在这样的氛围中,忽然又有一条火龙从南边出现,他们数量不小,长度几乎与北路晋军相当。他们远远地看见晋人,就开始唱起粗犷的歌谣来,歌声是刘羡难以听懂的古羌氐语,这标识着来者的身份。看来是齐万年发觉后,专门派过来,用来牵制拖延刘羡进军速度的。 这是条阳谋,刘羡若不降低速度进行提防,就极有可能被对方袭击。刘羡只能令部队改换行军阵列,而在全军转换成防御阵列后,前来逼视的那条火龙也识趣地拉开一段距离,两支队伍就这样在原上原下并行不悖。 但列阵而行的速度确实低下,走了两个时辰,士兵感到有些疲惫了,可全军才走了三十里。按照向导的说法,距离陈马原尚有四十里的路程,可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如果按照这个速度继续走下去,要抵达陈马原,大概要到下午才能抵达。到那时候,叛军主力已经围攻孟观大半日了,他能撑得住吗? 想到这里,刘羡狠下心,打算不管身边的这支叛军,就按照行军队列加速前进。不料这个时候,在原下的后方又冒出一条浩荡火龙,规模之大,远超过原上的晋军与原下的叛军。他们同样也高唱着歌谣,不过是晋军的军歌,也就是当年曹操亲手所著的《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骥老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歌声威武肃穆又不失激扬,既有将士们慷慨赴死的杀气,同时又有对悠悠千古的敬意,更有对美好未来的希冀。 一曲歌罢,他们随即从头唱起,令一旁的胡人闻而色变,也顾不上继续牵制刘羡所部,而是匆匆向西南处奔去。 刘羡则闻声大喜,他令军队下原,与东来的那条火龙汇合。靠近一看,来的果然是南路晋军。领头的张轨与刘羡所思一样,相见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走得更快些!把不好带的东西都扔下,切不能让元帅陷入重围!”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明朗,他们距离叛军主力仅有十里之遥。而胡人的前锋,此时堪堪抵达陈马原。(本章完) 第260章 恍若云泥 七月丙申,这是约定的决战日。 所谓七月流火,关中的白昼依旧来得很早,未到卯时,陈马原的夜色便已尽去,只见淡金色的光晕在天边闪烁,将头顶的层云化作金丝,近处的陈马水与远处的渭水同样波光粼粼,碎金无限,将岸边柳林的阴影也照得干净明亮。 一些菊已经开了,虽然三三两两的,但香很浓郁,茱萸也结出了红艳的细小果实,在尚有绿意的繁盛秋草里,吸引着同样小巧的鹌鹑啄食。更北面的土塬上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枣林,真是绿叶如瀑,其间青涩的果实累累,将枣枝都压弯了,看得人心旷神怡。 若是放在太平年间,这大概是踏青的好地方吧。但在此刻,战争与死亡的脚步已然逼近了。 在孟观在陈马原扎营后,就有四千余名叛军在周遭盘旋,他们见到上谷营,军容之盛令其畏惧,不敢进行攻击,便一面在远处进行监视,一面火速向齐万年进行通报。 到了这一日的早晨,到横水原的晋军斥候发现,东方的平原上出现了大量的人影,水漫金山般向陈马原走来,而后是南面,西面……胡人的脚步踏起了地上的尘土,使得半空中飘起了一层薄薄的黄雾,看似无穷无尽,铺天盖地,配合胡人们打着的各式各样联绵不尽的旗帜,极为壮观。 孟观同样也看到了这幕场景,但畏惧并没有爬上他的面孔,持剑骑马巡视一番,他恰似闲庭信步,颇有余裕地对随从们说道: “齐贼人数倒是不少啊,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耐斗的。” 在他镇定自若的气场下,麾下骑士们也露出了轻松的神态。此时的上谷营将士一早就做好了作战的准备,甲胄已经穿在了身上,马匹身上也都挂好了马铠,甚至阵列也已经列好,只是大部分人还没有上马。这是为了尽可能节省坐骑的体力,为接下来的大战做最后的积蓄。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天际线边的叛军军阵越来越浩大,作为副将的骑都尉张林还是有些担忧。他是魏平北将军张燕的后代,因颇有武力而被孟观选中。可眼下却忍不住问孟观道: “元帅,两位军司能够如期赶到吗?上一次联系的时候,北路似乎还在美阳,南路的更没有消息。齐贼声势如此,我们内外讯息断绝,如果援军不来,岂不是完了?” “张士彦、刘怀冲他们来没来,并不是一个难以判断的问题。” 面对这个疑问,孟观轻笑一声,继续观望着敌军,回答说: “你看齐贼的动向就知道了。” “动向?” 张林被这一问,有些不解,他学着孟观去眺望敌情,发现叛军们正在三面展开阵型,这显然是要进行合战的举动,莫非有什么不对吗? 孟观解释道:“若后方没有威胁,他们应该先挖掘沟堑,先断去我骑军逃跑的可能,打一个瓮中捉鳖。可眼下他们却直接准备会战,说明他们拖不起时间,也说明我等的援军不远了。” 张林这才恍然,他竟没有想到,只根据敌方采取的一个战术动作,就能蕴藏有这样的玄机。 事实也确实如此,齐万年在抵达陈马原后,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 “晋人离我们不到二十里,事不宜迟,立刻准备合战!先砍掉孟观的人头,回头再杀张轨、刘羡!” 齐万年的这个命令并不算夸张,因为陈马原并非是如同峨眉原、梁原那般的地形。陈马原说是土塬,但实际上是渭水平原与北原之间的一道斜坡,除去背对一道土塬外,东、南、西三面皆是一片平坦的草原,极其适合跑马会战,据说在上古时期,这里更是天然的马场。 这种地形极易于发挥人力的优势,在齐万年想来,不管付出多大的损失,只要先歼灭孟观所部,失去了主帅的晋军主力便会士气尽丧,到那时胡人再次复刻扶风决战的场景,又有何不可能呢? 事实上,这么想的不只是齐万年,几乎所有参与会战的胡人都是这么想的。 怎么会有人愿意孤军冲入敌方的腹心之地,坐视数十倍的敌人来包围自己呢?这在军事上全然不可理喻。唯一能得出的解释是,这个晋军主帅从骨子里轻视胡人,认为这样就足以获得成功。这不禁让胡人们有些恼羞成怒,他们必须要用铁一样的事实,让对方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现在投入战场的有胡人将近十万人,三十余个部落聚集在这片狭小的战场上进行列阵,只等待列阵完毕,他们就将对战场中心的三千晋人发起总攻击。 可以想象,这样战斗的场面将会是泰山压顶一般,几乎连浪都不会溅起,中央的晋军就会像虫子一样被碾死。 而在他们列阵的时候,上谷营开始动了。 晋军的营地建立在土塬的断崖下,晋人骑士们此前躲在阴影里,使得胡人们看不分明。但当他们越过阴影,缓步出营列阵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们吸引了。 前文已经说过,上谷营是一支非常罕见的重装骑兵队伍,整个叛军中只有齐万年组建的红鸦军可以比拟。但在军队素质上,上谷营又要远胜。孟观组建上谷营时,选卒的标准可谓苛刻至极,参军的士兵,每个人的身高不得低于八尺(1.84m),要能够坚持披甲作战两日夜,能开三石弓。 同样,他们配备的装备也非常豪华,铠甲之华丽自不必说。在无法从凉州引进马匹的情况下,孟观选择从拓跋鲜卑和慕容鲜卑手中高价买来“天马”,肩高皆不低于六尺五寸(1.49m),是名副其实的大马。与此同时,孟观又给将士每人配备了一支一丈长槊,短弩两张。弩机的造价何等高昂不谈,要知道,一柄长槊的造价几乎是一柄环首刀的十倍以上,在寻常军中,只有军官才能配备。当年刘羡在古木原血战,张光在军中一共也才搜罗了八百余支长槊,这就成功阻拦了郝散骑军的第一波冲击。而眼下的上谷营中,却有将近四千余支长槊,还有一部分留作备用。这是寻常胡人们所不能想象的。 此时全副武装的上谷骑士出现在阳光下,马铠与铁甲相互映照,可谓是闪耀夺目,宛如一片金色的湖泊凭空出现在陈马原上,而骑士们将手中的长槊高高竖起,好似又凭空长出一片铁刺般的森林。再配合披上马铠后宛如怪兽的高头大马,当真是前所未有的肃穆威严。 胡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骑军,他们看痴了,心中更是生出一种仰慕和崇拜感,任何上过战场的人,都无法不对这样的灿烂的骑军感到向往。 而现在,这支军队将要启动了。 面对着远远多于己方的大军,孟观将全军二十曲分为五部,以六曲居中,四曲居左,四曲居右,四曲居前,留两曲殿后,如此组成一个向前攻击的箭头,又好像似呈内弯的圆阵。这种阵型想防御时可以收缩呈圆阵,进攻则如楔子般钉入敌军,是一种非常经典的攻防两用阵型。此时卷起了一阵风,将地上的蒲公英吹散,无数洁白的种子在风中飘扬,好似一场霰雪飞起。孟观一挥手,身边的随从立起象征着宿卫营的黄龙旗,高声吹响号角。 寥廓的角声奏响在天地之间,而上谷营的战马们迈开了脚步。 第一步响起,整体大地都咚得一震,仿佛平地炸开了一声响雷,随后是第二步,第三步……猛烈的马蹄声便从响雷化作了无边的浪潮,向着他们进攻的方向漫延出去。 上谷营第一个进攻方向是西面,因为西面的叛军人数最少,阵势也最为薄弱。 负责此处的胡人首领是氐人蒲元,他此时正对着朝阳,见晋人铁骑飞驰而来,晨光与铁甲的光芒一同泛滥,真是耀目不可逼视。那些刚刚完成列阵的胡人们更是倍感惶恐,感觉自己在和下凡的天神作战,持刀的手都在止不住地脱力发抖。 蒲元知道大事不妙,但他更知道此时如果丧胆撤退,将会彻底沦为屠宰的羔羊,所以他强行鼓舞勇气,对族人们朗声说道:“不要怕!他们来了就放箭!我们人多势众,总能杀死他们!” 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可就连蒲元自己,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嗓音却离奇地变得沙哑。不管平日里大家如何号称自己漠视死亡,等到死亡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又有几人能保持平常心呢? 至少直面上谷军的氐人不行,因为他们凭直觉感受到,自己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 在上谷营距离他们还有上百步的时候,有一个张弓的氐人忍不住心中的恐惧,失手向前射箭。随后引爆了周围数排人的恐惧,一轮箭雨向前飞射而出,却噼噼啪啪地插落在草坪上,任凭甲骑从中踏过,这让他们白白少了一轮射箭的机会。 而当他们射出第二轮时,大家不免惊恐地发现,箭矢打在这些甲骑身上,简直如同雨水打过,叮叮当当的一群碰撞声过,除去个别不幸的人被射中了头部,跌下马外,大部分甲骑堪称毫发无伤,只有少部分箭矢插在甲胄之间的缝隙里,但也没能使骑士丧失战斗力。 这时,骑士们将长长的马槊举起,槊尖朝着前面,形成了一座阴森森的死亡森林,麾下的烈马已然发怒,马上的骑士更是热血沸腾。 终于,这支背负着晨光的骑军撞上了叛军。 就像是快刀切过纸面,或许还要更轻松一些,上谷骑士们轻松地撕裂出一道骇人的破口,并理所当然地将整个西面叛军凿穿。而在他们身后,是一堆难以分辨的尸体。他们先是被长槊切开,随即被马蹄踏碎,鲜血以最快的速度从肉体中压榨出来,汇聚成了一条血腥的红色溪流。 上谷营仅仅一个冲锋,叛军就减员了约有两千余人,氐人首领蒲元也随之战死。 但上谷营还没有停步,他们在踏出一条血路后,黄龙旗在空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半弧,骑队也随之跑出一个大的回旋弧度,将整个进攻方向调转过来。这一次,他们将背西向东。 此时孟观可以看到,整个胡人大军的阵型都变得散乱了,再也没有规整的横排。西面的叛军阵型是被他们冲散的,而东面和南面的叛军阵型则是由于上谷营的调动。 大部分人以为孟观是要领骑兵从薄弱处突围逃跑,所以他们向西奔行追击。但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错误的地方有两点。一个是西面的叛军不可能阻挡孟观,另一个则是孟观就没想过逃跑。 他的目标从来没有变过,他想做的一直是凿穿整个东面的叛军阵型。 孟观要用这一次凿击,彻底粉碎叛军的作战意志! 仅仅是短暂停息了片刻后,上谷骑士的踏蹄声再一次响起,而这一次冲阵,全然是超乎了所有人预料的。 马蹄翻飞,尘埃四起,一股黄红色的尘烟从地上升起来,尾随在上谷骑兵的身后。而在这些铁衣骑士身前,是漫无边际如同海洋一般的旗帜与军队,其中不乏有红鸦军这样齐万年苦心锻炼的精锐部队。 但孟观毫无畏惧,或者说,在隆隆作响的马蹄声中,他感到无边的快意与享受,这正是他所追求的生活,哪怕死亡在即,他也甘之如饴。 事实上,这些纵马驰骋的骑士也是如此,他们感觉自己已经不在人间,或者说,神灵已经寄宿在他们的甲胄里,兵刃上。在这样伟大与壮烈的冲锋中,人已经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将战争的结果来交给上天裁决,他们不需要在乎自己杀死了谁,又被谁所杀,只需要知道,他们自己都成为了造化的使者。 不知是谁开了头,骑士们高呼起来,呐喊声直震云霄,战马的嘶鸣听起来就如同正义的欢呼,令沿路遇到的所有胡人都为之色变。 在开辟了一条血路后,又一条血路为其开辟出来,并且不断地向东延伸,沿路所遇披靡,根本无人与之相抗。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观眼前为之一清,是一片开阔无垠的土地,敌人痛苦的呻吟声已被他抛之脑后。 孟观随后注意到,远方的平原上又出现了些许摇晃黑点,那些黑点越来越多,向自己迎面扩大,渐渐清晰地显示:那是征西军司的白虎旗,此时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而此时,身在中军的齐万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狼藉一片的战场。他几乎梦游般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闭上双眼,想欺骗自己这是假的,但他又不得不痛苦又清醒地承认,自己这十万大军,居然被区区三千人给击穿了。 为何会出现这样违背常识的骑军?自己经营良久的红鸦军,仿佛就是一个笑话,两边的战力根本是云泥之别! 但齐万年不得不让自己振作,因为合战还没有结束。这是他自己点燃的火焰,既然已经燃烧起来,哪怕是葬身火海,化为灰烬,他也必须坚持到最后。(本章完) 第261章 辉煌胜利 在汇合之后,张轨与刘羡率大军全速前进,紧赶慢赶,惟恐错过了合战的时机,导致主帅命丧重围。 可当他们真的赶赴战场后,谁也没有想到,看到的居然是眼前这样一幅画面: 一片开阔平坦的战场上,马蹄踏动的尘土正渐渐腾空消散。元帅孟观率领的三千铁骑,此时浑身浴血,以一个越来越慢的速度向他们奔来。显然,两次无与伦比的冲锋下,背负着甲骑具装重载的战马已经支撑不动了。但远处的叛军却没有人赶来追击,茫茫多的旗帜在烟尘中东倒西歪,同样茫茫多的胡人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在这些胡人组成的人海中,可以看到一道鲜明的缺口,将庞大的阵势切为两段。似乎是什么不能愈合的伤口一样,将整个叛军彻底地拦腰杀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止是身为受害者的胡人们不敢置信,就连与孟观身处在同一方的晋人将士也同样难以置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 事先没有人见识过如此规模的重甲骑兵冲锋,也没有人揣测到孟观会采用如此蛮横大胆的战术,何况他还挑选了一个如此适合重骑兵冲锋的战场。叛军又没有任何应对的经验,更没有被凿穿的心理准备。而如果后方的援军抵达的更晚一些,叛军准备得更从容一些,事先挖一些拒马沟,叛军的防御也会更加有效,不说全歼上谷营,至少也不会为其彻底凿穿。 但一切没有如果,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成就了这一次惊世骇俗的冲锋,也成就了上谷营的威名。 当孟观率上谷营返回到大军之中时,他随性地脱下头上的兜鍪,露出被汗水浸湿的硬朗面孔,还有一双愉快的眼睛。他领着张林等属下,走到一众晋军旗帜中间,里面既有代表征西军司的白虎旗,也有各种象征着胜利的祥瑞旗帜,诸如貔貅旗、獬豸旗、重明旗,包括刘羡的八字安乐旗等等,各旗帜并行如云。 而随着孟观回到指挥中枢后,黄龙幡堂而皇之地高举在众旗之上,如同帝皇审视四野。孟观问诸将道:“诸位奔波良久,可能大战?” 孟观此时开口,自有一股凛然气势,令诸将不敢抬首。敬畏之中,众人感到更多的却是振奋,主帅如此神勇,那己方又怎能后退呢? 众将纷纷请战道:“元帅舍身在前,我等又岂敢落后?必擒齐贼于帐下!”言语中一扫此前接连战败的阴霾。 孟观闻言大笑,又环顾众人,徐徐道:“可我冲杀一阵,已然累了,能否在此地歇息一阵,等待诸君克敌的好消息啊?” 众人再次齐声道:“怎敢辜负元帅信任!我等自去杀贼!” 孟观当即接过大军指挥权,下令全军整军列阵,以刘羡领张光、索靖、皇甫商、李含四部,共两万骑军,自右翼先行向叛军发起冲击,张轨领解系、胡渊、皇甫重、卢播、贾龛等五部,共三万步军,在左翼挤压叛军,他自领剩下的万名步骑作为后继,见机行事。 这是一个标准的锤砧战术,以右翼的骑军为大锤,左翼的步军为砧板,夹在中间做鱼肉的,便是齐万年的叛军。锤砧战术一旦成功,便会对敌方造成大量的伤亡,但是风险也很大,因为这会让中军成为薄弱点,成为可能被对手突破的中心环节。 而眼下孟观这么安排,显然是吃准了叛军已经被己方打得丧胆,不能进行正常的反击了。 在晋军列阵的同时,齐万年领导的叛军也在重新整阵。在看见对方敌军调动的同时,齐万年非常清楚对方要干什么,他派令兵四处连声呼喊,试图振奋军心: “集合!列阵!胜负还没有决定!大丈夫岂能临阵畏敌?不要忘了战死的族人,要为他们报仇!不要忘了过去的屈辱,要捍卫尊严!陛下将与诸位同在,一直奋战到胜利到来!” 这些话语唤醒了一些人的勇气,他们按照齐万年的要求恢复了阵型,调转方向来面对即将发起进攻的晋军。但还有一些人,他们亲眼目睹了同袍如何惨死在晋人铁骑的脚下,无论如何也难以忘却这些人的惨相。他们无法不怀疑,下一个这样成为肉泥的就是自己。这使得他们心生畏惧,可实际上,上谷骑士已经劳累过度,没有再出阵的打算了。 先列阵完毕的自然是晋军。 这是孟平第一次参与作战,他望着对面延展数里直到渭水的军阵,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畏惧,他对着一旁检查甲胄的刘羡问道: “刘府君,对面叛军的军势如此之多,我们能够获胜吗?” 刘羡将绑腿的绳子紧了紧,确认一切准备完毕后,转而对孟平笑道:“子衡,军势的多寡不过是表象,别看对面有那么多人,但你看元帅冲杀了这一通,他们根本阻拦不住,这说明啊,他们的军心已经消散哩!” 习习秋风自渭水南面吹来,两军的军旗都迎风招展。刘羡也不禁将目光投向对面,只见列好阵的齐万年部岿然不动,而红鸦军已经赫然陈列在北部,看来他还想做拼死一搏? 刘羡对一旁的李盛笑道:“宾硕,看到那些红色乌鸦的旗帜没有?老对手啊!” 李盛也拨马拉缰笑道:“红鸦军啊,泥阳之战后,红鸦军还剩几分水准,倒真叫人好奇!” 刘羡哈哈两声后,随即肃然道:“不可小心大意,这一战是洗刷我军这两年来耻辱的好机会,绝不能再成为耻辱!” 又道:“将我的旗帜高举,让全军都看见!” 说罢,中军的鼓声响起了。 顷刻之间,右翼的骑军如同海洋的涌浪般向西面发起进攻,一波又一波。仅仅是片刻后,在安乐八字旗的领头下,全军的白虎旗都开始随风飘扬,仿佛云海降临大地。 在朝阳和彩霞的映照下,狂云渡上了一层金边,马蹄声呼啸如风雷。而随着两万骑军在平原上奔腾而起起落落的将士们,则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感受到飞升般的愉悦。铁蹄踏地的声音,铠甲兵器撞击的声音,周围人呐喊的声音,坐下战马奋力嘶鸣的声音,这一切声音交汇在一起,反而给了当事人无比的宁静。但在直面晋军的胡人们看来,这是一道令山河战栗、天地动容的巨浪。铺天盖地的尘烟笼罩过来,似乎是一只将要吞噬天地的怪物! 仅仅是稍一接触,前线的大部分胡人就崩溃了,他们丧失了向前迎击逆战的勇气,下意识的推攘着身边的战友,试图躲避晋军的锋芒。而恐惧是会扩散的瘟疫,后方的军队见前锋阵型松散溃裂,紧接着就诞生了临阵脱逃的想法,然后付出行动,三三两两的逃兵出现在阵线后方,使得晋军的穿插更加顺利。 刘羡作为右翼的主将,冷静地观察着前方的局势。叛军的阵势是被上谷骑士深凿过的,经受过折磨的士卒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振作斗志,他们的退败是理所当然的,但这里面还是有不可小觑的敌人。 在如此劣势下,其余敌人都已经形同溃败,但红鸦军竟然还在竭力抵抗,不愧是齐万年一手培养的嫡系。但可惜的是,他们注定是孤军奋战,并不能得到其余各部的支援。刘羡见张光部已经与其交战上后,陷入了缠斗,他立刻摇旗下令,令皇甫商部从另一个侧面包抄过去,从左右同时夹击红鸦军。而后自己亲领本部,从正面进行督阵。 如此一来,晋军竟然在叛军大阵之中生生包围了红鸦军,并且在局部形成了数倍的优势。 此时率领红鸦军的正是老铁弗人多兰刹,面对重重敌军,以及对面不远处的八字安乐旗,他吐了口唾沫,不由自嘲道:“嘿嘿,刘羡还真瞧得起我。” 他紧接着对身边的亲随道:“都准备好,看到对面那杆大旗了,跟着我冲过去!我去摘了刘羡的头颅,回来献给陛下!” 亲随们本来都感到处境极为艰难了,不料主将竟然还有冲阵决心,都非常佩服,附和道:“敢不从命!”声音响亮又透着勉强。 可实际上,多兰刹心里知道,这大概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了。他也不愿意再去考虑什么战术,而是想要如同自己所向往的那样,用壮烈的死亡来洗刷战败的屈辱。 于是他发起了冲锋,所有的红鸦军将士都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多兰刹向前飞驰的身影。看着多兰刹高举马槊,左右横扫,将周围靠近过来的敌人一一挑飞。 这些动作刚开始时还有些吃力,因为身边的空间太狭窄了,敌人有些太多了。可他没有停下,继续沉浸在舍生忘死的战斗中,不知哪里飞溅而来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眼睛,令他目不能视。 可他仍然在挥槊,不知不觉间,他觉得自己的动作越来越快,手上的马槊越来越轻,身边的敌人也越来越少,连周围的声音也由远及近、由近而远,幽幽荡荡、缥缈天外,似乎一切都已经随他远去了。 忽然,一股剧痛从下腹处传来,多兰刹赫然惊醒,他猛地用手擦拭眼睛后,再睁眼四顾,发现自己手中的长槊已经断了,只剩下半根长柄,而有一根羽箭插在自己的小腹处,鲜血正从中涌出,连带着他身上的气力也如同水库开闸般泄了个干净。 噔的一声,断裂的马槊掉落在地上,他身子一软,也摔下马来,吃了一嘴的泥。 而在多兰刹的身后,跟随他冲锋的上千名骑士,此时也已十不存一,看来他们的冲锋并非通向胜利,而是通向死亡。红鸦军最终化作了狂云之中一朵红色的浪,在绽放之后,最终悄然沉没。 至此,齐万年最后一支还在抵抗的军队也消失了,败局已定。 齐万年纵观整个战场,眼睁睁看见晋人骑兵将自己的大军左翼再次凿穿,并且毫不停留地向右翼挤压过去,将许多胡人士卒挤压到渭水边。晋人只想着跑马冲杀,丝毫不留情面。尤其是那些参与过美阳之战、扶风之战的将士,他们一想起过去输掉的败仗,就怒火中烧,为了把过去被击败的颜面找回来,更是极为卖力,沿着河水不断将叛军士卒驱赶下水。 左翼的步军们见胡人落在水边,也极为兴奋,不断地向河畔的胡人拉弓放箭,或持刀上前斫杀。无数的人拥挤在悠悠秋水里,要么因推攘被卷入深流而挣扎着,要么因中箭而沉没漂浮。总之,渭水也因此被染红,只是这种红色在河流涤荡下,渐渐变成一种淡薄的粉色,就好像秋天的薄雾一样微不可察,诉说着人命的轻贱。 齐万年望着这一切,可谓是心如死灰。虽然他早就料想过,泥阳之战的失败会导致晋军复起,但他也没有料想到,竟然一战就会溃败到这等地步。这样一来,不仅大业成灰,就连族人也不能保全,这如何不让他感到沮丧呢? 后方的许多部落已经开始溃逃了,身边的沮渠莫康也对齐万年焦急地劝谏道: “陛下,赶紧走吧!只有活下去,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齐万年还是在原地发呆,默然不动。而沮渠莫康发了狠,干脆拉着齐万年的马缰,又踹了其马腹一脚,强行带着齐万年向西面离开。周围数百人将其紧紧保护起来,驱赶着周围纷乱的人群,为其开出一条道路。 最后一面红色乌鸦旗帜倒下了,晋军见状高呼万岁,欢呼声震天动地。同时他们毫不放松对敌人的追击,沿路所见,全不放过,哪怕是丢盔卸甲、跪地求饶的敌人,他们也绝不留情地将其砍杀。砍杀最后变成了屠杀,等到当天傍晚,阳光中的暖意渐渐消散,地面的血腥潮气弥漫起来,使得尸骨遍野的陈马原上仍有一股热气。 这一次陈马原合战,晋军以仅仅不到四千人的伤亡代价,俘杀叛军近三万人,淹死在渭水中的更是不计其数。这是前所未有的辉煌胜利,即使是再乐观的人,也不会预想到,肆虐关中两年有余的叛军,仅一战就被孟观打断了脊梁。 而此时距离孟观入关,仅仅才过去了一个月。(本章完) 第262章 进围与招抚 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即使在数十年之后,每个存活下来的参与者,依然津津乐道于这一战的情景: 茫茫多的敌人如同惊弓之鸟,骑士们策马奔驰进去,顿时四散奔逃,纷纷乱乱毫无秩序。而骑士们每一次挥刀,都像是屠宰羔羊一般,根本没有反抗。旗帜一片片的倒下,伏在地上求饶的俘虏和尸首一样多。步兵们从中间大步流星地踩过,他们腰间的箭囊已经射空了,同时挂满了领赏的人头。当然,还是有些人受伤,但在这时,受伤也成了荣誉的象征,士卒们比拼身上伤口的多寡,以此来夸耀勇气,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天之骄子。 事后,晋军光打扫战场就费了三四日时间。 刘羡作为右翼主将,心情自然也是非常愉悦,这么干脆利落地获得胜利,还是他军事履历中的第一次。在胜利的薰陶下,他感到一种升华感,因为会战是一种勇气与意志力的比拼,尤其战胜的是一个过去你很难对付的对手,顿时便生出一股今非昔比之感。 但同时,目睹这战场上的狼藉与惨烈,刘羡又不禁为齐万年感到惋惜。他不禁暗中心想:如果是自己,能否在这一战中取胜呢?答案是没有悬念的,他也做不到。 齐万年能在短短两年间拉起超过二十万的军队,同时经营秩序,在饥荒下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哗变,光这一点就非常了不起了。何况还要应对晋朝源源不断的援军挑战。此前洛阳朝廷不能任用正确的统帅,给了他机会。可若是孟观这样的名将出场,他就没有一点机会。 想到上谷铁骑在战场的可怖威力,刘羡也不禁心神摇曳,如此可怕的部队,眼下站在同一方还好,若是有朝一日在战场上作为敌手呢?刘羡不能说没有一点办法,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对手不是孟观的前提下。 再想到自己在齐万年起事时的些许冲动,刘羡不禁流下一身冷汗,还好,还好。看来,自己真正想要复国,还有很多的准备要做。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事前孟观对自己说,关中战事结束以后,他就要调回洛阳为官,刘羡不禁思绪万千,虽然其中有疑虑,有不舍,但想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了,只剩下归心似箭。他心想,不管怎么说,能和家人们在一起团聚片刻,总是好的。 何况自己还有一些问题想问刘恂。 只是这要等到这场战争彻底结束后。 在陈马原之战的第四日,孟观召集各将再次召开军议,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与上一次的军议气氛相比,这一次,征西军司里的将领们都彻底对孟观臣服了,他超乎想象的战术与战绩不仅仅击败了造反的叛军们,同时也征服了麾下这些心高气傲的将领。现在全军上下每一个人都说:上谷郡公大概就是当世第一名将,当年马隆收复凉州,也不过如此吧! 孟观明明只是极随意地斜靠在几子上,可在座的众人无不正襟危坐,面色肃然。因为大家害怕露出些许窘态,以致于让元帅看轻了自己。 孟观见大家这么严肃,挥手笑道:“何必如此拘谨?弄得像打了败仗一样,诸位都是功臣,放松一些。” 但众人仍不敢放松,只有年纪最大的索靖行礼道: “元帅当真是料事如神,我等远远不及,您有什么命令,就直接说出来吧,我们一定尽全力执行。” 大家纷纷点头附和,都是这个态度。 这情景让刘羡心中感慨,在以往军议的时候,大家唯恐不能在会上发表意见,一来是为了立功表现自己,二来败仗会影响所有人,大家都不想遭遇失败。可到了孟观面前,众人却羞赧如处女,等待着主帅发号施令。这是只有极敬佩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如此表现。 孟观笑着点点头,自信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汤,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后,对众人总结现在的情形道: “诸君表现得如此谨慎,我还是很高兴的。我们虽然赢了这一仗,并不代表战争结束了,毕竟没有抓到齐贼,秦州也还未收复,关西的胡人又是如此之多,若是处理失当,剿贼几年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齐贼贼心不死,据我们斥候得报,齐贼战败之后,并未退入到秦州,而是进入陈仓固守。” 这个选择令在座的众人感到有些意外,皇甫商不禁问道:“咦?他为何不退入秦州,秦州处处山险,按理来说,在那里不更好守吗?莫非他又有什么诡计?” “并非诡计。”一旁的李矩思考一番,已有所得,解释道: “我们胜了一仗,齐贼军心已然溃散,想要重整旗鼓,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秦州是他的大本营,若是他直接退入秦州,诸部羌胡根本没做好应战的打算,只会跟着一败涂地。” “陈仓是一座坚城,此前齐贼已经营修过,他现在在这里固守,就是想要拖住我军,让秦州各部重新动员丁民,再组织起一支军队,说不得还能再战。” 这个判断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孟观赞叹说:“好小子,真有慧根!我的看法和你一样。” 他继续说道:“如今齐贼被逼到了绝境,要么做舍命一搏,要么做一个丧家之犬,带着部众逃到天涯海角去,或许还能留一条性命。” “看来齐贼并不在乎这条性命,他以为在陈仓装模作样,就可以鼓舞士气,可惜,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众将听到这里,不禁打起精神,都将目光投向主帅,想知道他接下来又会用什么样的计谋来克敌制胜。 “我不打算攻打陈仓。” 不打陈仓?大家彼此对看了一眼,根据此前孟观作战的风格,大家还以为他会设法强行攻破陈仓呢! 孟观也知道属下们在想什么,他谈笑说: “陈仓是座著名的坚城,记得当年诸葛亮都在这里受挫过吧,我也就不强行逞能了。”“我们就留下一些人,把这座城看住,不让齐贼妄动就行。” 孟观对齐万年的轻视溢于言表,把这座城看住,这叫什么话嘛。在座的将领几乎都要笑出来,帐内的气氛也都有些轻松了。 只是大家还是有些不解,既然不攻城,那又打算干什么?莫非要直接越过陈仓,去攻打秦州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吧,毕竟陈仓卡住了大军的粮道,没有解决这个后顾之忧就进军秦州,随时都有断粮的风险。 果然,孟观说道:“剩下的大军,我打算兵分两路,直接派到秦州之内。” 这时贾龛憋不住了,终于问道:“元帅,进秦州不难,可粮草怎么解决?不拔除陈仓,齐贼是能袭扰粮道的啊。” 孟观还是在笑,他拍着腰间的剑说: “哈哈哈,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你没有想过吗?我们为什么要为粮道而发愁呢?” “不应该吗?” “军队可以直接到当地就食嘛!我们并非是要将这些胡人赶尽杀绝,而是要去谈判招抚啊!” 众人闻言,又是呆然地相互对视,又听孟观徐徐陈述自己的想法说: “秦州这么多胡人,得有近百万了吧。其中大小部落不可胜数,哪怕我们击败了齐贼,一个个杀过去,来得及吗?他们虽然打不赢我们,但是往山林里一躲,和你兜起圈子,这肯定就是杀不完的。” “我在来时与鲁公他们商议过了,齐贼及其嫡系,我们要除恶务尽,但对于其余羌胡,除去少部分负隅顽抗者外,我们能抚则抚。” “换句话说,这次入秦作战,那些愿意给王师提供粮饷的羌胡,就可以招抚。那些不愿意提供粮秣,甚至刀兵相向的,诸位便当奋力剿灭,以儆效尤。” 众人这才听明白了,原来元帅是这个意思。诸位将领都是军人,他们只负责进攻与杀敌,招抚之策是政治上的事情,并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所以也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不料孟观在出发前就已经准备了这一步,足以窥见他在战争上的深谋远虑。 但刘羡更加敏感地注意到,孟观的言语中并没有提及自己的动向,反而是直接向诸将讲述临机应变的原则。这让他不禁开口问道: “元帅,您说这些,是不打算亲自去秦州吗?” 孟观点点头,将上身微微前倾,继而说道: “看来怀冲已经猜到了。是这样,秦州地方,既有胡人,也有被胡人裹挟的流民,形势极为复杂,我初来乍到,并不知详情,招抚一事,我是办不好的。所以我不打算进入秦州,而是坐镇陈仓,亲自看住齐贼。” “至于招抚,正如前面所说,我打算兵分两路,将这件事情,交给你与张士彦去办。” 言语之间,在座众人将目光投向刘羡与张轨,刘羡感受到了些许压力。而孟观则不动声色地起身,缓缓站到大帐中央,将大众的目光吸引回来,继续对刘羡道: “我知道,这并不是件容易办的差事,很难把握尺寸,办得急了,还会促生乱事,办得缓了,又容易徒劳无功。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之所以说服鲁公,令士彦兄官复原职,就是因为他担任征西军司多年,熟知秦州的地理民情,若有能完成这件事的人,非他莫属。” “而我又之所以说服鲁公,令怀冲你担任平西军司,是因为这些年来,你治民戡乱,万事以仁信为先,我们都看在眼里,胡人也看在眼里。很多话,我们说了不足以取信,但或许你可以。” 听闻孟观如此期待,刘羡心中感动,他本想推辞,觉得推举雍州刺史解系来处理此事更合适,此时也就应承下来,对孟观道: “元帅如此盛情,在下不敢辜负!” 此后的时间,就是简单再分配了一些人事问题,这次军议便结束了。 既然兵分两路招抚,秦州的各羌胡也就被分为两部分,其中新平、安定、南安、陇西、金城五郡,由张轨负责招抚,而略阳、天水、武都、阴平四郡,则由刘羡来负责招抚。 如此计议已定,接下来便是行动了。 元康八年七月壬寅,晋朝大军再次西进,一直开进到陈仓城下,在这里可以看见城头上的红色乌鸦旗帜。也可以看到,齐万年在城头修建有高峻的城牒,城下挖有近一丈深的壕沟,引渭水做护城河。看来齐万年确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可惜,正如孟观此前所言,他毫无攻城的打算,而是堂而皇之地在陈仓城下分兵。 张轨领北路四万大军北向而去,他们将绕一个大圈子,先从新平郡入手,而后在桥山山脉中沿泾水逆流而上,翻越六盘山,而后进入凉州,确认凉州境内的情况后,再依次招抚南安、金城、陇西。 刘羡领南路两万大军西向,他的任务是要正面翻越陇阪,沿着渭水抵达源头,如此就穿过了略阳和天水。在招抚天水羌胡后,他将重走祁山道,进入武都郡内,最后抵达阴平。 按照计划,他们将有一年的时间来招抚所有叛军。只是两路大军各自只带了足用三十日的粮食,在三十日之后,大家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而对于齐万年而言,他在陈仓城内收拢有三万溃兵,当他看到晋人分兵的那一刻,他沉思未久,便恍然醒悟,猜到了孟观谋略,这让齐万年焦急万分。 而等张轨、刘羡两路大军各自离去之后,齐万年观察敌阵,发现城外的晋军竟然只有万人左右,这让他心中大喜,稍作整顿后,试图夜袭晋军。不料在此地坐镇的将领竟是孟观,他仍旧亲领上谷铁骑,轻松将齐万年的奇兵击溃。使得叛军再次折损了四千余众,齐万年不得不偃旗息鼓,再思后策。 现在,关中战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本章完) 第263章 翻越陇阪 南路晋军离开陈仓,沿着渭水继续往东,映入眼帘的先是已经被放弃的蒯城,叛军大败后,这里的胡人四散而去,致使此城已经沦为一座空城。而在这座城池的更西面,秦岭与陇山收窄到极致,只剩下一道弯弯曲曲的渭水河谷,那就是陈仓狭道了。 至今为止,被世人开辟的上陇道路共有五条,陈仓狭道就是其中之一,但绝非主要的上陇道路。 须知陇阪地势复杂,山道高峻,南北横亘六百余里,越短的山道往往越是陡峭,越长的山道反而越发好走。 通常,商队或者大军上下陇阪,多是沿着更北面的汧水河谷,走汧县翻越关山进入陇右,也就是著名的关陇道。或是在关山北面的番须口,经番须道过街亭,最后进入陇右。张轨走的是更北面的泾水河谷,从新平到达安定郡后,他们也可以走鸡头道或者瓦亭道翻越陇阪,这都是需要迂回,但地势比较平坦的道路。 而陈仓狭道,虽然仅仅只有三百余里,但沿路两山夹逼,河段又较为湍急,导致道路不仅陡峭,还极为逼仄,通常只有两到三丈左右,仅能容纳三马一车并行。其中还有几段道路是由栈道组成的,几乎可以和蜀道比拟了。 故而在史书中,陈仓狭道的历史记载甚少,两汉至三国时期的会战中,仅有一次使用记录。那就是马超遭遇杨阜背叛时,夏侯渊令张郃以五千骑兵从陈仓狭道突袭马超,马超猝不及防,手下仅有几千氐胡,只能不战而走,这一战终于扭转了此前夏侯渊接连失利的败局,也成为曹魏平定陇右的转折点。 刘羡和孟观议论后,挑选此次的陈仓狭道上陇,便是参考了这次战例。叛军刚刚大败,许多人经关陇道逃回陇上,消息应该还没有扩散到整个陇右,从这个角度考虑,应该陈仓狭道上还无人提防,从这里穿过去,险是险了一些,但只要能成功,必然能令陇上羌胡措不及防。 不过知道归知道,真进入陈仓狭道后,晋人们才愕然发现,人的意识永远难以想象真正的险峻道路。往里面才走了一两里,河岸之间的地势就渐次高抬,布满榆树林的旷野被抛之脑后,而西边的山峰则直插入云,松林水杉挂在嶙峋的山岩间,就好像是无边的翠绿瀑布,而间或露出的些许的山壁风痕,就如同斑斑点点的泪迹一般。 行走这样的山谷里,不仅行动非常艰难,就连心理压力也极大。因为缺乏阳光照射,旁边又是渭水奔涌,这导致山谷的气温骤然变冷,就好像一下子来到了九月一样。加上此时又是秋雨时节,不时会下些小雨,这使得一行人哆哆唆嗦地牵马爬山,很快就受不了了。 有的人披上蓑衣,有的人裹了牛毡。这样才暖和了一些。但到了晚上宿营的时候,不仅睡觉的地方不好找,就算找到了,生火也很麻烦,因为不好找到干树枝。这种时候,就只能委屈将士们多走一会儿,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歇息,如此走走停停,昼夜也就颠倒了。 不过最让人难受的,还是峡谷中的山岚。没有风的时候,晋人们只觉得天地一片寂寞,滴水声将其余所有声音都溶解了。滴答声之外,似乎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正在阴暗中盯着大家。但风来了之后,那种疯狂呼啸的声音,犹如地狱里的魔鬼在咆哮,每个被风吹过的人,就好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几乎不能呼吸。加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瘴气,每一次喘息,都似是有利刃刺入喉肺。 有一次歇息的时候,大军歇息在半山腰,雨也已经停了,大家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好觉。 正值黎明时分,突然间,孟平把刘羡推醒了,指着山间说:“府君,快看!那是什么?” 刘羡往下看,发现雨雾停在半山腰,一阵狂风吹来,浓云也在黑暗中进行流动,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好似他们身处在巨海之中的礁石上,随时会被云海所吞没,沉入到无边深渊一般。 凝视着这种景色,刘羡并不感到畏惧,只是有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这时吕渠阳也醒了,他有上陇的经验,指着脚下的这些风景说:“不要慌,过一会天亮了,不知有多好看呢!” 听到这句话,刘羡很高兴,他就把身边的几个属下都叫起来,一起等待着日出美景,结果不知道怎么传的,全军上下都知道了,他们都纷纷早起来看。 天气还是很冷,不少人都在发抖,可渐渐地,随着清晨的露水滴落在山壁,一种金色的明亮光芒贯入了这个晦暗的世界。此时,四周静悄悄没有什么声响,大家都忍不住屏气凝神,然后看到一道彩虹延伸出来,横跨山腰,上面是几乎触手可及的天空,下面则是恬静平淡的云海。 众人身处在这云与天之间,一时恍惚不已。李矩此时也被分配到了刘羡麾下,他面对此番景象,忍不住说道: “白云之巅何等辉煌!我等能来此一趟,真是不虚此行!” 而刘羡则感叹说:“此山为谁而生,此水又为谁而流?天地如此浩大,我又该如何与之并肩呢?” 随着阳光更盛,脚下云开雾散,可以看见渭水又重新出现在谷底,来时湍急的水流,如今已流淌得无声无息,无数丹霞般的红土山峰也在身下展露峥嵘。 吕渠阳对刘羡说:“府君,最难的部分我已经走完了,接下来的就是一些缓道,大概还需要两天,我们就能够彻底翻越陇阪了。” 刘羡点点头,他知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遇到什么胡人来骚扰,那就意味着还没有人发觉晋军的动向,这次走陈仓狭道上陇,看来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策略。而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如何招抚了。 故而刘羡故意放慢了速度,在路上召集诸将,一面听取众人的想法,一面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首先是要听取吕渠阳的建议,他是略阳本地人,对略阳的胡人形势最为熟络,也了解各部之间的强弱关系。 吕渠阳介绍说:“略阳中,万人以上的部落有两个,分别是李氏和蒲氏。万人以下、千人以上的部落,大概有十二个,千人以下的小部落,就不必说了。总而言之,府君,在我以前的印象里,略阳郡府想要做事,多半是与蒲氏、李氏商议,就没有办不下来的。” “蒲氏的首领,我游学的时候,还是蒲明蒲大人,但现在应该是蒲怀归大人了,府君您在长安已经见过了吧。” “李氏的首领,原本是李慕大人,应该也已经病逝了。他有五个儿子,分别是李辅、李特、李庠、李流、李骧,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杰。其中最出名的是三子李庠,他文武双全,偏偏又任侠豪气,是公认的秦州第一流的人物,也是现在的李氏首领。” “是,我也听说过。”李矩在旁边说道,“好像是先担任过郡督邮,又担任过郡主簿?元康四年的时候,说是被征辟到了洛阳,担任了中军骑督,说是有文鸯之风呢!” “哦?还有这等事?”刘羡闻言不免诧异,中军骑督虽没有多少实权,但官品却很高,也是五品官,这足以说明李庠的优秀。他为什么要弃官回来造反呢? 吕渠阳继续说道:“说是生了病,回乡养病吧。不过之前军中有报,说他现在领着李氏族人南下到了武都,已经不在略阳了。” 刘羡低头沉吟片刻,说道:“既然这些人到了武都,就先不必讨论他们了。看来,这次想要招抚略阳,重心就在这个蒲氏身上。”“这个蒲氏现居何处?” “应该就在关山西面二十里,略阳县南面十五里的水洛川。” 刘羡打开地图,标注蒲氏所在的位置。略阳郡是根据陇阪的走势来设置的,整个郡呈现为一道斜弧,下辖临渭、清水、略阳、平襄四县,由南到北依次排列。南路晋军穿过陈仓狭道后,第一个到达的将是临渭县,距离蒲氏还颇有一段距离。 他对众人道:“关于招抚,诸位有什么建议,不妨说来听听。” 李含虽出身陇西,但他最讨厌羌胡,率先说道:“军司,胡人人面兽心,只畏威而不怀德,这我最清楚。如今我军上陇已成,胡人却一无所知。不妨先突袭临渭,无论老少,将城中尽数屠戮,再行招抚,到那时,胡人心中恐惧,必然纷纷投降。” 他的建议如此狠辣,以致于旁听诸将都心惊不已。但也没有多少人谴责,因为不是李含独有的观点,而是是魏武帝曹操开创的手法。 曹操认为什么“民不畏死”是彻底的空话,与其浪费时间在口舌上,不如先用空前残酷的屠杀来恐吓敌人,然后再用事实告诉剩下的那些敌人,如果不立即投降,就全部和这些遇害者一个下场,以此来快速受降领土。后来他甚至专门制定了军规,表示围城前不降者一律屠城。这确实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让曹操三分天下有其二。 晋宣帝司马懿也沿用了这一策略,当年他平定辽东,公孙渊抵抗不降,他就先屠城筑成京观,然后招抚辽东各地,与曹操的作风如出一辙。也是这个缘故,蜀汉和孙吴灭亡时,不等对方包围国都,便直接屈膝投降。实在是魏军的这一恐吓战术过于可怕,没人敢承担被围城后的后果。 刘羡自然是不赞同的,但他还要看看周围人的意见。 与会的众将立刻分为两派,一部分赞同,如索綝、皇甫商都说:“胡人卑贱,活该如此。” 但也有人反对,李矩就领头说道:“陇右的胡人如此之多,岂是靠屠城就能恐吓住的?我军仅有两万人,又人生地不熟,更缺乏粮草,只靠恐吓,又能待多久?即使收效一时,也难以维护长治久安,我绝不同意这个意见。” “那你有什么计策?”由于李矩此前并没有什么功劳,所以李含心中轻视李矩,斜着眼问道。 “兄长,我想到一个办法。”李矩也懒得理他,转过头对刘羡道:“不妨我们突然在临渭现身,秣马厉兵,耀武扬威,向城中展示我们的实力,然后再与其议和招抚。如此一来,可以展现出我军议和的诚意,也不至于显出弱势。您看如何?” “若是不成功又如何?让我们硬攻城吗?” 李含还在一旁诘问,但刘羡却先一步替李矩回答道: “无妨,我们翻越陇阪,本来就是冒了风险的。相比之下,再冒这么一点风险也无伤大雅。只要这次招抚成功,开了个好头,后面招抚就会越来越容易。如果是用世容兄的方法,虽然也不无道理,但总是会耗时更久一些。” “大战日久,还是早点和平一点好啊!” 虽然孟观建议说,作为主将,不需要召开军议,最好直接坚持自己的判断。但刘羡自认为在军学上没有达到孟观这样的造诣,他也想更多了解一些众人的想法,所以仍然对军议非常重视。他也希望在军议上,能够用自己的态度和想法,多说服众人一些。 此时说罢,李含看了刘羡两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就坐回去了。 其余诸将也深有同感,两年征战,大家都累了。 至此计议已定,刘羡开始分配任务。既然是李矩提的建议,刘羡也想让结拜兄弟当众表现表现,便拨给他三千人,令他去做先锋,并负责与临渭胡人的谈判事宜,其余各部作为后继压阵。 七月癸丑,也就是分兵进入陈仓狭道的第十一天,南路晋军正式冲破金林山,进入陇右高原。前锋李矩部马不停蹄,飞奔十里抵达临渭城下,周围胡人猝不及防,一片混乱,甚至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闭。 然而令他们惊讶的是,这支晋军竟然毫无杀戮抢掠等行为,而是堂而皇之地在城下整兵列阵,其阵势严明,旗帜猎猎,一看就知道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强军。 等胡人骚乱稍稍平息后,李矩亲自抵达城下,要求与城中的胡人首领进行谈判。 经过半个时辰的谈判后,双方很快达成约定:胡人把临渭城让给晋军,同时留下两万斛粮食。晋军同意不侵扰周遭的胡人百姓,杀人抢盗者抵罪。 等到刘羡率大军抵达临渭城时,城中的胡人已经消除了恐慌,夹道欢迎晋军的到来。 但等待刘羡的,并不只有好消息。 见到刘羡后,李矩的神情略显紧张,但他的话语依然不徐不疾:“兄长,我刚刚得知了一个消息。” “出了什么事?” “蒲氏正在略阳诸部间广派使者,说是要召开一次大会,希望能够凑出一支大军,再去援助齐贼。”(本章完) 第264章 略阳大会 初秋山中,暑气逐渐泻去。陇右的天风干爽,沿路枫林渐染,黄遍地,又可见陇川九曲,麋鹿饮水,配合山间田野中金黄的粟谷,真是一片令人喜悦的景色。 但这些回陇的军人们却无心欣赏,遭遇战败之后,他们心中压抑,前途未卜。哪怕风景美丽,也难以驱赶内部的悲戚,或者说,反而更生到一股浮华难留的心碎感。 这山水究竟为谁而生?来年的今日,究竟又是谁在这里观赏山水呢? 沿路之上,不知有多少胡人逃散。大家缺衣少食,还要绕山而上,只能随手捡些树枝做拐杖。没日没夜地赶了几日路后,很多人的靴袍都磨烂了,满手都是血泡。抬头望见山岭重重,又想到下山时的意气风发,左右四顾,到处都是饥肠辘辘、表情冷漠的陌生面孔。怎能不叫人万念俱灰呢?于是又有许多人从山崖上纵身一跃,了却此生。 但活下来的人总是大多数。 叛军诸将历经艰辛,终于又回到了略阳。这时,从街亭到水洛川,四处星星落落。看来是下山决战的各军逃出来后,又有部份渐渐地聚集在了一起。番须道、关陇道、鸡头道等地的百姓,听说齐万年战败,无不心慌意乱,担心晋军趁机杀入,于是纷纷向深山中逃难躲避去了。 好在蒲光、蒲突等蒲氏首领临机应变,直接就在街亭收拢溃兵,并在此处修建工事,如此初步稳定了秩序。过了几日,又见没有晋军追过来,陇上胡人们这才渐渐放下心,开始议论之后的大事。 虽然齐万年并不能对麾下诸部达成真正的直辖,但同时也并非真正的放养。事实上,一旦有部落对他进行效忠,齐万年就会在该部中插入少量亲信做为监军,以此来保证自己的军令能够得到最低程度的执行。而在齐万年入驻陈仓的路上,他便已向各部监军下令,令秦州诸郡火速征募壮丁,再建一支援军来抵抗晋人。 蒲光等人都知道情况紧急,他们不敢怠慢。在防御陇阪诸道时,监军叱奴洛派使者到郡内各部联系,令各部首领到略阳来,一起进行一次大的会议。以便确定各部输出的粮食、兵员,还有未来的计划。 由于此事事关重大,非得要所有部落参与不可,所以他们不得不将时间稍微延后了一些,最后定在七月丙辰,也就是在陈马原之战后的第二十日。 在等待的时日内,各部首领也陆陆续续地抵达略阳,可还没等大会正式召开,私底下的议论便有些止不住了。 先是太石川的王犊找番须口的邓林了解详情,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今年初春的时候,陛下就在郡内广募丁壮,怎么现在又要征兵?” 邓林回答说:“还能是什么?陛下打了个大败仗,死伤惨重。现在陛下正在陈仓苦守待援,正需要我等组建新军,前去解围呢!” 众人闻言大惊,在他们心目中,齐万年应该是百战百胜的不世雄杰,竟然也会打败仗?他们连忙私底下打听前线的详情。这不打听还好,那些经历过陈马原血战的胡人,自己也不能准确分辨形势,只知道夸大孟观与上谷铁骑的可怕可怖,顿时闹得略阳人心惶惶: “——晋人似乎有天神的庇佑,他们刀枪不入,仅仅以千余人就击溃了十万大军。” “——何止啊?据说晋人的新统帅孟观,是毗沙门天转世,号称军神呢!他只要上了战场,用眼睛一看对方,对视的人就会浑身麻痹,手脚无力。” “——听说他还在围攻陛下?” “——是啊,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们真能阻止他吗?” “——不阻止又能怎么办?他们晋人是吃人肉的,我们不抵抗,莫非等着被吃吗?” 这些话传得越来越离谱,最后不得不让略阳督军叱奴洛出来制止,声称会上自有定夺,再议论者以内间罪论处。但即使如此,私底下谣言依旧传个不停。毕竟谣言的来源是恐惧,在没有解除威胁前,这种议论是不可避免的。 等到最后几日,其余各地的羌胡首领先到齐了,基本就在等临渭县的几部首领。可没想到的是,临渭的首领没到,反而等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晋人走陈仓狭道上陇,已经逼降了临渭五部,现在正准备北上攻略略阳。” 这则消息令参会诸首领惊慌失措,但更让众人六神无主的是,这则消息还是由晋人自己带来的。 由李矩率领的一行十余人的谈判队伍已经堂而皇之的进入略阳城,由于略阳城眼下的混乱情况,若非李矩主动自报名号要求参与大会,根本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被晋人逼到了门口,叱奴洛等人不敢大意,他将李矩一行人软禁起来,而后立刻下令,将这些早就等待在略阳的各部首领汇聚一堂,对大家道: “自陈马原战败,我奉命到陇上抵御晋贼,同时再征大军。可惜我智力短浅,有负所托,竟未料到晋军会走陈仓狭道,让他们占据了临渭。而此时我等却还未聚集大兵,陛下令我做的两件事,我都未完成,心中惭愧。但事已至此,怎能轻易放弃?请诸位群策群力,一同渡过这个难关吧。”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仗怎么打?临渭一丢,清水那边也没有防御,只靠我们能守住略阳城吗?” 又有人说:“不慌,我们派人去天水郡,老首领郝大人在那里,他那里还有两万人马吧?我们先弃城而走,在山林里和晋人打转,拖到他过来,说不得就有救了。” 旁边有人说:“又有谁知道晋人的将领是谁?如果来的是孟观,那陛下都打不赢,郝大人又怎么打赢?” 一时众说纷纭,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个时候,一人轻轻拽了一下叱奴洛的袍袖,附耳密语说: “督军,诸位大人的心已经乱了,根本不可能说出什么有效的建议,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还是先把被关押的那些晋人给放进来吧。他们既然敢来,自然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我们不妨先听听条件,就算不答应,也可以先虚以委蛇,通过谈判拖一段时间,我们也就有回旋的余地了。” 叱奴洛回头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名少年,他非常年轻,身材还没有彻底发育,但已有七尺左右,手脚精悍有力,双目也炯炯有神,一眼就知道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叱奴洛见说话的人是他,立马缓颜道:“既然是蒲大人说的话,也好。” 原来这少年就是现任的蒲氏部落族长,蒲洪。 蒲洪是前任族长蒲怀归之独子,由于消息不通,晋军还以为蒲怀归依旧健在。实际上,蒲怀归去年就染病病逝了,事后经族中议论,由不满十三岁的蒲洪继承了族长之位。 这并非是因为其余叔伯谦让,而是蒲洪实力使然。原来蒲洪自小便极为聪慧,又好读书练武,在部落中以多权略,善骑射著称。当蒲怀归从长安归来时,蒲洪方才十二,便支持父亲力主起事,并亲自领兵攻占了略阳城,自此一鸣惊人,无人敢小觑他。 如今蒲洪也不过十四岁,但在帐中的位置却接近主席。事实上,在眼下的略阳,只要是蒲洪不赞成的事情,恐怕谁也无法办成。 见他流露出想见一见晋人使者的意思,叱奴洛心中有些不满,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挥手令李矩等一行人进来。等李矩站稳后,与会众首领也都清净了,叱奴洛随即冷着脸说道: “你是何人?是受谁的指使过来的?” 李矩不慌不忙,先是环顾四周的胡人脸色,向众人一一抱拳,而后方道:“在下李矩,任大晋征西军司府下牙门将之职,奉平西军司刘羡之命,来与诸位首领谈判。”众人听说来的不是孟观,无不松了一口气。不料一旁的蒲洪突然问道:“你说的你奉刘羡之命来此,这么说来,你们的主帅是刘羡咯?” “正是。” “是那个蜀汉皇帝的曾孙,曾在关中诸县中考绩第一,也曾击败过郝散,还在泥阳之战中击败过陛下的那个刘羡?” “不错。”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因为在下是他的结义兄弟,所以有幸被派做使者。” 李矩此前已经找当地的胡人打听过略阳的详情。此时注视蒲洪,已猜出他的身份,饶有兴趣地回答道: “不料在陇右也有人知道我们主帅的名字。” 蒲洪笑道:“我听我阿父说,这个人非常危险,自然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场上的气氛又紧张起来。本来大家还在为孟观没来而感到庆幸,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晋人统帅也不好惹,这想法令他们再次感到不安。 而李矩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卑不亢地说道: “你既然听过我们主帅的名字,也就应该知道,他并非是一个滥杀好战之人。” “我此次奉命来到略阳,就是与诸位谈一件事。” 众人闻言,都集中精神仔细聆听,李矩道: “经过两年的战乱,关陇生灵涂炭,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我们元帅不愿再看到这幅场景,所以决心只诛首恶,其余不论,正如当年对上党郝散一样。” “只要诸位愿意为我军供给军粮,与齐贼划清界限,这两年的事情,就可以既往不咎。” “这个机会非常难得,我是带着止戈的种子来的,还希望诸位不要吝啬善意让它枯死。” 这几句话说罢,叱奴洛的脸色顿时变了,他眼神往周遭望去,发现参会的胡人首领们多露出心动的神情,心中暗叫不妙。他再回看身旁的蒲洪,但见他嘴角似笑非笑,目光也有意无意地瞟着自己,叱奴洛哪能想不明白?身旁的这个小子,肯定有了改换门庭的想法了! 事不宜迟,叱奴洛立刻起身,大声驳斥李矩道: “荒谬!晋人说的话,何时守信过?当我不记得吗?前些年的时候,本来说好的每年交每户一匹布的税,后来莫名其妙涨了三倍,给过我们说法吗?” “若是征税也就罢了,晋人平日里在道上设卡,又索要了多少财货?逼得民不聊生。莫非还要我们过回这样低声下气的日子?” “诸位别忘了,打了两年了,双方有多少血仇!我们能忘掉,莫非晋人就能忘掉么?死去的那些同胞,莫非就白死了?” 这些话,叱奴洛说得义正言辞,在场众人回想起来,要么低头无言,要么咬牙切齿,没有一人试图起身驳倒他。 见氛围如此,叱奴洛自觉时机合适,他将目光再次投射到李矩一行人身上,说道: “陛下还在陈仓血战,我等怎能先降?来人,且杀了他们祭……” 就在他大声怒斥的时候,他却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后,蒲洪抽出腰间的长刀,瞬间向前挥舞过去。 “哒!” 帐中响起一阵与蒲洪气质全不吻合的撕裂声。 四尺长的利刃一闪而过,叱奴洛的首级随之抛向空中。 片刻之后,血如彩虹般地喷洒而出。叱奴洛的身躯就这般扑倒在地上。周围的胡人首领都看呆了,有旁观者如如邓林勃然大怒,手指蒲洪骂道: “你疯了?竟然袭杀督军?这岂是武人所为?” “督军死了,该由谁来主持大局?” 然而面对这些指责,蒲洪面色坦然,他一甩佩刀,将刀刃上的血液都飞洒出去,随即收刀入鞘,淡淡说道:“认不清自己位置的蠢人,只能当死人,不是吗?” “我才是这里的主人,齐万年都要看我几分脸色,哪里轮得到他这条走狗说话?” 说话间,蒲洪眼中扫视周遭,露出清澈又纯粹的杀气,顿时令众人不敢多言。他随即不动声色地坐到主席上,这上面还留有叱奴洛的余温。 蒲洪指着地上的尸体道: “这个蠢货,居然说朝廷没有诚意。哈,他眼睛看不出来,我的眼睛可不瞎。” 蒲洪将目光投到李矩身旁的一人,露出笑容,徐徐道:“没想到刘使君驾临于此,真是蓬荜生辉啊!有什么话,您和我谈就是了。” 在座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本章完) 第265章 蒲洪谈和 “哦?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既然被点破身份,刘羡也不再伪装,而是自然从人群中走出。他以眼神安慰李矩,让随行众人镇定,而后大大方方地站到叱奴洛的尸体前,饶有兴致地与蒲洪对视。 不得不说,眼前的事件发展,确实是出乎他预料之外。 刘羡原本设计的是,等入帐之后,己方伺机抢先动手,抢先杀掉齐万年安插在略阳的督军,最后亮出自己的身份,威慑大会上的所有胡人首领,如此先声夺人,招抚的事情能够成功大半了。 可不料自己还没有动手,就反被眼前这个少年抢先了。 这个情景并没有让刘羡惊慌,毕竟他想除去的就是这个督军。不管是被谁杀死的,对他都是有利无害。眼下刘羡反而对蒲洪颇感好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少年的名字,更没想到他竟然能下这样的狠手。 刘羡打量着蒲洪,蒲洪也上下打量着他。蒲洪笑道:“您的打扮其实没有破绽,是您的随从出卖了您。” “哦?” “方才叱奴洛问话的时候,你的这些随从没有看向李牙门,反而是下意识地看您。这就说明,您才是这支队伍的主使,李牙门的地位已经很高了,主使不可能是一个平级的人。而再看您的年纪,那就知道,除了刘使君亲至,应该没有别的可能了。” 面对这个解释,刘羡不禁眼前一亮,为蒲洪拍手叫好道: “蒲兄弟真是神思如电,细致入微,叫我佩服。” 蒲洪也笑道: “刘使君竟然敢以身犯险,这胆量更叫人佩服。” 但他随即敛容严肃,将话题扯回到正题道: “不过您若想要让我们改弦易辙,只靠胆量恐怕不够。” 由于过于年轻,蒲洪在一群大人之中侃侃而谈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滑稽。但经过方才的事情后,没有人敢小觑他。 但刘羡直视蒲洪片刻,已敏锐地发觉其中的奇怪之处,徐徐问道: “你杀了齐万年的人,事实上已与齐贼割席,却说不想改弦易辙,不觉得很奇怪吗?” “不奇怪。”蒲洪昂着头回答,“是啊,齐万年确实大势已去,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愿意对晋人低眉顺目。” “你要领着族人扛起反晋大旗?” “不,我没有那么蠢,我们只是要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只要您没能力赶走我们,我们就会像老鼠一样赖在这里,可形势若是太坏,我们也不会伸着脖子等死,到时候,我就领着全族北上去灵州,重操祖宗旧业。难道朝廷还能去那里追杀我的部族吗?然后等到时机合适,我们再杀回来也不迟。” 此言一出,在场的胡人又是一片哗然,就连刘羡李矩也不免吃惊。 灵州,在位于安定郡以北、朔方西部。大河从中川流而过,形成了一片广袤的平原,其中水草丰茂,牛羊遍野。汉时曾经在此处设县,但在魏晋时期被废弃,现在已经是一片胡人杂居的聚集地。 这确实是个好去处。但任何族群的迁移都是不容易的,何况略阳蒲氏足足有上万人,一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也不知要累死多少人。更别说到了当地,必然还要和当地的胡人争斗。惟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确实摆脱了晋人的控制。 代价太惨重了,恐怕没有几人能有这样壮士断腕的决心。 刘羡注视着蒲洪的眼睛,说道: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是不容易,所以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们是绝不会这么选的。” 蒲洪叹了一口气,他直白地问刘羡道: “开门见山地说吧,刘府君您带来了多少人?” 谈判这就算是开始了,刘羡既不夸大,也不隐瞒,直接道: “我麾下的,是两万骑军。” “这么说,还有别的大军?” “征西军司张士彦公,率领步骑四万,正在北面自瓦平道上陇,眼下应该已经过新平郡了。” 在场的众人闻言,无不悚然色变。因为他们把大军全部屯在了关陇道和番须道。这也意味着,北路军也必然能成功上陇。有这一南一北两路大军在,不管秦州其余郡下场如何,位于陇阪的略阳郡是首当其冲,绝难幸免了。 蒲洪闻言,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感慨道: “贵军攻打陇右的命令真是果断,行军又如此神速,真是叫人恐惧。” 刘羡负手问道:“那不知贵部如何打算呢?” 蒲洪低头说:“以齐万年的能力,尚且不能战胜贵军,我等自然也不能。按照常理来说,现在我等就是要逃,恐怕也来不及了。” “是这样。” 蒲洪又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毫无动摇,面对刘羡说: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就这样接受刘使君的招抚。” 这句话出乎刘羡意料之外,因为从之前蒲洪的话语来看,他应该已经想好了前因后果,也并非不识时务的人,没想到还是不愿意投降。他不禁问道: “能告诉我原因吗?” “因为人不能不讲信义。” 蒲洪终于露出一丝悲哀的神情,他平静地陈述道: “强者欺凌弱者,本来就是世上理所应当的事情,齐万年败了,他大势已去,按理来说,我不应该让族人为他陪葬。但过去这两年,我毕竟认齐万年为主,如果一遇到危险,就立刻抛弃他。世人将怎么看我?” “他们会说,我们氐人全是软骨头的废物,两面三刀的猪肠儿。不止你们晋人会看不起我们,恐怕鲜卑人、匈奴人、铁弗人、羌人,乃至我们自己,都会说:‘看!这就是天生做奴才的人!’” “人当然不应该做奴才,不讲信义的人,就没有了尊严和骨气,即使活着,那和待宰的牛羊也就没有区别。我是给族人找一条活出个人样的活路的,不然那就是死路。”他随即指着地上叱奴洛的尸身道:“说老实话,虽然我杀了这个人,但他是条汉子,我很佩服他。可惜啊,他走的是另一条死路。” “希望刘使君宽容,能给我们这么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胡人首领们都沉默无言,而刘羡则有些明白蒲洪的意思了。 蒲洪的处境确实极为微妙。若是就这样投降,略阳蒲氏恐怕就要在胡人中声望尽毁,再也无法立足。可若是出面抵抗晋军,又很难成功,也是一条死路。两相比较之下,还不如远走灵州。所以他希望找出一条折中的办法,在保全自己名声的情况下投降。 这个想法让刘羡有些失笑。因为在政治上,讲究尊严本来就是强者的权力,卑躬屈膝是弱者的义务,说这些未免有些天真了。 但他同时也有些感动,因为刘羡虽主张信义,却很少从别人口中听到信义这两个字,如今却在陇上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年口中听到,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不禁让刘羡想:若蒲氏的首领是个这样的豪杰,多些心思倒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说道:“那在蒲兄弟看来,我该如何做呢?” 蒲洪见刘羡答应得如此干脆,也不免有些意外。他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 “刘使君应该知道,铁弗人的老首领郝度元郝大人吧。” 这是个熟悉的名字,刘羡对那次朔方之旅的经历可谓是记忆犹新,他笑道:“当然知道,五年前,正是我负责招抚的他,是名让人难以忘怀的豪杰。” “他现在就在天水郡。” “哦?”刘羡眯起眼睛,问道:“蒲兄弟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郝大人是铁弗人,他是绝不会背弃齐万年投降的。” 蒲洪手指西方,徐徐说道:“这么说的话,您和郝大人必有一战。若您不介意,我可以代您向郝大人约战。到时候,若是您获胜,我等算是拖延了一段时日,尽了一番心意,也就对得起齐万年大人对我们的恩德了。” 原来是这样一个打算,刘羡一瞬间全明白了。 蒲洪是想把矛盾转移出去,让刘羡先打天水,再打略阳。若是此时就投降,蒲氏不仅会声名尽失,还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有很大的概率得不偿失。而若是让晋军先打天水,他就可以坐观形势。晋军赢了,他自然投降就有了理由,晋军输了,他也可以坐地起价,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通这些后,刘羡颇为欣赏地打量着蒲洪,笑道: “蒲兄弟真是思虑周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恐怕还没有你这样的才智。” 蒲洪不为所动,只是一味注视着刘羡,问道:“不知道刘使君愿不愿意答应?” 一旁的李矩面露不虞之色,他私下里拉了一下刘羡的袖子,示意刘羡拒绝,但刘羡却在背后摆摆手,表示自己已有决断。然后对蒲洪道: “没有问题,这件事情,我应允了。” 蒲洪闻言大喜,当即就吩咐族人,说要在县中杀牛立誓,不料话一出口,就被刘羡随口拒绝了。 刘羡对蒲洪道:“我相信蒲兄弟的人品,何况今日有这么多位首领在一旁作为见证,又何必需要立誓呢?” “我今天来到略阳,真是感到高兴,这里面不全是因为与蒲兄弟达成了约定,还有一部分,是见到了这么多讲信义的英雄豪杰。想到以后还能成为朋友,又怎么会不开怀呢?” “这种时候应该喝酒!我不是一个善酒之人,但值此良辰,怎能不饮酒?蒲兄弟不妨送我一坛酒,我敬在座的诸位一杯。如此便足够了!” 刘羡当众索酒,蒲洪岂能不予?连忙叫族人搬来一坛高粱酒,给在场的首领每人倒上一碗,刘羡不分高低,一一敬过去。 饮过酒水后,刘羡又一手指天,一手捂着额头道:“我酒量甚浅,不胜酒力,还望诸君借我一床歇息。”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大堂后的蒲洪卧室歇息,未久既眠,浑然不顾自己还身处敌营之中。 如此一番后,在场胡人无不为刘羡风采所折服,相互议论说: “不愧是击败过陛下的人,当真是英雄人物!” 等刘羡醒来后,已是傍晚,蒲洪将刘羡一行人亲自礼送出境,并且承诺说,他已派人去和郝度元联系,一旦约定好合战的时间和地点,就立刻派人到临渭与刘羡联系。 返程的路上,李矩对刘羡所为颇有不满,他抱怨道: “兄长,胡人最为叵信,你亲自来与他们谈判,诚意已经十足,他们却还不满意,可见其并不心诚,又何必一让再让呢?” 刘羡打着火把向前看路,随口回答道:“小让而已,正如蒲洪所言,郝度元既在,我们必有一战,或早或晚而已。经过今天这件事,无非是把这件事提前了,却也避免了和略阳胡人的冲突,总归是一件好事。” “可倘若这只是一个幌子,我们击败郝度元后,这些胡人不认账,又该如何?甚至他们和郝度元串通一气,设计伏击我们,又该如何?” “哈哈,这都是小事。”刘羡回首对李矩笑道,“世回啊,你对这一战有些太患得患失了,结果陷入到了一叶障目的困境。” “是吗?还请兄长赐教。” 刘羡扒开路边的树枝,分析道:“最困难的仗在陈马原已经打完了,齐万年大势已去,胡人们对此都心知肚明。而一个人失去了什么,就会惦记什么,现在他们必然都在思考未来何去何从,而非是这一仗该怎么赢。” “那个名叫蒲洪的少年首领,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在思考各留体面。别看他敢当堂杀人,可实际上,他真算得上是八面玲珑了。连穷途末路的齐万年都不愿意得罪,又怎么会做得这么绝,彻底与朝廷断开联系呢?” 这些话成功说服了李矩,他思忖片刻后,颔首赞同道:“兄长考虑深远,确实是我瞻前顾后了。” 不过有些话,刘羡还是没有说出来,之所以如此看重和拉拢这些胡人,是因为他还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平定秦陇羌胡后,并非是战事的结束。 在不久的未来,后党与宗室太子党争权,应该还会爆发出更庞大的战乱。那就是自己复国的良机,而到那时候,这些胡人也将加入进来,或许会成为决定战争走向的一个举足轻重的因素。 考虑到这些,刘羡不得不做一些准备,尽可能与这些陇右羌胡结成些许善缘。说不得在以后的某个时间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但这就不足与外人道了。 等刘羡一行人返回临渭,五日之后,蒲洪就按照约定派来使者,向刘羡通报说:郝度元同意与晋人约战。事不宜迟,时间就定在八月戊寅,地点就定在临渭和冀县之间的上邽,问刘羡可有异议。 刘羡同意在上邽会战。(本章完) 第266章 上邽决斗 合战是一种赌博,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对于刘羡来说是这样,对于郝度元来说同样是这样。 作为铁弗人的老首领,郝度元这两年近乎隐退。在齐万年掠得秦州后,他就一直领部众在天水定居,远离在雍州的战事。做些替齐万年稳定后方、联络部众、提防凉州之类的事情,虽然并没有什么非常显著的事迹,但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够维持表面的和平,就已经是一项巨大的功绩。 但随着齐万年的战败,晋军翻越陇阪,这种和平已荡然无存。 当使者来到郝度元处报信,要求郝度元在陇右整军去支援陈仓时。天水诸部如鱼氏、雷氏、樊氏、独孤氏都感到惶恐不安,对于这个消息不敢置信。但是郝度元的态度反而非常平静,他说道:“是吗,陛下战败了吗?我知道了。” 郝度元的镇定让麾下众人暂时安静了下来,他们略有鼓舞地想到:看郝大人的样子,事情应该没坏到这个地步。确实,胜败乃兵家常事,只不过是败了一阵,刘邦也还有彭城之败呢! 但事实上,郝度元的平静并非来源于对未来的乐观,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极为清楚地意识到,失败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情,所以他极为平静地接受了命运。 叛军并未建立起真正可靠的统治,虽然有一些基本的秩序,但这些秩序维持都要依靠齐万年的个人威望上,而他的威望又依赖于持续不断地对外胜利。这种胜利必须要维持到他将晋室彻底丧失进攻的欲望为止,或者说,至少要坚持到齐万年占据关中及河东为止。直到那时,齐万年才能有时间来整顿内部的政治。 而在经过泥阳那次失败后,齐万年就已经失去了这种可能。而之后的奋战,无非是致力于推迟灭亡的时间,或者等待奇迹的发生罢了。 不过郝度元也确实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等到蒲洪将约战的消息递到郝度元手里,郝度元不免陷入了沉思,而麾下的将领们则大为义愤填膺。 独孤势当众辱骂蒲洪的使者道: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不同意,你们就待如何?是要背信弃义,再去当晋人的牛羊吗?” 雷贺也忍不住抱怨道: “危难当头,正要同心协力!怎有让我们打头阵,你们旁观的道理?胡人被晋人看不起,就是因为不团结啊!” 这些话压得使者抬不起头,因为这么做确实不占理。可郝度元却看得很开,他对使者说: “我知道,你们也有难处。你回去吧,告诉临渭的晋人,就说我答应了。” 这个回答令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尤其令下属的将领们感到费解。 不管怎么说,晋军的实力总是要强过天水的胡人。与其约战,为什么不继续守城拖耗时间呢?对面走陈仓狭道而来,说不定耗得对方粮草耗尽,就能反败为胜呢! 但不等部下争论劝阻,郝度元已然起身,自顾自地倒了一碗酪浆,挥手让人把这使者送走了。 然后他才安慰部下们说: “我们本就是外来人,如何能让本地人和我们一条心?略阳人能给我们通风报信,而不是直接把我们卖给晋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没有什么好苛责的。” “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天水的汉人也多,守城的时候给敌人通风报信,我们也没有多少胜算。诸位都是刀剑丛中滚过来的豪杰,不如就这样真刀真枪地拼上一场,胜就胜了,败就败了。我们胜了,连陛下那的形势也能得到好转,我们败了,无非也就是一死而已。” “若是死了,能与诸位葬在一起,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众将士听了,无不为首领的豁达所震惊,继而心中感动,他们齐声说:“愿与大人同生共死!” 而郝度元之所以能如此看淡成败生死,只因他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境地了。 在五年前,他还是一个铁打的汉子,自命不凡,觉得自己生来就要获得什么,所以为了争夺权力和土地杀人无数,因为这是他应得的荣誉。但在被拓跋猗卢击败,甚至被差点杀死后,郝度元的信念全都崩溃了。 那时他心如死灰,因为他发现自己竭尽全力所得来的东西,在别人手下是如此不堪一击,自己甚至无法反抗。这让他不禁自疑:人的奋斗究竟有何意义? 而在重逢齐万年后,郝度元眼看着昔日的手下纵横关西,闯下赫赫威名,他更是感到世事无常,继而领悟到:人对自己的命运其实是无能为力的。 人生奋斗的终点其实就是空,就像西域来的沙门宣扬的那样。胜也好,败也好,其实都对这个世道无足轻重,人惟一能够掌控的,是用怎样的态度度过一生,人世遇到的种种,也不过是迷乱人喜怒的因缘罢了。 想明白这些,郝度元再次面对齐万年的失败,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做到应对了。失败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只要问心无愧,那来到这世上一遭,也就不算白白来过。 郝度元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上邽赴约的。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叛军与晋军前后抵达上邽北面的平原。 事实上,从临渭到上邽,是一块两山相夹的逼仄盆地,宽不过四五里,其长度却达到上百里。山边遍布柏树、杨树、桦树、杏树,时值中秋,树叶已经爬满秋意,山上落叶积累,一阵山岚吹来,便纷纷扬扬地卷落在盆地上,好似下了一场大雨。 在这样的一个地形里,并没有太多可以玩弄战术的手段,只有硬碰硬的面对面厮杀而已。谁的装备更精良,身体更健壮,士气更高昂,作战意志更坚定,谁就能够获得胜利。 在孙子看来,这其实是违背了战争指挥艺术法则的,诈与骗才是获胜的关键。但约战就是这样,他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一场纯粹的比武。人们总是渴望堂堂正正绝对公平的打一场,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什么升华似的。不过这么想的人多了,如此获得的胜利,也就有了与众不同的力量,叫人们更加心服口服。 而在两军抵达之后,第一眼看上去,晋军的胜算还是更高的。毕竟背靠整个帝国的国力,晋军的装备兵甲无疑都要比胡人好上不少,又由于此前打了胜仗,士气也更旺盛一些。 郝度元看到这幅情景,忽然产生一丝意动,觉得世间的很多事都是多此一举,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白白浪费将士的鲜血呢?不妨用更直接的一个办法。 这个想法令他沉醉,继而策马走到两军之间,派人对晋军中呼喝道: “刘使君在吗?可否与郝度元一晤?”“在!”一声回应后,刘羡的身影从晋军中浮现而出,继而快速策马,率了数名随从到郝度元身前。 两人相互对视,不禁都感觉光阴飞逝。 刘羡拉紧马缰,他发现眼前的郝度元已与自己印象中的全然不同,不禁笑说道:“数年不见,郝大人老了很多啊!” 郝度元笑道:“你也不年轻了,不过不是坏事,看起来,也几分意气风发了。” 刘羡摸了摸鬓角,摇头叹道:“这种话就不必说了。郝大人唤我,不知有何想法?” 郝度元徐徐道:“我看就这么开战的话,不管胜负如何,恐怕死伤甚多。若你同意的话,我们换个法子决定胜负如何?” 刘羡来了兴趣,他笑道:“哦?不知郝大人决定如何决胜负?” “我记得你是个剑术高手,不如你我当众比斗一番,生者获胜,死者认负,如何?” 此言一出,两人的随从无不哗然。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岂有主帅比斗来决定战事胜负的道理?两人都背负着极大的政治压力,莫非比试输了,还能撤军不成?这是绝不可能的。 但刘羡初一闻言,便明白了郝度元的想法。他这是自觉胜算不大,与其白白损失部下的生命,不如用自己的头颅给刘羡一个交代,如此还能保全手下的大部分人。 这真是个果决又难以评价的决断,但无疑能让刘羡感到敬佩,他伸手压下身边人的反对意见,点头道:“我同意,您还有什么请求?” 郝度元微微摇头,说道:“没有了,我相信你能善待他们。” “还有,你不要觉得我输定了。” 如此对话完毕,两人各自领部下返回大阵之中,通报主帅约斗的决定。反对的声音当然很多,大多来自于将领,但士兵们听了则觉得主帅英雄无比,与有荣焉地欢呼起来。 只是相比来说,晋军士卒更加自信,毕竟郝度元已老,而刘羡正身强体壮,怎么看都是刘羡更具赢面。 于是两军主动将间距拉近,双方士卒都把旗帜亮出来,留下了一片七百步左右的空地。 刘羡再次从军中策马出列,已经卸下了重甲,只穿一身布衣劲装,外套一层锁子甲,手持昭武剑轻装进入场地。 郝度元同样如此,只是他的武器既非是马槊,也非是环首刀,而是一把长柄大刀。刀柄长七尺,刀身长三尺,配合他铁塔般的身形,真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直到此时,才会让人想起,他曾是朔方铁弗的最赫赫有名的首领之一。 两人策马在草地上盘旋片刻,周围的晋人与汉人则矗立凝视,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一场搏斗。 一声嘹亮的马嘶声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策马飞驰,两人骑得都是好马,此时马蹄翻飞起来,落叶四起,两人的身影顿如两道箭矢般急速靠近,说时迟那时快,突然间传出一声清脆的金铁撞击之声,旁听的众人都为之一惊,还以为已经分出了胜负。但两马交错离开后,两人仍然端坐在马上。 “平手吗?”在最前面的孟平有些失望,方才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没看见两人的出招。 “不是。”李矩作为神射手,他的眼力之高远超常人,因此看得非常清楚,他低声解释道: “兄长假意刺对面胸口,实则刺向对方手腕,没想到对面后发先至,硬碰硬撞了一击,将他的剑路卸开了。大刀力大势沉,对拼之下,兄长肯定吃亏不少,这一招,是对面胜了。” 说话间,两人跑马不远,几乎同时拨马转头,再次回冲,越加靠近之时,两人反而越是催马加速,似乎要借助马势将对方穿透一般。两马飞快地交错,一瞬间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这次却静默无声,两马又飞快地分开了。 一匹马奔出十余歩,立住不动,而另一匹马又拨转马头,遥遥地看着对方。 李矩见状大喜,高声说道:“好一招鲤鱼搅尾,府君以快打快,无论身手还是马力都速度更胜一筹,反手刺中了郝贼的腰!”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郝度元腰间渗出斑斑血迹,显然受伤不轻。晋人闻声不禁一阵欢呼,认为胜负已分,胡人则面露青色,不知如何是好。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郝度元仅是稍作喘息,原本立住的马儿突然一跃,朝着刘羡再次冲去。刘羡也打起精神,拍马又一次迎上。两马靠近后,原地打转,显然两个人缠斗到了一起,兵器相交的声音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刘羡感觉到对方要出致命的一击,可抬首一看,郝度元扬起大刀,令胸中空门大开,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昭武剑推柄刺了进去。锐利的剑锋穿胸而过,丝毫不见停滞。 晋军又是一阵欢呼,刘羡却心中暗叫不好。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这是对方故意卖的破绽,郝度元怀有必死之心,他所要做的是以命换命。此时双方贴得太近,头顶的大刀马上就将挥劈而下,此时自己已经没有收手的余地了。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立刻抽手,尝试去抓住落下的刀柄,一道银燕在空中划过,刘羡手中一重,头颈下意识地侧偏,只觉得一道劲风从透体而过,但终究又停止了。 郝度元的刀刃切入了刘羡的左脸,切开了一道口子,至此力气已用尽。刘羡将他的刀柄推开,郝度元随即落马倒地。 差一点就被断头了!刘羡摸着渗血的伤口,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的郝度元,不知何时背后已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又习得了一点经验:在坦然面对死亡的人面前,破绽也是陷阱。 统帅之间的比斗决斗了,天水的叛军尽数投降,一如此前约定。(本章完) 第267章 衣冠冢 随着郝度元之死,两万叛军投降,刘羡领晋军和平进入冀县。 但天水叛军的投降仅仅是招抚的一个开始。事实上,现在的刘羡依然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做。 招抚两个字说来简单,好像就只需要对面投降就行了。但实际上,投降的这些人该如何处理,接手的地区该如何管理,叛军和当地汉民之间该如何协调,又如何组织恢复当地的民生,这种种事务,都包含在招抚之内。 若是在平常时期,其实也没这么麻烦,背靠大后方作战,军人只负责作战,作战之后的环节自有朝廷去操心。但在眼下孤军深入的前提下却是不可能的。 秦州已失序数年,朝廷就算得知收复的消息再派官僚前来接管,最少也需要两三月时间,而在此之前,这些担子就只能压在前线的将士们身上了。 孟观大概也是考虑这一点,才说服了贾谧,让民政能力出挑的刘羡和张轨来负责此事。 好在刘羡也不是第一次,对于如何从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处理民政,他已经有些经验了。何况随行的将士中,还有李含、索靖这种担任过地方郡守的官僚,都能为他分担政务。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刘羡的招抚工作都还算顺利。 他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与略阳蒲氏联络,要求蒲洪履约。蒲洪确实守信,不仅给晋军送来了粮草,同时还主动联络略阳诸部氐人,向刘羡上交人质。并且移交街亭、陇山等上陇重要关卡。 而在天水这边,依然有大量的胡人部族隐藏在山林中。刘羡则采用了放还部份胡人俘虏的策略,让他们四处宣扬晋人的政策,刘羡也在郡内四处张贴布告。表示除去齐万年本人及其族亲之外,其余胡人并不追究,同时今年不收赋税,明年再恢复孙秀到来前的低税政策,即每户纳賨布一匹即可。 除此之外,刘羡又开始检地查册,追认胡人耕田的同时,又把此前所投降的胡人俘虏发配到地方上开荒,并且和当地的汉人流民约好,这些垦荒的田地来年将归属给他们。 当然,这年头也不可能一味的宽仁,郡内始终有些不愿意投降,死硬到底的胡人马寇,又有些胡人部族三心二意,暗通款曲。刘羡并没有放纵的意思,安排李矩、张光不必有忌讳,只要有证据,查到哪里就抓到哪里,犯事者尽数斩首,传首于两郡诸县,而后再送往孟观处。 如此一来,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到了十月份,天水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南路晋军在天水、略阳两地也算是站稳了脚跟。 恰好这时孟观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张轨那边也已经说降了新平的窦首,安定的彭荡仲,招抚的任务,至此就算完成一半了。而根据朝廷的回报,大概半个月之后,接管的官员就能赶到。到那时,刘羡就可以率军南下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羡也算是闲来无事,便领着李矩、李盛、薛兴、孟平、吕渠阳等几个下属朋友到拜访陇右名族,同时游览散心。 作为安乐公世子,在天水郡,他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那就是天水姜氏所在的芦湾坞。 天水郡自东汉时就有四姓显赫,分别是姜、阎、任、赵四族,虽然比不上第一流的名族,但在地方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土皇帝。当年马超之所以无法在陇右立足,使得凉州重回曹魏治下,天水四姓可谓居功甚伟,曹操对其也赞赏有加。可谁也没有想到,在短短十四年之后,天水竟然出了姜维这么一个让曹魏最为头疼的叛徒。 但无可置疑,他也是汉室有史以来最无私的忠臣。 在姜维之后,天水姜氏虽然还在冀县存续,但由于姜维的负面影响,还有这些年朝廷对秦凉的掌控下降,其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等刘羡前来拜访时,天水姜氏所在的卢湾坞已经显得颇为破败了。 一眼看过去,这里原本应该是个可以囊括上千人的大坞堡,望楼、女墙、粮仓、水库一应俱全。可外围有许多屋舍墙壁都年久失修,有的梁柱甚至裸露出来,在风中呈现出一股已经彻底腐败风干的灰白色。 不难看出,应该是由于族人的减少和财力的衰弱,姜氏已经支撑不起这样一个巨大的坞堡了。 “盛衰无常啊!”孟平策马环顾周遭,由衷地叹说道,“谁能想到,姜维的发迹并没有使家族兴盛,反而使家族衰落呢?” “这无关紧要。”李盛淡淡地说道,“他的胆气举世无双,即使千秋万代之后,也会被人所铭记的。” 这句话没有人能够反驳,但看到眼前这破败的坞堡,人们难免还是感到一股伤感:人生真如枝上之落,随风飘零,不知所终,究竟有谁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他们抱着这样的感慨,终于走到芦湾坞前。 刘羡之前已经投过名牒,所以刘羡来时,此时的姜氏首领姜盛已有所准备,他就领着坞内的上百族人在门口等待。此时双方见面,真是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刘羡此来,目的肯定是来拜祭姜维的。 但眼前的这些姜氏族人,一直是魏晋的臣子,和蜀汉并不存在联系,刘羡很难对他们产生什么责任感,而且过多的交集反而会加深他人的猜忌。可另一方面,姜维的所作所为又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命运,导致姜氏日渐衰落。 自己和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恐怕很难说得清。 而见到了姜维最后誓死效忠的安乐公血脉,姜氏上下也心情复杂。毫无疑问,是刘备一脉使得天水姜氏衰落,但同样也毫无疑问,姜维的这段经历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佳话。这其中的利益得失,实在叫人难以分说。 最后双方都选择长话短说,刘羡道:“请您带我到祠堂拜一拜吧,我拜完就走。” 姜盛则道:“刘使君还是多待一阵吧,您要拜祭的地方,不在祠堂。” 这倒让刘羡有些奇怪了。众所周知,曹兵恨极了姜维,所以在姜维死后,不让其下葬,而是解剖分尸,甚至专门挑出了他的肝胆来碾碎。这导致姜维最后尸骨无存,也没有坟墓。 按照世人的认识来说,人死后如果没有坟墓,那灵魂大概就会在遗恨处或家乡徘徊。如此来看,要拜祭姜维,要么在剑阁,要么就在姜氏祠堂,难道还能有他处吗? 但想来姜盛是本地人,也没有什么理由愚弄自己,刘羡便点头拱手道:“那就请姜公带路了。” 在姜盛的引领下,一行人绕开了芦湾坞,踏着如沙的霰雪往南走,一路七拐八弯,连绕了三座小丘,才走到一处寂寥无人的空地上。空地上突兀地立着一块石碑,碑旁则种着四棵枣树,此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但长得很高了。刘羡走到正面去审视石碑,上面果然刻着“姜维墓”三字。 众人见状都极为吃惊,李盛更是指着墓碑问姜盛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大将军他应该尸骨无存了才是啊!” 姜盛也很感慨,他解释道: “你记得没错,二伯确实已是尸骨无存了。”姜盛的辈分比姜维晚一辈,又因为姜维在同辈中排行第二,所以称他为二伯。 “那这是?” “是一座只埋有靴子的衣冠冢。” 原来是衣冠冢,刘羡有些恍然,但他随即又感到有些奇怪,姜维归汉超过三十载,姜氏竟然还能保有他的衣冠,这不太可能吧? 他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而姜盛则回答道: “这里面埋的靴子,就是二伯在成都时战死穿的那只。” 前面的转折已经有些离奇,可这个回答更让人意想不到,刘羡不禁又连声追问道:“若是遗物的话,怎么能流传回天水?有人送过来的?” “确实是有人送过来的。” 姜盛追忆了片刻,随即解释道: “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有一个黑衣刀客到我们坞中借宿。他没有透露名字,只是离开前留下了一个漆盒,盒中留了一只靴子和一张纸条,说这只靴子便是二伯的遗物。”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这种事情怎么能当真呢?但刘羡却面色肃然,他问姜盛道: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 姜盛回答道: “时间太久远,我也记不清相貌了,但我还记得他脸上有一道疤,从眼角一直长到嘴角,如鬼神般可怖。” 刘羡顿时知道黑衣刀客的身份了,这让他不禁遐想连篇,一时想起很多往事。 果然,姜盛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后来有官兵追查过来,跟我们家说,最近有一支蜀人的流寇在天水、略阳一带流窜,让我们发觉后进行通报。还通报过贼首的长相,和那个黑衣刀客一模一样。” “我家大人也就确认了,这只靴子大概真的是二伯的遗物,于是也就悄悄在这里为他建立了衣冠冢。世子若想拜祭他,这里就再合适不过了。” 话说到这,已经没人嘲笑了。他们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故事,也确信眼前的这座矮坟就是姜维的衣冠冢。 刘羡默默无言地走到墓碑前,他审视着姜维这两个字,不知不觉,热泪就已经涌上了眼眶。 虽然从未和这个老人见面过,但只要看到这两个字,他就感到有一股恍若神明般的力量在注视着自己,也似乎一直在陪伴自己,或者说,就好像自己是他的一部分一般。 泪水紧接着滴落到枯黄的草地上,刘羡知道,这并非是因为纯粹的感动而产生的泪水,而是来源于无法回报可又无法忽视的期望。 人的思绪如同浪潮,不管再怎么号称心如铁石的人,实际上也定有情绪落潮低谷的时候:以天地之大,造化之莫测,我的人生究竟有何意义?我所奋斗追求的,为何在他人眼中不值一提?若一切注定要毁灭,我此刻的存在也会消失,我又因何而生活呢? 在这种时候,只向内求是得不到结果的。 人以为“我”的独特的地方,无论是敏感脆弱的视线,复杂难明的思绪,独一无二的能力,充沛到溢出的冲动……其实都不是独特的,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见识的增长,人迟早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独特”是自以为是的,人和人的本质一样,独特仅仅是因为大家的遭遇不同,困境不同。 因此,存在的意义只能向外求。 人并非只为自己而活,快乐的意义更多来源于不可或缺,也就是他人的期望与肯定。单个人并非是天地的中心,却可能是另一些人的全世界。作为父母的儿子,老师的弟子,妻子的丈夫,朋友的知己……凡此种种,因为你在他们心目中不可或缺,所以自己也就是世界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而刘羡在姜维墓前所感受到的,恰恰是这样一份不可或缺的期望。他用自己心中对汉室的热爱,在历史上书写了惊天动地的一笔,即使时隔三十余年后,刘羡依然能够感知到。刘羡从内心深处相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他的英灵也会在天地间长存,并且会无条件地支持自己走下去。 这怎能不让他落泪呢? 刘羡点燃了香火,继而跪下,恭恭敬敬地对着坟墓三拜,论跪拜,他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心甘情愿过。 同时他在心中说道: “大将军,我会继承您的遗志。若您泉下有知,请您保佑我!我一定不会让您,还有大家的鲜血白流!” 天地悠悠,似乎英灵听到了这句话,在一阵冬风过后,空中纷纷扬扬地又下起了霰雪,点点冰白落在碑上,似乎是吐不完的无声言语。 如此情景,刘羡心中更加感动,在墓前思咐良久,又赋诗道: “铁马祁山道,千秋胆未分。时来延汉祚,事去忆故人。 赤帜存千垒,孤魂护旧军。寒鸦啼陇树,暮雪隔川闻。” 拜祭结束后,在返程的路上,刘羡又和姜盛闲谈片刻,问道: “您说当年有流寇闹事,最后结局如何?” “也不是很清楚,说是抓到了一部分,但最后又跑走了一部分,至今也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大概已经死绝了吧。” 刘羡闻言默然,他只觉得肩上的负担又沉重了许多。返回冀县后,他令李盛调拨一千匹绢给姜氏,如此就算是这趟旅程的结束了。 不过招抚的旅程还没有结束,在新任天水太守抵达后,刘羡稍作交接,终于率军南下。接下来,他要走祁山道进入武都郡,开始对略阳李氏的招抚。(本章完) 第268章 李氏家族 刘羡离开天水是在十月下旬。 霰雪依然不停,南路晋军经上邽的上口南下,翻越潘冢山抵达始昌,再沿木门道走十数里,就可以看到那座著名的祁山堡了。 若是没有亲眼目睹过的人,恐怕很难想象。这座曾经数次拦住诸葛亮大军的祁山,其实并非是高耸险峻的山峰,而是一座矮圆的小山丘。因为其地处祁山道山口,其山壁天然垂直,大小形状又刚好适合改造成一座城堡,于是曹魏就在此改造山丘,修建城池,使其成为与合肥齐名的国家巨防。 刘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山堡,当他远远望见祁山堡浑然天成的轮廓,仰望山壁上由风霜造成的刻痕,一时对天地的造物感到由衷的崇敬,他对随行的李盛说:“世上竟有如此山堡,真是鬼斧神工!” 李盛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他打量着祁山堡,回忆说:“是啊,谁能想到呢?我听大人说诸葛丞相屡攻而不克,还以为会是剑阁那样的绝险,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丘堡。” 李矩在一旁说:“那是因为诸葛丞相的形象伟大,所以大家也以为祁山崇高,是祁山沾了诸葛丞相的光啊!” 这句话深得人心,众人频频颔首。原来当人的历史辉煌到一个高度,连人心中的山岳形象也会发生变化。 不过事实中的山堡是不会改变的,在这些年大乱后,祁山堡已经落入到叛军手中,成为了阻挡在晋军南下之路上的一道难题。 对于这样一座历史闻名的山堡,刘羡已经做好了要在这里苦战一番的准备。不过按照惯例,他还是先派使者到城下接洽,希望能令这座山堡不战而降。 使者正要出发,不意祁山堡内的山门先打开了,一行人策马往晋军处奔驰而来,为首的竟然是李雄。他与刘羡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此时更给晋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在平定天水的消息传到武都后,作为李氏族长的李庠就决定投降,他令李雄在祁山堡等待,只要晋军一到,就将他们接引到下辨城内,故而不必再与武都氐人交战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全军上下为之大喜。 根据事先探得的消息,总结可知,在齐万年麾下的所有羌氐部落里,就以略阳李氏最强、白马氐杨氏第二、郝度元也不过屈居第三。据闻,略阳李氏这两年并未全力参与战事,反而是注重在招抚流民上,两年时间下来,已在武都一郡中聚集了关陇流民近十余万人,眼下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加上久闻略阳李氏人才辈出,无论是李庠一辈、还是李雄一辈,可谓是能人不断。所以对和平接收武都郡一事,晋军不敢奢望,故而舍近求远,以先易后难的策略,先翻越陇阪,招抚略阳、天水二郡,反而将地缘上更接近的武都放在之后。 结果没想到,略阳李氏竟然在占据兵力和地理优势的情况下,直接投降了。 刘羡立刻接见了李雄,时隔多年未见,这位同龄人身穿圆领袍子,外披披风,头戴幞头,腰悬胡刀,脚下鹿皮靴子。这身打扮主体还是仿照华夏衣冠,但也保留有不少的胡人风格,让人眼前一亮,看上去非常气派。 刘羡笑着问他道:“仲俊兄怎么会出现在这?” 李雄则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使君既然在这,我怎么会不在这?关陇百姓盼望王师,恰如同婴孩盼望父母一样,真是苦等久矣。” “那为什么要到今日才前来归顺呢?” “因为孙秀与司马肜无道,早日相投,徒为其所虐耳!待使君前来,方敢来降。” 这回答对刘羡吹捧极了,说得好像他们投降全是看在刘羡的人品上。刘羡自然不会相信这种话,但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拆他们的台,不管怎么说,少一些恶战,快一些回家,总是好事。 大军因此畅通无阻,越过祁山堡,走到两条山道后,再沿着西汉水南下。山道蜿蜒,行走了约有四百余里,地势逐渐开阔,一条支流从汉水中分离出来,向东北方向蜿蜒而去,这就进入下辨地界了。 下辨城乃是武都郡的首府,就在这条名叫小西川的北面,依山而建,曾是蜀汉和曹魏拉锯的重要地点之一。只是与这一带的许多城郭类似,随着蜀汉灭亡,这里的防御已然减少,朝廷的掌控力也极为薄弱,汉、羌氐、乃至鲜卑混杂,已经难以弄清郡内的人口。 晋军抵达时,时值正午,下辨城已跃然于天边。再近一些后可以看见,城垣不大,质朴肃然,俨然是精心修缮过的。而在城墙东南边的原野上,散布村落,收割过的麦田延展至群山之间。 而在一路上,经过李雄的详细介绍,刘羡已经对如今的李氏家族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 李氏家族原本是巴西郡宕渠县的巴人,在刘璋治蜀期间,汉中张鲁侵掠巴西,把他们家族迁至汉中的杨车坂,因此又叫做杨车巴。在魏武帝曹操进攻张鲁时,时任李氏族长的李虎率领五百余家族人,主动归附曹操。曹操为了提防刘备的进攻,加强对汉中郡的掌控,便拜李虎为将军,把李氏家族迁徙到略阳北部。因此,李氏家族在略阳时又号称巴氐。 从到略阳繁衍至今,已经过了差不多八十年,也就是四代人的时间。 这八十年来,略阳李氏因为积极汉化,和朝廷走得很近,被大力扶持,经过李虎、李慕两代人的辛苦经营后,到了第三代,已经是略阳首屈一指的大族,所以当代家主李庠才有被征辟到洛阳的待遇,在胡人之中,只略逊于刘渊和拓跋沙漠汗一筹。 前文说过了李庠的事迹,在此不再赘述,而他的这四个兄弟,也都是当地著名的豪杰。 李庠的大兄是李辅,字玄政。虽然名字中带有“辅”和“政”字,可实际上,李辅是略阳著名的大力士,曾在山林中亲手狩猎过老虎,同时能开五石弓,是氐人中公认的大力士。 李庠的二兄名叫李特,字玄休。李特的履历与李庠相比毫不逊色,他少仕州郡,饱读兵书,雄武善骑射,性情沉稳又刚毅有度量。尤其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平日里调解各部矛盾,收揽人心,李特居功甚伟,因此与李庠并称为“双璧”。仅因为外貌和谈吐不及李庠,最后将族长之位让于李庠。 李流,李庠四弟,字玄通。与三位兄长不同,李流勇武与胆气不过稀疏平常,但他为人谨慎,富有智谋。此次齐万年作乱,是他提出建议,可以迎合齐万年,但不过度参与战事,将重心放在南下武都,招抚流民,积蓄实力。使得略阳李氏的势力飞速发展,达到了现在十余万众的地步。 李骧,李庠五弟,字玄龙。这位李氏家族第三代的幼子,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李骧虽然样貌平平,沉默寡言,常常不引人注目,可做事极为果决。一旦动起手来,真是迅疾难测。在攻下武都的战事中,李辅是开路先锋,李骧便是致胜奇兵,两人配合,可谓是攻无不克。 而在李氏家族中第四代的青年才俊,更是数不胜数,除去李雄之外,还有李始、李离、李云、李保、李国、李明等等。再加上李氏家族联姻结交的汉氐豪杰,可以说,李氏家族发展至今,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其蟠根错节的程度,要远远甚于齐万年。 越是清楚略阳李氏的势力,刘羡心中越是心惊。尤其是亲眼看到下辨周遭的情形,在这里聚集的流民就有数万人,可贫困之间,却可见秩序井然。阡陌上行走的一些流民,躲到路边打量着通过的晋军,眼神中毫无敬畏。 随行的将领多沉默不语,就连孟平也在路上看出不对来,他趁李雄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对刘羡问道:“使君,李氏如此强盛,完全有能力与官军一战,为何主动投诚呢?” 刘羡只是说:“他们家有不少智者,应该看清了大势吧。” 听说安乐公世子兼平西军司刘羡领军来到,前洛阳中军骑督的李庠很快便带族人下城迎接。 论身份,刘羡是晋军中的高级将领,而李庠是已然认输的叛军降将,李庠应该立刻向刘羡行大礼才是。不过,他也只是下马拱手而已。 刘羡见李庠身材高大,黑瘦脸庞,脸上皱纹不少,看似五十上下。他头戴风帽,身上穿玄色交领的袍子,腰束黄色的牛皮腰带,脚下穿着胡靴。身后的随从则披了两裆甲,还握有环首刀,腿上用布条缠着裤子。从他们的站姿和体型都看得出来,这不是装装样子的军人。 由于城中居所狭小,李庠就干脆在城外为晋军设营居住,然后设宴招待晋军将领。 立上挡风的步障后,点燃篝火,端出桌案。胡人们摆上稗子酿的酒水,还有羊肉,主食是麦饼和杂粮。地位比较低下的军官随从都在末席饮食,而在步障的中心,主客相对而坐。一头是刘羡、索靖、李含、张光、皇甫商,另一头便是第三代的李氏兄弟五人。他们年纪相差无几,身上都散发着陇上人特有的精悍轻瘦气息。 双方勉强寒暄了几句,可惜,李庠等人口音比较重,刘羡听不太懂,好在李含、索靖、皇甫商都是秦凉人,可以低声向刘羡转述对方说了什么,谈话才能正常的进行。 刘羡问道:“玄序公,你们这里的情况还好吗?” 李庠回答说:“不是很好。” 张光不解地问道:“沿路走过来,武都境内堪称是小治了,何来的不好?” 李庠叹了一口气,指着身边人说:“二兄,你和使君谈谈武都的情况吧。” 他指的人正是李特,李特坐直身子,对刘羡等人道:“诸位是从祁山道过来的,只看到了郡西的情况,却不知道郡东的情形。” 郡东?是指陈仓故道那边吗?刘羡与索靖对视一眼后,立刻说道:“愿闻其详。” 李特继续道:“诸位也知道,自从齐万年起事以后,我兄弟几人迫于形势,不得不与他敷衍应酬。但暗地里,怀的是保境安民的心思。所以这两年,一直在默默招抚流民。” “但去年大灾,两州流民自陈仓故道蜂拥而下,境内一时聚集有二十余万众。唉,可如此多的饥民,根本不是一郡能够养得起的,何况还是武都这样的穷乡避壤。我等虽然竭力安抚,可去年仍然饿死了四万余人。”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顿令刘羡动容,因为去年的灾荒,他是亲身经历过来的,哪怕不需要修饰,刘羡的眼前也能浮现饿殍遍地,倒尸累累的惨状。这令他插话问道:“今年也如此吗?” 李特看了刘羡一眼,颔首道:“是的,今年也是如此。虽然武都今年没有战事,也开垦了不少田地,但想要养活十余万众,仍然极为困难。” “可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经陈仓故道涌入武都。尤其是三月前,王师大胜齐万年后,又有不少人无家可归,流落此地。我等虽然竭尽全力,也无法赈济。” “现在的陈仓故道上,依旧每日有人在饿死,令人耳不忍闻。我真是忧心如焚,时刻盼望王师来此,所以才早早派了仲俊,在祁山堡等待王师,好早日解决这个问题。” 刘羡深吸了一口气,既为眼前的这个难题感到难办,同时又听出些许不对,他对李庠问道:“听上去,玄序公似乎已有了解决的办法,只是暂时无法实行?” “是的。”李庠说道,“刘使君应该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流民进入陈仓故道吧?” 刘羡当然知道,这些流民是想走陈仓故道到阳安关,从这里进入汉中。只是梁州刺史罗尚惧怕有叛军奸细,一直不敢开关放人。 等等,汉中?!刘羡猜到了李庠的想法,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果然,李庠徐徐道:“在下希望使君能够上表征西军司,将阳安关放开,我等愿意南下巴蜀,为这些无辜百姓讨一条生路。”(本章完) 第269章 流民南下 齐万年之乱发展至今,已是两年有余,关陇上百万平民流离失所,灾荒致死的百姓也数以万计。 但战胜了齐万年,也并不代表着战乱就这样结束了。因为战争并非是一两个人发动的,而是因为世上存在着许许多多对现状与生活不满的人,他们的情绪由那一少部分人引爆,所以才会演变成战争。 因此,当战乱想要平息的时候,也必然要从大多数出发。武力最强大的人并非一定是赢得一切的人,只有能使这些战争中的人们重新安居乐业,战争才会彻底平息。不然的话,所谓的和平也不过是泡影。 故而当李庠提出提议,意图率武都流民南下巴蜀的时候,大部分晋军将领都持赞同意见。 武都虽然占地不小,几乎有五个北地郡之大,但其中不能耕种的山地丘陵占了大多数,仅算可以种麦粟的良田,恐怕还不如北地郡。 在这样一个地方,除非梦回西汉时的鼎盛年代,不仅要气候温暖,还要水利设施齐全,使武都郡内大量种植水稻。否则,想要养活近二十万流民,确实是不可能的。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郡内,没有粮食吃,天天在死人,朝廷如果不解决问题,那恐怕迟早都会造反。 而巴蜀是著名的天府之土,益州在三国战乱前一度有在籍人口七百万人。而在经历了多年战乱后,如今的梁、益二州尚有在籍人口一百五十余万。虽然有大量南中人口无法统计、地方上也有极多隐户的原故,却也足以说明巴蜀目前地广人稀。 这么分析下来,让这些流民南下巴蜀,哪怕是到汉中屯田就食,就成为一件颇有建设性的意见了。 一来巴蜀不缺少粮食,这些年里,是少有的尚没有遭灾的地区,州郡内尚有不少存粮。 二来将这些流民迁入巴蜀,既减少了朝廷的负担,也有助于开发巴蜀的经济,将其恢复到汉末的鼎盛时期。 三来李庠这些陇右大族离开秦州,也有利于国家恢复对于关陇的掌控。 这么看来,迁流民入蜀这个政策可以说是一件有益无害的大好事。唯一值得考虑的,就是李氏家族的忠诚度问题。 诚如李庠所言,在齐万年起事的这两年多时间里,他名义上虽然投顺了齐万年,可考虑历次战事,基本看不到李氏家族的身影,无非是向齐万年输送些粮草辎重罢了。这固然是错,但实际上秦、雍两州内许多来不及出逃的名家大族,基本都是这么做的。刘羡前年就任北地郡时,北地傅氏不也是打算粮买平安吗? 再考虑到李氏家族几十年来和晋朝合作的良好历史,其实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而李庠在晋朝官场混迹了几十年,哪能不知道怎么做? 这两年,他身为齐万年麾下举足轻重的势力,从秦陇各地的世家大族里搜刮了大量财富。此时为了表现诚意,立刻派人送来了几箱礼物,在场郡守以上的官员,人人都有。 索靖年老位尊,便送他一尊神兽纹玉樽;李含自诩文雅,就弄来了一幅钟繇真迹《墓田丙舍帖》;听闻皇甫商缺乏甲胄,他们又送来一套做工精美至极,挂有铃铛的明黄色山文铠。 刘羡自然也不例外,大概是李雄说的刘羡善剑好剑,李庠便不知弄来了一把古剑,说是后汉时期的西域长史班勇曾经用过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确实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剑。据说是在塞外的葱岭、雪山铸造的,就叫做葱雪剑。 如此明目张胆的行贿,刘羡却不好拒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军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对国家的功劳远超常人,所以也就获得了一些放不上台面的福利。比如打了胜仗后掳掠俘虏,私藏战利品,抢夺民财,找败方索贿,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要不惹出什么乱子,朝廷都是默认的。 眼下李庠主动行贿,但装点的非常漂亮,说名贵也名贵,可话说回来,也就是一两件器物罢了,朝廷不可能小题大做。故而随行众将也都收得心安理得。 这种情况下,刘羡虽然身为主帅,却也不好故作清高,推辞不受。 可表面的平淡下,刘羡的内心却是一片震荡。在听到李庠请求的第一刻,他的心中就有个声音在大喝: “这个人在撒谎!居心叵测啊,快阻止他!” 刘羡根本不相信李庠说的话,虽然只是短暂的见面,但刘羡已经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那是小心谨慎的味道,因为心怀大志所以不得不委曲求全,走好每一步计划的味道。别人或许闻不出来,但刘羡却是不可能分辨不出来的。 再仔细一想,南迁流民一事固然对朝廷有利无害,但对略阳李氏来说,到底有何利益呢? 重返祖地?他们已经离开巴蜀有四代之久,怎么可能还有感情?同时既无人脉,还要打点这么多金银,付出了这么大代价,难道什么都不索取吗?这是不可能的。 这样想来,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对方有不能言说的大志,为了实现它,可以不惜一切。 直到此时此刻,刘羡第一次愕然发现,原来自己想要复国的敌手,竟然不仅仅只有洛阳朝廷,竟然还有眼前的这些人! 可他偏偏不能当众发作,因为他是安乐公世子,他若是当众否决这件事,立马就会被人怀疑居心。 难道要坐视这些人先自己一步入蜀吗? 刘羡微笑着端杯饮酒的时候,藏在桌案底下的左手攥得青筋暴起。 他还是尝试着做一番挣扎,轻笑说:“兹事体大,这件事恐怕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而李庠早有准备,当着众人的面,他诚惶诚恐地对刘羡道:“我还给上谷郡公准备了三车礼物,希望刘使君进言时,能帮忙捎带过去。” 这一句话是致命的,彻底断去了刘羡回绝的余地。 刘羡深知孟观的为人。作为上谷郡公,孟观无非就在乎三个东西而已,一是家人,二是爵位,三是富贵。简单来说,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在乎操守的人,如今清名早毁,对于私敛财富更是心无顾忌。何况他现在踏入上层名流,想要结交人脉,为子孙打点前程,需要费大量的钱财。因此,他绝对会收下李庠的贿赂。 一段友情想要长久,其实只有一个诀窍,就是要像为自己着想一样去为朋友着想,顾忌对方的感受。刘羡若是这时去挡孟观的财路,恐怕这段友情也就快尽了。 因此,即使刘羡快咬碎了牙,也不得不同意李庠的请求,亲手写一封表文,将此事告知孟观。并将李庠准备的一万金一并送了过去。 大概是隐约察觉了刘羡的敌意吧,在等待孟观回信的一天晚上,李雄又偷偷前来相见,对刘羡说: “使君,这里穷山恶水,我等定然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您不要介意。” 说罢,他拍拍手,竟然从身后走出来一名妙龄女子,面容娇弱美貌好似昙,体态纤细风流好似薄雪,即使身着冬装,依然散发着过人的魅力。 据李雄介绍说,这是他父亲李特的爱妾严氏,平日里最得李特宠爱,此时特地来赠给刘羡。 李雄此举当真令刘羡失笑,他连忙推辞,半真半假地说道:“不必如此,我只是听闻诸位要南下巴蜀,想到那是我父母的家乡,可我却从未去过,心中一时有些难受,所以在宴会上有些失态了,还望仲俊不要见怪。” 这个理由说服了李雄,他露出一副很同情的神态,对月长叹道: “理解,理解,使君这么说,倒让我也感到伤感了。” “唉,若不是如今时局纷乱,陇右实在待不下去了,谁又愿意奔赴千里之外呢?这一去巴蜀,生死茫茫,也不知道天数如何……” 李雄随即自觉失言,用警觉的眼神回看刘羡,正对上刘羡深邃的瞳孔。两人在月色下相互对视,手掌本能地都握上了腰间的剑柄。 但很快,两人都笑了出来,刘羡问道:“我听世回说,你的剑术很好,有没有兴趣和我比试比试?” 李雄示弱道:“使君真是折煞我了,剑术不过是小道,并无多大用处,真正的大道还是在仕途上。可惜,在下不过一卑鄙小胡,若能有朝一日,我能得到朝廷重用,有资格为使君牵马,我就心满意足了。” 刘羡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仲俊太妄自菲薄了,我的曾祖也曾因出身为人所轻视,最终也成就了一番事业。焉知你这小胡,将来不会成为一军大将呢?” “哈哈哈,那就借使君吉言了。” 两人各自干笑了几声,李雄便拱手告别,又带着严氏匆匆离去了。 次日一早,大概是心里有鬼,害怕刘羡暗地里使绊子吧,李雄又派人给刘羡送来了一箱金子,约有五千金左右。这一次,刘羡收下了,而且收得心安理得。 五日之后,孟观派使者传来回信。果然如刘羡所料,他同意李氏携流民南下。 不知道是不是收受贿赂的缘故,孟观办事也极为利索。他在发信给刘羡的同时,也已传信给梁州刺史罗尚,可打开阳安关大门,放流民过关。在此期间,晋军要负责监督流民,避免在路上出现什么乱事。 这种忧虑显然是多余的,刘羡等人踏上陈仓故道时,道上的流民可谓秩序井然。他们在得知南下的大门打开后,眼中无不冒出希望的光彩,哪怕饥肠辘辘,在得到生的希望后,对死亡的恐惧也就没那么大了。只凭借着胸中的最后一口气,他们就愿意翻越整个秦岭。 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绵延出上百里,山道狭窄,又天气严寒,但奇迹一般的,这一路上竟然没有丝毫意外,就连死人也很少。刘羡看着这一切,不禁心想:或许老庄说得对,没有什么皇帝官府,百姓也能活得很好。 不过这种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当他在阳安关前驻足时,对这汉中山川的感慨随即覆盖了一切。 狭长的山道上,不过容纳十余人并行,旁边是涛涛汉水奔流不息,南北两座崇山夹江对峙,阴沉的天色与山间萧瑟干枯的冬木,给人一种莫名的肃杀感,似乎有一道天门横亘在两山之间。 随着山势渐渐平缓,真正的天门出现了,一道山关依山而建,将众人阻挡在江山之外。 这就是阳安关,当年蜀汉的北大门,也是北伐的起点。 刘羡快马从山道间穿过,直到阳安关城楼之下,可以看见关门大开。守关的士卒正在关门口清点流民人数,每清点一人,就发放给流民一份表明身份相关的文牒。 梁州刺史罗尚就在此处视察,他听闻平西军司刘羡到来,出于同僚的情谊,还是专门来与刘羡相见。 刘羡童年时在征吴凯旋大会上看见过罗尚,只不过时过境迁,眼下已经过了近二十年。当年征吴意气风发的青年,此时也变成了一名略显市侩的中年人。 罗尚和刘羡简单寒暄了几句。他的话语没有诚意,只是表面功夫,和河东的那些老人截然不同。刘羡听得出来,他愿意和自己说这几句话,是看在自己平西军司的身份上,而非安乐公世子。 不过这倒也正常,罗氏在晋朝早受重用,如今的地位要胜过蜀汉之时,不念旧也是理所当然的。说不得自己复国时,此人也是自己的对手。 罗尚邀请刘羡到阳安关内坐一坐时,刘羡却拒绝了,他说:“我只是奉命监管流民至此,阳安关之后的事情,就要靠罗使君了。我还有招抚要务在身,就不久留了,告辞!” 最后看了一眼阳安关,刘羡拨马回身,往晋军大部队中奔去。李雄等人从他身边走过,滔滔汉水从他身边流过,近在咫尺的巴蜀山水离他远去了。 奔到八字安乐旗下后,南路晋军折而向东,他们将进入招抚的最后一程——阴平郡。 刘羡在心里默默道:阳安关,看来你我的缘分还未到,这次,我目睹了你的风采。下一次再见,我定让你倾倒。(本章完) 第270章 野人 刘羡本想在年前一鼓作气,直接也将阴平郡收伏,但返回下辨时,正值腊月深冬,突然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从天而降,将南路晋军的前路封锁。 这冬雪是如此之大,落下来纷纷扬扬好似许多的落叶。一天过去,帐篷的支架就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将士们冒着严寒出来一看,篷顶的积雪竟然有半尺之高,再不清理,大概就要将帐篷压塌了。 而原本黑灰色的天地,此时也易色为一片银白。山川的面貌都为积雪所掩盖了,目力所及,茫茫无终,声音也静得吓人,夜深的时候,风声都没有。以致于将士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一切都被寒冷所冻结了,自己也将会被风雪所埋没。因此,很多人都不敢睡得太沉,反而常常在半夜惊醒。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继续进军了,甚至连后勤补给也不能准时跟上。好在大军一直携带有一个月左右的粮食,即使如此也能坚持。也不用担心水源,可以煮雪化水,就是喝起来有一股涩涩的怪味。 不过接连招抚三部之后,刘羡相信,招抚已是大势所趋,仇池白马氐也难以抵挡。大军能不能开进阴平已无足轻重,现在重要的是,还是先和对方建立联系。 根据事先从李庠那里打听到的消息,白马氐虽然占据了整个阴平,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大本营还是在武都南部的仇池山,和下辨相距仅有不到两百里。 这样的距离,刘羡派出两支五十人的小队到仇池山打探消息,自己则在下辨城等待回信。 这样一直过了十来日,雪停日出,刘羡组织将士们扫雪,雪水融化之后,化作入骨的冷气,将帐篷冻得硬梆梆的。但河面上的冰层还不够厚,一些麋鹿到河边饮水,鹿蹄一踏,冰层顿时碎成数十片,周遭的树木枝干上结满了晶莹的冰淞,似乎结满了漫山遍野的梨。