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还是把我叉了吧》 第1章 摇上剑尊 绿浓夏日。 即便是修仙界也很燥热。 山脚灵田间,一个女修抬头看向山巅云浪。她身着简素弟子服制,却显骨清纤弛,颌颈映玉,有种说不出的浮光潋滟,只看背影就是顶级美人。 美人仰头看了会,在地里蹲下,开始往脸上糊泥巴。 就是今天了。 今天是那九洲第一神秘剑尊出关之日,上下仙洲无不翘首期待,等着看万年难遇的天才再次进阶破境。而按照剧情,霜淩这个潜伏在剑宗里的魔修合欢圣女,将要在今天揭开真容、打开禁制、勾引天下最强的男人和自己绑定特殊情蛊,振兴合欢宗。 …霜淩出手如电,脸上糊泥速度更快了。 她穿来这本古早修仙文三天,弄明白了自己开局作大死的人设,已经偷偷破防多次。作为合欢圣体的传承者,霜淩身上携带着一种古老情蛊圣器,在解开的一瞬间将以圣女为原点,在方圆万里之内自动匹配修为最高、元阳最盛、综合最强的男人,与之生死绑定。 这叫什么?强肩啊! 问题那位是她能强肩的吗? 顾写尘,悬在本文大男主头顶一生的剑尖,男主一生想要击败的天才,男主永恒的压力来源,是兄弟是君臣,是云泥是死敌! 那是一个改变修仙界评价体系的男人,无情无爱,唯殚大道。在书里经常通过女主的视角和男主的吃醋来描写这位天才剑尊,在女主含羞望向他的惊鸿掠影间,无数次心动他竟这样年轻,这样冷俊,宛如九天神佛托生为人间冰尊。 这样完美的人,全被合欢圣女这妖人给毁了。 因为那圣器情蛊可是极为霸道特殊,自动绑定之后只有两种解法。 其一自然是中蛊双方每月双修,但随着蛊毒加重解蛊时间也会越来越长。想想不难理解,合欢宗以阴阳采补为修炼法,这个解法目的就是让圣女源源不断吸收元阳提高修为。 其二则是中蛊双方合力碎蛊,但需要二人达到同一修为才能能平衡解开。此法就更直白了,蛊咒只会绑定修为最强之人,也就是说强方必须得带飞弱方到达自己的水平才能解。 研究出这个圣器的合欢老祖宗也真是护短人才,除此之外别无解法,强行破蛊就是暴毙下场,两败俱伤。 原剧情里,霜淩在今天剑尊出关之日,在剑宗子弟全都爬天阶守关、山巅大佬云集的时刻,当着所有人一把摘下了压制容貌的灵覆面,用倾世美貌硬控所有人半天——然后在最惊艳之时被本书男女主联合点破合欢宗魔修身份,被剑尊淡漠地一剑砍飞。 破蛊双暴,剑尊修为一朝尽毁,掀起轩然大波,为保圣女残躯,所有潜伏的合欢宗卧底不惜纷纷自爆,瞬间涌出,最后全被男主顾莨顺势收网,个个诛杀沉海封禁,由此引发了震动修仙界的魔孽卧底案,给大男主的一统之路开辟了血路。 最后合欢宗彻底从仙洲版图灭绝,只剩下一人,也就是本书女主明青嫣—— 没错,女主自己正是合欢宗卧底中的小师妹。 圣女的行动是她向男主提前泄密。 书里描写了一个天真烂漫却被魔道出身连累自卑,痛定思痛之后大义灭亲的光伟女主。 仙洲禁魔十年,魔修四散凋零。明青嫣得合欢宗的师兄姐们照顾,带她一起潜伏进入第一仙门岁禄剑宗之后,发现这里的价值观是如此清新。正道修士们并不像合欢宗那样只以颜值论长短,不会简单粗暴地美即一切,她最崇敬的剑尊更是眼中无美丑,唯有大道修为。 明青嫣对这个世界感到吃惊又痴迷,在合欢宗时,无论她的品性多么善良,道德多么纯净,都没有人会在意。同门只唯圣女是瞻,只因圣女拥有最绝世无伦的美貌,和最极品姣好的圣体。 可这里不一样,她的纯良被赞美,她的天真被男主欣赏……所以明青嫣虽身在污秽泥沼、虽从小被灌输了错误的价值观,却终将一颗心捧向正道,在得知圣女将要对自己暗暗崇拜的剑尊下手之后,终于艰难地鼓起勇气,做出自揭伤疤的一步——向男主举报了自己的同门。 何等壮举! 何等正义啊! 从此世间再无合欢宗,也没人知道女主的出身,清清白白。 善,实在是善。 如果霜淩不是那个被砍飞然后残躯被男主收藏起来当政治献礼的合欢圣女,她也可以为女主鼓掌。 这三天她捣鼓着传讯符,线上通知了合欢宗弟子她不会在剑尊出关之日出手,也让他们不要妄动。幸好圣器情蛊只有传承者自己知道,只要不是她主动作死解给别人看,就没人能扣她头上。 然而女主从没回过消息,也不和合欢宗人在一起,没人知道她去做了什么。 好在,书里写她为了这次能见到剑尊,悄悄花了很长时间梳妆,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成为剑尊首徒,可却被圣女的无耻勾引搞砸了一切少女心事。 所以明青嫣现在一定还在弟子舍中。 霜淩一边往那边走,一边摸摸脸上的灵覆面——此物专为圣女设计,能压制九成容貌。穿来那天霜淩照过一次镜子,看着镜子里的美女震惊地想这只是一成的脸?于是她压根没敢摘过,恨不得焊死在脸上。 太过美艳,是i人地狱。 她低头急匆匆地走,却仍感受到三三两两的视线。 “那是谁?” “哪峰的仙子吗?” 霜淩心头一紧,合欢圣体即便挡住脸也还是带有天然吸引力,极品buff更是数不完,她缩着后背继续走,很快另一道讥诮的声音传来—— “她啊,她不就是和青嫣师妹一起进门的那个吗,成天带头孤立青嫣,还不是因为自己的修为资质容貌都比不上人家?” “这种人也想赖着守关?今晚过后…剑尊峰下可留不住她。” “好了别管她了,那三千天阶她就爬不上去。咱们快上去吧,若是今日能见到剑尊,得他一招半式的指点,那才是天大的机缘!” “哈哈,剑尊能看上的人,那得是何等资质?”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爬上那千余高阶,岁禄剑宗以是艮山洲内最广门派,而剑尊所在则是最高寒的一峰。传闻从前此峰只是一道壁立千仞的悬崖,只因剑尊风雨无阻日日挥剑九万次,勤勉修炼日日升级,年年约战无数人,刀刀剑意才雕刻出了三千级台阶。 “你们说顾剑尊此次出关将是什么修为?……” 几人越往上声音就听不到了,但霜淩一点都不好奇。 剑尊什么修为和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这辈子也达不到。 霜淩的梦想很简单,别被男女主搞死,老老实实躺平,能修炼出一点真本事,就当在修仙界念她刚考上的大学了! 思及此,霜淩干脆往女主住处小跑起来。 美人跑起来是很轻盈的,若蹬萍渡水,柳腰花态,但霜淩顶着一脸泥巴,像刚从地里掏出来的小松鼠,跑得十分团绒粗糙。 好在现在所有人都去守剑尊出关了,弟子舍内外根本没人,霜淩畅通无阻,七拐八拐找到了女主所在的舍所——明青嫣长相甜美品行高尚,人缘也好,她分到的宿舍在一处最清幽的湖边,小树掩映,花前月下。 霜淩悄咪咪遛小路走到她门前,刚要伸手敲门,却听见湖边传来似泣似吟的声音。 “不,不要,我们不该这样…” 女子软软哭泣,接着是男人低沉优雅的声音。 “双修才能为你最快提升修为,嫣儿,身为合欢宗人…你明白的。” 霜淩双目圆睁:“?” 那边似乎挣扎了两下,然后明青嫣开始发出了低低的欢愉之声。 至少……至少她挣扎了,明青嫣心想,至少她是不愿的,不愿依靠双修而获取修为。而圣女她并不会以此为耻,她、她甚至妄想和剑尊双修! “相信我……我会是世界上带你进阶最快的男人。” 湖边两人很快传来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声音。 霜淩目瞪口呆。 大哥你俩双修啊? 她这个合欢妖女都没修过?一生等着绑定一个最强人。 霜淩脑中倏然划过一丝闪电,怪不得?怪不得书中从不写女主的修炼过程,但是女主总能在一次次的事件中破境高光。怪不得女主总是自卑问他是不是看不起自己、然后两人来来回回地误会虐恋……因为她其实并没改变修炼方式,还是靠合欢双修吃元阳升级。 霜淩一瞬间参透了原书中很多不合理的bug情节。 合欢采补双修生成的是魔气,绝非正道仙门能容的功法。霜淩凝神屏气不敢动,要是让顾莨知道她撞破奸情,她肯定活不成了。 好在过程并不久,片刻后声音渐止,女主终于咬住嘴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从前的我没得选,现在我…我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明青嫣心中痛苦万分,可她到底终于决定抛开过往一切,揭开自己的伤疤,与自己肮脏的出身割席—— “今天剑尊出关之日,圣女……合欢宗圣女她埋伏至今,就是为了勾引剑尊!我以清白起誓,所说绝无半句虚言。” 霜淩人都傻了。 汝当真?! 消息不看剧情硬走是吧? “当真?”顾莨的声音也很震惊,身上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着急,甚至还更意味深长地圈住了女主。 是啊,很奇怪是不是?霜淩穿来这几天一直在琢磨剧情,怎么琢磨怎么不对。 前期男主顾莨是岁禄少宗主,顾写尘是老宗主亲自带回的养子,到底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亲如兄弟。男主得到女主告密之后明明可以直接拿下圣女,却选择当众点破推波助澜,告诉实情更像是一种激怒,以致剑尊当场破蛊修为自毁大半。 第2章 素质尽毁 满峰的人都看了过来。 寒风栗栗。 “……”霜淩站在一群大佬中间,表面十分平静,其实人已经走一会了。 啊啊啊啊啊! 怎么就绑!上!了! 情蛊绑得悄无声息,转瞬即逝,没有因为冲突而发生流血事件,甚至满峰无人发现化神之手寂静拂过,霜淩是被整个囫囵提上来的。 可她自己知道。半晌终于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去—— 孤寒峰顶,那座冰银大殿四角如剑尖,须弥座下赭石为栏,冰桥环抱衔吐兽纹。此刻悬日正灿,殿内却只见冷影碎光,如青松落雪。越过一方月梁檀窗,旌旗上书“不在”二字,被化神出关的剑气冲撞得猎猎而飘。 入殿正中央空空如也,只有一方满是剑痕的巨石影壁。 石壁之下,有一人月白衣袍身负重剑,静默抱臂。 目光似乎触及,又好似隔着云端。 少女脸上还带着泥,看着就跟刚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一瞬,随后如冰川移位,淡淡移开。 合欢圣体天然有种吸引力,让人很难忽视,方才在山下嘲笑霜淩的几个人也在人群中,几个顾氏子弟皱了皱眉。 “青嫣师妹还没来,她倒来了?” “这么脏,来干农活的?” “无所谓,反正她就是爬来了也无法引起剑尊注意。” “不过,剑尊怎么还没出来?…” 殿内,那人低头开始斟茶。 滚沸茶汤出而成冰,冷茗香清,如他背后的剑一般冷雾弥漫,堪堪压着锋锐难当的剑意。如果不是那把重剑,他看起来只像是一个单薄的书生少年。 外间众人紧张等着,却见他斟了一杯冷茶。 然后饮了一杯,然后又饮了一杯。 ……剑尊很热吗? 霜淩咽了口口水。 她也很热啊啊啊啊。 这就是中情蛊的感觉吗?电视剧里只要中了情蛊或者吃了春药都会□□焚身不那啥就得死。可霜淩含泪想了想,还是当场发作合欢圣体被剑尊叉出去更恐怖。 因为她的体质设定非常玄幻魅惑,不仅内嵌了极其不科学的特殊情蛊,她还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四肢娇软无力!或者莫名突发一阵异香! 甚至不定时情动媚惑方圆十里、身子一歪总能精准露出白花花的肩头、腿脚一软总能随机引来一个路人想对她进行性援助!—— 这副圣体一旦被情蛊或是什么而完全催发,情况简直不堪设想。 救命。不行。 于是霜淩开始硬憋。 加油,就当做考试的时候不让上厕所好了! 宁愿憋死,也不能社死。 三十六计,苟为上计。 然而一道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圣……姐姐不要!不要对剑尊——” 少宗主顾莨环抱着明青嫣,从阳光中潇洒飞来。 原剧情中是这样描述这段的:【那一日,明青嫣终于能和自己的原生宗门和解,完成了精神逃离,她终于踩着过往的泥泞,干干净净出现在那束白月光的面前。】 【圣女果然出现在殿前,她摘掉了自己藏匿美貌的面具,露出了震撼俗人的绝世姿容。可她并不会知道,她的计谋早已被正道所知,她越是美丽就越是居心叵测。而明青嫣轻轻凌凌落地,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圣女艳俗败落的样子,唇角露出释然的笑——】 此刻。 霜淩顶着满脸泥巴,老实巴交地回头:啊? 明青嫣一惊,落地时险些没站稳。她……她不是要在剑尊出关之日勾引他、让他一见钟情吗? 摇晃的身形被一双大手稳稳扶住,顾少宗主身姿朗逸举止得宜,深色眼底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众人,方才他一剑之下没有尸体,但偷窥之人定也受了重伤。 不过……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顾莨的视线越过檀窗看向喝茶之人,眼底意味深长。 明青嫣的脸微微一红,心想是啊,顾莨这个少宗主还没到场,圣女这般模样定是为了惊艳更多人,不过是欲扬先抑的小伎俩,他们合欢宗向来是如此,令她不齿。 可即便是被压制了九分的美貌,还糊了泥巴,明青嫣仍然能感受到那种隐匿待放的美丽。在圣女面前,她总不自觉生出几分自卑,想起当年在合欢宗时第一次惊鸿一瞥。 那时圣女仪仗掠过荒岚之水,映出半张倾世容颜,盼睐如曜。 只一次露脸,直接引得魔域大片暴动,陷入欲海。 明青嫣用力摇了摇头,她并不想揭告整个宗门,但她要让世人看穿圣女的邪恶。 “霜淩师姐,”明青嫣捏紧了自己洁白的袖口,反其道而行之,低声道:“既然你容貌有损就不要那样做了,你也知道美貌只是微不足道的外在,你没有修为,资质也不好,剑尊不会接受的……” 美貌的人怎听得别人说自己不好看?高傲如圣女怎会听进去她的劝?她定会迫不及待露出真容,招摇过市,证明自己能得到剑尊的特殊对待—— “好的。” 清灵悦耳的声线传入耳中,明青嫣一愣。 霜淩双手揣袖,表情似有超脱之感。 明青嫣心头莫名起火,她在装什么?四周已有奇怪的目光看过来,顾莨哥哥似笑非笑地看着,远处,那人清冷的目光终于向她扫来—— 明青嫣心底激荡,进一步试探:“剑尊在看我了,今日少宗主要为我引荐给剑尊,师姐你…” 霜淩头顶冒烟,礼貌浅笑,“你来,你来。” 明青嫣脸色微变,终于有些急了,“圣女,你究竟想做什么?” 霜淩憋得努力,好好说着话女主怎么还破防了? 正想开口,忽然感觉一阵熟悉的剑气压顶。 靠! 刚刚就是这把剑掏她的后心——男主的乘鸾剑,又称审判剑,在剑气压顶的时候,凡是比持剑人修为低的修士都会自觉说出心中真话。后期作为九洲政客的大男主,最需要的就是培养心腹扩张势力。 顾莨的目光顺着压下的剑气掠过霜淩纤薄美丽的后背,这就是合欢宗圣女……青嫣是个善良单纯的小傻子,而他却知面对剑尊必以情蛊绑定。虽不知此女手握的是何等情器,但只要迫她说出心中秽事,激怒他那目下无尘的兄弟。 但凡情蛊双杀,都将是巨大的反噬。 顾莨唇角冰凉,声音却仍旧是温润的,“这位仙子不妨说说,你一无修为,这么努力地爬上不在峰顶,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场所有目光都看了过来。 审判剑下,真心毕露。 霜淩:“我想尿尿。” “?” “………………” 霜淩:“……” 素质尽毁。 心如死灰。 累了,毁灭吧。 顾莨眯起眼睛,明青嫣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几乎要直接说出来:“你明明、可你明明是想——” “…” 一声极低的呵笑从殿中传来。 所有人皆一震。 顾莨脸色难看一瞬,化神中期的境界,稳若泰山。 明青嫣死咬嘴唇,这不对,这本该是她美好的一天,怎会变成这样? 可那月白烫金的长袖一挥,一招剑清四海,转眼之间,满峰修士挨个被送走。 呼… …… 霜淩先睁开了一只眼。 然后又睁开了另一只。 最后睁着一双呆滞的明眸,不在峰顶眨眼只剩下她一个人。 像一个课后被留下来罚站的差生。 方才人多还不明显,现在霜淩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当世大能的威压。修仙界的修为差距和现代社会的财富差距不一样,有钱人再有实力也不会带来物理伤害,可化神中期的顶级剑修,就如同一座近在咫尺的巍峨雪山,只是坐在那里,冰冷锋锐的压迫感便强烈到无法忽视。 一时间,霜淩觉得自己都让雪崩给埋了。 但眨了眨眼,他其实什么也没做。 少年枕着背后重剑,眉目疏冷,继续喝那带冰渣的茶。指尖修长,甚至不像握剑之人。 霜淩这才发现,原来他长得是这样漂亮的。女主曾无数次地仰望这个人,远远地看他一眼,他是清云半掩的冷月,是江晚难渡的寒潭,不可触,不可观,让人生畏而又沉迷。 而霜淩此时看见了他清晰的脸,他生了一双偏长眼,眉眼却近,沉眉压着眼钩,走势锐利,却又在眼尾放生几分韫色,长睫覆影。五官的棱角深邃,肤色却极淡,寒日映雪,瞳孔中漆黑结霜,泛出冰透到极点的微蓝。 他就那样神情淡淡,启唇,声音如玉石碎山。 “我给你一炷香时间。” 霜淩没反应过来。 她小心地问:“啥?” “一炷香之内,引气入体。” 顾写尘的目光斜斜扫来,带着审视意味。 霜淩大脑卡了两下,倒带倒带,终于跟上了大佬的思路。 他把她留下来,没砍她,说明知道情蛊不是她刻意为之,她也不是奔着第一种解法来的。 让她引气入体,是看出她现在毫无修为的废柴之身,但比起强行破蛊两败俱伤,第二种解法还可以给她个机会——同一水平,合力碎蛊。那就要看她是否有这种天分了。 霜淩震惊的是,这情蛊绑定的时候又没有开机广告也没有使用说明,只有纯粹的身体感应,而他这片刻就已经自行摸清了脉络? 既然摸清了,他还这么冷静? 这就是世界第一大佬的实力吗! 可是我没有实力啊! 霜淩心中哀嚎,但不敢瞎逼逼,张了张嘴小心措辞,“那要是…没能做到呢。” 第3章 十年飞升 顾写尘和她四目相对。 不闪不避,十分平静。 霜淩经历了从惊喜到震撼到面无表情。 在爆衣那一瞬间,她脑海里仿佛经历了宇宙大爆炸、世界末日又重开,哈哈原来盘古开天是她尬地用脚抠出来的、余料还够拿来帮女娲补天。 最后大脑化作一片空白,和她的身上一样光溜溜,恍恍惚惚。 不在殿前,山风打着旋地吹过。 她凉凉的。 若是后世艺术家看到这一幕,只会觉得东方美神降临人间——那纤薄盈滟的一副玉身,战战立于风中,栗栗颤抖,骨肉每寸恰如其分。炼气迈入仙门后又沥骨清肌,天地灵粹给玉质瓷肤披上了淡淡一层釉色,她简直美得破碎,眼神也破碎。 窗边的旌旗随着那阵气流呼呼飘动,随后缓缓落下,殿内散冷的光微被窗外树影割得斑驳,像是有人碎了一地的心事。 霜淩:不活了。 顾写尘的视线始终很平静。 …歘。 香灰此时才悄然落尽。 至此,九洲至尊的眼眸中出现了一丝浅淡的欣赏。 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从毫无根基直接炼气成功,心神澄净,经脉宽韧,以至初次就能以气脉冲体,以至破裂衣衫。 …天才。 对面的真天才终于开了尊口,“不错。” 情蛊可解。 霜淩张了张嘴。 能不能……让我……先穿件衣服再说话。 这合欢圣体……有朝一日……她一定…… 半晌后,她终于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救…救命。” 哗啦一声。 一件外袍忽然兜头丢来,简直如同雪中送炭救命稻草。 霜淩热泪盈眶,立刻手忙脚乱地抓住,披到身上。然后她感激涕零地向衣服来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张女修娇媚的脸一闪而过,神情间隐约兴奋又崇拜,迅速溜走。 对面的剑尊经过了思考和衍算,终于掀起眼睛,做出决策: ——“十年之内,我必带你一起飞升。” 霜淩裹着衣服。 殿内一片冷寂,穿堂风呜地吹过。 霜淩眨眼:啊? 她抬起指尖对着自己:我? 那人眼神如深潭冷月,平静无波,带着九洲第一的笃定。 虽然刚才这么快就炼气成功确实让人有几分小小得意,但霜淩看他的眼神,仿佛已经在思考如何让她从炼气直接筑基,然后一年之内结成金丹,三年之内冲破元婴,然后带她用自己的变态方式悟道,打遍九洲,以战养剑—— 可是等等! 真正的天才,对这个世界的修为水平是没有清晰认知的。因为他的价值体系会随着自己的天赋而“通货膨胀”,进而很客观地觉得,我能,你为何不能? 这也就是为什么原剧情里男主从小到大那么破防,因为顾写尘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修仙界的评价体系。 男主原本也可以称得上少年天才,根骨上佳,十年结丹后——赶上了顾写尘本人出生时的水平。 男主二十岁得证元婴,绝对堪称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回头一看,顾写尘已经称尊四海,飞升在即。 他比你天才,还比你卷,不吃不喝不谈风月,不飞升不罢休。 而显然,现在,顾少尊觉得她也行。 霜淩眼含热泪,鼓起勇气问,“若是…十年内没飞成呢?” “你先死,我后死,”剑尊非常冷静,看了看她眼角的泪,甚至还称得上体贴地加了句,“——不用怕。” 哈哈哈哈。 霜淩闭眼。 要死啦。 … “那么,解蛊吧。” 九洲剑尊向她伸出了手。 负重剑的白衣少年眉目敛和,狭长眼尾褶皱生得极其精致,即使情蛊已经在体内发作许久,还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已经通过体内丹阳灵气运转,察觉了平息情蛊的方法,探查灵脉,神识交感,还有最终如何解蛊,说出来和霜淩所知的分毫不差。 不愧是大佬。 霜淩叹了口气,开始在心里安慰自己,霜淩以前也是那种比较聪明的好学生,虽然喜欢悄摸偷懒,但是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说实话,她对修仙界里的天赋等级也没有概念,三天以前她还是个大学生,现在她都已经是个小小修士了。 万一她也真挺有天分的呢?不试就得逝世,她总得试试吧。何况要是没有修为,她迟早要被邪男主和奇女主联手搞死。 霜淩也只好伸出手,小心谨慎地放在他手中。 这情蛊其实有个很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做汲春丝,取的是绠短汲长、挹彼注兹之意。既然中蛊双方选了第二种方法解蛊,那就需要在每月发作时扺掌运气,让双方灵力交融平衡,以达压制。 修为差距越大,则越难取平衡,也容易伤及经脉。 顾写尘垂眼,他眼角的睫毛平直而长,根根分明遮住眼睑,像是锐角覆上一段氤氲的阴影,锋利又漂亮。 拿着她的手,立起,对上掌心。 在两人掌纹贴触的那一刻,九洲至尊的灵气顺着她掌心涡旋,如潮汐引来,鱼贯而入。 他的灵力是收着的,内敛的,那股又冷又热又憋的情蛊之感开始沉沉落下,周身有种暖洋洋的舒服。 霜淩终于吁了口气。 头顶却传来轻轻的一声疑音。 顾写尘睁开眼,垂眸看着眼前这人。 长相普通,根骨普通,胜在悟性资质。 按理,她的身体没有过修行历练,他的灵气对她而言是极为强烈罡阳的,可当他探入她的经脉,却竟然丝滑入境,甚至如同无底洞一样地被吸了过去。 原以为修为差距天堑,平衡情蛊并不易。 然而游龙探入一片汪洋。 浪涛平荡。 无边无际。 顾写尘眉梢细微一动。 注入的灵力蓦然爆盛,如冰川雪崩,也若重剑出山,劈海而来,气势汹汹——绝不是常人能承受的浩瀚灵脉疏流。 可依旧,都被她的经脉气海尽数吞没。 顾写尘的目光微微一变。 霜淩闭着眼的视野,忽然感受到一种非比寻常的辽阔,和方才自己引气入体的感体验全然不同。 从来没有人给圣女开拓过经脉,圣女一生都在等着绑定一个最强的男人,没有人探究过圣体的传承到底是什么,在霜淩的身体记忆里,圣女从未有过这样畅快、舒爽。 她像是从深海骑鲸而来,眺见苍穹之外万里游鲲,古老的传承落在她的双肩,她置身于万里无边的海啸之中,遥远处听见万万人吟唱高呼。 在呼唤谁的名字? 名纪……仙……身栖…碧落天… 阴阳无界处…入荒……问鼎间…… 轰—— 情蛊平息了。 霜淩长长地舒了口气。 顾写尘收手,垂眸看她,目光深黑。 “明日卯时来。” “哦,哦。”霜淩其实不知道那是几点,反正先点头应下。没有让她立刻马上修炼,还有时间睡觉休息,她已经觉得受宠若惊。 顾写尘重新负剑,淡淡道:“你的经脉,宽韧至极,平生仅见。” 霜淩呆呆地眨眨眼:啊? “不易受伤,自愈极快,延纳极强。” 霜淩神色忽然有些飘忽。 剑尊最后冷淡表示:“我知道你适合什么功法了。” 霜淩的表情变得忧心忡忡。 但是又难以启齿。 直到下了山,她还在犹疑。 ……顾写尘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自愈快,容纳强。 那是因为她是合欢圣体。 她——耐cao啊——! 啊——! … 霜淩飘回了弟子舍。 虽然事情的发展奇怪了起来,但不得不说,有了修为之后确实不一样。她去的时候跑得差点死翘翘,回来的时候却感觉脚程轻盈,一会功夫就到了。 循着记忆刚到自己舍房门外,忽然听见门内一阵莺声燕语,是她的合欢宗同门们。 霜淩顿时一阵紧张。 她本身就不擅长与人交际,此时还有个更值得担心的问题—— 救、救命,他们不会在聚众淫乱吧? 毕竟是合欢宗,说到底也是魔修,原书世界暴力禁魔十年,女主视角对于合欢宗的描写都非常负面,充斥着荒淫,奸诈,油滑。 霜淩害怕自己一进门就被拉入多人运动,十分紧张,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门就被打开了。 里边的人哗啦一下,跪了一片。 “恭喜圣女!” “恭迎圣女!” “恭贺圣女大行色诱之术!” 霜淩呆住了。 怎、怎么被他们说得很光荣? 这是一张张崇敬而又蓬勃的脸,里边就有刚才在峰顶给她雪中送衣的娇媚女修,霜淩在圣女的记忆里扒拉了一下,想起她叫蔻摇,是她的师姐。 她一身性感露肤的烟紫轻纱裙,柳眉红唇眉眼含情,符合人们对合欢宗妖女的刻板印象,但霜淩也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在圣女残躯被抢一人拼死硬闯戒律堂,被极尽羞辱最后只剩下残肢沉海。 蔻摇旁边还有一个红衣小少年,长得玉雪青葱又风流,名叫温朝,是唯一能入不在殿内打扫的剑童。书中在被发现魔修身份之后,他被重加鞭刑却死都没咬出其他同门,死前大喊自己对不起剑尊但合欢宗必兴。 还有很多张面孔,都在原本的轨迹中,一个个死得没有尊严,却都被一笔带过。 霜淩在看小说的时候不会站在合欢宗的立场上考虑,甚至也能理解女主脱离宗门的愿望。可现在她设身处地地成为了合欢宗圣女,看着眼前这些也只是想要生存下来的人们,霜淩只认定一件事: 第4章 单独加练 浓郁的雾气散开,四周人影顿时模糊消失,人声也如溺水般听不真切。 四下里仿佛只剩自己一人。 月光已被完全掩盖,地上只余一点惨白。但不过片刻,在夜的浓黑与光的惨白之间,瘴色倏忽闪过残碎的冷蓝剑光,像是银鳞鬼火一般,渐渐显露成片,像是万箭待发。 霜淩十分紧张地握着手中的茶杯,杯子里的自打汽水还在冒泡。 她在心里忍不住生窝囊气:可恶,早知道至少拿个武器! 谁家好人打怪带雷碧啊? 漆黑彻底笼罩之前温朝为她解释了原理,夜剑瘴雾中的每柄碎剑都寄托着一缕不甘的亡故剑灵,因此被击败的剑主越强大、或是被剑尊打败时越惨烈,这碎剑的攻击性也就越强。 今夜只要被碎剑所伤,就会被自动送出不在峰,但挺住留下来的人,也往往能历练升级。 霜淩明白了,这就是一场人机对打,多玩家混战,以她现在的水平匹配到的应该都是普通伤害值。高光当然都是留给男女主的,她一个刚炼气的大学生能有什么本事? 四下寻找掩体,好在这几天她为了避免和人交流到处喂猫喂狗,对不在峰的地形还算熟悉。 刚找到一块结实的山石苟起来,虚空中冰冷的眼神又落在她身上。 霜淩像松鼠一样立地成团,窝了起来,反正…出了副本连觉都不能睡,她在副本里苟一会怎么了! 忽然,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瞪着她。 这次还有很近的呼哧声响。 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慢慢抬起脑袋。 黑雾之中,一双幽蓝巨瞳缓缓露出,只见那是一成片的暗光碎剑,全部插在一只长壳巨兽的背上。那巨兽似龟似象,双目插着两支断裂剑柄,淌着夜瘴凝结的黑露,似血一般。在黑雾中它像是生了满背满身的眼睛,尖锐刺目又让人头皮发麻,正朝她靠近。 霜淩在风中凌乱,听见风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很多道声音。 “好香的身体……” “嘶,顾濯那死人也开始玩女人了?” “可别放过她……” 啊!忘了合欢圣体对一切物种都有吸引力,她恨啊啊啊—— 这怨剑巨兽根本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一梭锋利如刺的剑尖就已经直冲她而来。 炼气期的大学生下意识就抬手发功——好,什么也没发出来!她只好一个打滚往旁边躲去,原地“轰”地一声,地面被剑尖戳裂了。 “!” 来自玄幻世界的危险真正袭来,霜淩终于明白,这里不是法治社会,是真的能被打死的! 巨兽攻击不中,发出剑鸣嘶声,带着满背碎剑缓缓腾挪,下一轮直接万箭升起,在浓稠得看不清一切的夜色中,化作一片夺命星辰,嗖地就发了过来。 霜淩再次伸掌运气,但炼气初期根本打不出攻击力强的灵流,果然,一招哑火,不远处传来两声嗤笑。 “青嫣,你看看,什么叫不自量力?为了引得剑尊注意她也真是拼了!” 然而霜淩却松了口气,下一刻,怨剑巨兽忽然调转幽瞳,攻向明青嫣两人。 “喂!” 霜淩那根本不是在击发灵流,她刚能引气入体,那就只引气入体,她在一瞬间把身上合欢圣体的气息凝结抛掷、声东击西—— 果然改变了巨兽的攻击方向,只是没想到她们俩突然冒出来。 落在她身上的那道冰冷注视似乎略微缓和,淡淡散开。 明青嫣身旁的女修立刻将一方宝剑挥出,流光破开瘴雾,逼的巨兽也后退忌惮起来。那是艮山顾氏子弟顾璃,也是男主顾莨的外甥女,仙门世家子弟财大气粗,但都非常欣赏女主的品性,纷纷与她结交。 蔻摇此时也火急火燎找了过来,扶住霜淩,“圣…师妹没事吧?” 明青嫣见状也忙问:“师姐有没有受伤?” 霜淩摆摆手,看见明青嫣犹带莫名潮红的脸。 忽然若有所思。 “青嫣,你和这种废柴说什么呢?”顾璃满身珠翠,不屑地上下打量霜淩,“不会真有人以为自己爬上了不在殿,在剑尊跟前说了几句话,今晚就配得剑尊指点吧?” 这番话说得毫不留情,听得明青嫣睁大眼睛。 在合欢宗时,绝没有人敢这样和圣女说话,教众会立刻奔涌而出把那不逊者碾死。可是原来在外边……在正常的仙门里,圣女原来什么都不是。 圣女的地位还不如她。 蔻摇霍然从水袖下拔剑而出,“放肆!你怎么跟我们、我们师妹说话呢?!” “好了好了,”明青嫣唇角含笑,出声圆场:“现在不是我们内讧的时候,那巨兽还未除呢。霜淩师姐,这巨兽危险,你且站远一些。” 虽然没能在剑尊出关之时揭开圣女的真面目,但……明青嫣不着痕迹地抿抿唇,今天她还有件要紧之事。 从今夜之后,她将与合欢宗毫无瓜葛,她肮脏的身世将被彻底埋封。 她就能干干净净地迎接剑尊的目光。 蔻摇心中仍然恼火,觉得小师妹只帮外人,正要出言袖子却被拉了一下。 圣女清凌凌的声线低低传入耳中,“师姐,你方才是怎么找到我的?” 蔻摇一愣,低声安抚:“我和温朝几人都有圣女的位置传送符,确保你遇到危险能及时赶到。” 霜淩点点头,黑暗中明眸皎亮,在这修仙界危机四伏的峫雾下,开始真正有了作为剧中人的实感。 她是合欢宗的圣女,就算她不搞,男女主迟早也要揭发。她不是小白花女主那样的人缘锦鲤,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和子民。 当务之急,卧底不能暴露,否则大家都得死,某人也会把她砍成一段一段的然后自杀。 “请把传送符改为定位小师妹。” “可是——” 霜淩还不太习惯发号施令,她强装大人严肃镇定,按住蔻摇的手。 “告诉所有人,今晚务必跟紧她,不用管我。” … 夜剑瘴重,满峰曾经辉煌的怨剑强势催发,开始加倍攻击汇集而来的弟子们。那被插了满背的巨兽也更加狂躁,发出金石震荡的尖锐啸叫。 “叮!” “锃!” “大家小心啊!” 明青嫣的声音穿过夜瘴,十分出众。 “啊我被击中了!” “嘶——啊!” 不时有人被杂乱无章的剑气所伤,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丝血腥味。 霜淩主打一个老实人防御。 她并不主动攻击,只要不受伤就行,绝不抢功争头,苟苟祟祟静观其变。 在这样的局面之中,明青嫣的表现十分亮眼。 这一批弟子都是新近登门选峰、孺慕剑尊威名的年轻弟子,但剑尊并不任师,所以他们的修为进境并不快。 不像她。 半夜过去,巨兽还没倒,剑尊还未明确选择指点的弟子,但大部分人面对这怨剑强盛体已经力竭,就连顾璃的宝剑也使不动了,那巨兽背上的幽光却忽然大盛,看样子要给众人最后一击。 “冲我来!”明青嫣在这时挺身而出,忽然独自引走了怨剑巨兽,向林深雾浓处而去,背影是那样的大义凛然。 ——“青嫣!!” 明青嫣的背影很快消失。 三三两两的弟子去追,却因峫雾而迷失方向。 明青嫣朝着一个方向越走越深,心跳如雷。 所有人都被她甩开了,夜剑瘴雾会使其他人迷失方向,她身后只有巨兽那呼哧震动的声音,而明青嫣猝然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处死胡同,只有一块高耸巨石矗立,在黑雾中隐隐流动着青玉色泽。明青嫣站在那里不动,直到万万碎剑射来之前才猛地转身躲开—— “轰!”的一声之后,那巨石直接被碎裂成渣,石隙中青色流光乍现。 另一头。 霜淩四周没人,她揣着通讯的灵符玉坐下来。 原著里的这一天,顾写尘意外受袭修为尽毁,因此夜剑瘴的描写并不详尽。但当时剑尊威压破灭、满峰的碎剑残片暴动,理应更加危险,女主明青嫣却灵气斐然、悟道而出,成为岁禄新弟子中的天之骄女。 霜淩在看书的时候确实以为是她灵力天赋高,可现在,男女主随地合欢双修、那修的可是魔功。于是一个被隐匿的关键点浮出水面——明青嫣的魔气是怎么掩盖的?或者说,是怎么转化为灵力的? 从今夜之后,女主很快就和男主一起大义灭了合欢宗魔修,后期更是修为暴涨各种高调地除魔卫道,她无数次在人前破境、灵气四溢,却从没有人发现她修的是魔功。 为什么? 她一定是得到了某样东西,这东西能直接化魔气为灵气。 而且,就是今晚得到的。 霜淩在袖子里揣着小手。 而她每一个合欢宗子弟,都需要这个东西。 此刻明青嫣心中已是抑不住的欢喜。 顾莨哥哥所说的东西,果然在这! 怨剑在最后一击后力竭而散,她从石峰中小心拿出一尊精巧古塔,缩小后仅有手掌大小,七层塔檐在接触到空气之后,立刻开始自动流转,吸纳空气中浓黑的峫雾,接着,更加清新的青绿灵气被释放出来。 净气,转化…… 这就是七重灵净塔,能净化魔气,转为灵气流转。 有了这个,她身上就不会再有半分双修后的魔气。 她,和那群思想龌龊扭曲、只懂看脸的合欢宗魔修,终究是不一样的。青灵之光映照出她洁白无暇的面容。 忽然。 身后响起甚轻的脚步声,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能做到这样。 ……是剑尊! 第5章 霸气侧漏 夜剑瘴就快散尽,云影之下,几个人眉飞色舞偷偷摸摸地把七重灵净塔传了一遍。 明青嫣脸色惨白,哆嗦地说不出话,“你们……你们……” 这些人穿花戴绿、蝶粉蜂黄,看起来颇像从事非正经行业的。但很快,经过七重转化,每个人身上流转出了清新的灵气。 大家纷纷交口称赞! 温朝身上的魔气最少,因为他有打扫不在殿内的任务,虽然剑尊日常不在,但还是小心翼翼。蔻摇用七重塔净化时间最久,沐浴在众同门羡慕的眼神中,她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灵气,再睁眼感动地说: “小师妹你总是这么高风亮节,这么珍贵的宝器还想着让我们先用。” 明青嫣笑得非常勉强,她怎么也没想到合欢宗的同门会出现。今晚这是顾莨哥哥告诉她的精确位置,她本该在拿到之后带回给他看的,可现在? 这些人、这些人怎配沾染灵气……他们只不过是圣女的走狗!根本没有反抗错误观念的意识,和她能一样吗? 温朝也十分自信地薅了薅头发,“小师妹你快用吧,没想到你在外边也这么努力双修。” 其他合欢宗同门其乐融融七嘴八舌:“是啊是啊。” “今天你立了大功,我们定会向圣女禀报。” 明青嫣僵硬地扯起笑,“这次…纯属偶然,其实我也不知这塔是否纯正,未免伤及众师兄师姐,要不我……” “无妨,你快用吧,别怕!”蔻摇妖娆地把她拉过来,亲自按着明青嫣脸色青白地用完灵净塔,然后,当众打开合欢印记的储物戒,“——还是老门规,这宝物宗门人人皆可用,我将封坛收入合欢圣库中,由圣女监督。” “今后每隔半月就可申请使用净化一次,今后大家算好日子,睡得安心,修得体面!” “好!” “我之前还觉得小师妹你只顾和仙门世家玩,现在想来原来都是卧薪尝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和正道修士还有什么区别?” “小师妹,你永远是我们合欢宗的骄傲。生是合欢人,死是合欢鬼!” 明青嫣的手攥得咯咯直响。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 “走吧,我们该回去禀报圣女了。” 一众合欢宗子弟鬼魅一样消散在雾中。 其实他们都知道,今夜跟紧小师妹是圣女的指令。 … 本次夜剑已经到了尾声,浓雾与鬼火散净之后,穹顶像是雨过天晴,初升的太阳辉撒在清冷的孤峰。 霜淩抱着肚子蹲,这一夜可算过了! 女主现在失去了和合欢宗完全区别开的最重要能力,并且需要与合欢宗保持交际才能继续使用七重塔来转化灵力。阻止告密者告密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也无法失去。 霜淩松了口气,瘫倒。 太累了。 从她绑定情蛊开始一刻都没有停下! 虽然经过九百遍跳操,她的体内气息的确有种乱窜寻找突破口、隐隐有了那种触碰临界的感觉,但是她毕竟是才炼气一天的修士,体内灵力非常有限,和剑尊的剑意缠斗九九八十一万次,现在已经耗尽。 顾写尘淡淡看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视野清明之后,原来他们站在不在峰半山腰上,可以俯瞰崖底众人。 今夜共有十余名弟子被剑气扫出不在峰,剩下所有留下来的人皆有进益,脸上带着喜色。特别是隐藏在人群中的合欢宗子弟,每个人喜不自胜。 剑尊背后冰息重剑,像晨风中不变的寒木。 他抱着胳膊,等了小片刻,垂眸看她,“到了。” 霜淩懵逼抬脸,“什么到了?” “卯时到了。” “??”霜淩抬头,看着尚且朦胧的晨曦,这才知道他说的卯时大概是几点。 顶多五点! 他要每天五点带她练剑,练十年! 她读大学只需要早八四年! 霜淩痛心疾首,按照合欢宗的剧本,她现在应该靠着情蛊成为剑尊身边黏人的小妖精,成为红颜祸水榨干他,大兴合欢性教义春宵苦短日高起……好吧更困难了!! “不必忧虑。你身法尚可,日后就如今日修炼。”那人甚至贴心地说。 她的中小学生雏鹰起飞身法得到了剑尊的认可。 剑尊奖励她再打九百遍。 霜淩努力仰起脑袋,含泪提醒:“鹰,也是会累的。” 顾写尘眉梢不动,平静地和她对视。 “你不累。” “?” 怒了,在心里窝囊地怒了。 霜淩揪着自己的衣领无能狂怒,心想我累不累难道不是我感受才算数吗。 远处人声渐次传来,天色将清,顾写尘仍看着她。 那目光像一串竹叶上的冷雨,倏地滑落,滴答敲醒霜淩。 她忽然有点知觉,低头,松开揪着自己的手,惊讶地发现—— 刚才那么高的心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平复,肚子里的热意也退了,跳操时紧张滚烫的经脉全都不知不觉间退了温。 她这副身体正在以一种快得离谱的速度消退所有疲惫,甚至经脉中还有种气劲拓宽之后的酸爽酥麻感,周身懒洋洋地通泰。 天赋一夜七次的合欢圣体,恢复力就是这么逆天。 霜淩羞愤闭目,“…” 也正因如此,原书中男主看中了这一点,才带着她这个礼物周游九洲,到处献礼,把她当做无限再生工具,还因此和女主产生了诸多误会虐恋。 而现在她走上了另一个极端:“。” 远处结束了夜剑历练的弟子三三两两地涌出,热烈讨论着究竟是谁得到了剑尊的指点。 霜淩怀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悄悄在地上趴了下来。 身体确实不累,但是心累。 明明绑定情蛊的是两个人,为什么只有她痛苦? 可是他们之间绑定的是汲春丝啊,是那个合欢宗千年老祖宗亲自设计、专为护短而准备、谁弱谁就有理、强行白嫖最强修士的圣器情蛊啊! 霜淩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 山下的弟子此时看到了剑尊孤高的身影,寒山映日一般,让人崇敬。 “是剑尊!” “弟子拜见顾少尊!” “弟子今日得见少尊,今生所幸!” 面对山呼海啸的热情,顾写尘一丝反应都没有。比他身后那柄斜插一米九的冰棺重剑还冷。 这时,空中忽来几道流光引曜,划然长啸,几道大佬身影突然登场。 男主来了。 霜淩不能被人看出她在剑尊身边,特别是男主。霜淩自己往草丛里滚了滚,趴好。 顾写尘眸光不动,扫了她一眼。 为首一人仙风道骨,骑在一头大青牛上,此人中年化神鬓角含星,乃岁禄剑宗宗主顾长兴。 身旁青年手摇折扇,深衣朱带,笑起来如温润佳公子,正是前期十分无害的少宗主顾莨。 还有几峰长老与执事也御剑而来。 他们直接把在场的平均修为拉高了百分之五十。 老宗主骑着牛,一一看过众弟子,问那半山而立的白衣少年,“今年可有看上的?” 剑尊出关后不在峰上下的夜剑瘴雾已是传统,也是各峰各宫弟子历练的好机会,年年如此。 顾写尘还未答,顾莨先无奈一笑,“父亲,你别总难为他。” 老宗主骑着牛呵呵一笑,问这个问题原也没抱希望——年年都问他,年年都说没有,但最后总归会为着剑宗成才挑出零星弟子来提点。 山下的弟子们也在翘首等待。 半山处,剑尊白衣袍角被风吹动,拂过身后冰雕的剑鞘,他眉目无波澜,在日光镀色之下冰得像青花玉瓷,淡淡开口。 “有。” 声音一落,人人激动。 老宗主也一愣,“是哪一峰哪一脉的孩子?” 顾写尘抱着胳膊,垂眼扫过草丛绿叶里露出的莹白耳朵,简单想了想,“是一个天才。” 霜淩抱头:???捧杀我。我就应该烂在地里。 众大佬和众弟子一片哗然,被九洲第一剑尊盖戳的天才,那得是何等资质?! “是谁?!” “剑宗之内还有此等沧海遗珠?” 人群中,明青嫣的脸由青白转为红润,目光害羞盈盈,心底滚过一阵酥麻。 有弟子看见,渐渐明白过来。 “顾少尊说的是青嫣师妹吧?” “今晚的怨剑巨兽就是青嫣师妹最终解决的!” “的确,要论表现,今夜只有小师妹担得起这赞誉。” 有此一句,明青嫣的身价将坐地飞升。几峰长老都向那少女看了过去。 唯有顾莨的目光扫过那白衣重剑,当真如此?他对青嫣的身体最熟悉,知道她的资质绝非上承…那么是谁? “哈哈哈!好、好啊!” 老宗主拍着座下的老牛,发出清越的哞哞声,“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如此,我岁禄也不惧乾天战帖。” 他手一抬,一封鎏金夺目的簿册稳稳出现在顾写尘面前。 “你化神中期出关,九洲都得了消息。” “怕是今后少不了麻烦哪。” 如今仙洲大陆以天干八卦分支,以乾天为圣洲,坤艮雷坎为上四、震巽兑加之魔阴仪为下四,共九洲。 霜淩知道,九洲以战力分,上强下弱。原本艮山还不属上洲,处在上下分界。但在顾写尘十年出窍圆满,顾莨也以元婴之势并为岁禄双杰之后,艮山跃进上四洲界。 谁都知道,后边那个是凑数的。 但很快,男主就要开启仙魔同修的开挂进度了。 第6章 有人做恨 不在峰来人渐渐散去,都知道剑尊喜静。 顾莨临走前着意看了眼顾写尘,随后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还在痴痴失神的明青嫣,两人很快前后离开。 霜淩从草丛中毛毛糙糙地钻出来。 好在有老祖宗给的灵覆面,有种丢的不是自己脸的安心。 顾写尘长睫垂落,看霜淩的眼神淡淡的。 蛊者灵力双感,对顾写尘来说很不友好。双方都有灵力时无妨,一旦霜淩的灵力枯竭,他磅礴浩瀚的灵力也同时归零,一米九的重剑靠臂肌,行走江湖靠霸气。 平日也罢,若是高手对决,瞬息灵滞都有可能被破剑。更不要说这次剑尊出关之后,九洲上下虎视眈眈,四海无数高手等着和他过招,折下剑尊之名。 不说别人,就男主顾莨,在开挂修魔之后强得不是一星半点,一路无数金手指和大机缘,进境速度直追剑尊。 霜淩老实地举手,“我休息,休息休息就好了。” 灵力这种东西就像头发,你不薅它,它自然渐渐就茂盛了。 合欢宗人已经上山来寻她,霜淩看他暂时没有淡淡砍人的意思,礼貌地面冲着他后撤步跑走。 纤薄身影提着裙扯着带,顾写尘目送她离开。 她脸和脖子怎么不是一个颜色? … “圣女!” “圣女可算找到你了!” “看,这是小师妹找到的七重灵净塔。” 蔻摇将圣库戒指双手举过头顶,交给霜淩。霜淩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塔七层流转,在缩小迷你状态下可以供一人随时转化魔气,但稍微将之变大,能供同时转化的人数也随之增多。 也就是说,如果把塔放大无数倍,其实供整个合欢宗同时掩藏魔息都绰绰有余,但原著里从未提及这个东西。 可能,明青嫣被师兄姐带着从来到仙门的第一天,就已经没想过要回头了。 霜淩看过之后,就准备让蔻摇收起来,但她继续高举着,亮晶晶且慈爱地看着她。 “圣女,你也快用吧。” “。” 虽然还未能夺得剑尊元阳,但其他倾倒于圣女姿容的裙下之臣定如过江之鲫!否则圣女修为进境怎会如此快? 霜淩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中,表情愈发严肃,“…” 怎么办,好尴尬,说圣女从没双修过是不是显得她很不合群。 霜淩严肃半天,摆摆手:“我另有他法。” 顿时收获了蔻摇和温朝两人崇拜的星星眼。 霜淩高深莫测地转移了视线。 不过,她很清楚,虽然有了七重灵净塔,但这事没那么简单。 这次算是抢占了先机,但女主的背后是男主那个心机怪。 这是一本字数极长的大男主爽文,《仙魔狂修恋》。 顾莨的性格总结起来就五个字,黑心帝王相。他不在乎仙魔之分,不介意女主的合欢宗身份,帮她掩盖,给她修为,来回拉扯,这一切在书中被描绘成了纯爱虐恋—— 但仔细揣摩这一切的动机不难发现,顾莨他自己也需要修魔,才有可能追得上顾写尘那过于逆天的天资,开始爽起来。 众所周知,修魔比修仙简单粗暴高效。 正道修士采五行之灵蕴,精心内炼和光避尘;而魔修只采一种气蕴,那就是围绕仙洲大陆、封禁万魔的荒岚之气,荒息。因此魔修的进化体系也就更快,不需要采炼,只要有魔气就能进化。 修道的原理不同也决定了进阶难易,仙途大道上下求索,求机缘,求心性,多数人都需要汲汲一生才能得证——毕竟至高成功案例就是那位剑尊,无欲无求,无爱无恨,日日挥剑九万次挑遍四海的挂b,这样的心性本就是万里挑一。 修魔就不同,魔功只需堕落,只需放大心中的欲念和野心,抛弃约束自我的道义,修起来自然轻而易举,摧枯拉朽…当然,他们家合欢宗并没有这么变态,只放纵杏欲,不提倡杀人夺宝,主张爽完就跑。 顾莨一生都在追逐超越世人对顾写尘的评价,最后真的开天辟地独创先河,成为了仙魔双修天才大男主,又不能被世人发觉,所以同样地,他也需要那个七重灵净塔。 现在宝器被截胡,男主在接下来的那个事件…必会对他们下手。 霜淩严肃思考了半天,最后看向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同门,她得发表一下演讲。 蔻摇和温朝满眼鼓励地看着她。 霜淩吸气呼气吸气,最后掏出了通讯符玉。 …她有这么这么高速运转的机械进入修仙界,她还是线上群发吧。 措辞半天,发出三个词:“勿动,收敛,禁欲。” 发完其实是有点忐忑的,除了蔻摇和温朝她还算熟悉,剩下潜伏在剑宗之中的合欢子弟,她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数。她这个圣女当得也是模模糊糊,不知道说话有多大分量,能让他们违背自己的本能。 谁知她的传讯刚一发出,灵符玉底下就弹出了二十几条回复。 “谨遵圣女教诲” “是!” “是!” “圣女放心”… 霜淩震惊:老师我们家合欢宗到底有多少卧底啊! 回信者中没有明青嫣,她早已削去自己灵符玉上的合欢印记,不过正好。 灵符玉需要灵力才能催动,因此发出回信之人的灵力能量也会显示,虽然不直接等同于修为,但还是灵力越强盛,光芒越璨。 陆陆续续,成片明明暗暗的光亮回应着圣女,竟大概有百余人。 最后,一片刺眼的光芒出现。 一个闪着金光的人回复:好。 这种级别,几乎要到出窍期的水平,比现在的男主还高上一截,恐怕仅次于顾写尘。 霜淩呆了呆,激动。 满朝文武,这是哪位?! 做到这个级别,想必就是在岁禄剑宗内潜伏最久、最成功的某个合欢大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足见潜伏之深,可他竟然也完全听命于圣女没有理由的临时安排。 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 以后顾写尘要砍她,她和大佬双打,说不定有几分胜算! … 有了安全感,霜淩回去倒头就睡。 床,她的灵魂伴侣。 修士的睡眠质量很是奇特。 她睡着了,却好像能看到自己,神识轻盈自在。她看到四周源源不断的灵气正在向她聚合,看见中间蔻摇来过又姨母笑退了出去。 不在峰寒僻,灵气并不很旺盛,但她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沉浸时空气四周的天地之灵全被吸纳而来,渗透肌骨。 她体内找不到突破口的真气,开始如洋流般规律流转。 像广袤无边的深海。 有人吟诵,有人唱诗,萦绕着温暖的,蓬勃的,生命感。 足足一整天之后,霜淩睁开眼睛。 醒来之时,喷薄欲出的旺盛灵蕴萦绕在她四周,脸上的灵覆面都被冲击得掀开了一点。 惊鸿绝艳的五官片刻乍现,如一泄春光,满室生花。 …她已经炼气圆满。 只差一步台阶就能筑基,筑基之后,就真正称得上有了修为。 霜淩扶好灵覆面,摸摸脸,周身被拓宽的经脉充盈坚韧,充满力量,神清气爽! 就是有点饿。 但修士是不是得屁股…不是,得辟谷啊。 霜淩没好意思提,自己滚下了床。 “圣女你醒啦!” 蔻摇听见动静,走进房中给她拿衣服,一会温朝也抱着一堆木牌走了进来。 “你们知道吗,剑尊已经在庆云峰和沉商长老对剑一整天了。” 霜淩竖起耳朵,怪不得没提她出去卷,竟然让她睡足了一天一夜! “沉商长老也真是厉害,还不到一百岁,就能和剑尊切磋。” “估计已经快突破出窍中期了吧。” 温朝叹了口气,“只是,所有人都去看了,剩下这些门内杂活都扔给我们。” 他们在剑宗的潜伏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除了要四处努力搞对象,尽力提高修为,还得完成宗门派遣的任务。除了顾家子弟、或是各峰各宫长老的内门弟子,其他人都如此。 管理任务分配也是个闲差,不是顾家子弟承包,就是资历老的师兄姐来干。不在峰内掌管这个事务的差事,很自然地落到了少宗主外甥女顾璃头上。 ——“分给你们的任务怎么还不去干?!是不是在偷懒?” 说谁谁到,顾璃张扬跋扈的声音从外传来。 她分配的清闲任务,像是给剑尊殿外浇花、清理杂草,负责各峰旁系之间的宴饮活动,筹备宗门内大比赛事等等,自然早就给了身边人。剩下的种田浇地打扫卫生,她特意都留给了这几个。 他们和青嫣一起入宗门,据说还来自同一个地方,可却集体孤立青嫣,围着那个霜淩团团转,真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 顾璃就是来为明青嫣打抱不平的,现在青嫣是剑尊暗指的天才,她有心想把自己哥哥顾德介绍给她,是顾氏子弟,又是长老之子。 青嫣真是个纯洁善良的好女孩,即便心有委屈,还不忘求她不要把太重的活安排给他们,不常去的地方都留给她来打扫就好。 顾璃颐指气使,朝霜淩点点指尖,“你,就你,剑经阁,你去打扫。” 那是不在峰内最偏远任务最重的活。 霜淩眨了眨眼。 “顾璃,你不要欺人太甚!” “怎么,你们想跟我比划比划?我爹筑基丹都给我准备好了,你们也配跟我——” “我去!”霜淩一把拿过了任务木牌。 顾璃都回来了,说明顾写尘肯定已经对完剑,下一步就该来碾她。 霜淩屁颠屁颠上路。 第7章 合欢金印 化神之剑,在出鞘的瞬间,激荡神魂。 凛冽的气流四方荡开,剑经阁中瞬间哗啦啦地飞出很多残页,男人月白压金的衣袍滚动翩翩,霜寒如木。 单手持重剑,神态轻松自若,“剑谱给我。” 霜淩好恨,恨自己这只手,怎么就非得捡,捡了就得学。 但她怎么也没想明白,男主的机缘竟然会落到她头上? 要知道作为一本升级爽文,大男主道路上的每一次机缘,每一个金手指,全都至关重要。 书中男主也正因为在女主这个人缘锦鲤身边总能有好运,因此更加宠爱她。 在对方淡淡的眼神中,霜淩艰难地把剑谱一寸寸递过去,陈旧书封上的字露出来: ——《辟邪剑谱》 名为辟邪,实则很邪。 这本剑谱正因在正邪一念之间游走,不仅有大开大合,归元入神的正道之风,又非常粗犷地增加了类似修魔一样的狂乱招式,它的风格完全不讲究仙门修士的雅、洁,反而道道都是逼人的杀招。 这套剑谱之所以能带给顾莨那么大的能量,就是因为它非常适合接触双重能量体系、且经脉承载容纳力宽阔的人来练。 而霜淩,一个混迹在正道仙门中的魔修圣体。 “…”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它很适合你。” 顾写尘抱着胳膊审视她,目光很淡,却仿佛能穿透她的肌肤骨骼。 初见第一次,他就已经看过她的身体,整个正面。 他的目光也是这样淡然。 霜淩后背窜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指尖麻了麻,感受到一瞬间的冰冷探究。 剑尊他修清静道,大概率已经切了性缘脑神经,否则中情蛊之后,绝大部分男人都会直接x解决,而不是选第二种更难实现的方式。 但顾写尘不是一般人,他要是发现她是合欢宗卧底,应该也不会生气,但是会淡淡地砍了她再自杀。 霜淩只能露出勤奋的目光,“是吗,真的,太棒啦。” 《辟邪剑谱》博采众长,似邪而非邪,总共七式,学成之后甚至能以一化万。它能够压抑魔气,放大灵气,相当于给仙魔双修的男主一个开天辟地的方法论。 说实话,看文的时候谁不好奇男主的那些金手指呢?霜淩之所以追完这本小说,除了因为想知道顾写尘这个绝世天才陨落之后会如何,还有就是看主角各种开挂和开辟能量体系有种无脑爽感。 每个社恐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龙傲天版自己,吵架不输,临场绝佳,拥有超强的实力但不显山漏水,人群中不说话是因为我人淡如菊。 “嗯。”顾写尘的领襟霜白,被剑光映出暗花,眉眼平添几分贵气。 “这刚好是最适合你体质的剑谱,以你的悟性,三天够用。” “嗯…嗯。”霜淩心虚。 “那开始吧。” “可我…剑呢?”霜淩问。 练剑,好歹得有剑吧! “心中无剑,人剑合一,”顾写尘背靠书架,白衣无尘,垂眸看着她,“你现在还不需要剑。” “无妨,开始。” 顾写尘翻开了这本剑谱。 霜淩鼓起勇气,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剑,然后发现—— 他开始一页一页阅读。 不是。 不是大哥你。 现学啊?? 啊?? 霜淩敢怒不敢言,而顾写尘已经开始飞快地翻起了剑谱。 她忍了半天,终于颤抖着开口,“顾少尊,你不会啊…?” 这本剑谱可是非常深奥的讲义,在男主仙魔同修的爽文大道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原著里顾莨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费尽心血才将之完全参透。 顾写尘淡淡,“一炷香之后就会了。” 他只是看过,不适合自己,没练过。 “三天之后,你也能会。” 霜淩震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而顾写尘已经闭目开始悟。 剑经阁中的阵法微微发出嗡鸣和声,剑意在与之回响,空气中似有无形的波纹,水滴一般漾开。 转眼,已经悟到了辟邪第二式。 霜淩自己找了个书架,窝在那坐好,看着他闭目如神佛的侧颜,沉默。 顾写尘。 有时候真的不怪男主恨你。 你知道他学了多久吗? 他!学!了!三!年!啊!! … 乘鸾殿。 少宗主内室。 顾莨衣襟半掩,双修之后的魔气霸道阳刚,缓缓沉于内府。 “刚刚我们似乎撞倒了什么东西……” “嫣儿,无妨。” 识海中的那道声音正在环绕地说着什么,顾莨先没有理会。 明青嫣依偎在顾莨怀里,面色潮红,其实…她刚才看到了,进来的是圣女。 圣女这个时候来剑经阁做什么?她明明在分配任务前特意告诉了顾璃。 放眼整座岁禄剑宗,最年轻有为的男修士不过那几人。圣女…没能获得剑尊,便想抢少宗主吗?合欢宗的人,骨子里就是这么寡廉鲜耻。 所以在顾莨低头去看那本从书架撞出来的书时,明青嫣主动献吻,拉着他离开了那里。 可是,夜剑瘴中没有拿到七重灵净塔,又没有顾莨哥哥这么高的内力,她双修之后的魔气无法自行转化。 顾莨哥哥说,那就暂时将她的魔气全都冲入他的身体。 “只是这样,我的进境就会慢很多…”明青嫣咬唇。 顾莨温声一笑,“有我在,你何须变强?” 此时的顾莨已经开始了仙魔同修的试验。 几日后便是庆云峰开启瀚海幻阵之日,他将以那些潜伏的魔修杂碎为祭,彻底开启魔气狂灌、开天辟地的修仙之途! 明青嫣收拾好离开之后,顾莨穿戴好衣袍,这才问识海中那道声音,“你刚才什么意思?” 那是一团盘踞在识海中漆黑混沌的形态。 顾莨很清楚,那是心魔。 但他的心魔并不简单,它是来自万年荒岚的碎片,蕴藏着无限巨大的能量,能行扶乩预言,助他扶摇直上。 就是心魔告诉他,顾写尘将有大劫。他原本以为是那日出关的事,但最终似乎风平浪静。 不过,他在仙魔同修之法下,他的修为已然无声大涨。 他的崛起,何尝不是他顾写尘的大劫呢? 顾莨知道自己不是正道所期望的样子,他的内里不像表面那样光风霁月,更做不到像顾写尘那样无欲无求。他有着渤大的野心,可谁说这是错的? 他从三岁那年见到已经快要元婴的三岁顾濯开始,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甘心。 他要改变这天这地,让一切评判以他为准! 识海中的这团魔息受限于仙洲封魔大禁,只能选中了一个最适合的载体,他能感知到,他选择的宿主心智绝非常人,并没有正道修士那样迂腐的仙魔大禁观念,并且,他的气运非比寻常。 但尽管如此,在他人的意识中存活,他的力量还是大打折扣。 他只能算善恶,知好坏,但看不出具体的因果。 心魔影影绰绰地浮动,像炉火焰心起落,验算着什么,声音苍老阴郁,“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顾莨方才餍足,眯起眼睛,“先说好消息助助兴。” “…你的宿敌,有了一个致命的,死门。” 顾莨视线一震。 九洲第一剑尊强就强在他的剑法心法都已经万攻不破,千变万化,没有人可以找出他的罩门和破绽。 但现在,他竟有了一个致命弱点。或许不在他身,或许是外力,但只要只要挟制这个弱点,就能攻破淞阳剑尊。 顾莨眼底的邪气缓缓四溢。 “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你今日,错过了一项重要机缘。” 心魔算不出那是什么,但他感知到,那本该对宿主很重要。 顾莨傲然一笑,“无妨。” 顾写尘有了弱点,就是他最大的机缘。 … 《辟邪剑谱》很快在剑尊手中翻到了最后一式。 顾写尘指尖微动,阅读速度非常快。 从霜淩的眼光来看,那剑谱上就是极其粗糙的小画书,加上佶屈聱牙的一些口令。看惯了现代社会各种精致的漫画动画,她觉得根本看不懂啊。 这些人像怎么能在脑海中连成动作?第一步是怎么打,下一步动作怎么连?刚翻过的那一页是什么式来着? 什么冬梅?马冬什么? 但顾写尘每一页大概停留片刻,闭目片刻,再睁开,眼底清明,风云滚动。 半晌后,剑尊掀开锋利眼眸,长睫冷直。 “看好。” “我给你打一遍。” 霜淩一时间还有点紧张。 要知道原著之中无论是男主还是女主,都对顾写尘的剑有着极大的执念。 男主前期不配为他的对手,他不会在顾莨面前拔剑。 女主也没能成为他的弟子,她只能在剑尊迎战、对剑的公共场合看到他舞剑。 霜淩这是第一次看到顾写尘用剑。 剑经阁之中,缓缓腾起一方固灵阵,符文四溢,以免藏书全都在剑气之下化为齑粉。 他的眉目始终平静,但身上萦绕的冰凉剑气也因剑法不同而隐隐发生了变化,霜淩感觉到自己的识海在和他隐约和应,然后剑尊起式了—— 月白袍裾翻飞,重剑开刃,第一式,无疾。 重剑平荡,剑气大开,冰霜万里如城,瞬间似有龙吟! 镇凶,降魔,戒藏,敬鬼,祈神,问荒。 霜淩震撼地看着,原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如此贴切。同样的剑法给男主是邪气盈天,顾写尘便是磅礴万古,山颓雨骤,冷冽而浩荡。 第8章 检查元阳 那红莲第一眼看,是浮花浪蕊,冶艳之态。 但妖异之下,又似有圣洁之感…瓣簇莲台红染,花萼轻细镶金,最后只留下一瞬的惊艳。 顾写尘垂眸,伸手,指腹点了点那朵花。 肩胛之上,肌肤一点相触。 冷白骨感的修长指尖,落在颜色秾丽的印记上,淡与浓的强烈反差。 其他人看到这枚印记,或许会问,但顾写尘不会。 其他人被发现这枚印记,或许会解释,但霜淩—— 她根本不知道! 她都穿过来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背后还有圣女印记,又看不到! 所以那一瞬间霜淩的表现非常自然。 她根本没在意他的指尖戳的是哪里,满脑子只有一个字: 剑! 谁要剑了? 一米九的剑我能拿得动?! 啊啊啊啊啊!她真不是在勾引人啊!现在好了,正面反面a面b面都被看过啦! 合欢圣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霜淩崩溃地假笑,慢慢扯回领袖,回头对上那双淡定又似有探究的黑色瞳孔。 “饿,饿的,”她坚强地说,“不是故意。” 顾写尘眼底透蓝弧光转过一个来回,目光垂落,看着她这张比雪白肩身深了些的普通面孔,并未出声。 抬手,覆在她衣服扯裂的地方。 灵力一过,肩袖完好,那枚金色红莲也被掩住。 “饿?” 剑尊抱着胳膊,看她,“去我殿内。” 霜淩:啊? 去、去他家不好吧。 顾写尘:“走。” “——等等等。”霜淩差点就被直接带飞,对于行动派的男人真的招架不住,她手忙脚乱地扒住书架,“我还没!我还没打扫完剑经阁。” 顾写尘收手,侧目看向层层叠叠的藏书,伸手掐了一个诀。 整栋楼内顿时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霜淩傻眼,有、有修为就是好啊。 顾写尘抬眸:“走。” “还有件事!”霜淩掏袖揣兜,摸出一枚小巧之物——溯灵镜,很常见,每个进入岁禄剑宗的弟子都会发一个。 仙洲暴力禁魔,人人对魔修深恶痛绝,溯灵镜能够在感知到魔气的时候作出警戒。 正因如此,它还有另外一个作用。 “好了!”霜淩在书架后边挂好,提着裙子走出来。 顾写尘抬了抬手。 …转眼。 她人已经站在不在殿内。 霜淩眨了眨眼,看看四周。 月梁檀窗,旌旗飘动,正中一方巨石影壁浑然天成,像是直接从悬崖上劈开,玉石碎裂,金纹绵延,刻着无数道锋利剑痕,近距离看十分震撼。 但除此之外,啥也没有。 空空如也。 顾写尘负剑往内殿走,霜淩提着裙子跟上,可能内殿好些?—— 个鬼。 不在殿内饰华丽,劈山而建,各种用具一应俱全,但,完全没有人类生活的痕迹! 除了方桌上的茶壶茶盏,剩下只有剑,剑鞘,剑穗。 顾写尘的冷杉木大床上,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只有一把剑。 ——谁会枕刀片睡觉啊!!! 霜淩抱着肚子,好饿,还是喝西北风吧。 “接着。” 一个小圆盒隔空扔了过来,霜淩接住,打开一看,是一枚青色丹丸。 哇,出现了,修仙文中常见的炼丹术,通常会有辟谷丹什的,吃完就很饱了。 霜淩不愧是一个大学生,对人与人之间保留着很多信任,她咕嘟一下就塞嘴里吃了。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有一些炉火烟熏的气息和很淡很淡的回甘。 一丸下肚,从睡醒之后的饥饿感果然都消失了。但很快,一种比饱腹感更强烈的感觉涌上,霜淩掐了掐自己,感觉灵脉充沛,浑身是劲,恨不得立刻起来舞剑。 “针对你上次灵力枯竭研制的。” 顾写尘喝了盏冷冰冰的茶,视线越过杯沿,落在她脸上,“继续练吧。” “???” 他给我吃红牛。 顾写尘后脑枕着剑,“不用谢。” 霜淩握拳:屑! … 三天,修仙界顶级剑修的教学。 剑招,看别人使出时,一步一探皆合法度。 但是当自己练习时才会发现,每一寸角度,每一分时机,些微的偏差错漏,使出来就差之千里。 辟邪剑法精妙狠辣,七式之间环环相扣,狂吸天地灵气。 怪不得男主如痴如狂地研究了整整三年。 然而,顾写尘看不上这套剑法。他学完就扔,根本不用。这件事要是让男主知道,恐怕要破防三年。 而霜淩竟然体会到了大男主的心情。 人类和天才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的很让人无助。 但第二天时,顾写尘给霜淩封了一道诀,精准指教每一式动作。 就像把辟邪剑谱当成广播体操的分解动作来按着她做! 从此,相当于给霜淩的大脑写了个程式,让她能不偏不倚、不差分毫——当然也不眠不休地,开!始!狂!练! 每招每式,刻进骨髓,醒了睡了梦里都在比划。 天地灵气开始疯狂吸纳进入她的宽韧的经脉内府,如果不是合欢圣体的耐cao属性,恐怕常人的确无法承受。 霜淩舞剑时越发笃定,一种强烈的战斗欲也随之而来。 七式完整使用,则能抑制四周魔气,形成一个倒吸矩阵,庞大巨量的灵气全都被灌入持剑人体内。 书中男主另辟蹊径——当然也因为一开始他没能全参透剑谱,但他意外发现辟邪七式中,如果只用一二式而不用降魔三式,则魔气与灵气将同时汹涌入体,从此给他打开了天才之门。 现在,这剑法彻底融入了霜淩的脑海中。 …… 三天后。 她,大成了。 晨光微熹。 顾写尘白衣负剑,喝茶,视线透过她肌骨。 灵气充沛,几欲破出,马上就要进阶。 霜淩缓缓从那种激荡的剑意中回神,听见清冷声线响起—— “两日后,你进瀚海幻阵。” 顾写尘抱着胳膊,“进去之后,找到一种决命草,直接吃。” “那是筑基丹的最好原料,错过就要等下一年。” 霜淩:“!” 可恶,躲不过,还是躲不过!! 幻阵其名瀚海,浮生万千,入局者并不确定会面临哪一局。阵前起卦,若为阳卦,则拼灵力修为。若是阴卦,则灵力全无,魔气肆意。辟邪剑法,专克这种时刻。 原著中男主就是在这里剿灭整个合欢宗,利用辟邪剑谱暗中狂敛魔气,出来之后直接破元婴之壁,飞跃出窍。 手中忽然一凉。 一柄冰棱小剑横在她掌心膝头,质地和顾写尘那把上古重剑一模一样,但和那当啷把她坠地上的重量完全不同。 霜淩懵逼抬头,对上剑尊淡然笃定的黑曜瞳孔。 “不用怕,”他说,“给它起个名字。” 雏鹰起飞之后,他好像对她的命名能力还挺信任? 霜淩低头,看了看这把剑,轻盈,锋锐,在燥热的夏天,握在手中让人沁凉沉静。 和顾写尘冰棺一样的重剑放在一起,像是父与子,q版,迷你款,儿童版。 “先叫…北鼻剑。” “?”很特别。 揣好了剑,霜淩准备离开,三日学成,领了任务,临走前为了答谢他的教导,霜淩盛情款待,给他倒了杯水。 这冰冷寡淡的剑尊之殿什么都没有,只有冷得带冰碴子的茶,无欲无求不快乐。 她的小饮料咕嘟冒泡,带汽,加糖,还放了块冰。 顾写尘垂眸看了看,喝了一口,静默,又垂眸。 水里放鞭炮了,还是加了暗器? “这是什么?” “冰雷碧。” “?”很贴切。 而且,很好喝。 … 霜淩一回到弟子舍,就看到温朝十分色情地捂嘴笑。 接着蔻摇也走过来,捂着红唇,两人对视,邪魅地嘿嘿笑了起来。 圣女三日未归,进出剑尊内殿,却没有被护殿阵法扫飞! 此事被特意去剑尊殿外浇花的顾璃知道,当天就气疯了。 霜淩大惊,连忙捂嘴小声说,“低调,低调行事。” “知道,我们知道。”他俩更加邪魅地笑了。 当世最强精元,果然唯有圣女值得。 他们合欢宗那些珍藏的丹药道具也得准备着给圣女上了! 此刻。 琉璃舍—— “凭什么?!”顾璃扫落一床为瀚海幻阵准备的法宝,满脸愤怒。 明青嫣坐在她对面,脸色也是惨白。 顾璃:“我都没进过剑尊的内殿!” 她顾氏子弟,爹爹是一峰长老,宗主是她表外公,少宗主从小看着她长大,哥哥现在也是金丹预备,这样的尊贵…在不在峰内却都没见过剑尊几面! 顾璃气了片刻,看到明青嫣神色恍惚,安慰道,“就算她勾搭了剑尊,也不能继续欺负你,晾她也就这点本事!这次瀚海幻阵,在沉商长老的庆云峰,我哥哥顾年就是顾沉商的弟子,这次幻阵由他带你。” 顾璃是想撮合他们的,青嫣甜美又纯洁,但到底是外姓弟子,也没有好的家世背景,而她家是顾氏宗亲,顾年未来可期,和青嫣正是十分相配。 明青嫣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些,回以甜笑之后又垂下眼睛,挡住眼中情绪。 看,身世不好,在别人眼中就只配这样的男子… 但她的身世很快就能清白了。明青嫣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 很快,瀚海幻阵开启之日到来。 第9章 两两洞房 检查元阳? 不说合欢宗卧底们,就是入阵的许多弟子也是面露尬色。 修界讲究清心,但也并未明令戒欲,只不过头上有那位无情剑尊垂范,所以人人只得悄悄进行。 一时间队伍中欲盖弥彰的咳嗽声不断,心想这阴阵到底是什么古怪? 霜淩悄悄抬头,整个大殿里站满了人,低着头,死气沉沉。 华栱雕成缠绕的蛇形,悬挂着飘红烛灯,囍字如血。檐椽下是赤龙盘亘的殿柱,口中含珠,并不威严,反而与那灯笼下的欢喜佛一般神态淫靡。 古朴精雕的匠工都已破败不堪,房梁几近断塌,遍生蛛网,摇摇欲坠又处处诡异。 很显然,这皇帝绝不是什么好皇帝。 这里也不是他的寝宫,而是他的……陵墓。 检视的内监阴恻恻地笑着,它一张脸青白如鬼,两颊深凹,像是枯骨上绷了块皮,眼底黑气涌动显然是魔。 它在诡异的灯笼红光下来回巡检,拖着破烂的蟒袍衣摆,到处探闻不洁之人。 长长的队伍里,元阳与元阴或强或弱。 忽然,在掠过一身白衣时,它倒钩的鼻子感知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强烈精元,像是高居九天之强盛、却从未外泄出一分! 此人必能给吾皇带来想要的!太监欣喜若狂,正要伸手,却忽然觉得手上一轻。 他的手,断了。 森森魔气从断口处散开,它感到一种非比寻常的畏惧惊恐,拖着腿离开,几步恰好到了霜淩他们旁边,检查他们几个人是否为完璧之身。 一道淡淡的视线似乎随之落在霜淩身上。 平静,带一点探究。 太监阴沉沉地照着他们瞪了几眼,最后竟没看出什么,便要掠过,蔻摇和温朝对视一眼,真如圣女事前所说的那样! “哎呀!”他们俩忽然出声,惊慌地抱住自己和脸。 “没有,我们没有!” 队伍另一头的明青嫣听见声音,唇角悄然勾起甜笑。他们没有用那个方法掩盖,那说明接下来的东西……他们自然也无法抵挡。 众弟子循声去看出头鸟,心里纷纷松了口气。 明青嫣抬起眼,懵懵懂懂地看着那边,“那是…蔻摇师姐,温朝师弟?他们怎么会……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年在旁温雅一笑,“青嫣出淤泥而不染,自然不会参与他们那些腌臜事。” 顾璃也嗤笑出声,“果真是不三不四,为首那个私德更不知道什么样呢,怪不得进出剑尊内殿,原来是不要脸。” “璃儿!”明青嫣摇摇头,“别这么说。” 太监用断手夹着长刀,如闪电般尖叫着扑来,看起来十分诡异可怖—— “出来!出来!不洁之人,怎配纳选!” 不愧是负责给皇帝喊麦的人,死了之后也是金嗓子! 这声音如破锣一般,带着魔气直攻人心。可他来回尖叫乱砍一片,却没找到刚才的元身破损之人。 霜淩捂着耳朵,早已给合欢弟子提前准备——说起来又是和原著中男女主学的,当初顾莨和明青嫣入阴阵之后也经历了内监宫娥的盘查,但是没查出任何问题,读者纷纷直呼我们男女主不愧是纯爱! 然而霜淩一查,合欢宗果然有这种技术,能伪造完整元身——毕竟他们别的不行,有关瑟瑟的法门那是层出不穷,十分靠谱。 而伪造元身其实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内封之后便能够不受魔气催情。 太监悻悻而走,拖长的声音十分尖涩,像死人的喉舌。 “洁净之身,能献于春帝,是你们的福气——” 皇帝谥号为春,听起来就很不正经,绝非什么有建树功绩的帝王。 不然,也不会死了之后还要给自己配几千人的冥婚,还必须要求处子之身,简直是个老登! “可是我有疑问——”温朝在后边护着圣女,捂着嘴小声问,“既然是给那个什么春帝阴配,不应该全都是女子吗?为什么男子也要查看?难不成是!!” 霜淩竖起指头,严肃地摇摇头。 为什么男女都要? 那是因为老皇帝他——不行了啊! 这场帝陵冥婚,其实并不是给皇帝配,而是,给在场所有人阴配。 这个老皇帝生前死后修魔,采补的是阴阳交欢的魔气,但他自己早就起不来了,于是他想了个丧心病狂的创新办法—— 既然活着时大肆选秀纳采,死了之后便殉葬大量宫人,所有人被特意保留元身,炼化成魔尸。 然后,他让这些人两两洞房,来替他采补!这样,当他们群欢交媾时,便能产生无比巨量的阴阳魔气! 而这,就是男主利用辟邪剑法狂吸而修为暴涨的东西。 … 此刻阵外。 庆云峰台上,乾璃镜映出阵内画面。 峰主顾沉商面色肃然,瀚海幻阵年年在庆云峰开启,浮生阴阳无定数,但这一卦不知为何,似是有人为迹象。 旁边的始影峰主顾夜宁趴到他肩头呵气,“怎么,哪里不对劲?” 其他峰的长老看不过去,“夜宁,底下都是弟子,你也注意下言行,别像那魔修合欢的做派,我们可是清正剑门!” 顾夜宁一撩头发,根本不搭理,抱住旁边那块严肃木头。 有时候呢,看起来像的人不一定是,看起来绝对不像的人才是呢。 顾沉商眉心微凝,此局不对劲。 甚至其中还有一人…他前几日刚刚有幸与之对剑,承让其万分之一的凛冽剑意,所以看得出来。 那尊神怎么也进去了? … 阴阵之内。 很快,男女两列便被推着相对而站,像是要拜堂一样。 宫娥们端着托盘而来,给所有男男女女每人都盖上了血色的红盖头。不少死人的面目已经不太雅观,红盖头一盖,看不见脸,便于行那个事。 霜淩觉得一阵阴风刮过,眼前视线便被血红色遮挡,只能隐隐透光看人影。面前似乎有白色衣角闪过,走到她相对拜堂的位置。 头对头,脚尖对脚尖。 霜淩无暇顾及自己跟哪个鬼对拜,心里紧张着接下来的事,锦绣红盖头上传来浓郁阴腐的血腥味,她听见太监尖着嗓子喊。 “相看——问名——纳吉——互配——” 来了。 陵殿上空,大门悬空开启,一口长约十米、宽约四米的金丝楠木镶嵌血玉奢华梓宫,缓慢沉重地降落。 盖着黄布的帝王棺椁一开,浓郁漆黑血红的魔气顿时四溢,接着,一张龙床缓缓从中升起。 从龙床出现那一刻,大殿内的魔气瞬间浓烈了无数倍。 所有宫人的封建基因立刻发作,五体投地高呼万岁!内监毕恭毕敬地行跪拜礼,然后捧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地唱道—— “今赐尔新婚,享鸾凤和鸣。” “阴阳交感不休,生生之道不绝!” “众卿飨燕于此,宾射尽欢——” 乍一听是不是挺善,挺仁,但是。 飨的是什么?魔气。 射的是什么?不敢说。 赤黑的魔气四下弥漫,散发出一种糜烂又诡异的香气,大殿内的婚配者开始两两组合,抱在一起,死人青白僵硬的脸开始出现迷乱之色,太监和宫娥脸上的神情也越发淫邪。 有些很不讲究速配而成的魔尸夫妻,竟当场就开始、开始洞房了! “这、这——尸体也能?!” 蔻摇大惊,她作为一个合欢宗妖女都大大吃惊。 交欢而成的魔气自两人头顶升起,继续升空,全部注入那高高在上的龙床之中。 阴阳采补提高修为,这、这不是模仿我们合欢宗吗? 霜淩握紧手中剑——是的,这就是专为合欢宗卧底设的局。 红盖头隐隐透光,她的身影在昏暗囍字红光下,姣好明艳。 阴日阴时阴刻降生的合欢圣女,在这样的阴阵之中,将是天然的靶心。 这就是顾莨干预阵前卦,将幻阵定为这一局的原因! 擒贼先擒王,只要伤及圣女,合欢宗人必出手。但要知道此处为阴阵,灵气皆无,只有魔气能催动,他们只要一动手,所有人当场就已经暴露。 原著里男主爆吸完所有魔气,顺势推出了已被他控制起来的的圣女残躯,引得所有合欢宗人集体现身,不惜一切也要夺回圣女。 ——魔修卧底,阴阳采补术,暗中勾结,关键词自动连成真相,于是这专为他们设计的淫乱现场直接有了现成的、最好的罪魁祸首。 男主师出有名,直接开杀。 魔功每杀一人,修为更涨一分。 仙魔同修的大男主血路,由此正式开启。 可以说是一个大件人! 无数个顶着红盖头的男死人已经向霜淩冲了过来,摆明是顾莨操控的,十几个魔尸为了争夺□□权甚至推推搡搡地打了起来,腐朽的华服被撕扯成一片片。 霜淩不再等待,袖中冰剑翻飞——降魔三式! 辟邪道道为杀招,用之则战心起! 黑暗中几不可见的清光闪过,方圆十米内的魔尸动作顿时被剿停。 霜淩第一次干这种法外狂徒的事,心里哆哆嗦嗦,可剑招分毫不错,串串杀招连捅好几个。 然后——在魔尸之中一把选中抓住了一个平静游走的修长男魔。 这只不攻击,也不发狂情动,穿的白衣看起来也比较干净,安静地戴着盖头,像是群魔乱舞中的一朵冰莲。 霜淩以降魔三式控住他,用剑尖顶着他腰,小声恐吓:“老实点,知道吗?不然我的剑也不是吃素的。” 第10章 必斜剑谱 “那是顾莨少宗主?!” “还有青嫣?他们在做什么?!” “青嫣怎么会在那里,她不是去救人了吗!” 这两人在外的形象都非常好,一个是温润玉如的仙门世家公子,声望仅次于剑尊的少宗主,一个是天资出众品行高洁的小师妹。 此刻两人却衣衫凌乱,叠在那张十分淫靡的龙床上。 顾莨瞳孔微缩。 被剑挑那一刻,只觉眼前惊鸿掠影,剑招式式如清风掠过,然后才惊觉自己的断发丝丝飘落。 这仿佛该是他命中的剑法,一招一式都在他的神魂中引起激荡。 识海中的心魔骤然炽烈,声音苍老震动:“——辟邪剑谱?!这女娃什么来历,竟能使出完整的辟邪七式?!” “——她背后是谁?!” 霜淩淡淡收剑,站在一边,顺便还拉了一把负责挟制她的男魔。 人,果然还是得自己有本事。 社恐人心中的龙傲天,站起来了! 现在戏台已经搭好,接下来大家自己唱吧。 帝陵之中简直是一片寂静,只有七重塔猛吸猛嘬魔气的咻咻声音。被催情的魔尸们也全都停了下来,顾莨赖以破境的巨量魔气足有七成全被灵净塔吞了过去! 更要命的是大量的灵气被释放而出,所有弟子被动更加耳清目明,看得更清楚了! 顾璃瞪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但想起边上还站着她想介绍给青嫣的顾年,这才反应过来。 “假的吧,怎么可能?” 帝陵龙床上,那可是魔气最浓之处! 正道修士、更别说是少宗主这种已经到了元婴级别的,更该对魔气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损伤道心才是。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不会是魔修假扮的吧?!” 顾莨也已经恢复了神态,不愧是心机黑沉的政客,他第一时间甚至并未露出被发现的惊慌,也没有任何表现,按兵不动地坐在那里。 而明青嫣早已经在第一时间把脸埋了起来,浑身哆嗦,满心羞耻,却、竟有一丝丝公开和少宗主关系的隐秘快意。她要配,便是少宗主这样的人物。 意识到顾莨想蒙混过去,霜淩很配合地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春帝?” 几千魔尸宫人同时看去。 顾莨双眼不着痕迹地一眯,她这个问法相当于堵了他的路。 众目睽睽下他自然不能和魔修沾染任何关系,否则该如何解释,这淫魔春帝为何独独幻化成他顾莨的样子?而非别人? 他反应很快,立刻笑出了声,“这位仙子,你误会了。” 声音一出。 “真是少宗主!?” “这?!” 顾莨一抬手,金丝楠木梓宫缓缓降落。他甚至大大方方地为明青嫣盖好被子,站起身时顺便抚过自己缺了块的鬓发,复原后便恢复了气度。 “今日起卦之后我便发觉,瀚海此阵太过阴恶,冥婚春帝实际已是七阶魔修,相当于我仙道的出窍修为,绝非你们能对抗的。我察觉之后,便悄悄潜入,刚好发现明姑娘被春帝所抓,情急之下便做了处理,不过说起来——” 顾莨的目光转向霜淩,不动声色地把众人注意力带到了霜淩身上,“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七重灵净塔是古老神器,这位仙子是从何得来?” 是啊,七重灵净塔能清万魔之气,在十年前的封魔大战之中也发挥了巨大作用,后不知遗落在哪里,怎么会在这霜淩手中? 霜淩感受着蹭蹭扫来的目光,说实话,她被人这么盯着还是有点紧张,但作为话不多但脑子一直很活跃的吐槽之魂,她可不会自己跳进自证陷阱、让重点跑偏。 于是霜淩恍然大悟,看着顾莨的眼神突然变得崇敬:“所以原来是少宗主你杀了春帝!” 旁边坐着的男魔似乎看了她一眼。 ?天才。 这里所有的魔尸都是深度皇权崇拜的宫人,话音一落,淫邪的太监,宫娥,侍卫,瞬间全都抬头,眼神混沌地四处寻找。 蔻摇立刻翘起手直直指向顾莨:“原来是少宗主顾莨杀了春帝!看哪!” 其他合欢宗人立刻跟上,感恩地口口相传:“顾莨他杀了皇帝!” “他弑君啦!” 那阴森太监是第一个动的,凄厉地扑了过去,“弑君之罪!陛下,老奴给你报——仇——” 接着所有魔尸集体暴动,直接向顾莨狂扑,此时他尚且面色不变。 然而下一秒温朝叉腰大喊:“真是反了天了,我们少宗主在这里连春帝都能杀死,你们几千个魔尸又算得了什么?” 潜伏在这里的合欢宗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 是啊,不对啊? 这是瀚海阴阵,灵气全无,那少宗主又是怎么杀的春帝?! “……”顾莨脸色终于有些难看,方才只吸进了三成魔气,必须稳住,众目睽睽之下决不能露出分毫,否则除了他少宗主的威望不保,还有更要紧的—— “不要!”明青嫣挡在了顾莨面前,善良又凄美,“他没有错,大家千万不要误会少宗主——” 继而她含着破碎的泪光看向霜淩, “师姐,我不知道你为何故意引得魔尸报复少宗主?又想害我清誉?” “可难道他救我们还有错了吗!” 霜淩:好!说得好! 魔尸们不懂纯爱,几千名被他吸走阴阳魔气的宫人如丧尸潮般涌来,眼看着场面要难以收场,幻阵终于被撕开一道青光。 乾璃镜外早就已经气氛凝重,只有顾夜宁还笑得出来,“想不到顾莨顾眷苍他这么有情趣啊。” 老宗主脸上挂不住笑,骑着大青牛闯进来,他对着其他所有弟子都是笑呵呵的,唯独对少宗主顾莨会沉脸训斥。 他一出现,霜淩就知道,这场戏唱到精髓了。 霜淩之所以要给他俩捅破,就是知道它有一个不能闹大的原因—— 老宗主化神威压,重重斥责,也是警醒其他人。 “阿莨,胡闹!” “你忘记你的婚约了吗!” 明青嫣凄美含泪的脸忽然煞白。 霜淩摇头,所以啊,原著为什么是虐恋? 因为当男主得到仙魔双修的大机缘、修为开始直追顾写尘之后,这个未来帝王所做的第一步就是—— 和上四洲另一王族、坤地颜氏联姻! 可以,这很大男主,这很狗血虐。 艮山与坤地,占据上四洲半壁江山,两洲既已交换文契,岂能再出风言风语?那损害的不仅是艮山顾氏的脸面,甚至会引发仙洲局势变动。 原著里女主得知此事之后,伤心欲绝,原地吐血之下,解开了合欢契——那是每个合欢宗入门弟子都有的青色莲印,用于稳固双修之后双方体内的魔气。 顾莨瞳孔一缩,不。 然而明青嫣倒退三步,天旋地转,耳边回响起顾莨温柔的海誓山盟,“待他变强,他做她的出身”——原来这话的意思,本就是看不起她的。 此刻,她觉得全世界都在笑话她! 圣女也在笑话她! 明青嫣猛地吐血,在手腕内侧一抓,某个印记一闪而过。霜淩身旁的男魔未动,却在盖头下轻轻挑了挑眉。 也是莲花。 双方稳固的契印一开,男主的魔气顿时收不住了。 所谓仙魔双修之法,就是需要体内灵气与魔气相互制衡,才能千倍提高修为。 但不要忘了,此刻七重灵净塔还在超大功率地运作——于是瞬间,顾莨头顶就像有黑洞一样,把他从头猛抓了一把。汹涌魔气开始倒吸,灵气强势压劲,他耗尽心血建立起的仙魔平衡瞬间垮塌。 “噗——!”顾莨大吐一口鲜血,识海中的心魔终于咆哮,废物!!想再重建一次你知道有多难吗!?若是可以,他何尝不想选择那个人?! 最后。 岁禄剑宗的弟子们看着这一幕。 他俩都双双吐血了,这还能没有私情?! 所以——他们俩是真的在那龙床上那、那什么啊!啊! … 阴阵终于缓缓散开,霜淩长长地舒了口气。 爽啊!他们合欢宗又逃过一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北鼻剑,然后抬头望向协助她的npc,“谢谢你了,后会无——” 等等。 阵散了,光亮了,透过布料,隐约能看见那盖头下的轮廓和冰冷眉眼,淡漠平静。 是啊他为什么一直这么淡漠平静? 霜淩的表情缓缓陷入痴呆,“…” 四周人影渐消,人们都满脸吃瓜吃撑了的表情退出去,霜淩却被留了下来,化神修为足以维持整个幻阵。 她两肩后缩,核心收紧,开始待命。 顾写尘微抬指尖,遮脸的盖头消失无踪,那副锋利漂亮的五官露出,他不再敛息,冰棱重剑便重回身后,散发着与阴气丝毫不同的寒月松木气息,干净又凛冽。 剑尊抱着胳膊,疏冷孤高地垂眸,“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霜淩:“对不起。” 顾写尘,“?” 霜淩滑跪道歉:“我不该揪你腰带。” 她忏悔,早知道就搂别的男魔了! 顾写尘默然一瞬,忽然看向别处,淡漠开口,“顾莨心重,你今日作为,他不会善罢甘休。” 霜淩说起这个来了精神,脑袋支棱起来:“没关系,我给他留下了剑谱。” 顾写尘:“?” “就刚才在上边的时候,我看他非常惊讶我的剑法,悄悄在他棺材里留了一本我自己画的剑谱。” 何止是惊讶!大男主看到了自己命定的剑法,竟能抑制魔气,必然会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夺走,他的金手指一定也会提醒他这件事。 第11章 高危沐浴 让炼气打出窍! 你是不是有病! 冥婚春帝阴森糜烂的气息裹着风扑向身后,危机程度和上次顾写尘的万剑齐发根本不同。 春帝作为一个死后都要找处子的老登,他一生最在意的那东西被剑尊一道切了——虽然霜淩也觉得这脏东西就不该留存世上,但现在这个七阶魔修达到了最愤怒最危险的状态! 不是我没收你作案工具的,你找他啊啊啊! 距离越近,来自强盛体魔修的压强越大。 魔修的力量体系和正道修炼不同,可以说他们的方向只有锻体,修为越高身体越没有破绽坚硬难攻,攻击方式也越残暴破坏,赤黑色的魔气冲击像炮弹一样。 总之,蛮力根本打不过!霜淩一边狂奔一边流泪,谁都不敢骂。 顾写尘这个挂比就在一旁淡定地抱臂观战,甚至还在间隙中认真地解释。 “不必害怕。” “当日我以元婴破境出窍时,便是和一九阶魔物对战悟道。” 霜淩心中崩溃,你那会才几岁?谁打的?我要举报他们虐童!! 她知道顾写尘是真的很客观地在指导他的经验,没有任何显摆或者炫耀的意味。 但这种感觉就像二十多岁成为行业泰斗的天才学长回到高中给学弟学妹分享自己是如何在三岁考上清华大学的—— 有参考性吗?啊! 霜淩一个跃身,手中剑向后划过一道清光四溢的半圆,剑招逼得那魔物稍滞。她刚好看清了那张虽然还是人但向下耷拉像融化的脸,心又轻轻地碎了—— “我的剑脏了!” “再送你一把,无妨。” 顾写尘背着极高的冰棱重剑。 反正这把北鼻剑也是从他剑上削下来的。 霜淩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凭实力绝无可能战胜出窍水平的魔修,他随便吐口魔息就能把她击晕,以弱战强,必须智斗。 她在心里反复琢磨自己现在掌握的东西,握紧剑柄,感受着体内经脉真气四冲运转的规律。 阴阵中的风一息掠过她发丝,少女抿紧唇挺直背,在逆境之中,竟真有了剑修的样子。 顾写尘的视线落在她普通平淡的五官上。 竟有种别样的,好看。 霜淩握紧手中的剑,决命草的清风已经开始在体内激荡,她能做的就是把辟邪剑法发挥到极致。 汹涌腥臭的魔气化作一把三米大刀,霜淩屏息,并不去接刃,靠着身形灵活转到他侧面,细窄的冰剑迅速地往他腰子上戳了三剑。 “吼!——” 春帝更加愤怒了,转身就要用披着龙袍的臃肿身体压死她,可当靠近她时,他浑浊通红的双眼忽然变得痴迷又垂涎,青黑发紫的肿脸硬生生挤出了淫靡的表情,淌着口水,伸出双臂,要过来抱她。 好香……好香…… 从没闻过这么香的……后宫佳丽三千,没有比她更香的…… 霜淩惊地后退,好好的打架整这死出? 以为只是单纯的打不过没想到他还能恶心我! 春帝却继续向她痴迷地靠近。 这是谁,好熟悉,是谁…… 就在那套着玉扳指的乌黑手指快要碰到霜淩时,一道寒月剑气悄无声息地削掉了他三根手指。 剑尊眼神淡漠,无声无息的化神威压弥漫。 春帝那常年沉溺于情欲、浑浊龌龊的脑袋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忽然清醒了过来。 “圣……圣……” 他的喉咙里嘶嘶难闻地发出声响,邪气垂涎地笑。 顾写尘眉梢轻扬。 霜淩:“!” 糟糕,她们合欢宗卧底身份好不容易掩藏好,结果遇见老乡了! 她猛地把剑端平,欻欻在他嘴上打了个叉,心虚地说:“生什么生,你还想生!我呸!” 她脑海中飞速运转,今天这得速战速决。 原著里男主运用辟邪剑谱,空降魔三式而动,则魔气与灵气同时涌入体内,构建了他仙魔同修的方法理论。 这说明一件事,七式的变化和选择可以生出无数种可能。 无疾,镇凶,降魔,戒藏,敬鬼,祈神,问荒,…仔细揣摩,七式本就是阴阳交替。 这世间无外乎如此,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四象间流转。 霜淩对着魔修,认真地起式。 顾写尘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缓慢压住。 二,三,五,清魔。 一,四,六,七,聚灵。 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心中非常清晰,当她按照自己的顺序化用出来时,以已身为轴心,开始有了微渺的剑意。 霜淩又再次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汪洋,浪花卷在裙边,而后惊涛拍岸,远处海啸铺天,而她独行江波上。 汤汤锦水,泛泛行舟。 少女清盈的身影在魔修四周飞绕,她知道她的力量只够滞停七阶魔功一刹,而当那冥婚春帝邪笑着倒向她,而霜淩就在那一瞬之间,运剑走完了四式! 她知道她的身法还没有那么快,而手中的小剑则更轻灵。 那一刻,被七重灵净塔吞噬净化而出的所有灵气全被聚拢悬空,从那陵墓之顶,猛地刺穿而下! 魔气啸叫而被灵流冲散,淫靡的一切被清风击溃。阴阵,破。 一瞬的华光,映亮了少女的侧脸。 白衣剑尊眼中浮现淡淡的欣赏。 “胎仙变化,丹圆九转。” “万法千门,终归一道,惟一无妄。” “如日东升,如水朝宗。” 以战破境,战心便是“一”。漫漫仙途,从看向自己开始,然后,为自己而战。 霜淩浑身仍有清光流传,随后从额角指尖发丝生出许多水,很快竟浑身湿透,唯有身后肩胛骨上三分处灼热发烫。 抱木生毫末,层台起累土,这便是—— “恭喜你。” “筑基了。” … 瀚海幻阵即将关闭,阴阵终于散开。 外边的人声隐隐传来,霜淩首先发现筑基之后,自己的耳力强了许多。 “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有事吧?” 瀚海阵出了便不能再进,合欢宗的人在外边焦急等她。 “呵,有些人也真是努力,大出了风头还不算,还敢独自赖在幻阵里不走?”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实力。” “怕是想在宗门大比之前抓紧露个脸吧!” 霜淩一个外来人,揭开了顾莨的丑事,对岁禄其他人而言可不是什么英雄事迹,反而有些人会觉得她一个外门弟子为博出头,伤害了少宗主和剑宗的脸面——也是很让人无语了! 霜淩捞了把自己打湿的黑发,问旁边的剑尊,“为什么会这样?”她只听说过筑基之后排出体内杂积秽物,怎么她流了这么多水? 顾写尘看了眼头顶渐渐打开的天光,然后垂眸,看她被湿透勾勒出的身形。 “体质原因。”他说。 霜淩呆了一秒,阴日阴时阴刻出生的合欢圣女,阴到极点,可不是生水吗。 她怕再多问就被顾写尘发现出什么,摸摸后脑勺,假装开朗地往外走,胳膊忽地被一双手拉住。 “你就这么出去?”顾写尘尾睫平直深黑,垂眸还在看。 霜淩眨了眨眼,低下头一看——岁禄弟子服不算很薄,是统一的青色外衫和白色里衣,但她胸前不知什么时候让蔻摇给绣了朵摇曳生姿的莲,起伏如生,透衫而出。 “!” 顾写尘平静地看着她,半晌,看见她从侧颈红到耳尖,和脸上的色差更加明显,仿佛戴着什么。他并不做声,指尖一簇成诀,她衣服便干了。 “谢,谢谢。” 霜淩想了想,认真感谢,“还有谢谢你给我吃决命草。” 顾写尘淡淡收手,“你也能找到。” 霜淩挠了挠头,老实地说,“我不知道在哪。” 顾写尘十分平静地看着她,“瀚海幻阵不定,但阵中宝物一定在每局的点睛之处。” 霜淩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点睛之处?她在这快要消失于无的幻境中四下看了一遍,帝陵,棺椁,哪里是点睛之处? 顾写尘抬起修长指尖,指了指头顶。 霜淩:“??” ——坟头?? 那她吃的是坟头草?? 所以吃着才是凉凉的! 霜淩痛苦地抱头:呕。 不会再信任了,对这个世界再也不会信任了! 剑尊眼底带着一丝轻描淡写转瞬即逝的笑,在阵法消散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呸、呸呸!” 霜淩捂着嘴出现在庆云峰的密林里。 “圣——师妹!你可算出来了!”蔻摇连忙给她顺着后背。 一看外边还真不少人,甚至远处的高台上还有一道严肃的身影和另一个抱着他的女长老。 顾沉商远远地看见霜淩走出来,凝重的表情这才微微一松,绷着一张没有三十岁却像八十岁的俊脸,严肃地向这边点了点头,转头离开。 霜淩眨了眨眼。 蔻摇和温朝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圣女身上,“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璃和几个顾氏子弟也都看着霜淩这边,说实话,在此之前他们都没注意过这个女修。 和明青嫣同一批进来的弟子中,她的资质不出众,容貌不出众,除了身边那些二五眼总是莫名其妙地围在她身边,霜淩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更不可能得到什么剑尊亲传。 顾璃心情复杂,但对着霜淩还是有种莫名的敌意。 “你干什么去了,在幻阵里呆着不出来?” 霜淩好不容易从吃了坟头草的悲痛中回神,被一问,顿时想起了另一件事。 “哦,”霜淩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我丢了个很重要的东西。” “刚才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找它,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 第12章 开房洞天 完了。 完了! 霜淩在一瞬间大脑空白。 一方面是在水面倒影中看到了一瞬的半张脸,一方面是头上房顶掀得太突然,两件事都太、太过震惊。 灵覆面只摘了一小半,浴桶间水汽氤氲,在倒影并不清晰的情况下,她只看到了一双晚花秋曜般的眼睛。 轻眉压着明眸,眼睫湿漉,眼钩偏偏又生得冶艳。 眨眼的一瞬间忽而灵动如琼花碎玉,又如远山黛色清蒙,无数绝丽诗词霎那间绽放于眼前。迷离水光中隐见皓彩悬月,让人有一种不敢细看,头晕目眩的感觉。 霜淩呼吸都停了。 然后下一秒,她的房顶就被人掀了,整个,掀飞了!合欢圣体对情蛊绑定者就是有该死的宿命连接是吧! 顾写尘冰冷探究的视线即将落下—— 救命! 她脸还接着脸。 谁会多一张脸啊啊啊! 顾写尘现在已经知道她是极阴的体质,幻阵里那老春帝还险些叫出圣女的名字,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她自己都没发觉的破绽,万一再让他知道她有两张脸—— 一看就是别有用心之人啊!! 她才好不容易把男女主对合欢宗搞的事情给摆平,要是自己被别人发现了圣女身份,那她简直害了所有人! 她甚至都已经脑补到了顾写尘会怎么淡淡地看着她,然后淡淡拔剑的画面—— 居心叵测,别有面目,绑定情蛊也是你有意为之? 筑基?筑基又怎样?顾写尘差这十天吗?还是照样砍你! 你先死,我后死。都得死,不用怕,哈哈—— 一瞬间,霜淩的求生欲盖过了美貌的震撼,大脑从懵逼状态回神,在他看过来之前猛地做出反应—— 哗啦一下把水打乱了。 顾写尘在头顶,她低头坐在浴桶里,只是拿水面倒影当镜子。 于是当剑尊收剑往下看的时候,只看到水面哗啦啦的波纹,倒映出的五官被水波搅得四分五裂,眼睛鼻子嘴在水面上发生微妙的移位,变得各长各的。琉璃水瞳被打散了,在水波荡漾间化作小丑。 顾写尘何等目力。 他把小丑看得清清楚楚。 他也看得见,她偷偷往脸上戴什么。 原来如此—— 顾写尘收剑,剑气还在四周激荡,缓缓挑眉,眼底平静。没想到会掀了她的屋顶,也没想到她正好在沐浴。 所以,何种情况下,连沐浴之时都需要以面具示人? 不可见人。 或,脸上有疾。 所以,需要掩盖。 顾写尘平静地收回视线,立于半空,如巍峨雪山。 脸,容貌,外在,不过是凡胎躯壳。 即便生来丑陋,也无碍于大道之途。 他依然能带她十年飞升。 于是当霜淩瑟瑟发抖抱着脸,却听见玉石环佩的清冷声线传入耳中。 “不重要,无需自卑。”他淡淡道。 霜淩:“?” 霜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哈哈哈哈对啊!本来灵覆面压制九成容貌之后的脸就依然很漂亮,所有人的正常思维都会觉得人是用好看来掩盖不好看,而不会想到有人用一般好看掩盖绝世好看—— 霜淩缩进水里,小鸡啄米点头:“嗯!嗯嗯!” ——“好、好、好!” 方才来人的声音再次远远传来。 “这便是化神中期的威力?我君不忍今天既打上了不在峰,就必须要决出一个胜负!” 哦,原来是书中的皇家男二! 被一剑打飞的君不忍再次流星般闪了回来,眼看就要冲到霜淩镂空的房顶,房中景象将一览无余,霜淩吓得抱紧肩膀。 结果他刚凑近,顾写尘直接一剑寒光。 这次他的冰棱重剑毫不收力,直接把他砍到了天边,化作一颗真的流星而去。 “滚远点。” 顾写尘没再低头看,抬手以剑尖划过虚空,转瞬间弟子舍房顶就被搭砌完整。 霜淩松了口气,这才放松下来。 谁知水面上却缓缓浮现出几个字,带着丝丝寒霜,竟在温热流水上凝结成冰痕,笔划锋利,是某位剑尊的字迹。 “明日,望月潭” 霜淩用手拨楞着水面,那冰霜字迹便像松针一样轻轻蛰了一下她的指尖。 然后轻轻消散在温水之中。 ……望月潭? 想起来了。 那不是合欢圣女第一次被男主拿来进献给外洲人的地方吗! … 整个不在峰乃至岁禄剑宗也已经传开了。 君不忍,坤地王族颜家的长孙,同时也是和乾天君家的皇侄,在岁禄大比开始之际,趁夜带剑直上不在峰—— 最后人是在庆云峰被找到的。 顾写尘一剑把他从岁禄这头打到了那头。 听说这小王爷被人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还在跃跃欲试,狂喜不已,觉得自己被顾写尘劈出了境界,马上就能破境分神了。 ——是的,这是一个家底厚到烧不完、不在峰满峰断剑他贡献一半的狂热剑修。 所以可想而知,这小王爷毕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剑尊首徒。 虽然他不承认,且每次都是喊打喊杀地来,但君不忍明显是剑尊的狂热粉丝,在原著中来到岁禄剑宗得知剑尊陨落之后,他轰轰烈烈地大闹了一场,直言你们艮山顾氏后继无人,今后就算完了,他会如实告诉他的帝君伯父。 结果显而易见。 他成了在岁禄大比上被男主顾莨开挂血虐、扬名九洲的垫脚石男二。 是的,又当垫脚石又当男二,小王爷也是个工具人。 男主顾莨和坤地的婚约曝光之后,与女主明青嫣陷入了虐恋之中,虐恋嘛,男主有婚约,女主自然也有不同的男人纠缠,然后两个人才能误会不断,东啪西啪,爱恨交织。 君不忍是怎么看上明青嫣的,霜淩不知道,但她知道,因为他代表坤地洲而来,同行的还有其他王族王臣,顾莨就是从这次正式开始了拿合欢圣女做九洲献礼、积累政治资源的帝王之路。 这次,他想都别想! … 另一边,不在殿。 “你就教教我吧!顾少尊。” 君不忍对着“不在”二字高冷飘动的旌旗,被剑阵稳稳挡在门外,看着顾写尘在殿内喝茶,却进不去。 他喝的还不是普通的茶,看起来冒着泡还有冰块,果然剑尊喝的茶都和别人不一样。 君不忍偷偷记下,趴在檀窗外。 “我小姨母说了,马上她就要嫁给岁禄少宗主,以后我们都是亲戚了!顾莨少宗主也会让你提携提携我的。” 顾写尘淡漠地喝着冰雷碧。 不在峰至少有一百把断剑都是君不忍的。 太弱,又爱比。 说真的,有好几次顾写尘挺想杀他的。 但是老宗主顾长兴每回都骑着牛来劝和,小王爷是天潢贵胄,他们艮山顾氏万万不能作死,所以顾写尘每次都留了他一命,导致他以为自己每次都有进益,果真是个天才。 “听说你在岁禄剑宗之中挑了一个弟子,称之为天才?”君不忍十分不屑地说,“谁的资质能比我还好,竟能得你亲自指点?” 顾写尘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 “望月潭,巳时。” “那不是其他人也会去吗,我王叔他们都能看!少尊,求你了,我想要单独的指点,助我顺利破境!” 顾写尘放下茶杯,拔剑,开始擦刃。 再说,就砍。 君不忍一个哆嗦,想起半截入土的感觉,终于滚了。 顾写尘眉目淡漠。 