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有香丘》 1.第1章 楔子 云州城外的山上。 一对父子默默地站在山顶,遥望着云州城中四起的火光和浓烟。 “爹,您以前就住在下面的那座城里吗?”从小在杭州城长大的小男孩早已习惯了杭州城的富饶繁华,很难想象父亲竟然曾经住在这么一个硝烟弥漫的破地方。 父亲像是猜到儿子心中的疑惑,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云州地处南北两国交接之处,曾经也是商贾云集,热闹繁华程度绝不在杭州之下。只是这些年战火纷飞,好端端的一座城就这样毁了。” “咱们这次又没有找到大伯,怎么办呢?” 父亲望着被烟雾笼罩的云州城,无奈地摇头,道:“这些年来我已经回来找了三次了。云州城被糟蹋得越来越不像样子,看来你大伯是不会再回来了。算了,以后再慢慢访寻吧。好在这些年咱们乾坤镖局在江南一带已经打响了名号。你大伯若是听说了,一定会来杭州找咱们的。” 山另一边的官道上。 南朝公主下嫁北国可汗。送亲的车队浩浩荡荡。光是运嫁妆的马车就有一百多辆,遥遥望不到尽头。 官道两边站满了围观的人。从衣着上看,有南朝人,也有北国人。只是个个都是衣衫褴褛,显然都是被战火摧毁了家园逃难出来的。 人群中站着一位少年,衣着破旧,没有任何包裹行李,只有背上背着一杆长枪。因怕引人注目,枪头用破布裹了起来。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车队缓缓行过。当和亲公主的座辇从他面前经过时,一阵风吹过,撩起座辇的窗帘。辇内光线昏暗,少年没有看清公主的容貌,却清楚地看到公主脸上的悲戚之色。座辇离去,低低的啜泣声随风飘进少年的耳朵。他伸手摸了摸背后的长枪,眉心紧蹙。 少年身旁的一位老者满怀希望地对着和亲公主的车辇感叹道:“有公主去北国和亲,我们的日子总算要好过一些了!” 少年冷眼望着和亲公主车辇扬起的尘土,眼睛里的讽意锋利如刃,“太平若为将军定,何需红颜苦边疆?”说罢,不顾身旁老者像看怪物一样看向他的眼神,转身逆着送亲的车队离去。 2.第2章 滑胎 自从入了腊月,杭州就接连下了好几场雪。整座杭州城都被皑皑白雪覆盖。 林夫人笼着手炉站在窗下,看着满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层一层地把天地包裹起来。王曼妮坐在桌前翻着账簿,眉头微蹙,“这个月府里的开销比上个月又多了不少,接连的雪天,仅炭火的消耗就比上个月多了三成,另外要赶在年前给各房里赶制了新衣裳,”一面说着一面拨了拨算盘,“光这些个开销几乎跟茶庄这个月的盈利相抵了,又要给下人们结清今年的工钱,这个月恐怕难有结余了。” 林夫人踱步到桌前,低头瞄了一眼账簿,悠悠叹息了一声,道:“都说年关难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如今老爷从任上退下来了,润辰的生意也是艰难,咱们手头上也比不得前些年那样富裕了。只是给下人结算的工钱和新年的红包万不可少了,他们忙里忙外辛苦了一年,不能亏待了他们。只好咱们自己各处节省些,好歹熬过年去,也就好了。” 曼妮眸中一动,温然道:“润寅前两天派人从苏州送了一封银子来,说是任上走不开,只能送些银子来让老爷和您好好过个年。等忙过这一阵,他就带着玉洁回来看看咱们!” 一抹笑意沁出林夫人的眼角,“润寅是个孝顺孩子,年年送来银子。他为官也不易,苏州虽是富庶之地,可他的俸禄也只是定数,林家祖训为官清廉,他要攒下这些银子,想必平日也是省吃俭用的。这些银子我们就替他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曼妮盈盈一笑,“太太说的是。要说起来,润寅和玉洁都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我记得去年他们回来,带了那么多礼物孝敬老爷和您,就连我也跟着沾光。那套竹青色团寿纹的锦袍,用的是上好的苏州宋锦,袖口衣襟上的滚边也是正宗的苏绣,那样讲究的用料和精致的做工,真真是上品!只是我看着玉洁穿的也只是普通的布衣裙。一想到孩子们穿得那样朴素,我可真是不舍得穿那样好的锦袍了。” 林夫人伸手在曼妮肩上轻轻按了按,柔声道:“你名义上虽然只是姨娘,但润寅和润辰从小都是你照顾着长大的。你从小为他们****那么多心,你在孩子们身上的心思,有时连我这个亲娘都自愧不如。若论母子的情分,这兄弟俩对你可并不比对我这个亲娘逊色。孩子们的一份孝心,你只管穿。穿坏了再去做新的。不过是一件宋锦苏绣的袍子,能值多少银子?你也太过谨慎了。” 曼妮谦逊地颔首道:“太太言重了。自我进了林府,人人都对我和善有加。老爷自不必说了,太太您也把我当成自家的姐妹。只是我福薄,自己不能养育孩子,只能把润寅润辰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儿来照顾,只当是满足我一个女人渴望当母亲的心思。”说到这里,曼妮不由地红了眼圈。 林夫人连忙安慰道:“好好的怎么又伤心了?我早就跟你说,润寅和润辰就是你的孩子!他们兄弟两个当年行冠礼的时候都说过,将来无论老爷和我还在不在,他们都会把你当做亲生母亲来孝敬,给你养老送终。你应该放宽了心,别总钻进牛角尖里让自己不痛快。” 曼妮忙抽出绢子按了按眼角,笑道:“太太说的是,我真是庸人自扰。等新年里我就把那套锦袍拿出来穿,也图他个老来俏!” 说话间有丫鬟端了燕窝进来,林夫人和曼妮各取了一碗。林夫人慢慢舀了两口,道:“我听说上个月沁园斋运往京城分号的茶叶在路上被劫了,我估摸着这笔损失应该是不小。唉,如今北方战事不断,难民南下,到处都不太平。” 曼妮也感慨道:“可不是嘛,昨天婉仪还跟我说起,她姐夫原本在湖州做知府做得好好的,突然胡人南侵杀了幽州节度使,朝廷一时无人可派,因为她姐夫曾在军中任过职,就突然就被调任去幽州了。” 林夫人放下碗,摇头道:“这朝廷的事儿,咱们也不懂,由他们男人操心去吧。我只是想,沁园斋的货物被劫这件事润辰想是怕咱们担心,都没告诉我。可咱们既然知道了,多少也该帮衬着他一点。我想着咱们每天吃的这燕窝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如把燕盏[1]换成燕条[2]吧——其实东西是一样的,不过就是卖相差了些。价钱要差好几倍。你说呢?” 曼妮一脸安分随和,道:“太太说的有理,”略顿了顿,“咱们吃什么倒是无所谓,只是婉仪和素云就别换燕条了,她们两个都怀着身子,吃得好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 林夫人有些犹豫,放下碗拿过账本又翻了翻,凝神片刻,道:“还是一并换了吧。如今外面茶庄的生意都是润辰在张罗,货物被劫,他心里也不好受。婉仪和素云是他的媳妇,理应替他分担一些。何况燕条相比燕盏,只是被压碎了些,形状不大完整而已,纯度口感功效都不逊色。居家过日子,还是要懂得节省。” 曼妮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的确能省下不少银子。婉仪那里倒是好说,只是素云……” 林夫人眉心微微一蹙,“素云这些日子有些不像话。虽说怀了孩子难免娇贵些,可她却因此恃宠而骄,吃穿用度样样要求最好的,我听说前几天她把饭碗换成羊脂白玉的了?” 曼妮脸上有些尴尬,林夫人问了,她又不能不答,只好如实回道:“素云最近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说是看着青瓷的碗碟就觉得恶心。我从来不曾生养过,这害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也弄不清。听说大多是看了油腻的东西会反胃,要说看着青瓷会觉得恶心——我想也不管她是真是假,万事只看在她肚子里是林家的骨肉的份上,由着她吧。” 林夫人清冷一笑,哼了一声:“婉仪也怀了孩子,说起来那才是林家的嫡出长子,也没见婉仪像她这样矫情。她原本只是个侍妾,因为有了身孕才升她做了偏房。她这样骄横妄为,失了分寸了!” 丫鬟葵儿炖好了燕窝端给杭素云,素云接过碗来,用勺子上下翻了翻,抬手把燕窝连碗摔在葵儿脸上。燕窝虽然已经不是滚烫的,但仍十分热,葵儿脸上瞬间被烫得通红,额角也被碗砸破了,鲜血混着燕窝的汤汁顺着脸颊流下来,甚是可怖。葵儿被砸的跌倒在地上,顾不得自己的伤,更顾不得脸上的汤水,只匍匐在地浑身战栗着哭喊:“姨奶奶饶命!” 杭素云厉声骂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蹄子,这样的燕条也敢拿来给我吃!还有,我早就换了羊脂白玉的碗,你偏拿了这白瓷碗来糊弄我!可是要作死吗?” 葵儿又疼又怕,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会不住地磕头,一遍一遍喊着饶命。 林润辰本坐在外间屋里对账,听见里屋好大的动静,忙放下账簿进来,只见屋里一片狼藉,一地的碎瓷片,燕窝撒得到处都是。葵儿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杭素云气得满脸通红。 林润辰蹙了蹙眉头,淡淡一嗤,道:“自己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不知道敛敛脾气?奴才不好,打一顿赶出去就是了,何苦把自己气成这样?” 杭素云略略平静了一些,但仍然怒气冲冲,“这蹄子竟敢把燕盏偷换成了燕条给我吃,还把羊脂玉碗偷换成了白瓷碗,当我眼睛瞎了认不出了吗?” 林润辰看了看地上四处洒落的燕窝,沉声问葵儿:“你也不是第一天在这府里当差了!怎么就这么眼皮子浅手脚不干净?” 葵儿一颗头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哭喊道:“二爷饶命!二爷饶命!奴婢万万不敢偷换了姨奶奶的燕窝啊!奴婢去厨房端来时就是这样的!不是奴婢偷换的!” 林润辰神色略缓和了些,又问:“你也算是这府里的老人了,燕盏还是燕条,玉碗还是瓷碗,难道你也认不出来了吗?既然厨房里准备错了,你也该早些指出来,重新准备好了再端来!怎么这样大意,惹姨奶奶生气?” 葵儿哭得头发都散了,哀告道:“奴婢问了厨房的吴妈,吴妈说如今府里只有燕条了,玉碗也被太太收起来了。” 林润辰怔了一下,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葵儿抽泣着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素云捶着桌子嚷道:“还能是什么缘故?不过是因为我是侧室,我的孩子是庶出的,我们母子身份低贱,没资格用玉碗吃燕盏罢了!” 正说着,只听着门外柔柔的一个声音传进来:“妹妹这话可说错了,什么嫡出庶出,都是林家的子孙,都是润辰的骨肉,手心手背,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妹妹切勿妄自菲薄。” 润辰扭头一看,只见谢婉仪高高地挺着肚子,扶着丫鬟的手从门帘后走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前去,接过婉仪的手扶着,埋怨道:“你们两个真是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这下雪的天,你挺着个大肚子过来做什么?万一路上滑倒了可怎么办?” 素云听到婉仪的声音,眉头已经紧皱了起来,眼见婉仪笑眯眯地走进来了,也不起身相迎,仍然坐在榻上,似笑非笑,“姐姐身上也不方便,怎么有空到妹妹屋里来了?若是摔着磕着,妹妹我可是担待不起啊!” 婉仪眼波柔柔地一转,笑盈盈地走到榻边,慢慢地扶着炕桌坐下,对跪着的葵儿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别在这儿跪着了,下去梳洗一下吧。”声音柔和得仿佛阳春三月的阳光:“隔着院子就听到妹妹发了好大的脾气。我想着妹妹的身孕还不到三个月,这怀孕头三个月正是需要好好养护的时候,万万不能这样发怒。” 素云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姐姐真是菩萨心肠,体恤奴才都体恤到我屋里来了。” 婉仪脸上有些尴尬,抬头看了润辰一眼。润辰会意,向跪也不是起也不是的葵儿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有事儿再叫你。”葵儿这才如同得了特赦一般,站起来一溜烟地出去了。 婉仪的脸色恢复了先前的柔和,对杭素云温婉一笑:“奴才不好,慢慢教,实在教不好了最多禀明娘和曼姨换一个。跟奴才置气伤了自己的身子就不值得了。更何况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素云柳眉一挑:“姐姐吃的好燕窝,自然是心平气顺,大事化小。妹妹我命贱,吃不得好东西,自然是心浮气躁,芝麻大的小事也看得比天大了。” 婉仪并不以为怒,脸上依然带着暖暖的笑意,道:“我道是为了什么事让妹妹发了这么大的火,原来是为这个。妹妹多心了,你我姐妹是一样的。如今我也换了燕条呢。”顿了一顿,“莫说是你我,如今连太太和曼姨的燕窝也都换了燕条。” 素云有些不信,“姐姐只管糊弄我。这林府里从来都是吃的白燕盏,我怎么不知道一夜之间都换了燕条了。” 婉仪看了看润辰,柔声道:“妹妹难道没有听说,上个月沁园斋运去京城分号的货物在路上被歹人劫了,铺子损失不小。而且眼下到了年底,各处的支出都很多。润辰的生意不容易,咱们节省些,也算是替他分担一些。妹妹是个明理的人,我想你方才发脾气,也是因为恼那奴才没有事先说明,绝不会是因为不愿意节省,是吗?” 润辰听了婉仪的话,心中的疑惑才霍地解开,满怀的感激,“原来是你们体恤我。其实虽然这次被劫损失不小,可也不至于因此就吃不起燕盏了。回头我去找娘说,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眼下虽然手头有些紧,可等过了年,再过些日子雨前茶一下来,就又有大宗的进项了。而且我听说离这儿不远的六和塔下有一家乾坤镖局,在杭州经营了三四年了,镖费虽然比别家镖局略高些,但非常可靠。我已经命掌柜的去和他们谈了,以后沁园斋的货都交给他们押运,就再万无一失了。” 婉仪莞尔道:“一两碗燕条虽然省不下多少钱,可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处处节省些,日子久了就能省出很多钱。况且燕条和燕盏相比,只是卖相差了些,滋阴补虚,安胎补胎的功效还是一样的。” 素云撇了撇嘴,鼻子里暗暗哼了一声:“既然连姐姐这个正房二奶奶都吃不上燕盏了,我还敢多要求什么?如今燕盏吃不得了,想来玉碗就更不用想了。唉,可惜我没有个财大气粗的娘家。寄人篱下,自然是人微言轻。” 婉仪还想再劝,素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慵然道:“姐姐月份大了,挺着肚子辛苦。正巧我也乏了,就不多留姐姐在这儿多聊了。” 素云的话甚是刺耳,润辰脸上一沉就要发作,婉仪温和地扫了润辰一眼,微微颔首,“头三个月正是慵懒多睡的时候,妹妹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说着就着丫鬟的手站起身来。润辰狠狠地瞪了素云一眼,站起来扶着婉仪的手臂,道:“外面路滑,我送你回去。” 润辰送了婉仪回来,就见两个丫鬟趴在地上收拾残局,杭素云盘腿坐着榻上生闷气。润辰自顾自地拿了账本在手上,一面翻看一面说道:“你看,这并不是针对你,全家都在节省过年,你就不要生气了。” 素云冷笑道:“她早就吃了九个多月的燕盏,这会儿快要临盆了,即便换了燕条也吃不了几天了,跑到我这里来装什么贤惠?我教训我的奴才,又要她来做什么好人?她既然身手矫健下着雪也能自己走到我屋里来,你又献什么殷勤非要送她回去?” 润辰叹了一口气,放下账本,看向杭素云道:“婉仪哪句话说得不对?反而是你,句句夹枪带棒。你别忘了,你只是侧室,婉仪进来,你碍着有孕没有起身迎接也就罢了,居然还下逐客令?亏着婉仪脾气好,不和你计较。” 素云一嗤,道:“刚才还说让我不要分嫡庶,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一转眼又让我不要忘了自己侧室的身份。可见啊,所谓贤良淑德之人,说出话来也是口不对心,虚情假意的。” 润辰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素云多纠缠,摇了摇头,重又拾起账本,边看边说道:“你心思太重了。前些天陈大夫来给你把脉,就说你胎像不稳要好好静养。你总是这样吵吵闹闹,拈酸吃醋,对你安胎真的没什么好处。其实婉仪说得不错,燕盏也好燕条也好,不过就是一个完整些一个零碎些,东西是一样的,功效也是一样的。再说吃到肚子里还不都一样了?何必那么计较?” 素云不依不饶:“你也知道我胎像不稳,我就吃些好的又怎么了?我就不信,这么大个林府,突然就这么寒酸了,连吃口燕窝也要精打细算,好小家子气!” 润辰被素云闹得有些头疼,捏了捏眉心,叹道:“你若真的非要吃燕盏,明天我去找娘说,单给你恢复了燕盏,行了吧?” 素云这才作罢,嘴角好不容易爬上了一丝笑容:“我告诉你,钱是赚出来的,可不是省出来的!再说了,这也不是我吃的,是你儿子吃!你可别舍不得!” 润辰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见素云神色要变,忙又改口道:“罢罢罢,我不说了,明天就给你和儿子换燕盏!只是你怎么知道你这一胎定是儿子?” 素云神秘地一笑,低声道:“前些天我去庙里找老禅师替我卜了一卦,禅师说我必定一索得男。倒是你那位正房二奶奶,肚子又圆又大,恐怕是个女儿!” 润辰冷笑一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素云啐了一口,道:“人人都盼着生儿子,就你,整天想着要女儿!让你那正房奶奶给你生一堆女儿,将来光是嫁妆就赔掉你一半的家产!” 润辰厌恶地看了素云一眼,道:“若是生个不争气的儿子,再多的家产也不够他挥霍的。我偏就是喜欢女儿,贴心。” 这天夜里刚过了二更天,杭素云就被一阵腹痛惊醒,在床上辗转反侧,呻吟不止。林润辰迷迷糊糊地起身点了灯,只见杭素云脸色惨白,额上的冷汗把碎发牢牢地粘在脸上,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双手捂在小腹上,全身瑟瑟发抖。林润辰伸手一摸,黏黏地沾了一手,举灯照时,杭素云的身下早已殷虹一片。林润辰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吓醒了,大声喊来丫鬟速去请陈大夫。 陈大夫赶来时早已惊动了阖府的人,林夫人和王曼妮坐在床前,婉仪也闻讯赶来,陪坐在一边。林夫人和曼妮记挂着婉仪也是有孕的人,叫她回去等消息,婉仪只是放心不下,一定要在一旁陪着。林夫人和曼妮也顾不得那么多,只好由着她。 陈大夫进屋,见黑压压地围了许多人,请众人去外间等候,仅留了润辰和曼妮守在床边。只见杭素云疼得在床上打滚,脸色白得和窗外的雪一样,眉眼由于疼痛纠结在一起。大夫看了看出血的状况,又把了把脉,拿出金针急急地下了针,十几根金针下去,杭素云才略略疼得好些,安静了下来沉沉睡去。大夫转身去案前开了药方,交在润辰手里,默默地摇了摇头。 润辰跟着陈大夫出了内室,众人见大夫出来了,都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林夫人见大夫神色沉重,心中便知不好,焦急地问道:“陈大夫,怎么样了?还保得住吗?” 陈大夫叹了一口气,道:“林夫人您别伤心,姨奶奶还年轻,好好调养身子,往后机会还多得很。” 林夫人虽已猜到这样的结果,但听大夫亲口说出来,仍如被重锤击中胸口,身子一晃,好在有婉仪扶着,才不至跌倒。林夫人定了定神,垂泪问道:“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说滑胎就滑胎了呢?” 陈大夫道:“在下前几日来给姨奶奶请脉,就说过姨奶奶的胎像不稳,需要好好静养。看刚才的情景,恐怕姨奶奶是因为情绪不定,牵动胎动不安才导致滑胎。敢问夫人,姨奶奶这两日是不是因为什么事情发了脾气或是和人争执?” “发脾气?”林夫人顿生疑窦,“好好地在屋里养胎,会和什么人争执?”抬眼看着润辰,问道:“莫不是你惹素云生气了?” 林润辰刚把大夫开的药方交给丫鬟去抓药,听到林夫人问,忙转过头来连呼冤枉:“素云怀着身孕,我已是处处让着她,怎么敢平白去惹她生气?”想了一想,迟疑道:“要说发脾气……今天傍晚她倒是对着葵儿发了一通火。” 林夫人眉头紧锁,厉声叫来葵儿。葵儿早就吓得脸都白了,跪在一边,额角的血痕清晰可见。林夫人怒视葵儿,道:“我几次三番地叮嘱你们,你们主子的胎不稳,要好生伺候着。你偏去惹她生气!如今闹成这样,自己先出去找管事的嬷嬷领一顿板子吧!” 婉仪见林夫人发火,忙扶着丫鬟的手走上来,拉住林夫人婉言劝道:“娘请息怒!今天素云发脾气的时候正巧我也在,这事儿其实怪不得葵儿。” 林夫人看见婉仪高高地挺着大肚子在屋里艰难地走来走去,心生怜惜,哎呦了一声,道:“一个已经保不住了,叫你去歇着你又不去,非要留在这里!既然留下,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坐着才是,偏偏还挺着个肚子到处乱走,可真是让****碎了心。” 婉仪顺从地让丫鬟扶着自己坐下,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我也是马上要做娘的人,素云骤然没了孩子,我也是感同身受,这绝不是一个‘可惜’就能一笔带过的。只是今天的事,的确不能全怪葵儿。真要说起来,我也是有责任的。” 林夫人宠溺地望着婉仪:“婉仪啊,我从来都是十分看重你,我知道你是个稳重懂事的好孩子。从来都是素云挑衅你,你却从不和她计较。你和素云各是什么脾气性情,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你会去惹她动怒。” 婉仪坐在椅子上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子,“娘谬赞了。素云不过心性率直,想到什么说什么,谈不上什么她挑衅我,更谈不上我跟她计较。今天她发脾气是因为发现平日吃惯了的燕盏被换成了燕条,以为是下人手脚不干净偷换了。我在屋里听到这边吵吵闹闹的,赶来一瞧才知道是这个缘故。好在素云明事理,知道省下银子是为了分担茶园受灾的损失,立刻就不生气了。唉,其实下午曼姨告诉我说往后要换燕条时,我就该过来早早地跟素云说明白,偏偏吃了午饭有些犯懒,就给耽搁了。葵儿只不过从厨房端来燕窝伺候,许多缘故她并不清楚,难怪素云误会。娘如果要怪罪她,她也实在是委屈。说到底还是怪我事先没有考虑周全,娘该罚我才是。” 林夫人脸上一沉,道:“这与你不相干。你也不用替素云说好话。就为这件事跟自己的身子和孩子过不去,素云也太不懂事了。”转而又埋怨林润辰,“也是你平日太骄纵她了。” 林润辰只得点头诺诺称是。突然从里屋传来素云的哭喊声:“儿子啊!我的儿子啊!”一直守在里屋的曼妮带着哭腔劝道:“素云,别难过!你还年轻,总还会有孩子的!” 素云捶着床铺嚷道:“你们害我!你们还我的儿子!” 曼妮拉着素云的手,哽咽着劝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疼。可是再难过也不能说胡话呀!天地良心,家里上上下下可从来没有人害过你啊!” 素云厌恶地甩开曼妮的手:“你们都知道我胎像不稳,还用下等的燕窝打发我!你们就是诚心害我!” 曼妮闻言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听到身后一声冷冷的呵斥:“这屋里不仅仅是你难过!润辰也是刚失去了孩子,我和你曼姨失去了孙儿,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为了一碗燕窝闹得小产,恐怕开天辟地以来你还是第一个!要说害人,也是你自己害了自己,是你害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若是再闹下去,伤了自己根本,只怕将来你也很难再有孩子了!” 林夫人的声音并不高,但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杭素云怔怔地安静了下来,眼中虽然仍然含着不服,但终于也不再吵闹了。林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婉仪一眼,“你不是说她知道换燕条是为了分担茶园的损失就不生气了吗?”婉仪的脸上有些尴尬,只得低了头不再做声。林夫人吩咐葵儿:“把药端上来给你主子吃,吃了药好好休息。”说罢便领着众人出去了。 润辰和婉仪送林夫人和曼妮到门口,林夫人见婉仪仍然跟着,拉着婉仪的手,深叹了一口气,“素云若有你一半的懂事,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婉仪的眼睛红红的,安慰林夫人道:“娘,您也别太难过了,素云年纪还小,难免任性一些。刚才她也是为了孩子难受,说了什么也是有口无心,您别往心里去。” 林夫人苦笑道:“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折腾了一夜,天都快亮了,你赶紧回去休息。素云的孩子没了,你可千万要保重。我们都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惊吓!”又嘱咐润辰道:“婉仪再过些日子就要临盆了,你多陪陪她,绝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素云那里,该让她好好冷静冷静了。唉,这事闹的,叫我一会儿怎么向你爹交代!” [1]燕盏:窝形或者船形的燕窝。 [2]燕条:燕盏在挑毛、包装或运输的过程中被压碎,无法形成盏型,那些粗条块燕窝就为燕条。 3.第3章 絮屏 第二回絮屏 林润辰陪着婉仪回到屋里,见婉仪有些困倦,便扶着她在床上躺下,一面替她掖好被角,一面埋怨道:“你如今月份大了,就该好好在屋里歇着,总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到处乱走。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办?” 婉仪好脾气地笑笑:“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大夫一直说我的胎很好,快临盆了本就应该多走动走动有利于日后生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碍事的。”又推了推润辰,道:“素云刚刚小产,正是需要人关怀的时候。我这儿没事儿了,你去多陪陪她吧。” 润辰苦笑道:“你总是替别人想,什么时候也为自己想一想吧。素云是恨不得我时刻都陪在她身旁,你倒好,我好不容易抽身出来陪你,你反要把我往外推。” 婉仪的目光在润辰脸上轻轻一转,颔首道:“都是自己的姐妹。推己及人,如果换了是我骤失孩儿,那一定会难过得连死的心都有。现在也一定盼望着自己的夫君能陪在身边的。” 润辰摇了摇头,道:“虽说娶妻娶德,可我不喜欢你总是这样一味的求贤忍让。之前几次我想宿在你房里,你总是说素云更需要照顾,不肯留我。此刻我只问你,你就真的心甘愿我天天都陪在素云那里吗?自从素云怀孕了,我就天天宿在那边屋里,你的心里就当真一点也不怨吗?我只想听你一句真话,你果真不喜欢我陪着你吗?” 婉仪望着润辰,愣了片刻,痴痴怔怔地落下泪来:“其实月份大了,肚子也越来越大,晚上睡觉想要翻身也是困难。偶尔也会想,如果你能在身边,替我推一把翻个身也好……” 润辰听了心内震动,伸手紧紧搂住婉仪,动容道:“是我忽略你了。这些日子素云整天嚷嚷着身上不爽快,定要我时刻陪着。偏偏你从来不会争风吃醋,反而常叫我去陪着素云,时间长了,我竟忘了你也是需要我常常陪伴的,反而以为是你不在乎我。唉,我也是第一次要当父亲,真的想不到你原来每天晚上连翻身都会困难。从今日起,我一定多抽时间陪你,绝不会再忽略你了。 婉仪眼中泪光闪烁,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倚在润辰怀中,拉过润辰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略有些担忧:“我的肚子又圆又大,这一胎恐怕是个女孩儿,你还会喜欢吗?” 润辰轻轻抚摸着婉仪的肚子,柔声道:“人人都想有个儿子,不过就是将来可以继承家业罢了。可平心而论,我还是更喜欢女孩儿——女孩儿乖巧懂事。你的女儿一定也会像你一样美丽温柔,我怎么会不喜欢?再说了,有你,有素云,我们都还年轻,总是能生得出儿子来的——即使真的注定我没有儿子,那又怎么样?我好好地把赚来的家业分一分,给女儿们做嫁妆,让她们个个都过得好,不是也挺好的?” 婉仪忙掩了润辰的嘴,嗔道:“胡说什么,什么叫注定你没有儿子?我一定会让你儿女双全的。” 林润辰不在乎地笑道:“儿女双全当然是好,但是再好,也不如能和你厮守一生的好。” 婉仪心中甜蜜,面上却嗤笑一声:“这会儿又说这么肉麻的话哄我,平日里恐怕都在那边屋里说惯了吧?” 林润辰正色道:“我从来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你知道的,若不是那日醉酒误事,你又一意坚持,我是不会娶她的。” 婉仪的脸上掠过一层薄薄的凉雾,但很快又被她温柔的笑容驱散开了:“过去的事别提了。既然已经娶进门了,就好好地待她,毕竟你也是她终身倚靠的人。” 正说着,外面有丫鬟请示道:“二爷,姨奶奶说身上难受,请您过去一下呢!” 润辰皱了皱眉毛,扬声说道:“告诉她,我已经在这里歇下了。她身上难受,让她吃了药赶紧休息。明天白天我得空了自会去看她。” 婉仪刚想要劝,可目光一触及润辰坚定的眼光,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在润辰的帮助下翻了个身,幸福地睡着了。 转眼到了除夕,林府位于城外的虎跑,远离尘嚣,平日里甚是安静。这些天因是过年,里里外外都好好地装饰了一番。大红的灯笼,倒贴的福字,新换的楹联,精巧的窗——到处都透着喜庆。 素云因为小产留在屋里坐小月,不能出来吃年夜饭。婉仪身子太重,坐不了多久便觉得体力不支。林永道本就是个宽厚的人,加上即将要当爷爷了,心情更好,因此也不计较婉仪要提前离席,笑盈盈地说道:“外面雪大路滑,你的膝盖有旧疾,在雪地里走小心不要冻着了,疼起来不是玩儿的。还是让润辰陪你回去。” 婉仪推辞道:“今年大哥大嫂不能回来,素云又在坐小月,这饭桌上原本就不够热闹,我中途退席已是不好了,就让润辰留着好好陪爹娘曼姨吃顿年夜饭吧。我让丫鬟扶着回去,不碍事的。” 林永道慈爱地笑着,笑意仿佛阳春三月的煦日,暖洋洋地像能化开屋外的积雪,“年夜饭年年都能吃,还是孩子更重要些。润辰啊,你只管陪你媳妇早些回去歇息,不用急着回来陪我们。”又叮嘱王曼妮道:“叫人把这桌上的饭菜挑好的装起来给他们送到屋里去。润寅从苏州捎来的蜜饯也多包一些送过去,你们小两口吃吃聊聊的好守岁。” 润辰和婉仪笑着谢过,披了斗篷出去。外面虽然雪大,倒没什么风。雪一团一团好像絮一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府里空地上有年轻的丫鬟小厮们聚在一起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夹杂着嘻嘻哈哈的笑声,一片瑞雪兆丰年的太平景象。两个人牵着手走在积雪上,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婉仪伸手去接飘落的雪,任由雪在手掌上一点一点地融化,最后化作掌心一粒晶莹剔透的珍珠。她的眉梢眼角集聚了满满的温柔,声音柔和得像是一池春水:“润辰你看,这雪飘落的样子,像不像春天漫天飘舞的柳絮?那样轻柔。我还记得去年春天你带我去游湖,湖面上到处飘着软绵绵的柳絮,置身其中,好像是在梦里一样。文人们总把雪和柳絮相提并论,我总想着,如果我这一胎真的是个女孩儿,将来一定会像这雪一样纯净,像柳絮一样温柔。” 润辰握着婉仪的手,柔声道:“一定会的。算算日子,年里就该降生了。但愿这个孩子能一生平安,就好像今夜这般的宁静祥和。等孩子出生了,来年春天,我带你们母女二人再去游湖看柳絮。” 婉仪的脸颊轻靠在润辰胸前,遥望着空地上绚烂的烟火,满足地笑着,“好!等到明年过年,我们就可以带着孩儿在院里放鞭炮了。” 这天夜里,婉仪就开始觉得阵痛,派人去请产婆,不料附近的几个产婆都去乡下过年,处处都扑了空。眼看婉仪的肚子一阵痛过一阵,从开始咬咬牙就能忍住,渐渐地开始疼得在床上打滚。林府上下心急如焚,林润辰便亲自赶着马车去杭州城里找产婆。 待产婆赶到时,婉仪早已痛得九死一生。林夫人亲自守在床前,曼妮跪在佛堂祷告。平日给婉仪安胎的陈大夫也闻讯赶到了。众人见到了大夫和产婆,都松了一口气。不料大夫进屋看了看婉仪的脸色,又命产婆摸了摸肚子,便摇了摇头,把守在一旁的林夫人请出内室,道:“情况看来不好,少夫人的胎位不正。府里可有上好的野山参?快快拿来先替少夫人吊住精神,我再替少夫人行针,试试看能不能把胎位顺过来。” 林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哀求道:“还望尽力相救。前几日我们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陈大夫看了看林夫人和林润辰,犹豫再三,终于问道:“那么在下问句不该问却不得不问的话,若当真大小只能保一个,夫人和二少爷的意思……可是要保小的?” 林夫人有一瞬间的犹豫,润辰却想也不想地答道:“保大人。”林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哀悯,随即定了定神,死死地盯着大夫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大小都要保全!” 陈大夫点了点头,郑重道:“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说罢接过丫鬟递来的野山参,切了片带进里屋。命婉仪含在舌下。又取出金针在几个要穴上急急扎下。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产婆失声叫道:“哎呀!孩子的脚先出来了!” 林夫人在外间听到产婆的叫声,忍不住老泪纵横,捶胸哀恸道:“我们林家这是造了什么孽?素云的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就掉了,婉仪的胎一向都好,怎么眼看临盆了偏又是个逆生的?” 林润辰心底一凉,强忍住眼中泪意,隔着门帘向内室里喊道:“大夫,能保得住母子二人是最好不过,可万一难以一同保全,求你千万保住我的夫人。林润辰感激不尽!” 婉仪早已痛得精神恍惚,林润辰的话悠悠地飘进耳朵,不由得让她精神一振。她勉力抬手拉住了陈大夫的袖口,牢牢地盯着陈大夫,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地说道:“陈大夫,我知道我这一胎凶险,我也知道我夫君要你保住我,但我却要求你,千万要保住我的孩子!林家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绝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陈大夫极为动容,又拿了一片山参放在婉仪舌下,安慰道:“少夫人不用担心,我会尽力保证你们母子平安。”说罢取了一根金针,交给产婆,急道:“以针锥刺小儿足底,入一二分即可。[1]”产婆依言施针,过了一会儿,产婆的声音便轻快了许多:“孩子的头总算转下来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内室里终于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婴儿的哭声,全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林夫人双手合十不停地念佛,林润辰眼中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一会儿丫鬟把孩子抱了出来,脸上绽放着笑容,声音也好似浸满了欢乐,“恭喜太太!恭喜二爷!是位千金!” 林夫人和林润辰疾步上前,看着襁褓里红红软软的孩子,喜极而泣。林夫人忙不迭地从丫鬟手里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不停,又派人去给林永道和王曼妮报喜。林润辰拭了拭眼角的泪意,问道:“二奶奶还好吗?” 丫鬟答道:“二奶奶受了很多苦,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二爷快进去看看吧!” 林润辰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内室。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陈大夫坐在案边开方子,产婆收拾着床上浸血的被褥。婉仪无力地躺在床上,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生气,连嘴唇也是苍白而透明的,唯有下唇上一排密密的牙印,青紫得有些恐怖。头发早被汗水****了,一缕一缕凌乱地黏在额上。不过一夜功夫,原本盈润的脸颊便已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窝在被褥里,仿佛缩小了一大圈,不盈一握。 润辰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轻轻替婉仪撩开黏在脸上的乱发,柔声道:“婉儿,你辛苦了。” 许久,婉仪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润辰坐在身边,努力牵动嘴角微笑了一下。润辰从被子里拿出婉仪的手,捧在手里,欣然说道:“婉儿,是个女儿。我刚看见了,眉眼很像你,将来一定和你一样,是个聪慧美丽的女孩子。” 婉仪含笑阖了眼皮,头向旁边一歪,昏了过去。林润辰心惊,急忙唤陈大夫。陈大夫赶上来翻看了眼仁,又搭了搭脉搏,眉头紧锁,示意产婆查看。产婆掀起被角一看,惊呼不好:“血……血崩了!” 林润辰脑袋里轰地一声,仿佛整个世界骤然崩塌,唯有紧紧握住婉仪的手,趴在枕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婉仪的名字。闻声进来的林夫人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只紧紧地搂着襁褓中的婴孩,颤声哀求道:“陈大夫,求你救她!” 陈大夫脸色阴沉难看,取了几枚金针在手,却迟迟不肯扎下去。林夫人急道:“陈大夫,快下针啊!”陈大夫犹豫再三,才下了几针,深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尽力了,这几针只能让她清醒过来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好好和她说说话吧。” 几针下去,婉仪悠悠地醒过来,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脸上竟微微地透出一点红润了。林润辰心中了然这便是回光返照,为了不让婉仪害怕,努力地忍着心中哀恸,但也终究控制不了泪水点点落在被子上,一圈一圈地化开。 婉仪的目光在屋里四处寻找着,最终落在林夫人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努力地伸出了手。林夫人会意,忙把孩子抱到跟前,啜泣道:“婉仪,这是你的女儿。你抱抱她!” 婉仪挣扎着把孩子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熟睡的小脸,艰难地俯下身子,宠溺地亲吻着孩子的额头。轻声说道:“润辰,我知道我快不行了,我想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不知道爹会不会允许。” 林夫人哽咽道:“我替老爷做主了,这个孩子的名字就由你取。” 婉仪感激地望了林夫人一眼,轻轻颔首道:“多谢娘成全。”又向窗户的方向望了望,道:“天亮了。外面还下雪吗?” 润辰垂泪答道:“还在下,和昨天晚上一样,一团一团的雪,好像春天漫天飞舞的柳絮,很美。” 婉仪轻轻闭上眼睛,想了一想,声音轻柔得好像是天边淡淡的云丝:“就叫絮屏吧!” 润辰点头答应:“我记住了,就叫絮屏。‘一夜满城飞絮,护寒香缓娇屏。’的絮屏。” 婉仪满足地笑了笑,恋恋不舍地把孩子递还给润辰,头歪在枕上喘了几口气,脸上的一点红润渐渐退了下去,一层惨白的雾气再次蒙住了她的脸颊,反衬着她的眼睛分外地黑,她聚了聚力气,再次开口,道:“润辰,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润辰紧握着婉仪枯槁的手臂,极力平静道:“我知道,我会把屏儿视为掌上明珠,绝不会因为她是女孩儿而轻视她。” 婉仪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从没担心过这个。我是想求你,等我去了,把素云扶正。” 林夫人和林润辰都万万没有想到婉仪会在临终做这样的交待,都大为震惊。婉仪又道:“素云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把她扶了正,她的孩子也就是嫡出的了——嫡庶的差别是她的心结。结了她的心结,她会觉得安全,对屏儿也会好一些。” 林润辰垂泪答应了。婉仪拉着润辰的手抚住自己的脸庞,眼底泛起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林夫人见状,抱过孩子轻轻走出内室,掩了房门。 婉仪恬静地笑着,抬手拭去润辰的泪水,手指在润辰的眉眼之间划过,柔声道:“我不能再去与你游湖了。你一定要保重。你说不喜欢我一味求贤忍让,以为我不喜欢让你陪在身边。其实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子,我也希望能时刻和你在一起,只是我从来都知道,你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是即使你在那边屋里,你的心也还是在我这里的。我从不愿意和素云去争,是因为我知道,我比她幸福。如今我要去了,我也并不难过。我知道即使我去了天上,你的心也会和我在一起……”最后一句话,婉仪用尽了全力,声音却仍然渐渐低落了下去,最后终于听不见了。她眸子里最后的光芒也渐渐涣散开来,仿佛落入水中的雪片,洇没不见了。 林永道从林夫人手里接过裹在襁褓中的孩子,眼中尽是哀伤:“可怜这么小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你和曼妮多些心思照顾她吧。素云刚刚失去孩子,身心俱疲。润辰暂且也不要把孩子抱回去了,免得孩子哭闹勾起素云的伤心事。就让她跟着你娘和曼姨住吧。” 林夫人、曼妮和润辰皆点头答应。林永道看着熟睡的孩子,自言自语道:“该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林夫人泪眼潸潸,不住地用绢子拭着眼角,答道:“婉仪临终所愿,能由她亲自为孩子取个名字。我看这孩子实在可怜,就替老爷做主,应允了。” 林永道哦了一声,嘉许地看了林夫人一眼,“婉仪自嫁进林家,一向孝顺谦让,从没有提过什么要求,这既是临终所愿,是该满足她,你做得很好。”又问林润辰:“取的是什么名字?” 林润辰在案上取了纸笔,写下“絮屏”二字,交于林永道,“婉仪很喜欢柳絮一般的飞雪,就在昨天晚上,她还许愿将来这孩子能如雪一般纯净,柳絮一般温柔。” 林永道神色微微一沉,飞雪也好,柳絮也罢,皆是无根自飘零。以此给孩子取名,意兆并不算好。许是婉仪临终心力不足,未曾想这么多。只是既然是婉仪临终为女儿所取的名字,其中所包含的便是一个母亲给予孩子的所有的祝福。“絮屏”便“絮屏”吧,人各有命,命运的事,谁也说不清的。 [1]参考孙思邈《千金方》 4.第4章 风筝 阳春三月的杭州,正是草长莺飞,繁似锦的时节。虎跑林府的后园里也是处处团锦簇,绿草如茵。 无限春光中,两个女孩儿一前一后在园中欢快地跑着。跑在前面的女孩儿,十岁左右年纪,头上挽着三丫髻,插着三根短金钗,用银红色头须系着,上垂五色璎珞。圆润粉嫩的小脸上,一双眸子晶亮如星。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好似月牙儿一般,唇边两点深深的梨涡更显得女孩儿俏皮可爱。穿着一身桃红色交领海棠纹襦裙,右手扯着一根风筝线,左手提着裙摆,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看看天上的一只大蝴蝶风筝。 跟在后面的女孩儿个头略矮一些,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梳着双环髻,系着丁香色的丝带,鹅蛋脸,杏核眼,嘴唇饱满,两排碎玉似的牙齿,只上排缺了一颗,露出粉嫩嫩的牙龈,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身穿藕荷色绣袄裤,牵着一只燕形风筝。不知是因为风筝做得不好还是因为女孩儿跑得慢了些,那只风筝摇摇晃晃地总是飞不高。 蝴蝶风筝借着高个儿女孩儿向前跑动带出的风向上飞了一段,渐渐越飞越稳。女孩儿于是停下脚步,慢慢地放一段线,又往回扯一扯,那风筝便乘着东风扶摇直上。高个儿女孩儿看着自己的蝴蝶风筝越飞越高,拍着手高声笑着,笑声清脆爽朗,仿佛是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的一粒粒金豆子,闪亮着,雀跃着。后面的女孩儿跑得额上密密地渗出一排汗珠,也顾不得去擦。眼看着自己的风筝头重脚轻直向下栽,急得跳脚,撅着嘴巴,几乎要哭出来,“什么破风筝,这么半天也飞不上去!” 前面的女孩儿见状,拿着线轴往回走了两步,把线轴交到矮个儿女孩儿手里,笑道:“你别急,你先拿着这个蝴蝶风筝,我帮你把你的燕子风筝放上去。” 矮个儿女孩儿这才破涕为笑,道:“姑娘真好!” 高个女孩儿拿着风筝端详了片刻,跑到水池边扯了两根柳条,系在燕形风筝的尾巴上,再试着放飞,果然风筝比之前稳健了许多。一会儿燕子风筝也飞上了天,燕子轻舞,柳枝摇摆,一派春和景明的美丽景象。两个女孩儿把两个线轴卡在太湖石下,手拉手在草地上并排躺下,枕着手臂仰望着天上的两个风筝。天空湛蓝而纯净,偶有几缕丝绒一样轻薄的云闲闲地浮游着。两个风筝做工精细,色彩绚烂,悠闲地在空中摇摆着。 高个儿你女孩儿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问道:“秋菱,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嗯!愿望。人家都说对着风筝许愿,风筝就会把你的愿望带给天上的神仙。神仙听见了,就能替你实现你的愿望!” “真的吗?那,姑娘先许吧!” 高个儿女孩儿闭上眼想了一想,双手合十,对着风筝许愿道:“我希望四季都能飞柳絮,四季都能下雪。” “为什么?”秋菱很诧异地转头看着高个儿女孩儿。 高个儿女孩儿叹了口气,眼里泛出和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忧郁,“我叫絮屏,是因为我娘最喜欢柳絮和雪,所以每到飞柳絮和下雪的季节,就是我娘从天上回到人间看我的日子。” 秋菱抿了抿嘴唇,有些怅然,“姑娘的娘亲每年都会回来几次看望姑娘,我娘却从来不肯回来看看我。” 絮屏紧紧握住秋菱的手,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嘴唇向上挑起成一条柔和的弧线,“你别难过。你娘一定也是经常回来看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秋菱的神色略缓和了一些,定定地望着天上的风筝,喃喃道:“我叫秋菱,我想娘一定最喜欢菱。”于是也学着絮屏的样子,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虔诚道:“我希望每年菱开的时候,娘亲都会从天上回来看我!” 忽然一阵疾风吹过,啪地一声,蝴蝶风筝的线被扯断了,风筝在天上晃了一晃,头朝下栽了下来。絮屏哎呀了一声,跳起身子追着风筝栽下的方向跑去,“这是大伯从苏州给我带来的风筝,第一次放飞,可不能丢了!”秋菱见絮屏追着风筝跑了,顾不上自己的风筝,也立刻跳起身子追了上去,一边追着一边喊:“姑娘慢些跑,小心摔跤!” 两个女孩儿一前一后,追着天上坠落的风筝,穿过一个又一个院落,最后在一道里面种满了夹竹桃的院墙下停了下来。絮屏望着院墙上伸出的夹竹桃枝,眉心微曲,想要离开,却又有些不甘心。秋菱追上前来,看到院墙上的夹竹桃枝,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跌足道:“哎呀,掉在哪里不好,怎么偏偏掉进二奶奶的院子了?这下可怎么拿出来呢?” 絮屏在院墙下徘徊了几圈,沿着院墙走到院子门口,探头向里面张望,一眼就望见挂在院子里一棵高高的夹竹桃树顶上的蝴蝶风筝。咬了咬嘴唇,探身就要进去。 秋菱一把拉住絮屏的衣襟,愁眉苦脸道:“姑娘,要不就算了,还是等晚上二爷回来了让二爷来拿吧。” 絮屏摇头,道:“我爹去铺子里了,总要晚上才能回来。等他回来了,风筝肯定早就被二娘扔了。我估计这会儿二娘在睡午觉,我悄悄地进去悄悄地出来,不一定会被她发现。你躲在门口看着,万一我被二娘发现了,你就赶紧去找奶奶!”说着不顾秋菱的劝阻,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在廊下捡了一根挑衣服用的竹叉子,侧耳听听屋里没有动静,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挂着风筝的夹竹桃树下,踮起脚尖去挑树顶上的风筝。可惜树太高,絮屏的个子还太矮,即使把竹叉子伸到最长,也只是将将碰到风筝的边,完全使不上劲。秋菱在院门口看着,手里捏着一把汗,压低了声音喊道:“姑娘,别够了!等二爷回来吧!”可絮屏就像没听见似的,又跳起来去够那风筝。秋菱望着屋子里有人影晃动,急得又叫:“姑娘,快出来,二奶奶发现啦!”絮屏眼见着风筝有些松动,哪里肯放弃,一边跳着一边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够着了!”又跳了两下,终于把风筝从是树顶上拨了下来,刚弯腰去拾风筝,就听到身后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哎哟,这是谁家的大小姐啊?跳上跳下的是干什么呢?” 絮屏暗叫一声不好,蹙紧了眉头,背对着那个声音,悄悄地向着秋菱打了个手势。秋菱看见杭素云从屋里出来,已知道絮屏逃不掉了,急忙掉头跑去请林夫人。 絮屏尽力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平静,缓缓地转过身,礼貌地向素云欠身福了一福,道:“二娘好!” 素云懒洋洋地在廊上坐下,伸出手摆弄着用丹蔻染得红艳艳的指甲,瞟了絮屏一眼:“我道是谁,原来是咱们家的大小姐。可真是稀客啊!平日里大半个月也见不着一面,今天不知吹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絮屏微微皱眉,努力不让自己为素云话中刺生气,仍是礼貌地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风筝,道:“我的风筝掉进您的院子了,看着时辰估摸着二娘在午睡,不敢打扰,所以想悄悄地拿了风筝就走,不想还是把您吵醒了,真是抱歉。” 素云夸张地哦了一声:“是这样!悄悄地进来,悄悄地走,再怎么说你也得叫我一声二娘,出入长辈的院子,难道就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吗?这原来就是大家闺秀做事的德行。” 絮屏想要开口辩解,但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是努力让自己柔和地望着素云。 素云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踱步到絮屏面前,挑了挑眉毛,道:“其实你心里特别不想看到我,对吗?可是你偏偏还能这么平静地站在这里听我数落。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和你那死去的亲娘还真是一模一样!” 絮屏到底年纪小,之前素云的冷嘲热讽她只当是耳边风,还勉强能够忍耐。可这会儿杭素云的话锋突然转向自己的生母,再是怎么有涵养,絮屏也按捺不住了,仰起头抢白道:“不许你说我娘亲的坏话!” 素云微微弯下身子,直盯着絮屏的眼睛,眼神冰冷得好像夏天的深井水一样,寒气直渗到人的骨髓里去:“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说!我恨死了你们母女俩!你亲娘表面上温良贤淑,其实只会装可怜博同情;而你呢,是个小扫把星!你克死了我的孩子!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那还不到三个月就被你克死的儿子!所以你最好离我远远的,不要让我抬头低头都见到你。” 絮屏被素云咄咄逼人的样子吓得只觉得背后湿湿地冒起一股寒意,本能地想要后退,却终于倔强地站稳了脚跟,眼睛仍然直直地盯着素云的眼睛,毫不示弱。 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对峙着,直到院门口响起林永道的声音:“屏儿,怎么捡个风筝捡了那么久?”絮屏像是得了特赦一般,抓着风筝急急地转身跑到林永道身边,紧紧地攥住林永道的衣襟。 林永道见絮屏脸色不大好看,又看了看素云,见她也只是素日里常见的那副阴阴冷冷的表情,疑惑地问道:“你跟屏儿都聊了些什么?” 素云见林永道问了,只得上前几步敷衍着福了一福,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没什么,只是聊了聊她的生母和我的孩子。” 林永道眉头紧蹙,沉声道:“好好地跟个孩子提这些做什么?” 素云的望着墙下的夹竹桃,眼神有些空洞,道:“我只是越看这孩子越觉得像她的亲娘,所以有些感慨。想来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如今也有这么大了。” 林永道叹了一口气,道:“人都已经不在了,别总去想了。以后也不要总在屏儿面前提这些事,白白地惹孩子伤心。”说罢牵着絮屏的手走开了。 絮屏一路上只是闷闷的,手里拎着好不容易捡回来的风筝,却再没有去放飞的心思。秋菱见絮屏离了杭素云的院子仍是不乐,以为是因为自己叫来了林永道让絮屏不高兴了,忙解释道:“姑娘让我去找太太,可偏巧太太和姨太太去灵隐寺烧香了,我怕时间久了姑娘被二奶奶数落,只好去书房请老爷了。姑娘你别生气。” 絮屏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我并没有怪你。” 林永道蹲下身子,双手握着絮屏稚嫩的肩膀,疼惜地问道:“屏儿,你二娘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絮屏眼中有些黯淡,只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二娘只是想念弟弟了。没说什么不好听的。” 林永道见絮屏的情绪低落,想了想,故意提高了语调,换了个话题,“屏儿今天的书都读过了吗?” 说到读书,絮屏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了一道光芒,方才的郁闷像是被一阵疾风瞬间吹散了,使劲儿点了点头,“都读完了!” “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么?” 絮屏黑黑的瞳仁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葡萄,扇子似的睫毛兴奋地飞舞着,“这几日先生都在教苏轼的词,今日学了《观浙江涛》” 林永道笑眯着眼睛,称赞道:“屏儿进步很快啊!已经开始学苏轼的词了?可喜欢吗?” “喜欢!”絮屏拍着手,眉毛欢快地跳跃着,“‘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读着就觉得气势磅礴。只是我虽然生在杭州,竟从没有看过一次八月十八潮,因此只觉得诗句读来让人心中激动雀跃,但却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壮观天下无’的景象。”说到这里,不禁眉心有些沉了下来,拉着林永道央求道:“爷爷,今年的八月十八,让我去江边看潮吧?” 林永道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孙女什么都好,就是总想着要出府去玩儿,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内敛沉静。可此时絮屏刚刚收了委屈,为了暂时哄她开心,便敷衍地答应道:“这样吧,若是你读书读得好,今年就让你去看潮。” 林润辰回到家时已过了初更。和平常一样,一回来就直奔絮屏的院子。絮屏自出生起就跟着林夫人和王曼妮住,二位祖母照顾小絮屏可谓无微不至,事必躬亲。林润辰虽然十分疼爱絮屏,但一来忙于生意,照顾和陪伴女儿的时间有限;二来父亲终究难以像母亲一样处处细致入微,难免偶尔会有些疏漏。他感念母亲和曼姨替故去的婉仪极尽人母之责。看着絮屏一天天地长大,长期的劳心劳力,加上岁月的浸侵,两位老人的身体已渐渐不如从前。因此在絮屏八岁时,林润辰便在府里收拾出一间院落,让絮屏搬出来住。絮屏自小喜欢海棠,林润辰便派人在絮屏的小院子里种了许多海棠,每到春天,絮屏的院中就变成了一片粉红色的海洋。 穿过层层海,海棠那清淡若无的香气仿佛让春夜依然有些料峭的寒气也氲散开了。林润辰只觉得柔风扑面,淡爽的香瞬间沁入心脾,整个人仿佛在级纯净的山泉水中洗濯了一番,白天生意场上的种种利益纠葛、精打细算都被远远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密密的枝间隐隐透出正屋窗上的点点灯光,那一点点跳跃的灯光映在林润辰的眼中,像是一只只金色的小手,拉着他加快了脚步往屋里去。 林润辰来到正屋门前。秋菱正坐在门槛上打缨络,见林润辰来了,忙起身行礼,“二爷回来啦?姑娘正在读书呢!” 絮屏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笑着跳下书桌迎了上来:“爹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林润辰弯下身子,任由絮屏柔软的小手搂住自己的脖子,“本来早就该回来,出了铺子正好遇到个老朋友,就一起去旧曾谙吃了饭才回来。” 絮屏闻到林润辰身上的酒气,皱了皱鼻子,撇嘴道:“爹爹不说一声就跑去下馆子,我白忙了一下午,采了许多海棠拌了糯米粉,蒸了一屉海棠糕,想给爹爹吃呢!” 林润辰紧紧搂着絮屏的肩膀,笑容里含了许多歉意,道:“那爹爹现在吃,好吗?” 絮屏摆摆手,道:“已经起更了,这么晚了吃了糯米做得糕点容易积食,我让厨房预备着明天早上再给爹爹吃。” 林润辰宠溺地捏了捏絮屏的鼻子,笑道:“我的屏儿长大了,会照顾爹爹的饮食了!” 絮屏有些不好意思,嫩嫩的小脸上微微泛起两朵绯云,直把脸钻在父亲的颈项里撒起娇来。林润辰轻轻拍了拍絮屏的后背,柔声问道:“这几****铺子里生意忙,好些天没问过你的功课了,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絮屏拉着林润辰的手来到书桌前坐下,拿了几张新临的帖,平铺在桌上,得意道:“这是这两天临的帖,今天早上先生看过了,夸我写得好!” 林润辰一张张仔细地看着,嘴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嘉许地点了点头,道:“的确精进不少。”见桌上摊放着一本《东坡词集》,越发的笑容可掬,“已经开始读苏轼的词了?” 絮屏点头道:“是的,刚开始读。昨天先生教了《水调歌头》、《念奴娇》、《临江仙》,今天讲了《定风波》、《观浙江涛》和《江城子》。 “《江城子》?”林润辰的笑意渐渐凝在了嘴角,仿佛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捶了一下,闷闷地疼了起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婉仪去了已经十年了。他曾经为了婉仪的骤然逝去终日醉酒,茶庄的生意日益滑坡,几乎到了倒闭的边缘,父亲的责骂、兄长的规劝、母亲的眼泪,都无法让他从无底的哀恸中缓转过来。直到有一天,絮屏扶着祖母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稚嫩地叫了一声“爹爹”,令他刹那间如醍醐灌顶,清醒过来。絮屏和婉仪长得极像,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晶莹纯净,温善恬静。每次他看着絮屏的眼睛,都隐隐感觉到婉仪就在不远处,甚至有时还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因为絮屏的第一声呼唤,他走出了颓废的生活。这个孩子是婉仪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是婉仪留下的唯一骨血,他绝不能辜负,他要给她最好的生活。于是他从头收拾生意,很快就让原本已经病入膏肓的生意起死回生,重新成为江浙一带最大的茶叶商。 虽然他十二分的不愿意,但因为是婉仪的遗愿,他终于还是在婉仪去世后的第三年,把杭素云扶了正。当然,只是给了他林家二奶奶的名分,仅此而已。婉仪那种满桃的院落,即便杭素云再喜欢,再求他,他也绝不肯让她搬过去住,甚至他不允许杭素云模仿着在自己的院子里也种桃,只是在扶正她之后,勉强给她种了许多夹竹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婉仪院中的桃是当年他们成亲时两人一起种下的,桃,只是属于婉仪的,杭素云是不配拥有的。他渐渐疏远杭素云,往往五六天甚至十来天才去看她一次。一开始的三年间杭素云又有过两次身孕,但都不到三个月就莫名其妙地流产了,再往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除非是去外地收茶,只要他人在杭州,不论生意多忙,都会每天来看望一次絮屏。看着絮屏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像曾经的婉仪,他就觉得万分的安慰。有絮屏承欢膝下,他渐渐觉得没有婉仪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纵使相逢应不识。”他喃喃自语着,眼底流过一道苍灰色的忧伤。小轩窗,正梳妆,这也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的情景啊。 “爹爹,你又想娘亲了?”絮屏伸手轻轻拭去父亲眼角凝结的泪珠。 林润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勉力牵动嘴角笑了一笑,揽过絮屏,道:“《江城子》是苏轼悼念亡妻所做,你刚刚说先生今天教你这首词,爹也不禁想起你娘亲过世也已经十年了,有些感慨。” 絮屏微微一怔,想要说什么却又很快地掩过去了,上前紧紧搂住林润辰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安慰道:“爹爹别难过,我今天在园里看到柳树上的柔荑[1]已经快熟了,再过一两天就会飞柳絮了,那时候娘就会回来看我们了!” 絮屏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婉仪临终前取的,知道取这名字是因为婉仪生前最爱柳絮和飞雪,就坚信在飞絮和下雪的日子,婉仪就会回到人间来看望她。一开始林润辰只觉得絮屏的想法有些幼稚可笑,但渐渐的,他也开始相信婉仪会随着柳絮和雪一起降临。林润辰点了点头,道:“正好快到清明了,清明节爹爹带你去给你娘亲上坟。” 送走了林润辰,絮屏回到书桌前,桌上的词集正翻开在早上苏老先生讲过的篇章,絮屏捧起书本重新读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1]柔荑,指轴较小的单性穗状,常见的有柳絮等 5.第5章 钱江潮 “秋菱,今天是几月初几了?”絮屏斜倚在院中柳树下的竹榻上,用团扇盖了脸,懒洋洋地问道。 秋菱坐在一边的小杌子上,轻轻地给絮屏打着扇子,“今天是七月初一,二爷也就这一两天就该回来了。” 此时虽然日头已经坠了下去,但空气中残留的暑气还是在人身上烘出一层细细的汗渍,黏黏的很不爽快。 絮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真希望我能是个男孩子,就可以跟着爹爹四处游走了。爹爹每年都去闽南收茶,回来说起那里的风土人情,和咱们江南一带大相径庭,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要是我也能亲眼去看看就好了。” 秋菱往前坐了坐,手里的扇子加大了力度,撇了撇嘴,道:“姑娘说得好轻巧,我听说闽南一带的人没有受过教化,大多像是野人一样,肉都是吃生的,衣服也不成样子,到处露着肉。姑娘这样如似玉的大小姐去了,一不小心就被野人抢回山里做压寨夫人了!” 絮屏抢过扇子轻轻敲了一下秋菱的脑袋,笑啐了一口,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闽南一带鲜受教化不假,但也还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茹毛饮血。我听爹爹说,那里的人虽然大都不识字,但是却是民风淳朴,浑然天成。” 秋菱吐了吐舌头,笑道:“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可是您是林家的屏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去闽南呢?” 絮屏满脸的失落,“就是啊!别说去闽南了,我连西湖都没去过几次。上回出府门还是清明时候跟爹去给娘亲上坟。” 秋菱想了想,笑意飞上了眼角,“姑娘忘啦?上次老爷不是答应今年让您去看钱江潮吗?” 絮屏眼中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那也还有一个半月呢!唉,真是闷死人了。”她仰头望着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叹息道:“如果我真的是一朵柳絮,那该多好?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最后一缕夕阳终于在天尽头熄灭了,头顶上的天空还没有完全黑透,幽幽地透着一抹群青。星子们渐渐开始热闹起来,那些星子或许是冰碴做的,一闪一闪的,人身上那层细细的汗渍便悄悄地退去了。 同样望着这片天空发呆的,还有这个府里的二奶奶——杭素云。 一到夏天,每当太阳刚落下去,杭素云屋里的丫鬟们就赶着打了井水一遍一遍地洒在院子里。冰凉的井水落在滚烫的石砖地上,瞬间便腾起白茫茫的一片雾气。直到水洒下去不再起雾了,院子里便清凉了许多。 此时杭素云正躺在廊下的藤编躺椅上乘凉,丫鬟碧莲在一旁替素云剥葡萄,“二奶奶尝尝,这葡萄用篮子吊了在井水里湃了一个多时辰了,清甜可口,最解暑气了。” 杭素云没有理会碧莲递上的葡萄,只望着天边淡淡的一缕云丝发呆。 碧莲见素云不吃,只得把葡萄放在一旁的青釉纹盘上,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扇子,替素云摇着,“算算日子,二爷这一两天就该回来了。二爷这次出去时间长,足足两个半月了。总算就要回来了。” 空气里时不时地飘来几丝夹竹桃的香气,香气中含着几乎难以察觉的苦味。杭素云这些年开始有些发福,身子圆润了许多,也因此更怕热些。虽然碧莲在一边打着扇子,她仍觉得有些燥热,额上密密地渗出一排汗珠,****了额发贴在脸上,让她很不舒服。她伸手撩开那几缕恼人的发丝,声音却冰凉得好像刚刚打上来的井水,“回来了又怎样?他在家时也很少来我屋里,又有什么区别?” 碧莲叹了口气,暗暗地挥了挥手,把一边伺候得丫鬟们都赶走,赔笑道:“您想多了。二爷也是生意忙。我听说二爷常常起更了才回来,许是怕打搅奶奶休息,才不常来。” 杭素云哼了一声,道:“怕打搅我休息?我每天都要过了二更天才睡,他若是心里有我,怎会不知?” 碧莲小心地劝道:“瞧奶奶这话说的,二爷心里怎么会没有奶奶?二爷如今只有您这一房夫人,心里若没有奶奶,还会有谁?” “还会有谁?”杭素云冷笑道:“他可是无论多晚回来,都会去那小贱人的屋里坐坐,说说笑笑的。” 碧莲一怔,很快便想明白了,释然道:“二奶奶真是说笑了,二爷的确每天都会去看望屏姑娘。可那是二爷的女儿啊,您是二爷的夫人,这完全不搭界啊!二奶奶怎么吃起这门干醋来了?” 杭素云恨恨地咬了咬牙,道:“你不觉得那小贱人越长越像她那死去的娘了吗?” 碧莲眉心一沉,道:“的确是越来越像了。可是再像,二爷再疼她,也只是二爷的女儿,将来是要嫁出去的,对您构不成任何威胁啊!” 杭素云的目光在碧莲脸上陡然一转,声音凌冽如三九天的寒风,“谢婉仪生前就处处压着我一头,好不容易被她自己的女儿克死了,让我终于熬到了正房奶奶的位置,可偏生她的女儿越长越像她,这不是时刻提醒润辰曾经有她那么个人,为了给润辰生孩子死了吗?他会把所有对谢婉仪的遗憾都补偿在她的女儿身上。这样润辰就永远也忘不了她,即使把我扶了正,他心里也只有她谢婉仪一个人!”说到后面,话语中竟带了几分凄凉。 碧莲伺候杭素云多年,她知道杭素云性子刁蛮任性,争强好胜,却很少看到她这样凄苦的神情,不免心疼,但仍然勉力劝慰道:“二奶奶想多了,其实二爷还是挺疼您的。您看这一院子的夹竹桃,不也就是因为您不喜欢之前院子里种的竹子,二爷才巴巴地把那些他最喜欢的竹子统统刨掉,给您种了您喜欢的夹竹桃吗?” “夹竹桃?”杭素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虽然是笑,可那笑声里就仿佛夹带着几千把磨得雪亮的冰刀,让人听在耳朵里冷冰冰地疼。“夹竹桃……哈哈哈……”杭素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碧莲有些慌了手脚,“二奶奶,您……您笑什么啊?” “夹竹桃……夹竹桃!”杭素云好不容易停下了笑,起身慢慢踱到最近的一棵夹竹桃下,摘了一朵在手上,借着廊上挂着的灯笼投下的光线,凝视着那怒放着的粉红色朵,“夹竹桃,像桃却非桃。谢婉仪生前住的那个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我虽然恨她谢婉仪,却也喜欢她那一院子的桃。谢婉仪死了,我曾向润辰提出想搬去那边院子住,可润辰不肯。我知道他是想留着那个院子缅怀死了的人,便安慰自己,谢婉仪在那个院子里难产死了,到底晦气,不搬去也罢。可我说想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些桃树,润辰竟也不肯,最后才种了这些不伦不类的夹竹桃。”粉红色的朵被杭素云在手里揉成一团红泥,杭素云摊开手掌,死死地盯着那团红泥,森然道:“润辰喜欢竹子,谢婉仪喜欢桃,他给我种了这些夹竹桃,是在告诉我,他和谢婉仪才是一对,我只是夹在他们之间的小角色。即使我被扶了正,但就像夹竹桃一样,只是个傀儡,是个冒牌货。” 谢婉仪在杭素云心里就是一根刺,碧莲也不敢在她面前多提关于谢婉仪的话,为着不让杭素云更生气,只能努力想些别的话题岔开去。她凝神片刻,道:“对了,奴婢听说奶奶舅老爷家的小姐被选上了秀女,明年春天就要进京待选了。” “哦?是吗?”杭素云果然被这个话题所吸引,扔掉了被揉碎的朵,接过碧莲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上次在舅舅家见到银珠,她才刚长到桌子高,一转眼竟也到了选秀的年纪了。我记得当年见她,虽然年幼,但眉眼也是生得很好的,估计如今也出落成个美人了吧。” 碧莲见杭素云心情好转,总算松了一口气,忙附和道:“可不是吗?银珠小姐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这次选秀一定能被皇上选中。将来宠冠后宫,舅老爷的官位也能往上拔一拔。奶奶的娘家也多少能跟着沾沾光。” 杭素云眉头皱了一皱,深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了。若是早些年,我娘家能有些地位,我也不必屈居人下,给人做小,处处不招待见;即使熬到了正房的位置上,也不配在院子里种桃。” 碧莲有些慌了神,今天怎么说着说着就会说到这些杭素云平时最忌讳的话题上。正在想着再用什么话题岔开,杭素云却吩咐道:“去看看坐胎药煎好了没有。二爷这两天就要回来了,我也要好好准备一下。” 碧莲像是得了特赦一般,急急答应道:“奴婢这就去!二奶奶这样想就对了,什么桃夹竹桃的,都是小事,好好调理了身子才是要紧的。若是能早日生个一男半女的,看看还有谁敢轻视您?” 好不容易熬到了八月十八,为着这天能去看潮,絮屏已经兴奋了好几天。起初林夫人和王曼妮还有些犹豫担心,好在林润辰并不坚持总将女儿束诸闺阁,倒也愿意带她去看潮。林永道也因为之前自己答应过絮屏,虽然也有些不放心,但也终究不好出尔反尔,只是千万叮嘱林润辰要小心。 八月十八大潮,年年江堤上都是人满为患。林家的马车到了江边,江堤上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观潮的人们摩肩接踵。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絮屏连连跌足,后悔出来的晚了,若是早知道有这么多人和她一样要来看潮,天不亮就该早早地赶来,在前排抢个好位置。 起初林润辰还牵着絮屏的手,为了保护絮屏不被人潮挤到,便尽量找人少一些的地方。可人少的地方的视野毋庸置疑不会好,絮屏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看潮,自然不肯马马虎虎将就着看,终于不耐烦地甩开林润辰的手,带着秋菱,仗着自己个子小,三钻五钻地,就挤到人群里去了。林润辰急着去追,奈何他不像絮屏和秋菱那样灵活,几次都被人群挤了出来,他高声叫着絮屏不要太靠近江边,注意安全,可他的声音也很快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之中了。 絮屏拉着秋菱,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在沿堤的木栏边找到了一处视野最为开阔的所在。絮屏倚在木栏上,一阵江风吹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潮潮的空气中带着江水淡淡的水腥气,这是她从没有闻过的味道。放眼望去,靛蓝色的江面越向东越宽,颜色也渐渐化成了苍青色,最后不动声色地和天空融为了一体。江面上微微地泛着鱼鳞般的小小波澜,仿佛吹皱了的缎面,平静得让人不敢相信很快这里就会是一番“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的壮景。 絮屏向着江面张开双臂,任凭江风吹乱头发,吹起裙摆,她觉得自己和江上往来的江鸥一样能够凭虚御风,任意地在江面上翱翔穿梭。这样的自由,是她从未拥有过的。“秋菱,秋菱!你看,我就要飞起来了!我就要像鸟儿一样,飞起来了!”絮屏兴奋地叫着,她的欢畅也感染了秋菱,秋菱也学着絮屏的样子,张开双臂,拥抱着这难得的自由和欢畅。 正在张望间,脚下的大地微微地震动起来,观潮的人们嘈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此时隐约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像是盛夏的雷声,又像是千军万马的奔驰声。这声音虽然很远,听起来却仿佛是从地底下传出来一样。 絮屏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那潮声由远到近,越来越清晰,天水相交之间也隐约闪出一条细细的白线,随着隆隆声的渐渐逼近,白线也越来越粗,越来越清楚,地面震动得也更加明显了。人们的欢呼声也伴着轰鸣的潮声再一次沸腾起来,潮头滚滚而来,人群也开始涌动。后排的人们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不由地向前挤上来。絮屏和秋菱人小,根本挤不过大人,很快就被挤得贴在木栏上,周围没有一点空隙。 絮屏一心等着潮头奔涌过来,倒并不在意被挤得已经毫无转圜余地,可却不料她所依靠的木栏年久失修,承受不住人群的推搡,突然咔嚓一声断裂开来。絮屏早就被挤得紧紧贴在木栏上,木栏断裂,她便跟着木栏一起跌下堤去。秋菱一把没有拉住,吓得大叫起来。 人们听说有人跌下了堤坝,顿时骚动起来,林润辰闻声奋力拨开人群挤到堤岸边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没有晕过去。定睛向堤下一看,万幸大堤下一丈处有一头镇江的铁牛,絮屏不偏不倚正落在铁牛背上,只要再偏半分,便就坠入江中。 林润辰看到絮屏被铁牛接住了,先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意识到万顷波涛正汹涌而至,回头看看潮头已经越来越近了,一条白线也清楚地变成一座白色的高墙自东面压了过来。絮屏从一丈高的堤上摔落下来虽然多亏铁牛暂时保住性命,但也摔得不轻,连伤带惊吓,伏在铁牛背上动弹不得。堤坝内侧满是青苔,要想沿堤爬上来根本不可能,要找绳子拉上来亦已来不及了。林润辰心急如焚但又无计可施,秋菱吓得要哭都哭不出来,怔怔地呆在那里。观潮的人们也是爱莫能助,眼看连山似的潮头越来越高,说话间就要倾倒下来,絮屏若再不被救上来,必定要被巨浪卷入水底。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人群的头顶上噌地越过,翻下大堤,落在那铁牛背上,滑不溜秋的铁牛背他站上去却是如履平地。他俯身双手抱起絮屏,脚踏堤壁登上坝顶。人们尚未反应过来,这人已将絮屏平平稳稳地放在大堤上了,与此同时,数丈高的潮头早已呼啸而过,再看堤下的那头铁牛,也已淹没在滚滚潮水之中了。 看到絮屏平安地被救了上来,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絮屏此番惊吓不轻,仍然半天说不出话来,秋菱好不容易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此时周围观潮的人也缓过神来,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少年的义举。林润辰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拜谢。定睛一看这英勇救人之人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姿挺拔,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双虎目虽多少留有些稚气,但亦炯炯有神;身穿月白色竹纹衣袍,腰束一条三指宽松色滚边的白色缎带,扎巾箭袖,外罩竹青滚边英雄大裳,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林润辰上前一步揖道:“承蒙小英雄临危相助,救得小女一命,多谢了!” 那少年连忙还礼:“官人言重了。我们习武之人,义字当先,岂能见死不救?况且举手之劳,您不必客气。”说着低头看看絮屏,对林润辰说:“官人,这位小姑娘看来摔的不轻,又受到惊吓,我家就在六和塔下,家里有现成的跌打大夫,不如带她到我家里请大夫看看,喝点热汤压压惊,如何?” 林润辰看絮屏的神情也是十分担心,见这少年如此说也就不多推辞,和秋菱搀起絮屏跟着那少年往六和塔方向走去。絮屏伤得颇重,虽然被搀扶着,刚走两步就又摔倒在地上,疼得哎哟叫了出来。林润辰俯下身子想要背着絮屏走,怎奈自己也上了些岁数,絮屏伏在自己背上竟站不起来了。 那少年回身见状,请示了林润辰,便抱起絮屏,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林润辰和秋菱在后面跟着,走了不到一里,就见六和塔的下面有一处庄院,朱漆大门上悬挂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乾坤镖局”,那少年抱着絮屏直往门里进去。门两边的守卫都纷纷向这少年行礼。林润辰微微怔了一下,心想:难怪这少年如此义勇,原来是他。 林润辰跟着那少年走进镖局,路遇的镖师们见了那少年个个恭敬地称呼一声“少局主”,少年和善地对每个人微笑点头。镖师们向那少年打过招呼,也就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对于他手中抱着的女孩儿以及身后跟着的林润辰和秋菱却不多过问,甚至没有人会多看他们一眼。林润辰不禁暗暗称叹,乾坤镖局能在江南一带独负盛名,绝非偶然。单从这些镖师们纪律严谨,不相关的人和事绝不多问来看,就可见一斑。 那少年抱着絮屏在镖局里饶了几个弯,穿过前面的镖局的营业铺面以及镖师们的营地操场,走进了后庭。刚迈进大门,从里面迎出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身穿蜜合色窄袖短衣,下着琥珀装缎长裙,外罩一件鹅黄色对襟小褙子,裙边系着豆绿色宫绦。见少年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很是意外,“大哥,这小姑娘是谁?”说着仔细打量了一下絮屏,见絮屏衣服上沾了不少青苔和泥污,四肢无力地向下垂着,更是吃惊,问道:“怎么像是受伤了?” 少年答道:“这姑娘看潮时不小心被挤下江堤,幸好有铁牛接住了。我把她救了上来,不过看来摔的不轻而且受了惊吓,所以接她回来瞧瞧大夫。正巧你没出去,借你房间让这姑娘歇歇,你去请朱师父来替她看看!” 女孩儿顺从地点了点头,“好,你带她去我屋里吧,我这就去请朱师父。”说着向前面厅堂走去,少年抱着絮屏穿过一扇月亮门进了一座小院落。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正在浇,见少年抱着个小姑娘进来,便迎上来问道:“哎哟,少局主,这是怎么了?”少年简要说明情况,那侍女便领着一行人进到屋里。少年把絮屏轻轻放在床上,吩咐丫鬟去准备些安神的汤药。 不一会儿,之前那个黄衣女孩儿带着一位三十多岁,短打装束的男子进了屋。少年上前打了一声招呼,“麻烦朱师父替这位小姑娘瞧瞧,从江堤摔到铁牛上,看来摔得不轻。” 朱师父点点头,走到床边,和声问絮屏:“小姑娘,哪里疼吗?” 絮屏受惊不小,一直到此时都昏昏沉沉,恍惚见觉得被人救上了岸,又进了一间屋子。这会儿听到有人问,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句什么。朱师父见状,拉过絮屏的右手号了脉,对众人说:“还好,应该没有内伤。”随即开始排查周身的骨头,当查到腿上的骨头时,絮屏疼得浑身颤抖了一下。朱师父点点头,对絮屏说:“小姑娘,骨头断了,我帮你对上,你忍一忍。”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握住断处两侧,熟练地一抖手,剧痛之下絮屏“啊”地叫了出来。 秋菱之前因为絮屏的堕堤吓得一直哭,此时见絮屏承受断骨之痛,又忍不住咬着帕子在一旁掉眼泪。她心里深深地歉疚,如果刚才在堤坝上,她能多生一个心眼,出事的时候伸手快一点,抓得紧一点,拉住絮屏,就不会让絮屏受这些苦了。她甚至宁愿掉下堤坝的是她,哪怕没有人来救她,被潮水卷走了,也比让絮屏在这里受苦的好。 朱师父接着从背包里取出一副夹板夹在腿骨两边,用绷带缠紧了,起身对守在一旁的少年和林润辰说道:“还好,只小腿骨折了,我替她接好了。不过俗话说‘伤筋动骨养百天’,百日之内不可行走,好好静养,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秋菱听言抢先一步问:“大夫,你确定我家小姐只是伤了腿骨吗?你看她一直昏昏沉沉,不会有别的伤吗?”朱师父笑笑:“不防事的,这位姑娘只是受了惊吓了。喝点热汤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说话间方才那个丫鬟端了一碗汤药进来:“少局主,小姐,汤药来了。”秋菱熟练地接过汤碗,那丫鬟帮忙扶起絮屏,慢慢喂絮屏喝下几口。絮屏咳了两声,喉咙里嘤地一声缓了过来,哇地哭了出来。秋菱见絮屏哭了出来,更是忍不住哭出声。 那黄衣女孩儿见状走上前来安慰絮屏,林润辰见絮屏缓过来了,大舒了一口气。回头向众人抱拳道谢:“多谢各位仗义相救。如果在下猜得没错,这位该是乾坤镖局的少局主郭少侠吧?” 那少年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在下正是郭剑棠。官人怎么知道我姓郭?” 林润辰感激地说道:“少侠英名在下早有耳闻。在下在杭州城内有一些茶叶生意,曾经请贵镖局保过几趟镖。今年春天鄙号送贡茶进京,就是请贵镖局给保的镖。偏偏在浒墅关遭遇了抢匪,多亏少侠英武,才赶走了抢匪,为鄙号避免了丢失贡茶的灭顶之灾。今天若不是少侠,只怕小女……” 郭剑棠了然地笑了一笑,谦恭道:“原来是沁园斋的林老板。往常都是和贵宝号的掌柜联络生意,没想到今日竟有幸见到了江南最大茶庄的东家,实在是三生有幸。我们做保镖的,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保护客人的货物,本就是应尽的职责,林老板不要客气。至于今天的事情,见义勇为是我习武之人的本分,况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罢又向林润辰介绍道,“这位是鄙局的朱鹏师傅,是治伤的圣手!咱们做保镖的,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多亏有朱师傅,总是能妙手回春,兄弟们也都受益不少。这位是冯总镖头的千金,苇晨姑娘。” 朱师傅和苇晨分别与林润辰见了礼,客套了几句,见絮屏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林润辰便急着要带絮屏回家休养。剑棠和苇晨也没有多挽留,由于事出突然,林府自己的马车还在江堤上,来不及去招呼,苇晨便让人把镖局的马车拉出来,仍是剑棠帮着把絮屏抱到了车上,两下里道了别,便散了。 6.第6章 谢恩 林润辰带着絮屏回到府里,林永道和两位夫人听说絮屏跌落江堤,都险些没有吓晕过去,总算看见絮屏回来了,才算松了一口气。可看着絮屏打着夹板绷带的腿,仍然心疼不已,林夫人和曼妮难过得直掉眼泪,一个劲儿地埋怨林润辰不该带絮屏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林永道也紧皱着眉头,吩咐林润辰道:“以后不要再带屏儿出去了,尤其人多的地方。”深叹了一口气,道:“去城里请沈大夫来给屏儿重新诊治诊治。那个什么镖局的郎中,总不能让人放心。沈大夫是从太医院出来的,我只信得过他。”林润辰心有余悸,自然也只能俯首挨训,不敢多说,忙下去派人去城里请沈大夫。 絮屏直到晚上心情才完全平复了下来。秋菱打了温水来,伺候絮屏擦了身,又煮了一碗安神的参汤端来。 絮屏接过参汤,拿银匙慢慢搅着,问道:“秋菱,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摔蒙了,这会儿都记不得了。” 秋菱把屋里多余的蜡烛一根根吹灭,只留了床头的一根短烛;又在香炉里添了一匙梨槐安神香。听絮屏问起白天的事,拍了拍胸脯,像是要把晦气都抛开似的甩了甩手,道:“阿弥陀佛,姑娘不记得是最好的!当时的情景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惊胆战。” 絮屏嘴角动了动,抱歉地看着秋菱,温然道:“让你为我担心受怕,真不好意思。” 秋菱连忙走到絮屏的床前,轻轻抚着絮屏受伤的腿,真诚道:“姑娘说这话多见外?都是我没有照顾好姑娘!姑娘虽然不说怪我,可我心里实在是内疚死了。当时我要是事先看看那木栏是不是牢靠,或者紧紧地抓住您,您就不会掉下去了!唉,我真想能替姑娘去遇险,替姑娘疼。” 絮屏喝完了参汤,把碗放在床头,扬了扬嘴角,拉着秋菱的手,道:“咱们俩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下来,就和亲生姐妹一样。我知道当时你要是能拉住我,绝不会轻易放手的。别内疚了!其实我悄悄地告诉你,摔这一跤,虽然把我吓坏了,可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高兴!” 秋菱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姑娘,您……您不会是摔傻了吧!这一次差一点就没命了,还高兴?” 絮屏的脸上又重新挂起了往日灿烂如朝霞的笑容,“我能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我是有多羡慕平民家的孩子,每天都可以在外面玩儿、疯、闹!三天两头地摔一跤,轻的摔了一身泥,重的膝盖上擦破皮,留个疤!而我呢,天天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连摔跤的机会都没有!今天这么摔一次,也算把之前十年的跤都积攒在一起摔了吧。” 秋菱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伺候絮屏这几年,早就知道她的这位主子日日想着能迈出这大宅门,到外面的世界去游玩,知道她不喜欢被各种规矩束缚着,渴望像柳絮一样能够四处自由地飘荡。所以絮屏说出的这番话,她虽然惊讶,倒也不觉得意外。 絮屏等秋菱收拾好了汤碗,自己往床铺里面挪了挪,拍拍旁边的位置,招呼秋菱道:“你今天陪我睡吧,给我讲讲我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又是怎么被救上来的。” 秋菱拗不过絮屏,只得脱了衣服在絮屏身边躺下,一边回忆着,一边讲着白天发生的那惊险的一幕。 絮屏认真地听着,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儿,而是在听一个好听的故事。说到郭剑棠从天而降把她从铁牛上救起来时,她甚至忍不住翻身坐起,借着床头一点点昏暗的灯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秋菱手舞足蹈的讲述。她虽然不记得救她的那个什么少局主长得什么样子,但是凭借一点零星的记忆,和秋菱略带夸张的描述,她认定,救她的人一定是个英雄,就像书里说的那样,英武不凡。 第二天一早,絮屏就打发秋菱去请林夫人和王曼妮。两位夫人看絮屏脸上红润,精神也恢复了,总算放下心来。王曼妮拉着絮屏的手,满是怜惜地埋怨道:“你看看,姨奶奶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好好的非要跑去看什么钱江潮。那里年年都人满为患,挤来挤去的,腌臜不说,还容易出危险。早就说过不让你去,你偏不听话。你看看这次多险啊!” 絮屏嘻嘻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姨奶奶的话都听进去了,但她眼中闪耀的光华却明明白白地说着,她其实并不在意人多腌臜,也不在意运气不好会遇到危险,她摇着王曼妮的手,撒着娇,道:“姨奶奶,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不过就是摔了一跤嘛!您别这么担心!” “不过就是摔了一跤?”林夫人对絮屏无所谓的态度是又好气又好笑,使劲儿绷住脸,做出生气的样子,道“别人摔跤,你也摔跤。怎么人家摔跤拍拍土就站起来了,你摔跤就差点把小命丢了?从今以后,再也不许你出府门半步!” 絮屏笑着耍起无赖,“哎呀奶奶!我这不是还没把小命给丢了嘛!下回我一定小心就是了嘛!” 王曼妮看着絮屏耍赖的样子,实在绷不住,嗤笑了一声,道:“还下回?有这一次就把我们都吓死了!等你真的把小命给丢了就晚了!” 絮屏知道有了这次的险情,想要再出门去玩儿肯定是难之又难了,但她还是不甘心地试探道:“可是我还没去谢谢救我的英雄哥哥呢!奶奶要禁我的足,也等我先去登门谢完恩再禁嘛!” 林夫人微微皱了皱眉,林永道曾经官居正三品礼部尚书,十几年前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回到虎跑老宅。虽然离任多年,但林永道长袖善舞,和当年的同僚都还常有来往,相互关照;加上大儿子林润寅年初刚刚提任苏州府尹,林府的地位还是摆在那里的,林家人的身份也还是高贵的。即使二儿子林润辰没有官职只是经商,但那也是包揽南方一带贡茶大任的官商。那个郭剑棠虽然救了絮屏的命,但终究也是个靠蛮力吃饭的江湖粗人。絮屏以大家闺秀的身份去登门拜谢一个江湖粗人,林夫人还是觉得有些别扭的。 絮屏看出林夫人的犹豫,也很快想明白林夫人的顾虑是什么,她坐直了身子,诚恳地望着林夫人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奶奶,我知道您不喜欢走江湖的人,觉得他们不懂礼教,处事粗鲁。可是那位郭少局主确实在危难关头救了我一命。人家跟我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的,本就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的,可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冒着被潮水卷走的危险跳下来救我。当时江堤上当官的、读书的人倒是有很多,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来救我的。奶奶你是不知道,那个铁牛上有多滑,我死死地抓着铁牛的角,才没有滑下去。牛背上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我趴在上面,几乎都没有能落脚的空地了。这么危险,郭少局主都不顾一切地跳下来救我,我难道就这么坦然受之吗?我连谢谢都没亲口对他说一句,这多让人寒心啊?” 林夫人悠悠地叹息了一声,道:“奶奶哪里说过不去谢谢人家?你问问姨奶奶,奶奶昨天下午就在张罗着准备谢礼。我知道你会嫌金银珠宝俗气,我可特地派人一清早就到铺子里去称了整整一斤上好的福建大红袍,这可是仅次于贡品的珍品啊!一百两银子都买不了一两的!还配了好些其它的好茶,安溪的铁观音、君山银尖、洞庭湖的‘吓煞人香’,都是顶尖的好茶叶。包了好几大包呢!一会儿就派人送过去!” 絮屏撅着嘴,只拉着王曼妮撒娇,“姨奶奶您看,奶奶还说疼我呢,其实在奶奶心里,我的小命也就值那几包茶叶!” 林夫人气得跺脚,却舍不得说絮屏一句重话,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指着絮屏摇头。 王曼妮笑着敲了敲絮屏的脑门,宠溺地笑骂道:“这孩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怎么能这么说你奶奶呢!奶奶又多疼你,你自己心里知道!别说这几包茶叶了,就是林家全部的产业加起来,也不足你在奶奶心里十分之一的地位!” 絮屏当然知道奶奶和姨奶奶有多疼爱自己,从小没了母亲,就是两位老人把她拉扯大的。她虽然时常会想念娘亲,但她也绝对相信,即使娘亲还活着,奶奶和姨奶奶也一定还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两个人。可是她还是不依不饶地嘟囔着:“那还只拿这些茶叶去谢人家,不诚心!” 王曼妮无奈地摇头,“那你要怎样才算有诚心?” 絮屏立刻挑起眉毛,两眼放光,道:“让我亲自去登门道谢!” “不行!”林夫人想都没想,就出口否定了絮屏的这个建议。她还想再说诸如大家闺秀之类的话,王曼妮悄悄递来一个眼神,她便忍住了。 王曼妮笑着问絮屏道:“你要登门道谢,倒也不是不行。可是你现在腿上打着夹板缠着绷带,路都不能走,你打算怎么去登门道谢?” 絮屏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下被说的哑口无言。王曼妮又进一步问道:“你打算就这么一只脚跳到乾坤镖局去吗?” 伺候在一边的秋菱忍不住笑出声来,絮屏没好气地嘘她:“去去去,你别添乱!”又不甘心地强辩道:“我可以坐马车去!” “嗯,坐马车去!这是个办法。”王曼妮点了点头,“那到了乾坤镖局门口呢?马车进不了院子,你还不是要跳着脚进去?” 絮屏想象了一下跳着脚进镖局的样子,实在也觉得有些滑稽可笑,只能拼命忍着不笑出来,倒也一时没办法去争辩了。 王曼妮见絮屏强忍着笑不说话,又道:“或者到了镖局门口,再让郭少局主把你抱进去?这就更奇怪了,你是去道谢的?还是去领功的?我要是那少局主,我可觉得亏得慌!” 絮屏彻底被王曼妮打败了,胶一样地粘在王曼妮的身上,耍赖道:“那姨奶奶说怎么办嘛!” 王曼妮和林夫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小孙女就是这样调皮任性,从小就是这样给她们带来不少的快乐。王曼妮拍了拍絮屏的后背,用目光询问了一下林夫人,得到肯定后说道:“不如这样吧,你亲手写个帖子,派人送去镖局,咱们请少局主来家里吃顿便饭,这样你既不用跳着去镖局,又可以当面道谢。虽然比不上登门道谢这么虔诚,可是你有伤在身,我想那位少局主应该也会体谅你,不会计较的。你说好不好?” 絮屏拍手道:“这个主意好!还是姨奶奶最疼我!”转眼看到林夫人又爱又恨的眼神,忙又加了一句,道:“奶奶也疼我!要宴请客人,总要奶奶首肯了才算数呢!” 林夫人看着絮屏调皮的样子,不禁微微皱着眉头,可眼睛里却全是怜爱的笑意,满满地,从眼角悄悄地溢了出来。 絮屏亲手用上好的洒金云丝笺端端正正地写了请帖,派秋菱亲自送到乾坤镖局,邀请郭剑棠、冯苇晨和朱师傅一同过府来赴宴。 郭剑棠开始还有些推却,觉得自己救絮屏只是是举手之劳,林家完全不用这样大张旗鼓地摆宴相谢,急得秋菱满脸通红——请不到救命恩人,她回去可怎么向絮屏交代?好在冯苇晨看出秋菱的为难,便帮着劝郭剑棠不要辜负了絮屏的一番美意,并表示自己一定会应邀前往。见苇晨答应了,剑棠也不好再推脱,也只好答应了。 三日后,郭剑棠和冯苇晨应邀来到了林府,朱师傅因为有任务在身,跟着镖队出差了,不能来赴宴,只托剑棠和苇晨代为感谢林府的盛情,并问候林絮屏的伤势。 絮屏一接到门上的通报,便派秋菱立即出门去迎接剑棠和苇晨。絮屏则在奶娘的搀扶下,挪出了屋子,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等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当秋菱引着两个年轻人走进絮屏的院子时,絮屏还是被二人的光华所深深地吸引住了。 剑棠跟在秋菱身后,身穿紫棠色长袍,外罩藕荷色斗篷,腰系藤黄间蟹青色腰带,脚踏一双玄色薄底快靴。身姿挺拔,步履携风,带得斗篷的下摆轻轻向后飘起,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明亮地勾勒出俊秀的轮廓。许是经常在外走镖的缘故,他的脸上透着健康的小麦色,和那些朱门大户里的公子们的红润白皙完全不同。一双黑曜石一般晶亮的眸子纯净而深邃,鹰一般的英锐中隐约地还存留着一丝孩童才有的纯真;直挺的鼻梁仿佛刀削的一般;嘴唇很薄,却向上弯成一道很好看的弧线。 苇晨紧紧地跟着剑棠,水红色的褂袍,底下露着桃红色绣绫裙,长春色梅纹绣鞋,外罩着秋香色披风。她虽是急急地跟着剑棠的步子,步履却不失沉稳,披风下摆静静地向下垂着,纹丝不乱。苇晨比剑棠矮一个头,比絮屏却又略高一些,斜斜地挽了一个堕马髻,髻上只恰到好处地簪了三片新采摘的红枫叶,再无别的钗环,乌黑的头发更衬得皮肤白嫩细腻得仿佛能掐得出水来;蛾眉轻扫,美丽的眼眸若隐若现地蒙着一层极淡的水雾。小巧的嘴巴总是带着几分笑意,让人一见就觉得十分的亲切。 絮屏一见到这两个人,心中就忍不住暗暗赞叹,一心想着定要和这二人深交。一时竟不顾自己脚伤未愈,单脚向前跳了几步去迎接,吓得奶娘赶紧跟上前几步扶着,生怕絮屏再摔一跤。 苇晨见絮屏跳上前来,也急忙加快了脚步赶上前来,一把扶住絮屏的双手,柔声说道:“林姑娘慢一些,伤了腿应该静养,最怕四处走动,若是骨头再次错位,可要吃更多的苦呢!” 絮屏哪里还顾得到这些,紧紧地拉住苇晨的手,兴奋地笑道:“你一定就是冯家姐姐吧!谢谢你那天让我在你的屋里治伤!那天我在江堤上摔得一身污泥,一定把你的床铺都弄脏了,真是不好意思!” 苇晨盈然一笑,也紧握住絮屏的手,和秋菱一起把絮屏扶回廊上在藤椅上坐下啊,柔婉道:“林姑娘不要这样客气,这样的小事,还劳您惦记着。” 絮屏连连摆手道:“姐姐不要左一个‘姑娘’,右一个‘您’地叫我,我一心想和姐姐做朋友,姐姐这样叫我,好生分!我叫林絮屏,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和我的家人一样,叫我屏儿吧!” 苇晨恬然一笑,仿佛初夏新开的一朵栀子,“好,既然你已经叫我‘姐姐’,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就叫你屏儿了。 絮屏和苇晨携手聊得正欢,秋菱悄悄地扯了扯絮屏的衣角,拿眼瞥了瞥含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郭剑棠,絮屏才恍然想起,自己居然把恩人晾在了一边,很是愧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虽然苇晨刚刚叮嘱她不能多动,但她仍是坚持让秋菱扶着她站起来,对着剑棠深深一福,恭声说道:“絮屏多谢郭少局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若少局主有用得到絮屏的地方,请尽管开口,絮屏无不遵从。” 剑棠见絮屏突然又站起来,急忙起身,上前扶了一把,谦道:“林姑娘快快坐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絮屏眸中一动,温然道:“少局主身手敏捷,武艺高强,或许对少局主来说,下堤救人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对絮屏来说,却是活命之恩。若非少局主当日见义勇为,此时絮屏只怕早已沉尸江底,被鱼儿们所分食了。” 剑棠含了一缕妥帖的笑意,眼帘略略地低垂着,得体地客套道:“林姑娘言重了。” 絮屏眉头一蹙,撅起嘴唇,道:“唉,刚跟晨姐姐说了不要叫我林姑娘,你怎么还这么叫?” “姑娘方才也叫我‘少局主’,在下也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絮屏一愣,想一想倒确实是这样,但仍争辩道:“方才是在谢恩,总要恭敬一些。往后我不这么叫你了。”想了一想,歪着头打量了剑棠一会儿,又道:“往后我就叫你郭大哥哥,好不好?” 剑棠温和而不失分寸地点头,“好,屏儿若不嫌拗口,就这样叫吧。” 说话间有丫鬟端了茶碗上来,絮屏一面请剑棠和苇晨喝茶,一面介绍道:“这是今年的大红袍,是我爹爹上个月刚从福建带来的。这茶虽负盛名,但我总觉得不如咱们西湖的龙井好喝,只是有种很特别的兰香味,倒也称得上新奇别致,所以请郭大哥哥和晨姐姐尝尝。 苇晨接过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平日不常吃茶,偶尔吃茶,也最多是吃龙井。这大红袍是久仰大名,听说一年也产不了几斤,很是珍贵,只是让我这种不懂茶的人吃,倒像是牛嚼牡丹了。” 剑棠端着茶盏,提气闻了闻,方才凑到嘴边尝了一口,尝罢便放下,唇边仍留着淡淡的笑意。 絮屏见剑棠尝了一口便放下,问道:“郭大哥哥觉得怎么样?” 剑棠闲闲一笑,道:“方才小晨也说了,我们平时喝茶就少,也不懂得如何品茶,你用这么珍贵的茶招待我们,着实有些暴殄天物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刚才我闻了闻,倒确实如你所说,有一种淡淡的兰香味,很特别。” 絮屏忽然觉得自己拿出这样珍贵的茶来招待剑棠和苇晨是有些唐突了,原以为把最好的东西拿来就是最诚心的,却没想到对剑棠和苇晨这样平时不常喝茶的人来说,竟有些许炫耀的意味。这样想着,不觉得一缕笑意便凝在了嘴角,有些尴尬。 苇晨像是捕捉到了絮屏的尴尬,莞尔一笑,轻快地说道:“我们虽然不懂得品茶,不过倒恰巧曾见过这大红袍的原株茶树。” “真的?”絮屏的那点小小的尴尬果然被苇晨的话化解开了,她眼中灵光一闪,拉着苇晨切切问道:“我听说大红袍的原株茶树只有寥寥几棵了,当地人宝贝的很,不仅是用作贡茶的那两棵被像神一样地供奉着,连其余的也都被圈得密密实实,外人连见都不能见到的!我爹爹虽然年年去收贡茶,又是大红袍的最大买家,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些茶树呢!没想到晨姐姐倒见过?” 苇晨笑着觑了剑棠一眼,道:“大哥常去福建,不如你来给屏儿讲讲那几棵茶树吧?” 剑棠闲适地笑着,轻轻清了清嗓子,“虽是常去福建,但也只见过一次。正如你说的,当地人保护那几棵茶树就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外人轻易是见不得的。 “三年前我和小晨一起跟着我爹押镖去福建,回来的路上路过茶区。也是那时候年少顽皮,越是见那些当地的茶农紧紧地看护着那几棵茶树不让外人看,就越是想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所以有一天晚上,我们趁着看守的茶农换岗,就悄悄地从山岩的背后翻过去,进到茶园里。茶园里种满了茶树。因为当时天色已晚,我们在茶园里转了一圈,也没有认出哪几棵是贡茶。 “于是我们回到山岩上,对着茶园外的村子高喊有人偷茶。村民们听说有人偷茶,立刻集合起来,举着火把冲进茶园,围住茶园角落里的一丛茶树周围。四处张望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有偷茶的人,才骂骂咧咧地散去了。我们这才靠近了去看,原来这所谓的贡茶茶王,和其它的茶树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就是树株略高一些、大一些而已。 “这个结果让我们都觉得挺失望的,白费了那么大劲,结果看到的所谓茶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悄悄地折了一根茶枝回来,也不算白忙一场。” 絮屏对这个结果也觉得有些失望,“啊?就这样啊?难道不是用黄金打造了围栏把茶王围起来吗?难道没有用玉石雕刻的香案供奉茶王吗?” 苇晨噗嗤一声笑道:“我们以前也以为会是这样的景象,可后来想想,如果茶农们真的把茶王这样圈围供奉,不是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那几棵是茶王了吗?若真是有人想要打这几棵茶树的主意,那可就太容易了。所以他们把茶王和其它得茶树混种在一起,没有任何标示,才是保护茶王的最好办法。” 7.第7章 红梅 三人聊谈了一会儿,便有丫鬟进来请示絮屏,说是厨房里已经准备就绪,问絮屏准备什么时候开宴。 絮屏看了看天色,吩咐准备开席。于是便来了几个嬷嬷,在海棠树下摆好了桌案杯盏。絮屏又命秋菱去请林永道和林夫人,自己在奶娘的搀扶下,携着剑棠苇晨在桌前坐下,继续听二人讲着在外走镖的见闻。 一会儿林永道带着林夫人以及王曼妮过来了,剑棠和苇晨连忙起身行礼。絮屏一一介绍了,又道:“我爹爹原也是要来的,只是铺子里突然有些急事,一时赶不回来了。” 林永道夫妇是第一次见到郭剑棠和冯苇晨,原以为像他们这样的江湖人士,应该是闲散而缺乏礼教的,因此心中难免怀了几分轻视,虽来赴宴也完全是因为拗不过絮屏才勉强前来。却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不仅模样打扮都十分端庄得体,连礼数也是丝毫不乱,进退有仪。若不是事先知道二人的身份,真会以为他们来自望族世家。 林夫人越看冯苇晨越觉得喜欢,拉着手上下打量,叹道:“这样标致的人儿,纤纤弱弱的,哪里像是个习武的姑娘?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冯苇晨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红,“林老夫人过奖了。苇晨不过从小跟父亲学些皮毛功夫。父亲宠爱,不曾逼着我苦练。三伏三九的天气大哥在院子里下苦功,我都总是在偷懒的。跟着出镖,也不过是贪玩儿,跟着出去散散心罢了。” 絮屏趁机扯着林夫人的衣襟撒娇道:“奶奶你看,姐姐也是女孩儿,都能跟着镖队到处去玩,你偏要把我关在家里。同样是福建的大红袍,我只有坐在家里喝茶的份儿,可晨姐姐都在福建亲眼见过原株茶王!和晨姐姐一比,我就是只井底的青蛙。奶奶你知道吗,原来大红袍的茶王和普通的茶树没什么区别,而且是和普通的茶树种在一处的,根本不是咱们想象的用黄金的围栏围着,玉石的香案供着。返璞归真,才是最好地保护茶王的方法。” 林夫人知道絮屏很久以来都希望能随意地进出府门,去外面游玩,而剑棠苇晨的见闻又更加深了絮屏的念头,可当着客人的面,不好直接反驳絮屏,正在尴尬,苇晨又懂事地上来安慰絮屏,道:“其实在外面行走是很辛苦的,食宿常常没有保障,有时候错过了宿头,就要在荒山野岭里过夜,山里有狼有蛇,很危险。我如今也很少出去了。” 听说有狼有蛇,倒是让絮屏有些退缩了,毕竟像她这样从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连见了老鼠蟑螂都会吓得尖叫,更何况是有杀伤力的狼和蛇。 林夫人嘉许地看了苇晨一眼,显然对她的言行都十分的满意,转而笑着对絮屏说:“冯姑娘文武双全,才敢跟着镖队出行,你从小娇生惯养,怎么能和人家比呢?” 絮屏不依不饶地争辩道:“那我也学武艺好了!” 王曼妮笑着搂过絮屏在怀里,“你连苹果都不会削,还想要学武艺?罢了罢了,别说出来丢人了!” 苇晨见絮屏急得满脸通红,忙拉着絮屏的手,安慰道:“屏儿想要出去玩,不过是觉得一个人呆在府里闷得慌,反正我如今也不太出远门了,你若不嫌我聒噪,往后我得空就来陪你说话,给你讲讲外面的趣事,你就不会闷了,好不好?” 林夫人听到苇晨答应常来陪絮屏聊天解闷,也觉得高兴,笑着说:“我这个孙女从小被我们惯坏了,整天闹着要出去玩儿,没有一点闺房小姐的样子。偶尔放她出去看一次钱江潮,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因为不常出门,所以也没有什么朋友。我看她跟你倒是投缘,如果不麻烦的话,欢迎常来府里陪陪屏儿。冯姑娘在外见识甚广,常来给屏儿讲讲所见所闻,她一定会喜欢的!” 絮屏在家养伤的三个月里,冯苇晨每过两三天就会过府来看望,偶尔郭剑棠也会一起来坐坐。冯苇晨从一开始就很喜欢絮屏,一方面因为絮屏长得十分乖巧,讨人喜欢,另一方面,冯苇晨也是家里的独生女儿,虽然和郭剑棠从小一起在镖局里长大,一起读书,习武,关系也十分密切,但是兄妹之间,再怎么要好,终究不及有个闺中密友来的亲切。 剑棠若是来时,也多是为了陪苇晨。常常就独自坐在一旁,只看着絮屏和苇晨谈笑,偶尔絮屏问起他在外地的见闻,才简约地说上几句。 转眼入了冬,接连下了两日的大雪,寒意越发的浓了。絮屏的腿伤已经痊愈,拆了夹板,可以下地活动了。这天下午,絮屏笼着手炉站在窗下,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白。原以为雪大路滑,苇晨不会来看望自己了,便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宋词,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懒懒地翻看。忽然听见门帘一挑,一阵冷风伴着盈盈一个身影到了眼前。絮屏一看,呀地一声,从软榻上跳起来,丢了手中的书,迎上前去,嚷嚷道:“这么大的雪,晨姐姐怎么还过来了?” 秋菱原来正在给炭盆里添炭,见苇晨来了,忙去洗了手,回来替苇晨解了斗篷拿出去掸雪。苇晨手里捧着一枝红梅,一脸的欢快,也不答絮屏的话,只问道:“你有什么好看的瓶快些拿出来,这枝梅香得很,你插在屋子里,连熏香都不用了呢!” 絮屏等不及待秋菱回来,自己跑到架子前,选了一个净白瓷的瓶,插了梅放在窗前的几案上。苇晨在炭盆边坐下烤火,搓着手道:“还是你这屋里暖和,我一路过来,手脚都冻僵了。” 絮屏插好了梅,亲自沏了一杯茶给苇晨端来,笑嘻嘻地说:“原以为这么大的雪,姐姐不会来了呢!没想到不仅冒着大雪来了,还带来了这么好看的一枝梅!” 苇晨接过茶杯,徐徐地吹散了杯中的热气,轻轻地啜了几口,总算觉得身上暖和过来了,水盈盈的眸子里带了几点兴奋的光亮,道:“这枝虽好看,却也算不得上等的。余杭超山上香雪海的梅,那才叫好看呢!” “香雪海?”絮屏皱眉沉吟,“是座梅园吗?我倒没听说过。” 苇晨笑颜如,“何止是座梅园?听名字就该知道,那是一片梅的海洋。据说山上一共有几十种梅,从冬开到春,期不断。梅盛开的时节,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的!置身于梅的海洋里,每一寸空气都是香的。” 絮屏张大了嘴,叹道:“梅的海洋,该有多么美妙啊!”旋而失望道:“可惜再好看的海,我也只能听听,无缘亲眼看看。” 苇晨也叹了一口气,道:“说实话,我也觉得你怪可怜的。虽说是锦衣玉食,可是没有自由。外面那么多的好风景,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不亲自去看一眼,永远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多美妙。” 絮屏无聊地用火箸拨弄着炭盆里的火炭,懊恼道:“可不是吗?整天被关在这府门里,哪里也不许去,真是要闷死我了。好不容易爷爷开恩同意我去看一次大潮,结果偏偏还闯了祸,如今我再想要出门,更是不可能的了。” 苇晨想了想,道:“其实超山也不是很远,我和大哥每年都会去那里看梅,熟悉得很。你不是说林夫人最疼你么?不如你去求求她,或许今年能让你跟我们一起去呢?” 絮屏瘪了瘪嘴,道:“奶奶的确是最疼我的,可也是看我看得最紧的。爷爷和爹爹偶尔还会带我出去玩玩,奶奶却是最好我天天呆在房子里,哪里也不要去。” 苇晨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我想着后天大哥走镖回来,可以一起去超山赏梅。你既然出不去,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我们去赏梅回来,折几枝好的给你带回来吧。” 这天晚上,林润辰从铺子里回来,照例来看絮屏。只见絮屏呆呆地坐在窗下,望着窗外白皑皑的积雪发呆,连林润辰走到身边都仿佛不知道。 林润辰在絮屏身旁坐下,柔声问道:“屏儿,发什么呆呢?” 絮屏并没有转头看他,只讷讷地答道:“下雪了,我在跟娘说话!” 林润辰心中一动,问道:“哦?你都和你娘说了些什么?” 絮屏回头看了林润辰一眼,林润辰才发现,絮屏的眼圈红红肿肿的,眼底凝着泪珠,脸颊上两道湿湿的泪痕,显然已经哭了很久,“我在问娘,为什么当初要狠心丢下我一个人化成雪离去,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去?” 林润辰顿觉心痛,忙问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 絮屏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衣襟上,晕开成一个个圆圈,“娘自己变成了雪、变成了柳絮,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她一定看遍了巍峨连绵的群山,波涛汹涌的大海,辽阔无边的草原,山间潺潺的小溪。偏把我留在这座府邸里,像是坐牢一样。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只能从书上去读,从别人的嘴里去听。为什么娘不带我一起去呢?我好想也能和娘一样,化成一朵雪,就这样随风飘来飘去,该有多好!” 林润辰紧紧地搂住絮屏的肩膀,声音也带了几丝悲伤,“傻孩子,其实爹爹也并不想把你锁在家里,如果有可能,爹爹也想带着你四处去游玩。可是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却也处处都隐藏着危险。