令人精神抖擞,心旷神怡。 刘羡此时的心绪已经不在招抚上了,在遇到李氏家族之后,他现在的精神完全沉浸在此后的计划上。 结束招抚后,自己就要离开关陇,再次返回洛阳了。他这一路上之所以如此冒险,多次做出一些不该由主帅做的举动,实际上就是为了多挣一些政治资本,让贾谧不好漂没,最少也能得到一个四品官职。 这次叛乱一平定,洛阳内太子党与后党的党争势必会白热化,自己作为贾谧的眼中钉,并没有回旋的余地,必须作为太子党的死忠扶持司马遹夺权。最理想的状况,就是在司马遹亲政之后,谋得一个刺史之位,复国的可能性就大了。 由于要避嫌,直接求得梁州或益州的刺史之位是不现实的,但若是秦州刺史呢?这应该是可能达到的最理想的职位了。有入蜀的道路,同时朝廷的掌控薄弱,自己还能有一定的声望。 同时也要考虑到在关陇保持自己的影响力,尤其是在河东、夏阳、北地这三个地方…… 还有绿珠和奉药,他们该怎么办?不应该把他们带回洛阳,那又该留在何处呢? 在沉思之中,前去仇池山的斥候们回来了,他们见到了白马氐首领杨茂搜,果然如刘羡所料,杨茂搜同意招抚,但关于招抚的具体事务,希望刘羡能前往仇池山与其详谈。 这就是招抚的最后一程了,刘羡欣然应允。他将大部分将领和军队都留在下辨,自己只领李盛、孟平、张固、吕渠阳、薛兴等少量亲信,加上百名左右的护卫进行赴约,高级军官中,也只有与他比较亲近的李矩、张光随行。 走在路上,天气还是很冷,但除了还在沉思的刘羡以外,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得到杨茂搜同意招抚的消息后,其实在大家看来,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现在所做的,无非是打好未来和平的地基。除了一杆晋字大旗外,晋人们大多连甲胄都和军旗没有带上,对他们来说,这一趟仇池山之行,更像是一次旅行。 白日的时候,随行的骑士看见有狐狸和兔子在山林里出没,一时兴致来了,甚至会用马鞭策马,脱离队伍去狩猎。只要他们能按时回来,刘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当地的向导对刘羡说:“使君,还是要小心一些,这附近有很多野人。要是撞上了他们,可能会出现一些意外。” “野人?”刘羡很奇怪,他不由好奇问道:“什么样的野人。” “各种各样的野人。”这个向导是个氐人,一边说一边比划,“使君您有所不知,大概在您看来,我们这些氐人已经算不服王化了。但是事实上,像武都、阴平这种偏远山林,朝廷无力管辖,什么人都往这里跑,多得是那种不识字的野人。好些的会耕种会用火,坏些的衣不蔽体,饮血茹毛,有的还吃人呢!” “还有这种事?”刘羡吃了一惊,身在洛阳久了,耳濡目染的都是诗书风雅,哪怕读史书的时候,知道有许多山獠蛮夷,却也没想到会野蛮到这个地步。 作为一个外来人,刘羡还是很尊重向导的意见。这么多路走下来,要是折在野人手里,那可就成了笑柄了。他当即下令说,让随行的骑士们都规矩一些,没有他的命令,不得擅自离队。 但这话说出来,大家并没有当回事。尤其是孟平,这半年来,他随刘羡四处奔走,见识到了许多过去没见过的人物,也见过了许多稀奇的风景,这让他胸中开阔,事事都觉得新鲜。听说这附近有野人,他反而感到很兴奋,缠着向导问道: “我还没有遇到过野人,他们和常人有何不同?平日穿什么?用什么武器?吃些什么?真吃人肉吗?” 刘羡插嘴说:“应该没什么不同,喜欢吃人肉的人,我在长安就知道一个,你不会喜欢的。” 他说的是张方,自从第一次朝廷派援军入关,周处听说张方有吃人肉的嗜好,就一直主张打压他。在乳峰之战后,张方也一直留在长安,并未得到重用。 就这样走走停停,第四日晚上的时候,距离仇池山大约只有三十里了,大概明日中午就能抵达。 天黑了,一行人找了片松林,在地上露营炊饭,由于旅途即将结束,所以这一顿就做得丰盛一些。他们把射死的一只野猪烫了毛,把野猪肉切成一条一条的,然后用竹签串起来烤炙。 孟平作为上谷郡公之子,孟观给他专门配了一个厨子,带来了一些精盐、胡椒、芥末、芝麻之类的上等调料,此时也都贡献了出来。在烤肉烤得滋滋冒油的时候,把调料和豆豉拌好了刷上去,诱人的肉香味顿时激发出来,围坐的人嗅到之后,无不口生津液,食指大动。 这时候,孟平又取出了两罐腌菜,里面原来是醋芹和腌莱菔,味道酸甜开胃。吕渠阳则贡献了一坛米酒,这是他在略阳时回乡省亲,父母赠给他的。大家一面食用腌菜,一面喝着米酒,等待着烤肉成熟,恍惚间有一些过年的滋味了。 谈笑间,李矩突然感觉到有一些异样,他先是察觉到侧面山林阴影中的光影晃动了一下,耳朵又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不动声色地微微后仰身体,故意将御寒的披风抖在地上,而后悄然捡起。他的眼神向身后的林间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又恢复原样,端着碗对刘羡低声说: “兄长,我们背后似乎有人。” 刘羡闻言一惊,但一瞬间就把情绪掩盖住了。有了李矩提醒,他将昭武剑拔出来横置腿上,同时用手势给身边的几个老伙计打暗号,除了孟平外,大家都心领神会。暗地里握住武器后,李矩将一支箭矢绑了松明,装作添柴的时候,突然转身发难,一箭飞射出去,同时暴喝道: “谁在那儿?!” 火箭钉在一颗松树上,火光点燃了树皮,刹那间将十数人的身影照亮。那些人的打扮非常古怪,头戴斗笠,身披兽皮,立在山坡上的雪地里。这突然的一箭,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本能地与刘羡等人对视。可以看见,这些人满脸须毛,看不清面目,手里握着一个断了木杆的半截矛,矛头都漆黑生锈了。 “野人!”向导不由得大喊了一声,那些人听了,可能是觉得双方的力量差距非常悬殊,打起来没有胜算,于是扭转身体,慌慌张张钻到山林深处,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但在最后离开的时候,不知是哪个野人冲他们喊:“晋狗,你们不得好死!” 刘羡等人没有追出去,虽然他们心中奇怪,但是马上就要抵达仇池山了,为了保险起见,没有必要节外生枝。所以确认对方离开后,他们就又重新开始了晚宴。只是经此一次意外后,大家的兴致大减,要时不时去关注提防,怀疑有没有野人前来袭击。 孟平对刘羡说:“那些野人真是邋遢,也不知道他们平日是怎么生活的。” 刘羡也难以想象,不过更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野人的叫骂,他们竟然会说汉话,还骂己方是晋狗,这可不像野人所言啊? 不过任务要紧,大家看野人跑得利索,也并没有把这些人当回事。只是让十个人在夜里守夜,其余人吃完烤肉,很快就昏沉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强烈的光亮从树林中投射下来。刘羡睁开眼睛,可以看见一轮金色的太阳照在天上,非常温暖,周遭暗暗传来梅的芳香,让人精神一振。刘羡给自己煮了杯雪水,沐浴在阳光下,昨日遇到野人的不快也就一扫而光了。 一行人继续上路,中午的时候,大家终于看到了仇池山。 在秦岭之中,仇池山自然不是一座孤山,而是一段绵延的山脉,山势起伏如蛇。西汉水由西北绕山脚南下,洛峪河从东南沿山麓西来汇入西汉水,二水汇流山下形成三面环水,一面衔山的天险胜地。 但与其余山峰不同的是,仇池山的山顶是一片非常难得的广袤平地,被称为百顷原。其面积周围九千零四十步,约有半座邺城之大,天然地成四方形,突出地面,高达七千尺,关隘凶险,敌人却步。山上上下只有东西两道小径可以通过,因其难走,被当地人称作为鸟道,意思是只有飞鸟能往来自如。 而最奇特的是,山上不仅有泉水山池,而且有独特的盐土。只要煮当地的泥土,蒸发之后,便能结晶成盐。这意味着,仇池山中的氐人不须下山,就能自己耕种,自己煮盐,自己得水,达成自给自足。 这真是天然的城池。据说杨氏先祖杨驹,正是得到了这块宝地,杨氏才兴旺发达,成为氐人中有数的大族。只是后来为晋军强制迁出到略阳,这才被迫放弃。 刘羡此前还不明白,为何杨氏明明到了陇右,还一直对深山老林中的仇池山念念不忘,以致于要借着齐万年起兵的机会,不惜反叛来回归祖地。 而眼下,刘羡不得不发出和杨驹一样的感慨:这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若善加利用,亦可以是霸业之基! 与此同时,杨茂搜已率其子杨难敌与杨坚头下山前来迎接。 和此前的许多招抚对象不同,杨难敌和杨坚头都是和刘羡在战场上见过的。陈马原之战后,他们大难余生,领残部一路逃回到仇池山,此时看见刘羡前来,难免有些羞耻和惭愧,声音都小了不少。 他们对刘羡吞吞吐吐地说:“我等误入歧途,此前冒犯了使君,还请使君不要介怀。” 刘羡笑说道:“杨兄弟何必如此?现在最重要的是言和,而不是言仇,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受命而来,可不是来算旧账的。” 而杨茂搜则是不咸不淡地打量着刘羡,好久才说道:“眼下正是年关,我已给使君备下了酒菜,关于招抚的事情,我们在宴席上谈吧。”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刘羡意料,这次招抚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顺利。(本章完) 第271章 小波折 第271章 小波折 在接连招抚了三郡之后,刘羡没料到,在最后一步上竟然出现了些许波折。 按理来说,到了这个境地,杨茂搜已经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刘羡过来走走流程,杨茂搜写个降表,按照常例上交人质,招抚就算是结束了。 但杨茂搜不仅拒绝这些提议,还向刘羡直言,朝廷若要招抚他,非得任命他为阴平太守不可。 原来,此前接待使者的是其子杨难敌,他在见过晋军的强大后,力主投降,可杨茂搜的意见却并非如此,他对洛阳朝廷的意见很大。 他先是和刘羡说历史渊源:“这里是我家百年经营的祖地,自从高祖迁居后,繁衍了足足有五代之久,当年若非是跟错了人,何至于遭遇大祸,被强迁到略阳?” 然后又和刘羡谈迁居时其父杨飞龙的悔恨:“在略阳时,家父甚是后悔,多次对我说,以此山之险阻,只要我家齐心协力,便是有千军万马来攻打,如何守不住?可惜,一时胆怯畏死,竟然背井离乡三十余载。” 然后说明了绝不愿迁居的决心:“这次我支持齐万年,便是打定了主意,要举族回到祖地,就是死,我们全家也要死在这里,不会再走了。” 最后才说明了他的条件:“朝廷要招抚,我也只有一个条件,将阴平和仇池分封给我。每年该交的赋税,我自会一分不少。若是不成,那就刀兵相见,看看诸位的能耐吧!” 杨茂搜今年五十有二,个头不高,相貌古拙,看上去就仿佛一块固执的石头。他说的话也真是如石头般,似乎不知道形势,既不顾自己的弱势,也无视朝廷的尊严,好似生怕晋军不来攻打似的。 但刘羡很难对这个古怪老人生气。 一来是杨难敌、杨坚头兄弟屡屡给杨茂搜打圆场,杨难敌一方面对杨茂搜说: “大人不要说胡话,族中的叔伯是怎么说的,还能再死人吗?好好谈!” 一方面又对刘羡说: “使君不要介怀,家祖与家父本是舅甥关系,只是三十年前,家祖没了儿子,家父没了父亲,这才……” 言下之意,白马氐内部的意思是同意招抚,只是杨茂搜因为与朝廷有血仇,所以他才当面发怒。而且根据杨难敌的暗示来看,还可能是当年司马昭灭蜀时结成的血仇。 听到这里,刘羡怎么好同这个老人发作?真要按照情理来,刘羡此刻还背着祖上欠下的人情债,应该附和他才是。只是从身份上来讲,他是晋军招降的主帅,是绝对没有妥协可言的。 这种处境令他倍感尴尬,只好对杨难敌笑笑,而后慢条斯理地对杨茂搜说: “杨公,若是贵部内部意见不一,大可以先讨论,然后我们再长谈不迟。” 杨茂搜闻言又要发作,杨坚头看情形不对,连忙把他劝走了。杨难敌见状,也赶紧为刘羡等人引路出去,给他们安排住所。 他一面走还一面道歉说: “唉,使君莫怪,我家大人年龄大了,人也有些糊涂和固执。我等无意与朝廷为敌,这是千真万确的。” 刘羡闻言,先点点头,又摆手笑道: “我只想让令公知道,朝廷欲让西疆平静,也是千真万确的。” “那就好,那就好。” 杨难敌本身是个豪爽的人,他见刘羡如此宽容,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继而笑说道: “那就先请使君一行在山上小住几日。虽说这里不比长安,没有美女音乐,但好酒好菜,我还是能够管够的!” 又说:“别看这里山野荒凉,但周遭有许多美景,使君若是闲来无聊,我可以派人作为向导。” “哦?有何美景?” “那可太多了!我们仇池里有许多奇洞怪崖,什么朱崖洞泉,鼎石彩鱼,定能让您大开眼界!” 说起家乡这些美景,杨难敌顿时滔滔不绝,向刘羡介绍了起来:仇池山的崖顶有一块天然的长石,泉水从中流淌而过,形成一道小型瀑布。若有阳光照下,就仿佛有金龙在瀑布中游动。又比如仇池山内有一个奇怪的石洞,内有石泉,在岩层中时隐时现,而最奇妙的是,洞穴最深处开了一处天窗,刚好能让阳光照射到一处石潭上,洞中小鱼聚集于此,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煞是美丽。 刘羡闻之,也大感兴趣,便与杨难敌约好,明日到仇池山四处走走,参观风景。 杨难敌把他们安排在山塬偏中央的一处院落内,又道:“闲来无事的时候,您也可以四处走走,只是您要小心,有一个地方最好别去。” “哦?莫非是什么禁地不成?” “并非如此。”杨难敌露出一些烦恼的神情,苦笑道,“这北边的两座院子,是我家的女眷所在,除了大人的几个姨母外,还有我家小妹在,她爱惹麻烦,经常闯祸,还望使君稍微避嫌。” 刘羡恍然大悟,连连颔首道:“这是应有之义,我一定多加小心。” 看上去,刘羡和杨难敌的相处还是和睦的,但是私下里随行的众人却生出许多诟病。 尤其是张光,他和刘羡虽说关系不错,但心中还是忠诚朝廷的,因此对杨茂搜的行为大为不满,说道:“贼首如此冥顽不灵,还有什么谈和的必要?沿路以来,我们遍行仁政,也该到立威的时候了!” 孟平也犹疑说:“使君,是不是有些托大了?他若不愿投降,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若氐贼起了歹心,我们可就倒霉了!” 刘羡明白他们的意思,可他还是更倾向于招抚。这并不单纯是因为杨氏与自家早年的交情,也要考虑到仇池山过于险峻,现在又是天气寒冷的冬日,如果要放弃招抚进行强攻的话,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还不一定能够攻克。若不是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想放弃招抚的希望。 因此,刘羡还是把异议压制了下来。 只是该如何确保招抚呢?刘羡一想到杨茂搜那张固执的脸,就感到一阵头疼:这位杨公看上去不是能劝动的,可自己也不能无条件的让步。什么不迁徙白马氐倒好说,但他想要阴平太守这个位置,又不肯给朝廷上交人质,未免有些太过分了,朝廷那边绝对不会答应的。 “杨难敌兄弟看上去是想招抚的,是否可以越过杨茂搜行事呢?” 刘羡在房中苦思策略,一时间忘记了时间,等杨难敌安排了宴席,他在席上也有些食不甘味。等到宴席结束了,他躺在榻上睡觉,脑中也想着这些事,可却一直没什么太好的思路。 心烦气闷间,他又想到了父亲刘恂。感觉杨茂搜的固执和不识趣简直和父亲一样没有道理,做人做事如果没有智慧,只想着心中的恨,怎么能成就事业呢? 这么想着,他又想起了病榻前的母亲样貌,一时间有些睡不着了。 按照习惯,刘羡这时候干脆披了衣服,一个人从客房中走出来,打算在山塬上四处走走散心。 在这个深冬之夜,天气尚且寒冷,夜幕明月高照,令地上积雪泛着湖水般的银光,也使得视野还算明朗。其余人大多已经睡了,只有东西两边的山口隐隐照耀着火光,应该是有人在看守。山塬的南面,此时也有一群人人在对着神坛祭祀,据说是他们崇拜的白马神。 刘羡这时候没有凑热闹的心情,就往北面密林的阴暗处走去。这里的树木似乎是从巴蜀移载过来的橘树,如今树叶都还没有凋谢,大概是因为冰雪的浸泡,又散发出更浓郁的叶香味来。在这片橘树林之后,就是一片山崖,从上往下看,几乎看不见谷底。 刘羡在崖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上对明月,下对深渊,面对这幅景象,他的心情渐渐沉静下来了。 不料在他放松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在他背后响起:“欸,你是谁?我似乎没有见过你?” 不用回头,刘羡也知道,背后应该来了一名少女,年纪大概在十二三岁左右。从她的声音来看,应该是一名长得挺美丽,但也挺刁蛮的少女。 刘羡望着脚下的山石,没有回答她,而是笑着反问道:“那你是谁?我似乎也没有见过你。” 那少女没有得到回答,很不高兴,就高声说:“我是这仇池山的山鬼,受白马神的托付,专门吸收这山间的精魄,如果你有歹念,我就一口吃了你!喂,你怕不怕?” “怕!怕!怕!”见少女开起孩童玩笑,刘羡心中好笑,便顺着她的话,故意求饶道,“在下是洛阳来的剑客,身负国仇家恨,却无力报仇,特来这里求山鬼大人帮我报仇!” “哦?你是洛阳人?”少女闻言大为惊异,追问道,“我听说洛阳人有许多神通,难道是假的吗?” “不是假的。只是昊天道君关照我的对手,却不关照我啊!我听说这座山里有大能隐居,手段还要强过道君,想必就是您了吧!求您帮帮我!” “啊?”那少女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故作成熟地咳嗽了几声后,才说道,“那我要看你有没有说谎。” “山鬼姑娘,我该怎么证明呢?” “你先露几手剑术,证明你是个洛阳剑客吧。” 刘羡闻言一笑,他从腰间抽出昭武剑,出剑速度之快,几乎超乎常人想象,一瞬间之后,刘羡又将昭武剑收了回来。而后是一阵树枝落地,吱吱呀呀的声音。一根碗口粗的橘树枝干,就如此轻易地被刘羡斩断了。 刘羡此时再转过身,对少女笑道:“些许粗浅剑术,叫山鬼姑娘见笑了。” 虽然是在夜色里,但月光确实皎洁,能让刘羡清晰地看到少女的面容。果然如他所料,是名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女,杏腮桃脸,容貌清雅秀丽,身穿淡绿蜀锦窄袖束腰长裙,脖子间挂着一串银饰珍珠,每颗珠子都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 而少女此时则是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歪着头打量刘羡的面孔,不料又是一阵发痴,然后说:“你不仅剑术好,还挺好看呢!” 原来,今日为了谈判体现威严,刘羡是罕见地按照洛阳贵公子打扮,外着绛色云纹锦袍,腰缠虎纹玉带,同时配着两把做工精美的长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先遗传的缘故,即使已经二十六了,刘羡还是无法蓄须,干脆全刮了以示整洁,结果在此时的月光下,就显得格外风流儒雅。 他听到少女的赞美,略有些失笑,回复道:“还好吧,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不及姑娘半分。” 又道:“还没问山鬼姑娘名字?” 少女抿抿嘴唇,倏忽间红了脸,捏着裙角垂首道:“我叫杨徽爱,你叫我阿蝶就好了。” “哦,姑娘就是杨公的女儿啊!真是楚楚动人!”刘羡笑着赞美道,他心中早已猜到了,方才无聊,便逗着杨徽爱玩闹了一会儿。不过想到杨难敌的劝告,刘羡也没准备和她有过多交流,此时就准备离开了。 故而他说:“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歇息了,姑娘也早点歇息吧。” 说罢,他就径直往南走,准备返回客房。 不料杨徽爱突然从身后追上来,抓住了刘羡的衣角,有些固执地说道:“不许走!我叫你不许走!” 刘羡真是吓了一跳,他连忙停下,问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叫我阿蝶!” “这……” “叫我阿蝶!” “好好好,阿蝶姑娘有什么事吗?” 杨徽爱抬起头,羞红着脸对刘羡道:“你刚才不是对我许愿了吗?我要帮你还愿呢!” “姑娘,这不过是我刚刚的玩笑话。如有冒犯,实在抱歉。” “才不是玩笑话!”听到玩笑两个字,杨徽爱的双颊由羞红转为恼怒,气鼓鼓地道:“还有,叫我阿蝶!” “是,是,我错了,我不该和阿蝶姑娘玩笑……” 刘羡话说到一半,看见徽爱的眼角已经闪烁着泪光,连忙改口道: “阿蝶能帮我还愿,我真是衷心感谢。只是令兄难敌和我说过,要和阿蝶避嫌。” “你不跟我走,我就哭出来,告诉大兄和阿父说,你欺负我!” 这都哪跟哪儿啊?刘羡心中真是后悔极了,自己也是中邪风了,跟小姑娘开什么玩笑,真应该一开始就听杨难敌的,直接掉头就跑。 可眼下他是没别的办法了,只好投降说: “那不知山鬼姑娘,准备带我到哪里还愿啊?” 杨徽爱顿时由怒转喜,抬起琼鼻,颇为满足地哼了一声,继而拉着他就往山崖走,然后指着一处枯草丛生的地方,对刘羡说:“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下山,你跟我一起下去。” 刘羡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事到临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只好自认倒霉,叹着气道:“遵命。” (本章完) 第272章 仇池探险 翻开枯草堆,可以看见山壁间有一条极其狭窄的斜坡,从山顶缓缓延伸到脚下,很快被其余凸起的岩石所遮挡,不知道去路。而这斜坡是如此狭窄,大概仅能容一人侧身贴着山壁行走,一旁是毫无遮挡的悬崖,稍有不慎,就可能坠落下去,继而死无音讯。 刘羡本来想说危险,劝一劝这位刚刚结识的少女。但很显然,这是位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少女,她也不是第一次从这里下山了。不等刘羡开口,她已经轻快地滑了下去,就像一只蝴蝶,优雅又灵动地在山崖上奔走,又好似跳舞一般。同时她笑着向刘羡招手,示意他跟上来。 刘羡无奈,在心中稍稍做了权衡,和少女避嫌事小,出了安全意外事大,眼下这种情形,他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山崖上不止有嶙峋起伏的岩石,还有横生出来的树木、杂草,落有些许积雪,若有若无的山岚使得草木微微摇曳,而清冷的月光与干净的寒气,令这一切都显得宁静。不得不说,在这样的情景下,有名青衣少女在前方引路,给刘羡带来一种奇妙又动人的感觉。 杨徽爱轻声哼着没有歌词的曲调,歌声与月光一样清彻。可哼到婉转处,她便时不时停下来,问刘羡一些刁钻的问题: “洛阳人,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在下刘羡,字怀冲。” “刘羡,刘怀冲……听起来很温柔,可你却是个剑客呢!” “是啊,我是个剑客。” “那你杀过多少人?很多吧!” “是啊,从我十五岁杀的第一人算起,到现在十一年了。死在我剑下的,一共有九十七人。” “你记得这么清楚?” “人命可贵,记得杀死的每一个人与死亡的意义,才不会嗜杀滥杀。不然,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放任杀意,最后就会变成麻木不仁的怪物了。” “你……确实是个温柔的人呢。” 刘羡有些失笑,他拍着腰间的剑,徐徐说:“大人对孩子,温柔些总是正常的。” 这句话顿令杨徽爱不满,她高声说:“我才不是孩子,我马上就十三了!” “是啊,一个我有两个你大。” 见刘羡仍然露出那种容忍孩子淘气的微笑,她更是恼火,干脆撇过头,话也不说了,歌调也不哼了,就抿着嘴一个劲地往前走。 见杨徽爱生气,刘羡也不多话,反而自己哼起了一首新的曲调来,调子清丽缠绵,仿佛两鸟对鸣。 而后他轻轻唱道: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 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这是一首《情歌》,刘羡精通音乐,嗓音又朗朗低沉,自有一股韵味。杨徽爱听了,姣好的面容又多云转晴,她觉得刘羡有些识趣了,又要保持一些自矜,可脸上的得意又掩饰不住,于是强忍住回头的欲望,含着笑意问刘羡道: “你在唱什么?唱给谁听?” 刘羡说:“我离家很久了,很思念我的妻子,现在正值年关,所以想唱给她听。” “你成婚了?” “是啊,我有两位妻子,孩子都快五岁了。” 这句话一出,杨徽爱的身形一下僵住了,而后微微颤抖,就像一只因与族群失散而错过了归期的燕子,不知该何去何从。 刘羡知道少女是什么心情,但这句话是不得不说的。杨徽爱才十三岁,不经世事,少女怀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已经二十六了,不谈什么国仇家恨,至少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不能不明白现实是什么样的。怎么可能和一名刚刚结识的氐人少女有缘分?不如早早直白地表明情况,让对方断了念想,也好早点结束这次莫名其妙的深夜山行。 少女的心绪当然是敏感的,她轻易地就明白了刘羡的意思,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被轻视的羞怒和被拒绝的悲戚来回翻涌。 可少女常常是这样的,别人越拒绝,她反而越热烈。好比冷风下含苞待放的早春桃,纵使时机不对,寒风凛冽,但还是被绽放的本能所占据了。 她咬着牙故作坚强,勉强笑了两声,又说道:“你真是奇怪,谁问你孩子的事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以为我喜欢你吗?” 刘羡笑说:“看来是在下自作多情了。” 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在山崖间小心翼翼地前进。不知不觉间,百顷塬已经离头顶有一段距离了,脚下的道路时而陡峭,时而平坦,有时甚至并不相连,要么是微微凸出的山岩,要么是扎根山壁的横木。很难想象,少女是经过怎样的摸索后,才在这危耸的山崖里发现这样一条沟通上下的道路。 在山崖上摸索了约有半个时辰,还没有走到头,刘羡不禁问道:“阿蝶姑娘,还没到吗?” 而少女也从短暂的失恋中缓解过来了,她又为眼下的自由而感到快乐。这也是少男少女的典型特征,他们敢爱敢恨,做什么事大多都是一时兴起,在这一瞬间可能会感受到天荒地老,但在下一个瞬间又为其他的事物所吸引。 从方才刘羡的话语中,少女听到了些许惊讶,所以随即生出几分得意。她弯腰钻过一棵松树,而后从松针中探出头,故意板着脸说:“哼哼,马上你就看到了。” 见少女还在卖关子,刘羡也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从松树下走过,继续陪她玩下去。 正如杨徽爱所言,这一行要走到尽头了。大约又走了百余步,可以看见一个黑魆魆的洞口,洞口就如同山径一样狭窄,仅容人侧身进去,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光景。 杨徽爱在洞口前,从腰带上抽出一根火折子,然后从地上的草堆里拾起一根火把,点燃了,火光瞬间照亮了周遭,让本已习惯了月夜的刘羡觉得有些晃眼。适应之后,少女如桃的笑颜已在眼前,她将火把递到刘羡面前,见他露出不解的神色,杨徽爱理所当然地说道: “怎么,我带你来还愿,你还要我一直举火吗?”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刘羡乖乖地接过火把,对少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紧跟着走进山洞,洞口虽然狭窄,但走进去数十步,便渐渐开朗起来了,还有一条石泉从中流过,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再沿着石泉往外走,不多时,又是一个洞口,只不过洞口被各种灌木与杂草所堵塞了,不甚显眼。 少女把杂草扒开,如蝴蝶般轻盈地钻了过去,刘羡紧随其后。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块较为平缓的斜坡,东北角有一处高台,石泉在那里聚成一个小水潭,水潭边尽是些梨树、桃树、枇杷之类的果树。水潭里有少许红白相间的小鱼儿,水面则映着火把和月亮,甚是凄美。 而走到水潭旁往下望,可以依稀看见上山时的山路,只是由于视角缘故,从山路上是望不见水潭和山洞的。 “怎么样?”杨徽爱叉着腰站在水潭边,眼睛亮晶晶的,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但还是装作一副强势的模样,笑嘻嘻地对刘羡问道:“这里是不是很美?” 看着少女这表情,刘羡也忍不住笑了,颔首说:“是啊,幽林围清夜,佳人照月潭,很美的一个地方。” “这是我随父兄搬回来时,我一个人发现的,他们都不知道。” 杨徽爱在一块白石上坐下,一手抱着双膝,另一只手拨弄清水,等刘羡也坐下后,她幽幽道: “这两年,只要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来这里,散散心,等父兄们哪儿都找不到我,气得发狂的时候,我就再偷偷溜回去。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我知道的,我谁也不会说。” 不只是少男少女,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心中独有的私密小天地,等心烦意乱,不想和任何人交流的时候,就会躲在那个地方。刘羡以前也是一样,老师的草庐,母亲的孤坟,都是他排遣心中痛苦的地方,但他从来没和别人说起过。 少女听到这句话,又盈盈微笑起来,她跃跃欲试地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帮你实现愿望。” 说罢,她双手罩在嘴边,对着石潭旁的树林轻呼,这声音像是什么小动物,非常的轻微又尖细。过了一会儿,草丛中赫然钻出了一只成年家猫大小的生物。 只是它长相非常奇特,头部如同一只小熊,蓬松的红褐绒毛包裹着两只乌黑的眼睛,圆润的脸颊点缀着霜般的白绒毛。湿润的黑鼻头像沾着晨露,随呼吸微微翕动。淡金色的柳叶眉因歪头而轻轻扬起,耳尖雪白的簇毛也随之转动。加上它短小的四肢,由九道尾环赤金相间组成的蓬松大尾,愈发显得憨态可掬。 “这是……?”刘羡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有趣的小动物,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这倒吓坏了这个小家伙,它一个跳跃,立马扑到少女怀中,坐稳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刘羡。 杨徽爱被它的绒毛挠得痒痒的,忍不住咯咯发笑,而后抱住它,对刘羡介绍说: “它叫白毦,是这里的火狐(小熊猫),也是我的好友,仇池山的山灵呢!” “我第一次遇到它的时候,是在山下。当时阿父连上山的路都忘了,在林子里打转,许多族人都吸了瘴气病倒了。我急得眼泪直打转,就在心里许愿说,希望白马神能可怜我们,派使者助我们找到上山的路。” “然后我就在林子里遇到了它。它见到我就亲近,然后往山上跑,我们就这么找到了祖父念念不忘的仇池山,你说巧不巧?” “后来在山上定了居,大兄二兄随陛下去打仗,听说打泥阳的时候,好多人都死了!我害怕极了,就又对白马神许愿,希望大兄二兄安然无恙。结果刚一许愿,它就从山崖间走了这么一条路,一直领我到这,刚好就看到我大兄二兄领着族人回来,他们安然无恙。” “到那时我就确信了,白毦就是这座山的山灵呢!你不是有国仇家恨,想要报仇吗?你可以向它许愿,它一定会保佑你的。” 听到这,刘羡再次有些失笑,这算什么事?刘羡虽然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鬼神,但在他想来,山灵至少不是这个样子的。向它许愿,岂非显得自己很傻? 但他看向杨徽爱真诚的眼睛,心中又有些感动,暗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必要平白伤害一名少女的好意。 刘羡叹了口气,随即起身,缓缓走到少女面前,继而单膝跪地,一只手捏住火狐的左前爪,对着它说: “山灵,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帮我实现祖先的遗憾,或者说,至少给我一点启示吧。” 说罢,他便松开手,又坐回原地。回首望去,见杨徽爱对着他怔怔发呆。 刘羡笑道:“又怎么了?” 杨徽爱红着脸,连忙低头说:“没什么。” “天色已晚,那我们回去吧?” “我才不回去,父兄天天把我像关鸟笼一样关在家里,都快喘不过气了!” “可我明日还有事情和你父兄谈,恐怕不能在这久留。” 说起这个话题,徽爱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她搂紧了白毦,问道:“这么说,你是晋人咯?来这里干什么?” 刘羡说道:“我是此次晋军招抚的主帅,特地来和你父兄谈和的。” 话音一落,寂静的夜里唐突响起破空声,刘羡心有预感,立刻低首伏身。 电光火石之后,是噔的一声,这声响刘羡太熟悉了,是箭矢射进木头的声音。他不敢怠慢,在地上一个翻滚到少女身边,挥手将她揽进怀里。同时左手抽出昭武剑,迅速地躲避到箭矢反方向的树林之中。 是谁?刘羡心中疑惑,可不料脑后传来一股寒意,他猛然回头,发现一支箭矢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而握着箭矢的人,是一名披着鹿皮满目须发的野人。而在他的身边,有着同样装扮的五名野人,拉着弓箭对准自己。他们甚至没有鞋子,难怪刘羡没有发觉出任何声响。 白毦见状,咻地一下从少女怀中跳下来,一溜烟钻进灌木丛中,很快消失不见。 刘羡扔下昭武剑,举起手,缓缓说: “我是大晋平西军司刘羡,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条件,我可以谈。” 正中央的一名青年放下弓箭,抡圆了巴掌就对着刘羡的脸上扇来,这一下真是让刘羡头晕目眩,然后听他大骂道: “什么狗屁大晋,我诸葛延可是大汉丞相诸葛孔明之孙!杀的就是你们这群晋狗!” 这一下真是震耳欲聋。(本章完) 第273章 奇迹 对于诸葛丞相的子孙下落,刘羡还是非常了解的。毕竟对于这些事实,刘羡不仅是听李密、陈寿说过,也曾在河东亲眼见过。 大汉丞相诸葛亮一生有子女三人,分别是诸葛乔、诸葛瞻、诸葛果。其中诸葛果是女儿,诸葛乔是过继来的养子,后改宗诸葛恪一脉。因此,诸葛亮的嫡系子孙有且仅有诸葛瞻一脉而已。 诸葛瞻后担任蜀汉卫将军,有子两人,分别是长子诸葛尚,次子诸葛京。在绵竹之战中,诸葛瞻与诸葛尚举军奋战,为邓艾所杀。而诸葛京则是被迁出蜀地,在晋朝入仕为官至今。 这就是诸葛亮一脉子孙的所有结局了。 而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衣著打扮如同野人的诸葛延,就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他自称是诸葛亮之孙,也就是诸葛瞻之子。可他看起来不过比自己大两岁,那时候诸葛瞻早就战死了吧?又哪里来的后代? 再观察包围自己的这些野人,刘羡不难发现,他们大多年纪极大,最年轻的都有五十余岁了,这十余人中,只有这么一个青年,他甚至不是领袖。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野人的身份和目的是什么?他们骂自己是晋狗,又自称大汉之后,是真是假?难道在亡国之后,他们一直隐藏在这附近的深山老林中吗?他们来到这又是想干什么? 种种疑问在刘羡脑海盘旋,令他一会儿激动一会儿茫然,但却不好表现出来。自己的性命在对方手上,在确信对方是真正的汉军前,他并不能就这么表明身份。 好在对方也没有立刻杀人的意思,见刘羡表现出束手就擒的态度,这群野人便掏出一些自制的草绳,将刘羡的双手紧缚住,而后又把一旁惶恐的少女也绑了。然后把他们拉到一旁的石洞里,他们点燃篝火,封闭好洞口后,然后十来人围住刘羡,做出一副要严刑拷打的架势。 这会刘羡终于认清为首的人了,一个大概六十余岁的老人,须发几乎遮盖了他的大半面目,只露出上半部的眼鼻,长长的白头发要用一根肮脏的粗绳捆扎在头上,但他的眼睛非常明亮,明亮到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刻骨的仇恨。 周围的野人也同样如此。 但这个老人非常克制,他只是笑说:“今日竟然交到了好运气,还没有上山,就先抓到了大官。” 刘羡看了一眼一旁如幼猫般发抖的杨徽爱,说:“你们知道这条上山的路?” 老人说:“我们在这里待了快三十年,比杨氏待的时间长多了。他们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他们不知道的我们也知道。” 刘羡闻言,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三十年,真是厉害。可你们准备上山干什么?” 一旁的青年说:“当然是要把你们这群劝降的晋狗杀尽,让杨氏跟你们势不两立!” “这么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为死去的同胞报仇!你知道我们活到现在,死了多少人吗?二十六年前,大人去煽动张弘起事的时候,这里还有三千多人,但到了现在,只剩下我们十八人了!” “不用说这么多。”老人制止了一旁的诸葛延,对刘羡道: “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把天下的形势给我们说一说,你若交代的清楚,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不然的话,就将你千刀万剐!” 牙门将张弘在益州叛乱,一度杀死益州刺史皇甫晏,然后被广汉太守王濬平定,这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刘羡甚至还未出生。 刘羡听完这些话,再打量这些人身上简陋的衣着,霜白的须发,心中的震撼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令他一时间浑浑噩噩,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根据之前的种种迹象,早就猜想到会有这样的人。但在亲眼所见之前,他还是无法想象,没有盐,没有衣物,这些人是怎么在山中活下来的? 但他知道,自己一家亏欠这些人太多,即使自己倾尽所有,也无法回报他们。 这是一支在皇帝投降后还在坚持抵抗的汉军。 纵然岁月沧桑变化,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外界到底已经变成了何等模样,仍然在坚持着当初的理想和信念,为那些死去的人而战,与一个力量悬殊到无法比喻的对手而战,至今仍不愿有丝毫妥协。这是何等可悲的人,又是何等坚强的人? 相比之下,自己一家居然还能锦衣玉食,一念至此,刘羡几乎羞愧得无法站立,膝盖随之也落在地上。 诸葛延见状“咦”了一声,随即嘲笑道:“方才看你不动声色,好像还很有骨气,怎么现在就跪下了?” 周围的老人们也看得直皱眉头。 刘羡低头说:“我姓刘。” “什么意思?世上姓刘的多了,我们这就有两个姓刘的。” “家父讳恂。” “刘恂?那是谁?”诸葛延还在皱着眉头,但为首的老人却闻言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家祖讳禅。”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诸葛延,他勃然大怒,冲上来拎着刘羡的衣领,又给了刘羡一巴掌,骂道: “你这猪肠儿,想占我便宜是不是?不想活就直说,还敢冒充陛下后人,想侮辱我?” 说罢,就要从腰间掏出一把兽牙磨成的刀子,但随即被一旁的老人止住了。 刘羡朝地上吐了口血沫,再向这群野人望过去,他们脸上的神情形同窒息。 他们好半天才从这种窒息中缓解过来,恢复了平静,而为首的老人死死地盯住他,说道:“你如果是想用这种办法活命,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刘羡苦笑着说:“可确实如此。” “那你如何证明呢?” 刘羡一时哑然,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向别人证明我是我。喊下属来证明吗?恐怕会被误认为是要设计逃跑,用身上的印信吗?可看这群人的样子,他们恐怕也不认得晋朝的印信。那该如何办? 这时候就只剩下一种办法了,刘羡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您不介意听故事的话,我可以给您讲讲我这二十六年的人生是如何过来的……” 如果没有证据,能取信于人的方法无非如此罢了。 于是也不管其余人的脸色如何,刘羡便自顾自地叙说起来。 从他出生那年,讲到家庭不幸,讲到拜师出仕,再讲到洛阳政变,发配关西,与孙秀搏斗,而后历经数次战乱,终于战胜齐万年,最后到现在来仇池山招抚。他尽量把这些事情说得简明扼要,深入浅出,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说了小半个时辰。 而旁听的观众们,也从一开始的心不在焉,渐渐全神贯注地旁听,时不时地插嘴询问,到最后与同伴们相互对视,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虽然有些东西听起来很离奇,但很显然,人生就是这样。现实是由一种不可预料的语言书写的,它的内涵叫做冲动、盲目、意外,人苛求用理智来推演生活,可实际上理智在复杂的生活面前却显得愚昧。故而离奇才是常态,是人的逻辑欺骗了自己。 真实的人生充满了离奇,这也是谎言所编织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们心中也生出不可抑制的狂喜。 虽然不可置信,但他们却无法不让自己相信这个可能,哪怕这些年来,他们无数次自认为杀死了这个想法。 时隔多年,他们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遇到旧主,这是何等的机缘巧合?简直称得上是天意了! 等刘羡说完,为首的老人已经起身走到面前,连忙解开刘羡手上的绳子,然后用火炬照着刘羡的面孔,一丝不苟地上下打量,就像一个孑然一身的浪子,突然找到了遗失多年的童年珍宝一样。嘴角的笑还没有形成,眼角的泪就已经滴落下来了。 但他强忍着把呜咽吞下去了,又退后打量自己,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衣衫不整,有些难为情,但也顾不上了,他郑重其事地对刘羡拜倒,就好像在脑海中演练过上千次般的一丝不苟,而后道: “臣,大汉临邛都护军司马,耿会,拜见殿下。” 耿会跪下后,其余人也齐刷刷一片跪下,一面口颂殿下,一面向刘羡拜礼。 也就诸葛延有些犹豫,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还是跪下了。 这拜礼实在太沉重了,刘羡自觉无法承受,但也知道无法阻止,于是再次跪下来,向他们还以拜礼。 双方都悲喜交加,热泪盈眶,良久后,他们才又站起来相互对视。 耿会用手背擦着眼眶,对刘羡说:“殿下,我等无能,竟不能杀贼御敌,令您受亡国之辱,至于今日!” 刘羡也哽咽道:“耿公何出此言?诸君的节操堪比苏武,是我家对不起诸君。之所以我还能在洛阳安身立足,不就是靠诸君的奋战吗?” 这才是刘备子孙该说的话!这么想着,又叫众人落泪了,但一位名叫冯权的汉人说:“大家为什么要哭呢?这不是天大的高兴事吗?要笑啊!以后我们又是有君国的人了!不再是不知去处的野狼了!” 这话语止不住泪水,但也终于令他们的笑容露了出来,可以说,这是这三十年来,他们笑得最开怀的一次。 耿会对刘羡说:“殿下,您知道吗?这么多年,我有很多话题想和您说。” “不要紧,不要紧。从现在开始,我将和你们同生共死。” 刘羡先是摸着良心对他们郑重发誓道,而后又宽慰他们说: “但接下来的时间还有很长,无论有什么话,以后你都可以一句一句地和我慢慢谈。” “不过现在,希望你们能暂时待在这里,我要和这个阿蝶姑娘先上去。不然我们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会让人发觉出异样来,等明天天亮了,我再悄悄来找你们。” 虽然刘羡也很好奇,他们这段时间是怎么走过来的,但今天的这个意外确实太意外了,若是不好好处理,可能会造成越来越多的意外。 至少,自己身旁的这个少女还是白马氐的大小姐,要是不让她完完整整地回去,恐怕杨茂搜真会发疯的。 只是刘羡又有些不安,才刚刚相认,就又要分开,他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这么信任他。 但耿会没有往这方面去想,他看向一旁还被捆着的杨徽爱,一拍脑袋,苦笑道:“我竟然忘了,还请殿下恕罪。” 他连忙把少女身上的绳索解开,又对刘羡说: “殿下,那么就说好了,我们明早在这里再见。” 看到这些意志坚强的人,刘羡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柔软了,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语,他又再次受到感动,将大家的手一一握过去,连声说好。 挥手告别后,他拉着杨徽爱踏上了返程之路。 与下山时的活泼不一样,一路上,杨徽爱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刘羡心想,这真是无妄之灾,让她白白受了一番惊吓。而且经过这件事,她的隐私也毁了,大概再不会把小石潭当做自己的隐秘天地了吧?这确实是自己的错。 不过麻烦的是,有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让她知道了,该怎么办?不过她在这么个深山老林,想透露也没有多少人可以透露,拜托她不要告诉别人,应该没什么可担忧的吧? 刘羡思考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两人就回到了百顷塬上。 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此时的百顷塬依然一片寂静,似乎大家都还在睡梦中,只是皎月已经移动到中天了。 刘羡正要对少女开口,不料徽爱先说道: “灵验吗?你的许愿?” 她转身,在月光下,湛蓝的裙角随之舞动,有如蝴蝶翩跹;荷般的容颜绽放出活泼的微笑,颇有一种娇俏之美;最吸引人的还是她的眼睛,明亮有如繁星。 刘羡也被这股欢喜感染了,他点头笑说:“确实很灵验,谢谢你。” 少女又靠近过来,眼眸盯着他,轻声说:“我知道,这是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谢。” “下次拉人的时候,你轻一些,记得吗?” “这……” “还有,笑的时候不要叹气。” 她大着胆子,突然袭击似地捏了捏刘羡的脸,而后巧笑着跑开了。 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刘羡先是有些茫然,随后有些无奈。他苦笑着又叹了一口气,心想:或许只有经历各种各样的意外,这才是人生的趣味吧。(本章完) 第274章 追忆之思远 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一早刘羡醒来,他都怀疑昨夜是否做了一个离奇的梦。但梦境是如此的清晰,他记得每个细节,再看到衣服上的雪泥点点,他才终于确定了,这并非是梦。 随行的众人陆陆续续醒了,大家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仍然是正常饮食,等待杨氏的回复。刘羡在内心斟酌过后,便以无事为由,给下属们放了个小假。然后把李盛和张固叫过来,说道:“你们拿上些东西,随我去见人。” 说罢,刘羡从队伍的行囊中拿了一筐鸡蛋,一些调料,还有一些打理须发的刀具,十来套衣服打包在一起。李盛、张固都莫名其妙,但见刘羡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们也没有多问,接过行李捆绑在马鞍的挂袋里。 然后刘羡就以射猎的名义堂而皇之地下山了,这次他走的是南边的正路,射猎带一些器具也不至于引人怀疑。但离开氐人的视线后,刘羡就率人离开了大道,按照昨夜的记忆,七拐八弯地朝那个小石潭处走去。 小石潭还在,一旁的洞穴也还在,刘羡走进去,篝火还在烧着,那些人也都还在,横七竖八地倒在篝火旁睡觉。 耿会此时已经醒了,他在篝火旁用木棍穿了四只剥了皮的兔子,正滋滋地烤着。见刘羡过来了,他顿时咧开嘴笑了,说:“殿下吃过了吗?” “还没有,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些盐,鸡蛋,还有一些衣服。大家一起吃吧,吃完了打理一下,把衣服换上。” 耿会听了很高兴,他连声说好,把还在昏睡的十来人都叫起来,大家听说有盐和鸡蛋,口水都止不住了,连忙围在一起,不知从哪取出一个一看就是自制的陶锅,然后用石头垒砌一个简易的灶台,将陶釜放在上面烧水,鸡蛋也紧跟着丢进去。 而带来的盐,大家也毫不客气地往兔肉上乱撒,刘羡一看就知道撒多了。但他们还是像没吃过盐一样,把鼻子凑到兔肉前贪婪地猛嗅,好像那是人间无比的美味。 等烤熟了,一人撕了一根肉腿,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刘羡也分了一块。他咬了一口,果然很咸,但转眼四顾,发现大家都在大嚼特嚼,他也就能吃下去了。 随行的李盛和张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灰头土脸,有若猿猴的野人竟然是蜀汉遗民,他们一时愕然,话都有些说不来了。 而刘羡直接和耿会等人攀谈起来,昨日他只是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但还不了解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又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斗争的,他心中有一个猜想,一直隐隐地需要得到验证。 在场的人里,除了耿会外,其余人基本只是汉军的小卒,所以刘羡只能找他来解答疑惑。 他问道:“大家是从亡国后,就一直抵抗至今吗?” 耿会咽下一口肉,摇摇头说:“并非如此,殿下,我们是在景耀十一年起的事。” “景耀十一年?”刘羡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这是蜀汉的纪年,换算到晋历,应该是泰始四年的事情。也就是祖父刘禅投降六年之后了。 耿会继续说:“在亡国后的五年里,我们这些参过军的人,还有家里的家属,都被晋狗充作军奴,女人做些织活,洗衣,甚至被人淫辱,但至少还能勉强度日,可男的,要么去做背炭奴烧炭,要么去做铁官徒挖矿,每年都要死好多人。那些晋狗看我们不高兴,还会把人的手脚砍断了扔到街边乞讨。日子真是苦啊……” 刘羡听到这,已是沉默不语,但耿会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说道: “殿下,自从陛下投降的那天开始,我们其实每天都想复国,何况是这么苦的日子,大家心里就更忿恨了。可陛下都投降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所以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就只能这么熬着。我们当时就想,如果陛下没投降,该有多好啊,就是死也甘心了。” 这时,耿会眼前一亮,他昂然道: “可谁料有一天,诸葛思远公出现了,他带着十几个人闯到我们临邛,把关押我们的晋狗都杀了,说要带我们复国!” 刘羡一愣,说道:“诸葛思远?诸葛瞻?他不是战死绵竹了吗?” 耿会理所当然地道:“我们也是这么听说的,可是诸葛思远确实活着。我们看见思远公的时候,他身高八尺,面如冠玉,耳宽眼长,和我们祠堂里立的丞相像有八成像,这还能有假?” “丞相像?” “殿下还没见过吧?不止在成都有一座丞相祠堂,我们下面遇事不顺的时候,也经常祭拜丞相,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丞相像,也都知道丞相什么模样呢!” “哦,原来是这样,您继续说,我继续听。” “思远公和我们说,当年大将军战死以后,还有一支残军残存,他们逃了出去,复国大业还有转机。只是他们受了大将军的命令,在一直等待时机。” “等待时机?等待什么时机?” “不知道,就是等待时机。”耿会微微瞑目,叹息道:“思远公说,这就是大将军最后的命令,谁也不知道,这个等待时机是什么时机。” “思远公随着这支残军等了五年,觉得这样的等待毫无道理,于是就又回到了巴蜀,说要带领我们创造时机。” 刘羡有些明白了,他说道:“他希望领着你们搅乱巴蜀,那支汉军就会响应他了。” “是啊,他就是这么想的。他跟我们说,虽然折损严重,但那支残军仍然保留了上万甲士,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只要他们响应,一定能有所作为。我们也被思远公说服了。这么苦哈哈地做亡国奴,为什么不起来拼搏一把呢?于是我们就跟随他起事了。” 但刘羡知道这支义军的结局,他叹息说:“情况大概不是很顺利。” 耿会点点头,淡淡道:“还好吧,我们从临邛出发,召集乡亲,一个月内就召集了上万人,然后轰轰烈烈地去打江原。只要江原一拿下,就可以直接去打成都。若成都也被我们拿下,那当然就是蜀中震动,也就是复国的时机到了。” “可惜,我们的武器装备实在太匮乏了,虽然人很多,但是没有武器,长矛都是临时赶制的,每个人一把环首刀都配不齐,就连箭矢,也要每个人自己准备,往往一个人也不到十发。最后城内仅仅用了六百骑兵,就把我们冲散了。” “那一战我们最后只剩下四百多人逃出来了。思远公也险些丧命。还是一个他的好友赵岐穿了他的铠甲,引去了部分追兵,这才救了他一命。即使如此,思远公脸上还是中了一刀,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角,差点要了他的命。” 听上去,这是一场非常可笑的会战,义军一方满腔热血但毫无经验,想必晋军一方必然会将这些人视作愚昧吧。可刘羡却听得心中一紧,因为他知道,勇气和愚蠢有时候是一体两面的,可能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找回。 但抬头去看耿会,须发的遮掩下,他的面色非常平静,但刘羡知道,若非记忆如此深刻,回忆过千万遍,他是绝对不会做到如此冷静的。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躲到青城山附近的楠木沟,在那里苟延残喘。思远公很不甘心,所以在山里过了两年后,他又带我们远走汶山,和当地的胡人打交道,那两年,他在各个部落间游说,又招揽无家可归的百姓,渐渐地,积累了有上千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与当地的一个胡女成婚,生下了南乔。” 南乔,指的就是这群队伍里唯一的一个青年,诸葛延。他一直在旁边旁听,见耿会说到此处,他昂起头,露出自豪的神情来。 刘羡也终于搞清楚了他的身世,心下感叹,再问耿会道: “他不是安于平静的人,肯定不会这么安稳度日吧?” 耿会再次点头,回忆道:“是啊,好像是景耀十五年?那年山中遭了荒,他便说动了汶山的两个部落南下成都,颇有一番收获,甚至策反了即将对敌的牙门将张弘,说服他反水,以此刺杀了晋人派来的益州刺史皇甫晏。” “当时真是形势大好,我们都一度以为,成功在望了。可张弘意志不坚定,他很快就后悔了,然后被赶来的王濬设计诱杀。随后王濬接任益州刺史,一面调兵平叛,一面重金收买,那些原本与我们还算和睦的胡人都支撑不住,我们也就只好离开了汶山,来到了这里。” 虽然说得风轻云淡,但听起来,却是一段非常绝望毫无波折的历史。一次次努力,结果却好像往大湖里投石一样,除了溅起一点水外,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为什么是这里?去陇上不更好吗?”刘羡感觉自己已经接近故事的全部了。 耿会像是做梦似的摇摇头,叹说道:“思远公说,当年大将军留下的那支残军,其实就停留在这儿。那时他其实已经几乎放弃了复国的念想,只是希望给我们这些人一个交代和归宿罢了。” “就在这儿?!你们见到了?” “不,没有见到。他和我说,来之前,他们确实停在这,可等我们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却走光了,全然不知去向。” “思远公带着我们在这里反复打转,阴平、武都、天水、陇西、金城……那两年,能想到的地方,他几乎都找遍了。我们的人越来越少,走到最后,只剩下两三百人,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到后来,思远公下了一个决心,他和我说,让我带着剩下这些人,好好活下去。他要去一个地方,去找一个人,去问一些事,或许很多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然后他就一个人离开了,同时把南乔托付给我。” “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一等就是快三十年了,平日里躲避官府,藏身于山洞,身披苫褐鹿皮,种食些野粟,再就是设陷阱捕获野兽。这些年下来,两三百人,也就只剩下我们这十八人了。去年本来还有二十人,只有两个弟兄中了猎人的陷阱,也病死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 得知所有经过后,刘羡有些茫然,他本以为会在这里得知所有真相,没想到却只是剥开了一层,仅知晓了王富的过往。 而根据老师和母亲的言语,他早就猜想到,或许那支姜维留下的汉军还存在,正在国家西北的某处等待他召唤。可眼下听来,这支汉军却不知所踪了,这合理吗? 他只能继续追问耿会道:“耿公,你觉得,如果这支残军还在,那会在什么地方?” 耿会苦笑着回答说:“这恐怕无人知道了,他们或许跟我们一样,还在某个山林中打转,只是阴差阳错没有被人发现。又或许已经放弃了复国大业,去到了更遥远的地方,遥远到没有人知道。又或许,他们只是单纯的山穷水尽,已经死绝了。” “殿下,你愿意相信哪一种?” 用现实的考量来说,毫无疑问,彻底的灭亡是最可能的结局。即使往好了想,他们没有投降,逃到高原或者西域,也是一种出路。唯独还在某个地方等待是不可能的,不然的话,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凭空消失呢? 可刘羡不愿这么相信。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既然见到了这么多固执的人,他没有理由相信,那些等待的人就是叛徒和软骨头。所以他果断地回答说: “耿公,我相信他们还在,他们一定还在!终有一日,我会找到他们的!”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感到振奋,他们紧跟着问刘羡说: “殿下,你打算什么时候复国?” 这个问题很现实,也很残酷,刘羡之前也没有想好,但这时候已经能够下定决心了。 “恐怕还要几年,但应该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 刘羡起身对他们说道:“我还要回一趟洛阳,看来有些事情,我必须见到我的父亲和老师,才能真正问清楚。” “然后等我斗倒了后党,拿到了刺史之位,就是正式准备复国的时候了。”(本章完) 第275章 招抚结束 第275章 招抚结束 不过话说了这么多,都是过去的事和将来的事,刘羡真正该考虑的,还是眼下的事情。 首先是这十八人该如何安置的问题。 若是一两人还好,但十八人又有些太多了。若他们加入随从中,实在太过显眼,很难向其余晋军解释耿会他们的来历。但也不可能将他们留在这里,经历了这么多艰辛苦痛,刘羡必须给他们一个好的交代。 刘羡想了想,对他们说:“洛阳的事情,人多眼杂,容易出许多意外。你们不如先去夏阳,那里有我的朋友,也还有很多同胞在那,大家在那等我的消息,我在洛阳处理完毕了,就再带大家回家,怎样?” 说罢,就让李盛留下,给了他一些银钱、食物、干酪、盐等物。让李盛给大家领路去夏阳,然后再来与自己相见。 才相认不久就又要分别,大家都泪流不止,但他们也知道,这是眼下最合适的处理办法。耿会就对刘羡说:“只要殿下还记得自己的使命,就算再等十年二十年,又有什么所谓呢?即使活着不能回家,死后灵魂也会随殿下回家。” 说罢,他们就听从刘羡命令,开始收拾行装,打算明日一早就走。 只是诸葛延却不愿意,他对刘羡说:“诸葛既然遇到了汉室,哪有相互分离的道理,我要随你一齐走!” 诸葛延比刘羡还大两岁,但大概是不经世事、长期纵横山林的缘故吧,他看上去比刘羡还要年轻。而且受身边人的关爱,还有对诸葛氏这个姓氏的自豪,他拥有一种自信无畏的气质。 但刘羡知道他身世的来历,对此有些犹豫。给诸葛延安排身份倒好说,可他从小在胡人中长大,行为举止与众不同,而且又姓诸葛,这走到哪儿恐怕都会惹人猜忌。 耿会看出了刘羡的犹豫,劝刘羡道:“殿下,南乔他这一生都没见过什么风景,其实该教给他的,我们都教过了,你就带上他吧。” 想到自己家对他的亏欠,刘羡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对诸葛延约法三章道: “第一,平日里若有不懂的事情,直接来找我商议,不要自作主张。” “第二,对外不要说自己姓诸葛,就说自己姓朱吧。” “第三,做我的护卫,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开我三丈。” “只要你能做到这些,我就带上你。” 诸葛延自然是答应,他说道:“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倒是挺自来熟,刘羡给了他一把刮刀,把脸上的胡须刮了,让他在一旁的石潭内洗澡,然后把头发也扎起来,换上一身武人用的戎服,束好腰带,换上靴子。在场众人都眼前一亮,诸葛延确实是一表人才,他身材伟岸而立,肤色又如玉石般白皙,可谓是英姿不凡,恍若仙人。即使多年的山林生活给他带来了一丝野性,可依然让人感到亲近。 刘羡打量着他,笑道:“真是恍若玉山,即使放在洛阳,也称得上是伟男子。” 诸葛延对身上的这身服饰颇不适应,他一面摇头晃脑一边说:“富贵人家都是这么穿的吗?真麻烦。” 李盛在一旁说:“诸葛丞相以羽扇纶巾闻名,可比这还麻烦呢!” 诸葛延顿时停止了抱怨,强忍着立直,而后听刘羡对耿会说:“耿公,那我们就夏阳再会了。” 耿会等人就此与刘羡挥手告别,然后在李盛的引导下,缓缓消失在山麓之中。 山林静了下来,然后又只剩下刘羡、张固、诸葛延三人。 而后刘羡一行人又往回走。在路上,刘羡嘱咐诸葛延:若有人问他的身份,就说是从陇上逃下来的流民,打猎时碰巧遇到了刘羡,刘羡见他相貌奇伟,又孔武有力,便起了爱才之心,将他收入麾下。 回到百顷塬,诸葛延果然引起了随从们的注意,不过得益于诸葛延的外表,刘羡编造的说辞成功蒙混过关,毕竟没有人会嫌弃身边多一个美男子。 但大家的围观还是让诸葛延颇为气愤,等回到刘羡的住所,四周再无他人的时候,他对刘羡抱怨说:“诸葛氏是以才智闻名于世,何时成了供人观赏的猴子?” 刘羡闻言,不禁颇为好笑,他对诸葛延道:“我还不知道,你都会些什么?” 诸葛延顿时精神一振,对刘羡自述道:“我大人给我留的书,耿公都带我看过了,像什么兵法儒经,我都有涉猎,骑射之术,我也精通。” 刘羡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考校他道:“真的吗?那南乔应该看过《兵法》吧!” “自然看过。” “那不知《兵法》中的九地是哪九地?” 诸葛延顿时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了,这也很正常,毕竟没有老师系统的教导,他能识字就极为不易了,怎么可能真跟刘羡掉书袋?不过他脸皮倒是很厚,直接话锋一转,说道: “大丈夫读书,重在观其大略,怎么能钻牛角尖呢?死读书还不如无书。” 他的这种无赖劲还真是少见,刘羡接着打趣道:“哦?照这么说,南乔已经达到了诸葛丞相的境界了?” 诸葛延哈哈一笑,说道:“当然还没有达到,不过四五分水平还是有的,不然怎么能将殿下生擒呢?” “这么说,那一日的主谋是你咯?” “当然!”诸葛延平日里并没有同龄人可以谈论,此时有了机会,顿时就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这些年,我们在山中四处游荡,与各个獠人部落打交道,根本不知道山外的形势。只是根据大量的獠人南下,连带着白马氐举族回迁,才知道山外应该出现了什么事情。” “耿伯本来想找杨茂搜合作,可惜,我们人太少了,他们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想南下回蜀吧,耿伯又不答应,说是万一我阿父回来了该怎么办,只好继续在这里混着。” “唉,不过即使这样,我们还是想做点事情。那天晚上,我在山脚看到你们,就知道你们大概是来招降的。所以我就想了个计策,要把招降搅黄。” 刘羡听到这,不禁问道:“什么计策?” “山北面的这条小道,本来就是我发现的,我打算从这里摸上山,弄清楚你们歇息的地点,找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把你们这些人一把火烧了,到时候,人死在了仇池山,杨家怎么也说不清楚,只能和你们坚持打下去。”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计划,关键就在于发现山北面那条无人知晓的小道,诸葛延能够将其发现,就足以说明他的胆大心细。 刘羡很欣赏他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味道,这让他想起了杂胡少年阿符勒,不过又有所不同。阿符勒身上有一股游戏人间的味道,而诸葛延则更多地来自于经苦难打磨后的本能,不这样就无法生存。 不过不读书还是不行的,刘羡把行李内的《诸葛亮集》拿出来,递给诸葛延说:“这是我老师留给我的,你可以一卷一卷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诸葛延也毫不客气,他接过来就开始翻,一边翻一边质疑刘羡道:“看殿下的样子,是已经什么都懂了?” 刘羡微微摇首,如实道:“天下哪有什么都懂的人?我手中的难题无穷无尽,就在眼下这仇池山内,就有一件让我头疼的事情。” 诸葛延“哦”了一声,立马站起来问道:“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刘羡正在思考如何劝杨茂搜妥协的事情,他本不想与诸葛延多说,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讨论一下也未尝不可。便如实说道: “我奉命来这里招抚杨公,但杨公却开出了一个朝廷无法接受的条件,导致招抚迟迟推进不下去,我正在思考对策。” “什么条件?” “他想要担任朝廷的阴平太守一职,又不愿交出人质。这条件太苛刻了,朝廷绝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不愿意答应?我在这山里转了这么久,只听说过阴平太守的名字,除了偶尔几个晋兵外,就没见过阴平太守的影子,晋朝皇帝应该不太在乎这个职位吧。” 这是实话,阴平、武都两郡的杂胡太多,地形又过于复杂,导致国家对两郡的掌控力极差。若非这一次遭遇乱事,根本不可能令刘羡深入招抚。而上一次在这里大规模用兵,就要深究到邓艾偷渡阴平袭击成都了。 故而在齐万年之乱的数年前,阴平、武都太守二职就已经虚悬,甚至连郡内的县令都无人愿意上任了。 刘羡给诸葛诞解释道:“南乔这就不懂了。这个职位确实不甚重要,但朝廷不设,和被胡人要挟,这是两码事。所谓内圣外王,王道最重视名义上的威严,若是外夷不敬,就代表着以后叛乱并未彻底平定。” “此前朝廷从未有过胡人担任郡守的先例,此时若是开了这个坏头,就意味着胡人作乱反而能得到晋升。这实在有失天朝尊严,他们不会答应的。” 诸葛延撇撇嘴,说道:“既然有失面子,那就打呗!洛阳朝廷难道不愿意打吗?” 刘羡叹气道:“这么多胡人,要是一一打过去,哪里打得过来?就是因为难以用兵,所以才难办啊!” 诸葛延听闻后,在原地来回踱步了一会儿,忽而灵光一闪,对刘羡道: “殿下,我觉得这也不是个难题。” “嗯?你说说看。” 诸葛延分析说:“按照你方才所说,洛阳朝廷要的是面子,杨老头要的是实利,那我们大可以折中一下,各取所需嘛!” “折中?” “可以许诺让杨老头他们自己自称阴平太守,让他们自己刻印,自己管辖仇池山与郡内诸胡。但是名义上,还是要向朝廷写一封降表,极言这边的灾情困难,形势复杂,让朝廷不好派官员过来,不就结了吗?”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主意!刘羡闻言先是一惊,但思忖一二后,又不得不拍手叫好。 说白了,诸葛延的计策就是典型的欺上瞒下。反正天高皇帝远,两边又不可能相互查证,大不了跟孟观还有征西军司的人提前打好招呼,让杨茂搜出些钱财给他们,又有谁愿意往上捅呢? 只是这个计策确实太目无君上了,但凡心里对朝廷的法制有一丝敬畏之心,恐怕都想不出来。毕竟这要是查出来了,就是大逆不道之罪,诛三族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很显然,刘羡身上的罪行早就够诛九族了,也不差这一条。 当日下午,刘羡就先去见杨难敌,和他商议这件事。杨难敌当然是大喜,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当即对刘羡表示说,杨氏家底虽不如李氏富裕,但些许赋税还是拿得出来的。于是立刻备好了三个箱子,总共价值九千金的珠宝,三千金给刘羡,六千金给孟观,并附上一封降表。连夜就往陈仓送去了。 过了七日,孟观的回信也到了。这次前来的是一名亲信,他名义上是催促刘羡的进度,实则是偷偷带给了刘羡一个黑色包裹,刘羡面不改色地收下,然后在酒宴时悄悄转交给了杨难敌。 如此一通手续下来,杨茂搜终于得偿所愿,刘羡的这一趟招抚之旅也算是圆满完成了。 临行前,杨茂搜专门给一行人开了一场饯别宴,在宴会上述说道: “刘使君,世上最让人难过的便是生离死别,可世上往往最不缺的也是生离死别。我并非是好战的人,只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若不能用生命来抗争,死亡也就不值一提。可这么多年来,我心中的愿望也始终只有一个,就是天下安宁,家人团聚。希望今日以后,天下不再有战乱吧!” 这八年来,刘羡也在关西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惨剧,他对杨茂搜所言深有同感,也举杯应和说: “杨公说得好啊,我也希望天下不再有战乱,共勉!” 可这么说的时候,刘羡非常清楚,这必然是一个不可实现的奢望,就好像希望人生不再有生老病死一样。而他此行回去,必然是要动刀戈的。 故而在下山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但刘羡的心情却很沉痛。 在大家的说笑声中,突然一颗小石子砸到刘羡眉头上,令他一愣,条件反应式地抬起头。 左边的山坡上的一片灌木林,杨徽爱抱着白毦置身其中,她摇着怀中火狐的小脚掌,无声地对他说道: “喂,刘怀冲,祝你万事成功!” 两人对上了眼神,未久,少女不可抑制地羞红了脸,随即落荒而逃了。 此时是元康九年的正月。 (本章完) 第276章 归来已是名将 归来路上,刘羡得到消息,齐万年已然败亡。 在孟观困住陈仓的这半年时间,由于迟迟等不到援军,齐万年已然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开始频繁派斥候外出打探消息,终究还是得知了陇上道路被晋军所攻克,陇上各部陆续向晋军投降的消息。 齐万年知道大势已去,如果再继续试图固守陈仓,无异于自画牢笼,坐地等死而已。于是他趁夜率众突围,并且反其道而行之,试图向东突围。孟观留守的军队不到万人,其实也无法彻底围堵陈仓,竟然一时间让齐万年得逞。但是等反应过来后,孟观轻骑尾随追赶,也终于赶上了齐万年的大部队。 看到晋军追来后,叛军可谓是树倒猢狲散,齐万年诸将或降或逃。但齐万年仍然不肯死心,即使大势已去,还是领着残部北上朔方。孟观派部将张林紧紧追赶,也就是元康八年腊月的时候,张林追及齐万年于黄龙山,将其余党一网打尽。 齐万年与亲信十余人试图在山林之中与晋军绕圈子,奈何军心散尽,身边的人也不可靠了。其部下梁举过不下如此艰苦的日子,便串通王禾等人,趁齐万年睡觉时将其刺杀,同时被杀的还有其族子齐贵等人。为了防止尸体腐烂,他们把齐万年的肚子剖开,掏出内脏,往里面撒了许多盐。 齐万年的尸体被送到陈仓时,正好是刘羡率众返回的第三日。 再次亲眼目睹到齐万年,刘羡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上一次见面,刘羡还记得他是一个比自己稍大几岁的中年人,雄心勃勃,胸怀壮志,尤其是他的乐观精神,让自己印象深刻。可没想到,下一次再见面,他就已经变成了一具苍白的尸体。 被盐腌制后,齐万年的尸体显得苍白和衰老。刘羡还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死亡应该也是轰轰烈烈的,要么像纣王一样引火自焚,要么像项羽一样自刎乌江,至少也应该留有一些振奋人心的遗言。 没想到啊,最后竟然死的这样悄无声息。刘羡凝视着他死亡时的面孔,是如此恬静自然。 如果他还能说话的话,刘羡真想和他聊一聊,他到底是为何而掀起这一场大乱的呢?他又为何而选择逃跑而不是有尊严的死亡呢? 这些都没有答案了,在众将看过尸体后,孟观将齐万年的尸体枭首,首级在雍州诸郡传阅之后,然后煮了涂上漆,放入武库。这是对国家造成极大危害者才有的待遇,以此来彰显国家的赫赫武功。剩余的尸体则挫骨扬灰,撒至渭水之中。 至此,纵横关西、陇右的一代胡人枭雄,终究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灰飞烟灭的下场。他所创的黑底红色乌鸦旗帜,也从此消失在历史的深渊中。 如此一来,剩下的叛军残部也没法再进行抵抗。张轨此时还在陇西进行最后的招抚,他将这个消息传播开后,剩余的胡人纷纷献上人质,诸如姚弋仲、秃发务丸等人都向张轨献金投降。在元康九年的正月月底,张轨也正式向孟观报捷,宣布秦州诸郡彻底收复,这也意味着,时长快三年的齐万年之乱,正式结束了。 但不得不说,平叛的代价有些太惨烈了。自从元康四年的郝散之乱开始,关中就没有一年真正平静过。五年来,战乱波及雍、秦、凉、梁四州。原本是司马氏苦心经营的龙兴之地,富庶不逊色于河北中原,可在大乱波及之后,良田长满荆棘,城郭化为灰墟,千里赤地,万民死亡。 原本如日中天的晋朝国运,在西北处已经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虽然名义上恢复了平静,可实际上,胡人在关中的力量已经彻底压倒了汉人。想要时间恢复到大乱前的状态,也不知还要多久。 真正可怕的是,这可能还不是结束,朝中后党统治的根基已经动摇,太子党和宗王们蠢蠢欲动,一场新的血腥政变正在洛阳酝酿,谁也不好说,这场政变将会达到何等地步,到底是一场结束,还是一轮又一轮新政变的开端。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至少现在,一场大乱已经告一段落,是到了该庆祝的时候了。 在二月癸酉,张轨率大军返回长安,晋军终于又汇合了。此时正是春暖开时节,孟观下令,让长安西边的昆明池大宴三日。负责后勤的傅祗特意从关东运来了一千头猪、一千头鹿,还有五千坛酒,以此来作为将士们的饮食。 虽然这么大的数量下,酒水的味道比较寡淡,调料也有所欠缺,但和平的气氛还是成功感染了大家。大家举着酒杯到处喝酒,一边聊起这些年战事中九死一生的场景,有的人聊着聊着开始仰天大笑,有的人聊着聊着则开始掩面痛哭,也不知他们是想到了什么英雄过往与伤心事迹。 刘羡倒是没有这么多想法,他和李矩、薛兴、张光、诸葛延等朋友下属围坐在一起,简单地聊些家常,也就是对未来的规划。 “仗打完了,国家不需要这么多军队,接下来到治民的时候了,估计有很多军官校尉,要转为地方的治民官。” 刘羡用竹签串起一连串猪心,架在篝火的烤架上翻动,然后对李矩问道: “世回,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当什么官员吗?” 李矩叹了一口气,说道:“兄长,说实话,我有些心灰意冷了,想回家侍奉老母。” “世回这是怎么了?竟然说出这么沮丧的话。” “这些年,看多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我想我可能不适合做官。如果是做个军人,我或许还有点用处,若是当官,我大概会一无是处吧。” 这么说的时候,李矩看了眼刘羡腰间的常胜剑,叹气道:“子雅公那样的好人,也会被人陷害而死。我怀疑我继续当官下去,也难以获得善终。” 说起周处之死,在座众人都一片惋惜,将士的荣誉应该是死得其所,可周处的死亡显然并非如此。 “真不当官?我可以走走人脉,推荐你当个大郡的太守。”刘羡劝说道,他觉得李矩不当官,还是有些可惜了,世上的官位就这么多,好人不当,就会让别人当了去,也不甚值当。 李矩主意已定,他对刘羡说:“若兄长有事,需要我助一臂之力,那肯定不会推辞,但要我当什么太守,还是免了吧。” 刘羡听到这里,知道多说无益,就拍拍李矩的肩膀,表示自己的理解。紧接着他又问薛兴说: “季达,你有什么打算?你的军功,我估计当个太守有些勉强,但当个都尉还是没问题的。” 薛兴也有些闷闷不乐,他和李矩一样,之前也非常向往官场,但是入仕以来,却经历了很多诡谲风波,让他心有余悸,对于是否继续在官场上钻营也有些疑虑。 他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使君,我也不打算入仕了,不过我想,在官场上结识了这么多朋友,也不能浪费了,所以我打算在河东经商。” “经商?你打算做什么生意?” “眼下关中百废待兴,地价便宜,北边又来了鲜卑人,我想在关中买些地,建一些马苑,主要做些养马的生意。还有一些地用来种豆,做成豆豉和醋。等到了冬天,我就把这些东西卖到关东去。春天的时候,再去荆州买些茶,倒回来到关西卖。您看如何?” 这其实就是刘羡在夏阳的商政,薛兴依样画葫芦而已。刘羡觉得也好,鼓励他说:“这种事情,一个人干恐怕不成事,你可以多找些乡亲,一起参与进来,这样生意才做得大,沿路的官吏也不敢随意卡要。” 薛兴倒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听到这里,颇有醒悟,连连称是。 刘羡又问薛兴:“季达,你本钱有多少?” 薛兴如实答道:“家中积累,大概有两百余金吧。” 刘羡想了想,便说:“这实在不多,那我借你两千金作为本金吧。” 薛兴正要推辞,刘羡又道:“你好好办便是,就当是帮我也赚点钱吧。若非我回去还要还债,一万金我都托付给你!只是季达你要记住,不要因为小利而失了大义。若是因为囤积居奇而激怒了百姓,那就是自寻绝路了。” 张光在一旁旁听,觉得他们是夸大其辞,说笑道:“我看你们啊,还是太杞人忧天了。这次关西大乱,朝廷算是吃够了亏,哪里还会像以前那样胡乱任命?多少还是会谨慎一些的,不然怎么会重新启用士彦公呢?我看,过去几年的官场乱象,这些年应该都会好转的。” “我们这些人,只要行得正站得直,对得起黎民百姓,天地良心,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刘羡挺欣赏张光的人生态度,但经历了这么多,现在的他知道现实是什么样的,相比于其余因素,领导是什么样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故而刘羡问道:“景武兄,你说,下一任出镇关中的藩王应会是谁?” 张光考虑片刻后,回答说:“不是东海王(司马越),就是河间王(司马颙)。” 正当两人准备就人选的优劣进行一番评价时,不料有人从一旁走过来,拉着刘羡的胳膊说: “哈,这不是我们平叛的大功臣吗?怎么一直躲在角落里,不同我们饮酒?” 说话的正是孟观,他不等刘羡推辞,立刻就拉着他走到宴会的最中央的一处篝火旁,端起酒盏对众人道: “诸君,看看是谁过来了?” 众人的眼光唰唰移过来,诸如卢播、张轨、索靖、李含、皇甫商、皇甫重、解系、胡渊……种种征西军司的高官齐聚于此。这些人有刘羡认识的,也有刘羡不认识的,有些与刘羡有恩,有些与刘羡有仇。但在此时此刻,他们都露出同样的赞美神情来,或真情或假意地恭维喝彩道: “奔马陇南道,济民刘怀冲!” 这是哪里来的名号?刘羡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他拱手说:“诸位过奖了,在下惭愧。” “欸,不要这么说!”孟观将刘羡拽到众人之前,哈哈笑道,“怀冲,我知道,你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谁是谁非,都在公道人心之中。” “我们今天这次酒宴,也不是做给朝廷看的,而是做给天地正道,做给那些死去的英灵,做给那些同袍百姓看的。谁的功劳大,我们就敬给谁!” 说罢,孟观松开手,将酒盏内的酒水洒入泥土里,朗声道: “这第一杯,敬给皇天后土,漫天神灵!” 他再次倒酒,然后又将酒水挥洒入地: “这第二杯,敬给天地间的良心!” 很快,孟观又一次撒酒: “第三杯,敬给战场捐躯的烈士!” “接下来的酒,我们敬居功甚伟的功臣!” 说到这,他将装满酒水的酒盏递给刘羡,刘羡缓缓接过。他环首四顾,发现大家都已经把酒盏端了起来,各种各样的面孔,都向他注目致意。 孟观又端起一杯酒,缓缓与刘羡对齐,他露出一丝笑意,最后朗声道:“诸君,敬刘军司!” 在场所有人齐声举杯道:“敬刘军司!” 说罢,一饮而尽。 这不是这次酒会上唯一一次孟观对人敬酒,诸如司马肜、索靖、张轨等老人,其实也都被敬酒过。但许多年后,经历过这次宴会且还健在的人,大多只记得这一幕。因为这是汉穆文帝刘羡第一次站在众人中央,万众瞩目,就像日后大家司空见惯的那样,于是,大家把这一个刹那当做一次重要的转折。 在这一刻,刘羡也确实是这般想的。他感觉自己在黑夜中行走了很久,他其实并不知道前路到底在哪里,只是依靠着自己的本能、智慧、还有历史中依稀的一点光辉作为向导。 刘羡相信历史的星光照耀着他,指引着他。但随着时间变迁,他又发现并非如此。星河不仅是指引者,更是见证者。见证他蹒跚走过的漫长道路,他也因此成为了星夜的一部分,历史的一部分。 若人们都在昏睡,星夜又因何而存在呢? 但无论如何,漫长的星夜将要结束了,只是距离破晓,仍然需要等待。 (星夜之卷完)(本章完) 第277章 此时此刻的后党 元康九年二月仲春,洛阳宫,东堂。 时值清晨,皇后诏麾下诸公前来议事。 不知不觉,皇后入主洛阳宫已有八年。八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们还记得八年之前的朝堂是怎样的时光,但这八年时间,也足以让人们养成一些全新的习惯了。 在武皇帝司马炎时期,东堂是他与朝臣会面议事的地方,由于司马炎爱好文学,又经常邀请大臣在堂中饮宴。那时的东堂摆有不少书架,角落里放着酒具,还有许多如似玉的宫女往来服侍。 而在现在,这座明堂虽然打扮地金碧辉煌,一尘不染,但书架和酒具都撤去了。诸如明珠、珊瑚之类的装饰有增无减,堂中甚至铺了一层极尽奢华的貂皮毛毯,但除去几间供人跪坐的席案之外,并没有多少实用的事物。原本的宫女也少了许多,而且还带上了一层薄纱。这使得东堂更像是一个展览的藏馆,而非是整个帝国的政治中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皇后摄政早期,东堂经过了一段短暂的复兴。但随着各方人事落入后党手中,朝中秩序步入正轨,皇后对政治的关心也就逐渐减弱了。 她不再频频关注朝局,将大小事务委任给心腹,自己则投身到娱乐享受之中。五日一次的常朝改为一月一次,除非是出了什么不好决断的大事,才会特地在东堂召人商议。 因此,东堂也就渐渐变成现在这般,偌大的宫殿,除去几张坐席之外,并无多少人气可言。 如今正是到了这种商议要事的时候,张华、贾模、裴頠、和郁等后党中坚已经抵达到此处。每人都正襟危坐,面沉如海,即使西北的大乱已经平定,但是众人却毫无那种麻烦结束的喜悦。或者说,他们觉得麻烦才要刚刚开始。 皇后就坐在主席上,她象征性地在席上挂了一串丝帘,却没有拉上。众人可以看见,这位权倾朝野的皇后斜躺在几子上,如同猛兽一般假寐着。虽然并不美丽,但属下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肆无忌惮,或者说,正因为皇后拥有超越人想象的魄力与自信,她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此时东堂内一片沉寂,堂外没有风声。 皇后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身旁的两个席位还是空的,便微微抬头,向众人问道:“长渊呢?他又缺席了?” 和郁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时任尚书。他拢起袖子,挺直上身回答道:“回禀殿下,昨夜鲁公出宫去了,说是要为殿下办事,晌午方能回来。” “那就不等他了,陈准呢?他又干什么去了?” 张华垂首回答道:“淮南王殿下下月就将入京,陈中书正在安排迎接事宜。” 听到“淮南王”三个字,皇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在场的众人也都忍不住一阵心悸,因为他们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 这也难怪,毕竟淮南王司马允是硕果仅存的楚王党亲王了。 当年楚王司马玮还在世的时候,楚王党之所以能够一度权势滔天,获得洛阳晋军的大权,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获得了淮南王司马允、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乂三王的支持。 这三位亲王,皆是先帝司马炎的亲生血脉,待遇与众不同。寻常亲王的封国,大不过一郡,数千户而已,五千户以上便是大国亲王。而武帝亲子,每人都可获得五万户以上的封国。 如成都王司马颖的成都国,就下辖有以蜀郡、广汉、犍为、汶山十万户,几乎割据半州。封国内所有的士子,都要先经过成都王举荐,才能到朝廷任职,可见其权力之大。其余武帝亲子的封国也都大同小异。 如今司马乂被改易到河北常山,被征北军司监视,已然式微没落,形同囚徒;司马遐则在楚王倒台后,时时遭到朝廷指责,渐渐忧郁成疾,命不久矣;惟有淮南王司马允是个意外。 在倒杨政变之后,司马允已离开洛阳,返回淮南就藩。这导致他没有参与事后的二王之乱,贾南风也就没有理由取缔他的位置,只能让他继续坐镇寿春,保留司马炎的遗诏,让他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镇东大将军、假节。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可以这么说,虽然太子是皇后一直以来的京师隐忧,但毕竟矛盾还没有公开激化。而淮南王作为真正的楚王党,至今仍然大权在握,麾下有近十万重兵,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堂内沉寂片刻后,皇后继续道:“淮南王入京,行程是怎么安排的?说来听听。” 张华对答道:“陈中书和我商议过,淮南王应该是先在峻阳陵祭拜先帝,然后再到城南拜祭宗庙,而后前来拜见陛下与殿下,最后去探望清河王。” 皇后闻言,不禁呵呵冷笑道:“说是要回来给兄弟探病送终,怎么搞得这么大费周章?看来我们这位九殿下来势汹汹啊!听说他在淮南招揽了不少奇才剑客,不知道这次,准备杀多少人啊?” 皇后的口气似乎全不把司马允当回事,但是在座众人的压力却感到极大。 这次司马允回京的理由,是清河王司马遐病重,请求回京探望。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他这次回来,应该是给太子还有宗室们撑腰壮声势的。也难怪会沿路拜祭陵墓宗庙,这是彰显自己身份正统的举动,也可见他要扳倒后党的勃勃野心。 裴頠拱手说:“请殿下安心,不管淮南王殿下怀的是好心还是坏心,但您是皇后,只要您还能摄政,局势就还在我们手中,无非是暂时的妥协罢了。” “眼下的要务,还是要处理好这次平叛的奖赏,只要能够拉拢这些能征善战的将士,让他们站在我们这边,哪怕就是将来出了什么不忍之事,我们也能一力解决。” 这正是今天众人齐聚于此的目的。西北的大乱终于平定,已经到了犒赏三军的时候,这样的大胜,还有关西空出来的那么多位置,势必会带来大规模的人事变动,进而对整个帝国的政局,带来深远的影响。因此,后党不得不慎之又慎,在此进行周密的议论。 皇后本来想趁势罹骂司马允一顿,此时被裴頠打断,颇有些不满。但两人本是表姐弟,她对亲戚也还是宽容的,便还是压下怒气,无精打采地说道: “好吧,逸民,你说说看,对于这次的封赏,你有什么看法?” 裴頠从袖袋中掏出一份文表,恭呈到皇后面前,继而徐徐道: “殿下,臣以为,关于这次的封赏,臣已经写好一份名单,按照功劳排序,相关的功绩也附之在后,您按照名单序列审阅,查漏补缺即可。” “哦?”皇后接过名单,展开粗览了一番,果然是一目了然,罗列严谨。 排名第一的自然是上谷郡公孟观。他马到功成,大破叛军,剿灭齐万年,第一当之无愧。加上此次出征是转投后党,也没有人会克扣他的功劳,裴頠建议是任命他为左卫将军,加封两千户。 平西军司刘羡论功第二。他从齐万年之乱初期便从军征战,先后经历了北地之战、扶风之战、泥阳之战、陈马原之战,进能克敌制胜,退能保境安民,又成功招抚四郡,确实是居功甚伟。即使考虑到不是后党,也不能不赏,裴頠建议让刘羡担任四品杂号将军,并不负有实务,封千户县侯。 鲁公贾谧论功第三。名单上说他功在定谋,所以虽然没有疆场功劳,也在一般将领之上,正如同当年贾充平吴一般。亦加封千户,赏奴婢一千。 剩下众人,索靖、张轨并列第四,傅祗、李含并列第六,其余人等也各有封赏。 贾后看见刘羡的名字,皱了皱眉头,提起笔,将“第二”两字涂黑,在上面写上“第三”,然后又将贾谧改为第二,跟着把孟观的左卫将军改成了右将军。 这么一看,贾后就觉得顺眼多了,她又放下笔,对裴頠问道:“这名单大体上没什么问题,等会我再细细看,逸民,你不妨先简明扼要地说一说,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裴頠垂首道:“名单之内,其实没有什么太多可以言说的,有功就赏,有过就罚,昔日刘邦能够奠定四百年天下,无非就是做对了这件事而已。臣所想说的事情,其实在名单之外。” “名单之外?什么事?” “就是关于新任出镇关中的宗王人选,殿下定下了么?” 这个问题问得好,这是能够决定政局走向的人事任命,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静待皇后的回答。 对于这个人选,皇后也很纠结,因为她在宗室里能够用的牌不多。 此前重用的赵王司马伦,眼下看来是无法应付关西的乱局。梁王司马肜也能力不够,其余的宗室,和自己走得近的无不能力平平,有能力的又多半和太子走得很近。一念及此,她直皱眉头,斟酌道: “我打算启用东海王司马越,你们觉得如何?” 司马越,原是高密王司马泰世子,此前也曾是楚王党羽。但司马玮政变之日,他见势不妙,及时向皇后靠拢,出卖了司马玮。皇后为表嘉奖,便将其封为东海王。对于后党而言,其优势在于是宗室旁支,又背叛过楚王党,很难和太子党走得近,能力也很出众。故而在皇后看来,算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不料裴頠却摇首说:“殿下,臣以为不妥。” “嗯?不妥在哪里?” “如果单看这个人选,臣以为,东海王足以胜任。但要考虑到,东海王虽是宗室旁支,仍有兄弟东瀛公司马腾、即将继承爵位的高密王世子司马略、以及平昌公司马模。琅琊王司马睿又与其走得很近,可谓是自成一派。若是让东海王出镇关中,殿下恐怕难以掌控。” 皇后听罢,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眯起眼睛,像鹰隼一样去观察其余与会者的神情:只见张华陷入沉思,和郁事不关己,贾模则朝她微微颔首。她对众人的态度了然了,颔首道: “你说得对,有能力的人就有野心,如果是一个人的野心,那说不定还可以打压,若是一群人的野心,那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的。” 但她随即颜色一变,语气森然地说道:“可现在问题在于,我不用他,手上就无人可用了。剩下有资格的那些人,要么是酒囊饭袋,要么是乱臣贼子,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剁了喂狗!” 这么说的时候,皇后面目狰狞,卧席的左手下意识发力,然后“嘶啦”一声,竟把身下的狐皮垫给抓了一块下来! 裴頠眼皮一跳,但还是维持住了从容,继续说道:“殿下,以臣之见,可用河间王,令他出镇关西。” “河间王?”皇后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裴頠的建议,她顿时俯首沉思,似乎忘记方才的恼火,考量起其中的得失来: “司马颙确实是有能力的,资历也刚刚好,照你这么说,他同辈只有自己一人,也比较好控制。问题在于,我要用他来控制河北兵权,你把他调走了,邺城该怎么办?” 河间王司马颙,现任北中郎将,他少时成名,以轻财爱士为武帝所夸赞,认为是诸王中的表率。也因为血脉在诸王中过于疏远,才为皇后所重用,一直在邺城任事,以保证河北军权握在后党手中。在皇后看来,河北军权与关中军权不分伯仲。裴頠的这个建议,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如此一来,河北的军权不又空出来了吗? 裴頠向皇后解释道: “殿下,眼下河北无事,暂时不设都督也不会引起什么乱子。而关中不同,如今大乱初定,百姓流离,非得贤王治理不可,否则此后还会引起乱事。” “而且历经数年大战,征西军司虽然折损良多,但也锻炼出来不少精兵良将,相比之下,征北军司承平多年,只听说有许多文臣谋士,却没听说过有什么过人的武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想当年魏武纵横中原,袁绍一统河朔,双方都谋臣如云,奇计百出,可为何偏偏是魏武胜而袁绍败?就是因为魏武将多,而袁绍将少啊!” “望殿下以史为鉴,以关中为先。” 这番话成功说服了皇后,她只是性情刚强,绝非是盲目固执之人,因此很快就同意道:“好,那就任命司马颙为征西大将军,诏书就交给茂先公了。” 张华拱手道:“臣遵旨。” 皇后随即又把话题扯了回来,询问道:“可出镇邺城的人选,还是要定下来的,我到底该托付何人?” “殿下不必着急。” 沉默已久的贾模此时开口了,他作为平阳贾氏真正的谋主,徐徐说道: “我们不妨用征北军司当做鱼饵,先钓一钓鱼。” 皇后奇道:“钓鱼?” “国家宗室是如此之多,但能够接管征北军司的只有一个。我们不妨抛出去,让他们先乱起来,好让我们看清楚,到底有哪些人是不得不除的死敌,哪些人是可以利用拉拢的。” “到那时候,殿下再出奇致胜,就像当年制服楚王那样,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又有何不可呢?” 听到这,皇后终于从席上坐正,拊掌叹道:“这真是妙计,若有朝一日真能如此,教我手刃这些狡诈逆贼,真是人生乐事!” 随即又拍手叫侍女入席倒酒,而后端起酒杯,对众人道:“天下的蠢物何其之多,我掌权之时,所杀之人何止千人?现在却被一群乳臭小儿轻视!现在看来,又到了立威的时候了。” 说罢,她捂嘴呵笑起来,笑得枝乱颤,青白的脸上涌起一阵红潮,好似梦回少年,再度泛起了少女春情。(本章完) 第278章 家人在等待 晋朝元康九年(公元299年)二月癸未,春日的阳光撒在东院的窗檐上,大部分光芒为窗板所遮挡,只有一条纤细又分明的光蛇,悄悄地从缝隙中钻了进去,继而爬在曹尚柔清亮的发梢上,并捎来了些许温暖。 时光渐老,阳光北移,悄悄攀上了她的嘴角。继而春风拂来,窗檐微微颤抖,这丝光照也如同枝叶般来回摇摆,好似狗尾巴草一样挠动肌肤,痒痒的,令她轻声失笑,继而睁开了眼睛。 尚柔起身支起窗板,屋内顿时一片大亮,可见窗外桃锦簇如焰火,白云悠悠如纱练。几声燕子叫后,行商的叫卖声也紧跟着传来。 又是新的一天,看着眼前的平静,又想到房间内即将要归来的主人,尚柔心情大好,她连声把侍女阿盈叫过来,开始在铜镜前梳妆打扮。让阿盈给她打理头发,她则自己妆点面容。 用眉笔轻画蛾眉,朱唇轻抹胭脂,额头正贴黄,不须敷粉,在阿盈结好百髻后,在铜镜中出现的,便是一名楚楚动人的少妇了。 转眼八年过去了,尚柔还记得自己八年前的样子。那时候自己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睫毛也长长的,看上去就稚气未脱。 但现在的尚柔,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稚嫩了:她的眼眸如同脉脉秋水,不用开口也能说话;她的面容犹如芙蓉,岁月沉淀后更显从容;而丈夫离开她多年后的独立岁月,让她纤弱中又带有些许倔犟。岁月赫然已经令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这让尚柔没来由地有些忧伤,由于熟读史书,她不由得想到了汉元帝从赵飞燕移情到赵合德的先例:红颜易老,人心易变,已经八年未见,这个假正经的丈夫,又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还会像八年前那样固执又单纯吗?又还能像以前那样依恋自己吗? 但这种忧伤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大夫人费秀就在门外呼唤道:“阿萝!阿萝在吗?” 费秀缓步走了进来,看见尚柔在铜镜前擦拭眼泪,先是有些失笑,随即上前安慰道:“怎么了?辟疾还没回来就把你惹哭了,等会真见面了还怎么得了?” 尚柔抹尽眼泪说:“我要狠狠揍他一顿,这是他欠我的。” “真的?我怕你舍不得。”费秀挥手接过了阿盈手里的发簪,亲手给尚柔插上,继而取笑道: “也不知道是谁把辟疾的信翻烂了,还半夜里看着流泪,把寒衾都哭了。” 这真是说中了尚柔的羞处,她顿时红了脸,想要发作又不好意思,只能捂着脸说:“伯母,不要说了!” “好好好,不说了。”费秀双手搭上尚柔的肩膀,细细打量着她镜中的模样,叹息道:“真是可惜啊!也就是希妙不在了,不然她一定会很喜欢你。” “你也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担心,辟疾这个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的固执就跟他曾祖父一样,不管是什么人和事,只要是认准了就不会改变。” “我听人说,这孩子打仗完全不要命,他为什么这样,不就是想早些回来吗?他心里一定常常记挂着你,只是他是男人,有太多需要承担的责任,你不要怪他。” “我有一种预感,他这次回来,大概也待不了多久,最多三四年,他也还是要再次离开的。” 尚柔其实也有同感,虽然在信件中,丈夫常常流露出思乡的情感。但她知道,这种情感只是暂时的,他有着更加宏远的目标与事业,这既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也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安乐公世子从来不属于曹尚柔,但曹尚柔却是属于他的。 她颔首起身,对费秀道:“我知道的,伯母,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费秀露出欣慰的神情,捏了捏尚柔的手,轻轻道:“那就去接他吧,家里今天已经备好了菜,就等着他回来了。” “那承祚公的病情,也就麻烦您了。” “小事,小事,家里的事我都会管的,你快些去吧。” 这么说着,尚柔被推出了卧室。 此时府上的苍头侍女们都正忙碌着。阿春正领着侍女们开始打扫后院的庖厨、厢房、走廊,同时还烧了一大桶热水;瘸子来福则和王七蹲在一起喘气,他们刚刚杀了一只成年家猪,放干了热腾腾的血,等会就要将这只猪大卸八块;车夫朱浮还在马厩里搬运马料,他还记得,公子坐下的那只翻羽马,可是只吃麦豆的贵种。 厅堂里,府里的亲戚们也都齐聚了。他们或坐在席位上,或站在门廊处,相互话着家常,不过脸上都带着些心不在焉,显然,众人都在等待着同一个人。见曹尚柔出来,众人无不眼前一亮,此时的尚柔身着对襟紫丝流仙裙,腰系浅白色罗纱束腰,脚穿熏香风头履,真可谓是神仙中人。 二伯母王芝见她出来,直接拉着尚柔的手道:“准备去白马寺接人了?要不要我与你作陪?” 尚柔微微摇首,说道:“辟疾来信的时候,说是应该是今天,但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意外,也不一定能接到人,我去等就好了,家里的事就麻烦您了。” “可现在世道不算太平,你一个妇道人家,只有朱浮陪着去白马寺,恐怕不太合适……” “我约了上谷公府的管夫人同去,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 在曹尚柔刚刚嫁到安乐公府的时候,府内的族亲们还有些介怀。毕竟曹刘两家联姻还是过于匪夷所思,也害怕尚柔有高门大小姐的脾气。但这些年下来,曹尚柔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家中人都有目共睹。贾府打压之下,明明能在娘家的帮助下全身而退,却偏偏愿意在安乐公府共患难,数年独守空房,经营家业,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故而阖府上下再无疑虑,这些年来,刘羡不在家,仍多以曹尚柔的意愿为主。 曹尚柔最后向安乐公刘恂行了礼,告别一声后,她再戴上一件带有黑纱的斗笠,坐着牛车离开了门前小巷。 正如此前所言,她先去了上谷公府。通报后未久,孟观的妻子管氏也从府内调了一辆牛车,与尚柔并行出发。 管夫人今年四十有二,虽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但仍算得上风韵犹存。由于这次孟观是率军平叛的主帅,又和刘羡有情谊,故而近数月来,尚柔常常来上谷公府上,向管夫人打听前线的消息,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 由于门第提拔得太快,管夫人也有如孟平一样的烦恼,因是寒族出身,高门的圈子踏不进去,下面又有一大堆亲戚过来攀附,不能信用,这让她深感寂寞。在与尚柔相熟以后,她发现尚柔出身名门大家,素养极好,又和自己家关系匪浅,立刻便喜欢上了尚柔,将她引为闺中密友。 此刻也是如此,在路上,管夫人不愿意独坐车中,便干脆坐上了尚柔的车,对她抱怨说: “唉,昨天啊,又来了位不知道住在哪里的亲戚,一查家谱,关系都差出五辈了,还敢上门探亲。说希望让叔时给他们安排一件差事,或者安排一件亲事,真是莫名其妙!” “若是早几年来,我大概也就认了。但现在我还能不知道?他们在面前阿谀奉承,在背地里天天说三道四,求人帮忙还嫌帮得不够多,还要和人说叔时这官是磕头磕来的。呵呵,真有本事,他们为什么不去鲁公府前去磕……” 管夫人有着寒族妇人家常有的嘴碎,一埋怨起来就说个不停,很容易找人厌烦。但好在尚柔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平日听着管夫人的抱怨,她多是微笑不语,等到管夫人有些累的时候,她就附和两句,稍稍调解下情绪。 只不过今日,尚柔实在有些心不在焉,以往很多次她会接话的时机,今日却错过了,这让管夫人有些诧异。但她转念一想,也有些理解,笑说道: “我都差些忘了,妹妹不像我,已经有八年没见过夫婿了。” “说起来,我也很好奇,叔时他平日很少夸人,可也常常对你家的夫婿赞不绝口,偏偏我还没有见过。莫非他模样长得好看?比起潘安仁如何?” 面对这个话题,尚柔笑了起来,她说:“怀冲样子不差,但要比潘安仁,那还差得远呢!” 管夫人脸色顿时严肃起来,苦口婆心地说道:“呀,那妹妹也要小心了,男人都贪财好色,若长得不差,偏偏又有点权位,那注定会招蜂引蝶。等他回来,你可要把他看住了!” “男儿志在四方,哪是我能看得住的?” “那可不是!” 管夫人开始聊起自己的经验之谈来: “妹妹你有所不知,男人也是吃硬不吃软的。眼泪只能惹人怜爱,但要管住男人,还是要学会发脾气,让他不得不让步。十二年前的时候,叔时想娶妾,我不许,当时真是闹得不可开交。他连娶妾的聘礼都准备好了,我就全砸了,然后开始绝食,儿子们也站在我这边。他没了办法,就只好黑着脸向我赔礼道歉,直到现在都不敢再提纳妾。” 没想到,当今公认的天下第一名将竟然还是位畏妻将军,尚柔捂嘴轻笑。但她知道,她大概是永远无法对丈夫采用这种办法的,爱一个人越多,总是会变得越卑微。 管夫人又在车内絮絮叨叨话了些家常,又过了一段时间,车停了,原来已经行进到白马寺前。 尚柔戴着斗笠下车,扒开面纱往道上看,可见道路两侧行人如云。这也很正常,此时正是踏青时节,白马寺地处洛阳西郊,毗邻洛水,四周遍布桃李杨柳,蒸腾着一种淡淡的嫩芽香气,正是踏青的好地点。 北面的草原上,既有在青草丛中谈诗论道的士子,也可以看到约会谈心的男女们,三三两两,各自成群,自有一种闲散韵味。而南边的洛水河岸,天上飘着各式各样的纸鸢,孩子们在下方欢呼着,奔跑着,一片其乐融融的场景。而在这两者之间,是庄严肃穆的白马寺,里面的比丘沙门正在做着功课,念经声遥遥传来,就好像是梦中的回声。 不过最令尚柔关注的是,道路旁立着不少戴有纱笠的女子。 战争结束了,不只是刘羡,西征的军士们陆陆续续地踏上了回家之路。等越过函谷关,回到河南郡后,将士们在谷城解散,然后各自归家。所以现在的道路上,不时能看见背着行囊的壮士。而这些女人也就和尚柔一样,来白马寺前等待归人。 相识的女子们心不在焉地聊着天,眼光时不时望向西面的路,站在道边,仿佛一片黑纱组成的芦苇,又似乎是白日下的一群幽灵,一些乌鸦从空中掠过,也会在上方好奇地盘旋一阵,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同类。 大部分人的眼神都是忐忑不安的,收到家信的人总是少数,更多的人则是懵懵懂懂。她们总是怀有好的幻想,也有过坏的猜测。但潜意识里,人们总是不敢直视痛苦,所以幻想中的希望总是远远多于绝望。而这时候,就是幻想受现实检验的时候。 在络绎归来的行人中,有人等待到了自己的丈夫,也有人等到了同乡带回的骨灰,还有一个女人,握着丈夫空荡荡的袖袍失声恸哭。大部分女人就这样看着,但平静的面孔下,各种激烈的情绪在激荡。 尚柔也是如此,看着那名恸哭的女人,她也生出了些许担忧:丈夫是不是在信中报喜不报忧?他此前在洛阳就骨折过,这些年的征战,是否也会有一些残缺?又或许他的回信都是朋友代写的,他其实已经遭遇了不测? 其实越往后,尚柔想得就越没有道理,她只是因为太牵挂而失去了理智,不知在什么时候,她的心仍在千回百转,可目光一晃,远远地看见一队人马朝这边走来,为首的两个人影中,有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尚柔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认错,可右臂已经下意识地举了起来,对着来人来回摇晃。 是他吗?又或者不是他? 那人一愣,随即策马离队,如同风一般在道路上疾驰,明明还有数百步,可抵达眼前却好比一瞬。 在管夫人的惊呼声中,尚柔感觉自己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拦腰抱起,继而依偎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刘羡先勒住马缰,等翻羽停稳之后,他伸出左手,拨开面纱,审视着妻子的面容,轻笑道:“阿萝,你瘦了。” 阿萝痴痴地看着丈夫,数年来的委屈一时涌上心头,分别的场景又好似昨日,继而将螓首埋进辟疾怀里,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数年来的郁结苦楚,她好像要在此时此刻哭尽。 刘羡将阿萝搂紧,任凭泪水打湿衣衫,他看着白马寺的山门,在内心默默道: “洛阳,我又回来了!”(本章完) 第279章 回到家中 时隔八年,再次回到洛阳,刘羡本来以为自己会有许多感慨,但真的回来时,他发现自己却异常平静。 因为他在梦里已经回来太多次了,他在脑海中无数次设想过回家的场景,他的激情,他的感动,都在这一次次的设想中用尽了。 但正是靠这些设想,他才能走完这八年。当设想真的实现时,刘羡的心中其实只能想出四个字:我做到了。 造化的复杂与宏伟是人难以揣测的,因为人不仅难以揣测事实的变迁,他人的无常,同样也难以预料自己的无常。因为已经固定的昨日之我,可能和今日之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愿意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与一个愿意出卖同胞出卖国家的人,完全可以是同一个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能仅仅是一次失败。 因此,对于一个人来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够做到的最伟大的事业,其实就是坚持自我,没有为人所改变。 至少现在刘羡可以坦然地对过去的自己说,我没有成为无常的一部分,我做到了。 他安慰着怀中的妻子,又对一旁愕然的管夫人笑笑。等身后的同行人赶上后,他就和孟观、孟平等人拱手告别,继而招呼上朱浮还有诸葛延,径直往洛阳城内走。 八年时间过去,洛阳城内的变化并不大,里面的每一条街道,甚至每一棵树木,刘羡都还有印象。追逐着过去的光影,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广阳门,然后从广阳门绕道到津阳道,继而再折行到东阳街。喧嚣声中,洛阳宫门再次从刘羡眼前掠过,还有铜驼街上的铜驼,从宫墙中崛起的九章观,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刘羡在这里稍稍驻足,随即离开东阳门,从一座石桥越过阳渠,从热闹繁华的大道上走数百步,他略一左转,就是熟悉的小巷了。 穿过张华府,立在归命侯府与安乐公府之间,刘羡轻轻摇晃怀中的妻子,笑说道:“阿萝,我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把阿萝抱在怀里,引得沿路的行人纷纷注目观看。而哭过一阵后,阿萝终于发现大庭广众之下,这姿势过于羞人,又不方便下来,就只好把螓首继续埋在刘羡怀里,羞得不敢见人。到了眼下,她才红着脸从刘羡怀中挣脱出来,低声说:“你以前可不这样。” 刘羡翻身下马,将妻子从马上抱下,又指着胸前的泪渍打趣说:“你以前也不这样。” 笑过后,他拉着妻子推门而入,直到厅堂,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人们。长辈晚辈都围上来问候他,刘羡也都笑着一一作答。在以前,刘羡是家人们的希望,而现在,刘羡已经是家人们的栋梁了。 由于二伯刘瑶已经去世,现在家里最年长的是四伯刘瓒,他维持着让大家都肃静,然后问道:“听说关西齐万年之乱平息,怀冲居功甚伟,到底立下了什么功勋啊?” 刘羡不觉抚摸腰间的佩剑,徐徐回答道:“小儿没有辱没家门,在关西平定五郡,胜四仗,已经被朝廷任命为四品荡寇将军,留京中常驻了。” “噢!好,好啊!”刘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要知道,四品将军之职,几乎已经是普通外姓在晋朝所能达到的极限。一州刺史也不过四品,比四品还高的,要么是九卿这样的外朝最高官僚,要么是三省的尚书、监令之类的内朝最高官僚,再就是四方将军、中领军及以上的使节都督大将军了。孟观立下了如此功劳,也不过是被任命为四方将军中的右将军,也就比刘羡高一品。 可以说,不论有权无权,刘羡在朝中也算是数得上的人物了。 家人们都非常欢喜,连忙张罗着召开宴席。而同辈的兄弟们如刘玄、刘恪、刘贺等人,对于刘羡的关西经历非常好奇,仍然和他打听平叛诸事。刘羡对他们说:“来日方长,但我还有一些急事,等忙完了,再跟大家说不迟。” 刘羡所谓急事,其实是三件事。 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要去拜见重病中的老师陈寿。 陈寿从元康七年年末就染上了气疾,身体便慢慢变坏,到元康八年的时候,又跟着得了风疾。阿萝在得知之后,立马把陈寿接到了安乐公府,然后通过鄄城公府的关系,找到张仲景的嫡传弟子前来医治,这才勉强稳住,一直支撑到刘羡回来。 刘羡回来的这天,陈寿就在后院的厢房里昏睡,他一进屋子,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再定睛一看,发现老师躺在床榻上,头发都快掉光了,身上骨瘦如柴,心中惨然。 他在旁边等了小半个时辰,陈寿才悠悠醒转。 陈寿望见刘羡在身边,又惊又喜,一阵咳嗽后,他握住学生的手,很多话想说又没有说话的力气,最后轻声道: “怀冲……你回来了,能见你……最后一面,我也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经历过仇池山一行后,刘羡本来也有很多话想问老师,但见陈寿这幅模样,也不忍消耗他的心神,就点头落泪说: “老师,有我在这,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陈寿闻言,对他露出了一个难看又勉强的微笑,很快又陷入昏沉中了。 第二件事情,则是去拜祭去年去世的二伯刘瑶。 叔伯一辈里,待刘羡最好的就是二伯刘瑶,可惜,自己发配在外,竟然没有能见上二伯最后一面。如今终于回来,作为侄子,向他烧香拜祭还是应该的。 刘瑶的墓离母亲张希妙的墓不远,也在边山,不过张希妙的墓是在山上,刘瑶的墓则是在山脚的一条溪流边。 随同二伯母王芝一起到二伯墓前,刘羡欷歔不已,他临墓酹酒,又再三跪拜。同时把葱雪剑还有随身的一些金银赠给二伯母。 王芝再三推辞,刘羡则说道:“三妹成婚的时候,我不在家里,二伯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家里,这是我欠您的,您就收下吧。” 说罢,他又去探看母亲的坟墓。 八年不见,张希妙的坟墓依然打理得很干净,墓碑周围的青草刚刚没过脚掌,可见今年年初才修理过。 让王芝先回家,刘羡便一人在墓碑前坐下了,然后额头靠在碑上,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轻声讲给母亲听,并且告诉了她自己以后准备复国的愿望,希望母亲泉下能够一直看着自己。 等说完以后,刘羡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第三件事情最是刻不容缓,就是还钱。 当年楚王之乱的时候,刘羡被贾谧押入诏狱,祖逖为了营救他,四处张罗,最后找到了梁王司马肜,借遍了所有朋友,又用上了妻子的所有的嫁妆,这才勉强凑到了两万金,给自己买了一条命回来。 这份巨大的人情,当然不是还钱就能还清的,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还钱。刘羡在关西的这些年,对于如何还钱这件事也很头疼。好在当年在夏阳当县长的时候,先勒索了孙秀一万金,后来受命招抚李氏和杨氏,又先后收受了八千金的贿赂,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经商收入,差不多刚好能够达到两万金。 不过实际上,刘羡带回来的并没有这么多。 一来郝散之乱时,刘羡提前受了阿符勒的消息,为了避免灾荒,曾私下里大肆买粮。二来元康七年大灾荒时,刘羡也自己私下里垫付了不少,几乎将孙秀给的一万金了个精光。 好在这四五年来,夏阳未受战乱波及,成为了关中硕果仅存的避风港。加之本来又占据着重用的商路关卡龙门渡,因此,与关东和朔方的贸易一直持续不断,仅通过抽商税和卖地,就又赚取了五千余金。郤安把这些钱都提出来,让刘羡带回洛阳。如此一来,虽然刘羡还补不上妻子的嫁妆,但至少那些朋友们的借款,还是能还清的。 不过话说回来,等到了要还钱的时候,刘羡这才愕然发现,自己手里连一份具体的借钱清单都没有。毕竟当年出事的时候,这些钱都是祖逖亲自去借的,甚至没让阿萝经手。 刘羡只好向阿萝打听,祖逖近况如何。 阿萝告诉他:“祖君现在在齐王府当椽属,混得风生水起呢!” 原来,在帮助刘羡出狱之后,祖逖在京中名声大噪。虽然他的行为得罪了后党许多人,朝廷没有启用他的意思,但那些宗室亲王们却看在眼里,认为祖逖做人有情有义,又智勇双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齐王、河间王、清河王、陇西王、淮南王等十三名宗王,都对祖逖抛出过橄榄枝,希望祖逖能够加入王府,为其效命。 这些宗王中,要么辈分极高,要么贤望闻名,要么是皇帝至亲,祖逖经过审慎的考虑后,认为齐王司马冏最有前途,于是就加入其幕府,成为了一名齐王府舍人。这些年,他利用自己在洛阳结社笼络的游侠,私下里为司马冏招揽市井豪杰,又主动在官场上冲锋陷阵,和一干后党猛打嘴仗,可谓是不亦乐乎。 贾谧等人视其为眼中钉,石崇曾经几次设计暗杀他,结果都被祖逖躲了过去,现在已经是齐王手下公认的几个得力干将之一。 现在的祖逖已经不住在西市了,为了修身养望,也为了拓展人脉,他已经搬到了城南太学旁边。刘羡前去拜访的时候,他府上的那个典雅屋饰让刘羡都不敢相认,墙上挂满了字帖,一眼望过去,都是历代名人的真迹。诸如钟会抄写的《洛神赋》、阮籍著的《猕猴赋》、嵇康的《明胆论》…… 最让刘羡啼笑皆非的,他甚至看到了陆机书写的《百年歌》。看起来,祖逖这附庸风雅,也是不分古今的。 而再次见到祖逖,他穿着一身青衫儒服,羽扇纶巾,腰间佩剑,脚踩木屐,显得不伦不类的。 刘羡见面就取笑他说:“士稚,我只听说终军请缨,弃笔从戎,你怎么是倒着来的?不思立功了?” 祖逖翻着白眼说:“你在说什么鬼话?我这是打扮干净,等待哪天一步登天,成为贵人的入幕之宾呢!” 两人随即哈哈大笑,相互拥抱着进行寒暄,简单交流过后,刘羡向祖逖表明来意,询问当年借款的名单。 祖逖说:“你直接把钱给我就行,这些年,我已经帮你还清了。” 刘羡闻言大惊,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八年来,祖逖认为借钱是自己出面借的,与刘羡无关,以他的性情,又不习惯拖欠别人东西,刘羡又远在关西,干脆每年就自己凑钱还上一些。 他借着齐王府的名号到处捞金,坑蒙拐骗,受贿打劫,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做到这种地步,差不多每年能挪出两千金来,就这样,祖逖在两年前就替刘羡还完了所有欠款。 他对刘羡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还上的,你不用介怀,不过是些许金银罢了,这都是朋友该做的。” 听到祖逖这番话,刘羡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一个朋友能值多少钱?标准答案应该是无价之宝。大家说着不可衡量,可往往又一钱不值。 “苟富贵,勿相忘”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过,但世上又有一句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们之所以轻视富贵,主要是因为没有真正享受过,但享受过后就不一样了。所以贫穷时很多人都不在乎财富,富贵后却吝啬不愿意分享。因此,真正知道富贵是何等模样却还能舍弃的,才是真正的少数者。 刘羡现在知道,自己交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朋友,不得不感慨道: “能结识士稚,真是我三生有幸。” 祖逖玩笑道:“你这话的意思,不是准备下辈子再给我还钱吧?” 玩笑归玩笑,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祖逖说:“你应该是刚回来不久,还是在家多陪陪家人吧。等过几天有空了,我们再把朋友都叫过来,给你办一桌接风宴。” 刘羡笑着点点头,这又策马回到安乐公府。等一番折腾后,夜深人静,妻子在身旁昏沉睡去,看着阿萝的睡颜,听着她的呼吸声,刘羡心中犹如雨后的天空一般晴朗。 他想:虽然家中不是事事顺心,未来也不是一片坦途。但在这里,我知道我是谁,我为何而存在,这大概就是安心的感觉吧。(本章完) 第280章 街坊流言 祖逖说的好友聚会,定在了刘羡回来后的第五日。但在此之前,刘羡还要去宫中一趟。一来要领取新的官印,二来也要去拜见自己的新上司,如此才算是走完了换职上任的手续。 刘羡不是个延宕的人,次日一觉醒来,便准备去宫中处理此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洛阳家里的榻上醒来,总觉得特别香甜,好似过往的所有疲乏都消解了。阿萝此时已经备好了一套全新的常服,等刘羡一醒,就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亲手披上交领,系好腰带,扎好武冠。原来是一条黑白红相间的木纹交领襦裙。 “这是我亲手做的,你感觉怎么样?”阿萝给他打扮完后,伸手抚摸左脸上的刀疤,有些期待的问道。 “很漂亮,我很喜欢。”事实上,由于多年未见的原故,妻子做的这身衣裳还是大了些,裙角险些拖到了地上。 但阿萝哪能看不出来,她瞪了刘羡一眼,竟然又从衣橱里拿出一套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再让刘羡换上,这下就一丝不差,正正好好了。 然后家人们在一起用早膳,其实就是简单的汤饼,但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乡土心理作祟,刘羡觉得洛阳的汤饼要更有嚼劲,汤汁也要香甜一些,因此食欲大开,就多吃了两碗。 但诸葛延却吃不太惯,他对刘羡道:“感觉不如耿伯的烤鹿肉。” 刘羡压根没理他,转头打量四周,没看到父亲刘恂的身影,便问刘恂的侍妾行女道:“我家大人呢?