他已经有要单独指点的对象了。 … 霜淩被剑尊的冰字蛰过,知道她也必须得去。 何况,还要小心提防着男主这个阴人拿她做人情。 望月潭在整个岁禄剑宗的中间位置,三峰环绕,水面极阔。平日这里烟霞叠起,仙鹤栖居,看起来仙气缥缈,灵气沛然。 此刻,望月潭四水边已是人声鼎沸。 所有人都听闻因为君家小王爷的到来,剑尊要当众授剑。 ——上大课啊!好好好! 霜淩心情十分舒畅,终于不是小班特种兵了。 因为上次在幻阵中合欢宗协作太明显,这次和蔻摇他们分开行动,有事用灵符玉互相知会。 她从小峰后路绕向潭边,忽然听见山石后传来一道傲气骄矜的声音。 “你就是顾少尊说的那个天才少女?” “你是谁呀?青嫣不认识你。” “。”霜淩脚步一顿,直截了当换了条路走,坚决不参与。 看来这次君不忍是因为顾写尘点名而关注到女主,甭管顾写尘到底说的是谁吧(…),但霜淩十分感叹——要不怎么说顾写尘是大男主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呢? 他自己是大男主永远迈不过的高峰,是女主心中永恒的最强白月光,随手一指就能引来男二的关注,给男女主的爱情添堵。 霜淩揣着手,摇着头,走到岸边时,烟波浩渺的空空水色之上,那人白衣金纹,领襟霜花,背负冰刃重剑,淡淡悬于水面上空。 四岸几乎全都站满了人,从炼气到元婴的大能都有,人人屏息凝神,眼都不敢眨,等待着九洲剑尊难得一遇的授剑。 霜淩一到,那人半阖的眉目未动,却终于开始了。 他开始了。 霜淩,也开始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回事,我怎么跟着他一起动起来了?? 游龙长吟,水色成冰。 霜淩在跟着打了好几式之后,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个狗比!蛰她那一下,就是让她和他同手共剑,直接带飞。 可他顾写尘,一秒之间就能挥剑九千啊啊啊啊! 第13章 绝世机缘 霜淩坐立不安。 洞天深处传来呜咽风声,像是隐约的呻吟。 一想到这个地方是男女主拿来干什么的,她就十分尴尬。 其实所谓洞天福地,即别有洞天的有福之地,山海移转之间天然生成的小仙境。通常都是宗门祥瑞密合之处,古人周流三十六洞天,常有志怪之录,这种地方最容易碰见遗世独立的高人。 大男主前期得到的最大机缘便在此处,只是现在貌似被他们先来一步。 洞天里十分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遥远的呻吟。对面的剑尊面色不改分毫,霜淩尬得来回碾地,努力没话找话,“那个,少尊,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顾写尘淡道,“我的神识能感知到这里流速不同。” 霜淩有点震惊。 这就是化神的实力吗?要是放在现代,牛顿应该让你来当。 清凌辉光之下,剑尊背后的重剑流转着冰蓝的微芒,一如他漆黑瞳孔中的弧光。 霜淩紧张,“看,看我干什么。” 我真没想开房啊!我才刚成年! 顾写尘目光在她平淡五官上转过,终于开口,“君不忍在找你。” 上四洲天潢贵胄,连他都不能杀的人,行事全凭心意。 注意到霜淩,也正常。 霜淩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隐隐有点不高兴。但,情绪这种东西根本不会出现在顾写尘身上,他这种人就算自杀的时候应该都是淡淡的。 而且,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霜淩想到这个就来气,刚才望月潭边上她差点被同手同剑的教育方法搞死! 但面对着剑尊那漠然四溢的气场,霜淩只敢心里逼逼赖赖,嘴上唯唯诺诺地恭维他:“都因为顾少尊教得好,那个,一招一式令人心折。” 顾写尘依旧看不出波澜,“你这样想?” 霜淩小鸡啄米:“当然,当然。” 顾写尘抱着胳膊,“那你打一遍我看看。” 霜淩:“?” 你是说,让我自己打一遍,你那剑挑九洲、无人研究出破绽、精妙完美到令男主终生如芒在背的剑法,是吗? “无妨,”顾写尘伸手抽剑,冰刃出鞘,在洞天之内微微嗡鸣,“此处时间静止。” “你可以加练十年。” 霜淩:“?” 霜淩:“??” 不是大哥他好像是认真的?? 在这里狂练十年可能是能飞升了,情蛊也能解了——但她人可能也死了啊! 顾写尘抬起剑尖要给她再演示一遍,霜淩终于受不了此人平静的疯感,连忙投降伸手,“等等等!” 她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掐住他的剑尖,重剑似乎察觉到是熟悉的气息,并未削她,“我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 声音刚落地,洞天入口便又传来几丝声响,霜淩一惊,男女主果然还是找到这里了。 一着急,她捏着剑尖就往洞天里闯,“我们快走!” 顾写尘眉梢轻扬,一米九的重剑就真的被她拉着走了。 霜淩脚下走得生风,以今天顾莨与坤地王臣交流的模样来看,他迟早还是会把圣女的身份揭开,助他接下来的大业。但既然顾写尘是他大男主路上的最大障碍,那她就为这条路障继续添砖加瓦! 她抓着剑走得很急, 结果,身后的人压根没追来。 同样一个洞天,不同的人用起来完全不同。 某位九洲剑尊会利用时差疯狂内卷。 而此刻的大男主,只会疯狂双修,然后等着天道送机缘。 “嫣儿。” “这,这里真的没有人吗……”娇声怯怯问。 “放心,此处是秘法洞天。你也知道,宗门内现在来了许多外洲人,我只能隐忍。你若是被他们留意到,他们定会为难你。” “顾莨哥哥……等、等一下嘛,这洞天里边是什么呀?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识海中的心魔似乎正在翻涌,也在提醒他不要浪费时间。 “不急。”他低头看向明青嫣。此处,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此刻——只有你最重要。” “…” 霜淩呼呼地跑,耳边的风声中开始掺杂了真正的呻吟。 合欢圣女感到糟心。 闭眼,好好好。 身后顾写尘的气息平稳清冽,所以霜淩也只能假装自己没听见。 她挺直后背,目光坚毅,满身正气。 幽光中,顾写尘的视线落在她纤薄背影。 耳后莹白,脖颈被青丝碎发半掩,像是那天浴水中的黑腻,颈骨伶仃。 … 霜淩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惊喜地发现—— 哈哈,这洞天根本没尽头! 她带的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直到霜淩筑基修为都硬是走累了,才终于扶着墙转身,对上顾写尘十分松散的视线,“咱们、咱们走多久了?” 她在这洞天里已经失去时间的概念了。 顾写尘微微思量,“五个时辰。” 霜淩:十个小时! 他竟然就这么平静地跟着我乱走了十个小时?他很闲吗! 不是等等、而且男女主他们原来会在这里断断续续乱搞十个小时?神经病啊! 霜淩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要不还是往回走吧,忽然,抽了抽鼻尖。 四周的气蕴,变了。 方才一路走来时都是洞天福地中充沛的灵气,连接着岁禄剑宗的灵脉,所以十分沛然。 然而从某一分界开始,四周变成了…… 魔气。 顾写尘回身抽剑,走到了霜淩身前,剑尖直指洞天深处的幽光。 仙门洞天之中,怎会有魔气? “我们继续吧。”少女的声音在四壁间轻轻回响。 霜淩已经明白过来了,这不是……正合男主的仙魔同修之道? 他们已经走对了。 顾写尘开路,一路向前,霜淩能感觉到魔气越来越浓郁,又过了不知多久,久到仿佛是在考验他们的耐性,四下的气蕴似乎变得融合,化作一种泛滥又荼蘼的沉沉清气,辽阔扑面。 空间骤然空旷,睁开眼,他们像是置身于特殊气海之中的一叶扁舟。 舟行海上,逐浪一般。 这气海并不似灵气那样空灵,却也没有魔气的阴恶……它古老,厚重,如汪洋一般,竟让霜淩有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她察觉到自己手中的细剑正在嗡鸣——微渺的剑意也随主人心意而动,那是她的心在动。 辟邪中的“问荒七式”在她心中不停演划。 …问荒。 她一直不知道,问的是什么。 但此刻,这许多信息忽然在脑海中串联,霜淩一瞬间无师自通。 是荒岚。 为什么男主能成就仙魔同修之路,能融合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体系? 是因为,灵气与魔气融合之后……形成了一种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炁。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三岁稚童都被教导而知,荒岚是包围仙洲的污秽之气。 但如果一种能量占据整个世界的三分之二,它本就是最古老,最强大的气道。它能孕化融合至清的灵气与至欲的魔气,带来世界初始古老诸神的传承力量,这便是、大男主得天地气运之后悟出的最大真相—— 男主修的是荒岚! 承天之力,他才终于追过了顾写尘这个不世天才! 九洲剑尊微微掀起眼褶,荒息中立身慨正,不知在想什么。 霜淩握紧手中震动不已的剑,触碰到了这个玄幻陆地的巨大秘密,她的胸腔中似有某种回响。 四下的气海开始扭曲腾转,渐渐化出幻象。 她和顾写尘仿佛站在一片荒芜广袤的海面上,有很多人背对着他们,每个人都身穿白衣,袍角濡湿在水面之中。 他们看着远处的太阳,转过头。 霜淩赫然发现,每个人,竟然都和顾写尘一样。 “!” 每个顾写尘都目光漠然,冷白一片。 无数张帅脸同时看着霜淩,像是一百个变态同时逼她战斗。 霜淩直接被吓得一个踉跄,撞到了顾写尘的肩膀,被他手掌扶稳,“清心。” 声线冷冽平稳,霜淩勉强定住心神,“这,这,少尊,你有这么多兄弟吗?” 顾写尘:“不知道,我无父无母。” 霜淩心里不知怎么竟有点不是滋味,天才的一生都是孤独的。 “那这些一定都是幻象,”霜淩抽出北鼻剑,“我去给你打散——就是得、先失敬一下。” 要对着剑尊的脸抽,还是蛮有心理压力。 “打不散,”顾写尘轻声说,忽然剑指幻象之外,“出来!——” 化神一怒,幻象骤然簌簌震动,气海再次变幻,从荒息最浓郁的深处,出现了一个盘坐在石上、抱着书卷的老婆婆。 息人女。 霜淩知道,原著中的男主也遇见了她,经过她严峻的考验才拿到了那个古老机缘。 息人女睁开耷拉的眼睛,先看到了顾写尘,慈眉弯弯地叹息。 然后看见霜淩,那双尘封沧桑的眼睛焕发出一点光亮,“你来了。” 气海中声音回荡,霜淩呆了呆,“我、我是谁?” 不会又来一个认识合欢圣女的人吧,怎么合欢圣女面子这么大? 这里跟原著里的剧情似乎也不太一样,男主为了拿到这个机缘经历了百般考验,成功拿下之后还反过来戏弄了息人女来解恨。 而此刻,那个男主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息人女怀中,她看着霜淩,“只要能说出我没见过的世象,这便是你的。” 分明是男主的命定机缘,霜淩却有种早已在等她的感觉。 顾莨其实也受过这一关,他在息人女面前大谈艮山风土人情,对方在此守候了不知几千几万年,必定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从艮山说到乾天,从上四洲说到下四洲,甚至谈遍了阴仪魔域之内的风情,都未能让息人女满意。 第14章 审判再剑 这是天地至强的机缘。 是足以为男主逆天改命之书。 霜淩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了实感,世间大机缘到底有怎样的威力——它能让男主飞步化神,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它就能让他立地飞升! 好险,好险,差点这辈子就追不上了啊啊啊! 白衣剑尊修长指尖折起九荒息岚书,递还给她,淡淡开口。 “我不在时,收好。不要外露。” 霜淩愣愣地接过。 顾写尘大概会是整个修仙界唯一不想要它的人。 和大男主的天送气运不同,顾写尘以战悟道,每次进阶都是自己打自己悟,没有遇见过玉佩老爷爷之类的金手指,他最大的金手指就是他自己。 刚才那一瞬间,顾写尘其实也只看到了几个字。 但对真正的剑修奇才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和别人是不同的。 三岁时幼年顾写尘第一次来到岁禄剑宗,从一个野种摇身一变成为宗主养子。 小楼一夜听秋雨,他第一次从木剑握上了真正的剑,剑尖划破第一滴雨水的那一刻,他便破了元婴。 对天才而言,世间万物运行的法则自有规律。 一滴雨的滴落,一个字的结构,一场季月空亡的交替,一行于他人而言平淡无奇的剑诀,对他而言,都藏有万千机锋。 而此刻,不世的机缘落到了他的面前,君子见机,他却合上不看。 霜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顾写尘真的去手握机缘,将无人能阻碍他飞升。那她和他的情蛊,这辈子算是解不开了。 “这是一本心法。” 剑尊微微阖目,只看到了三个字,便能够确定。 “此法内扩无穷,空茫亘古。” “练它的人,要么全无执念,要么执念入骨,否则不成。” 霜淩抬起脑袋,对上他锋利眼尾的韫色。 “后者更易。”顾写尘身后的重剑回鞘,冰雾腾起,他不偏不倚地看她,“一生若有永远无法达成之事,永远无法跨越的心魔,执念深重,更能练成。” 霜淩呆呆地看着他。 你可真是……把大男主看得明明白白啊! 顾写尘甚至只是神识感知了一下九荒息岚书的运道,就已经猜出了它为何会有如此威力,进而知道如何才能将之练成。 而男主顾莨正是执念深重!一辈子都因为打不过你而耿耿于怀!所以才把这个心法练大成了啊!—— “但我希望你是前者。”顾写尘看着霜淩,“你的体质,悟性,皆适合。” 霜淩又被他淡淡的欣赏给捧杀了,双手颤抖,痛苦地捧着这本绝世心法,“可是我看不懂怎么办?” 刚才打眼一看全是让人晕眩的蝇头小字。 “无妨,”顾写尘说,“只需默念感受。” 心法便是如此,不同人看同一本心法,悟出的心境也不同,不像身法、剑法,要求人足够精准。 霜淩眨了眨眼。 以心内观,这是她擅长的。 霜淩举起皮纸卷,双手端平像小学生一样举到自己面前,再次展开。 时空静止,一心天然。 这次,某种古老悠然的气息蓦地冲入她识海,霜淩眼前仿佛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开始在眼前流动。 荒,乃洪荒初始。岚,又是什么? 诗曰岚气浮清晓,那是一种晨曦雾蒙的水气,岚烟苍翠又雾蓝,深邃凝重。 鸿荒朴略,睢盱而混茫。 九荒息岚书给了她宏大的视野,她看到了生命伊始的状态,像是自己也身处温暖的孕育之中。 她看到世界被岚气覆盖,无边无尽的汪洋之中,浪涛掀海,穿过鳞身的伏羲与蛇身的女娲。人身神尾,闪耀着古老真神的图腾…… 道之荒大,莫知畔岸。 道也无极,心也无极。 阴阳无界,问鼎入荒。… 从第一次引气入体时便听过的遥远吟唱,再次悠悠传到耳边,她心口发烫。 顾写尘的目光停留在霜淩脸上,少女闭目静和,灵堂微微泛出金灿的光芒,身后肩胛处的金莲印记也在回应,洞天四壁都为之震荡。 默读万万遍,心生无尽意,那就是你的心法。 … 霜淩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玄妙。 说不出是哪里变了,但她能感觉到身体之中发生了玄妙的变化,进境开始变得肉眼可见。 而潜藏于仙门洞天之中的一缕荒岚机缘,在完成了真正的使命之后,便彻底消散。 他们被直接送出去了洞天之外。 此时仍在望月潭边的山石中。洞中无日月,但前前后后他们至少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出来却仅仅一刹而过。 “仙子!仙子你等等我!——” “我乃乾天君家君不忍,仙子——留下你的名字!” 君不忍还在后边追霜淩。 “…”霜淩缩了缩脖子,转头看看顾写尘。 顾写尘表情淡漠,抱着胳膊,长睫下睨了她一眼。 霜淩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种双人偷时间干别的、还刚刚从幽晦之地走出来的感觉…真的莫名有种偷情的刺激——不是、心虚?? 霜淩挺直后背,听见剑尊淡淡开口。 “三天之内背熟,一月之内悟透。” 习惯了顾少尊他的教育理念,霜淩一听竟然觉得还好,甚至还挺体贴。 “岁禄比试,你去夺魁。” 然后才能入他麾下,出艮山,去仙盟之会。 霜淩痴呆了:“——等等啊!” 岁禄大比,整个剑宗七峰十二宫的弟子、所有峰主长老仙门世家的子弟都要参与!你你你——我我我—— “仙子,你在这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君不忍眼看就要转过来,顾写尘忽然原地消失。 一瞬之后,月白压金的身影在半空中悬身,冰霜剑尖对着底下懵逼的君不忍,下颌微抬。 “过来打。” … 另一边。 洞天之内有人刚刚完事。 顾莨拥着明青嫣起身,深吸了口气,洞天深处传来一股莫名涤荡的清气,令人心驰。 他掩好衣襟,以为是自己使出的气力所震,唇角轻勾。 明青嫣已经彻底瘫软,脸颊幸福红晕,这次双修的时长,足以让她从炼气越过了筑基的门槛,修为大进!不仅能参与岁禄大比,甚至能斩获不错的名次。 岁禄大比之后剑宗子弟便能去往坤地历练,而挑选名次和从属便要看此次大比的结果。为着能入剑尊麾下,如今顾璃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都已经延请名师教导,日日精炼。 而她,出身低微,一无所有,她只能握紧自己手中所有的。 又有什么错? 他们在此所耗时光,出去不过转瞬而已。 顾莨眼神温柔,他和青嫣重新定上了合欢契,双修一日之后体内的魔气也大为洗炼,与灵气缓缓融合。 没有人会知道,他体内终究在炼化的是什么。 但这条仙魔同修的大路,他必将惊艳于世人。 “你的机缘宫有变。” 识海之内,心魔再次出声,声音似有些焦灼。 之前幻阵那次,因为顾莨体内的魔气大大减少甚至反噬,心魔的能力也受到了影响,它算不出这里到底有什么,只能感知到那很重要。 它本是来自荒岚的一块碎片,蕴藏着无上的古老力量,此刻却有种熟悉的惊悸不安。 “不好了,不成了……”它喃喃地说。 “是吗?”顾莨淡淡起身,眸光漆黑地看着洞天之外,带着大气运之子的从容。 眼下,至少有两件事有大好于他。 一是,坤地王臣已经向他透底,只要能让他满意,对方就能给他…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二是…… 顾莨眼底的邪气转浓,对心魔道,“你忘了,你上次告诉我的好消息。” 望月潭边,那小女修舞的剑绝非她自己所能达到的水平,还有——之前在瀚海幻阵之中她的表现,他难道看不出她旁边那个魔尸是谁? “我已经找到了。”顾莨悠然道。 “什么?” “——顾写尘的,死门。” 他的目光幽深扫向孤寒独立的不在峰,眼底邪气肆虐。 顾写尘的死门,是一个很弱的,美丽女人。 … 霜淩捧着九荒息岚书连啃了三天。 因为岁禄大比将至,随着坤地洲的来使,九洲高手也陆陆续续来了数位,无一例外,都是来找顾写尘打架的。 可想而知不在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柄断剑了。 但总之,顾写尘现在忙着飞天遁地,霜淩偷偷摸摸,其实用了四天半才把九荒息岚书全部背完。 嘿嘿。而且背的时候还需要偷偷打开看十几次。 “今日三名出窍期高手同时对战剑尊一个!” “那战况,已经打到了清宿主峰上空去了!” 温朝带来新鲜八卦,蔻摇和几个合欢弟子——还有床上趴着的霜淩,支着耳朵认真听。 “这还没到大比,只是切磋,就切磋成这番光景!” “剑尊以一敌三,丝毫不退,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三人中的其中一把剑已经断了!就插在后山呢!” 霜淩内心瑟瑟发抖地掏出知识,开始老老实实加速默背。 好变态,怕挨削。 “听说顾璃他们已经连着观摩了剑尊三天,肯定是要争魁首。” “这次筑基弟子中各峰都有不少高手,他们顾氏子弟就真的能夺魁吗?” 蔻摇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当然,没有任何合欢子弟会把这件事和他们的圣女联系起来。 第15章 腼腆一赢 月白衣角荡着化神剑意,稳稳落下。 霜淩头顶压着的剑气顿时一空。 冰棱重剑划出的一瞬间,乘鸾根本难承其锋芒,飞旋地被了打出去。 刹那间,男主那柄宝剑的刃上就生生多了一道剑痕——这对剑修而言,已是直接的凌压和挑衅。 顾莨眼底一沉,飞身接剑,再抬头,对上了那双漆黑冰透成蓝的漠然瞳孔。 ——哦豁,这还是霜淩第一次看见大男主和真天才迎面对上。 书中男主视角下对于顾写尘的描写,是非常复杂的,因为顾写尘开局就因为情蛊双爆变成了废人,昔日的惊才绝艳变成了他人口中苍白的叙事,顾莨常常在表达惋惜,在表达怀念,但你仍莫名能从字里行间察觉到他的嫉恨,甚至偶尔的,畏惧。 自三岁起到如今二十五岁,相伴二十多年间,顾莨从未和顾写尘发生过矛盾,自然也没有打过一架。 所有人都说他们亲如兄弟,都说少宗主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剑尊当亲兄弟看,所以才一生都在惋惜和怀念。 但,究竟是因为顾念情分,还是怕被当众碾压? 此刻,顾写尘的剑尖平直向他,没有半分颤意,稳若雪山压顶,在化神威压之下,乘鸾剑发出了畏惧的嗡鸣。 “你很好奇?” 顾写尘既然能瞬息百里赶来,自然也听见了他刚才在逼问霜淩什么。这个问法丝毫没有顾及情面,霜淩都不免奇怪,他们俩这关系,完全没有书里写的那么好啊? 顾莨反手立着乘鸾剑,眼底变幻几分,半开玩笑地道,“阿濯,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拔剑。你要和我打吗?” 霜淩也转头看向顾写尘。 “不,”顾写尘淡淡地说,“你还不够。” 霜淩:“…” 霜淩:“!!!” 不是大哥你!——你—— 好狠,好拽,好尴尬!她都不敢看大男主现在是什么表情! 其实霜淩对他这种客观淡漠的态度非常熟悉,毕竟顾写尘连说要砍死自己再重开的时候也是这样平静。 仔细想想,天才剑尊好好准备着飞升忽然被天外来蛊给创了,莫名奇妙地绑定了一个废柴必须得带飞,如有一丝违背那他一生大道尽毁——这种情况下,这位哥都全程人淡如冰,十分平静。 所以霜淩用人格担保,顾写尘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轻视意味,他只是有话直说。 但显然,顾莨心里已经被爆破了。 乘鸾剑柄被掌心攥出了一声咯吱,顾莨眼底的精光几乎要撕破眼睑,温润佳公子的表象险些无法控制。 霜淩可算知道那些从未在原著中明说的嫉恨,那些男主终生意难平不甘心的梦魇,为什么能一生心魔难解、最终练成九荒息岚心法—— 顾写尘,你真是一点没放过他啊! 但顾莨终究是个成就大业的黑心帝王相,心性和心机自然也非比常人,这种心里已经爆破成渣的情况下,他还能转瞬笑出来,调整好状态,无奈而又温凉地摊手。 “好了,我知道你刚和三个出窍期打完,正累着,”顾莨令人佩服地给自己挽了尊,又飞快地转移了重点,“我方才只是好奇,因为那日见这霜淩仙子打出了如你一模一样的剑法,如今魔修销声匿迹已然十年,我怕她……别有目的。” 霜淩整个人一个激灵。 这话其实不是对顾写尘说的,而是对她说的。 顾莨在悄悄告诉霜淩,他知道她的圣女身份,让她猜猜,如果顾写尘知道了,这个除魔卫道的九洲剑尊,会怎样处置她呢? 霜淩背靠顾写尘,狐假虎威道,“我、才没有目的,而且刚才也告诉你了,我和剑尊什么关系——” 顾写尘看了她一眼,什么关系? 霜淩自认为十分完美地给出答案:“当然是什么关系都没有!” 顾写尘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霜淩觉得他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 顾莨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转了一个来回,心中的弦一拨,忽然了悟。 为什么短短十数日间就能连连越阶。 为什么合欢圣女进境能如此之快? 自然是……和剑尊双修了。 合欢圣女的双修之法,滋味自然不同,能有这样的进速,也不稀奇。 他那目无下尘的兄弟,竟也学会了玩弄女人。那他们有什么区别? 这个认知让顾莨整个人从眉眼到肩膀都松散了下来,他笑着摇摇头,看向顾写尘,“阿濯,你已知她真面目?” ——见过了合欢圣女的倾世美貌,所以才如此? 两人之间隔着巨大的信息差,顾写尘面色非常平静,“是又如何。” ——即便她面目丑陋不能示人,也不影响飞升。 顾莨大笑,“哈哈哈——好!那么,岁禄大比时见。” 他已经准备了一出惊艳的好戏。坤地王臣定能满意这份献礼,而剑尊藏娇,也该让世人知道一二。 说完,大男主笑着乘风跃上乘鸾剑。 但他的剑经过刚才那一削,早就想跑,男主刚一上剑,它嗖地就飞了出去,宛若逃命。 霜淩震惊目送。 左看看,右看看,目瞪口呆。 世界疯了,顾写尘知道我戴了灵覆面,但是没有砍我? 难道是我的天分终于感动了剑尊?!他不杀我了? 霜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水平? 顾莨是元婴期的大能,如果不是顾写尘这个挂b的存在,他也是妥妥的少年天才,元婴修为用审判剑控她一个小小筑基按理是非常容易的,这她竟然都能扛住? 头顶覆下一道淡漠的视线。 霜淩不知怎么,缩了缩肩膀,从下往上抬起一点眼睛,看他。 白衣剑尊重剑在身,战斗的冰雾仍在丝丝弥漫,萦绕在锋利眉眼。他发丝比平时凌乱一些,凛冽的侵略感便从寒枝松雪的气质中渗出了几分。 半晌,他才开口。 “你没有在三天之内背熟。” 霜淩一哆嗦,大惊:“你怎么知道?” 说完她就咬了下舌头,啊啊啊,年轻,还是太年轻,怎么一问就承认了! 软红的舌尖在贝齿边一划而过,顾写尘目光落在那里,又移开,“无妨,我来教你。” 为了让她在岁禄大比上夺魁,新一轮的内卷又开始了是吧! 可是九荒息岚书能教吗? 顾写尘负剑,冷静开口,“此举冒险,但也非得如此。” “冒、冒什么险?”霜淩紧张地吞口水。 他淡淡看她,“冒着飞升的风险。” ……?? 霜淩直接被他提去不在殿打坐,劲风中抱住自己,在心里仰天痛哭。 那还真是为难你了啊!! 啊!! … 数日后,岁禄大比终于开启。 七峰十二宫与外洲来使皆聚于清宿主峰,声势浩大,清歌传颂,堪称艮山年度盛事。 霜淩也真的练不动了。 变态,真的是变态!怎么会有人白天打了一天的架,晚上还那么有精力! 这些天,顾写尘每天带着她打七遍剑法,运十遍身法,最后带她一起打坐领悟心法一整夜,到天亮,这变态再继续去打架。 但九荒息岚书在她心里彻底圆融,顶级心法的加成便是如此,到最后霜淩只要静心打坐,便能不停开悟。 晨光细微之中,清冷剑尊终于满意,看着她眼尾的红晕,淡道,“不错。” 霜淩离开不在殿前,含泪回头问他,“少尊,我现在应该在筑基弟子里还算不错吧?”就算最后没夺魁你也不会杀我吧哈哈,哈哈? 顾写尘:“?放心。” 他目送霜淩纤细的背影下山,少女的发尾在腰后轻扫,一身肌骨已与多日前他看见的模样,大不相同。 筑基之中不错? 她现在可以直接打金丹。 剑尊淡淡摇头,转身消失在原地。 岁禄大比,七峰首位,他去坐镇。 … 霜淩与合欢宗子弟一起跟在浩浩荡荡的比试弟子中。 蔻摇还在焦虑地小声劝她,“圣女,比试刀剑无眼,我们去就行了。” 温朝也满脸担忧,“是啊圣女,那些顾氏子弟、那个顾璃,摆明了想找你麻烦,要是被她伤到该怎么办?” 肯定打不过啊! “…”霜淩哑巴吃黄连,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一定要去。” 说完,在蔻摇和温朝感动敬佩的目光中迎风落泪。 清宿主峰已经到了。 主峰坐地遥望望月潭,左右两峰拥护,气海清和,是艮山之内最为宝华毓秀之地。清宿峰的大殿群落也十分恢弘,在半山之中依灵气而悬浮,清云半掩。 清韵灵气厚重到能够凝气为阶,足见此地充沛。 虚空中环绕诸位仙尊,正中宗主顾长兴和少宗主顾莨,旁边列座的便是君不忍等坤地使臣。 顾莨和旁边的一个华服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便是颜子轩,坤地王女的亲弟弟,地位崇高。 坤地洲地处南方,物饶丰富,这些仙门王公贵族自是气质不凡。颜子轩看上去年约三十,容貌也算俊雅,并不老气,但眼神在场中来回瞟动,带着几分欲海沉浮的流气,毫不遮掩地打量着艮山的女弟子们。 顾莨从容地对他一笑。 心魔在他的识海中起起伏伏,“你怎么确定,坤地会将那宝物给你?” 顾莨淡笑看向场中,指尖在袖中摩挲着一面经幡。 ……灭灵幡。 可以击落一切灵器,自然,包括覆面。 “是剑尊!” 第16章 天才不必 “怎么可能?!” 顾璃的表情一瞬间无法控制,明青嫣脸色苍白,所有人都是同样的难以置信,霜淩赢了顾年? 顾年可是金丹预备,不仅由庆云峰的沉商长老亲自教习,还接连近距离观摩了剑尊斗法多日,无论是剑法还是剑意,都绝不是普通筑基弟子能赢过的。 这霜淩甚至只是个杂门弟子,根本没有人教,怎么可能? 其实不怪这些仙门弟子无法接受,蔻摇和温朝他俩都是惊慌失措、欲言又止。 在正经修界的认知中,想有进益必须拜入名门,延请名师,得到大能的传授,否则终生也只能在炼气筑基打转,无法有大进益,更别说领悟精妙的剑招。 这也是为什么岁禄剑宗上下万人都想拜剑尊首徒——霜淩,她怎么可能? 而此刻。 端坐七峰首座的顾少尊本人十分平静,眼底带着极淡的满意。 就是这一战不必耗时如此。 本不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霜淩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也惊呆了。 人群中窃窃私语,高台列座之上,顾璃和顾年的父亲顾长鹤峰主脸色十分难看。输给一个外门弟子,还是在宗主、剑尊、外洲人面前?他的脸往哪搁? 在他的默许之下,顾璃瞪了眼霜淩,转身挥袍向台上一拜,“宗主,往年小洞天之内景皆可回溯画面,弟子心系兄长至今未出,请求回放!” 蔻摇上前,“你不要欺人太甚,凭什么只放我们师妹的的?!” 顾璃一声冷笑,“我的也可以放,身正不怕影子斜。” 霜淩挠了挠头,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还能回放?” 真要如此,说实话,她觉得对顾年来讲可能不太礼貌。 顾璃却冷哼,表情立时松快了些,怕了? 她定是不知小洞天可以回放,才会在其中使些鬼蜮伎俩。 明青嫣脸上已经带出了些难以相信的失望表情,“霜淩师姐,难道…” 霜淩受不了:打住。放就放呗。 显然,她的表现就像一鸣惊人扫地僧,必要经历质疑,当然其实连她自己都处于十分懵逼的状态。 于是小洞天再次亮起,画面自洞天之外徐徐回放。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之后,顾年先是花里胡哨地来了一段持剑礼。 不愧是仙门世家子弟,顾年的一举一动十分不俗,带着飘然仙气。 足足进行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行完所有礼节,然后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剑,气势汹汹地向霜淩攻来—— 所有人目光皆凝聚在那里,要接招了! 画面中,霜淩抬起自己那柄细剑,原地不动,一瞬相接挥去。 只有一招! 甚至,她的辟邪剑法都还未起式! 洞天之上的画面无法展现那一刻她至高圆融的内力、浩瀚无边的灵气、微渺而玄妙的剑意,然而所有人只看见—— 两人剑刃相接,“砰!”的一声巨响,顾年已飞出十米之外。 然后趴在地上,不动了。 “…………” 现场一片死寂。 霜淩表情礼貌地揣起了手,“…” 画面上的她把人打飞之后,自己震惊在原地半天,然后走过去蹲下,用手指戳他。 不是,醒醒?哥们真昏倒啦?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和人对战打架,她生怕有什么高端的商战自己没看出来,等了他好一会,左戳右戳地难以置信了半天。 这才懵逼地走出来。 … 洞天回放结束,四下寂静,顾璃的脸已经彻底青了。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顾年行持剑礼和霜淩的慰问,她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用?! 明青嫣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圣女怎么会这么强? 那如果方才不是顾年应战,而是她们,她们只会比顾年更狼狈? 她不受控地往台上看去,剑尊清冷无尘,不辨喜怒,可他会不会看上圣女? 不,不会的,现在的圣女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高台之上的众人里,君不忍首先噗地发出观后爆笑,鼓掌,“好,好好好!”他转头问颜子轩,“王舅,这仙子能否随行我们一起入坤地?” 颜子轩正眼光发亮地看着那道纤薄盈滟的侧影,喉间发紧,“…自是可以。” 君不忍喜不自禁,一道沉肃声音却从旁响起,“岁禄弟子,需入七峰峰主麾下,恐怕不能与君少主同行。” 庆云峰峰主顾沉商向来沉默寡言,竟会主动为一弟子说话,实属罕见。旁边的始影峰峰主顾夜宁轻笑一声,“你喜欢?那我也抢。” 首座上的白衣剑尊:“?” 顾写尘表情淡漠,冷白指尖敲了敲剑柄。 谁敢。 顾莨眼神并未看去,唇角却缓慢勾起一个弧度。 好戏,才刚开始。 首比既已揭分晓,第二轮留下的便是真正激烈的角逐。 顾年被人抬走后,老宗主抚着长髯,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扫过场中弟子,接着袖中一挥。 一枚灼华青玉缓缓升空,刻印着岁禄剑铭,如日升一般悬在半空,这便是岁禄大比的魁印。 筑基弟子的对决毕竟不像出窍化神大能那般石破天惊,两轮决出胜负,率先夺下魁印的弟子,便是魁首。 而场中坚持到最后的七名弟子,则有机会入七峰峰主麾下。 ——“终轮,乃混战制。” 霜淩心里琢磨了一下,也行,刚才她那一剑让很多人摸不清她的水平,混战一开始也不会贸然来打她,可以先苟一苟,留存体力。 这种斗兽场式混战,最需要的就是血厚。 蔻摇和温朝等潜伏的合欢宗卧底对视一眼,总之他们誓死保护圣女。 然而,台上的顾莨眼底不着痕迹地一扫,场中莫名的气氛涌动,忽然便有有几名弟子挺身出言。 “方才小洞天中细节难察,若是有人私用灵器而取胜,那该怎么办?” “就是啊!” “若有私用灵宝,这肯定不公平!” 霜淩心头蓦地一跳。 坏了,在这等她呢。 少宗主顾莨摇着折扇,坦然从座中而起。 他安抚诸弟子,神情一派温和,“诸位稍安勿躁,我岁禄剑宗向来公平持正,以为立宗之本,岁禄大比更是年年盛事,不容半点马虎。既然大家都有疑虑,这样——” 他那看似温润实则漆黑邪气的目光隔空落在霜淩身上。 “我相信这位仙子身上并没有违规使用的灵器,却凭白遭受不信任,不如,我以灭灵幡验看,还这位仙子清白?” “放心,灭灵幡不影响自身灵气,唯当身上携有任何灵器时,将自动脱落——仙子,你可同意?” 声音一落,所有目光全部向霜淩看来。 不愧是未来纵横捭阖的政客,顾莨这番话说得滴水不露,既平息宗门弟子,又维护被质疑的弟子,大气谦和,端的是岁禄少宗主、未来掌门人的架势。 众人都十分推崇,将与艮山联姻的坤地洲人也纷纷目露赞扬。 人群中,霜淩捏紧了剑柄,额角开始冒汗。 她身上有什么灵器? 七重灵净塔她都没有带。 只有一个东西—— 灵覆面! 霜淩感知到灼热的视线,余光一瞥,便看见坤地王臣那兴致盎然的坐姿,眼底兽欲明显。原著中,圣女残躯第一次被献礼就是给这个人,被玩得……很惨。 男主的目的根本不是公平,而是打掉她的灵覆面,让合欢圣女露出真容,引献王臣。 他知道霜淩既不能接受灭灵幡的考验,可正在被质疑的当口她也无法拒绝! 不愧是黑心批,这狗东西阴得很?! 灵覆面绝不能摘,不光是那个颜子轩,圣女真容的出现将会引起太多麻烦。 还有顾写尘万一猜出她是合欢圣女,恐怕她就是金丹了也得砍她吧! 霜淩的沉默渐渐引起了其他弟子的了然,场中四下泛起了不屑声响。 “果然啊。” “你看她不说话了吧。” “我就说顾年怎么会输给她?” “心中有鬼!” 若是心中没鬼,怎么不能接受验看? 顾璃早已忍耐不住,直接拔剑而起,飞身开战:“鬼蜮伎俩,害我兄长,今日我就要为艮山顾氏清扫门内!——” 明青嫣大喊:“璃儿小心!”声音担忧急切,像是已经坐实了霜淩会偷用灵器一般。 她其实根本没有看出顾莨的真实意图,因为骨子里她绝不相信圣女的修为能在自己之上。 明青嫣咬了咬唇,像是不忍但又大义难平,举剑飞身而来,“师姐对不起,这次,我不能纵你——” 这一下好了,原本混战之势,可以先小范围清扫对手然后再最终决战。 现在!所有人都朝霜淩攻了过来!! 场中的合欢宗卧底结构一下子非常明显,场中竟约莫有五六个人冲出来挡在霜淩身前,铸成圣女防线。 明青嫣这是第一次,当众和她过去的同门割席,兵刃相向,心潮澎湃。 在合欢宗时,每个人都甘愿为圣女而死,这让她痛苦不解。 如今想必圣女也定会以自己为重,保全自己。 然而,刀剑重影压下那一刻,霜淩猛地拨开蔻摇,按住温朝,站在合欢宗弟子面前锃然拔剑,抬眼—— 我打! 啊啊啊! 她学的剑,她承的剑意,全都是大开大合的杀招。 战斗欲从心中迭起,辟邪七式在骨血中势如霹雳,九荒息岚书的宏大心法灵腾运转,蓬勃无边的经脉灵气全数凝于指尖—— 第17章 曝爽!苦修! 萦绕在霜淩四周的凛然剑气陡然一滞。 顾写尘那双漆黑透蓝的瞳孔定在她脸上, 一瞬,静默。 为什么。 “……” 霜淩一动不敢动,在风中轻微战栗。 这种绝美而惊艳世界的感觉, 对她而言跟当众没拉裤链的感觉是一样的。都很可怕。 但霜淩不知道,这种不知道自己很美的美丽…更加可怕。 白衣剑尊周身冷冽,剑气分割四野。 只有他迎面撞上这一刻—— 少女目光盈盈不安地掠动,染着一丝水痕轻勾, 像是秋水濯洗宝珠,皓彩又冶艳, 焕亮了一整张绝艳的五官。 偏那双眼又如远山一般, 朦胧圣洁,不可沾染。 四周寂静,半空中风动,她乌发如流缎缠绵滑过衣襟,那身形纤弛盈滟,骨清肌瓷,身上的弟子服在打斗中微微凌乱, 露出的颌颈釉色般透粉幽香, 霏霏而靡丽。 像是一捧遗落人间的瑶池水雾, 蓦地散开在眼前。 剑尊像是被攻击了一样。 而他第一次看不出对方的招式。 众人抬眼看去, 只见月白压金的衣摆在风中清荡, 那道负剑背影绷紧又孤高。 “剑尊这是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看清?刚才我忽然觉得心口一窒…” “我也是!” 此刻清宿主峰上的众人还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合欢宗弟子无人不能感知, 合欢契印在同一刻共感。 温朝的膝盖当即一软,被蔻摇热泪盈眶地一把扶住。场内的几个合欢子弟像老年夕阳团一样你拉着我我扶着你, 终于勉强地没有跪倒一地。 顾写尘目光定定。 冷然,淡漠, 半晌后缓慢寸寸移开。 九洲剑尊在心中默念清静无上心法,九九八十一遍。 勉强维持住了表情的波澜不惊。 他冰冷开口,“你——” 霜淩颤盈盈抬起水瞳,“嗯?” “…”顾写尘语塞。 抱臂,移开视线,漠然看向另一边,“今日夺魁,不错。” 霜淩看着他一如往昔的冷淡,因为脸而带来的焦虑和惶恐忽然得到沉淀,随后缓缓地、升起一种感动与安全感交织的复杂情绪。 ——是啊!她怎么忘了? 顾写尘在原著中可是砍翻了圣女勾引的男人啊! 当初不在殿前剑尊化神出关,圣女自己打开情蛊禁制、揭开灵覆面,露出了这张脸,当场惊艳整个岁禄剑宗,而顾写尘照样!一剑!把她砍飞了! 这张脸根本没能打动他分毫,所以现在,他肯定也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 一张脸而已,对绝情剑尊而言只不过是肉体凡胎! 霜淩踏实了,放心了,激动地简直想握住他的手——少尊,顾少尊,你就是我们社恐人最需要的好朋友。 只要顾写尘不砍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顾写尘下颌微微绷紧。 重剑压肩,他眉目不变,掌心却紧了又紧。 台上。 除了君不忍翘首以盼,颜子轩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刚才心头正狂喜,谁知浮光掠影地看见了一点点,剑尊便忽然出身挡住。 他心痒难耐,气血翻涌,给顾莨递去了一个眼神。 顾莨啪地一下收起折扇,抬眸间就想好了说辞,“少尊,你这是何意?既然霜淩仙子身上并没有违规灵器,那她便是本届筑基弟子中当之无愧的魁首。” “为何不让人家堂堂正正地展示自己?” 霜淩捏紧拳头,越过清冷的剑气,看见了男主那双漆黑玩味的眼睛。 今日之事,很难善了。 顾莨必不可能放过这一机会,他一要进献圣女笼络坤地,二要剿灭合欢爆吸魔气。 原著中圣女的阴阳术给颜子轩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她破蛊而崩坏的圣体美丽凋零易于摆布,令这位王臣十分满意,在门阀权贵之间传阅,后来还被秘密送往圣洲。 而坤地回给顾莨的东西,帮他撬开了……九洲最北处,荒岚之极的入口。 大男主的仙魔同修之路从此彻底开挂,终于盖过九洲剑尊的威名。 可想而知,这狗为什么要这么积极地牵线搭桥。 明青嫣愣愣地看着被剑尊环住的圣女,还有顾莨哥哥直直看去的目光,呆呆地捂住窒痛的心口。 哪怕还未看见,明青嫣却已经感受到了在圣女面前经年入骨的自卑。 她咬紧嘴唇,宁愿承认霜淩是个修炼天才,也不愿让其他人看见圣女的容颜。 她怕——她怕她引以为傲的仙门,她怕她大义灭亲也要奔赴的正道,也会如合欢宗愚昧的教众那样,被圣女的倾世容貌而折服。 剑尊……剑尊就更不可能,她宁愿剑尊是因为看上了圣女的天资。 明青嫣张了张嘴,露出无奈又羡慕的笑容,“恭喜师姐!师姐竟从未在我们面前展露过,原来实力竟这样不俗!今日是我们输了,青嫣输得心服口服。” 她心服口服,顾璃可做不到这么心甘情愿,她一把拉住明青嫣,“刚才你听清剑尊说什么了?他是不是安慰她,说什么…丑?” 她可是心神紧紧关注剑尊一言一行,依稀听见了一点。 明青嫣一愣,然后低头笑笑,心中有种快意的酸麻,“…可能吧,所以,我们就不要揭人家伤疤啦。” 可是顾璃心里爽得厉害。怪不得这霜淩在宗门里一直孤僻,畏畏缩缩不敢露面,原来是真容不能示人? 顿时之间,被杂门外姓击落的挫败感减轻大半。 顾璃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袖中一闪,“恭喜霜淩师妹夺魁,一鸣惊人,今日我们所有剑宗弟子都应该瞻仰魁首之姿——” 一面小镜飞跃空中,明青嫣定睛看清,连忙制止道,“等等,璃儿!” 那是乾璃镜,顾璃想照出霜淩的样子! 她飞身就要去挡,结果刚一起身,就被顾璃一把拉了回来,“青嫣,你总是这么善良!” 小师妹平时的纯洁善良实在是深入人心,顾璃毫不怀疑她是太过善良,所以不愿看霜淩的丑陋真容。 “不是的,我——”明青嫣使劲想挣脱,却被顾璃坚定地死死按住,狞笑期待。 乾璃镜已经飞到半空,明青嫣在心里尖叫:不!——不要—— 然而一道更加强力的灵流自折扇而起,汇入那小镜之中。在灵流加持之下,乾璃镜顿时化作巨幕一般,飞腾至清宿主峰的上空,一时间整座岁禄剑宗都能看见。 顾莨低沉悦耳的声音传音入颜子轩耳中,“这便我为坤地献上的第一幅名画,请欣赏。” 巨大的乾璃镜如画卷徐徐展开,手握青玉魁印的少女被全方位无死角地映照而出。 这是顾璃今日第二次欣喜地抬头迎接暴击—— 华光大亮,明青嫣脸色已经惨白。 历经质疑的单薄少女,在乾璃镜中轻轻抬眸。 这一次,霜淩终于不闪不避地抬起头,乌发拂过瓷白侧脸。 四海寂静。 望月潭掀起惊波。 人群中潜伏的合欢弟子落泪。 “好……好美……”有人喃喃出声。 “这是天神吗?……” 顾写尘蹙眉,抬起指尖就要把乾璃镜打碎,却听见霜淩小声制止,“——不。” 其实原著里也有这一幕,引发了仙洲魔祸大案的合欢圣女被顾莨当做美丽废物的战利品,被投在巨幕的乾璃镜上,由仙门正道赏玩。 但此刻,她手中有剑,剑下有人,被映照在镜面之上,她是赢了所有弟子的夺魁之人。 不用打碎。 不仅不用打,她还要用! 霜淩目光灼灼,战斗欲在心中凝聚。她看向高台之上,掠过颜子轩那酒囊饭袋的色情目光,对上顾莨折扇之后难掩惊艳的双眸。 在他们身后的暗处上座……坤地来使之中,还有一位戴着珠帘面纱的女子。 “霜淩师姐!” 人群中,明青嫣震惊地倒退两步,哽咽着问,“霜淩师姐,同处多年,我竟不知你一直以假面示人,这是为什么?” 霜淩心里惊了,谁说小白花女主傻呢?她这话说得太有逻辑了,角度非常精准刁钻。 到这里所有合欢弟子也终于明白小师妹是什么立场了。 原来她早就已经不想要她的同门。 这话一出,所有被惊艳怔愣的人们回过神,是啊,上洲修界暴力禁魔十年,坦荡清正,向来忌讳任何染魔、夺舍、妖惑之事。 这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掩藏容貌藏于岁禄剑宗之中? 难不成,她与魔相关?! 若当真是沾染魔气,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想不到一场岁禄大比,能引出这么多事端。 霜淩收回目光,在自己袖中掏了掏。她根本没有回应那些质疑,偌大的乾璃镜在半空中清晰夺目,霜淩手里捏了三只小小的物件。 她清了清嗓子,想打狗比的心理占据上风,当众开口—— “我在剑宗之内的确感知到了魔气。”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 霜淩举起三枚同样的小镜,仔细看那却并不是能放大的乾璃镜,而是…溯灵镜? 此物很常见,是用来感应魔气做出警戒,保护仙门子弟所用。 同时,它和乾璃镜一样,能够映照记录画面。 但它并不能驱魔啊。 顾莨摇着折扇,眼底带笑,圣女为了自证清白撇清关系,就假装自己用溯灵镜到处查看魔气? 美人,蠢点也好。 他转头对上颜子轩垂涎的目光,去坤地的一路上是他少宗主的联姻仪仗,一切皆由他统筹,献礼……轻而易举。 本该如此不是吗?合欢圣女本就是淫秽所在。 他只不过是欣赏她的美,让她发挥出她本该有的作用。 第18章 杀我!是吧! 三分之一刻? 一刻是十五分钟。 也就是说, 还有五分钟情蛊就要发作了。 霜淩目瞪口呆,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他怎么能算得那么精确? 不是, 他怎么不早说? 霜淩看向那位冷冰冰的剑尊,你怎么不干脆等明年再告诉我啊?! 焦虑感顿时袭来,霜淩问:“怎么解?” 冰冷锋利的眼褶掀起,剑尊问, “你说呢。” 想换第二种方法吗。 霜淩老实了:“哦,哦哦, 当然是合力平息。” 顾写尘漠然收回视线。 少女被濡湿的眼睫溺在微红眼睑上, 漂亮得像一簇霜花轻绽。 他垂眸不看。 这五分钟里,九洲剑尊依旧背脊挺直,胸膛平阔。端坐在冰瀑之下,看起来稳如寒松。 他在试炼自己。 从意外绑定了情蛊之后,顾写尘就一直在经脉内府中探究。 到剑尊这样的修为水平,体内如同浩瀚无边的宇宙,汲春丝缠绕其中并不明显, 可它丝丝渗透, 渗入经脉, 对中蛊之人、特别是强者一方, 影响尤为明显。 强行破蛊, 经脉寸断、修为尽毁。 不及时解蛊, 经脉受损、伤及道心。 无论选方法一解蛊, 还是选方法二,皆如此。 除此之外, 还隐隐有诸多限制,只是目前还未显现。但, 有一点是确定的。 剑尊垂眸清冷,胸有成竹。 “情蛊每次发作,都会比上次更为剧烈。你做好准备。” 冰川飞瀑,灭欲入道。 他的道心不移。 一以贯之。 霜淩抱着自己,紧张地点点头。 但是修为差距缩小,蛊势也会降低。她近期的努力一定卓有成效。 剑尊闭阖的眉目被冰水打湿了些,那向来如冰刺骨的锋锐之感也湿润了几分。黑发之下额间冷白,长眉压着狭长的眼钩,眉骨划线如刀,薄唇半抿,是一张堪称漂亮的冷脸。 他神色很淡漠,少有情绪,看不出情蛊发作的任何痕迹。 果然是人淡如冰,天纵奇才,情蛊而已,不在话下! 然后人淡如冰的剑尊准时睁开了眼睛。 霜淩怔怔对上他清冷狭长的瞳孔。 按住她手腕的手骤然一紧,体温镀上她皮肤的过程十分清晰。冰瀑之下,冷雾蔓延,霜淩竟被他的掌心生生烫得哆嗦了一下。 随后,热意火速流经四肢百骸。 情蛊发作了! 霜淩后脊瞬间浮出一层薄汗,在冰瀑之下甚至蒸腾出了甜香,唇边差点溢出一声哼唧,赶紧咬紧舌尖忍住。 怎么这蛊来势汹汹? 一抬头,才发现顾写尘冰透黑蓝的瞳孔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了一片韫色。 像是神佛还俗一般。 他一动未动,可隔着水雾,那视线像是在描摹肌骨。 霜淩浑身发麻。 果然只有顾写尘这样的男人才忍得住情蛊吗,他好能忍,他怎么做到—— “哗啦。” 剑尊忽地撤了剑气,冰冷的瀑布兜头而下。 他瞬间被打湿。 顺便还把她也打湿了。 “?!咕噜咕噜、咳咳——” 霜淩呛了口冷水,手忙脚乱,看见他周身勾勒的结实肌理。白衣在身时单薄,可那浸透的衣襟之下竟寸寸结实,胸膛到腰腹的线条像是冰雕玉琢,绝对的力量感交织绝对的清冷,无边无际的化神威压弥漫在她四周。 “放心。” 剑尊声音冰冷绷直,“我见过你身子。不会做什么。” 可说完,那双眼底的韫色却好像更浓烈,像是想起了什么画面,与眼前的一切重叠。 顾写尘指腹微紧。 霜淩恨不得在冰湖里打滚,扭来扭去,“不是说…差距缩小就能减轻吗?” 为什么这次情蛊这么激烈! “因为。我也变强了。” “?!” 霜淩震惊抬眸,对上他漆黑的视线。 “你在我面前打坐,用了心法。” 哪怕没有直接看九荒息岚书,仅仅感受她经脉灵力的运转,有些天才就已经吉光片羽被迫参悟,化神之力更上天威。 “……”啊啊啊!我恨你! 霜淩真的落泪了,什么时候能解开,那到底怎么才能解开! 她无力地手打空气,掌心却忽地被人抓住,握紧。 接着,磅礴的灵流径直探入她经脉之中。 汲春丝翻涌的热意终于平和一分,然而紧接着,幽幽的暗香四溢弥漫,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香。 屋漏偏逢连夜雨,难道合欢圣体爆发了?!霜淩连忙揪紧自己的衣领。 顾写尘似乎看了她一眼。 可很快,霜淩却怔怔发现,四周清冷强悍的灵力在与合欢圣体空中交缠,仿佛是在采补阴阳之气而生。 等等。 那是…荒岚。 第一次解情蛊时她还几乎没有灵力修为,而这一次却已是不同。 灵气与魔气交合才会形成荒岚,那是男主所修之炁,他梦寐以求想要打开荒北之极的原因——然而,合欢圣体自己竟能产生荒岚?! 怪不得大男主要将她随身携带,怪不得圣女的身体能输送那么多修为。 可是岁禄剑宗才刚刚从顾莨开始剿魔,顾写尘会不会发现她也有异?然后不用五个高手出面他就把她了结了! 霜淩下意识想要抽手,可刚刚挣动一分,十指就被分开,紧扣。 他十指紧扣住她的。 清冷犹自紧绷的声音响起。 “你还不够强。” 霜淩识海震荡,四溢的荒岚之息灌入身体,九荒息岚心法蓦地大盛,她听见顾写尘一字一句笃定。 “还有九年又十一月。” “我会让你,强到飞升。” 浩瀚的灵流袭过全身,通过合欢圣体孕化出浩然蓬勃的荒岚之息,恣意扫过冰湖,霜淩的经脉被倾注浇灌,至高心法在内府中九转大成,隐隐的破境之感汇于下腹,强烈到视线模糊—— 最后她两眼一翻,差点直接栽倒顾写尘怀里。 但她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挣扎着掏出袖袋,把通讯灵符玉给关了。 合欢…不能…被发现…! 做完这一切,才头一歪,软软倒下。 被一双冰冷有力的臂弯接住。 ……顾写尘垂眸。 情蛊渐渐平息于体热,汲春丝渗透经脉,似乎哪里变化了什么。 他淡淡看向她手中之物,灵符玉灭了又如何。 上边还刻有熟悉的莲印。 如庆云峰身上那一瓣紫莲。 人群中弟子一闪而过的腕侧青莲。 以及,她后背肩胛处的金色红莲印。 还有—— 他垂眸看她。 倾世姿容闭目安然,她是谁? 顾写尘轻而易举地打横抱她起身。 化神抬眸之间,冰川飞瀑一瞬被冻结凝固,顾写尘踏出冰湖,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就已经干透。 咻—— 风中送来一枚青牛板角,上附音信,是老宗主难得威严的声音。 “竖子莨无能堕落,岁禄而今魔祸已起,九洲将变。” “——淞阳剑尊,可曾在剑宗中察监魔孽?” 用这个称呼,是以一宗之主的身份向一峰之主发问,问答双方皆需对天道作证。 顾写尘淡淡抬眸。 他一手掌心按住了霜淩肩胛骨后的莲印。 “不曾。”他说。 … 一夜之间,整个岁禄剑宗已经一团乱麻。 第一剑宗的爆炸性消息在坤仑山猎之际传遍九洲,四海皆惊。 翌日,霜淩在弟子舍中醒来,双眸锃亮。 ——我要强! 这个念头像警钟般在大脑内敲响。 她仿佛还在冰瀑之下,被天才暴击一脸、被剑尊耳提面命,意识深入骨髓。 霜淩拍床而起,我的强呢! “圣女!” “恭迎圣女!” “圣女殿下!” 哗啦一声,弟子舍内直接跪倒了一地。 霜淩吓了一跳,仓促转过脸。 华光毕露。 一众合欢宗弟子:“!!!” “醒醒、醒醒!”咣当一声,有弟子直接昏倒。 霜淩手足无措,连忙四下翻找到面纱戴在脸上。 “圣女无妨,”蔻摇脸上带着幸福的神色,“如今我们身份隐藏得极好,没人发觉圣女身份、但无不倾倒于倾世容颜之下。所以,此行坤仑山猎,正是大好的博采元阳之机啊——!” “啊?”霜淩挠头,咳咳两声,“嗯嗯。” 圣女端出一副我很老辣的样子。 她已经想好把蔻摇温朝他们托付给庆云峰和始影峰,虽然大佬有些不靠谱,但至少很安全。 不像她,随时有五个绝世高手追杀。 “…”霜淩含泪。 她其实一直在想一件事,阴仪魔域被封禁之后,众多魔修向九洲逸散,仅岁禄剑宗中就潜伏着这么多合欢宗的卧底,那其他魔修呢?男主未来是怎么挑起仙洲与魔域大战的? 顾莨虽然现在一屁股烂账焦头烂额,但他是大气运之子,老天追着喂金手指。他这次虽然献礼不成,但九洲之内一定已经有有心人知道了合欢圣女的行踪。 合欢圣体是古老传承的绝世阴阳术炉鼎,甚至现在霜淩还发觉了生成荒岚的秘密,出艮山之外,这旷远的修真界的确危机重重,隐藏着更高位的敌人。 她确实要变强。 “所以这次坤仑山猎中,我们一定要夺下千年蛇丹,进献给圣女!” 霜淩回神,“等、等等?什么?” 蔻摇目光热切地说,“哦,是先进献给剑尊。” “千年蛇丹有强烈的壮阳效果!” 第19章 恭喜雷劈 不是看不起, 那顾写尘的修为怎么会掉? 强势方只有心生明显的负面情绪,对弱方产生安全隐患时,才会引发汲春丝的缠灭, 影响修为。 霜淩反思了一下刚才自己的表现,除了菜,就是太菜。 难道除了看不起我,他还想打我? “!”霜淩大惊, 后退,举手格挡。 还是让那四个绝世高手来打我吧, 至少他们比顾写尘弱啊! 顾写尘并未出声, 那双清冷黑眸静默地看着她,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周身萦绕着一种微沉的不爽。 肯定不爽啊,霜淩心里其实很能理解。 汲春丝是合欢圣体传承之情蛊,因此对圣女的保护意味简直不要更强烈,毕竟它从一开始就是以白嫖最强男人为宗旨,可以说根本毫不讲理。 坎水之上, 顾写尘孤傲地拎着剑。 他察觉到自己道心有变。 清静心诀在识海中复绕九九八十一遍, 二十五年的苦修因果在经脉中缓缓流淌, 他指尖覆在战斗无数的重剑之上。 这是剑尊所熟悉的一切。 他并不清楚那突然出现在心口的感觉是什么, 但是无所谓。 顾写尘抬手拎住了她后领, 看她大惊失色地踢嗒腿, 指尖掠过她瓷白搏动的侧颈上, 轻轻一勾,那面纱就重新回到了霜淩脸上。 系得牢牢的。 “他们不会来打你了。”他说。 “为什么!”霜淩悲痛。 顾写尘黑眸清冷, 视线穿透面纱,描在她过分明艳的五官之上, “你打不过。” 霜淩缩了缩肩膀,肯定地想,他果然还是看不起我! 但是没有错,她应该继续引起他的不满才对,他可以尽情地看不起我—— 这天杀难解的情蛊好不容易有了新思路,天才的退步何尝不是一种缩小距离的方式? 比起十年拔苗助长、或者杀了我重新练号,如果我们双方各走五十步,在元婴期凹峰相见——然后我原地躺平,他再重新飞升。 这岂不是一种更快的方式! 但是有什么方法能引起他的不满,但又不至于想砍死她? 惹他生气?让他厌烦? 做一些不犯法但缺乏道德的事情? 霜淩思来想去,壮起雄起豹子胆,一手掏向他腰带。 顾写尘:“?” 又菜又色又冒犯,他肯定会生气吧? 顾写尘垂眸,长睫覆影,很平静。 霜淩斗胆把他腰带向外拉了一寸,他身形却跟着倾了些,清冷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 不生气?这么没性格! 她心一横,干脆使劲一抓,手腕却被滚烫的掌心捏住了。 “你这个方法,不可行。” 碎玉清冽的声线响在耳畔,霜淩耳朵尖一炸,抬眼,对上他漆黑眼底的莫名涌动。 顾写尘自然能察觉是汲春丝的影响令他修为受损,所以也看得出她在试探什么。 想看他修为后退? 但对他而言,退步的感觉,十分新鲜。 这句话如果让霜淩听见,她至少要替大男主破防三天。 但漫漫修仙大道,顾写尘的每一次进境悟道,实在过于容易。他生来卓绝,心志清坚,从落地金丹到如今,他只有进境,没有后退,甚至走岔路都很少。 “我的修为继续倒退,也无妨。” 霜淩愣愣抬眼:“为什么?” 剑尊平静地带她上了剑,“因为,已经在恢复了。” 霜淩:? 我的耳朵坏了。 听不懂人话了! 顾写尘平静地抬起指尖,凝诀,冰蓝萃郁的灵力依旧如海啸般磅礴汹涌,丝毫不见凝滞倒退。 剑尊满身脊骨,一身经脉,无时无刻不在自行运转周天,拓经炼骨。 他活着,就在修行。 他修行,就能进境。 霜淩彻底傻了。 龙成珏才刚刚带着消息兴冲冲而去,剑尊修为有损的消息甚至还没来得及大范围传开。 而你,这位绝世天才。 你就已经重修境界了。 所以就算顾写尘修为直降,她也追不上是吧?是吧! 霜淩远目:“我想死。” 顾写尘:“那不行。” 他缓缓捏着她的腕骨,黑眸压着冰透的蓝。 “从这里到坤仑山门还有千里,没有人会来打你。” “你,打我。” 霜淩含泪看着他。 九洲风起,剑尊衣袂翻飞,持剑而立。 顾写尘,你也没放过我!! … “现在外边的人都怎么说?” 岁禄剑宗的戒律宫内,顾莨闭目打坐。 他被老宗主严明责罚在此。 但,他的心魔并未被法阵灌脉洗除。 门禁也未戒严,青嫣已经偷偷来了多次。 剑童正将洲外物议一一说与少宗主,岁禄大比之后,少宗主堕魔的消息像野草一样在九洲疯涨,一日之间无人不在谈论他的名字。 顾莨闭着的双目中邪气四溢。 勾唇。 说实话,这是顾莨此生最声名远扬的时刻。他从未有过这样惊动于九洲的事迹。以至于听着那些交口传颂的描述,他心底甚至是痛快的。 “但现在大家都在说另一件事。”剑童小心地说。 “什么事?” “顾少尊…似乎修为有损。” 顾莨睁开了眼睛。 顾写尘。轻而易举地,就能夺走九洲所有目光。 从他来到岁禄的那一天起,从父亲的目光开始,从来如此。 因为他是不世奇才,万年一遇,只要顾写尘这个名字稍有风吹草动,就是九洲皆知。 顾莨表情仍旧带笑,垂在膝头的手却攥紧,剑童感觉到一阵阴冷。 心魔感知到他横生的幽嫉: “他的修为有损,必与合欢圣女有关。” “我知道。” 顾莨冷冷一笑,“但,他不知道。” 否则,以顾写尘那孤傲的性格,若是身边有魔修,他定会毫不留情地一剑斩碎。就像他察觉到我身上沾染了魔气,便不留任何情面。 心魔古老沧桑的声音幽幽传来。 “仙魔同修大道不可毁改,你既已被发现,何不拉他下水?” “修道,他是天才。修魔,难道也是吗?” 顾莨缓缓勾唇,“你错了。” 为什么不能是他来替我背负这些恶名? 曾经,二十年相伴,顾莨是真的拿他当过亲兄弟的。 可顾写尘的存在,就是他道心的破灭。 顾莨一掌击退了剑童,掌心一翻,浓郁的黑气之中,出现了一颗黑潮翻涌的沉珠。 他和坤地的联姻终止,圣洲之内却有人送来了这个东西。幸而他顾眷苍终究是大气运之子,天命,在他手中。 “魔种,该起了。” 魔气,荒岚之息,这是世间少有人知晓的秘密,那才是世间最古老,最强大的能量。 他要释放九洲魔祸,让仙魔之战兴起,当两势交战之时,灵气和魔气会大量充溢于世间。 而他需要一个东西,来囊括世间亿万丈荒息,铸成他旷世神威一统九洲。 …阴阳双合鼎。 “坤地之所以能拿出荒北之极的钥匙,是因为那里曾是阴仪的发源之地,阴阳双合鼎就在坤仑群山中尘封。” 心魔兴奋地意会,“你要用这次坤仑山猎,成为魔的缘起。” “不止如此。”顾莨笑着起身,他感知到身后的一道化神之识,知道他并不会真的阻止他。 养子,终究是外边的野种。 而他,才是艮山顾氏的未来。 “当魔祸势起,合欢圣女将公诸于世。顾写尘与她之间无论有何死生之结,都无所谓,他只要保她,那九洲至尊的清名——” “只会变得比我更加荒淫。” 顾莨掐灭一道传送符,转瞬笑着消失在原地。 从他堕魔起,九洲风云将变。 … 坤仑山门前。 上四洲坤地之界,三山五城雄矗。此地有镇山仙兽青龙白虎,隗蛇长余竟百里,又有金狮辟邪,天鹿焦羊,皆是铜头铁额,口牙如三百斛船,是九洲之内最凶恶之山脉。 大猎将至,坤仑山派门口已是人声喧嚷。 九洲之内,顾写尘有多少敌人,就有多少拥趸。 “剑尊还没来?” “我看艮山岁禄的人已经到了,那不是顾沉商吗?” “这次岁禄少宗主果然未到——”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龙城少主刚刚以洲际水系传书,剑尊修为似乎有损?” “消息可真??” “还听说这次剑尊身侧带了一名女弟子,不知那女子是何人,有何特别。” “那、难道她便是剑尊首徒?” 顾年在人群中嗤笑一声,“什么首徒?不过是以色侍人之辈。” 众人纷纷向他看去,顾年心中带着被霜淩一剑击飞的怨气,冷笑,“不过尔尔。” “莫非剑尊修为有损,便是和这女子有关?” 忽然,一道冰蓝流光划破天际。 毫不敛藏的化神之威仪引得山门震动,万兽引颈。 “是剑尊!” “淞阳剑尊,十年未见了——” “化神中后,半步飞升,这、这何处有损?” 有人定睛一看,忽而震惊出声。 “等等、那好像是两个人在打斗?” “剑尊身边那女子,竟能能和他对战?!” 顾璃咬紧嘴唇,霜淩,她也配?她怎么配和剑尊对剑?在岁禄时至少是沉商长老那样的水平才有机会和剑尊拔剑! 显然,其他众人也异常震惊,霜淩的名字第一次空降所有人耳边。 “她、她是何修为水平?” “你们别被她骗了!”顾年在人群中大声嗤笑,“什么水平?三天前我刚和她打过,她就是个筑基!” 第20章 方形金丹 “金丹期的雷劫很小。” “只是结婴天雷的九分之一, 不用怕。” 顾写尘平静地看着霜淩,她体质特异,经脉坚韧宽阔非常人能及, 区区金丹雷劫,并不困难。 于是他十分平静地安慰霜淩。 只不过,此人是试图用自己的经验来安慰别人: “我降生那日都没有因雷劫而死亡,你也不会有事。” “?”霜淩哆哆嗦嗦地看着头顶的浓云, 再看看眼前这个落地金丹的挂比,心里潸然泪下:你出生就是变态, 谁能和你比啊! 恭喜, 恭喜我在大一的年纪达到了顾写尘出生时的水平,我真是羡慕我自己。哈哈。 霜淩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剑尊带着在九洲英杰面前装了多大一个逼。 更不知道外边的世界也会因为她而破防。 她只能抓紧时间安慰自己,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道雷,自己悄悄叨叨: “没事的,没事的。” “虽然没被雷劈过,但是说不定感觉就像蚊子撞上电蚊拍,像神奇宝贝被十万伏特的感觉呢。” “皮卡丘, 皮卡——啾——” 顾写尘:? “凝神, 聚气。”他半阖着目光安慰她。 “金丹只是起点, 等你飞升之日, 将会有万倍于此的雷劫。” 霜淩捂住耳朵:说得太好了, 下次不要再说了。 这种话难道我听了会高兴吗, 啊!啊! 雷电火花开始往下探出, 苍穹上云层构筑的神情越发肃穆威严,像是天道在考验逆天越阶而上的凡人, 修者仿佛那样渺小,胸中溢满对大自然的原始敬畏。 一道雷尚且如此, 那到顾写尘这个修为水平至少已经经历过九万道雷劫,他、他、他竟然还没有外焦里嫩? 霜淩看着顾写尘雷光中闭目,如寒木松柏一般的侧影,问,“那你每次都不害怕吗?” “不。” 逼王发言后,在霜淩羡慕的眼神中,顾写尘淡淡地说,“怕。” “??” “雷,是我唯一畏惧之物。”他说。 霜淩呆呆地看着他,有一瞬竟忘了头顶的惊雷。青光撕破长空,那人冰冷清俊的眉目被电紫明光镀上浅浅金边。 他并未有任何畏惧之色,可霜淩却想起了那些流传九洲的事迹之中,有关顾写尘金丹时的种种传说… 雷劫,好像的确是剑尊飞升大道上唯一的劫。 因为在他出世那日,他母亲是真的想让他被雷劈死的。 书中大男主对顾写尘的身世有诸多口述,在提起顾写尘时,男主总是用一种怀念和惋惜的语气,惋惜他的夭折,心痛他的身世。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九洲剑尊顾写尘来历不明,资质却远超仙洲史上任何大能,无人知晓他的天赋到底从何传承而来。 他生来不知父亲是谁,母亲更是一个不曾接触过仙人的浣衣村妇。所以他原本只有单名一个濯字。 因为是村妇,所以不知道顾写尘落地金丹,不知道那是天纵奇才引来了雷劫。 她以为他是不祥孽子,出生便带来灾祸,于是将刚出生的幼婴留在了天雷之中。 可他不死,不灭,不哭。 不弃自我,金丹始成。 从此,九洲第一神话,开始转动。 这一刻,群山簇拥顾写尘清冷的身影,霜淩忽然想起了他的道号,淞阳——冰冻之日。 她以前看书的时候觉得这是“轻轻松松日太阳”的意思,这一刻却莫名无师自通地读懂了这两个字。 冰冻之日,看似深寒冻结不灭,内里却是一捧炽热流金。 “那…那你躲远点吧。”霜淩叹了口气。 她老实巴交地翻身坐起,像模像样地打坐好,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 谁都有害怕的东西,她有,顾写尘也可以有。 “待会别劈到你啦。” 她声音干干净净散落在风云中。 顾写尘清冷的目光微微一顿,眼底映出她完整的身形,纤薄却盈韧。然后长睫覆下,半阖,在眼尾垂落成阴影。 “轰隆——!” 天雷动。 风也动。 还有什么在动。他不清楚。 可能是他的修为在动吧。 雷光落下,霜淩慷慨就义,眼角含着热泪在心中呐喊: 老天爷——我善哪—— 然而化神的剑气悄无声息掠阵在她四周,像一筑天然围墙。 当一个天才遇见他真正意义上认可的另一个天才。 他稳稳地圈起那光芒加身的少女,冰蓝流光如织,藏好她被天光映亮一瞬的容颜,和她尚不自知的天资。 … 坤仑山门前,长余三千尺的乾璃镜图展开,准备映画接下来的大猎景象。 巨石青玉雕龙的城楼之上,各洲携弟子而来的大能列席观看。 每年坤仑山猎到来的都是九洲少年豪杰,目的就是在仙盟盛会之前展示一洲实力,暗暗较劲。 其中其实不乏金丹期的弟子,但即便是仙门世家子弟也无不是经年苦修而成,毕竟剑尊那样的天才只有一个,岁禄少宗主顾莨十年结丹者便已是天资出众。 如今竟有三日结丹之人! 顾年现在就是无比后悔自己说出霜淩三日前对战还是筑基的事,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她的天资,下一步就能问出他当日岁禄大比上被霜淩一剑击飞的往事,将他反复鞭尸。 但那天他只是没准备好而已,他的持剑礼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那都是偷袭。 山外城楼台上,各洲大能同样在低语交谈。 “三日,后生可畏,岁禄剑宗竟出了第二个这样的天才?” “不知她是何模样?” “嘘,来了来了!” “顾少尊——” “许久不见,少尊。” 月白衣袍在空气中轻轻荡开衣角,转瞬之间,负剑之人便落座城楼之上,威压缓缓漾出一圈波纹,众人精神一震。 他实在比其他人年轻很多。 圆融强大的内力,运转自如,丝毫不见折损。 娘的,龙城少主假传消息! 坎水洲的信誉即刻下跌。 当然,就算整个修仙界再怎么知道剑尊是个恐怖的修炼奇才,也想不到龙成珏这次真的被冤枉了。 此刻座上,按上下洲界之分,分别坐着主家坤地颜家的人,王次女并未出席,此外就是艮山岁禄剑尊及几位长老,还有巽风叶家,震雷祝氏,以及虽不能代表圣洲但拥有帝姓的小王爷君不忍。 众洲荟聚一起,哪怕是修界大能们也免不了心中的八卦,比如在顾写尘落座之前,他们表面上仙风道骨,实则一直默默传音: 顾沉商和顾夜宁到底什么关系,他俩有没有血缘关系?君不忍的小姨母解除了和岁禄的婚约,之后要重新选谁?还有听说圣洲帝主今年要选后,将是哪一洲的美人?…… 君不忍在座上抓耳挠腮,翘首盼望,等顾写尘一落座就伸着脖子问他:“顾少尊,你带的那弟子呢?” “怎么没看见她?” “她今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顾写尘抬起眼睛,清冷锋锐的眼尾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四下皆寂。 君不忍哆嗦了一下,不知道剑尊为什么不高兴,但是他很轻易地就想起了被一剑埋进土地的感觉。他开朗地哆嗦着摸了摸自己鬓发,转头乐呵呵若无其事地找别人聊天。 他旁边正好是巽风叶家的师伯,君不忍指着乾璃镜图,毫无眼力价地问:“哎!我看叶少主怎么也在里边啊,他和我一个辈分的,怎么也能参加坤仑山猎?” 不提还好,这一提,叶家师伯吹胡子瞪眼,端茶的手怒得发抖。 然而碍于君不忍的帝姓,更碍于旁边那个清冷不语的白衣男人,最后勉强忍下。 ——还能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多年前被剑尊打得道心破灭,直接从元婴退回金丹了!人也越发内向了! 顾写尘目光清冷,“。” 眉目半阖思索,再睁开,谁? 九洲之内,打过太多,记不得。 叶家长辈:“……”捏着茶杯的手用力,敢怒不敢言。 君不忍一脸尴尬又羡慕地转回了身,还是看看今日猎比,自己找霜淩仙子吧。 顾写尘的目光淡淡地扫像乾璃镜图。 精准落点。 … 此刻。 霜淩正顶着一头炸毛,苟在人群后边。 谁说金丹的雷不疼的?谁!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被电疗了一顿,从此再也不会有网瘾了! 发顶的毛被雷劈得嘟噜起来,她体内的热意在丹田处缓缓凝结成一团气,胀胀的。 顾写尘说她刚刚结丹,境界还不稳,建议她在山里打一只九阶仙兽巩固一下。 是人吗! 是人话吗!! 霜淩打定主意,缩起脖子,面纱紧扣。 她又不是来拿第一出风头的!霜淩被雷劈得头脑异常清醒,她这辈子吃的最大苦是需要追赶顾写尘的修为,又不是让她追赶他的装逼! 于是霜淩苟苟祟祟,坚决不出风头。 坤仑山前,龙吟虎吼长啸而起,坤地上空重现晴天。 在轰隆的嗡鸣声中,附着王印的三山大阵缓缓开启,一时之间,流水飞瀑之声倾泻而出,无数仙草妖兽隐匿其中,沛然灵气汹涌四溢,雁鸟飞掠长空—— 坤仑山门,开了。 青紫的云雾腾起,浩浩荡荡的各洲弟子涌入其中。 坤仑山猎是给年轻一辈历练之用,凡入山弟子皆排入乾璃镜图上的名次,以狩猎妖丹仙草的数目为计,是一个代表自洲一战声名的好机会。 每年坤仑山猎都会有一个天狩靶,能猎得天狩靶的弟子,将得到坤地王族的奖励,并且能够在仙盟大会之时被邀请入乾天圣洲,得到无上的荣幸。 第21章 夜会三个 顾写尘说要摸一下方形金丹, 霜淩不疑有他。 虽然对顾少尊塞给她吃的东西已经没有信任可言,但是在修炼上他无疑还是泰斗级专业水平。 巢洞里,霜淩乖乖张开双臂摊开自己。 此时山外的一众大佬刚刚飞身落下。 “没事吧!孩子。” “师伯?” “师尊?你们怎么进来了?” 地上山上倒着的弟子陆陆续续抬起头, 这是坤仑山猎的大阵第一次被提前破阵,但情况的确有异,满地弟子腹痛不已,群山灵兽似要发狂, 空气中凝结着不祥的浓息。 众长辈面色凝重地看着远处那头通天彻地的茅风狂蟒,不动声色地举起了剑。 谁知那巨蟒大张的猩重蛇头忽然停了下来。 随后开始渐渐挛缩, 缓缓地向下退去—— 霜淩明显感觉经脉异常充盈。 她小腹内像是汪洋平荡, 当鼎铭和金光一起融入身体之后,天地之间逸散的荒岚开始强烈地吸纳而入,汇聚到她刚刚结成的金丹处。 顾写尘向她伸出手。 他掌心温度是烫的,但指尖却很冰,像是一直握着剑。 说实话,霜淩也想摸摸自己的丹。 金丹要是方的话,怎么运转?不会在她肚子里磕磕碰碰吗? 顾写尘垂下黑蓝的瞳孔, 他四指揽在她腰侧, 掌心轻而易举地收拢了那纤细的一握。 只用拇指指腹落在她下腹三寸处, 然后向上摩挲到上三寸。 霜淩绷紧了并不存在的腹肌。 有点痒痒! 但是不好意思笑出来。 “摸、摸到了吗?”霜淩强行忍住痒意, 表情严肃, “是方的吗?” 他另一手握住她的胳膊, 指腹隔着衣料渡来体温, 半晌后,顾写尘收手。 “不知道。” “?” 顾写尘淡淡地看着她。 非常辽阔。 大到无边, 也即无形。 这鼎阴阳相生,和她的体质, 她的心法,完美交融。或许她的金丹的确和鼎一样,但即便是他的灵力探入其中,竟也摸不出来。 顾写尘感受过九荒息岚书的运转,看过那古书上的几个字,因此他早就已经猜出这世间的那个所谓秘密,有些人可以修行荒岚为气,万倍于世人。所以一进山阵,就已经察觉到了相似的气息,亘古浑朴。 但对于顾写尘而言,他修行天地灵气,就已经是无人能及的进境。 他并不需要剑走偏锋。 他以奇门探知到巨鼎所在,并不看,而是让霜淩拿去。 茅风狂蟒万年间住在这鼎中,这只足以在天地间劈山破海的巨型十阶古圣兽,入鼎之后却化做一尾小蛇,足见其内括无限。 这一点,正挈合她。 霜淩挠了挠头,抬眼看着顾写尘,他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个十分玄妙的鼎,那他这么快闯进来是为啥? 为了稳稳成为大男主通天路上的绊脚石? 她知道这恐怕就是大男主在坤仑山猎中得到的那个机缘,阴阳双合鼎。 但是,她印象中男主是外用的,怎么到她这里——变成内服啦? 还笼住了她那团刚刚凝结的金丹之气,捏成了方方的形状。 霜淩满头疑问,但知识水平有限,只好继续请教剑尊,“那,这个鼎被我吃了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顾写尘闭目,“不知道。” 没敢看。 鼎,天圆地方,权之礼器。暗含古人观宇宙万物的心得。 这鼎藏于坤仑三山之中,是非常古老的传承之物,它存在的时间甚至比九荒息岚书还要早,潜藏的能量,无穷尽。 所以他不能看。 霜淩看着他,双眼逐渐无神,“……” 顾写尘其实什么都没说,神情始终淡淡的,但霜淩已经熟悉地领悟到了这层意思。 在解蛊之前,顾写尘只是闭目感受过霜淩打坐时运转的九荒息岚,都需要压制自己体内真气的自转周天,否则都收不住他化神中期之势。 如果再看清这巨鼎之上的铭文,必知天地洪荒,藏匿玄机,他恐怕更是无法克制。 …即日飞升。 好好好! 我的心早已经像杀了十年鱼那样冰冷,你以为我还会在意吗哈哈哈——啊啊啊该死的天才,我迟早和你们拼了! 霜淩捏紧了拳头。 但是她知道这件事对她的伤害不是最大的——顾写尘看都不看机缘,而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男主想看而不得。 顾莨邪黑的眼睛已经快瞪碎了,顾写尘怎么能根本不在意?他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以他的修为,他必定知道此物不凡。 而他竟把那绝世机缘随手扔给了合欢圣女?! 那是合欢圣女,是魔修,是淫秽之物,他怎能把那样通天彻地的机会随手给她?! 哪怕是他自己抢走,顾莨都不会觉得这样幽怨。 一种更加强烈的愤怒和怨恨更加滔天,心魔陡生。 如果失去阴阳双合鼎,他该拿什么来狂吸世间荒岚之息?仙魔同修之路于他而言本该是一日千里的天途,现在却又被顾写尘毁了。 顾写尘淡淡抬眸,一道寒光已经精准地向他面门而来。 两人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并列岁禄双杰的岁月,早就无声无息地碎裂成渣。不,顾写尘他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成过并肩之人,当成可堪匹敌的对手。 心魔急道:“木已成舟,快走。” 顾莨及时翻身躲开,然而身上衣袍裂开四道剑痕,皮肤渗血。 “你还有一个机会,那是你唯一的机会——”心魔古老幽深的声音传来。 魔种逸散的荒岚之息让心魔无声壮大了许多,他的探知更加清晰。 “快,去茅风狂蟒撬开的古岩壁后。” “我扶乩得证,那里有……唯一能助你之物。” 顾莨顿住,恶狠狠地剜了霜淩一眼,他今日应在戒律宫受罚,不能现身。 转瞬挥袖消失。 霜淩看得出,顾写尘这一剑砍得十分轻描淡写,像是并不在意他死活,有一种能活就活死了也行的淡然。 细数至今,男主的每一个机缘似乎都被顾写尘强塞给了霜淩。要是争抢也就罢了,偏偏他根本不在意这个机缘,随手就给别人,霜淩都能想象到顾莨爆破的心态。 但经过今天,她算是明白了。 在原著中的男主视角下,顾莨常常因为老宗主对养子的偏好和照顾而心生落寞,男主无数次地想,是不是我的天资能像顾写尘那样,宗主父亲就会把目光更多放在我身上?从而渲染出一个君臣父子压力源,凸显顾莨走上仙魔同修大道的不易。 但其实呢,到底是亲生儿子重要,还是天赋卓绝的养子重要? 如果养子真的重要,不在峰为什么是岁禄最寒僻灵气稀薄的位置?如果亲生真的不重要,怎会连当众堕魔都能掩盖,甚至放纵他在九洲释放魔气? 不要看说了什么,要看做了什么。 岁禄二十多年的生活,顾写尘从来都是一个人而已。 霜淩的目光深思中带着一些不平。 顾写尘看了看她,解释道,“我把他留给你杀。” 霜淩抬头:“?” 啊? 顾写尘眉眼淡漠,“剑修之飞境,越级战斗,最有收获。” 他清冷的目光从她脸侧扫过她的全身,像是能穿透衣衫看清她的肌骨,“况且,以你如今资质,比之从前更有飞跃——” “从今日起,我需对你近身训炼。” 霜淩:“??” “三月之内,冲击元婴。” “随时在我身边,以备进境。” 霜淩傻了。 啊啊啊得到了大男主的机缘,这就是她的福报吗! 一个月炼气到金丹,三个月冲击元婴,你以为我真的可以等比例追赶三岁半结婴的你吗!顾写尘?? 霜淩一口气吊着,眼前发白,“少尊,我,我能把丹还给你吗?” 顾写尘扶了一把她的后背,掌心撑着,“不行。” 霜淩恍恍惚惚,体内与阴阳双合鼎相融的金丹却在不停流转。 她终于也变成了无时无刻不在修炼的挂b,霜淩悲伤地想——我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阴阳双合鼎悄无声息地吸收净化空气中的荒岚,很快,洞外腹痛不已的弟子们便能直立行走,腹中人蛇消散。 头顶那硕大的茅风巨蟒竟是缩小到了一尺长短,它认归阴阳双合鼎,出现在霜淩的指尖,一碰,一颗灵气四溢的圆形青丹出现在半空中。 万年蛇丹! 霜淩不知是想起了蔻摇说的今晚这个那个那个,还是想起了给剑尊进补然后曲折进献给圣女,总之她的小脸忽然一红,眼尾生韫。 蔻摇说千年蛇丹就已经非常壮阳,那这古圣兽的万年蛇丹……?? 顾写尘垂眸一扫,问,“你要还给我的丹,是这颗?” 霜淩小手狂摆:“不是不是不是。” 顾写尘眉眼淡漠,负剑傲立,半晌后看着她说,“我不需要。” 霜淩:“??” 等等,他说的是修炼不需要,还是那个不需要啊? … 另一头,茅风巨蟒还未开杀就自己回了老巢,一众大能也松了口气。不是杀不了,而是这种十阶古圣兽,寿与天齐,更关系着地脉,不能轻易杀。 好在它并未暴起,想必消失的剑尊想到了办法。 此刻人蛇也陆陆续续消弭,弟子们逐渐恢复内力。 “师伯,我那位小友还在里边,去救她…” 叶敛的声音传入巢洞中,霜淩也听见了。 他这么腼腆的人,恐怕用出了毕生最大音量,说到尾声都带颤。 第22章 春梦喊谁 事情倒回一刻钟前, 霜淩很饿。 非常饿,在吸纳了阴阳双合鼎之后,她发现自己渐渐饿得发慌。 作为坤仑山猎的首名而被邀请入王城, 她住的地方自是很好,殿内准备了坤地的各种特色灵茶、灵丹,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但大概是没考虑到还有金丹期修士存在口腹之欲,这些东西没一个是好吃的, 都是好用的。 霜淩抱着自己肚子,隔空摸摸自己的方丹, 觉得这种饿更像是一种空虚感。 像是一捧洪荒汪洋, 浩浩汤汤,四下空泛。 不算很难受,但需要什么东西来填。 她本来是想睡一觉挺到明天宫宴再吃东西,但是越想明天就越饿,躺下的时候刚好被袖中的东西硌了一下,她就摸出了那颗万年蛇丹。 青青绿绿的,散发着某种冷香, 看起来像是一颗大型薄荷糖, 还弹弹的。 霜淩趴在被窝里仔细看, 既然蛇丹是壮阳的, 她吃应该没事吧? 她可是阴日阴时阴刻出生的大阴之人哪。 霜淩擦了擦, 张开嘴, 刚想咬, 外边便传来几道脚步声,然后站在窗外喊她出来。 她顿时紧张。 不知道他们这边什么习俗, 吃这个犯不犯法? 还是说这种万年蛇丹有气息,其他修士能闻到?或者是合欢圣体又爆发了, 吸引来的? 霜淩太饿了,赶紧抓紧舔了一口,冰冰凉凉的,还没尝出味道,却觉得一种暖洋洋的罡阳之息忽然顺着喉舌窜入体内。 然后,一道清冷剑光就破门而入—— 霜淩仰头呆呆地看着顾写尘,犯天条了,剑尊都来执法了。 顾写尘垂眸扫过床榻。 她此时没有戴面纱。 三千青丝散于榻沿,少女纤薄身形只套了松散的里衣,瓷白修颈之上,那副明艳倾绝的五官与惊慌的眸光辉映,暗室一瞬被容光照亮。 顾写尘握紧手中剑,微微闭目。 再睁开,垂眸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上青丹。 “你这是。” 顾写尘清冷出尘的嗓音平静地说出那两个字,“…壮阳?” 为了夜谈三个? “?”霜淩打死也不会知道,有些人的神识辽阔到可以听见她和蔻摇在山里的对话。 但此刻外边的三个人其实并不是蔻摇叫来的三个人,入夜之前霜淩就已经趁着顾写尘去打架的时候知会了合欢宗弟子,今夜是在外洲王城里,都稍安勿躁不要急功。 现在在外边的是谁,她也不知道。 霜淩老实巴交地说,“壮,壮阳了,我现在特别阳光。” 顾写尘:“…?” 舔了一口蛇丹之后,竟然真的很有饱腹感,她整张小脸红扑扑的。 落在眼底,像是玉瓷上釉,韫色似细笔描摹。她毫不自知地抬头,暗室生光,她像一捧幽然盈滟的夏花。 顾写尘静默。 霜淩对上他平静但定住的目光,淳朴地想了想,“少尊,你也想吃?” 顾写尘沉默,看来是拒绝。 霜淩很大方地翻出枕边小袋,“给你别的吃吃吧。” 她翻出了一朵碎盖蘑菇,是叶敛给她的,这个她不敢吃,但是顾写尘这样的天才吃了肯定没事哈哈。 “吃点菌子吧,”霜淩说,“吃完还能看会动画片。” “?” ——“小友,入夜实在唐突冒昧,”一道清润但局促的声音响起,“你本就无需出来,我、我现在就带他们走。” “仙子别怪,我只是想和你讨教两招。那日望月潭边,我就已经醉倒于你的剑招之下,给我一个机会,我向你展示我君家秘传之剑法——” 这下知道外边是谁了。 一个是君不忍,一个估计是被架着来的叶敛,还有一位? 霜淩探头去看窗外。 白衣剑尊却淡漠地侧过身,完整挡住霜淩的身影和外边的视线。 “在下也是想一睹今年大猎首名的风姿,毕竟是我颜家上宾,父亲也希望我提前交际。” 知道了,颜若翔——坤地王臣颜子轩的儿子。 原本的剧情里,圣女第一个被献给颜子轩,然后颜家内部对顾莨倾力相助,谁知道这颜若翔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后来颜氏王君和王女被颜子轩一家悄悄架空,坤地洲成为第一个向仙魔大男主称臣的洲界。 现在看来,很可能颜子轩他们早就堕魔了,在这其中的种种龌龊,圣女的合欢圣体被利用得淋漓尽致。 霜淩刚舔了蛇丹,体内方丹运转,浑身燥热,战斗欲陡生。 她拍床而起,这次都不用顾写尘逼她。 “少尊,我去打!” 顾写尘却一把将她按住。 指腹落在她领口扯开的肩颈,再往下,几乎可以看见那一瓣金色红莲。 顾写尘顿了顿,声音冷淡,“…今夜不用。” 霜淩:“啊?” 他竟然有不让她战斗的时候?? 变性啦。 “蛇丹之息罡烈,你打坐消化。” “…今夜不准出门。” 说完,门窗封死,顾写尘只身出去,外边传来三道声音:“少尊…!” 剑尊眉眼淡淡,横着冰刃,一一扫过这几张脸,看每个人都异常冷漠。 “走吧。” 天上还有三个,加上你们三个。 六打一。在他面前,勉强有一战之力。 霜淩:“…”好,好能装,偏偏他说的都是真的! 霜淩露出一脸痛苦面具,自己爬起来打坐。 还是得修行,今天不让打,明天也会出事,哈哈她都习惯了。 当那股罡烈的热意渐渐融散于周身经脉之中,按照九荒息岚的心法运转周天,渐渐地,她竟感受到那片汪洋缓缓掀起了浪。 她的方丹自如流转,金丹初期的境界,稳稳落成。 许久后,霜淩忽然睁开一只眼睛。 不让我打,啊他不会自己打着打着破境吧? 霜淩凝重地看向窗外。 顾写尘,我希望你自己知道分寸! 七洲高手混战,更有剑尊出手,今夜人人皆仰头观望这难得一战。 刀光剑影绚丽地映亮上空。 而王城角落,阴影幽晦之处,几缕妖异阴秽的魔息悄无声息地隐没入地缝。 … 翌日,王城宫宴开启。 霜淩难得换上了一件较为正式的浅水蓝绸裙,材质选得很低调,与她面纱同色,出现在大殿的时候,立刻引来无数目光。 顾写尘也偏头看她。 霜淩揪了揪衣带,悄悄观察顾写尘,好在这大天才昨晚没有破境。 而她,金丹小有所成。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进步呢?他们之间的差距第一次生出了肉眼可见的缩短。 剑尊仍旧身着月白绣金线的衣袍,但身形颀长清俊出尘,背后一把冰息重剑斜出,默然不语,气质十分突出。 “放心。” “他们不足以让我悟道,但你三月必结元婴。” “…”霜淩祥和地转过头。 我有什么可放心的,你以为我会高兴吗? 坤地洲向来富庶,大殿华堂曲宴,兰肴兼御,一派纷华阔绰景象。 而这场宴会原本该是艮山与坤地的联姻大典,在原著里堪称一个狗血虐恋高潮。大男主为了自己的仕途迎娶坤地洲王次女,女主伤心欲绝,也潜入了宴会中。 那时明青嫣的白月光剑尊已经陨落,顾莨正是名震四海的新一代天之骄子。她自卑又痛苦地躲在角落,想要看看能配得上站在少宗主身边的女人是何模样——就在这时,女主却被一直倾心于她的皇家男二君不忍倾情告白,当众求赐婚。 男女主由此陷入进一步交错的虐恋,当然,这俩人的“谈情说爱”根本不会停止的。 因为顾莨暗中释放魔气,不仅坤仑山猎中一片大乱,封禁的万魔也开始隐隐松动,九洲之内潜伏的所有魔物魔修都得到了某种信号,从此——什么春梦魇魔,什么千狐情魔,各种情趣扑面而来。 她这个合欢圣女都没他们俩称职。 霜淩捂着眼睛,却在大殿角落里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女主还是悄悄到了场,既然男主不联姻,那这次她来看什么? 此刻明青嫣穿着宫人的衣服假扮在此,咬紧嘴唇。 原来,原来圣女早已和剑尊双修,她竟然真的、用情蛊染指了顾少尊…… 明青嫣痛苦地捏紧了袖子,远远看着客座上那道清冷孤寒的白衣身影。 那个像冷月寒潭一样的人,那个从她进入岁禄剑宗第一眼就无法不倾慕的男人,那个她梦想着成为他首徒学习剑法的至尊…… 终究还是被她痛恶的合欢宗玷污了。 圣女那样揭发她多次,可原来自己才是利益既得之人。 今天,所有人都会看清这一切。 霜淩祥和地闭上眼。 今天这场宫宴,看来还是没那么简单。 … 钟磬与编钟之声响起,殿内宫人鱼贯而入,手捧王族仪制。 颜氏王君是个年长女性,身着长长的凤凰金缕袍,缓缓出场,与各洲来宾点头示意。 大约是因为生育缘故,王君本身修为并不高。王女远在圣洲,王次女颜玥修为倒是不俗,同君不忍一起护在两侧。 君不忍路过角落里的明青嫣,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九洲修界规制各异,有些洲以宗门道派为统,有些洲则设王城帝都,但归根结底,各洲仙门巨擘都是家姓天下。 而颜家是女帝掌权,所以颜子轩等人才急迫想要夺权。 经过了各洲的轮番利用之后,圣女最后被隐秘送往乾天圣洲之内,霜淩现在还不知道她隐藏在更高处的敌人是谁。 第23章 一御百男 暗红魔气笼罩之下, 入梦之人眼前一切便成幻象。 甜腻之香弥漫侵入识海,引发入梦者最深切的渴望与幻想。 …刺激。 霜淩揣着袖子里的壮阳蛇丹,表情严肃, 小手哆嗦。 “顾写尘——” 当她在春梦中喊出这个名字,算是没有回头箭了。 要么,破了春梦魇魔而出。 要么,等着顾写尘冷漠一砍。 毕竟清冷无情的九洲剑尊, 怎么可能忍受自己被别人意淫呢? 霜淩紧张地抖腿。 此事大逆不道,但非得如此。 因为别人不敢在春梦中意淫剑尊, 说明春梦魇魔他也没看过这一款啊! 想把他真身引出来, 就得给他看点他想看的。 方才宫宴之上,那团魔气突然从王城地下暴涨,简直像食人花一样把霜淩整个吞了进去,明显就是奔她而来。 毕竟合欢圣女入春梦中,怎么可能不暴露出点惊天动地的场面?合欢宗藏到了现在,难道还能冰清玉洁地从春梦里走出去? 顾莨这个阴人,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今日蔻摇和温朝他们并不在场, 否则合欢宗弟子的春梦……霜淩简直都不敢想象。 霜淩摸着下巴, 春梦魇魔大概早就已经渗透在王城的各个角落, 这和栖身在瀚海幻阵中的魔物不同, 它是真的藏匿于现实之中, 威力惊人。 日日拉他人入梦, 靠入梦者制造春梦魔气,还手握把柄不怕被剿, 所以越发壮大。 它并不夺人性命,就纯纯龌龊, 龌龊得明明白白的。 但是现在男主竟可以使人催动它,颜子轩那一缕魔气就是在引动魇魔,那必是大男主背后的手笔,所以顾莨现在拥有了什么? 在剧情后期他足以支配万魔的那枚魔种,难道他已经提前拿到了? 霜淩还没有完全参透阴阳双合鼎与九荒息岚书叠加之后的结果,毕竟大天才不敢细看,她也是一点点摸索。 但她能感觉到,当她体内的汪洋掀起一点点波涛,周身经脉就会有一次迭代。 而无论是灵气,魔气,荒岚之息,她竟然全都能采炼。 像是在用三倍速面对修仙界。 这太超前了。 当然如果她不解决这些逸散的魔气,就会被大男主利用起来。今日坤地王城宫宴上发作,多半是顾莨和颜子轩的交易。帮颜子轩执掌坤地王庭的权力,才能为顾莨拿来荒北之极的钥匙。 大男主的道路就会再次平步青云。 霜淩摸了摸自己的方丹。 救命,让她当众社死,公开处刑,还不如杀了她! 所以,她必须要自己破了这春梦之境才行。 霜淩看着自己眼前幻想出的梦境,是在一片山坡之上——仔细看的话,似乎是不在峰的一片寂静山坡。 三千天阶一直往上,就是剑尊的不在殿。 清冷孤绝,旌旗轻飘。 梦是人心所映,而春梦无非“爱、欲、恨、执”,这是魇魔最爱看的。 霜淩虽然因为九荒息岚心法能抵抗魔气催动,但她一入梦境就就来到了不在峰。 为什么? 顾写尘,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为什么! 被拉入魇魔的幻境之后,所有修者灵力皆无,只集中保留精元之力,目的明确。 然而此局最难破的点不在于灵力,而是因为入境后所遇见的一切都是自己大脑幻想出来的,因此攻击幻象,只会攻击到自己,而无法攻击到魇魔。 只有剿杀魇魔本体,入梦者才能离开幻境。 否则就只能等魇魔自己看腻了放人走,然后再拿把柄永久要挟。 这也是为什么霜淩需要大逆不道地喊一喊顾写尘的名字,因为她得给魇魔他没看过的,想要一探深究的。 肖想九洲剑尊,这简直是天大的把柄,天大的违禁画面。 而她,还远不止于此。 霜淩闭上眼睛,九荒息岚心法运转,阴阳双合鼎在内府中稳固,她任由意识发散,在外人眼中便是已经沉溺于春梦之中,陷入幻想。 于是场景开始变化,逐渐清晰,开始出现了“奸夫”。 奸夫本人,白衣清冷,金绣淡淡辉光。 霜淩躺下,双手放在小腹,闭着眼睛乱喊。 “少尊不要啊。” … 顾写尘提着剑出现在梦境之中。 虽然入境则灵力全消,但那清冷的上古剑光仍让幻境震动了一瞬。 每个人只能入自己的梦。 所以顾写尘飞身入境之后,来到的是他自己幻想出的梦境,并没有看到霜淩。 剑尊的春梦?从没有过。 顾写尘眉目清冷,即便置身于旖旎红光之下,也如神佛不动如山。 九洲剑尊之所以能修成无上清静大道,进境空绝,就是因为他一生苦修,无欲无求。 顾写尘半阖着眼睛,用神识向前扫,但四下的回馈非常模糊。 神识能探照形神音表,但他化神的意识放散出去,四下只有一团又一团模糊的魇体,那都是入梦之人幻想出来的。 很多魇体正在动。 …上下动。 …亦或前后动。 那霜淩的,春梦…… 和他,亦如此? 顾写尘平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上的剑却微微一紧,冰棱剑尖划过地面,像是一道心痕。 他并不深想,幻境会根据入梦者的意念而变动,春梦魇魔的魔气萦绕识海,催生邪念,让入梦者产生幻想。 所以哪怕四下影影幢幢的魔气化作妖娆的形状,随着他意识的变幻而摇曳,但是始终不曾产生任何旖旎的画面。 但,霜淩就不一定了。 顾写尘不知怎么,想起了她肩胛骨上三分处的金色莲瓣。 他并不打算让她被外人看见。 顾写尘提着剑向前走,决定先把春梦魇魔找出来先砍了,然后才能去叫醒她。 四下幽晦,重剑挥出。 尽管没有灵力,但剑尊仍有千钧臂力,剑刃横荡破开浓郁魔气。 幻境,是主观的。 但强,是客观的。 他破开眼前的幻境,看见远处似有光亮。顾写尘抬脚走去,眼前却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他能破梦魇,可识海深处却有真实的映像。 那是不在峰前,衣衫翩翩掉落,一瞬的白皙盈滟。 只是一息之间的画面,快到根本抓不住,重剑便已绞裂时空,所有心思都被九九八十一遍清静心诀吹散在识海之中。 顾写尘立身清冷,在梦魇中掀开锋利的眼褶,眼底冰透黑蓝。 欲念源自心壑。 他的无边无情大道之中,竟留了一线几不可见的痕迹。 然而汲春千丝万缕,他剪不断。 顾写尘垂眸,按住剑柄。 那就飞升。 带她飞升。 … “顾写尘——” “顾少尊,来啊!——” 少女清凌的声线,在迷乱的欲海之中,干净得很突出。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惊世骇俗。 “春好日春好夜,春情处处春心颤,…”一团黑红的魇体悄无声息地向她飘动。 春梦魇魔听见有人呢喃这个名字,已是兴致大起。 在仙洲禁魔之前,这三个字就已经如雷贯耳,响彻九洲。不仅人怕他的剑,魔也怕他的剑。 他是无欲的化身,是大道的苦果,在魇魔制造的无数场春梦中,从没有人肖想这个人。 ——当今的九洲剑尊。 他本来已经觉得无聊,看来看去都是差不多的境况,今天总算有了特别的。 顾写尘那样的人,在梦境中被意淫,那该是怎样的场景? 真是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必须得去看看。 魇魔淫邪地朝那个方向飘荡而去。 他的魔气构筑的阴境之中,万事万物皆随他心意而动,没有人能找得到他的本体。 他会将原本真实的空间分虚化割成一块块,供每个入境者寻欢,相当于无数间房,而他在门外观赏。 他不入梦,只观赏,毕竟修士中常有高人,他小心谨慎,这么多年来藏匿于王城之中,从未被伤及。事后再以摄录要挟,几乎万无一失。 魇魔兴奋地来到那一团梦境之前,探身去看—— 然而。 不止一个人。 那少女竟然幻想出了一百个男人! 全都围着她,身形耸动。 “啊!” “啊啊啊——” 一女御多人?! 魇魔从未遇见过如此刺激的春梦,想看,却无法看清,因为所有男人里里外外地围着中间的少女。 越看不见,越是让人心急。 不知中心处该是何等风光、何等刺激—— 魇魔难掩兴奋,终于本体闯了进去。 … 此时,春梦魇魔的阴境之外。 “王城之内怎会有这种东西?” 坤地王君已是大惊,被颜玥扶着。 眼前的春梦魇魔化作一个巨大的黑红气团,上有无数方格,每一格中都是画面。仔细看去,竟有不少坤地王臣在其中? 颜玥眉心紧拧,隐隐觉得不安,先是顾莨堕魔,现在他们颜家内部也有了魔迹,仙洲已经禁魔十年,下月便是圣洲仙盟之会,如今是谁在背后暗生波澜? 顾沉商和顾夜宁坐得远,方才也没有被纳入,顾夜宁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顾沉商面色严肃。 在场大约有一半的修士被收入了春梦魇魔之中,但顾沉商很清楚,这是冲圣女而来。 他的手再次搭在了剑上。 王君一挥广袖,“快,着人破了这腌臜之境。”连剑尊都入了境,事后若是追究,他们整个王城都不够打的。 第24章 勤奋自闭 一次的勤奋换来一生的悔恨。 一次的努力换来一生的自闭。 霜淩目瞪口呆。 啊啊啊! 加练!加练!加练! 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加练! 顾写尘已经立了剑, 修长指尖整理着霜白袖口,一边淡淡看着四周开始塌灭的幻境,准备直接拉她出去了。 开始拉练。 霜淩绞尽脑汁怎么给出一个得体的措辞, 徒劳地解释,“少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幻想出一百个你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性张力,没有要让你变成现实的意思…! 没想到顾写尘竟真的停了下来。 那双漆黑冰透的瞳孔落在她身上, 竟挺认真地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在春梦之中喊他, 原本的意思。 霜淩呆了呆, 抬眼。 这一刻春梦魇境中旖旎的红光,仿佛给他向来清冷如冰的五官覆了层薄薄的红尘,神佛也有一瞬向俗世回看。 四下的幻境因为春梦魇魔受伤而混乱得光怪陆离,但顾写尘的眼神却很平静地停留在她身上。 霜淩忽然哑口。 一定是化神的气场太强,让她感觉自己这个回答很重要似的。 顾写尘淡然地等她回答。 霜淩又回过神来——那她要是说不是为了勤奋才整出一百个剑尊,不是这个目的的话,那其他目的不就是真龌龊了吗! 那他不更得砍死我? 霜淩缩起勒脖子, 相比起来, 那还是加练吧。 至少加练还有点活头。 于是她唯唯诺诺地低下头, “没, 没什么意思。” 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迟早和你们天才同归于尽。 顾写尘没说话。 他视线微落, 转折之后, 最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地上苟延残喘的春梦魇魔受不了了。 他看了无数场春梦, 没见过你们俩这么变态的,上春梦里来修炼。 这就是无情剑尊和他的女人是吧?!是吧?! 但是他见惯了贪嗔痴爱与恨, 分明又觉得这俩人之间有些暗流涌动,分明—— “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出现的?以为我只会制造春梦吗,非也,非也,我……” 顾写尘淡淡地把他碾散了。 魇境内没有灵气,剑尊纯靠臂力,一息之间挥剑千笔,用一道杀篆把这老东西给灭了。 四周的魇体顿时变得模糊, 顾写尘抬起眼,看着一百个自己,表情淡漠地一剑横扫,周围的一百个顾写尘顿时也全部消散。 霜淩揣揣手,啪,剑尊101,没了。 但春梦魇魔狡兔三窟,还共生着很多藏匿在仙洲之下的魔孽,这也是为什么男主在利用合欢宗为靶子之后,在各洲的剿魔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一举成为大义正道的天之骄子。 春梦魇魔的魔气散布坤地王城,像城内水系一样错综复杂。 顾写尘负剑向前,声线如玉,“跟紧我,带你出梦。” “哦。”霜淩跟在他清冷的背影之后,惴惴不安。 在旖旎暧昧的春梦之魇中,这人也像寒月孤松一般。 怪不得是无欲无求清静无上剑尊,苦修派代表人物,修仙界万年集大成者,欲望这种东西在顾写尘身上应该就绝不存在。 霜淩内心垂泪,可我有欲望,我想躺着。 待会一出去,不会他就要立刻拉着我开练,报上剑尊的三月元婴特种兵训练营,卷生卷死,然后又被上下仙洲的人议论纷纷,交口称赞—— 霜淩边走边抹泪,忽然,闷头撞上了前边停下的背影。 她捂着自己的鼻尖,“唔!” 身后柔软清甜,撞在剑尊挺拔而肌理分明的脊背。 顾写尘一顿,停下来,半侧过身,又淡淡牵住她手腕,“凝神,小心。” 黑气在悄无声息间,蓦然大盛。比宫宴之上更浓烈的魔气,彻底释放而出。 顾写尘已经执剑越过了春梦魇的边际,眼前竟然还是一片漆黑。 那就不止是一只魔物那么简单了。 霜淩微微睁大眼睛。 春梦魇魔溯源而上,是万千魇魔本身,当它不再局限于春梦,则会激发起人心底真正最强烈的情绪,畏惧,恐惧。 在原著中是这样写的,彼时男主已经联姻扩张势力,女主阴差阳错被男二求娶,两个人虐恋情深,可当身陷魇魔之中,最深的恐惧竟然是——失去你! 好虐,好深情,哈哈! 实际上谁知道他们俩骨子里真正最畏惧的是什么呢? 霜淩看着浓郁涌来的更深重魇境,像是幢幢鬼影,她垂在身侧的手哆嗦着。 昏暗之中,顾写尘淡淡扫她一眼,“不用怕。” 魇境而已。 霜淩哆嗦着手,缓缓握成圆圆的拳头。 然后在黑暗中抬起眼,亮得像星。 太好了! 出不去了! 不用出去拉练了啊! 顾写尘:? … 大殿内,春梦魇魔的幻境也变得模糊。 但九洲剑尊光风霁月的身影,和那新弟子惊艳卓绝的表现,仍然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顾莨的脸色压不住的难看。 看到一百个顾写尘时他唇角都勾了起来,谁知竟是一百个顾写尘逼她修炼? 男女之间,怎会如此? 按照古记载,圣女传承的情蛊异常厉害,且必定会吸干强势方来助圣女魔功,方能求得解蛊。 既然已经绑定了情蛊,圣女怎么可能不对顾写尘“物尽其用”?在那样的绝世姿容之下,又怎会有男人能抑欲不动? 明青嫣同样倒退几步,睁大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赞许的,倾慕的。他们都在说,不愧是九洲第一剑尊,不愧是剑尊称赞的弟子。 此等天赋,此等用功,心智清坚,不为魔气所侵邪。 