就拿上次看潮的事来说,若不是郭少局主及时出现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为着这件事,爹可没少被你爷爷奶奶训斥。我已经失去了你娘亲,绝不能让你再有任何的闪失了。” 絮屏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住父亲的颈项,啜泣道:“爹爹,您就让我出去吧。每天这样闷在家里,我真的会疯的!上次看潮闯了祸,就是因为我平时太少出门,连玩都不会玩,更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如果爹爹能让屏儿经常出去走走,就不会这样遇事慌张了!” 林润辰轻轻拍着絮屏的后背,温然道:“那以后爹爹有空就带你出去玩,好么?” 絮屏像一条粘胶一般在林润辰怀里扭来扭去,“爹爹每年有小半年都在外地收茶,平时也忙着铺子里的生意,一年统共就那么三五天的空闲,又要陪奶奶烧香,又要陪二娘省亲,若再碰上个刮风下雨的天气,哪里还有时间带我出去嘛!” 林润辰无奈道:“那你想怎样?若让你自己出去,实在太危险了!就算爹肯,你爷爷奶奶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絮屏见林润辰的口气有了松动,忙直起身子,道:“爹爹让我跟郭大哥哥、晨姐姐一同出去吧!他们经常在外面行走,有经验,又有功夫。一定不会让我出事的!” 林润辰沉吟了片刻,自语道:“镖局的那两个孩子倒是可靠。”又觑着絮屏,问道:“你倒像是早就想好了这个办法?” 絮屏扯着林润辰的衣角,腻声道:“爹爹不能带我出去,我只好自己想办法啦!哎呀爹爹,您到底答不答应嘛?答不答应嘛!” 林润辰被絮屏缠得完全无力招架,只得含混答应道:“好好好,我去跟你爷爷奶奶说说看,他们放不放你出去,可就看你的造化了!” 絮屏还挂着泪珠的小脸立刻笑颜如,那几滴泪水就像是瓣上的晨露,晶莹剔透,“三天后郭大哥哥和晨姐姐会去超山看梅!我想跟她们一起去!” 林润辰又好气又好笑,蜷起手指,在絮屏的额上作势敲了三下,嗔道:“精灵古怪,哪里有你娘亲半点的优雅端庄?” 三天后的清晨,絮屏如愿走出了林府的大门。天上仍然飘着搓絮般的小雪,街道、树枝、屋顶上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白雪。絮屏穿了一件银红色织锦镶貂毛的斗篷,脚上穿一双猩红色翻毛羊皮小靴,走在雪里,格外的娇俏美丽。 郭剑棠和冯苇晨早已一人一骑等在林府门前,见絮屏出来了,双双翻身下马。剑棠指着两匹马问絮屏:“你乘哪一匹?” 絮屏歪着头打量这两匹马,剑棠的一匹高大一些,周身乌黑漆亮的毛,鬃毛很长,梳理得顺顺的,独在眉心有一橄榄形的月白色斑纹,颈上围了一串紫金铃,马头轻轻甩了甩,铃铛便玲玲地响了起来,铃声空远悠长,很是好听;苇晨的是一匹中等个子的枣红马,颈上围了一串银铃,很秀气。 苇晨牵着马儿向前走了两步,道:“屏儿跟我乘吧?” 絮屏笑着摆摆手,指着剑棠的黑马道:“不,我要乘这匹高的。” 苇晨笑道:“你从来不骑马的,头一回骑就骑这么高的,仔细摔伤了,又要绑夹板了!” 絮屏瘪瘪嘴巴,知道苇晨所言不虚,但仍然不死心地望着那匹帅气的黑色高头大马。剑棠见状,呵呵一笑,道:“不妨事,我带着你,跌不着的。”说着抱起絮屏送上马背,絮屏坐在鞍鞯上,问道:“郭大哥哥,这匹马儿叫什么名字?” 剑棠笑着答道:“它叫墨麒麟!” 絮屏于是轻轻抚着马鬃,讨好般地说道:“好麟儿,你可真俊啊!带我一程,别摔我啊!”逗得剑棠和苇晨都乐了。剑棠飞身跃起,稳稳地落在絮屏身后,苇晨笑着摇了摇头,也自上了马,三人两匹马便向余杭方向去了。 余杭超山在杭州城北面五十里,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很是愉快。途径白堤,笔直的一道堤上,因大雪天尚无一人,絮屏便央求剑棠带她驰上一程,剑棠也很有兴致,让絮屏抓紧了鞍桥,一抖缰绳,两腿在马肚子上轻轻一夹,马儿会意,撒开四蹄飞奔而出,沿着白堤风驰电掣般地跑了起来。 絮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骑马,马儿飞奔起来,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两边堤岸上的树木飞速向后退去,只觉得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竟像是要把自己从马上吹卷下去似的。 剑棠在耳边问道:“怕吗?怕就闭上眼睛。” 絮屏高声答道:“不怕!这样爽快的,闭上眼岂不辜负了?” 剑棠爽朗地大笑:“哦?胆子挺大的嘛!我当年第一次骑马,还哭鼻子了呢!” 絮屏嘻嘻笑道:“你诓我呢,我才不信!你那么厉害那么好的功夫,还会怕骑马?我奶奶说,你的英武啊,怕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呢!” 说话间马已奔上断桥,剑棠吁地拉住马头停了下来,说:“咱们在这里等等你晨姐姐吧,她的马慢。”于是两人便立在断桥桥头等苇晨上来。方才苇晨见剑棠带着絮屏催马飞奔,想拦没来得及,便由着两人跑到前面去,自己骑着马慢慢在后面跟着,远远见他们的马停在断桥上了,便加快步伐追上来。远远看着那两人,絮屏是大红的披风,剑棠是银色的鹤氅,骑着乌黑的马,四下里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山峦蒙蒙的,竟像是画中的一般,心中略动了动,转眼到了跟前,便放下了。嘴角带着一缕妥帖和婉的笑意,“你们跑的好快,屏儿可害怕吗?” 絮屏很有些神气,乐道:“原来骑马是极爽快的,怎么会怕呢!” 苇晨有些意外,赞道:“你倒是胆大的。” 絮屏瞪大了眼睛,问:“晨姐姐,郭大哥哥说他第一次骑马还哭鼻子,我说他是骗我的,是吗?” 苇晨哈哈笑道:“呦,你连这个都知道了?这他倒没有骗你,是真的,我听郭伯伯说起过的!” 絮屏愕然道:“真的?我还是不太信呢!”回头看看剑棠,剑棠只是微笑着不语,苇晨接着说:“听郭伯伯说,那时大哥才三岁,郭伯伯把他抱上马,自己还没上去呢,那马不知怎的受了惊,载着大哥兀自奔去了。把大人们都吓坏了,谁知大哥竟自己紧紧搂着马脖子,终究没有摔下来。后来郭伯伯追了上来拉住马,却不知怎么回事,那马竟咬了大哥一口,想是方才越抱越紧,竟把手指伸到马嘴里了,大哥手上吃痛才哭了的。”絮屏这才明白过来,哈哈笑了起来。三人继续说笑着往超山而去。 晌午时分,三人到了超山脚下,将马寄在山下一家小酒馆里,三人步行上山。刚来到山门口,便觉一股清香迎面扑来。山门边立着一块一丈来高的巨石,上面草书“十里香雪海”。絮屏赞道:“还没见到梅,这香气倒先下山来迎接咱们了!” 进了山门,沿着石径拾级而上,两边都是一棵棵梅树,先是十几排春梅,如今被雪掩满了枝头,静静地等待着春天的来到。越往深走,清香越浓,绕过一段山路,径边便都是腊梅了。一树树的金黄灿烂,加上枝头洁白的新雪映衬,冷艳到了极致。絮屏抢身钻进梅林,碰下枝头积雪,零星落在乌黑的头发上,伸手揽过一支开满朵的树枝,闭上眼睛凑上身去嗅那香,许久方才睁开眼睛,回头对郭冯二人叹道:“这梅香伴着雪气,真可谓是冷香透骨。我家园里也有几株腊梅,却远远不及这里腊梅的这样醉人。” 苇晨轻巧地笑了一声,“你家里总共不过十来株梅树,怎及这里十里海的香气浓呢?” 絮屏摇头道:“晨姐姐错了,这香并不是越多越浓越好的,的好坏,是要看是否有灵气的。我家的梅,虽说浇的也是虎跑的泉水,但是树种在宅子里,有院落屋檐重重阻隔,极少能吸收天地精华,每日又要吸进许多人畜的污浊之气,怎么比得上这里的?畅然生在山坡上,尽收天地日月精华,又与鸟雀为伍,远离人群,最是有灵气的,所以香才更加沁人心脾的。” 剑棠抬了抬眉毛,叹道:“小小年纪,评论起来倒是煞有其事嘛!”说着同苇晨相视一笑,苇晨拉过絮屏的手笑道:“真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比我们这些武枪弄棒的粗人高明得多呢!” 絮屏被说的不好意思,红了脸低下头轻声道:“我不过见到这么好的梅,一时忘情瞎说的,姐姐偏来取笑我!” 8.第8章 对酌 三人一边赏梅,一边沿着山路向上漫步,到了山顶已经是正午了。苇晨看出絮屏走得有些吃力,只是碍于颜面不肯说出来,仍然坚持跟着。苇晨指着前面梅林中掩映着的一道黄色的院墙道:“屏儿,再坚持走几步,前面就是法净寺了。到了寺里咱们便可歇歇脚,吃些斋饭。” 法净寺并不大,因是坐落在山顶,加上雪天路滑,此时也没有什么香客。三人走到寺门口,便有知客僧迎了出来,对着三人稽首道:“少局主来了?快请进吧!” 絮屏心中诧异,但仍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剑棠苇晨一起回了礼,跟着那小和尚走进了寺门,悄悄地问苇晨道:“这小和尚认得你们?” 苇晨低声答道:“这法净寺的智清方丈和我们镖局有些渊源。寺里的方丈智清和尚十年前智清还没出家的时候,因为打抱不平闹出人命,官府原是判了他三年监禁,没想到被打死的人家里很有些势力,买通了官府火烧牢房。好在他大命不死,从火海里逃了出来,正在走投无路,恰好遇上乾坤镖局的镖队。局主怜惜他是个英雄,就介绍他来法净寺落发出家了。前年寺里的老方丈圆寂了,便把衣钵传给了智清和尚,也就是现在的智清方丈。因为这一层缘故,乾坤镖局和法净寺这些年的往来密切了许多,也就彼此熟识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内院,知客僧停下脚步,转身对剑棠道:“少局主请稍候,小僧去请方丈。” 一会儿方丈从禅房出来,与剑棠、苇晨彼此寒暄了几句。智清不认得絮屏,笑问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不像是镖局里的人,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苇晨拉着絮屏的手,上前一步介绍道:“智清方丈好眼力!这位是我们新交的朋友,虎跑林府家的小姐。” 絮屏连忙上前一步,认认真真地向方丈行了个礼。方丈仔细端详了絮屏许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又几乎难以察觉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很快便又转向剑棠和苇晨,道:“时至中午,三位不如就在鄙寺随便用些斋饭吧?” 剑棠道:“正是要叨扰大师。雪霁天晴,我记得贵寺后院有一片梅树,此时想必是开正艳,我们想在园里随便吃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智清呵呵笑道:“方便倒是方便,只是雪后天寒,在雪地里吃饭,怕是要着凉。” 苇晨有些犹豫,道:“我们倒是无妨,只是屏儿体弱,大概禁不住冷。” 絮屏玩性正高,哪里肯放弃在梅园中吃饭的机会,她见苇晨有些犹豫,赶紧使劲儿摆着手叫不怕冷。智清终于点头,命小沙弥们在梅园里摆上斋饭,又暖了一壶素酒端了上来。 絮屏见小沙弥端上一壶素酒,十分奇怪,等小沙弥转过身去时悄悄问苇晨:“姐姐,这寺院中怎么竟容得我们吃酒?” 苇晨凑到絮屏耳边,低声答道:“智清大师虽是出家人,但不拘小节,还保留着当年的豪壮之气,因此每次镖局的人来山上来散心,必然给一壶素酒,只是仅有一壶,一个人来也是一壶,十个人来也只有一壶。” 絮屏点头道:“倒也有趣。” 苇晨呷了一口素酒,叹道:“在这清静的佛堂后院,赏着清雅的梅,嗅着清新的梅香,吃着清淡的斋饭,真是让人有一种无比清爽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里里外外都用这雪洗过一遍似的。” 苇晨的感叹深深地感染了絮屏,接口道:“正是呢!这里周围所有的一切,真的就像晨姐姐说的,只一个‘清’字便可概述的。这一个‘清’字虽然说起来简单,细想想,原来包含了那么多的好。清静,清雅,清新,清淡,清爽……多么干净啊!” 郭剑棠端起碗筷,指着桌上的菜碟笑道:“好了,你们两个清雅清高的清姑娘,说了那么多的清,该吃饭了吧?”逗得絮屏和苇晨都咯咯笑了起来。吃了几口,絮屏道:“这么好的景色,我们就这么埋头大吃,实在是暴殄天物。咱们也该说些什么才好啊!” 苇晨笑道:“这寺院里是最清静的所在,你要在这里行那些吵吵嚷嚷的酒令,小心智清师父把你打出去!” 絮屏撇嘴道:“自然不是外面男人们行的那些俗令!不如咱们猜谜吧?” 苇晨拍手应和,“这个好玩儿!我最喜欢猜灯谜了!咱们定个规矩,不猜远的,就猜这院子里有的东西,好不好?” 絮屏连连叫好,剑棠却连连摆手,道:“这是你们女孩子家玩儿的游戏,我从来就不擅长,你们猜吧,我听着。” 苇晨和絮屏也不强求,两人自顾自地玩儿了起来。絮屏先出题:“雨后残阳。” 苇晨凝神想了想,笑答道:“是雪!”又出题:“乘桴海上任飘零。” 絮屏稍加思索,也猜了出来,“是梅!”四处看了看,眉梢一挑,念起了儿歌:“小公鸡,桌上立,有客到,啼三啼。” 苇晨微微皱了皱眉头,仔细端详着桌上的物品,突然恍然大悟,道:“是酒壶!” 剑棠原是听着二人出题答题,也跟着在心中默默地猜着,等到二人说出答案,便会意一笑。而猜到这个谜语,他却有些不明白了,问道:“为什么是酒壶呢?” 苇晨笑着拿起酒壶,以凤凰三点头的手势给剑棠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道:“‘啼’与‘提’谐音,提三提,不就是斟酒吗?” 剑棠这才恍然大悟,笑饮了杯中酒,忽然也来了兴致,“我也出一题你们来猜。谜面是:百年的铁树!” “百年的铁树?”苇晨一时想不出来,絮屏却是眼中精光一转,轻松答道:“这个容易,铁树千年才开一次,那百年的铁树,就是——没!是梅!” 剑棠抚掌称赞道:“这都被你猜出来了!了不起!那么,再来一个,五百年的铁树!好好猜猜,这个可没有刚才那个那么容易了!” 这下可真是难倒了苇晨和絮屏,而剑棠却是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吃菜,饮酒,看着两个女孩儿绞尽脑汁地想着谜底,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意。终于,两人思考再三,都实在猜不出结果,无奈,只好问剑棠要答案。剑棠笑意愈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慢慢地饮尽了,方才故作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朗声道:“百年的铁树,是没不错,五百年的铁树,自然也没咯!谜底就是‘野梅’!” 苇晨和絮屏听了这个答案,相视一愣,旋而双双笑得扶着桌子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好容易平复下来,苇晨抚着胸口,喘匀了气息,道:“好一个‘野梅’,虽是无赖了些,倒也还算有些道理。” 絮屏却不依不饶道:“这样无赖的谜语,耍得我们好苦!不成不成,要罚郭大哥哥吃三杯酒才行!” 剑棠爽气地应道:“没问题!三杯就三杯!”然而提起酒壶才发现,壶中已经空空如也。絮屏刚想要说再要一壶,又想起来方才苇晨所说,不管多少人来,都只有一壶酒,也只得作罢。却仍有些不甘心,嘟着嘴道:“既然没酒了,也该想个别的法子罚你一罚才好!” 苇晨见酒已喝完,便到院子门口向小沙弥要了一壶清茶。回来见絮屏嘟嘟囔囔地要想个方法罚剑棠,笑着提议道:“不如罚大哥舞一套剑来看吧。屏儿你别看你郭大哥哥猜起谜语来尽耍赖,他舞剑可是一绝呢!” 絮屏拍手叫好,道:“早就听说郭大哥哥身手不凡,今天终于能一饱眼福了!” 午后的阳光沿着剑棠侧脸清隽的轮廓淡淡地镀上了一层光晕,他略一颔首,道:“这个容易,甘愿领罚!”说着便脱了鹤氅,站起身来走到院子中间。絮屏疑道:“咦,没有剑,你舞什么?” 剑棠回头促狭一笑,说:“看我变戏法给你瞧!”说着左手掐了个剑诀,右手向腰上摸了一把,身子一抖,银灿灿地亮出一柄宝剑。絮屏哪里见过这个,欢喜得直拍着手。苇晨在絮屏耳边轻轻讲解道:“大哥腰间藏着一柄软剑,平时就如腰带一般围在腰上,剑柄就卡在带扣上,带扣上有一机关,一叩机关,软剑就弹出腰带,立时伸直,瞬间便可制敌。这把宝剑名叫‘柳刃’,以其柔韧如柳却锋利无比闻名,是郭家祖传的宝剑。随身携带既可做日常防身,亦可在交战时应急。” 絮屏目不转睛地盯着剑棠,一面听苇晨讲一面点头,赞叹道:“竟有这样的宝贝?所谓出其不意,说的就是这个吧。” 院子中央剑棠得剑在手,便在雪地上舞了起来。雪地上一位紫衣少年手中一把银晃晃的宝剑,坠着一条鹅黄色的络子,随着剑光的闪动而上下翻飞,透过梅树看过去,仿佛一只紫底黄纹的蝴蝶在丛中穿梭。絮屏虽不懂剑法,但看剑棠行云流水般的一招一式,也不禁鼓掌称赞;苇晨自幼习武,自然是看得出门道的,痴痴地看着,双眼中注满了柔情,轻声赞道:“大哥的剑术又长进了许多呢!” 正说着,剑棠一套剑法已经舞毕,收势回座坐下,絮屏早已斟满一杯茶递给剑棠,剑棠乐呵呵地接过来一饮而尽,苇晨递茶略慢了一步,见剑棠已接了絮屏的茶杯,自己的茶杯停在空中,递上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只得顺势自己拿过来饮了,幸好那两人正兴致勃勃地交谈,并未留意。 三人吃茶聊天,很是惬意。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垂。冬日里太阳落得早,且刚落过头顶,暖意就渐渐退去了。三人坐着身上开始有些发冷了,便向智清方丈道了谢,出寺门下山去了。 絮屏腿伤初愈,在法净寺后院里坐在雪地中吃饭,腿脚有些受寒,开始玩得兴起时并没有什么感觉,走了几步就觉得有些疼痛,开始只想忍忍便罢了,谁知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又下了几十级台阶,竟越发疼得厉害了,不由地渐渐落后郭冯二人。那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并未留意絮屏的不适,走了一段回头看时竟看不到了,着急起来,忙返回去找。 退了一会儿,就望见絮屏坐在路边。剑棠几步赶上看时,絮屏正抱着腿坐在路边大石上,见剑棠回来了忙笑着道:“我走累了,在这里歇歇,一会儿就能赶上你们的,何必这么急急地找回来?” 剑棠见絮屏如此说,半信半疑,仔细看看絮屏的脸色,天寒地冻的,却见絮屏额上隐隐渗出些细细的汗珠,埋怨道:“疼得汗都出来了还说只是累了?一定是腿伤又复发了!你腿伤刚好,刚才不该在雪地里坐着那么长时间,伤处受了寒,又走了这段山路……唉,都怪我方才竟然忽略了。” 絮屏先前双手紧紧抱着小腿,见剑棠担心便放了手,忍着腿上越来越厉害的疼痛,笑道:“并不疼的,真的只是有些累,坐着歇歇的。” 这时苇晨也已走了上来,听剑棠说絮屏腿伤复发,絮屏虽是尽力遮掩,又笑嘻嘻地分辩,但隐约见到絮屏眼角仿佛有泪痕,笑得也有些勉强,跌足自责道:“是我们疏忽了,屏儿原本比咱们娇嫩些,伤又是刚好,受了寒再加上走山路,怎么会不疼呢?快来给我看看!” 絮屏一边推辞着说不疼,一边挣扎着就要站起来,但终究疼得站不住又跌坐在石头上。 剑棠急得变了脸色:“这样还说不疼?快好好坐着别乱动!” 苇晨见状也有些着急了,忙弯腰卷起絮屏裤管看视,见并没有肿胀,方才舒了口气,一边替絮屏揉着一边说:“还好,没有肿,应该没有牵动旧伤,只是受了寒冷,快回去用热水敷敷就好了。只是这些天再不可乱走受寒了!” 剑棠见絮屏强作欢颜,忍不住心疼,情不自禁地道:“伤没有复发就好,来,我背你下山吧。” 絮屏不好意思地摆手道:“没关系,坐一会儿就好了。”苇晨笑着吓唬絮屏道:“别嘴硬了,再不听话,小心变个小瘸子!还是让大哥背你下去吧,冬日里日头短,一会儿天就要暗下来了,路上还要一个多时辰呢。” 絮屏见二人如此说,便同意让剑棠背下山去。三人下了山,依旧骑马回到杭州。郭冯二人将絮屏送到林府门口,苇晨因为絮屏腿疼,要送絮屏进去,絮屏推辞道:“不麻烦了,姐姐送我进去,少不得爷爷奶奶见了疑心,我自己回去只说玩儿累了,直接回房睡了,不用去请安。一会儿回房叫秋菱去烧些热水敷一夜,明天就不疼了。”说着令门房悄悄去传秋菱。郭冯等到秋菱出来,又叮嘱了几句,就策马回镖局了。 郭冯二人回到镖局,各自回房休息。苇晨自回到镖局就一直闷闷的,晚饭也没有出来吃,只推说乏了,仅命丫鬟盛了点粥端进屋子吃了半碗。这天正是望日,雪霁天晴,定更后一轮圆月在枝头挂定,映着地上的残雪,庭院里明晃晃如同白昼一般。苇晨打发丫鬟先去休息了,自己静静在桌边坐着发呆,月光照着窗外的树枝,投下姗姗的树影,映在窗棂上,仿佛是一幅极写意的水墨画。 苇晨披衣起来推开窗子凭窗靠着望着月亮出神,思绪千丝万缕翻翻绕绕地缠上了心头。白天出游的一幕幕闪过眼前:一会儿是天地间剑棠和絮屏两人共骑一马,在白堤上飞驰;一会儿是絮屏簪上红梅时剑棠如痴如醉的眼神;一转眼又是絮屏腿伤疼痛时剑棠关切的态度,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理不清的一阵烦乱。好不容易收稳了心神,关上窗,回到屋里正要吹灯,又听有人敲门,接着是剑棠的声音问:“小晨,你睡了吗?” 苇晨一听是剑棠,忍不住心中一暖,一面答应着一面开了门。剑棠看苇晨慵慵懒懒的样子,关心道:“我看你没有出来吃晚饭,是不是在山上受了冷,身上不舒服?” 苇晨把剑棠让进屋里在桌边坐下,倒了一盏茶递在他手里,“没什么不舒服,不过有些累了罢了。大哥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剑棠眼角浮起一丝疑虑,关切道:“咱们平时走的比这远得多,也从不见你这样累的,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请大夫来瞧的。” 剑棠的问候让苇晨心里暖意像春天的阳光一样蔓延开来,盈盈笑道:“哪里就那么娇气了?我好歹也是镖局里长大的,比不得屏儿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姐……”说了一半,自己觉得话说得有些不大妥当,便急急转了话头,“屏儿又是腿伤初愈,难免娇弱一些。” 说到絮屏的腿伤,剑棠从怀里取出一只锡制雕瓶递给苇晨道:“明天有一趟镖要去徐州,苏叔病了,我替苏叔跑一次。一早就要动身,烦你明日替我把这红药油送去给屏儿。今日旧伤受寒疼痛可大可小,一定要好好保养才不留病根的。” 苇晨的心里恍如骤然吹来一阵狂风,把刚刚绪起的一点暖意瞬间吹散了,先前那抹和润的笑意也硬生生地凝结在了嘴角。只是不想让剑棠看出心里的不快,便答应着把药接了,借着收好药瓶,转身掩去脸上的尴尬。 剑棠完全没有留意苇晨情绪的变化,看了看天色,起身道:“不早了,你既然累了早些休息吧。我走了。”苇晨把剑棠送到门口,掩上门,正要上闩时似乎想到什么,忙又开了门唤了一声,剑棠回头答应,苇晨略一迟疑,笑着问道:“你几时回来?” 剑棠不在意地笑道:“徐州咱们都跑了许多次了,你怎么糊涂了?顺利的话,来回总要大半个月的。怎么?有事?” 苇晨摇摇头,挤出一丝笑意,“哦,没什么,你去吧。”说着闩了门,闭了眼倚在门上,喏喏自语:“你这会儿过来,是为来探望我还是为来送这瓶药?”说着心中不禁一阵悲伤,踱到窗前,透过窗缝望着剑棠离去的背影,心中念叨着:“我与你从小一处长大,一处读书习武,一处出生入死,虽是异姓,却胜过亲生兄妹。你我二人自小都失去母亲,从来都是互相照顾,你护着我不受别人欺负,我惦记着你春暖秋凉该增减的衣服。这些年大了,你的那些鞋面、荷包、剑坠,哪一个是外面买的?又有哪一次你走镖回来我不是亲自做一桌好饭好菜接你?即使再晚也留着火等你。每换一季的衣服,我便提前赶出一季的荷包,打出一季的络子挂剑。如今我心中只你一人,你我的爹爹又都有意成全我二人,原指望再过两三年,便可遂了这些年的心愿,从此夫唱妇随,或是继续帮着爹爹经营镖局,或是找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归隐了去。如何偏偏此时又来一个屏儿?虽说屏儿如今尚小,但也渐渐长成,生得俏丽又多些机灵。今日你看屏儿的那眼神,几时给过我?屏儿腿疼,你那焦急的态度,又有几时这样待过我?”想到这里,眼中含了半日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肆意地低落了下来,滴在衣襟上,转瞬消失不见。 9.第9章 夹竹桃 絮屏赏梅回到家,悄悄地让秋菱烧了热水来热敷伤处,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伤处仍是隐隐作痛。秋菱在屋里翻找了半天,失望地告诉絮屏:“上次大夫给调制的膏药都用完了,若是还想要,就得再去请大夫调了。” 絮屏眉心聚集了越来越浓的愁意,“再去请大夫调,那爷爷奶奶就都知道了。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我出去玩儿,要让他们知道我去了一次超山回来就旧伤复发,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出去玩儿了。不行不行,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 秋菱愁眉苦脸道:“那怎么办?若是不赶紧治,万一将来落下病根可就不得了了。” 絮屏抚着阵阵隐痛的小腿,问道:“调好的膏药没了,那大夫开的药方还在吗?” 秋菱忙翻找出一张纸递给絮屏道:“药方倒是还留着,姑娘是想自己调制膏药吗?” 絮屏仔细地看了看药方,叹了一口气,道:“唉,想要自己调制膏药也是不行的,你看这些药,三七、柴胡、香附、当归……不去药铺怎么能弄到?”正要把药方丢下,忽然眼前一亮,拿回药方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轮晶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秋菱心细,看到了絮屏的眼中先亮后暗的一瞬,追问道:“姑娘看到什么了?可是有咱们自己能弄到的药材了?” 絮屏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方才说:“倒是有一味药材,咱们家里就有,只是……要取来却不容易。” 秋菱不解,“这府里还有什么东西是姑娘也弄不到的吗?” 絮屏把药方递给秋菱,道:“夹竹桃。咱们府里确实不少,可是都在二娘的院子里,我们怎么能弄得到?” 秋菱顿时泄了气,“要去二奶奶院子里去取夹竹桃,那还不如想办法去城里的药铺抓药呢。” 窗外的积雪已经慢慢开始融化,屋檐上断断续续地有融化了的雪水滴落。絮屏抱着腿坐在榻上,听着滴滴答答地水声,思虑再三,提议道:“二娘每天中午都要午睡,不如咱们趁二娘睡了,悄悄地去她院子外面墙头上折上几枝吧?这样动静小,二娘未必会发现。” 秋菱的脸色苦得像是生嚼了一块黄连,“姑娘,我还是去药铺给您抓药吧,我悄悄地去,一定不让老爷太太知道。” 絮屏反问道:“药铺都在城里,你总得叫马车一同去吧?叫了马车,爷爷奶奶还能不知道吗?而且,抓药的钱从哪里来?别犹豫了,咱们就去弄些夹竹桃来,当心一些,不会有事儿的。” 秋菱见絮屏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反对,只得陪着絮屏趁着素云午睡时去偷采夹竹桃。 冬日里的午后,太阳懒懒地挂在天上,虽是白地亮着,却几乎没有什么温度。秋菱搀扶着絮屏,一路上还在絮絮叨叨地打着退堂鼓。絮屏指着素云的院墙鼓励秋菱道:“你看,这道墙的墙头就有好几枝伸出来,墙角下的那块大石头也够高,站在上面一下就能折几枝下来,不难的。” 说话间便到了院墙下,秋菱心惊胆战地爬上了墙角的大石,扶着墙,伸手去够伸出院墙的枝。可她毕竟个子矮,用足了力气,也还差一点距离,摸不到枝,更别说折下来了。絮屏见状,便叫秋菱下来,想要自己上去折,秋菱吓得直摇头,道:“我的好姑娘,您可就别上去了,这石头上湿滑,您要是再跌倒了,我可没法向老爷太太交差啊!” 絮屏并不理会,一把把秋菱从大石上拉下来,自己抬脚就往石头上爬,牵动了旧伤,疼得她停住了脚步,咝咝地吸了一口冷气,稍缓了缓,就又爬了上去。秋菱见劝不住,只能在石下尽力保护着絮屏。一会儿絮屏爬到了大石顶上,踮起脚尖一下就折下了一根一尺多长的枝扔给秋菱。秋菱站在石下指挥着,又是着急,又不敢高声——生怕惊动了院子里午睡的杭素云,只能尽力压低了声音叫道:“再往左边一些,左边还有一根长的。” 就这样采了三五根枝条,秋菱心里总是害怕会惊动了杭素云,便催着絮屏下来,“姑娘,这几根差不多了,够用一两天的了。咱们快走吧!” 絮屏正在努力够一根最长的枝条,“好!最后一根,折下来咱们就走!好不容易来一次,索性多折一些,万一以后要用,就不用再麻烦了!” 正说着,就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这是谁啊?这样大胆,在这里偷折枝!” 秋菱吓了一跳,絮屏也是一惊,险些从石头上跌下来,还好秋菱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站在跟前,十七八岁的年纪,高挑身材,穿着一件樱桃红色喜鹊登梅貂毛斗篷,因为天冷,紧紧地系着领口。手里笼着一个紫铜篮小手炉。梳着精巧的发髻,斜斜地簪了一支赤金镶翡翠蝴蝶簪子,蝴蝶的须翅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轻轻地抖动着,映着淡淡的冬日一闪一闪的,多少有些耀眼。女孩儿容长脸儿,长眉轻扬入鬓,眼角微微向上挑着,紫葡萄一般的眼仁中含着三分清冷,细薄的嘴唇微微向上勾勒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秋菱缓过神来,厉声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见了我家小姐也不行礼,还敢在这里大声喧哗?若是吓坏了小姐,你可担当不起!” 那女孩轻笑一声,嘴角挑起一个仿佛是用冰雪彻起来的笑,直直地盯着絮屏,道:“我知道你是林府的小姐,可我偏偏不想向你行礼,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偷鸡摸狗的小姐能奈我何?” 秋菱气得脸色大变,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你说谁偷鸡摸狗?这阖府里的东西,就没有我家姑娘要不得的!” 那女孩也不动怒,只呵呵一笑,“哦?既然没有林小姐要不得的,怎么不大大方方的进院子里去折枝,偏躲在这院墙外偷呢?” 秋菱一时语塞,急得脸皮涨的通红。絮屏定了定心神,紧蹙了眉心,问道:“这位姑娘到底是谁?在我家里要做什么?” 那女孩并不作答,只低了头悠闲地玩赏着手里的手炉。正在僵持着,便听到“哎哟”一声,絮屏和秋菱都在心中暗暗叫苦,果然,杭素云身边的碧莲从院子里出来,迎着那女孩儿叫道:“大小姐怎么去了那么久?二奶奶怕您不认识路,让奴婢来出来接您,没想到您已经回来。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赶紧进屋,站在风里小心着凉了。” 那女孩朝着碧莲淡淡一笑,道:“碧莲,从前我总听我父亲说,表姐嫁得好,林家是朱门大户,家底殷实,宅大院深。我小时候总想要来看看表姐,可表姐总说林府规矩大,怕我来了闯祸、得罪人,总不肯让我来。可如今我看,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才来了一天,就看到有人偷东西了!” 絮屏看到碧莲出来,便知道今天的事情是躲不过去了,索性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问道:“碧莲,家里来了客人吗?怎么我并不知道?” 碧莲一出院门一直赔笑和那女孩说话,此刻絮屏问起了,才恍若刚刚看到絮屏似的,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道:“哟,今天是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奴婢刚才只顾着和银珠小姐说话,竟没看见您!” 絮屏怎会不知道碧莲是有意怠慢?但她自小便早已习惯,也不欲与之计较,只又问了一句:“这位姑娘很眼生,是二娘请来的客人吗?” 碧莲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姑娘说得没错,这是二奶奶娘家的表妹,银珠小姐。”说着声音向上提了提,炫耀般地接着说道:“银珠小姐是二奶奶娘家舅舅刁老爷家的千金,如今是待选的秀女,来年春天就要入京待选。” 秋菱轻轻地哼了一声,低声嘟囔道:“秀女而已,又不一定能选的上,神气什么?”声音虽轻,但银珠却清楚地听到了,她脸上始终冷冷的,看不出喜怒,“碧莲,都说林府规矩大,刚才这位林小姐要我向她行礼,我竟糊涂了,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 碧莲连连赔笑,劝银珠不要生气,一面转向絮屏,高声说道:“姑娘啊,您可别怪奴婢多嘴,您这架子有些搭得大了。若论君臣,银珠小姐是皇上未来的妃嫔,若论辈分,银珠小姐是二奶奶的表妹,也就是您的长辈。无论怎么论,都应该您向她行礼啊!”说着拿眼角瞥着絮屏,等着她向银珠行礼。 秋菱上前想要分辩,被絮屏拉住。絮屏原是很懂礼数的,但刁银珠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自己偷东西,心里便有三分不快,于是淡淡一笑,道:“说得没错,只是我如今腿伤未愈,不方便行礼。将来等银珠小姐入选皇室了,我再向她补行礼就是了。”说着不愿多事,带着秋菱就想要离开。 碧莲见絮屏借口要走,怕损了刁银珠的面子,忙上前拦住了絮屏,阴阳怪气地说道:“听说姑娘昨天连余杭都去了,怎么今天连行个礼都不能了呢?” 秋菱搀扶着絮屏,厌恶地瞪了碧莲一眼,上前一步道:“姑娘都说了不舒服,你还拦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让开?” 碧莲虽然不把絮屏放在眼里,但终归不敢太过放肆,话虽说得不好听,但在礼节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对秋菱,她就绝对不会客气了。伸手就把秋菱推了个趔趄,横眉斥道:“我在跟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一眼又瞥见秋菱手里握着的一把夹竹桃枝,想起刚才银珠说的有人偷东西,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冷笑道:“果然是窑子里来的丫头,自己手脚不干净还教唆主子偷东西。” 秋菱被碧莲气得发怔,发狠道:“你说谁是窑子里来的?说谁手脚不干净?” 碧莲冷笑道:“说谁谁心里明白!”指着秋菱手里的夹竹桃枝道:“人赃俱获,你还要狡辩吗?” 絮屏见秋菱气得手脚都抖了,便拉住秋菱,强压下心中的怒气,正色对碧莲说道:“说话要当心。秋菱在被人伢子卖进……那个地方之前,就被奶奶救回来了。她从来没有进过那种地方,请你不要乱说话污蔑人。这夹竹桃是我折来煎水敷腿伤的。这宅子里的一一木都是林家的,应该也算不得偷吧。” 碧莲干笑了一声,道:“奴婢不敢。姑娘堂堂林府小姐,要什么没有啊?只是这到底是种在二奶奶院子里的,姑娘若想要,何不告诉二奶奶一声,姑娘说的没错,这一一木都是林家的,姑娘若开口了,二奶奶难道会不给吗?何必这样偷偷摸摸地呢?” 絮屏还要再说,就听到银珠叫了一声表姐,转身一看,果然,杭素云冷着脸从院里走出来。银珠上前扯住素云的衣袖,腻声道:“表姐,从前我说要来看你,你总不让我来,说林府规矩大。可如今我看着哪里有半点规矩呢?小姐带着丫鬟偷东西,见了长辈也不行礼,啧啧,这可连****小户都不如呢!” 秋菱见银珠和碧莲一味地咬定絮屏偷东西,狠得咬牙,竟不顾身份,上前扯了银珠的衣襟,咬牙道:“都说了,小姐不是偷东西!” 银珠没想到这个还不到她胸口高的小丫头会突然这样大胆,一时被她扯住了衣襟,吓得直往杭素云身后躲。杭素云的眼神冷得仿佛檐下锋利的冰凌,甩手一个耳光,便把秋菱打翻在地。秋菱从小被林夫人买进府里来伺候絮屏,从未挨过打,杭素云的这一巴掌,把她打蒙了。她跌坐在地上,夹竹桃撒了一地,连哭都忘了,呆愣愣地望着杭素云。 絮屏也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疾步上前扶起秋菱,怒目瞪着杭素云。杭素云却像没有看见一般,吩咐碧莲道:“主子不守规矩,都是奴才教唆的。给我掌这丫头的嘴,打到她的主子懂规矩了为止!” 絮屏大惊失色,紧紧搂住秋菱,狠狠地盯着冷笑着挽袖上来的碧莲,厉声喝道:“你敢!” 碧莲冷笑着走上前来,看着秋菱的眼神好像是一匹饿久了的狼发现了一只肥嫩的羔羊,“姑娘让开些,奴婢替二奶奶教训小丫头,别伤到您!” 秋菱到底年纪小,被这样的阵势吓得瑟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着,缩在絮屏怀里。絮屏搂着秋菱的双手越发收紧了,像是要把自己的勇气和力量传递给秋菱,她昂首瞪着碧莲,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这是我的丫鬟,要打要骂轮不到你动手!夹竹桃是我折的,也是我不肯向这位小姐行礼的,你若有胆子,只管朝我身上打!” 碧莲怔了一怔,为难地看了素云一眼。素云眼中也闪过一丝犹豫,银珠却突然轻蔑地笑了起来,“表姐,原来并不是林府规矩大,而是您这个二奶奶当得忒寒碜。连这么个小丫头都敢当着您的面无礼,您还教训不得。” 杭素云的眼中一道凌厉的寒光闪过,眉尖一挑,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打!” 碧莲见杭素云发话了,便好像是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得意,“姑娘还不让开么?若是误伤到您,您可别怪奴婢啊!”说着举起手就向下打来。名为教训秋菱,其实却是对准了絮屏。啪地一声,絮屏细白的皮肤上便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絮屏紧咬着嘴唇,死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双手却更紧地把秋菱揽在自己怀里。 秋菱万没有想到碧莲竟然真的敢打絮屏,絮屏脸上的指印像是火苗一般灼烫着她的心。瞬时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秋菱使劲儿推开絮屏紧紧环住自己的双臂,站起身来,卯足了劲对着碧莲便一头撞去。碧莲一时不防,竟被秋菱撞了个四脚朝天。秋菱还要再打,碧莲已经缓过劲儿来,恼羞成怒,还来不及站起来,坐在地上就和秋菱扭打在了一处。 絮屏和素云都看得愣了,好不容易转过神来,絮屏上前想要拉开秋菱,却无从下手;杭素云气得柳眉倒竖,连连高喊“反了”,却不知该如何收场,就连原本等着看好戏的银珠也看呆了。 正在闹着,只听到沉沉地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众人回头看时,原来是林夫人带着曼姨娘赶了过来。絮屏见了林夫人,哇的一声哭起来,一头扎进林夫人怀里。林夫人怜惜地搂着絮屏,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劝慰道:“好孩子,别哭了。奶奶来了,没人敢欺负你了!” 秋菱见了林夫人,慌忙松开了揪住碧莲头发的手,忍不住也哭了起来。碧莲恨得咬牙切齿,趁着秋菱松手,又不罢休地朝着秋菱的膝盖踹了一脚,却被王曼妮看在眼里,怒斥道:“大胆的奴才!当着夫人的面,竟敢如此放肆!” 碧莲这才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秋菱一眼,嘴里低声咒骂着站到杭素云身后。杭素云见林夫人来了,万般无奈,只得上前行礼。 林夫人看也不看杭素云,只顾着安慰絮屏,把杭素云晾在一边,十分的尴尬。王曼妮叫过秋菱来问道:“你老老实实地告诉太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菱刚刚打完架,满脸的泪和汗水,被擦抹得一道一道,颊上还有两条鲜红的血痕,头发更是乱七八糟,一边的发髻完全被扯散了,另一边的发髻松垮垮地坠在耳边,狼狈不堪。揉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走到王曼妮跟前,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边,说到碧莲打絮屏的地方,眼睛恨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这蹄子黑了心肝,嘴上说的是要打奴婢,却直愣愣地朝着姑娘的脸上打下去。她仗着有二奶奶撑腰,竟不把姑娘放在眼里!” 林夫人和王曼妮来时只看到碧莲和秋菱扭打,万万没有想到碧莲竟然胆大得敢打絮屏,听秋菱一说,忙捧起絮屏哭得通红的脸一看,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五个红肿的指印高高地肿起。絮屏哭得头发都散了,被泪水粘腻在脸颊上,越发的可怜。林夫人和王曼妮都心疼地落泪。王曼妮稍稍稳了稳心绪,止住了眼泪,指着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碧莲,吩咐随从伺候得丫鬟们道:“把这个眼里没有主子的混帐奴才拖到马房里去,吊起来,不许给她吃喝,每日早晚各掌嘴一百!她若有命熬过三天,便赶出去由她自生自灭;若是她熬不过三天,就把她的尸首扔进钱塘江里喂鱼!” 碧莲大惊失色,膝行到杭素云脚下,磕头如捣蒜,“二奶奶救我!二奶奶救我!” 杭素云此时也有些后悔方才被银珠两句话挑唆得有些冲动,碧莲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在林府,她身边也就这一个可靠的人,只得硬着头皮替碧莲辩解道:“碧莲原是要教训秋菱这丫头的,谁知道屏儿紧紧搂着秋菱不放,碧莲也是一时失手才误伤了絮屏。” 王曼妮眉心微曲,“秋菱是屏儿的丫鬟,赏罚自有屏儿做主,你又何必多事?” 杭素云如今以正室自居,心里本就不把王曼妮放在眼里,她略侧了侧脸,正巧瞥见了银珠一脸的不屑,语气中便带了几分轻慢,“絮屏见了银珠不肯行礼,便是秋菱那丫鬟教唆的。絮屏年幼,我替她教训奴才,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林夫人好不容易哄得絮屏止住了哭,冷冷地说道:“屏儿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若有这心思,不如多放些在怎么能早些生个孩子出来。若能生得出,将来有你操心的时候。” 仅这一句就压得杭素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虽然心中忿恨,却也只得垂手站在一边。林夫人瞥了一眼银珠,恍若无意地安慰絮屏道:“府里的东西,除了银钱,你若有需要用的,只管打发下人去取。便是要用钱,也只要让秋菱来跟你爹或者姨奶奶说一声就行了。不要再自己出来了。”说着着人把碧莲拖了下去。 正说着,门上的小厮过来通报道:“原来姑娘在这里,让奴才好找。乾坤镖局的冯姑娘来看姑娘了。正在门上候着呢。” 絮屏听说苇晨来了,忙擦了擦眼泪,答道:“你带晨姐姐去我屋里吧,我这就回去了。” 林夫人轻舒了一口气,“冯姑娘倒是来得及时。有她陪着你,我很放心。”又叫来秋菱嘱咐道:“好生伺候你主子回去,别再被不相干的人欺负了。替我向冯姑娘问好,让她好好劝劝屏儿。” 秋菱答应着上起来搀扶着絮屏回房,林夫人瞪了杭素云和银珠一眼,“絮屏不认得刁小姐,加上腿伤初愈,有所怠慢。等屏儿伤好了,我自会让她来向刁小姐补行礼。” 刁银珠轻挑蛾眉,似笑非笑道:“我怎么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这些?既是腿上有伤,这礼不行也没什么要紧。” 林夫人不置可否地淡笑了笑,便带着王曼妮转身走了。 等到林夫人走远了,杭素云才敢转身回到院子里,边走边埋怨刁银珠道:“那小丫头在林府的地位远在我之上,如今我无事也不愿去招惹她。你也真是的,好好地去惹她做什么?” 刁银珠冷笑一声:“表姐好歹是她的长辈,怎么反而怕她呢?” 杭素云长叹一声,自嘲地笑笑,“终究是我多年来无所出的结果。” 刁银珠眉心一沉,看了看院里茂盛的夹竹桃,问道:“这几日积雪盖住了没认出来,此时雪化了才认出是夹竹桃。表姐很喜欢夹竹桃么?怎么从前在姑母家并没有见你种这么多夹竹桃?” 杭素云气呼呼地回到屋里坐下,便有小丫鬟立刻端了热茶上来。杭素云抿了一口,嫌烫,一甩手便把茶盏摔在地上,啪得一声跌的粉碎,碎瓷和茶水四处飞溅。她咬牙道:“我几时喜欢过这种不伦不类的?只可惜我人微言轻,就因为死了的谢婉仪喜欢桃,便不许我种桃,只能退而求其次给我种了这一堆夹竹桃。不三不四的,看着就碍眼。总有一天我叫人全给我拔了去!” 刁银珠凝神思索片刻,站在窗前向外望了望,问道:“表姐平日里喝的可是院中这口井里的水?” 杭素云不明所以,脱口答道:“是啊,怎么了?” 刁银珠微微一哂,指着窗外道:“表姐你看,那口井就在夹竹桃树下。” 杭素云顺着刁银珠的手指望去,不解道:“是呀,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有什么不对吗?” 刁银珠怜惜地看了看杭素云,道:“表姐,我听姑母说,前些年你怀过几次身孕,但都无缘无故地没了,后来就再没有怀过孕了,对吗?” 杭素云轻嗤道:“你一个没出阁的丫头,怎么总关心这些事?” 刁银珠脸上微微一红,淡淡一笑掩饰过去,仍然追问道:“表姐只说是不是?” 杭素云无限感慨,“前几年怀上并不难,但总也保不住。后来就渐渐很难怀上了。这两年坐胎药喝了无数,也再没有一点动静。” 刁银珠犹豫了一下,道:“我因一心要进宫,这些年读了许多的宫闱秘闻。据我所知,这夹竹桃是有毒的。虽然只要不直接服食它的枝叶果就不会伤及性命,但这东西性寒,从前宫廷中就有过争宠妃嫔间用少量的夹竹桃粉致人滑胎的事情发生。你看那口井离树不远,开的季节难免有粉落入井中。正常人偶尔吃几口水应该没有影响,可如果常年累月喝被夹竹桃粉污染过的井水,就难免体质虚寒,养不住胎……”[1] 杭素云开始听时脸上神色越来越凝重,听着听着居然突然哼笑了出来,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凄厉,最后竟笑出了眼泪:“原来他不仅仅是想用夹竹桃告诉我,我只是个替代品,永远比不上死去的谢婉仪;更是想用这东西绝了我的后。他是想把这所有的家产统统留给那个小贱人!” 刁银珠上前紧紧拥住杭素云,凄然道:“表姐,林家如此待你,你可绝不能善罢甘休啊!” 杭素云绝望道:“我还能怎么样?我原来不过是这府里伺候的丫头,父亲早亡,家里只有个有病的母亲,全靠我的月例银子才能勉强度日。那一日润辰因为生意上的事烦心,喝醉了酒,把我收了房。我以为我终于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没多久我就发现,他的心始终都在那个谢婉仪身上。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谢婉仪给我的。一开始给我一个侧室的名分,就是她的主意,甚至她临死了,还求润辰扶我为正。”她冷笑了几声,“她什么都有了,便随手丢给我这一星半点的施舍,以为我就该记得她的恩情,哼!永远不会!我只会更恨她!她手里紧紧地攥着润辰的宠爱,不过是借我来显示她的贤惠大度罢了。她这些看似慷慨的施舍,并没有让我过得更好,反而让润辰永远都忘不了她,甚至会为了她这一个死去的人来伤害我!我恨毒了她!” 刁银珠拉着杭素云的手,道:“表姐,从前你不知道他们害你倒也罢了,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可千万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了。我若有幸被皇上选中,你也算是娘家有了靠山,有什么需要,只管送信给我,我一定会帮你讨回一个公道。” [1]《岭南采药录》记载,夹竹桃味苦,性寒,能堕胎。 10.第10章 良言 絮屏回到自己院里的时候,苇晨也刚刚由门上的小厮带进来。迎面遇到,苇晨见絮屏哭得眼睛仿佛水桃儿一般,头发散乱着贴在脸颊上;跟在后面的秋菱的模样更是狼狈可怖,吓了一跳。连忙几步赶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絮屏紧咬着嘴唇不说话,拉着苇晨进了屋子,才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苇晨。苇晨轻叹了一口气,从秋菱手里接过刚刚准备好的热水,道:“你也是受了委屈的,自去梳洗一下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秋菱看了看絮屏,见絮屏点了点头,方才出去。 苇晨拧了一把热毛巾,轻轻替絮屏擦洗脸上的泪痕,又取了梳子重新替她拢好了头发。伸手环住絮屏的肩膀,让她的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握住絮屏冰冷的指尖,用自己手掌的温热去温暖絮屏微微颤抖的手,柔声问道:“心里觉得好过些了吗?” 苇晨轻柔的声音就像是冬日里的一缕温暖的阳光,絮屏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舒服。方才心中的烦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很怕你二娘么?”苇晨手上稍稍用力,紧紧地握住絮屏的手。 絮屏没有睁眼,眉心微微一曲,道:“倒也说不上怕她,只是从小到大,二娘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我知道她讨厌我,她总说我克死了她的孩子,看见我就想起她那些未曾出世的孩子。所以我也不愿去招惹她,尽量避免见面罢了。” 苇晨淡淡一笑,道:“所以你想要她院里的夹竹桃,就只能去偷了?” 絮屏腾地坐直了身子,睁开眼,回头不解地望着苇晨,道:“姐姐也以为我是在偷吗?” 苇晨直直地看着絮屏,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如同一泓温暖的泉水,让人看着就觉得心中安宁,“若是你二娘喜欢你院中的海棠,趁你不注意悄悄地折了许多,你会怎样?” 絮屏微微颔首,却好似赌气般地答道:“二娘要折也只好由她折了。我最多心里觉得不痛快,绝不会当面说她什么。” 苇晨姣好的长眉轻轻一挑,问道:“既是心里不痛快,为什么不去和她理论呢?” 絮屏不假思索地答道:“再怎么说,二娘也是长辈。我怎么能去和她理论?” 苇晨望着絮屏,双眸沉静得仿佛能照透人心,“便是长辈悄悄折了你的,你也会觉得心里不痛快,又何况你悄悄去折她的?” 絮屏嘟着嘴不说话,只低着头摆弄着衣角。苇晨轻轻地拂过絮屏耳畔垂着的发丝,“说是你偷,确实是有些难听。可是你的确是没有跟你二娘打招呼就悄悄地去折了,这便难怪人家会觉得不高兴。还有那个刁小姐,既然碧莲告诉你她是你二娘的表妹,你向她行个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何苦授人以柄,让人说你不懂礼数呢?” 苇晨略顿了顿,见絮屏没有反驳,脸上的神色也轻缓了一些,便继续说道:“如果你处处都做得妥帖了,她们再要惹事,便全是她们的过错了,可如今这事,自我一个外人来看,倒是你们各错一半了。” 絮屏抬头望着苇晨,眼中虽仍含着三分委屈,却再没有泪水了,“姐姐说的道理我懂,只是真要这样做却好难。” 苇晨含了一缕静和的笑意,轻轻抚摸着絮屏的脸颊,温和道:“你和你二娘的心结不是一两日结起来的,也不是一两日便能解开的。慢慢来吧。” 絮屏侧首想了想,唤来门外伺候得小丫鬟,吩咐道:“你去替我告诉奶奶,今日的事,原也有我的不是,碧莲是二娘最得力的丫鬟,二娘那边也少不了她伺候,我替她求个情,不要把她吊在马房了,让她早些回去吧。此刻我和晨姐姐说说话,晚些我再亲自去向奶奶说明。”说罢回头询问地看着苇晨。苇晨赞许地向絮屏点了点头,道:“这样便好。” 絮屏唇边的梨涡轻轻一转,拉着苇晨的手,笑问道:“对了,姐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苇晨哎哟了一声,道:“你瞧,只顾说话,竟把正经事儿给忘了。”说着从怀里拿出那瓶红药油,递给絮屏道:“你郭大哥哥怕你腿伤养不好耽误成疾了,特地让我给你送这瓶药油来。夹竹桃得来不易,又非成药,药性难以捉摸,你也不要用了。就用这一瓶吧。每日早晚敷在伤处,连着用七八日,就痊愈了。要是不养透了,以后碰到阴雨天就会疼的。” 絮屏接过药瓶,仔细打量起那小瓶子来,只见是一个三寸长一寸宽三分厚的锡制雕小瓶,扭扭曲曲地刻着许多字符,却一个也不认识,觉得新鲜,拔出瓶塞,一股异香扑面而来。絮屏不认识,目光询问地看向苇晨。 苇晨解释道:“这是吐蕃的红油,活血驱风,舒筋止痛是最好的。还是前年郭伯伯押镖去西海,塔尔寺的喇嘛送的呢。” 絮屏觉得稀奇,谢道:“多谢哥哥姐姐想着我,这药油应该也是件稀罕物,你们走镖难免受伤的,自己留着用不好吗?倒拿来给我,白糟蹋了。” 苇晨笑道:“你留着用吧,我们还多呢。你不知道,我们学武的,还没有学打人,必要先学挨打的,平常的三拳两脚还是经得住的,平时也用不上这个。” 絮屏听说便笑着收了,起身从架子上挑了一套青釉茶具放在桌上,从炭盆了拣了两三块烧得正好的小炭块丢进风炉里,把小铜壶交给小丫鬟去外面海棠枝上扫了一壶雪回来放在风炉上煮,自己从柜子里选了一罐茶叶拿出来。一面忙着一面说道:“姐姐送我这样好的伤药,我便以茶代酒,亲自煮一壶好茶来谢谢姐姐。只可惜郭大哥哥今日没有口福了。对了,郭大哥哥怎么没来?” 苇晨含笑看着絮屏忙活,又拿起一个青釉茶杯细细打量,答道:“苏叔病了,他一早代苏叔押镖去徐州了。” 絮屏照看着风炉,轻轻摇着扇子让炉火更旺一些,听说剑棠又去走镖了,诧异道:“不是前天刚回来吗?怎么刚回来又要走那么远的路了?” 苇晨笑道:“是呀,咱们保镖的就是这样。这还算好的,从前我爹爹走江湖的时候比这还辛苦呢,那才真的叫浪迹天涯呢,连停下来的时候都没有。” 絮屏等铜壶里的雪水烧开了,便盛了一勺茶叶到茶壶里,缓缓地沏着茶水,道:“这样不好吗?我还想各地去走走呢,只是爷爷奶奶不放我去。” 苇晨隔着茶水蒸腾起的氤氲的雾气,笑道:“果然是大小姐说出的话,真是轻巧,你只道走江湖那样潇洒么?那可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了今天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呢,不是那么好过的。”絮屏笑笑便不说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林夫人身边的丫鬟如意来传话道:“太太说,冯姑娘别回去了,在家吃晚饭吧。”苇晨道了谢答应了。不一会儿,几个丫头抬了两个食盒进来。此时秋菱早已梳洗好了,便早早地回来伺候絮屏和苇晨吃晚饭。正吃着,只听外面嘈杂起来,絮屏走到窗口向外张望着,吩咐秋菱道:“外面什么事闹哄哄的?你去看看。” 秋菱答应着出去了,一会儿便一路跑了进来,笑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倒把絮屏苇晨两个一怔,秋菱笑逐颜开,继续说道:“大爷从苏州派人快马捎喜讯来了!大奶奶昨天生了个小少爷!姑娘如今有个弟弟了!” 絮屏听到这个消息,乐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忙问道:“人呢?” 秋菱只当是问派来的人,答道:“在外面厅里呢!” 絮屏便扔了饭碗,一把拉着苇晨的手叫道:“走,咱们看小弟弟去!”逗得苇晨和秋菱都笑了起来。秋菱笑得弯腰道:“我的姑娘,哪有昨儿刚生下来今天就跋山涉水抱到杭州来的?是大爷派来送信的人在厅里呢!”絮屏听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秋菱兴冲冲地拉着絮屏的衣角笑道:“姑娘还是去看看吧,虽说小少爷没抱来,可姑娘去陪老爷太太欢喜欢喜也好。”絮屏答应着便要拉苇晨同去,苇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着推辞道:“你去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出来也半天了,该回去了。”絮屏挽留一番,苇晨只说局里没人需早些回去,絮屏也不好多留,便送了出门,自往大厅来。 林府的大厅里此时热闹非凡,林润寅中年得子,实在是林家上上下下一件大喜事。林永道夫妇听到喜讯自是十分高兴,一面问长问短,一面忙着打赏信使。那信使得了赏,更加卖力,越发锦上添一番,哄得林永道夫妇更是欢喜,“大爷这次差小的前来,一为报喜,二来接老爷太太去苏州。大爷说,原该带着大奶奶和小少爷亲自来给老爷太太报喜,只是如今大奶奶刚刚生产,身上不便,小少爷尚未满月,出不得门,大爷任上的事情多,一时也离不开,故派小的先来报个喜讯。这会儿已到了年下,索性请二老并姨太太去苏州过年,再住上一年半载,大爷也好尽尽孝道。” 林永道夫妇还没答应,絮屏在门口已经听到,忙跑进屋里道:“好好好!爷爷奶奶去吧!我也要跟着看小弟弟去!”王曼妮一把搂过絮屏,笑道:“这个丫头,刚刚还在哭鼻子,这会儿又淘气了。” 林夫人见絮屏又恢复了之前的快乐性情,放心地笑道:“你大伯并没有邀你去苏州,你倒恬着脸闹着去。”信使见絮屏进来了也赶忙行了礼,这信使往常苏杭两地跑惯的,对林府上下都熟悉,这时便陪笑道:“姑娘别急,大爷原是再三嘱咐过的,姑娘上次去苏州已经三四年了,此番定要请姑娘一同去苏州过年的,小的方才只顾给老爷太太报喜,一时竟忘了。姑娘莫怪!”絮屏听了面露得意之色十分欢喜。 一时那信使下去休息了,祖孙四人便商量着动身的时间,因时已腊月中旬,林润辰去办茶原定过两天就要回来了,因此决定三天后动身,可以赶在腊月二十五之前到苏州,路上也不必太过匆忙。于是便一面命去打金锁金项圈等庆生之物,一面忙着派人打点行李及压岁红包。絮屏也拿了些贴己银子命秋菱去买些礼物带去。 待安排妥当,林夫人问絮屏:“碧莲这丫头今日这样放肆,我原说要严惩的,你姨奶奶的主意本也不错,可以好好地教训教训她,给你出口气。你怎么反给她求情?” 絮屏经过苇晨的劝说,早已看开不再因为中午的闹剧而介怀,盈盈笑道:“今天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碧莲不过是护着二娘,就像秋菱护着我一样,虽然打到我,也是她眼错了准头。,若是真的在马房里吊三天,只怕会要了她的命,原为了一些小事起的争执,若是因为我闹出人命,我心里也是不安的,往后在同一个屋檐下,跟二娘就更不好见面了。” 林夫人看着絮屏,眼中尽是慈爱,嘉许地点了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倒也是难得。难为你这样小的年纪,竟有这样的心胸。” 絮屏低头摆弄着裙边的缨络,不好意思道:“我原本也觉得十分委屈,是晨姐姐劝我,我才想通的。” 林夫人轻挑了一挑眉毛,忍不住点头,道:“镖局的这个姑娘果然和寻常走江湖的人不一样。不仅识礼数,更识大体。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若有她常常作伴,我倒是很放心。”想了想,又埋怨道:“对了,听秋菱说,你去你二娘的院外折夹竹桃,是因为脚伤复发了?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儿!脚伤复发,可大可小,为什么不去请大夫?偏偏自己跑去折夹竹桃。那夹竹桃的药性如何,你懂吗?万一弄巧成拙可怎么办?明天一早我还是派人去给你请大夫来瞧一瞧。” 絮屏见林夫人问起自己的脚伤,忙故作轻松地跳了两跳,道:“没有奶奶想得那么严重!不过是在雪地里走得久了,有些受寒。刚才晨姐姐已经带了吐蕃的红油给我,对我的伤势最有效的。奶奶就别担心了。我之前不告诉您,也是怕您担心。” 林夫人没好气地伸手点了点絮屏的额头,道:“怕我担心?你是怕我不让你再出门吧?” 絮屏见被林夫人一眼看穿了心思,也不好意思起来,撒娇道:“奶奶若是总为一些小事就不让我出门,往后我有什么事儿可就更不敢跟您说了!” 林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道:“你娘给你的名字还真没取错。你就是一朵小柳絮,总想着四处游荡,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你这样野的性子,看将来谁敢娶你!” 絮屏羞得满脸通红,一头扎进林夫人怀里耍赖道:“没人敢正好,我便可永远陪在奶奶身边了。” 林夫人笑着搂住絮屏,眼神中满满的尽是慈爱与怜惜。 又过了两天,林润辰办茶叶回来,林永道交代了一番,便带着林夫人,王曼妮和絮屏启程去苏州了。临行前絮屏去乾坤镖局向苇晨辞别,见剑棠尚未回来,只能托苇晨代为告别,说是两三个月就回来,并约定了明年春天同去踏青。 临到年下,因为生意清淡,林润辰提前几天就关了铺子歇业,把伙计们都放回家过年。又因为林永道夫妇带着絮屏去了苏州,林润辰索性把府里一大半的下人也都放了假回老家去,一时间林府里清净了不少。 年三十这天,杭素云从早上起来就在厨房里忙活。碧莲在一旁帮着摘菜,问道:“虽说下人们大多放假了,可二爷还是留了两个厨子,准备一顿年夜饭还是够用的。二奶奶何必亲自下厨?” 杭素云把一盘搓好的肉丸子下进锅里,盖上锅盖,又去看着蒸鱼的火,“难得家里人少,润辰又不用去铺子里忙。我正好亲自下厨烧一些他喜欢的菜,就我们两人安安静静地过个年,不是很好?” 好不容易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杭素云便派碧莲去请林润辰。林润辰来到杭素云屋里,见桌上满满地摆满了各式菜肴,眉头微皱,道:“就咱们两个人,怎么烧这么多的菜?吃不了都浪费了。” 杭素云替林润辰斟了一杯酒,道:“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毕竟是过年,图个热闹罢了。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一些。”说着夹了一筷鱼在润辰碗里,笑道:“腊月里西湖湖面上结了冰,捕鱼的在湖面上凿个洞,用钓竿等上一整天,也不过钓到两三条三四两的小鱼,若是像这条这样一斤出头的,就更难了。” 林润辰吃了一口鱼,问道:“今天这鱼不便宜吧?” 杭素云有些得意地答道:“这是自然。平日十文钱就能买一条,今天这条鱼整整翻了三十倍,要三百文呢!” 林润辰放下筷子,看了杭素云一眼,道:“贵这么多,你倒舍得买!” 杭素云不以为然,道:“咱们家又不缺这点钱。又是过年,何必过得扣扣缩缩的。” 林润辰又盛了一勺龙井虾仁,尝了一口,有些惊讶,“这是用上等的雨前茶炒的?” 杭素云点点头,眉梢一挑,道:“你是茶叶行家,果然瞒不过你。” 林润辰叹了一口气,道:“好几两银子一两的茶叶,拿来做龙井虾仁,太奢侈了。” 杭素云有些不乐意,“你一年到头在家也吃不了几顿饭,好不容易一起过个年,我从早忙到现在做了这一桌子你喜欢吃的菜,一句好话没落照,尽在这钱上跟我计较。你若是嫌贵,这顿饭算我自己拿体己银子出来办的,总行了吧?” 林润辰郁然吁了口气,道:“不是谁出钱的问题。只是就咱们两个人,实在不用这么铺张。”顿了一顿,又道:“算了,难得你肯亲自下厨,又辛苦了这一整日,我就不多说了。”说罢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两人低头吃饭,杭素云时不时挑起个话头,林润辰总是短短的一两句话就给收了尾,于是只剩下窗外腊月的风,呼啸凛冽,与屋内炭盆里偶尔发出的哔哔啵啵的爆炭声交相辉映,倒像是两个人在对话一般。 吃了一会儿,林润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对了,我刚才进来时,好像看到你院子里的夹竹桃少了好几棵。尤其是靠井边的那片,像是被砍掉了。怎么回事?” 素云的目光在润辰脸上轻轻一转,若无其事地答道:“前些日子雪大,压折了好些枝杈,乱糟糟地横在院子里不像个样子。我就叫匠来把压坏的枝条都砍掉了。这些枝砍掉已经十多天了,你此时才发现,可见你有多久没到我屋里来过了。” 润辰盛了一碗鹿茸野鸡汤,轻轻吹着热气,也不抬头,只道:“铺子里的事儿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爹娘带着屏儿去了苏州,府里的一摊事儿也得我来过问,我哪里分得出身来?”吃了一口汤,点头赞道:“这汤你倒是真的下了功夫,熬得极为鲜美。”又道:“那些夹竹桃被雪压坏了也是可惜。等到开春了,叫匠再移几棵过来。” 素云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一丝也没有露出来,笑盈盈地又替润辰盛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温和道:“既然喜欢就多喝一碗,这汤我炖了一整天呢。至于那些夹竹桃,坏了就坏了,也不用再麻烦匠移植了。我院子里这些种了这么多年,我也有些看得厌了,想着你是喜欢竹子的,不如改种些竹子也不错。” 润辰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汤,咂咂嘴,道:“你从前不是不喜欢竹子吗?我生意忙,少来你这里,不用特地为我种竹子。女人家的院子里,还是多种些比较好。” 素云嘴角堆着温顺的笑意,答道:“那就等开春了再说吧。”垂在桌下的双手却是紧紧握着拳头,尖尖的指甲戳着柔软的手心,留下一个个绛红色的弯痕。 11.第11章 尴尬 剑棠从徐州回来,已是正月初五。从来都是来去匆匆的郭少局主,这次到了徐州却特地跑去集市买土产,沛县的冬桃,邳州的银杏,桂楂糕,各色草编玩意儿,满满地装了一竹匣。 镖队回到杭州,路过虎跑,剑棠吩咐镖师们先回镖局,自己拎着盛满土产的竹匣,绕道先去了林府。 剑棠从前去林府的次数不算多,但因为他是絮屏的救命恩人,林府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门房见了剑棠,急忙迎上前去行礼,“郭少侠来了?给少侠拜年!祝您生意兴隆,恭喜发财!” 剑棠爽朗地笑着,抱拳回礼道:“借您吉言。”扬了扬手中的竹匣,道:“我从徐州给屏儿带了些当地的土产,烦您给通报一声。” 门房抱歉地笑道:“少侠来得不巧,我家姑娘跟着老爷、太太、姨太太去苏州过年了,不在家。” 剑棠听了甚为诧异,问道:“去苏州了?什么时候去的?几时回来?” 门房掰着手指算了算,答道:“走了十多天了,我家大爷新添了一位小少爷,所以请老爷太太去苏州过年,说是要住些日子呢。具体日子也没说定,不过两三个月总是要的。对了,姑娘临走时去贵镖局辞行过,怎么您不知道吗?” 剑棠听说絮屏还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只悻悻地答道:“哦,我刚从徐州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去。既然屏儿不在家,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转身上马回镖局去了。 镖局里也是难得的热闹,张灯结彩,一派过年的景象。剑棠回到镖局时,苇晨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候。见了剑棠,急忙上前拉他下马,埋怨道:“镖队都回来半天了,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今天难得全家人都聚齐了,局主叫人准备了一桌子酒菜,说是全家人一起补过个年,就差你一个了!” 剑棠把缰绳扔给旁边伺候的小厮,跟着苇晨快步进了镖局,问道:“冯叔不是去了山西么?这么快也回来了?” 苇晨点头道:“我爹说今年北方雪下得少,路上比往年都好走些,所以回来得就比往常早了四五天。” 剑棠怕长辈们等得着急,对苇晨说道:“我回屋换件衣服,你先进去,请大家先吃,不用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苇晨一眼瞥见剑棠手里拎着的竹匣子,好奇地问道:“咦,你拎的那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剑棠神秘地笑了笑,并不作答,拎着匣子向后院跑去。 等他换了衣服来到大厅时,宴席已经开始了。父亲郭郎坐在主位上,和身边的总镖头冯昭、副总镖头苏挺推杯换盏,正喝得高兴。 郭朗四十多岁,五官英朗,猿臂蜂腰;由于长年在外奔走,脸上被风霜侵蚀,已有了不少皱纹,加上近年来鬓边渐渐开始显露的白发,看上去略显苍老,然而一双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看得出他虽已步入中年,但精明英勇仍不减当年。 冯昭和苏挺一左一右坐在郭朗身边。这两人均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冯昭面色较常人更白,眼睛细长,眼眸在灯光下显出淡淡的褐色,透着精明。头发和胡子也比旁人颜色略淡一些,且微微有些卷曲。苏挺却是完全不同,身材魁梧,古铜色的皮肤,扎剌剌的络腮胡子,说话声音洪亮。剑棠还没走进大厅远远的就听到他豪迈爽朗的笑声。 冯昭见剑棠来了,高声招呼道:“棠儿来了!快来坐,陪你爹喝一杯!” 苏挺看见剑棠进来,起身便把剑棠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剑棠刚想推脱,苏挺却大声说道:“你和你爹最近半年交错在外走镖,好久也没见面了。你爹想你得很,你就坐在你爹旁边,陪他多喝几杯。” 剑棠的确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到父亲了,听苏挺这样说,便不再推辞,在郭朗身边坐下,亲自为郭朗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面前的杯中斟满,举杯敬郭朗道:“儿子不孝,不能替爹多承担些局里的事务,反而让爹操心了。” 郭朗笑呵呵地喝了儿子敬的酒,上下打量着剑棠,赞许的说道:“半年不见,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苏挺应和道:“可不是么?这小子去年夏天才到我肩膀,如今已经比我高了。” 冯昭也连连称赞道:“棠儿的功夫也是大有进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郭朗看着儿子,眼神中很有些骄傲,但嘴上谦虚道:“老冯你太抬举他了。” 剑棠也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冯叔谬赞了!冯叔武功盖世,我还有好多要跟您学的呢!” 苇晨替每个人的碗里夹菜,又斟满各人面前的酒杯,笑着打断男人们的对话,“别光顾着说话,大家吃菜!” 冯昭吃了一口菜,眯着眼睛望着剑棠,笑道:“其实单单一套郭氏枪法,就足以让你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了。你今年才十七岁,凭着你爹的真传,在江湖上也已经小有名气了。我教你的那些招数不过是锦上添而已。” 苏挺也拍着剑棠的肩膀,称赞道:“你这样年轻,就已经能独立带镖队走镖,的确不容易。这两年我和老冯也都因为你的能干而轻松了许多,每年总算也能有三四个月能呆在家里了。” 剑棠被两位长辈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抓了抓后脑,“这都多亏了两位叔叔的栽培。” 郭朗也道:“棠儿能有今天,的确离不开老冯和老苏的教导。老冯的暗器、老苏的轻功,都在我之上。你们能毫无保留地都教给棠儿,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感激不尽。棠儿,你该好好敬敬你这两位叔叔。” 剑棠站起身来,恭敬地向冯昭和苏挺举起酒杯,谦恭道:“两位叔叔将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给侄儿,侄儿心中感念非常。请两位叔叔满饮此杯,以表侄儿一片感激之情。” 苏挺嗨了一声,一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其实你虽然叫我一声叔,我却把你当儿子一样看。老苏我孑然一身,没媳妇没儿子,你和小晨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们俩就跟我亲生的儿子女儿一样。我身无长物,手上的银子来去也都没数,唯有一些轻身功夫还算能拿得出手,不传给你,难道带到棺材里去么?” 冯昭细长的眼眸轻轻向上挑着,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目光落在苇晨身上,不觉叹然,“我虽是有个女儿,可这女儿的心思全不在习武上。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地逼着她学了几招,也只是让她能保护自己不被人欺负罢了。我浪迹天涯十几年,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因为遇到老郭和老苏,才在这乾坤镖局安下身来,娶妻生女,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小晨的母亲去世得早,如今我的心思,一半在我这宝贝女儿身上,另一半就在这镖局里。你将来是要继承这间镖局的人,我把我的绝学传给你,也是希望你能把这件镖局发扬光大。我的一番心思,也算有所托付了。” 冯昭话音刚落,剑棠还未来得及答话,苏挺却已呵呵笑出声来,“棠儿,你冯叔可把他的宝贝女儿托付给你了,你还不改口叫他一声‘岳父大人’?” 苏挺说得突然,剑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苏挺,有些不知所措。苇晨早已羞得面红耳赤,啐道:“苏叔这么快就喝醉了?尽胡说八道!快回去休息吧!” 苏挺抚掌大笑:“小晨害羞了!我可没胡说,你爹刚才说什么?他说他的心思,一半在你身上,一半在镖局。他把他的功夫都教给了棠儿,为的就是他的一番心思有所托付。棠儿将来继承镖局是毋庸置疑的,那你爹托付给棠儿的另一半心思,不就是你了吗?” 苇晨原本粉嫩的脸颊此刻已经涨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她偷眼觑着冯昭的神色,冯昭嘴角噙着一丝笑,微眯着双眼,并没有否定苏挺的分析。苇晨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砰砰地跳得越来越快,她连忙伸手紧紧按住,仿佛一松手,心就会冲破胸膛跳出来似的。她已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使劲儿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极力平复着自己说不清是喜还是羞的心情。 剑棠也是满脸通红,苏挺对冯昭的话的一番分析,让他也是十分的尴尬。他求助似的望着郭朗,郭朗看了看剑棠,又看了看苇晨,哈哈一笑,对苏挺说道:“你自己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赶紧娶个媳妇回来,没事儿拿孩子们取笑什么?两个孩子都还小,这会儿说这个未免还早了些,你看你把他们臊的!” 苏挺不以为然,坚持说道:“我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你别老拿我说事儿!我看棠儿和小晨就挺般配的。老冯的眼光不错。” 冯昭一直没有说话,只一边喝酒,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桌上的每个人,此时方才放下酒杯,闲闲地一笑,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道:老郭说的没错,孩子们都还小,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小晨的娘去世早,我还想让她在我身边多留几年。” 郭朗和冯昭的反应让剑棠轻舒了一口气,可偏偏苏挺是个直肚肠,且又喝得正酣,一时竟像着了魔似的不依不饶起来:“你这话好没道理,小晨若是嫁给棠儿,不过就是从这个院子搬去那个院子,又不出镖局的门!要说起来,棠儿的院子离你的屋子还更近些呢!有什么留不留的?真是矫情!” 苇晨到底脸皮薄,在席上坐到现在已属不易。这会儿见苏挺没完没了地撮合自己和剑棠,脸上再也挂不住了,起身跑了出去。 冯昭见女儿突然跑出去了,不免担心,放下筷子就要跟出去。剑棠见苇晨跑出去了,也有些不放心,加上自己也实在在这桌上坐不住了,忙站起身,拦住冯昭,对郭朗和冯昭说:“我去看看小晨。”郭朗知道剑棠的心思,点了点头,冯昭见剑棠要去,便坐回位子上。 等剑棠出了大厅,郭朗无奈地摇了摇头,埋怨苏挺道:“我看你真的是喝醉了!跟你说了以后再说,你中邪了?姑娘家脸皮薄,怎么经得起你这样当面保媒?这下好了,把人吓跑了!” 冯昭半真半假地瞪了苏挺一眼,“你嘴上就缺个把门的!小晨要是有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苏挺看看冯昭又看看郭朗,哭笑不得,自嘲道:“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帮你们两家撮合,谢媒礼还没拿到,倒落了一顿埋怨!罢罢罢,往后你两家结亲的事儿我再不多嘴了!” 剑棠一路追出门,在镖局门口远远地看到苇晨。苇晨脸上的潮红还没完全消退,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更加紧了步子往外跑。剑棠急追了两步,拉住苇晨,软语安慰道:“苏叔从来都是口没遮拦,又爱开玩笑。可他并没有恶意,你何必跟他生气?” 苇晨被剑棠拉住,不情愿地放慢脚步,瘪了瘪嘴巴,道:“你跟我出来做什么?” 剑棠小心地跟在后面,温和道:“你这样一声不响地跑出来,怕你想不开。” 苇晨苦笑一声,觑了剑棠一眼,道:“我还没有那么脆弱。不过是苏叔玩笑开得有些过份,我出来透口气。” 剑棠见苇晨平静了许多,放下心来,道:“没事就好。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如去江边走走吧。苏叔的攻势,我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从镖局到钱江边,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一轮新月懒懒地挂在树梢,月色乌蒙蒙的,黯淡得不见半点光华。连星星也像是偷懒似的,只零零散散地亮了三五颗。好在江边的路是二人从小走惯的,此时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还能分辨出方向。站在堤坝上,看不清堤坝下的江水,只听到江水一下又一下拍打堤坝的哗哗声。冬日里江风凌冽,苇晨从席上跑出来,衣衫穿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剑棠见状,随手便脱下自己的外套替苇晨披在肩上。苇晨身子一颤,扭身让过。剑棠不解,问道:“怎么了?” 苇晨撇撇嘴,四周看了看,仿佛是怕人看见似的,“若被苏叔看见了,又要说那些让人难堪的话。” 剑棠嗤笑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把外套替苇晨披好,“咱们俩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来,我的外衣你可没少披过。这会儿怎么倒矫情起来了?” 苇晨还想要躲开,无奈剑棠牢牢按住她的肩膀,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只得放弃,嘴上却不服气地争辩道:“从前年纪小,披便披了,如今年纪大了,自然应该懂得避嫌。” 剑棠却是丝毫不以为然,淡淡一哂,“年纪小时你是我妹妹,年纪大了你也是我妹妹,将来你八十岁了还是,有什么区别?你什么时候也这样酸腐起来了?” 苇晨一怔,眼前忽然转过在超山上剑棠看见鬓簪红梅的絮屏时那痴痴的眼神,只觉得喉头一紧,胸口闷闷得透不过起来,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 剑棠走了两步,感觉苇晨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见苇晨呆呆地站在原地,只得返回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苇晨抬眼望着剑棠,长长的睫毛轻微一震,问道:“你今天下午去哪了?” 剑棠没想到苇晨冷不丁地会问这个,不由的脸上一热,好在月色黯淡,不易被人察觉。他轻咳了一声,稍稍迟疑了一瞬,答道:“我记得屏儿总惦记着外地的风土人情,这次去徐州就顺便给她买了些当地的特产。原想趁着新鲜先给她送去,却不料她跟着林老爷去苏州了。林府的下人说她要去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我带来的那些特产只怕是等不到她回来了就要坏了,可惜了。” 苇晨心中一震,她听先回来的镖师们说剑棠在虎跑附近独自离队,竟没想到他会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去看絮屏。她只觉得一阵酸苦从心底慢慢地蔓延开来,一寸一寸地从胸膛攀爬到了舌尖,仿佛整个舌头都被苦得麻木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月光仍是那样的若有若无,就像刚才掩住了剑棠的脸红一般,此刻也掩住了苇晨嘴角的苦涩。剑棠接着问道:“那天从超山回来,屏儿的腿伤有些复发,你后来去看过她吗?我给你的那瓶吐蕃红油,你可交给她了?她可好些了?” 苇晨转身面对着钱塘江,双手扶着堤坝上的围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江风中淡淡的水腥气来祛除那阵让她舌尖发麻的酸苦,“我第二天就把药带去了。用了几天药,临去苏州前她来向我辞行时,已经好多了。我怕她去苏州的路上颠簸辛苦,伤势再有反复,就叮嘱她随身带着,想来应该不会有大碍了。”她极力想让自己显得很平静,但她的声音仍然难以控制地有些颤抖。她还记得从小到大,剑棠总是牢记着她喜欢的东西,她的名字总是被他挂在嘴边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念念不忘的人变成了絮屏,那个他认识了还不到半年的富家小姐? 剑棠听出苇晨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低头细细打量着苇晨,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苇晨连忙扭过脸去,使劲儿眨了眨眼,努力把渐渐盈满眼眶的泪水硬生生地敛了回去,淡淡说道:“没什么,风吹得有些冷了。” 剑棠伸手去握苇晨的手,果然冰凉。他习惯性地紧紧握住苇晨冰凉的指尖,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她,苇晨却倔强地抽回了手。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剑棠的眉心不由得打了个结,想要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看清苇晨的的表情,苇晨却故意把头转向另一边,淡淡说道:“咱们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回去吧。好不容易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个年,别扫了他们的兴。” 12.第12章 小像 盛夏的杭州,每一寸的空气都弥漫着酷热,白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肆意地炙烤着大地。在路上多走几步都会觉得脚底烫得发疼。唯有出了杭州城,近郊的山间水畔,才隐约在早晚略有几丝凉意。 苇晨从井里吊起湃了一下午的西瓜,切成小块端进剑棠的屋子,“大热的天,在城里跑了一下午,快来吃几块西瓜。最是冰凉解暑的。” 剑棠在里屋换了家常的衣服出来,手里还举着扇子使劲儿地扇风,“这鬼天气,梅雨刚过就热成这样。”即使他把扇子扇得呼啦啦直响,额上还是不住地向外冒着汗珠,“丰隆银号的陈老板也真是,偏偏这么热的天要我去谈押镖的事,一来一回,我都快被烤熟了。” 苇晨笑盈盈地上前接过扇子,拉剑棠在桌前坐下,温和道:“我替你打扇子,你坐下来,吃块西瓜静一静。你这样走来走去,只会更热。” 剑棠依言在桌边坐下,一口气吃了几块冰西瓜,方才连呼爽快。 苇晨坐在旁边,轻轻地摇着扇子,问道:“你去丰隆钱庄,和陈老板谈得怎么样?” 剑棠吐出瓜子,丢在果盘上,笑容中带了一缕得意之色,答道:“三天后押送五千两现银去太原的分号,八月十五之前送到,保银一成。” 苇晨眼中一亮,“我听说那个陈老板最小气,你竟真能跟他谈下一成的保银?” 剑棠唇角的弧线勾勒出不屑的轻笑,“去山西的路上不太平,我只告诉他今年山西一带的山贼猖獗,开年到现在已经有二三十个商队被抢,都是由一些只收六七分保银的小镖局保镖。乾坤镖局虽然保银比别家贵了一半,但今年进山西的五趟镖却全部都顺利送达。他若舍不得多三四分的保银,就有可能要丢掉五千两的巨款。他虽然小气,倒也不笨,而且我答应他我会亲自押送,他便痛快地答应了这个价钱。” “你要亲自去?” “是,这毕竟是乾坤镖局和丰隆银号的第一笔生意。丰隆银号在京城的根基很深,今年刚来杭州开分号,目前规模虽然不大,但将来却是不可估量。如果不出意外,这将会是咱们未来的一个大主顾。第一次保他的镖就是去太原,还是我亲自去会放心一些,也是向陈老板显示出咱们对他的生意很重视,要让他觉得这一成的保银得值才行。” 苇晨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不过这一去,来回就要近四个月了。” 剑棠吃够了西瓜,擦了擦手上的粘腻,道:“差不多要这些时间。不知道等我回来,屏儿是否回来了。” 苇晨嘴角温柔的笑意瞬时凝结,絮屏去了苏州,她也时常觉得寂寞无聊,很想念从前和絮屏一起聊天游玩的日子。她也常盼着这个闺中姐妹早些回来,只是这种期盼从剑棠嘴里说出,她不自主地从心底泛起一阵酸意。 剑棠并没有留意,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油绿的芭蕉,叹道:“不是说去两三个月么?这都两年半了,怎么还没回来?” 苇晨扯了扯嘴角,“怎么,想屏儿了?” 剑棠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道:“她的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一瓶药油大概已经用完了,若还是不好,又没有好药调理,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苇晨默默低头收拾桌上的果盘,不咸不淡地说:“屏儿的大伯是苏州府尹,若真的伤情有反复,医药应该不成问题。再说她的伤要说也不算什么大伤,只要注意保暖和休息,相信不会有大碍。” 正在说着,有下人来通报说门上有人找冯姑娘。苇晨心中疑惑,“这么热的天,怎么会有人来找我?”于是问道:“是什么人?” 门房答道:“是位小姐,还带着个大箱子,像是装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宝贝得很!” 苇晨更加糊涂了,“难道是来雇镖的?怎么不直接带她去柜上?” 门房道:“那位小姐指名要见冯姑娘,说是东西很重要,一定要当面交给冯姑娘。” 剑棠听着也觉得奇怪,道:“来者身份不明,举止又有些怪异,我跟你一起出去看看吧。” 两人来到镖局门口,顺着门房手指的方向一瞧,只见门外树荫下一个绿衫女孩儿背对着大门坐在一个大箱子上,两脚悬空,悠闲地荡来荡去,饶有兴趣地看着镖局门前的路上人来车往。 苇晨上前两步,问道:“这位姑娘,是您找我么?” 女孩儿闻声回头,在看到苇晨的一瞬噌地从箱子上跳下来,笑颜如,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晨姐姐!我回来了!” 苇晨愣了一下,随即惊喜道:“呀!屏儿!怎么是你?” 絮屏跳到苇晨跟前,拉着苇晨的手,嬉笑道:“晨姐姐,我可想死你了!” 苇晨和絮屏牵着手,上下打量絮屏,笑道:“两年多不见,长高了不少,也更漂亮了呢!刚才看你背影居然都认不出来了。” 剑棠也认出是絮屏,自是又惊又喜,几步赶上前来,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喜悦,“刚刚还在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会来,你倒这么巧就来了。” 絮屏歪着头笑对着剑棠,唤道:“郭大哥哥好!” “腿伤都好透了吗?”剑棠关心地打量着絮屏之前受伤的腿。 絮屏轻快地原地转了个圈,又跳了两跳,道:“你给我的红油很管用,涂了三五次就全好了,再没疼过了!对了,我爹爹常年都有膝盖痛的毛病,用了几次你给的红油,如今也好多了,即便是下雪天,只要多穿一层护膝,就不像往年那样痛得走不动路了。” 剑棠放心地点了点头,又问到:“不是说两三个月就回来吗?怎么一去就去了两年半?” “原本前年春天就要回来的,可是奶奶突然生病了,不便长途跋涉,就留在苏州调养。爷爷和姨奶奶不放心家里,很早就回来了,我怕奶奶一个人太闷,就留在苏州陪她。后来奶奶病好了,又舍不得小弟弟,所以就又住了一段日子。昨天傍晚刚到杭州,今天就赶着来看你们了。” 苇晨笑问道:“你奶奶怎么同意你一个人出来?” 絮屏的笑意从眼睛里蔓延到嘴角:“我在苏州照顾奶奶两年多,天天都在求奶奶让我回到杭州后能经常出门玩,奶奶被我磨得没办法,答应只要是来找你们或是跟你们出去玩,她都不会阻拦我了!” 苇晨拍着手笑道:“你终于成功了!以后我们就能一起出去玩儿了!” 剑棠指着絮屏身后的大箱子,问道:“那是什么好东西,是来照顾我们镖局的生意吗?需要送去哪里?朋友一场,镖银算你优惠些!” 絮屏格格笑着摆手,道:“这是我从苏州带给你们的礼物。我搬不动,郭大哥哥替我搬进去吧!” 剑棠和苇晨这才注意到絮屏是孤身一人,四处看看并没有看到林家的马车,苇晨疑道:“你是怎么来的?” 絮屏理所当然地答道:“坐马车来的呀!” “马车呢?”苇晨以为自己看漏了,又仔细地看了看镖局门口的街道,仍没有看见林府的马车。 絮屏笑道:“我让车夫先把车赶回去了。好久不见,我有好多话想跟你们说,有车在外面等着,玩不尽兴!” “那你待会儿怎么回去呢?” 絮屏眨了眨眼睛,嬉笑道:“姐姐带我骑马回去,好不好?” 苇晨哭笑不得,无奈地捏了捏絮屏的鼻尖,叹道:“你都把马车赶走了,我还能说不好吗?” 三人走进镖局,来到苇晨的屋子。剑棠把箱子放在桌上,问道:“里面都是些什么好东西?还挺沉的!” 絮屏得意地推了推苇晨,道:“晨姐姐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苇晨上前打开箱子,惊呼道:“呀!这么多好看的料子!” 絮屏上前一一介绍道:“这几匹是著名的苏锦,都是最时兴的样;这是绮云纱,原是贡品,这两年才渐渐有些流传到市面上来了,夏天用来做窗纱是最好的。” 苇晨拿起绮云纱反复观看,赞道:“好轻好薄的纱,这幅红的像早晨的云霞似的,这幅青的像是雨中的西湖,最淡雅不过了,真好看!” 絮屏扯起红纱的一角,对着亮光展示给苇晨看,“这红纱和青纱是绮云纱中最巧夺天工的两款。用红纱糊窗,阳光照进屋里永远都像是朝霞一样温和;青纱就更绝了,无论外面的日头有多毒,透过青纱晒进来,就好像月光一样清凉。” 苇晨听了不禁啧啧称叹,捧着两匹绮云纱爱不释手。 絮屏又源源不断地从箱子里拿出胭脂、水粉、牛角雕梳子,檀香折扇、各色钗环,满满的堆了一桌子,看得令人眼缭乱。 苇晨看着这一桌子的礼物,心中很是感动,道:“真难为你这么想着我,这么多好东西一定很贵,你自己留下一些吧,我用不了这么多。” 絮屏嘴角边的梨涡轻轻一转,“姐姐不用客气,这些东西我都有了。这都是我特地揣测着姐姐的喜好一一挑选出来的。姐姐若是喜欢就都留着慢慢用,我去一次苏州也不容易,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再说姐姐的生辰就要到了,这些礼物就当是给姐姐贺寿!” 苇晨和絮屏一起欣赏一件件礼物,剑棠也插不上嘴,只能静静地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这姐妹俩聊得热闹。 絮屏帮苇晨把礼物重新一件一件装回箱子里,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竹编小盒子,递到剑棠手上,灿然笑道:“郭大哥哥,这件礼物是送给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剑棠原以为絮屏没有给自己带礼物,心中有些失落,没想到絮屏并没有忘记他,让他心里振奋,却故作计较地撇撇嘴,道:“给你晨姐姐的礼物满满地堆了一桌子,怎么我只有这么一小盒?” 絮屏神秘地笑笑,道:“你打开来看看,你这一个比那一桌都有趣呢。” 剑棠将信将疑地打开盒盖,不禁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竹盒里是一个三寸来高的小面人,捏成絮屏的模样,身披大红色斗篷,鬓角簪了一朵红梅,神态打扮惟妙惟肖,连嘴角一洼小小的梨窝都没有落下,剑棠捧着竹盒乐滋滋地说:“这个好,这个好,果然这一个小盒子比那一桌东西都要好!” 絮屏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翅膀一样轻轻跳跃着,“苏州有个面人张,捏出的面人特别逼真,我记得咱们前年冬天去超山赏梅,你夸我簪红梅好看,去年冬天就特地同样打扮了去找面人张照着我的样子捏了这个小像送给你!” 苇晨看见这个形神兼备的面人,心里骤然激起一阵凉意,粘腻腻地从里向外蔓延开去。在超山上剑棠看着絮屏时那注满柔情的眼神重又浮在她眼前。絮屏离开的这段时间,她以为剑棠对絮屏刚刚燃起的那一点不同寻常的关注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去,却不料他仍是对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念念不忘。 而不谙世事的絮屏更是为着当时他的一句“好看”就做了自己的小像送给他。从絮屏灵动的眼神中,她看得出絮屏对剑棠和对她一样,只是单纯的当他是朋友、是兄长,可如果有一天她长大了,体会到剑棠对她的并不简单的情感,她还会这样单纯的对他吗? “晨姐姐,你在想什么呢?”絮屏伸手在苇晨眼前晃了晃,“晨姐姐,你干嘛这样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絮屏一边说着一边四处找镜子。 苇晨回过神来,妥贴地将笑意在嘴角绽开,道:“我在想不过两年半没见,你都出落成个大姑娘了!个子高了不少,下巴也尖出来了,比走的时候又漂亮了许多。你真是个美人坯子,将来一定会迷倒全杭州城的男子。” 絮屏双手遮住脸颊,扭过身子嗔道:“姐姐拿我取笑! 苇晨瞥了剑棠一眼,见他只是坐在一边,眼眸中牢牢地固定住絮屏的身影,眼角的笑意中溺着浓得化不开的怜惜。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冷得自己差点要透不过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恨絮屏,可是看着絮屏那天真纯净的笑容,她却发现她还是那么喜欢这个小妹妹,怎么也恨不起来。 “郭大哥哥,晨姐姐,过几天咱们一起出去玩儿吧?”絮屏见苇晨不再取笑她,便转回身来,提议再次出游,“就去西湖好不好?说起来真是惭愧,长这么大,我都没去过几次西湖。咱们去租一条小船,在湖上漂一整天,看荷,采莲蓬,好不好?” 剑棠郁然吁了口气,无不遗憾地说:“好是好,只是我刚刚接了一趟去山西的镖,一来一回也要四个多月,等我回来就快入冬了。只怕到那时候早就没有莲蓬了。” “这样啊?”絮屏嘟起小嘴,也觉得有些怅然,“明天就要走吗?” “倒不是明天就要走,不过接下去几天要去雇主那里交接,然后要装箱,调派人手。这趟镖很重要,马虎不得,我必须多一点心思,所以就没有时间陪你出去了。要不让小晨先陪你去一次?”剑棠犹豫再三,也只能抱歉地回答絮屏。 絮屏抿了抿嘴唇,很快就又向上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容仿佛夏天雷雨过后的天空,纯净而明朗,“那就等你回来再去好了,苏东坡说西湖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听说冬天下了雪,在湖上看断桥是最美的。” 剑棠重重地点了点头,许诺道:“好!我会早去早回,陪你去西湖划船。到时候咱们在船上生一个小火炉,边看风景边烤鹿肉吃,也很有趣!你晨姐姐的厨艺很好,她烤的鹿肉保管你吃了一块还想吃第二块!” 苇晨听着剑棠和絮屏两人相约,即使她也是同游的伙伴,却觉得心里仿佛猫抓一般,乱糟糟地疼。她强挤出一抹笑容,装作不在意地转移开话题,问道:“屏儿,今天留在这里吃饭吧?我做几个拿手小菜给你尝尝。” 絮屏回头看看天色,哎呀了一声,跳起身来,道:“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虽然现在奶奶放我来找你们玩,可是也不敢多逗留太久,不然下次就出不来了。下次再来尝晨姐姐的手艺吧!” 絮屏回到家,陪林永道夫妇吃过晚饭,回到自己屋里。秋菱端上一杯晾凉的菊茶给絮屏解暑。絮屏一口气把茶喝尽了,把茶杯递还给秋菱时,发现秋菱嘴角噙着一丝不寻常的笑,便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秋菱见絮屏问起,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向前凑了一步,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却充满了掩饰不住的痛快,“姑娘还记得刁小姐吗?” “刁小姐?”絮屏啜了一口茶,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是谁?” 秋菱提醒道:“就是刁银珠,二奶奶的表妹。” 絮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把喝完的茶杯放在桌上,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四方地志》,靠在软榻上懒懒地翻看,问道:“我记起来了,她不是去年春天进京待选了吗?” 秋菱抬了下眉毛,淡淡一嗤,唇边毫不掩饰地露出轻蔑的笑意,“我听说她倒是被选中了,只可惜看中她的不是皇上,而是皇上的儿子端王。” 絮屏低头翻着书本,心不在焉地问道:“那她就是端王妃了?” 秋菱使劲儿摇了摇头,道:“才不是呢!端王早就有正妃了,听说她也不过是端王七个侧妃中的一个。哼!当初那么不可一世,自以为能变成皇上的嫔妃,污蔑姑娘偷东西,结果还不是落了空!” 絮屏的目光掠过书本,看了秋菱一眼,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也不能说她完全落了空,虽然没有进宫,可到底也算是进了帝王之家,端王侧妃,比起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她也是高高在上的;更何况万一将来端王当了皇上,她也一样可以变成皇妃。” 秋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泄了气。絮屏见状便放下书,坐起身来微笑着拉住秋菱的手,道:“那天原是我不好,考虑不周,太过任性,授人以柄,还连累你受了委屈。不过她既然被皇室选中,那将来恐怕咱们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开心的事就忘掉吧。” 秋菱切切地反握住絮屏的手,道:“姑娘放心,奴婢并没有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常记在心里,只是担心那刁小姐若是真的飞上枝头,二奶奶有了靠山,会对姑娘更不好。” 絮屏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秋菱的手背,安慰道:“先别想这么多。我们以后小心些,尽量不要去惹二娘不高兴就行了。毕竟有爹在,二娘也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秋菱懂事地点头,“奴婢知道了,以后若是见到二奶奶或是二奶奶屋里的人,都会遵循礼数,客客气气,不会给姑娘惹麻烦。” 13.第13章 随行 三天后,剑棠亲自带着十位经验丰富的镖师押运丰隆银号的五千两白银启程前往山西。天气炎热,为了赶早凉,镖队天不亮就出发了。傍晚时分镖头胡风来向剑棠禀报:“少局主,有辆马车从出了城就一直远远地跟着后面,属下观察了一段,像是寻常商家的马车,但又不像是恰巧同路——镖队走它便跟着走,镖队停下休息它也停下休息。属下觉得可疑,请少局主定夺。” 剑棠心中狐疑,“近十年来江浙一带从来就没有敢打乾坤镖局的主意的毛贼,你确定只是寻常商家的马车?” 胡风肯定道:“属下已经仔细观察过,车子很轻,应该只乘了一两个人。这样轻便的马车,按道理应该走得很快,可是它却偏偏迁就镖队的速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不太寻常。” 剑棠点了点头,吩咐镖师们提高警惕,自己勒住缰绳让马停下,紧攥了攥手里的一杆长枪,站在路边向后观瞧。果然过了一会儿便看见一驾轻便马车慢悠悠地跟了上来。车夫望见剑棠,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马车便远远地停住了。车夫回头对车轿里说了几句,才又回来启动马车,若无其事地迎着剑棠走了上来。 马车经过剑棠身边时,车夫不自觉地斜眼瞄了剑棠两眼,虽然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但却被剑棠看得清清楚楚,剑棠看似随意地问道:“车家,去哪儿啊?” 车夫被剑棠一问,不由得一凛,揶揄道:“去……去山西,哦不,去……江西!” 剑棠轻蔑地冷笑一声,问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为什么跟着我们的车队?” 车夫抓了抓脑袋,极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哦?你们也是去山西吗?那可巧了,顺路,顺路!” 剑棠见车夫前言不搭后语,便不再和他多啰嗦,缓缓抬起手中的枪杆,压在车夫肩上,枪尖不软不硬地将将抵在车夫的颈下。车夫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哆嗦起来,“好……好好……好汉饶命……” 剑棠两道目光冰冷得仿佛严冬屋檐下的冰凌,直直地插进车夫的眼睛里,车夫只觉得瞬间从头顶冰到脚底,牙齿哒哒哒地打起架来,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剑棠另一只手抓住轿厢的立柱,稍一用力,马车便停了下来。 剑棠看了看吓得尿裤子的车夫,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冷声对着轿厢内喝道:“江浙境内十年来就没有人敢打乾坤镖局镖队的主意。看来尊驾对自己的手段颇为自信,请下车来,让郭某认识认识,这江湖上最近新出了什么人物?” 车上先是没有声音,一阵沉默后轿厢轻轻摇晃起来,一会儿车帘挑起,从轿厢里钻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足,衣服穿在身上有些松松垮垮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剑棠刚要开口,少年一抬头,迎着剑棠叹了一口气,委屈地嘟着嘴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不好玩!” 等剑棠看清了少年的眉目,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手中的枪也险些掉在地上:“屏儿!怎么会是你?” 絮屏也不回答剑棠,恨恨地推了车夫一把,埋怨道:“真没用!被他问几句就吓成这样!早知道不去车行雇车,我家的车夫比你胆子可大多了。哼!亏我还多赏你那么多银子!” 此时剑棠的枪尖已经从车夫的颈下移开,车夫如得大赦,跪在地上拼命地向絮屏磕头,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子,举在头顶,哭道:“姑奶奶,您的赏钱、车钱小的统统还给您,不敢收您的钱!您只说包车去山西,可没说还有掉脑袋的危险啊!您这趟生意不好做,小的没有那能耐赚您的钱!您大人大量,放小的回去吧!” 絮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坐在车辕上生闷气,那车夫见絮屏不说话,把一包银子放在絮屏脚边,磕了几个头,连车也不敢要了,一溜烟地跑了。 剑棠低头看着絮屏,只见她虽然刻意地女扮男装,可是皮肤娇嫩白皙,两弯柳叶眉修得精致,长长的睫毛像小小的羽扇轻盈垂合,粉红色的嘴唇因为不高兴而高高地嘟着,下巴微微有些尖出来,勾勒出好看的弧度;就连仿照男人梳的发髻上扎的带子,都打成一个精巧的蝴蝶结。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能一眼看出她其实是个女孩儿。 絮屏不伦不类的打扮让剑棠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为什么跟在镖队后面?你家里人知道你跑出来了吗?” 絮屏抬头看了剑棠一眼,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剑棠慌了神,忙从马上跳下来,站在絮屏身边,轻轻拍着絮屏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怎么了?怪我这么早就发现你了?我是保镖的,任何一点不寻常都不能掉以轻心,而且,你跟踪的手法实在太……太差劲了。”絮屏嘴巴一憋,眼泪便啪嗒啪嗒地掉落在衣服上,剑棠吓得连忙又改口道:“不过,你能跟我们跟到这里才被看穿,已经不容易了。”他抬头找车夫,那车夫早就跑得没影了。“唉,你的车夫跑了,你怎么回去啊?要不你跟我去追上镖队,我派个镖师送你吧?”絮屏听到这里更是哭得伤心,剑棠完全乱了方寸,“那我亲自送你回去?”絮屏索性嚎啕大哭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旦被你发现了,你就会把我赶回去。我好不容易才出来,我不要回去,我要跟你去山西!” 剑棠彻底被打败了,要让他对付劫镖的匪徒,再多人再棘手的阵仗他也不放在眼里,可絮屏这一阵哭闹,却让他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送她回去,看她哭得像个泪人,他实在不忍心再提;可不送她回去,难道真要带她去山西?别说山西盗匪猖獗危险重重,就算是相对太平的道路,镖队行路,条件艰苦,他也担心絮屏会吃不了这个苦。况且絮屏显然是偷跑出来的,林家这会儿肯定已经发现了,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他若真的带她去山西,不管出不出事,他都没法跟林家的人交代。 絮屏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剑棠叹了一口气,小心地问道:“你真的不肯回去啊?” 絮屏的睫毛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泪珠,肯定地点了点头。 剑棠盯着絮屏的眼睛,问道:“押镖不是游山玩水,吃不好,常常就是边走边啃干粮,即使遇到好的馆子也不能去。” 絮屏认真地点头,道:“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挑!” “路上辛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赶路,平地上你虽然可以坐车,可遇到山路就要下来自己走,要是再碰到雨天,道路泥泞,走不了几步就满身是泥了!” “我多带了几双鞋袜,弄脏了就换一双再接着走!” “住不好,只能住最简单的小客栈,镖师们都是睡大通铺,我最多给你租一个单间,但也是十分简陋的。” 絮屏又使劲地点头,“只要有床有被子就行。” “要是错过了宿头,就得睡在野外。”剑棠绞尽脑汁想要把絮屏吓回去。 “那就更有趣了,生堆篝火烤肉吃;晚上还可以看着星星入睡!”絮屏拍着手憧憬着“野营”的景象。 剑棠苦笑着抛出自己的杀手锏:“山西境内最近不太太平,今年就劫了好几个镖队。” 絮屏犹豫了一瞬,继续点头,“乾坤镖局威名远扬,劫匪一定不敢劫你们的镖队。” 剑棠叹了一口气,道:“话虽这么说,可我真的不敢保证路上一定不会出意外。万一遇到劫匪……” “万一遇到劫匪,我就乖乖地躲起来,等你把劫匪都赶跑了再出来!”絮屏不等剑棠说完就急急地表态。 剑棠哭笑不得地看着絮屏,躲起来,果然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以为遇到劫匪是办家家酒的游戏吗?真要是出了事,哪儿有地方让她躲?可絮屏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突然失去了拒绝的能力,“那好吧,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絮屏柔美的下颌上还挂着来不及风干的泪珠,脸上却已经如般绽开了笑容,“只要你带我去,一百个条件我都答应。” 剑棠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絮屏的脸上移开,他知道再这样看着她,他最后一点的原则也会完全丧失了,“到前面的镇上,你要给你家里写一封信,告诉他们你的去向,我会派人连夜送回杭州去。去山西顺利的话来回三个半月,要是遇到天气不好,山路难行,可能要四个多月。你这样凭空消失了,你家里人一定急死了。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会吓出病的。” 絮屏低着头想了想,有些心虚地说:“你说得对,我这样跑出来一定把爷爷奶奶还有姨奶奶吓坏了。我爹也肯定满杭州城到处找我呢。要是我四个月都没音讯,奶奶一定哭死了。好!我到了镇子上就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放心。” 放心?剑棠暗自摇了摇头,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放心絮屏跟着自己去山西,林家的老人能放心才怪了。 剑棠带着絮屏赶上镖队时,胡风已经带着镖队找到一家小客栈,等着剑棠来定夺是否在此休息。镖师们看到剑棠都愣了。剑棠让镖队先走,自己留下处理偷偷跟踪的马车,半天没有追上来,镖师们都担心他遇到了高手,正在商量着派两个人回去接应,谁知道少局主把那辆可疑的马车带来了。赶车的车夫不见了,车辕上竟然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不,小姑娘。 胡风忍不住上前问道:“少局主,这位小……客人是谁啊?” 剑棠虽然是少局主,但是出镖在外,和这些镖师就是生死与共的弟兄。大家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把镖物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平白多了一个人,是敌是友,他必须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这位是……是……虎跑林府的小姐,有事要去山西,正好和我们同路,请我们保护她的安全。” 胡风狐疑地打量着絮屏:“少局主,半路接镖,这……这不和规矩啊!这位小姐刚才偷偷摸摸地跟在我们后面,不知有何居心,咱们不得不防啊!” 胡风十五岁开始就在乾坤镖局当镖师,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可谓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郭剑棠临时要让絮屏同行,他本能地觉得非常不妥。 胡风虽然只是个镖头,但却是当年和郭朗、冯昭、苏挺一起打江山的老人,算起来也是郭剑棠的长辈,剑棠对他还是十分的尊敬的。见胡风质疑,他连忙解释:“林姑娘是我认识了好多年的朋友,她的人品我可以担保。” “可这位林姑娘是什么背景,有没有什么冤家对头,少局主都清楚吗?如果她真的是想要我们保护她去山西,为什么不直接去镖局雇镖,要半路悄悄地跟着,被发现了才说?即使她本人对货物没有觊觎,能保证不会有人因为要伤她而殃及池鱼吗?而且同时接两票镖,是保镖的大忌啊!陈老板知道这位姑娘和我们同行吗?他会同意吗?如果有了危险,我们这些镖师,是保护陈老板的货还是保护这位姑娘?” 剑棠被胡风问得头皮发麻,胡风的一连串问题,他一个都回答不上来。他开始有点后悔当初一时心软答应让絮屏与他同行。他回头看看絮屏,絮屏坐在车辕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身上的男装极不合身地四处耷拉着,更显得絮屏楚楚可怜。剑棠张了张嘴,可一看到絮屏眼中随时会滚下来的泪珠,他只能硬着头皮对胡风说道:“林姑娘的身份家世我都清楚,我可以担保她不会对货又任何威胁。至于两票同行……我今晚会派人回镖局再调两个人来。胡镖头您带着所有兄弟专心保护货物,林姑娘的安全只我一个人负责,兄弟们各司其职,只当没有她这个人。” 胡风无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再逼问。指了指身后的客栈,道:“天色已晚,属下看着这间客栈还算干净,刚才已经里里外外探查过了,没发现异常。少局主看看我们是不是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剑棠见胡风不再坚决反对带着絮屏,暗暗地长吁了口气。在客栈周围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一番,点头道:“好,就住在这里吧。” 胡风带着镖师们把镖车拉进后院,喂马的喂马,放哨的放哨,其余的轮流吃饭休息。剑棠让店家在镖师们的住处隔壁开了一间单间给絮屏住,又要了笔墨,盯着絮屏给家里写信。等絮屏写完信,剑棠叫来一名镖师,把信交给他,又从怀里拿出一枚令牌,一并交给镖师,嘱咐道:“你快马回杭州去,把这封信交给冯姑娘,让她速速送去虎跑林府。另外,从局里再调两个得力的兄弟尽快赶来。” 镖师拿着絮屏的家书走了,絮屏怯怯地看着剑棠。见他闭着眼睛,右手手肘撑在桌上,右手一下一下地捏着眉心,像是在考虑一件棘手的事。她鼓起勇气,小心问道:“郭大哥哥,我跟着你,是不是给你惹了很大的麻烦?” 剑棠睁开眼睛,轻轻一笑,安慰絮屏道:“是有点麻烦,不过问题不大,我已经增调了人手过来。你放心,这点小事我还能应付。 絮屏瞄了一眼房门口,怯怯地问:“刚才那个胡镖头是不是很讨厌我?” 剑棠笑着摇摇头,道:“当初我爹创立乾坤镖局的时候,胡镖头就跟着我爹保镖了。在保镖这个行当,他算得上是个行家。他遇事多,经验丰富,小心谨慎。他的话有他的道理,并不是针对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絮屏懂事地点点头,“胡镖头的顾虑都是对的。郭大哥哥,如果真的遇到劫匪,你一定要专心保护你们的货物,不要管我。” 剑棠温和地说:“你放心,有我在,你和货物都不会出差错。”说着站起身来,招呼絮屏道:“走吧,我们出去吃饭。” 絮屏跟着剑棠来到客栈前面的大堂里,胡风正和四五个镖师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前吃晚饭,看见剑棠带着絮屏出来,纷纷向剑棠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就好像絮屏是透明的一般,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絮屏原想着客客气气地向镖师们问好,为自己给他们填的麻烦表示歉意,可镖师们的反应让她有点尴尬。剑棠拉她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坐下,软语安慰道:“你别多心,镖师们执行任务时对于上级的命令是百分之百遵从的。我之前说过,你的安全我一个人负责,让他们就当没你这个人,他们也只是照做而已。” 絮屏回头看了看埋头吃饭的镖师们,微笑道:“郭大哥哥你别担心,我不介意。