又没有起来?” 行女有些尴尬,回复说:“公子,您也知道,大人还是那样,一般是不吃早膳的。” 虽然早就习惯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让刘羡有些不悦。从小到大,父亲就喜欢夜里和侍女乃至歌伎们一起荒唐,经常夜夜笙歌,导致白日里一觉睡到中午,根本不会和家人们一起用早膳。刘羡本来在心里想,这些年过去了,这么多人都变了,可能父亲也会有一些好转。没想到回到家里,还是这幅模样。 不过也不能说父亲的耕耘没有成效,至少八年过去了,现在和刘羡在一起用膳的家人里,又多了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看着弟妹们抛过来的崇拜眼神,刘羡暗暗叹了口气。他原本还想和刘恂好好谈一谈,看能不能多了解一些过去的往事。但昨日回家的时候,刘恂的态度非常冷淡,虽然也在宴席上,可连话也没有和自己说几句,搞得两人就好像仇人一样,此刻又是这个样子。刘羡便也不想开口了,心想,还是等陈寿病情好转,再去问问老师吧。 不过看到这几个孩子,阿萝却想到了刘朗和绿珠,她悄悄靠近刘羡,低声问道:“你把绿珠姊安置在哪儿了?” 刘羡说:“洛阳是非太多,容易出现意外,我不可能把他们带回来,就拜托朋友,安置在平阳了。” 刘羡口中说的朋友,其实就是结义兄弟李矩。在返回洛阳前,刘羡慎重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带回洛阳,这里人多嘴杂,极有可能暴露绿珠的身份,一旦被发现可不是小事。但留在夏阳,或者河东、北地等地,自己又不知道情形,也有可能被孙秀釜底抽薪。 所以刘羡思来想去,发现托付给李矩最为合适,一来李矩打算致仕,行动自由,并不引人注目,即使被发现了也能设法逃脱;二来李矩胆识过人,德才兼备,刘羡也信得过他。商议过后,李矩没有推辞,刘羡便连日将绿珠母子送到平阳去了。 得知绿珠下落后,阿萝有些侥幸和放松,但她很快掩盖下去了。用完早膳,夫妻两人去看了眼陈寿的情况,刘羡便告别家人,只领着诸葛延做侍卫,前往洛阳宫中履职。 此时天色尚早,刘羡乘坐朱浮的牛车,一边观察街边的景色,一边和朱浮闲话这些年洛阳的变化。 朱浮说:“公子,其实要说变化,洛阳别的都没变,就数女人衣服的变化最大。” “服饰?什么变化?” “您一看便知。” 刘羡闻言一愣,朱浮不说,他昨日还没有注意,此时他去观察街上行走的女子服饰,顿时发现了有些许不同。 这很明显,首先是有些妇人的裙装格外与众不同,她们在衣裙之外着有两裆。两裆,即是由两根细绳连接的两块长布,可以看做是古时的背心,原本是作为内衣来穿戴的。但在汉末大战时,为了节省材料,出现了只有前后两面护住胸背的铠甲,样式与两裆相似,故而又叫两裆铠。 只是没想到,眼下竟然有女子把两裆穿在了外面。她们的打扮很明显是仿照两裆铠,纹有红的裆布裹在前身,并不能显示出女性身姿的婀娜之美,但却显得干练利索,反衬出一股英气。 而再看这些女子腰间和发髻上的佩饰,刘羡不免惊讶地发现,竟然也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以往的佩饰,如发钗、玉佩、耳环等等挂坠,要么是刻成凤纹,要么是刻成云纹,或是珍珠串成一串,或干脆是什么牡丹芙蓉等卉,以此来着重表现女性的雍容与柔美。刘羡初见绿珠时,石崇给她配的十八支绿玉凤头连珠银钗便堪称经典。 但现在,观看这些挂坠佩饰的形状,竟然不是别的形状,而是仿造的斧钺戈戟之类的兵器! 这些金玉做成的小兵器在日光下微微闪烁,配合着女子们身着的两裆裙,真有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感觉。 刘羡把自己的观察所得向朱浮咨询,他回答道: “这好像是皇后发明的服饰,是宫中的宫女们先开始穿戴的,然后就在洛阳传开了。大家都说,皇后这是想证明,女子未必不如男。这深得高门夫人小姐们的欢心,于是就形成了一股风潮。” 原来如此,刘羡恍然大悟。不得不说,虽然在刘羡心中,后党是不得不除的怪物。但皇后能够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先后暗算了三杨两王,手段之干脆毒辣,刘羡也深感佩服。吕后已经是史上公认的女强人了,而单论手段和狠辣,现在的这位皇后,厉害还要在吕后之上。 再看看她所发明的服饰,刘羡不禁在心中想:虽说皇后对国家没有什么责任感,可就凭这份傲视天下须眉的胆色,也足以称之为女中豪杰了。 一想到接下来该与皇后对敌了,刘羡就忍不住继续沉思,太子韬光养晦了这么久,他到底做得什么打算呢? 在他沉默的时候,诸葛延反而和朱浮聊了起来,他自称朱延,谈吐自然洒脱,很得朱浮的喜欢。 诸葛延问道:“听说这个皇后长得很丑,是不是真的?” 朱浮闻言,先是往左右望了望,继而低声道:“嘘,这话可不能大声说,要是让旁人听见了可不得了。也就是校事府停了十来年了,要是他们还在,你保底进诏狱坐三年牢。” 诸葛延便把声音降低了点,问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朱浮作为车夫,听过的流言自然是最多的,他看周围的人少了些,便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回答道: “听止奸亭的的人说,应该是真的。” “哦?那是怎么知道的?” “哈,我跟你说,止奸亭有一个求盗,长得面如冠玉、红唇白齿,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结果去年三月的时候,一夜间他突然消失,同僚还以为他被什么强盗给劫了。没想到过了四天,这个求盗又突然回来了,身上着玉带锦衣,一看就价值连城。你猜,这是怎么来的?” 诸葛延想了想,回复道:“凭空消失几日,突然暴富,他又是求盗,经常接触窃贼,这莫不是偷来的?” “对啊!大家也都这么想,便把这个求盗绑了送到洛阳令那边去告官,看是从哪家偷来的。结果啊,这个求盗在堂上说的话,真是让大家大吃一惊。” “什么话?” “他说他那晚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老妪,那老妪说家中有人得了疾病,要一个城南少年压压邪,只要他肯去,必有重报。那老妪一看就是个有钱人,求盗就答应了。结果下了车,他被人直接塞进一个竹箱子里,一连被人抬着走了十余里,然后又过了七八个门限,再打开竹箱,嗨,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那求盗啊,发现到了一处楼台宫阙。周围很多貌美的宫女,说这里是天上人间。然后香汤沐浴,给他好酒好饭的招待!然后呢,又来了一名三十五六的妇人,衣着华贵,要与他欢好呢!” “啊!还有这等事?”诸葛延听这话,也大概明白过来了,连忙又追问道:“那妇人什么模样?” “嗨,那求盗说,那妇人身量不高,还不到七尺,而且皮肤微黑,脸色却又发青。最主要的是,右眉之后有一颗显眼的黑痣,加上一双三角眼,凶悍好似毒蛇啊。那妇人和他接连云雨了几日,非常欢喜,便赏了他一套衣服,然后就用同样的法子,又把他放回来了。” “后来呢?” “求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家哪还能听不明白?那妇人就是皇后啊!王县君哪敢管这事,当庭就把求盗给放了,大家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讪笑着跑散了,都当做无事发生。” 诸葛延讶异道:“这也能无事发生?” “不如此又能如何?”朱浮又望了一眼周遭,神秘兮兮地说道,“洛阳城的这些年啊,隔三岔五就会有一个美少年失踪,毫无缘由,毫无线索,家里人找了大半个月,根本毫无头绪。终于有一日在渠水边发现了,好好的一个孩子,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告官去查,也根本没有后续,搞得洛阳人心惶惶。” 诸葛延恍然大悟,说道:“您的意思是,这都是皇后干的。” “八九不离十吧。”朱浮说道:“本来大家还有点不敢信,但过了几日,那个求盗又上吊死了,然后他邻居说,是鲁公的人派人吊死的,然后没过几天,他邻居又上吊死了。你说,这还能有假?” 诸葛延不禁咋舌道:“这也太儿戏了!你们洛阳人都这么野蛮吗?” 刘羡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可想想还是咽了回去,心想:当年皇后虽然也使用暴力,但阴柔与暴烈并存,所以才难以防备。现在她却变得如此肆无忌惮,是身居高位太久了?还是直接丧心病狂了? 如此看来,她的权御手段远不如以前了。不过越是这样,越要作好后党给自己下马威的准备。 这么聊着天,刘羡终于抵达了洛阳宫。和宫卫验明身份之后,他先是到少府去更换印绶,并确定自己的新官署。 刘羡眼下是四品荡寇将军,虽说朝廷暂时没有给他调兵统辖的意思,但该装的样子还是要装的。作为四品高官,刘羡不属于宫卫,而隶属于北军系统,名义上受北军中候王衍统辖,俸禄二千石,有资格在洛阳挑一块地,专门建立自己的官署,并且获得了举荐任用之权。 虽不是最顶级的高官,但刘羡已能在城内建立官署。但刘羡知道自己无甚权力,在城内建府纯粹是显摆虚荣,毫无用处。询问过后,得知城东有块废弃的旧官署,距离家里也就是两条街的距离,他便挑了这块地,原因无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能直接回家。 然后他按例去云龙门拜见上司王衍。 作为全国知名的清谈领袖,其实很难联想,王衍会是现在禁军的最高首领。但经历过二王之乱,刘羡知道,他不止能舌绽莲,更是后党的中流砥柱。 刘羡本以为会受到王衍的刁难,不料见面以后,他对刘羡还算和善,虽然聊的内容都是泛泛而谈,不外乎是征战中的辛苦,此后的规划,并没有什么深度,但至少没有想象中那样剑拔弩张。 离别的时候,王衍明知道刘羡是太子党,还握着他的手勉励说:“呀,若是国家多几个怀冲这样的英才,我们也就高枕无忧了。”然后亲自将刘羡送出云龙门。 刘羡对此略有诧异,他有些拿不准王衍的态度了,后党执政是如此的激进,怎么对真正的对手反而言笑晏晏呢?他真的是装装样子,亦或是心里有其余打算? 办好手续后,刘羡又与朱浮、诸葛延汇合,重新踏上了回家之路。他凝视着街坊上往来的人群,在心中思忖良久,随即有所失笑:这不过是上宽下虐罢了,后党只是对民众施以高压,却不敢和宗室士族们撕破脸皮。若从这个角度看,后党确实是如履薄冰啊! 眼下的洛阳仍然处于和平中,可和平之下到底蕴藏怎样的暗流,或许朋友们会告诉自己的。(本章完) 第281章 旧友聚会 转眼到了约定聚会的日子,祖逖呼朋唤友,来找刘羡出门饮宴。 饮宴的地点是个刘羡没听过的地方,叫做抱月台。祖逖对刘羡说,这是四年前新开的酒肆,近年来吴人北上,店主也是从建邺搬过来的名厨,他擅长烹制江淮菜,在洛阳可谓是有口皆碑。 其余朋友已经先去了,祖逖是专门来给刘羡带路的。与他随行的共有三人,分别是他的两名胞弟,祖纳、祖约,还有妻弟许柳。然后刘羡带上诸葛延,骑着马随他一起同去。 很快穿街过里,发现去的并非城中,而是绕了两个弯子,往城南方向去了。待穿过太学,又走过几个浅坡,一直来到一条小河边上,应该是从洛水份出来的支流。刘羡见河水虽不甚清澈,但在阳光下面闪耀出一片波光粼粼,明朗而安详。可见一座小桥跨于河水之中,对岸有一排柳林,炊烟从中冉冉升起,暴露了一处院落藏在其中。 到了院门口,可以看见几个卷毛绿眼的高大胡人站立守卫,腰间配着刀。院旁的马厩停满了马,院落里也能听到不少士人的高谈阔论声。进到院子里一看,可以发现院落中搭上了一排排木头架子,青藤攀爬其中,将阳光都遮蔽了,下面便是一片斑驳的树荫。 除了庖厨外,院落里有六间招待客人的房舍,露天的席案,又被木架分为四个部分,大概可以同时招待十伙客人。如此荒郊野岭,但客人并不少,差不多坐满了一大半。规格也非常之高,除去守门的胡人外,刘羡甚至发现了一些身姿苗条,相貌出众的歌女,听她们的歌声语调,与陆机很像,大概也是从吴地来的吧。 祖逖定的坐席就在最里面的房舍里,刘羡进门一看,此时房舍里已经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几、榻、胡床,上面瓜果酒壶胡乱摆放,旁边坐着有二十来人。刘聪、江统、刘乔、王敦、刘琨、王粹、鲁瑶等老相识自不必说,没想到还有皇甫商、傅畅、贾胤(贾龛之兄)等在征西军司结识的朋友。除此之外,还带有一些刘羡不认识的人,应该是他们信得过的亲属。 刘聪看见刘羡进来了,举杯呵呵笑道:“呀,这不是征西名将刘怀冲吗?不知道还记得小人吗?” 刘羡指着他道:“我当然记得你,如果在关中能抓到你,我立马就能官升一品。” 在场众人都大笑,祖逖说:“先喝酒,喝酒。从荆南弄来的绿酃酒,酒香扑鼻啊!”又回头招呼店家:“赶紧把酱菜凉菜都弄上,还有河豚生脍,一定要处理好!” 店家立马端来了醋芹、甜酱瓜、白蒜、酸胡瓜、腌莱菔等酱菜,大家盘腿持脍,一边品尝一边斟酒。绿酃酒入口绵甜芳香,饮后却飘飘然起来。 刘羡开始和朋友们相互问候,先是相互介绍那些不认识的客人。 王敦带来了自己的族弟王导,对刘羡笑说:“这是我家的千里驹,一看就是要出将入相的。” 王导今年二十有二,现在在东海王司马越府中担任舍人,一眼看来,当真是风姿飘逸,刘羡和他谈吐了两句,他自谦说:“家兄过奖了,在您面前,我不过是一无名小卒罢了。” 但刘羡对他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因为他气质过人,谈吐又文雅清越,顿时让刘羡想到了好友周伯仁。 江统则是带来了好友郗鉴,他笑道:“怀冲,这是我新结交的朋友,因为家境贫寒,故而来蹭一顿饭,你不会介怀吧?” 不同于江统的玩笑,郗鉴拱手向刘羡郑重其事地行礼说:“久闻荡寇将军大名,听说您在泥阳时面对十倍大军,孤军固守,不改其节,真是我辈楷模。在下深感钦佩,冒昧前来,能见将军风采,也算不虚此行了。” 郗鉴说话行礼都一板一眼,很显然是一个重儒学习经文的文人,相比于现在放荡轻浮的玄谈文风,刘羡更喜欢这种慎独守礼的人,交谈几句后,便把他记在心里。 除此之外,还有几人,如刘琨带来了兄长刘舆、王粹则带来了好友司马雅,刘羡一一见过,都将他们记在心里。 然后刘羡又去和傅畅、皇甫商等人说话,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和士稚认识的?” 傅畅笑道:“使君,我前年搬来洛阳,到国子学里求学,那时就和祖君认识了。听说您回来了,我就把熟人都唤来了,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人怎么会嫌朋友多?我只怕朋友太少啊!” 这是实话,虽然屋子里的人已经坐得挺满了,但刘羡仍然发现,还有些老朋友没有来,他和大家寒暄了一会儿,转首向祖逖道:“人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祖逖猜到他想问什么,直接道:“没来的都是事出有因。” “周伯仁(周顗)丧母,他回乡守孝去了;刘玄明(刘曜)走私被发现,于是也逃罪去了;陆士衡(陆机)倒是真有空,但他现在身份敏感,贾长渊又盯着你,你不想他下不来台吧?” “那越石和弘远怎么能来?他们不也是贾谧看重的人吗?” “越石和赵王殿下是亲戚,弘远是驸马都尉,那能一样吗?他们就是和贾长渊对着干,贾长渊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刘羡闻言,不禁长叹道:“唉,朋友聚会,少人的话,总觉得少了什么。” 祖逖则笑骂说:“你这话说得,再扫兴,我当场就走!枉费我在这里订一次宴席了。来,听曲!听曲!” 说罢,又让三名吴女进来,一人弹琴,一人鼓瑟,一人吹箫。三人共奏吴曲。这还是刘羡第一次听吴曲,他觉得弦音缠满清澈,又好似玉珠更迭而落,而渐渐地弦声加急,有如瀑布飞溅。吴女明眸皓齿,声音甜而不腻,吴语一收一放之间,皆张弛有度。众人不觉如痴如醉,连声叫好。 一曲刚了,哪知弦声又起,弹琴的吴女开口再唱,这次用的却是洛阳正音。只听她唱道: “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 雍雍双雁,游戏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 翩翩浮萍,得风摇轻。我心何合,与之同并。 空床低帷,谁知无人。夜衣锦绣,谁别伪真。 刀鸣削中,倚床无施。父冤不报,欲活何为。 猛虎斑斑,游戏山间。虎欲齿人,不避豪贤。” 这是一首民间的乐府诗,名叫《独漉篇》,是一首极为经典的讽刺诗。漉字与禄字同音,可见诗词是以水深浊来比喻仕途上的凶险。最后着眼在老虎想要吃人,不管你是豪杰还是贤人,以此来比喻官场上的忠良厄运。 等这一曲唱罢,众人再次鼓掌,只是不像上一曲那样鼓噪叫好了,神色都变得慎重又同情。接下来,吴女继续歌唱,既有《吴楚歌》这样的情诗经典,偶尔也掺杂一些政治讽刺歌。在歌声的陪伴下,大家也都觥筹交错,饮食不止。 不过刘羡有些诧异,他本以为以洛阳如今的局势,政治表态应该比较敏感,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竟然还能正大光明地唱讽喻诗歌。而看大家的模样,神色都还算坦然,好像司空见惯似的,这真是奇怪。 还未来得及多想,庖厨开始陆陆续续上菜了。 这里的菜肴确实丰盛,除去开始的酱菜外,后面又做了蛇羹、烤鹌鹑、芦笋汤饼等淮南名菜,厨子的手艺极好,尤其是对汤羹火候的把握和底料的调配,堪称一绝。但众人最期待的,还属压轴的河豚生脍。 河豚名为河豚,实际上却是海鱼,等到春天时从大海游至长江中下游,才可以捕捞。洛阳的河豚也都是从江淮运过来的,非常稀少,又有毒性,只有极有经验的庖厨才能处理。 而现在河豚肉片端了上来,两只河豚,切了两盘薄如蝉翼的肉片,分到每人口中,也不过只有一两口而已。 刘羡蘸了姜醋后浅尝一口,只觉得这鱼肉柔嫩仿佛冰雪,遇热后随即化作鲜甜的琼浆,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珍馐。 祖逖对刘羡自夸说:“这家抱月台啊,每旬只能运来二十条河豚,只有先预订才能尝鲜,我为了给你接风,算是下了血本了!” 此时吴女已经退下了,周围没有旁人,刘羡对祖逖笑道:“你休想蒙我!这家店是你开的吧!哪儿来的血本?” “怀冲这都猜到了?哈哈,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祖逖当即拍着刘羡的肩膀大笑。 原来,这里正是祖逖为齐王招揽人才的地方。为了隐蔽幽静,祖逖特意将酒肆开在郊外,又用胡人进行护卫,防止外人窥探泄密,只有祖逖精心挑选过的人选,才能入内饮食,可以说,这是密谋招揽的绝佳地点。也正是因为如此,歌女们才敢肆无忌惮地唱政治讽喻诗。 刘羡问:“你在这里请我,不会是要招揽我当齐王党吧?” 祖逖连连摇头,笑道:“那当然不会,我不是一个勉强别人的人,只是因为这里清净,大家可以随便说话而已。” “哦?”刘羡奇道:“听起来,你接下来想讲的话,莫非有些大逆不道?” 祖逖回说道:“哦?那再大逆不道,那还能有皇后殿下大逆不道?” 在座的众人闻言,无不失声哄笑。皇后这些年的施政,当真是失尽了人心,不仅任人唯亲,独揽大权,奖惩不公,而且还闹出了这么多乱子,天南地北都不得安宁。到如今,别说后党的敌人不认同,就连许多后党成员也腹诽良多,对皇后心怀不满了。 祖逖直接冷笑说:“别看现在好像还风平浪静,但实际上,朝堂上已经先斗起来了。三天前,尚书省已经下达了河间王出镇关中的调令。按照惯例,关中这地方,必须要是至亲宗王才能出镇的,她却用远支河间王,其心可诛啊!” “现在镇守河北的人选空了出来,皇后还说,要朝中百官举荐新的宗王人选,呵呵,她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 刘乔闻言也笑道:“她真当大家是傻子了。当年她陷害楚王杀汝南王,用这招挑拨离间,浑水摸鱼也就算了,毕竟没人猜到她的贪婪。但现在,她的面目已经暴露了,同样的计谋还想用第二遍,真以为大家会上当吗?” 江统却摇首说:“这招大家都看得明白,但是想要团结却很难,再怎么说,出镇河北确实是一个诱人的诱饵,难保有人心动,先和后党达成妥协。” 虽然在座的人里,有不少人名义上从属于后党,但听到三人公然地诋毁后党及皇后,大家依然面不改色,甚至露出赞许神情。看得出来,经过这些年的乱政之后,后党内部也有很多人在考虑后路了。 刘羡想了想,也加入讨论说:“想要和后党对抗,最重要的,肯定不能再佯装和平。必须有人先站出来,主动挑起与后党的矛盾,只有矛盾激化,大家才会察觉皇后的虚弱,不再顺从她的心意。” 众人都说有理。 这些年来,之所以皇后能有恃无恐,其实就是群龙无首,宗室们缺乏一个领袖,愿意强硬地表达对皇后的反感。按照常理来说,应该由太子来干这件事情,可是以子抗母,于礼不合,所以最多只能暗地里进行支持,洛阳的宗王们又缺少实力,所以才一直维持在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 王粹直接说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在四月的时候,淮南王殿下便要进京了,这是否会是一个转机?” 淮南王司马允是著名的楚王党,他在这个时候进京,所有人都在揣测他进京的目的。 作为太子舍人,王敦嗤笑一声,颔首说道:“这确实是太子和淮南王商议好的,淮南王作为强藩入京,将会公开支持太子监国,逼迫皇后退位。” “哦?可有什么具体计划?” “我不知,就算我知道,也不可能在这里说出来。”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谈古论今,品评人物,虽然不比当年,但聊得也还算尽兴。只是大家多已经成年了,似乎没有当年那股激扬的热血,宴席进入尾声后,大家相互问候一番,就要回归家庭,各自生活去了。 而在曲终人散的时候,王敦将目光投向刘羡,低声问道:“怀冲,你打算什么时候来一趟东宫?太子殿下说,想和你见一见。” 见我?刘羡心下一凛,随即正色说道:“太子殿下是我的恩人,我当然应该拜访,只是不知太子何时有空?” “你还不知道?太子殿下每日都有空。”王敦随即替他决定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明日来吧。” 刘羡心里有些诧异,在他心目中,司马遹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但现在,他竟然这样急切地召见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不难得出答案,十有八九,应该与政变有关。(本章完) 第282章 再会司马遹 次日一早,刘羡就去宫中拜访太子。 在抵达前,刘羡其实心中有些忐忑。因为这些年来,大概是因为后党刻意宣传的原故吧,哪怕在关西,他也能听说司马遹的荒唐事。 此前喜欢在东宫设集卖肉、纵情声色的荒唐事暂且不说。这些年来,据说他为了拒谏,专门制作了一副针毡,若是劝谏的人说多了,他就把这副针毡给人设座,虽然不是什么大伤,但也真是剧痛无比。好像江统、杜锡都坐过,此后一连五六日都只能躺坐。 虽然知道司马遹有效仿楚庄王,韬光养晦的意思,但刘羡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评。他想,一个人若是伪装久了,可能将真实的自己都忘却了。 下了车,有内官把他引入了东宫侧门,他就在廊中等着报信。立了良久,东宫内的人都知道他来了,有些宫人在另外一头朝这里张望,他好像听到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好像有人在说:“看,刘怀冲!” 又等了一会儿,太子左卫率刘卞出来,将他延请入内。过廊入殿,两侧帷幕簌簌作响,分明有很多人在幕后偷看。刘羡暗道,多年之前,他在东宫任职的时候,都是这么看杨骏这样的大人物入宫,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东宫的风云人物了。 他那天身穿交领曲裾长衫,腰间挂着常胜剑,头上戴着武人常配的鹖尾冠。累年军旅,刘羡的脸黑瘦了许多,眼神也更加锐利,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他八尺身材步履稳健,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目中,从容不迫地径直来到太子所在的后殿。 看得出来,此时的后殿,几经修葺,比当年司马遹刚入驻时,也精致了许多。 刘羡将腰间的佩剑解下交给侍卫,脱了靴子,走了进去。遥见太子司马遹正坐在中间的榻上,遂朝太子行叩拜之礼,说道:“臣刘羡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司马遹见了,抬手令刘羡起身,然后指着榻前的左侧席位,安排他坐下。 刘羡抬头起身,打量司马遹。他着一身华贵的淡金色袍服,可穿戴却不严谨,如谈玄名士般斜坐在榻上,胸口的领子敞开,头发草草用一根簪子固定,还是以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唯一的变化就是,这位太子已经完全成年了。他身材长高了一些,七尺八寸,上唇蓄着两条眉毛般的短须,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稚气。而纵欲过度又使得他脸色苍白,不像年轻时那样健康富有血气。 不过好消息是,他的眼睛还有神光,至少还是像以前那样明智。 而在他身边还坐着两个男子,都差不多年纪。其中一人刘羡在楚王府见过,是成都王司马颖。司马颖长相阴柔,眼神也比较宠溺,一看就是一个性格温顺,非常好相处的人。 另一人刘羡就不认识了,不过从他峨冠博带的雍容风度来看,应该也是一名宗王。只是相比于司马颖,他的眼神更加坚定,一看就是有主见的人。 他们三人好像正在榻上对弈,司马颖执黑,太子执白,另外一人旁观。见刘羡进来,就把手上的棋子都放下了。 司马遹指着刘羡对那两人说:“齐王,成都王,你们看看,这就是我们东宫出来的人才,现在是闻名京华啊!” 原来另一人就是齐王司马冏,刘羡连忙向两位宗王拱手行礼。而司马遹挥手间,东宫内的其余宫女侍卫已经全退出去了。 成都王对刘羡微微一笑,客套说:“久闻刘君大名啊!令堂去世之时,我深感同情,还感叹造化如此残忍,竟将活人逼入绝路。没想到啊,您竟然成为了一位国家栋梁,想必令堂泉下有知,也会深感欣慰吧!” 刘羡平时听从的吹捧多了,但提及母亲的人却很少,司马颖如此说,令刘羡心中一暖。他正要回话时,一旁的齐王司马冏突然插话道:“刘君的官署已经定下来了吗?” 刘羡答道:“已经定下来了,就在马市南边。” “这样啊。”司马冏想想又说:“我在宫中听说,鲁公贾谧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次将你调为荡寇将军,并没有再让你领兵的打算,而是准备让你负责些管理军粮、甲仗的杂务,不再起用你了,你可有心理准备?” 刘羡听到这话,先是抬头看了司马冏一眼,而后又看向司马遹,见太子面无表情,刘羡便慢慢回答道: “在下也不是第一日步入官场,有些事情,自然也是知道后果的。” “那你怎么看鲁公?你恨他吗?” “身为臣子,当然不是凭借好恶来做人做事,我与鲁公有龃龉,恰恰是因为鲁公做事只讲私情,不论公义。” 司马冏仍然咄咄逼人,他再问道:“什么是公义?” 刘羡回答道:“当然是举贤用能,亲亲爱人,上慰江山社稷,下安黎民百姓。” “哦?”司马冏目光炯炯地盯着刘羡,再次发问道:“难道不是恪尽职守,忠君爱国吗?” 现场的气氛顿时冷下来了。很显然,齐王的这番发问,是要刘羡向司马遹表忠心,无论司马遹过去对刘羡有多么大的恩德,但时间总会改变一个人,再次确认忠诚是有必要的。可如此强迫性的发问,未免有些不体面了。 刘羡沉默片刻,回答说:“莫非方才在下所言,并非忠君之道耶?” 司马冏说:“若有篡逆之贼,横行于世,忠臣该当如何?” 刘羡说道:“自然当杀奸贼,平篡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臣子也不能忘了本质,要致君尧舜,匡扶主上过失。” 说到这,场面又再次安静下来。太子司马遹挥了挥手,对一旁的司马冏哈哈笑道: “哈哈哈,齐王,我怎么说来着?刘怀冲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犯上的人,没有人能在口头上赢他。我都不敢这么和他说话,你来自讨苦吃!哈哈哈……” 司马遹如同孩童般笑个不停,有些紧张的气氛立马缓和,司马冏也笑了起来,他再次对刘羡说: “你确如太子所说,是名心怀天下的良臣。” 刘羡低头说:“您过奖了,我不过是名直臣。” 司马颖接话说:“现在朝中多是佞臣,直臣已是很难得了。殿下要重用的,就是刘君这样的人。” 这些话听得太子司马遹直皱眉头,他再次摆摆手,说道:“刘羡刚刚在关中经历苦战,刚刚回来一趟,很多事情都还没弄清明白,没必要和他这么绕来绕去。” 说到这,他又指着刘羡说:“他是我信得过的人,很多套话空话也不必多说,直接告诉他就行了。” 司马遹开门见山地对刘羡道:“刘羡,我已经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步。” “危险?”刘羡略有些诧异,从回京的种种迹象来看,现在后党已经招惹到了极大的不满,不仅太子党和宗王联合起来了,后党本身内部也在分裂,又听说淮南王司马允也将回京支持太子,虽然形势错综复杂,宗王也不一定可信,但至少太子确实是优势,怎么会变得危险呢? 司马遹显然知道刘羡在想什么,说道:“你是打过仗的人,应该知道,不是哪一方强就一定能获得胜利,何况现在我并非是强势的一方,朝政还握在我母后手里。” “我母后是一个敢杀人的人,当年她就敢骗楚王杀汝南王,现在自然也敢杀我。她之所以长久以来没有下手,就是她觉得还能控制住局面,如果到了她控制不住的时候,或许就是我的死期。” 刘羡说道:“光杀人不能解决问题,皇后若是如此不智,她便是疯了。” 司马遹冷笑道:“你知道的,她们贾家的人,早就已经疯了。更何况我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贾谧最近在金谷园设坛祭拜,求问天意,你说他们打算干什么?” 齐王司马冏在一旁说道:“殿下,照我所说,就应该直接带兵兵谏,您是武皇帝亲口承认的太子,要中兴社稷的明主,登高一呼,谁敢不从?必然能够擒获妖后,诛杀后党。不能再由妖后祸国殃民了!” 可说到此处,司马遹的神色又变得非常寂寥,他反问道:“自古以来,有太子弑杀皇后,逼天子退位的事情吗?” 这一句顿令司马冏哑然。这确实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即使是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戾太子刘据造反,都是打得清君侧的旗号,若说让太子下令弑杀皇后,那也太耸人听闻了。 司马遹接着道:“若是我下了这样的命令,便大大违背了孝悌之道,国家以孝治国,将来我即使登基,又如何让人心服呢?恐怕到了那时候,人人都要说我是无道昏君。宗室们怎么看我?天下人怎么看我?史书记载下,数代之后,后人们又将怎么看我?” 这也是实话,刘羡看着太子疲倦的神情,心中暗道,太子确实是可怜人,他所在的局面是历代太子从未见过的。天子没有真正的理政能力,皇后摄政,却又和太子不合,诸多宗室分割权力,又觊觎更高的权力。更别说,朝中还有像王衍石崇、孙秀这样的投机士族,数不胜数。 所有的重压都压在太子一人身上,他要处理的难题恐怕比那些开国之君还要多,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司马遹对刘羡叹息道:“刘羡,你能体会到我的难处吗?不管母后如何待我,我如何想扳倒她,我是绝不能杀她的,我只能逼迫她退位放权,而她却想杀死我。” 刘羡沉默少许,说道:“皇后是一个刚强的人,她恐怕很难放手。” “确实如此,所以我才会召淮南王进京,一来让她有所忌惮,不敢直接做最坏的选项,二来是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去和淮南王斗,但暗地里我就可以去做一些事情。” “殿下打算怎么做?” “主要是三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 司马遹深吸了一口气,对刘羡说道:“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当作绝密,谁也不要透露。” “是。” “第一件事,我要在洛阳散布流言,告知百姓,皇后有废太子的心意。这件事,是齐王负责的。” 司马冏微笑颔首说: “请太子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数首民谣,不日就将在街坊传唱。” “第二件事,我要私下里拉拢那些后党,让他们站回到我这一边,只有他们放弃了母后,我才能确保在大体稳定的情况下,继承大统。这件事,我是交给成都王负责。” 司马颖拱手说:“殿下重托,颖不敢辜负。” 说到这,司马遹再将目光投向刘羡,说道:“刘羡,第三件事,我要交给你来做。” 刘羡闻言一惊,心想齐王和成都王是宗室至亲,太子任用他们是理所应当,可自己是什么身份,太子竟然将自己与齐王和成都王并列?看来接下来要交给自己的,恐怕不是什么轻松又方便的事情。 司马遹仍旧如往常一样,轻易地看穿了刘羡所想,他说: “刘羡,我说的这件事,除了你,我手下没有别人能做,我只能交给你来做,也相信你能做好。” “虽然很艰难,但功成之后,不管你要什么官职,我都能答应你,如何?” 刘羡沉默良久,他说:“还请殿下明言。” 司马遹徐徐说:“我需要你来杀人。” “杀人?” “你知道,光靠言语是不能改变人的,偌大一个朝堂,想让人让出位置,有时候也不得不流血。我要你杀一些人,刺杀一些无法改变却又恶贯满盈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吓破一些人的胆,彻底地瓦解后党,逼迫皇后就范。” 刘羡听到这里,心下恍然,他明白司马遹这么急切地见自己了。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行动,虽然司马遹没有明言,但不难猜出,他想要杀的人都非同小可。现在的禁军大部分还在后党掌握中,在后党眼皮底下杀人,一旦被发觉抓捕,下场如何,恐怕不难想象。 因此,办这件事的人,一定要对后党深恶痛绝,绝对不可能妥协。又要有一定的魄力和行动力,同时又懂军事。最重要的一点是,是太子自己的人,而非亲王的人。从这些角度来看,太子手下,恐怕确实只有自己合适。 但与此同时,刘羡又对司马遹的布置感到惊叹,这位在世人看来荒唐不已的太子,心思是何等的缜密!在这种乱局之中,还能想着确保大局不乱,进行和平交接,他确实当得起司马炎对他的称赞,在才智上并不逊色于司马懿。 只是,刘羡看向他身边的两位亲王,又想起赵王、梁王,还有数年未见的淮南王。他想:对于太子来说,解决皇后恐怕仅是一个开始。 思忖片刻后,刘羡回答说:“这恐怕不是臣一人所能做到的事情。” “是,所以在淮南王进京之后,我会给你派一些帮手,至于你何时动手,如何动手,这由你自己决定。” 双方都是聪明人,至少在对付后党这件事上,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没有再要什么多余的承诺。 话说到这,司马遹亲自给刘羡斟了一杯酒,笑着递给他道:“这杯酒给怀冲壮胆!” 刘羡接过来饮了一口,不料入口后,一股出乎意料的苦腥味直冲喉咙,令他难以下咽,竟将酒水咳了大半。 司马遹见状又大笑,他拍着手说:“刘羡,这是我为你备下的这壶熊胆苦酒,味道如何?” 原来是一场恶作剧,刘羡苦笑着想,太子真是没变,还是像以前那样爱捉弄人,他回道:“在下无福消受。” 不料司马遹淡然自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默默饮下,而后轻叹道:“可我却不得不消受啊!”(本章完) 第283章 初建官署 太子司马遹让刘羡杀人,但那是在淮南王入京之后的事情,还有一个多月。这并不着急,刘羡眼下要忙的,还是要先建立自己的官署。 刘羡定下修建官署的地方,此前是鹰击将军何崇的宅邸。何崇五年前去世以后,这座宅邸就空了下来。这是一座标准的武官官署,占地比安乐公府要大。走过府门后,前面是议事的大堂,中间是办公的馆阁,后面是可供三十来人住宿的两进院落。东面是一座可以跑马的靶场,西面则是一座仓库。 由于大体的框架都在,所以装璜用不了多少时间,少府请了工匠过来,将整座官署粉刷了一遍,把所有的屋瓦也换了新,再配上一些基本的家具,差不多过了十日,荡寇将军府就修葺一新。 修缮完成后,刘羡当日就带着阿萝住了进去。 对这座荡寇将军府的第一印象,刘羡还是很喜欢的,议事堂种了一株高大的杏树,此时正是杏落时,香雪纷飘,落了一地的粉黛,步至树下,举首观看,可以看到斑斓的日影下,枝摇曳,清香袭人。 刘羡站在树下,深吸了一口香,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颇有些感叹地说道:“一年春天,又要过去了啊。” 阿萝不知刘羡心事,还以为他是感慨时光飞逝。一边指挥家里的苍头把牛车上的铺盖等物件搬去屋内,一边对丈夫说道:“时间确实不早了,辟疾,这里的物件有好多缺的,你赶紧看看,有什么要的,赶紧去买,或者找些木匠来做,要是等过下个月农忙收麦子了,那就不好办了。” 刘羡连声答应着,将袖子提起,袍服的下半截揣入腰中,一面帮忙搬运家具,一面打量着这个新官署,心中不免有些讶异。 虽然早有预料,可不得不说,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太空了。别说什么屏风、挂画等装饰用品,很多房间内就连基本的床榻都没有补齐,更别说办公的书架和席案了。因此,需要采买的东西非常多,就连碗筷杯盏都要准备。 如此,刘羡干脆拉着两个官奴去东市采买,不到半日,就买了满满三辆牛车的货物。可即使这般,也就是勉强能住罢了。要彻底地将官署收拾出来,成为一个舒适的小家,恐怕也还要一段时间。 忙了一天后,刘羡和妻子都很疲倦了,但是躺在崭新的房间里,夜里一时还睡不着。阿萝听着窗外的鹊叫声,对刘羡说:“以前从这地方路过的时候,只觉得这里好像行人稀少,没想到会这么空呢!” “很正常。”刘羡知道前主人的身份,告知阿萝说:“前主人鹰击将军何崇,是孙吴尚在时投降的将领,当年武皇帝为了表示宽仁,曾给他三品将军的待遇,朝中贵人也都礼遇他。孙吴灭亡后,就不用做这个样子,这里也就门可罗雀了。” “这样啊,那他后来怎样了?” “据说,何崇投降的时候,妻儿都留在孙吴,被孙皓杀了。何崇在洛阳没有成婚,也没有养什么门客。后来渐渐地老了,只有两个老奴照顾他,等他老死了,这座府衙也就彻底空了。” “真可怜啊!”阿萝听后有些同情,随即又问刘羡道:“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挑这样的宅子,难道不觉得风水不好吗?” 刘羡笑道:“还好吧,我觉得乱世之人,能够像何崇这样无病无灾的终老,就已经很幸运了。” “言不由衷,你是这样的人?” “实话实说就是,我认为房屋没有凶吉之分,不然像我这样杀过近百人的,岂不是要被厉鬼缠身?” “你呀,你呀,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萝想了想说:“明天我还要请张天师的弟子过来驱驱邪,你官署新开,还是要注意点为好。” “可我这官署并没有什么事务啊?” “越是如此,越要慎重。”阿萝翻了个身,半身靠在刘羡的胸膛上,细细嘱咐道: “既然没什么事务,朝廷也不派人,那就是你自己的官署,更加要爱惜才是。你一定要招一些有才能,又信得过的人,这样只要机会出现了,你就能立刻把握。我看洛阳现在的气氛很紧张,将来一定是会有机会出现的……” 说着说着,阿萝渐渐有些发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然后睡着了。 刘羡却还保持着清醒,正如妻子所言,建立官署其实是一件大事,他也在思考,到底该如何建立自己的官署。 按照汉朝惯例,将军的官署其实便是后世闻名的幕府。因为与其余官僚不同,将军之职居无常定,所在即为治所。而将军又常常身居于幕帟之后,所以便称之为幕府。 而将军作为武职,与其余地方府衙的最大区别就是,幕府的人员组成是完全由将军自己决定的。 身为晋朝的四品将军,刘羡现在可以有司马一人,长史一人,分别作为两名副官。主要下属又分别有主簿,功曹,门下都督,录事,兵铠士贼曹,营军、刺奸吏、帐下都督,功曹书佐门吏,门下书吏,共十人。每名下属又配备有专门辅佐的椽属小吏三人,整个幕府合计有四十二人。 这四十二人是朝廷认可的正式官僚,会供给俸禄,也可以说是将军最大的资本。遭遇战乱时,这四十二人会与将军荣辱与共,克难定乱。和平时期,将军就可以利用这些职位来结交士族,不用考核,便能推举士子入仕,一旦推举的人做出一番事业,幕主自然也能分得识人之明,立下功劳。 现在这个时间,刘羡是不可能利用幕府来结交士族了。根据太子司马遹的说法,要不了多长时间,太子党就会和后党刀兵相见,刘羡必须收拢一些自己可信又有才能的人才,才能确保在政治风波中安然无恙。 只是该用谁呢? 有些人选,刘羡心里是有底的。李盛、孙熹、张固等人尚在长安,处理完善后事宜后,就会赶来洛阳,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情。等他们来了,刘羡准备让李盛作为长史,孙熹担任帐下都督,张固担任门下都督,诸葛延担任刺奸吏。 可这也不过占用了四个人选,抛去那些椽属小吏外,剩下的位置还有八人,这该怎么办呢? 按照传统,此时应该重用自己的家人。但想到家里那些兄弟,既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也没有上过战场,刘羡实在不觉得他们适合入仕。 刘羡想了一阵,没有什么头绪,心想:看来只能从不认识的人里去招募了。 又过了几日,刘羡把官署内该置办的器具都备齐后,便在太学里张贴告示:声称只要是有才能的人,都可以来荡寇将军府面试,合格者便会礼聘上门,授予官职。 可惜,告示张贴之后,接连过了六七日,来官署应聘的人都是碌碌之辈,让刘羡大失所望。 这也难怪,君择臣,臣亦择君。刘羡虽是四品高官,但到底有品无权,身份又敏感,看上去就官运不亨,更何况将军幕府是武职,在这年头被士族所鄙视,远不如王府和州府的职位。 而且,有才学的人大多自傲,以为凤凰非梧桐不栖。在他们眼里,刘羡大概就是一颗常见的松树,只有麻雀、乌鸦等凡鸟才会在这里落巢吧。 好在妻子提醒刘羡说:“辟疾怎么忘了,你不是还有一个姓阮的妹夫吗?” 刘羡这才想起来,当年他被贬出京的时候,把堂妹刘道容嫁给了阮氏的旁支阮放。这还是他亲自操办的,算算年纪,阮放今年正好十九岁,也到了该入仕的年纪了。 他立马去了一趟阮庄,与阮放交谈半晌,当年的贫寒少年,如今已经学有所成,刘羡但有考校,他都对答如流。刘羡非常满意,就征辟他为幕府的录事。 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刘羡又向妻子询问人选。阿萝紧跟着向刘羡推荐了自己的侄子曹苗、还有出身世交夏侯氏的夏侯承。 说起来,这两人刘羡也是见过的。曹苗小字阿瓜,是刘羡第一次在阮庄见到鄄城公曹志时,那个给刘羡引路玩笑的孩童。而夏侯承,则是夏侯湛的儿子。夏侯湛读过老师陈寿所著的《三国志》后,主动烧掉自己所写的《魏书》,给刘羡很深的印象。 现在这两人都长大了,也都是弱冠之年,出身文学世家的他们,自然熟读文学经史,也擅长庶务律法,刘羡便请曹苗担任门下书吏,夏侯承担任功曹书佐门吏。 但即使如此,像司马、主簿、功曹,这几个幕府最重要的位置,刘羡还是招不到人。他认为夏侯承等人文气太重,在没有经历足够的磨砺前,还不适合担任这样的重任,所以仍然奢望能够招到更好的士子。 可惜,椽属小吏很快是招满了,但让他眼前一亮的凤雏仍不知藏身何处。 这天,刘羡又婉拒了三名寒士,这些寒士见面就是清谈,打扮也模仿所谓的名士,可真才实学却全然没有。寒士们失望而归,刘羡也觉得有些气馁,便坐在馆阁的二楼窗台前,对着前院的杏树发呆。不料忽然有苍头来报说,门前来了个年轻人拜访,自称是使君的故人。 一看名牒,原来来的是傅畅,刘羡连忙下楼接待。出门一看,来的不只是傅畅,还有几名青年与之并行,其中一人刘羡认识,是江统的好友郗鉴。 傅畅进来就向刘羡问候:“使君,我等唐突拜访,不算打扰吧?” 刘羡笑道:“我这里官署初开,人都没有凑齐,哪里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于是就招待他们入府喝茶,开始闲聊家常起来。 说起来,傅祗在这次平叛中总揽后勤,虽没有立下前线战功,但他处事公道,又能安抚军心,被朝廷认定为甚有苦劳,战后便升迁为卫尉,名列九卿之一。但不知为何,近来好像犯了病,直接逊位了。 刘羡就问傅畅说:“灵州公犯了什么病,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傅畅说:“我家大人也没什么大病,就是犯了风疾,在家养几天就好了。” 风疾还不要紧?刘羡闻言大惊,老师陈寿气疾和风疾一起犯,平日不能下榻,言谈也不能自如,眼看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了。怎么听傅畅的语气,傅祗似乎并无大碍啊? 他转念想到傅祗“官场小刘备”的名声,顿时明白了七八分。看来这位灵州公是感受到了洛阳政局复杂,不想被暗潮裹挟,便以养病为名躲躲风头,等尘埃落定再复出做官了。 傅畅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打量着刘羡周遭的布置,笑道:“使君这里真是好地方,拿着朝廷的俸禄,却能天天无所事事,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有些当年老阮公的意思了。” 刘羡则笑道:“世道说得好听,可我这里连幕僚都招不满啊!” “不是使君太苛刻了?”一旁的郗鉴打趣道,看起来,刘羡近日招募不顺的消息,也传到他们耳中了。 “不敢不苛刻啊!”刘羡回忆着在关中的遭遇,感慨道: “我在关西平叛时,最大的教训就是,若想做成一些事情,那就要有志同道合之人相助。不然的话,相互掣肘,勾心斗角,不仅最后一事无成,还会遗祸百姓,这是何苦呢?不管有权无权,我现在既开幕府,还是想有一番作为的。” “那使君的志向可谓是高远了。”傅畅点点头,问道:“那敢问使君,不知我符合使君的标准吗?” 说罢,刘羡先是一愣,随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自然知道傅畅的才智,只是以傅畅的门第之高,是没有必要走幕府入仕的。 傅畅又说:“使君还记得我在泥阳的想法吗?我已经问过我家大人,得到他首肯了。” 傅畅指的是,他欲娶刘羡族妹,与安乐公府联姻一事。 这真是一件大喜事,若北地傅氏与安乐公府相联合,刘羡的家族网络也就更加扎实,虽然还不如开国八公府,但也算迈过一流世家的门槛了。纵使刘羡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也难免喜上眉梢。 他笑说道:“好,好,有世道襄助,我怎愁一事无成?” 而借此机会,在一旁的郗鉴躬身行礼道:“若使君不嫌弃的话,在下也想略尽薄力。” 与此同时,随行的一名名叫桓彝的青年也如此行礼,说道:“久闻将军大名,愿图将军之志!” 原来,郗鉴出身寒门,桓彝家道中落,他们都颇有一身才学,只是不喜当下玄谈浮夸的风气,一直没找到心仪的举主。此前,他们也没有考虑过要来刘羡麾下做事,毕竟年龄相近,却来做他人下属,又无甚权力,未免有些尴尬。 还是傅畅在他们面前极力推崇刘羡,说他并非池中之物,强拉着这些人前来拜访,方才听到刘羡说到“志同道合”四字,说到了他们心底,也就触动了入仕的心思。 刘羡稍加考核,不难发现,这两人尚儒风,知礼节,又兼修文武,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刘羡当即把他们征辟入府,任命郗鉴为司马,桓彝为主簿,傅畅为功曹。 就这样,荡寇将军的官署架子就算是搭建完成了。(本章完) 第284章 淮南王进京 淮南王司马允进京,是在四月立夏。 阳光还没来得及炽热,梅雨的阴云已经笼罩在邙山上空,似乎随时会挥洒些许清冷。地上开始蒸腾起些许湿气,即使还没有下雨,道路和土地就已经变得有些泥泞了。 作为由先帝亲自任命的出镇藩王,也是当今朝廷惟一不能掌控的实权藩王,朝廷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早早就派中书令陈准与鲁公贾谧去成皋关前去迎接,并按照事先的安排,先到峻阳陵拜祭先帝,再到太庙告祭祖宗社稷。 等到洛阳市民看到淮南王队伍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街道上的人原本并不多,可当人们看见淮南王的旗帜和队伍后,却不约而同地被震惊了,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到街道上来一睹淮南王的风采。 人们前来围观的原因无他,只因为淮南王的队伍过于特立独行了。 淮南王司马允身穿赤色戎装,骑一匹枣红大马走在最前。众人看他面目,司马家独特的深眼窝,一双漆黑的瞳孔犹如深夜里的孤狼。而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微微露出浅根的胡渣围绕着两腮和下巴,透出俊朗与英挺的气息来。 而在他的身后,一千名壮士身着白衣,怀中抱剑,头戴斗笠,如同幽灵般成群结队地行走在街道上,又好像凭空下了一场大雪,给洛阳带来了森森寒气。 一个有眼力的人说:“这些人似乎都是剑客。” 有人笑道:“这当然是剑客,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还用你说吗?” 那人摇首说:“这些人不一样,他们并非那种挂把剑装样子的货色,似乎都是杀过人的老手,恐怕手下还不止有一条人命。” 或许是为了打压气焰吧,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就在淮南王队伍路过马市的时候,有四五匹空鞍的惊马从街道上跑出来。旁边围观的市民很多,见无主的马儿狂奔逼近,人们如退潮般惊慌地后退。那马儿即将接近淮南王队伍,结果这些剑客们都毫无异色,依旧缓缓前行,脚下步伐丝毫不乱,一副从容不迫见多识广的样子。 后面有一名剑客,突然停住脚步,他待马儿奔来的时候,一个侧身,手中突然拔剑而起,剑锋如游龙般划破长空,一瞬间之后,那匹奔马已被斩断了头颅,马身轰然倒地,鲜血汨汨不断地流在地上,散发出令人呕吐的腥味。而他及时收剑回到队伍,身上不染丝毫血迹。 失去了头马后,后面的奔马也都清醒了,它们立在原地,畏缩地打量着剑客队伍,然后开始下意识地往后退。围观的民众见了,都对此人的剑术和力量赞叹不已。 对于这件小插曲,司马允仅仅是看了一眼,并未露出任何神情。而对于民众来说,这反而增加了他的威严,让人更加敬畏和佩服了。 有人说:“当年楚王殿下进京,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感觉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是啊,楚王殿下是个好人,当年洛阳王府放贷,他是唯一不收息的呢!谁知道,竟然会是这么一个下场。” 的确,这次司马允进京的景象,很难不让人想到当年武皇帝司马炎去世后的情景。那时楚王司马玮前来奔丧,也是去拜祭崇阳陵,也是带着千人侍卫,令摄政的三杨胆战心惊。两人本是亲兄弟,此时情形又如此相像,难免让人引起不好的联想。 “听说淮南王殿下是来探望重病的清河王殿下的呢!真是兄弟情深啊!” “嘘!慎言!难道淮南王殿下和楚王殿下就不是兄弟吗?” 虽然淮南王只是刚刚抵达洛阳,还没有任何表示,可即使是路人都能猜到他的想法。也都能想象,接下来的洛阳会发生什么。 在政局已然变得波谲云诡的今日,淮南王恐怕并不会维护什么和平,而是会去做一些更过激的选择。 事实上,朝廷也是这么想的。在淮南王抵达的当日,皇后下诏,令所有的宫卫都被调出来迎接司马允,司隶校尉、河南尹、城门校尉、洛阳令,全部领着部下严阵以待,执行戒严。名义上,这是为了表示朝廷对他的尊重,但实际上,这更像是一种面向淮南王的示威与警告。 但面对这种威胁,司马允面不改色,他坦然自若地率众入宫,而后孤身进入朝堂,拜见天子与皇后。 与之作伴的还有宫中值班的所有高官,诸如中书监陈准、中书令张华、秘书监贾谧、尚书令司马肜、尚书左仆射裴頠、吏部尚书刘颂、侍中贾模、司徒王戎、北军中候王衍、骠骑将军司马伦皆在列。 此时已是夜晚,入朝礼也接近尾声。在这样重大的场合,只要相互寒暄慰问一阵,大家一起用过晚膳,维护一个基本的体面,就可以宣告正式结束了。 不料在这个时候,司马允突然道:“皇后打算何时归政太子?” 这一句话毫无预兆,完全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后党众人都狼狈不已,过了好一会儿,张华才回答说: “殿下何出此言?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不是皇后的天下,也不是太子的天下,所谓归政一说,我等听不明白。” 司马允定睛凝视张华少许,断然说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你个寒士来多嘴?” 随即又看向皇后,问道:“还请皇后回答,打算何时归政太子?” 这一句话说罢,皇后的脸色已然铁青,张华更是脸色惨然。但皇后又不好不回答,只能顺着张华方才的话术说道:“九殿下何出此言?如今朝政事事出于陛下,与我何干?” 司马允闻言,当即又转首问天子道:“陛下,皇后所言,是否为真?” 天子看了一眼皇后,吞吞吐吐地说:“九弟多虑了,每日皇后给我递来文表,我都是看过再盖玺的。” “这么说,就没有不盖玺的?” “没有没有,父皇不是说过吗?要多听别人的意见,不要独断专行,我一直牢记在心呢!这段日子,只要是有三省署名的文表,我统统都盖玺了。” “文表都是谁拿来的?” “当然是皇后拿来的。” 兄弟对话结束后,司马允再看向皇后,以及在朝堂上作陪的高官们,冷笑道: “这就是皇后所说的不摄政吗?不会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吧?” 如此发言,更是令气氛剑拔弩张,紧张至极。裴頠又起身缓解道: “殿下何必如此?自古以来,夫妻相互扶持,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有什么摄政不摄政可言呢?” 裴頠是开国八公之一,晋朝的顶流士族,司马允不好再叫他闭嘴,但他仍然冷眼相看,反问道: “你和我谈自古以来,莫非不知道,后宫干政,此内出外业,往往是祸国之先兆吗?” 裴頠张口便答道:“后汉时,汉和帝病重不能理政,令邓皇后知外朝事,未尝有所损害。皇后临机决断,接连平息叛军,不也是有大功于社稷吗?请殿下不要引喻失义,有伤兄嫂之和。” “如今太子已经成年,那皇后为何不归政于太子?” “父尚在,子若谋之,岂非逆人伦之大常耶?” “父老病,子持家业,赡养之,何逆伦常?” “……” 双方你来我往,辩论了数个回合。不得不说,裴頠确实是一个辩论奇才,不论司马允从哪个角度进行抨击,裴頠总是能引经据典,第一时间找到话术进行反驳,这大大缓解了在场众人的压力。 司马允也无意进行这种口头上的辩论,他的目的仅仅是施压而已,眼见辩不倒裴頠,他抿起嘴唇,继而当众冷笑,指着裴頠说道: “公道自在人心,如果耍嘴皮子就能颠倒黑白,那贾充都能成为魏室忠臣了。” 这句话说出来后,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因为这是铁一样的指控,后党们本来就心里有鬼,听到这句话,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尤其是身为贾充子孙的皇后和贾谧,此时更是气得发疯,一个面沉如水,一个浑身发抖。 但不论如何说,淮南王的这次突然发难,至少还没有正面击败后党,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可如此同时,淮南王的诘问也令后党再次处在风口浪尖,后党偏偏拿他毫无办法。一来淮南王的话题根本不能当众讨论,大家只能当做无事发生,二来也不敢将淮南王再放回扬州,若是他率众起事,朝廷是完全无力阻止的。 所以综合来看,这次入朝的舆论战,司马允已经先胜了一筹,而后党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种公然的矛盾激化,也令太子党与宗室们大为振奋,一些还在为征北大将军心动的人,见政局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后,也开始收敛心思,继续坐观局势的进一步发展。毕竟若后党无法控制局面,那许诺也就是无效的。 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想知道,接下来,淮南王会怎么出招。 但司马允并不着急,入京的第二日,他按照事先的承诺,先前往清河王府邸,去探望自己病重的兄弟。 清河王司马遐,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了。虽然今年他才二十八岁,但司马允见到他时,这位往日以容仪俊美,神采非凡著称的亲王,如今已经形销骨立。 司马遐实在瘦得惊人,明明身为国家最重要的几个藩王之一,可他看上去如同饿殍。躺在榻上时,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指骨和腕骨的凹痕,似乎连接骨头的不是皮肉,而是一层蛛网织成的黄纱。 司马允握住司马遐的手时,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又分明能感受到他血脉中衰弱的跳动。再看骨肉兄弟的脸色,全然蜡黄,堪比尸体。 此时正值晌午,清河王妃周氏端了一碗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司马遐扶起来,然后一勺一勺地喂食,仅仅喂了小半碗,司马遐便咳嗽着吃不下了。 见此情形,司马允极为心痛,他问周氏道:“十三弟一直吃这么少吗?” 周氏微微摇首,蹙眉答道:“九兄,我也没有办法。这些年,我经常劝深度,让他多吃一些,注意身体。可怎么说也没用,他就是食不下咽,而且只能吃一些清粥,稍加些肉味,他便会吐出来。我就只好想些办法,多加些药材,让他稍微补补,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十三弟到底是什么病?医疗说了吗?” “殿中医疗说了,这是忧思繁多,郁结成疾,可我想尽了各种办法,都不能令他放下心结……我、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请九兄莫要怪罪!” 说罢,周氏便以袖揾泪,嘤嘤哭泣起来,司马允好容易才把她劝走了。 而面对妻子的哭泣,这位重病的亲王全程不发一言,只是望着天板,就仿佛木偶一样,似乎毫无情感。 等妻子走后,司马遐才终于开口说话,他问候司马允,缓缓说道:“九兄,你还没有什么变化,真好啊。” 司马允说:“你却瘦了,没必要这样,这么亏待自己,只是令皇后高兴罢了。” 司马遐缓缓摇头,他将眼神移向司马允,茫然地说:“我只是记起当年,你,我,还有五兄,三兄弟在一起到处玩闹,偷四叔公(汝南王)宝贝的时候,当时多么快乐啊!” “可俯仰之间,除了你,什么都变了,我和五兄,已经是大晋罪人。” “四叔公的鬼魂天天缠着我,他每夜每夜地和我说话,他说,人生来就有罪,所以才会衰老,死亡。人应该平日里反省罪恶,再将其忘却,就能洗去自己的罪恶,回到过去。” 说到这,司马遐露出一阵狂喜,他连声追问道: “九兄,你是不是成功了?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努力到现在,总是忘不掉过去,四叔公说那是最后一步,只要念头够坚定,物我就会倒转,可我至今迈不出那一步。” 司马遐自顾自地说着,而司马允已经哑然了。他本以为司马遐忧伤过多,不能饮食。却没想到,司马遐的精神不是积郁,而是已经疯了,他甚至无法和人正常地进行沟通。 悲伤如同一场冷雾,掩盖了司马允的所有情绪,他只能拉着司马遐的手,在心中默默道: “深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罪,但有些人确实罪有应得,他们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陪伴一日后,淮南王正式到东宫拜见太子司马遹,这是一个讯号,意味着洛阳的新一轮政斗,正式拉开帷幕了。(本章完) 第285章 楚王祠堂前的密会 即使洛阳人早有预料,但司马允进京带来的巨大政局动荡,还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人们都以为,无论淮南王对皇后有多大的不满,至少还会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和平,仅是从一些人事的任用上对后党进行较量,这是政治的默契。可结果却是,淮南王一入朝,竟面对面地对皇后及后党要员进行抨击,这极大地动摇了朝臣们对和平的信心,洛阳的气氛也顿时紧张起来。 许多人都相信,一场火并恐怕是在所难免了。 不过从明面上来看,这和刘羡关系不大。他如今是个无权将军,也就参加了欢迎司马允入城的仪式,后面那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刘羡是无缘见得的。而在洛阳因淮南王发难而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的时候,他仍然在自己的官署内鼓捣装修,一面找王衍张罗着要钱要权,一面准备和傅氏的联姻。 这可以说是安乐公府二十年来仅次于刘羡成婚的大事,北地傅氏名满天下,是关西第一等的名族,论声望恐怕还要胜过鄄城公府,两家打算联姻,在洛阳也不算小事了,因此阖府上下都忙碌起来。 刘羡对此很上心,他非常欣赏傅畅,也希望这桩婚事能使双方满意。因此,他和家里的长辈们议论,又在十余名族妹们中精挑细选,了五日来确定人选。 他最终选中了四伯刘瓒家的三女。三女名叫刘娇,佳龄十六,肤白貌美,气质也贤淑文静,也读过一些诗书,正好可以出阁。最难得的是,她不骄不躁,待人落落大方,刘羡很看重这点。敲定人选后,刘羡就去拜访傅祗,两人定下了纳采、问名的时间,等流程走完,应该五月能下聘、六月就能成婚了。 可惜的是,因为淮南王入京而导致的紧张大环境,除了少部分朋友前来贺喜外,其余高门并不关注这件事,或者说,他们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会导致他人误解的表态,还在观望事态的发展。 虽说长辈们都觉得很可惜,刘羡倒觉得这不是坏事。在他看来,夫妻之间真的幸福倒是最重要的。已经是联姻,就没有必要再添加更多的政治色采了。 尤其是现在,自己已被太子托付重任。 按照约定,淮南王进京之后,司马遹会设法联络刘羡,令他去刺杀后党,向皇后施压。可一连数日,刘羡都没有收到消息,这让刘羡有些诧异,一度怀疑是否出现了什么变故。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四月乙亥,一名不速之客上门拜访了荡寇将军府。 来客是一名腰间佩剑的儒士,他自称是门下省的通事令史,来洛阳各府上通报诏令的。 刘羡邀请他到书房内谈话,甫一见面,顿时眼前一亮,因为这人虽身着儒服,但气质却极为刚猛。他皮肤黝黑,高额长顙,连鬓的络腮胡子一直延展到下巴,刚硬地向下生长,一直抵到白色的衣襟领口上面。双膝弯曲坐在草席上,腰背一挺直后,纵使身穿雪白袍服,也无法掩盖一身堪称猛兽的筋骨肌肉。 他自我介绍说:“在下苟晞,字道将,见过刘使君。”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近来情况特殊,我奉朝廷令,向各府通报,从今日开始,除去执行宵禁的更夫禁军外,各府官员也要遵从宵禁令。若查出有违背者,轻则降职,重则发配,请刘使君通报幕僚,不要违背禁令。” “这样啊,我知道了。” 洛阳的宵禁是聊胜于无的,一直以来,宵禁只针对城内的平民,不针对官僚士族,这导致夜幕下的洛阳经常有人无所事事,甚至夜市也照常开启。刘羡想,皇后可能是也觉得气氛不对,想借此机会来重振自己的权威吧,这是很正常的手段,刘羡答应一声,实际上也没有放在心上。 不料苟晞告辞离开的时候,看左右无人,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黄帛,果断塞到刘羡手中。还没等刘羡反应过来,他就匆匆离去了。 刘羡打开黄帛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今夜子时商议大事,东明亭楚王庙前见。” 这字迹刘羡极为熟悉,正是太子司马遹的笔迹。刘羡不禁在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想不到,太子党已经把手伸到了门下省,且这个苟晞一看就并非常人。不知不觉间,后党的根基已经是一片糜烂,与当年的三杨不分伯仲了。 刘羡没有怠慢,眼看还无人发觉,立刻点燃一盏油灯,将黄帛探入火焰,眼看着它烧成灰烬。等到傍晚用过膳后,他借口喝酒多了,要早些休息,然后就回到卧室,换了一身偏深色的劲装,背上背了斗笠,然后就从后门离开了官署。 东明亭在洛阳的东郊,距离建春门几乎有十五里,可以说是整个洛阳城的最外围了,房屋和行人比不得城中热闹,但也不能说稀少,最主要的特点还是,能在这看见七里涧从中川流而过,灌溉了两面的茂盛豆田,而在这片豆田中,立有一座衰败的祠堂,即是楚王祠堂。 在楚王司马玮死后,洛阳的民众怀念司马玮,便众筹集资,在这里修建了这么一座祠堂,一度成为很多平民祈祷祭拜的地方。但贾南风嫉恨这种行为,每隔一段时间,便到楚王祠前来抓人,来了这么三四次后,楚王祠堂也就衰败了。 刘羡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走到祠堂前时,发现这里杂草丛生,有田鼠和蟒蛇在草丛中游动,由于是夏天,灌木上也嗡嗡飞着蚊子,让人非常烦闷。 但刘羡一迈入祠堂内,就不禁有些失笑了。祠堂东侧有一扇天窗,一束月光从空中照下来,正照在祠堂中央的神像脸上,让刘羡可以看到青一块白一块的土偶司马玮。 不得不说,这个土偶和司马玮本人长得实在不像,眉毛画得太长,眼睛描得太小,头身比例也严重失真。这很正常,主要是连气质也不像,在刘羡印象里,司马玮是那种燃烧着勃勃野心,进取心极强的人。而这个土偶未免有些慈悲化了。如果说真有什么一定和司马玮相像的地方,那大概就是年纪吧,这土偶的模样非常年轻,一看就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刘羡望着这个土偶片刻,不禁在心中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楚王殿下,你还是那么年轻,但我已经比你大了。 他转念又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在这人世了,有人会为我立下祠堂吗?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因为他要实现的东西,并非是一座祠堂就能装下的。 想到这,他靠在祠堂的墙壁上开始等待,并猜测司马遹会派哪些人来做自己的助手。 第一个来的人不出意料,果然是苟晞。他的眼睛很锐利,即使刘羡站在神像旁的角落里,他也一眼看出,并说道: “刘使君来得有些太早了,若出现什么意外,提前被人发现,那就不好了。” 刘羡笑道:“若因为这样就会被人发现,那只能说明,这个计划制定得并不周密。太子殿下既然信任你,我相信苟道将绝不至于是这种无能之辈。” 苟晞闻言并不改色,但语气却还是柔和了一些,他说:“确实如此,刘使君真是目光如炬,东明亭的亭长是齐王的人,会帮我们遮掩,但小心无大错,刘使君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这是自然。” 刘羡又问道:“我们还要等几人?” “三人。”苟晞没有多说的意思,他尽量简短地介绍道:“这只是一次简短的密会,相互认识后,您确定没有问题,我们就可以考虑做事了。” 说话间,第二个人也到了,而且还是刘羡的熟人,原来是陆机。 他穿着和刘羡差不多的玄色袍服,向他打招呼说:“怀冲,好久不见。” 刘羡看到老朋友,自然也极为高兴,两人向前几步后握在一起,并且相互打量。 几年不见,陆机的样貌开始显得衰老了。他大刘羡近十岁,只是过去他善加保养,因此显得年轻,但现在岁月终于开始侵蚀他的面孔,眼角、额头都出现了细密的纹路,没发觉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注目以后,就发现他已经不可抑制地沧桑了。 陆机自嘲说:“到了年纪了,还是一事无成。” 刘羡只好宽慰他:“凤凰一鸣惊人,何时都不嫌晚。” 第三人则是一个年轻人,他大概二十岁出头,但性格沉稳,苟晞对刘羡介绍说:“这是中书监陈公之子,陈规陈公权。” 第四人是戴着斗笠来的,到祠堂后,他取下斗笠,露出一张丑陋又精明的鼠脸,让刘羡吃了一惊,竟然是赵王长史孙秀! 他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露出一副刘羡熟悉的猥琐笑容,对着他嘻嘻笑道:“没想到啊,有朝一日,竟然能与刘怀冲共事,真是三生有幸。” 刘羡却不觉得有幸,他转首就问苟晞道:“不能换个人吗?” 苟晞叹息着回答道:“这不是太子殿下一人决定的,是齐王、赵王、淮南王三位殿下和太子殿下一同决定的,请使君见谅。” 刘羡也明白过来,这次对后党的施压,事关全局,太子名义上说是让自己负责,但其余亲王的意见也至关重要。显然,苟晞是齐王的人,陈规是淮南王的人,孙秀是赵王的人,只有陆机才算是自己的帮手。 想到这里,刘羡顿时感到悲观,他随即对苟晞说:“人多嘴杂,又不能团结,怎么能保证计划顺利实行?” 苟晞说道:“我们四人只负责向你提供消息,并不负责杀人,使君大可以放心。” “哦?到底是什么意思?” 苟晞终于把计划向刘羡和盘托出道:“太子的意思是,我负责向你告知朝廷的最新消息,陆君提供亟需处理的后党名单,孙君向你提供这些人的活动动向,陈君则可以给你安排后援。至于使君怎么做,我们都不会干涉,你也不必告知我们。” “而关于刺杀所用的人手,太子也有安排,淮南王暗藏了一百名死士在这个亭子里,都是他在淮南招募的奇才剑客,不论是射术,剑术,还是马上功夫,都非常了得,最难得的是,绝对忠诚。只要你同意,这些人手就都全部归你驱使,如何?” 刘羡听到这里,终于觉得这计划有一定可实行之处了。虽然还是有冒险的成分,但至少可以靠自己谋划来减少风险,哪怕信息有误,也可以自己事先验证。 他现在只剩下一个疑虑了,他沉默片刻,问苟晞道:“我们以后还是在这里见面?” “是的。” “我觉得不妥。” “哦?使君有什么高见?” “像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甚至你们知道的也越少越好。” 刘羡微微瞑目,说出自己的安排道: “为了减轻嫌疑,今日以后,除非是什么大朝会,不然我们这些人,不能再私下集会,而是应该一对一的联系。各自确定联络的地点和方式,全部由我一人负责,只有这样,才能增加保密的可能。”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借口。更深层的理由是,刘羡不能信任孙秀,甚至不能信任这些他们背后的亲王。 亲王们现在虽是太子的盟友,但实际上也可能随时倒戈出卖,来向后党换取利益。尤其是在当下这么紧要的关头,若是有人倒戈泄密,带来的负面影响将难以估量。 因此,刘羡只能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减少计划被人出卖的可能性。 苟晞不知刘羡的真实想法,但也觉得他说得有理。相互商讨之后,孙秀也没有拒绝,于是每人都与刘羡约定了私下见面的方式和地点。 之后,苟晞便带刘羡去见司马允的死士。这些人伪装成自江南来的商人,正在东明亭的客舍内借宿。刘羡打量过他们,确实都是难得的好手。而且据苟晞说,这些死士的妻儿都在司马允手里,就是令他们当场自杀,也绝不会犹豫。 苟晞交给刘羡一样龙纹玉佩,这是淮南王的信物,拿着它,刘羡就可以随意调用这些死士。 从这一刻起,刘羡知道,自己要开始纵火了。(本章完) 第286章 刺杀之一 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中,用刺杀来获取政治利益是一件屡见不鲜的事情。 春秋时期,伍子胥为了报血仇,扶持公子光登上吴王之位,灭了楚国。便利用吴王僚好鱼的特点,令专诸在鱼腹中藏剑,在用膳时骤然刺杀。然后又设苦肉计,派要离潜伏到公子庆忌身边,暴起偷袭,再次铲除了吴国内乱的威胁。 真是令人不可置信,仅仅凭借两名刺客,伍子胥就令吴国权力洗牌,登上了宰辅大位。 无独有偶,后汉草创之际,光武帝刘秀派十余万大军入蜀征讨伪帝公孙述。汉军分为南北两路,南路主帅岑彭逆流而上,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北路主帅来歙连战连捷,堪称无敌。谁知公孙述派出两名刺客,竟然一举刺杀了两名汉军主帅! 虽然最终难逃灭国命运,但仅仅凭借两名刺客,公孙述就为自己延长了两年国祚,这也称得上是一桩奇迹了。 即使到了汉末三国等近世,这种刺客改变大局的事情,依旧层出不穷。如吕布刺杀董卓,使得关西大乱;袁术刺杀刘宠,汉室一度无人;许贡刺杀孙策,孙氏止步江东。以上种种例子,足可见唐雎所言不虚: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无论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开创过怎样的雄图伟业,他也终究只有一条生命,生命丧失以后,生前的种种就将会化为泡影,这就是无情的铁律。所以只要人类还在一天,刺客这种职业就注定不会消失。 但对于刘羡来说,司马遹交给他的这些刺杀任务,却与历史上那些经典的刺杀不同。 那些最典型的刺杀,是不计一切代价,将最重要的政敌一击毙命,以此来造成权力的大洗牌。但司马遹的想法却并非如此,他并不想刺杀皇后,一来这有悖于伦理,不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二来这也不现实,自从始皇帝设立皇帝这个职位后,还从未有过因刺杀而死的皇帝或皇后,皇宫的防御实在太严密了,这全然不可能。 因此,司马遹希望刘羡能够刺杀那些后党中的中低层官僚,在洛阳中制造恐慌,以此来恐吓后党,一方面向对方宣战,一方面又瓦解他们的抵抗意志,直到将皇后孤立为孤家寡人,逼迫皇后放权。 在刘羡看来,这就意味着有几个不一样的要点。 一,这将不是一两次刺杀,而是要制造出一连串频繁的刺杀案; 二,不止是单纯的杀人,同时也要设法宣扬刺杀; 三,不仅要刺杀成功,还要设法躲避后党的侦察与缉捕。若提前被侦破,太子显然是不可能为自己撑腰的。 从这些角度来审视,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若是让刘羡一人来完成,更是几乎不可能的。 但好在司马遹考虑过这些事情,他也明白,这件事本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就提前做好了相应的布置。 刘羡私下里与陆机到龙门山踏青,以此为机会联络,从他手中得来了一份清单,这是陆机早就准备好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近百人的名字,皆是后党成员。陆机对这名单里每个人的事迹都倒背如流,他对刘羡分析道: “这里面的人,基本都是寒门出身,虽然名声不小,但实际上在政坛上能量不大,杀了就杀了,只要手脚利落一些,至少不会有人追查到底。” 听到这句话,刘羡心下不悦,他对陆机道:“想要真的吓痛后党,拿寒士开刀像什么话?士衡,要我说,就要拿士族的亲近开刀!” “你不怕惹来麻烦?” “都干这种事了,怎么可能不麻烦?”刘羡很快理清思绪,说道,“要杀人,自然要杀那些罪无可恕、草菅人命之人,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伸张正义。我刚刚甚至看到了潘岳的名字,他写些谄媚文章,犯得上死罪吗?” “至于会有多少风险,这我会想办法。如果这是谁都能干的事情,太子怎么会交给我?” 陆机沉吟片刻,同意了刘羡的看法,随即标出其中二十余人的名字,对刘羡道:“这些人都有些背景,手上也害有许多人命,只是除了个别人以外,大多官位不低。” “那麻烦士衡把他们的背景和事迹写下来。”刘羡不以为然地笑笑,又道,“唉,若杀的是无名之辈,后党怎么会知道痛呢?” “好吧,只是你要记住我说的,不要轻敌。” 说罢,陆机将这些人的过往和背景誊写在两卷纸上。刘羡仅仅是粗看了一遍,其中的斑斑劣迹,当真是触目惊心,像石崇那样草菅人命早已不是希奇事,有人还诬告忠良,折辱人妻,残害孩童,光通过文字都让人觉得作呕。刘羡和陆机告别之后,好久才从低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确认名单后,次日,刘羡又去接触孙秀,约在一座酒肆内见面。 等孙秀一到,他拿出名单,开门见山地说道:“把这些人的住址、官署、长相、喜好都写给我。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要有所欺骗,若我发现你有欺骗,你自求多福!” 刘羡对孙秀的不信任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好像他不相信贾谧会改好一样。但面对刘羡的敌意,孙秀却恍若未闻,他说:“怀冲真是小看我了,这种小事,哪有我办不好的呢?” 他当即叫来店内的苍头,临时去买了些笔墨纸砚,当场就在酒肆内书写起来。他先是画了一幅洛阳地图,将名单上的人物住宅官署一一标记上去,随后又泼墨画像,在画像下标记人物的习惯。其熟稔的程度,好似信手拈来。 事后,刘羡拿着地图和画像去比对,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孙秀的书画竟然无一错漏!真是匪夷所思!认识孙秀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孙秀竟然有如此出彩的记忆力和观察力,似乎还要更甚自己一筹。 不过不管怎么说,接下来就差一件东西了。刘羡前去拜访陈规。陈规时任尚书郎,又以上交幕府幕僚名录为名义,可以正大光明地拜见。 陈规说是为刘羡负责后援,实际上就是手上也有一份名单,这里面记录了一些太子和淮南王信得过的死党,为了遮盖行迹,这些人可以帮忙作为遮掩。这大概是太子最核心的秘密,此时暴露给刘羡,也可以说是倾尽所有了。 陈规告诉刘羡:“你不用怕宵禁,河南尹彦辅公(乐广)、西戎司马阎缵、城门校尉梁柳、洛阳南部尉许秋,都是信得过的人,你若有计划,事先与我打个招呼,我便能将当日的禁军动向告知于你,你拿着信物,无论是南面的津阳、宣阳、平昌、开阳四门,还是东面的青明、东阳、建春三门,你都可以自由出入,毋须顾忌宵禁。” 得知这些后,刘羡大喜过望。他最忧心的就是这一点,洛阳的禁军体系极为复杂,若是只靠自己,不管刺客有多么大的神通,都是极难绕开的。没想到太子竟然有这么多的埋伏,只要运作得当,大家相互遮掩,那令后党无从查证,完全是一件有可能的事情。 刘羡心里差不多有底了,有了这些信息做基础,他脑海中的计划也基本成型,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时恰好传来消息,邺城那边有道士张承基妖言惑众。张承基四处宣扬说,四年前洛阳武库大火,烧尽了传国神器,又有齐万年起兵于关中,这正是晋室“冢嗣将倾,社稷将泯”之兆。甲子年又快到了,这次将要开启前所未有的大动乱,而他就是张天师的弟子,奉命来找寻太平真君,而后将起事拯救苍生。 而此时的邺城恰好没有宗室镇守,无人敢拿定主意,所以上表询问朝廷的意见,据说上表的时候,张承基已经聚拢了七千余众,还有不断膨胀的架势。 虽说看上去声势浩大,但在晋军看来,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大概一个曲便能将其击败。不过谁会嫌自己的功劳过多呢?一时间外军军官人人上表,自告奋勇,誓要将这些逆贼一网打尽。 刘羡便借着这个机会凑热闹,连着给朝中上表请战。朝中自然不许,他就声称说,为国家的长治久安着想,要献一份《治安七策》,连日在府中闭关修书。但实际上,他是在暗地里进行谋划,这成功骗过了大部分人,就连幕僚之中,也只有李盛和诸葛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密会开始到筹划方案,大概过了半个月,刘羡总算是拟定出了一套方案,继而将设想写成了一份文表,由苟晞帮忙转交给太子。 说来简单,既然支持太子的人如此之多,那计划就可以做得大胆一些。 后党此时尚没有防备,不妨以快制慢,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前,直接制造一连串的刺杀案,令后党目不暇接,疲于奔命,等他们抓到蛛丝马迹时,再像幽灵一样突然收手,这样必然能制造恐慌。 若皇后还不肯投降,那就再挑一个后党之中的核心人物,一举刺杀,以表现太子势不可挡、一往无前的决心。 可若到了这个地步,皇后仍不愿放权,那说明皇后的心志确实坚不可摧,恐怕也就只能再另想他法了。 次日,苟晞带回了司马遹的回复:“太子没有意见,按使君的谋划,那就早些开始行事吧。” 于是在四月辛卯的当夜,刘羡收到消息后,开始了第一次刺杀。 此时天色漆黑如墨,半空下着如丝小雨,落在地上都没有声响。但是风很大,树枝和窗板吱吱呀呀地摇着,刘羡翻墙出府的时候,没人听见他的脚步声。 此时街上几乎没有了人,只有一些高门府邸的门前还亮着灯笼,灯火在风中摇曳,看上去不久就要歇了。刘羡刻意绕开了大路,七拐八弯,从小巷走到了马市内的一家小院。 他敲敲门,门内有人问:“这么晚了,是谁?有什么事?” 刘羡道:“买马,听说你这里有一匹价值千金的汗血马,是否为真?” 门内回道:“这里是有一匹汗血马,但却是种马,可惜,不能外卖。” 刘羡又问:“我买的就是种马,只要不是假的,多少价钱都可以谈。” 对完暗号,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羡走进去,径直对淮南死士们说道:“不要多问,来十个好手,直接听我指令,穿上铠甲,跟着我走!” 死士的行动很快,出了门时,他们都换上一身鳞铠甲,拿上长戟,腰佩环首刀,俨然夜里巡逻的禁军打扮,刘羡当即领着他们往建春门走。 抵达建春门时,一名守卫上来索要信物,刘羡将陈规赐予的令牌递上,面色不变地说:“河南府人手不足,我是武卫军调来加强宵禁的。” 守卫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问题,当即给刘羡一行人放行。 但他们并未往河南府走去,而是明火执仗地从铜驼前穿行而过,绕到了洛阳宫的西面。司马门的宫卫们见怪不怪,并没有在意,眼见着他们进入到了一条漆黑的小巷内。 这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窜出,跑到刘羡面前道:“大人,您终于来了。” 刘羡问道:“人还在吗?” “还在。”密探指着远处小巷的拐角道:“他们就在那儿,跟往常一样在等人。” “有多少人?” “还是四个人,其中三个是带甲的护卫。” 刘羡点点头,随即对身后的死士道:“你们分出四个人,把火把灭了,去巷子后面堵住退路,一刻钟后,我就进去看看情况。” 在漫天树叶的哗哗声中,刘羡心平气和地等待着,他现在已经不会为此而感到忐忑了。很快,一刻钟过去,他领着剩下的死士往目的地走。 一转角,他遇到了一辆牛车,三名侍卫,随即领着人执火上前,肃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要执行宵禁吗?” 车帘后冒出一张慈祥的脸,里面坐的竟是一名七旬老妪,她打量刘羡片刻后,惘然问道:“你不认得我?” 刘羡又像此前一样说道:“城内人手不足,我是武卫军的队率,奉命助河南尹执行宵禁。” 见过令牌后,老妪不疑有他,也掏出一块令牌,低声道:“这不关你的事,我是奉命在这里办差……” 话音未落,刘羡豁然抽刀,刀锋如飞燕般落入老妪的脖颈,同时又伸出手,将老妪的惨呼声堵了回去。几乎是一个瞬间,其余半包围的死士们也几乎同时出手,将那些带甲的侍卫们也都被瞬间割喉,鲜血汨汨流出,却被呼啸的风声所遮掩住了。 在乘牛茫然的注视中,刘羡将四具尸体摆在一旁,给他们每人盖上一块白布,又往中间扔下一张黄帛,用石块压住。 这是计划杀死的第一人。(本章完) 第287章 皇后的自尊 自从淮南王进京已经过去了近一月,皇后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坐卧难安,逐渐变得焦躁,烦闷。 因为监视淮南王的人手回报说:自从与东宫太子见面后,淮南王要么去照顾病重的兄弟清河王,要么就一直待在淮南王府,并没有任何异动。 “这是真的?” 太极殿内,皇后有些不可思议,不安与不屑在她心中杂陈,随即喃喃道: “有阴谋,这其中定然有阴谋。” 对皇后汇报此事的,乃是侍中贾模,作为皇后的族亲,他也持相同的看法。但令他感到迷惑的是,他并未发现任何对方露出的破绽。 “殿下,我们不止派人监视了淮南王府,同时也监视了东宫。” 贾模将费解藏在了内心深处,端坐在一旁的席案上,对皇后徐徐道: “这些时日里,他们没有接见任何可疑的人物,包括他们府上的门客,除去正常的物资采买以外,也没有任何的异动。” 他分析道:“事出反常,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事先做了布置,淮南王的发难不过是一个幌子,令我们无暇顾及其他。” 皇后不耐烦地抖动着肩膀,嗤笑道:“他们两个废物,不愿意出面,又能做成什么事?不外乎就是暗中活动,拉拢一些亲王和士族,连血都不敢溅的货色,装装样子,莫非就真以为能行了?” 身为贾充的女儿,两轮政变的胜利者,帝国最高的掌权者,皇后自信有资格评判别人。 在很早之前,父亲就告戒过她一个道理:男人生来就是要相互厮杀的动物,在厮杀之中,恐惧流血的人,往往会最先倒下。因为这种人的懦弱会散发出一种气味,让他堕落成猎物,这种气味很难消除,一旦出现,就将伴随终生,轻者为人奴役,重者为人杀死。虽然她是女子,但她肩负着家族的荣誉与重担,她也没有丈夫可以依靠,因此,她必须成为比男人还要强硬的女人。 而在皇后看来,太子的隐忍与淮南王的阴谋,却背道而驰,不断地散发出懦弱的味道。 “殿下,还是不能轻敌。” 贾模不知道皇后的想法,若知道,他大抵也是不赞成的,因为他也明白一个道理: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实际上,势单力薄如高贵乡公,尚且都敢杀出宫门,又何况是众望所归的太子呢? 因此,他仍然慎重分析道:“尚有另一种可能,他们在和我们比较耐力,想等我们先忍不住犯错,然后他们抓住破绽,对我们进行反击。” 贾后冷笑道:“思范,大人在世时曾说,对于猎物来说,大抵猎人活着,就是一种罪过。而对于猎人来说,罪过只在于还不够强大。” “我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到什么。我已经等不及了,与其在这里与他们空耗精神,不如就让他们动起来,把监视的人都撤了,去监视齐王、成都王,不外乎就是这些人罢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能做些什么。” “要不要再等等?”贾模并不赞同皇后的决定,他说:“或许我们可以等等赵王的消息,孙秀是个机灵的人,或许他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不要相信这种小人。”皇后仍旧果断地拒绝了,一想起孙秀在关中引起大乱,最终导致后党被群起讨伐,皇后对孙秀就充满了仇恨,若非看在他进献钱财还算勤奋,算是一条有用的走狗,她早就诛杀了这只丑陋无比的老鼠。 她评价道:“这种小人或许可以锦上添,但不可能雪中送炭,更不可能做成什么大事。” 说到这里,皇后有些意兴阑珊,对贾模说:“思范,你的那个钓鱼的计策也无甚用处。照我说,河北当下闹了乱子,可见还是放松不得,出镇河北的下一任人选,还是早些定下。呵,只要我们握住河北、关中这两个重镇,这个逆子就算拉拢了再多人,又能如何?总归是提头来见!” 贾模听得有些心寒,他想:皇后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这些年来,贾模与皇后常有分歧。对于皇后的种种暴行,贾模并不阻止,但在他看来,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想要长久地把握权力,退让是必不可少的。 既然对手已经亮剑,也就成了众矢之的,这时明退暗窥,等待对方在得胜中犯错才是正道。怎么能想着直接刀兵相见?一旦矛盾爆发到这种地步,朝廷的权威也就丧失了,大乱也就不遥远了。 但这些话,他却不能直白地说出来。 因为皇后归根到底还是女人,女人被情绪左右的时候,是不会和人讲道理的。所以他只能暂且忍让,等待皇后从情绪中走出来,再换一种话术进行进言。 此时此刻,贾模只能暂且告退了。 等贾模走后,皇后也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但只要一静下来,想起司马允质疑时的场景,她就会产生浓重的杀意。 但与表现出来的趾高气扬不同,这杀气并非来自于她胜券在握,而是本能告诉皇后,她似乎是弱势的一方,这让皇后感到恐惧,恐惧才会产生杀意。 皇后一生中最自豪的就是,她与普通的女子不同,虽然面貌并不美丽,但她拥有男人所不及的魄力和智慧,所以才能从容地获得胜利。可这些时日里,她却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和不安,好似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这让她对自我的刚强也产生了些许质疑。 这是沦为猎物的前兆,也是皇后所决不允许的。 不过这么多年来,皇后也有独特的方法来恢复自信。 她唤来黄门孙虑,直白地说道:“我要先沐浴一番,然后睡一觉,等傍晚醒来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我要在嘉福殿看见一个漂亮男人。” 说罢,她也不理会孙虑是怎么做的,自顾自离开了太极殿,乘上车舆,踏上了洛阳宫的主道。 对于旁人来说,洛阳的宫殿是一个限制重重的地方,总有地方是不能进入的。例如朝臣不得出入北面的后宫,宫女不能进入太极殿,宫卫不得擅自离开圈定的巡逻区域,就连皇帝也不能擅自离开皇宫。 但对于皇后来说,洛阳宫却已经是她的皇宫,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太极殿会见百官,可以到太后怡老的建始殿卧榻歇息,可以在西游园中肆无忌惮地泛舟,可以在云龙门审视禁军,也可以在芙蓉殿里会豢养男宠。甚至闲来无事时,她还能到金谷园去巡游。在洛阳宫,没有皇后不能进出的地方,同理,也没有皇后不能干的事情。 皇后抵达嘉福殿后,宫女们已经把浴桶准备好了,一批人在调试水温,另一批人则在布置七彩纱帐,一些橘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猫在殿中跑来跑去,天色还没黑,但灯笼已经装点起来了,配合上馥郁扑鼻的熏香。殿内醺醺然,好似一片朦胧彩色的梦境。 脱了衣物后,皇后将自身沉浸在浴桶内,在热水的浸泡中,只觉得一切疲乏和愤怒都离去了。她轻轻拍打着水,似乎随着水的形状变化,权力也正渐渐回到自己手中。 她看着这座宫殿,心想,这已经是自己的宫殿,自己现在在做的,是历朝历代所有女人都没有做成的事情,即使是吕后看见自己,她也只能拜服。她没必要纠结那些过去,而是应该更进一步。 起身之后,两名宫女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给皇后揉搓身体。皇后也审视着自己的躯体,她问宫女说: “你们说,我美吗?” 宫女当然不敢说丑:“殿下至福至美。” 不料这却遭到了皇后的哂笑,她说:“何必说假话,我若是美丽,那宫中就没有不美的女人了。” “我正是因为不美,所以才付出了超越常人数十倍的努力,来锻炼自己的才智,我现在的地位,都是我努力得来的。而寻常的那些美丽女子,却因为喜爱得到的太容易,而忽视了努力,所以最终才会成为一个肤浅的女人。” “你们也是一样的肤浅,所以上苍才会将你们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 这些话,宫女自然是听不懂的,贾南风也不在乎,如她所言,她现在自豪于自己平庸甚至凶狠的容貌,这甚至是对她才智的一种佐证。 梳完头发,换上自创的两裆裙,佩戴上五兵配,皇后斜靠在床榻上,一旁的宫女轻轻扇风,她很自然地睡着了。在梦中,没有权力的勾心斗角,没有痴傻的丈夫,没有违背自己心意的儿子,也没有蔑视自己的公婆。似乎一切都不存在,只剩下一团火在燃烧,这让她很满足。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色昏暗,殿内通明。 皇后起身问道:“人送到了吗?” 宫女回答道:“回禀殿下,人已经送到了,正在隔壁饮酒,我们马上就叫他过来。” 没多久,一个年轻的少年男子就被宫女们拉了过来。 这少年很漂亮,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同时又有一股少年独有的旺盛的活力,就好像一杯快要满溢的酒,稍有移动,就会撒泼出来,看到他,皇后就想起了梦中的火焰,紧接着,她的胸口也燃起了火焰。 少年男子见到皇后的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样一群漂亮的宫女中,竟然为首的是一名凶神恶煞的妇人。 皇后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展露出一副怪异的微笑,形同夜幕下的蝙蝠,她问道:“喜欢身边的阿姊吗?” 少年忙不迭地点头,皇后就靠近他,低声蛊惑道:“只要你听我的话,这周围的阿姊都会陪你。” “啊,真的么?” “当然,因为我是她们的主人,也是你的主人,主人不会欺骗奴隶。” 这么说着,皇后的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引导至胸口燃烧的地方。 “我这里疼痛,你用力……再用力些。” “是……是。是这里吗?” “再向左一些。啊,就是这里,我这里疼痛得喘不过气了……听我的,再用些力。” 少年浑身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虽然对象不是漂亮的女人,但她的肌肤依然是火热的,烧得少年浑身发热,心跳加速,可皇后的手勒得他生疼,又让他不敢用力。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用力?” “我叫官奴……我……我也有点疼……啊,这里是……” “哦,对,再用力些……”皇后的额头开始渗出汗珠,让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每当官奴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总是用果断又强壮的声音引导他,直到好一会儿,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并未放开官奴的手: “你知道吧……我请你来,是让你为我治病的。” 官奴还不知所措,皇后的双手就再次缠住了他,将他拉入深深的帘帐之内。官奴只得抬头望着头顶,突然,他身上男性的本能开始真正觉醒…… 人类内心深处隐藏的兽性,如同奔流的洪水,一旦开始沸腾,便会无法抑制的狂乱。 当皇后的兽性终于得到满足以后,少年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终点。皇后亲手掐死了他,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在榻上整理衣裙。稍作收拾后,她又叫来黄门孙虑,让他来收拾尸体。 孙虑进门时,殿内已经空了,只剩下这尸体。不用多看,孙虑也知道他的死因,凡是在皇后面前三心二意,表现出对一般宫女喜爱的少年,皇后都会杀了他。只是一般情况,是交给孙虑他们处理,当皇后的情绪特别高涨时,她则会自己动手。就好像对待那些亲近其余宫女的猫一样。 真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啊!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一点,但孙虑还是怀有微词。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位皇后会何时心念一动,就残酷地赐予人死亡,与她为伴,真是战战兢兢。 而看着床榻上死不瞑目的少年,孙虑又在想,或许死亡也是一件好事,早点从这个莫名其妙的苦海中解脱,总好过活着在人世中煎熬。 现在煎熬的是自己了,收拾尸体总是很麻烦。 孙虑把官奴拖出殿,塞进到来时的竹箱中,随行的四名侍卫将竹箱抬起来,开始穿过洛阳宫的重重门禁。 这件事,孙虑已经干得轻车熟路了,在西掖门三百步的街道边,有一名姓郭的老妪以及三个侍卫在等他。这名老妪是皇后的奶娘,这些年来,她大概为皇后挑选了不下百名俊美少年,同时也负责处理这些少年的尸体,作为回报,皇后也赏赐了这老妪数百金。 虽然老妪没有什么身份,但身为皇后近臣的孙虑却明白她的价值,私下里多次钱与她交好。 这一次也不例外,想到皇后似乎还在气头上,孙虑有些焦虑,他准备了一对南海珍珠,希望老妪能帮他美言几句,如此一来,侄子的官位也就有下落了。 可不知为何,瞥了一眼竹箱后,少年的面孔闯入脑海。孙虑又想,或许还应该雇一个道士,前来令少年的冤魂安息。 此时已是深夜,出了宫门,雨水如丝,可风不知何时停了,街道上一片静悄悄的黑暗。这使得孙虑不由得加快脚步,往以前的交接点走去。 未久,他远远地看见了黑暗中的牛车轮廓,高呼了两声,不料竟没有回应。 孙虑想,难道郭老妪睡着了,这也很正常。于是他打着火把走到牛车前,转头用火光一照,他随即惨叫出声,惊起身旁柏树上的乌鸦。 孙虑看见,牛车旁倒着四具尸体,为四块白布所掩盖,白布上渗出斑斑血迹。掀开白布一看,正是郭老妪与三名侍卫,他们面色惊恐,死不瞑目。 而在郭老妪的白布上,还扔有一块迭好的黄帛,正面用小楷列举了郭老妪的种种罪行,而背面只写了四个大字——奉义诛贼。(本章完) 第288章 刺杀之二 在杀人之后,刘羡马不停蹄,领着死士进入了城南太傅府,开始准备下一人的刺杀行动。 此时的太傅,正是前广陵王傅刘寔,也就是太子司马遹最早的老师。他早早就派长子刘跻在侧门等着,刘羡带人一到,立马就将他们引进了空置多年的后院内。 为了防止泄密,刘跻没有唤醒任何仆人,走得也特别轻巧,惟恐让他人听闻。整个过程中,也没有和刘羡有过多的对话,只是在确认太子信物的时候,他低声叮嘱说:“东西都备好了,放在库房里,这是后门锁的钥匙,走的时候,记得锁上,不要弄出太大动静。” 在刘羡接过钥匙后,他当即就蹑着脚离开了。 不用刘羡吩咐,死士们迅速将自己身上的甲胄脱下,全都堆砌到后院的库房里,继而用稻草堆掩盖住,身上染血的人,则到水盆旁打水,清洗身上的血腥气。然后大家聚集到厢房内,换上一身非常随处可见的布衣短褐,默默地食用着府上准备好的炊饼。 因为是昨日下午做的晚膳,此时炊饼已经冷了,后院邋遢,也沾染上了不少灰尘,吃在嘴里味同嚼蜡。好在众人胸潮澎湃,根本顾不上这些。毕竟他们刚刚完成了第一次刺杀,而且距离皇宫近在咫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时此刻,那些人的尸体可能已经被人发现了。一想到不知道会有大人物因此事而惊醒,并将为此而忙碌,死士们就感到一阵快意,有这份成就感作为配菜,哪怕口中的是一些无味的冷食,也都好似变为了珍馐,死士们很快就吃完了,甚至像喝了酒一样,有些微醺。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刘羡对他们说:“早些睡吧,天亮了之后,我们还有得忙。” 原来,按照刘羡的计划,从后党得知第一件杀人案开始,到他们开始侦办,再到大规模搜查,估计需要两到三日的时间,这段时间,便是刘羡作案的黄金时间。只要能够在这段时间内接连不断地继续施压,刺杀足够多的后党成员,就足以压垮他们,彻底地瘫痪掉对方的侦查系统。 因此,虽然刚刚刺杀了四人,可天亮之后,刘羡即将进行下一次刺杀。 死士们也知道刘羡的计划,纷纷开始歇息。只是能够安然入眠的人不多,一来事出仓促,这座后院里并没有准备床榻,众人只能用草席进行歇息,很难习惯;二来这是潮湿的夏季,蚊虫复苏,叮的人发痒;三来则是刺杀之后还有刺杀,众人难免辗转反侧。 不过这不包括刘羡。这些年在关西的行伍生涯,他并不总是能在帐中休息,露天而眠是很正常的事情,赶路赶得及了,更是能在马上睡觉,眼下的这种环境显然称不上恶劣。 而对于接下来将要进行的刺杀计划,是由他一手设计的,其中的细节推演过数十遍,他心中有数,无论是成是败,他都有预备的方案,自然也不会为此而忐忑担忧。因此,不过一刻钟,他很快就在草席上睡着了。 淮南死士们见他如此坦然,无不心生敬佩,胸中的忐忑也随之缓缓平复,也都进入到了梦乡。 随着一声透亮的鸡叫,刘羡睁开眼,立刻从草席上坐起,此时天色尚且晦暗,只有东方蒙蒙亮,随行的十名死士,此时都还在昏睡。 刘羡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到水缸边舀了一勺水,清洗了一下自己的脸。此时宵禁已经解除了,他侧耳倾听,街道上已经有了脚步声,虽然不多,但因为清晨而格外的清脆。刘羡在寻找城卫的脚步声,好在没有。看来,第一件刺杀案还没有来得及扩散开来,至少还没有查到城南。 看来一切尚在规划之内,刘羡回头唤醒麾下的死士们,稍作收拾后,他们拿上事先准备好的包裹和担子,锁上门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太傅府,正如同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太傅府中百余人,除了刘寔父子,谁也不知道,府内竟然来过这样一群过客。 此时的刺客们已经分成两队,一队七人打扮成瓦匠,去河南尹乐广府上前去修瓦,等蒙混一阵后就趁机出城。他们并不参与之后的暗杀。剩下的三人则扮做商人和仆从模样,他们抬着数百匹绢帛,径直往城西的金市走去。 洛阳的金市又称大市,也是全天下最繁荣的市场。刘羡到来的时候,天色方才蒙蒙亮,但金市上的商贩们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摆弄商品,形成了不小的人潮,而且商品也都琳琅满目,上至最奢侈的珊瑚象牙,下至琐碎的衣食用品,远至西域的奇珍异宝,近至皇宫中的御用器具,可谓是应有尽有。 只是今日和以往不同,金市上多了一些禁军在市口巡逻,盘问周遭的商贩。一旁听就知道,这些禁军原来是司隶校尉府上的兵士,他们查问说,昨夜可否听见什么异常,看来应该就是来侦查刺杀案线索的,毕竟刺杀地点与金市也相隔不远。 但由于城内实施的是坊市制度,也就是集市里只能进行贩卖,不能如同民坊一般住人,因此,金市白日熙攘繁华,夜幕却寂寥无人,因此,哪怕金市一夜之间烧光了,当夜也无人知道,更别说仅仅发生了一件杀人案了。 所以士卒们一无所获,哪怕真凶带着三名随从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一无所知。 盘问很快轮到刘羡,刘羡此时一副布商打扮,脸上还涂了蜡粉,盖住了脸上的刀疤,同时让脸色尽可能显得蜡黄,还在眼角下点了颗黑痣。面对士卒的提问,他佯装无知,用一口关西口音来回答,自称是来洛阳帮忙求人办事的,今日想把带来的关西丝绸卖了换做金银,并没有其余用意。 他的关西口音挺像那么回事,加上随从们面无异色,士卒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也就让刘羡进入了金市。 刘羡在心中松了口气,经过一夜的观察后,他觉得这三人心理素质过关,这才将他们引为随从,看来自己的眼力没有问题。若他们方才露出破绽,引起士卒们的注意,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一行人直接到了一家布店,刘羡当真和店主讨价还价了半日,最终以十匹绸缎一金的价格,将带来的三百四十匹绸缎卖给了布店,得了三十四金。再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刘羡当即在不远处的一家酒肆里包了一间街阁,订了些许酒席,就在阁楼上俯视金市的街道。 看起来,即使在金市周遭发生了人命案,依然不足以影响到洛阳的正常运转,金市的街头依旧车马如龙,这很正常,洛阳城内每年要报案的人命案最少也有四十余起,那些不报案的更是数不胜数,如今只不过是深夜里死了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罢了,甚至连身份都不好伸张,影响不大也是正常的。 不过刘羡接下来要做的,就不是之前那样悄无声息了。 大概到快晌午的时候,一个文吏打扮的中年人走上街道,他姿势大摇大摆,十分嚣张,身边也站着七名带刀侍卫。周围的人见了他,无不像躲避瘟神一样退避三舍。 而刘羡则眼前一亮,他当即招来一名死士,递给他一块金饼,吩咐说:“你去把这些金银献给他,就说我是一名关西来的商人,有些事情想求求孙金曹。” 然后刘羡在窗上观察形势,那文吏显然收多了贿赂,很轻松地就上了钩,肆无忌惮地带着一帮侍卫上了楼,走到刘羡面前,打量了刘羡片刻,而后道: “我不认识你。” 刘羡满脸堆着笑,说道:“在下初来乍到,孙金曹当然不认得我。” “那你怎么认得我?” “想要在洛阳金市做生意,就要看孙革孙金曹的脸色,这里的商人谁不知晓呢?” 这句话显然令孙革满意,他笑了两声,从刘羡身边坐下,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是想找我买什么?金市的地盘,我告诉你,寸土寸金,最小的一个铺面都价值每年二十金,你若是还想做些奇门生意,只要每年给足我一百金,我都能给你摆平。” 好高昂的价格!而且听他的意思,这里的钱都是直接献给他的,并不包含市租。可根据官府规定的市租来看,一个占地如安乐公府大的商家,也不过收七金罢了。可身为八品小官的孙革,却是将商税提升了两倍还多。 刘羡压着嗓子说:“孙金曹客气了,在下确实是有事相求,只是并非在洛阳经商。” “哦?”听说与自己本职无关,孙革脸色颇有些不悦,但看在金饼的面子上,他没有离开,而是静待后文。 刘羡继续道:“在下想见见您的叔父,也就是孙黄门。” 孙革脸色又是一变,原来刘羡口中的孙黄门,指的正是皇后身边的宠臣孙虑。他正是靠着叔父孙虑的关系,才当上的洛阳金曹。他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刘羡先献了十金出去,与孙革靠得更近了,他附耳说道:“我是始平内史索靖的族侄,想找孙黄门买个官位。” 稍一停顿后,刘羡给了孙革一个眼神,说道:“现在正好是晌午时间,孙金曹,我们边吃边谈。” 孙革恍然大悟,挥手令侍卫们下楼巡逻去,刘羡也令死士们一同下去。等周遭都清净了,孙革笑道:“原来是索府君的人,只是不知道找我三叔何事啊?” 刘羡恭敬地回应道:“我家大人的身子骨已经老了,这些年在关西平叛立下功劳,却还是外任做官,身子骨有些受不了了,但他过去为人过于孤傲,平时结识的关系不多,想托人向皇后说情也没有门路,就想到了孙黄门,希望孙黄门能够替大人美言几句。” “噢,原来是这样!”孙革掂了掂手边的黄金,对刘羡说道:“你这些钱,找我见面没有问题,但是想见我三叔,那可还差得远哩。” “这在下自然知道,今日求见于您,就是知道,您同孙黄门情同父子,希望您代为引荐吗?” “啊,我想想。”等刘羡把剩下的十金又献上来,孙革的笑容多了些,接着神秘兮兮地道,“钱自然是不能少,不过,你最好是去买两三名妇人,要那种能当乳娘的,送到我家当奴仆。” “乳娘?” “不瞒你说,我三叔自从去过王济府上后啊,最爱吃人乳蒸的鹅肫,说这是人间珍馐,食不甘味啊!于是就经常往家里买些乳娘。” “那这么久了,贵府上应该已经有许多乳娘了吧?” 孙革嘿然道:“别提了。吃得不好,我三叔就朝我发脾气,然后又将这些贱人的乳房割了,蒸做菜吃……你别说,这么吃,味道也不赖。” “这样啊……”刘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实际上是在心里盘算,侍卫们大概离开了多远。 “话说回来,您还有什么喜好的东西呢?” 说到这,他又低声笑道:“我和我叔父不同,倒不怎么挑,你给我找两个十岁的童女,后面的我全帮你搞定。” 确定周遭没有人后,他又低声对孙革道:“我还有一件宝贝要献给金曹,请金曹一定要替我美言。” “好说,好说。”孙革大为高兴,眼睛注视着刘羡的右手往怀里掏去,然后握成拳头拿出来,递到他眼前,这会是什么呢? 答案是什么也没有,刘羡赫然张开手,瞬间掐住了孙革的脖子,左手则捂住了孙革的嘴,将他惊恐的声音都堵了回去。还未等出现什么挣扎,刘羡捏紧颅骨用力一转。 咔嚓一声,孙革的脖颈被扭断,而后就倒在了坐席上,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出。 刘羡稍稍恢复了心绪,将事先准备的白布和黄帛盖在孙革身上,随即面色坦然地走下楼,对店主说道:“孙金曹要借贵店歇息片刻,不要上去打扰。” 孙革身为孙虑假子,平日在金市作威作福惯了,金市的店家都怕他,自然是连连答应。 刘羡随即招呼来望风的三名死士,加入到金市繁杂的人群之中,很快消失不见。两刻钟后,他们又换了一身道袍,打扮成道士与道童模样,堂而皇之地自广阳门离开宫城。 一个时辰后,洛阳金市大为喧哗。(本章完) 第289章 童谣 “鲁公,自郭周以来,这已经是被杀的第七个人了。” 在查看过被割喉的尸体后,尚书和郁匆匆走回廷尉后院,对鲁公贾谧如此说道。 和郁的兄长是武帝时期的著名贤臣和峤,和峤为人性格豪爽,慧眼独具,又直言不讳,哪怕不经营人脉,也深受朝臣崇敬,被人誉为“峤森森如千丈松”。 但与兄长的杰出不同,和郁为人平平无奇,没有定邦治国的谋略,也没有超凡脱俗的谈吐。但他有兄长所没有的心眼和油滑,早早讨好鲁公贾谧,结果在当今天子登基以后,和峤郁郁而终,而和郁青云直上。 眼下和峤已经去世,和郁则成了贾谧的心腹,负责来调查这起刺杀案。 经过第一起的震惊,第二起的忿怒后,这已经是连续七日发生了后党官员被诛杀的离奇案件。这次被杀的是廷尉左监刘戚,他是死在了一条阴暗的巷道内,一同被杀的还有四名侍卫。尸体的罪状上清楚地写着被诛杀的死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屡次制造冤狱。 而查案的和郁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已经不关注具体的刺杀手法,而直接向贾谧陈述自己的结论: “这是心理战,也是太子党发起的舆论战,他们是以这种方式在向我们施压,逼我们放权。” 毋须多言,对方的目的非常明确,不仅杀人,而且罗列被杀之人的罪状,还写下“奉义诛贼”四个字,这基本就排除了仇杀、夺财等其余可能。 而这一连串刺杀的行动之迅速,组织之严密,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他们是在这个非常时期行凶,并且多次在宵禁时间行动,最过分时,刺杀的地点距离宫门处就差一条街,而且还迅速撤离,无人发现。 这些都说明了,这不仅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人完成的,而且还有大量的官员私下协助。如此庞大的组织行为,也必然不可能是为了针对哪一个人,而是一场政治上的总宣战。 贾谧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此时半趴在席案上,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副牙疼的表情,他徐徐说道: “我现在要听的不是这个,这是姨母会去考虑的事情。” “姨母现在正在发火,你们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抓住这些凶手,找回姨母的颜面。” 司隶校尉满奋此时就坐在一旁,他经办刑狱多年,深知这种大案的难办之处,他说: “鲁公,我们也想为皇后殿下分忧,可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些案子根本没法查。” “没法查?什么意思。” “首先,作案的人手段非常利落,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人,但根据调查,每个都是好手,我们查到的每一个遇害者,死前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时间又发生得如此紧凑,我们上一个死者的证词还没搜查完,下一个死者就又出现了,别说整理证据了,连线索都相互矛盾。” 贾谧皱眉道:“要什么线索?你是不是吃多了,脑子也不转了,我们什么时候讲过证据?既然你已经猜到是太子党羽所为,直接派人去抓不就完了?我是要让姨母顺心,又不是真为这些贱人报仇。” 满奋苦笑道:“鲁公,这也很难办啊!” “难办在哪?” “我听说,这段时间太子和淮南王见面后,刚开始是闭殿不出,但在东宫中的那些人,除去日常的杂务外,也都深居简出,根本抓不出什么把柄。” “但在第一件刺杀案发生后,太子和淮南王开始频频接见一些劳苦功高的老臣,齐王和成都王也是,这些人不是公爵就是侯爵,我能抓谁?到时惊动朝野,岂不是授人以柄?”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贾谧却不甚在乎,他听了片刻窗外的雀叫,冷冷道: “这一定是淮南王的指使,东宫内的那个废物,不就是得了淮南王撑腰,他莫非还真有什么本事?你带兵去吓一吓,随便抓个人就走,他能怎么办?” “那不就正中淮南王下怀了吗?” 满奋垂首道:“我若如此行事,淮南王带门客前来拿人,结果酿成一场火并,那该如何?” “他们想打,那就打!北军在我们手里,有什么可怕的。” “请鲁公小心些!禁军也有大半在宗室手里,太子还有七千卫率,北军若有人三心二意,胜负未知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贾谧冷哼了一声,终于选择了退让,但还是不忘嘲讽满奋道:“满公,我还以为你是一条巨蟒,肚能吞象,没想到见到些许羊群,也会怕撑破了肚皮吗?” 满奋早已不会为这种言语所触动,绷着脸答道:“在下的本职是司隶校尉,代天子监察京畿百官。” “那天子脚下,死了这么多人,你打算怎么办?” “抓到凶手就结案,抓不到凶手,在下就请辞。” “少说这种屁话!”贾谧罕见地罹骂道,“你想学傅祗当墙头草?你也配?” “那还请赐教,鲁公有何对策?” “你不敢去东宫,那就东宫之外抓个太子党羽凑数,呵,杀一儆百!不让这群狗儿知道痛,他们还会这么肆无忌惮!? 听到这句话后,满奋终于忍受不了了,一个人再怎么人情练达,忍耐也是有界限的。满奋抬首看向贾谧,静静道: “鲁公,请恕我直言。” “哦,你有什么话?” “太子是武皇帝指定的太子。” “……” “别说这洛阳城内,就是普天之下,四海之内,谁不支持太子继位?” “……” “包括您身边的二十四友,和东宫眉来眼去的又有多少?我该去抓谁,才能让皇后服气?” “住口!” 一开始,贾谧还能维持平静,但听到这,他真是暴跳如雷。 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恨的人有许多,刘羡不过是其中一个。可他最鄙视的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司马遹。在他看来,司马遹不过是命好,投胎到了天子之家,可他哪哪都比不上自己。可现在,有人竟然向他捅破了这个真相——太子司马遹,才是众望所归。 当年齐王司马攸和当今天子争夺皇位,几乎整个朝堂都支持司马攸,是司马炎以司马遹为挡箭牌,才让现在的皇帝和皇后坐稳了位置。 可以说,皇后之所以是皇后,不是因为她是皇帝的妻子,而是因为她是司马遹的继母。如今朝堂的分歧可能无穷无尽,但至少有一件事能够达成共识,那就是只有司马遹才能当太子,只有司马遹才能继承皇位。司马遹不死,所有人都只能是太子党。 所以,西晋从来就没有什么后党和太子党之争,从司马炎驾崩以来,朝堂内的党争,其实就是太子党和居心叵测的太子党之间的斗争。 贾谧想到这里,感到一阵赤身裸体般的羞耻和愤怒。他自以为是整个朝堂的中心,万众瞩目,不可或缺。可在满奋看来,难道在满朝公卿看来,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跳梁小丑不成? 这让他无法接受,豁然起身。他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红霞,毫不掩饰地怒视满奋:“那照你的意思,莫非要让姨母忍下这口气?” 满奋自觉说过头了,他不愿意得罪太子,但也不愿意因此得罪贾谧,就挽回道: “鲁公,这就是太子的陷阱啊。现在死去的这些人,本来就涉及到不少丑闻,您若因为这事而大张旗鼓,闹得京畿皆知,天下人会怎么看皇后?人心就会愈发倾向太子,这绝不是您乐于看到的!” 但言下之意,还真是要让皇后忍下这口气。 堂内一时静得吓人,贾谧盯了满奋片刻,呵呵笑了两声,又说了两声好,随即摔门而去。和郁看了满奋一眼,也随即追赶上去。 上了牛车后,贾谧对车夫说了一句“去金谷园”,便阴沉着脸,望着窗外的景色生气。和郁紧跟着坐上来,宽慰贾谧道: “鲁公何必置气?太子用这种鬼蜮伎俩,正说明正面拿您和皇后毫无办法。” 贾谧冷笑道:“毫无办法?可我看满奋这猪肠老贼,分明已经变心了!” “这还是只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若我们不想办法回击过去,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倒戈!” 和郁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说:“确实如此,但满公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把这件事闹大,恐怕会对您和皇后殿下不利。” “你也劝我忍气吞声?!” “这……”和郁连连摆手,求饶道:“是在下无能,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 贾谧再次将目光移至窗外,看着街道上喧嚣又麻木的人群,口中说道:“没有什么难办的,若不能将太子废除,我就是抓了一百个、一千个太子党,又能如何?昨天蹦出来一个成都王,今天蹦出来一个淮南王,明天又会蹦出来一个齐王。” “司马遹这个狗杂种,没有明着杀人的胆子,暗地里放冷箭的本领倒是不少,若不废掉他,换上一个听话的太子,麻烦就会无穷无尽。” 贾谧的语气很轻,但份量却极重,即使和郁早就猜到过贾谧的想法,此时也悚然一惊,他有点想窥视贾谧的神情,但很快又收住了,而后极快地问道: “依您看,应该怎么做?” “司马遹用这种伎俩,无非是以为,这样能宣扬姨母的丑闻,败坏姨母的威信。呵,他这些年来为了保命,做下了不知多少丑事,我要是替他稍作宣扬,废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贾谧说罢,就等着和郁迎合的赞同声,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沉默。他回过头,发现和郁正低头沉思,便追问道: “你觉得如何?” “啊……”和郁抬起头,说道:“鲁公,我在想……太子有何丑事?” “他的丑事,莫非还用我多说?”贾谧闻言有些想笑,堂堂天朝太子,平日的喜好是杀猪称肉,这还不够不成体统吗? 和郁继续道:“在下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可有害人的丑事?” 这句话一落地,顿时打断了贾谧的长篇大论,让他哑然了。 他本想斥责司马遹奢侈,可转念一想,在士族中间,奢侈简直不值一提,至少他远远比不过自己;再想斥责司马遹放浪,可司马遹后宫和睦,所敬爱者,无非是太子妃王惠风与蒋美人;若要斥责司马遹为人酷虐,可他从未害过人命,无非是用针扎人,或是切断小马的缰绳,令随从摔个鼻青脸肿而已。 再转念一想,司马遹奢侈,却常常将买来的肉食分给下人;司马遹放荡,却从未违背过伦常之礼;司马遹为人严苛,可身边却多是贤臣…… 贾谧此时沉默了,他突然感到骨头一阵阵地发冷。 和郁见贾谧终于反应过来,劝说道:“太子绝非凡人,您方才的想的策略,恐怕也不能成功。” 贾谧依旧沉默。 此时牛车已经驶过西阳门,洛阳的喧嚣也渐渐低靡了,周遭渐渐传来风吹麦浪的声音,然后贾谧听到了几个孩子在唱童谣,童声稚嫩,曲调也简单,就好像是座下来回滚动的车轱辘,逐渐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那些孩童们反复唱着,甚至歌词也含糊不清,但循环几遍后,贾谧还是听懂了,这是两首童谣。 第一首歌词是: “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 第二首歌词是: “城东马子莫咙哅,此至来年缠女阁。” 贾谧脸色当即大变,他令车夫停下,然后下了车来,叫住那些唱童谣的孩童们,信手撒一把碎银,问他们道:“这是谁教你们唱的?” 孩童们都说,是一个在西市街边卖甜瓜的老妪教的,只要有孩童唱这两首童谣,她就给些甜瓜吃。可等贾谧发觉的这会儿,老妪已经不在了,在这里叫卖的已经是个卖鸡蛋的老头。 事已至此,贾谧只能脸色发黑地回到车内,对和郁说道:“呵,居然有人先我一步,先造谣起来了!” 不难理解这两首童谣。第一首童谣中,南风是皇后的名字,沙门是太子的小字,鲁国则是贾谧的封国,联系起来就是,皇后与贾谧意图陷害太子,令他死无葬身之地。第二首童谣中,城东马子指的是在东宫的太子,他自比为冤魂,将缠绕在皇后的闺阁之中索命。 贾谧方才还在思考,该如何放出一些太子无德的流言。可现在居然有人抢先一步放出流言,贾谧再这么做,这无疑就变成了赤裸裸的栽赃,根本不足取信了。 设想这个计划的人是谁呢?答案不言自明,贾谧与和郁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阵儿,贾谧终于平复胸中的波澜,他淡淡地对车夫道:“不去金谷园了,调转方向,先回府,我要去见叔父。” 一直以来,贾谧虽厌恶司马遹,却不觉得除掉他是多么急切的事情。因为他一直相信,司马遹是一个名过其实的废物。原因很简单,连反抗都不敢的人,当然是懦弱的猎物。而他是平阳贾氏的族长,堂堂的大晋第一郡公。若把当今的皇后视作真正的皇帝,那贾谧就是真正的太子,司马遹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 但现在,贾谧有些从幻梦中醒悟过来了,他终于发现,太子似乎有着无与伦比的才能,这令他愤怒,同时也不可置信。 