可是…合欢宗的人是如何品性,她再了解不过,他们的思想扭曲龌龊,一旦入了春梦魇境,只会变本加厉。 顾莨阴恶地看着画面上的人,耳中听得宴上众人的称赞。 “当真是天才!” “想必元婴亦无需太久?” 叶敛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赞叹,“原来她是如此天分,却又刻苦……” 这么多年以来,只有那位剑尊让叶少主有过这样的叹服。人与人之间的天赋差距,果真如鸿沟。 顾莨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天才这个词,对他而言格外刺耳。 但他能感觉到,圣女近乎是一日千里。 这样的修炼速度,他从未有过。 元婴——? 他都仍是元婴之境,那不成合欢圣女能有修为在他之上的一日?绝无可能。 若不是霜淩抢走了阴阳双合鼎,他此时至少已经破境出窍,圣女的修为算得了什么。 顾莨视线一转,与颜若翔对上目光。 颜若翔意会,站出来焦急道,“想必这就是侵害我父亲的魔气,王君——看来确如顾少宗主所说,仙洲之内早就已经潜伏了魔修,只是我们看不出而已!” “恕我直言,如果是正道修士,为何能丝毫不受魔气影响?这霜淩仙子却能这么快地利用魇体——诸位不觉得,她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有些太过了解春梦魇魔了吗?” 顾沉商转身横剑,“颜公子若仍觉有问题,不如自己也入春梦之魇看看。我岁禄弟子在其中问心无愧,勤勉至此,颜公子自己可能做到?” 颜若翔忽然嗫嚅,但他反应很快,立刻强硬反问,“这位长老说话不妥,难道你就愿意进去吗?” 顾沉商面色肃穆,“我敢进,你敢吗?” 旁边的顾夜宁挑眉,看着他那张严肃的脸,用心传音问他,“啊?真进啊。” 顾沉商面无表情地回:“赌一把。” 果然,颜若翔仔细看了看顾沉商,根本不敢跟他赌。 这顾沉商看着跟块死木一样,谁会觉得他的梦魇有什么?!但是颜若翔和父亲颜子轩可是背地里肖想了诸多……颜若翔神色尴尬地捏紧了拳头。 场面一时僵住,只有顾夜宁扶在顾沉商肩上,忍笑着藏住自己的脸。 顾沉商不动如山,再次沉稳开口,“既如此,就莫要再恶意揣度,我艮山岁禄弟子也不是任人欺侮的。” 颜玥双手衣袖一敛,“我同意,此事本就是我洲有失,谁也料想不到魔气会突然发生,反倒是顾少宗主,时间来得够巧。” 在场众人忽然也回过神来,然后神色古怪地看向顾莨,是啊,沉商长老都知道维护自己宗门的弟子,这少宗主……不会就是想反泼脏水吧? 顾莨露着自己满背的鞭痕,无奈地摇头,眼底却满是阴郁。 霜淩已经连续在九洲露脸,他现在不能点破合欢宗圣女的身份,否则青嫣身份不保,他便是窝藏合欢女修的淫秽之人,修魔之事将烙印在背。 而且,他要合欢圣女身份隐秘,秘密送往那个地方…… 顾莨无奈地摇头,受伤的手似是无意地伸向袖中。 他今日来坤地,就是为了荒北之极的钥匙。 有两种可能,一是堕魔之事能祸水东引,他的联姻得以恢复,从中斡旋。 二是联姻难修旧好,那么,坤地王君自己并无修为却以女为尊,颜子轩早有不满,顾莨扶他上位,授他一丝修行荒岚的天机,对方便能欣喜若狂地奉以宝物。 既然如此,事情闹大,才有机会。 这是一个新的时代,属于顾写尘的、修灵气的天途,已经过时。 他会在顾写尘飞升之前,带来一个全新的,属于他顾眷苍的时代。 第25章 雏鹰会飞 化神修为, 神识通天,耳目惊人。 顾写尘闭了闭眼。 二十五年道心清坚,心无阴霾。 即便幼时孤苦, 日夜强修,他的意志也从不会因为魔魇鬼惑之流,产生任何变动。 意志力本身,亦是一种天赋。 但此刻, 透过少女轻透的瞳孔,他看见一场梦魇。 陌生水域, 九天玄土, 那人红纱覆水,被无数人觊觎,俯首,高坐莲台之上。 像一场靡丽的烟霞,缓缓散落在九洲剑尊眼底,寂灭之后仍有无尽的余音。 一个清晰的宗门,清晰的身份。 正式出现在他眼前。 顾写尘按着她的手背, 指腹上是对方肌骨的温热。汲春丝在体内千丝万缕, 缠于经脉肺腑。 他平静垂眸, 看见她庆幸的神情。她在面纱下吐了吐舌头, 软红舌尖一闪而过。 剑尊不动声色。 这其实是很离经叛道之事。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 人人谈魔色变, 剑尊理应除魔卫道, 为尊九洲。 但此时顾写尘看着远处,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想法是。 那她原本的修炼方式是…? 大概是天才剑修唯一没有触碰过的领域。 不过, 他可以学。 并且,他学什么, 都很快。 顾写尘指尖搭在她腕骨,眼神是平静的,指腹是灼人的。 少女纤薄的身影完全置于他的剑气与身影之中,柔软又盈韧,能引万魔而动,天下必有大乱。 顾写尘看了半晌,眼底却露出了几分欣赏。 立身如此,不过求生。 在这幽暗魔气之中,朝露荷尖,不染淤泥,尚且勤于修剑。 于是剑尊说,“你的求道之心,难得。” 霜淩呆呆地抬头,“啊?” 他怎么又欣赏上了。 顾写尘用一种隐晦而欣赏的目光看着霜淩,笃定道,“所以你可以更强。” 在魔气四溢之时看清她的身份,前路的幢幢暗影也开始隐现。 未来会有无数人争抢,无数人觊觎,九洲四海的最核心之处最幽微之人,都浮光掠影地显露。这天地间参透机锋的秘密,她身负的血脉和机缘……处处都是危机。 “先达到元婴之境,”顾写尘淡淡地拿起她手,握住她的剑,“虽然那还远远不够。” 她先变强。 剩下的,他来研究。 “哦,哦哦。”霜淩不知道他几瞬息之间想了多少,老实巴交地保证,“出去之后我会努力的。” “不用等到出去。” 顾写尘眉眼清晰,指了指不远处那俩人,“先打他们。” 谁? 霜淩抬头,“啊?” … 明青嫣在顾莨怀里,缓缓从自己的畏惧之中回过神。 她浑身战栗发抖,离开魔域之后,为何她还是会自卑,这种自卑让她更加厌恶自己。 她一生最畏惧的事,竟是那年看到合欢圣女的一幕…她厌恶合欢宗的一切,向往正道仙途,她常常认为自己和合欢宗魔修不同,可那一瞬却映照出她的粗鄙,她的丑陋,她的普通,甚至是她指尖按在地上的泥土。 明青嫣始终觉得来到仙门之后的她是不同的,正道仙途才是她原本该走的路。 即便圣女在阴仪魔域风光又如何,魔域封禁、万魔潜伏,唯一有可能在未来统领魔域的男人,是同她心意相通的少宗主。 那她为什么还要畏惧? 明青嫣不甘地咬紧了嘴唇,抬眸望向顾莨,“眷苍哥哥,你还好吗?” 他们都是心中有苦痛的人,少宗主在魇境之中看到的最畏惧之事,又会是什么呢? 顾莨揽住她,柔声道,“我最怕的是,失去你。” 明青嫣眸光一震,溢出清泪,“我…亦是。” 远处霜淩举着剑,真的吗你们二位? 糟糕,捅了虐恋窝了。 但是大男主你眼底的阴暗味能不能收一收,你眼里我命由我不由天打不过他我就入魔的意味太明显了吧…! 顾莨抱着明青嫣,缓缓看向他们,眼底阴翳丛生。 他自愿入畏惧之魇,竟看到了三岁那年。 那时他伸出稚童的手,递向那个刚入宗门不久的野孩子。听说,宗主父亲执意将他从下四洲带回,听说野孩子出生时就被雷劈,整个人都是黑的。 那是顾莨对顾写尘的第一印象。 于是宗主父亲给他起了字,写尘,从尘埃,写新生。从此,他们一起姓顾。 长老们说,现在他们还小,拿不动真剑。但那野孩子日日用木剑挥舞练习,仿若从不知疲倦。 于是他想给他一把真的剑,因为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今后他们会相伴几十年,久到他登顶剑宗,成为岁禄的宗主,而野孩子将永远是宗主身后最亲密的兄弟,是宗主的左膀右臂。 于是那天下了夜雨,他稚童的手拿着一把剑送给野孩子。 那是顾写尘第一次拿到真剑,他挥了出去。 当天夜里,九道天雷落地。 三岁的顾写尘,结婴了。 那天夜里惊雷阵阵,一道劈过一道,少宗主顾莨躲在被窝,堵着枕头,第一次感受到了入骨的畏惧……和悔恨。 他觉得自己不该给他剑,如果不是他给了他一把剑,那落地结丹……三岁元婴……后来九洲第一的天才神话,或许可以慢一些。 他本也可以是个少年天才。他本不需要一生活在被轻易超越的畏惧之中。 …… 到如今,他站在魔魇之中。 而对面那人手持中重剑,依旧如寒木青松。 顾写尘神色平淡。 顾莨心中的古老心魔正在翻涌。 “此处没有灵气,你的胜算更大,夺得圣女,送往那里……” 顾莨阴恶地抬手,乘鸾剑啸叫而出,鸾凤清鸣在魇气之中显出了几分昏聩。 修仙算什么,修魔又算什么,他修的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大道。 在魇境之中,男主显得如鱼得水,因为他已经悄悄修魔许久,在没有灵气之处反而得宜。 霜淩深吸一口气。 真假大男主之争! 至此,男主前期的三个重要金手指全都被截胡,他没有得到辟邪剑谱来暴吸灵气与魔气,同时也没有九荒息岚书来运转心法融汇生成荒岚,如今又没有阴阳双合鼎能够容纳万丈荒岚之息——所以大男主出走半生,纵横谋划,归来仍是元婴。 霜淩表情肃穆,指尖微抖,但他好歹是元婴啊! 顾写尘:“你打得赢。” 霜淩痛苦闭眼,大哥你就算很欣赏我也要客观一点吧! 她一个金丹初期打元婴圆满,隔着两个大境界,就像刚参加完小升初的我去打高三期末周的学生会主席。 顾莨眼底的郁色也全消,温和道:“你们一起吧,否则在此处,是我占了便宜。” 明青嫣崇拜地看向顾莨。 “不必。”顾写尘抱着胳膊,轻描淡写地开口,“你能打过她就行。” 顾莨咬牙,“阿濯,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 话音未落,一剑已经朝着霜淩劈了过来。 ——神经病啊啊啊我以为你这么狠就直接打顾写尘了啊! 对他说狠话、然后打我是吧! 霜淩感受到元婴的威压狠狠朝她抽了过来,她凝神运气,核心收紧,猛地抬剑去挡——锃! 两剑正正相撞,一时竟无分高下。 霜淩惊了,睁大眼睛,颤鸣的剑刃之后,顾莨的眼神也震惊了一瞬。 顾写尘淡淡的声音在她识海内响起。 “你打辟邪,他打必斜。” “不用怕。” “??” 霜淩差点忘了,大男主不会还在如痴如狂地练她那本盗版剑法吧? 她真的都有点不好意思。 顾写尘表情淡漠。 一举剑,后边十招他都能猜出来。根本不需要他动手。 顾莨咬牙,眼底阴沉,阴阳双合鼎对她的加成果然很强,他一个旋身,乘鸾剑挽出红光四溢的剑花,招式行云流水,看起来当真是漂亮—— 他也果然是单独避开降魔三式,只用一二四五七。神奇的是,这些招式虽然都有偏差,但当他完整运行之时,四周的魔气竟真的开始吸纳入他的身体。 用假剑谱都能练出这个效果,霜淩真的有点佩服,至少在邪魔歪道上大男主的确很有天赋。 明青嫣眼神发亮,看着顾莨向圣女落剑,圣女只能举起那柄小剑抵挡—— 霜淩屏息,内心明净—— 可是你真的打错了啊!大哥! 乘鸾剑如喙直刺,元婴威压不带任何收敛。她水蓝色的衣角在魇境之中轻扫而过,翻飞如冰莲之花,即便面纱覆脸,也有种清绝的美。 两人的剑招竟然极为相似,可是定睛一看。 我打降魔三式。 他打出的是翔魔三式。 我打敬鬼五式。 他打出的是惊闺五式。 我打出祈神六式。 他打的是祈神经六式啊——! 霜淩的剑法明显比他更加精准,在毫厘之间找到他剑法中的误差,然后,“当啷——”两剑再次精准对上。 霜淩心口猛地一窒,气血翻涌,掌心明显被剑气扫荡。 然而对面也同样受到影响,在正版辟邪剑谱的冲击下,顾莨竟然退了半步! 霜淩:“!”我这么强! 我的强来了—— 心魔在识海中震怒:“果然有问题!我说了让你勿练此谱——” 顾莨脸色阴恶,他的目的原本也不是为了在魇境中对剑。 只要颜若翔那边一得手荒北之极的钥匙,他立刻就会撤走,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指间符玉一闪,顾莨低头一看,手中剑翻了个花。 第26章 奇银巧技 熬鹰。 霜淩在风中颤抖, 根本不敢睁眼。 他想让我拥有鹰的速度,鹰的眼睛… 但是不是太拔苗助长了,啊——! “你既有雏鹰起飞的身法, ”顾写尘在万米高空中岿然不动,眉目清冷淡定,“此法正适合你悟境。” 霜淩踩着钢丝,含泪抬头。可我不仅有雏鹰起飞。 “我还有舞动青春。” “时代在召唤。” “七彩阳光。” “?”顾写尘眼底带着浅淡的欣赏和兴趣, “都不错。” 剑尊对她的起名能力更加认可,“打一遍, 我看看。” 霜淩踩着自己起的北鼻剑:“……” 别人会关心我飞得累不累, 只有顾写尘关心我飞得高不高。 北鼻剑,难为你这么小就要出来打工。 霜淩一边喝风闭目,一边努力控剑。 说实话,金丹期的修士理应都能御剑而飞,而且御剑也的确很帅,但是用她的北鼻剑来飞行是不是有些太勉强——那窄细的剑刃瘦骨伶仃,霜淩不敢低头看, 生怕自己发现她好像什么都没踩。 但是又忍不住低头看, 看看现在到底有多高了。 顾写尘抱着胳膊, 静静地候在一边, “看远处, 观天地。” 他的声音沉稳静和, 像是引导。 “古伏羲于星辰之上俯瞰大地, 得八卦之境。亦是如今九洲分界。” “你现在,就在这颗星宿的位置。” 他自然不是随意带她飞天。 “遍览尘世, 遨游苍天,辽阔五内。” “你的正西北方, 便是乾天圣洲。” 修道者逆天而行,一个真正的天才,必须要知远大,才能越自我。 霜淩听他声音,在高空罡风中也依旧平稳如初,不知怎么,她心下也渐渐定了下来,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忽然,睁圆一瞬,这广袤天地尽在眼前。 天地玄黄,鎏金的红日远远坠在海平线上。大陆起伏呼吸着,灵脉氤氲成雾霭流动,四海环绕,江河分岭,共同交织成一幅远阔山河。 而这样的景色,是在她俯瞰之中。 与顾写尘带她御剑的那一次高度比起,又高了数倍。 某一刻,当真感觉自己与天齐,如日升。 古人登高才能望远,但这个高度,早已非常人能够抵达。这一刻霜淩似乎才真正意识到,金丹期的修为也已经不再是肉体凡胎。她能看到更完整的天上人间,了解自己所处的这方世界。 怪不得顾写尘能以此破境。 以他那样的天分,她都怕他直接开悟,然后飞,一直往上飞,飞到银河系。 霜淩有意识地控制着灵力,让周身缓缓平衡放松,问他,“现在的星宿位是哪颗星?” “北极,紫微星。” …很好,很符合你的身份,不愧是紫微星下凡的大天才! 少女清澈的目光看向西北方。 除了更遥远的、隐没在云烟之中的阴仪魔域,剩下七洲交互簇拥着中心的乾天圣洲。 那里腾云而起,地势极高,灵气浓郁如织,像是一只盘卧大地的神兽玄武,神龟引颈冲天,龟背承载后土。 这便是九洲帝尊,乾天君家所在。 之所以上下四周均要以乾天圣洲为尊,因为西北乃龙脉王兴之地,圣洲拥有最丰茂的灵脉之源,战力顶级。帝都王庭培养了无穷多的高阶修士,金丹其放在其他洲的小宗门,已是掌门级别,但放在圣洲之中,根本不够看。 下月的仙盟盛会便在乾天举行,每四年一次,十分隆重。 不仅要重新界定上四洲与下四洲的界限,同时——九洲内称尊之人,也会在仙盟之会上得到重新评决。 修仙界不仅有剑尊,还有儒尊,佛尊,或是修医理,修乐法,修符篆炼器之尊……这些人的尊号都会在仙洲盛会上重新得到册定。 眼前这位九洲第一剑尊自然身在其首,备受瞩目。 霜淩记得原著之中,大男主在顾写尘陨落之后扬名四海,暗中仙魔同修大法更是让他实力超群,顾莨显然对“剑尊”之名也很有执念,打着为顾写尘守望封号的名声,顾莨在仙盟盛会上呼声极高,却遇见了圣洲内部隐藏的另一高手,开始了新一轮的破防压力黑暗转化。 乾天之内,显然也有化神的年轻剑修。 如今的顾写尘并没有因为圣女情蛊而陨毁,下月之内必有一战。 霜淩终于有点看热闹的激动,搓了措手,“少尊,今年仙盟之会,你还会是剑尊吗?” 顾写尘漆黑透蓝的视线看着她,认真且谦虚地思考了一下。 然后他审慎地回答:“很难不是。” 霜淩闭眼,握拳。 ——啊啊啊啊,又被他装到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为什么如此使人破防? 我要是大男主,我现在已经哭出来了! 霜淩闭眼又睁开,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九洲四海的青灵蕴气之间,隐隐浮动出了几缕黑线。 她身负阴阳双合鼎,又有九荒息岚书,对世间灵气、魔气、荒岚之气,堪称顶级敏锐。 当魔种释放之后,幽暗的魔气正以一种远超想象的速度,开始在九洲缝隙之间溢散。 天赋金手指的大男主,即便走错了一万条路,还是能够如期开启他的仙魔混战纪元。 顾写尘显然也看到了,高空中抱臂敛目。 霜淩再次看向远处的乾天圣洲。 不知为什么,像是在虚空中被一双眼睛照见了一瞬。 瞬间,一种冷意从骨髓中升起,远在天边不知深浅的敌人,合欢圣女身负的古老未解秘密,还有原本剧情之中冷冰的下场…… 霜淩的心神忽然不定,灵力便没那么稳,她身形被罡风一吹,人就在剑上打滑了一瞬。 哐叽,往下掉。 “啊啊啊——”这是能跳楼的高度吗!! 然而还没跳楼三米,她就落入一个清冷笃定的怀抱中。 霜淩惊魂未定地扒住那截月白绣金的衣袖。 顾写尘稳稳地接住了她,淡淡垂眸。 像是一早就知道她会摔,又或是一直等她站不稳。 霜淩呼着气抬头。 先看到他冷白颈侧,青筋与血管隐现,显得极干净。领襟间的霜花从眼前闪过,下颌线锋利收束,剑尊身上的气息像雾凇寒枝,冷冽地裹住了她。 顾写尘垂眸,看见她乱颤的眼睫。 练剑的结实手臂牢牢卡在她肋骨之下,掌心落在她薄薄的脊背,指尖堪堪搭住她衣襟下那朵妖冶延伸的金色红莲瓣。 他不着痕迹地呼吸吐纳,然后淡漠开口。 “让你御剑,还有一点。” 霜淩抬头,对上他眼底浮动的流云,像是那双清冷的眸中平添的情绪。 “未来若有危机。” “当你打不过,当我不在时,你还可以逃。” 霜淩眨了眨眼。 对顾写尘而言,他的人生里是没有“逃”这个字的。 首先是因为,他没有遇见打不过的人。 其次是因为,他遇见了也可以死,他对死亡十分淡然。 但他教霜淩,可以逃,并且。 “你的剑会飞向我的剑。” 那是上古冰息重剑上削掉的一截冰刃,同根同源,同气同声。 “同样,我的剑也会找到你。” “这是你的保命诀。” 来自九洲第一剑尊的保证。 霜淩扒着他的指尖莫名抓了一下,方才不定的心神忽然平静下来。 不得不说,顾写尘的修炼虽然变态,但他的确是…九洲第一靠谱。 乾天圣洲中有她潜在的敌人,躲着不是办法,合欢圣女这个靶子迟早被人捅穿,不知道敌人是谁的情况才是最被动的,主动进入公开活动,反而安全。 她需要进入圣洲,但是要自己握着剑进去,而不是被人当做献礼秘密送进王庭。 顾写尘不会让她死,因为情蛊之中任何一方死去,另一方同样经脉尽毁,汲春丝不愧是合欢老祖宗给圣女传承的保命圣器。 他可以自己淡淡地砍自己,或者在战斗中淡淡地战死,但不能因为她死了被连坐。 霜淩明白的。 所以她认真点点头,“我知道啦!” 顾写尘在虚空中抱着她,水蓝色裙裾和他月白袍角交叠在一起,他手臂微微收紧,垂眸看了半晌。 知道什么了。 … 等遨游完落地,才发现地面上果然已经有了变动。 他们在天上看到的魔气是有原因的—— “荒北之极的阵禁被人动了。” 因为是颜家人自己拿走的钥匙,顾莨现在隐身不出,把锅一甩,坤地王庭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虽然没能打开,但是封魔大禁只动一分,魔气就已经在九洲之内肆虐。” 君不忍带来了圣洲的最新消息。 “我帝君伯父已经快速下达旨令。” “入仙盟盛会者,须在进入圣洲之前截杀魔物或魔修三人,方得入内。” 这是在动用九洲之力,截住这次魔祸。 同时所有人都清楚,这出力的程度也关系着上下洲界之分。 君不忍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然后又活动了一下自己全身骨头,不知道为什么,后脖子好疼,全身也像被压了一样疼! 按理说他进入魇境没多久就意志顽强地自己昏了过去,身上怎么会这么多处疼? 顾写尘淡漠:“。” 顾沉商远目:“。” 岁禄两大高手并不出声。 霜淩摸了摸下巴,悄悄看着君不忍。 看样子小王爷并没有多么畏惧帝君,提起他这位伯父时神态也十分正常,那他在魇境中无比恐惧的那一幕,那个人,到底是谁呢…?还是他的童年阴影? 第27章 小倌冲动 另一边, 霜淩正在鬼鬼祟祟地掏向袖口。 当然,她根本没发现那些东西里少了一本画册,因为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霜淩从这个铃那个柱中间一通扒拉, 终于找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青玉盒。 指尖覆上,就有一种幽然古寂的温凉。 她小心地从袖子里掏了出来。 坤地王族的至高凝息地宝。 盒面像是某种天然的矿石,直接切割而成,并未打磨, 有种粗狂原始的纹路,隐隐像是山川走势。 盒中间镶有青玉小扣, 霜淩心跳砰砰地, 小心意义打开了盒盖。 里边躺着一抹流动水汪的碧绿。 那似是翡翠,又像是湖水,是坤仑十万大山中凝结的山之菁萃,流动生光,灵蕴非凡。 霜淩从“湖面”上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 小时候她梦想有七色花,能提七个愿望,她甚至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的愿望排序很多次。或者有一面魔镜, 能告诉她大大小小的问题。 霜淩捧着手中的凝息地宝。 她想问的问题其实有很多! 比如顾写尘到底为什么这么天才? 比如在原著中最后截留圣女的隐藏敌人是谁。 比如以她的水平十年飞升到底有没有希望。 但是思来想去, 归根结底, 这一切都和圣女身上的情蛊息息相关。 如果那天她没有被顾莨一剑打开禁制, 现在也就不用考虑这些问题。 霜淩表情严肃地捧着那汪翠绿的小盒。 她的主要受苦来源还是和天才绑定情蛊导致的! 顾写尘修的是清静无上剑道, 二十五年不近女色, 身心不动方能剑意圆满, 想要无敌人就要像剑一样冰冷,他的人生里绝不会有第一种解法。 那选第二种解法, 达到和他一样的修为水平——十年飞升说起来很难,做起来更是难于上青天啊啊啊。 霜淩想起一百个顾写尘冷漠地看着她, 随时随地不小心看到什么就有可能破境飞升的恐惧,小脸皱巴起来,“……” 可恶的绝世天才!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对着那流动的翠绿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汲春丝有没有第三种解法?” 她很谨慎使用问题的额度,没有浪费在“你知不知道汲春丝”这种问题上,直接默认凝息地宝知晓一切。 话音落下,那一汪翠色便像一滴雨水落入湖面,开始从中心漾起波纹。 霜淩屏住呼吸,闻到一种雨后空山般的气息,然后见那湖面上缓缓浮现出了字迹。 ——“有。” 霜淩睁圆了眼睛。 有?! 竟然真的有解法一二之外的第三种解法! 霜淩激动地捧住凝息地宝,忍不住直接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这次,翡翠湖面的涌动更加剧烈,碧波荡漾间,霜淩甚至感觉到自己内府的汪洋在与之共振回响。 终于,上面缓缓浮现出了回答。 ——“不可知。” 霜淩:“!” 啊啊啊啊! 怎么会这样! 她像一只仓鼠一样捧着凝息地宝左看右看,不死心地晃了晃,既然有第三种方法,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呢? 关键是这个回答还浪费了一个问题名额,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呀! 亏,好亏。 霜淩捧着凝息地宝露出痛苦面具,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你在做什——” 霜淩猛地一抬眼,可恶,不行,这是个问句啊,万一被凝息地宝听见,那她最后一个问题也问不到了! 她那瞬间立刻像陀螺一样飞快转身,踮起脚尖,一把捂住了来人的嘴。 掌心紧紧贴合在顾写尘的唇上。 别说,别问! 顾写尘果然停了下来。 静静地注视她。 锋锐敛褶的眼尾压着一缕浅淡韫色,被长睫覆盖。 霜淩这才发现,他唇齿与鼻息之间,不知为什么,非常灼热,吹拂在她掌心之中。 剑尊视线垂落时,带着几分莫名深晦的探究意味,像是冷雾中掩藏着一簇炽暗之火。 如他的道号淞阳。 他眼底映照着什么,目光却沥透她的肌骨,像是研究,又像是意动。 霜淩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整个人撞在他怀里,连忙红着脸后退,“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顾写尘视线未移。 霜淩悄悄把凝息地宝的盖子给合上,刚才也真是傻了,明明应该直接合盖的,脑袋一抽却去捂他的嘴。 现在看顾写尘那样子,显然——是被她冒犯到了啊! 小心小心,小心为上。 四方青玉盒关好,那菁萃灵蕴的气息也便渐渐消散。 顾写尘垂眸看她指尖推回袖口,“是什么?” 霜淩老实回答,“是颜玥送给我的礼物。” 顾写尘视线不动,“其他的呢。” 霜淩后脊一紧,下意识捂住袖袋,眼神惊慌。其他的,其他的都是合欢宗弟子进献给圣女的奇淫巧技啊! 他发现了?! 这些东西一旦被顾写尘发现,肯定是立刻原地销毁,恨不得引九道天雷劈没,然后惨绝人寰地对她进行加练,磨炼她的道心,苦修她的意志,让她如他一样清心寡欲、我心匪石。 啊——! “没什么,都是些土特产。”合欢宗的土特产,怎么不是特产呢? 霜淩心虚低下头,所以她没有看见剑尊眼底涌动的意味。 像是带着热意的流云,被漆黑深蓝的海面映着,而后缓缓渡到指尖。 霜淩被划了一道口子的那只手被他握在手中。 她以为萌混过关了,于是鼠鼠开朗地抬起头,“啊,少尊放心,那个已经没事了,叶少主的药膏真的很管用的!” 手却被用力捏握了一下。 她抬头,撞上顾写尘缓缓平息的视线,“你的修炼进度,太慢。” 而他已经研究完。 阴阳采补,如何运转。 鸾凤春和图,画工十分粗劣,人物叠合的姿势千奇百怪。尽管细节之处需要实际练过才知,但顾写尘也已经很快理解了这套灵力与魔气的运转法则。 毕竟再粗糙的剑谱画招,在他眼中都能化作动态。 他现在十分清楚,尽管双修之法对道心、剑法、身法、心法、全无帮助,但的确… 如果她想,那样进阶很快。 然而对他而言,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顾写尘的视线清晰描摹在她的眉眼,心思冷静淡漠,但指尖热意难消。 阴阳采补是双方互进,而他,如果他带她修这个。 他会。 原地。 飞升。 霜淩呆呆地问,“还慢啊?” 都已经要三月突击速成元婴了喂! “嗯,”顾写尘牵住她的手,修长十指扣住,语气平静却不普通,“至少得等到你化神。” 一起飞升。 … “所以,要快。” 霜淩愁眉苦脸地跟在顾少尊清隽的身后。 为什么——! 顾写尘不知道为什么,比之前还急。 霜淩崩溃:之前还是三月元婴,现在怎么连化神都提上日程了! 说实话,在结丹之后,她对整个修仙界的力量体系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金丹已是一道很了不得的门槛,再向前结胎仙而元婴难度系数高了百倍不止,那当真已经是在世大能的水准。 不然原著也不会开局给大男主设置元婴这个起点,因为元婴距离顾写尘,既遥远,可自己本身又已经算很强,非常符合顾莨不甘的心理状态。 霜淩凄风苦雨地想,可惜凝息地宝不知道汲春丝的第三种解法。但至少,可以确定这世间是有其他方法的,那就还是有希望。 霜淩悄悄握拳。 顾写尘思考了一路,停下,回身认真看她。 “既然入仙盟之前要截杀魔物。” “三只九阶,没问题吧。” 霜淩:“。”凄美地笑了。 茅风巨蟒是十阶古圣兽。 你让我打三只九阶。 哈哈,我不如直接绞杀我自己! ——我也是个大魔修,你不知道吧哈哈哈! 顾写尘:“?” 兑泽洲地处九洲边缘,乃下四洲之一,刚卤之地贫瘠荒芜,寸草不生。但,却是异兽魔物横行的好地方。 他会给她找三只九阶魔物,尽可以放心。 … 天光正好,众剑悬在半空,岁禄剑宗的人集结在山门前。 顾沉商和顾夜宁也找了过来,每个人带着几个岁禄弟子,都准备截杀魔物去仙盟盛会——他俩身后,几位魔修本魔的合欢弟子充满鼓励和信任地看着霜淩。 霜淩羞愧地闭上眼,“…” 对不起大家,圣女必辱使命。 如今他们岁禄剑宗共有五峰在外,不在峰,庆云峰,始影峰,岁和峰,还有自己带人出来掺和、如今又消失无踪的乘鸾峰少宗主。 这其中最年长的岁和峰长老顾长鹤满脸凝重。 眼下最重要之事,是艮山洲界与剑尊之号。 而后者可以说决定着前者的结果。对艮山顾氏而言,顾写尘能否在四年一度的仙盟之会上保持剑尊之号,直接影响到他们能否继为上四洲。 毕竟,即便有岁禄双杰,但所有人都知道双杰之后的那个是凑数的。少宗主即便入魔,也不如顾写尘能带来的影响大。 “少尊,少宗主之事……”顾长鹤想要说些什么,但显然顾写尘并不打算听。 白衣剑尊背负重剑,对这些事似乎并不在意。 他如今另有要事。 第28章 天狐情书 抱着那个东西, 霜淩感觉自己阴冷的骨缝渐渐暖和了起来。 当阳气过剩,阴阳双合鼎失去平衡,圣女极阴的合欢圣体立时爆发。 霜淩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猛烈的程度, 几乎是一下子眩晕过去。与阴阳双合鼎交融之后的圣体,似乎也随着修为和内力的增长发生了更强的变化。 她抱着的东西硬邦邦的,很高,气息冰冷, 但是暖融又精元的阳气透过衣料丝丝缕缕地渡来,让她阴凉到渗水的四肢渐渐回温。 少女的脑袋无意识蹭了蹭。 被一双手轻轻扶在脑后。 顾写尘并不动声色, 指尖灵流探入她体内, 能感受到她经脉中阴冷与火热的交织,是阴阳失衡所致。 从某种意义上讲,阴阳双合鼎的运行规律其实与汲春丝的原理一致。 冥冥之中,很多东西在她身上融合成异常完美的巧合。 顾写尘的视线细致描摹她闭目的五官。 阳气乃是天地五行运转之外的一种精气,即便不通过交合,外用亦可补足。 总之,她需要元阳, 而她挑选了最好的。 汲春丝舒展自如。 满室都是过剩的、浑浊的阳气, 霜淩方才仅存的意识, 让她找到了一个潜意识里最安全的依靠。她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那是顾写尘。 可能就算她总觉得顾写尘随时都能砍死她, 但也知道顾写尘不会在这种时候对她见死不救。 ——何止不会见死不救! 龙成珏震惊地看着顾少尊, 白衣剑尊垂眸清清冷冷, 怀中少女姿容空绝, 他衣袖下的手臂却环抱得紧密又自然。 这一刻龙少主感觉又震惊又嫉妒。 顾写尘,你是不是各个方面都太人生赢家了, 凭什么! 淞阳剑尊竟然会和一女子有肢体接触,要知道他可是九洲第一绝情之人, 清净剑道最强代表,他那光辉璀璨的战绩和进阶流程九洲皆知,二十多年从未有任何旖旎花边。 重大消息啊!龙成珏抓心挠肺想把这个八卦传出去,但是一想到自己已经因为顾写尘的变态能力折了一次,要是再传错一次更是自砸口碑。 而且此处是男风馆啊!他们龙城向来以信誉和形象稳住上四洲位,作为少主的他从不会出入这种烟花场所,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坎水和兑泽相接,他只是想随便来截杀一只魔物,在仙盟之会前给坎水积攒点功绩,没想到这事情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果然,有顾写尘在的地方,事情就会变得艰难起来。 龙成珏有点焦虑,一转头,看见九洲剑尊十分淡定,看着这馆舍内的小倌群魔乱舞。 他又放松了些,顾写尘都不怕被传出去我怕什么?他的面子比我大多了。 于是龙少主也顺势看向这些人,开始观察。 “嘶,这个穿裙子的男修都金丹了,那边那个最帅的竟然还是元婴……都修到这种程度了,干什么不好?怎么会来当小倌啊!” 好端端地,怎么就下海了?糊涂啊! 顾写尘搂着霜淩,掌心按在她背后缓缓渡息,唇角冷笑。 龙少主更不会知道,曾经这里的男花魁如今甚至是出窍期修为,一洲巨擘宗门的一峰长老。 否则他就会明白,这个修仙界其实早就已经癫狂。 男风馆中,所有小倌们仍在拼命地往霜淩身边挤,但被一道无形的剑气稳稳挡在外边,只好开始大声自我介绍,试图说出自己的优势,赢过霜淩身边那个穿白衣服的、眉目十分出色的男人。 “我,看看我,我道法技术好——” “我也是,我腰软腿劲,定能让恩客满意!” 店小二也是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况,无语了一秒,努力维持秩序,“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抢,一人侍一恩客!” “我精研鸾凤百式,功力深厚!” “选我,选我!” 龙成珏受不了了。 ——你们!仙洲普及儒学伦理的时候是漏下你们了吗?! 龙城少主捂着耳朵躲到一边。 由于小倌们足够热情,霜淩倒被这些不绝于耳的噪音给叫醒了过来。她没有摔倒,站得很稳,靠在一个人身上。 四肢百骸在被焐得温热过后,重新有了点力气,饥饿感却在体内一点点膨胀,她彻底清醒过来—— 然后一听清男小倌们的发言,差点就又昏死过去。 再一瞥楼舍照壁上的某块熟悉的紫色莲印,更是眼前一黑。 再抬头发现自己正趴在谁怀里,对方目光漆黑透蓝,于是终究是脸红炸顶,彻底想死。 要命,天要亡她。 她怎么会抱着顾写尘不撒手啊啊啊! 顾写尘垂眸看她。 向来清冷的眉目竟有一分好整以暇。 霜淩无法解释自己这是什么神圣的体质,又是爆衣又是晕厥,连忙想撑起来,但是骨头有种被阴雨缠绵浇灌了一个月的无力感,饿得气若游丝。 她顽强地用气声,“吃……让我吃一口……” 少女清甜的气息,在这昏暗旅舍之中异常清晰。 顾写尘不禁微微低下头,停在她唇瓣旁,低声问,“吃?” 霜淩脸红透了,艰难地继续用气声:“壮阳……” 顾写尘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在这满室昏暗中,只有他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她也同样只能听见他的。 “要什么?”他声音仍如碎玉,却微微紧绷。 霜淩闭眼,羞耻地揪住他衣服,“我的丹,我的蛇丹……” 啊啊啊—— 给孩子吃一口吧,要饿昏了! 顾写尘收紧的手臂一松,表情淡漠,“……” 然后直起身,整理领襟, 面无表情地把丹塞她嘴里。 … 片刻后。 霜淩啃着蛇丹,终于恢复了状态。 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 阴阳双合鼎在原著中是大男主至关重要的一个神器,尽管与她的体质过分兼容,但也绝不会那么简单轻易地为她所用。 饥饿感和阴冷感终于全消,霜淩看着顾少尊显然不怎么高兴的侧颜,开始认真抓九阶魔物。 他肯定是因为我太菜了,什么都没干就晕了过去,才不高兴。 店小二兼老鸨正在左右逢源地维持秩序,要安抚突发性疾的男小倌们,还要安抚心生不满的老恩客们,忙得不可开交。 这店小二身上散发着魔气,打眼一看,似乎他就是个现成的截杀对象。 可当霜淩凝神感受,空气之中的灵气、魔气、荒岚,在她眼中都清晰地流动,再细细看去便能发现—— 那魔气并非真正从他体内散发而出,只是随着他的动作间浮动,像是…… 霜淩想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香水。 店小二像是在用魔气当香水用,掩盖他身上真正的气息。 魔气本就是仙洲之内最忌讳的气息,还有什么要隐藏在魔气之下? “兽畜妖道。” 顾写尘半阖着眼睛,漠然道。 龙成珏也想起来了,他们龙家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种气息,再配上这个地方,龙少主顿悟道,“——这是狐狸精的味道啊!” 霜淩微微睁大眼睛,狐狸……兑泽……那并非是普通狐狸精。 狐性本淫,而在这个世界里,最容易吸引到哪两位来谈情说爱,简直毋庸置疑…! 在古仙洲更久远的时代,狐也曾是通灵的图腾,狐百岁而通人性,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九九六六,束身天除。何以充喉,吐纳太虚。” 顾写尘指尖搭着剑柄,化神收敛的目光扫过整个楼内,“这是狐书所载,它们与人有相似的进阶方式,相信自己能够飞仙。” “因而,狐如人一样修仙,炼丹。狐书曾记录超世狐仙,炼出过足以飞升的仙丹。” 霜淩垂死病中惊坐起,还有这种好东西? 她一张过分明艳的小脸全都点亮了。 怪不得天狐要潜伏在兑泽境内?千机门避世,却以炼器、炼丹为大成,这只天狐之所以躲在这里,恐怕就是因为能借他们的鼎火,炼成飞升仙丹! 也怪不得甚至有金丹、元婴的修士自愿在此,因为飞升的诱惑实在太大。 “我能不能来一颗?”她充满希望地问。 顾写尘垂眸扫了她一眼,捏紧了剑柄,又面无表情地把她头按了回去。 “狐狸并不能真的飞天。”他淡淡解释。 “此处潜伏之物也并非狐仙,而是魔。” 并且,是窥得了一丝天机的魔。 霜淩感受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荒岚,心想若魔狐真能通天到修行荒岚之气,靠自己察觉天地玄机,那岂不是比大男主还有出息? 顾莨,你在吗?这里有个房等你来破。 她回忆了一下,男主是在后期才来到兑泽洲。 兑泽在原著中属于男主直接吞并的洲,大男主在仙魔同修起飞之后,先是用圣女献礼勾结颜家内鬼,得到坤地洲第一个俯首称臣,艮山坤地两大上洲联合,随后便拉拢了龙成珏所在的坎水,三洲联合打离火,最后上四洲大一统,反身就去攻陷圣洲。 在大男主真正势不可挡之后,下四洲各界基本就如同探囊取物。 大男主堂而皇之打开了千机门贮藏所有的名器珍宝的福地,世人这才知道一直不显山露水的下四洲兑泽到底有多么深藏不露。 顾莨带着明青嫣在兑泽洲待了许久,美其名曰了解下四洲风土,然而出来时大男主直接破境到顾写尘陨落之前的水准。 一跃化神,扬眉吐气。 ——“好了好了,都选好了吗?” 店小二终于把秩序维持妥帖,给每位恩客都安排好了侍奉的小倌,霜淩面前最后胜出的小倌是一个性感妖娆的泪痣乐修,正十分努力地向霜淩释放他的性魅力。 第29章 我债她偿 男风馆雅间内。 点着熏香, 琴声遥遥,颇有氛围。 霜淩瓷白的额角带一丝薄汗。 夜已深,隔壁的恩客和小倌已经开始了寻欢作乐, 隐隐约约地传来暧昧声音。 “恩人喜欢吗?” “喜欢得紧,不知为何,与你在一起,我总觉时光飞快…” 霜淩尴尬地坐立不安。 修士耳力太好就是这点不好。 特别是当她看向雅间旁边榻上那位, 分配给她的“小倌”,一脸冰冷, 威压敛息, 她就更是脚趾抓地。 她也不想和顾写尘被送进一间房啊! 但是他又不让她和那个泪痣男乐修一间,又不让她和龙少主一间,那只能自己委身做一下“小倌”了。 她真不是故意侮辱他的,而且龙少主应该比他更崩溃,天知道龙成珏被分到和那男乐修一间房的时候表情有多破碎,祈求截杀魔物之后不要将今夜之事说出去。 霜淩故作成熟地劝慰剑尊,“事态紧急, 咱们速战速决, 不会让你委屈太久的, 少尊。” 顾写尘坐着的时候就是在修炼, 半阖眉目, 淡淡“嗯”了声。 隔壁还在浓情蜜意, 与他们这间内的清冷形成惨烈对比。 “哦, 小明,哪怕只是短短一夜, 也像与你共度了无数良宵,像是与你相识了数年……” “定是因为我格外持久, 才会如此。” “嗯……” 顾写尘表情丝毫不变,像一尊没有任何欲望的冰雕。 让人十分佩服。 霜淩放在膝头的手缓缓握拳,看向窗外一动不动似假物般的月光,心想: 能不久吗,在这里? 寻欢之声此起彼伏,霜淩都不敢看顾写尘的表情,只觉得他身上气压一直很冷。 约莫众人一轮的时间后,店小二猾腻的声音在楼间回荡。 “大相公要来咯——” “众恩客务必尽兴,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大相公必会惩戒小倌。” “各位的缠头,也定要让大相公满意哦。” 话音落地,哗啦啦的声响出现在楼内,似是有人凭空出现。惨白的夜色中,铃铛与衣摆拖地而过的声音异常清晰,还有像是毛发摩擦木质地面的簌簌之声。 一缕荒岚之息悄然弥漫,大相公来取每位恩客的嫖资了。 霜淩终于从尴尬中坐直了身子,眼眸发亮。 “长夜漫漫,待大相公收取缠头之后,这夜色均属各位,无尽、无限、永久畅享……” 霜淩终于悄悄露出一个炸裂的表情。 能不久吗? 因为这里的时间…… 被开了十倍速啊! … 事情还要回到一盏茶前,所有小倌与恩客陆续入房。 霜淩等三人正在商讨如何分配和行动。 龙城少主紧张地喝了口茶,杯盏中的水面轻轻一漾,一行浅字消息便浮现而出。 这是他们坎水龙家的独门秘诀,凡有水之处,消息不绝。 龙成珏看了一眼,惊得差点没站起身。 “岁禄少宗主顾莨破境元婴大圆满,宣称十五日后携真相入乾天圣洲,参加仙盟盛会” 破境速度是挺快的,但是整个九洲都已经见识过最快的人是什么样子,所以对他进阶元婴大圆满并不在意,对顾莨的真相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十五天”。 他们进入这男风馆之前,距离仙盟盛会还有一个月。 怎么短短一夜不到,就过去了十五日?? 顾写尘抱着胳膊,掀起眼褶,神识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五层楼上下,说出了六个卦象点位。 这些点位并不明显,进入楼内无人有任何感觉,落成后却四合闭拢,无人可出。 无形的阵法就像空气一样自然,在呼吸之间便将时间往前拨快了数倍! 龙成珏一下急了,指尖蘸水,在桌面上迅速画出几个符篆水印。 坎水战力虽不如艮山,但阵法道术九洲第一。 “得赶快找到天狐,否则咱们会被耗死在这——少尊,要是赶不上仙盟盛会,你的尊号就真的不保了!” 顾写尘垂眸看水痕,脑中计算了一下。 龙成珏两指并拢,抽空得意一笑,“少尊,这就不是你擅长的了——” 龙成珏画的阵法十分复杂,以先天八卦为内阵,向外数圈符文繁复,以水为体,飞快成型。 “天一生水,上断下离,探!” 阵法飞速落成,阵光一盈,龙成珏得意抬眸,却见冰棱剑尖精准一落,找到了他这复杂阵法的阵眼。 分毫不差,注入灵力,立刻将他的阵力放大了数倍,而后悄然隐藏于无波。 龙成珏愕然抬眸。 顾写尘正平静地收回剑尖。 本来不懂,刚刚学会。 龙成珏:“???” 有点难受了,真难受了。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看看顾莨少宗主的热闹。 他一脸隐忍地看向桌面的符阵。 然而水符渐渐干透,阵法内却没有任何回应。 霜淩悄悄站起身,水蓝色裙摆轻轻拂过榻间,无数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她而起。 “它不在这里。” 大相公不是真身,店小二也不是。 既然天狐在“偷”别人的时间,那它自己必在正常的流速之中,不在男风馆的阵内。所以他们需要引它真身,找到它的老巢,炸毁才行。 少女明亮的眼睛看向四周,每个小倌都十分敬业,眼中带着兴奋和希望——那些金丹甚至元婴的修士为什么留在这里,当然是因为,这里有飞升的可能。 天狐那传说中的飞升仙丹。 他们或许都看过那册神秘的“狐书”,见识到天狐成仙,寿数无穷。祈求狐仙能降福于他们,令他们免于修行之苦与难,择日飞升。 毕竟出卖身体可比练剑轻松多了! 修者一生,大道漫漫无边,能触碰到飞升之界的人,亿中唯一。 像顾写尘那样的人太少太少,万年不过一个。 就连霜淩都忍不住心动,想试试狐仙的飞升丹。但是她也知道那只是虚妄。 霜淩刚才就一直在想,既然它不是真仙,又要如何伪作仙人寿数几千年?它真正向恩客们索取的“最珍贵之物”,必然不是他们自以为带来的东西。 天狐纯阳。 但它所炼化的,不是元阳的阳,而是……阳寿的阳。 这阵法困恩客也困倌人,时间被加速偷走,寿元的缩短却根本无从察觉,所有人以为自己上供的珍贵之宝便是嫖资,实际上真正的灵魂寿数早已被困在这样的冒险之中。 ——“恩客,你可愿将它给予我?” 大相公的声音已经很近,就在旁边房间。 那里边的恩客显然是对她那叫小明的小倌很满意,“我愿意。” 更加清晰的荒岚之息在空气中漫开,霜淩闻得清清楚楚。 魔气浑浊,不能作为炼丹之炁,而灵气菁善,不能维系夺寿之邪功。 天狐之所以能达成此道,就是因为它发现了一种能作为炼丹养料的无上之息——荒岚。 再蹭一把兑泽千机门这样炼器圣地的炉火,就在此为祸了千年。 它托身大相公,向每个人求“珍贵之物”,只要对方同意,寿元已经悄然被剥夺,皆入那炼飞升丹的炉器之中,一把火烧成天狐的“仙道”。 九阶魔物,恐怖如斯。 沉商长老作花魁的时候多半也蒙在鼓里,因为他后来被人赎了出去,到现在可能都不知道那个人为他付出了什么。 霜淩紧张地屏息,它已经走到他们这间房前了。 顾写尘淡漠平静地抱着胳膊坐在一边。 霜淩小小声问,“少尊,待会如果打起来…那个如果,我打不过九阶魔物,你会出手吧?” 顾写尘看了她一眼,又淡漠地收回视线。 “会。”他说。 霜淩放心了。 时间紧任务重,要是耗一整夜,出去之后恐怕仙盟盛会都结束了,顾莨都已经把仙魔大战推动了,他们合欢宗已经被团灭了! “吱呀——” 月光虚假惨白地透过门缝,铺在榻间,门被一只同样惨白、指甲火红的手推开。 一股热浪涌入雅间之内,细腻阴柔的声线落在她和顾写尘耳边: “恩客真是绝代风姿,希望我家小倌还能令你满意。” 大相公是被天狐操控的虚体,果然认不出这小倌到底是真小倌还是假小倌—— 毕竟千年来妄图靠此道飞升的太多太多,眼前这个多半也只是个卖身求飞升的漂亮男人。 顾写尘淡漠地闭眼,“…” 九洲第一剑尊敛住了化神之压,藏起了上古冰息重剑。否则这大相公根本就进不来。 大相公和颜悦色地看向女恩客,“恩客的缠头,可备好了吗?” “没有。” 大相公甚至没反应过来,还在走程式,“是否是自愿将之予我——” “不。” 大相公混沌的脑子这才倒腾过来,顿时怒而退后两步,火红的指甲指着她,声音立刻变得尖利了起来:“入我楼者,岂可白吃?!” 魔气开始从皮毛相接的衣摆下溢出,霜淩抬起头,才发现这大相公分明是个狐面人,尖嘴猴腮,满身红毛。 “速速交出你最珍贵之物,否则休怪我——” “他行吗?”霜淩拉住了旁边的男人。 时间紧任务重,有点作死也没办法了。 霜淩悄悄掐指运诀,九荒息岚心法在经脉内府缓缓流转,调和稳定的阴阳双合鼎内,浩瀚汪洋缓缓游走。 顾写尘微微一顿,身上冷冽的气息却莫名收了收。 第30章 我抱你飞 神经病。 真的是神经病! 年纪轻轻, 背上九洲高额债务,霜淩一手握拳,一手握剑。 要是打得过顾写尘, 现在他们就已经打起来了。 霜淩哆嗦着看向他——九洲剑尊清冷出尘,在烈烈金火灼烧之前,仍如万年不化的寒山雾凇,清冷笃定地说出一些灭绝人性之话。 为了解开汲春丝, 你就这么无所不用其极是吧。 顾写尘,你以为我不想吗, 啊——! 霜淩颤巍巍地顶着一排幽幽的炮头, 汗如雨下,露出了一个勉强开朗的微笑。 千机门是九洲至高炼器之门,他们的科技水平远超整个修仙界。后期大男主在撬开兑泽洲的宝库之后,相当于直接获得了一个高能武器库,对他的仙洲大一统称帝之路起到了极强的作用。 霜淩丝毫不怀疑现在他们扛的就是修仙版核武器…! 对方对着霜淩的脸,眼中闪过惊艳、茫然、疑惑,最后泛起嘀咕。 这女子和顾少尊是什么关系? 要知道以外人的视角看, 顾写尘二十多年天才苦修之路, 满境结仇, 九洲风靡, 但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过从甚密。更别说能被顾写尘亲自点名, 光这点恐怕能羡煞无数女修。 在他们这些器修眼里, 这句话看似讨债, 实际上透露着一种“我的就是她的”的宣言。 有意思,仙盟之会, 他们兑泽洲原本是不打算去凑热闹的,总归去了册选也是下四洲, 毕竟他们兑泽连出窍以上的修士都少,一个化神都没有,灵脉也稀缺,综合实力垫底。他们也一直乐得自在,躲在仙洲版图的最角落搞发明。 但是今年,恐怕要有大热闹看了。 长老放下了自己的大炮,还是先不开战。 …毕竟真打起来也打不过。 霜淩顿时松了口气,转头悄悄地怒瞪顾写尘,你这个冷漠的人! 顾写尘回视她,清冷的眉目间甚至有一分遗憾。 “兑泽洲金火空绝,”顾写尘低声传音入她耳中,带着清冷磁性,“你失去了一个悟道的机会。” 今日剑攻天狐,她的境界已经隐隐动了。距离金丹中期只剩一步之遥,离元婴也已经不远。 但离化神,还需要漫长的努力。 霜淩含泪抱住脑壳,“我知道你很急,但相煎何太急。” 顾写尘平静:“?” 剑尊思考了一瞬,他们急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那就无所谓。 两人之间眼神交流几个来回,旁人竟然都插不进去。 龙成珏左看看右看看,本想散播剑尊黑料,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酸酸的。 至于具体在酸什么,他也不知道。 应该是酸顾写尘的天赋吧。 兑泽长老也看到了坎水龙城少主,奇怪地问,“龙少主为什么也在这里?” 龙成珏绝不可能对任何人说出自己出入男风馆之事,只能咬咬牙道,“路过碰上少尊和霜淩仙子在这里截杀九阶魔物,我来帮忙。” 兑泽和坎水接壤,关系一样平和,长老立刻拱手,“龙少大义啊。” 龙成珏干笑两声,“哈哈。” 眼下他和少尊、霜淩三人在千岁天狐的男风馆里呆了一夜,外边已经过去了二十天的时间,距离仙盟之会只剩下十天了! 龙少主恨恨地掐手凝诀,四面八方的消息从他胸前水玉中汇聚。 “如今各洲斩杀魔物良多,尤以艮山为最” “岁禄少宗主在剿魔之中贡献颇多,已经有人开始相信他并未堕魔” 坎水龙城的信息网在此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很多事情是闭塞的兑泽都不知晓的。 “什么,岁禄少宗主都堕魔了?”炼器修们发出了村里终于通网的声音。 他们顿时看向顾写尘,少尊似乎对自己兄弟堕魔的事没什么反应。 霜淩羡慕地看着龙成珏。 好厉害,他自己一个人就是一排热搜啊! 龙成珏被她崇拜地盯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自己的领襟。 顾写尘漠然扫了一眼,她的眼光,时好时坏。 时好,时时坏。 月白压金的之下,他慢条斯理地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 霜淩坚毅地把手握成拳,表达自己的愤怒。 我迟早……我迟早! “哦?大消息——” “顾莨联合了上四二洲,离火三清宫将和他一起入圣洲参加仙盟之会!” 龙成珏因为心情不错,在场一边是友好邻洲,一边是刚刚共患难截杀魔物的短暂盟友,于是干脆将这点信息共享了出来。 霜淩忽地眉心一跳,上四洲中的最后一洲也被拉扯进来,那说明一件事… 果然,龙少主下一则消息便是: “原来之前传闻和岁禄少宗主双修魔功的那个女弟子,其实是圣洲君家人与离火三清宫流落在外的小公主——” 霜淩眼睫一眨。 果然还是到这里了! 原著里这段剧情相当之狗血,承接的是男主联姻女主被皇家男二求婚的剧情,之所以安排这段,表面原因是从此小王爷君不忍和明青嫣沾亲带故,有情人终成兄妹,根本不能在一起。 进一层原因是男女主阴差阳错、虐恋情深——此时的顾莨已经彻底魔功大成,而他们之间的感情偏偏纠错,“我是岁禄仙修时你是合欢魔修,我成绝世魔功后你又成了仙门之子”,让读者大呼纯爱,我们大男主和单纯女主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在一起! 再配合着各种天降机缘,秘密独处,爱而不能示众,狗血不狗血,虐恋不虐恋? 然而,对霜淩而言还有更深层的一分原因。 她的面色微微凝重。 明青嫣的真实身份公开之后,意味着一件重要的事。 那就是,她终于等到了自己和合欢宗割席的真正机会。 她的合欢宗,就危险了。 霜淩握着剑的手悄然紧了紧,她金丹的修为还是不够。 少女看向正北乾天的方向,心中有一阵不安,腰间的灵符玉忽然便亮了一息。 顾写尘的目光立刻不着痕迹跟了过来。 霜淩连忙捂着灵符玉上的莲花印,转过身悄悄打开一看。 是来自合欢宗小师妹久违的传信。 来得真够快。 明青嫣在进入岁禄剑宗之后,就已经抹去了灵符玉上的莲花印,如今却难得再次给合欢宗来信,字字句句情感充沛。 “圣女在上,各位师兄师姐,请不要挂念我。这一路虽颠沛苦痛,但我始终记得自己是谁。请大家在截杀魔物时务必小心。” “我会在圣洲,等你们。” 话毕,明青嫣的青色光点便彻底暗去,而后消失。 … “这是我最后一次,抚摸这个莲花印了。” 离火三清宫的瑶池内。 明青嫣抚摸着手腕的青莲印,这里曾经让她觉得无比刺目。 因为青莲印不仅是合欢宗的标志,而且是最底层的颜色。上边还有红,紫,蓝……金色更是遥不可及。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这一路的困苦都是在考验她的意志,那个自卑懦弱的合欢弟子,竟是上四洲联姻的亲生骨肉,何等尊贵。 明青嫣一生都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此刻有种苦尽甘来的满足感,她不禁遥想着圣女的姿容,心中已经不再战栗,若是再经历一遍畏惧之魇,她也绝不会再恐惧圣女临世的那一幕。 顾莨温柔地揽住她,“我答应你的,自然都会做到。” 为她抹掉合欢宗,同时……得到圣女,进献圣洲最核心之处。 明青嫣坐在瑶池水之中,伸手迎向三清火,看火舌一点点吞没她的青莲印,抹去她属于合欢宗的、污秽的身世,迎接她真正的高贵出身。 明青嫣觉得她这一生都值了。 仙盟之会时,等到剑尊意识到自己被合欢宗圣女彻头彻尾地欺骗之时,他就会想起,曾经她才是那个被他称赞过的天才少女。 她从没放弃。 顾莨在池边拥着她,勾唇一笑。 他就知道,世间的大气运本就在他身上。在坤地联姻失败、失去上四洲支持的时刻,青嫣竟意外发现了身世,如今他便获得了离火洲的支持。 这怎么不是上天的旨意? 如今外边已经放出消息,说他元婴大圆满,其实何止于此? 半副荒北之极的钥匙,撬开一点荒岚之息,就已经让他突破了元婴的界限。只是他压着经脉,还未越阶而已。 他现在的确还冲不到化神修为,但,若是在世人面前连跃三阶—— 那天才程度,也足以惊世。 而顾写尘,不仍然卡在化神中期而不得进。 心魔已因荒息而膨胀,心魔之火旺盛地跃动,扶乩问道,得出更多天算。 他古老的声音幽暗兴奋:“你的命数中还有众多机缘。现在便有两个方向。” “兑泽西境,离火三清。” “对你而言都有极大帮助。” 顾莨扬起唇角,傲然一笑。 火舌已经彻底吞没明青嫣腕侧的青莲印记,他温柔地将两洲公主从水中扶出,心中淡淡地回应心魔,“还用说吗?” 他给明青嫣披上衣服,在她耳边充满魅力地开口。 “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三清宫主。” “让他知道你这么多年,受了多少苦。” … 兑泽边境,霜淩关上灵符玉,浅浅闭眼。 好好好,女主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圣洲此行必定危险,就算她不去,男女主也会联合把合欢宗爆出来。更不要说还有隐藏在圣洲之内的某个敌人。 霜淩定了定神,阴阳双合鼎在体内自如运转,如果说这世界上除了顾写尘一个人能让大男主事业崩殂,也就只有她能阻止他的仙魔同修大业。 第31章 溺水渡气 修仙者大蹦极。 刺激。 太刺激。 “啊啊啊啊!杰克我恨你——” 霜淩就这样飞向了大男主的又一大绝世机缘, 而此人其实毫不知情。 他就只是在给她找地方加练而已! 霜淩欲哭无泪,在空中胡思乱想,一般跳崖之后都会先被绝壁树枝挂住, 然后再突然遇见大雕,总之是不可能真的摔死的吧—— 她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手忙脚乱。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下坠过程中说了什么,抱住了什么,她只感受到扑面而来九洲的清风, 带着她像飞瀑一般,直下三千无尽处。 但她的身形却始终被牢牢地固定在怀中, 贴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很稳,她没有被罡风割伤皮肤。 剑气平衡四野,那是顾写尘的剑。 迷蒙的眼缝之间,霜淩只看到雪白的霜花领襟,冷白的修颈,平稳不动的下颌线,属于男性的凸起喉结, 还有他在烈风翻动的衣角。 顾写尘的身上有一种超脱九洲之外的疯感。 他并不非离经叛道, 相反这个人每一步都有他清晰的目标, 但是只要能达到这个目标, 过程他可以走得像利刃刀鞘, 走出万中无一的道路。 霜淩被他的剑气承着, 努力睁开眼, 看了眼迅速坠落的下方。 “……!!”她成了流星吗? 所有景物都在飞快向上,而他们二人极速跳楼, 快得好像能把空气磨出火星子。 “还……还没到吗!……”霜淩在空中努力地问。 顾写尘稳稳地揽着她,目光始终在看四周, 在风中稳稳开口:“睁眼。” 他说话时,薄唇似乎掠过她的额角。 霜淩心下一跳,在风中唯唯诺诺。 “我还是落地再睁吧。” “没有地。” 霜淩大惊地睁开圆瞳:“啊?” 他们已经自鲨式降落到了峡谷崖底的深处,此处在兑泽西境,纵观仙洲西部,灵脉断绝,人迹罕至,被称为無蕴之崖,向来是九洲不争之地。 没想到进入崖底之后空气竟像是变得浓稠如云,兜住她下落的足尖。 她的胳膊还被迫挂在顾写尘的脖颈后,衣袖微微滑落,露出腕骨。 纤长的眼睫先触到了空气中的湿润,变得柔软卷曲,她眨了眨眼睛,惊讶垂眸—— 無蕴之崖下,竟是无边无尽的盐沼之海。 像是一面天空之镜,湖面之下藏匿一片静止的纯白,仔细看方有灰花赭蓝,如颜料一般浅浅流动。 沧海白云之间,万里滉漾,时间停驻。 很美… 兑泽刚卤之地,九洲边缘,竟藏匿着这样美丽的海天之境。 这里的确没有多少灵气,甚至修者在其中会有种凝滞之感,灵兽地宝也不会孕育在此,所以才常年荒芜。 可到如今霜淩现在已经明白,男主的一切大机缘都与荒岚有关,都是在助推他的仙魔同修大道……她在这里也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荒岚之息,潮湿厚重千万倍,像是被水汽稀释过后的荒岚,潜伏在静止的白泽之间。 顾写尘抱着她,停在盐海中间,稳稳立于水面之上,足见内力深厚。 他浅淡地看向四周,他的神识能探查到崖底时空流速的缓慢,但此处的确未曾踏足,也是第一次。 霜淩低下头,看见天空之镜上他们两人依靠在一起,她的容颜被映照在水面,一瞬竟有微弱的金光如波纹涟漪,轻轻漾开。 圣女之躯掠过荒岚之水旁曾有无尽之光,显然她身上的古老传承与荒岚密切相关。 霜淩连忙松开挂着顾写尘的胳膊,翻找出自己的面纱,挂好在脸上。 顾写尘看着她,表情不咸不淡。 似乎确实不怎么高兴。 霜淩欲盖弥彰地转移注意力,举手,“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这里时间静止,昨夜在男风馆里时间又加速……这个,我们的身体知道吗?” “?” “我的意思是,”霜淩背着手,足尖点了点水面,“…情蛊会不会也跟着加快。” 要是那二十天也真的算时间,那情蛊岂不是又快发作了? 顾写尘锋利的眼尾微微抬起,勾勒出一道微微垂落的漂亮眼褶,他领襟无尘,语气也清淡冷静,神情有一分不甚明显的好整以暇。 “不知道。” “但那无妨。” 霜淩看看他平静的神态,竟然还挺期待。期待什么,想吊打我,然后进一步激励我是吧! 你以为我不想解开汲春丝吗?霜淩无能狂怒,忿忿地揣起手。上次因为他感知到九荒息岚书的心法运转,又情不自禁地变强了一些,导致他们之间的差距难以缩小。 这次她变得更强了,一定可以平息情蛊。 無蕴之崖底,一望无际地纯白。 她也不知道大男主的宿命之剑到底在哪。在原著中,顾眷苍得到这把剑之后,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将辟邪剑谱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又有九荒息岚心法为基,阴阳双合鼎为器,开挂开到逆天。 霜淩小心翼翼地四处看着。 我们的原则是:就算这把剑她拿不到也没关系,重点是不能让顾写尘察觉。 天命之剑,万年潜伏在此,她怕他看完大彻大悟。 霜淩愁眉苦脸。 又要自己吃苦,又要防止队友进步,她真的太难了。 霜淩偷偷摸摸地东看西瞧,顾写尘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半晌后,十分体贴地抬起指尖,“找到了。” 他指尖的灵流散开,随后,像流星雨般落进了盐海之中。 所过之处,水面炸花,像是鱼雷入水。 霜淩紧张地问:“找、找到了?” “嗯,”顾写尘收一挥,又是一串灵流炸出去,“给你截杀的魔物。” 霜淩:“。” 差点忘了,剑尊他是带她来刷分的,哈哈。 很快,盐沼之下缓缓爬出了一条巨大的黑鳞旱鱼,眼睛退化蒙翳,鱼身还长了四肢,布满尖锐鳞片的鱼尾奇长。 它们麻木地爬出水面,看起来像是长久生活在水下,头一回被人这么没礼貌地打扰。 然而此人还能更不礼貌。 顾写尘看了看,语气有种淡淡的失望,“…四阶而已。” “?”霜淩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后退了一步。 可是。 整片无尽纯白的盐沼之中,一条接着一条,开始爬出了数不清的黑鳞旱鱼。 四阶魔物有什么好失望的。 这是一千只四阶魔物啊啊啊啊! 顾写尘抱着胳膊,勉强满意,转头用一种十分相信她实力的语气道,“尽量别剩。” 这话说得简单到像是你妈妈让你把碗里的饭都吃了别剩。 顾写尘的灵力顺便查看了她体内情况,漆黑视线掠过她周身肌骨,肯定地鼓励:“无需计较时间,你做得到。” 经脉已经比最初还要宽韧,愈战愈勇,适合千锤百炼的天生好料子。 霜淩握着剑,嘴唇哆嗦——两只,她就杀两只! 总共只要截杀三只魔物就可以入圣洲了,她为什么要杀这么多,造孽啊! 顾写尘看向远处,眉目疏远冷冽,迟疑片刻。 九洲剑尊的月白衣角轻轻拂过盐沼之海,不沾一分水汽。 “不知为何,我总觉此处潜藏着什么。”他眉目微敛。 无蕴之地,无灵之水。 无水之鱼,无骨之…… “你别想!”霜淩立刻阻挠他的思路,含泪道:“我去杀!” 说完,霜淩拎着剑仓皇而去,大开杀戒,显得好忙。 自己的努力固然让人心酸。 但对方的飞升更加让她难以接受。 我左杀一,右杀二。 少女飞身而去,轻盈空灵。 水蓝色裙裾如花绽放,降魔三式玄妙精尖,剑尖如冰刀骤落——卡在黑鳞旱鱼的背上。 这是鱼还是王八? 霜淩的虎口都被震得生疼,对上一双怡然自得的三圈死鱼眼,恼怒地上下开弓。 顾写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她剑法招招式式,神情认真。 虽然被打断了,但很多念头于他而言,只在转瞬之间。 ……水中无骨之剑。 冥冥之中,又是契合她的。 她的身份,她的传承… 顾写尘的指尖搭在剑柄上,轻轻敲了一下。 … “如此说来,其实顾少尊才是与合欢魔修纠缠不清之人?” 顾莨扶着明青嫣,离火三清宫内正一片哗然。 接着便传来一众长老的愤愤之声。 多年前剑尊就只身单挑三清宫,掀了他们的牌匾,如此大辱,长老们自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他们并不是真的相信顾写尘会修魔——毕竟他的天纵奇才,何必另走歧路?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离火洲的小公主被找回这样的好日子里,尽情诽谤那个过分天才以至猖狂的年轻人。 “真是恃才傲物!” “顾写尘他向来如此!” “若他真是与魔女纠缠,那今年的剑尊之号,岂能还落在他头上?” “正是!尊号之位,也不能只看实力!” 顾莨温文站在宫上,态度恭俭,端的是岁禄少宗主的翩翩之姿。 他识海中的心魔一直在催促他,兑泽西境的机缘也很重要。 “现在去,还来得及。” 但兑泽乃下四洲,和离火根本无从比较,更不要说他与青嫣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失去了坤地的助力,他现在深需离火洲的支持,自然要以青嫣为优先。 更何况。 听着这些人诋毁顾写尘,着实是种新鲜感受。 而这样的论调,在不久的将来,就在仙盟盛会之后……将会横遍九洲。 第32章 蓝色莲印 修仙界应该没有人工呼吸的概念。 霜淩漂在水里默默地想。 大脑可能因为缺氧而有些昏沉。 一线之外, 另一人的气息渡进她的口腔,像是一片冰凉的树叶落在她的唇间。 水下一片漆黑,無蕴之崖底凝滞的时间连同泼天大水一起恢复了正常流速, 峡谷内汪洋弥漫,一时间如深海一般,叫人呼吸不上来。 霜淩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可那一线气息入口之后似乎格外滚烫。 格外熟悉。 水纹在缓缓流动, 他们在向上漂浮。人在倾天洪水中有种蜉蝣般的错觉,可那人自然不是蚍蜉, 也非池中之物。 霜淩确实缺氧, 但却觉得更不敢呼吸。 脸憋得通红。 熟悉的结实手臂稳稳地圈在她身侧,白衣衫襟和水中湿漉浮荡的青丝缠绕在一起。 他的声音传入她识海中,带了些平日少见的温度,“霜淩,呼吸。” 霜淩反应过来,连忙呛咳着喘气,她总不能做九洲第一个被自己憋死的金丹修士吧! 当她吸气之时, 一种冰凉又滚烫的气息便顺着唇舌掠入咽喉, 随后, 在喉咙尽头漫开一种浅淡的、落雪松针般的凉苦。 霜淩一边喘气, 一边心跳加速。 大概是水下的压强太高, 潜水太过刺激, 她想, 她还是宁愿跳楼。 隔水,顾写尘的气息稳稳渡来, 明明没有触碰,她却觉得铺天盖地。 半晌后, 才退开。 顾写尘的指尖微微捏紧,落在她身侧。 霜淩在水下睁开湿润的眼睛。 原来他们已经浮到了上层,天光打过水面,折射出万千道光的痕迹。 浸水背光之下,她看到了顾写尘,仍然清晰笃定的眼睛。 他在笃定什么呢? 霜淩想,无论是什么,顾写尘都是笃定的。 因为他永远可以完成,永远可以解决一切事情,真天才的飞升之路,一往无前。哪怕是情蛊这样蛮横不讲理的大劫,他都可以冷静无畏地一步步向前推。 他说,“你死不了。” 他说,“我不让。” 或许因为此刻正好是在深水之中四下不着,指尖触碰的尽是虚浮。 霜淩也忽然感觉到了一丝飘忽不定的无助。 他不让她死,可十年飞升,她真的能做到吗? 若是她飞升不了呢? 背后的破荒剑压着她的脊梁,无边之水压在她瘦弱的肩头。 她和顾少尊之间还有一道从始至终的鸿沟——圣洲在前,隐匿的敌人在暗处,女主已经成功脱离合欢宗,仙魔矛盾正在重启,魔物在四处被剿,而她自己就是潜伏在仙洲之中的魔修之首。 顾写尘,却是仙洲正道唯一飞升的希望。 等到她飞升不了,虚耗了时间,顾写尘再发现她甚至还是个大魔修。 到时候他还会说“我不让”吗? 当有站在对立面那一日,顾写尘自然身在正道,而霜淩也要护着合欢宗。 到那时,顾写尘也一定会手握重剑除魔卫道,第一个把她斩杀、然后弃号重开—— 霜淩的唇瓣不禁嗫嚅着,抬眼看向他黑蓝冰透的眼睛。 这个人清静无情绝欲,但是。 顾写尘。 要不你还是把我叉了—— 她一开口,咕噜咕噜吐出了一串泡泡,“……” 顾写尘低头靠近,身形完全笼罩头顶折射的光芒,黑压压在她身上,“?” 霜淩在水中潸然泪下,勇气荡然无存。 鱼哭了水知道,我哭了谁知道? 顾写尘冷白修长的手精准落在她脸颊,揩走一滴水,“你——” 霜淩背后的剑却随意念而动,忽地悲伤地化作水柱,带着霜淩和顾写尘一起冲天,破水而出。 “?” 焦虑使人进步,她有自己的剑意了! 我好强!霜淩破防流泪飞天。 顾写尘清冷的眸光微微惊讶。 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带飞的顾少尊静了静,随后揽住了她的腰侧,看那掐尖粉红的脸颊和氤氲眼尾半晌。 …天才。 哭起来也很厉害。 … “哗啦——” 冲天的水流带着呼啸的剑气,扑在崖边的男人顿时被溅了一脸水。 “哗!” 顾莨阴沉地狠狠抹掉,抬头看去。 他来迟一步,看着这汪洋之水,此处原是兑泽西边荒无人烟的峡谷,什么时候变成了大河? 赤橙的金光散在此处,他一路疾驰追来,地貌却已经发生了变化。 那金光冲盈非常,连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境界。 “是谁?” “有人飞升了?是吗?”他几乎是咄咄逼问心魔。 “不——”心魔完全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顾写尘没有飞升。” 顾莨这才眼神阴晦地松了口气,然后看向那破水之人,人是熟人,带出来的东西却—— 一柄从未见过的古老剑气横空出世。 它被挂在少女身后,似是流动的水刃,纯白如云,如镜,随着剑主的心意而幻化,灵动且无边,轻盈,却力能破天。 “破荒剑!”心魔霍然出声。 顾莨的心中轰然作响,几乎是立刻意识到,那本该是他的宿命之剑。 “这是我的机缘吗?” 心魔已经不想说话。 “是吗?!” 心魔:“现在不是了。” 顾莨怒极反笑,看着半空中依偎的两人。 顾写尘的目光淡漠俯视,一边看,一边蒸腾了他们两人身上的水汽,衣衫冰霜如初,只需瞬息。 霜淩蔫头搭脑地瘫在旁边。 顾莨咬牙冷笑,“上次的阴阳鼎,这次的破荒剑,阿濯,你当真是…看不得我好。” 顾写尘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就在霜淩因为空气尴尬而偏头,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 “就这些?” 阴阳鼎,破荒剑,还有呢。 霜淩再次甜美闭目,“……” 顾写尘,你真的很懂怎么让大男主破防。 事实证明微笑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她的脸上,看男主不高兴,她又高兴了。 大男主原本以为他只被抢走了这两个机缘,至于辟邪剑谱,九荒息岚书,不知道就不会不幸福。 现在好啦! 顾莨的表情在一瞬间有种极恶的无助。 他从这一刻开始会陷入无尽的怀疑深渊,顾写尘到底都抢走了什么?他到底失去了多少机缘?今天错失破荒剑,明天又会失去什么? 道心像碎玻璃,挡不住一点风。 但大男主虽然道心像块破抹布,心理素质还在的,作为未来一统仙魔的黑心帝王,他调节情绪的能力十分一流,那么强烈的憎恶都被他立刻咽了回去,摇头轻笑。 “你还像小时候那样,听不得我的玩笑,”顾莨神色正定下来,“但这次仙盟之会,你一定要小心。” “圣洲出了一个二十岁的化神,比你升得还要快,只是一直并未声张,这次仙盟盛会便是他的首战之日,目的就是为他造势,夺下你剑尊之名。” 霜淩却竖起耳朵,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顾莨当然没这么好心想帮顾写尘守住剑尊之名。他是生怕顾写尘不去,生怕顾写尘错过这个劲敌。他知道战斗欲和胜负欲是写在顾写尘骨子里的,抓住一切机会干扰影响他。 原著中,男主也非常渴望九洲剑尊的尊号,打着缅怀顾写尘的名义出战,却不敌圣洲那个新出的天才。 此事更加激励他狂修仙魔大道,修为进展飞速,终于破了化神的境界。 现在的顾莨肯定有其他打算,他既然已经通过明青嫣成功傍上了离火洲,身后的艮山洲自然也是少宗主拥趸,上四洲中占二,他已经有了不低的声量,是想做什么? 想到明青嫣在灵符玉上的传信,霜淩心中更多了几分不安。 当务之急,她要给她整个合欢宗找到掩藏身份的方法,除了她的圣女身份被暗中觊觎,一旦她被暴露,所有合欢子弟都会为她而死。 眼下女主既然已经换了身份,就说明这件事是可以成行的…… 顾莨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破荒剑柄之上。 无论他被截走了多少机缘,到时候一起抢回来。 毕竟那位只要圣女之躯而已。 他调整了心态,笑着看向顾写尘,“阿濯,为了我们艮山顾氏,你一定要努力战胜那个化神新秀啊。” 顾写尘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不是你该忧心的。” 顾莨微笑不变,牙关咬出了一点血味。 霜淩捂住脸。 真的很诛心,她甚至没有勇气看大男主深邃的眼睛。 顾写尘的剑尖转向乾天,看着遥远的圣洲,低头对霜淩说,“但这是你该忧心的。” “……” 他指腹压着她背后肩胛骨处的金色莲瓣,垂眸。 霜淩的心微微一颤。 神武金銮顶阳光炽烈。 仙盟盛会就要开启了。 … 西北乾天,九洲之圣。 金銮玄武顶上,九重符光上达天境,囊括乾坤,构筑帝阵。 不愧是九洲帝君所在之处,气象雄浑,回环宫殿遥峙,无数高阶修士立位阵眼,俯首等候。 钩陈夕次,銮和先跸。 金篆上玄,玉堂灵吉。 想要进入圣洲,需先经过玄天帝阵,才能真正见识到九洲最神秘的内里,灵脉冲天的御驾之都。 此时阵外已经聚集了各洲的显贵世家,人一多,霜淩就很紧张。 她霜淩戴着面纱,跟在顾写尘之后。 当淞阳剑尊一袭月白长衣,出现在乾天之外的一瞬。 所有目光,蜂拥而至。 化神威压毫不遮掩。 第33章 他见圣女 霜淩捂着袖中的一团三清火, 在雨中乱窜。 化神大能光靠威压就能搅动风云,深夜落雨,这恐怕就是霸气吧……霜淩顶着头上两位大佬, 瑟瑟发抖,只想远离暴风眼。 别打了,别打了—— 要打去明天场地上打啊! 但是托这两位大佬的福,根本没人注意到霜淩偷偷闯入削走火苗, 所有人都在仙盟盛会的第一夜就被当头震撼。 上古冰息重剑缓缓出鞘。 无边无尽的寒意笼罩乾天帝禁,上空的玄天阵法被震慑颤动, 在夜色中焕出层层符文波光。 从上次仙盟盛会到如今四年, 许多洲外人都是第一次再见顾写尘拔剑。 持剑之人白衣冷冽,看向对面的蓝衣少年人,衣服上绣着乾天君家的玄武印。 顾写尘表情微妙地转变,眉梢轻扬一寸。 九洲之内,年轻的化神期太少。已经化神都早垂垂暮年,经不起真正的战斗了。 这个人,能打。 于是七八年前曾经横扫九洲的战斗剑意, 如今如雪水消融般, 一点点渗透而出。 圣洲之内所有高阶修士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 霜淩作为一个金丹后期显然也感受到了—— 好可怕!当顾写尘真正遇到了可以匹敌之对手, 那种斗战疯魔的气势才会真正浮现, 怪不得每次顾莨都很破防, 顾写尘就没把他当过对手。 如今他那白衣狂飞的样子, 比平时和她打架的样子,凶一万倍。 坎水消息网顿时涌出无数人凑热闹。 一个是压着境界的化神中期, 一个是刚越过化神的后起之秀。 “打起来了?” “少尊和那个新化神?那新人到底叫什么?” “听小王爷说的,乾天赐了君姓, 叫君唤。” “可他们因为什么打起来的?!看方向似乎是离火洲住处附近?” 霜淩捂着自己的袖袋,一边崩溃,一边往回跑。 谁知道顾写尘和蓝印会同时出现?顾写尘不是殿门大敞等人来战吗,为什么也会来抢三清火?不会是察觉到她的目的了吧。 合欢弟子来抢三清火倒是很好理解……不对也完全无法理解啊!蓝印甚至在顾沉商之上,是合欢宗仅次于圣女的存在,他怎么会在圣洲做到这种位置?竟然成了乾天力捧的新晋化神? 没想到他们合欢宗竟如此卧虎藏龙,霜淩露出痛苦面具。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绝大多数魔修都被封禁在遥远的阴仪魔域之中,流落在外的魔修只是极少数,谁知道他们合欢宗如此人才济济? 圣女感到羞愧。 圣女抱火鼠窜。 但是在两人出现那一瞬间,霜淩看到蓝色莲印、震惊地对上他的脸时,不知为什么,他和以往见到的所有合欢子弟不一样。 他没有阻止圣女拿走三清火,甚至像是特意赶来,以防她被顾写尘阻拦。然而,当他看向圣女的时候,那双眼神中并没有情感连接。 不是顾写尘那样的淡定冷漠,也不是紫萱那样的严肃木讷,而是一种……剥离了感情一样的麻木。 像是被写好的程序,被捏造好的人,被刻画出的天才… 用来对上顾写尘。 霜淩心头微微一跳,目光越过半空中对峙的两人,心有所感地回过头。 玄武金銮顶上,悬浮于半空的回环殿内忽而金光闪耀。 一道身影高坐九重殿内。 看不清真身,却仿佛无处不在。 ——“两位,别急。” 那声音古朴浑厚,带着雍容的气度,承云落雨而来,压住了一触即发的战斗。 “是乾天帝君!” “果然,两大化神真要在册选前打起来,事就大了。” “说起来帝君到底是什么修为?” 霜淩心头一顿,站在玄武长颈之下,仰头望去。 帝都十里灯烛幽寂,夜风吹起了她的额发和裙摆,少女纤薄的身影,在九洲最高帝权之下显得异常渺小,仿佛随时可被蚕食鲸吞。 可她握着剑,藏着火,神情中也多了几分镇定。 她想起了君不忍的畏惧之魇。生来尊贵的小王爷浑身战栗地跪趴在遥远的王座之下,浑身被汗浸湿。 原著里最终秘密获得圣女的人,也是那个人吗…? 圣女独有的荒岚掌控之力,让她能感受到荒息的流动,似乎在更高更远之处,在王座之上的王座……强大到她根本无法窥见。 蓝印仍然恪守着骨子里对圣女的臣服,但在圣洲最深处被打磨到化神境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影影绰绰的谜团在圣洲的夜色中笼罩而来,霜淩觉得不安,这种不安让她陡然加快了脚步,今夜一定要把合欢印全部抹掉! “洗纹身洗纹身洗纹身……”霜淩一边絮叨一边飞回住处。 悬空中,顾写尘:“?” 他的剑意原本并未有任何收敛,不知怎么,却忽然收了剑。 表情淡漠,不着痕迹地向下一扫。 君唤在帝君出声之时就已经停止,圣洲修士完全听命于帝君。他抱拳,服从,转身离开。 “明日请指教。”他说话音调平直,像个靠齿轮转动的炼铁人。 顾写尘挥了挥指尖,转身消失。 所有人都以为,今夜是看在帝君的面子上,顾少尊退了一步,于是这场大战没有打起来。但显然无数人难以入眠,都能感受到山雨欲来。 … 霜淩一溜烟施展身法,回到了住处。 顾沉商、蔻摇、温朝等人都在房中等她,霜淩喘了口气,就从袖中捧出荒岚包裹的三清火。 红焰青心,小小一簇,在烛光下闪动,墙壁上拉出几人扒头观察的倒影。 蔻摇问,“沉商长老见多识广,这是什么新情致?” 顾沉商一脸肃静,木然猜测:“火燃烛蜡,滴油而挛,这多半是……” 蔻摇和温朝恍然大悟,拱手称颂,“学到了,学到了。” 霜淩小脸通红又通黄,闭眼又睁眼,“这是三清火,师姐,师弟,把你们的手伸出来——哦紫萱,请把你的衣服掀开。” 紫色莲印在顾沉商的腹肌上。 顾沉商:“好的。” 蔻摇率先把手腕递给霜淩,露出她的红色莲印,“圣女,这是?” 霜淩紧张地没有答,只小心翼翼地把火苗镀上她的皮肤。火烧皮肤,蔻摇其实是怕的,但她胳膊一点没动,就给霜淩烧,对圣女信任至死。 开始时,那莲印并未变化,三清火舌卷过皮肤,很快就红了一片。霜淩额角带汗,生怕是自己想错了,然而那火舌覆盖之后,忽然勾勒出了莲印的金边,随后向内舔舐,慢慢把青莲印记吞噬得干干净净。 霜淩松了口气,有用的! 她如法炮制,很快又把温朝小臂上的青莲印记消除,还有几个潜默在圣洲内的合欢弟子,也都在顾沉商的暗中安排下来消除了合欢印。 此时众人此时也明白了,如今身在圣洲,圣女是在帮他们掩藏身份。 几人不免有些伤感,潜伏仙洲大不易,这次他们都看见了许多魔修被绞杀、上缴为仙洲战利品。 仙门与魔孽的矛盾愈演愈烈,一旦暴露魔修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真论起来,他们魔修的进阶其实比修道还快,魔域之内也曾能者辈出,但——架不住其他八洲打他们一个! 当年阴仪魔域就是这样被屠尽,鲜血流满荒岚之水,在乾天圣洲的带领下被彻底封禁,如今都无法回归故土。 但当合欢宗壮大,圣女得道回朝,他们终有那一日。 顾沉商也想带夜宁去看看。 霜淩转到他面前,顾沉商沉稳地对他点了点头。 有圣女如此,合欢众人一往无前。 顾沉商撩开老头衫颜色的长袍衣摆,十分肃穆地把腹肌上的紫色莲印露出来,他对肉体并不忸怩,反倒让霜淩十分不好意思,比划了半天。 霜淩红着脸道声“得罪”,然后低头熨烫一半,房间的门忽然被人踹开。 冰冷的剑气横出,火苗顿时脆弱地晃了晃。 霜淩脖子一缩,立刻加快,紧赶慢赶地把那枚紫色莲印完全藏住。然后指尖的荒岚顿时漫出,迅速把三清火包裹,卷回袖中,随后撤开一步。 顾沉商一脸严肃,衣衫半露,神情庄重。 顾写尘眉眼冰冷,带着被迫压制的战意。 两人缓缓拿剑。 霜淩目瞪口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啊! 她迅速藏好三清火苗,现在除了那枚蓝印和她自己,其他人的都已经抹除,顾写尘就算是怀疑起来,也没有什么证据——他们不用慌。 “沉商长老辛苦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少尊你也是,保持体力明日再战。” 霜淩像个和事佬一样左右旋转。 顾写尘横了众人一眼,几人忽然知情识趣,贼笑着掩门离开。 霜淩看了看顾写尘。 他不动如山。 霜淩袖中揣着火,有点焦虑,他怎么不走? 他不走我怎么脱衣服,怎么洗纹身? 顾写尘月白色的衣摆一撩,端身坐好,端起茶盏瞬间把水变成冰雷碧,淡淡道:“我监督你打坐。” 既然殿门开着没用。 霜淩闭目:“。” 她悄悄向后退:“那我先换一身方便打坐的衣服。” 顾写尘倒是没阻止,垂眸淡定地看着杯盏。 霜淩退回到屏风之后,好在有副妆奁,带了镜子。 她不敢发出声音,低头悄悄拆自己衣服——首先,需要找到自己的合欢圣印在哪。 之前洗澡的时候没看见过印记,所以莲印肯定不在身前,外间还有尊杀神等着,霜淩心一横,先悄悄脱了裤子—— 第34章 向我求救 霜淩在瞬送符阵中飞快掠过圣洲广袤的灵土。 仙洲的风是清灵的, 没有浊气的。 但霜淩看向遥远的四方天地,不知怎么,想到了那传说中被封禁的阴仪。传说中, 他们的故土。 这张瞬送符,就是霜淩在在剑尊册定之前向龙成珏买的,她用一颗九阶天狐之珠,给顾写尘下了注。 坎水龙城以传信一绝, 除此之外,龙成珏在天狐那里就展现出过绝佳的符篆阵法之术。在出门之前, 霜淩又悄悄用荒岚把每一符都勾了一遍, 效果果然很拔群。 符亮的那一刻,顾写尘都没能抓住她! 好险,躲过一剑。 霜淩越跑越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心底慢慢悠悠地,一丝被她顽强压下去的委屈开始起起伏伏。 不,其实也不很委屈,主要还是尴尬。 少女眼睫垂落, 握了握自己手里的大剑和小剑, 叹了口气。 与顾写尘和众多仙洲修士相处了那么久, 而她竟是一个潜伏隐匿的大魔修, 是所有人最深恶痛疾、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别人该怎么想她? 说实话, 霜淩并不抗拒自己圣女的身份, 因为她从第一天起,就感受到了所有合欢子弟对她的赤诚。 但霜淩不习惯欺骗别人, 特别是欺骗还被揭发了,而且是当众揭发。实在是太尴尬了呀。 霜淩一边飞一边安慰自己, 其实她这一路已经获得了很多。 有了将近金丹圆满的不俗修为,得到了众多神器,有能帮助合欢宗隐匿魔气的七重灵净塔,现在他们还能抹去魔印。 有了能挑战大男主的辟邪剑谱,还有男主最梦寐以求的心法、圣器、命剑,她甚至还有十阶古圣兽的万年蛇丹,给顾写尘押注都能随便掏出一颗九阶天狐珠。 她难道不是已经很强了吗!没什么好委屈的。 霜淩想起顾写尘对她严格要求的三月结婴、十年飞升,希望他能看在自己押他赢的份上,别太快找到她砍死。 但是她其实也能够理解顾写尘的心情。 虽然汲春丝并不是她想绑的,但自己要是被身份不明的人骗了很久,也是会生气的。何况合欢宗啊,魔修圣女,在他身边骗了他那么久,而他一无所知。 想他堂堂剑尊竟然带了一个魔孽修炼,还言辞肯定要她飞升。仙洲向来最恨魔修,而顾写尘是仙洲最正道的白月光,他怎么可能不怒? 特别是看过仙尊册定,知道那个人究竟强到什么境界,对九洲而言究竟是多么空绝的存在,霜淩就更加明白—— 在顾写尘心里,她一定是个污点。 被合欢圣女欺骗,回到当日不在峰上,不在殿前,他被汲春丝万里选中,说不定就是合欢圣女的把戏。 完蛋了。 霜淩的心凉凉的,顾写尘肯定要砍死她。 这次可能都不是淡淡地砍死她了,而是要浓浓地砍死她—— 怎么办啊,呜呜呜,他砍我我还活什么? 霜淩只能含泪狂逃。 瞬送符能瞬息之间将人送至千里之外,但是千里之外,玄天帝阵仍在隐隐透出金光。 圣洲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她能逃多远呢? … 玄武台上,已是轩然大波。 所有人看着那道染血的白衣背影,全都震撼在当场,鸦雀无声。 剑尊,魔修。 简直是无法被联系起来的两个词。 合欢圣女——潜伏仙洲的重大魔孽,竟然就是淞阳剑尊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个女弟子? 少女转瞬消失在原地,玄天帝阵光灭,但事实已经摆在所有人面前。 顾写尘收回指尖,眉眼一点点冰冷下来。 寒山之日,不坠霜天。 他直接握住了手中的冰息重剑,感受着方向。 此刻,顾写尘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难看。 这对剑尊而言其实是十分少见的,顾少尊大道二十多年,几乎从不在人前展露情绪,冰冷,强大,无尘,几乎是他永远的形象。 这一刻,他想必是被气得狠了? 顾写尘一直在闭目感知重剑,几息之后,终于掀开眼睛。 圣洲之内广袤未知。 他必须第一个找到她。 顾写尘冰冷的目光看了一眼顾莨,只停留了一秒,然后便看向圣洲某个方向,转瞬消失。 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血腥气。 “少尊是去追责了?!” “少尊定是去押解那魔修圣女了!” “有剑尊在,那魔物想必逃不出多远。” 顾莨悲痛地看着他,大喊:“阿濯!——” 在仙盟盛会上陡然发生了这么重大之事,顾莨的眼神表现得全程到位,带着惊诧、失望、甚至一点点包庇,看着自己二十多年的兄弟,像是有千言万语。 顾莨之所以能布局今日、在顾写尘重册尊位之日拉他下神坛,就是因为知道他和合欢圣女之间绑定了死生情蛊。 上次过后他已经琢磨过来,在坤仑群山、阴仪古址的石壁上,那画解的情蛊有两种解法。一种是双修,一种约莫于修为有关。 但无论是以哪一种解法,顾写尘都注定无法简单地摆脱圣女,一旦双方内激,就是两败俱伤。 首先,顾莨作为一个男人,不认为顾写尘能为了圣女放弃九洲剑尊清名,所以当合欢圣女的身份在九洲面前彻底暴露的那一刻—— 最好的局面一是顾写尘当众震怒,为护尊号击杀圣女,满身修为将瞬间暴伤。 二是魔孽彻底势起,无论任何正道修士抓到圣女将之绞杀,那顾写尘同样暴毙。 这是他亲手为顾写尘设下的死局。 要么,修为尽毁。 要么,名声尽毁,然后修为尽毁。 可惜圣女跑得太快,她倒是足够聪明,这个时候瞬间消失,对她和顾写尘都是最有利的。 但,乾天圣洲,是她想逃能逃的掉的吗? 顾莨根本不急,他看向现在每个人的表情。 那些潜伏的合欢宗子弟,都在眼睛冒火地苦苦忍耐,只是谨遵圣女最后那个眼神,没有集体暴露。 顾沉商木然的脸上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穆凝重,手始终在乘肃剑上。圣女把所有人的魔印都抹去了,自己的却没能逃过。顾沉商也不知道那莲印是从何而来,只是每个入教合欢宗的弟子都会按照等阶自动烙上。而圣女是上古传承的合欢圣体,她的金印想必另有玄机。 总之…合欢潜伏多年,今日会有大战。 他握着剑,然后手背被另一只涂着丹蔻的手轻轻搭住。 顾夜宁在喧哗声中压低声音对他说,“我藏了你这么多年,谢谢她,今天保了你一次。” “所以,我也会守护她。” 顾莨朗声悲痛,“岁禄弟子中竟出了这种魔祸,实在是我的过失,合欢圣女必除,我以艮山顾氏起誓……” 此刻其他诸洲众人才缓缓回神,龙成珏立刻意识到霜淩是用了早上他画下的那枚瞬送符,她或许早就有预感。 霜淩竟然是合欢宗的圣女…魔修,就是这样的? 可龙少主又想起那日男风馆、天狐前,少女认真握剑、迎战九阶魔物的侧脸。 水滴的灵符玉上,坎水信息网都已经爆炸了,圣洲内外所有人都在打探消息,甚至询问传说中的合欢圣女究竟是何等神颜。 但这次,龙城少主竟然没有趁热打铁,散布合欢圣女的内幕消息。 叶敛握紧了青衣袖口下的手,他眼前是坤仑山猎时,十阶茅风巨蟒盘山彻地,所有人被人蛇发作腹痛不止,而他却被那少女纤细手臂稳稳、紧紧地扶住,不败于青山之下。 君不忍也抬起头,他想起岁禄望月潭边,她疯狂练剑,追赶剑尊的一招一式。 于是这一刻,三位仙洲世家少主心中同时浮起一个想法—— 霜淩她,她分明,一直都是靠努力修炼进阶的啊? 和仙洲传说中阴恶、污秽、嗜血的魔修,根本不一样? 坤地洲方向,颜玥皱了皱眉,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顾少宗主。 魔孽纵然意义重大,但颜玥所感知到的那个少女身上从未有过魔气。除了霜淩的确容色惊绝,但她的修为是实打实锤炼出来的,剑招和境界都很扎实。 反倒是她这位前未婚夫,那日岁禄大比,她可是当众“观看”了他如何与人双修魔功。 更加巧合的是,那位和顾莨一起修魔功的女弟子,如今成了离火与乾天联姻遗失在外的公主,炙手可热,堕魔一事被抹得干干净净。 他们颜氏王族的确战力不足,但也不是蠢的。 于是在众人举棋不定之时,颜玥率先出声,“兹事体大,想必顾少尊会给我们一个交代。是或者不是,都不是顾少宗能定夺的——毕竟你以堕魔之身,说这些很难让人信服。” 顾莨心里暗骂这个娘们,却温润一笑,“帝阵千年来从未错判,既然映出了合欢金莲印,那圣女之身不会有疑。在仙洲之内,魔修一经捕获,必须剿灭封禁,我也只是说出大家的共识罢了。” 听见这话,所有隐匿的合欢弟子果然更加坐不住。 顾莨要的就是他们坐不住。 战祸必起,他已经留合欢宗太久了,他们早该是仙魔混战的第一捧飞灰。 蔻摇和温朝等人紧紧握着拳头,正在这时,离火洲的公主开口了。 明青嫣在玄天帝阵映照魔修的时候,心就完全提了起来,本以为除了她自己之外的所有合欢宗卧底都会在帝阵之下暴露,没想到那些师兄师姐们竟都安然无恙,不知什么时候偷了她的方法。 对不起,其实她也真的会羞愧,更伤感这件事终究牵扯进了少尊。可她如今身份尊贵,她实在是太想、太想摆脱过往的出身了。 第35章 叛逃而已 你会救我吗? 当你也以为我骗了你, 知晓我身份有假,认定你大道唯一之劫或许是场阴谋。 如果我求救,你会应吗? 霜淩慢慢仰起头, 对上了那双漆黑透蓝的星眸。 顾写尘一直是很高的,他身后的剑也长,冷冰冰地同他相得益彰。但这一刻,剑尖朝上指天, 而非指她。他心有问句赶来,问的却好像是—— 为什么不信我? 霜淩被笼在他清冷的身影中。 有一刻, 他像这圣洲巍峨皇权之下, 独自顶起的一片寒天。 她不太确定地向他确认,“我可以吗?” “只有你可以。” 顾写尘眼角眉梢锋锐冷戾,握着她手腕很用力,语气并不好,“只有我能救。” 震耳欲聋,狂得不行。他显然生气,压着他那始终如一的冷淡疯感, 像是随时要做出什么日天日地之举。 …的确很惊天, 哪怕顾写尘已经知道了她是合欢宗圣女, 竟然也没有要杀她啊? 霜淩表情呆滞, 半晌后竟然有点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感。 想不到你看着冷心冷肺的, 思想竟然这么先进, 都没有人魔物种歧视! 呜呜呜! 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表现得还挺天才的, 靠实力解开汲春丝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他才愿意留着我的命。 霜淩眼泪巴叉地摸了摸自己的方丹, 真争气啊,啊! 刚才还觉得压在头顶双肩喘不过气的整个仙门之重,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无端就轻松了下去。 她老实巴交地抹了抹眼泪,生死存亡的时机过去了,脑袋开始闪过很多问题。 比如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能找到我?比如他怎么没有质问我的意思,甚至好像都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君唤能很快找到她,可能是因为他的蓝印还未除。虽然帝阵没有检验出他的莲花,但君唤毕竟已经是君姓,其中定有事宜。 蓝色莲印还在,对圣女的感应就在,所以那么快找到她并不稀奇。 那顾写尘呢? 顾写尘垂眸,像是看清了她眼中的疑惑,冷冷吸了口气,“…你的剑。” 就是一点都不信他的话。 霜淩低头看了看,忽然间想起,顾写尘曾说过什么。 ——他的剑会找到她的。 原来是认真的。 霜淩的表情呆了呆,然后缓缓变得呆滞。她看着自己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北鼻剑,和他身后的冰息重剑隐隐呼应,剑息缠绵。 那她刚才,一直带着定位,在逃跑哈? 霜淩羞愤地闭目:“……” 第一次逃命,没有经验。 下次不会了,对不起。 顾写尘冷冷地把她带到自己跟前,上下看了看。 他的脸色犹带战意和戾气,显然心情不佳,却似乎并没有多惊讶。 发现了她是隐匿在岁禄中的合欢宗魔修,顾写尘就这么平静?连惊讶和质问一下都没有? 霜淩不禁又有点担忧,不会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先于别人找到她,这样好控制吧?毕竟刚才那些修士喊打喊杀,刀剑无眼,要是谁把她先毙了,顾写尘也得跟着赔命。 霜淩坐立不安,说实话,她挺在意别人的看法,很想知道别人知道了她真实身份之后会怎样想,毕竟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在恨魔教育下长大的。 可她又怕好不容易安全下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写尘垂眸扫过她周身,除了手背上的血痕,倒是无碍。 然后才掀起眼睛,盯着她,像是听得见她的想法。 “你的道,你的剑,每一步如何走来,我清楚不过。” “如果连你都要被算作魔修,”顾写尘表情冷冷的,“那正道也不过如此。” 霜淩睁着眼睛,心里缓缓地、彻底松了下来。 虽然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绑定了汲春丝的缘故,顾写尘才不得不一路带她修炼,但……顾写尘在她身上花的时间,精力,截下的机缘,在他那里都是有数的。 一一作数,所以不会不问不管。 霜淩都有点感动了。 大天才,虽然你天才到过分变态,虽然你带人修炼的时候不近人情、毫无分寸。 但还是谢谢你。 “那你的伤…”霜淩低下头。 顾写尘盯着她手背被箭簇割出的口子,冷眉冷眼,“无妨,和你伤得差不多。” 霜淩瞪着眼睛,看他白衣被浸透半身的血红:“…?” 化神之战,虽然顾写尘依然碾压胜利,但他从腰腹到后背都被君唤砍出了一条连贯的剑伤,也没有做任何凝血处理,衣服上的血痕已经干透,衣服之下仍有新的血液流出。 霜淩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那道看着有点吓人但其实可以靠自己愈合的伤口,沉默了一会。 一样吗? 不、不过换算一下,可能对他而言确实差不多,顾写尘的血条和我的血条能一样吗? 霜淩在心里这样想,可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他身上的血很刺目。 可能是因为他平时的衣服都无尘洁净。 可能是因为顾写尘从没受过伤。 霜淩第一次见他这样,实在很不像他。他竟然也会流血。 总觉得顾写尘生来如此,应该是无血也无泪的,他天生适合修上无情大道。 霜淩不敢细看他染血的腰侧,揣着手转头,“那你也还是先疗伤吧。” 好在叶家也在这里,有他们的医术,顾写尘也不会有事。 不过她应该是不能跟他一起出现?顾写尘虽然保了她的命,但他们之间的对立属性从根本上无法解决。 “手给我。”他冷着脸。 顾写尘的情绪一直是压制的,很平,像是无波无澜的深潭,但今天却有了很多波动。那波纹如星眸中的裂痕,压在骨子里的疯感透光一般,开始点点隐现。 他吸了口气,不爽得终于很明显,“你下次能不能先看我。” 合欢圣女再现于世,她的那些子弟,她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人能保住她。 “我说了不会让你死,”他眼神黑眸清晰,因为压着火显得锋芒毕露,“除了你自己,其他人都不能。” “哦哦。”霜淩点点头。 老实巴交的。 半晌后悄悄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 在这刀光剑影的修仙界,危机四伏的帝王权杖下。 她大部分的苦累都是顾写尘带给她的,可这一刻最大的安全感,竟也是他带来的。 顾写尘用止血诀套住两个人,在阵诀中伸手,把她捞进怀里。 霜淩刚想动弹,就被他用力按住,然后感受到一阵冰凉的清光落在手背伤口,疲惫感竟消散大半。 顾写尘垂眸看着她发顶,和光洁额下扇动的眼睫,稍微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你还不够强,以后,不要乱跑。” “哦。”霜淩点点头。 霜淩手背的伤很快就止痛了,顾写尘的明显要花更久。 她没见过顾写尘受伤,是因为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强过头了。但在以顾写尘的教学手法不难看出,他这一生无数次越级战斗,硬挑凶兽,无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受过的伤其实也不计其数。 等到看着他衣衫下的血流终于止住,霜淩心中才松了口气。 可是事情远没有结束。 遥远的玄武台方向,浓郁的黑气已经冲天,玄天帝阵被激出了阵阵金光。 魔气。源源不断的魔气。 魔修圣女现世,这简直最好的靶子,到这一刻,男主手中的魔种可以完全释放,被当做是合欢圣女引动的魔孽爆发。 霜淩捏紧拳头,她保不了所有人,但要保住自己的子弟。 至少要让合欢宗人知道她没有事,不要为了她而暴露,八洲打一他们没有胜算,只要苟住就行。 顾写尘的视线跟着她走,霜淩深吸一口气,握紧自己的破荒剑,流动如水的剑刃散发着缥缈又浩荡的剑意。 “少尊,你就别跟着我一起了。” 霜淩是个从小被平等教育长大的孩子,她在意自己被别人怎么看,所以也会担心他被别人怎么看。他要是跟合欢圣女站在一起,那实在是惊世骇俗。 顾写尘的表情立刻又难看了起来。 然而此时,染血的蓝衣已经缓缓落下。 停在他们二人面前。 君唤身上的伤也并没有处理,但他像是没有知觉。 只是双目空洞地看着霜淩和顾写尘,机械开口,“我要拦住你们。” 在祠庙之外,他拦住了她走向危险,然后脑子就像是又被洗了一遍,按照确定的程式来拦截他们。 霜淩已经可以确认,乾天圣洲深处,有人在炼化大量荒岚,而君唤能在二十年的时间里迅速暴涨成化神,却剥离情绪,剔除自我…… 很有可能,他就是炼化荒岚的实验品。 一个被创造的天才。 现在还无从得知,为什么背后的那个人并不自己修炼,但君唤的确已经被洗成了一把锋利的武器。没有情绪,也就不知痛,不知累,他和顾写尘那种天生意志清坚、大道唯一的天性不同,君唤若曾是合欢子弟,如今这样子必是惨烈打磨而成。 顾写尘已经抬手拔剑,眉眼戾气跳脱。 玄武台上留他一命,现在还要碍他事。 再烦他。 他砍翻这个修仙界。 霜淩着急地看着,忽然灵机一动,她运转灵力,将阴阳双合鼎的荒岚之息游走于经脉之中,熨帖在她后背的金莲圣印之上。 属于合欢圣女的印记再次唤回了君唤的清醒,他晃了晃头,看向霜淩,“别去那边。” 第36章 莲瓣心魔 到此刻, 事情的发展才终于掀翻了整个仙洲。 乾天帝君下令九洲屠魔的传音,都远不如顾写尘叛逃仙门带来的震撼。 万年来唯一飞升的希望,竟然会选择叛魔? 霜淩已经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护着身后的合欢弟子们,而顾写尘站在他们之前,面对着所有人。 她只能怔怔地看着顾写尘那副冰冷的眉目,被天光一点点镀上融色金边。 一个更具体的顾写尘被千丝万缕描绘而出。 ——他为了解开汲春丝, 能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顾写尘,你不做剑尊了吗? 九洲最强战力, 万年难遇的天才, 原著中哪怕陨落之后也仍是正道的白月光,是大男主一生攀登的高山……你,你叛魔吗? 霜淩握紧手中剑,沁出冰冷汗意。 顾写尘盯着她的眼神思考了一下,表情又有点不好看。 但四下已是哗然巨震。 顾沉商肃穆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惊诧,然后他更加肃穆地看着他们二人,眼神简直是肃然起敬。 其他合欢宗的弟子们也纷纷从死到临头的惶恐, 露出了敬仰的神色。 ——圣女, 你采剑尊元阳竟然采到这种程度?!不愧是我们的圣女啊! 顾夜宁笑吟吟地看着, 摇头感叹——爱情啊, 就是如此。然后她又不免带了一点点伤感, 看看表情严肃的顾沉商。 这一次, 藏匿在仙洲之内的合欢宗卧底, 没有再藏匿下去。 圣女挡在合欢宗弟子之前。剑尊挡在圣女之前。 明青嫣捂着被扇肿的脸,从眼皮的一线间看见这一幕, 心忽然就碎了。 她从离开魔域,进入岁禄, 第一眼就为顾写尘的惊才绝艳而震撼,他是她对仙门向往的缘起。于是她一心想要与合欢宗割席,一心只要有一个清白的出身。她也足够幸运,她真的被仙门接纳了,她真的有了尊贵的出身,能问心无愧地高坐仙门之上。 可如今,顾少尊他却站在了合欢宗那边。 在她总算脱离了一生的卑劣出身之后,他却轻描淡写地走了过去。 明青嫣捂着肿成猪的脑袋,崩溃地嚎啕大哭。 然而已经无人在意。 就连顾莨也无法在意。他被顾写尘踩在脚底下,识海中的心魔正在狂吼。 来到圣洲以后,心魔的势力更加强大。这本就是一片来自于古荒岚中的碎片,在圣洲之内得以恢复力量,其中暗含的意味,他又不是傻子。 “无论如何,今天不能让他们离开圣洲。” 圣洲帝君并不知道这片心魔的存在,他们和圣洲的合作也只是暂时的。归根结底,大气运之子不会永远居于人下,总有一天会坐上最高的位置。 今天这一局看似围剿合欢圣女,实则只有他们知道,围剿的是情蛊绑定的双人。除掉顾写尘这个最大隐患,重获圣女身上的一众机缘圣器,让错失的一切复位。 “拿走阴阳双合鼎,再把圣女交由他们。” “从此将再无人可挡你之势。今日踩头之辱,顷刻可破。” 圣洲那位,也无法比拟,因为阴阳双合鼎可以爆吸天地间亿万丈荒岚,那是所有机缘之中最重要的一个。 