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的白月光亡妻回来了》 第1章 头好晕…… 施令窈捂着额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娇艳欲滴的满树桃花。 桃花。 是了,施令窈记得,临出发前,她与身边的女使苑芳提起想去大慈恩寺的后山看桃花。 苑芳那时道: “阳春三月,大慈恩寺后山的桃花正值花期,定然美极了。娘子不如等阿郎回来了,向他提一提呀。” 夫妻俩把臂同游,多么美好。 施令窈记得自己当时直接笑出了声,在苑芳不解的眼神里,她压下心底的寥落,满不在乎道:“谁要他陪,我自个儿去,没人约束,还乐得自在。” 大忙人谢纵微怎么可能有那份闲情逸致陪着她去后山看桃花,施令窈几乎都能想象到他皱着眉看向自己的样子,紧接着又要说一些让她安分待在家中,不要胡乱往外跑的话。 想想就觉得扫兴极了。 施令窈出神间,苑芳有些紧张地给她使着眼色,可惜她眼睛都快抽筋了,施令窈还是没反应过来。 苑芳都要急死了,怎么就那么凑巧,让阿郎听到娘子的那句气话? 一阵清冷香气拂过她面庞,施令窈才回过神来。 刚刚在她脑海中无情拒绝了她的人就站在她面前。 眉目疏朗,端严若神。 好一副超逸若仙的皮囊。 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有些冷淡,施令窈想起自己刚刚嘴硬之下说的话,有些后悔,又想起苑芳的提议,她狠了狠心,下了决心,大不了又被拒绝一次。 次数多了,她也不是很在乎。 “夫君。”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不知你今日有没有空,我想去大慈恩寺后山看桃花,你能……”陪我去吗? 她坐着,谢纵微站着,他垂着眼,轻而易举地就能从那张方桃譬李的娇艳脸庞上攫取到她浓浓的期冀之色。 她生得很纤细,哪怕现在已经是一对双生子的母亲,身量也纤瘦到谢纵微看了会皱眉的地步。 “春寒料峭,不宜出门。”谢纵微淡淡撂下这么一句话,又叮嘱道,“不许去,就在家里。” 待会儿让白老大夫过来给她把个脉。 施令窈怏怏不乐地低下头,苑芳过了会儿才小声道:“娘子,阿郎已经走了。” 施令窈趴在桌上,闷闷道:“还不如不来呢……” 说完她懊悔,恼自己明明知道谢纵微的性子,却还是要厚着脸皮凑上去。 就多余问那一句! 他怎么可能会对和她把臂同游赏桃花这种事感兴趣? 苑芳看着把自己缩了起来,愈发显得纤瘦惹人怜的娘子,心里又怜又叹,正想安慰几句,却见施令窈又挺直了背坐起来,让她去安排马车。 苑芳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施令窈一字一顿道:“我要去看桃花。今天,就是今天。” 谁稀罕他陪! 苑芳有心想劝,但见施令窈一张巴掌大的娇美小脸上满是坚定,就知道她是下定决心,不愿意轻易改了,便点了点头,出门安排去了。 施令窈如愿坐上了出发去大慈恩寺的马车。 回忆到这里,她又揉了揉晕沉沉的头,她记得马儿惨烈的嘶鸣、颠簸的车舆。 回想起当时的惊慌与绝望,施令窈不由得捂住胸口,眉间仍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 马车直直奔向断崖,她拼命想要阻止,却是螳臂当车,没有用。 再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施令窈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脑海里一片昏沉,像是被人大力搅了几转的浆糊,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想不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施令窈打了个哆嗦,竟然又想到谢纵微。 春寒料峭,的确有些冷。 这一晃神,施令窈才发觉自己还坐在地上,连忙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有些茫然地看着周遭的景象。 苑芳呢? 周围的景象很陌生,山丘连绵起伏,青绿之中,弥漫着一片令人忍不住心慌的寂静。 只有她身后的那颗桃花树随着风簌簌吹动花叶的声音。 施令窈抱紧了双臂,走到不远处的溪流边。 汨汨流动不停的水面上映出一张蹙着眉,带着愁绪的美人面。 施令窈仔细打量了一番水里的影子,自己不仅没有少胳膊少腿,身上的珠玉首饰、衣服鞋履也都十分齐整,不像是坠崖之后的样子。 一阵悚然。 施令窈花容失色,她不会变成鬼了吧! 她人没了,谢纵微会伤心吗? 意识到她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人——居然是谢纵微。 施令窈恨恨地咬住唇,恼自己不争气。 “这位女郎,你没事儿吧?” 桃红背着背篓在一旁观察她很久了,见她对着水面神情莫测,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要哭,又见她打扮虽然看着有些过时,但衣着首饰无不是精细的好东西,疑心她是哪个大户人家跑丢的贵人。 桃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前问了问她。 施令窈被这一嗓子惊得差些跌进溪流里,回头一看,见一年轻女子正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她不由得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你看得见我?” 桃红确认了,面前这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女郎,脑子真的有点毛病。 见桃红默默点头,施令窈又拍了拍浑沌的脑子。 傻了不是,鬼是没有影子的,若她真的死了,那她怎么能在水里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施令窈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脚下踏着坚实的土地,却觉得心和魂都是飘的,这种不安定的感觉让她有些焦虑,看着桃红,她柔声道:“我与家人出游,一时贪玩,走到这儿来了。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桃红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道:“女郎也是特地来这儿看桃花的吗?我们善水乡地方偏僻,也就那颗桃花树有几分看头,这些时日也有不少人慕名前来看桃花,求姻缘呢。” 善水乡?她不应该在大慈恩寺后山那处断崖附近吗? 施令窈愈发糊涂了:“善水乡,在何处?离汴京远吗?” 桃红好脾气地给她解惑。 可怜见的,她家人怎么这样不负责,知道这女郎脑子不好,长得又这么美貌,也不说将人护紧一些。 “善水乡离汴京可有一段距离呢,我从前跟着我们当家的去过一次,走了约莫着两个多时辰,才到汴京城门口。若是坐驴车的话,就会快些。” 施令窈一听,心就凉了一半。 那么远,她又不识路,就怕半路走岔了,进了更荒无人烟的深山。 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施令窈抿了抿唇,褪下手腕上套着的赤金莲花镯,递给桃红,轻声道:“不知能不能劳烦娘子帮我安排一下,送我回汴京?” 桃红被她的大手笔惊得心怦怦跳。 虽说她一开始的确抱着能不能捡些便宜的念头,但看着施令窈那双明澈清亮的眼,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施令窈也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看着她。 桃红红着脸收下她递来的镯子,道:“这太贵重了。等女郎归家之后,随便打发些银钱就是了。” 见她答应下来,施令窈放了一半儿心,笑吟吟道:“哪能呢?娘子帮了我的忙,合该好好感谢一番的,你自个儿凭本事收下的谢礼,有何不可呢。” 她语气俏皮,桃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叫我一声桃红嫂子,或是狗蛋他娘也行。” 