贾谧和皇后一样,绝不相信自己会弱于司马遹,他想,自己只是暂时被骄傲蒙蔽了,所以才受到了司马遹的欺骗,现在他看穿了司马遹的把戏,无非是多做一些准备罢了。 这些时日里,司马遹杀的人虽多,也不过是几个七八品的小官,甚至还有一个老妪。对付只敢挑这种弱小下手的丑类,贾谧自认不可能失败。 然而,牛车调转方向不久,一名骑士就踏马而来,他是受满奋之命,向贾谧通报了最新的消息: 第八名受害者出现了,前殿中将军,现中垒将军王宫,在府中遇刺。 八年前,正是这位将军,手擎驺虞幡出宫抵达外军,他厉声斥退了司马玮所率领的外军将士,平定了楚王之乱。(本章完) 第290章 洛阳动荡 王宫的死法与前些人如出一辙。 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被人割断了喉咙,身上盖了白布,白布上还有一小块黄帛,一面写满了他鱼肉百姓的罪行,一面大书“奉义诛贼”四字。 但耸人听闻的是,他是死在了自己府邸的床榻上,而且是光天化日,并非深夜。 原来,当时晌午,王宫如往常般午休的时候,府门前路过了一个小贩。他在街道上喧哗说,自己有一只雄鸡,天生没有翅膀,又有一只雌鸡,能跟雄鸡一样打鸣。这顿时吸引了大量看热闹的人群,就连王宫的侍卫也不例外。也就一刻钟的功夫,谁料小贩走后不久,就爆发了这样一件大案。 堂堂四品中垒将军,被人刺杀在了府邸之内,根本不可能遮掩,加上前些日子接连出现的刺杀大案,再次在洛阳掀起轩然大波。市民纷纷猜测到底是何人所为,何人指使,大都认为是入京不久的淮南王司马允。 毕竟这些时日里,司马允在淮南王府高调见客,其中有不少高门望族,又声称要支持太子亲政,可见其政治野心。可奇怪的事,他带来的门客都在王府内歇息,后党的眼线在这里严防死守,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于是大家就疯传说,淮南王的门客里有一名得道高人,只需要远远地看一眼,就能拘走人的魂魄,然后用巫蛊小人作法,千里之外都能割下人的头颅。 又有人说,这其实是楚王司马玮的鬼魂在作祟。还记得当年楚王殿下被皇后所冤杀,大家怀念楚王殿下,也害怕楚王殿下的灵魂不安宁,于是专门给楚王设祠堂安抚,结果竟被皇后派人所阻止了。如今他最好的两个兄弟,一个即将病亡,一个终于返京拜祭。机缘巧合下,楚王的鬼魂终于发作,要索取那些奸贼的性命,就如同关羽索命吕蒙那样。 民间听了,很多人都信以为真,觉得司马玮的法力很灵,接着赶去楚王祠堂拜祭。其热闹程度,一度能与洛阳东南的关羽祠堂相比了。 有识之士自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他们也看得出来,现在的这一系列行动,意味着太子正式对后党下手了。此前他们未曾料到,太子会使用这样决绝、暴烈的手段。毕竟投身后党,谁能说自己清白无辜?“奉义诛贼”这四个字,简直是说后党人人可杀。 可事实也确实如此,王宫自恃得到皇后与贾谧的支持,做事极为酷烈。军中不肯给他孝敬,甚至顶撞于他的将士,他轻辄杖打,重则剥皮。平日里设卡索贿,聚敛的钱财数以万计。被诛杀后,消息几乎在一日之内就传遍京师,百姓得闻,无不拍手叫好。 这在洛阳掀起了一股风潮,许多底层将士也都受到鼓舞,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主动到洛阳宫前联名上表,请求天子废除皇后,另立太子的生母谢淑妃为后。 有些宫卫试图上前阻止,随即喧嚷着发生矛盾,继而事态从喧嚷发展成殴打,最后致使有八人丧命。 至此,洛阳矛盾全面激化,许多往日仗势欺人的后党门人,此时都惴惴不安,连门都不敢出。他们的命令传达到下属手上,往往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在这种情形下,诸如满奋等负责维护洛阳治安的高官,别说是正常办案缉拿凶手了,就连自身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更有甚者,竟然直接摹仿刺杀者的作案手法,私下里报复仇人。如此一来,洛阳秩序更加动荡,几乎每日都会有尸体出现在洛阳街头,更不可能找到最初的刺杀者了。 不过人心惶惶只是弥漫在后党中,反观东宫的太子党羽,亦或是宗室诸王之间,可以说是弹冠相庆了。 这些日,奉命招抚的成都王司马颖在洛阳来回活动,几乎着重拜访了支持皇后的几大家族,可谓收获颇丰。 西晋最重要的家族,毫无疑问是开国八公所分别代表着的八大家族。他们分别是荥阳郑氏、颍川荀氏、渤海石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平阳贾氏、临淮陈氏。 皇后能够坐稳摄政之位,无非就是以本身代表的平阳贾氏为根基,与渤海石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三大家族结为同盟,再加上次一级的太原郭氏、东海王氏为辅佐,以及张华这样的寒士代表为牌坊,搭建起了一套能够维持朝堂稳定的士族政治体系。 但在司马颖去拜访过裴頠、张华、石崇、王浚、王衍等人后,这些后党中坚,或多或少地都表示出了动摇。 尤其是裴頠,他年纪三十出头,年龄在朝堂中算得上年轻,其实也更认同太子而非是皇后。在上次和淮南王对峙后,他就大感形势不妙,并不想将自己的前程与后党绑定。司马颖一来拜访,他就自白道: “我虽是皇后亲戚,但也知晓大是大非。皇后摄政确实于礼不合,我愿上表陈奏,请陛下废除皇后,另立谢淑妃为皇后。” 并且还从书房内拿出十数道表文,给司马颖翻阅道:“这是这些年来,我私下里劝谏皇后善待太子的文章,足见我对太子之忠心,还请殿下为我作证。” 王衍的态度也差不多,他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和成都王道:“我的女儿是太子妃,我的族弟是太子舍人,我怎会不支持太子呢?之所以此前帮皇后做事,都是皇后和鲁公逼迫的啊!我从未真心为皇后效力过,太子想要监国,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虽然王衍的表情极为生动,但他并没有做出愿意直接起兵拥护太子的承诺。可即使如此,也足以令太子心满意足了。洛阳城内的禁军中,东宫卫率数量仅稍逊于皇宫禁军一筹。而皇宫禁军中,又有泰半为宗室所掌控。只要城外的外军保持中立,后党基本就丧失了反抗的可能。 有王衍带头,和郁、王戎等人也有所动摇,他们同样未做成承诺,但也表达出了对太子的友善之情。 诸多后党党羽中,只有张华、贾模、王浚、石崇这四人不同,因为他们和贾氏绑定过深,在旁人看来,张华是主谋,贾模是智囊、石崇是财主,王浚是先锋。无论太子如何宽宏大量,这四人大抵是要被太子所清算的。 因此,面对成都王的求见,这四人都托病为由,阖门不见。 但从大局上来说,太子此时是占尽上风,若是皇后顶不住压力,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皇后到底是皇后,在这样的劣势下,她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大有一副明月照大江的意思。不管外面的舆论何其纷扰,无论上表的文书何其繁多,她就是咬紧了牙关,好似铁打般死不认账。 至此,洛阳的政局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僵持:后党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崩塌,却总是不倒,太子距离至高权力仅有咫尺之遥,却还是少了最后一口气。 不过这些暂时和刘羡无关了,在刺杀完王宫之后,他已经完成了自己事前的计划。之前所有的刺杀不过是铺垫,而王宫才是他的目标。但想要再刺杀下去,显然就不是刘羡能做到的了。因此,达到一锤定音的效果后,再悄然隐去,才能做到最合适的选择。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看太子自己与诸位宗王的运作了。 现在刘羡需要做的,就是尽量藏身幕后,不要引起后党乃至于其余人的注意。在刺杀风波中,后党已经警惕到了极点,只有等僵持日久,再次松懈后,他才有出奇制胜的可能。 因此,在这段洛阳动荡的时日里,刘羡就表现得如同普通士子一样。既然闲暇的时间多,他便经常和祖逖、江统、刘聪等朋友们一起聚会,像往常一样谈天说地。不时也去拜访当年提携自己的一些长辈,如嵇绍、傅祗、乐广、何劭、孟观等人,维持一些过往的人脉与感情。 有一天上午,王粹在家中召开宴会,邀请一些朋友去襄阳侯府做客,刘羡也在受邀名单之列。 刘羡一开始还以为是寻常的一天,领着诸葛延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出有些许不对劲。 倒不是出现了什么波及到身上的坏事,而是刘羡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似乎今日是个什么很熟悉的日子,但他却遗忘了。于是他转首问诸葛延说:“南乔,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总觉得好像是一个节日。” 诸葛延有些莫名其妙,他说:“今天是五月己酉吧,不是什么节日。” 刘羡当然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日子一定有特殊的意义,只是这意义就像是深夜里有一只跳蚤爬进了衣服内,你明明知道有,甚至有几次贴在你的皮肤上,似乎触手可及,但就是抓不到它。 想了一阵后,刘羡找不到答案,也就放弃了。毕竟他的记忆力还算是出众的,如果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转眼到了襄阳侯府,客人们已经到齐了。此时已是酷暑时节,阳光毒辣,天气闷热,王粹几人就待在后院的亭台中纳凉,身边还放着冰鉴和冰镇的甜瓜、米酒用来解暑。看上去,就是很寻常的一次士族宴会。 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刘羡竟在这里遇到了一位久违的熟人——石超。 刘羡一入宴,两名童年好友就发现了对方,随即对视良久。 许久不见,石超已经彻底成熟了。作为一名自小就立志从武,苦心锻炼的士族子弟。他长得极为高大,身高比刘羡还要高上两三寸,连鬓的胡子也长了出来,遮盖住了下巴,配上他那宽阔的虎背熊腰,看上去就形同一只猛兽。 还是石超先打破沉默,上前对刘羡笑道:“哈,辟疾,好久不见了,你回京这么久了,怎么不来看看我?” 刘羡则对石超回以微笑,说:“怕见到了贾长渊,又打起来,让你两面难做人啊!” 两人随即哈哈一笑,找回了儿时的一些感觉。 说起来,在洛阳的高门圈子里,石超其实是刘羡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交到的童年贴心好友。两人一同游山玩水,也一同畅想未来,那时真是非常快乐。因为除了石超以外,刘羡就只能面对一个被洛阳士族孤立的安乐公府,除去母亲、伯父、老师以外,他甚至找不到几个可以交流的同龄人,最多与自己家的仆从一起玩耍。这让他倍加珍惜与石超的友谊。 只是等见过金谷园以后,刘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和石超的差别太大了。 在不同的环境影响下,两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石超固然有些特别的地方,但大抵上还是一个标准的高门子弟。无论是漠视人命,还是罔顾是非,都与贾谧如出一辙。石超早年对贾谧不满,那也不过是同龄人之间的嫉妒罢了。等到年龄增长,他反而从众谄媚贾谧。在那次清明文会上被贾谧当众羞辱后,刘羡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与石超相比,自己的喜好其实与祖逖、陆机等寒士更为接近,也就渐渐疏离石超,直至彻底地断去了联系。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后,刘羡又觉得自己也不必如此。石超只是随着石崇这种败类太久,因此对于一些丑事也就司空见惯了。自己作为朋友,完全应该和他把话说开,拉他一把才对,而不是彻底的放弃。周处三十岁时尚且能改过自新,何况是自己的儿时朋友呢? 刘羡和石超玩笑了几句,询问他这些年的近况。 石超叹了口气,感慨道:“嗨,这几年就是熬资历啊。三年前关西大乱,我还想参与平叛,可叔父不许,英雄蹉跎时光,到了现在,没什么功绩,真是可恨!官职也不过是游击将军,和你平级吧!” 刘羡说:“别人九死一生得来的东西,你能轻松得到,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和王粹等人喝了会酒,一会儿谈自己在关西遇到的趣闻,一面又谈这些年洛阳的趣事。不知怎么回事,一位名叫蔡克的宾客说到最近的洛阳动荡: “没想到啊,最近太子和皇后闹起来,竟然会这么不太平,如今闹起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消停。” 王粹说:“太子众望所归,总归是会获得胜利的。”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最近王粹已经接触了成都王司马颖,声称愿意与鲁公贾谧割席,而司马颖很欣赏王粹的朴直,投桃报李,也表示要将他引入王府,作为司马。 王粹又对石超说:“卫尉(石崇)虽然是贾氏死党,但祸不及家人。石兄不过是石崇的从子,何必跟他绑定在一起呢?不如为太子效力,才能真正的光大家族。” 原来,这些时日里,王粹也频频在洛阳活动,为成都王挖掘人才,这次宴会大抵也是这个作用。 石超倒是面色坦然,他徐徐说:“虽然我也支持太子继位,但弘远若是认为目前就大局已定,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皇后掌控朝政八年,固然有许多令人失望的地方,但也有非凡之处。至少,不与人博弈一番,她是绝对不会认输的。” 王粹不以为然道:“你是说,皇后还有办法反败为胜?这不可能吧!” “哈哈,天下事情,除去已经发生的,大部分事情都不如人意,只有少数聪明人才能看到结果。弘远你不了解后党,不妨再等等看。” 石超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王粹的轻视,言语之间也在讥讽王粹改换阵营,令王粹大为恼火,还是刘羡打圆场说: “今日是来叙旧的,谈这些扫兴的事情干什么?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却总是办坏,我看还是聪明的人太多,糊涂的事太少,我们还是难得糊涂吧。” 这么说着,才把气氛缓和下来,大家又把话题拉回到美酒佳人、射猎斗犬。宴会上,石超一直朝刘羡敬酒,刘羡酒量远不如他,很快就感觉头顶晕乎乎的,脸上烫得惊人。 等天色渐晚,饮宴结束,刘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侍女端了醒酒汤进来,递给刘羡,而后对王粹说:“夫人说,刘君若是不胜酒力,也可以先到府后的厢房歇息。” 听到夫人两字,刘羡一惊,他顿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王粹的夫人是颍川公主,那今日不就是颍川公主的生日吗?难怪觉得熟悉。 对于留宿的邀请,刘羡摆手拒绝,又对王粹问道:“说起来,弘远,你和公主感情如何?恩爱么?” 王粹笑道:“托你的福,与内子成婚,是我一生最大的乐事。” “那就好。”刘羡感觉自己有些撑不住了,他把腰间的昭武剑解下来,双手递给王粹说:“我记得,今日是公主的生日吧。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准备,只记得公主喜好剑术,这把剑,已经快不能用了,但随我在关中杀过无数贼子,功劳赫赫,你就替我转交给她,当做一点心意吧。” 说罢,刘羡挥手与王粹告辞,踏出府门,上了牛车就昏沉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府上,头脑一阵阵紧箍般的发痛,也就继续在府中躺下歇息。 正是在这一日,鲁公贾谧正式拜访东宫。(本章完) 第291章 贾谧入东宫 贾谧单车前来东宫,自然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来拜访太子司马遹。 对于其余官员来说,到东宫来拜见太子司马遹,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鲁公贾谧前来拜访,却非常希奇。 原因无他,自从皇后掌权以来,贾谧自恃权高,对太子的轻视溢于言表。他平日大朝会上,对待太子就极为无礼,见面不拜,口称不尊,私下里也从无会面,更别说亲入东宫了。 而且这些年来,他在金谷园招揽京畿内的有名文士,整日对他歌功颂德,俨然一副金谷园就是东宫,而他才是真正太子的做派。其中最著名的团体便是“二十四友”,他们分别是: 渤海石崇欧阳建、荥阳潘岳、吴国陆机陆云、兰陵缪征、京兆杜斌挚虞、琅邪诸葛诠、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捷、齐国左思、清河崔基、沛国刘瑰、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牵秀、颍川陈眕、太原郭彰、高阳许猛、彭城刘讷、中山刘舆刘琨。 这些人有的出身高门,有的出身寒门,有的早加入,有的晚加入,但无一例外,都是当下文坛的领军人物。他们阿谀贾谧,给他宣传造势,创作了大量歌功颂德的政治诗歌,声势几乎超越了篡位前的王莽,后世所谓的“太康文学”,大抵就是指的这些东西。 如此上下颠倒,太子党羽也都视贾谧为眼中钉,在这八年之间,无论东宫有何事务,也从未邀请过贾谧。上一次贾谧拜访东宫,已是四年前的事情,那次还是皇孙司马尚出世,他不得不出席宾客之列。 因此,这一次贾谧主动前来东宫拜访,可以说是八年之内的头一遭。而在太子领众宗室公然向后党发难的今日,政治意味更加浓厚。 两日前,皇后向太子下令,令他到宫中觐见父母。太子用杜锡话术,自称近日来得了气疾,不能进宫,以此来避免皇后有陷害之心。因此,贾谧便以探病为名义,特地来东宫探视太子。 而为了迎接贾谧,东宫内的所有官员都悉数在列,亲近太子的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吴王司马晏等宗室,也赫然在座,只有淮南王司马允没有亲至。 众目睽睽之下,贾谧下了车驾,一身极为华贵的打扮。上身是紫罗襦衫,下身是玄黄红三色缝制的凤纹锦绣裙,配紫金腰带,头戴三梁进贤冠,再配上他那张堪称倾国倾城的妩媚面孔,称得上是风华绝代。即使是恨之入骨的太子党羽们,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单论贾谧的外表,他确实无人可以比拟。 奈何他会说话,一看东宫门前排开上百人,贾谧冷笑一声,当众说道:“呵,司马遹真是好大的架势。” 此言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还以为太子此时占尽上风,鲁公此次前来东宫,不管肩负何等任务,至少态度上会有所软化,却未料到,他一开口就表达出如此明显的敌意。 贾谧积威仍在,太子此时又尚在宫内,众人斟酌二三,终究还是忍气吞声,没有发作。只有为首的齐王司马冏迎接上去,面不改色地说:“鲁公误会了,我等在此,并不是受太子的指令。” “哦?”贾谧眯着眼道,“那是受谁的指使?” “当然是鲁公的指使。”司马冏不软不硬地回道,“石季伦公尚且要望尘而拜,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呢?” 这是公然攻击贾谧的不臣之举,贾谧闻言,眉头微抬,也毫无退让之意,对着司马冏冷笑道:“这么说来,原来东宫住的都是软骨头的狗,看见主人,就哈哈地过来要骨头了。” 司马冏嘿然道:“鲁公如此言语,可非臣子之言啊。” 贾谧负手道:“太子上逼母后,也非臣子之为啊!” 他不等司马冏继续回话,断然挥手道:“多说无益,淮南王有一句话说得好,是好汉,别敢做不敢认!我今日就是来见太子的,他在哪?带我过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众人也都明白过来,贾谧这次过来,应该是来和太子摊牌的。虽然义愤填膺,但太子等的就是这次谈判的机会,属官们思虑再三,还是给让贾谧出一条道路,太子左卫率冷着脸上前行礼,执剑为他引路。 不得不说,贾谧虽然有种种不是,但是他的胆魄确实非常人能比。他进入东宫之时,上千名东宫卫率夹道而列,按刀而立,贾谧从中走过。可以看见,太子右卫率王敦、太子前卫率王豹等人都有八尺雄壮之姿,披漆成黑色的铁甲,配弓袋箭囊,拄长长的环首刀,怒目而顾,宛如天神。 贾谧随身的侍卫都不敢直视,腿脚发软,贾谧却冷眼做发笑状,对此品评道: “不如司马玮当年远甚。” 过了一阵子,贾谧被引入前殿,随行的只有成都王司马颖、齐王司马冏、太子舍人江统等寥寥数人。而太子司马遹此时就在躺在前殿的卧榻上,只着半袖便服,一旁有宫女为其扇风,周边帐帘高束,门窗大开,阳光照进来,可以看见太子白里透红的脸色。当贾谧进来的时候,他抬眼过来,眼中顿时放出冷峻的神采。 两人的眼神撞在一处,大家一时都怀疑有刀兵相击,殿内一时安静无比。 结果令人诧异,相互对视的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 贾谧坐下后,嘲弄道:“我听说你得了疾病,还以为是推脱的理由,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太子身体尚好吧。” 司马遹则是面露微笑,他咳嗽着说:“咳,让鲁公费心了,我不过得了些许气疾,咳,在殿内养一养就好,不影响什么大事。” 贾谧则道:“唉,皇后担心太子,令我过来看看,如果可以的话,不妨到皇宫中养病,有殿中医疗照顾,如此也好得快些。” 司马遹微微摇首,拒绝道:“鲁公言重了,小病而已,只是需要些许时间来调理,等除掉病根,或许就好了。” “病根?”贾谧笑道:“不知是什么病根?” “医疗说,大概和清河王一样,是一块心病,除去心中的郁结,大概就好了。” “啊,原来是心病!”贾谧恍然大悟,继而前倾身子,问道:“不知太子有什么心病,不如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为太子去除呢!” “我的心病,恐怕不是鲁公能解决的。” “哦,我可不信。”贾谧笑着回忆道,“人之所以有心病,是因为人的智慧不足以认清自己的局限,然后画地为牢,才从心病中走不出来,而我与太子之间,太子应该记得吧,从小我就与你下棋博弈,结果是你常常因为算不清局势而输给我。下棋最能显智,说不定这次我就帮你算清了呢?” “那可未必,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现在棋术有了很大的长进,鲁公未必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说出后,场内原本平和的气氛有些消散了。哪怕连在场的宫女都知道,鲁公贾谧性格最为自负傲慢,平日里最痛恨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卖弄。 贾谧眯起眼睛,一时间没有说话,审视了司马遹片刻后,见他毫不退让,不禁冷笑道:“这么说,太子是想和我对弈一局?” 司马遹则嘻嘻笑回道:“哈哈,太久不与鲁公见面了,久别重逢,手谈一局也不碍事吧。” “哼,也好,这么多年了,让我看看太子有多少长进。” 说罢,司马遹以眼神示意宫女,令她们拿来棋枰、棋子等棋局,他终于从榻上起身,斜靠在几子上,等一切都安排好后,司马遹微微咳嗽,伸手邀请贾谧入座。 贾谧当然不推辞,他入座之后,问道:“你我谁执黑,谁执白?” 司马遹笑道:“不须多言,鲁公丰神秀彩,当然是执白子,像我这样的俗人,当然是执黑子了。” 话不多说,两人开始在棋枰上落棋布子。与外表不同,贾谧长相阴柔,但性子很急,落子极快,而司马遹阳刚面貌,可往往三思而后行,行棋缓慢。 两人落了百余子后,司马遹抬起一枚棋子,却不落下,对贾谧感慨道:“真是怀念啊,鲁公的棋风还是一如过往,如此大开大阖,招招拼命。” 贾谧反讽道:“你不也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那样,对弈总是慢人一步,自作聪明,故弄玄虚,却往往弄巧成拙。” 等司马遹落子后,贾谧往前一尖,终于掩饰不住来意,低声嘲讽道:“你以为你的这些伎俩能吓住我?从小到大,你哪次能胜过我?有好几次,你想布局杀我的大龙,可哪一次,你不是算错了步数,被我杀得尸横遍野?” 司马遹毫无波澜,他说道:“鲁公说笑了,那时确实是我输了,但我要告诉鲁公一件事。” “那时并非是我算错了步数,而是不想惹鲁公不高兴,所以故意输给鲁公罢了。” “只是这一局不同,我现在想要除去心病,就不能再让着鲁公了。” “你让着我?”贾谧闻言,当真是气极生笑,他当即准备杀溃太子,让他收回此言。 可等司马遹此时又落下一子后,他不禁愕然,在他此前看来,原本是自己优势,大龙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俨然飞龙在天。可不料此时形势为之一转,不知不觉间,太子布下的许多闲棋,在此时竟然相互呼应,形成了一道疏而不漏的大网,要将大龙困在其中。 贾谧顿时有些愕然,他第一次落子犹豫了起来,无论是飞是跳,或刺或转,对手似乎都有应对的手段。最巧妙的是,司马遹利用角部做了一个劫,即使贾谧胜了,也要连走三步才能吃掉黑棋。可若是吃掉此处,司马遹便能更加从容地布局,将大龙的道路彻底封死。 他是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弱于司马遹的,可抬头一看,只见司马遹手握一枚棋子,颇有余裕地注视贾谧,棋子在手指间不停翻转,脸上的笑意似乎在无声地嘲讽。 沉默片刻后,贾谧突然放下棋子,冷笑说:“你确实是个聪明人,但是很多时候,只靠聪明是办不成事的。” “哦?还请鲁公赐教。” “聪明人往往瞻前顾后,想得太多,所以才会有心病。你如今看似十拿九稳,可做事不是下棋,没有人会按照规矩来做。” 说到这,贾谧一挥手,将棋枰上的棋子尽数扫落,顿时哗啦啦的洒落在地,好似下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好半天后,黑白棋子才停止了跳动,宛如,但殿内也安静如夜。 这实在是无礼至极的不臣之举,成都王司马颖起身斥责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你何敢无礼!” “闭嘴!”贾谧抬眼怒骂道:“太子就在这里,他都没有开口,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司马颖转首去看太子,见太子毫无反应,齐王司马冏也在一旁沉默不语,他只好悻悻然坐下。 贾谧再去看太子,呵呵笑道:“你以为你赢了,可你根本下不了这盘棋,因为这盘棋我不可能输,我若输了,我有上百种办法,不会让你好过。” 司马遹微微瞑目,捂嘴咳嗽了几声后,他再睁开眼睛,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郑重神色。他对贾谧徐徐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从来也没有过,要和你同归于尽的想法。” “可人在世上,身不由己。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决心,这是司马氏的决心。我可以退让,但司马氏的天下不能退让。无论我生死与否,都是如此。” “希望鲁公转告母后,让她好好想想,我只有半年时间给她,我没有什么过分的条件,只要监国之权,除此之外,平阳贾氏的权位我不会擅动,甚至张华、裴頠的相位我也不会动,这已经是很宽大了。若她还不愿意,到那时候,事态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时间不早了,鲁公请回吧,我和太子妃约好了今日一起炊饭,我要先去切肉,就不在这里多陪鲁公了。” 说罢,司马遹也不愿再与贾谧言语,他翻身下榻,穿好木屐后,从一地纷乱的黑白棋子间迈步而出,然后坐上车舆,径直往后宫方向去了。 贾谧从未见过太子这样的庄重神态,一时有些恍惚,但注视着太子的身影远去,他妩媚的容颜渐露出前所未有的冷峻,呵笑了一声后,随即下榻而行。 他信步把脚下的棋子尽数踢开,随即笔直地走出大殿,对于身旁的两名宗王,他视若无睹。(本章完) 第292章 孙秀献计 贾谧离开东宫后,旋即驰车返回皇宫,在太极殿东堂,皇后及其党羽正齐聚一堂,等待太子的回复。 东堂还是那个东堂,与会的人还是那些人,但是相似的风光,人已有不同的心境。由于紧张的政局,众人坐在席位上,都已不能闲散安坐,原本威严的殿堂,此时却显得有些许冷清。 或许这就是人心散了的含义吧。虽然众人都活动着心思,在思考未来可能的种种情形变化,但很多人的眼中已没有彼此,往日其乐融融的后党,此时已经蔓延出不可忽视的裂痕,并且仍在继续扩大。 而在贾谧快步进殿入席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他,张华先问道: “鲁公,殿下令您去试探,不知东宫情形如何?” 回忆起这场并不太愉快的会面,贾谧冷哼一声,良久才嘿笑道: “司马遹这小子,我过去还真小瞧了他,今天在东宫,他给我摆了好大的威风,上千人来迎我,想吓唬我哩!” 张华在意的却不是这些,他又问道:“您见到太子了,他病情如何?” “有些哮喘,小病罢了,我看他就是推脱,不想入宫,害怕姨母在宫中设套。” 众幕僚都叹息出声,因为这正是他们最担忧的情况,太子已经在做两手准备,若是逼宫不成,他就将着手政变,在目前的这个局势下,后党的胜算并不算高。 张华对此也早有预料,他沉声问道:“那太子有没有开出条件,让皇后作回复?” 贾谧点头说:“他当然开了,司马遹话还说得挺冠冕堂皇,他说他可以等我们半年,只要监国之权,不会抢先继位,也不会废除我们任何一人的爵位,甚至有些人的相权都能保全。” 但他随即嘲讽道:“他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了,这种把戏能骗得了谁?现在他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就敢向我们发难杀人,等他真上了呢?到时候,他杀我们易如反掌,必然鱼肉之!他祖宗就是靠这个发达的,莫非当我不知道?” 说到这,贾谧对皇后拱手说:“姨母,依我看,必须想办法废掉他。您已经开了废杀太后的先例,等皇帝死了,他登临大位,您也会被关押到金墉城,下场怕还不如杨艳,必须杀了他,换个听话的傀儡。”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至极,仿佛他真是当今的太子了,听得众人直皱眉头,若政治是这种斗法,哪还有宁日? 裴頠当即起身反对,他说:“鲁公,现在早就不是宣皇帝诈曹爽的年代了。曹爽不过是一个大臣,骗了也就骗了。可即使如此,司马氏从诛灭曹爽党羽,到平定淮南三叛,彻底取代曹氏,也足足用了二十年。” “而现在的情况大不一样,曹氏宗亲无权,而司马氏宗亲有权,他们怎会坐视太子与皇后相争?无论哪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他们都不会高兴。只有维持平衡,这些人才能左右摇摆,坐收其利。” “现在他们支持太子,就是因为您和殿下这些年做得太过了,推倒三杨也就罢了,诛灭二王就有些越界了。更别说这些年,您对诸王蔑视太甚,不肯放权,他们怎么能不支持太子呢?” “但若让太子大权独揽,宗王们又有多少好日子?也是他们不乐意见到的。因此,只要皇后肯向太子让步,他们必然不会再支持太子清算,甚至反过来支持皇后,也未尝不可能。” 贾谧好容易听他说完,立刻起身大声指责道:“你这个叛徒,还敢在这里说话?司马颖去招揽你,你和他谈了两个时辰,怕不是已经把我们卖上了价!” 裴頠本不想与贾谧多言,可这涉及到立场问题,他不能不辩解:“成都王是亲王,他来拜访,我怎能不见?” 两个年轻人一时在堂内争论不休,其余人则冷眼旁观,并不发表意见。 过了好一阵,皇后才挥手示意堂内安静,发言道:“这里不是争吵的地方,有些话可以到堂下再说。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好反击的策略。” 这一句话便令裴頠哑火了,虽然表明上,皇后是在斥责贾谧挑起事端,实际上却是支持了贾谧的立场,质疑裴頠的忠诚。 皇后紧接着问张华道:“茂先公,你是国中智者,我打算废除太子,有没有什么计策可用?” 张华沉默片刻,摇首说:“殿下,太子是不可能废除的,您若废除太子,整个天下都会背叛您,您受得起吗?” 皇后冷声道:“我当然受得起,我治理天下已经八年了,天下和平,我对得起这座江山,如果我都受不起,天下还有谁人受得起?” 她不再问张华,转而问贾模道:“思范,你想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办法?” 贾模也垂首说:“殿下,废除太子容易,您一道手谕即可,可之后如何善后,却非我能所知了。” 再问石崇、和郁等人,大家也都莫衷一是。毕竟目前的局势实在是太过恶劣,稍有不慎,就会和东宫全面开战,而开战胜算又小,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连着遭遇数位幕僚的拒绝,皇后气极反笑,她看着众人说:“我平时任尔等专政,结果就是养出这么一个结果吗?你们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再去向司马遹献媚,岂不更方便?” 一时间场上噤若寒蝉,良久,贾模才又说道:“殿下,我大概是没有办法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找过我,说他能够扭转局面。” “哦,是何人?” “赵王长史孙秀。” 孙秀这个名字,在坐的人都很熟悉,但在座的人也对他都没有好感。可以说,后党在政治舆论上如此不利,就是因为孙秀在关西惹出来的大祸。可让人未料到的是,贾模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推荐他,众人都有些迷惑不解。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贾模深吸了一口气,对堂外挥手道:“孙长史,你也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矮瘦的人影出现在大殿门外,而后就大剌剌走了进来。 孙秀先对皇后行礼,而后在最末端的席位落座,对着众位后党中坚嬉笑道:“呀,诸公还好吗?” 裴頠和张华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此前孙秀多次贿赂皇后,请求为司马伦谋取一个尚书令的位置,都被两人挡了回去。他们都知道,孙秀这般的小人,口中不说,心里却会常常记恨,如今竟然让他进入了东堂,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 皇后同样也看不起孙秀,但她亦有用人不看出身的胆魄,她此前还从未亲自见过孙秀,此时见他长得如此丑陋,却有着旁若无人的气魄,竟不觉有了一种欣赏之意,直接问道: “听贾侍中说,你有办法废除太子?” 与此前推辞的众人不同,孙秀先是郑重其事地叩首,而后起身说:“回禀殿下,在下确实有办法,但是想要用这个办法,殿下必须要舍得。” “舍得?” “我方才在殿外听到了,裴尚书说得不错,太子现在之所以形势大好,是因为获得了宗室的支持。殿下既然想要废除太子,正面对抗是不可能的,那自然就要先瓦解掉宗室对太子的支持。让他们先从内部乱起来,殿下就可以各个击破了。” 说到这,孙秀先问道:“敢问殿下以为,现在支持太子的那些宗王中,最重要的是哪几位?” “当然是齐王、淮南王、成都王这三人。” “哈哈,殿下说对了两人,说错了一人。”孙秀拍着膝盖笑道,“齐王并不重要,你不需要太关注他。因为他是齐献王的嫡子,齐献王是能和陛下争皇位的人,太子怎么敢重用他?齐王也心知肚明。两人现在混迹一起,看似同心,实则异梦,稍有不利的迹象,齐王是不会随太子同去的。” “相比之下,淮南王与成都王两人,都是陛下的亲弟弟,太子的亲叔叔,他们都因为楚王一事仇恨殿下,想借机攫取权力,但又对皇位没有威胁。太子才会放心重用他们。” 孙秀做结论道:“因此,殿下要做的,是要舍得利诱,断去淮南王、成都王两人对太子的支持。” “利诱?你让我如何利诱?” “我有两计献给殿下,第一计就是,殿下您放出消息,声称废除太子后,要立淮南王为皇太弟!” 这一句真是石破天惊,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过,可细细一品,却不由得拊掌赞叹:真是一个绝妙的计策! 如今后党最难以处理的就是,以何等理由来废除太子,太子是司马炎指定的继承人,若没有至公至正的理由,绝对会令后党处于极端不利的舆论风波。可后党这些年的政绩,天下有目共睹,太子再怎么荒唐,也荒唐不过后党,这让他们根本找不出道德审判太子的理由来。 可若是以立淮南王为皇太弟的名义呢?司马允早年就是和司马玮并列的贤王,此次回京探望胞弟,支持太子,也都被世人赞叹。若声称废司马遹是为了立司马允,就没有人能挑出毛病来了,毕竟司马允的道德是公认的高过太子。 而且如此一来,可以令淮南王与太子之间相互生疑,无论是多么坚定的同盟,恐怕也会因此生出裂痕。而等到废除太子及铲除东宫党羽之后,是否要履行诺言,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无论对孙秀其人有多么鄙视,在座众人都不得不感慨:这真是神来一笔!比当年贾诩离间马超韩遂还要高明! 皇后也为之起身,笑道:“孙长史真是国士啊!不知第二计是什么?” 孙秀说:“第二计也很简单,就是请殿下将成都王调往河北,任命他为镇北大将军。” 这一计并没有前一计那么惊艳,皇后有些失望,她质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收买司马颖,令他无法顾及京畿。可河北富甲天下,让他坐镇,万一起了歹心,又该如何?” 孙秀流利回答道:“成都王是文弱之人,让他结交朋党,礼贤下士,是能收获人心的。可他的性情不适合用兵,也无法统帅将领,天赋也平平,就算事后起兵,也可以顺利平定。” “殿下,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任命了。淮南王若在河北,恐怕就不可制了,若立成都王为皇太弟,那废掉太子之后,还有大麻烦。只有这样处理,才能恰到好处地削弱他们。” “当然,还请皇后多重用赵王与梁王两位殿下,他们两位虽然没有才能,却是朝中老臣了,论资历足以慑服那些太子党羽。” “不过,除去任命成都王为邺城都督外,其余几事都是不必立即执行的。现在正是他们得意的时候,您先暂且蛰伏。太子不是说要给您半年时间吗,您也让他猖狂半年,找出他最得力的几个党羽,到时候,暴起发难,将这些人一齐诛杀。” “如此一来,太子寡助,殿下多助,太子也就只能任由皇后殿下处置了。” 孙秀总算是说完了,他这番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令人耳目一新。而且有徐有急,有主有次。在场诸公也无不对他刮目相看,皇后更是连声叫好,称赞说:“若真能按计划办成,孙长史就是首功,我必封你为郡公!” 孙秀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在地上顿首磕头谢恩,一时痛哭流涕,配合他那张似鼠似猴的面孔,真是丑态百出。 但会议散后,张华却有些忧心忡忡,他在路上同贾模说道:“我听说孙秀和太子党羽往来密切,这样一个好权而无原则的小人,真的会为皇后卖命?” “这个计划也太过理想,就算离间两王,太子毕竟已经当了九年的太子,根基盘根错杂,也不是皇后能轻易铲除的。” 贾模有些无奈,他说道:“茂先,你说的我不知道吗?可眼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愿意举荐他。莫非你有办法吗?” 张华哑口无言,他确实拿不出办法,或者说,那些有可能使用的策略,全都贻害无穷。 贾模拍了拍张华的肩膀,说道:“政治就是这样,现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吧。若你我死了,为相已有近十载,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不管怎么说,后党总算是有了反击的策略。只是在孙秀的请求下,他献策一事被列为绝密,并没有外人知晓。(本章完) 第293章 司马颖赴北 元康九年六月,朝廷发出三道诏令。 第一道诏令,任命成都王司马颖为镇北大将军,使持节,出镇邺城,都督河北诸军事。 第二道诏令,为彰显太子威仪,增添东宫卫率三千人。 第三道诏令,废除鲁公贾谧的秘书监之职,将其贬为太子常侍,同时安排侍中贾模之子贾游入东宫,为太子侍讲。 这三道诏书下达后,东宫属官额手称庆,将其视作为皇后向太子让步的一大标识。 不难理解,全国最重要的三大军司,分别是镇守长安的征西军司、镇守邺城的镇北军司,镇守许昌的镇东军司。其中征西军司最善战,镇北军司最富庶,镇东军司最靠近京畿。原本三个军司都在皇后手里,如今皇后却将镇北军司交给支持太子的成都王,服软的意味不可谓不重。 而加强东宫卫率,也使得原本就有七千人的东宫禁军此时膨胀到了万人,在不算外军的情况下,其规模已经与皇宫禁军等同。这在政治上,无疑是在暗示太子的威严不逊色于天子。 至于令贾谧、贾游为东宫属官,更是最直白的示弱表现,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在向太子求饶,希望太子掌权之后能够依旧重用平阳贾氏。 虽说皇后暂且还没有给出太子想要的监国之权,但如此大的政治让步,已经是皇后摄政以来的首例。因此,大部分人都持乐观意愿,认为就算到此为止,太子的收获已算丰富,不如见好就收。也有部分人认为,就算要再进一步,此时距离最后通牒也远,不妨先将这次的政治成果消化,以保证未来的党争更有把握。 无论如何,眼下的形势一片大好,政变这种极端手段,可以暂且搁置了。 于是在六月初六这一日,太子在东宫召开宴会。一来是为即将赴任的成都王司马颖送行,二来是为了庆祝这一时的胜利,三来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因此,他邀请了朝中六品以上的所有官员,以及公爵以上的所有宗室,一时间,宴席上的官员大约来了四五百人。此次宴会的规模之大,也是司马遹入主东宫以来的第一次。 宴席就在前殿内举办,由于天气炽热,与会的人又多,太子令人提前挪了十台冰鉴过来,又把地窖里大部分的存冰都拿来降温解暑,即使如此,热烈的氛围让众人仍旧汗流浃背。 不过大家并不在意这些,政治上的胜利足够让人心旷神怡。刘羡来的时候,见参会的大部分人都面带笑容,相互高谈阔论,漫无边际。就连平日沉默寡言如王敦,此时都有闲心与人辩史。 和王敦辩论的人是御史中丞张辅,他是刘乔的表兄,也是朝中著名的清正之臣。今年虽说四十有余了,但仍然喜欢和小辈长篇大论。 此时他与王敦论的是管仲与鲍叔牙的优劣,王敦先说: “鲍叔自承不若管仲,何必论之?管仲能霸桓公,富齐国,九合诸侯,尊王攘夷,此皆不世之功,管仲亡而齐国衰,可见其明矣!岂是鲍叔能比?” 这是大部分人都认可的正论,不料张辅别出心裁,反驳说: “误矣!管仲不若鲍叔远甚!鲍叔知所主,投所国。而管仲奉主不能济,所奔非济事之国,又逾越臣子之规,设三归台,饮具与国君同,皆鲍叔不为之事。” 原来,张辅是从道德的角度攻击管仲为臣不忠不德,而在当今之世,重德甚于重才,因此王敦谔谔不能言语。 还是刘羡在旁边说:“春秋之世,不与今同。桓公本非贤明之君,若无管仲,他亲小人,远贤臣,食人肉,逼兄弟,好因怒兴师,上不能平齐后宫,下不能领子孙尚贤。如此之君,岂能言鲍叔知所主,投所国呢?无非是齐桓公用了管仲,才因人成事罢了。” 这下轮到张辅哑然了,旁听的人也都拍手叫好。因为刘羡绕开了管仲,直接攻击齐桓公的品德,而每一项都确有其事,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齐桓公就是人眼中理想的明君。 不过他认输倒也爽快,然后和刘羡说:“早就听闻过荡寇将军的大名,没想到此前缘悭一面,今日才能相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说着就要拉着刘羡开始辩论。原来,他最出名的观点,是认为曹操水平不及刘备,乐毅才能减于诸葛亮。如今遇到了刘羡这半个当事人,就忍不住要再开长论了。 不过话题刚开个头,就有个宦官过来问道:“荡寇将军在吗?” 刘羡道:“我在这里,有何事?” “太子殿下在召见您,您跟我过去吧。” 太子有诏,刘羡不得不中止了这场刚刚开始的辩论,与张辅遗憾告别。 他跟着宦官往里走,向东走过一条长廊,就是前殿的侧殿,此时殿门大开,往内一看,可以看见有十来名女乐在弹琴鼓瑟,音乐清扬激越。再走得近些,发现席间坐的都是朝中贵人。不是齐王、成都王、赵王这样的宗室,就是孟观、傅祗、王粹、陈植、羊玄之等公侯。可以说,除了贾谧、张华等后党核心外,该来的都来了。 此时太子坐在主席,令刘羡诧异的是,这位以行事荒唐著称的皇太子,今日竟然一反以往的随意风格,如同一名士子一般正襟危坐。而且不止如此,他身穿极为豪华的衮服,头戴远游冠,上着曲领白衬的朱衣绛纱襮,下着绘有九章的皂色长裳,腰佩火珠素首剑,缠玉钩燮兽头鞶囊,露出象征皇太子身份的四采朱黄绶金玺龟钮。 他坐在人群之中,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身姿昂然,全身都散发出高贵不凡的气质。 刘羡一时看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竟然就是太子司马遹,继而在心中赞叹:这难道才是他的真实面貌? 司马遹以往在东宫的举止还历历在目,那衣衫不整而粗率的模样,捉弄人时不时露出的奇怪笑容,给了他一种夜枭般的气质。可眼下,刘羡生平第一次见他穿着衮服,穿上了真正皇太子所应穿着的服装。这时刘羡也惊叹着,原来穿着能让一个人有这样大的改变,这是刘羡从未见过的事。 之前他常常被人怀疑不似人君,现在却毫无疑问地释放着王者气象。 等司马遹的眼神转移到刘羡身上,刘羡的眼睛与之相撞,也不禁微微低头,这还是第一次,刘羡从司马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力量。 司马遹挥手令宦官过来,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宦官又走到刘羡身前道:“荡寇将军,殿下让您坐到左边的次席。” 就连一言一行也符合礼仪了吗?刘羡心下感慨,他向太子微微拱手,便到司马遹指定的位置坐下。 由于刘羡坐的位置离太子较近,稍稍有所逾矩,因此太子解释说:“诸公都是天下闻名的名士,但当年三杨作乱,是他救过我的性命,这是我的恩人啊!赐酒!” 很显然,在座的贵人们也为司马遹的表现感到不可思议,他们都没有反对,而是说:“太子盛德。” 紧接着,司马遹又对刘羡说:“母后为我增添了三千卫率,这是件好事,但话说回来,我手下会用兵的人不多,怀冲,从今天开始,这些人,以后便交给你处置了。” 说罢,在场的人不由很惊讶地看向刘羡。虽然众人都知道刘羡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刘羡被贬到关西,离开东宫已经有八年了,其间东宫不知来了又去多少人。朝中公卿多以为两人的关系淡了,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如此重用于他,托付以三分之一的东宫兵力。这也意味着,刘羡由一个无权的闲职将军,一跃成为京畿内举足轻重的将领之一。 当然,这是外人不知道实情,刘羡知明白,这实际上是太子对自己策划刺杀的奖赏。不过即使如此,刘羡心下也有些感动,毕竟自己身份敏感,能够如此得到信用,非需要极大的魄力不可。不管从何等角度来看,太子都对自己仁至义尽了。 他不禁对司马遹再拜道:“谢殿下信任,臣感激涕零。” 眼下太子已有九分明君气象,众人见刘羡又如此受太子重用,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过来找刘羡敬酒庆贺,态度可谓大好。 孟观还对刘羡惋惜说,可惜四月的时候,朝廷不肯用他去平定河北,导致现在还没有平定。刘羡则答道:“这些不过是蟊贼,只要成都王一到,就会自动消散的。” 成都王也知道刘羡的功劳,敬酒时说:“怀冲是知兵之人,不知我此去河北,有没有什么良言相赠?” 司马颖为人谦和有礼,谈吐、相貌都是上上之选,刘羡对他的印象也很好,就说道:“听说河北人才济济,殿下只要做到知人,识人,然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定然能保证河北安宁。” 司马颖笑着颔首,继而畅想道:“也不知道能否找到我的孔明。” 刘羡则心想:“我也未找到我的孔明啊!” 宴会的主角其实还是成都王和太子,两人在宴席上一唱一和,齐王在一旁帮腔,周围的亲王如赵王、梁王也都露出和蔼慈祥的神态来,一起追忆往事,表现出宗室内友爱和谐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宴席就到了晚上,也就是快要散会的时候了。 司马颖还在与司马遹依依惜别,表态说:“不管我身在何处,只要太子一声令下,我便星夜来投。” 司马遹也说:“你现在是一镇方伯,重要的是令河北上下和睦,百姓安宁,只要河北归心朝廷,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说到这里,两人才算是正式告别,宴席也就结束了。 曲终人散,刘羡也准备随大众离开的时候,一名宦官内侍唤住了他,说道:“荡寇将军且慢走,太子有事找你。” 刘羡连忙又返回,不料宦官并没有把他带到前殿,而是太子后宫所在的西殿。进来一看,发现在场的并非只有太子一人,还有一名样貌绝美的女子坐在他身旁,与他神情舒缓地闲话。 刘羡看那女子头戴金步摇、着青白翡翠深衣服饰,顿时猜到了女子身份,连忙行礼道:“刘羡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王惠风还礼道:“将军不必多礼。”说罢,当即慢步退出宫殿。 司马遹此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对刘羡嬉笑说:“哈哈,不要这么拘束,就和在家里一样吧。” “太子留我在这,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什么话。”司马遹面前摆着一大碗肉羹,还有几个白面馒头,他用筷子捡起一片,对刘羡晃晃:“我看你在会上和我一样,菜都来不及吃,就被人灌了一肚子酒。现在胃里应该空落落的发慌吧?我以己度人,就留你下来填填肚子,哪有人到了东宫吃不饱饭的?” “这是太子妃亲手调的羊肉羹,你来尝尝?”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司马遹这么讲,刘羡感慨不已,暗想:司马炎说太子有宣帝之俦,自己还不明白,今日算是彻底见识了,外敛雄情,内蕴英华,确实是王者之相。相比之下,自己还是太锋芒毕露了。 他接过一碗肉羹,一边饮食,一边和司马遹闲聊现在的政局。他对司马遹劝谏道:“殿下,虽说现在皇后略作让步,但应该只是缓兵之计,您不要因此麻痹大意。” 司马遹笑道:“你这话说得,我和皇后斗了多少年,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他随即叹了口气,摇首道:“难的不是和皇后斗,是我还有这么多叔叔伯伯,叔公堂兄。别看他们表面支持我,暗地里怎么心想,我难道不知道吗?” “刘羡,你和我说,皇帝这个位置有什么好?”司马遹并非等刘羡回答,他自言自语道:“社稷神器,这真是吃人的四个字啊,我每次想到武皇帝的病容,都会在内心深处感到恐惧。” “能坐上皇帝这个位置的,不可能是人。我阿父是一个蠢人,不适合当皇帝,我虽然有些聪明,但到底还是一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悲欢离合,也不适合当皇帝。话说回来,有谁合适呢?我看我的那些亲戚里,没有一个合适。我真怀疑这个位置会毁了我们家。”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对刘羡道:“哈哈,一时糊涂,讲了些许泄气话,让你见笑了。” “或许只是我多虑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本章完) 第294章 邀请之齐王 没过几日,太子令刘羡入东宫率领卫率的消息传开了。一般的卫率,手下在一千宫卫到两千宫卫间不等,而刘羡领三千卫率,位在诸卫率之上,可以说是东宫第一武官。而如今太子得势,东宫诸官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刘羡的人气也因此水涨船高,颇有些炙手可热的意思了。 荡寇将军府内的幕僚们都很高兴,他们本以为会跟随刘羡无所事事一段时间,不料也就过了两三个月,竟然也随之鸡犬升天了。等江统把卫率的名簿搬过来的时候,桓彝笑得合不拢嘴,当即就拉着刘羡去东宫清点人数。办好交接手续后再回来,府内门庭若市,郗鉴喜气洋洋地与刘羡说,堆积的名牒都有三尺高了。 可拿过来一看,名牒里面的人物有大半刘羡都不认识,可见基本是市侩人物,也懒得去结交,就把应付的事情转交给傅畅了。 他是灵州县公傅祗之子,哥哥又是驸马,旁人都要高看他一眼,加上他能说会道,性情洒脱,因此应付得很好,不管来者身份高低,都能让对方满意而归。而与这些客人相处后,傅畅从中挑出自认为杰出的人士,再介绍给刘羡认识,这些人也确实实至名归,这大大节省了刘羡的时间。因此刘羡对傅畅是很满意的。 而郗鉴、阮放等人就负责整顿军士,他们很快拟定了一个计划,要在军中练兵讲武,然后到城外会猎狩射,想借此机会,做出一番成绩来。刘羡也很肯定他们的热情,只是顾及到眼下洛阳的紧张气氛并未完全解除,大练兵可能会刺激局势,就建议说,先把军中最忠勇有德的人集合起来,重点训练一校,也就是一千人,积累经验,等局势稳定后再执行原计划。 刘羡本想亲手负责此事,不过有些交际实在是推脱不开。比如这日,祖逖就邀请刘羡到他开的抱月台做客,只是这次不是做主的并非祖逖,而是齐王司马冏。 司马冏特意派了牛车来接刘羡,刘羡无法拒绝,只好带头巾穿儒服,乘牛车去了抱月台。 与上次朋友相聚不同,这次除了祖逖外,在坐的人刘羡大多不认识,祖逖坐在他身旁,而坐他对面的,分别是三个穿儒服,峨冠博带的文士。 其中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另一个要大些,大概与陆机年岁相当,容貌英俊可亲,器宇不凡;还有一名再稍大一些,但脸色比较阴沉,气质也较为阴鸷,一看就心思繁重。 司马冏看见刘羡到来,显得很高兴,命人煮茶,握着刘羡的手向众人介绍:“此安乐公世子,刘玄德曾孙,荡寇将军,刘羡刘怀冲是也。” 又按照年龄大小,先对刘羡介绍最长者,说:“此路氏之英,是我府中主簿,陈留路秀路士英是也。” 等路秀行礼过后,又指着一旁的高大者说:“此董氏之虎,也是我府中兵曹,济阴董艾董先载是也。” 最后介绍的是刘羡一般的同龄人,他说:“此葛氏雏凤,是我府中长史,齐国葛旟葛公明是也。” 司马冏很高兴地说:“刘荡寇是征西名将,今日能令我等相识,真是人生快事啊。”而后祖逖取鹤觞酒,让大家一起共饮。 喝酒的时候,祖逖悄悄告诉刘羡说:“你对这几个人不熟悉,但说起家学渊源,还是比较出名的。我可以告诉你,路秀的祖父,便是那个路粹;董艾则是董昭的族孙;葛旟是最底层的寒门,但他心思缜密,志比天高,更加不可小觑。” 刘羡闻言,不禁微微色变。他熟读史书,当然知道路粹和董昭的名字:路粹是那个受曹操指使,陷害控诉孔融的小人;董昭则更有名了,他为曹操谋划代汉,害死了荀彧,是世人皆知的汉贼。在司马氏代魏后,这两个家族都没落了,正如同郗鉴一样,郗鉴的曾祖就是亲手废除伏皇后的汉末御史大夫郗虑。 虽然知道不能以祖先论子孙,毕竟这年头,刘羡见多了士族的纨绔子弟,也见多了寒门的俊杰才士,可眼下他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齐王司马冏也算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宗王了,到底是出于何等目的,竟然以这么一群人作为心腹。 不过这些话不好说出来,他只能放在心底,对齐王闲聊起来。 齐王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刘羡回答说:“最近在南市看到了一本《老子化胡经》,殊为有趣。” 司马冏笑着回答说:“我知道这本书,好像是一个叫王浮的道士,和白马寺的沙门辩经,辩论了七次,次次都输了,所以就写了这么一本书。内容好像是,老子在天竺乘日精进入净饭王妃净妙腹中,再次出世,出生后自号释迦牟尼,而后建立了涅槃一说。” 他反问刘羡:“怀冲,你饱读诗书,觉得这话是真是假?” 刘羡笑道:“我记得,这个说法是出自于后汉牟融的《牟子理惑论》,当时释学初传,世人多以为释学与道学相近,便认为是老子西出关,过西域,至天竺,教浮屠。鱼豢公著作的《魏略·西戎传》也沿成其意。不过释学与道学出入甚远,释学讲究轮回涅槃,向内求一颗佛心,道学是超脱物外,随自然变化。” “虽然最后殊途同归,都要求达到至高的空我之境,但应该是圣人心心相印。说什么脱胎转生,就有些无稽之谈了。” “王浮这么写,其实就是因为为一时的胜负心所遮蔽,不能忘却恩怨,无法正视事实,就用这种方法来自欺欺人,岂不可笑吗?” “是啊!”齐王听了也表示赞同,并感慨说:“其实做人做事,最难的就是不受蒙蔽,这种论道之说还好说,像兄弟亲人间被情感所蒙蔽,就没有办法解决了。” “哦?齐王殿下在家里有什么伤心事吗?” “一言难尽啊!”话是这么说,司马冏还是和刘羡说起他的家事。 原来,这还涉及到当年司马氏篡位时的辛秘。 齐王太妃,也就是齐王的母亲,出身平阳贾氏,是贾充的长女,也是皇后的同父异母的阿姊。 只是相比于皇后的滔天权势,齐王太妃并未得到父亲的关爱。因为她的母亲李婉,是曹魏中书令李丰的女儿。在高平陵之变后,李丰不忿司马氏夺权,便与夏侯玄一起商议谋杀晋景帝司马师,结果事情败露,全家被杀。贾充也果断休掉李婉,将她发配到乐浪苦寒之地,然后才娶了现任正妻,出身太原郭氏的广城君郭槐。 等到了晋武帝时期,司马炎大赦天下,他发现贾充多次流露出怀念原配李婉的想法,便把李婉接了回来,专门为贾充设置左右夫人,希望贾充家庭和睦。郭槐性情好妒,当然不会允许,贾充也有所顾忌,最终将李婉安置在永年里,终生与之不再相见。 齐王太妃因为这件事,可谓是伤透了心,她在家里对父亲与继母叩头流血,请求见生母一面,也竟然不许。后来她一直受到继母郭槐和几位妹妹的排挤。等到生母去世,妹妹嫁给当今天子,自己的丈夫也争夺皇位失利,她也就郁郁而终,去世时不过三十岁。 等到司马冏继承齐王王位时,已是父母双亡,皇后还仇视他,唆使司马攸的庶长子司马蕤欺凌司马冏,令兄弟间抢夺王位。可以说,司马冏生长至今,家中就从来没有和睦过。 司马冏对刘羡说:“我的父亲、母亲都已经去世了,我的伯父(司马炎)打压我,我的姨母(贾南风)仇恨我,我的兄长(司马蕤)也讨厌我。虽然我锦衣玉食,可仔细想来,人生却无足可取,让人何等悲哀!” 刘羡也听得唏嘘不已,他自以为童年不幸,没想到和司马冏一比,竟然是小巫见大巫了,至少自己还得到了叔伯老师的喜爱与帮助。 他劝慰齐王说:“齐王殿下何必这么说!您发愤图强,乐善好施,勤学苦问,可以说是宗室之中最负盛名之人,能不堕先王之名,当真是大善!” 司马冏抹了抹眼泪,用眼神看了一旁的路秀一眼,路秀顿时了然,上前说道: “刘使君,如果是这些,倒还算不上什么,可最让人沮丧的,还是太子的提防啊!” 刘羡心中大惊,心想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收敛神色静待下文。 路秀见刘羡不接话,心下有些不快,但仍自顾自说道:“成都王温仁惠和,是安乐公一流人物,若在和平时期还可以抚平一方,但在此刀剑交接之际,恐怕不足以担任大任。齐王在宫中领左军将军、翊军校尉,麾下所部,练武修德,在三十六军中堪称第一。相比之下,难道不是齐王殿下更合适吗?” “太子却宁愿让齐王殿下私底下传播谣言,也不愿意重用他,这难道不是嫉贤妒能吗?要知道,魏文、魏明二帝提防宗室,有一陈留王而不能用,这才失去了天下。太子这是在重蹈覆辙啊!” 听到这里,刘羡不能不表态了,他打断路秀说:“我只是一介臣子,这些事情,恐怕不是你我能掺和的。” 司马冏此时已经换了一副和蔼神态,听到这句话,他望着刘羡笑说:“怀冲真是过谦了,现在谁不知道,你就是太子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在下就更不能说君上的是非了。” “欸~这怎么能叫议论是非呢?”司马冏饮了一口酒,徐徐道:“怀冲要想明白,太子以后是要当天子的人。天子是什么?天子是称孤道寡的孤家寡人。而你和我,都是天子的臣子。” “我虽然名义上是齐王,但实际上是来交朋友的。在这个世界上,多个朋友就多条路,也能更好地为太子尽忠,不是吗?” “你是士稚的好友,我知道他的眼光,也相信怀冲的才能,若是我们以后一起共进退,与太子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岂不美哉?” 司马冏的话语是如此冠冕堂皇,但刘羡却听得心里发冷。这位齐王殿下其实是在试图说服自己,令自己背叛太子向他投靠。 虽然早就猜到了宗室中有人居心叵测,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齐王!可为了维护宗室之间的团结,刘羡还是不好多说什么,他只是敷衍说:“若是于公有利,自是不敢推辞。”既不明确加入,也不明确拒绝。 听到这个回答,司马冏面色如常,似乎早有预料,而后他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怀冲,我欣赏你,也理解你,因为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你和我是同样的人。但有朝一日你会明白,我们生来是不可能做好人的。” 这次谈话就算是结束了,祖逖随后陪伴刘羡一齐坐牛车离开。 车上只有祖逖和刘羡两个人,祖逖拍着剑说:“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不过受人所托,还是要来走走过场。” 刘羡道:“我知道,只是……齐王殿下的反心未免太露骨了。” 祖逖笑道:“很正常,诸王没有反心的有几个呢?如果他没有这样的野心,我也不会在这里为他卖命。” 他随后又说:“我看要不了几天,越石就该替赵王邀请你了,再过几日,淮南王也要邀请你,然后呢,就不知道是哪个污遭猫王爷了。不愧是东宫第一武官,炙手可热啊我的朋友!” 刘羡苦笑道:“天下真是不太平啊!” “这不是很正常的结果?”祖逖挑着车窗,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只恨不得天下早日乱起来,天天和这帮伪君子作秀,不让人气闷吗?只有等天下乱起来了,这些姓司马的死得七七八八,才有我们的出头之日啊!” “你倒是直接!”刘羡虽然和祖逖想得一样,但从来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 “哈哈,我是在提醒你,怀冲。”祖逖把目光收回来,炯炯有神地看向刘羡,郑重说道: “你我都知道,你有你的梦想,我也有我的志向。虽说过去相处得很愉快,但有朝一日,很多人都会死去,太子注定会去死,皇后也注定会去死,还有许许多多的亲王,公卿,里面甚至包括你和我。” “上次你被贬去关西时,和我说,若是战场相见,你要退避三舍。我只想告诉你,若不能实现胸中志气,那死在朋友刀下,见证朋友的成功,那也是一种好的结局。” “你我若刀兵相见,千万不要留手。” 将刘羡送到家后,祖逖探出身子向刘羡挥挥手,随即笑着拉上车帘。夕阳西下,刘羡注视他的背影良久,终究是一声叹息。(本章完) 第295章 邀请之赵王 事情果然如祖逖所料,也就是两日之后,赵王兼车骑将军司马伦邀请刘羡入府做客。 与齐王司马冏私下里招揽不同,这次赵王邀请刘羡的名义,是说梁王司马肜约好了来赵王府上做客。由于两人都担任过征西大将军,于是就想起了在征西军司时的时光,在梁王提议下,当即就邀请包括刘羡在内的旧部们一齐来参宴。 而前来邀请刘羡的,果然是刘琨。 刘羡本来想拒绝的,齐王这种私人邀约还好说。但若是这种大型宴会也来参加,一旦开了这个头,后面的酒会邀约简直没完没了,刘羡不是个爱饮酒的人,何况他也不喜欢赵王。 但考虑到这次酒会的性质,刘羡又不得不参加。一来这涉及到两位亲王的面子,二来又有征西军司的故人,三来刘琨也是自己好友,亲自来邀请自己,自己不能不卖他面子。他只好把手上的事务都放下,心想:这大概又是孙秀出的主意。 刘琨看他脸色不好,笑着问道:“怎么?看见我不高兴?” 刘羡摇头说:“无论一碗汤羹再如何美味,想到里面混入了一颗老鼠屎,就让人难以下咽啊!” 刘琨取笑他说:“哈哈,怀冲这话说得,好像你是养望的隐士一样,现在都是四品的高官了,哪能不和小人们应酬呢?要和光同尘,做好自己就行了。” 这倒也是实话,在这个年代,谁能够不呼吸尘埃呢?刘羡只是时刻警省自己,千万记得要保持初心。只有如此,他才相信自己对得起众人的期望。 不过等到了赵王府,刘羡才发现其实也没有这么糟糕。孙秀很显然明白什么是好的。虽然平日里他是个非常低俗的政治掮客,但那是在外的表现,在该风雅的时候,他也能风雅得起来。 在赵王府的西园,这里栽种了许多竹子,中间曲水流觞,两侧怪石嶙峋,还修有一座小石桥和一座池上青亭,亭边盛开有一些杜鹃。孙秀就是在这里展开筵席,用青色的纱布设置帷幕,风格轻盈飘逸,再奏响些许琴曲,竟给人天人合一的奇妙美感。 正如此前所说,刘羡在这里见到了平叛时的同僚们。除去还在征西军司就职的人之外,卢播、夏侯骏、孟观、傅祗、张林、皇甫商等人都在。但除此之外,也有很多刘羡不认识的人。这些刘羡所不认识的,多半是赵王府上的门人,剩下的就是赵王的亲戚。 刘琨给他一一介绍。 首先介绍的,当然是赵王世子司马荂,他是赵王的嫡长子,快四十岁了,高个长须,长得一表人才,但是一开口就令刘羡失望。他说:“你就是刘羡吧,你在关中给我家找了很多麻烦,但我家大人很看重你,对那些旧事毫不挂念,你要感恩呐!” 这话说得浅薄,听得刘琨也感到丢脸,但毕竟司马荂是他姊夫,刘琨还是回护说:“赵王殿下不太注重礼教文学,所以世子也不太会说话,但他心地还是好的。” 这算什么好话?刘羡心里觉得好笑,但没想到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接下来又见识了赵王的另外几个儿子:司马馥、司马虔、司马诩。他们讲话不止浅薄,而且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还相互刻薄讽刺,毫无兄友弟恭的模样。相比之下,司马荂确实算个好相处的了。 看到这里,刘羡忍不住有些佩服孙秀了,他竟然能在这样一家子里如鱼得水,也不知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接下来介绍的人,就是赵王现在的门客了。 孙秀自不必说,他自知刘羡看见自己就生气,很识趣地待在角落里。其余的一些人如谢惔、骆休、王潜,现在也多名不见经传,但多在宫中三省乃至禁军三部司马中就职,属于典型的位卑而权重。 唯一的一个知名人物,还要属中坚将军孙旂。他出身乐安孙氏,其父是前幽州刺史、右将军孙历。孙旂是与二解齐名的人物,以孝行、自立闻名。早年担任过荆州刺史,卫尉,后来又转任兖州刺史、平南将军,现在就任中坚将军,其履历算得上是二流士族的顶格了。 不过刘羡对他最熟知的事情是,在其担任卫尉期间,遇上了武库失火这件大事。 武库是整个国家最重要的军事府库,同时也是皇家宝库。司马懿高平陵之变时,就是用死士率先抢占了武库,获得了其中的军械,便使得政敌曹爽心生畏惧,不敢为敌。由此可见武库的重要性。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武库看管有增无减的元康五年,竟然还能令武库大火。其中存放的累代异宝,如王莽头、孔子屐、汉高祖断白蛇剑以及二百零八万军事器械,竟然全部烧毁。这是自东汉以来近三百年,还从未发生过的惨祸。连带着关西平叛的后勤都因此受了影响。 而孙旂作为卫尉,就是对武库失火的直接负责人,可犯了这么大的错,孙旂的惩罚仅仅是免官半年,很快就再度复起为平南将军,官位并无削减。 刘羡不禁与他交谈起此事,问道:“孙使君,我实在不理解,当年武库为何会发生如此大火?” 孙旂神色有些尴尬,但还是解释说:“当时事发突然,等我发现时,火势已烧了两座房屋,有些不可收拾。” “那也不至于将武库烧尽吧?” “当时张中书也过来了,他害怕是有贼子当夜作乱,就让我先不要急着救火,而是看管各街头,在确认无事后,再去救火,结果就是这般了。因为这个缘故,朝廷也没有太追究我。” “原来是这样。”刘羡有些了然,又问道:“可有件事我还是不太明白,请孙使君解惑。” “大火能够烧毁王莽头、孔子屐也就算了,赤霄剑(斩白蛇剑)是精铁做的,顶多烧毁剑鞘和剑柄,怎么也能不见呢?” “这……”孙旂像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好半天才说道,“我们也很奇怪,但张中书说,这赤霄剑不是人间凡物,他看见此剑化作一道红光,穿屋而过,不知所踪了。” 刘羡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记在心里,也不多过问,只是诧异孙旂为什么会和赵王在一起,毕竟按理来说,他应该和后党走得更近才对。 不过疑问也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就发现,孙旂的四个儿子也在这里,还叫孙秀四叔。 原来是孙秀认的亲戚!刘羡暗自腹诽不已,孙秀一个琅琊人,竟然连祖宗都开始乱攀了。 刘琨最后引着刘羡到赵王面前。刘羡和赵王在关中已经见过几次面,但是像这么面对面地打量和对话,还是第一次。司马伦上下审视刘羡后,第一句话就是:“刘羡,你看我像贤王吗?” 这都是什么问题?刘羡哭笑不得,他说:“殿下,贤能从来不在外貌,庞统貌丑也不耽误他做贤臣。” 但司马伦却有点死缠烂打的意思,他又问:“那你说,我能做贤王吗?” 这话多少没有自知之明了,但刘羡明白过来,司马伦其实是想招揽自己。 果然,他听赵王继续道:“唉,过去我不懂政务,也不修德,在关西做了一些糊涂事,惹出了不少麻烦祸事,多亏了有你们这些良臣善后,我才没有铸成大错。现在国家正值危难之际,我身为宣帝之子,宗室之率,不敢不痛改前非。可我天资受限,不辨贤愚,需要有良臣辅弼,也就是你啊!怀冲,能助我做一名贤王吗?” 这番话司马伦说得很不流畅,感情也不深刻,刘羡一听就知道,他这是临时背的稿子。 刘羡在内心里觉得好笑,他想:早就知道赵王愚蠢,可眼见更胜闻名,哪怕和天子相比,赵王的愚蠢也并不逊色。孙秀还真敢让赵王招揽自己,他哪里来的自信? 不过话说回来,赵王表现得如此殷勤,他也不好冷漠拒绝,就含糊其辞说:“殿下若遇事有什么困惑,当然可以来信问我。” 言下之意,刘羡不会提供除了回信以外的任何帮助。不过赵王哪里听得出来?他只当是刘羡应允了,就让司马荂过来领着刘羡入席。 不过有一件事出乎刘羡预料,那就是这些旧日同僚们到的很齐。皇甫商等人自不必说,就连孟观也到了。作为最后平灭叛军的都督主帅,孟观和赵王、梁王是没有多少情谊在的。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正常,毕竟关西平叛是孟观的得意之作,此时有一个能公然夸耀的机会,他怎么会错过呢? 果然,刚一落座,就听到大家在谈关西的往事,也在议论现在关西的一些近况。 皇甫商的兄长皇甫重此时已经升迁为秦州刺史,相互之间经常有联系,他对大家抱怨说:“河间王去了长安后,在着手重组征西军司,张方和李含这两个小人,可算是交上好运了。河间王很看重他们两个,表举李含为征西长史,张方为振武将军,一文一武,好似左膀右臂哩!” 李含为人刻薄,仇恨高门,不善交际,因此不被同僚亲近。而张方好食人肉,这更是令人反感。没想到平叛结束,河间王司马颙一到,这两人竟然时来运转,官运亨通了。众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继而一片哗然。 刘羡也暗暗吃惊,不过他更关注的是张轨、索靖、张光他们的境遇,他问起皇甫商,皇甫商说:“索公和张兄都还好,他们不是已经去当郡守了么?就是张军司还在平叛。” “秦州这边的胡人虽然大部分都招安了,但是凉州境内却不安宁。据说因为拓跋西迁,逼得许多鲜卑人跑到河西来作乱。也搞得现在凉州七郡,无郡不贼。张军司来回平叛,怎么也剿不干净。我兄长和我说,张军司认为这不是靠剿就能解决的事情,他想自荐为凉州刺史,剿抚并用,才能还一州清平。” 听到这里,在座的人都说很好。只要是在征西军司待过一段时间,就没有人不敬佩张轨的才华。以他的资历与能力,要担任一州刺史,那肯定是绰绰有余的。或者说,他竟然现在还没有担任刺史,足可见朝廷用人的失败。 大家又闲谈了一段时间,刘羡看了看左右,见大部分人已经有些醉了,便不动声色地问皇甫商说:“听说李庠率领的十余万流民已经离开汉中,开进益州了,他们还安分吗?没闹出什么乱子吧?” 皇甫商还真知道一些,他说:“嗨,十几万人迁移过去,哪能没有乱子?听说和本地的土人有不少矛盾。” “不过没有什么大乱,益州刺史赵廞你知道吧?娶了皇后的表妹,很有背景,他和李氏兄弟很谈得来,就把流民们招揽到麾下,出的乱子也都压下去了。” 刘羡心中暗叫糟糕,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若是皇后和这边斗起来,赵廞在巴蜀那边岂不是也要生乱?但他把这些想法都压下去了,表面还是高密如云,让人看不穿他的情绪。 喝多了酒水后,刘羡起来如厕,出来洗了手,正准备返回筵席,发现孙秀就堵在走廊上。此时就他们两个人,孙秀双手负载身后,笑嘻嘻地说:“真不来我们赵王府?现在的赵王府,可是兵强马壮啊!” 刘羡笑道:“你若是兵强马壮,少我一个也不少吧。” “哪有人会嫌手下的人多呢?”孙秀靠过来,仰起头直视刘羡道:“你也看到了,赵王殿下是一个蠢人,正好可以被我们这些聪明人利用,你不心动吗?来我们赵王府,事成之后,赵王可以让你当益州刺史啊!” 刘羡吃了一惊,注视着孙秀那双深邃的灰褐色眼珠,陷入的眼窝里,似乎隐藏了许多可怕的智慧。 孙秀看见刘羡吃惊的眼神,摇着头乐呵呵了一阵子,接着又说:“刘羡,你不要以为可以瞒过我的眼睛。这里是洛阳,不是夏阳,我拿你还是有些办法的。” “事实上,我也没有骗你。我是一个道士,要在末世之灾中找到太平真君。然后我发现,没有人比赵王殿下更适合当一名太平真君,不是吗?很多人都喜欢赵王殿下,他们都悄悄加入了赵王府,数量多得超乎你想象,里面甚至有许多你的朋友。” “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羡冷笑道:“你这么和我说话,不怕我向太子告密?” 孙秀耸耸肩,说道:“你大可以这么去做,你觉得我会怕吗?是太子离不开赵王,而不是赵王离不开太子。一旦两败俱伤,太子也完了。太子也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这一点。” 他继而露出有些遗憾的神情,说道:“看起来,我没能说服你。” 刘羡沉默少许,回答说:“我或许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但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在原则之内,我无可无不可,但原则之外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 “哈哈,看来我是小人!没关系,我还会给你机会的。” 孙秀挥挥手,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他用嘲讽的口吻笑道:“哎呀呀,刘羡啊,我真欣赏你,只是等我做成比你大的大事时,你可千万不要觉得羞耻啊!”(本章完) 第296章 邀请之淮南王 虽然事先已经猜想过洛阳形势恶劣,但局势的复杂还是出乎了刘羡的预料。 刘羡很早就明白,后党与太子党的争斗并不会随着一方的落败而结束。在十数年前,老师李密就预言过,由于政治道德的衰败,晋室各方政治势力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互信,因此,他们之间的斗争会无休无止,也会愈演愈烈。可能只有到亡国的那一刻才会彻底结束,甚至不会结束。 但到具体的政治斗争中,刘羡还是以为,众人至少会等到皇后与太子之间彻底分个胜负,然后再开启新的斗争。 事实证明,刘羡还是想得太乐观了。 按照刘羡原本的想法,他这次回京,主要是帮助太子扳倒后党。一来是为了报八年前的楚王党血仇,二来也是向太子报恩,三来也是为了再见自己的家人。 只要扳倒后党,帮太子复位,他就可以向太子求一个外放的刺史之位。就像当年关羽辞别曹操一样,他和太子之间就两清了,可以专心去完成自己的复国大业。至于之后,无论自己成败如何,太子成败如何,就由上天裁决吧,没有人能对他指手划脚。 可没想到,司马遹仅仅才获得了政治上的上风,甚至还没有获得决定性的监国之权,齐王和赵王已经先后表态,透露出想要借机独立出来的想法。这无疑是后党的喜讯,因为这意味着太子党从内部就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从赵王府归来后的当夜,刘羡拉着李盛分析政局,李盛直白地说道: “宗室中怀有二心的,肯定不只有齐王与赵王,成都王与淮南王就可信吗?我看也未必,诸王聚集在太子身边,不过是因为皇后才短暂联合罢了。现在皇后主动示弱,诸王认为皇后可欺,而太子难欺,立马就会调转过来,试图孤立太子。” 刘羡赞同李盛的看法,他感慨说:“怪不得太子不愿意推行政变,若他下定这个决心,恐怕第二天就会被密报到皇后那,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李盛嘲讽道:“这就是祖宗不积德。太子虽然是个有智慧的人,但想坐稳天下,智慧并非唯一的要素。器量、根骨、胆魄都缺一不可……不,更重要的是,还有祖上积累的功德……人生的胜败荣辱都基于此。可惜,凡夫俗子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些……” 刘羡陷入了沉默,他聆听了一会儿秋蝉的鸣叫,内心则陷入了困惑。他想起了祖逖的话,“太子注定会去死,皇后也注定会去死”,这一句话是何等的简单,但是却让他对以后的目标产生了困惑。 这困惑并非是对于人生道路的困惑,刘羡很早就知道自己要做一个怎样的人,可在这种情况下,原则与是非观却不能帮他做出选择。原有的计划已经作废了,无论他帮不帮太子,似乎摆在面前的都只有坏的结果,和一个更坏的结果。 如果继续与太子站在一起,在没有其余宗室的支持下,毫无疑问,太子会失败,那他作为一个太子党,也将会随之同落。 可如果不与太子站在一起,转投到别的宗王阵营里,不仅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同时也将更深入地牵扯进洛阳的斗争漩涡中,难以脱身。 难道现在就想办法脱身去巴蜀吗?后党仍然把持着朝政,后党党羽赵廞就在益州任益州刺史,也不可能。 刘羡感到自己现在陷入了一个死局,似乎怎么走都看不清出路。相比之下,孙秀提出的招揽建议,似乎真的已经是最好的提议了。可难道真要与孙秀为伍吗?那与自杀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刘羡感觉自己被一片空前的黑暗笼罩了,比八年前在诏狱内更加黑暗,因为在诏狱里,他还能想象黑暗是什么,思考一条推翻它的出路。 但在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走到了尽头,似乎黑暗中从来就没有过道路一样,如何才能见到光明呢? 他问李盛道:“宾硕,你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李盛也哑然了,他虽然分析政局头头是道,但眼下这个局面,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者说,他能想到的办法,刘羡基本都不会采用。 刘羡想,或许只有问问太子司马遹的想法了,之前听他的话语,应该不至于对现状毫无预料,只有先看他到底有何准备,自己才能做一些针对性地布置。 若他没有,那自己也只能设法另谋出路了。 于是次日天一亮,他就吩咐下属,安排去东宫的车马,只等辰时就动身。可令人没有预料的是,刚刚用完早膳,府前竟然就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在近百名甲士的簇拥下,一辆青盖王车停在了荡寇将军府前,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信步走下。他负手而立,稍稍环顾四周,对看门的府吏说: “你去通报刘羡一声,就说淮南王司马允来访。” 淮南王来访的消息很快惊动了整个将军府。刘羡愕然之余,自然不敢怠慢。他连忙领幕僚们出迎,李盛、郗鉴、傅畅等人按官秩排成左右两列,由于听说过司马允为人刚烈,所以都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打扮得一丝不苟,唯恐给这位亲王留下什么糟糕印象,毕竟他是敢当众顶撞皇后的。 司马允确实是一个极有威严的人,他早年就与司马玮一般高大,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眉骨愈发高耸,眼神变得深邃,而在短须的掩饰下,嘴唇也变得刻薄,加上常年不苟言笑,给他带来一分锋利感。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头准备狩猎的狮子,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就让人畏惧。 说是来见刘羡的,可司马允并没有立刻和他叙话的意思,而是说:“先带我四处走走吧。” 说罢,他也不等刘羡回话,就自顾自踏进了府门。 刘羡无奈,只好走在司马允旁边,陪他在府院里闲逛起来。 荡寇将军府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此前已经说过,除去住人的几个院子和办公的馆阁外,只有一间库房,以及一座靶场。由于接管卫率未久,库房内还没有囤积多少东西,只有靶场刚刚修缮完成,可以正常试用。 司马允见靶场非常干净,弓箭与箭靶都是新的,一时有些手痒,当即就以淮南王的名义,要求刘羡与他比射。 自周代以来,比射算是一个比较普遍的士族游戏了。不过又不同于后世那种纯粹地射术较量,哪怕经过几次简化,程序和礼仪仍然比较复杂。 简单来说,一次正常的比射分为三轮,每一轮射四箭。第一轮是热身试射,第二轮、第三轮才是正式的较量。射出的箭矢,不仅要射中,还要贯穿箭靶才能算作成绩。射中箭靶算下射,射中箭靶的靶心算上射。下射算一筹,上射算三筹。比射结束后,筹少的就要当众罚酒,并向胜者表示敬意。 对于刘羡而言,他的射术远不如剑术,只能说还不错而已。两轮射罢,虽然箭箭中靶,但只有一箭射中了靶心,一共得了十筹。 而司马允的射术则要高明许多,他连发八箭,有五箭连中靶心,一共得了十八筹。虽然还比不上李矩和孟观,但也称得上难得的射术好手了。 刘羡也不推脱,当众罚酒三杯。 但这并不是结束,司马允似乎存了考校的心思,又令刘羡府上的幕僚们也来试射。刘羡的幕僚大多是苦读经书的寒士,会射箭的不多,成绩往往在两三筹之间。诸葛延常年在山林里狩猎,射术倒是很好,他八箭全中,还有四箭是上射,只比司马允少两筹。出乎意料的是,郗鉴与桓彝的射术也都不错,分别中了十筹与九筹。 司马允见状很是惊奇,就问郗鉴他们的名字,又称赞说:“现在朝局不定,国家多难,正需要诸君这样的人才来匡扶正义,勉之!” 郗鉴等人得了亲王的夸奖,自然是喜不自胜,但刘羡却从中注意到了一些非比寻常的意味。 在比射结束后,时间就将近中午了,司马允这才以用膳的名义与刘羡走进馆阁。刘羡大概已经猜到司马允的来意,他让闲杂人等都退开,等膳食传上来后,房内就只剩下司马允和刘羡两人。 刘羡平时的饮食很朴素,只是由于这一次来得是淮南王,他便叮嘱阿萝,弄了两条炖鲤鱼来。 司马允吃了两口,便放下竹箸,对刘羡笑道:“洛阳的鲤鱼腥气太重,在扬州待久了,竟有些吃不惯了。” 刘羡便说:“殿下,要不要换道菜肴?” 司马允摇首说:“没有必要,先帝在世的时候,就经常教导我,国家艰辛的时候,我们宗室要体恤民情,不要奢侈浪费。我五兄也是这么以身作则,才得到了大家拥护。” 刘羡闻言沉默,他顿时记起了许多往事,说起来,当时司马玮的简朴作风,也与自己的建议有关。他只是没想到,司马玮居然能真的坚持下去。 司马允又吃了一口鱼肉,看着刘羡说:“说起来,五兄死前,是和你在一起吧?” “是。” “你是讲义气的人,朝中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 “殿下过奖了。” “也并非过奖,别人都不敢担的责任,你却敢挑起来。” 他说到这里,露出刻骨的冷笑道: “不像有的人,名义上叫我回来,是要为五兄报仇,可实际上稍微得了些权柄,就想与贼子苟合了。” 刘羡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淮南王说的是太子。他忍不住为司马遹辩解说: “殿下,现在形势复杂,京畿内居心叵测的人太多,太子小心一些也是正常的。” 淮南王却怒斥说:“我带兵返回京师,可不是来小心的,让皇后这群人骑在司马氏头上,我还不如去死!” 说到这里,他再次放下手中的竹箸,目光炯炯地看向刘羡道: “八年了,当时我在扬州,听说五兄的死讯,心中真是愤恨。这八年来,妖后还天天设法逼迫我的几个兄弟,天子也被她玩弄。司马氏的男儿,在她面前,只能像犬马一样卑躬屈膝,我绝不能容忍这些!眼下我既然回来了,就一定要杀了她!” “只是,我已多年不在京师。说实话,这里能信任的人并不多,但是我想,当年五兄以你为友,那你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你来我府上,我们一起为五兄报仇,怎么样?我也可以用以国士之礼待你。” 刘羡听罢有些感动,因为司马允的话语很诚挚。但他同时又感到忧心,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也意味着淮南王与太子的裂痕越来越大了。 他忍不住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您要抛开太子,单独与皇后作对吗?” 淮南王颔首说:“妖后无道,人人得而诛之,太子既然不愿意干,我就来干。更何况,像他这么懦弱的人,又哪里坐得稳皇位?” 说到这,他突然加了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前些日子,赵王来找我,突然嚎啕大哭,说这些年为妖后逼迫,做了很多不情愿的事情,他很后悔。然后说,宗室里需要有个人出来主持公道,可太子平日里却恍若无事。” “这一切都在五兄被害!太子懦弱!我现在必须站出来,为我们司马氏的宗室们站出来,为一家人讨个公道!” 刘羡不知道怎么插话,就像淮南王说的,这完全是他们司马家的家事。但司马允又分明表露出,他想要抢夺皇位的想法,这怎么得了?现在这么一个局面,淮南王如果再做激化,立马便会是一场大战。 他作势就要劝淮南王,刚一开口,司马允就听出了刘羡的心思,挥手打断说: “我还没有那么傻,太子既然给妖后五个月时间,我也会给他五个月时间,这点时间我还是等得了的。” “我也不要求你立刻做回答,你好好想想,怎么做才对得起五兄的在天之灵。” “你就算不愿意随我,我也当欠你一个人情,这东西你拿着,有什么事情,去淮南王府随时可以见我。” 司马允给刘羡留了一只象牙制成的手环,然后就站起身告辞离去。刘羡本想送送他,但司马允摆摆手就作罢了。 随着淮南王车驾的离去,刘羡一时心乱如麻,他发现到了现在,洛阳的暗流已然澎湃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而自己这一次的抉择,恐怕也将是一生以来最重要的几个抉择之一。(本章完) 第297章 太子的策略 第297章 太子的策略 两日后的下午,刘羡再次去东宫拜访太子。 此时已经是七月,东宫的桂与菊一并开了,因此司马遹在玄圃游园。内侍引刘羡入内,可见翠叶丛中,黄白的朵遍布上下,随秋风轻摆,时隐时现如同夜晚群星,香也随之时浓时淡,就如同相恋的少女在相互游戏。 此时司马遹不是上次宴会时的端庄打扮,但还是一身正常儒服,他手持一卷书帛,正在凉亭内读书。天气凉爽,他身边也并非一个人,还有江统与杜锡、杜蕤、鲁瑶、王敦几人,一面吹风,一面闲谈经文。旁边有两个宫女,正煮着茶汤,茶汤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见到刘羡过来,司马遹呵呵笑说:“我们京中的新红人回来了。” 他又指着一名刘羡不认识的中年人说:“这是我们在京中的著名隐士——郭象郭子玄公,今日特地来我们宫内论道的。” 刘羡听说过郭象的名字。还记得那年清明文会,裴頠与王衍进行“有无之争”,后来裴頠又讲物性论,说高门和寒族,士人和平民之间各有本份,越份则乱,只有各安其份,才能使世间和平。刘羡对此印象深刻,深入了解后才知道,这个论调并非是裴頠独创的,而其开创者正是眼前这个郭象。 自从王衍大开谈玄之风后,文坛内便常以谈玄的水准来品评人物,而郭象也是京畿文坛中最顶流的人物,王衍称赞他说:“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只是刘羡不喜欢谈玄,尤其是被贬到关西后,就更不会参加了。因此虽然久闻大名,今日刘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谈玄名士。 郭象可以说是刘羡刻板印象中的谈玄名士,他身穿玄青色纱衣,头发仅是很简单地扎起来,同时手持一把尘尾,盘腿坐在榻上,露出了白皙又微微发红的胸膛,这是行散后的典型特征。 刘羡和他握手行礼,郭象笑说道:“久闻刘使君大名。” 刘羡的态度则比较冷淡,他仅仅是礼貌性地点头,说道:“晚辈久不见隐士,已是一身俗臭气,若是唐突了郭公,还望郭公莫怪。” 郭象则道:“刘使君说得什么话?活在俗世,谁能没有俗臭气呢?我也不过是一个俗人,太子殿下才是谬赞了。” “欸,子玄公何必自谦呢?”太子对郭象还是很客气的,他卷起手中的书卷,徐徐说:“方才听您讲玄冥之境,我还是很有感触的。” “既然怀冲刚来,不如听子玄公继续讲一讲,应该如何达到玄冥之境?” 原来,郭象和太子正在读《庄子》,郭象自己新著了一份《庄子注》,特地献给太子,以此来讲解自己对无为而治的看法。刚刚他们所谈的“玄冥之境”,其实就是他理想中的天下大治的形态。 等刘羡也落座后,郭象又坐回榻上,一只手在身上挠痒,一面风轻云淡地说:“现在世道之所以混乱,贪婪之人进躁之士实在是太多,想要让天下能够达到玄冥之境,必须要从根源上解决他们的问题,弘其鄙,解其悬,让他们都进入忘形自得的境界,天下也就能实现玄冥之境了。” 玄冥二字,出自《庄子》中的《外篇·在宥》,其中写广成子向黄帝传授至道说:“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郭象便将其凝练为玄冥二字,以此来比喻对和谐自然的想象。 不过刘羡听了他具体的论述,心想:这和当年裴頠的论述本质上还是相同的,试图改变人的思想,来改变世道,可这世上,最难改变的便是人的想法,他说得其实无甚用处。 一旁的王敦显然也这般想,反问说:“可到底该如何改变呢?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认识很多人,他们都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也知道自己有什么长处,所以常常想改变自己。可要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何况是彻底地改变自己的所思所想呢?” 郭象击掌道:“好问题,所以我才要著书立说,令人悟道啊!” 他先问王敦:“人为什么会有贪欲?” 王敦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摇头说不知。郭象便继续解读说:“这就是人生来就有的劣性。圣人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人有眼,能分辨五色,所以就希望多靠近美,远离丑;人有舌,能品尝五味,所以就希望多食佳肴,继而远离寡淡;其余耳鼻之用无不如此。这些念头到了心中,就是贪欲。” 王敦听得莫名其妙,他说:“那不是很正常吗?照郭公所说,难道贪欲是能够遏制的吗?” “当然是能够遏制的。”郭象一振尘尾,悠悠道:“圣人就能为此,他们餐风饮露,吸食日月,修身辟谷,其实就是为了远离这些贪欲啊!” “常人只知道这是神通,却不知道圣人为何修成这些神通,所以才大惊小怪。我就是要告诉大家,只要明白了其中的大道,修行也就触类旁通了。” 郭象此话真是耸人听闻,竟然能够从道理转进到修仙之道,众人面面相觑间,也提起了一些兴趣,包括刘羡在内,都忍不住侧耳倾听,想知道郭象有什么高论。 郭象继续道:“人被贪欲所驾驭,是因为他们只记得贪恋得到满足时的快乐,却忘记了贪欲所不被满足时的空虚与焦躁。他们自以为得到了快乐,却不知道,心中念头一起,贪欲不满足的苦闷却更多。” “难道不是如此吗?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孩童本来无忧无虑,可一旦接触过了女色,就会为之神魂颠倒,情难自制。哪怕是夫子这样的人,一旦在齐国听到了动听的韶乐,也会因无乐而愁苦,三月不知肉味。” “这一啄一饮之间,难道不可以看出,这些苦乐是不对等的吗?人得到的快乐,其实远远少于不得到的痛苦。人所谓受贪恋的驱使,并非单纯是为了追求满足的快乐,同样也是为了回避不满足的痛苦,甚至可以说,这种快乐就是最大的痛苦。” “释家将这种想法称之为心起妄念,我也赞同,因此,人就要通过修行,来消灭妄念,获得真正的快乐。” “相比于做贪欲的奴隶,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掌握自己的心念,令上下无尘无垢,最后神游物外,脱体忘形,上至九幽,这难道不是真正的逍遥快乐吗?区区五色五味,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修行其实就是如此,用各种办法来打磨神念,摆脱肉体的束缚,放下执念,获得灵魂上的解脱,然后就可以获得神通了。” “而只要传递下去,令大家都明白这番道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虚华浮躁、急功近利了。所以圣人才留下《道德经》,希望人们能够窥见大道,复返自然玄冥了。” 郭象这番论述后,刘羡恍然大悟,原来他说了这么多,核心道理是要能把握自己的心念。这确实是一条出路,如果真有人能这么做到,那也不失为一个智者,当年北海管宁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只是要将其推行天下,却感觉太难了。 王敦却仍然不以为然,他只是说:“如果要清心寡欲,那活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什么自在逍遥,对我都没什么意义。我只想做一番大事业,总好过碌碌无为的一生。” 这句话令周围的人都笑了,司马遹指着王敦说:“你啊你啊,确实是没什么慧根的。” 他随即又感叹道:“唉,世间确是这样,有无穷无尽的诱惑,而人的觉悟又有限,人能够坚定自己一两年已属不易,何况长久呢?” 一众人又谈了一会儿玄学,然后郭象就拱手告辞了,临行的时候,司马遹对宫女说:“从府库里挑几匹锦绣送给子玄公,马上就是秋天了,要准备几件秋装准备御寒啊!” 王敦见时间不早,也就跟着拱手告退了,留在东宫里的,除去杜锡、江统两个舍人,其余人也跟着走了。 司马遹见刘羡留了下来,欲言又止的神情,笑道:“怎么,我记得红人最近很忙吧,每日都有宴会,今天有闲空了?有话要和我说?” 刘羡端正身子,对司马遹严肃说:“太子殿下,现在是非常时间,恐怕不是您谈玄的时候吧?” 司马遹看了刘羡一眼,挥手让身边服侍的宫女们也都退下,然后摸着下巴道:“哈,那照你看,现在是干什么的时候?” “殿下,我是一个直臣,所以就不遮遮掩掩了。” 刘羡径直向司马遹发问道:“现在的这个局势,殿下是十拿九稳了吗?皇后还没有认输吧。您若有办法取得胜利,就不要拖延时间了,正如方才郭象所讲,人心易变,您现在不能拿下皇后,若生出变数,又该怎么办呢?” 司马遹本来还脸带笑意,但见刘羡抛出这个话题,他的神色也严肃起来,说道: “哈,这确实是你会说出来的话。之前你刚回来京师时,可能不了解局势,但你现在也应该明白,我现在有多少掣肘。” 眼下之意,他明白诸王的三心二意。 “那殿下有何对策呢?” “你是东宫武官,不应该你来说吗?” 刘羡深吸了一口气,他梳理思绪,陈述道:“现在只有两条策略。” “我知道您顾虑很多,但现在也只有抛开顾虑了。您还想要成事,就只有抛开诸王,自己抢先动手,出其不意地拿下皇后。然后立刻令天子下达诏书,直接登基。” “若您不愿担下杀母的罪名,至少也要设法发兵直接剿灭后党,杀掉贾谧、张华、裴頠,皇后也只能束手就擒。” “若您还不能设法做到,那请恕在下失职,我恐怕不能拿全家性命,陪您共赴黄泉。” 说罢,亭内声音极静,似乎落针的声音都能听见。江统和杜锡在座上,几乎瞠目结舌,他们全未料到,刘羡竟然敢这么与太子说话!讨论的还是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但司马遹沉默片刻后,忽然大笑说:“好,不愧是征西名将,英雄所见略同啊!” 这下轮到刘羡愕然了,他听司马遹道:“你以为我为什么给皇后半年时间?我是拉着诸王的支持扯大旗啊!” “我在东宫待了快十年了,可身边全是投机取巧的人,根本没有几个可以信赖的死士。虽然有一些人支持我,但是距离政变还是太远了。” “所以我需要时间,我说是给皇后半年时间,实际上是给自己半年时间。我要在这半年里,装出一副胸有成略的模样,然后绕开身边这些宗王,拉到一批可以信用的人,最后才能动手。” 说到这里,司马遹颇为得意地指着刘羡道:“刘羡,你就是我推出去吸引目光的幌子啊!” “怎么样,我这么告诉你,你会不会安心一些?” 刘羡听到这,他这些日的焦虑顿时就清空了,他几乎以为司马遹是在东宫束手等死了,没想到,他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聪明。这样的安排,虽然不能说是十拿九稳,但至少也是一个可行性颇高的计划了。 他问司马遹道:“那不知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司马遹低下头,展开书卷道:“你就像往常一样,结交人物,替我造出声势就行。我的这些叔叔伯伯们,只要我和皇后不动,他们其实也不敢动。现在就是要稳住,把声势造得足够大,等我养精蓄锐,自然就会有任务交给你。” 刘羡明白他的意思,虽然现在的政局事实上对太子不利,但至少表面上还是向着太子的。最好的做法就是因势利导,借力打力来误导别人,拉拢中立势力,这样才能扩大真正的太子阵营。今日司马遹找郭象前来谈玄,恐怕也是出于这么一个目的。 这么想着,刘羡的心情也有些轻松下来,他说:“难怪殿下已经在考虑玄冥之境了,原来是胜算在握,是在下冒昧了。” 司马遹笑了笑,他说:“也确实是心有所感吧,有时候我也在想,若是能退出这场没有止境的争斗,去出家当个比丘也不错。别忘了,我的小字就叫沙门呢!” 沙门是释家之语,意为苦修之人,堂堂晋家太子,司马炎竟然给孙子取了个佛家小字,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呢?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太子去当比丘这种话,当然只能是玩笑话,不会有人当真,刘羡见时间不早,也就与司马遹辞行。 离开的路上,他还在思忖司马遹的计划,心中突然有些好奇:司马遹身在东宫,并不经常出行,那他在暗中招揽的,到底是哪些人呢? (本章完) 第298章 风波前的平静 转眼到了九月,刘羡回到洛阳已经有半年多时光了。 这段时间,朝野上下仍然瞩目在太子党与后党之间的夺权斗争中。按照太子的策略,他现在重点不在于打击后党,而在于造势吸引人才,因此东宫属官们开始在朝堂上各显神通,发表自己对于朝政的种种看法,一来攻击皇后的执政不当,二来也好描述太子当政后的种种蓝图,继而展示太子的宏才大略。 首先是江统上表了一篇《徙戎论》。 江统的担忧由来已久,他一直认为关西与并州、河北的戎狄过多,会给国家带来大害。此前齐万年之乱爆发,更是左证了他的观点。于是他上表来论述如今国家的民族政策,认为此前只是暂时平定了关陇羌氐的动乱,想要真正使得关西长治久安,还得设法迁徙戎狄。 他对此针对性地献出三策: 一是让国家往关中、并州这些方向移民,充塞边疆汉民的人口,压制这些胡夷; 二是倾尽国力,用粮食作为诱导和奖励,以战争为威胁逼迫,将弘农、河东、平阳、京兆等地的胡夷迁往其祖籍之地,即秦、凉陇右之地; 三是迁徙以后,严令胡汉分居,胡人与汉人之间要泾渭分明,专门建立胡人生活的属国。令军队在属国周遭严防死守,一旦爆发意外,也能遏制胡乱的损失。 这三策相辅相成,虽然要耗费大量的国力物力,执行难度极高,但至少提出了一个可以解决边疆胡人问题的思路。朝中百官都大为赞赏,称赞江统有治世之才。 但以朝廷现在的动荡处境,肯定是无法实施这个计划的。大家都说,东宫有才啊,等太子登基以后,再实施也不迟的。 紧接着,三公尚书刘颂上了一道表,令朝中诸公议定法律。 司马炎在位的时候,曾经诏令贾充、羊祜、杜预等人参考汉律、魏律开始编纂晋律,因为是泰始年间的事情,所以称之为《泰始律》。 《泰始律》有许多优点,简省了《汉律》的大量内容,大概只有《汉律》的不到十分之一,篇章设置更加合理,法律条文也简要得体。但也有很大的缺陷,那就是篇幅减少后,很多刑罚的尺度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将定罪的权力多半放予了断狱的主官。主官可以因为一点小错将人刑罚致死,也可以因为人际关系将那些犯罪的官宦子弟轻轻放下。 身为前廷尉,刘颂对这种做法深恶痛绝,他判断说,因人制宜,实际上就是给践踏法律大开方便之门。因此,他提议要重修律法,将法律中定罪的条文及刑罚规定一一罗列出来,必须使得断狱的官吏有法可依,如果刑律上没有写,那是朝廷与律法的问题,并非是百姓的过错,就不能将其定罪。 刘颂是楚王的老师,也当过淮南王的国相,因此也被视作是太子一党。他如此攻击律法,很明显也可以视作是对后党的攻击。毕竟后党平日把持朝政,相互提携打压新人,确实都是这种话术。名义上,这是对法律的一种纠正,可实际上,更像是在攻击后党滥用奸佞。 因此,表文上去后也是杳无音讯。 虽然杳无音讯,但到底也没有什么惩罚。如此一来,朝中挤压的怨气顿时都宣泄出来,各路官僚上表提倡改制的文章可谓纷至杳来,很快在尚书省堆积如山。 其中有提出要改革官职人事制度,振兴甲午制度,凡是中央官员,都必须要有地方治官经验的;也有提出废除九品中正制度,回归两汉察举制度的;更有甚者,也是直接提出了再分封诸侯的建议,将地方长官的任职权,彻底放手给各地公侯。 刘羡自然也在里面凑热闹。他根据关西平叛的经验,总结了如今地方上都督府的种种弊病,认为军队的将领体系过于复杂,亲王的王府门客与军司之间相互制衡,导致令出多门,中层军官们莫衷一是,极容易因为上层的斗争而陷入无端的内耗。 因此,刘羡献了一份《安军论》上去,主张应该精简军事结构,要么就让军司负责都督府的大事,要么就让王府来重组军司,务必要杜绝冗员的情况。 不过与其他的奏章一样,交上去也就没影了。刘羡对此早有准备,也不甚关心,他现在所感到烦躁不安的,还是如何在平常的时日里维持平静。 司马遹交给刘羡的任务,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前台吸引其余人的注意,可实际上压力极大。刘羡知道,至少有十来双眼睛在天天盯着自己,作为一个想要复国且对后党谋划了刺杀的人,他却必须不动声色地等待和拖延时间,一旦露出可供人拿捏的把柄,那就会遗患无穷。 可这恰恰是与刘羡的本性相违背的。 作为一个经历了战争洗礼的老兵,刘羡将一句话奉为圭臬:制于人而非受制于人。事实上,这更接近于他的本能,在很多年前,他就因被贾谧威胁而感到焦躁,直接卸下了对方的胳膊。 但现在,要他明知道私下里暗流涌动,火并在即,却要装得若无其事,这实在还是有些太难了。 不过现实就是如此。这么多年的历练,刘羡也能够接受一个真理:那就是人往往不可能顺心如意,不得不处在自己无法掌控的局势下,才是人生的常态。君不见楚庄王贵为楚王,也要伪装蛰伏吗? 因此,想要从这种困局中生存,就必须要有蟒蛇一样的狡诈,他必须学会隐藏自己。 当年曾祖刘备就是终于醒悟了这一点,一个鞭打督邮的烈丈夫,却在许昌变得不动声色,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著称,最终熬过了这一段最艰难的时光,骗过了曹操,重新获得了自由。 刘羡想,自己现在的这段时光,大概也与曾祖相同吧。这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只要度过这一关,一切就海阔天空了。 于是这些时日,他就开始学习自己的曾祖,静心养气。既然没什么大事可干,那就好好地在洛阳结交人脉,往来于京中的各种文会,心中不爽利的时候就一个人舞剑读书。渐渐地,他发现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因为这些事情他早就做到过。 早年在跟随陈寿在北邙结庐读书的时候,在母亲墓前孤独守孝的时候,当年骑马赶赴关中的时候,他的内心都无比宁静,寥廓如邙山夜色中的星空。只要在人群中也能保持这样的心境,喜恶就是很渺小的一种东西。 明悟了这一点后,刘羡又想,这大概是自己起事前最后一段平静的时光了,或许更应该珍惜才对。 这天,刘羡得了闲,在家中照顾陈寿。 老师陈寿的病情一直处在一个极坏的状态,风疾让他不能正常说话和行动,气疾又时不时令他的病情恶化。可接连经历了几次病危,陈寿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大大超乎了医师们的预料。他们不敢下断言说,陈寿会在什么时候病终,只是私下里很奇怪,这个老人到底是靠什么挺过来的呢? 刘羡其实也是如此想的。 他一边为老师战胜了死神感到高兴,可看着陈寿瘦削的面孔,同时有些难过。他知道,陈寿虽然表面温和,但内心一直是一个要强的人,可就这么为病痛所折磨,靠着药物吊命,连翻身和便溺都要旁人帮忙,这种活着绝对是他所不喜的,老师到底是为什么而在继续抗争呢? 陈寿此时仍然不能说话,刘羡自然也得不到答案。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陪伴老师左右,为他减少内心的痛苦。 他这天如往常般给陈寿煎药,由于煎药的药物里有黄连与蛇胆,气味太浓,他只好把药炉放在露天的庭院内,一边用扇子扇火,一边搅动药炉内黑乎乎的药汁,方圆数百步都能闻到苦腥得令人皱眉的味道。 刚把药汁倒入药碗内,来福就一瘸一拐地来通报说,有朋友来探望他。一问具体的姓名,还不是一个人,是刘聪、陆机还有他们的一些朋友,说是来约刘羡一起出去射猎的。 刘羡看了眼碗内的药汁,对来福说:“你先去找七兄(刘玄),招待一下他们,等我把药给老师喂了,再去见他们。” 这样他就去室内探看陈寿,把药汁吹温了,扶起陈寿的上身,一勺一勺喂老师喝下,然后替老师擦了擦未喝尽的药汁,换了身衣裳后,这才出门去见朋友。 刘聪等人身着白色或者青色的戎服,背上背着弓,脚穿利落的鹿蹄皮靴,显得非常清爽。但人数实在不少,有二十来人,站在安乐公府的前堂里,竟然略显拥挤。 刘羡扫了一眼他们带来的人,发现有不少都是才认识的面孔。 一些是刘聪的熟人,有太原孙氏出身的孙洵,以及太原王氏出身的王聿,还有太原温氏出身的温羡。简单来说,基本都是太原名族的士子。 另一些则是江东士子,都是陆机的后辈。陆云自然不必说,在场的还有丹阳纪瞻、吴郡顾荣、会稽贺循、沛郡薛兼等人。他们早年都是孙吴的才俊,在亡国后没了出路。现在陆机在洛阳闯出了一片天地,他们就紧随其后,纷纷来到洛阳出仕,希望能借机振兴家族。 刘羡没想到一时间会来这么多人,颇有些奇怪,刘聪就告诉他说:“大家不是来特地找你的,是豫章王与吴王要一起出城游猎,又想召见一些士子陪伴,我们这些人就去撑撑场面。豫章王殿下听说过你的名字,就想召你一起过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刘羡说:“等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陆机笑道:“这有什么好收拾的?带上弓箭就直接走吧,人家王府出游,什么割肉刀子、酒器、烤具、调料,随从带的都有,你只要人去就行了。” 这样刘羡就把妻子唤过来,跟阿萝说自己要出去几天,让她照顾好老师。自己则换了一身戎服,取了弓,带了一个六十支箭的箭囊出来,把马厩栏杆上挂着的马鞍也摘了,给翻羽马装上。然后翻身上马,随刘聪陆机等众骑一起出城穿街,直奔城东而去。 豫章王司马炽与吴王司马晏就在白社等待,他们的随从数量实在不少,一名宗王就有百来人,加上这些士子们的随从,一行差不多就有三百人了。 这还是刘羡第一次见到吴王与豫章王,他们是武皇帝最年轻的两个儿子,在同辈中分别名列第二十三与二十五。到现在,吴王方才十八岁,豫章王甚至只有十六岁。不知道是太过年轻,还是顺位太低的缘故,至少这两个青年的气质并不张扬,反而略显文弱。 尤其是吴王司马晏,他在童年时得到风疾,眼睛不好,因此他与人交谈的时候,总是要把人招到面前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对方的面孔。 豫章王司马炽则很腼腆,不爱和人说话,不过他玉冠白面,神色倦懒,而雍容优闲,还是很惹人好感的。 司马炽见过刘羡后,对他说道:“听说承祚公在您府上,他身体还好吗?” 刘羡心下有些奇怪,这位小王爷应该不认识老师才对,但还是回答说:“老师身体并不算好,他得了风疾后,一直不能正常说话。” 吴王司马晏露出心有戚戚焉的同情,而司马炽则比较可惜,他说:“这样吗?改天我让府上送些党参和灵芝过去。承祚公是能著史的人,也是国家的财富啊!” 原来,司马炽非常喜爱读书,尤其喜爱读史书。他对陈寿这位当代著史的泰斗敬仰已久,一直想要同他请教。此时听说陈寿重病,他感到非常遗憾,就又想向刘羡借《三国志》原本一观,刘羡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也就欣然同意了。 相互认识过后,一众人等就往南出发,去万安山开始游猎。(本章完) 第299章 林间遇虎 豫章王司马炽与吴王司马晏都并非好猎之人,他们这次出行游猎,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外出散心。 司马晏视力有疾,自十二岁以后,仅能看清五步之内的事物。因此他不能骑马,也不能射箭,就连晚上点灯读书也倍感吃力。这导致他被迫深居简出,平日里除了饮宴之外,并没有什么可以娱乐可言。纵然是贵为亲王,但也难免胸中郁结,整日闷闷不乐。 司马炽便想,与其让兄长在家中枯坐,还不如到山中狩猎。哪怕不能亲自射箭,但能够感受一下山水间游乐的氛围也是好的,于是就弄来了这么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地陪他到万安山来狩猎,打算好好地待上几天。 刘羡得知出行的原由,再想到党争诸王之间的龃龉算计,一时颇为感慨,策马南行的路上,对陆机道:“如果天家都能如豫章王般兄友弟恭,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陆机还没来得及点头,一旁的刘聪倒先说话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因为他们太年轻,才能也一般,没有染指权力的机会罢了。” 刘羡闻言失笑,他心中不以为然,若是在以前,他会和刘聪争论一番,不过现在却不会了。他只是转换了话题,询问说: “你什么时候和豫章王搭上的关系?我怎么全不知道?” 刘聪一只手拨开身边的树枝,冲刘羡挑了挑眉毛,说:“我好歹也算是匈奴的一个王子,太原各士族都认识我,朝廷也重视我,认识豫章王有什么奇怪的?” 原来,早在两年前,他就与前河南尹王济一起去拜访过司马炽,当时他写了一篇《圣德颂》给司马炽,文采斐然,颇受司马炽赏识,还被赠送过柘弓、银研。 刘羡问他道:“这么说来,你想去豫章王府上做事?” 刘聪翻了个白眼,摸着腰间的佩剑叹道:“你也太小瞧我了,难道在你眼中,我是这种会谄媚这种小儿来谋取官位的人吗?” 刘羡笑说:“确实不像,比起谄媚,你更像是会取笑人的,好像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入你的法眼。” 陆机接着说:“我也很好奇,将来玄明你会做一个怎样的官,感觉做谁的属下,你都不会安生。” 刘聪闻言,故作深沉地回答道:“或许我适合悟道吧,现在我是在人世中修行历劫,过些年就能得道飞升了。” 众人皆大笑。 这次游猎确实是非常轻松的,在抵达万安山后,大家简单扎了个营,王府的随从们多留在了营地里进行清理。在场的五十多名士子们则簇拥着两位年轻亲王开始狩猎。说是狩猎,其实就是玩耍,无非是射杀些野兔、山鸡之类的小型猎物,为了讨吴王司马晏欢心,门客们教他如何安装兽夹、木笼等陷阱,如何挑选地点,以及放置引诱猎物的诱饵。没多久,捉到了猎物,就当着他的面给山鸡拔毛,给野兔剥皮。 两位亲王都是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无不兴致勃勃,看得津津有味。司马晏自己动手烤了一只兔子,立刻就有好事者赋诗说:“君坐长林下,兔炙黄间。椒盐簌簌落,夷齐亦惘然。” 受到如此关照,吴王和豫章王自然感到非常开怀,一连过了几日后,两个年轻人体会到了狩猎之乐,便不再满足于这些小猎物了,就想找些麋鹿、狐狸之类的猎物。 于是大家继续在山间穿行,过了一排山麓之后,他们顺着一条山中的小溪逆流而上,沿着河走,一来不会迷路,二来人马饮水也比较方便。这样渐渐地就越过了万安山,而前往更东南边的双龙山深处了。这正是深秋时节,山中的林木落了一地落叶,但还不至于让人感觉萧瑟,灌木和荆棘仍然充满生机,四处可以看到不知名的红色小浆果。 到了一天午后,太阳已然偏西,光线从凋零过半的树杈上照耀下来,显得有些许晦暗。秋日山中的湿气蒸腾起来,渐渐化成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众人这时才想起,他们似乎已经深入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了。 吴王司马晏身子不好,虽然这些时日玩得很开心,但也有些疲累了。豫章王司马炽看在眼中,就对众人说: “这些天大家照顾我们兄弟,我们兄弟二人很是感激,不过现在似乎走太远了,我也有些累了。要不这样吧,诸位现在先自行活动,我们今夜在这里休息一晚,等明日早上,我们就原路返回。” 听到这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齐声应好。毕竟走得太深了,这种林子里是可能有熊与豹子的。视线也不开阔,放箭也来不及,若是遇到了什么意外,让两位亲王受伤,那就没办法交代了。 不过既然闲了下来,也有一部分人手痒,刘聪就对刘羡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这里,只猎鹿可没有意思,听说这里有熊,我想见识见识,你觉得如何?” 言下之意,是邀请刘羡一起去猎熊。 还不等刘羡答应,另一部分人先应了起来。刘羡转眼一看,原来是丹阳甘卓与太原温羡。 甘卓是吴国名将甘宁的曾孙,他继承了父祖的胆气,冲刘聪笑道:“马上要冬日了,我正好缺一只熊皮帽,希望今日能得偿所愿。” 温羡则是魏国名将温恢的孙子,当年孙权率众十万进攻合肥,就是温恢作为张辽的后援,击退了孙权。他见甘卓应声在先,又自诩魏人不能输给吴人,便暗自存了较劲的心思,出来说:“吴儿懂水性就不错了,哪里懂射猎呢?我来教教你!” 他们两人如此激情洋溢,刘羡也受其感染,笑道:“好啊!那我们就比比看,只是既然要比,总要赌点什么吧,如果是空口比试,多没意思?” 司马炽听了,便主动开口说:“我这里有一把黑刀,是邓士载佩戴的太丘刀,就当做赌物如何?” 众人都颔首说好。于是四人各自找了一个同伴作为副手,约好了黄昏时回来,到时候比一比各自的收获,有熊的最佳,如果没有,就比猎物的数量。 刘羡自然找的是陆机作为搭档。两人背了弓,直接离开河水往里走,找到一个水草还算丰盛的地方后。刘羡造了一个木头笼子,然后把一只兔子装进去,绑在笼子里。然后放在空地中央,他与陆机则背靠着藏身到一块爬满青苔的巨石边,都把弓矢攥到手心。 刘羡把两只手交叉放在嘴边,模仿鹿鸣之声来吸引猛兽。 这样过了很久,听见一阵轻轻传来梭梭的声音,像是一个大家伙踏着满地的树叶和乱草而来。刘羡小心翼翼探出头,朝前面观望。只见一头深色皮毛的麋鹿,大概有半人高,在树林和空地间探头探脑地张望。刘羡有些失望,正在犹豫之间,那头麋鹿好像嗅到了异样,前腿猛然往前一蹬地,往后一个缩身,扭转前半身,迅速地向林中移动。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支猎箭飕地飞了过去,堪堪擦过麋鹿的后腿,留下一道血痕。麋鹿痛得抖了一抖,差点摔倒在地,重新在地上乱蹬了一会,才稳住身子。而射箭的陆机已经赶忙冲了出去。 刘羡对那一箭颇感可惜,但也来不及细想,就赶紧也替弓跃起,紧跟着陆机往密林深处赶去。 陆机的体力不比刘羡,没多久就被刘羡赶上,但很可惜,麋鹿并没有受到严重的致命伤,加上林中地形复杂,他们追了一会儿,两人绕了两个圈,很快就把麋鹿跟丢了。 刘羡顺了会气,对陆机笑说:“士衡,你的射术还要练啊!” 陆机则有些没好气,他道:“那你怎么不中箭给我看看?” 两人说笑间,一阵风刮过,树林随之簌簌而响,然后紧跟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响动,真的是风刮树叶的声音吗?刘羡想,他觉得又像是什么野兽在踏着满地的落叶奔跑。 风仍然在刮,哗哗乱响的怪声从四面包围了两人,惊疑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刘羡为了稳住心神,就一手摸上佩剑,一面朝陆机身边走去,口中说:“到现在我们还一无所获,早知道还不如打点狐狸……” 话音未了,就看见陆机身边一团火红色的巨大物体在飞快地朝着他移动。其移动速度之快,刘羡仅仅是发呆了一个瞬间,就见它扑近数丈。刘羡心中大叫不好,他连忙将常胜剑从腰间抽出来,向陆机吼道:“快躲开,是老虎!”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老虎从一处高坡上猛地扑出,一丈长的雄壮身躯犹如空中巨石,带起了一阵令人窒息的狂风,直扑向陆机。 还好陆机反应极快,他听到刘羡的喊话后,连回头看的动作也没有,直接就地往一处树林间翻滚。可以看见这只黄黑相间的老虎直接扑倒在一颗柏树上。 啪得一声,柏树似乎传来了内部折断的声音,但到底没有倒下,而这头忽然出现的老虎,也被自己这一扑弄得晕头转向,它在地上摇头晃脑了一会儿,继而露出狰狞的牙齿,铜铃大小的瞳孔闪烁着骇人的光彩,而胸腹不断地抖动,同时响起恍若闷雷般的咆哮声。 在如此凶恶的猛兽之前,刘羡也为之心悸。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野外偶遇老虎,当年在河东的时候,他也偶遇过一次老虎,可是那次他身上着甲,又有翻羽马陪伴,很快就从中逃脱了,当时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老虎的模样。没想到在此时此刻,竟然又遇到了一头!光看着老虎庞大的身躯,刘羡就想起了九年前遇到的巨人,相比之下,这只老虎的体格还要更大一些。自己该怎么办? 由于刘羡手中持剑,老虎在清醒后,很快就将注意力转放在刘羡身上。一招不得手,老虎也没有立刻就发动袭击,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打转,想要寻找刘羡的破绽。而刘羡也可以清楚地看见,陆机悄悄地从密林间站起来,两人眼神示意,刘羡牵制,他用弓矢袭击。 刘羡心领神会,他顿时怒吼一声,暴喝声惊动了一林飞鸟,吓得老虎都有些错愕,紧跟着他突然转身,往左边横移数步,仍旧面对着老虎。老虎对此颇感迷茫,但很快又自觉被人类戏弄,继而终于咆哮着向刘羡扑过去。 陆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拉弓搭箭,几乎一瞬间就将长弓拉满,一支专用的破甲箭飞驰而出,正中老虎的肩胛处,切骨而入,顿时鲜血汨汨而出。不过老虎的这一扑实在太猛,刘羡也未能完全躲过,他还是被虎躯撞到了左臂,一股巨力竟使他半飞出去,撞到了一颗松树上,半个身子顿时就麻了。 不过同样,常胜剑在老虎的右前肢上划破一道狰狞的伤口,令老虎身体失衡,也摔倒在地上。 而老虎虽然受了重伤,但筋力仍在,他伏在地上,前肢立起,冲着陆机咆哮,过一会儿,又向刘羡咆哮。刘羡知道此时气势不能弱,硬挺着站起来,依旧向老虎亮剑。可实际上,他的左臂和左腿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陆机又要发箭的时候,老虎知道刘羡势弱,用剩下的气力又是一扑,巨大的身躯再次飞身压过来,刘羡这下全然无法躲避,试图用剑对抗虎爪,可瞬间就被无法形容的巨力压扑倒在地,抬头就能看见一张血盆大口,要朝着自己的脑袋咬下来。 这场景促使刘羡生出一股力气,右手拿着剑锋,本能地对着那张血口捅进去!老虎再次吃痛之下,浑身发抖,他松开剑柄,转而扣住了老虎的眼睛,死死扛住,不让它顺利咬下。老虎又欲用爪杀人,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陆机再一次发箭,直接穿透了老虎的脖颈。 这一下让老虎失去了力气,刘羡只觉得虎头的气力一松,自己的心弦也随之断开,右手也就紧跟着失去了力气,瘫倒在了地上。 陆机走到老虎尸体旁,好半天才把这只老虎挪开,刘羡虎口逃生,也心有余悸地出了一身汗,两人瘫坐在石头上,只觉得浑身酸痛,又不可思议。 陆机说:“这老虎怕有六百斤了,怎么没压死你?” 刘羡说:“要是压死我了,你小心我的鬼魂找你索命。” 两人这么筋疲力尽地互损着,看着对方灰头土脸的模样,突然心有灵犀地呵呵笑了起来。成年人的笑声是成熟复杂的,可此时此刻,却难得的干净透亮,让刘羡感觉自己不像个成年人,更不像是一个四品高官,他只是想起了童年时最简单的快乐。 以致于他有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想问陆机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孔明?” 