顾莨咬牙:“我得先能出去再说!” 奇耻大辱,他不杀我,却是辱我! 顾写尘一脚踩着他,一手剑指长天,玄天帝阵以剑光为中心,竟真的被生生逼出冰裂之纹路。 帝阵一旦真被顾写尘破了,乾天圣洲的威仪何在。 帝君,终于起身了。 那金銮玄袍长长地拖曳在空中,他的脸藏在冕旒之下看不真切,然而化神中期的威压已经隐隐地显露了出来。 乾天帝君在位已经几百年,是九洲在位的年长化神大能之一。 他并未直接同顾写尘对战。因为众所周知,修为并不等于战力。有化神中后的修为与内力水平,不代表能打得过顾写尘的剑。 时至今日,人们仍未可知,顾写尘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从没有人真正让他战到极致。 霜淩恍惚地想,他的极致,大概就是飞升吧。 虽千万人吾往矣,不在乎千万人如何想他,一心纯然,只走自己的道。他真的是…万年来最适合飞升的那个人。 “叛魔者,罪同魔孽。” “——七洲何在?” 玄武金光闪过,在场几洲所有人的武器都锃地一声到了手上。 叶敛怔怔握上了许久不用的剑,龙成珏拿着自己的双刀,君不忍举着被顾写尘折断后的第101把剑。 甚至颜玥都拿起了王家弓箭,兑泽的长老扛出了最新研制的炮铳。 但每个人都在流汗。 乾天圣洲,统御九洲,除了因为圣洲是万千灵脉之源、综合战力最强,还因为帝君的确有着敕令之力。 这种力量从每一任帝君手中继任,是他们稳坐九洲之尊的重要原因之一。 “上下四洲,皆需勠力。” “平定魔叛,以证己道。” 不要忘了,上下四洲的分界还没有册定,这才是仙盟盛会的重要事宜。 顾写尘叛逃了艮山岁禄,那他的所作所为就不算影响艮山的洲位。但也同时,艮山岁禄在册定中直接失去了七成的战斗力。 眼下,上下洲界悬而未定,圣洲在等他们的表现。洲界,不仅关系着尊荣,更重要的是……每一座仙洲的灵气,都掐在圣洲的源头。 如何倾斜,如何分配,都是君家掌握。 所以在这一刻,除了君不忍在内的所有帝族,仍然高高地端坐在玄武颈上,漠然注视着地上的一切。 可,那是打顾写尘啊! 他刚才在这方玄武台上是怎么揍另一个化神的,谁没看见啊!? 开始时,各世家的人都在观望着没有动。 无形的帝权威压弥漫,然后咻的一声,龙成珏率先被被无形的力道拱着,飞身闯到了顾写尘面前。 龙少主:“???” 四目相对。 剑尊眸光冰冷淡淡。 龙成珏:“………” 娘的,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能多个人一起上?! 然而此刻,玄武台下七成的人心里都高呼——龙少主,大义啊! 顾写尘就那么拎着剑看他,无波无澜。 龙成珏真的很想骂人,然而仙门正道在头顶,他在此时代表的是他们整个坎水龙城。他是龙城少主,他上有老下有小,背着龙家的信誉和形象。 他不能不打。 龙成珏咬牙,双刀青光一闪,闭眼朝顾写尘砍了下去。 少尊,直接把我掀飞,谢谢。 然而刀刃相接,接住他的却是一柄流水之刃——是破荒剑。 霜淩脸侧绷紧,明眸清亮又坚定。 顾写尘转头看她,看见霜淩漂亮至极的瞳孔中,带着剑意,挡在他前。 她的责任,实在不该全都让顾写尘顶在前边。 过了今天这道坎,她会努力想尽办法,解开情蛊的…! 对上霜淩,龙成珏的刀险些都要拿不住。 除了她金丹期的修为竟然能挥出这般浩瀚的剑意,还有就是…他真的承不住这一眼,晚花秋曜般的瞳孔绝艳又坚定,像是扑面而来的浪潮,鲸海空灵。 顾写尘也一动不动,定定看着她。 没有人曾挡在他身前,其实他并不需要。就像出生起他就被母亲独自放在天雷之中,今日还并未到他的界限,他其实不需要她动手。 然而,顾写尘收不回自己的目光。 很快君不忍、叶敛、甚至颜玥等人都相继被推进了战局。 叶敛白皙的脸上全是忧心,看了一眼霜淩,举起剑对向顾写尘。 他一剑下去,顾写尘连看都没看,偏头避开,眼神还在霜淩身上。 然后却听叶敛极低声音,腼腆又飞速地低声道,“帝阵凝日晖,需敛光避寒,否则过之则身烂。” 顾写尘这才收回视线,认真看了他一眼。 君不忍勉强提着剑砍来,心里苦不堪言。 说实话,他自己主动找少尊打了无数架,不在峰后山有他贡献的一百把断剑,但没有哪一次作死比这次的压力大。 君不忍额上挂着汗,“少尊,你要不然放下剑吧,我…我伯父他不会真的认你叛魔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化神可以顶一万个普通修士,可是乾天圣洲之内能找出百余出窍期,不少人都已经是冲击化神的水准,更何况还有君唤一个已经化神的。 顾写尘就算是神,他也顶不住啊。 顾写尘一剑顶着玄天帝阵,只身和他们的剑气周旋,犹自平静地思考了一下。 “我还可以挟持你。” 君不忍引火烧身:“啊?!” 君不忍转头一看颜玥也在,顿时悄悄捂着嘴说:“那我小姨母也可以,大家都是帝族亲戚。” “……”颜玥一把将他掼到了一边,但又不得不加入战局。 她的修为在坤地中属上乘,但她也并不想和顾写尘有正面冲突,今日这事,怎么看都是顾莨一手挑起,而且还有诸多经不起推敲之处。 她一边挥剑,且战且退,战到了正在放水比划的龙成珏那边,来到霜淩面前。 “凝息地宝,”此时,坤地王次女压低声音,“你可以问问它如何逃脱此局。” 她不能直接叛魔,但凝息地宝早就已经给了霜淩,这就不算。 霜淩睁大了眼睛。 这每个人,都是她在过往的一处处,结识的仙门之人。 在帝君的要求下,现场打得花里胡哨,但如果仔细看的话每个人都在放水。 原来,即便知道了她的合欢圣女身份,这四个字也不会完全抹杀掉她做过的事,她也仍然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人。 第37章 平衡欲念 她藏得不好? 霜淩捂着自己领子,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因为顾写尘的话,真的从悲伤的情绪中跳出来一点, 诧异地回头: “你早就知道?” 顾写尘眉目清冷,坐在茅风巨蟒的幽光青鳞上,显得更加平坦冷静。 “我第一次教你辟邪剑谱,你的衣服。” 他的指尖在她肌骨的莲印上摩挲勾边, 从上到下模仿出撕碎的纹路,声音平直, “就是这么裂开的。” 所以他从不需要什么道歉, 或者道谢。 他要的不是这个。 霜淩睁大眼睛,失去呼吸,片刻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合欢圣体,合欢圣体…! 那要这么说,沐浴的时候掀过房顶,他应该也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在他眼中一直很清晰,她自以为藏得妥帖, 合欢宗卧底们也潜伏得十分成功……实际根本是顾写尘就不在意。 所以这个人, 他不仅仅是九洲面前直接叛逃, 而且他还坚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窝藏魔修, 甚至带魔飞升。 随便拿出一件, 轻易就能震撼修仙界好几个跟头。 荒谬啊, 顾写尘,你真的很荒谬啊。 你知道外边的人会怎么说你吗? 顾写尘却垂眸, 点了点她薄软的眼皮。 他还看过她好大的威风,圣女仪仗, 万魔暴动。 霜淩说不准自己是种什么心情,又尴尬又有点悲伤,她老实巴交地拽好自己的衣服,刚想站起来又被拉了回去。 “别动,”顾写尘又不是很高兴,“疗伤。” “哦…”霜淩只好转头去看仰倒的一众弟子。 顾写尘的下颌搭在她发顶,指了指顾沉商,“还有你的紫萱。” 他又不瞎,看不出来? 霜淩叹了口气。 她和顾写尘一切看着那边相偎的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顾沉商紧紧攥着剑,把已经闭上双眼的夜宁抱在怀里。 以顾沉商的修为,其实过玄天帝阵之时理应不会昏厥,可是这个严肃木讷的人却像僵死了一般,霜淩看着好难过。 肉身的消散已经无力转机,当顾写尘刺穿顾莨而没有遭到反噬的时候,就说明夜宁已经成功用自己破了顾莨的血誓保护。 杀过血亲的人,自然被放逐誓言之外。 这也是艮山顾氏为什么那么紧密相连的原因,只有夜宁是一个例外。她用自己完成了她的复仇,她一向是个不惜命的人。 或许也只有霜淩知道,她曾在天狐那里押下了什么。 或许夜宁正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选择了一个更畅快的方式。 天狐以人的寿阳为资,炼作千年狐仙,顾沉商作为最早离开故土、向外寻找出路的合欢宗人,他对修仙界一无所知。 而当初的夜宁对这世间痛恶,自我厌弃,或许一开始她只是觉得有趣,她随手就许下自己的寿数,像是豪掷千金。 只是她没想到经年累月,他们真的成为彼此的慰藉。世人都说合欢污浊,可她总能在他那里确认地知道,错的根本就不是她。 霜淩拢了拢衣袖,怀中的那团荒岚被她用手小心护好。 那团生命的火苗并没有熄灭,荒岚可以炼化一切,也可以贮藏万物。 “这是夜宁的命吗?”她问顾写尘。 顾写尘垂眸,“是她的灵魄。” 修仙者胎仙自成,三魂七魄融聚为灵,盘桓在识海,一个人的记忆、习惯、命格,就是属于这个人的“我”。 即便身消,若是找回灵魄,就能找到这个人。 霜淩若有所思,小心地看着那团火。 所以首先,等安稳下来要想办法联系到叶敛,问他能否告知那个复生方法。 然后努力解开情蛊,无论用什么方式。 最后,安顿好所有的合欢宗弟子,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动荡之中能够立身。 能做好这一切,霜淩也就无愧于心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天际。 巨蟒冰凉的鳞光蜿蜒划过,如长鲸吞航,鲲鹏展翅。 至少这一刻,顾写尘和她,还有她的子弟在一起,捧着夜宁的命火,逃出了帝笼之外,他们自由了片刻。 顾写尘淡淡开口,“出乾天洲界之后,收起这条蛇,它太显眼。” 茅风巨蟒听见了。它是天地灵物,寿命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乘千倍都要大,说是当世蛟龙都不为过,这个凡人竟然嫌弃它。 它不满地掀起了巨大的尖钩蛇尾,像是在云间掀动了一场海啸,蛇身上的人都摇摇晃晃。 霜淩连忙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头顶。 说来也奇怪,她手的面积大概只有它身体的千万分之一,但是摸了摸巨蟒之后,它便安静了下来。 接着那通天彻地的巨大身影缓缓缩略,最后变成一小座飞舟的大小,刚好乘下他们——哦,除了顾莨。 他被顾写尘的剑吊着,像块破布一样飞在外边,脸色已经像死了三天。 霜淩看了眼,问顾写尘:“怎么处置他?” 此时顾莨识海内的心魔正在撕心裂肺、甚至模仿明青嫣的声音来喊他清醒—— 他还没死,但是估计他自己不想醒过来。 “他的经脉已经全废,修不成了。” 霜淩点点头,这对顾莨这种心高气傲、刚刚当众连跃三境的自造天才、仙魔同修大道唯一人来说,变成废人,比杀了他还难受。 “姑且当个人质。”霜淩琢磨了一下,男主是大气运之子,生命力顽强得像蟑螂,硬杀了他也会倒大霉。不如先当个沙包挟制着,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必还有用。 时至今日,在仙洲最核心之处走过一遭,霜淩已经发觉,所谓大男主只是这广袤修界的一面缩影。 真正恐怖的东西,都藏在被历史叙事所粉饰过的功绩之中。 如今魔种已起,而原著中真正的仙魔混战,是当阴仪魔域被开启之后才正式打响。 流落在外魔修不过阴仪的十分之一,在那遥远的被封禁十年之处,庞大的力量还在沉寂蛰伏,等到被开启的那一日,万丈魔气会与灵气彻底浸染,让整个世界汇成荒岚。 就算顾莨不去做这件事,圣洲之内潜伏的那个人——那个悄然炼化荒息、锻造了君唤的幕后者,也一定会去做。 霜淩甚至有种隐约的感觉,原著中大男主最终靠着仙魔同修大道在九洲称帝,成为黑心帝王,是不是因为背后的那个人已经不稀罕人间帝位。 他是不是飞升了? 修行荒岚,可以飞升吗? 那人追求的更高之地,是什么呢? 无论谜团仍未解开,一直绷紧的心弦慢慢释出疲累,霜淩眼睫呼扇的速度放缓,这一仗太累了。 她拢着袖中那团火,迷迷糊糊被人拉着靠在怀中,依稀看见顾写尘依旧冷清无畏的侧颜。 她心想… 果然还是只有顾写尘这样不含一丝杂质,没有一分欲念,苦修大道的天才。 才能飞升吧。 … 霜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她身后,顾写尘的气场却在悄然发生变化。 强悍经脉中的运转周天开始逆向,唯有仍在飞行的茅风巨蟒感受到了。 它冰冷的竖瞳往回倒了倒,看见这个人类。 他很特别。 它活了万年,这是第一个这样的人…第一个吗? 它兽类的冷血大脑慢慢转动。 ——除了巨蟒,在场或许还有一个活物也感知到了顾写尘的变化。 顾莨识海中的心魔正在狂呼:“你再不醒,他就要摸到那条路了!” “不要自我放逐。” “你天生情绪幽晦,贪嗔痴爱欲恨旺盛!修魔,你的起步比他高得多。” “你命数无尽,而他注定是短命之人。醒醒,只要阴仪魔域一开——” 捅在他胸口的重剑冷光一闪,识海中的心魔骤然惊惧抽身,向更远处急急退去。 顾写尘竟然发现了它? 那白衣染血的人轻描淡写坐着,剑光在他的宿主身上,又转了一圈。 已经昏死的宿主像条死鱼一样弹了弹。 心魔的意识起惊涛骇浪。 顾写尘是一心纯然的修道天才,即便是和合欢圣女绑定情蛊,他都依然修习正道。这样的人本不会沾染一丝魔气,因而更不可能察觉到别人识海中的心魔。 如果,如果它最初栖身的是他…… 不,不会的。 心魔扶乩八荒,顾写尘的命数极正又极凶,无可更改,如昙花一般。 “小子,醒醒,你这辈子都不想超过他了吗——” 顾写尘没有再理会它。 他圈着怀中人,指尖缓缓穿过霜淩乌黑细腻的发丝,落在她薄软温热的太阳穴,脉搏缓慢地跳动着,渡在他的指尖。 他能感觉到,他经脉之间的周天运转正在发生变化。 一种新的体系正在缓缓落成。 识海之内,一簇金色红莲正在烧灼。 那对清静无上大道的顶级修者而言,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顾写尘对自己有了心魔这件事十分平静。 心魔是欲望深壑,这对他苦修二十多年的人生而言十分特别。 就像他没有感受过修为倒退。 没有感受过欲壑难填。 顾写尘是一个从不会后悔,能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负责、且负责到底的人。 解决心魔的方式是满足它。 而他的欲望如同汲春丝。 只有两种。 … 与此同时,剑尊叛魔的艳闻正式传遍九洲的每一寸角落。 为什么说是艳闻,因为顾写尘携带着合欢宗的绝代圣女,让这个传闻一下就变得香艳起来。 第38章 敕令见吻 好。好天才的思路。 什么都没干就被骂, 比干了再被骂更惨。 顾写尘不愧是你啊顾写尘? 霜淩这样想着,可又隐约能感知到他情绪没那么平常。 那一袭星灰缎料下带着力量感的平坦胸腹缓缓起伏,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却盯死她,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压迫与侵略感。 有晚风掠过指尖,可霜淩的掌心竟然沁出了薄薄热汗,她觉得…顾写尘有些变化。 顾写尘垂眸, 视线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瓣。 再给他吐一个对不起试试。 他也可以开口。 霜淩唇瓣嗫嚅片刻,忽然踮起脚尖, 往他脸前凑近了些。 顾写尘漠然不爽的表情骤然一顿, 眉梢微末地抬了一寸,他长睫微停,在眼尾覆出淡影,目光隐晦地看她。 霜淩神色很认真。顾写尘的眉眼,刀锋雕刻似的每一笔都像是印在心里那样熟悉。但此刻,在叛逃九洲的夜色下,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他那清冷漆黑的星眸之下隐隐浮动着什么。 剑道锋利清正, 那不是顾写尘身上会出现的气息。 霜淩恍惚想起, 第一次见他是寒僻的不在峰顶, 白衣剑尊越过檀窗淡淡地看来, 眉压眼的冰冷锋锐, 像是寒日映雪, 晃得人不敢细看。 现在呢?她当然很敢细看了。 叛魔之后, 她是要对他负责的。 顾写尘垂眸等着。少女帽檐之下只露出小半张脸,粉腮之上是那双明艳至极的秋水瞳孔, 专注看人时若有皓彩一般。她淡绯色的领口裹着一截玉瓷修颈,即便不需要衣衫裸露, 顾写尘也记得每一寸肌骨起伏。 她只是欺近了些,顾写尘忽地感觉四周的空气就被她抽走,当真像是在蛊惑。 但他这时反倒毫无波动,面无波澜。 一动未动,等她动。 于是霜淩的荒岚之息悄然弥漫在指尖,缓缓渡上他的心口。 她隐隐察觉,顾写尘的剑意有变。 这很罕见,也很隐秘。 可霜淩是一个剑修,而她的剑,是九洲第一剑尊、无上清静道集大成者一手教给她的。 顾写尘的剑有多无情,她的剑就同样有多澄澈。 她最初握上的剑,就是他重剑所分。她最初学的剑,也都是顾写尘领悟之后再一分分渗透给她。 如果说淞阳剑尊道法玄妙,剑意无人可解,那这世上最了解顾写尘的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她。 所以现在,霜淩隐隐有些不安。她的那一缕荒息很小心地透过他衣衫感受着,在寒松雪枝的气息之中,他冰蓝纯粹的灵流似乎变得灼热了几分。 仰头,霜淩刚好看见星灰领襟下的颈侧,他喉结微微一滚。 一片霜花暗纹浮动在他的襟口。 不知怎么,她也很紧张。大概…大概是因为,在她的认知里,顾写尘应该永远是稳定强大的正道之光,决不能出问题。 可霜淩的荒息再触近就弥散无形,被挡在化神期的万里雪山之外。 以她的修为境界想要探查顾写尘的周天,还是如三岁小儿勇攀喜马拉雅峰,他在太高的山巅,她只能隐约望见山巅的寒日有了丝重影。 “顾写尘——”霜淩紧张地出声,气息轻轻拂过他颈侧。 “嗯。”有人声音冰冷,就听不出声线的僵直。 她掌心轻轻印在他心口。 他识海中含苞的金色莲瓣似乎微绽。 然后少女清凌凌的声音担忧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伤太重了?” 涌动的气氛顿时一停。 含苞不放了。 顾写尘掀起眼褶,压成锋锐的弧度,看着她,吸了口气,然后指尖像是气得搭在了剑上,“……” 上古重剑隐隐在身后出鞘了一寸,冰冷的剑息顿时扫过街巷,霜淩吓得连忙捂住,“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刺痛了他的尊严?难道伤到了要害? 可是在这拔剑,干脆直接大喊我是顾写尘、都来追杀我好了啦! 霜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她思来想去,能让顾写尘剑意有变的这次也只有伤势了,毕竟近些年顾写尘从没受过伤,可她方才没敢看他换衣服,也不知道伤得到底有多重,不会落下病根吧?剑尊真是一项高危职业啊啊啊—— 她小心翼翼地把顾写尘的冰息重剑重新哄回了虚空之中,但至少…伤还能痊愈,道心没有变就好。 即便九洲所有人都说顾写尘叛魔,她也知道他并非真的。 霜淩虽然会因为顾写尘的变态教学强度而恨他,但归根结底,她平凡的善念让她珍惜一个万年难遇的不世天才,绝不能因为她而倾塌。 于是顾写尘就这么看了她半天。 半晌后终于吸了口气,淡漠中带着一丝冷讽,“这就是你的蛊惑之术?” 霜淩抬头,眨了眨眼,小声反抗,“这个你又没教过。”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步,每一招,都是顾写尘教她的。 顾写尘似是笑了。他的笑意也极为罕见,像是落雪即融,冷冰冰地一瞬而过。 看来他教的太好了。 冷冽的灵气轻易地遣散了她试探的荒息,识海中那朵含苞的心魔她还无需知道,顾写尘正在飞快地了解它的构造和存在,以及带来的能量体系。 “行,那我教的,”他凉凉地看霜淩,“你今晚就冲破金丹。” 霜淩睁大眼睛,他生气了怎么给我加作业??天理何在。 她像是过完了暑假的小学生,终于迎来了新学年小升初的残酷,十年飞升的学业还压在肩上。 “做不到?”顾写尘居高临下,“情蛊很快就要发作了。” “你也可以选第一种。”他甚至明确表示。 霜淩睁圆了眼睛,“那怎么可以?!” 顾写尘的表情彻底冷下来了。 霜淩心想,那我不是白白修到快元婴了——不是,问题是所有人都在毁他清誉,那样岂不是真坐实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说这话时又冷又凶,任谁听了都觉得他是在挑衅。 霜淩只好拢紧绯色的衣领,和他对视半响,最后老实又委屈地说,“我破,我现在就破,我两腿一盘就是打坐。” 她已经敢在顾写尘面前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反正他也不会杀她,最多就是把她往死里练罢了。 那咋了,她又不是练不成。 先金丹圆满,再冲击元婴! 霜淩闷头就往没人的墙根走,低头就要撩开裙摆坐下,顾写尘冷冷看了半天,却在她屁股马上着地之前,用剑气托住了她。 霜淩露出了龙傲天莫欺少年穷的屈辱神色,“难道还要我站着打坐?!” “……”顾写尘面无表情,闭了闭眼,最后托着她屁股带了回来。 “先吃饭。” … 霜淩呼噜呼噜地喝了一碗鸡汤。 脸上露出了质朴的笑容。 修仙界不重饮食,她一路走来都是大宗门或是王城帝都,大家都喝露水生活,没人关注老百姓的饮食需求。 反倒是这种边陲小村落,各洲不管之地,人民群众修炼没什么成就,但饮食很妥帖。 顾写尘没有把她带回方才的客栈,而是走远些找了家更大的酒楼,菜色也更丰富。 霜淩好久没有认真吃饭了,喝完一碗鸡汤,吃了两根鸡腿,还有三块鲜花饼,对面的顾写尘还在抱着胳膊冷脸喝茶。 喝的还是冰雷碧,自己打气加冰块。 霜淩心想,她也教过顾写尘东西的!他还因为她学得不好而生气,真是小气。 即便换了地方,所有人议论的内容也依旧不变,反而大酒楼里人员密杂,信息流通得也更新鲜。 “如今顾少尊叛了魔,那封魔定阵大典谁来执刃啊?” “今年出了这档事,大典必更重要,平定魔祸之后,乾天帝君方能册选帝后呢。” 霜淩喝着下一碗鸡汤,耳朵动了动。 封魔定阵大典,原著中自然也详细描写了这件事,当初的顾写尘也没能执刃,那是谁呢? “……”霜淩眼前祥和地浮现出大男主已经青黑的脸。 以往每逢三七,修仙界都会加固封禁阴仪魔域的大阵,此事事关仙洲命脉,各洲皆需出力。而定阵眼执刃之人,也须得是九洲最为清正、人人认可的存在。 如今显然,这倒成了一个圣洲围剿追杀他们的更好理由,乾天帝君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原著中是顾莨代替已经陨落的顾写尘在封魔大阵上执刃,那时候坤地已破,顾莨吞并三洲,在大典上和女主明青嫣又成就了一段纯爱佳话……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阵中埋下了引爆阴仪魔域的种子,正式将仙魔混战推向白热化。 等等,封魔定阵……霜淩忽然抬头看向顾写尘。 到此时她好像忽然更加明白,顾写尘带她去兑泽的深意。魔禁阵法除了需要以符篆阵法突出的坎水龙家,还需要无数的定阵之器……而这些,都会从兑泽千机门而出。 他让她带着荒岚介入炼器者,无形中他们就多了极多的主动权。 霜淩眨了眨眼,怔忪看对面的男人。 戴着笠帽,星灰色袖口下他指尖冷白,仍旧一脸冷漠地喝茶。 好一个脾气吊差的绝世天才。 顾写尘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酒楼中人们开始拍桌献言: “现在顾写尘不行了,但岁禄少宗主可以啊!” “你们忘了吗,他在玄武台上可是连跃三级,这种进境速度,就连顾写尘也没有达到过。” “何况艮山将要与离火联姻,离火又是乾天姻亲,你们就品吧。” 第39章 天才二套 啊。 啊? 啊——! 霜淩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她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 只剩下冰冷又灼热的触感。 她被亲了,她从没和人亲过。 亲她的人显然也并不是太会亲,仿佛也没和人亲过。 因为动作虽狠, 但是齿尖却磨到了她的唇瓣,生疏又冰冷。 可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撞到了她,所以似乎极快地在她唇瓣上卷过,霜淩心头重重一跳, 意识到这是顾写尘。 然后她才像是恢复了行动能力,周遭的声音重新响起, 寒枝松雪的冷冽气息袭来。 不由分说, 铺天盖地。 传遍九洲的帝君敕令音犹在耳,掘墓、株连的审判悬在头顶,而顾写尘冷淡又微戾地低着头。 他说什么…? 帝君让他斩杀合欢圣女剥她金丹。而顾写尘说,他现在罪有应得了。 顾写尘的手臂圈在她身后。 在触及的一瞬间,心底的莲花大盛。 垂眸,在柔软处分开,他长睫藏住眼底浮动而出的那瓣莲纹。 以他的修为自然可以听见她内府中的心跳声, 很快。 跳得这么快, 快得像……大概像他的修炼速度吧。顾写尘表情漠然, 一寸寸观察她脸色。 少女瓷白的脸红得像是要破皮, 流出温热软红的浆果液。看起来很甜, 像他尝到的一样。 道心之上, 识海之中, 那朵莲花已经难以磨灭。他能感觉到,但这朵心莲生成, 就连汲春丝对他而言都已经不再是阻挡。 心莲的每一瓣似乎都是一种情绪,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顾写尘几乎瞬间就已经察觉——他的修炼速度, 变慢了。 非常罕见。 从顾写尘出生开始,他只要在呼吸就在修炼,大小周天无时无刻不在运转,几乎年年都在破境,绑定情蛊之后想要不飞升,都需要自己压制,不在战斗中悟道。 而现在,修道的速度不需要压制了。 另一种庞大的体系却在他识海之中缓缓展现,然后,以一种落地金丹般的初始进度,开始自发地理解和领悟。 和苦修大道的孤寂冷清不同,这种体系,带着强烈的情绪。 比如现在—— 顾写尘垂眸看着霜淩完全怔愣的表情和张开的唇瓣。 很想再咬一口。 贪欲。 他如今甚至可以拆解那千丝万缕,但他并没有。 顾写尘吸了口气,表情仍是冷淡地松开霜淩,衣袖之下重重碾了碾指尖。 霜淩呆呆地看着顾写尘,刚才那其实是很快一瞬间的事,顾写尘咬了她一口,然后就松开。 霜淩完全懵了,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只觉得近距离看顾写尘长睫覆下的眼睑收束得很漂亮……但她不敢细看,也没敢仔细感受。 这样能解蛊吗? 好像真的能。 他刚才亲她的时候就把灵力渡来了?还是扣住了她的手,霜淩好像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明明已经金丹圆满、和顾写尘的修为差距进一步缩小,可这次汲春丝发作的汹涌好似更加强烈。 思绪万千,最后才终于想起—— 等等,背后还有人啊啊啊啊! 他们身后站着众多兑泽洲的长老,她刚刚向他们解释了冤屈。 社恐人的地狱,被人当众看见亲密接触,这和没穿衣服有什么区别? 霜淩心底“啊——”地碎了,手忙脚乱地把顾写尘推开,他胸膛平阔结实,她一推其实推不太动,于是霜淩只好自己往旁边挪了挪。 这可怎么办! 这下他俩不清不楚,人家更不会让他们进去了呀! 霜淩心头涌起着急和羞愤—— 如今乾天帝君已经下了死令,因为顾写尘已经彻底挑战了最高帝权,曾经白衣无尘的至高剑尊如今成了必须倒塌的符号,必须被重写的叙事,他的人生还能回去吗? 原著中,他们真的都没有好下场啊,一个被男主和圣洲物尽其用,一个修为尽毁大道崩殂。 可是他们罪有应得吗?当然不啊! 霜淩在情热之中看着顾写尘冰冷漆黑的眼睛,眸中涌起对未来的茫然。 那看起来像是一个难过的表情。 被他亲了,她很难过? 顾写尘表情冷漠,盯她片刻,缓缓放开了手。 心莲重瓣,他随手拆开一片,是嗔。 妒。 怨。 无所谓,顾写尘淡淡地想。 七情六欲,不过如此。他眼见的众生相,所谓爱恨,有人背伦污浊,有人因此苦痛。有人看似爱痛深刻,步步都是计较。 他有生母,没有生父。乾天帝君要株连他生父,他也挺好奇。 但顾写尘没见过别人相爱,他的人生里没有这个,所以他不知道这种事怎么同步进度。 就像他从出生开始修炼,也从未有人和他一个进度。 不相爱很正常,他看那朵灼灼含苞的心魔也并不懂。是爱吗?也不像。 顾写尘表情冷漠,眉目寸寸冷凝下来。 他不要求爱同,那就要求修行并重。 “现在是你追我千载难逢的时机。”顾写尘冷冷地说。 霜淩心头一颤,什么追,追什么? 好像即便刚才他唇息滚烫,他也立刻可以恢复淡漠如常。 “——修为。” 顾写尘抱着胳膊,唇角还微红,声音却十分冷漠,好像又变成了不在峰顶那个毫无弱点、大道唯一的剑尊。 “这个月,冲破元婴,迎三道天雷。” 霜淩终于从这个吻中回神,开始抗议:“不是,可是,怎么还少了一个月?” 顾写尘:“我愿意。” 顾写尘:“亲你也是我愿意。” 霜淩目瞪口呆。 好变态,说不上来哪里变态,但好像全都变态了。 擎拆长老虚弱地在后边发出询问:“还……还进来吗……” 发现了顾写尘的感情纠葛。 他们不会被砍死吧。 霜淩头皮一炸,尴尬到脸爆红,猛地转身低头就往门里跑。 “谢谢、谢谢。” 顾写尘他真的不对劲,很不对劲啊啊啊。 … 好在进入千机门之后,霜淩暂时不需要考虑顾写尘究竟哪里变态了。 兑泽千机避世不出,乾天的探查也很难过他们的器阵,这里的确是安全的。 霜淩被所有长老们盛情邀请——说实话,在看到圣女这蓬勃浩瀚的荒岚之后,她和顾写尘什么关系,他们根本不在乎。 顾写尘进门之后就被几个年轻后辈的炮火引走,都是曾经顾写尘在这里三日炼成名器之后破防的弟子——正好,他扛着剑,心情不好,去砍人了。 霜淩松了口气,跟随兑泽长老走入千机门,才发现这里大有乾坤。 虽是在山体之中,然而整座山竟然全部被从中掏空。门内正中央是一方巨大的阴阳鱼池,流动着如兑泽北部無蕴之崖底一般的盐沼,巨大方圆的炼化之器屹立其中,头顶的山脉镂空,太阳直射进来,形成一套完整的日升月落炼化体系。 放眼望去还有许多,像是一个个反应堆。 擎拆长老十分自豪地向她介绍了最大的那台名为千机变的炼化器,输送九洲的所有七阶以上灵丹灵器,几乎全都是他们所出,所以别看他们兑泽地处偏僻灵气稀薄,但是非常有钱。 意思是,只要霜淩愿意给他们一些荒岚,他们会给予她非常丰厚的报酬。 霜淩并不要钱。 她能感受到千机变有一丝浅淡的荒岚之息,但是已经非常浑浊。天狐在炼化寿元之时就已经利用荒岚作为炉息炼化了太多人,想用它来继续炼化其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她小心地把手揣进袖袋,捧出一团荒岚包裹的灵魄命火,她想要问问这个。 一众长老瞬间哗然:“她竟能直接用手稳住荒岚?!” “圣女的荒岚甚至无需外器??它自成容器。” 天才,这才是天才!对他们兑泽千机门而言,霜淩的天才程度已经远超那个姓顾的。 多年前他横扫九洲,在千机门三日从零基础铸成顶级宝器剑鞘,曾经破了无数人道心。但现在看来,眼前的少女才是真正得天独厚的超自然天才! “这包裹的命火是谁的?被温养得很好,荒岚竟还有如此效用?!” “荒岚,究竟是什么!” 对于世界顶级科学家而言,就好像他们一辈子搞了无数顶尖发明,但是发现竟然有无数更加优越的先进材料,而他们一无所知。 霜淩没有隐瞒,因为在原著中兑泽洲无力抵抗已经权势滔天大男主的吞并,但也重创了这个仙魔帝君。顾莨靠着一线天机碾压全世界,但如果这一线天机也能为天下人所用,虚假的天才也就不复存在。 “荒岚是灵气与魔气融合,不过并不适宜每个人,为了安全考虑,也最好不要声张。”霜淩简单说明了荒岚的结构,也提醒了他们。 毕竟以荒岚修炼的确是顾莨首创,其他人没有理论指导,且没有某人那样的天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冒险。 好在千机门的长老们一心只想炼器,根本不想修炼,他们很快就带霜淩看了这次封魔固阵大典上需要的阵法灵器。 是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都在逐一炼化之中。 这就是大典之上,围绕已经隐匿的阴仪魔域之外、封魔大阵边沿,被重新加固烙印的点位,也是顾莨曾经做了手脚,最后直接引爆阴仪的东西。 现在想来,霜淩似乎已经很清楚男主是如何做成的。 只要有九荒息岚书的至高心法,再加上阴阳双合鼎的运转,便可以操控世间一切荒岚。 第40章 并蒂之生 “啊?” 霜淩根本没反应过来。 秾纤的眼睫眨了眨, 秋水瞳中满是不解,倒影出一道微微欺近的身影。 顾写尘抱着胳膊垂眸,很平淡地问, “有?” 霜淩完全愣了:“不是,什么啊!” 她在问他的剑意到底为什么变。 他有没有不慎沾染魔—— 顾写尘低头,领襟上的霜花一闪而过,眼底似是很平静。 “那我是第一个?” 霜淩都服啦, 十分无语地看着他,“第一, 你什么不是第一啊!” “所以没有过。”顾写尘笃定地点点头。 “没有, 什么都没有。”霜淩崩溃抱头。 神经病啊! 霜淩泄愤地一掌拍向人机。 顾写尘却好像恢复了正常,眼底带着几分淡淡的满意,然后眼都不看随手捏住人机,嘎达一声,这重金打造的兑泽战力教练就停机了。 他十分淡定地松开手,垂眸扫过她忿忿神色,脸颊微微透粉。 霜淩气恼地仰头, 只能沉着嗓音指控他, “顾写尘, 你在转移话题。” 少女声音清凌, 故意压着也还是带软钩一样, 顾写尘淡淡看她。 “你到底有没有?”她问。 霜淩眼底清明, 剑气坚和, 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出色剑修,她走在他一手拓炼出的大道上, 进境到几乎快要元婴。 而她却似乎在他眼底感受到了几分隐约的魔气。 修魔是不能飞升的啊! 修道才能成真仙,修魔能成什么? 要知道, 原著中大男主走出一条仙魔同修、独一无二的大道,最后也还是在九洲之内称帝,没能飞升成真神。 这样进阶登顶的顾莨的确是够强的,也确实成为了九洲新一代绝世天才。但他并不能脱离人的范畴,过的还是人间日子。 为什么说顾写尘是修界万年来唯一的飞升希望? 因为只有他是真的纯粹地、无情地修道,不染一丝尘埃,不坠一分意志。 飞升其实真的很难很难,不能因为顾写尘的天赋等级而跟着通货膨胀,他的速度根本不是正常人能达到的,即便是乾天帝君那样坐享天地无垠资源的上位者,也卡在化神中后数百年不得进。 所以在二十多年全凭一己之力悟道、参破、不断进阶,在这片古老大陆上走向证道。 顾写尘是唯一。 他怎么能走岔路呢? 更不要说,如果他是因为她走上了岔路——霜淩忧心忡忡。 原著里汲春丝不曾绵延这样久,开局就直接引爆了两个人,一个残破己身一个修为尽毁,惨得干脆利落。但现在,霜淩好像隐约看见了汲春丝在蛊者身上埋下的草蛇灰线。 圣洲之下公然叛魔,顾写尘可以不要他的名,但怎么能不要他的道? 不然他就飞升不了了呀。 霜淩很着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其实如果顾写尘飞升不了,那留给她的时间就更多了才对,她可以慢慢地修炼,就算这辈子都飞升不了做个普通人那也很好。 但她就是很急。 在她的认知里,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里,顾写尘是要飞升的。她看过他、学过他那么多剑,知道万中无一的天才才能剑指青天。 等到一举飞升天下知,九洲对他的围剿,帝君下达的敕令,也都将化作笑谈。 所以你有没有…… “没有。”顾写尘垂眸看着她,声线冰冷平静。 霜淩陡然松了口气,他看起来虽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但的确也没有什么走火入魔的迹象。 “你也是我第一个亲的。”他淡淡地说。 霜淩静了。 啊啊啊啊啊。 神经病! “要第二次吗。”顾写尘仍然淡淡地问。 霜淩的心情被他搞得起起落落,最后简直是恼羞成怒,转身就跑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入魔。 看起来像是疯了! … 另一边,巽风洲外,一架极小的飞舟悄悄贴地离开。 叶敛非常低调,独自一人穿行森林遮挡,的确没有惊动任何人。 由巽风向北,要小心避开乾天圣洲的帝阵范畴,悄悄向兑泽洲潜行。 一路走来很顺利,却在入境兑泽之前,在与之接壤的坎水—— 被龙城少主水灵灵地拦了下来。 龙少主在这事上也是大有天赋。 上次他在兑泽坎水之交的天狐男风馆留下了十分不堪入目的回忆,现在这个关头,更是敏感得很。 坎水以水系四通,龙成珏直接悄无声息地游了过来,看着僵硬的叶少主,表情得意。 “开什么玩笑,水上有风吹草动我就能猜出两分三分,你去哪?” 叶敛脸通红,但是不善撒谎,于是只好沉默。 龙成珏猜也能猜出一点。 说实话,帝君的敕令一出,整个九洲态势都很紧绷。 一代神话,十年剑尊,就这样公然被判刑对立,九洲通牒,所有正道之士……特别是像他们这种从小被顾写尘的传说同步吊打着长大的年轻一辈,都难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你是不是去帮霜仙子?”龙成珏压低声音问,还有点酸酸的。 叶敛紧张地握紧了身后药箱。 叶家人是真的不会撒谎,也是真的很善良,如今已经有大量被魔祸所伤的普通百姓流入巽风洲内,巽风叶家都会救治,这些消息坎水很快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龙成珏想了片刻,下定决心,“我带你走水路。” 他目光谨慎地向远处瞟了眼,“毕竟你后边已经有人追来了。” 离火洲的人一开始并未发觉,但是明青嫣心系顾莨,哭着闯进了三清宫内,才发现叶少主并不在。她倒没多想,以为叶敛是应帝君之命出来替顾莨寻找药材了,于是执意跟来。 叶敛心中一惊,他们巽风洲从小到大清正济世,对这些尔虞我诈十分不熟悉,他的心思也纯善——要不也不至于在八年前被顾少尊直接打碎道心。 龙成珏哂笑,“离火洲现在急得很,为了他们的女婿呢。” 眼下帝君有意让顾莨做封魔固阵大典的执刃,但顾莨真的能当得起这个身份? 当仙魔混战,生灵涂炭,谁能稳住太平? ——当然是能飞升成神的那个人。 一个化神能打一万个元婴,但终究是人。 但一个真神降临,足以对抗整个修界。 九洲之间界位动荡终究是唇亡齿寒,圣洲看似仍在平衡上下洲,但已经隐隐有了向坤地王族开刀吞并的念头,离火三清宫找回了和圣洲姻亲的公主,如今正是势头火热。 可这些年他们这几洲,为了稳住上洲之位,向圣洲贡奉的还少吗? 龙成珏眯起眼睛,打了个水漂。 “我可不希望顾写尘真的被帝君逼反了。” “现在一切还有余地。” 总之,别惹顾写尘。 … 上下修界隐隐动荡,兑泽洲内却是喜气洋洋。 霜淩在千机门几日,陆续为所有炼器替换了荒岚的炉息,菁纯,稳定,足量。 不夸张地说,整个千机门的炼器整体效率被提高了百倍有余,相当于在今年跨入了千机新纪元。 一时间,霜淩在兑泽之洲成为了神圣的化身。 所过之处人人目光狂热,誓要守护她的安危,像是合欢宗势力在外又发展了一个洲,千机门变成合欢宗(兑泽分宗)。 霜淩觉得哭笑不得。 但也的确有好处,夜宁的灵魄命火得到了更好的温养,她和顾写尘也在九洲围剿之中得到了难得的休养调整。 ——虽然此人的休整不太对劲就是了。 霜淩对他很无语,但是又常常在角落里悄悄观察,似乎顾写尘一切如常,修炼打坐练剑,神智清醒,冰冰冷冷,时不时地盯上她。 霜淩捂着嘴,脸通红,一脸严肃地躲他远点。 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全部经过她的手下,都有了她能掌控的荒岚之息。 眼看固阵大典已经没有几日,顾写尘还没剖圣女的魔丹,也没有对圣洲归降的意思,那他们只能自己掌握更多优势。 等到镇阴钉全部被送往圣洲之后,霜淩向擎拆长老求得了千机专制的藏身密器。 她没有请求叶少主直接来兑泽洲,也怕给千机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叶敛说的地方就在西境之外,他们将在那里汇合。 所谓藏身密器,是一种能够隐身的飞舟,善用天地灵气形成光影的精妙折射,以形成视觉盲区的效果,不愧是科技水平最高的洲界,这对于逃亡人士来说简直是神器。 为了表示感谢,霜淩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板巧克力。 大家欣喜地闭上了眼睛。 霜淩觉得她在炼器之道上还真的有点天赋,因为她可以直接控制荒岚的浓度和转速,第二次再试炼就成功成型,火候掌控得很好,拉出的——不是,炼出的形状很规整。 她还加了蜂蜜、砂糖、坚果碎,味道可以模拟出七成。 “别客气,都尝尝。”霜淩谦逊地说。 擎拆长老看着那成型的黑粑,颤抖地接了过来,“…” 千机门陷入祥和的沉默。 圣女身上的荒岚如此超前,她的饮食习惯也是非同凡人啊,非同凡响。 擎拆长老转头看见抱着剑的顾写尘,“少尊,你先,你请。” 顾写尘扫他一眼,“?” 他早就吃过了。 霜淩揣好自己的东西,抬头看顾写尘,“其实我自己去就可以。” 有了藏身密器,也不至于被人发现,关键是她这一趟的目的和顾写尘关系也并不大,他待在千机门还安全些。 第41章 浇灌心花 不能让顾写尘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 霜淩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十分清晰。 大概是因为顾写尘绝不会支持她的想法,他一定会继续按着她强行飞升。 霜淩紧张得心怦怦跳,幸好她是这世间最熟悉荒岚、运用最精妙的人, 袖中荒岚悄无声息地掩藏好了冥业冰莲的第二朵,快到几乎只是一息的事。 顾写尘目光探究,但的确没有发觉什么。 四周皆是白雾,远处隐有火光。 他身形清冷, 眉眼低垂,从来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霜淩松了口气, 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 发现冥业冰莲并蒂而生,霜淩脑海中立刻划过很多种可能,但这些,她都不能和顾写尘说。 顾写尘无疑是可靠的,强大的,甚至强势的。 但他们之间就像这漫天的大雾一样终究隔着不同的立场。 即便是能转生摆脱这具特殊的合欢圣体、摆脱和顾写尘绑定的情蛊,但她现在也暂时还不知道能去哪里。 故土隐没, 合欢宗四散, 难道她还能回去上大学啊? 只不过如果能养一朵冰莲, 那她在那诡谲神秘的圣洲之前就多了一条退路。 同样顾写尘也多了一条退路! 如果以后她能回到阴仪魔域, 那——当然就更不能对顾写尘提及半个字了。 霜淩已经自责汲春丝对他的影响, 今后若是她彻底回到了魔域, 那也就将彻底和顾写尘相对而立。 毕竟他怎么也不可能去魔域吧?他若能摆脱汲春丝, 当然是立地飞升,走那条本就属于他、而今终于没有人能阻碍的大道。 现在既然知道了合欢圣女的金印都和帝君有关, 帝君自己或许就能掌控圣女,那所谓敕令对顾写尘的最后通牒, 让他截杀合欢圣女剖魔丹,其实也只是要他一个态度。 要他对正道皈依。 顾写尘是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归属感,天道之下独一人的存在。他并不愚忠岁禄剑宗,也并不听命于乾天圣洲,顾写尘只做出他自己的选择。 但归根结底,他都要修仙飞升。 看他一直以来他带她飞升带得有多变态、有多惨绝人寰就知道了,他是多想飞升的一个人啊! “…”霜淩祥和地闭了闭眼,按住自己袖中那团冰凉的花苞。 再睁眼,看了看顾写尘。 白雾恰好弥漫如指尖拂过那冰冷清晰的眉眼,他的瞳孔仍旧漆黑如星夜,盯她的目光很清寂专注,让霜淩莫名有一秒的出神。 顾写尘伸手,指尖在她下颌上轻轻划过,“你悟了?” 霜淩眨了眨眼,有点羞恼地打开他手,“…没有!我没你那么天才。” 以前因为授剑带练所以习惯了,但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太习惯顾写尘的接触了。明明他这个状态是很不对劲的,而他自己却似乎没有察觉。 顾写尘收回手,眉目淡淡,“不要妄自菲薄。” 他也还在研究罢了。 但霜淩的确悟到了许多原著中并未清晰着墨的逻辑。 显然,圣洲之内有人——或许是在任的乾天帝君,或许是在他之上有更高的存在,他们早就意识到这世间有荒岚这种比灵气与魔气都更为强大的修炼方式,也意识到阴仪魔域中降生的合欢圣体是荒岚最好的传承容器,所以他们早就开始加以控制。 圣洲能从合欢宗之中挑出来天赋根骨上佳的人,将他锤炼成下一个天才,就像身覆蓝印的君唤。 是为了效仿顾写尘吗?造出和他类似的天才?还是别有目的? 大男主看似独走一条仙魔大路,实则也是在权力中心之间游走的玩偶,到最后他能接过九洲仙魔一统帝王的座位,很有可能是帝君已经得到了更高位,不在意人间帝位了。 霜淩隐隐觉得这背后还有很多更庞大的真相,可她眼下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保全自己,保护好她的子弟,最后别牵连顾写尘。 所以,冥业冰莲该如何使用?眼下怎么把夜宁救回来? “叶少主呢?”她捂了捂袖口,站起身。 顾写尘眼神淡漠,剑尖在地上轻掠。 正好此时叶敛和龙成珏也陆续甩开了三清宫的人,摸索着找了过来。多亏叶家独门的闭息丹有特殊香气,在这没有方向的白雾中能够指引。 “有吗?找到了吗?”叶敛跑过来。 霜淩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让开身,“在这里。” 叶敛没急着去看花,先打开随身带的药箱锦囊,倒出小瓷瓶再给每个人服了一颗闭息丹,否则时效一过就没有用了。 然后他才垂眸看向含苞的冥业冰莲—— 独自生长在荒芜地之中,此刻含苞未绽,合拱成一簇向上掐尖的莲瓣,片片闭合,等待着生命的浇灌。 叶敛温和又激动地笑了,“没错,就是它!” 然而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冥业冰莲的花萼之上,忽然微微睁眼,有一瞬的停顿。 他看出来了。 虽然叶敛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冥业冰莲,但叶家从小到大遍览天材地宝,各种奇珍花草,此刻也只有叶敛能看出细微的差别—— 这或许是一朵并蒂莲。 生了两朵,可以转生两个人。 但叶敛只是一瞬怔愣,然后就立刻垂下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人人都在讨伐合欢圣女,说她蛊惑九洲剑尊,罪该万死。 可传说中,合欢圣女代代自魔域中自然孕化,谁又问过圣女本人想不想要这种传承? 叶敛是一个内向的人,作为少主,这种过分的谦和在刀光剑影的九洲修界当中没有任何好处。但叶敛意外地能够理解霜淩的处境。 他并不清楚霜淩作为合欢圣女一路是如何走来,但他知道霜淩同样也是个优越的执剑人,她并非靠蛊惑人心而成长。 于是叶敛只是温柔地蹲下来,看向霜淩:“把它收好吧。” 霜淩似是也明白过来,眼底一热,感激地握紧了手。 顾写尘的眸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指尖不爽地捏了捏剑柄,表情平静。 龙成珏十分新鲜地围着冥业冰莲四下转了一圈,“就是这个?凭这朵花儿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叶敛摇了摇头,“并非那么容易。” “即便有了冥业冰莲,也只是一个开始。” 长生之术、转生之机,多数人求飞升也不过是为了永恒,可想而知此事的难度。 首先要温养灵魄命火,以叶家医修道法冶炼,同时以复杂精密的药材和复生者的血引,精心浇灌冥业冰莲,复生的过程,也就是养一朵花的过程。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霜淩轻轻拢了拢袖中的那捧夜宁的命火。 “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交给叶家,当然,我现在并不能给予十足的把握…”叶敛有些腼腆地低头,“坦白讲,叶家最初是因上上任帝君之命,开始进行百年构想,而这是第一次践行。” 因为这种精密复杂的道法就已经经过了十代人的更迭完善,加之是到了叶敛这一代才终于从浩瀚古籍中觅得真正适宜的天材,今天得以找到。 巽风战力并不强,这一术法如果直接交由帝族,那叶家将彻底成为圣洲的长生傀儡。 这话不明说,龙少主也能理解得十成十。 归根结底,当天下有共主的存在,即便他们是上洲也终归不过从属罢了。 霜淩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她正要伸手,三清火却猛地窜天而来,火星差点就要迸到莲瓣之上,几人顿时十分一致地侧身遮挡。 “在这里!找到了!” “合欢圣女,快快束手就擒。一出荒芜地,九洲高手都会前来追杀——” “妖女,劝你莫要再蛊惑顾少尊,不要铸成大错!” “叶少主,难不成你也要叛逃吗?” “乾天帝君有命,离火三清宫听令,大典之前必须要给顾少宗主抢到!” 龙成珏不爽地啧了一声,转了圈双刀,“真难缠。” 离火现在完全是圣洲的第一狗腿。 明青嫣捂着流血的手臂,缓缓从白雾中走了出来,看着一袭星灰背负重剑的顾写尘,其实在荒芜地中传不出消息,而她……其实也不忍将顾少尊的行踪真的透露给圣洲。 “封魔固阵大典的执刃,本来是你的。少尊。” 霜淩其实一直觉得明青嫣是个很复杂的人。 她既不愿与合欢宗有任何瓜葛,可在宗门之中又会在意合欢宗人对她的冷落。她既和大男主打得火热大修特修,心中又始终收拾出一块干净地留给顾写尘,仿佛顾莨是她的一场大型退而求其次。 就像此时,明青嫣眼神哀痛,“少尊,九洲动荡,正道之士需要保护天下人不受魔害,你除魔卫道二十余年,怎会和魔修在一起?你定有你的苦衷。” “帝君敕令,不过是殷盼你的回归,天下谁人不知你的独绝?” “请把这朵天材交给顾莨吧,无论是你们二十多年的情分,还是乾天帝君的信任,都是可以弥合的。” 明青嫣几步走上前,举着被霜淩砍伤的胳膊,破碎又坚强地认真行礼。 “今日——我不是离火三清宫的公主,不是少宗主未来的妻子,我以岁禄不在峰弟子的名义求你,回归正道吧。” 叶敛和龙成珏都被这凛然正气惊到了,这三清宫的小公主,到底是来摘花的还是来劝顾少尊的? 半晌。 顾写尘的表情终于动了。 他看了明青嫣一眼,明青嫣心酸软成泥。 第42章 故土出现 他眼底有魔印。 在顾写尘锋锐眼尾闭阖之前, 霜淩看见了涌动的……莲花纹样的魔印。 出现在九洲第一正道剑尊的眼中。 这个认知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霜淩唇角滚烫,眼底惊颤, 在他触碰到舌尖的时候才骤然打着哆嗦回神。 霜淩猛地推拒他,想要仔细问问:“顾写尘,唔——” 然而却被不由分说、十分轻松地按住。他身形比她高大太多,光是一只手就能完全按住她的后脑勺, 让她脖颈微微仰起。 寒山松雪,被烈日映照。他的触感冰凉又滚烫。 汲春丝中蛊双方的肢体接触, 经脉之间有种超乎寻常的四溢灵流, 霜淩打着颤,努力清醒,忍不住想掐醒眼前的人。 那是魔气。 是魔气啊顾写尘! 你疯了吗? 怪不得他最近行为这么怪异,这么出格,他在被魔气影响。 那么这些情绪都不是真正的情绪,而是魔气浸染带来的沉沦……贪嗔爱欲,这本就不会出现在顾写尘的世界里, 是汲春丝影响的……是合欢圣体的影响! 霜淩呼吸被掠夺, 眼底蔓延湿润, 急切又焦灼。 她好像真的误了他的大道。 霜淩在为这个人的大道着急, 而他已经亲到了她的舌根, 霜淩浑身一麻, 干脆手肘膝盖全都上阵, 可是推不动他分毫。 顾写尘就按着她,咬住唇瓣里里外外亲了一遍, 明明干的事已经这样超乎他的常理,可眉梢神情都始终是冷冷的。 怎么会有人学这些事也这么快啊?? 霜淩身上也越来越冷, 最后霜淩眼底沁着热意,羞愤地直接咬了他一口,顾写尘微微一顿,这下是真的退开了。 然后他平静地微撩衣摆,挡住。 垂眸看她。 那双漆黑冰蓝的眼底像是有剑意硝烟缓缓弥漫开,荷尔蒙和黑气一起翻涌,锋利中浸透清冷美感,带着极强的侵略意味。 霜淩连退好几步,心跳得极快,捂住发红的唇角。 气息太灼烈,她甚至有点腿软,竟然有些不敢看他,又不能不直面这一切的问题。 “顾写尘,你怎么……”霜淩喘了口气,捂住唇角,“你疯了?你好好修炼为什么要沾染魔气?” 她的眼神像是看那种天之骄子考试帮人作弊一样,你看不见这头顶的封魔大禁吗? 察觉到他有了心魔之后,他这一切举动就都有了解释。 顾写尘淡漠地看着她,“沾染魔气,你吗。” 霜淩哑口,虽然她并不修魔,可顾写尘的一切却的确因她而起。 “你先控制一下,”霜淩叹了口气,“我会有办法的。” 只要她能种好花,能摆脱情蛊和圣体,那顾写尘也就能免受影响了。 “很难控制,”顾写尘眉眼冷静,抬手擦了擦她唇边的水渍,“你呢。” 霜淩连忙举起双手,眼中惊亮:“我可没沾啊!” 顾写尘的指腹在她唇瓣上压了压,“我说这个。” 霜淩呆住了。 顾写尘淡淡问,“你能控制吗。” 反正他不能。 想继续。 霜淩从没见过染了魔气的人是这样的。 冰冷,强大,好像已经完全疯了,但又好像一切尽在掌控。 他依旧不对他做的任何事进行解释。 藏身飞舟中的空间狭小,他们挨得很近,但是互相并不理解。 霜淩不知道说什么好,胳膊小心地碰了碰袖中冰莲。 同时,顾写尘看向自己识海中的那朵含苞欲绽的金莲。 心魔,只是很少的一缕魔气。 他当然没有要修魔的意思,没有这个必要。 天地灵气修炼起来对他而言已经很简单,何况他还要带她一起飞升。 只不过魔的体质过于直白简单,总共只有十阶,他像是试验一般,很轻松地就理解了这个体系如何修炼——需要以浓烈的爱欲恨浇筑,炼化魔气。 碍于先天情绪平淡,他已经较慢地试着炼化那一缕心魔,却发现—— 仍然很快就能破阶。 过于简单。 顾写尘很平静地看着她,“闲来无事,研究一下,等等你。” 她还没结婴,距离化神还需要很久。 霜淩的羞愤退潮。 自己缓缓闭眼:“…………” 真不想跟他说话,真不想活了。 真的很怕大男主听见这种话,又很怕大男主听不见这种话。 最好还是让顾莨听一听吧——霜淩露出痛苦面具,不然破防的就是我了! 魔气也能炼着玩,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了但是嘴还能亲人,可怕的很! 霜淩也学他,冷淡地转过头,小脸肃穆地看向远处海天交汇处的金光。 所有人都在等待九洲剑尊皈依正道,而这个人他根本不在意,他狂得很。 “顾写尘,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可以问问你手中的剑。” 她的北鼻剑也始终在她手边,所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顾写尘手中剑的冰冷孤正,万法玄妙。 在霜淩有了自己的剑意之后,真正地像个剑修一点点成长那样去看待人世间,她是真的……佩服他的。 不能继续下去了,顾写尘对世间万物的掌控力太强,所以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她这场魔祸终究是要离他远去。 找好地方种好冰莲,解开情蛊解脱双方。 负起自己的责任,结束一切——霜淩眼底澄澈,认真地握住了拳头。 “…我不会堕魔。” 顾写尘看着她,像是给了她一个保证,“只要你好好修炼。” 十年飞升,在我身边。 我可以等。 … “顾写尘来了吗?” “没有啊,他若出现,能没有感觉?” “那帝君可要……” 东海之滨,海雾弥漫,封魔固阵大典已经开启。 镇阴钉落下之后,开始以此处的阵眼为中心,在九洲四海之内缓缓呼应,构成辽阔而巨大的封魔大禁阵网。 此处算震雷洲界之外,帝君并未出现,但帝权之威压无处不在。 人们仰望天空,没有看到那道月白色负重剑的身影。 负责押送四十九枚镇阴钉的千机门人散落处处,阵眼位的擎拆长老颇为骄矜地捋了捋胡子。 就算来了,能让你们看见?他们千机门的藏身密器可不是吃素的。 此刻,霜淩和顾写尘刚刚落在东海边崖外的一棵树上。 繁茂的树冠掩映着他们的身影,千机门的藏身密器也的确高级,顾写尘化神的威压被藏得滴水不露。 此处是封魔大禁的阵眼,九洲已有许多人被派遣到这里,参加固阵大典。 没人知道,顾写尘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不久前见过他们的龙少主和叶少主也坐在点阵位前,还有和他们在荒芜地打了一架的三清宫人——上四洲的人都需在此,坤地王次女坐在他们旁边,脸色隐忧。 “那今年到底由谁执刃啊?顾少宗主吗。” “也没看见啊?” “顾少宗主眼下声名正盛,若不是他,圣洲还能选谁?……” 没人知道,此时的顾莨——也在现场。 顾莨被顾沉商绑成了一条人形符,鲜血淋漓的身上,写满了魔域的符篆。 “够了,停下!顾沉商!你忘了艮山顾氏收留你这么多年的恩情吗——” 顾沉商的剑尖顿了顿,然后更是下笔如有神。 一脸木讷地一刀三刀五刀,尽显合欢宗大能的资历。 顾莨的血已经要被放干了,想他堂堂岁禄少宗主,竟然被一个合欢宗的余孽搞得如此凄惨! 心魔要他忍。 “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卧薪尝胆,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莨咬牙阴恻恻地怒吼:“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也活不成!” 心魔语塞,若不是他残存的力量只够他生死绑定一个宿主,他早就跑了。 可当初他窜逃出来时顾莨还是光风霁月的岁禄少宗主,是世间大气运集成,谁知道会变成如今模样? 心魔只得徐徐解释:“他的符篆,我能识出。顾沉商是合欢魔修的紫印级别,位置极高,他写的符篆是唤醒术,越过禁阵去唤醒沉睡在魔域之中真正的巨魔,开启阴仪魔域……” 顾莨浑身带血:“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心魔:“我可以以你体内残存魔气,改写那符篆的流向。封魔大禁绵延万里,由四十九枚镇阴钉围绕,只要将你的魔气集中于其中几枚,令其失衡,就能爆破阴仪魔域。” “以魔域生灵之息,充盈你身,涅槃重生——” 顾莨的心动了。 其实若是嫣儿帮他拿来了一朵冥业冰莲,他即刻就能恢复经脉,可惜! 谁帮夜宁抢走了冥业冰莲? 还用说吗,自然是合欢圣女——而合欢圣女背后是谁? 顾莨的心头刀刻一般滚过那个带血的名字。 顾写尘……顾写尘…… 心魔:“只要你今日魔功得爆,立刻就能破境出窍。” “这个进速,便是顾写尘的天赋也已不算什么。” 顾莨被顾沉商拎起来,心底冷笑:“好。” … 另一头,霜淩看着远处天际的封魔禁阵。 顾写尘在她身后靠着,眉目压着冷戾,像是难以释放般。 七七四十九枚镇阴钉,从南边的坤地向北部的乾天,点位呼应,金光浮动,缓缓流回东海之滨,霜淩能感受到每一处留下的荒岚之息。 她稍稍松了口气,的确是稳定的,不会像原著那样爆破阴仪。 忽然,一道紫红的血色在阵眼上空的阵法中一闪而过。 第43章 尽头种下 不知怎么, 那瞬霜淩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摁住他。 顾写尘垂眸,眼底弧光冰透。 到今天霜淩已经明白,顾写尘这个人, 有些时候越冷静事越大。 现在他这个样子,就像是要淡淡地砍翻全世界,然后当众爆个大魔。 拿自己的正道之路踩着玩。 “顾写尘?!” “少尊——真是少尊来了!” “少尊会听从帝君敕令,剖圣女魔丹吗?” “你、你们方才你们看到了吗, 合欢圣女的真容。” “我只看见了一瞬,天啊……惊鸿一瞥, 不过如斯…” …… “醒醒!你们也想被蛊惑吗?!” “方才禁阵出了问题, 一定是合欢圣女想趁机打开阴仪魔域,只是被帝君识破了。” 因为他们二人的出现,沉寂的封魔固阵大典彻底掀起波澜。 顾写尘的目光没有半分偏转,就只淡漠地看着霜淩,长睫覆影,看不出多的情绪。 霜淩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看了顾写尘好几眼,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她好像是隐约觉察到了圣洲之内的诸多疑云, 和她有关, 也和顾写尘有关。 那种压在她头顶的控制力量, 像是随时都能把她抽离, 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上。 但顾写尘出现, 摁住了她。 她现在也按住他的手, 和他眼底隐约浮起的魔印。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刚才她有可能被圣洲的力量带走吗? 那的确对他非常不利。 霜淩手中被强行按住的那把封阵剑,其中隐约流动着浑浊厚重的荒息。让阴仪魔域中的合欢圣女、站在封魔禁阵的阵眼之位、让她亲手落下封阵之剑, 简直是刻意的讽刺。 站在无数的目光之中,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虚空那古老空漠的视线。 她现在似乎有了两个被圣洲关注的身份, 一是被帝族用来孕育帝嗣的合欢圣体,二是有希望按照顾写尘来捏造的下一个天才。 所以那道目光探究,觊觎,高傲,作壁上观。 看小老鼠晕头转向在命运之中,并冠以正义之名。 霜淩始终有种被盯住的阴冷感。 代代合欢圣女,究竟有多少被利用?被献礼,被孕化,然后怎样被处理? 而那隐秘的最高权力,又这样榨取了多少人。 她的瞳孔透出隐忧,按着他随时准备砍人的手,“顾写尘,这帝君有古怪,我很担心。” 顾写尘看她片刻,淡淡地从身后祭出了冰息重剑,“不用担心。” 她被顾写尘从半跪状态拉了起来,两方化神之力在无形中对冲,刚才那柄怎么都甩不开的剑就当啷落在了地上。 按在霜淩头上的控制力量也随即消失。 “至少你学会了先看我。”顾写尘平静地说。 然后,冰蓝色的刃光照亮阵眼。 上次就是这把剑,生生捅穿了乾天圣洲赖以为尊的玄天帝阵,古圣兽通天巨蟒带着他们直上九天。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心生澎湃之感,哪怕立场已经彻底对立,这世上谁人不慕强者? 顾写尘的剑一动,场面的局势彻底紧绷,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擎拆长老在台下隐隐坐不住,心里长吁短叹,他们有了藏身密器怎么还是出来了?明明可以好好藏着的! 但今日这局面,要是圣女出了事……他们千机门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四十九枚镇阴钉都能被她一人稳住,这是何等神力?这说明圣女被开发的潜力尚不足十分之一! 龙成珏和叶敛同样也面色紧张地看着场中情况,不知不觉间,上洲已有三洲向霜淩与顾写尘倾斜,九洲局势发生着悄然变化。 离火三清宫的人振臂高呼:“围剿坤地!王族早有不臣之心!” “虽为帝族姻亲,却与魔孽为伍,自甘堕落!” 颜玥率先反应过来,把已经清醒过来的君不忍扔在一边,起身飞快地说:“少尊,这次,坤地愿与你站在一边!” 仙盟盛会时,局势不明朗,但现在他们已经被推着入了局。 顾写尘率先叛魔,他们已是下一个。王次女非常认得清形式,从九洲动荡开始,帝族就没想放过占据天地古灵山的坤地王族。 今天彻底将他们逼反,为的不过是切割他们坤地继承的古址。 若不反叛,只有灭亡。 坤地虽能驾驭万兽,但一直以来都是上四洲中战力最薄弱的,今日即便能战,也是鱼死网破——但若加上一个顾写尘,情况立刻大不相同。 眼下他们是最先挑战帝权的两股势力,合力是最有利的。 颜玥压低声音,下定决心,飞快地向他们:“我们王族与帝族姻亲千年,帝君迭代继任数位,但是王族内部一直有隐秘传闻说……帝君其实,从来没有死过。” 霜淩双瞳微微睁大。 乾天古林祠庙,那片被掩藏的荒息之中,藏的难道是始祖长生帝君? 顾写尘微微蹙眉,想要回忆什么,但又似乎并没有任何回忆。 颜玥看了看头顶,“这次大典过去帝君要选帝后,并不只是为了孕育帝嗣,而是说明他现在这具身体应该已经不行了——百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帝君出战,他强不在战力,而在于敕令与控制力。” 颜玥认真看了眼霜淩,最后对顾写尘郑重地说,“少尊,王族是对帝族最熟悉的人,我们可以合作。” 霜淩飞快地消化着颜玥透露出的消息,那团迷雾又向她展开了一点——真正的帝君,难道是仙洲创立之初的始祖之人? 他一直拖着不死,肯定是终生卡在某个境界,无法飞升。 所以他要靠模拟顾写尘这个万年一遇的修道天才,来炼造飞升? 从君唤到君不忍还有更多他们并不知道的资质者,被始祖帝君当做试验品——若能成功用荒岚炼化其他人,是否就能炼化他自己? 是这样吗……?霜淩惶然看向顾写尘,心中一阵恶寒。可她又隐约觉得,绝不仅仅如此。 她,合欢圣体,作为帝嗣的孕育载体,肯定也在这种代际传承中被迫发挥了作用。 她和顾写尘都是漩涡中的人。 霜淩浑身发冷,但小臂触碰到那朵冰莲花苞,心情又镇定下来。 没关系,她可以把他们俩都从漩涡中拉出来。 颜玥在这一番投诚示好之后,其实略紧张地看着顾写尘。 谁不知道顾少尊多年来独来独往,即便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剑宗也能说抛就抛,他真的能接受盟友吗? 然而霜淩一把握住顾写尘的重剑:“好!” 她飞快直接地就替他答应了,毕竟乾天帝君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利用她也利用顾写尘,这种情况下他们不联合起来难道等着被搞? 如果头顶的正道早已腐朽,顾写尘才是最能站在九洲之前、代表大道的那个人。 顾写尘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没有拒绝,九洲无人能破的那柄重剑,就随意地被少女拨楞着。 “嗯。”他同意了。 颜玥都不免一怔。少尊竟然,就这么,轻易就听了? 那……那多亏霜淩没有以魔修灭九洲的心,若是她有这个心,你这九洲剑尊难不成还要转而修魔? 颜玥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的世界观被打碎重塑了一遍。可恕她直言,少尊这看着也不像是喜欢霜淩啊? 顾写尘这种人也会喜欢谁吗? 颜玥一瞬间心头万绪掠过,但断不可能失去这个机会,她立刻拱手行过王礼,随后白虎号角遥遥吹响,南部王城传来回响。 整个九洲由南向北,地动开始了,像是昭示着一场大事的开启。 所有人一起向远方看去,霜淩也跟着远目。 当大男主这面旗帜倒下之后,真正的恶意开始显露——但她想,这正道终究有无数好人,能撑起下一个十年的平和。 “颜玥,你竟敢反叛圣洲!王君怎会放过你?!” 一道声音从天空中突兀地插了进来。 “?”霜淩听出是谁,甚至有点亲切地抬眼看去。 说实话,太久没见过顾莨,她都感觉有点惊喜,想不到男主的出场方式还是这么特别—— 他整个人像是被炸成了血花,从头到脚写着不知名的符篆,阴沉愤怒从海雾中掉下来。 “顾少宗主!” “是顾少宗主!” 顾莨刚才被顾沉商当炮仗炸,等顾沉商潜入阴仪后,他找准机会往旁边摔了下来,一边俯冲,一边咆哮。 “帝君在上,仙盟盛会之后,我遭合欢魔修所害,但今日幸不辱命,保住了封魔大禁,不被魔孽所破——” “我代表正道众生,强烈谴责叛魔者!” 今日风云际会,这些纵横捭阖本该是他来做的,坤地会成为他的第一片政治土壤,借势而起。 无妨,他顾莨仍会是天地气运之子,终究能东山再起。 那冥业冰莲花开并蒂,就算一朵给顾夜宁用了,另一朵呢?谁用? 截杀合欢魔女,找到另外一朵! 他要借着乾天帝君的手,夺回他的一切—— 一剑冰蓝破海而出。 浩瀚剑气掀开了浓郁的海雾,直接碾上顾莨烂风筝一样的身体,把他打进了海里。 咕噜噜冒着泡消失,海面只剩下一团血。 “……” 这一剑是一个开始。 顾莨完成了他真正的血祭。 顾写尘的剑没有停下,在虚空中划过一个半圆。 清冷冰蓝的幽光映亮周围,寂静一秒之后,浩荡的剑气若雪崩一般通天彻地。 帝君在虚空被剑气扫荡出隐隐的轮廓,他的真身并不在此地,目光却如有实质,看着眼底隐隐涌动黑气的顾写尘,和他身后那个能掌控荒息的合欢圣女。 第44章 永远恨你 霜淩顿时有点紧张。 他不是在和王君说话吗, 还能注意到她这边的动作? 在顾写尘过来之前,霜淩刚略带不舍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凝息地宝告诉她将金丹留下就能不让双方遭受情蛊的反噬,但她这颗方形的金丹到底也是自己一天天一剑剑修炼出来的。 造型如此特殊, 总会舍不得。 而且,她也没死过,自鲨是什么感觉? 什么时机爆丹,怎么爆呢? 这好像是顾写尘唯一不能教她的东西了。 对顾写尘而言, 修为是他立身的根本,他一心飞升, 虽然从出生起就过于天才, 但日日挥剑九万次,也一样是勤勉清苦。原著中即使他开局就被汲春丝爆破,修为尽毁,但仍以落魄之躯坚持修炼。 在男主的视角中那样的顾写尘很可怜,但霜淩却越发明白,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唯殚于大道, 臻于飞升。 她心里一时乱糟糟的, 抬头对上顾写尘的目光和问题, 小声说, “我是问…怎样解开汲春丝。” 怎样让他们两个都能自由。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 笃定点头, “看来你很想飞升, 不错。” 霜淩张了张嘴,“…” 在天才的世界里, 果然没有第二种选项,更别说第三种了! 霜淩真诚地说:“其实我想死。” 顾写尘低头, 唇角啄在她指尖伤口上,“那不行。” 不痛,很痒。霜淩不自在地蜷了蜷指尖,那触感温热濡湿,而他眼底漆黑一片,仍有隐隐的魔纹,这种情况与日俱增。 顾写尘或许觉得他可以随便修魔玩,但在原著中仙魔同修的那个人有多丑恶,霜淩简直再清楚不过——而且魔是无法飞升的啊! 你清醒一点啊! “这个,怎么弄的。”顾写尘轻啄着伤口,眉眼平静又有点疯。 他自然能看出这是自己刺破的。 为什么要刺破自己的手? 霜淩努力地抽手,在顾写尘的敏锐面前,她简直小心翼翼。一连两个问题都是她不能直接回答的,可他总是直接问到关键。 手根本抽不出来。 “阴仪禁阵…我看到沉商了,”霜淩只能一脸沉重地瞎编,“他需要我的一滴血。” 对不起了,紫萱弟子。 为圣女背锅一下。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点头,“那下次我要他一万滴血。” 霜淩:“!!” 完了,他的心魔愈演愈烈了。 ——嗜血!!杀戮! 从前顾写尘一剑能破万人,也依旧清冷如月,剑意清静,现在他好像真的快要变态了。 霜淩焦虑地按住他:“不要这样,你正常点。” 顾写尘淡淡反问,“怎么不正常?所以你刚才问了什么。” 霜淩在他平静目光的逼问下,把那块已经变成翡翠的凝息地宝拿出来,“……我在品鉴它的成色。” 顾写尘根本不信,“你想问什么,问我也可以。” 霜淩听到这里终于有点不服,揣着手嘟嘟囔囔地反驳他:“顾写尘,你毕竟还是个人,你不是什么都懂的。” “的确。”顾写尘淡漠点头,“但什么我都可以懂。” 比如叶家的东西,他也可以很快学会。 霜淩捏紧拳头,又被他装到了!! 偏偏有些人说这种话都真的能实现,徒留别人破防,她还能怎么办,只能无能狂怒打空气。 霜淩振奋地抬头:“顾写尘,你等我——” 他低头含住了她的指尖。 霜淩后脊一麻,连忙抽手,“你干、干什么!” 口腔濡湿地覆盖她创口,带来微麻的刺痛,舌尖舔过皮肤刺破之处,片刻后,她指尖的伤口就弥合了。 顾写尘松开她,抱着胳膊,冰冷薄唇上微染韫色。 “医道也不难。” 所以什么事要和叶敛沟通? 霜淩捂着手,白着脸,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旷世变态。 九洲倾轧一起,他好像要开始日全世界了?? 先别日,你先别日。 顾写尘就用这副平静的眉眼继续靠近,逼问她,“叶敛能帮你什么?” 他天生精准的感官能够察觉出一丝不寻常,霜淩和他之间,有了他不知道的事。 霜淩无法承受他这平静的骤雨,抱着脑袋,“别问了,和你没有关系。” 他能帮我好好活着罢了。 顾写尘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底冰冷的弧光缓缓映过:“哦。” “那你起来修炼吧。” “还有一套剑法很适合你,只需要练三百式。” 无所谓,只要她的修为能追上他就行。 顾写尘眼底漆黑一片,牵着她的手拉起来,“这个和我有关。” 霜淩抱头,打滚,“啊啊啊。” 很快这个也和你没关系了! …… ——“少尊,霜姑娘,请吧。” 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一日黄昏,坤地王城再次郑重迎接他们。 从今天开始,顾写尘已经不再是孤立的叛道者。 新的格局正在九洲之间落成。 霜淩和顾写尘是坤地洲目前唯一的盟友,但哪怕只有两个人,王城还是以最高礼节相迎。在这样的时节,千年王族礼节的古朴华丽中透着凝重肃杀之感。 今日无疑是仙洲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夕之间上四洲已然变天,如今坎水龙少的信息网直接爆炸——从南到北,从上洲到下洲,所有人都在议论坤地反叛、顾写尘彻底为合欢圣女与正道撕破脸。 ——虽然顾写尘本人的态度着实让人难以琢磨。 剑尊又换上了他月白压金的外袍,依旧是九洲清月,身负重剑,不染尘埃。 说他被合欢圣女蛊惑了,那实在是不像,他看起来仍旧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冰冷至尊。 但若说他全然没有感情,可又怎么会为她叛离宗门、对抗正道,甚至任由一个少女为他做决定? 他们之间必有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但顾写尘淡漠的态度让王君和王女心中不免有些不确定,虽然目前他们联手,但顾写尘个人的去留仍然是随心而动,无人能够左右。 王君和王女对视一眼,只能先尽力稳住对方。 王族已反,不日圣洲就会联合其他几洲以平叛之名、堂而皇之地攻打王城,好在,王君从上次坤仑山猎之后就已经有所准备。 他们坤地世代守护坤仑三山,所有颜氏子弟都有御兽血脉,单凭修为,他们的确是上四洲中最弱的,但所有子弟乘驭高阶仙兽,在战场上亦能大放异彩,战力提高数倍。 千余巨兽,飞禽猛鸟,构筑最凶悍的防线,保护坤地所有百姓。 那是从坤仑群山发出的震动。 霜淩点点头,心里也跟着震动。 她所眼见的真正的正道,都在为了保护苍生而努力,而非搅动战争,切割利益。 而现在,真正的正道正在走向顾写尘这一边。 少女身后缓缓浮起了茅风巨蟒的鳞片蛇影,她是从坤仑山中得到了阴阳双合鼎与万年蛇丹,若是需要,在她离开之前也会尽自己的全力。 世界人民大团结,许愿世界和平,这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 颜玥上次在仙盟盛会已经见识过一次,王君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单薄少女竟能饲育通天彻地的十阶古圣兽……!! 没有颜氏这样天然的血脉,仍能自如御控,毫不影响自身,同时练出顶级的身法与剑法。 王君和王女再次对视一眼,若她生在坤地,若她不是魔修圣女……他们将会以最高天材地宝培养她成为大能! 天才啊…… 王君二人并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另一洲的长老们也发出了同样的长叹。 但顾写尘意识到了,他抱着胳膊,淡漠扫过几人。 总之她在哪都很招人喜欢。 顾写尘和她们谈论起了接下来的九洲局势。 霜淩摸了摸自己的丹,悄悄退出大殿。 今夜九洲无人入眠,人人都在这洪流之中。 离开前,透过月梁下的格窗,她看见顾写尘侧颜淡淡,立身清正。他白衣无尘,领襟压花,那副后脊始终挺直,如他手中霜冰剑刃。 像她第一眼见到顾写尘。 他身在大道,也为大道。 说实话。 霜淩很喜欢他一直这个样子。 … 到了宫人安排的住处,霜淩才坐下来,从袖中拿灵符玉,唤亮了自己的金色莲印。 她一出现,散落在九洲处处的合欢弟子们立刻如群星点亮。 这一看,这里甚至有离她很近的弟子,潜逃到了坤地之中。封魔固阵大典之后,他们都知道如今九洲动荡,也知道阴仪魔域曾经露出了一线,圣女身在漩涡之中,可还好吗? 金色的荒息莲印亮起,所有漂泊的子弟就会感受到那股清和温暖,知道她没有事。 灵符玉上以光点勾勒出了整个九洲的轮廓,映亮霜淩的眼底,而东方更遥远的海雾之中,没有出现光点。 那是顾沉商消失的方向,那一片就是阴仪魔域的一部分。 霜淩不知道能否和魔域内联系得上。 顾沉商身上也有她重新打下的荒岚莲印,可仙洲十年禁魔之所以叫“禁”,是因为在年年重固的封魔禁阵之下、整个阴仪魔域之中会保持人为的死寂,万里魔气凝滞,万魔凝固化石。 他带着她的冰莲进入还未解封的阴仪,会遇见怎样的情况,也是难测。 此时,顾沉商正在逆水而上。 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带着他的信仰与希望。 在很多年以前,顾沉商是第一个离开阴仪向外寻找出路的人。在很多年以后,他成为了第一个回到阴仪,带回新生的人。 第45章 阴仪开启 这一日, 霜淩含泪元婴了。 化神圆满的大能珠玉在前,三道晴空雷劫不再有浓云诡谲之感,只有光辉万丈的晴朗。 轰隆隆的清雷像是一场庆祝。 霜淩看一道接着一道天雷劈在自己头上, 劈得她老老实实,腹中滚烫,但心如止水,心如死灰。 麻了。 真麻了。 她如今已是一个元婴期的修士, 修为的确已经能位列九洲高手之列。元婴是大男主花了二十多年才达到的境界,她连一年都没用就达到了。 霜淩含泪闭目, 我真的强吗?我不确定。 在绝世天才的光辉之下, 普通天才的闪光也会变得微不足道。 霜淩抬手,试着凝结出灵力,方形金丹被天雷淬炼得更加道法纯然。 比从前更圆融强悍的内力在她宽韧的经脉之间冲过,她抬手简单一道灵流打出,方圆一里的树木瞬间,全部倒塌! 霜淩:“!” 元婴,真的很强啊! 霜淩有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 然后看见方圆一里外……方圆万里内, 整个山河都在隐隐因为顾写尘的破境而回响, 如游鲲出世, 浩然无边。 他翻飞的月白衣摆此时才刚刚翩然落下。 眼底清冷平静。 一道化神圆满的剑意, 足以改换天地气象, 瞬息人力逆天。 此人却抱着胳膊, 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淡淡看着刚刚结婴的霜淩,“不错。” “…”和你比, 不错在哪? 霜淩腹中的热忱再次化为虚无,表情恬静地闭目。 算了, 挺好的,至少这下九洲上下都知道了—— 正道的爹到底是谁,依旧是谁,还能是谁。 这一刻四野山呼海啸,见证顾写尘化神圆满的动荡,万年来最接近飞升的那个人,依旧是他。 归根结底,这片灵蕴生长的土地上,人人以实力为尊。 即便顾写尘公然叛魔,违抗敕令,但当众半步飞升的修为没有半分虚假,他根本就没有堕魔。如果这样的人不是正道,还有谁是? 他正在建立新的格局。 所有人都会把正道的希望,再次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包括霜淩。 霜淩心想,我就算了。 她站在这片顾写尘诞生的土地上,在他曾经落地金丹的位置上,也算交了一张满意的答卷。 霜淩仰起脑袋,真诚地看向这个满身清冷的绝世天才。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刻他为什么会突然破境,他是又忽然悟到了什么。但天才的世界,谁又知道呢? 这一路上为着汲春丝的限制,顾写尘有那么多次临近破境都被压制下来,配合她一路走到了元婴,也是辛苦他了。 “……恭喜。”霜淩水瞳清澈。 还有未来她可能看不到的飞升,提前恭喜。 顾写尘并未开口,只沉静地看着她半晌,“同喜。” 半步飞升后的顾写尘从外表上看变化并不大,但是当他一开口,霜淩就能明显感受到来自更高维度、更高级别的威压。 像是深海之下隐秘深蓝的水压,普通人置身其中无边无际,巨大神圣的圣物已经悄然掠过整片海域。 很强,真的很强,强到让人不受控地畏惧。 所以他能掌控她的进度,指挥她的一切。 焦土之上,开始有人悄然包围而来。 因为化神大圆满的威压太过显眼,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顾写尘此刻的位置显然就在东部震雷洲界之内。 震雷洲属于乾天阵营,刚好离得最近,九洲混战的第一场,已经悄然开始了。 顾写尘却没有打,也没有退,拉住霜淩,往另一边的土坡走。 “干什么?”霜淩人已经平和了,有气无力地问。 顾写尘淡淡地说:“去看看我母亲的墓有没有被掘。” 语气像是去参观一下。 霜淩苍白地闭上眼睛。 顾写尘,你真的,你真是活该飞升啊。 她知道,能在苦修大道做到如此建树的人,果然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 所以顾写尘在沾染魔气之后的一系列行为,也和正常人很不一样。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这样轻描淡写、一不小心、情不自禁,破境到了无人能及的位置。 追不上,真的追不上。 那就不追了。 穿过被雷劈得焦黑的地面,走上那片小山坡,那里稀稀拉拉地堆着更多的小土坡。有些已经长满杂草,被几块破石头垒砌,就是简简单单的无字碑。 这世道,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便生如飘烛,命如草芥。 也没人知道此处某一坟茔之下的某个人,曾经带来举世震惊的唯一天才。 顾写尘眉目冷冽,垂眸看了半晌,“不在了。” 无数孤坟,没有野鬼。 他的来处,早就不在了。 霜淩拍了拍他负剑的肩膀。 宽韧,偏薄,充满日天日地的力量感。 但我知道你的去处在哪,顾写尘。 你好好飞升吧。 “他们要打上来了。”如今霜淩元婴期的神识也已经很广,她闭目轻扫,这座山坡之下大概已经里里外外地包抄了近千人。 他们无声无息,也充满畏惧地,围剿着这个刚刚破境化神圆满的男人。 “无所谓,”顾写尘淡淡起身,领襟霜白,“他们可以一起上。” 以顾写尘目前的水平,他可以很轻易地荡平一个洲。 霜淩:“……” 真的很怕,他飞升成神之后,成的是逼神。 顾写尘揣摩着她的表情,平静点头,“我说的是你。他们一起上,你也可以打得过了。” 霜淩:“………”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霜淩转头指向西北方向,“那圣洲呢?你一人也能打得过吗?” 顾写尘闭目感受了一会,当人的能力无限逼近于天,他的神识也会辽阔万里,能感知到无穷无尽。 这一次,顾写尘第一次做出了不那么装逼的回答,“不一定。” 乾天圣洲比剩下七洲加在一起的能量气场,都要强大无尽倍数。 君不忍说的并非虚假。 但顾写尘淡淡地看她一眼,“保你到飞升不成问题。” 霜淩很认真地看着他,这一刻真的很认真地解释,“我觉得我们是很难达到同一修为的,顾写尘。” 汲春丝更像是一种保护,时至今日,在看懂了合欢圣体历代被帝族利用的真相之后,霜淩好像就更加明白,汲春丝为何如此护短。 顾写尘垂眸看她,“所以你想选第一种方法了?” 霜淩看他半晌。 然后也平静地反问,“所以你不想飞升了吗?” 心魔欲热,沉溺情海,那样你就是半步飞升也升不上去了。 和圣女双修,是无上魔功。 都已经化神大圆满了,谁会修魔啊?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这么做。 其实今天见证顾写尘飞升,对她而言也是好事。这也让霜淩从这场由他一手打造的飞升梦魇中醒了过来,想起自己一开始,也只是一只被赶鸭子上架的普通大学生啊。 顾写尘静静地看她片刻,眼底漆黑冰透的弧光微转,开口:“那不用怕。” “练完那三百式古剑法,再进阶你的心法。日日勤修十二时辰,冲破阴阳双维,进境更快。” 霜淩抿紧嘴唇。 在强者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笃定的,他确定了的事,就不会任由别人改变。 她说想死,顾写尘也会说不行,因为他现在不想死了。 要么,让她非人苦修到和他一样强。 要么,双修堕落让她毁了他的飞升。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死局。 这担子太重了,合欢圣女负担自己所有的弟子就已经耗尽全力,对方阵营的大佬还不停要她奋进。 她想躺平了。 霜淩想起了那曾见一线的阴仪魔域。宁静,遥远,素未谋面的故土。她想去看看。 她悄悄摸了摸怀里叶敛那封信。 顾写尘眉眼淡漠,仿佛是在努力地安慰一个普通人,“我带你,你也可以很快破境元婴圆满,分神,出窍,化神,飞升。” 务必手托这朵莲花,直上青天。 霜淩心想,可这朵莲花只想长在水里。 顾写尘并不在意她的退缩。 他认为最好的东西,也是他唯一擅长的东西,就是修炼,修道,破境,进阶,他毕生心血,可以全都浇灌于一人身上。 顾写尘冷淡又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会教你。” 霜淩挣开了他的手,顾写尘眉梢冷戾几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少女清丽的眼眸看向远处。 东北方向的天空,皓锐剑气一片,有人向着震雷洲的方向来了。 震雷洲的修士千余人围在这座山头,已经悄无声息地趴了许久,眼神互相示意。 你上。 你怎么不上? 你先上吧。 为什么是我们洲先上? 少尊多年前在他们这里接了九十九道天雷,至今仍是焦土一片,如今又来!搞得他们震雷洲成了帝君敕令灭叛后的第一支先锋军。 可他们只是一个下洲啊! 顾写尘他如今化神大圆满,他们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正在他们犹豫不决之时,天边涌出无数道剑气。 岁禄剑宗,三峰剑修集结,浩荡出动,围攻曾经的不在峰主顾写尘。 艮山岁禄,虽然因为顾写尘的叛出而折损七成战力,但到底是第一剑宗,来了几百个金丹以上的剑修,甚至不乏出窍期以上的长老,最关键的是—— 还有化神中后期的老宗主顾长兴。 如此,再加上震雷祝家的修士们,说不定真的能剿灭少尊。 第46章 他觉得痛 “霜仙子走了?” 顾写尘目光极深地看着远处。 抱着胳膊, 淡漠不语。 龙成珏收起自己的双刀,看向远处那道越来越缩小的轻盈身影,目光怔忪。 魔…魔潮, 向着她而去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霜淩在附近,当九洲之内新的格局正在建立,她悄悄地、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自己一个人躲在一边。 仙盟之中,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清晰明确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传承千年的姓氏,有自己的仙门世家, 有在这乱世中争斗下去的明确原因。 可霜淩没有。 她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合欢圣女, 她知道自己会让刚刚重建的正道格局感到尴尬。 那万千魔潮影影绰绰,像是夜色中涌动的暗流,浩荡又可怖地跟随着一个少女。 这对他们这些新一代仙洲子弟而言那都是极为罕见的。 一人之力,如何扛得过? 龙成珏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向那个一言不发、依旧清冷淡定的男人,终于开口问。 “少尊,你不去追?” 顾写尘许久收回目光, 垂眸看着自己的冰息重剑, 淡淡开口。 “我为什么?” 九洲四海之内, 他瞬息来往。 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都来得及。 顾写尘只是很想知道—— 她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必要性。 龙成珏目瞪口呆, 叹为观止地看着他, 识时务地退后了两步。 …那你倒是先把手从剑上拿下来啊, 少尊!! 总感觉你随时就要不爽砍人了。 顾写尘淡淡地半阖目光。 浩瀚庞大的化神圆满修为像无形的水压一般笼罩在每个修士的头上,他一人就如雪崩群山, 威压透顶,无法抵抗。 ……太强大的人, 太能掌控他的人生,所以对一切太过笃定。 毕竟他从出生,从未有过败绩,九洲上下所有同龄人都听着他的传说长大,如今更是临近飞升,几乎脱离凡人的范畴。 龙成珏想了想,觉得能理解。 …娘的,他也经常很想像顾写尘这样嚣张,且永远不会输。 但是龙成珏心想,对女孩子,也能这样吗? 不输就可以了吗? 顾写尘的情绪一向是稳定的——稳定地没有情绪。 就像现在,即便霜淩引魔离开,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 白衣清静,那副锋锐又昳丽的五官藏在月色光影中,半阖着长眸,看不出神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龙成珏敏锐地察觉他现在危险得很,心中莫名不安。 这一年,九洲围绕这个半步飞升、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男人,重新建立秩序,试图推翻那个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帝权。 可站在核心的那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掀翻这一切。 他好像本身并不在意这一切,也根本不在意所谓仙魔之间的区别。 如果他有不平静的那天,谁能拦住他? 龙成珏有些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其他盟友。 颜玥微微叹息,摸不准顾写尘的意思,终究并没有说什么。 君不忍这个二缺显然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暗流涌动,正在和颜家子弟们继续研究着怎么骑猪杀敌。 震雷祝家刚刚被他们逼宫,半推半就成为盟友。 叶敛背着药箱看向夜空,心中算着日子,最后似乎温柔地松了口气…希望等花开的时候,四海清平,还能再见。 顾写尘无声无息,目光清冷地看了半晌,收回目光。 又淡淡地捏住了重剑剑柄。 他并不会开口问一个比自己弱太多的对手。 他能掌控。 … 霜淩在夜色中奔袭了一路。 独自被万魔追逐,一开始其实她也十分慌张。 因为所有的魔都是欲念集合,他们对合欢圣女的追逐既是信仰……也是渴望。 畸形怪状的魔物、魔修、在阴仪魔域封禁僵化十年之后,如同尸群一样迁徙,蒙昧地一味追逐。 霜淩绷紧后背,急急地向西北而去,破荒之剑如水汽浮空,带着她飞掠。 少女绯色的裙裾映着冷月如花绽放,夜色下的九洲起起伏伏,她其实并不能将方向看得足够清楚。 但她一手握着剑,目光渐渐清澈而坚定。 那张倾世容颜引动万魔的绝艳,并非只有美丽而已。她还有她的剑意和挺直的脊背。 这是来到修仙界之后,霜淩第一次完全意义上地、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好在元婴修为的方丹在她体内发热,人有了修为,就不惧怕长夜,这的确是顾写尘教给她的,最好的东西。 ——也是她最后能留下的东西。 霜淩感受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万丈魔气,看着灵符玉上那个越发清晰的光点。 引命珠以血浇灌,与她心神相连,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引命珠的呼应,她的生命……化作了一株飘摇花蕊。 霜淩在夜风中遥遥望了眼阴仪魔域的方向。 她那朵冥业冰莲,已经被顾沉商放下了。 那她就不需要害怕了! 九洲正道的重建来之不易,合欢圣女一路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当然的,顾写尘也算,顾写尘带给霜淩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帮她提升。 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暗中的帮忙,霜淩在最后离开之前,不想带给他们任何的麻烦。 三天,她由东向西北方向飞掠,先路过艮山地界。岁禄剑宗七峰十二宫依然像走时那样矗立,残留宗门内的弟子们震惊地看着远处的景象。 “魔……魔修……全是魔……” “那是、那是霜淩吗?!” 这个时候谁敢去截杀合欢圣女? 少女身后,万魔如鸟群远远地寻找着圣女的踪迹,放眼望去,像是流遍这片大地的黑色血水,在阔别十年之后,正式震惊仙洲。 九洲混战已经开启,所有人都未料想,最先牵动整个修界目光,是合欢圣女。 可霜淩渐渐察觉到,她所过之处……到处都是普通人。 大的剑宗尚且有山门挡护,有护山阵法,可这片大地上,更有无数凡人。 他们缩在草屋瓦舍中,透过窗口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新生的孩子从未见过魔修,更不要说数量如此之多。 “啊啊啊娘!——” “嘘,孩子,别出声!” 年幼的稚童被母亲颤抖地抱紧在怀中,捂住他的眼睛。 霜淩咬咬牙,催动剑气,在由艮山过坎水时,引动魔物转身扎进无人的十万深山。 龙城城主原本已经接到了少主的传信。 九洲水系四通八达,他们的信息速度从来最快,龙成珏在入夜前就已经让他们提前做好防御,不要为难圣女。 龙城上空浅色繁复的符阵无声回旋,紧张地等待着魔潮来临。 然而龙城严阵以待,魔潮却并未来临。 他们依稀看见一道单薄身影引着万魔向更远处而去,如魔气萦绕的月色莲瓣,干净地飘远了。 那是古群山的方向,那里中危机四伏,行路更难。 但她似乎是小心地避开了坎水洲界,没给龙城带来什么伤亡。 ——“少尊,刚来的消息。” 龙成珏点水成阵,一张水痕描绘的地图在所有人面前立起。 一个清晰的方向纵贯仙门九洲。 “霜淩进山了。” 顾写尘微微攥指。 “她要去乾天圣洲!” “引万魔去圣洲?!” 他们四洲的仙盟一路向北,才刚刚剿平了震雷、艮山两洲,那少女却做了一件他们都不太敢想的事。 龙成珏和君不忍愣愣地看向对方,然后一齐看向那个男人。 顾写尘阖目坐在树影下,像是一尊平静的冰雕。 但如果仔细看,他的剑始终没有入鞘,随时待命。 可是,没有人让他出剑。 没有人回头向他求救。 如果他动剑,万千魔潮也可以重新镇压。 但是霜淩没有回过头。 为什么? 顾写尘睁开清冷的黑眸。 他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陌生的愤怒。 以及更加陌生的,困惑。 顾写尘二十五年的修炼进境中,从未对任何事困惑,从未有任何无法理解的疑难。 可他此刻对着霜淩,觉得困惑。 他的修为对她而言好像已经没有用处。 为什么? … 霜淩看向远处已经露出尖顶的玄武金銮。 有好几次,她已经感觉到阴冷浓稠的魔气已经拢到了自己身后,但她不能停下。 她再次来到了乾天圣洲。 霜淩抹了把脸,为什么来这里?因为她琢磨着,至少她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爆丹的时候应该能绽放出极强的能量——既然传说中的始祖帝君那么强大,连顾写尘都不一定能战胜,要是霜淩在走之前能给他拉一波伤害,也算不白走。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霜淩抬头,在晨光中看向那遥遥耸立的玄天帝阵—— 上次她仓皇逃出,满心都是对害了夜宁、害了顾写尘叛魔的愧疚。 这次她主动前来,身后的正道已经围绕顾写尘重新建立起了秩序,而她也有了退路。 这一次,她想把君唤带走。 他也是合欢宗的子弟,他一次又一次地想为她示警,霜淩没法把他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越过那道结界,祠庙之内到底是什么。 霜淩握紧了剑柄。 身后是魔潮汹涌,粗重的呼吸几乎已经喷到了圣女的后背,无数只手伸向这个对魔物而言无比灿烂的背影。 身前,玄天帝阵之前已经有无数高手持剑漠然地看着她,看着合欢圣女自投罗网。 第47章 一霎绽放 为什么? 金丹期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顾写尘目光空茫地握着剑, 但他已经不需要动剑,他们所有人就能瞬间死去。 他怎么会被攻击到? 他甚至感觉到创痛。 顾写尘不理解。 但,他无需理解。 一瞬的茫然之后, 男人眼底如黑潮,月白色的衣摆缓缓翻动,在他身后重剑正在一寸寸祭出,像是破天利刃, 钩月高悬。 顾写尘漠然看着这一切,持剑的手稳如重山。 只要他在这里, 就够了。 他会赢的。 … 霜淩没有回过头, 深陷在向前冲击的魔潮中,不敢看身后。 她带着剑冲入玄天帝阵——上次,这巨阵映出她的合欢圣印,被顾写尘刺破了一个口子,而后在封魔大典之前由坎水龙城负责修复玄天帝阵的缺口——看样子,龙家修得也不是十分卖力。 霜淩径直闯了进去,直接与几名圣洲修士兵刃相接, 那几人冷笑着围剿圣女的不自量力。 ——“合欢圣女, 你当自己身边还有顾写尘吗?” 霜淩抿唇不答, 破荒剑以元婴之势, 竟挥出了分神之力。 锐不可当, 径直越过阵来。 护界的圣洲修士根本也无法触及到权力核心的内情, 他们不知道, 就算霜淩不闯来,她也照样会被他们侍奉的帝君召唤。 归根结底, 帝权两边,都是被真相蒙昧的人们。 “呵, 自投罗网!” “你当这些魔物能闯过来吗?” 曾经入过玄天帝阵者便可通行,不曾邀请的人则会被帝阵拒之门外。 可她身后,无数信仰又狂热的目光追随着她——魔潮像是一道被笼住的黑血长城,在圣女越过阵界之后,万千魔物开始前仆后继地撞击那阵禁。 既是引来的魔袭,也是她手中的圣力。 很快,乾天的边界被无数魔潮包围成一条黑色血线。 魔修攻击性极强,情绪激烈,在被拦截之后反而暴躁成倍,开始手动撕裂阵禁,甚至不畏惧生死。 前边的魔修撞击死了,后边的立刻涌上,最后长城越涌越高,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 一时间,竟有人震惊地后退了几步。 随后,魔物像黑色潮水一般顺着破口倾泻而入。 “啊啊啊!” “合欢圣女,引魔入圣洲,你就是死十世都不够!” “仙洲偷生的蛀虫,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这些魔物不过是不开化的蛮兽,在场有千余人修为在你之上,我奉劝你——” 这些修士一边和魔物厮杀,一边对着霜淩喊话施压,然后,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魔潮之外的远处。 一道月白身影,负重剑,静默站立。 “顾、顾……” 可那修士的喉咙很快就被魔修凶狠地撕裂,喷涌出鲜血,没能喊出那个让他们畏惧又崇敬的名字。 顾、顾少尊来了……! 顾写尘冷冷看着霜淩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冲入圣洲深处。 她去找谁? 他以剑化牢,阵禁瞬间全破。 上次他化神中后,还需勉力撕开帝阵,这次他半步飞升,已如入无人之境。 身后,龙成珏带着坎水龙家军,颜玥、君不忍带着坤地百兽而来,巽风叶家控制着震雷祝家,兑泽千机的火炮摆了数百。 这一刻,九洲颠山覆海。 “为了正道!”龙成珏挽起双刀,振臂高呼。 “跟着少尊,破!——” 龙成珏在仙盟之中喊着口号,娴熟地操控着舆论。当每个人以顾写尘为核心,似乎就能生出更强的信念来,仿佛能向天借力,重建正道—— 然而只有龙成珏自己知道,当他看着那道背影的时候,感受不到顾写尘对正道任何的在意。 对人,对魔,他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他好像只在意个别人而已。 龙成珏心里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然而嘴上一点都不敢停。 “跟着少尊,这边——” … 霜淩不知道自己背后都有什么人,什么魔。 她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向前,找到君唤。 “呼……呼……” 玄天帝阵只是乾天的边缘,她需要走到深处,才能找到当初那片古密林,找到那个幽暗隐秘的祠庙。 好在霜淩带着她的金莲印灵符玉,她能依稀辨别君唤的位置。 这几日,君唤的光点时隐时现,像是生命的起落一般。霜淩不知道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但只有靠近君唤才能依稀获知那些真相,才能将他从天牢中救出来。 这真相,与顾写尘、与她都有关。 身后的魔潮与圣洲修士化作相冲的激浪,她将破荒剑催动到极致,努力甩开所有人。 人群中,顾写尘冷漠而精准地看去一眼。 手下的剑更加躁戾。 行。 这片圣洲之地依然灵蕴雄沛,玄武引颈,神宫高悬,幽幽地埋藏着许多秘密。 霜淩将心法运转极致,追着灵符玉的光点。当她终于极速穿过辽阔的玄武后土,找到了那片巨木盘根的浓荫古林,急迫地跳了下去。 “君唤——” 可是,树影阴翳之下,空无一物。 