施令窈点了点头,叫了一声桃红嫂子,又自称姓施。 桃红带着她往自己家里走去:“今日有些晚了,我家里没有驴车,得去村头二叔那儿租来,施娘子不如在我家中暂住一晚上?你放心,明日一早,我就叫当家的送你回汴京。” 施令窈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不知施娘子家住在汴京何处?”紧接着,桃红又想起一桩要紧事,“你的符牌可随身带着吗?入汴京城的时候,守城的卫兵们得查看过你的符牌之后,才能放人进城呢。” 见施令窈愣了愣,桃红知道她脑子不好,只怕之前都是家里仆妇操心这些事儿,她自然不知道,便多解释了两句:“施娘子久在深闺不知道,这是显庆十七年的时候颁发的新规,施行下来也有四年了,不论什么人进汴京城啊,都要经历这一遭。” 显庆……十七年?距今又已施行了四年。 那今年,便该是显庆二十一年。 但是。 施令窈神情懵然:“现在,不是显庆十一年吗?” 她记得很清楚,显庆九年,皇太后邓氏崩,为了避开国孝,她和谢纵微在次月便成了亲。年底,她有了身孕,转到次年,她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到她出门看桃花的时候,再过几日,就是双生子两岁的生辰。 施令窈还兴致勃勃地和苑芳提过,她已经准备好了给两个孩子的礼物。 虽然对待双生子,许多人都怕被说厚此薄彼,干脆就送两份一模一样的礼物。 但两个孩子的性情和喜好截然不同,施令窈想了很久,才准备好两份礼物。 但现在有人告诉她,现在是显庆二十一年。 桃红眼带怜悯,摇头:“施娘子糊涂啦,显庆二十年的时候,圣人大赦天下,又在城中设棚发米,我家那口子特地往汴京走了一趟,领回来小半袋米哩。我怎么会记错呢?”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让施令窈感到深深的茫然。 所以说…… 她出现在十年后的一个春日? 第2章 “施娘子?你怎得了?” 桃红见施令窈脸色发白,本就纤细的身子晃了晃,就跟村头大河旁边的杨柳一样,都不用使劲儿去折,风一吹,就能把她折断。 萍水相逢,先前交谈下来,桃红嫂子是个热心人。 再者,也不可能会有人故意用夸大年月这种事来开玩笑吧? 施令窈勉强稳定住心神,摇了摇头:“可能是刚刚吹风吹得久了些,头有些痛。” 见她面色透着不健康的白,桃红点了点头,信以为真。 贵人嘛,总是娇气些。 这时候她男人方斧头还在地里劳作,两人的儿子狗蛋不知跑哪里野去了,桃红带着施令窈回了家,看着不远处一泡新鲜的鸡屎,有些局促道:“农家地方简陋,施娘子莫要嫌弃。” 施令窈现在哪里有心情挑剔,再者,人家肯帮她已经很不错了,她也没有多余的选择。 桃红手脚麻利地取出洗干净的床褥被子铺上,见施令窈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珠辉玉丽的美人儿把她们这间简陋的屋子都衬得亮堂了几分。 用村里老秀才的话来说的话,就是蓬……蓬什么来着? 桃红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大字不识几个,和汴京城里的贵人说了几句话,就以为自己文曲星下凡啦? 她收拾好床铺,对着施令窈笑道: “施娘子进来坐吧,这屋从前是我女儿大丫在住,她去镇上陪她姑摆摊卖早食了,不在家里。床上的被子枕头都是洗过了的,干净着呢,你放心用。” 施令窈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看出她此时的疲惫,桃红没再多说,只道待会儿给她送饭过来,就把屋门一关,忙着找地方把她先前给的那个赤金莲花镯子给藏起来。 施令窈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农家屋舍里的床自然不比她睡惯了的高床软枕来得舒服,生下双生子后,谢纵微鲜少与她共寝,房里的那张架子床又稳固又宽敞,她想怎么睡怎么睡,别提多舒服了。 频繁地想起从前的事情,只会让施令窈悲伤地发现,她回不到从前了。 十年前那场坠崖的结果,是她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十年后。 那么,在其他人眼里,她消失了十年,其实也就相当于,她已经‘去世’十年了吧? 耶娘还有阿姐、阿弟会有多么伤心,双生子还那么小就没了亲娘。 还有,谢纵微…… 施令窈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继而又觉得自己担心他这件事,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和她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三年里又夫妻情薄。 施令窈相信,谢纵微得知她的‘死讯’之后,会默默伤怀一段时间,是因为她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一对双生子的母亲。 除此之外……大概就没有其他了吧? 施令窈抠着自己的手指,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一个坏习惯,每每遇到极度不开心的事情时,总爱抠自己的手。 一想到只有自己的亲人会为她伤怀难过,谢纵微却早已走出了亡妻的阴影,施令窈就觉得难过。 ……反正,他也不喜欢自己。 他大概会官运亨通,续娶美妻,再给双生子噼里啪啦地添上十五六个异母弟妹。 ‘啪’的一声,有泪珠坠下,洇湿了绣着幽静百合的碧色裙衫。 若真是这样,那她回去之后,该怎么办?与谢纵微续娶的妻室平起平坐,将就着过? 一想到要将原本完完整整只属于她的谢纵微一分为二,甚至分成更多份,和其他人分享,施令窈就觉得心头发闷,涩得不行。 谢纵微,王八蛋! 施令窈重重抹了抹还残存着水色的眼睛,下了决定。 汴京城,她是一定要进的! 虽然没有符牌暂时进不去,但她可以请桃红嫂子的丈夫先去施府给耶娘他们送信。 耶娘那么疼爱自己,见她‘死而复生’,应该会喜大过惊……吧? 施令窈想起过去的种种,想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她做不到。 横亘在她和其他人中间的十年,会不会让原本深厚的情谊变淡? 十年实在太过漫长,这段她无知无觉的时间,会不会让熟悉的亲友变成她陌生的样子? 这一刻,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十年后的恐慌和迷茫深深攫紧了她的心。 施令窈倒在床铺上,无力地阖上了双眼。 …… 方斧头结束了一日的劳作,回到家里时,平时沉默寡言的汉子想先去舀了一瓢水来喝,却被媳妇儿拦住。 方斧头一愣:“怎么了?” 桃红递给他一个粗瓷碗,方斧头见里面是水,以为是媳妇儿心疼他,特意烧开了晾好的白开水,不由得咧嘴一笑。 等到一大碗水下了肚,他砸吧两下嘴:“红娘,我咋觉着今天的水格外甜?难道因为是你特地给我准备的?” 猝不及防被男人说了句情话,桃红脸上一烫,啐他一口:“甜是因为我往里面加了白沙糖,足足一勺呢!” 她特地加重了‘一勺’这两个音,方斧头知道媳妇儿为了能存钱起几间砖瓦房有多努力,闻言故意瞪大了眼睛,语气夸张:“咋?这日子不过了啊?” 桃红被丈夫那浮夸的表演逗笑了,她伏到丈夫耳边,轻声把今日的事说了一遍,欢喜道: “我试过了,是真的金子!当家的,有了这个金镯子,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大丫也不用再去给她姑打下手,咱们一家都能住上新的砖瓦房了!” 方斧头看着媳妇儿眼里快溢出来的欢喜之色,也跟着直点头,放下碗:“我,我这就去二叔家借驴车!” 看着丈夫难得透露出外放的欢喜之意的背影,桃红擦了擦眼睛,看了看天色,动作麻利地准备开始做饭。 看着屋檐下挂着的那串想等到大丫过九岁生日再拿下来的腊肉,桃红心一狠,把腊肉取了下来,又去屋后的菜地掐了蒜苗、野葱和其他小菜,卯足了劲儿要让他们一家子的‘财神娘娘’吃好喝好。 施令窈是被一阵又一阵的香气给唤醒的。 在这间狭隘昏暗的屋子里醒来时,施令窈一时升起了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感,眨了眨眼,先前的记忆回笼,她又怏怏地垂下了眼。