但他到底没有说出口,这也是刘羡一生中最引以为憾的事情之一。(本章完) 第300章 诀别 不管是哪个年代,打虎永远是勇士的美谈。 作为真正的百兽之王,老虎利爪锐齿,体壮如石,一身铜头铁骨,动起来似怒涛风生。面对这种猎物,平常人连正常看一眼老虎都感到心悸,更别说起什么杀念了。因此,用打虎来证明人的勇气,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标准。 前汉时李广曾独自射虎,因此被称作飞将军,即使无甚战功,也深受时人喜爱。王莽时甚至将老虎携带军中,以期来吓退绿林。到了三国时期的近代,斗虎之风更是流行,如威震塞外的任城王曹彰,年轻时就是阵前擒虎而闻名;东吴大帝孙权为自夸胆量,也曾多次领军射虎。 没想到,本来今日是打算猎熊的,刘羡竟然偶遇了一只老虎,还险之又险地射猎成功了,刘羡和陆机歇息了一会儿后,终于回过劲头来,他们心中自信:这次比猎,只凭借这头老虎,必然是名列第一了。 陆机知道刘羡脱了力,就让他在老虎尸体旁守着,他回去叫人来搬运。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天色一片昏黄的时候,来了差不多十个人,大家都对着老虎的尸体啧啧称奇。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就地取材,砍了棵梨树做木头架子,将老虎的尸体绑在上面,一端三人才将这战利品抬起来。轮流负担着往回走。刘羡则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等老虎的尸体被运回营地,游猎的士子们无不目瞪口呆,大声喧哗。他们纷纷围了上来,去摸老虎的尾巴,捏老虎的爪牙,有好事者,更是翻开老虎的嘴巴,去看老虎那血淋淋的长着倒刺的舌头。 吴王司马晏和豫章王司马炽也好奇地过来看,摸着老虎的虎皮感慨说:“真是难得一见的大虎啊!” 此时甘卓、温羡、刘聪等人也早回来了,他们的猎物各有不同。甘卓猎到了四头麋鹿,温羡是射到了两只大雕,刘聪最为成功,他成功找到了一个熊窝,守株待兔,猎到了一头九尺高的黑熊。不过此时,都在老虎面前黯然失色。 甘卓问说:“这算是谁高谁低?” 刘聪揉了揉眉头,叹说道:“我又不是输不起的人,在北面的鲜卑人那边,能够杀老虎的人被称作揜于,也就是比猛虎还要强大的猛兽,是要被尊为一部首领的。可惜啊,我还以为自己赢了呢!” 说笑间,众人其乐融融,将杀死的老虎和黑熊的皮都剥了下来,当做礼物送给了两位亲王,吴王与豫章王投桃报李,将事先说好的太丘刀给了刘聪,又赐给陆机一把银弓,最后给了刘羡一个别样的礼物。 “这是……”刘羡接过豫章王手中的剑,将剑锋拔出剑鞘,露出寒凉如雪的剑身,结果看见“章武”两字小篆,一时惊疑不已,不由问道:“殿下,这是哪里来的?” 司马炽道:“这是令祖的章武剑,当年酒席上赠给文皇帝的,我小时候喜爱这把剑,武皇帝就赐给我了,如今借着这个机会,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竟然真是章武剑! 刘羡感到有些惊讶,他听老师陈寿说过,当年曾祖刘备在章武元年立国的时候,采金牛山精铁,铸有八剑,每把长三尺六寸。其中一把剑自己佩戴,一把给了祖父刘禅,一把给了三叔公刘理,一把给了四叔公刘永,剩下四把,一把给了诸葛亮,一把给了关羽,一把给了张飞,一把给了赵云。 后来关羽在襄樊之战中去世,张飞被人刺杀,两把章武剑便下落不明;诸葛丞相死后,将章武剑经天子之手转交给姜维,后在成都之乱中折断;赵云的章武剑传给了次子赵广,据说也在阳安关之战中战损。剩下的四把章武剑,在亡国后都上交给了司马昭。 司马昭将一把赐给了菑阳公卫瓘,一把赐给了鲁公贾充,一把赐给了凉州刺史牵弘。而随着牵弘战死在凉州战场上,佩剑也已下落不明。普天之下,已经只剩下三柄章武剑,没想到今日还能得手一把! 刘羡心中大为激跃,连连对司马炽行礼说:“殿下日后若有吩咐,只要在我份内之事,必然竭力相助!” 豫章王连连摆手,谦让着说:“我是一个清闲人家,能有什么大事?刘使君好好辅佐太子,为国家尽力就好。” 他又说:“这次的游猎虽然快活,但还是太累了,如果吴王不再提,我还是宁愿待在家里读书。刘使君能把承祚公的《三国志》原本借我抄录一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这份文质谦和确实是晋朝宗室里独一份的,刘羡对他很有好感,心里评价道:能够知足常乐的人,和他相处也是如沐春风啊! 当夜,一群人就聚在一起吃虎肉与熊肉,虽然山间的营地简陋,食材并不能得到最好的烹饪,无非是撒点盐与胡椒,再用茱萸做配料。不过可能正因为是这样的环境,人们又走得累了,饥肠辘辘,所以不管条件再如何简陋,等滋滋的肉香散发出来,都引得众人食指大动,大家都敞开了往嘴里塞,就连极其注重吃相的陆机也顾不上文雅了,直接伸手去撕肉。 而饮食的同时,甘卓对其余人的收获大感不平,他追着刘羡询问是如何寻到老虎的,刘羡则说:“我也是靠运气,哪有人主动去寻老虎的?不过你要是问我如何去猎狐和猎狼,我倒还有一些故事可以说。” 甘卓闻言大谈可惜,他转而和刘羡畅谈起兵法和历史来,大概是受其家风影响吧,这个人言谈十分豪爽,言语中并没有多少忌讳。 他先和刘羡说:“听闻周处公战死的消息,我们都还在说,怎么死的不是你,现在看来,你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然后又说:“我听说你是一个剑术好手,我也是,一直想和你比试比试。不过今日你怕是比不了了,下次有机会,我们再约个时间吧。” 刘羡大为失笑,他之前一直以为吴中士子都是陆机这种文才,没想到还有甘卓这种痴人,他觉得很爽快,于是也就应下了。 等到饮食完毕,天色渐晚,众人收拾篝火,准备在帐中歇息了。刘羡也深感疲累,他正要入帐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刘聪。刘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你还有气力走路吗?” “嗯?你要干什么?” “我有话想和你说,就当散散心吧。” “那我可走不了多远。” “你一个杀过上百人的人,我还能把你走死?” 刘羡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就配着剑沿着小溪慢走。深秋的夜非常清冷,哪怕没有风,月光洒在身上,也会让人感到冰凉。野外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狼嚎声,身边却静悄悄的,让人感到十分寂寞。 刘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昂着头说:“唉,刘怀冲,我们认识多久了?” 刘羡回答道:“我认识你时,才元服成婚不久,现在算来,差不多有十三年吧。” 刘聪点点头,感慨道:“你知道我在洛阳待了有多久了吗?” “那我不知。” “我十五岁元服那年,大人(刘渊)回到太原,我就来了洛阳做人质,转眼已经十五年,我都三十了。” 刘羡也很感慨,他知道,这十五年正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青春岁月,可刘聪却在洛阳白白蹉跎了,这么多年,除去给族人们走私经营之外,却一直没有什么作为,想必他应该十分难受。 刘羡便劝解说:“你若是不甘寂寞,我可以找太子,让你进入东宫,你看如何?” 刘聪瞟了他一眼,说:“你倒是好心,不过还是不用了,我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出路。” “哦?你准备去哪里当官?” “去你来的地方。” 刘羡一愣,随即有些明白了,刘聪指的是关中,但这大大出乎了刘羡预料。这么多年,刘聪虽然不务正业,但好歹也结识了许多人脉,就算不能担任紧要的官职,弄个六品京官还是不甚费力的。去关中,他要去当什么官呢?按常规来说,刘聪是匈奴人,朝廷不会任命一个胡人成为地方郡守的。 结果也正是如此,刘聪解释说:“新任的新兴太守郭颐,是我的故交,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今年十一月,我就去给他当主簿,一周后,我就要动身起程。” “主簿?”这个回答更让刘羡不解了,他道:“那也太大材小用了。以玄明你的本事,哪怕当征西军司都绰绰有余啊!” “原来只能当征西军司吗?” “如果你想听好听的,我也可以说,哪怕你当征西大将军,也当之无愧啊!” 听到这句话,刘聪哈哈大笑起来,过了片刻,他又伤感说:“我也想当征西大将军啊!可惜,我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当一个主簿。” “为什么?”刘羡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舍弃在洛阳做官的机会,而要前去关中。 “当然是为了躲避接下来的大祸。”刘聪在一处空地上止步,回顾刘羡的脸色道: “这一次的洛阳动乱,恐怕非同小可,我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得到,现在整个洛阳上下,不是好乱乐祸的疯子,就是摩拳擦掌的傻子。唉,可惜,这样一场大戏,我一个匈奴人,是没有机会参与的。既然没法参与,这个时候不设法避祸,难道等着刀砍到我头上?” 原来刘聪已经看到这一步了,刘羡恍然大悟,他对于刘聪的评价深感认可,失笑道:“原来是疯子和傻子,你说得不错,在这样的地方,确实不应该待下去了。” 这个时候,他大概也明白刘聪的意图了:“所以,你找我出来,是要来告别的。” “是啊,我在洛阳认识的人虽多,但能入我眼的却不多。” 刘聪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刘羡的眼神,肃然道:“你算是一个我认可的对手。” 刘羡闻言一凛,他嘴上还是说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朋友。” “朋友也可以是对手。”刘聪徐徐道,“不过我知道,你和我终究是那种对手。” 刘羡听得清楚,他的意思是,只为分出胜负而击败对方的,纯粹的敌手。 “你为何这么认为?” “因为天下将乱,群雄逐鹿,最终只会有一个主人。而你刘怀冲,是绝不可能做臣子的那种人。” 刘聪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以迅雷之势架在刘羡的脖子上,而后打量着刘羡的神色,慷慨激昂地说道: “你为何刚才说那些可怜我的话?莫非你以为我会为蹉跎岁月而伤感吗?!你以为我会为宝剑藏锋而消磨吗?!你以为我会为远离家乡而萎靡吗?!” “刘怀冲,我告诉你,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正如同猛虎不以草木为食,真龙不以溪浅为居,我绝不会为小小的一点困境而感到悲哀。” “这不过是上苍给我的磨练罢了!眼下你走到了我的前面,可你已经被你的枷锁所困住了。我这一去,虽然也是低就,但要不了多久,就会龙归于海!” 说到这里,刘聪的激情似乎转瞬又耗尽了,将剑锋从刘羡脖颈处缓缓抽走,他的眼神略带忧伤,最后有气无力地说道:“下一次见面,我们大概就会在战场上,你已经是一个无趣的人,可不要变成一个无趣的对手。” 刘羡感受着剑上的森森寒气,他已经彻底明白了刘聪的心意,淡淡说道:“我等着那一天。” 刘聪放声大笑,他不再看刘羡,拍着剑踏歌而行,月光洒照在大地上,而他放声唱道: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刘羡在仇池山时,曾听杨难敌唱过这首诗歌,也不知是何人所写的,没想到今日又在这里听到了。此时的他,既为得到了朋友的认可而高兴,同时又为朋友的离去而伤感,但他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应该和出诗的下阙: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正如刘聪所言,游猎结束后,刘聪立马离开了洛阳,他踏上了奔赴关中的旅程。 而这一次游猎,也是刘羡和刘聪生前相遇的最后一面,即使之后在战场上相遇,两人也终究没有再见。(本章完) 第301章 陈寿病危 《淮南子》有句话,叫一叶落而天下知秋。而于这个秋冬离开洛阳的,也并非仅有刘聪一人。 从七月开始,朝中请求外任的官员不在少数。前有大司农何攀,称病请辞返回家乡,后有讨虏将军李重,以弟死为由,上表离官。其余不知名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 等到了九月份的时候,避祸的风潮已经影响到正常的征辟。裴頠向张华举荐平阳韦忠,张华闻其为父守孝六载,乃是知名孝子,便征辟其为司空主簿,结果韦忠竟然辞疾不起,拒不应诏。这不得不让人想起近九年前,杨骏初掌朝政时的场景,那时杨骏征召四方才士,士子们也是惟恐避之不及,纷纷称病请辞。 朝中被这股乱象所影响,几乎已经无法正常处理朝政了。但当事各方都沉默不语,他们仍然在等待,在对方没有露出足够的破绽时,蛰伏就是最好的答案。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他却暂时无法关心这个问题了。 当这一趟游猎完,回到家中的时候,刘羡又去探望老师,他拿到了祖上丢失已久的章武剑,心中高兴,自然想去跟老师分享。连衣服也来不及换,脱了靴子,就往老师的病房走。在他想来,这定然也是一件能够宽慰老师心情的事,说不定能让他的病情有所好转。 但走进病房的时候,陈寿还在昏睡。天气阴暗又寒冷,室内烧着一座火盆,使得中药气味和炭火气味相互交融,令人有些头晕目眩。火光之下,映照出陈寿骨瘦如柴的身形。刘羡见了,心中愉快的心情顿时变得惨然,坐在旁边,好久都没有动作。 一直到午时,陈寿才在床榻上发出些声响,刘羡知道,这是老师醒过来了,他连忙端来一碗粟粥,像往常一样,等粥的温度和体温差不多了,再把老师的上身扶起,靠在一张几子上,等他靠稳了,再一勺一勺地喂过去。 等到粥喂完了,刘羡再给陈寿翻了个身,一面给他按摩一面说道: “老师,这几天我去万安山游猎去了。” 陈寿用疲倦的眼神看着他,眨眨眼,表示自己在听。 刘羡就和他说了这几天的经历,他见到了哪些人,遇到了什么事。他知道,对于一个不能出门的病人来说,能够听听外面的事情,就已经是一种娱乐了。 刘羡的话很絮叨,从遇到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都要一一说起,同时再说一些自己的感想。他特地提起豫章王司马炽对他的尊敬,希望能让老师有一些成就感,陈寿果然露出了些许微笑,对他微微颔首。 说到最后,刘羡提起自己和陆机一起遇虎的事情,他说起当时的惊险,现在还心有余悸,陈寿也听得非常紧张,哪怕知道他肯定平安无事,一只手握着刘羡,也忍不住微微发力。 等说到刺死老虎后,陈寿也露出自豪的神情,用手指轻轻拍着的刘羡的手心,来表现自己的欣慰。 此时,刘羡终于拿出章武剑,在陈寿面前展示道:“老师,苍天有幸啊,我竟然把这把剑拿回来了!” 结果陈寿一瞬间愣住了,他双目圆睁,眼神死死盯着章武剑,嘴里嗬嗬两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结果一个吐气,他双目发白,整个人就昏厥过去了。 刘羡见状大惊,他没料到老师竟然反应如此之大,连忙让朱浮去请医疗,然后让阿春去熬药,又用热水给擦洗身子。折腾了半天,请来的秦医疗看过陈寿的脉象后,对着刘羡连连摇头,直接说道:“承祚公已经朝不保夕了,使君,您还是直接准备后事吧。” 这话令刘羡极为悲伤,心中又大不理解,明明是一件好事,老师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刚刚就是师生间的最后一面了吗? 他有些不甘心,当夜没有歇息,就一直在老师病榻前等着,他想,或许老师还会醒来。 这一等就到了半夜,刘羡自己从万安山一路回来,还没有好好歇息过,此时在昏沉的环境中,他就点了一盏灯,静静燃烧的火光照耀它,令他也感到寂寞,进而昏昏欲睡,头几次垂下来,又猛然抬起来。 突然间,陈寿大喊一声醒了过来。这声音是如此洪亮,令刘羡也瞬间惊醒了,老师竟然能说话了!他连忙靠到床头,低声呼唤道: “老师,老师。” 陈寿披头散发着,抓住刘羡递过来的手,嘶哑喊道:“大将军已经战死,我们已经亡国了!天下已经一统了,我出仕有什么错?!老师早就说过,天命在晋!”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住刘羡的手,可随即又脸上又流下泪水,他啜泣着说道:“这又不是我的错,天命如此,天意如此!你们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国君既已投降,我想家小团聚,这有什么错……”陈寿喃喃道,“阿云,天保,你们为何不等等我……” 刘羡知道老师是在说胡话,虽然此前从未听他提起过,但不难猜出,这应该是老师的妻儿。他之前又是和谁说话呢? 然而陈寿的意识还没有清醒,他又追着高声说道:“大将军,你怎么来了?!” “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根本就没有出路,你让我怎么办呢?” “我不想死啊!我想活!我想做个人,不要东躲西藏的,要堂堂正正地活!” 说到这,他再次痛声哭泣起来,六十岁的老人,嚎啕地像个小孩子一样,他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刘羡以为他做了噩梦,急忙挣脱了老师的手,两手按在肩上,试图摇醒陈寿,在他耳边说道:“老师,快醒来!我是怀冲,我是怀冲啊!” 结果半晌没有回应,仔细一看,发现不知何时,陈寿又带着哭声睡过去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陈寿才真正醒过来。他认出了刘羡,呼唤他再靠近,抓住他的手不放。 陈寿的泪水已经干了,此时他嘶哑着声音说道:“怀冲,我要死了!”说到这里,他的面容一片枯槁,但其中的悲哀却感染了刘羡,令他渐渐滚落一行眼泪。 陈寿说:“我没有儿子,只有你一个学生,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没有成就什么事业,也并不重要,知道吗?” 刘羡点点头,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对老师回答说:“老师,我记得了。” 陈寿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过去我教了你许多迂腐道理,希望你能够做一个正人君子。但现在想来,我自己都没有做到。在这个世道,想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太难了!你也不要有太多的顾忌,做不了,就不要做,只有活下去,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他喃喃自语道:“如果我没学会这些道理,这一生哪会有这么多纠结呢?” 陈寿又对刘羡说:“我在我府上的后院里还有一些自己手抄的一些书,藏在柴房,你帮我直接烧了吧。” 刘羡点头应诺。 陈寿又摩挲着弟子的手,对他说道:“虽然你没有给我说外面的政局,但我知道,现在的局势一定非常紧张。我没有太多可以告诫你的,只有两条。” “除了自己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没有人能够真正值得托付。” “不要想着复国去当皇帝,那会毁了你。还是那句话,向前看,对自己宽容一些。” 刘羡听到这里,几乎说不出话,同时也没有点头。 陈寿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口气,抓住刘羡的手,对他低语自己思考多年的心得。这都是他游历大江南北,在修史的过程中反复琢磨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但一定要告知弟子。 他说:“自古以来,礼崩乐坏,从未有像今天这般,这注定是乱世之相。而乱世又与乱世不同。汉末之时,有大汉四百年遗泽,所以战乱之后,还人心思定,试图恢复一统。可司马氏如此篡位,纵然使得天下归一,人心已经乱了!人人皆欲取而代之,这恐怕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稳定下来的,说不得天下纷争四起,要遗祸数百年!” “司马炎分封诸王,自以为能保住国祚,可实际上,诸王没有见识,府中全是些好乱乐祸之人,这不过是加剧了骨肉相残罢了。” “天下的胡人又这般多,几乎有上千万。而他们正年轻,又不像晋室这样暮气沉沉。莫非有人能杀完这些胡人吗?说不定,他们反而会建立许多国家。” 说到这,陈寿再次用目光直视刘羡,对他说道:“所以不要想着当皇帝,这是一个极难做好的事情,走错半步,说不得就要殃及全家!怀冲,相信我,好好经营家族,跟各个大族联姻,在后进子孙培养人才,这才是正道。” 刘羡握着老师的手,并没有回答。 陈寿其实也知道,自己大概说服不了刘羡,他只是到了临死之际,不得不给弟子上最后一课罢了。 陈寿感觉自己的气息变得衰弱了,他低声说:“我死后,你不必把我运回巴蜀家中,就把我葬在北邙吧,我母亲的墓旁,怀冲,你还记得那个位置吧?” 刘羡当然记得,那是他人生第一段求学的时光,很孤独,但也很自在。 “我这一生,真是无甚可留恋的,从小我就没了父亲,老师也不喜欢我,后来我和几个朋友到洛阳来出仕,也基本都分道扬镳了。官场上的仕途也不顺利,不仅没有妻子,母亲也离我而去,一个人在这世道里挣扎了好久。我是为了什么呢?真孤独啊……” 话说到这里,陈寿突然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真的孤独吗?他其实有过一段很辛苦也很愉快的经历,只是他一直不敢回忆,他对自己默默说,早忘记了。可在狄道的秋风中,在陇山的流水旁,他一度以为自己拥有整个世界。可自己最后当了一个背叛者,一个逃兵。 他没有选那样的生活,因为这太苦了,所以他不愿意走,相信世上的大多数人也不愿走。 可此时此刻,他又感到很后悔。他对刘羡说了这么多话,可有一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如果当时他没有离开,是否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呢?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刘羡时,弟子问的问题:“人死了以后还活着吗?” 他一直恐惧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人死了以后有魂灵,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些人呢?他就是因为这样,才硬撑着没有死去。 现在,陈寿不再说话,他抬头看着屋顶,不知不觉间,最后时刻到来了。刘羡感受着一丝丝的热量从老师身体中溜走,不知在何时,陈寿的呼吸停止了,悄然如鸿毛落地一般,终年六十七岁。 接下来的一个月,刘羡一直在操办老师陈寿的丧事,正如陈寿死前所说,他是个孤独的人,没有人关注他的死亡。刘羡为老师出殡发丧,没有一个他身前的好友前来探看。 按照陈寿的遗愿,刘羡没有将他的棺椁送回巴蜀,而是在当年邙山结庐的地方将他下葬。同时去信给巴西郡安汉县的陈氏族人,告知他们这件事。 办完这些事后,刘羡前去陈寿的旧宅,打算按遗嘱烧掉他的遗物。 进入破败的宅邸,他打开满是尘埃的柴房,下面果如老师所言,压着一个木箱。刘羡打开一看,不料竟然是二十数卷文稿,标题赫然是《续汉书》三字。只是这二十余卷文稿,其实都是同一卷,老师每次只写了第一卷的开头,就又将它废弃了。如此反反复复,二十余次,就有了这多么篇废稿。 刘羡面对着这些废稿,想起老师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一时百感交集。斟酌良久后,刘羡将其中大部分文稿付之一炬,但还是留下来了一卷,和李密留给他的《诸葛亮集》放在一起。 他想:我到底不能按老师的想法去活,我还是想去走一条最艰难的路。(本章完) 第302章 父子的争执 处理完老师陈寿的丧事,差不多就是十月中旬左右了。 丧事之后紧接着就是喜事,傅畅和刘娇的成亲时间定的是十月丁丑。虽说听起来有点晦气,但毕竟陈寿只是刘羡个人的老师,和安乐公府关系不大。因此,除了刘羡本人没有出席外,婚期还是照常进行,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说起来,刘羡既然不在,代表女方家长的自然是安乐公刘恂。虽然在家中不受重视,他到底是板上钉钉的公爵,这种事情本来也需要他出面。不得不说,当他好好打理一番,衣冠楚楚、峨冠博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颇有一番名儒风采,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个太学里出来的博士。 宴席上,刘恂又与傅祗觥筹交错,表现得其乐融融,谈经论道,又不落下风。来参会的宾客们都说,还以为安乐公府缺少底蕴,配不上灵州公府,没想到看上去,两家像是门当户对呢! 但同时也有人私下议论,灵州公这是两边下注啊。他长子娶的弘农公主,次子却和安乐公府联姻,不就是看重了荡寇将军是东宫的红人吗?接下来的大事,不管是皇后赢还是太子赢,他都能左右逢源,保全家族啊。 但不管怎么说,婚礼还是很顺利地结束了。当晚一家人从灵州公府回来,许多人都高兴得睡不着觉,毕竟他们很少能够参加这种级别的盛会。于是家里又点灯闹腾了一会儿,阿萝张罗着给安排了一顿夜宵,全家人又一齐吃了顿饭,席上,四伯刘瓒拉着刘羡的手,对他连连道谢,好半天才结束。 正当各人准备回房歇息的时候,刘羡叫住了刘恂,问他道: “大人,您有时间吗?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全家人都感到很诧异,自从张希妙去世以后,刘恂与刘羡父子两人的关系冷淡是众所周知的。而随着时间发展,两人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就是尽量不出现在一个地方,错开相遇的时间,即使有大事,两人不得不在一起,也当对方是一个隐形人,并不相互交谈。 因此,刘羡回到洛阳也有半年了,两人甚至没有好好在一起吃过一顿饭,更别说有什么交谈了。 可刘羡今日竟然主动与刘恂说话,真是咄咄怪事。 刘恂当然不会拒绝这次谈话,虽然可笑,但他也是有自尊的人。正是因为那件悲剧让他丧失了在家族内的话语权,所以他才自觉地深居简出,不给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如今儿子要与他说话,他也要展示出父亲的威严,对刘羡道: “好吧,那就到我卧室内说吧。” “也好。”刘羡回答道。 刘羡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进父亲卧室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在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只有童年依稀的印象。因为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母亲倒在血泊里的景象。 此时再进来,刘羡的心中没有伤悲可言。他手持着一盏灯,然后再环首四顾,发现卧室内收拾得比自己想象中干净,至少衣服没有丢的到处都是,屋内没有酒气。 房间的布局也还和以前一样,屏风、木榻、衣柜、几子、火盆、衣桁,摆放的位置都一如童年的记忆,只是家具已经显得有些老了,室内的味道比较沉闷,充斥着碳灰的气息。 不等刘恂说话,刘羡自己先把窗台打开,秋冬之分的寒风吹进来,让屋内的两人顿感冰冷和清醒。刘羡把灯火轻轻放下,再坐到木榻上,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刘恂也佯作随意地坐在木榻上,漫不经心地用眼神看着儿子。但两人的姿态其实都有些僵硬,就好像还有人坐在边上一样。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刘羡打量着刘恂,再过两个月,第二任安乐公就要满六十岁了,刘恂的两鬓和胡须已经霜白,头发也是白参半,往日阴郁的面孔因为多了许多皱纹与老年斑,也显得随和与慈祥了,只是他的嘴唇依旧紧抿着,似乎一开口就会说出刻薄的话来。 原来他也老了,刘羡不无感慨地心想,这还是当年那个动辄对自己还有仆人们发怒的父亲吗?不知道母亲看到他这幅样子,是欣慰还是伤心呢。 刘羡终于开口了,他佯作是打量四周,说道: “有些家具都有些旧了,您可以换些新的。” 他拉着家常,想营造出一种还算正常的父子交流氛围,刘恂显然也心领神会,他配合着儿子的口气,又想保存自己的自尊,就回说道: “都还能用,如果有什么缺的,我自己会买的。” “您这个年纪了,平日不要老呆在家里,多出去活动活动,小心闷出病来。” “我这不是怕出去给你丢脸吗?” 这句话的小心翼翼让刘羡内心一酸,同时让他又有些忿怒,说得好像过去的他真在乎过儿子的想法一样。但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撇着头道: “您照顾好自己,不让别人麻烦就行。” 父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着,酝酿了些气氛后,刘羡终于扯入正题,对他说道: “我在秦州平叛的时候,曾率军抵达仇池,在那里遇到了一些人,他们自称是诸葛瞻的旧部,和我说,当年亡国的时候,大将军曾经留下了一支残军,他们在亡国时离开了,虽然被晋军一直追剿,但最后还是逃出生天,不知所踪了。您知道这件事吗?” 这句话一出口,刘羡偷偷看刘恂的表情,只见他原本蜡黄的脸色,渐渐冲涨成红色。已经变得有些畏缩的双眼,又透露出刘羡童年记忆里的血色来。刘恂的气息也变得不平稳,他一开口,也没有立即回答自己知道不知道,而是反问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其实就是变相地回答了,他知道这件事。 刘羡回答说:“我是安乐公世子,是刘备的子孙,当然和我有关系。我已经把那些人,都偷偷招揽了,送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等我的消息。我答应了他们,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个回答显然刺痛了刘恂,他涨红的脸色越发加深,显出一种油乎乎紫色的颜色。他说: “多管闲事,这是你应该管的事情吗?!” 刘羡见他如此,知道他是不愿回答,可现在老师陈寿已经去世了,老师李密也去世了,身边的知情人可能就只剩下父亲,他怎么可能去别处再寻找答案呢? 而且父亲的回答,也有些太过无情了,刘羡心里也生出几分火气,他说道: “您在说什么话?我们家亏欠了人家多少?先不说当年祖父在成都投降,害了多少人,现在有故国旧人还在坚守,那这情分我们难道不该偿还吗?我小时候不懂事,看见有人死在我面前,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难道您也不懂事吗?您也认不清那是谁吗?” 这话语句句如刀,直砍向刘恂的心头,他有些恼怒地起身道: “我还当你已经长大了,知道些世事了。怎么现在看来,还是如此地不晓事!” “国家都亡了多少年了?快四十年了吧!那时候你都没出生!你哪知道当时的情形,知道你祖父的困难?你就在这里指责他。你无非就是听了陈寿的一些话,脑袋一热,就做些没头没尾的梦。你知道杀人有多么难吗?你知道战场是多么残酷吗?” “我当然知道。”刘羡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这些年经历过无数生死,死在我剑下的,已经超过了上百人。” 这句话顿时令刘恂哑然,在他眼中,刘羡还是那个小时候就和他顶嘴的儿子,在外界所获得的那些成功和认可,就像是一种传说,并没有让他产生实感。 所以一争论起来,他就下意识地忘记了这些,而此时,他看到刘羡脸上的刀疤,还有满是老茧的双手,终于才有了一些切实的印象,也就难免感到些许窘迫了。 但他却不能认输,忍不住贬低道:“那又如何呢?不过是打些蟊贼罢了,难道能和当年的钟会和邓艾比吗?你管这些人如何?当年你祖父投降,就是为了多活些人命,他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怎么能要我们负责?” “你是说他们是蠢人咯?” “他们当然是蠢人!”刘恂狠狠说过这句话后,又觉得有些后悔,他随即快速地略过话题,指着刘羡说道:“我们不是谈其他的问题,你现在说这些,到底是想干什么?难道是准备复国吗?!” 直到这个时候,刘羡才恍然发现,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和父亲说过自己的想法和愿望,父亲竟然也对自己一无所知,就好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他一时间感到有些悲哀,所有的怒气都消失了。 他注视着刘恂,徐徐说道: “是,我准备复国。” 这句话一出口,刘恂顿时沉默了,两人对视良久,窗外的冷风也停下来了,只有油灯静静燃烧的声音。 刘恂慢慢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刘羡说:“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刘恂道:“我觉得你在说一些梦话。” 刘羡道:“我并不是在说梦话,我已经想了十几年,日日夜夜都在想,哪怕去死也无所谓。” 刘恂闻言大怒,他拍案道: “什么无所谓!那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如果准备复国,打算拿我怎么办?拿你这些叔叔伯伯,兄弟姊妹,还有你妻子,他们怎么办?!” “朝廷现在能放心让你当官,不就是因为有他们做人质吗?你想要去复国,去造反!你难道能带上全族一起走吗?到时候先不说你成不成,我们这些留在洛阳的人,全部都要去死!你有想过这些吗?还是说,你为了做到这些,早就准备好让全族给你陪葬?!” 刘羡当然想过这些,但他也知道,这是个死结,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至少他现在仍然没有想到,他只能竭力平复心情,试图劝说父亲: “我会尽量想办法,但这是我们家族的罪业!为了偿还这份罪业,我们必须准备牺牲。” “我不同意!” 刘恂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绝不会同意。” 他不等刘羡继续说,毫无波澜地继续道: “你难道不知道吗?晋国有戮尸的传统。你如果事发了,连你祖父,连你二伯,连你母亲的尸体都会被拉出来再处刑,你想你母亲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刘羡哑然了,他全然没有想到,在他看来蛮不讲理的父亲,竟然会用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回应自己。他甚至都有些被说服了,如果张希妙还在世的话,他会愿意为了母亲放弃全世界。 但他本能地不愿意被父亲说服,刘羡不认为父亲有资格对自己说这些。他没有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他说:“我带回来的那个随从,其实不叫朱延,他自称诸葛延,是诸葛瞻的儿子。” 刘恂眼皮一跳,并没有接话。 刘羡继续道:“他从小就没见过父亲,他也没有母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真实的姓名。” “那并非我的错。”刘恂看起来没有兴致和刘羡说话了,他不再看刘羡,坐在自己的床头,坐在当年杀妻的角落,低声回应道: “你以为你是谁?佛陀转世?昭烈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吗?啊?你甚至都不能说服我,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吧,等到你真有本事复国……的时候,你再来和我谈。” 说罢,他就摆摆手,示意刘羡赶紧出去。刘羡也知道,今夜的谈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刘羡边出去边想:“自己也是病了,居然想和这种人好好谈心。世上坏人那么多,像他那么该死的也寥寥无几。” 自此,他彻底绝了和父亲正常交流的想法,父子两人又回到了那种冷淡的关系,甚至变本加厉。 家人们本来还以为会看见两人和好,可结果如此,也忍不住内心焦虑,但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因此也无从劝起。 不过刘羡暂时顾不上家里的事了,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三日,他收到了太子的消息,让他秘密前往东宫一趟,绝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本章完) 第303章 太子定策 第303章 太子定策 正如上次一般,太子的消息是通过一个信使传递过来的。不过这次来的并非是苟晞,而是一个名叫王景的中层军官。他以发俸的名义来到荡寇将军府,带来的十来车粟米交给郗鉴清点后,他拿着清单来找刘羡盖章。然后借此机会递给刘羡一张黄帛。 和上次一样,黄帛上是极为熟悉的太子笔迹,要求他设法明日傍晚到马市与江统汇合。 刘羡内心暗道:终于来了。 由于最近一直在处理陈寿的丧事,刘羡一直颇有空闲。次日,他再次以为陈寿修葺坟墓为理由,在府内请了假。此时距离当初的刺杀风波已经过了近半年,刘羡接手东宫卫率也有小半年,由于一直无事发生,各势力对他的关注都已经小了许多。可即使如此,刘羡依然先绕了几个圈子,确定无人跟踪后,再孤身前往马市。 江统在马市等待已久,他们两人到约定的地点相见后。江统令两个心腹之人抬出一个足可装人的大竹簏,让刘羡坐进去。再将竹簏装到货车上,和马市采购的蔬菜、粮米混在一块,一路返回到东宫大门。 由于东宫内有近万人要日常饮食,加上太子喜好宰割牛羊,因此,东宫每天都要进行物资采购。将士们对此已非常习惯,多一个竹簏在其中,毫不起眼,也根本不会有人查看。这样,刘羡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东宫。 等刘羡再出竹簏的时候,已经身在西殿,也就是东宫的后宫所在。这里只有侍女和太子的妃嫔,与外界并不相接触,即使有宫女见到了刘羡,也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又有什么委托。 太子司马遹此时就在西殿的一座阁楼上,自窗台边看着楼下的风景。等刘羡上楼时,他关上窗台,坐回到火盆边,疲倦的面容中露出释然的神情,说笑道: “刘羡,听说你最近家里出了些事,我叫你过来,不妨碍吧?” 刘羡回答道:“回禀殿下,是出了一些事,但是该办的都办完了,不碍事。” 司马遹点点头,叹息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手下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只能麻烦你啊!” 虽然没有明说,但刘羡也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他问道:“殿下,您准备可谓万全吗?” 司马遹拿起一块玉抉,不断地在右手间翻动着,左手则紧紧捏成了拳头,沉默片刻后,司马遹回答道: “世上没有万全的准备,实话和你说,我眼下也只有四成胜算。” “我现在手里拉拢了一批人,但都是我狐假虎威拉来的,有的则是威逼利诱,现在我把他们带上了这条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到时候,说不得还得让你来压阵。” “我本来还想要更多的时间,来聚拢更多的一些人,至少挑选几个真正忠心的人。但现在,我那位母后已经按捺不住,要开始反击了。” 漫长的等待中,皇后也终于出手了。她最近频频调离东宫中支持太子的官员。如太子左卫率刘卞,太子詹事裴权等人,开始陆陆续续外放为官,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先断去司马遹的臂膀,让他无人可用。 但这招只能治标,并不治本。一来支持太子的人太多了,皇后是调不完的。二来也不能外放太多的太子官员,不然州郡内全是支持太子的人,又有谁会听皇后的诏令呢? 可太子不得不慎重对待这件事,因为他想要夺回权力,纯粹就是靠一副势在必得的气势。若是这个气势弱了,引得麾下众人怀疑,别说政变夺权了,恐怕想要以前那样浪荡度日也不可得,转瞬就会落得一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司马遹放下手中的玉抉,对刘羡叹道:“没办法啊,皇后既然不安生,我们必须给予回应。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刘羡当然知道,这正是此前他给司马遹献出的计策,他徐徐说:“那就只能以杀立威了,殿下招我归来,应该是想要我再杀人吧。” “是。”司马遹道:“我们必须以极强硬的态度,杀掉一个我母后引为心腹的人,让她知难而退,也好涨涨我手下这些人的士气。” 他转而问刘羡道:“你觉得,如果我要在后党中杀一人,杀谁最为合适?” 刘羡本能地就想回答贾谧,但理智告诉他,这是绝不可能的。贾谧是平阳贾氏的族长,现任的西晋第一公爵,一旦遇刺,所带来的政治意义是不可估量的。 司马遹一旦这么做,恐怕会引得其余公爵高门兔死狐悲,那些原本就支持皇后的,就会加倍支持,原本旁观或声援太子的,也可能因此倒向皇后。 同理,刺杀这种手段,也是不可能用在石崇、张华、裴頠、王浚四人身上的。石崇、裴頠、王浚都是八大高门的当家人,自不必说。而张华则是当代的寒门第一人,不管阿附皇后多么的令人不齿,他到底走到了寒门宰相的位置,晋室立国以来有且仅有此一人,若是刺杀他,毫无疑问会带来非常恶劣的影响。 那这么看来,就只剩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刘羡对司马遹道:“恐怕只能去杀贾思范(贾模)。” 司马遹微微颔首,显然赞同刘羡的这个判断。他似是喃喃自语地分析道:“嗯,是这样。平阳贾氏虽然树大根深,但贾长渊乃是无智之人,皇后做事也往往鲁莽,只有贾侍中往往能够拉住他们。” “而不论皇后怎么信任张华与裴頠,他们毕竟不姓贾,到底隔了一层。只要杀了他,皇后与贾谧多半会丑态百出,到时候大失人望,就有成事的机会了。” “但问题是,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贾侍中平日深居简出,足不出户。除去朝会以外,极少外出出门,虽然没有多少侍卫,但想要杀他,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刘羡失笑道:“殿下,如何杀贾模,这不是您需要考虑的事情。在杀他之后,您该如何善后,才是最大的难题。” 见刘羡露出十拿九稳的神情,司马遹也稍微放松了些。他知道刘羡是想要知道自己之后的计划,便坐到刘羡面前,低声介绍道:“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只要能设法除去贾模,我便向裴頠施压,让他转告皇后,快些放权退位。” “到那时,妖后若能退位,那自然无事发生,我还能放她一条生路。哈,不过这显然是一种奢望。” “她这种人,大概是不会认输的。那我便派人到廷尉处上报,公诉贾谧谋反。据我所知,贾谧这些年造了不少祥瑞和神器,大多堆在金谷园,门客中也有一些妖人。他谋朝篡位,证据确凿。只要将他拿下,然后再去传彦辅公(乐广)、子雅公(刘颂)、还有我岳丈三人来,他们都是士族中有名的高士,一旦将证据示众,再由他们大加宣扬,人心必然站在我们这边。” “不过啊,贾谧与妖后都是急躁之人,若无贾模阻止,必然狗急跳墙,带兵火并,我们恐怕还不得不打一场大仗。应对之法也简单,就是兵分两路。你领着麾下三千人,径直去金谷园捉拿贾谧和搜罗证据。我领着暗中埋伏的禁军,一路前去云龙门对峙,确保禁军不会妄动。最后,我再临时联系诸王,到那时候事情紧急,他们无法中立,必然只能先支持我。” “如此一来,大事就可成了。” 说到这里,司马遹对刘羡强调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诸王的态度。你现在也知道,树大招风啊。如果我提前告知他们计划,赵王和齐王必然会给我出卖得干干净净。淮南王或许不会,但他性格刚烈,做事操切,恐怕会趁机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因此,这一次的刺杀,我让你偷偷地过来,没有和江统之外的任何人透露。你也要守口如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去和苟晞、孙秀他们联络,也不能再用淮南王的死士。” “当然,我知道,此前你能屡屡得手,他们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但现在,我没有什么可以派给你的人,顶多是像之前那样,你去和陆机商量办法,给我一个行动的日期,我设法帮你自由出入城门。除此之外,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怎么样,刘羡,你能做到吗?” 刘羡沉默良久,老实说,司马遹提的这个要求确实非常棘手。没有帮手,没有探子,又要确保保密,还要对目标进行一击必杀,更要考虑如何逃命。这些条件过于苛刻,使得刺杀的难度远远超过之前。但刘羡没有选择,正如司马遹有许多人不能相信,却还要奋死一搏一样,他也必须得依靠自己。 他对着司马遹颔首道:“太子殿下,我明白了,我自会自己安排,您等我消息便可。”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要向您提一个建议。” “哦?”这个转折令司马遹有些吃惊,在他看来,自己的谋划已经尽善尽美,没有再改善的可能了才对,他好奇问道:“你说说看,是什么建议?” 刘羡斟酌着说道:“您既然担忧诸王,那我以为,应该再杀一人,杜绝后患。” “后患?谁是后患?你说的不会是要刺杀哪个亲王吧?” “当然不是。”刘羡进言道:“我觉得,应该诛杀孙秀。” 司马遹有些难以理解,他身子微微后仰,问道:“赵王长史孙秀?为何要杀他?我知道你和他有私仇,唉,我也不喜欢他,但也不要因小失大,把赵王推到皇后那边去。” 刘羡说道:“在下提这个建议,并非是出于私仇!殿下,孙秀这个人,贪得无厌,毫无廉耻,他是一条吞象之蛇!为了获得大权,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他在关中的时候,就敢在决战前换将揽功,连续几次临战脱逃,临阵倒戈这种事情,他必然是做得出来的!” “而对于赵王,您不必担忧,他虽然信赖孙秀,但赵王本身并没有多少主见,幕僚们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过是个官场傀儡而已。失去了孙秀,只要旁人不为孙秀说话,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您只要提前布置,他不仅不会公然加入后党,反而会和您的关系更密切。” “但只要孙秀活着,就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是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而您要想成功,就必须减少这些不可控的变数。而孙秀,正是一个洛阳最难以提防的变数。希望您能答应我,务必让我在举事之前,设局除去孙秀。” 司马遹沉默片刻,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烘烤,终于回答说:“好吧,我答应你,只要你能除去孙秀,我也会给你善后。但时间紧急,杀了贾模后,就要十二月了,我打算十二月就动手,你若没有合适的时机,我也不会等你。” 这对刘羡来说已足够了。他松了口气,似乎卸下了心间一块很大的负担,向太子拱手道:“那我就不打扰太子了,告辞。” “且慢!” 司马遹叫住他,左手从桌案上取了一壶酒,右手取了一杯酒盏,轻轻斟满后,递给刘羡道: “我知道,这一次的谋划,风险极大,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我恐怕就要黄泉再见了。” “不管事成事败,世上能够有一个性命相托的人,也真是一大乐事。我在世上敬佩的人不多,刘羡你算是一个。” “来!饮了这杯酒,就当是我们效仿古人,用烈酒壮行了!” 司马遹将酒盏递给刘羡,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年轻的面孔上此时难得出现了些许开怀,他双手持盏,与刘羡一个碰杯,随即一饮而尽。 “再会吧!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不是再在这个女人窝了。那时候,我们在洛阳宫的太极殿再见。” 说罢,司马遹挥挥手,把在门外的江统招进来,安排刘羡进入竹簏,再次秘密运出东宫。 在摇摇晃晃的竹簏内,刘羡开始闭目冥思,他知道,这次自己绝不能失手。 (本章完) 第304章 推敲 在晋朝的官品内,一品官员是八公职位以及开国公爵,二品官员是开国侯伯子男,以及各宗室担任的大将军及地方都督。 因此,即使贵为宰相,在朝堂上也只能担任三品之职。但换句话说,当官做到三品,也就是位极人臣。除非再立下什么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功外,也就升无可升了。 而刘羡此次要刺杀的目标贾模,便是三品侍中,与中书令、尚书令并称的三省宰相。 不得不说,作为宰相,贾模的派头是最小的。他平日出行并无护卫,只不过坐在没有车盖的牛车上,带着两名苍头而已,一名苍头驾车,一名苍头服侍。即使在洛阳的所有官员中,也可以称得上节俭安贫。与此同时,贾模也没有自己的府邸,他作为平阳贾氏的族人,并不以宰相自矜,而是自比为皇后与鲁公的下人,白日在门下省办公,晚上便寄居在鲁郡公府上,两点一线,古板得好似无情无欲,数年来没有任何变化。 要刺杀这样一个人,乍一看似乎简单,毕竟他不带护卫,防御希少,行动又非常规律,应该极好得手,可实地考量过后,刘羡却发现无比困难。 首先,贾模自己没有护卫,可他长时间待在鲁公府与门下省内,这两个地点都是侍卫如云的森严之地,想要入室暗杀几不可能。 可若是在半路上着手呢?可鲁公府距离洛阳宫的司马门不过三百步,就在最显眼的铜驼街东面。在这个位置,从出宫到回府,连一刻钟都不到,基本不可能进行无声无息的刺杀。纵然得手,鲁公府与宫门前的侍卫也会发现,到时候一前一后进行包夹,恐怕也很难逃脱。 因此只能从别处想办法了。 刘羡从东宫回来后,次日就去联络陆机,还是老规矩,两人在龙门相见,这里距离洛阳有一段距离,各方势力的探子难以涉及这里,是绝对保密的。因此刘羡以狩猎为名,在这里买了一间猎人歇脚用的草舍,专门用来秘密商议。 两人是前后脚到的草舍,刘羡是先到的,刚点了火炉,陆机后脚也就开门迈入。两人的神色都郑重非常,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刘羡先把可能使用的手段一一罗列出来,同陆机进行讨论。 他想出来的第一个法子是收买贾府的下人苍头,从内部毒杀贾模。 陆机很快就否定道:“这不可能,我随贾谧饮食过几次,像他们这种人家,饮食前都会安排人试毒的,尤其是像贾模这样小心翼翼的人,他必然不会食用不安全的饮食。” 刘羡问道:“那能不能不下毒,直接收买人刺杀呢?” 陆机反问道:“怀冲,这种事情,你敢假手他人吗?” 刘羡确实不敢,毕竟能够用金钱收买的人,也极容易出卖别人,一旦暴露了自己,那结果将是灾难性的。他心中否定了这个方案,又问道: “贾模也是人,他不可能永远都这么活动,除了家里和宫中,他肯定还出来过吧!有没有办法引他出来,在路上进行伏击?” 陆机回忆了片刻,陈述道:“贾模的行动确实也有例外的时候,但基本都是因为公事。诸如到太学征辟学生,到太社拜祭天地。但这种事情,他就会前呼后拥,随从甚众,恐怕是无法下手的。” “没有人能邀请他出来吗?” “据我所知,恐怕是没有。”陆机也露出苦笑,他感慨说:“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交往可言,不管邀请他的人多么位高权重,他也会婉言拒绝。太子当年娶太子妃的时候,几乎邀请了所有的洛阳权贵与名士,可即使这样,贾模仍然没去,我不相信现在就有人能把他约出来。” 刘羡听了大感棘手,这个人竟然没有半点破绽?他起身徘徊思考,在心里想道:这绝不可能,世上绝不会有无懈可击的人,更何况他与贾谧皇后绑定得如此之深。等等,贾谧? 想到这里,刘羡忽然灵光一闪,他回头问陆机道:“士衡,你好好想想,贾谧有没有能约出贾模的时候?” 陆机一愣,随即失笑道:“怎么,难道贾谧能遂你的心意不成?” 刘羡道:“做事又不是看好恶,重在因势利导。战场上,不也讲究围魏救赵、减灶诱敌吗?我骗贾谧一招,未必不成,你先帮我想想,贾谧能不能约出贾模?” 陆机听罢,觉得刘羡说得有理,便仔细回忆过往道:“一般来说,贾长渊若是有事需要问计,是会回到鲁公府,专门去请教贾模的。这几年大多如此,嗯……不过似乎有一次例外……” “那一次,贾长渊在金谷园喝醉了,就想要羞辱国子祭酒庾旉,让他学驴叫。” “庾旉?” “怀冲,你知道的,庾旉的父亲是庾纯啊!就是那个当年当众羞辱过贾充,问他‘高贵乡公何在’的那个人。” “哦。”刘羡恍然,“贾谧想报复回去?” 陆机苦笑道:“是啊,但庾旉哪里肯干?当年齐王党争,他就是敢顶武皇帝的人。因此不仅不愿意低头,还倔脾气上来了,当众骂贾长渊无才无德。贾谧一气之下,就在金谷园内挖了个坑,把他活埋了!” “还有这种事?你们也不拦着?” “他那个德性,谁敢拦?!”陆机说到这,不禁长叹一声,又继续道: “等到第二天他酒醒了,庾旉也就死了。贾长渊这才连忙派人去请贾侍中,让他过来善后。贾侍中就令我们统一口径,说庾旉是醉酒诱发了风疾去世的,然后又亲自去和庾家人谈,也不知是怎么说的,最终庾珉他们没有捅破这件事,就当是无事发生。” 若不是陆机不说,刘羡还真没想到,对待颍川庾氏这样的士族,贾谧竟然也能无法无天。不过对刺杀来说,这却是一件好事,好歹证明了一件事,如果贾谧遇到麻烦,是能请动贾模出山的。 刘羡走到窗台前,凝视了片刻窗外寥落的树木,满地的落叶与枯草,一只灰兔正在其中活动。灰兔抬起头,似乎察觉了刘羡的眼神,后腿扑朔几下,一溜烟遁入乱草丛内,很快消失踪影。 刘羡坐回到草席上,对陆机道:“我想到一个主意,需要你帮帮我。” 陆机剥开了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道:“你且说来,让我先听一听。” “贾谧现在还住在金谷园吧?” “是,平日无事,他就会住在金谷园。” “他现在还召开诗会吗?” “贾长渊好面子,越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他越是会表现得岿然不动,以显示他的地位坚如磐石,因此,每十日,他就会在金谷园开一次文会。” “那你说,如果有人在金谷园内威胁要杀了他,他会离开吗?” “这……”陆机听到这里,抬眼看了一眼刘羡,大概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设计了,他摇首回答道: “贾长渊是绝不会这么做的,相反,他会认为这是蔑视和侮辱他,继而勃然大怒。哪怕把金谷园全翻一遍,贾长渊也一定会设法找出那个侮辱他的人。” 刘羡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而如果他找不到呢?他会找谁来给他出谋划策?” 陆机接道:“当然只有去请作为族叔的贾侍中了……” “到时候,我隐藏在进出金谷园的必经之路上,在贾模路过的时候,一箭射杀他!” 说到此处,刘羡对着半空轻轻一挥,笑问道: “这专诸刺王僚的法子,莫非他还能有所防备吗?” 陆机闻言也笑了,他低头思忖片刻,说道:“确实算是一个办法,不过这只能说是大概,许多细节还需要考量。”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就这个刺杀计划展开了周密的打磨。 首先是激怒和威胁贾谧的办法。 刘羡认为这是最简单的,他打算写一份贾谧的罪状,从贾谧的祖父贾充时期写起,先写贾充著名的弑君行为,然后再写他抛弃发妻,违背父训,一定要把贾充写成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才无德的奸诈小人。然后再罹骂皇后与贾谧,历数他们这些年来的种种不当作为。最后再在背面附上“奉义诛贼”四字。 只要陆机能把这份罪状带进金谷园,悄悄扔在哪个角落,作为刺杀的预告,到时候引导贾谧让他发现,贾谧必然暴跳如雷,绝无可能善罢甘休。只要他认定刺客就在金谷园内,就八成会招来贾模,然后刘羡就可以进行刺杀了。 其次是刺杀的地点,出入金谷园的道路虽有两条,但通往洛阳的只有一条。而这条道路旁边,还开渠引水,凿了一条七丈宽的河水进来。这些年,渠水两岸已经形成了一片规模不小的芦苇丛,人可以在里面藏身,只要伪装得当,就是在两三尺内也不容易被发现。 而在进入金谷园前,客人们原本要进入一条由杨柳与银杏组成的林荫大道。但在经历过金谷园大劫案后,石崇进行了第二次改修,让这条大道变成了小道。所有的宾客都要在进入前下车下马,而这,就给刺杀创造了条件,在这个小道入口前,就是贾模下车的时候,他必然行动迟缓,而且道路又逼仄,是极佳的射杀位置。 然后是刺杀的时间,由于采用了射杀的办法,刺杀的时间一定要在白天,确保有足够的光亮来命中目标。 因此,刺杀不能安排在晚上,必须安排在白日。考虑到传递消息,人员往来,陆机应该在晌午前就引发此事,如此一来,才能确保贾模在黄昏前抵达金谷园。 再然后就是刺杀的细节,为了确保一击必杀,光凭刘羡自己的射术是不够的,他打算让自小狩猎的诸葛延来干这件事。 而且为了减少失误,刘羡打算从东宫弄来两架手弩,弩矢采用尖头雁羽的穿甲箭,箭尖要带有非常小的倒钩,只要浸泡上用曼陀罗汁做的毒药,哪怕只射中了身体,并没有命中要害,箭头也可以钩在血肉里,用毒药毒死对方。若有人试图强行取出箭矢,更会让人失血过多而亡。 最后就是考虑逃跑的问题,刘羡自信,以翻羽马的速度,想要当场逃脱是非常容易的,但难点在于事后的搜查。这样雄壮的千里马少之又少,如果被发现后,廷尉在洛阳里一一对比马匹,那就很容易露馅了。 刘羡打算用墨汁将翻羽马全部漆成黑色,等到刺杀结束,刘羡摆脱追兵后,可以用水洗掉马毛上的墨汁。到时候,哪怕贾谧动员后党的所有力量,将整个洛阳翻遍,恐怕也无法找到一匹纯黑的千里马了。 计划修订到这个地步,刘羡自认为是做到最好了,陆机也觉得无可挑剔。刘羡便将这个计划告知司马遹,司马遹次日便让江统回复说:“等待你的好消息。” 随着贾谧打算在十一月壬子这一天召开文会,最终的刺杀时间也因此敲定了。 在行事的前一天,陆机拿了刘羡写的黄帛书,提前住进了金谷园。而刘羡也以偶感风寒为理由,请病在家。实则与诸葛延提前到金谷园渠水处埋伏。 将走之前,正是深夜。刘羡拉着被漆成黑马的翻羽,带着诸葛延,与妻子告了别,出来时,周天寒彻,冷风四起。 刘羡用白布裹了头,又用绢子蒙住头脸,只露出双眼。诸葛延颇不习惯这种装束,他又是第一次干刺杀这种事情,也不免有些不自在,在路上,他低声问刘羡说: “殿下,这次远去,如果不成事该怎么办?” 刘羡沉默片刻,缓缓回答诸葛延道:“没有什么怎么办。这一次,不是贾模死,就是我们死,没有第三种结局。你怕了吗?” 诸葛延笑道:“殿下想得也太坏,在我看来,杀这种不习武的人,不过是杀只鸡罢了!” 两人裹着漆黑的披风,就这样渐渐融入到夜色之中。不知何时,雪渐落,一场风雪不期而至。(本章完) 第305章 刺杀之三 这场风雪来得十分突兀,但也不算出人意料。 毕竟到了十一月,天色阴沉了许久。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天色黯淡得也如同日蚀,更遑论在深夜。冬日的浓云遮蔽了漫天星光,使得地上的火光耀眼不可直视,而行走在冻得坚硬的大地上,却根本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似乎人们回到了远古时天地未开的浑沌世界。 刘羡打着火把,在黑夜中摸索着,片片雪打落在他身上,一开始毫无重量,但走了一会儿后,肩头便积累了一层薄雪,寒冷透了下来,令他的肩膀不自觉地抖动。不过刘羡没工夫关注这些,因为他的内心也在抖动。 这是相当罕见的事情了,自从上过战场之后,刘羡已经很久没有觉得紧张过。但此刻他不能不紧张,毕竟他即将要做的这件事情,虽然看似只是一个人的生死,却关系到一整个国家的命运,乃至上千万人的存亡。 但刘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压力了,他已经有了一套熟悉的调节办法。在行走的时候,他放松自己的呼吸,感受自己的心跳,同时将自己的意念隔离观想,渐渐地,他感觉自己与风雪融为一体,人世的种种似乎与他远离了。 刘羡想,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乱局早已经注定,各个角色都已经在舞台前就位,他今日的任务,不过是当一场大戏的揭幕人罢了。 他与诸葛延两人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从城市的东郊绕道北郊,再绕路到西郊,几乎了两个时辰,才看到引入金谷园的渠水。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距离目的地大概只有两里地了。 天上的雪仍然在飘洒,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没过脚踝的霰雪。刘羡熄灭了火把,拉着翻羽马进入了芦苇丛中。由于天气寒冷,河水刚好已经结冰了,只是河岸处的河冰很薄,踩踏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嗤啦嗤啦的碎冰声。踩着稀碎的薄冰走了片刻,可以看见远处隐约有一道黑障,还有一两个来回巡逻的火把,应该是快到了。 刘羡让诸葛延先坐下来,两人喝了点水,又吃了点揣在怀里的炊饼,稍微歇息了片刻后。刘羡测试了一下河冰的厚度,发现中间的河冰已经冻结实了,可以走马,便领着翻羽马走到河对岸,给它系在了一处杨树根上。确认芦苇丛可以遮蔽住马儿的身形后,他再缓缓走回来,和诸葛延做最后的刺杀准备。 两人往前走了差不多三四十步,距离林荫道大概有百步左右的距离,然后开始装填刺杀用的手弩。手弩有两台,有效射程是两百步,而浸毒的特制箭矢则带了差不多五十支。不过刘羡知道,自己只有两箭的机会,一旦失败,是不可能再装第二次的。 确认好距离和方位后,两人就在湿地上坐下,把上好弦的弩机放在手边,坐在杂草堆中等待天明。此时风已经停了,但是雪却没有停,不多时,两人的头上又积了一层雪,和芦苇枝头的雪融为一体,形成了一道天然的伪装。只是这有些太冷了,配合着渠水中的潮气,刘羡和诸葛延感到通体冰冷,度日如年。但他们必须在这里坚守,直到贾模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箭向晓,一阵轻雾从冰面飘上来,袅袅升上渠水两岸。但这林荫小道上并没有什么人影往来,在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天地间赫然已是纯白一片了。而在这冰冷的雪层下,芦苇从下到上结了一层白霜,就连刘羡的衣服也为之僵住了。 此时寒冷是最难熬的考验,刘羡把双手拢在袖子里,不断地磋磨着大腿,保持着双手和腿部的温度。但双脚的寒冷是无法抵御的,他只能咬着牙硬挺。天天渐渐地更明亮了,但雾气也变得更大,完全盖住了渠水两岸,不断升腾,导致视野也变得极差。 诸葛延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突然远处传来了一些马蹄的声音,他一个激灵,抬头看见刘羡一身白霜,正瞪着不远处的白雾与小道发呆。诸葛延感觉自己喉咙都冻哑了,他低声问道:“殿下,这么大的雾,我们人都看不见,这还能成功吗?” 刘羡急忙举手制止,等到马蹄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他才慢慢说道:“不要慌,现在才刚天亮,刚才过往的都是来参会的人,我们要等的人,最起码要中午才来,雾再大,到中午也就散了。” 事实确实如刘羡所料,不多时,小道上又传来了一些车马过道的声音,刘羡甚至能听到有些人正在相互问好,高谈阔论,其中不乏有些他熟悉的声音。 但很快,这些声音又消逝了。伪装非常成功,大雪加上白雾,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刘羡的藏身处。刘羡在心里想,接下来,就是看陆机的了。 老实说,他最担心的就是陆机的动作,金谷园人多眼杂,他到底能不能成功将黄帛挂出来,又不暴露自己呢?想要骗过贾谧不难,难的是骗过石崇、潘岳他们。但刘羡随即又安慰自己,陆家传承最深的就是涵养和城府,如果陆机都做不到,他也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做到了。 时间静静流逝,浓雾也渐渐淡了,不知何时,头顶上的雪也停了,刘羡从芦苇的缝隙中往外看,可以看到岸边的柳树枝头也结了一层冰淞,仿佛梨盛开。视野开阔之后,可以发现,除去阴沉的天空外,天地间一片洁白,树梢、芦苇丛、河冰、道路,全都被积雪覆盖了,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纷争也都被掩盖了。 金谷园内渐渐升起几道炊烟,看上去,应该是接近午时了,雾气也全部消散了。刘羡稍微有些口渴,便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含在口里咀嚼着,土腥味和冰雪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人从小道出来,和看守道口的侍卫们说了什么,侍卫们顿时露出慌乱的神情,纷纷往殿内去了。而那个出来的人,则是骑了一匹马,从雪道上向东飞奔过去。 刘羡精神一振:这应该是去给贾模报信的使者,陆机在园内得手了! 他连忙拉了拉身旁的诸葛延,对他低声说道:“抓紧时间歇息,过会可能会有人出来搜寻,从现在开始,不允许开口说话,快则一个时辰,慢则三个时辰,就要准备做事了!” “贾模若到了,你看我手势行动,你还记得他的画像和我们定下的手势吧?” 诸葛延点点头,他记得很清楚,刘羡按手就是等待,抬手就是准备动手,挥手就是杀人。 刘羡点点头,对自己的双手哈了一口白气,继续关注芦苇外的情形。 不久后,果然又有数十人从园内出来,到道路两旁前来搜寻,但这些人神色嘻嘻哈哈,显然并没有把搜寻的任务当一回事。毕竟在雪地下,任何踪迹都是极为显眼的,而刘羡和诸葛延来得早,头顶上的雪层已经积累了有两寸,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这下面竟然埋伏有两个活人。他们只是随意地扫视了两眼,打了芦苇丛上的雪,就没有兴趣继续搜索了。 不过他们也没有返回园内,而是站在路口前相互交谈着,似乎在消磨时光,等待着什么。刘羡暗想,他们应该还肩负着接待贾模的任务。 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刘羡已经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根据心跳来数数,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再从一百数到一。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到天色从最明亮的时刻,又缓缓走向阴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直了。就连站在路口前等待的侍卫们,也有些不耐烦了。 但一切等待终究是有尽头的,终于,东面渐渐传来喧腾之声,刘羡往声源处看去,可以看见有牛车朝金谷园走来,可也不只是牛车。在牛车周遭,簇拥着十来名骑马的甲士,他们披甲带刀,全副武装,马蹄与牛蹄落在雪地上,发出类似于木门合拢的声音,敲动着刘羡的内心。 牛车走到眼前的时候,刘羡能清晰地观察到,侍中贾模那憔悴而又麻木的脸色,他穿着一身貂皮坎肩,外披狐裘披风,低着头,似乎正在沉思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丈之外正有人在看着他。 诸葛延也看见了,他作势就要动手,但刘羡伸手按住了他,示意再等一等。因为这个距离太近了,动手哪怕成功,自己也逃不出去。 过了片刻,牛车与骑士们走到路口前,路口的侍卫们纷纷迎上去,对着贾模堆着笑脸,试图讨好这位门下宰相。而刘羡死死盯着他所在的位置,缓缓地抬起手,示意诸葛延举起手弩,等待贾模走到路口处。 不过计划还是出现了一些偏差。刘羡忽然发现,护卫的人员有些太多了。从他们这个角度去看,贾模被前后的甲士们挡住了大部分的身体,即使走到路口处,恐怕也只会有一小块肩膀露出来,这大大增加了命中的难度。 刘羡有些不放心,该怎么办?要相信诸葛延的射术吗?他回头去看诸葛延,发现诸葛延咬紧了嘴唇,眼神也有些摇摆不定。事前他说得轻松,可现在看来,他其实没有必中的把握,必须要想个解决办法。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贾模已经朝路口处走去。 来不及多想了!刘羡举起手弩,一抬手,径直朝贾模身后射去。锐利如划破长空的一声刺响后,现场一片寂静。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那一箭正好命中贾模身后一个侍卫的脖颈,那侍卫几乎是在中箭的一瞬间,立刻仰头栽倒。 这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手脚都被冻结了,就连贾模也下意识地回首去看,就在这紧接着的一瞬间,刘羡断然挥手道:“快放箭!” 诸葛延咬紧了牙关,对着目标处扣动弩机,又是一箭飞射过去。再然后,两人几乎来不及看中箭的结果,就按照事先计划,拿上弩机,立刻跃出南岸的芦苇丛,朝北岸的藏马处奔去。不过顷刻之间,一阵马嘶之声从芦苇丛中传来,翻羽如黑光般奔上了雪地。 道路上的那些护卫的人都惊了,忙喊起来:“河里有人!” 也有人说:“侍中中箭了!快去叫医疗!” 现场一时间喧喧嚷嚷如同闹市,毫无秩序可言。 但也有些机敏的人反应过来,他们催马踏倒芦苇,顺着河道朝马嘶之处奔去。可河冰上跑一匹马还好,将近十数匹马踏上冰面,实在难堪重负。在发出一连串嘎嘣嘎嘣的脆响后,马蹄豁然开了一个口子,一名骑士摔倒进冰冷刺骨的河水后,后面的骑士也来不及勒马,紧跟着如下饺子般跌落进河水中。 河冰如同土崩般继续断裂,不过几个呼吸间,大片大片的波浪涌出冰面,将追击的去路彻底隔断了,在水中的骑士们打着哆嗦,一面随着波浪在水中上下挣扎,一面眼睁睁看着那匹黑马远去,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中。 刘羡知道身后没有追兵,但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立刻回到洛阳。而是绕了个弯子,先到北邙山中陈寿的墓地旁歇息。当年的草庐还在这,刘羡抵达后,在这里生了火,换了一身衣服,吃了一些热食,好好地休整了一番。再用毛刷给翻羽马好好地刷洗了一番,把它身上的墨色都洗去了,恢复了爱马原本的样貌。 休息了一日后,刘羡这才悠悠然返回洛阳。 只是相比于刘羡的冷静,诸葛延显得极为激动,这是他人生中干的第一件大事,心情难以平复,还以为做了一场不敢置信的梦,反复地问刘羡道:“你看见了没有?我是不是射中了?” 刘羡笑着说:“回到洛阳看看不就知道了。” 再回到洛阳时,好似一切如常,刘羡和诸葛延悄然返回将军府后,市井间仍然非常平静,似乎皇后与太子的争斗毫不存在似的,但刘羡敏锐地察觉到,这平静有些太过分了,似乎所有的后党都停下了活动一般。而且在街道上行走,不难发现,高官们的府邸都加强了护卫与警戒,出入时也前呼后拥,不敢在街道上稍作停留。 一连封锁了近十日消息后,在十二月甲子,鲁公府终于正式发殡,向洛阳公布了侍中贾模的死讯。他们声称贾侍中是没有预兆的暴疾而亡,但是这显然堵不住悠悠之口,其在金谷园遭遇刺杀的传闻,也悄然在官场上流传开来。(本章完) 第306章 濒临年关 作为国家的三品高官,朝堂仅有的三大宰相,侍中贾模居然在去金谷园的路上离奇死亡,这惹来公卿私下议论纷纷。 由于参与这一件事的人过多,当日贾谧正在金谷园内召开文会,参会的文士多达四十余人,金谷园内又有近千名侍卫及侍女,想要将这么多人封口,近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虽然贾谧三令五申,让大家不得乱传消息,可还是有很多人打听到真相,然后感叹说:鲁公真是无能,竟然中了太子瞒天过海的计策,害死了自家的智囊,没有了贾侍中谋画长远,后党怕是要彻底衰败了! 敏锐的人也能意识到,太子一出手就除去了平阳贾氏的谋主,这说明太子即将要发动对后党的总攻了!皇后到底打算怎么办?她到底要不要让步?还是要直接针尖对麦芒,重演当年巫蛊之祸血肉相残的惨剧吗? 不过不同于巫蛊之祸的是,这一次,太子一党似乎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无论皇后如何挣扎,恐怕也难逃被击败的命运。 一时间,不只是后党官员,京中各司曹无不噤若寒蝉,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太子的最后通牒。 司马遹也并不隐瞒,直接派人到裴頠府上,让他转告皇后:“今年之内,请母后务必退位让权,若还是不成,刀兵可不会相饶。” 此时的裴頠刚刚接过皇后任命,暂代贾模监管门下省诸事。他原本就不看好后党的结局,此时得了太子的消息,他更是惶恐,连忙对皇后劝谏道: “自古以来,能够保全家族的外戚,无不是不争名夺利的外戚。而死抱着权力不放的后族,往往是以族灭为结局。所谓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殿下,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 面对这样的言语,皇后没有动容,但也没有发怒。她没有当场表态,只是将裴頠请出了洛阳宫。但这样的表现,已经是皇后掌权以来的首次。朝堂官员们闻言,都大为安心,议论说:看来皇后已经有三分怕了,这样看来,洛阳还是有避免流血的可能。 回过头来说刘羡这边,他在得手之后,外表虽保持着镇定,但内心深处还是担忧陆机的处境。几次佯装散心的时候路过陆府,旁听陆府的动静。果然,一连几日,陆机都没有正常回府,这让他有所焦虑。看来,贾谧是发了狠,要从参会的人中寻找出内间来。 不过这注定是一件难事,据刘羡所知,平常跟随在贾谧身边的文士们,与太子毫无瓜葛的几乎没有,少有联系的也不过只有寥寥数人。像王粹、陆机、刘琨这样多方联系的才是大多数。只要咬死了绝不认账,不露出破绽,贾谧是很难以忠诚度来判断内间的。 因此,刘羡没有主动联系陆机,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刻,越是要保持镇定与信任,这才是最好的帮助。 到了贾模死讯被放出的那一天,陆机终于回到了府邸,刘羡松了一口气,他隔了两天,又通过江统去联络太子。 司马遹很满意他的成果,令江统回报他说:“年关就要动手了,你早做准备!还记得此前的计划吗?等我消息,直接在太极殿再见!” 言下之意,也是告诉刘羡,如果他打算按照计划对孙秀动手,这就是最后期限了。 刘羡收到回复后,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他打算在政变前的前一天,以商议新一轮刺杀计划为由,将孙秀给约出来。 这是一个很无懈可击的理由,在四五月时,两人就短暂合作过刺杀的事情,而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政局正处在关键时刻,孙秀为了得知太子最新的计划,必然会出来探听刘羡的口风。而且一定是和此前一样的秘密约见,到时候,旁人根本就不知晓他何时出门,又身在何处,与谁相见。 那时候,自己暴起发难,突然杀死孙秀,短时间内,不会有人知晓真相。而在次日,司马遹政变在即,赵王一党没有孙秀的计谋,又没有时间反应,到时候他们惊慌失措,稍作引导下,他们便只能加入太子一党。 当然,最重要的是,只要能除去孙秀,刘羡的心病也就算了结了。 老实说,刘羡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对孙秀有这么大的敌意。在他看来,孙秀固然有一些才能,但他将自己丑陋的一面表现得太过明显,是一个所有人都知晓的小人。这样的真小人,按理来说,固然有极大的破坏力,可想要做成什么事,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个人,他一心只想着自己如何发达,心中从来不存在什么道德大义,更不会有什么原则。因此,他没有真正的朋友,将所有结识的人都当做是他的工具,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团结起一批人,成就真正的大业呢? 就好像在关中那样,孙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王长史,只要无为便能维护和平,可最后却因为自己的目光短浅自作聪明,一度沦为了阶下囚。 因此,刘羡从内心深处鄙视孙秀。 可恰恰是这样一个人,却展露出一种打不死锤不扁的生命力,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居然都能存活下来。就好像是杂草一样,能在任何有土壤的地方见风就长,而且表现得比刘羡还要游刃有余。 孙秀到底经历过什么,又秉承着怎样的信念,才能这样活蹦乱跳地存活至今呢?这是令刘羡大为不解的,他也不想去了解,他只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孙秀巨大的破坏力:这只老鼠在啃咬的,绝对不仅仅是晋室的根基。 又过了几日后,刘羡再去拜访陆机,由于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问问平安,因此这次就不用再去龙门了,两人就是在一家普通的酒肆会面。 入座之后,刘羡叫了几个简单的菜肴,又要了两壶雕酒,在锅内与金桔一齐咕噜噜地煮着,两人一面眺望窗外的风景,一面进行闲聊。 这是一家名叫涧头坊的酒家,位于马市东部,在洛阳城较为偏远,不过楼下的人群依旧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犹如长龙。哪怕现在洛阳的政治气氛空前紧张,但对于普通的庶民来说,似乎毫无影响。 陆机见状,不禁感慨道:“俯视上路人,势利唯是谋。高念翼皇家,远怀柔九州。” 刘羡记得,这是曹植写的《鰕篇》,专门用来自比志向高洁的,常人生活只是为了追求名利,而他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 刘羡笑问道:“怎么了士衡,突然心有所感?” 陆机浅饮了一口温酒,说道:“怀冲,我只是突然在想,你说,凡人说为了追求名利而生活,至少坦坦荡荡,像我们这些人,说是为了实现志向而争斗,是否有些自欺欺人呢?” 虽然话不多,但刘羡很理解陆机的感受,官场上的事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可实际上下面藏着多少龌龊事,真是数也数不清。理想和现实总是有着巨大的差距,让人对未来与自身都怀有迷惘。 政变在即,而陆机又要公开改换自己的门庭,想必他的内心里也感到一些压力吧。 刘羡便安慰他道:“政治之间的斗争从来如此,都是你死我活,重点在于,夺权之后能为天下百姓做到些什么。能兼济天下的就能青史留名,鱼肉苍生的便遗臭万年,不过如此。” 说到这,刘羡也吟了一首诗:“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尘埃。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陆机闻言,不禁笑道:“你是为关西百姓做了些事情的,难怪如此安心。” “人死如灯灭,人安不安心,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还是安心得好。” 刘羡用筷子夹了一根酱莱菔,咀嚼着笑道: “何况死的是贾模这种人,他虽然道貌岸然,可这些年来,又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呢?我是不知道的,助纣为虐的倒知道不少,要为他而伤心,未免也太滥情了。” 陆机没有多说什么,端起酒盏小口啜饮着,自叹说:“可能是年纪大了吧,我今年已经四十了,名声虽然不小,但是却没干成什么实事,整天埋在故纸堆里,也就写一点文章罢了,也不知何时才能施展抱负。” “快了,快了,你这样闻名海内的人,哪里会没有机会呢?” 陆机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大事在即,你有几成胜算?” 刘羡不想在闹市谈论这些,只是含糊道:“做这种事哪能看什么胜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没有就不做了?” 陆机心领神会,但他还是延续着刚才的话题,徐徐道:“不过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会发生什么意外来。” 这么说着,陆机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案上轻轻写了一个“孙”字,又写了一个“赵”字,随即又很快划掉,对刘羡道:“我听说,最近他们在宫中和朝中频频活动,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了。” 他顿了顿,斟酌着说道:“我认为,他们或许会改变整个朝堂的局势。” 刘羡眼睛一跳,随即失笑道:“你我所见略同啊!之前我也在考虑这些事情,和你的结论差不多,因此,我现在已有了打算,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我打算……” 他把手从脖子上一抹,低声说:“除掉那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这句话大大出乎了陆机的意料,他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会不会有些太鲁莽了?若是一招不慎,恐怕会打乱全局啊!” 刘羡自信说道:“我已有计划,你不必担心。再难办,还能难得过之前的事吗?那日我挨了一天一夜的冻,差点没交代在雪地里。而像他这样的小人,是不会有人真心在乎的。” 说到这,刘羡又饮了一杯酒,拍着陆机的肩膀道:“士衡,还是往前看吧!今年过去,明岁将是全然不同的一年,大时代要来了,不止是你我,所有人的命运都将要改变,我笃信这一点。” “改变?将如何改变?” “命运把握在我们自己手上,只有我们自己才能知道答案。”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刘羡的脑海也浮想到了以后,他其实对未来也感到混沌,相比于在关西时,许多事件的走向他都无法看清。但在这时候,他还是感到乐观,因为他拥有许多相信他的朋友与同伴,这让刘羡有理由自信,自己一定能从中走出一条道路来。 这次会面之后,刘羡专心整顿自己麾下的三千卫率。不得不说,郗鉴和桓彝还是颇有整军才能的,这半年下来,他们整顿卫率中的风气,很有成效,并没有其余禁军中常有的懒散气息,也没有染上招妓、赌博等坏作风,使得将士们精神状态都很好。 刘羡稍微考校了将士们的阵法、射术、骑术,结果也都令他满意,自己府下的这三千人,即使在洛阳的所有禁军之中,也算得上一等一的战士了。刘羡心想:接下来,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不对,其实还有一件事,刘羡又想起了孙秀,想起他那张精明又丑陋的猴鼠面孔。 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这么想着,刘羡按照此前商量好的办法,派人在孙秀的府邸内秘密投书,约他出来见面。见面的地点还是老地方,是洛阳城东南处毗邻开阳门的一家酒肆,见面的时间定在腊月辛卯的酉时,也就是黄昏时分。 没多久,孙秀用相同的方式进行回复,他在荡寇将军府后门处的柳树下压了一张纸,内容很简单,同意与刘羡相见。 到了腊月辛卯的这一日,天气阴冷,刘羡像往常一样与家人与幕僚道,他打算出门散散心,然后拿了常胜、章武两把剑系在腰上,披了件长袄,孤独一人出了府门。 阿萝在家中备了屠苏酒,只道刘羡很快就会回来,于是到后厨张罗着杂务,这是刘羡回洛阳的第一个新年,她打算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宴席。而此时街上的行人更是喧嚷,到处都有打着灯笼游戏的红男绿女,大家都道是极为平常与愉快的一日。(本章完) 第307章 伏击 马上就是年关了,若是在别的地方,大概城内城外的所有活动皆已结束,除了房舍灯火通明外,街道上一片黑暗,空空如也,这是团聚的象征。 但这里是洛阳,华夏的千年古都,帝王之宅,九州之中,国家心脏,自然要与众不同。即使在这个时间,街道上依然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似乎毫不受节日影响。 虽然在这座城市内,住着各种千奇百怪的人,有农人有商人,有剑客有文士,有匪徒有衙役,有乞丐有公卿,乃至于有皇帝与奴隶。可毫无疑问,他们都属于这座城市,无论在哪个时间,缺少了哪个部份,洛阳都不再是洛阳。 因此,洛阳人也因自己是洛阳的一部分而自豪,似乎自上古以来的所有洛阳辉煌历史,都在身上得到了体现。如今一年将要过去了,也不过是洛阳上千个年头里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即使是过节的时候,他们在愉快中也带着自矜,似乎多笑一些,就会显示自己是一个没有底蕴的人。而他们庆祝的时候,也并非是在为自己而庆祝,而是为这座城市而欢呼,想要用团结与沉稳来点缀这座千年古都,才能不负自己身为洛阳人的荣誉。 大部分人都已经遗忘了:原有的洛阳城已经在董卓之乱中毁灭了,这是一座曹魏时重新督造的洛阳城。原有的洛阳人也大多都死光了,能在这里行走并自矜的,多半是曹丕时期才迁来的新人,在这里的经历最多也就才五代人。 刘羡走在人群之中,感受着大家的这股欢欣与优越。老实说,身为洛阳人,他其实并不喜欢洛阳人的这种气质。因为优越即是傲慢,而傲慢是一种不必要的错觉,它往往会迷惑当事人,做出错误的选择。 贾谧与石崇皇后他们,大抵就是这样制造悲剧的。 但快乐就是快乐,高兴大抵是能够传染的,当身处在一片笑脸中时,人很难不同样扬起笑脸。而刘羡在人流中穿行微笑的同时,又对路上的行人们产生了些许悲悯: 或许这一个年关,将是大部分洛阳人能够和平渡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 这么想着,他路过一个卖珠宝的商铺时,他稍稍驻足。审视片刻后,买了一份玳瑁制成的手镯,打算回家送给阿萝,作为新的一年的礼物。毕竟下一次再有这个机会,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自东阳门准备进城的时候,刘羡偶遇到了前国子祭酒、现黄门侍郎嵇绍。 嵇绍刚从宫内出来,和刘羡打招呼后,又与他问候道:“怀冲,这么晚了,还入城啊?” 刘羡是在嵇绍手下入仕的,某种意义上,嵇绍也算是刘羡的老师。因此刘羡先是对嵇绍行礼,而后面色如常地回答道:“去金市买点东西,稍后就回来。” 随即又问嵇绍道:“嵇公这是刚忙完公务吗?” “唉,公务是忙不完的。”嵇绍用手捶着腰道:“马上就要元日朝会了,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可忙,宫里忙着布置门道、东阁和太极殿。我们这些老人,也要把三省清扫一遍,除旧迎新嘛!” 嵇绍反问刘羡道:“最近太子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消息?” 刘羡含糊说:“劳烦您挂心了,太子殿下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吗?”嵇绍饶有兴致地看了刘羡一眼,对他说道:“刚极易折,盛极易衰,哪里会真正地一切都好呢?做人还是要持中庸之道,给自己和他人留一点余地。” 刘羡没想到,一次偶遇,嵇绍竟然对自己说教起来,他无意多言,只能拱手说:“嵇公说的是,只是事已至此,不能不发了。” 嵇绍摆摆手,又道:“我不是说太子,我是在说你啊,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吧。” “退路,您是指……” “我觉得圣人说得好,大智若愚。”嵇绍捋了捋胡髯,对刘羡笑道:“所以我喜欢又老又不聪明的人,这种人比纯粹的聪明人更能成事。” 留下这么一句云里雾里的话后,嵇绍就挥手与刘羡作别。 刘羡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嵇绍作为政治边缘的老人,一时兴起,对偶遇的自己讲了一番道理罢了。 时间不早了,他必须早些赴约。 入城之后,洛阳城内顿时冷清了许多,街道上的灯笼挂得不少,也有些孩童在门前燃放爆竹,但行人三三两两,除去一些巡逻的侍卫外,也没有太多车马。直到此时,刘羡才能直观地感受到政局的紧张。城内的安静,让他回忆起了童年时齐王党争的情景。 他往西走过两个路口,继而往南走,行人愈发稀少,道路两旁的树叶也掉光了,显得街道更加寂寞。直到约定的酒肆前时,人气才稍微高了些。 门前停了几匹骏马,往内掀开帘子一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可以看到四个佩剑的中年人围在火盆前一起喝酒,应该是洛阳城内不务正业的游侠。而一个十五岁大的杂役则在柜前温酒,大概是因为烤火时间太长吧,他年轻的脸上颇有些困意,脑袋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又低下。 刘羡叫醒了杂役,一问才知道,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两刻钟,孙秀还没有到。他便掏钱在二楼要了间包厢,坐在里面等人。 杂役随即也给刘羡端了一座火盆上来,接着又往里面倒了些炭,然后架上支架,在上面放上一个黑乎乎的砂锅,煮起茶汤来,待茶汤烧开后,就躬身告辞下楼了。 刘羡拿起火钳,在火盆内翻动炭火,一时火星如蝴蝶般在火焰处翻飞,然后他舀了一碗茶汤,茶温略有些烫,他就又把漆碗放下,打开窗户去看楼下。 此时天色愈发暗了,天幕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深蓝色,地上的灯笼也呈现出宝石般的通透,街上的行人已经基本消失,若非还有冷风穿过树梢时发出的啸声,安静得就好像一切被凝固住了。 刘羡等了会儿,端起茶汤时,突然意识到有些许不对:只是过了一刻钟而已,为何楼下游侠的谈笑声也消失了? 一瞬间,他将头靠在窗台边,悄悄地往楼下看,只见来时的四辆马匹全部都在,这让他生出了一些不好的感想。再回忆上楼时那些游侠的体态身姿,毫无疑问都是难得一见的持剑好手,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刘羡再去审视一旁的茶汤,他将碗端起来,用鼻子轻轻嗅了两口,其中有一股寻常茶汤所没有的异味。 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能意识到不对,刘羡再次将头靠向窗台,悄然往街道左右打量。果不其然,街道上看似无人,但在街道两侧的阴影之中,其实还各有两个人在观察这座酒肆。因为天气寒冷,盯梢的人打着哆嗦,刘羡也得以看到了他们抖动的帽子。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孙秀并没有来,刘羡准备在这里暗杀孙秀,不料孙秀竟然先察觉了,然后将计就计,就在这里反设下了埋伏。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刘羡只想着秘密约见孙秀,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可却没有想到,若是自己被孙秀针对,也是一样的下场。 可他凭什么猜到自己的意图?没有道理啊?就算孙秀猜到自己的意图,他居然会采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他不怕引起皇后和太子的警觉吗? 但刘羡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些了。此时此刻,他的思绪飞速地调动起来,在竭力思考一条脱身之策。 时间紧张,他差不多有了一点灵感,于是饮了一口茶汤,悄然吐在袖口,再开口唤来小厮,对他佯怒道:“你这茶汤,我喝了两口,怎么味道不对?!” 小厮连连道歉说:“贵人莫怪,可能是茶叶不新鲜,我立马给您换一壶新的。” 这杂役虽然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刘羡还是分明从中看到了一丝得意。刘羡想,自己所料不差,茶汤里应该是下了毒的。 杂役取了砂锅正要往楼下走,将背部背对刘羡时,刘羡突然飞起一脚,径直踹在小厮背上,只听一阵噔噔蹬蹬的震动声,小厮直接从楼顶滚落下去。摔得七荤八素不说,滚烫的茶汤与砂锅洒在肉体上,顿时将双手烫得发白,令他歇斯底里地哀嚎着。 一楼的四名剑士一直在关注楼上的动静,突然看见杂役连翻带滚地落在一楼,顿知露了破绽,下意识地就试图往上走,将二楼围住。 但几人还未爬上去,突然又听到窗外一声咚响,他们知道刘羡是玩了招声东击西,心中大叫不妙。 原来,刘羡是利用杂役从楼道摔落,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楼道上,实际上是趁机跳窗而出。虽然这里的窗台有一丈来高,但对于刘羡来说却与平地无异,他落在地上一个翻滚,直接就朝着店前的马匹奔去,再借着一个翻身跳到一匹红马上。 腰间常胜剑出鞘,先是斩断了坐下马匹的马绊,然后又砍断了其余马匹的缰绳。这样一来,刘羡能驾驶马匹,其余人却无法骑马追击。 而还未等屋内人缓过神来,刘羡一拉马缰,麾下大马仰头嘶鸣一声,顿时朝巷子外如雷霆般狂奔过去! 最大的难关就是街头看守的两人,刘羡看也不看,直接用速度飞驰掠过。但在那经过的一瞬间,刘羡的耳侧响起了尖锐的破空声,他暗叫该死,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手弩! 昏暗中的视线并不清晰,自然也不知道箭矢从何而来,刘羡只能凭借本能,下意识地俯低身子,和宽阔的马背贴在一起。刹那过后,刘羡的身上并未感觉到痛,但还未等他感到高兴,坐下的红马却再次嘶鸣,他伸手一摸,满手热乎乎的马血,原来这一箭命中马腹了。 红马吃痛之下,仅仅又奔跑了数步,如同失坠般轰然栽倒。 刘羡这一下摔得不轻,但好在红马落地之前,他已滚落在地,没有被大马压下,但他一时头晕目眩,不辨方向。 这时半空中赫然又是一道锐利的破空声,直冲刘羡而来!刘羡连看都没有看清,根本躲无可躲! 伴随着叮的一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右肩传到全身。刘羡知道,自己已经中箭了,虽然还来不及庆幸没中到要害,身后就又传来熟悉的声响,那是抽刀出鞘的声音! 刘羡用左手拿住常胜剑,蹲起身子,鼓起余力,右脚猛然爆发,整个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过一个半圈,剑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寒凉的光弧,其速度之快,完全出乎了偷袭之人的预料。 而在光弧的终点,恰好是偷袭之人的脖颈,剑尖如遇无物般割破了对方的喉管,鲜血随即暴射而出,在空中化作斑斑点点,如同下了一场血雨。 刘羡已经不能与另一人缠斗,他捂着伤口试图飞速地逃离现场,但是身后的剑士们却紧追不舍。 如果继续这样追逐下去,自己会因流血过多而倒下,该怎么办? 刘羡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去寻找城中在巡逻的城卫,但他往大道上跑了几步后,发现身后的追兵毫无顾忌,似乎毫不在乎会被人发现似的。他随即想到:难道孙秀在禁军中也藏了人,等着我自投罗网?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羡当机立断,决定不冒这个险,临时改变了方向,从走大道改为走小道,在洛阳的巷子里闪转腾挪,试图绕晕身后的追兵。他奔跑的速度不可谓不快,选取的巷道也不可谓不逼仄,可奈何他受了伤,鲜血沿着肩膀手指点点滴落在地上,一点点红色成了最好的指路路标。这导致刘羡始终无法甩脱身后的追兵。 而追逐刘羡的剑士们大为恼火,但也感到极为兴奋,在他们看来,刘羡的气力正在明显得走向衰弱,几乎已经无路可逃,完成任务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 但追逐良久,转过一个路口后,他们愕然发现,目标消失了。他们用手中的火把追踪一路上的血迹,很轻松地就发现了目标消失的终点。但这个终点,他们却不敢闯进去,这让他们面面相觑,斟酌良久后,他们选择留几个人在这里望风,剩下的人去找援兵。 刘羡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一处朱墙,一个血手印印在这堵朱墙的墙头,而在墙头的旁边是一株桃树,不难想象,刘羡是如何从中艰难翻越过去的,他一定在这座朱墙所在的府邸之内。 可追兵们也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谁,因为这里是襄阳侯府——当朝驸马的府邸。(本章完) 第308章 孙秀翻云覆雨 深夜两更,更夫的锣声铛铛铛地响彻洛阳街道,他们高亢又略微沙哑的高呼像是在云层上,乍一听无法忽视,但在睡梦中的人们耳中,却又转瞬即逝,很快融化在冰雪般的黑夜里。 洛阳城内此时已是一片寂静,但依然能听到城外时有时无的喧哗声,毕竟城内的宵禁不顾及到城外,城外的夜市依旧在照常活动着。在城外人看来,这是他们难得的特权。但在城内的高官显贵们看来,这不过是庶民们放纵的噪音,在噪音背后,则是庶民们卑贱而不知节制的心。 但在孙秀听来,并非如此。 他倚靠在一根柱子上,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远远地望着城外的风景。 “哎呀呀,哎呀呀,城外的热闹真惹人羡慕啊,如果城内也能这么热闹就好了。” 孙秀此时坐着的地方,是赵王府新修建的五层阁楼顶端。即使在立楼成群的洛阳建筑群中,这座九丈阁楼也显得鹤立鸡群,大概也就仅次于魏文帝曹丕修建的百尺楼吧。其中的装饰富丽堂皇,又远非一般人能够想象。 高楼的栋梁取材自南中的百年杉木,运来的巨木每一根都价值数十金。且所有的门窗都纹有金饰,墙壁上雕刻出各种各样的道教卦象,同时每层楼的大厅里,还挂有历代天师与道君的画像,并且用昂贵的香料涂抹了阁楼的所有角落。其造价之高昂,已经不小于一座城池。 而为了标榜这一点,因此孙秀又将其称作为万金楼。 其中最耗费钱财的,便是这最高的第五层。孙秀特意在顶层建造了一座观星台,观星台中央组装了一座小型的浑天仪,并在周遭的地板上画满了黄道星宿,南至牵牛,北至东井,再以《泰始历》为蓝本,又标记以二十四节气,四象神兽各自分布四方,站在中间,如置身苍穹之中。 在此处扫视洛阳四野,除少部分宫城外,洛阳风光尽收眼底,颇有一股八荒六合尽在掌中的快意。 老友辛冉就坐在他的身旁,面对孙秀的感慨,他笑着道:“想要城内热闹可不容易,这可是天子脚下,帝王以威宾服四方,放纵庶民们也就算了,士子们怎能也不知礼节呢?” “老兄,这话可说得不对。”孙秀饮了一口酒水,笑嘻嘻地说道:“人和人哪有什么区分呢?我们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张真人就说过,除去天子之外,天下万民都是一般无二的。是真君在昏冥中注视着我们,信奉真君的人死后进入仙堂,不信奉的人死后魂飞魄散,无非如此而已。” “如果人不能畏惧天道真君,只依靠礼节有什么用呢?一个连鬼神都不惧怕的人,难道会畏惧君主吗?哎呀呀,这就是乱世的由来啊!” 说到这里,孙秀的神情由嬉笑转为慈悲,他将目光回看到观星台上,扫过在坐的众人,感慨道: “我相信在座的诸位,都能理解我的想法。看看现在这个京城吧,母子猜疑,宗亲互忌,外面的民众在欢呼,里面却是一片死寂,这怎么得了啊?”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又转为开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转而举杯道: “还好啊,城内还有我们这群忠臣在,我们在这里热热闹闹的欢聚一堂,就能够拨乱反正。哈,国家也就有救了!万民也就有盼头了!来,诸君,就冲今天群贤俱至,我们干了这一杯!” 原来,就在已经宵禁的此时此刻,孙秀还在万金楼上召开筵席。高楼之上,可谓宾客如云,只是相比于孙秀的激情洋溢,大部分人的面色或如阴云般低沉,或如处子般紧张。不过,他们还是举杯应和了孙秀这一杯。 “不要这么拘谨嘛!就像是在家里一样,嗨,难道我们在这个时候相会,不正是说明我们是同道嘛!” 现场低靡的气氛显然无法阻止孙秀的说笑,他将目光投向右侧的一人,说道: “张兄,你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应该是忠于天子,还是忠于社稷?” 他询问的那人膀大腰圆,又一身贵气。原来是前任骑都尉、现任门下通事令史张林。他淡然道: “当然是忠于社稷,忠于天地。当年魏武帝以武德统一中原,有大功于天下,即使侵逼汉室,又有何妨呢?一样是后人传颂!同样,宣、景、文三帝,与民生息,宾服四方,取代魏室,也是众望所归!” “说得好!我们就是要怀着这般心情,来辅佐晋室安康啊!哈哈……”孙秀又将目光转投向左侧的一人,再问道: “荀兄,你是荀令君的玄孙,你说说看,功绩和道德之间,哪个高?哪个低?” 他这次询问的人名叫荀嵩,乃是淮南王文学,也是献帝时尚书令荀彧的玄孙。他低头沉吟道: “回禀长史,以在下看来,这两者表里依存,不可分剥。只有人做出了一定的功绩,才能展露出他的道德,而人有了道德,也才能做出功绩。换句话说,无能即是不道!不然的话,仅凭空口白话,天下人怎能心服呢?王莽就是因此失去了天下啊!” “好一个无能即是不道!哈哈哈……”孙秀的笑容愈发灿烂,只是他大笑数声后,很快又化为深深的叹息,道: “唉,我们现在的朝堂就是这样啊!在座的诸位哪个不是天下有名的才士?只是因为一些无能之辈的打压,不得不在闲职中蹉跎岁月!我不得不问了,贾谧、张华、裴頠他们有何功劳?要么是写写文章,说些谄媚之语,要么是靠祖辈的余荫,却要骑在所有人头上,何其可悲啊!” “大家都知道,我孙秀痛恨张华,因为他挡了我的路,可实际上,他挡的何止我一个人的路,他挡的是全天下有识之士的路!” 孙秀似乎真的将在场的气氛有所扭转,哪怕是有一些很瞧不起他的人,此时也露出愤慨的神情来。 而孙秀精神大为振奋,又起身高声道: “正因为如此,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人也就不是人了,而是河流,永不停歇的狂流!” “我们代表着全天下人的愿望,为了实现这心愿,只要勇往直前,像狂流一般奔腾起来,就将拥有无穷的力量,任何试图阻挡这条道路的人,都将自取灭亡!” 孙秀这么一鼓舞,在场的所有人都两眼放光,并纷纷低声道:“长史说得不错。” 这时候,孙秀终于再次亮明正题,对众人说道: “诸位明白了吗?今日我们要为了成就这前所未有的大事业,所以才聚在一起,因此希望大家都要明白,我们要为了造就天下人的福邸,而进行小小的牺牲……” “明天,就是皇后废除太子的时候,也是太子打算逼宫的时候。” “皇后想要废除太子,这是可以预料的事情,因为她是只非常残暴的野兽,只想着吃尽所有人,却不懂得感恩。虎毒都不食子啊!可这样的畜生想要杀掉太子,简直连畜生都不是!” “太子可怜啊!他为了自保,不得不采用逼宫这种手段,可最后得来的是什么呢?答案是母子相残,骨肉猜忌,他哪怕当了皇帝,又能改变什么呢?他没有才能改变这一切。” “对此,我们既要明白,太子挡了我们的路,他是注定不得善终的。同时更要怀有莫大的慈悲,帮助太子从这无边苦海中解脱出来。他可能会一时怨恨我们,但最终也还是会明白我们苦心的。” 说到这,孙秀的鼠脸上满是悲天悯人的感动,他看向其中一人说道: “因此,被太子说动的所有外军军官,明天,全部都要扣在军中!一个也不能放走!夷甫公,你办得到吗?” 在场的竟然是太子的岳丈,中领军王衍!他清隽的面容此时看不清神色,只是徐徐说道:“孙长史,只要有名单,一切都好办。” 孙秀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份清单,大大咧咧地递给王衍道:“太子看不清迷障,以为能收买一些人,实际上他身边的人早就被我看透了,您就按这个名单来,明日约他们用膳,担保没有什么变数!” 然后他转首对另一人道: “太子被废的消息传来后,东宫官员定然群情激愤,满使君,我要你第一时间带兵包围东宫,确保秩序,不出现任何大乱。” 原来司隶校尉满奋也到场了,听到这个要求,他肥胖的脸上微微涨红,说道: “东宫官员都是官宦后进,人数又多,影响是否……” 孙秀已然腹有备案,他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已经安排好了,嵇黄门已经去劝乐使君(乐广),他们明天会去现场排解秩序,确保不出现什么大乱。” “哈哈,我孙秀也是当官的人,怎么会坏您的官声呢?” 满奋松了一口气,连连拱手道:“这是再好不过。” “当然,还要考虑到太子诸卫率!刘卞他们刚刚被调离,还没有离开洛阳。一旦回来和东宫勾结,也是一个坏的影响。” 孙秀拍拍手,对一旁的孟观说道: “城门校尉是太子的人,孟公,你派一千上谷营前来压阵,把城门全部接管。我们需要在城门严防死守,绝不放他们进宫。只要没有军官,下面的那些士兵,难道能直接听太子的吗?” 孟观拱手答道:“诺。” 孙秀最后转过头,对齐王舍人路秀说道:“您也看到了,我们这些忠臣,都在为朝局鞠躬尽瘁,齐王殿下那边,应该也不至于拖我们后腿吧?” 路秀在一旁已经看呆了,方才在众人之间表演的孙秀,就好像上天派来的使者一样,他说得一切都好像不容置疑,理所应当。明明许多话语是在颠倒黑白,但却给人以信服的力量,好像人们不是在商议阴谋,而是在笑谈着随意摆弄棋子一般。 而作为棋子的自己,被摆弄又好像是无比正常的。 路秀回答说:“齐王殿下同意您的计划,自然不会擅自出兵。” “好好好。”孙秀激情洋溢地笑了,他手舞足蹈起来,对着众人说:“明天和后天,只是我们欲擒故纵的第一步,但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我们仅仅动用了不到一半的力量,但只要扼制住太子的反扑,事情是必然能够成功的,第二步不过是时间问题。” “因此,明日是决胜的一日。如果我们失败,甲子大劫将会到来,天下将永世不得安宁,那是天意,没有办法。但我们不会失败,皇后、太子和鲁公都是我们的玩物和傀儡,我们要为天下万民斗争出一个幸福的未来!” 说到这,孙秀转而小跑到孙旂面前,面对这位合族未久的族兄,他拍着肩膀问道: “老兄啊,你知道我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他不等孙旂回答,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只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那就是在人世创造一个仙堂,看见每个人露出笑脸,上下一心,其乐融融啊!” 他说得是如此笃定,旁人也听不出这到底是虚假还是真实。哪怕看上去非常讽刺,可孙秀毫无疑问是把自己奉为真理,他自负,要比太阳还要高傲。 孙旂恭维道:“长史是有德之人啊!” “唉,无德!我无德!我为了天下苍生,干了很多无德的事情。”孙秀很坦诚地说道:“就刚刚,为了减少意外,我派人去伏击了刘怀冲,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唉,真是悲伤啊,我招揽过他,要不是他一时昏了头,看不清形势,又想要我的命,我也会留他一条命的。他是个好人啊!呜……按理来说,我要感谢他啊!要不是他杀了贾模,我哪有机会让皇后言听计从呢?” “呜……我是在恩将仇报啊,哪怕我是为了天下人杀他,后世也会谴责我无德的。” 听到这个消息,除去极个别知情人外,大部分人面面相觑,他们为孙秀的动手之快感到惊讶,也对明日的计划感到安心。但除此之外,是刻骨的冷漠。 对于他们来说,之所以团聚一起,毫无疑问是为了投机取巧,更进一步,正如孙秀所说,所有人都已经厌烦了此前毫无意义的拉扯,他们只想快些结束,并在崭新的时代中,获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来,诸位一定要保养好身体,为迎接明日而做最好的准备!” 正在这么说的时候,刘机溜了进来,一副有事要汇报的神情。在孙秀停下话头后,他拉着孙秀到角落里,悄悄叙说着什么。 听完刘机的汇报后,孙秀立刻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他反问道:“你是说,刘怀冲中了一箭,然后翻进襄阳侯府了?公主硬顶着门,不让许超进去搜查?” “哎呀这真是……”孙秀抚摸着自己聪明到绝顶的脑袋,大喜过望道:“不愧是刘羡啊!这也能逃出来吗?了不起啊!只不过,中了箭可不好活!” “虽说不能十全十美,但目标已经达成,就是好事!他已经动弹不得,无力回天,接下来,就只能乖乖与我合作了。到时候真想看看他那张脸啊!” 想到这里,他不禁再次露出笑容,哈哈大笑道:“我真想看看他那张脸啊!在看到大河之水翻涌之后,他还能对我说些什么呢?哈哈哈哈……”(本章完) 第309章 梦醒物是人非 梦中一无所有,只觉得混身的痛楚,先是右肩,而后是左肩、右臂、额头、胸口……感觉出生以来所有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而眼睛灌铅般的沉重,完全没有力量去打开它。 但痛楚之后,又是茫然,灵魂在孤寂一片的黑暗海洋里,不知去向。周围的环境一会儿热得吓人,好似置身烈焰,可一会儿后又冷得发抖,形处冰天雪地。 残存的意识,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不断询问自己,你的鲜血就这么流干了吗?你的生命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再努努力,你是个能战胜一切困难的人,只要头颅还没有被砍掉,你就一定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于是,用意识来试试自己的身体,头是在哪儿?手脚是在哪儿?我是如何呼吸的?血脉是如何流通的? 刘羡终于感受到了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只是相比于之前,现在的心脏虚弱无比,似乎每一次跳动,都是在停止前的挣扎。除此之外,刘羡什么也感觉不到,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只剩下这颗心脏,四肢、躯体、头颅……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羡得到的还是只有软软的漂浮感,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可以用得上。他问自己,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亦或是不死不活呢? 恍惚间,自己的魂魄,一点点地,似乎就要稀释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了。 但在他意识稀释的时刻,他听见一个酷似自己的声音冥冥中说道:“不要慌,才刚刚开始。” 听到这句话后,他的意识彻底回归了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一段非常漫长的平静后,刘羡的意识再次复苏。到了这个时刻,他终于再次恢复了肉体的感知,心脏泵出的血液,似乎终于找到了全身的脉络,将手脚与五脏连接在一起。 这让他有了些气力,恍惚了好久后,刘羡发现自己还可以睁开眼睛,虽然非常困难。 头昏脑涨间,入眼先是一片碎片般的黑点,就好像无数萤虫在脑中飞舞,耳旁也出现了长久不惜的耳鸣,过了好久才烟消云散,直到这时,刘羡才看清自己的所在地。 此时已是深夜,自己身处在一座卧室的榻上,室内无人,门窗紧闭,榻前只有一座火盆在静静的燃烧着,墙壁的斑驳在火光中形成种种鬼蜮的幻觉,似乎有无数只幽灵在暗中活动。 刘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仍然在发冷,同时右肩处又有些痒。他下意识地想,这是什么时间点了?家人那边还好吗?司马遹那边怎么样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去赴约了?这么想着,他挣扎着要起身,可右手刚用上劲,右肩的骨头里顿时生出一阵阵直插心肺般的疼痛。在剧痛的刺激下,刘羡一声呻吟,又昏厥过去了。 只是这一次,他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昏睡,而是停留在浅层,能听见一些漂浮在头顶的窃窃私语,似乎是几个女人在低声议论。 一个不满的声音说:“呀,这人不怕死的吗?伤口刚刚包好,怎么又弄裂开了?” 接着一个成熟的女人道:“谁知道呢?这个人可是个疯子,他来时半身的血,可吓人了!听追捕他的官兵说,他好像是当街杀人,被人追了三条街,跑到我们府上的。” 还有一个纤细的声音惊慌道:“啊?那殿下为何要收留他?还要我们照顾他,不怕出事吗?” 成熟的声音道:“咦?你不认得他?” “我天天陪殿下在内室,哪里见过什么外人?” “他就是楚王殿下的那个伴读,还是太子殿下的那个红人,刘羡啊……” “噢,原来是他……”那纤细的声音有些领悟了,说道,“他不是荡寇将军吗?怎么会被人弄成这样?” 第一个声音回答道:“还用多想?现在太子殿下被囚禁起来了,他是太子的党羽,怎能置身事外?” 太子被囚禁了!刘羡闻言,试图睁开眼询问些什么,但很显然,他此前沉睡积累的力气已经用尽了,此时他已无力睁开眼,只能继续回到虚无的海洋里,再次陷入平静。 这一次的昏睡格外漫长,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贴着自己的脸,嘤嘤哭泣,泪水滴落在脸庞上,给他一种温热的幻觉。 等他再次苏醒的时候,又是白日了。身旁火盆上的炭火仍然在烧着,但显得比较微弱,除了丝丝红光外,只有些许热浪能够证明它的存在。但更多的,是室外的白光。耀目的白光透过纸窗照入室内,带着森森寒气,似乎将室内也尽数染白了。 即使与窗台相隔甚远,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刘羡也大概猜得出来,那是积雪的反光,应该是又下雪了。 不过与上次醒来时不同的是,此时的室内,多了一个人。 一个衣着典雅的女人趴在桌案上,似乎在小寐。她将整个脸颊埋进纤细的臂弯内,挂有珠钗的发髻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白光照在她身上,显出婀娜多姿的身材,洁白饱满的肌肤,并给予她了一层柔和的光辉。穿着的这身紫碧纱纹双裙,原本是华丽炫目的,此时也仿佛凝结的水。 刘羡觉得她有些熟悉,但同时又有些陌生。但他来不及多想许多,躺在榻上太久,他只觉得浑身僵硬,想要稍稍活动,右肩再次传来锥心般的疼痛,令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动静惊醒了女人的梦境,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忧伤又娇俏的面孔。而看见刘羡苏醒,她略感欣喜,快步走到榻前,轻声对刘羡说:“不要动,你的伤口上裹了药,只要安心静养,会好起来的。” 这声音令刘羡如此熟悉,他抬头一看,正对上对方那年轻的面容,不禁愕然发现,原来在房内照顾自己的,竟然是颍川公主司马脩华。 脩华注意到了刘羡的惊讶,但她没有过多解释什么,而是径直出门去呼唤医疗。等她再回来时,除去医疗外,随之而来的还有好友王粹。 医疗伸手探了探刘羡的体温,又听了会脉象,对他说:“使君的脉象虽然还是衰弱,但阳气已经稳定下来,因此衰而不乱。只要多用药物补些气血,就会好起来的。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长时间静养。” 等医疗收拾医箱离去后,王粹揉着胸口坐了下来,把狐皮袄子挂在一边,再对刘羡苦笑道:“怀冲,你这几天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刚来的时候一直发烧,好不容易以为你好点了,结果你又弄裂了伤口,弄得我们又是忙前忙后的,真是不省心啊!” 刘羡看着朋友担忧的眼神,心中产生由衷的感谢,连忙喘着气回答道:“真是麻烦弘远了……情急之下,我也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当时周遭的住宅里,就属你家隔得最近,我也相信你,于是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一开始刘羡说话还有迟缓,但渐渐地,他感觉喉咙舒缓了些,说话也就自然了。 王粹连忙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人追杀?” 刘羡叹息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用自嘲地语气说道:“简单说,就是我想除去一点变数,确保政局还在掌握内。所以我打算伏击赵王长史孙秀,没想到他竟然未卜先知,看穿了我的想法,还反过来设计伏击我,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孙秀?”王粹有些奇怪,他思忖片刻后,反问道:“那夜你奔到我家来,还有禁军过来抓捕你,我还以为是皇后派人追杀你呢!原来是孙秀能办到的吗?” 刘羡哑然,看来自己这位朋友对政治参与得并不深,现在的禁军,哪里还有纯粹听皇后命令的侍卫呢?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刘羡才信任王粹。他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聊,转而问道: “弘远,先别管这些了,你快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时间?现在是巳时两刻,你是饿了么?还有半个时辰就要用午膳了。”王粹没有理解刘羡的意思,笑说道:“你既然醒来了,等会我给你弄碗肉粥来。” 刘羡摇头道:“弘远,我问的是,距我来你这,过了几日?” “原来你是问这个。”王粹摸着后脑勺,回忆道:“你这一歇确实歇得够长,今天已经是永康元年的正月丁酉了。” 永康是半年前就定好的新年号,这也就意味着,刘羡直接在襄阳侯府躺了整整六日。 果然!刘羡一阵头晕目眩,他竟然昏迷了这么久,和司马遹的计划已经错过了!他连忙追问道: “现在外面局势怎么样?是不是出了大乱子了?” 王粹面露难色,他回看在一旁的脩华,然后再低下头来,对刘羡道:“怀冲,这几天确实是风云变幻,难以琢磨,我也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他……已经被废了……” “被废了……”虽然已经猜到了结局,但真听到王粹说出来,刘羡还是感到有些难以接受,他的语气低沉了一些,仍旧追问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说给我听。” 王粹这才给刘羡徐徐介绍。 原来,就在刘羡被伏击的次日,皇后突然向东宫传令,说天子身体不适,可能是得了急病,因此,要招太子入宫,做好传位的准备。 这不是皇后第一次向太子下诏入宫,但司马遹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一直置若罔闻,无论皇后如何下令,他都稳坐东宫,丝毫不动。可这一次,皇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下令的,在场听到诏书的有上百人,他们分明听到,诏书中声称天子身体不适,已经在考虑如何禅让传位。 在政变在即的局面下,东宫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讯号:皇后自知已走投无路,终于决定放权了。 如此一来,司马遹自然不可能再拒绝入宫。但为了预防皇后埋伏,他也做了两手准备,他自己先入宫,同时令江统去通知此前招揽的各禁军,若是他不能按时回来,就立刻发动宫变。 结果果然如他预料,皇后招太子进宫后,先强令他喝酒,然后再让他抄写一份大逆不道的文书,其文曰: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共要,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 这是一份要扣帽子的文书,司马遹不抄,当场就要被不孝名义拿下,但抄写了,就是谋反的大罪。连带着母亲、妻妾、儿女一起受罪。 司马遹哪能不知道如何应对?他借口自己太醉,故意把这份文书抄写得乱七八糟,好似鬼画符一般,有的文字缺斤少两,不是没这一撇,就是少了那一捺,句子也残缺不全。 皇后见了这份文书,知道判不了司马遹的罪,当即就令中书郎潘岳现场模仿太子的笔迹,重新给他誊抄了一份。 双方至此算是正式撕破了脸皮,司马遹自然是当即就走。而皇后则是立刻召集三省的所有官员,向他们展示这份所谓的“太子手书”。 在场的都是后党,哪有不认可的道理?