那曾经隐秘封存在薄雾结界之中的祠庙消失不见,高耸矗立的遗落神迹像是从未存在过,地上只有万年堆叠的枯叶。 头顶光照穿过叶片,投下一地的斑驳。 霜淩怔忪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君不忍说过,始祖帝君已经是超脱世间的存在。 他的敕令意念之力如此强大,恐怕,让整片遗迹都连根瞬移也不是难事……甚至,裂变空间,时空交叠,或许他的力量也可以做到。 不在这里了吗? 不……或许就在这里。 只是她的力量根本无法触及。 霜淩忽然觉得畏惧而胆寒。 像是在深海中面对一片庞大到没有形迹的不可言说之物,这种强大,的确已经超越了人类设定的修为等级。 而此刻,这种力量正在召唤她。 以血染的蓝色为阵眼,从虚空中窥视着圣体之躯。 他先展示他的恐怖,再将她拉入深渊,像是居高临下,看努力抗衡命运的小鼠。 霜淩感觉到一种牵拉般的抽离感,从她身后肩胛骨上三分处,渐渐到她周身的经脉,到她肌骨,发丝。 每一寸都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她身上腾起无尽的荒岚,清越地荡过四周空气,那种牵拉的感觉似乎稍稍停顿。 霜淩站在这片空荡的古林之中努力抬头寻找端倪,发现万木婆娑,彻底掩盖了所有光亮,四下温度越来越低,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树影之中骤然窜出无数被荒岚裹挟的身影—— 很多个修士。 每一个,都是化神上下的修为! 霜淩双目圆睁,大脑立刻反应过来。 这些……这些都是像君唤一样,以荒岚炼化的人造天才! 他们每一个都有着空洞的神情,有着极高却不再得进的境界。每一个都是剑修,每个人都在仿照那个唯一的天才……然后成为一个又一个弃置的试验品。 有这么多……竟然有这么多? 始祖帝君究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炼化飞升? 霜淩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无数个化神上下的修士像潮水一样盖到了她的头上。 她飞快计算着自己的实力,如果在此处爆发,冲击力也足以冲开这些人。可是她还没找到君唤,也没有见到帝君,这样太亏了—— 霜淩咬咬牙,阴阳双合鼎的金丹飞快流转,那菁萃的荒岚之息注入破荒剑,剑刃骤然抽长,迎击万剑——拼了! 干完这票就回家! 然而,空气中似乎发生了隐秘的绞合。 无声的涟漪从某个点掀起。 而后,月白身影骤然出现在阴翳之中。 霜淩惊讶地抬头,霜花领襟之上,男人清冷锋锐的下颌一闪而过。 剑及履及,一道冰息重剑如雪山临近般威压降临。他一剑破开无数,一把将那些高手们集体横扫到了树上,砰地砸出去几十米远。 试验品,终究无法抵挡那个真正的成功者。 顾写尘似乎更冷淡了。 霜淩满眼震惊,他怎么又来了?可转念一想,这次应该是正道仙盟一起来的。 帝君已经放弃了自己统御的这片土地,那对于九洲正道各大世家而言,这是一个重建格局的好机会。 这轮九洲清月,终究能好好地悬于空中。 随后,浩瀚剑意原地成阵,爆破整片古林。 无数悠久的古木被连根拔起,每一棵树都从高空如剑刃落下,像是一柄又一柄重剑,精准钉死了每一个试验品。 ……恐怖到极点的实力。霜淩震惊地看着他。 在猛烈的气劲之后,战斗才止歇。 似乎是静了三秒,那道清冷的背影才淡漠转身,垂眸看向她。 在这样改天换地、危机四伏的时刻,这样阵营对立的两个人。 竟然短暂地相见了一瞬。 顾写尘眼底浓黑翻涌,冷冷地看着霜淩,眼神却复杂得难以看懂。识海中的莲印大概是酸苦的,但他薄唇开口仍然冰凉。 “看到了吗。”他问。 霜淩额角沁出冷汗,“什么?” “没有我,你当如何。” 他语气仍是淡漠的,身侧握剑的手却缓缓攥紧。 看。 还是我。 别人,能吗。 霜淩怔愣地看着他,然后忽然感到一种委屈般的不服气,两人之间仍旧沉默。顾写尘齿间微微咬紧,深吸了一口气。 无妨,人在眼前,他就重新掌控了一切节奏。 第48章 我不飞升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似乎一开始。 他只是……想要个输赢而已。 那一瞬, 顾写尘的身影完全僵住。 他几乎已经无法在意旁边在发生什么。 被他衣袖拢住的时候,那具身躯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了重量。 顾写尘低头的动作幅度很大, 大到几乎已经不像他,他那双始终清冷的黑眸此刻茫然地看着怀中的人。 眉压眼的覆影中,他的眸光剧烈动了动,但没人看得懂。 他自己也不懂。 霜淩元婴期的修为在一瞬间碎裂成烟, 她识海一片如同小时候看的雪花电视屏,浑身都在变麻, 然后一点点失去知觉。 她似乎撞在一个人清冷的怀中, 她知道那一定是顾写尘。即便他们之间互相不能理解,可此刻霜淩仍然觉得安全了许多。 爆修为原来是这种感觉… 但我的丹会留好的,顾写尘。 你替我摸摸它是不是方的…… 她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顾写尘的世界轰然响起晚钟。 她说什么。 她要救他一次。 她甚至还要救正道。 可顾写尘怔怔看着她,心底影影绰绰的魔影蓦然千重,几乎压不住。 她说的对,怎么能染魔呢。原来九洲剑尊早已变了。 她脸上没有血,身上没有伤, 甚至她的容光在那一瞬间达到灼艳生辉的绝顶。 可她的生命却在极速消逝。 她像是一捧水做的莲花, 就快要散尽在金光的灼烧之中了。 为什么? 他和他的剑在这里, 就算他自己战死, 也能保一人安全离开。 没人能在顾写尘面前杀死他要护的人。 ……除了她自己。 顾写尘的手臂牢牢圈住那轻飘的身形, 他眼底被金光映得滚烫, 听见自己的心跳越过耳膜, 鼓噪得彻底失去章法。 “是因为,我逼你吗……”他唇瓣微动, 说不下去。 他太骄傲。 不败的人生里,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在另一个人的生死面前, 他竟然觉得无助。 为什么。他想问问谁,又不知道能问谁。 是哪里错了…? 因为他从没错过,所以没人教过他,做错了应该怎么做。 那张向来平静清冷的英俊面孔上,一种情绪正在黑眸中极速泛滥地蔓延开,从长睫下如影般泄露。 顾写尘在改写九洲的敕令之力下尚能保持清醒,可在这一刻大脑忽然混乱,千万重魔印从心底的莲花腾起,他几乎已经听见了花萼上心魔含苞绽放的声响,有千万种他叫不上来的情绪同时绞杀他的心脏,比汲春丝力重百倍。 但顾写尘仍然是顾写尘,他瞬间咬破舌尖,凭着经年苦修的意志,压住心魔。即使绝望已经开始泛滥,他仍然极速、强行地镇定下来。 他没放弃,他不信她能死。 顾写尘心底的魔影一点点扩大,莲形心魔泛起冰冷的自问。 情。痴。怨。悔。 你不是能救她千百次吗? 我可以。 顾写尘黑眸定住,握剑的手松了三分,然后又在下一秒攥紧。 顾写尘身后蓦然涌起漫天的冰雾,化神大圆满的逆天之力,半步飞升的绝世修为,过往的一切经验让他觉得他还能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 能救。 他救得回来。 冰蓝色的浩瀚灵流漫天荡漾,汹涌地注入那快速流失的经脉之中,他想起,还有一个复生的方法。 人死尚且能复生,之前就有先例……是什么? 是冥业冰莲。 她在荒芜地中,为别人求过。 顾写尘猛地回头,隔着千米,看见叶家人的青衣。 可是冥业冰莲,只有一朵。 顾写尘的指尖蓦然苍白,下颌咬紧。 叶敛同时焦急地往前踉跄了几步,他的意识还因为敕令之力而混沌,可他记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仰着头,以目力所及,仔仔细细地辨看,终于,在那浩瀚无边的圣女之息和元婴爆破的金光之中,隐约看到了一缕并不明显的青绿。 …叶家医法道术,青叶印符会免去她所有痛苦。 叶敛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泄力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那瞬间还是很害怕的吧……他想。 以元婴之力,让全身经脉皆碎,肉身在一瞬间解构,灵魄命火便会无声消散,去往她被种下的莲心——那颗藏于冥业冰莲花蕊里的引命珠。 然后以冰莲重塑真身,等待灵识重绽。 那是一个宁静漫长的过程,她可以美满地睡一长觉。 可是在浑身破裂的那一刻,霜淩会想什么呢? 叶敛抿住唇角,即便他亲手写下的止痛符篆足以抵消所有感受,可他依然感同身受。 然后觉得心疼。 世上独一份的勇敢,也融复了他的道心。 霜淩身上的嫁衣猎猎而飘,她捧紧那罪恶的传承命火,浩荡荒岚死死地压着他,让始祖帝君承受着元婴爆丹的冲击。 这一幕其实堪称蚍蜉撼树。 那少女自己都不知道,她能伤及对方多少。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玄武金銮顶上,帝族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上品灵茶仍然源源不断涌入杯中,是灵脉之源天地灵芝化液,喝一杯就足以填补一个金丹的灵体。 而他们只是欣赏地看着这一幕。 除了始祖帝君被金光轰击时他们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后就恢复如常。 帝君是不会死的,而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巨大根系上汲取养分的分支。 帝君不死,帝族不灭。 一旁的三清宫人甚至都有些震惊于他们的冷漠,在这九洲最高处,生而矜贵的上人见惯太多下界的死亡,一个合欢圣体的爆裂……什么都不算。明青嫣眼底睁大,想要说什么,又被人摇头按住。 矜贵的帝族们仍然高坐金銮顶,看着这堪称绝艳的画面。 只有凡人会如此自不量力。 现在,连顾写尘也开始自不量力了? 颜玥狠狠仰头看着——金銮顶上还有她阿姐的夫君,坤地王长女诞下君不忍之后,就因剧烈产痛身陨不在。 血染床榻那日,她的帝族夫君也如今日一样地冷漠。 可下界凡人真的是不自量力吗? 墨绿色的荒岚已经在人间炼化几千年,始祖无形无边,几乎不可战胜。可那一刻,来自阴阳双合鼎中无尽的菁纯荒息,竟然将始祖帝君的力量被压制了下去,强大的敕令之力无法□□—— 她清醒过来了。 不只是她,九洲之内,千百年来,被敕令之力无形影响了无数次的人们,第一次生出了质疑。 他们为何前后矛盾,他们遗忘了什么? 龙成珏握着双刀,惊惧地抬头看这天地,终于明白了霜淩这一爆丹的意义。 敕令…… 篡改识海…… 九洲版图和历史…… 没有谁会比觉悟最高的坎水龙城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刻龙成珏忽然遍体生寒。 他双手掐诀点水成阵,滴答一声,在场每个修士额角都被一滴水惊醒。 “快,叶家呢,能不能救回来?” 兑泽千机门的长老跌跌撞撞地从炮架后窜出来,四处收拢荒息,最后两袖空空颓然放下,崩溃地问:“她,她,能不能救救她?她才多大啊!” 叶敛握紧身侧的拳头,看着半空中冰蓝色如极光的灵流,“…他已经在救了。” 但是来不及了。 …放她走吧。 她已经承受得太多,太累了。 顾写尘周身浩瀚冰冷的灵流如万丈海啸暴起,像是泄洪一样填进她迅速枯萎的经脉之中。 可少女像已经碎裂的琉璃人偶,涌入多少灵流也尽消散于经脉间。 龙成珏咬牙,暴喝:“乾天帝君以敕令惑人,九洲正道跟随少尊,上!——” 敕令的秘密一出,九洲之内当真要改天换地。 他一边向玄武顶冲去,一边紧张地看着那道月白色身影。 只看这个人了…… 稳住。今日必须稳住少尊。 在龙成珏身边,叶敛也抿着唇,径直飞身来战,龙成珏在一团乱麻的混乱中抽空看了叶少主一眼——叶敛向来温和内敛,情绪也通常更温柔体贴,但在这种悲情时刻他竟然是最平静的一个。 他提前知道什么……? 这件事少尊知道吗? 如果少尊以后再知道,到时候叶敛……? 不过少尊现在已经顾不得发现这件事了——龙成珏心底也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女孩的牺牲,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裂,他咬咬牙,跟随所有人一起以最高灵力击杀—— 重炮、兽鸣、刀光剑影,同时向虚空中的帝辇而去,狂轰滥炸。 竟像是千年来帝权之下的第一次起义。 始祖帝君的身影正在虚空中挛缩。 合欢圣女那一击,竟然是千百年来,唯一真的伤到他本体的一次。 她的荒息以某种绝妙的方式运转,竟能抵抗他的敕令。 玄妙到像是天在帮她。 命火只不过是分给代代傀儡的一缕,破了也无妨,但她源源不断的荒岚连接了虚空中的本体,在金光爆破之时,他精心维持的神体竟然被剧烈冲击成洞。 本来只差一环就能结束。 本来只差一点点。 合欢圣女,合欢圣女……不过是用来孕育傀儡的器皿,竟然能做到如此。 始祖不死千年,以意念为力,身体却早已僵朽,这一击让他身体骤然破溃,从虚空中发出一道层叠的、水波重压的呵斥。 第49章 魔功大成 飞升。 万年唯一的飞升。 “我, 我想见证……” 前有圣女生死大义,后有少尊立地飞升。 九洲修士,没有一个人舍得眨眼, 眼见那人被无边惊雷彻底吞没,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君不忍怔忪地向前踉跄几步,从小听着顾写尘传说长大的同辈年轻一代们,无人不等着这一天, 等着九洲之内出现最后的神话—— 不光是他,各洲仙盟全都怔然看着这一幕, 心中壮烈又震撼。 可是当天雷落到第三道的时候,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龙成珏猛地惊醒,一把拉住君不忍,喊了叶敛叫回颜玥、擎拆,让他们赶紧带上各洲的自己人。 “别看了,跑啊!——” 君不忍脚就像生根了一样,“可是少尊他……” 龙成珏猛地掐诀起水,在所有人头顶上盖了层坎水阵, “再不跑, 你等着被他劈死吗?!” 玄武金銮顶上已经全是血花了! “快走!快走!” 顾写尘已经不是人的范畴了。 漫天雷光之中, 他的表情没人能看清。 飞升之际, 谁知道顾写尘在想什么呢?但应该没有哪个修士不喜欢飞升吧——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 他一道接着一道, 以身为剑, 劈在了乾天圣洲之中。 最初还有人迟迟不舍得离开,强撑着在现场围观, 直到他劈出第九道天雷之后,所有人全部撤出了乾天。 化神以下, 继续待在这里,会直接被成神的气象轰裂经脉。那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九洲之内,已经无人能靠近那个人。 撤离出了圣洲地界,龙成珏才仓促回望一眼—— 玄天帝阵轰然碎成金光碎片,千百年来高贵隐匿的乾天圣洲、玄武金銮,如今已经被耀眼夺目的雷光彻底淹没,化作一道聚雷塔。 在这样强大的灵力渡劫之下,方圆千里都会尽数毁灭。 圣洲将不复存在。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意识到,乾天圣洲,从今天之后就是历史了。当所有人都意识到敕令之力曾经的改写,即便人们曾遗忘了什么还未可知,但九洲上下都会筑起思想的城墙。 塔尖上的那个男人…… 龙成珏想,或许他就这样……彻底无恨无爱,便就飞升了吧。 到底是羡慕顾写尘,还是叹息顾写尘? 那好像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金銮顶上,尸山血海,所有灵蕴非凡的帝族用具烟消云散,离火三清宫同样死伤大半,在一道又一道的天雷中怒吼。 “快,快送公主走——” “快啊!” 谁能想到会成这个局面? “帝君何在?” “始祖消失了——” “可是,帝君不是就等最后一个,顾写尘不是已经飞——” 回应他的是撕裂他的剑光。 帝君不会是地面上瘫软的那一片枯树,帝族都在眼前被片成一块块的血肉。 他能神降,也能神弃。 他放逐这片土地,也会放逐他们。 三清宫的人疯狂逃亡。 “快,快,走乾天地底的密道!” “他的雷劫是轰他自己,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 “快走!” 顾写尘平静地看着所有人。 都杀了。 都杀了。 都杀了。 有人在灼眼的白光中依稀看见了那人的眉目,他的五官仍旧清俊无边,神态甚至是冷静的。可是所有人在这一刻只会感受到彻骨的恐惧……他疯了,他明明是疯了。 他根本不再是仙门正道、九洲剑尊了—— 他半身的血雾,白衣无尘的身影成了炽光下的暗处,像是一身漆黑。 他抬手起落,就是毫不留情的杀戮。 这……这分明是修罗,早已不是那一轮九洲清月。 可是知情的人已经无法告诉别人了。 那一日,当仙盟众人已经撤出千里之外,回望西北方向,却看见了一个……太阳。 ……寒山之日。 淞阳剑尊几乎从不示人的惊世杀招。 冰冷又灼热的炎日,以无尽剑意,辅以万顷雷霆,如金乌狂坠。 寸草不生。 “啊啊啊啊!——” 来不及逃亡的,尘封中罪恶的,尽数湮没。 九洲之内再无乾天圣洲,版图改写。 人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而从这一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见过淞阳剑尊。 后来他们都说,顾写尘是飞升了。 … 璀璨金光很多日才散去。 从那之后无人再封禁阴仪魔域,乾天圣洲消失,九洲仙魔遥相对峙,各自静候新主。 阴仪荒岚之水旁,陆陆续续地聚集很多很多人,伏地跪拜,似在祈祷。 但是,始终没有新的圣女迭代出世。 合欢圣体的传承消失了。 荒岚之水旁日夜都有人等候。 流水潺潺,荒息温凉,这是轻柔地,静谧乡,水面轻轻泛起涟漪。 有花在水底静悄悄。 … 许久后。 阴仪魔域。 被封禁十年的阴仪已经渐渐恢复生机,原来这是一片占据大陆极广的土地。像是盘卧在四海的偌大阴阳鱼尾,阴仪上下,暗色的流水幽幽流淌。此地似乎鲜少生花,绵延的水色已如墨笔一般。 纸上湖山,行色水墨画。 这其实是一片宁静的水墨世界,三境魔修各有习性,其实并不像百年来仙洲所说的那般阴郁暴虐。 甚至,阴仪魔域堪称物饶民丰,像是一片阴气沉沉的鱼米之乡,此处见流水平野,见群山飞鸟。 这是她的故土吗。 一道身影泛舟而过。 这是他掠过荒岚之水的第不知道多少遍。 水雾生烟,打湿他的鞋履,但那人不曾低头,只看着前路。 荒岚之水旁,每隔一段就有匍匐的魔修弟子,向天祷告,祈求谁的降生。 看起来十分愚昧。 他又何尝不是? 行水三千遍,不见一缕灵魄。 那人默然行舟,黑衣之下衣袖掩映着一团金色。 那金光熠熠生辉,像是从不曾破灭。 他源源不断的清冷灵力温养着那方金光,这其实是逆天违道之行,试图以人力逆转死相。那方金丹,应该随着修士身陨而自然枯死,但如今仍旧运转自如,自成一个周天。 甚至上边的红线他都还系着。 那人的五官藏在兜帽之下,看不清真容,只是在这魔影重重的阴仪之中,他显得很独特。 魔功看不出深浅,但是身上明显藏着庞大的……让人垂涎的灵力,修士之丹可是稀罕东西,若是吞食一颗,可以连破两境。 很快就有魔物悄然跟上,像是行过湖水深处,水下骤然变暗。 那人淡漠地垂眸。 阴仪魔域,黑吃黑,吞噬升级,很常见。 他指尖微抬,水下那巨大的魔影忽然停滞,接着,它开始浑身僵硬,从内骨肉寸寸碎裂——怎么会?! 它已经是七阶魔物,在经历了十年前大战元气大伤的阴仪魔域中,已经是雄霸一方的水准。他怎会连动弹都动不得? “你……是谁……” 那人不答。 冷白指尖轻轻一点,水波甚至仍是平流的。 下一刻,荒岚水下血色漫开,像是一朵殷红的花开。 他的轻舟缓缓掠过。 像是行在花上。 … 他的舟掠过四通八达的荒岚水系,处处见圣女信徒,朝参暮礼,虔诚不倦地等待。 他也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来找一个人。 顾写尘终于从黑色兜帽下微微抬眼。 远处,三境中的合欢境最高峰,无月山上,有人沉寂肃穆地坐在那里。 顾写尘带着那枚金丹,走下船,步步上山。 玄武金銮前,冰封消融那一刻,他没有看到她的灵魄命火。 即便是身死,也应该有命火出现,然后熄灭,才算真的消亡。如果不是夜宁的先例,或许顾写尘还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但她的灵魄命火竟然像是直接消失了一般。 所以,他找了九个月。 找不到一缕。 顾沉商坐在阴仪最高处的山峰,身后的月影忽然暗淡,一道黑雾裹挟的冷隽身形无声出现。 顾沉商并未回头,但已悄然摸向身侧的剑鞘,“阁下是……?” 阴仪已经已经封禁十年,魔域旧主早已在当年的封魔杀戮中祭天,新的魔主还未应运决出,群魔无主,现在正是混乱时刻——听说已经有人迅速收拢势力,野心勃勃要做魔界新主,带领魔域回攻仙门。 仙魔两道,百废俱兴。 魔域可不讲虚假的仁义道德,没有儒佛之道,谁强就吞谁的丹,杀戮进阶的人比比皆是。 顾沉商没有得到答案,谨慎回头。 眼前这个沉默的人,他竟看不出深浅。 如今的魔域之内,像他这样的七阶魔修已经很少,八阶多已战死,九阶更是神话,十阶……只能未来应运决出的魔主。 眼前这人,是? 顾沉商肃穆的脸色微转,乘肃剑悄然出鞘了一寸,然后就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他还来不及心惊,就听见一个十分罕见的称呼。 “紫萱。” 顾沉商木然的眼神中终于生动地露出了几分诧异。 声音有点耳熟,但又不是特别耳熟,如果耳熟的话,那这个人以前一定不太爱说话。 “阁下究竟是……?” 黑雾兜帽之下,只露出一段瘦削锋利的冷白下颌。 顾写尘淡漠地看着曾经的七峰峰主之一,淡淡问他。 第50章 风起云涌 适应一个新身体, 需要一点过程。 霜淩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荷叶之下一段生嫩的莲藕。 她看看自己的胳膊,看看手背, 新生的肌骨寸寸散发着说不上来的清香,出水时鲜灵灵的。 总之不太像人。 她都想啃一口尝尝味。 但忍住了。 霜淩不太好意思地咕噜噜爬出水面。 不知道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但外边的世界应该变化不大吧? 霜淩湿哒哒地坐在岸上,胳膊生疏地比比划划, 给自己变衣服来蔽体。 她像是从没有睡得这么好,在漫长的生长梦中, 她的四肢都在柔水中伸展, 一点点长好,然后像一朵花那样重新在世界绽放。 莲花根茎中空,最能吸天地灵气。阴仪之中全是魔气,而这也是霜淩当初让顾沉商把她放到荒水尽头的原因。 荒岚之水中有非常稀少的荒岚含量,虽然稀释在流遍阴仪的水系之中,但是这近三年的时间里,这朵冥业冰莲也流淌处处, 荒岚被她的灵体最大限度地吸收了过来。 她被养得很好。 坐莲台, 吸收大地精华, 淤泥中来, 圣洁不染。 引命珠替代了修者金丹的作用, 以复生者自己的血浇灌, 莲叶花萼化作新的肉身。而叶家医法道术温养命火灵魄, 保住人的记忆、习惯、意念。当冰莲绽放之时,是灵身缔结之时, 也是识海回魂清醒之日。 由此,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 这几乎都是叶家的功劳, 霜淩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去感谢叶敛。 霜淩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青金色的氤氲而动。果然是天生水养的灵体,灵气沛然。 ……就是太灵了,灵得有点走不动道。 霜淩软绵绵,香飘飘地站起来。 一朵花能怎么走路? 霜淩上岸之后连摔好几个跟头,才灰头土脸地学会了控制四肢。 这副身体看上去与从前无异,仍是瓷白纤细的,指尖掐着一点健康红润的粉,像是露荷一般。感觉这副身体修炼起来应该也很快……等等。 霜淩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我为什么要这样想! 换了莲身之后的好处,绝不在只于□□上的变化。 首先就是,她拥有了对身体的绝对控制权。 从前作为合欢圣女活着,她后背上那朵金莲红印虽然能够凝聚整个合欢宗弟子,但也是帝族代代降于圣女的枷锁,想如何摆弄就如何摆弄,头顶始终悬着一把剑尖。 但如今,她随手抬起手指,蓬勃的灵气四溢,完全随她的意念而纵。 换身之后,她也无需再因为合欢圣体的各种社死buff而心惊胆战,不用担心突然爆衣,突然一软,当然,也不用因为传承的情蛊而被迫修…… 想到这里,霜淩眼睛忽然眨了眨。 终于,在醒来之后第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她眼前好像瞬间被带到了耀眼的玄武金銮前,冰蓝色的灵流席卷天地。 分别时刻的印象她已经模糊不清,隐约记得自己在一片灼烧碎裂之中感到了冰封冻结,而后,她看见一双漆黑坠落的眼睛。 霜淩抱了抱自己的胳膊。 当时她消散那么碎,他的心魔一定也随风碎尽了吧。 霜淩甩了甩头,虽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重新活过来,她还有很多事需要操心。 但那个人一定是最不需要操心的。 他太强啦。 霜淩一边给自己扒拉衣服,拧干湿哒哒的头发,一边在心里盘算。 等安顿下来,她会悄悄去看一看,临走前她拼命安顿好的合欢宗弟子们,是不是都安全回来了。 还有,如今九洲的格局怎样了呢?乾天帝君死了吗?那恐怖的敕令改写之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 好在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再受到他们的控制。 冥业冰莲托生之人,命火浇融,无魂无魄,从此,不再受意念摄魄之术的影响。 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作用。 霜淩站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终于看了看这个自由的新世界。 啊——故土。 眼前仿佛一幅水墨画卷,莹莹流动,远处天际似有黑雾浅浅弥漫,隔水相望,看不到曾经的仙门。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想要回来的地方,是合欢圣女最后散尽荒岚庇佑所有人回来的地方——奇妙的是,这本不是霜淩的家,可历经种种之后,她也觉得亲切万分。 她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传说中的阴仪魔域分为三境,分别代表“邪”“欲”“兽”。 欲境自不必说,是她的合欢宗——虽然现在不是她的啦。 欲境之中,情欲丛生,修行阴阳采补的魔功,是魔域三境中人数最多、繁衍最快,相对来说也最温和的一境。 邪境则是最原始的魔修,以更激进的手法修魔,听说从前的历代魔主几乎都从邪境嗜血杀戮而出。 最后则是兽境——霜淩看了看自己视野中的飞禽走兽,觉得她这朵花应该是飘到了兽境。 相较于魔修,兽境中则更多是魔物,非人非兽,吸魔气而形变似兽。 要么脸上多长了犄角,要么多点鳞片,要么生出了翅膀……总之,这不是最不像人的一境,情况也相对更复杂。 霜淩拢好了衣服,沿着林间水边刚走两步,就看见河对面的草丛里两个魔物前后叠叠乐,一个趴一个站,引颈高呼。 ……魔域,不愧是你魔域! 到处都如此奔放! 霜淩礼貌地转身回去,虽然奔放,但这里的物产却最是富饶,霜淩随便往山上一看,就像是看见了自助餐。 万万没想到……阴仪竟是最接近现代农业水平的地方,在兽境中天生地养着众多神奇果实,她手搭凉棚看过去,甚至看见了香蕉。 如果没有感知错的话。 这里天生地养的作物中,都有若有若无的荒岚。 霜淩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已经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好,好好好。 霜淩刚迈出脚,赶忙又收了回来。 她回到方才的水边,想起来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莲生化身,肉身脱胎换骨,应该……不是原来那副一出现就引发三境暴动的模样了吧? 当初她一人引魔潮狂奔数日的记忆还刻骨铭心。合欢圣女的容颜,在魔域始终是个大麻烦。 霜淩十分期待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探头,在荒岚之水旁映出了自己的脸。 “娘啊!” 一声惨叫。 霜淩来回揪着自己的脸蛋。 美而熟悉,令人失语。 怎么还长那样? 这不是转头就能被人认出来? 这还怎么平静生活!霜淩双手捂脸,心中沉痛。难道因为引命珠是以自己的血浇灌的,所以一比一复刻了? 冥业冰莲托生之后她身上的气息已经完全变化,可容貌还完全保留了下来,霜淩正在发愁,耳尖忽地一动。 这副新生的灵体敏感非常,她立刻察觉到远处有人在靠近。 看,看,麻烦已经来了。 霜淩反应也很快,掌心掠过,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这是冰莲化身的又一好处,灵体的操控度大大提升,她如今捏脸已经不需要灵覆面了,一刹就可以做到。 然后她又瞬间把所有灵气压制消弭,这样,她就变成了一颗普通的植物。 果然,来者蹄声哒哒,闻了闻空气,然后问她:“你从哪结出来的?” 好浓的花草味。 霜淩一转头,看见一个马脸配着牛鼻子的魔物,长得十分抽象。 典型的兽境魔物,他们的等阶也按照九阶区分,霜淩大概能感知到对面在五阶左右。 她的五官容貌虽然改动了一番,但水中看仍然出色,霜淩正在谨慎思虑,就听对方嗒着蹄声安慰道: “你也在因为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而焦虑吗?” 霜淩:啊? 魔,魔域第一美人? 牛鼻子马安慰她:“如今北边都在打仗,群魔互斗,已经有不少丑东西跑到我们这边来了。” “你虽然也丑,但是味道不难闻。” 霜淩圆睁着眼睛,忽然想起来了。 ……哦,兽境的审美和魔域其他地方是颠倒的!当初合欢圣女仪仗掠过荒岚之水,别境暴动是因为圣女倾世容颜,兽境只是因为闻味而已。 他们有一套自己的独特审美。 霜淩的目光逐渐感动:老乡,就你了。 片刻后。 霜淩一边吃着香蕉,一边看着自己周围的牛头马面,兽境魔修长得千奇百怪,各有千秋。 大概是她这株植物毫无攻击性,不可食用,还香香的,像个摆设一样,于是霜淩丝滑地融入了这里。 霜淩被香甜的果肉狠狠抚慰了心灵,十分虚心地问:“魔域第一美人的争夺是?” “这你都不知道?”牛鼻子喷了口气,“这一代的合欢圣女一直没有重新孕育而出,可如今阴仪到处打仗,魔主将临,当然要选出魔域第一美人,未来入驻魔宫。” 牛鼻子本人显然对此野心勃勃。 霜淩呆了呆,这时候才终于想起来问:“乾天……哦不,阴仪开放多久了?” 牛鼻子显然不太会算数,划拉着地面算了半天,几人交头接耳,最后道:“两年多,快三年了吧。” 霜淩惊讶地眨了眨眼。 原来她已经睡过去这么久……! 叶敛说过,冥业冰莲的开花时间是不确定的,花开与否,只与花心相关。 那夜宁呢?夜宁醒了吗?她找到顾沉商了吗? 第51章 探灵到她 “肯定是飞升了啊!” “当年万里魔潮跟着合欢圣女闯乾天, 据回来的人说,圣洲已经成了一个巨坑——那位,他能让太阳落在地上!” “这不是神, 是什么?” … 霜淩穿着牛马毛皮,毛茸茸地捂住嘴,开始偷笑。 像是守住了一个成功的大秘密。 顾写尘的心魔果然消失了。 也没有因为汲春丝而反噬。 他的大道,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受到阻碍。 霜淩抬头看着天空, 水漾的眸光干干净净。 飞升了好,飞升了好啊。 阴仪的天空也是淡墨色的, 并不那么晴朗, 隐隐有黑雾四处漂浮。 这人间天外有天,顾写尘现在已经是神仙了。 神仙应该更厉害了吧?不知道他到了神仙那边还是不是那么天才,还会不会让其他人破防? 霜淩毛茸茸地揣着爪子,她现在气味变了、肉身变了、身份也变了,一切都和以前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都有崭新的新生了。 只不过她心里有一小块软肉始终酸酸的,霜淩抱住了自己新生的胳膊, 心想……她一定是酸他太过天才。 定的十年目标, 他一年就飞升啦。 真不愧是你啊顾写尘! 只可惜没能见证他飞升, 不过, “做你的不世天才”, 她应该已经祝福过了。 一团黑雾漫不经心地掠过蝼蚁密布的万骨峰。 无聊。 很无聊。 两境互斗无聊, 密密麻麻的人头也无聊。 以他目前的魔阶, 在场所有人加在一起,动不了他分毫。 人们在谈论他的过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如今。 他也并不打算让别人知道。 只是无聊。 无聊到……让他觉得生气。 躁郁感顺着冷白的指尖一路攀爬到额角,一双冰冷漆黑的, 足以震惊仙魔两道的眼睛,就这样平静又躁郁地看着整座峰下。 境界之间的巨大差距,竟然让万骨峰下的魔修们全无知觉,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们仍在谈论未来的魔主。 “所以说,只要我们魔主降世,魔宫再现,万万魔修之力大增,到时九洲之内谁主宰,可就不一定了!” “除了顾写尘以外,那些臭道士根本修不过我们!” “要论进境速度,还是修魔更快——” 霜淩飞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给自己顺了顺牛马鬃毛,仿佛已经浑然一体。 这点的确是的,仙魔的修炼体系不同,大道清静艰难,需要克己苦修,顾写尘是唯一范本。 而魔修更加简单直接,只要拥抱人心幽微的各种欲念,堕落,释放,炼化阴仪之中无尽的魔气,就能不断锻体,强化,提高魔阶。 “所以说啊,莨王就是我们的希望!如今他已有魔主之势。” “短短三年,就已经成为七阶,简直是天才!” 霜淩心想,那的确很厉害。 阴仪魔域之中的高阶魔修不少,但的确有很多都已经在十年前的封魔大战中身陨,如今魔域之中又已经出现了新的高手吗? 魔域万骨峰下,其实就是阴仪魔域中的古战场。 这里累了层层的魔修与人修白骨,血色一寸寸浸透土地,像是阴仪之上荒水都洗不净的深沉墨色,弥漫着肃杀又荒凉的气氛。 经过这种种强烈的熏染,霜淩也不由地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牛鼻子在旁边补充说明,“这位莨王确实不简单,听说魔域第一美人的封号就是他提起的。两境互杀之后,输方的美人也要被赢方挑选、甚至争夺!” 牛鼻子美人紧张又期待。 霜淩抱住自己,从没觉得这么安全过。 作为一株牛马植物,美美的。 “来了!来了!” 古战场内,两境的高手勇士们乌泱泱地涌了进来,汹涌的魔气顿时横扫全场。 邪境之中都是精修魔功的邪修,看起来倒都是人类的模样,但修魔到底使人阴暗,那些魔修各个脸颊凹陷,眼底青黑,行走间鬼火狐鸣,阴风怒号。 兽境出动的高手们……基本都没有人样,魔物生得多是千奇百怪,甚至不少高阶魔物眼鼻嘴乱飞甚是可怖,看得让人毛森骨立。 两边对垒,霜淩左看右看,心中认定。 果然,还是她们合欢宗的子弟最好看了! 到底不是他们合欢弟子打仗,霜淩就像围观别人打架一样,纯属凑热闹。毕竟如今她已不是合欢圣女,更何况魔主之争是一整个魔域的事。 未来的魔主是谁,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在两境魔修们对垒之后,各自从中分出一条路,双方领导者走了出来。 黑雾在万骨峰上盘亘,一股明显的魔气蔓延开。 “来了!那就是莨王!” “莨王首次露脸了!” 霜淩也跟着所有人一起充满期待地转过头去看—— 霜淩:“?” 霜淩:“………………?” 莨王。 莨,王。 霜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又闭上了眼睛。 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可这龙傲天的一切,又似乎过于合理。 她又缓缓睁开了眼睛,麻木地看着战场中那道身披大氅的威风男子。 大男主!你? 啊啊啊啊! 可惜这世上再无人使你破防。 我好无助。 霜淩忍不住看天,顾写尘你在——算了。 … 顾莨意气风发地看向乌压压的战场。 三年间,他隐姓埋名,大兴魔业,在阴仪魔域这帮头脑简单的蠢货中间纵横捭阖,如今已经基本得到了邪境、兽境不少部族的支持。 只剩欲境——也就是合欢宗子弟,仍然并未有人进入他的势力。倒不是他们知道莨王的真实身份,而是因为合欢弟子是三境之中最有信仰的。 他们只敬奉合欢圣女,所以并不遵从那一方势力,除非谁真正地入驻魔宫。 顾莨自信,一统三境,只是时间问题。 他多年来政治斡旋、经天纬地,自然已有良策。三境封选魔域第一美人的事,就是一个开始——色欲,暴虐,这便是最能煽动情绪的东西。美人造势,他成雄主,从阴仪势起,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 万骨峰顶与峰下,同时有人在无语。 冰冷蔓延的黑色雾气下,冷白的下颌线似是无语绷紧一瞬。 围观魔修之中,同样有一张肃穆的脸露出了看病人的神情。 很巧,这三个人都姓顾。 当然,顾莨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今日邪境与兽境相争,他要两相吞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各自挑衅之后,两境即刻开战! 魔修的对战,不像仙门修士那样讲究身法、剑法。从前霜淩只跟着顾写尘学过剑,她这辈子见识最多的都是顶级剑招,如今看魔修厮杀,才知道原来他们的混斗如此原始,都是身体对抗,互相撕咬,魔气对冲。 顾莨带领的邪境几族,凶狠异常,魔功甚至有了身法体系,兵团协作,兽境散修的魔物们很快就不是对手,已有败象。 牛鼻子紧张地说:“怎么办?我马上就要被邪境的人抢夺了。” 旁边的魔物也道:“他们肯定要为了抢你打起来吧?” 顾莨比了个胜利的姿势,划过在场所有人,唇角刚刚勾起得意,一道强烈的魔气涌入战场之中。 来人竟是用剑的,修为还极高。 剑光一闪而过,顾莨闪身躲避,猛地抬眼,然后看见了顾沉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目光一凛,当年被他用剑捅着拖来拖去的旧恨再次涌上心头。 战场之外,霜淩忽然睁大了眼睛:“!” 紫萱…紫萱! 离别之前的人们,终于开始出现在她眼前。 随着顾沉商的出现,合欢宗弟子的踪迹隐隐出现在万骨峰下。 霜淩顺着顾沉商的身影,垫着脚去看,在耸动的魔潮中找到了蔻摇、温朝……还有许许多多她曾亲手画下荒息莲印的人,裹挟在众多奇形怪状的魔修之中。 回来了,他们真的都回来了。霜淩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她的合欢宗弟子们模样都十分出色,在魔群中非常显眼。 只不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并不开心。 霜淩心底又是酸酸的,握紧毛茸茸的爪子,她在人群中继续搜寻——君唤呢?君唤没有在这些人里,后来他逃出乾天圣洲,回到故土了吗? 头顶的黑雾缓缓弥漫。 有人也在审视着这些合欢弟子。 但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合欢圣女依然没有出现。 黑雾冷戾地滚动,半空中,有人冰冷又暴躁地笑了。 看来被遗弃的不只是他,她的金丹。 还有她的弟子们。 万骨峰下,顾沉商已经提剑对着顾莨砍了下去。 这顽强的渣滓竟还没死?甚至妄想做这魔域之主,他们合欢宗绝无可能答应。 两人同是七阶魔修,一打起来,在场的万魔群情激昂。 “莨王!莨王!” 顾莨只能慨然迎战,口中发出朗笑:“这位兄弟,我虽可以同你打,但这是邪境与兽境的对决,你们合欢之人贸然参与,实是坏了规矩——” 主要是,顾沉商目前的魔阶还比他高半位。 这很合理,毕竟顾沉商是修为近百年的魔修,在岁禄剑宗时他的修为也远高于他!而他顾莨仅仅修魔三年,就已经追上了他的七阶魔功,孰高孰低,高下立判。 以他的修魔天赋,假以时日,魔域之中,将再无对手。 第52章 他知道了 有一瞬间, 霜淩似乎听见了那个雾中人说话。 但她正在努力装死,将灵气和五感一起关闭,变成一株没有灵气没有魔气的死物, 和路边的石头一样。而且外观还毛毛躁躁,十分丑怪。 所以,她没有听见,不过就算听清, 那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冰冷刺骨的审视之下,只有带着寒意的气息依稀拂过霜淩的眼皮。 …森冷, 恶劣, 魔气汹涌。 像是幽然地狱里,冷寂流淌的冰河,让人不受控地胆寒。 可不知道为什么,霜淩在这种本能的畏惧之中,莫名想起了顾写尘。 她想,这就是…她那么不希望顾写尘堕魔的原因啊。 她被那冰冷黑雾探进识海,对方一无所获, 甚至于连吃了她都没有必要, 于是在视如蝼蚁的目光过后, 终于被随手扔到了一边。 她十分有死感地窝在了一边。 魔族确实很凶恶, 和仙门不同, 魔域里到处都是黑吃黑的邪境魔修。 除了欲境合欢靠双修提升之外, 哪怕兽境之中, 魔修的进阶也是掠夺,杀戮。靠吞噬其他魔、炼化更多魔气, 来提高魔功等阶。 霜淩从前一直担心那个万年难遇的绝世天才因她而堕魔,因为那实在……太可惜了。 见识过顾写尘清冷如月的剑意, 知道顾写尘在本该是一个怎样苦修大道一心飞升的人,就注定会不忍和自责。 因为一旦沾染魔气,绝不可能再维持清正纯白,魔气的恶意会被无限放大,也只有当情绪幽深万种,才能修成魔功。 如此,想要再回正道,难于登天。 上登天梯,举步维艰。下堕魔道,弹指之间。 ……好在他飞升了。 时过境迁,霜淩这样松了口气。 那冰冷黑雾中的魔似乎也烦了,或是累了。 扔了那只牛马之后,他垂着眼眸,看向万骨峰下的战场。 顾写尘带着恨意的眼底渐渐失去波澜。到这一年,他一个人变成了那年追随在圣女身后的魔潮,却失去了方向。 想把所有人都碾死,可他找不到意义。 魔物的混乱爆炸之后,到处都是血雾,古战场上缓缓渗入新鲜的血液,而刚刚被拥立为领袖的莨王甚至不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又感觉到一种隐忧和畏惧,为什么?魔域也配? 合欢宗的弟子跟着顾沉商,浩浩荡荡向荒水尽头而去,带着虔诚的信仰。 他们仍在寻找圣女。 顾写尘帽檐下的目光淡漠而空洞,目送他们蜿蜒北上。 他站在身后的一地魔物之前,不知为何,已经预感这又是一次落空。 大概是这种落空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次,从仙洲到阴仪,从东南到西北,他熟能生巧。 可黑雾之下,淡色唇角绷紧片刻,他最后还是飞掠追了过去。 万一,万一。 … 合欢弟子们沿着荒岚之水一路向上,沿途都有人在匍匐,像是又一场盛大而不知结果的期待。 顾沉商作为紫印长老,走在所有弟子最前。 尽管在圣女离开之后,他们最后的合欢莲印也随之消散,不再具有阶级的区分。可合欢圣体传承几千年,这种信仰代代刻入血脉骨髓,他们很难放弃。 得知夜宁花开,顾沉商觉得他也又活了一次。 他看向自己身后的弟子们,那圣女此刻呢—— 她此刻,会在这片故土吗? 顾沉商近百年的人生中,追逐过三任圣女。 霜淩是最特别的那个。 不止是因为恰逢阴仪封禁,他们被迫放逐仙门,潜伏剑宗。也不只是因为她不再仪仗万千,不再要求供奉。 而是……她平视她的子弟。 她从不让她的子弟们随意为她去死。 甚至在离别之时,她散尽自己的圣力来救他们所有人。 她本来可以只成为信仰,只享受供奉,她从没有拯救子民的义务,而他们却永远可以万万次为她而死——可到最终,也唯有她,炽烈又璀璨地送他们所有人回归故土。 顾沉商其实已经明白,霜淩或许不再想要作为别人的信仰,被人用力期待那样地活着,又或是合欢圣体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他没有守护过这样的圣女,但他依然甘愿守护她的自由。 所以荒水边,顾沉商带着感恩和祝福伏地,这次想的是——如果你不愿出现,那就祝你开心。 黑雾冷冷地缀在后边,冰棱雾刃仿佛随时可能碾过所有人。 顾写尘的魔识辽阔扫荡,他冰冷的雾气掠过时像是荒水生烟,看着一派清寒孤丽,但森然刺骨。 可是,圣女还是没有出现。 水边只剩下和他一样愚蠢而无妄的合欢宗信徒们。撕开他们的识海,也没用。 即便万千弟子俯首,她也没有出现。 …意料之中。 他漆黑的袖口之下指尖攥紧,压制了很多年的茫然无措总会在他不备的时候突然降落。 真的,还会醒来吗? 这是思考了无数遍的问题,黑雾在空气中不停搅动。 谁为她养花? 她自己能养好吗? 如果这朵花被吃了。 被水冲走了。 被任何天灾意外损毁了。 照不到阳光,没有人浇水,没有充足的养分。 长不到花开,等不到重来。 三年中可以有任何一个时刻,她可以被任何意外,悄然摧折。 而那一刻,他可能一无所知。 顾写尘想到这件事就觉得魔心肆虐。 道心早就被魔浸透,莲生黑水,他在这片她的故土上修得快要问鼎。 可他又冷又恶,闭上眼睛,藏住眼底韫色。 所以,她宁愿自己艰难生长,也没想过让他栽种。 顾写尘想杀了在场每一个人。 然而他杀尽天下所有人,也换不回一个。 好恨。 怎样才能不恨。 … “你回来了?” 荒岚之水的尽头,顾写尘转瞬消失后,回到了阴仪深处的荒芜山巅。 这是阴仪无人可知的绝落地。 邪,欲,兽三境交点,荒岚之水真正发源的冰川雪山。据传,古神时代的大魔都陨落在此,魔场极为剧烈,魔阶低的人只要踏入界限就会魔丹爆裂。 而那黑雾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深入绝落地深处,停在最高峰的那棵树上。 树梢正对着头顶的惨白圆月。 他像是月影下的一只孤雁。 只有蜿蜒摇晃的影子靠近他,那是一条小蛇,正嘶嘶吐着信,用识海和他对话。 “你找到她了吗?” 顾写尘并不答话。 但三年来也只有这条蛇和他对话。在他最茫然的时候,他连蛇的识海都探灵过,一无所获,只意外解开了和十阶古圣兽灵智交流的方法。 他指尖一动,冰蓝色的灵流继续毫不节制涌入那方鼎金丹之中。 茅风巨蟒窝在那里,盘起蛇身,最后耷拉地趴在了自己的老巢,如今的方鼎住起来有点委屈,但又没别的办法。毕竟它的主人离开了。 这已经是整个阴仪魔域之中,灵气最旺盛的地方,全靠眼前这个堕魔剑尊残留的灵力来维持。 金丹已经脱身三年,灵力仍在自如流转,甚至红丝都在,全靠着人力强行逆天运行。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茅风巨蟒也不知道。 它从前是睡在山里,睡在阴阳双合鼎里,后来被它的新主人用万丈荒岚养好,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汪洋之中。 可惜主人身陨了,万丈荒岚尽散于九天,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带走了它。 不过他养蛇也养不好,如今它雄伟华丽的鳞片都变黑了。 它可是堂堂十阶古圣兽啊! 茅风巨蟒躺在主人的金丹边上,豆圆的竖瞳闭了闭,又睁开。 “啊,你还修炼?”它问。 顾写尘冷淡地闭上眼睛,捏着它甩到一边,黑气腾腾地原地打坐。 魔与兽的等阶是同一套标准,顾写尘身边带着这只十阶圣兽,即便他不想,也很轻易地就悟到了体系进阶的方式。 茅风巨蟒总是睁着漆黑锋利的豆豆眼望着这个男人。 从前它被主人召唤出来的时候,听见别人说他是万年难遇的天才。它觉得非常正确。 它活了万年,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这三年,他不是在找人,就是在修魔。 以魔气炼体,越往高阶,其实越发痛苦。天地灵蕴轻盈,而魔气淤重似毒。日夜炼化,相当于是用刀沥骨锻筋,那感觉无异于刮骨疗毒。 但这三年来他日夜炼魔,从来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这个人,没有痛苦,没有畏惧,没有正道人由仙堕魔的挣扎,也没有错过飞升的悔恨。 可它没记错的话,从前阴仪之地的魔主不过九阶。 他现在已经…直逼它的位阶。 快要破十了。 他似乎是想再进一阶,可他其实对魔主之争没有兴趣,他只是…让自己站得更高?蛇心想,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就像他在仙门时那样。 “可是,你真的不飞升了吗?”蛇问他。 对茅风巨蟒而言,飞升还是世俗意义上的最强,它也记得,那似乎是主人的愿望。 问完,冷月之下仍是一片寂静。 茅风巨蟒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这人几乎就没理过它,三年没开过口了。有时候它怀疑自己和他到底哪个才是不会说话的东西。 可是这一回,那道清冷如折竹碎玉的声线,却在月下淡淡响起。 “不。” 小蛇嘶嘶地爬起来,看着那冰封般的侧颜。 第53章 找到你了 顾写尘瞬间明白过来了。 并蒂双生, 一朵冰莲已经花开。 如果顾沉商都已经遇见了他等的人—— 那说明,他要等的人,也已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三年他入叶家数次, 看过众多古籍,知道不同的引命珠以各自骨血浇融,生长出的灵体是独一无二的。 双生的冥业冰莲之间气息其实并不雷同,但莲生体有一种同源的花息。 顾写尘站在月影下, 衣摆浓黑,眼底晃动。 或许他曾经路过。 甚至他们可能遥远地打过照面。 顾写尘黑雾弥漫的脑海中像是被针扎一般。 …在哪里。 无数魔影在他眼底心底大盛, 可他探灵太多人, 路过太多气息,见过千奇百怪的识海,他觉得隐隐熟悉,但又抓不住。 在哪里? 黑雾在夜色中无边大盛,月影掠过阴仪绝落之地,没人看见他这一瞬的奔袭。 明明已经是无尽恐怖的存在,甚至足以压制整座绝落地、整个荒水尽头的魔场, 可他身影坠落的样子, 竟像是逃亡一样。 逃向一个能让他活着的地方。 冰雾的魔影掠过整个荒岚之水的尽头, 他在成片成片的紫叶槐中寻找他的那份希望。 岸边埋头采蜜的合欢弟子们并不能看清他的存在, 只会在黑雾掠过的时候打个颤。 绝落地中果然可怕… 但是为了给圣女采蜜, 弟子们仍在努力。 万一紫叶槐蜜的甜香飘远些, 圣女能闻见呢?她也需要回家的方向吧。 黑雾掠过他们, 掠向顾沉商和夜宁。 像是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信息,又越看越是冷怒。 两个人静谧又幸福地重逢着, 他们其实有很多话可说,最后都化作心照不宣。 夜宁笑着抬起头, “久等——我先去了一趟别处。” 顾沉商呆滞很久才回过神,慢慢地问她,“去哪里?” “艮山岁禄,”夜宁笑着说,“我把老东西杀了。” 黑雾微微一顿,缓缓逸散。 顾沉商闭息片刻,握住了她的肩膀。 但夜宁像是至此已经完全释怀,她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仍是好梦。 “多亏了顾少尊啊,飞升之前还不忘帮我把他打残,不然他化神中期的几百年修为,我还真杀不了他。” 他们两人在夜色下对视,都知道艮山顾氏已经彻底完了。夜宁不知道顾莨在天之灵能不能看见。还有少尊在天上能不能得知。但现世还有那么多值得关心的人事。 “——还有你的圣女呢?我有好多话要和霜淩小宝贝说。”夜宁笑盈盈地说。 顾沉商默然一瞬,垂下了眼睛。 夜宁笑容一顿,察觉到不对,“她怎么了?” 叶敛没有跟她提及,但顾沉商不会瞒她,他沉默片刻,“她也…死了。” 萦绕的黑雾和夜宁同时顿了一瞬。 夜宁的表情缓缓变得空泛,想起那个眼底总有纯然正气的小姑娘,眼底爬上了惊讶。 顾沉商:“但她也会醒来,像你一样。” 黑雾在原地凝滞片刻,最后像是冷笑了一声,转身就消散在原地。 他果然早就知情。 紫叶槐花海中,顾沉商把夜宁走后的事件始末都和她讲了一遍。包括霜淩如何去荒芜地为她找到冥业冰莲,恰好发现并蒂而生,然后如何在顾写尘飞升之前,用这种方式解脱了所有人。 夜宁惊得半晌没有说话,霜淩……她才多大,她能这样决绝,做成这样多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整个绝落地,紫叶槐盛开之夜,这里有无数为圣女采花的弟子们……包括眼前夜行而来的顾沉商。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理解他们的信仰。 夜宁觉得震动。 又觉得哪里不对。 那——顾写尘就那样放任她身陨离开,然后自己飞升了? 九洲巨变三年之后,夜宁是第一个产生了这个疑问的人。 她看着头顶月色晕沉的夜空。 真的吗? 九洲四海,仙魔两道,如今每一寸土地上仍然流传着那年寒山之日,顾写尘立地飞升的传说。 或许二十多年的光阴太短暂,从没有人真的懂那个不世天才,夜宁当然也看不懂这位曾经的岁禄峰主、九洲剑尊,但偏偏,她死前正是合欢圣女被玄天帝阵映照揭发、顾写尘当众叛魔的那一天。 顾写尘他心里其实从来不在意正道。 他只在意某一人。 这样的人…… 夜宁握住顾沉商的手,看着长夜与晨曦即将交汇的地平线,仿若阴阳之间晦暗不明的分界。 她心里忽然想。 顾写尘他真的飞升了吗? … 黑雾中的人影搅动变形。 袖中的黑蛇嘶嘶吐着信子,在他识海中叽叽喳喳,顾写尘觉得那股躁郁顺着脊梁爬上后脑。 他从久别重逢的人那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信息,他只能继续冷怒地寻遍阴仪大地。 …当年的事,顾沉商果然知道。 霜淩果然提前和他说过。 她宁愿相信这个紫萱,也不相信他。 因为他只会逼她吗。 顾写尘听不下去他们的对话。再听下去,他就想把这些人都杀了。 杀意千丝万缕地缠绕着心底的金色莲花。 可是他又难以自抑地感到恐慌。 并蒂双生的冰莲已经复生了一朵,另一朵肯定也已经开了。 如果霜淩那朵冰莲就开在这魔域之中,如果不巧长在邪境之中,如果复生时恰好遇见残暴的魔修。 ……甚至如果不慎遇见他呢。 顾写尘蓦然一怔。 他黑气弥漫的识海中,抽丝剥茧地想起了某一瞬的触感。 他遇见过吗? 他下手了吗? 顾写尘低头看着黑雾中,袖口下,他冷白没有血色的掌心,还有曾经的剑茧。 这双手却碾爆了无数魔修。 如果他也已经随手把她—— 他有可能杀过她吗? 黑雾骤然凝成人形,他险些踉跄在荒水岸边。 差点半跪在地上。 他的目光空洞地看向整片大地。 …不可能。 他的魔识瞬间扩张到了覆盖无边的程度,已有问鼎之态。 这样的强势,整个阴仪魔域之中的所有高阶魔修都能察觉到这股强大力量的存在—— 魔主之争,即便他不主动,也已经被纳入其中。 … 霜淩弯腰走在紫叶槐的花丛中,她隐隐觉得危险。 她为了避免碰上大家,她走得很偏很远,但她仍然觉得今夜暗流涌动。 牛美玲说绝落地本来就很危险,他们从不会为了吃花夜闯。而霜淩看着这满地香甜的紫叶槐,果然感受到了比普通植物中浓郁得多的荒岚……怪不得是三年供奉一次的圣物。 霜淩一边紧张哆嗦,一边紧锣密鼓地采花。 她两只手同步狂薅,嘴里还叼着一朵,紧张地嘬嘬嘬。 紫叶槐成丛生长,叶脉不分明,也几乎没有花蕊,花茎到花萼是中空的,轻轻一吸,就有清甜的花蜜覆上舌尖。 好吃,好天然的甜味,又没有那么甜…! 霜淩希望今夜来采蜜的每个合欢弟子都能尝到。 当她舌尖的清甜散开,荒岚之息随之缓缓流动,霜淩一边摄入,一边就感觉到自己脆生生新长的胳膊变得更加柔韧,掌心也更有力量。 这荒息……格外菁纯,她越来越觉得奇异,为什么反而是阴仪魔域之中有这样四散的荒息呢? 但来不及细想,霜淩就瞥见了一道熟悉的黑雾,缓慢在绝落地之中掠过,脚下的河岸都因为他的出现而震颤回响。好强……非常强大的魔修,这应该是霜淩在阴仪之中遇见过的最强存在。 是那天那个、那个恐怖的黑雾魔修! 他也来吃甜品?? 他这么暗黑,爱好却这么小众? 霜淩顿觉不妙,那天古战场上血雾狂溅、随手暴击的画面还在眼前,他的残暴让霜淩记忆犹新。 她不由地回忆起了那天被他捏在手里的冰冷触感,那魔修强大得深不可测,满是躁郁、阴冷的魔气,而且癖好也很特别,喜欢探查别人的小秘密,实属变态。 霜淩上次能幸运地从他手中偷生,这次可就不一定了!魔可是随手杀人的啊! 大祸临头,大事不妙,霜淩拢着一堆紫叶槐急得团团转,就在那黑雾快要转向这边之前,霜淩连忙一骨碌滑进了水里——她不愧是水生植物,这套入水动作悄无声息,连水花都没敢乱溅。 霜淩在水下,气息隔绝,比上次穿着牛马毛装死还要彻底,直接变成水底一株没有生气的水草,飘啊飘啊飘。 透过荒水,她头顶缓缓游走一片巨大的黑影,那像是海底缓缓游动的古老生物,那黑雾中的人在月下投出扭曲又急躁的影子,他像是还在寻找什么。 找花蜜呢? 找花蜜用得着这么狠吗?他看起来像是想杀光所有人。 …他好可怕。 霜淩更加不敢露头,她腮帮子鼓起来,憋着一口气,往荒岚之水中继续沉下去。 氧气很快就消耗干净,但每一朵紫叶槐中都存着一捧荒息,霜淩一边下潜,一边吸花,就这样潜到了水下不知道多深的位置,忽然觉得四周的水域发生了变化。 她竟然开始觉得轻盈。 荒岚之水并不浑浊,越向深处,荒息越发明显。 到最后,霜淩发现自己甚至不需要吸花,就能在水中呼吸到足够的荒岚。 她像是一朵漂浮的小花,冥冥中向着更深处游去,然后,她似乎在水下看到了遥远的光—— 盈滟的微光,神秘地藏在荒岚之水的底下。 第54章 教我一下 这山坡一片浓绿, 草色融融,香蕉树下吹过清甜的风,少女清澈的瞳孔中带着期待。 隔着死生与凡尘之别, 前尘往事都随风变浅,她如今想起的,都是那个人的好事了。 她提示得如此明显。 猴魔终于挠了挠头,“顾写尘啊?” 霜淩惊喜地眨眼:“你猜到啦。” 猴魔上下看着这朵和自己一样喜欢吃香蕉的小花。 ——笑死, 它根本不信。 于是猴魔上蹿下跳:“和牛在一起呆久了,你吹牛!你吹牛!” 霜淩睁大眼睛, 然后憋红了脸, 小声说:“是真的…” 她的剑真的是顾写尘教的。 但是说出来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信服力,顾写尘——他现在是天上的神,神话一样的剑尊,九洲万年来唯一飞升之人,和她之间如有天堑。 同人说起说她跟顾写尘学过剑,或是说起她曾经守护了他的大道,听起来, 的确像是信口开河。 对世界而言,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但对霜淩来说, 这三年一觉, 只是眼睛一睁一闭。 可大约正是在她的时间线里和顾写尘分开没有多久, 所以那人清冷孤月的模样依然十分清晰。 清正, 孤寒, 皎洁,虽然偶尔变态, 但永远最强的,九洲第一剑尊。 一坡之隔。 压着浩瀚魔气的九阶魔修顾写尘站在那里。 顾写尘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只是长睫下的暗影微微颤动。 最后他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和猴聊得很好。 和牛相处得也不错。 她还把自己扮成牛马的毛糙样子。 顾写尘已经想起来了,万骨峰下,有一瞬间,他原本已经和她近在咫尺。 相逢不识。 她重活一次,已经不再怪他,只带着那些对他美好的念想重新醒来——而他一身血气,掐着她的脖子,以为她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死物。 顾写尘闭了闭眼。 他觉得头顶的天,他们的命,都变得可恨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少女最后只能泄气地嘟嘟囔囔,怪她非要跟猴子聊天,“我确实是跟顾写尘学的。” 修为没了,但是本事还在。 顾写尘缓缓吸了口气,脸颊微微绷紧一瞬。 三年之久,再次从她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值得庆幸,她还记得他。 但很遗憾,他却不是她记得的样子了。 她的遥祝全成了诅咒。他从登天梯前转身堕魔,从此造满杀业。 甚至不需要伸手,他就能闻见那无数幽晦的血腥味,无数魔丹在他手下成片爆炸。 顾写尘下颌微微绷紧一瞬,垂落掌心,无声背在身后。 但是不管。 他仍要找到她,抓住她。 其他的再说。 他压住眉目间空泛的凉意,抬脚仍往那边走。 即便克制压制过,那盛大的魔气仍然带着冰冷的威压,同为高阶魔物的猴王立刻感受到了。 霜淩却一无所知,她叼着蜜糖,从地上挑了根竹棍,比比划划,给不相信自己师承的猴魔比划起了她学习的第一套剑法。 “小猴,看剑——” 辟邪,起式。 经脉之间又有荒息流动,虽然不再是合欢圣体,可却更加灵气沛然,在荒息的淬炼之下越发柔韧。 …从零开始,毫无杂质。 时过境迁,但少女再次使出了属于她的剑意。 顾写尘脚步再次顿住。 猴魔四下探查,那魔阶的压迫感又消失不见了。它只好原地跳脚吱哇乱叫,两臂拍地翻身起来,“嚯,你真有两下子!那我也不相信!不信!” 此时的霜淩已经不在意他信不信了。 许久不曾用剑招,她发现这些他教的招式依然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早就成了身体记忆。 行云流水,如在剑宗,如在山巅,如在潭上。 她曾手握的剑就在她的心里。 微风拂过树影,落在顾写尘脸上,就成了阴翳。 看她用剑,越看,越觉得后脊压得重。 那里曾经背着他的剑。 一剑横出九洲清平,可他如今该怎样欣赏她。 霜淩以竹棍为剑,兀自行云流水,跳完辟邪七式,除魔清正,她的经脉微微发热,在这只有魔气的阴仪之中,她竟然—— 破境了。 顾写尘微微一怔。 霜淩缓缓收式。 她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白皙透红的掌心。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新生后的变化。 在荒岚之水下触碰那微光之后,她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不同。 从前霜淩体内融合了阴阳双合鼎,因为金鼎的存在而能容纳万丈荒息,但,她更像是一个储存荒岚的容器。 就像乾天帝君用合欢圣体作为荒息容器孕化命火,也正是看中圣女的这种特殊体质。 但此刻霜淩恍然间反应过来—— 既然乾天帝君历代都以合欢圣体传承帝嗣,且对圣体始终保持操纵之力,那为什么不直接放在圣洲,还要让圣女代代在荒岚之水边孕育而生呢? 阴仪之中,荒岚水边,这里的地质一定影响着圣体的形成。 而她的新生——霜淩怔怔看着自己,她误打误撞,同样从荒岚之水中再次复生。 冥业冰莲,天生灵体,被放在荒水尽头生长。而后她在三年的沉睡中流遍荒岚水域,游走在阴仪之地的地脉中,她一点点吸纳了阴仪中逸散的荒岚之息,最后,被地底更古老的荒岚容纳了。 当初她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能让她踏实一点的地方,没想到却正好选对地方。 从前她能存储荒岚,却更像是在使用它,而非真正在修行它。 因为引她入仙门的人是一个剑修,从顾写尘不在峰顶让她一炷香之内引气入体开始,她引的都是天地五行灵气。 这很正常,因为九洲之内原本也并无荒岚,否则大男主就不会那么急于引起仙魔混战,以灵魔之气融成荒岚。 所以一直以来,霜淩元婴期的修为也是实打实的修道成果,而非修炼荒岚而进阶。 可今朝托生重来,经脉空盈,这一次,她天然地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修炼方式。 从荒岚的存储者,变成真正的炼化者。 而这一次,九荒息岚书的心法似乎才开始发挥出真正的作用…… 霜淩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青金色的炁蕴隐隐在掌纹之间流动,短短一套练剑的时间里,她就从初生的灵体筑基了。 这种进境,竟然比从前被顾写尘带飞的时候,还要快…… 霜淩怔了半天,才抬起脑袋,看着头顶的天空。 …真想和他显摆一下。 但她意识到这种行为好像有点像大男主,大概作为最经常在顾写尘这绝世天才面前破防的人…多半都有点渴望那个人的肯定。 不过人家都已经是神仙了,她修得再快好像也没什么可炫耀的。 霜淩握紧拳头,既然如此,那就好好试试! 我吃,我睡,我升。 猴魔惊诧地围着霜淩打量,兽类的魔气渐渐从眼中漫出,它作为这片香蕉山头的大王,也是个五阶的魔物,但它看不出这个女娃娃的路数。 不像修魔的人,也不像修仙的人,她这是修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她身上有了很强的力量……很香。 猴魔顿时不再满足于和她交换香蕉和花蜜,他锋利的爪子在屁股上磨了磨,长臂一摆,准备搂到她头上,打开她的头看看里边是什么。 谁知猴魔刚一动,整个人就悄无声息化成血雾,消失在空中。 碾压般地,从虚空中传来巨魔的力量,笼罩成雾。 它只来得及在爆炸前的最后一秒感受到无边恐惧。 作为五阶魔物的它甚至都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是谁……是谁?! 霜淩振奋地回过头,对猴说,“看到了吧,我——” 空气中只有缓缓飘落的猴毛。 “嗯?猴呢。” 霜淩挠了挠额角,白皙鼻尖耸动两下,“被我吓跑啦?” 山坡下的人影侧颜清冷,缓缓走出来。 霜淩却忽然眼睛一亮,转身扑进树丛,“那我拿走点咖啡豆不过分吧?” 来到兽境之后,霜淩越来越活泼了,大概是和动物交流不需要社恐,她变得开朗不少。 当年就有可可豆的成功经验,咖啡豆也一定行。 少女在绿油油的山坡树丛里穿来穿去,嘀嘀咕咕,吸收着作物之中浅淡的荒岚。 顾写尘不知道她又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只是慢慢走向她。 “加冰,加糖,喝冰咖飞。” “做咖飞,喝了就能像顾写尘一样飞升!真好。” 可她的背影被天光树影拉出一条长线,落在那个本已飞升的人身上,这一幕甚至堪称荒诞。 顾写尘就站在她三米之外。 他低头,像是终于难抑,眼底说不出是悔还是恨。 所以,如果她知道。 那年她以爆丹的代价,助他心魔尽去,立地飞升。 而他此刻就站在她三米外的地方,魔气四溢。 顾写尘难以想象。 …这一辈子,顾写尘从没有让人失望过。 尽管他从不在意别人的期望,可二十多年的苦修他从未退步。谁捡他,谁养他,谁负他,他从不算愧对任何人。 可她眼中的失望。 他觉得无法承受。 … 树丛之间,一道蜿蜒窸窣的声音缓缓出现。 顾写尘面无表情片刻,黑雾消散,无形地隐在空气中,死寂淡漠地看着。 嗅着方才猴魔被捏爆后的魔气,更高阶的魔修一路吞噬进补,找到了霜淩这里。 第55章 魔有未来 “好了。” 霜淩用刚吸纳的荒岚之息, 止住了那人手臂上的血,包扎了伤口。 那人半阖着眼睛,似乎在她的治疗之下, 好像真的救活了过来。 只不过那块伤口被咬得太深,霜淩又不是这个专业的,没办法完全帮他复原。要是她的医家朋友在这里就好了,叶敛肯定能把这种伤口轻易摆平。 “对不起啊, 下次我会管好蛇的。”霜淩表示歉意。 “无妨,”顾写尘垂眸, 对上那双愤怒的豆豆眼, “它也是无心的。” 巨蟒:“?” 巨蟒:嘶嘶嘶!阿吱吱!嘶嘶嘶——” 霜淩连忙按住了它的蛇头,觉得这蛇十分桀骜。 它勉强支撑的灵力散去之后,大黑蟒又变回了小黑蛇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经此一役,她倒是也算认识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修士。 从她从荒岚之水中醒来后,霜淩还没有和人说过话,她的身边都是猪马牛羊蛇猴, 倒是为她的社交能力增色不少。 霜淩蹲在一边看着这个流落在此的修士, 见他神色平和, 便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仙洲的人吗?” 顾写尘抬眸, 把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 目光是没有重量的。 但他的目光却压着什么。 “是的, ”顾写尘说, “我是从仙洲来的。” 他并不骗她。 顾写尘听见她说了这么多话, 明明都是很平常的话,但很奇异地, 顾写尘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缓缓恢复了。 当年她送他的最后一句话始终堵在他心头,让他三年很难开口。 她说“顾写尘, 好好修仙。” 她说“做你的不世天才。” 然后他带着滔天恨意践踏了她最后的祝福。 可此刻,即便两人都不是他们相互熟悉的容貌,相逢也不相识,可在顾写尘黑气弥漫的眼中,这片流动水墨的阴仪魔域再次以她为原点,开始有了颜色。 所以…请重新拼出一个我吧。 “我曾是修道者。”他说。 他如今的魔功已经强到可以隐匿无形,只要他想,没人能看出他的真实魔阶,但他仍然保留了一分堕魔气息。 反倒是从前浩瀚无边的灵力已经被大量消耗,因为养她的金丹,养她的灵蛇,日以夜继地不加节制疯狂输入,被魔气侵蚀吞噬,如今所剩无多。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魔气缠身的普通修士。 “你是哪个洲的?” 霜淩歪歪头,九洲各处她也都去过了,到处都有她的朋友,不知道是哪洲的修士流落到这里,搞得这样落魄。 顾写尘看着她,十分平静地说,“艮山。” 霜淩:“!”啊! 竟然还算半个老乡。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很合理,她也听其他魔八卦的时候说起过岁禄剑宗如今的情况——主峰宗主顾长兴残了,乘鸾峰少宗主下落不明(其实是修魔来了),还有始影峰夜宁自戕(复生后肯定也不会回去),庆云峰顾沉商叛魔离开…… 以及,不在峰那位独占七成战斗力的大神,飞升离去。 剩下的人已经完全不成气候,整个岁禄剑宗分崩离析,所以艮山洲应该是颠沛出逃人数最多的,在外混战也最没有实力。 霜淩:“那,你也是剑修吗?” 顾写尘:“曾经是。” 霜淩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但是贴心地没有说出口。 那眼前这个人肯定不是多强的剑修啦,以他这样的灵力资质确实有些不足,估计不是岁禄剑宗的内门弟子,出逃之后连剑也丢了,在魔域中苦苦支撑。 否则,像是顾写尘那样级别的剑修,这辈子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剑。 这么一想,他穿白衣就很好理解了——毕竟整个岁禄剑宗,整个艮山,乃至整个九洲上下,都是那位的粉丝。 但到了艮山人面前,霜淩反倒不好意思显摆自己曾经是剑尊带教弟子了,她那些话也只会跟猴子炫耀。 所以霜淩只是理解地说,“这样啊…” “嗯。” 魔气缠身,上古冰息灵气重剑,不再随他的神识而动。 顾写尘微微垂下眼睫:“……很久不用剑了。” 茅风巨蟒一直在一边听着,对着自己尾巴咬来咬去。 它在识海中发出了超越八岁儿童的愤怒—— “有你这么说实话的吗??” “顾写尘,你虚伪。” “虽然你一句都没有撒谎,可我很想咬死你。” 顾写尘眼神静和地看着霜淩。 虚伪,也比半死不活要好得多。 他想在这个重新有她的世界里好好活着。 霜淩对这个流落到魔域的艮山人到底多了几分老乡情谊,她扶上这个病号,打算先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她刚一伸手,就被对方按住了。 他的掌心似乎比刚才多了些温度,明明失血不少,可浑身的血液像是开始流动了似的。 他按住她的手,声音平静,字字清晰: “但我堕魔了。” 顾写尘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眼底完整映出霜淩的身影,像是烙印。 霜淩呆了呆,然后叹了口气,“其实看得出来。” 顾写尘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 所以呢。 如果是顾写尘堕魔。 你能接受吗。 “我知道这是件羞耻的事——” 霜淩多了几分过来人的语气,老气横秋地安慰他:“我知道对正道修士来讲,这当然很煎熬。但你心理压力也别太大,毕竟魔域里到处都是魔气,你现在还没有走火入魔,已经很有意志力了。” 顾写尘静了片刻,才垂眼,“好。” “但你这样还是很危险啊,魔域和仙洲的情况很不一样,哦你记得,千万要躲着一种黑雾,”霜淩小声捂着嘴说,“——那是我最近发现的最残暴的魔物,不知道是人还是鬼,总之很恐怖…见了快跑!” 顾写尘安静了一瞬。 识海中黑蛇发出了淳朴的笑声:“哈哈哈哈,主人说你呢。” 顾写尘看向霜淩,“我还没有见过。” 小黑蛇:“你无耻?你当然见不到!” 霜淩松了口气,那还好。 毕竟她是一朵冰莲托生的灵体,她可以藏住自己所有的灵气,但这位修士看起来已经像个不堪一击的筛子,十分脆弱。 “其他魔族你也要小心,因为修士在魔域里是香饽饽,魔族吃灵修很进补——” “你吃吗。”那人问。 霜淩愣了愣,“啊?我,我不吃啊。” 顾写尘眼底压着冰蓝色的星点光芒,“那我就没事。” 霜淩愣了片刻,心想这人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比她这个大学肄业生还清澈。 “算了,先去吃点东西恢复一下,养养伤。”霜淩揣着蛇站起身,她的目光干净又善良地落在他身上,拍了拍手,“跟我走吧。” 都是人,世界人民大团结,能帮就帮。 顾写尘仰头看着她。 阴仪魔域淡色的天光从云层中漏下来,那人从眉骨到鼻梁唇峰,那冰凉锋锐的线条,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霜淩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又问。 “对了,那你叫什么呀?”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流光转过几回,开口告诉她。 “濯。” “单名一个卓?知道啦。” … 从花果山走回她在兽境的住处,一路上没再遇见什么魔物。霜淩揣着手,心想今天遇见的已经够多了,前前后后好几种生物,又遇见人,最后还收养了一条蛇。 白衣人跟在她身后。 少女不知道,那股清新的荒岚之息,从莲身上无声无形、一路逸散。 她穿过兽境的密林,无数双魔物的眼睛从叶隙中窥探着。 那是一种让人向往的力量。 她自己重新找到了修炼的方向。 果然不愧是……顾写尘此生唯一认可的天才。 顾写尘目光跟在她身上,随意捂着手臂的伤口,然后踢碎鬣狗,踩烂蝎子,把草丛中匍匐的魔物连着爆成血雾,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少女兀自在前边蹦蹦跶跶地走着。 而他冷淡的目光掠过阴影之中所有潜伏的魔物,众多窥伺的目光畏惧地躲了回去。 顾写尘的魔识已经几乎可以覆盖阴仪全境,他看得见,西边黑气缭绕,有魔修集结。 中部燃烛祭拜,在紫叶槐花季尾声供奉圣女。 东边的兽境因为他的存在而蛰伏。 但他只是淡淡地跟在霜淩身后。 霜淩一路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小屋。 牛美玲是她在兽境中的好朋友,那日她把他们一个个从万骨峰下拖回来之后,牛美玲就真的认她做牛马、当朋友对待了。 于是霜淩获此殊荣,在草木丰茂的山脚下扎了个茅草小屋,自觉在魔域的生活质量还不错。 转过头,见那人目光打量着她的住所。 霜淩问:“你来了之后都住在哪里呀?” 那人目光落回她脸上,平静地说,“树上。” 霜淩:“啊。” 太可怜了! 黑蛇在识海里大声蛐蛐:“是啊!树上!绝落地最高峰的树上,上古大魔栖息地,哈哈!” 顾写尘并不理会。 霜淩:“那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好歹她还有张床呢。 顾写尘:“好。” 黑蛇:“人类,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们都说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天才,它真的一万年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主人,主人快跑啊,不要让他坐你的床! 第56章 圣女再临 霜淩抱着双臂, 在荒岚之水中缓缓沉下去。 虽然她鼓励了别人,但其实对自己这一趟并没有特别大的把握。 可那道身形单薄又决绝。顾写尘看着她沉入水中。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当少女的荒息浅浅留存在空气之中,四下隐秘古老的魔体也开始蠢蠢欲动, 窥伺着他们。 顾写尘没有跟上去。 他有预感,荒岚之水下有他未曾触及过的能量场。 那或许是她的机缘。 她仍在修她自己的大道。 顾写尘垂眸对着水面看了许久。水波倒映出他此时陌生的脸,神情却已是熟悉的样子。 在他身后,他的魔气浩瀚回荡在整个绝落地之中。 幽晦的声音在风中呜咽。 “他九阶以上……” “新主……吗……” “快……十……灭世……” 顾写尘微微蹙眉, 半阖着眼睛,身下魔气翻涌搅动。 他会克制。 魔功愈往上, 愈发难控。七情六欲, 爱恨滔天。 但她说他要做一个好魔。 他试试。 顾写尘指尖微微摩挲,然后拎起了旁边的茅风小蟒。 “干什么?说实话,我觉得你灵力不多了。” 茅风巨蟒是十阶古圣兽,位阶甚至高于他这个魔龄三年的人类,靠人力养一条古圣兽,其实已经是非人之所为。 更不要说他还在逆天养一颗金丹。 顾写尘现在修魔还从未走火入魔,的确是天赋异禀, 但这个速度破十阶, 反正茅风巨蟒活了万年也没有听闻过。 它在魔域生活的这三年也听说了不少, 历代魔主也不过九阶临十, 这也是为什么那个莨王八阶就敢造势争魔主。 魔入十阶, 就是灭世的存在了。 到时候若是他一点残留的灵力都没有, 一旦魔气侵识彻底失控, 将会是极其恐怖的存在……主人好不容易活过来,它可不希望这人发疯灭世。 顾写尘垂眸, 并未回答它的话,而是拎着它, 直接丢进了荒水之中。 黑蛇:“没有让你弃养我的意思——!咕噜噜——” 顾写尘目光落在水下深处:“看着她。” 黑蛇愤怒:“你将同时失去我们两个!” 顾写尘的魔气按着它进了水。 但不得不说,十阶古圣兽的压迫感无处不在。当它的蛇尾逶迤入水,即便茅风巨蟒已经没有华丽冰冷的鳞片,但高位圣兽依然震慑住了影影绰绰向少女靠近的暗影。 她一路沉下去,抵达她要去找的地方。 顾写尘这才抬起眼睛,魔识扫过绝落地中的群山,历代巨魔的亡魂都在这里扭曲生怨。 顾写尘平静地镇压了他们。 他要当魔主。刚刚决定。 尽管略微繁琐。 需要做什么? 顾写尘淡漠地看向那魔兵集结的方向。 … 霜淩一直在努力向下沉。 绝落地的高山冰川是荒岚之水的源头,而这里是三境交汇,水下崎岖流动,她小心地控制着身形。 她如今虽然进境很快,但到底修为有限,而且不再是合欢圣体,其实已经无法被认定为圣女。 但从前她亲手为每个散落在仙洲的合欢弟子抹去了旧印,以荒息重绘莲花。后来丹裂身陨,荒息逸散于九洲,莲印纷纷褪色。 可如今,荒岚,仍在她的手中。 柔软的发丝在水中静谧漂浮,掠过少女闭着双眼的瓷白脸颊。 霜淩在意身边人的想法,在意他们的感受。 她想她或许想错了一件事,她带着现代人的平等思想,不希望他们每个人为她生死效劳,随时为圣女献出生命,她也想众人都为自己而活。 然而圣女代代从荒岚之水旁孕育而生,那对千百年的宗门而言,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图腾,它让合欢宗人在欲念之外,有着远比其他魔修更强的凝聚力,更坚韧的性格。 魔域封禁十年,万魔凝滞,只有合欢宗弟子逃出故土,向外寻找出路。 因为魔域三境信服魔主,只是臣服于力量。 唯有欲境拥有信仰。 只要合欢圣女不灭,他们就不惧。 霜淩浸在温凉的荒水之中,合拢住自己。 幸好,荒岚,她依旧可以掌控。 她还能做很多事! 既然故土也并不安宁,那就点亮他们的图腾。 唤醒每个弟子的荒息莲印—— 少女像一朵飘零的莲花,身体柔软薄弱,却从来坚定。 在有荒岚的地方,即便是水下,她也能呼吸自如,因为她已经是荒岚的修行者。 后边的茅风小蟒一路游弋跟着她,心中满是亲昵。 这荒水之下是它也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但惊奇地是,小黑蛇在这其中也可以自如呼吸。 因为它与主人在一起,曾在阴阳双合鼎的万丈荒息之中温养。 渐渐地,似乎周围不再像是水,明明还是漂浮流动的,却仿佛像是空气一般。 黑蛇都已经不知道他们下潜了多远,有许久的时间他们都沉在黑暗之中,它都看不见自己。 主人不害怕吗? 她应该也害怕吧,刚才那捧水草缠住她,就把她吓得哆嗦了好大一下,在水下吐出了一串泡泡。 茅风小蟒游过去把水草咬碎了,吐了。 但她仍在向下沉,鼓着一口气。越深,连它这样的雄伟兽类都感受到了来自四周的压迫。 终于,它眼前映出了点点微光。 霜淩停了下来。 这次比上次坠落水中时要远得多。 她像是在真空状态下,能够汲取荒岚呼吸,但水压仍然捏着她的心肺。 可她隐隐有种感觉,这种空间状态很像仙洲之中的某个地方,某个她去过的地方…… 是哪里呢? 她在看到远处光芒的瞬间,忽然想起来了。 像……她摘走冥业冰莲的荒芜地。 对修士而言进则凝滞,需要叶敛的闭气丹才可以通行,即便是顾写尘也不例外。可她携带荒息,却可以自由穿梭。 为什么荒岚之水下,像是流动的荒芜地一般? 荒芜地究竟是什么?九洲人将九洲划分之外,没有灵气的地方,统一划做荒芜地。 可如果人的视野有限,有没有可能这世上的荒芜之地……比九洲大陆更加广袤? 荒芜之中是什么? 四面八方的压强像一双手握向她,霜淩脑海抓不住那些念头,她抬起指尖,默念着九荒息岚书,默想着那些她想保护的人们,勇敢触向那片光芒。 虚空中,她似乎看见一双遥远的眼睛。 水面之下徜徉起金色的光芒。 然后,忽然盛大。 … 欲境。合欢宗。 护宗的环山情瘴被破了,魔修挞伐而入。 顾沉商的乘肃剑横在所有弟子之前,这比他预计得还要更快一些。 众多外境魔修踏过情瘴,邪恶的目光肆意窥视着阴仪三境中最美的地方。 欲境山高水美,向来美景配美人,一切簇拥着中心的圣女神宫,宫殿群众星捧月地建造在山川之上,荒岚之水穿山流淌,清净又圣洁。 “啧,终于进来了。” “果然都是女修,真不错。” “嘶……还有合欢圣女残留的味道……” 从前合欢圣女在时,引发三境暴动,但她依靠那种指引之力,从未让魔修踏足过欲境之内。 而此刻,弟子们站在身前空地之上,面对着破瘴进入的乌压压人头。 穿过情瘴之后,众魔脸上的淫暴之色反而更加明显。修魔就是放大欲念,邪境更是深入此道,魔气冲天。一时间,弟子们也是面色凝重。 众魔向两边侧开,给一人留出通道,像是拥立的新主,排场摆得很足。 一人身披大氅,款款越众而出,狂傲抬头。 “都是,熟人啊。” 顾莨微笑着鼓起了掌。 庆云峰主顾沉商站在众弟子最前,身侧就是眯眼看着她的始影峰主顾夜宁,在其后,众多曾经的岁禄弟子站在人群中。 顾莨八阶魔修的威压横扫全场,他笑得游刃有余。 “顾沉商,顾夜宁,你们想过如今这一天吗?” 虽然没有捕获到十阶蛇兽,但也无妨,他这几日在魔域三境的游走已经足以确认,魔域之中无人高于他的魔阶。 他的魔修天赋,应该举世皆惊。 一道黑雾悬在白月之侧。 漠然看着。 顾莨笑着看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实力。从前在岁禄剑宗,他二十多年才达到顾写尘三岁时的水平,头上还有顾沉商、顾夜宁这些比他大几十岁的修士,修为自然也比他高。 他的光辉被掩盖了那么多年,如今又三年后,终于!来到了他的时代! “顾莨,”顾沉商面色肃穆:“你现在不软了?” 当年拖着他在东海岸走的时候,顾莨浑身经脉寸断就像一条破口袋,后来他也没有冥业冰莲修复,现在大敞底下应该还是软的。 合欢弟子最不喜欢软的。 他们一致向顾莨的下盘目露嫌弃。 “哈!哈!” 顾莨大笑,用笑声掩盖了底下魔修“啊?”的疑问声。 “简直是笑话!”顾莨声音高亢,“顾沉商你不过一个七阶魔修,我修的魔功你连想都无法想象,我何须肉身,皆是挂碍!” 虽然还未修成,但八阶,已是无敌之势。 无人可以阻挡。 半空中,那道黑雾淡淡地看着他。 阴仪古书写的如此简易。 看不懂? 顾长兴已经死了,很多时候,顾写尘看顾莨,像是在看一场戏。 这场戏的前二十多年始终有他出演。后边的续集,他好像又要来了。 第57章 他来拿剑 所以你也很想我。 顾写尘的视线穿过黑雾, 对上她惊得发亮的双瞳。 身后,一道蓝色身影裹挟着九天之上的云雾,锃然落地, 如剑收入鞘中。 他落地重响,单膝跪地,俯首朝向圣女面前。 他感受到了。 他的腕骨内侧,也在发烫。 在逃离乾天祠庙之前, 君唤遍体鳞伤,她却为他画下新的莲印。 他慢慢抬起头。 那是一张俊秀, 没有波澜, 目光空洞的脸。 “圣女。” 可惜圣女被另一道黑雾身影挡得严严实实。 霜淩原本满心都是他乡遇故人的心情,不管是九洲来的朋友们也好……还是或许从天而降的顾写尘,都让她的心蓦然被牵动。 直到她看着眼前这黑雾人形,愣了两秒,然后惊叫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这是那个巨魔。 掐过她脖子的那个啊啊啊—— 他怎么出现的?? 顾写尘猝然想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雾。 就算她想顾写尘,也不是此刻的顾写尘。 就连身后那个仿照他炼造的化神期,都比他更像顾写尘。 黑蛇在识海中:“哈哈哈!你完啦!” 顾写尘脸色难看了一瞬。 今日的欲境一下子涌入太多人,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特别是合欢宗的弟子, 他们的情绪简直像是突然打翻的大染缸, 甚至不知道应该喊哪句—— “圣女, 圣女小心啊!” “蓝印……是蓝印长老!!” “圣女呜呜呜呜圣女!” 仙洲来的人到底比合欢宗弟子镇定一点, 人群中, 龙少主最先回神。 龙成珏来不及震惊霜淩的突然复生,也来不及品味叶敛这仿佛并不太吃惊的表情, 直接翻出双刀挽起刀花,指向那团黑雾—— “各位退后——” “此魔就是如今阴仪三境中最残暴的魔物!” 那黑雾中的人形似乎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顾写尘沉默:“……” 不开玩笑, 龙少主直接感受到了一种将死的危险。 这种直观的碰面和他们隔着水镜看时完全不同,超强的魔阶如冰川压下,可以确定的是,这个魔修的魔阶换算成修仙等级,一定已在化神之上。 而且,他对自己的敌意非常重。 为什么?明明第一次见。 果然残暴! 龙成珏紧盯着这团人形黑雾,目光不动,提醒着众人: “仙门并无与魔域征战之意,东海岸平光阁一直在努力追踪这个魔物,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这才是真正的魔主之选。” “他一直逡巡在魔域战场之中,四处寻找,暴敛魔气,如今魔阶已经深不可测。” 这点,霜淩也可以作证! 她悄悄点点头:“嗯嗯。” “……”黑雾中的人似乎是平静了一瞬。 然而平静之外,那魔雾搅动得更加沸腾,像是戾气丛生的浓云一般。 四周跟随莨王而来的魔兵感受到了强烈的巨魔压制,纷纷掉落武器,五阶以下不自觉开始伏地。 只有识海中的黑蛇不合时宜地笑他:“哈哈哈哈嘶嘶吼吼,造孽了吧!” “主人不会原谅你哒。” 龙成珏小心谨慎地看着这黑雾人影,他的身形和脸都藏在黑色的兜帽之下,看不清具体情况。 他如今魔功还未彻底大成,一旦真的突破,天下将乱。 龙成珏正在不着痕迹地指挥着在场的坎水龙城弟子们,让他们悄无声息走到各个点位之上,试图困禁这个魔物。 至于脚下那个——他看了眼遁地莨王。他和颜玥他们一致认为,甚至从开始就莫名地认定,莨王是当不上魔主的——大概是因为顾莨从小就注定一路被压制的命吧。 龙城弟子们如水滴般滑入人群,站在八个卦位之上,开始悄悄运送阵篆。 “之前此魔一直出没在阴仪绝落地中,坎水符玉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追踪到它——要知道,那可是上古巨魔的栖息地,他却能将他们镇压,足见此魔的可怖。” “最近几日我们一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如今两境混战,它果然再次出现了!” 龙成珏进行了严密的推断,综上所述道,“由此可见,此魔嗜血好战,靠搜魂探灵爆裂魔丹提高修为,诸位小心!”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除了其中幽晦的、或许被隐匿的诸多真相,还有一点很客观的原因—— 邪魔,当真罪恶。 以罪恶为食,注定带来动乱。 只是龙少主一生聪明,人情练达,也终究不可能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正道之巅。 叶敛向着霜淩那边靠拢,为她阻挡这黑雾之上过于浓烈的魔息,以免伤灼她的莲生灵体。 “小心——” 霜淩感激地抬头,看着这个在离别之际送她止痛符的人。 一声轻笑蓦地从黑雾中响起。 四下之内,忽然连爆了几十个魔修。 “砰!砰!”像是烟花绚烂,瞬间而成血雾,惨叫都只有一瞬。 血花精准地掀翻了每个卦位的落阵弟子。 众人皆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修魔之人,果然残暴难控! 霜淩紧张地手捧莲光,满身流淌着荒岚之力,一把护住自己身后的合欢弟子。 弟子们在她身姿之后,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们却一点也没了方才死守圣女神宫时的悲壮,集体流露出了被光辉沐浴的幸福感。 顾写尘看着她,终究克制住了魔影。 修魔越进,感知到的情绪也越炽烈,越难自抑。 这就是为什么顾写尘还压制着不敢进境破十的原因。 因为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险些误伤她,是他的错。 可太强也是他的错吗。… 黑蛇在识海中冷酷无情地嘶嘶他:“虚伪的人类,这下你没法重返人间了吧!” 茅风小蟒虽然不聪明,但它也非常知道正邪不两立。 “一旦你公开自己,九洲正道发现你不仅没飞升,堕魔之后的魔功还将将破十,很快就能成为灭世魔头,肯定要联合诛杀你。” “你已经不可能再站到他们那边了!” “可你又太强了,你一反击,大家全死,正道全灭,那主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啦!” 毕竟主人可是没有堕魔的,她修的功法是成神之法。茅风小蟒在他识海中恶魔低语: “顾写尘,你的强,就是你的诅咒!” 黑雾中的人冷漠地垂目。 不。 反而只有站在高位。 才能制衡两界。 …成为魔主,然后引导她,让她重新发现我。 他问过她,如果他修魔也能修好,那也可以—— 所以他的魔功要有功勋。 黑蛇努力地挖苦他:“确实,不然你现在啥也不是。以前你可是淞阳剑尊,岁禄峰主,九洲第一清月,而你现在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呃……九阶半大魔头。” 所有人都对他的存在如临大敌。 “上善若水,九九成结,镇——” 顾写尘扫了龙成珏一眼,黑雾转瞬消失于空气之中。 他无边无形,根本无法以阵束缚。 他刚才顺手探了顾莨的识海。 拿到尊魔之剑,入主阴古魔宫,就算魔主归位。 那是魔气之剑。 去拿一下。 立刻登顶。 ——“糟糕,被他跑了!” 龙成珏恨恨地一甩手,正义凛然地追了几步,然后偷偷擦了把汗。 当阵位被清晰点出的时候他就知道打不过了。 这是什么魔啊?! “顾写尘。” 一道平直的声音忽然传出。 四周的人,包括黑雾消散中的顾写尘自己,都瞬间一顿。 霜淩看向说话的君唤,心头落地。 乾天古林中一别,好在,他也回来了。 君唤还在半跪的状态,蓝衣破损,霜淩走过去扶起他,轻声问,“什么?” 君唤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在天上,我看见。顾写尘,在云中。” 场中微微一静。 飞升,离他们这些普通天分的天之骄子们太远了。 龙成珏率先迟疑地问,“你,你也飞升了?” 君唤摇摇头,“没有。” 那年君唤离开乾天圣洲之后,站在东海岸遥望故土许久,然后就只身向上而去。 圣女亡。阴仪启。谁人所害?谁偿命。 他是被墨绿荒岚炼化出的人。 只有他还能隐约感受到一丝他的存在。 他藏匿在虚空之中,不在四周,而在天上。 君唤追着他就去了。 这些年,他的语言功能已经急剧退化。在乾天帝君消失之前,君唤曾独自一人屡战始祖帝君,每次都重伤而退。然后自愈,然后再次血战。 他的修为已经缓慢到了化神中期的位置,如今顾写尘已经不在九洲,他可以算是目前最高程度的天才。 但是他始终找不到那虚空中的存在。 在九天之上,他无法呼吸,但是又不会死,所以君唤反反复复地向上突破。 但他到底没有那样的天分,始终没有天雷劈顶,所以终究无法突破人神的界限。 但是有一次……他看见了顾写尘。 在九天之上如坐莲台。 他们对视了一刹,又或许是许久,然后君唤忽然感知到莲印发烫。 圣女复生。 荒岚涌动。 于是他忽然清醒过来,极速天降。 霜淩睁大了眼睛。 “…娘的,”龙成珏惊呆了片刻,才有点酸地说,“果真是成了九天神佛啊,顾少尊。” 整个合欢宗弟子都对蓝印长老的话深信不疑。 第58章 原来是他 顾写尘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的行为…那是他教她的第一套剑法。 辟邪除魔, 祈神问荒。 如今被他使来,像是阴差阳错的宿命。 顾写尘抬眼,对上她在魔气窒息之后湿润迷茫的眼睛, 可即便泛着水汽,那双瞳孔仍然清澈。 顾写尘心头一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可他有一分慌乱…也有一分无妄的期待。 黑蛇盘在霜淩的臂弯,蛇信子噼里啪啦地吐, 试图透过虚空影响霜淩的大脑,可惜它的尖锐喊声只有顾写尘能听见。 “他——他就是顾写尘!” “主人, 你为了他爆丹弃养我、他却没有飞升, 他大堕魔!坏,他坏!” “等拿到剑他就是魔主,狼子恶心,野子狼心!——” 顾写尘缓缓吸了口气,指尖克制地动了动。 霜淩抿住了紫叶槐,其中的荒息已经渡到了她的鼻息之间,她抬眼看着这人, “辟邪三式, 你——” 她虽然模糊间没能完全看清他挥出的剑式, 但四周魔气被遏制, 的确是除魔三式的效果。 辟邪剑谱原先一直在不在峰的剑经阁之中, 如果他不是岁禄剑宗的弟子, 应该很难看到。况且顾写尘的藏书浩如烟海, 除了大男主那样的气运,谁能撞书架就掉出一本绝世剑谱? 他从哪里学的? 辟邪剑谱, 除了极个别人能在一炷香之内学会,对普通人而言应该都是很难的吧。大男主到最后都在研究必斜剑法, 只能使出歪歪扭扭的效果。 “我学过。”顾写尘轻声回答。 他齿间微微呼出气,空气中还有她唇边淡淡的紫叶槐香,他压制着四周汹涌旺盛的魔气,给她的莲身辟开一点净土。 然而,其实他身边已经没有净土了。 她肩胛骨上三分处也已经没有金色红莲印了。 霜淩的心口莫名在跳。 陵宫甬道的魔气被除魔三式遏制住,霜淩如今是以莲托生、以荒岚为息的肉身,她对魔气更加敏感,更加难以耐受。 然而,更深的魔气正在从旁边这人身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而出。 如幽冷茗茶,沸腾过而后成冰。 这张陌生的脸上有一道剑痕一样的浅疤,从太阳穴划向眼角,像是飞出的泪痕一样。 霜淩心头升起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因为太荒谬,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可是绝无可能啊。 不论是她,还是任何人来,甚至都会嘲笑她这个想法。 更不要说君唤甚至都已经看到那位高居天上,而且君唤没有任何理由撒谎,他对圣女也无法撒谎——所以,那人的飞升举世皆知,是无比确定的大道唯一。 而眼前这人虽然身着白衣,但魔气已经渗透入体。 别说道心尚存,就连一丝修仙的可能都没有了。 不可能的。 霜淩看着对方,他眼底的暗光在微弱光线之下透出难言的深色。 “你在哪里学的?” “艮山岁禄。” “我不会伤害你,”顾写尘往后退了一点,指腹在身后微微摩挲一瞬,“你救了我。” 霜淩点点头,刚才的确是他把紫叶槐递给她的,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帮她遏制四周魔气了。 但这人身上疑点重重,霜淩开始谨慎地观察他。他的魔功似乎短时间内提高了许多,难道修魔之后人均天赋增加?就像顾莨也能三年内突破八阶一样,他呢? 甬道远处隐约传来幽咽的声响,像是海底陵宫在几息间被切割出了无数方向。 “此地不宜久留,我可以带你去看尊魔之剑。”顾写尘垂眸,轻声说。 霜淩也不能在耗在这,既然这里已经有人先一步进来,他们甚至可能连第二波都不是,前边或许已经来了各路势力。 要是他真能找到尊魔之剑,霜淩可以跟在他后边,然后…抢先一步下手。 她刚才运行了一遍自己的荒息内力,发现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她现在的修为虽然不能确定到底是多少,但目测比眼前这个堕魔的修士要高。 毕竟他才修魔不过几日而已。 那人仿佛是看出她不信任的意思,率先转身,在前边带路。 霜淩想起在不灰之木根系那块石板上的指痕,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顾写尘并未回头,回答道:“解禁三年内已经有众多魔修前往海上寻找尊魔之剑,我杀……查过上任魔主护法的记载。” “阴阳无界之处,木烧而不灭。位置,天象,时刻,恰巧阴阳平衡之时,就能找到。” …更像了。 这种感觉。 霜淩跟在他身后,捏着紫叶槐的指尖竟然微微发麻。 荒谬到让她害怕。 这种…什么都懂,的感觉。 … “霜淩呢?跟我们走散了?!” “我刚才和她在前后,她似乎被甬道转动带到了那个方向——”叶敛焦急地指道。 龙成珏咬了咬牙,捧着一个方盒子探向那边。 这也是兑泽千机门的戒魔灵甲,因为他们要入阴仪魔域而特制,能察感魔气,等到这灵甲完全适应了魔气环境之后,它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能察觉真实的魔阶。即使高阶魔修掩藏实力,也能被探查出来。 并且,让他们的伪装原形毕露。 “她那个方向……” 龙成珏一惊,低头看着灵甲的镜面,黑得吓人。 “魔气重得要爆了。” 叶敛面色更加忧虑,冥业冰莲托生的灵体不耐魔息,“那多半就是尊魔之剑的方向,我们快去。” 龙成珏点头,“必须尽快了。” 不止是霜淩,顾沉商和夜宁也被送到了不同方向,这魔主陵宫机关重重,而且,已经有了好几种人来过的迹象。 以龙少主的眼里,他在这甬道墙壁上甚至看到了艮山岁禄的半片剑铭,实在太古怪了。 顾莨已经被封在欲境中了,顾沉商和夜宁也不会凿上去,这海底陵宫到底进了多少方势力? 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圣洲空悬三年,九洲未有新主,魔域之尊的产生将会再次影响所有格局。 而魔,可不是什么能讲道理的东西。 “走,海下我们管,海上交给他们。” 东海海面之上。 巨大的展翼飞兽被坤地颜氏所驭,掠过海面,掀起飞浪。 在他们身后,兑泽洲的弟子被长老指挥着,对着水面投下了数十枚水滴形的防水火炮。 这是珍贵的、以荒岚炉息炼化的最新武器,原本,擎拆长老是绝不舍得拿出来用的。 但是龙少主的消息已经第一时间传回了仙洲,圣女已经在神宫之上化莲复生,霜淩再次活过来了! 消息一出,颜玥等人皆是欣喜至极。 且不说霜淩身上那神圣的、能够对抗敕令之力的能力,对九洲仙门有多重要。 而那年仙门起义,飞升的飞升,获益的获益,只牺牲了她一个。 颜玥叹息看向幽深的海水。 “守护圣女!魔修阴险残暴,谁若抢尊魔之剑,千机万炮相迎。” 兑泽千机门倾力出动,出手阔绰。 毕竟炉息可再生了! 颜玥看着这空前的火力压制,笑着摇了摇头。 擎拆长老站在飞行舟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魔域有圣女还不够吗?我们愿意臣服圣女。” “决不能让魔主应运而生!” … 霜淩跟着那道白衣身影,穿过明明灭灭的狭长甬道。 “这其实叫做神道。” 他的指尖触过两侧石壁,眉目被夜珠映出一点轮廓,“因为魔主同样自认为神,对峙仙门。 神道两侧密密麻麻雕刻着符文和人兽石雕,黑恶麒麟和比例失序的阴阳鱼,在魔气缠绕之处栩栩如生。这些被称为石象生,在陵宫之中作为魔主身陨后的仪仗。 顾写尘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时刻。 在无人可知的海底。 只有他们而已。 “以不灰木根为中心,东南西北有无数倾斜坡道,通向陵宫正寝。” “剑在那里。” 霜淩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在悄悄观察他。 “你既然找到了,为什么没有拿走?” 