我知道我的到来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透明,让大家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剑棠叫来小二,吩咐道:“一盘青菜,一盘土豆,两碗米饭。”想了想,道:“再加一条鱼吧。”絮屏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胡风和几位镖师的饭桌,对小二说:“不要鱼。” 剑棠小声说道:“你刚刚来,给你几天慢慢适应。这条鱼不从公帐上出,我自掏腰包请你吃。” 絮屏坚决地摇了摇头,道:“大家都不吃,我也不吃。我说过,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剑棠无奈,只好对小二说:“就照她说的吧,不要鱼了。” 一会儿小二端上菜来,絮屏提气闻了闻,略带夸张地说道:“好香啊!”说着提起筷子大口吃起来。刚吃了一口,突然哎呦一声,剑棠忙问怎么了,絮屏把一口米饭全部吐了出来,皱着鼻子,说:“米没挑干净,有砂子。” 剑棠抱歉地说:“这种小客栈是这样的,你慢慢吃,把砂子先挑出来,就不容易硌到牙了。” 絮屏点点头,一边用筷子在饭碗里轻轻拨弄挑出砂子,一边小口小口地慢慢吃。吃着吃着,又突然大叫了一声,剑棠以为她又被砂子硌到了,刚想叫小二给换一碗饭,却见絮屏扶着胸口,脸色发青,哇的一口把之前吃的饭菜统统吐了出来。剑棠吓了一跳,放下筷子跳到絮屏身边,问道:“屏儿你怎么了?” 絮屏伏在桌边干呕,用手指指饭碗。剑棠朝她碗里一看,只见一棵绿油油的青菜叶上横卧着一条被煮熟了的菜青虫。絮屏好不容易止住了干呕,结结巴巴地说道:“虫……一条虫子!” 隔壁桌上的胡风冷哼了一声,起身离去,走过絮屏身边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吃个饭都吃不安宁,大惊小怪!”和胡风同桌吃饭的镖师们也纷纷起身离去,路过絮屏身边时虽然没有像胡风一样抱怨,絮屏却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眼中的轻视。她心里十分委屈,眼眶一阵温热,她急忙深吸了几口气,生怕眼眶里蓄起的泪光会让剑棠见了为难。 剑棠已经替她把碗里的菜青虫连同菜叶一起挑了出去,又帮她把盘子里的青菜都检查了一遍,柔声道:“菜都替你检查过了,应该没问题了,你放心吃吧。” 絮屏在桌边坐好,刚才那只菜青虫已经让她完全倒了胃口,但她咬咬牙,仍然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就着菜把碗里的饭全部吃掉了。 吃完饭,剑棠把絮屏送回房间,道:“这个房间我都检查了,很安全,你放心休息。我就住在隔壁,你要是有事儿尽管叫我。” 絮屏关上房门,觉得有些口渴,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摸了摸,茶壶里倒是有热茶,便拿了一个茶杯,想要倒杯茶喝,可再看那茶杯,杯口缺了一块,杯子里尽是黄蜡蜡的茶垢,皱了皱眉,放下茶杯,梳洗了上床休息。一躺在床上,才发现这床上只有极薄的一条褥子,床板不平,睡在上面硌得骨头疼,被子很旧,又硬又潮,还有一股霉味。她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她羡慕郭剑棠常年在外奔走,四处游历,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保镖的日子过得是这么艰苦。这就是她想要的自由吗?这才刚一个晚上,现实就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从来没有想过米饭里可以有砂子,菜叶上可以有虫子,茶杯破了还能用,茶垢厚得可以在上面刻字,褥子可以薄得让人清楚地感觉到床板的接缝,被子……那是多少年都没有洗过、晒过的被子啊!她哭着,慢慢地抱着膝盖坐在了地上。她把脸埋在两膝之间,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肩膀随着她的抽泣而不住地抖动。 忽然,隔着泪眼,她看到一只蟑螂从她身边经过,路过她脚边的时候还用触角碰了碰她的鞋子。她吓得尖叫着跳了起来,不小心撞倒了身边的凳子,咣当一声。刚手忙脚乱地扶起凳子,就听到门外响起剑棠焦急的声音:“屏儿,出什么事了?” 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没事儿,灯光暗,不小心撞到了凳子。” 剑棠松了一口气,道:“我去叫小二多给你点一盏灯!” 絮屏忙叫道:“不用了,我要睡了。” 剑棠放心地离开,絮屏在凳子上坐下,仔细打量着屋里的家具、摆设。该放弃吗?趁现在离杭州还不太远,要回去也还来得及。可是,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吗?她从小就梦想着能自由出入府门,能随心游历大江南北;她曾经那么羡慕苇晨可以跟着镖队去福建偷看大红袍茶王,现在她终于逃出来了,什么好风景,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还没看到,就这么回去了吗? 絮屏伸手拭去了脸上的泪珠,拿过豁了口的茶杯,满满地倒了一杯茶,屏着呼吸大口地喝完,回到床上躺下,翻了个身,找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床板,和衣睡下,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尽量不去闻被子上散发出的怪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竟然睡着了。 14.第14章 执着 第十三回执着 杭素云正坐在镜前卸妆准备休息,碧莲从外面进来,眉梢带着喜色,说道:“二奶奶,小丫头有消息了。” “哦?”杭素云眼睛也没有抬,只慢悠悠地把手上的镯子、戒指一个个地摘下来,一边摘,一边随意把玩。 碧莲走近一步,继续说道:“小丫头写了封信送到乾坤镖局,镖局的冯姑娘刚刚把信送来。原来小丫头今天一早就偷偷溜出去了,雇了一辆马车,跟着乾坤镖局的镖队,朝山西方向去了。” 杭素云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跑去山西做什么?” 碧莲上前替杭素云一件一件地拆下发髻上的钗环,“还能去做什么?玩儿罢了。二奶奶您不知道,小丫头玩心可重着呢,整天嚷嚷着要出去。上次摔断腿,不就是因为贪玩跑去看大潮嘛!这次更离谱,居然要偷偷跑去山西,老爷太太看了信,都气坏了。” 杭素云轻嗤一声,道:“疯疯癫癫,哪里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碧莲撇嘴应和道:“就是!” 杭素云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珍珠步摇赏玩,心不在焉地问道:“老爷太太怎么说?” 碧莲从妆奁上拿起一把梳子,轻轻地替杭素云梳理头发,幸灾乐祸地答道:“太太气得直哭,拜托镖局的冯姑娘就是绑也要把小丫头给绑回来。还说以后再也不让小丫头独自出门了。” 杭素云冷哼一声,道:“是该收收她的骨头了!这家里从上到下人人都宠着那丫头,宠得她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上次还在银珠面前闹得我好生没脸!” 碧莲顿了一顿,凝声说道:“可是奴婢刚才回来的路上,看见秋菱从小丫头屋里拿了一个包袱,匆匆忙忙地往门口去。奴婢觉得奇怪,就在后面悄悄跟着,看见二爷把冯姑娘送到门口,把那包袱交给她,还拿了几锭银子包在里面。奴婢怕被发现,没敢走近,所以他们说的话并没有听清。不过看那意思,二爷倒是并不急着要把小丫头抓回来。” 杭素云怔了一怔,道:“他倒是舍得。如今这天下不太太平,她可别把小命丢在外面!”想了一想,又问道:“前些日子我娘来看我时说,舅舅现在调任去了哪里?” 碧莲想了想,道:“好像说是太原府。” “太原府……”杭素云定定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映像,喃喃地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之前冷冰冰的面容。 第二天天还没亮,絮屏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随着敲门声传进来的还有剑棠和缓的声音,“屏儿,起来了,我们要出发了。” 絮屏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翻了个身想着再眯一下下马上就起,谁知又睡了过去。第二次剑棠再来叫絮屏,敲门声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温和。他担心絮屏出了什么意外,因此敲门的声音就显得十分急迫,“屏儿,你怎么还不出来?出什么事儿了?” 絮屏被啪啪的打门声惊醒,睁眼一看窗户上已经开始泛白,彻底吓醒了,噌地跳起身来,一边穿鞋一边高声回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又睡着了。很快,我很快就出来!” 剑棠听说絮屏只是睡过头了,松了一口气,声音和缓了下来,“没关系,没事就好。你慢慢梳洗,我在外面等你。” 絮屏用最快的速度理了理身上又宽又长的男装,倒了一杯昨晚剩的茶水囫囵漱了漱口,来不及去打水,就用昨天晚上的洗脸水马马虎虎地擦了一把脸,慌乱中打翻了脸盆,溅了一身的水。她也顾不得换一件衣服,只紧了紧头顶的发髻,就冲出了房门。 剑棠和众位镖师已经在客栈门口整装待发了,絮屏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时,显然大家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了。镖师们碍于郭剑棠的面子,敢怒不敢言。胡风面沉似水,冷眼看着絮屏狼狈地跑出来。冰冷的眼光仿佛要在絮屏身上钻出两个洞来似的。剑棠看见絮屏衣襟上一片水印,问道:“衣服怎么都湿了?回去换一件吧?” 絮屏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洗脸溅湿的,不妨事。天热,一会儿就干了。” 剑棠点点头,含笑递给絮屏一块煎饼,语气柔和得像四月的春风,“大家都已经吃过早饭了,我们要抓紧赶路,你就在路上吃吧。”说着抱歉地笑笑,好像不是絮屏贪睡迟到,而是大家起得太早。 絮屏在众目睽睽之下迟到,自己觉得十分尴尬,接过剑棠手里的煎饼,抵着头朝着自己的马车小跑过去,跳上车子放下车帘,生怕自己再多耽误镖队的行程。 剑棠见絮屏上车坐好,高声喊道:“启程!” 絮屏的马车被安排在车队的中间,前后都是装着大箱子的镖车。车队走了一段,剑棠骑着马走到絮屏的车旁,叩了叩车厢,问道:“屏儿,早饭吃完了吗?” 絮屏刚把最后一口煎饼咽下去,有点口干,听到剑棠问,忙掀起窗帘,答道:“刚吃完。” 剑棠从马鞍桥上解下一只全新的水袋,递给絮屏,“这个水袋是你的,你随身带着吧。天热,多喝点水。” 絮屏正被煎饼噎得难受,于是不客气地接过水袋,拔出塞子喝了一口,惊讶道:“是咸的?” 剑棠点头,“夏天在外面赶路,出汗多,要喝些盐水才不容易中暑。你要是喝不惯,到下个镇子上给你换成清水。” 絮屏笑着摇摇头,道:“喝得惯!我也不想中途中暑,那就太耽误事了。” 剑棠温和地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客栈太简陋,恐怕你不习惯吧?” 絮屏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以前去苏州的路上住的客栈,都是亭台楼阁,房间里的布置也很考究。我没想到小客栈会这么脏。不过没关系,我就是刚进去的时候有点意外,很快就习惯了,还睡得很好,你看,今天早上我都忍不住赖床了。” 剑棠抱歉地解释道:“我们在外押镖,最重要的是安全。这种小的不能再小的客栈通常是最简单安全的,四面通透,一目了然,不容易被人伏击。即便如此,镖师们也要时刻保持警惕,太过安逸容易让人懈怠。” 絮屏点点头,“郭大哥哥,你放心,我吃得起苦。你不用特地照顾我,你们吃什么,住在哪里,我统统都跟你们一样。” 剑棠欣慰地看着絮屏,道:“其实你若想去山西,找机会叫上你晨姐姐,咱们一起一路游玩过去,吃住都能好一些,也不用这样早出晚归。”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太阳的照射下,车厢里很快就热了起来,絮屏喝了几口盐水,说:“我游山玩水的机会虽然少,但终究也还是能有一些的,可跟着镖队出行,这样的机会恐怕除了这一次就再不会有了。” 剑棠会意地笑了笑,絮屏这话说得没错,要不是自己当时心软,他也是绝不会同意让她跟着镖队同行的。 絮屏从车窗探出头来,前后张望着,剑棠不解,问道:“你在找什么?” 絮屏说:“你昨天不是说要再调两个人过来吗?我数数看是不是多了两个人。” 剑棠道:“还没那么快,我估计可能今天中午能追上我们。” 絮屏好奇地望着剑棠,问:“我以为我们会在昨天的客栈等他们,那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客栈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走哪条路?” “我们沿路会做下只有自己人才能看得懂的标示,他们看到标示就会追上来的。”剑棠说着夹了夹马腹,说:“你在车里坐好,我要去巡视一圈。” 絮屏点点头,把头缩回车厢,卷起窗帘,闲暇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碧绿的各种作物整齐地一块一块地排列着。农夫们带着草帽,辛勤地劳作着。远处的农舍零星散落在田里,一派恬静幽谧的田园风景。 等到剑棠前后巡视了一圈回来,絮屏有点为难地看着剑棠,“郭大哥哥,能不能稍停一会儿?” 剑棠以为絮屏中暑了,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太热了?多喝点盐水。” 絮屏摇头,脸上飞红,低声道:“我想下车方便一下。” 剑棠不在意地笑笑,道:“没问题。”说着催促马匹,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跟胡风说了几句,队伍便停了下来。絮屏从车上下来,迅速地跑下路基,找了一片小树林,钻进去解手。等她从树林里出来,远远地就看见胡风铁青着脸站在路边。絮屏知道自己又耽误时间了,加快了步子拼命地向道路上跑过来,可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原本就很不合身的男装在她急跑着的时候绊了她一交。她毫无防备地一下扑倒在地上。她听到剑棠在路上惊呼了一声,可她甚至来不及去感觉到底哪里摔疼了,就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继续跑到道路上,跳上车子,叫道:“我回来了,快走快走!” 车队重新启动了,絮屏放下窗帘,在车厢里挽起裤管和袖管,检查自己的伤势。左腿膝盖、右手手肘上各蹭破了一块皮,细密的血点渐渐渗透出来。静下来,才慢慢感觉到伤口火辣辣地疼。她不敢声张,轻轻对着伤口吹气,用那一点点的凉意缓解伤口的灼痛。 忽然有人在外面笃笃敲着车厢,絮屏连忙整理好衣服,掀起窗帘,是剑棠。剑棠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她,说道:“刚才一交摔得不轻,要是有地方摔破了,用盐水把泥沙冲掉,再撒上这个药粉,很快就能结痂了。 絮屏感激地望着剑棠,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使劲儿笑了一下,道:“郭大哥哥,你真好!” 絮屏照着剑棠的指示处理好了伤口,掀起窗帘,见剑棠仍然走在她的马车边,她把伤药递还给剑棠,剑棠笑笑,“你留着吧,每天早晚各上一次药,好得快,不容易留疤。女孩子要是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絮屏满不在乎,笑道:“郭大哥哥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羡慕平民家的孩子,羡慕他们可以在外面疯跑疯玩,羡慕他们三天两头地摔一跤,在膝盖上留个疤。秋菱膝盖上就有一块疤,她说是她小时候跟伙伴们在田埂上打闹时摔伤留下的。我从小就很少出门,从小就被教导怎么走路才是最有礼的,我长这么大,一共才摔了两交。第一交摔下了钱江大堤,第二交就是刚才。你知道吗,我的膝盖跌破了,可是我心里高兴得很。要是真的留个疤,我就能和秋菱一样了。” 剑棠怜惜地望着絮屏,想从她的眼里分辨她究竟是真的这么想,还是为了掩饰摔跤的尴尬。絮屏清澈如水的眼睛明确地告诉他,她是真的因为这一交而兴奋。他不禁想,这个女孩儿对自由的渴望是有多么强烈啊?别的女孩儿都避之不及的伤疤,在她看来竟是想求也求不来的。对她来说,疤痕和容貌无关,而是自由的象征。他不想扫絮屏的兴,便顺着她的话说:“那这个伤疤就算是你第一次押镖的纪念吧!不过以后还是慢点跑,疤痕多了就不好看了。” 絮屏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眼,问道:“郭大哥哥,你们这些镖师都不用……不用方便的吗?为什么刚才胡镖头那么生气呢?” 剑棠抓抓头,想着该怎么解释得婉转些,“镖师们都是男人,没那么多顾忌,而且每个人都有马,来回很快,不用整个镖队停下来等。镖队里平时全都是男人,胡镖头一时不习惯罢了。你别理他。” 絮屏心里明白,胡风对自己不满意,最主要的是因为自己让整个镖队都停了下来,耽误了行程。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不会再让整个镖队因为她而停下来。 中午时分,镖队进入湖州境内,镖队找了一家小饭馆稍作休息。镖师们轮流吃饭,剑棠带着絮屏正在吃着,守在外面镖师进来通报:“少局主,冯姑娘带了两个兄弟追上来了。” “晨姐姐来了?”絮屏又惊又喜。转身望向门口,只见苇晨从光影中走进来,一身利落的纯白色骑装,简单地挽了一个平髻,用一枝银钗固定。一只手握着一把剑,另一只手提着包袱。还未走近,絮屏已觉得英气逼人,忍不住拍手赞道:“晨姐姐这一身侠女打扮,好俊!” 苇晨走到剑棠和絮屏的桌前,来不及寒暄,便埋怨絮屏道:“我的大小姐,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跑出来了?你家里都快闹翻天了。” 絮屏起身迎上前去,拉着苇晨的手,问到:“姐姐去过我家了吗?” 苇晨在桌边坐下,由于在烈日下一路疾奔,满脸晒得通红,额头上密密的满是汗珠。她顾不上回答絮屏的问题,先拿起桌上的水壶,叫小二拿来杯子,咕噜噜连喝了三杯才停下来,睨着絮屏,道:“昨天晌午秋菱就跑来镖局找你,说一早起来就发现你不在屋里,满府里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以为你来镖局找我玩了。我告诉她并没有看见你,小姑娘怕你出事,吓得直哭。我陪她回去,你爷爷奶奶听说你不在镖局,都急坏了。你爹带着人进城找了一天,正准备要报官,就收到你的信。大家刚松了口气,一看你竟然偷偷跟着镖队去山西了,所有人的心就又都吊起来了。你奶奶又气又急,哭了大半夜。叫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絮屏听到家里人为了自己的不辞而别着急,很是内疚,后悔自己应该出门时就给家里留封信,可一听苇晨说林夫人要抓她回去,急得跳起来,道:“我不回去!我要跟着镖队去山西!” 苇晨虎着脸,瞪着絮屏,道:“这怎么行?押镖不是游山玩水,很危险的。” 絮屏求助地望着剑棠,伸手拉拉他的衣袖,“郭大哥哥,你答应带我同去的,说话不能不算数!” 苇晨不可置信地看着剑棠,剑棠看看絮屏,又看看苇晨,无奈道:“怪我一时心软。既然答应了,带就带吧,所以从局里多调了两个弟兄,小心一些就是了。” 苇晨紧锁着眉头,终究不甘心,“你奶奶千万叮咛要带你回去,你不回去我可怎么向你奶奶交代?” 絮屏苦着脸,哀求地看着苇晨:“好姐姐,你知道我整天被关在府里是什么滋味的。好不容易能溜出来,你千万别把我抓回去!奶奶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坚决不肯回去。奶奶最多骂我一顿,不会怪你的!” 苇晨长叹了一口气,把包袱塞进絮屏手里,没好气地说:“你看你这身打扮,男不男女不女,要是让你奶奶看到,只怕要被你气晕过去了。” 絮屏接过包袱,狐疑地打开,低呼了一声:“呀!都是我的衣服,还有盘缠!”她抬头惊喜地望着苇晨,“晨姐姐,这些衣服……是你去我屋里替我偷出来的吗?” 苇晨被絮屏气得语塞,“你疯也就算了,你爹居然愿意陪着你疯!我原本答应你奶奶,绑也要把你绑回去。你爹却在把我送出府门的时候对我说,说你如果实在不肯回来,就托我把这个包袱交给你。这包衣服就是他让秋菱给你收拾出来的,盘缠也是你爹给的。他怕你路上吃苦,让你带着这些银子,不要亏待了自己。” 絮屏感动得抱着包袱又哭又笑,苇晨和剑棠看着她激动的样子都无奈地摇头。 苇晨叫来小二,点了一碗凉面。一会儿面端上来,苇晨吃了两口,指指门外,对剑棠说:“我带了两个兄弟出来,保护屏儿的安全应该够了。” 剑棠点点头,问道:“屏儿不肯回去,你怎么样?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你自己回去?” 苇晨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当然是跟你们一起去!”她在杭州一听说絮屏要和剑棠一起去山西,心里顿时就像打翻了醋坛子,酸得连眼睛也睁不开。她亲自追来,要是能把絮屏带回杭州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她也绝对不能让絮屏和剑棠单独在一起同行。 剑棠有些意外,“你都好几年没有跟着押镖了,从前连徐州都不肯去,怎么这次倒愿意跟着去那么远的山西?” 苇晨低头吃了几口面,支吾道;“屏儿是个女孩子,你们一群大男人怎么能照顾得好她?有我陪着她到底方便一些。” 絮屏听说苇晨也会同去,高兴极了,拍手笑道:“太好了!有晨姐姐陪我,我就不会闷了!不过晨姐姐,我跟郭大哥哥说过了,我不要特殊的照顾。吃、住、行,样样都会跟镖师们一样。我爹给我的那些盘缠恐怕是用不上了。” 苇晨吃完了面,又倒了一杯水,替剑棠、絮屏也倒满,自己喝了两口,低声叮嘱:“用不用得上以后再说,不过在外行走,千万要记得财不露白。自己把银子收好了,不到必要的时候不要拿出来。否则万一被有心人看见了,便要生出事端来。” 絮屏听话地把包袱扎好,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姐姐说的我都记住了。我第一次出远门,没有经验。姐姐多教教我,以后我就是一个人出门也不怕吃亏了。” 苇晨淡淡地笑了笑,道:“一会儿到车上把衣服换了吧。你这张脸再怎么打扮也不像是个男人。这样不伦不类的反而惹人注意。” 剑棠见镖师们陆陆续续都已经吃完了午饭,便催促道:“我们动身吧,不然赶不上宿头了。” 苇晨和絮屏答应着起身,苇晨指着絮屏的杯子问:“你不喝点水?” 絮屏笑了笑,道:“姐姐没来的时候我已经喝过了,不渴。” 15.第15章 露营 第十四回露营 有了苇晨的加入,絮屏觉得旅途更加快乐有趣了。除了偶尔有些复杂的路段苇晨会骑着马参与镖队的防护中,绝大多数的时间,她会陪着絮屏坐在马车里,一起看窗外的风景,一起聊天,一起打瞌睡。 絮屏也越来越习惯这种艰苦的旅途,每顿饭即使再粗陋,她都吃得津津有味;再破旧的房间,再硬的床板,她也能倒头便睡。甚至有一天临睡前她和苇晨两人坐在桌子边聊天,突然一只蟑螂窜上桌子,苇晨没有防备吓了一跳,絮屏竟从容地喝完手里的茶,脱下鞋子追着蟑螂连拍三下,把蟑螂砸了个稀巴烂。看得苇晨目瞪口呆。 镖队进入凤阳,已经时值七月。七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镖队走在野外,无处避雨,每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大雨中道路泥泞难行,有几辆车的轮子陷进泥里,镖师们都下了马帮着推车。苇晨也下车去帮忙,叮嘱絮屏在车上等着,絮屏哪里肯听?苇晨刚一下车,她就跟着跳了下来,跑到一辆镖车后面帮着推。 剑棠和苇晨都忙着推车,谁也没注意絮屏偷偷地跑了下来加入推车的行列,等发现时,絮屏已经被大雨浇了个透彻,碎发乱糟糟地被雨水黏在脸上,鞋子早就被泥水浸透,裙子上也溅满了泥点。两人想拉絮屏回车上去,絮屏却甩开二人的手,继续帮忙推车,“哎呀你们别管我,反正我已经从头湿到脚了,也不怕再多淋一会儿。” 胡风正在指挥镖师们把陷入淤泥的车轮拉出来,看见絮屏满脸雨水泥点,却依旧笑颜如,和其他镖师一起跟着他指挥的号令卖力地推着镖车,脸上的神色也终于缓和了三分。 好不容易把镖车推出了泥沼,絮屏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苇晨见了,跑过来拉她,她却嬉笑着抹抹脸上的雨水,道:“反正已经脏了,也不怕更脏一点。” 苇晨无奈叹息,絮屏笑嘻嘻地问道:“晨姐姐,你累不累?” 苇晨随口答道:“推了半天车,当然累了!” “那就坐下休息一会儿吧!”絮屏拉着苇晨的手顺势一拽,苇晨猝不及防,竟被她拉得也坐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泥水。苇晨咬牙切齿爬起来追着絮屏要打,絮屏迅速地从地上跳起来哈哈笑着跑开了。正巧剑棠走过来,絮屏便躲在剑棠身后,笑逗着苇晨。 剑棠毫不在意絮屏满手污泥地扯着他的衣角,反而笑着帮絮屏拦着苇晨,“屏儿不拘小节,看起来竟像是走惯镖的,你扭扭捏捏的倒像是第一次出门了!” 苇晨气结,扭头走开,不再搭理这狼狈为奸的两个人。 大雨过后,天气重又放晴。不过因为雨大路难走耽搁了行程,天色黑下来时镖队还没有赶到原定投宿的镇子。剑棠跟胡风商量了一下,决定在野外露宿。 听说今天可以在外露营,絮屏兴奋极了。镖队找到一处合适的空地停下,镖师们喂马的喂马,生火的生火,守卫的守卫。絮屏就跑来跑去地给大家打着下手,快乐而忙碌。 苇晨在火堆边支起架子,招呼絮屏道:“屏儿,你别给兄弟们捣乱,来帮我烤衣服吧!” 絮屏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帮着苇晨把换下来的湿衣服搭在架子上,学着苇晨的样子扯平衣服上的褶皱。一边做着,一边四处张望,“咦,郭大哥哥怎么不见了?” 苇晨捡了一根长树枝拨了拨火,道:“从这里向西二里地之外有一条清水溪,大哥带了两个兄弟去打水了。” 正说着,剑棠骑着马回来,手里竟还拎着几只兔子。剑棠把兔子扔在火堆边,对絮屏说道:“屏儿,今天你可有口福了!” 絮屏上前打量着兔子,即兴奋又惊讶,“郭大哥哥,你从哪里抓来这么多兔子的?” 剑棠从马上跳下来,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拨了兔子皮,把兔子大卸八块,“这里附近的兔子不少,刚才去打水就遇到好几只,随手打了这几只回来。”说着把卸好的兔子递给苇晨。 苇晨晾好了湿衣服,擦了擦手,削了几根木签子,串了兔子放在火上烤,不一会儿就飘出了肉香,引得絮屏直咽口水。 剑棠从行李里拿出几块干饼放在火上烘,烘热了递给絮屏一块,道:“原以为今天晚上只能啃干饼了,咱们运气不错。一会儿用烤兔肉夹饼吃,味道可美了。” 絮屏的眼睛早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火上的兔肉了,一路上粗茶淡饭,她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食物了。 好不容易苇晨烤好了一块,连木签子一起递给絮屏,道:“我可受不了你这饿狼一样的眼神了,快拿去吃吧。” 絮屏向苇晨做了个鬼脸,喜滋滋地接过烤肉,放在鼻子下深深一嗅,陶醉地闭了眼睛,赞道:“真香啊!”刚要吃,眼睛正巧瞄见在镖车旁专心守卫着的胡风,便站起身来,举着烤兔肉向胡风跑去。胡风面无表情地看着絮屏靠近,冷冷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絮屏笑嘻嘻地把烤肉递给胡风,“镖师大哥们都在那边休息,等着吃烤肉呢,就您一个人还在这里守卫,辛苦了!这第一块肉先给您吃吧。” 胡风看了一眼兔肉,嫌弃似的转身走开,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我不吃。” 絮屏并不生气,举着烤肉绕到胡风身前,把烤肉伸到胡风面前晃悠,道:“为什么不吃呢?你闻闻,多香啊!” 胡风的眉毛紧紧地打了一个结,别过头去,低喝道:“说了不吃就不吃,你赶紧把它拿走!” 絮屏歪着头盯着胡风看了看,突然嘻嘻笑了起来,上前不由分说地把木签子和烤饼都塞在胡风手里,笑道:“郭大哥哥说兔肉夹饼最好吃了,你刚才喉咙动了一下,是在咽口水吧?”不等胡风回答,絮屏已经笑着跑开了。胡风呆呆地握着烤肉和饼,看着絮屏一蹦一跳地跑开,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笑意,低头闻了闻烤肉,绕到镖车后面,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吃过晚饭,剑棠去替换胡风守卫镖车,絮屏帮着苇晨收拾吃剩的骨头,又把篝火周围打扫干净,两人躺下聊天。聊了一会儿苇晨就开始犯困,眼皮一搭一搭,慢慢地粘了起来。开始还和絮屏有来有去地闲聊,渐渐的絮屏说三四句她才回一句,再后来七八句才回一句,最后就变成絮屏一个人在说。絮屏等了半天见苇晨没有反应,转过头看时,苇晨已经睡熟,鼻息声均匀而安宁。絮屏便不再说话,枕着双手独自欣赏纯净的夜空。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在野外露宿,絮屏十分兴奋,直到半夜仍没有半点睡意。剑棠换岗下来时,絮屏还瞪大着眼睛在数星星。剑棠拿了一条毯子,蹑足走到絮屏身边,看了看熟睡的苇晨,又看看絮屏,轻声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絮屏压低了声音,道:“夜色太美,舍不得睡。” 剑棠于是轻轻替苇晨盖好毯子,悄声问絮屏道:“你是想睡了,还是跟我去走走?” 絮屏怕吵醒苇晨,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用嘴型无声地说道:“反正睡不着,跟你去转转吧。” 剑棠拉着絮屏轻轻地从熟睡的镖师们身边走过,远离了篝火。剑棠问絮屏,“出来大半个月了,还习惯吗?” 絮屏甜甜地笑着,答道:“习惯!” 剑棠赞赏地拍了拍絮屏的肩膀,笑道:“我原以为你撑不了三天就会因为条件太苦而退缩。我当时从局里调来两个兄弟,说是为了保护你去山西,其实是想着你若受不了了,随时可以有人送你回去。没想到你竟然坚持下来了,还跟我们一直走到了这里。” 絮屏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道:“我就说嘛,你不要小看我。你别看我从小锦衣玉食,其实我还是很能吃苦的。” 剑棠点点头,道:“嗯,这个我相信。你的表现很好,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你曾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了。” 絮屏满意地笑笑,道:“郭大哥哥,这一路走来,真的让我大开眼界。看了许多从没看过的风景。” 剑棠带着絮屏爬上一面坡度甚缓的斜坡,坡上一层毛茸茸的青草,零星地盛开着一朵朵金黄色的蒲公英,在月光下像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玉色青纱,和白天相比,更添了几分灵动。两人在坡顶坐下,剑棠道:“其实这一路走来,我们基本上都在赶路,许多的风景和当地的风土人情都没来得及好好带你去欣赏。等去太原交了镖,回程的时候我和小晨带你细细地游玩回杭州,好么?” 絮屏眸中闪过一道光芒,“当然好了!郭大哥哥,你对这条路很熟吧?” 剑棠想了想说:“去山西的路我走过四五次,虽然说不上是处处都了如指掌,但是带你玩儿还是没问题的。” 絮屏兴奋地朝剑棠靠了靠,问道:“郭大哥哥,前些日子咱们路过太湖的时候,我看那太湖广阔无垠,好像传说中的大海一样,相比之下,杭州的西湖就像是一个小水洼。等回去的时候,咱们去太湖里划船,好吗?” 剑棠微笑着答应道:“好啊!你要是愿意,咱们回去的时候就自北向南坐船纵穿太湖,走水路回去,怎么样?” 絮屏拍着手雀跃,“好好!我们不如顺路再去一次苏州,我带你们去找面人张,让他给你和晨姐姐一人捏一个小像!” 剑棠凝神道:“你上次送我的小面人捏得精巧,不过我还听说过更巧的手。” 絮屏瞪大着眼睛,问道:“还有比面人张更手巧的师傅吗?人们都说面人张的手艺是天下无双的!” 剑棠枕着手臂在斜坡上躺下,望着星空,道:“我听说太湖边的洞庭山上有一个巧匠,会做面具。他做出的面具和真的人脸几乎一模一样,戴在脸上就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面具做得像真的人脸一样,絮屏简直是闻所未闻,目不转睛地盯着剑棠,听他讲述这个神奇的巧匠的手艺究竟有多么神乎其神。 “据说他经常会给自己准备不同的面具,所以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有的时候是白发苍苍的老头,有时候是弯腰驼背的老妇,有时候是翩翩佳公子,有时候是盈盈美娇娘。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纪,究竟是男是女。”雨后的空气纯净而透彻,一轮上弦月斜挂在天顶,虽然还不到满月,月色润白,像是瀑布一样倾然泻下。月光洒在剑棠年轻俊朗的脸上,莹润地勾勒出悦目的弧线,晶亮的眸中流露着深深的向往,“只是听说他隐居在山间,很少下山,即便下了山,也没有人知道擦肩而过的人究竟是不是传说中的面具巧匠。我好几次路过洞庭山都想去找他,也都落了空。” 絮屏也觉得不可思议,切切道:“那咱们这次一起去找找看。真是想象不出,怎么能把面具做得和真人脸一样呢!” 剑棠笑笑,道:“这样的神人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能不能见到他也要看有没有缘分。若是路过,去找找也并无不可,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万一找不到,也不至于太失望。” 剑棠见絮屏的脸上有些失落,便拍拍身边的草地,道:“好啦,别去想那个面具巧匠了,有些事情我们无力控制就顺其自然吧,可有些美景却是不容错过的。今晚的夜色很美,躺下一起看吧。” 絮屏听话地在剑棠身边躺下,仰望星空。月朗星稀,今天的天上并没有密密的繁星,但零散在深群青色丝绒般的天空中的每一粒星子,都美得让人窒息。絮屏情不自禁地轻声哼唱起来: 云儿轻,风儿静,月光照窗棂。 萤火虫,提灯笼,追着天上星。 虫儿虫儿飞上天,化作繁星一点点。 星星星星落下来,陪着宝贝入梦中。 絮屏轻柔的声音让剑棠觉得全身都放松了,说不出的舒服。他闭着眼睛欣赏着这悦耳的歌声,觉得身体仿佛越来越轻,慢慢地飘起来,一直飘到了云端。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云州的老家,夏天的夜晚,母亲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一边荡着秋千,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母亲总是轻轻地哼着儿歌,他倚在母亲的怀里,随着秋千的摇摆,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小小的羽毛,随着风飞上了天。 絮屏唱完了,剑棠闭着眼睛问道:“真好听!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娘也给我唱过这样的歌谣。屏儿,这首歌是你娘教你的吗?” 絮屏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略有些凝滞,“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娘唱歌,不过我爹说,娘唱歌是很好听的。” 剑棠一怔,深恨自己怎么会提起这个话题。他从前听苇晨说过,絮屏的亲娘已经去世,很有一种同命相怜之感,只是没有想到她其实比自己更可怜——他的母亲去世时,他已经记事了。虽然母亲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并不多,但零零星星的总还有那么几个画面,常常会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他今天才知道,絮屏的童年是没有母亲的,她连那么几片小的可怜的画面也没有。 絮屏继续说道,“这是我大伯母哄小弟弟睡觉的时候唱的歌,伯母一唱,小弟弟就睡着了。我觉得好听,就学了唱。我想我娘大概也会唱的吧。”声音中透着深深的遗憾。 剑棠万分地抱歉,道:“屏儿,对不起,我不知道……” 絮屏转过脸,平和地望着剑棠,轻声说道:“没关系。”顿了一顿,声音便又恢复了轻快:“郭大哥哥,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听过不少故事吧?你给我讲几个故事,好吗?” 剑棠正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安慰絮屏,絮屏的提议正中他下怀,“好啊,你想听什么故事?” “你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的故事我都想听。” “我从十二岁开始跟着我爹还有冯叔他们走镖,去过的地方太多了,讲一个月也讲不完啊!” 絮屏伸手指着天上的星星,格格地笑道:“那就数数天上的星星吧,有几个星星就讲几个故事!” 剑棠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虽然今天的星星少,但三五十颗也还是有的。他淡淡一笑,好脾气地答道:“好,一颗星星讲一个故事。从哪里讲起呢?”他略想了想,“我第一次走镖,是跟着我爹去巴蜀。蜀地多雨,所谓‘天无三日晴’,雨水多,气候潮,所以巴蜀人喜欢吃辣椒,以祛除身体中的潮气。那里的每一道菜都是辣的,我第一次去,很不习惯,吃一口菜就要灌一大壶凉水。有时特地嘱咐店家不要放辣椒,可端上来的菜还是很辣,原来当地人顿顿吃辣,连锅也被辣椒浸透了,锅是辣的,即使不放辣椒,炒出来的菜也一样很辣…… “还有一次我去西海,西海的人皮肤很黑,脸却很红。那里佛门修行的人叫做喇嘛。喇嘛的打扮和咱们这儿的和尚完全不同,他们穿着深红色的僧衣,僧衣只有一条袖子,只包得住半边身子,一条胳膊是露在外面的,而且即使是下雪天,也是这样的打扮…… “去年我去了一次岭南,岭南盛产荔枝。红艳艳的果壳,雪白的果肉,非常多汁香甜。口感细腻,据说从前杨贵妃就非常喜欢吃,只是这果子不容易保存,很容易坏,所以唐玄宗就常常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从岭南运送新鲜的荔枝去长安……” 剑棠认真地回忆着自己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挑有趣的一个一个地讲给絮屏听。絮屏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拍手称赞,时而张大嘴巴表示惊叹,听着听着,也不知道从哪一个故事开始,絮屏的眼皮渐渐重了起来,披着如水的月光沉沉地睡着了。而剑棠却没有因为絮屏的睡去而停下来,继续用他好听的嗓音,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故事,直到月亮渐渐沉下山头,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 16.第16章 绑票 越往北走,天气就一天一天凉爽了。由于山路越来越多,进程比在南方时慢了许多。八月初,镖队终于进入了山西地界。进了山西,山路难行,嶙峋的怪石让这条盗贼猖獗的道路更显得艰险。为了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镖队每天时近晌午才启程,太阳还未落山就要投宿。剑棠每天晚上都会认真地和胡风研究第二天的路线,哪个路段可能遭遇盗贼,该如何防御;投宿在哪里最安全。一路上镖队的防御也严了许多,镖师们个个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懈怠。之前剑棠还常常能骑马走在絮屏的车窗边,边走边陪她和苇晨聊天,可如今他基本上全程都处于高度警备的状态,前后不停地巡视。还常常和胡风轮流到前面去探路。苇晨也不能再在马车上陪絮屏了,也配着剑,骑着马参与着镖队的保卫。 有两次远远地看见道路两边的山石后面有人头在蠢蠢欲动,但一听到镖师们高喊着乾坤镖局的镖号,看到镖车上插着的绣着“郭”字的小旗子,便都老老实实地退下去了。 絮屏懂事地不去打扰剑棠和苇晨,她总是一个人在车厢里安静地坐着,安静地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听着镖师们高昂的声音一遍遍地喊着乾坤镖局的镖号;有时会坐在马车里悄悄地跟着低喊几声,倒也觉得惬意而有趣。 眼见距离山西越来越近,絮屏的心情也越来越轻快,就像是即将能跳出鸟巢学飞行的小鸟,期盼而激动。她一天天地板着手指算着,还有多少天,到了太原,交了镖,郭大哥哥和晨姐姐就会带着她一路从山西游玩回杭州了。他们要绕道去逛一逛古都洛阳,去看龙门石窟里的雕像;要去中岳嵩山拜谒少林寺;要去黄山看云海奇松怪石;要去栖霞山看晚霞;要去洞庭山找面具巧匠;要乘船横跨太湖……她要去品尝山西的刀削面,豆面饸饹;去吃著名的河南羊肉烩面、胡辣汤;去吃巢县干丝、孝子乌团饭……她有那么多的愿望,眼看就都要一一实现了。 八月十三日,镖队离太原城还剩最后的五十里路。午后下了一场雨,秋雨刚过,一阵凉过一阵。路上没有遇到饭馆,众人只能边走边啃些干饼充饥。絮屏不太吃得惯干饼,觉得太干很难咽下去,又不想多喝水,怕路上会耽搁整个镖队的进程,因此随便啃了两口,就把饼子包好放进自己的小荷包。 剑棠前后巡视了一圈,叮嘱镖师们道:“兄弟们,还有最后五十里,大家打起精神来,前面的道路地势复杂,要提高警惕,不能让盗贼有机可乘。等到了太原,安全交了镖,我请大家去金满楼吃酒!” 都说春困秋乏,絮屏坐在车厢里一路颠簸,车轮有规律的吱吱声好像催眠的咒语一样,让她的眼皮越来越重,靠在车厢壁上打起盹来。朦胧间觉得吱吱声好像停了下来,车厢外一阵吵杂:有人高声的吆喝,有杂乱的马蹄声,有金属磕碰的铮铮声。她闭着眼睛寻思着,这么快就进了太原城了!她想睁眼看看热闹,可实在困得厉害,便自己耍赖,想着再眯一会儿再看,反正计划在太原要住两天,到时候再看也不迟…… 正迷糊着,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嘭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了马车上,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絮屏被摇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掀起车厢的窗帘往外看,窗外的景象让她完全清醒了。窗外哪里有热闹的集市?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荒山土岗上,车窗下躺着一个黑衣人,用布蒙着脸,胸口有个拳头大的血窟窿,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露在外面的双眼惊恐地圆睁,手脚不住地抽搐。显然刚才就是他倒下时撞到了马车。絮屏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片刻后“啊”地失声尖叫起来。 剑棠正在距离马车五步之外和三个黑衣人厮杀,听到絮屏的惊叫,高声叫道:“屏儿,放下窗帘,不要看!” 絮屏的手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全身剧烈地颤抖。剑棠见状一扬手,啪地一声,一粒石子打在车厢的窗框上,窗框震动,窗帘应声垂下。在窗帘遮住窗外血腥的瞬间,絮屏从窗缝里看到剑棠的枪头扑地一声扎进了一个黑衣人的哽嗓咽喉。 絮屏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车厢外躺在血泊里的那具尸体。她紧紧抱着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是那幅血腥的画面却好像黏胶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窗外的打斗声仍在继续,直到几声惨叫后,才略为平静了些,但远处仍然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时不时地传进车厢。正当絮屏不知所措的时候,剑棠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屏儿你别害怕,是一些山贼来劫镖,已经被我们料理得差不多了。你放心,没事的。我就在这里保护你!”剑棠虽然稍有一些气喘,但声音却很平静,仿佛不是说有山贼劫镖,而是说隔壁邻居来借盐,丝毫也听不出他刚刚杀了四个人。 听到剑棠的声音,絮屏才稍稍安心了一点。她不敢向车窗外看,但一想到剑棠就守在她的车厢外,她心里的恐惧便减退了几分。她听到剑棠在外面打了一个响哨,一会儿就有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剑棠和来人交代了几句,对絮屏说道:“屏儿,我去前面看看,让小晨陪着你。你坐在车里不要出来!”说罢又一阵马蹄声由近而远离开了。 等剑棠走远了,苇晨从外面挑起窗帘,问道:“屏儿,你没事吧?” 絮屏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出去,苇晨站在窗外,雪白的衣襟上有几滴溅上的血点,手里的剑刃上也沾着血。絮屏看着苇晨,忽然觉得她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眼中残存着她从未见过的杀气。平日里的温柔娇美瞬间荡然无存。絮屏的下巴簌簌抖着,问道:“晨姐姐,他们……他们都……都……都死了吗?” 苇晨四周看了两眼,答道:“是,刚才有四个贼人冲着你的马车过来,现在已经都被大哥杀死了。你放心吧,他们不会伤害你了。” “郭大哥哥去哪里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剑棠在窗外和她说话,她虽然看不见他,却觉得安心,可此时她看着苇晨,却说不清为什么又开始觉得紧张。 苇晨指着远处,道:“前面还有十几个山贼围着镖车,来人功夫都不弱,胡镖头受了点伤,大哥到前面去帮忙了。” 絮屏壮着胆子挪到窗口,顺着苇晨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十几个黑衣人和镖师们混战,剑棠正和一个看似为首的黑衣人鏖战。 絮屏一时顾不得害怕,紧张地看着双方打斗,心中默默祈祷着镖师们能快些打败来抢劫的山贼,祈祷着剑棠能安然无恙。“晨姐姐,我听说乾坤镖局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响,很少有人敢来劫乾坤镖局的镖队。郭大哥哥前些日子也跟我说,今年山西虽然发生了几十起劫镖的案子,可乾坤镖局的五六趟镖都能平安送达。怎么今天临近太原城了,竟来了这么多的强盗?” 苇晨也是满心焦急地看着镖师们和劫匪打斗,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江湖上的事很难说。即使我们有盛名在外,也免不了有些黑门槛[1]的人不给面子。毕竟富贵险中求。” 眼看着剑棠和镖师们胜势渐现,苇晨和絮屏悬着的心都慢慢放了下来,可就在此时,忽然从山里冲出来一人一骑,这匹马速度极快,瞬间就到了眼前。絮屏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匹马已经拉了离她的马车最近的一辆镖车跑开了。剑棠回身要去追,却被黑衣人的头目死死缠住,分不了身。原已节节败退的黑衣人们也都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振奋起来,缠得镖师们竟没有一个人能跳出圈子去追被劫的镖车。 苇晨见状叫了一声不好,翻身上马,叮嘱絮屏道:“屏儿,坐在车上不要动!我去追!” 絮屏点头答应,却不放心地趴在车窗上对苇晨叫道:“晨姐姐千万小心啊!” 苇晨的马刚刚跑开,山石背后就窜出一个黑衣人,朝着絮屏的马车跑去。剑棠远远看见,便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际,无奈被黑衣人缠得紧,无法脱身,急得大叫:“小晨!快回来!保护屏儿!”可惜苇晨已经紧追镖车远去,根本没有听到剑棠的警示。 只见那黑衣人几步窜上了道路,跳上絮屏的马车,扬鞭狠抽了两下,马儿长嘶,疾驰而去。 剑棠大急,拼尽全力想要摆脱黑衣首领的纠缠。黑衣首领见马车被赶走了,打了一个呼哨,他的手下们便齐齐地停止纠缠,且战且退。 剑棠见黑衣人们分散撤退,下令停止追赶,又对胡风说道:“胡镖头,这伙人的目标不是货,而是人!你去追货,我去救人。你追到货后不要管我,所有兄弟全力保护货物,尽快把货送进城去。我追到屏儿就去城里和你们汇合!” 胡镖头在刚才的血战中,左臂受了伤,血水浸湿了衣袖,然而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处理伤口,吩咐手下的镖师们在原地守卫,自己带了一个得力的手下去追被抢的镖车,临行时叮嘱剑棠道:“沿途记得留下记号,我把货送到了就带人来接应你。” 剑棠感激地点了点头,便急急忙忙地去追絮屏的马车。 剑棠沿着马车被劫的方向追出十几里地,远远地看到了絮屏的马车。马车胡乱横在路上,拉车的马在路边悠闲地低头吃草,他赶上前,挑起车帘,车上只剩下絮屏随身的行李,人却早已不见踪影。再看周围,荒草丛生,杳无人烟。剑棠脸色大变,跳下马来,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乱草里找到了一只葱绿色的绣鞋。他捡起鞋子看了看,认出是絮屏的鞋,心里咯噔一下——絮屏的鞋子怎么会落在这里?莫不是已经遭了毒手?再仔细地翻看,见鞋子虽然沾了一些尘土,但并没有血污,才略松了一口气。拨开半人高的荒草四处再找寻,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条被荒草覆盖了的小路。 剑棠犹豫了一瞬,决定沿着小路向前追。又追了一二里地,前面出现了一片树林。树林茂密,抬头向上望去竟望不到天。树林里出乎寻常的寂静,只偶尔传出几声乌鸦的鸣叫声,凄厉的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看不出任何有人经过的痕迹。 剑棠正在犹豫会不会追错了方向,忽然瞥见在树林的的边缘的衰黄草丛里有一抹鲜艳的绿色,急忙上前一看,果然是絮屏的另一只绣鞋。他捡起鞋子,心中更是忐忑不安。看来方向并没有追错,可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絮屏?又为什么会绑架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女孩儿?此人带着絮屏一路跑来,都没有落下一点足迹,可见此人的身手绝非泛泛之辈。絮屏在他手上,安危究竟如何,他心里越来越没底。 剑棠定了定神,絮屏如今生死未卜,必须尽快找到她才行。沿着鞋子所在的方向追进树林,心中喊着:“屏儿,你千万不能有事!再坚持一会儿,等我来救你!” 疾奔了一炷香的时间,树林的树木渐渐稀松了,透过树枝的缝隙远远的隐约能望见一角寺院的飞檐。 走进山门,只见这座寺庙前后三五间殿宇,庙里却没有一个人。寺庙四周杂草丛生,院墙倒了一边,残砖断瓦胡乱散落在地上,老鼠和野兔时不时在一片狼藉中钻进钻出。显然已经废弃了许多年。断垣边树皮龟裂的老柳树上几个硕大的鸟窝,几只乌鸦不停地聒噪着。树下有一口井,井台上斑斑点点地都是鸟粪,木制的轱辘看起来还挺结实,而轱辘上的铁链已经有些生锈了。 走近正殿,只见正殿门上的牌匾已经掉落了一个角,斜挂在门庭上,在风中摇摇欲坠。大殿柱子上的红漆也早已脱落殆尽,蒲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土,大殿里供奉的观音菩萨身上的油彩早已斑驳,然而仍然看得出菩萨慈祥庄严的面容。 剑棠在寺中里里外外寻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此刻日已西垂,血红的残阳透过窗户照进庙宇,耀眼至极,越发让人心中烦乱。他犹豫着是不是该换个方向去找,可心中却有一种说不清的牵扯,觉得这座废庙很不寻常,絮屏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他在庙前的台阶上坐下,思考着这座废庙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庙前的空地上老鼠们来回乱窜,树上的乌鸦也时不时地飞下来和老鼠抢食吃。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上前赶走了乌鸦和老鼠,低下头仔细地查看砖石小路两旁的草丛,果然,在草丛里掉落着小半个干饼——正是今天中午镖队的午餐,再找,柳树下也有一块。剑棠心中一阵狂喜,看来之前路上的鞋子并非絮屏无意落下的,而是在给自己留下线索。刚离开杭州的时候他不过随口告诉她镖师们会沿路做下标记以备自己人寻找,没想到她竟然记下了,而且用得恰是时候。既然能留心做下记号,看来絮屏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剑棠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一半。只是她现在究竟被抓到哪里去了? 剑棠在柳树周围又仔细地搜索了一遍,没有再发现任何线索。正在着急,忽然听见有马蹄声由远而近。他急忙闪身躲在柳树后面,暗中监视着院外的动静。不一会儿,一批枣红马来到了废庙门前,骑在马上的人背着光,看不出容貌,但从夕阳勾勒出的身形看来,剑棠一眼认出,是苇晨。 剑棠从树后现身出来,唤了一声:“小晨!我在这里!” 苇晨听到剑棠的声音,如释重负般地跳下马迎上前来,“大哥,可追上你了!怎么样?屏儿找到了吗?” 剑棠摇了摇头,“还没有!”见苇晨满脸是汗,脸颊通红,微微喘着粗气,便知道她是一路纵马而来。于是问道:“你怎么追到这儿来了?镖车呢?” 苇晨从袖子里扯出一条手帕擦汗,四面观察着废庙,答道:“那群贼人原来意不在那五千两银子,我追了没多远,就看见镖车被弃在了路边,抢车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没多久胡镖头来了,我便和他一起把镖车送回原地和兄弟们汇合。现在胡镖头押着镖车先进城去了,我不放心你和屏儿,就先沿着你留下的记号追来了。大哥,你看得出这伙人是什么来头吗?为什么要绑架屏儿?” 剑棠伸手紧捏眉心,声音有些沙哑:“这我也没有想明白。屏儿是第一次来山西,又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除了她的家人,应该没人知道她和我们在一起。屏儿从小到大都被关在府里,很少能出门,究竟是什么人会和她结怨?” 苇晨从马鞍桥上解下水袋,递给剑棠,“追了一路,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剑棠无心饮水,摆了摆手,靠在柳树上打量着井台,“屏儿很聪明,沿路留了一些线索给我,让我能够一路追到这里。可是现在线索断了,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里去找。眼看天就要黑了,晚一刻找到她,她就多一分危险。”声音里凝着十分的焦急和担心。 苇晨低下头,轻咬下唇,“都怪我欠考虑,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际。若不是我冒失去追镖车,屏儿就不会被劫走了。” 剑棠轻叹了一口气,温言安慰道:“贼人在暗,我们在明,他们既然意在掳人,即便你一次不中计,他们也会想出第二条奸计诱你上当。况且他们就是利用了我们最重镖物的心理弱点,以镖车为饵,不上当真的很难。”说着拍了拍苇晨的肩膀,道:“别想这些了,你心细,快帮忙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线索。” 苇晨喝了一口水,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仔细地在庙里观察了一圈。最后回到柳树下,踌躇说道:“里里外外看起来,似乎只有这口井有些不对劲,可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剑棠紧皱着眉头,道:“我开始也觉得这口井有些古怪,以为是一眼枯井,可看下去,下面又是有水的,我便一时没了头绪。” 苇晨走上井台,探头往井里看,果然如剑棠所说,井虽然深,但是的的确确有水光反上来,水波粼粼,不但绝不是枯井,而且水还不浅。 苇晨一面想着,一面拿起井台边的水桶研究,“这个水桶还有些湿,像是不久前刚打过水。这座寺庙如果真是已经废弃的,怎么还会有人来打水呢?”说着随手把木桶放在井栏上。井栏上长满了苔藓,木桶一滑,掉进了井里。水桶向下坠落,带动轱辘飞转,缠在轱辘上拴水桶的铁链哗啦啦地响起来。 剑棠和苇晨相视一眼,都想到了些什么。苇晨抢先说道:“那么小的一个水桶,装满了水能有多重?两三斤罢了,怎么会用铁链拴着?以这口井的深度,单这条铁链子就要十余斤,有谁会傻得用这么粗重的铁链子打水?” 剑棠点头应和道:“除非这根铁链不为吊水,而为吊人!”这一个关节想通了,剑棠断定絮屏就被虏进了这口井里,纵身跳上井台,攀着铁链就要下井。 苇晨一把拉住剑棠,急道:“可是这下面都是水,人怎么下去呢?这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你就这么下去了,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 剑棠拍了拍苇晨的手背,微微笑了一笑,道:“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你留在上面也好有个接应。只是下面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下来。你自己在上面也要小心,有什么状况不要硬拼,小心应付。”说着攀着铁链踏着井壁慢慢坠到井里。 剑棠沿着铁链慢慢向下滑,借着外面的天色,一开始还能看见井壁上长满了湿滑的苔藓,再往下就越来越暗,很快就全黑了。他从怀里摸出火折晃亮,仔细查看着井里的情况。这口井从外面看来没有什么特别,可实际上却像是个葫芦,越往下越宽敞。到了接近水面的地方,已有一丈多宽了。 剑棠一手牢牢地攀住铁链,一手举着火折,借着铁链来回的晃动去踩踏四周长满青苔的立壁,希望能发现一条出路,可惜踩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剑棠心中不甘,使劲晃动铁链,想增大铁链摆动的幅度,用手再去探查,可这样一来便无法举着火折,于是便熄灭了火折放进怀里。等他的眼睛适应了井底的黑暗时,他忽然发现从一面立壁的缝隙里,隐约透出几缕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一个三尺见方的轮廓。 [1]黑道人物或是绿林好汉 17.第17章 营救 在井底发现了密室,剑棠大喜。可是密室入口的石壁上滑溜溜的长满青苔,怎么也打不开。于是他再次晃亮火折,仔细地查看这周围的井壁。终于发现有一块石砖上的青苔比别处都稀疏一些,像是经常被人摸索的样子。剑棠攀着铁索,借着铁索晃动的幅度接近那块石砖,轻轻地敲扣石砖上苔藓最稀疏的地方,见没有反应,又用力去推按石砖,突然石砖有些松动,密室的门悄然打开。剑棠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从洞里闪过三道黑影,剑棠暗叫一声不好,顺着铁链噌地向上一窜,躲过了两支暗器,铛铛两声定在了对面的石板上;第三支蹭着鞋底飞过,泄了狠劲,掉落在井水里。接着火折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出钉在石板上的两支飞镖通体闪着黑黝黝的光,显然是喂饱了剧毒。 苇晨在井上向下探看,听见下面一阵金石碰撞的声音,又见铁链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担心地向下喊道:“大哥,怎么了?” 剑棠攀着铁链上,向上叫道:“没事,有暗器,躲过去了。你放心!”等了一会儿,见密室里再没有动静,才慢慢向下去探视洞口。洞里有一条漆黑幽长的甬道,最里面像是有一间较为宽敞的洞室,黄澄澄地闪烁着几点烛光,却不见有人影。 剑棠晃动铁链,借着铁链摆动的力量跳进密室的入口,用木桶把铁链别在密室的门上,拔出柳刃剑在手,躬身走进甬道。借着手中火折的微弱光线仔细观察甬道的内部,发现几处蓄势待发的机关。他嘴角含了一丝冷笑,轻松地绕过机关,又一一化解。如此向前走了三五丈,光线渐渐亮了起来。甬道的尽头有一扇破旧的木门,光线从稀松的门板里透出来,黄蜡蜡的。潮腻腻的水腥气从门缝里透出来,剑棠不禁皱了皱眉。 推开吱吱作响的木门,里面是一件宽敞的石屋。墙上挂着许多生了锈的刑具,有些沾着暗红色的血迹,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有几分恐怖。屋里靠里墙边放着一张陈旧的八仙桌,桌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在自斟自饮,似乎并不在意剑棠的闯入,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起一下,慢悠悠地说:“乾坤镖局的少局主果然了得,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了?看来今后我这密室可要再好好修缮一下了,得多增加一些机关了!” 剑棠哪有心思跟他多废话?用剑指着那人,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既然知道小爷的名号,竟还敢在小爷眼皮下劫镖掳人?” 话音刚落,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郭大哥哥!你终于来救我了!”声音中满是激动和惊喜。 熟悉的声音让剑棠不由的心中一荡,顺着声音猛然转身,只见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女孩儿,被绳索捆绑着,一身豆绿色的衣衫沾染了不少尘土;脚上只穿着罗袜,缩在裙摆下;发髻略有些散乱,眉宇间显露着恐惧和疲惫——正是絮屏。看见絮屏,剑棠两眼一热,又是惊喜,又是心疼。几步上前要去替絮屏解开绳索。 他的手指刚刚触碰道絮屏身上的绳索,只听耳边嗖地一声风响,剑棠急忙侧身躲过,一只手护住絮屏,一条软鞭啪地抽到了剑棠护着絮屏的手臂上,登时衣袖破裂,隐隐渗出血来。屋里那个壮汉冷笑一声道:“少局主,这样就想把人带走?你也未必太不把我当一回事了吧!” 剑棠并不理会自己手臂上的伤,见絮屏没事,回过头,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气,狠狠地盯着那壮汉:“你和林姑娘有什么宿仇?为什么要绑架她?” 壮汉森冷地笑了一声,道:“我和这女娃子的确是没什么仇恨,但是有人不想让她好过。我不过替人动个手罢了。” 剑棠和絮屏都是一惊,追问道:“是谁?” 壮汉冷哼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若有本事便放倒我,把这女娃子带走,没本事就趁早滚蛋。少废话!” 剑棠闻言腾地站起身来,轻蔑一嗤:“好啊!小爷今天倒要看看你这毛贼能有什么本事!”说着一抖手中的柳刃剑,用剑尖指着那壮汉道:“报上名来!小爷不和无名小辈交手!” 壮汉哈哈一笑,声音干涩刺耳,“小娃娃,老子我驰骋江湖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呢!少跟老子在这里装爷!”说着用鞭子狠狠地抽在地上,啪地一声,清脆而响亮。“念你在江湖上刚露头角有些名声,我有意留你性命,你识相的就赶紧滚吧。” 剑棠怒目圆睁,眉心隐隐窜起幽蓝的怒火,“少废话!看剑!”说着剑锋一抖,剑尖晃成点点寒星,照着壮汉的心窝直刺而来。壮汉眼见着剑棠的宝剑刺来,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用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磕,剑刺的方向就向外偏了一寸多,身子顺势向里一欠,轻轻松松地就躲过了一剑。 剑棠心中暗道:“此人果然有些本事,看来不是江湖中寻常的杀手。”剑锋紧接着往回一撤,二度抖着剑刺向壮汉的面门。一撤一刺衔接极为紧密,刺出的剑锋颤成一个银圈,虚虚实实,眼看就要刺到那壮汉,壮汉不慌不忙把手中的软鞭一晃,就缠住了剑棠的宝剑,银圈立刻又变回了一个孤零零的剑尖,停在他鼻头前不到一寸之处。剑棠两刺皆不能得手,而此时那壮汉的软鞭已经松开了剑棠的宝剑,如一条黑蛇一般游到剑棠面前。 剑棠两次进攻都未曾占得半点便宜,转瞬间敌人又转守为攻,他却并不慌乱,从容的向后一仰身子让过软鞭,同时剑锋向下直取壮汉咽喉。壮汉只得收了软鞭护住自身,微微一笑道:“少局主果然年少有为,看来江湖上的传言不虚。” 剑棠根本不理他的茬儿,紧接着刷刷刷三剑又招呼了上来。两人来来回回直斗了数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只见郭剑棠的柳刃剑如同雪练般泼水不入,剑剑带着冷风呼呼作响,那壮汉的黑鞭似夜雾般虚无缥缈,鞭鞭夹着寒气飕飕起声;一个是少年英雄临危不惧,一个是一代枭雄骁勇善战。 絮屏缩在墙角见二人苦战,看得眼缭乱,心里为剑棠捏着一把汗。 郭剑棠边战边感叹此人实在是凶狠无比,万夫之勇,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更加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那壮汉边战边赞叹这个少年青出于蓝,剑法独特,决不似自己所料那般浪得虚名,只得集中精力,全力相拼。越战到后来,那壮汉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心里暗暗着急;剑棠却愈战愈勇,渐渐占了上风。 壮汉心里越来越急,将皮鞭猛然一抖,鞭风起处,两枚银色的暗器呼啸而出。剑棠只得放弃了攻势,伸手一引一送,两枚暗器便调转了方向反攻那壮汉。 壮汉暗暗吃惊,急忙收回鞭子打开掉头反击的暗器。突然,软鞭猛地改变方向,向着蜷在墙角的絮屏游去。剑棠大惊失色,不顾一切纵身跃起挡在絮屏身前,胸前狠狠地挨了一鞭,只抽得胸前皮肉开绽,疼得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跌倒在地。趁着剑棠疼得站不起来的空当,软鞭又雨点般抽了下来。软鞭抽在皮肉上清脆地啪啪作响,听得絮屏心惊不已,哭着叫道:“郭大哥哥,你快躲开呀!” 她抬起头望着那壮汉,面色哀戚,眼中的恨意却雪亮得仿佛发硎的利刃,照彻她皎洁的脸庞:“你干吗下手这么狠?我不跟郭大哥哥回去了就是了,我就留在你这里,请你不要再打了!”说着挨身到剑棠身边,竟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皮鞭。 剑棠急忙推开絮屏,但鞭梢仍然在絮屏的手腕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絮屏疼得登时泪水盈满了眼眶,可她倔强地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剑棠见絮屏受了伤,心痛不已,低吼道:“卑鄙小人!”聚起全身的力气,噌地跃起,剑光闪烁,刺向壮汉的胸膛。壮汉侧身要躲,却不料絮屏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对着他一头撞来。壮汉躲过了剑棠的剑锋,却没有躲过絮屏的莽撞,身子一晃,剑棠的剑锋趁机瞬时翻转,噗地一声刺穿了他的胸膛。壮汉嗷地叫了一声扔了鞭子滚倒在地上。 剑棠见他重伤丢了兵器在地上抽搐,便任由他滚在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絮屏身边,用剑刃挑断了绳索,扶着絮屏起来,絮屏此时身子虚弱得很,一下没有站住,一个趔趄跌倒在剑棠怀里。 剑棠急道:“你受伤了?他虐待你了?”说着便上下检查絮屏的手脚。 絮屏摇摇头,勉强扯起嘴角,笑道:“没有,他没有伤着我,只是我一天没有吃东西,又在这里缩了这许多时候,猛一站起来两眼直冒金星!没事儿的,一会儿就好了。” 剑棠情不自禁地把絮屏搂在怀里,轻轻替她揉着手腕上的鞭伤,心疼地说:“你受苦了,都怪我不好,还说你的安全我一个人负责,可是却把你一个人丢在车上,害你被绑架。”说着便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絮屏连忙握住剑棠的手,说道:“怎么怪你呢?是这些贼人不好,利令智昏为非作歹,要不是你,说不定我就没命了呢!” 剑棠柔声安慰絮屏,“好啦,不说这些了。咱们快点回去吧,小晨在井上等了这么久一定急坏了。”回头看看那壮汉,见他趁着两人说话的空当,慢慢地挪到了墙角,扶着桌脚撑起上身,倚在墙上。嘴里不住地吐着血水,奄奄一息。剑棠微笑着把絮屏带到门口,道:“屏儿,你在门口等我。”说罢回身提起柳刃剑向那壮汉走去。 “说,你究竟是谁,又是谁指使你绑架林姑娘的?你若说了,我便留你的性命。”剑棠的声音低沉,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剑锋直指着那壮汉的咽喉。 那壮汉想笑,却被喉咙里的血水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平静下来,喘着粗气,嗤笑道:“你……枪剑合一,方才……一剑穿胸,我命……休矣……何必再多问?” 剑棠的剑锋向前送了三分,刺破了壮汉颈下的皮肉,鲜血顺着剑锋滴落下来,“既然你不说,那就别怪小爷剑下无情了!”刚要用力刺进去,絮屏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郭大哥哥,饶他一命吧!” 剑棠回头,见絮屏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脸色煞白,惊恐地瞪大着眼睛,手脚都在簌簌发抖,“他已经伤得很重了,你看他流了多少血啊!” 剑棠眉尖一挑,为难道:“他绑架了你,不给你吃喝,你还替他求情?” 絮屏抿了抿嘴唇,道:“我……我怕看见你杀人。他不是说他一剑穿胸,必死无疑了吗?让他自生自灭吧。你……别杀人……” 剑棠望着絮屏的眼睛,一腔的愤怒、仇恨都化作了怜惜宠溺,他轻叹了一口气,收回柳刃剑,道:“好吧,那就再让他苟延一段吧。我们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的有木头断裂的声音,紧接着一阵风响,剑棠一听便知道这次来的暗器绝非伸手可接的,下意识地侧身要让开,但随即身形一转,挡在了絮屏面前,背心重重受了一击。剑棠只觉得胸中一阵剧痛,一股腥甜漫上喉头。他用仅存的一点意识把这口腥甜粘稠的液体使劲吞回去,然而在他跌倒在地上时,终于还是有一道血水渗出嘴角流了出来。絮屏大惊,带着哭腔急问道:“郭大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用力扶起剑棠的头,用手替剑棠擦拭嘴边的鲜血,凄厉而惊恐的哭声骤然爆发出来,“郭大哥哥,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 壮汉的笑声像是夜枭凌空划过,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罢了!天命如此!” 絮屏抬起泪眼,狠狠地盯着那壮汉,“都已经放过你了,你为什么还要伤害郭大哥哥?” 壮汉嘴里的漫出的血水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白,“我……马……二爷做杀手……十多年,从未失手。今日……竟然……这小儿为什么会懂……” 絮屏呜呜地哭着,无助地像是被网住了的鱼,做着徒劳的挣扎,“为什么!你要抓的是我,你为什么要伤郭大哥哥?为什么!” 壮汉的眼神开始涣散,他似乎在费力地看清絮屏,喘息着说:“他……很懂我的……暗器……竟然不躲……女娃子……他……对你……”一阵急促的喘息后,他死了。身边的桌子断了一条腿,倾倒在他的身边,酒壶酒杯跌碎了一地,酒和血混合着,在地上四处流淌,墙上的油灯昏暗地照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越发的恐怖。 絮屏跪在地上,把剑棠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哭着用手去掐剑棠的人中,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剑棠的脸上,啜泣着不停唤着:“郭大哥哥,你醒一醒!醒一醒!” 过了许久,剑棠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絮屏哭得惨白的脸上终于微微地浮上一丝血色,“郭大哥哥,你怎么样了?” 剑棠使劲睁开眼睛,见絮屏哭得满脸是泪,眼睛又红又肿,心中怜惜,唇角勉力挑出一缕笑意,“我没事。”一开口说话,便牵扯出胸膛里的一阵排山倒海的疼痛。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咬牙忍过这一阵疼痛,慢慢地喘了几口气,侧头看了一眼那壮汉的尸体,对絮屏温和地说:“他的桌脚里藏了机关,我中了他的暗器,受了点伤,不过不要紧,没有性命之忧。你沿着门外的甬道出去,到了洞口拉住卡在门上的铁链,小晨在井台上面,你叫她拉你上去。” “我们一起走!” 剑棠微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不动了。我很重,你抬不动我。你先上去,让小晨去找人来帮忙。” 絮屏不放心地看了那壮汉一眼,血腥恐怖的场面让她不由地迅速收回了目光。剑棠轻轻握了握絮屏的手,道:“别担心,他已经死了,伤不到我了。这里很安全。你快去吧!” 絮屏知道,剑棠的伤很重,得尽快救他出去找大夫。她略一犹豫,从怀里拿出小荷包,把手帕塞进去,垫在地上,轻轻地捧起剑棠的头,枕在荷包上,“郭大哥哥,你别着急,我很快就会找到人来救你!”刚要出门,又转身回来,叮嘱道:“郭大哥哥,你千万别睡着了!” 剑棠微笑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要小心!甬道很矮,别撞到头!” 絮屏沿着漆黑的甬道向外爬,她顾不上害怕,一心想着快点上去找人来帮忙,手脚并用,很快就爬到洞口。果然看见一条铁链上拴着个木桶,别在密室的门上。她伸手抓住了铁链,摇了摇,探出头去,向上叫道:“晨姐姐,你在上面吗?”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月光照在井台上,白白的一层,像是深秋的凝霜。苇晨正在上面等得焦急万分,见剑棠下去了半个多时辰还没有音讯,又不敢贸然下去,正在煎熬着,忽然听到井下传来人声,仔细一听认出是絮屏的声音,欢喜至极,她扑在井栏上,向下喊道:“屏儿,你抓紧铁链,我这就拉你上来!” 等把絮屏拉出了枯井,见絮屏满脸尘土,头发有些松乱,身上还有血迹,心里便是一惊,向井下探看,问:“大哥呢?”絮屏扑在苇晨怀里大哭起来,道:“晨姐姐,郭大哥哥还在井下面的暗室里!绑架我的坏人死了,郭大哥哥被坏人打伤了,吐了好多血!走不了路了!你快去找人救他!” 苇晨听说剑棠受了重伤,心中便像是刀绞一般地疼,眼泪一下就冒了上来。可她知道此时还容不得她哭,她跳上井台,就要下去救剑棠。絮屏连忙拉住她,也是泪眼婆娑,“郭大哥哥说,让我们去找人来救他!” 苇晨急得直跺脚,顾不得斟酌口气,嚷道:“你看看这周围,荒山野岭,哪里有半个人影!最近的镇子,骑马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来回,大哥那么重的伤,等不得了!”苇晨这时一心只想要救剑棠出来,根本不及多想,甚至没有想到凭絮屏的力气是不可能拉得动他们任何一个人出枯井的。 苇晨将水桶扔下井去,跳上井栏就要下去,忽然听到寺庙门口一声尖利的马嘶,苇晨和絮屏顺着马嘶声回头一看,借着月光,苇晨认出是胡风。紧接着,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正是乾坤镖局的镖师们举着火把结队前来接应!苇晨和絮屏见了胡风,皆是狂喜。絮屏全然不顾一路上胡风对自己的种种芥蒂,冲上前去拉住胡风的胳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哭又笑,“胡镖头!快!郭大哥哥在井下受了重伤!你快去救他!” 胡风大步走到井台边,把苇晨拉下来,从一个镖师手里接过火把,向井里照着观瞧,发现是口三丈深的水井,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絮屏。絮屏忙说:“靠近水面的井壁上有一个密室,水面上大概三尺高的地方有一块石砖是密室门的机关,连敲五下,再向里一推,门就开了。门后面是一条甬道,爬进去,尽头有一扇木门,郭大哥哥就在里面!” 胡风有些诧异地看了絮屏一眼,拍了拍絮屏的肩膀,淡淡地说:“放心!”说罢又点了两名镖师,先后顺着铁链攀下井去。 见胡风带着人下去,苇晨和絮屏才稍稍地吁了口气。苇晨问了跟来的镖师,知道五千两现银已经安全送到了丰隆钱庄的太原分号,交了镖,胡风便带着兄弟们马不停蹄地一路循着剑棠和苇晨留下的标示赶了过来。说到标示,苇晨有些疑惑地问絮屏:“大哥下去之前跟我说你一路给他留了不少线索。你怎么懂得留线索?” 絮屏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了一下,道:“我听郭大哥哥说,你们经常会沿途留下一些只有自己人才能认识的记号,以便掉队的人追赶。我被绑架以后,怕你们找不到我,就想学镖师的样子留些记号。可是郭大哥哥并没有教过我怎么做记号,而且被人扛着,也很难细细地做记号。我一着急,就脱了一只鞋在路边,后来又脱了一只;再后来没有鞋好脱了,耳环太小,怕你们看不到,正好荷包掉了出来,就把荷包里中午吃剩下的干饼拿出来,掰了两半扔下。我还以为我做的记号太不入流,你们会认不出来,没想到郭大哥哥真的都认出来了。”说着说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我要是知道郭大哥哥来救我会受那么重的伤,我真不该留下这些记号让他找来。” 苇晨沉默了片刻,轻轻搂住絮屏,柔声安慰道:“你不要这么想。还好你聪明,留了这些线索让我们能找到你,不然你若真的出了事,我和大哥都会很难过的。还有你的家人,他们将情何以堪?” 絮屏想到家人,心中忽然难过起来,她扯了扯苇晨的衣角,隔着眼中的水雾望着她,道:“晨姐姐,我不要出去玩儿了。等郭大哥哥养好伤,我们就快快地回杭州,好吗?” 18.第18章 问心 清晨,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柔和而温暖。窗外早起的鸟儿唧唧啾啾地叫着,呼朋唤友出去觅食。 剑棠被欢快的鸟叫声唤醒,慢慢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明亮的屋子里,床铺温暖柔软,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伤口也都被仔细地包扎好。苇晨正坐在自己的床边,斜倚在床栏上打盹,鼻息轻柔均匀,晨光淡淡地洒在她的脸上,更显出她的温柔和亲切。 他依稀记得伤口疼得钻心时,有人轻轻地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替他按摩穴位缓解疼痛。剑棠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他知道苇晨一定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心中感激不已,不忍心吵醒她,便静静地躺着。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苇晨醒了。发现剑棠正温和地望着自己,高兴得一下跳起来,“大哥,你醒了?可吓死我了!怎么样?觉得好些了吗?伤还疼得厉害吗?” 剑棠平静地望着苇晨,微笑着说:“好多了。我睡了多久?” 苇晨紧紧握着剑棠的手,仿佛是怕他又昏睡过去似的,“整整十天了。鞭伤倒还是其次,用些上好的伤药就能止血愈合,要紧的是背上的伤,断了三根肋骨,左边的一根刺进肺里,若是再偏半寸……前几天你一直高烧不退,药也喂不进去,还时不时地吐血,不停地说胡话……”说到这里,忍不住红了眼眶,说不下去了。 剑棠轻轻地拍了拍苇晨的手背,安慰道:“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地躺在这吗?你放心,我的命硬得很,不会轻易就死了!”苇晨连忙伸手按住他的嘴,嗔道:“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又这样口没遮拦,什么死了活了的,也不知道忌讳。” 剑棠毫不在意地笑笑,“好吧,你既然忌讳,我不说就是了。” 苇晨用帕子按去眼角的泪水,起身去给剑棠倒茶,“你先喝口茶吧。” 剑棠在苇晨的帮助下微微欠起上身,喝了两口茶,四周打量了一番,问:“这是哪里?” “这是太原城里的福来客栈。”苇晨放下茶杯,扶着剑棠在枕上躺好,“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给你熬点粥来。这些天你一直昏睡着,几乎喂不进什么东西去。吃药也是吃半碗漏半碗,水米更是吃得少。总算你醒过来了,赶紧多吃一些。” 剑棠眉间溢出感激的神色,“你别忙了。我受伤的这些日子,你一定都没休息好。你先去好好睡一觉吧,我这会儿还不饿。” 苇晨亲切的笑容中带着剑棠最熟悉的小小固执,道:“守了你这么多天,也不急在这一时了。先让你吃完了,我再去休息也不迟。” 剑棠知道苇晨的性子,这些年来,被苇晨无微不至的照顾,早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于是他便不再坚持,只是看似顺口地问了一句:“屏儿怎么样了?” 苇晨原本轻快的脚步瞬间凝滞了下来,她扶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转回身来,说:“昨天胡镖头带着大部分兄弟回杭州去了,屏儿见你的伤势已经稳定,又退了高烧,便跟着胡镖头一起回去了。”顿了一顿,又说:“屏儿这次受惊不小,已经没有心思再沿途游玩了,她也怕留在这里影响你养伤,所以就先走了。” 絮屏提前离开,让剑棠有些意外,但想想这一路上他的确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吃了不少的苦,又差点丢了性命,她心灰意冷想要早些回家,倒也在情理之中。只得淡淡一笑,道:“胡镖头护送她回去,我倒也放心。”语气中毫无遮掩地透着几丝遗憾。 苇晨煮好了粥端进来时,看见剑棠正左顾右盼着像在寻找什么,无奈他重伤在身,行动不便,连翻身都有困难,只是用手在能够得到的范围里摸索着。她连忙几步赶到床边,关切地问道:“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拿。” 剑棠看见苇晨,迅速地收回手来躺好,呵呵笑了两声,将尴尬掩饰了过去,“哦,没什么。”又夸张地提气闻了闻,道:“你煮的什么粥,好香!” 苇晨疑惑地看了看剑棠,扶他坐起来,在身后垫好几个枕头,“不过就是普通的菜粥,你是饿得厉害了,所以闻到什么都觉得香!”说着一勺一勺地喂他吃完,又扶他慢慢躺下。 “一会儿过了晌午,医馆的大夫会来替你复诊。你先睡一会儿吧。”见剑棠眼神有些心不在焉,苇晨凝神片刻,走到桌前取过一只竹盒,轻轻地放在剑棠枕边,一言不发,收拾了碗筷便出去了。 剑棠看见竹盒,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望着苇晨疲惫的背影,剑棠满心的愧疚。可是,他该怎么做?他该不该告诉苇晨,他心里的那个人其实是絮屏?苇晨从懂事开始,就毫无保留地对他好,虽然谁也没有明说,可他知道苇晨对他的情谊绝不像他以为的兄妹之情,尽管他常常暗示她,她却总像是没有听懂,依旧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她全部的真心。他的心思,苇晨总是一看就能明白。可是这样的明白,对她也许并不是好事。她知道他是在找这个竹盒,也知道竹盒里装的是絮屏的小像。她临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他却能猜到,她会是怎样的一种心痛。 剑棠知道,他早晚有一天,必须告诉苇晨。可是他该怎么跟她说呢?其实她心里是知道的,不说,她只会继续装傻,麻痹自己;说了,他怕她一时间会无力承受。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思绪在说与不说之间来回游走。重伤之下元气大伤,仍是觉得疲倦,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回程的路比来时走得轻快许多。没有了笨重的镖车,也不用时时高度警戒,但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没有平常交了镖之后的轻松。这趟镖,五千两现银,虽然是一分不差地送到了目的地,可是少局主郭剑棠重伤,乾坤镖局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挫败了。 胡风一路上仍然板着脸,仿佛是千年不化的冰山,没有任何表情。除了“走”“停”,他几乎不多说一个字。只是镖队歇脚的无论是饭店还是客栈,都比去程时干净讲究了许多;路上休息的次数也多了一些。 絮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镖队走她便走,镖队停她便停。除了吃饭、住宿,她几乎都不下车。她怎么都想不通,在井底下,明明郭大哥哥还能笑着对她说他没事,怎么胡镖头背他上来的时候,他就完全不省人事了呢?在井底下,剑棠嘴里时不时地漫出一些鲜血,她已经以为是很多了,可是当他从井里被背上来,一大口一大口向外喷血的时候,她才知道,之前的那点血根本算不了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浸湿了他自己身前的衣服,也浸湿了胡风的后背。 当太原城里医术最高的大夫从剑棠的屋里出来,摇着头说自己无能为力,回天乏术的时候,她不相信地冲到剑棠的床前,看着原本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原本璀璨得仿佛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一样的眼睛,那样紧紧地闭着,她突然害怕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看见苇晨跪在大夫面前,不停地磕头,不让大夫走,额角都磕出血来,求他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试一试;她看见胡风一掌击碎了身边的一张桌子,木屑扎得他满手都是血,他用沾满木屑和血污的手拦在门口,铁青着脸不许大夫离去。她趁着苇晨和胡风挽留大夫的空当,跑去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财产——雇车行车夫还给她的一百两银子;父亲托苇晨带给她的五百两银票。她还觉得不够,又摘下自己的碧玉发簪、蓝宝石耳坠、翡翠镯子,一股脑地塞给大夫。终于,大夫无奈地回到剑棠的床前,重新替他把脉,翻看他的眼仁,犹豫再三,写下了一张药方,最后仓惶地逃了出去。 药方虽然开出来了,可是剑棠却一口也吃不进去,不仅吃不进药,还在不停地吐血。她心里害怕极了,她怕郭大哥哥会像她娘亲一样,就这样离去了。 苇晨没日没夜地煎着药,为了让剑棠能吃进去半碗药,她要连续煎五六副药。煎药的炉子一刻都不停。苇晨每天不是在给剑棠喂药,就是在院子里煎药。絮屏想去帮忙,苇晨都冷着脸说不用。她知道苇晨是在怪她,她也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任性要跟来?郭大哥哥都说了,押镖不是游山玩水,说了会有危险,她为什么不听话?如果她乖乖地听话回去了,就不会被人绑架;她自己倒霉被绑架了也就算了,那是她任性的代价,她为什么还要自作聪明地留下什么线索,让郭大哥哥一路找来?娘为了生她死了,郭大哥哥为了救她,也快死了。她的命难道都要别人用命来换才行吗?看来她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也许她走了,别人才会安全一点? 可是她还是放心不下,她不敢顶撞苇晨,只好偷偷地在苇晨给剑棠喂药的时候,跑去帮忙看着炉子上的药,如果火不够大,她就往炉膛里添两块柴火,再使劲儿扇扇扇子;或是在苇晨煎药的时候,偷偷跑去看看剑棠,有时替他换一块凉手帕放在额头上降温,有时用手轻轻地抚平他因为疼痛而紧紧皱起的眉心。她不敢多逗留,估摸着苇晨快回来了,就迅速地逃开。直到第七天,她以为苇晨去煎药了,悄悄地溜进剑棠的房间,刚在水盆里搓着手帕,不料苇晨回来拿东西,她来不及躲开,遇上了。 她以为苇晨会赶她走,她怯懦地把绞干的手帕放在剑棠的额头上,低着头想要出去。却没想到苇晨伸手拦住了她。她惊慌地抬头望着苇晨,却意外地发现,苇晨的眼里竟然没有半点怨恨和责怪的意思,她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屏儿,你想做你郭大哥哥的媳妇吗?” 絮屏愣了。对于苇晨的这个问题,她完全不知所措了。媳妇,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总会变成某个人的媳妇。奶奶和姨奶奶偶尔和她开玩笑,说起她将来嫁人的话,说东家的少爷多么玉树临风,西家的公子多么德才兼备,她都害臊地跟她们耍赖,逼着她们换一个话题。可是这会儿苇晨问她想不想嫁给剑棠,她居然不像从前那么抵触这个话题。她心里觉得,郭大哥哥和那些公子少爷们是不一样的,只是……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直直地盯着苇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苇晨也直直地盯着絮屏的眼睛,过了半晌,她平静地说:“我想。从我懂事开始,我就想永远和大哥在一起,做他的媳妇,照顾他。我把大部分时间都在了学习女红、厨艺上。大哥从十岁开始,就没有再穿过外面成衣铺里买回来的衣服。他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都是我亲手做的。我不用量就知道他的尺寸,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最合体的衣服。 “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吗?他最喜欢吃西湖里的草鱼,不超过八两的鱼,用醋汁浇了,嫩嫩的最好吃;他还喜欢吃菱角炒嫩藕,临出锅的时候滴几滴白醋,酸酸的最开胃;他不怎么爱喝茶,喜欢用新鲜青梅拧了汁子出来泡的水,盛夏里喝了最是清凉解暑……” 苇晨一句一句地说着,絮屏一句一句地听。是呀,苇晨说的这些,她全都不知道。她惭愧地想,自己除了给郭大哥哥添麻烦,好像没有其它任何一点意义。 苇晨出去端了一碗药进来,坐在剑棠床边,用勺子上下翻搅着药汁,轻轻吹着。等药汁温凉了一些,她向絮屏招了招手,站起身来,让絮屏在刚才自己坐的位置上坐好,把药碗和勺子递到她手里,道:“你试试看喂他吃药。” 絮屏抬头看了看苇晨,犹豫了一下,低下头,盛了一勺药,送到剑棠嘴边,微微倾斜勺子,想把药倒进剑棠嘴里,无奈剑棠的牙关紧咬,嘴唇紧闭,一勺药全部沿着他的唇线流了出来。絮屏手忙脚乱地去擦,又打翻了药碗,被子上被浸湿了一大片,还好苇晨眼疾手快,扶起了打翻的药碗,才保住了剩下的半碗药。 看着自己笨手笨脚闯的祸,絮屏难过极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苇晨替她收拾着残局,几乎要哭出来。 苇晨替剑棠擦去嘴边流出的药汁,又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住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用手指慢慢撬开剑棠的嘴,右手用勺把药汁顺着牙缝喂进去,让他合起嘴,等了许久,剑棠的喉咙微微一动,把药咽了下去。苇晨再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把剩下的药汁全部喂完。再解开手帕时,她的食指已经被剑棠咬出一大块青紫来。 喂完了药,苇晨定定地看着絮屏,眉心渐渐地浮起愁意,仿佛越来越厚的云层,逐渐遮住了月亮的光华,“这些天,他一直高烧不退,半夜里会说胡话。你知道,他在昏迷中叫的是谁吗?” 絮屏看着苇晨的神色,心中隐隐有些预感,却不敢回答。 “他叫他娘,还有……叫你。” 即使从苇晨的眼神里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苇晨说完,絮屏还是吃了一惊,她的心像是在冰天雪地之间忽然被一床烤得滚热的被包裹住了,暖洋洋的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舒服,可是,很快这种舒服就被更强大的不安驱散了。“晨姐姐……你这样……这样周到地照顾郭大哥哥……那么多年……他……他应该在梦里叫你才对。”絮屏嗫嚅道:“姐姐大概是太累了……听……听错了。” 苇晨自嘲似的一笑,“我也希望是我听错了,可是,我守了他这么多天,每天晚上听他叫你的名字,绝不会错。还有,”她说着,从剑棠枕边拿出一个竹盒,捧在手上兀自端详,“这个竹盒是你送给他的,还记得吗?” 絮屏看着竹盒,点了点头,“当然记得,这是我从苏州带来的面人张给我捏的小像。” “他天天把这个竹盒带在身边,贴心藏着。”苇晨斜睨了絮屏一眼,“屏儿,你真的不知道送自己的小像给一个男子,代表什么意思吗?” 絮屏的脸瞬间涨的通红,如果真的要掰着书本里的规矩说起来,她倒是也依稀知道这样的赠送有些亲昵的含义,可她真的只是因为那天赏梅的时候,郭大哥哥夸了她一句好看,她便想着能把当时的美好记录下来,给郭大哥哥留个纪念而已……她上前想要拿回竹盒,苇晨却一扬手让开了,“不管你送他小像时是怎么想的,他却是当真了。你不能就这样拿走,不然他醒了问起来,我没法交代。” 一阵沉默,苇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近絮屏,拉着她的手,说:“屏儿,你还有的选择,可我没有了。” 絮屏嘴唇轻颤,她听懂了苇晨话中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居然突然疼了一下。她从小就没有娘,她虽然也觉得难过,但毕竟本来就没有拥有过,她更多的只是遗憾而已,可是郭大哥哥……虽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郭大哥哥,可是突然要让她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从此剔除掉,她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感觉。这个感觉……好伤,好痛。 絮屏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声音却透着哽咽,“等郭大哥哥脱离危险了,我就回杭州,再不见他了。” 第八天晚上,剑棠的烧终于退了,大夫连连惊叹这是一个奇迹。明明已经被黑白无常锁住了脖子的人,居然从阎王那里得到了特赦!剑棠的情况稳定下来,絮屏也如约跟着胡风于第九天一早离开了太原。 马车吱吱呦呦地前进,忽然车窗外响起一阵干涩的扣击声。絮屏急忙擦干脸上的泪水,掀起窗帘,原来是胡风。胡风面无表情地递给絮屏一个水囊,“镖队每个时辰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你还是得喝点水。一天不喝水,生了病可没人照顾你!” 絮屏感激地接过水囊,使劲扯着嘴角对胡风一笑,道:“谢谢!” 胡风皱了皱眉毛,“笑不出来就别装笑!太难看了!”说着夹了一下马腹,向前快走了几步,淡得好似白开水一样的声音传回车厢里:“你真的很不懂事!不该来时非要跟来,不该走时又非要离开。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在太原休养了一个月,剑棠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深秋的太原,已经有几分寒意了。吃过午饭,苇晨搬了张躺椅,扶着剑棠到院子里晒太阳。剑棠盖着一条薄被依靠在躺椅上,苇晨坐在一边缝一件暗水纹石青色的袍子,“你如今虽然好些了,但也还要好好养一段日子。大夫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吐蕃的红油药效神奇,但也马虎不得。这次出来没有准备冬装,今天早上我去给你抓药,在集市上看见这块料子不错,便扯了一块回来。明天再去称几斤新来,给你缝两件袍子。” 剑棠斜倚在躺椅上,看着苇晨低着头飞针走线,伸手拉住苇晨手里的锦缎,道:“回头去成衣铺买一件就是了,何必这么费事?” 苇晨从剑棠手里把锦缎抽出来,继续缝着,“外面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里面塞的也不是新,穿着不暖和。我手脚很快,一件衣服一两天就缝好了,不费事。”这一个月她和剑棠单独留在太原,虽然刚开始的几天,剑棠的伤势让她又急又怕,不过好在如今已经一天好过一天。她每天就忙着替他煮饭、煎药,闲时坐在一起聊聊天。这样的日子,对她而言,像是世外桃源一般。她很是贪恋这样的日子,他不用餐风露宿押镖在外,她也不用在家里提心吊胆翘首以盼。他们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样,平静地过着每一天。若是能在这里过个冬天,那真是求之不得的。 剑棠叹了一口气,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小晨,你别忙了,我……有话对你说。” 苇晨抬眼看了剑棠一眼,仍然低头做活,“你说,我听着。” 剑棠张了张嘴,谁知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苇晨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他,问道:“你不是有话要说么?怎么又不说了?” 剑棠犹豫再三,终于像是下了极大的狠心一般,定定地看着苇晨的眼睛,凝声说道:“小晨,谢谢你从小到大都这样照顾我,对我好。你的温柔、善良总是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感动。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 苇晨的脸色倏地苍白,剑棠的犹豫和终于痛下决心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他想要说什么,她心底了然。她早就知道,他早晚会对她挑明,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她猛地站起身来,捧着料子转身朝屋子里走去,“你的心意,我也都明白。明天我们就回杭州。你的伤还没好透,不能骑马,一会儿我去车行雇一辆马车,虽然慢些,到底妥当些。” 19.第19章 嫌隙 “姑娘!您到底要做什么呀?奴婢帮您做吧!”秋菱从地上捡起一块块碎布,不解地跟在絮屏身后问。 絮屏不耐烦地朝秋菱挥挥手,道:“你忙你的去!别在这儿添乱!” 秋菱抱着一大堆剪得乱七八糟的碎布,探着头看着絮屏还在那儿全神贯注地裁减,仔细看了看,试探性地问道:“姑娘是在做衣服吗?” 絮屏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料子。 秋菱看着被絮屏剪得奇形怪状的布头,诧异地问:“姑娘是在给谁做衣服?是什么衣服?多大的尺寸?” 絮屏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对呀!是在给谁做衣服?应该先要量个尺寸才对!她直直地看着秋菱,脑子里一片空白。 秋菱看了看絮屏正在裁剪的料子,歪着头边琢磨边说:“这群青色萱草纹的料子,做男人的袍子是最好看的。可是老爷穿着就太年轻了,便是二爷如今也喜欢穿些更深沉的颜色。姑娘这衣服是想做给谁呢?难道……” 没等秋菱说完,絮屏就立刻截住了她的话头,“我是给你做的!” “给我?”秋菱哭笑不得,“姑娘好好的怎么给奴婢做衣服?奴婢怎么担当的起?” 絮屏原是随口说一句,为着不让秋菱乱猜,此时也只能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我出去这几个月,你在家里担惊受怕。我总想着该赏你点什么。若赏你金银,你也没地儿去,首饰从前也赏了你不少,想来想去还是亲手做套衣服送给你最有心意。” 秋菱对絮屏真实的心意半知不解,但是给自己做衣服绝对只是个幌子。只是既然絮屏不想说,那她也只好跟着装傻,“那……奴婢去拿把尺子来,量个尺寸才能做得合身啊!”说着跑去找皮尺。可等她拿来皮尺,絮屏却已是兴趣索然,抱着膝盖蜷坐在窗前发呆。 秋菱看看絮屏的样子,便轻手轻脚地把屋里的碎布都收拾干净,端了一杯茶水递在絮屏手里,轻声说道:“姑娘最近怎么了?从太原回来就一直怪怪的。前些日子在厨房里学烧菜,今天又学裁衣。而且整天闷闷不乐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絮屏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已是入冬,天空有些阴霾。暗沉沉的天空像是随时都会下雪,却又总也下不下来。就这样阴着,让人心头总有些沉沉的累赘。 “姑娘下个月生辰,就要行及笄之礼了。老爷太太给姑娘准备了好些礼物,姑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太太和姨太太明天要去灵隐寺烧香,姑娘要不要跟着一起出去散散心? “茶铺里最近进了一批五十年陈的云南普洱,二爷带回来一些,老爷太太都说好,奴婢替姑娘去要了几饼来,要不要奴婢给姑娘泡一壶尝尝?”秋菱使劲儿想出一些能让絮屏提起兴趣的话题,絮屏却都淡淡的,好像没有听到,只是专心地看着窗外灰灰的天。她此时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窗外的天空一样,灰沉沉的,清冷,没有温度。 秋菱于是不再说话,只静静地陪着絮屏一起发呆。 过了晌午,门上的小佟来禀报,说是剑棠在门口要见絮屏。絮屏噌地站起身来——郭大哥哥回来了,他能来林府找她,可见他的伤已经好了——原本暗沉的眼睛里重又亮起了灵动的光华。只是这一抹光亮仅在她的眼眶中停留了短短一瞬,便仿佛划过夜空的流星,咻地消失不见了。她重又慢慢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已经冰冷的茶水,沉默了许久,淡淡地吩咐小佟,道:“替我转告少局主,他重伤初愈,不必急着来看我,回去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晌午,小佟又来通报说剑棠来了。絮屏放下手里的书,吩咐秋菱伺候更衣,对小佟说:“今天我要陪奶奶去灵隐寺烧香,奶奶还等着我呢,不方便见他,请他早些回去吧。”小佟刚转身要走,絮屏又叫住他吩咐道:“让奶奶的车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好。” 秋菱依照絮屏的吩咐替她更衣着装,等小佟走了方才轻声问道:“昨天问姑娘要不要跟太太姨太太去烧香,姑娘不是说不去的吗?”絮屏犹豫了一下,答道:“我去了一次太原,好久没有陪奶奶去烧香了,今天反正也是闲着没事,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第三天、第四天……第九天,每天晌午,剑棠都会来找絮屏,而絮屏总是找各种理由让小佟去回绝剑棠。直到第十天,小佟来时,絮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才隔着门说:“替我转告少局主,我不会再见他,请他不用再来了。”说罢这句话,眼泪便已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 秋菱看着絮屏默默地流泪,也并不多问,只静静地上前,轻轻握了握絮屏冰冷的指尖,又悄悄地打开门,跟着小佟出去了。 秋菱回来时,絮屏已经平静下来,坐在桌边看书。秋菱从絮屏手里拿过已经凉了的手炉,在炭盆里挑了两块烧得正好的炭放进去,轻声说道:“少局主瘦了一圈,脸色很不好,没什么血色。说几句话便要咳两声。因为姑娘不肯见他,他难过得很。临走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絮屏翻书的手停了下来,书页在指间微微地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哽咽,“秋菱,别说了。” 秋菱放下手中的火钳,走到絮屏身旁,把烘暖的手炉递在絮屏手里,温和地说:“奴婢不知道姑娘和少局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竟突然这样生分了。可是奴婢看得出,姑娘并不是恼少局主,姑娘还是记挂着少局主的伤,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听。姑娘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这样憋在心里,为难自己,又是何苦呢?” 絮屏放下书本,把脸埋在手心里,痛苦地呢喃道:“我心里很乱,秋菱,你让我静一静……” 接下去的几天,剑棠果然没有再来找絮屏,然而絮屏却没有因此而觉得轻松。坐在窗前看书时会忍不住时不时地抬头看看窗外,可是门房的小佟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本书握在手里,常常一整天也看不过两三页。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林夫人又病倒了。絮屏每天衣不解带地伺候在病榻前,亲自喂药喂饭。夜里林夫人睡了,她才和衣在外间屋的榻上歪一会儿。 这一天林夫人睡得早,絮屏睡不着,轻轻地掩了门,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看星星。雪后的天空很纯净,每一颗星星都静静地闪耀着,即使是最小最远的星星,也不遗余力地展现着自己的美丽。絮屏坐在台阶上,看着这些一闪一闪的星星发呆,连林润辰是什么时候走近坐在她身边都不知道。 “屏儿,在想什么?”直到父亲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絮屏才回过神来。 “没想什么。屋子里炭盆烧得旺,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这段日子铺子里比较忙,奶奶又生病了,我一直没机会和你好好聊聊天。怎么样,去太原玩儿的开心吗?” “挺好的。”没想到父亲一上来就问及太原的事,絮屏有些意外,急急地堆起一个笑容,却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笑容实在是假得不能再假了,只能收了笑容,低头轻声答道:“不好。我……我被人绑架了,郭大哥哥为了救我,差点没命了。” 她原以为林润辰听到这个故事会紧张得跳起来,却没想到,她说完后,林润辰却是一言不发,仍是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她诧异地抬头向林润辰望去,在父亲的眼里,她竟没有看到震惊、担心和责备,反而有一缕澹静的笑意。“爹爹,你都知道了?” 林润辰的神色宁静如深水,波澜不惊,“今天郭家的孩子来铺子里找我了。” “郭大哥哥……他……”絮屏顿时有些失措,脸也瞬时涨红了。 林润辰温和的声音让絮屏的不安和局促消退去,“他以为你为了他没有保护好你生他的气不肯见他,所以来找我负荆请罪。” “我没有!”絮屏急着分辩,情不自禁地拉住父亲的衣袖,“我怎么会生郭大哥哥的气?要不是他拼了命地救我,我早就曝尸荒野了……”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睫毛上也凝结了几颗晶莹的泪滴。 “我知道。”林润辰温暖的手心轻轻合在絮屏冰凉的手背上,“你是我的女儿,你的性情如何,做爹爹的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在太原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不顾救命之恩而拒他于千里之外呢?” 絮屏低声啜泣,“如果不是我,就不会害得郭大哥哥受那么重的伤;如果不是我的出现,晨姐姐对郭大哥哥许多年的付出就不会有被辜负的危险……是我搅乱了他们的生活。”絮屏冰冷的手在林润辰的手心里不住地颤抖着,“我越早退出他们的生活,对他们的伤害便会越少。” 林润辰握住女儿的手,用掌心的温度让她不再颤抖,“我问过秋菱了,从太原回来,你几乎没有笑过,每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也不多说话,饭也吃得少。你这么不开心,你确定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絮屏微微惆怅了片刻,唏嘘道:“只要他们都开心就好了。我……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吧。” “他们都开心?”林润辰摇了摇头,“今天我看见剑棠,差点没有认出来。以前看到他时,他总是那么英姿勃勃,充满朝气。可是今天,他瘦了很多,看起来颧骨高了许多,眼睛有些陷进去了,眼神黯淡得几乎没有什么神采,脸上也没有什么血气。就好像是一颗原本晶莹剔透的宝石,被蒙上了一层尘土,光华尽掩。虽然有受伤的缘故,但我看得出,他很不开心。” 絮屏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手却是不再抖了。 林润辰轻轻环过絮屏的肩膀,让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温言讲述道:“很多年前,京城礼部尚书家里有个儿子,当时的中书令大人对他青眼有加,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当时礼部尚书的儿子还很年轻,虽然和那位小姐素未谋面,但想着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答应了。男方甚至已经下了聘礼。原打算过了新年就上门迎娶的。可就在成亲前的一个月,年轻人陪着母亲去京郊的报国寺烧香,烧完香,他替母亲去把抄好的经书送给方丈时,正巧有个女子也在给方丈送手抄经,来不及躲避,便遇上了。虽然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那个年轻人却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触动。 “后来在回府的路上,前面的一辆马车断了车轴,不能走了,那么巧,就是那位女子的车。年轻人便请那位女子坐到他们的车上来,送她回家。攀谈下才知道,原来她是吏部侍郎的女儿。送她回家的那段路上,虽然说的话并不多,年轻人却明白地知道,这才是他真正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女子,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个女子对他也有意。可是和中书令千金的婚事,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辗转反侧了许多天,最后还是悄悄地约见了那个女子,告诉女子他的爱慕,和他已有婚约在身的事实。他说只要那女子愿意跟他在一起,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取消婚约。可那女子只说,如果无法取消婚约,她愿意只做他的妾室。可是年轻人不愿这样委屈她,便去求他父亲,可他父亲说木已成舟,爱莫能助;年轻人便去求中书令大人。中书令大人雷霆大怒,把他赶出府门。年轻人在中书府门前跪了一夜,后来那个女子也来陪他一起跪求。那天下了雪,雪在他们的身上堆了厚厚的一层,他们两个人在雪地里都被冻僵了。两家的大人来劝他们回去,礼部尚书答应让年轻人娶那女子做妾,吏部侍郎虽然舍不得,却也不得不同意这样的安排。那女子虽然不在乎名分,但是只要那年轻人不起来,她便坚决不肯独自起来。 “后来礼部尚书和吏部侍郎一同去求中书令,中书令起初不肯,倒是他家的小姐通情达理,情愿成全那一对有情人。只是当时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中书令和礼部尚书两家要结亲,陡然退亲,中书大人脸面上实在过不去。中书府提出三天之内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婚约就必须继续履行。正当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第三天一早,礼部尚书家的大儿子和中书令家的千金竟一同提出属意彼此,才让这个难题迎刃而解。 “你也许会觉得,是那个吏部侍郎的女儿的出现,搅乱了礼部尚书和中书令两家的生活。可是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们的坚持,才成就了两段真正幸福美满的姻缘?” 絮屏先是伏在父亲的膝盖上静静地听着,听到后来不知不觉地坐起了身子,望着父亲的眼睛。 “你猜到了,对吗?”林润辰温和地笑着,抚着絮屏的头发,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没错,那个年轻人就是我,那个女子就是你的母亲。成全我们的就是你大伯和伯母。 “能够娶到你母亲,是我这辈子最幸福,最值得骄傲的事。虽然我们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但这三年却包含了我这一生所有最美好的回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年的坚持和固执,只是觉得对不起你母亲。我没有给她最好的生活,害得她陪我跪求,膝盖跪出了病,一到天气阴冷就会疼得走不动路;因为我醉酒误事,不得不娶了你二娘,你母亲虽然从来没有抱怨过,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只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推己及人,常常提醒我要对你二娘好一些;我总以为日子还长,总能让我慢慢地弥补对她的亏欠,可是最后她为了生你撒手人寰,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这样看着她在我眼前睡去,她的手在我手里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我怎么焐都焐不暖……” 林润辰停了一会儿,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平静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至于你大伯和伯母,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只是为了成全我和你母亲而牺牲自己,我很忐忑,不敢接受他们这么大的牺牲。