当天就在三省走完了流程,下令废除太子,并且要抓捕太子的所有亲族。 这个消息传出后,整个洛阳城都大为震惊。一来皇后的说辞实在是太过于荒谬,几乎无人能够相信她提出的证据,而皇后此前下诏诓骗太子却是实打实的。二来以太子的势力,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双方直接短兵相接,骨肉相残,那可该如何是好? 可结果接下来的发展更是出乎人预料。太子回到东宫之后,居然没有聚集起任何禁军,哪怕是直属于东宫的太子卫率,也都没有任何响动。 等到了和郁持节到东宫宣旨的时候,偌大一个太子党,此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太子党,竟然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除去东宫的文官外,无一到场。而全城十多名宗王,数十名国公,在得知了这个乱命以后,竟然也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太子孤立无援。 据当事人说,面对这样可怕的背叛,太子司马遹竟然没有露出任何愤怒神色,而是如释重负般,脱下了自己的太子袍服,换上了一身平民装束。他言笑自若,对着东宫众人挥手告别,说道: “算了,我不去争了。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解脱了,就不麻烦大家了,让他们去争吧,我也祝愿大家都能得偿所愿!” 说罢,他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悠悠然给太子妃写了一封休书和告别信,后步行走出东宫承华门,乘坐粗牛囚车,一路被送到金墉城关押。 虽然不明白为何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但不妨碍大家知道,司马遹的死期已经不远了。(本章完) 第310章 告别于洛水 太子已经被关进了金墉城? 刘羡听到这个消息,肺腑如置炉上。 上一个被关进金墉城的是前太后杨芷。虽然名义上说是仅被废黜,不伤性命。但实际上,杨芷的下场众所周知,皇后拔去了这位废太后的所有指甲,令她痛若锥心,然后令人断去了所有饮食。堂堂开国皇太后,在苦饮了八日井水之后,竟然饿死在了金墉城内。其死状之凄惨,在历代废后中实属罕见。 而皇后憎恶司马遹还要远胜过杨芷,他会是什么下场,已是不言自明。 又想到自己肩负的责任,刘羡心中焦躁,立刻挣扎着试图起身,但随即被王粹按了回去。 王粹不解道:“怀冲,你现在伤口未愈,要好好养伤,起来干什么?” 刘羡恨恨道:“既然太子眼下还在洛阳,事情就还有转机!我要去联络一些人!去把太子劫出来!” 王粹长叹一口气,说道:“别骗自己了,哪怕是我都看得出来,外面已经是后党的天下了,你出来能干什么?” “王夷甫是太子的岳丈,他也不为太子说话,直接就让太子妃和太子离婚,太子妃得知这个消息,一路嚎啕着回家,大家看了都说可怜,对王夷甫寒心极了。” “东宫那么多臣属,过去半年对太子表现得何等热诚。现在呢?东宫已经空了!明明是储君的住所,现在一个官员也不敢过去,就连宫女们都跑完了。只剩下太子平日买的那些小马,因为骑不了,肉也酸粗,就扔在那里。现在东宫都成了跑马场了!” “而且你以为皇后他不担心太子复辟吗?她已经下了命令,要把太子从金墉城转移到许昌宫幽禁起来,难道你还能跟着跑到许昌去吗?” 听到这里,刘羡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其实对太子的这个结局隐隐有过预料,却没有想过,形势会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 诸王袖手旁观,刘羡已经预料到了。毕竟在此前的交往中,刘羡已经切身感受到,京城掌权的诸王中,基本都有自己的野心,哪怕是淮南王司马允这样公认的贤王,也不甘心只当司马遹的辅佐。因此,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诸王会对司马遹施以援手,不落井下石就算是烧高香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东宫的官署表现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司马遹之前和他表现出来的是,他知道诸王不可靠,也知道东宫中有相当多的卫率不可靠,因此他并没有把政变的希望放在这些人身上,而是通过密谈利诱暗中拉拢禁军军官。这份名单司马遹相当保密,至今都没有向刘羡透露分毫。刘羡虽然有些不满,但其实也认同司马遹的做法。因为成大事者,必须谨言慎行,多少大事,就是败在祸从口出这一点上。 想当年,司马懿之所以能够高平陵政变成功,不就是靠着司马师阴养死士吗?而司马师能够出人意料地聚集三千死士,他的沉默寡言和守口如瓶必然功不可没。 刘羡本以为司马遹的布置也属此类,可结果却是,他招揽的那些人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在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后,竟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除非,有人完全预料到了司马遹的布置。或者说,司马遹招揽的那些人背叛了他。不然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 可司马遹招揽的是哪些人呢?又是谁进行的布置,让他们销声匿迹了呢?这恐怕是刘羡永远都无法知晓的一个谜题了。从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刘羡想再见司马遹一面都难。 但作为一个失约者,刘羡还是想再见司马遹一面,他问道:“太子什么时候被押往许昌?” 王粹明白刘羡在想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押送的时间就在今日,再过两个时辰,太子就要被送走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出去呢?而且皇后已经下了诏书,明令禁止大家去送别太子,违抗者都要以忤逆罪论处。你本来就是知名的太子党,这个时候过去,不是自找罪受吗?” 刘羡想:弘远到底是个敦厚之人,不太懂得政治。现在的局面,看似是皇后斗倒了太子,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恰恰相反,皇后的势力,早已是风中浮萍了,不然贾模怎么会死得如此毫无风波? 而司马遹之所以倒台,并非是因为太子斗不过皇后,而是因为那些厌恶皇后的人,同时也恨不得司马遹去死。毕竟朝堂的稳定基本维系在司马遹一身。司马遹不死,大晋朝堂就还有基本的秩序,其余所有人都将被名为大义的大旗所阻挡,无法上位。 所以,对于京中的各势力来说,司马遹非死不可。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详情,但刘羡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司马遹的倒台里,必然是有其余藩王的手笔。 如今司马遹已经倒台,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只要皇后杀掉司马遹,这些在洛阳毫无作为的藩王们,立刻就会联合起来,打出一副为太子复仇的旗帜,与后党针锋相对。 后党虽然名义上达到了鼎盛,可实际上,他们已经完蛋了。哪怕皇后下令去清算太子党羽,也没有任何人会去认真执行,这会有损他们替太子复仇的名义。皇后现在有且只可能干成一件事情,那就是杀了太子。 而刘羡虽然是太子一党,但好歹还有一些楚王老人愿意保他,自己也有一定政治影响力。这次能从孙秀的伏击中活下来,太子被诬告谋反时又不在身边,在政治上是不可能被打倒的。 但王粹的疑问也不能说错,太子已经倒了。自己本来计划着,想助司马遹夺权后再出镇秦州,现在看来也泡汤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未来将何去何从呢?这些问题一时纷至杳来,令刘羡头疼不已。 可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件事情他必须要去做,不然绝对无法心安。 刘羡长吐了一口气,对王粹说道:“弘远,如果你担心的话,就麻烦你驾一辆车,把我拉进车里,远远地去看太子一眼吧!我当年都陪楚王殿下走完了最后一程,这次既然不能亲自告别,至少他离开洛阳时,我也要在场。” “……”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有一点珍视的东西。若是没有爱恨的活着,我们这一生又有何可以怀念的呢?” 默然良久后,王粹的眼神也是千变万化,他最终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件大事,那我们就去看一眼吧!” 于是王粹回头,对一旁的公主说道:“夫人,你去准备些御寒的衣服,我去准备车。用完午膳,我就和怀冲出去一趟。” 公主虽然全程在一旁旁听,但此时已经出了神,她被王粹叫了两声,这才恍然应道:“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就这样,时隔七日之后,刘羡终于再次见到了室外的天地。 好大的雪!屋檐上,草地上,灌木上,池面上,枯树上,乃至远方的北邙山上,此时都被厚重的积雪所覆盖了。举目望去,没有一处不白,也没有一处无雪。就连天上还在纷纷扬扬洒落的鹅毛大雪,好似连天地之间都为雪填满了。 刘羡起来后,换了一身狐皮袄子,左手拄着一根木杖,吃力地坐上了车,而后靠在车箱上,透过车窗来看窗外的景色。冷风无孔不入,很快就吹得刘羡面容麻木,浑身发冷。 王粹从车厢下拿出一件褥子,垫在车座上,对刘羡道:“你先躺着歇歇吧,身体还没有痊愈,就少吹冷风,等时候到了,我再叫你不迟。” 刘羡道:“我还真没注意,弘远你现在这般会关心人了。” 王粹自豪道:“成家久了,和夫人也有了孩子,家庭美满,当然会照顾人了。不像你,已经快三十了,还天天让家里人担惊受怕。” 刘羡这才有空想起阿萝等人来,他问道:“你有把我的消息告诉我家人吗?” 王粹说道:“我当然告诉了,你遇刺这件事情,并不是秘密。现在洛阳有名有姓的人,都知道你在我这,只是不知道你伤势如何,是生是死。” “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我建议你先在我家安心养伤。现在形势还不明朗,你又被后党仇视,出来了反而不好。反正大家都不知道你的伤情,不如利用这个时间拖一拖。等风头过去,你再出来不迟。” 王粹的语气很平常,但刘羡深受感动,因为他明白,这是很重的人情。王粹的意思是,一旦有人来找刘羡的麻烦,他愿意出面来摆平。在这个敏感的局势下,哪怕是兄弟家人,也很难冒这个风险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主意。眼下太子大势已难挽回,当下他确实需要时间来好好地想一想,未来应该走向何方?现在想到这个问题,只让他觉得茫然。 在刘羡沉思的时候,轺车已经开过了津阳门,直往洛水驶去,那里是司马遹被押解出宫的必经之路。司马遹将从这里离开洛阳,走轘辕关,沿着颖水直向东南,最终抵达当年软禁汉献帝的许昌宫。 但距离洛水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王粹讶然道:“呀,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刘羡闻言,也抬头往车窗处看去,同样惊讶地发现,洛水之滨站满了人。不是数百人,也不是数千人,而是密密麻麻,摩肩擦踵,差不多有上万人之多。 这里面既有平民,也有官员,或穿粗布,或穿锦绣,在洛水边立成了一道壮观的人墙。站在其中一点望去,左右皆不见头尾。而此时,他们立在原地,如同土地生长出一根根枯槁的树木,在雪地之中木然地等待着春天。 仅仅从掠过的人群中,刘羡便发现了刘乔、王敦、江统、祖逖、刘琨、潘滔、杜蕤、鲁瑶等熟人,再走了一会儿,似乎连齐王、淮南王、东海王等人的旗帜车驾也看到了。皇后明明发出了禁令,可对在场的这么多人而言,却恍若未闻。 他们只是抬着头,望着司马遹即将到来的方向。 时辰差不多了,在风雪肆虐的天幕下,依稀有一行人影浮现在小道上。只是他们行走的速度很慢,这不难理解,风雪这么大,人世间这么寒冷,人也只能慢点迈开腿脚。因此,过了好一会儿,司马遹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时的司马遹身穿囚服,外披一件羊皮裘,头戴一顶朴素的风帽,双手间还带着一副镣铐。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的是,这位被废除的太子毫无愠色,他年轻的面孔上满是阳光,嘴角也噙着微笑,眼神更似有无穷神光。即使整个人的打扮都非常潦草,却还是很难遮掩他身上的愉快味道。 相比之下,伴随司马遹的几名小吏则有些畏缩,他们本来应该斥责眼前的人群,威胁将他们抓进监牢。可环顾着眼前无边无际的人群,他们明智地没有开口,因此,每一步也走得胆战心惊。 司马遹沿路所至,两旁看客无不在雪中跪拜行礼,同时放声痛哭,声泪俱下,似乎满山满谷的人都在为司马遹的遭遇感到由衷心痛。 而面对如此凄然的场面,司马遹却无动于衷,他如同闲庭漫步般审视周遭,脸上的微笑与周遭格格不入。 刘羡躲在车窗内,也看见了这一幕场景。他看见司马遹的笑,不由得心想:这个人是在用笑意来强忍悲伤吗?亦或是为这场面感到滑稽讽刺吗?又或是单纯地在安慰自身呢? 刘羡想不明白,他只是也觉得自己可笑。 但很快,司马遹路过车窗前,两人的眼神相撞了。司马遹看见车窗中刘羡那苍白又愧疚的神情,他先是有些讶异,随即又忍不住笑了。 司马遹举起手指,像扣动弩机般向刘羡凭空射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灿烂仿佛春光。再然后他挥挥手,好似游戏结束一样的告别了。 他穿行过漫长的人群,伴随着这虚伪又无穷无尽的悲哭之声,身影渐渐融入茫茫风雪,徒留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继续在寒冷彻骨的黑暗中伫立着。 这是刘羡见到司马遹的最后一面。他的坦然让刘羡印象深刻,不禁心想:司马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心境已经超然物外,放下执着,笑对生死,这是达到传说中的玄冥境界了。 但他放下之后,留在洛阳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本章完) 第311章 对自我的疑惑 司马遹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对于洛阳的政斗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太子离开洛阳之后,皇后听闻有许多人参与送别太子,当然是勃然大怒。她自认为斗倒了太子,再度权倾朝野,又恢复了以往跋扈的作风。立刻派人向司隶校尉满奋下令,誓要将那些目无君上之人统统抓进牢狱。大有一副要以此为契机,对太子党进行大肆清洗的架式。 可结果出乎皇后意料,这次本应该伸张她无上权威的行动,很快就变得乌烟瘴气,沦为一地狼藉。 首先,要抓捕的人实在太多了。这次送别太子,不知有没有人暗中鼓动,算上平民竟有上万人之多,虽然洛阳是个有数十万人口的大城市,人力不值一提。可如此庞大的人数,显然也超过了可以抓捕的范围,就连列举犯人名单都极为困难。 其次,即使不算平民,仅抓捕违令的官宦子弟,这倒是好办。可即使如此,要参与的人员也依旧有上千人。满奋带着衙役四处抓人,对方也并不拘捕。 可讽刺的是,洛阳的监狱却有些不够用了。 在洛阳的监狱一共有四个,司隶校尉主管的司隶狱、廷尉主管的诏狱、河南尹主管的河南狱,洛阳令主管的洛阳狱。其监狱之大,种类之繁多,是全天下所有城市都无法匹敌的。 即使如此,洛阳的监狱也很快人满为患。数不胜数的世家子弟被塞到监狱里,往往七八人共用一个牢房,人挤得像是满仓时的麦米。其场面之壮观,恐怕还要超过了当年汉灵帝的党锢之祸。 而最重要的是,场面纷乱到了这个地步,负责监狱的主官也不愿听从皇后的命令,承担迫害太子党的责任。 河南尹乐广率先表态,他作为名声不下于王衍的士族领袖,将河南狱内的所有囚犯全部释放,并且公然表态。如果皇后与鲁公要追求此事,他甘愿受罚。 而司隶校尉满奋是个人精,他压根就不把犯人往司隶狱里带,得知乐广在河南狱大肆放人。他干脆把犯人全送到河南狱去,出了事也由乐广担责,好名声却是一起共享。 洛阳令曹摅不敢像乐广这般做,但也经受不住压力,托关系找都官从事孙琰去劝说贾谧:“您之前废黜太子,宣扬的是太子作恶多端,罪无可赦。可现在愿意为太子入狱的人却如此之多,真关进去了,不是宣扬太子得人心吗?还是把大家都放了吧。” 贾谧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现在清洗已经发展成闹剧了,再坚持也毫无意义,最后只得同意。他连忙进宫面见皇后,废除了抓捕的诏令。 不过短短三四日,后党原本声势浩大的清洗行动,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皇后也从中察觉到了统治的危机,于是便按照此前计划,放出了想要立淮南王司马允为皇太弟的风声,试图以此抵消罢免司马遹的恶劣后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想要立皇太弟,直接下旨即可,何必弯弯绕绕地进行试探呢? 事实也正是如此,宫内有人传出消息,说皇后已经足足两三月不见人了,她自称是有了身孕。若是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儿,必然就是新太子,哪里还轮得到淮南王呢? 可算算年龄,大家又觉得不对,皇后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上一次怀孕还是在十三年前,按理来说,这个年龄要怀孕是很困难的。何况为什么早不孕晚不孕,偏偏是这个时候怀孕? 因此,很快就有人猜测说,听说最近韩寿与贾三妹新得一子,皇后莫不是要进行那偷天换日,把皇位变成他们贾家的吧? 这个猜测无凭无据,但几乎一夜之间风靡全城,都说得煞有其事。原本还没有张狂几日的后党,此时看舆论如此倒向,顿时又偃旗息鼓起来,就连鲁公贾谧,此时都躲在金谷园内不愿见人,似乎只要等上一段时间,一切纷争都会烟消云散。但一切果真如此吗? 就连王粹都感觉到态势不对了,他对刘羡说:“奇怪?我还以为皇后和鲁公已经掌控局面了,怎么几天下来,搞成了现在这幅德性?他们是怎么斗赢太子的?” 刘羡对此早有预料,他解释道:“弘远,太子不是皇后斗赢的,他是输给了人心。” “人心?”王粹大惑不解。 “是的,是人心,我也低估了人心。如果说人心是一条河流,在武皇帝死后的这十年,大概就是人心的严冬。” 这段时间,刘羡一直在反思自己回到洛阳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巨大的失误,此前他身在局中,有些事他看不出来。但当失败的结果已经摆在面前时,他终于多多少少理解了一些现状: “妖后与贾谧,试图将权力永远把握在自己手里,用阴谋来构陷对手,用武力来威慑天下,他们只知道索取,却不知道付出,看似还大权在握,将世上本就不多的信与义毁坏得一干二净。人心已经冷了,十年来,这条河流的表面已经结成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坚冰。” “大概妖后还为此沾沾自喜吧,她凌虐了人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竟然令天下江河都不敢东去。” “可在这片土地上,何时有过永远封冻的河流?坚冰之下,是数之不尽的暗流,大家只是在伪装,积蓄力量,同时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河冰化为一场不可阻挡的凌汛。” “而太子就是这个阻挡凌汛的河堤。” 刘羡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可皇后不仅不明白这一点,还认为这道河堤约束了自己的权力。于是主动掘去了这道河堤。” “太子这道河堤,不动时岿然如山,看似无可撼动。但他承受着江河最大的压力,下面早已是千疮百孔了。只需要有人轻轻一推,那就会轻松垮塌。皇后怎么会不能成功呢?我也是现在才明白,太子的局面,从晋武帝传位给当今天子开始,就已经是一个死局了。” 王粹闻言,也不禁想起了早年齐王党争的往事,颔首道:“或许先帝传位给齐王,就不至于此了吧。” 刘羡没有接话,他躺在床榻上,精神还沉浸在刚才的反思之中,想着一些不适合说出来的事情。 其实这些是老师陈寿早就教导过自己的事情。他第一次教导自己信与义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世界失去了信与义,人们就将化为禽兽,不断地相互厮杀下去,将人世化为一片废土。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就是这个道理的应验吗? 而自己原本的想法,竟然是想依托于司马遹这座晋室最后的河堤,来换取复国的机会,这何异于痴人说梦?其实从来没有人支持过司马遹,哪怕是自己也是如此。想要这样来取得政变的成功,完全就是抱薪救火,从一开始就是自相矛盾的。 刘羡仔细想来,其实自己并非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自己有些太过矛盾了,他既想要复国,同时也不愿意向贾谧做起码的屈服,更不愿意背信弃义,去转投另外的阵营。以致于司马遹其实并没有拿出一个令他信服的政变方案,可他还是将信将疑地执行了下去。 为什么会如此呢?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呢?在这个混沌黑暗的政局之中,刘羡全然看不见一条能让自己满意的道路。事实上,从三月回到洛阳的时候,他就一直怀有这样的困惑,直到今日还没有解决。 而在司马遹被废黜的当天,他的内心反而生出了更巨大的疑惑:为什么自己看好的人,最后总会陷入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呢? 刘羡随即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问题。司马遹等人遇到的问题,也是他个人的困境。在一条大河将要摧垮河堤,在荒野肆意横流的紧要关头,似乎个人的选择是如此的渺小。人与人之间的对错,根本无人在乎。 老师陈寿在临终前曾经告诫过,这或许将是一场持续数百年的大乱。与其试图力挽狂澜,不如想办法激流勇退,离开权力的中心,精心经营自己的家族。总而言之,在动乱之中,存在才是一切。 但在刘羡看来,遇到挑战便逃跑,这是懦夫的生存哲学,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一名懦夫。可要想为未来想出一条出路来,他又实在难以想象。 刘羡一时陷入了死胡同内,他在病榻上辗转深思。无论在白日中,还是睡梦中,都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可越是思索,他越是觉得自己无路可走。 莫非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谬,相信信义的人,竟然会沦落到走投无路吗? 到了这个时刻,刘羡忽然能够领会到老阮公和孟子的心情了。一个能写出“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诗句的人,为何会狼狈到穷途之哭呢?一个能说出“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人,为何会说出“穷则独善其身”呢? 想到这里,刘羡有些心灰意冷。说实话,如今的遭遇,并非是刘羡一生中最大的挫折,至少远远不及九年前。可它引起了刘羡对自我的疑惑。虽然疑惑是人生的常态,但对于心智已经成熟,并且胸有大志的人而言,迷惑与彷徨是更不可接受的。 他自言自语说:“不论如何,只有闯出一个名堂,才能对得起那么多死去的人。” “许多困难我都想到了,也解决了。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相信,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走不通的路。” 大概又过了七八日,右肩的伤口初步愈合,已经能够简单活动的时候。刘羡便想要强迫自己忘却这种迷茫。放在以往,他会舞剑,舞得大汗淋漓,让自己无暇多想,只靠本能来战斗。现在既然有伤不能舞剑,刘羡便找王粹要了一根竹笛,他打算用音乐抚慰内心的忐忑。 愤懑的刘羡此时渴望战斗,因此,他吹的乐曲也是激扬的《甲士列阵曲》,似层层铁骑踏地而来,飞鸟惊起,猛兽骇奔。又似雄浑沧桑之天地,向孤独的人压迫而来。刘羡将自己的情感融入曲内,吹到后面,曲调与节奏越发高昂,凄切与悲壮同奏一处,哀怒交织之间,更似有闻鸡起舞,听鼓踏阵之感。 一曲吹罢,并不能消尽他心中愤慨,于是他便反反复复地吹奏。就好像自己重新回到了关西的战场上,正身骑在翻羽上,头上是漫卷的旗帜,脚下是飞驰的平地,身上是滚烫的热血,耳边是箭矢的鸣叫,眼前是冰冷的刀锋,天地苍茫,只有杀敌是唯一的任务。 由于吹奏的地点是在后院,襄阳侯府的下人们可以听到音乐。王粹此时又不在府内,他们便好奇地围聚过来。等刘羡结束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许多旁听的人。 他们为刘羡的曲声喝彩,并赞美说:“使君吹的真是壮士曲,哪怕我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听了也勇气倍增呢!” 看见这些笑脸,刘羡的心情也舒缓了很多,便和他们开玩笑说:“你们想听什么,我也可以吹给你们听。” 不料话音一落,下人们顿做鸟兽散,弄得刘羡不知所以。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颍川公主司马脩华竟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连忙要起身行礼,口中说道:“见过殿下。” 脩华看着刘羡手中的笛子,似乎想起了许多事情,很快摆手说:“你有伤在身,何必行礼呢?” 又说道:“还记得当年吗?你在五兄府上的时候,也给我吹过曲子,没想到,一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刘羡觉得有些尴尬,按理说,公主是王粹的夫人,也就是女眷,此时两人应该避嫌才对。作为一个经典的封建卫道士,此情此景,刘羡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有人打破了这种尴尬。 这时候,有一个侍女快步趋走过来,一脸不知所措地对公主道:“殿下,赵王长史孙秀来访。” “他说,想要见刘使君一面。” 刘羡放下竹笛,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本章完) 第312章 对峙 对于孙秀的这次到访,刘羡并不意外。 虽然对于孙秀的内心,刘羡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但是至少有一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孙秀难得从自己这里赢了一阵,作为一个胜利者,他是不会不找机会来耀武扬威的。 而公主被孙秀打断了谈话,很不高兴。她也讨厌孙秀对于皇后的谄媚,因此下意识地就准备拒绝。但眼光扫到刘羡严肃的神情后,又有些犹豫,她问道:“你想不想见他?” “劳烦公主了。”刘羡回答道,“我不是一个小器量的人,他既然敢来见我,我自然也不会回避。” 虽然并不想见孙秀的嘴脸,但根据事前事后的种种迹象,刘羡已经能隐约猜测到,孙秀便是这次太子被废事件的最大推手。如今的他虽然还在幕后,可实际上的权势已然非同小可,刘羡并不艳羡他的权势,但也确实想弄明白,这个人到底打算做什么,如何收场。 这么想着,刘羡回到了卧室,他换上一身周正的冬装,在火盆前正襟危坐,等待孙秀的到来。 很快,门外就响起了孙秀的脚步声。刘羡本以为自己心平气和,可当脚步越来越近时,他发现自己的肩伤开始发热发痛,继而全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手掌也觉得空虚。 这是握剑杀人的冲动,刘羡也是此时才发现,自己心中居然对孙秀有这么大的恶意。这已经接近本能,似乎两人生来就不能相容。 但当孙秀的脸出现在门前时,这一切感觉又都消失了。刘羡明白,这并非是自己恢复了平静,而是已经下意识进入到了战斗状态。 孙秀的脸还是那么滑稽,他提着一捆党参,对着刘羡挤眉弄眼道:“呀,刘羡,听说你在外面受了伤,我担心得不得了。后来又听说你没事,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啊!哈哈,来,这是我给你带的药,希望你身体早日恢复啊!” 他不等刘羡回话,又说:“我本来还担心你壮志消磨,一蹶不振。没想到在门外的时候,听到你吹的曲子,真是壮心不已啊!好事,好事,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 孙秀说得是如此自然,好像设计伏击的并不是他,刘羡也没有试图暗杀他,两人是相交相知多年的好友一样。 刘羡的眼皮一跳,但没有发作,平静说道:“多谢长史关心了,我受宠若惊。” 孙秀接下来却挑破了这层平静,他坐到刘羡身前,笑道:“这有什么受宠若惊的?这么多年来,恨我的人很多,但是能像刘羡你这样,直接对我痛下杀手的,却是寥寥无几啊!我怎能不对你另眼相待呢?” 这句话是在赤裸裸地嘲讽刘羡,他一瞬间就被激怒了,脸色罕见地涨红,手中甚至下意识地就想抽剑。但手中握了个空后,刘羡又很快清醒了。但他不再掩饰自己对孙秀的鄙夷,哂笑道: “长史说这话,是在鼓励我再接再砺咯?” “嗨呀呀,当然不是。”孙秀高举起双手,露出投降的神情,同时又用玩味的语气道: “我只是在埋怨自己,像刘羡你这样的好人,竟然对我有这样大的恨意,这说明我过去罪孽深重啊!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希望我们两人,能够就此化解恩怨,携手共创一个美好的未来啊!” “未来?你和我?”刘羡感觉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他不咸不淡地讽刺道:“你去和关西那么多死去的冤魂说吧,你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 “他们已经是死人了,死人还有什么紧要呢?” 孙秀长吁短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三皇五帝以来,已经死了多少人?我们是活着的人,就要为活着的人负责。” “更何况,刘羡你总要给我个机会,说不定,我已经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成为一个和你一样全然为国为民的好人了呢?” 刘羡冷笑道:“孙长史,这个笑话可不好笑。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太子被废这件事,与你无关吧!” 孙秀则自豪道:“那自然是有关的,但是我想,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大河在渴望奔涌,人心在呼唤风云。太子从被任命为太子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已经失败了。” 刘羡道:“所以你要来当这个掘开河堤的人,你不害怕吗?要知道,第一个掘开河堤的人,往往会被狂流淹没!成为水患的第一个祭品!” “哈哈,如果这点风险都不敢冒,哪里能够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呢?” 孙秀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居高临下地俯视刘羡道: “自古以来,能做成非凡大事的,都是非凡之人,自然冒的也是非凡之险。面对这汹涌的大河,为什么我们要佯作平静无事呢?在数千年前,夏禹就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堵不如疏!大河既然要泛滥,我们就要让它泛滥!只有敢于去驾驭狂流的人,才有机会建立不世之基业!” “我孙秀不过是琅琊的一个寒门,天师道的一个道士,相貌很丑陋,才学也不算高超。按理来说,我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生来就是要被你们这些人践踏在脚下。可我现在已经成了,当下的我,突破了所谓的礼义廉耻,但也突破了所谓的门阀规矩。马上你就会看到,我将会走到整个洛阳的最高处,成为所有人的领袖。”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世上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我,或许我肮脏,或许我卑微,或许我不择手段。但我就是狂流,狂流就是我啊!我知道,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我!” “就比如你!刘羡!你明明渴望复国,渴望这场前所未有的大乱,渴望从中证明自己。你在朝堂上,看见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难道不想一刀砍死他们吗?你难道不想将羞辱你的贾谧,狠狠地踩在脚下吗?你难道不想将这个腐朽到让人疯狂的旧世界,摧毁得一干二净吗?” “承认吧,你的心里也有一个我!你和我是一模一样的人!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拿着剑指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和我一样的疯子,因为你的眼睛里燃烧着火!和我一样,想要毁灭世界的火!”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孙秀说得激情洋溢,似烈火燎原,就连偷偷在幕后旁听的公主都听呆了。 公主本来只是担忧刘羡,心想,若孙秀有什么诡计,她就立马冲出来保护心上人。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听到这样一段大逆不道的话。可孙秀的这段话,却又给她打开了一道前所未见的大门,让她前所未有的认同。 这么多年来,脩华已经越来越感受到身边的虚伪,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自己曾经所珍爱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嫁人之后,当年最关爱她的兄长去世了,亲人之间看似兄友弟恭,可实际上,却是机关算尽,争名夺利。打着纲常伦理的旗号,可做的却都是蝇营狗苟的丑事。 而她的婚姻也不幸福,虽然和丈夫育有一儿一女,丈夫也十分爱她。可这种爱并非她想要的,父皇当年决定这桩婚事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意见。 因此,脩华越来越憎恶这个世界,甚至想毁灭它。但同时,她又常觉得自己在发疯,因为她知道,这并不美好。可现在听到孙秀的这般话后,她忍不住想:或许世界本就是这样的丑陋,就是应该获得毁灭。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想听刘羡的回答,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可刘羡却默然良久,他注视着在眼前手舞足蹈的孙秀,眼神从未有过的重视。在胸中的惊涛骇浪之后,他也缓缓站起来,对孙秀肃然道: “孙秀,难怪我会这么厌恶你,原来你真是我的对手。相比之下,贾谧简直不堪一提。” “我承认,你确实了不起,你拥有鼓动人心的力量,你也拥有非凡的胆魄,高超的手腕,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在当世人中,你是第一流的人杰,以前的我确实看低你了,这是我的失误。” “我不会否认,我也恨过这个世道,正如你所说,我也巴不得这个腐朽的国家毁灭。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太痛恨这个世界了。” “你恨这个世界让你太过卑微,你恨你自己一文不值,没有得到过他人无私的爱,因此你痛苦,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事物,只能从破坏中得到快感。不仅如此,你还想把这种痛苦传播给所有人。” “我自然有恨之入骨的人,但我不像你,我从小就有爱我的人,所以我也尝试着去爱别人。我喜欢看着大家笑,不是你这种虚伪空洞的笑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我总能看见这样的笑容,也总能从中汲取力量。” “我是汉室的子孙,我以此为豪,并不是因为它高贵。而是因为它给人带来了最大的安慰,最坚定的信仰。人们生来是孤独的,死后也是孤独的,可越是如此,人们的团结才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 “我知道天下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出身自天南地北,他们的地位高低不同,他们看似永远不会有交集。可他们却愿意为了一个理想与信念聚集到一起,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人和禽兽才有了差距,人才成为了人。” “华夏的历史走到今天,像你这样,想让人变回禽兽的人太多太多,怎样才能让你这样的人改变呢?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也见过,对生活没有眷恋的人,会变成什么样的疯子,他带来的痛苦是会传染的,传染之后将破坏一切,然后呢?然后是更大的空虚,最终什么也不会得到。” “孙秀,如果你真的憎恶这个世界的伤痕,你应该去战胜它,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而不是和伤痕融为一体。” 刘羡将这些话说完后,孙秀脸上的笑容已经全然消失了,他那张丑陋滑稽的鼠脸,此刻一阵青一阵白,似乎被刘羡剥去了外壳。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而露出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神情,他嘶哑着嗓子说道: “哈,刘羡,你总是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语来标榜自己吗?” “你以为你是谁,敢用这种语气来教导我?你不过是黑暗角落里的一只虫子,用阴谋和刺杀来谋夺权力。你比我高在哪里?刘羡,你不会以为你很得众人的喜爱吧?” “你所谓的那些朋友,刘琨、陆机、孟观、祖逖、江统……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人,统统都站在我这边,你不会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你的消息吧?你不会想骗自己,是一时的不谨慎,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吧?” “我才是众望所归,你不过是孤家寡人!” “没有人会站在你这边,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不过,以前我也错看了你,原来你是一个更擅长夸夸其谈的人。明明无人喜爱,却说得自己好似太阳,可以普照万物?你根本不懂得用人,也根本不懂人心!” 孙秀说到这里,刘羡的脸色也变得铁青,两人就这样面色晦暗的对峙着。 一时天地寂静,只剩下室内炭火燃烧的声音。 过了片刻,孙秀自觉重新占回了上风,脸上的笑容又渐渐回来了,他挠着头,佯作无事地说道: “嗨,和你见面,总是会把话题扯远。” “我今日来找你,只有一件事。倒后的时间快要到了,我需要一个人做先锋,去攻打金谷园,擒杀贾谧。我知道,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给你一个把贾谧踩在脚下的机会。怎么样,你愿不愿意来?” 刘羡凝视了孙秀片刻后,他微微颔首,说道:“这件事,我当然要做。” 孙秀闻言大笑,似乎获得了巨大的胜利般,笑容灿烂到无法抑制,他立刻捶了捶刘羡的肩膀,又道:“哈哈,刘羡,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终于想明白了!连你也加入赵王麾下,我们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这就是人心的洪流,只要我们翻涌起来,一切都无法阻挡!” “你不必再在这里躲风头了,现在的洛阳,已经是太子党的天下,你是太子的红人,也就是所有人的朋友啊!” 说罢,孙秀如同醉饮酩酊,摇摇晃晃地出去了,只留刘羡一个人在房内发呆。 等到孙秀的脚步声彻底走远了,公主从后门走了进来,她看着刘羡孤单的背影,一时很为他担忧,但同时内心也有愤怒与不解。 她质问刘羡道:“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你后悔自己所说的话了吗?!” 刘羡坐了下来,沉默着没有说话。 脩华更加恼怒,她又走近两步,再问道:“过去你接近我和五兄,是为了阴谋夺权复国吗?!” 刘羡脸色已经麻木了,依旧不发一言。 可脩华看着刘羡这样子,不知为何,心中一酸。她竟然越过了男女大防,从背后一下子抱住刘羡,忽而泪如雨下,哽咽道: “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一直喜欢过去的你。” “求求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千万不要变得像他说得那样,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全然打乱了刘羡的计划。(本章完) 第313章 公主之爱 脩华的表白令刘羡猝不及防。天地良心,刘羡从来没有对脩华产生过任何想法。 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是把脩华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哪怕已经结婚嫁人也是如此。 这不难理解,脩华的童年是顺遂的。她出生在天家,从小就身处在父母兄长的保护下,眼见的都是王公妃嫔的溺爱,耳闻的是奴仆下人的吹捧。这样的人,注定是不食人间疾苦的。她可能不恶毒,但也一定足够刁蛮。因此,刘羡从来没想过会和脩华扯上什么关系。 就是早年王粹喜欢上公主,想要当驸马的时候,刘羡甚至还劝过他,认为公主和王粹不合适。 所谓推己及人,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当然是因为自己这么想:他可不想在夫妻关系中低声下气,也不愿与司马家有太多牵扯。 不过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十五岁的刘羡无法预料到,二十八岁的自己已与司马氏的斗争深深的绑定在一起。更不会想象,自己早已经俘获一名公主的芳心。 如今的刘羡,当然不会还抱有对脩华敬而远之的想法。但在他看来,脩华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对待的颍川公主。而是亡友司马玮的妹妹,好友王粹的妻子,仅此而已。她是一个需要自己照顾的人,却并非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结果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一天,脩华会抱着自己哭诉起来。 但脩华的哭诉并非没有原由。自从晋武帝司马炎晚年病重以后,她眼看着自己的世界一天天衰落,支柱一根根崩坏倒塌,从不可摧毁走向风雨飘摇,再走向危如累卵,真有一种大厦将倾、万念俱灰的感觉: 难道过去得到的一切关爱都是假的吗?难道人的一生注定要走向毁灭吗? 少女本能地不愿意面对这些艰难的选择,所以她就把自己对生活的希望,全然寄托在另一个没有多少交集,却又经常出现在她眼界里的刘羡身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坚定不移,或许是因为这个人胆大包天,又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温柔善良…… 总而言之,在司马脩华的幻想中,刘羡扮演着种种英雄般的角色。所以她憧憬且仰望。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时间下来,刘羡已成了脩华唯一的精神支柱。 但就在刚刚,在方才听到的对话后,她发现了两个刘羡。 一个是孙秀口中的刘羡,他虚伪,阴暗,口蜜腹剑,不择手段,欺诈与谋杀是他赖以生存的手段。 一个是刘羡口中的刘羡,正如她所憧憬的那样,他顽固如石头,却又明亮似火焰,他渴望笑容,也想给更多的人带来笑容。 哪一个是真正的刘羡呢?刘羡的选择似乎是在说,他只能成为孙秀口中的那个刘羡。 想到这里,脩华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今日的她,不能接受刘羡的这种选择,所以她终于克制不住多日来的冲动,荒唐得抱了上去,并发表了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告白。 她感受着刘羡身体的热度,紧接着就对刘羡述说自己的心意道:“你带我走,好不好?” “不管之前你做过什么,只要你带我走,我们一定会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去一个与世无争的角落,过上安静祥和的生活。没有人能威胁你,每一天都很快乐。” 刘羡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愕然,但他随即产生了同情。 一个女子,会如此不考虑世俗的想法,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说明她对生活感到不幸。这并不意外,司马家如此过份的骨肉相残,当然会让人感到不幸。 所以他转过身,对脩华的第一句话是:“殿下,你最近不开心吗?” 这一句话就让脩华潸然泪下,已经太久没有人问过她这句话了。她顿时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在司马玮面前时那样,毫无顾忌也毫无形象地大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抽泣着说道:“自从五兄走后……我一直……很不开心。” 刘羡又问道:“殿下,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这句直白的问话让脩华有些羞赧,但她还是说道:“那次在金谷园,你一身黑衣去劫人……我就记住你了……” 这让刘羡大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竟然这么早就被脩华看穿了。 而后又听她说:“但我当时并没有认出……那个人是你。是那次在东宫,你带兵在殿前浴血厮杀,我才确信,那个黑衣人就是你。” “后来……五兄事发,大家都作鸟兽散,我这个夫家也不愿意帮他,只有你……愿意陪着五兄,走完最后一程。那时我就想清楚了,我就是喜欢你!” “到你被贬到关西,我一直在关注你。十年了,你的每一件政绩,每一个战果,我都了然于心!” 听到这里,刘羡有点苦笑了。他是全然没有想到,在洛阳城内,除了阿萝之外,还有另一个女人对自己牵肠挂肚。真是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来,自己确实与司马家纠葛太深,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的了。 可现在问题在于,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公主的爱呢? 刘羡问公主道:“殿下,你真的了解我吗?” 脩华刚刚还沉浸在倾述心意的快乐中,听到这句话,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了。她当然听得出来,刘羡这句话里并没有含有多少爱意,特别是相比于深爱自己的丈夫,这种差异格外明显。 这让她涨红了脸,畏畏缩缩的同时又不肯放弃,她喏喏道:“我只是希望你了解我。” 刘羡说:“我当然愿意了解殿下,但是这与爱不同。” “我和殿下不是初见,但老实说,直到刚刚殿下开口以前,我都以为殿下很幸福。” 公主却感到羞耻和悲哀,她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殿下有个爱你的丈夫,弘远他是我的好友,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殿下,他会竭尽全力地保护殿下。” “可我不喜欢他!”脩华愤怒地斥责道,“弘远喜欢我不假,可那又怎样呢?他木讷迟钝,完全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也不能成为我喜欢的那种人。他确实很好很好,可那又怎样呢?我就不喜欢!” 说到这,她又忍不住斥责司马炎和司马玮: “父皇说疼爱我,可哪里真在乎我的感受?五兄也是骗子!他说好会一直照顾我,可那次他回来,直到死都没有来看我!我的要求又不高,金银珠宝我才不在乎!我只是想要有人真正的在乎我,这也有错吗?” 公主转眼又抽泣起来,紧接着,她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情,她竟然挥手就要脱去自己的衣裙。誓要将细腻、丰润的身体,在刘羡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 刘羡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连忙起身要摁住她。可他肩上还有伤,行动稍一剧烈,刺痛就紧随而至,这让他跌倒在地,脸上也露出痛苦和虚弱的神情。 脩华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刘羡还是个伤患。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刘羡扶回到榻上,检查了他的伤口,连忙换了草药。然后坐在榻前,用白莹莹的手背默默擦拭眼泪。 刘羡轻声道:“不要哭,殿下,这有什么好落泪的?” 说到这,刘羡忍不住笑了,似乎发生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这笑声让脩华又不满了,她嗔道:“一个女人,为了讨得你的欢心,用了最下贱的手段,最后还不成功,很好笑是吗?” 刘羡先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殿下说得也对,也不对。” “我确实很高兴,但并非因为这件事。” “那是哪件事?” “我只是想到了孙秀,孙秀刚刚骂我,说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永远不会有人和我站在一起。但他不会想到,他刚刚一走,我就多了一个愿意与我生死与共的人。一想到这里,我就很开怀,不禁笑出了声。” 公主这才想起这场告白的缘由,她方才表白得太过激动,险些将孙秀忘了个干净。这让她的心情更加低沉,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可留恋的,亲人们过去在相残,以后还会相残,但她却毫无办法。 刘羡则注视着脩华,心想:公主确实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啊,于情于理,我都必须帮一帮弘远,开导一下她。 于是他再次问道:“殿下,你了解爱吗?” 颍川公主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侮辱她,但出于内心的在意,她还是做出倾听的神情。 刘羡道:“殿下,你刚刚说你索求的不多,但实际上大错特错,这世上最难得到的,就是别人的爱。” “因为爱是无形的,人心易变,今天会喜欢一个人,明天可能就会讨厌他。当年汉武帝说要用金屋藏娇,结果呢?短短几年过去,陈皇后就不得不千金买赋,以求汉武帝回心转意。所以我们说真爱难得,只有超越人心无常的,才能是真正的爱情。” “可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拥有错觉,把自己一瞬间的冲动,就当做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实际上,爱是小心呵护出来的,它不是情感的宣泄。有四个字叫相爱相知,知不仅是理解,更是一种宽容和理智。” “没有什么爱人是完美的,快乐的生活,从来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你能够去接纳对方的不完美,将你的不完美和对方的不完美结合在一起,成为完整的一体,这就是快乐的生活。” “殿下,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到底应该如何生活,你幻想我是一剂能够改变你生活的良方。可我并不能做到,想要活得快乐,只有靠你自己。” 脩华听得茫然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去思考过,不禁喃喃自语道:“我自己?” “是啊,你自己。”刘羡鼓励道:“你要学会磨砺自己的心念,先学会去爱身边的人。去爱你的丈夫,你的孩子。若是他们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你就去尝试改变他们,同时也要接纳他们,他们都离不开你,这难道不足以证明你的重要吗?” “你还是国家的公主,你可以爱那些衣食无着的人,帮助他们果腹保暖;爱那些居无住所的人,帮助他们遮蔽风雨;爱那些妻离子散的人,帮助他们家庭团聚。到那时候,会有许多人记住你的名字,在意你的感受,怀念你的关爱,他们不就像你想要的那样在乎你了吗?” “我这并不是编造的,是发生过的,活生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楚王殿下就是这么去做,然后他就收获了一座祠堂,直到现在,他都被人铭记在心。” “造化或许是不公平的,但它确实给了我们机会,只有先去爱别人,才有可能收获爱。若是殿下只想索取,那内心的不幸恐怕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听到这里,脩华终于破涕为笑,原本悲伤的情绪被刘羡成功冲淡了。她转首注视着刘羡,虽说眼角还残留有没擦拭的泪光,说话时也带着些许哭腔,但很明显,她的心情已经好多了: “孙秀说得没错,刘怀冲,你确实是一个更擅长夸夸其谈的人。” “我居然还担心你,认为你会有所改变,看来我是杞人忧天。” 刘羡也笑了,他说:“如果殿下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我随时愿意和殿下夸夸其谈。” 两人都有所预感,这是一段奇妙友谊的开始。从这时起,脩华视刘羡如司马玮那般的兄长,刘羡也愿意代替司马玮,视脩华如胞妹。 但在眼下,刘羡显然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司马脩华大概已经猜出来,刘羡肯定不打算听从孙秀的命令,此前只是虚以委蛇,她不由有些担忧,问道: “孙秀的势力如此之大,连沙门和妖后都不是对手,等他真掌权后,必定拿你开刀,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呢?” 刘羡虽然还受着伤,但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饱满,接连两场对话之后,他的所有迷惘和疑惑都消失了,他笑说:“我打算效仿我的曾祖。” “嗯?”脩华没听明白。 “哈哈,我要准备逃跑了。”(本章完) 第314章 逃跑的准备 一直以来,逃跑,被世人认为是一个懦夫的行为。 因为通俗意义上,一个人如果在逃跑,那大概就是在畏惧死亡。而在世人看来,一个真正的勇士,当然不应该畏惧死亡。毕竟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生命,敢放弃生命的勇气,自然是伟大的。不然的话,那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人的传颂呢? 可万事无绝对,有些时候,死亡并非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对于相当一部分成功过辉煌过的人来说,背负耻辱苟延残喘的活着,就比死亡还要可怕,那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人可以接受原本就卑贱的人生,却无法接受经历巅峰后再走向低谷的人生。那意味着接连不断地失败,加倍地失去尊严,失去希望,乃至于失去自我。 像项羽这样曾经号令天下的霸主,他面对茫茫乌江的波涛时,有人劝他前往江东募兵重来。他却惨然一笑,最后自刎而死,其实害怕的就是这个东西。 所以那些年轻气盛的年轻人们,常常有一个游侠梦。 他们惧怕自己变老,惧怕像父母一样,整日在农田中耕种五十年,直到腰背佝偻,四肢无力,两眼浑浊。于是他们说什么,与其碌碌无为的走完一生,不如短暂而又光鲜亮丽地活过,最后在战斗中轰轰烈烈地死去。 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偏偏害怕失败地活着,这难道不也是懦夫的行为吗? 真正的勇士,应当敢于直面自己的失败,敢于逃跑,敢于颠沛流离,然后敢于重整旗鼓,向那个自己失败过的地方,重新发起新的挑战。 一次不够,就再一次,哪怕结果一次比一次惨淡,实力一次比一次悬殊,无论是何等狼狈惨淡的境遇,只要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弃卷土重来的希望。 而在这个过程中,逃跑是不可或缺的环节,所以某种意义上,逃跑也需要勇气。 这是很久以前,老师陈寿就和刘羡开过的玩笑。他暴露出自己玩世不恭的本性,向刘羡打趣昭烈帝道:“什么叫百折不挠,不为人下?其实就是坚持不懈地逃跑。” 刘羡本来是一个不爱逃跑的人,但托孙秀还有赵王与梁王的福份,他不得不在战场上经历了几次逃跑。虽然说得好听点叫做撤退,但实际上就是逃跑。 逃跑得多了,刘羡也能明白,逃跑不仅一种本领,也是一种作战,甚至是成就大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首先,人要判断逃跑的时机。 遇事就逃跑,那确实是懦夫所为,因为他将一事无成。而真正擅长逃跑的人,就能提前判断局势,接下来的事情胜率如何?如果实力相差过于悬殊,正面对决毫无机会,敌人占据了所有优势,那要是还不逃跑,简直是蠢猪式的勇气。 而现在的情形就是,孙秀几乎笼络了洛阳的大部分政治势力,在利用后党的同时,即将给后党致命一击,发起总清算。一旦成功,洛阳就将彻底成为孙秀的主场,刘羡全然是孙秀手中的鱼肉,是生是死,不过孙秀一句话的事情。 刘羡必须在此之前逃跑。 其次,就是要规划逃跑的方向。 逃跑不是当无头苍蝇到处乱窜,要有目的,规划出一个正确的路线。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也保全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而在这个过程中,尤其要注意敌人的布置,敌人并非木头,他也会考虑如何获取最大的利益,不会轻易放你离开。因此,逃跑也是和对手的一种博弈。 现在刘羡已被孙秀看穿大半,复国的愿望不是秘密,因此,刘羡不可能去巴蜀。考虑到自己在关陇的影响力,孙秀也必然会在周遭严加封锁。因此,整个关西,刘羡都是去不了的,他只能在关东的各方中进行考虑。 最后,就要掌握正确的逃跑方式。 逃跑方式有很多种,黑夜里一个人单枪匹马是逃跑,白昼里混迹在人群中是逃跑,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地退休养老是逃跑,甚至带着一支军队去占山为王也是逃跑。 没有最好的逃跑方式,只有合适的逃跑方式。擅长逃跑的人,总是能因地制宜,大胆创新,发展出与众不同出人意料的逃跑方式。 而对于眼下的刘羡来说,可供的选择并不多。 不过他现在充满了斗志,脑中的所有思绪都已经调动起来,开始拟定一个又一个逃跑计划。人其实最困惑的时候是没有对手,不知道该与谁作战,不知道该证明什么。刘羡在过去几日充满了这种困惑,而此刻,困惑也荡然无存了。 他又在襄阳侯府歇息了一夜,次日便向王粹和公主告别。 王粹有些惊异,他问道:“不再歇几日吗?你可以等身体再好利索一些嘛!” 刘羡笑道:“不了,家离得又不远,哪有天天寄宿在你家里的道理?” “不再躲躲风头?” “有什么好躲的?现在不是到处都是抓不完的太子党,轮得到我头上?” “也是。” 说起这个,王粹难得的挠着头。这几天里,后党的生活愈发难过了,到处都有不满的禁军上街闹事,说要把太子请回来。而在下令释放了违诏送别的官员之后,皇后的权威已经跌落谷底,她既然无法处置官员,自然更无法处置这些军官,只能令外军入城维护秩序。 这段时日,王粹便经常到街道上处理这些纠纷事宜,也愈发体会到后党的末日将近了。 他对刘羡抱怨道:“真奇怪,太子在东宫的时候,大家动都不动。太子倒台了,反而大家都闹起来了。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刘羡暗道:“孙秀这是把皇后架在火上烤,逼她去杀废太子。只要废太子一死,孙秀就要肆无忌惮地动手了。” 这件事情让刘羡感到可悲,愚蠢的人常常认不清现实,反而成为了自我毁灭的推手,同时还洋洋得意。 但这是刘羡阻止不了的,人最容易改变,又最难改变。人最容易改变的是刚刚做出的决定,而人最难改变的是自我的愚蠢。因此,每个人只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刘羡虽然为司马遹的遭遇感到痛心,也只能尊重这样的结局。 他和王粹告别后,公主又私底下来送他,昨天的对话就像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刘羡对公主说: “殿下,谢谢你。等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希望你已经能活得自在。” 脩华其实还是有些懵懂,但刘羡的话毫无疑问是一种对生活的鼓励,让她从过去的自怨自艾中走了出来。她这时候才想起来,要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真的要复国吗?” 刘羡也没有隐藏,他颔首笑道:“我曾经对天地立下过誓言,一定要建立一个囊括所有人的天下。” 这么说着,他离开了襄阳侯府。门外,诸葛延和朱浮就拉着马车在等待,他们尚且不知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 回到荡寇将军府,妻子和幕僚都连忙过来探看,显然,这段时间政局的剧变与刘羡的缺失,令他们急坏了。 妻子阿萝查看了半日刘羡的伤势,气得直落眼泪,直接开口斥责说:“你就不能让人安心几日吗?” 李盛大概知道些原委,则婉言劝谏道:“主公,这次的事情是一个教训,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桓彝和郗鉴等人则是因为太子的缺失而对未来感到迷茫,小心翼翼地打听道:“使君若有什么计划,还是要告知我等的好。” 只有诸葛延大大咧咧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刘羡稍稍安抚他们后,便让阿萝先出去,然后让幕僚们都留在卧室内,围着火盆烤火。 接着,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洛阳现在的乱局,大家都应该清楚,不太平啊。太子被废,并不意味着事情就结束了,很快就会有新的乱事发生。你们有准备吗?” 傅畅是刘羡的妹夫,他率先问道:“您说得是什么乱事?” “当然是诸王倒后的事情,现在满城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开始。” 刘羡略微犹豫,随即袒露道:“事实上,赵王已经招揽我了,他希望我去当攻打金谷园的先锋。” 这话令郗鉴等人大吃一惊,因为在大部分人眼里,赵王就是后党坚实的支柱,没想到居然会暗中倒贾。 李盛随即脸色一变,劝言道:“您不能答应,这明显是一个陷阱啊!” “后党再怎么罪大恶极,也是把持了朝政近十年的庞然巨物,是不可能除尽的,而金谷园又是渤海石氏的大本营,不知道收买了多少文人墨客。您要是带队去攻打金谷园,且不说伤亡如何,但结果一定会得罪很多人,事后恐怕会遭到太多人的诋毁啊!” 刘羡哪里能不知道?但他回答道:“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所以我已经答应了。” 他紧接着道:“而赵王狼子野心,又毫无廉耻,事成之后,极有可能自夸功高,趁机谋朝篡位。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绝不能与之同谋。因此,我打算为太子复仇之后,不再为官,立刻离开洛阳,与他划清界限。” “到那时候,诸位可能就不能再留在荡寇将军府了,我的意思,是请诸位考虑自己的去留。” 这句话真是石破天惊,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想到,刘羡不过刚一回府,就带来了这样重大的消息,这个消息足以决定上千万人的命运。 紧接着一个念头浮现至他们脑海:乱世要来了吗? 郗鉴第一个表态道:“如今既然共处一室,使君何出此生分言语?鉴虽不自量力,但也不跟乱臣贼子为伍。” 言下之意,是他愿追随刘羡左右。而后幕僚响应一片,皆是如此言语。 刘羡看着身边这些血气方刚的同龄人与年轻人,心中顿时有了许多安慰: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郗鉴随即问道:“不知道使君需要我们做什么?又打算到哪里去?” 刘羡微微摇首,说道:“我不可能带走你们所有人,所以,我需要你们大部分仍然留在洛阳,管好手下的这三千卫率,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他们落入到赵王手里。你们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已是善莫大焉。” 至于将去往何处,刘羡道:“我会向朝廷上表,表明自己想担任凉州刺史的意愿,朝廷必不肯应。但暗地里,我打算联络淮南王,一旦朝廷不应,我就轻车单骑离开洛阳,去扬州的淮南国担任淮南内史。” 如果说现在的洛阳,还有谁能与赵王党相对抗,恐怕只有淮南王司马允。 司马允在朝中虽没有正当的官位和权势,但他毕竟是武皇帝亲自任命的外镇三大藩王之一,也是硕果仅存的外镇藩王。在司马遹被废之后,其身份尊贵,俨然是宗室第一,仅次于当今天子。 而他又有任命淮南国官员的权力。淮南国囊括数郡,有数万户人口,虽不及一州刺史,但也要远远强过一般的郡守。只要司马允能践行此前对刘羡的承诺,这确实是一个合适的计划。 众人对刘羡的这个计划都感到信服,毕竟淮南王是来登门拜访过的,与刘羡的情义可见一斑。而赵王又没有理由阻止淮南王在自己封国内任命官员,这合情合理。因此,也就无法对荡寇将军府下手。 说干就干,次日一早,诸葛延就拿着象牙手镯去淮南王府,向司马允说出了刘羡的请求。 听说刘羡不愿留京,司马允略感失望,但他确实是守信之人,很快就承诺说:“他若要去淮南国,何时都可,就任之后,我必为他向朝廷上表。” 而与此同时,诸葛延也提醒道:“我家主人让我转告殿下,您也要多多提防赵王,他可不是善种。” 当时淮南王文学荀嵩就在一旁,听到这句话,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当日就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了孙秀。 前往淮南的逃亡还没开始,就已经曝光在孙秀眼前了。 但这恰恰在刘羡的预料之内,他当然不指望瞒过孙秀,实际上,他也没有指望过司马允。 就目前的态势来看,面对太子被废的大事件,洛阳的诸实权亲王竟然都束手旁观,这说明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交易,或者说默契。刘羡想,司马允作为皇太弟的人选,身边一定不会缺乏孙秀的耳目。 因此,刘羡依然是拿司马允当一个幌子。 刘羡真正要投靠的,实际上另有其人,那就是常山王司马乂。 他在离开襄阳侯府前,有两件事拜托给了司马脩华。其中一件就是给常山王司马乂送信,他希望司马乂能够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收留自己,任命自己为常山内史。 老实说,这是一场赌博。因为这是两人在元康元年后的首次联络,而在这九年时间里,他与司马乂毫无交集。倘若司马乂不愿意接纳刘羡,并且将这封信上报给朝廷,刘羡的政治生命大概率就结束了。 但好处也是很明显的,只要他答应,任孙秀手眼通天,也无法插足到京城之外,更不可能影响河北的形势。因此,这是一步救命的活棋。这一步棋足够帮助刘羡逆天改命,暂时地脱离洛阳泥潭。而等到后党倒塌,洛阳的局势将会彻底失控,孙秀号称自己是狂流,可没人能控制狂流,更无法阻止浪潮吞没自己。 这个时间不会太久的,到那时,便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也才有刘羡改头换面的良机。 而刘羡之所以愿意相信司马乂,也没有别的理由。只因司马炎的诸多皇子之中,仅有司马乂一人,是司马玮同父同母的胞弟。(本章完) 第315章 各尽天命 二月,随着时间的流逝,洛阳的事态不仅没有降级,反而愈发出现了升级的迹象。 随着后党的步步退让,洛阳以太子党名义作乱的事件竟然越来越多。禁军和卫率们的闹事已经不是新闻,在太学和国子学的学生们,竟然也联名上表,希望恢复废太子的太子之位。更有甚者,聚众到张华府、鲁公府、裴頠府、王衍府前进行示威焚火。就连外军与禁军之中,也再度有军官死于刺杀。 纷乱、侵扰、死亡、喧哗……整个洛阳,呈现出一副狂热与无序共存的病态。 这是这一百年来洛阳人从未见的事情,但也恰恰是一百年前的洛阳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历经了十数年的党锢之祸后,伴随着汉灵帝的死亡,袁绍与曹操等年轻士人们的忿怒已经无法抑制,他们簇拥着何进与十常侍进行决战。为此,他们暗杀常侍的家属,在闹市宣扬自己的主张,旁听的观众无不高声喝彩,其中有一个名叫刘备的年轻人,他沉默寡言的聆听着。而在他的背后,无数死士与游侠如幽灵般在街道来回穿行。 但凡读过一点史书的聪明人,此时都反应过来了。在这帝国的心脏中,和平正迅速地走向终结,暴乱将从这里席卷八荒。 哪怕是皇后这样不读书的人,此刻也感到了不对劲,她也对现状感到费解:自己明明已经成功废黜了司马遹,全程没有任何波澜,可为何在事成之后,居然会引发这样大的动荡呢? 她招来了孙秀,她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引发一切的罪魁祸首,反而向他诉苦道: “本以为拿下太子后,天下当回归安定,岂料其党徒似风吹草长,一月下狱七十六起,竟然仍捉之不尽,这是何道理?” “司马遹不过一纨绔之徒,生长于两宫之手,并不知民间疾苦,平日也不修德性,可为何会如此得人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孙秀装模作样地沉思片刻,然后面不改色地向皇后回答道: “殿下,这一切都是因为您不杀废太子所致啊!” 皇后闻言,不禁微微皱眉,她并不理解这其中的逻辑,说道: “我何尝不想处死废太子。只是刚罢免他不久,朝中百官无不瞩目此事,我若现在处死他,必然招惹非议。狗惹急了尚且能咬死人,到时候若再引起乱子,恐怕就不好收场了吧?” 作为执政多年的统治者,皇后虽然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但也并非白痴,基本的政治逻辑还是明白的。 但孙秀早就想好了说辞,他顿时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对皇后道: “殿下说的乃是常理,可废太子是何许人也?他是武皇帝钦点的隔代太子,从五岁开始,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陛下又是这个模样,哪怕他再纨绔,也是众望所归啊!” “何况他再不修德行,聪明却是真聪明。说不得,现在这些闹事的人,也是他暗中设的伏笔啊!” “伏笔?” 这个话术出乎了皇后的意料,顿时勾起了她的兴趣,连忙问道:“为何这么说?” 孙秀摇头晃脑道:“殿下,我其实一直也奇怪,虽然我知道了些许废太子的布置,助您拿下了他,可他最后表现也太奇怪了。” “和中书去宣旨的时候,他神情自在,全然不似落败。在金墉城的时候,看守的人说,废太子不仅不忧惧彷徨,反而胃口大开,每日饮食能啖肉三斤,哪怕身边就有刀斧手,他也能酣睡如常。这岂是失意者的表现?” “因此,殿下,我怀疑他有埋下的后手。” 这个角度也切中了皇后对司马遹的警惕,她黑青色的面孔渐渐泛出猜忌的阴冷,就连语气的温度也低了不少: “真是个麻烦的杂种!你说说看,他会有什么后手?” 孙秀见挑起了皇后的疑虑,连忙将分析全盘托出,他道: “殿下,依我看,废太子这个人啊,聪明是有的,但是胆魄不足。所以,可能一开始,他就没有准备带兵逼宫。” “这是何道理?” “自古以来,有弑父登基的国君,却从没有过弑母登基的国君。哪怕是淫荡如赵姬,被男宠利用,试图威胁皇位,秦始皇都不能拿她如何。哪怕是昏悖如武姜,鼓励儿子之间争权夺利,害得郑国内乱的,郑庄公也只能回归她自由。可见,孝道之中,尊母要甚于尊父。” “因此,废太子若是真带兵进宫,将您逼杀,那必然会遭受千夫所指,皇位怕也是坐不稳的。现在想来,他想要没有任何负担地登上大宝,恐怕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 “那就是殿下您亲手废黜他,断去了您与他之间的母子情分,再赐死他的生母,也就是谢妃。那您与他之间就有了杀母之仇。这时候,他远在许昌,洛阳的太子党发动政变,再把他从许昌请回来。您说,他是不是就名正言顺地坐稳了皇位呢?” 孙秀这段话讲得绘声绘色,皇后听了也不禁心惊,但同时她又有些不敢自信,喃喃自语道: “这杂种竟然有这样的能量?” “殿下,事实胜于雄辩啊!” 孙秀似乎说得自己都信了,他列举眼下的局势道: “如果他没有提前做出布置,眼下的这种乱局,又该做何解呢?这些太子党简直是疯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闹事,不仅不怕坐牢,就连刀剑也不怕!这必然是有人事先许诺了大利啊!而除了太子,又有谁能做到呢?莫非是淮南王吗?可他连个朝中官职都没有呢!” “您别忘了,贾侍中至今还死得不明不白啊!” 这句话终于说服了皇后,她觉得孙秀能跟自己说到这个地步,必然是忠心于自己的。 但她还是有些许犹豫:“现在杀了他,当真就能令纷乱平定?” “殿下,大部分人都是贱种,畏威而不怀德,您给太子党来招釜底抽薪,他们没了主心骨,就剩下那些宗王们,谁又能服谁呢?这就是唯一的办法呀!” 皇后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了,她想,自己最近也确实有些软弱了。面对敌人无休止的逼近,竟然一味的退让,这岂非辜负了父亲的教导?她自诩为女皇帝,既然是皇帝,就应该铁腕治国。 这么想着,她恢复了往日不可一世的神气。当着孙秀的面,她挥手唤来了黄门孙虑,命令道: “听说废太子身体不适,你去找太医令,让他开一剂良药,然后你亲自送到许昌去,废太子何时身体好转,你就何时回来。” 皇后故意在“良药”两字上咬字,言下之意,是要给司马遹安排一剂致命的毒药。 孙虑侍奉皇后多年,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当即领命而走。而作为谋划者的孙秀,也被赏赐了一盒玛瑙。 孙秀自觉表演得完美,回来的路上,心情也好。抵达赵王府的时候,他晃动盒中的玛瑙,听着哒哒的响声,不禁捏着嗓哼唱道: “生年~不满百呀,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啊,何不~秉烛游?” 唱罢,他摇摇晃晃下了车,在府门前,十数名小吏躬身等待。 为首的刘机先行了礼,接过了赵王长史的披风,随即道:“长史,你唤来的人都到齐了,是现在议事呢?还是歇息一会儿,再议事?” 孙秀闻言,道:“刘羡也到了?他怎么样?” “看见参会的诸位宾客后,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孙秀当即笑出了声,他将两手揣进袖子里,心情愈发的晴朗,耸耸肩道:“哈哈,那就到万金楼议事吧,大家的时间也很宝贵嘛!” 此次来参与议事的人,基本是赵王党的心腹,他们分别是中山刘琨、常山张林、渤海孟观、清河许超、乐安孙旂、博陵谢惔、交趾士猗、巨鹿闾和。当然,还有刚刚到来的刘羡。但除此之外,分别还有梁王、淮南王、齐王、东海王等人的代表,分别是卢播、陈匡、祖逖与杨邈。 等众人一落座,孙秀就面有得色地大声宣布道:“好消息啊诸位,妖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杀死废太子了。这真是……何其残忍啊!看来,我们为太子殿下报仇的时机也快到了。” 话音落地,他扫视众人神色,着重看了一眼刘羡后,随即笑道:“许昌距离洛阳有三百余里,明日辰时出发的话,快马一日一百里,派去的人三日就能抵达许昌,我估计一日杀死太子,再回来复命,又是三日,再两日传播消息,我估计九日后,就是我们该动手的时候了。” 刘羡闻言,不禁心中一惊,但环顾周遭,参会众人毫不掩饰脸上喜色,他也只好不动声色,等待孙秀的下文。 孙秀又悠悠道:“政变就如同捕鱼,找点,下料,撒网这类的程序,我们都忙完了,现在只剩下这收网的最后一步。” “那就是将后党一网打尽!” “相信这一天,诸位都等待太久了,我也等待很久了。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放松警惕,想当年智伯围困晋阳,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最终却死于三晋联手,不可不让人深思警惕啊!” “因此,我们要拿出十万分的小心翼翼,来为天下的臣民负责。” 说到这里,孙秀神色俨然肃穆庄重,高不可攀,他说是议事,实际上是发号施令。 他摊开整个皇宫的地图,首先对张林道: “等使者回来的次日,我们就动手。张君,你不是素来讨厌张华吗?哈哈,我给你个机会,你抢先控制住千秋门、和中书省,生擒张华这个老贼!” 张林曾经求张华品评,张华以张林武人之后,不愿相见。这引得张林大为愤恨,此事能够报仇,当然是大喜过望,领命道:“诺!在下绝不令张华老贼逃生!” 孙秀随即又点出许超与士猗,笑道:“张华固然可恨,其余三省的奸贼,也不能放过!你们二位,要担起这个重任!许中郎,你去控制司马门,士中郎,封锁云龙门,将尚书省与门下省全部拿下。事成之后,殿下必然为二位表功,封个侯爷不在话下!” 两人俱是贪财好爵之人,闻言大喜,拍着胸脯保证道:“某为国家效力,岂会在意这些蝇头小利?” 而后孙秀将锋芒直指皇帝,对闾和道: “当然了,我们既然是为国除害,更要注意陛下的安危啊!闾督,您是陛下的护卫,事情一发,你就把陛下护送到太极殿,把我拟好的诏书都送给陛下,让他盖章画押。如此一来,做事才名正言顺嘛!” 再接着,才是生擒皇后的重头戏,孙秀对祖逖道: “这个使命,舍齐王殿下还有谁呢?皇后这样虐待齐王太妃,排挤齐王,正是他报仇雪恨的良机啊!虽然我也想为社稷除一大害,但这份大功,只有齐王才配得上啊!” 不过最肥的差事,还得是抄家,而这方面,他很是大公无私地分给了诸王:梁王查抄鲁公府、淮南王查抄巨鹿公府、东海王查抄乐陵公府…… 他很是贴心地说道:“我知道,诸位为国尽忠,冒的是掉脑袋的风险,很不容易啊!那这次查抄的金银仆役,都不需要上交!看着赏赐给各军将士吧!这将是个大喜的日子,独乐乐哪比得上众乐乐呢?” 这一系列安排,不得不令刘羡叹为观止。 孙秀能够拉拢各大宗王,并非是靠什么强大的实力,独特的手腕。其实说白了,就是利用各人的贪欲。让有仇的报仇,向要钱的分钱。这要求主持者一面克制住自己的贪欲,一面又洞彻他人的贪欲,非有大智慧者不能施为。刘羡想:能做到这个地步,难怪他能翻云覆雨。 而此时,孙秀终于轮到金谷园,他对刘羡与孟观道:“至于这个任务,我就交给你们二位了。” 他露出以往那种标准的笑嘻嘻神情,靠近两步,说笑道:“听说金谷园里的奇珍异宝无数,还有无数美女佳人,真是羡煞了我呀,可惜,美人就像鲁公这样,漂亮的时候往往还带刺。据说里面有数百名死士和刺客,还有居高临下的箭楼,不好处理呀,我只好麻烦两位了。” “尤其是上谷公,带上三百上谷营,让这群渣滓看看您的厉害!” 他说着孟观,眼睛却盯着刘羡,咧嘴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刘羡顿时明了,这三百上谷营,正是为提防自己准备的。 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知晓事情并不会如此一帆风顺,于是寒暄一番后,只当无事发生。 他也没和孟观有过多言语,两个在战场上有过过命交情的人,此时却形同路人,相互间一言不发。 之后就是等待了,既等待回信,也是在等待太子的死讯。在第六日的时候,他终于收到了两封回信,其中一封属于常山王司马乂,他回复说:“国家遭此大难,乂不能魂飞贼庭,手翦巨孽,殊可恨哉!君且自来,吾当虚位以待之!” 刘羡得此回信,可谓大喜,但想到司马遹遭难在即,又不禁心中嗟叹。 然而令他没料到的是,第七日晚,一切并没有如孙秀所言,传来司马遹的死讯,第八日,第九日,依然如此。孙秀的政变计划也只好一拖再拖……(本章完) 第316章 不知所指的青年故事 司马遹小时候曾听祖父司马炎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从前有这么一个人,请了四个客人来宴饮,都是他的朋友。一人当天有事没来,而主人又话多爱唠叨,宴席上就来来回回地说:“唉,该来的没有来。” 宴席上有个客人性急,听多了便心烦,说道:“这么说,我是不该来的咯?”他当即拂袖而去。 主人追之不及,回来后更加唉声叹气,又道:“唉,不该走的走了。” 这话更不像话,剩下两位客人中有个度量浅的,也坐不住了,气恼道:“那我是该走的了?” 主人又去留,但实在留不住,只好对着背影长叫说:“我说的又不是你……” 这下最后一位朋友也留不住了。 不知为何,司马遹第一次听过,便记住了这个故事,并在此后的岁月里常常想起。 司马遹记住这个故事,主要是因为祖父司马炎。老实说,他从小并不知道司马炎是他的祖父,因为他所在的宫殿里,除去服侍的宫女外,只有他和他母亲谢玖,再就是祖父司马炎。祖父司马炎是他除了同龄人外,见过的惟一一个男性,所以他把司马炎当做父亲。 不料有一天,司马炎突然把他叫过来,指着一个肥头大耳相貌憨厚的中年人说:“沙门,这是你的父亲。” 然后又对着那个中年人指着司马遹说:“正度,这就是你的儿子。” 当时被召集而来的不只是司马遹,还有司马玮、司马允等诸位皇子,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不免吃惊地望着司马遹。 司马遹自己也感到迷惘和吃惊,小小的脑袋中不禁浮现了一个念头:“这说的是我吗?” 事实上,司马遹这短暂的一生中,经常会产生这种疑惑。 记得那是认亲之后的一个秋天,司马遹虽然认了父亲,可父亲自己不能自理,更别说当一个合格的父亲。因此,他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少变化,天天都跟在祖父身边受教。司马炎也非常喜爱他,每天带着司马遹四处行走,形影不离。 这天晚上,司马炎带着他到乘风观看星星,突然皇宫的东南处发生了大火,在黑漆漆的夜里,可见火光如魔龙般狂舞,远处传来人们的哭喊声,喧闹声,人影也不断变幻,好像无形的魔鬼。 司马遹有些害怕,就拉着祖父的袍子想躲开火光。司马炎见他惶恐的神情,有些好笑,就抱起他问道:“沙门,你在害怕什么?” 司马遹就说:“我怕,怕您发生什么意外。” 他还记得当时祖父的神情,祖父先是一愣,脸上的皱纹渐渐如朵般绽放开,呵呵笑出了声。他抱着司马遹,对随行的廷尉傅祗缓缓说:“这小儿将会兴旺我家社稷呀!” 这是司马遹第一次听说社稷两字,他还是很迷惑:“祖父说的是我吗?”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开始,天下人都说他像宣皇帝司马懿。而等到司马遹会读书识字,了解到高祖司马懿的所作所为后,他的困惑有增无减: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和高祖有哪里相像。 不过聪明的他知道,这是祖父对自己的一种美好期许,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能够和有史以来所有的伟大君主站在一起,也不会低下头颅的那种伟大。 于是他开始刻苦读书,尤其是在祖父生病以后。他读书读得很苦,平常皇子都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就在读书,旁人需要四五日才能读完的文章,他往往一日就能融会贯通。这当然离不开他的聪明,但也更证明了他的刻苦。 俗话说读史书可以明智,随着书读得越来越多,司马遹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有一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继母,她还出身自全国第一的士族。 这意味着自己将面对一个空前强大,史无前例的外戚。 而在外戚之外,还有十数个掌握实权的宗室,数十个尾大不掉的世家。 他心想:或许只有效仿楚庄王,韬光养晦,和光同尘,才能在登基后有所作为吧。 于是他开始心无旁骛地扮演一个傻瓜,一个随心所欲不拘一格又不成一事的傻瓜。他知道祖父对自己的期望之高,几乎是将整个国家的未来都押在了自己的命运上,因此,他不能有常人的情感,不能正常地哭,正常地笑,甚至连情感也是多余。他也确实这样做到了,在司马炎去世的那一天,十三岁的他在杜鹃丛中游戏,似乎根本感受不到悲伤。 但等到两个月后,父亲司马衷已然登基,祖父司马炎的棺椁也送入峻阳陵内,他在册封太子的典礼上茫然四顾。周围站满了人,黑压压地好像一片漫无边境的海。而司马遹的眼神如做梦般四处游荡,寻找着什么。 他在寻找他的祖父。 他知道,司马炎看到自己身穿皇服的模样,一定会非常高兴,因为祖父从小就是这么说的:“想看见沙门成为太子,成为天子。” 在这样一个重要时刻,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祖父说,他想告诉祖父:我已经做太子啦,我以后一定会战战兢兢,殚精竭虑,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即使是千载之后,后人们读史书提起,也会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的那种皇帝。 这是一种单纯的少年志气,在这么多仰视他的人面前,他只想对一个人立誓,然后再用行动去证明。 然而,司马遹没有看见那个身影,在眼神掠过现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个眯着三角眼的继母,懵懵懂懂的父亲,还是没有找到想见的那个身影。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惊醒:原来祖父他,真的已经去世了。 两个月前,司马遹在广陵王府听到祖父死讯的时候,他并没有产生什么实感,只是仍然沉浸在卧薪尝胆的扮演中,甚至在出席祖父的葬礼时,他哭都没有哭。没想到在两个月后,“祖父死了”这样的感觉才兜兜转转地绕了回来。 “该来的没有来。” 这一刻,他感觉心中说不出的空。 而朝堂的公卿们看着司马遹一表人才的模样,忍不住点头称赞说:“这才是我们晋室的太子。” 可司马遹却觉得索然无味,在当日以他为中心的宴席上,他却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地退走了。 接下来的岁月,司马遹对洛阳的政局冷眼旁观。 随着三杨的倒台,司马玮与司马亮的同归于尽,他果然见证了继母的夺权执政,紧接着,又是后党对整个洛阳的高压执政,以及各地层出不穷的灾难与民变。 元康五年闰月庚寅,武库大火之后,有官员上表说:“白虎出七星,武库火而氐羌反,这是大不吉之兆。朝中必是有乱政之事,望陛下应天道而肃理之。” 言下之意,其实是希望皇后能够稍加改过,为国自新。 结果那个官员很快就以妖言之罪下狱。官员的家属求到司马遹这里,希望司马遹能够搭救一把,但司马遹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这并非是他真的无动于衷,而是因为他越来越明白,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说起来,这还是他从祖父说的这个故事中领悟的道理。 人生就是一场盛宴,或者说,人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场盛宴。他们精心准备着这场盛宴的每一个细节,一菜一肴,一碗一碟,选好了良辰吉日,遍邀了亲朋好友,就是盼望着这场盛宴能够更盛大一些,更精美一些。 可正如那个没来的朋友一样,盛宴必然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或者说,缺憾才是常态。有的盛宴来得人多些,有的盛宴来得人少些。可人心都是一样的。 主人在念叨着缺憾的时候,也损伤了宴会的喜庆气息,令客人们的心中也产生了缺憾。他们都不能获得那个圆满的盛宴,再念叨下去,缺憾会不断地扩大,只剩下一个人醉酒意阑珊。 而对于大晋王朝而言,司马遹并非是主人,而是司马炎口中的那个圆满的缺憾。 祖父作为开国皇帝,没有遵守和景皇帝的约定,因为夺嫡之争,害死了叔祖司马攸。然后他为了掩耳盗铃,表现自己的亲亲友爱,便一味地吹捧司马遹,扶正儿子司马衷,又大肆分封诸王,重用三杨,以此来掩盖自己对兄弟的薄情。 可实际上,祖父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到他驾崩的时候,这场盛宴已然结束,所有的宾客都已离席。自己作为祖父心中的那个缺憾,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他已被所有人所仇恨,他的宿命就是作为王朝的祭品。 想到这里,司马遹便常常为那些因争权而丧命的人感叹: “不该走的人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遹早早地开了悟,与其悔恨纠结,不如早些接受。至少这样走到终点时,自己还能渡过一段相对愉快的人生。 现如今,司马遹到了许昌,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到终点。只是不知为什么,早就做到与缺憾和解的他,此刻却有些愤懑。他想了半天,终于知道自己在愤懑什么: 如果人生注定有缺憾,那自己这注定失败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答案是明知道毫无结果,也要进行抗争,这是对命运嘲讽的姿态。 在这个时候,他见到了奉继母之命前来隐诛自己的孙虑。 孙虑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大意是说,听说许昌最近阴雨绵绵,容易遭至疫病,特来送废太子一剂良药,好强身健体,成全母子之情。 司马遹直接问:“是什么药?” 孙虑说:“是太医令特制的巴豆杏子丸。” 司马遹笑道:“巴豆是泻药,生杏仁也有肠毒,两者合一,是毒上加毒,哪里来的强身健体?如果孙黄门真这么想,不妨您先吃一粒,您若无妨,我也便吃一粒。” 孙虑不知他看过医书,一时间目瞪口呆,全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只好败退下去,然后想了办法,联合东中郎将王浚封锁了许昌宫,打算效仿当年隐诛废太后的办法,饿死司马遹。 八天弹指即过,八日后,孙虑打开宫门,想进去检视废太子的尸体,如果没死,就给他最后一个痛快。没想到一进去后,竟然闻到了饭香。原来,司马遹自己在许昌宫中养了鸡犬,还种了菜,每日都自己炊饭。他还在许昌宫交了几个宫人做好朋友,每日给他偷偷带一点麦米作为主食。 孙虑进来的时候,司马遹正在将椿芽与鸡子同蒸,然后用茱萸做酱,凉拌了鱼腥草做凉菜。他满脸无所谓地邀请孙虑道:“要一起吃吗?” 这下可气坏了孙虑,他知道,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体面结束的办法了。于是当即拿了药杵,指挥着宫人去包围废太子。司马遹见势不妙,当即就高呼着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笑:“请你吃饭就要杀人啊!” 两人你追我赶,到了一棵槐树下,就好像五百年前的秦王与荆轲一样,来回绕着槐树跑。明明已经春天了,这槐树的叶子也没多少,还不开。 孙虑身体不及司马遹强健,跑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他拿着药杵指着司马遹说:“你这奸贼,在这里还想抗旨,阴谋颠覆朝廷?” 听到这句话,司马遹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紧接着,一股荒诞感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令他捧腹大笑起来。甚至不禁靠近几步,向孙虑指着自己道:“你说的,是我吗?” 话音未落,孙虑一药杵打在司马遹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头破血流。他跌倒在地上,感觉自己头上又挨了几下,意识随即模糊了,在人生这最后的时刻,他迷迷糊糊地笑了: 人生真是一场让人荒诞莫名的悲剧,同时也是喜剧。但他至少摆脱了命运想强加给他的悲伤,在莫名的造化和莫名的坎坷面前,他也可以进行一点反讽似的抵抗。 不管怎么说,他都可以毫无拖欠地对所有人说:“你说得又不是我……” 司马遹倒在了这棵槐树下,血液流到了树根处,然后他的尸体被抬走了。和他才认识交好的几个宫人都很伤心,忍不住为他的命运而哭泣。 不料次日清晨的时候,这一株枯老迟缓的槐树,它的枝头竟然坠满了紫色的朵! 一抹金色的霞光笼罩庭院,槐的细密香味随着金灿灿阳光的照耀而飘荡开来,沁人心脾,经久不散。槐香绕树,朝霞照体,真让人觉得这里是离世净土,苦海尽处。 宫人们见状,都说司马遹的灵魂寄居到这株槐树里了,于是悄悄地在树下立了个碑,无事的时候就来祭拜。(本章完) 第317章 末日的火光 第317章 末日的火光 司马遹死讯传回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丁卯,比孙秀预料的时间晚了整整九日。 这导致政变的计划也一拖再拖,很多人都产生了疑虑:皇后是否反悔了?又或者是许昌的废太子发生了什么意外?但好在死讯终究还是传来了,这让洛阳的各方势力都松了一口气。 而后就轮到各方就此事进行表演的时候了。 皇后在得知司马遹的死讯后,立刻向尚书省发了一道疏,文章是由潘岳代笔的。她声称说,废太子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到底是天子的亲生骨肉,如今在许昌暴疾而死,即使是她,心中也恻隐悲痛,难以自已。因此,她愿意大发恩德,以司马遹曾经的爵位广陵王,将他风光大葬。 然后她再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同意了自己的疏文,并且还假模假样地吹捧了自己一番,自称“母德殷殷”,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与此同时,在确认废太子死讯的当日。孙秀就再次向各方传递讯息,确定将于次日,也就元康元年的三月戊辰夜晚,正式发动政变。到时候,孙秀会以火烧西明门的方式作为信号,作为政变的开始。 现在,就是最后的准备时间了。 孙秀的讯息发出后,原本还喧闹纷乱的洛阳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沉陷入寂静中。各势力紧锣密鼓,为政变做最后的准备。但名义上,却是为废太子哀悼服丧。不过半日,洛阳城内外就被茫茫白幡所占领了,好似顷刻间从暮春回到了寒冬,下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暴雪。 刘羡得知消息后,心中嗟叹不已。但木已成舟,并非他能改变的了。自己现在的势力在洛阳还太过弱小,既然无法救人,那就只能在职责之内,做好复仇吧。 于是他在将军府的后院给司马遹立了灵位,领着幕僚们拜了拜,然后就开始做相关的部属。 抄家的部属倒也简单,他对傅畅道:“世道,你去卫率中,先把最可信的那一部挑出来,明日中午,直接带兵到城西,在白马寺等我消息。” 随即又对桓彝道:“茂伦,你现在就带着二十人先去城西,探查金谷园的消息,一旦里面有什么异状,立刻回报给我。” 而后对郗鉴道:“道徽,这两日,你就留守府内,时刻关注城中的形势变化。一旦诸王动手,你就封闭府门,不等事件结束,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如此便是攻打金谷园的全部准备了。而相比之下,关于逃跑的准备就要细致太多了。 等各人离开之后,刘羡招来诸葛延与李盛。 他先对李盛吩咐道: “宾硕,按照计划,等会你去和孙秀联系,就说,我没有别的要求,这次查抄金谷园,我也不要任何缴获,就希望能够出任凉州刺史。” “若他不答应,你就说,我已和齐王殿下联系好了,他不答应我的要求,等后党覆灭之后,我就转投到齐王麾下,和他作对到底!” 李盛应诺后,他又对诸葛延道: “南容,你今日就去联络淮南王,说我打算后天晚上离开洛阳,让他派人在成皋关接应我。记住了,千万可不要说错!” “约定好之后,你不要立刻回来,先去马市准备两辆马车,再拉回到府内。我前些日子悄悄买了两名歌伎,明日一早,你就让她们蒙面上车,把她们拉到东坞。” “做好这些后,你再到约定的地点来找我,明白吗?” 诸葛延坦然笑答:“你就放心吧!” 等两人走后,刘羡长出了一口气。 这正是刘羡此前准备的计划。他先是佯装欺骗孙秀,声称想去关西,这一层肯定骗不过孙秀。所以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让他发现自己要从淮南王身边逃走,为此他推敲细节,甚至做出了要带妻子东奔的假象,力求以假乱真。 可说实话,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如果面对的事一般的政治人物,这个瞒天过海的计划绝对无懈可击。可自己毕竟面对的是孙秀啊,这只聪明绝顶的老鼠,又有一只极为敏锐的鼻子。他必定会用最高程度的质疑来审视这个计划,自己能否骗过他呢? 刘羡有些拿不准,历观他七十年的人生,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为紧张的时刻了。因为这不仅涉及到他一个人,还涉及到妻子,他打算带阿萝一齐离开洛阳。 回到自己的卧室,妻子阿萝正在刺绣,见他一脸神经紧绷的表情,不禁问道: “怎么了,辟疾,出了什么大事么?” 刘羡环顾左右,确定周遭无人后,才对妻子说道: “阿萝,你现在就去收拾一点东西。等傍晚的时候,你打扮成侍女模样,从侧门悄悄地出去,往东走到建春街,那里的路口有辆马车在等你。你直接坐上去,马车会带你去襄阳侯府。” “襄阳侯府?”阿萝此时还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将要发生,她狐疑地看着刘羡,问道:“我去那里干什么?” “不要问!”刘羡严肃道:“今夜你就在那里歇息,明日一早,又会有一辆车到侯府后门,专门接你出城,这是我的安排。你不要问去哪里,还是上车。等到了地方,你就在那里等我。大概半夜的时候,我就会来与你汇合。” 虽然没有明言,但阿萝也听出了其中的远走意味。 她有些不敢置信,不禁问道:“形势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见刘羡沉默不语,又问道:“我们还能回来吗?” 刘羡安慰她道:“我们不会离开太久,只要能够成功出去,我向你保证,要不了一年,我们就会再回来的。” “那家里的叔伯亲戚们怎么办?” “我只带你一人出去,并不算违规。在洛阳,有灵州公他们照顾一二,亲戚们不会有事的。” “这样吗?”阿萝沉默片刻,但她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这一次的大事将是前所未有的,她再问刘羡道:“辟疾,那你和大人告别了吗?” “我?大人?”刘羡有些莫名其妙,逃亡这件事事关重大,知晓的人应该越少越好,和刘恂说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还要遭受他的训斥,说又把家人的性命不当回事。 阿萝却坚持说:“辟疾,你应该去和大人告别。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他的儿子,这么大的事情,你总要和他说一声,这是你的责任。” 责任?听到这两个字,刘羡有些无言以对,在目前他扮演的种种人生角色之中,他唯一没有扮演好的,就是父亲的儿子这一角色。但刘羡并不后悔,毕竟是父亲对不起自己在先的。 可这一点如今被阿萝指出来了,刘羡没有办法否认。毕竟,若是对方做错了,自己就跟着做错,那岂不是显得自己跟他是同一类人吗? 在脑海中权衡一二后,刘羡同意说:“好吧,我这就去见他。” 之前说过,荡寇将军府与安乐公府隔得很近,差不多走了一刻钟后,刘羡就回了家门,去拜见父亲。 敲了两下门后,打开帘子,他看见刘恂正靠在卧室的大榻上读书,这真是很稀奇的事情。以往的这个时间,他不该在呼呼大睡吗?此刻刘恂衣带闲散,半坐半躺地靠在榻檐上,头发披散着没有系起,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配合上手中的书卷,看上去颇像位在家养望的名士。 听见敲门声后,刘恂看见是刘羡,不禁吃了一惊。他把手中的《庄子注》放下,颇为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刘羡,问道:“听说你在外受伤了,好得差不多了没有?” 刘羡就垂手站在他面前,简短地回答道:“没有什么大碍。” 刘恂见状,也不让他坐,接着说:“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刘羡本想再追问上次的事情,但想想又算了,就按照妻子的吩咐说:“近来朝局不稳定,我打算和阿萝外出一趟,特意来跟大人您辞别。” 刘恂闻言一惊,他哪能不知道其中的政治含义,吓得立刻坐正了身体。但对上刘羡认真的眼神后,他的心情又渐渐平复下来,然风轻云淡地说道:“那我知道了,你自己多注意,早些回来。” 这倒出乎了刘羡的预料,他还以为父亲会直接向他发火呢,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这倒莫名给刘羡增添了一些倾诉欲,似乎想要证明什么。他犹豫片刻后,对刘恂道: “大人,您还记得上次的对话吗?” “嗯?记得,怎么了?” 面对父亲心不在焉的回答,刘羡立直了身子,拱一下手,然后咬着牙承诺说: “下一次您再见到我,我会证明给您看的……我有这个本事!” 说罢,他也不看刘恂的反应,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大伯母费秀试图唤他留下来,一齐吃一顿团圆饭再走,但被他婉言谢绝了。 在这个时候,童年和父亲冲突的种种场景涌入脑海,当时的不忿和酸楚丝毫不差得复现在眼前。其实里面有很多事情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刘羡感觉自己有些孩子气,他随即又想道: 或许,正是因为一直没有得到父亲对自己的爱与承认,才让自己一直咬着牙走到现在的吧。 刘羡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失态,便在府外闲逛了小半天。估摸着到黄昏的时候,他情绪彻底平稳,才回到了荡寇将军府。 此时,大部分幕僚都已经出去了,阿萝也按照计划悄然离开,导致府内显得非常冷清。到了深夜的时候,他非常罕见地睡不着,这是他在战场上也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辗转反侧间,便深夜披了衣服出来,坐在亭子里仰望苍穹。 皓月当空,渐渐趋于圆形。而由于已到了晚春,天气微冷而不寒,刘羡呼吸间,深感气息清肃。 月光洁而无暇,柔而不亮。刘羡凝视着一旁池塘边微微泛起的涟漪,聆听这洛阳城内外的呼吸声,不禁心想:这大概就是和平年代的最后一夜了吧。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忐忑了:接下来的岁月里,恐怕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世道的残忍。 于是他去后厨取了一壶黄酒,将酒水倒落在池塘里,默默哀悼道:已经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冤魂,请你们安息。 如此,他的心情才恢复平静,回到榻上后,勉强能够安歇了。 次日一早,才过了辰时,突然有人前来拜访刘羡。 原来是孟观之子孟平,此时天刚亮不久。朝晖之下,他一身戎装,腰间佩剑,看上去非常干练,已经不是两年前在北地初见的稚嫩新兵了。 孟观和刘羡的龃龉没有影响到他,恰恰相反,他现在摩拳擦掌,非常兴奋地道:“使君,好久不见啊!您最近还好吗?我听大人说了,今天是捉拿妖后的日子吧!” 原来,孟平从孟观处听说,今日他要和刘羡一起去捉拿贾谧,一时兴奋不已。孟平便向父亲自告奋勇,要参与这件为国除害、利国利民的大事。孟观本想以不安全为由拒绝,奈何孟平死缠烂打,便只好答应了,让他来负责与刘羡联络的事情。 看着孟平跃跃欲试的模样,刘羡有些失笑,他道:“虽然是做大事,却不一定有什么大场面,你别抱什么太大的希望。” 说罢,他也不磨蹭,召集身边的护卫后,就策马出了府门,与孟平直奔城东白马寺而去。桓彝、孙熹与一千卫率就在此处等候,而同时间到场的,还有孟观调来的三百上谷营。 如此多的军士聚集,引得周围的路人议论纷纷,不过并未引起太大的骚乱。毕竟洛阳的禁军调动极为频繁,千人规模的调动虽不小,但基本每个月也有一两次。他们想:或许是哪支禁军到城西出操吧。 见刘羡到来后,孟观也不多言,稍稍清点人数,这些全副武装的甲士就开始行动,朝着西北方向开进。 由于还没到约定的时间,他们并没有直接奔向金谷园,而是在抵达金谷园渠水的源头后,就开始等待和歇息。 时间就如同脚边的流水一般过去,太阳从东边缓缓走到西边。当晚霞的殷红渐渐被墨色渲染,天色逐步陷入阴沉的迷障,一片沉寂中,约定的火光从东边亮起来了。 不知道孙秀是点了多高的柴堆,即使相隔数里,刘羡也能清晰地看到:熊熊火光升起时,洛阳城那沧桑的轮廓随之显现,似乎一切都要燃尽为黑暗。 他转过头,正对上孟观的眼神,两人点点头,不约而同地对部下下令道:“出发!” 甲士们点燃火把,将其高举头上。伴随着洪水漫堤般的甲胄撞击声,以及大地隐隐的颤抖,召唤出一条火龙盘旋在夜空,向着金谷园步步逼近。 (本章完) 第318章 追忆之鲁公 自从司马遹遭到废黜,洛阳的局势失控以后,鲁公贾谧就一直待在金谷园内。 金谷园内的奢华生活不用多说,每日各种珍馐佳肴,熊掌蜂蜜,酃酒鲈鱼,河豚醉虾,菰米春笋,经石崇特地请来的厨师炮制后,都是世间第一流的美味。前年的时候,石崇为了讨好贾谧,还特地在益州开了一条商路,能自巴蜀运来荔枝。其滋味之甜美,价格之高昂,是庶人们终其一生也无法想象的。 但这并不能令贾谧欢心。对于掌权的贵人们来说,再怎么追求物质上的享受,其实也不过是口中滋味,身上冷暖,耳侧丝竹罢了,很容易就会觉得乏味。相比之下,众人的谄媚,奉承,讨好,以及延伸出来的各种各样的丑态,才是令人回味无穷的事物。 不然的话,在千里勤王的诸侯面前,褒姒为何嫣然一笑呢?在卑躬屈膝的勾践身上,夫差为何狂喜到忘却复仇呢?由此可见,自古以来的人们就享受这种捉弄他人的快乐。 贾谧当然也迷恋这种快乐,他已经享受这种快乐太久了,从现在往之前算十年,他是洛阳万众瞩目的焦点,再往前算十年,他也是前呼后拥,一招百应。 可到了现在,随着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种热闹的光景忽然就变得惨淡了。贾谧感到非常不适,他在和石崇饮酒的时候,眼神在大厅一瞟,周围的席位稀稀落落,在旁边奏乐的侍女显得形单影只,乐声也显得寂寥,这让他心烦意乱,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等到他洁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对石崇道:“曲太乱!酒太淡啊!” 石崇闻言,一个眼神递过去。一旁的侍卫当即大步向前,干脆利落地挥刀,刀刃如划破纸张。那侍女仅仅是惊呼一声,纤细的娇躯随即扑倒在地,微弱的呻吟中,鲜血浸透了她平静的脸。 血腥味刺激着贾谧的神经,却仍不能让他满足,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寻常了,他已司空见惯,心中反而愈发空虚。 石崇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喝了几杯酒后,就自言不胜酒力,连带着侍女侍卫都出去了,独留贾谧一人在殿内。时值黄昏,殿内灯火通明,可外面的世界却显得更加阴沉晦暗,让他没来由地回忆起儿时的感受,继而产生了恐惧。 谁能想到呢?虽然当下的鲁公贾谧自命不凡,但在他年幼的时候,也和普通孩子一样,恐惧黑暗,恐惧孤独。 那时候的贾谧是那么小巧,就像玩具一样,在下雨的时候,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他也会心中恐慌。细雨飘飖,显示的是世界寂静的存在,在寂静中,三四岁的贾谧觉得自己无比渺小,黑暗包裹着自己,就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恶意在围猎。他只好用寒衾紧紧地裹住自己,紧紧闭上双眼,假装自己看不见,世上的黑暗就消失了。 记得有一段时间,鲁公府上经常会传来女人幽咽的啜泣声,就好像一条道路冥冥中通往贾谧眼前。他忍不住睁开惊恐的双眼,可从寒衾的缝隙里向四周望去,又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那样期待有另一个声音出现,去回答那个女人的呼喊,平息她的哭泣。可是这回答没有出现,再也没有什么声音比孤独得无依无靠的声音更令人恐惧了,特别是在雨中空旷的夜里。 于是小贾谧就会战战兢兢地在黑暗中煎熬,直到白昼到来后,他就去找祖父贾充,希望晚上能够和他睡在一起。 “阿真,你晚上一个人害怕?”贾充放下手中的书卷,用慈祥的眼神扫视自己可爱小巧的孙子。 在小贾谧眼中,祖父贾充大概是世上最强健的伟男子,他身高八尺有余,面容清癯、身形矫健,虽然年逾六十,可他谈吐举止间,既有武人的沉稳镇定,又有弘雅智慧的风采,置身人群之中,真如同鹤立鸡群。而洛阳朝堂的诸多公卿,不管身份多高,名头多大,无不对贾充极尽谄媚。就连皇帝来了,也不敢对他稍加放肆。 因此,贾谧心想:只要和阿公在一起,大概世上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了吧? 不料贾充却拒绝了,他对贾谧道:“不行,阿真,你应该克服这种害怕。” “克服?”贾谧大为不解,一双小手抓着祖父的衣袖,依旧不肯放开。 贾充向孙子传授自己的处世哲学道:“人一生下来,就孑然一身,害怕是正常的,因为婴儿没有力量。当面对浩大的上苍,我们不能依靠自己而活,只有靠哭喊吸引父母的拥抱和关爱,然后才能被抚育成长。” “因此,每个人都曾害怕过。” “但人是要成长的,父母是会老去的,你在成长的岁月里,必须要学会克服这种害怕,去适应孤独,享受孤独。因为人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除了你自己外,没有人值得信赖。” “软弱的人才会依靠他人,人的命运只能相信自己。你记住,你是我的孙子,未来的鲁公,因此,没有什么值得你害怕,也没有什么值得你去爱。你命中注定要成为一只猛虎,猛虎是不会有同伴的!” 小贾谧听得似懂非懂,但这不足以让他克服对黑暗的恐惧,尤其是那细若游丝的呜咽声。有天夜里,他实在睡不着,就悄悄追随着声音寻找源头,没想到追逐之下,竟然走到了鲁公府的后院。在这里,女人的哭声已经不是哭声,因为沙哑到听不见泪水,只是像牲畜一样的哀嚎,连呼吸都不连贯了。 守院的侍卫告诉他:“齐王妃回来探亲,想把大夫人(李婉)接回来,可大人不答应,王妃殿下心中悲苦,才有此哀声。” 原来是大姨母贾褒,小贾谧在白日见过大姨母,她是一个婉约温柔的美人,没想到,在夜里居然会发出如此悲哀的声音。但他也明白过来,原来夜晚困扰自己的,竟然是弱者的悲泣。 从此以后,他就能在黑夜里安然入睡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贾谧全盘接受了祖父的哲学,人固然要依靠自己,但又何必拒绝朋友和关爱呢? 从五岁开始,贾谧就已然过上了受同龄人前呼后拥的日子,原因很简单,他是贾充的孙子,未来的鲁公。哪怕孩子们不懂事,洛阳公卿们也会教导儿女说:“千万别惹贾阿真,若是惹了他不高兴,你就要遭殃了!” 因此,那段时间里,贾谧的生活格外顺遂。他和同龄的朋友们一起玩乐,似乎永远是大家的焦点,受到大家最多的关爱,很多时候,不管他想要什么,只要讲一句话,甚至开个头,就会有人帮他做好做完。因此,贾谧也是真心把朋友当朋友的。 但孩子们到底不能真懂事,童年也不可能什么事都顺遂。 大概是在和刘羡首次见面不久后的事情吧。贾谧一次到王济府上游玩,王济的儿子王聿找到了一块漂亮的石头,色泽艳丽如同蓝蝴蝶的翅膀。贾谧看了也很喜欢,就找王聿讨要。 可有些东西,小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分享的。两个人就吵了起来。一开始也就是很正常的内容,大概就是不做朋友之类的气话,但贾谧突然说:“我阿公是天下第一公,你阿公比得上吗?” 王聿当然比不过,他气急了,当即就说道:“你阿公不过是卖国公,这样的公爵,我阿公才不稀得要呢!” 这句话一说出来,周围的孩子们都开始哄笑,就像嘲讽刘羡家是亡国公一样,相互笑着复读说:“卖国公!卖国公!” 而贾谧则感到非常茫然,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祖父贾充真正的丰功伟绩:原来贾充立下的最大功劳,是当街杀死了曹魏的国君。 这让他感到由内而外的羞耻,继而掩面大哭,回到家后都停不下来。 而在次日,当时玩笑的同龄人们,全被父母拉着到鲁公府前下跪,战战兢兢地对着贾府门槛磕头。贾充抱着贾谧出来观看,轻描淡写地说道:“马上要下雨了,诸位还是早些回去吧。” 但直到大雨结束,这些人被淋得浑身哆嗦,在没有得到贾充的原谅前,他们依然跪在贾府门前,不敢离去。哪怕是王济这样名冠九州的才子,也只能磕头如捣蒜。口不择言的王聿,更是直接被打断了腿。 看着他们的种种丑态,贾谧终于释怀地笑了,到了此时,贾谧终于明白了祖父的哲学: 那些冠冕堂皇的关爱与自尊,都是最虚假的事物,那不过是人聊以自慰的假象罢了。人为了生存,其实什么可耻可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有看穿了这点,才能真正明白:在这个残酷的世道里,除了权力是真的,生存是真的,孤独是真的,其余的种种事物,都不值一提,都可以抛弃。 真正的猛兽,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关爱。 自此,贾谧全然接受了祖父的哲学,他发自骨子里的崇拜贾充,朝贾充的方向主动靠拢。虽说才能上可能有差距,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本性俨然是一样的。 只不过后来,贾谧发现,祖父其实也是一个凡人。 这是在贾谧十岁那年的事情。 那年,祖父贾充病重,他前去探望。结果贾充病得太厉害,两只眼睛几乎瞎了,什么都看不见,耳朵也聋了,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即使贾谧到了面前,他也还是认不清孙子,还以为是什么鬼魂来了。 于是这位大晋立国的第一功臣,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开始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胡言乱语,似乎开始与鬼魂对话。 他一会儿抱起双手,对着虚空低声求饶说:“阿父,这不是我的错啊!魏室已衰,我是为了家族存续,不得不如此啊!” 一会儿做握拳状,朝上奋力一挥,接着高声说:“陛下!你为何要逼我!这难道是我愿意的吗?!我也想做个好臣子,只要您安安心心退位,不失为一富家翁啊!” 一会儿做怀抱婴儿状,痛哭流涕道:“黎民,我的儿啊!为何要离我而去!难道是我的阴德不够吗?” 一会儿又双手环抱,似乎在与爱人拥抱,并柔情蜜语道:“婉儿,婉儿,我还以为,这辈子不能与你相见了……” 折腾了一整夜,他才消停下来,清醒了一会儿。大概是呼吸微弱的缘故吧,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的丑态,表现得非常平静,问一旁的贾模道: “思范,你说,我死以后,会得什么谥号?” 贾模回答道:“大人,前人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是掩盖不了的。” 贾充闻言,衰老的皱纹中泛起苦笑,他叹息良久,终于交代道:“那就不管了,我死以后,将我与前妻李氏合葬在一处吧。” 这就是遗言了,说罢,他用空洞的眼神望向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很快,他停止了呼吸。 这一夜给了贾谧不可磨灭的印象,直至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仰望并模仿的祖父,竟然也未能贯彻自己的哲学。他也未能彻底说服自己,成为一个享受孤独的人。恰恰相反,他不过是隐藏了自己,直到临死之前才暴露出来,他仍在渴求关爱。 但他的渴求注定是失败的,祖母郭氏当然不会让他与李婉合葬,而且还在坟前臭骂了贾充一顿,说他薄情寡义。 这件事恰恰加深了贾谧的偏见,在祖父的葬礼上,他想,祖父确实是对的。不能享受孤独的他,是多么的丑陋和滑稽啊!难怪祖父只是做到了公爵,而不是皇帝。 不过这样也好,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超越祖父,而并非是祖父的追随者与模仿者。 转眼间,时过境迁,现在的贾谧已经快三十岁了,他已然成家立业,步步高升。虽然官职上还没有超过当年的贾充,但在实际的政治地位上,贾谧已经远远超过了祖父。而在不久前,姨母刚刚处死了他最痛恨的政治对手司马遹,这不仅姨母的胜利,更是他的一大胜利。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的权势似乎失灵了,政治处境不仅没有更进一步,反而似乎在走向败坏。这其中的缘由,令贾谧倍感疑惑。 为何呢?在已经政斗大获全胜的现在,明明自己已经拥有了无上的权力,为何仍然会有人不听自己的命令呢?为何自己想起儿时的黑暗,仍然会感到恐惧呢?为何一个人身处大厅时,依然会感到不尽的落寞与空虚呢? 莫非自己拥有的权力还不够大?莫非自己心底还在渴望他人的认可? 贾谧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在这个愈发孤独与寂静的夜晚,他只能不断地自斟自饮。等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他便摇摇晃晃地走回榻上,倒头睡着了。 梦中冥冥又传来女人的哭声,由小变大,由远及近,到一个无法忽视的程度时,哭声突然转变,变为一声骇人的怒吼,贾谧也随之豁然惊醒。 他起了床,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听见阁楼下人声鼎沸,一反这些时日里金谷园的寂静。 走到窗边往下看去,但见火把成群,甲光成海,令他目眩神迷。(本章完) 第319章 闯园 说起来,这还是刘羡返回洛阳之后,第一次真正进入金谷园。 虽然进入金谷园的次数不多,可刘羡仍然清晰地记得这其中的种种过往:石超,阿青,绿珠、对剑的剑客,阿符勒,清明文会,陆机……想到这些人和事情,刘羡常常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世上从未有过的地方:史无前例的奢华,史无前例的风流,史无前例的残忍。 