那人微微停顿,侧目看她,“因为我也走错了很多遍。” 霜淩眨了眨眼。 错——这种事情出现在了他身上,她心底忽然踏实了一点。 有些人是不会出错,也不会认为自己出错的。 “整个陵宫是以古洛河图设置的。”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神道就又开始了转动,无数石砖扭曲、衔接,错位的出入口短暂地相逢,其他人声便渗了过来。 “这么走到底对不对?” “嗯,这边魔气最重。” 顾沉商和夜宁在按照下水前龙城给的信息勉力寻找,但还是如入迷宫般一头雾水。 “诶那是霜淩!——她旁边是谁?” 夜宁的声音穿过神道柱传来一瞬,顾沉商立刻抬头,看见圣女身旁站着一道白衣高大的身影。 他顿时皱眉,伸手想接霜淩过来,“圣女小心——” 然而白衣人面无表情,微微掠指,神道交接处就已经弥合,在他们之前,又是几条新的路了。 霜淩来不及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顾沉商和夜宁的身影被传到了另一边。 这魔主陵宫是真的非常复杂,说实话,她现在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方向了。 “从东北艮位进入,入正北,回正东,由西南得入,还会有变。” 那人垂下眼睛,神情堪称温和谦卑,“…每个方位都走错一遍,就会了,你也可以。” 第59章 魔主之约 无字碑破, 尊魔剑出。 淡墨阴仪之间,十三年未出的阴古魔宫,轰然开始震动。 海底陵宫。 那一刻在更大的危机面前, 霜淩却蓦地先松了口气。 又或者,她根本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忧虑。 她心中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被骗了。 原来那个白衣修士就是黑雾魔!他一直出现在自己身边——在圣女身边。 被骗了,被骗了! 这黑雾曾经在战场上爆过无数人的识海,只有霜淩因为莲生无魂而躲过一劫, 从其他人那里,他必然得到了无数信息。就像今晚, 他可以单凭一身穿过这机窍重重的陵宫, 找到尊魔之剑。 可他说他是艮山人,在岁禄剑宗看过剑经,堕魔了,很久不拿剑了…可是他这样的魔功,这不是骗人玩吗? 霜淩脸颊抿出窝,捏着拳退了又退,站到了顾沉商和夜宁那边。 “圣女,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顾沉商立刻问。 霜淩摇头:“我没事, 剑要紧。” 可不知为什么, 她心里的情绪意外低迷。 明明那其实也只是一个相识不过几面的陌生人而已, 被一个魔骗了, 她其实不需要多么在意。 然而霜淩摸了摸自己心口, 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闷窒。 ……亏她在好几个瞬间有过荒谬的担心, 觉得会有个她最不希望的人意外堕落至此。 不是就好。不是最好。 她抿了抿唇,清亮的眸光抬起, 圣女之姿在魔主陵宫中仍然能让暗示生光,像是一株不染尘埃的水生清莲。 和顾写尘心底那朵黑气缠绕的金色莲花, 遥相对峙。 所有人此刻如临大敌,正道之人无一不惊惧忧心——尊魔之剑不仅没被仙洲拿走,还落入了当下最恐怖的魔手里! 霜淩也和他们一起紧盯着他的动作,但他其实没什么动作。 那是万千魔物梦寐以求的尊魔之剑。 他拿到之后,只是拿着。 暗处窥伺的魔影跃跃欲试地想要冲上来,还没来得及动,就已经被他无声无息地碾爆了。 顾写尘的目光越过黑雾,看向和正道之人站在一起的霜淩。 尊魔之剑,漆黑无光,触手冷得像幽冥一般。 过去他同样有一把冰冷的剑,剑名“不在”。 他需要重新拿剑。 否则,他才真的一无是处了。 “阁下——”龙成珏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动作,传音已经过水通到了海面上,几洲仙门随时就会下来支援。 “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仙魔两道的和平而来。” 叶敛把目光收回,垂眼,十分理智地把他方才扛过来的火炮往后藏了藏。 龙成珏的心已经沉了又沉,不管这个巨魔乔装起来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身上显然复杂难测。平光阁一直在监察魔域之中的情况,他们对这黑雾的残暴再清楚不过。 在欲境合欢宗的时候他其实是根本没想动手,反正只要拿到尊魔之剑,所有魔修都需要臣服于他,全境除了圣女,都是他的子民。 戒魔灵甲是千机门按照修仙标准对应魔修标准换算的,最高测到九阶半,相当于灵修的化神后期。再往上的魔阶就显示为一片漆黑——和飞升一样未知。 所以当他手中的戒魔灵甲爆了屏,他就深知大事不好了。 九洲之内还有谁能对抗这样的巨魔?仙门已经没有一个顾写尘了。 龙成珏向来很识时务,眼看这魔暂时没有发狂的意思,尚有沟通的可能。 “阁下斩获尊魔之剑之后,有什么打算?” 一道淡漠的声音穿过雾气,似是平静,又被无形魔气绞变得音色晦暗。 他开口。 “入主阴古魔宫。” “恭迎——圣女光驾。” 这样。 还算体面吗。 霜淩蓦地睁大眼睛。 所以他的图谋就是圣女!果然,魔都是欲望化身!修魔越强,心思就越浑浊。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顾沉商和夜宁立刻闪身挡在她面前,一个神色古板肃穆,一个眯起眼睛,但手都已经放在了身侧的剑上。 夜宁眯着眼睛打量,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这黑雾中的人形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 顾沉商离开阴仪之后,魔域封禁十年,彼时还未有这样强大的魔修存在。如今阴仪解禁三年,这黑雾魔身就能修炼成这种地步? …这么天才? 叶敛同样握住了手中剑,这些年叶家的驱魔道术也精进不少,为了天下苍生少受伤害,和兑泽千机门共同研究抗魔之法。 眼看气氛滴水成冰,龙成珏连忙打圆场:“有话好说,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 偏在这时,一道剑光猛地向那碎碑前的黑雾而去。 “年儿,璃儿,岁禄三杀法!” “是!” 霜淩这才发现三张熟悉的面孔,顾年和顾璃竟然也跟到了这里?她心头一惊,又是大男主的外挂? 但三道剑光同时向着黑雾压了下去,那一瞬间竟真的堪称锐不可当——顾长鹤毕竟是老宗主的亲兄弟,剑宗一峰之主,他在岁禄剑宗也是卡在化神之下的剑修强者。 顾璃在空中还瞥了霜淩一样,多年不见,她这岁禄卧底竟混得比他们都好了!顾年的目光就更是鄙夷,他们艮山顾氏的没落,归根结底,都在于这个合欢妖女! 否则顾少尊当年就不会背弃岁禄,公然叛魔,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顾氏血脉相连,三人剑光劈进黑雾的身体之中,他们就是看准此魔刚拿到剑——并且最重要的,魔修根本不会用剑,都是些以魔气锻体的俗物罢了。 以顾长鹤逼近化神的大能之剑,足以一搏! 助顾莨八阶魔功上位魔主,他们顾氏才有望复兴——! 夜宁原本离得近可以阻挡他们,但她一看清是谁,顿时松了剑。 龙成珏已经心道不好,来不及阻止,直接加急呼唤海面上等候的援兵。 而那三剑落入黑雾之中,灵光大炽,直接劈了个空! 至高魔功,早已无形。 顾长鹤立刻喝道:“换阵法!——尔等仙门正道,还要坐视不管吗?!” 这倒是实话,在这种时候,其余的人也只能跟着上。 龙成珏和叶敛对视一眼,咬牙转身就上。 然而那雾中人被剑光所击,终于伸手,缓缓从剑鞘中拔剑。 刃光映出他雾后的眉眼,像是一瞬的寒月—— 海天同鸣。 剑出鞘的瞬间,通天磅礴的漆黑魔气开始涌动,历任魔主被封禁的魔识同时在顾写尘识海中出现。 “新一代?” “小伙子,你很年轻啊。” “看起来是个会用剑的。” “尊魔之剑很野。小心被反噬哦。”… 同时,茅风小蟒在他识海里惊叫:“你拔剑了!天哪,你!” 霜淩按住袖中扭动的小蛇。 黑蛇恨不得化身巨蟒出去咬那人一口,“姓顾的,你清醒一点!” 狂烈的魔气从四面八方,从幽晦深海中,快速凝聚,如同深郁之水,浩荡涌入那黑雾之中。 历代魔主的残音影影绰绰,看似好意提醒,实则声声入魂,都是在迫他走火入魔。 魔主,当然得是个疯子啊。 不疯魔,不杀戮,当什么阴仪魔主? 顾写尘握紧剑,一剑平出,没有用任何剑招,只是单凭力量,对上了顾长鹤、顾年、顾璃三人落下的剑。 顾年与顾璃不过金丹上下的内力,瞬间口吐鲜血喷涌飞出。 只有顾长鹤能扛住一剑,可那一瞬间,他忽然入坠冰窟。 不只是因为眼前这个魔修的实力。 更是因为,他在那冰冷无边、阴郁狂躁的剑气之中,察觉到了一丝他很熟悉的……剑意。一丝艮山长辈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熟悉的剑意。 明明是绝无可能的地点。 明明是绝不相同的魔剑。 顾长鹤瞠目欲裂地逼近,神识扩展到极点探入那片黑雾之中,终于有一瞬,对上了那双熟悉的、漆黑如夜的冷眸。 他惊愕张口:“顾——” 霜淩忽然抬眼看去。 下一秒,尊魔之剑彻底挥出,他探入的神识瞬间绷断,七窍流血,轰地跌入方碑四周的黑海之中。 那声“顾”像是在呼唤他的儿女。 “爹!——” 顾年两人挣扎着扑水过去,顾长鹤瞳孔扩散,满目难以置信,像是死不瞑目。 龙成珏直接识时务地提着刀停了下来。 残……残暴,说杀就杀了,不愧是魔!顾长鹤都快化神了,他们还凑什么热闹! 夜宁瞥了倒下的人一眼,啧了声。 更多仙门修士已经顺着龙成珏轰出来的洞口找了过来,严阵以待,尽力包围着中间手握尊魔之剑的那道雾影。 他似乎微微躬身。 磅礴的魔气正在极速冲击他的经脉,意识被历代魔主残留的强大魔识交错,一口血涌上来,顾写尘封住身体奇经八脉的重要穴位。 ……再不封,就要破境了。 魔剑之中声音不止不休: “嚯。你修魔才三年?” “你什么来头?” “再往上就是十了。” “怎么不破?” 那黑雾越发沸腾,人形竟像是被漆黑的火焰而烧灼一般,随着他身上力量的震荡,海底陵宫开始分崩离析,脚下的地砖、几十条神道、道旁的石象生都开始寸寸碎裂。 这下不需要戒魔灵甲,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愈发暴涨的魔气。 在座都是修仙之人,何曾见过魔头修炼? 即便是修魔的人,谁见过修到这个魔阶的? 第60章 四目相对 但, 诛杀魔主,谈何容易? 九洲仙门再次联合,霜淩站在圣女神宫奢华的穹顶下, 握着手中灵甲短剑,看向自己对面那位用来陪练的“敌人”—— 为了能在阴古魔宫中将这短剑插入魔丹之中,消噬魔主那滔天汹涌的魔气,霜淩得到了最快速提高技能的陪练。 那“人”白衣正翩然翻飞, 淡漠机械地等待着她出招。 霜淩颇有些恍如隔世,然后低头, 端详了自己手中的短剑。 她其实也很久没有拿剑了… 手中的灭魔灵甲其实并不能完全算作剑, 可握在手中时,霜淩仍然想起了那些她执剑的时光——想起她曾拥有过的两把剑,她悟道而生出的剑意,还有曾经教她剑的人。 如今她又用得上了…跟着九洲第一剑尊所学的一切! 霜淩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灵活地飞跃起身,如轻燕般向前劈刺—— “锃!” 剑刃擦过“敌人”, 显然没有刺中。 这敌人究竟是谁? 仙门所有人都在为了问鼎仪式的大战而做准备, 各洲各自协力, 霜淩眼前的这个练习敌人来自兑泽千机门。 她很熟悉, 是当年她就对战过的—— 以顾写尘为原型的战机甲。 这些年在剑尊飞升之后, 千机门又将这款“人机”迭代了数次——从以前达到七分之一顾写尘的战力, 提升到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水平。 连五官身形都更像了!虽然还是模糊的, 但看起来非常熟悉。 霜淩手持短剑,剑指“顾写尘”的丹田, 几百个来回屡屡失手。 但她没有放弃,或者说她也太久没有用过剑, 霜淩对着那面容模糊沉默寡言的白衣身影,竟然越挫越勇。 以荒岚炉息炼造的灭魔灵甲被她的荒息运转,与九荒息岚心诀相辉映,灵甲之上焕发出愈发清越的光亮,人剑浑然一体。 她干脆就把眼前这个人机顾写尘当成炽月魔尊。 飞身,压剑,手腕挽旋,足尖落地,复来—— 自从魔主携带尊魔之剑入内之后,阴古魔宫从未打开,靠近者死。 侥幸回来的魔修说,尊主这些天魔气狂暴,时而飞涨,时而回落,强大的魔气流就让好几个不怕死凑上前的魔物灰飞烟灭。 霜淩对着那熟悉的身影劈剑而下,剑气吹过脸侧的黑发。 她肩上总是承载着别人的希望,她也总是自觉担负着合欢弟子的未来。魔主残暴嗜血,随时失控,只要身在阴仪魔域之中,无人能独善其身。 那她来做。 尽她的全力…! 霜淩飞身接住了“顾写尘”挥来的剑尖,这具无魂无魄的莲生体终于一点点找到了战斗的感觉。 即使是短剑,也能精准飞快,带着她的剑意。 她柔韧脆嫩的身躯,白皙像藕的胳膊,开始在缠斗的风中逐渐变得更加灵活,荒息与莲香交融在一起,少女眼底越发清亮坚定。 最后她短剑挥动无形,穿过“顾写尘”剑光交错的缝隙,一剑直向他白衣下的丹田处。 成了! 可在捅进去之前,霜淩忽然停了下来。 人机淡漠地等着她的动作。 霜淩自己也怔了怔。 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不忍捅下去的手。 半晌后她才摇了摇头,收好剑,把人机拉到了一边。 无妨。 对着炽月魔尊的时候能下手就好了! … 仙魔两道都在紧密准备,除了千机门给霜淩安排人机练习,叶敛仔细为她研究了混莲珠的功法,详细地教了她如何使用。 混莲珠的确是最适合她灵脉的存在,它其中蕴含的炁,和霜淩体内的炁是同源的。这种炁高于灵气、也高于魔气,所以能让她免于深陷魔雾中的闷窒。 但即便如此,混莲珠也不是完全之策,叶敛提醒她,还是要远离魔气过重之人,否则混莲珠的覆盖力也会有停滞生息的过程。 “一击即退,即便不中,也千万莫要硬敌。”叶敛满目忧虑。 霜淩认真地点头,“知道啦。” 兑泽千机门还提供了这次诛杀魔主所需的全部火器,已经悄然铺设在阴仪境内,与坎水龙城的符阵之术联合,形成爆破之阵。 龙少主来到魔域之后也没有闲着,他迅速依托阴仪三境的水系,构建起汇通魔域的信息网,从水镜之中,众人才真切看到了阴古魔宫的存在,以及如今各境魔修们的境况。 按照阴仪古例,每当魔主应运决出,三境都需要在稳定仪式之上向魔主臣服、进献各族之宝。 兽境之中,一众魔物烹羊宰牛,“杀鸡取卵”,准备了各类珍稀魔物的各类器官。 霜淩看那水镜的时候,画面中的牛美玲正在兴奋地挥动一条死蛇,是之前那个投奔莨王的六阶魔的蛇皮——“还好我牛眼识珠,我要亲自去进献炽月大人!!” 她也捂住了眼睛。 邪境之内,积攒着魔修厮杀过后暴涨的魔气,以无数白骨垒成王座,以阴火燃烧淬炼,这是最血腥残暴的献礼。 而欲境之内,约莫是进献美人。用夜宁的话说,和其他魔修尊容比起来,他们合欢宗出个人就已经算是特供了。 但由此也足见,所谓历代魔主,都是嗜血,肉欲的化身。 炽月魔尊的魔阶据说在阴仪历史上都几乎登顶,魔修主锻体而大脑混沌,单纯慕强,所以这届魔主的出现已经让全境蠢蠢欲动。 绝对的实力,比莨王四处造势,更加管用。 一夜之间,魔主名号就已经响彻整个魔域,邪境魔兵已经跃跃欲试,准备跟随魔主打回仙洲,复仇十年封禁。 平光阁四洲主事之人都现身魔域,足见这次的事有多严峻。 “明日,我们就按照计划进行。” 霜淩握剑的手更加坚定,心里其实也很紧张沉重。 但她用力点头:“好!” 她是绝不会说,她如今也希望魔主是大男主顾莨这回事的!! 同时,阴仪之外,魔主应运决出的消息很快也九洲皆知。 这可以说是三年多以前淞阳剑尊飞升之后,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 对于魔主的身份,九洲上下议论纷纷—— “不是顾莨吗?” 各洲酒肆之间,物议沸腾。 “你也听说了?是啊,我表弟是平光阁下的弟子,听说岁禄顾少宗主这些年韬光养晦,蛰伏魔域,就是为了重振艮山顾氏的光辉。” “听说顾莨之前就已经立为莨王!三年内修成八阶魔修,如今必已是仙门大患了!” 众人纷纷唏嘘又惊惧,当年岁禄双杰,顾少宗主始终被压制在那位的光辉之下,现在堕魔倒真的举世空绝了?? “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啊,你们有没有觉得自从那年剑尊飞升,圣女爆丹,乾天圣洲彻底消失之后,灵气反倒越来越不如以前了…” “难不成你还想回到帝君统御时候啊?” “那倒不是——” 但事实是,乾天一战之后各洲世家相互制衡,并没有出现凌驾八洲之上的新主、或是下一个天纵奇才的当世大能,可阴仪魔域却已经决出魔尊。 问鼎仪式上,恐怕就是莨王向仙门复仇宣战的时刻,到时候必将有一场举世震惊的厮杀!整座仙洲都笼罩在这样的愁云之下。 欲境。 收押叛徒的牢池中,源源不断发出傲然癫狂的嚎叫: “啊啊啊——我不信——” “除了我,谁人能成魔主?!他只不过是捡了我的漏,我万万魔兵断不会从——” 颜玥隔着铁器栅栏看着远处那位曾经的未婚夫,一脸嫌弃。 她原本是想来从顾莨这套出些信息,诛杀魔主绝非易事,顾莨好歹是和魔主对战过的人——虽然他没能还手。 “合欢宗!放我出去——”他怒吼。 颜玥不禁问道:“放你出去,你有胜算?” 顾莨的眸光立刻捕捉到她的身影,露出了邪气的笑容,“自然。” 颜玥十分冷静地给他同步了最新消息:“尊魔之剑主动认主,那黑雾魔险些破境十阶。” “什么?!这不可能!”顾莨脱口而出。 顾莨猛地拍水,铁链溅起破碎的水花,脸上全是难以置信和崩溃。 “什么十阶?!什么叫险些?!” 他有些话即将脱口,但又生生地忍住了,他是绝不会把那黑雾巨魔有可能是顾写尘复刻品的事透露给他们, “……”颜玥是真不受不了这个男人,时至今日她都要感谢霜淩在她联姻前爆出这男人乱搞的真相。 眼看在他这儿是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她转身就走。 然而身后,顾莨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收——笑话,真以为他心态大崩了?他这些年经历过多少艰难时刻,都这样度过了,又怎会功败垂成。 顾莨眸中黑气翻涌,他之所以攥住铁链,看似是心态受创,实则是为了掩盖被魔气炼出的一丝裂痕。 真当他八阶魔功是软的吗?女人。 无论那黑雾中到底是谁,都让他们仙门先去互相残杀,等他们集所有人之力重创这位阴险上位的魔主,到那时,他再来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顾莨自言自语,这时竟有些想念当年那个被他炼化消失的心魔了。 它一定能扶乩得证他光辉的未来。 走出牢池,顾沉商站在门外,声音平直地问,“如何?” 颜玥摇摇头:“感觉他修魔之后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指望顾莨还不如指望一条狗,不对,甚至不能这么侮辱他们坤地的鬣狗兽。 此番诛杀魔主,还得看圣女和他们的部署。 第61章 可我在乎 顾写尘没飞升。 他就在这里。 如当头一棒, 把霜淩从茫然中敲醒过来。 她像是被雪水浇透,开始觉得冷,唯有金丹融合的地方灼热。 他说什么。 他说选…… “啊——”霜淩猛地回过神, 手忙脚乱地捂住丹田,试图运转经脉之间的荒岚之力,推拒随之归位的千丝情蛊。 可那确实是她一剑剑一天天修出来的金丹,融于金丹的升起阴阳双合鼎之上铭文涌现。 它本就是容纳天地荒息之物, 如今竟与这副荒息流淌的莲体,浑然天成。 霜淩心中运转的九荒息岚心诀, 她手中稳固荒岚的混莲珠, 冥冥之中环环相扣,像是命定一般……她有关荒息的一切,全部聚齐。 而附加条件,是那千丝万缕的情蛊。 再一次繁复轻柔地流遍全身。 等到金光全部吞没,殿内恢复幽寂。 霜淩捂住灼热的丹田,感受到旺盛的力量回归,经脉之间丝丝发热。然后她终于颤颤抬眼, 对上那人的目光。 顾写尘眸光漆黑。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他始终并未起身。 相顾无言。 都难开口。 霜淩张了张嘴, 本能让她想要不死心地再问一问, 可她哑然看着这四周的一切, 黑金宫顶垂下森然冷光, 幽寂之中似有幢幢不甘的魔魂。 杀意凝结, 恨欲丛生。 这是阴古魔宫,集历代魔主之魔障。 这里随他意念而动。 “顾写尘是魔主”的事实如此清晰。 可似乎正因为是事实, 才格外让人无助。 炽月,是沸腾之玉。淞阳, 为寒山之日。 原来他一直在给她信息。 ……他以截然对照命名。他从艮山而来。他很久不用剑了。 他说他曾经修道。他说他如今堕魔。 但他没说他曾经九洲第一。 更没说他如今魔宫问鼎。 霜淩眼底也莫名红了起来,为什么啊? 她捂着自己金光弥漫的丹田,看向对面那人看似平静的目光。可眼底魔气涌动得像是幽冥深海,带着堕魔之人毫无疑问、难以自控的躁郁和阴冷。 霜淩记忆里的顾写尘停留在飞升前的那一刻。 到今天他自己推翻了她有关于“顾写尘”的全部印象。 可那年玄天当前,她用汲春丝稳住经脉,锁住金丹,为的就是能不损害对方一身的修为。 然后呢? 今日的顾写尘就这样孤决地倾泻他经脉之中、最后属于那剑修天才的全部灵流。 从此真正地,这世上再无白衣剑尊。 霜淩圆睁着眼睛,眼底说不清是被魔气熏染,被金丹的光芒刺痛,还是终于睁到了极致,她眼中缓缓漫上了水雾。 为什么啊? 九洲之内处处流传着这个人飞升的传说,四海之间都在谈论魔主临世对仙门的危机。 你真是——从来惊世骇俗。 她低头徒劳地看着地上掉落的灵甲短剑,那能够吞噬魔气重创魔主的利器,就躺在他们都够得到的地方。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覆下淡影。 其实。你杀我。我不在意。 霜淩心中的确有过挣扎,可最后还是重重地揉住了自己的眼睛。 打破仙魔平衡的灭世之人就在眼前,她肩着宗门与正道的期盼而来,被推到这样的立锥之地,竟真的成了唯一能了结魔主之人。 可她知道,她下不去手了。 这把剑她捅不下去。 她只能空茫地睁着眼睛,“怎么是你啊顾写尘。” 顾写尘的膝压在石砖之上,黑袍矜贵,绣金线如山峦走水,他身上的气息也全都变了,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霜淩声音空空地说,“见到你应该很高兴。” 顾写尘指尖微微一蜷。 她都不知道多少次抬头看天,想起那个飞升成神的天才。 她还常常窃喜,有关于你的传说,有我的一分托举。 霜淩勉强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可现在世界好像完蛋了。” 顾写尘的黑眸清晰,看着她,终于低声道,“…早就完了。” 霜淩感受到得他身上压制过仍然汹涌的魔气,她带着混莲珠都依然能够感觉得到。 可那颗在他身边的金丹却灵沛如瀑。 丝滑地融进她的身体里,有如此强烈的触觉。 随着修士结丹的归位,霜淩也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修为在哪里。 原来,醒来吸纳荒岚的这短短月余,她竟然已经破境到了……元婴圆满的境界。 好快啊。 好厉害。 霜淩茫然地感受着自己的境界。 这是你曾经最想我做到的。 快速进境。 她感受了半天,终于茫然地抬头,“顾写尘,我破境了。” 然后呢? … 顾写尘眼底的魔影骤然千重。 尊魔之剑在他的身后嗡鸣反噬。 他也觉得痛,他矜贵的领襟之上脸色其实并不好,可他强行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不一样了。” 他竟然试图在缓和气氛。 那点强行的笑意像是冰川消融之时难以化开的裂痕。 好陌生。 顾写尘垂眸,“这次我不会逼你了。” 霜淩的手攥住膝盖上的裙角,“然后呢?” 顾写尘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金丹会让你重新入道,修者一生只能结丹一次,它是你的唯一。” “而即便重来一次,你的命定情蛊还是会与我相连。” “因为无论是修道,还是修魔,我都会是天下最强。” “…汲春丝方圆万里,只会是我。” 顾写尘微顿,然后看着她,“整个阴仪之内,你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生活,都可以。” 他站在高位,就是为了如此。 霜淩眨了眨眼睛。 她努力想要理解他,可她摸着自己下腹部,抬手缓缓指着他的脸,终于有点崩溃地颤声道,“可现在我们连体系都不一样了啊……我们怎么解蛊?!” 怎么解?修魔之人与修仙之人怎样消解? 你魔阶登顶,我莲体托生。 你带我入剑道仙门,转身却入欲孽之狱。 这早就不只是汲春丝的问题了…… “如今你连……魔主都当上了。” 我的大天才。 顾写尘那强行示好的神色终于微微绷紧,然后恢复了他熟悉的清冷微茫,“可我没办法…控制。” 他勉强解释,“你说修魔也可以的。” “可我没说是你——”她声音终于挑高了一些。 像是矛盾的软钩终于被拉长在两人之间。 然后她声音带颤,握紧拳头,眼底发烫,“顾写尘,你骗我。” 顾写尘的指尖收紧。 他听见她轻声问,“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顾写尘啊。 顾写尘从她湿润的瞳孔中,看到一个新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的无措。 他很少看见自己这样。但他知道这三年已有无数次。 可如今他身后的剑也看得到。 他日日压制,但只要一有空隙,尊魔之剑就翻涌不止,历代魔主的魔识压着他难得的弱势,开始疯狂暴涨。 所有不死魔识都在伺机击破他,取而代之。 这就是灭世魔头的诅咒。 “炽月,放我出去玩玩吧。” “这就是合欢圣女?更漂亮了。” “你不破十,迟早被尊魔之剑吞掉哦。” 顾写尘单膝重重压下,喉间蓦地一甜,伸手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强行支撑住清醒。 他不想在她面前展示,他选择的这条路是炼狱歧途。 哪怕他自己也已经知道了。 “疯魔吧,杀戮吧,魔主就要如此——” “杀光踏入魔域的每个仙门之人,杀回仙洲。” 顾写尘抬手,蓦地将指尖伸到灭魔灵甲的剑尖之上,生生刺破。 霜淩下意识阻拦:“你——” 鲜血涌出,灵甲渗透,这种方法不比刺入魔丹,但他识海中疯狂冲击的魔识瞬间连着他自己的魔气被削下一截。 “你疯了?!” “千机门怎么还没死。” “这东西用什么炼的??” “炽月,你比我们更疯啊。” 顾写尘那冷白寒峻的五官,竟然狠得几乎狼狈。 霜淩怔怔看着他,她也想表现得冷漠一点,可她发现自己的心在痛惜。 她想的竟然不是我白费了心思,也不是早知道就直接爆丹身陨,甚至不是她终究背负上了害他堕魔的罪过,而是想问他—— 你知道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之容要出现在九洲之上吗? 你知道你九洲之内无数信徒,他们都会看到吗? 天下悠悠众口,要怎么编排诋毁你,从九洲清月跌落灭世魔头? 她终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腕,她只是抿住了唇,问他:“顾写尘,修魔好吗。” 让你在登天梯前转身下坠。 “——我不后悔。”他含着血说。 他从出生开始,就似乎剑指九天,人生大道日日清苦,他像是比机械更僵硬的机械,他只求飞升。 可人生悔恨过,痛苦过,强烈地渴望过,他才能明白一点。 “霜淩。” “我不想飞升了。” 霜淩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听见他肯定地说。 “其他的,我并不在乎。”顾写尘握紧手中嗡鸣震颤的尊魔之剑,眼底压出寸寸清醒。 她也终于确定。 她亲眼看见白月高楼轰然倒塌。 她所认知的一切,遥祝的未来,这颗被他塑造的道心,重头再来。 第62章 别欺负他 所以你是为了我—— 霜淩眼底碎光, 心头重重一动,觉得很沉。 在这一方绝望之地,他蔓延的黑雾扫过她垂落的衣摆与指尖, 如手触碰,像是贪嗔痴欲的每一重形状,难以自抑,又竭力控制。 入魔便以暴虐欲念为生, 下坠方能成就魔功——顾写尘一直沉沦得很清醒,却发现, 自己禁不住她含泪惊惧的眼睛。 可到今天, 霜淩也只是重见他第一面,几句话,一点时间。 巨大的落差和猝然的惊变就这样扑面而来。 她好像到此刻,在肢体与言语的冲撞之中,才终于看清了黑雾之后的这个人,他就是顾写尘。她才终于明白三年光阴的分量,不再停留在她的印象。 他说他带着她的金丹走过万水千山。 他用足以飞升的全部灵流养活她自愿消散的胎仙。 他在万万魔影之中仍然能够找到她匍匐的背影。 所以, 那年以她伊始的莲□□魔, 到如今……从没有消失过啊。 霜淩的心震了又震, 碰碎了眼底的水汽, 最后也泛滥起难言的苦涩酸意。 她捂着自己的肩头, 感觉到冰冷的雾气在她裸露的清甜皮肤上重新织就新衣, 像是徒劳地掩盖他魔气失控后的狼藉。 最后他们久别重逢, 词不达意。 只有相撞了,才疼得清醒。 该说什么? ——“那你修魔疼吗。” 霜淩揪着袖口, 忽然出声。 所有人都说你飞升了,你却修魔修到快要灭世。大道修行清苦, 而魔气如刀刺锻经沥骨……你疼不疼? 这是你没教过我的。 顾写尘的目光震了震。 他握住尊魔之剑,指尖冰冷却开始回温,黑眸吸光,低声道,“……不疼。” 和你爆丹相比不算什么。 霜淩张了张嘴,最后心里沉甸甸的苦涩。 但好像从这一句话开始,顾写尘漂泊千里的雾气终于恒定在这片海域。 他像是为了佐证修魔之后并没有觉得苦,顾写尘指腹压在那冰冷漆黑的剑刃之上,剑尖毫不在意地杵在地面,斟酌着低声道。 “修魔也不难,只要找到正确之书,一天就可以…”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霜淩的心里又酸又苦,捂住耳朵,真不想和他说话了。 就你天才是吧?当众差点破十阶,当众差点飞升,你—— 可她奇异地…因为这同样让人破防的天赋,把眼前这个黑雾弥漫的顾写尘,重叠到了她的记忆之中。 仙魔两道,天地之间,构成全世界最荒谬的一个人。 顾写尘,你真是绝世荒谬的天才。 但顾写尘就真的没有再说了。 他越过雾气看着霜淩重新衣襟合拢后的下颌,绷着让他熟悉的弧度。就算是在气闷,她眼底却都是含苞待放的明亮生机。 他看着这一切,他开始觉得有一点平静了。 “失去金丹…就是无魂无魄之人,没有识海,只有气脉,只是一朵莲花。” 霜淩静了静。的确,她现在是听不到别的人或物识海传音的。 “若再有任何一次,身死人灭,再也救不回了。” 他身后的雾影缓慢围绕着她,扫过她的踝骨,像是小心又占有的缱绻触碰。 “金丹归位,你的胎仙复转,才算真的为人,”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她,轻声道,“修为重涨,识海可成,不再是无魂死物,所以我…” 霜淩把头别开,闷闷答:“…我知道了呀。” 金丹回归,就势必带回情蛊。 她亲自爆丹,所以也非常明白——如果汲春丝不在,当年金丹就会跟着一起碎裂。 这也是为什么顾写尘在看到她爆丹之后,觉得情蛊会反噬一起带走他。 正是因为汲春丝代替了身陨之人的周身经脉护住金丹,所以霜淩保护了蛊中的另一方。而如今,这也成了继续养活她金丹的方法。 更最重要的是,阴阳双合鼎是世间最适合吸纳荒息的圣器,与她金丹相融,已成命定。 …霜淩听得明白。 只是到头来,他们还是走回原点。 她戳着自己袖口,有一点崩溃,又不知道能怪谁。 他们好像都为对方想了很多,做了很多,然后,一无是处。 霜淩的双瞳清澈茫然,最后长睫一眨。 可是那能怎么办?生活还是要向前……她还是要保护自己,保护她在意的一切。 霜淩定了定神,抿住唇,转头看向顾写尘,“今日别打——” 可顾写尘手中的尊魔之剑锃然作响。 剑中的历代魔主的残魂已经在他识海中肆虐滔天、表达不满——魔是欲孽,是暴力,是无尽杀生! 而不是苍白无力地跟一个小姑娘解释这些没用的东西! “外边的仙门走狗都要打进来了。” “君岐那个老东西已经不在圣洲了?率领三境,杀光他们。” “炽月,不行就让本尊来——” 顾写尘终于蹙眉,识海混乱。 与此同时,霜淩头顶漆黑的空间开始绞动起来。 漆黑魔雾无边无际,阴古魔宫又随魔主意念而动,方才她只是听见一瞬叶敛的声音,转眼就再次弥合——但此刻,魔宫之内的震动似乎越发明显了。 攻击魔宫,就相当于攻击魔主本人。 顾写尘的脸色明显在变白。他身形不动,但手中的尊魔之剑开始强力噬主。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幢幢千重魔音之中,他此刻没有那么恨了。 只是有点烦。 顾写尘垂眸看向手中的剑。 霜淩看看他,又看看远处——头顶漆黑的穹顶被蓝衣一剑撕开一角,终于洒进了外边的一线寒光,更多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可从外却看不到她。 “圣女呢?叶少主,刚才你看到圣女了?” “我听到她说话了,就在这附近。” “不能再等了,你看这些魔物——” 此时,殿内已经混战一团。 两道厮杀之间,宫魔拖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完成魔主问鼎仪式。 “庆——魔宫飨礼——” “敬奉炽月魔主——” 那一唱二诵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颜玥和龙成珏等人盯着大殿之内的宫魔们。 那些幽晦的身形像是魔宫之下冷色的烛火,他们巨大的黑色瞳仁没有什么情绪,在混战的魔修之间来回穿梭,收纳三境贡品,献上魔主的白骨炼火王座。 他们像是千百年来都如此,精确地像是按照什么贵族之礼来进行仪式。 神奇的是,当宫魔虔诚至极、三叩九拜、向上进献完毕,整座阴古魔宫之中幽然腾起暗金色的光芒,在这光芒笼罩之下,所有臣服于魔主的魔修,都开始杀意暴涨。 “吼——” “杀!杀——” 霜淩顺着一线缝隙,终于看得清殿中的情况,自己的弟子们浴血奋战,仙门众人也开始难以支应。她焦急地垫着脚向外边大喊,可声音被淹没在各种狂热的吠叫之中。 身后的顾写尘脸色愈发苍白,黑雾掩盖了他全身,他在雾中阖目冰冷狠戾,抬手之间雾气暴涨而出,似要压制那些不断吟诵的宫魔。 然而大殿之内,他脚下的魔影的确无边无尽,不断扩张到整个阴古魔宫之中,可所过之处,群魔狂欢。 然后这嗜血的魔气又层层反推给魔主,让魔主更加混乱残暴。 魔只有一个念头。 杀戮。 霜淩感受得到,顾写尘身上那种幽冷气息明显正在加重,额角的黑发被魔气吹拂。 …他又像是要破阶了。 啊啊啊! 君唤只能找到她的方向,可魔主罗织的领域,他还是无法得进。霜淩想叫顾写尘把这一方空间劈开,可他眼底的魔纹正在极速冰冷地凝结。 修魔果然根本就不稳定! 霜淩抿住嘴唇,默念心诀。体内方丹运转,督脉上行,她的大脑深处好像终于复苏了一小片空灵的识海。 她的金丹、方鼎、经脉间的荒岚、固息的混莲珠,所有一切浑然天成环环相扣,被汲春丝与另一人紧密相连,到最后竟然…从识海中听见了几分尊魔之剑中的声音。 有无数人正在争抢… “炽月,本尊盖世神功等候多时…” “让本尊来。” “本尊会杀光九洲……” 这是…历代魔主,嗜血,残暴,好战。 霜淩看着那与阴古共生的宫魔们俯首献祭,高呼魔主之名,刺激魔修更加兴奋,她忽然意识到…… 这些宫魔敬主,但并不一定敬的是哪一任主! 只要魔主足够强大残暴,无论是谁都可以。 历代魔主身陨之后竟以残识长存,伺机夺舍侵占,以达永生。 这,这竟然像是…乾天帝君? 仙魔两界之主,竟然用类似的方式……以求长存。 霜淩心口莫名一紧,忽而,听得一声长哨。 “咻!——” … 颜玥放下了手中的翡翠凝露哨。 阴古魔宫的天空之上,缓缓出现了一轮堪比圆月的千机炮口。 那炮口几乎遮住了原本悬于穹顶的孤月。 仙门众人已经意识到今天无法善了,炽月魔主的残暴和实力远超他们的认知,既然已经开战,只有死战了—— 千机炮台由十只坤地飞翼巨兽从空中驮来,浮动的铭文之上涌动着浅浅的荒息。 这是他们和千机门留下的最后后手。如果不敌对方,就以目前仙洲的最高火力,摧毁阴古魔宫,从而重创魔主。 “君唤,沉商,夜宁,你们去护住圣女。” 坤地王女沉稳地看向所有人。 第63章 七情六欲 他漆黑的瞳孔中, 魔印正在缓缓退潮,熟悉的透蓝浮了上来,像是一池深潭, 又泛着什么波澜。 顾写尘玄衣垂地,黑金色的纹路从他侧颈消失,那目光从长睫下漏了过来,仍在看霜淩。 …他听见了。 她刚才说的话。 霜淩缩了缩柔软的指腹, 忽然开始不好意思,嗫嚅问:“我那个…吵醒你了?”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的样子, 压着点微弱的暗火, 唇角压住。 “他们没欺负我。” 尽管十代魔主,被封禁十三年,戾气幽怨累积,时刻夺舍。 但,顾写尘是一个清醒到敢探灵自己识海的人。 他对识海的控制已经非比寻常,甚至可以化雾为刀直接剐自己的脑子,否则这十三年未出的怨念足以让历代魔主吞噬新人, 取而代之。 刚刚霜淩带走的魔气帮他更快压制住了沸腾的魔识, 但他那浅浅游动的黑雾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捏住, 缓缓移开。 “不用这样。” “哦, 哦…”霜淩手中的尊魔剑柄玄铁如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那把剑。 其实吸纳魔气的感觉也很糟糕。她现在到底是天生地养的莲体, 金丹复位之后才开始能够达到修者表里莹彻之态。而魔气侵邪,如果不是她体内的荒息高于灵气与魔气, 或者如果不是她金丹之内灵气足够充盈,她是做不到平衡地融合荒岚的。 头顶的目光如有实质, 霜淩瓷白的脸颊慢慢爬上一丝韫色,“没欺负就好,我知道,你永远是最厉害的嘛…” “霜淩。” 他眼底浮动的波澜终于聚成一丝清晰的笑痕,冰川消融,“但你可以欺负我。” 霜淩的指尖微顿,心头忽地一跳。 她不自觉地扣了扣那漆黑冰冷的剑柄,小声说,“我不会欺负你啊,我是在帮你,你的状态很不稳定。” 三年速成近十阶的魔功,他比当年修仙的天赋还要夸张。若顾写尘能足够恶意到失去本心也罢,那他就会和十代魔主共生共处。 但显然,他还在无边魔影之中恪守着清醒。 顾写尘身形不动,黑雾却从她腰间把人托了起来,带她坐到了床榻上。 他没有在笑了,大约是知道她是个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所以这笑意十分微末,藏得很深很深。 但其实,从圣女当众举起他的手,他就已经在笑了。 再睁眼,她还在眼前。 让别人,别欺负他。 顾写尘一辈子都很难杀,做什么都很简单。 可大道苦修二十五年,堕魔淬炼三年。 他站遍两道的顶点,才终于找到一种属于他的活路。 顾写尘的黑雾覆盖在她背脊三分处,嗅着她领襟之间的清甜,眉目间的冷戾一点,一点散开了。 霜淩一直是个对别人情绪很在意的人,她偷偷瞥了他两眼,还是发现他在隐晦地笑她,于是故作冷静地解释道,“你知道我现在经脉之中都是荒岚,帮你压制魔气,我也能试着融合荒息。” “我知道,”顾写尘抬手拎起那柄玄铁长剑,毫不在意地抬手丢出去,嵌进坚硬的山壁宫墙上,“但我可以给你更好的。” 霜淩隐约听见了历代魔主骂娘的声音,而顾写尘并不理会。 他问:“霜淩,你为什么留下了?” “为什么帮我教训他们?” “为什么站在我这边。” 霜淩张了张嘴,其实她也有很多很充分的理由,可顾写尘也不逼她回答,只是告诉她:“——我都很高兴。” 霜淩眨了眨眼。 高兴。好清晰的情绪。 从前他是喜是怒都平静,他最常见的神态就是淡然,可到现在,修魔之后的顾写尘,开始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了。 他在给她看。 霜淩脑海里的那个顾写尘,那个因为仙魔两条路而割裂、而让她不敢认的顾写尘,开始被他自己填色描边。 她白皙修长的侧颈垂下,露出头顶一个很乖的发旋,“…那我也高兴。” 或许你真的能做一个好的魔主呢。 或许这真的是一条新的路呢。 我也变得更厉害,用我自己的方式—— 顾写尘指腹微微摩挲,黑雾托着她起身,像是一个拥抱,“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魔主行过宫楼,一切活物避退。 霜淩跟在他侧后,看着他黑金色的衣摆掠在她鞋尖。 这阴森魔宫里道道宫墙如劈,与帝王家整饬的宫苑截然不同,每条甬路的走向都随心所欲,山体之间连着楼廊阁道,以黑链鎏金裹着冰块相连,看起来原始又狰狞。那些雕刻的笔画和道旁的石象生与魔主陵宫并不相通,但同样暗光阴寒,如同雪山内里的黑金点墨。 而这一切,全都随魔主一人心念而动。 他抬脚向前,就凭空生路。 霜淩跟着他一路向下,路过银鳞鬼火般的烛灯,上边全都画着金痕勾勒的炽月印,纸灯笼拓印着莲花。 所有宫魔远隔百米就匍匐在地,恭送魔主。 他们敬奉历代所有的魔主,无论是谁的魔识统治阴古,都意味着那就是最强盛的尊主。 “尊主…” “尊主……” 那人始终背影平静,路过这一切。 做剑尊,还是做魔尊,被多少人敬仰,亦或被多少人痛恨,对他来讲,似乎都可以不重要。 霜淩就这样跟着他,她想,顾写尘是一个因为天赋而自我的人,但她也是霜淩见过的,内核最稳,最强大的人。 当属于正道白月光的光环散去,她开始真正地看见“顾写尘”。 清寒雾凇之下,是旺盛蓬勃的金日。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清静无上的卫道者。 他只要他想要的东西。 在这样一个以前从未想象过的阴寒之地,在与当年飞升为神背道而驰的境地。 她好像终于有点懂顾写尘了。 … 霜淩跟着走到了阴古魔宫的地底深处。 在石壁的嵌凿的漆黑水晶冰锥下方,看见一口幽深无光的井。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甚至有一点回音。 “阴阳鱼井。”顾写尘答道。 这是一处垂直空间,回环四壁被雕琢描绘成了一整幅辽阔的阴阳鱼图,其中阴仪那一方显然更加漆黑明显。 而那口井就点在鱼眼之处。 黑雾缠绕在霜淩的踝骨和指尖,护着她走下高耸的台阶,走到井口边上,鼻尖微微抽动。 “这里连接着荒岚之水的源头,”顾写尘站在她背后,声音清晰,“当时你跳下去的地方。” 霜淩想起来了,合欢弟子被莨王率魔围攻,她为了找回荒息操控之力,于是跳下了荒水。而彼时他还捏造着身份—— 她怕他在魔域混战中被波及,觉得他是个灵力流失的可怜人,还兀自给他安排后路。 霜淩后知后觉地尴尬,伴随着一点气恼,回身指着他。 她的指尖从他眼尾滑向太阳穴,“你的疤呢。” 像眼泪一样的。 顾写尘身后的黑雾探入她的掌心,在指缝间缓缓流动,扣住,“现在不需要了。” 他流过一次眼泪,七情六欲,已经学会。 霜淩揣着手,心里哼哼两声,低头看这口井,那她感知到的就没有错,这里是整个阴古魔宫魔气最浅的地方。 荒岚在随着水波微微徜徉。 “阴仪之内处处弥漫着荒息,”顾写尘说,“但真正的源头,被藏在魔宫之中。阴古不开,真源不显。” 又是被历代魔主垄断的资源…那他们的魔识是如何被炼化入剑,以求长存… 仙魔两道,竟然殊途同归。 霜淩转头看向黑衣静立的魔尊,这三年他一定也观察走访了许多。 顾写尘完备顶尖的修为让他在魔气入体之后仍然能内守丹田,留住灵力,与暴涨的魔气并存——顾写尘是知道荒岚这个世间天机的,甚至他还看到过九荒息岚书的前几个字,但他却并没有修行荒岚。 就像霜淩的猜想那样——因为他不能。 在这阴阳鱼井之下,她能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那片金光… 那是母体的光辉,是只有女性才能真正修行的炁蕴,是古老天地“孕化”的天机。 乾天帝君并不能修荒岚,以之炼化他人,藏匿自身。 历代魔主也不能修荒岚,以之存留魔识,伺机夺位。 霜淩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 青金色的荒息光芒从掌纹中微微腾起……合欢圣女也从未被人教过修行荒岚,长久来只作为容器。 却恰好在她这一代,真正入了…荒岚道。 同时,还有一件事至此也很明了。原著之中大男主一直搅动仙魔混战、融灵魔为荒岚,最后在九洲上下称帝—— 其实顾莨就从没有修成过。 荒岚在他手中只是一种更好用的炁而已,但他其实从未真正修炼荒岚,所以到最后也只是人间称帝、遥叹顾写尘而已。 原著中在坤仑山猎时,顾莨拿走了阴阳双合鼎,之后一直随身携带,他并不能像霜淩这样融入体内,其实早已是预示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男主式叙事。 霜淩低头看着藏在阴古魔宫之中的荒源,再看看那个对待天机仍然平和的男人,忽然觉得,其实大男主也从来都并不真正在意飞升。 他一辈子最在意的只不过是用各种方式、各种手段,超过顾写尘而已。 那如果顾莨知道现在连魔主也…… 霜淩忽然捂住了眼睛。 大男主,你…你那么百折不挠的人,一定能挺住吧! 第64章 是我心动 也、也什么? 头顶是清冷孤月, 他眼底的浅淡笑意让霜淩晃了眼。 她蓦地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四周各种声音正在喧嚣,此夜是阴仪的节日。 “月血树结果了!” “有酒了!有酒了!” 而魔主的竹筒里,滴答, 滴答,莹白玉色,酒香盈起。 “尊主降福三境——” “这是炽月魔主的馈赠!” 万魔如潮向最高树下的人影叩拜,可那黑雾藏住他们两个。魔气先透过她的混莲珠, 然后才涌动四周。 霜淩闻到了月血树酒的浓香,和他领襟之间的洁净。 她看着顾写尘, 心底快要破境的骄傲和对未来的惊惧同时落地, 心口清晰地叮当一声。 难道是酒香太馥郁,浅浅地染遍了空气,所以她开始觉得微醺。明明没有喝酒,霜淩却悄悄觉得心口像被酒曲酿了一遭。 心悦你的痕迹。 我,我有吗。 顾写尘说完那句话,心头滚过千万遍的酸恨都退潮而去,他又重新找到了一种笃定。 虽然现在找到的痕迹还不多。 但他很擅长寻找。 顾写尘为她接着最先落蒂的月血树酒。 树下, 少女的脸红得要破皮一般, 露荷掐尖的清淡甜香弥漫而出, 她盈润唇角像是藏着甜酒, 凝在形状漂亮的唇珠上, 一抿就被会压破。 顾写尘的视线就落在那里, 视线压着她的唇瓣。 霜淩从心紧张到鞋尖, 她在月夜雾色中看着眼前的人,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黑眸多了很多情绪, 多到让人不敢看。 成魔之后,他眼底的冰蓝色辉映出不同意味, 冷白下颌绷紧如削,仍然清冷,却似乎有种得偿所愿的释然。玄衣之下,冷雾隐隐带着冰霜气息,触碰却滚烫。 他…他好像忽然就从一尊冰块被雕琢成了眉目清晰的真神。 欲念丛生,又矜持克制。 霜淩终于反应过来,可是不,不对啊。 哪有这样说的,哪有说你也如此的—— 她从那种喝了酒一样的微醺中醒过神来,抿唇时脸颊浮起浅涡,羞恼地离他远了一点点。 而且,现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你都在关注什么呀顾写尘!! 可黑雾明明无形,却避无可避,像手臂一样箍在她身后,退无可退。 她单薄身形像是一揉就碎的花茎。 让人想用力。 顾写尘暴力压制到很远的重重魔音在识海中窸窸窣窣响起。 “上啊,炽月,我知道你想。” “废什么话,一个女人,你直接干啊。” “你行不行?” “本尊从未见过你这般的魔主。” 顾写尘眉目垂下,懒得理会这帮死了千年的怨魂,继续在自己识海里不要命地放毒,以暴制暴地压制魔音。 …懂什么? 弥漫的黑雾在她颈侧如指尖轻轻触过,勾缠在少女唇角之外,没有细探。 这里从前他亲过。 当着人亲过。强硬亲过。 现在他的经验是—— 得她想亲才行。 黑雾像手臂箍住她的腰,缓缓带向前,霜淩和他挨得只剩一拳距离,可头顶的雷光穿破云层,一瞬映亮她红透的脸颊。 她脸真的烫,焦急,又羞恼。 霜淩攥了攥拳头,眼睫微微卷颤,“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能不能先关心一下重要的事?” 顾写尘看着她点头,“在关心。” 这是一个被他教得很用功的小天才。 霜淩掐了掐指尖,指向远处,“我的天雷要降下了,我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 既然她修荒岚道会有天雷,那就说明在天地大道之中,修荒岚,真的可以飞升。 那么那些早就接触了荒岚却未能飞升的人,他们会如何弥补? 顾写尘的目光压过她唇瓣,掀起眼皮,“——你放心进境。” 剩下的他会看着。 无论是正道还是魔道,两界之主修到最高处,都是无边无形,化尽虚空。 顾写尘已经研究了三年,他也很想知道,冥冥中的千丝万缕到底有什么联系。以及,有没有什么东西,曾经被所有人…或者被他忘记。 他站在过两种体系的巅峰,这次……他大概能找出一种不同的路。 而她—— “你好好做天才就行。” 顾写尘黑金色的袍袖微抬,一手圈住了她单薄的身形。 霜淩的心又是一跳。 这样被他承认,像是站在他已经很高的掌心,仰头看长天。 月血树酒盈满了竹筒,夜空终于被雷劫映亮。 … “打雷啦!打雷啦!” “这是天在赐福月血树酒!” 魔修们看到了穿过浓云,降临在水墨阴仪之中的一线雷光,这里世代以魔气为生,天不降福,也不考验,他们甚至看不出这是雷劫,以为这是天象之福。 毕竟,修魔即便突破十阶,也绝无可能飞升。 而霜淩在金丹归位之后的第一次突破,竟然是在魔域之中。 这本该是很奇怪的。 黑金色的心穗花瓣在空中被洒得漂浮起落,千奇百怪的魔修围绕着阴古魔宫外的月血树,唱起了属于这片土地的古老歌谣,舞姿像是野蛮的角斗—— 这的确是阴仪的节日。 魔潮围着月血树,跳起了舞。在节日里,魔也会忘记残暴。 她的合欢弟子们也可以在今夜尽兴。 霜淩从顾写尘手中接过那竹筒,喝了一口。 月血树的酒,像是荒岚之水一样温凉,带着草木气息,味道很清香,有微微的酸甜,并不辣人。 “你不喝吗?”霜淩问。 “我现在不能醉。”顾写尘垂眸。 雷光落下来了。 霜淩没有再看到虚空中的那双眼睛,但她心中鼓着劲,无论是谁在窥探,这次的合欢圣女都不会再被任何人操控。 她拥有对自己的全部掌控权,荒岚道下,她是唯一人。 在她身上开始缓缓盈动出冰莲的气蕴,这一刻,每一个合欢弟子的腕侧都会发烫。 圣女的荒息莲印永远庇护他们。 圣女正在越来越强。 雷光终于降落到眼皮之上,霜淩听见无数魔修在夜色中呼嚎,说今夜的月血树酒是天上落下来的。 “炽月魔主承接了天上的降福——” 霜淩感受到那黑雾仍护在周围,她掌心缓缓落下了黑金色的花瓣,她心头定了下来。 手中的酒筒,头顶的雷光…身后的胸膛。 这大概是她短短修行过程中最难忘的一次渡劫,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金丹复位后重新伸展的浑身经脉开始重新砺炼,至高心法与一切再次圆融,她绷紧了侧脸,让自己直面突破。 身后的人始终在。 霜淩忽然想起什么,在光影交错中勉强转过脸,看见他始终笃定的黑眸。 “可你不怕雷了吗?顾写尘。” 他似乎牵住了她的手。 “早就不怕了。” “我只怕你。” … 分神之境破。 霜淩在雷劫之后静坐了一整夜。 再睁眼时,清澈的眼底漫起青金色的微光。 她周身萦绕着浓郁的荒息,体内的方丹与阴阳双合鼎相融,充盈而徜徉。 霜淩能感觉到,她的修为并不能超过真正的分神期剑修,但她的荒息内力的确已经突破到了下一个等级。 她调息片刻,抬手一挥。 殿内四面嵌凿在雪山之壁中的门扉全都轰然飞出,长廊尽头的炽月印烛灯同时破散。 “…!”好强。 她如今可算知道大男主为什么对此道痴迷,因为如果真的炼成,进境快到如梦。 从前她根本不敢肖想顾写尘的化神之境,如果以荒岚为炼,这竟然已经不是幻想。 不得不说,快到她都有些害怕了。 茅风中蟒在碎石碎木中东躲西藏地爬行过来,在霜淩身上日益充盈的荒息温养之下,它被养黑的鳞片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华丽,傲然地从小蟒形态变得雄伟了许多。 “好玩好玩,主人砸得好!” “顾写尘的房间就该砸!” 霜淩这才发现她坐在谁的榻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没有被褥没有枕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 那她把顾写尘的魔宫拆了呀…! 以前也就罢了,可现在——霜淩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忽地一红,转而想,她是因为渡劫的时候顾写尘还帮她了,所以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实在是没素质。 霜淩嘀嘀咕咕半晌,好在很快,宫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开的门扉之后,睁着漆黑瞳仁开始无声无息地修补。 霜淩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茅风中蟒的头,“他呢?” 蛇蛇吐信:“不知道,不知道他在练剑啊,不知道。” 霜淩笑得弯了弯眼睛。 某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生活。 月血树下的狂欢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一夜,欲境弟子们也受到圣女增强的鼓舞,纷纷加入其中。 ——所有合欢弟子展开了如火如荼的阴阳双修。 顾沉商肃穆的脸上有几分堪称慈祥的意味,“好,好,圣女会欣赏你们的。” 把夜宁乐得受不了。 在花月酒中,整座阴仪魔域都沉浸在一种群体的兴奋之中。 兽境之中争抢月血树酒发生了众多流血事件,邪境为了向魔主表达敬意厮杀进阶了一众高阶魔修。 霜淩穿过阴古魔宫,透过窗棂俯瞰整个阴仪三境,她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历代魔主那么嗜血、暴虐、好战。 九洲正道各自为营,有各洲巨擘、宗门世家,即便从前有乾天圣洲在头上,他们最终也是遵从各自的姓氏。 第65章 但我在忍 顾写尘的剑。 无论是剑尊之剑, 还是魔尊之剑…总之,当他手中握剑的时候,就是举世唯一。 霜淩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像是人间万象,每分每秒,每寸剑意,都带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深邃浩瀚。 当他执剑之时, 风也是他的,天也是他的。 …然后心也是? 霜淩甩了甩脑袋, 可是好尴尬好尴尬, 她竟然误会成了情蛊。 不是很想说话了…! 霜淩捂住脸,然后捂住嘴,最后捂住脑袋。 但顾写尘大概是很想说话,他眼底渐次带过很多意味,藏在漆黑冰透的眸色中,最后一点点转深。 圈着她的手臂也微微收紧,低头, 埋在她颈侧很低地笑了一声。 他一笑, 霜淩更是羞耻到发麻, 捏住自己发热的指尖。 可恶可恶。 尊魔之剑被顾写尘踩在脚底下, 揽着她一起, 霜淩站在他身前, 觉得这把剑一定是很不满所以才一直在嗡鸣。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心口, 一定是剑在震,所以她心也颤。 他们此时在阴仪最西, 荒岚之水入海口,准备飞向久违的仙洲。 对两个人而言, 都有非比寻常的意味。 霜淩抬起眼,透过海雾看向远处的大陆。 玄铁黑剑御于空中,魔主与圣女行迹没有对外宣告,毕竟以顾写尘如今身份拿走冰息重剑,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以故剑压制魔剑,不能横生枝节。 但身后却传来一道破空追来的声音。 顾写尘眉目压低了些,微微斜睨。 一道蓝影。 霜淩连忙回头去看。 回归故土之后,君唤的情况好了许多,身上的蓝衣换了一身,只是整个人仍然是清瘦空洞的。 多数时候君唤都在昏睡,但是每一次,他都是最先发现圣女的人。 就像那年在乾天古祠庙前提醒她别进去,又在灵符玉上奔袭千里提醒她“回”。 尊魔之剑立刻升高,霜淩只好挥手喊他:“我没事——君唤!不用担心。” 别说顾写尘现在的力量,她自己也有了分神水平的荒岚之力,走到哪里,她的弟子们都能感知到她安好。 此去仙洲如果顺利,今后仙魔两道就能相安多年,他们合欢宗弟子也不需要再次颠沛流离,向外寻找出路。 君唤站在阴仪的岸边,默默地抬起头。 顾写尘漠然道,“用不着他,走了。” 修仙,还是修魔,这个人比他差得远。 “我知道,我只是…”霜淩叹了口气,认真对顾写尘解释道,“叶敛给君唤做过检查,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几乎全都是愈合过的痕迹,还有很多强行突破的地方,连叶家都束手无策,我只希望他能正常地生活下去。” 顾写尘眼底冷淡,笑意没了。 一段话酸了两次。 他的目光终于冷淡地落在那人身上。 此刻,魔主身上没有黑雾藏匿,他手臂揽住霜淩,眉目清晰,带了点居高临下的嘲意,垂目看着那边的蓝衣人。 君唤的目光似乎并不意外,依旧是一潭死水。 他望着圣女身后的高大玄衣人影,其实在那日魔宫之内,他就已经感受到了。 君唤是按照这个人炼化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十分了解顾写尘。 虽然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照顾写尘炼化。 圣女会给他答案,他也想给圣女答案。 他要再去看看。 君唤仰望了片刻,最后伏地行礼,双手平举,露出腕侧的荒息莲印。 那是流落在外的弟子之中,霜淩画下的最后一枚。 霜淩深吸了口气,心想这次回到那里,一定不一样了。 她的荒岚之力越来越强盛,圣女连结的莲印都在生生不息地互相辉映。 一定可以的。 顾写尘单手摩挲着她下颌转了回来,脚下的尊魔之剑飞速驶出。 海雾掠过足尖,阴仪远在身后,由东向西,他们像是奔赴江湖而去。 君唤,欲境,阴仪故土,渐渐变得遥远。 越过漫天雾气,整座仙洲的轮廓开始在眼前徐徐勾勒,霜淩的心莫名一紧,在风中回头看了看顾写尘,他垂眼回看她,表情看不出意味。 “其实君唤更像是以前的你。”霜淩忽然说。 没有情绪,不畏苦痛,不像人类。 顾写尘眉梢挑起一寸,眼底有一分说不出的意味。 “但你现在情绪多了很多…”霜淩用鞋底踩了踩尊魔之剑,“他们还在反噬你吗?” 尊魔之剑震得更厉害了,像是骂得很脏。 她可以帮顾写尘收敛魔气,但他并没有让她这样做。 顾写尘垂下眼睛,在破开海雾的长风中看他,黑发掠过额角,抚在她唇边。 “在反噬。” “但我的情绪和他们没关系。” 顾写尘在风中开口,圈住她靠在自己怀里。 魔剑撞入灵气渐薄的仙洲上空,鼎沸人声随风送来,霜淩却听见他说。 “修魔之后,我有很多想法。” “但我在忍。” … 穿过东岸震雷洲,落在坎水与艮山之界,再向西北,就是曾经的乾天圣洲。 如今遥望,已无高耸入云的玄天帝阵。 四洲强盛,立平光阁,平衡仙门之势。 虽然各大世家已经得知了灵脉枯竭的危机,但还并未见祸于九洲之间,只是各洲比之从前隐隐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焦灼。 霜淩稳稳落在地面,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听见熙攘的市井之音,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临水竹篱,酒旗沙岸,茅舍炊烟,人声交错在洲际之间,有着各洲不同的乡音。 这里离艮山最近。 顾写尘淡漠而立。 霜淩和他戴上了从前一样的笠帽,她站在顾写尘身旁,忍不住想听听,三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在谈论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坤地的灵脉已经断了,我亲家是坎水龙城子弟,他们的消息最灵通。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因为那炽月魔主是将破十阶的灭世之魔!魔气大盛,必噬灵脉。” 霜淩连忙转头看向顾写尘。 离开时人人谈论顾写尘。 回来时人人谈论的,依旧是顾写尘。 这仙门的声息倏然而至,上到天下到地,人声鼎沸之间,终有物是人非的辛辣。 而那人眉眼微微抬起,不置可否。三年来他走过天下各处,早有预料。 再往前走,正好便是艮山脚下。 如今岁禄剑宗早已没落,可道旁却立着一尊白玉清月丰碑。 香烛缭绕如仙烟。 霜淩走过去,便见上边的刻印。 ——淞阳剑尊飞升之念。 霜淩的心微微一颤,抬手拂了拂碑上的灰尘。 明明只是立了三年,看起来却已经古旧。但丰碑之前仍有香烛,人间已经把顾写尘作为神来敬奉。 这是回到仙洲必然会遇见的场景,霜淩心中也有预期,这也是为什么她那时候那么一心维护他的大道。 对这个世界而言,如果连顾写尘都不能飞升的话,那修行大道之苦,还有什么意义? 那才是真正的道心破碎。 顾写尘握住她沾了灰尘的手,轻轻扫过,然后牵在袖口之下,没再松开。 大概顾写尘自己也知道离经叛道。 但他仍然这样做了。 可转身之前,霜淩眼前忽然划过她以为他飞升那日的场景。她孤注一掷,以荒息连接虚空中乾天帝君那庞大身影,某一瞬间,她隐约像是感知到了对方。 他像是也在等待飞升。 可如今顾写尘并没有飞升。 那九洲之内,下一个还会有谁飞升? 霜淩被如今的魔主牵着走向村市,眼睫却忽然一颤,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手的掌心,想起那日在阴阳鱼井中隐隐感觉到的注视。 以荒岚入道,日进千里。 下一个最有可能飞升的人,是她… … “怎么?”顾写尘低头问。 霜淩摇摇头,等到了乾天圣洲,拿回他们的剑,或许在曾经的遗迹之处,能找到些什么。 道旁茶馆里的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喝了口浓茶,叹道:“却说那年,淞阳剑尊荡平乾天圣洲——” 霜淩连忙竖起耳朵听,他们现在还不知圣洲内的情况。 “诸位都知道,圣洲之内如今是什么情形,那方圆千里的深坑之中,埋藏着顾写尘飞升的秘密,如今被各大世家森严戒藏,凡人不得而知哪!” 霜淩眨了眨眼,什么秘密,他其实没飞升的秘密吗。 “但这其中的情恨之事,欲说难言——当年顾写尘因合欢圣女了却情劫,大道飞升,如今圣女却沐水重生,于阴仪魔域,再引炽月魔尊为之倾倒!仙魔同劫,足见这合欢圣女,何等绝色!……” 一声轻笑传入耳中,霜淩顿时尴尬得坐立不安。她甚至不敢看顾写尘的表情,拽着他就往前跑了。 可是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讨论。 “遥峙之约还有三日,那炽月魔主可会现身?” “我登高隔海以千里目术看到过他的魔影,那简直是无边无际!” “如今震雷洲东海地界不断有魔修侵入,皆高呼炽月之名——当年乾天帝君在时,至少保十年禁魔安稳,如今……”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莨王就是如今唯一希望。他虽然堕魔,但心志未变,他是向往仙魔两道和平的。” 堕魔原本是仙门禁忌,特别是世家子弟,当年顾莨堕魔被发现还要向乾天圣洲谢罪,但如今,在炽月的残暴对照之下,顾莨倒情有可原了。 第66章 坚不可摧 霜淩离他起伏的胸膛很近。 黑金色领襟之间的气息洁净幽冷, 但被体温镀过,出了些热意。 顾写尘胸膛的肌理带着恰到好处的蓬勃,随呼吸起落时, 险些要碰到她。 霜淩尚且不明就里,怕碰上衣服,连忙把手中的糖人举起来。含化到一半的“持剑糖人”在半空中,流动出晶亮的靡丽色泽。 她干脆把腰腹咬下一块, 含进嘴里,然后才抬头看他。 这才看见他眼中魔印。 霜淩怔了怔, 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顾写尘正在调息, 但充满欲念的黑雾还是在无人巷尾缓缓弥漫开,他低头,“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霜淩紧张地往巷子口探了探,不知觉扶住他手臂,压低声音,“碰见熟人了?认出你了?谁呀?” 这里是艮山地界,确实很有可能。 顾写尘闭了闭眼, 被她柔软掌心按着的小臂肌肉绞紧, 黑雾顺着她指尖爬上了她衣领之外的瓷白颈侧, 氤氲地和黑发融在一起, 像是细触。 她说话时, 清甜的莲尖与浓密的糖味裹在一起, 吹到人昏。 魔欲, 难压。 他长睫覆影,缓慢开口。 “我说, 你咬的,眼熟吗。” 霜淩呆了呆, 然后偏头,看看自己手中面目全非的糖人。 转回来,看看眼前这个眼中暗火的人。 ……顾写尘,一个全世界都在模仿的男人。 他此刻没什么表情。 但眼里全是情绪。 霜淩的脸腾地就红了,“对,对不起啊,我承认我咬你头的时候大力了点…” 顾写尘低头贴了上去。 像是要咬回来一样。 很凶的姿势。 霜淩唇瓣上蓦地一冰,然后有了湿滑的热意,她的心忽然一跳。 然后开始咚咚地乱跳。 依稀熟悉的触感。 气息却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 他舌尖钩过她紧张闭合地唇峰,重重一舔,少女背抵着墙面,差点滑下去。 可这是大街上…啊呀! 霜淩一手举着被舔的糖人顾写尘,一手被顾写尘本人压住嫩藕般的手腕,在动脉上摩挲而过。 她忽然就开始细细地哆嗦。 大脑晕晕乎乎,冒出很多念头,眼睛不敢睁,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做顾写尘的手办,做人机对打也就罢了,连路边捏的糖人都是你…! 我恨,我恨这个崇拜顾写尘的世界。 唇瓣被重重碾过,齿尖似乎碰到了她的唇珠,用力到像是要当成一块软肉生吞入腹。明明只是被压在原地,但力量的绝度差距之下,她竟开始虚软脱力。 顾写尘对着她的唇瓣舔过来回。 藏在衣袍中的魔剑不停嗡鸣,感知到剑主欲念丛生,便开始魔气汹涌,无孔不入地让他陷入混沌发疯。 想撕裂。挞伐。驰骋。 在欲孽中沉沦魔业,成为灭世的新主。 顾写尘重重地吸了口气,然后气息压到极点,猛地松开了她。 他的手臂肌理绷紧而后又缓缓压平,撑在她耳旁的墙壁上,最后重重地舔舐了她唇瓣和嘴角的所有糖渍。 甚至没敢撬开她的齿关。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把莲花甜吸进肺中,然后低声道:“…我们去拿剑。” 以冰息重剑压制尊魔之剑。 不然他可能发疯。 霜淩晕晕乎乎,眼底韫红,像是被雾气浸染过的荷尖,“哦,哦,好,快走。” 她头重脚轻地跑了。 啊啊啊。 大街上!大街上啊! 顾写尘低头看了眼自己,终究闭了闭眼。 魔修锻体,坚不可摧。 硬到可怕。 … 霜淩的脸红了一路。 为了避免交流,她吃了一路。 顾写尘也没说话,眼底压着点难以释放的东西。 …他看起来也像是想吃点什么。 霜淩出手如电,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 好在顾写尘买的吃的足够多,这一路她就没停下。 等尊魔之剑指向西北方,悬空停在已经破败的乾天界碑之处,霜淩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曾经玄天帝阵的界限。 如今那金符通天的帝阵已经化作历史,霜淩抬眼望去,更深处的圣洲的确被其他阵法围禁了起来,方才从空中御剑而来,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况。 仔细看的话,那阵法浅水流动,模糊透光,应当是坎水龙城的手笔。 水阵之上以波纹滚动着禁止入内的字样。 他们一路走来,也大致能对当下仙洲的情况有个了解。 当年跟随剑尊反攻乾天圣洲之后,四洲崛起,剩下三洲没落。虽然已经不再有“圣上下”的洲界之分,但艮山岁禄旧部,离火三清宫,还有墙头草的震雷洲,如今显然已是下洲之列。 回到仙洲,格局依然改天换地。 但这个地方,还停留在他们分别时的样子。 霜淩往嘴里塞东西的手缓缓停了下来,被顾写尘一手牵住,开始轻轻重重地捏了起来。 再往前,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记忆深刻的瞬间。 霜淩身后,黑雾弥漫四溢,圈住了她踝骨,然后一路向上,裹进她的混莲珠里,渗入她的衣襟。 顾写尘没有说话。 但他开始觉得,焦虑。 “走吧,”霜淩深吸了一口气,“去拿剑。” 穿过坎水龙城的阵法并不算难,顾写尘半阖着眉眼,抬手轻轻一划。 水阵之上顿时有黑雾蜿蜒成流,很快就悄无声息地勾勒成一个入口。 他们乘剑越过这层模糊的结界,霜淩一抬眼,呼吸微窒。 她这才终于看到了。 ——当年的,遗迹。 方圆千里,寸草不生。 霜淩呆呆地站在剑上,举目看向四周。 曾经,那里是高耸入云、神兽引颈的玄武金銮顶,是乾天圣洲帝王回环的宫殿群落,无数高阶修士与宫人穿梭其中,灵气浓郁如雾染,繁华深处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 如今这里只有一个巨大的,辽阔的,深坑。 霜淩几乎是震撼地感受着三年前那一日的后续。 你… 顾写尘眼底冷恹更甚。 黑雾隐隐变重,扣住她腰间。 焦虑感冰冷攀升。 霜淩心头大动。 在阴古魔宫彻底认出他之前,她的记忆都停留在那年九百九十九道天雷隐现,他择日就要飞升。 而现在,重新回到一切的遗迹之上,才发现回忆都是废墟,这里片瓦不剩。 方圆千里之内,那人曾以一个原点为中心,荡平了所有建筑、人迹、生机,曾经馥郁的灵气几乎消散一空。 广袤地表呈现放射状地坍裂,像是太阳曾经坠落于此。 最后只有一把剑插在那里。 冰息冷刃。 在天光之下近乎透明,却仍然肃杀难当。 冰息重剑从认主之后,从没有过这样的委顿。而现在,它斜插没入地底,像是天神陨落的残影。 霜淩有半晌无法回神,她在心里想……这怎么像是飞升呢? 人人都说这是顾写尘飞升之后的尘世—— 只要亲眼看过,就能明白。 这到底是飞升后的痕迹,还是发疯后的狼藉。 这是霜淩离开的地方,是顾写尘心灭入魔之处。一切好像都散落在那一日的光热与硝烟之中,但眨眨眼,好像还能想起那一天心头的释然和酸涩。 黑雾弥漫上来,渗透进她的衣襟,像是要把碎裂过的身影层层拢住,霜淩在那雾气之中按住了顾写尘的手背。 她眼底一点点坚定下来,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他们还有未完成之事。 比如那一日的乾天帝君——她以荒息连接隐匿在虚空之中的始祖帝君,用爆丹之力创伤了他,然后呢? 他能以敕令之力改写九洲记忆,几千年以圣女荒息圣体传承命火、维系统治,身在虚空跳脱五行……这样的存在,他很难被凡人杀死。 霜淩的脑海开始抽痛。 爆丹之后,她的命火远赴荒岚之水的尽头,在一霎绚烂前的记忆随着三年的花开被水流冲淡。 可直到站在这里,霜淩脑海中开始涌现无数碎片。 金丹归位,识海开始恢复,魂魄弥合记忆,她想起—— 帝君曾开口,像是层层叠叠无数人的声音。 他身形巨大,像是无数种融合。 他在帝辇之中对顾写尘说过,你要飞升了。 在古祠庙中他炼化出了许许多多失败的“顾写尘”,而霜淩在荒息连接他的最后关头,意识到顾写尘就是他等待的最后一个飞升之人。 那么如今顾写尘没有飞升,他会如何做。 霜淩总是觉得自己看到过什么,可那浮光掠影的细节却因为并不重要而被错过了。 如今乾天圣洲荡然无存,九洲帝君不复存在,就连帝族也几乎全被屠戮,他几千年的统治都毁在这一人身上—— 她的额角被人捂住,顾写尘的声音在雾中响起,“我也在等。” 这次,他倒是不怕,随时飞升了。 霜淩心头忽然一动,睁开眼,那灵脉的枯竭难道…… “快,快! “传说冰息神剑就在这里!” 几个人影穿过阵法,飞快地向深坑中心的重剑而去。 霜淩回过神来,目光连忙追了过去,着急回头,“顾写尘,你的剑要被别人挖走了。” 那不知是哪里来的修士,越过坎水龙城设立的护阵,野心勃勃地来拔顾写尘的剑。恐怕这些年,这里已经偷偷来过无数拨人。 毕竟,除了顾写尘,谁不想飞升呢? 第67章 触碰他口 核弹开始真正爆炸。 站在核爆中点的人仍然平静。 那人黑发被劲风吹得凌乱, 曾经的九洲剑尊白衣不再,唯有眉目仍如清冷疏月——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少女,眼底暗热。 顾写尘想, 他可能也拥有了止痛符。 他的酸恨得到了抑制。 霜淩说出那句话之后,有些不好意思看他,更不好意思看远处仙门朋友们的表情。 总之——三年前就算两败俱伤,如今我们无关输赢…彼此而已。 霜淩觉得她一定是无师自通。 在这件事上, 她一定比顾写尘天才。 于是她唇角抿出浅涡,低下头, 感受着掌心冰冷封尘的剑意, 曾经荡平九洲的清光一点露出。 上古冰息重剑,终于再次问世。沿着飞升之墟,向四野纵横波动。 如同天神再临。 在顾写尘堕魔之后道心碎裂,所以以灵气沥炼的重剑不再听从他的召唤。 但同时,在顾写尘之后,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让它认主,于是它封剑在此三年。 此刻, 顾写尘是纯靠臂力将它寸寸提起。 冰息重剑仍然留在那日的肃杀中, 它感知到了尊魔之剑的汹涌, 开始嗡鸣震颤。 霜淩指尖划过, 将荒息注入其中。 那尘封的剑身忽然划过一丝冰蓝色的流光。 她人生的第一把剑就是从冰息重剑而来, 如今她仍然与她的小剑相通, 同样地, 她也能感知顾写尘的剑。 在上古冰息剑的凛然正气之下,尊魔剑开始震颤。天地之间, 灵气与魔气便如阴阳两极,相生相克。 尊魔之剑被压制了几日的安分假象顿时撕破, 它察觉到了这种来自纯厚灵气的压制感。 “炽月,你疯了?” “尊魔剑才是你的力量!” “本尊要杀了你——” 潮水一般扭曲缠绕的声音开始并进,重叠,最后变成同一道声音。 十世魔主凝成一缕迅速攀升的黑线,沿着尊魔剑的玄铁之刃,迅速向他的虎口处咬去。 炽月修成无边黑雾,其实早就可以破阶到十,只是被他自己压制了下去。只要他们帮他冲破体脉直接进阶,就能陷入暴虐混沌之中。 “本尊教你做魔——” 魔气凶恶,吞噬灵气上清——可就在那道黑线即将蚕食她的血脉之前,却忽然撞上一道熟悉却无法利用的气息。那是在阴古魔宫地底,阴阳鱼井之下,神秘的荒息。 历代魔主死后的魔识也在互相残杀,存活下来的十代都曾是为祸九洲的狠人,同时,他们全都是男子。 但在这一代魔主身旁,他们遇见了荒岚道中的圣女。 重重魔音,霜淩听得清清楚楚,瓷白的脸颊绷紧。 她在剑气中一字一顿,“都说了、别欺负他——” 霜淩的分神期内力足以凝荒息化形,在这一时刻破天荒地凝成了一道细密的花茎,顺着顾写尘冷白手腕蜿蜒而上,挡住了飞来的黑线,寸步不让地反向消融! 顾写尘怔怔垂眸。 他握剑的手上,一半是攀升的魔渊,一半生莲。 像是心脏的两瓣。 他握住冰息剑的手彻底用力,生生把它拔出来,冰蓝流光划过天际,他将它再次斜插在背后—— 顾写尘再次身负重剑,背上属于他自己的高山。 以弃剑的愧疚,正道的鞭笞,压住随时处在失控、暴阶边缘的魔气,压制他的杀业。 有冰息剑在,至少他不必给自己的识海放毒。 也不需要,连亲吻都克制了。 霜淩眼睛一亮:“退下去了!” 来自上古传承的灵蕴从冰冻剑身中缓缓逸出,极阳压制住极阴,终于在他身上达到平衡。 顾写尘低头,目光刮过她放松弯起的唇瓣,在唇珠上停留片刻,最后指尖扶住了她以荒息凝结出的花茎,眼底带着点滚烫笑意。 “你保护我啊。” 她对荒岚的掌控力再次越阶到了新的境界,那花茎之上甚至有细细密密的柔软绒毛,长出花苞和蕊,凝气化形。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菁纯的气息。 霜淩的脸莫名也红了些,散开了她凝结的荒岚。 “收…收好你的剑。” “现在你也是两把剑啦!” 顾写尘反手握住她的掌心,目光从那消散的花形上撕了回来,“…嗯。” 他将尊魔之剑同样背负在身后,与冰息重剑,一玄铁漆黑,一冰冷透白,交错成一个巨大的、反差感强烈的双叉。 标志他如今彻底站在正邪之间。 在剑尊与魔尊之间。 在白与黑之间。 他只捧一朵莲花。 … 冰息重剑被拔出,天雷盖地的封禁灼息渐渐消散,顺着剑尖之下,乾天后土开始坍缩。 现在可以下去探查灵脉了。 但,龙成珏、颜玥、叶敛、以及千机门大弟子,所有人正目瞪口呆,完全无法回神。 像是暴风雨经过,巨大的震撼和怀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这种太过强烈、极端的反差,在回过神后,然而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场闹剧。 千机门的大弟子率先反应过来,压着嗓子骂了声,“不是吧,我们仿照顾写尘炼对战机甲也就罢了,这魔主怎么也模仿他啊??” 颜玥沉吟了一下,“…难道,这魔主曾是顾少尊的拥护者?” 毕竟比起“炽月魔主是顾写尘”,其他任何解释,都比这个解释更有信服力。 而且模仿剑尊的确不算非常稀奇,毕竟他是九洲唯一,至今无法被打破的神话。看她侄子君不忍早年就一直非常崇拜剑尊,经常去不在峰讨打,一招一剑都要学他。 叶敛也静了静,青衣袖口下的指尖微微攥紧,心中不安。他微微张口,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忽然想起两年多以前,在霜淩殒身九个月后,他曾在巽风叶家见过那人一次。那时他真的是从上界回来,还是…… 最后,沉默了许久的龙少主终于吸了口气。 然后他猛地跳起来:“娘的,就是他!” “就是他啊啊!” “娘的,顾写尘他没飞升啊!!” 龙成珏看出来了,他火眼金睛,耳聪目明,所以他最先崩溃。 因为他记得! 当年在西境、坎水与兑泽之界,他和霜淩二人截杀九阶魔物天狐的事——那时候为了破千岁天狐男风馆里的时间阵法,他点过这水阵,如今头顶的与之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是辽阔千倍的尺寸。 而那时候,那个人,他就是现场学会了这阵法的卦位,用冰息重剑精准落在阵眼。 现在,炽月魔主,他的落点和当时一模一样。 你说一个魔修能会这些?! 可能吗?他是天才?! 龙成珏破防了,一边破防一边想笑,一边想笑一边骂街。 有病啊??谁会不飞升啊?! 叶敛忽地一怔,再看向那黑金衣袍的高大之人。 所以,少尊这次,是学会了吗。 ……怎样养一朵花。 叶敛的掌心松了松,白皙侧脸怔忪片刻,然后心底怅然酸楚。 有人玄衣负剑,交错为牢。 看样子,即便是顾写尘,也付出了旁人无法企及的代价。 龙成珏已经反手掏出水镜,准备把消息极速传回龙城,旁边的千机门人也已经开始怀疑人生。 “就是顾写尘,”龙成珏抹了把脸,确定地说,“他修魔修成了灭世水平,快想想办法——” 此时此刻龙少主也终于想起了那些他隐约觉得不对的细节,为什么这魔头三年前解禁阴仪的时候毫无踪迹,为什么这魔头当众爆十阶还要压制,为什么欲境他们对上的时候他从未开口…… 龙少主想骂不敢骂,敢怒不敢言,现在此人是强到了仙魔两道离谱逆天的程度。 他要到处散播他的丑闻…! 颜玥眼中惊疑不定,心中也掀着滔天巨浪,但是她立刻按住了龙成珏。 “不行,这个消息不能传出去。” 顾写尘飞升坠落为魔主——这个消息一旦扩散,在九洲之内的惊爆不亚于他们脚下的这片天坑。 这世道,灵气衰枯,修炼无门,若是再得知连顾写尘都没…… 那正道之中,谁还有希望? 如果炽月魔主是顾写尘,那他们其实有了新的希望。 颜玥看向霜淩,心中的惊浪奔涌而成当年的场景——其实,真正站在摇摇欲坠的两道之间,仍然是这一个少女。 龙成珏也冷静下来了,手中的水镜一用力,捏成了一捧水,哗啦浇在地上。 “…你说的对。” 倒不是他想维护顾写尘的飞升之名,只是现在的少尊……啊不,炽月尊主他到底是什么情形,堕魔之后是正是邪,他们还无法确定。 当务之急是压下此事,找到灵脉的问题,在遥峙之约上维护好两道和平。 冰息重剑已经是这块地的阵眼了,它一抽走,地面就开始坍塌。 终于,龙成珏做好了心理建设,清了清嗓子,向着站在剑坑那里的人影谨慎地打了个招呼。 “顾……顾……”他又卡壳了。 不是,怎么称呼他啊? 龙少主归来仍是少主,这家伙他从少尊当成神仙又变成尊主。 凭什么,顾写尘? 顾写尘听见了。 没搭理。 霜淩正趴在剑坑旁边扒拉出自己的剑。 北鼻剑,破荒剑。 她仔细用荒息拂过尘土,然后重新佩戴在身上,不知怎么,也呼地松了口气。 这下全了。 剑修,还是要握住自己的剑才行。 第68章 做人反应 亲吻被打断, 顾写尘的气息中带了点不爽。 可霜淩来不及关注,她摸着顾写尘的嘴角,心头转过很多念头。 显然, 那塑像不是顾写尘。 九洲上下处处都是对他的模仿,因为他是万年难遇的天才,是所有人以为的唯一飞升之人。 可这尊塑像的陈旧,显然超越了顾写尘短短二十几年人生。 它像是万古幽立于此。 但为什么和顾写尘眉目酷似?又为什么缄口? 霜淩在难言的心悸之中,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不是那年顾写尘放弃飞升、荡平帝族, 那乾天地底的一切永远不得而知。 霜淩缩在他怀中, 双眸轻眨,想不明白,“顾写尘,你是什么神仙下凡吗。” 顾写尘低头,眼底掠过漆黑魔印,气息缓缓沉降。 “我是人。” 他干脆牵着她的手,向下碰触停留。 那怀抱铜墙铁壁, 其他坚硬如铁, 顾写尘垂眸, 在她触碰他唇角的指尖上咬了下去。 “看到了吗, 人的反应。”他说。 霜淩低低惊叫了一声, 耳朵尖炸得红了。 这。 这你。 你比石头的塑像还y—— “我不是这个意思…!”霜淩心头又慌乱, 又悸动, 最后只能可怜地收回指尖,揪紧了他的前襟。 “我知道你很那个, 但你先别那个。”霜淩用脑门磕了磕他的肩膀,像是努力认真地拍肩。 他垂眸。 “你不觉得震惊吗, 顾写尘,乾天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塑像?为什么会长得像你…”霜淩的嘴藏在他肩膀后,像是怕被那神像听见一般,呵气很浅。 这是乾天地底,曾经的玄武金銮之下,九洲最重要的灵脉之上,这里却有一尊酷似顾写尘、却没有嘴的神佛像。 这太诡异了。 顾写尘圈着她,眉目间带着几分的难以释放的燥气,压着她在怀里咬了几口,根本不分咬的是哪里。 下坠之时,他的魔识就已经描摹出了这里巨大的人形。 但顾写尘没有回头去看。 他知道有很多答案要找到,并且隐隐有些猜想。 但这些都没有他想做的事重要。 谁想做神? 他就要□□欲凡人。 所以他顾写尘拎着她的后颈,单手撑住她后脑勺,沿着唇瓣齿缝找到了她的软舌。 于是霜淩的惊呼变成了呜咽。 “有…有人看…”她漂亮的侧脸终于被酡红晕满。 那巨大神佛塑像是眉目清晰的死物,可站立在这里,像是一道目光。 “无妨。”顾写尘说。 有谁在看,都得亲完。 霜淩“唔”地被他圈禁住,贴在冰冷滚烫的硬邦邦,她心口猛跳,睁着眼睛忘了闭,看见眼前这副欲念丛生的眉眼。 的确和神像岁月中枯寂悲悯的目光不同。 拥抱她的顾写尘,凶悍,直接,情绪起伏,反倒让霜淩有了种…活生生的安全感。 “嘴张大一点。”他甚至在指导她。 霜淩又猛地感到了羞耻,脚尖蜷缩。 “你们人呢?——” “都有没有事?” “老天,这是什么啊?!” 远处有同伴的声音传来,他们似乎不在同一深度,这声音触壁而弹,最后像是从四面八方、被切割得断断续续而来,空旷的声音回荡得不知深浅,难以辨别方位。 其他人似乎到了神佛塑像的底部,或是散落在其他部位,都没有看到无口之颜。 霜淩听见别人的声音,立刻羞耻感上头,往后退了退。唇舌还连在一起,他低头追了过来,气息藕断丝连。 虽然离得很远,但霜淩还是有种莫名的被围观的禁忌感,小声说,“好了,不能亲了!” 可是她一开口,舌尖又抵了进来,沿着舌面和上膛一起,吞吃出声。 霜淩的脸通红,双臂被他拢在自己腰后,她被动感受到了九洲剑尊、如今魔尊那绷紧如弓、力量感滔天的腰腹肌理。 最后亲到无法呼吸。 霜淩眼底氤氲,掐住他手臂肌肉。 冰息重剑归位,明明可以控制魔气了,怎么亲得更狠? 顾写尘闭目,亲到她整个化在怀里。 因为过于强悍,顾写尘时常让人忘了,他还有一副顶级皮肉。 以及他的蛊惑能力。 “这边有人吗?” 各洲少主不光自己下来,这里还有散落的弟子们,霜淩似乎感觉到低处有脚步声靠近,终于急得对着他舌尖咬了一口。 “…嘶。” 唇息终于片刻抽离,顾写尘似乎吸了口气。然后唇角却压不住似的,在昏暗中提起一点。 无边的雾色流淌,像是他在满意。 被咬之后他反而更高兴。 霜淩推着他梆硬的胸膛,唇瓣殷红微肿,眼底羞怒。 什么神?他绝对不是神。 他也不是清冷孤月了。 他就是七情六欲染遍的狗…! 顾写尘眼底带笑,想要低头,再让她用力点咬。 可辽阔空间之内,灵脉的荧光忽而微弱亮起。 霜淩怔了怔,抬眼看去。 乾天之下,万条灵脉被探照而出,漆黑地底空间有了光亮,像是一尊神佛立于星河。 在无人可知的地底。 顾写尘终于抬头。 九洲灵脉之源,地底无言之像。 凡人仰颈,与神汇目。 … “擎拆长老说这个管用?能点亮所有灵脉吗?这里这么多……” 龙成珏率先找到了周围的几个同伴,好在大家都没散得特别远,他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点亮坎水灵符玉,让颜玥叶敛他们过来。 旁边,千机门的大弟子手中捧着一盏巨大的机甲萤灯,精工炼造的外壁被镂空,透出其中明灭的绿色荧光。 “请不要这么说,它会听见的。”大弟子是擎拆长老座下首徒,他不满地护住了手中的萤灯,这可是炉息最好的千机变一号炉里炼造出来的器物。 除了带来荒息的圣女,兑泽弟子不许任何人忤逆他们的造物。 “好的,好的。”龙少主十分识时务,双手竖起,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此事。 他现在很焦虑,刚才顾莨那一番演说本就煽动性极强,然后顾大天才在乾璃镜上突然的出现,更让遥峙之约成为彻底的滚滚天雷,在九洲之间轰炸开。 他现在不用点水查看,都能知道整个信息网之内有多沸腾。 尽快解决灵脉枯竭之事,别把这盆脏水真扣到魔主身上——否则九洲苍生和顾写尘本人,他们都没法摆平。 千机门的技术水平也确实过硬,机甲萤灯亮起之后,四下的灵脉开始呼应。这是专门探究灵脉的炼造之物,因为兑泽西境本来就是灵气最稀薄偏僻的地方。 大弟子奉师命带来了最大型的机甲萤灯,它能够感知到空气中浓郁的灵蕴,然后与之共振,让灵气如萤火般被点亮,汇聚成光点—— 粗细长短,轻重疾徐。 在空阔的地底空间之中,灵脉走向如江河,从中心,向八方,萤火如炬。 光的脉络之中,断裂、凝滞之处,就会格外清晰地显现出来。 霜淩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灵气是天地间无形之蕴,却像暗河一般流动,交错如织,都被深埋在曾经的帝权之下。 大大小小的灵脉依地势而变化,即便是地底世界,仿佛也有山脊参差、沟壑轮廓的不同,绘成一卷山河图。 比如向正南的坤地灵脉最富巨粗犷,向西兑泽等下洲之界的脉络则纤细许多…… 这就是九洲仙门的倚仗,千百年来的秩序。 也是无数人大道漫漫的缘起。 只是如今这灵光全都微弱,脉络断断续续,像是枯涸叶片上的痕迹那样不可寻。 所有人不由地都看向灵脉微光最盛的源头—— 那里耸立着一尊极高的塑像。 有四肢,有躯干,看起来像是人一样。 “这到底什么东西啊……” “神像?” 龙成珏看向刚找到位置过来的颜玥、叶敛等人,他们几大仙门世家,从未听说过在乾天圣洲之下,有这样的存在。 这也绝非近几年动工之物,它已经屹立在此不知道多少春秋。 龙成珏心里想着乾天帝君那些统御之力,心底一头雾水,却又有种敏锐的直觉。他暗暗起了些心惊,翻遍九洲也找不到的真正史实,还是只有在圣洲之内才能找到答案。 那么,站在九洲灵脉之源,肩起曾经的乾天圣洲,这神像到底是什么? 千机门弟子手中的机甲萤灯开始光芒闪烁。 “灵脉的断折似乎就是从源头……” 龙成珏点点头。 “我们往前看看。” 半空中,霜淩同样看着这尊神像。 她的荒息在悄然弥漫,感知着地底,灵脉源头的气场强大,像是一个巨大的空腔,几千年无人到访。有经年累月的腐朽,也有长眠于此的石碑。 荒岚之息是高于灵气与魔气的存在,能够探查、压制,霜淩如今的荒岚之力已经能够凝息化形,她能感知到的也越来越清晰。 她能感觉到,灵脉的衰枯的确是因为这尊神像,但又不止于此…… 神像底下。 千机门机甲萤灯已经闪烁指示,众人沿着最辽阔的灵河向上游走。 人在地脉面前,像是巨河旁的蚂蚁。而那尊神像却立在巨河之上,像是真的……更高维度的神明。 溯流而上,不知道走了多久,萤灯忽然速闪,示警断裂之处,几乎就在那巨大神像的足下。 “就是它的问题,”大弟子指着萤灯的光,明确点头,“灵脉在这里断开,然后回流!回到了神像里——” 第69章 以魔封缄 谁会在这样的时机说这样的话! 啊! 可霜淩站在风雾中, 心脏竟然乱撞。 她眼底映着那人身后的暗火,又不得不承认… 当高山崩于前,顾写尘双剑横在天地间。神佛浩荡之身, 不及他一人背影。 顾写尘实在是一个…… 他拎着剑说,黑眸平静,“——我都想好在哪成亲了。” 霜淩捂住脸,脸也红得像红盖头了。 知道了, 知道啦! 她再次抬起眼,想回应, 瞳孔却忽然看向他身后, 急道:“小心!” 墨绿色像是虚空中探出的一只巨手,猛地向顾写尘伸来。 玄衣回身侧挡,习惯性抽剑,然后他的指尖停了下来,直接朝着这墨绿色巨手撞了上去。 霜淩惊呼:“顾写尘!” 那如刀身影却直接穿过巨手,向着神像头顶而去。 霜淩这才发现,原来荒岚凝成的巨手只是虚空折射出的幻象, 在那之后, 另一只巨大的手掌赶在黑雾将至之前, 伸向了神像的颅顶。 因为敕令之力的鼓动, 所有修士们自戕式毁灭神像。古神之躯早已在此封尘数千年, 被抽走荒息, 分化成灵气与魔气, 僵朽地存在着。到如今,他终于自下而上、处处裂开了缝隙。 神躯之中, 浩瀚到足以支撑整个九洲的荒息,开始被那只手巨量地吸走。 帝君果然是为了荒岚吗——? 顾写尘黑雾随之狂轰而去, 两边同样是无边无尽无形,浓黑的魔雾与古老的气息对撞,整个地底空腔开始剧烈震颤。 可荒岚到底是高于魔气的存在,虚空中,那人敕念一动,地底的灵脉竟然直接被拔地抽出,灵河中的光点蓦然洒落,魔气黑雾跟着就轰了上去。 可顾写尘听见地上人在尖叫:“不要——!!” 几洲修士们在魔气的压制和霜淩的荒息之下,终于从敕令之力下抽回一丝清醒。即便还分辨不清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在做什么,但是灵脉的崩塌刻之惧在每个修道之人的骨子里—— 随便毁掉一条灵脉,就有可能是一个宗门,一个姓氏的败落。 “少尊,别伤灵脉!” 霜淩掌间菁纯的荒息弥漫,心同样揪紧——她能理解,到这一刻其实没有人会在意那被切断浸染的灵脉是通向哪一洲、哪一门的,他们的命运都是一体的。 顾写尘魔雾微滞,到底被掣肘一步。 他汹涌的魔雾不能直接覆上灵脉,转而从背后包抄,腾地截断那虚空中伸出的巨手。那墨绿色的气臂果然折断,可是下一刻,掌心仍然重重地拍在了神像的灵台之上! 神像之内顿时光辉流转。 在漫天泄露的墨绿色荒息之中,霜淩隐隐看到虚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正在迅速填补荒息。 是当年那一击!霜淩睁圆眼睛。 帝君一直在蛰伏,等待重新得到古老荒岚来修复残体。 是这样吗?这就是他引他们来的目的? 因为那年霜淩以爆丹之力,加上顾写尘盛怒下的反击,让乾天帝君的本体遭受了数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伤害。 可因为顾写尘的冰息重剑镇在这里三年,唯有他自己能够拔出,只要冰息重剑镇压在飞升之墟上,就没有人能踏入乾天地底。 所以他才步步引导,等待的就是此刻? 墨绿色的荒岚迅速填补进那窟窿之中,团成一颗心脏般,同地脉一起搏动。强大的力量开始弥合,念力如波浪一般扩散,蛊惑着地底的所有修道者。 霜淩对顾写尘急急出声,“别让他吸走!” “——好。” 顾写尘身形四散如风,雾气之中,他的指尖碰到身后剑刃。 强敌之前,仍然平静。甚至顾写尘很清楚,这种力量远超仙魔两界与阴阳之外。但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他恐怕需要剑。 他的指尖伸向了兴奋嗡鸣的尊魔之剑。 … 霜淩看不清眼前的状况,但她咬牙在汹涌的魔气之中将心诀无限流转,凝荒息为花枝,洒向神像之下的每个人。 醒醒! 莲息像是天降甘露,颜玥猛地掐住自己,用力回神。头顶的魔气挡住了神像中外泻的荒岚,同时也得以让霜淩的一缕荒息传递到所有人鼻息之间。 敕令之力……他们也反应过来了,又是帝君的力量! 魔气浓郁如瀑,黑雾如有实质,弥漫在整个地底暗河之上。这样强烈的浸染让人完全无法呼吸,花枝般清新的荒息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几洲修士们陆陆续续回神,低头一看,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负了伤,神色皆变。 龙成珏脸色难看,咬牙猛地抬头——再次出现了。这三年他们在九洲奔走,但帝权的疑云始终仍在头顶。 颜玥的脸色也逐渐苍白,王族是几千年来最熟悉乾天帝族的人。因为他们世代与帝族姻亲,知道更多内情。 但颜玥从不真正认识帝君,现在,更是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虽然他们暂时没出什么大事,但这件事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如果那敕令之力想让他们死,他们甚至没有还手之力。 “等等……”旁边的弟子们开始掐住脖子,虽然从敕令之力中逃出来了,但这魔气的侵略感实在太过浓重,“我感觉要……走火入魔了……” 叶敛缓过神来,立刻在人群中散开青叶竹息,织成网状抑制魔气,让众人得以喘息。他神色忧虑地看向头顶。 巨大的神佛在地底暗河之上不言不语,这一切似乎都暗示着什么真相。 九洲如何而来?灵气如何而来? 在远高于众生的帝权神力之下,他们是否还能记起曾经遗忘的东西? 龙成珏咬了咬牙,凝水为珠,一捧兜住青叶竹息,在自己脑袋外边套了层水膜,然后拎着刀就冲进了被森然黑雾层层包围的神像之中。 “龙少主!——” 龙成珏太想知道了,对信息的流通和把握一直是他们坎水龙城引以为傲的能力。但敕令之力的存在让这一切都变得失去秩序和逻辑,失去真实感。 他至少要去看看,这神像究竟是什么。 龙成珏闯入魔雾之中,龙城弟子被留下来听从颜玥指挥。她看了看头顶那黑与墨绿色的对冲,凝神调息,开始指挥在场各洲弟子。 此时此刻,已经无关洲际之别—— “所有弟子,守护灵脉,辅助少尊。” “成阵。” … 霜淩依稀透过重重雾气看见众弟子布阵,知道他们应当是恢复了神智,这才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看掌心,明显感觉到在进入地底、神像逸散出荒息之后,她对体内荒岚的控制力再次提升了。 她可以同时凝结出无数层荒息,凝结成形,更精准地送出去。同时,她自己也的确没有受到帝君的控制—— 霜淩心中稍定,抬眸看向顾写尘。 此时,他的掌心已经握住了漆黑玄铁的尊魔之剑。 霜淩心头顿时一跳。 她知道始祖帝君承神之力,深不可测,而没有剑的顾写尘,终究难以发挥出十成的力量。 可是他现在不能用冰息重剑,尊魔之剑中,历代魔主的魂识仍在——上次顾写尘拔出尊魔之剑就险些破境十阶,一旦如此,盖世魔功将会吞噬人心,成为混沌的杀戮之器。 霜淩紧张地看着他,唇瓣嗫嚅,不知道是相信他,还是阻止他。 如果阻止顾写尘,今天这里的所有人恐怕都走不出去,一旦各洲之人死在魔主的魔气之中……甚至如果她死在这里,她的合欢宗也不会善罢甘休。 无论如何,顾写尘都站在风口浪尖之上,腥风血雨之中。 “轰!——”墨绿色的巨臂扫向那缄口的神像,穿过圆月黑雾冻结后碎裂。 顾写尘在漫天冰棱中微微侧目,玄衣悬于空中,他看了霜淩一眼。 一刹间,霜淩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给自己的心找一个锚点。 拔剑之后,一息意志尚存,也要压制自己爆阶。 霜淩心中发颤地握紧双手,如今她也真的觉得顾写尘强到像是一种诅咒。 偏偏你太过天才。 玄铁之间缓缓抽出,一寸寸冷光映出了他的眉眼。 同时,浩荡魔音横贯而来。 “你还是需要我们。” “炽月,越过十阶,本尊帮你杀。” “君岐这老不死的早该死了。” “来……杀戮吧。” 霜淩咬牙将荒息运转,注入他背后的冰息重剑,冰蓝色的流光亮起,压着那万千魔音。 但正因为她紧紧闭着眼睛,因此没有看到—— 那墨绿色的巨臂似乎向她偏转了一点角度。 黑雾与墨绿浓息仍在冲撞,整个地底空间都在震颤,已经纤细不堪的灵脉随地震而波动,看得人心惊胆战。 四洲弟子站在东南西北组成大阵,全力笼住神像之下的地脉。 “固灵,如归!” “抱守,定阵!” 他们能辅助顾写尘的很少,能做的就是不成为他的掣肘,护住地底这纵横交错的灵脉之河。 偏偏就在这时,十几条人影从虚空中蓦然出现。 霜淩率先感受到了气息的波动,震惊睁眼,“是他们。” 当年在乾天圣洲之中的……所有仿照顾写尘、被荒岚炼化的天才……那些高阶修士! 他们再次恢复空洞之躯,像是提线的木偶,听命于天。十几条身影摇摇晃晃地向一众修士而来,他们的修为全都在化神期上下! 这说明,乾天帝君的力量果然已经恢复了。 第70章 这种粗细 这条路上只有一个人能与她并肩。 在渐渐安全下来的心跳之中, 霜淩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 她揪着顾写尘的衣襟,幽冷雾息挡住了一切滔天洪水,把她笼罩在安全的月影之下。 于是霜淩在“无尽变强”的惊恐中, 扒拉住了一个比她更强的浮木。 于是她整个人悄悄地踏实了下来。 顾写尘的掌心贴在她脊背,黑雾如细密的木刺,穿透她的几个穴位,镇住她疯狂吸收荒岚的经脉。 有点疼, 霜淩蜷了蜷肩膀,掐着顾写尘的臂肌忍了下来。 顾写尘就任她掐出大大小小的指印。 等到强烈冲击经脉的古老荒息渐渐停止, 霜淩动了动指尖, 眼睫一动,发现只是短短一时片刻的爆吸,她体内的荒岚力竟然就几乎越过出窍期。 这个速度,快到根本不是人力能达到的,哪怕是顾写尘这样的绝世天才都不可能。 霜淩没有任何喜悦,她只觉得忧心忡忡。 她的入道,是跟随九洲剑尊而来。她爆丹之前的每次进境都历历在目、清晰可感, 那是她哭天喊地的修炼、颤颤巍巍地追赶, 一天天一剑剑修炼出来的。 霜淩直到结婴之时, 她的剑意、剑法, 她的心法、身法, 都是与内力相匹配的。 换句话说, 那样的修为她能够自洽。 但现在却不是, 就像是有人把浩瀚的力量强行塞到了她的身体里,比用荒岚炼化不伤不痛的修行机器还要粗暴。 这是在用荒岚直接突破她的肉身。 霜淩抬起指尖, 感觉到青金色的流光浮动,内力已经能够对战方才的那些高手。 她甚至有了更辽阔的神识, 更清晰的感知力,比如她现在就更加能感受到,她抱着一个多么强大的能量体。 远超这地底空腔中的其他存在,黑雾无边无尽,魔功深不可测。 霜淩把脑袋往这危险的魔头衣服里藏了藏。 …必须要小心了。 变强本来是一种好事,但无止境地变强,强到最后——有人手握镰刀,等着收割,这实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等始祖帝君得到了飞升之果,他会怎么做? 过去那些未能成功的失败品,除了君唤和君不忍,剩下的已经全部沦为帝权之下的强大傀儡。 如果顾写尘当初真的飞升大道,下场又是什么? 霜淩心头始终不安,那样狂暴的内力疯涨好像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了痕迹,让她心有余悸。对方显然已经为此稠缪数千年,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今日,更像是一个开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写尘并没有被尊魔之剑反噬,也没有失控破阶。 四周的荒岚漩涡失去了入口,终于缓缓散开,虚空中的巨大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十几个傀儡高手也随之消失无踪。 唯有寂寂古神像,还矗立在九洲灵脉之上。 霜淩仰头看顾写尘。 顾写尘一直没说话,臂弯内圈着她,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霜淩说他很讨厌——但她愿意开始,顾写尘就在出神。 他的识海漆黑无边,始终有一朵金色的莲花。 它现在,开得很灿烂。 那金光照在幽冥般的识海中,像是一轮明日,照得他发烫。 顾写尘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他所做的一切事,堪称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无论是身为正道剑尊时明知合欢圣女身份还授她一切,亦或是人在飞升之前头也不回地堕魔灭道,又或是为了寻一人而探杀无数人—— 顾写尘没有人教,不与人亲,独自强大地长大,没有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世俗观念。 但就在刚才,他竟然开始觉得人世可爱。 他不会让任何人灭世。无论是头顶的天,还是他自己。 因为这人世,他决定好好过了。 顾写尘垂眸,看了看怀中气息紊乱的少女。 霜淩仍然有点害怕,扒拉着他的胳膊探头看着四周,“可你刚才是怎么穿进来的?” 刚才那样的荒岚狂暴漩涡,哪怕是她这样修炼之人都难以突破出去,何况荒岚足以压制魔气与灵气。 