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 醒来之后,她已经在赏完桃花之后归家的路上,会让苑芳猜她给双生子准备了什么礼物,会…… 现在再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会让人更加惘然。 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那股霸道的香气,觉得整个人都随着那阵真实的尘世烟火气而鲜活起来。 门正好被人轻轻敲了敲,施令窈连忙说了声‘请进’。 木门被人推着发出嘎吱一声,随即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瓜。 狗蛋看向床上坐着的那个美貌女郎,吸了吸鼻子,乖巧道:“施娘子,我阿娘让我来叫你吃饭哩。” 施令窈看着那个小萝卜头,露出一个笑,点了点头,声音又脆又甜,像是扑簌簌振翅飞出林间的黄鹂鸟。 她才不要郁郁寡欢到把自己给生生憋闷死。 既然回来了,她就要好好活。 “来啦!” 施令窈下定决心,她要多吃点,才有力气去见耶娘。 还有双生子。 爹不要紧,儿子却是要见的。 想到不久前见到的双生子比眼前这个小萝卜头还要小,眨眼间,就变成了十二岁的少年郎。 施令窈眨了眨眼,他们不会长得……比她还高了吧? …… 汴京城中,天色将将擦黑,已是华灯初上。 这座皇朝的都城,入了夜之后更是大方地展现出它更为世人惊艳的一面,处处端的是软红十丈,康衢烟月,哪怕是生活在汴京城中的民众,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但每次看到这副花天锦地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觉得与有荣焉。 生活在这样强盛、富庶的王朝,老百姓就是高兴! 一辆青篷马车静静地与满街的热闹繁华擦肩而过。 随侍在旁的侍卫不明白,明明大人是喜静的性子,为何每每从宫城中出来,都要车夫绕到春霎街走一圈,才打道回府。 这个习惯已经延续十年了。 马车徐徐停在一座幽静古朴的宅邸面前,两个侍卫严阵以待,只见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靛青色的车帘,露出一张神情疏冷,却实在俊美的脸庞。 神清骨秀,典则俊雅,穿着绣有九章纹的青衣纁裳,腰间佩着山玄玉佩,玉佩下缀着长长的绶带,放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反而愈发衬得他身量颀长,挺峻如松柏。 仆下们见主君回来,俱都默默颔首行礼。 谢纵微敛下眸中的倦色,看了管事钟叔一眼,冷淡道:“让钧霆去书房见我。” 谢均霆,府上的二郎君,今年十二,与曾被当世大儒赞过一声‘此子有鸿渐之仪’的同胞兄长谢均晏不同,谢均霆脾性乖张顽固,性烈如火,没少惹祸。 钟叔听到主君的吩咐,有些为难:“阿郎,二郎如今正在老太君屋里尽孝,这……” 老太君怜惜一对双生子从小就没了亲娘,偏心得很,连谢纵微这个亲儿子在双生子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 钟叔这么说,也就是委婉表示:老太君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教训小孙子的。 “你自去请就是。” 谢纵微眉心折痕浅淡,觑了钟叔一眼,钟叔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直到走出了主君的视线范围,钟叔才敢摸了摸泛着凉意的后脖子。 谢纵微虽说要与儿子谈话,但他回了书房,仍有许多政务等着他处理。 谢均霆故意踏着重重的步伐进屋来,也没能惊动他那位矜贵的首辅爹一丝半毫。 第3章 夜色如水,偶有几声清脆的雀鸣。 谢均霆听得皱眉。 正在扯着嗓子叫的是谢纵微养在书房外檐下的一只白班黑石鵖。 说来奇怪,威仪深重、内敛喜静的首辅大人,私下里竟然有养鸟的爱好。 谢均霆发觉自己走神了,见谢纵微一直沉默,像是默认的样子,少年绷紧了下颌,脸庞上的清涩还很明显,他身上那股尖锐而悲伤的怒意却犹如实质,腾地一下就化作了滔天的怒火,恨不得将在场的东西都烧个精光才好。 “那我阿娘呢?” “你要把我阿娘的牌位摆在原配席位上,眼睁睁看着你和新妇恩恩爱爱,永结同心吗?!” 谢均霆警告自己,不许崩溃,不许在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 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平时装得再桀骜不驯,在得知父亲即将迎娶别人,而他的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曾经属于她的丈夫又结良缘,看着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要叫别的女人为‘阿娘’的时候,内心涌上的巨大悲伤和茫然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谢均霆上前两步,双手落在那张紫檀书案上,俯下身去,逼近他的父亲。 这是一个冒犯之意十分明显的姿势。 谢纵微从容地咽下喉头的涩感,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小儿子那双泛着红的眼睛。 人们都以为双生子,会有着相似的容貌。 但谢均晏和谢均霆这对兄弟,自出生起,众人就能分辨出他们外表上的不同。 哥哥生得英秀,五官更像他。 弟弟更为精致,有着一双与他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现在看着这双泛着愤怒、委屈与不可置信的眼睛,谢纵微极为难得地恍惚了一下。 透过这双眼睛,他依稀看出一点儿妻子的影子。 可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总是有很多人在提醒他这个事实。每提醒他想起一次,就有一把被磨得十分锋锐的小刀又轻又快地捅进在他心口。 这份痛楚他承受过许多回,已经麻木,等闲不会再引起他那片几近死寂的心湖涟漪。 但今天的这一刀来自于他们的小儿子。 谢纵微尤为厌恶从他的口中,听到她早已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 “出去。” 谢纵微看着那头炸毛的小狮子,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厌烦。 谢均霆旁的不会,但是在感知他人情绪这方面,却出乎意料地敏锐。 父亲眼中的厌烦与不快像是一阵骤雨,唰地一下将他整个人淋了个透心凉。 炸起的毛低落地贴紧了少年微微发抖的身体。 谢均霆不发一言,夺门而出,咚咚咚的脚步声足以看出他此时有多么愤怒。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地板生生踏裂开来。 或许是今日想起她的次数太多,此时听到小儿子满怀怨愤的脚步声,谢纵微并不生气,只想起一桩旧事。 双生子满了一岁之后,想学走路的兄弟俩一双小腿格外有力气,有一日他从府衙归家,一进长亭院,便看见妻子灿烂的笑靥。 谢纵微一怔,还没来得及问她站在风口上做什么,就被她挽住了手,急急地往房里带。 “夫君,孩子们现在会蹬腿了,好厉害!你快来瞧!” 谢纵微生得比她高许多,一垂眼,就能将她红扑扑的脸、扑簌簌颤动的眼睫尽收眼底。 两个孩子躺在罗汉床上,卖力地蹬着一双小短腿,旁边的乳母和女使们看得阵阵欢呼赞美之声不绝,连带着她也激动不已。 谢纵微只看了一眼,就轻轻转了视线,停在了身边笑靥如花的妻子身上。 现在想起来,她比三月桃花还要娇美灿烂的笑靥也蒙上了一层旧色。 谢纵微看向打开的窗户,疏冷脸庞上带上几分萧索。 今夜月色很美,不知道她在天上看见的月亮,会不会更圆些? …… 当然不会啦! 施令窈坐在竹椅上,看着悬在头顶的那轮圆润美丽的月亮,摸着自己撑得溜圆的小肚子,莫名有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 施令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 于她而言,只是睡了漫长的一觉,睁开眼后,迎接她的就是十年后的人间。 