从它诞生的第一日起,所有人都在议论,这座庄园的绮丽将持续多久,因为它不似人间之物。而现在,这座庄园终于迎来了它第一次毁灭。 虽然孙秀说是要抄家,并为此特意带来了上千名甲士,但刘羡并不想正面强攻。 在来时的路上,他对孟观道:“金谷园名为园林,实为堡垒,石崇经营多年,内配有弓弩高牒,又私藏有甲胄,若是正面硬攻,虽然可以取胜,但也会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孟观同意他的判断,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办?” 刘羡道:“我们可先派人入园,宣称有诏,要入园捉拿逆贼,除去要犯之外,余者皆不论罪。如此先把园中侍卫唬住,然后我们接管园中险要及出入道路,确保无人可逃。接下来,您去封存金谷园内所有财货,搜查贾谧谋反证据,我去捉拿贾谧与石崇,如何?” 一听要假传诏书,孟观面露难色,这要是被人发觉举报上去,也不是一件小事。故而他问道: “那谁去宣称有诏?” 刘羡想也不想,直接答道:“我与贾谧有仇,当然是我去。” 如此一来,刘羡将有风险的事情都揽在身上,而将捞钱的美差交给了孟观。孟观的态度不禁大为缓和,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就这么办吧。” 于是刘羡率领三十名骑兵在前,高举白虎幡旗,率先赶赴到金谷园前小道。一见到道前的卫兵,他便高声呵斥道: “我乃荡寇将军刘羡,奉天子诏,捉拿贾谧!” 他随即从袖袋中拿出一份不书一字的黄帛,朗朗念道:“鲁郡公贾谧,世受皇晋圣恩,外戚荣典,幸以谄谀陋质,刀笔常材,幸属昌辰,滥叨非据。然恩德播越,不化禽兽。谧嗣恶稔之余基,纵奸邪之凶德,竟妖言乱政,谋害皇储,大逆不道,妄思神位!此大逆之罪,岂可忍乎?” 念罢,刘羡将黄帛收回袖袋,用眼神逼视周遭的侍卫,说道:“我只是来传诏的,只论元凶,不论随从。你们若是有人胆敢抗命,上谷郡公的兵马就在后面!” 见眼前的十来人已经懵了,刘羡暴喝一声,又道:“还不带路?!” 金谷园的侍卫们虽然常年作威作福,也杀过不少人,但那不过是针对一些平民商贩,乃至游侠罢了。而此时刘羡身骑大马之上,声若惊雷,面沉如冰,一双炯炯怒目之中,又似有刀兵逼凌,真是威势尽显。再想到话语背后的含义,侍卫们顿时丧尽胆气,纷纷卸下刀兵,为刘羡主动带路。 举火穿过阴暗的林间小道后,刘羡并不急于去抓捕,而是守在道路口,对引路的卫兵道:“我给你们两刻钟,你去把院内所有的侍卫都叫过来,让他们在这里聚集缴械,如果违者不到的话,将以附逆论处!到时候横遭大祸,害死性命,就不是我无情,而是你们咎由自取了。” 刘羡的话语强势如此,侍卫们也不疑有他,纷纷四散而去。但仅仅是须臾的平静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向道口聚集过来。 金谷园内的侍卫剑客接近有五百人,大部份人听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茫然:后党把握朝政已经十年了,天子又是个白痴,皇后实际上就是皇帝,怎么会有抓捕鲁公的诏书呢? 但最近金谷园门可罗雀,又使得他们隐隐产生一种预感:这或许不是假的,人世间的兴衰起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连四百年大汉都已经灭亡百年,何况是这个执政九年的后党呢?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一些侍卫前来集合,并且相互打听着详情。 两刻时间已到,前来缴械的大约仅有百余名壮丁,除此以外,远处还聚集了不少侍女,对着刘羡等人指指点点,想靠近过来,似乎又不敢靠近。 刘羡皱眉问道:“剩下的人呢?是想抗旨吗?” 有人回答道:“我家大人说,这诏书来得过于突然,他不敢置信,因此想要天使亲自前去主院,与其说明。” 刘羡冷笑道:“那就让石崇等着,我等上谷郡公的兵马到了,再与他说明不迟。” 话音落地不久,后方的甲士也终于赶到了。他们迈步的声音犹如山脉震动,轰隆隆地传递到金谷园内。 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种震天动地的声响反而消失了,人们听到的,反而是更清晰更琐碎的声音。数百名甲士从小道中鱼贯而出,仅仅片刻之内,大部分卫率就已经成功突破了金谷园的外围,抵达到其腹心之内。 与此同时,孟观带着剩下的兵士,已经堵住了北面的通道,向空中射鸣镝示意,后直接焚烧院门,大火熊熊,即使相隔数百丈外,也让人胸中窒息。 等桓彝带着甲士稍作齐聚,刘羡又转首望向眼前的侍卫们,毫无波澜地问道:“好了,我要去见我们的卫尉大人了,你们谁给我带路?” 面对这样的阵仗,这些侍卫们终于放下了最后的侥幸,连忙做雌伏状,给刘羡往前带路,刘羡令五十人守道口与看守俘虏,其余甲士则一并向前,前往石崇所在的主院。 就在刘羡等待属下的时候,石崇当然也没有闲着,他听到有兵士来逮捕贾谧,一时惊疑不定。他知道定然是出什么意外,但摸不清具体情况的前提下,也不愿束手就擒。 当即嘱咐手下们聚集过来,守卫在主院左右,又把院内的桌椅都搬过来,把一楼大厅的大门堵上。他则带着自己自荆州招募的二十来名神射手,一起聚集在二楼,悄悄地观察园中的形势。 等看见大批甲士踏入院内,站在院中刻有“乐以忘忧”的石头前,为首的又是刘羡。石崇面如死灰,他心中自然明白:这样大规模的兵士调动,是必然不会善了的。 刘羡拔了剑,策马到楼下,对着楼上傲然道:“石公为何还高居楼上,不出来迎接,莫非是打算举兵谋反,与朝廷相抵抗吗?” 石崇强装镇定,自楼上回问道:“我身为朝廷九卿,当然不会违抗诏命,只是此事太过突然,不知真假,必须要刘君说个明白。” 刘羡道:“石公请讲,到底有何不明白?” 石崇试图用言语说服道:“天子不能理事,诏书均由皇后代书,今日竟然要捉拿鲁公。不知此次诏书,究竟是何人所出?” 刘羡道:“当然是天子所书。天子看出皇后奸佞,下诏给赵王、淮南王、齐王诸王,一齐诛杀后党。” 听到这里,石崇才终于了然,心中则更感绝望。 他不是贾谧,坐拥如此多的财富,在朝中还是有很多信得过的眼线。这些时日,其实他也察觉到孙秀在暗中串联,颠覆后党,只是不清楚赵王党羽的具体能量。 在后党渐渐失势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派潘岳悄悄联络齐王司马冏与淮南王司马允,试图用大量的钱财贿赂他们,请二王前去诛杀赵王与孙秀。只是消息一去后,就如泥牛入海,不见下文。 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诸王都已与赵王沆瀣一气了,难怪局势恶劣至此,那就彻底没有翻盘的希望了。 一旦明白自己的处境,石崇立刻化身变色龙,刹那间切换了一副嘴脸。他以非常谦卑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问道: “敢问刘君,赵王殿下有没有什么吩咐,打算如何处置我?” 刘羡回答道:“我此来,只收到了两条命令,一来是捉拿贾谧,二来是查抄此地,至于其余诸事,恐非我所能知。您还是自己去问赵王殿下吧。” 听到这句话,石崇松了一口气,他回过头,似乎是对身侧的儿子石绍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听说孙秀贪恋财物,并不嗜杀,我若投降,应该只是流放到交趾、广州吧!” 说到这,他又叹息道:“都是这些财物害了我啊!” 石超此时也在场,他听到这句话,不免有些失笑,反问道:“叔父既然这么想,为什么不把这些财物散去呢?” 石崇无言以对。 事已至此,石崇彻底断去了抵抗的念头,他回到楼下,令侍卫们挪开桌案,将大门打开,然后独自拜倒在翻羽马前,低声下气地说道:“园中财物,可供刘君随意取用,还望不要害了我家人性命。” 火光之下,这位以奢华风流闻名的大晋首富,脸上露出极为婴儿般讨好的可怜笑容来。而由于事发突然,他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奢华的长袍外落满了黑灰色的斑点,狼狈得失去了以往的风度。 而刘羡看着他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恻隐之心,只想起了金谷园密林中的尸坑,以及许许多多他不知名的冤魂。 这让他一时起了促狭之心,道:“那就看卫尉配合的诚意了,请卫尉给我这些将士带个路,先把园内的财物清查一遍吧。” 石崇先是如蒙大赦,但转念一想,自己要亲手将这些辛苦积攒的财物分发出去,又有心如刀绞之感。只是思来想去,一切都比不上保命要紧,还是连连躬身致谢,为傅畅等人引路去了。 可他真能活命吗?刘羡对此洞若观火:孙秀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威胁的政敌。 不过石崇这一带路,石绍等石氏族人留在原地,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有石超面色复杂,对着刘羡感叹道:“辟疾,真是没想到啊,有朝一日,竟然是你来抄金谷园。” “你也贪恋这里的财物吗?” 刘羡注视他良久,回答道:“溪奴,你应该知道我,财物对于我而言,不值一提。” 石超点点头,感叹道:“是,我知道,你是来报仇的。” 刘羡笑了出来,他摇首道:“我也不是来报仇的。” 石超有些愕然:“那你来干什么?” 刘羡回答道:“我只是想,每人都应该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 石超不明所以,但见刘羡开始发号施令,他令园中所有的侍女与苍头都到主院集合。金谷园的苍头大约有百来人,与寻常公爵家族无异。而侍女的数量却是远超凡人想象,莺莺燕燕聚集起来,差不多有三百来人,她们大多貌美如,就算最差的也有中人之姿。 与此同时,在石崇的指导下,甲士们一边封存园中的府库,一边清点园中的财物,很快给刘羡抬来两个墨色的大箱,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满满的竹牒,上面写着的,乃是所有奴仆的卖身契。 刘羡不待众人议论,从桓彝手中拿过火把,一把丢到了竹牒内。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火舌与黑烟升腾而起,将这些价值千金的契约烧成灰烬。 不知道有没有绿珠的那份,这么想着,刘羡颇觉安慰,又对众人道:“从今日开始,你们不再是奴隶了,也不要再待在洛阳,每人拿一千钱,自谋生路去吧。” 大部分人都不知所措,他们为奴已久,从未想过还有离开金谷园的一天。有些人不愿离去,甚至有些埋怨刘羡,毕竟这里至少吃穿不愁。但也有些人心怀感激,忍不住低声啜泣,虽不知道未来的路如何走,可他们至少活了下来。 对于洛阳文士来说,金谷园是天堂,但对于相当一部分奴仆而言,金谷园却是胆战心惊的地狱,从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就在暗中祈祷,希望晚上还能完好无缺地回来,现在,他们终于不再有这种担忧了。 而石超对刘羡的作为大为不解,他狐疑道:“这就是你想干的?未免也太浪费了。” 刘羡笑道:“不止,我还有一件东西没拿,拿到它,一切就结束了。” “在哪?” “当然在贾谧身上,溪奴,这一切与你无关,但还是麻烦你,给我带个路吧。” 石超了然,他想,刘羡大概是恨极了贾谧的,若不把他砍个四五段,大概不足以解恨。他心中本来也厌恶贾谧,当然也没有理由拒绝,他信步将刘羡引至左侧的阁楼前,用眼神微微示意。 刘羡点点头,两人作势就要告别,在分别前,刘羡对这位昔日好友说道:“朝廷已经变天,接下来,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你不要贪恋财物,还是早日离开洛阳吧。” 说罢,刘羡令侍卫守在门前,而后他推开屋门,一人信步走进,他迈过厅前暗红色的血迹,踏过奢华的阶梯,在一个孤单的身影前站定。屋内点亮的灯盏仅有一盏,而在窗外炽热的火光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贾谧眯着眼睛打量刘羡片刻,呵笑道:“没想到啊,走到我面前的,竟然会是你!”(本章完) 第320章 属于我的那份 在阁楼之下,人声渐渐变得喧嚷。刘羡虽令桓彝等部下尽力维持秩序,但现场还是有走向失控的迹象。 究其原因,是孟观也进入金谷园内,开始查抄这洛阳首富的府库。虽说洛阳人早已听说过石崇的富有,但当一车又一车的金银与珠宝如流水般拉出来时,他们还是难免感到不可思议:这些财富真的是人能够拥有的吗? 为了验清这些财货,他们在地上点燃了几堆篝火,然后把查抄的金银堆在一处,真可谓是堆积如山,火光照耀在金山银山上,就好似金银也在燃烧。更别说其中不计其数的玳瑁、玛瑙、珍珠、翡翠、象牙、珊瑚等名贵制品,也随之熠熠生辉。在这里,富可敌国并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而是事实上的陈述。 而随着查抄的财物越来越多,人心难免会生出些许贪念。一开始,一些士兵忍不住动手动脚,往怀里揣些琐碎金银,或是偷偷往袖袋里夹带些珠玉。即使是桓彝这样自诩清正的官员,也忍不住咽了咽喉咙,强自遏制欲望。 清点还没有过半,现场就已经查抄出五万金价值的财物。哪怕是平时吝啬如孟观,此刻也如置梦中,不禁大手一挥,宣布道:在场的每名士兵,都赏赐十金! 这将现场的气氛推上了一个高潮,与会的士卒都纵声欢呼,好似重获新生一般快乐。 不过这热闹和楼上的刘羡和贾谧两人无关,两人都觉得这喧嚣与自己相隔很远。 两人在见面之后,都不禁相互审视,时隔多年,两人的像貌都发生了较大的改变。 少年时的贾谧肤白胜雪,眼眸如水,双唇如烈焰般殷红,配合上带刺的笑容,似有一种勾魂似的妩媚。但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贾谧已经失去了这种神韵,他的皮肤渐渐粗糙,眼神也太过平淡,虽然依旧美丽,但不过是秋天的一朵黄,似乎随时都会随秋风凋谢似的,并不会引人注目。 刘羡也已经变得不同,年少时的他是阴郁的,虽然不时会爆发,但更多的是沉默寡言,这导致他习惯于双唇紧闭,眼神尖锐。不过这些也都过去了,如今的他已经是非常温和的人,眼神温润而明亮,嘴角也噙着微笑,虽然是佩剑上来的,可站姿放松,俨然是来见一位老朋友。 贾谧看见他这个模样,心中窜起一股怒火,他知道,自己已然是失败了。只是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会落到刘羡这个昔日失败者手里,这让他感到格外羞耻。 可大势已去,他又能干什么呢?贾谧只能尽量保存自己的尊严,尝试着恢复往日的笑容,对刘羡讥讽道:“这不是不愿意做人走狗的刘怀冲吗?怎么今日当了别人的走狗啊?” 刘羡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他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没有真正的朋友吗?不能当你走狗的人,就是别人的走狗?” 贾谧冷笑道:“这只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如果一个朋友连你的走狗都不愿当,那他自然不是真正的朋友。” 刘羡问:“那你的走狗呢?” 这句话刺痛了贾谧,令他露出仇恨的眼神。他不耐烦地道:“何必废话?你应该是想报仇吧!那就来动手!” 刘羡又问:“你不怕死?” 贾谧傲然道:“死有何可怕?人皆有一死,无非早晚而已。可怕的是人活一世,却一事无成。哈,这些年,我位同皇帝,想杀谁,便杀谁,想羞辱谁,便羞辱谁,生活真如神仙般快活。就算是死,也早就够本了!” 刘羡闻言,不禁失笑道:“真有那么快活?” 贾谧呵呵讥讽道:“虚伪,若非如此,你又为何要来亲自杀我?” 听到这,刘羡也不再犹豫,他从腰间抽出剑,在贾谧面前立定,说道:“说得好,那这么说来,我不能给你一个痛快。” “为了你手下的那些冤魂,我应该活剐了你。” 贾谧心中一紧,口中却嘲讽道:“我就怕你没有这手艺。” “也对,那我就简单点。”刘羡拿着剑来回比划,说笑道:“先剁去你的手脚,再最后给你脖子一刀。这样,你满意吗?” 贾谧不再说话,他先是露出不屑言语的神情,随后背对着刘羡坐下,表示任他施为。 随着呼的一声,刘羡吹灭了房中唯一一盏灯火。黑暗刹那间笼罩了阁楼,整个房间内,似乎只剩下剑锋的寒光在微微闪烁。 贾谧话虽说得满,可实际上紧张至极。在此情景下,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浑身冒汗,一双手脚都止不住地微微发抖。而身后的寒光微微靠近,贴在他脖颈上,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转头看,连忙闭上双眼。但这种等待与煎熬反而加重了这种恐惧,就连脖颈似乎也开始颤抖了。 剑锋离开了脖颈。贾谧想,下一瞬,大概就是刘羡挥剑的时刻了,不知道他是打算先砍手呢?还是先砍脚呢? 算了,早点结束吧。只要心中没有恐惧,死亡也不过就是一转眼的功夫。贾谧这么安慰自己,可事与愿违的是,他思考这种事情越多,反而越来越难以获得平静,似乎现在渡过的每一个呼吸都极为煎熬。 就在这煎熬之中,背后的剑风突然响了。这剑声是如此之快,以致于在剑上出现了鸣镝式的破空声,似乎下一秒,就会将他彻底贯穿。 一切都结束了! 当这个念头划过贾谧脑海时,他整个身体都僵直了,并且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亡,为此前的岁月追悔莫及。 直到这一刻,贾谧才赫然发现,他仍然渴望活着。就像他祖父临死前一样,他心中仍然有不甘,有悔恨,有惧怕,有许许多多未完成的遗愿: 作为真正的太子,他还有那么多敌人没有战胜与杀死,就这么结束,岂非是说自己是个笑话? 他还想再开数之不尽的文会,让天下所有的名士围在他身边,用前所未有的敬仰眼神崇拜他,歌颂他; 而且他娶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妻子,却还未育有一个孩子,爱他的父母也还健在,他想多陪陪家人,怎能就此死去…… 当剑锋停在他脖颈上时,贾谧感觉到难以呼吸,这种种的念头似乎占据了所有脑海,让他的思维近乎爆炸与停滞。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浑身的麻痹感与大脑的苍白持续了好几个呼吸。等到他瘫软在地,像溺水得救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呼吸时,贾谧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头颅还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贾谧想要试图再坐起来,但他却做不到,他只能转过头回看。赫然发现,刘羡已经收回了剑锋,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让贾谧羞耻,更让他愤怒,剧烈的喘息声中,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口齿,沙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你在干什么?” 刘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淡淡道:“贾长渊,看来你并非像你说的那样,是不怕死的。” 贾谧恼怒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刘羡微微瞑目,回忆起与贾谧的无数过往,叹息道:“我只是一直很好奇,你如此好杀滥杀,到底是得到了多大的快乐。” “呵呵,你不好杀人?”贾谧反讽道:“我可是知道,死在你剑下的人,已经有数十人了吧。” 面对指控,刘羡回答道:“我不好杀人,我真正喜好的,是与敌人搏斗的过程。” “那你确实无福消受了。” 贾谧终于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面色苍白地嘲笑道: “只有能享受到这股快乐的人,才能成为世人命运的主宰。” 刘羡再次睁开了双眼,眼中的怜悯更甚,他感慨道:“这样吗?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他顿了一顿,然后说道:“看来,和孙秀相比,你也就停留在这一步了。” 刘羡的这句话发自真心,对于这位对自己人生施加过巨大影响的同龄人,无论过去的他心中怀有何等的鄙夷、愤恨、痛楚,都是一座绕不开的高山。 但在此时此刻,刘羡已经遇到了更高的山峰,过去看来隔断人生的坎坷,也变成了一道微不足道的浅沟。他已经渡过去了,并能够心平气和地说:不过如此。 可这一句的怜悯意味更是展露无疑,让贾谧离奇愤怒。他实在是一个有傲骨的人,自从他知事以来,从来都是他去鄙夷与俯视别人,恰似苍鹰玩弄猎物,生死不过他一念之间。 可在此时此刻,他竟从刘羡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感觉,不,应该说更甚。刘羡怜悯他,简直是巨人在怜悯吹落江流的蚂蚁。 但还未等他发作,刘羡忽而向前大跨一步,吓了贾谧一跳,恐惧与抗拒交织,令他不禁向后挪后几下,再次与刘羡拉开距离,又底气不足地试图呵斥道:“你要干什么?!” 刘羡已经没有兴趣再做过多交谈,回答道:“你放心吧,我已经杀死你了,所以我不会杀你,这个难题,我会扔给孙秀。” “那你为何来见我?”贾谧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我只是来拿一样,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知道,它就在你这里。” “什么东西?” “斩蛇剑。”刘羡伸出手道:“这是我家的东西,请你还给我。” 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后,房间内再次陷入了寂静,楼下的喧哗声有增无减,窗外的热浪渐渐沸腾,几乎掩盖了月辉。 贾谧呵呵笑了两声,继而脸色恢复了平静,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武库的那场大火,是烧不坏斩蛇剑的。张华也不会私藏斩蛇剑,但斩蛇剑偏偏在那场大火中不翼而飞。这有且仅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想占有它,而它就在你这。” “哈哈哈……你说得不错。”贾谧止住了笑声,随即冷淡道:“我为什么要将它给你?” “因为你无法拒绝,你畏惧死亡。” 在贾谧的注视下,刘羡将右手搭在剑柄上,贾谧的呼吸立刻一滞。虽然很不甘心,但贾谧不得不承认,打破了自我的矜持后,他确实不敢再直面死亡。但凡能多活一个夜晚,他也想活着,这使得他唯有妥协。 贾谧不再多说,他起身,踉跄着走到墙角,打开橱柜。从橱柜的内部摸索到一个暗格,继而从中抽出了一件由长条黄布包裹的事物,最后无言地呈现在刘羡面前。 刘羡稍作犹豫,随即左手握住剑鞘,右手紧握剑柄,用力拔出。 苍然一声,宛若游龙破空,剑自鞘中飞腾而出,就像是久别重逢一般,欢跃长啸于主人的手中。他举剑于面前,不知多少人保养打磨之后,这把剑寒光闪闪夺目,又隐约有一丝赤虹夹杂,在暗室之中,依旧摄人心魄。听耳边金铁之声回响,良久而不息。 斩蛇剑,又称赤霄剑,也是传说中的帝道之剑。据说当年汉高祖刘邦起义,就是拿着这把剑斩杀白蛇,获得天启。后人为了纪念汉高祖开启的无上伟业,便以七彩珠、九华玉装饰剑柄,以五色琉璃为剑匣。 如今剑匣自然是丢失了,但其余一切都正如传言所说。刘羡温柔抚摸着剑身上的“赤霄”两字大篆,暗道:这就是四百年大汉的开国宝剑了。 起初,这只是一把寻常的剑,但在历经高祖的传奇人生后,它也变得炫目华丽。世人将它视为天命的象征,与传国玉玺相并列。 而现在,它回到了刘羡的手里。 刘羡将剑收回剑鞘,挂在腰间,也不再看贾谧,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下楼。楼上的人虽然还没死,但其实死亡才是他最好的结局,活下来的后果,恐怕会生不如死。 关于贾谧真正的结局,后来刘羡再回洛阳的时候听说过。据说被当众斩首的贾谧,并非真正的贾谧,因为在孙秀的相国府内的地牢内,有个被割了舌头的漂亮男人,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有时却能用手指写字。孙秀被杀后,他被放了出来,在街道上乞讨,世人都怀疑他是鲁公贾谧,可又不敢置信,无人相认,后来洛阳城破,他也就不知所踪了…… 刘羡拉开门,门外的喧嚣已经演变成狂欢。大部分甲士都聚集在查抄出来的财物旁,一边分着金银珠宝,一边畅饮着金谷园内的美酒,幻想着挥霍财富的未来。有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侍女奴仆,已经开始被他们戏弄亵玩。更有甚者,直接在金谷园内纵起了火,将那些他们带不走又眼红的梁木高台,一举焚为灰烬。 看着这场景,刘羡直皱眉头,但好在似乎无人注意到他。 刘羡脱下甲胄,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然后骑上翻羽马,快步到金谷园路口,此时守门的还是刘羡手下的卫率。刘羡对他们说道:“贾谧已经受擒,你们好好看押,我这就去洛阳面圣,为诸位表功请赏。” 卫率们自然是不疑有他,挥手放刘羡离开。 面不改色地离开金谷园后,刘羡不再停留,他快鞭策马,在官道上折而向北,直往北邙山奔去。 在没抵达渡口前,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本章完) 第321章 公竟渡河 刘羡一人踏马在官道上,头顶明月,脚踩大地,微冷的清风拂过发梢,带来了道旁阡陌里幽静的油菜香。除此之外,莺鸟微啼,麋鹿呦呦,共同形成了一副婉转动人的暮春夜色。 若是在往常,刘羡大概会驻足欣赏,并且沉吟赋诗一番,但在现在,他实在是无心欣赏了。策马在茫茫无尽的油菜田之间,他知道自己还没有离开孙秀的势力范围。只有在穿越北邙山,抵达约定的大河渡口,危险才算是彻底解除。 可是越担心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当刘羡一路向东,正要抵达来时的金谷园渠口时,竟隐隐看见岔路上立着几个模糊的影子,他心中顿时一沉,可这条路是必经之路,他避无可避,只能勒缰降下马速,并在心中祈祷:千万别是孙秀的人。 但随着对方的身影渐渐清晰,刘羡的心也沉入谷底。挡在他路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孟观。 他此时一身戎装,骑着一匹不杂一色的名贵白马,腰间配斫刀,背上环弓,马鞍上的箭囊也满满当当的,俨然是一副应战的姿态。而在他的背后,还有两名从骑追随,他们的眼神中露出坦荡的杀气。 孟观倒不是如此神情,他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弓背,用叹息式的语调对刘羡道: “怀冲,事情还没有办完,为何走得如此之急?” 刘羡已然勒马,在原地兜了两个圈子,打量着这位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不禁在心中哀叹,看来还是躲不过这一幕啊。 事情的经过不难猜测:刘羡从南面的路口出来,需要绕一段路抵达路口,不比孟观自北路来得快捷,但他能够如此迅速的反应,在这里拦住自己,应当是一直派人在盯梢。 这么想着,刘羡脸上却是展颜,笑道:“有叔时兄在,收尾还用得上我操心吗?我家中有急事,打算先回去一趟。” 孟观道:“正巧,我也打算到赵王府上报捷,怀冲不妨同行。” “不用了。”刘羡摆摆手,又道:“我是说要去我偃师的那个别院一趟,有些私事要处理。” “私事?” 孟观微微摇首,说道:“今天是国家大事发生的日子,怎么能只顾自己的私事呢?怀冲,你还是回去吧。” “如果我不回去呢?” “我希望不要发生,不然的话,我就只能不顾朋友情义,将你强行押回去了。” 听到如此绝情的话语,刘羡面色一寒,他没有想到,仅仅是孙秀的调拨,两人竟然走到了拔刀相见的地步。 沉默片刻后,刘羡仍不愿放弃希望,他道:“元帅,我们认识已有十年了吧,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长辈。” 这一声元帅,令孟观不得不动容,听到下半句,他也回忆起种种过往,心中亦感伤感。 紧接着,刘羡又问道:“孙秀到底许诺给了您什么?能让您为他做到这等地步?” 孟观略微一犹豫,还是说道:“此事之后,他答应让我独镇荆州。” 独镇荆州?刘羡闻言,心中一惊,暗想,难怪孟观心动,这确实是一个重量级的砝码。 自从江东初定以后,司马氏收回藩权,除去宗王之外,外姓将领一律不得外镇。后党中石崇与王浚极尽恩宠,出镇地方,也是要与宗室合作。没想到,孙秀竟然下了这样大的筹码,为了拉拢孟观,竟让他独镇荆州,这几乎是把荆州封给他了。得益于此,孟观也可以说是武帝朝以后的第一人。 可这个位置,他真坐得稳吗? 刘羡便试图从这个方向去劝说孟观,他道:“元帅,赵王不是帝王之材,你应该看得出来。除去后党后,他要当皇帝,天下宗王岂能心服?到那时,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必然是祸乱四起,燎原海内,您真能帮孙秀镇平天下吗?” “别忘了,孙秀在关西的时候,到底做了多少乱子,哪怕您是韩白再世,恐怕也无能为力吧。” 孟观确实有这方面的忧虑,但这些问题,他很久之前就想过了,如今便对刘羡回答道: “怀冲,我应该和你说过。到了我这个年纪,富贵在手,衣食无忧,像荣辱、成败、尊严、志气,其实都已经看得很淡了。” “我之所以还愿意为孙秀卖命,只是因为还有那么一点念头。怀冲,你说,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能让我亲手改变这个国家,我能放弃吗?” 面对这个问题,刘羡无言以对,他心想:“这确实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话说到这个地步,两人都知道对方心意已久,看来,双方已经没有任何善了的可能性了。 刘羡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常胜剑的剑柄上,孟观则一只手握住了弓背。 刘羡想,从这个距离来看,两人仅有十数步的距离,翻羽马突然冲刺间,足以杀到孟观面前。若自己抢先出手,斩断他的弓,直接从从骑之间冲出去,那就有逃出去的希望。反过来,若被孟观的两名从骑纠缠,让他射出箭矢,自己恐怕必死无疑。 他知道孟观的神射,说百发百中毫不夸张,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李矩能够与之媲美。 但这到底是以一敌三,刘羡的劣势还是太大了,这让他一时间难以下定决心。 正犹豫间,不料背后隐隐传来了马蹄声,这让刘羡心中一惊。他心想:苦也,怎么身后也有追兵!自己才刚刚拿到了斩蛇剑,天命却不眷顾自己吗? 但他随即发现,孟观的神色里也露出愕然来,随即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大人,使君,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声音刘羡很熟悉,原来是孟平。孟平策马到刘羡身边,稍稍打量两人,又对孟观说道:“大人,园内的财物清单已经点出来了,要您回去核验呢。” 孟观“嗯”了一声,策马到前,作势就要摁住刘羡,将他押回金谷园。不料孟平又对刘羡道: “使君,您这时候出来,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刘羡还是那个回答:“我有些私事要处理,恐怕要临时回家一趟。” 孟平盯着刘羡看了一会,说道:“这样啊,那您去吧,这里有我和大人,必不至于让您担忧。” 这句话说罢,除他之外,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孟观当即恼怒道:“子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公私有别,岂能如此孟浪?” 面对父亲的发作,孟平面色丝毫不变,只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父亲,诚挚说道:“我知道刘使君,他做人做事,从来都是以国家大义为先,如果不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绝不会临时离去的。” “大人您常常教导我,要想成为三军表率,就一定要体谅他人的难处。若是太过苛责,就要先问自己能否以身作则。在三军之中,能做到这点的,除了您,就是刘使君了,怎么能让国家有功之臣寒心呢?” 孟平说完这几句话,顿时将孟观噎住了。 不得不说,孟观在外贪财好权,但在家中却喜欢板着面孔,对子女自夸德高,毕竟世上所有的父亲,都希望在孩子面前是伟岸的。可谁能料想,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孟平竟然用道德把他架住了。 孟观几次想要开口,跟他谈一谈现实的利弊,但看着长子的眼神,有些话一到嘴边,他就像被鱼刺卡住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心中拉扯了数个来回后,他狠狠心,终于一挥手,策马走过刘羡,说道: “你走吧,今夜睡个好觉,这些事我自会负责,以后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他不再看刘羡,一振马鞭,马蹄踏起阵阵烟尘,当即与两名随从驰回金谷园,将路口留给刘羡与孟平两人。 月色之下,一旁的油菜起起伏伏,似淡金色的海浪,也恰如刘羡此时的心情,他万万没想到,今日之事,竟会如此峰回路转,让自己得偿所愿。 他回头看孟平,微微躬身,发自内心地谢道:“子衡,谢谢你。” 听到这句感谢,孟平也笑了,笑容刚毅又清爽,如另一旁渠水的光纹。他道:“使君说笑了,您是个好人,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大人也很喜欢你,他只是一时有些想不开罢了。” 刘羡也认同这一点,人生总是会偶尔进入死胡同。可只要看见像青年纯粹的笑容,很多事情就豁然开朗了。他对孟平道:“那你也替我谢谢元帅,并帮我转告他,他是我心中永远的元帅。” “好啊!”孟平也没有多留的打算,他只是由衷地为自己维护了父亲的友谊而高兴,分别前,他又表态道:“使君,以后若有机会,我还想与你跃马疆场!” 刘羡也很喜欢这名青年,他挥手承诺道:“好啊!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带上你!” 说罢,两人各自策马,终于背道而驰。 穿过渠水路口,往东走三里,便是邙山的一个路口。按照以往的惯例,此处设有一处路卡,不过在此处的仅有几名卫兵,并没有什么军官,自然也拦不住刘羡。 在穿过关卡之后,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山路上没有再遇到一个人。一直陪伴着他的,除了树梢止不住的月影外,就只剩下夜枭与乌鸦的呱噪。 而在走到邙山山顶上时,刘羡忍不住回头瞭望,这里正好可以眺望洛阳城。 此时的洛阳城灯火通明,即使在相隔十数里,刘羡也可以看见城池上的喧闹的人影。 若是所料不差的话,此时的孙秀应该已经大获成功,捉拿住了皇后与一干后党吧!接下来,他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呢?诸王之间的和平又能维持多久呢? 刘羡早就知道答案了:这一切将非常短暂,自己必须抓紧时间,为下一次的战乱做好准备。 下了邙山,再往西北处飞驰,深夜的大河形同一条晶莹的玉带,在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芦苇荡中,一条小船在水流中悄悄起伏。刘羡靠过去后,可见两男一女坐在船上,女子头戴斗笠,挂有黑纱,赫然是妻子阿萝。而另外的两名男子,一人是摆渡的渔夫,另一人乃是豫章王舍人,华陶。 原来,经过上次的游猎之后,刘羡对豫章王司马炽的印象极好。而考虑到此次渡河,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偷安排一条渡河的船只,必须要请一个不被人注目又有权势的人帮忙,司马炽正是最佳人选。 于是刘羡请脩华暗中联系了豫章王司马炽,以将《三国志》草稿赠给司马炽为条件,请他暗中帮忙。司马炽对刘羡的印象也好,自然是欣然应允,这也就是刘羡在政变前收到的第二封信。 华陶是刘羡的老上级华廙的孙子,他见刘羡到来,松了一口气,上前迎接道:“你总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失约了。” “怎敢怎敢,多谢华君了,也望替我转告豫章王殿下,现在非常时间,在洛阳要多加小心。” “知道。”华陶客气后,又交待道:“渡河之后,河对岸有一辆马车,但没有马夫,里面装了十块金饼作为盘缠。至于以后去哪里的事情,我就不多问了,只能靠你自己。” 说罢,刘羡与他行礼告辞,牵了马上船。上船后,他一把握住阿萝的手,阿萝虽没有多言,但刘羡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掌心全是汗水,身子也微微发抖,刘羡这才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洛阳。 刘羡用眼神安慰她:有他在,不用害怕,一切都安排好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渡过大河之后,刘羡带妻子上了马车,直奔河阳县而去。次日,刘羡先是在这里稍作补给,买了些干粮和衣物,又在下午等到了前来汇合的诸葛延与李盛。刘羡从他们口中得知,政变已经结束了,孙秀似乎已经发现自己中计,正派人四处调查刘羡的踪迹。 但正如刘羡所言,孙秀才刚刚控制了洛阳而已,他想要继续扩大权威,还有很远的道路要走。而眼下,刘羡等人驾车北上冀州,一路上畅通无阻,再也没遇到任何意外。(本章完) 第322章 抵达常山 当今的天下九州,单论人口殷实,地美物丰,必当以冀州为首。 这不难理解,冀州地处大河以北,太行山以东,易水、巨马水以南。在天下各州中,占地虽不过中等,可却多是土壤湿软,地势平坦的膏腴之地。即使放眼天下,也是极为罕见的。因此,自光武帝河北起兵,再续汉统以来,冀州就有霸王之基的称号。 只是经历过官渡大战后,袁绍领十数万河北雄兵,以泰山压顶之势南下中原,竟至于惨败。世人对此颇有微词,便以为冀州虽富,却不若中原、关中这般能人辈出。 大家议论原因说,大概就是因为冀州的土地太过肥沃,结果反滋生了河北人的懒惰心性。他们会以为什么事都像在河北种地一样,不需过多打理,只要春日正常播种,秋日十有八九能够丰收。结果就是养出了一身娇生惯养,好逸恶劳的毛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打胜仗呢?粮食囤得再多,不能打仗,也不过是给敌人送钱粮罢了。 这种言论受众极广,在关陇这些穷苦地方,尤其让人津津乐道。但冀州人却不在乎,若是有人拿这种带有地域歧视色采的问题去挑衅冀州人。冀州人用乐天派的精神,一针见血地回击道: “嗨!这有什么好在乎的?他们这是种不了好田,心里嫉妒咱们呢!” 不管怎么说,冀州确实是富甲天下。早在太康元年时,其户数就高达三十二万,与荆州、扬州、益州这三个大州相当,仅逊色于京畿司隶之地而已。而这还是在司马氏立国后,为了加强中央权威,将冀州最繁华的魏郡、阳平、顿丘、广平四郡,先后划分到司州的结果。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大江南北水患频发,关西有战乱之忧,中原频频雨雹。放眼天下,只有冀州仍然风平浪静,安宁祥和。人口滋长,更是冠绝海内,在太康九年年末时,尚书省有过统计,如今的冀州,户口已然翻了一番,全州约有六十万户,三百万人口。这还不算州郡世家内藏有相当规模的隐户。 因此,晋武帝司马炎分封诸王,起初最看重的就是冀州。开国之后,他先后在冀州分封了安平王、平原王、赵王、河间王、常山王、渤海王、高阳王、中山王、章武王、清河王,同时又在其中安插了博陵郡公、巨鹿郡公、乐陵郡公三大开国郡公。偌大一个冀州十三郡,竟然没有一个由朝廷全权直辖的郡国,实在是咄咄怪事。 不过也得益于此,冀州诸国的治理与监管也变得更加宽松,这才有了刘羡北投司马乂的空间。 常山王司马乂所就封的常山国,地处冀州的西北部,西面就是太行山,北面则是著名的北岳恒山,是当年汉明帝降生的龙诞之地。想要从洛阳前往这里,行人一般是自河桥北上,然后再沿大河东走,抵达魏郡后折而向北,沿路经过广平、赵国两郡,大概经过一千五百里的路程后,就可以抵达常山的国都——真定。 但刘羡毕竟是非常时期出逃出来的,他不可能走正常的路线,尤其是想到,可能经要过邺城与赵国,一旦被发现身份,被扭送回洛阳,那真是万事休矣。 因此,刘羡决定另走远路。 他先是自河内北上天井关,由此翻越太行山,抵达并州上党盆地。自从郝散之乱后,上党百废待兴,到现在仍然没有恢复生气。 然后是过谒戾山,进入太原盆地。这里的地貌极为奇特,并不似关中土塬迭起,而是两面奇山相逼,中间汾水将平坦的盆地分为两半,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似置身在裂开的天神掌中一般。 离开晋阳,再至新兴郡晋昌。这里人烟已较为稀少,除去守关的军士外,基本都是匈奴人在耕种放牧,河北的第一大河滹沱河,就是从这里奔涌流过,贯穿了巍峨的太行山,一路东流到海。而它所闯过的河谷,也就是著名的太行八陉之一——井陉。 而迈过井陉,继续随着滹沱水向东行走一百五十里,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常山真定了。 这一路走得真是辛苦。要知道,正常从冀州前往常山,官道所过无不平坦,跑马奔驰起来,一日百里是家常便饭。而刘羡选择的这条道路,不仅要多绕六百里弯路,而且沿路多是崎岖坎坷的山林,一座山连着一道坎,一日走上五十里,就足以叫人叫苦不迭。 尤其是妻子曹尚柔,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当做是游山玩水。但随着行走日长,她俨然水土不服,食欲不振,整日精神萎靡地待在车内。为此,刘羡不得不减慢速度,还在晋阳休整了三日。 这使得他在离开洛阳一个月后,才堪堪进入常山国境内。 此时已是四月下旬了,气温渐渐升高,又时而下雨,正是疫病滋生的季节。而在走完井陉后,阿萝更感身体不适。刘羡担忧妻子,本欲在井陉县内求访名医,不料找了半天,竟被推荐了一个巫医。这让他大感恼火,在认识孙秀之后,刘羡对道士、巫医之类的群体可谓深恶痛绝,怎么可能让他们治病呢? 他只好让妻子再忍耐一阵,等到抵达真定后,再细看不迟。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辛苦归辛苦,安全上还是有保证的。随着庄园经济的发展,越是富裕的地方,士族的影响也越大,除去边疆及京畿重镇所在,汉代常设的乡亭制度近乎废弛,这使得全国范围内的通缉捉拿已无可能。刘羡沿路并不表明身份,除去偶尔因为一些山贼而绕路外,实际上也没遇到什么刁难。 在顺利地抵达蒲吾后,这一路旅程终于要结束了。 蒲吾距离国都真定仅有四十余里,但刘羡并没有直接赶去真定,而是先在蒲吾城拜见县令王舆。他报上名号,希望他把自己抵达常山的消息传给司马乂,然后举办一场正经的欢迎仪式。 刘羡并不是喜欢这种奢侈仪式的人,但考虑到自己和司马乂并无太深的交情,刘羡在常山又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采取这种方式,来试探司马乂对自己的信任程度,就有所必要了。 说起来,这还是李盛的主意。 他对刘羡道:“主公,虽说常山王愿意接纳于您,且已经表现出了一定的诚意。但接纳并不等于信任。” “现在后党与太子偕亡,王将不王,国将不国,天下大乱的征兆已经很明显了。庶民们或许还不懂,但对于有识之士来说,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因此,常山王对于接纳您,也会有多种考虑。” “现在为太子复仇是大义,您是太子党的中坚,接纳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但如何用您,却要因人而异。” “若常山王只是一个中庸之人,仅仅想在封国自守,那对您恐怕也不会重用,仅仅是想表现自己的立场而已。” “若常山王稍有明智,想趁机招兵买马,扩张权力,那就会对您稍加任用,但也不过是作为爪牙罢了。” “可若是常山王不仅英明神武,还是个野心勃勃之人,想借此良机,一举杀回京县,就必然会将您引为心腹,智囊,那时就又不相同了。” “因此,这次试探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先看看常山王的态度,确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才好从长计议,准备计策。” 刘羡对此深以为然。不过老实说,在洛阳见过了这么多宗王后,刘羡对司马乂并未有太高的期待。当今天子是个白痴暂且不说,最得势的赵王司马伦,俨然是孙秀的傀儡;梁王司马肜,则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成都王司马颖与齐王司马冏好些,但好得有限,一个没有主见,另一个心机写在脸上;就连最富盛名的淮南王司马允,实际上也是感情用事,不识大局。 在这种情况下,刘羡又想起楚王司马玮。综合来看,他确实是诸王中资历最高,也最有才能的人。但他也带些急功近利,这才会中了张华与贾模的诡计。 宗室如此,刘羡自然只能降低期待,但凡司马乂的才器能够与司马冏相当,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但结果出乎他意料,灵寿向真定发信不过半日,当夜便收到了回信。 司马乂在信中说,他等待刘羡已久,此时收到刘羡消息,可谓是欢喜至极,当即就同意了刘羡的请求,连夜在城西进行布置筵席,并表示明日一早,他就会效仿古人之礼,以公车前来迎接。与此同时,还附有二十匹丝绸,作为迎接前的礼物。 刘羡对此大为感慨,他对李盛道:“单从崇礼好古的角度来看,这位常山王可谓是宗王之最了。” 连着奔波了一个月,刘羡也有些累了,见司马乂如此殷勤,他也放下了心,好好地在灵寿睡了个好觉。 次日,公车果然如约而来。这是四匹马拉动的大车,车舆全身呈朱红色,车毂,屏泥,帷裳,也皆呈朱色,只有车盖洁白如云,代表着主人对宾客的重视。同时到来的还有四十名骑士,他们都身骑七尺大马,人也长得高大威猛,着一身青色皮甲,让刘羡眼前一亮:虽然还比不上上谷营,但也看得出来,确实费了一番心思。 为首的人自称道:“常山王舍人上官巳,特来迎接刘府君!说罢就请刘羡上车,也不等刘羡嘱咐,又说道:“听说令夫人身体不适,殿下已经特意请了医疗,还请府君早些动身吧!”等刘羡同意后,他便安排尚柔乘车在后方随行,四十名骑士自动护卫左右,如此向真定开进。 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路上,自然是显眼至极。沿路的百姓见了,无不对着车驾上的刘羡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显然是好奇他的身份。而一路上,所有的车驾都对刘羡主动避让,所遇的官员兵士无不主动行礼。再到城前时,可见一位年轻人盛装打扮,身穿袍服,领着一群官僚伫立城前,脸上没有丝毫烦躁与不耐。 等车舆停稳后,年轻人快速走到车前,竟先行礼道:“闻君远来,犹闻包胥归楚、窦融东行,真乃我常山之幸!” 他便是常山王司马乂了。 这不是刘羡与司马乂的初次见面,其实在楚王府上,两人见过很多次。那时刘羡还只是安乐公世子,司马乂也还是长沙王。但更具体的细节,因为时间久远,刘羡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司马乂是一个有几分狡黠气的少年,很惹人喜爱。 但眼下再见,刘羡看到的是一名彬彬有礼、身挺如松的弱冠青年。他和孟平差不多同龄,身高要矮上一些,身上贵气不重,但眼神却很坚毅,仔细一看,大概是眉骨略有隆起,眉毛的边缘也比较规整锋利的缘故吧。总之,给刘羡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自信又不失宽和的年轻人。细看其面貌,也颇有几分当年司马玮的影子。 这让刘羡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后,连忙回礼道:“殿下如此礼周备至,倒叫在下惶恐了。” “哪里哪里。”司马乂一把拉住刘羡的手,当着属下臣僚们的面,公然称赞道:“天下的名士多如砂砾,但那不过是官样文章。真正有真才实学,能够匡扶君主过失,帮助稳定社稷的能臣,却如珍珠般寥寥无几。而刘君你,不仅仅是能臣,更是贤臣啊!” 刘羡连忙摆手道:“愧不敢当。” “欸!”司马乂拍拍刘羡的手背,注视他道:“今王室衰微,礼崩乐坏,人心思乱,正是宗室用命之际!仅我有尊王之心,欲效齐桓故智,明复帝道,安堵四民。只是苦无良臣辅佐,难得良谋。使君此来,正可谓天赐我管仲!还望使君不吝才华,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他领刘羡入席,一面对刘羡嘘寒问暖,一面向他介绍常山的风土人情,谈吐见地,言行举止,皆可谓卓尔不群。(本章完) 第323章 王府对策 司马乂对待刘羡的规格,大大超乎了刘羡的预料。他不仅是在礼仪上以最高的礼遇对待刘羡,更难得的是无微不至的心意。真正的热情好客,本就不在乎用多少开销。像司马乂这样愿意用一颗赤心礼贤下士,照顾人感受的,才能称得上是宾至如归。 这给了刘羡一个很好的印象,心想:他到底是司马玮的兄弟,与其他司马氏还是有所不同的。 事实上,司马乂从各方面来说,确实都符合刘羡的胃口。 常山虽然地处冀州,但却是河北少见的山地地貌,只有真定周遭是真正的平原沃土,滹沱水也是河北惟一会产生水患的大型河流。因此,常山国算是冀州内首屈一指的穷国,常常盗匪横行。汉末时,黑山贼张燕就曾在此地占山为王,即使袁绍剿匪十载,也未能将其彻底剿灭。 可刘羡离开并州,进入井陉后,发现不仅沿路并无匪患,官道也得到了精心的保养,用碎石和细砂压实路面之余,撒上了一层隔绝草种的白灰,竟然还不设关卡。滹沱水上还修有河堤、水渠、水碓等完善的水利设施。抵达村亭时,百姓们安居乐业,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麦田,不时能见孩童们聚众到乡学中就读的场景,路过山林,也能看见一些猎户在山林中策马射猎。这种种欢声笑语,在刘羡见过的所有郡国中,都可谓是第一等的太平风光。 而常山国能够如此宁静祥和,显然少不了常山王司马乂的功劳。 再看司马乂本人,他今年二十五岁,比刘羡稍矮,大约七尺五寸(一米八),身型精悍轻瘦,站立时笔直得好似一座浮屠,一看就是一个果断且有板眼的人。再看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微呈麦色的皮肤,还有呼吸时悠长的气韵,不难知晓,他还是一个颇有造诣的习武之人,至少不会逊色于淮南王司马允。 文武兼通,在宗室中就已经相当难得。而更难得的是,司马乂作风节俭,和下属们相处融洽,并不似洛阳那般勾心斗角,这种气氛是装样子装不出来的。宴席结束后,他领着刘羡一同上车,共往常山王府,不须他招呼,真定城中的百姓便纷纷向前问候,这也可以作为一种佐证。 在车上,他问刘羡道:“听说令夫人身体不适?” 刘羡道:“大概是水土不服,却不是什么大病。” 司马乂摇首道:“欸,许多大病都是从小病来的,还是要小心为好。我已经专门请了医疗在王妃处,等会我们在厅堂聊大事,医疗就在后院给令夫人看病。我不在洛阳多年,正好有很多事情,想要向您一一请教。” 这便算是正式的考校了,刘羡心想: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对方既然拿出了这么大的诚意,若是自己不能回报以相应的价值,岂不笑我徒有虚名吗?当即打起精神,肃然道:“殿下但问无妨,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等抵达王府以后,两人在主厅对坐,除了他们二人外,也各自带有随从。李盛与诸葛延自然侍立刘羡左右,而站在司马乂身边的,则是四个人,左面两人文士打扮,右面则是两名武人。根据司马乂介绍,这都是他府上的椽属舍人,分别是文学刘佑、舍人王矩、主簿宋洪、长史上官巳。 不过乍一看过去,文士不像文士,颇有一番刚健气派,武人也不像武人,言行恪守礼仪。不用多想也能明白,这必然是受到了司马乂的影响。 介绍完后,一行人相互行礼,司马乂再道:“刘兄的任命我已经上报给朝廷了,不过朝廷还没有回信,但想来也没有什么理由阻止。从今日起,您就是常山国的内史了,不用客气。” “多谢殿下,只是原本的内史呢?” “前内史程恢,是皇后派过来的眼线,我和他一贯不和。前些日子洛阳生变,我恐吓了他一番,他就挂印辞官了。” 司马乂说得稀松平常,似乎自己只是拂去了些许灰尘,但刘羡却明白其中的含义:他是在告诉自己,若不是顾忌朝廷,他在常山国是绝对的说一不二,不是那种万事交托幕僚的庸常君主。 而说到洛阳生变,司马乂又继续问道:“虽然府君之前与我通信,告知了我洛阳动荡在即,我还将信将疑,不料眼下当真发展到这个地步。可纸上文章到底有限,有些事情,还望府君先和我叙述详情。” 刘羡颔首道:“这是应有之义。” 他当即从自己的角度阐述这次的政局变化,着重讲述了孙秀的手段:他是如何利用诸王的贪欲,在洛阳纵横捭阖,然后自成一派,在后党与太子之间摇摆不定,最终令两者两败俱伤,他坐收渔利。 在场的官员不在洛阳,平时听过的名字,多是张华、裴頠、贾模、石崇之类的后党庭柱,要么就是王衍、乐广这些清谈名士。虽然也知道孙秀,却只道他是一个献媚皇后的寒门小丑而已。此时听说孙秀主导了洛阳局面,无不生出一种天地倒转的荒谬感来。 “孙秀,孙秀……”司马乂将双手叉在一起,年轻的面孔上浮现出异样的神采,良久后才感叹道:“多年不在京畿,不知竟出了这等人物……” 他随即又问道:“以府君之见,赵王这次肃清后党后,洛阳之后会如何变化?” 刘羡对此早有思考,此时陈述道:“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孙秀寒门出身,在遇到赵王前,还曾当过道士,若不是靠曲意逢迎,是绝不会走到今天的。因此,无论他权势如何滔天,在世人眼中,他永远是佞臣小人。” “这样的人,固然能因势利导,因共同的利益暂时团结诸王。但后党既然灭亡,诸王的同盟便不复存在。依我之见,接下来的时日,洛阳必然会再迎来一场大政变。” 一旁的上官巳问道:“府君的意思是,孙秀会输?” “不,孙秀会赢!” 刘羡斩钉截铁地回道:“孙秀是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手段没使过?想和他在洛阳玩政治,其余人都太嫩了。没有人比他更会突破底线,收买、刺杀、色诱、偷窃、认亲……什么有用他用什么,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在政变中失败的。”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淮南王殿下,他虽然名声在外,但为人急切,不懂得韬光养晦,也不懂得提防暗箭,他大概会第一个和孙秀产生龃龉,因此,也大概会第一个失败。” 如此断然的评语,令在座众人都将信将疑,只有司马乂叹气赞成说:“九兄还是这个脾气吗?看来我得给他写封信,让他有所注意才是。” 他又问道:“可按府君所说,岂非无人斗得过孙秀?” 刘羡笑道:“绝非如此。” 司马乂奇道:“哦?这又是何道理?” “因为孙秀太过油滑,只会利用人,却不敢信任任何人。”刘羡回忆起在关西和孙秀共事的种种,笑言道: “在政斗上,或许这能无往而不利,但却不适用于军事。” “孙子有言,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为将者不可不智,但这不过是五德之一德,想要在用兵上百战百胜,必须要上下一心,三军同欲。” “可孙秀在这方面做得太差了。” “首先,他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如果能不上战场,他就绝不会上战场,只能将大军转交他人。这么做,在勇字上就输了一筹。” “其次,正如我之前所言,他是以利驭人,必然不敢真心信任,以性命相托。这就导致他用人之余,又会频频考验监察,令前线将领惶惑,继而坐失战机。” “再次,他为富不仁,好掠民财,只能用鬼神之术来迷惑民众,这就失去了大义。真打起仗来,只要稍有挫败,不仅民众不会信任他,将士也不会死命。” “最后,孙秀也是真不懂用兵。当年郝散作乱的时候,他临阵替了张轨张军司,说要率众讨贼,结果却完全不会发号司令,和我们几人瞪了半天,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出来啊!” 说到这,在场众人都哄笑起来。虽然身在河北,他们也关注过郝散之乱,毕竟这是元康年的第一件乱事。这也导致当时孙秀出糗至极,是全国闻名的笑柄。 司马乂颔首笑道:“我明白府君的意思了。若是在洛阳和孙秀权斗,没人斗得赢他,但若是出了洛阳,用刀兵来分胜负,孙秀反而没有胜算,十有八九会输得极惨。” 他随即感慨道:“权斗我不清楚,但用兵确实如此啊!不管大家出身如何,若上了战场,就都是生死相依的兄弟,同袍的性命就是你的性命,同袍的手足就是你的手足。如果连兄弟手足都不能信任,焉能不败?” “这就好比曹操与袁绍相争,若在朝堂上政斗,十个曹操也不是袁绍的对手。但是在战场上,曹操能用荀彧、许攸、贾诩之谋,又身先士卒,敢于用险,独闯乌巢。袁绍有沮授、田丰而不能用,御下不得信任,最终张郃临阵倒戈,致使一败涂地,贻笑万载。不可不让人深思啊!” “府君能将洛阳的政局、孙秀的优劣说得如此明白,也不愧是国家大才,即使与邓禹相比,也毫不逊色啊!” 谈论到这里,司马乂对刘羡的见识深感敬佩,如果说此前的赞美还有一些吹捧的成分在,此时则是真心诚意了。 但刘羡听了却不觉一凛,心中暗想:这位殿下将自己比作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是什么意思?那俨然是自比要兴复皇室的光武了。看起来,他的志向非同小可,也想要收拾山河啊! 这么想着,刘羡口中却连连谦辞,佯作不知地表态说:“殿下过奖了,我与孙秀是势同水火,有生死大仇。若不能将他除去,以后必不得安生!只要殿下愿为国除害,我必鞍前马后,愿效犬马之劳!” 见刘羡没有直接臣服,司马乂略有失望,不过他心态也好,觉得这无伤大雅,挥挥手也就过去了。转而想继续和刘羡详谈以后朝廷可能的动向,以及自己的大略方针。 刘羡说:“我初来乍到,对常山的形势并不了解,盲目献策,恐怕有失水准。不妨等我先了解一二,再向您言说不迟。” “至于朝廷的动向,也不妨再等等,我估计处理后党的第一批诏令已经下完了,不日就将抵达真定。所谓见微知著,我们据此来判断洛阳的动向,才能言之有物。” 司马乂听了,也觉得有理,便招来下人说:“王府内不还有个院子么?你先清扫出来,让刘内史先住下来。不要马虎!” 然后再对刘羡道:“刘府君,我听说你要过来,正在营修内史的府院,还有几日才能完工。在完工之前,你就先在我府上凑合几晚,这些时日,我还打算向刘府君多多请教。” 两人又是一顿客气,这场半考校的会面就算结束了。 司马乂安排的院落不大,装饰也不算奢华,只是诸如熏香、铜炉、冰鉴、酒具等物品一应俱全,看得出极为用心。刘羡入住后,心中颇为感慨,转首问李盛道:“宾硕,你怎么看这位常山王殿下?” 李盛说道:“英姿勃发,性阔达听,恍若孙策,实有枭雄之姿。” “南容呢?” 诸葛延笑道:“看上去是个严于律己的,总该有几分本事。” 刘羡点点头,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犹豫:司马乂的杰出,似乎有些出乎自己预料了。 而另一边,司马乂也没有立刻散会,而是询问幕僚道:“你们怎么看刘府君?” 刘佑评价道:“早就听说过,这位安乐公世子颇有先主之风,是位文武全才,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王矩也夸赞道:“确实能说会道,不愧是与陆机并称的才子,在我们河北,大概只有卢志才能够比拟。” 主簿宋洪则道:“就怕他心思太深,殿下不好驾驭。” 长史上官巳也怀有同样的想法,说道:“面如平湖,性情深沉,又腹有韬略,这不是一般的人臣。” 听到这里,司马乂哈哈大笑,不禁击掌道:“你们说得不错,刘羡确实是非凡之人,不见得好用。但那些唯命是从的人,谁说又不是庸才呢?” “若要成就非凡伟业,就是要用非凡之人。既然我志在吐哺天下,怎能不重用此人呢?” 他最后慷慨笑道:“且看他日上洛,有我力挽狂澜!”(本章完) 第324章 政变余波 远离了洛阳的勾心斗角,结束了一路的奔波颠沛,刘羡在真定定居之后,生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放缓了下来。 大概河北真有一股魔力吧,真能让人的精神平和下来;又或者是因为后党彻底衰落,而孙秀又忙于政斗无暇北顾;不管怎么说,自入仕以来,刘羡还是头一次卸去了重压,由内而外地感觉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使得他在头两天,并没有干什么大事,而是没有任何原由地睡了个饱,整个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容光焕发。 这一日也是如此,刘羡在榻上睁开眼时,正好看见清晨的阳光透过杏林与窗檐,波光般在眼前闪烁,坐起身来,可见外面的世界金灿灿的,明媚开朗。而一阵温柔的和风吹进摇摆的帐幕,拂过他的发丝,令他通体轻松,全无倦意。 “辟疾,什么时辰了?” 阿萝在一旁嘟囔着翻了个身,她还有些睡意朦胧。这可违背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虽然阿萝是大家闺秀出身,但她在安乐公府多年,早已经学会了勤俭持家,平日常常寅时一过就起来操持家业,把家里的各种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托她得福,这些年安乐公府的田产翻了一倍有余,多是得益于她的功劳。 不过此时妻子的贪睡,并非是因为在真定无事可做,而是另有他因。 原来,一路上阿萝的不适,不是水土不服,而是有了身孕。此前阿萝并没有经验,也说不出什么不对,刘羡也无从了解,到了真定,由王府的医疗看过后,才发现是闹了笑话。司马乂连忙给刘羡调了两名侍女过来,还借了一名有接生经验的老妪帮忙。 这件事让夫妻两人都格外开怀,两人成婚已有十三年,可聚少离多,实际上在一起的岁月也就四年而已。等刘羡从关西回来,阿萝年龄也大了,还沮丧地以为不会再有孩子,没想到在此时竟然得偿所愿。因此,阿萝便放下了所有的事情,专心致志地养胎。 刘羡更是心想,自己一逃出来,就喜得儿女,这或许是天意吧!如果是男孩,就叫刘兴,取兴复之意,如果是女孩,就叫她刘灵佑,取上苍保佑之意。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刘羡稍稍安抚妻子,对她说:“没什么大事,你先歇息吧。”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换了一身轻便的袍服,用纶巾裹了头发,就快步出了卧室,正好家里的早膳也准备好了,李盛、诸葛延已经在坐着喝粥。李盛看见刘羡过来,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是从洛阳寄过来的”,李盛说。 刘羡左手接过一碗粟粥,同时抬右手接信,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傅畅寄过来的。这是李盛离开洛阳前和他约好的,等洛阳的风波稍一结束,就把最新的情况寄到真定,如此一来,刘羡也不至于断去了与洛阳的联系。 这封信就是在永康元年四月中旬写的,距离收到信差不多半月有余。 傅畅的信很长,因为洛阳的变动很大,往来的时间也很长,所以他不得不多着墨一些,写了约有上千字。 他首先是讲述荡寇将军府的近况。 在得知刘羡出逃后,孙秀大为光火。但他到底是个聪明人,虽一度试图封锁安乐公府与荡寇将军府,从属下及家人口中诱供。但考虑到刘羡本人的政治影响,以及司马乂随后抵达的上表,孙秀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还是先放弃了给刘羡定罪,因此,事情走向了刘羡乐观估计的部分,刘羡的家人与椽属并未受到太多影响,傅畅让刘羡不必过分担心。 然后他才谈起了这段时日里的政局变化。 当夜的政变可谓是非常成功的,在后党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诸王将后党一网打尽。皇后、裴頠、张华、贾谧、石崇等后党核心自不必说,如董猛、孙虑、韩寿、赵粲这样的后党走狗,如潘岳、杜斌、郭彰这些平日为贾谧鼓吹的文士,还有在如欧阳建、解系、解结等在关西与孙秀结怨的故仇,全部无一幸免,统统被下了诏狱。 当年风靡文坛的金谷二十四友,于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但对于如何处置这些人,大家众说纷纭。诸王是以为太子复仇的名义起兵,可实际上,有些后党明面上并没有支持废除太子,比如裴頠、张华,尤其是裴頠,一度和废太子司马遹走得很近。是否要将这些人轻拿轻放,是朝廷争论的一个重点。 而孙秀的态度非常直接:凡是后党,统统有罪。只是按照八议规定,出身公侯高门的,仅论犯人一人,没有公侯出身的,尽数夷灭三族。 然后他快刀斩乱麻,在政变后的第四日,下令说,除了皇后以外的所有犯人,一律用草绳系了拉到七里涧斩首示众。消息传出后,由于恨极了后党,很多洛阳人都来观看,哪怕当时天气阴沉,似乎要下雨,渠水两旁仍然是人满为患。 傅畅在信中说,当时贾谧被拖上来的时候,人群中一阵欢呼,刽子手的大刀砍下去,不少人都拍手叫好。这是因为贾谧在洛阳横行十余年,如今得此报应,人们都觉得出了一口气。 但随着斩首的继续,许多幼童也被揪住衣领拉上了行刑台,行刑人一手一个,好像拎小鸡似的,快步提上来。这些幼儿匍匐在地,茫然不知所措间,就被刽子手拽住头发,用短刀割下头颅,扔在地上。人们见此可怖情形,无不心中一紧。 杀到后来,犯人是一排排地砍杀,从辰时开始,竟然一直杀到了午后。堆起的尸体大约有数千人,扔在沙地上,一眼望不到头。 每杀一排人,就会有人用清水冲洗行刑台上的鲜血,可杀到最后,台上仍然染上了一层冲不尽的血色,地上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不开。围观的那些洛阳人,又没有上过战场,哪里受得了这个场面?杀到一半就各自散去了。 这一下真是叫所有人记住了孙秀,知道了什么叫杀伐果断。他们私下议论说:“当年皇后杀三杨和楚王的时候,有这么残酷吗?应该也没有吧?” 而人们口中的这个皇后贾南风,已经被废黜皇后之位,关押到金墉城内。在后党被杀尽的第二日,她也被赐下一杯金屑酒,无声无息地死亡了。听金墉城的宫人说,这位废后刚来时状若疯狗,是被打断了手脚才消停下来,然后是杀猪一般,强摁在地上撬开嘴灌进去的毒酒,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以上是对后党的处置,然后是政变的封赏,这也是刘羡真正关注的部分。 孙秀先是通过诏书,大赦天下,紧接着开始了对赵王父子与孙秀的封赏: 以赵王司马伦为政变元功,任命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如晋宣帝辅魏故事,下辖府兵万人; 同时任命世子司马荂为冗从仆射,掌握宫中禁军; 次子司马馥为前将军,封济阳王; 三子司马虔为黄门郎,封汝阴王; 四子司马诩为散骑侍郎,封霸城侯; 孙秀自己为中书令,封泰山郡公。 孙秀给赵王拟定的这份封赏足称丰厚,直接获得了名义上的监国权力,司马荂担任的冗从仆射是三大禁军首领之一,加上司马虔的前将军,如此就意味着掌握了洛阳的一半晋军。而孙秀晋升中书令,所有诏书都要由他起草,也就成了实际上的宰相。这一番任命下来,赵王的篡位之心可谓毫不掩饰。 然后是对宗室进行封赏: 以废太子司马遹之子司马臧为皇太孙; 淮南王司马允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中护军; 梁王司马肜为太宰,守尚书令,增封二万户; 齐王司马冏为平东将军,出镇许昌,都督兖豫诸军事; 东海王司马越为侍中,兼任中书监; 被后党废黜的东安王司马繇,起复为宗正卿; 新野公司马歆为南中郎将,出镇新野; 广陵公司马漼为左将军,兼任散骑常侍; 义阳王司马威为散骑常侍。 和给自己的慷慨封赏相比,这份宗室封赏就要意味深长得多了。为了彰显赵王是宗室之首的身份,他先是拥立皇太孙,又启用了大量被后党排挤的宗王,同时也留任了不少同后党执政且有贤名的藩王。如此一来,赵王在宗室中的号召力大大增强,但对于真正该封赏的忠臣,却有所保留。 其中淮南王的任命是最耐人寻味的,齐王、梁王都获得了实利。而司马允的封赏却只有名头,骠骑将军是并无实权的虚职,开府仪同三司亦是虚职,领中护军是唯一有用的任命,但却并非是禁军的最高领袖。 不难理解孙秀的意图,赵王的崛起威胁的是司马允的地位。要知道,此前一直有呼声让司马允担任皇太弟。现在看起来,正如刘羡所料,孙秀的下一步就是要针对司马允,因此也在直白地激化两者的冲突。 但最让刘羡意外的,还是对东海王司马越的任命,他被提拔为中书监,也就是孙秀的副手,这让刘羡难以理解:此前并未见他在赵王党中出力啊?为何会受到如此重用呢? 信件的最后部分,是对倒后功臣的嘉奖: 平南将军孙旂,迁任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上谷郡公孟观,任命为平南将军,出镇宛城,都督荆州诸军事; 关内侯张林,加封为济阴郡公,任命为卫将军; 原东中郎将王浚,迁宁北将军、青州刺史; 殿中督司马雅为镇军将军,莫原为扬威将军; 三部司马闾和、许超、士猗分别为前军将军、右军将军、破虏将军; 又以平阳太守李重、荥阳太守荀组为左、右长史,王堪、刘谟为左、右司马,束皙为记室,荀嵩、陆机为左、右参军,刘琨、刘舆兄弟为从事中郎; 黄门侍郎嵇绍为散骑常侍,河南尹乐广迁任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关中侯刘乔升任散骑常侍…… 由于这部分名单实在太长,傅畅也没有尽数记载,只拣了刘羡有交情的一些人记录在上。这部分名单,也可算是孙秀的一份官方认证,表明到底有多少人加入了他的秘密倒后集团了。 看到如此多熟悉的名字罗列在内,刘羡可谓是五味杂陈。他既有和朋友们分道扬镳的失落,也有对他们得偿所愿的欣慰。或许正如祖逖所言,人和人之间,终究还是只能走自己的道路。战场上不要留手,就是对朋友最好的尊重了。 读完信件,又用完早膳,刘羡立刻拿信去觐见司马乂,对他分析道: “殿下,赵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您可以做讨逆的第一步准备了。” 司马乂仔细审视书信后,反问道:“什么是第一步准备?” 刘羡道:“如此巨寇,一人是决计不能翦灭的。这时便须高举勤王大旗,纠合天下义众,尤其是要联络诸王。以您武帝之子的身份,发堂堂之师,讨丧命之贼,岂有不胜之理?” 司马乂闻言,从一旁的桌案上抽出一封信,笑道:“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来,你看看这封信。” 刘羡接过信件,打开一看,发现竟然是邺城成都王寄来的,说是有要事与司马乂商议,将派人前来联络。 虽然司马颖没有说明,但在这个关键时间点传信,来意也可探知一二了。 看来,在成都王身边也有高人,与刘羡怀有同样的想法。 “人应该过两三天就到,让我们看看,我这位十六弟,派来的是何等人物。” 刘羡欣然应允,他回到书房后,当即修书一封。他回复傅畅说,自己这边一切顺利,不必担忧。再嘱咐他积极保持中立,不要过多参与政局,现在洛阳随时可能继续动乱,安全才是第一,若有什么消息,立刻告知自己即可。 次日一早,他将信件卷起,正要函封时,一个武人掀帘进来。他穿着一身戎服,缠着牛皮腰带,脚下的靴子布有泥点,应该是刚刚游猎过。 他也不顾礼仪,急冲冲地对刘羡道:“刘府君,殿下有事邀请您到城南去,说是南边来了贵客,必须要亲自迎接,您也要到场!” “哦?”刘羡抬头一看,原来是上官巳。他将信件封好后,立刻换了迎客的朝服与靴子。一边穿,他一边想,不是说要两三天吗? 他自己牵了翻羽,然后让诸葛延一起乘马随行,直到城门外。这个时候,夏日的太阳已经跳出东边云朵的遮掩,照耀着广袤无垠的青色平原,平原田野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麦苗,随风上下摇摆,形成一道道的麦浪,如同丝绸般顺滑动人。再有一个月,这些麦子就能收获了,青麦的香气四处弥漫,让人产生出一种惬意的喜悦来。 走到司马乂身边时,南面来骑遥遥可见。远远地就能看见有四十余名威武的骑士护卫在前,后面则是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 司马乂此时身边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王府的机要。不过他们多是一身狩猎用的戎装,并没有换上迎宾的盛装,显得颇有些奇怪。显然,他们本来是打算出去狩猎的,却没料到客人会来得这样早,不得不临时迎客。 司马乂看刘羡到来,自嘲道:“没想到啊,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刘羡问道:“来的是何人?殿下有消息了吗?” 司马乂叹道:“来者可了不得,是河北的卧龙啊!” “卧龙?”听到这两个字,刘羡不由精神一振,他心想:这可是极为难得的殊誉了,有诸葛亮珠玉在前,还有何人敢称作卧龙? 很快,车队抵达众人眼前,在骑士们的簇拥下,一名中年文士从马车上信步走下,他稍稍整顿衣冠,露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对司马乂施礼道: “在下卢志,奉成都王之命,见过常山王殿下。”(本章完) 第325章 河北卧龙 从模样上看,卢志是一名典型的河北儒士。 他比刘羡稍长四五岁,大概三十出头,一身极为规整的青白儒服,头戴儒巾,手持羽扇,腰间挂剑,面如冠玉,须眉锐利。他的笑容是温和柔顺的,但举手投足间却又有一股遮不住的英气。身处飘飘的柳丝之下,严整的甲士之中,显得格外萧洒。 而令刘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卢志的脊梁。这脊梁过于挺直,硬朗得似乎在里面浇了铁。以致于常人和他谈话的时候,常常会产生有一种错觉,是否自己少了块骨头。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会带来一种藏不住的压迫感,让人觉得难以相处。但卢志却并非如此,因为他有一双温婉的眼睛。瞳孔明亮且深邃,眼角却微微下垂,其中似乎含有慈母般崇高的悲悯感,随时会为他人的苦痛而落泪。即使露出微笑的时候,也会给人一种喜极而泣的错觉。 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征赋予了卢志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人第一眼就会铭记他,第二眼就会放下戒心,忍不住想靠近他,了解他。事实上,后来卢志的遭遇证明,他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一位士人,除非他主动挑衅别人,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哪怕是他的敌人也是如此。 而在听到卢志的名字后,刘羡恍然大悟,在心里想道:原来是他,怪不得! 其实早年在洛阳的时候,刘羡就听说过卢志的名字,主要是他的父祖三代都极为有名。 卢志的祖父是曹魏司空卢毓,是魏文帝曹丕开国时的潜邸旧臣。他先是在魏文帝时期出任郡守,负责安民屯田,颇有政绩。后来又在魏明帝曹叡时期担任侍中,负责举荐人才,使得卢府一度有“龙门”的美誉。 但他最重要的政绩是在高平陵之变。当时卢毓被曹爽排挤,便支持司马懿篡魏。因此一飞冲天,官至司空,由此一举奠定了范阳卢氏在河北士族中的领袖地位。 卢志的父亲则是卢毓次子卢珽。因为是次子,卢珽名声权力不及继承了父亲爵位的长兄卢钦,但也是晋室开国时举足轻重的重臣。 他在司马昭执政时担任泰山太守,到晋武帝司马炎立国时,晋位为卫尉卿。之后历任三公尚书、侍中,成为三省宰相之一。当年司马炎新修《泰始律》,便是由卢珽负责。值得一提的是,也是他提携了身为寒门的张华作副手。 而卢志则是这一代范阳卢氏的领头人。他虽是支脉出身,可年纪轻轻就有神童之称,从小就以过目不忘、善作文章闻名。刚一元服,就被杨骏看中,推举为公府椽,两年后转任尚书郎,当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可谓是春风得意。 可惜人生难得顺利,到三杨倒台时,卢志受到牵连,因此被贬出京城,担任邺城令至今。若是杨骏不倒台的话,恐怕他便会和裴頠一样,不到三十就担任三省宰相吧!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之所以关注范阳卢氏,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卢志的曾祖,乃是卢植,而卢植是自己曾祖刘备的老师。 在刘羡打量卢志的时候,司马乂也开始向卢志介绍自己的官属,第一个介绍的自然就是刘羡。 而听说眼前的此人就是安乐公世子,征西名将刘羡的时候,卢志显然也吃了一惊。他上下扫视刘羡良久,露出微妙的神色,既不是那种寒暄的笑,也不是敌视的冷漠,而是一种……不知所措? 然后他再三犹豫,纠结良久,才终于说道:“久仰大名,不意竟在此处相会。” 刘羡也有些紧张,他拱手回礼道:“今日得见卢君,真是三生有幸。” 老实说,两家人已经有整整三代没有任何交集了。不过对于寒门出道的刘备来说,到老师卢植门下读书,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仕途的领路人。而对于卢植来说,他也没有想到,学生中这位沉默寡言的宗室旁支,会在数十年后成为皇帝,继而令他坐上了帝师的称号。 这产生了一种宿命上的渊源,不止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数代人的命运。 因此,哪怕刘羡与卢志是初次见面,两人也都从陌生中感到了一丝融洽。似乎两人很早之前就该相识了,或者说,他们之中并没有常人初见时的那种隔膜与边界,似乎理所应当地就该结成一种特殊的关系。但到底是什么关系,两人也说不好。 但两人也不约而同地压下了这种难言的情绪,在表面上也就一声招呼,之后就不再多言了。 相互介绍之后,一行人向王府走去。因为是客人的缘故,卢志和司马乂走在最前面,刘羡则走在次一排,聆听他们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司马乂问道:“说起来,我和十六弟(成都王)已经十年没见过了,他身体还好吗?” 卢志道:“殿下费心了,成都王现在一切都好。” 司马乂又感慨道:“那就好,还在洛阳的时候,每到春夏之交,十六弟经常害热病,先帝每年都要在春天备药。一转十年过去了,他都长大元服了,我却还不知道他的模样,真是唏嘘啊!” 卢志说:“这都是妖后的罪过,相信殿下兄弟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刘羡听到这一句,心中一动:没有朝廷的允许,就国和出镇后的宗王是不能随意离开驻地的。这句兄弟相见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沉吟时,似乎又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卢志在看着自己。但他抬起头来,却只看见卢志继续与司马乂说话: “殿下,你收到朝廷最新的消息没有?” “当然没有,你知道,我在常山待了十年,就像一座瘟神,除了我身边这位,还没有任何洛阳人愿意来看我。” 刘羡又一次觉得卢志正在看着自己,这回他们对上了眼——不是错觉。 抵达常山王府后,其余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参会的还是上次那些人。只是这一次,刘羡坐在了司马乂的左侧,而卢志坐在了此前刘羡在的位置。 经过之前的烘托后,卢志整顿衣冠,终于向司马乂表明了来意,他道: “殿下,您如何看赵王辅政一事?” 刘羡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件事!环顾周遭,众人都露出一样的了然神情。 司马乂斟酌一二,说道:“说实话,赵王自认相国,行为已经越矩了。但怎么说呢?他到底立下了覆灭后党的大功。” “世人都知道,这些年里,妖后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因此,赵王的功劳也难以封赏。” “如果他止步于此,不更进一步,我们对他无法指责。” 卢志微微颔首,赞许道:“殿下说得极是。可《诗》中有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这说得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对于现在的赵王,或许还不该大加指责。但殿下是武帝血脉,有匡扶朝纲的职责,朝局既然有动乱的倾向,难道不应该采取一些措施,先事虑事吗?” 司马乂笑道:“那还请先生教我,如何先事虑事?” 面对这个问题,卢志顿了顿,扫视了一眼周遭,等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他才道:“殿下,自古以来,所有的王朝惨祸,归根结底,无非是八个字。” “哪八个字?”司马乂问道。 “骨肉相残,宗室互疑。” 卢志一字一顿地说道,随后,他准备已久的言语滔滔而出: “若没有曲沃代翼,何以有三家分晋?若没有姜吕屡屡内乱,何以有田氏可乘之机?又有嬴政害亲甚于害仇,死于阉宦之手,魏文防亲甚于防盗,竟三代而亡国。” “这都是活生生的先例啊!如今国家如此形势,已经到了母子相残的地步,天理不容,人心骇然,亡国之兆何其甚矣!而在这种时刻,想要有所作为,就只有团结!” “成都王与您同为武帝血脉,可谓骨肉至亲,若连您都不能和他共进退,他还能相信谁呢?因此,成都王殿下派我来此,就是欲与殿下结为同盟,若以后社稷有难,当齐心协力,共奋节钺!” 这一席话可谓是情真意切,发人深省,在场众人多为之色变。 司马乂亦是点头称善,他说:“听了卢君的一席话,真是令我坐立难安。当年我和五兄在洛阳的时候,五兄也是被妖后陷害,而我竟然被乱兵裹挟,不得救助!现在想来,何其可悲!” 他右手握拳,连击左手掌数次,仿似扼腕而叹。突然,他一拳打在卢志的肩头,笑着对他道: “话说回来,我知道十六弟的性格,他从小体弱多病,因此性格也软弱。想要他拿定主意,反对赵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吧?” 卢志闻言,不禁略感吃惊,显然司马乂说中了痛处,但他也不遮掩,随即笑言道: “老实说,殿下确实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到邺城不满一年,征北军司又鱼龙混杂,许多人蛇鼠两端,想待价而沽。这导致邺城内部分成两派,还没有一个结果。” “在下特意来见您,就是相信一点,您的支持,定然能帮殿下下定决心,也能帮助我压服那些小人。” 听到这里,在座众人又是一惊,不料卢志竟如此坦诚,毫不掩饰邺城的动荡与分歧,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政治野心——想要彻底成为征北军司的实际掌权人。但越是如此,他的言语才越是可信。一旁的上官巳发言道: “却不知卢君如此费心费力,到底是为了什么?讨伐赵王后,想要助成都王入主京师么?” 这句话十分诛心,刘羡闻言也不禁心中一动,再次去打量卢志,但见他面色平静如水,徐徐回答道: “天下大事,并不在武力,而在于人心。若赵王篡位,我劝成都王讨伐赵王,不过是为国除一小害罢了。如今的大晋可谓是千疮百孔,难道除去赵王就能尽数解决吗?这是必不可能的,因此,如此就想入主京师,未免太过狂妄。” “我之心愿,无非是天下和平而已。如今世道多难,再这样放纵下去,任由四海倾覆,祸行九州,受苦的将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若我何其有幸,能够阻止这场滔天浩劫,就已心满意足。” “谁人能入主京师呢?这并不在于谋略,而在于能收拾人心,德性高深。可德性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我衷心希望此人是成都王殿下,他有这个慧根。可若不是他,另有其人,那人真能德深似海,容纳百川,为天下所推举。那是不是成都王殿下,又何足轻重呢?” 卢志这段话可谓是坦荡了,他既没有否定,自己有想要助成都王入主京师的野心。同时又表明志向,他不会为了这一点野心就使得天下陷入动荡,而是以大局为上。 司马乂闻言极为欣赏,他叹说道:“卢子道之言,可谓是正道了。” 卢志问道:“那敢问殿下,联盟一事……” “哈哈,卢君可谓是多此一举了。”司马乂手指刘羡道:“在你来之前,我的这位新内史就已经劝说过我,大敌当前,应当结好宗室,首要就是结好十六弟。” “不用卢君跑这一趟,我也会与十六弟共进退。” 听到这,卢志再次将目光放在刘羡身上,两人对视片刻,皆不禁一笑。 “原来如此。”卢志拱手礼拜道:“我在邺城时,常暗自感叹,天下之大,能知我心意的却寥寥无几。没想到,今日竟然偶遇了一位。” 刘羡则道:“卢兄过奖了,能与范阳卢氏的高人共事,一直是我生平夙愿。” 既然确定了联盟,司马乂当即写了一份声讨赵王、鼓励司马颖并回忆往昔的书信,托卢志转交到邺城。卢志此行是秘密来的,他拿到信件后,并没有多待,当天就又返回了邺城。刘羡本想和他谈论一番才学志向,没想到竟没有机会,不由得深感可惜。 司马乂却顾不上这些了,在卢志走后,立刻就询问刘羡道:“看来,我们的第一步开了个好头,接下来该怎么走?” 刘羡道:“既然成都王已经在结交诸王,那这些联络的外务,您可以不用多管了,而是应该着重在第二步。” “第二步?什么是第二步?”司马乂有些好奇。 “练兵,第二步就是练兵。”刘羡着重道:“时间不等人,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内,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练出一支足以对抗禁军的强军。”(本章完) 第326章 深山练兵 这是永康元年的第一个秋天。晴川白云下面,滹沱水西的群山沿着河川的方向起伏分布,山间河谷平缓,平缓的河流绕着山头蜿蜒流淌。行马于其中,头顶的天空湛蓝无垠,一旁的河面几乎能看见白云游动。井陉河谷没有一丝风,空气清冽干爽,使得马上的骑者也心旷神怡。 司马乂一行十余人,就是这样骑行在谷间坡地上。天气出人意外的好,人们把帽子都摘了,只穿一身圆领窄袖的猎装。他们大多只带了腰间的短刀,马背上插着弓袋和一壶箭,一副狩猎打扮。但即便只是缓行在这样的秋色之中,也觉得甚是惬意。 此时一行人在谷间策马而行,最终登上了一座名叫天挂山的山麓,登高而望,可见天际寥廓、山野苍茫。但往下看时,却见在群山环绕的谷地之中,并非是自然形成的山林,而是一片片联绵修成的营寨。 营寨间旗帜猎猎,可以看见上千名士兵如同蚂蚁般穿行其中。他们或结阵习武,或靶场练射,或策马驰道,或集会讲武……虽说营地里人来人往,可却并不喧哗热闹,反而井然有序。除去喊军令的军官外,并没有人高声叫嚷,这使得营内营外一片肃杀之气。 司马乂此时右肩上蒙着一块厚牛皮,上面站着一只辽东买来的隼。他一面逗弄着这只青白的隼鸟,一面往下眺望。片刻后,他问身边的刘佑道:“承伯,你觉得刘府君练兵成效如何?” 司马乂身边的随行中,除去贴身的侍卫外,属于幕僚的仅有一人,那就是常山文学刘佑。刘佑与其余的常山官属不同,如上官巳、王矩等人,是司马乂自常山国内征辟的,但刘佑却是自长沙王时期就征辟的僚属,也是早年晋武帝为司马乂亲自选中的伴读。 而刘佑之所以为司马炎所挑中,也与他家世有关。刘佑的祖父是前司隶校尉、青州大中正、开府仪同三司刘毅;父亲则是前侍御史、现任太原内史刘暾;虽然官位不高,但由于这两人都是力主废除九品中正制的领袖人物,因而在寒门中极有声望。 因此,在王府官僚中,司马乂对刘佑最为看重,刘佑也与司马乂关系最深。 刘佑拱手答道:“殿下,我不太懂用兵。不过从刘府君献策以来,也不过才过了两个月。这些新丁从不识阵列,到现在有板有眼,成效还是很明显的。” 司马乂颔首赞同道:“说得不错,他到底是征西名将,此前给我献策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练兵还可以有这么多门道。” 原来,他们此一行来,是专门来看刘羡练兵成效的。 在卢志走后,刘羡又经过几日的考量,终于向司马乂献出练兵三策。 此前刘羡就向司马乂陈述过,想要推翻孙秀,只有出兵讨伐这一条路。可自从晋武帝灭吴以来,以为天下战乱已然结束,为了减少开支,恢复民生,便特地下令,让天下诸郡国偃武休兵。除去边疆和重镇的募兵外,自两汉以来一直维持的郡国兵尽数废除。可废除容易,眼下到了要再用兵的时候,就要从头做起了。 在刘羡来之前,整个常山国有人口二十余万。但司马乂所辖的郡国兵,仅有千余人。平均到常山国内八县,每县仅有百余人,有的县甚至不到百人。以区区千余人,想要对抗洛阳的十万禁军,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因此,刘羡就常山国的情况,针对性地制定了三条练兵策略。 第一条当然是募兵。 在西晋立国之初,司马炎也有过规定,每个藩王都可以在自己的封国内建立私军。只不过根据关系亲疏远近,各有不同:五千户的封国为小国,只能置一军一千五百人;万户的封国为次国,能置二军三千人;二万户的封国为大国,能置三军五千人。 虽然事后又出台了罢兵令,但对于藩王而言,罢兵并不是强制性的。只是由于养兵确实耗费钱财,所以藩王们才纷纷响应。 现在既然要练兵,正可以高举先帝法令,在国中进行募兵。名义上只募集五千人,但刘羡提议,可以把练兵的地点改到了西面山林之中,令旁人难以查探。这时再多募集个三四千人,又有谁能发觉呢? 但募兵的数量也就止步于此了,再想更进一步,就无法掩人耳目。 因此,刘羡设想的第二条策略,便是恢复民屯。 屯田是魏武帝曹操开创的军事制度,为了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将大量的无地流民编为屯田户。平日里垦田耕种,农闲时便练武习兵,一旦遇到了兵力不足的危急情况,就把屯田户拉上战场,也能勉强使用。 而刘羡的办法,并非是真让民间恢复屯田。他只是以民屯为借口,让各县的县兵,在农闲时召集丁户,每月操练十日。如此一来,虽不能锻炼出一支能征善战的精兵。但却能在一段时间后,拉出一支粗通军事,但数目庞大的军队。 刘羡做过计算,一年后,常山能够大约征召出三万左右的民兵。 而第三条策略,则是雇佣胡兵。 这还是李盛与刘羡商议出来的,他认为常山地处在并州、幽州交界处。西面的并州多是匈奴人,北面的幽州多有鲜卑人。这些胡人地处穷乡避壤,争勇好斗也是出了名的。 现在就可以与这些胡人暗中联络,用钱粮雇佣他们出人出力。自东汉以来,胡人响应汉人出兵,其实已经形成了一种传统。用这种方法拉出一两万人,是大有可能的。唯一的问题是,胡兵不好约束,应先进行审慎的考察,然后再加以使用。 有此三策,刘羡估计,一年后就能在常山拉出五万军队。虽然素质良莠不齐,但俨然已是不可思议的速度了。 司马乂对此是欣然应允,并且全权交给刘羡去做。毕竟他虽说好武,平日里也不过是率领少量骑兵到处剿灭山贼,并没有如此大的扩军经验。只是如此一来,府库开销多如流水,国内难免生有微词。但司马乂都压制下去了,他对国中幕僚道: “藩国与朝廷,就犹如枝叶与根基,社稷根基不稳,又怎能指望枝叶安然无恙呢?如今常山和平有数十载,府库粮秣堆积成山,不只是我的功劳,更是有赖于朝廷无事啊!眼下的府库用度,哪怕是五万大军,也能够支撑个两三年。为了天下将来的安宁,这又何足可惜呢?” 于是才有了眼前的一幕,司马乂再问刘佑道:“承伯,我们现在已经招了多少士卒?” 刘佑答道:“我们原定的计划是编练六军九千人,现在入场的已经有四军,剩下的两军还在招募,应该这个月就能募齐了。” 司马乂对这个速度还是满意的,他转而又问道:“令公在太原如何?说服太原王加入了吗?” 刘佑得意笑道:“太原王年幼,国中大事本就由家父主宰。我此去晋阳后,家父得知您有勤王意,当即就说服了太原王,还保证说,他会说服并州诸郡,也都支持殿下。只要殿下起兵,家父最少能从并州拉出三万大军,与殿下一同南下!” 原来,司马乂不只暗中与司马颖有联系,他同时也与身为太原内史的刘暾交好。前些日子,刘佑暗中去晋阳联络刘暾,已经获得了太原王司马弘的支持。 司马乂又问道:“羊曼最近有无来信?京中有无变化?” 羊曼是当年司马炎为司马乂挑选的另一名伴读,乃是名将羊祜的从孙。司马乂说是与洛阳消息隔绝,但实际上,他一直通过羊曼了解京畿的近况, 刘佑颔首道:“我记得,羊祖延上一次来信是在上个月,是说近期京师紧张,但没有大消息,不过,他上次说的那件事,不可不在意……” “什么事?” “殿下,你应该记得,孙旂不是和羊家有联姻吗?近来孙秀重用孙旂,就打算立孙旂的外孙女,也就是祖延他的从妹,羊玄之的长女,献容做新皇后。” 司马乂闻言不禁失笑,道:“你说这件事啊!这是好事!羊家又要做国戚了呀!到时候,羊祖延打听消息,怕是更方便了。” 他知道刘佑在担心什么,随即驳斥道:“你不要认为羊曼会转投孙秀,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元康元年都走过来了,难道现在反而不如了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 这不足以说服刘佑,但也不好再反驳,只能拱拱手,以沉默作为回复。 司马乂随即又感叹道:“只是苦了献容,她这嫁给我二兄,恐怕不是一桩好婚姻。我还记得她,我离京的时候,她才六岁吧?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哪能受得了我二兄?等到赵王篡位,她以后的命运也坎坷啊!” 虽然人们已经见惯了女子坎坷的命运。但一旦想到,即将出现一幅令一名十六岁的如少女,与一名年过四十的肥胖痴傻皇帝,夫妻配对在一起的不和谐画面,大家还是难免感到残酷。 但司马乂并不是一个沉溺在残酷中的人,他擅长说服自己,并且能够在残酷中找到积极的一面,因而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要避免更多的坎坷发生。武皇帝把这江山流传下来,可不是让人肆意撒泼的!” “走,承伯,随我下去看看,光在山上看,只能看出个大概。但练兵到了什么水平,还要亲身体验才是正道!” “天下的走向就在这些人身上啊!” 说罢,司马乂终于暴露出自己逍遥放肆的一面。他一振马缰,肩上的青隼一声轻鸣,顿时振翅而飞,麾下的黄快马也如闪电飞驰,顷刻间就奔出数十步。身后的随从们吃了一惊,连忙策马追赶,可为时已晚,只能看着常山王在山坡之上任意驰骋。而青隼张开双翅,如同青云般在他头顶盘旋,真是说不出的英武刚健。 他快马掠过山坡,很快就吸取了谷底士兵的注意。一些士卒们喧嚷着聚集起来,还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就下意识地围堵在营门前,以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可司马乂见状后,竟然没有减速,而是仍然放肆座下的马匹快跑。风驰电掣般,直到营门之前,才挥手勒住马缰。一旦勒马,马就停住,只踏地数次而已,就像是钉住了一般。 这让许多士卒都感到惊异:真是一匹好马!一般来说,勒缰回马,都需要一段不短的缓冲距离,以便兴奋的战马慢慢静下来,可来者竟然毫不需要,可见马匹非同一般,骑手的骑术也非比寻常。 等天上的青隼又落下来,飞回到司马乂肩上,他才对士兵们悠然笑道:“我就是常山王,我要去见刘府君,你们且让开吧。” 不料士兵竟然没有放行,为首的一人说:“您且等等,我们先去通报府君,他来了后,再开门不迟。” 司马乂心中一动,脸上却佯怒道:“哦?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的路?” 说罢,作势就要挥鞭打他。周围的士卒看他威严声势,一时都有些畏缩,不知如何是好。 不料那人不卑不亢地回答说:“军中军令如山,非如此不能令行禁止,上阵杀敌,若您真是常山王殿下,更应该体谅大家便是。” 正说话僵持间,刘羡与上官巳也赶到营门前。见到司马乂后,刘羡忙向他拱手道:“殿下远来,怎么不先和我告知一声?” 司马乂脸色顿时转怒为喜,下马对刘羡笑道:“若不亲自来看看,怎么知道府君练兵有方呢?” 他先是对刘羡赞叹道:“府君练兵有细柳遗风啊!” 然后握着马鞭,走到阻拦他的军官面前,用鞭首敲了两下他的肩膀,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脖子是当年董宣的强项吗?” 军官垂首行礼,回答道:“在下井陉令狐盛,愿为殿下效死。” 司马乂哈哈两声,将双手负于背后,笑道:“效死倒不必,人生在世,并不是为了死节,而是为了建功立业,轰轰烈烈做一番成就。是也不是?” 他看令狐盛的眼神不时瞟向自己的坐骑,心知其定是心中喜爱,当即又说道:“你今日能够坚守军令,想来明日上了战场,也能死战不退,我这匹黄马,就送给你了。” 令狐盛一惊,连忙摆手道:“无功怎敢受此厚礼,属下不敢夺爱。” “丈夫一言既出,岂有悔理?你若觉得不配,以后多为我杀敌就是!” 说罢,司马乂越过令狐盛,径直与刘羡走到一处,边走边说道:“府君,且带我四处走走,如何?” 刘羡自无不允,一行人当即开始了军营中漫无目的地巡视。(本章完) 第328章 反赵联盟 淮南王司马允之死,说来其实并不出乎意料。司马允为人慷慨,性情刚烈,心机却不深沉,因此喜怒都表现在脸上。这样的人参与政斗,如果没有高人指点,一般来说下场极惨,大概是斗不过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的。 孙秀其实也是如此看法,他在当上中书令后,当即对赵王志得意满地表态说:“司马允这小儿,不懂得用人,就算名望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因此,他采用了逼迫司马允造反、再将其击倒的策略。 孙秀先是公然征辟淮南文学荀嵩进入赵王府,暴露出自己在司马允身边埋有眼线的事实。司马允得知后大惊,果然不敢再入宫上朝。孙秀随即派出使者,以明升暗降的方式,声称要将司马允迁任司徒,实际上是夺走司马允最后的兵权,司马允再次中计,以称病为由拒不奉诏。 如此一来,司马允两次表现出不臣端倪,顿时饱受朝野指责。孙秀趁机派人接管了司马允手头仅剩的禁军,并在洛阳大肆宣传说:淮南王心怀不轨,图谋造反。而司马允因没有上朝,更加无法自辩,只能任凭污水泼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孙秀占尽上风,洛阳各势力见状,也都心照不宣地支持赵王。淮南王府中原本有众多官属,也纷纷称病请辞。仅仅两月之内,淮南王府就走空了大半。 孙秀见状,自觉时机已经成熟,便派出御史到淮南王府。到了司马允面前,御史声称有官属举报司马允谋反,让司马允到廷尉处自辩。 走到这一步,司马允已经是退无可退,他只能走孙秀给他安排好的那条路。当即大怒道:“赵王欲破我家!”然后奋刀杀死派来的御史,领府中死士直冲大街,高举淮南王大旗,高呼道:“赵王谋反!谁与我共诛国贼?!” 值此时刻,淮南王手下死士不过七百余人,而孙秀手中握有十万禁军,又有各方势力的支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淮南王的必死之局。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这样实力悬殊的局面,竟然差点令司马允倒转乾坤。 淮南王先是率众试图冲击洛阳宫,进宫面见天子。但宫中禁军早已封锁了所有城门,让司马允无路可进。 到了这里发展本属正常,司马允率众折而向南,试图进攻司马伦所在相国府,相国府有一万护卫,结果必然是自取灭亡。孰料路过武库时,武库令竟然向司马允倒戈。武库令自称是长安人,家乡因孙秀饱受蹂躏,父母也因战乱病死,淮南王定然是为孙秀所陷害,所以他愿舍命相助! 于是大开武库,武库中精良甲仗、强弩、宝剑、弓矢,尽数赠予司马允。这下真是时来运转,司马允当即在洛阳城内立旗征兵,再次申以大义,竟在城中聚集了上千人。 此时司马允再去大战司马伦,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司马伦府上虽然有上万名侍卫,但并不愿为赵王死命效力,呐喊助威,摇旗击鼓,也就算对得起粮饷了。可此时司马允麾下都是死士,全是来拼命的,又握有大量的精良器械,根本无人想上前应对。 孙秀用重金赏赐,用钱财招纳敢死之士五百人,试图先与司马允正面作战,结果为淮南死士轻松击退。 孙秀只好更换策略,又令将士们登上赵王府院墙上,与淮南死士进行对射,可在失去了武库的情况下,赵王的箭矢不如司马允远甚。司马允一声令下,将士们万箭齐发,箭矢如同落雨般根本停不下来,压得赵王将士抬不起头,更别说与其力敌了。 如此一来,司马允竟然攻破了赵王府大门。仗打到这个地步,原本一些打算中立的士族也忍不住要摇摆了。 颍川陈氏之前本打算放弃与司马允的合作,此次再次起了心思,在赵王府的太子左卫率陈徽反正。接着,城门校尉梁柳反正,前锋将军孟平反正,吴王司马晏反正,不过半日时间,强弱之势竟然逆转。司马允竟然由不足一千人,接连扩张到了近万人。而司马伦与孙秀反被围在赵王府,几乎动弹不得,眼看着就要被司马允剿灭在府内了。 赵王此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孙秀灵机一动,连忙让人翻墙出去,联络了在宫中担任侍中的司马虔,令他再重金,诈称有诏,行刺杀之计! 司马虔知道此时已是千钧一发,可哪里去找死士呢? 恰好此时,前中书令、光禄大夫陈准觉得大事已成,从宫中派出四百骑兵,要去襄助司马允。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带领这支骑兵的司马都护伏胤,恰好是事先孙秀收买过的暗子。 伏胤没有去见司马允,而是先去求见了司马虔。值此重要关头,他坐地起价,要求司马虔允诺,只要赵王封其为侯,便临阵倒戈,刺杀司马允。 司马虔可谓大喜过望,当即许诺说,事成之后,别说是一个侯爵,便是封伏胤为郡公,这四百骑兵,人人为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伏胤得到承诺之后,当即打着陈准的旗号,以宣读诏书的名义,再去求见司马允。司马允此时哪里有疑?当即就其迎入阵内,只道有了诏书之后,大事俨然成了。 结果伏胤得见司马允后,趁着司马允下马行礼之际,突然从腰间拔出短刀,一刀割断了司马允的脖子。在场众人都看呆了,在众人不知所措,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提着司马允的脑袋冲出阵外。 形势至此再次逆转,虽然此前赵王与孙秀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几乎再差一步,就会全军覆没。可没了主心骨的淮南王党羽,获胜了又能得到什么呢?于是孙秀绝地反击,淮南王义军做鸟兽散。 最后还是孙秀获得了全部胜利。 但谁又能想到呢?原本势单力孤的淮南王,居然能在一日内反转形势,差点获得了胜利。 事后孙秀心有余悸,他将参与淮南王之乱的人尽数抓捕入狱,包括淮南王妻子三族。又抓了数千人,再次在七里涧斩首示众。而上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屠杀,仅仅发生在半年前。这让洛阳上下胆战心惊,不禁为司马允的失败叹息。至此,司马伦总算是彻底清除了京畿内的反对势力。 消息传到常山后,刘羡可谓大为吃惊,他仔细了解战报后,不禁感慨道:“淮南王有高贵乡公之勇啊!”又对司马乂强调道:“人心可用!人心可用!” 司马允其实事先并没有做多少的准备,完全落入到孙秀布置的陷井里。但事实证明,哪怕孙秀如此自信满满,也完全无法像他自称的那样,能驾驭住洛阳的浪潮。仅仅一点疏漏,就险些令狂流倒转,将自己的阵营撕得粉碎。由此可知,战场上的他确实如刘羡预料那般,还是以前那样无能。 司马允的死,对整个帝国的政局改变是巨大的。对于洛阳的赵王一党来说,他们彻底扫清了称帝篡位的阻碍,开始忙着为接下来的禅位登基做准备。 孙秀在洛阳周遭营造神迹,甚至在嵩山上设立祭坛,制造晋宣帝司马懿的神谕说:“赵王宜入西宫。”并频频在河南郡内宣传流言说:“仙人王子乔降世了!” 王子乔是西周时周灵王的长子姬晋,据说他在嵩山得道,乘白鹤而飞升,是此时民间最有名的神仙之一。孙秀宣扬此事,便是要以此来证明赵王是有德之人。 而各方藩王得知消息后,无不嗤之以鼻,他们都只念着司马允的事迹,心想,连这样的劣势都险些成功,那自己更不更有机会? 事实正是如此。如果孙秀能毫无波澜地拿下司马允,众人还会道孙秀手段滔天,难以力敌,稍稍遮掩自己的野心。结果他在如此优势下,都险些阴沟里翻船。如何不让那些手握兵权的藩王蠢蠢欲动呢? 成都王司马颖本来颇为犹豫,但得闻详情后,彻底下定决心。他任命卢志为成都王长史,摒弃邺城的反对派,开始秣马厉兵,整顿军队。而坐镇许昌的齐王司马冏,也隐隐有难以按捺之意,开始四处联络游说中原诸王,还有大江南北的各地郡守,声称要为淮南王报仇。 等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刘羡还在深山中继续练兵。忽而司马乂传令说,真定来了他的熟人,要他回一趟真定。刘羡有些奇怪,哪里来的熟人呢?但他还是把手上事务交给上官巳,自己随使者一起往王府赶。 一回见才发现,来的确实是熟人,原来是祖逖来了。 祖逖一见刘羡,便笑着和他打招呼说:“怀冲,你像是变年轻了啊!” 祖逖说刘羡变年轻了,但在刘羡看来,现在的祖逖才是真正年轻了。以往的祖逖喜爱故作洒脱,但实际上,他的眉头总是紧蹙,似乎是为重石所压制,又似是为鬼影所盘踞。可现在,他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坐卧间都不再有一种紧绷感,言语间也少了几分怨气,立刻显得年轻了不少。 司马乂对刘羡道:“祖君是齐王的使者,特意来这里,与我们商议大计的。” 刘羡看到祖逖后,其实也猜到了七七八八,祖逖之前是司马冏的参军,他出现在这里,又能是什么原因呢? 他只是很感慨,如今自己的朋友里,还能和自己站在同一阵营的,真是寥寥无几了。 因此他说道:“能在这里看到士稚,我觉得不管是什么大计,都有七八成把握了。” 说罢,他和祖逖哈哈大笑,祖逖摸着嘴唇边的胡须,徐徐道:“承蒙怀冲抬举,但说及灭赵一事,确实已有七八成胜算了。” 然后他开始讲述河南的详情:自从齐王司马冏镇守许昌以来,暗地里征询征东军司诸将意见,发现诸将亦有趁机讨逆,谋取富贵的想法。如豫州刺史何勖、兖州刺史王彦、龙骧将军董艾、南中郎将司马歆等人,都已经向司马冏秘密投诚。 而且司马冏还越过辖区,去招揽淮南国与吴国的官僚。两国上下俱为司马允遭遇痛心,当即应允说,只要司马冏起兵勤王,必然会倾国而动,讨伐逆贼。 在祖逖到来前,司马冏做过粗略估计,他大概能在河南及江东之地,动用足足三十万之众,从数量上来说,已经远远超越了不足十万的洛阳禁军。 听到这里,司马乂和刘羡都暗感吃惊。在邺城的征北军司兵马,差不多有十三万,若是把冀州、并州还有司马乂的兵马加起来,也才差不多二十万出头。齐王的人马竟然比河北还多吗?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当然,从质量上来说,这里面肯定有相当的乌合之众。因此,司马冏为了保证必胜,才仍想联络其余藩镇势力,力求一战功成。这才派了祖逖前来河北联络。 祖逖道:“社稷神位,非圣人明主不能当之,可赵王无知丑类,竟然也想当皇帝!若真让他得逞,岂不是贻笑大方?我相信,现在全天下的义士都已激愤起来了,只等着一名德才兼备的宗王,登高一呼罢了。” 说到这,他对司马乂说出了具体的计划:“明年闰月,便是齐王殿下举兵的日子,不知道常山王殿下意下如何,可愿为社稷出力?” 司马乂早就做好了参与灭赵的准备,只是面对祖逖的疑问,他却似乎在装傻,回说道:“兹事体大,恐怕还要多多商议才是。” 然后他转眼问刘羡道:“府君如何看?” 刘羡稍稍愕然,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司马乂的顾虑。若是组成了与齐王的联盟,到时候,谁为主,谁为次呢?齐王既然能动员如此规模的兵力,必然是以他为盟主。那将来一旦灭赵,功劳不大多在司马冏身上了么?难道自己要白白辛苦一趟,沦为他人嫁衣吗? 但刘羡思虑一二后,还是主张接纳,便拉他到一旁,悄声劝说道:“殿下,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赵王之不得民心,经淮南王一事后,已昭然于天下。诚如士稚所言,现在只需要一名位高权重的宗室,他登高一呼,大概就能够取胜。可这注定不是常山,常山是小国,到底是做不成盟主的。” 陈述了事实之后,刘羡又举例宽慰他道: “您还记得汉末时,诸侯讨董吗?袁绍贵为盟主,却未必能够建功。孙坚虽不过袁术麾下先锋,一样能收复洛阳。事在人为,上了战场,到底谁举足轻重,谁徒有虚名,还是说不好的事情呢!” 司马乂闻言,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心中到底不甘罢了。他纠结良久后,终于承诺道:“我愿奉齐王为盟主,也望齐王尽心竭力,不要辜负了天下人的信任啊!” 祖逖得了承诺,可谓大喜。他此次北上,第一站是真定,而非是邺城。究其原因,就是要以司马乂为突破口,先确定了盟主名分,然后才好说服同样兵强马壮的司马颖。 同时他也对司马乂的让步大为钦佩,上前行礼说:“请殿下放心,齐王不是赵王,只要是为匡扶社稷出力,他是绝不会忘记您的功劳的。” 又对刘羡说道:“常山王的胸襟确非常人,即使是齐王殿下,在这方面上,也有所不如啊!” 说罢,他在真定稍稍休息了半日,很快又向司马乂辞别,转而前往邺城。事情的发展果如祖逖所料,在得知常山王已经加入齐王后,成都王稍作犹豫,也同意了此请。 至此,一个将京畿南北包围的反赵大联盟已然形成。这也意味着,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近在咫尺了。(本章完) 第329章 北来名将 定下盟约和起兵的时间后,许多原本已经计划好的事项,就不得不仓促提前了。 原本司马乂和刘羡计划是,练兵一年,在永康二年的六月起兵。到时与并州兵马一同南下,汇合邺城的征北军司,再南下河内,与洛阳禁军决战。 但现在时间提前到了闰月,提前了整整三月。那再按原计划练兵,就赶不上讨伐的节点了。刘羡只好改变计划,将已经训练了半年的募兵提前拉出深山,同时令郡内各县的民兵到真定集结,两军混编在一起。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他将用以旧带新,以强补弱的方式,进行最后的大操练。 如此一来,常山四万兵马汇集于真定,其练兵的消息几乎无法遮掩,已经接近于公开了。 好在反赵的形势已趋于明朗化,不只是常山一国,河北河南诸郡都在为举事做准备,常山无非是走得更快一些罢了。而孙秀现在正忙着走帮赵王篡位的最后程序,也不想闹出太大的乱子,仅仅是派使者稍加指责,并无法做出更多的阻拦。 一转眼,永康元年的冬日就度过去了。 这天,在春日还未复苏,大地还未解冻的时候,有一队人马自北面缓缓而来。他们不仅人数众多,而且车马齐全,还带有大量的武器装备。五六千人高穿甲胄,手持青黑长槊,身骑各色大马,行走在田野间的小道上,在灰白色的天空下,队伍黑鸦鸦不见首尾,就好似一条能吞噬群山的巨蟒。 这种场面在常山是很难见到的,真定的百姓们虽然也被迫参与了一些强制性的军役,但到底没有真打过仗。此时看见了这队人马,都不禁好奇地上前围看,并且根据军役中学到的心得,进行一些不着边际的品评: “这么多人,竟然每人都配有两匹马,真是奢侈啊!” “他们身上穿的冬装,是狗皮做的吧?看来是幽州过来的人。” “这还用多想吗?看他们打的玄武旗就知道吧!” “咦,里面似乎有一些胡人哩!看他们编的辫子,不会是鲜卑人吧?” “大概是吧,为首的将军是谁?他们怎么这个时候南下,难道也是来讨伐赵王的吗?” 其实答案也写在旗帜上,与玄武幡并列的,有数十面赤底幡旗,也有数十面白底幡旗,赤底幡旗上皆书有“刘”字,白底幡旗上则书有“宣城”二字。 再观看骑队之中,位于正中央的,是一辆双马安车。车轮是漆成赤色,两侧的车较(车栏)纹有麋鹿,前部的车轼纹有伏熊,车盖为皂色,右侧的马上还立有一杆黑幡,幡旂八旒。 这正是标准的公爵车驾。 而放眼幽州,能如此出行的,当然只有一人。那就是前宁朔将军、假节、都督幽州诸军事、宣城公刘弘。 刘弘从车上正襟危坐,听到窗外的喧哗声,便伸手拉开车帘往外望。见百姓毫不畏惧地对着自己麾下指指点点,不禁感慨道:“真是承平日久啊!冀州百姓竟然都不畏兵威。” 作为开国时便为羊祜所重视的名将种子,刘弘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但他的身体还算硬朗。头发虽已白,可这不足以掩饰他粗壮的臂膀与下肢,脸上的皱纹也已布满,可更令人在意的,是他如山岳般镇定的双眼。 一路车马颠簸,与他同乘一车的长子刘璠,今年四十正值壮年,此时却有些受不了了。头晕目眩间,颇有些呕吐的念头。但反观年迈的刘弘,他仍然安坐如山,似乎不见有丝毫疲态。 刘璠不由得抱怨道:“大人,现在大战在即,也不知赵王与诸王谁胜谁负,我们何必急着上路,而不是先在幽州等待一段时日,坐观形势变化呢?” 原来,此时的刘弘已经不再是宁朔将军了。孙秀为了加大对全国的掌控,正在诸王力所不及的地方,大规模地更换军队长官,以此来应对诸王可能的军事攻击。在幽州,他便任命王浚为新任宁朔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而将刘弘改任为右将军,迁回洛阳。 刘弘松下车帘,看了长子少许,徐徐回答道:“顶替我的这位博陵郡公,可不是一个仁善之人,相反,他的功利心极重。若是我们待得太久,他是会怀疑我们有夺权之心,继而痛下杀手。” “竟会如此?”刘璠闻言,先是诧异,随即又忿忿道:“那又如何呢?大人您担任宁朔将军过十载,他家虽是开国公爵,又有何惧?若敢如此行事,大不了您直接擒杀了他,朝廷又能如何?” “无权是福。”刘弘微微瞑目,对长子说道:“国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好似一锅鼎沸的肉汤,底下火烧得正旺,你闻着香气四溢,可喝进嘴里,却全然是烫得受不了的。因此,我们要谨遵圣人教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烫?”听到父亲的比喻,刘璠的心情有所平复,但他随即生出疑问,又问道:“那这汤何时才会不烫呢?” “在薪柴的野心燃尽之前,这锅汤是不会冷下来的。” 刘璠对此似懂非懂,但刘弘深知这句话的残酷:人这种动物,怀有一种天然的愚昧性,在没有切身体会到痛之前,无论如何劝告,他都不会心生畏惧,然后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运气好的人,会带着伤痕渡过余生,运气不好的人,就会直接为伤痛所吞噬。 他又忍不住拉开车帘,审视着官道边的这些冀州民众,心想:这些不知战场可怖的人,十年以后,又会如何看待军队呢? 车马又行进了一会儿,远远能望见真定城池后,一名骑士从前方策马回来,通报道:“大人,常山王殿下前来迎驾,您要见一下吗?” “见,当然要见。”刘弘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或者说,他正是为此来的。 他自车舆上徐徐起身,握着佩剑踏步走下。围观的人们见状,竟一时愕然失语,他们现在才发现,这位老人竟然有九尺之高!站在人群中,何止是鹤立鸡群?简直是一枝独秀! 司马乂见到刘弘时,仰望对方的身材,仿佛有一座须弥山压在眼前,令他有些喘不过气,好久才说道:“在下司马乂,拜见宣城公。” 刘弘笑道:“久闻常山殿下贤名,今日得见,也算不虚此行了。” 司马乂则道:“哪里哪里,我自小便听过宣城公的威名,国家有您这样的柱石在,才有幸边疆无事啊!” 两人稍作寒暄后,他随即又问道:“宣城公此去,是准备回洛阳吗?” 刘弘微微颔首,说道:“博陵郡公已经就任幽州都督,我不回洛阳,还能去哪呢?” “洛阳您恐怕回不去了!”司马乂面色一沉,当即对刘弘长拜道:“刚得到的消息,就在今年元月元日,赵王这逆贼,已经玷污神器,篡位登基了!” “哦!”刘弘内心早有预料,但表面上还是佯作吃惊,问道:“竟有此事?” 但见司马乂紧接着单膝跪地,俯身拱手道:“武皇帝家业已经危在旦夕,还请宣城公一定答应施救!” 刘弘大惊,搭手来扶,一面扶一面应道:“我与武皇帝自小相交,同岁伴读,怎么会让他人窥瞥!” 他用力拽起司马乂,又听司马乂说道:“如今赵王篡逆,诈称有宣皇帝神谕,已经把天子送进金墉城,又害死了我九兄(淮南王),十三兄(清河王司马遐)病死,逼迫我二十三弟(吴王司马晏)。我兄弟几人,真不知如何安身!现在被迫无奈,马上就要起兵自保了。” “而宣城公是国之肱股,北疆名将,必定不愿意社稷毁于赵王之手吧!还请答应在下,不要去洛阳,一同加入我勤王大军,为匡扶社稷出一份力吧!” 其实刘弘早就打定了主意,此刻便正色道:“先帝创业艰辛,我早蒙先帝非常之知,恩深骨肉,绝不会眼见先帝家业后继无人。我这里有五千幽州突骑,就是听闻殿下有勤王之志,在常山大肆练兵,才来助您一臂之力。” 他见司马乂前伏身子倾听,又补充说:“只是万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也老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冲锋陷阵,也就在谋划之时出出主意罢了。希望殿下不要嫌我这老头子聒噪,偶尔听一些我的劝告吧。” 听闻此言,司马乂可谓又喜又惊,喜的是刘弘愿意随军勤王,惊的是听刘弘口气,他似乎觉得这次勤王战事,会有些许波折?以南北五十万大军围攻洛阳,莫非还不能一帆风顺吗? 他当机立断,对刘弘说道:“那就请宣城公担任我大军副帅,为我军多多指点吧!” 这个提议,倒出乎刘弘意料了。他本以为按照自己的资历,司马乂会请自己担任元帅,没想到竟然是副帅。但他何等聪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缘由,笑道:“早就听闻,征西军司出了位五德齐备的后起之秀,如今转投在殿下麾下,他应该就是殿下任命的元帅吧!” “是啊!”说起刘羡,司马乂还是颇感满意的,他说道:“现在距离起兵已经不足半月,他现在就在城南校场点兵,您要去见一见吗?”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正在点兵,那不妨直接看看军容吧。” 说罢,刘弘让家属先到城中歇息,自己则带了数十名军官,与之一起随行。 走到真定南门前,可见黑压压的军士站满了校场中央的空地。旁边是一片掉光树叶的树林,树杈稀疏,遮不住后面灰白色的天空。 此时已经是下午,太阳一偏西,嗖嗖的北风就让列队的军人们感到浑身冰冷。但没有军官的命令,他们都站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不过,刘弘与司马乂走进校场的时候,还是引起了部分人侧目。毕竟刘弘太过显眼,很难不引人注目。刘弘对此已经习惯了。他先用审慎的眼神打量过校场,见猎猎军旗之下,数万军士们在寒风中坚持伫立不动,披甲持弓矢斫刀,肃肃然如同等待扑食的野兽,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司马乂说道:“能够不动如山,至少不算乌合之众了。” 然后他们找了个角落站定,可以看见校场前的高台上,站着十余名军官,正在旗鼓之间点名唱簿。每点名完一部后,现场便响起军鼓,那部士卒按照鼓旗指令更换位置,行走间,方阵随鼓点而行,速度虽不快,但极有规律秩序,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在背后操控般。 刘弘评价道:“如果是在战场上,还能做到这般徐如林,就可以说是善战之兵了。” 之后检阅点名的,便是刘羡新练的越骑营,山车营。这部分兵马,是刘羡与司马乂在这段时间精心练就的,耗费了大量的钱财,可以说常山国十年积蓄,几乎一朝而空。 此刻他们伫立台下,齐声振臂高呼道:“复我河山!还我太平!杀贼!杀贼!” 司马乂本来还想继续听刘弘的点评,不料刘弘看了片刻后,竟一时陷入了沉思,良久没有说话。等司马乂再三询问后,他才说道: “我只是想到我年轻时,也曾为时任征南大将军的羊祜公练兵,得到他的赏识。当年羊公对我说,我以后或许能继承他的位置,可现在我还尚未做到,不得不引以为憾。” “今日国家遭难,提剑策马纵横天下,已经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了。真是江水滔滔,才俊辈出,后生可畏啊!” 当天点兵完毕时,天色已经晚了。刘羡点兵完成后,得知司马乂还在校场,便径直来向他做汇报,笑言道: “殿下,年前我向您承诺的四万兵马,已经如约练成了。只是去年说好的骑兵,马匹尚且不足……” 司马乂却不着急说这些,他对刘羡介绍刘弘道:“有这一人在,足可抵千军万马。” 而得知来人是早就威震朔北的刘弘后,刘羡大感意外,同时也心中兴奋,连连拱手道:“早就听闻宣城公大名,不料竟在今日相见。” 又想到他一直旁观自己点兵,不由得主动请教道:“不知宣城公以为,眼下的常山兵,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刘弘呵呵一笑,他先是摆手,再意味深长地道:“差强人意,中规中矩,最大的缺陷,大概就是没上过战场了。”(本章完) 第330章 再度启程 第330章 再度启程 刘弘的加入,再度为常山国增添了一支强大的生力军。至此,司马乂的军队已经基本集结完毕。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按照事先与司马冏定下的约定,等待他发布檄文。檄文一到,便一同举兵南下。而在此之前,则算是大战前最后的平静了。 刘羡也终于得了些许空闲,能做些自己的事情,那就是在家陪伴妻子。到了这个时候,阿萝已经怀胎九月了,很快就要临盆。司马乂特地给刘羡放了一段时间的假,又从王府内调来十来名侍女,将家里的杂务都包圆了。