但是你大伯告诉我,原来那三天,我因为在雪里跪伤了膝盖在家里养伤,他便跟着你爷爷出入中书府去赔礼、求情、商量对策。机缘巧合,见到了中书府的小姐,也就是后来你的伯母。他对你伯母是一见倾心。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你伯母的意思,向中书府提亲,也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思,却没想到是文君司马,皆大欢喜。” 林润辰说完停了下来,笑吟吟地瞧着絮屏。絮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满面红晕,低头说道:“爹爹怎么这样看着我?” 林润辰微微叹了一口气,正色道:“今天剑棠来见我,告诉我他很喜欢你。希望我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继续对你好,能弥补这次太原之行的遗憾。” 从父亲嘴里听到剑棠对她的表白,絮屏不禁心跳如兔,脸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爹爹……答应了?” 林润辰慈爱地望着絮屏羞涩的模样,柔声道:“如果剑棠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为了不去无端搅乱他的生活,也不要因为他而搅乱你的生活,明天爹爹就替你去回绝他,让他对你死心。至于他和冯姑娘是否能修成正果,和咱们林家就没有半点关系了;可如果在你心里,他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从此不见他会让你心里难过,那么明天一早就跟爹爹一起去铺子里见他。至于是不是让他能继续对你好,就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絮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结结巴巴地说:“爹爹……我……我以为,真的……可以吗?” 林润辰的笑容和漫天璀璨的星斗融为一体,“我和你娘当年的坚持只换来三年的美好时光。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曾经总觉得时间还很多,却不知道幸福来得不容易,要走,却是拦也拦不住的。爹爹希望,你能为自己的幸福去多争取一些。如果能看着你延续我和你娘的幸福,我想,你娘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20.第20章 脉脉 郭郎从西海押镖回到镖局时,天色已经黑了。他来不及更衣洗尘,就直奔剑棠的房间。虽然在路上就听说剑棠押送的镖在山西吃了亏,可一眼看见剑棠消瘦憔悴的样子,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怎么伤成这样?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剑棠正在喝药,见父亲回来了,便对伺候的小厮挥了挥手,道:“阿笙,这里没什么事了,你早些去休息吧。这会儿药还太烫,一会儿晾凉了,我自己会喝。”等阿笙走了,剑棠把郭郎让到桌前坐下。看着郭郎的脸色,便知道他已经听说了太原的事,赔笑问道:“爹已经知道太原的事了?” 郭郎埋怨地瞪了剑棠一眼,“这么大的事,你竟还想瞒着我吗?若不是你冯叔派人送信给我,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蒙混过去了?” 剑棠一口气把药喝完,苍白的嘴角勉力扯出一丝笑意,将在太原境内遭到袭击,劫匪声东击西掳走絮屏,以及后来的救援过程细细地对郭朗讲了一遍,“万幸镖的没有受损,我的这点伤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原想着您回来早晚会知道,没必要特地送信给您,免得您担心。” “让我看看你的伤!”郭朗低沉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的威严。 剑棠依言褪去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郭朗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这些鞭伤虽然凶狠,倒也不至于致命;要紧的是背后的这处钝击,发力之猛,用力之狠,绝非寻常。”想了一想,问:“背后是被什么兵器伤的?” 剑棠穿好衣服,从架子上拿过一个木匣打开,木匣里有一枚鹅蛋大小的铁丸。他拾起铁丸,递给郭朗,“爹爹看看这个东西,可认得吗?” 郭郎接过铁丸,凑到灯前仔细观看。剑棠接着说:“绑架屏儿的人身手不凡,一条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我尽全力也不过和他打个平手,最后只是侥幸仗着年轻,在体力上胜了他半招。他的暗器也十分凶狠,我总觉得他使暗器的手法很熟悉。这颗铁丸就是最后打伤我的暗器。胡镖头救我的时候捡回来的。” 郭郎拿着铁丸在手里翻转,转到一处刻便停了下来,吩咐剑棠再去点一盏灯来。就着灯光,见那铁丸上刻着两匹齐头并进的骏马,不禁眉头紧锁,吁了一口气,问:“他说他叫什么了吗?” 剑棠努力思索了片刻,犹豫着答道:“我问过他,可他不肯说。不过我依稀记得他临死前自称是什么马二爷。只是当时我被他的铁丸打伤,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我也不确定是真的听到他这样说,还是我的幻觉。” “马二爷……”郭郎咀嚼着这个称谓,又看了看手里的铁丸,沉吟了片刻,道:“这枚铁丸给我收着吧。过些日子等你苏叔回来了,我们商量商量。”说着便把铁丸放进怀里,又问:“这枚铁丸,除了我,还有谁见过?” 剑棠见父亲神色严肃,也不敢怠慢,肃容道:“胡镖头捡来就一直自己藏着,也是等我回杭州了才拿出来给我。胡镖头的嘴很严,从来不会和不相干的人说不相干的话。爹放心,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郭郎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又问:“林家的小姐怎么会跟咱们的镖队在一起?” 剑棠脸上倏然红了,讪讪答道:“屏儿想去山西玩儿,我……我低估了路上的风险,就带她同路了。” 郭郎眉头大皱,啪地一拍桌子,呵斥道:“荒唐!你第一天当保镖吗?带着不相关的人同行,这是押镖的大忌,你连这也不懂吗?” 剑棠忙站起身来低头认错:“是儿子的错,儿子太过大意了!” 郭郎看着剑棠虔诚认错的样子,心中怀疑,想了一想,声音和缓了一些,道:“你押镖从来都很小心谨慎,按理不会这样糊涂。”又看了看剑棠潮红的脸颊,忽然像是明白了一些事,紧蹙的眉心放松了些许,似笑非笑,“只怕是林家的小姐想跟去,你舍不得拒绝吧?” 剑棠的脸愈发红了,不自在地笑着抓了抓后脑勺,张了张嘴,却又一下子答不上来。 郭郎的目光在儿子的脸上逡巡片刻,问,“棠儿,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喜欢林家的小姐?” 剑棠抬眼瞧了郭郎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是。” 郭郎眉间隐有忧色,“那么小晨呢?小晨对你的心意,全镖局上下人人都心知肚明,你不会不知道吧?” 剑棠低垂了眼帘,为难地蹙紧了眉头,道:“小晨十几年如一日对我体贴照顾,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意?我也喜欢她,关心她,她对我而言,更像是血脉相连的的骨肉同胞,可屏儿却让我为之心动,日夜牵挂。” “小晨知道吗?” “我试着对她说,可是她从不肯听,每次我一提起话头,她便找个借口岔开了。” 郭郎沉吟片刻,道:“要说你和小晨的事,你冯叔这些年暗示过我很多次。其实我心里是愿意的——亲上加亲,知根知底。小晨这孩子也算得上温柔娴淑,对镖局的经营也很熟悉,的确是个好媳妇的人选。只是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你和她之间虽然亲密无间,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所以我一直装糊涂,没有明确地答应。” 剑棠微微踌躇,望着窗外有些出神,“如果没有遇见屏儿,或许我也不知道我和小晨之间究竟少了什么。如今我知道了。对屏儿,我总是渴望能时刻见到她,希望能陪在她身边;不在一起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她,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很舒服;几天不见,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送了我一尊她的小像,我把它带在身边,就会觉得很安心。而这些感觉,对小晨,我从来没有过。” 郭郎炯炯地盯着剑棠,问:“你心里是这样想,那么林家的小姐呢?她对你又如何?” 剑棠的神色微微黯淡下去,“我重伤后昏迷了十天,我醒来时屏儿已经跟着胡镖头回杭州了。我回到杭州去找了她几次,她都不肯见我。” 郭郎颇有不悦之色,冷哼了一声,“这么说来,她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不见也罢了。” 剑棠忙摆手,道:“屏儿绝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应该是有些误会。” 郭郎有些不以为然,“林家家大业大,又有官府背景,未必看得上咱们这些走江湖的。” 剑棠眉间浮上一层忧色,“今天我去见了林二爷,林二爷倒是对我十分和气,答应替我去问问屏儿的意思。如果真是有什么误会,早些澄清了才好。如果屏儿确实对我无意……”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只能怪我福薄罢了。” 郭郎伸手拍了拍剑棠的肩膀,道:“你也长大了,这些年镖局的事,我已经陆陆续续地挑了一些交给你做主。你自己的事,我也会尽量让你自己拿主意。只是爹要提醒你,所谓‘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同甘不难,共苦不易。爱慕之心固然重要,可同心同德才是长相厮守的关键所在。林家和我们门户差异太大,即便你和林小姐两情相悦,此事也未必能顺利得成。恐怕将来你们总要吃一些苦头,你自己心里要有这个准备。” 剑棠点点头:“儿子记住了。” 郭郎想了想,又说:“如果真能如你所愿,将来能娶到林家的小姐,那小晨怎么办?” 剑棠心中烦恼,求助地瞧着郭郎,道:“这也正是我头疼的事。小晨总是在逃避,我又怕说得急了会太伤她,毕竟……是我辜负了她。” 郭郎摇了摇头,起身出门,“唉,小晨是个好孩子,明天早上我去看看她。” “小晨她……”剑棠送郭郎到门口,有些为难地说:“她跟冯叔押镖去巴蜀了。” “哦?”郭郎有些意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这些年老冯总舍不得让小晨跟着押镖,去山西是为了照顾林小姐,当时老冯不在镖局,倒也罢了。怎么这次他们父女俩倒一起去了巴蜀?” “冯叔起初的确不肯,是小晨坚持要去的。” “为什么?” 剑棠吁了一口气,“她没有说,不过我总觉得她有些刻意在回避我。” 郭郎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盯着剑棠的眼睛,叮嘱道:“即使你对小晨没有男女之情,也不能伤她太深。” 第二天天明时分,絮屏跟着林润辰一同进了城。冬天,天亮得晚,人们起得也比夏天晚一些。虽已过了辰时,路上的行人也还不多,铺子店面大多还没开门,路边也只有几个卖早点的摊子在做生意。 马车还没到沁园斋门前,就远远地看见在铺子的牌匾下站着一个人。身穿着镶白边的深青色长袍,淡淡的晨光勾勒出他笔挺的身形,一如西方天际上渐渐淡去的月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凋颓。絮屏轻轻地挑起车帘,从缝隙中远远地望着这个原应熟悉,却不知为何竟有些陌生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他为她伤成这样,她怎么还会那么糊涂任性地继续伤他的心呢?秋菱告诉她他瘦了,她没有在意,林润辰告诉她他瘦了,她也没有为之动容,可是当她亲眼看着他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影如今竟微微有些枯槁时,她一下子觉得心里像是被一直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心疼、后悔、自责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 她用帕子掩住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在父亲面前落泪,声音却忍不住地哽咽,“爹,让车快些走,外面冷。” 马车到了沁园斋门前,剑棠立刻迎了上来。林润辰从车上下来,剑棠便以目光询问,渴望中带着几分惴惴不安。林润辰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剑棠还没来的及去回味林润辰的笑究竟代表着什么,跟着林润辰身后从车里出来的身影,就让他这些日子以来在心中纠结的所有亏欠、辛酸、期盼、思念都化作了一池温柔的春水。 剑棠顾不得林润辰就在一旁,几步上前,伸手要去接絮屏下车。絮屏犹豫了一瞬,低着头把手递给剑棠。双手相触时,两人心中皆是暗暗幽叹——彼此的手竟都是同样的冰冷。絮屏下了车,便把手轻轻地抽了回来,低着头跟在林润辰身后,剑棠的眼睛却是分寸不离絮屏,仿佛生怕一转眼,她便又会突然消失,再也看不见了一般。 林润辰引着两个年轻人穿过店铺大堂,走进一间布置精致的茶室。外面寒风瑟瑟,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林润辰悄悄看着二人,絮屏坐在窗下只是低着头拧着手帕,而剑棠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絮屏的脸。林润辰轻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郭少侠……” 剑棠连忙起身,拱手道:“林叔叔不要这样客气,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林润辰笑了笑,示意剑棠坐下,点头道:“好,剑棠。今天我要代林家上下谢谢你在太原又救了屏儿一命……”剑棠刚要推辞,林润辰摆了摆手,“屏儿这次偷偷跑出去,跟着镖队去山西,照她爷爷奶奶的意思,是一定要把她追回来的,可是我却愿意放她出去。一来是因为我知道屏儿心里对自由的渴望有多么强烈,总像从前那样把她圈在府里,她永远都不会真正的快乐;二来,”他停了停,真诚地盯着剑棠的眼睛,“二来是因为我对你是十二分的信任。” 林润辰的话令剑棠为之动容,眼眶微微湿润,满怀感激地回望着林润辰。林润辰的语气和缓而恳切,“你在我眼里是个值得信赖的好孩子,屏儿和你一起出去,我很放心。只是我没料到,这次的麻烦这么严重,差点累你丢了性命,我很抱歉。至于你说的也许是有人买凶绑票,我会想办法去查,也会请屏儿的大伯动用一些官府的渠道去调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不仅林家要知道是谁和我们过不去,也要给你一个交代。 “昨天你来找我,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很意外,却也很欣慰。昨天晚上我给屏儿讲了当年我和她母亲的故事——将来也许她也会说给你听——我希望她能够为她自己的幸福做主。昨天你不是说希望我能给你个机会,继续对屏儿好吗?这个机会,我没办法给你,所以今天我带屏儿出来见你。你对我说的话,你尽可以说给她听,给不给你这个机会,让屏儿自己拿主意吧。”说罢鼓励地望着剑棠。 剑棠回头瞧着絮屏,只见絮屏红着脸低垂着头坐在窗下,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淡淡的金色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极为柔美的轮廓。如今的絮屏,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从前的娇俏可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幻化为如今的嫣然隽丽。她那样静静地坐着,只有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翅膀不时地轻轻跳动一下,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更添了几分媚人的风韵。 剑棠看得有些痴,心中突突乱跳,脑子里忽然竟是一片空白,他几次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一急,额上甚至密密地渗出一层汗珠。憋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屏儿,我……我想……我想年年都能带你一同去看钱江大潮。” 絮屏原本坐在那里,手里不停地绞着帕子,听到这里,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晨光下羽翼般的睫毛上仿佛有了几点晶莹。她慢慢展开帕子轻轻抵在鼻下,清了清喉咙,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既是要年年都去看潮,总要先把身子养好。这样的憔悴,岂不煞风景吗?” 剑棠愣了一瞬,只觉得一股温热在心中汹涌滚动,一直封在心头的那块坚冰被那股热流冲击得即时化开了,整个人欢喜得有些手足无措。只是碍于林润辰在一旁,只能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喜悦,然而原本苍白黯淡的脸上,竟瞬间红润了几分,深陷的双眸中也有了几分神采。 林润辰微笑地看着两个人,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说道:“时候不早了,今天我约了几个大客户来店里谈生意。你们回家也好,出去走走也好,不要在这里影响我的买卖了。” 剑棠于是起身,诚挚地对着林润辰深深一揖,道:“那么我便带屏儿出去走走,林叔叔放心,天黑之前我一定会送她回虎跑。” 剑棠带着絮屏出了沁园斋,将自己的马系在絮屏的马车后面,自己代替车夫驾驭着马车往城外而去。马车出了城,信步由缰,晌午时分走到了六和塔附近。剑棠隔着车帘问:“屏儿,到六和塔了。虽然今天没有大潮,不过塔上的风景也不错,想不想上去看看?” 絮屏答应了一声。剑棠便将马车停好,二人并肩登塔而上。到了塔顶凭轩远眺,但见钱塘江水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江面泛着细碎的阳光,灼灼有些耀眼。远山含翠,近岭凝碧,甚是好看。 剑棠望着蜿蜒向东的钱塘江,感慨道:“还记得那年你为了看潮跌下江堤,我还答应要带你在这六和塔上看潮。谁知这些年不是你在苏州,就是我走镖在外,总也没有机会带你来。” 絮屏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一面欣赏,一面说道:“来日方长呢。这江走不了,这塔也走不了,总有机会的。” 剑棠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絮屏,道:“明年的八月十八,我一定带你来这塔上观潮。” 絮屏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了眼帘,应道:“好!” 剑棠伸手扶着絮屏的肩膀,诚恳地说:“刚才在沁园斋,当着你父亲的面,许多话到了嘴边,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屏儿,经历了这次太原的事,我发现我的心原来是很脆弱的。你被绑架了、受伤了、离开我了、不再见我了,这每一件都让我心里刀绞似的疼。我可以承受断骨之痛,却无力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剑棠有些激动,握着絮屏肩膀的手不知不觉地越来越用力。 絮屏吃痛,轻轻挣扎了一下,道:“你捏得我好疼!” 剑棠连忙松开手,道:“我是说真的!那****眼看着你从我眼前被掳走,我却无能为力救不了你,我心里好恨!”说着一拳垂在栏杆上,震得栏杆吱吱作响,斑驳的朱漆簌簌剥落下来。 絮屏心中感动,柔声安慰道:“贼人心存不轨,不关你的事。何况若不是你救我,我怎能回得来?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总放在心上?” 剑棠望着絮屏继续道:“你被掳走的那天,我心里如同水沸油煎一般。一闭上眼就想起你的样子。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救你出来,哪怕拼上我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我从来没有这样牵挂过一个人!后来虽然受了些伤,在床上躺了许多时日,但是听说你安然无恙,便什么伤痛都不觉得了。可前些日子你不肯见我,我心里便慌了神。” 絮屏这些日子心中纠结,见到剑棠后更是后悔,此刻听了剑棠掏心掏肺的申诉,低头不语,半日,说道:“是我太任性了,呕得你难受。其实原来从苏州捏了那小像就是想着你常常押镖在外省,不像晨姐姐可以常常在一起玩儿的,你出去带在路上也不会太寂寞。只是没有想到我的这点小心思竟然惹出了一些误会,所以……才避着不见你。” 剑棠忙追问:“什么误会?” 絮屏红脸道:“其实你身边该带的应是晨姐姐的像才是正经。若让旁人见了你怀揣我的小像,可怎么解释呢?” 剑棠急道:“这又是怎么说?我说了这许多话,如今我的心意,你竟仍然不懂吗?” 絮屏忙道:“我怎么不懂?你看你急得,筋都迭暴起来了,身子还没全好,大冷的天怎么又急出一头汗来?”说着便掏出帕子来替他擦拭额上渗出的汗珠,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咱们三人自从认识了便常在一处玩儿,我原年幼,不懂什么,只道我们三人虽是异姓,却似同胞手足一般要好。到被贼人绑去,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我时时想着你会来救我,竟也并不害怕。谁知久等不来,我才有些担心——不是担心你不来救我,而是怕你为了救我被他们伤了。后来你来了,替我挨了那么多鞭子,自己都皮开肉绽了还拼命护着我,我就是再糊涂,也什么都懂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晨姐姐怎么办呢?她心里可是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啊!” 剑棠盯着絮屏的眼睛,追问道:“那你呢?你心里可有我么?” 絮屏咬着嘴唇,半晌道:“有又怎样?俗话说‘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你和晨姐姐从小一处长大,彼此相知,我不过和你才认识几年。再说晨姐姐对我那么好,我怎能让她伤心难过呢?” 剑棠听说,忙拉过絮屏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急道:“你只怕她伤心难过,却不顾我么?我对你怎样,你心里应该明镜一般,怎么说的话这样糊涂呢?你道我不知小晨的心思么?我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不知道?可从来我都没有对她动过任何念头。我会爱护她照顾她,如果那日被掳去的是她,我一样会担心,会为她拼命——我为的是正义,是兄妹的情谊!可你不同,我救你,为的是我的心!” 絮屏听了,低了头再不说话。许久,剑棠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只要你明白我的心,心里也有我,我决不负你。” 剑棠的话里全是坚定,絮屏听了也不禁动容,心中温暖,好像满天的阳光一起倾落,也比不上此刻心中的温暖和煦 二人坐在塔上交心而谈,江风徐来,吹动塔铃,玎玲作响。午后的暖阳照在在古塔上,四周一片祥和。絮屏望着江上往来翱翔的飞鸟,感叹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钱塘江,好美!” 剑棠转头看着絮屏,淡金色的阳光撒在那张俊俏的脸上,粉红色的脸庞上绒毛细嫩而柔软,一层熠熠的金色。不觉看得痴了,一时忘情,伸手便将絮屏揽在怀里。絮屏一惊,本能地要推开剑棠的怀抱,但被剑棠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环住肩膀,推了两下依然纹丝不动,只得红着脸低了头,任他抱着,轻轻伏在剑棠宽阔而厚实的胸膛上,他身上那种武者的雄伟气息传入鼻间,暖暖的让她不禁也心神激荡。两人便这样相拥着,只觉得相悦相亲,岁月静好。冬天日短,刚过午没多久,暖意就渐渐散了,江风也一阵冷过一阵,虽有剑棠的怀抱可以取暖,絮屏终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剑棠这才放开手臂,说:“塔上风大,小心着凉了。咱们走吧。以后每年八月十八大潮之日,我都会带你一起来塔上看潮,日子还多着呢!现在你饿不饿?我们去旧曾谙吃饭吧?吃完饭我带你去西湖泛舟。” 絮屏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点头道:“好啊!我要吃西湖醋鱼,还有油焖笋和炸响铃!” 剑棠爱怜地轻点了下絮屏的鼻尖,笑道:“果然是个小馋猫,这些可都是旧曾谙的名菜!没问题,想吃什么尽管说,咱们每样都点一份!” 二人携手下了塔来,剑棠扶着絮屏上了马车,调转车头正要启程,只见山门外面跑进来一个人,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远远就招手嚷道:“少局主!可找到您了!快回局里去吧!冯总镖头和冯姑娘回来了!” 21.第21章 波澜 剑棠认出来人是伺候自己的小厮阿笙,看阿笙的脸色,心中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把拉过阿笙,问道:“去巴蜀路途遥远,总要四五个月才能回来,镖队才走了还不到二十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笙站住了脚,大喘了几口,方摇头道:“所以急着找少局主回去!冯姑娘不大好!” “什么!”剑棠和絮屏听了一同叫了出来。剑棠一把抓住阿笙的手臂,急问道:“说清楚!怎么不好了?” 阿笙愁眉苦脸道:“一言难尽,您快回局里去吧!” 剑棠心里也着急,只得对絮屏说:“抱歉屏儿,今天不能陪你去西湖泛舟了。我爹今天一早押镖出去了,不在局里,我得赶快赶回去!我让阿笙送你们先回家去。” 絮屏心里也记挂着苇晨,道:“晨姐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跟你一起去镖局吧!” 剑棠轻轻拍了拍絮屏的肩膀,道:“这会儿局里一定已经乱成一团了,很多事。你先回家去,小晨到底怎么样,晚点我让人送信给你。” 絮屏懂事地点点头道:“那好,我不妨碍你们处理大事。只是晨姐姐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一定派人告诉我!”剑棠点了点头,叮嘱阿笙:“小心送林姑娘回虎跑,一定要看着她进府门了你再回来!” 六和寺距离镖局本就不远,剑棠快马加鞭,一会儿就赶了回去。一进镖局大门,就看见院子里乱糟糟地横着七辆镖车,车身上一条条刀砍斧劈的伤痕直勾勾地映进剑棠的眼帘。剑棠心里一惊,知是出了大事,再看铺面里,果然冯昭与几个镖师和宋掌柜都在铺里坐着。剑棠几步跨进铺子,定睛看时冯昭居然带着伤,左臂吊着绑带,心中暗叫不好,忙上前问:“冯叔,这是怎么了?” 冯昭的脸色极为难看,才不过十几天未见,竟然看起来仿佛老了十岁。他抬头看了剑棠一眼,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剑棠越发着急,拽过与冯昭同去的一名年轻的镖师,大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位镖师身上也缠了不少绷带,血水透过绷带一点点地渗出来,他带着哭腔答道:“十五天前,镖队进了江西地界,刚过了赣江,因错过了宿头,只得赶走夜路想尽快赶到前面镇上投宿,谁知天刚黑就碰到了响马。 “冯总镖头指着车上的旗号提醒响马是乾坤镖局的镖,可对方却不以为然,围住镖队不肯退去。兄弟们严阵以待,全力保护货物,却不料突然从树林里射出几只火箭,几辆车上的镖旗全都被烧光了。那些草寇也不跟我们硬拼,只是一味地纠缠。一直缠了我们大半个时辰,兄弟们有些焦躁,突然又从山上冲下来一个人,使一把银枪,天黑看不清楚样子,看身形,约莫二十多岁。身材高大,身手矫健,像是那伙响马的首领。上来就只取总镖头……”说着偷偷觑了一眼冯昭,见冯昭低头不语,方才怯怯地继续说道:“兄弟们都在全力和那些喽啰们交战,并没有注意那头目使了个什么招数,就听到冯总镖大叫一声翻身落了马。弟兄们见总镖头受了伤,阵脚便有些乱了,这时候林子里又窜出来七八个人,弟兄们便敌不住了……” 剑棠听到这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然进门时已经看到门口被砍得伤痕累累的镖车,心里预感是凶多吉少,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甘心地急问道:“镖车呢?可保住了?” 那镖师抬头正遇到剑棠如炬般的目光,吓得不敢说下去了,求助地望着冯昭。冯昭叹了口气,道:“弟兄们都豁出命去了,各个挂了彩,还有三个兄弟牺牲了,最终没有保住镖车。被响马抢了镖车走了。” “什么!”剑棠这一惊非同小可,乾坤镖局自开局至今十多年从未失过镖,他从来只知誓死保镖决不能失镖,这次的镖居然在冯昭手上丢了,偏偏郭朗押镖去了岭南,一时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昭声音有些沙哑,“小晨见被响马抢走了镖车,不顾身上有伤,策马就去追,我怕小晨吃亏,赶紧带了几个还能跑的弟兄跟着去,直跑了三四里地,也没有追上,小晨却中了响马的绊马索,滚下了山坡。弟兄们好不容易在山下找到小晨,救醒之后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可腿脚却再也不听使唤了。等到天亮了我们又到那山里去找,只找到七辆空空的镖车。” 剑棠大惊过后很快冷静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可知道那伙响马是什么来历吗?” 冯昭想了想,道:“小晨在镇上治伤的时候,我带着剩下的弟兄们在附近打听,了解到是涂家集的一伙强人,与我交手的那个青年姓戚名夙兴,人称冷面寒枪小罗成,去年夏天刚带了一百多人在涂家集附近的碎石岗占山为王;今年春天还刺杀了当地的县令,凶狠非常。我们当时只有四人,又个个带伤,况且我记挂小晨的伤势,因此不敢冒险去劫寨,只能趁小晨伤势略为稳定就赶着先回来再从长计议了。牺牲了的兄弟们的遗体也在当地雇了车运回杭州,估计明天就能到了。” 剑棠点头道:“知道贼人是谁就好,冯叔先去休息吃饭吧。我去看看小晨。” 郭剑棠赶到冯苇晨屋里,苇晨倚坐在床上,丫鬟巧儿正在伺候吃药。见剑棠进来,忙起身相迎,苇晨亦要起身,被剑棠按住。剑棠拉着苇晨的手,关切地问道:“小晨,怎么伤成这样?” 苇晨见了剑棠,抽泣了两声终于忍不住哭倒在剑棠怀里,道:“都怪我没有听大哥的话,不好好练功。如今不但失了镖,让乾坤镖局的金子招牌蒙辱,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剑棠安慰地拍了拍苇晨的手背,温和地说:“镖丢了能追回来最好,追不回来,咱们镖局也还能赔得起。你不要多想,安心养伤才是正经。对了,朱师傅看过了吗?” “朱师傅刚来瞧过,也说是伤了腰椎,用银针扎脚都没有反应了。和半个月前一样,一点进展也没有。”苇晨呜呜地哭着,“恐怕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只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练武,如今我自己成了废人不说,还要连累镖局。我真是无颜面对大哥,无颜面对郭伯伯了。” 剑棠伸手环住苇晨的肩膀,轻轻用力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柔声安慰道:“别想这么多了,去巴蜀一路处处凶险,这次如果不是我有伤在身,怎么会让你去冒这个险呢?说起来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你别害怕,小镇上的医生医术不好,再加上车马劳顿,才会这么多天没有进展。现在回到杭州了,杭州城里有多少名医?一定治得好的。” 苇晨伏在剑棠肩上,嚎啕大哭起来。剑棠轻拍她的后背不住地安慰。苇晨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望着剑棠,双眼又红又肿,问道:“乾坤镖局从来没有失过镖,这次却失在我和爹的手上。大哥,你怪我们么?” 剑棠暖暖的笑容像是冬日里正午的阳光,“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只要人没事,总能有办法弥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只管安心养伤,旁的事情别去多想,有我呢。” 剑棠又坐了一会儿,嘱咐苇晨安心养伤,又叮嘱巧儿好生服侍,命厨房里每日给苇晨多加一些疏通筋络的补品熬汤送来。便起身去了。 剑棠出了内宅回到店堂里,草草用了饭,便请了冯昭和大掌柜的老宋到堂上,商议抚恤殉职镖师的事宜,剑棠的手指笃笃敲着桌面,心里盘算了一会儿,道:“殉职的弟兄们的家里一定要安置好,老宋明天从账房支现银,除了小六子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其他两个弟兄都是有妻儿老小的。每家一百两。受了伤的兄弟放一个月的假在家好好休养,所有医药费从柜上出。至于客人的货,好在是锦绣绸缎庄是老客了,老宋你明天去亲自去拜访郑掌柜的,就说巴蜀阴雨不断,道路泥泞难走,好言商量看是不是还能宽限几天时间,如果为难,咱们便退了保费也是可以的。至于被劫的镖,我会想办法。” 老宋领命去了。剑棠亲自沏了一杯茶端给冯昭,“冯叔,这次辛苦您了。您伤还没有痊愈,这些天好好休息,局里的事情就交给老宋去操心。趁我爹还没有回来,我先到涂家集去打探一下,看看那个戚夙兴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对了,冯叔,您和那个‘小罗成’交过手,您看他的本领到底如何?” 冯昭思索了半晌,眉头微蹙,道:“能与隋唐时期的罗成相提并论,你可以想见他的枪法了得。说实话,他的枪法决不在你之下。而且如果我没有看错,似乎还有些像郭家枪法。” 剑棠很是意外,道:“从前怎么从没听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人物?况且郭家枪法从不外传,除了我爹和我,还有早已去世的一个大伯,我从没听爹说过还会有什么人会使郭家枪。如果真如冯叔所说是郭家枪法,我就更要去看一看了。”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冯昭仔细交待了涂家集并戚夙兴山寨的位置,剑棠一一记了,见天色已晚,起身把冯昭送到门口,道:“天不早了,冯叔您有伤在身,早些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就去涂家集。至于小晨的伤,您放心,明日一早阿笙就会去请最好的伤科大夫来局里替小晨诊治,一定可以治愈的。” 冯昭出门走了两步又返回来,犹豫再三,方才开口道:“少局主……” 剑棠连连阻止道:“冯叔您是长辈,怎么能这么叫我?岂不是折杀小侄了?” 冯昭微显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内疚与愧怼:“虽然我和朗哥是多年的兄弟,你也尊我叫我一声冯叔,但这镖局里毕竟你是少局主,我不过是个总镖头而已。可你从来没有对我和老苏摆过一点东家的架子。如今乾坤镖局的金字招牌毁在我的手里,少局主不但没有责怪过我半句,连金字招牌都没有提过半句,还费心给小晨找大夫,我冯昭实在是惭愧啊!” 剑棠恭顺地垂着双手站着,一脸安分随和,诚恳道:“冯叔说这话就太见外了,乾坤镖局能有今天,还不是都靠冯叔苏叔和众兄弟们一同卖命打出来的?如果没有冯叔您和众弟兄,单凭我们郭氏父子二人,这乾坤镖局早就被人燎了场子了,还说什么金字招牌?再说小晨也是为了保镖才受的伤,这次去巴蜀也是替我去的,可以说小晨的伤是替我受的,且不说我们这些年的情分,只这一点,我就不能袖手旁观。冯叔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治好小晨的伤的。” 冯昭走后,剑棠便回到自己屋里打点明日出门的行囊,叫过阿笙,嘱咐道:“你明天一早替我去一次虎跑林府见林姑娘。” 阿笙点头答应,“是!少局主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给林姑娘吗?” 剑棠就着灯光擦拭自己的铁枪,道:“不是,我有事要请林姑娘帮忙。杭州城里府右街上回春馆的沈大夫曾在京城做过御医,听说对伤科最为拿手,我想请林姑娘帮忙,请这位沈大夫来给冯姑娘治伤。” 阿笙不解地挠挠后脑勺:“要请大夫,明天我去请就是了,为何要麻烦林姑娘?” 剑棠伸手拭了拭枪刃,道:“你不知道,听说这个沈大夫很有些做御医的架子,平时只坐堂不出诊,偶尔出诊,也都是受一些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之请。你去请,他未必肯来。” 阿笙答应了一声,剑棠又叮嘱道:“现在除了局里的人,外面没有人知道咱们失了镖,你也别跟林姑娘提起这件事。就说小晨路上受了伤,请她帮忙请沈大夫就行了。代我好好谢谢林姑娘,她要问起我,就说我临时有些急事出门了,不过六七天就回来。叫她不要担心。” 阿笙嘻笑着答应,又说:“少局主不亲自去向林姑娘道别,是怕见了面便舍不得走了吧?” 剑棠枪头一转,用枪杆照着阿笙屁股扫了一轮,瞪着眼睛笑骂道:“别胡说八道!”又叮嘱道:“你办完了这件事,就尽快赶往江西,在涂家集镇子上等我。” 剑棠第二天天不亮单枪匹马上路直奔江西涂家集。墨麒麟日行千里,剑棠日夜兼程,两天便到了集上,按照冯昭的指点,很快就在离集西北五里处找到了碎石岗,下马沿着小径徒步走上山去,道路两边尽是些陡峭的山石。剑棠走到半山腰,就远远地望见山路的尽头有一座寨子,寨子以竹为栏,正门上书“荆门”二字,寨门里有一座高高的塔楼,有哨兵在塔楼上瞭望。由于山上树木很少,剑棠还没靠近寨子,就有喽啰兵手持兵刃迎上来盘问:“干什么的?胆敢在我们荆门寨外探头探脑?” 剑棠陪着笑道:“我是路过的,对这里的地形不熟,走错了路。”说着四处探望,像是在寻找方向。 喽啰兵迫近两步,上下打量剑棠,喝道:“普通行路的人会背着枪吗?我看你像是官府派来的探子!”说着不由分说,举起大刀直取剑棠。剑棠后退了两步,让过喽啰兵的刀锋,嘴里却在求饶:“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只是个过路的……这枪只是装装样子……哎呦别砍……”喽啰兵却丝毫不为所动,刀刀凶险,刀锋不是帖着剑棠的脖子,就是差一点砍到他的肩膀。剑棠左躲右闪,看似被喽啰兵逼得狼狈不堪,但那喽啰兵却一根汗毛也伤不到他。砍了十几刀,那喽啰兵火了,高声招呼寨子里的同伙,一会儿便又出来三个喽啰,一起围攻剑棠。 剑棠发现自己被四个喽啰围住,吓得拱手讨饶:“饶命啊!饶命!”眼看左边的刀就要砍下来,剑棠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一刀砍了个空;刚要站起来,右边的一刀又追了上来,剑棠大叫:“哎呦,完了完了!”转身要逃,刀刃贴着他的后背划过,砍断了背枪的带子,乌黑的铁枪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剑棠急叫:“我的枪!我的枪掉了!”回身去捡枪,又恰好躲过了前面来的一刀。他笨手笨脚地捡起枪,腾地站直身子,枪头向上一扬,将将地把身后喽啰手里的刀挑飞了。四个喽啰绕着剑棠左一刀右一刀地一阵乱砍,剑棠东逃西躲,一会儿滑倒,一会儿又被自己的枪绊倒,折腾了半天,四个喽啰都累得满头大汗,剑棠却是完好无损。 这场奇怪的打斗引来寨子里众多小喽啰围观,也有人进寨里去禀报寨主。寨主是个好武爱斗的脾气,听说来了这样一个人,立命喽啰取了枪来,出来观瞧。远远就四个喽啰兵围着剑棠,看似凶狠,却完全占不到上风,反而被剑棠左摇右晃地引得毫无章法,乱七八糟。这寨主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剑棠身怀绝技,不过是在逗小喽啰们开心,便大叫一声:“那个使枪的且停一停,和这些小的们打有什么意思?来来来,我与你大战三百合!” 这一声似春雷迸出牙缝,洪亮而清晰。小喽啰们听到寨主的声音,立刻都停了手,剑棠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八尺青年站在寨门外,身材凛凛,相貌堂堂,一双虎眼目光炯炯暗藏寒气,两道剑眉黑如刷漆尽露精炼。身穿淡青色箭袖,精神爽朗,气宇轩昂。剑棠便知定是戚夙兴无疑,心中赞道:好个男儿郎!论外貌倒真与书中的罗成有几分神似。但不知枪法是否真如罗成传神。 寨主高声喝问道:“来者何人?为何在我寨前挑衅?” 先前围着剑棠的四个小喽啰回跑到寨主身边,喘着气道:“大王,此人背着枪在咱们寨门前探头探脑,小的们以为他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可没想到他压根不会武功,是个绣枕头!” 寨主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几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兄台明明是身怀绝技,不过逗你们玩玩!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四十个,只怕人家也不放在眼里!”说着朗声对剑棠说:“这位兄台,碎石岗地处偏僻,你独自一人荷枪而来,又用手段捉弄这些小的们。如果我没猜错,你该是冲着我来的吧?” 剑棠微微颔首,闲闲一笑,“寨主好见识,一眼就看出在下是在游戏。” 寨主剑眉扬起,不觉间带了几分戾气:“我看兄台手中这杆枪很好,想必兄台的枪法必定过人,在下不才,闲时也会舞几下,不如咱们比上一比!不知兄台可愿意么?” 剑棠正想和这‘小罗成’交手探探虚实,便收起方才无能的草包相,凛凛然抱拳道:“好说!在下亦是喜欢舞枪弄棒,看足下虎步龙行相貌堂堂,相信枪法不弱,你我便比上一场无妨!但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戚夙兴身边的喽啰们刚才都目睹了剑棠被四个小喽啰砍得狼狈不堪的样子,谁都不相信剑棠会武功。见问,哄然道:“我家大王便是赫赫有名的戚夙兴,人称小罗成!这杆银枪,从未遇敌手,你连枪都抓不牢,还想跟我家大王比试?要是识相就赶紧下山去吧,别在这里丢了性命!” 戚夙兴摆了摆手阻止手下乱叫,对剑棠道:“我的名号,小的们都已告诉你了,什么‘小罗成’,不过是江湖朋友们错爱给起的浑号。你呢?不介绍一下吗?” 剑棠抬了下眉,道:“在下姓唐名剑,杭州府人士,在江湖上并无名气,亦没有什么浑号。”戚夙兴点点头道:“唐剑,好,我记住了!来吧!” 22.第22章 手足 戚夙兴从小喽啰手里接过自己的银枪,忽然脸上笑容一敛,银枪一点,直奔剑棠的面门而来。引了剑棠横枪上挡,随即右腿横扫,便逼得剑棠撤身半步躲避。剑棠心中暗道:果然厉害。但只此一招倒还看不出他所用的是哪家的枪法。于是更抖擞精神迎敌。不等戚夙兴第二招攻来,手中枪便早已翻飞起来,霎时便只见银光闪动不见枪影了。这团银光牢牢罩住戚夙兴喉咙、檀中及心口多处要害。戚夙兴嘴角冷冷一笑,从容将长枪掉转头来,用枪尾轻轻一拨便化解了剑棠的一招雪压松枝。两人便一进一退愈战愈酣,两杆枪互不相让。 戚夙兴的枪通体镀银,连璎穗亦是白色丝线打成,舞起来全似一条雪练。剑棠用的是一杆乌铁长枪,枪头上坠着的却是一条鲜红色的缨络,长枪飞舞时红缨亦跟随着上下翻飞,好似一朵红梅傲然俏立于枝头。两杆长枪凌霜利刃,仿佛一群白鹭振翅上天,两泓清泉飞泻而下,枪枪夹着寒风,招招裹着冰雾。双枪横空,必要斗出个你强我弱。 两人从未初直战到申末,一旁观战的众喽啰们都已看得眼晕腿软,一个个瘫坐在地上,郭戚二人却丝毫不显倦态,从岗上寨门前一直斗到山岗下。一直打到日头偏西,仍然不分胜负。 战得正酣,戚夙兴突然虚晃一枪跳出圈子,叫道:“不打了!我饿了!我要回去吃饭去!吃饱了咱们再打!” 剑棠也停了手,笑道:“好!不打了!你我二人打了这半天也分不出个胜负来,不如交个朋友吧!” 戚夙兴冷峻的目光从剑棠脸上划过,问道:“先别急着交朋友,你到底姓什么?” 剑棠清俊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笑容,“这也正是我想问足下的!” 戚夙兴挑了挑嘴角,道:“既然咱们都有话想问,就到我寨中边吃边问吧。在这里饿着肚子讲那些故事,你耐烦讲我还不耐烦听呢!”剑棠笑着拱手道:“既如此,就讨扰了!” 早有喽啰摆了酒宴,戚夙兴邀了剑棠入席坐下,便有喽啰上来用大碗装了好酒端上来。戚夙兴与剑棠斗了半天,斗时酣畅,什么都不觉得,这时坐下来,方觉得喉咙里干渴如火烧一般,一连干了三大碗,方停下来。 剑棠又斟了一碗酒,敬戚夙兴道:“戚兄,今日有幸和戚兄切磋枪法,实为唐某平生一大幸事,来,我敬你一碗!” 戚夙兴接了酒碗一饮而尽,道:“我也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比试了。干!” 剑棠道:“我看戚兄的枪法,似曾相识,不知戚兄从何处习得?”戚夙兴放下酒碗,道:“家传!” “家传?”剑棠心中一凛,问道:“那你真姓是……” 戚夙兴觑着剑棠,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姓什么!” 剑棠呵呵一笑,饶有深意地看着戚夙兴:“恐怕戚兄心里早已有数了吧?不如这样,我们各把真姓写在这桌上,再一同揭盅,如何?” 戚夙兴想了一想,便点头答应了,屏退左右大小喽啰。于是两人便各用筷沾了酒在桌上书写,写完了一同看时,只见桌面上两个“郭”字赫然在目。 戚夙兴看到剑棠所书的郭字,眼中精光一闪,追问:“你刚才说你是杭州人?” 剑棠点头答道:“现居杭州,祖籍云州。” 戚夙兴身子不由地向前靠了靠,问:“杭州乾坤镖局的局主郭朗你可认识么?” 剑棠不隐瞒,答道:“正是家父!” 戚夙兴大叫一声跳起身来,问道:“当真?” 剑棠也站起来,点头道:“自然当真!在下真名郭剑棠。不知这位郭兄……” 戚夙兴不答,反又问道:“你可听过郭戬的名字?” 剑棠惊道:“正是先伯父!郭兄难道是……” 戚夙兴这才点头道:“我就是郭戬的儿子。真名郭驱胡。” 剑棠又惊又喜,上前一步拉着郭驱胡道:“果然是堂兄!难怪会使郭家枪!我听我爹说过,早年我爹南下闯荡江湖,大伯在云州也是经营了一间镖局,后来胡人犯境,云州失陷。再以后我爹和大伯就失去了联系。我爹多年来一直四处打听大伯大娘的消息,却一直毫无音信,直到几年前才从江湖朋友口中得知大伯已经去世了。兵乱之时大伯尚无子嗣,没想到今天竟然让我在这里遇到堂兄!但不知道堂兄如何隐姓埋名在这里落草为寇?” 郭驱胡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当年胡人攻进云州时我爹并不在城内,母亲却正逢分娩,无法逃难,丧命于胡人铁骑下。多亏一个侍女抢出了刚出生的我,随着难民逃出了城,交给我爹。爹原也想要找二叔,但兵荒马乱的,二叔又是在江湖上四处漂泊的,找了几年没有找到也就作罢了。我父子二人便在徐州城外的小镇上住了下来,传授我郭家枪,命我今后不要再学父辈漂泊江湖,学成后去参军,杀尽胡人给母亲报仇。” 剑棠摇头道:“真没想到,堂兄身上竟然背有如此深仇大恨!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十岁那年,爹就去世了。我只能徐州城里靠打些零工勉强度日,十五岁时就带着爹留下的这杆枪北上去边关应征参军。谁知道军中等级森严,我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军官,那军官怀恨在心,便安排我在伙房里打杂,不许我参加操练,只派给我各种伺候人的活。我心里不服却也去没有办法。军中一个老兵了解我的雄心壮志,教我想办法去考武举,若能金榜题名,必能在军中指派一官半职,就会有机会上战场杀敌。又帮着我逃出了军营。 “我回到中原,潜心修习兵书,勤练武艺,十九岁那年便进京考武举,谁知临考前一天突然发起高烧,在客栈躺了三天,错过了考试。去年又去考,比武台上我夺了头魁,但最终居然名落孙山。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状元原来是太原知府刁澄绍的侄子,端王爷的小舅子,榜上的其他人不是朝中官员的子弟就是使了大把银子,像我这样又没有势力,又没有银子打点考官的穷小子,怎么可能考得上呢?所以我思之再三,就改名换姓,纠集了一帮喽啰在这里山上占山为王,想着掠些钱财等下一科再去考,用来打点考官。” 剑棠苦笑着摇摇头,道:“如今权臣当道,朝廷根本不想和胡人开战,宁愿每年几十万两的白银丝绸来买个太平。去年又嫁了个公主过去和亲。难为堂兄一片报国守土之心却无所寄托。咱们先不说你剪道抢劫攒钱去贿赂考官是否妥当,可你就是劫,也不该劫咱们郭家自己的镖队啊!” 驱胡大为不解,问:“兄弟这话是怎么说?我怎么可能劫郭家自己的镖?” 剑棠道:“不瞒堂兄,小弟这次来,就是为这个月在涂家集被劫走的一趟镖。这个月初十,你是不是在这岗下劫了一个镖队?” 驱胡思索了一会儿,答道:“不错!那天是有一支车队从我岗下经过,我带了些弟兄给劫上岗来了。整整八箱苏锦,不值一万也能值个七八千。可这不会是郭家的镖啊!我看得清清楚楚,货车上根本没有插镖旗啊!乾坤镖局的镖队我见过几次,红色的镖旗上用蓝线绣着‘乾坤镖局’四个大字,非常醒目,有时还会插着押镖镖头的姓氏。三个月前就有一队插着苏姓小旗的镖队路过,我认得很清楚!” 剑棠凝神想了想,问:“会不会是你手下的兄弟们不认得,误会了?” 驱胡使劲摇头,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愚兄虽然在这碎石岗上落草,但并不是见财就抢的强盗。我这寨中是有规矩的:‘平民百姓不抢’,朝廷年年进贡胡人那么多钱,都是劳苦百姓的辛苦钱,他们生活本就不易,绝不能再去骚扰他们;‘妇人不抢’,男女有别,一伙男人去抢妇人的东西,难免手脚上会占人家便宜,传出去也不好听;‘有镖队押送的不抢’,咱们郭家自己经营的就是保镖的生意,其中辛苦,我又怎会不知?其实我在这里这两年,统共也只抢过几次附近贪官的车队。我手下的兄弟们都是清楚这些规矩的,绝不会犯错。那天晚上,有小喽啰来寨里禀报,说是山下过了一支货车队,小的们打不过,请我亲自去看看。我下山时天色已经全黑,就着火把的光虽然看不真切,但车上没有镖队的镖旗却是千真万确的。” 剑棠仔细回忆了镖师对当日情景的描述,道:“对了,我的镖师说当时来劫镖的人一上来就用火箭烧掉了所有的镖旗!” 驱胡眉头紧皱,高声换来伺候在外面的喽啰兵,道:“把马小七给我叫来!” 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头目打扮的喽啰,向驱胡行了礼,道:“大王找小的来有什么吩咐?” 驱胡看似随意地问道:“小七,你是什么时候来投奔本寨的?” 马小七陪着笑答道:“两个月前。带了八个兄弟一起来投奔的。” 驱胡眉心一跳,脸上却平静无波,问:“这个月初十,咱们在山下劫的那支车队,是你发现的?” 马小七点头答是。 “那支车队可有镖队押送吗?” 马小七立刻摇头,道:“没有没有!” 驱胡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果然没有吗?你来的时间短,规矩记不清楚,记错了我不怪你!” 马小七搓着手犹豫片刻,仍然斩钉截铁地答道:“小的仔细看过,的确没有!山寨的规矩小的记得很清楚,‘有镖队押送的不抢’,小的仔细看过,货车上没有插镖旗。” 驱胡瞿然变色,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放火箭烧毁镖旗,做出没有镖队押送的假象,再骗我去战!你耍的这些手段,以为我都不知道吗?” 马小七吓得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驱胡继续说道:“如今乾坤镖局的少局主找上门来了,你还要狡辩吗?” 马小七先是伏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听到乾坤镖局四个字,噌地抬起头,看向剑棠,在认出剑棠的一刹那,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眼睛里瞬间积聚起的怒气仿佛要烧起来,牙齿咬得吭吭直响。猛地一抬手,一道黑影嗖地从袖子里飞出,直奔剑棠的面门。驱胡大惊,本能地伸手去拦,不料黑影飞得极快,他的手还未到,黑影已经飞到他的身后了。驱胡连忙回头看时,剑棠已伸出两指将暗器稳稳地接住,铛地一声掷落在地上。 驱胡见剑棠没事,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身上前一脚把马小七踢翻在地,高声叫来外面候命的小喽啰将其捆起来,又命将马小七带来投诚的八个同伙一起绑了押来。 驱胡怒视着马小七,质问道:“你和乾坤镖局有何私怨?” 马小七见自己杀不了剑棠,仰天大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剑棠听闻,很是惊异,上前仔细地盯着马小七看了一会儿,道:“我并不认识你,何来的杀父之仇?” 马小七冷笑了几声,眼睛里的戾气浓烈的像是火气,他瞪着剑棠,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自然是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你就是化成灰了我都认识你!四个月前在太原郊外的废庙里,我爹就丧命在你手里!” 剑棠大惊,脱口而出叫道:“你是马……马二的儿子?” 马小七连连冷笑,“你倒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去废庙和我爹换班,刚到庙门口就看到井边已经被乾坤镖局的人围住了。我当时只有一个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躲在树丛后面。我亲耳听你们的人说是你杀了我爹!你敢说不是吗?” 剑棠厌恶地瞧了他一眼,鄙夷道:“劫镖绑票,这样的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没错,马二是我杀的,你想怎样?” 马小七的凄厉的笑声仿佛夜枭凌空划过,“我想怎样?我已经落在你的手里了,还能怎样?只怪我学艺不精,没有一镖要了你的命!” 剑棠本不想和他口舌相争,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又问道:“你们父子是受了谁的指使绑架林家的小姐?” 马小七闭了眼睛不再理会剑棠的问话。驱胡见状,上前逼问道:“少局主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便饶你一命,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马小七仍是闭着眼睛,丝毫不为所动。驱胡不耐烦,照着他胸口就是一脚,却发现他已经毫无抵抗之力,软绵绵地顺着驱胡的脚力方向跌倒在地上,嘴角慢慢地流出一道紫黑色的血水。驱胡惊呼:“不好,他服毒自尽了!”剑棠也是大惊,急急赶上前,用手去探马小七的脖颈,早已没了脉搏。 驱胡即刻命令手下的喽啰们道:“好好看住剩下的八个人,不许他们自尽,务必问出山西绑票的事是出于谁的指使!” 小喽啰们押着马小七的八个同伙出去了。剑棠平静了一下心绪,对驱胡说:“堂兄既然知道我爹在杭州开镖局,为何不来投奔?” 驱胡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是到了江西才听说二叔在杭州的。按理说好不容易有了亲人的下落应该即刻前往拜见,可是……唉,兄弟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落草为寇,杀了一个狗官,被朝廷通缉,辱没郭家门楣,哪有脸再去见二叔?” 剑棠温和地望着驱胡道:“堂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既然有志报国,这绿林便绝非堂兄长久安身之地。而且在绿林中的时日越多,将来要金盆洗手就越难。绿林中认识堂兄的人越多,将来堂兄在正道上遇到的阻碍也就越多。还是早些跟我下岗去吧。从前我们不知道大伯有你这个儿子留在世上,也就不曾寻找,如今知道了,怎么会让你再继续流落在绿林呢?况且你跟我回去,还能让爹再在枪法上在多给你些指点。你既然立志报国,我们自当全力支持你。乾坤镖局虽不富裕,但拿出一些银子给你做入京的盘缠并打点一些要员,倒也不是难事。” 郭驱胡低头想了想,道:“兄弟说得倒也有理,容我再想想,明日给你答复吧。天色不早了,兄弟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寨子里休息吧。” 剑棠笑道:“咱们兄弟好不容易相聚,有许多话要和堂兄讲,怎么会嫌弃呢?”这天晚上剑棠便在荆门寨里住了下来,兄弟二人翦烛夜谈直到四更天,方才睡下。 剑棠惦记着马小七同伙的口供,第二天一早就急着去找驱胡,刚走到院子里就遇到同样行色匆匆的驱胡。剑棠问道:“堂兄,马小七的同伙可招供了些什么吗?” 驱胡点了点头,道:“我这会儿赶来也就是跟你说这件事。那几个人熬不住刑都招了,他们从前都是跟着马二父子在北方做杀手。今年七八月间,马二接了一票生意,要求绑架林小姐,卖去山西的煤窑……充妓……” 剑棠听了气得脸色铁青,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骨骼格格作响,指节发白,“到底是谁让他们干的?” 驱胡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八个人只是马小七手下的小喽啰,根本不可能了解的这么清楚。 驱胡还没说完,剑棠已经一个箭步冲出了院子,嘴里嚷着:“他们关在哪里?我要亲自去问问,究竟是谁这样恶毒,算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驱胡只得带着剑棠来到大寨后面的牢房,昏暗的牢房里,八个人被分别绑在立柱上,上身的衣服全被扒光,身上一道道全是皮开肉绽的鞭痕,一个个全身是血,都已是奄奄一息。 剑棠上前抓起一个还勉强睁得开眼的人,叱问道:“说!是谁让你们绑架林小姐的?” 那个人无力地垂着头,幽幽答道:“真的……不……知道……” 剑棠怎肯罢休?攥紧了拳头对准他的脸上就是一拳,那人和着血水吐出两粒牙齿,挣扎着说道:“我知道的……都说了……我们只听……小七哥的号令,他叫我们杀谁,我们……便杀谁,从不会多嘴……问主顾是谁……” 剑棠急得双眼通红,眉心隐约窜着幽蓝的怒火,铁杵般的拳头又一下狠狠地招呼在那人的脸上,“你说不说?你再不说,信不信我把你身上的骨头一寸一寸地敲断?” 那人吐了一阵血后,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剑棠还要再打,驱胡上前一把抱住他,两条手臂铁钳般紧紧箍住剑棠,将他拉开,劝道:“不能再打了,打死他倒是不怕,可就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被打的人好不容易一口气接上来,气若游丝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主顾是谁,不过,我记得……小七哥有一次说……说……”他靠在立柱上大口地喘气,剑棠用力甩开驱胡,上前捏着那人的脖颈,咬牙逼问道:“他说什么?” 那人闭着眼睛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小七哥说,亲兄弟……都会反目,更何况……远房的亲戚……”说完头一歪,再没了声音。 剑棠拼命摇着那人,喊到:“什么远方亲戚?你说清楚!”可那人却再也没有醒来。 驱胡把剑棠拉出了牢房,道:“恐怕只能问出这么多。你现在是关心则乱,不如回去问问那个林小姐,她家里有什么亲戚和她有仇,要卖她去山西的煤窑,说不定就清楚了。” 走出昏暗的牢房,在阳光下剑棠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也知道,从这些人口中也就只能问出这些了,驱胡的提议有道理,或许回去问问林家的人,便能了然。 驱胡见剑棠平静下来,便拉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了门,说道:“好兄弟,我想好了,你昨天劝我的那些话都是金玉良言,有你这么个好兄弟,我还留在这破土岗子上当什么草寇?我跟你回杭州去。” 剑棠喜道:“堂兄能想通,真是再好没有了。那咱们就早些上路吧。” 驱胡道:“兄弟稍安毋躁,这寨子里一百多弟兄,除了一个郭安化名戚安的是当年我从家里带来的,其他的弟兄都是后来江湖上集结起来的。他们都指望跟我混一口饭吃,如今我说走就走,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另外,我不想让兄弟们知道我是跟你回了杭州,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和乾坤镖局的关系。所以我想不如你先把我们劫来的苏锦运回去,我陆续把这里的事都办妥了,三个月后再去杭州找你,你意下如何?” 剑棠略一思忖,道:“这样也好,我的亲信应该已经到了涂家集,我去山下和他会和,再雇几个车夫,把货先运回去。你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就来杭州城外六和塔下的乾坤镖局找我。你恢复郭驱胡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23.第23章 遗孤 絮屏的生日就要到了,林府里上下忙着准备给絮屏过生日。今年的生日是要大办的,絮屏已经年满十五岁,是该行及笄之礼了。林夫人的病虽然略有好转,但身子仍然虚弱,这件大事便由王曼妮来操办了。 絮屏自己倒是并不在意这个生日,如今在她心里,差不多就只有剑棠一个人了。她常常一个人发呆,然后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闲暇时候她亲手绣了一个海棠样的荷包。她的绣工很好,只是从前比起绣,她更中意读书。而此时,她忽然觉得没有比亲手给他绣一个荷包更能表达自己深深的情愫的方法了。绣的时候她心想她从小就喜欢海棠,她的院子里更是种满了海棠,而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棠”字,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缘分? 她又向秋菱学着打缨络。秋菱知道絮屏是要缀在荷包上送给剑棠,心里也替絮屏高兴,便教絮屏打了个同心结。三天后荷包完工了,絮屏便开始捉摸着该怎么把它送出去。 小年夜这天,絮屏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儿,秋菱喜滋滋地从外面跑进来,道:“姑娘,郭少局主来了!” 絮屏欢喜地抬起头,向秋菱身后望了一眼,并没有看见剑棠,于是问道:“怎么不带他过来?” 秋菱笑着答道:“少局主在二爷的书房呢!” 絮屏的咦了一声,问:“他去找爹爹,会有什么事呢?” 秋菱摇头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刚才路过二爷的书房,看到阿笙站在门口,才知道少局主来了。阿笙说,少局主找二爷是有很重要的事,已经进去好些时候了。” 絮屏选了一段色泽鲜艳的胡萝卜插在雪人的脸上做成鼻子,“你去爹爹书房外面看看,郭大哥哥要是出来了,就带他过来。”想了想,站起身来,说:“算了,我自己过去吧。你去把我的披风拿出来。” 絮屏来到林润辰的书房前,林润辰正送剑棠出来。林润辰的脸色有些暗沉,剑棠的神色也微微有些不自然,但在见到絮屏的一刻瞬间明朗起来,“正想过去看你,你怎么倒先过来了?” 絮屏迎上前去,对着剑棠明媚一笑,唤了一声:“郭大哥哥!”又觑着林润辰的脸色。林润辰生涩地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剑棠一眼,道:“我还有事,剑棠,你带屏儿去玩儿吧。”说完便转身走了。 絮屏奇怪地盯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疑惑地问剑棠:“你们刚才都聊些什么啊?怎么爹爹怪怪的?” 剑棠轻握住絮屏的手,道:“没什么,我来跟你爹谈沁园斋有一批贡茶要送进京的事。最近北方大雪成灾,路上有些难走,怕耽搁了时日,所以你爹爹有些烦心。不过没关系,这次我会亲自押运,一定能赶在上贡期限之前送到。” 絮屏有些担心地望着剑棠,道:“进京路途遥远,你的伤全好了吗?” 剑棠只觉得心里暖暖的,颔首道:“你放心,已经全好了。对了,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帮忙请了沈大夫去给小晨诊治。” 絮屏想起苇晨,心里便有些不安,“请大夫倒是小事,只是晨姐姐怎么会伤得那么重?沈大夫去给晨姐姐诊治的时候,我跟着一起去探望她,阿笙说晨姐姐不能走路了,我还以为和我上次跌下江堤一样是断了腿骨,接好了就行了,没想到竟是自腰以下都麻木了。沈大夫那样高的医术,也不能保证一定治得好。我已经让爷爷帮忙,给京里另一位专攻伤科的太医写了信,告诉他晨姐姐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案。” 剑棠很是感动,动容道:“难为你这么费心,我替小晨谢谢你了。对了,我今天来,是有礼物要送给你。” 絮屏眼中光芒一转,笑道:“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二人相视一笑,剑棠道:“既然我们都有礼物,不如去旧曾谙吃午饭吧,边吃边看礼物,好不好?” 旧曾谙是杭州城里最大的一家饭店,传承了几代,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饭店建在西湖边,二楼的雅间里凭窗便能看见西湖的美景。二人来得早,小二带他们进了最靠里面的一件雅间,这样即使再有客人来,也不会因为进进出出而影响到他们。 小二一边给二人斟茶,一边笑盈盈地问:“二位吃点什么?” 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西湖醋鱼!”二人相视一笑,剑棠继续说:“再要一份油焖笋,一份炸响铃,再来一壶十年陈的状元红。”絮屏见剑棠点的都是当日在六和塔上自己说过要吃的菜,心中温然,又补充道:“鱼不要太大,不超过八两便好,烧得嫩一些。” 小二答应着去了,剑棠意外地瞧着絮屏,“你的口味倒和我很像!” 絮屏淡淡地笑了一下,“是晨姐姐告诉我,你喜欢吃这样的鱼。晨姐姐还说,你喜欢吃菱角炒嫩藕和青梅汁,只可惜现在是冬天,这些都没有……” 说起苇晨,二人心中各自有着心结,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便略有些凝滞。 剑棠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席间尴尬的沉默,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絮屏面前,微笑这说:“送给你的。” 絮屏歪着头睨着剑棠,问道:“为什么送我礼物?” 剑棠替二人都斟上酒,道:“今天算我替你提前庆祝生辰吧。我后天就要押运贡茶进京,不能陪你了。” 絮屏惊喜地觑了剑棠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后天是我的生辰?” 剑棠眉头轻轻一挑,笑道:“我想知道,自然能打听得到。更何况你的生辰就在年初一这么特别。”又催促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絮屏唇边梨涡轻轻一转,伸手打开锦盒,眼中闪过惊喜的一轮光华,赞道:“呀!好漂亮的玉簪!”说着从锦盒中拾起一支白玉发簪。这支玉簪通体纯白,簪尾雕着两朵垂丝海棠,雕工细腻,栩栩如生。絮屏将发簪拿在手里,反复欣赏,爱不释手。 剑棠见絮屏喜欢,之前有些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你就要行及笄之礼了,这支玉簪便是贺礼。等我回来,希望能看到你常常戴着这支发簪。” 絮屏脸上浮起一层霞色,轻轻颔首,道:“好!我一定让秋菱给我梳个最好看的发髻来衬这支簪子。” 絮屏收好了玉簪,笑盈盈地对剑棠说:“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你闭上眼睛,把手伸出来!” 剑棠含笑道:“什么好东西,这样神秘?” “你快点闭上眼睛嘛!” 絮屏撒娇的模样让剑棠心中暖暖地一荡,顺从地闭上眼睛,伸出手来,只觉得絮屏把一样轻轻软软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却不知道是什么,好不容易等到絮屏娇笑着说:“好啦,睁开眼吧!”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玄青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枝娇艳的垂丝海棠:柔曼轻舒,叶片青翠欲滴;三五朵鲜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盛开吐蕊;颦颦婷婷,袅袅妍媚,栩栩如生。若不细看还以为是在荷包上放了一条春天新折下的海棠枝。配上桃红色的同心结,好看极了。 此刻窗外虽然仍是数九寒冬,屋内却仿佛随着荷包上盛开的海棠带进了一缕春风,暖洋洋地像是要把人心都化开似的。剑棠捧着荷包,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海棠,问道:“是你绣的?” 絮屏柔婉一笑,羞涩地点点头,道:“是我亲手绣的,粗陋得很,原本不敢拿出来见人的,不过……不过……你就凑合用吧。” 剑棠笑意深绽,从怀里拿出絮屏的小像,放进荷包里,道:“这个荷包用来装你的小像,正好!” 絮屏看到剑棠仍是贴身藏着自己的小像,不自觉地以手抚摸脸颊,喃喃道:“你还贴身带着它?” 剑棠的目光坚定而温柔,道:“时刻都带着,从不离身。” 絮屏心中感动,也同样温柔地回望着剑棠,两人就这样对望着,直到小二进来上菜,才各自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 吃完饭,剑棠带絮屏去戏园子看戏。林府虽然过年过节都会请戏班子来府里唱堂会,但是因为林夫人不太爱看戏,所以堂会唱的大多是林永道和林润辰喜欢的戏,诸如将相和,战赤壁,挑滑车什么的。絮屏不喜欢,常常看不了一两出就借口溜走了。剑棠带着絮屏在梨园街上走了一圈,絮屏左挑右挑,挑了一家正在上演《孔雀东南飞》的。 剑棠看着戏牌建议说:“这是一出苦情戏,看了心里会难受!” 絮屏却坚持说:“这个故事情节早就知道,不过就想看看编成戏会是个什么调调,我可没有那么多愁善感,就看它了!”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进了戏园子。剑棠笑着摇了摇头,只得付了钱跟了进去。 结果不出剑棠所料,才刚看了一半,絮屏就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块手帕都被哭湿了。好在两个人坐在楼上雅座,还不至于让周围的人看了笑话。剑棠无奈地轻抚着絮屏的背,笑着劝道:“哭成这样,不要看了。咱们换一个园子,看一出热闹欢喜的戏去。” 絮屏却执拗不肯,非要继续看。手帕湿了,就拉着剑棠的袖子擦眼泪,整出戏看完,剑棠两条袖子上都各有一滩湿湿的痕迹。剑棠等絮屏哭够了,问她:“戏看完了,你要回去吗?” 絮屏指着自己肿成水桃儿似的眼睛说:“这样子回去,被爷爷奶奶取笑。咱们再去看一出热闹的戏吧!” 剑棠看看天色,提醒说:“再看一出戏,你就来不及回家吃晚饭了。不要紧么?” 絮屏肿着眼睛笑道:“爹爹知道我跟你出来玩儿,他会替我在爷爷奶奶跟前打掩护的,不怕!” 剑棠伸手刮了一下絮屏的鼻子,笑道:“你爷爷奶奶肯定会以为我把你带坏了!” 絮屏做了个鬼脸,说:“本来就是!” 于是两个人出来在路边小摊儿上买了一堆小吃,什么豆腐、臭豆腐、萝卜饼、各色蒸糕。絮屏对这些小吃并不熟悉,剑棠却是熟门熟路,同样一种小吃,哪个摊子做得最好,哪个摊子给的量足,他都清清楚楚,絮屏跟着边走边吃,大饱了口福。 吃够了找了一家下一场即将上演八仙过海的园子进去,看完第二出戏,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个人走出戏园子准备回家。絮屏轻叹一声,说:“唉,时间过得真快!” 剑棠看得出絮屏还没有玩儿够,只是实在太晚了,她一个小姑娘,再不回家有些不太像话了。絮屏虽然没说,但剑棠知道她留恋的不是玩儿本身,而是两个人能在一起的时光。他想了想,拉着絮屏来到路边一个卖小宠物的摊子前,这个小摊上卖的宠物很多,有金丝雀、相思鸟、鹦鹉,也有小兔子、金鱼、乌龟、蟋蟀、蝈蝈等。剑棠说:“来,你自己挑一对小动物。” “一对?”絮屏眼睛一亮,脸上微微一红,便认真地挑选起来。挑了半天,最后挑了一对小乌龟。剑棠有些意外,一边付钱一边问:“为什么是小乌龟?” 絮屏笑而不答,却对着两只小乌龟煞有其事地说:“你叫小海,你叫小柳,记住了哦!以后你们就要在一起生活了,要友爱,不可以打架,小海,你不许欺负小柳,听懂了吗?”剑棠和小贩听着都笑了。 剑棠把絮屏送到林府门口,絮屏却舍不得进门去,赖在门口,叨叨念念:“押镖路上要小心;记得多带点干粮;路上能吃得好点就吃好点;荒凉的地方一定要小心;万一遇到抢匪,打不过就跑,千万别硬拼;最主要的,交了镖要早点回来……” 剑棠感受到絮屏对他的依依不舍,笑着点头,表示絮屏的叮嘱他都记住了。最后絮屏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叮嘱的话,他才爱怜地捏了捏絮屏的脸颊,笑着说:“我都记住了,你回去吧,你爷爷奶奶要等急了。记得好好照顾你的……小海和小柳,等我回来看看他们有没有长大一些。” 絮屏嘟着嘴,磨磨蹭蹭地往门里走,边走边回头,生怕一回头剑棠就不见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眷恋,剑棠心里一阵温暖,笑着挥了挥手,说:“你进去吧,我会一直看着你走。”絮屏这才安心地转过身慢慢地踱进府门去。 剑棠押运贡茶进京,回来时杭州已是天暖开的时节。他去城里沁园斋交了收货回执,结清了保费,又和润辰聊了几句,回到镖局时,远远地就看到镖局门外站着两个人,牵着马,像是在等人。剑棠心中一动,催促墨麒麟加快了步伐,走进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驱胡和小厮郭安。 剑棠翻身跃下墨麒麟,迎上前去,驱胡见了剑棠,也欢喜地迎了上来,兄弟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剑棠的声音微微有些许的凝滞,“堂兄果然守信。真巧,我爹今天应该也刚从岭南押镖回来,走,我带你进去见他。” 剑棠带着驱胡走进镖局,穿过铺面来到后面的宅院,刚走进郭朗住的院子,驱胡原本兴奋的脚步忽然有些踌躇,剑棠回头笑望着驱胡,问道:“怎么不走了?” 驱胡有些不自在,搓着手道:“一路上想着就要见到二叔了,心里激动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竟突然有些紧张。” 剑棠安慰地拍拍驱胡的肩膀,道:“所谓‘近乡情更怯’,没关系,我陪你一起进去。爹看到你,一定高兴得很!” 郭朗在屋里听到剑棠的声音,便隔着窗户高声问道:“棠儿回来了?沁园斋的镖结清了?” 剑棠应了一声,拉着驱胡的手挑帘走进屋里。郭朗见剑棠带回来一个人,并不认识,便用目光向剑棠询问。剑棠还未开口,驱胡已经几步上前,在郭朗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揖拜。郭朗不明就里,忙问剑棠:“棠儿,这位是……” 剑棠饶有意味地问:“爹,您先别问他是谁,您且先看看,可面熟吗?” 郭朗上下仔细打量驱胡,沉思良久,终于还是茫然地摇摇头:“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剑棠微笑道:“人爹认不出,枪法爹总该认得出吧。”说着拉起驱胡,对郭朗道:“爹,这位兄台的枪法十分了得,您看看,他的枪法您可认得吗?” 三人来到校场上,驱胡从郭安手里接过自己的银枪,向郭朗行了一礼,站起身来朔朔舞起,一招一式尽用郭家枪法,枪尖所到之处,时而似飘飘瑞雪降,滚滚杨飞,时而如银龙出东海,猛虎下山岗。郭朗越看越奇,越看越激动,忍不住从枪架上抽起自己的一杆枪,迎上驱胡的枪,战在一起。直战了三四十个回合,驱胡终于不敌郭朗,被郭朗震飞手中枪。郭朗枪搭驱胡左肩,眼中精光一闪,喝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我郭家枪?” 驱胡迎着郭朗锐利的目光,直挺挺地跪下,叫了一声:“二叔!” 驱胡这一声叫唤令郭朗吃惊不小,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驱胡自父亲去世,数年来孤独一人,历经磨难,直到今日才终于见到儿时父亲就常向他提起的叔叔,有些激动,不觉喉头发紧,声音略有哽噎,又叫了一声:“二叔!我是您的侄儿驱胡啊!” 郭朗几乎不能相信,双手激动得有些颤抖,他扶起驱胡,颤声问道:“你是大哥的儿子?大哥有儿子留下?” 驱胡重重地点头,眼中泪光闪烁,答道:“是!”说着捡回自己的枪,双手捧着递给郭朗,道:“二叔不认得侄儿,一定认得这杆枪!” 郭朗接过枪,紧握在手中,一眼便看到枪头深刻的一个“戬”字,轻轻抚挲着这个“戬”字,不禁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眼含热泪颤声道:“是大哥的枪!是大哥的枪!好孩子,你爹娘现在在哪里?” 谈及父亲,驱胡心中一阵凄凉,“我娘死于胡人的铁骑之下,我爹因为思念我娘,悲伤成疾,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在我十岁那年,病逝了。” 虽然之前已有江湖传闻说郭戬已经去世,但此时从侄儿口中确凿了消息,郭朗心中仍是一阵悲痛,抚着郭戬的枪老泪纵横。许久,擦了擦眼泪,重新打量驱胡,果然这个年轻人眉宇间处处透着郭戬年轻时的风采,不由得悲喜相交,伸手搂过驱胡,赞道:“好孩子,好本事,没有辱没你爹这杆枪啊!” 驱胡凄然道:“侄儿愚笨,未能尽学先父枪法,郭家枪七十二式,只学会前六十四式。剩下八式未及学会,爹便病逝了。” 郭朗道:“不忙,如今咱们叔侄二人重逢,你就留在镖局里,我亲自教你剩下的八式!”又吩咐剑棠:“棠儿,告诉厨房准备些好酒好菜,我要和你堂兄好好地聊聊。” 这天晚上,三人秉烛夜谈直到深夜,郭朗听说驱胡志在报国,心中很是触动,沉声道:“你既志存高远,二叔必定会全力支持你:郭家枪我会悉数传授于你,进京的盘川和上下打点的银子,我也都会为你准备齐。只是你可千万不能再学之前的取财之道了!往后我们只会告诉别人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侄儿,你落草为寇的事就再不要提起了,这世上从此便没有戚夙兴这个人。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驱胡点头称是:“侄儿落草劫道也是无奈之举,而且从未向贫苦百姓强取过一文钱。如今见了二叔,决心一路走正道,自然不会再回头做那些勾当。只是如此一来,又要累得二叔破费。” 郭朗摆手:“这个你不必担心,你二叔在杭州城虽然算不上什么富豪,几百两银子还是拿得出的。况且你是我亲侄儿,又是奔着正道,这些钱权当是我替大哥照顾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驱胡倒头拜谢,又问:“二叔,那位押解苏锦去巴蜀的冯总镖头在么?日前小侄不知,多有得罪,冒犯了他,还请二叔替我引见引见,我也好向他赔个不是。” 郭朗不住地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一看到你,高兴得什么都忘了。驱胡啊,你这次伤得你冯叔可不轻啊,尤其是他的女儿,被你们的绊马索绊倒滚下山岗,差点连命都丢了。现在万幸救得早性命无碍,可惜双腿瘫痪,站不起来了。已经治了三个多月,仍没有什么起色。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好好向他父女二人道个歉。他们要是说你几句,你就听着罢,千万别顶撞了他们。你的来历,你冯叔叔和你交过手,恐怕瞒不过去,我自会跟他关照。” 驱胡顿足恼恨道:“都怪我用人不慎,竟将仇人留在寨里。若是那位冯姑娘因我从此双腿不治,真是我的罪过。我哪里还敢顶撞?” 第二天一早,郭朗便亲自带着驱胡来见冯昭。冯昭已经用过早饭,刚从苇晨屋里回来,见郭朗带着一年轻人过来,刚要问是谁,却觉这年轻人十分眼熟,再定睛看时,竟是和自己兵戎相见从自己手里抢走七辆镖车的那个山贼。这一见吃惊不小,本能地摆起了防御的架势。郭朗知道冯昭认出了驱胡,不等冯昭开口,就忙拉着他进屋,屏退左右,将来龙去脉细细告诉了冯昭。 冯昭听罢郭朗的讲述,沉默良久,低头不语。郭朗又道:“难为这孩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闯荡,有志报国却没有门路,不得已落草为寇。劫镖的事,也是一场误会。我欲助他来年进京去考武举,只是他曾为草寇之事万不可让朝廷知道,不然……” 冯昭抬起头,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很快蕴了一缕极淡的笑意,道:“大哥不用嘱咐,这个我心里有数。驱胡是你的侄子,也就是我的侄子。我对棠儿怎样,也必会同样对待驱胡。至于小晨的伤,只能说是造化弄人,能不能好,要看天命了。” 24.第24章 托付 丫鬟葵儿引着剑棠走进林润辰的书房,剑棠恭敬地向林润辰行了礼。林润辰指指窗下的位置,示意剑棠坐下。葵儿端了一杯茶放在剑棠面前,掩门出去。林润辰含笑问道:“押镖回来了?” 剑棠点头答道:“昨天刚回来。” 林润辰看着剑棠晒得黝黑的皮肤,问:“这次去了哪里?去的时间好像不短啊!” 剑棠答道:“是,去了一次巴蜀,来回三个月了。” 林润辰点了点头,笑道:“你这个少局主做得可真是辛苦,常常亲自押镖去那么远的地方,和那些富商家里整日在家天酒地的公子哥们真是天壤之别。事必躬亲,难怪乾坤镖局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剑棠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笑道:“林叔叔夸奖了,保镖和一般的生意不太一样,讲究的是兄弟齐心。兄弟们都是在拿命在拼,我怎么好闲坐在镖局里坐享其成呢?况且我爹辛苦了大半辈子,把我拉扯大,如今上了年纪,也不适宜再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只好我多跑一些,让他老人家能在家里多享享福。” 林润辰的目光温和中带着几分的赞许,“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你是一个懂得孝顺又有担当的好孩子。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剑棠肃然坐直了身子,恭顺道:“林叔叔有什么吩咐?” 林润辰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目光沉沉,“你还记得上次你来我的书房,跟我说的那件事吗?” 剑棠点头,“当然记得。您当时说您会去想办法调查,还让我不要在屏儿面前提起。” 林润辰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知道,屏儿的爷爷曾经官及礼部尚书,我从小就和一些当朝要员的子弟们玩在一处。后来我虽然跟着父亲回到杭州,但和那些儿时的伙伴还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他们中有不少人如今在朝中也身居要职。还有我那在苏州任职的大哥,也在朝廷中有不少人脉关系。我通过这些途径,动用了一些专为朝廷调查官员的密探去查了屏儿被绑架的事。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事和屏儿二娘的舅舅——太原知府刁澄绍有关。” 剑棠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马小七的随从说,指使他们的人和屏儿是远房亲戚。可是,这样远的关系,会和屏儿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加害屏儿呢?” 林润辰的脸色有些难看,“说起来这也是家丑,不外乎是因为她二娘的缘故。” 提及林府的家事,剑棠不好多说什么,略有些尴尬,低了头不说话。林润辰顿了一下,苦笑道:“都是我年轻时造的孽,不多说了。我如今只是担心,他们一次不成,怕会再有下一次。” 剑棠想到絮屏的处境,愁意浮上眉间,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林叔叔,请恕晚辈多嘴。既然知道尊夫人对屏儿有威胁,为什么……为什么……”剑棠有些结巴,琢磨着该怎样让自己的表述婉转一些。 林润辰知道剑棠要问什么,拧了拧眉心,道:“一是没有实在的证据,二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种种的恩怨之中,我多少也是亏欠她的。大宅门里的事,有时候环环相扣,要想理清楚,没那么简单。”停了半晌,牢牢盯着剑棠,道:“可是即使有再多的牵扯,我也不会允许她再对屏儿有丝毫的伤害。自从我知道太原的事和她有关,我就让她搬出了林府,将她软禁在城里沁园斋附近林家的一处小宅子里。她和她的贴身侍女,都不允许踏出宅子半步。对外,我只说她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住在城里就医方便。可是这并不是长远之计,我想来想去,要保证屏儿的安全,你的保护始终是更持久一些。” 剑棠起身,面色肃然而郑重,“林叔叔,我对屏儿的心意您都了解。在太原让屏儿被绑架,是我最后悔自责的一件事。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为了屏儿的安全,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林润辰没有说话,只是凝眸瞧着剑棠,目光沉静如水。 剑棠迎着林润辰的目光,等着林润辰说出要求,林润辰却只是含笑望着他。一开始剑棠心中有些忐忑,渐渐地,心跳越来越快,伴随着顿悟,无穷无尽的喜悦潮水一般地漫上了心头。一阵狂喜强烈地冲袭着他,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他几乎要跳起来,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在林润辰面前失仪。他眼中有流转的水光,对着林润辰深深一揖,即使是强力抑制着,声音仍是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多谢林叔叔!我……我一定会把屏儿视作珍宝,我会用我的命来呵护她一生平安欢乐,宁静祥和!” 林润辰优雅地扬起细长的眼眸,安心地轻吁了一口气,“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孩子,我不向你提任何要求,只希望你能永远记得你刚才承诺的那八个字!” 剑棠郑重地重复说道:“是!平安欢乐,宁静祥和!” 林润辰心中的大事有了托付,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方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又说:“下个月皇上南巡会经过杭州,因为屏儿爷爷的缘故,圣驾可能会临幸林府。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家会很忙。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请令尊一起好好商议一下这件婚事。 剑棠谦恭地点头道:“剑棠明白。今天回去便会禀明家父,这段日子我们会好好地准备,等皇上回京便来林府正式提亲。” 正说着,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吵吵嚷嚷,林润辰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向外看,见是絮屏带着秋菱要进来,葵儿和阿笙拦在院子门口。葵儿为难地劝:“姑娘再等一会儿吧,二爷吩咐了,他正跟郭少局主谈重要的事,谁也不让进去呢!”絮屏却不依不饶,“我又不进屋去听他们说话,就在院子里等也不行吗?” 林润辰回头笑看着剑棠,剑棠听到絮屏的声音,又是激动,又被林润辰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搓了搓有些发热的耳朵。 林润辰摇头,笑叹了一口气,道:“我原还想,这丫头年初刚刚行了及笄礼,这么快就给她订了婆家会不会太早,可如今看来,还好,不晚。” 剑棠虽是有些羞涩地涨红了脸,但脸上却是挂着幸福和满足的笑。 林润辰无奈地挥了挥手,道:“你快出去吧,大太阳下面,这妮子竟也不怕晒。” 剑棠从林润辰的书房里出来,心情好得就像是此刻盛夏的太阳一样,几步便跑到絮屏身边。絮屏看见剑棠,笑意从晶亮的眸子里溢出来,掠过眼角蔓延到了唇边,嘴角向上挑起了一个最灿烂的笑容,“郭大哥哥!” 剑棠从秋菱手里拿过用来给絮屏扇风的团扇,斜斜地举在絮屏头顶,遮住了夏日午后毒辣的太阳,爱怜地埋怨道:“我跟你爹爹谈事情,谈完了就会去看你,这么大的太阳,你怎么跑出来了?” 絮屏却不以为意,拉着剑棠的袖子,仰头笑道:“小佟早就跟我说你来了,我等了半天你也没去我那里。我就想着来看看,是不是爹爹为难你了。” 剑棠心中暗笑,不知道林润辰对他的信任和给他的托付算不算是一种“为难”,如果算,那他宁愿多一些这样的为难。他边走边替絮屏遮着阳光,笑道:“我们只是在谈保镖的事。” 剑棠跟着絮屏回到屋里,离了阳光的暴晒,加上絮屏的房子南北通透,前后窗户敞开着,有穿堂风经过,凉快了很多。 絮屏叫小丫头去剥了两只新鲜河虾,切碎了拿来。两人一边喂着小龟一边聊天。两只小龟看到有吃的,都兴奋得伸长了脖子。其中一只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一口咬住一块虾肉就跑,拖到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再掉头出来抢第二块。另一只却不急着抢食吃,趴在石头上,懒洋洋地看着第一只小龟津津有味地吃,等它吃够了,才从石头上慢吞吞地爬下来吃饭。 剑棠看着水盂里的两只小龟,问:“这两只哪只是小海,哪只是小柳?” 絮屏指着一上来就抢食吃的小龟说:“这只淘气的是小柳,那只安静一些的是小海。” 小海慢悠悠地吃着虾肉,小柳大概吃得撑了,绕着水盂一圈一圈地爬着消食,每次爬到小海跟前,爪子扒拉扒拉,就把小海面前的虾肉给踢开了。小海也不生气,再去把被踢远的虾肉追回来继续吃。刚吃没几口,就又被转了一圈回来的小柳踢去另一个角落,于是它再去追……一顿饭吃得十分不消停,不过小海脾气出奇的好,边吃边追倒也乐在其中。 剑棠说:“这两只乌龟被你养的不错,比上次我来看它们又大了一圈,已经比刚买回来的时候大了一半了。 絮屏一边逗着小龟,一边问:“你刚才说爹爹又有贡茶要送进京吗?还是要你亲自去送吗?” “你爹这次交给我的镖不太一样。”剑棠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趟镖的时间长;镖物又十分贵重,而且只能我一个人押运。” 絮屏愣了一下,问:“是什么货?要送去哪里?多少时间?” 剑棠假装算了一下,回答说:“一颗明珠,大概要几十年的时间。” “几十年?”絮屏惊讶得叫了起来!“这是有多远的路?就是送去西域,三五年也能回来了吧?这么远的路,还只能你一个人押运?这趟生意好奇怪,你接下来了?” 剑棠低头沉默了片刻,一脸愁苦,叹道:“如今沁园斋也算是我们镖局的大主顾,你爹既然开口了,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了。” 絮屏急得直跺脚:“这是个什么鬼差使?回头我去跟爹说,别让你去,让他换家镖局去。” 剑棠强忍住笑,使劲绷着脸继续说:“恐怕除了我,哪间镖局都不肯接这趟镖!” “为什么?” “没有保费,不给报销路费……还得倒贴几箱子彩礼。” 絮屏听说没有保费,刚想说爹爹怎么那么抠门,听到倒贴几箱子彩礼,忽然停住,喃喃道:“明珠……几十年……”顿时恍然大悟,脸腾地烧了起来,扭过身去不理剑棠。 剑棠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凑近了些,在絮屏耳畔轻声说:“你爹答应把你许配给我了。等你家迎完圣驾,我就来提亲。”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言语间还是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你可千万别说这是个鬼差使,这可是我当保镖这么多年来,最想要接的一趟镖。” 窗外的蝉鸣远一声近一声地传进来,秋菱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悄悄地退了出去。絮屏低着头专心地看着水盂里的两只小龟吃食,剑棠坐在她身边一下一下地替她打扇,屋子里有一种惬意的安静,仿佛一滩静静的池水,没有一丝涟漪。 絮屏羞涩的声音像是一朵悄悄绽放的睡莲,在镜面一般纯净的水面上投下清晰的倒影,“从前我总以为走镖是一件很好玩儿的事,可是自从跟你去了一次太原,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很辛苦的差事。我不能帮你解决这些危险和辛苦,但是希望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 剑棠轻轻握住絮屏的手,诚恳地说道:“我想过了,做保镖虽然赚的比较多,可是的确太不安定了,一年里大多数时间都在外地,而且总是有些危险——我倒是不怕辛苦不怕危险,只是不想你总是替我担心。而且,如果一年有一大半时间都见不到你,我怕我会发疯。我想等我们成亲了,我就渐渐地把镖局的生意结束了,开一家武馆。虽然收入不比现在,但也足够我们富足的生活了。我会时刻都在你身边保护你,做你的保镖——你会是我保的最后一趟镖,也是最重要的一趟镖。你不会是我的负担,而是我所有幸福和快乐的起源。” 絮屏心中感动,抬头看着剑棠,问:“乾坤镖局是郭伯伯一手创立起来的,他会舍得就这样结束了吗?” 剑棠和煦地笑着,答道:“乾坤镖局能有今天的江湖地位,的确是我爹和冯叔苏叔倾注了半生的心血而树立起来的。可是镖师辛苦却是事实。爹和冯叔、苏叔年纪都大了,都是一身的伤病,我想他们也希望能够过一些安稳的日子。这些年我跟着镖队走南闯北,也在江湖上树立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如果开个武馆,自信生意不会差。如果我能以武馆延续乾坤镖局的荣耀,我相信我爹和冯叔、苏叔是不会反对的。” 正说着,秋菱在外面轻轻地叩门,道:“姑娘,二爷派人送来了一些新到的茶叶,说是让姑娘煮给少局主尝尝。” 絮屏听了,应道:“拿进来吧。” 秋菱捧了一只定窑白釉刻缠枝莲纹小罐进来,絮屏瞟了一眼罐子,柔婉地笑看着剑棠,道:“我爹对你可真好,前几天我跟他要这茶,他不肯给我,今天倒巴巴地叫人送来,看来我倒还是借了你的光,才能吃到好茶。”说话间眼中流动着深深的情意,如同一泓温暖的泉水,剑棠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溺了进去。 絮屏吩咐秋菱:“把前两天启出来的水烧一壶拿来吧。” 秋菱答应着去了,絮屏喂两只小龟吃完,洗了手,起身从架子上挑了一套琉璃杯放在几上,启开釉罐,递到剑棠面前,笑问:“你闻闻,香不香?” 剑棠依言凑在罐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阵异香扑鼻,顺着鼻腔沁入心脾,整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舒爽,盛夏的酷热仿佛又消散了几分。他惊异地望向絮屏,问道:“这是什么茶,真是香得吓煞人。” 絮屏咯咯地笑道:“你还说不识茶,其实一语就道破了这茶的名字!” 剑棠不解,“我第一次闻到这样奇香的茶叶,怎么知道它叫什么呢?” 絮屏笑意深绽,拍手道:“这茶就叫‘吓煞人香’啊!” 剑棠张大嘴巴,诧异道:“竟还有这样有趣的茶名!”说着低头朝罐子里看去,只见罐中茶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一粒粒只针尖般大小。 絮屏继续解释说:“这茶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碧螺春’,产于苏州太湖洞庭山,因为有种很特别的香气,所以当地人俗称它‘吓煞人香’。 说话间秋菱已经烧好了一壶水端上来,絮屏接过,先将琉璃杯依次烫洗了一轮,然后再在杯中沏入沸水,杯中腾起一阵氤氲的雾气,隔着雾气,絮屏的笑容更填了几分山岚般的恬静。她一身水绿色的衣裙,髻上只簪了一只白玉海棠钗,清纯得仿佛刚刚露出水面的嫩荷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舞蹈一般轻盈。剑棠以手支颐,歪着脑袋觑着絮屏,仿佛要醉去了一般。 絮屏轻快的语调如同山间叮咚的泉水,清脆而悦耳,“我最喜欢这碧螺春,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香气袭人,更是因为这茶自启罐就会不停地带给人各种惊喜和享受。”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轻碰杯盏,感受杯中的水温,等到杯中的水不十分烫了,方用木匙盛了一匙“吓煞人香”洋洋洒洒散入杯中,但见数十枚银毫小螺如雪般纷纷飘落杯中,霎时杯中便如寒冬飞雪一般,只见云滚雪飘,美不胜收。 絮屏轻轻念道:“簌簌瑞雪降,”停了一停,又道:“萋萋芳草萌。”剑棠顺着絮屏手指所示瞧去,果然方才纷纷扬扬的白雪已变做嫩绿叶芽,铺满杯底,竟真如春草探头一般,浓浓春意,无以言表。一时间杯中茶水尽成碧绿,加上琉璃杯本身通体青翠,更映得杯中茶水春意盎然,氲氛间茶香四溢,清香袭人。絮屏双手持杯敬于剑棠面前,婉尔一笑,柔声道:“少局主请用茶。”剑棠笑着接了,提息一嗅,只觉得香气顺着经脉瞬间充盈了身上的每一处毛孔,再细细品了一口,更觉口感细腻,清香幽醇,回味甘甜。赞道:“果然是好茶!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 絮屏盈然一笑,道:“茶自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这是我去年春天从海棠上集下的露水,统共就只装得这一壶,封在坛子里埋在海棠下过了一冬,这两天刚刚挖出来。我自己一直舍不得吃,就等着你来了才一起品尝呢。” 剑棠说:“你知道我是个粗人,这么难得的水,特地留给我吃,多浪费啊?” 絮屏摇着头,认真地说:“怎么会浪费?你不是也觉得与众不同很好喝吗?那就值得了!” 剑棠动容,道:“茶对我们这样的粗人来说,不过就是解渴用的。抓一把茶叶扔进壶里,开水一泡,就这样喝了。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细细地品过茶。今天在你这里吃这一小杯茶,才发现其中大有乾坤。这样细细地品味,让人心里平和宁静了许多。真希望以后能常常和你一起围炉品茶。” 絮屏轻啜了一口茶,两洼酒窝在琉璃杯边轻轻一转,脸上拂过一缕霞色,轻声道:“一定会的。” 二人喝着茶,又聊了一会儿,剑棠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抱歉地说:“屏儿,我该走了。我要去城里回春堂接沈大夫去给小晨复诊,再晚了,关城门前就来不及送沈大夫回城了。” 絮屏送剑棠到门口,关切地问道:“晨姐姐最近好些了吗?我去了几次她都淡淡的,整日只是睡着,也不爱说话。我也不好意思多去扰她休息。” 剑棠停了脚步,脸上一沉,带了几分愁绪,道:“小晨自从受伤,性格就变了很多。话少得很,我们也劝了她许多好话,她也像是听不进去似的。沈大夫来了好几次,对她的伤也觉得有些奇怪。照沈大夫说,筋骨虽有些损伤,但到现在也都应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就是站不起来。针灸、药石用了不少,也都不见成效。双腿用银针扎着虽偶尔有些反应,大多数时候却都是不知疼痛。沈大夫也有些袖手无策。若是她真的从此残疾,让我如何能安心?” 絮屏叹了一口气,上前握住剑棠的手,安慰道:“你也别太过自责。一来造化弄人命运使然,晨姐姐虽然是替你押镖远行,路上受伤,但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二来吉人自有天相,我总觉得晨姐姐的伤只是暂时的,总归能治得好的。我们再多寻访些名医,或许能有治好晨姐姐的法子。沈太医不是说了,筋骨的伤基本已经好了,既然筋骨无碍,就总有希望的。下个月皇上南巡,可能会来我家。我已经求了爷爷,会让随行的太医抽空给晨姐姐诊治一下。上次爷爷写信给他,他回信说没有看到病人,很难准确地做判断,这次如果他能有空亲眼看看晨姐姐,说不定就会药到病除了!”见剑棠仍是愁眉不展,便催促道:“快走吧,去接沈大夫给晨姐姐瞧病要紧。” 25.第25章 往事 送走了沈大夫,剑棠回到苇晨屋里。巧儿正在给苇晨按摩双腿,剑棠进来,把沈大夫开的药方交给巧儿去煎药,自己在苇晨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我听冯叔说,你最近精神都不太好,胃口也不好。是不是总呆在家里太闷了?不如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这些天西湖上的荷开得正好,去西湖里划船看荷好吗?” 苇晨只是恹恹地靠在床头,说:“怪热的,不想出去。” “那请屏儿过来,咱们一起喝茶聊天?今天我去看她,她请我喝了一种叫做‘吓煞人香’的茶,好喝得很。明天让她带一些来给你尝尝好不好?” 大半年的治疗,每天要吃各种苦涩的药汤,无数的针灸,都没有让苇晨受伤的双脚恢复一丝的知觉。一个正值季的女孩只能缠绵于病榻,希望一点点地被时间磨灭,绝望的雾霾不知道从何时起,渐渐地迷蒙了她曾经清亮如一泓秋水的双眸。苇晨轻哂一声,道:“我如今每天吃药比吃饭还多,嘴里早就只知道药味了,再好的茶叶给我,也是糟蹋。” 剑棠望着苇晨暗沉的双眸,找不到一丝曾经的光华。他用手掌轻轻地合在苇晨的手背上,惊然发现,盛夏的天气,苇晨的手竟是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原本柔软如荑的手指枯槁得像是冬天干秃的树枝。他亦觉得心痛,蹙眉道:“小晨,你……你不要这样。这次虽然伤得重些,好好地治疗,总会好的。” 苇晨抬眼看着剑棠,目光干涩,“在刚受伤后的一两个月,我也还这样相信,可是如今七个月过去了,我便是知道不会再好了。” 剑棠拾起苇晨冰冷的手,用双手合在掌间,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捂暖苇晨的手,“你千万不要放弃。下个月皇上南巡来杭州,会去林府。屏儿答应会请随驾的太医来替你诊治。那个太医是治伤的圣手,一定能有办法治好你的。” 苇晨的手在剑棠的掌心轻轻颤抖了一下,自嘲地干笑了一声,抽回了手,道:“沈大夫曾经也是太医,他也束手无策,何必又去麻烦别人?你替我谢谢屏儿,就说不劳她费心了,便是请来了我也不瞧。” 剑棠还要再劝,苇晨却高声唤来巧儿,也不再看剑棠,冷冷地说:“我要睡了,大哥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从苇晨房里出来,剑棠径直去了郭朗的房间。推门进去时,见苏挺也在。原以为苏挺只是寻常来找郭朗喝酒聊天,却发现郭朗和苏挺的脸色都有一些的不自然。苏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拍着剑棠的肩膀说说笑笑,而是非常复杂地看了剑棠一眼。 剑棠怔了一怔,小心地问道:“爹,苏叔,出什么事了?” 苏挺欲言又止,只是垂头叹气。郭朗犹豫了一瞬,说:“棠儿,你过来坐下。” 剑棠依言在郭朗身边坐下,郭朗指着桌上一个盒子,示意剑棠打开。剑棠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鹅蛋大的铁丸,上面刻着齐头并进的两匹骏马。剑棠不解道:“这不是上次打伤我的铁丸吗?是我交给爹的。有什么问题吗?” 郭朗说:“你再仔细看看。” 剑棠有些奇怪,拿起铁丸仔细端详,说:“仔细看起来,这枚铁丸好像有些年头了,比伤我的那枚陈旧一些。” 郭朗默默地从怀里又拿出一枚铁丸,递给剑棠。剑棠大惊,叫道:“这是……怎么会有两个?”他将两枚铁丸放在一起仔细比较,道:“虽然都是刻了两匹骏马,可这比较旧的一枚上的白马在左,黑马在右,较新的这枚正好相反,黑马在左,白马在右。”他不解地抬头看看郭朗,又看看苏挺,问:“爹,苏叔,这旧的一枚是从哪里来的?” 苏挺说:“前天我押镖回来,你爹给我看了这枚铁丸。我们都觉得有些眼熟,很多年以前见过有个人用过。于是我就去找了一下,这枚看起来比较旧的铁丸,是从……”他看了郭朗一眼,见郭朗没有阻止,才继续说:“是从老冯屋里找到的。” “什么?冯叔?”剑棠大惊,几乎要叫出来。他尽力压低声音,问:“冯叔为什么会有同样的铁丸?”他低头再次仔细地端详着两枚铁丸,自言自语道:“同样的铁丸并不稀奇,关键在于上面的图腾如此的相似。两匹马,两匹马,马二……”忽然眼中精光一闪,说:“二马冯!这个图腾指的应该就是一个‘冯’字,打伤我的人自称马二爷,也是在暗示他其实姓冯。难道……难道马二和冯叔是……”他心中腾然而起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疑问。 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碎瓷声。三人大惊,剑棠急忙跑到门口,拉开门一看,冯昭站在门口,药汤混着碎瓷片撒了一地。冯昭定定地看着剑棠,细长的眼睛里装满了震惊、悲恸和不可置信。剑棠知道刚才的话冯昭都听到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冯昭原本肤色就较为白皙,此刻更是有些苍白。他盯着剑棠看了片刻,低沉着声音说:“给我看看另一枚铁丸。” 剑棠知道无法隐瞒,只得把手中马二的铁丸递给冯昭。冯昭接过了马二的那枚铁丸,捧着铁丸的双手簌簌地颤抖,摩挲着铁丸上的两笔骏马,颤声呢喃:“是阿昕的东西,是阿昕的东西……” 屋里郭朗和苏挺同时叫道:“阿昕?” 冯昭抬眼盯着剑棠,神色哀戚,像是无边的黑夜,细长的眼眸中只有沉沉的死寂。他盯着剑棠看了一会儿,颤颤地转身离开一步一步地走进没有月亮的暗夜里,背影透着无尽的疲惫和萧索。 回到房里,对着故人的遗物,他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年秋天,他陪着妻子回山西雁城老家生产。妻子疼了两天两夜才生出了一个女孩儿,可惜孩子先天不足,出生当天就夭折了。正巧冯昕的妻子也生了个女孩儿,为了不让妻子伤心,冯昭趁冯昕的妻子睡着时,悄悄地把已经夭折的孩子和冯昕的孩子掉了包。 冯昕的妻子醒来发现襁褓中的孩子死了,她虽然怀疑自己的孩子被掉了包,可当时在官府当差冯昕正好去了西域采购马匹,无人替她做主,终于悲伤过度,还没有出月子便过世了。 冯昕从西域回来,发现自己妻女已死,悲痛万分,妻子留下的遗书更是让他愤怒不已。他跑去质问冯昭,冯昭却是言之凿凿,一口咬定活着的女孩儿是他的女儿,冯昕的女儿是因为睡觉时不小心被被子捂住了口鼻窒息而亡。由于妻子生产时冯昕并不在场,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女儿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什么样的胎记,无奈之下只能诉诸公堂。 当时的冯昭随着乾坤镖局在江湖上鹊起的名声已经是功成名就,他只是给审案的大人塞了几张银票,活着的女孩儿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女儿。而刚刚失去妻女的冯昕却在不久之后因为办差时的一个小小的闪失,被冠上私吞军饷的罪名,被发配关山。 从此,这个弟弟便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虽然他总是安慰自己,冯昕爱赌钱,老家的财产都被他输得精光,他在镖局辛苦赚的钱,总要三天两头地寄回去替他还赌债。他替这个弟弟还了那么多年赌债,这个女儿,就算是弟弟还他的。再说,跟着一个赌徒的父亲,女儿还能有什么好?至于发配他乡,正好也是帮他戒掉赌瘾,他要一心一意地抚养女儿长大,可不能总有一个人在旁边捣乱。 于是所有人都只知道苇晨是他冯昭最疼爱的女儿,而冯昕只是一个嗜赌成性,为还巨额赌债不惜私吞军饷的败类,甚至连他的妻子到死都不知道苇晨其实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可是,午夜梦回,他还是常常想起冯昕。边疆苦寒,他在边疆的这十多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冯昕当年被判了十五年的流刑,十五年后,他若是回来,他该怎么办?如果苇晨知道了当年的事,她会怎么样?她会相信谁?这些疑问常常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尤其是随着十五年的刑期渐渐临近,他更是十日里有七八天都夜不能眠。可就在几年前,十五年的刑期将满之时,他听说冯昕在边疆死了,他竟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惋惜。 他万万没有想到,冯昕居然还活着,可是他活着,竟然没有来杭州找他报仇,没有来认回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居然跑去做了杀手,还偏偏遇上了剑棠,死在了剑棠的手里。更讽刺的是,冯昕的儿子居然使绊弄伤了苇晨。这究竟是为什么? 夜深人静,几声敲门声非常清晰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没有应声,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他没有回头,仍是对着铁丸发呆。 一阵衣袍掀动的动静后,扑通一声,有人跪在了他身后。剑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冯叔,对不起,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您的弟弟。” 冯昭没有说话,只留给剑棠一个沉默冰凉的背影。 “其实当时跟他交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发暗器的手法很熟悉,和您教我的手势很像,可是却凶狠得多。当时只顾着救人,没有多想,才会酿成大错。请冯叔责罚。” 冯昭仍是没有说话,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越发透着一种悲凉。剑棠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冯昭终于开口说:“这件事不怪你。他虽然是我弟弟,但他为非作歹,也该是这样的下场。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声音淡得辨不出喜怒。 剑堂依言起身离去,屋里又只剩下冯昭一人。窗外吹进一缕秋风,桌上的烛火随风猛烈地摇曳起来,光影在冯昭森冷的脸上晃了晃,最后消失成一团漆黑。 第二天一早,剑棠来到郭朗的房里,准备跟郭朗谈去林府提亲的事,正巧冯昭也在。四目相对,剑棠多少有些觉得尴尬。低头叫了一声冯叔,便垂手站在郭朗身边。冯昭见剑棠来了,便站起身,对郭朗说:“那就这样吧,我去铺子里了。”离去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剑棠一眼。 等冯昭出了门,剑棠问郭朗:“爹,冯叔这么早来找您谈什么事儿啊?” 郭朗说:“听小晨说皇上要来南巡,你想请太医来替她诊治?” 剑棠点头:“是!小晨的伤已经治了半年多,总不见起色。沈大夫虽然医术高超,但医术这东西,山外有山,换个太医看看,说不定会有新的办法。” 郭朗惋惜了一声,道:“其实咱们练武的人,对于伤科多少也是有些了解。小晨的样子,只怕真的是好不了了。若是再给她找个大夫来,结果仍是一样,只会叫她更伤心。” 剑棠有些不可置信,“照爹的意思,就这样放弃了吗?” 郭朗微微低头,想了想,道:“还能怎样呢?况且这也不是我的意思。你冯叔说小晨现在已经不愿意再治了,逼得急了便要寻死。冯叔也认了,不想再逼她。” 剑棠急了,“还没有看过怎么就知道一定没有希望呢?小晨还年轻,难道就这么在床上躺一辈子吗?我再去劝劝她。”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郭朗一把拉住剑棠,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小晨坚持,你就不要再去逼她了。小晨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虽然温顺,可真要认定什么事,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况且如今她的情绪正是不稳,逼得急了她若做什么傻事,我们岂不是后悔莫及?” 剑棠还要再争,郭朗摆手阻止他,道:“小晨的伤就暂且这样吧,等她情绪好些了,再想办法给她找些名医也罢。你坐下,我倒是有另一件事要跟你说。” 剑棠虽然担心苇晨的伤,但郭朗说的话也有道理,只得悻悻地收住了脚步,回来在郭朗身边坐下。 “既然皇上南巡会临幸林府,你看看能不能通过林老爷向皇上直荐驱胡?” “直荐堂兄?”剑棠有些意外,一时没有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对,直荐。”郭朗点了点头,捋了捋颏下的几髯长须,道:“听说林大人曾经官至礼部尚书。皇上南巡都要亲临林府,可见林老爷虽然在野,仍是得到皇上的信任的。