顾写尘垂眸看了她半晌,才开口,“正因为荒岚高于魔气,我也靠它压制了魔剑的反噬。” 霜淩呆了呆,唇瓣傻傻张开。 不愧是你…绝世天才。 因地制宜,随时开悟。 霜淩拍了拍他被自己掐皱的衣服,若无其事,悄悄抚平。 顾写尘看起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 可惜时机不好。 “都有没有事?!” “那老东西跑了?” “少尊呢?打赢了?——” 底下的声音传来,顾写尘思考了一秒,忍住了。 他现在对整个世界的容忍度都很高。 墨绿色浓稠的荒岚逐渐散开,方才的十几个高手与尊魔之剑缠斗片刻后,也随着帝君的消失而化于虚无。 余下众人皆是狼狈,弟子们的护阵却一直被牢牢地坚持着,总算保住了绝大多数的灵脉。 颜玥清点着各家人数,好在没有伤亡,帝君的出现似乎并不是真的为了灵脉,而是为了……那个能与敕令之力的对抗的少女。 叶敛同样仰头看向神像之上。 方才浓郁的气息狂涨,他能感知到,霜淩体内流淌的“炁”与这神像之中逸散的“炁”归属同源,甚至远远高于灵气与魔气之分。 这是一种高于现有修炼体系的道。 但不论是修炼什么,急剧升级都是在对经脉生拉硬拽,有很高的风险,更不要说霜淩才托生回来不久。 “我上去看看。”叶敛低声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叶家最至高的医法道术负责,还是单纯担心霜淩,叶敛在混乱的空间中感知着莲息的方位,飞身而去。 霜淩正被顾写尘揽着。 她身上狂涨的荒息已经消散,却依稀透出了几缕魔气。 叶敛着急地向前了几步,清俊的脸上带了点迟疑,但终是忧心地对顾写尘开口:“……以魔气入体,对她有很大风险。” 霜淩愣了愣,身后,顾写尘微微眯起眼睛。 “少尊,她是冥业冰莲托生的灵体,”叶敛察觉到他的魔气灌入了哪些穴位,急得白皙面孔微微发红,“莲心虽已长好,但时间短暂,托生之术比母体孕育成长加速数倍,需要小心养护。” 叶敛能感受到对方面色越来越不善,可是他却说得越来越快,“魔气入体不深,尚能祓除。但万万勿触天泉、天池两大穴,还有风府穴……” 霜淩知道叶敛是一个有慈悲心的医修,也知道他为自己担心,她心里真的感激,她永远为他人的温暖善良而心怀感恩。 所以她向他走了一步,认真地的对叶敛点头:“我知道的!叶少主,方才实在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 顾写尘黑眸微微眯起,眼尾锋锐如钩,寒光掠过一瞬,在他俩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就酸了几个来回。 比他更早养花是吧。 比他会养。 顾写尘的指腹摩挲了几下,暴力压制过的内府闷窒不爽,想碾爆几个人。 …但还能忍。 毕竟她都答应他了。 顾写尘现在可以放过全世界。 叶敛一边说着,一边大致看过霜淩的情况,好在魔气入体之后的确有利于她经脉稳定,心中浅浅松了口气。 再一抬头,却惊道:“少尊,你……” 顾写尘唇角竟然渗出了一丝血迹。 但他神色平静。 “无妨。”顾写尘指尖搭在胳膊上,轻轻一抬,深色的血迹就消失了。 霜淩愣了愣,转身忙问:“你还是被反噬了是不是?” 动用尊魔之剑,风险本就极高。外有强敌,群狼环伺,剑中的十世魔主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即便冰息重剑的威压抑制着他们,无穷魔音仍然贯穿他的识海,无限滔天催生他的魔功。 所以顾写尘看似是在外斗,实则是一边杀外人一边杀自己,既要对抗深不可测的帝君敕令,又要自毁识海中的反噬。 就算是天才,也很难。 这就是站在最高点灭道入魔的代价。 无论是道法还是魔功,他都太强,所以才如此为难。 霜淩看着他藏去血迹的唇角,有点着急了。 你……你疼也要说啊。 叶敛缓缓垂下眼。 霜淩转头看向叶敛,带着一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顾写尘也没有体会到的急切,问他:“叶少主,魔功内伤,有没有办法?” “——不用。”顾写尘打断她,眉目淡漠地把她圈了过来,“死不了。” 他不需要谁治。 特别是叶敛。 叶敛微微张了口,然后又咽了去,最后无奈道,“少尊,叶家的凝息丸无关灵魔体系,对人体经脉都有益……” “对对,谢谢!”霜淩连忙道谢,双手拱成一只碗,眸光亮闪闪,认真地伸手来接。 顾写尘眉眼更加不爽。 霜淩才不管——生而为天才,便从不需要向谁求助,那怎么行呢? 可叶敛垂下的眼睫一颤,看着霜淩柔软的掌心。 他生来腼腆,却很能理解人心与情绪。他知道反而是这样的反应,才说明在她心中,顾写尘真的越来越重要了。 为强者低头,是她的温柔。 叶敛心底叹息,将药盒轻轻放在了霜淩手里。 … “少、少尊打赢了?” 底下,君不忍狼狈地扒拉着神像之足,半天后才探出脑袋,“它走、走了?” 几洲弟子陆陆续续地检查着伤势,头顶的墨绿色巨手已经彻底消失不见,神像也停止了辉光,君不忍终于敢站起身。 第71章 万般天才 霜淩觉得, 顾写尘好像在一天之内就飞速地通了。 悟了。 就从她在荒岚暴涨之后说了愿意之后—— 那对他而言,似乎意义重大。 于是,霜淩的心也莫名酸软了一点点。 此刻无人山洞, 她坐他怀中,动也不敢动。 霜淩清澈漂亮的眼底倒映出那人侧颜,冷白锋利的下颌到侧颈,收束在玄衣霜花的领襟之中, 背后双剑相互压制,明明是极其禁欲的氛围, 可他黑眸太过直白。 说的话也太直白。 他敢说, 她都不敢听完。 天才似乎就是这样,一旦解开了他自己的难题,剩下的一切就是待解决和解决两种状态。 很显然,顾写尘会直接把她解决得渣都不剩。 汹涌又强悍的侵略感压在那双寒星般的黑眸中,让人看得心抖。 霜淩揪皱了他胸膛的衣服,淡粉指尖和霜花暗纹缠在一起,憋了半天才红着脸憋出一句, “你…你还不能这么叫。” 太快了, 太快了呀, 这件事不能按照你学东西的速度来—— 顾写尘眉眼始终十分平静。 但动作却和平静大相径庭, 铜墙铁壁一样的臂弯圈着她, 让她屁股稳稳压在t上。腿骨之上肌理绷紧, 手臂卡在她胸腹之下, 低头,咬住她抗拒的唇瓣, 重重地磨了一下。 声线很冷清,但开始含混带水, “…那叫什么?” “你说,我就叫。” 霜淩根本无法指导他。 明明只是亲吻,可霜淩的指尖几乎要融在那领襟上的霜花暗纹之间。 封住全身经脉的黑雾之刺微微绞动了一瞬,痛麻的感觉弥漫开。可沿着脊背却有柔和的雾气渗透过衣襟,温和地拂捻,化成蔓延的酥。 他开始研究结构。 并且,迅速理解结构。 于是她在亲吻中坐立难安,揪着他衣襟,在唇齿紧密连接中急促地惊叫了声。 就一声,然后她明显感觉…座下难掩。 那几乎是跳动的。 像一只雄兔。 的大小。 霜淩氤氲的瞳孔几乎是愣住了。 顾写尘也停了一瞬,衣襟之间四溢渗透的黑雾略微一停,可在他身后,魔主的无边雾影已经汹涌弥漫在整个山洞之中。 像是欲孽百态,海浪般搅动拍岸。 平静,汹涌,毫不掩饰。 霜淩心头跳得像是在害怕一样。 她慢慢退开一点,因为触感过于清晰,想忽视都难。最后她唇瓣和他离开一指距离,然后捂住脸,缓缓地,撞死在他胸膛上。 天才,好像……什么都天才。 完啦。 哈哈。 合欢宗说你是天下最强元阳难道你真的是呀!!啊啊啊。 地底的灵脉被萤灯找出浅光,在地底交错,映出霜淩碎光晃动的水眸,显得慌乱。最后她只能礼貌虚弱地开口,“现在…现在也不是那个时候哈。” “的确——” 顾写尘抱着她,下颌绷紧又松开,淡淡垂眸,“床都没有。” 霜淩抱头:“啊啊啊。别说了。” 她崩溃啦。 顾写尘直接笑出声了。 堕魔之后,果然七情六欲健全。 霜淩是一个脸皮很薄的人,非常容易产生羞耻感。 但顾写尘显然不会因为任何生理反应而感到羞耻,并且,他会迅速理解并学习,然后快速升级。 霜淩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有同伴经过洞口、察觉到他们在这里鬼鬼祟祟会有多社死,她抱住自己哆哆嗦嗦发软的两条藕臂,一骨碌从他怀里站起来,圆滚滚地往洞口走。 然后却被带着笑意的男人拉住了手腕,“等等,先别出去。” “你不是说了这里不行的吗…!” 霜淩回头瞪他,还不忘小声捂着嘴。 顾写尘仰头看她,笑意带动喉结微滚,指腹在她滑腻温热的腕侧摩挲一瞬,“往里走。” “里边有东西。” 他不是一时兴起抱她进来的。 虽然他的确一直有反应。 “我的直觉提醒我,很重要,”他牵住她的手,“去看看。” … 霜淩提着裙子,小心沿着漆黑的洞口往里,身后的身影跟着她,侧身没有挡住外边散进来的零星萤光。 轮回阵中,他们不停路过同一个洞口,但其他人都在急着找到离开地底的出口,没有进入这四壁上像佛龛一样的山洞。 霜淩方才完全被羞耻感和心跳包围,以至于她都没有深究——现在神识微微铺展,她也很快发现,这山洞深洞有个东西立在那里。 山洞也不深,只是越走越发现,这山洞似乎也是人为挖出来的,土壤之上还划着意义不明的图案,顾写尘垂眸,黑履慢慢踩过。 前边的霜淩很快就走到了头,发现尽头处——竟然立着一座白玉碑,半截深埋在土里。 霜淩也有点愣神,“这里为什么会有碑?” 声音绕着白玉碑轻轻震荡。 最奇怪的是,这石碑材质上乘,却一个刻字都没有。 这是一座深埋乾天地底的无字碑。 霜淩前后左后地绕了一圈,确定这白玉碑上没有任何字迹,只好扭头看向顾写尘,“你刚才就看到了?” “嗯。”顾写尘点点头。 他指尖指向外边,方才他们路过十个洞口,有七个是同一个,还有三个是其他山洞。 而每一个山洞里,都立着类似的东西。 霜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以神佛塑像为原点,环绕地底空腔的四壁之上,埋藏了许许多多的无字之碑。 像是……像是一场无人可知的祭奠。 霜淩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用手轻轻抚过无字碑,微微蹙眉。 顾写尘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 那一刻,微弱的萤光勾勒出颀长的身形,他眉目半是在明,半是在暗,沿着眉骨到鼻梁的高耸连线,将他的神情分出虚实。 看不出他的情绪,但似乎他已经想到了什么。 霜淩回过头,看着他仿佛站在阴阳无界的交点——那其实颇像顾写尘如今的处境,站在仙魔两道之间,声名轰落四野,背后无人仰望。 那恐怕就是他们出了乾天地底之后即将面对的。 霜淩走回到他的身侧,与他并肩。 外边传来了龙成珏遥远的声响,“娘的,天要绝我?” ——“这是轮回阵!走了八遍了!” 好在,龙少主他的确是能看得懂的高手。 声音在远处触壁传来,带着龙少主幽幽的怨念。 “乾正,走对宫——巽卦杜门。” “杜门堵路,开门不开,换换换!” “艮位,走东北方!” 山洞之内,顾写尘对上霜淩的目光,解释道,“辰戌相冲。戌为天门,辰为地户,天门不开,找地户之门。” 霜淩看着他毫不意外的表情,呆问,“你什么时候看出的?” “刚悟的。”顾写尘说。 霜淩恬静地沉默了。 她心想幸好龙少主不在,不然他知道顾写尘早就看出来却不出声,恐怕又要多骂他好几遍。 顾写尘垂眸解释,“再过三刻,过子时,恰好为庚戌日,方能破出。在此之前,走多少遍,也没用。” 所以他才这么平静。 霜淩摇头晃脑地叹气,今天也是被天才平等伤害的一天! 她拉住顾写尘的袖子,拉着他一起走出山洞,远远地听见龙成珏还在因为伤口未愈而乱叫,脚步忽地一顿—— 她鞋尖停在了洞口之内。 萤光洒落在她裙摆,霜淩忽然抬起眼睛,对上顾写尘早已看透的目光。 无字之碑… 神像之上的字迹… 龙成珏是为了记住神像上消失的字迹,才用刀在手臂上刻字。 那说明,这些石碑之上…或许也都曾经记载过什么。 …只是被抹去了。 霜淩心头一跳。 顾写尘忽然开口:“我觉得熟悉。” 他对人世很少好奇,但一旦有探究欲,就会直接动手。 于是,霜淩看见,他那磅礴的魔雾蓦地倾出,从他身后如游龙一般探出,对着那酷似他自己的神像头颅,径直穿了过去。 ——他在探灵神像?! 霜淩震惊地追了两步,扒住他胳膊,“你疯了,神像怎么会有灵魄,万一它和你对冲怎么办?” 神像已是死物,但其中蕴藏的能量足以支撑九洲灵气与魔气的供养,哪是凡人之力可以对抗的? “别怕。” 顾写尘的黑雾笼罩那副枯悲眉目,盖住它封缄之口,他微微闭目。 霜淩站在无字碑前,正对着顾写尘,以及远处洞口外的神佛之像。 某一刻她的心口忽然微震。 神像、顾写尘、背后的碑,像是被冥冥中的细线穿在一起。 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心底也在共振,如同被千丝红绳与之相连。 情蛊… 汲春丝,竟像是这其中的千丝万缕——连着她与顾写尘,连着他们与更多秘密。 她额角浮了丝薄汗,脸也发红,心口砰砰跳。 在重新醒来之后,她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情蛊力量的复苏。 不知过了多久,顾写尘睁开了眼睛,黑眸里压着涌动的莲纹魔印,似乎他也觉得意外。 神像没有灵魄,可是在神像之上,有无尽轮回迭代的“时间”。 顾写尘的魔识无边无形,几乎也已经到达撕裂时空的力量,所以在某一瞬间,他感知到了过去的自己。 在这里重叠。 顾写尘看向霜淩,牵住她的手,十指缓缓交握。 蛊意更清晰地套牢了他们两人。 他平静开口,“这碑,像是我的。” 第72章 是我命好 霜淩后背覆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是他的碑? 是纪念他, 还是…祭奠他? 她看见顾写尘这一刻站在光影交接,那远处经年缄默的高耸神佛,与他凡人之躯的雾影, 缓缓重叠。 而她站在此处阴影下,同样与他细密相连。 霜淩忽然有种知觉。 走到这里,一路上有无数阴差阳错的巧合,可此刻站在顾写尘的碑前, 她感受到一种冥冥中的必然。 他们都是被乾天帝君窥伺的人,他们被绞合在同一个目的之下。 霜淩心头乱糟糟, 她结合进入乾天地底之后的诸多信息, 仰头看着顾写尘清冷的侧颜,终于小心地说出了猜测。 “顾写尘,难道…你其实是神佛转世,所以才这么天才?” 她声音紧张,觉得很有可能。 顾写尘回神,黑眸眼底浮过浅淡又堪称狂妄的笑意。 “我是凡人,”他伸手把霜淩往自己更近处带了带, 垂眸, “——我很确定。” 肉体凡胎, 拓炼经骨, 大道并无捷径, 只不过他总开悟太快。 顾写尘长睫垂落, 在眼尾覆盖出清浅的淡影。 在他挺直的脊背之后, 古剑与魔剑正在隐隐对振,于是他心里也开始拼凑出一点…浮光掠影的惊动。 霜淩仰头, 清澈的瞳孔认真,两只手比比划划, “那可能是因为你的身世——顾写尘,说不定其实你有神的基因!” “乾天帝君想利用你成神,但又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把你真正的身份用敕令之力抹去了?这样,就算有其他人知情,他们也会被迫忘记。” 顾写尘垂眸,眼底光影淡淡。 身后的黑雾悄无声息逸散,缓缓围住在困斗中被损毁的巨大神像,帮底下的千机门弟子固阵修补。 雾瓣弥漫,如神座之下的莲台。 他明白了什么,但他只是低头。 与少女相贴的胸腔之下,汲春丝缠绕的丹心正在相撞。 顾写尘并未多说,然后更搂紧了她。 霜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然乾天之下的神像为什么酷似顾写尘?为什么会有他的碑立在这里?他们一定是被动忘记了顾写尘的真实身世……而乾天帝君不知道这样改写了多少人、多少事。 又是敕令之力…! 霜淩抿唇,忽地伸出双手,青金色的荒息浅浅逸散,向着石碑探去。 如果圣体之中运载的菁纯荒岚能对抗乾天帝君的敕令之力,那被敕令之力所抹去的记载和记忆,能不能逆转? 她的经脉要穴还被黑雾封着,这荒息动用起来有些扯痛,但霜淩实在很想知道——她很能理解龙成珏的感受,如果一生都不知情、蒙昧地过下去也就罢了。 可一旦清醒过一次,就再难忍受愚钝。 他们闯进阴谋,怎能坐以待毙。 霜淩的荒息渗透白玉石碑,触感温凉苍古,经年的默然矗立,片刻却没有什么印记被逆转回来。 她不放弃,掌心努力流转出更多荒岚,却被顾写尘的黑雾拦了回来。 “别动。” 他揽住她,垂眸拎开她的衣领,目光顺着瓷白细腻的脊背往下看,薄汗让肌骨看起来更加温热,“…雾刺扎得深了。” 霜淩努力地尝试过,荒息也凝结成花刺,可石碑无声无言,没有往昔留存。 她泄气地放下手来。 可惜她现在不敢放开经脉的封禁,否则她的荒岚之力又会无尽暴涨。如今,她的力量也成了她的掣肘。 霜淩失落地叹了口气,“那我帮不到你什么。” “不。”他说。 “你已经…帮我许多。” 声音如碎玉清晰,霜淩抬起茫然的瞳孔,眼底映出了顾写尘奇异的神色。 在他黑眸中,莲印被千丝缠绕。 顾写尘指腹落在她丹田位置,“感受到了吗。” 从刚才开始,霜淩就觉得汲春丝隐动,虚空中连接着她与顾写尘。 男人黑眸落在她脸上。 所以,汲春丝为什么会振动,你又为何在此。 “汲春丝,也来自于它——”顾写尘指了指山洞之外。 汲春丝,是那无言神像的造物。 霜淩忽地睁大了眼睛。 顾写尘在闯入她荒岚漩涡中压制魔气的时候,是第一次完全接触荒息。再到直接探灵神像,情蛊的震动更加清晰——汲春丝是古老荒岚温养而生之物。 所以它才在圣女圣体中传承,因为圣女是世间最适合承载、入道荒岚的人。 所以,汲春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是他们之间的必然。 霜淩远远望着那神像悲悯的眉目,最后愣愣地问,“那你在神像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这是你的碑? 顾写尘透过“它”的眼睛,看到了一瞬自己—— 负剑,漠然,一心大道。 那一瞬或许是已发生之事,又或许是将发生之事。 乾天地底以神像为轴纵横成阵,而他曾在这轮回之中出现,结局只剩一座沉寂的碑。 如今,为何不同? 今日的顾写尘再次出现在轮回之阵中,却没有化归死寂。 他掌心按着心口,感受到汲春丝千回百转。 因为,这是一个为情堕魔的顾写尘。 他早已不在大道之中。 顾写尘长睫之下,目光看着霜淩。 汲春丝或许运转过千百回,他从未动过心念。 可她不同。而他沦陷。 霜淩是数千年来唯一的,为所有弟子回家、为了他不坠落、为了更高的自由——甚至甘愿自毁的圣女。 而从她爆丹那天,他转身堕入魔业。 大道轮回,以魔出局——从此掀开一张新牌。 他眼底染上暗光。 霜淩懵懂地看着玄衣负剑的顾写尘,他似乎有众多深意,交握的手指缠得很紧。 携着汲春丝闯入世界的少女是顾写尘人生以来最大的变数。 ……也是最大的转机。 原来不是因为他最强,所以与她相逢结蛊。 而是因为与她相逢,他才有了新的可能。 “再去一个地方,就会有答案。”顾写尘眸光深刻。 命数掀开一分天机,他还需要一个印证。 “好。”霜淩点点头,也没问是哪里。 总归顾写尘会给她明白。 她后脊上的汗融进衣衫之中,汲春丝的热意融在骨血之间,它以灵流保了三年,如今正在彻底复苏。 顾写尘的指腹轻轻拭去她颈侧的薄汗。 霜淩仰头,看见外边泄了一分天光下来,清丽惊艳的眼眉被映亮。 子时已过,他们可以离开轮回阵了。 “还有——”顾写尘伸手揽住她,眼底清晰释怀。 “现在,我知道怎么解情蛊了。” … “子时了!” “破!” “这次终于找对地方了!” 外边的弟子们已经转了数圈,每次沿着卦阵走过一遍,又会回到原点,循环往复地在地底轮回。 龙成珏手臂上的伤不能治,他疼得到处暴躁,才想起来破天门地户的相克时机。 娘的,有失水准! 不过顾写尘在这里,他都没指出来,那也不能怪他。 龙成珏嘶嘶地捂着胳膊。 好在坎水龙城弟子训练有素,四方布阵,以千机门的机甲萤灯为指引,终于在对的时间找到了轮回阵的开门卦位,蓦地探出了一丝从外裂进来的天光。 “快快快,从那里出去!” 众弟子很快鱼贯而出。 龙成珏被弟子们抬着,心里松了口气,映着外边照进来的光端详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研究着自己刻下来的字迹,他始终觉得哪里连不上。 轮回阵破出隙空,被重复的时间之中出现了与外间相连的裂缝,正常的天光终于大片从外泄露进来—— 龙成珏用袖子微掩上手臂伤口,地底空腔被更多天光映亮,他恰好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渐散的黑雾,他对上了那无口神明的眉眼。 缄口之神,无言之像—— ??! 说实话,正常人叩问佛陀,也不太会关注座上菩提长什么样子,五官如何。 所以龙成珏这一眼看去,惊得差点掉下去。 “少主!” “少主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太重了?” “没…我没事。”龙成珏咬牙转回了头,飞身闯出乾天地底,回到阳间。 他蹲在地上,飞升之墟在刚刚的地底大战之后进一步坍缩,后续他们还要重建这里,修补那座神像,以防灵脉被压断。 龙成珏蹲了半天,回身看众人陆陆续续出来。 然后看见玄衣负剑的男人。 龙成珏又把头转了回去。 娘的,顾写尘?你不会是神仙吧?? 不是,可是他要是神仙,何苦在人间修炼二十年?? 演给他们凡人看啊??有病? 这位还又飞升又堕魔的——不对,神仙何须飞升,他身上一定有其他秘密。 他们或许忘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这事恐怕也与顾写尘有关。 龙成珏咬牙,捂着胳膊,仰头看天。 然后他皱起了眉。 身后的颜玥、叶敛、千机门众人,神色也微微变了。 他们为了九洲灵脉,在乾天地底像没头苍蝇一样扎来扎去,可出来之后,外头已经天翻地覆。 天象,大阴。 天上乌云搅动如鳞,阴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头顶。最重要的是,九天之上,在曾经的玄武金銮正上空,出现了一条黑长的天裂,横贯苍穹。 霜淩被顾写尘带着回到地上,看见这不祥天兆。 第73章 刻舟求剑 霜淩看到了他眼底的郑重。 天才孤傲的眼中, 竟有庆幸神色。 像是深潭中浮动的光。 对失而复得郑重,对出口成亲也郑重。 魔气暴涨,会破阶灭世。荒岚暴涨, 会飞升降祸。 他的眼睛说,天要你我纠缠,何其幸运。 霜淩水润的瞳孔流转过光彩,然后悄悄在风中往他怀中靠了靠。魔主高大身形挡住阴天裂影下的冷风, 她抬头,看向远处隐隐勾勒出的故地群山。 镇住经脉的黑雾彻底离体之后, 霜淩体内的荒息有小范围的暴动, 但魔物浓密地挡住四野,稳住她的力量。 荒岚之力渐渐平息,维持在分神以上的水平,霜淩现在的内力已经足够感受天地自我,方形金丹在体内流转,因为荒息暴涨而时刻淬炼着筋骨。 黑雾笼在她身上,和她逸散的荒息暂时达成某一种平衡, 当霜淩仍然隐隐觉得有将破之势, 只能小心控制。 顾写尘也垂眸, 神识观察着她身体的情况。 茅风巨蟒的蛇影在少女身后隐隐浮现, 终于彻底从三年的黑乎乎状态恢复了雄伟健美, 周身鳞片一如当年在坤仑三山中出现时的华丽诡谲。 巨蟒的灵智同时和他们两人对话:“主人, 你好厉害, 不像某些人!” “看,看我!我又漂亮了!” 茅风中蟒躺在鼎中睡觉, 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它只觉得那荒息太旺盛了, 它感觉像是遇见了海啸,万丈荒息无尽容纳,它变成了茅风巨蟒。 风中,顾写尘对上它那硕大了无数倍的豆豆眼,对方流露出雄伟的不屑。 黑雾漫不经心地顺着它的蛇影一寸寸绞散了。 巨蟒扭曲尖叫:“主人,你看他,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霜淩也不会跟一条小蛇诉说自己的忧虑,它漂亮的眼睛只是弯起笑笑,“知道了,我会参考的。” 顾写尘漠然侵散了它的蛇影。 带点不爽在她莹白耳廓上咬了口,留下浅浅的红痕,“不许参考。” “唔!”霜淩捂住耳朵,不满地掐住了他的胳膊。 顾写尘又有点满意了。 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在地底荒岚漩涡中,她的力量如此暴涨,除了温养在阴阳双合鼎中的小蛇会有感觉,那还有—— 她所有合欢弟子的荒息莲印,都会一起被大幅加强。 霜淩连忙打开灵符玉看,果然群星闪烁,移转腾挪,在遥峙之约后合欢弟子们都很着急,紫印长老的消息在最前。 “圣女安好?” “勿急于进境。” 霜淩汹涌暴增的荒息,果然影响到了以莲印相连的合欢弟子。 顾沉商和夜宁都很担心她,他们还以为是她为了破局而不断进境,因为如今她和魔主正被九洲非议。 但没人知道霜淩正在躲避进境,就像没人知道头顶的天才是一切祸源。毕竟哪怕是从前的霜淩也不会知道,有一天进境飞升会成为一件坏事。 “顾莨已控制,艮山顾氏前后来魔域几次,未得。” “如今魔域亢奋,合欢弟子随时为圣女待命。” 紫萱几句话把现在的阴仪情况交代清楚,如今万万魔潮恐怕都觉得魔主不日就要和仙洲开战了,那仙门上下更是对顾写尘如临大敌。 阴仪封禁十年,顾写尘又消失三年,阴仪万魔对顾写尘的认知远不及仙洲,但只要魔主足够强悍,与仙洲足够对立,他们随时等待杀戮。 顾写尘眉目淡淡。 霜淩指尖在灵符玉上翻动,简单回复了紫萱,让他不要担心。 顾写尘的下颌搭在她纤薄肩头,硌着她的软肉,看她回完了传信。 紫萱倒是无妨。 霜淩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既然如此,君唤没有跟那十几个人造天才一起被控制,可能也是因为他腕侧也有荒息莲印? 当圣女的荒岚之力无限增强,他终于也有了对抗那人的能力。 霜淩终于松了口气。 那君唤如今在哪里?上次阴仪出海口一别,他似乎也没有回到欲境。 “想谁?”身后人问。 霜淩仰着脑袋,没回答他。 顾写尘垂眼半晌,把人揽得近了点。 霜淩看着头顶乌云绞合的巨大天裂,像是苍穹上的伤痕。 无云而雨,不祥天泣。 真神埋葬在乾天地底,支撑着整座大陆。 伪天却在抛弃这片土地。 而岁禄剑宗,已在眼前。 … “天地阳气不足为天裂!” “原本阴阳调和,九洲清平,如今为何失衡?只因魔气压重!” 岁禄剑宗之中,几峰弟子们集中于主峰下的校场。 望月潭前曾是岁禄大比、剑尊舞剑之处,如今宗主仙去,少宗主也中兴无望,他们岁禄剑宗何以落得这般田地? ——“都是顾写尘和那妖女的错!” 顾年恨恨持剑站在人群之中,身后是顾璃。 他们如今已是艮山顾氏旧部之首,七峰十二宫分崩离析,在魔域中就有四峰,这可是昔日的第一剑宗啊!如今却已经成了九洲笑柄。 剑修除魔卫道,向来是最正派、最痛恨魔修的存在,谁知曾经九洲最高的剑修,就这样踩着所有人的信仰成了魔。 他几乎践踏了所有修士!凭什么? “少宗主如今如何了?”有弟子沉痛地问。 顾年长叹一口气,离火三清宫的人在营救明青嫣之后同样想要救回少宗主,要知道三清火对魔修有着很高的攻击力,想要救回不是不可能。 “但少宗主他……” 在遥峙之约上,顾写尘的脸出现在乾璃镜,与他遥遥相对那一刻,少宗主的道心、魔心,终于一起彻底碎了。 最后顾莨在阴古魔宫前大笑大哭,曾经的仙门贵子、莨王风范彻底荡然无存,对天怒喊老天不公。 顾年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说到底,顾濯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路边捡的狗就是如此。” “他到底没有流淌着我们艮山顾氏的血脉,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狗罢了。” “当初他包庇合欢妖女就足见人品,两人狼狈为奸,三年来竟被人误信为佳话,真是可笑。” 顾年紧紧咬着牙,“还有杀父之仇,必报!” 在海底陵宫,夺尊魔之剑时,顾长鹤被炽月一剑贯心,当时他就喊出了“顾”字,可顾年和顾璃还以为是在叫他们。 “宗主、少宗主之仇,同样没齿难忘!” “如今他已是丧家之犬,引来天裂的不祥灾星,不仅殃及岁禄,如今更要为祸九洲。” “平光阁眼见苍生激奋,定要有所作为。等到他们围剿顾濯之后,离火、震雷、艮山三洲紧随其后——” “修魔之后最易走火入魔,听说魔功越高越容易反噬,这是顾写尘自己堕落,就怨不得我们这些昔日弟子……” “等等,天怎么更暗了?” 岁禄剑宗的山阵之上腾起淡淡流光,符印转动,有人触碰了阵法! “谁?!” 黑雾如月影,缓缓掠过崇山。 一道清丽身影,率先轻轻落在校场之上。 青丝柔软地随风掠过,少女容光独绝,皓彩一霎映亮所有人的眼底。 众人在惊艳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这是…… 顾璃率先认出来,脸色难看:“是你?!你还有脸回到岁禄——” 霜淩在风中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也学会了那人的平静。 脸色如常,清丽生光。 她确实也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他们会在这样的境遇之下重返剑宗。 但是,他们凭什么不能回来? 霜淩看着眼前的顾年顾璃,别说她身后有顾写尘,就算顾写尘不在,她的修为也足以砍翻一百个顾氏兄妹。 这里还正好就是当年岁禄大比之处,霜淩看了看曾被她一剑挑飞的顾年,摇头一笑。 顾年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好不容易被遗忘的丑态,心头火起,怒而拔剑:“兄弟们,这不知廉耻的合欢妖女胆敢闯入岁禄,真当我岁禄无人了吗——” 霜淩心头竟也有了久违的战意。 她到底是以剑入道,到底是心有剑意之人。 只可惜,她还没拔剑,那些人的目光忽然开始颤抖。 看着她背后缓缓升起的月影,手中的剑渐渐握不住了。 “顾……顾……” 玄衣负剑,那人的身影铺天盖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威压。 这种压迫感,比从前顾写尘化神圆满的威压还要更高,因为还带着魔气阴重天然对灵气的侵蚀与压制。 他的魔识已经居高覆盖整个岁禄,不在峰被封锁起来,不过,问题不大。 顾写尘这才不疾不徐地落了下来。 岁禄剑宗方才叫嚣得厉害,可此时已是惊涛骇浪,哑口无言。 重回这里,群山之中似有回响,像是山脉之灵感知到熟悉的存在,可气息却已不同。 顾写尘淡淡走到霜淩身后,看着这众多如临大敌的面孔。 “阔别数年——” 他开口了。 毫不夸张,岁禄剑宗漫山遍野,七峰十二宫,所有弟子在他的目光之下,陡然站直。 骨子里的臣服,来自对方二十多年的天赋和武力压制,融于血脉的崇拜和畏惧,同时觉醒。如今九洲之下人人激愤,可若说何处最敬畏顾写尘。 岁禄无疑。 剑尊的评价在岁禄的很多年里,都是他们汲汲营营渴望的。 于是这一刻,所有弟子握紧手中的剑,吞了吞唾沫,然后听见那人归来看遍,开口说。 “毫无长进。” 第74章 过目不忘 今夜注定, 九洲震动。 “他去不在峰做什么了?” “不知道,他回来到底是做什么?” “他把不在峰打开了!不会要从故地开始灭世吧?!” 整个岁禄剑宗,从顾写尘回来的那一刻开始, 无边的恐惧就在到处蔓延。 哪怕那人回来之后一人未杀,只说了八字而已。 七峰十二宫全部熄灭烛灯,在庞大的月影掠过之后处处熄灭,藏在黑暗里探讨如何应对这尊杀神。所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连夜被集结在一起, 可顶着那句“阔别多年毫无长进”,几乎人人都是面容如土, 毫无胜意。 因为他们清晰地感知到了, 那个万年难遇的不世之尊,在堕入人人唾弃的魔道之后,还是有着……他们远远无法企及的力量。 他只是什么都还没有做,岁禄内部就已经开始溃不成军。 “我们赢不了的!” “他……那可是少尊啊!!” “跑、要不跑吧,否则他真的动剑,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再等等!三清宫和震雷洲都已经派人过来了,即刻便到, 而且……你们看头顶。” 月影之上, 天裂仍盘卧夜空, 昭示着天罚。 “你们不记得了吗, 从前史书记载, 所有灭世魔主都会遭到天谴, 这是大道法则, 邪不压正…!他们没有好下场的!” 九洲上下同时人心惶惶,不祥的天象与魔主的行踪, 一切都像是山雨欲来。 剑宗弟子带着敬畏等过子时,而后, 从不在峰之上腾起了满山的夜剑瘴雾。 剑瘴像过去无数年那样弥漫,那是每一次剑尊破境出关、所有弟子翘首以待的传统,如今依然如旧时那样再次浮现。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们本能地还是觉得敬畏,就像每个人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即便对顾写尘这个名字口诛笔伐,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忘记,他们入剑道的初心。 有多少人都是在追逐那个惊才绝艳的不世天才。 这样的敬畏让人更加懊恨,漆黑寂灭的七峰十二宫之间,无数双眼睛紧盯着那座最偏远的清冷山巅。 然后,却看见不在峰之上红烛微光,鸾凤清鸣,在月夜中摇曳。 目空一切,旁若无人。 ——这、这是??成亲?! …此夜。 浩瀚的月影浮现出炽热的金边。 魔主的黑雾荡尽满山的夜剑瘴,涨潮般涌上殿檐下的红灯笼。 像是谁的心在发烫。 而事关那个名字,很快九洲皆知。 就连平光阁四洲的人都各自震惊——有些人说要去成亲,就真的要成亲,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巽风叶家,命火道术前,青衣的少主慢慢低头。 坎水龙城,有人从故纸堆里爬出来,捏爆水传音,大怒,“干!” 无人在意的角落,莨王仰天长啸,凭什么他的婚事就可以被世人关注?! 凭什么!! 一夜之间,九洲上来对顾写尘的无尽谩骂为之一停,停得甚至有些尴尬。 当所有人都揣测那人进攻仙洲,堕魔嗜血,灭世而来。 而顾写尘,归宗开山,竟是为了?成亲——?! 阴仪魔域中。 两种力量场正在轰然回响。 清冷阴古的雪山之巅映照金光,神宫之上冰莲光芒流转。 在水墨之间,荒水行川,阴古魔宫与圣女神宫遥遥相对而望,像是古老的无声宣告。 魔潮纷纷叩拜,兽境里的美人不甘垂泪。 合欢宗内,紫印长老带领无数弟子,双手掌心向上,腕侧莲印露出,叩拜莲光。 “圣女长盛——” “愿飨以天地之大元阳!” “盛大元阳!” 每个弟子受圣女庇佑,腕侧莲印熠熠生辉,汇成光点。 就连天空之上也是—— 在无人知晓的瞬间,一道极速的蓝影终于撞进了天裂之中。 悬空中,诡异的浓云弥漫成墨绿的暗流。 单薄的蓝衣穿梭在其中,脸侧被烧灼得发焦,像是一缕追踪万里、微不足道的浮萍。 最后浮萍停在了某一处。 君唤抬起手,用手腕贴了贴自己的额角,目光平直,“找到你了。” 虚空中的轮廓缓缓流动,像是在笑。 那人的巨大身影像是无数人的重叠,他的眉眼虚化在墨绿色浓息之中,意念如潮水层层叠叠地穿透他的脑仁,发出笑声。 “你是我赐姓的好狗……” “嗬嗬……” 君唤贴着那一缕圣女荒息,目光空洞,但保持着清醒。 “她要成婚了。” “别打扰她。” 那巨大身影隐隐从云后露出表情,在他身后,无数道金光正在汇聚,就快要汇聚成一个团圆九转的浩瀚金轮。 “很快。” “最后一个……” 十几条身影从虚空撕扯而出,同样神色空洞,一步步向君唤靠拢。 … 天空阴影绞动,无人知晓。 霜淩在渐散的夜雾中直接被带到了不在殿前。 他像是急切。 急着亲吻,急着以吻呼吸。 顾写尘带着她一瞬掠过不在峰的三千阶,那曾是剑尊日日挥剑劈出的剑痕,如今被寸寸雕琢莲印,像是步步生花。 霜淩被顾写尘按在怀中,在风中听见他的呼吸,心脏跟着跳动。 她看见了秘密,然后看见鎏金红灯笼沿着树影挂起,道旁的枯草在黑雾掠过之后化作黑金花穗,再如殷红,与金蕊点缀。 于是夜风中浮动一路旖旎清幽。 今夜之后,不在峰不再有夜剑瘴雾。 顾写尘也再不只是顾写尘。 他在他长大的地方意识到自己的命数,知道连自己都遗忘过自己,霜淩看着他从始至终神色都平静,只有动作开始变得躁动而失序。 想要记住,或者被记住。 也唯有怀中的人可以。 做他的浮木,在他的长河。 顾写尘从她的肩颈咬到耳廓,不重,但是处处红起,像是圈地一样。 他没有出声。 掠过鸾凤缠柱的殿檐,双剑被重重插在门外的旌旗之下,就连旗面也化作红绸,冰冷无情的两个字开始旖旎温柔。 烛灯环绕,红纱垂地,从前这里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处处森寒清简,如今霜红喜庆,鸳鸯锦被,红枣被温出甜香。 龙凤烛,红窗花,他的洞房。 霜淩觉得眼前颠倒,后背压在柔软的被上,感受到他铺天盖地的确认,领襟缓缓散开。 可天都快亮啦,顾写尘。 霜淩鼻腔沾染上了他的气息,眼底氤氲,忍不住抱住了顾写尘始终绷紧的脊背。 他像是无法摧折的剑刃。 谁也不知道这把剑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可蛛丝马迹,稍有端倪,他应该就能看破绵延无数岁月的脉络。 在未知全貌的真相面前,霜淩抵在他怀中,觉得有一点…心疼。 “顾写尘——” 她被亲到带了些柔软鼻音,抬起水润的眼眸,“…你还知道了什么?” 他铺天盖地的亲吻略停一瞬,弥漫的躁意散开一点,漆黑眼底透着冰蓝,手臂撑在她脸侧,居高临下看她整个人。 霜淩不太敢动,可又想知道。 但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和穿透力。 于是霜淩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这里,不在殿前第一面—— 她第一次引气入体,合欢圣体发作,衣服全碎。 单薄盈滟,尽数展露。 他的目光也不闪不避,看得很平静。 那时因为大道清坚。 如今因为——黑眸滚烫,欲孽丛生。 到今日,两相对,霜淩背抵床榻,在他的目光中,好像又回到了那日。 她的脸腾地红了。 顾写尘眼底也终于散开一点笑意,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霜淩差点咬到舌尖,不打自招,“我忘了。” 顾写尘胸腔的震动传到她肌骨之间,他低头时,霜淩好像听见了那日炼气之后衣衫被气冲寸断的声音。 “我没忘。” 他黑眸清晰透骨,落在她身上。 “我过目不忘。” 每寸肌肤,每块骨骼,每处盈起陷落。 他的眼睛和心记得非常清楚。 霜淩的脸红得发烫,抱紧自己,紧盯着他。 她不敢乱动,因为她觉得自己要被雄兔解决了。 她明显感觉到了可怕的状态。 就算没有那么夸张,但也…啊啊啊啊啊。 不对。 不行的。 霜淩双手抵着他胸膛,却触到了结实蓬勃的肌理,他那玄衣领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黑发凌乱散落在她前襟上。 冰蓝色的眸光认真,那一瞬,竟然带着坠落凡尘的蛊惑感。 霜淩的心剧烈跳动了一秒。 神佛如果破戒,也是这副模样吗? 黑雾弥漫过整个房间,盖住无尽的红,变得浓郁。 魔主的月影扩展到无边无尽。 霜淩不知怎么,惊叫了一声,双手抵住,仰头软声问,“可你没回答我——” “除了被敕令之力抹除,你还知道了什么?” 从乾天地底到岁禄后峰,沿着“顾写尘”的轨迹,她觉得他还看出了许多许多… 可他并未言明。 “不用知道。” 顾写尘依稀露出几分笑意,气息强行调整一瞬,压低声调,“我怕你心疼。” 霜淩怔住。 …可她已经在心疼了。 顾写尘的额角靠在了她的耳边,这个横贯仙魔两道的男人轻轻开口,“霜淩。” “我需要更强。” 霜淩不解地转头,目光与他极近地撞在一起。 第75章 直接想我 显然, 顾写尘处于平静的暴怒状态。 被打搅。 在这种时候被打搅。 魔主的万重暴虐欲只是被暂时压制,但不是消失了。 霜淩能感受到他抽身离开时平静的杀意,很熟悉的杀意——毫无表情, 但要你们所有人都死。 因…因为他还在那个啊。 他现在,整个人在雄赳赳状态。 那个状态下… 很难、不狂暴啊……!! 月夜之下。 玄衣缓缓出现。 十几个目光空洞的人影,围绕着月色中透着暖融红光的不在殿。 顾写尘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们,然后目光缓缓落在远处天际。 天将破晓之前是一片浓郁的阴翳, 辽阔的天裂像是苍穹巨口,微微透出诡谲的笑意。 像是在笑着俯瞰他。 顾写尘眉目平静。 他生来如此, 天不让他顺遂——但今日不行。 顾写尘面色淡漠, 最后也很淡地笑了,缓缓抬手。 斜插在大殿外的玄铁黑刃开始嗡鸣,最后“锃!”的一声拔地而出,倏然落入他的掌心。 月下,剑刃出鞘一寸。 刹那之间,七峰十二宫同时感受到了那股剑意。 熟悉又陌生的,冰冷如幽冥的, 狂暴的剑意。 来自九洲第一剑尊, 如今的盖世魔主。 堪比飞升一样的浩瀚威压。 整个岁禄剑宗乃至九洲上下顿时震动—— “动剑了!” “顾写尘动剑了!” “他的目的果然没那么简单!” “他怎么可能回来就是为了成个亲这么简单?!” 艮山上下, 消息顿时传遍全境, 就连魔域之中都得到了消息——因为龙少主在魔域待的那点时日, 已经借着荒岚水系上下铺设了坎水信息网。 如今九洲同步, 传信极快。 魔域之内, 万魔呼嚎,迎风高呼炽月之名, 即便不需煽动,声势也比莨王在时浩大百倍。 “反攻仙洲!天裂不就是灭道征兆!” “这是报仇的大好机会!封禁十年之仇, 仙门那些臭修士早该还了!” 仙洲之内同样上下震动。 天泣之雨,绵绵落下,农田酸化烧灼,民生尖锐,无数人开始呼唤帝君归来。 “灭道者天谴之!” “帝君必不会坐视不管!” 天裂之中光芒微闪。 这一夜天上地下注定不会轻易放过顾写尘。 哪怕他,真的只是,想成个亲而已。 霜淩捂着领襟跑到窗外。 连带着脸红心跳地躲过不知何时散落一地的殷红金蕊花瓣。 她的神识铺展,能感知到那些人的位置,环绕着顾写尘。岁禄更远处,所有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在紧张待命,尽管他们不知道是谁来突袭顾写尘,但他们随时都会跟来补刀。 顾写尘还是抽出了尊魔之剑。 他现在虽然已有压制之法,但到底随时有反噬的风险,霜淩掌心青金色翻涌,紧张地穿过夜色找到他的表情。 然后她捂住脸,心想救命。 在那个…状态下的顾写尘,他简直把魔主的躁郁狠戾毫不掩饰地挂在眉梢之间。 如果仔细看,他冰冷侧颈之上,还有一道不知道谁的指甲划出的红痕,像是神佛坠欲,情念横生。 霜淩扶在窗棂上的手指发烫地蜷紧了。 今夜这些人得到了风声,还是被敕令所命,所以选择在顾写尘最不备的时刻出现,作为正义之师来剿灭魔主吗? 九洲上下,仙魔矛盾、天地矛盾,一切都在加剧。 但他们今天挑错了日子。 顾写尘这个时候真的很、凶、残。 尊魔之剑在半空划弧,那分明是寂静无声的。 可是下一秒,所有人影,连带着方圆一里内的山头,全部削平,轰然坍塌! “啊啊啊啊!” “主峰断了——庆云、始影、乘鸾都塌了!” 霜淩扶住窗棂,半个身子探出去,看见众山倾塌,大陆地动。 有人欲求不满,强到可怕。 她忽然想起方才顾写尘在她耳边的喟叹——他说他需要更强。 他还不够强? 他还要变多强啊啊啊。 霜淩指尖不自觉带着热意,指腹像是存下了形状和温度的记忆,触碰肌理的知觉难以磨灭,蓬勃的力量感和滚烫体温一起,烘融成难以抵抗的诱因—— 清冷孤月的天才,竟然学会了惑人。 是学会的,还是无师自通,霜淩也不知道。 霜淩捏了捏自己脸颊,很烫,然后,越来越烫。 她的指尖忽地一顿。 等等。不对。 她的方丹正在加速流转,她原以为是心跳太快,浑身血液跟着流动,可现在阴阳双合鼎正在流转发烫,温养于荒岚汪洋中的小蛇不安地游动,摆了摆尾。 庞大的蛇影难以控住,在她身后不稳地出现了一瞬。 霜淩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她立刻抬起头,可已经来不及。 狂暴的荒息漩涡在大殿梁下凭空出现,然后兜头将她笼罩—— 那十几个人今夜出现,不是为了趁顾写尘沉溺而灭他… 从一开始,这又是冲她来的! 他们是帝君荒岚炼化的傀儡,在乾天地底之后重新被提线,今夜在敕令之力下,携地底神像中的荒岚而来—— 他们在以人身成阵,即便化作坟冢,也能从虚空中抽出荒息。 送她暴涨。 逼她飞升…! 可此刻顾写尘身陷上头的暴怒之中,挥剑狂杀,血洒满地。 霜淩蓦地陷入旋风中。 仿佛又看见了那双虚空中的眼睛。 … 苍穹之上。 天裂像是凡间与天外的交界。 越过天裂,或许是神的世界,但肉体凡胎未可知晓。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道蓝衣狼狈地被击飞数千米,又在半空云层中调整了身形,御剑飞回来。 他看着天裂深处的巨大身影。 那人像是在笑似的。 那巨大的轮廓似乎越来越清晰,端坐在虚空天裂之中,以繁星银河为背,金色光轮成就帝王之座,千万光线化作崭新的树木根系,在他身下延伸向黑暗之中。 他似乎是正在遂意,开始融合,他的声音也从层层叠叠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嘶哑中逐渐连贯,像是终于一点点勾勒出完整自我。 “那十几人……你拦不住的……” “这几年,他们在我身边……进境比你快……” 君唤静静地立在半空中,没有说话。 他不能回答他,一旦回答了这道声音,他的清醒也难以为继。 君唤的手腕始终贴在太阳穴上,缓缓举起剑,脊背仍是挺直的。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有了些情绪。 “你和他很像,但还是远远不够。……” 君唤提着剑,剑铭上是一朵蓝色莲印。他的确是众多炼化之人中天赋最高的,在一遍遍地冲天之后,重伤后自愈,他竟以痛进境,几乎已经到了化神圆满的境界。 帝君欣赏地看着他——是的,那目光透过重重墨绿雾气,堪称欣赏。 “可惜……可惜……” 而君唤的剑已经第无数次向他劈了下来。 劈入天裂虚空,那人似是在笑。 除了真正接近神的力量,凡人之力很难触及他的本体。千年来圣女以荒息为线、爆破他的那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灭天之行。 然而如今,从天裂之上望向九洲,人间星火点点,处处义愤填膺。 点点念力向帝君汇聚。 君唤无法真的伤到他。 但,他真正的目的也不是弑君。 君唤的身形环绕在天裂之中,被阴浊之气烧灼,苍白脸色变得灰黑,但他并不退后,转剑一探。 剑尖蓦地挑向那巨大身影藏匿的背后,那金光之中—— 巨大身影上,帝君的表情变得更加玩味。 在一点点勾勒轮廓后,他的神态,语气,都开始更加鲜明。 像是已经准备好一场进化新生。 帝君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君唤的剑,转瞬已在千米之外,却十分玩味地问—— “你怎么知道…她的身体在我这里?……” 墨绿色荒息掠过,那人大方地向他展示出来。 于是,君唤空无一物的瞳孔中,缓缓映出了一团金光聚散而出的人形。 ——皓彩华光,盈滟无伦。 金光拢成的人形背后,肩胛骨上三分处,金色红莲熠熠生辉。 “这就是你找了三年的东西?…” 君唤死板麻木的表情终于微微变了,握剑的手咯咯攥紧。 爆丹之后寸寸碎裂于空中的圣体,被古荒息隐秘控制起来……果然还在。 “想要你的圣女?”那人带笑。 “很快就可以了。” … 殿上,霜淩根本来不及运气,体内暴涨的荒息已经在经脉之中飞快流转。 阴阳双合鼎不受控地开始暴风吸纳。 十几个被炼化的高手以死缠住顾写尘,哪怕只有一时片刻,就足够荒岚道再次破境。 之前被黑雾压制过的力量瞬间越过分神之界! 天边甚至有惊雷滚动—— 霜淩在浩荡的气息之中几乎睁不开眼睛,发丝与衣角被吹皱乱飞,她模糊间看见自己掌心的青金色光芒一点点大炽,最后甚至凝结成光剑—— 她的境界顺着经脉飞速攀升。 无法自控,无法停下。 漩涡之中似乎有影影绰绰的身影,鬼魅般向她极速靠近,全都有着深不可测的修为,像是来自古老的时空。 霜淩惶急地下意识反手一推,那强大的古老修士竟然瞬间像破布一样,被她直接轰了出去。 第76章 榻上爆阶 怎么发作在这一刻。 霜淩整个人都愣住了。 黑雾化刺入体压着她暴涨的荒息, 而他也将要未要,冷白的额角浮汗,眼底暴风攒动, 却犹带笑。 像是笑她依然不记得。 从第一次发作,到后来的每一次,他都会告诉她。 很多年前他会带她在冰冷飞瀑下冷静,要她追上他的修为。 现在——他掌心之下, 她的道意几乎快到了当年他们初遇时他的水平。 顾写尘没打算让她逃,所以这时候在笑, 在她耳边喟叹着啮咬, “…你甚至快要化神了。” “!”霜淩背抵着不知道哪里,心中慌张又惊跳。 经脉间热意已经发作,开始如千万蚂蚁蜿蜒向上爬,所过之处像是花苞抽芽,又像是痛痒。 可是她就算化神了,也会疼啊!!! 谁被重剑劈开能不疼啊!她现在又不是合欢圣体,没有那么逆天的恢复能力。 霜淩热得脸发红, 在他怀中打了个滚, 到处硬邦邦的, 不好滚。 …这个修为, 她从前从未设想, 如今也觉得悬浮。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天才垂眸, 从未想过第二种解法, 竟然真的有破蛊的可能。 可细想去,此事其实从来无解。 九天上下群狼环伺, 有人图穷匕见,无论是谁飞升, 都会被吞噬。 “所以,选一。”他齿尖微磨,垂眸,黑雾也如风暴,腾起在这片虚空。 魔是欲念万重,修魔之人锻体淬骨,贪嗔痴念深重。越深越涌。 撕裂的虚空中,浓雾腾如同牢笼。 他根本没想放过这朵新生的花。 她像是被魔雾浇灌的冰荷,纤细藕臂穿过黑雾伸出来,无力地搭在那里,就有种引人摧折的意味。 此刻少女衣襟半散,圣女的华服彻底凌乱,但还完好穿着。领下瓷白的肌骨似掩,像是未剥开的莲子一般。 暖融的甜香开始蒸腾。 顾写尘眼底清晰,倒映出她发丝凌乱唇瓣殷红的样子,长睫淡影之下的瞳孔,漆黑的暴风正在一点点凝聚。 在这种情况之下发作,他可以说不会有什么理智了。 霜淩的手指无力地扯住他衣带,在这种时刻,顾写尘不笑的模样,其实是极端冷漠的。那副顶级的皮相之上,带着修魔三年化不开的戾气,居高临下看人,有种随时把你撕碎的侵略感和随意性。 他就用那双冰冷黑蓝的眼睛看着她,一点点迫近。 好凶好凶。 雾潮铺天盖地,让人不自觉窒息。 只能吸嗅他的情欲。 绝对的力量差距终于压下来,霜淩像是被围困的惊鸟,不自觉引颈。 只是一点点。 疼。 疼! 万重魔气侵邪,剑难动。 天生他如此,真的……为难…… 寸步难行。 她漂亮的眸中一下子涌出水光,瞳仁像是被水洗过的珠玉,即便在晦暗无光的虚空之中,也透光明亮,又如萤火之灯,微弱地映照出他模样。 齿关咬紧,下颌线锋锐清晰,神情凶悍冷漠。 让霜淩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柄断剑。 霜淩掐住他的手臂,哭道,“顾写尘——” “别喊我。”他声音也冷,额角汗意滚落,剑痕一样。 霜淩一下子哭了。 怎么这么凶啊! 顾写尘猛地吸了一口气,她一哭,他神色近乎狼狈。 “别喊我,”他手臂弯折在她脸侧,甚至都没敢动手摸,“……我会疯。” 五脏六腑像是在烧灼,被种下三年的汲春丝千回百转地缠绕。 他眼底的冰透蓝色缓缓透出赤红。 身后的黑雾裂动如有实物,像是他化形的心魔,他以情蛊双解,阴阳调和,长剑出鞘。 但不能强行劈开。 脊背如弓,侧脸绷紧地咬出了齿痕,窒热让他差点发疯。 少女在失声流眼泪之后,发现他没有直接把她生劈活剥,浅浅感受了片刻,慢慢痛感终于没那么强烈,卡着甚至有点说不出的酸麻。 阳气与阴气平衡,她经脉间的热意似乎就稍微平息了一些。 所以霜淩稍微挪了挪。 可是瞬间,他就把她重重拖了回来,脸侧埋在她颈窝之间,渴极般地吸了口气,“别动。” 霜淩乖觉地停下,心跳着,听见他低喘后开口。 “…我要破阶了。” 魔功就是贪嗔痴欲。 他入魔的心印就在怀中。 于是,每一息都在暴涨。 霜淩捂住眼睛抬头,他声线炽热,说出来的话让人头昏眼花。霜淩在痛麻中听见他这种熟悉的语气,气得嗷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肩头。 还装逼……还装逼! 你这种时候在装什么! 剑进一寸,只是一寸,像是冰息重剑带着猛烈的魔气直灌而来,生痛中看见他绷紧的额角,冷脸已经像是恶狱修罗。 这是荡平万魔的魔主。 衣衫之下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衣衫之上他冷漠到像是能把剑捅她千百来回。 强烈的画面冲击还有无孔不入的冷热荷尔蒙,终于让霜淩头晕目眩,忍不住叫出声。 “别叫。”他说。 什么都不让干。 “啊啊啊!” 声调带着钩子,她就叫,就叫,呜呜呜嗷。 顾写尘像是想笑,但脑海中的魔影魔印魔气重重已经让他难以控制,蓬勃的胸膛起伏一瞬,腔体进气然后又缓缓呼出,灼得惊人。 他强行闭眼了一瞬,伸手探了一下。 快撑裂了。 顾写尘齿关咬紧,然后在霜淩高高低低的呜咽之后,魔雾绞成平流,用尽毕生最强的自控力,缓缓离开。 魔修锻体,无上魔功,坚不可摧。魔功等阶越高,越是如此。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碎骨断筋。 说那是冰刃不过如此。 强捣莲心会烂。 霜淩惊讶眨眼,“你好了?” “不。” 还没开始。 霜淩发出十八加三年从未有过经验的软弱惊呼:“不是都捅了吗!” “那只是十分之一。” 霜淩:“!!!” 什么!世界崩塌了。 他声调尚算平静,只是手臂青筋仍起。 她眸光颤动,再抬头,对上他冰冷的眸光,那是九洲第一的极端冷静,和近乎天才才能有的自控。那是只属于顾写尘才能做出的反应,他压着眼底赤红,平静地对她说。 “根据我的判断,如果我继续下去。” “你会死。” 干到死去活来。 霜淩的心剧动了一秒,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a的。 他是真的很客观,很直白,说出了他真的会干出来的事。 他第一次,克制不了,真的会死人。 霜淩从刚才开始就在偷偷掐他的手指颤颤收了回来。 但他青筋毕露的颈侧,血红一片的眼底,开始失去力量准头的指尖,所有的一切都让霜淩明白。 他用尽全力克制的爱意。 霜淩怔怔看他半晌,那双黑眸仍然冷得结霜,像是要碾死众生一样的睥睨,可他分明小心翼翼。 霜淩忽地神兽抱住他,然后团团菁纯的荒岚莲息涌了出来。 他黑雾如他,她荒息也同样如她,凝形而出。清甜的荒岚之息化作条条花枝,在虚空之中摇晃蔓延,而后一圈圈裹住了“他”。 少女柔软地搭在他肩头,呼吸间柔软又心动,然后荒息花枝层层如缚——蓦地绞紧。 顾写尘忽地把她强按在怀中。 花枝像是她的掌心。 他汗意冰冷的额头对上了她的,灵台印合,神识在一瞬间相交。 狂暴的气息相撞而碰。 遥远阴仪之中,阴古魔宫与圣女神宫同时灯火通明。 魔识与神识化作一片夜海。 霜淩感觉到旺盛的冷气灌入发烫的经脉,然后整个人从脊柱向上弥漫开酸麻的肿胀感,像是密密麻麻的蚁足走过,随后化作一片平坦的舒适,让她指尖开始微微发抖。 识海交融,花枝缠巨剑。 他在暴涨的气息之中找到她微张的唇瓣,从舌面咬过上膛,亲到近乎昏厥,手掌胡乱地上下掠过。 霜淩仰起了头。 识海交融的瞬间,他们像是进入某一种虚空之中的虚空。 顾写尘看见她,她也看见顾写尘,看见生来的一切,从此刻走回初点。 回到三年前他瞳孔天崩地裂,回到出生时孑然暴露于天雷,甚至溯回更久远的、被掩埋过的岁月。 一瞬而过。 识海交融过电,像是顺着他们的五脏六腑镀了个来回,痛麻之后是滔天的爽,霜淩声音颤抖。 “别忍啦。” “顾写尘,你也可以被爱。” 顾写尘眼底翻涌,在阴阳无界的漩涡之中重重仰起脖颈,喉结滚动。 霜淩被他托起,低头与和他额间相抵,说着说着竟然觉得眼泪汪汪。 “比如被我爱。” 他瞳孔一缩。 “——轰隆。” 一瞬间,黑雾狂暴逆涨,在虚空中凝成巨大如山的剑影,撕破了他的虚空。 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再次席卷,九洲四野同时魔气如瀑,灵气压灭。 一道无边无尽的浩瀚月影,像是路过人间的神明。 彻底肆虐。 顾写尘破阶了。 那一刻,他心里和身体同时溃不成军。 十阶魔神。 灭世相生。 … 震动持续了三天三夜。 九洲上下,仙魔两道,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海啸。 “十阶魔息,你们感受到了吗?!” “谁能感受不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个修士的灵力还能运转自如?” “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巨魔之源,他会毁掉整个仙洲的灵脉!” 第77章 他要灭世 冰莲所化的身躯, 温凉柔软的骨骼,细腻如莲藕的肌理…所有顾写尘三天三夜接连触摸、寸寸亲吻到上瘾的线条,开始…寸寸消散碎裂。 她的目光在惊疑恐惧中消散。 她的身上开始碎裂成万千萤光。 顾写尘……! 霜淩好像感受到了是怎么回事——可她来不及说了。 “顾……” 青丝如瀑坠地, 霜淩的瞳孔开始扩散,她盯着远处玄武金銮的方向,和更远处苍穹之上的漆黑天裂。 顾写尘瞳双手紧抱,眼底开始蔓延开发疯的前兆。 从情欲中抽身, 发现她已无法抱住。 突兀又精准地给了顾写尘致命一击。 她不只是在被抽离出这具身体,她的莲体本身, 正如流沙般消散—— 以冰莲托生的肉身不能再次离体, 如果不是金丹尚在,这一次她就是必死。 彻底消失于世间,死得无法挽回。 顾写尘的眼底已经是暴怒状态,但大脑还在冷静转动——莲生体不是她的本体。如果她爆丹陨灭的本体再次出现,她的灵魄就会被强召——可那本是不可能的。 有人做到了。 有荒息的人… 顾写尘低头,齿关咬紧一瞬,眼底已经魔气暗涌, 但还在飞速思考。他瞬间黑雾成阵, 向内倒冲, 模拟荒息形成浓郁漩涡。 他双手指尖捧起四散的莲体, 灭世魔雾徒劳地化作厚重囚笼, 但那莲体已如水散开。 可黑雾汹涌地收拢, 却如竹篮打水, 拢不回来。 霜淩的表情好难过。 “别怕。”他一字一顿。 冥业冰莲的气息向来浅淡悠逸,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浓郁。像是随着肌骨的拆碎, 花萼瓣簇被碾碎,甜到腻醉的花汁如血液流淌到他的指尖, 甜到崩溃。 他甚至只来得及叫她的名字,她的命火灵魄就彻底被抽离而去。 顾写尘愣了愣。 掌心之下开始失温,几息之间,少女人影彻底消失。 最后一刻,她的头颈柔软地靠在他胸口位置,就像这三天三夜里她每次累得气恼的样子。 雾气之中,顾写尘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空荡掌心。 可正因为这几天神识深度交融,以骨血皮肉相亲,达到他此生从未有过的亲昵,将识海与心意相通,所以—— 他也更能清晰地感知这一刻,对方神识的抽离和碎落。 汲春丝千丝万缕地缠绕他们,而此刻又抽丝剥茧地分离他们。 汹涌浩瀚的黑雾最后团团围住了一捧消散的莲花香,困住一捧注定消散的空气。就在一刻之前,他的舌尖抵在她津甜的喉咙之间,湿漉黏腻地无法分开。 然后一切烟消云散。 紧密相贴的灵台终于覆灭。 ——她这具身体当真死在他面前。 顾写尘心中的理智轰然倒塌。 绷紧的身影之下,那人指尖一点点攥紧。 冷白见骨。 风动不止,这一刻的顾写尘其实表情很淡。 除了漆黑透蓝的瞳孔微微扩散,他的表情堪称平静。从头到尾,在意识到他的力量不足以停止这场抽魂之后,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可是,整个地在动。 地上的碎石在惊恐地弹跳震颤。 然后——岁禄群山,七峰十二宫,以不在峰为半径的艮山地界,在同一时间坍塌! 四面八方向下重重深陷,夷为深坑,平地砸进地脉之中。 在全域轰然作响! “他果然动手了!!!” “他当真要灭世,快!传讯九洲,顾写尘真的要灭世了啊啊啊!” 剑影入月。 那人在九洲上空腾起。 纵贯大陆的剑尖正对正西北乾天,直指苍生叩拜的玄武金銮—— 顾写尘冰冷的眉目在半空中缓缓出现。 玄衣黑金色的衣摆猎猎而动,他半阖的眼底向上一寸,看着长天。 为什么。 要这么对我。 猜出自己的隐晦命数之时,他尚且还能淡漠从容。 但到这一刻,魔主的恨,当真滔天。 为什么? 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兴奋地绞动,残魂扭曲如金蛇狂舞,狂热地助长着持剑之人心中的恨意。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身为魔主,怎么能不暴虐痛恨。 从前炽月心中的恨只关于情爱,那种恨是一种酸痛,太绵,太浅。 但——恨道,恨天,恨苍生就不同了。 “炽月,天道负你,就灭了这天地,让九洲血流遍地,燃烧赤火。” “本尊愿尊你为主——” “十世魔主之力,送你屠遍人间,成就魔神功业。” 顾写尘目光冰冷地抬起手,他在重重魔音之中辨别——命火灵魄蕴存于方形金丹,飞去了哪里,他就砍到哪里。 然后,万里剑影穿月,带着不言自明的怒意,在九洲大陆上劈下了第一剑。 由东向西,纵贯地陷。 … “啊啊啊啊!” “啊啊啊!他疯了,他走火入魔了!” 这一刻,终于是坐实了魔修破十而灭世的预言。 “顾写尘果然要灭世了!” “快,快稳住他——” “敬祈上天,帝君降世,苍生愿献上自我,以求太平——” 九洲上下没人真正见过飞升之后的顾写尘,没有见过他成神的样子。 但这一日,众生见到了入魔破十的顾写尘。 恐怖如斯。 艮山、离火、震雷三洲率先统一,所有高阶修士联合起来抵抗顾写尘,短短一月不到,这个名字已经彻底成了罪孽的化身。 很快,平光阁四洲也惊疑不定地做出了反应。 ——稳住、稳住他啊啊啊! 顾写尘清醒状态下他们尚且还不能保证反剿帝君能成,如今他先发疯—— 坎水龙城都被震断了两条川溪!!友军也在挨打啊! 他们都不知道顾写尘为什么突然如此,虽然破阶入十,但他不是稳定了三天吗?? 所有人都清楚只有霜淩能控制住他,可今日怎么突然就疯了?! 龙成珏已经废寝忘食地翻找了好几天,终于,他找到了一个他见过一面的小东西,然后重重跌坐在坎水龙城的宝库内。 他将那东西紧紧握在手中,上边的字迹同他手臂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心中来回反复地跳了好几下,心头隐隐有猜测,可真相似乎太过渊源深刻、古老宏大,以至于他以凡人之力,很难看清。 但他终是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见过,并且给兑泽千机门送去了信——这个东西,他们也见过。 此刻九洲众人遥远望去。 但见悬空天地间的一道黑影,头顶天裂。 那人仍是肉体凡胎,可身下的魔影却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的范畴。 历史上并未有被明确记录的十阶巨魔,但仙洲已知修魔锻体,之所以十阶比照修道的飞升水准,就是因为到这个程度,魔会修心。 以心灭世,无人可堕其心智,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等等,你们看,有人去挡他了!” “义士啊!” “那些是什么人?” 十几个残缺的身形缓缓升至半空,麻木空洞,但犹在螳臂当车——被敕令之力操控,要在生民面前以正义之名阻击顾写尘。 但苍生不懂,他们仰天高呼。 “是帝君的护卫!是乾天圣洲的高手——” “帝君来救世了!!” “帝君——” 无数人激动叩首,生民的信仰之力如金光点点汇入玄武金銮,然后,敕令之力无声无息地流遍九洲。 可是,想挡住顾写尘,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已经一路砍到了乾天上空。 不声不响,像是在找什么。 那十几个人根本看不清眉目,在乾天地底神像之时龙成珏他们也见过这些人,他们就像是完全被操控的帝君傀儡。 没有意识,无法挣脱,不惧伤痛,自愈之后不死不休。 他们环绕围住了黑衣持剑的魔主。 可颜玥、龙成珏、君不忍他们心中同时升起清晰的念头:拦不住的。 那是乾天之下炼化的无数天才,若是他们真的能追上顾写尘,那如今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顾写尘到底怎么了啊?! 龙成珏看了许久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发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正在焦虑之时,灵符玉猛地亮起,叶敛的传音急急而来。 “并蒂莲…灭了一朵。” 他的声音近乎在抖。 她会死…… 巽风。 叶敛跌跌撞撞地冲出药池楼,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甚至失魂落魄。 莲生灵体,无魂无魄无丹心,为医法道术所不能救。这次如果真的身陨,那就是彻底人死如灯灭,救不回来了。 霜淩她…… “少主,少主你怎么了!” “少主你去哪里?外边危险啊——” 另一头,龙成珏愣了半天,最后猛地仰天大骂了一声,差点把手中那个东西扔出去。 完了。 谁人要灭世?! 帝君再次把圣女夺走——我看他才是不想让我们活!! 东海相隔,阴仪魔域之内。 同时有万人抬头—— 合欢弟子在第一时刻感受到,圣女留下的莲印变了。 荒息之力仍在,莲印也仍在,可却在一点点变浅,另一种他们所熟悉的莲印之力——最原始传承了数千年的莲印,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地复苏。 “长老,这是什么意思?”蔻摇紧张地看着,如今魔域已经几乎空了,魔潮潜入仙洲侵略,只有整个合欢宗还驻守在圣女神宫之下,害怕给圣女带来麻烦。 第78章 荒芜陷落 顾写尘的眉目清晰又深刻。 他的神色没有怎么变化, 看起来并不意外。 但那双黑眸眼底寸寸魔纹生成莲印,霜淩看得清楚,认得清楚。 这才是顾写尘。 所以, 霜淩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形容眼前这个从墨绿色荒岚中散尽而出的身形—— 那是一个拼凑出的,巨大的“顾写尘”。 那一刻,她站在神像、顾写尘、君岐之间——像是一颗被吹到宿命风口的莲种,惊得簌簌。 合欢圣体背后的肩胛骨缝开始阴冷酸痛, 金印却灼灼。 她看着乾天帝君高坐天裂之下,背后的金光轮盘流转出璀璨虹光, 垂目看向他们这些凡人。 他的身形非常巨大, 让人震惊的不仅是他和顾写尘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他像是等比例放大无数倍的顾写尘。 每个熟悉的五官都在虚空之中抽动,像是飘忽的信号,又像是无数图层叠加出的面孔,看起来那样熟悉,又那样不真实。 所以—— 霜淩握紧了自己冰冷的指尖,心头忽然开始震颤地理解顾写尘那些未尽之言。 乾天帝君炼化了那么多仿照顾写尘的天才, 如今又把最后的目标放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顾写尘这次转身堕魔, 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设计走下去。 可她一直忽视了一件事, 被炼化的众多人绝大多数都比顾写尘年长, 炼化的时间也远比顾写尘修炼的时间长——只说君唤一人, 他作为蓝印离开阴仪谋出路的时间甚至比顾沉商还要早, 他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被帝君胁走、成为乾天古祠中的一个试验品。 可要知道,顾沉商离开阴仪去往岁禄的时候——顾写尘还没出生。 所以乾天帝君为什么就将这些天资出众的人按照顾写尘的方式炼化呢?他怎么知道顾写尘一定会飞升成功? 这不仅说明乾天帝君不止需要偷走一人的飞升成果, 还说明—— 顾写尘一定成功过,且已经被他窃取过了。 霜淩的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这场阴谋亟待警惕, 可直到这一刻,她看着眼前这被叠合的熟悉五官,却带着不属于顾写尘的神色。 她才终于明确惊觉……帝君早就已经成功过,顾写尘也早就发觉了。 所以他会在乾天地底找到他的无字碑,他会在岁禄不在峰后找到被抹去剑铭的断剑。 霜淩站在这一刻,不知道千丝万缕的宿命将她置于何处。 可她冥冥中知道这草蛇灰线的隐幽命数,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转回头,隔着天裂虚空的一线缝隙,对上属于顾写尘的清冷眼眸。 所以,他夺走过你的一切,拼成自己,是不是…? 但是在敕令之力下,他们全都忘记了,包括顾写尘自己。 所以如今顾写尘要对抗的,就是他自己曾经拥有的力量。 何其…可怕,何其伤心。 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霜淩,唇形似乎动了动。 霜淩几乎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眼底发热。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你呀!—— 然后,黑金玄衣的魔主闭了闭眼,剑指帝座,冰冷俊逸。 帝君微笑回目,毫不意外。 从始至终,他丝毫不意外会被顾写尘找到,然后打上来,像是这一幕已经发生过一样。 他非常闲适,又十分愉悦,这与真正的顾写尘完全割裂。 虚空中,他的声音缓缓送入他的识海。 “好久不见。……” “啊…也不是……很久……” 君岐与他遥遥相对,身形巨大高耸,坐在奢靡寒萃的帝王礼服之中。他含笑的声音如潮水般从四周推向中空,荒息寸寸散尽,那张脸微笑地看向虚空之外的顾写尘。 顾写尘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剑尖不偏不倚、不动如山地指着他。 他身下的土地已经是一片惊动,霜淩这才看得到她被抽身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顾写尘把乾天弄塌了!从前荡平圣洲不算,如今连地底的灵脉都不放过!” “伤及九洲灵脉,顾写尘罪无可恕!!” “他彻底疯了!修魔果真如此!” 但此刻,顾写尘的黑眸直视着与他相同、硕大数倍的瞳孔,眼底却仍然清醒得很。 九洲苍生都说他疯了,他在灭世。平光阁四洲都不敢插手,怕他发狂之后误伤全洲,直接团灭。 顾写尘找人几天,整座大陆就西北塌陷,处处爆破。 就连他手中的剑也在不安分地骚动,魔气汹涌。 “君岐这老货还没死?” “他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样,炽月。” “那应该见过你的脸啊。本尊怎么完全不记得。” “本尊也是。” 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的残魂跃跃欲试地教唆着他:“现在九洲都看见你灭世的样子了,一不做二不休,屠遍他们所有人。” “杀。” “杀——” 顾写尘身影如寒山。 那双黑眸透着冰蓝,下颌微微绷紧。他看起来没有情绪,可爱恨千重,压在莲纹中。 他很清楚他是谁,也很清楚那个人,不是他。 却拥有他的力量。 顾写尘此刻站在乾天地底的古神像之上,踩着苍生念力重新凝聚的玄武金銮,对着天,下一剑已经劈了出去—— 他只想要人。 一剑挥出的瞬间,苍生头顶的天裂轰然震动,剑波竟能让苍穹泛起恐怖扭曲的涟漪! 这就是十阶巨魔的力量! 霜淩紧张地盯着这一剑,可尽管九洲天象都已经因剑波而变幻,脚下的天裂却没有破开。 君岐始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某一瞬间,他像是无数层、无数时空拼凑出的顾写尘。 神像之口,敕令之力……层层叠叠,无数碎片,塞得身体膨胀巨大。他高居九天,俯视生民,背后的金圆轮盘流转出炽热光芒,墨绿色荒息缭绕,他像是真神一般。 可做的事却毫无悲悯。 顾写尘一剑劈开了天裂扭曲的时空界限,但真想闯进来,没那么容易,先例就在这里—— 君岐抬了抬手,一团碎骨头一样的人形就被丢了出来。 霜淩的眼睛猛地圆睁。 这下,鼻尖连着眼底都跟着红成了一片。 那身蓝衣已经被烧灼到碎烂,斑斑的血痕凝在布料之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腕侧莲印的地方血肉模糊,身上也没有好处,可衣裳之下的身体却仍在墨绿色荒息中修复、痊愈,像是诅咒一般。 原来君唤已经找到了帝君,先于他们所有人。 因为君唤是被炼化最深,被按照顾写尘的模板炼化到最高的产物,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可却已经是化神圆满的修为。 所以当年他是最先明白帝君没有消失的人,他对圣女的觊觎从未停止,如今更是从简单的传承帝嗣、到将飞升的阴谋落在她的头顶。 所以他没有回到阴仪,他在天上找了三年。 最后借着圣女烙印的荒息一缕,以灼伤之势,强行突破进了这片天裂虚空之中。 他已经独自努力了这么久,仍然无法阻止她被扯回帝君控制的圣体之中,君唤难以露出情绪的瞳孔里写着痛苦和歉疚,“圣女……” 霜淩怒红着眼睛摇头,“别说话,保存体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君唤的出现让她瞬间明白,为什么当时君唤回到阴仪的时候曾说,“在天上,看见,顾写尘。” 他看到的,就是君岐…… 霜淩一双水洗过的明亮瞳孔染上愠怒的红,怒目瞪向那道巨大的身影。 这是她的弟子,在帝君手中就像一团垃圾,被随意折断又随意安好。 圣女如此,顾写尘也如此。 在帝君的眼中,一切都是工具而已。 可他最初也只是一个偷窃古神之口的凡人—— 拥有敕令之力后,他仍是不得飞升的肉体凡胎,却已经在几千年统御九洲的光阴中,把自己当做了神明。 “别生气。……”那张脸微笑地看着霜淩。 远处的顾写尘漠然看着他的目光,眼底暴虐如冰层起。 第三剑,破天而来。 那是毫无保留的滔天之势。 可君岐并没有动,团起来的君唤却忽然像是被无形的提线牵引,站起,展平,举剑。 然后、蓦地冲出了天裂之中——转瞬就到了顾写尘眼前,要用残骨去接他的下一剑! 顾写尘眸中漆黑的暗涌顿时一顿。 “啊!”霜淩惊叫出声。 隔着天裂虚空,顾写尘听不见她的声音,可剑还是顿了一瞬。 他也清楚君唤冲上去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了圣女上下求索,所以,即便已经是失控边缘的顾写尘,第一次堪堪将自己的剑转了角—— 可魔主之威,汹涌之力,根本无法消弭。 君唤被荒息送出去的位置和角度像是被精准控制,那道偏转的剑气瞬间从西北向东,在九洲之上劈出了一条清晰的裂纹。 从西向东,从仙洲向魔域,这道剑痕纵贯东西。 要紧的是…… “荒芜地……荒芜地破开了!”地上,有人失声惊叫。 整个九洲被白雾弥漫无法生存的荒芜地包围,向来泾渭分明,无人可探查,而现在,大雾沿着地面的裂缝,开始向内倾泻。 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西境的無蕴之崖也裂开了!” “这条裂缝,它、它连到了阴仪魔域!!” 渡海而去,贯入阴仪的绝落地——那是古魔栖息之处,也是阴古魔宫的腹地。 “他要连接仙魔两境!顾写尘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哈哈哈顾濯你也有今天!” 第79章 求生之门 顾写尘抱住她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掌心笼在她后脊肩胛骨上的金色莲印,以黑雾凝线,丝丝缕缕地渗透穿过。 魔主封线, 如法炮制。 他将这枚重新回归的莲印、圣体被操控的印记,重重包裹。 像是顾写尘独特的成结。 帝君力量全部恢复,敕令之力甚至遥胜从前,对这具合欢圣体的控制力有多深远, 顾写尘根本不想知道。 经历过两次,已经足够。 再有一次, 他确实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霜淩靠在他起伏的结实胸膛上, 后颈微颤地仰起。 顾写尘搂紧她,看着黑线如雾弥漫浮动,在她玉瓷温热的肩骨肌肤上穿过,微微泛红,与莲印的金色辉映在一起。 顾写尘心底绷紧的弦这才松了一寸,垂眸看她。 霜淩没有吭声,黑雾封线穿透肌骨皮肉仍是微微痛麻的, 可她清楚顾写尘在做什么, 他在手动为她织一道最后的防线。 她水洗的瞳仁认真仰看, 长睫卷颤, 唇珠微抿。 九洲被魔剑劈成截断, 荒芜淹没四野,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说他要灭世,可这双黑眸浓云散尽, 眼底透蓝如初,明明清醒得很。 在无人可知的岁月里背负一切的人, 又在光天化日里被万民唾弃。 霜淩眼睛很酸,又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君唤呢?”她扒住他的衣袖。 “没死。”顾写尘低声回答。 当初在仙盟盛会剑尊之号争夺时他就放过君唤一次,以剑把君唤钉死在一个地方,如今这招也奏效,捆住他的四肢手脚,好过被君岐在手中肆意操控。 霜淩点点头,荒息莲印仍在,她对合欢弟子的影响也在。 可天下这无数的人,顾写尘无法钉住所有人,她也无法让所有人清醒。 敕令之力唯有荒息可以抗衡,可霜淩的荒岚能覆盖全天下吗?当初她以爆丹身陨,阴阳双合鼎中的万丈荒息才够所有人清醒了一瞬。 如今普天之下都是被操控的人,怎么办? 即便是龙成珏、叶敛他们,已经知晓敕令在九洲过境后的无声改变,却也没有真正能抵消这种神力的方法。 霜淩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下这沧桑巨变的世界。 天地间一片霜白,荒芜地与绝落地相连。无灵的白雾,渡海的魔气,一切都在绞杀普通人。 人们前呼后拥地涌进乾天,涌上那尊神像,以为自己得到了帝君的救世指引,殊不知救世之君早就遗弃了这片土地。 不用想,君岐此刻一定在虚空之中欣赏着这一切。 他用荒息攥住了霜淩,但没有和顾写尘的剑硬碰。 他并不出手,是因为他无需出手,也不能出手。 “君岐不能用剑,他的身体像是虚化的,”霜淩在风中屏息,识海中低声飞快地说着自己在帝君旁近处的观察,“我们只有拖出他的真身,才有可能击倒他,否则他永远是无可解的。” 顾写尘手臂揽着霜淩,垂眸看她。 霜淩的语气很急,抬起清丽的眸光,“他虽然偷走了你的力量,但是不能用剑,他的本体还是不堪一击,我们不是全无胜算。” 顾写尘下颌微敛。 …不止于此。 但她眼底已经红过又红,顾写尘不打算剖开告诉她。 “没关系,他既然需要偷,就说明他自己不能,”霜淩叽里呱啦地分析着,在他耳边不停地嘀咕,“无论是敕令之力,还是修为能力,这说明他本身是一个天资很差的凡人,现在他想让我吸走神像的荒岚然后飞升。但同样的,这敕令之力就会……” 她很亢奋,在发现乾天帝君拼凑成顾写尘的样子之后,她一直很亢奋。 像是怕他在自己诡谲难测的命数之前感到难过,所以她一个不算太善于言辞的人,挤满空气似的说个不停。 “所以我还有个办法——”霜淩看向顾写尘。 顾写尘低头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他咬住她,用了点力气,像是躁郁的厮磨,又像是确认她的存在。 舌尖挤进她的齿关,顺着她的舌面重重舐咬。 于是霜淩的亢奋就像是皮球泄了气,顺着他发烫的舌尖,呵气唔唔出声。 柔软指腹不自觉捧在他的侧脸。 这张面孔,向来冷感。触手就能碰到很硬的骨骼,绷着线条锋锐的一副漂亮皮相,可这种淡然冰冷之下是烧不尽的暗火,就像他难于出口的爱一样。 这才是顾写尘,她分得清。 顾写尘终于松开她,前额顶在在她的鼻尖,声音犹似冷静,像是告诉自己,“…回忆一下。” 霜淩揪住他衣服,回神不解,“这就需要回忆了?” 顾写尘黑眸清晰:“忘记,很可怕。” 霜淩抿抿唇瓣,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但她揪住他衣襟的手更紧了些,魔主黑金色的绸衫被她彻底捏皱,像是印记一样。 “九洲上下,不会全然忘记你的光辉。”她认真说。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深邃地压着什么,但没有纠正她。 霜淩牵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看向地面上讨伐“顾写尘”的众生。 “我有办法的。” … “顾写尘,呸!” “推倒他,帝君就会救世!” 苍生在俯瞰之中如蝼蚁,被敕令指挥得团团转动。那人在几千年的帝座之上,就是用这种目光统御九洲,所以他渐渐忘了自己也是凡人。 万千蝼蚁在白雾之中密密麻麻地乾天而去,像是企图扳倒巨物的蚁群,带着各洲千年来积累的所有力量。 兑泽千机门扛着寒山之日的巨炮,她看见擎拆长老身后原本背着净化荒芜地的灵甲,她在千机门中的时候见过,因为兑泽是离荒芜地最近的边缘地带,整个千机门都设立着这样的灵甲——他带出来,原本是想尽力净化白雾,却无法抵抗敕令之力的操控。 千机弟子们从西境走出,是最远的边境,一路碰见平光阁的人。 巽风、坎水、坤地,所有人都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所有人都在对抗“顾写尘”这个名字。 集生民之力,灭掉真神,然后霜淩会在暴涨的荒息中彻底达成君岐所求的飞升,而且九洲上下也会彻底坍塌毁灭,灵脉尽失,荒芜遍地。 这万民之中有普通凡人,有漫漫修道之人,这些他们甚至不能直接下手去砍——而这也正是君岐闲适的阴毒所在。 他知道顾写尘很清醒,更知道圣女心有不忍。 他看出霜淩当年能在乾天之上为了所有弟子、为了顾写尘飞升而选择自己爆丹,今日也绝无可能为了避免自己飞升为养料、而痛杀所有凡人。 于是这一切成为绞杀她和顾写尘的死循环。 人们憎恨顾写尘灭世,信奉帝君,敕令之力加深,神像覆灭,霜淩必然飞升、组成他的最后一环。 霜淩隔着荒芜的白雾,对上神像那缄口悲悯的面容。 她心中的想法一点点成型,背后的金色莲印更加发烫,穿过浓雾,传递到每一个与她相连的合欢弟子那里。 人们误以为这是顾写尘的神像,所以感觉到愤怒。 “呸!” “顾写尘还敢以自己为神像!” “什么九洲第一剑尊?当年他在这里三次折桂,还在这里飞升,谁知道后来能这么丧心病狂?” “看见这张脸就恶心!” 那座无言的神像被苍生万众刀刀剑剑地劈砍,那张酷似顾写尘的面孔开始有了深深浅浅的伤痕。 在淹没的岁月中,它无法为自己辩驳。 人们忘记过顾写尘的名字,可这一次敕令之力没有抹除他的存在,是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彻底跌落浑浊。 可这其中有一个因果逻辑。 帝君需要毁灭神像来让荒息彻底冲破霜淩的飞升之限,但同时,他的敕令之力本就来源于神像,他是窃取了神之口才拥有这种力量,所以当神像衰弱直至彻底覆灭,当他所求圆满,也就不再需要、不再拥有敕令之力。 换句话说,如果霜淩能感知到的荒岚力量越来越重,正说明他的敕令之力也正在削弱。 还有一点,是霜淩被缚在他身边意识到的事——君岐在意世人的目光。 或许这是他作为凡人的骨性,或许是成神的需要,神需要善而悲悯。所以他隐匿在背后,将顾写尘推到风口浪尖,让万民自己毁灭神像——就是为了不脏其手,不让毁道灭神的罪名落在自己头上。 否则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他此刻作用在生民之上的敕令,只有一部分来源于神像之口,更大一部分来源于苍生自愿奉献的信念。 那虚幻凝结的玄武金銮顶,就是生民念力,这九洲之间无数修道之人、信奉之心,自愿献祭而出的意识。 既然如此,就让苍生自己疑惑。 对敕令之力最可行的反击,就是让人们意识到被改写的矛盾,意识到被操控的意识,只要有一瞬的清醒就够。 而霜淩恰好有这个能力。 她手中的荒息正在悄悄凝结。刚才那一瞬间,在君岐试图攥住她的瞬间,她也留下了自己的一丝荒息,所以她现在能够感知到君岐隐匿虚空中的位置。 而乾天之下,她还能感知到自己的弟子们。 这就是他们能反抗的空间。 神像之上刀枪棍棒的金石撞击声不绝于耳,霜淩和顾写尘飞身向神像而去,像是阻拦。 从神像中逸散的荒岚精准地传向身负阴阳双合鼎的少女,以她为旋涡开始了吸纳。 可就在未到之前,她身后的荒息忽然暴涨——这一刻,霜淩的花枝竟然也已经能够延伸千里,化神之下的荒岚之力开始展露真正的力量。 第80章 何以天才 顾写尘眉目平静, 看着那双枯灭的神像之眸。 光阴轰隆而过,吹起了他的衣摆。 他握紧了掌中霜淩的手,像是再次找到自己在人世间的锚点, 轻轻闭上了眼睛。 霜淩怔忪在原地。 在神明难言的目光之中,她感觉到自己从后脊一路发麻,识海中嗡鸣如金钟。 这世上被抹去了太多,被愚弄过太重, 像是宿命送他们来到这一刻。然后过去经历的一切如隐线脉络,被淡光映照, 开始明灭勾勒。 霜淩脑海中似乎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 可是太快了,她抓不住。她只是被顾写尘紧握着指尖,迎着神像悲悯温和的垂目。 如今看来,那的确是母亲的目光… 她侧目,在九洲寂静的风中看见他如出一辙的清冷侧颜。 世人皆知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不世天才,生父不详,生母只是一介浣衣妇。但事到如今, 还有什么可信什么真实。 原来顾写尘并不是无父母的野种, 他的母亲也不是传闻中卑贱低微的浣衣妇, 甚至他的母亲或许并不是想他死在雷劫之中——这一切, 是敕令之力的撰写。 那是困禁神明的卑鄙凡人, 对神明的一场除名和污蔑。 霜淩心头有太多思绪, 纷飞如絮, 眼底燃着光一点点明亮。 她想起一次在岁禄剑宗的秘法洞天中接触到荒岚,得到最适宜荒岚道的心法九荒息岚书, 那时候等待她的也是息人女。 她在荒水尽头、在所有地方感受到的荒息,是那样温和有力的生命之源。 荒岚是神女带来人间的呼吸。 然后她死而化作神像, 在乾天圣洲的地底不见天日地支撑整座大陆,后代被无限剥削,声名被覆盖尘土,这一切都在敕令之力下进行了不知道多少年,如今,神明反被苍生攻击。 深埋的真相,只揭开冰山一角,都恶意到触目惊心。 霜淩的指尖冰冷,心头却越来越滚烫。 “我们保护她。”霜淩握紧顾写尘的手。 不让神像坍塌。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转身看她。 她周身的经脉,体内的金丹,心中的法诀,都在为荒岚而流转。 青金色的息光弥漫在神像之下的土地上,霜淩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使命早就落在她的头上,冥冥中她与荒岚有着绵延不绝、无法割舍的关联。 只有她能对抗敕令之力。 顾写尘一直在思考。 从霜淩以荒息复苏了“顾写尘”这个人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更多。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震惊,他仍然平静地接受一切,暗涌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压得很稳。甚至他的大脑在习惯性地迅速分析现状,找到对策。 在他们面前有两个难解的结—— 要消除君岐偷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要毁灭这尊母亲神像,荒岚的逸散会冲破霜淩的封线,送她荒岚道飞升。 同样,要以荒息让所有人从敕令中清醒,霜淩的荒岚之力也会无限增强逼近于飞升,被窃走化作最后一环。 他们是这秘密之中同样被缠困的两个人。 顾写尘的手抬起,平静扶过自己两把剑,轻声告诉霜淩。 “世人可以忘记我。” 无需冒险让所有人觉醒。 霜淩却满身华光,花枝漫天,抬眸声音柔软坚定。 “可你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世人之中不仅有无数的陌生人,还有那些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的伙伴们。 这一次,他们再次为了反抗帝权汇聚在此,集众之力,远比独扛更有希望。 于是青金色的荒息在他母亲的神像之下四处弥漫,如风掠过,然后,遗忘中蒙昧的人开始了更大范围地骚动。 那些人们的表情茫然又困惑。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正在想起什么? 是什么?好像是那个人…… 可很快,神像之中蓦地光芒更盛一瞬。 君岐再次通过神口发动了敕令,像是在嘲笑霜淩蚍蜉撼树,轻而易举地压住这些企图挣脱的愚民,声音层叠如潮水—— “夫伪神无口,乃灭九洲灵脉之源。” “毁之,方得生。” 顾写尘淡漠抬眸,霜淩握拳抿紧唇瓣。 历史的叙事又在此刻被修饰颠倒。 虚空之中弥漫的敕令之力明明没有重量,却像是压在头顶的巨山,压灭众生心头刚刚兴起的反抗微火。 人群缓缓反应过来,记忆像是重新搭上了线。 “哦…哦对……我们来乾天就是为了灵脉啊!” “是啊,九洲的灵脉全都开始干涸,原来就是因为这尊神像,幸有帝君指引!” “快,继续啊,攻破它!” 他们亲眼目睹,人们浑浑噩噩地接上自己的记忆,蒙昧地完成了再一次的自洽。 如果没有人掀开这抔土,虚构的土壤就会再一次压实。 埋住一个人的名字。 葬送九洲的未来。 人群继续如群蚁啮咬巨物般向神像攻去,刀枪剑戟乒乓作响,甚至更多的凡人只是在用双手去推她。 霜淩加大了荒岚之力的涤荡,试图唤醒更大范围。顾写尘站在她身前,以剑鞘挡住这些普通人。 恰是普通凡人,才最难以对抗,也最容易被煽动。 荒息在经脉间流转发烫,阴阳双合鼎不停九转,四周的凡人开始迟疑地停了下来,可是更远处的地方仍有无数人因为敕令之力奔涌而来。 霜淩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影响多少人,神像之下方圆十里?方圆十里之外呢?这全天下呢? 霜淩一咬牙,试图冒险冲破顾写尘压住她金丹的黑雾封线,被顾写尘的指腹精准按住,就在这时,一群动荡的人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而来。 “圣女,圣女!” 霜淩忽地抬头看去,以顾沉商为首,她的弟子们腕侧荒息莲印都在发光,每个人都压在自己太阳穴,竟然保持住了清明。 “我们看到了蓝印长老——” 霜淩忽地看向顾写尘,他平静回眸,他把君唤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君唤提醒了所有弟子。荒息莲印,可以抵挡。 当她的荒岚之力越盛大,他们的莲印也越深刻。 “圣女,现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少尊,你也在这里?” 所以,她的弟子们,没有被敕令抹去“顾写尘”的记忆。 原来普天君威之下,已经有人因她而挣脱。 霜淩心头发热,对九洲而言,阴仪欲境合欢一宗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在那些流落的年代里,他们作为仙门卧底四处谋生,是不能被发现的魔修余孽。 可微不足道的人们也会点燃希望的光火。 她的弟子们,从那年渡水回归故土,到今日万里奔袭再来。不是只有帝君在窃取生民念力,他们的信仰也会组成圣女的力量—— 于是遥远的圣女神宫亮起金光,霜淩的荒息更加大盛,少女盈滟一身,身后升起一朵含苞的冰莲,在荒芜的白雾之中绽放—— 光芒所过之处,有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 人,一旦心中有过觉醒的种子,就会被真相的清风吹拂,然后奋力挣脱。 ——“娘的!” 在所有人之中,龙少主果然是最先从那种茫然中挣脱出来的。 龙成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还未完全痊愈的刻痕又渗出了血,他在疼痛中呼吸着那阵菁纯的气息,终于清醒过来。 “娘的!他想抹去顾写尘啊?!” 他瞪着头顶白茫茫的一片——乾天地底的神像和顾写尘长得酷似,头顶的帝君也有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然后敕令之力最后想要抹去的…也是顾写尘。 龙成珏扣着自己的血痂,疼得龇牙咧嘴,握紧手中的珠子,各种猜测开始如水系串联,开始真正地触目惊心。 可有些人虽然讨厌,但那样倾世的天才,怎么可能真的消失?? 只要有疑惑,只要心中有了怀疑的种子,他就会反反复复怀疑,来来回回自证。他们坎水龙城祖上走镖,千年来以水流通信息,他们最要紧的就是真实和准确。 龙成珏排布着周围所有的龙城弟子,他们虽然还未清醒、也没有真正能抵抗敕令之力的方式,但是他知道霜淩的圣息能带来清醒,所以他早就排出了新阵,以卦位吸引圣息,让所有人置身其中。 这极大地缓解了霜淩的压力,她不再需要漫天无限地释放荒息。 终于在青金色的光芒之中,坎水以及平光阁四洲的人们开始渐渐地回过神。 龙成珏松了口气,远远看着神像之下那道身影,掌心的珠子正在发烫。 如果没猜错的话,如果没猜错…… 他心中有一种荒谬的、可怕的猜想。 龙成珏张了张嘴,可甚至无法开口说。 叶敛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和他对视一眼。颜玥、君不忍,还有千机门的长老,几人很快也在荒芜白雾中重新点亮位置,意味着他们和四洲弟子们已经都在霜淩的荒息下清醒过来了。 一切都像三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样。 不,但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苍穹之上,似乎有人不悦地微哂。 蝼蚁安敢反天。 神像之中再次亮起炽白的光芒——但这次,他们全都躲进凝聚圣息的大阵之中,终于第一次躲过了敕令! 头顶的苍穹开始不悦地绞动成波纹裂痕。 阵法之外,普通人仍然继续汹涌地向神像攻击而去,被顾写尘稳稳地用未出鞘之剑挡住。 在他身后,霜淩努力地释放出交织成网的荒息。 第81章 凶她别哭 九洲苍生仰望着这一幕。 顾写尘本人却只是低头看着少女的眼泪。 在那一刻, 乾天帝君数千年加诸于他的真相揭开残酷内里,上位者好整以暇,甚至带着玩味, 想要看持剑闯到这一天的那个天才,会不会也有破溃的神色。 帝君以凡人之力,谋划千年之局,困禁神明, 剥削神裔。 他已经临近成功。所以他有恃无恐。 这最后一次,那张与神女肖似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所以他近乎是炫耀式地, 展露了他九十九次的成功。 于是君岐满意地看见了圣女的眼泪。 可顾写尘的表情仍分毫不动。 “…别哭了。”他低头。 他负剑的背后是一片诡谲不公的命运, 可他此时此刻的神情竟然完全平静,黑眸只清晰映照一人。 他承接着她动荡不安的荒息,将人圈在怀中。 九天之上总有办法,可她的眼泪却没有办法,于是顾写尘对着霜淩的泪眼看了片刻,表情带了点凶冷,指腹用力。 “还哭?” 霜淩的后脊挺直, 微微战栗, 想强行忍住。她心想对啊, 最该哭的是顾写尘本人, 他都没哭, 她也应该心理强大一点。 可是她掌心捂着丹田那颗被君岐最后选中的金丹, 滚烫轮转到灼人肺腑。 飞升为仙, 百炼成神,被偷窃又被抹除近百次的努力。可就连这最后一颗被选中飞升之丹, 都是三年前顾写尘以全部灵流一力保下来的——只因为他这次没有选择飞升,而是堕魔叛道。 顾写尘这个名字, 每一笔每一划,顾写尘这个人,每一身每一骨,都被压榨殆尽。 她再也不痛恨他的天赋了,再也不因为他过于天才追不上而破防了。 霜淩对着他看似凶冷的神色,忍住抽动的呼吸,逼着自己的大脑疯狂转动。 那年在南风馆,顾写尘说千岁狐不是仙而是魔,原来其实它也是仙,只是发现成神无妄之后,才转而炼魔丹。飞升之后此身仍在天地间,唯有成神才能飞升上界,进入神的世界,脱离凡尘。 那就是君岐的目的,他以凡人之身夺走了神力,却无法真正成神。 所以他拖着神的后裔进入了他的泥沼,在人间进行无数场试验,将无数人换了又废,妄图打造出和顾写尘一样的飞升之丹,然后用敕令之力一次又一次改写着九洲的记忆。 好直白的恶。 霜淩摸着自己的方丹,抓紧顾写尘的袖子。 但此刻他们走投无路了,君岐之所以如今敢把这一切公开,就是非常清楚——打到最后,顾写尘要面对的不只是自己,而是百倍的自己。 顾写尘是什么水平他自己最清楚,怎么可能战胜得过? 怎么办?怎么打? 顾写尘看她鼻尖眼角红成一片的样子,默然片刻,最后竟不知怎么,笑了一声。 霜淩震惊地抬眸,水洗过的一双琉璃珠,那样不解又心疼的样子。 笑什么? 打一百个自己还笑得动啊…! “没什么。” 顾写尘眉目间的凶悍冷感化开,漆黑眼底飘絮似的淌过静水,不看背后那百次苦难,更不在意君岐期待的目光。 他低声开口。 “就是觉得…” “现在你心悦我,很明显。” 霜淩愣了愣,然后终于忍不住一拳头敲在他震笑的胸膛之上。 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你是唯一真神啊顾写尘!! “我也很明显。” 顾写尘眼底带笑地接住了她的拳头,命数如此,但她是唯一生机—— 爱恨丛生才会遍体忧怖。他这一次懂得了。 顾写尘揽着怀中人,终于平静抬眸,看向过往的每一次自己。每个相同,但又不同的自己。 从五百年才飞升的第一次修士,到用时越来越快的剑尊、道尊、佛尊……九十九次飞升之间,就是沧桑数千年而过。 他无爱恨,无血泪,大道走到尽头,只剩一条死路。 但此刻的顾写尘心脏有千丝成结,识海中金莲纠缠黑雾,欲念丛生,爱恨酸痛。 所以这一次,他有解法了。 … “好多…顾写尘……” “这,这都是少尊吗?” 近百人如诸神环绕,以神像为圆心,面目肃空。 最后长天之下,“顾写尘”这个名字,还是以一种震撼的方式重新降临。 在敕令之力的抹除之后,人们想起顾写尘,又似乎不止想起顾写尘。 平光阁四洲的弟子以身为阵,拉动了巨大的凝结阵,覆盖神像四周的万万生命。在菁纯的荒息之中,无数人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年长者被岁月掩埋粉饰的记忆似乎也随着一起产生了松动。 他们好像曾被无数次碾压过,曾有过一个人,他们仰望过,然后再遗忘。 “他……他到底……” 龙成珏站在芸芸众生之中,表情彻底震撼到裂开。龙少主面临此生有史以来最重大最爆炸的消息,可他已经做不到将灵符玉拿出来恶狠狠地记录。 因为他最高的嗅觉让他瞬间明白一件事—— 如果一个绝世天才,已经无人知晓地存在过百次。 那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体系……整个修仙界的剑道、刀术、甚至医药、炼器术…… 都是谁创立?谁大成的? 那些史料中语焉不详,谱系中前后断档的空缺。 不是。难道。 “真的……真是活祖宗啊……”他瞠目结舌。 龙成珏甚至已经做不出反应,有种被巨大的秘密冲击之下的绝望。 太绝望了。 这他娘的顾写尘一个人创造了整个修仙界?! 和千机门一起解出千岁狐那句箴言之后,他心里已经隐隐有猜测,可是真相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破防。 九洲万年没有人修成仙,可这个人他竟然、用各种方式飞升过啊! 龙成珏看见了,右边第三十三个那个顾写尘,他手里拿的就是双刀!他用双刀也飞升过!啊啊啊哈哈! 霜淩此刻也忽然明白,为什么君岐到最后有恃无恐。 顾写尘随机诞生于九洲各处,用过剑,用过道,学过炼器,符篆,阵卦,都以此大成而飞升过,然后再一次重来。 因为他的意识之中只有“飞升”,所以他从未与任何人产生过关系,一直在走向飞升的大道上独行。 那也正是霜淩一开始认识的顾写尘,道心清坚,一生孤寒。所以这样的人从未有过亲缘,有过深刻的交往。 ——他生来孤儿,死也独身,可以轻易地在谱系传承中被抹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 万年难遇的天赋,成了一种残忍。 对他残忍,对其他人也残忍。 人群中,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顾莨脸色惨白,指着天空怒吼:“世上怎会有这么多顾写尘?!” 这一定是畏惧之魇。 我对他的畏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竟幻想出一百个顾写尘? 顾莨满脸邪笑,他已经想起来了——谁想将这个名字从他的识海中剥离?怎么可能,顾写尘一生害他至此,造成了他全部的失败,他怎么能被遗忘? 只要他没放弃,他就没有输!他和顾写尘之间的这场角逐还未有定数。 可是这一刻顾莨仰头看着九天之上的九十九个飞升之境的顾写尘,像是将他的九十九次成功碾压到了他的脸上,而他还留在仙不仙魔不魔的原地。 顾莨开始摇头狷狂冷笑,“呵……” 他在人群中抱头大笑,后边艮山顾氏的弟子跟追,“啊哈哈,顾写尘,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我死都不会忘记你!” 这疯癫的声音掠过旷野。 帝君高居虚空,也学神像的悲悯目光,遗憾地看着这一切。 可惜……没能看到顾写尘的崩溃。 在过去的近百次之中,他其实都没有真正坍塌过。 所以数千年过去,从以五百年飞升,到越来越快的每一次,他永远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真是让人,欣赏又嫉妒。 最后这一颗飞升丹,原本只用了二十五年就已经迎来天劫。 可惜他却堕了魔。 最后这一颗,格外难等。 君岐显然已经不想等了。 