这让刘羡颇不适应,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让这么多人服侍过,反倒觉得有些闲得不自在。 但阿萝倒是很开心,这天她躺在榻上,对在一旁读书的刘羡笑言道:“上一次你这样陪在我身边,记得还是刚成婚,你还没入仕的时候吧!” 刘羡一回忆,发现还真是如此。自从入仕以来,自己就从一个政治风波中,又卷入到另一个政治风波里。哪怕偶尔得到一些短暂的时间喘息,也不可能真正地进行放松,立刻就要为下一个可能到来的风波而绸缪准备。像这样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就专心致志地陪在妻子身边,似乎只有在成婚之初,才有这种悠闲时光。 他不由对妻子产生许多歉意,放下手中的书卷,自责道:“是啊!仔细想想,好像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时光过得真快!” “是啊,时间过得好快!” 阿萝侧过头,一面打量着刘羡如今的面孔,一面回忆着当年的往事,脸颊两侧渐渐浮起红晕,她突然问道: “你还记得当时你迎亲时的样子吗?” 提起成婚那一天,刘羡当然记得。他那日起得老早,又被家里人拾掇得够呛,然后就在墨车前消磨时光,数着时辰等待迎亲。心情又忐忑又向往,就好像在等待判刑一样。但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呢?刘羡其实不知道,他为了让自己不多想,并没有去照镜子。 回忆起这个细节,让刘羡有些失笑,他微微摇首,然后道:“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你的样子,别的都忘了。” 阿萝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柔声道: “我还记得。那时你还没有这么高,但梗着脖子,就这么直愣愣地在我家门口傻站着,眼神很凶,好像刚杀了人一样。当时我阿母拉着我,在阁楼上往你这里看,可把我阿母吓坏了,害怕得要死。” “啊?怕什么?”刘羡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 “害怕你和家里大人一样,家教不好,一生气就会在家里打人。所以啊,出发前,她就偷偷给我塞了一包药。” “药?什么药?” “一包蒙汗药。”阿萝回忆道:“我阿母和我说,你要是在家欺负我,我就给你下药!把你药昏过去,然后我就逃回家,到时候,她就找皇帝做主,让我和你离婚。” “这……”刘羡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应答,他指着自己反省道:“我当年看起来,真有那么……凶?” “是啊,只要你杵在那儿,不用说话,眼神就足以杀人了。” 阿萝拉着刘羡的手,继续说笑道: “所以我和阿母说,你待我很好的时候,我阿母还不信,反反复复地问,怀疑我撒谎呢!” 说到这,阿萝的眼神温柔起来,摩挲着刘羡的指肚,说道:“但我一嫁给你就知道,上苍没有薄待我,你是一个温柔的人。所以我又常常想,这么温柔的人,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呢?一定是因为世上有眼无珠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就想,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一直支持你。” 刘羡闻言,心下感动不已,他叹息道:“确实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你啊,你啊,能说的就这些吗?” 阿萝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对刘羡笑道:“现在的你确实变了,至少已经不那么锋芒毕露,看上去也像个正经的君子了。” “可你却一直欺负我!虽然不动手打人,可却没空理我。有时候我真想听我阿母的,把那包蒙汗药给你下了,然后再听管家阿姊的,把你锁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这句话近乎于指责,刘羡一时颇为汗颜,他只能含糊不清地应道:“嗯……是,这都是因为战争。” “男人们总是喜欢战争。”阿萝的语气里,既有悲哀,也有指责。她轻轻地将额头抵在刘羡的手上,道: “我以前总在想,像你们这些男人啊,何时才会停止争斗呢?战争总会有伤亡,为什么不能想想在家中的妻小呢?万一你死了,我该怎么办?万一我死了,你又该怎么办?” 不等刘羡回答,她已经自己回答说:“一开始的时候,我想,你要是死了,我绝不独活!可你走了后,我在家一个人久了,操持那么大一家子,我就想啊,作为一个女人,如果就这么去死,或许这是一种失败。” “失败?” “这难道不失败吗?面对男人造成的争斗,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对着战争认输。” 听着妻子的语调,刘羡的心情也渐渐恢复平静。 他虽然还不知道,妻子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夫妻之间的默契让他明白。在漫长的等待中,阿萝也领悟了属于自己的哲学。她是在告诉自己,不用担心她,她是一个独立的人,并非自己的附属品,也拥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他听阿萝继续自言自语道: “真是复杂啊,女人只会诅咒战争,不会喜欢它……,可女人也有自己的战争。”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刘羡侧首看着妻子。日头升高了,天已正午,外面的柳枝上有绿点复苏,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了。 “唉。”阿萝转过头,往院子里看了看,阳光有些耀眼。她再次微微侧首,说:“我希望生活在安定的世界,不失去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我现在领悟到了,女人的职责就是努力营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安定的世界……”刘羡恍然,阿萝是在和他说家庭。 “对。虽然你们总说为了什么大义,可结果却是争斗不休,冤冤相报,这个世界就这么沦为一个人间修罗场。我有时候会想,或许只靠男人自己,就是无法改变这一切。辟疾,你觉得呢?” “你说得不错,阿萝,没有你,没有家人,我一个人是走不到今天的。” “所以我已经看开了。”阿萝拉着刘羡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继续道: “辟疾,我已经不再犹豫不决了,我打算一心向前看。我会等待你,也会一心一意地顾及眼前人和事,我会将眼前的纷争都化为和平,在乱世中打造一个稳定的永不斗争的小家。如果所有的妻子和母亲都这样做,罪恶的战火肯定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阿萝的语气是这样坚决,让刘羡也不禁恍惚了一下。他想起了母亲张希妙,在一个并不和睦的家里,大概母亲就是怀有这样的想法,才能这么坚持下来的。虽然世界很大,但能够照顾好一个小家,也是很伟大的一件事情了。 所谓的天下,本来也是千千万万个小家组成的。 而妻子这么说,其实也是想让他放下对家中的忧虑和牵挂,毫无顾忌地去开创自己的天地。乱世已经开启了,他即将陷入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中,而她将会作为最坚强的后盾,一直为他守护这个家庭。 因此,她最后倔强的总结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认输,会好好活下去,我希望你也一样,不论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没有谁亏欠谁。” 听着妻子的言语,刘羡不禁握紧了她的手,对她说:“阿萝,你是我的骄傲。” 刘羡其实有些担心,自己离开前能不能等到阿萝生产。而这次离开洛阳后,似乎一切都变得非常顺利,又过了几日后的一天傍晚后,阿萝动了胎气,然后就有了生产的预兆。 刘羡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了,他立刻去找接生的老妪,然后就让出位置,在卧室外面徘徊等待。 没过一会儿,李盛和诸葛延也过来了,站在房外,能看见纸窗上透出的灯火光亮,却听不见人声。过了一会儿,很多人都闻讯而来,多是常山王府的僚属,如上官巳、刘佑等人。过了一会儿,宣城公刘弘的长子刘璠也前来祝福。 彻底入夜后,司马乂也来了。他和刘羡一起说话,商量着说,如果生下来的是男孩,他有一个大两岁的女儿可以结亲,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孩,他去年又刚生了一个儿子,也可以结亲。原来,司马乂虽然比刘羡小上三岁,但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了。 虽然已经当过一次父亲,但刘羡还是感到有些忐忑。他想起了远在平阳的绿珠和刘朗,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了。自己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孩子,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即使现在再添一个后代,他恐怕也还是如此。 放眼未来,自己是注定无法将时间在陪伴他们长大上的,等孩子们以后长大了,是否会怨恨自己呢?或许他们都不会记得自己的样子,自己也不能亲眼注视他们成长,这是何等的遗憾啊! 就在思绪凌乱、漫无头绪的时候,仿佛突然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在摇曳昏黄的房内灯火中,飘飘荡荡地传了出来。听到这里,刘羡松了一口气,他转头去看陪伴自己的众人。大家有的睁大眼睛,有的张大嘴巴,似乎想要将婴儿的啼哭分享给自己似的。 这种情景下,熟悉的情感回到了身上,刘羡走到门口,正好撞上出来换水的老妪,她脸上汗涔涔的,显然也不轻松。在她的背后,可以听到更清晰的婴儿哭声。 她对刘羡报喜道:“生了个小姐,夫人无恙!” 听闻此言,在座的人多有些失望,但刘羡脸色不变,他只是屏声静气地问道:“母女都还好吗?” 得到准确的回答后,刘羡这才露出喜悦的神情。他大步走进产房,可以看见阿萝正抱着女儿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却又动人。 刘羡把手放在妻子肩上,两人对视良久,默契一笑,刘羡又把目光投向女儿灵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女儿出生时要比奉药可爱许多。 阿萝也很高兴,她笑着说:“我原本还担忧,如果是一个男孩,成长时没有你的支撑,他的性子恐怕会过于柔弱,恐怕不能独立、坚强。还好,是一个女儿,我能够教给她的就很多了。” 虽然常人总会有一些偏见,认为生女不如生男。但对于作为当事人的父母来说,对于孩子纯洁的爱,是从来不会因为性别而有所减少的。刘羡事先准备了一块蓝田玉,在玉上刻下了灵佑的名字,虽然是一种奢望,但刘羡还是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五日之后,也就是闰月的初二,齐王司马冏的讨赵檄文终于传来。作为常山国的主帅,刘羡必须与妻子告别,开始一段新的征程了。 临行前,阿萝抱着女儿问他:“这一次,你能获得胜利吗?” 刘羡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过四五个月的事情罢了。七月的时候,我就会把你接回洛阳。” 这已经不是刘羡第一次出征,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在这还不到三十年的岁月里,他人生中所经历的酸甜苦辣,都已经远远超过常人的想象。他对人生的感悟和积淀,早就厚重如山。为之奋战的目标,也很早就变得清晰与坚定。 他知道,到现在为止,他自己仍是一只笼中鸟。在皇后与贾谧倒台后,他卸去了双翅的枷锁。此行若消灭孙秀,他就将又松开双足的束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展翅翱翔了,因为之后还有最后一道牢门——他自己,又或者叫做责任与家人。 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眼下,五万大军高举常山王旗号,径直挥兵南下,开进赵国国境。 “时间还早,就先让新兵们见见战争的端倪吧!”他如此对司马乂说道。 (本章完) 第331章 牛刀小试 第331章 牛刀小试 永康二年闰月,在得知赵王司马伦篡位登基的消息后,齐王司马冏稍整军队,于许昌发布讨赵檄文,移檄天下,传疏东西,其文曰: “天祸晋室,凶乱相仍。赵王司马伦,豺狼其性,枭獍其心,穷凶极逆,窃鼎承明。百姓受灰没之酷,王室有黍离之哀。不有少康之隆,孰能祀夏;不有宣王之兴,谁克旧物?” “党徒孙秀,弄权鹿马,鬻爵称石,使太庙生蒿,清议绝响;铜驼泣血,儒冠委尘。每念忠顺之士,怀仁抱义。含胆饮血,离其祸酷。心存倒戈,而不知所从。” “臣使持节镇东将军齐王冏,景皇帝之嫡孙,齐献王之嫡子,不度德量力,告天下士民,以区区不才,倡举义旗,讨此二贼!” “今许昌有鹰扬之师三十万,高旗连云,组练映日。敢运孙吴之筹,按尚甫之略。莫不张胆咀铁,人思之奋。以此众战,其犹烈火之焚秋蓬,衡飚之扫落叶也!” “望九州义士,皆贾余勇,江流汇海,齐发荡恶。勿为虎伥,助作桀虐也!信誓之明,有如皎日!” 檄文一发,天下云集响应。河南河北相互聚众,各地人马奔走相告,如风雷骤变般,短短一月之内,讨赵兵力就已高达四十余万,并且仍有不断增加的趋势。 这时候,司马伦登基的宝座还没有坐热,就要该头疼如何应对这浩浩荡荡的讨赵大军了。 但放在赵王党羽中,最绝望的人还不是在洛阳的司马伦与孙秀,而是留守赵国的赵国相崔远。 自从淮南王死后,他不难发现,南面的邺城、北面的常山、西面的太原,全都公然大肆练兵。不需太多查探,对于这些人的目的,他已心知肚明——必然是起兵反叛。 可这又能如何呢?论出身,他出身清河崔氏,家族与赵王有联姻,关系是脱不开的。若是逃跑,把一个下辖八万户的大国扔给叛军,孙秀绝饶不了他。他唯一的一点侥幸,就只有征召民壮,固守国内,然后以拖待变。一直拖到孙秀扫平叛军,或许他还能因功封赏个县侯甚至郡公呢! 但这可能吗?崔远自己都不太相信。 当得知常山大军南下的消息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接下来事情如何发展,他已经没得选择,只需要由上苍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崔远首先做的,就是将国内的所有兵力聚集到国都房子城内。论国力,赵国的户口几乎是常山国的两倍,但论兵力,崔远并没有练兵经验,仓促整顿了小半年,也不过是折腾出了两万两千新卒而已。好在城中府库殷实,粮秣足够这些士卒在城内固守两年,守城的箭矢也够用。 然后,他再派出使者,向朝廷报急,他也不希冀朝廷能够派出援军,无非是希望新天子能知道自己的忠心。 再然后,他就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缮城池,等待常山军的到来。 司马乂与刘羡率领大军赶到房子时,刘羡在城郊望城下布置,但见城郊房屋成群,林木成荫,不禁失笑道:“这崔远真是不知兵啊!笼城固守,首先要坚壁清野,他却连最基本的拆迁民房都没做,昏了头了?” 守城迁民,可谓是军事上的常识。毕竟房屋就是现成的建材,守方可以拆下民房后,以最快的速度搭建防御工事,若是守方不拆,将房屋留给攻城一方,同样也会极大缩短营造攻城器械的时间。对于百姓来说,这些措施固然残忍,可对于战争的统帅而言,这却是为了获取胜利,不可不采取的手段。 刘弘见状,也深感赞同,他点评说:“在房子县守城,也是一记昏招。他若是移兵于元氏县内,西有太行之险,可以占山而守;他若是陈兵柏人县,北有泜水环绕,也未尝不能据水相御。可却偏偏选在了房子县,此处四面平原,几乎无险可守,怎么经得起猛攻呢?” 司马乂闻言,不禁笑道:“这么说来,两位对于破城,已经是十拿九稳咯?” 刘羡点头说:“殿下,要想破城,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法子。” 司马乂奇道:“哦?府君说说看。” 刘羡遥指左右的田野道:“在南下之前,我已经派斥候探查过,赵国的新兵,多是房子县就地征发的。城内虽然有许多守卒,但家属多留在乡野。” “所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打仗的本质就是攻心。我们不妨去周遭乡亭内搜罗家属,令其到城下劝降,守卒见家属内外分隔,士气必不能持。您再晓以厉害,责以大义,赦免守卒,令他们打开城门。如此一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这座城池。” 说罢,司马乂当即击掌道:“好一个攻心计!那我们现在就去做?” 不料刘羡却摇首道:“殿下,我建议您不要这么做。” 这倒让司马乂感到奇怪了,明明有必胜的策略,却建议自己不要采用,这是何道理? 一旁的刘弘捋着须髯笑道:“看来怀冲是打算抓住这个机会,继续练兵啊!” 这正是刘羡心中所想,他对司马乂道:“殿下,虽然练兵日久,但练兵只是练兵,到底不是真正的战场。不管这崔远如何昏昧,但总归是人,正好可以让新兵们见见血,知道战争不是儿戏。以后遇到强敌,也不至于全无经验了。” 司马乂听罢,也觉得有理,便说道:“那便依府君所言吧!” 于是在刘羡的安排下,常山军二十五军,除去本部的亲卫外,剩下的二十四军被分为三部,开始自东、北、南三面扎营,包围房子城。南面由上官巳负责,北面由刘佑负责,东面由刘羡亲自负责。每部又分为三班,一班扎营,一班防御,一班休息。以此轮换,来保证合围的正常进行。 正如刘羡此前所言,由于崔远没有拆掉城外的民居,营地可以就地取材,因此修建的速度奇快无比。等夜晚来临,星光又再次隐去后,一片连绵不绝的营地赫然出现在城下,将城池三面包围。 刘羡之所以没有四面围攻,主要是有两点考虑:一是考虑到要围三缺一的原则,让城内的士卒有逃生的希望,因此不敢死战;二是考虑到己方兵力并不占据压倒性优势,将战线拉长反而对自己不利。因此,刘羡并不做歼灭战的考虑。 不过城内的守军显然没有考虑这么多,他们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新兵几乎是眼瞅着士卒在城下拆除民居,却不敢派兵出来袭扰,只是在士卒清扫到城边时,才放下些聊胜于无的箭矢,甚至没有造成一人死亡。 等到次日,刘羡让士兵稍稍休整,在次日下午就开始填埋壕沟,营造土山。 直到这时,崔远才感觉到有些许不对,他纠结良久后,终于在傍晚时打开城门,派出一支手持大刀的步营跑出来,试图力战袭扰。 但不知城内是如何下令的,领头的军官作战意志并不坚决。刘羡在土山旁布置有骑兵防御,一见有人冒头冲过来,便立刻以箭雨进行回击。仅仅一刻钟后,对方缠斗不过,便仓皇丢下几十具尸体,再次缩回了城内。 之后这种情况又三番两次的发生,每次都被常山军正面应付了过去。守军们真正有效的抵御手段,还是只有墙头上对下方堆土人的射击。可这种射击的杀伤到底是有限的,攻城方只需要做好防护,哪怕堆土的速度慢一些,土山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增长。 在第三次太阳升起的时候,常山军在城脚成功立下三十座土山,山头与房子城头相隔不过三尺,几乎可以一跃而上了。 刘羡便对司马乂道:“殿下,是可以发动总攻的时候了。” 司马乂有些诧异,问道:“这么快吗?今天才是围城的第三日啊!” 刘羡笑道:“对付这种货色,用三日已经算多了。如今士气正旺,正是一鼓作气的好时机,再拖下去,就变成白白增加伤亡了。” 当日晌午,刘羡令全军饱食,筵席上,他先是将军中的军官都召集在一起,吩咐说: “用完午膳后的半个时辰,就要发起总攻。鼓号声一响,我就要看见你们的人站在山头。” “现在敌人受到三面包围,已经如惊弓之鸟。你们不要害怕那些守城的人,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殿下不会吝惜他的赏赐!” “但也不要做嗜杀之人,不要贪恋首级,想着斩首请功,延误时间,后方自有专人统计。如果敌军投降放下武器,就饶他一命,告知城中百姓,缴械不杀。” “如果有人趁机抢劫不法,我会以军法处置!记住,我们此行是义军兴师,不是哪里来的土匪!” 整训一番后,他又特意挑出胜弩营来,从怀中掏出两张画像,对为首的令狐盛等人指点道: “我看城东南角的防御最薄弱,你们从这里的土山攻上去后,试着打出一个破口。等形势稳定了,你们不妨鼓起余勇,杀入城内。就按照这两张画像,去找房子令与赵国相。拿下这两人,这一战的头功,便让你们取得了。” 这就是刘羡的全部安排了,宣城公刘弘全程在一旁观看,等这一切结束后,他感慨道:“你的安排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刘羡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宣城公,莫非是我安排不够妥当?” “有一定可以商榷的地方。”刘弘风轻云淡地笑道:“比如为了掩护对东南角的猛攻,你可以在东北角打个佯攻。又或者说,可以在登城时趁势朝城内纵火,引起骚乱。不过总得来说,都是些枝末细节,并不重要。” “我说得不太一样,是指你这个人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刘羡闻言,略微有些失笑,他玩笑道:“莫非在宣城公眼里,我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 “哈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刘弘也被逗乐了,他随即平复说:“我研究过你的战例,此前你都是身先士卒,爱兵如子的斗将,历次战事,你都屡次上前线。为了减少伤亡,甚至主动与敌将单挑,令我印象深刻。” “战场上,你这样的将领不少,不过也只适合当先锋,并不能当主帅,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哦?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刘弘拍了拍胸口,讲述道:“先锋的任务,多是斗志的比拼,因此,想要完成任务,必须要想尽办法来激发胸中的士气,将其化为摧毁一切的冲动,谁胸中的那一口气在,能摧垮敌人,任务就能完成。” “但作为主帅,却不能这么感情用事。主帅是三军之胆,他在,三军的胆魄就在。因此,主帅不能轻易上战场,更必须要冷静地面对伤亡。他只应用冰冷的理智来思考问题,用残忍也最功利的角度来获取胜利。” “这两种本质是相互冲突的,因此,有些人会是一个很优秀的将领,却永远成不了杰出的统帅。” 他将目光投回到刘羡身上,奇道:“你倒是一个例外,这几日的安排,竟然如此冷静,和我想得大不相同。” 面对这个疑问,刘羡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或许,在有了目标后,人就可以冷静地发疯吧。 下午,城外的鼓声敲响后,三面土山杀声震天,将士们如浪般直往城头打去。刘羡站在望楼上观望战局发展,但见杀声震天,人头涌动。接连几日的受挫,使得城中守军的意志本就不坚定。此时面对面的厮杀中,他们心中恐惧更甚。等胜弩营按计划往内猛攻一阵,城头的守军顿如落流水,不可收拾。 城头既然失守,西面的城门也随即打开,大量的兵众从中逃往山林,但更多的人是被擒获俘虏。等到太阳照亮远处西山的轮廓,一切争斗都结束了。大批大批的俘虏扔下武器,束手就擒。城内的官僚,也得以被斩首示众。 短短三日,房子之战便结束了。事后了两天统计,这一战俘获一万七千余众,更缴获了城中府库的百万斛粮食。而常山军的伤亡,尚不到千人,死者更是百人出头,几乎称得上是兵不血刃了。 牛刀小试后,常山军在房子稍稍整顿,把俘虏尽数放归,军队南下开进到中丘,在这里暂时止步。司马乂与刘羡、刘弘等人脱离大军,仅率一小队护卫前往邺城,那里正是河北雄兵云集之处。他们将在这里确定讨赵策略,然后向洛阳发动猛攻。 (本章完) 第332章 初抵邺城 大晋永康二年(301年)二月下旬,常山王司马乂与常山内史刘羡率常山军抵达邺城。 此时的反赵形势,可谓是如火如荼,一片大好。 在潼关以西,黄河以北的广大土地上,响应檄文的义军已经连成一片。以常山国与邺城征北军司为中心,中山王司马缉、太原内史刘暾、冀州刺史李毅、魏郡太守牵秀、顿丘太守郑琰、阳平太守和演、广平太守何绥等人纷纷响应,声势甚为骇人,直接将朝廷的影响力阻隔在了汲郡一带。 这使得新登基的赵王直接与河北各郡国失联。 而随着常山军以迅雷之势攻破房子,占据赵国。其余至国的藩王或治理地方的内史,皆为之胆寒。他们接连向司马颖与司马乂发出信件,表明支持讨赵。这些藩国虽没有多少兵力,短时间内无法派出军队援助,但也能援助了大量的粮秣工匠。以河北囤积数十年之富,足可令义军后勤无忧。 赵王惟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在幽州都督边疆军事的宁朔将军王浚。可王浚刚刚上任,属下多半是刘弘的旧部,这使得他也小心翼翼,不敢正面招惹义军。只是在宁朔军司内召开军议,勒令幽州各部兵马,皆不得妄动,形成了事实上的中立。 而在河南,作为义旗首倡之地,热情更是惊人。与河北不同的是,河南的官僚往往还未有反应,底下的将士便已自发行动。兖州、豫州作为征东军司都督之地,自不必说,可连青州、徐州,乃至扬州、荆州,都有大量的将士自发前来参与讨赵。 此前河北众人还以为,齐王号召三十万众的言语有所夸张,可河南的种种迹象表明,这确实是一种事实。 而以如此兵势,南北夹攻洛阳,义军的声势已经超过了当年汉季时期的诸侯讨董。 反观赵王一方,孙秀在狼狈杀死司马允后,再让司马伦上位,颇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此时也由不得他们反悔了。 面对南北出现的叛军,他们大肆封侯,稳定京畿秩序。其滥封之多,达到了朝堂上无人不侯的地步。以致于这些新晋的侯爷们,凑不齐头冠上象征地位的貂尾,竟只能用狗尾来凑数。 而在义军即将压境的情况下,孙秀极力拉拢河间王司马颙。毕竟他坐镇长安,麾下的兵马虽不过七八万,但多是能征善战之士。孙秀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得到征西军司的支持,这样即使在长安遇挫,大不了他也复刻董卓,封锁潼关,坐守关西。 但总体来说,即使得到了司马颙的支持,以二十万对五十万,孙秀还是处于兵力的绝对劣势。 因此,义军一方多极为乐观。很难想象,联军到底该犯下何等的失误,才能走向失败。哪怕是最悲观的角度,也无非是重走讨董的老路。到时大家割据一方,占地为王,也逍遥自在。但司马颙在关中也才一年多时间,根基不深,在军中又无威望,哪里比得上当年废立皇帝的董卓呢? 刘羡与司马乂一行人,还未开进邺城,仅仅一路走来,就可以感受到这种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境界了。 赵国的南面是广平郡,刘羡等人穿过襄国、邯郸等城市时,四处都可以看见勤王讨逆的旗帜。明明是春耕农忙时间,走在平原上,不时能看见许多游侠骑士,他们高呼着报国杀贼的口号,在田野间操练比试。 其中又有一些人,看到司马乂的旗帜时,就围上来毛遂自荐。这些人基本都是寒门出身,张口便自比管仲乐毅,颇有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概。 可惜,司马乂现场考校一番,结果不出意料。他们的能耐都比诸葛亮差得很远,其中夸夸其谈的最多,有真才实学的很少,能入司马乂法眼的就更少了。 司马乂仅挑了几个粗通文武的入帐下作勇士,其余的便令上官巳统统打发了。可即使如此,求见的人仍然络绎不绝,这使得他们在路上很是耽搁了一番时间。 而离开广平,抵达魏郡之后,这种热闹的氛围更甚。 离邺城差不多还有三十里,便可见平原间驻扎有成片成片的军营。上百上千面玄武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如同晴朗的半空中唐突多了片片浓云。而骑士们在平原上肆意跑马,一面欢呼着,长啸着。似乎他们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参加一个不能错过的喜宴一般。 少女们也为这种气氛所感染,每有一支军队开进到邺城周遭时,她们便会采来杏、桃、樱等春华,争先恐后地撒到官道上,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好客。司马乂到来的时候,脚下落英缤纷,芬芳四溢,好似下了一场七彩颜色的梦镜之雨。 得知常山王司马乂即将抵达邺城的消息,成都王司马颖当即率官属出城十里来迎。 征北军司不愧为诸军司最为奢华者,成都王出行场面之大,几乎能与皇太子司马遹匹敌。 刘羡靠近迎接队伍时,但见司马颖身处三驾青盖车之上,青盖上画有金华蚤二十八枚,驾前立有九旒降龙之幡,车辕上涂有黑纹与五彩金粉,同时有副车三乘,形制皆如主车。 车舆周遭,可见数十名征北军司官属,以卢志为首,策马而立,形成了一个方阵,他们相互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什么事情。在这些官僚两旁,则是专门的鼓吹队伍,当众奏《玄云》之乐,乐声肃穆又不失激扬,令人心潮澎湃。 而在这些人身后,则立有骑十队,大戟二队,九尺楯二队,刀楯二队,弓二队,弩二队,一队组成五十人左右的小方阵,而且都是穿着精致的明光铠,骑队也配有马铠。上千人的队伍在日光下,真是耀目庄严,望而生畏。 刘羡见状,不禁暗中腹诽:“在洛阳时还没看出来,成都王竟是个好奢之人,弄这么大排场!” 司马乂见状,脸色也有些不豫。同样都是武皇帝的子孙,司马颖年龄还比自己小,可这样的做派,未免有些过于摆威风了。名义上可以说,这是为了表达对司马乂的重视,可实际上,却显示出两人在地位上的差距。似乎司马颖是君,司马乂是臣。 但在亲眼看见司马颖下车来迎后,他很快将这种不满抛之脑后,自己也下马上前,两人紧紧握住双手,相互打量间,他竟忍不住哽咽道:“十六弟,好久不见了!” 说罢,他顿了顿,眼角竟然泛出泪光,然后强忍住用手背拭去,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是啊,晋武帝司马炎有二十多位皇子,除去那些早夭的,活下来的也有十多位。可历经了这么多风波后,现在还存活于世的武帝皇子,仅仅只剩下当今天子、常山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吴王司马晏、豫章王司马炽五人了!其中天子痴愚,吴王有先天疾病,豫章王又远离政坛。武帝一脉的希望,不全在这两人身上压着吗? 如今两人分别十年,在此危难之际,兄弟才终于相见,但凡是血肉之躯,又怎能不落泪动情呢? 可惜的是,司马颖表面上虽配合司马乂,可却难掩心中的茫然,毕竟他上次和司马乂分别时,才不过十二岁大小,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 还好,卢志事前有提议,让程太妃坐在副车之中,也跟着司马颖出来了。 程太妃今年也有四十多岁了,她当年在西宫的时候,和司马乂的母亲审美人关系很好,形同姊妹。此时看见司马乂当众落泪,连忙也下了车,拉着司马乂的手,上下打量着他,慢慢地,眼泪竟也止不住地从眼中流出来,她缓缓说:“士度,我苦命的好儿啊!” 程太妃近来体虚,哭了一会儿后,就开始喘气,她拉着司马乂在马扎上坐下。从始至终,都抓住司马乂的手没有放开。 她对司马乂说:“你小的时候,和你五兄经常来我宫中讨石榴吃,你还记得?” 司马乂连连点头。 她又说:“可惜你没见得你母亲最后一面,自从你五兄死了,你又被贬到常山。你母亲就天天以泪洗面,来我宫中和我哭着诉苦说‘不如生女好,嫁个洛阳的好人家,也不至于会惹出这么多祸事,再也见不着面!’” “后来第二年,你阿母就哭瞎了眼睛,跟着就去世了。没想到嫁到皇家,也会这么苦啊!今天见到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小伙子一表人才,想必你阿母泉下有知,也会安歇吧!” 司马乂听到这些话后,心中甚是悲痛,只是握着程太妃的手低头不语。在场的官员们也觉得造化无情,无不侧目凄然。 此时此刻下,就连刘羡也触景生情,想起了母亲张希妙。不知道她泉下有知,看见今日的自己,能否感到欣慰呢? 就这样,在一片至亲情深的氛围中,司马乂司马颖又攀谈了片刻。而后两人一同携手乘车,直奔到邺城的宫殿内,叙旧去了。 刘羡等常山王官属自然不能随行,他们由成都王左长史卢志所接待。卢志确认他们随行的人数后,沉思片刻,就商量道: “现在城内合适下榻的地方不多,一个是金明门侧的军营,那里离西市近,热闹些;一个是广德门北的台阁,那里可以结交朋友,现在各方到来的义军首领,多下榻此处;再有一个,就是司马门前的文馆,那里离邺宫近,要是有要事商议,入宫可以省事些。” 刘羡和上官巳等人简单商议了一下,很快回答道:“那就去军营吧,劳烦卢君费心了,我们本来就是来打仗的,也不必弄这么麻烦。” 卢志闻言,不禁笑言说:“是啊,来时府君就打了一个不小的胜仗,大家都对您议论纷纷呢!” 刘羡谦虚说:“不过是剿除一个不曾上阵的蟊贼罢了,本也没有值得夸耀的。” “您这么说,真是让我等汗颜了。”卢志感慨着,一面策马为刘羡引路,一面抱怨道:“您别看现在的邺城,好似团锦簇,大家也都激情洋溢,形势大好,好像明天就能打进洛阳,活捉孙秀了。可这段日子,这些人啊,给我惹的麻烦也不少。” “什么纵马伤人的,喝酒闹事的,嫖妓不给钱的,甚至还有什么,直接闯到百姓家里霸占妻女的,简直不堪入目。百姓告到我那里,我把他们一抓,这些人就恹得像只鸡。除了磕头如捣蒜,就是叫亲戚来捞人。你说这些人,能称之为义军,指望他们打胜仗吗?” 刘羡闻言,不由问道:“那不知卢君是怎么处置的?” 卢志叹气道:“当然是抓几个带头闹事的,把他们的头都砍了,挂在城门上警戒示众。里面每个人都有背景,杀了之后给我惹了一堆麻烦。可不能不管啊!” 刘羡宽慰他道:“世上本是如此,人心如水,没有约束就会四处流淌。非得用法律做河堤,再用道德教化疏通,才不至于让人心泛滥。卢君所言所行,都是君子之所为啊!” 刘羡说的是法家言语,向来是不受主流喜欢的,不料卢志却大为赞同,他赞许道:“是啊!民心如水啊!挖开河堤,让他们泛滥容易,想再收回来,就很难了。荀子说,水则载舟,亦能覆舟,不可不慎加考虑啊!” 紧接着,他又和刘羡谈起了对这次战事的看法:“现在河北雄兵云集邺城,兵力不可谓不雄厚。可参与诸将,各个都盲目狂妄,自恃勇力。勇气虽然可嘉,但也容易受到挫折。若不是时间不够,我真想找个机会,先磨磨他们的锐气!这次大战,看来还要府君您,还有宣城公这样的名将,多多帮衬才是。” 刘羡听他语气中的意思,虽然心下也赞同七八分,但也不妨碍他心中奇怪,反问道:“哦?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卢君竟然如此悲观?” 卢志回看了刘羡一眼,肃然道:“刘府君,我等行的都是国家大事,涉及的是天下苍生的安危。因此,立志时,大可以乐观豪迈,但做事时,却不能不谨小慎微。须知一旦出错,失败事小,死去的人却再也不能复生了。” 听罢,刘羡不敢不立即行礼,向卢志道歉道:“卢君所言甚是,我必牢记在心。” 表面上如此说,可刘羡心中大为欢喜,暗道:重诺明志慎法,卢子道与我,可谓是同道中人啊!(本章完) 第333章 铜雀台咏史 在司马乂、刘羡一行人抵达邺城后,征北军司并未立刻召开南征军议。 究其原因,是河北各方义军太多,还没有完全抵达邺城。司马乂一行人虽然来得较晚,但还有来得比他们更晚的。尤其是率领并州军的太原内史刘暾,不久前刚得到消息,他们的前锋刚刚抵达壶关,预计从壶关出邺城,大约还有四五日的时间。而并州军是有边疆作战经验的边军,司马颖还是比较看重的,为此特意将军议时间延后了几日。 而在此之前的时间,则是各义军将领间迎来送往,串连人情的时候了。 人情往来这种事情,刘羡向来是不喜欢的。毕竟世上总是市侩庸常的人多,值得交往的人少。但对于官场来说,这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学问。 毕竟做官就是管人,无论愿不愿意交往,至少对于自己的上司同僚及下属,都要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先知道他们品性如何,特长如何,喜好如何,将来无论是在共事上,还是在斗争上,才能采用合适的策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见战场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事实上,也不需要等刘羡来找别人,入住邺城后的第二日,就陆陆续续有使者上门来邀请。诸如顿丘太守郑琰、阳平太守和演等人,都来邀请刘羡去宴饮。两三日下来,刘羡在酒场上混个烂醉,从中午喝到晚上,白天饮到黑夜,基本没停过。 可这样的方式,刘羡认识的人没增加多少,酒后头疼的病倒是犯了,更别说与他人真有什么交情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他在酒会上竟然又遇到了石超。 石超出现在这里,当然是在洛阳待不下去了。被查抄完金谷园后,他就听从刘羡的建议,来到了征北军司。因为出身名门,又有从武的意向。他很快得到了司马颖的重用,任命其为都护。 早年的石超带着一些吊儿郎当的气质,可能是在经历了洛阳政变后,他需要肩负起重新振兴渤海石氏的责任,这使如今的他沉稳了不少,酒会上偶遇刘羡后,他说道: “辟疾,金谷园一事,说不怨你,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仔细想来,不过是时势使然,大家各为其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过也就沉稳了一会儿,他随即露出以往放荡不羁的个性来,对刘羡感慨道:“练武习兵二十多年,还以为要明珠蒙尘,如今失去了束缚,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而与石超重逢,刘羡的心情也非常复杂,他首先有些高兴,心想,幼时说要并肩作战,没想到此时竟然实现了。但同时也有些悲哀,认识的越久,刘羡越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儿时好友与自己并非是同路之人。 到了在第四日的时候,刘羡又收到了一封请柬,只是这一次不是什么酒宴了。 原来是卢志对成都王司马颖建议说:虽说大战在即,可像现在这样,河北各方名士云集邺城的场景,还是头一次。时机难得,不妨到邺宫召开一次文会,一览名士风采,也好借讨逆为由,鼓舞军心士气。 司马颖在洛阳长大,耳濡目染下,自小喜好风雅。听闻此言,当即欣然应允。就遍邀邺中所有官僚,要在铜雀台上召开一次诗会。刘羡、司马乂等人自然在受邀行列,而想要见识当下的征北军司风采,这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了。 当天巳时的时候,刘羡领着诸葛延、李盛前往参会。 这还是刘羡第一次进入邺宫,而初次见证到邺宫之庄严华美,也令刘羡大为震撼。 自司马门进入后,迎面而来的,便是全由砖石铺成的宫道。四周城墙高耸,城楼林立,皆高达七丈,表面也全数饰以砖石,其规整齐平,可谓生平仅见。再看宫道之后,殿堂层迭,皆有观榭,青瓦拂云,飞檐探宇,好似游龙欲飞。亭台白壁上,还绘有丹青无数,圣贤毕至,祥瑞咸集,皆栩栩如生,令人过目难忘。 刘羡从中穿过后,转向西北,然后便来到了邺宫中最为著名的铜雀园。 一条清澈的河流赫然在园中蜿蜒流淌,那是长明沟,是自漳水中专门开凿过来的人造河流。河流两岸遍布果树,曹操曾主持在其中修建竹林、果园、葡萄园、灵芝园等园林。这些园圃,地形辽阔,树木繁茂,错落有致,风景宜人。值此春光时节,正可见繁锦簇,飘香四溢。 但铜雀园中最引人注目的,并非是这些果园,而是城墙上耸立的三座楼台,真是巍峨壮观,堂皇大气。左右两座高台,皆高达八丈,并列耸峙间,可见每台上建有上百间房屋,雕梁画栋,数不胜数。而最中间的那座更加高耸,即竟高达十丈,高台之上,又有数丈高的阁楼坐落四角,以空中阁道相连,台中坐落有一座铜雀雕塑。 这便是世人称之为“三台”的冰井台、铜雀台、金虎台。 刘羡一行人登上铜雀台后,卢志正在台上检查布置,见刘羡到了,便信步上前,笑问道:“刘府君,你觉得这里如何?” 刘羡从台上往台下望,只见城内城外的风光尽收眼底,不由感慨说:“什么是三台之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听到刘羡的赞赏,卢志得意地笑笑。他做了十年的邺县县令,对于这座城市,自然是感情颇深,因此也格外地在乎其口碑。他自豪地介绍说: “洛阳、长安这些古都虽然名头响亮,但年代太久远,许多建设都太过老旧,不合时宜了。而魏武帝修建邺城时,可谓是费尽心血,城内的里坊是最完善的,这不必多说,但最重要的还是这铜雀园。” “仅这三台所在,足以屯兵数万人。其中冰井台内还设有冰室,室有数井,藏有冰、煤又有粟窖、盐窖。在冰井台以北,还设有武库,马厩和粮仓。相比之下,洛阳的府库却未免失之星散,不利于防守。” “若打起仗来,更别说城中军民南北分隔,不易发生骚乱。哪怕南城失守,可以退守到宫中。宫中失守,也可以退守到三台。将所有兵力囤聚在此高台之下,寻常的土山蚁附攻城之法全然无法奏效。若不将台中存粮耗尽,恐怕是决计无法破城的。” 听到这里,刘羡再环顾周遭,不得不发自内心的赞同:单纯从军事要塞的角度来看,邺城的结构显然要比洛阳与长安合理,不愧是一代军事天才苦心孤诣营造的大本营。 他转念又想:若是自己攻城,而城内有五六万守军的话,那到底要多少兵力,采用什么战术,才能攻下这座城池呢?刘羡就这个问题沉思少许,一时间无计可施,不得不苦笑着放弃。 过了片刻,参与诗会的人渐渐到齐了,成都王司马颖落座在主席,常山王司马乂并列坐在副席,众官僚按照官位大小,依次在铜雀台坐下。 与会的人确实是多极了,在铜雀台上坐成密密麻麻一片,差不多有五六百人。记得当年石崇在金谷园举办清明诗会,也没有来这么多嘉宾。当然,这里面有很多人是不会作诗的,也就是过来见识一下诗会的盛况,真正会作诗的大约只有四五十人左右。 主持诗会的当然是成都王左长史卢志,他手持羽扇,坐在主持席,身穿青白色儒服,头戴纶巾,精心打理得胡须与两鬓髫发自然垂下,颇有一般雅致风采。 诗会的气氛还是比较闲散的,好友各自闲谈,喝酒饮食,都不受拘束。大家只需要等着主持人出题,然后思考作诗,再公布出来,让观众们品评一个优劣罢了。 托司马乂的福,刘羡坐的顺序比较靠前,可以直接听到卢志与司马乂商议题目。 卢志对司马颖说:“殿下,参加今日诗会的,都是矢志报国之士,不如就让参会的诸君,以报国为题,写些壮志之诗吧!” 这本是卢志来之前就和司马颖商量好的,毕竟如今众人都是倡义之士,写这种诗歌表明心志,之后若讨贼兴复成功,也算是一桩美谈。 司马颖本来正准备答应,不意突然间有一人开口说话,嗓音尖细不辨雌雄:“殿下,我听说作诗著文,重在风雅,如此大好风光,讨论打打杀杀,不是煞了风景吗?” 刘羡闻言一愣,不禁抬眼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貌美面白的少年。他大概十六七岁左右,就侍立在司马颖身旁,面容洁净没有胡须,眼神极为妩媚。 看他的打扮着装,应该是名宦官近侍。 刘羡扫视左右,又注意到一件事,这少年宦官一开口,卢志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而相比之下,司马颖的神情则非常宠溺,他先是对这少年笑说: “咦,孟玖你也喜欢诗歌?” “惭愧啊,殿下,玖虽是出身卑鄙之人,残余待死之身,但也有一颗向往美好的心。”少年宦官以紫袖拂面,露出含苞待放的害羞神情,令司马颖愈发欢喜。 但他看了一眼卢志,犹豫说:“是啊,不过今日我和长史说好了,这个诗会是来提振士气的,不太好临时更改题目吧。” 孟玖轻轻靠近司马颖,一双纤纤细手按在成都王的肩上,又用樱桃似的嘴唇吐气说: “殿下,诗歌是风雅之物啊,今日既然来的不止是义士,更是好诗之人。您用诗来鼓舞士气,既唐突了风雅,将士们也感觉怪异,还可能私下里嫌弃您,认为您不懂诗呢!” “是这样吗?”司马颖将信将疑,又将目光投向卢志。 卢志正要开口说话,不料孟玖紧跟着说道:“殿下,这您可以问问在座的大家啊?既然是他们作诗,怎么能不问大家的想法呢?” 司马颖被说服了,他当即展露出得体的笑容,派侍者到人群中,对周围的文士问道:“诸位意下如何啊?” 答案其实是不言自明的,建安风骨已经离现在近百年了,如今最流行的是太康诗风。而什么是太康诗风呢?就是作为文坛领袖的陆机,平日里写的那些阿谀贾谧的作品。文风富丽堂皇,团锦簇,但究其根本,其实就是为当权者歌功颂德。 写诗尤其重风骨,如此作诗,太康诗风在后世文坛里自然难得美誉。当然,作为开创者的陆机,其实是什么诗风都可以创作。但是对于其余才能一般的文人来说,他们不是陆机这般的天才,能修行一两种诗风就很难得了,已经很难再临时转换风格。 本来得知要写些壮行诗,大部分与会诗人苦思冥想,也不过能想出一两句残联而已,整体诗作的水平都并不入人意。因此,他们心中颇为忐忑,怀疑自己要在会上丢丑。此时得知可以回到老路,当然是大喜过望,连连称是。 司马颖见状,当即大手一挥,笑言道:“既然如此,那就以春日为题,让大家写些诗歌吧!” 此言一出,大部分诗人都喜笑颜开,只有卢志脸色难看无比。 刘羡在一旁打量事情发展,只见司马颖搂着那少年宦官,一人脸红心跳,一人舞首弄姿。相互之间亲密的神态,几乎已经超过了夫妻。刘羡心中一阵恶寒,暗想,都说成都王平日擅长交往识人,没想到竟然喜好男风,简直是不可思议! 再回头看卢志,刘羡见他双拳紧握,一度气得嘴唇发白,浑身发抖。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也不好当众给司马颖难看,规劝也没办法规劝,只能按着他的心意来办事。 可如此一来,说是要大会豪杰的诗会,很快就变得庸俗不堪。大家写得大多是什么“空谷遗兰蕙,凌霜自含芳”、“玄岩抱幽璞,素涧敛清光”之类的滥觞,并没有什么佳作问世。 就连诸葛延这种不懂诗歌,颇为好奇的粗人,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听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就觉得乏味无聊,开始四处找毛桃和李子吃了。 刘羡本来也想参加诗会,可诗会发展成这样,自然也没了兴致。他干脆利用这个空闲时间,好好游览了一下邺城三台,不得不说,邺城的风光也是极为壮丽的。 城北面有毛象坡,据说曾经养有孙权送来的大象,当年曹冲称象,就是在这个地方。城西面则是玄武苑和斗鸡台,里面曾经满是奇珍异兽。虽说如今是看不见了,但见其结构布置,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等天色渐晚,刘羡从最高的阁楼上缓步走下铜雀台,正好看见卢志站在高台南面,一手撑住高台栏杆,一手做望远状眺望着。一阵晚风从远处吹过来,令他衣袂飘飘,须髯尽飞,好似神仙中人。 刘羡一时看得出神,不意竟被卢志察觉,侧头反问道:“咦,刘府君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刘羡站到卢志一旁,拱手道:“呀,卢君太客气了,你直接叫我怀冲就好了。” 卢志笑笑,倒也不再客气,说道:“那怀冲是有什么事吗?” 刘羡顺着他的目光往南望,只见庞大的邺宫建筑群外,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他说道:“我本来是想见识见识子道的言志诗,不料今天竟然没有机会。” 这说到了卢志的伤心处,他叹气感慨说:“我这位殿下啊,其实是令祖一流的人物。他有德无才,敢于放权,却又难辨忠奸,喜好弄权。我一时不慎,竟然让一个小人趁虚而入了!” 刘羡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谈,他接话道:“我只是比较遗憾,来之前搜肠刮肚,想了一首咏史诗,没有机会说给人听,真是可惜。” “哦?”卢志稍稍收拾心情后,略微有些好奇,笑道:“那怀冲不妨念给我听听吧。” “好啊!”刘羡将目光从城内的灯火中移开,转望明月下邺宫内泛着波光的流水,徐徐吟道: “漳河如镜邺城东,无复魏武避暑宫。 政尔虚名薄袁绍,居然国色胜曹洪。 建安横槊气吞世,铜雀终失高贵公。 贤人劝为河朔饮,周公吐哺亦红。” 一首吟罢,卢志不禁愣住了,他将视线再次挪回到刘羡身上,正见刘羡的眼睛对着他熊熊燃烧。显然,刘羡将很多想说又不能说的话,尽数凝练到了这首诗里。 卢志是何等的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背后的含义。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似乎为刘羡的大胆而惊愕,也为他的直白所打动。但他是一个很早便立下誓言的人,他的原则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因此,他的心情很快又平复下来,才悠悠回说道: “怀冲确实做得好诗……,可惜,夜色太晚了,诗会也散了,没有他人听到。” 说罢,他便以疲惫为由,匆匆告辞歇息去了。 刘羡有些可惜,心想:这大概就是婉拒了吧。但随即又安慰自己说:但至少没有明确拒绝,还是有机会的。 这样想着,刘羡又高兴起来了。当夜做梦的时候,似乎能听见星光闪烁的声音。(本章完) 第334章 南下议论 结束了不汤不水的诗会后,太原内史刘暾于次日抵达邺城。 随着最后的三万并州甲士出现在邺城西面,邺城的狂欢氛围达到了最高潮。司马颖再次出城欢迎时,几乎全城人倾城而动,将官道上挤得密不透风,一度让人有窒息之感。 而看到刘暾与司马颖会面时,众人纵情欢呼,呼声起伏真如海浪,一浪高过一浪,似乎天地也随之摇晃,令人震耳欲聋。即使呼声停息良久,众人散去,天地间似乎仍有回音,萦绕空中不肯散去。 至此,事先约定的所有义军首领,都已经成功抵达邺城。稍作整顿后,讨赵的军议终于正式召开。 召开军议的地点是在邺宫的文昌殿,地方六品以上的官员尽数出席。会议仍然由卢志主持,他高挂一张巨幅的司州地图,手持羽扇,对参会众人做开场说明。 首先是介绍如今的形势,他对众人说道:“时至今日,赵王篡逆已有三月,齐王移檄天下,也一月有余。得益于赵王无道,国有义士。无论河南河北,倡义形势皆如火如荼,一片大好。光在我邺城南北,便已汇聚义兵雄师二十六万,其众之盛,几可与灭吴之师相比拟。” “反观赵逆,他虽坐拥精锐禁军十万,可淮南王殿下已然证明,他到底不得人心。麾下将士之所以还没有反正,只是因为得了收买,一时为利欲所误。可以预料的是,为利而兴兵者,一旦遇上生死关头,亦会为利而倒戈,难得真正效死。” “因此我相信,人和,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说完了人和,再说地理形势。 卢志微微一顿,用羽扇指点洛阳周遭道:“洛阳有八关之险,自汉灵帝经营至今,都是易守难攻的险要据点。其中函谷关在西,广成关、轘辕关、旋门关、大谷关、伊阙关在东南,这都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 “我们主要面对的,还是洛阳以北的孟津关与平津关。” 将羽扇落到大河上后,卢志笑说道:“好在杜武库为了沟通大河南北,在孟津关修有河桥,成历代前所未有之盛事,也使得黄河天险化为通途,可供人随意往来。想要据守京畿,就必须烧毁浮桥。” “我们已打探到消息,赵逆舍不得烧毁河桥,已派兵河北,试图在汲郡与我等对峙。” “而汲郡无险可守,他在此地与我等决战,便是舍弃了地利,我等的胜算又增添三分。” 听到此处,与会众人多面露喜色,他们本来就认为义军势大,赵王没有胜算,对方竟然还主动应战,那要取胜,更是易如反掌。 当即就有人按捺不住,都护赵骧率先起身,对着众人叫嚷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需要讨论的?!对方不仅要防备我军,还要考虑到南面的齐王。所谓顾此失彼,能到河北来负嵎顽抗的,莫非能有五万人吗?” “我军如今有二十六万,以五敌一,怎能不胜?”他对司马颖抱拳道:“殿下,我愿为殿下做先锋,率先杀入逆军之中,将那贼帅生擒给您!” “如此大事,怎能少得了我?”石超也起身请战道,“殿下,只需要给我五千带甲兵马,我便敢攻下汲县!如若不成,我愿提头来见!” 有了这两人开头,剩下的人自然是群情涌动,纷纷请战,显然是视禁军如无物。司马颖见人心可用,也不由露出满意的神情来,在主席上暗暗点头。 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不料一个老人咳嗽了一声,在场众人便顿时安静了,原来是刘弘站了出来。 作为在场所有人中,资历最高,年龄最老的边疆名将,刘弘的威望极高,他一有说话的想法,司马颖也不得不谦声问道:“宣城公有什么话要说吗?” 刘弘居高临下地扫视了周围的年轻人一眼,不徐不疾道:“诸位立功心切,我这个老头子也是明白的。可兵者,军国大事,既然是作战,就不得不谨慎。我敢问请战的诸位一句,谁知道敌军率队的将领是谁?” 赵骧不耐烦地说道:“宣城公,这有什么要紧?莫非敌将有什么不同,这仗就不打了?” “如果赵逆派来的是上谷郡公,赵将军打算如何呢?” “这……”赵骧一时目瞪口呆,在场众人也一时息声,似是从云端跌落回了现实。毕竟孟观战绩实在太过可怖,征西军司耗费三年都不能平定的齐万年之乱,孟观竟然用三千铁骑凿穿十万大军,将叛乱一战而定。与这样的人对阵,五倍的兵力优势就能取胜吗? 在场的人,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冀州刺史李毅道:“宣城公多虑了,赵逆不是令孟观出镇宛城了吗?该为他头疼的,那是齐王殿下,莫非孟观还能率军飞到河北来,与我们打这一仗?” 说到这,众人恍然,场上的气氛再次轻松起来,只是已不像之前那样乐观。 刘弘却不依不饶,又说道:“李使君说的是,上谷郡公确实过不来,但别忘了,关中的征西军司,还有幽州的宁朔军司,目前还是支持赵逆的。” “若是两路大军来河北援助赵逆,诸位又该如何?” 刘弘说罢,又令在场众人陷入恐慌中。这两路兵马合起来超过十万,又一个在西一个在北,可以对征北军司腹背夹击,这么看来,战事的形势并没有想象中这么乐观。 卢志这时说道:“宁朔军司里,多是宣城公您的旧部,应该不至于临阵倒戈吧!至于征西军司……” 见卢志将目光投向自己,刘羡也起身回答道:“征西军司的将士,我大多熟悉。经历过郝散之乱后,他们对孙秀和赵逆厌恶至极,哪怕河间王想要投靠赵逆,手下的将士也是不答应的。” 刘弘见状,点点头道:“如此看来,倒是老夫多虑了。不过我还是有些怀疑,如果敌军见我军势大,深沟高垒,不与我军主动作战,以此拖延时间,又该如何办呢?” 说到这,大家其实已经有些反应过来了:刘弘虽然看似是在反对出兵,但实际上,是想用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帮助众将更客观地看待战局,而不是盲目地用所谓自尊心与激情来进行作战。他的姿态是这样谦和,以致于人们被引导也毫不觉得突兀。 刘羡想,其实刘弘心中已经早有定论,但仍虚心让大家认为,这是大家共商大计讨论而达成的结论,真是高超的御下手段。相比之下,自己只会费尽口舌来摆弄其中的是非利害,还是落入下乘了。 卢志也是如此想的,他干脆上前对刘弘行礼,恭敬询问道:“宣城公有何破敌妙计,不妨直接说出来吧,我们洗耳恭听。” 刘弘便接过卢志手中羽扇,大步走到地图前,指点说:“所谓料敌从宽,以我之见,诸位的心气固然是好的,但正面作战还是缺少经验。若是我方直扑汲郡,而对方占据清水,在此处拒水而战,或是固守营垒,恐怕会有极大的伤亡,甚至挫伤士气,这是我不愿见到的。” “所以我设想有一法,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众人闻言,都集中注意倾听,但见他道:“现在的情形是,义师的兵多,可不善战,而赵逆的兵力捉襟见肘,却装备精良。若想要取胜,就要发挥义师的长处,那就应该分兵。” 说到这,他将羽扇移到汲郡南面,敲击道:“我们可兵分三路,主力自然是正面奔赴汲郡,但不必急于进攻,而是分派一路水师。不需许多,只要八千人,从大河逆流而上,绕道到汲县后方,去抢占铜关。这样,贼军腹背受敌,必不敢轻举妄动,我军也就能轻松渡过清水河了。” 然后,他将羽扇点在河内郡北面,又道:“而最重要的是北面这路奇兵,我军可以分一路精兵,从上党郡绕路,经天井关南下,出其不意地抢占河桥。只要河桥在手,敌军就彻底失去了与京畿的联系,成了一支孤军。” “到那时,我们只需围困数日,高声劝降,贼军必然气沮。要么只能出城与义师决战,要么甚至就不战而溃,任由我军施为了。” (刘弘作战计划,未画原黄河流向) 好计策!刘羡听罢,几乎要当场击掌赞叹。 卢志说道:“宣城公用兵,已经进入化境了。” 太原内史刘暾更是赞同说:“若是这个打法,真是万无一失!” 这确实是极为难得的好计策,一般来说,两军交战,就是将领之间进行互骗。上当了的输,不上当的赢。可刘弘的计谋却可以说是阳谋了,单纯地扬长避短,不与对方进行正面决战,而采用迂回包抄的形式获得最大的利益。哪怕对方明明知道战局发展,也没有破解的办法,这就是阳谋的魅力。 但刘羡将眼色投向在场众将时,又很快意识到不对:诸将的脸色大多太沉重了,他们并不欣赏刘弘的这个提议。 难道是这个计策还不够好吗?刘羡随即猜出缘由:当然不是,可这么打仗的话,对方若是不战自溃,诸将谁能立下功劳呢?恐怕都是刘弘的谋策之功了!诸将之所以参与义师,是冲着出人头地来的,可不是为了做他人的嫁衣啊! 因此,就当司马颖为刘弘的提议感到意动时,阳平太守和演说道:“宣城公的提议不可谓不好,但恐怕不合时宜。” “哦?和府君有何高见?”刘弘对反对意见一向是非常容忍的。 和演对成都王一拜,继而道:“殿下,请恕我直言,现在是非常时期,并非是两国交战。义军既分南北,可到底哪一路才是讨逆的最大功臣呢?”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答案不言自明,哪一路义军先进入京县,谁就是这次讨逆的最大功臣,也才能获得天下人心。” “宣城公此策,确实是万无一失,可却提得太晚,也未免太费时间了。我军现在搜集船只,需要多长时间?分派精兵绕路上党,要多长时间?我们再招降贼军,又要多长时间?恐怕最少也要一个月。” “打仗怎么能惧怕伤亡呢?现在要紧的是抓紧时间,速战速决,决不能打成慢仗。” “否则到那时候,齐王殿下已经策马洛阳,遍赏天香,殿下却还未到河桥!殿下莫非甘心吗?” 司马颖闻言及此,可谓胸潮澎湃,当即挥拳道:“如此大事,岂能让齐王专美于前?”心中顿时下定了径直猛攻的决心。 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未免显得自己过于功利,同时为了挽回刘弘和刘暾的面子,还是故作姿态,纠结了一会儿说:“唉,不对,我要以人心来做定夺。这样吧,支持宣城公的立于左面,支持和府君的立于右面。” 如此做派,征北军司诸将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意?除了司马乂一派的人外,当然是大部分立于右边,就连卢志也沉默不语。至此,就定下了两日之后,大军南下汲郡的策略。 其中前锋为赵骧、石超、李毅等人,卢志留守邺城负责后勤运转。司马乂与刘暾等人的军队作为后继,留在邺城,等他指令。这种做派,俨然是要将破贼的功劳独吞。 司马乂对此颇有微词,几乎就要忍耐不住,当众对司马颖发作,但刘羡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顿时令司马乂哑火了。 散会之后,司马乂对刘羡抱怨道:“天下大事,坏就坏在这些急功近利的小人手里,府君为何不让我说话?” 刘羡心平气和地说道:“殿下,有些事情,靠说是说不会的。众意难违,您说服不了成都王,反而会损伤兄弟之和。我想,宣城公也是这个想法。” 刘弘对此情形确有预料,他全然没有被否定的懊恼,而是笑呵呵地说道:“殿下,有些事情,确实不能强求,我们既然尽了力,也没有必要再纠结了。” 司马乂也清醒下来了,懊恼道:“可十六弟如此急躁,恐怕南下战事,他哪怕是吃亏,也不会让给我们了。” “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刘羡对此已有思虑,说道:“主帅全然不在乎士卒生死,不怕吃亏,那必然就有吃不完的亏,他们不可能一战而定的。” “战场上既需要果决,也需要耐心。现在就是等待战机的时候,有他们在前面探虚实,我们大可以先看看情况。殿下,到时候我们随机应变,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司马乂闻言,却有些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更改的余地了。 在元康二年的三月壬午,浩浩荡荡的河北义兵正式起兵,开始陆续开拔,正式向汲郡开进。而司马乂与刘羡一行人则返回赵国,率常山军为义军主力后继。 六日后,常山军抵达邺城,义军主力占据朝歌,前后连营长达百里,前锋赵骧所部,已能看到清水河畔的芦苇。(本章完) 第335章 提剑登门的寒士 第335章 提剑登门的寒士 常山军正式抵达邺城时,义军前线尚未开战。 刘羡向卢志询问原因,结果哭笑不得。原来之所以还没有开战,是因为诸将争功,都要抢着击败禁军,争这个头功。 毕竟这一战是倡义首战,非同小可。若是拿下,说不得,之后就势如破竹,没什么仗好打了。到时候,第一个立功的将领,必然表功前列,封公拜相,青史留名,难道还是空谈呢!因此,众将互不相让,差点闹出个好歹。 最后还是司马颖大手一挥,声称首战即决战。他要派四十八名良将,率八万大军做前锋,同时越过清水河,向禁军发动猛攻。而他则率八万大军作为后继,尾随而至。到时候,谁有能谁无能,谁立功谁身死,都凭自己本事。 如此一来,作战所需要的物资远超预期,卢志正忙着将邺城武库的弓矢粮秣都送上去。预计决战的时间,大概在六日之后。 刘羡听到这个布置,不禁啼笑皆非,对卢志道:“子道,自古以来,还未听说有如此作战的。八万大军一齐渡河,怎么指挥?他照顾得过来吗?战场上没有秩序,岂不是处处是破绽?成都王殿下莫不是昏了头,以为打仗是游戏吧?” 卢志其实也并不认同这个做法,但他现在不在前线,还抱有侥幸,苦笑道:“是这样,但这就是联军之害啊,不是成都王殿下能够决定的。好在对面也来了个臭棋篓子,算是棋逢对手吧!” 棋逢对手?刘羡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敌军将领的信息已经弄明了。这次孙秀派来汲郡的禁军统帅,是他儿子孙会,再以士猗、许超为副帅辅佐,共同统领三万禁军。 在孙秀掌权之前,孙会是靠着他父亲关系,在城西西市里坑骗富家子弟的无赖。他长得又跟孙秀一般丑陋,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才能。结果孙秀掌权后,鸡犬升天。这个二十岁的小子,先是娶了朝中的河东公主,当了驸马都尉。眼下干脆成了使持节的三品督军,负责抵抗征北军司。 真是匪夷所思的用人啊!孙秀疯了?这样的小子也能当元帅?刘羡啼笑之余,在心中感叹:卢志评价得还真是恰如其分,至少从资历和才能上来看,孙秀和司马颖还真是一对绝妙的对手。 且让他们斗吧,只是可怜了前线的两军将士。 相比在河北的斗争,刘羡反而更在意河南的情况,齐王那边到底是做如何打算呢?他既然有三十万大军,却要面对帝国的第一名将孟观,诸多洛阳险要也是要攻克的目标,他能够取胜吗? 根据司马乂和卢志在河南搜集的情报,齐王司马冏大军已经开进到颍川郡的颍阴,而孙秀已经派出了四路军队来应对司马冏: 上军将军孙辅、折冲将军李严帅禁军七千占据延寿关; 征虏将军张泓、左军将军蔡璜、前军将军闾和帅禁军七千占据鄂阪关; 镇军将军司马雅、扬威将军莫原帅禁军八千占据成皋关; 京兆王司马馥、广平王司马虔帅禁军八千在巩县作为援军,视情况随时进行援助。 再加上原本就在南阳宛城驻军的孟观,麾下有三万新募军队以及三千上谷营。这五路军队约有七万大军,呈月弧形占据山险要塞,阻挡在司马冏面前。而洛阳城内,大概还有三万禁军,随时可以为前线增兵。 虽不知是谁的建议,但孙秀在河南的防御阵型还是非常合理的。刘羡等人研究形势,认为短时间内,司马冏恐怕很难正面突破,恐怕要形成僵局了。 这天刘羡正在与李盛在军营中推演战局变化,突然营外一名令兵大声来报。 帅帐是军营中心,百步之内,非令不得入,非紧急军情不得扰。刘羡闻报一惊,先放下手中地图,唤门外令兵进来。 “启禀元帅,营门外来了一个白衣文士,他提剑高呼,自称是元帅故旧,有绝密救命之事要通报元帅。” 刘羡一时莫名其妙,厉声道:“你不知道军法吗?没有上级的军令,怎敢用这种小事来打扰主帅?是不是收了贿赂!” 来人肯定不是刘羡故旧,刘羡在关西、河东的故旧,肯定是有信物的,不会采用这种冒昧的方式。如果是洛阳的故旧,肯定是贵族名士,又何必不报姓名呢? 在自广平郡一路走来,刘羡对这种套路已经有些熟悉了,八成是什么寒士想要借此推销自己,故作惊人之语罢了。因此特地下有军令,营外来人,只要不是邺城官员,他一概不见。 刘羡平日温文尔雅,除去恶劣事件和整训军纪外,待人非常和悦。令兵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又觉得刘羡爱兵如子,因此怀有一定侥幸。此时见刘羡骤然发火,神情不悦,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伏地不起,对刘羡道: “元帅恕罪!在下本不敢传,实在是那来人拔了剑说,要么我传令,要么他就杀了我!亦或者是我杀了他!只有这三种选项,否则他绝不离开,我看他都这样赌命了,也不似一般人,我哪敢不从呢?” 刘羡注视此人片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想:莫非真是我的故旧?不然怎么如此不顾性命呢?可不应该啊?他为什么不报名号呢? 沉思片刻后,刘羡道:“既如此,那不算你的错,就让他进来吧!” 这么说着的时候,刘羡又令门外的卫士拔刀在营前列阵,他们全副武装,露出森森寒刃,军容甚是庄严肃穆,常人见了,往往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大石,不得不躲闪而走。 但此时,一名白衣文士从官道上信步走来。面对凶神恶煞的甲士,他面不改色,右手洒脱地搭在剑柄上,看上去毫不惧怕,颇有一番卓尔不群的气度。 可刘羡仔细打量他,很快确定了一件事:自己并不认识他。 这人略大刘羡几岁,面容清瘦,眉眼端正,须髯雅致,身上的白袍略显破旧,可并不潦倒。在将士面前,他不慌不忙,顾盼左右,一一打量过后,这才长拜行礼,用从容不迫的语调说道: “在下中丘张宾张孟孙,见过刘府君。” 原来是中丘人,刘羡此时端坐在主席上,沉默地看了一旁的李盛一眼,李盛心领神会,立刻起身呵斥道:“见到我家主公,白衣怎敢不跪!” 张宾哈哈一笑,直起身子,不卑不亢地说道:“我闻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有人才远来,高踞不迎,此为非智;以勤王之旗求天下义士,士来而不见,是为无信;大军将败,却不尽心阻止,堪为不仁;用干戈之锐,来恐吓一寒士,更为少勇。刘府君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诸葛延见状,立马抢身跃起,哐当拔出腰间斩首刀:“你大胆!” 张宾不愠不火,补充一句:“军帐之前,主帅既不发令,属下却越俎代庖,亦不存严。” 这人真是好胆色!刘羡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欣赏,淡淡一笑,起身道:“先生用恐吓士卒的法子来求见我,亦不甚稳妥吧!请坐!我这里简陋,只有一点茶水款待,先生可以饮否?” 说罢,他端起自己昨夜喝了一半剩下的茶水,端给张宾。张宾伸手接过,叹了口气道: “可惜,可惜。” “府君身为征西名将,汉皇后裔,接连苦战,剿灭叛军,声名赫赫,为国家立下多少功劳?如今却还遭人猜忌,被迫远离战事,在这里整顿新卒,真不知何时有龙飞之日啊!” 这几句话其实说到了刘羡的痛处,但他表面不动声色,回说道:“我并不图什么功名利禄,只想为国家百姓做点事情罢了,你说的那些,我并不在乎。” 张宾端起碗,也不嫌是隔夜的剩水,一饮而尽。又叹了口气道:“我可惜的,也是天下的苍生啊!天下大乱在即,要白白增加多少苦楚,才能重回安宁呢?” 如此说罢,刘羡对其大为改观。 张宾衣衫破旧,但整体却打理得干净清爽,一路走来,手脸上不见有丝毫风尘,可见是个爱干净的人。可他侃侃而谈间,饮下隔夜的剩水,竟然面不改色,看不出丝毫被侮辱的动摇来。可见他心中有大抱负,大野心,已经超过了个人的喜好。 刘羡认识的人里,只有祖逖能做到类似的事情。而且他也很快醒悟,这个人要来投奔自己,恐怕绝不是为了所谓匡扶社稷来的。 但既然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听一听他的意见也无妨。 这么想着,刘羡微微一笑,拉着张宾到坐席上,徐徐道:“先生既然有此苦心,定然有所指教,我愿洗耳恭听。” 张宾看了一眼周围的甲士,说道:“我有大事要说予府君,凡人恐怕不能旁听。” 刘羡当即挥手,只留下诸葛延与李盛在帐内,道:“这二位是我的心腹,有什么大事,不必瞒过他们。” 张宾看了一眼两人,右手微微摩挲剑柄,沉思片刻后,终于说道:“府君,司马氏人心渐渐丧尽,天下已然大乱,堪比当年汉季讨董,正是霸主创业之际,不知府君有无意乎?” 不出所料,果然是来劝自己造反的。刘羡抬眼看了张宾,并没有接话,心想,眼下这个形势,哪里有自己造反的余地?且看他如何分析形势,若是荒诞不经,自己恐怕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而见刘羡沉默,张宾却镇定自若,继续陈述道: “如今齐王倡义诛贼,天下云集响应,志在勤王。可实际上,司马氏失信天下良久,所能驱众者,不过是利之一字而已。赵逆以利御众,生杀妖后,与今日诸王讨逆,本无二质。” “因此,无论是何人主政京畿,恐怕都不能令士人心服。毕竟众士所求,其高如山,不可攀附,其深如海,不可填塞。一旦不能满足,此后之事,也定然是军镇率乱,政变迭起。依在下看来,五到六年之内,晋室就会有瓦解之危。” “可灾祸也有尽头,大乱之后便有大治!到晋室毁祸亡国,得到失信应有之下场后,这场灾难也就会停止。换言之,也就是天下豪杰并起,逐鹿中原的时候了!” 这些见解倒是与刘羡不谋而合,甚至阐述得比刘羡想得要更加详细。因此,听到这时,刘羡已经确定,眼前的这位张宾,确实是世间少有的顶尖谋士。 张宾继续道:“我在中丘时,见府君麾下严明,约束军纪,拒不扰民,真是难得的王者之师。您贵为昭烈帝后裔,负有民望,又有文武之才,实是终结乱世的一流人选。虽然现在还不是起事的良机,但为了天下苍生着想,却到了不得不考虑的地步了!” 刘羡见状,不禁问道:“先生有何策教我?” 见刘羡终于上钩,张宾捻须一笑,朝刘羡伸出三根手指,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只有十个字可以送给府君。” “十个字,哪十个字?” 张宾悠悠道:“蓄私兵,远朝政,缓图外放。” “现在天下只是初乱,还不到逐鹿天下的时候。但这种乱事也足以害人性命,因此,应在乱局中设法自保,而最好的自保手段就是蓄私兵。以府君您现在的地位和威望,虽不能骤成大业,但做到私兵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又正如在下所说,接下来的数年内,无论是谁主政中央,都无法得到天下士子支持,甚至将殃及池鱼,清算党羽。因此,府君绝不能做哪位殿下的家臣,而要远离朝政,哪怕和一些人脱不开干系,也不要在乎。因为您有私兵,却保持中立,如此一来,就没有人会主动招惹您,反而要设法拉拢您。” “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外放了。只有外放,才能开创鸿业,这是聪明人都知道的道理。但府君绝不能心急。如果没有足够的根基,外放到地方,反而斗不过那些地头蛇。因此,您要在中央建立声望,越是朝廷下达的诏令,您越要不折不扣地完成。” “如此一来,才显得您大公无私。也能更好地蓄养私兵,在朝政中保持中立。等到朝政崩坏,达到不可挽回的时候,才是您应该追求外放的日子。到那时,您威名声扬全国,又有一支足以镇压地方的私兵,以堂堂之师出镇地方,创业必势如破竹,一发不可收拾啊!” “想要成就大业,这就是我要送给府君的十个字。” 张宾说罢,刘羡品味良久,只觉得对方字字珠玑,又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醒悟感。他霍然起身,对张宾行礼道:“先生实乃大才,方才无礼,切望先生莫要见怪。” (本章完) 第336章 婉拒奇策 第336章 婉拒奇策 直至此时,张宾云淡风轻的面孔上,才终于展露出一点喜色与自得。 他坐在榻席上,对刘羡的行礼施以还礼,说道:“府君真是客气了,我对府君仰慕已久。这些年来,常常听闻您在关西讨贼平寇的卓绩,杀郝散,救周处,平齐万年,招抚秦州五郡,威名遍传东西。前些时间,亲眼所见府君编练的军队,更是令在下为之惊叹。” 刘羡一笑,道:“只是些新卒罢了,与征西军司的老兵比起来,还不堪大用。” 张宾正色道:“府君何必自贬呢?将军练兵不足一年,却能从常山拉出四万大军,而且军纪严明,分工合理。我在邺城看过这些将领,除去宣城公带过来的幽州突骑外,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放眼河北,能如府君者,几无人。” 又道:“在下虽身为中丘人,以前也曾到太原参军,当过一段时间的帐下都督。那里的并州兵也算久经战阵了,可惜,并没有真正的良将。而那段时间,我又生了疮病,就从军中退了出来,回乡养病,直到去年方才好转。” “那为何先生此前不投征北军司呢?” 张宾叹道:“不敢相瞒府君,一是我出身寒门,若是走正常仕途,必然是险阻重重,难以得志;二是成都王性情散漫,并无胆魄,实非英明之主。” “我自诩有张良之才略,却也知道,想成就非凡之业,必有非凡之人。若不能寻得如此君主,纵然得一时富贵,却不能人尽其才,那又有何用呢?” “可先生随我,恐怕要吃很多苦头啊!” “请府君放心,张宾生平不好富贵,所求无非一事而已。” “何事?” “人生短暂,若不能留名千古,比肩前贤,岂不是白白走了一遭?为此,我至今尚未成家,就是愿舍弃一切,随时能寻得英主,成就大业。” 听到这里,刘羡对张宾又是欣赏又是忌惮,心想: “此人有大毅力大智慧啊,单论双目如炬,洞穿大势,我所认识之人中,恐怕没有人能胜过他。但他有些过于极端了,似乎除去自己理想外,一切都毫无所求。哪怕是自己,也会顾及家人朋友,他却似乎毫不在乎一样,这样的人,我能驾驭住吗?” 但他确实是由衷地欣赏张宾,不禁拉着他的手,来看如今的司州地图,上面摆满了黑白棋子,来象征赵王与义军之间的形势,他指着地图问道: “以先生之见,眼下讨赵形势如此,不久后,在汲郡便要有一场大战,你觉得胜负如何?” 张宾仅仅是看了两眼,很快便得出结论:“在下以为,义师必将迎来一场大败,若处置不好,说不得就要退回邺城了。“ “哦?”刘羡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由有几分诧异。在自己看来,由于布置草率,河北义军大概很难取得战果,可考虑到对面的主帅人选,毕竟是个从未领兵过的孙会,刘羡难免生出些小觑之心。两军都没有什么经验,那就很有可能打成烂账。没想到张宾会这么果决地认为,义军会有大败。 刘羡将心中疑问说给张宾,张宾便道:“府君说得不无道理,可凡事还要看深一层。孙会固然没有带兵经验,但他的两位副帅,还是行伍出身,有作战的经验。今日如此兵力悬殊,孙会哪怕不懂军事,也不敢专权独断,反而会将大事委命给知兵之人。” “而河北义军却为之相反,他们自恃人多,反而轻敌冒进,各部之间又没有协同,只凭着一股冲劲,能打胜仗吗?只需要孙会击败任意一部,其余诸部就会胆寒败退了。如果孙会手下有高人,乘胜追击,再打出一个昆阳大捷,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罢张宾言语,刘羡沉思片刻后,颔首赞同道:“是这个道理。” 随即又问道:“以先生想法,我该如何做?” 他原本打的是义军作战遇挫后,司马颖吃些教训后,自然也就听得进自己一方的意见,能正常出兵了。可若是遭遇一场惨败,那就大不相同了。 其实在来之前,张宾早就做好了腹稿,此时当即道: “府君,事情如此发展,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 “嗯?”刘羡有些疑惑,不明白张宾语句中“机会”的意思。 张宾微微抬手,不徐不疾地说道:“您可以派出一队人马,佯装接应成都王,然后趁机截杀了他!” “啊?” “之后,您就对外宣称说,这是孙秀派来的刺客。您素有信义之名,德高望众,孙秀又常行鬼蜮手段,众人必然相信。哪怕不相信,到那时,除了让常山王来接管征北军司,还有其他人选吗?” 说到这里,张宾生出些得意,语速也快了起来: “到那时候,常山王又会任命您做这大军的统帅。以您的能力,率领二十万大军,击败孙会,岂不是手到擒来?击败孙会后,您再自河桥入洛,亲手擒杀孙秀,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与您争功?您就是讨赵的第一功臣!” “盛名之下,您再推辞重赏,必然更得人望,便可以行我所说的十字策略了。” “我敢担保,不出三年,您必然外放。到地方上后,您再登高一呼,天下赢粮而景从,大业也就唾手可得了!” 张宾这一番滔滔不绝的建言下,刘羡一时感到窒息。因为张宾给刘羡画出了一副,空前清晰又美满的蓝图,夺权,养望,帝业,一切都顺理成章。所需要用的手段,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出其不意地刺杀司马颖,完成一次小型政变而已。 以刘羡意志力之深,此时也忍不住有几分动摇。毕竟甘美的果实就在面前,谁能忍住触碰它的欲望呢? 但刘羡眼前忽然晃过孙秀的脸,令他顿时清醒了,并且很快意识到:孙秀恐怕也是这么劝说赵王的吧?张华恐怕也是这么劝说贾后的吧?岐盛恐怕也是这么劝说司马玮的吧? 获取权力的方式是如此简单,可难道没有代价吗? 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司马颖吗?就算真成功了,这么大的事情,真的能瞒过去吗?到时候,天下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呢?真的能得到无数人的敬仰吗?如果不能,自己的部下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煌煌史册之上,以后又会怎么描写自己呢?以后真的不会上行下效吗?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交织后,这一刻,刘羡切实感觉到了,感觉到头上曹操和司马懿的阴影了,甚至能看见那两人嘲讽似翘起的嘴角。 但在这一瞬间后,他们又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刘羡抬眼周遭,打量着帐内的张宾,他显然在为自己的谋划而得意,而一旁的诸葛延与李盛两人,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呼吸有些粗重,显然,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个计策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帐篷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安静到刘羡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心跳声。他再度起身,把帐门的门帘挑开,让阳光照射进来,可以见到空气中上下弥漫浮动的无数尘埃,新鲜的风也随之进来了。刘羡的目光投射到军营外尚在开的杏树,胸中的波澜渐渐平复了。 他回头对张宾说:“谢谢张先生的计策,但这个计策,我恐怕不能采用。” 这句回话让张宾哑然了,甚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看来,自己刚刚和刘羡那段对话,已经算得上君臣相得,而献出的这个计策,可以说是他的得意之作,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对方不愿意采纳呢? 刘羡说道:“此前张先生说,晋室毁祸至今,无人愿意复兴,就是因为失信于天下。我若是设计刺杀司马颖,借此篡权,恐怕也会失信于天下。到那时,即使我侥幸建立了帝业,社稷又能长久吗?” 张宾连忙道:“府君,只要计策设计周密,并不会有人知……” 刘羡挥手打断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来的无人知晓?” 张宾又道:“府君何必如此迂腐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汉高祖得天下,不就是撕毁了鸿沟之约,才歼灭项羽吗?先主复兴社稷于西川,不也是背盟而成吗?” “在这个世道,仁义固然有用,但绝不能让仁义绊住了自己。汉季之时,论德高望重,心怀百姓,无人能及刘虞,可最后却冤死于公孙瓒之手。世间万事,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所谓功过相抵,只要功大于过,大体无碍,小事上也不需如此计较。” 刘羡笑道:“张先生确实是大才,深谙中庸之道。可有些账并不能这么算,高祖得天下,行事无不是事出有因,唯一一件违背了誓约的,大概就是鸿沟和议,可这也可以说是兵不厌诈。高祖何时这么偷袭过盟友?” “我曾祖昭烈帝确实是背盟刘璋,才在巴蜀有了立足之地。可他又何尝不悔恨呢?此事白白磋磨了他三年的光阴,使得浪费了反曹时最宝贵的时间,最后受限于西川一隅,继而遗憾终生。” “今日先生教我两策,第一策我极为欣赏,可第二策我却不敢苟同。如今天下已然是利欲熏心,想要重建信义,难道还能用数十年的标准来要求吗?恐怕不能。” “我也不是不用阴谋诡计,刺杀、诈骗,我都是行家里手,可这种手段,只能对政敌用。若是对盟友也使用,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对付敌人,多残忍都不可怕,可对明面上的盟友也如此,不是自绝于天下吗?人心已经走下坡路太久了,我们要走回山顶,那要走的上坡路要更长更难。若这么走,我不觉得我还能走到那个众望所归的的地方。” “如果先生不认同我的看法,那只能说,先生与我并非同道中人。” 张宾沉默地凝视刘羡片刻,叹息道:“看来确实如此,我是白高兴一场,只能另寻高就了。” 言谈至此,两人都明白,两人恐怕很难成为一对合适的君臣了。 老实说,张宾从未遇到过刘羡这样的人。他虽出身贫寒,却自诩为天下最纯粹的智者,平日里所遇到的困难,其实就是如何让旁人明白,自己设计的计谋有多么精妙。毕竟世上的蠢人太多了,总喜欢拿上策当下策,拿下策当上策。 所以,张宾对自己主君的要求很简单,他可以暂时看不懂自己的计策。但在经过自己的开导后,他能够发现自己计策的妙处,并且毫无顾忌地应用就好了。 他在来之前,相信刘羡是个聪明人,如果是聪明人,看到自己的计谋后,应该是纯粹的拜服,然后无条件地采用才对。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刘羡确实是个聪明人,在前一个战略面前,也确实表现出了对自己智慧的拜服。可在第二个更实际的计策面前,他却止步了。 这个人并非是看不懂,也不需要自己开导,甚至能开口讲出一套和自己正面互驳的理论,这是张宾万万不能接受的,他太自信了,绝不可能认为自己会犯下错误。 所以,哪怕接下来他可以待在刘羡军营里,时不时献出一两个不错的策略,获得一份不错的功名。可一想到刘羡将用一套莫名其妙的逻辑给自己的智慧戴上枷锁,张宾就觉得如坐针毡。 看来他找错了主君,他必须找一个,能够完全利用自己智慧的主君。哪怕能力差一点,也未尝不可。他人生的目标其实没有其他,就是要找到这样一个人,来验证自己的智慧而已。 刘羡也能感受到张宾身上这种纯粹的意志力,他明白为什么: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认为自己拥有全世界。 张宾如今孑然一身,也不知放弃了多少事物,他是绝不会在自己面前妥协的。 想到这里,刘羡对外呼道:“来人!送张先生出营!” 此时张宾再从来时道路离开,心情却已截然不同,来时他自以为智谋无敌,必然能够说动刘羡。可现在,他却忽然有些落寞与惶恐。 他之前拒绝的时候,还沉浸在所觅非人的失望里,一时说话,还是有些草率了。他现在有些后怕地想:刘羡既然不用自己,会不会干脆一刀杀了自己,以绝后患呢?这是很可能的事情,当年曹操放过刘备,项羽放过刘邦,给自己造成了多么大的祸患,他不可能不了解…… 这么想着,张宾走到军营大道上,身边虽只有一人,可他却一度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唯恐会出现什么人拉住他,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斩首。 那他心中的大志向将如何实现呢? 走到营门前时,果然,身后追来一名士卒,叫住他,说道:“这位先生,请您停下!” “果然来了!”张宾内心暗道,他松了一口气,反而回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说道:“给我挑的地方在哪儿?” 现在他已经来不及哀叹自己出师未捷了,只想看看自己葬身处的风水。 结果那名士卒有些莫名其妙,说道:“什么什么地方?我不太明白。” 他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漆盒,直接塞到张宾怀里,让其一个趔趄,险些打翻在地。张宾打开漆盒一看,里面装满了金灿灿的金饼。 在他不可思议的眼神里,士卒道:“这是元帅念你方才献策有恩,特意还给你的酬劳。他还叮嘱说,要你藏好了,这可是五百金的巨款,莫要别让他人抢了去。” 而此时此刻,大帐内,李盛质问刘羡道:“主公,像张宾这样的惊世奇才,不能用,也要杀。您怎么能……就这么放他走呢?” 刘羡低头继续研究着地图,回说道:“放他走吧,若是司马氏见人有才就要杀人,那我早就死在洛阳了。莫非我连司马氏也不如吗?这事传出去,以后又有谁愿意归顺我?想要天下安定,这点度量还是要有的。” “何况,像他这样出身的人,很难在这个年头出头的。” 话是这么说,刘羡内心其实万分纠结。他清楚地明白,张宾这样的奇才,不出头还好,一旦出头,恐怕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自己放他活着离开,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呢? 还是要坚守原则,刘羡这下想起了老师最初教给自己的道理:行义者,本来就是不图回报的,只有如此,才能重建世人的信任。何况自己还不是行义,只是拒绝了作恶罢了,这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刘羡这么想着,终于说服了自己。他转而去想另一个问题:自己既然拒绝了张宾,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去驾驭他呢? 在这个时候,有一名洒脱的年轻胡人朝军营走来,正好与心事重重的张宾擦肩而过。他手里牵着一匹健壮若龙的大黑马,营门前立定时,格外引人注目,见令兵过来了,他眨着明亮清澈的双眼,说笑道: “喂,能帮忙通报一声吗?我是你们元帅的故人,曾经给他卖过马,今日有事,来找他叙叙旧啦。” (本章完) 第337章 马贼石勒 第337章 马贼石勒 门前的令兵刚送走了张宾,结果没想到,竟然又冒出一位元帅故旧来。而且看样子,这人还是深目白肤的羯人,着装也寒酸,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认识元帅呢?他不敢置信,也不愿放行。 不过这怎么难得倒这位羯胡青年,他绘声绘色地描绘出翻羽马的模样,又戏言道:“哎呀,大人物都有寒微潦倒之时,你怎么能用这种眼光看人啊!你不会以为,你家元帅天生就是元帅吧!” 他眼神真诚,语气戏谑的同时体现出的自信气度,也并非常人。令兵将信将疑,这才答应,等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就替这个胡人青年传令。 因此,等刘羡知道阿符勒前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什么?这小子也在邺城?” 刘羡正吃炊饼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胡人小子,怎么无处不在似的?当初自己给他一千金的时候,他不是声称要北上吗?怎么又跑到邺城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确实是带点孽缘的。刘羡很喜欢这个羯人青年,虽然他不识字不读书,喜欢说大话,但他的洒脱任性是刘羡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因此很多时候,当刘羡自认为走入一个死胡同时,经常会想起他,试着用他来观想自己,也确实受益良多。 他不禁对李盛笑道:“这小子,每次都是挑着饭点来见我,真不是成心的吗?” 这么说着,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炊饼,嘱咐火营多做两碗汤饼过来,而后就亲自到营门口去见阿符勒。 又是五年未见,刘羡已经变化了许多,可这个羯胡青年,似乎不会变老一样。除去身上的衣装有些变化外,他的面孔还是以前那样,笑容灿烂到不知天高地厚,好像从来没被人欺负过似的,眼睛依然是那样充满深情与好奇。 阿符勒笑道:“呀,刘羡,你变年轻了啊!遇到什么喜事了吗?” 刘羡则回笑道:“老公看到小子活蹦乱跳,那还能不高兴吗?” 两人都哈哈大笑,就好像回到了当年在洛阳时初见的模样。不过阿符勒现在的打扮并不像此前那么落魄,当然也不算华丽。就是一身兽皮细细缝在一起,还带着一些处理不净的膻味,腰带、皮靴、发饰、马鞍,都不伦不类,颇有些草莽气质。 两人走回到营帐里,也不用刘羡多说,阿符勒见桌上备好了汤饼,当即端起一碗就吃,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你真是越混越好了,现在要见你一面,居然要等上一个时辰……” 刘羡闻言,不禁想起了阿符勒以前的誓言,笑道:“人往高处走啊!不是你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吗?我还记得,你当时渡河的时候说,以后要飞黄腾达,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哈哈,小飞黄腾达吧!”阿符勒咽下口中的汤饼,对他嘻嘻笑道:“我现在来找你,是来建功立业的!” “建功立业?” “你们不是要招兵买马,打进洛阳换皇帝吗?我这里有一千人,你要不要?” “一千人?”刘羡莫名其妙,他问道:“你哪里来的一千人?” “哼哼,你可别小瞧我,我现在可是个马贼头子呢!” 原来,郝散之乱后,阿符勒本是打算领着族人,北上晋阳去投奔匈奴左贤王刘渊。没想到,还没见到刘渊,朝廷就下令,把刘渊等胡人首领移入邺城等要地关押,这让他扑了个空。 阿符勒只好临时更改目标,从晋阳继续往北走,一路走到了帝国的最北疆——雁门郡。在那里,他用刘羡给的一千金收买官僚,安抚族人,结交并州往来的人士,很快占据了一块河川边的草地,得以放牧耕种。 不过阿符勒也明白,如今这个年头,想要安安稳稳放牧,那恐怕是痴人说梦。于是他便开始琢磨些副业。恰好拓跋鲜卑平定了朔方,有大量胡人俘虏做奴隶。他便和一些鲜卑人合作,在河北和朔方之间倒卖胡人奴隶,很是赚了一笔。 可惜好景不长,阿符勒做这倒霉生意的时候,贪小便宜,竟没有打点雁门太守,而且为了绕过关卡,走的是小路。雁门太守得知郡内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当然是勃然大怒。再一探听,阿符勒没有背景,当即也不走程序了,直接派了两千郡兵去查抄他的老家。 阿符勒麾下部众有三四千人,丁壮不过千,又没有什么好的甲仗。按理来说,大兵一到,就只能束手就擒,他也只能落得一个砍头的下场。还好郡府内有人通风报信,让他提前得知,这才从雁门又逃了出来。然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上党老家。 这一路真是惊心动魄。像他这种落单的胡人,一旦被不认识的汉人看见,很容易就被抓住当奴隶卖出去。毕竟阿符勒自己就是干这一行,他最清楚其中的行情。好在他能说会道,这些年还真在并州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还有太原郭氏的旁支。因此,虽然几度遇险,差点就当了奴隶,他还是有惊无险地逃回了上党。 然后,他就投奔了上党与魏郡之间的乐平马贼。 他自鸣得意地对刘羡说道:“我从小养马,会相马,也会驯马。别的我不敢说的,但论怎么驾驭这些畜生,那可没几个人强过我!我就是靠着这手本领,得到了我们首领的青睐,现在,我在兄弟里已经排行老二了呢!” 刘羡听罢,对他离奇的经历颇感无语,毕竟这位羯胡少年一直在违法犯法,按道理来说,自己应该立刻砍他的头。可同时刘羡又感到敬佩,因为阿符勒的生命力真是旺盛。短短五年,又是几度起落,一度到一无所有,可他还能从头再来。似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打不垮他似的。 他就像是水,只要遇到任何有缝隙的地方,都能够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阿符勒又自我介绍道:“喔对了,刘羡,我现在的首领是汉人,他给我取了个汉人名字,叫石勒呢!” “石勒?” “对,石勒!”阿符勒拍着胸脯笑道:“他说我的命硬得像块石头,扔哪里都摔不死,所以他干脆叫我姓石!你觉得怎么样?我还挺喜欢的!” “今年元月的时候,我们刚在章武那做了一出,那边的坞堡扎手,伤了点人手,所以就休养了快一个月。直到二月底的时候,才听说起兵的消息。好家伙,我那做首领的兄长说,这是绝好的诏安机会,错过就不再来了,于是就紧赶慢赶,往邺城这里跑。” “我们是前天到的邺城,听说成都王已经走了,我兄长还以为赶不及了,结果没想到啊,你在这里!我就和我兄长说啊,我们可以来找你。” 说到这里,石勒颇为自豪地介绍自己的团队道:“刘羡,我跟你说,你别小瞧我们乐平马贼。这两年,我们最东跑到过青州,最北跑到过上谷,鲜卑人、匈奴人、乌丸人,我们都打过交道。里面的兄弟,虽然不满一千,那个个都是人才!我那兄长,更是一代人杰,绝对能成一番事业的。” “帮我们在义军里谋一个差事,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 刘羡闻言,一时有些慎重。 老实说,收降几百人而已,这并没有什么难的。找司马乂和卢志开开口,应该是很轻松的事情。但问题在于,之后怎么办呢?将他收于麾下?他太明白石勒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作为朋友,石勒是一个很值得交往的人,永远不会感到无趣。可如果进了官场,他却太过自我了。石勒完全是任性而活,没有任何规矩能够约束住他。因此,他能够惹下数不胜数的敌人,闯下无穷无尽的祸事。石勒此前在雁门的遭遇,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做谁的臣子。 考虑到这些,刘羡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斟酌着说道:“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恐怕也就是一个名头而已。不管怎么说,你们只是半路来入伙的马贼,肯定难以得到上面的信任。之后能成什么事,恐怕还是要你们自己上战场,用性命去争。你们能做到吗?” 面对这番话,石勒却丝毫不感到恐惧,拍着刘羡的肩膀笑道:“哈哈,刘羡,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我们这一次过来,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刘羡,你知道我人生最想干的事什么吗?” 这倒引起了刘羡的兴趣,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水,眯着眼睛道:“哦?我还真不知道,那你说说看?” 石勒猛吸了一口碗里的热汤,然后揉着肚子打着嗝,徐徐说道:“人实在太渺小了,世界又这么大,我们难道不应该尽可能看看吗?” “所以,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些小目标。” “小目标?”刘羡有些好奇。 石勒一挥手,高声道:“如今天下有二十一个州,我不可能全部看一遍,这太奢侈了。那就退而求其次,人这一生,怎么也要去过十一个州!才能不枉此生嘛!” 刘羡一听,顿时就乐了。自己这些年在各地辗转,也就去过司州、雍州、并州、秦州、冀州五个州。其中车马劳顿,就足以让人辛苦难言。石勒竟然还想要去十一个州,真是能折腾啊! 而后又听他道:“去过的每个州里,我也要交一两个知心朋友。刘羡,怎么样,不算过分吧?” 四海之内皆兄弟!刘羡点点头,说道:“我也有同样的梦想。” “然后啊,我要杀人!”石勒一拍桌子,开始发狂了:“这世上该杀未杀的贪官污吏太多了,我怎么说,这辈子也要杀够一百个!这样才够本!” “我不仅要杀他们,还要当面一个个数落他们!你们有什么功劳,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嘛?凭什么平日里,仰着头,斜着眼,对着我们这些贫苦人耀武扬威啊!不会真以为我们不敢杀人吧?” “所以我一定要杀,杀出一个朗朗乾坤!” 刘羡闻言哑然,这真是普天之下所有穷苦人共同的心声。谁不恨头顶上这些蛀虫呢?说白了,天下的局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士族尸位素餐,为富不仁,毫无骨气,这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他本以为石勒已经说完了,不料石勒继续说道:“当然了,杀人之后,我还想要修一本史书,把全天下所有的英雄豪杰都排进去,然后把我排进第一位!刘羡,你觉得如何?” 石勒一开始说的时候,其实略有一些不自信,但当他将眼光放在刘羡身上,双目中坚如铁石,真如同他新得的姓一样。刘羡本来想戏谑地取笑他,但见他如此肃然神情,也不禁认真起来。 刘羡回答说:“我可不是说这种话的人,而你说这种话,未免还太早了。等有朝一日,你先能够率领十万大军,再和我说这种话吧。” 石勒闻言,再次大笑起来,他说道:“好啊,你等着那一天吧!” 说罢,他找刘羡讨要了个可以通行军营的令牌,就离开了。 次日一早,石勒和他那结义兄长再来找刘羡,介绍说:“这就是我那首领兄长,汲桑。” 汲桑是名相貌堂堂的八尺丈夫,举止粗犷间又不失精明,一看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直到这时,刘羡才知道他们的底细,原来石勒说是有一千人,实际上一共八百八十七人,还不到九百,手下的马倒是挺多,有一千五百匹。手里还有不少抢来的珠宝,大概值个两千金。 刘羡领着他们去找了司马乂,跟他叙说了乐平马贼的情况。司马乂很欣赏这两个家伙,大手一挥,便派使者给卢志,商量着给这九百人一军的编制。 在此时的征北军司里,校尉大概有将近两百名,卢志作为成都王长史,都不需要向其申报,就能自行处理。他又是大手一挥,模仿汉季时期汉灵帝对黑山贼张燕的处置,当即任命汲桑为黑山校尉,石勒为军司马。然后再给每人发了一石麦面,一匹绢布,就算是军饷了。 这九百人之后的命运,就只能靠他们自己来拼搏了。 (本章完) 第338章 黄桥初战 永康二年初夏,汲郡,河北义军前锋大营。 大概寅时还没到,天上仍是繁星遍布的时候,义军的营垒里升起杳杳炊烟,在紫蓝透亮的星空下,其实并不显眼。但炊烟的香气是无法掩盖的,营内忙碌烹饪了近十万人的早膳与午膳,蒸面的香气四溢在空气中,稍稍吹过一阵风,很快就弥漫到营垒之外。 赵军的斥候们嗅到了这股气味,他们稍作议论,便猜出这香气背后的含义:这个时辰造饭,比往常提前了一个时辰,麦香味也远比往日要充足,说明这是有不一样的军事调动。而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只可能有一种调动了。 对方要开展大战了。 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后,斥候们短暂地相互交流后,以极快的速度向西南策马驰行。马蹄踏过三寸深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就如同洞穴里的鼹鼠,除了黑暗是他们的阻碍外,再没有任何天敌阻止。 究其原因,义军的前锋并没有放出任何暗哨,负责前帅的赵骧过于自大,几乎是像敞开大门一样,任由斥候们进行侦察。 这使得赵王军的斥候们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继而向孙会所在的汲县奔去。 他们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近二十里,不过短短两刻钟后,这群人便看见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从西北面流淌而来。河面宽三十余丈,波光涟涟,几乎听不见水声,只有看见数之不尽的芦苇随风摇摆起伏,其中的飞禽走兽在河边栖息。 这里就是清水河。 斥候们从这里飞奔而过,哒哒的马蹄声踏破了田鼠、野鸭的梦,继而从中飞起一片雁鸟,形同升起了一朵黑云。但当黑云散尽的时候,斥候的眼中出现了一座浮桥。 这是一座用木桩、绳索、上百艘小船组成的中型浮桥,宽约一丈四尺,可以容纳三人并行。因为是由汲县当地的黄姓士族出资监造,又被叫做黄桥。 踏上黄桥,桥面微微摇晃,斥候们不得不执缰勒马,从中缓步踏过。在南面五里处,一座森严的城池赫然耸立在地平线上,那便是汲县所在了。 此时前线的赵王军主帅孙会尚在觉中,忽然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敲醒。这让才入睡不久的他满是恼火,起来便大骂道:“谁又来吵乃公清梦!” 但一开门,见门口站着副将许超和士猗,顿时便哑火了。他尴尬地挠挠头,说道:“这个时间,天还没亮,两位有何事来找我?” 许超看了孙会一眼,走进房屋内,将桌上的油灯点亮,同时口中说道:“孙帅,刚得到的消息,贼军正在造饭,预计天亮之后,便会前来围城。” “咦!这是真的吗?” 这消息犹如一记大锤,顿时将孙会砸醒了,让他恐惧,更让他颤抖,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讪笑道: “那就要多多仰仗二位了。” 但那两人都没有搭话,许超和士猗当然是看不起孙会的。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就如同头上悬着一座大山,使得他们心情沉闷,几乎说不出任何玩笑话,也无力顾及对孙会的鄙视了。 许超点亮灯光后,士猗将一张地图打开,上面画着汲县周遭的城防图。他一面审视,一面对许超说道: “他们在半个时辰前造饭,现在应该已经吃上了。二十里路,骑兵两刻钟就能到,步兵急行军,则需要一个时辰。不过他们人多,应该走得没这么快,加上列阵的时候,我估计巳时的时候,他们才会抵达河水北岸。” 许超赞同他的观点,问道:“我们是守城,还是出城野战?” 孙会焦急道:“呀,这怎么能出城野战?应该守城啊!” 但士猗只当是全没听见,他自顾自地说道:“军心不可用,守城只会让士气丧尽。而且我们的将士可是全数披甲,半数带马,守城怎么能发挥威力?只能出去野战。” 说到这,他点了一下地图上的黄桥,纠结道:“我现在不能决断的,是黄桥怎么办。我们是趁对方立足未稳,直接过河袭击?还是等对面走黄桥渡河,我们再半渡而击呢?” 孙会又发表意见道:“应该烧了这座桥!让贼军不能渡河!” 许超还是顾及孙会脸面的,他解释道:“清水河不宽,宽处三十丈,窄处不过七八丈,深处甚至不过五尺,拆了黄桥,敌军也能顺利过河,不过是多浪费些时间罢了,可我们却不知他渡河的地点。留着黄桥,贼军一定会从此地过河,行为也就可以预测了。” 他随即对士猗道:“渡河袭击风险太大,一旦不成功,我们就是自陷绝地,我以为还是半渡而击最好。他们从黄桥过河时,我们发动袭击,其余贼部难以迅速救援,我们奋力一击,摧垮敌人先锋,未尝不能取胜!” 士猗斟酌一二后,认同了许超的观点,认可道:“那就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整军列阵,今日这场苦战,可以说干系到身家性命了,应该好好犒劳将士。” 他直接对孙会道:“元帅,您立马下令,令城中伙房造饭,今日杀五百头牛!打完这一仗,人人有牛肉吃!再备上金银数千,在阵前犒赏敢死冲杀之士!以此来振奋军心,必有大用!” 士猗的话语是如此笃定,似乎他才是孙会的上级。而孙会也颇有不满,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他就胆气尽丧,连连恭惟士猗道:“将军说得是,将军说得是,我这就派人去办。” 如此,就算是赵王军短暂的军议了。 两刻钟后,命令下达到赵王军各部,全军出城,在城外进行列阵。列阵的地点,是在距离河畔四里的平地上。他们大多坐在地上,一面吃着刚做好的炊饼,一面检阅自己的甲胄箭矢。由于敌人暂时还没有到来,他们需要尽可能避免消耗自己的体力,用充足的时间养精蓄锐。 吃完早膳后,天已经亮了。这一日是个好天气,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太阳很早就从云层中透出来,在初夏的上午,这种阳光是最让人舒适的。而对作战的将士们来说,好处是使得他们视线极佳,可以清晰地眺望远处的情形。 没多久,义军前锋开始进入他们的视线。 先到来的是前锋骑军的前锋,他们见远处的赵王军列阵不动,便快步抵达河边打量情形。拿着马鞭指点间,又发现黄桥仍在,无不喜笑颜开,甚至吹起口哨。 然后是骑军的大部队,他们骑着各色马匹,如同各色溪流相互汇聚,很快在北岸形成一道不可小觑的洪流。当他们在河对岸立住的时候,又像是凭空多了一堵人墙,惊起河畔无数飞鸟。 等到后续大军也陆续开进的时候,庞大的军队彻底占据了河岸,几乎一眼看不见穷尽,红白黑三色旗帜相间,伴随着军阵中威严的鼓乐声。乐声似乎遥不可及,但大军已经近在咫尺。 孙会躲在帅旗下,一会往左看看,一会往右看看,对比己方和对方的人数,不禁瞠目结舌。他偷偷问一旁打量形势的许超道: “许将军,贼军到底来了多少人?” 许超看到对方这声势,也不禁有几分胆寒,他回答道:“可能有七八万人吧。” 孙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看起来,对方的军队漫无边际,就好像己方的十倍百倍一样。不过,这其实是人眼睛的错觉,当军队的数量上万后,一两倍的差距便是满山遍野,一个人怎能轻易分辨呢? 但这足以让孙会临时变卦了,他问道:“许将军,要不,我们还是退回去守城吧?” 士猗在一旁不悦道:“孙帅,敌军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再退,那不是让士卒认为我们少勇?那就根本不会为我们卖命了。现在无论如何,都必须作战了。” 说罢,他向各部传令,令诸军将士都列阵起立,戴好甲胄,静待对面动作。 而在清水河北岸,义军前锋中也正在紧急地召开一次小型军议。 赵骧说道:“此前殿下有令,可令我等自行其是,共同发起猛攻,眼下赵逆大军就在眼前,我们何时行动?” 与他同行的前锋分别是石超、王斌、高元、虑志、公师籓、崔旷等人。 高元说道:“我看对岸敌军士卒闲坐在地,颇无斗志,大概一击可破。我们应该事不宜迟,立刻向其进军。” 公师藩则犹豫道:“可我军急行军二十里,颇有些疲累,是否让我军休整片刻后,再行进军?” 王斌否定道:“若是我军踌躇不前,反倒让逆军小瞧了我们,以为我们没有胆气,到那时候,再想要破敌,可就难了!” 由于没有主帅压阵,众将顿时有了争吵起来的迹象。 好在此时石超用力咳了几声,众人这才安静——石超的家世太高,众将下意识地仍保有敬畏之心。 石超说道:“何时进攻,这本来不是重点,问题在于,眼前过河的桥只有一座。殿下却让我们分路齐攻,这该怎么办?” 这确实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赵骧道:“那就一路过桥,其余各路泅水渡河嘛!” 这就让众人不满意了,那谁走桥,谁泅水呢?恐怕过桥的一路都集结完毕开始进军了,其余各路都还没有过河,那得胜的功劳是谁的,还用多想吗? 赵骧也知道,这样吵下去没个头,便说道:“这样吧,我先率军走桥渡河,等诸位都渡河完毕后,我再发令总攻,如何?” 他知道众人怀有疑虑,又说道:“殿下就率中军在后面,你们若是继续吵下去,莫非要让殿下看我们的笑话吗?” 这也是事实,众人都想,再吵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就这样将就了。他们勉强点头同意后,按照事先计划,将大军分开成为六路,由赵骧率先渡过黄桥,而石超、高元分列左右。 在渡河前,按例,将军要对士卒们进行一番动员演讲。赵骧便策马将士之前,高声说道: “我主永康帝,继承大统已有十余载,乃是武皇帝之嫡子,素无过错!可不敌赵逆阴谋,竟然被废,关押在京北金墉城内!赵逆司马伦,素无功绩,昏昧不堪,重用孙秀,曾在关西激起多少民变!如今竟敢篡位,莫非以为,天下无有公道?九州无有义士?” “我大军倡义伐罪,领百万铁马金戈而来,人数之众,何止十倍?以此攻之,怎能不胜?能杀贼立功者,成都王不吝重赏!必厚待之!” 赵骧说罢,他麾下士卒当即高呼“杀贼”,呼声传播周遭,其余的义军也随之欢呼,就如同浪潮起伏,绵绵不绝。 等他们安静下来后,对岸的赵王军也做了一番简短的动员。 许超对将士道:“今日若得胜,晚膳人人能饱食牛肉!能陷阵夺旗者,皆有百金之赏!” 赵王军将士也回以高呼,他们说:“必胜!必胜!” 只是相比于北岸此前的山呼海啸,这阵呼声就显得有些过于衰弱了,引得对面的义军一阵哄笑。 但不论怎么说,渡河正式开始了。 赵骧的麾下基本是骑军,他们以极快的速度踏过黄桥,然后在草坪上迅速结阵。作为唯一一路经浮桥渡河的军队,当他们的队伍已经基本在平地上立定时,其余五路的士卒大多还留在北岸。 正在此时,城前的赵王军中响起一声悠久又嘹亮的号声,响彻云霄下的旷野。 赵骧心中一惊,他循声望去,前方不远处的赵王军开始渐渐行动了,他们的队伍开始蠕动变化,马队冲锋在前,步卒紧随在后,脚步声、马蹄声,甲胄的晃动声,渐渐混为一体,成为一首杂乱无章的交响曲。 对方主动进攻了?赵骧不惧反喜:如此一来,他没有违背约定私自进攻,还有极大的可能立下头功! 而另一边,许超策马在前,不禁对自己的随从冷笑道:“一群啖猪肠儿,竟然也敢上战场打仗了!”(本章完) 第339章 义军披靡 在场的三万四千赵王军,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兵分三部。由孙会率八千人作为本阵,士猗、许超各领一万三千人为左右军。 此时首先上阵冲杀的,便是许超负责的左军。他们以骑兵为主,步卒为辅。上万名骑兵形成一道锥形锋线,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向义军奔来。 在前锋中负责冲锋的,是一千骑全副武装的甲骑具装。他们手持马槊,混身穿漆成黄色的铠甲,顿项紧紧抱住颈部,兜鍪下伸出一个贴片,自眉心一直护到鼻骨。所骑的骏马高大矫健,浑身披银白色铁甲,护头的面帘上画着不可名状的纹。马蹄每一次践踏在地上,都会在泥土中挤压出一股尘烟。 这些人马的素质比不上上谷营,武器装备却毫不逊色。许超作为这些骑士的首领,可谓引以为豪,他将其命名为“去病营”,意为如当年冠军侯霍去病的军队不可阻挡。 不过在正面迎接的赵骧部将士面前,他们却不以为意。毕竟重甲骑兵的行军速度并不算快,远观之时,很难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加上他们太久没有上战场厮杀过,也接受了太久的义军宣传,下意识里都认为:敌军不过是一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只要鼓起勇气,稍加战斗,让对方略微见血,便能获取胜利。 甚至包括直面的将领赵骧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他没有令部众四散开来,相反,而是令麾下将士集结起来,吩咐道: “不要怕,贼子不过是垂死挣扎,想吓倒我们。勇者武将之魂,将士就是要敢于马上肉搏,莫非我们义军会比这些贼子胆怯吗?诸位随我冲锋在前,和他们打满一百个回合,看谁是英雄!” 说罢,他当即就派自己的族弟赵胜出来,又指着对面朝此处策马的敌军甲骑道:“你去把敌军的将领捉了来,让那些河南人知道,我们河北人的甲骑更胜一筹!” 事实上,以征北军司之富,当然也不缺少甲骑。在如今赵骧麾下,也有四百余名全副武装的甲骑具装。数量虽不及敌军之多,但也不算少了。只是与洛阳禁军不同,这些甲骑并没有集中起来使用,而是分发给了骑队中的队率,以此来表明身份,也更便于指挥。 赵胜穿的就是这样一幅标准的甲骑具装,样式与对面别无二致。只是为了表明身份的不同,他铠甲上的装饰格外华丽。他先是给自己配了一面绘有刑天图案的披风,头顶的铁胄贴有一张金片,纹有勇字,而在坐骑的面甲和马鞍处,垫有骇人的虎皮,同时还挂有数十只铃铛。一旦动起来,真是不同凡响,能立刻吸引周遭人的目光。 赵胜也是如此自鸣得意的,他平日在校场上练得一手好槊法,自认为立功成名,就在今日。当即对赵骧拱手说道:“还请兄长为我见证勇武!” 说罢,他纵情高呼,令从骑舞动旗帜,奔马飞驰,朝着对面奔袭而来的骑军撞上去。赵骧同时吹响号角,数千名骑兵紧随其后,很快形成一条奔动的狂流。同样的烟尘从土壤里升腾而起,在空中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烟幕,两道庞大的烟幕,如同两军骑士群的披风般缓缓移动,并随着下方军队的第一次冲击,两道烟幕同时相撞,然后纵横、纠缠。 在本阵处观看的孙会是有些心惊胆战的。自两军开始正式交锋后,他望着远处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正在渡河的义军军士,几乎要将清水河覆盖。这场景让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恐慌,不禁将两脚站在马鞍上,频频眺望前面许超军的战事情形。 虽然许超、士猗定好了计划,让他见机支援前军,但孙会压根没听进去。肉眼可见的兵力劣势,使得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另一种准备:一旦前方的战事出现不利的情况,他就要抛下许超、士猗其余两军,直接退回城内。 因此,当两军前锋撞击在一起的时候,他格外心焦,可烟幕笼罩,让他难以看清前面的情形,只能听到里面滔天的喊杀声。他不得不频频询问一旁的孙髦道:“文德兄,到底是谁占上风啊?” 孙髦是孙旂之子,孙秀专门给孙会派来的参谋。他在扬州当过县令,剿灭过一些贼寇,还是有一些军士经验的。虽然也是第一次上这样规模的战场,看不清烟幕中的具体情形,但他还是佯装镇定,侧耳聆听了一会儿,面不改色地说道: “元帅,敌军远来劳顿,没有歇息就与我军作战。我军却养精蓄锐,装备又比敌人精良,相比之下,必然是我军优势啊。” “这样啊……”孙会将信将疑,但好歹没有第一时间脱离战场。 在战阵中央,两军前锋的第一次冲击,是不分胜负的。两军相互交错而过,有一些人被冲击戳中胸甲,一个坐不稳,立刻从马上跌倒在地,紧跟着被己方和敌方的马蹄践踏,这是多么坚固的甲胄也无法抵御的。在这种可怖的场景下,人们都下意识地勒马减速,然后开始近距离地相互搏杀。 赵胜平日苦练马术,又常常在山中狩猎练胆,此时初入战阵,一时觉得无限畅快。他就像一条游鱼,仗着自己的甲骑防御远胜常人,在战阵中随意游走。时而朝这边的敌骑马腹刺一击,又时而朝那边的敌骑打一棒。敌人朝他射箭,他浑然不惧,反而主动挺槊去追杀射箭者。几个回合下来,他领着八名从骑,在阵中颇杀了二十余骑,算得上战功赫赫了。 每杀一骑时,赵胜还自鸣得意,令从骑高呼道:“杀人者,魏郡赵胜是也!”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在他想来,自己杀敌如此之多,以致于浑身浴血,敌军应该已经畏惧败退了才对。可实际体感却并非如此,而且恰恰相反,周围的敌骑越聚越多,渐有将他包围之势。 他再转头一看,己方的骑军七零八落,旗帜东倒西歪,地上倒下的尸体中,大部分穿有征北军司的玄甲,这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场景,令他倍感茫然。 原来,随着来回拉锯之际,赵王军集中的甲骑还是渐渐显示出骇人的威力来,他们持续不断地向内突进,虽然杀伤不大,但却无法阻挡,越来越多的义军被他们凿开,凿散,继而失去了组织与指挥。 在战争中,组织才是生命,失去了组织的士卒是混乱且难以发挥战力的。他们之所以还待在战场上,只是因为勇气,但勇气是会耗尽的,耗尽之后就是茫然。 赵胜眼下就是这种情况。他虽是军中斗将,但失去了组织与指挥后,明明兵力上是处于优势,可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有效的援助,反被更多的敌军所包围,形成了局部上的多打少。这种情形屡次发生,就会使得义军士气进一步崩溃,使得局势倒向赵王军一方。 包围赵胜的赵王军队率,是许超的妹夫和贵,他见赵胜的打扮里胡哨,料想他在义军中颇有地位,当即领骑队上前围攻。为了减少伤亡,他们先是放箭,两轮箭雨下来,赵胜的从骑就伤亡过半。他再令下属挺槊向前,从四个方向同时向赵胜发出刺击。 任赵胜武艺高强,也不可能如此抵御,他将长槊抡起来左右乱舞,但仅仅坚持了片刻,就觉气力渐尽,呼吸不继。和贵抓住机会,用槊杆朝他背后猛砸一下,赵胜顿时一阵乏力,随即天旋地转,踩脱了马镫,一跤摔在泥地上。马槊和箭囊都打翻在地,腰间的环首刀也不知哪里去了。 和贵的从骑此时绕到他的后面,突然从马上跳下来,用刀背横击他后脑一刀,将他打晕在地,然后趴在他身上,将头割了下来。这从骑提起赵胜的首级,用头发打了个结提在头上,兴奋又揶揄似地高喊: “和校尉斩一贼将,无名贼一个!” 这种场景屡屡发生在两军交战之地,所谓的僵持其实也就是五六个回合的事,在此之后,赵王军的优势就肉眼可见了。而后士猗率领的右军又跟着包抄过来,进一步将赵骧部撕裂冲散。 赵骧接连派部下向前应战,发现麾下竟然无一能敌,心中不由大惧,对身边的侍从道:“怎会如此?且为之奈何?” 侍从连忙说:“将军,赶紧去找援军求救啊!” 在此之前,赵骧本是打算独吞讨贼功劳,可此时得闻这个建议,却是如蒙大赦,连声说:“对!对!”他接连派了十余名使者向左右两边,朝还在渡河的石超部及高元部求援。 但赵骧部正在溃败的景象,石超和高元都看得分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而他们部下涉水渡河才堪堪过半。距此更远的几部更不必说,连三分之一都没有。而且涉水以后,消耗的精力远较意料为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虽不说精疲力尽,也相差不远。都怀疑加入战局后,自己反成为溃败的一部分。 思虑再三后,两人都选择按兵不动,打算原地固守,等后续的主力援军到来后,再做反攻。 可事已至此,局势的发展就不会按照败方的想象发展了。 赵骧见左右迟迟不来援军,敌方又已经接近中军,实在很难再勉力支撑。他令周围将士朝对面再射了三发箭,就算是尽了最后的人事,然后策马朝黄桥上退去。 主帅的旗帜一退,其余尚在坚持的士卒更是丧尽胆气,调转方向,开始争先恐后地向北岸撤去。如此阵脚大乱,可撤退的浮桥只有一条,其余大部分士卒只能试图泅水渡河。 一旦入水,他们能如何反击呢?赵王军骑士见状,不禁哈哈大笑。他们就像下饺子般,把义军将士驱赶下河,然后站在岸上肆意放箭,义军将士俨然成了随波逐流的活靶子。 至此,赵骧部彻底崩溃。要命的是,他们将石超、高元部的侧翼也让了出来。而更要命的是,直至此时,石超、高元部尚未整顿完毕。 哪怕是不知兵如孙会,此时也看出来了:“哈哈,对面的主帅是蠢猪吗?明明有桥,还六路渡河!渡河就算了,还不用船!这样的人也能上战场?” 他浑然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想要逃跑,在即将建功的狂喜下,他高声下令,侍从摇旗击鼓,下达总进攻令: “诸君且为国杀敌!立功者人人有赏!” 他将带来的金银公然洒在地上,在阳光下,金银闪烁出迷惑人心的光芒。赵王军将士闻言,无不大为振奋,一股脑儿,不留余地地朝河岸奔杀过去。 他们先攻击的是石超所部,前面的士卒眼见赵骧部崩溃,此时心中畏惧,握刀的手也忍不住上下颤抖,等到敌军凶神恶煞的脸近在眼前时,他们终于克制不住。仅仅是一个人的崩溃哀嚎,开始向后奔逃后,整个阵型就如同雪崩一般,整个队伍全然向后裂解,弥漫,一发不可收拾。 当第二路义军也走向末路,毋须多言,所有的义军都开始惶恐地泅水,试图快速返回北岸,远离已经沦为屠宰场的南岸。在勇气彻底消散之后,他们才愕然发现,自己也是普通人,当刀刃从血肉上划过的时候,也会感到痛苦。战争并不是一场拥有大义就能直接取得胜利的游戏。 认清这一点后,人会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义军士卒踩着同袍的尸体在水里翻滚,许多人精疲力尽,彻底倒在了泛着红流的河水中。即使有一部分逃了出来,也会被趁机追逐过河的赵王军将士猎杀。 石超在侍从的护卫下,一口气向后退了二十里,正好撞上了正冲上来的河北义军主力。主力虽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但见到处都是溃兵与尸体,也知道前锋已经惨败了。 石超向成都王司马颖汇报自己的所见所闻,用这样的词句来形容前线大败的惨状:“我闻曹操屠徐州时,常人常称泗水为之不流,我以为是夸张之语,不足为信。今日黄桥之战,浮尸满川,清水横流,由此可知信然。”(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