施令窈忽然觉得庆幸,至少她没有像一缕青烟般在人间飘荡。 落不到实地、触碰不到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意识还长存在这世间。 那样太寂寥,太可怕。 桃红递了碗大麦茶过去,见施令窈用那双澄透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下意识解释道:“这是自家种的麦子,炒过之后用来泡水喝,可以消食。也不知道施娘子喝不喝得习惯这种乡下的东西。” 施令窈有些窘然地接过碗,她晚膳吃得有些多。 “多谢桃红嫂子。” 桃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喝了半碗大麦茶,施令窈觉得舒服了些,夸了桃红几句。桃红忙说明日给她包一些带走。 施令窈想了想,依着谢纵微那样古板的性子,喝茶只爱喝一种茶叶,若没有宁愿不喝。让他喝大麦茶?怕是刚刚端过去,他的脸就要冷下来了。 桃红还眼带期待地看着自己,施令窈点了点头,笑着道过谢。 何必扫人家的兴呢? 她自个儿喝也是很好的。 桃红松了口气。 施令窈起身回了房间,她能看出来,因为多出她这个外人,这一家子都有些不自在。 先前狗蛋急吼吼冲去菜圃边准备脱裤子放水的时候,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一把捂住他露在外面的半个屁股蛋,把人带进了茅房。 屋外响起几声小孩子的笑声。 她翻了个身,想到明日就能和耶娘见面了,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见到双生子。 不知道他们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是更像她,还是更像谢纵微? 怀着对即将与亲人见面的期待,施令窈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一早,吃了桃红做的香喷喷的萝卜丝馅饼,施令窈十分满足地登上了方斧头从村头二叔家借来的驴车。 村里的驴和牛一样,都要帮着做力气活儿,而且要买一头小驴或是牛犊子,所费不小,因此像桃红这样紧巴巴过日子,攒着钱想要盖新房子的人家就没有养牛养驴,难得有几次进城的时候,也就给二叔几文钱,借一回驴车来使。 一路上,方斧头鲜少开口。 除了在妻子面前,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怎么说话,遑论此时对着的是汴京城里的贵人,他很紧张,害怕多说多错,惹了贵人不高兴,要收回那个金镯子怎么办? 妻子心心念念的砖瓦房轰一下全塌了,她定然受不了。 所以方斧头打定了主意,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施令窈也没心思闲聊。 她默默在脑海中演练起见到耶娘她们的场景,毕竟在别人眼里失踪,又或者说是死了十年的人突然上门寻亲,怎么看怎么奇怪吧? 为了增强可信度,除了她这个人,施令窈想,她应该再下点猛料。 是说阿姐送给她的新婚贺礼是一筐十分辣眼的风月小册,还是说阿弟十二岁那年学人家英雄救美,却被揍得鼻青脸肿,扯了幌子说要去问二姐夫学问,在谢家躲了半个月才敢回家,又或者说阿耶喜欢把私房钱藏在他书房那口青铜兽底座下面? 施令窈不禁有些苦恼,家人们的小把柄实在太多了,她一时不知道该说哪个,才能达成会心一击,让她们相信她是真的施家二娘。 她默默叹了口气。 拱卫着汴京城的高耸城墙渐渐映入眼帘,方斧头听到她叹气,以为她是担心进城的事儿,想了想,笨拙地安慰道:“施娘子莫急,我待会儿将驴车停在茶寮旁,您进去坐着喝茶,我进城去给您家人送信,有您家人担保,您就能顺顺利利进城回家了。” 但愿如此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方大哥,多谢你。” 方斧头将驴车停在茶寮外的小树林旁,又给了小二几个铜板请他帮忙看顾着。 若放在从前,方斧头哪里舍得,但托那位贵人和自家桃红的福,他也知道该花的时候不能抠门。 茶寮里人不多,店小二每日迎来送往,八面玲珑,见施令窈一身不凡,虽说样式看着是老气了些,经不住那张脸生得着实出众,往那儿一坐,嚯,面前的桌子都像是变成了紫檀木的,那叫一个贵气! 店小二热情地凑了过去:“这位贵人,可是要暂坐着歇歇脚么?咱们这儿有上好的茶叶,冲茶的水都用的是汴京城三十里外那口浮云泉呢!每日天不亮就有人背着泉水过来,新鲜着呢,您尝尝?” 施令窈此时心乱如麻,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就算给她喝隔夜的水也不觉得有什么:“来一壶清茶就好,多谢。” 店小二推销失败,但还是十分热情地应下了:“嗳,贵人请坐,茶待会儿就来!” 方斧头看着刚刚对着自己还一脸不耐烦的店小二变脸,心中暗暗咋舌,到底是汴京城里的贵人,店小二都是势利眼,难怪不敢怠慢。 施令窈将身上系着的玉佩交给方斧头,又重复了一遍施家所在的位置,见方斧头连连点头,笑着道:“多谢方大哥替我走这一趟。” 方斧头讷讷地摇头,抬头看了看天色,与施令窈告别后,连忙往城门走去。 他不敢耽搁,按着施令窈给的地址,去了安仁坊。 汴京城讲究的是东贵西富,方斧头第一次来这种连脚下踏着的青砖石都比他身上衣衫光洁平整的地方,紧张得来走起路来都是同手同脚。 第4章 她们搬走了……离开了汴京。 施令窈下意识不愿相信。 阿耶是圣人倚重的当世大儒,自祖父入仕之后,施家此后三代便在汴京城中扎了根。 更不要说阿姐嫁的是陇西李氏下一任的家主,阿弟又在太学念书,今后也是要科举入仕的,施家的前程官途、姻亲友人,都在汴京。 她们又怎么会离开汴京? 对了,阿姐! 姐夫李绪十年前,时任大理寺卿,又出身陇西李氏,仕途坦荡。 那么他和阿姐,应该都会留在汴京吧? 施令窈心里存了几分期冀,看向方斧头: “方大哥,我阿姐和姐夫可能还在汴京,能不能,劳烦你再帮我跑一趟?” 看着女郎含着满满期待的美丽眼眸,方斧头看了看天色,刚想点头说好,旁边就传来一阵喧闹。 有新的客人进了茶寮。 店小二热情地凑上前去招呼,几个中年男人点了一壶茶,又要了几样茶食,挥了挥手让店小二一边儿凉快去,转而谈论起正事。 他们的声音不算小,也没有刻意压低,是以他们话里的内容轻而易举地传到了施令窈耳朵里,让她愣在当场。 “也不知道今年的生意能不能顺利些,嗐,上面的神仙打架,偏偏要殃及我们这些小虾米,说出去可真是——” 另一个男人劝了几句,刚开始说话的人情绪却反而更激动了些。 “本来的事,你怕什么!从前陇西李氏这个名号摆出去,那也是响当当,名震四方!咱们虽不是李氏族人,但依附着他们做生意,日子过得也舒坦。” 茶寮里没什么人,旁边坐着一对男女,看着也不算什么大人物,说话的人就没什么顾忌。 “自从大郎君开罪了那位谢大人,被调去了漳州,李氏势微,那些个拜高踩低的小人对咱们也浑然变了副嘴脸,处处刁难!大哥,非是弟弟我贪财,只是这一年年的,往家里交的银子越来越少,秋娘和孩子们不说什么,但我心里愧疚啊!” 有人沉默地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艰涩道:“我听说大郎君在漳州政绩斐然,说不定到年底,也会有调令汴京的好消息……” “有他谢纵微稳坐首辅之位一日,大郎君怕是,唉。” 男人说着说着忍不住更烦躁起来,听他直呼谢纵微的大名,其他人连忙拍了拍他,低声喝道:“噤声!你嘴上真是没个把门儿。” 男人也有些懊悔,环顾一圈,却看见一年轻的美貌女郎正愣愣地看着他。 是觉得他们太吵了? 男人皱了皱眉,正想转过眼去,却听见那位女郎问他:“请问这位郎君,我从前听家里人闲聊,说李家大郎,与谢纵微素有不合,心里还奇怪呢。他们不是连襟吗?怎么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呢?” 语气天真,带着一点儿不解,想来是被他们刚刚的话给勾起了好奇心。 男人松了口气,但提及谢纵微,还是没好气,不过也没必要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女郎发气,只不屑道: “谢……,呃,此人心机深重,李家大郎乃是清白人,怎会愿意和他蛇鼠一窝,小姨子没了,这连襟自然也做不成了呗!人家不到三十就成了首辅,风光着呢,哪里是别人高攀得上的!” 首辅。 原来他已经是首辅了。 