半空中,九十九个顾写尘同时抬手,拿着各自的武器。 这一幕的确有着绝对的冲击力。 霜淩握紧自己的剑,和身侧的顾写尘并肩,他们身后是无数渐渐清醒过来的人们。 所有人仰望这一幅旷世画卷。 一个入魔十阶的顾写尘尚且能劈开九洲大陆,上天入地;近百个顾写尘联合起来,这人间简直要荡然无存。 霜淩掌心微微沁出汗,真正的君岐再次隐匿,他不是顾写尘,却完全依托在无数顾写尘重叠的虚幻中。 “去。……” 如潮水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半空所有顾写尘同时起手,各色灵流如光乍现。 九洲之下的苍生静默了一息,然后开始尖叫四散。 “啊啊啊!” “快跑啊啊啊!” 君岐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全部掩埋。 在百丹将成的力量下,他早就已经接近神明了。尽管高居玄武金銮,操控上下洲界,统御人间……这感觉其实并不差。 但凡人一旦真正见识过神明之姿,怎甘再困于肉体凡胎。 君岐这些年看过太多生死,他经手了太多人,太多张面孔。这九洲也算辽阔,有那么多天赋卓绝之人,代代出现。 可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上,总是只有一人能走到飞升的天梯之前。 第82章 濯莲因果 那光芒尽处, 神的识海浩如烟海,是漫长的时间长河,霜淩像是完全徜徉在水流中, 仿佛不在醒事,已经不辨时间。 但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知道被掩埋在乾天之下的真相、君岐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究竟是什么。 等她再次清晰地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旁人。 她的视野正在半空中,飘飘晃晃, 上下浮动着。 她像是一颗漂泊的种子。很轻。 她的目光向下, 发现脚下就是九洲土地。但不同的是,此时整片大陆还是一块整体,水系并未发育完全,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东海之外的岛屿似乎正是如今的阴仪,但还没有远离仙洲那么远。 更显著的是,这一片土地之上没有灵蕴覆盖,像是普通的凡尘人间。没有后来上下洲与圣洲, 只有无数的普通人。 霜淩轻飘的意识知道自己这是在神女的识海记忆中,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九洲。 那顾写尘呢?他飘去哪里了? 霜淩低头去看, 发现自己在记忆时空中的身形也变了, 她好像就是一颗种子, 从天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真实地触碰着空气, 风声, 和土壤。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闯入这片记忆中的外来人,更像是……她本就是这长河之中的某一片段。这是她亲身经历的事, 她看到的是她自己的主视角。 那在神的记忆中,她扮演着什么角色? 霜淩知道既然已经进来, 现在也急不得。于是她顺着自然的力量,跟着一路落了下来。 最后,她落到了一条并不宽敞的小河边。 霜淩现在确定自己真的是一颗种子,或是道旁的一朵花,她的目光只能仰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低。 此时的九洲和未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人们往来并不交谈各大宗门、各洲世家,而多是民生如何,稻谷收成。 霜淩一时不知道自己落在这里的用意是什么,但很快,她就被一道尖锐的咒骂声吸引了过去。 “陈奇!你个王八瘪肚,你又修什么仙?!” 一个面带垮态的妇人,一手挎着一只沉重的木水盆,一手用捣衣杵敲打着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年轻人,打得他四处逃窜。那年轻人面容陌生,逃跑时看得出腿脚似乎有些问题,是个跛子。 “皇帝都没有成仙的本事,你以为你有这个本事?!” 这是一片灵气还未蕴化的世界,没有未来那仙门栉立的各大宗派,各道争流的无数高手。除了人间的老皇帝豢有方士,民间凡人都不得法。 周围的人都笑看热闹,通过他们的指指点点,霜淩也拼凑出了全貌。 这名为陈奇的年轻人生父早夭,生母以浣衣为生。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本据说是神仙遗留的奇书,在册中记载了真正的修仙之术。因为他天生有腿疾不良于行,如果修道成仙,他的腿定然能好,也能做更多活计让娘轻松些。 于是霜淩躺在小河边,听梆梆敲打捣衣砧的声音,哗哗的流水声,然后听见了那陈奇听信书上的修道之法,喝下了纸灰水,高烧不退,烧了三天三夜。 她母亲的咒骂也持续了三天三夜。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以后,他脖子以下全瘫了。 陈奇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废人,身不能动也不能死,只能说话。 他坐在母亲咒骂中拼好的板车上,车有轱辘,他只能进或退。 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修仙,修仙害死他了。他每天乖顺地承受着谩骂和讥讽。 霜淩觉得他和他娘都很可怜。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神的记忆里看到这个人的过往。 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颗种子滚落到了他瘫坐的车轱辘之下,他够不着,但,有个人够到了。 那是一只莹白发光的手,霜淩被那人捡起来,视角转过去。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差点脱口而出顾写尘的名字,然后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心头忽地一震。 这是一张和顾写尘有七分相似、但完全属于女性的脸。五官分明是很像的,但却不像顾写尘那样的清冷锋锐,动起来的时候便是完全不像,她柔和,从容,华美。 她出现在这个平凡的村落,简直如同华光遍洒,天神降临。 霜淩心头开始狂跳起来,这时她再回头,看着这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男子。 这张普通而郁郁的脸。 ……君岐。 在很多年前,统御人间数千年的乾天帝君,只是一个因为误信仙术而瘫痪的废人。 他紧紧盯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女子,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凡人。 霜淩站在神与人的中间,她非常清晰地意识到,神是不懂人的。 即便神的躯体面容与凡人并无不同,但那双如顾写尘相似眼睛之中,没有过多的情绪,没有人的欲望,野心,只是平和。她不会懂得人心的幽微,也不会知道一个因仙术而全瘫之人,哪怕看似平和之下的内心角落。 “是你护住了这颗莲种?”神女说话了。 当她说话时,顾盼生辉,口齿张合间,像是一种奇妙的韵律,不像人间的声音。让人不自觉想要回答她的话。 陈奇急迫地想要回答她,可越急越说不出,他瘫痪而僵直的身躯抽搐着,只有脸憋得涨红。神女似乎轻轻张口说了句什么,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他就重新获得了说话的力量。 “…是的。”他承认。 他喘气着问,“你是神仙吗?” 霜淩躺在神女温暖的掌心中,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参与到这段记忆……原来合欢历代圣女的源头,是一颗从上界意外跌落凡尘的莲花种子。 神女是找回莲种而来。 从此再也没能回去。 霜淩眼前的场景在向前滚动,她心中焦急,可君岐是一个瘫痪的废人,他是怎么夺得敕令之力,又是怎么困禁神明的? 此刻顾写尘又在哪里?他看得到这一切吗? 她看得出神明并不怀疑。 事实上,人也并不会怀疑偶遇的小蚂蚁骗人。 神无欲而生,她没有世俗情感,她只是看这颗莲种因为他的车辙而没有被风吹走,于是答应帮他一件事。 这是一个多么童话的开头啊。霜淩的心砰砰跳,多希望千年前的神明能理解人心,可是不能。 那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人思考了几天几夜,最后对神女说,“请让我娘也成为神仙吧,她太辛苦了。” 神女没有料到这个请求。 任谁困于这样的身躯之中,都会祈祷上天让他重新行走。她那双宁静的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动容。 神女说,神仙难成,但她可以帮助他的母亲。 霜淩的心都在叫着不要,可她眼睁睁看着神找到陈奇那操劳着捶打脏衣的母亲,对她问,“你想成为神仙吗。” 一个日夜苦力、死了丈夫瘫了儿的、苦难的女人,看着这个美丽洁净的人神降一般,垂目问出这样的话。 ——她用捣衣杵打向对方,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 神不会被打到,也不会被惹怒。 但陈奇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无能,娘才会变成这样。他说,请让我成为神仙吧,我想让娘过得好一些。 神女说,“点化为仙,未必可成。” “为了我娘,我愿意一试。”瘫痪的人这样说道。 毕竟一个瘫子,还能变得更差吗?他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神女用古老而奇妙的语言,说出了两句话。 霜淩看见陈奇的眼光异常明亮,他在用尽全部力气记住那两句话。 接着,他的身上弥漫明亮温柔的光芒,他在神女的点化下,得到了进化。他的四肢的确重新滚动血液,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了无数的力量。陈奇的表情强忍着,想要克制那种鸡犬升天的狂喜,最后皮肉都在战栗。 可等到光芒散尽,他没有拥有强健天才的根骨,而是拥有了……无尽的寿数。 现在,他可以漫长永生地困在这具身躯之中了。 霜淩躺在神女的掌心,看着她的表情,有一丝悲悯。 如果此时她离开,后来的一切还有机会改写。 可神不懂人。 “为什么。”陈奇问神女。 神女告诉他,原来仙是不能挣脱这个世界的,这世界上狐猫走兽,草木地灵,都能在漫长的修行之中变成仙。可那不是神。 陈奇低头,他说,他还是感谢神。 但霜淩知道,不是的。 陈奇知道神仙的箴言就藏在那两句话之中,但那不是人间的音律,写下来也不是人间的字迹。他盯着神开合的嘴,他拼了命想要弄清楚,究竟怎样才能成神。 他意识到原来神说一个字就可以改变四周。 神的嘴,说一句话就可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 神的语言,藏着他能拯救自己的全部密码。 霜淩看着他一日日温顺地困在这不死的瘫痪之躯中,目光谦和,从不怨恨。直到浣衣的母亲累得吐血而死,他哭得伤心欲绝,抬头看见原本正要离开的神女,静和地垂目看他。 霜淩就躺在神女的掌心。莲花种沾染了人间气,但她还是打算带它回去。那是一种温柔的母性。 她看见陈奇仰望着神,听见他问——能不能像母亲亲吻孩子那样,亲吻这个瘫痪的凡人。 霜淩地动了起来:不要!不要! 可神不懂人。偏偏悲悯。 于是她弯腰倾身,在降福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最灵活的嘴—— 咬掉了神之口。 弥漫的金光和着血一起涌入他的口腔。 他一口吞了下去。 “别动。” 神女停在了原地。 从此,他拥有了敕令之力。 … 第83章 你无需问 在最不可思议之处, 他们拜了堂。 霜淩被顾写尘紧紧牵着掌心,忽然想起一件事,在离开这里的最后时刻告诉顾写尘, “哦…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顾写尘垂眸。 “在识海的记忆里我虽然是莲种…但其实我是大学生,按时间快毕业了。”她咳咳两声,有点不好意思,一开始没敢看顾写尘的表情, 小声说。 “意思就是,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是碰巧成为圣女的。” 霜淩说完, 小心抬眼看他。 虽然他们已经历经种种,但异世之魂…她还是有必要让顾写尘知道。 顾写尘侧脸看她,眼角眉梢的神色没有动过分毫,半点不见惊讶的神色。这种平静让霜淩有点没底,对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也有些担忧,掌心沁汗地蜷了蜷。 但顾写尘察觉到,用了点力道, 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他抬起剑, 剑尖凝着光点, 声如折竹, 告诉她, “——你就是你。” 圣女就是圣女, 每一代圣女都会在身陨之后, 魂魄消散漂泊。 因为上界莲种在人间生生不息,无法死去, 每一代圣女的命火魂魄在彻底陨灭之前可能去过各个地方,漂泊在各个世间。 等到新生的圣女再次于莲种之中含苞绽放, 她们的代代传承,总会留下存在过的印记。 霜淩眨了眨眼,茫然了一瞬。 然后竟然真的发现,她记得自己上学,记得一些往事,但却说不清她在那里的父母,她的生活,她十八年的人生…竟然真的像是渡水隔世一般。 霜淩惊讶地看着顾写尘。 她不知道顾写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或许从冰雷碧开始他就有所察觉。但不管她是剑宗卧底,是魔修圣女,是转生冰莲,还是当初那颗种子……顾写尘看她的目光都一样笃定。 他在光尽处的面孔敛尽锋锐,疏朗英俊。 “所以那年,息人女才会问你那个问题。” 霜淩张了张嘴,“啊…” 在得到控制荒岚的九荒息岚心诀前,息人女的考验是——让来者诉说自己所见的不同世象。所以顾莨其实本就很难拿到那本心法,息人女等的是历经世事万千、无尽迭代的莲种。 “她一直在等你,”顾写尘眼底浮出了零星笑意,“我等的也是你。” 这是莲种命定的最后一次绽放。 幸好汲春丝终于找到了他们。 霜淩到这里也终于理顺了一切。在乾天地底,顾写尘曾告诉过她,汲春丝也是荒岚炼化的产物,来自于那座神像。 这原来就是神女最后的解法。 那年神女在意识到君岐会发现莲种生生不息的时候,果断自灭,她是想要带着腹中的神裔一起毁灭,阻断他无限轮回飞升为养料的人生……却没有来得及。于是莲种和神子都会被困在敕令的轮回之中,她能够预料。 所以她以石化神躯,最后的神命,化作汲春丝留给莲种,成为合欢圣女历代传承的圣物。 因为这人间最强的总会是那个人,只要有一次机会,他们就一定能参透,然后拯救彼此。 选第一种解法,他们会走到飞升,同升为神。 选第二种解法,他会因为情念偏离大道,脱离百炼,然后转身寻找解法一。 来自上界的阴阳双生,从稚阴稚阳,化作至阴至阳…在挣脱不开的命数中缠得一丝生机。 一起飞升,相逢成神。 霜淩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 好,那就一起飞升。 像第一天说的那样。 顾写尘轻轻捏住她的手,“来了。” 神像的头颅彻底散尽,四周的场景开始浅浅浮现。 他们要出去了。 在神的记忆里如同度过千年,跋山涉水而来,人间却只是一瞬而已。 君岐那不甘而扭曲的脸,就定格在浅浅一层神光之外。那老朽,腐坏,垮塌的皮肉和身躯,似乎终于与数千年前那个误信仙术的瘫子重叠在了一起。 神女的识海千年不散等候,到此刻拨云见日,像是一场大梦的黎明。 时间长河停止了湍湍的水流声。 神像之外定格的一切重新转动—— … “轰!——” 墨绿色的巨手狂暴地伸向他们。 “小心!!!”龙成珏等人惊呼。 他们不知道方才这一瞬都发生了什么,只是惊叫提醒。 顾写尘双剑顿时交叠挡住,“锃!”地两道流光,黑白纵横,阴阳重叠。 他抬眸,眼底的冷戾寸寸爬起,却如睥睨。 君岐的脸苍老扭曲,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却竟然升出了一丝腐朽的难堪。 ……他们看到了他的过往。 苍天下的凡人蝼蚁们以为他们只是打开神像消失了一瞬,君岐却知道那其中的无尽光阴。 乾天帝君将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那个村庄,浣衣的娘,跛脚的儿,瘫痪的人影。 可数千年前的那个瘫子直到此刻,其实都还未脱离那具长生的死躯。陈奇心中再觉得自己比肩神明,也知道自己还不是神。 他已经对来自上界的人事敲骨吸髓,困神明,杀神裔,使用莲种。可这种榨取本就带着凡人对神的畏惧。他不愿承认。 君岐隐匿于虚空的真实样貌被荒息凝聚成形,墨绿色的五官扭动如枯枝,狂切地要压制这进入神像的两人。 他们还……看到了。什么。…… 在神女的记忆里。他们明白了什么。…… 陈奇畏惧神。他害怕神点化了他们。 哪怕他已经是高居九天数千年的君岐。 霜淩清晰地看出了那被荒岚凝出的苍老脸上,浮现出了“害怕”,那看上去荒诞极了。 她在风中捂住翻飞的发丝,低头看去,才发现平光阁的弟子们涌在四周,在神像从头顶开裂之后,他们竟然沿着神像密密麻麻地爬上来…… 然后用手,捂住那逸散的光芒,想要护住神像消散的生命力。 人类的一双手覆盖不住神像的万分之一,可无数凡人的掌心连在一起,也组成了一个敬畏的怀抱。 霜淩心底一热。 “她”被困禁时是因为凡人的贪念。 “她”走时,终于有无数生民觉醒。 于是霜淩在神像逸散的万丈荒息中抬眼,毫不畏惧地对上君岐虚空中的眼神。 她的目光不像顾写尘那样清冷睥睨。 那是来自莲花少女平静的俯视。 君岐明明高居九天,身形远胜她数百倍,在那一刻却仿佛回到了瘫坐在板车上的岁月。那颗莲种再次滚到他的车辙之中,可蝼蚁般的大小,却能将他移山推开。 帝君感觉到暴怒。 九十九个飞升金丹的虚影同时从他身后冲了过来。 可那一刻,顾写尘忽然开口。 “别动。” 那是神的语言,音律清晰,吐字标准,不差分毫。 从他口中说出有种奇异的美感。 …敕令。 君岐苍老下垂的脸上抖动了一瞬。 他学会了……他学会了!…… 他是神的后裔,他果然学会了。…… 君岐……陈奇那荒息构成的巨大身躯竟然真的被敕令停了下来,身后被操控的九十九人也随之停在了半空。 就那样荒诞地僵停在那里,像是被敕令定住。 可接着,一声轻笑掠过四野。 顾写尘淡笑着扛起剑。 原来他赖以为生的神力,这害他们至此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君岐这才勃然发现,并没有敕令之力,没有生效,他们根本无需停下。 他的暴怒与惊恐融成诡异的神色,在那张荒息凝成的脸上僵硬地显露出来,看起来更加怪诞。 他竟然,在被自己操控近百次的神裔面前,臣服了。 “……濯!……” 顾写尘一手揽着霜淩,掀起眼睛。他们之下,缄口的神像彻底化作万千金光消散—— 神已陨灭。 神之口也枯萎。 敕令之力,彻底消失了。 … 于是神的荒息已经遍洒九洲。 这是神最后的福泽,带着母性的光辉,宽恕人间,救赎生民。 就像当年霜淩能够让玄武金銮之下的人短暂醒神,这一次,神女的荒息覆盖人间,压在思想中的钢印缓缓磨平,敕令之力…完全消失了。 他们开始想起来。 龙成珏站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刻痕。 他感觉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似乎在慢慢回来,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莫名断代的族系,被粉饰过的太平,和他总是难以描述的难受和敏感……开始有了回应。 他知道那两个人解脱了神像,九洲终于吹来了真正的清风。 人们怔忪地看着彼此。 “我好像做了场梦。” “我也是……” “我好像梦见了我小时候的事,看到我太爷了。为什么这些年我从没想起过他?” 当头顶的浓云散开那一瞬,人们才会想起,他们遗忘过的绝不仅是一人而已。 龙成珏的手颤抖地盖住了手臂伤疤,是啊,即便是想百丹融炼成神,擎等顾写尘一人当然太慢了。 九洲四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被炼化的又是谁家的谁? 十几个人影麻木地被君岐提到空中,当神女带来的敕令之力失效,君岐还能操控那些被自己荒息炼化的修士们。 这些按照顾写尘炼化的高手,再次如提线木偶般,空洞又破碎地挡在帝君之前。 那些人面容空洞,没有表情,伤了愈合,死了又醒,是一种强行人为的不死不灭。 第84章 与你飞升 霜淩在那一瞬看懂了他的眼睛。 于是她什么都没有再问, 两人之间瞬间拉开距离,长风呼啸穿过。 玄衣负剑之人转身横剑,一人挡天, 眉目半阖。 圣女荒岚道问鼎,迎接九百九十九道金雷天劫。 一人顶天,一人镇地。 挡在所有生民之前。 头顶,那双墨绿色的巨手带着罪孽压下来。 刚才那一刻, 君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者那只是出自本能的畏惧…… 因为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写尘的天赋, 即便已经走到了最后一环, 莫非他还有反天之力? 百丹融炼,他不容任何闪失。 “杀。……” 九十九个顾写尘开始动用真正的力量。 这些其实都是飞升金丹凝出的幻影,是君岐那巨大身影分化出的无数图层,虽然借用了顾写尘的脸,但他们麻木的脸却仿佛带着与君岐如出一辙的苍老,下垂,和一丝…惶然。 他畏惧神裔。他连神的语言都可以在一息之间学会。 他还看出了什么?…… 神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了什么?…… 顾写尘双剑在手, 迎面无畏, 黑眸清晰地滚着杀意汹涌的魔纹。 数千年来唯一一个堕魔的顾写尘。 唯一的九洲剑尊与十阶魔主。 万剑同出。 九洲苍生同时看着这一幕, 那一刻, 他们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的顾写尘, 哪个是假的, 他们只知道这是真正臻于神境的实力, 肉眼几乎看不清他们万分之一的残影。 君岐漠然紧盯着他,意念又变。 幻化的“顾写尘”们终于回归原本各异的样子, 皆是白衣,但手中拿着各自证道的武器。于是在冰息重剑与尊魔之剑交错的光影之间——双刀、长剑、箭羽、巨器、长鞭轮番压制。 那全都是顾写尘自己曾经的飞升之术。 纵然冰白与玄黑的光芒渐次出现, 也终究不可能以一敌百。 蓦地一口血吐出,血液淌到下颌缘线,顾写尘唇角染红。 “!” “少尊受伤了!” “少尊终究也难敌!” “怎么办?!……” 当然,因为那是百倍的顾写尘啊!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绝望,对乾天帝君这终局手笔的绝望——万年难遇的绝世天才,正因他足够天才足够强大,所以这一局才绝难破解。 可如果顾写尘都被杀死了,他们谁还能在这片神弃之地活下来? 霜淩还是禁不住足尖向前一步,可又忍了下来,她攥紧拳头,掌心间是顾写尘留给她的东西,滚烫。 被百人压制中。 顾写尘掀起清晰的黑眸,勾勒出锋锐的形状。 他开始疯狂受伤。 可那一刻没人看见,他眼底的血性却越来越清晰。 “濯。……” 九天之上的帝君慢慢散开了荒息凝结的巨手,欣赏地看着他的陨落。 玄衣负剑的身影渐渐湮没于九十九个“自己”之中,所有曾经飞升的顾濯围困如牢笼,渐渐地,那道黑衣之下的剑骨被淹没地看不见了。 墨绿色荒息凝结的巨手停了下来。 他神色中的惶然消失了,就像那年瘫坐板车之上、他面对神女时的眼泪也是这样收放自如。 他的目光甚至带着兴味,看神子困杀神子,这是他苦等数千年来最好看的一场戏。 神子困灭于自己。 莲种填补最后一丹。 这是神送给他的福祉,他日夜感恩。 他欣赏的目光落回到霜淩身上,飞升之劫不可改,他甚至有了闲聊的心情。 “你很好。……” “你比他。还要快。……” 墨绿色的巨手仿佛绅士般地收回,像是最后一层温和的伪装,只等她飞升丹成。那苍老瘫痪的身体再次隐匿起来,躲在十几个各洲高手、九十九个顾写尘之后。 即便作为陈奇的晦暗岁月被人知晓,只要没有人找到他的本体,他就永远不会死。 世上早就没有陈奇。只有不败的乾天帝君。…… 霜淩握紧手中的东西,感受着经脉的涤荡。她掌心盖住自己的丹田,被汲春丝千回百转地缠绕,蛊意正在加速发烫。 天劫已至,那将是九百九十九道天雷。苍生惊惧。 “飞升……” “她、圣女要飞升了!……” 万年来,这片土地上飞升过的人…按、按人数看似乎也不少,可归根结底都是那一人而已。 如今有了第二个名字。 “可圣女在三年多以前才入道吧?” “三年飞升……?!” “她……她是新的希望啊!” 君岐也感到十分遗憾。如果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圣女,曾有一人展现出这样的悟性天资,他的百丹之业将会加快百倍。 霜淩闭眼,看到自己的荒岚道真正达到顶点。天雷伸出霹雳般的金线,将要穿破这白雾、荒息交错的人间。 轰隆!—— 第一道金光劈头落下。 荒息在暴涨之后竟然化作柔水,似乎是在告诉这颗莲种,不要害怕。 霜淩心想,我不害怕。 不仅是手中握着这次顾写尘给她止痛的剑铭,更是因为,相信。 汲春丝是神女生命尽头的指引,无需宣之于口,也从未宣之于口,所以君岐并不知道这种连结到底是什么。 可顾写尘一定明白了。 他说不必问,霜淩就相信他—— 他们会一起飞升的。 她顶着雷光挡在苍生之上,心中的目标非常清晰,在双升成神的一瞬间,踏过虚空,碾碎帝君! 君岐那虚空中的目光真正开始生动起来。 最后一个。 求神赐我。最后一次。…… … 霜淩飞身至半空,以剑和圣体迎接天劫,犹在小心不让雷落在地上。 少女仿佛肩起苍穹。 九州无数人凝聚在这一刻,苍生的眼底都映出了一朵巨大的金色莲华。 千年之前那颗意外流落人间、最后带来一系列的因果的莲种,终于在这一刻对着长天,彻底绽放。 那一刻的时间竟然被无限放缓。 人群中,顾沉商身侧站着夜宁,身后是蔻摇、温朝……无数合欢宗弟子,他们全都憧憬地看着霜淩。 圣女头顶的莲华濯濯,那就是他们的信仰。 顾沉商的目光中全是欣慰,圣女代代传承,这一次果然是终极……他带着所有合欢弟子,围绕在圣女身侧,要护她成神之路。 远处,坤地王族在颜玥的带领下,也缓缓向圣女行最高王族之礼。 他们是九洲之内唯一女性当权的族裔,王君在帝君之下被压制多年,如履薄冰。但也唯有她们最能体会这样温和坚韧的力量。 神像离开之后,荒息散落九洲,当神不在人间…圣女就成了神女。 霜淩感受到第一道天雷落在灵台。 然后又是下一道,无数道……可少女渐渐藏起了顾写尘那道镇痛的剑铭,她想知道—— 他在千年中每次飞升,到底是什么感觉。 闭着眼也尽是炫目斑斓的光芒,灼烧,碎麻,却感觉浑身经脉如风生长,她是雾,是流水,是天地间草长春生……她看到无穷的远方,古神的背影。 她感觉修行之路上的每一次进境,都化作她心头的养分,成为她的土壤。她流落在这片土地,在这里看到无尽的普通人,用力地活着。 飞升之前,她感受到了无尽的慈悲。 我以荒岚道,向天求生机。 ——“还未到尽处。” 霜淩的声音很轻,却震动在所有人耳侧。 当神女的荒息遍洒九洲,她是唯一能拥有神的呼吸之人。 虚空中的目光堪称温和地看着她。 何必挽救蝼蚁。…… 可人们的心中却重新燃起光芒。在帝君眼中他们如同蝼蚁,蒙昧千年,可生民也有震怒。 坤地百兽与千机巨炮的攻击力最强,轰然向着缠斗顾写尘的困阵而去。 能救少尊一线,就救一线。 龙成珏扛着双刀飞身而上,拦住那十几个被君岐炼化的傀儡,将他们强压在坎水吸纳神息的符阵之中,喝问。 “乾天帝君真身在何处?” 可那十几人麻木空洞,虽然被困在了荒息大阵中,却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龙成珏身后有三清宫和艮山的人赶了过来,他刚想警惕,就听见哽咽的声音。 “父亲,是我啊!” “师伯……你还记得我吗?” “乾天帝君,到底在哪里?害你们、害你们变成这样……” 可十几双眼睛,已经空洞地认不出人来。 龙成珏咬咬牙,抽刀回身。 以神像为原点列阵,让弟子们再次换阵,八方寻位。 头顶,顾写尘被围剿在自己的困阵中,霜淩的飞升天劫劈到了一半。 总不能干等着他们。 若是找到帝君,哪怕一瞬,集九洲之力,总有机会杀了他。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叶敛忽地睁开眼睛。 凡人的转机总会在不经意处忽然出现。 叶敛掌心的道术运载,在那尊神像消失的地底,找到了一缕……命火。 巽风叶家世代都有为帝族服务之人,他的命火以圣女传承帝嗣,用的就是叶家最早的命火灵魄之术……也就是后来霜淩得以托生的最高医法。 所以,他认得出来,这是帝君的一缕命火……! 他藏在神像之中。 当神像坍塌、神女离开之后,这命火灵魄飘散而出。 叶敛猛地抬起头,和龙成珏对视。在旁守护圣女的顾沉商也几步赶来。 还记得霜淩是怎么托生的吗?命火灵魄会自己向着肉身而去—— 第85章 正文完结 成为神是什么感觉? 霜淩这一刻还不清楚。 她只知道汲春千丝解开的感觉, 竟像是心动一般。 当飞升的天劫同时落下,金光交错辉映的频率,仿佛心脏间盛大的搏动, 两人在同时共振——只等,同升成神。 霜淩在更热烈的双升天劫中,仰头看见顾写尘眼中的明灭,她的指尖在无尽光芒中抬起, “莲印…在消失了。” 那是他心魔的缘起,金色莲纹缠黑雾。这意味着身为魔主的顾写尘正在结束, 和她一起走向神的领域。 顾写尘垂眸, 握住她手指,“刻在我心里的没有消失。” 霜淩开始感觉到力量汹涌蓬勃,这是成神的感觉吗……她心中好像有了更多仁爱与悲切。 她对荒息的控制力也开始达到化境,于是那一瞬莲枝千生,随着她的意念漂泊——落在浑身焦黑、已经停止呼吸的君唤身上。 最强的医法也已经无法挽回,君唤满身都是断裂无数次的新伤旧痕,这具身体已经筋疲力尽, 正在被一层层握着荒息莲印的合欢弟子围起来。 可那一刻, 蓝印消逝的命火灵魄被圣女的荒息捧起—— 像是温柔的双手, 带着虔诚的信徒, 回归故土荒岚。 这次他真的可以重新生长了。那就做一个可以笑可以哭的人吧。 霜淩微微闭眼, 然后汲春丝滚烫到像是融化一般, 顾写尘在浩瀚的雷劫中捏了捏她的指尖。 她数着他们的次数, 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道天雷轰然如冰裂降落。 落在他们发顶之上时,却忽地消失了。 霜淩讶然地睁开眼睛, 在苍穹之下仍是她与顾写尘相对,容颜不改。飞升雷劫已过, 他们……成神了吗?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还是一样的五指掌纹,好像没有变化。哦不对,当年的神女也一样是人的面目,那,怎样才叫成神呢…… 她心中乱杂。 顾写尘的轻笑声却在头顶响起。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两人胸腔相靠,一瞬间金钟在九天旷野之间长鸣—— 汲春丝彻底解开。 两颗飞升金丹,轮转天成。 “他、他们——” “少尊和神女!!!” “你们看——” 无数人抬头震撼仰望,九洲的历史正在重新记载,他们从未见过两人……同时天劫。 飞升究竟是什么?神又是什么?神与凡人的区别在哪里? 对无数凡人而言,只有他们能带来一个答案。 “还差一步。” 顾写尘的黑眸透蓝,清晰落在霜淩身上。 “悟透百次自己,我知道了一件事。” 霜淩怔怔仰头看他。 “神最终会以一种缘起而成神。” “唯有清楚自己的神启之缘,方能,真正成神。”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 他已经,明白自己了。 … 那道苍老坍腐的目光透过人群缝隙看他们—— 双升。……双升啊。…… 无数人愤怒地围着这位昔日帝君,将那捣衣木盆彻底淹没,开始时人人捅他一刀,后来千刀万剑轮番而下,墨绿色的凝血,在木盆之下渗透土壤。 枯槁的手从人群中挣扎着伸出来。 两人…… 竟然出现了两颗。…… 他只需要一颗飞升之丹。他就可以脱离这具躯壳。可是他等候数千年的每次成果,此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为什么?…… 神,明明像母亲亲吻孩子一样,降福于他。为什么又让一切消失。 那苍老数千年的淤泥之身抖动,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明明他以凡人之躯困禁了神明数千年,明明他赢了无数次。…… 他的身体悄然颤抖,四周弥散的荒息开始搅动,淤泥化作深渊。 “陈奇。”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你觉得困住她、让她看着自己的孩子百丹被夺,就是赢了吗。”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越过半空而来。 碎肉一般的眼睛缓缓抬起,陈奇像是被压在当年那道车辙之中,看着他们问鼎真神。 霜淩还并不知道自己为神的缘起,可她知道当年的神女是无欲之神。她平和静默,她不懂人,所以被人褫夺神力,被压榨无尽,封缄在地底数千年。 “她没有像母亲一样爱过你,可她也没有恨过你。” 她被困禁在乾天地底,无人可知,看你将生母之名错位安在她的头上,看你让神的后裔也变得如你一样低微。 可顾写尘幼时被艮山众人当做捡回来的野种,从小到大孤僻独寒,却也从未负这一生、这百次的声名。 霜淩眼前浮现出神女的目光,垂眸看去,容光中若有神性。 “她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如此卑贱,偷生百次,仍不能脱困逃生。 君岐的残躯开始在木盆之中剧烈地抖动。 他的嘶笑彻底变成破碎的木屑,像是那年误信仙术瘫痪之后的崩溃自语,只是声音已成垂暮老者。 同时,四野之中的无尽荒息忽然开始凝结。 “我那一缕。命火。……” “你以为。为何在。她腹中……” 因为神像的腹腔就是荒息出处。 他以命火驻留其中,让逸散九洲的所有荒息都能与他共生。那一缕指引出他真身的命火灵魄,也是他留在神像之下最后的一手。 “是神。点化我。” “我不能死。……” 陈奇数千年以神的呼吸而呼吸,如果他不能成神,那就天地同葬。 于是这人间逸散的所有荒息忽然凝滞成墨绿色的水滴,空气中忽然挤满扭动如虫的气流,腥重的气息无孔不入,原本就被荒芜地挤占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彻底被抽离,这世间变成一个无法呼吸的世界。 而后,荒雨开始落下。 “啊啊啊!”“快躲开!” 以捣衣木盆为中心,四周的人率先被溅落一身的荒雨,皮肤竟开始寸寸溃烂!钻心疼痛袭来,如果不是有叶家人在周围立刻封住穴脉,这雨竟很快就能蚀得一个人皮肉尽失! 如此杀光天地间所有人。 “啊啊啊!”人群哗啦一下散开。 雨滴落在君岐沟壑丛生的垂朽容颜之上,竟像是眼泪一样。 墨绿色的荒雨落下,酸蚀一切。刚刚觉醒的生民,找回的记忆,新生的灵脉……苍生本就不该幸福。 “不。” 霜淩忽然抬起手,花枝尽可能地拦住荒雨,“陈奇,你错了。” 喝纸灰,欺骗神,夺神口,炼百丹,灭苍生……步步深渊。可若从此刻倒回数千年,也有一个浣衣为生的穷苦妇人曾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从未真正理解荒岚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霜淩抬起眉眼。 她的飞升金丹之中,仍是容纳万丈的阴阳方鼎,她明白自己能做到什么了。 那一刻她忽然回头,看见始终在她身后的负剑之人。 “顾写尘,我不知道我的神启是什么,但是——” 少女足尖点起,升至半空。 ——但是她仍然是此刻世间唯一能操控荒岚的人,她来结束这缘起缘灭。 多年前,是莲花的提醒,让君岐开始了千年百转的罪孽。 也是莲种意外滚落他的车辙,才引来这般般种种。 像是命定,她在此刻,解决一切。 所以霜淩看向顾写尘。 他玄衣犹带血,清冷抱着胳膊,看她觉醒的时刻,神性让少女皓彩如日月,他心动剧烈,听见她开口问,“但你记得吗,那年在我爆丹离开之前——” 我也是第一个以荒息连接他、重创帝君的人。 “既然是我带你飞升,那就看我,保护你。” 顾写尘眼底暗火,烧得明显,他掌心抵着自己的心口——他的神启,清晰可闻。 然后霜淩闭目,骤然向后倒去。 向着无边无尽的荒雨之中坠落。 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神的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成神,但在那一刻,她知道这荒雨不能落在她的每个弟子头上,不能浇灭生民百姓刚刚升起的希望,不能腐蚀人间的稻种良田,不能毁灭刚刚找到的温养灵脉。 她知道人生而如此,爱自己的亲族,关心世代的未来,铭记存在,追逐真实。 她关心这每一切。 她关心这每个人。 她不知道这颗心代表什么,但她那一刻身后出现了无尽的莲华。 莲种,真正绽放了。 … 无尽的神光映在君岐已经被腐蚀得只剩残骨的身上。 她抬起双臂,苍穹之下所有湿重阴恶的荒息全都停了一瞬,然后,向她一人汇聚而来。 九天之下静默一瞬。 “圣女——”合欢弟子们急切地追上前。 “等等,霜仙子,你且等等!” “霜淩,小心!” 墨绿色的荒雨向霜淩凝结,从一滴雨,凝结成一片,她浩荡无尽的花枝罗织成网,清新遍野,最后抽尽世间所有阴恶之露,在她头顶化作一颗巨大的荒雨之球。 足足有方圆百里之大,尽在一个少女的双掌之上。 这一幕看起来太过惊惧,那长百里的雨滴一旦落下,瞬间就能将她溶得渣都不剩。 无数人又向她而去,像是信念潮涨。 可有人玄衣负剑,黑眸灼亮,背影挡在了生民之前。 ……神启。 从那年为了他不坠飞升,为了无数弟子回归故土,她自愿爆丹身陨。 到如今她在苍生之上,不灭生机,不忍悲苦。 她的神启之缘,其实从未变过。 半空中。 第86章 细吃糖人 不知道为什么。 霜淩总觉得自己有种被舐吻的感觉。 她站在人间温柔的春风里, 有些莫名,转头看顾写尘。 那人一袭白衣立于风中。 一手拿着清冷的剑,一手拿着一幅圣女糖人。糖人的肩头被他吃了一点,衣衫便像融化开了。 霜淩摸了摸脸, 没看出端倪, 但忽然意识到,还是顾写尘更像传说中神明的那种样子。 经年的淡定冷峻让他身上的神感更清晰, 连吃糖这么甜的事都无法消减他满身的强悍和锐意。 意思就是……成神后的顾写尘和之前的顾写尘简直没有区别。一样地强大, 高冷,冷感。 霜淩转头叹气,可她现在还没很习惯当神呢。 顾写尘透蓝的黑眸看了她一眼, 唇角似乎有微妙的笑意。 他又张口地对着糖人精细的鼻尖轻轻掠过。 霜淩抬手摸了摸鼻尖,痒痒。他们下凡的时节正是阳春三月,她只好当做自己是被柳絮吹得痒了些—— 毕竟此刻她有更发愁的事。 来到人间后, 霜淩发现人们正准备为她塑立神像。 这可比路边摊位的糖人还要详细得多。 因为圣女以信仰成神,她如今在凡尘间的信徒极广—— 随着九洲历史一点点被还原, 世家格局重新建立,圣女如何以荒息两次挽救世人的事迹也开始清晰深刻地被记载,并得到以合欢弟子为首的广泛弘扬, 圣女开始成为高香敬祈的对象。 至于另一位同时成神之人——因为他在人间的事迹实在太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这芸芸众生甚至不知如何对他的百次超神人生进行总结。只有在心里念到那个名字的时候, 升起一种本能的畏惧。 顾写尘对此感到满意,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但霜淩对给自己打造神像十分羞耻…! 她以神的目光看世界, 依然是宽和、温暖的, 要让自己立在九洲之上,受生民的目光敬仰, 实在是坐立难安,她可是连看到自己的糖人都会不好意思啊! 霜淩捂住脸,要是提前知道她还能阻止。可是作为神,她好像不能干预人间因果。 她也是第一次当神,作为新手神,她还在适应阶段。 比如成为神之后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她开始听见生民的祈祷。 霜淩是信仰的神,濯濯莲印印在所有人心底。从那一日之后人们便以她起香,敬奉神明。如果这祈祷对天地而言真的足够虔诚,她就能听到—— 霜淩的面前会落下一朵浅金色摇曳的莲花,展开就能听见人们朴素又虔诚的祈愿之声。这样回应他们,就不算干预因果。 能帮助到普通人,这让霜淩对做神仙有了些实感。 她和顾写尘在九洲穿行,神的足迹不会惊动旁人,像是一缕清风。 “你觉得呢?”霜淩揪了揪好像对甜食格外感兴趣的顾写尘,“怎么才能让大家别给我立神像?” 顾写尘薄唇从糖人上移开,垂眸看她,那一刻他唇线锋利的弧度上微微沾染着她的糖衣,竟然有种莫名的蛊意,好像亲下去会很甜—— 霜淩莫名舔了舔唇角。 她又莫名有种被亲吻的触觉,竟然开始口干舌燥,欲盖弥彰地拉住了他的手。 “你不想?”顾写尘眉梢轻轻扬起三分,问。 “不、不想啊。”霜淩的指尖戳着他掌心,刮蹭着他清晰的掌纹,低头时发顶乖软,“我觉得我还没有做什么,就这样享受苍生的香火,不是好神。” 顾写尘眼底带着深染的笑意,“那我来做,你是神认可的好神。” 霜淩抬头,眨了眨眼,哼地在他掌心划叉,“你也不是好神。” 他成神的缘起理由非常私人。 非常…… 霜淩看着他眼底始终烧灼的暗火,自己口干舌燥的感觉更强了。 不是好神,反正顾写尘不是好神……! 她转头跑进平光阁所在地。 顾写尘笑着在跟在她身后。 是的,他就不是好神。 … 关于给圣女塑立神像的选址,人们正在商议。 如今龙少主已经进为龙城主,据说老城主那一日终于想起了自己百年前到底是被谁按着无法超越,彻底看破红尘编撰新九洲史去了。 叶敛也准备继任叶家家主,颜玥也接过了王君之印,千机门仍然是过去那样——只不过对圣女的信仰和对顾写尘的模仿更加狂热。 人间还是这样的人间。 霜淩没有在曾经的小伙伴们面前露面,但她的神识可以感受到这一切,她觉得很欣喜。 “我兑泽很愿意承建,我们会用最好的材料来雕琢,所有千机变都可以优先塑像的事。”擎拆长老表示。 顾写尘抱着胳膊走到霜淩身后,让她脊背贴在他胸膛上,然后一只手臂圈住她,另一手指尖圈住她的发丝,摩挲在她瓷白温热的后颈。 好整以暇地听着他们争论。 “坤地王族也很愿意,特别是坤仑古圣兽茅风巨蟒早就是圣女的神宠,也算渊源绵长。” “那坎水也行,”龙成珏敏感地往窗外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看到,转头继续说,“我当初还是第一个发现神像箴言的人。” 平光阁都认定乾天地界肯定不行,这世上早就没有圣洲,艮山、震雷、离火洲也都不是优选。 从前缄口神像之处已经立碑著述,地底四壁的九十九座无字碑被挖了出来,这段历史需要被苍生郑重铭记,不忘来时,以启后世。 至于到底选址在哪,也是众说纷纭,毕竟这是九洲万年来第一个真正飞升成神之人,又有无尽的信仰之力,她的存在对整个凡间都有意义。 霜淩听得脑壳疼。 顾写尘倒是始终淡定,指腹落在她耳垂,不轻不重地捏。 为神立像,特别是霜淩这样的信仰之神体,倒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他态度很中立。 结果,最后。 他们决定在巽风洲叶家范围里,打造圣女的神像。 叶敛十分郑重地起身。 霜淩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身后的胸膛忽然起伏了一下,呼吸深长。 气息转烫。 平光阁做出这个决定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是叶敛曾经用医法道术复生圣女,以冰莲再生,他不仅有功,而且也最了解圣女的身体情况。 叶敛其实没有料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肩上,但他腼腆的面孔上全是认真,“我愿意用毕生精力来完成。” 一笔一划,眉眼身形,巽风叶家愿意倾力建造,带着九洲苍生对她的感谢。 顾写尘眉目冷漠。 他圈着怀中人,垂眸传音,“你不想要神像是吧。” 霜淩此时正感动怀念地看着叶敛,她想起了惶惶逃亡向新生的时刻、想起了那些年在荒水之中生长的日子,叶敛何尝不是帮过她一次“重塑”? 于是圣女犹豫了半秒,“我…” 她张开的唇瓣顿时就被攫住了,那人低头将她压在平光阁外的墙壁上,压着门内人们的交谈,开始攻城陷地掠夺她口腔中的话音和津液。 那糖人被他融在空气中,怀中人也被亲得越来越软。 霜淩后背抵靠在坚硬的墙上,以他们作为神的存在,足以感知到所有凡人的神情语态,所以这种感觉就像是当着所有人狂亲一样。 霜淩被亲到呼吸不过来,揪着他的领襟,在旺盛的掠夺中指尖蜷缩,脸发烫,喉咙间却发干。 有些人,成了神,人欲却更…强烈。 “石料材质很重要,比如当初那神像……” “这点,坤地群山依然开发,愿意全力支持。” “我们的匠人也可以支援。……” “谢谢,我们……” 霜淩整个人蜷缩在他怀中,听着伙伴们近在咫尺的声音,亲到眼尾氤氲出水汽,不自觉地将全部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 但对顾写尘而言依然如鸿毛一般,他甚至只是一手托着她。 他就压着她亲到平光阁达成一致,准备散会。 脚步声向外来,霜淩一下从迷乱的心跳中回神,揪紧他衣襟,“他……他们要……出来了……唔!” 顾写尘眼睫都不动,压着她和自己黏合在一起,唇齿交融,直到叶敛推门的手已经露出了整条胳膊,半身都越了出来,霜淩的心跳声几乎要破腔而出—— 顾写尘才抱着她旋身,月白衣摆掠过地面,转眼消失。 门后人只闻到一股清冷寒山的气息,搅散了一丝不明显的莲息。 唯有门外垂落的春枝轻轻晃动。 空无一人。 …但有神在。 霜淩把脸埋在他衣襟之间,在风中听见顾写尘冷淡的声音,“不用他们。” “我为你塑立。” 于是,当人间众人交谈着神明往事,平光阁众人准备开工,在曾经的圣女神宫之上,忽然悬立莲台,座上圣女闭目端坐,神光映亮天地日月。 合欢弟子最先发现这金光之身,在发愣之后,忽然集体流泪扑倒。 “圣女!圣女还在——” 然后九洲上下都得到了神的意志。 圣女仍在人间,温柔注视苍生。 … 霜淩开始收到了更多金莲花,都是生民虔诚的信仰祈愿。 这是她作为神的工作,她觉得这特别好,让她漫长的神生有了更多色彩。 那顾写尘成神之后都做什么呢? 霜淩回头看他。 顾写尘坐在云中阁楼上,他换了一幅更精细的糖人,以圣女为形,眉目都生动如她。 像是为了证明实力,这是顾写尘自己画的。 自己画,自己吃。 霜淩远远看着自己的弟子们点烛灯留在她的莲台之外,她心中明白顾写尘的用意,如果九洲要为她立像,那她的故土之上,弟子之间,才是最适合的选址。 第87章 渎职插花 春雨下了又下, 九洲沉浸在喜悦之中。 “今年一定是好收成!” “谷雨有雨庄稼好,这雨好啊!” “一定是神的庇佑……” 神呢? 云层之上。 在无人知晓的神之领域。 霜淩被顾写尘固定着,他彻底吻化了她。 她眼前仿佛春雾朦胧。 天才仿佛在带给她春雨这件事上也十分天才。 他在这种时刻的目光其实很冷,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冰川, 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可就是那样清冷孤高的人, 却俯首在她之间,当霜淩低头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线条和被水浸湿的唇角, 觉得这画面实在……。 神在做这件事, 那实在太过刺激。 可他学得很会,很精准。 他手臂上浮起的青筋,和月白压金的洁净袖口反差极强。云上楼阁如水浮动, 反光倒影出他那副眉眼冰冷如寒山松木,他眉弓到鼻梁的线条尤为锋利,因此他额角生的一滴汗也像冰川融水般, 可滴答触及她脚踝时,才发现温度如岩浆流熔。 那是极冷的灭欲感和极强的不可自抑交织成的冲击力。 霜淩低头看着顾写尘, 仿佛自己也化作糖人,彻底被融化,某一刻险些小声哭出来。战栗着捂住自己话音逸泄的唇角。 神息在碰撞, 她隐隐感觉到神力的差距。 而且, 当神欲蓬勃, 他竟然…还在变强。 霜淩想起从前追赶不上顾写尘修为时曾暗自腹诽, 说他以后就算飞升成了神,也是成的逼神—— 但话是这样说, 霜淩还是很清楚, 这个人作为天地人间最强、举世唯一的战斗力,最后肯定会以战成神, 才能佐证他这一生恐怖的战斗进境。 她觉得顾写尘要么是战神,要么是斗神,但是此刻才明白… 什么叫以欲成神。 神欲弥漫,明明是在外泄,可他周身萦绕的力量却越来越浩瀚……霜淩能感受到,他甚至有种类似在“进境”的状态。 神是没有境界划分的。 可是…以欲念成神,那他欲念越盛,也就越强大。 “你…你怎么成神了还……” 还开始卷神界了! 顾写尘他,他可是把九十九个自己都悟道了一遍才飞升的人啊。双升成神,可霜淩进入神域之后平和温柔,所以长风也清平,然而顾写尘进入神域之后,他的存在立刻让旷古的汪洋掀起了一波海啸。 古神都注意到了这个人,好像这个人的出现会改变“神”的格局。 现在,霜淩捂着自己殷红的唇角,不敢看他薄唇上的水痕。她有理由担忧他当神也会越来越强,然后他会把那些古老的创世神都揪出来打一遍…神又死不了,他暗火炽烈,迟早成为最强神…! 顾写尘缓缓起身,垂眸看她。 神欲惑人。 他几乎不需要开口,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烧着他的神欲。 霜淩被他抱着,很轻易就提到了怀中。 清晰感受到座下的强横感,严丝合缝地卡住。 顾写尘垂眸,径直顺着她的领口看下去。目光就是纯粹的男人。哪像什么神。 他在当年就已经看得一览无遗,但这个角度看她被半掩如云团,神的黑眸仍一点点变得灼暗。 他和好神可不同。 他会咬神的。 “唔…!” 她纤薄的颈侧被掰转,她口中和他唇齿相接。 边亲,边磨。 险些把衣料弄进去。 “!”霜淩的唇齿被完全吞吃,都发不出声音,可眼前那双黑眸仍然是清冷的。 他仿佛丝毫不沉溺,冷冰冰的像是在思考一样,可没人知道他衣摆下的手在哪里,四周的神息像海啸一样涌。 如重剑开刃。 剑身震颤。 “等、等…” 衣料很柔滑,可更可怕的是霜淩现在的身体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就好像,什么都能吃下。 头顶传来一阵轻笑。仍然清冷如碎玉。 就在几乎要连着衣服一起进的时候,霜淩的眼前忽然落下一团金光。 浅金色的莲花摇曳着落下,她受到了生民的祈愿。 霜淩怔了怔,连忙挣扎着起身。 能远隔万里真的送到神面前的愿力,一定是极虔诚也极要紧的。 身后那位神明却眉目淡淡,环着她,不轻不重地继续。 “我、我得听听他们说什么…” 霜淩声音低软,但特别强调,“我可是很有神操的——” 顾写尘垂眸。 她伸出纤细的手臂,淡粉的指尖接住了那朵含苞金莲,花朵落入圣女的掌心之后,那花萼之上的花瓣便顿时绽放,从中传出信徒的祈愿之声。 “圣女在上——” 霜淩连忙认真听,按住他。 “青天有眼,我与夫君十年无后,他们都说是我的问题可我不相信!民女求圣女降福,让我夫君雄风再展!不求一夜七次,只愿坚持足刻。” “请求圣女垂怜!” “……” 霜淩人都傻了。 身后的胸膛已经笑得震动。 能送到神明耳中,霜淩完全不怀疑祈祷者的诚心,只是这事、这事圣女也管不了啊! 霜淩,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神,感受到了神的无助。 顾写尘已经将笑声压在了她的肩头,因为笑,黑发丝缕地扫过她肌骨,带来簌簌的痒意。 ……他那个也跟着一起跳。 “我不需要向您祈愿。” 顾写尘抬手送走了她的祈愿,低头覆在她耳边。 “我可以一夜七次,”他甚至很严谨地思考了一下,“——八次。你跟得上的话。” 霜淩呆愣地看着她。 她也不怀疑从顾写尘口中说出来的数字。 毕竟这人练剑是九万次起步,让她跳操也九百遍算,一次都不会少。 “那我会死的,”霜淩憋红了脸,“那你就弑神了。” 顾写尘笑地低了头。 她这样。 让人想撞烂。 可人间的春雨一直下,她眼前又落下浅金色的莲花,不知道又是什么朴素的愿望寄给以信仰成神的圣女。 “无妨。”他眼尾染色,伸手抱住她。 顾写尘声音和动作完全是两回事,他声线平静地开口。 “你接花。” “我插花。” 霜淩心尖一颤,脸腾地红透,堕欲的神…什、什么都说得出来! 可她眼前的光芒未灭,反而越来越亮。 这次在他汹涌的神息中,霜淩忽然指着他身后,声音清软,“顾写尘,这次是你——” 他身后竟然涌动出了银白色的光芒。 同为众目睽睽之下飞升、九天之上的神明,他怎么可能完全游离。 顾写尘也意识到了什么,蹙眉停了瞬。 霜淩攒了点力气将神识铺展开,发现这竟是民间的召唤。 有生民集体请愿,呼唤这位神降临,为他们解决一个大麻烦。 虽然神并不受这种控制,但显然这比祈祷更严重。 这一刻,顾写尘清冷的游刃有余总算被打破,眼角眉梢的燥戾难纾简直如有实质。 霜淩忍不住笑,最后笑得倒在他身上。 你也有今天顾写尘。 她将圣女温柔的神识更加放远,裹在绵绵的春雨中,发现这召唤之处竟然是阴仪魔域,还看到了熟人在现场。 “别看。”顾写尘不爽。 “可是他们在求神呀。”霜淩低头看去。 龙少主——啊不,现在的龙城主在阴仪魔域维持秩序。 他已经依托崭新的九洲格局建立起更全面更先进的信息网,现在所有人的灵符玉上都有一个“首页”,在点亮之后就能看到发生在九洲之间的最新鲜、要紧之事……堪称修仙界热搜。 今天之所以有苍生请神,正是因为现在的灵符玉第一条:有卖糖人的小贩说他看到了顾写尘,神就在人间。 龙城主对此亲自锐评:一定就是他!因为我也感受到了。 没什么理由,就是一种直觉。 而眼下阴仪这事只有求顾写尘才能解决——因为他飞升成神之后,魔主空缺,本来以为能安生一段时间,谁知没过多久阴古魔宫前就降生了一个新生儿,魔阶很高,直接进入了阴古魔宫,成为了新一代魔主。 这导致整个阴仪三境都开始动乱,群魔乱舞,都想取而代之,暴动成片。 现在阴仪洲也在九洲管辖之内,可他们百废待兴无力镇压,更不愿出手再挑起仙魔两道的征战、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所以开始虔诚祈祷那位专业的神。 霜淩靠在顾写尘怀中,怔了怔。 她似乎对那新生儿有某种预兆似的直觉。 “我们得去看看…”她四肢绵软,但仍十分尽责地要起身,直接被拉住重重地跌回了他怀中。 几朵浮在空中的金莲花正好被撞开,一簇簇的金光如水弥漫,各种向天祈愿的声音传了出来,生动地阐释着成神之后的职责。 顾写尘一脸漠然,听见又是熟悉的声音。 “求神庇佑,赐我龙成珏一段良缘,龙家昌盛。我也年纪不小了,有些人都成神了我才刚当上城主,他们已经那么人生赢家了也该轮到我了吧??” 这声音伴着几句合欢弟子的祷告之词,圣女神宫出现圣女之像,他们的虔诚远胜世间,自然能渡海传到霜淩耳边。 最后甚至还有叶敛的声音,他祷告的愿望很简单,对于没能在巽风洲界为圣女立像,他很遗憾。但他望着天,并未给自己祈祷,金莲花中传出他温和的声音—— “希望神也幸福。” 霜淩眨了眨眼。 身后传来男人疏冷的声音,“我不幸福。” 顾写尘冷冷垂眸。 破开衣服就顶了进去。 第88章 神的咬钩 最后。 神还是要去解决人间的问题。 人间只是一瞬而过, 春雨仍然接续。 没人知道那一息之间发生了多少重重的凿碾和软哭,整个抽离然后又尽数继续——到最后那人竟然还未能足够满意。 三次而已,顾写尘平静地想。 她就要不行了。 总之到人间时,圣女是气鼓鼓的。 那人眼底带笑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明明是干到能把楼弄塌的人, 此时站在人间仍是一身月白压金的禁欲神感。 谁都看不出他到底有多,有多……! 霜淩都说不出口。 他们降落东海岸沿, 霜淩自己先跑去了阴仪, 顾写尘倒没拦她,白衣负手拐去街市。 于是有人在食肆边恰好对这道身影惊鸿一瞥——双升天劫成神已经过去很久,但这个人、这张脸、实在是刻在九洲人骨子里, 浮光掠影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清冷,漠然,一尘不染。 “少、少尊——” 有人惊疑出口, 但话音还未落地就被消音了。 白衣身影平静地掠过街市,清冷如月影。虽然神不需要进食, 但她消耗实在太过,应该补补。 养好方能持久。 下次,下下次, 万万次。 付了钱, 白衣便好整以暇地消失在原地, 仿佛只是眼花了一场。 但是谁还能有这种丧失人欲的冷感?? 顾写尘循着空气中的莲息去往阴仪——其实不需如此, 他受生民祈愿呼唤,冰银色的神光就在空中浮动如引线。 但他不想看。 他没有霜淩那么称职。 转瞬出现在阴古魔宫之前。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仙洲修士, 挡在暴动的魔潮之前, 身后是那个刚刚被魔宫认主悬浮在空中的新生儿,无数魔物都想趁这个机会捏死新主、入主魔宫。 顾写尘淡淡向前几步, 悄无声息。 但人群中忽然有人转头,警觉地远远看了过来。 龙成珏对着空气看了会。 顾写尘面无表情地对视。 神的领域,凡人无法窥见。 龙成珏确实什么也没看出来,但他十分敏锐地振臂高呼——“神降临了!我感受到了!你们都不要吵了!!” “那可是你们历代最强的十阶魔主,谁敢造次?” 顾写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但显然,报他名字真的好使。 仙魔两道,无论哪里,提起顾写尘都有一种举头三尺的敬畏。 顾写尘抱着胳膊,视线淡淡地掠向那新生儿。 霜淩的声音忽然悄悄从旁传来,“你看出了吗。” 她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顾写尘看她一眼,“不生气了?” 霜淩捂住耳朵不想回答。 她目光落在远处,那孩子的心口有一块模糊的胎记。 … 说实话,霜淩虽然有种直觉,但还是十分担忧。神不是万能的,不能直接戳破因果。 比如她虽然猜测这个孩子可能是君唤的转世,但仍然担心—— 他也有可能是顾莨的转世啊! 毕竟莨王他在魔域的渊源也很深。 仙洲的修士们也拿不准情况,但是龙成珏很清楚,如果能在阴仪维持一个孱弱的、友好的新魔主,对未来九洲发展都大有裨益。 霜淩捅了捅顾写尘的腰子。 快去尽你的神责。 “你、你蒙谁呢?” “我怎么没看见?!” “冲过去,那兔崽子凭什么做魔主——” 半空中似乎有云遮月,天地暗了一瞬,然后,顾写尘的身影终于淡淡降临。 这是那日之后顾写尘第一次重新出现。 这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神降。 那张漠然的脸一如当年,如今带着绝对的睥睨感,冷淡又轻易地碾压,阴古魔宫甚至传来嗡鸣的回响,水墨阴仪中的空气缓缓绞动如黑雾。 那是一种越级的威压,已经超越了修道者与修魔者的任何境界区分。 当顾写尘真身出现的一瞬间,所有肉体凡身都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人神有别。 暴动的魔潮愣了愣,然后牛啊马的哗啦一下就散开了。 魔物们:魔主真的飞升成神仙了。 修士们:百次飞升的传奇降临了。 仙魔两道:不、不愧是他—— 龙成珏木然:“……” 虽然请神是他们请的,但还是又被他装!到!了!……娘的! 诅咒他这种冰山神这辈子感受不到男人的快乐,哈哈。 龙成珏隔着空气,有气无力地和他对话,“少尊,这新魔主的事就有劳了。” 其实他也对这个新生儿隐隐有种预感。 龙成珏还向顾写尘身旁看了看,总归他们两位能做出定夺。 既然真神莅临,阴古魔宫又是人家曾经的主场,众人很快退场。 霜淩走到顾写尘身边,小心又紧张地低头看。 顾写尘已经抱着胳膊看过。 那孩子裹在两片叶子中,不哭也不闹,心口之上那模糊的胎记… 莲花形状。 霜淩的眼睫一颤。 君唤被锤炼了千百回的修为已达化神圆满之境,换成魔阶已经远远破九,因为被荒息炼化得不死不休,最后也无法在轮回转生中被洗净,在荒水尽头降生之时,竟恰好被魔宫认主了。 或许是命数这种东西终是讲究因果,前世过得太悲苦,来世真能修一个好结果。 霜淩低头看着这孩子的眼睛,甚至觉得他像是认出了她,他的手挣动几下,对她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和信任。 那蓝印终于如愿降生在荒岚之水旁,遥望着圣女神宫。这一次他真的能回到故土,并且给故土带来和平了。 恍惚间,霜淩想起乾天古林血阵中力竭倒地的背影,想起他在灵符玉上千里奔袭提醒她回,想起天裂之下她第一个找到那人而后无数次地被灼退的残躯,最后是用力全力燃烧命火点亮罪恶身形的乌黑蓝衣。…… 他那些反复断裂又再生的伤口,如今都化作新生的血肉,光洁如初,不会再痛了。 而这竟也是仙魔之间最好的收场。 霜淩心头温柔如夜月下的水波。 真好,真好。神的温柔让今夜的风格外清畅,九洲同息。 霜淩向他伸出手,阴古魔宫之中的生物弱肉强食,现在这个孩子还小,他可以先回到自己的宗门等待长大,合欢宗仍是他最好最安全的去处。 从此之后,九洲之间将会有更长久的和平。 但她刚要抱住他,那孩子就被顾写尘先一步拎起来了。 霜淩呆了呆,顾写尘垂眸问她,“抱给紫萱?” “啊,”霜淩反应了一下,“对…” 紫萱和夜宁也会看出他的身份,在合欢宗里让他重新长大。 他们两人并未现身,只是把孩子放在了圣女神宫之中,顾沉商每日都去换香炉,很快就发现了他。 顾沉商愣了愣,古板的面孔对上那孩子宁静的黑瞳,片刻后把孩子小心抱起来,然后缓缓平举双手,对着金莲的方向叩拜。 ——圣女,来过了。 霜淩不敢看她的弟子们,只要大家过得好,他们的祈愿她也会听到。霜淩拉着顾写尘一路向外走,但很快圣女神宫还是被层层围绕起来,如水朝宗,祝福声阵阵。 霜淩心口震动,她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她的神力也在增强。 她觉得今夜实在太好了,从前他们甚至想象不到。 君唤回来了,弟子们知道她来过了,她的神息温柔有力……她抬眸看向顾写尘,他抱着胳膊,黑眸也清晰。 …重要的人都在场。 霜淩拢着自己掌心的神息,偷偷地幸福了一下。 顾写尘眼底泛起坠星的笑意。 以信仰成神的圣女,才是这天地间最普世的神。 阴仪的夜色正在降临,顾写尘却伸手拉住她。 “别急着走。”他微低的声音带些缱绻,然后在风中摘取了一朵花穗。 荒水边的紫叶槐快要过季了。 那蜜意已经浅淡,落在圣女的唇角,顾写尘低头尝了一点。 依然很甜。 阴仪对他们而言都有很重要的回忆,槐花谢了也不要紧,月血树就有酒喝了。 于是重欲的神拦住她,在人间悄悄耳语。 “与我同酌。” … 这酒他们重逢时喝过。 如今再坐在绝落地山巅的树梢上,酒意终于把有些人当年的酸恨一起消融。 他用嘴喂。 圈着人,一口口渡。 霜淩很清醒,说了很多话,语气如常,但是说的语序越来越离谱。 “甜,喝甜,好,喜欢。” “酒喝我,哇,严肃,不要笑。” 霜淩捧着酒罐,趁着高兴喝了好多,起身在树梢上小幅度晃悠。 人间月色笼罩在两人发顶,顾写尘想起他们还没有真正大婚。 从前几次都仓促,不在殿中三日情蛊里成婚,还有在看过神的记忆之后在光阴尽头拜堂,但终究没没有盛大的铭记,铭记这仙魔人神…从相逢到别离。 顾写尘看着她摇曳的裙摆,自己喝了口酒,眸色看向远处的阴仪。 三年的酸恨都在这里…找到她确实不容易。 远处夜色中群魔也在过节,顾写尘不知看到了什么,又想起什么,轻笑一声,“还有美人。” 霜淩醉醺醺的,但听到了这句话,然后她忽然停住了话音。 什么美人? 霜淩耳朵尖动了动,但是她并不想开口问,显得她很小气。 可是刚刚被他喂的酒气带着清甜馥郁的香气全都蒸腾起来,流淌在她身体中,她有点迷蒙,一边在意这句话,一边又想起他欲望难纾的脸。 第89章 年少春梦 在没长开之前, 霜霜很讨厌住隔壁那个天才少年。 彼时她的脸稚气未脱,还带点软乎乎的婴儿肥,没有后来那样的少女惊艳。她的学习成绩虽然不差,但那时总体是个平凡的小女孩。 而那个人—— 他从出生就开始闪耀了。 他就像修仙小说里那种落地金丹的怪物天才, 听家长说, 顾濯在出生那天就能背出整本诗经,引发了整个医院乃至全市的震惊, 有许多记者和早教行业来看他。 三岁半的时候, 其他小朋友还处于把不住尿的阶段,他就已经能阅完全球通史并且清晰背出时间线,甚至有意图进军天体物理领域的学习, 这下全国媒体都炸啦。 大人们都说,他这不像是自己学过——他像是就没忘过! 不知道这孩子上辈子是做什么的,但估计也很有天赋。将来必定了不得, 一定会成为某种领域的大神! 开始上学之后,他们这所小学更是因为他而一跃成为重点学校, 他本人更是有关部门的重点培养对象。 他一人的名字就占据了整座小学七成的影响力。 好夸张,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学生而已啊! 霜霜一直住他隔壁,从小被家长耳提面命, 要多跟人家学习, 追赶人家的成绩。 没有哪个小朋友喜欢被拿来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 她心中曾暗暗腹诽, 课本上伤仲永的事情一定会发生,小时候是神童长大了可不一定——还有可能是变态呢。 她每次在走廊上遇见他, 目光相对时, 他盯人的目光很直接,明明也是个小孩, 但总带着冷冰冰睥睨的感觉。 天才,让人很不爽…! 他们一年要在走廊中遇见八百次,早一次晚一次,但是从不说话,像是完全陌生的青梅竹马。 一开始,霜霜的确努力地追赶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她还是一个肉乎乎的白团子,追赶他的起床时间、上学时间、看什么书上什么补习班。 于是小升初的时候如愿和他进了一个班,她的成绩名列前茅、胸前的红领巾还没摘下,而他——开始做起了高考卷子。 并且,首考七百分。 ——神经病啊?!! 是不是神经病! 他应该不仅是修仙小说里的落地金丹,他至少还是天灵根,还是天神转世,他太变态了。 霜霜回家哭天喊地人生崩塌决定再也不追赶变态的人生了。 可惜她幼时期待的伤仲永始终没有发生,她也始终没有脱离这个天才的人生圈里。很神奇地,他们的命运像是有种莫名的缘分,以至于一直远远近近。 霜霜还是在默默偷偷地追赶他,渐渐发现自己竟然也成了同学之中成绩拔尖的那个。 大概就是她考试常常能够考第一名——而那个少年已经开始帮老师出卷子。 他早已经杀死了比赛。 哈哈!真该死呀! 他经常在开挂的人生间隙将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霜霜觉得,他一定是在笑话自己和他的差距。 这时候的小女孩开始有了粉雕玉琢的团绒可爱,但仍然没有完全长开,她不是很善于和周围人交际,但对大家都很好,也有很多好朋友。 两人虽然就住隔壁,她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 直到中考的时候,霜霜才第一次和那个少年说话。 那年他常穿白色衬衫,已经是整片街区所有女孩的白月光,他的成熟程度和学术能力早就远超所有中小学生,小孩子都是慕强的。 “你的钥匙掉了。”他垂眸,声音很清冷,像是也很天才地直接越过了变声期,说话时像玉器环佩撞击,而她还是软乎乎的。 霜霜看见他掌心托着的莲花钥匙扣,不好意思地道谢接过,再抬头,才惊讶发现他原来这么高。她要后仰脖子才能对上他的眉眼。 可恶,一定是她还没长开的缘故。 她是因为着急去考试才掉了钥匙,可这时看他慢条斯理的样子,不由地问:“你今天不参加中考吗?” 少年的目光透过冰冷镜片,那银丝边框增加了那种冷冽感,明明年纪还很轻,可目光已经像是藏着波澜。 “不了,”他说话时声音很冷漠,看着她,“我还要去国家科研所。” 霜淩:“……” 哈哈,我为什么要问,啊啊啊? 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但不知道是不是考前沾了学神的缘故,她中考很顺利,她升进了他所在的高中。 那时候的顾濯已经跳级到了高三——说实话,高三都已经配不上他了,听说他已经在参加完某top高校的特招并碾压众人断层第一。 而这一年暑假,霜霜的家长终于斗胆开口,依靠着这么多年的邻里关系,鼓起勇气让天才少年帮她补习—— 他那么忙,但竟然答应了。 说实话,霜霜也有点受宠若惊。因为他现在据说已经参与到什么科研项目之中,竟然愿意带小升初的准高中生学习…… 他真的不会觉得她是弱智吗? 霜霜坐立不安地在他房间里。 盛夏时节,不太熟的少男少女,坐的位置中间隔了两个人。 他房间里简直不像有人住的样子,除了桌上冷的茶,完全没有人类生活的痕迹,干净整洁到她都不敢落脚。 但他是个很认真的人,答应了带她飞,就真的在认真教学—— “这套练习册有九万道题,你三天做完,然后再换其他。”少年目光平淡。 “开学应该可以升重点班,冲击我所在的高校。” 霜霜:“?”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在白灯炽明的房间中抬眸看他,那时的夏夜还有蝉鸣,她眼底清澈,认真地问,“三天,你是认真的吗?” “嗯。”少年垂眸,笔尖在修长指间转了几圈,“很难吗。” 霜霜抿唇成涡:“不难。” 不是人而已。 顾濯白衬衣下的身形已经抽到了一米八,比她大了一整圈,身影背光笼罩在她柔软的半身,淡淡开口。 “我两小时过完的,”他很平静的,毫无装逼意味地,甚至体贴地说,“我以为你三天够用。” 霜霜:“…………” 她的脸红成了一颗苹果。 当夜的日记本: 沙了。 迟早把你们天才豆沙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暑假,她在顾濯旁边,开始痛恨全世界。 … 但就是这个暑假之后,少女彻底长开了。 青春期的蜕变就像一场脱胎换骨。 上了高中的霜霜彻底褪去婴儿肥,像是含苞的花骨朵抽了蕊,彻底绽放了。她的脸庞白皙得像瓷片透粉,五官漂亮到寸寸得宜,眼瞳如水洗的琉璃清澈盈动,鼻尖小巧,唇珠像是凝的花露一样。 身形也长高变瘦,纤薄又柔韧,路过人群时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清荷,水雾中的莲瓣,叫人移不开目光。 而且少年也没骗她,经过一个暑假的天才打击,开学考试她直接就考了第一名。 于是她成了x中继顾濯跳级之后的第二件轰动的事。 “诶诶,就是她!” “好漂亮……学习也特别好。” “这种女孩谁配得上?救命,她是不是看我了?” 霜霜走到哪都有无数的目光,这些目光带着倾慕或者欣赏,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但这些目光都没有顾濯那么强的压迫感。 她做错题的时候被他盯上一眼就会全身发麻,然后又不服气,她又不需要像他那样做个天才,偶尔出错怎么啦? 入学后她在学校里没有遇见过顾濯,可能他又已经完成了什么超神的科研成果,又爬到人生的半山腰了吧。 可就算他不常出现,但仍然到处都是他的名字,女孩子们的告白信塞满了他的抽屉。 十六七岁的男生也正是最旺盛的年纪,霜霜同样开始被人告白。 那年他们都很被人喜欢。 霜霜刚刚婉拒了隔壁班的校草,转头拐角就撞上了结实干净的胸膛。 她捂着鼻尖抬眼,在寒冽的气息中看见顾濯的脸,恍惚间想,校草怎么会是刚才那个男生呢? 他垂眸,淡淡地看着她。 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撞上她而惊讶,倒像是本就在这里似的。 “好好学习。”半晌后,他淡漠地说。 少女听了又不服,耸着鼻尖,“这就不在你的教学范围了吧?你回来干什么呀?” 他这年已经戴上了眼镜,不是男生耍帅爱戴的那种黑框,而是很严谨清冷的银丝边框。 透过镜片,他漆黑的眸光像是无机质一样冰冷,看得人打哆嗦。 她时常觉得,天才到一定程度就和变态差不多了。 现在他很有高智商变态的气质。 有点厌世,有点不爽。 他伸手拿出了一个一次性包装,指尖撕开的动作莫名性感,然后取出了一个白色的口罩,伸手,给她戴上。滚烫指腹落在她耳廓,很规矩地移开。 少女清丽出水般的容颜被挡住了一半,她眨了眨眼,听见他说,“别感冒。” “我没感冒啊,”她的口罩动了动,仍问他,“你回来做什么?” “受邀回来,讲课。”他淡淡地说,“我已经升学了。” 霜霜乖乖点头:“哈哈。” 我这嘴。 我为什么要问? 这个回答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稀奇吗!啊! 可不知是这口罩上的卡通莲花印,还是他抬手给她戴时袖口间的清冷洁净香气,他的存在,似乎就代表了最强、最超前、最不可思议的青春期。 第90章 没有师德 霜霜的大学生活从某种禁忌的羞耻感中开始。 春梦对象成了自己学校的老师。 这位年轻老师说梦见她做了一夜。… 那种被荷尔蒙吸引的悸动千丝万缕地牵扯着禁忌的瑟缩感, 从那一晚的露骨直白之后彻底滋生,以至于走廊上碰见,她都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这世上只有他这样过分的天才,才能在明明是竹马的年龄、就拥有了高位差的身份。 他才不是老师呢!明明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同龄人。 霜霜开始躲他。 可家长偏偏十分高兴, 说以后他们可以一起上学, 拜托小顾老师多多照顾他们家霜霜。 少年淡定答好,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会的。” 他声音平静, 肩宽而腰窄,带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笃定。洁净无尘的镜片之后,黑眸透蓝。 霜霜莫名心头乱跳, 整个耳廓都红透,感觉那目光藏着很深的东西。 …啊啊! 夏夜,少女在被窝中蒙住脑袋, 眼尾和后颈沁出薄汗。 开学那天,他在走廊等她, 要帮她拿行李。 他的目光依然是平静冷淡的。 但那天这位年轻的老师穿了黑衬衫,那深雅的质地与他过于冷白的肤色对撞出了难言的克制感。银丝边框后的眸光也淡……一种矛盾又强烈的荷尔蒙。 霜霜脸通红,看着他又不知道想起什么, 一溜烟就自己扛着行李箱跑了。 可入学之后, 依然到处都是他的名字。 确实, 顾濯这样的天才放眼全球也很罕见, 出生就是神童,成长一路战绩可查, 更是全国高校目前最年轻的老师, 刚拿下了国家大型重点研发项目的立项……再加上,他那张脸。 完美到变态的一个天才。 霜霜的室友们都在讨论这位顾老师, 大家人都很好,随口问到她是不是和老师一个地方来的。 霜霜缩了缩后颈,没有说出自己和他相邻十几年的诡异青梅竹马关系。 她就老老实实选课上学,她又不是他那个专业的,也上不到他的课。 对于大学生活,她还是很珍惜的。冥冥中她总觉得来之不易,好像她之前本就要上的,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上成。… 霜霜低调老实地上学。 但她不知道,同系很多男生都在偷偷看她。在专业课公开课或是操场上路过,她都实在太突出了,像亭亭玉立的池中莲花。 很快,就有从前的高中同学鼓起勇气来约她。 是好几个人一起来邀请她,而且大家都是一个高中升上来的学霸,霜霜显然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跟在他们后边一起参加活动—— 到了教室才傻眼,这活动竟然是校友经验会,传授经验的当然是…本高中毕业生中那个最牛x的存在。 顾濯抬眼。 镜片后的眸光精准落在被好几个男生簇拥的少女身上。 霜霜从踏入教室开始就在回避他的眼神,可是他说梦到她做了一夜的模样和声音近在眼前。 四周声音打打闹闹,可他的声音和眼神都很清晰,带着微冷的重量似的。 “我们坐前边一点吧。”有男生热情地来拉她,讲台上的目光冰冷地掠了过来。 那男生莫名打了个哆嗦,霜霜连忙趁势溜到了教室后排。 既然能邀请到顾濯,他显然也的确准备了一些。他的经验分享,成果展示,目前在做的领域……很好,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因为那不是正常人类能在这个年纪达到的。 都不说那些过于前沿的成果,不说他的智力,单说他在实验室可以一天狂干二十个小时,并且连续几个月——光体力也赶不上啊!! 四周的男生们出现了小小的破防。 “靠,真不是人啊…” “这辈子能像他一样活一次吗?能不能换我活活看。” “我将起诉我自己的人生。” “。”霜霜安详了。 让全世界破防,这才合理。 后边他到底说了什么,霜霜也没听清,因为年轻的顾濯老师在这里开会,最后大批不是同高中的学生们也都涌了进来,四周挤满了惊呼声。 “他好帅,啊啊啊!” “怎么会有这么天才这么完美的人?” “好了别想了,难不成你还想师生恋?被抓到是要处分的,老师也会被开除…” 霜霜纤薄的后背不知怎么冒了汗,芒刺一般,并了并腿。 活动一结束,她立刻从后门溜了。 她对这栋楼的构造不是很熟,左拐右拐没找到电梯,最后只好走楼梯,一推门,在楼梯间看到了年轻老师的身影。 四下无人,但霜霜还是莫名开始紧张了。 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他的存在感太强,清冽的气息和重欲的黑瞳如此矛盾,像是能用眼神把人衣服扒了。 她浑身都烫了起来。 “不听我的课?” “什、什么课?” “下午。公开课。” 霜霜心中大声诽谤,天才真的会讲课吗?他只会让你跟着他一起做,并且还会疑惑你为什么还不会! “你为什么带公开课?” 她心里默默蛐蛐,他不是在专业领域很有建树吗,年纪轻轻就已经如何如何了,怎么不直接带专业生—— “因为我不只能教一种专业。”他平静地说。 硕博以上个人能获得的学位数量不受限制。在各个领域都做到什么程度也没人限制。 而他显然,没有上限。 霜霜闭上眼睛:“……” 少女眼皮很薄软,带着淡青色的血管,闻起来浮动着浅淡的莲息,像是花瓣上的脉络。 看起来很容易揉破,泛红。 他不动地看着她。 霜霜独自破防了一会,既然已经被逮到了,她终于忍不住很认真地抬头,问出她发自肺腑的问题—— “你不觉得你这个人很不科学吗?” 普天之下,哪有你这么天才的人??他好像那种全通的奇才、天赋天灵根,无论用什么方式什么武器都能终极悟道的小说人物。 “觉得。”他平静地回答。 霜霜反倒一愣。 “我从小就认为我不是自然状态。我的出现也不是偶然现象。‘我’更像一种累积复制。” “所以,我考虑过自杀。” 霜霜一下子惊呆了,唇瓣下意识动,“别…”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平静,能感觉到他的判断完全源于理智和分析,他完全没有展露出任何危险的自毁倾向、或是反社会人格。他就是单纯在思考一种更合适的自我处理方式。 甚至带着某种有利于社会发展的健康心理,只是说出来的话异常冰冷。 “换句话说,我不太像正常人。” “看到你的时候就更不像人。” 霜霜一惊。 这句话,好变态,好热烈,从一个衬衫穿得严丝合缝的禁欲者口中说出来……有什么东西像是丝线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她指尖开始变得有点烫。 楼梯间没人,光线也昏暗,年轻的老师站在青梅竹马的学生面前。 “要和我试试吗。”他银丝镜框后的黑眸很热。 霜霜惊悸地站在他面前,觉得自己也像是病了。 可当他这样语气平直、毫不狎昵,目光不带任何下流意味,甚至冷到洁净无尘地、表达自己的欲望…… 就是、单纯且直接地、描述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时—— 她竟然有种被荷尔蒙冲击到酥麻的触感。 完蛋了,她也有病了…! 因为这感觉太陌生太强烈,她后知后觉有点害怕,鞋尖往后退了退。 顾濯看着她,平静地说,“别怕,我也可以自己处理。” 少女卷翘垂落的眼睫又一颤,一瞬间不知道他是要处理自己,还是处理他的欲望。 但无论是哪个,这人都太危险了。 以他每天狂干二十多小时的工作体力,也太可怕……不对、她在想什么,这可是师生…啊啊啊。 在这个一起长大的天才身上并没有发生她童年期待的伤仲永情节,但是他好像真的长成了……一个变态。 快跑快跑! 于是她开始唯唯诺诺地在学校里躲他。 那天之后顾濯没为难她,那双清醒理智的黑眸原地思考片刻,自己转身拎着张纸去了人事处。 霜霜躲他也不是很难,因为他真的很忙,他每天二十几个小时连轴转,像是在用庞大的科研压力转移自己的非人感。 听说他也不怎么吃饭,全天候待机,体力好到逆天。 挺长一段时间之后霜霜才听见路人同学五体投地谈论起这件事,她眨了眨眼,心里却哼了声—— 辟谷啊他?他果然适合修仙。 他这种人,修仙肯定也能飞升吧!哈哈可恶。 ……可他,不会真把自己饿死吧? 霜霜破防的脚步一顿,忽然想起他的自杀言论。 顾濯那种人好像真的不在乎自己死活。 她的指尖蜷了蜷。 “小顾,您在看什么?”有人疑惑地跟着他的目光方向寻找。 团队里的老师们都对这个年轻人很敬重,人家年纪虽然小,但是本事实在大。放眼全国乃至全球在这个年纪达到这种学术水准,也属实是天赋异禀。 更要紧的是,他还非常能吃苦,无欲无求,简直是冷板凳科研圣体。 顾濯平静地收回目光,“看花。” 花会开向他吗。 最后霜霜还是带着食堂的晚饭找到了他的实验室楼外。 她本想放下就走的,可二十个小时都在的人偏偏此时不在,有其他老师看到她,霜霜忙说自己是送饭的,对方便善意地笑笑,指了指楼上。 第91章 做我的不世天才 … 那一日, 她爆丹了。 一霎流光漫天,荒息弥散,护他大道飞升,所有人从敕令之力中短暂清醒过来, 第一次触及这个世界真正的帝权。 顾写尘冷峻的目光迎着那一日飞升雷劫, 看她碎尽之后,心底魔影彻底汹涌失控。 她在意的所有人都活着。 只有她死了。 那我该如何呢。 … 起初, 顾写尘等了三年。 舟行荒水上, 渡遍世间处处,暴力探灵无数人魔鬼怪,杳无音信。 孤冷无情的剑尊消失于天地间, 清冷白衣彻底换了雾下黑袍。这时他的魔功已经很高,冷白锋锐的五官藏在黑雾之中,可仙魔两道, 何处都找不到。 在舟行绝路无去处的时候,他想杀死自己。 可一缕恰好出现的心魔告诉他, 原来那年的冥业冰莲花开并蒂生了两朵,只有他不知道。 顾写尘很平静地捏死了它,从那天开始, 他不死了, 他开始等。 他在等何时能见到她, 问问她, 为何不信我。 她信弟子,信外人, 甚至信天命, 为何不能信我? 明明他才是这世上最强的那个。 他的恨空茫一片。 这时候的顾写尘甚至还算平静,他不入飞升, 转身堕魔,暴力碾杀,这一切都堪堪压在他的理智之内。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她会醒来。 他心底的恨意,酸痛,杀心,□□……绞合在一起,最后只化作酸痛扭曲的思念。 三年人间风起云涌,仙魔对立渐重,顾莨在阴仪故地称王,他并不想理会。后来顾莨想要成为魔主,依然很弱,对顾写尘也毫无意义。 他只等一件事。 终于,荒岚之水泛滥后,紫叶槐盛开了。 当所有合欢弟子为了圣女去采蜜的那天,顾沉商在他栖息已久的绝落地中等到了托生成功的夜宁。 那夜顾写尘依然显得很平静。 莲生并蒂,一朵醒了,一朵也会醒来。他在绝落地中静静地等待,藏在黑雾之下的指尖却在战栗,不知道是狂喜还是怒火。 那年他的魔功已经破九,压着还未入十,但已超越这阴仪之中现存的所有魔物。她只要在阴仪之中出现,他一定立刻就能找到。 所以,人呢? 快来了吗。 顾写尘看到叶敛风尘仆仆地来阴仪,原来他也参与其中,也共享霜淩的秘密。 他的心又像莲沼一样泥泞,酸得灼烧。 他像一道漆黑的影子落在圣女神宫外,忍着杀光他们每个人的冰冷恨意,等着听他们说出她的位置,却听见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更多细节。 是顾沉商将她送入水中,用合欢紫蓝的护印道法守住她那朵包裹引命珠的冰莲。 是叶敛给了她转生之法,当年她在爆裂之前手中紧握着的是青叶印的止痛符。 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怎么他们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是啊。为什么。 顾写尘开始恨得厉害了。 所以,在哪里? 顾写尘的目光冰冷地穿过他们,黑眸中魔雾绞动扭曲,杀意和热欲同时旺盛。 他要第一个找到人。 要以这滔天灼热的魔欲让她畏惧,让她看清这才是真正的他。 他早就不是什么白衣无尘的九洲剑尊,他心有千重魔影,全都刻着七情六欲。 他想重重地压过她重塑的身体,烙印他的气息,他的印记,以身拓炼千百回,万万击,从此再也无法逃离。 压制的魔阶正在蠢蠢欲动,当天才魔修的欲孽彻底蓬勃,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 很多天后叶敛他们在激动地交谈。 顾写尘瞬息之间出现。 袖中她的蛇已经被他养成了一团漆黑,盘了盘蛇尾,“主人是不是要醒来了?” 顾写尘眼底仿佛挞伐的硝烟,心脏痛到兴奋。 “出…事了。” 叶敛脸色苍白,在夜宁醒来一个月后终于可以确定,另一朵冰莲彻底沉寂了。 叶家的医法道术…似乎只成功了一次。 可要知道,冥业冰莲托生之后,人是无魂无魄之物,这同时意味着只有一次机会,无法再次转生。 她没有生成。 “为什么?还有希望吗,叶少主——”连顾沉商的声音都显出了波动,可他们都知道叶敛是最能确定这件事的人。 “我…确定。”叶敛的声音比谁都悔恨自责,他也从不会说假话,更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说假话。 “她醒日无期。” 顾写尘眼底滚动的黑雾一顿,他听见什么东西又碎了一遍。 好想杀光他们每一个。 恨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那一日,九洲仰望穹顶的月影漫天,他,破了十阶。 彻底疯魔。 … 顾写尘看着远处的荒水尽头,黑眸冰冷,忽地怔忪。 这依稀已是第五年,他的理智在没有任何人能压制的魔雾之中彻底湮灭,化作足以灭世的混沌,可就在这一日,在魔宫矗立的绝落地中。 四周荒岚水雾弥漫间,他竟然看见她了—— 新生的少女终于从水中冒出来,她没有穿衣服。 头顶着莲叶,浑身湿透,未着寸缕。 她就这样光洁地出现在荒岚之水的尽头,顶着莲蓬,四肢柔嫩,脆生生的关节透着粉,眸光清亮又水灵,世间一切美好的形容词都可以加诸于她身上。 与远处的他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已经幽晦丛生,暴虐的魔影无声无息,化作贪婪的眼睛,滚烫的指腹,拢在她赤身光洁的肩头。 他很久没有说过话,甚至此刻也沉默了很久很久。 雾气化手,只能盲目地把她困住,不停地在她新生的肌骨上摩挲,像是感知不到温度,很不真实。于是他整个人沉入水中,把她拢进怀里。 肌肤大面积相贴。 “怎么醒来的?”他声音带着不自知的紧绷。 可是她不说话。 她光洁柔软的身躯徜徉在水波之中,笑得自在而水灵灵,满是对新天地的向往,眼中丝毫没有他,也就没映照出他此刻非人的样子—— 乌黑,扭曲,浓雾,狂暴,嗜血。 顾写尘喉间发紧,目光黑沉,开始问她很多话,是这五年间他心底滚过无数遍的话。 “为什么不找我,我也可以做到。” 她并不回答。 “我没飞升,你怪我吗。” “我现在这样……你能接受吗。” 她依然不语。 顾写尘的语气彻底沉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话。那你想和谁说?…” 无论顾写尘说什么,她都不看他。 他开始觉得难堪,然后恨意像血一样涌上来,又涌下去。 “不认识我了?”他危险地靠近。 “霜淩,我如今模样,你不想认识了。” “是吗?” 他的手从黑雾中穿出来,牢牢按住那圆润的肩颈,哗啦啦的声响后将新生的花苞带出了水面,深深藏进雾里,嵌进他的身躯。 他的手很放肆。 五年过去,相顾无言,他终于已经恨到极致,他这一次只想把人钉死在自己身边,身下,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只有他能知道,只有他能触摸。 她经脉宽韧,平生仅见,她能承受所有滔天的爱欲,彻夜锤炼,凶悍肆虐。 “为什么不说话。” “和我无话可说了吗?” 他在腻重的水汽中凶悍地撕开这出水的莲藕。 可她始终没有说话,始终是美好干净的样子,哪怕被他按着面色潮红起伏,用一种要把人拆解的力度逼她撞碎一点呻吟,她都始终未曾开口。 很奇异地,明明他神色冰冷又纵欲,可抱着她的身形却好似狼狈又仓皇。 好恨啊。 他于是把人重重地背了过去,不想看到那双眼睛。 浓烈的酸恨像是腐蚀雨水,沿着他的心脏脉络,他把养了五年的金丹和情蛊融回去,彻底疯狂。齿关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吃到脚踝的每一寸,啮咬出青紫殷红的斑斑痕迹,在挞伐时痛快到眉间紧皱,像是在食用自己的痛苦一样。 “疼吗?” “爽吗?” 他不停地问她。 千句万句,都显得狼狈。 最后那一声声,一下下,竟像是在问。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一点。 他重重地顶了万次,换做正常人早就烂了,可他抱着她体内金光弥漫,她似乎也在进益。 即便如此,即便已经彻骨地交融,她依然从头到尾,没有回应他任何一句。 他快疯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告诉所有人,不告诉我。 为什么爱所有人,不爱我。 他重重按着她的背释放,看见她开始消散,然后猛然惊醒。 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湿冷。 九洲剑尊,无上魔主,仙魔两道永恒的巅峰之人,竟会一边挞伐,一边哭。 怀中那从未清晰过的莲息和温度一瞬消散。 他醒了。 是梦。 顾写尘力竭地靠在水岸,眼前幻影重重。 这一年,十阶魔主在无人之地发出崩溃的笑声。 魔雾漫天而来,笼罩九洲,像是一种天灾。九洲上下同时抬头,看见了头顶的无边月影。 爱是幻觉,痛却不是。 痛和恨都这样真实,像是无法摆脱、无孔不入的雾气。 顾写尘在这一年意识到,他完了。 她不会出现了,他们在人间彻底再无关联。 … 可有人比他更加急迫。 玄武金銮覆灭之后,那少女摧毁了顾写尘的飞升。 百炼融丹只差最后一环,那一年他迎来飞升天劫本是最快的一次,仅仅用时二十五年,即便是在他自己的历程中也完全超凡脱俗——可是他却堕了魔。 但,如果是他的话,或许成魔也可以成就最后一颗飞升金丹。…… 苍穹之上,天裂缓缓破空出现,顾写尘在蒙昧地抬头看天。 他在虚空中,终于对上了一张与他相同的脸,巨大的身影间,墨绿色荒息弥漫。 顾写尘目光冰冷漆黑。 君岐静默地向他展示出了真相的冰山一角,引他自己去寻求解法。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写尘是一个怎样的人。 千百年飞升,每一种大道,每一种路数,千磨万炼,他总会有方法。 这就是…神裔。 顾写尘漠然看着虚空中那道身影,半晌后,目光终于微动。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五年之前她以荒息连接帝君重创对方,那个人,这张脸,等待他的飞升,利用她的圣体,他们都在他的敕令之下……囫囵遗忘过什么。 顾写尘冰冷地看着虚空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以的脑力,即便终日魔气丛生混沌不堪,也立刻抽丝剥茧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关联。 他和霜淩之间,在汲春丝之外,仍有关联。 于是顾写尘开始独自走过那些地方,他在东海的地底陵宫拿走了一直嗡鸣等他的尊魔之剑,乾天圣洲的飞升之墟拔走他的冰息重剑,在遥峙之约毫不在意地出现,引发九洲唾骂。 他堕魔堕得一意孤行,离经叛道,可又无人能奈何。 然后他在地底看见了酷似自己的缄口神像。 在四壁佛龛中找到了自己九十九尊无字碑。 在艮山岁禄不在峰初遇的后山找到自己的无铭断剑,他开始明白这一切。 顾写尘在神像悲悯的目光中长久静默,然后静静地立剑。 他已经明白,明白是莲种开启一切,知道这濯莲一场因果,知道莲种也自上界而来,在人间生生不息。 她像他一样,不会死的。 可她为什么还不醒来。 就算知道他们的宿命必然相交,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交点。 这一路,好像没有尽头。 顾写尘已经学不会恨了。 第七年,一道身影舟行荒水,刻舟求剑求不得。 第八年,九洲灵脉枯尽,所有人都在等救世之人。 第九年时,他不救世,也无力灭世,他自己也无法死去,无法被拯救。 他的魔影已经无边无尽,无处不在,因为她的梦境夜夜都来,他在梦中沉溺于生死情欲之中。 他纵欲到疯狂的程度。压着她无数遍,无数姿势,吞噬贪嗔痴很。 魔功因为欲重而强到逆天而行,强到超越天地人神的地步,却依旧不飞升。顾写尘已经能够洞悉这个世界的每一寸角落,痛苦而不得超度,不得往生。 直到,第十年。 地底神像之下的灵脉之河中,一颗脑袋再次湿漉漉地冒了出来。 恰恰就在数千年前莲种滚落又生出的地方。 顾写尘嘲弄而欲热地看去。 又是梦。 … 霜淩淹没在水中,白皙的脊背在颤抖。 她好冷好冷。 她这朵冰莲本该更早地绽放醒来,可她……在神的回忆中,度过了数千年,好像已经完全无法感知时间的流淌。 霜淩的冥业冰莲在荒水中流淌,可恰好,在阴仪荒水之下有一片古老的荒岚金光。藏匿她引命珠的冥业冰莲意外地落入那光芒之中,然后,她被古老的荒岚接纳了。 她于是知道了那团金光是什么…… 那是神遗留的足迹。 而恰好,恰好——她以莲种而来,以莲印成圣女,以冰莲而托生。 属性环环相生。 于是她被神的记忆识海接纳其中,于是她看到了数千年间,发生的,一切…… 她在这条如今已成灵脉的浣衣小河边,看见了一个因为误信仙术而瘫痪的跛子,目睹他如何遇见神明,如何困禁神明,夺得敕令之口,如何撞破莲种的复生,然后开始,百次剥削同一个人—— 那个,她希望他飞升,她自以为保护他大道,的人。 霜淩在冰冷的灵脉中抱紧赤裸的自己,她冷到瑟瑟发抖。 在那年玄武金銮顶、自爆奔向新生的那一霎,她看见顾写尘身后万顷天雷,她心中还在祝福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追不上他飞升的进度,所以遥遥祝他得道高升。 修行漫漫大不易,她以为能守住他白衣无尘,抹去他眼底魔印莲纹,是她最后能做的一件好事。 她以为解开汲春丝就都能自由,他们都可以新生。 可原来飞升的尽头是百炼成神,原来汲春丝的宿命才是一场生机。 霜淩紧紧咬住嘴唇,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冰凉湿漉的脊背被滚烫地拥住了,寒意退散,骨骼贴合。 “…又来?” “这次是在这里出现。” “你喜欢这里?” 霜淩听见那道冰冷浑噩的声音,声线之中压着生冷的讥讽意味,充满漠然,像是在嘲讽自己又一次的沉溺。 顾写尘漫不经心地问,却已经根本不再等她回答。 都是幻象而已。 他做过太多场梦,明知是假,却不忍醒来。 于是这干干净净的新生莲体被无边的黑雾笼罩,他的指腹再次压住她,将那双再也无法看到他的眼睛转了过去,压着脊背。 灵河中的灵气腐蚀着他汹涌的魔气,结成凝露,湿腻地覆盖在身上。他就在水下那样进去,没有任何阻碍,开始凶悍地顶到她哭。 霜淩颤抖地捂住了嘴。 他疯魔得可怕,言语也像是发疯,可他已经熟悉每寸皮肤每个落点。 于是她痛苦又欢愉,流泪又绞紧,在撞击中眼前眩晕发花,闪过无数个画面。 她在千年的光阴里看过了近百个顾写尘。 看过他汲汲苦熬的最初五百年。 看过他越来越快的每次飞升。 看过他被当做野种,也看过他意气风发,傲视九洲。 每一次如何得道,每一次如何被敕令抹去,千载声名,千载无人知。 霜淩全都刻骨铭心地看了一遍。 所以当这一刻,那仍然熟悉的气息笼罩住她,她忽然渴望这种热烈的体温。 灭世的魔主就在那昏暗的地河之中,按着他的莲花,从后抱着她,疯狂地沉沦。万剑打桩一样地狂暴,看花瓣在怀中风雨飘摇,才仿佛能有一点失而复得的感觉。 “我知道你也喜欢。” “对吗?” “这里,和这里。” 他浑噩地发疯,哪怕意识清醒地知道这是假的,但重重的指腹碾过她每一寸,仍要带她去往极乐。 霜淩在战栗中仰起了脖颈。 灵光滑落她线条优美的侧颈,新生的莲花像是茎叶完美的水生造物,美得动人心魄,柔润地能将人融化。 他贴在身后,他说着荤话,可她却仿佛看到他此刻绝望又狂热的表情。 浓烈的酸涩和恨意像是密不透风的情瘴,把人绞杀在其中,欢愉又像爆裂的烟火,密密麻麻地降落。 她忽然出声了。 她的浅吟呜咽有了声音。 顾写尘的重击骤然清空。 十年,千场梦,从没有过声音。 无数沉溺,醒时空空。 他压着她红痕遍布的脊背,看那漂亮的骨骼形状分布在纤薄温热的肌理上,优美圣洁被暴力感破坏,煽情到可怕。 “顾写尘——”她颤抖哑然地喊他。 顾写尘已经熟稔的掌心指腹忽然蜷缩。 探过每寸角落每块皮肤的手,忽然无措起来。 瞬间,竟不知道手放在哪里。 甚至不敢把重重驰骋压着的背转过来。 可水波摇曳,涟漪圈生,她自己转了过来。 清丽的,脱胎换骨,却又不改初心的,一朵莲花。 霜淩看着那双全是血丝的黑眸,心头滚烫。 顾写尘已经完全怔忪,看着她凝露的唇珠开合像要对她说什么,他却忽然开始耳鸣。 太想听见,以至于什么都没听见。 他暴躁得想要发疯。 明明刚才打得那么凶,可现在却强行压抑着狂躁的魔气,甚至开始徒劳无措地默诵清静剑经,想要让自己平静冷肃下来。 她离开时,他还是她眼中大道清坚的剑尊,此刻却已经不人不神,半疯半魔。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他……顾写尘忽然从十年浑噩中清醒过来。 可此刻怀中少女看着他,她已经什么都知道。 知道你在人间百次挣扎,知道你的天赋被无穷盘剥,知道数千年至今的一切真相与罪恶,也知道我和你为什么千丝万缕地纠缠。 “离开前……我说……” 顾写尘湿衣之下的后脊不自觉挺直,竭力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在金钟一般的耳鸣中,只分辨得出她的口型。 离开前…… 他徒劳地想冰封住她急速流失的生命,却只接到了她千丝万缕保护下来的金丹。在玄武金銮顶,她带着对九洲剑尊、对她初试的那轮清月的祝福,释然地对他说。 “顾写尘,好好修仙——” “做你的不世天才。” 留下十年折磨,无数梦境,无数发疯又碎裂的夜色。 “这次我反悔了。”她拥抱着他空了十年的怀抱。 顾写尘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些发疯的戾气,挞伐时能把人弄死的狠意,全都飘飘沉沉,在她的眼泪中化作惊絮,小心翼翼地失而复得。 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抱住他快要烧成灰烬的身躯,轻柔坚定的声音像星辰落地,他终于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我只要你。” “做我的不世天才。” 他漂泊的神魂轰然落地。 她的出现再次为九洲带来希望,荒息漫天,魔雾消散,帝权溃烂,她在千回百转的情丝中握住他冰冷的掌心,在命运的尽头。 双升成神。 … 神的幻梦醒了。 此时心境此时天,人间红妆尽洒,九洲正要庆贺两位神的婚礼。 霜淩意识回笼,却仍无法从那错位的时间线中彻底回神。 那就像是另一种可能的平行时空,如果她晚来几年,每一个环节都依然符合逻辑地走下去,可他们之间又会是天差地别的难过。 那像是真正发生过的十年一般,痛得如此热烈。 霜淩抬眼,看见顾写尘的目光也漆黑震动,圈着她的手臂不自觉越箍越紧。他这样无法无天无数年的人,竟然也在后怕。 半晌后顾写尘才缓缓垂眸,在她耳边庆幸似的低叹。 寒山日,炽月夜,莲心濯濯。幸而遗落人间的莲种终究与百次飞升的神子相互缠绕。 而今在九天之上,以神之名成婚。 霜淩悄悄擦去泪珠,低头看人间,“怎么这么热闹?” 她看到九洲各处所有的伙伴们都在准备道贺,甚至看见更高处的神域之内,到处红霞遍染,仙兽争鸣,同庆此日。 ——顾写尘钦定的大婚之日。 顾写尘牵起她的手,此时他身上罕见地着了繁复红衣,锦绣地映出他清冷的眉目。转瞬间霜淩身上也是,层层叠叠的秾丽红绸,与他辉映。 苍穹之上,双神的喜服衣摆如鸾凤掠过云彩,终有苍生见证。 “因为。”他回答。 “我要天地人神,都来祝祷。” 霜淩被霞光映亮明眸,顾盼间仍是倾世容华,她仰着头,湿漉漉的眼睛撞进他灼亮的黑眸,终于被他一如既往的猖狂逗笑。 顾写尘认真盯着她看,却用了最虔诚的姿态,以神语开口问天。 “惟愿吾妻,喜乐永生。” 霜淩一怔,心底渐渐甜成软红色。 顾写尘也笑了声,黑眸中万丈红尘写得清晰—— 双升为神,此间落定尘埃。 做我心上不灭的莲花。 做你此生不败的天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