如果他能借机在皇上面前替驱胡说几句好话,驱胡就不用那么辛苦去参加两年后的武举,也不怕被人嫌才妒能而埋没了。” 剑棠有些为难:“如果堂兄能有机会见到皇上,倒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只是林老爷未必肯揽这件事。我只能找屏儿去求求看。况且即便是林老爷答应帮忙,到时候皇上是不是会召见堂兄,堂兄在御前是否能讨得便宜,也只好看堂兄的造化了。” 郭朗沉思片刻,说:“你说得有理。不管怎样,先试试看吧。” 剑棠点头答应,又说:“爹,我来找您,还有一件大事想跟您商量。” “大事?什么大事?” “爹,我想娶屏儿。”剑棠微微涨红的脸上除去几分羞涩,更多的是坚定和兴奋的神色。 郭朗怔了一怔,仿佛是没听清剑棠的话,片刻方问:“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娶谁?” “屏儿!爹,我要娶林家的小姐,林絮屏!”剑棠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林二爷已经接受了我对屏儿的心意,同意我等御驾离开杭州就去提亲。” 郭朗两道眉毛瞬间拧在了一起,“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自作主张?” 剑棠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愣了一瞬,说:“我这不是就在跟您商量吗?” 郭朗有些恼怒,“跟我商量什么?你都没问过我同不同意这门亲事,就跟女家商量着提亲了!” 剑棠急了,“我早就跟您说过我喜欢屏儿,您当时还说让我自己做主!” 郭朗稍有语塞,语气缓和了一些,道:“我的确说过这话,可是你若真的娶了林小姐,小晨怎么办?你刚才还说要替她治伤!” 剑棠嚷道:“我娶屏儿和给小晨治伤,这是两件事,怎么能混为一谈?” 郭朗紧锁的眉头上堆满了愁意,“以小晨对你的心思,加上她的性子,只怕她听说你要娶林小姐,会想不开。” 剑棠沉默。这个结果,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他怕想到这样的结果。当‘娶屏儿’这个他这些年来最大的梦想已经近在眼前就要实现的时候,幸福和兴奋使得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实际存在的最大的阻碍。 郭朗见剑棠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继续说道:“爹并不是反对你娶林家小姐。而是目前这个时机不对。你和小晨一起长大,即使你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你也不忍心看着她为了你而做什么傻事吧?现在正是她最软弱最需要人照顾和开解的时候,千万不能再去刺激她。林小姐年纪还小,你也还年轻,也不急在这一时。再过个一两年,等小晨这里情况稳定些了,再成亲也不晚。我想林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你好好地告诉他们咱们的苦衷,我想林二爷应该也是能体谅的。” 剑棠还想再说,郭朗按着他的肩膀,说:“不仅仅是为了小晨,还有你冯叔。冯叔从小对你那么好,把他的绝学都传授给你,你怎么忍心让他伤心?况且你又误杀了他的亲弟弟,他都没有怪你,你也该为他做些事。” 剑棠倔强道:“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是我杀了冯叔的弟弟不错,可是是他劫镖绑架在先!而且我的命也差点丢在他手上!我就是看在冯叔从小对我好的份上向他低头认个错,可这件事真要掰扯起来,我并没有错!” “好好好,这件事你没错,那你也要替你冯叔想想。他就小晨一个女儿,他为了小晨的伤,这半年老了都有十岁,如果小晨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办?” 郭朗的话多少有些说动了剑棠,他不再坚持,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会去跟林二爷说,一切等小晨的情绪稳定了再说。我会尽心开解小晨,也会尽量找好大夫给她治伤。可是爹要答应我,等小晨稳定下来了,就尽快让我娶屏儿!” 26.第26章 见驾 七月,皇帝御驾驾临杭州。随驾同行的除了宠冠后宫的梅妃,还有梅妃的儿子端王靖珏,端王侧妃刁氏以及刁氏的弟弟——御林军统领刁镜锋。 林永道下野已经二十多年。当年离京时刚刚年界半百,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满头银发。当年的皇帝正是意气风发适当壮年,此时也已是须发斑白。林永道陪着皇帝游览了杭州城里城外的各大名胜。君臣二十多年后再次重逢,无尽的感慨。 一日傍晚,林永道陪着皇帝登上六和塔遥望钱江美景,浮光跃金,水天相接,美不胜收。皇帝凭栏而立,对着眼前的水光山色,长叹道:“林爱卿,还是你有福气。早早地就远离朝堂,回到这山清水秀的所在颐养天年。锦衣玉食,儿孙绕膝,不用为朝堂上的事烦心。朕若不是皇帝,也想在此隐居,每日里看看山水,钓钓鱼,和孩子们玩笑一阵,该有多惬意?可惜朕不能啊!御书房的奏折堆积成山,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一件不让朕头疼的。即便是忙里偷闲来一次杭州,每日也要处理十几封急奏。就说今天一早,京城来报,去年嫁去北国的宁和公主重病,只怕熬不到明年了。和亲的公主刚一病危,边境上立刻就有了些小动作,让朕头疼。希望宁和能够吉人天相,多给朕一些时间再选一个合适的人选。” 林永道垂手而立,道:“臣无能,不能提皇上分忧。” 皇帝摆摆手,像是要赶走笼罩在头顶的雾霾,“朕明天就要起驾回京了,今天最后在这里看看美景,不谈国事。” 林永道得体地笑了笑,继续陪着皇帝观景。 皇帝看够了钱塘江的胜景,沿着栏杆绕塔一周四处随意观瞧,忽然一眼瞥见塔下不远处的院落里一个青年正在舞枪,枪法纯熟,赫赫生威。皇帝忍不住驻足看了起来。 随行护卫的刁镜锋也看到了院子里舞枪的人,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人的枪法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林永道似笑非笑地朝刁镜锋看了一眼,道:“这座院落是江南一带大名鼎鼎的乾坤镖局,这舞枪的年轻人看身形像是局主的侄子。” 刁镜锋轻笑一声,斜着眼睛觑着林永道,眉间微露了一丝不屑,“林大人退隐虎跑,日子果然过得舒坦,交友广阔,连走江湖的人都这么熟稔!” 林永道不以为怒,仍是笑容可掬地答道:“刁统领说笑了。乾坤镖局是江南一带最大的镖局,如今杭州城里的商家,十家里有九家需要保镖押运货物钱款时都会首选乾坤镖局。犬子的茶叶生意也不例外,便是年年送进京城的贡茶,也是由乾坤镖局的少局主亲自押运。长此以往,彼此熟悉也是常理。” 皇帝淡淡一笑,随口赞道:“这年轻人的枪的确舞得好看。” 林永道趁势说道:“皇上若是喜欢,老臣派人去镖局召他过府来为皇上表演。老臣府上已经备下了晚宴,皇上边吃边看,岂不有趣?” 一直陪在一边的端王也喜欢驱胡的枪法,林永道德提议正中他下怀,他满心期望地望着皇帝,不料皇帝却摆了摆手,道:“不看了。刀光剑影,总让朕想起如今边关的种种危机,吃饭也不踏实。” 刁镜锋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刚要说几句话来讥讽林永道,林永道却抢先一步恭顺地答道:“是!皇上既然不喜欢,臣亦准备了歌舞。都是杭州城里各大歌舞坊里最好的舞姬,杭州本地的女子,个个都是如水般的温柔,与北地胭脂大不相同。此时应该已经在府里准备就绪了。”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拈须道:“林爱卿心思缜密,你的安排果然甚合朕意。” 为了迎驾,林府请了旧曾谙的大厨来府里备膳。虽然比不上皇宫里御膳上的凤髓龙肝,但也算得上是佳肴美馔,又极具江南特色,清鲜脆嫩,配上甘甜醇厚的绍酒,席间众人个个都是赞不绝口。酒宴设在府中一座名曰梦泉的大厅里,这座大厅背靠虎跑山,周围林立着几十株参天大树,交错绵延的树冠为大厅搭起一座凉棚,即使是大暑天,坐在大厅里也感觉不到外面的酷热。梦泉厅面前引了虎跑山上的泉水蓄了一个占地三四亩的水池子。池子上搭了一座戏台,丝竹声借着水音,别有几分悠扬清雅。林永道特地从杭州各大著名歌舞坊里挑选的舞姬的表演,更添了席间的欢谐和乐。 正当君臣在席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时,从外面匆匆进来一名御林军,悄悄地从人群后面绕到刁镜锋身后,将一份奏折交到刁镜锋手里,又悄悄耳语了几句,刁镜锋原本喝得有些迷离的眼神突然敛了起来,神色陡然一凛,不敢拖延,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双手呈上奏折。皇帝正看歌舞看得入神,刁镜锋突然上来递奏折,让他很是不满。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连吃饭也不让朕吃个安生!”皇帝没有伸手去接奏折,眼睛仍是盯着台上舞姬的表演,蹙眉不耐烦地问道。 刁镜锋额角渗出密密的汗珠,犹豫了一瞬,终究不敢耽搁,硬着头皮奏道:“皇上,是边关急奏!” 皇帝仍然没有回头,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撇了撇嘴角,道:“拣要紧的说!” 刁镜锋额上的汗珠凝聚,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一滴滴地滴落。他顾不得擦汗,嗵地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奏折捧过头顶,心惊胆颤地奏道:“皇上,宁和公主……薨了……” 刁镜锋声音不大,席上所有人却都清楚地听到了。林永道立即挥手止住了歌舞,席间瞬间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齐齐看向皇帝。皇帝听到这个消息也愣住了,刚送到嘴边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刁镜锋,脸上全是错愕和不可置信,喝道:“你再说一遍!” 刁镜锋的声音颤抖着,甚至还带了一点哭腔,“皇上,宁和公主薨了,胡人八百铁骑连夜南下,势如破竹,接连攻下了山海关、白虎关和青龙关,现在已经兵临紫荆关城下!” 皇帝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随着清脆的破碎声,席间所有坐着的、站着的人齐刷刷地全部跪倒在地。皇帝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伤颓道:“朕已经一退再退,每年岁币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丝绸,茶叶瓷器更是数不胜数,只为钱买个太平!宁和死了,朕可以再挑好的公主送去北国;他们若是嫌岁币太少,数额也还能再商量!可居然和亲公主尸骨未寒,他们就急着挥师南下!这是要逼死朕吗?” 端王膝行上前,沉痛道:“父皇!胡人欺人太甚!我朝已经一让再让,他们仍然贪心不足。最近十年来,和亲公主已经送了三个,岁币也增加了两次。我朝对北国已是仁至义尽!我们不能再退让了!儿臣愿意领兵,收复三关!” 皇帝的眉毛紧紧地扭成一个结,犹豫道:“朕也不愿意一再退让,只是胡人兵马实在太强,仅八百人马,就能一夜之间连破我三道关隘。若是真的打起来,又要有无数的生灵涂炭,朕不能让朕的子民去白白送死!还是速速选出一个和亲的公主送去北国,再派使者去见可汗,就说我们愿意提高岁币,请他尽早退兵。” 刁镜锋虽是凭借父亲和姐姐在朝中的关系,考中了武状元,但也并非完全不学无术,武状元的头衔,只是让他比其他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少走了一些弯路而已。他也是自幼苦练武艺,熟读兵书,对于朝廷一味地求和苟安也是痛心疾首,无奈他只是一个御林军的统领,平时在朝堂上,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开口。而此时在杭州,没有宰相,没有太尉,没有兵部尚书,又是他亲口向皇上禀报了一夜之间三关失守的噩耗,他内心深处想要与胡人决一死战的渴望像是火一样地燃烧了起来,他鼓起勇气,高声说道:“皇上!端王爷所言有理!我朝一再退让,只会让胡人得寸进尺,胃口越来越大!总有一天我朝会送不出和亲公主,供不起岁币!胡人这次得逞,全因宁和公主薨得突然,我们未及严防,才让胡人捡了三关的便宜。他们到了紫荆关,遇到邱雷将军守关,便是久攻不下了。可见真要打起来,我朝兵力并不比胡人差!臣也愿意跟随端王爷,收复三关!”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梅妃眼见皇上就要同意让端王领兵出征,急忙上前,拉着皇帝的衣角,道:“皇上!臣妾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但臣妾只想以珏儿母亲的身份问一句,皇上就让珏儿带着一个刁统领去收复三关吗?” 皇帝看了梅妃一眼,心中盘算了一下目前可用的兵力,几个能打仗的将军都各自镇守一方关隘,一个也调不开,紫荆关虽有驻兵一万,将领可用的却只有一个邱雷,看起来胜算实在不大。他忙说:“爱妃别急,朕并没有答应让珏儿去收复三关。朕还是想和胡人和谈,朕刚才犹豫,只是在想如今朝中还有那位王公大臣家中有合适的姑娘,可以被封为公主去北国和亲。” 端王听皇帝还是想要和谈,一腔热血似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心寒至极,忍不住冷笑,道:“父皇别忘了,去年挑选宁和公主时,已经将朝堂上下的王公大臣家里都挑了个遍,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最后才选了户部侍郎体弱多病的妹妹封为公主。明知道这位公主的身体经受不住大漠的风霜,还是硬着头皮送去了,果然,才刚一年就薨了。如今可再去哪里找一个合适的公主?” 皇帝的脸上厚厚地堆起一阵阴霾,他以手支头,捏着眉心,道:“这也正是朕头疼的问题。朝中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了!” “朝中没有,朝外却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皇帝正在发愁,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晰地传出,不由地为之一振,抬头看时,原来是端王此次随驾南巡带来的侧妃刁银珠。端王听到刁银珠开口说话,心中大怒,回头死死地盯着刁银珠,喝道:“大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刁银珠看见端王的眼神也有些发怵,低着头不再多言。梅妃听说有合适的人选,想着有人和亲,儿子就不用去沙场征战,急忙说:“珏儿,你这样凶巴巴地干什么?银珠虽然僭越,但也是为国分忧,相信你父皇也不会怪罪她!”说着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皇帝。皇帝也对刁银珠的话很感兴趣,忙指着刁银珠,说:“你且说说看,若真是个好人选,朕便不怪你!” 刁银珠向上磕了一个头,直起上身,盈盈笑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林大人的孙女就是个才貌双全的。皇上如果不信,可以召来一见。如果够不上做和亲公主的资格,儿臣愿领僭越妄言之罪!”说罢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永道。 林永道万万没想到边关的战事会把絮屏牵扯进和亲的纠葛中,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却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他向刁银珠行了一礼,道:“王妃说笑。老臣的孙女年纪尚小,正是无知懵懂之时,怎堪担负和亲重任?” 刁银珠瞧着林永道,唇角的弧线勾勒出不屑的轻笑,“林大人,如果我没记错,您的孙女应该今年年初已经行过及笄之礼,我还派人送了贺礼。既已成年,又何来年纪尚小一说?只怕是林大人舍不得吧?林大人如今虽然在野,但也曾经官至礼部尚书,您的大公子如今也为一方知府,为民父母官者,应该懂得舍小义全大体的道理。牺牲您的孙女,便可换来边境千万百姓的安居乐业。况且这也算不得什么牺牲,嫁去北国和亲,虽然气候差一些,但以我朝公主的身份出嫁,在北国也总算是个可敦[1],譬如我朝的皇后,这可是无上的荣耀,林大人应该为之骄傲才是!” 时近中秋,早晚已有了几分凉意,可此时林永道的额上却是细细地渗出了汗珠,“王妃言重了!并非老朽舍不得,若是老臣的孙女去和亲能换来两国交好,百姓安居,那是林家满门求之不得的荣耀。只是老臣这个孙女从小被娇宠坏了,刁钻顽劣,难登大雅之堂,怕辜负了王妃的一番苦心!” 刁银珠还要再说,梅妃打断了刁银珠的话,温和地对林永道说:“林大人,合不合适的,也要皇上说了才算。不如请令孙女出来,让皇上和本宫看一看再说罢。”梅妃这话听起来温和,但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味道。林永道无奈,只得吩咐下人去请絮屏前来见驾。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随驾的内侍进来通报,絮屏前来见驾。 宁和公主的死讯和边关的战事,使得原本热闹祥和的梦泉厅一时间鸦雀无声。皇帝虽然已赐众人平身各自落座,但也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絮屏跟着内侍走进大厅的时候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跨过门槛的时候居然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林永道心中一紧,手心里的汗腾地冒了出来。偷眼看了看皇帝和梅妃,好在二人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方才暗吁了一口气。絮屏却不以为意,站稳了脚,低着头跟着内侍走进大厅,在皇帝的御案前盈盈跪倒,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倒是一板一眼,没有出任何的纰漏。 皇帝说:“起来回话吧!” 絮屏谢了恩,站起身来。众人都好奇地打量着絮屏,只见这个女孩儿身穿一套浅梅青色的衣裙,腰间没有悬系任何玉佩香囊,头上更是只简单地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除了一枚白玉海棠簪,再无一饰物。女孩儿身量尚未完全长足,但已略显出玲珑的身段;五官算不上惊艳,却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清新水灵,而眉眼间的稚气仍有几分残留。若不是衣着打扮显示着她已经及笄,倒也的确如林永道所说,年龄尚小。 皇帝看着絮屏,眉头似乎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没有说话。端王眼中却闪过一道光华,嘴角淡淡地绪起一抹笑意,说道:“林大人的孙女的确是位我见犹怜的美人。可惜美是美,却太素了一些。” 梅妃看着絮屏的眼神甚是柔和,温言道:“林大人的孙女真是可人疼!难怪林大人像宝贝一样藏着。今日的打扮的确有些太素了,想是急着来见驾,没来得及好好打扮。若是好好打扮一下,一定能够艳惊四座。丫头,本宫问你,如果让你去做公主,去北国和亲,你愿意吗?” 林永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回答愿意,那从此大漠风尘,此生再无相见之日;若是回答不愿意,便是以一己之私,废忠孝大义。梅妃这样问,絮屏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个错。絮屏却似乎并没有领悟其中的奥秘,愣愣地问:“什么叫和亲?” 梅妃笑着答道:“就是嫁给北国的可汗——也就是北国的国王,做北国的可敦——也就是北国的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絮屏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那个可汗多大年纪?长得英俊吗?我爱吃杭州的春笋和醋鱼,还有绍兴的女儿红。这些北国都有吗?” 梅妃没想到絮屏会问得这样直接,愣了一愣,絮屏又接着说:“如果那个可汗长得年轻英俊,北国又有我爱吃的酒菜,我就愿意去。” 絮屏的一番话让厅里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惊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孩儿说起话来竟然是这样的直白大胆。 皇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哼了一声,道:“林永道,你是怎么教的孙女?这样粗俗不堪,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林永道也被絮屏的回答惊呆了。脑子里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听到皇帝训斥,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叩首谢罪道:“臣教导无方,臣有罪!” 刁银珠斜睨着絮屏和林永道,冷笑道:“林大人曾任礼部尚书,偏偏教出的孙女这般不知礼数。我是不相信的,只怕是为了不去和亲,装的吧?” 絮屏听到刁银珠的声音,转身面对刁银珠,也不行礼,也不问安,只唇边的梨涡一转,道:“呀,原来是你?上次你来我家,污蔑我偷东西,害得我被下人打了一巴掌,好在我的丫头衷心,死命护住我,不然只怕我今日就没命能站在这里了。今天不如请皇上给评评理,我摘自家的,到底算不算偷?” 刁银珠被噎得无言以对,林永道早已吓得满脸煞白,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啪地一拍桌案,喝道:“统统给我闭嘴!林永道,你教出来的好孙女!竟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我看她真的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林永道见皇帝震怒,早已吓得冷汗淋漓,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絮屏见皇帝发火了,也不再和刁银珠斗嘴,静静地在林永道身边跪了下去,跟着林永道连连磕头,只是在额头碰到地面的时候,嘴角悄悄地向上一挑,在抬起头的瞬间,脸上又恢复了懵懂。 端王却笑呵呵地站出来,道:“父皇息怒,今天这事儿其实也不能怪林大人。林大人早就说了,他这个孙女是从小被宠坏的,刁钻顽劣,难登大雅之堂。是母妃不相信,非要叫人家小姑娘来见驾。我看这个小姑娘就挺好,本性天真率直,只是没有完全学会御前的礼仪罢了。如果不是母妃坚持要见她,林大人一定是把她藏得好好的,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在御前失礼。” 端王的话让皇帝的怒气消了几分,但脸色依然阴沉得仿佛欲雨前的天空,眼中带着几分戾色,“既然你的孙女顽劣,不适合去北国和亲,那你就想办法给朕再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朕要用她尽快地换回失去的三关!” 林永道心中一块大石骤然落下,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定了定神,道:“回禀皇上,老臣一时之间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担当和亲重任,却能保举一人为将,皇上若能重用此人,必能收复三关!” 皇上尚未回答,端王和刁镜锋的眼睛都为林永道的话而一亮。回头看向皇帝。皇帝犹梦初醒,身子前倾,语气中几分惊喜,几分渴望,几分埋怨,“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何早不推荐?” 当驱胡跟随通传的内侍走进梦泉厅时,厅中所有人都为其的英姿暗暗地赞叹不已。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姿挺拔如苍松,略有些张扬的气势。步履携风,玉冠束发,一身束身黑衣,两道浓浓的剑眉下一双寒星般眸子里的眼神仿佛天顶盘旋的鹰隼一般犀利。 待驱胡行完大礼,皇帝看着驱胡,亦忍不住抚掌称赞:“朕在六和塔上看过你练枪,当时就觉得你身手不凡,只是隔得远,看得不够清楚。如今一见,果然是位英雄!” 驱胡得体地笑了一笑,抱拳谢道:“草民谢皇上夸奖!” 皇帝说:“林大人告诉朕,你曾经参加过武举,却因身体欠佳而名落孙山。朕惜你是个人才,想破格提任你在军中任职,你可愿意吗?” 驱胡心中狂喜,面上却保持着沉稳的神色,向着皇帝磕了个头,道:“谢皇上!” 端王自看见驱胡起,爱才之心便催促着他定要重用此人,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开口同意他在军中任职,便急急上前奏道:“父皇,既然得了这样的英雄,就请准许儿臣带兵收复三关!” 皇帝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朕原本不愿与胡人兵戈相见,十年来送了三位公主前去和亲。可如今胡人欺人太甚,去年送去和亲的宁和公主尸骨未寒,胡人便挥师南下夺我三座关隘。是可忍,孰不可忍!小郭,朕便点你在端王麾下任先锋,收复三关。此次出征,只可成功,不准失败。你可明白?” 驱胡眼中的神色一凛,目光坚定,清晰而郑重地答道:“太平若为将军定,无需红颜苦边疆!” 此言一出,厅中瞬时一片寂静。如果说在此之前,人们赞赏他只是因为他飒爽的英姿,而此时,便是为他的英雄气概而啧啧称叹。 皇帝一瞬的惊异过后,笑着点了点头,从内侍手中接过兵符交于端王,命道:“你带着刁爱卿和小郭即刻启程赶赴紫荆关。朕明日也将回京,朕会在京城等着你们的捷报!” [1]我国北方少数民族最高统治者可汗的正妻。 27.第27章 逼婚 絮屏的海棠小苑里,一座小小的风炉上一只精致的小铜壶里正在咕嘟嘟地煮着开水,剑棠正拿着一柄小扇有模有样地扇着炉火。 絮屏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仔细地在面前的石几上摆好一套喜鹊登梅的紫砂茶具。又打开一个纸包,露出一块深赭石色的砖块,取了一柄精致的小铜凿撬下一块放进茶盘里。 剑棠一面看着炉火,一面笑咪咪地看着絮屏的每一个动作,看到絮屏用小铜凿撬砖块时笑着说道:“这个茶我认得,是云南的普洱茶砖。我去云南押镖的时候见过。当地的茶庄甚至用这些茶砖砌成一道墙,壮观得很!” 絮屏见炉上的水已经烧开,拎过铜壶,用开水把茶壶和杯盏都烫洗了一遍,笑道:“我只听说过以椒和泥涂墙,倒没听说过用茶砖砌墙。如果屋子里能用茶砖砌一道墙,那岂不是一年四季都能闻到茶香了?” 剑棠笑睨着絮屏,说道:“你若喜欢,将来我就用茶砖在我们的屋子里给你砌一座墙,好不好?想喝茶了就抠一块下来,倒也方便!” 絮屏歪着头想着抠墙煮茶的情景,觉得有些滑稽,吃吃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忽然回味出剑棠话里的深意,脸上一红,抿着嘴唇低下头,把刚刚撬下来的茶块放进烫好的紫砂壶里,又向壶中注入沸水,紧接着又将壶中的水倾倒在水盂中。再重新注满一壶水,盖上盖子泡了一会儿,最后才斟茶入杯。她看似专注地做着每一个动作,嘴角却掩不住地向上翘着,连眉梢眼底亦都是甜甜的笑意。 剑棠趴在石几上,用手撑着下巴,欣赏着絮屏煮茶的手势,一起一落之间尽显清纯柔美。 絮屏一面煮茶,一面问:“对了,你堂兄去了边关,可有书信送回来吗?” 剑棠摇头,道:“刚去了一个多月,应该是在邱雷将军麾下任职。这会儿想必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恐怕没有功夫写信吧。” 絮屏眼光一闪,道:“邱雷将军?那是我姨父了!姨父曾经在湖州任职的时候,常常带着姨母和小钊哥哥来我家玩,这些年去了边关,联系少了,但姨父姨母还是很疼我的!要不要我给姨父写一封信,让他重用你堂兄?” 剑棠摆了摆手,道:“这倒不用。我相信凭我堂兄的本事,只要能上战场,就一定会得到邱将军的赏识,若是你写信去说情了,反而容易被人轻视。” 絮屏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说罢端起一盏茶水递给剑棠。 剑棠接过小茶盏,轻抿了一口盏中色泽乌润的茶汤,沉吟了片刻,故作正经地问:“对了,听说你对北国的可汗很有兴趣,还向皇上打听他是否年轻英俊?” 絮屏刚刚啜了一口茶水在嘴里,一听这话立刻被呛了一口,放下茶盏一手指着剑棠,一手扯了帕子掩着嘴猛咳起来。剑棠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上前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说:“有话慢慢说,怎么急成这样?” 絮屏明知道剑棠是在打趣自己,待喘匀了气息,故意认真地说:“是啊!皇上既然想让我去和亲,我总得问清楚我要嫁的是什么人吧?” 剑棠收了嬉笑的模样,正色道:“我知道你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让皇上觉得你不适合做和亲的公主,可是这件事太悬了!你剑走偏锋虽说是躲过了一劫,可也未免太冒险了。万一被皇上看出你是故意的,你可担不起这欺君大罪!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絮屏替剑棠把面前的茶盏再次斟满,说:“那个刁银珠一心想把我弄到北国去吃苦,皇上又急于找出个合适的人选去和亲,我不把自己表现成一个没羞没臊小鸡肚肠的傻女,哪里躲得过去?哪怕平庸一些,也会因为实在找不出人而被将就着送出去。” 剑棠没有去端茶盏,眉宇间的担忧之色凝重,“我知道当时事发突然,你一时之间也无处求助,只能随机应变,你那样的冒险,也是为了我们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可是你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可回忆起当时听说皇上有意选絮屏作为和亲的人选时的情景,仍有一些心有余悸。 絮屏垂着眼帘盯着剑棠握着自己的手,“对不起,郭大哥哥,让你为我担心了。我……以后再不会了。” 剑棠紧握着絮屏的手轻轻摇了摇,柔声安慰道:“我并不是怪你,你别难过!” 絮屏声音有些发齆:“如果我真的不幸被选中了,被送去北国和亲,你怎么办?” 剑棠看着絮屏发红的眼圈,故作认真地答道:“那就在你北上的时候劫了护送你的车队!”顿了一顿,狡黠一笑,道:“做了那么多年保镖,偶尔做一次劫匪,也不错。” 絮屏被剑棠的话逗得笑了起来,眼眶虽是仍是红红的,一双乌黑晶莹的眸子中却是温情柔婉。 絮屏在剑棠面前毫不掩饰的幸福像是一双轻盈温柔的手,轻轻地拨动着剑棠心底每一根心弦,让他仿佛沉静在一曲温婉缱绻的乐曲之中,却不知何时,忽然跳错了一个音,使他陡然而醒。他忽然不敢去看絮屏的眼睛,急忙移开了目光去看着她手中的茶盏,抱歉地说道:“屏儿,对不起……” 絮屏举着茶盏的手轻轻在空中滞了瞬,歪着头疑问地看向剑棠。 剑棠试着去回看絮屏,却在触碰到她温顺的目光的瞬间像是被烫了一般,又躲闪开了,结结巴巴地说:“原本答应你父亲,等皇上御驾离了杭州,就会来府上提亲,可是……可是恐怕要让你再多等一段时间了。” 絮屏微咬一咬唇,问道:“是因为晨姐姐吗?” 或许是絮屏温和的声音让剑棠忐忑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终究还是抬起头迎着絮屏温煦的目光点了点头,道:“小晨自从受伤到现在大半年,一直都没有进展。虽然我们一直在安慰她说好好休养,一定会好。可是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进展,她能站起来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她自己心里一定也很清楚,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现在已经不肯见大夫了——不仅不肯见大夫,几乎就是不肯见人了。不吃药,饭也吃得很少。你最近是没有看到她,她已经憔悴得脱了形。所以……所以……” 絮屏放下茶盏,轻轻地伸出双手握住剑棠的手,柔婉地笑道:“我懂了。” 剑棠紧跟了一句:“屏儿,你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絮屏眼中暖意融融,抿着嘴唇甜甜地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剑棠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他回握住絮屏的手,略带着兴奋地说:“明天就是八月十八,我带你去六和塔上看潮,你早些准备好,我过了晌午就来接你。” 第二天,秋高气爽。天还没亮絮屏就起床梳洗,秋菱几乎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抱了出来,絮屏一件件地挑选,一件件地试穿,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又一圈。秋菱笑道:“姑娘又不是第一次见少局主,怎么还要这样精心地装扮?” 絮屏最终选定了一条玉色薄绸长衫裙,外罩一条秘色罩纱,用银线疏疏地绣着几朵或含苞或绽放的鸢尾。她一面对镜左右反复地打量着自己,一面答道:“和郭大哥哥去塔上看潮,已经盼了好些年了。每年都有各种事情耽搁,好不容易今天能去,当然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秋菱替絮屏梳好了发髻,问:“姑娘,今天还是只簪海棠簪吗?”絮屏对着镜子瞧了瞧,道:“这样就挺好。对了我看这几日院子里的桂开得真好,你去采一些来。” 秋菱采了桂回来,絮屏已经对着镜子淡淡地勾了一个远山眉,又轻轻地扫了一层胭脂。秋菱替絮屏簪好海棠簪,又用细网包了一小把桂,替絮屏藏在发髻里,在镜子里瞧着絮屏的倒影,笑赞道:“姑娘平时不爱打扮,如今这样细细装扮起来,真是美得很!再加上这金桂的甜香,少局主要是见了,只怕没有心思再去看潮水了!” 打扮妥当,絮屏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坐在窗下边翻看边等。太阳一点点地升起,好不容易等到了晌午,剑棠却没有出现,到了正午,仍没有出现。絮屏嘴上不说,书却已经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秋菱从外面进来,小心地说:“姑娘,我在门口望了半天,也没看见少局主的影子。恐怕有什么事耽搁了。您别等了,要不跟老爷说一声,派辆马车,我陪您去看吧,马车要是走得快些,大概还能来得及看到。” 絮屏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着书,淡淡地说:“再等等吧,他说好的,一定会来。” 大潮的时间越来越近,剑棠仍然没有来。秋菱悄悄地端来饭菜,絮屏却是视而不见。一本书在手里来来回回不知道翻了多少遍,眼见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地爬过了头顶,又一点点地向西倾斜下去,桌上的饭菜秋菱端出去热了一遍又一遍,絮屏只是坐在窗前翻书。天色渐渐地暗了,直到完全黑了,絮屏才轻轻地放下书,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也许是坐得时间太久,刚一站起来,腿脚有些发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秋菱急忙上前扶住,轻声劝慰道:“姑娘别难过,少局主一定是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您好歹吃些东西,我一会儿去镖局打听一下。” 絮屏没有回答,只是伸手从发髻中取出了小小的桂包,随手丢在桌上,扶着秋菱的手在桌前坐下,拾起碗筷开始吃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口一口地扒着饭。秋菱急得要哭出来,劝道:“姑娘,您要是难过就哭出来,或是骂几句,千万别憋在心里啊!” 絮屏慢慢地吃完了饭,淡淡地说道:“我没什么难过的,你不是也说,他一定是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吗?既然是这样,我为什么要难过?你去悄悄地跟小佟打声招呼,让他帮忙备辆马车,明天一早我去镖局看看。” 剑棠走出镖局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六和禅寺的山门早已上了栓,只传来悠悠的塔铃声。江边看潮的人早已散去,江水静静地向东流去,仿佛大潮从未来过一般。 他骑着墨麒麟信马由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西湖边。沿着湖岸走上了白堤,笔直的堤岸在夜幕中远远地延伸而去,四周阒寥无一人,起初只远远的湖面上隐约有一两艘船上闪烁着几点灯光,再一会儿船也靠了岸,熄了灯。湖风偶尔吹来对岸的更声,和宝石山上猫头鹰的哀嚎。墨麒麟一直走上了断桥。深秋的夜晚一阵风袭来,冷飕飕的,马蹄踏在桥面的石板上嗒嗒作响。几年前带着絮屏一同在这条堤上飞驰的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剑棠的眼前,那一日,他们同乘着自己的这匹墨麒麟在这白堤上驰骋,又同站在这断桥上眺望西湖的景色。此时想来,那一刻的亲近似乎仍相去不远,而如今世事的捉弄注定他再也不能像那日一样快活了。 他跳下马,走到湖边,靠着一棵柳树坐在堤岸上,从怀中摸出絮屏的小像轻轻摩挲着,身边湖水拍打堤岸,哗哗地响,他再也忍不住,握着絮屏的小像失声痛哭起来。剑棠铮铮铁骨男儿,自三岁开始习武,便再没有流过眼泪,就连去年此时为了救絮屏被冯昕的铁丸打断三根肋骨也没有哼过一声。而今天,为了絮屏,他已经是第二次落泪了。 原本欢欢喜喜地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去接絮屏同去六和塔上看潮,刚走到镖局门口,苇晨的丫鬟巧儿突然追出来,哭着告诉他苇晨自尽了。他大惊失色下狂奔到苇晨的屋子,冯昭和郭朗都已经在屋里了。苇晨虽然已经被救了下来,可脖子上一道紫红色的瘀痕仍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她双腿不能动,便把自己吊在床梁上,如果不是床梁年数久远已经脆弱,经不住她的重量及时断裂,她摔在地上发出声音引来巧儿,恐怕此时早已是香消玉殒了。 剑棠看着苇晨躺在床上,颈间的瘀痕衬托着她早已无血色的脸更加的惨白。剑棠痛心地问道:“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做傻事呢?”苇晨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干涸得仿佛是久旱的田地,没有一星的光芒,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床顶,仿佛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剑棠叫来巧儿,问道:“你是小晨的贴身丫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会寻短见?” 巧儿跪在苇晨的床边啜泣道:“早上起来姑娘和平时差不多,并没有什么特别。只吃了小半碗粥。后来局主派小芊来给姑娘送红油,我替姑娘收了,送小芊出去的时候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屋子里一声响,跑进来看时,床梁断了,姑娘已经跌倒在床下了,姑娘脖子上缠着一段白绫,吓得我和小芊赶紧把姑娘移到榻上,就立刻赶着通知了局主、总镖头和您……” 剑棠紧蹙眉头,问道:“你和小芊都在外面说了什么?” 巧儿想了想,支吾道:“也没说什么,小芊说姑娘的脸色很差,应该出去散散心。今天是钱江大潮的日子,早上听说少局主要去看潮,要是少局主能带姑娘一起去就好了,姑娘心情好了对身体恢复也会好。将来少局主和林姑娘成了亲就更没时间带我们姑娘出去了……”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轻如蚊蝇。 听完巧儿的话,郭朗、冯昭和剑棠的目光都同时射向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芊,小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冯昭怒火中烧,几步上前一脚把小芊踢翻在地,怒骂道:“我打死你这满嘴胡吣的丫头!是谁告诉你少局主要和林姑娘成亲?” 小芊被冯昭踢得在地上滚出很远,额角撞破了,满脸是血,也不敢去擦,拼命磕头求饶。冯昭还要再打,被郭朗拉住,“老冯,打死这个丫头对小晨一点好处也没有。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晨的安全,要劝醒她,千万不能再做傻事了。” 冯昭恨得眼睛充了血,虽被郭朗抱住,仍是指着小芊怒问:“你说!是谁告诉你少局主要和林姑娘成亲的?” 小芊趴在地上,头发都散了,混着血水和泪水乱糟糟地腻在脸上,哭着答道:“是……有一次少局主和局主在房里说话,奴婢伺候茶水,在……在窗外听到的……” 冯昭利剑一般的目光霎时射向剑棠,恨不得在他脸上刺出两个血洞来。正要开口,苇晨忽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出去!你们统统给我出去!出去!!” 剑棠想去安慰苇晨,却被她乱舞的手臂啪地打开。冯昭愤怒地扯开剑棠,不顾一切地上前把苇晨紧紧地拥在怀里,任她挣扎、喊叫,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温和地反复说着:“小晨,爹在!有爹在,没有做不成的事!” 渐渐地苇晨像是没了力气,终于安静了下来,沉沉地睡着了。冯昭只留了巧儿在屋里伺候,细细叮嘱了巧儿一番,才拉着郭朗和剑棠出了屋子。 出了苇晨的院子,冯昭收了脚步,转过身铁青着脸瞪着郭郎和剑棠。郭朗和剑棠有些尴尬,垂手站着没有说话。冯昭盯着剑棠看了一会儿,问:“棠儿,小晨待你如何?”声音虽冷,却并不带怒气。 剑棠诚恳答道:“小晨自幼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悉心周到。” 冯昭的声音透出无尽的疲惫和伤感:“她全心全意地待你十几年,你竟忍心这样伤她?” 剑棠低头看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恭声道:“小晨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我会尽我所能去对她好,去照顾她。只是她真正想要的,我……我给不了她。” 冯昭怒极反笑,“原来你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你不是给不了,而是你根本不想给!你明知道小晨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可你看她伤了瘫了却撇下她要去娶富家小姐!你就是这样对她好的吗?” 剑棠猛地抬起头说道:“我要娶屏儿和小晨的伤无关!无论小晨是不是瘫痪,我都要娶屏儿,而无论我有没有和屏儿成亲,我都会尽心替小晨寻医问药,如果能治好自然最好,若是治不好,我也会一直照顾小晨的生活,直到她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真心对她好的人。” 冯昭望着苇晨的院子,哀伤漫上眉头:“小晨这个傻孩子,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自作孽啊!” 剑棠心中百感交集,沉声说道:“冯叔,您不要这样说。小晨从小照顾我,我很感激她,她受伤了,我很难过,很着急,很怜惜她。可是感激怜惜和爱是不一样的。除了娶她,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冯昭转头盯着剑棠,眼中布满了血丝,眼角泪光闪烁,“棠儿,小晨已经瘫痪了,她这辈子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嫁给你。今天的事,老天保佑,床梁断了,丫鬟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可是小晨的心结不解,她这样一心求死,总有一天我们会看不住她。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就算是冯叔求你,你就当是做好事,满足小晨这一生唯一的愿望,行吗?林家的小姐身份高贵,和你又是两情相悦,我们不敢和她争,哪怕就让小晨做个妾室,我相信小晨也是愿意的……” 剑棠使劲地摇头,道:“冯叔,不能这样!” 郭朗一直没有说话,原是希望让剑棠自己做主,此时终于也忍不住劝道:“棠儿,你冯叔说的有道理,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小晨,她的心结一日不解开,她就总有一天能寻到机会做傻事。真到了那么一天,我们都会后悔莫及。男人三妻四妾的本就是常事,既然冯叔已经发话,小晨不会在乎名分,你就成全她吧?” 剑棠见郭朗也来相劝,急得跺脚,道:“她不在乎,可是我在乎!爹!我早就说过,我心里只有屏儿一个人。我会照顾小晨,但我绝不会娶她。明明没有感情,却因为怜悯而娶她,对小晨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这样不明不白地娶她,对她,对屏儿,对我都不公平!” 冯昭摇了摇头,泫然道:“棠儿,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肯娶小晨吗?哪怕只是娶她做妾,也不肯吗?” 剑棠狠了狠心,一字字说道:“冯叔,恕棠儿不能从命!” 冯昭盯着剑棠的目光渐渐从哀求变得冰冷凌厉,冷哼一声,道:“郭家一夜之间出了个先锋将军,听说在阵前表现英勇,屡立战功。凯旋之日定会加官进爵,到那时,全天下都会知道‘郭驱胡’这个名字,好风光啊!” 冯昭阴阳怪气的声音让剑棠觉得很不舒服,他按捺住性子,皱着眉头问道:“冯叔想说什么?” 冯昭呵呵一笑,笑声冷冽,“其实‘戚夙兴’这个名字在江西一带,早就是家喻户晓了吧?刺杀武宁县县令的凶手至今还没有抓到……”一面说着,一面挑衅地朝剑棠看了一眼。 剑棠胸中的怒气腾然而起,低吼道:“冯叔以为棠儿是怕人要挟的吗?” 郭朗没有想到冯昭会以驱胡的过往来要挟,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他,颤声道:“老冯……你……” 冯昭闲适一笑,道:“老郭,你可不能怪我。我也是为了我的女儿。这孩子的娘死得早,我整日在外面押镖,很少能够照顾她。这是我这个当爹的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其实郭驱胡是谁,戚夙兴又是谁,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我的女儿能够嫁给她想要嫁的人。” 剑棠轻蔑地看了冯昭一眼,毫不在乎地转身就要离开,刚走了几步,冯昭的声音却从背后悠悠地传来,“你可以快马传书通知郭驱胡及早抽身,郭家从此退隐江湖,的确不怕什么。可是当初是谁向皇上力荐郭驱胡为将的?哦!好像是林老爷吧?听说林老爷为了不让自己的孙女去和亲,极力向皇上推荐一个来路不明的郭驱胡。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以私废公?” 剑棠停住脚步,双手死死地握着拳头,背对着冯昭问道:“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屏儿一个,如今又闹到这个地步,就算我受了你的逼迫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这门婚事,勉强娶了小晨过门,你指望我们会恩恩爱爱地过日子吗?” 冯昭不以为然:“如果没有林家的姑娘,就凭小晨的脾气和体贴,你们会过得好的。” 剑棠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没有屏儿我就会为小晨倾心吗?错了!即使没有屏儿,小晨也只是我的妹妹!我的心是不会停在小晨这里的!” 冯昭淡淡一嗤,唇边露出三分清冷之意:“只要是小晨要的,我一定会替她得到。即使我不能替她得到,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你……”剑棠忍无可忍,噌地从腰间抽出柳刃剑,一个转身,剑锋直指冯昭的哽嗓咽喉。冯昭并不躲闪,甚至把颈项向前伸了一伸,淡淡一笑,道:“想杀我灭口?好啊!杀吧!反正你已经杀了我的亲弟弟,杀了我再去杀了小晨,等你双手都沾满了我冯家人的血,你就能顺顺心心地娶林絮屏了!” 郭朗见剑棠拔了剑,恨得两眼通红就要喷出火来,生怕年轻人火气盛真的闹出事来,忙上前拉住剑棠的手,低喝道:“孽障!你给我把剑放下!” 剑棠瞪着冯昭,咬牙道:“你卑鄙!” 剑棠倚靠在西湖边的柳树上,茫然地望着眼前平静的湖面,眼睛中弥漫着一团死寂,死寂背后,是比黑夜中的湖水更为漆黑的伤痛。他知道,驱胡的往事一旦上达圣听,他郭家三口逃得脱,保得住性命,真正受难的,是林家。不仅仅是虎跑林家上下几十口,连同在苏州做府尹的林润寅一家也逃不了干系。他也想过如果林府真的被降罪满门抄斩,他可以去劫牢、劫法场,但是他能救出林家多少人呢?即使救出来了,又该怎么安置林家的老小,林老爷一世的英名,林大爷的锦绣前程,林二爷的生意,还有屏儿的幸福,他能给得起吗?不要说屏儿的幸福,就是让她能堂堂正正的生活在这个世上他都不能做到。他知道,是他把林家推上这个风口浪尖,能救林家的人只有他一个,办法也只有一个。所以,即使他恨冯昭,但为了他的屏儿能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当他的剑从冯昭的咽喉慢慢垂下,他就知道,自己一生的幸福,和他曾经给过絮屏的许诺,都顺着他垂下的剑尖悄悄溜走了,他的泪也在还剑入鞘的一刻倾然而落。 28.第28章 了前缘 不知不觉地,剑棠靠在堤边的树上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太阳已经红红地升起来了。剑棠揉揉眼睛刚要站起来,却瞥见自己身上盖了一件桃红丝绒镶石青色边的披风,忙往两边看时,果见一个女孩儿坐在堤边的石头上望着自己,红红的朝霞映在脸颊上,越发显得一张脸庞粉嫩嫩地可人。剑棠不由叫道:“屏儿,你怎么在这里?”随即又揉了揉眼睛。 絮屏轻轻颔首,眼中若有若无地闪过一丝埋怨,嘴角却柔和地向上翘着,问:“怎么睡在这里?莫不是弄丢了镖,被郭伯伯赶出来了?” 剑棠哪里笑得出来,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替絮屏把披风披上,又问:“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会在这里?” 絮屏嘟着嘴,道:“昨天你说好带我去看潮,我等到天黑你都没有来。我原是想早上去镖局里看看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是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心里不安,竟有些不敢去镖局。心里乱糟糟的,就让车夫随便去哪里。谁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西湖,刚路过断桥就看到你睡在这里。” 剑棠一拍脑门,对呀,原本答应了絮屏要去看潮,偏偏为了苇晨的事情一闹,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抱歉地看着絮屏,半晌方才哑着喉咙说道:“屏儿,对不起……” 絮屏体贴地笑了一下,说:“看潮只是小事,今年看不了还有明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你在湖边睡了一夜?” 剑棠低着头,犹豫再三,才断断续续地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絮屏听了这话,便像晴空里打了一个疾雷,略定了定神,问道:“你,应了?”剑棠默然。絮屏见剑棠的光景,便知剑棠必是应了冯昭的要求,蓦然间脚下就像是踩了一般,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剑棠连忙扶住了,但见絮屏两片嘴唇颤了几下,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双眼一闭,两滴豆大的泪水顺着脸颊便滑落下来。 秋菱远远伺候着,先见两人好好地谈说,后来突见絮屏跌了,忙赶上来扶住,又见絮屏哭了,便问剑棠:“少局主,这是怎么了?” 剑棠生怕絮屏急火攻心晕厥了去,不理秋菱,只使劲摇着絮屏叫。絮屏恍恍惚惚睁开眼,颤巍巍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 剑棠心中五味陈杂,自责、愧疚、无奈、担心:“屏儿,我也不想这样!唉,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我就不该请林老爷帮忙举荐堂兄!”说着举起手猛捶自己的头。 絮屏一把拉住,啜泣道:“你这是何苦?不怪你!其实冯伯伯说的也没错,晨姐姐……她……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给你。如今她站不起来了,如果这个愿望再落了空,她真的会做傻事的。” 秋菱见二人的情景,便已猜中了七八分,一面劝慰絮屏,一面忿忿道:“姑娘总是替别人想,可谁又会替姑娘想呢?冯姑娘想嫁给少局主,姑娘就不想吗?她会伤心难过,姑娘就不会吗?不能称心如意就上吊抹脖子吓唬人,算什么本事?要我说,这个冯姑娘的伤也实在是蹊跷,沈大夫不是说她的筋骨已经完全恢复了吗?为什么还站不起来?这当中还不一定有什么鬼呢!” 絮屏满脸泪水,蓦然叫道:“秋菱!别说了!这件事郭大哥哥没有错,晨姐姐伤得最重,更是没错。冯伯伯……冯伯伯为人父母,心疼自己的女儿也没有错……”她嘴里虽是这样说,声音却是忍不住地不停颤抖,到了后面,早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剑棠紧紧把絮屏搂在怀里,一脸的苦涩和心疼,呢喃道:“对不起屏儿,对不起!我没想到堂兄的事会被冯昭握在手里当成把柄,他知道上次绑架你被我杀死的马二是他亲弟弟后也没有半句责怪我的话,我以为他真的是明白事理的人。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大意,太容易轻信人……我不能看着你全家被皇上降罪,被抄斩,也不能看着你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对不起……” 絮屏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伏在剑棠怀里轻轻啜泣。秋菱在一边看着这一对恋人也觉得心酸,忍不住也偷偷地擦眼泪。一会儿太阳渐渐升得高了,路上也陆陆续续有了行人。剑棠松开絮屏,柔声问道:“你出来,你家里人知道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絮屏没有回答,她拉着剑棠的衣襟,仰头望着剑棠,一行泪水挂在俏丽的脸颊边,“郭大哥哥,你还记得那天在六和塔上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剑棠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我说过每年都会带你看八月十八的大潮。可是……”他黯然地低下头,不敢去看絮屏的目光。今年他失约了,明年……他和絮屏只怕没有明年了,他再也给不起絮屏任何的承诺了。 絮屏凄然一笑,垂下了眼帘,道:“不,我不是说大潮。你那天不是说要带我在西湖上泛舟的嘛?一直都没有机会,就今天吧,今天陪我在西湖上划一天的船,好不好?” 剑棠知道,这是和絮屏第一次一同泛舟西湖,也是最后一次了。不用看,他都能想象得到絮屏此时望着自己的那抹期待而又无奈的眼神。他不敢去看絮屏的眼睛,只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租一条船来,你在这里等我。” 一会儿剑棠便找来一条船,扶着絮屏上了船在船头坐下,从怀里取了一锭五两的银子塞给船老大,道:“你船上的干粮给我们吃一些,你只管划船,我不叫你靠岸你就不要停。” 船老大乐呵呵地接过银子,巴结道:“这位爷,要不要再给您打点酒来?” 剑棠摆手道:“酒倒不用,你这船上有没有茶?” 船老大憨憨地笑道:“茶是有,就是些满天星[1],酽得很,只怕您喝不惯。要不我上岸给您买一包龙井来?” 剑棠有些犹豫,絮屏上前阻止道:“不用了,满天星就满天星吧,水热些就好。” 船老大忙不迭地答道:“热!咱们撑船的吃住都在船上,有现成的风炉,姑娘要是嫌烟熏,我在船尾烧开了水给您拎来?” 絮屏淡淡地说:“不怕,把炉子生起来就好,拿来给我们自己烧吧,你只管划你的船。”船老大连声应着往船尾去了,秋菱知道絮屏和剑棠此时只想单独处着,便和船老大一起在船尾伺候着。 剑棠与絮屏两人在船头相对坐着,半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絮屏倚在船舷上,一点点抿着杯中苦涩的满天星,望着湖外面起伏的山峦,眼中始终含着一滴泪水,却总也没有落下来。剑棠喝了一口满天星,只觉得难以下咽,随手倒进湖水里。絮屏看了剑棠一眼,轻轻问道:“很苦,是吗?”剑棠点头。絮屏长叹了一口气,道:“世上很多事情,捉弄人的,是命!” 小舟在湖上漂游了一整天,二人只是相对无言。絮屏紧紧地拉着剑棠的手,剑棠的手掌由于常年握缰绳和兵刃,茧节密布。从前她并未觉得,而此时摸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和苦涩。她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剑棠手掌上粗糙的茧子,像是要牢牢地记住每一颗茧子的位置和厚度。直到太阳西垂了,剑棠道:“天晚了,湖上凉,咱们该上岸了。”絮屏回头望了望如血的残阳,含泪道:“对晨姐姐好一点。不是为你,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她,而是为咱们三个人这些年的情谊。” 小船靠岸,秋菱扶着絮屏上岸时,絮屏一低头,忍了半日的泪水哒地一声滴在了清澈的西湖里,秋菱没有看到,可站在絮屏身后的剑棠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滴泪在湖面上激起的一朵小小的水和缓缓蔓延开去的浅浅涟漪。这一滴泪水,在剑棠的心里深深地烙下了一道伤痕,一道永远不能愈合,不可触碰的伤痕。 接下去的日子絮屏都在府中闭门不出,剑棠几次来想看看她,絮屏都避而不见,只吩咐秋菱告诉剑棠说林夫人病重,要日夜伺候在病榻前,无暇顾及他事。 沈大夫的话果然灵验了,自从剑棠答应和苇晨成亲,苇晨的心情便一天好过一天,渐渐地肯吃东西、肯见大夫、肯吃药。半个月后,她的双脚隐约有了知觉,一个月后能够自由地活动,两个月后就可以在丫鬟的搀扶下在屋里走动了。腿伤日渐痊愈,苇晨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模样,原本已经消瘦的脸颊也一点点地红润了起来。 剑棠去了几次林府吃了闭门羹便不再去了,也不再去押镖,每天只是在镖局里练武。他每天早晚都会去苇晨屋里探望劝慰她,却从未提起他们的婚事。苇晨虽然从父亲那里知道剑棠已经答应和她成亲,但剑棠不说,她也不敢当面提及。两人相见,仍像从前一样客客气气,剑棠仍是对苇晨体贴、忍让,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逼婚这件事。除了婚事,两个人都避而不谈的还有絮屏。就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个人出现过,好像从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冯昭看着女儿一日日的恢复,喜不自禁,催促着郭朗尽快让两个年轻人完婚。郭朗想和剑棠商议聘礼和婚期,剑棠却自顾自地在院子里练枪,一刻也没有停,边练边答道:“由爹做主。”郭朗摇着头叹了口气离开。同时,剑棠手中的枪亦飞了出去,枪尖铮地一声扎进了院墙,枪杆随之震动,嗡嗡作响。而在枪杆后面的,是一双没有一丝温度的冰冷的眼眸。 剑棠临成亲前一天派阿笙来找秋菱,阿笙说:“少局主明天就要和苇晨姑娘成亲了。少局主让我转告林姑娘,他的婚礼就不请姑娘去了,请姑娘多保重。” 秋菱把话带给絮屏,絮屏只是低着头看护炉子上给林夫人煎的药,没有半点回应。就好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秋菱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姑娘没有话让阿笙带给少局主吗?” 絮屏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反问道:“你觉得我该说什么?” 秋菱不解,犹豫了半天又问:“姑娘难道连一句恭喜的话也没有吗?” 絮屏端着药罐的手抖了一下,药汁撒到桌上,她定了一瞬,稳了稳手里的药罐,淡淡地说:“我没什么好恭喜他的,他也不需要我的恭喜。” 秋菱还要再问,絮屏端起药碗进屋去侍奉林夫人,转身时说:“你若不信便出去看看,看阿笙是不是还等着要回话。” 秋菱半信半疑地出门去找阿笙,果然,早已看不见阿笙半点影子了。 第二天乾坤镖局上上下下披红挂彩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冯昭在杭州城里有一套小院子,平时为了押镖方便,基本上都住在镖局,并不常去城里的宅子住。苇晨出嫁却是不同,一定要从真正的娘家出门,所以迎亲的队伍便从杭州城里浩浩荡荡地向钱塘江畔的镖局进发。 剑棠身着玄红色的喜服,大红色的腰带、头巾,连墨麒麟的额头上都扎着一朵大红,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路上时不时有一群一群地孩子围着迎亲的队伍拍着手又唱又跳, “新郎官,骑大马,一骑骑到丈人家。 大红轿咿咿呀,新娶的媳妇美如。 鞭炮响,爆竹炸,吓得媳妇跑回家。 新郎急得汗哒哒,别跑别跑!小心颠着肚里的娃!” 孩子们唱完便一哄围在轿前,哄笑着对着轿里喊:“肚里的娃!肚里的娃!”苇晨在轿里娇羞地吩咐轿外的巧儿打赏,巧儿抓了一大把铜板抛在路上,孩子们一哄而散去捡铜板,才算让开了一条道,能让队伍继续前进。 剑棠只是木然地看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孩子们堵住了轿子,他便停住,孩子们散开,他便继续前进。目光懒散地望着远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迎亲的队伍来到虎跑附近,阿笙从前面骑马赶来,悄悄地在剑棠耳边说道:“少局主,林府门前挂了白灯笼!” 剑棠神色大凛,看向阿笙。阿笙接着说:“听说林夫人今天早上没了。” 剑棠凝神片刻,说:“我们绕道走,告诉后面奏乐的人,让他们停一停,等过了虎跑一带再吹。” 迎亲的队伍到了镖局,剑棠神情木然地牵着红绸和苇晨一起步入礼堂,婚礼也就正式开始。吹鼓手极为卖力的滴滴叭叭的鼓吹声,司仪高亢的声音,院子里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大人们的恭贺声,孩子的欢笑声在剑棠耳里都显得十分遥远。 林夫人去世了,最疼爱絮屏的林夫人去世了。絮屏该是怎样的难过?他仿佛看见絮屏扑在林夫人床前痛哭的样子,他多想不顾一切冲到絮屏身边安慰她,可是他此时却被这条鲜红的礼绸紧紧地捆住,哪也不能去。 剑棠恍恍惚惚地拜完了堂,入了洞房,未作些许停留便又出到前面大厅里给宾客们敬酒,一碗一碗地喝,一桌一桌地敬。一百多宾客人人不落空,一人一大海碗,每碗都见底。剑棠虽然有些酒量,却终也敌不住这个喝法。等到宾客渐渐散了,阿笙带着几个家人把他架回洞房,早已烂醉如泥,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喜娘进来请新郎新娘挑盖头、喝合卺酒,请了几次,剑棠都醉得起不来,苇晨只得自己掀起了红盖头,打赏了喜娘,吩咐说:“你们出去吧,一会儿他醒了,我自会让他喝。”喜娘领了赏掩上门出去,临出门还不忘了说几句吉利话。苇晨微笑着送走喜娘,回到床边看着醉倒在床上的剑棠,眼中闪过一丝满足。 窗前的一对喜烛已经燃了一多半,窗外更鼓已敲了四更,剑棠依然深醉睡着,发出轻轻的鼾声。苇晨倚在床栏上注视着身边这个男人,熟睡的他依然是那样的俊朗,眉宇间六分刚毅,三分柔情,还有一分尚未完全退去的稚气。他的脸颊因为醉酒而透出略有些夸张的红晕,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出几分****的味道。苇晨看着剑棠,伸手轻轻抚摸着这张熟悉的脸孔,微微地笑了。这个男人,这个她从小便深深爱恋着的男人,这个让她哭,让他笑,让她愁,让她心疼的男人,终于属于她了。此刻他躺在那里,睡得那么沉,自己坐在他的身边,是做为他的妻子坐在他的身边,而不再是哪个所谓兄妹的尴尬关系。 苇晨轻轻向剑棠身边靠了靠,轻轻地替他脱了靴子,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剑棠薄而线条分明的嘴唇,接着便慢慢伸手替剑棠解开颈下的纽子,刚要解时,剑棠突然坐起身来,醉眼朦胧地睨了苇晨一眼,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苇晨上前扶住,柔声道:“怎么喝得那样醉?已经四更天了,我们吃了合卺酒,早些休息吧。”说着从桌上拿起酒杯递在剑棠手里。 剑棠从苇晨手里抽回手,倚着床栏站稳脚,面无表情地接了酒杯,苇晨没有注意剑棠的脸色,自顾自幸福地说道:“喜娘说这合卺酒是要我们挽着手臂一起喝的,就是人们常说的交杯酒。”说着款款地伸出手臂,眼中满是期盼和温柔。剑棠却像没有看见一般,兀自一仰脖把酒一饮而尽。苇晨怔怔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剑棠说话已有些大舌头了,呢喃道:“折腾了一天,你也累了,你的伤还没有好彻底,早点休息吧。”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苇晨追了几步,问道:“你去哪里?” 剑棠没有回头,趔趔趄趄地向外走,淡淡地说道:“你睡吧,我出去走走。” “鞋!你还没穿鞋呢!”苇晨扶着门框急急地叫着,剑棠只是伸手在身后摇了摇,赤着脚走了出去。院子里纵然挂满了大红灯笼,而他终于还是消失在了喜庆的阴影中。 [1]满天星即指极次的茶叶末 29.第29章 茕影 剑棠和苇晨成亲后的第二天,苏挺押着一票货物准备去西海。刚整顿好镖队准备出发,剑棠骑着墨麒麟出现在队伍前面,对苏挺说:“苏叔,您回去休息吧。这趟镖我去。” 苏挺意外地瞪着剑棠,“你小子睡糊涂了吧?昨天才刚刚成亲,这会儿跑我这儿来瞎搅和什么?赶紧回屋陪你媳妇去!” 剑棠的脸色沉静得像是深山里的一潭湖水,没有一丝涟漪。他骑着马走到苏挺身边,伸手在苏挺肩头捏了一把,苏挺呲牙倒吸了一口冷气。剑棠平静地说:“苏叔的肩伤还没有好,应该在家静养。” 郭朗和冯昭闻声赶来时,剑棠已经招呼来一个趟子手把苏挺的马牵回镖局里去。郭朗叫住剑棠:“棠儿,怎么回事?说好这趟镖由老苏去押运,你瞎胡闹什么?” 剑棠说:“苏叔的肩伤还没好,去西海一路苦寒,苏叔这样去了会留下病根。还是我替苏叔跑这一次吧。” 郭朗皱眉道:“就算不让老苏去,还有我和你岳父,你昨天刚刚新婚,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在家里陪着小晨!赶紧下马回去!” 剑棠不为所动,“爹和冯叔年纪大了,西海路途遥远,来回将近一年,太过辛苦。以后这样长途的镖都由我来押运,爹和冯叔该在家里享福了。” 冯昭见剑棠仍然叫他冯叔,而不肯改口称岳父,心中不快,问道:“你这样一去一年,丢下新婚的妻子在家,太不像话了。” 剑棠觑了冯昭一眼,目光带了些许的轻蔑,道:“小晨在嫁给我之前就知道我是一个镖师。长途跋涉,餐风露宿是镖师的宿命。她嫁给我就该预料到婚后的日子聚少离多。她如果连这点都想不明白,那她也不配做我的妻子。”说罢双腿一夹马腹,走到了镖队的最前面,高声喊道:“启程!” 林夫人病逝,林润寅带着妻儿回杭州奔丧。七七四十九日后,林夫人入土为安,林润寅也要回苏州了。林润辰眼看着絮屏接连受到剑棠另娶,祖母辞世的打击而日益消瘦,便托林润寅带着絮屏一起去苏州住一段日子散散心。 离开杭州的这天,下了一场大雪,一路上都是白茫茫的。马车经过白堤的时候,风吹起了车帘。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出去,西湖上人迹罕至,灰蒙蒙的一片,说不出的萧索。那一年,也是这样的雪天,也是在这条白堤上,她第一次和剑棠同骑着墨麒麟驰骋在天地间,欢声笑语还在耳边隐约回响,却已是物是人非。 他终究还是娶了苇晨,絮屏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剑棠身穿喜服的样子:郭大哥哥小麦色的皮肤配上红色的礼服,样子一定很俊。他是习武的人,平时穿着都是箭袖束身衣袍,不知道穿着宽袍大袖的礼服会不会不习惯?他一定是嫌宽大的袖子太累赘了,不然为什么他不肯笑一笑呢?晨姐姐穿着嫁衣一定也很美,她一定笑得很甜。 嫁衣,她也曾经幻想过自己穿上嫁衣的模样。虽然她不会裁剪不会缝衣,但她一定要亲手给自己绣一块红盖头,不绣彩凤,不绣石榴,而要绣满海棠。那样热烈的红色,要用赤金的钗环才能压得住。她有一对龙凤呈祥的金镯子,是娘亲嫁给爹爹时的嫁妆,是她行及笄礼那天爹爹替娘亲转交给她的。她曾经偷偷地试戴过,有些大,要找个巧手的金匠收一收才好。 郭大哥哥送的白玉海棠簪子和大红的嫁衣不太搭调,可是不管,不搭调也要戴,不知道郭大哥哥看了会不会笑她不伦不类。可是,一想到郭大哥哥要掀起的盖头不是她的,她只觉得一阵胸闷,心痛如绞。她这一生,也许再也不会有机会穿上嫁衣了。 她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可是越不愿去想,剑棠成亲的画面就越是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迎亲、拜堂、入洞房、掀盖头……她痛苦地抱住脑袋,想要大叫,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痛苦和压抑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让她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走了一天,来到了湖州。林润寅带着妻儿先休息了,絮屏睡不着,让秋菱陪着在客栈后园里散步。数九寒天,院子里除了两树红梅开得得意,四下里一片俱是萧条。秋菱替絮屏披上披风,劝道:“姑娘,常言道‘霜前冷,雪后寒’,这化雪正是最冷的时候,别冻出病来,回去吧。” 絮屏站在梅树下,出神地望着树上绽放的红梅,没有回答。秋菱没有再劝,只是默默地陪着絮屏,一起看着梅发呆。絮屏突然问:“秋菱,你有喜欢的人吗?” 秋菱愣了一瞬,脸上浮起一层霞色,扭捏道:“没……没有……” 絮屏转过身来,认真地盯着秋菱的眼睛,秋菱心虚地避开絮屏的目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 秋菱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絮屏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秋菱。秋菱狐疑地接过,打开来就着月光看了一眼,满脸震惊地望着絮屏,涨红着脸,嗵地跪下,急道:“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姑娘要赶我走?” 絮屏拉她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温和而沉静,像是能照透人心一般。 秋菱一时间百感交集,双手捧着自己的卖身契,问道:“姑娘早就知道了?” 絮屏淡淡地笑着:“有一次我和郭大哥哥去旧曾谙吃饭,我们在雅间,你们在大堂。吃完出来,正巧看见他在桌子下悄悄地牵你的手…… “郭大哥哥来我屋里喝茶,你在廊上剥葡萄给他吃…… “他腰带上缀着的缨络,是你的手艺……” 秋菱的脸红得像是天边的晚霞,她深深地低下头,哽咽着说:“姑娘,别说了……” 絮屏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说道:“奶奶去世的那天夜里,他来找你,你们两人在后角门拉着手哭。因为我和郭大哥哥分开了,你们也只能分开。你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你。他想要为你赎身,带你一起离开杭州,可你却不放心我。你回来我身边,白天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每天夜里我都听到你在外面偷偷地哭。”絮屏紧握住秋菱的手,感慨万分,“我知道和心爱的人硬生生的分开是什么滋味。秋菱,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得不到的幸福,希望你能得到。” 秋菱眼中泪光闪烁,想了想,还是把卖身契塞还给絮屏:“有姑娘这样的主子,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奴婢不会辜负姑娘的期望,可是奴婢不能就这么放手离开,至少也要等到姑娘慢慢从伤痛中恢复了,才能安心地离开。否则,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 絮屏感激地拍了拍秋菱的手背,仍是把卖身契交给她,“我知道你不放心我,那就再留你陪我一段日子。只是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奴婢。我只当你是我的好姐妹。什么时候你想跟他走了,就可以立刻收拾行李离开。” 说着话主仆二人已回到客房楼下,正要上楼,忽听得楼下店房里吵吵闹闹的声音,又似乎夹杂着小女孩儿的哭声。 秋菱有些好奇,道:“姑娘,我去看看是什么事。” 絮屏此时心意懒散,不想多事,便道:“咱们出门在外,别要管这些闲事才好。刚刚吃饭的时候大伯还叮嘱我们要躲是非,还是不要管了吧。” 秋菱执著道:“我听着里面有女孩儿的哭声,别是受了欺负。我去看看就来!”说着便过去店房门口向里张望,只见两个精壮汉子正在拉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女孩儿拼命挣扎,大声哭闹,一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跪在地上扯着一个男人苦苦哀求。这三十多岁的妇人看来像是有病,一边哭一边还不住地咳嗽。那男人看上去极不耐烦,用手捂着口鼻,一脚踢开那妇人,高声骂道:“你这痨病坯子,还不快滚出去!赖在这里祸害人!” 那妇人哭着跪求道:“东家!我求您再宽限几日!我……我一定把钱给您还上!求求您……别卖我的女儿!她才九岁,还不懂事,您把她卖去春香楼,可让她怎么活啊!求求您啦!”一边哭着一边咳着。那男人高叫道:“快把那小丫头带走,在我这里又吃又住又瞧病,我这儿是客栈,可不是菩萨庙!” 秋菱见那男人气焰嚣张,女孩儿眼看就要被那两个男人掳走,急得叫道:“住手!放开她!”秋菱这一喊,屋里的人都是一愣,抢人的,挣扎的,怒骂的,哭喊的都停了下来。秋菱见众人停了下来,转身便到店堂里在絮屏面前跪下,求到:“姑娘,求您救救这个女孩子!”絮屏一愣,不知是怎么回事,问道:“他们在吵什么?” 屋里的人见秋菱突然出现在门口叫了一声就往外走,也都不明就里便都都跟了出来。那男人先被秋菱搅乱了局面正冒着火,出来要骂秋菱,抬眼一看絮屏正站在楼梯上,忙改了一副笑脸,恭道:“哟,原来是林大小姐!您还没歇息呐?这是小店一点家务事,惊扰了姑娘休息,实在抱歉得很!” 絮屏原不想多事,可既然秋菱跪求了,也不得不问个明白。她看了那男人一眼,认出是这店里的掌柜,淡淡地问道:“吵吵嚷嚷的,是什么事?” 秋菱仍然跪着道:“姑娘,这个场面我见过,他们是要把那女孩子卖到妓院里去!想是她家里欠了这掌柜的钱,所以掌柜的把她卖到妓院抵帐的!”。 屋里的中年妇人见秋菱叫住了店掌柜,心里便抱了一丝希望,跟着秋菱出了屋来,见了絮屏,只觉得这个小姐温雅而又安详,恬淡而不冷漠,可亲而不可狎,心里估摸着这个小姐或许能救命,也忙在秋菱身后跪倒,哭道:“小姐救命!求您救救我家小螺!” 掌柜的见这女人来求絮屏,又踢了一脚,骂道:“你这个痨病坯子,还不离林大小姐远一些?你一个人得了痨病还要祸害别人吗?” 絮屏看不惯掌柜的盛气凌人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你既然知道她是病人,怎么还对她拳打脚踢?” 掌柜的陪笑道:“林大小姐,这婆娘得了痨病,我怕她祸害人!” 絮屏不理掌柜的,命秋菱道:“你先起来,也扶这位大婶在那边凳子上坐下。”又对那妇人道:“你不要哭,坐下,慢慢讲来。” 那妇人坐下,抹着眼泪道:“大小姐慈悲,救救我们母女两个吧。我母女本是苏州府洞庭山人士,小妇人娘家姓吴,夫家姓田,只有这一个女儿,叫小螺。孩子她爹死得早,我便带着小螺到湖州投亲,谁料千辛万苦到了湖州,亲戚已经迁往别处了,我们盘缠用尽,回不了苏州了,就在这家客栈做了帮佣。咳……咳咳……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今年一入冬,我就染了风寒,原以为扛一扛就过去了,谁知……咳咳……谁知在床上一躺就是两个月,原本积攒着回苏州的盘缠都光了不说,还欠了掌柜的不少银子,到期还不上,掌柜的就要……咳咳……咳咳……就要把我的女儿小螺卖到妓院里去抵帐!小螺……小螺她才九岁啊!卖到那种地方,这孩子一辈子就毁了啊!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连累了女儿啊……咳咳……咳……林大小姐发发慈悲,求您替我说个情,再宽限我几日,我一定想办法把欠的钱还上!” 絮屏听了,问掌柜的道:“她母女二人欠你多少银子?” 掌柜的道:“这两个月这田吴氏什么活也没干,整天躺在房里养病。她母女二人连吃带住总共了三两三钱银子。她还跟我借了二两银子抓药,一共是五两三钱银子。” 絮屏转而又问刚才拉扯小螺的那两个壮汉:“这个小姑娘卖给你们,值多少银子?”一个壮汉道:“一般有些姿色才艺的能值一百两。这个小女孩儿买回去不能马上接客,又要钱请师傅调教,只值五十两。” 絮屏冷笑一声,道:“她母女二人只欠你五两三钱,你就把小姑娘卖了十倍的价钱?” 掌柜的理直气壮:“那没办法,欠债还钱,没钱卖东西,没东西就只好卖人了!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欠债不还,还有没有王法?” 絮屏看着掌柜的的嘴脸就觉得心里有气,但她自幼在深宅里长大,懂得在外人面前保持端庄淑仪,因此虽然心中蔑视,口气倒也仍是平静如水:“这是什么规矩?要不要我到县衙去告你个逼良为娼?看看这到底是哪家的规矩,哪家的王法!” 掌柜的哪把絮屏放在眼里,神气地耸耸肩,笑道:“我劝姑娘不要管这等闲事了,您得空去外面打听打听,我这家店是湖州城里最大的店铺,湖州县令是我小舅子!去县衙告我,嘿嘿,林大小姐,只怕您告我不下来!” 絮屏冷冷一笑,并不多言。秋菱心中明白,哼了一声,道:“县太爷是你的小舅子?好大的官!你可知道我家姑娘是什么人吗?你们县太爷的顶头上司,苏州府尹林润寅林大人是我家姑娘的亲伯父,不怕告诉你,林大人这会儿就住在你这店里天字号的客房里。如果林大人知道他的属下徇私枉法,纵容亲属逼良为娼,只怕……”掌柜的一听说絮屏是苏州林大人的家人,连忙换了一副嘴脸,陪笑道:“哎哟,哎哟!林大小姐,这个……这个……小人也是小本经营,只不过想要回她们欠我的钱。” 絮屏道:“这好说。田家母女欠了你五两三钱银子,你卖小螺卖了五十两,那你就该把多出来的四十四两七钱银子找还给她们母女。” 掌柜的马上点头道:“是,是,找,找!”说着便从柜台里称了四十四两七钱银子给田家母女。絮屏又向那两个壮汉要回了小螺的卖身契,交给田吴氏,道:“田嫂子,你和掌柜的的账算是结清了,我看你的脸色并不像是痨病,今天晚上先找一家童叟无欺的客栈歇下,明天去镇上请个好点的大夫瞧一瞧吧。剩下的钱当作盘缠回苏州去吧。” 田吴氏接了银子,千恩万谢,带着小螺出门去了。田吴氏走远了,那两个精壮汉子便拉住掌柜的道:“那小姑娘走了,你快把收了我们的五十两银子还回来!” 掌柜的忽然醒悟,忙问絮屏道:“林大小姐,她们……她们就这么走了?这银子……这银子谁还?” 絮屏看也不看掌柜的,起身上楼去了,秋菱柳眉一挑,道:“废话,人是你卖的,钱是你收的,当然是你还了?难道还让林大人还?” 掌柜的哭丧着脸,道:“不敢,不敢……” 主仆二人进了客房,掩了门,秋菱忍不住扶着桌子笑弯了腰,絮屏也撑不住笑起来。秋菱好不容易缓住了笑,一手扶着腰,强说道:“姑娘你没瞧见那个掌柜的,那张脸,愁得跟个茄子似的!别提多逗了!” 絮屏轻笑一声:“谁叫他乘人之危赚这昧良心的钱?既然是昧心的银子,就该让他受些教训!” 秋菱笑着竖起大拇指,赞道:“姑娘,可真有您的,不仅替田家母女还清了债,筹了医药费,备下了盘川路费,而且还是从债主那儿筹来的钱。真痛快!” 絮屏道:“我原本倒是想替田家母女还债的,可是一听她们才欠了不到五两银子,掌柜的就把那小姑娘卖了,实在荒唐,所以有意教训教训他。哎,你先前说这个场面你见过?是哪里见过?” 秋菱抿了抿嘴唇,道:“姑娘不知道,当年我家里穷,爹娘都快要饿死了,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就把我卖给人伢子了。爹娘虽然卖我,究竟是出于无奈,所以宁愿少要了人伢子五两银子,叮嘱万不可转卖我去窑子里。人伢子坏了良心,转手就要把我卖给妓院。我死活不肯,便在街上闹将起来,人伢子和妓院的佣工就在街上打我。万幸太太出门遇上,又正巧要买丫鬟伺候姑娘,就出了高于妓院的价钱把我买下来了。” 絮屏点头道:“难怪你今天看到了就求我定要救那个小姑娘。对了,这事儿别跟大伯说,大伯要是知道了,必会怪我管闲事。” 秋菱点头道:“不用姑娘吩咐。” 絮屏道:“不早了,今天路上颠簸了一天也怪累的,早些歇息吧。” 秋菱答应着便铺床,絮屏道:“你就在这里床上睡吧。” 二人吹灯睡下,秋菱悄声道:“姑娘今天终于笑了,我都好久没有看到姑娘笑了。笑出来就好了,心里的事才能放得下,毕竟咱们还有一辈子要过呢。您和少局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无奈。可少局主一定也希望您能早些快乐起来,他也才能放心呢!” 絮屏闭着眼睛,轻轻答应:“我知道。我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你放心!” 30.第30章 偶遇 寒来暑往,时光如梭。絮屏在苏州府已经住了两年多。 也许是因为远离了让她伤心难过的杭州城,絮屏恢复得很快。没有了林永道夫妇的唠叨,絮屏在苏州的日子里享有着近乎奢侈的自由。林润寅非常自恃于他在苏州府的政绩,只要在他的管辖范围里,絮屏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从来不会多问。絮屏和秋菱几乎每天都会出去玩儿:去最富盛名的饭馆吃饭,去最清雅的茶楼喝茶,去最热闹的戏园子里听评弹,去摩肩接踵的大街上看杂耍……絮屏很快就学会了苏州方言,甚至会哼那么几段评弹。每天都是嬉笑着出门,嬉笑着回府。 墨涵和絮屏很有缘,不知道的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亲生的姐弟俩。絮屏对墨涵十分的宠爱,出门也愿意带着他。墨涵想要的东西,絮屏都会买给他;墨涵喜欢玩打弹子的游戏,絮屏会不怕脏地趴在泥地上陪他玩一下午;墨涵喜欢听故事,絮屏每天临睡前都会给他讲一个故事;墨涵淘气,被父亲责罚时,絮屏都会帮他求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墨涵最怕打雷的天气,每到雷雨的夜晚,絮屏都会陪着墨涵一起睡,紧紧地搂着他,驱散他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墨涵俨然就是絮屏的小尾巴,絮屏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可以不听爹娘的话,却对絮屏言听计从。 当然,姐弟俩偶尔也会有点小矛盾,比如墨涵总想去光顾面人张,让他捏个二郎神,可是姐姐就是不许。每次都快走到面人张的摊子了,姐姐就突然变个方向绕路走了。墨涵生气了,偷偷地把絮屏刚绣好帕子上洒满了墨汁,结果当天晚上,姐姐就在他洗澡的时候冲进他的房间,把满满一砚台的浓墨都倒进他洗澡的大浴桶里,把他变成了一只从头黑到脚的小乌鸦。 林润寅写信给林润辰说,你的女儿已经痊愈了。 又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林润寅接到朝廷的调令,要调任幽州节度使。两年前,端王亲自领兵,带着郭驱胡、刁镜锋、邱雷等将领,收复了被胡人侵占的青龙、白虎和山海三关。南北两国对峙多年,南朝第一次靠武力夺回了原就属于南朝管辖下的城池,不再送公主去北国和亲,岁币也减少到了从前的三分之一,朝野振奋,端王及三位主要将领也因此而功成名就。为了巩固边境的守卫,三位将领分首三关,端王亲自坐镇幽州。两年来胡人偶尔在边境上有些挑衅,也都被轻松地料理了。边境已稳,端王回朝,被立为太子,朝廷在幽州设立节度使,林润寅因为近些年优异的政绩得到皇帝的青睐。调令一下,便要即刻动身。 林润寅调任幽州,夫人玉洁毋庸置疑是要一起去的。但幽州位置特殊,与北国接壤,朝廷在调令里附带建议,墨涵年幼,可留在杭州林永道府中。虽是建议,实是命令,不过是让在边境任要职的官员心有顾忌,忠君爱国而已。朝廷既有此令,林润寅只得拜托絮屏回杭州的时候把墨涵一同带去。 墨涵年幼,并不懂得离别之苦。他一心想着可以去杭州玩,可以去吃姐姐常常提到的旧曾谙,可以去看看镇着白娘娘的雷峰塔,还有中秋时节西湖上的三十三个月亮。上次去杭州是去给奶奶奔丧,哪儿也没去玩儿,这次要去杭州长住,可要玩儿个美呢! 出发的那天,玉洁搂着墨涵不停地流眼泪,舍不得放手,墨涵却不耐烦地挣脱母亲的怀抱,蹦蹦跳跳地钻进马车里,催着姐姐快走快走。玉洁拉着絮屏的手千万叮咛拜托,絮屏懂事地应着,替玉洁擦去泪水,认真地说:“大伯伯母放心,我会好好地照顾涵儿,等回到杭州,我会请爷爷替涵儿找一个最好的先生启蒙。等涵儿再大一些,我们会找机会带他去幽州看你们。” 马车启动了,墨涵从车窗里钻出头来,看着道路两边渐渐后退的房子、树木,以及渐渐远去的苏州府,欢呼雀跃,却没有看见站在府衙门口目送他远去的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 絮屏在苏州住了两年,这两年里,剑棠在杭州呆的日子也少得可怜,前后加起来恐怕也不超过十天。西海、云南、岭南。他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不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对于他这样的不着家,冯昭很是恼火,可苇晨却从不抱怨,剑棠不在家,她便安安心心地帮助郭朗照顾镖局的生意;剑棠回家,她便温柔体贴地给他接风、送他出门;甚至在冯昭发狠的时候还会劝慰他。 剑棠去幽州的时候顺路去了一次紫荆关。驱胡在收复三关的战役中表现得非常突出,深得端王的赏识,在皇帝面前对他诸多夸赞。皇帝大喜,便提拔他做了总兵,镇守紫荆关。 剑棠来到紫荆关驱胡的府邸时,驱胡正在操场练兵。听军士通报,便急急地散了操练,赶回府邸。剑棠站在府邸门前等候,远远地看着驱胡一身戎装骑马而来,英姿飒爽,不由得从心底里发出一阵赞叹。驱胡看见剑棠,不等马跑到跟前,就飞身跃下马背。兄弟相见,响亮地一记击掌后,便是一个热烈的拥抱。 剑棠指着驱胡的一身甲胄,笑着朝驱胡肩上捶了一拳,打趣道:“你穿着这样一身装备,还真是神气!可惜你这紫荆关里都是男人,要是去幽州城里逛一圈,不知要迷死多少大姑娘小媳妇!” 驱胡笑着觑了剑棠一眼,揽着他的肩膀一起走进府邸。一面走一面吩咐随从:“去让厨房准备一些好的酒菜!”剑棠一路走着,一路打量着驱胡的府邸,忍不住赞道:“没想到一个边关总兵的府邸竟有这么气派!看这廊柱上的漆色,倒像是新刷没多久的;院子里的那些草树木也像是新移植的。你倒是会享受!” 驱胡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介武夫,哪有这么多的要求?有吃有住,就足够了。这座府邸,原本是镇守紫荆关的邱雷将军住的,其实我很喜欢之前的风格,简单朴实。你现在看到的这些里胡哨的东西,都是皇上派人来重新翻修布置的。” 剑棠茫然不解,“怎么皇上连你住的房子都管?” 驱胡抿了下嘴唇,笑看着剑棠,拉他进了屋子,低声说道:“我要娶妻了!” 剑棠惊喜地看着驱胡,“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驱胡低头笑了笑,脸色有些发红,“这些年我在边境上也算有些战功,加上端王对我赏识有加,在皇上面前替我说了许多好话,因此三个月前皇上下旨赐婚,把靖瑚公主下嫁给我!明年春天就完婚。” 剑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重重地一拳打在驱胡胸口,笑骂道:“好你个驸马爷!这样大的喜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驱胡瞅着剑棠,没好气地说:“我一接到圣旨就写信回了杭州,你不知道,说明你这三个月都没回过家了。” 剑棠辩解道:“最近镖局里生意好,上个月刚从岭南回去,紧接着就有一趟镖要送来幽州。镖局里人手不够,只能我马不停蹄地赶着运来。” 驱胡盯着剑棠看了一会儿,沉声说道:“二叔给我回了信,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这两年是怎么了?拼了命地走镖,还专挑长途的镖,家也不回,扔下个新婚的妻子在家里独守空房?” 剑棠眉头紧蹙,沉默不语。 驱胡倒了一杯茶递在剑棠手里,说:“既然你当初愿意为了让小晨能安心治伤而娶她,又何苦现在这样对她?其实小晨真的挺不错的,我在杭州呆的时间不长,但她对你怎样,我都看在眼里。人长得漂亮,脾气也好,对你又很体贴。虽然有伤下不了床,但还是处处替你想得周到。你这样对她,会很伤她的心。” 为了不让驱胡心怀愧疚,剑棠很早就跟郭朗说好,绝不向驱胡提冯昭逼婚的事,因此驱胡所知道的,只是剑棠为了苇晨的伤而放弃了林府的小姐。剑棠盯着手里的茶杯,说:“不是我故意要这样对她,可是我一看到她,就会想到我辜负了屏儿,心里就会疼得喘不过气来。” 驱胡叹了口气,安慰道:“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既然已经娶了她,就好好对她吧。过日子嘛,本来就是平平淡淡的,时间长了你也就习惯了。其实这世间的夫妻,有多少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前连见都没见过面,最后还不是在一起好好地过活?就拿我来说,看起来皇上指婚,公主下嫁,多风光?可是我和公主还不是素昧平生?公主是个什么样,是温柔可人还是刁蛮任性,我都无从知晓。你和小晨到底还算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彼此都知根知底,比起那些盲婚哑嫁的夫妻来说,已经好得多了。” 剑棠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笑,道:“你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对我,大概不适用。” 驱胡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别不信,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再过个一年半载,有了孩子,你抱着孩子时的幸福就会弥补你现在的遗憾。到时候你有子万事足,就会发现过往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云烟罢了。” 剑棠把脸埋在手掌里,痛苦地摇了摇头,良久,轻声说:“不会有孩子的。我……没有碰过她,从来都没有……” 驱胡像是不认识似的盯着剑棠看了半晌,问:“怎么会?你们……你们成亲都两年了,怎么还……” 剑棠抬起头,却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我不是没有试过,我知道我在杭州的时候,小晨的屋子里会彻夜亮着灯等我,我有几次也想忘了过去的种种,将错就错。我也知道,只要回房里住一宿,以后的事情就都顺理成章了。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要看到小晨,就会想到我告诉屏儿我要娶小晨时她眼睛里的绝望。她那么伤心,却没有吵闹,反而心甘情愿地成全了我。如果她恨我、骂我无情,或许我都会好过一些,可她偏偏那么理解我的苦衷,这让我越发觉得对不起她。所以我现在不敢回家,就是回家了,一到晚上就回到厢房里熄灯睡觉,都不敢到院子里去,不敢去看小晨窗上的灯光。” 驱胡很是唏嘘感慨,沉默了一会儿,说:“倒没看出来,你竟是个情种。感情的事,如果你自己不肯走出来,别人也无法帮你。看你的样子,我想你也不会接受二女同事一夫的做法,我就不给你出馊主意了。但是你这样整天躲在外面也不是办法,难道一辈子躲下去吗?现在你才成亲两年,没有孩子勉强还能说得过去,五年以后,十年以后呢?你让世人怎么看小晨?如果你娶她就是为了折辱她,那我无话可说,可我相信你不是。还有,我想林小姐既然宁可自己伤心难过也成全你的无奈,她应该就是不想让你为难,希望你能过得好。可你现在这样,不是辜负了她的牺牲吗?” 剑棠不语,许久,点了点头,说:“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会尽力。”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都早,刚进四月,天气变开始有些暑热了。这一天艳阳高照,虽然已经过了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但暑气并不弱,走在路上身上腻腻的一层细汗。絮屏带着墨涵拜谒了雷峰塔出来,坐在湖边的柳树下乘凉。柳树上的知了早已耐不住天热,嘶啦嘶啦地聒噪着,不远处有几个孩童拿着竹竿在粘知了。墨涵看着心里痒痒,便央求絮屏也给他粘一个。絮屏和秋菱面面相觑,絮屏说:“小时候爹爹粘下来给我玩儿过,可是我从来没有自己粘过,不会啊!” 墨涵便像黏胶一样地缠着絮屏央告:“好姐姐,帮我粘一只吧!” 絮屏求助地看着秋菱,秋菱撇着嘴说:“我小时候倒是粘过,可是这么多年不玩儿了,恐怕也粘不住了。” 一听说秋菱曾经粘过,墨涵这块黏胶便缠到秋菱身边,开始念经:“秋菱姐姐,给我粘一个吧,粘一个吧,粘一个吧……” 秋菱被墨涵缠得无法,看向絮屏,絮屏无奈,从荷包里拿出几块,交给秋菱,道:“把这些送给那几个孩子,跟他们借竹竿来用用,粘到了再还给他们。” 秋菱用果换了竹竿和胶回来,墨涵乐得手舞足蹈,接过竹竿就往树枝上戳。可是他个子小,手上也没什么力气,一根竹竿在他手里东倒西歪,根本使不上劲儿,三两下就把树上的知了都吓跑了。墨涵嘟着嘴,把杆子递给秋菱,道:“秋菱姐姐,你帮我粘吧!” 秋菱没办法,只好接过竹竿,墨涵指着旁边一棵树上最大的一只知了叫道:“秋菱姐姐,那里那里,那里那个大的正叫得欢!” 秋菱虽然小时候粘过知了,可是时间长了,到底生疏了,竹竿摇摇晃晃地碰到了知了,却没有用胶粘住,知了一展翅飞了。 “哎呀!飞了飞了!”墨涵惋惜地叫起来,又在树下仰着脑袋找了一会儿,叫道:“这里还有一只!”秋菱举着竹竿过去,这一次倒是不错,粘到了一只,可惜没有粘牢,小东西挣扎了几下,挣脱了胶,又逃走了。 墨涵急得直跺脚,“秋菱姐姐,你到底会不会粘啊?” 秋菱揉着仰酸了的脖子,白了墨涵一眼,“我本来也没说我会啊! 墨涵哭丧着脸,期望地望着絮屏,絮屏看着墨涵可怜巴巴的样子,笑着摇摇头,说:“要不,我来试试?” 秋菱连连摆手,道:“姑娘是大家闺秀,要是被别人看到您在这里粘知了,要笑话的!” 絮屏不以为然,伸手拿过竹竿,说:“谁爱笑,笑去!涵儿,你快找,找到了姐姐给你粘。” 墨涵瞪大着眼睛一条条树枝搜索,看到一只就指挥絮屏去粘。絮屏到底从来没有玩儿过这样的游戏,手上的动作比秋菱更加笨拙,忙活了半天,也是徒劳无功。秋菱劝絮屏不要费劲了,可絮屏的小脾气上来,一定要粘到一只才肯罢手,她对墨涵说:“涵儿,你只管找,姐姐今天一定要给你粘到一个!” 墨涵倒是不嫌絮屏手笨,乐此不疲地沿着湖堤一棵树一棵树地找,姐弟两个玩儿的兴致盎然,秋菱也只能陪着找知了。三个人正全神贯注地在树枝间寻找,冷不防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絮屏手里的竹竿。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絮屏和秋菱都愣住了。 身后的人,身姿挺拔,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清亮而深邃的眼眸,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微微地勾出一条好看的弧线。阳光透过树叶碎碎地洒在他的脸上、身上,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一手拿着絮屏粘知了的竹竿站在那里,眉头微微地蹙着,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而纯粹。在他身后一步处,是一个年轻的随从牵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原本嘻嘻哈哈的絮屏、秋菱和墨涵都安静了下来,四周突然除了知了的嘶鸣,再没有一点声音。 墨涵仰着头看看絮屏和秋菱,又看看两个陌生的男子,问:“你们是谁啊?干嘛抢我们的竹竿?” 墨涵的问话打破了凝滞一般的安静。四个人都回过神来,絮屏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蹲下身子,向墨涵介绍说:“涵儿,这位是……郭大哥,那是阿笙哥哥,他们是……是姐姐的朋友。”又抬头对剑棠说:“这是我苏州来的堂弟,叫墨涵。涵儿,叫人。” 墨涵听话地叫:“郭大哥,阿笙哥哥!”眼睛却盯着剑棠手里的竹竿。 剑棠轻轻咳嗽了一声,“啊……你们是在粘知了?” 墨涵使劲儿点了点头,晶亮的眼睛打量了剑棠一番,歪着脑袋问:“郭大哥会粘知了吗?” 剑棠看了絮屏一眼,絮屏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涵儿想粘一只知了玩儿,我和秋菱……都不会。” 剑棠轻轻地笑了一下,也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和墨涵的眼睛处于同一个高度,“我小时候粘过,现在……应该也还会吧。” 墨涵皱皱鼻子,说:“小时候会有什么用?秋菱姐姐也是小时候粘过,现在还不是一样粘不到?” 剑棠笑着说:“秋菱姐姐是女孩子,女孩子抓知了本来就不在行。我来试试看,说不定就比秋菱姐姐强那么一点点。”说着站起身来,仰头在树枝间寻找。 剑棠粘知了的本领比秋菱可不是强了一点点,手举着竹竿轻轻一抖,大伙儿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一只知了已经被牢牢地黏在了杆头。墨涵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从剑棠手里接过了知了,说:“真带劲!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秋菱见墨涵已经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知了,有意想让絮屏和剑棠独处一会儿,便上前牵起墨涵的手,道:“涵少爷,我带你到前面的亭子里去坐一会儿吧?” 絮屏知道秋菱的用意,微微一颔首,对秋菱说,没事儿,让他跟着我吧。我和郭大哥哥随便聊两句,你……你和阿笙在这里等我们。“说着牵着墨涵的手,向着剑棠轻轻点了一下头。剑棠把手里的竹竿扔给阿笙,和絮屏一起沿着湖堤散步。 走开了几步,剑棠不解地转头看了絮屏一眼。絮屏知道他的疑问,淡淡笑道:“你刚才只顾着给涵儿粘知了,一定没有看到阿笙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秋菱。” 剑棠有些意外,立刻想要回头看,絮屏忙说:“现在别去看,免得他们不好意思。” 剑棠问:“他们两个,难道……” 絮屏叹了一口气,说:“他们是被我们耽误了。” 剑棠会意地点了点头,又自嘲地笑道:“我太粗心了,从前竟没有看出来。” 絮屏把秋菱和阿笙的事细细地告诉了剑棠,又说:“我把秋菱的卖身契还给她了,她如今已经是自由身。她只是因为不放心我,所以这几年才一直陪着我。她随时都可以离开林府,跟着她喜欢的人去任何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剑棠沉默了一会儿,说:“乾坤镖局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卖身给我们郭家的,大家都是兄弟。如果谁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阿笙是个苦命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被父母放在六和禅寺的门口,被方丈收留了。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方丈想让他学些武艺强身健体,就送他来了乾坤镖局。他比我小两岁,小时候就一直和我在一起练武,一起玩儿。他功夫不错,但也许因为从小在庙里长大的缘故,他很不喜欢与人厮杀,自然就不会想要做镖师,所以就做了我的随从。从前我押镖出去,他就在家里帮着总管处理一些家务事,自从……这两年他突然不愿意在家里管那些琐事了,跟着我四处去押镖。早几年我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他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这些年我……我自己的事情都有些乱七八糟,也就忽略了他的终身大事。”他停住脚步,看向絮屏,说:“我知道你的心思,阿笙和秋菱,我也会尽力去成全他们。” 絮屏点了点头。两人沿着湖堤慢慢地向前走,墨涵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知了,亦步亦趋地跟着絮屏。 “你还好吗?”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又一起尴尬地笑了笑。剑棠温和地看着絮屏,示意让她先说。絮屏微微低着头,说:“两年半以前,奶奶去世了。办完了奶奶的后事,我就跟着大伯和伯母一起去了苏州,在那里住了两年。上个月大伯接到朝廷的调令,要去幽州赴任,我就把涵儿带回杭州来了。”她顿了一顿,接着说:“这两年在苏州,我过得挺好的。大伯并不太约束我,我想出去玩儿就随时可以出去,整个苏州都被我玩遍了。”她悄悄地看了剑棠一眼,轻轻咬了下唇,柔和地说道:“你放心,我没事了。你呢?” 剑棠轻抿了下嘴唇,简单地答道:“这两年都在外面押镖,也还好。” 她抬头看了剑棠一眼,发现他的目光停在了自己的发髻上。这些年她明知道和剑棠已经没有未来了,却仍然习惯性地只簪那枚他送的白玉海棠簪。她事先并没有预料到会遇见剑棠,所以今天的梳妆和平时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她能觉察到剑棠看到海棠簪时的意外、自责和心痛,她不动声色地轻轻转过身子,把簪子移离了剑棠的视线,问:“晨姐姐……她好吗?” 剑棠说:“她很好。伤已经痊愈了,行动自如。” 絮屏的眼中闪过一道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的神色,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剑棠不愿再谈苇晨,问道:“小海和小柳……它们怎么样了?” 絮屏笑着说:“胃口好得很,一顿要吃掉五六只河虾。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说着用手比了一个碗口大的圆,“之前的水盂早就住不下了,换了一次大的水盂,很快又太挤了,最近我把它们放出来在院子里散养了。它们倒是聪明,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就会自己爬到廊下等着。不过现在它们吃的东西比以前更多了,我看它们常常从坛里抓蚯蚓吃,昨天我还亲眼看到小海抓了一只拇指大的蜗牛,费了好大的力气把蜗牛的壳咬碎了,和小柳两个饱餐了一顿。” 剑棠点了点头,也许他和絮屏做不到的事,两只小龟能替他们做到。 墨涵玩腻了知了,放开手,知了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展翅飞走了。墨涵目送着知了飞上了枝头,回过头来拉着絮屏的衣襟,说:“姐姐,我饿了,我们回家吧。” 31.第31章 狐藤 剑棠在柜上和掌柜的结算这次去幽州押镖的镖费。郭朗从外面进来,看见剑棠,问道:“回来了?” 剑棠答道:“嗯,中午刚到杭州,顺路去城里锦绣绸缎庄交了押运回执,把镖银带回来了,正在跟老宋结账。” 郭朗过来随手翻了翻账本,说:“这里交给我吧。你路上辛苦,早点回屋休息去吧。小晨知道你今天回来,从早上起忙活到现在,让厨房做了你喜欢的饭菜。” 剑棠下意识地蹙了下眉头,被郭朗一眼看见。郭朗叹气道:“你不要这样,小晨没有做错任何事。最近她身体也不太好,常常心口疼,也是想你的缘故,你去看看她。” 剑棠想起在紫荆关驱胡的话,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站起身来,“那账目的事情就麻烦爹了,我先回去了。” 和往常一样,苇晨细心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给剑棠接风。席间剑棠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苇晨时不时地替他斟酒夹菜。冯昭边吃边看着这对年轻夫妻,对于剑棠的冷淡很是恼火,只是当着苇晨的面,他强压着心里的火气,问:“你这次回来,又打算睡一觉就走下一趟镖?” 苇晨暗暗向冯昭摆了摆手,意思让父亲语气不要这么生硬,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剑棠,期望地看着他。剑棠低头扒了几口饭,慢慢地嚼着咽了,才淡淡地说:“有些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刚才回来去柜上看了一下班表,冯叔最近不太忙,过几天有一趟丰隆钱庄的镖要去京城,就麻烦冯叔去跑一次吧。” 听说剑棠会在家停留一段时间,苇晨的眼中一亮,眼角竟闪了泪。她连忙用力眨了眨眼睛,又夹了一筷子鱼到剑棠碗里,说:“再吃块鱼,下午刚从西湖里捞上来的,新鲜。”即使她努力抑制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颤。 一直在一旁的郭朗也松了口气,微笑着说:“就是,我和你岳父还没老到不中用,你这两年太辛苦了,是该休息休息,也多陪陪小晨。” 冯昭的眉头也松了几分,即使剑棠仍然不肯叫他岳父,看着苇晨开心的样子,他也就顾不上计较这些,说:“这样才像话。” 吃完了饭,苇晨习惯地收拾着碗筷,剑棠犹豫了一瞬,说:“家里有下人,你不要忙了。回屋吧。” 苇晨惊喜地看着剑棠,手上的动作一下子迟钝了起来。剑棠起身出门,苇晨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反而是郭朗笑着提醒她:“快回去啊!”她才回过味来,放下手里的碗筷,跟着跑了出去。 剑棠回到自己的屋子,有些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的陈设竟和成亲前没有变化。自从新婚之夜他醉醺醺地从正屋里出去,就再也没有进来过。每次押镖回来,他都是独自住在厢房里。他原以为苇晨搬进来,屋子里会多一些她需要的家具摆设,却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多。甚至连一个梳妆台都没有。 苇晨悄无声息地跟进屋子,见剑棠四下打量着房间,轻声说:“我怕你不习惯,就没有改变屋里的陈设。” 剑棠心里浮起几分歉意,声音中也带了几分温暖:“我在家的时间少,你是这个屋子的女主人,尽管按照你的需要布置吧。” 苇晨脸上的笑色愈浓,温柔的语调仿佛透过窗纱照进屋里的月光,丝丝绵绵的,“你先坐一会儿休息一下,我去看看热水烧好了没有。在外面跑了三个多月,好好泡个热水澡,解乏。” 剑棠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旅途的疲惫尽消。穿好衣服回到屋里,苇晨和巧儿都不在,只有阿笙在窗外廊上候命。他想起下午絮屏说的阿笙和秋菱的事,便叫了阿笙进来。 剑棠在桌边坐下,示意阿笙也坐。阿笙有些摸不着头脑,坐虽坐了,却很是不自在。 剑棠看着阿笙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好事儿。” 阿笙的神色终于松缓了一些,眼巴巴地看着剑棠。剑棠随手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上下打量着阿笙,直看得阿笙心里发毛。 “阿笙,你今年也二十岁了吧?” 剑棠突然问起他的年龄,阿笙有些意外,讷讷地答道:“是,今年秋天就二十一了。” 剑棠咂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笙一凛,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当真没有?”剑棠微微眯了下眼睛,目光立刻犀利了起来。阿笙吓得慌忙跪倒,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儿,心里想着不是说有好事儿吗?怎么成了审讯呢?嘴里却连连说道:“少局主,阿笙从小就跟着您,我的本事都是您教的,我在您面前,哪还敢隐瞒什么事儿?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啊!” 剑棠喝了一口茶,板着脸,慢悠悠地问:“我成亲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阿笙愣了,这少局主成亲都两年多了,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成亲当晚的事儿了?“没……没去哪儿啊!”他抓了抓脑袋,极力回忆,“我记得那天您喝了好多酒,醉得不省人事,我和几个兄弟把您送回屋子,交给少奶奶,就走了。后来……好像是跟兄弟们继续喝酒了吧……” “你再好好想想。” 阿笙哭丧着脸,说:“少局主,都两年多了,我实在记不得了。要不您提醒一下?” 剑棠哼了一声,问:“那天晚上你偷偷跑出去见了什么人?” 阿笙心中恍然大悟,剑棠成亲的那天晚上,他眼见着剑棠喝了很多酒,却没有劝剑棠少喝,是因为他知道剑棠是想借酒浇灭心里的火。其实剑棠因为不能娶絮屏心里难过,他也一样为了必须和秋菱分手而难过,一开始他要照顾剑棠,没敢多喝,等把酩酊大醉的剑棠送回洞房,他就和镖局里的一帮兄弟继续喝酒,这一次他灌了自己很多,也醉得晕晕乎乎。后来兄弟们都散了,他睡不着,就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虎跑。他突然很想要见秋菱,但是夜色已深,虎跑林府的大门早已经上了栓。他沿着院墙走了一段,悄悄地翻墙进去。 那天正是林夫人去世,絮屏晚上在为林夫人守灵。秋菱去厨房给絮屏准备点心,正巧在路上遇到了醉醺醺的阿笙,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到后院僻静的地方,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做了最后的决绝。 今天下午在西湖边偶遇絮屏和秋菱,絮屏故意留下秋菱和他独处,他从秋菱那里知道絮屏已经给了秋菱自由,可是他不知道剑棠的态度,还没来得及试探,剑棠倒先来问他了。阿笙偷偷地抬头瞄了一眼剑棠的脸色,见剑棠只是冷着脸在喝茶,完全看不出他的态度。阿笙一下子没了主意,抓耳挠腮,磕磕巴巴地说:“那天晚上……我……我去找秋菱了……” “想带她私奔?”剑棠冷冷地问。 阿笙见剑棠这样问,咬了咬牙,索性如实答道:“阿笙不敢隐瞒少局主,当时酒气上头,的确动了这样的念头。可是秋菱是卖身给林家的……” 剑棠嗤笑道:“你这些年的积蓄难道不够给她赎身?” “够是够,可是她不肯。她不放心林姑娘,说林姑娘受了太多的打击,如果她再走了,怕林姑娘承受不了。” 剑棠讥嘲:“你倒是挺放心我。” 阿笙急忙讨好地笑道:“不放心!不放心!秋菱对她主子都那么忠心讲义气,我难道还不如个女人嘛?” 剑棠忍不住一口茶水喷出来,衣襟上湿了一片。他又好气又好笑,踹了阿笙一脚,笑骂道:“你和秋菱的事,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阿笙挨了一脚,看剑棠的样子,知道是不生气了,讪笑着站起身来,道:“原本是想等您和林姑娘成亲了,我们的事儿也就水到渠成,就没急着跟您说。谁知道横生了枝节,既然成不了了,也没必要再提了。” 剑棠盯着阿笙看了一会儿,道:“明天一早,自己去账房里支一百两银子。” 阿笙愣愣地看着剑棠,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问:“您……要赶我走?” 剑棠站起身来去衣橱里找衣服换,背对着阿笙没好气地说:“给你银子让你私奔!你的功夫不错,拿着这笔钱开个武馆,收点学生,就够养家糊口的了。我知道你这个小财迷平时舍不得钱,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可是你对做生意了解的不多,恐怕没那么快能赚到钱,你那些钱自己留着,万一遇到什么事还能救救急。人家姑娘愿意跟你,你别亏待了人家。” 阿笙不敢置信地看着剑棠,结结巴巴地说:“少局主您……您真的……放我走?” 剑棠转过身来瞪着阿笙,学着他方才说话的语气:“林姑娘还了秋菱的自由身,我难道还不如个女人?” 阿笙灿烂地笑起来,原来这就是剑棠说的好事。乐呵呵地出门去。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扒在门框上问:“少局主,我走了,谁照顾您的起居?” 剑棠笑着凌空朝着阿笙挥了挥拳头,笑骂道:“滚!” 剑棠在衣橱里翻了一会儿,发现挂着的几件家常衫子都是苇晨新做的,剑棠记得自己有几件半新的衫子非常轻软,穿着比较舒服,便去箱子里翻找。