施令窈早知道谢纵微三元及第出身,若无改朝换代这样的意外,他的仕途定然一片明亮亨通。 却没想到,得知他进入内阁,登位首辅之前,施令窈先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与自己的姐夫素有龃龉,甚至还有可能因为两人的矛盾,让姐夫不得不远离汴京,前去漳州。 阿姐和外甥自然也要跟着远赴漳州。 施令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强撑着不敢露出异样之色,坐回了方斧头面前。 那群人也没和她一个女儿家计较,转头说起生意上的事儿。 “施娘子,你……” 方斧头有些犹豫,因为对面的人脸色实在太难看,透着不健康的苍白,让人看了心里发紧。 施令窈慢慢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只是心里有些乱。 官场之上瞬息万变,人心也是这样。且不论姐夫远调漳州之事是不是和谢纵微有关,耶娘他们回到江州老家的事又是否和他有关系,施令窈默默攥紧了手,安慰自己一步一步来。 现在她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找到入城的法子。 暂时见不到耶娘他们,但她还有双生子。 于她而言是一眨眼的时间,但对于他们来说,她这个阿娘缺席了十年的时间。 不管怎么样,她总要去见一见他们。 但是她没有可以入城的符牌,桃红嫂子他们对这些事也爱莫能助。 施令窈垂下眼,脑中飞速思索着可行的办法。 旁边那桌的男人们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有人叹了口气:“只盼着这次从冀州进的那些香粉能够在汴京卖个好价钱,也不枉费咱们跑这一趟了。”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施令窈眼睛忽地一亮。 从他们的话里,施令窈大致能猜出来,他们是依附在陇西李氏旗号下的一支商队,如今皇权至上,世家衰微,为了维系体面,不少世家都会默认一些商号借着他们的名头行商,两头各自得了便宜,也算是汴京城里各个士族间彼此心照不宣的一桩事儿。 “几位大哥,恕我直言,你们那批冀州香粉,怕是只能砸在手上。” 施令窈头一回做这样的事,紧张得来手心都濡湿了一层。 她方才听了几耳朵,这几人就是嘴快了些,并不是穷凶极恶之流,但她一上来就说人家生意好不起来,不是找揍呢吗? 刚刚和施令窈说过几句话的男人横她一眼,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一个黄毛丫头知道什么?边儿玩去!” 商队前途未卜,手里捧着的饭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碎了,汪明心头又闷又躁,听到一个年轻女郎在一旁乌鸦嘴,心情更是糟糕。 商队的其他人见汪明这么说,心头本来也不痛快,但见施令窈一个女郎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猛喝了几口茶,去一去满心的苦涩。 施令窈被汪明顶了一句,也不生气,那双犹如点漆的灵动双眼此时流露出一种令人不自觉跟着静下来的坚定:“我没有骗你们。但我有法子,能让你们的商队在汴京,乃至在大聿二十三州,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话说得太像是吹牛,汪明嗤笑一声,对着方斧头招了招手:“你家主子是不是这儿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快把人带回家去吧,好好一个女郎家,和谁学的吹牛的本事!” 方斧头是个老实人,但听到这样的话,都忍不住有些生气了。 虽然施娘子的脑子是有些问题,但是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怎么能当着施娘子的面就说出来呢! “你们——” 施令窈转过头,对方斧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之后又对着汪明他们微微扬起下颌:“你们千里迢迢去冀州进了一批香粉,可是因为冀州有一种矿石,加入香粉中,可令肌肤细腻香滑,更胜寻常脂粉?” 汪明他们脸色一变,连忙环顾四周。 见茶寮里除了他们两桌,只有闲得打苍蝇的店小二和掌柜的在,稍稍放下心来。 但他们再看向施令窈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忌惮。 没想到这女郎看着面嫩,肚子里却还有点货。 他们脑海里的想法要是被施令窈知道,她定要哼一句——说不定她的两个儿子站起来比他们还要高呢。 “这位女郎,请坐下说话吧。” 几人里的领队,名唤周骏,对着施令窈笑了笑,见她施施然坐下,周身气度淡然,并不像寻常闺阁女郎那般羞怯爱扭捏,心里对她的评估又微妙地变了变。 施令窈微笑道:“我姓施。” “施娘子。”周骏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既然你知道我们选择冀州香粉,是因为它颇有可取之处。又为何断言这香粉,会砸在我们手里?” “恕我冒昧,诸位可是挂靠在陇西李氏之下,除了商队来往,鲜少来往汴京,也难得与李氏本家的人说上话?” 她这话乍一听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周骏瞥了急性子的兄弟一眼,示意他们安静,又点头:“是,我等家小俱都在江陵府,此来汴京,不过是想着销货罢了。至于旁的,不怕施娘子笑话,主家虽是家大业大,但如今时局不同,主家已是自顾不暇,我等一介商贾,又哪能忝颜再去打扰?” 施令窈颔首:“这便是了。那人怕是也琢磨透了您这边的处境,打量着您不知道冀州香粉曾经作为贡品入过汴京宫闱的往事,这才把这批积压了许久香粉给了你们。” 这香粉曾经作为贡品入过宫闱? 周骏几人面面相觑,肃然道:“但请施娘子为我等解惑。” 也不算解惑。 施令窈想起从前的事,一时有些恍惚,但周骏等人的目光十分热切,连带着方斧头也跟着好奇地望过来,她定了定神,徐徐将昔年由一瓶香粉引起的祸事说了出来。 那是显庆十年,她与谢纵微一同入宫赴宴。 当时隆宠正盛的孙贵妃在宴上突然起了满脸的疹子,不知是谁人在酒水饮食里下了毒,还是在她的胭脂衣饰上动了手脚。 因为孙贵妃当时与天子几乎是形影不离,谁也说不好这毒是奔着孙贵妃去的,还是意在天子。 一时间宴上风声鹤唳,闹得人人怛然失色。 第5章 施令窈只用某位宫妃指代,将香粉里的玄机简单和周骏等人解释了一遍,末了又道:“事关皇家颜面,这件事自然没有在坊市街巷里流传开来,我也不过是侥幸得知。冀州那些矿产,自然也砸在了那些人手上。” 听说当年的冀州郡守因着此事吃了好一顿挂落。 至于献礼给冀州郡守,意在让冀州香粉奇货可居,孙贵妃能够在汴京贵妇人间提一提冀州香粉美名之人,他们的算盘自然也是打了水漂。 施令窈不清楚过了十年后冀州的情况如何,不过看周骏他们的表情,只怕他们也反应过来了,自个儿成了那波人找的冤大头。 冤大头周骏等人对视一眼,最开始与施令窈说话的汉子名唤汪明,听完之后心里难受得不行。 意识到他们被骗了,但又不想承认——那么大一笔银子啊! 就那么砸进去了,一点儿水花都不能有?! 想到施令窈刚刚说的那些话,汪明有些惶恐。 若是有出身显贵的女眷用了他们的香粉,脸上起了疹子,恐不止是赔了银子那么简单。 到了那种地步,他们兄弟几个都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汪明紧攥着的拳头隐隐发抖。 但他还是强撑着道:“你一个黄毛丫头,我如何能相信你说的话?”万一面前这年轻女郎只是起了捉弄的心思,想诓一诓他们呢?! 其他人也跟着汪明一起抬头看向施令窈。 不是他们想要为难一个女儿家,实在是……这批货是他们最后的指望,若是败了,他们没有颜面回家去。 面对那群男人似凶恶又似期冀的眼神,施令窈瞥他一眼:“你打开一盒香粉往自己脸上多抹点儿,试个几天不就知道了?” 汪明脸一黑:“你——” “汪明,坐下!”刚刚一直没说话的周骏厉声喝住兄弟,顿了顿,他看向施令窈,语气温和了一些,“施娘子,方才你口中提到,有法子让我们赚得盆满钵满。” “不瞒施娘子,我等此来汴京,也算是背水一战。这批香粉出了问题,我们几个汉子忍饥挨饿倒没什么,但家中老幼却受不得这个苦。”