因为苇晨没有添置新的家具橱柜,箱子里一半是剑棠的衣服,一半是苇晨的衣服,整齐地堆放好。剑棠找到一件合适的长衫,拽出来,不小心带乱了箱子另一侧苇晨的衣服,他顺手把弄乱的衣服往里掖了掖,手指忽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本医书。剑棠想着估计是苇晨的伤没有好透彻,她翻看着学着调理,便又把书放回箱子。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既然是为了调养身体,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放在外面,要藏在箱子里?他又把书拿出来翻看,一下就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剑棠看了两行,捧着书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头。 苇晨进来时手里端着一碗绿豆莲子汤,她笑盈盈地把碗端给剑棠,道:“今年天热得早,我刚才去给你煮了些绿豆莲子汤,用井水冰过了,你喝一点解解暑气。 剑棠接过碗,慢慢喝着,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自从苇晨能站起来,剑棠和她说的话就越来越少,成亲后的两年里,他要么在外面押镖,要么一回家就躲进厢房里,他和她说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今天剑棠回家却和往常大不一样,不仅愿意和她说话,还主动关心自己的伤势。苇晨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欢喜,湿着眼眶答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平常的走动都没有问题了,只是还骑不了马。” 剑棠点了点头,微垂着眼帘看着苇晨。苇晨显然是趁他去洗澡的时候重新打扮过了,妆容比晚饭的时候精致了许多,衣服也换过了。比起晚饭时候规规矩矩的交领褥裙,此时一条家常浅樱红色薄绸长衫裙更添了几分妩媚。 苇晨被剑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怦怦直跳,脸上飞红,轻声道:“干嘛这样看着我?” 剑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柔。苇晨不知道剑棠这次押镖出去发生了什么,让他这次回来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这样温柔的目光,是她这两年多以来所求之不得的。 剑棠微笑着向苇晨伸出手,说:“你来。” 幸福来得太突然,苇晨身不由主地选择了贪婪地去接受,而完全无力去思考究竟是什么让剑棠对她的态度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顺从地走到剑棠身边,把手放在他的手掌里。 剑棠把她拉进怀里,低声说:“这两年让你受委屈了。” 苇晨鼻子一阵发酸,强忍着泪水,使劲儿地摇头。剑棠轻轻在她耳边问:“你怨我吗?” 苇晨还是摇头。 剑棠轻轻托起苇晨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他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温柔和诱惑。苇晨的眼中泪光闪烁,她同样温柔地回望着剑棠,苦苦两年的等待,他的心终于暖回来了,他能这样对她一日,之前所有的委屈又都算的了什么呢? 屋内烛光摇曳,剑棠温柔的笑脸越来越近。苇晨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早在两年前就该来临的时刻。 只是,她等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甚至来不及叫痛,就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她慌乱地抬头看向剑棠,遇到的却是两道仿佛严冬里屋檐下的冰锥一样冰冷锋锐的目光。她懵了,眼前的人,刚才的情景……难道她是在做梦? 剑棠冰冷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地透着失望、鄙夷和怨恨,声音也因为愤怒而有些发颤:“你太让我失望了。暹罗国的毒草狐藤生食可以让人肢体麻痹,长期使用会侵损心脉。我刚才只是在你心经上的穴位轻按一下,你就疼得如此,可见之前你用了多少狐藤来做出双腿瘫痪的假象!” 苇晨额上密密地渗出汗珠,按着心口咬牙强忍住疼痛,低头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毒草,我的心疼病是最近一年才得的,沈大夫看过,说是长年忧思太重所致。” 剑棠冷笑,蹲下身子,伸手狠狠地捏住苇晨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来,咬牙问道:“长年忧思?你在思些什么?思怎么设局,怎么下套,怎么让我往里钻?暹罗国的毒草,真亏你能找得到!” 苇晨心痛未消,下颌又被剑棠捏得生疼,眼眶里的泪水渐渐积满,凝成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她拼命地摇头,争辩道:“我没有!我的伤究竟如何,我的心疼病又究竟从何而来,你大可去问沈大夫!” 剑棠恨得眼底血红,一挥手把苇晨推在地上,怒极反笑,“沈大夫,只怕早就被你们父女买通了。否则你又怎么会知道这样龌龊的毒草!难怪屏儿推荐随御驾前来的太医为你诊治你坚决不肯,我早该想到这里有问题!” 苇晨伏在地上,倔强地抬起头看着剑棠,一字一字地说:“我没有!” 剑棠从怀里扯出那本医书,狠狠地掷在苇晨面前,面色冷峻仿佛万年的冰山,寒气逼人,“不要告诉我你是恰巧把书签夹在关于狐藤的记载的一页上!” 苇晨看到面前散乱的医书,脸色瞬时变得煞白,整个人僵住了。 剑棠瞪着苇晨,声音冷冽:“你还有什么话说?” 苇晨抬起头望了剑棠一眼,痛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剑棠高声叫唤阿笙。阿笙因见剑棠晚上留宿在正屋,以为今晚温柔缱绻必定无事,所以即使今天轮到他值夜,他也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即将能带着秋菱远走高飞的喜悦之中。忽然听到剑棠叫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了一会儿没急着进屋,剑棠怒火中烧,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伴着怒吼是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音。这次阿笙听清楚了,急忙一阵小跑推门进来,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剑棠脸色铁青站在屋子正中,目光凶狠得像要杀人一般;苇晨跌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发髻散乱,下巴上两道可怖的青紫色指印,面前凌乱地散着一本书。他跟着剑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剑棠发这么大的火。 闻声赶来的巧儿一进门也被吓住了,她愣了一瞬就要上来扶苇晨,剑棠低吼道:“不许扶她!” 巧儿不解地看向剑棠,也被剑棠的脸色吓住了,又看看地上的苇晨,壮着胆子争辩道:“少局主,少奶奶的伤还没完全好,又新添了心疼的毛病,您让她起来说话吧!” 提及苇晨的伤病,剑棠只觉得自己的胸膛要被气炸了,眼中燃着熊熊的怒火,却突然大笑起来:“少奶奶?少奶奶?你们问问她,她是怎么当上这个少奶奶的?又是为什么会瘫痪,为什么会得心疼病?”他忽然想起什么,死死地盯着巧儿,“对了,你是她的贴身丫鬟,这件事恐怕你比我更清楚。” 巧儿被剑棠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向后倒退了几步,怯懦道:“少……少局主在说什么?” 见剑棠一步步地逼近巧儿,苇晨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巧儿身前,道:“这件事情和巧儿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 剑棠直直地盯着苇晨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说:“很好!阿笙,准备笔墨。” 阿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究竟苇晨做了什么,会惹得剑棠如此盛怒,剑棠和苇晨的对话像是在打哑谜,他什么都没听懂。他只知道此时只能一切顺着剑棠的意思,不能再对他有一丝的忤逆。他立刻找出笔墨,用最快的速度研好墨。 剑棠大步走到案前,提笔挥就一篇字扔给苇晨。苇晨瞥了一眼,脚下便是一个趔趄,嘴唇哆嗦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剑棠扔了笔,说:“从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任从改嫁。”说完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看着剑棠离去,苇晨手中的纸片飘然落下。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狂袭而来,她紧紧地按住胸口,瘫软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顺着惨白的脸颊一颗颗地滑落,落在纸上,把墨迹晕开成了一片。 32.第32章 真言 絮屏把一只精美的木匣子交给秋菱。秋菱狐疑地打开,惊讶地发现里面装满了各种精美的首饰。她错愕地看着絮屏,絮屏轻快地说:“这个木匣送给你。你孤身一人,这里就算是你的娘家,这匣首饰就当做是娘家给你准备的嫁妆。你不用推辞,坦白说,这盒首饰的确价值不菲,但是对我来说没有用。你是知道的,这些年除了白玉海棠簪,我从来不会佩戴任何其它的首饰,将来……也一样。 “我和郭大哥哥说好了,阿笙应该不久就会来接你走。你们两个在一起,不管将来靠什么生活,一开始总要有些本钱。阿笙有多少钱我不清楚,但你自己总要有一些体己的钱。阿笙为人忠厚老实,倒不是怕他对你不好,只是他这些年一直是个小跟班,恐怕并不懂得什么经营之道,万一一下子赚不到钱,你有些钱在危急时刻还能救急。” 秋菱一下子哭了出来,这两年多,絮屏心里苦,她也一样。她们两人都曾以为一味的疯玩儿能缓解心里的苦楚,可是事实却是正好相反。白天疯玩儿的确可以暂时忘记一切伤痛,但是晚上静下来,心中所有的愁苦就会像泉水一样汩汩地冒上来,而白天的热闹和夜晚的寂静形成的巨大反差,会把这些愁苦更加地渲染强化。她听过絮屏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她也偷偷地哭。她不仅仅为自己难过,也为絮屏难过。虽然絮屏把她的卖身契还给她,她随时都可以走,可是她总不放心留下絮屏一个人承受痛苦,所以,她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走得了。却没想到絮屏不仅肯放她走,还替她想得那么周到,给她准备了这样丰厚的嫁妆。她捧着木匣对絮屏连连磕头,啜泣着说:“谢谢姑娘!可是我实在不放心留下您一个人,让我再陪您几年吧!” 絮屏伸手拉起秋菱,轻轻笑着说:“你已经陪了我两年多,我不能再耽误你了。你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秋菱抹着眼泪,问道:“姑娘,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絮屏盯着秋菱哭红的眼睛,真诚地说:“我从来不觉得你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年碧莲打我,你是怎么拼了命地保护我,你那时候那么小,却能一头把人高马大的碧莲撞倒在地。从那时候起,我就把你当作我最亲近的姐妹。我其实很早就想好要还给你自由,只是早些年放你走了,你也无处可去。现在有了阿笙,你跟他走,我也还算是放心。” 秋菱眼中尽是感激和感动,她含泪说道:“姑娘,这两年我一直在留心教导咱们屋里的几个小丫头,我原想着还能再多陪姑娘几年,所以也没有太急迫地逼她们学,所以现在她们对姑娘的习惯、喜恶、脾性的了解也都还只是七七八八,以后我会更认真地教她们,一定会保证即便我离开了,姑娘的生活依旧能够得心应手。” 絮屏笑了笑,轻轻拍了拍秋菱的手背,没有说话。要熟识她的生活习惯并不难,难的是主仆之间彼此交心,情若姊妹,这种缘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这天下午,絮屏正坐在台阶上看两只小龟赛跑玩儿,秋菱从外面进来,脸色不太好看,走到絮屏身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姑娘,冯姑娘来了。” “晨姐姐?”絮屏很意外,自从苇晨受伤后,絮屏去看过她几次,但苇晨对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冷淡,甚至絮屏能感觉到苇晨看自己的目光中掺杂着些许敌意。她知道苇晨怨她什么,所以渐渐就去得少了,尤其在剑棠说了要娶苇晨之后,她们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两年以后,苇晨怎么会主动来找她呢? 絮屏从台阶上站起身来,吩咐秋菱去把苇晨带进屋里。 絮屏在见到苇晨的一瞬间,暗吸了一口冷气。两年不见,苇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五官身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她那失去血色的脸颊以及眉目间的哀伤和绝望,让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她跟着秋菱走进屋里,就好像是一截枯木,干涩得几乎没有一点生气。絮屏心中轻叹,这还是当年那个温婉美丽的晨姐姐吗?絮屏有些不明白,晨姐姐已经如愿嫁给了郭大哥哥,难道她不应该是春风满面,神采飞扬的吗? “晨姐姐!”絮屏纵使心中对苇晨有着各种复杂的情感,在看到苇晨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拉住了苇晨冰凉枯槁的手。“晨姐姐,出什么事了?” 苇晨紧紧地握住絮屏的手,还没有说话,就已经泪流满面。她枯瘦的手指捏的絮屏的手生疼。絮屏被苇晨的反应吓到了,难道是剑棠出了什么事?她急忙拉苇晨在榻上坐下,扯过帕子替苇晨擦眼泪,急急地问:“晨姐姐,你别哭啊,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苇晨稍稍平静了一会儿,抽泣着说:“他……他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了。我们找遍了杭州城,都没有找到。不得已,只能来找妹妹,或许你会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絮屏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苇晨说的是剑棠,她心里一紧,茫然道:“郭大哥哥?他离家出走了吗?为什么?” 苇晨看絮屏的反应,知道剑棠并没有来找絮屏,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她直愣愣地盯着絮屏,眼神渐渐地有些涣散。 絮屏看着苇晨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开始着急,追问道:“晨姐姐,你快点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郭大哥哥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 苇晨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和剑棠之间所有的事情,都仅仅是他们两个人彼此知道而已,剑棠从未留宿,是连郭朗冯昭都不知道的,剑棠因为狐藤的事怒而写下休书,她也没敢告诉别人。这些都是她埋在心底的痛楚,她实在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尤其是絮屏。她固执地认为她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絮屏的出现,如果没有絮屏,她和剑棠一定会是令人艳羡的一对爱侣。她开始后悔自己会在情急之下跑来向絮屏求助,让她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 想到这里,苇晨凛了凛神色,收起了颓靡之气,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夫妻间拌了拌嘴,夫妻拌嘴,本就是常事。是我糊涂了,怎么拿自己家里的事来叨扰妹妹?妹妹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去向呢?我先告辞了。”她着重说了“夫妻”二字,说完起身走了。 絮屏呆呆地望着房门的方向,许久才讷讷地说:“晨姐姐变了。” 秋菱看到苇晨就觉得有气,再加上刚才她刻意强调她和剑棠的“夫妻”关系,更是气上加气,恨恨地说:“她有病啊?自己看不住男人,跑咱们这儿来耍什么威风?” 絮屏没有搭茬,默默地起身回到院子里,刚才还在赛跑的小海和小柳大概发现没有观众了,也不比赛了,跑到坛里去刨蚯蚓了。 絮屏蹲在坛边,看着小海和小柳刨蚯蚓。小柳满坛乱刨,一条蚯蚓也没找到,小海却是很有目的性地对着一个气孔往下刨,一会儿就抓出来一条又粗又长的蚯蚓,它叼着蚯蚓乐呵呵地爬到小柳面前,把蚯蚓放在小柳跟前,小柳理所当然地张嘴就咬。絮屏突然有些看不惯,捡了一根树枝,把小柳面前的蚯蚓挑起来放回到小海跟前。小海不解地抬头看了看絮屏,叼起蚯蚓又掉头回去找小柳。絮屏气得抓起小海拎到离小柳很远的一个角落放下,指着小海的鼻子恼恨地说:“你的就是你的,你辛苦刨出来的,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你让给别人,别人也未必会领你的情!”小海听不懂絮屏在说什么,但是看着絮屏气势汹汹的样子,索性丢了蚯蚓,把脑袋缩回壳里睡觉了。 秋菱原本还陪着絮屏一起生闷气,看到絮屏突然对着个乌龟发脾气,又觉得有些好笑,她使劲忍着没有笑出声,肩膀却因为使劲忍着笑儿微微地颤抖。 絮屏抬头瞪了秋菱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对着小海的龟壳敲了一下,顺手从坛里摘了一朵盛开的石榴,转身坐回台阶上,一点一点地把瓣都扯下来,又一点一点地把瓣都撕成芝麻大小的一个个小碎片,撒了一地。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艳红的瓣碎末被吹起,转眼散落在各个角落,不见了。絮屏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拍手,吩咐秋菱备车。 絮屏到了六和塔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她沿着楼梯登上塔顶层,果然看见剑棠颓废的身影窝在塔身的围栏下,身边横七竖八地散着一地满的空的酒瓶子。塔上没有灯光,剑棠黑黢黢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无尽地孤独和辛酸。 絮屏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在旁边坐下,挑了一个还有酒的瓶子,啜了一口。 剑棠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里的酒瓶,和絮屏的酒瓶轻碰了一下,仰起头咕咚咕咚全灌了进去。絮屏也没有犹豫,灌下满满一瓶酒,因为灌得急,被呛得咳了两声。 絮屏喝完酒,把地上的酒瓶理到一边,自己向剑棠靠了靠,跪在他身边,伸手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剑棠靠在絮屏怀里,开始整个身子僵硬得仿佛一块石头,还微微地有些颤抖着,渐渐地放松下来,身子也不再颤抖了。 “她骗我,她用暹罗的毒草做出瘫痪的假象。我……休了她。”剑棠的声音低得仿佛是在耳语,塔上远离喧嚣,四周静籁无声,絮屏还是听清了他的呢喃,抚着剑棠头发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 “屏儿,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让你请你爷爷向皇上举荐我堂兄,这样就不会有把柄落在冯昭的手里,我也不会被迫娶苇晨……” “不要这样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絮屏温柔地打断他的话。 剑棠坐直了身子,说:“我从前总以为我能保护你,给你安乐无忧的生活,但是因为我的大意和错信,把你……全家都拖进危险之中。你那么信任我,你爹那么信任我,我却辜负了你们的信任……”剑棠喉中哽咽,说不下去了。 絮屏问:“郭大哥哥,那次因为我不听你的劝告,非要跟你去山西,结果遇到抢匪被绑架,害得你伤重差点死了,你怨我吗?” 剑棠摇头:“那次你只是贪玩,罪魁祸首是马二……冯昕,我受伤与你无关,我怎么会怨你?” 絮屏淡淡一笑:“你堂兄的事你从没有欺瞒过我们,荐或不荐,全在爷爷的一念之间。其实当时我请爷爷帮忙向皇上推荐的时候,爷爷就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能不能推荐,怎么推荐都要视情况而谈。那天刁银珠力保要让我去和亲,你堂兄便成了那根救命稻草。如果不是因为有他,我此时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和你说话?世事弄人,福祸相依,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把。冯伯伯和晨姐姐骗你,拿这件事来要挟你,是他们造的孽,与你无关。” “屏儿,我想见你爷爷和你爹,亲自向他们赔罪。” “不需要……” 剑棠摆手示意絮屏听他说完,“你先别摇头,当年你爹把你许配给我时,我曾答应你爹,会让你一生平安欢乐,宁静祥和。可我还是食言了,那时候我心里难过、愧疚,甚至没有当面跟你爹解释,因为我觉得已经没脸再见你父亲。可是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兹事体大,我再愧疚再没脸,也必须亲自去向你爹和你爷爷道歉并说明情况,也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和对策。” 絮屏没有再反对。剑棠接着说:“屏儿,我会尽力妥善地处理我和小晨之间地纠葛,尽量不让她做出会伤害你和你家人的事。但是我既然已经写了休书,就不会再在婚姻的事上向她妥协了。其实,我们成亲这两年,我……我们……一直都……”剑棠越说越紧张,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潮红的脸上渗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但絮屏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不安和期待。她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剑棠唇上,示意他不必往下说,而她看着剑棠的眼睛里满是盈盈的笑意。 剑棠紧张地看着絮屏,渴望从她的笑容里读出她的心思。他握住絮屏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我……你……还愿不愿意……” 絮屏没有等剑棠说完就猛地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她脸上又红又热,分不清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羞。她伏在剑棠的胸膛上,轻轻地说:“以前我以为我退让可以成全我们三个人这些年来的情谊,可是现在我知道是我错了,这两年我们每个人都过得不快乐。今天晨姐姐来找我,我看得出她并没有因为嫁给你而得到幸福。我不知道这两年你们是怎么过的,但看她的样子,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我一定不会轻易就放弃。郭大哥哥,这一次我绝不再放手了。” 剑棠紧紧地搂住絮屏,把脸埋在她的发丝之间。这一刻,除了用双臂紧紧地圈住絮屏,任何语言都显得无力和轻薄。 六和塔离镖局很近,在塔上就能看得清镖局的每个院落。剑棠在塔上躲了三天,透过塔栏的间隙看着苇晨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打听他的消息,半夜才失望地回来。苇晨找遍了整个杭州城,却没想到其实剑棠近在咫尺。而絮屏却能在第一时间在这里找到他,这样的默契又岂是用捆绑便能求得的? 江风徐来,两人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两人在黑暗中紧紧相拥,用自己的怀抱来相互抚慰两年里的种种辛酸和心痛。 剑棠回到家里时已过了三更。阿笙和巧儿都已经去睡了,屋子里微弱地亮着一支灯光。剑棠轻轻地推门进去,见苇晨斜靠在窗前的榻上打着盹,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剑棠关门的时候故意弄出一点声音,惊醒了苇晨。 苇晨睁开眼看见剑棠站在门口,愣住了。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眼前的剑棠是真实的,并不是她想极了而产生的幻影后噌地站了起来。剑棠出走这几天,冯昭和郭朗都气极,吩咐门房不管什么时候剑棠若是回来,就立刻通知他们。她听了听窗外,没有一点人声,剑棠就这样安静地走进来,很是出乎她的预料。 剑棠像是猜到苇晨所想,他走到苇晨身边,在她对面坐下,低声说道:“我今天回来,是有些话想要单独和你谈谈,不想惊动其他人,所以,我是翻墙进来的。” 苇晨盯着剑棠,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一不留神剑棠又会消失不见。她伸手想去拉住剑棠,可手指刚刚碰到剑棠的衣袖,就好像被灼烫了一般缩回了手。她仔细地看了看剑棠的表情,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离开时的愤怒和锐戾,平淡得看不出喜怒,越看她越觉得心里没底。 剑棠指了指苇晨身后的塌,示意她坐下,问道:“嫁给我这两年,你过得快乐吗?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苇晨呆呆地望着剑棠,这两年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快乐而满足,冯昭质疑剑棠婚后还专挑长途的镖押送,几乎没有时间在家里陪她时,她还跟冯昭争执说剑棠这样做是因为他孝顺,舍不得老人辛苦,她理解支持,而且她喜欢的就是剑棠这种以事业为重的男人。可是背着人的时候,她几乎夜夜流泪。剑棠不回来,她独守空房很难过,剑棠回来了,她依旧要独守空房,对她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万幸巧儿和阿笙的嘴都很紧,除了他们四个人,没有第五个人知道其实每次剑棠回来都独自住在厢房。剑棠在家时,她一边盼望着他能来正屋里住,一边又要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突然进来发现这个秘密。有时候剑棠出去押镖了,她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婚姻生活,可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婚姻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剑棠说:“这两年我很不快乐。我不瞒你,我总挑长途的镖去押,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家,为了躲开你。每次回来,我就会觉得自己透不过起来。我有时也在想,我们两个一起长大,之前的二十年我们怎么就能过得那么快乐?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喜欢荡秋千,可是大人们都忙着在外面押镖,没人帮你做秋千,咱们俩就自己想办法,忙了一整天,终于在后院的大柳树上挂上了一个秋千,你坐在秋千上,我使劲儿地在后面推你,你荡得那么高,笑得那么清脆,就好像天上飞过的一只小黄莺。 “有一年夏天我带你去西湖里采莲蓬,不小心把船弄翻了,咱俩都掉到湖里,还好被路过的渔船救了。回到家我爹气得把我狠揍了一顿,揍得我在床上趴了三天都下不了地,你就一直在我旁边照顾我吃喝,陪我说话。我虽然挨了打,但却觉得特别开心。 “还有那次咱们一起去福建押镖,夜里偷偷地跑去看大红袍茶王,扒在山崖上贼喊抓贼,搅得那些茶农们鸡飞狗跳……”说起年少的那些经历,剑棠的语气柔婉了许多,唇角也浅浅地挂起了一缕笑容。苇晨听着,思绪也飞回了从前那些快乐的日子。她的心情渐渐地放松了,一时间仿佛所有的苦闷压抑都被甩开了,她的心重又回归了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那是一种久违了的舒适和惬意。 “可是那些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小晨,我有一段时间对你有很大的怨气,怨你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束缚住了我,尤其当我发现你是用狐藤做出自己双腿瘫痪的假象,我简直恨透了你。”苇晨身子一颤,急急地说:“我没……” 剑棠向她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可是我现在不恨你,也不怨你了。你对我的心思,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总是不好意思开口,总想着只要我对你淡一些,让你看到我喜欢别的女孩儿,你终究会有所感觉会自己放弃。事情到了今天的地步,我有很大的责任,如果我能早一些在你还没有深陷的时候就提醒你,告诉你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也许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这两年我切切地体会到深爱一个人却不能和她在一起是什么感觉,那是一种连深吸一口气都会蔓延到全身的心痛,痛得让人想要大叫却又叫不出来。我能理解为什么你费尽心思要留住我。所以你算不上做错了,更何况,你也为你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我听我爹说,最近你的心疼病犯得越来越频繁,疼起来站都站不住。小晨,你太傻了,再怎么样,你都不该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苇晨一言不发,从怀里拿出剑棠写给她的休书,一字一字地看着,她紧蹙着眉头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灼烫着她,但她依然一字一字地看着,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印在眼睛里。剑棠瞄了一眼被汗和泪晕染得斑驳的休书,说:“小晨,不是你不好,而是如果非要把我们绑在一起,谁都不会真的快乐。这次去幽州,我去紫荆关见了堂兄,他劝了我很多话,我也想过就这么将就着过算了。从厢房搬回来,熄了灯,心一横,过了第一夜,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就行了。可是我现在很庆幸当时我没有这么做。我们虽然是拜过堂名正言顺的夫妻,可是如果只是为了圆房而圆房,对你对我都不公平。你这么好,值得让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好好地疼惜呵护你,而不是和我这样随意将就。” 苇晨的嘴角擒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她把手里的休书就着烛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映在她空洞的眼眸中,更显得凄凉。苇晨盯着火苗,一字一字地说:“我的心,我的身子,你若不要,我也不会再给任何其他的人。” 剑棠看着苇晨把休书点燃,渐渐地烧成灰烬,他了解苇晨,知道她此时的心境,因此没有阻拦。 苇晨看着纸灰上星星点点的火光一颗颗渐渐地全部熄灭了,喃喃说道:“我明天就会离开这里,你放心,我爹那里我会去说服他,不会再拿任何人任何事来胁迫你。我只求你一件事。” 剑棠点头:“你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一定做到。” 苇晨伸手扶着心口,闭了会儿眼睛,像是在忍受渐渐袭来的心疼,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幽幽地说:“狐藤的事,是我求的沈大夫,你不要去为难他;而且这件事除了沈大夫,再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爹和巧儿,也请你不要在他们面前提起。” 剑棠说:“好,狐藤的事便止于此。只是你的病根,还是要好好调理,总这样疼也不是办法。” 苇晨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暖,像是因为剑棠对她的关心而开心,但这温暖紧紧持续了一瞬便又散去了,毕竟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有瓜葛。 33.第33章 溯洄 第二天一早,苇晨去铺子里叫了几个趟子手帮忙从自己屋子里搬了几个大箱子装了车。郭朗、冯昭和剑棠听到消息都赶到院子里。郭朗和冯昭看到剑棠都很诧异,可苇晨收拾行李更让他们惊讶,一时也就顾不上问剑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苇晨眼睛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但是脸色除了憔悴,倒没有半点哀戚。她平静地对冯昭说:“爹,我和……他,已经不是夫妻了。我留在镖局不方便,我想回城里的宅子住。” 郭朗和冯昭都震惊了,冯昭愣了半边才问:“什么叫不是夫妻了?他……他休了你?休书呢?” 苇晨望着远处,说:“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想要再做夫妻了。” 郭朗也问剑棠:“棠儿,这是怎么回事?你回来那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跑出去了?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怎么一回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夫妻之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清楚,要弄得休妻这么严重?” 剑棠低着头,说:“爹,这是我和小晨之间的事,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您就不要再多问了。” 冯昭气得身子簌簌发抖,指着剑棠,吼道:“一定是你!是你还放不下林家的丫头,嫌我们小晨碍眼了?你娶了小晨,现在又休了她,比当初不肯娶她还要伤她!小晨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羞辱她,折磨她?” 剑棠冷冷地答道:“这是我和小晨之间的事,不需要向你解释。” 冯昭盛怒,瞪着剑棠突然笑起来,“你有种!你想休了小晨娶林家小姐,也要看林家人有没有命活到那一天!” “爹!”苇晨扬声打断了冯昭的话,“爹,离开郭家是我心甘情愿的,和剑棠无关,和林家小姐更无关。请您不要再拿郭将军的身世来威胁剑棠。林府如果因此落难,林絮屏受什么罪,我会让自己受同样的罪。” 剑棠心中震撼,他没有想到苇晨会用自己为盾来成全他,他心中之前对苇晨嫌隙全部都化成了感动,而一直以来对她的愧疚更是增添了几分。 冯昭不可置信地拉住苇晨,瞪着她,叫道:“小晨!是他们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自己?” 苇晨看看冯昭,又看看剑棠,挑了挑眉毛,说:“我知道爹心疼我,爹要是真想帮我出气,就替我狠狠地打他三拳,算是讨回这些年他欠我的。打完之后,我便和他恩断义绝。” 冯昭转向剑棠,脸孔紫胀着,眼底恼恨得布满血丝,紧攥的拳头咯咯地发出骨节摩擦的声音。他一步步走近剑棠,把力量全部集聚在右拳上,对准剑棠的脸面狠狠地砸上去。剑棠知道,在所有的是是非非之中,不管冯昭做错了什么,苇晨做错了什么,在感情上,他的确是亏欠苇晨的。如果仅用三拳就结清这些情债,对他来说算是非常宽容和容易的了。因此他完全没有运气防卫,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冯昭武功不弱,又是卯足了全力,这一拳便打得剑棠跌倒在地又滚了两圈,嘴角隐隐地渗出血丝。 看到剑棠被打翻在地上,苇晨的嘴唇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随即便又恢复了平静。她站在一边平静地看着冯昭狠揍剑棠,就好像在看戏台上两个无关紧要的龙套演员在打斗。 未等剑棠站起来,冯昭两步上前,扯住剑棠的衣领拎起来,对着他的肚子又是全力一拳,打得剑棠痛苦地蜷起身子,却仍然紧咬着牙关不吭一声。 趁着剑棠蜷缩着身子,冯昭跃起身来,借着下坠的力量用手肘狠命地撞向剑棠的背心。剑棠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痛苦地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站不起身。剧痛中,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头。如果苇晨没有那样痴迷地爱他,如果他们只是单纯的兄妹,如果没有冯昭的咄咄相逼,如果他们没有做过一对尴尬的夫妻,或许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彼此相知相互照顾,还能在一起说笑玩闹。如果真的有这些如果,那该多好?可惜的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冯昭怒气不减,还要再打,苇晨上前拦住,说:“爹,够了!我和他之间互不相欠了!”冯昭的拳头停在半空,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剑棠,然而苇晨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和剑棠之间,不肯让开半步。面对苇晨坚定地目光,冯昭只得悻悻地放下拳头,纵身跃上马车,高声叫道:“小晨,我们走!再也不回来了!” 絮屏一眼看到剑棠脸上青紫色的瘀伤,心中一惊。她询问地看向剑棠。剑棠微笑着答道:“不碍事,是冯昭打的。” 絮屏心中明白了几分,以剑棠的身手,能被冯昭打伤脸,只可能是他心甘情愿地被打。至于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地挨打,除了还苇晨的情,再无其它可能。因此她不再多问,拉起剑棠的手,说:“希望爷爷和爹爹不会被你的伤吓到。” 絮屏带着剑棠在林永道的书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林永道和林润辰便一起到了。剑棠急忙起身行礼,二人看到剑棠脸上的伤,都有些惊讶,但都没有多问。二人坐下,林永道沉着脸问:“听屏儿说少局主要见我,原以为少局主做了别人的乘龙快婿,应该和我林家就没什么关系了,不知道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絮屏见林永道话中带刺,不乐意地叫道:“爷爷!” 剑棠忙向絮屏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担心,又向林永道作揖,恭敬地答道:“林老爷言重了。您是长辈,直呼晚辈的名字即可。晚辈此次前来打扰,是有重要的事需要跟林老爷、林二爷商量。”剑棠见林永道没有打断他,才继续说道:“两年前承蒙林老爷抬举,向皇上推荐了晚辈的堂兄,如今堂兄得偿夙愿,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晚辈一家都对林老爷感激万分。” 林永道因为剑棠悔婚一事一直有些耿耿于怀,因此对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友善:“陈年往事就不用再提了,当年你和你父亲就已经来道过谢了,我也说过,你堂兄虽然才华过人,但是背景复杂,推荐他,可能是大功,也可能是大罪。要想荐得好,必须把握好时机和方法。成与不成,都是他的造化。更何况那次也多亏有他,屏儿才躲过和亲一劫。这件事情,咱们两家算不得谁欠谁,没什么好多说的,你不用时隔两年特地又来谢我。” 剑棠感觉到了林永道语气的冷淡,顺从地说:“是!林老爷的教诲晚辈铭记,原不敢为此事来打扰您,只是如今出了些状况,晚辈觉得应该及时告知您!” “哦?”林永道低头喝茶,并没有抬头看剑棠。 剑棠顿了一顿,说:“晚辈堂兄在江西占山为王的时候,由于手下的喽啰不守规矩,劫了乾坤镖局的一趟镖,还打伤了押运的总镖头冯昭和他的女儿苇晨。后来我与堂兄相认,冯昭虽然不计较当时的误会,但堂兄的过去他却是一清二楚。当年晚辈反悔和屏儿的婚事,便是因为冯昭以堂兄曾经做过山贼为柄,威胁晚辈和他的女儿成亲,否则,就会将堂兄的过往公诸于众,如此一来,不仅堂兄的前程尽毁,还会牵连到当初向皇上推荐堂兄的林老爷一家。林老爷冒险向皇上举荐堂兄,林叔叔曾将爱女许配给晚辈,屏儿更是晚辈心头所爱,因此,晚辈实在不愿意让林家为郭家的事而受到牵连,只得答应娶冯昭的女儿,辜负了屏儿。” 林永道和林润辰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非常意外。林润辰看看剑棠,又看看絮屏,说:“当年听说你要悔婚,我也是怒不可遏,想要找你问个清楚,屏儿却总拦着。问她原因,她只是说你并没有对不起她,放弃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具体是什么苦衷,她却从不肯说。我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你舍得放弃屏儿,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剑棠说:“是我让屏儿不要告诉你们具体的原因。一来被自己人胁迫,说出来太丢脸;二来堂兄的事情林老爷已经帮了郭家很大的忙,实在不好意思再为这些横生的枝节让林老爷和您操心;三来我一人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总比让整个林府都整日提心吊胆的好。” 林永道听了剑棠的解释,脸上原本冰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他沉默了一会儿,叹息说:“你们两个糊涂的孩子。这件事如果当时就告诉我,或许根本用不着搞得这么凄凉无奈。你堂兄做过山贼不假,杀过朝廷命官也不假,可这种事情和国土大事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件事如果想要闹大,当然很容易,可是想要粉饰过去,让皇上抓大放小,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虽然老了,下野了,但是手段还是有一些的,就凭皇上来南巡到了杭州,不要知府陪同却愿意在我林家用膳看戏,你就该看得出来了。只可惜现在说这些都已晚了。” 林润辰问:“既然两年前你不愿意告诉我们这些原因,为什么今天又特地跑来讲呢?” 剑棠深吸了一口气,说:“当年苇晨为了保护镖物受伤,双腿瘫痪,久治不愈。我答应娶她,除了被冯昭逼迫之外,多少也有一些是因为她的伤。但是前不久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知道她做了一些事骗了我,于是我写了休书,和她恩断义绝了。至于她具体做了什么,晚辈答应她不再向他人提及,因此还请两位长辈恕晚辈不能细说。” 林永道和林润辰满脸惊讶地看着剑棠,剑棠低下头,避开二人的目光,继续说:“我和苇晨认真地谈了一次,她能够平静地接受,也答应会说服冯昭不会因为我们分开而拿堂兄的事出来牵制我,但是话虽这么说,我终究还是不相信不放心冯昭。所以今日冒昧前来,就是想告知林老爷,有可能会有人翻出当年的事来做文章,请林老爷务必有所防范。同时也是想向林老爷而林二爷请罪,因为晚辈的任性,终究还是把林家拖入麻烦之中了。” 林永道和林润辰相视了一眼,皆是沉默不语。剑棠不敢多言,恭敬地垂手站在下面。絮屏看看剑棠,看看父亲,又看看爷爷,忍不住问:“爷爷,会很麻烦吗?” 林永道端起茶碗,缓缓地啜着茶水,不发一言。絮屏又问林润辰,林润辰想了想,说:“要说麻烦,今非昔比。郭将军在前线屡立奇功,深得皇上的喜爱和信任,提任他做了紫荆关总兵,并将最疼爱的靖瑚公主许配给他。毕竟为公主选驸马和为国家选将才,标准是不一样的。选将才,重要的是能够被委以重任,个别人有些个不太光彩的背景,只要无伤大雅,能够将功赎罪就可以了,可是选驸马则不然,人品、能力、背景,缺一不可,毕竟驸马也算是皇亲,代表皇家的脸面。如果这个时候皇上知道郭将军的过往,那驸马多数是当不成了,而此时公主将要下嫁的消息早已天下皆知,皇上会把所有因为取消指婚而丢掉的脸面都从郭将军身上讨回来,而他区区一个边关总兵,能有多少脸面可赔?到时候就算是诛连上整个林家,只怕也难让皇上和公主消气……” 絮屏嘴快,说:“晨姐姐不是答应不会再拿这件事威胁我们了吗?” 林润辰说:“冯姑娘虽然答应,但她父亲却没有答应,冯姑娘能不能说服她的父亲,就连剑棠心里都没底。否则,也不会特意跑来告诉我们这些事,提醒我们提防了。” 絮屏越听眉心越蹙得紧,她看向林永道,小心地问道:“爷爷,你一定有办法化险为夷的,对吗?” 林永道沉默了一会儿,说:“今日午饭吃得有些少,屏儿,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点心,拿一点过来。” 絮屏知道林永道是想要支开自己单独和剑棠说话,别扭说:“不去,我要在这里陪着郭大哥哥,不许你们为难他。” “女大外向!”林永道眉头攒成一个疙瘩,“你年纪不小了,不要老是这样耍小孩子脾气!有的事情要懂得回避!” 林永道从来都对絮屏宠爱有加,这是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对她说话,絮屏心里委屈,却也不敢回嘴,只是拧着身子不肯出去,剑棠温和地向她点了点头,用目光指了指门口,絮屏才嘟着嘴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 林永道指了指林润辰下手的座位,示意剑棠去坐。剑棠行礼谢过,刚刚坐下,就听见门口传来絮屏的声音:“咦?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剑棠习武之人,耳力本就比常人要灵敏许多,他虽听到门外有人,但以为是按林家规矩在外伺候的下人,不敢质疑,此时听絮屏一叫,心里顿生疑窦,看向林永道。 林永道高声问道:“门外是谁?” 絮屏跑回屋里,瞪着眼说:“爷爷,是碧莲在外面偷听!” 林永道还没说话,碧莲就在门口分辩道:“奴婢是来请二爷的,并没有偷听!” 林永道脸色一沉,看了一眼林润辰。林润辰的脸色也很难看,铁青着脸站起来,说:“我出去看看。” 林润辰出门来,多走了几步远离了书房,才停下脚步,蓦然回身,怒视着碧莲,说:“谁让你到这来的?你来了多久了?” 碧莲看林润辰从书房出来时的脸色就知道他心有火气,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林润辰突然停步,她差点没刹住撞上去,吓得噗通跪下,连连摆手道:“奴婢真的是刚来,二奶奶让奴婢来告诉二爷,那边的老太太没了,二奶奶要回娘家去吊丧,请二爷一起去。因为是大事,所以奴婢才敢回府来。刚才去二爷屋里,葵儿说二爷到老爷书房来了,奴婢心里着急,就找来了。奴婢真的是刚到就碰到姑娘从里面出来,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林润辰用目光询问絮屏,絮屏再回忆了一次,她的确一出门就看见碧莲,可是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倒也不能准确地说碧莲是站在门口偷听还是恰好刚走到门口。只是她直觉认为,碧莲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突然出现,偷听的可能性很大。她犹豫地回看着林润辰,表示她也不能肯定碧莲的确在偷听。 林润辰向絮屏挥了挥手,说:“你去厨房给爷爷找点心吧。”等絮屏走远了,他面无表情地对碧莲说:“回去告诉你主子,最近铺子里生意很忙,我没空陪她回娘家吊丧。她要去就自己去,最多三天必须回来。” 碧莲听说林润辰不肯同去,心里开始发愁回去怎么跟杭素云交代。见林润辰说完了举步就要走,急忙问道:“二爷既然忙,不能去,那丧仪……” 林润辰厌恶地撇了撇嘴,说:“你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带回去。” 十两?原以为以林润辰的财力,丈母娘过世,他即便是人不去,至少也要封个百八十两银子。碧莲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道:“二爷说多少?” 林润辰不耐烦地抬步往回走,说:“十两,足够了!”走了两步停下,回头警告地瞪着碧莲,说:“不管你有没有偷听,你最好管住你的嘴!” 絮屏端着一盘子点心回到林永道的书房时,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比她出去的时候更为沉重了,空气像是凝胶一般。林永道和林润辰面无表情,剑棠的脸上却是几分古怪的尴尬。絮屏猜不到她离开的这一会儿这三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她把点心盘子放在林永道和林润辰中间的几案上,从盘子里拿了两块菱角糕用手帕垫着拿给剑棠,轻声说:“我家新来的厨娘做的一手好点心,你喜欢吃菱角,我特地多拿了两块菱角糕,你尝尝!” 剑棠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接絮屏手里的点心,林永道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剑棠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又讪讪地放下,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絮屏忍不住问:“你们到底说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一个两个脸色都这么臭,我请郭大哥哥吃点心也不对吗?” 剑棠站起身来,勉强地扯了下嘴角,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向林永道和林润辰行了一礼,说:“不打扰两位长辈了,晚辈告辞了。” 林永道沉声吩咐下人送客,剑棠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临走时目光恋恋不舍地望了絮屏一眼。絮屏急得一把抓住剑棠的衣袖,嚷道:“不许走!” 剑棠轻轻把袖子从絮屏手中扯出来,眼中透着疲惫,“林姑娘保重,在下告辞了。” “你叫我什么?”絮屏震惊地看着剑棠。剑棠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低了头匆匆走了出去。絮屏愣在原地,等她反应过来,剑棠已经消失在了门外。絮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怒视着林永道和林润辰,嘴唇簌簌发抖,“我不管你们跟郭大哥哥说了什么,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放弃他!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嫁给他!” 林永道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点心碟子铛铛直响。看见林永道发怒,林润辰立即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边。林永道怒斥道:“我看是我平时太宠你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说起话来一点不知道避讳!口口声声嫁嫁嫁,这是你该说的话吗?还有你,”林永道矛头指向林润辰,“你是怎么教的女儿?二十多年前你的婚事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如今又把女儿教成这样!要不是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放任他们交往,林家怎么会惹上这些麻烦!以后屏儿的婚事不许你再插手,我说了算!” 絮屏原还指望父亲能帮她,没想到爷爷竟然当着她的面把父亲也骂了个狗血淋头。她不明白一向最疼自己的爷爷怎么会这样对她,她狠狠地把手里的点心甩在地上,高声叫道:“谁做主我都不听!我只要嫁给郭大哥哥!你们不同意,我就离开这个家!” 林永道一挥手,把桌上的碟子扫在地上,碎瓷片和碎点心撒了一地,“你要是想让整个林家人的性命做你的陪嫁,你就跟着那小子滚出去!” 絮屏怔怔地看着林永道,好一会儿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转身跑出书房, 林永道不为所动地声音从身后传来:“看住她!从现在起,不许她出屋子半步!” 34.第34章 暗渡 林永道派了人守在海棠小苑,不许絮屏出院子。为了防止絮屏硬闯,甚至派了两个小厮守在院子外面。没想到絮屏竟然根本就没打算要往外闯。不让她出门,她就回屋子里坐着,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劝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从秋菱到林润辰到王曼妮,可絮屏一句都听不进去。这边劝一句,那边就摔一样东西。僵持了三天,王曼妮终于忍不住了,跑去哭求林永道:“这孩子三天不吃不喝,要闹出病来的!” 林永道指着王曼妮骂道:“就是你们从小宠她,宠得她刁蛮任性,没羞没臊!” 王曼妮擦着眼泪,说:“这孩子从小就没有母亲,太太和我难免会多宠她一些。这孩子虽然脾气性格和她娘不一样,可骨子里的那股子执着劲儿却和她爹娘一模一样。老爷您当年能成全润辰和婉仪,为什么今天不肯接受屏儿和郭家的孩子呢?” 林永道气得头顶冒烟,斥道:“这两件事能一样吗?婉仪再怎么说,也是吏部侍郎的女儿,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郭家的小子呢?不过是个保镖,还娶过一房妻室。让屏儿去给他做续弦,林家丢不起这个人!更何况现在咱们又有把柄在他那个原配夫人的手里,要是让屏儿和姓郭的小子成亲了,刺激他的原配,林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就危险了!” 王曼妮无奈地问:“那您说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僵持着,让屏儿活活饿死吗?这才三天,那孩子已经饿得脱了形!”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林永道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说:“如果在她心理,整个林家几十口人的性命都不如那些儿女情长,那她就不配作我林永道的孙女!”说完扭头走了。 晚上,絮屏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朦朦胧胧刚有些睡意,忽然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床边,睁眼一看,是小墨涵。絮屏揉了揉眼睛,看看外面的天色,惊讶地问:“涵儿你不去睡觉,怎么到这儿来了?” 墨涵把小手指抵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无声地说:“姐姐,你跟我来!” 絮屏披衣起来,跟着墨涵出了屋子。墨涵带着絮屏沿着一些僻静的小路走,月华如练,即使没有打灯笼,也能清楚地看清脚下的路。墨涵的举止有些奇怪,但看他一副认真又神秘的样子,絮屏也就不多问,默默地跟着他在院落间穿行。绕过几个院落,来到了府中最近虎跑山的一处园子里。墨涵指指水池上的一座亭榭,轻声道:“姐姐,你看!” 絮屏顺着墨涵手指的方向看去,亭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水池中月亮的反光映在他身上,随着水波的荡漾一晃一晃,忽明忽暗。絮屏惊讶地低呼道:“郭大哥哥?”她诧异地看了墨涵一眼,墨涵笑着打了个哈欠,说:“姐姐你自己过去吧,我困了要回去睡了!待会儿你回去的时候记得走我刚才带你来走的路,就不会被大人们发现了!”说完向絮屏眨了眨眼,转身就走了。 絮屏刻意压制着心中的悸动,放轻了脚步走进亭子。剑棠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絮屏。絮屏想要扑过去,可一想到上次剑棠离开时的古怪,脚步便有了几分迟疑。剑棠像是看出了絮屏的芥蒂,主动上前牵住絮屏的手,笑眯眯地说:“还在生我的气吗?” 絮屏的目光中满是疑问,手虽然被剑棠牵着,却是一种戒备的木然。“那天你和我爷爷、爹爹到底说了什么?” 剑棠并不急着回答絮屏的问题,而是拉着她坐下,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说:“我猜你这几天一定都没好好吃饭,饿坏了吧?先吃一点垫垫饥。”絮屏接过纸包,还是热乎乎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萝卜饼——上次去梨园街看戏剑棠带她吃过,当时她就觉得好吃,这几天虽然在闹情绪不觉得肚子饿,可这会儿闻到萝卜饼的香味,忽然觉得饥肠辘辘,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剑棠说:“快吃,吃完了告诉你。”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絮屏三口两口就把两个萝卜饼都吃完了,眼巴巴地望着剑棠,等着听他说那天的事。剑棠拿出帕子耐心地替絮屏擦着油腻腻的手,一边擦着一边说:“其实现在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小晨无法说服冯昭不要以堂兄的身世来威胁我们。那天和你爷爷、爹爹一起分析了一下情况,小晨离开镖局的时候冯昭非常愤怒,虽然他还是按照小晨所说,狠狠地打了我三拳后就离开了。可是以我对冯昭的了解,他面上不说,却很容易在暗地里做一些小动作,恐怕有的事连小晨都不一定知道。那天林老爷只是提了个建议,在我堂兄顺利娶到靖瑚公主之前,能让冯昭心里舒服一些,我们也就都能安全一些。这个建议,简而言之,就是让他看到小晨离开后,我和你也过得并不好。” 絮屏了然。 剑棠说:“屏儿,请你答应我,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真的让自己伤心难过。” 絮屏盯着剑棠的眼睛,“好。” 剑棠犹豫了一下,叮咛道:“不要告诉你爷爷……” 絮屏笑了笑:“我都明白。” 絮屏一如既往地跟家里闹着脾气,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她一概都不关心,只蜷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不知道剑棠对墨涵说了什么,这小小的年纪居然也能做到深藏不露。总之剑棠究竟有没有深夜进过林家,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说得清。 王曼妮见絮屏在家里生闷气,好不容易求了林永道同意,带她一起去灵隐寺烧香。絮屏原本并不想去,但看着王曼妮因为担心而哭红的眼睛,只好答应了——林夫人已经过世,她答应过林夫人,会好好地孝顺王曼妮,更何况她从小就是由王曼妮拉扯长大的。 虽然跟着出门,絮屏却还是恹恹的,一路上一言不发。为了让絮屏高兴,烧完香,王曼妮特地叫马车到城里去绕了一圈。 “屏儿,在家里闷了这些日子,今天既然有机会能出来,就索性多玩儿一会儿。咱们中午去旧曾谙吃饭。我通知他们准备了你最喜欢的几道菜。你这些日子在家里都没好好吃过饭,今天多吃一些。” 絮屏无精打采地说:“姨奶奶,我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不想吃也要吃一点。我订了临湖的雅座,看看风景就能吃得下了。” 絮屏不再反对,闭着眼靠在车厢上打盹。忽然一阵马嘶,车子骤然停住,车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絮屏被摇醒了。 车外吵吵嚷嚷,王曼妮推开车窗向外询问,车夫急忙解释说:“有个醉汉,在路上摇摇晃晃,突然冲到路上,马一下没刹住,撞上了。” 听说马车撞了人,王曼妮有点担心,问:“撞得严重吗?” 车夫答:“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就是醉得起不来,躺在路上,我们的车过不去了。” 王曼妮皱眉:“日未过午就喝得这么醉……”说着挥挥手,“他既然起不来,你就把他拖到路边去吧。总不能车停在路上等他醒酒。” 车夫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为难道:“姨太太,那个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好像是从前常来找姑娘的那个郭少侠。” 絮屏原本百无聊赖地靠在车子里,车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而此时却一下坐起来,王曼妮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掀开车帘跳了出去。 剑棠四仰八叉地倒在林府的马车前,手里还握着半个敲碎了的酒壶,嘴里嘤嘤咛咛不知在叨念些什么。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认出他是乾坤镖局的少局主,便在一边指指点点:“这位少局主从前仪表堂堂,最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生意也不做了,整天就在城里晃来晃去,喝得醉醺醺的。” “还能为什么?像他这样的少年才俊,自然都是为情所困。” “为情所困?他不是早就成亲了吗?我记得当年他迎亲的队伍还从我家门口路过呢!” “我听说他把原配妻子休了,跑到虎跑林府去求亲,被林老爷扫地出门!” “虎跑林府?那可是杭州城的大户人家啊!家底雄厚又有官府背景,怎么可能让自己家的女儿去给他一个江湖小子做续弦?他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谁说不是呢?这下惹毛了林府,听说沁园斋的贡茶已经不让他们镖局押运了,乾坤镖局一下子就失去了一个大主顾,生意清淡了很多……” 絮屏顾不上理会围观的人们的议论,跳下马车快步走到剑棠身边,蹲下身子轻轻拍着剑棠的脸颊,轻声唤道:“郭大哥哥,郭大哥哥,你醒醒……” 剑棠醉眼迷蒙,似醒似醉,脸上的表情却是痛苦悲伤,口中呢喃:“屏儿……屏儿……”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剑棠颓废落魄的模样还是让絮屏有些心疼难过,她拉起剑棠的手,温言道:“郭大哥哥,我在这里。” 剑棠似乎已经醉得听不见别人说话,他并没有察觉絮屏的存在,仍是迷迷糊糊地叫着:“屏儿,我自由了,你别走……” 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这姑娘是谁?” “不认识,看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这辆车像是虎跑林府的,这姑娘从车上下来,难道就是林家的小姐?” “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难怪他会休了原配跑去林府求亲,原来他们早有私情……” “屏儿!快上车,不要去理会不相干的人和事!”王曼妮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一概往日的和言细语,语气中带着十足的威严,“要是让你爷爷知道你在外面惹人议论,又要发火了。”话虽是对絮屏说,围观的人们却也都感到一阵威慑,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 絮屏看着剑棠醉得仿佛一滩烂泥,神智不清,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而剑棠身上浓重的酒气红涨的脸颊显示着他的确是醉得不浅,絮屏不由得有些担心,没有动。 王曼妮挥了挥手,随行的丫鬟便上来拉絮屏,絮屏别扭着不肯离开。正在僵持着,絮屏忽然感觉到剑棠用被她握着的手在她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两下。动作极为细微,只有她能感觉到,外人看来并没有任何异常。 剑棠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便让絮屏心中的一点不放心都放了下来,只是她还是故作姿态地跟王曼妮的丫鬟拉扯了几下,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车上。 夜里絮屏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忽然听到屋子里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她起来挑开帘帐,就着洒进窗户的月光,看见竟是小海在屋子里慢腾腾地爬着,身上用细线栓了一小节树枝,拖在地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絮屏笑着披衣起来,从地上捡起小海,轻点着小海的鼻子,问道:“谁把你弄进屋来的?”小海不耐烦地把头缩进壳里,又用小爪子扒拉着絮屏的手,仿佛是嫌絮屏打搅了它月下漫步的雅兴。 絮屏把小海拎出屋子,放在院子里。四周静籁无声,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到上次见剑棠的亭榭里去,忽然眼前一个黑影闪过,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屋顶上了,剑棠就坐在她的身边,一只手仍搭在她的腰间,笑呵呵地看着她。 絮屏嗔道:“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吓我一跳!” 剑棠说:“不是叫小海进去找你了吗?你该想到它是我派去的信使。” “我当然知道是你把它弄到我屋里去的,只是我以为你会在上次的亭榭等我。” 剑棠笑着说:“你不觉得这上面的景色比亭子里要好吗?” 絮屏方才还沉静在看见剑棠的喜悦中,此时才定下心来欣赏屋顶上的景色。“我的屋子虽然不是这府里最高的,不过坐在屋顶上,视野也算是开阔了,比起院子里只有四四方方的一块天要好多了。” 剑棠仰身在屋顶上躺下,说:“还记得在去山西的路上我们在荒野里露营的那次吗?咱俩躺在高坡上数星星,讲故事。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每个细节都在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招呼絮屏,“你也躺下。今天月亮很亮,星星不多,我们就在这儿赏月也不错。” 絮屏学着剑棠的样子,枕着胳膊在屋顶上躺下,看了一会儿月亮,忽然转过身,凑在剑棠身边深嗅了几下。 剑棠笑道:“你是小狗吗?这样嗅来嗅去,是在找肉骨头吗?” 絮屏趴在剑棠身边,下巴搭在剑棠肩上,说:“今天白天看你醉成那样,居然这么快就酒醒了?这会儿一点酒味都没有了。” 剑棠狡黠地眨了眨眼,虽然知道在屋顶上不会有人偷听,还是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我的酒量不差,就是真喝个三五壶酒也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我是边喝边漏,只是弄得身上都是酒气而已,不过三四分醉,离真醉还远呢。刚才回家洗了个澡,自然就都干净了。” 絮屏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出去?” 剑棠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城里喝得‘烂醉’四处闲逛。今天不过是碰巧遇到了。” 絮屏眼中流露出不舍:“每天都醉着,很辛苦吧?” 剑棠苦笑:“我虽然酒量不错,但因为要押镖,平时喝得并不多,不过是过年过节或者高兴时偶尔小酌,很少会喝醉。上一次大醉还是……和小晨成亲的那天。镖局的人都知道我只有真心难过的时候才会酗酒,我天天醉着满城乱逛,才能让人相信,尤其是让冯昭相信,我并没有得偿所愿,我很痛苦,这样也许会让他不会那么快就做出报复的事来。现在每天都刻意地喝很多,确实不太好受。” 絮屏担心地问:“难道你就要一直这么醉到你堂兄娶了公主吗?我听说要到明年春天呢,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你这样一直酗酒,即使不是真醉,也很伤身啊!” 剑棠说:“这倒不会。最近我爹在外地押镖,我先颓废一段日子,过两个月他回来了,看我把镖局弄得一团糟肯定会大发雷霆,在我爹面前,我总要收敛一些。到时候出去押几次远镖,日子就过去了。” “对了,今天我听人家说,沁园斋的贡茶已经不给你家镖局押送了,是真的吗?” 剑棠笑笑,“是真的。沁园斋现在所有的贡茶都是请京城的镇远镖局押运。沁园斋算是乾坤镖局的一个大主顾,沁园斋的货停了,镖局的生意的确是清淡了许多,所以我才有空整天在城里醉逛。你爹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而且公私分明。即便是两年前我突然悔婚,他也没有因此而断绝和乾坤镖局的生意往来,可这一次他宁愿多一成保费去请镇远镖局押运也不肯再跟乾坤镖局合作,就足以显示出林家要和郭家彻底划清界限的决心。这种两败俱伤的做法,冯昭知道了一定会咬牙切齿地叫好。” “那……”絮屏还是担心。 “你们林家财大气粗,暂时多个一成保银,算不了什么。乾坤镖局虽然最近少了三成的生意,但这么多年来也还是有些根底,熬到明年春天也还能过得去,不至于关门大吉。” 剑棠见絮屏仍然有些担心,便笑着替她揉开紧锁的眉心,安慰说:“好了,这些生意上的事情你就不要多操心了。你还是多点心思想想怎样表演不会露馅。冯昭很多疑,他说不定会通过你家的下人打听你的情绪从而判断他所看到的一切表象下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絮屏皱皱鼻子,说:“其实根本不用装,我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和爷爷、爹爹一起做的戏,可是我看到你醉倒在我的马车前,我还是觉得很担心很难过。希望这段时间能快点过去,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别担心,我会把握好分寸。”剑棠握住絮屏的手,用诚恳和坚定的眼神让她慢慢地安下心来。 初夏的晚风中若有若无地夹带着丁香的香味,淡淡的,让人心中有一种温悦的宁静。絮屏仰望着皎洁的月亮,问:“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让阿笙带秋菱走?” “我随时都可以放阿笙走,关键在你。现在非常时期,你是不是需要秋菱在你身边再多照顾一段日子?” 絮屏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秋菱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她照顾我照顾得很好,而且非常忠心,很值得信赖。她对我而言,不仅仅是我贴身的丫鬟,更像是我的姐妹,说实话我很舍不得她。可是正是因为她对我这么重要,我才不想因为我而牵绊住她。其实她什么时候走,我都会要有段时间不适应,所以早走晚走都一样。这段日子,她已经在悉心地教导我屋里的几个小丫头,生活起居上的事几个小丫头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至于忠心这回事儿,不是教能教得会的,慢慢来吧。前段时间我跟我爹提过这件事,爹虽然也担心秋菱走了会对我的生活有影响,但是见我坚持,而且秋菱的卖身契也早就不在林家,也就答应了。既然这样,那就不如让她早些离开我,去寻求属于她的幸福。以免夜长梦多,又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剑棠想了想,说:“那好,我回去会告诉阿笙,让他做好准备,就这一两天,就让他带秋菱走。你也让秋菱好好准备一下。阿笙这些年自己有一些积蓄,我又给了他一笔钱。他要是想自己独立门户也好,但我觉得他目前还不到火候。如果他愿意,可以拿着我的信去幽州,我有个朋友几个月前刚在幽州开了一家小武馆,这个朋友虽会经营,但因为资金有限,目前规模不大。阿笙去了可以入股做个二东家,生活便不会愁了。哪怕他一开始自己单干,把钱都亏光了再去投奔我那个朋友,凭阿笙的功夫,做个总教头也是够格的。不管怎样,总不会让秋菱跟着他受苦。” 絮屏意外地看向剑棠,感激地说:“我上次只是跟你提了一句,你竟然替他们做了这么好的安排。我原本的那一点不放心如今也都放下了。” 剑棠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坐起身来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过些天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罢抱起絮屏轻轻跃起,稳稳地落在院中,目送着絮屏进了屋子才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开林府。 35.第35章 祸起 六月,林永道请杭州府尹赵大人来府里吃了几次饭,看了几场戏,有几次还带了儿子一起来。虽然没有明说,但阖府里的人都看出林永道有意和赵家结亲。絮屏不管是真是假,很卖力地抵触着。有好几次赵大人想请絮屏出来和儿子见一面,絮屏要么装病,要么发脾气,就是不肯出来。林永道几次要发火,还好都有林润辰帮忙说了不少好话才将将作罢,只是赵家公子来林府的次数却是与日俱增。 晚上剑棠悄悄地来看絮屏,絮屏苦着脸向剑棠抱怨为什么演戏还要安排这么一出。没想到剑棠的脸色也有些僵,“其实从一开始我就隐约有种感觉,你爷爷和你爹爹的态度很不一样,他好像并不是真的愿意让你嫁给我。说是演戏,他却有五六分是真的。之前我们商议的戏码中并没有赵家的事。你爷爷虽然流露出想要和赵家结亲的意思,但却没有挑明、没有决定,我猜如果他看到形势有任何的变化,赵家的事到底是假戏还是真做,就说不准了。” 絮屏粉嫩的脸颊涨得通红,嘲讽地说:“爷爷为官多年,他的心思远远比我们微妙复杂。” 剑棠轻抚絮屏缎子一般光滑的头发,安慰她说:“你先别着急。依我看来,虽然你爷爷有意和赵家结亲,你爹爹的态度还是没有变,他还是帮着我们的。有你爹在,应该还能抵挡一阵。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絮屏的长发一圈圈地缠绕在手指上,说:“我爹今天昨天回来了。不出我所料,看到现在镖局的状况非常生气。他回来的时候我并不在家,他派人去城里找我,找到我时我又已经是‘烂醉如泥’了。我爹大发了一顿脾气,把我狠狠训了一顿。派我明天跟着镖队押送一批货去洛阳。这趟镖还好不算远,来回估计一个多月的路程。你好好呆在家,不要跟你爷爷去吵闹,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剑棠押镖去了洛阳,絮屏每天就呆在屋子里看书、写字,偶尔做做绣工。秋菱已经跟着阿笙离开杭州,絮屏在家里的话就说得更少。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林润辰来海棠小苑看絮屏时,她正仰靠在院子里的竹榻上望着星空发呆。 林润辰静静地坐在竹榻边的小矮凳上,父女两个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一起静静地遥望着夜空。许久,絮屏收回目光看向林润辰,问:“爹爹今天来,是想告诉我,爷爷决定要让我嫁给赵大人家的公子了,对吗?” 林润辰竟有些不敢直视自己女儿的目光,他叹了一口气,别过脸,说:“屏儿,爹已经尽力了。爹每天都去劝爷爷,但是爷爷一点也听不进去。” 絮屏并没有像林润辰预先估计地那样吵闹,她平静地说:“我知道爹爹从一开始就愿意成全我和郭大哥哥,即使他之前不得已娶了晨姐姐,爹也没有因此而嫌弃他。因为爹爹知道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真的开心和幸福,其它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微不足道。而爷爷是不一样的,他从一开始就看不起郭大哥哥的出身,即使他救过我的命。爷爷虽然不得不承认郭大哥哥比一般的江湖人更谦和有礼懂规矩,但他仍然是在意郭大哥哥的身份和地位。我曾经以为,爷爷当年能成全您和娘,一定也能成全我和郭大哥哥,可是我忘了一点,外公是吏部侍郎,再怎么说,娘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更何况吏部掌管着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和调动。而郭大哥哥呢?在爷爷的眼里,只是个保镖而已,还是个曾经娶过亲的保镖。爷爷提议让郭大哥哥做出悲痛颓废的样子,看起来是为了麻痹晨姐姐的爹爹,其实是想让郭大哥哥在世人面前表现出他最不堪的一面,如果我看到他那个样子,主动愿意放弃了,接受爷爷安排给我的理想的夫婿便是最好;即使我不肯放弃,爷爷也可以以郭大哥哥的‘斑斑劣迹’来作为拒绝的理由。” 林润辰有些诧异地看着絮屏,“你都知道了?” 絮屏的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疲惫,“爹,我好累。爷爷在官场多年,最擅审时度势,可我不会。我算不过他,但我也绝不会接受他给我做的安排。虽然我很想和郭大哥哥在一起,可是为了整个林家不受牵连,我不会跟郭大哥哥私奔。如果爷爷想要把我捆着送去赵家,我无力反抗,但我绝不会活着进赵家的门。”絮屏的誓言说得平淡至极,却比言之凿凿地起誓更让人觉得心中震撼。 林润辰神色大变,声音有些颤抖,“屏儿,你不要这样想……” “爹,”絮屏打断父亲的话语,定定地望着父亲的眼睛,问道:“如果当年爷爷无论如何不肯成全您和娘,如果中书令大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您会怎样?” 林润辰语塞,当年他和谢婉仪双双跪在雪地里的时候,他的确也想过,如果苦求不得,他宁愿一死也不愿屈服。他遥望深邃渺茫的星空,在心中高喊:“婉儿,你能感受到女儿的痛苦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帮她?” 三天后,赵家派人上门来求亲,林润辰在林永道书房门外跪求林永道不要这么快做决定,但林永道把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赵家的聘礼。 絮屏从小丫头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出奇的冷静,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就继续烹茶品茶,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转眼入了秋,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残留的蟋蟀的叫声,更衬托得秋夜如水般的沉静。 一阵急促的打门声冲破了秋夜的宁静,隐约的火光中,被惊醒的鸟儿们慌乱地到处飞窜。 门房的小佟揉着惺忪的睡眼刚卸下门栓,大门就被重重地踢开,身着甲胄的兵丁手持利刃冲进府门,沿着甬道一字排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进来用马鞭指着吓得愣在一边的小佟呵斥道:“去把林永道给我叫出来!”小佟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脸上已经火辣辣地多了一条渗着鲜血的鞭痕。 林永道和林润辰闻声赶出来,借着兵丁手中火把的光亮,认出坐在影壁前趾高气扬的军官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林永道上前拱手问道:“刁统领,好久不见,不知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刁镜锋把弄着手里的马鞭,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林老爷子,刁某公务在身,就不跟您老寒暄叙旧了。您看这阵势就该猜到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咱们开门见山,当年皇上南巡来杭州,是您推荐了个姓郭的小子给皇上,您还记得吧?原来那小子曾经当过强盗,在江西还杀过朝廷命官!您为了保住自己的孙女不去被送去和亲,明知道他的背景却向皇上隐瞒不报,还在驾前力荐他。这可是欺君大罪,你们林家担待不起!实话告诉你,圣旨已经到了幽州,七天前姓郭的小子已被宣调回京,刚一入京就被革了兵权,下了大狱;您的大儿子林润寅也被革了官职押解回京等候审讯。” 林永道和林润辰心中皆是一沉,这些日子所做的各种防备终究还是没有用,看来冯昭还是去告密了。只是根据他们派出的探子的消息,这段时间冯昭和冯苇晨都从未离开过杭州,冯苇晨离开镖局后一直郁郁寡欢,冯昭就在家陪着她,父女二人都几乎没有出过门,只有伺候的佣人每天去市场买些食物和日常用品,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按理说消息到了京城,要想上达圣听,一定要通过京城的某个官员代为上奏,林永道向来长袖善舞,朝中大员大多和他交好,这么大的事,京城居然事先也没有一点风声传来,难道冯昭竟有通天的手段能够直接面圣? 未等林永道和林润辰想明白,刁镜锋挥了挥手,手下的兵丁们便在林府中散开,高声叫嚣着进入一个个院落抓人。 最近一段日子絮屏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很浅,一点点的动静都会把她吵醒。她很早就听到前院里聒噪的声音,披衣起来,刚走出门,在廊子上就看到一队兵丁举着火把闯入了海棠小苑。她错愕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即系好了衣带,顺从地跟着兵丁来到前院。 来到前院,就看见王曼妮搂着小墨涵不停地哭;林永道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看向絮屏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林润辰同样脸色凝重,看到絮屏走来,目光中尽是无奈。 絮屏走到王曼妮身边,伸手搂住王曼妮,轻轻拍着王曼妮的后背安慰她,轻声说:“姨奶奶,对不起,都是我惹来的祸事。” 刁镜锋指挥手下的兵丁:“后面有一间叫梦泉的大厅,背靠虎跑山,把他们都暂时关在大厅里。等把城里的铺子和外宅都查封了,再把他们押解回京。” 剑棠从洛阳回来,最后一站投宿在湖州。刚吃过晚饭,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悸动,十二分的不安和烦躁。他犹豫了一下,跟胡风交代了一番,让胡风第二天带着镖队回杭州,他自己当晚便快马加鞭地提前往回赶。 回到杭州城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原本在黎明时分清净祥和的城池,这天却是嘈杂凌乱。林家遍布杭州城内的大大小小的茶庄茶铺和几处宅院统统被抄,到处可见带着尖刀的兵丁。附近的店家和百姓被吵闹声惊醒,纷纷在街上围观,议论纷纷。 剑棠路过沁园斋的老铺时,看到门口守着腰挎朴刀的兵丁,大门上贴着十字封条,心中暗叫糟糕。城中的铺子被查封,林府里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情况。剑棠不敢多滞留,挤出人群就要赶往林府。刚走了几步,猛地收住步子,目光定住。在他对面的小巷口站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紧蹙着眉头望着被查封的沁园斋。 那身影像是感觉到了剑棠注视着她的目光,缓缓地转过身来,在认出剑棠的一刻有些意外,之后的眼光中便是担心和无奈,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剑棠也没有说话,看向她的目光从难以置信到失望,最后越来越冷。终于她承受不了剑棠冰刀一样冰锐的目光,眼睛里透着委屈和哀求,连连摇头,喃喃道:“不是我……” 也不知道是因为人群的嘈杂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亦或是剑棠根本不愿听她说话,他抬步从她身边牵马走过时,落在她耳朵里的只有一句掺杂着痛苦和怨恨的声音:“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剑棠赶到虎跑,绕着林府探看了一圈,见林府大门守备森严,连围墙外四处都有兵士把守,光天化日之下想要进入林府实在不容易。而与此同时,他亦开始担心,林家出事,可知是郭驱胡的事发,只怕镖局此刻也已陷入麻烦之中。于是决定先回镖局打探情况再做打算。 策马赶回镖局,刚远远地看见镖局的大门,剑棠不禁勒住马头,倒吸了一口冷气。镖局不仅仅是被官兵包围,甚至比林府周围的兵力更为严密。剑棠把马藏在附近的树林里,轻身绕过镖局正门,悄悄上了六和塔,从塔上向下观看镖局内院,只见镖局内外相对还算平静。镖局里前厅的铺子周围有不少兵丁,后面的宅院里只零星有几个兵士四处巡逻。看来镖局里的人暂时都被关押在前面的铺面里。剑棠算了算时间,郭朗应该已经从外地押镖回来,估计也正是因为有他在镖局里,见暂时双方实力相差甚大,因此压制着镖局里的人面对官兵的突然出现,都能克制对待,并未和官兵有正面的冲突。 剑棠估摸着胡风带着镖队应该快到杭州了,便下了塔,赶到镖队入城的必经之路上去迎。意外地看到苏挺也和镖队在一起。剑棠看到苏挺风尘仆仆的样子,问:“苏叔不是去京城押镖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挺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马匹已经累得倒在地上口鼻冒烟,他自己也是满脸的疲惫。说:“刚到京城就听说驱胡被下了大狱,我就知道出了事,赶着交了镖,想先赶回来给家里报信。” 剑棠叹了一口气,把杭州城里林府产业被查封,虎跑林府和乾坤镖局双双被官兵封围的事告诉苏挺和胡风。苏挺一听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没想到官府的动作这么快。咱们得赶紧回去救人!” 胡风沉思着摆了摆手,道:“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一个从京城去杭州送信的邮驿,听说前天夜里,皇上驾崩了。” 剑棠和苏挺都是一惊。最近一年民间盛传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们虽然原本并不十分关心朝堂政治,但天子的生死毕竟牵涉太多,不由得为之肃然。 胡风望向杭州城的方向,道:“邮驿马快,我估摸着现在消息已经送到杭州府了。” 剑棠凝神思索,问:“可知道是哪位皇子继位吗?” 胡风回忆了一下,答道:“好像说是端王。” 苏挺从镖师手里接过水袋,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急着说:“现在不是关心谁当皇帝的时候,要赶紧想想该怎么救人。” 剑棠摇了摇头,道:“皇帝驾崩,举国服丧,刑狱之事就都会有所延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堂兄的罪名一定会大大减轻,被牵连的林府也会被从轻发落。我记得堂兄跟我说过,端王对他非常赏识,如果真的是端王继位,这件事对堂兄就非常有利了。所以皇上驾崩对郭林两家来说,只怕是件好事。这样一来,我倒认为我们不用这么急着去救人,免得罪上加罪,将来反而不好收场;现在还是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苏挺将信将疑地说:“郭林两家今天的灾祸,都是冯昭那王八蛋闹出来的。这混蛋心术不正,却是心机深细,你能想到的他一定也能想得到。他费了那么大的工夫,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皇帝死了就能让事情翻盘,那他一定会再使手段,让这个盘翻不过来!” 胡风接着说:“我觉得少局主的分析很有道理,副总镖头的顾虑也不是空穴来风。咱们现在的确不需要急着冲进去救人,但不管告密的是不是冯总镖头,咱们都必须防着这个人再有什么后招。” 剑棠低头想了想,说:“现在虽说不宜立刻冲进去救人,可从现在到新皇特赦天下,还有不少时日,被监禁的人想来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免不了心慌沉不住气。得想办法悄悄把消息传进去。” 胡风说:“镖局好说,派人远远地喊几句暗号就行,只是林府……” 剑棠忙说:“等天黑了我想办法潜进府去探探情况,找机会给他们送个信。” 36.第36章 玉殒 剑棠趁着夜色翻过虎跑山,避开山脚下守卫的兵士,从僻静处悄悄潜进林府。林府后院比邻虎跑山,剑棠在虎跑山上便看到林府后院的梦泉厅四周火把密集,每隔三五步便有一个兵士守卫,便知林府众人必是被关押在这间大厅里。只是梦泉厅四周严密的戒备,无论是从前门后门亦或是窗户,都无法进入大厅。 剑棠施展轻功跃上梦泉厅附近的一棵上百年的老树,在树枝间轻身跳跃,仿佛雀鸟一般轻盈。虽然严冬中树叶俱已飘落,但好在有夜色做掩护,他从一棵树跃上另一棵树,逐渐接近梦泉厅时,守卫的兵丁都没有发现。 轻轻地掀起梦泉厅屋顶上的瓦片向下张望,果然,林府一门上下都被关押在厅里。厅里的众人或坐或站,人人面带忧色,即便是历经世事的林永道,背着手站在窗前也是紧锁双眉,面色凝重。只有墨涵偎在王曼妮怀里睡得香甜,丝毫不知道自己正面临着灭顶之灾。 絮屏独自一人抱着双膝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平视着前方。脸上透着几分疲惫,却看不到有一丝恐惧,甚至还带着几分泰然。 剑棠从屋顶轻轻飘落在絮屏身边,絮屏吓了一跳,等到认出是剑棠,才硬生生地把几乎已经冲出喉咙的一声尖叫咽了回去。方才苍白空洞的眼神霎时间仿佛被点亮了的灯,明亮温暖了起来。 林润辰也看到了突然出现在大厅里的剑棠,诧异地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看紧闭的门窗,实在想不通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曼妮看到林润辰的异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呼了一声,立刻警觉地捂住嘴,本能地望了一眼窗外,希望没有惊动外面守着的官兵。 林永道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剑棠,眼睛里的惊诧一闪而过,回身在椅子上坐下,压低声音问:“你家里的情况如何?” 剑棠上前行了一礼,答道:“镖局也被官兵包围了,镖局周围守卫的兵丁比林府外围只多不少。晚辈早上刚从外地押镖回来,所以侥幸未被关押。” 林永道看着窗外面守卫着的兵丁投在窗户上的影子,道:“外面戒备森严,守卫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你可以只身悄悄地进来,却不可能顺利地救人出去。” 剑棠点点头,恭敬地答道:“是,晚辈今日前来并非来冒险,只是来告诉您一个消息。” “哦?”林永道有些意外。 剑棠上前一步,用极低的声音在林永道耳边说道:“皇上驾崩,端王继位。” 林永道大惊,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剑棠的脸,像是要从他脸上辨别出这一惊人的消息的真伪。剑棠退后一步,垂手道:“是在回杭州的路上遇到京城来的邮驿,听到的消息。” 林永道盯着剑棠看了半晌,眼中的不可置信慢慢地化作难抑的悲惜,慢慢泛起泪意。 王曼妮见林永道落泪,以为事情有了恶化,紧张地挺直了身子,脸色瞬间煞白。林润辰正站在林永道身边,剑棠的话他也听到了,震惊过后疑惑地问道:“你今天来只是特地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剑棠向林润辰微微颔首,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国丧对林府和乾坤镖局来说,或许……至少不会是件坏事。” 林润辰有些不解地看向林永道,此刻林永道已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绝处逢生的感慨道:“端王对郭将军很是赏识,如果果真是端王继位,我们的灭顶之灾就算是躲过去了。” 林润辰和王曼妮听了如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王曼妮抚着胸口连连念佛。 剑棠趁着众人感叹,悄悄回头看向絮屏,正迎上絮屏清凉温柔并溢着浓浓笑色的目光,他也翘起嘴角,报以一个温暖和煦的笑。四目相对,仿佛一切纷扰都被屏蔽在外,什么皇帝、罪名、圈禁都不存在,只有一对爱侣小别重逢后的喜悦和眷恋。 两人这样彼此笑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几声重重的咳嗽声拽了回来。剑棠回头,只见林永道轻皱眉头以拳掩口咳嗽,剑棠忙红着脸低了头恭敬地站好。林永道看了一眼剑棠,道:“多谢你冒险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以现如今的情况来看,最好是静观其变。我们虽被软禁在此,一时之间尚无危险。你离开时一定要万分小心,如果让守卫发现,以后再要进来就难了。” 剑棠垂目行了一礼告辞,转身离开,絮屏不顾林永道严肃警告的目光,伸手拉住剑棠的衣袖,轻快地说:“我送你。” 走到屋顶的洞下方,剑棠停住脚步,柔声对絮屏说:“我走了。”絮屏有些不舍,攥着剑棠的衣袖不肯放手。剑棠微笑着看着絮屏,说:“别这样,过些日子有新的消息我还会来。” 絮屏恋恋不舍地放了手,剑棠刚要纵身上跃,突然停步,回头环视了一圈大厅,压低了声音问絮屏:“你二娘呢?” 絮屏撇了撇嘴,嘘道:“爹说二娘身体不好,为了就医方便,早就搬去城里的宅子住了,不在府里,应该被禁在那边了。不过抓我们的那个什么刁统领和二娘沾亲,说不定装糊涂把她漏了也不一定。全家人都不喜欢二娘,她在不在谁都不上心。” 剑棠沿着原路返回,轻巧地躲过守卫的视线,猿猴一般地穿过重重树枝,上了虎跑山。刚上到半山腰,偶一回头,霎时惊呆了。从山上向下俯瞰,只见林府后院火把云集,一处屋宇也隐约透着诡异的火光。因为天黑,离得又远,剑棠一时看不清究竟是哪间屋子起了火,但心中油然而生的不祥之感使他不敢怠慢,拔腿就往回跑。 天如浓墨一般的漆黑,渐渐地被火灼红。剑棠越跑得近,越是心惊,等他跑到山脚下,天地间已是一片血色的透亮。梦泉厅浓烟滚滚,窗上的木框被火烤得发出哔哔的爆裂声,火舌从窗框的棱口中钻出来,猎猎作响。周围的守卫大多已经撤离,只留下几个守在门口,以防有人破门而出。 剑棠飞奔到近前,脚步丝毫未停,只一扬手,嗖嗖几声,门口的守卫便依次倒下。他从腰间弹出柳刃剑,削断了门上的铁链,一脚踹开房门,鲜红的火焰卷着滚滚浓烟轰然涌出,逼得他向后紧退了几步。站稳了脚向屋里望去,隐约看到有人影晃动。他心中焦急,再顾不得许多,用手肘挡住脸面,毅然跳进火海之中。 林府众人缩聚在一起,剑棠找到他们时,所有人都已被浓烟熏得奄奄一息,絮屏和墨涵更是陷入昏迷。看见剑棠回来,林永道原已涣散的眼中似是有光芒闪过又泯灭,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林润辰望向剑棠,强撑着用手指了指絮屏和墨涵。剑棠会意,心中大恸,不敢多耽搁,一手抱起墨涵抗在肩上,一手抱起絮屏,向着火势略弱的空处迈步。忽听到头顶一声巨响,他抬头看时,只见一根熊熊燃烧的房梁轰然坠下,而他此时抱着两个人,已无回身余地。眼见就要葬身火海,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撞得向前冲了两步。血红的房梁在他身后落下,火苗贴着他的后背舔过,他只觉得身后火辣辣地灼痛,和着皮肉烧焦的糊臭味。 剑棠顾不上背上的伤势,回头一看,隔着火焰和浓烟,隐隐看见房梁下露出一截正在燃烧的绣衣角,布片燃尽,露出一块断碎的玉镯。一阵浓烟掠过,他早已被熏红的双眼终于支持不住落下泪来。犹豫了一瞬,俯身捡起碎玉,搂紧了絮屏和墨涵,大步冲向门口。 好不容易逃离火海,剑棠几乎是摔在了梦泉厅外的空地上,就地滚了几圈,熄灭了身上几处被引燃的衣袂。顾不得喘匀气息,抱着絮屏和墨涵,趔趄着挪到空地另一端的湖边,才终于觉得空气不再灼热了。剑棠将絮屏和墨涵平放在湖边的青石上,看着两人慢慢恢复了呼吸,便转身往回跑。 此时的梦泉厅已经看不出轮廓,只是一团艳红的火,放肆地燃烧着,映得天顶除了红色,也只剩下红色。离这座火房还有一丈多的距离,就已经觉得浑身上下被炙烤得想要烧起来一般。剑棠咬牙要向里跳,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剑棠惊诧地回头看着来人,当他隔着浓烟认出竟然是苇晨时,已说不清是被烟熏红还是被火烤红的双眼中腾然冒起了几乎要烧死人的火苗,他狠狠地甩手,吼道:“滚开!” 许是之前一个来回已经让剑棠筋疲力尽,他用力地一甩居然没有甩开紧握住他手臂的手,再甩,依然没有甩开。他愤怒地用另一只手化掌为刃砍向苇晨的手,苇晨没有躲避,生生地受了一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手却半丝也没有松动。 “烧成这样,救不了了!再靠近你会被烧死的!” “不要你管!我说过此生不想再见到你!” 苇晨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剑棠的手臂,痛苦地哀求:“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两人拉扯间,梦泉厅整个屋顶轰然坍塌,滚滚的热浪把两人向后推出很远,重重地摔在地上。两人都几乎被摔晕,而苇晨的双手却始终紧紧抱着剑棠不放。 剑棠颓然地仰面躺在地上,望着红灿灿的夜空,身上被热气蒸得滚烫,心中却寒如万年的玄冰。无力地说:“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你看到了,满意了?” 苇晨感觉到剑棠不再用力,便慢慢放开了手臂,沧楚的声音带着几分乞求,“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真的不是我说的。” 剑棠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响,“你说的,和冯昭说的,有区别吗?” 苇晨揉着被摔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身来,盯着剑棠,眼中全是哀求:“离开镖局之后,我心里难过,就一直闷在城里的宅子里,爹怕我做傻事,一直陪着我。我们一直都没有出过门。今天一早巧儿出门买菜,看到林家的商铺被查封,急急回来告诉我,我吓坏了,才出门去看一看。这是这么多日子以来我第一次出门,我出来的时候我爹还在睡着……” 剑棠翻身站起来,眼睛连瞟都没有向苇晨瞟一下,径直向湖边走去,很显然他一个字都不想听。因为疲倦、哀恸,加上浑身上下或被烧或被摔的各处伤痕,仅这几步路却走得跌跌撞撞。他从湖里掬了清水,轻轻洗去絮屏和墨涵脸上的烟灰,苇晨上来想要帮忙,他低吼道:“你若再敢靠近屏儿一步,休怪我不念昔日情分。” 苇晨怔怔地站在距离他们三尺多远的地方,心痛如刀绞。昔日的情分?她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们之间难道还有半分昔日的情分吗?她在他心里早已是毒如蛇蝎。他那么厌恶她,他宁愿相信一切恶毒的事情都是她做的,也不愿记得他曾经常常夸赞她的善良;他宁愿相信是她为了报复而引来了官兵,也不愿听她解释当她徘徊在林府围墙外却因为重重守卫而不得进入时是多么的担心着急,当她看到火光时是多么的震惊和悲恸。 絮屏受到凉水的刺激,慢慢地清醒过来。她就着剑棠的手喝了几口水,终于缓过神。她四处看着,发现身边只有墨涵,她恐惧而又期待地看向剑棠,剑棠心中哀恸,一时不知该怎么告诉絮屏这个噩耗,他缓缓地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节断碎的玉镯。 絮屏怔怔地看着玉镯,突然疯了似的向着地狱一般的火场狂奔过去。剑棠急追上前,紧紧地抱住,不让她接近。絮屏狠命地又踢又打想要挣脱,她狂乱挥舞的手脚重重地砸在剑棠被火燎起的水泡上,水泡破裂,血水汩汩而出,可无奈剑棠的双臂依旧结实得如同铁箍一般,根本挣不开。她望着熊熊燃烧的大伙,嚎啕大哭,“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要救我?我恨你!我恨你!”剑棠紧搂着絮屏,在她耳边痛苦而徒劳地劝慰着,心中辛酸、哀怜、自责……百味陈杂。 苇晨站在一旁,看着絮屏的痛苦,剑棠的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发疼,随着絮屏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她的心也越来越疼。她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紧紧地握着胸口想借此缓解疼痛,却发现都是徒劳。 突然,夜空中响起一阵笑声,仿佛是夜枭的嘶叫声,尖锐刺耳。苇晨惊诧地回头,失声叫道:“爹?您怎么来了?” 剑棠也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冯昭,他仍不敢放开抱着絮屏的手,但瞬间全身紧张,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他死死地盯着冯昭,提防着他有任何不轨的举动。 冯昭却没有任何异动,他只是望着大火,笑得前仰后合,“哈哈!报应啊报应!小晨,你怕爹去告密,天天在家里寻死觅活,让我不敢离开你半步。可是你看到了,即使我不做,也有别人替我们报仇!天有眼啊!”他睨了一眼剑棠,嘴边是挑衅的笑,“你可真是孝顺,忙着在丈人家救人,却不顾自己老爹的死活!” 剑棠身体僵住,追问:“我爹怎么了?” 冯昭好整以暇地看看燃烧殆尽的屋宇,指指天,懒洋洋地说:“这座房子虽大,但烧起来还不足以把整个西南角的天都映红。” 剑棠和苇晨顿时大惊,一同抬头看天。果然,随着梦泉厅的火渐渐小下去,头顶的天空已不像刚才那么血红了,而西南方的天空却是红得吓人。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镖局!” 怪不得隐蔽在附近的苏挺和胡风没有来救梦泉厅的火。虽然剑棠此刻并不知道镖局的情况究竟怎样,但就凭此时西南方灿若火烧云的天色,就能感觉镖局的火只怕比这里更大。他顾不上和冯昭纠缠,一手抱起絮屏,又跑到湖边抱起仍在昏迷中的墨涵,就往镖局的方向跑去。不料因为全身是伤,又是急火攻心,刚跑了两步,就扑倒在地,连同絮屏和墨涵也都摔倒了。 苇晨听说镖局起火,也强忍着心疼挣扎着要过去,看见剑棠三人摔倒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剑棠没有看她,面容却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他几乎是咆哮着说:“滚开!”苇晨被他的吼声震住了,愣愣地停在了原地。可当她看着剑棠挣扎着站起来,抱起两个人走了几步,又支持不住地摇晃欲倒时,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完全没有记忆的鱼,好像完全忘了剑棠对她的种种嫌隙,再一次上前去扶剑棠。这一次剑棠把墨涵抗在肩膀上,腾出一只手狠狠地推开苇晨。他用力很大,苇晨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最后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冯昭愤怒地吼道:“小晨!你怎么就任凭他这么作践你?你不欠他的!” 苇晨坐在地上,握着心口啜泣,都是心痛,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一阵的剧痛究竟是来自身体还是内心。 冯昭怒不可遏地瞪着只顾着照顾着絮屏和墨涵,而对于蜷缩在地上的苇晨完全不为所动的剑棠,咬牙说道:“小晨,他如今眼里只有林家的小姐,你变成今天这样,全是因为这姓林的丫头!她给你的十分苦楚,爹替你二十分地还给她!”说话间轻一抬手。苇晨看到冯昭抬起手臂,顿时脸色变得煞白,她厉声喊道:“不要!” 或许是苇晨的喊声太过凄厉,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的剑棠也闻声转过身来。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苇晨已经张开双臂出现在他身前。伴着冯昭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啸和恐惧绝望的眼神,苇晨举起的手臂慢慢垂落,身体也慢慢地向下坠落。这时剑棠才惊骇地看清,苇晨的胸口和腹部居然钉着两枚七棱镖。镖身几乎完全射入苇晨的身体,仅露出镖尾的两缕绸衣。 随着苇晨的身子的坠落,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冯昭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瞪圆了眼睛,看看苇晨,又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明明射向林絮屏的暗器,怎么会钉在自己女儿的身上?他的暗器素以快准狠在江湖上闻名,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失手,可这一次,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方才还在为家人的惨死而哀号不止的絮屏眼睁睁地看着苇晨一身鹅黄色的衣衫慢慢地被紫黑色的血水浸透,震惊加上哀恸已经完完全全地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她愣住,张着嘴巴,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苇晨的身体落入尘埃前的一瞬,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苇晨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剑棠的怀里,轻扯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她转头看向絮屏,见絮屏完好无损地站在一旁,嘴角的笑意愈浓,轻轻地说:“还好,没伤到屏儿。” “小晨……”剑棠哽咽,眼睛里闪出几点晶莹,声音有些颤抖。 苇晨的脸色有些泛红,她微笑着伸手去擦拭剑棠眼角的泪滴,柔声安慰道:“大哥,你别难受,我不疼。” 不疼。剑棠的暗器功夫是跟冯昭学的,学发暗器,原只为了防身和应急。因此他的暗器都是干干净净,即使要杀人,也是一掷攻其要害致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冯昭的暗器上都是喂有剧毒的。有时他不愿让敌手死得太过痛快,会故意射偏,让敌人毒发,被毒药折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这一招他虽然不愿意学来用,但对于毒性他还是了然的。苇晨中了镖却不感到疼,便是镖上的毒药起了作用。 “解药!”剑棠冲着冯昭怒吼。冯昭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跌跌冲冲地赶上前来,双手颤抖得连瓶塞都拔不出来。剑棠一把抢过,弹开瓶塞,将瓶中的药粉尽数洒在苇晨的两处伤口。 苇晨的脸色越来越红,伤口流出的血却仍是紫黑色。剑棠匪夷所思地瞪向冯昭,“药不对!” 冯昭看着苇晨脸色的变化,也觉得蹊跷。他拿起瓷瓶仔细地看了看,又放在鼻下闻了闻,脸色百般不解,“我用毒一生,不可能出错。”他抓起苇晨的手,探过她的脉息,惊诧地叫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苇晨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此刻强挣着睁开眼,对冯昭说:“爹,没用了。我身上早已中了狐藤的毒。两毒相遇,互相催发,您的解药救不了的。最多只能让我不会太痛苦罢了。” 剑棠对苇晨曾中狐藤之毒一事并不意外,而冯昭却是脸色铁青,“狐藤?你怎么会中狐藤的毒?”他虽然惯会用毒,可这种暹罗的毒草他也只是听说过,从未在中原见过有人会用狐藤下毒。他心中几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划过,追问:“生毒熟毒?” 苇晨看了剑棠一眼,轻声答道:“是熟毒。” “生?熟?”剑棠忽然打了个激灵,他记得那天在箱子里翻出的医书上写着狐藤的用法,暹罗国的毒草狐藤生食可以让人肢体麻痹,长期使用会侵损心脉。他当时看到这里便觉得一股怒气在胸中乱撞,丢了书本不愿再往下读。难道这毒草之毒还分生熟? 冯昭却已经完全明白,他痛惜地埋怨苇晨:“傻孩子!你的腿就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爹也会一直照顾你,爹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剑棠留在你身边,你何苦那样急功近利,用熟狐藤来给自己治伤?熟狐藤虽能治疗麻痹的肢体,但却会大大损伤心脉。你……你这是饮鸩止渴啊!难怪你这两年常常心口疼,爹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是中了狐藤熟毒,爹好糊涂啊!” 剑棠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几万个疾雷在头顶同事炸开。他抱着苇晨的手一颤,苇晨的身子差点从他怀里滑落。冯昭一把扶住苇晨,愤怒地推开剑棠,吼道:“你滚开!小晨的一生全是被你毁了!” 剑棠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苇晨。他错了,他竟然错得这么离谱。他到底曾经对苇晨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怎么可以那样折磨她? 苇晨柔声安抚着盛怒的父亲,“爹,不要怪大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她使劲儿向絮屏伸了伸手。絮屏此刻已经被一个又一个变故所震撼,完全不知所措。直到她看见苇晨向她伸出手,才大哭着扑倒在苇晨身边,紧紧握着苇晨逐渐冰凉的手,哭喊:“姐姐!姐姐!” 苇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灿烂了起来,加上因为毒发而异常红润的脸色,这个笑美得仿佛一朵盛开的石榴。她反握住絮屏的手,笑道:“好妹妹,我以为你会恨我,再也不愿认我这个姐姐了!没想到你还愿意这样叫我,真好!” 絮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拉着苇晨的手,生怕略一放松,苇晨就会离她而去。苇晨拉着絮屏的手轻轻摇了摇,笑道:“好妹妹,别哭。我给你猜个谜语!”她顿了一顿,合上眼聚了聚力气,说:“百年的铁树。” 冯昭不解,剑棠和絮屏的呼吸却几乎要停止了。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年的雪,那一年的……他们的思绪也都随着这个谜语回到了那天的欢笑声中。 絮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答道:“梅……梅……” 苇晨嘴角微笑着,头靠在冯昭胸前休息了一会儿,又说:“那,五百年的铁树呢?” 絮屏哭得更凶,使劲儿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剑棠上前握住两姐妹拉在一起的手,哽咽着替絮屏答道:“是……野梅……” 苇晨的身子微微有些痉挛,笑容却愈更灿烂,脸颊上的红晕仿佛绽开的一朵彩霞。口舌渐渐有些不听使唤,说出的话越来越模糊,“那年冬天……我们……三个人……最好……永远……记得……” 37.第37章 梦谶 余杭超山法净寺。 絮屏守在小墨涵的床前,盯着智清方丈替墨涵诊脉、施针,又亲自喂墨涵吃下药。渐渐地,墨涵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可是仍然昏迷。絮屏扯着方丈的袖子急道:“方丈,涵儿怎么还没醒?您再给他看看!” 智清安慰道:“小施主是因为吸进过多的浓烟,烟灰堵住了气道,闭气过久才会昏迷。我已经给他扎了针,给他开的药也是清肺的。你看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了,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了。放心吧,明天天亮他就会醒的。”絮屏将信将疑,仍不肯放手。 智清温和地笑道:“老衲虽然不算个好郎中,不过这位小施主的情形,还是看得准的。明日一早一定会醒。” 絮屏见智清方丈说得诚恳,只得暂且相信,放开了紧攥着方丈袖子的手。方丈稽了稽首,道:“女施主也曾被浓烟熏呛昏迷过,又劳累了大半夜,更应好好休息才是。如果没有什么事,老衲还要去前面看看乾坤镖局的局主和少局主。” 絮屏紧蹙眉头,用指节敲了敲额头,极力回忆着来到法净寺之前的一幕幕:晚上剑棠来送信,刚走没多久,就有人从外面打开窗户,扔进十几个酒坛。酒坛破裂,烈酒溅得满屋子都是,空气里全是浓烈的酒味。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又扔进几支火把,瞬间房子就烧了起来。他们慌了,想要逃命,可所有的门窗都被从外面锁住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火,所有人被火逼到屋子的最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火圈越来越小,空气越来越烫,呼吸越来越困难,她以为自己肯定会死了,可是她一点都不害怕,能和最亲的人死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虽然剑棠不在,可是到底也算是见了最后一面,她也算了无遗憾了。 后来她渐渐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觉得空气没那么烫了,呼吸也不那么困难了,还有凉凉的水滴在她被烤干的脸上,很舒服。她以为她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可是当她睁开眼,却发现原来现实比死了更残酷——她活着,可是墨涵在一旁昏睡,生死未卜、爷爷、姨奶奶和爹爹都已葬身火海。一转眼苇晨又笑着死在她面前,冯昭抱着苇晨大哭一场又疯笑一场,最后一阵狂奔,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剑棠带着她和墨涵刚逃出林府就遇到一队人马,她依稀记得其中有一个人是胡风。剑棠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加入了队伍。剑棠骑马带着她,胡风带着墨涵。马队一路疾驰,等停下来她才发现周围的景致似曾相识,直到智清方丈来她住的禅房替墨涵诊治,她才想起这里是余杭超山的法净寺。此时再回忆马队里的人,似乎的确有一个人眉宇间和剑棠很是相像,应该是剑棠的父亲,乾坤镖局的局主。 絮屏的眼中有几分茫然:“局主和郭大哥哥怎么了?” 智清看了絮屏一眼,道:“姑娘是少局主带来的,难道不知道吗?局主和少局主都被火灼伤,局主伤势较轻,可少局主背上被燎伤了一大片,手脚上的伤也有好几处。老衲见他伤重,原要先替他诊治,可少局主却坚持不肯,一定要让老衲先替小施主诊治过确认无碍才行。” 絮屏的眼前又浮现起当时的火,鲜红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她和墨涵却能在昏迷的状态下毫发无伤地从火海中脱身,这绝不是老天的眷顾,只可能是救他们出来的剑棠替他们抵挡了所有的炙烤。想到这里,只觉得心中凄楚至极。她哽着声音催促:“是我疏忽了,大师快去吧!” 时值深冬,天气已冷,为了让林家姐弟能休息好,屋子里多放了一个火盆。此时炭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和得有些燥热。絮屏推开一扇窗透气,隐约听见从前排禅房随风飘来几声叹息。她心中触动,轻掩了房门出去,走到前排禅房窗下。 屋里的灯光在窗上投影出智清的身影,看样子是在替剑棠除去身上的衣服。或许是时间久了衣服和伤口已经有些粘连,剑棠虽是极力忍着,但随着智清的手起手落,偶尔仍是掌不住咝咝地倒吸了几口冷气。絮屏记起在太原那次,剑棠被打断了几根肋骨,几乎丧命,她跟着苇晨一起陪在床前,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剑棠哼过一声。 絮屏站在窗下,听到智清的声音说:“背上有些皮肉烧焦了,必要一一剪除了才能长新肉。老衲会尽量下手轻一些,但终究痛楚,少局主要忍耐一下。” 剑棠像是聚了一会儿力气才答话,声音中透着疲惫:“大师尽管放手去做,我忍得。” 之后很久,屋子里再没有声音传出,空气仿佛凝滞住了。絮屏屏息站在窗下,屋子里静得让她心疼,她知道这份寂静里,剑棠正用他全部的意志在抵抗着剪除皮肉的剧痛。她双手紧攥,指尖深扣在掌心。到后来竟丝丝渗出血来,她自己却是浑然不觉,只想着她的疼痛或许能分担剑棠的几分痛苦。 过了很久,听到一阵瓶瓶罐罐互相磕碰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智清的声音说道:“好了。烧焦的皮肉都已经清除了,伤口都用烈酒清洗过,又敷了上好的烧伤药。少局主年轻力健,将养个七八日就能穿衣起身了。” 接着便是剑棠的道谢声,智清收拾了东西出去了。屋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痛得如何?还能承受吗?” 剑棠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轻松了不少,道:“上了药,好多了。” “方丈给你上药的时候我看了,伤得不轻。老苏和胡镖头带了几个兄弟先去京城打探消息了,如有必要会先劫了驱胡和林家大爷出来。你只管安心养伤,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跟着去了也帮不上忙。” 剑棠说:“我明白,有苏叔和老胡在,没有更好的了。” 前面的个声音沉默了片刻,道:“你两次重伤,都是为了林家的那位姑娘,何苦?” 絮屏正犹豫着是否要绕到前面进屋去看看剑棠,听到这里,不由得脚步滞住,复又立回窗下。屋子里沉静了一会儿,终于传来剑棠磐石一般坚定的声音:“屏儿是儿子心中挚爱,为她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饴。” 那个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你和小晨都是这样痴情的孩子。情深伤人,小晨守着一份痴情而早殇,你如今又是伤成这样。” 剑棠的声音有一些哽塞,“小晨,是我误会了她,是我……误了她。我欠她的太多,这一世都还不了了。冯……冯叔疯了,独自抱着小晨跑了,将来恐怕我连她的茔冢在哪儿都不知道,便是想要给她上一炷香,说句对不起都不能够了。” 说起苇晨,絮屏只觉得一口气从心底冲上来哽在喉间,她紧紧地捂住嘴,才没有让这口气带着哭声破胸而出。她不敢再在窗下久站,捂着嘴跑回自己住的禅房,关上门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直哭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似梦似醒之间,林永道笑着向她走来,身后似是有四五个人跟随着,却是隔着雾气看不真切。絮屏赶忙迎上前去,眼见到了跟前,伸手去抓,却发现林永道又已退开四五步远,再向前追,依旧隔着四五步远,总也无法靠近。絮屏急得叫道:“爷爷,别走!别丢下屏儿!” 林永道只是微微笑着,看着絮屏缓缓吟唱道: “家国恨,浪去莫逐澜。布裙织就盘龙锦,荆钗簪得宫还。琵琶又重弹。” 吟罢转身离去。絮屏连忙去追,却觉得双腿木讷,分毫也无法移动,眼见着林永道和身后诸人穿墙越户而去。蓦然惊醒,追到门口,哪里还有半点影子?唯有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 天亮时分,墨涵果然醒了,一睁眼就哭,哭着要爷爷奶奶,要爹娘。絮屏紧紧地搂着他一起哭,除了因为逝去的亲人,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辛酸。梦泉厅被人放火,她一时猜不透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放火之人一定是恨透了他们,只怕被关押在京城的林润寅此刻也是凶多吉少。她隐约感觉到这一切跟林永道举荐郭驱胡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郭驱胡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可是她不明白,林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会非要置他们于死地才能解恨?林永道一向长袖善舞,朝中重臣大多和他交好;林润辰经营茶叶生意也从来都是与人为善,在商界的口碑一直都不错。若说杭素云,这些年因为和林府诸人都格格不入,搬去林家在杭州城里的宅子里独住,虽算是有些怨气,可终究不至于要杀人放火这样严重,更不要说连同乾坤镖局都一起烧了。 墨涵醒后,智清方丈来复诊过几次,肺里的烟尘渐渐吐净了,但受了太大的惊吓,情绪总是不稳。方丈又开了安神的方子,吃了两三天才渐渐平静了些。絮屏见墨涵逐渐康复,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了下来。小半个月后,絮屏见墨涵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趁着智清方丈来替墨涵诊脉,自己找了个借口出门去。拦住个小沙弥询问清了郭朗暂住的禅房的位置,独自登门拜访。 絮屏到时,胡风亦在郭朗房中,面色凝重。两人见到絮屏,很有些惊讶。絮屏认认真真地向郭朗和胡风行了个礼,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听说胡镖头从京城回来了,可有我伯父的消息吗?” 郭朗盯着絮屏看了半晌,有些不忍,平和地说道:“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先回去歇息吧。” 絮屏抬起头,直直地望向胡风,嘴唇轻轻颤抖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们再也见不到伯父了,是吗?” 胡风怔了一下,和郭朗对视一眼,不知是否该告诉絮屏真相。絮屏却似没有看见,继续说:“他们来我家放火,就是为了赶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之前将林家致死,没道理独放过已在京城天牢中的伯父。火都放得,更不用说在牢里随便使个手段了。” 郭朗犹豫着该怎么告诉絮屏胡风带回来的消息,絮屏接着说道:“如果伯父安好,局主必会派人来告诉我们。局主忌讳着不好说,想来是我的猜测印证了。” 郭朗虽然知道剑棠痴情于林府的小姐,却从未见过絮屏。出事的那天晚上剑棠抱着她在马上,一路颠簸,也并没有看清楚。在他心里,不外乎就是个娇滴滴的富家小姐,从没想到这姑娘在家中突遭此大变故时竟能如此洞察和镇静,心中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他想了想,对胡风点了点头。胡风说道:“五天前,有一个胡人打扮的匪徒攻入兵部大牢,杀了狱卒,说林大人和大公子是北国可汗的贵宾,如今遭难,可汗派人来接他们去北国。” 絮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叫道:“这怎么可能?” 胡风面色沉沉,语气中带着悲戚,道:“兵部大牢遇劫,御林军副都统邱钊应招前往阻截。那个胡人武艺高强,打伤了邱钊。林大人和大公子不愿跟着胡人越狱,胡人便要强行带走他们。大公子跟胡人动了武,但因戴着手铐脚镣,完全无法施展,也不知为何,突然气血逆流,七窍流血而亡。林大人为了表明心迹,亦带着夫人在邱钊面前触墙自尽……” 絮屏虽已猜到林润寅也难逃劫难,此刻听郭朗说出当时的事,心仍像是踏空后的急坠,落入不可见底的万丈深渊。她身子一颤,脚下一个趔趄,幸而伸手扶住了柱子才未跌倒,眼泪纷纷落下,许久才声音颤抖着说:“我以为他们会放火、会下毒,或是其它什么手段让伯父和郭将军莫名其妙地死在狱中,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逼死了人,连名节也一并毁了……” 胡风劝道:“林小姐节哀。听说皇上并不相信林大人和将军通敌,下令彻查那个胡人劫匪的来历。苏副总镖头留在京城暂时没有回来,也是在追查这件事究竟是谁在幕后陷害。另外林府和镖局被烧后,刁镜锋连夜赶回京城称自己当晚去杭州府尹家喝酒叙旧,醉酒大意,疏于戒备,被贼人趁机放火,向皇上自请其罪。杭州府尹也上书证明出事那天晚上刁镜锋和的确在他府上喝醉了。刁镜锋面圣时身上有伤,据称是在听说林府着火后赶去救火救人被灼伤的。皇上大怒,革了刁镜锋的职打入大牢……” 絮屏打断胡风的话,道:“胡镖头,你可知道我家在杭州城里的宅子怎么样了?” 胡风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也烧成灰了,除了厨娘逃了出来,正屋的灰烬里有两具被烧焦的女尸,面目难辨。” 絮屏有些意外,紧抿了嘴角不再追问,欠身行了一礼便退出屋子。 第二天一早,絮屏再次来见郭朗,脸上没有过多的悲戚之色。她恭敬地向郭朗行了礼,平静地说:“郭局主,我今日是来向您辞别的。” 郭朗很是意外,问:“辞别?你要离开?” 絮屏垂目道:“家中遭难,原应与父辈一同赴死,可是如今林家只剩下涵儿一条血脉,只能忍辱偷生,将涵儿培养成人。” 郭朗叹道:“即便如此,你也不用急着离开。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年幼的弟弟,要去哪里安身?你若跟着我们,总也能有个照应。” 絮屏摇头,道:“郭将军被奸人陷害英年早逝,局主和郭大哥哥定是要替他报仇的。我和涵儿不懂武艺,行动又慢,会是你们的累赘。况且最近这些年,我只想让涵儿平安长大,不想让他过早被仇恨迷了心智。我会让他平静专心地读书,等到将来他学有所成,再谈报仇的事。相信父辈们在天之灵也是这样希望的。而且……”她顿了顿又说:“和郭大哥哥在一起,只怕我会沉溺于他的关怀和爱护,斗志渐消,所以我一定要离开。” 郭朗长叹了一口气,问道:“棠儿知道吗?” 絮屏的眼中含泪,轻轻摇了摇头,微微哽咽,道:“郭大哥哥那边,麻烦郭局主等他伤好了再替我告诉他吧。他的情,恐怕我这一生都只能欠着了……”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郭朗。 郭朗接过信封,端详着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吧,我会替你转告棠儿,只怕他知道了会急得发疯。” 絮屏凄然笑了一下,道:“不会的。他看了信就会明白。” 郭朗收好了信,道:“等棠儿伤好了,我们就会离开这里。不过将来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可以送信来法净寺,方丈会有办法联系到我们。” 絮屏不置可否,恭敬地又行了一礼离开。郭朗忽然想起什么,叫住絮屏,问道:“姑娘此去,身上可有银钱?” 絮屏颔首道:“劫后余生,身上没有现银,不过随身有些首饰,当了也能换些钱。” 郭朗听说便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道:“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年幼的弟弟,诸多辛苦。这锭银子你带在路上也好应个急。” 絮屏摇摇手,道:“您也是匆忙从家里出来,想必身上也没有很多钱,郭大哥哥重伤在身,也要买些好药给他治伤。您不用为我操心。况且……我们此番离去,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借您的银子,也未必有机会还。” 郭朗长叹了一声,道:“昨天晚上胡镖头给我讲了前些年你跟着镖队去山西的种种,胡镖头对于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能忍受旅途的各种艰苦并能一日日地适应很是称赞。这两天我看你的言谈举止,也觉得你和普通的富家千金不太一样。从前我总以为棠儿是被你的美貌迷了心智,如今我总算知道他为何对你这样痴迷。你的骄傲和坚韧也让我很感动。我就这样放你们离开,已经很难跟棠儿交代,若是连这点帮衬都不给你们,只怕棠儿会怪我一辈子。我行走江湖几十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事情见得多了,更何况你一个姑娘,有钱傍身总能安全一些。人的一辈子很长,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也难保将来还能不能见。况且今日的灾祸终究也是因我郭家而起,姑娘就不要跟我说什么还不还的话了。” 絮屏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银子,感激地福了一福,道:“局主好意,却之不恭。” 郭朗问:“临走还去看看棠儿吗?我听说自从来了法净寺,你就再没有去看过他。” 絮屏眼框一红,侧头强忍着泪,含笑道:“不去了,见了,怕就走不了了。” 絮屏带着墨涵悄悄地离开了法净寺,斟酌再三,在山下用郭朗给的银子雇了一辆马车去苏州。一路上风雪交加,好几次雪大封了路,只能在附近的村落借宿,等雪略化一些再走。原本三五天的路竟走了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到了苏州,在城里一个僻静的角落找了一间小客栈住下。 墨涵被烟熏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再加上连日的旅途劳顿,好不容易熬到苏州,刚一住下就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连续十几天高烧不退。为了给墨涵治病,剩下的银子请了两次大夫,抓了几服药就基本上光了,可墨涵的体温却依然高得吓人。 无奈之下,絮屏走进了城中的一家当铺。站在高柜台前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纯银的项链,项链上坠着一颗羊脂白玉雕刻的玉兔。她狠了狠心,踮起脚尖,把坠子递进了柜台。朝奉接了玉坠,反复看了看,问:“姑娘是活当还是死当?” 絮屏自小养在深闺,哪里懂得当铺的规矩?不解地问道:“什么叫活当?什么叫死当?” 朝奉呵呵一笑,看了看絮屏,道:“活当当金较低,约定赎期,按月计息,逾期不赎的便无法再赎。死当当金较高,两讫后便不可再赎。” 絮屏忙说:“活当。” 朝奉伸出三根手指,笔画了一下,道:“三两。” “三两?”絮屏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叫道:“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三百两都不止呢!” 朝奉上下打量着絮屏,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姑娘的穿着,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这是第一次来当铺吧?难怪对这里的规矩完全全不知晓。您是来当,不是来卖。这么小的坠子活当三两已经不少了!” 絮屏紧咬着嘴唇,有些不知所措。这已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却只能当三两银子,三两,也不过是再抓几副药而已。她犹豫着问道:“若是……死当,能当多少银子?” 朝奉想了想,道:“十两!” 絮屏一咬牙,心一横,别过头道:“那就死当吧。” 朝奉于是收了玉坠,从柜上取过一锭十两的银子交给絮屏。絮屏接过银子转身要走,朝奉叫住她,道:“姑娘头上的簪子倒是不错,成色虽然一般,不过玉料多些,若是死当,也可当个七八两。” 絮屏像是怕被抢一样,急忙伸手捂住头上的白玉簪,道:“这个不当!”说着逃也似地跑出了当铺。 十两银子很快就又光了,墨涵的病情却依旧没有好转。这天夜里絮屏正守着墨涵发愁,店小二推门进来,脸上堆着笑,打了个千,道:“姑娘在小店住了一个月多了,之前预付的房钱已经用完了,您若还要在小店住,就该续交房钱了。” 絮屏连忙起身,拿出钱袋翻了半天,却只有三四个小铜板。她为难地看着小二,软语求道:“小二哥再宽限几日,我明日就想办法去赚些钱。” 一听没钱,小二的脸便像是七月的天,说变就变,怒斥道:“已经让你们多住了两天,谁耐烦再等你去赚钱?”说着就抓起絮屏的包袱往外扔,“走走走!没钱就出去,我们小本经营,养不起白吃白住的。” 絮屏连声哀求,小二只是不理。闹了一会儿,客栈掌柜的闻声过来,问明了情况,对小二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再吵。掌柜的和颜悦色地问絮屏:“姑娘打算怎么赚钱?” 絮屏想了想,道:“我会写字,可以去街上替人写信。” 掌柜的哈哈笑起来,道:“写一封信不过两三文钱,这里的房租一日要五十文,你要写多久才能赚足一日的房钱? 絮屏又道:“我可以替人画扇面。” 掌柜的笑道:“天寒地冻的,哪有人扇扇子?这也行不通。” 絮屏愁苦,她终于体会到郭朗所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意思。她从小到大从未为了钱发过愁,可此时,她却连一日的房钱都赚不回来。 掌柜的见絮屏为难,笑眯眯地问道:“姑娘会弹琴吗?” 絮屏不明其究,茫然答道:“会!虽然并不算好,不过也曾认真学过一阵。” 掌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那就好办了,我听说城西彩蝶轩正需要会弹琴的姑娘,你去那里签个契约,转眼就能有二三十两现银给你。以后每天至少也有三四两银子的入账,若是碰到出手大方的客人,一次赏个几十上百两也说不定。” 絮屏眼睛一亮,问道:“彩蝶轩?是琴行吗?” 掌柜的支吾了一下,道:“总之是个能赚钱的地方。姑娘既然急着给弟弟治病,还计较什么呢?” 絮屏刚要点头答应,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厉声喊道:“不能去!”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从门外冲进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把拉住絮屏,急急叫道:“姑娘去不得!” 絮屏定睛一看,喜出望外,拉着那妇人的手,叫道:“田嫂子,怎么是你?” 田吴氏紧握住絮屏的手,道:“林姑娘还认得我!我家就住在苏州城外的洞庭山,今天白天进城办事,耽误了一些时候,错过了出城的时辰,城门上了锁,只能在这里凑合一宿。刚路过姑娘的房间,听到里面吵吵闹闹,又觉得姑娘的声音耳熟,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您!” 絮屏问道:“田嫂子刚才说我不能去彩蝶轩,是为什么?” 田吴氏目光和润,道:“姑娘如今到了苏州,如果有什么困难只管告诉我。只是那彩蝶轩绝不是姑娘该去的地方。”说着又转过脸狠狠地瞪了掌柜的一眼,问道:“这位姑娘欠你多少房钱?” 掌柜的听田吴氏是本地口音,眼光中带着几分泼辣劲儿,不由得被瞪得有些局促不安,忙答道:“这位姑娘已有两天没有付房钱了,加上饭钱,总共是一百三十文钱。” 田吴氏冷笑了一声,拿出一小块碎银子扔给掌柜的,道:“这点钱付你的房租绰绰有余了吧?你带着你的人赶紧滚出去别在这儿打扰林姑娘休息。” 掌柜的收了钱,也不愿多招惹田吴氏,带着小二立刻就出去了。田吴氏去掩了门,回身拉着絮屏坐下,问道:“姑娘怎么会来这里?又是如此的狼狈?” 絮屏虽然之前只和田吴氏有一面之缘,可值此山穷水尽之时,田吴氏的及时出现,让她仿佛是遇见了亲人一般。这些日子的苦苦支撑,逼不得已的坚强,在这一刻都轰然崩塌。她含泪答道:“家里遭了难,只有我和弟弟逃了出来。杭州已无立足之地,想着也只有苏州还略微熟悉一些,所以才带着弟弟来苏州,想着能在这里谋个营生,谁知道刚到苏州,弟弟就病了,所有的盘缠都光了,病也没治好。” 田吴氏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看了看昏睡中的墨涵,摇头道:“造化弄人,姑娘这样的好人怎么也会遭此劫难?”想了想,望着絮屏,诚恳地说道:“姑娘要是不嫌弃,就跟我回家吧。我家就在苏州城外的洞庭山上。自从上次姑娘在湖州救了我和女儿,又给了我们盘缠,我们回到老家,买了一亩茶园,靠种茶卖茶为生,这两年日子已经越过越好了,去年又扩了一亩地,如今虽不算是富裕,但是已是吃穿不愁,每年还能有些盈余。我们那儿也有个好大夫,医术高明,诊金也便宜,小公子住在我那儿治病,总比在这客栈里强。” 絮屏有些犹豫,田吴氏像是看出了絮屏的心思,笑道:“我知道姑娘心气儿高,一定不愿在我家里白吃白住,我想好了,姑娘是有学问的人,正好我们村子里没有教书的先生,好些人家的孩子想读书也找不到人教,姑娘可以在我家开个小学堂,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启蒙,也能赚些钱贴补家用。姑娘可愿意吗?” 絮屏眉间的愁意渐渐散开了,满脸感激地握着田吴氏的手,说:“谢谢田嫂子收留。只是不瞒您说,我家里遭的事儿有些麻烦,恐怕有不少人都在找我们,其中还会有朝廷的人,只怕会给您添麻烦。” 田吴氏毫不介意地笑笑,轻拍了拍絮屏的手背,道:“林姑娘放心,我保证到了我家,就不会有人找得到你们。” 38.第38章 茶歌 苏州洞庭山。 又到早春时节,满山新茶尽吐芬芳。层层叠叠的新翠之间飘扬着水乡女子清甜温软的歌声: 天苍苍,水茫茫。太湖畔,好风光。 春来新茶吐芬芳,漫山青翠绵延长。 风飏飏,云昶昶,谁家女儿采茶忙。 嫩比雀舌碧如桑。轻扬素手芽满筐。 歌声中,一个三十多岁的青衣男子牵着一匹黝黑的骏马,从山的那一边沿着蜿蜒的山路转到山前的茶园之间。他驻足聆听茶园里此起彼伏的欢快的歌声,若有所思。俊朗的眉眼间隐隐透着一抹与他的年龄并不相若的沧桑与忧郁。 十年光阴转瞬而过,十年来他一面查找神秘胡人的下落,一面四处寻找不告而别的絮屏。十年过去了,无论是神秘的胡人还是絮屏,都仿佛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年来,他找遍了大江南北,唯一寻觅到的一点痕迹是在苏州的一家典当行里发现了絮屏贴身佩戴的玉兔。因是死当,当铺不肯让他赎回,他只能出高价把玉兔买了下来。在发现了玉兔之后,他推断絮屏应该来了苏州。他挨家挨户地打听,有一家客栈的掌柜的倒是说见过一对和他的描述相仿的姐弟在店里住过一段时间,可是就在当天早上,这一对姐弟突然消失了,谁也没看见他们走出客栈,可人却不见了。他狂喜之后又是无尽的失望。既然是当天早上刚刚离开,那应该并未走远。可是他几乎把整个苏州城都翻了过来,也没有再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听着用吴侬软语唱来的歌谣,剑棠只觉得清新无比,全身像是用山泉水洗濯了一番,舒爽极了。他心中一动,扬声招呼一位离得最近的采茶女,问道:“姑娘,你们采的这是什么茶?” 那女子抬头笑答道:“你是外乡来的吧?这是我们洞庭山特产的茶,名叫‘吓煞人香’!” “吓煞人香?”一听到这个名字,剑棠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十多年前的那个盛夏,絮屏用从海棠上集下的露水为他烹的那一杯吓煞人香,那清醇甘洌的味道至今他仍记忆犹新。絮屏烹茶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以及她微笑时唇边的那两洼浅浅的梨涡也都还活灵活现地在他眼前跳动起来。 茶女见他不再发问,便又低头采起茶来,边采边唱: 曲似螺,毫似芒,银白隐翠雪融江。 犹记香弥小轩窗,自扇风炉自煮尝。 唱到这里,剑棠心中一颤,身子晃了晃,上前一把拉住那采茶女,急问道:“这歌是谁教你的?” 采茶女被吓了一跳,一面使劲儿掰开剑棠的手,一面摇头道:“这歌在洞庭山传唱了好些年了,我小时候就会了!” 剑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手,抱歉地欠了欠身子,退开几步,满脸的失落。 一路信马由缰又走了四五里地,来到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掩映着一排竹篱笆,穿过篱笆隐约看见后面有几间小茅屋。剑棠走了一上午的路,有些口渴了,随身带的葫芦里的水又恰好都喝完了,便想去茅屋里向主人讨点水喝。他下马走到篱笆门前,叫了两声没人答应,见篱笆门虚掩着没有上锁,便轻轻地推开篱笆门,走到屋前,刚举起手想要敲门,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挎着个竹篮从屋里出来。剑棠没来得及让开,那妇人也没想到门口会有人,一头撞上,险些跌倒,手里的竹篮翻倒在地上,篮子里的鸡蛋滚了一地。那妇人来不及看清门口的人是谁,急忙蹲下身子满地找着有没有幸存的鸡蛋,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完整的,埋怨道:“这是谁啊?自说自话地进来!打碎了我四十个鸡蛋!四十个鸡蛋啊,能换一吊钱呢!我家小子还指着这篮子鸡蛋换了钱当盘缠进京赶考去呢!” 剑棠心里过意不去,上前拱手赔礼道:“这位大嫂,真是对不起!我是路过的,本来是想问您讨口水喝的,没想到给您添乱了!” 那妇人一听,翻找鸡蛋的手立刻停住了,抬起头看了剑棠一眼,刚刚捡起的竹篮子又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剑棠忙欠身替她捡了起来,递在她手里,又深深地一揖,抱歉道:“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您的鸡蛋就算我都买了,我赔您银子!” 那妇人愣了半天,双目圆睁,嘴唇簌簌抖了几下,竟要掉下眼泪来,吓得剑棠忙道:“您别生气,我……我赔您双倍的银子行吗?三倍?” 正说着,屋里又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一看满院的碎鸡蛋,叫道:“呀!娘!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全打了?这下可怎么办啊?” 那妇人回过神来,拉着那少年转身进屋,就要关门。剑棠惦着要赔她银两,叫了一声:“大嫂您等一下!”那妇人停了一下,吩咐少年道:“这位客官要喝茶,你去给他灌点凉开水吧。”说着头也不回便进了屋子。 剑棠不好追进去,只能在门口停了脚步。那少年答应了一声,接过剑棠手里的葫芦,没好气地道:“你在这儿等着!” 剑棠又忙递过去一块银子,道:“小弟弟,这银子……赔你们的鸡蛋。” 那少年看也没看,道:“我娘只让我给你灌水,没让你赔银子。”说着拿着葫芦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少年拿着葫芦出来,塞在剑棠手上,道:“喏,灌满了,快走吧!以后规矩点,‘将入门,问孰存’,没学过啊?”又嘟囔道:“四十个鸡蛋,我娘存了快一个月了!”剑棠愧疚极了,还想说什么,少年已经关了门。剑棠手里的一块银子放下也不是,拿走也不是,看着满地的碎蛋壳,很是尴尬。见院子里有扫帚簸箕,便拿来帮着把碎蛋壳打扫干净。 正在打扫着,就听到篱笆外响起了一串孩子的笑声,紧接着篱笆门被推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拎着一条大白鱼一蹦一跳地进来了。白鱼的尾巴拖在地上,孩子却浑然不觉。一进院子就飞奔道屋前,噼里啪啦地拍门,一面拍一面高声叫着:“徐大娘!我娘让我给您送鱼来啦!” 小男孩儿拍了一阵门,门开了。刚才的妇人开门出来,看到小男孩,笑道:“原来是毛头来啦?叽叽喳喳的,我还以为谁捅了喜鹊窝呢!快进来吧!”说着接过男孩手里的鱼,道:“哟,这条鱼这么大,你们怎么不自己留着吃?” 毛头得意地说:“我爹今天早上去太湖里捕鱼,捕到好几条大鱼,这条还不是最大的呢!最大的那条有那……么长!”一边说着,一边用两只手比划着。 那妇人爱怜地摸着毛头的头,和蔼地笑道:“今天干脆叫你爹娘一起来吃午饭吧,大娘给你们加几个菜。” 毛头摆了摆手,道:“我爹娘都赶集去了,不在家!对了,大娘今天不去赶集吗?我昨天来找舅舅玩儿,看到你家灶边有一筐鸡蛋啊!大娘今天不去集市上卖鸡蛋吗?” 那妇人笑了笑,道:“原本要去的,出门的时候不小心,都打碎了。下次再去吧。” 毛头听了,眉眼都皱在一起,表示非常可惜,扭头就去追院子里的几只母鸡,边追边叫:“你们快多下几个蛋呀!舅舅要去京城了,还等着你们下蛋攒路费呢!”他东追西赶,闹得几只鸡扑棱棱满院子乱逃。追着追着,抬头一看,正看到在院角的剑棠,毛头上下打量了剑棠半天,奇道:“咦?你是谁?” 那妇人也看到了院角的剑棠,略有些惊奇,却只也淡淡地说道:“你还在?” 剑棠尴尬地点了点头,道:“打碎了您一篮子鸡蛋,您又不要我赔银子,就帮您把这一地的蛋壳打扫干净。” 那妇人微微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快中午了,客人若是不急着赶路,就在舍下用过午饭再走吧。” 剑棠见那妇人果然不再责怪自己,心里也好过了些,忙道:“只怕太打扰大嫂了!” 妇人淡淡一笑,道:“不妨事,多一双筷子而已。” 毛头见那妇人把剑棠留下吃午饭,便把剑棠当作自己人,上前拉着剑棠的手,指着篱笆门,问道:“外面的大黑马是你的吗?” 剑棠点头道:“是我的。” 毛头道:“能让我骑一骑吗?” 剑棠笑了笑,道:“可以啊!”说着便带着毛头出了院子。 那妇人也跟着出来。剑棠把毛头抱上马背。墨麒麟个子很高,毛头坐上去心里就有点紧张了,嘟囔着说:“这么高,要是摔下去肯定会摔个稀巴烂。”心里有些嘀咕,可又怕人笑话,不好意思骑上了又下来,正在为难,那马儿却像认识那妇人一般,向前走了几步,低下头在那妇人手臂上摩挲着。那妇人轻轻拍了拍马儿的额头,笑着安慰毛头说:“毛头你放心骑吧,这是匹温顺的好马,不会摔着你的。” 剑棠看了那妇人一眼,问道:“大嫂懂马?” 那妇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只转而说道:“小男孩儿淘气,烦劳这位客人照看这个孩子,奴家去烧饭,一会儿就吃饭了。”说着转身进了院子。 剑棠答应了一声,便牵着马,载着毛头在竹林里四处走了走,一会儿便见茅屋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剑棠问毛头道:“你叫毛头?” 毛头道:“对!你看我的头发,毛茸茸乱蓬蓬的,村里人都叫我毛头。” 剑棠笑道:“人如其名。” 毛头不解,问道:“什么叫‘人如其名’?” 剑棠道:“意思就是你是个毛头,所以叫毛头。” 毛头哈哈笑道:“对!对!我就是‘人如其名’!” 剑棠又问:“刚才那位大嫂是你什么人?” 毛头愣了一下,道:“你说徐大娘啊?她是我外婆的好朋友。” “她是贩马的?” “什么叫‘贩马的’?” “就是卖马的。” “她不是卖马的,她是卖鸡蛋的。” “哦?那她倒认识我的马。” “我外婆说徐大娘是从大地方来的,她懂得可多了。我们村子里的孩子都跟她读书的。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大伙都去集市上卖东西了,平时徐大娘的院子里会有很多小哥哥小姐姐读书的。” 剑棠心中一动,问道:“我一路走来听许多茶农在唱的一首茶歌,是不是就是她教的?” 毛头问道:“你说‘天苍苍,水茫茫’那首?” 剑棠道:“对,还有一句‘自扇风炉自煮尝。’是她教的吗?” 毛头道:“这我不知道,反正洞庭山附近的茶农都会唱这首茶歌!特别好听。” 剑棠连忙追问道:“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哥是她儿子?” 毛头答道:“是呀!他可是有功名的,前几年就考中了举人呢!今年要去京城考状元呢!”剑棠越听越觉得奇怪,又问:“你说的徐大娘有多大年纪了?” 毛头道:“我不知道。” 剑棠又问道:“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毛头一面玩着墨麒麟油亮的鬃毛,一面心不在焉地答道:“没有了。” 剑棠还要再问,毛头已经不耐烦了,坐在马背上高声唱起了“天苍苍,水茫茫。” 一会儿那妇人出来叫道:“毛头!别玩儿啦!吃饭啦!” 毛头便催剑棠道:“咱们快回去吧!徐大娘烧的鱼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两个人回到茅屋门前,剑棠把墨麒麟系在树上,刚把毛头从马背上抱下来,毛头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篱笆。剑棠系好马,走进篱笆门,只见在院子里摆了一张破旧的方桌,那妇人正从厨房里往桌上端着饭菜,妇人看见剑棠,脸上带着几分歉意,解释道:“客人勿怪,孤儿寡母,实在不方便请客人在屋子里用饭,只能委屈客人在院子里吃饭了。好在今天天气颇好,在这青山碧竹之间招待客人也不会太过失礼。” 剑棠连忙施礼道:“是我打扰了大嫂,原是我失礼才对。大嫂招待,在下感激不尽。” 那妇人淡淡一笑,转身唤儿子出来吃饭,众人在桌边坐下,剑棠定睛一看,桌上除了几盘普通的青菜豆腐,还有一盘油焖春笋,一盘醋溜鲜藕片,一盘鱼,鱼应该就是刚才毛头送来的那条大白鱼。再细看鱼的做法,剑棠便觉得心中一热——是杭州醋鱼的做法。浓浓的酱汁,飘散着酸酸甜甜的香气。妇人让道:“客人请吃吧。” 剑棠忙赞道:“在这洞庭山能吃到杭州的油焖春笋和醋鱼,真是小可想不到的。大嫂是杭州人?” 那妇人未置可否,只微微笑道:“奴家手拙,客人将就着吃些吧。” 剑棠又客气了两句,方才举箸夹了一块鱼肉。毛头早已等不及了,等到剑棠先动了筷子,也迫不及待地夹了鱼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还是徐大娘烧的醋鱼最好吃,又嫩又鲜!” 剑棠一面吃,一面悄悄打量着那妇人,只见那她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晒得泛红,零星布着一些细细的血丝,皮肤也是略微粗糙,眼角微微有些细纹,整个脸看起来和普通的农家女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一双眼睛,晶莹剔透,隐约透着淡淡的哀伤,只是这双眼睛始终低垂着,很少抬起来。 这顿饭剑棠吃得十分舒服。不仅仅是因为那妇人的手艺,更多的是因为这张饭桌上温馨的气氛。这十年以来,他和郭朗、苏挺、胡风分散在各地东奔西跑,打探神秘胡人的下落,郭朗他们多在北方边境附近寻找,而他因为还要寻找絮屏,更多的在江南一带活动,和郭朗他们常常好几年也难见到一面。他孤独自处了十年,每一顿饭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没有想到今天在洞庭山麓上竹林的农舍里,他竟然又找到了那久违了的家的感觉,以至于比平时都多吃了一碗饭。 吃完饭,妇人让儿子带着毛头去屋里玩儿,请剑棠移步到院中的竹荫下稍坐,自己收拾了碗筷,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茶端上来,道:“客人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昨天刚刚炒出来的。” 剑棠接过杯子——所谓杯子,其实是一小段竹筒,三寸左右粗细,碧绿如翡翠一般。四周打磨得十分润滑。竹筒中的茶汤也是碧绿如璞玉,几十片细如雀舌的叶片漂在茶汤之中,柔嫩到了极致。蕴蕴袅袅的茶烟中,竹子的清香配上茶叶的醇香,很是美妙。剑棠轻轻啜了一口,端详着手里的竹杯,喃喃自语:“簌簌瑞雪降,萋萋芳草萌。” 妇人正要替剑棠续水,听到剑棠所吟,提着水壶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一瞬,淡淡一笑:“客人原来是品茶的行家,一语道破这茶的精妙所在。” 剑棠有些黯然,又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有个女子请我喝过这茶,她说这洞庭山的吓煞人香最是神奇,那两句诗也是她为我烹茶时所吟。今日有幸再次尝到这绝世好茶,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当时的光景。可惜当年吟诗烹茶的她却已离我远去,纵然我找遍了天涯海角,也再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妇人随意问道:“你找她很久了吧?” 剑棠长叹了一口气,道:“已经整整十年了。” 妇人微微有些动容,道:“十年,或许她已经不在了,又或许她已经嫁了别人,你又何苦这样痴痴地找她等她,白白耗费大好的青春?” 剑棠摇头,道:“不会的。她离开时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上说若是有缘,十年后她就会出现。今年就是第十个年头,就算她之前都故意躲着我,今年她应该就会出现,回到我的身边来。” 妇人轻叹道:“或许她所谓的十年只是一个虚数。她决心离去,又不想让你太过伤心,才虚诺了十年的约期。十年光阴,足够你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了。” 剑棠坚定地答道:“不会的。我对她的心意她都懂,我对她的感情,怎么能是一个十年就能消去的呢?别说十年,就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如果十年找不到她,我就再第二个十年去找她,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再第三个十年,最后或者是找到她了,或者是我死了,才能停下来。” 妇人眼中闪过一点光芒,很快又归于平淡,笑了笑,道:“听你说来,你倒是一个痴情的好人,你寻找的那个女子真是个有福之人。” 剑棠叹了一口气,道:“但愿今年她真的能如约回到我身边。” 妇人温和地劝慰道:“客人放宽心,如果有缘,你一定会找到她的。”转而又问:“客人此行是要去哪里?” 剑棠答道:“与人有约,要去一次京城。” 妇人点了点头,起身指向北面,道:“前面一个镇子离这里有四五十里地,镇子上有客栈。天色不早了,奴家这里就不多留客人了。你现在上路,天黑前还能赶得到下一个镇子投宿。” 剑棠连忙起身告辞,道:“多谢大嫂招待茶饭,将来如有机会,郭某一定回来好好谢谢您。” 妇人浅笑了一笑,微微欠身,道:“一顿饭而已,不必记挂在心上。客人请上路吧,奴家不远送了。”说罢便转身回屋里去了。 剑棠眼见着那妇人转身回屋,忙在后面问了一句:“大嫂,我听说令郎今春要去京城赶考,在下也是要去京城,不如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那妇人走到门边顿了一顿,道:“多谢客人好意。只是孤儿寡母,与客人同行,实在不便。若因我母子二人而给客人引来闲言碎语,更是过意不去。” 剑棠见那妇人这样说了,也就不好再勉强,只又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先行一步了。大嫂到了京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到城东杨树大街的八方武馆找我。便是我不在,大嫂只要告诉柜上是郭剑棠的朋友,柜上伙计都会照应。” 那妇人点了点头,转身进屋去了。剑棠待妇人掩上了门,悄悄走到门前,俯身在地上放了一锭五两的银子,方才出来院子,翻身上马离去了。 39.第39章 重逢 八方武馆坐落在京城的闹市区,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在这里学功夫价钱颇高,但因为武馆的教师的功夫都算上乘,因此京城的一些达官贵人都乐意把子弟们送来这家武馆学习,武馆因此在京城颇有名声,生意也相当不错。 剑棠到武馆的时候馆主胡风正在会客室里跟送儿子来学武的工部侍郎闲聊。剑棠路过会客室,从门帘缝里瞄了一眼侃侃而谈的胡风,笑着走开。 胡风送走了工部侍郎回到后庭,剑棠一边洗脸,一边笑道:“早些年在镖局,你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如今开了间武馆,倒把你练成个话痨了。 胡风苦笑着摇头,道:“以我的个性,我真不愿意整天这么唠唠叨叨。我宁可跟着您或局主四处找人,可你们偏让我在这武馆里做什么劳什子的馆主,整天跟那些为官为贵的人迎来送往,东拉西扯,实在是聒噪得很。” 剑棠看着胡风,认真地说:“这间武馆是我们收集消息的据点,必须有一个可靠的人在这里照应。您跟着我爹已经几十年了,只有让您在这里看着,我们才能放心。” 胡风甚是动容,点头道:“我知道局主和您的良苦用心,我虽不善言辞,这些年也终究是硬着头皮撑下来,丝毫不敢有所懈怠。只是可惜至今也没有查出那个胡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剑棠温和地说:“他既有心藏匿,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让我们找到的?况且我们之前在京城没有根基,这些年能在京城闹市街区站住脚,已属不易了。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对了,这次急着叫我回来,是有了什么消息吗?” 胡风起身掩了门,在剑棠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道:“刁镜锋被放出来了。” 剑棠眼中的笑意顿时凝固,眉心紧蹙,道:“什么时候的事?” 胡风道:“三个月前。我得到消息就立即派人送信给你和局主了。” “不是判了终身监禁吗?” 胡风冷笑道:“丽妃生了一位皇子。” “丽妃?”剑棠有些迟疑,他完全想不出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就是先前的刁贵人,刁银珠——刁镜锋的姐姐。” 剑棠惊讶地看向胡风,道:“她?不是说她因为受刁镜锋牵连,在皇上面前失了宠吗?怎么突然生了一个儿子?消息可靠吗?” 胡风点了点头,道:“消息不会有错。当年大公子的往事被揭穿,先皇盛怒,刁镜锋当年一定是得了先皇的暗许才会在杭州火烧林府和镖局。但他没想到先皇突然驾崩,继位的当今皇上却对大公子青睐有加。刁镜锋的所作所为在皇上面前闯了大祸。皇上看在他姐姐的面上,没有杀他,判了终身监禁。刁银珠也因此连个嫔也没封上,封号就更不用说了,还被皇上命令在自己宫里思过反省,无诏不许出门。这些年过去,皇上又纳了十多位嫔妃,应该早就忘了刁贵人是谁。可是去年春天,皇上突然又重新宠幸了那个刁贵人,听说是她在自己的院子里放风筝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一来二去的有了身孕,皇上便解了她的足禁,给她封了嫔。去年入冬刁嫔生了一个男孩儿,皇上嫔妃虽多,膝下子嗣却不多,只有两位公主,于是母凭子贵,一跃而成了妃子,还被赐封号‘丽’。 “丽妃仗着诞下皇子,便向皇上请求能赦了兄弟的罪。皇上或许是看在皇子的份上,又或是时过境迁怒气已减,丽妃求了几次,皇上果然答应了,把刁镜锋从天牢里放出来,只是终身不许他为官。” 剑棠冷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还真让他们死灰复燃了。” 胡风问:“少局主有什么打算?” 剑棠想了想,问:“我爹收到消息了吗?” 胡风迟疑了一下,答道:“局主已经回来了。只是……” 剑棠心头一紧,追问道:“我爹怎么了?” 胡风长叹了一口气,道:“少局主和局主这些年都在外面跑,回来的日子本来就少,还常常错开。我要是没记错,你们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过了吧。” 剑棠一边听着胡风说话,一边拿起随身的包袱准备出门去他们在京城的住处,“是有四五年了,上次和我爹匆匆见了一面,因为听说山西有个形迹可疑的胡人,和当年狱卒描述得很像,我连夜就快马赶过去了,结果还是扑了个空,等再回京城,我爹已经和苏叔一起去了山东。” 胡风叹道:“局主到底上了年纪,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些年,餐风露宿,劳心劳力,很是伤身,许多往年的旧伤旧疾都慢慢反了上来,三年前又得了痛风的毛病,厉害的时候脚都不能碰地。这次回来局主老了很多,而且极瘦,我看着都觉得心疼。便是苏副局主,也已力不及当年,骑马跑上一阵便要气喘……” 剑棠背起包袱走出武馆,道:“我先回去看看我爹,刁镜锋的事儿我晚些再来找你商量。” 郭朗看见剑棠回来,喜不胜收,虽然因为痛风发作,只能坐在床上,但眉眼之间拳拳爱子之心却是溢于言表。剑棠笑着在床边坐下,道:“爹,我回来了。” 父子二人寒暄了一阵,剑棠仔细问了郭朗的身体状况,郭朗摇头自叹道:“想要不服老也不行了,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 剑棠看着郭朗白多黑少的头发,单薄消瘦的身体,很是心疼,劝道:“老胡那边有消息说刁镜锋从牢里放出来了,我想从他这里下手去查。之前他在牢里,我们不容易接触到他,如今他放出来了,虽然便宜了他,倒也方便我们去问他。”顿了一瞬,眼睛里寒光一闪,又说:“就是做掉他,也更容易了。” 郭朗摇了摇头,道:“刁澄绍七八年前就病死了,如今只有刁镜锋这一个口子有可能找到那个胡人的确切消息。不能急着杀他,还是要想办法从他嘴里问出话来。” 剑棠点头,道:“这我知道。杀他容易,但我也不会莽撞得轻易出手。爹您放心,我有分寸。”他握着郭朗瘦骨嶙峋的手,心疼地说:“爹,报仇的事就交给我吧,您这些年太辛苦了,如今身上到处都是伤病,让苏叔陪您回杭州去颐养天年吧。我上个月刚回过一次杭州,咱们开在那里的武馆离西湖不远,后面的宅子也很宽敞清净,您回去休息养病是最好的。” 郭朗想要婉拒,正好苏挺从外面进来,接着剑棠的话说:“棠儿说得有理。你的痛风一天比一天严重,别说骑马,连下地都困难。就别硬撑着了。过两天我就送你回杭州去。” 剑棠听到声音回头看苏挺,也已是一头白发,原先像熊一样健壮的身躯,也因为消瘦而显得干瘪了下去,整个人像是小了好几圈。 苏挺对郭朗说:“我知道你不放心棠儿。我先把你送回去,我再回来帮棠儿。”苏挺的声音也早已不及当年的洪亮,虽然他仍努力维持着当年的大嗓门,但早已泄了底气,声音虽大却是虚空了。 剑棠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心里很是慨叹,“苏叔,您带我爹回杭州就别再回来了,您年纪也大了,也该休息一下了。” 苏挺拍着胸脯争辩道:“我比你爹年轻几岁,我还跑得动。” 剑棠微笑道:“我知道您还不老。我也有重要的事要请您帮忙。我爹的伤病越来越厉害,我在外面跑,很难能照顾得周全。有您在身边,我到底放心一些。而且我这次回杭州,发现那边武馆的经营有些问题,这两年的账目都很不清楚。我收到老胡的消息急着赶来京城,就没工夫仔细去查那边的账。杭州和京城的武馆是咱们一南一北的两大根据地,一定不能乱。京城这里老胡看着,咱们都放心,杭州那边自从两年前宋掌柜告老回家,一直没有个能撑得住台面的人,乱了这两年,如今也必须要有一个压得住的人看着才行。当年镖局的旧部好多都已经散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您去看着我才能放心。” 苏挺低头想了想,又看了看郭朗,道:“那我就先和老郭一起回去,等我把杭州那边的生意理顺了,我再回来帮你。” 郭朗和苏挺在京城又逗留了一些日子,父子叔侄三人热络地聚了聚,等到郭朗痛风不那么厉害的时候,苏挺便陪着郭朗南下回杭州。剑棠送走了郭朗和苏挺,根据胡风的消息,找到到刁镜锋出狱后的住处,悄悄地潜了进去。却意外地发现刁镜锋竟是卧病在床,而且看来相当严重。剑棠去了三四次,每一次刁镜锋都是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别说逼问他胡人的消息,就连让他睁眼都不太可能。 “看来皇上是真的恨他对郭林两家所做的事,他在牢里的这十年倒真是不太好过。难怪刁银珠要急着把他从牢里救出来。”听了剑棠的描述,胡风也觉得很意外,“以前虽然有消息传出来说他在牢里遭了些罪,但总觉得不太相信,如今照你所说,倒是真的了。” 剑棠道:“我看他的情景,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留了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从他这能找到害死大哥的胡人,可如今他就这么轻易病死了,那神秘胡人的消息只怕从此渺茫了。早知道如此,十年前就该找机会杀了他。” 胡风无奈地说:“这十年来我们找遍了大江南北,连北朝都被翻查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有半点消息。只怕这个人只是刁家雇佣的杀手,早就被灭口了。” 剑棠长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我先走了,趁着天还没黑,要去买些酒菜祭品。明天就是清明了,我去看看大哥。” 时值清明,绵绵细雨。剑棠独自来到驱胡的坟前祭扫。因为郭驱胡和林润寅生前深得当今皇帝的信任,皇帝完全不相信胡人的诬陷,二人死后皇帝在京郊钦赐了两块临近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下令厚葬。但是郭家人丁不多,郭氏父子又常年在外奔走,往往到了清明只有胡风会来扫墓。林润寅夫妇的墓早两年还有一些同朝的幕僚来祭扫,后来就再也无人问津了。只有胡风受剑棠之托,每年给驱胡扫墓的时候会顺便一起祭扫一下。 剑棠扫完墓,带着祭品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来到林润寅夫妇的墓园。走进墓园,他惊诧地发现墓园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坟前的供桌上还有新祭的贡品。剑棠心中一震,连忙飞奔出墓园,沿着墓园前的山路向前张望,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回到墓前,仔细看了看桌上的贡品,酒是江南特产的状元红,菜也都是江南的菜式。只是酒菜已经凉透了,香也已经烧尽,看起来祭祀的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他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在林润寅的坟前祷告:“林大人,是屏儿回来了是吗?请您保佑我能找到她。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和小墨涵,会为林家报仇。” 虽然知道祭奠林润寅的人已经走了很久,但剑棠下山的时候依然格外地注意路上来往的行人,却始终没有看到林家姐弟的身影。他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絮屏和墨涵既然来给林润寅扫墓,应该还住在京城。他只要找遍京城的每一家大大小小的客栈,就一定能找到他们。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心情一下子舒畅了,仿佛连湿漉漉的雨天也瞬间变成了晴空万里。 正在想着从哪里开始找起,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呼救声。回身看去,只见后面不远的地方一个年轻人沿着路边的河一边呼喊一边跑,顺着年轻人的目光往河里看,果然河中从上游顺流漂来一个人。看不清男女老幼,随着水波上上下下,很快漂到了剑棠跟前。眼见着那人浮出水面的时间越来越短,剑棠顾不得多想,纵身跃入河中,向溺水的人游过去。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刺骨,刚跳进水里不久,剑棠就觉得手脚被冻得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游到那人身边,奋力拽住,使劲把那人的头捧出水面。清明时节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河中水流湍急,纵使凭着剑棠的身手,也被水向下游冲了三四丈远才游上了岸。 刚把溺水的人拖上岸,在上游呼救的年轻人也赶了上来,一面跑,一面喊着:“娘!娘!” 剑棠抬头一看,认出年轻人就是之前在洞庭山农舍里见到的少年,再看被救上来的人,从衣着看来是个女子,但被河水冲得发丝凌乱,脸上又像是沾满了河中的污泥,看不出容貌。 少年一心挂念着落水的女子,见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又没了呼吸,吓得趴在女子身上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叫着。剑棠刚要劝他不要着急,让他来施救,却出乎意料地听到少年的哭喊声渐渐从“娘”喊成了“姐姐”。 听到少年喊了一声“姐姐”,剑棠全身一震,一个念头闪电般地从脑海里划过。他连忙从河里掬了一捧水,洗去那女子脸上的污泥。随着污泥一点点被洗净,女子的脸露了出来,剑棠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地击中,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嘴唇喃喃唤道:“屏儿!” 这一声呼唤声音虽然不大,却让正在痛哭的少年为之一震,他抬起头来看着剑棠,满眼的疑惑,隔着泪眼迟疑地问道:“你怎么认识我姐姐?你是……” 剑棠哽咽着说:“小墨涵,我是你郭大哥,你还记得我吗?” “郭大哥?”墨涵惊叫起来,“你就是姐姐日夜牵挂的郭大哥?”墨涵一把拉住剑棠,叫道:“郭大哥!你救救姐姐!快救救姐姐!” 剑棠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面使劲按压絮屏的腹部往外挤水,一面吩咐墨涵使劲搓絮屏的手脚。终于絮屏吐出几口水,重新有了呼吸。墨涵喜出望外,来不及擦干眼泪,搂着絮屏激动地叫道:“姐姐!你快醒醒!快睁开眼睛看看,是郭大哥呀!你日夜思念的郭大哥呀!” 絮屏慢慢缓过气来,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剑棠坚实的臂弯里,望着自己的正是那双她思念了十年的眼睛,清澈而温暖。这双眼睛里有惊喜、有担忧、有心疼,还有闪烁的泪光。絮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郭大哥哥!”就又昏了过去。 絮屏醒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躺在温暖的床上了。天色已暗,窗前的几案上点着一只蜡烛,烛光摇曳,映照得屋子分外的柔和温馨,鼻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梨槐安神香,让人浑身都觉得松弛舒服。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几乎错觉自己回到了虎跑的家里。 她坐起身来,正要下地,屋门开了。剑棠端着一只碗进来,碗口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剑棠见絮屏起来了,连忙把碗放在床头,上前按着絮屏坐回床上,温柔怜惜地说:“你的身子还虚着,多躺一会儿。”说着端过碗来,盛起一勺热汤,轻轻吹了吹,送到絮屏嘴边,柔声道:“是姜汤,驱寒的。” 絮屏顺从地在床头靠坐好,低头喝了一口姜汤,微微皱眉,道:“好烫!” 剑棠忙把勺子收回来,尝了一口,含笑道:“算不上烫,只是有些热。你在河里受了寒,一定要趁热多喝一点姜汤,不然容易落下病根的。” 絮屏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就着剑棠的手喝完了满满一碗姜汤。一面喝着,一面直直地盯着剑棠,一刻也没有离开。 剑棠放下碗,用帕子替絮屏轻轻擦拭嘴角,伸手握住絮屏的手,动情道:“傻丫头,其实在洞庭山你已经认出我了,为什么还要假装不认识?” 絮屏低下头,紧抿了嘴唇,眼中泪水摇摇欲坠,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想认,可是不能。遇见你的时候,涵儿正准备要来京城赶考,这一次考试对林家至关重要,我怕那时和你相认会让他分心,影响考试。我们苦了十年,为的就是这一次考试,我不敢冒这个险。” 剑棠怜惜地抚着絮屏的头发,感慨道:“这些年你们都住在那里,过那样清贫的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絮屏抹了抹眼泪,摇头,道:“还好,都已经过来了。涵儿总算争气,中了榜眼,林家复兴有望了。” “涵儿中了榜眼?”剑棠亦是惊喜,抚掌笑道:“好小子,果然有出息!” 絮屏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屋里陈设简单却不乏精致,帐顶的镂空银熏球里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丝丝青烟,正是自己多年前在虎跑家里最常用的梨槐安神香。 剑棠微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在京城的住处,因为常年在外面奔走,不常回来住,所以屋子的陈设都尽量地简单。伺候的人也不多,只有一些做粗活的小厮。你来,我还是请了邻近的成衣店的老板娘来替你换的衣服。”又指了指帐顶的熏球,“我记得从前在杭州的时候,你的屋子里常常就是熏着这种香。前些年我再回杭州的时候,走遍了杭州城里的香料店,找到当年专为林府调香的师傅,请他又调了一些。不在外面跑的时候,就在家里熏一会儿这个香,好像又回到当年那些快乐的日子。有时候想你想得厉害睡不着觉,闻着这个味道,才能睡得安稳。” 絮屏脸颊泛起一阵红晕,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上次见你的时候是那个样子?” 剑棠笑看着絮屏的眼睛,道:“在洞庭山见到你的时候,只觉得非常亲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以为是因为那位大嫂待人温和。今天把你从河里捞上来,小墨涵抱着你叫姐姐,我突然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我猜,你在洞庭山一定是遇到那个传说中的面具巧匠了,他帮你做了那个面具,所以才会那么惟妙惟肖。” 絮屏点头,道:“是,实在是巧。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我去苏州,路过湖州投宿在一家客栈。在那里遇见了一对母女。母亲病了,光了所有的盘缠,最后没有钱交房租,掌柜的就把她的女儿卖给了妓院。我略施小计救了那对母女,还替她们筹了一笔钱,足够母亲治病,还能雇车回家。本来是举手之劳,时间长了也就忘记了。没想到后来家里出了事,我们去苏州的路上涵儿生了病,钱都光了,又欠了掌柜的两天的房钱。掌柜的骗我让我去妓院某个营生,那么巧,居然让我遇到了当年救助的那个母亲。她替我付清了房钱,说要带我回家。我跟她说我不想被人认出来,她当天晚上就替我做了一个面具,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当年你给我讲过的那个传说中的面具巧匠。” 剑棠叹道:“从前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如今我可是真的相信了,她做的面具果然精巧,你戴着面具,竟然连我都认不出你了。” 絮屏到底在河水里受了寒,虽然喝了热姜汤,但热气过去,又开始有些咳嗽。剑棠替她轻轻拍着后背,问道:“你是怎么会掉进河里的?还好遇到我,不然可真是要出大事。” 絮屏咳了一会儿,停下来,抬头看向剑棠,目光中夹杂着几丝恐惧,道:“我不知道,我和涵儿去给大伯扫完墓,因为看山上春色正好,就在山间随便走走看看风景。刚走到桥上,忽然脚下的木板塌了,我没站稳,就掉进河里了。” 正说着,墨涵从外面进来,怒气冲冲地说:“那附近村里的保正[1]真是无用,那座桥上的木板松了也没人管!要不是姐姐当时反推了我一下,我又恰好离栏杆比较近,恐怕我也一起掉下河了!” 剑棠紧蹙眉头,追问:“好好的桥板怎么会塌?果然是年久失修还是有人故意弄松的?” 絮屏漠然地摇了摇头,墨涵道:“姐姐掉进河里,我当时吓坏了,只顾着追姐姐,哪里有功夫看桥板为什么会塌?” 剑棠想了想,道:“不管怎么样,好在你现在没事了。你们不如就先住在我这里,等身体好了再说。” 墨涵看向絮屏,絮屏微笑着对剑棠说:“涵儿中了榜眼,御赐了府邸,虽然不大,而且还没来得及精心布置,但总算是有我们自己的家了。我们还是住回去的好。” 剑棠还要再说,絮屏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道:“郭大哥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离开,可是涵儿如今是有功名的人,我是他的姐姐,有些事必须要替他考虑。我若留在你家里,会给涵儿惹来非议的。”顿了顿,唇边梨涡轻轻一转,笑意绽开,道:“你放心,如今涵儿金榜得中,你我又有缘再次相聚,我不会轻易离开了。” [1]古时农村基层小吏,类似乡长。 40.第40章 公主 墨涵的府邸离剑棠的宅子只隔了一条街,白天墨涵出门公干,剑棠得空就常常过去照顾絮屏。两三日后絮屏身体渐渐恢复,剑棠便陪着她在院子里坐着聊天。这天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墨涵还没有回来,絮屏一面命厨房先准备一些点心,一面笑对剑棠说:“我现在还常常想起涵儿小时候的样子,他小时候很害怕打雷,一到雷雨天,就一定要跑来和我一起睡。一转眼他已经长大了,如今都已经能参与处理政事了。爷爷和大伯在天有灵,一定会觉得欣慰。” 剑棠问:“当今皇上对于当年你我两家的事很是遗憾,重罚了当年去杭州问案的刁镜锋,连带他姐姐都被冷落了许多年。如今皇上知道林家还有后人留下,而且如此出色,相信一定会非常器重小墨涵。” 絮屏道:“听涵儿说,他只在殿试的时候见过皇上。不过当时皇上只是询问了一些他对我朝和北国的关系的看法,并没有多问他的出身。发榜以后他便去翰林院就职,再也没见过皇上。其实皇上知不知道他是杭州虎跑林家的孩子并不重要,平心而论,我倒更愿意皇上因为他的才干欣赏他,而非因为他的家世渊源而格外眷顾他。” 二人坐在院子里吃着点心闲聊着,忽然门上的小厮进来通禀说有宫里的人来访。絮屏十分诧异,不敢怠慢,急忙命小厮把来人请进院子。由于不清楚来人是谁为何而来,为了不无端生事,剑棠闪身隐匿到廊柱后面。 来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内侍,面色和蔼,看见絮屏出来,便上前躬了一躬。絮屏连忙裣衽还了一礼,那内侍和气地自我介绍道:“姑娘好!咱家姓刘,是御前伺候的人。” “刘公公好!” “今天皇上和几位大人聊起今科的前三甲,听说林榜眼是林永道林大人之后,惊喜万分,当即便召了林榜眼进宫。皇上听说这些年是姑娘教导林榜眼成才,便命老奴来请姑娘入宫一见。” “皇上召我入宫?”絮屏诧异地看向刘公公,有些手足无措。 刘公公的脸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答道:“皇上和林榜眼谈及往事,想起当年随先皇南巡在杭州见过姑娘一面,皇上说,姑娘也算是故人,请姑娘进宫叙叙旧。” 絮屏还在犹豫,刘公公笑道:“姑娘别犹豫了,快点换身衣服跟老奴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絮屏不敢推辞,答应了一声,连忙进屋去换了一件新洗过的衣服出来。刘公公看了一眼,见是一件水绿色萱草纹的粗布襦裙,有些急了,顿足道:“我的好姑娘,咱们这是要去进宫面圣,您怎么就穿了这么件旧衣裳?快去换件体面点额衣服啊!” 絮屏抱歉地一笑,道:“不敢瞒公公,这已经是我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刘公公张大嘴,有些不敢相信:“最好的衣裳?这衣裳可有些年头了吧?料子是最差的粗布,样子和颜色更是有些土。您是拿老奴寻开心呢吧?林姑娘,您可是虎跑林家的千金,该知道面圣可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儿,开不得玩笑的!赶紧回去换件新衣服吧!” 絮屏脸颊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低头解释道:“公公,我怎么敢跟您开玩笑呢?这真的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还是三年前涵儿中了举人,乡亲们凑钱买了一块好砚台送给涵儿做贺礼,涵儿偷偷地把砚台拿去城里卖了,给我扯了这块布,请裁缝给我做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穿,统共只有这几年过年的时候拿出来穿过一两次,一直藏在箱子里。除了这件,其它的衣裳都是有补丁的了,要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去见皇上,岂不是更加不敬了?” 刘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虎跑林府的千金竟然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罢了,天色已晚,也没地方去现买新衣裳,只好这样将就了。”又向絮屏头上看了看,问:“姑娘可有发饰吗?” 絮屏摸了摸发髻,想了想,回身进了屋子,一会儿再出来时,发髻上端端正正地插了一支白玉的海棠发簪。 看见絮屏发髻上的白玉簪子,刘公公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这支簪子真是点睛之作,姑娘这样一打扮,既端庄又大方。快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刘公公转身向外走,絮屏回头对廊上的剑棠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去去就来。 絮屏跟着刘公公出了府邸,外面早已有车候着,坐上车,不一会儿便到了宫门。絮屏下了车,跟着刘公公过了几处哨岗,沿着甬道进了宫。此时虽然夜色昏暗,看不清宫里的建筑,但絮屏仍然能感觉到一种凝重而威严的气氛。这种气氛压得她不敢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甚至不敢出一口大气,只能低着头,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跟在刘公公后面。 从宫门进来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穿过了数不清的长廊、绕过无数殿堂,终于在一座楼阁前停了下来。刘公公转身道:“林姑娘,到了!您在这里略等一等,咱家进去通报一声。”絮屏忙欠身谢过。待刘公公离开,絮屏方才微微抬起头来四周看了看,只见这里是一处庭院,并不大,院门向里是一面照壁,照壁两侧是两棵参天古木。正殿面阔三间,琉璃瓦单檐庑殿顶,梁枋饰以彩画,殿台基下左右两侧安置着一对青铜铸仙鹤。正殿檐下站着一队卫兵,手按佩剑,十分森严。 正在打量,忽见刘公公从门里挑帘出来,向絮屏招了招手,笑唤道:“林姑娘,进来吧!皇上宣您呢!”絮屏连忙收回眼神,理了理衣角,正了正发髻,屏气凝神,恭恭敬敬地抬步跟着内侍进了殿门。一进殿门,只觉得里面灯火辉煌,刺的絮屏有些睁不开眼。絮屏此时不敢抬目观瞧,只是低着头,跟着刘公公一路向前,余光扫到之处,只觉得这殿堂并不大,没有高高的丹陛,也没有二人合抱的盘龙柱子,并不像林永道曾向她描述的金銮宝殿。殿堂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正是墨涵,另一个隐约有些面善却记不起是谁。书案后面端坐一人,絮屏知道定是皇上,更是不敢正视。来到案前盈盈跪倒,口呼万岁,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后便听到一个和气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平身吧。十多年前朕随先帝南巡到杭州,在虎跑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小姑娘。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絮屏站起身来,桌案后面的人面带笑容,正是十多年前在林府见过的端王,只是光阴荏苒,纵然养尊处优保养得当,但脸上多少还是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皇帝微笑着问道:“姑娘还记得朕吗?” 絮屏恭敬地答道:“十二年前先帝南巡,民女先祖父在府中设宴接驾。民女年幼不懂礼数,在先帝驾前失仪。多亏皇上在先帝面前替民女求情,民女才免受责罚。”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道:“说起来,姑娘当年年纪虽小,胆子倒是大得很,棋出险招,有些魄力。” 絮屏嘴角也带了笑,微微颔首,答道:“皇上明察秋毫,民女当年的小计俩自然逃不出皇上的法眼。” 皇帝转过脸,指着案前一人对絮屏问道:“姑娘可认识他吗?” 絮屏抬眼顺着皇帝所指看去,只见案前与墨涵并肩而立的一人,三十岁上下的模样。身姿刚健挺拔,一双眼眸清澈明亮,含着友善的笑意。絮屏越看越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曾在哪里见过。 那人看出絮屏虽然极力思索却不得其解,笑了笑,上前一步说道:“姑娘还记得湖州来的小钊哥哥吗?” 絮屏用手掩住嘴唇,难以置信地轻呼道:“你是……你是姨妈家的……小钊哥哥?” 那人脸上笑意愈浓,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最后一次随家母去杭州看妹妹,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妹妹才五六岁,不记得我也是正常。” 絮屏急忙答道:“记得的。小时候姨父在湖州任职,姨妈常常带着小钊哥哥去杭州看我。后来听说姨父被调去北方守关,姨妈带着小钊哥哥一同去了。路途遥远就再没有见过了。真没想到今日竟又相见了。姨妈姨父都还好吗?” “父亲上了年纪,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常常发作,圣上恩准从边关调职回京休养,已经好多了。十年前听说林府出事,母亲就一直伤心不已,身体慢慢越来越差。这几年跟着父亲回到京城,有名医诊治调养,这两年精神已经好多了,常常还能进宫陪太后聊聊天。” 皇帝起身从龙案后面走上前来,向絮屏介绍道:“邱老将军回京之后,便一直是邱钊将军在幽州镇守。邱钊将军很有邱雷老将军年轻时的风采,带兵治军很有一套。这几日正巧奉旨回京述职,朕便叫他来和你们姐弟相见。朕记得当日殿试的时候,朕问起林爱卿对处理我朝与北国之间关系的态度,爱卿曾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亲临边关驱除胡虏,为国守土开疆。朕想着林爱卿虽是一介书生,却有此雄心壮志,实在是难得。正巧你们林家和他邱家沾亲,朕有意让林爱卿跟着邱钊将军去磨练一番,姑娘可舍得吗?” 絮屏连忙跪下谢道:“皇上圣恩栽培,是涵儿的福气,民女感激不已。” 君臣几人正在说着,忽听殿外有太监高声禀报:“太后驾到!”皇帝忙向外迎了两步,邱钊、墨涵同絮屏齐齐地跪了一排恭迎。 一会儿便见皇上搀扶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进来,絮屏用余光悄悄看向太后,一眼便认出这个太后正是十多年前伴驾南巡的梅妃,十几年的岁月似乎并没有在这位高贵的女人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当年的无限娇媚已被如今的恬静和慈祥所取代。 众人向太后请了安,太后笑道:“都起来吧。今儿的晚膳有小邱从幽州带回来的新鲜狍子肉,鲜美得很,哀家不知不觉多吃了一碗饭。怕积了食睡不好,所以出来走走。”说着走到邱钊面前,笑容可掬地说道:“前年皇帝寿宴上哀家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关外的狍子肉好吃,你倒有心记得,今儿回京述职还特地给哀家带了些回来。” 邱钊欠身笑道:“末将自幼进宫做皇上的伴读,便深受太后眷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总想着好好孝敬太后,无奈幽州地处偏远,没什么好东西,也就是狍子多,鹿多。难得太后喜欢关外的狍子肉,末将顺便带几头肥嫩的狍子回来孝敬太后,太后不嫌简陋粗鄙,已是末将的福气了。” 太后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道:“这孩子的嘴愈发甜了。你是皇上年轻时众多伴读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最出色的一个,有你辅佐皇上,哀家自是事事放心的。唯有一件,你如今也快三十了,仍然孑然一身,哀家为你的亲事也实在是头疼得很。” 邱钊刚要接话,太后便蹙眉嗔道:“你别跟我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鬼话。你父亲母亲嘴上不说,可哀家看得出他们心里着急得很。老将军戎马一生,邱夫人跟着老将军也吃了不少苦。他们只你一个儿子。如今年纪大了,就盼着能早些看到你成家,再给他们生个孙儿。皇上为你的事儿也求了哀家好几次,想让哀家给你做个媒指一门好亲事。哀家想着以你的身家、成就,寻常人家的姑娘都是配不上的,总要替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才好。可京里这些王公大臣家的千金,你竟一个也看不上。哎,无论如何,在你三十岁之前,哀家必定要把你的事儿给解决好。” 太后说着话,转眼看到站在后排的絮屏,问道:“这是谁家的姑娘?” 皇帝忙道:“母后看她可觉得眼熟么?” 太后便命絮屏走上前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迟疑道:“还真是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皇帝笑道:“母后,她是杭州虎跑林府林永道的孙女儿,十多年前咱们随先帝南巡时曾见过她。” 太后想了想,问道:“可是那个差点被送去北国和亲的姑娘?” 皇帝点头道:“正是她。说起来,她和邱爱卿还是姨表亲戚。” 太后喜道:“当年林府一把大火,震惊朝野。有传言说林永道的孙子孙女逃了出来,可皇上派人找了很久都没有消息,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今天你竟在这里。” 皇帝道:“如今看来还真不是误传。林永道的孙子孙女不仅逃了出来,孙子还考上了今科的榜眼。” 太后抚掌称叹道:“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上前拉住絮屏的手细细地观瞧,道:“当年哀家就觉得林永道的孙女天真可爱,喜欢得很,没想到如今更是出落得端庄大方。”因见絮屏仍然梳着姑娘家的发式,又问:“算起来姑娘今年也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出阁吗?” 絮屏红着脸还未及作答,林墨涵抢先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姐姐是为了能全心照顾培育微臣,才耽误了自己的终身。” 太后啧啧称赞道:“真是个好孩子!”想了想,对皇帝说道:“皇上,哀家的几个公主都已出嫁,哀家整日在宫里寂寞得很,哀家实在是喜欢这姑娘,想要收她做义女,留在宫里陪伴,日后再给她指一门好亲,皇上意下如何?” 絮屏慌忙跪地辞道:“太后厚爱是民女造化,原不该辞。只是民女在乡野多年,早已粗鄙不堪,若在太后身边伴驾,只恐会惹太后生气。” 太后假意嗔道:“姑娘莫不是嫌哀家老了无趣,不愿陪我这个老太婆?” 絮屏只得连连磕头道:“民女不敢。太后风华正茂,能够陪伴太后左右受太后教诲,是民女的福分。” 皇帝也插话说道:“林姑娘,太后的眼光可刁着呢,能让太后看中收为义女,你可是头一个呢!既然太后高兴,那朕也就做个顺水人情。”说着便招了招手,命道:“刘全德,传朕口谕,先让礼部拟几个封号来,请太后亲选。再命宗人府拟旨,封林永道孙女林絮屏为公主,择吉日行册封大礼。” 刘公公领旨去了,絮屏见事情已无回旋余地,只得磕头谢恩,唯有在心中暗暗叫苦。 太后又拉着絮屏问了些近十几年的经历见闻,絮屏一一答了,太后听得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还时不时地掉了眼泪。过了大半个时辰,刘公公带着礼部草拟的几个封号回来,太后一一看过,指着其中一个封号道:“就这个吧,歆阳公主,听着喜庆、大气。”又对皇帝说:“广平宫虽然不大,不过离哀家近,哀家想就赐给歆阳公主吧。” 皇帝点头道:“都依母后的。” 絮屏轻咬了下嘴唇,忽然拜倒道:“民女叩谢皇上、太后隆恩。只是民女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皇上太后成全。” 太后奇道:“你说说看。” 絮屏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道:“民女与舍弟父母皆失,自幼相依为命,已十余年。名为堂亲,实际却已与亲生姊弟无异。舍弟如今虽已金榜题名,又蒙皇上恩典委以重任,但毕竟年轻,在民女眼中,仍为幼弟,民女始终对其放心不下。民女恳请皇上太后恩准,虽伴凤驾,每月仍能有几日去舍弟府上居住,时常照看,才能安心。” 太后笑着扶起絮屏,道:“哀家以为是什么大事,你们姐弟相依为命十几年,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你对弟弟的担心也是人之常伦,哀家懂得。况且哀家也知道,你并非自小在宫中长大的,这高高的宫墙的确对你会是极大的束缚。你什么时候在宫里呆得腻了,就出去透透气。哀家也想从你这儿能听到一些宫墙外的新鲜故事。” 絮屏眼中含泪,连连叩谢。毕竟能有机会出宫,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41.第41章 圣恩 絮屏自此便在广平宫中住下,一应起居所需物件,太后皆命内务府给予最好的;除了广平宫中原有的内侍宫女,太后还把自己宫里青书、碧墨、银笺和素聿四个大宫女调拨去伺候絮屏。太后虽说并不反对絮屏出宫,但连日来总带着絮屏在身边,只要有絮屏在身边,太后就高兴得很,连饭都吃得比从前多些。一时若看不到了,就着急命宫女去找,竟有离不开的趋势。皇帝见太后高兴,也十分满意,连连叮嘱絮屏要好好陪伴太后,不可轻易离开。 两日后皇帝便下诏昭告天下,正式封絮屏为歆阳公主,册封仪式亦随后举行。面对这“天大的喜事”,絮屏表现得出奇的平静。即使是在接受朝臣命妇们的祝贺时,她也只是面带得体的微笑。当所有人都在慨叹絮屏的好运气,羡慕她突然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时,只有墨涵看得出,絮屏脸上的笑容背后的无奈和担忧。 再次回到墨涵在京中的府邸,已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邱钊述职完毕,就要返回幽州。依圣命,墨涵也将一同前往。絮屏这才有机会以“给墨涵践行”的借口第一次出宫。 絮屏不愿声张,只一顶小轿,由青书一人跟随,从角门出宫。到了墨涵府邸,墨涵早已亲自在府门前迎接。絮屏下轿,墨涵上前刚要行君臣大礼,被絮屏一把拦住。随行的青书先前见墨涵并未阖府出门迎接已觉得不妥,又见絮屏阻拦墨涵行礼,忍不住劝道:“公主,这……不合规矩吧。” 絮屏淡淡一笑,道:“在全天下人面前,我可以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在他面前,我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太后和皇上若是怪罪,我自会顶着,绝不会连累到你,你尽可放心。”又道:“青书,我听说你和银笺她们几个不同。她们原是各省选送进京入宫伺候的,而你的家就在京城。她们的家远,平时回不了家倒也无法,你既然家在京城,如今有机会出得宫来,何不回去看看?” 青书不可置信地看向絮屏,絮屏凝了一缕静和的笑意,道:“你进宫这些年还没回过家吧?父母是否安好,你就不挂心吗?我也是为人子女,能够体恤你的心情。我在林大人府上,自有仆妇伺候,你不用担心。你只悄悄地回去,天黑之前赶回来便是了。” 青书惊喜万分,连连叩谢,抹着眼泪去了。絮屏这才拉着墨涵的手一同走进府门。墨涵着急道:“姐姐这么久都没有回家来,我真怕临走前都见不到你一面呢!” 絮屏苦笑道:“无端端地被关进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如今只有你还能是让我出宫的唯一理由了。” 墨涵顿足道:“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日皇上问起,我就说你留在洞庭山上了。” 絮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一个大活人,难道是藏得住的吗?若是有风声传出去,被皇上知道了,又是罪过。” 絮屏跟着墨涵走进内院,隔着树,远远地看见廊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絮屏脚步挪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跟着的下人。墨涵会意,道:“时间还早,姐姐在园子里逛逛吧,我去看看午膳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罢领着下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等墨涵一干人等走远了,絮屏便拎起裙裾,朝着廊子快步走去。还未走到跟前,剑棠却也转头离开。絮屏更加快了步子,才将将跟上。一路顺着廊子进了客房,絮屏回身掩了屋门,看着剑棠寂寥的背影,试探着问道:“郭大哥哥,你……生我气了?” 剑棠在桌边坐下,低着头,沉默不语。 絮屏慢慢地挪到剑棠跟前,在他身边蹲下,双手扶在他膝上,仰望着剑棠毫无表情的面孔,轻咬嘴唇,小心翼翼地说:“那天,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莫名其妙地就被封了公主,还被太后留在了宫里。我推辞过,可是推不掉;我请求太后和皇上准我能出宫,太后和皇上虽然准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太后却一刻也离不开我。若不是涵儿明日要去幽州,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剑棠起身,背向絮屏,沉默了许久,黯然道:“法净寺一别,我找了你十年。十年间,虽然我看不到你,甚至不知道你在哪里,可是我总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并未走远。即使希望一次次的落空,我却仍然坚信,很快就能找到你。可是这一次……”他顿了顿,道:“你进宫那天,我不放心你,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快三更了,才见墨涵一个人回来。一听说你被封了公主留在宫里,我就好像突然一脚踩空,看着你站在崖上,自己却坠入了深渊,越坠越深,眼睁睁地看着你在高处,越来越远……”说到最后,声音竟开始有些颤抖。 絮屏一把从背后抱住剑棠,用脸紧紧地贴着剑棠的后背,泣不成声,只嘤嘤地重复:“我不想做公主,不想做公主。” 剑棠垂下眼眸,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凄凉,“不管你想不想,你现在都是朝廷的公主。一道宫墙,将你我二人隔开,从此天壤之别。你的婚事,会是宫廷大事,必定是要太后和皇上做主的了。而我一介草民,如何高攀得上?除非你就此跟着我离开,可是为了墨涵的前程,你不会就这么走。”他凄然笑了笑,道:“老天真会跟我开玩笑,原以为十年的等待终于盼来了双宿双飞的日子,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絮屏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最后苍白如笺,泪水把剑棠后背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啜泣道:“郭大哥哥,我只想嫁给你。什么皇命、懿旨,我都不管。他们若是要逼我嫁给别人,我就从观星台上跳下去……” 剑棠猛地转身,死死地把絮屏搂在怀里,把脸埋在她发间,仿佛这样紧搂着,絮屏就永远不会离开。两人静静相拥了很久,絮屏轻声说道:“郭大哥哥,我会找机会告诉太后和皇上,宫外有一个人,几次救过我的命,又等了我整整十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会去求皇上和太后成全我们。” 剑棠慢慢松开了紧箍着絮屏的双手,轻揉了揉絮屏的头发,道:“先不说这些了。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絮屏直起身子,抹了抹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剑棠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个绣着海棠的玄青色的荷包。荷包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但却保存得很好。絮屏心中感动,说道:“这么多年,你还在用这个荷包?” 剑棠没有答话,眼中却是光芒闪动。他解开荷包的带子,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握在拳里;拉过絮屏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掌心。 絮屏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失声叫道:“哎呀!这……这块羊脂玉坠,怎么会在你这里?” 剑棠得意地笑了起来,解开玉坠上的链子,替絮屏重新系回颈间,“我在苏州的一家当铺里发现的,就替你赎了回来。” 絮屏看着剑棠,一脸的不相信:“当时为了多换一点银子给涵儿治病,我当的是死当,连当票都没有,当铺怎么可能让你赎回?” 剑棠如实答道:“好吧,是买回来的。” 絮屏轻轻抚摸着玉坠,手指间是熟悉的细腻和温暖,心中感慨万千。她抬起头看着剑棠,问道:“你了多少钱买的?” 剑棠闲闲一笑,道:“二三十两吧,时间久了,记不清了。” “二三十两?”絮屏摇摇头,道:“你骗我。这块羊脂玉本是西凉国的贡品,是太宗皇帝赏给奶奶的父亲的,后来做了奶奶的陪嫁。我行及笄之礼的时候,奶奶传给我的。这块玉若是拿去玉器行,懂行的人一瞧,至少能开出三百两的价钱。当铺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可能二三十两就卖给你?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被敲了好大一笔银子?” 剑棠不得不老实承认道:“五百两。” 絮屏惊得瞪大了眼睛,“五百两?你……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给他?” 剑棠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们郭家虽然没有你们林府财大气粗,可是五百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絮屏摇了摇头,道:“若是平时,你拿五百两银子出来,我还相信。可当时我们大家都是从杭州弃门逃难出来的,身上怎么会带这么多的银子?郭大哥哥,你就别再骗我了!” 剑棠被絮屏追问得有些招架不住,但仍是极力解释道:“我没骗你,我……我……” 絮屏瞪着剑棠,指着他的腰间,问道:“刚才我就发现你的腰间软软的,不像从前围着柳刃剑是硬的。你的剑呢?” 剑棠被絮屏逼问得完全乱了阵脚,额角急得沁出汗珠,结结巴巴地说:“剑,剑……我还给我爹了,他,他把剑带回杭州去了……” 絮屏鼓着腮,气鼓鼓地瞪着剑棠,一瞬后,忽然伸手去解刚刚系上的玉坠,“你不说实话,我就不要这坠子了。” 剑棠连忙按住絮屏的手,急道:“好吧好吧,我跟你说实话。没错,我把柳刃剑卖了五百两银子,拿去买回了你的玉坠。” 絮屏心中震动,紧紧攥住玉坠,颤声道:“郭大哥哥,你的柳刃剑是你们郭家世代相传的宝物,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品,你为了买回我的坠子而舍弃,实在太不值得了。羊脂玉虽好,但也不是绝品。别的不说,这些天太后和皇上赏赐我的玉器,件件都不比它差……” 剑棠请捏着絮屏的下巴,阻住絮屏的话头,道:“这枚坠子,虽然不是绝品,但是是你贴身戴过的。进了当铺,谁知道将来会被卖给什么腌臜的人白白糟蹋了?我的剑的确是个宝物,所以我把它卖给一个剑术行家。英雄惜宝剑,不会糟践它。” 絮屏头靠在剑棠肩上,紧闭着双眼,道:“郭大哥哥,从来都是你在为我付出。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该怎么做才能报答你于万一?” 剑棠微笑着,亲吻着絮屏的秀发,轻声道:“早些嫁给我。你现在是公主了,满朝文武,那么多王孙贵胄,万一你被谁看中了,向太后求了你去,我可要去哪里哭?” 絮屏咯咯地笑:“你放心吧。你当我还是豆蔻青春、样年华吗?我已经二十七岁了,那些公子王孙若是还未娶亲的,都是些年方十六七岁的小娃娃,怎么可能看中我这样一个迟暮女子?而那些已经娶了妻的,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毕竟是钦封的歆阳公主,从古至今,哪有公主给人做侧室的?” 剑棠低头盯着絮屏,忍不住去吻絮屏小小羽扇一般轻轻垂合的睫毛。一面吻着,一面呢喃道:“谁说你是迟暮女子?你这么美,比十年前更美。”絮屏双颊酡红,不敢睁开眼,唇角却盛满了幸福的笑意。 午饭时,絮屏再三叮嘱墨涵随军在外,一定要小心谨慎。墨涵蹙眉,不耐烦地说:“姐姐,你就少唠叨几句吧。真是的,你在宫里回不来,我整天盼着你回来;你回来了,就这样啰嗦个不停。哎,我真盼着赶紧随军出征,耳朵边也好清静一下。” 絮屏气得伸手就要在墨涵额头上敲一记,被剑棠一把拉住,笑道:“涵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了,你这样打他,传出去岂不是成了朝堂上的笑话?” 墨涵笑着扒了两口饭,含着饭道:“还是姐夫讲道理!” 絮屏狠狠地瞪了墨涵一眼,又瞪剑棠,好似在说:“你就这样惯他,看看他,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剑棠笑着盛了一碗汤递给絮屏,转而对墨涵道:“我只是说你已经是朝廷命官了,你姐姐不该还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敲你爆栗。可是你姐姐的话却没有说错,你读过的书虽然多,但是没有去过边关,没有上过战场,的确应该事事都要小心谨慎。我听说如今幽州城的守将邱钊是当年邱雷老将军的儿子,年少有为,很有些手段。你要好好跟着他学,千万别摆榜眼的架子。此时你的学识再高,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的到了边关,你还是要从最小的事情开始学起。” 墨涵起初还笑嘻嘻地听着,越到后来越肃然起敬,郑重地点头答应道:“我记住了,姐姐姐夫放心。” 三人又边吃边聊了一会儿,墨涵忽然想起一件事,对絮屏和剑棠说:“对了,前几天有下人跟我说常看到有个人在府门前远远地转悠,昨天我去看了一下,有点眼熟,但却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那人看见我转身就走了,我追了几步也没追着。” 剑棠警觉地停了筷子,道:“前些日子我根据墨涵的描述去了你坠河的那座桥,桥板已经重新装好了,但从丢弃在路边的旧木板看来,的确是被人动过手脚的。我有一种直觉,桥板突然塌陷和这个人多少有点关系。你们在京城难道有什么仇人吗?” 絮屏紧缩眉头想了半晌,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会有什么人和我们有仇。” 剑棠想了想,道:“涵儿即将随军赴边关,屏儿也要回皇宫去,你们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我会想办法去查。这个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手段,此刻我们都是未知,因此在我查明真相之前,你们一定要各自小心。” 第二天一早,墨涵便启程,跟着邱钊赶赴幽州城。絮屏送走了墨涵,重又回到了皇宫,日夜陪伴在太后身边。 过了两日,絮屏打听到皇帝下朝早,便去御书房求见,想着要向皇帝说明她和剑棠的事,求皇上能放她出宫,和剑棠厮守一生。可皇帝见了絮屏,未等絮屏开口,先说道:“朕正要找你,可巧你来了。”说着向刘公公做了个手势,接着说:“朕这会儿手上有些事情要忙,你跟着刘全德出宫一次,他会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絮屏不敢多问,只得乘马车出了宫。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停在京郊的报国寺。刘公公并未多言,只带着絮屏走进偏殿,指着案上一排白瓷坛,沉声道:“公主,当年林府一把大火,虽然您和林大人都逃出来了,但是你们的家人却都葬身火海。当年皇上得知这个消息,心痛万分。便命杭州府将他们的遗体火化了,在杭州的六和禅寺收存了这些多年。如今皇上想着您伯父的墓就在京郊,您和林大人将来也是常在京城的了,所以前些日子便派人去杭州把您家人的骨殖接回了京城。” 看见亲人的骨灰坛,絮屏早已哭软在案前。青书和刘公公在一边连声劝慰,絮屏才勉强抑制住哀伤。刘公公道:“公主请节哀!先人的骨殖暂且留在报国寺,皇上已经请了报国寺的高僧为先人念经超度,又在邻近林润寅大人的陵园的地方又划了一块风水宝地赐给林家,命人重新修缮,择吉日将林家众人的骨殖迁过去,入土为安。” 絮屏心中感激,收拾了悲痛,回到皇宫,亲自前去向皇上谢恩。皇帝一面批阅着奏折,一面说:“你不用谢朕。早年虽是朕下旨命杭州府好好保存林家人的遗骨,但这次却是太后提醒朕,让朕把他们接回京城,这样日后你和林爱卿祭扫拜念也都方便。”说着放下手中的朱笔,望向絮屏,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歆阳,太后是真的疼你,这些日子朕在一边看着,太后对你,当真与从前对待靖瑚公主无异。如今靖瑚已经下嫁,朕又政务繁忙,太后身边许多年都没有一个贴心的人陪伴了。难得太后喜欢你,也算是有缘,朕希望你能好好地侍奉太后一些日子,哄她老人家开心,将来无论是太后还是朕,都不会亏待你和林爱卿。” 絮屏只得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深深叩拜谢恩,又回到太后宫中去谢恩,剑棠的事无奈又被悬起,无可提及。 大半个月后,陵园修葺完成,择一吉日,皇帝命人将林永道等人的骨灰迁入陵园,入土为安。墨涵在幽州守关不能回来,只能上了奏折叩谢天恩。 絮屏亲手安置了亲人的灵骨,因要避讳,不便立即回宫伺候太后,便在墨涵的府里小住几日,只留了青书伺候。等众人都离了林府回宫,絮屏便又放了青书的假,准她回家陪伴父母。 42.第42章 毒怨 剑棠听说絮屏回府了,急忙放下手上的事赶到林府。因林墨涵临行前特地关照过门房,剑棠出入林府便十分顺畅。 见了絮屏,剑棠便急道:“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了。那天涵儿说的在府门前徘徊觊觎的人我已经查到了。” 絮屏挑挑眉毛:“哦?我认识吗?” 剑棠低头斟酌了片刻,有些为难地看了絮屏一会儿,最后极为不忍地点了点头。 絮屏越发奇怪了,蹙眉询问道:“我实在是想不出来,究竟会是谁?” 剑棠拉着絮屏在榻边坐下,问道:“屏儿,今日你去落葬,共有几人的灵骨?” 絮屏不解地看向剑棠,如实答道:“爷爷、姨奶奶、爹和二娘,总共四坛。另外奶奶和我娘的坟,也从杭州迁了来在一处。” 剑棠追问:“你二娘早就搬出林府,为什么会有她的骨殖?” 絮屏被剑棠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但她知道剑棠这样问必定有原因,因此虽然觉得奇怪,也仍然认真地回答:“我记得在法净寺,胡镖头曾告诉我说,那天不仅在虎跑的宅子起了火,我家在城里的宅子也着火了,听说只有厨娘逃出来。正屋里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女尸,面目难辨,应该就是二娘和她近身伺候的丫鬟碧莲。我听刘公公说,当年也只是从佩戴的钗环首饰上勉强区别了二娘和碧莲。” 剑棠摇了摇头,盯着絮屏看了许久,才小心地说道:“屏儿,你二娘还活着。” 絮屏脸色顿时大变,不可置信地看向剑棠,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剑棠轻拍着絮屏的手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从前在杭州的时候,你爹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会突然让你二娘搬出去住?” 絮屏想了想,答道:“爹爹是说二娘身子不好,要搬去城里休养。城里的宅子请医问药都比虎跑方便一些。不过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全是因为这个。印象中我很小的时候,爹过个几日还会去看看二娘,后来就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也十分冷淡;到了最后几年,我爹几乎都不会主动去见二娘了。二娘的脾气也越来越怪,常常自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好些天也不露脸。我总觉得是爹不愿意让二娘继续住在家里了,反正她在不在,对我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剑棠斟酌了一会儿,道:“有件事你爹曾要求我不要告诉你,但如今事关你的安全,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那年在太原你被马二绑架,你记不记得他曾说过一句,是有人不想让你好过?” 絮屏点头道:“记得,可是我们怎么问他,他都不肯说出是收谁的指使。” “我在我堂兄的寨子里遇到了马二的儿子马小七,和他手下的一伙人。他们虽然只是听命于马二,不知道确切是谁指使他们绑架你,但是从他们知道的一些消息来看,指使他们绑架的应该是你的远房亲戚。回到杭州以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爹。你爹利用他在朝中的一些关系,调查出来指使马二绑架的人,是当年的太原知府刁澄绍。” 听到刁澄绍的名字,絮屏略有一丝迷茫,剑棠提醒道:“是你二娘的娘舅。” 絮屏有些莫名,道:“他……他为什么要害我?”忽然间想明白,惊骇地瞪大眼睛,道:“是二娘!是二娘要害我!她知道我偷偷跟你去了太原,所以送了消息去太原,想要趁机除掉我。” 剑棠接着说道:“我之前一直以为我堂兄曾经做过强盗的消息是冯昭泄露的,虽然小晨临去的时候再三说不是冯昭告的密,我却想不通除了他还会有谁。可是在我看见你二娘的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是你二娘。我记得那天我去见你爷爷和父亲时,就听见外面有人。你也见到了,你父亲还出去训斥了她。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就是伺候你二娘的丫鬟。” 絮屏痛苦地摇着头,嚷道:“她现在在哪儿?我要见她,我要问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剑棠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我带你去见她。” 皇帝赏赐林家的墓园坐落在京郊小弥山南麓,园中松柏长青,绿树成荫。园中八座坟茔皆用上等石料砌成。坟茔周围种满了杜鹃,时值初夏,满园的杜鹃开得正艳,淡淡的粉色朵给原本森严冷清的墓园带来一抹家般的温馨。墓园地势很高,站在墓园中便可望见山下蜿蜒的江水。江面宽阔,江水清澈。时近傍晚,残阳如血,映照得一天一江都是鲜红的,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剑棠把杭素云带进墓园,絮屏第一眼看到她时,差点没有认出来。按理说杭素云也不过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却好像有六七十岁,衣衫褴褛,形如枯槁。头发白多黑少,双眼灰沉无神。脸上布满了皱纹,手上瘦得仿佛只有一层皮,松松垮垮地盖在一根根突起的筋骨上。杭素云在墓园里看到絮屏时倒没有一丝的惊讶。她踱步到絮屏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双手抱臂,冷笑道:“你还真是命大!火烧不死你,水淹不死你;如今还弄了个公主来做。”一面又朝天上说道:“谢婉仪,你可真会保佑你女儿!” 絮屏蹙眉,开门见山地问道:“当年是你告的密,对吗?” 杭素云好笑地看了絮屏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踱到自己的墓碑前,俯下身子,伸手抚摸着墓碑上镌刻着的自己的名字,眉头一挑,嘲讽地笑道:“这座园子背山面水,风水不错;这墓碑的石料也是上乘。只可惜下面埋着的却是个不相干的人。不过也无所谓,我就是将来曝尸荒野也不想和林家再有任何瓜葛。” 絮屏追问道:“你也是林家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林家?” 杭素云站起身来,冷嗤一声,道:“林家人?林家有把我当成自家人吗?要不是因为你们林家,我怎么会像今天这样孤苦无依? “没错,当初我的确是因为看中你们林家有钱,所以趁着林润辰为生意上的事情烦恼时在他的酒里下了药,诱他上当,还故意让谢婉仪撞见,然后顺理成章地嫁进了林家。我原以为从此便可以荣华富贵,如愿以偿。可没想到,林润辰心里始终都只有谢婉仪一个人。即使谢婉仪死了我坐上了正室的位置,那也不过是她施舍给我的一个空名而已。林润辰从来都不顾及我,连我娘去世,他都只许我回娘家三天,只给了我十两银子做丧仪!林府稍有些脸面的下人家里治丧,他给的赏钱都远不止这些。谢婉仪死了,他就把所有的心思都转到你身上。为了让你独自继承林家的财产,他甚至不惜一次一次杀死我的孩子……” “你胡说!”絮屏矍然变色,厉声打断杭素云的话,“明明是你自己身体不好,和我爹爹有什么关系?” 杭素云冷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脸上的表情瞬间冻凝成冰,一字一字地说道:“夹竹桃性寒,虽然不直接食用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长年累月食用被夹竹桃粉污染的水,就会让人体质虚寒,坐不住胎。我那满院子的夹竹桃是谁种的?是林润辰!他是存心要断了我的后!” 絮屏不可置信地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杭素云凑进一步,目光仿佛两道锋利的冰刀,直勾勾地戳向絮屏,咬牙切齿地说:“虎毒不食子,林润辰为了你,对我和我的孩子狠毒如此,我也绝不会让他如愿,让你得意!” 杭素云狰狞的模样,逼得絮屏向后退了两步。剑棠亦急忙上前两步,伸手将絮屏拉在身后,盯着杭素云,眼里全是威慑警告。 杭素云目光扫过剑棠,眼中的凶狠略微消退了几成,转身说道:“那年你偷偷跑去太原,是我送信给舅舅让他找人把你绑架了卖去山西煤窑充妓。林润辰不是呵护你如掌上明珠吗?我就偏要作践你,我要让你尽受屈辱!可你的命真是好,居然能有一个人愿意豁出命去保护你。 “你从太原回来,林润辰就找了个借口把我送去外宅。我知道,他是猜到太原的事和我有关,只是他没有确凿的证据在手,才没把我送官。他以为把我隔离开就能保你平安了,可是他不知道,他越是这样,就越让我恨你。” 说到这里,杭素云的面目已被怨恨所扭曲,如血的夕阳映照在她的眼睛里,仿佛是一团火,随时都会燃烧起来。她转过脸来狠瞪着絮屏,道:“林家对我不仁,我自然也要加倍奉还。先皇南巡到杭州,正巧先前和亲的宁和公主薨了,银珠趁机想把你送去和亲。这原本是个千载难逢的除掉你的大好机会,可你实在是运气太好了,居然找到一个走江湖的原意去打仗,又救了你。你们郭林两家狼狈为奸,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我原以为我真的奈何不了你,可是老天助我,让我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似笑非笑地睨着剑棠,挑着嘴角笑道:“走江湖的就是走江湖的,披上龙袍他也成不了太子!占山为王,刺杀朝廷命官,隐姓埋名,欺君罔上!”她眼中寒光一闪,咬牙道:“这一次,我一定要把林家欠我的全部讨回来!” 絮屏摇头,道:“林家都烧光了,你又能得到什么?两败俱伤罢了。” 杭素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颓然,道:“是啊,我又得到了什么呢?先皇突然驾崩,新皇因为林家的事大发雷霆。镜锋被打入大牢,舅舅和银珠也受到牵连。刁家人把账都算到我的头上,把我赶了出来,任凭我如丧家之犬,自生自灭。这些年我就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苟活着。我已经伤无可伤,还怕什么?我只要看着林家死!看着林家绝后!” 絮屏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问道:“清明那天桥上的木板突然翻落,也是你捣的鬼?” 杭素云恨恨地说道:“当年我就听说梦泉厅的废墟里只有三个人,居然让你们两个孽种跑了!天下之大,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们。后来听说林润寅的坟在京城,我便到了京城。我年年清明都会守在他的坟附近,只要你们真的还活着,就一定会去给他扫墓。十年了,你们居然一次都没有去过,只有个八方武馆的馆主年年去祭拜。我还以为你们死在外面了,再也不会来了,谁知道今年居然让我等到了。你以为你易容了我就认不出你吗?你的容貌虽然变了,可是你走路的样子和谢婉仪一模一样,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林润辰害得我孤独一生,我也定会让林家断子绝孙。只可惜我已是老弱,拿不动刀杀不了你,只好弄松桥板,让你们自己落水而亡。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又让你逃脱了。” 絮屏定定地望着杭素云,许久,别过头去,平静地说道:“你走吧。” “屏儿!她一心要害你和墨涵……”剑棠难以置信地看向絮屏,急急地提醒她杭素云是个危险人物,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杭素云也是一愣,今日被剑棠抓来,她原以为是有去无回,却没想到絮屏居然就这样放她走了。 絮屏深吸了一口气,道:“虽然你的命运全都源自最初你自己做的孽,可我爹也的确伤害了你。你已经被仇恨迷了心智,不过是个糊涂的可怜人罢了。我如今身为公主居于深宫之中,涵儿随军在外;你这一把年纪凄凄惨惨,再要想害我们也不容易了。我虽恨你,但却下不了手杀你,只好让你走。希望你好自为之,本本分分了此余生罢了。” 杭素云轻蔑地觑了絮屏一眼,转身向墓园门外走去。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退去,杭素云干瘪嶙峋的背影更显得有几分凄凉。等她走到门口,剑棠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当年去兵部大牢劫狱,诬陷林大人和我堂兄的那个胡人是谁,现在哪里?” 杭素云停下脚步,回身呵呵一笑,一面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一面悠悠地说:“我只知道他的身份,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剑棠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急忙追问:“是谁?” 杭素云看了看剑棠,对絮屏道:“你过来,我只告诉你。” 絮屏立刻提步上前,剑棠一把拉住,道:“你别过去,我去。” 杭素云见状,冷笑一声,转身便走,絮屏对剑棠说:“她脾气很怪,既然说只告诉我,你若去了她必定是不肯说的。有你在,她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更何况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伤不了我的。” 剑棠还在犹豫,絮屏看杭素云越走越远,生怕迟了追不上,便挣脱剑棠的手,追了上去。 杭素云听见絮屏追上来,便停了脚步,回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絮屏走近。等到絮屏走到跟前,杭素云感慨道:“那小子对你当真上心,比起当年你爹对你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你爹如果对我也有这一成的心思,我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絮屏不愿与她多纠缠,只问道:“那个胡人到底是谁?” 杭素云并不急着回答,只是闲暇地摆弄着手里的帕子。絮屏瞥了一眼帕子,只觉得身上一凛,后颈里凉凉的有冷汗逼出。她惊恐地看向杭素云,杭素云得意地笑了一声,凑近絮屏的耳朵,轻声说道:“那是刁镜锋养的杀手,据说长得亦胡亦汉,从来都是神出鬼没,只有刁镜锋能找到他,他也只听命于刁镜锋。” 絮屏心中惊恐,还未及回神,杭素云却不再多说,突然扬起手中的手帕。絮屏来不及躲避,口鼻已被捂住。剑棠远远地看见,急吼一声,双手齐扬,六枚银镖瞬时射出,齐刷刷地射进杭素云的身体。 剑棠的暗器尽得冯昭真传,虽未用毒,但仅凭准和狠,只一镖就足以叫杭素云即刻毙命,更何况此刻因见杭素云袭击絮屏,情急之下六镖齐发,用力之猛,使得六枚银镖穿透杭素云的身体,铮铮地落在了她身后的山石上。杭素云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已倒地身死。 剑棠飞奔上前,抱住絮屏。絮屏双目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双手紧紧地按着心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急喘道:“心,心跳得好快!” 剑棠连忙抓起絮屏手腕,探了探脉象,便是一惊,又抓起飘落在地上的手帕放在鼻下一嗅,忙丢在一边,恨道:“这婆娘竟然用夹竹桃枝叶熬了汁浸润了帕子想要毒死你。还好这毒帕捂住你口鼻的时间不长,你静静地躺一会儿,我替你按摩心经上的穴位,慢慢地就会好了。” 