周骏苦笑一声,站起身来,正色道,“请施娘子助我等一程,事成,我等必奉上重金酬谢。” 不愧是生意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施令窈暗暗感慨,但得了周骏这话,她心里也是一定。 她固然可以当下就和周骏他们谈定生意,但他们没有亲自见过冀州香粉用在脸上之后引起的症状,眼前瞧着是信了她的话,但心里始终存了几分怀疑。 不如让他们眼见为实,到那时候,他们心里更慌,对她的好处自然也就更多了。 施令窈默默下了决定。 若是耶娘他们看到她现在这副精于算计的财迷模样,多半是又气又笑,嗔她实在没有士族出身的风骨。 没办法,谢纵微那个王八蛋靠不住,她眼下凭着自己赚钱铺路看孩子,不丢人! “七日后,依旧在此处,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东西。” 看着面前年轻,又美貌得过分的女郎,汪明忍不住狐疑,刚想说什么,就被周骏一个凌厉的眼风给压了下去。 周骏颔首应下。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周大哥也可试一试那批香粉,看看是不是我故弄玄虚。” 周骏笑了笑:“施娘子并非信口雌黄之人,我等明白。” 话虽是这么说,周骏等人也的确急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试一试那批曾被他们寄予厚望的香粉,在分别之际,周骏客气道:“不知施娘子如何住在何处?若是顺路,我等也可送施娘子一程。” 施令窈知道,借着周骏他们,她可以走进汴京。 但之后呢? 耶娘他们不在城中,昔年的手帕交小姐妹们也不知道境遇如何,至于谢纵微…… 她的夫君,十年过去,已成了权势滔天的首辅。 听汪明他们话里的意思,姐夫与谢纵微之间仿佛积怨已深。 时间和权欲会把谢纵微改造成什么样子? 施令窈不想去赌一个男人的良心。 她总要有些安家立命的本事,才能去见双生子,之后再说去江州与耶娘他们团聚的事。 也不能让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起赡养她这个阿娘的责任。 见施令窈摇头拒绝,周骏等人也没再耽误,客气几句之后便匆匆起身结了帐,带着几车的货物进了汴京。 方斧头有些不明白,施娘子为何不应下那些人的话,一块儿进城? “方大哥,又得麻烦你替我跑一趟了。” 方斧头看着她递到自己面前的那支金钗,讷讷道:“施娘子,你先前已经给过报酬了。” “一码归一码。”施令窈笑道,“先前我没有和方大哥你商量,就定下了七日之约的事,这几日少不得还要麻烦方大哥你和桃红嫂子,原是我理亏。这支金钗既是我后面几日得继续叨扰你们的酬劳,再者,我也需要方大哥你替我去汴京采买些东西。” 方斧头脸都涨红了:“……这也太贵重了。” 一支金钗,一只金手镯,就是起两座青砖大院也足够了! 施娘子为人纯善,方斧头憋足了劲儿想要替她做些什么,听她说起要买什么香材时,也格外认真。 施令窈想了想,将腰间缀着的玉佩递给方斧头,让他帮忙一并典卖,她也需要有些银子傍身。 总不能一直穿着这套衣裳吧? 施令窈低头看了看裙衫上精致的百合花纹,有些郁卒。 现在不是该她矫情的时候,到时候路过镇上的时候先买两身衣裳凑合就是。 方斧头这边知道施令窈买东西有用处,因此跑了几个当铺,选了一家价格给的最高的将几件东西都典卖出去,怀里揣着银子,他也不敢拿出来显眼,又依着施令窈的吩咐去买了她需要的东西,这才又急匆匆返回城外茶寮。 两人乘着驴车回了善水乡。 又走进方家小院,施令窈有些不好意思:‘桃红嫂子,又得叨扰你几日了。” 桃红把手擦了擦,接过自家男人手上的大包小包:“哪里叨扰了?有贵人住在我家,白白给我添了贵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哩。“说着,她对着站在一旁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大丫,来,给施娘子见礼。” 大丫看着不过八九岁大,模样生得白净可爱,五官生得更像桃红,笑起来有些微的腼腆。 桃红高兴得很,等施令窈和方斧头坐上驴车走了之后,赶紧关了家门,去镇上让女儿跟着自己回家。 天降大运,一下子就攒够了起新房子的钱,桃红也不舍得再让女儿小小年纪就早起出摊。 这会儿见本该回到汴京家里的施娘子又回来了,桃红心里虽然有疑惑,但脸上的热情不似作伪。 见女儿乖乖叫了人,施令窈笑着夸了她几句,大丫跑去倒了茶递给施令窈,桃红便是一脸的与有荣焉:“都是这孩子自个儿争气,我和她爹平时忙地里的活儿,不得空管她。还好,比她弟弟懂事。” 看着安静站在一旁的大丫,又想起不知在哪里疯玩的狗蛋,施令窈想起先前买衣裳的时候掌柜送她的一根粉色绸带。 细细长长的,本是拿来捆衣裳的,但现在施令窈却有了个新想法。 “大丫,来。” 大丫看了桃红一眼,见她点头,红着脸上前。 施令窈笑着把那根粉色绸带拿出来,她的手细长又柔软,珍珠般莹润,手指纷飞间,那条细细的粉色绸带很快就变成了一朵花,别在小姑娘有些发黄的小髻上。 “让你阿娘瞧瞧,好不好看。” 施令窈自小就爱美。 怀孕时大夫说她腹中是双生胎,她还憧憬着要是能得一儿一女,那就再好不过了。 若是她有个小姑娘,母女俩一起琢磨穿衣打扮,想想就让人高兴。 大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头上扎着的绸花,触感很特别,是她之前都没有感受过的柔软细滑,一时间她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施令窈看向桃红:“桃红嫂子别和我客气,我占了大丫的床铺,心里正不好意思呢,留给孩子玩儿吧。” 桃红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又让施娘子破费了……大丫,快扶施娘子进屋歇会儿。” 大丫知道自己可以留下这朵绸花了,高兴地点了点头,视线触及施令窈那张美若明珠的脸庞时,又忍不住害羞,哪里敢上前碰她,只细声细气道:“施娘子,这边走。”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施令窈摸了摸她的头。 大丫的脸更红了。 施令窈进屋去捣鼓那些方斧头帮她买回来的东西。 方斧头则是把今日发生的事儿低声和桃红说了,她搓面团的动作一顿:“这……” 桃红忍不住叹气,施娘子虽然脑子不好,但是人心地善良。 大丫要是能学到她一两分的仪态气度,将来才是不愁嫁呢!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家了呢? 看着方斧头递过来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桃红起先还在感慨,没注意分量,直接扯开了,看到里面白花花的银子,愣了愣:“这——” 乡下人不习惯用银票,方斧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都换成了银子,一路上藏着掖着,可把他给紧张得不行。 他老实地把施令窈又给了金钗,他拿去汴京城里的当铺典卖了换成银子的事。 桃红虽然高兴,却也有些惶恐:“这也太多了些,大丫她爹,我心里发慌啊!” 方斧头也觉得不好意思:“施娘子若有什么要帮扶的地方,咱们尽力去做!如果说之后她真的找不到家了,就让咱狗蛋磕头认个干娘,之后给她养老送终!” 虽然方斧头看到今天施令窈和那群商人说话的样子,觉得她就算找不到家人,也能靠着自己的本事活得很好。 第6章 谢均霆很确定,这只莲花镯,属于他的阿娘。 是十年前,她临出门去看桃花时,身上戴着的镯子。 谢均霆的手微微收紧,冰凉而坚硬的莲花镯在掌心烙下深深的印痕,泛着细密的痛感,他也不在乎。 ——此时,他也正需要这样的痛,来提醒他,一切是真的,不再是他幼时午后醒来,光着脚奔出门去大声呼唤‘阿娘’的一场虚无。 “我想买下这两件首饰,开价多少都好,只要你愿意给我。” 谢均霆抬起头,脸上满是诚恳,虽还是清涩得紧,但那双澄澈干净的眼里含着满满的期冀之色,眼尾还泛着一点儿湿漉漉的红。 容貌精致的少年这样神态楚楚地望着自己,又有谁能够拒绝他的请求? 翠翠看得眼睛都直了,但还是不忘握住自家女郎的胳膊,提醒道:“但郭夫人的宴席就在三日后了,其他铺子里的首饰怕是……” 有合适的,早被其他人抢去了,剩下的要么太贵,要么太素,总之哪哪儿都有不合适的点。 