絮屏靠在剑棠怀里休息了小半个时辰,心跳才慢慢地缓和。天色已暗,群青色的天空中陆续开始有星星亮了起来。她缓缓地坐起身来,借着月色看见杭素云的尸体佝偻着倒在不远处,身边飘落着一方绢帕,帕子角上绣着一个死去的婴孩,身上尽是血迹。 絮屏扶着剑棠的手站起身来,走到杭素云身边。杭素云虽已死去,眼睛却仍睁着,早已涣散的眼眸中仍然透着怨恨与不干,在蒙蒙夜色中,显得十分恐怖。絮屏伸手替她阖上双眼,捡起地上的绢帕,叠好了放进杭素云怀里,沉声说道:“郭大哥哥,麻烦你替我找人把她送回杭州,好好安葬了吧。她和林家的种种恩怨,是牵扯不清的了。如今她既然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便让它逝去吧。她和林家之间从此便互不相欠了。她生前那么恨林家,死了便让她远远地离开吧。希望来世她能儿女绕膝,尽享天伦。” 43.第43章 军报 从小弥山回到宫里,絮屏身上便一直不爽快。虽然已是夏天,她却长日里手脚冰冷,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脸色也是惨白憔悴。太医诊断说是受了惊吓,开了些安神补气的药。太后问起,絮屏只说是傍晚在外面散步时被夜猫冲撞受了惊。太后听了便下令广平宫的太监宫女们仔细伺候,不许放一只猫进入广平宫;因为珍珠有安神定惊的功效,还特地赏了一斛上等明珠,命人碾磨了给絮屏日日服用。又叮嘱絮屏好好休养,不必日日去太后宫里陪伴凤驾。 皇宫向来是个拜高踩低的所在,由于太后的特别宠爱,宫中的妃嫔们也纷纷差人送来礼物问候絮屏的病情。絮屏原本就与这些妃嫔不熟,也不在意,只命人一一收了。 青书一边整理礼物,一边忿忿地说:“各宫的娘娘们都送了礼物,连皇后娘娘都赏了一柄翡翠如意,只有丽妃娘娘没送,而且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絮屏自顾自地倚在榻上看书,并未多在意青书的絮叨,反而是在一边插的银笺接口道:“丽妃娘娘当然不同,她是皇上唯一的皇子的生母,自然比别的娘娘都尊贵些,如今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听说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她娘家人犯了事,她受了牵连,连个嫔都没被封上,这些年一直被被皇上禁足。虽然不是冷宫,可比冷宫也强不了多少。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没用的,根本没人理她,听说冬天连取暖的碳都没有。谁知道去年皇上居然想起她来了,解了她的足禁,今年她生了个皇子,便一跃成了丽妃,连她娘家兄弟也从牢里放出来了。” 青书轻轻一嗤,道:“放出来有什么用?我听说皇上只是看在小皇子的面上准他回家养病,却不许大夫去诊治。已经好几个月了,听说如今已经不大中用了。丽妃去求了皇上不知道多少次,皇上都不松口。” 银笺诧异道:“真的?他当年到底犯了什么事儿,皇上这么恨他?” 青书摇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陷害朝臣,还放火烧了人家的府邸。” 絮屏神色微微一滞,问道:“青书,你说的丽妃娘娘姓什么?” 青书答道:“姓刁。” 絮屏的手指在书页上微微一颤,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只管把礼物收好便罢,别的话不要多说,以免惹来麻烦。” 青书和银笺悄悄地吐了下舌头,连连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絮屏便自在广平宫里静静休养,有了太后“好好休息”的懿旨,宫中各种宴请游玩她都堂而皇之地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推了,加上太医的悉心诊治,身子便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六月盛夏,御园太液池里荷盛开,太后喜欢荷,便请了各宫的娘娘在湖心石舫赏荷。絮屏偷了一个多月的闲,此时身子已经大好,也不好意思再托病不去,只能打扮了去石舫伺候。太后见絮屏气色如常,很是高兴,命人在自己身边多加了一个座位给絮屏。 各宫妃嫔们也都是玲珑剔透的人物,太后对絮屏宠爱有加,她们也都极力地迎合。连皇后也命内侍把自己案上的水果分了一盘给絮屏,道:“这新鲜的荔枝是从岭南快马运来的,今儿早上刚送进宫,妹妹尝尝。” 一时间这个夸絮屏年轻漂亮,姿色与二八少女无异;那个赞絮屏孝顺体贴,自从她进了宫,太后的笑容也比往常多了许多。妃嫔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唯有丽妃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席上,不但不与其她妃嫔一同夸赞絮屏,连眼光都从未看向絮屏。絮屏嘴角始终含着一缕静和得体的笑容,一面替太后剥莲子,一面陪太后聊天,并不因众妃嫔的夸赞而得意,更不因刁银珠的无视而生气。 太后心情大好,吩咐身边的内侍道:“去看看皇帝下了朝没有,若是下了朝,请他来石舫一齐赏荷。” 内侍领旨去了,一会儿回来回话:“皇上已经下朝,正在御书房召见兵部尚书,命刘公公传话出来,一得空便会来陪太后赏荷。” 太后蹙眉道:“这个时候召见兵部,知道是什么事吗?” 内侍答道:“听说是幽州有消息奏报,具体什么事奴才没敢多问。” 太后抬了抬手,示意内侍退下,带着絮屏和众妃嫔们继续赏荷。 皇帝赶来石舫时,已近中午。路过刁银珠面前时略一驻足,低声在刁银珠耳边说了句话,刁银珠霎时脸色惨白,眼中噙满了泪水却不敢当着皇帝和太后的面哭,强撑着磕头谢了恩,急急地告退了。 太后见皇帝来了,便吩咐摆膳,因见皇帝脸色不大好,问道:“小邱那里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发愁?” 皇帝一面让刘公公伺候着洗手,一面答道:“北国的三王子柯察木被封为狼王,对我朝很不利。” “三王子柯察木?”太后蹙眉想了想,道:“从前怎么没听说过北国有这么一号人物?” 皇帝夹了一块新鲜藕饼,咬了一口,道:“这个柯察木是北国可汗的第三子,因为生母出身低贱,所以从小就不受可汗重视,成年后也总是被派一些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前些年他在处理和极北方的一些部落间的草场冲突上表现得很出色,才吸引了可汗对他的注意,给了他一些兵权,近些年他竟然凭借手里有限的一些军队,将北国的疆域又向北扩展了一千多里。可汗大喜,封了他狼王。邱钊奏报,近一个月,常有打着狼王旗号的兵士在边境上出没,如果估计得没错,柯察木接下来就要向南用兵了。” 皇帝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唏嘘。皇后担心地问道:“这么说,是又要开战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道:“柯察木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又素以狠辣闻名,恐怕这一战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如今我朝的兵力亦和十多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山海、白虎、青龙、紫荆四关都有能将重兵把守,固若金汤,我们倒也不用惊慌。” 太后点头道:“有小邱守着,哀家是不担心的。对了,小邱回朝了吗?怎么也不来看看哀家?” 皇帝道:“柯察木的人在边关觊觎,邱钊走不开。这次是参军林墨涵回来做的奏报。” 听皇帝说墨涵回来了,絮屏眼睛便是一亮,她一面低头默默地吃饭,一面在心里开始盘算要怎么向太后请假出宫去。皇帝倒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太后说:“母后若不提起,儿子倒忘了。林参军方才还特地向朕请求,请歆阳公主回府。” 太后看了絮屏一眼,道:“歆阳这次回宫就一直病着,今儿才刚好些能出来陪陪哀家,话还没说几句,这怎么又要回去了呢?” 絮屏偷眼看到太后的脸色不算好,不禁心里暗暗叫苦,站起身来替太后盛了一碗莼菜牛肉汤,递给太后,盈盈笑道:“墨涵年幼,不懂规矩,还望母后恕罪。墨涵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一次和儿臣分别的这么久,才会一回来就急着想要见儿臣。儿臣一会儿就写信回去,敦促他以国事为重。儿臣今日就不回去了,一会儿吃完饭,等太阳下去了便陪母后去太液池里泛舟。” 太后接过汤碗,叹了一口气,道:“难得你们姐弟两人感情这样好,既然林参军向皇上开口了,你便回去看看吧。军中辛苦,难得能回来一次,你回去住一晚,姐弟俩说说话,也算让他安心,回到军中能更好地为国效力。” 絮屏心中大喜,连忙跪下谢恩。陪着太后吃完午饭,便自回宫收拾了,带着青书出宫回府。 絮屏回到墨涵的府邸时,墨涵早已在府门口等了半天。絮屏的轿子刚刚在府门口落稳,墨涵便已小跑着上前,亲自掀起轿帘,将絮屏扶下轿来,埋怨道:“姐姐怎么这么久才来?我去见过皇上,又去小弥山谒完陵回来半天了。” 絮屏上下打量了墨涵一番,爱怜地笑道:“不过出去三个月,怎么黑了这么多?好像连个子也长高了一些。” 墨涵得意地笑道:“姐姐,我在军中这三个月,可是经历了许多之前十六年从未经历过的事情。苦是吃了不少,可是本事也长了不少。”说着把一双手掌摊开在絮屏面前,炫耀道:“姐姐你看看我手上新磨出的这些茧子,是不是更像一个男子汉了?” 絮屏微笑着抚摸着墨涵手上新长出来的茧节,问道:“这么短的时间就磨出这么厚的茧子,你都做了些什么?” 墨涵眉眼之间意气飞扬,兴奋地说道:“我学会了骑马!姐姐,可不是坐在马上慢慢地遛,而是飞驰!飞驰,姐姐你能想象吗?骑在飞奔的骏马背上,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一样,爽快极了!” 絮屏看着墨涵手舞足蹈地模样,笑意从眼睛里蔓延开来,道:“涵儿你长大了,姐姐心里高兴得很!” 墨涵派人去八方武馆请剑棠,晚饭时候剑棠便到了林府。剑棠见了墨涵,也惊叹于他随军短短三个月的明显变化,墨涵更是兴奋,将军中所见所历都一一讲给絮屏和剑棠听。 说到狼王柯察木,剑棠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问道:“你说的这个狼王,可是北国可汗的第三子,曾经驻守在极北之地的?” 墨涵一边吃菜,一边点头道:“就是他!听说因为他的生母从前只是伺候可汗的一个奴婢,所以他从生下来就不被可汗重视。可是这几年他在极北之地很有一些作为,才开始被可汗重用。” 絮屏疑惑地看了看剑棠,问道:“你倒听说过这个人?” 剑棠点头,道:“我曾经为了追寻神秘胡人的下落,在北国陆陆续续呆过一年多的时间,听说过这个人。据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当年北国和极北之地的几个部落有一些草场上的纠葛,他为了抢几个草场,几乎屠杀了争抢最凶的一个部落的所有牧民,使得其他几个部落胆战心惊,乖乖地退出了草场的争夺。” 墨涵见桌上菜已上齐,便挥手让伺候的下人都退了出去,三人自斟自饮方才自在些。他抿了一口酒,接着说:“我还听说这个人非常的残暴,他曾经娶过三任夫人,但都是成亲没几年就死了。听说第一任夫人是北边一个小部落的酋长的女儿,酋长想要依附北朝,愿意把女儿嫁给可汗的儿子,因为那个部落对北国来说也是无足轻重的,所以可汗就把酋长的女儿指给了柯察木。柯察木自然也只知道其中因由的,就对酋长的女儿百般苛刻。酋长心里不痛快,在草场之争的时候不但没有向着他,反而和其它部落联合起来,闹得最凶,柯察木火了,在阵前掐死了酋长的女儿,然后屠杀了整个部落。 “第二任夫人是他在向北扩疆的时候抢来的,听说是一个部落酋长的夫人,长得很美。可是那个美女因为恨他抢了自己部落的草原、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成亲三个月从来都没有笑过。柯察木就用刀在她脸上划了三十多刀,扔进茅房,任凭蚊蝇叮咬,那美女受不了虐待,咬舌自尽了。 “三年前因为柯察木扩疆有功,可汗把北国丞相的女儿指婚给了她。这任夫人活得最久,据说也是柯察木最喜欢的,还怀了身孕。可是有一天柯察木突然发现她和自己的一个属下私会,盛怒之下亲手把夫人连同肚子里的胎儿都剁成了肉酱……” 絮屏用手掩口,皱眉道:“不要说了,太可怕了。” 剑棠正色道:“涵儿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听说过,这个人绝非善类。如果他预备要对我朝用兵,你们守在边陲一定要十分小心。” 墨涵点头,想了想,道:“有一点很奇怪,都说柯察木手段毒辣,可是这段时间他的人在边境上也都只是探头探脑,偶尔有些小打小闹,完全不成气候,和传闻差别很大。” 剑棠凝神思索了半晌,问道:“我朝在雁门关有多少兵力?” 墨涵疑惑地看向剑棠,又看了看絮屏。 絮屏略想了一瞬,对墨涵道:“涵儿,郭大哥不会无故打探军机,他一定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你捡能说的说。” 墨涵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道:“最近三十年来南北两国交战都在幽州一带,雁门关一带几十年都无战事了,主要也是因为雁门关关隘险恶,易守难攻。因此近十年朝廷都没有在雁门关增加过守卫兵力。如今雁门关和幽州四关相比可谓悬殊——只有山海关三分之一,即使是和兵力最少的紫荆关相比,也不足其三分之二。” 剑棠听了,起身在屋子里踱步,眉头紧锁像是在思索什么很严重的事。墨涵和絮屏看着剑棠,也都不说话,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好一会儿,剑棠才停下脚步,对墨涵说:“如果我没猜错,幽州边境上那些挑衅的狼王属下只是在故布迷障,柯察木如果要南侵,应该会从雁门关下手。” 墨涵几乎是惊骇地看向剑棠,长大了嘴,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郭大哥为什么会这样说?” 剑棠重新回到桌边坐下,道:“你刚才说柯察木第三个夫人因为和他的属下私通而被他剁成肉酱,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处置他的属下的?” 墨涵的思路有些跟不上剑棠跳跃的问题,他理了理思绪,答道:“听说是被净了身,贬去养马了。” 剑棠追问道:“他连自己的夫人和孩子都剁碎了,怎么反而对这个和他夫人有染的属下这么宽容?” 墨涵答不上来了,茫然地看着剑棠。 “雁门关外,水肥草美,是胡人最佳的牧马地所在。他那个属下据说是从小就跟着他的,向北扩疆,他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算得上是柯察木的亲信。我怀疑什么和夫人私通根本就是个迷障,找个借口把他送去雁门关附近培养力量、暗做安排才是真的。” 墨涵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道:“如果郭大哥说的是真的,这个消息就必须让皇上知道。现在朝廷大部分的兵力都聚集在幽州四关,如果柯察木倾举国之力攻击雁门关,只怕雁门关会出大问题。” 剑棠说:“这些只是根据我这些年出入北国所见所闻做出的猜想,我并不精于国事,有些消息也需要去核实。你最好能和朝中对北朝事务熟悉的大臣们好好分析一下再做判断。” 墨涵点头,打开房门命下人准备更衣,回头对剑棠说:“郭大哥你陪姐姐坐坐,我这就赶去见兵部的几位大人商量一下,如有必要,要及时上奏皇上以做对策。” 絮屏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她认真听了剑棠和墨涵的对话,便知道兹事体大,亦正色叮嘱墨涵道:“事关重大,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你一定要小心处理。你不用担心我,我在家里住一晚,明日自己回宫便可。” 墨涵穿戴了出门,剑棠问絮屏:“你是想在屋里坐着聊天,还是想出去散步?” 絮屏以手为扇轻轻地扇了两下,道:“屋子里闷热得很,咱们出去走走吧。” 剑棠想了想,道:“天色还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44.第44章 良辰 二人骑着墨麒麟出了林府边门,沿着大街一路向西。经过一处破落的宅子,院子门前挂着白色的灯笼,大门半敞着,从门前路过时隐约看到院子里有人在烧纸,有阵阵哭声传出来。 絮屏原本以为只是普通人家在办丧事,但宅院门前一顶宫轿却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剑棠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贴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刁镜锋的住处。刁镜锋今天早上死了,这顶轿子应该是他姐姐丽妃的。” 提到刁镜锋,絮屏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眉心一跳,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原本清亮的眸子里聚集起了恨意,扶着马鞍桥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剑棠搂着絮屏的手臂紧了一紧,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歉意和几分哀伤:“屏儿,我知道这个刁镜锋是咱们郭林两家的死仇,本就应该得而诛之。可他是我们能查出害死我堂兄和你伯父的那个胡人下落的唯一途径,只有他活着,那个胡人才有可能再次出现。所以我一直留着他的命。早些年他被皇上关在牢里,我们不方便去逼问;最近他因为丽妃的缘故被放了出来,可是他因为在牢里受了不少罪,从牢里出来时已是病入膏肓,整日昏睡,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依旧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如今他就这么死了,倒便宜了他。” 絮屏盯着眼前的宅子看了许久,这是一座几近废弃的宅院,断壁残垣。墙根下屋檐上长满了杂草,大门上的漆已经斑驳殆尽,一扇门的户枢已经脱落,门板斜缀在门框上,一阵风吹过,发出啪啪的声音。门口停着一顶华丽的宫轿,与宅子的落魄格格不入,在夏夜中更显得几分狰狞,几分凄凉。 絮屏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紧握的拳也缓缓地放开,眼中的恨意一点点地消退了。她别过头,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已经受了惩罚,虽然和他给我们两家带来的苦难相比太轻了些,可既然如今人已经不在了,我心中便是再恨,也无可奈何了。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报仇,我甚至想过如果仇人站在我的面前,我要用尽一切最残忍的手段去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可是,即便真的如我所想,让我能够报了仇,爷爷、姨奶奶、爹爹、大伯和伯母也活不过来了。我去报仇,涵儿该怎么办?是跟着我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还是未及报仇就被仇家反噬?他还那么小,他的心不该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被仇恨填满。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压抑着自己心头的恨,几乎从不向涵儿提起当年的事情。我努力让涵儿的生活远离仇恨,让他能平静地长大,安心地读书上进。从前我常常怀疑自己所做的是对还是错,可自从那天看到……二娘,我亲眼看见被仇恨迷失了心智是多么的可怕,我便庆幸当初我选择了带着涵儿避世而居。一场大火毁了我们的家,带走了我们最亲的人。我们两人既然没有死,就成了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府邸没了,房子没了,亲人没了,可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们就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其实出事的时候,涵儿已经七岁了,已是开始记事的年纪。我相信他一定记得那个恐怖的晚上。可是我不提,他也懂事得从不提及。出事之前,他读书并不用功,贪玩儿、任性、偷懒。可自从我们在洞庭山安顿下来,他就变得勤奋努力。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要他将来为官为宦还是为富为贵,我只希望他能有出息,能靠自己的力量活得精彩。仕途这条路是涵儿自己选的,他有今天的成绩,也全靠他自己的努力,而且你也看到了,他还在不停地努力着。看到他今天的样子,我已经很欣慰了,我想爷爷、奶奶、姨奶奶、大伯、大娘在天上看到涵儿的今天,也是欣慰的。能够如此,便足够了。” 絮屏的声音渐渐地恢复了寻常,说道:“只是可惜那个在牢里陷害我大伯和你堂哥的胡人的消息断了。二娘说那个胡人只听命于刁镜锋,如今他死了,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找到他了。” 剑棠轻夹马腹,催促墨麒麟向前,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试试看别的途径去找。” 一路向西出了城,剑棠又带着絮屏策马快跑了一段,来到了一座山脚下。剑棠把絮屏抱下马背,二人携手沿着山路向上走。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最后一缕霞色退去,一轮满月悄悄地从山的另一边爬上天顶。月华如水,清晰地照映出山间的小路。 山路的尽头是一处山崖,突出岩壁五六丈外,三丈多宽,高悬于江水之上。江面宽阔平静,放眼望去,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江风徐来,夹着淡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水腥气,吹散夏日的暑热,带来阵阵的清凉。崖下的江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水声若隐若现。站在悬崖上,絮屏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郭大哥哥,我喜欢这里!” “嗯,我也喜欢。” “站在这里看江景,这种感觉,好熟悉。” “就好像是在六和塔上眺望钱塘江。” 絮屏使劲儿地点了点头,说:“对,就是那种感觉。‘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她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畅快得仿佛要飞起来了一般。 剑棠揽住絮屏的肩膀,拉她在身边坐下,说道:“屏儿,你若喜欢这里,我们就在这崖上造一座房子,等你从宫里出来,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絮屏懒懒地倚靠在剑棠肩上,眯着眼望着江水,悠悠地答道:“好。” “我们在屋前种满你最喜欢的海棠,春暖开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铺一张竹席,躺在树下赏。” “好。” “要是下雨,我们就躲在屋子里,你煮‘吓煞人香’给我吃。” 絮屏轻轻合上眼睛,“好。” “满月的时候我们一起赏月,月缺时就一起看星星。” 絮屏的头往剑棠怀里钻了钻,含含糊糊地答道:“好。” “看星星的时候你要唱歌给我听,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年在去太原的路上你唱的那首歌。” 等了许久,絮屏都没有回音。剑棠低头一看,絮屏竟已倚在他怀里睡着了。剑棠爱怜地笑了笑,用手搂紧了絮屏。 絮屏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剑棠的臂弯里。天顶上是一轮满月,银白色的月光如白纱一般铺满天地间。剑棠静静地坐着,眺望着远处。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成熟健康的轮廓。絮屏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掠过他宽宽的肩膀,挺直的脖项,薄薄的嘴唇,笔直的鼻子,最后落在他的眼睛上。剑棠的眼睛明亮、清澈,已经完全褪去了曾经的稚气,而多了几分沧桑和淡淡的、难以捕捉的忧伤。 絮屏突然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初夏的黄昏,在钱塘江畔的六和塔上,她第一次被剑棠拥在怀里,那时剑棠那坚实宽厚的胸膛,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武者特有的雄伟气息,在后来隐居在洞庭山的十年里都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这十年,她把自己的心上了锁,她怕自己因为思念剑棠而撕下面具离开洞庭山,就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过了那么多年,他终究会慢慢地淡忘了她,说不定他已经又遇到了一个和他情投意合的女子,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她注定是要孤独一生的。她所有的,只有那支白玉海棠簪,和曾经那段最美好的日子的记忆。即使是那一天,剑棠阴差阳错地出现在她的茅屋前,她也只是以为这一次的邂逅是老天对她额外的恩赐。当她听说剑棠整整十年都在四处找她时,她也曾冲动地想要洗去脸上的伪装,和他相认。可为了不让墨涵在考试前受影响,她在内心挣扎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选择了放弃。而此时,她舒服地躺在他的怀里,就好像这些年所有的艰辛和伤痛都化成云烟袅然散去,她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幸福。 许久,剑棠嘴角轻轻向上一扬,道:“还没看够么?” 絮屏也笑了,坐起身来,下巴靠在剑棠肩上,撒娇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醒了的?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剑棠回过头来,柔声答道:“我一直都在看着你,自然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也就知道你在看我。” 絮屏道:“骗人,你一直看着远处,根本没有低头看过我啊!” 剑棠笑了笑,不置可否,脸颊轻轻地在絮屏额上蹭了蹭,道:“屏儿,给我唱首歌吧。” “好啊,你想听什么?” 剑棠道:“去太原的路上,你在星空下唱的那首。” 絮屏轻声笑了笑,想了一想,唱起来: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 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裳。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1] 月色皎皎,江水汤汤。一开始,絮屏的歌声温婉悠扬,随着夏夜的清风,悠悠地飘了出去;唱到后来,歌声渐渐地缠绵缱绻,最后化作缕缕蛛丝,结成一张密密的网,将她和剑棠都紧紧地裹在其中。 絮屏的歌声停住,天地间瞬时只剩下不远处草丛中铃虫的啾啾声,更显得周围寂谧宁静。絮屏感觉到剑棠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又吻了另一只眼睛。她闭着眼睛,嘴角含着笑,却一动不敢动。 剑棠伸手轻轻抚摸着她唇边的梨涡,像是犹豫了一瞬,终于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剑棠的唇柔软炽热,在她的唇畔辗转摩挲。絮屏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本能地想要逃开,却又对这份炽热恋恋不舍——这毕竟是在她心中期待了十多年的幸福。于是絮屏心中不再有要躲闪的念头,她开始温柔地回应。 剑棠感受到了絮屏的回应,他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他的吻也开始变得愈加热烈,慢慢地掠过她的下巴、脸颊,最后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他感觉到絮屏的身体也开始燃烧,彼此呼应之间,他身体的渴望即将冲破理智的束缚。他不敢再继续,吻在絮屏耳边蓦然而止,但紧搂着絮屏的手臂却舍不得松开。 絮屏像是读懂了剑棠的犹豫,她伸手拔去头上的白玉海棠簪,一头青丝瀑布般垂落;又展臂搂住剑棠的脖子,轻声唤道:“棠……棠……” 剑棠的心急跳了起来,絮屏从未这样叫过他,这样的一声呼唤,让他身体里刚刚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火苗又熊熊燃烧起来。他低头看着絮屏,她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这些年来她美丽依旧,但眉眼间早已找不到当年的青涩懵懂,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女子的温婉妩媚。此刻,她酡红的双颊在月光的掩映下透着水晶般的光泽,睫毛轻轻地一下下跳动,他看在眼里,只觉得是一种完全无力抵挡的魅惑。 剑棠抱起絮屏滚倒在崖顶的草地上,他不再约束自己的情感,十多年的爱恋、眷念、祈盼和苦涩,都在这一刻完全地释放了出来。他的吻如雨点般落下,他带着她飞翔,飞上云端,越过群山,掠过惊涛骇浪的海面,直到天地的尽头。 晨光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东边的天空,墨麒麟回到林府边门时,絮屏还偎在剑棠怀里打着瞌睡。墨涵听见马蹄声,急匆匆迎出来,看见絮屏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剑棠见墨涵等在门口,又看他脸上焦急的神色,忙摇醒了絮屏。絮屏揉着惺忪的睡眼,奇怪地问墨涵:“你怎么在这里?” 墨涵满头乌云,焦急地说:“太后娘娘身边的孙姑姑来了。” 絮屏立即清醒了,扶着剑棠的手跳下马背,问:“孙姑姑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墨涵双眉紧锁,道:“昨天我去见兵部尚书,从尚书府回来时孙姑姑已经在了。听下人说,她不到二更天就来了,说要接姐姐回宫去。我知道姐姐一定是跟郭大哥出去了,就跟孙姑姑说姐姐出去散步,请她先回宫,姐姐回来了我送姐姐回去。可孙姑姑一定要亲自在府里等到姐姐回来。我派人去郭大哥家里找、八方武馆找,都说郭大哥没有回去。又派人找遍了京城……”墨涵扫了一眼剑棠,继续说道:“我的好姐姐,你下次出去好歹留个信儿给我,有什么事儿我也好知道去哪里找你。” 剑棠抱歉地说:“是我疏忽了,我带你姐姐去了西郊的山上,因为晚了错过了开城门的时候,所以索性就等到这会儿才回来。” 墨涵叹了一口气,当着絮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拉着絮屏急急地往里走。 剑棠不放心絮屏,跟在后面。墨涵急道:“郭大哥你就先回去吧,太后突然叫孙姑姑来接姐姐回去,却发现姐姐彻夜未归,已经不好交代了。如果你这时候露面,姐姐就更难说清了。”絮屏亦回头对剑棠微笑道:“你先回去,我能应付。” 剑棠虽然担心,但墨涵所说句句在理,只能悻悻地停住了脚步,顾不得墨涵对他的埋怨,叮嘱道:“如果有什么消息,请立刻告诉我。”看着墨涵和絮屏进了府门,才转身上马离去。 孙姑姑见了絮屏,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淡淡地说:“太后宣召,请公主随老奴即刻回宫。”絮屏想要换身衣服再走,孙姑姑却好似没有听见,径直走到院子里,挑起轿帘,道:“请公主上轿。” 絮屏见孙姑姑脸色不善,不敢多说话,只好默默地坐进轿子。 宫轿一路疾行,路过广平宫时也未做停留,而是径直去了太后的泰和宫。 到了泰和宫,絮屏在门口静候,孙姑姑进去通报。一会儿,孙姑姑出来,道:“太后宣公主进去。” 絮屏心中忐忑,一面向里走,一面心里暗暗盘算太后如果问起昨夜之事该如何应答。 絮屏进去时,太后正在吃早饭。絮屏向太后跪下请安,太后示意她起来,一面吃饭,一面看似随意地问道:“听孙姑姑说,你在外面玩儿了一晚上才回家?” 絮屏不敢隐瞒,答道:“是。” 絮屏心里知道,不要说她现在身为公主,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彻夜不归也是相当出格的事儿。她原以为太后听了之后即使不发雷霆之怒,也是要狠狠地训斥她一番,没想到太后的声音却很轻松,“年轻人贪玩儿也是正常,只是你一个人跑出去玩儿,倒也不害怕吗?” 絮屏原想着被太后抓住自己出去玩儿了一夜,虽然出格,但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罪。只要自己编个谎话,不在太后气头上提起剑棠,挨一顿骂大概也就过去了。可太后的态度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孙姑姑在林府等了她一夜,她一回府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拖进宫来,可太后看起来又不像是有什么急事儿。她心里百转千回,一下子不知道太后究竟在想什么,只能低头不语,以不变应万变。 太后吃完了早饭,有宫女端了水盏过来。絮屏从宫女手里接过水盏,亲自伺候太后洗手漱口。一面伺候,一面偷偷地打量太后的神色。 太后脸上仍是没有一丝不快,洗完了手,拉着絮屏在榻上坐下,道:“哀家知道,在宫里的这些日子,闷坏你了。好不容易能出去一次,难免玩儿的疯了。你一进来就小心翼翼,是怕哀家责怪你吗?你放心,哀家也曾经年轻过,能理解你们年轻人的心情,爱玩儿怕寂寞,不是你的错。” 絮屏有些不敢相信,连从小就宠她的奶奶、姨奶奶都不可能这么放任她,太后竟然完全不把她在外面玩儿了一个通宵当回事儿。虽然太后笑容和蔼,但絮屏心里仍然不敢放松,她直觉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太后接着说道:“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玩一夜,到底不安全。要是有人陪你,哀家就放心了。” 絮屏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妙,心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个念头,最后下定决心,对太后说:“其实昨天晚上,儿臣并非一个……” 话还没说完,太后便摇了摇手,打断她的话,道:“哀家说了,并没有怪你。哀家昨天晚上叫孙姑姑去找你,原本就是想给你找个伴儿,将来能一起玩儿。” 絮屏着急得想要说话,可面前的这个老人,便是对她再好,再和蔼,那也是母仪天下的太后,不比林夫人和王曼妮。她可以对林夫人和王曼妮撒娇耍赖,可以捂着耳朵拒绝听她不想听的话,可以掀开门帘直接跑出去;但面对太后,她只能认真地聆听。太后笑着拉着絮屏的手说:“自你进宫,哀家就一直在留心替你物色个好驸马。可是这朝里但凡是有些能耐,哀家能看得上些的,要么就是年纪太小,要么就是已经娶过妻,指给你都不合适。哀家心里着急得很。正巧,昨儿下午,邱老将军的夫人入宫来给哀家请安,哀家眼前便是一亮,可笑自己真是老了,那么好的一个驸马在眼前,这么些日子怎么从来没想到过呢?” 絮屏急得脸涨得通红,太后却以为絮屏是寻常女儿家的羞涩,轻轻拍了拍絮屏的手背,笑道:“你别害羞,你为了弟弟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如今也是老大不小的了。你既然叫哀家一声母后,哀家就要替你的终身考虑。你入宫不久,对皇帝的那些臣子们不熟悉也是正常。你不熟悉,哀家却熟悉,你相信哀家的眼光,绝对不会让你所托非人。邱老将军的儿子邱钊,自幼就进宫做了皇帝的伴读,如今又不负众望,接替他父亲镇守边关。只是早些年他一心扑在军务上,如今已经快三十了,还没有娶亲。哀家想想,小邱是个有本事的,年纪轻轻就战功显赫,手握兵权,模样又俊,性子又好,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对了,哀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他不就在跟前吗?你俩年纪也相配,哀家记得你和他算起来还算是姨表亲戚,自幼相识,彼此都知根知底,干净透彻。邱夫人原本就是你的姨母,将来你也不必为婆媳难处而发愁。只是小邱常年镇守边关,你若下嫁,就要跟着他住在边陲。不过你是个吃过苦的,比那些从小在深宫里长大的公主们都能干,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太后问絮屏:“哀家替你做的这个安排,你还满意吗?” 太后对自己的安排甚是得意,她笑看着絮屏,等着絮屏激动惶恐地谢恩。 絮屏涨红着脸站在太后面前,眉头紧蹙,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来,目光坚定而清亮。她一字字地说道:“谢母后替儿臣思虑周全,但是,儿臣不愿意。” 太后的笑容僵在脸上。就连一边伺候的孙姑姑和几个宫女都愣住了。自从皇帝登基至今,就再没有人敢当面反驳太后,就是皇帝也是事事顺着太后的意思,这个新封的歆阳公主未免胆子也太大了。屋子里瞬时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凝结成了胶。 [1]节选自乐府诗《子夜歌》,略改。 45.第45章 噩耗 絮屏又恭恭敬敬地向太后磕了三个头,道:“邱少将军年轻有为,人品正直,是国之股肱。和儿臣又是姨表亲,自幼相识,的确如母后所说,是儿臣托付终身最合适的人选。但儿臣不愿意。儿臣不敢欺瞒母后,儿臣早在入宫之前,便已心有所属。儿臣与他结识于幼时,他曾四次救过儿臣的性命。儿臣刚行过及笄之礼后不久,先父就曾有意将儿臣许配给他。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就一直未能成婚。再后来,家里遭了劫难,儿臣为了全心培养弟弟,就悄悄地离开了他。直到弟弟金榜题名,才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和他再次相逢。儿臣原以为十年不见,他可以忘了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却未料到他竟然等了儿臣十年,天南地北地找了儿臣十年。儿臣虽然年轻,但这些年也经历了太多的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更明白真心的可贵。儿臣不求荣华富贵,不求有权有势,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太后脸色阴沉,盯着絮屏,语气骤冷,问道:“你昨天一夜未归,就是和他在一起吗?” 絮屏脸色泛红,点头称是。 太后皱眉,问道:“他是什么来历?有功名吗?” 絮屏如实答道:“他曾是名震一方的杭州乾坤镖局的少局主。十年前镖局和虎跑林府一起被烧毁。如今他是京城和杭州两处八方武馆的东家。” 太后脸色沉得仿佛雷雨欲来时的天气,问:“他和当年死在兵部大牢里的郭驱胡是什么关系?” “郭将军是他的堂兄。” 太后沉默了一瞬,语气中带了十分的轻蔑:“不过是个走江湖的,听说那个郭驱胡还做过绿林强盗,这个什么镖局的少局主,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你是钦封的公主,怎可自降身份和这种江湖人物往来?” 絮屏心中凉透,却仍然坚持说:“郭将军当年落草为寇也是事出有因,况且他后来也为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先皇和当今圣上都曾夸赞他为国之栋梁,只因受奸人陷害才含恨早亡。郭少局主更是为人正直,人品端正。儿臣与他相识相知于幼时,自相识以来他对儿臣恩情深重,若不是他,儿臣早已死了多次。今日儿臣虽得母后于皇上错爱,被封为公主,身份高贵,却万不敢忘记微末时的相交。儿臣身心俱已交付与他,绝不愿辜负彼此多年相望相守的情谊。还望母后成全!”说罢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太后脸上已无一分往日的慈爱,声音更是冷若冰霜:“你若仍在民间,你要嫁给谁哀家都管不着。可你如今既然已经是钦封的公主,你的婚事便事关皇家颜面,就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了。” 絮屏还要再求,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孙姑姑说:“你去带公主回宫休息。公主昨天在外面玩了彻夜,难免受了露水着了凉。这些日子就安心在宫里调养身体,不要出门了。” 絮屏在向太后坦白之前还心如鹿撞,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可说完了却无比的平静。她自知当面顶撞太后,太后生气是必然的,被禁足也是意料之中。无论怎样,她都要继续找机会求得太后的理解,若是能放她出宫恢复平民的身份最好,若是不行,只好顶着公主的名头下嫁剑棠。这样虽然委屈剑棠,但两人经历了那么多事,能再在一起已是不容易了。 心里这样盘算着,已经回到广平宫。一进宫门,絮屏便发现宫中的气氛十分凝重,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脸上的神色都与平日里大异。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银笺、素聿、碧墨三人的脸上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银笺的手一直在抖,素聿的眼眶微微泛红,碧墨紧咬着嘴唇,像是在极力忍着哭。 絮屏心中疑惑,等孙姑姑走了,唤来银笺,问道:“青书还没回来吗?”絮屏昨天回林府后便像往常一样放青书回家和家人团聚,今天一早回到林府时时辰尚早,没看到青书只道是还没来得及赶回来。而且当时忙于应付孙姑姑,就没来得及多想青书的事。可这会儿还没看见青书,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 银笺身子一颤,唏嘘许久才哽咽着答道:“青书她……昨夜就回来了……” 絮屏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感不妙,追问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人呢?” 银笺跪倒在絮屏面前,忍不住哭出声来:“青书是昨天三更时候被太后跟前的赵姑姑带着禁卫军侍卫押着回来的。赵姑姑说青书没有好好伺候公主,趁着随公主出宫的时候偷偷溜回家,置公主的安危于不顾,违反了宫规。按律……被……被杖毙了……” “你说什么?”絮屏脸色大变。她原以为青书即使被发现了,有她出面说明是她的主意,青书最多就是被老嬷嬷们骂一顿,万没想到居然还没等她回来说情,青书就已经被杖毙了。 银笺哭着说道:“赵姑姑说要给我们都提个醒,要专心侍候公主,杖毙青书的时候,把咱们宫里的人都叫去观刑。宫里的规矩,杖毙必要打满九百九十九杖才能毙命。青书被打了大半个时辰,全身都被打烂了,腰几乎都断了,晕过去十几次,每次刚晕过去就被用冷水泼醒……” 絮屏双手捂住脸,绝望地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自絮屏进宫起,青书就和银笺、素聿、碧墨四人一起服侍她,虽然不比当年的秋菱,和絮屏情如姊妹,但也算得上是乖巧贴心。她每次出宫都让青书回家,一方面是不想有人一直跟着她,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希望给青书机会让她能常常回家和家人团聚。她原以为这是一件对双方都有益的事,原以为她既已贵为公主,自己宫里的一个宫女她还是能保得住的,却没想到青书竟因此而丢了性命,还是以那么痛苦残忍的方式死去。 絮屏此刻才知道,虽然她名为公主,其实和青书银笺这些宫女是一样的。她不过是太后豢养的一个宠物而已,表面上风光,其实却是一点也做不了主的。太后不等她回来,不给她机会解释求情,就在她的宫院里杖毙了她的宫女,她虽然没有像银笺她们一样被逼着去观刑,可这件事本身就给了她比直接观刑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震慑。太后表面对于她出去玩儿了彻夜并不太在意,但却用青书的死敲打警告了她。 仿佛被噩梦魇住,絮屏心中的恐惧弥漫开来。她挥手让银笺出去,自己慢慢地蜷缩起来,倒在榻上。 银笺送来午膳,絮屏无心用膳,只是蜷在榻上发呆。直到晚膳时分,她仍是一动未动。饭菜凉了热,热了又凉好几次,絮屏仍没有一点要吃的样子。 银笺忍不住跪在絮屏榻前哭求道:“公主,您好歹吃两口吧。下午太后那里的孙姑姑来过了,听说公主没有吃午膳,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若是一会儿她来看到公主晚膳又没有吃,奴婢们……奴婢们怕是要挨板子了……” 絮屏缓缓地回过头来,看着银笺的恐慌,心中不忍。慢慢坐起身来,道:“你去把饭菜热一热端过来吧。” 银笺如释重负,欢喜地去了。絮屏看着银笺的背影,心中苦涩难言。直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入宫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她失去了自由,更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关乎她身边的人的生死命运。太后今日因为她不守宵禁彻夜不归而杖杀了看似无足轻重的一个宫女,那么如果她坚持拒绝太后的指婚,该会有多大的风波和牺牲?絮屏痛苦地抱住头,不敢往下想。 广平宫门口开始有带刀侍卫把守,宫里的人不许出去,外面的人除了太后身边的孙姑姑,一概不能进来。孙姑姑每隔一两天会来一次,来了也不多说话,只是问问伺候的宫女太监有关絮屏的饮食起居。有两次絮屏想请孙姑姑代为传话求见太后,孙姑姑也只是冷冷地说:“太后懿旨让公主在宫中修养,不用急着见驾。”絮屏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孙姑姑已在宫门外。 广平宫的宫女太监们整日都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到极致,生怕出一点点的小纰漏被发现了就会惹来杀身之祸。絮屏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拒婚会给宫外的墨涵、剑棠带来什么麻烦,但却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到。广平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和她一样都被禁足在宫门里不能出去;孙姑姑自然是滴水不漏的;就连门口的守卫也一个个好像泥塑一样,除了拦着不让她出广平宫门,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同样是奉太后懿旨在宫中养病,这一次和上一次相隔不过几日,却是彻底不同。不仅不再有宫中的妃嫔送礼物来慰问,就连日常的用度也被明显地克扣。碧墨想替絮屏熬些绿豆汤解暑,催了好几次,内务府才给送来半斤掺了砂子的陈年绿豆,更不用说百合和薄荷了。碧墨看了气得隔着院墙大骂内务府派来送货的小太监,絮屏听了也只是摇摇头,命素聿去叫了她回来,淡淡地说:“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你骂他又有什么用?天这么热,有那骂他的力气,不如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着把绿豆挑出来。” 京城的夏天十分炎热,白天太阳照在地上白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院子里的石砖都是滚烫,一杯水泼上去立即化作白雾,地上转眼间了无痕迹。即使到了晚上,也是闷热得让人心里烦躁。絮屏在屋子里呆不住,便坐在院子里乘凉。看着头顶上四四方方的一块天,忽然想起在杭州的时候,林永道为了不让她和剑棠见面,把她锁在府里。可剑棠常常等到夜深人静,便悄悄地潜入林府,飞跃过重重屋脊来到她的面前。心中不禁想,如果他知道她在宫里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会在某个夜晚突然出现在某一个屋顶上?于是她每个晚上都望着头顶的那一片天,可即使她一直坐看道天亮,也再没有看见他矫健的身影。 絮屏自嘲地笑笑,皇宫的戒备又岂是当年的林府可以企及的? 广平宫门口的侍卫撤走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那天一清早,絮屏还在吃早饭,孙姑姑就来传太后口谕: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歆阳公主的身上已经大好,可以出宫活动了。 絮屏快速地吃完早饭,按规矩赶去太后宫里谢恩。 泰和宫的正殿里镇着一缸巨大的冰块,散发着阵阵凉气,屋子里清凉舒爽得很。絮屏到泰和宫时,正巧丽妃也在。太后怀里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显然是丽妃带着皇子来给太后请安。太后一边和丽妃聊天,一边举着小拨浪鼓逗着怀里的婴孩,甚是和乐。看见絮屏进来,脸上的笑意敛了几分,淡淡地问道:“身上都好了?” 絮屏恭恭敬敬地行完礼,道:“谢母后关怀,很好。” 太后道:“天气暑热,没事也不要出门了,小心中暑。” 絮屏叩谢了,心中奇怪太后竟然没有再提起指婚的事。这些天她被禁足在自己宫里,就一直在想着如果太后继续逼她下嫁给邱钊,她该怎么应对,怎么向太后表明她和剑棠的匪石之心。可太后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倒无从说起了。 太后把小皇子交给奶妈,对絮屏和丽妃道:“哀家有些乏了,要去歇一会儿。你们两个也都回去歇着吧。这会儿外面太阳正毒,皇子就先留在哀家宫里吧,等傍晚太阳下去了再回去。” 絮屏从泰和宫出来,有意地加快脚步,想要避开和丽妃同行。可刚出了宫门不远,丽妃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走得这么急,是想要躲开本宫吗?” 絮屏眉心蹙了蹙,转过身时,脸上已带了得体的微笑。 “天气太热,想快些回去避避暑气。娘娘难道不怕晒吗?” 丽妃冷哼一声,道:“从前太后喜欢你的时候,内务府也是极力巴结,一应好东西都往你宫里送。如今你失了太后的宠爱,日子可没之前那么好过了吧?这么热的天,只怕你宫里是用不上冰的。你回去了也是一样的热,还不如跟本宫聊聊,叙叙旧。” 絮屏垂了眼帘,恭敬地答道:“不知娘娘想要聊什么?” 丽妃挥了挥手,命跟随着的宫女太监都远远地走开,自己踱步到絮屏身边,斜眼觑着絮屏,轻嗤一声,道:“你我本是故人,何必这样假惺惺地说话?” 看着刁银珠,前尘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头。虎跑的大火、太原城外密室里的血战、逝去的亲人们的音容笑貌、杭素云咬牙切齿的控诉和她死去时狰狞的面孔,走马灯一样地在眼前划过。絮屏虽然不知道在所有的恩恩怨怨里,刁银珠都具体做了些什么事,但以她和杭素云的关系以及她的地位,絮屏心里清楚,林府的灭顶之灾,刁银珠绝对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刁银珠见絮屏看着她不说话,轻蔑地笑道:“怎么,想假装不是认识吗?” 絮屏的目光在刁银珠脸上逡巡片刻,最后慢慢移开,看向天际。 “娘娘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刁银珠并不知道絮屏宁静如深水一般波澜不惊的神色下刚才也曾掀起一番风浪,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絮屏,嗤笑了一声,道:“十几年不见,你的性子居然完全变了。想当年为了几根夹竹桃的树枝你就能跟本宫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咱俩算起来该是仇家,你倒能这么平静地和本宫说话。” 絮屏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震,目光从刁银珠脸上扫过,声音平静,“我二娘死了,你知道吗?”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是两个月前的事。” 刁银珠的脚步滞了一滞,眼睛里闪过一种错杂的神色,慨叹道:“她竟然一直活着,我原以为她早就死了。”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盯着絮屏,问道:“是你杀了她?” 絮屏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不是。但……她也算是因我而死。” 刁银珠和杭素云从小感情就好,为了替杭素云出气,她借进宫向当年的梅妃,现在的太后请安的机会,透露了郭驱胡身世的秘密。当时的皇帝多疑,尤其对握有兵权的武官疑虑重重,一听说郭驱胡的身世就立刻收了他的兵权押入大牢候审,同时还牵连了时任幽州节度使的林润寅。为了给杭素云报仇,她又授意弟弟刁镜锋去杭州押解林府人进京的时候制造事故要了林家所有人的命,绝了林家的后。却万没想到皇帝突然驾崩,端王继位后追究起来,她不但保不住弟弟,连父亲的官职也被一撸到底;甚至她自己连个嫔都没争上,被禁足整整十年。 一夜间大厦忽倾,整个刁家陷入危机。急痛之中刁家把一切都归究于杭素云。刁银珠和杭素云总算是自幼交好,即便有恨,也只是嘴上骂几句,可刁澄绍却因为这场飞来横祸恨透了杭素云。他瞒着刁银珠把当时刚从杭州逃出来寄住在刁府的杭素云赶出家门。等刁银珠知道,已是一年之后了。而她被禁足,在宫里完全没有权势地位,连自保都难,更不用说去找杭素云了。 去年她好不容易凭借一个皇子得以翻身,她派人去打听过杭素云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似乎她被赶出刁家后就音信全无。她还以为杭素云早已死了。此时听絮屏说杭素云两个月前刚刚去世,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还是悲。 絮屏沿着甬道慢慢地走着,继续说:“二娘不过四十多岁,可我看到她时,她的容貌竟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这些年她深陷在仇恨的泥沼里,心灵被怨念扭曲,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想要杀我,却因此而丢了性命。林家,二娘,还有刁家之间的恩恩怨怨,因因果果早已纠缠不清,我虽然无法原谅你们对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但我不想让这仇恨再继续纠葛下去。如果不是娘娘刚才非要叫住我,我的确是想要和娘娘做一对陌生人。反正这宫里的娘娘众多,我本就不需要人人都认识。” 刁银珠好笑地看向絮屏,扯动嘴角冷冷一笑,道:“哈!你不想纠葛下去?你觉得这事能由得了你吗?想当年,我虽然只是端王爷的侧妃,但却也甚得王爷眷宠,随先皇去杭州私访,王爷不带王妃偏偏带着我去,那是何等风光?我的父亲和弟弟在官场上也都春风得意,刁氏一门可谓风光无限。可就是因为你们林家,刁家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进泥潭。家里的财产全部被抄;弟弟被打入大牢,判了终身监禁;父亲被免了官职,几年后抑郁而终;而我,从端王爷继位开始就被禁足,连宫女太监都不把我当回事,常常连饭都吃不饱……”她逼上前一步,看向絮屏,眼睛里恨得充了血,道:“上个月我弟弟死了,他才刚三十岁!我上一次见他时他还是御林军都统,少年英雄,英武挺拔。可那天我去送他,他竟然是那般的干瘪消瘦佝偻,头发白干枯,我几乎都认不出来。这一切,都是拜你林家所赐,你说,我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你?” 絮屏迎着刁银珠的目光,毫不示弱地说道:“若不是你们要害林家,又何至于此?” 刁银珠森冷一笑,道:“我表姐做错了什么,林家人想要让她绝后?再怎么说,她怀着的也是林家的骨肉,既然林家人自己都不在乎,那就也一起尝尝绝后的滋味吧。” 对于林润辰用夹竹桃不让杭素云生育的事,絮屏一开始不愿相信是真的,可这些日子她常常会想起杭素云的话,想起当年的种种,又翻看了医书,让她的心意有些乱了。当年林家的饮用水大多来自后院的一口井,只有杭素云因为自己院子里就有一口井,她从来都是就地取水。而整个林府只有杭素云的院子里种满了夹竹桃,那口井又正巧是在丛之中……如果这一切的确都是林润辰有意为之,那林家似乎也的确是亏欠杭素云的。 絮屏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她转身避开刁银珠,说道:“如今我和弟弟都还活着,娘娘是想找机会杀了我们吗?” 刁银珠双眼骤然一眯,抿紧双唇,道:“当年你们若是死在那场大火里倒也罢了,可时至今日,弄死你可是便宜了你!我自然会有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絮屏惊疑不定,“你到底想怎样?” 刁银珠挑起嘴角,含了一缕得意的笑容,说:“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被禁足后的第三天,你弟弟就去了雁门关,跟他一起去的,还有一位姓郭的侠客,据说是当年镇守紫荆关的郭总兵的堂弟……” “你说什么?”絮屏猛地停住脚步,悚然变色。 刁银珠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絮屏脸色的变化,慢慢地说:“你弟弟听说你因为拒绝了太后的指婚而被禁足,就带了那姓郭的去见皇上。姓郭的说愿意随军出征,去雁门关建功立业。求皇上暂时不要替你指婚,他愿以军功来换取你的自由。”她凑到絮屏的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音问道:“肯这样为你出头,那是你的情郎吧?” 絮屏一下子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她强自压抑住心头的烦乱,努力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件厘清后串联起来。她盯着刁银珠,问道:“都是你说的,对吗?是你告诉母后我和他共骑一马出城去了,也是你告诉我弟弟,母后不同意我和郭大哥哥在一起是因为他没有功名,对不对?” 刁银珠越发得意,盈盈笑道:“没错,都是我说的。说起来,你还应该要谢谢我,要不是我的提醒,你那情郎可还安逸于他闲云野鹤的江湖生活,怎么会这样主动请缨去雁门关呢?朝廷的驸马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过听说他在江湖上小有些名气,手段好得很,他若是在雁门关立了战功,将来点将封侯,你再去求太后,说不定太后就同意把你下嫁给他了呢!” 絮屏怒瞪着刁银珠,紧咬着嘴唇,转身就要离开。刚走了几步,刁银珠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可惜,那姓郭的终究是没有做驸马的福气,还没来得及立功,就死在雁门关,回不来了。” 絮屏骤然停住步子,转回身来。头顶骄阳似火,她却突然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她盯着刁银珠,手脚冰凉,声音颤抖得变了调:“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刁银珠满意地看着絮屏惨白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深绽开来,绘声绘色地说道:“胡人俘虏了林榜眼,姓郭的去追,不但没有追回林榜眼,自己连人带马跌下万丈悬崖……”她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贴着絮屏的耳边,啧啧两声,一字一字地说道:“尸、骨、无、存!” 絮屏只觉得心头剧痛,一股腥甜涌到喉间,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46.第46章 煎熬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一座关城巍然耸立。天色阴沉,头顶铅云密布,浓墨般的颜色仿佛随时会滴落。 一眼望去,遍野都是尸体,有南朝军卒的,也有北国将士的。在尸体周围,散落着折损的刀枪、破碎的盾甲和数不清的箭矢。天地之间一片寂静,遍地的狼藉昭示着不久前这里曾发生的一场鏖战:刀光剑影,人吼马嘶。 脚下的泥土被鲜血染成赭红色,空气中弥散着血腥的味道,和远处飘来的狼烟混杂,让人闻了就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惧。 絮屏从错综的尸体之间穿过,裙角被血水浸透,她却浑然不觉,只直直地望着前方。眼前是一道断崖,她缓步走到崖边,低头向下望去。山谷中雾气氤氲,深不见底。 絮屏站在崖边,柔声细语道:“棠,他们说你从这里摔下去了。可是我不信。他们肯定是看错了!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说好要在西山的悬崖上造一座房子,要在院子里种满海棠,满月的时候一起看赏月,月缺了一起看星星。有这样美好的生活在等着我们,你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你是怕我怪你瞒着我悄悄地上了战场吗?别傻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的将来,而且如果不是我没能及时说服太后,让我们陷入困境,你又怎会违背意愿入朝为官随军为将呢?” 雁门山群峰挺拔,地势险要。两山对峙之间,常有疾风穿梭。忽然一阵风吹来,絮屏被吹得有些站不稳,她连忙扶住身边的山石,才勉强没有跌倒。疾风过后,山谷中的迷雾略散了一些,絮屏起身的瞬间,一眼瞄见悬崖下方一丈多远的地方一块凸出的石头上有一抹熟悉的颜色。她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看,玄青色的荷包上,一支垂丝海棠栩栩如生。 她怔怔地望着山崖下的荷包,荷包上同心结的穗子和石缝里的野草缠绕着,才让荷包没有被山间的大风吹落悬崖。凸起的石块上有暗红的血渍,在忽浓忽淡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仿佛被重锤击中,絮屏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痛楚如蚕一般啃食着她的心。 “棠……棠……”絮屏紧按住胸口,全身颤抖着,向着迷雾中的山谷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悲鸣,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此起彼伏,惊起山坳中鸟雀无数。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她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絮屏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挪向悬崖的边缘。她的眼眸中一片死寂荒芜,泪水早已流干,只有眼角白的被风干的泪痕。她用嘴形无声地说道:“棠,等我。” “屏儿!”就在絮屏将要纵身跃起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的身体滞了一滞,疑惑地转过身。 眼前的人一身栀黄色的衣裙,脸上挂着温柔恬静的笑容。就是这样的一抹笑容,便像是阳光一般驱散了重重的阴霾和迷雾。 “晨姐姐?”絮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迎上前几步,嘶哑着嗓子问:“晨姐姐,真的是你吗?” 苇晨的笑轻柔得仿佛远处飘渺的山岚,她望着絮屏,柔声说道:“屏儿,活下去!” 絮屏痛苦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屏儿,我的好妹妹!你拥有他完整的心,做了他的女人,这是我梦寐一生却求之不得的,我羡慕你,更祝福你。我命薄如此,你却不一样!活着,好好地活着!” 絮屏仍是摇头,脚步慢慢地向后移动。 苇晨无奈地叹气,道;“屏儿,不要任性!他几次豁出性命去救你,难道是为了让你为他殉情吗?他便是真的死了,也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啊!你们相爱十多年,你竟连他的心愿都不知道吗?从这里一跃而下容易得很,可你非要让他心痛难过吗?” 絮屏的脚步在岩石边缘停住,怔怔地看着苇晨,喃喃道:“晨姐姐,他……真的……真的……去了吗?”苇晨和煦地笑起来,幽深的眼中光芒流转,仿佛一朵初夏夜的栀子在晚风中散发着温甜的香气,她笑着说:“无论他是生是死,他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即便他真的想要带你走,也该由他亲自去接你。”她真诚地看着絮屏满是疑惑的眼睛,鼓励地说道:“妹妹,听话!好好活着!”苇晨一边说着,身体便一边开始慢慢地虚化,最后化作山间的一缕岚气随风飘散而去。 絮屏回过神来,追上前哑着嗓子呼唤:“晨姐姐!晨姐姐!” “晨姐姐!晨姐姐!” “公主!公主醒醒!” 絮屏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广平宫里,窗外黑沉已经入夜。银笺和碧墨跪在床边伺候着,一脸的焦急担忧。看见絮屏醒了,方才如释重负。银笺破涕为笑道:“公主总算醒了。您突然在外面晕倒,可吓死奴婢们了。太医来看过,说您表面上看是中暑,原也不难医治,可您哀伤过度,心神骤散,主动……主动求死,才会昏迷了两天还没醒过来。”她回头吩咐碧墨道:“快去请太医来,就说公主醒了。” 碧墨起身就要跑,絮屏摇了摇手,道:“不要忙了,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碧墨停住脚步,担心地看着絮屏,又疑惑地看看银笺。银笺刚要开口劝絮屏,絮屏坐起身来,勉力笑了笑,道:“太医说得不对,我只是被毒日头晒得中了暑。太后已经解了我的足禁,我又为什么主动求死?想必是太医见唤不醒我怕被怪罪才这么说的。我没事了,你们去歇着吧。这会儿天晚了,不要麻烦让太医特地过来。明儿一早再去请吧。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让太后责罚你们的。” 银笺和碧墨见絮屏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便依言出去了。等二人出去,絮屏起身下床,走到窗前。一轮上弦月冷幽幽地挂在天边,苍白的月光洒在院角一丛几近开败的荼蘼上,说不出的凄凉寂寥。刁银珠的话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回响。墨涵被俘,剑棠坠崖,她仿佛听到自己胸膛里有心裂开发出的喀拉拉的声音,疼痛袭来,让她几乎站不稳脚,紧紧抠住窗框才勉强没有跌倒。 换好衣服,絮屏独自一人悄悄走出广平宫。她知道刁银珠虽然阴险,但这么大的事她应该不会说假话。可她还是不甘心,她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勤政殿外伺候的刘公公远远地看到絮屏,很是诧异。他对身边的小太监们嘱咐了几句,迎上前来,向絮屏行了个礼,问道:“听说公主中了暑,怎么不好生歇着,竟这么晚了还到这儿来?” 絮屏颔首道:“我想见皇上,烦请公公代为通传。” 刘公公摇了摇头,道:“皇上这几日都在为军务忧心,这会儿正和几位军机大人在里面商议国事,不方便见您啊!” 絮屏望着勤政殿窗上的灯影,凄然道:“公公,我听说涵儿……出事了?” 刘公公微微蹙眉,面露难色。 絮屏期盼着刘公公能告诉他都是谣传,可刘公公脸上的神色,终究是让她胸膛里又是一痛。她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痛楚,尽可能地让语气显得平静,“公公,我已经都知道了,最痛的那一下我已经受过了。涵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郭大侠的身份、和我之间的关系想必公公也是知道的。我如今在深宫之中,对于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两个我最亲的人完全无能为力。此时我只想知道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若是公公知道,还望您不要瞒我。” 刘公公低头沉吟不语。 絮屏盯着刘公公,眼里全是哀求。 刘公公犹豫许久,方才长叹一声,回头看了看勤政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道:“因为林大人和郭大侠及时看破了柯察木将要在雁门关用兵的阴谋,朝廷及时调兵去雁门关,原本已是万无一失。但军中出了奸细,军马的草料里被下了泻药,林大人去查看的时候被人打晕掳走了。郭大侠在关城上巡视时看到有人背负着林大人出了关,情急之下顾不得自己的坐骑也吃了被下药的草料,勉力去追。因为马匹生病的缘故,总兵怕胡人随时偷袭,不敢派太多的人去接应,所以只有郭大侠的两名随从跟去了。据这两名随从回来说,他们追到雁鸣岭的时候,只看到郭大侠从悬崖上连人带马摔了下去。但是悬崖太高,地势太过复杂,根本无法去崖下寻找……” 絮屏一阵眩晕,脸色惨白如纸,勉强站稳身子,追问道:“涵儿呢?” 刘公公摇摇头,道:“没有追回来。此时应该在胡人营里。” 絮屏惊异地问道:“皇上不管了吗?” 刘公公连忙摇头,道:“怎么会不管?如今不仅仅是一个林大人。胡人趁着我军战马都在腹泻,偷袭雁门关城,虽然我军奋力抵御关城未失,但因为内奸,有四五个将领和官员被俘。这会儿皇上就在和几位大人商议如何营救被俘的官员将领呢。”因见絮屏面色哀恸,又安慰道:“公主也不用太难过,一来被俘虏的都是曾为南朝守土有功之人,皇上绝不会弃之不管;二来胡人既然是要用这些被俘的将领官员与我朝谈判,就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 絮屏也不知听进了多少,眼神只是涣散着,刘公公还要再劝,守在勤政殿门口的小太监匆匆跑来,催促道:“师傅,皇上叫您呢!” 刘公公不敢多留,只叮嘱小太监把絮屏送回广平宫,就匆匆转身小跑着进了勤政殿。 太后不再召唤絮屏去伴驾,絮屏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只命孙姑姑出来传话,说是天气炎热,不必每日来请安,以免再次中暑。宫中的妃嫔也再没有人去搭理絮屏。絮屏一下子少了许多无谓的应酬,空闲了下来。她无论烈日还是暴雨,每天早晚都会去找刘公公打听关于墨涵和剑棠的消息。刘公公怜惜絮屏孤苦,只要不涉及军机的也都会一一告诉她。 北国虽然俘虏了南朝的几名将官,但南朝吃了一次亏后加强了戒备,加上有雁门山天险为凭靠,关城即使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北国想要攻破也并不容易。两军便在雁门关僵持了起来。 转眼入了秋,一阵秋雨一阵凉。絮屏的觉越来越少,即使睡着也是极浅。风吹动窗外的芭蕉,轻轻拍打着窗棂,絮屏立刻从梦中惊醒,光着脚跳到地上,几步扑到窗前,推开窗户叫道:“棠……棠……是你吗?” 窗外廖阕无声,絮屏又跑到门边,拉开门冲到院子里,盯着四周的屋脊一圈圈地寻找,却一无所得。唯有白练一般的月光洒满庭院,在露华浓重的青石板上投下孤独疲惫的影子。絮屏像是被蓦然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膝,额头抵在膝盖上,身子无声地颤抖起来。 刘公公那里没有半点好消息,剑棠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墨涵虽然暂时性命无忧,但也因为水土不服,吃了不少苦。 第一场雪落下时,刘公公告诉絮屏,北国久攻雁门关不果,很快要派使臣来与南朝和谈。絮屏问道:“找到郭大侠了吗?” 刘公公看着絮屏这几个月来日益憔悴,心中不忍。长叹道:“老奴知道这样说很残忍,可是您再这样熬下去是要生病的!郭大侠的随从亲眼看到他翻下了悬崖,雁鸣岭的山崖高达数十丈,就是神仙也……” 絮屏的手在袖子里微微颤抖着,漫天雪飞飞扬扬地洒在她同样苍白的脸上。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盯着刘公公,一字一字地说:“除非亲眼看见他的尸体,否则我绝不相信他死了。” 刘公公还想再劝,话还没出口,絮屏便已像是逃一般地转身离开。鞋底在雪地上走过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声声越来越密,越发衬得周围安静得让人心慌。 刘公公看着在絮屏在大雪中渐渐模糊的背影,苦叹着摇了摇头。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告诉絮屏,两军对垒千钧一发,根本不可能派人去崇山峻岭中去寻找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没有人去搜救,即使郭剑棠的命再大,坠崖后没有当场摔死,可重伤得不到及时救治,也终究是徒劳。 这一年的冬天连着下了几场雪,絮屏每日除了早晚两次去找刘公公打探消息,剩下的时间都坐在窗前看着翩翩落下的雪发呆。她从小就喜欢下雪天,因为下雪天是娘亲从天上回来看她的日子。絮屏凝视着飞舞的雪,心中默默念道:今年这样多的雪天,一定是娘亲知道屏儿心里苦,特地常常回来陪我,安慰我,对吗?可是娘亲,您知道棠到底在哪儿吗?他可还安好吗?娘亲,求求您,保佑他还活着!哪怕他摔断了双手再也不能抱我,哪怕摔断了双腿再也不能行走,哪怕他从此都需要我时刻照顾……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求您保佑让他活着! 银笺看着絮屏坐在窗前发了几日的呆,一日瘦过一日,心里着急,和素聿、碧墨商量了一下,披了斗篷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抱着一支开满红梅的枝。银笺对插很有些研究,平日广平宫里的插都出自她手。今日她为了逗絮屏开心而特地去选折的梅枝,更是傲寒独立,清丽脱俗。 银笺抱着梅枝从院子里走过时,絮屏如冰雕一般一动不动的身子终于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凝视着天空的眼神也微微有了些转动。银笺掀起门帘走进屋子,带进一阵夹着细细雪珠的寒风。絮屏身子一颤,转身望向银笺。眼前的一幕竟是那么熟悉,那一年,苇晨也是这样在一个雪天披着斗篷抱着梅枝进了她的屋子。 絮屏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是几个月来她难得的一丝生气。银笺看到絮屏眼中的闪光,高兴地摇了摇手里的梅枝,道:“奴婢就知道公主一定会喜欢。这是苏州府进贡的福寿火云梅,当年送进宫时连皇上都是连连称赞,特地开了一片园子专门种这种梅。这两天正是开的时节,满园朵盛开,那真真像是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睛!” 絮屏上前打量着银笺手里的梅枝,眼睛里闪过一抹温暖,问道:“你说的梅园在哪里?” 银笺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答道:“就在御园西侧,穿过长廊就是,离勤政殿不远。公主想去赏吗?奴婢带您去!” 絮屏轻摇了摇手,道:“不用了,我想自己去走走。” 按照银笺的指示,从御园穿过长廊向西走,还没走到长廊的尽头,一阵熟悉的冷香便已扑面而来。气萦绕间,絮屏一面被回忆牵引着不自主地循着香向梅园靠近,一面又莫名地从心底漫起一阵胆怯,就好像是一个原本包扎好的伤口要被重新揭开一样,还未及触碰,就已隐隐作痛。 当梅林映入眼帘的一瞬,絮屏的呼吸也凝滞了。正如银笺所说,放眼望去红彤彤的一大片仿佛晴日的傍晚天边的云霞,明媚芳菲,安静地绚烂着。一阵风吹过,漫天梅瓣飞舞,犹如江南四月的烟雨,温绵不绝。 絮屏一步步地走进梅林,被绯红的梅雨围绕,眼前的美景,一如当年超山上的香雪海。隔着飞舞的瓣,她似乎看见苇晨从枝上撷下开得最美的那朵梅簪在她的鬓角;梅林深处的石桌边三个年轻人把酒言欢,欢笑声在整个林子里回响萦绕;还有在那片空地上他舞剑的飒爽英姿。 那一年冬天,那一天的雪,那一片梅林,当年的三个人那样彼此亲密,曾经以为可以天长地久的友情,却敌不过岁月的摧残。想到早已香消玉殒的苇晨,至今生死未卜的剑棠,絮屏觉得胸口发闷,涨得疼痛,眼中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滴落。 “晨姐姐,他究竟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半点音讯?如果他去了,你又为什么非要让我独自活着?没有他,我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煎熬,每一日都生不如死。你说他不会希望我为他殉情,可他为什么忍心让我承受这样的煎熬和痛楚?” 絮屏对着梅枝,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心中的悲伤却未随着泪水流出丝毫,疼痛从心口向外弥漫开来,渐渐地五脏都疼得抽搐,整个人痉挛颤抖着在梅树下缩成一团。 “是谁在那里?” 絮屏哭得几近晕厥时,忽然从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絮屏认出是刘公公的声音,大惊下尽力止住哭泣,匆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回头循着声音看去,刘公公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隔着层层树,来人的脸看不清楚,但从衣着上看,似乎不像是南朝人。 刘公公认出是絮屏,连忙上前行了个礼,道:“奴才不知是公主在此赏,打扰了公主雅兴,还望公主赎罪!” 絮屏心情沉重,见刘公公身边还有别人,便不愿多说,微微颔首便转身要离开。 “她分明是在哭,哪里是在赏?”刘公公身边的人忽然开口说话,声音粗涩,吐词带了浓浓的北地口音。絮屏脚下的步子不由得一滞。 宫中女眷本不便与外人相见,因而刘公公并未向絮屏提及身边的人,但却未料到这人竟贸然开口评论絮屏,刘公公害怕生事,连忙介绍道:“公主,这位是北国的三王子柯察木殿下,奉了北国可汗之命出使我朝,奴才正要带王子殿下去拜见皇上。” 柯察木!听到这个名字,絮屏的心就好像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猛地回过头。眼前的人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虎背熊腰,皮肤黝黑,身披银毫狐裘;和汉人高束的发髻不同,他一头蜷曲的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两侧;脸上带着孤傲冷淡的神情,两道眉毛又黑又浓,细长的眼睛里透着桀骜,正极其无礼地盯着絮屏打量。 絮屏毫不畏惧地迎着柯察木的目光回瞪过去,柯察木,就是他俘虏了涵儿,就是他让棠坠落悬崖生死未卜。她的目光如匕首一般直直地刺向柯察木,像是要在他的脸上剜出两个血洞来。 柯察木没有料到絮屏并未像寻常南朝女子一样怯懦羞涩,竟被絮屏愤恨的目光瞪得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女人有点意思,南朝女人都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娇娇滴滴的让人看着就烦心,你不一样,你像是我们草原上的大雁,有血性,我喜欢!” 絮屏矍然变色,脸紫涨起来,双拳紧握,指节寸寸发白。她一步步逼向前,竟是要拼命的架势。 刘公公猜到絮屏心中所想,吓得汗如雨下,连连提醒道:“公主,王子殿下是北国的使臣,此番前来是为了两国的和谈,事关边境安宁和战俘的送返。”又对柯察木躬身说道:“王子殿下,皇上和诸位大臣还在等着您呢,别让皇上等急了!” 絮屏听到事关战俘的送返,果然心中一动,停住了向前的步子,拳头也慢慢地松开。她狠狠地瞪了柯察木一眼,转身拂袖离开。柯察木眯了眯眼睛,望着絮屏快步离去的背影,唇角挂起的笑意带着几分邪气,直到看着絮屏的身影消失在层层树之中,才转身跟着刘公公前往勤政殿。 47.第47章 和谈 絮屏原本每日早晚都会亲自去勤政殿外找刘公公了解边疆的战况,打听关于墨涵和剑棠的消息。可今日因白天在梅林中遇见柯察木,知道柯察木是要去勤政殿和皇帝谈判,怕再撞见了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闹出事来。她于己一身已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若是激怒了柯察木,墨涵怕是性命堪忧。可若是不去,柯察木前来谈判必定会有墨涵的消息,只怕要错过了。于是傍晚时分便派了银笺去找刘公公。 银笺去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来时絮屏已在广平宫门口等得焦急。银笺一进门,絮屏便上去拉住她问:“谈判有结果了吗?北国什么时候放人?可有郭将军的消息吗?” 银笺来不及喘匀气,抚着胸口答道:“刘公公说今日谈得并不顺利,有不少条件都谈不妥。这会儿北国王子已经回馆驿去了,明日还要继续。” 絮屏紧紧握着银笺的手,追问道:“是什么条件没有谈妥?关于战俘的条件谈得怎么样了?” 虽是数九寒天,絮屏冰冷的指尖却微微沁出汗来,手指因为紧张而用力捏紧,指甲深深陷进银笺的手腕里。银笺吃痛,却不敢吭声,只能使劲摇头,为难道:“刘公公说事关军机,不能再说了。” 絮屏的眉头不觉地蹙了起来,失望地松开银笺,默默地向屋里走去。一步一步,都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 接连三天,银笺从勤政殿打听来的消息都是“尚未谈妥”。絮屏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巨石,透不过气来。第三天傍晚,再难按捺,决定亲自前往勤政殿。如果刘公公仍然不能告诉她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她便去求见皇上,即使被怪罪,被再次禁足,甚至是其他更重的惩罚,也要去试一试。不管怎样,似乎离勤政殿近一些,就是离希望近一些。 天色将晚,絮屏披了暗色的披风,不让银笺等人跟随,独自前往勤政殿。殿外除了待命的太监和侍卫,还有几名北国打扮的人,应该是柯察木的随从。随从们还在殿外,可知柯察木还在里面谈判。絮屏裹紧披风往暗处躲了躲,目不转睛地盯着勤政殿的大门。 夜色渐渐垂落,暮色四合的天空如同浓墨般晕染开来,天地间随着黑暗的降临而愈发寒冷。絮屏也不知道在暗处站了多久,站在雪中的双脚先是冷得刺骨的痛,后来渐渐地冷和痛的感觉都淡了,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柯察木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虽然有灯光透过窗纸照出来,但因为离得远,絮屏无法辨认出柯察木脸上的表情。柯察木几乎是跳下了台基,对着殿外等候的几个随从大声说了几句北国话后便大步离开。絮屏听不懂,但却可以感觉到柯察木语气中极大的不耐烦和不满。跟着从殿里出来的刘公公甚至小跑了几步,才跟上柯察木一行人,引着柯察木出宫去了。 看来又是商谈未果,絮屏无声地叹息,俯下身子搓了搓已经麻木的双腿,勉强提步,趔趔趄趄地向勤政殿走去。她笨拙的动作很快引起了殿外守卫的侍卫的注意,几名侍卫噌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喝问:“谁?” 絮屏站在光与影的交接处,张口要答,却发现连口舌都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上下牙咯咯抖了一阵,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没有说出来。 冲上前的侍卫首领认出是絮屏,略放松了些警惕,将手里的刀往下按了按。殿里传出皇帝的声音,问道:“是谁在外面?” 侍卫首领连忙回身到檐下,答道:“回禀皇上,是广平宫的歆阳公主。” 殿里的声音停住,过了一会儿,门帘挑起,三个高官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从絮屏身边走过时,都甚有意味地迅速扫了一眼,又立刻看向前方,快得絮屏都怀疑是自己被冻得有些神志恍惚的错觉。 絮屏还在琢磨三位大臣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殿里传出一个疲惫的声音:“歆阳,你进来。” 絮屏忙收回心神,跌跌撞撞地上了台基,门口伺候着的小太监小跑上前扶住絮屏,把她送进殿里。 皇帝坐在书案后,以手支额,显然是为谈判之事甚是烦心。听见絮屏进来,方才抬头。看见絮屏便是一愣。絮屏的脸颊紫红一片,嘴唇却是青白,发梢上白的一片霜华,在温暖的殿内慢慢地融化,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一身狼狈,眼睛里神情复杂。 皇帝微微皱眉,问道:“怎么这般模样,是在殿外站了很久?” 殿中拢着炭盆,温暖如春,絮屏冻僵的身子慢慢开始缓和,腿脚一点点地恢复了知觉,脚上刺痒腿骨疼痛,反而让她比在寒地里更觉得痛楚。一时间还说不出话,脚底发软,直直地跪倒在地上,一个礼行得艰难窘迫。 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扶起絮屏,又命殿里伺候的宫女道:“扶公主去坐;把炭盆移开一点,不要紧贴着公主;再去拢一个温的手炉来。” 絮屏口不能言,只能深深福了一福以谢恩。又抱着手炉坐了一会儿,脸色才渐渐趋于正常。 皇帝似乎看出絮屏的心思,不等絮屏开口,直接说道:“送还战俘的事,还没有谈妥。” 絮屏眼中溢出痛苦,问道:“北国要什么条件?”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正如刘公公所说,事关军机,她不过是个外姓公主,有什么资格问这些朝堂大事?忙掩了嘴,却又不甘心地等着皇帝的回答。 皇帝不以为忤,沉默地盯着絮屏看了半晌,转身走到窗前,沉声说道:“柯察木要求和亲。” “和亲?”絮屏有些意外,从前都是南朝兵力不如北国时为求苟安而主动送上公主和亲,名为结亲,其实是送个公主去做人质。这一次两军在雁门关相持,南朝兵力虽然略显弱势,但凭借雁门山天险,北国想要破关也不是容易的事。此次和谈应该是一次势均力敌的谈判,听皇帝的意思,其它的条件均已谈妥,只是在归还战俘一事上还在纠结。北国手里握着南朝数位重臣,便是要求换边界上几个城池都够了,可柯察木却要求和亲,以一个无用的女子换几位文武大臣,实在有些于理不合。 皇帝无言地站在窗前,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絮屏身子暖了心思也渐渐清楚起来,皇帝的欲言又止,前几日在梅园中柯察木放肆的眼光……一个念头从心里闪过,让她心惊不已。她走到皇帝身后,声音因为紧张而打颤:“柯察木想要……” 皇帝转过身看向絮屏,很快却又像是不敢看絮屏的眼睛似的移开目光,说道:“柯察木指名要你去和亲,做他的王妃。” 仿佛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絮屏虽然已经隐约猜到是这个条件,可在听到皇帝说出这句话时,脚下还是一虚险些站不稳。 皇帝伸手扶住絮屏,急急补道:“朕没有答应他!”顿了一顿,道:“朕自继位,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只为我朝能以国力与北国分庭抗礼,而不需要以和亲和岁币来偷得朝夕的安稳。而且……郭将军出征前,朕曾许诺他为国尽力,朕替他照顾你,等他凯旋朕便为你们主婚……” 皇帝还未说完,絮屏已是泪眼婆娑。 “皇上,他究竟是生是死?” 皇帝摇头,语气中带了十分的歉意:“歆阳,朕也希望郭将军能够平安无事,但……” 絮屏倔强地抬起头,问道:“可有人找到他的尸体?” 皇帝长叹一口气,道:“北国重兵临于雁门关外,形势危急,既然有人亲眼看见郭将军坠落悬崖,便不会再派人力去群山之中寻找……” 絮屏眼中有泪却突然轻笑出声,道:“既然没有人看见他的尸体,我绝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他的确已经死了。”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絮屏回身,只见有内侍挑起门帘,太后扶着丽妃的手从外面走了进来。 絮屏俯身行礼,皇帝上前扶着太后坐下。有宫女端了茶上来,太后端着茶盏,拿茶盖徐徐撇着浮沫,却不看絮屏,任由她跪着,只问皇帝:“皇儿,哀家听说这次的和谈进行得不太顺利,到底是什么条件谈不妥?” 皇帝答道:“别的都谈妥了,只是在归还战俘的事情上有些麻烦。” “哦?”太后蛾眉一挑,“这有什么问题?” 皇帝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絮屏,道:“北国的三王子要求和亲,而且指名要歆阳。” 太后不解地看向皇帝,问道:“这个条件对咱们很有利啊!先帝在位时,幽州太守被俘,我朝割让了两座城池才换回来。如今被俘虏的有四五名将官,哀家本以为总要十来座城池才够,没想到北国只要了一个歆阳。皇儿有什么值得为难的?” 皇帝叹道:“朕自继位,休养生息,励兵秣马,不敢说能在朕在位期间扫尽胡虏,但至少能让北国不敢小觑我朝,能以国力兵力保障加境的长久太平,无需倚靠弱女子远嫁番邦才能偷得几日安宁。” 太后摇头道:“皇儿错了!这个天下并非那些弱女子才是皇儿的子民,那些征战在疆场的军士们同样是皇儿的子民。他们家中亦有妻儿老小。皇帝怎可厚此薄彼?皇帝恩泽天下,并非只有男子才应该保家卫国,女子同样责无旁贷!若一个女子的牺牲能换回千万将士不用战死沙场,能让他们解甲归田回到家中。从此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皇帝以为这样不好吗?况且女子并不需要牺牲性命,不过是远离故土。非但无伤性命,还能身居高位,养尊处优,也算是对她离乡的补偿了!再说这次的和亲并非我们为求苟安而屈辱地提出,这是我朝和北国平等谈判时北国提出的条件,皇帝切不可太过固执而置千万将士的生命于不顾!” 皇帝为难道:“母后有所不知,歆阳是许了人家的!” 太后冷冷一笑,道:“不就是那个走江湖的吗?还是皇儿亲口许下的。哀家听说了!哀家正想说皇儿这门亲许得太草率了,歆阳虽非国姓,但也是御封的公主,是皇儿的义妹,哀家的义女,歆阳的婚事那是朝廷的大事,事关皇家的颜面,怎么能随随便便许给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士?不过算了,听说他已经为国捐躯,哀家也就不计较了。人既然已经死了,这婚约自然也就失效了。” “他没有死!”絮屏声音不大,但却异常的坚定。 太后脸色一沉,蹙眉道:“哀家和皇上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看来真是哀家太宠你,连规矩都不懂了!” 皇帝忙打圆场,劝道:“母后别生气,歆阳也是关心则乱,郭将军牺牲得突然,歆阳一时难以接受,母后就别再怪她了。” “他没有死!”絮屏昂起头看着皇帝,固执地说道。 太后怒极反笑,诘问道:“即使他真的没有死,那又怎样?你身为御封的公主,深受朝廷恩典,难道不应为国尽一份力吗?皇上为了保你,将和谈的进度一拖再拖。哀家听说今天柯察木已是极不耐烦了!和谈若因你而破裂,后果你能承担得起吗?况且被俘虏的将官里还有你的亲弟弟,你不去和亲,难道让其他无辜的姑娘去吗?” 絮屏愣住,太后说得没错。需要换回的俘虏中还有墨涵,即使剑棠还活着,她又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置弟弟的生死于不顾? 上天是何等的残酷!十年前她在剧痛下选择了家族舍弃了自己的幸福,就好像亲手把心割掉了一半。伤口迟迟不肯愈合,一不小心就会再次鲜血淋漓。十年来她承受了无数次的心痛,每一次都痛不欲生。可就在她的心渐渐死去,将将要对心痛开始麻木的时候,上天突然给了她一次重逢,把被她割弃的那一半心又送了回来,伤口完美地愈合,她重新又活了过来。她无数次地感谢上天的仁慈,却没想到这一切竟是上天对她无情的戏弄。她的那一半心又被生生割走,不仅割走,还被切得粉碎,再也无法拼凑起来。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她宁愿当初让自己的心就那样死去了,便不必再从头痛一次。 可是剑棠此时究竟身在何处?絮屏抬头望向皇帝,恳求道:“如果我同意去和亲,可否请皇上派人去寻找郭将军?务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帝心怀怜悯,正要答应,太后忽然冷笑起来:“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哀家原本不想让你痛上加痛,没想到你竟然这样顽执。既然这样,丽妃!”太后向丽妃使了个颜色,丽妃走到絮屏面前,蹲下身子,一手在袖子里一抹,按在絮屏手里,说:“人死不能复生,妹妹不要太伤心了!”声音中透着深深的惋惜和同情,甚至带了几分哽咽,可看向絮屏的目光里却没有半丝的哀伤,反而嘴角翘起的一点弧度里全是幸灾乐祸的笑。她背对着皇帝和太后,在皇帝和太后看来,丽妃宛然是一个疼惜小姑的好皇嫂。 絮屏满心疑惑地盯着丽妃,丽妃假意长叹了一声,道:“那日本宫多嘴,冒然告诉妹妹郭将军坠崖的事,害得妹妹急火攻心,病了那许多时候。皇上为这件事严厉地责备了本宫,本宫也深悔自己当时太欠考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总想着能帮妹妹做些什么可以让妹妹好受一些。本宫想了好几日,突然记起从前弟弟在世的时候认识不少身手不凡的侠客,只是近些年来一直没有联系。本宫便托人辗转找到了一位熟悉雁门山地势的镖师,请他悄悄地潜出雁门关,去山里好好找找郭将军。” 絮屏原本不愿和丽妃多有纠葛,丽妃说话,她也留了几分防备。可丽妃说派人去找剑棠,她原已荒芜的眼底萌出了一丝生机。 丽妃得意地盯着絮屏,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昨日那位镖师从雁门关回京,一到京城就急着求见本宫。本宫还以为他找到了郭大侠,特地带了太医同去。谁知他只带回这个……”丽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握住絮屏的手却紧了一紧。絮屏这才觉察到丽妃把一个东西按在自己手掌里。丽妃的手慢慢挪开,絮屏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只觉得后背一凉,掌心湿湿地腻起一阵寒意。一个被血和尘土污染的荷包赫然躺在掌中,血渍和泥尘混合,盖住了荷包本身的颜色,荷包上的绣工也已难分辨,但血污却掩盖不住荷包上熟悉得气息。絮屏冰冷的手指颤抖着解开荷包,倾倒在手心里的是一个同样冰冷的泥团。 丽妃掏出手帕掩住口鼻,眼里毫不掩饰地漏出了厌弃。只是从背后看来,只让人以为她是在啜泣。 絮屏的脸色苍白一如窗外的积雪,眼中却没有一滴泪,干涸得仿若久旱的田地,一片荒芜死寂。 这个荷包和里面装着的她的小像是他视如生命的东西,小像显然是在剧烈的撞击后破碎了,再被大量的鲜血浸泡后凝结成一个黑褐色的泥团。荷包是被血水浸透后又被风干了的僵硬,荷包上同心结的穗子早已被血水凝合在一起,解不开,理不顺。 如果他还有一丝气息,又怎么会允许一个陌生人拿走它? 絮屏捧着荷包徐徐站起身来,也不向皇帝和太后行礼告辞,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殿去。 皇帝看着絮屏离去,不解地问太后:“郭将军的死对歆阳的打击甚大,朕便答应她日后兵退了去帮她寻尸也不算难事,母后又何必伤她如此?” 太后的目光扫过絮屏离开的方向,淡漠地说:“比起边疆的安宁,她一个弧儿的心情又怎么值得我们多费心考虑?咱们要顾虑的事情太多,先不提和北国的关系,就说邱钊,他如今手握重兵,军功盖世,不得不留心防备。哀家原想过用歆阳来替皇帝嘉奖邱钊,招邱钊为驸马,一为安抚,二来将来把他的孩子接进宫里来抚养,便可对他有所牵制。可没想到歆阳竟已委身于他人,白费了哀家的一番心意。不过哀家此刻想想,幸亏当时没有把她许配给小邱。这个林絮屏,看起来温良贤德,其实却是生性放荡,是个祸害。一个身居深宫之中的公主,若非她主动挑逗,柯察木又怎么会指名只要她去和亲?既然她继续留在宫中已无益处,又难得柯察木竟看上了她,皇帝便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岂不好?皇儿替林家人保存骨殖,又赏了那么一片风水宝地做了寝园,对林家已算是恩同再造。林絮屏也唯有下嫁蛮夷之邦为国分忧,方才不负皇恩。皇儿和柯察木的和谈不能再拖,哀家若不对她下这剂猛药,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48.第48章 情殇 墨黑的夜空,仿佛一方巨大的石砚,沉重而坚硬。似乎随时可能坠落,将地上的人压成齑粉。北风放肆地咆哮着,在重重屋脊间穿梭,撞断了檐下的冰棱,咯啦啦的碎裂声干涩而刺耳。 广平宫内没有一星灯火,乌深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在无尽的黑暗中,絮屏扑倒在没踝的积雪上,脸深埋在雪中。刺骨的寒冷从内心的最深处向外漫延,相较于心里的寒冷,雪竟是温暖的。她近乎贪婪地拥抱着积雪,渴望用雪的温度来驱除心里令人恐惧的寒意。 该痛哭一场吧?可为什么眼中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该嘶喊一声吧?可为什么连嘴巴都难以张开?该心痛欲绝吧?可为什么心竟静得仿若结了冰的湖面,连一丝澜漪也看不见? 只是觉得疲惫,难以抗拒的倦意袭来,就这样睡去吧。像是和雪融为了一体,身体上的感受渐渐地消失了,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留下的只有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意识。 是死了吗?还是睡着了?怎样都好,都说魂梦来去两无碍,只要不是清醒的,就该能和剑棠的魂魄相遇吧。 可是她的意识一次次地模糊了,又清醒了,却始终没有等到剑棠的出现。好几次意识清醒时,她都想要飞出去寻找剑棠,但意识却像是被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怎么都挣不脱。她知道束缚住自己意识的是自己的躯体,但却感受不到自己的躯体,一动也动不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四周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织成的孤独。 絮屏不知道自己在黑暗寂静中待了多久,孤独像是变成了永恒。永恒的孤独让人越来越觉得恐惧,等不来的希望,冲不破的束缚。她的意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无论这一份清醒究竟是梦境还是魂魄,如果能逃离这无尽恐怖的孤独,她都想要让它彻底地死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就在她的意识也几乎不再清醒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再不醒来,涵儿就回不来了!” 这个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是漆黑的夜空里的一道闪电,瞬间让絮屏的意识再一次完全清醒了。她竖起耳朵,想要再去听,却再也没有声音了,只是若有若无地嗅到一阵栀子的甜香。 仿若被吹散了漫天的迷雾,随着心智一点点地清醒,絮屏开始懊恼自己的任性——竟然忘了墨涵还等着她去救他回来,就想这样轻易地放弃。一想到墨涵还在北国的大牢里吃苦,她早已失去知觉的心竟然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开始努力地让意识长时间地保持清醒,努力去感受自己的躯体,努力地去听。 渐渐地,她好像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了,她使劲地想要动一动手指,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动,但似乎听到了微弱的人语声。她努力想要去分辨人们在说什么,却只有低低的嗡嗡声。她觉得倦了,又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是被疼醒的,先是手臂上若隐若现的刺痛,接着是头顶、眉间、人中……她隐约猜到是有人在为她施针。似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来为她施一次针,渐渐地,絮屏的感觉越来越清晰,痛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次她都本能地想要让自己昏睡过去以躲避疼痛,但另一方面,她又强迫自己去细细地感受每一处的疼痛,感受得越清楚越好,只为让自己能快一点真的醒过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似乎是被施了三四次针之后,絮屏的意识再次从昏睡中醒过来,这一次她没有感到疼痛,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从窗外射进屋里的一缕阳光。她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盯着那束金色温暖的光芒看了许久。直到银笺端着药碗来到床前,两人目光相对,银笺惊喜地叫出声来,絮屏才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醒来了。 看到银笺身上已经脱了厚重的衣,絮屏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竟是从冬睡到了春。 傍晚时分,絮屏正在银笺手上吃着汤药,外面内侍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絮屏扶着银笺想要起身行礼,被快步进屋来的皇帝阻拦。随驾的刘公公带着屋里伺候的宫女悄悄退出门去。皇帝盯着絮屏,神情复杂。许久,方才长吁一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絮屏看着眼前的皇帝,比那日在勤政殿时所见竟像是老了好几岁,原本只有鬓边零星有几丝白发,此时竟已是满头白。眉心低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挥之不去。絮屏微微颔首,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帝在絮屏床前坐下,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道:“柯察木听说你病了,同意先兑现除俘虏问题之外所有的和谈结果。至于俘虏,他承诺会善待他们——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会怎样,皇帝不忍心说给絮屏听,但聪明如她又怎么会猜不到? 絮屏垂下了眼眸,紧紧抿住嘴唇,眉间一蹙,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还有多久?” 皇帝说:“明天是最后一日。” 絮屏抬眼凝视着皇帝,目光复杂。许久,轻笑一声,道:“总算还来得及。” 皇帝的声音里满是歉意和自嘲:“歆阳,朕……尽力了。是朕无能,最终还是要靠一个弱女子的终身来换取边境的太平。朕愧对天下子民,愧对郭将军。” 絮屏无力地摇了摇头,墨灰色的忧伤从眸底流过,“母后说得对,守关的将士也是皇上的子民,他们家中也是有老有小,如果我去了就能换回他们平安和家人团聚,我又怎么能只为一己之私而拒绝呢?不要说战俘中还有涵儿,便是涵儿没在其中,林家上下备沐皇恩,林絮屏也理应为国分忧,以代林氏一门深谢皇恩于万一。更何况,”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出窗户,落在渐渐笼罩下来的夜色中,“他长眠在关外不能回来,我去了北国也能离他近一些……” 第二天日落时分,刘公公来到广平宫宣读了圣旨,絮屏被赐国姓,加封长公主。一个月后下嫁北国三王子柯察木为王子妃。 宣读完圣旨,刘公公命随行的小黄门将盛着大红色长公主朝服的托盘交给银笺,自己上前扶起絮屏,道:“北国三王子听说公主身体复原,十分高兴,许诺公主北嫁后的二十年间绝不再兵犯边境。并且即时释放了林大人等一众俘虏。进京的路程总要二十四五日,若是顺利的话,公主出嫁之前还能和林大人见一面。” 絮屏感激地看向刘公公,道:“自我失了母后的宠爱,这宫里的人莫不视我为瘟疫远远地躲开,只有公公您还肯时常照拂,公公的恩德林絮屏铭记在心。将来必会嘱咐弟弟,在朝一日必要对公公尊敬一日。” 刘公公忙摆手道:“公主言重了。当日是老奴去林大人府上把您接进宫来的。老奴至今都记得当时您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后来又在御前听说了您和郭将军的故事,知道您为了栽培林大人吃了许多苦,牺牲了太多。老奴在宫中多年,见惯了为了利益兄弟相残、夫妻反目的事,公主的故事让老奴心中赞佩不已。只可惜老天无眼,您这样好的人命运却是如此多舛。老奴心里难过,却也帮不上忙,只好尽做奴才的本分,趁着公主还在宫里,好好伺候公主。” 刘公公带着墨涵出现在广平宫门口时,絮屏站在廊上神情恍惚,犹如在梦中一般。她一步步走下台基,脚步竟有了几分趔趄。墨涵狂奔上前,扑进絮屏怀里,哽咽道:“姐姐,涵儿回来了!让你担心了!” 絮屏紧紧搂着墨涵,泪水簌簌而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姐弟二人在庭院里抱头痛哭,连在一边伺候的银笺素聿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站在宫门口的刘公公也时不时地举起袖子擦拭眼角。 好不容易两个人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絮屏上下仔细地检查墨涵,见墨涵完好无损,才一面擦着泪水,一面拉着墨涵道:“你奔波了这些日子,快进屋来坐坐。” 墨涵跟着絮屏走进屋子,一眼就看见案上供着的红得耀目的公主朝服。大红的柔亮缎面上用五色丝线绣着一片牡丹,团锦簇,国色天香。色艳丽逼真,丛中的蝴蝶亦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从缎面上飞下来。墨涵伸手摸了摸朝服,黯然道:“姐姐,都怪涵儿太大意,不但不能建功立业,还毁了姐姐的一生!” 絮屏盈然一笑,温暖的笑色堪堪盖住了眼中的凄然。她从桌上拿了一盘点心,递在墨涵手里,强作平静地安慰墨涵道:“都过去了,不要说这些。你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墨涵无心吃点心,忧心忡忡地说:“姐姐,你不能去和亲!咱们一起再去求求皇上!” 絮屏笑着摇了摇头,道:“圣旨已下,北国的聘礼也已经运抵了京城,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了。再过几****就要去北国了,如今我是待嫁的公主,不能和你回府去了。你这些日子有空就常进宫来,咱们姐两儿好好说说话,将来我去了北国,想见面只怕很难了。” 墨涵急得跳脚,道:“姐姐,你怎么能嫁给柯察木呢?你知道他是个残暴无良的人,他曾经娶过三个妃子,都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死于非命……” 絮屏打断了墨涵的话,淡淡地说:“他是什么样的人,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去北国和亲,就可以保得两国边境二十年的安宁。” 墨涵追问:“那郭大哥呢?”墨涵当日巡察马厩时被人敲晕了被虏走,并不知道剑棠为了追赶他失足坠落悬崖。剑棠的死讯也是他回朝之后才听说的。消息来得突然,他总有些不敢相信。 提及剑棠,絮屏心口便是撕裂般的一阵剧痛。她抚着胸口紧闭了双眼,道:“他留在关外了,我自然要去陪他。” 墨涵见到絮屏的反应,才真的相信剑棠是真的殉国了。他和剑棠相识不久,感情未深,虽然难过,但尚能承受。可他深知剑棠对絮屏的重要,他能想像剑棠的死对絮屏而言是何等的天崩地裂、痛彻心扉。他握住絮屏的手,心痛道:“姐姐,咱们回去吧。杭州也好,苏州也好,洞庭山也好。你不要去和亲了,我也不做这个官了。咱们回到洞庭山,找田嫂子和小螺姐姐,重新过朴素的日子吧?万一郭大哥还活着,一定会来洞庭山找我们的。就算他不来,咱们在洞庭山平静地过日子,再清贫,也好过你远赴漠北苦寒之地,被那个残暴凶虐的暴徒糟蹋要好!” 絮屏平静地看向墨涵,问道:“回去?我们现在走了,两国的盟约怎么办?边境上的百姓怎么办?你的前程怎么办?” 墨涵哭着嚷道:“管他那么多?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忠臣良将,什么国泰民安,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姐姐平平安安地陪在涵儿身边。” 啪地一声,絮屏一记耳光清脆地打在墨涵的脸颊上,她失望地瞪着墨涵,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就好像我的命,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我的身上,担着爷爷奶奶,你爹娘和我爹娘所有的希望!他们拼尽全力要让我们活下来,难道只是让我们浑浑噩噩地活着吗?如果只是想苟且地活着,那么还不如当初我们两人和他们一起死了!” 墨涵没有想到从小疼爱自己的姐姐会动手打自己,捂着脸怔在原地。絮屏打了墨涵,心里也觉得有些愧疚,两人对望着僵在那里。墨涵的目光很是委屈,喃喃道:“姐姐,我是为了你啊!” 絮屏怅怅地看着墨涵,道:“涵儿,你是大人了。你一定要明白,人活着,都有着他的责任,世上很多事情,捉弄人的,是命!我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像一把一把的刀插在我心里,都像是一块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在我身上。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死,很多时候,死,比活着更容易。有好几次,我都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解脱,但我不能放任自己去死,你知道为什么吗?是为了希望,为了责任。” 墨涵的眼中仍然满是不解和不甘,絮屏转过身,静静地说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府去吧。” 墨涵还要再说什么,絮屏叹了一口气道:“你一个人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我。如果你一直想不明白,你就一个人回洞庭山吧,我出嫁时,你也不用来送我。” 墨涵还是有些不服气,但看着絮屏眼中的坚定和失望,也不敢多说什么,低头向絮屏行了礼。退了出去。 墨涵出门,刘公公还在广平宫门口等着,墨涵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一辈子总是在替别人活着呢?” 刘公公向絮屏的房门望了一眼,指指院门,道:“林大人是要出宫吗?老奴送您一程吧。” 墨涵在前面走,刘公公跟在后面,道:“林大人说公主总是在替别人活,可是林大人知道公主心里有多苦吗?” 墨涵道:“我知道姐姐心里苦,所以我不想让她去和亲。” 刘公公叹道:“公主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她心里承受了太多的东西,肩上担挑了太多的责任。她没的选择。林大人您在外打仗,您或许看不到。可老奴都看在眼里。公主刚知道郭将军坠崖的消息时大病了一场,御医说公主是一心求死,心中已无生机,药石无力。可最后公主还是醒过来了;后来见到郭将军的遗物,她把自己埋在雪里一整夜,御医赶到时她已经被冻得整个人僵直如木,若不是皇上下了死令必须救活她,她只怕连一日都活不过了。十位御医日夜守护才勉强让公主支撑两个月。后来皇上见公主实在不愿活下去,犹豫再三终于决定成全她,让御医停止治疗。可正当御医们要离开,公主的手指突然动了,轻轻地勾住了御医的衣襟。御医立刻替公主检查,发现原本已一片死寂的脉象中竟出现了微弱的生机。又救了近一个月公主才慢慢醒返过来。公主醒后立刻就答应了和亲。 “老奴不知道公主在昏迷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但老奴猜想,公主的内心一定是受尽了各种煎熬。对公主来说,或许只有死才能让她摆脱所有的苦痛,所以一开始她都是心怀死志。可是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才转了心思,放弃了解脱,重又回到无尽的痛苦之中。” 刘公公盯着墨涵,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林大人,您一定比老奴更清楚是什么让公主放不下。公主如今每活一日都是煎熬。您若是心疼她,就千万不要辜负她为您所做的这一切!” 墨涵一时语塞,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刘公公,突然抱拳一揖,躬身施礼。 刘公公连忙回礼,道:“哎呦哟,林大人,您这是干什么,老奴可承受不起啊!” 墨涵道:“多谢刘公公提醒!”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出宫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