黄月兰听了这话,有些犹豫。 谢均霆闻言,立刻道:“我不会叫你们吃亏的。五百两,可以吗?” 黄月兰和翠翠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这两件东西,她们买下来也就花了一百两出头…… 五百两,哪怕是在汴京,也足够一大家子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年了! “姐姐不必与我客气,这两件东西与我有缘,姐姐拿了银子可以买更漂亮更时兴的首饰,两全其美,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 谢均霆自小是在人精爹和人精哥的身边长大的,不说与他们同流合污,至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冷眼看着黄月兰心动却又犹豫的模样,他有些不耐烦,面上却很是诚恳。 黄月兰的脸愈发红了。 眼前这个少年生得比寻常小姑娘还要精致漂亮,他叫自己‘姐姐’的样子乖巧极了,说话又那么体贴…… 见黄月兰点头,谢均霆微微松了口气:“我身上一时没备着那么多银子,请这位姐姐陪我去鸿泰钱庄走一趟。银货两讫,咱们都安心。” 黄月兰二人自然无有不应。 谢家老太君疼爱孙儿,其他长辈出手也阔绰,谢均霆整日不着家,却没有什么浪费钱的嗜好,是以他也攒了一笔钱下来。 等到银货两讫,黄月兰脸带薄红,想要请谢均霆去一旁的茶楼坐一坐,歇一歇,再看过去,却只能看见少年带着急意的颀长背影。 翠翠有些遗憾:“只可惜小公子看着年纪小了些,得比娘子你小了三四岁吧?不然回头让夫人替你留留心,也是好的……” 黄月兰羞恼地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主仆二人想什么、说什么,谢均霆都不关心。 他握紧手里的莲花镯,怀里揣着金钗,金器冷冰冰的,却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烘得他心浮气躁,心里的欢喜、忐忑和些许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像是一把正在沸腾到顶点的水,尖啸个不停。 阿娘,阿娘…… 他在心底默默唤着她。 谢均霆一直知道,那座冰冷的坟茔下,埋着的不过是阿娘的几件衣物。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搜寻了那么久、那么久,山崖下都不见阿娘的……遗体。 十年过去,天地间却仍连她一丝踪影都不见,饶是谢均霆再不愿接受,心里也知道,阿娘或许真的不在这世间了。 但今日,转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谢均霆知道自己的父亲或许没有像寻常夫妻间那么疼惜阿娘,但出于为人夫的责任,当初在山崖下搜寻时,若是有阿娘的钗环衣衫落下,他的人必定不会错过。 偏偏就是没有。 但那些东西,就在十年后的一日,被一个乡村汉子拿着进入了汴京,重新出现在他视野之中。 想到当铺掌柜的话,谢均霆默默攥紧了莲花镯。 只要找到那个乡村汉子,询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两件首饰。 那么,离他见到阿娘,就又近了一步。 …… 善水乡的桃花的确很美,大丫帮着施令窈将娇艳的桃花瓣洗干净后又在竹匾上摊开晒着,天真道:“施娘子,你收这些桃花来做什么呢?” 大丫单纯的小脑袋里觉得,桃花嘛,长在树上的时候多看几眼,落到地上了,就是给桃花树的花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施令窈故作神秘道:“这桃花,也能卖银子呢。” “啥?”大丫惊得来眼睛都瞪圆了,忍不住说了句土话,等她反应过来之后,看着施令窈笑吟吟的眼,她脸红了,连忙又保证,“施娘子,您放心,我一定不和你抢生意!” 耶娘说,施娘子给了他们很多很多钱,人不能忘本,更不能贪心。 就算现在大丫眼里,那些粉白娇美的桃花瓣都变成了铜板模样,她也不会动摇。 施令窈被大丫给逗乐了,她拍了拍手,摸了摸大丫头上的绸花,笑眯眯道:“嗯,我相信大丫。” 大丫脸上露出一个特别不好意思,又有点开心的笑。 桃花不知道施令窈在忙活什么,但昨夜里听了男人给她复述了一遍茶寮里的事儿,她对施令窈就又多了几分钦佩。 贵人就是贵人,虽然脑子是可能有些不好使,但可比她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强多了! 桃红这么感慨着,动作麻利地揭开锅盖,瞬间就有浓浓的白雾伴着甜香飘了出来。 “是艾草团子!” 大丫深深嗅了一口那清香的味道,有些惊喜。 桃红挑了几个艾草团子端过来,招呼她们来吃:“乡间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施娘子可别嫌弃。” “桃红嫂子再这么客气,我就不吃了。” 施令窈故作生气,大丫呆了呆,连忙过去牵住她的手,摇了摇。 她小声道:“别呀,我阿娘做的艾草团子可好吃了……” 桃红一脸无措地看着施令窈,双手在腰间围着的布兜上擦了又擦,看着有些局促。 施令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桃红嫂子的手艺那么好,我一连得吃好几个才过瘾呢!哪里舍得不吃?” 她笑了,桃红心头一松,连忙道:“是,是,快吃吧。” 施令窈接过碗,里面卧着两个油绿如玉的团子,她咬了一口,野菜的香气在绵软糯团之中显得格外清爽,再咬,就有油汪汪的香气溢出。 春笋、猪肉丁、野菜,或许还有其他她没有辨认出的东西,共同汪出一种鲜美而多汁的口感,那香气和味道都十分霸道,瞬间盈满整个口腔。 “桃红嫂子这手艺可真好!”施令窈吃得开心,又有些羡慕,“只可惜我手笨,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团子。” 桃红喜滋滋地笑了,过后又连忙摆了摆手:“施娘子想吃的话,说句话我不就给你做了?您这样的金贵人儿,干啥亲自下厨房呢?” 施令窈的视线落在吃得喷香的大丫和狗蛋身上,目光里渐渐多了些桃红看不懂的温柔怔忡:“我想着,要是我会的话,之后也能做给我的孩子吃了。” 她只会捣鼓些香脂水粉,至于下厨这种事,真的是半点天分都没有。 她和谢纵微刚刚成亲的那段时日,为了彰显新妇的贤惠,施令窈特地请教了厨娘,把自己泡在厨房大半日,才勉强做出一盅甜汤给谢纵微送去。 时间过去得有些久,施令窈有些记不清谢纵微当时的神情。 她只记得过了一日,府上的管事就带了四五个厨娘过来,说是谢纵微的吩咐。 昨天她才巴巴儿地送了甜汤过去,今天谢纵微就让管事招了新厨娘——这不明摆着嫌弃她的厨艺吗?! 施令窈当时又气又伤心,之后再也没有为谢纵微下过厨房。 至于大宝和小宝…… 说实话,施令窈舍不得祸害两个孩子。 让他们吃点儿好的吧。 但现在看着大丫和狗蛋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施令窈心念一动,对双生子的想念又深了些。 施令窈随口一句话,桃红没有多想,以为她说的是以后生的孩子。 毕竟她看起来实在太过年轻,人又和善爱笑,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成了亲有过孩子的妇人。 吃了两个艾草团子,施令窈腹中满足,干起活儿来也更有劲儿了。 周骏他们的那批香粉是不能用了,施令窈昨日想了半晌,决定做自己从前捣鼓过的一种香粉。 刚好如今又是春日,她想起善水乡的桃花。 刚从混沌中醒来时,那片娇媚绚烂的桃花,是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施令窈便有了想法,斟酌着将从前的香粉方子改了改,觉得可行,眼下就只等着做出实物来瞧瞧了。 若是能成,说不定也能给桃红嫂子他们多带来一笔收入。 施令窈这么想着,觉得身体各处都充满了劲儿,先前无意中想起谢纵微时,心头的那丝滞闷也消失不见。 她现在的日子很有奔头,想那个狠心无情的男人干什么! 她低头看着石臼里的花瓣,只觉得每一张花瓣上都长着同一张俊美却又淡漠的脸。 施令窈紧抿着唇,发狠似地使劲儿舂着花瓣。 真碍眼真碍眼! …… 谢纵微正在看折子,不知怎得,心头有些闷的痛,他蹙眉。 “大人可是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家歇着吧。” 坐在他下首的东阁大学士闫石礼温声关怀。 谢纵微等着那丝突如其来的疼痛消失之后,又继续看折子:“不必。” 其他人见谢纵微如一座玉雕般坐在那儿,冷冰冰的,眼瞧着是没有回府的意思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第7章 谢均霆一愣,随即就是一怒:“你找人监视我?” 清澈里带了些脆的少年声线,因为愤怒,生生劈出几分粗噶,听感着实说不上好。 谢均晏听得眉头微颦,薄薄的眼皮垂下,复又抬起,看向站在他对面,神情不快又倔强的同胞弟弟。 同胞弟弟。他们拥有一个阿娘。 谢均晏默默念了一遍这句话,才又道:“你还小,又拥有太多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犹如小儿抱金过闹市。失财事小,但若你吃了亏,伤了自己,阿耶与老太君会伤心的。” 他的语气平静,说着温情的话,但却并不能让听的人信服。 谢均霆哼了一声:“我已经长大了,不要你管,更不需要他管!” 少年人张牙舞爪的模样落在谢均晏眼眸中,他有些无奈:“均霆,不要和阿耶置气。”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谢均霆就想起自己可怜的阿娘。 若没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怎么会舍得丢下自己和兄长离开? 这小半日里,谢均霆想了很多,最后想出了一个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一定是阿耶太冷冰冰不讨人喜欢,阿娘害怕他,不喜欢他,才不敢回来。 一定是这样的。 “他都要娶新妇了,日后肯定也会有别的孩子,我怎么样,他会关心吗?”谢均霆的语气尖锐又冷淡,夹杂着一点儿隐隐的酸涩,但很快又被他自己安抚好了。 等他找到阿娘,好好孝顺阿娘,谁还稀罕薄情爹! 眼看着谢均霆情绪激动,谢均晏抿了抿唇:“离家出走这么几天,你还没有闹够吗?” “你口口声声不需要阿耶的爱护,倘若没有阿耶,没有谢家,你知道你需要辛苦多久,才能攒下五百两?” “均霆。”他微微加重了语气,“不要再胡闹了。” 谢均霆最烦的就是同胞兄长这副高高在上说教的语气!凭什么! 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样大小,不就是他比自己先出来那么一小会儿,书又读得好,人格外聪明些吗? 他应付完一个阿耶,转过头来,还有一个小爹在这儿等着他! “我是胡闹,我就爱胡闹,你管得着吗!” 谢均霆烦躁地睨他一眼,转身就要走,肩上却落下一只手,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阿娘拼着性命生下我们。我不会浪费我的性命。”谢均晏看着双眼亮得像是藏了星火的弟弟,冷笑道,“我不会做的事,也不会允许你去做。” “带他回去,不许放他出来。” 说完,谢均晏松开手,很快就有几个彪形大汉上前,利落地擒住了闹腾不休的谢家二郎。 谢均霆死死瞪着兄长。 他竟然还会为他的话动摇,犹豫要不要把阿娘的事告诉他。 结果他下一句就是让人抓他回去关禁闭! 弟弟愤怒又不甘的吼声渐渐远离,谢均晏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眉心。 回到谢府,谢均晏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谢纵微的书房。 仆从有些为难:“大郎,阿郎还未归家……” 未曾经过谢纵微同意,即便是谢均晏也不能擅自进去他的书房。 谢均晏摇头:“无妨,我站在门口等就好。” 仆从劝了几句,见谢均晏无动于衷,也就不再说话了。 早春的风带了几分让人瑟缩的寒意,谢均晏直直地站在书房门口,冷白的脸庞上没什么血色,只剩下一片玉似的疏淡,让人猜不透他现在在想什么。 谢纵微归家时,天色已晚,仆从们早已点了灯笼。 有风吹过,烛火摇曳,他看见书房门口立着一抹挺秀身影,在夜色里,无端显出许多的寂寥。 “均晏。” 谢均晏从回忆中抽出身来,神情中没有一丝异样,恭敬地颔首:“阿耶。” 谢纵微嗯了一声,有仆从推开书房的门,原本一方幽暗冷清的空间里多了几分人气。 “均霆回来了?” 谢均晏丝毫不意外父亲会这么问他,点头:“是。” 谢纵微没有再说话。 夜凉如水,檐下的白班黑石鵖兀自叫得轻快,父子二人脸上的神情却比外边儿的夜色看着还要冷淡。 谢纵微正想让长子回去好好休息,却听得谢均晏缓缓道: “请阿耶宽宥均霆,前几日是阿娘的祭日,每年这个时候……他脾气总是格外差些。过去了,也就好了。” 过去了,也就好了? 谢纵微险些被他云淡风轻的口吻气到笑出来。 他抬起眼,看着从面容、心智到脾性,都几乎与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子,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中露出几分讥诮:“均晏,你是替你弟弟觉得委屈,所以特地搬出你们阿娘,来刺我的心。是吗?” 长子素来心性隐忍,他或许不会相信自己要续娶的谣言,但他实实在在地为他不曾向谢均霆解释,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事而不高兴。 他们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手段都是一样的,都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痛。 谢均晏默然半晌,才道:“儿子不敢。” 听着那几声鸟雀清鸣,好像是她在自己耳畔叽叽喳喳。 如果她在…… 一定会为两个儿子说好话,拉一拉他的袖子,让他不要在孩子们面前那么严肃。 再者,他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谢纵微闭了闭眼:“出去吧。” 语气温和了一些。 只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仍紧紧绷着,谢均晏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低声道:“是。” 谢均晏走了,廊下悠哉游哉的白班黑石鵖隔着门板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极差的心绪,也不引吭高歌了,安安静静地用噱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书房内一片寂静。 谢纵微静静坐了半晌,打开桌案下的暗盒,拿出一条雪青色的手帕。 手帕用的料子很好,在烛光下淌着淡淡的柔软华光,上面绣着白鹤丹阳的图案,针脚算不上多么精巧,但胜在走线自然,原本清傲的鹤也多了几分翩然的灵气。 “孩子们都记挂着你,向着你。” 谢纵微凝视着那张手帕。 饶是保存得再好,手帕上也依稀有了些褪色的痕迹。 “……就我是坏人。” 他轻轻贴近那张手帕。 上面早已经没了她的香气,冷冰冰一片。 谢纵微闭上眼。 …… 还在善水乡卖力干活儿的施令窈并不知道父子几个之间的风云动荡,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待会儿她要多吃一碗饭。 桃红的厨艺不错,尤其是现在她自觉家里条件好了,做饭也舍得放油放调料,施令窈在她们家里又住了几天,吃得小脸白里透红,气色丰盈,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这姑娘看着身体挺好。 今日是施令窈和周骏他们约好见面的日子,一大早,方斧头又去村头二爷家借了驴车,等两人赶到镇上的一家茶楼时,才看见他们的影子,等在茶楼门口的周骏几人便迈步朝他们走来,步履急促,倒是把方斧头都吓了一跳。 “施娘子。” 两边各自打过招呼,周骏引着她们往楼上雅间走去,施令窈看着汪明头脸都被巾子裹住了,有些好奇:“汪大哥怎得了?” 周骏睨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汪明支支吾吾的,直到进了雅间,他才把头上的巾子解了下来,露出一张红肿可怖的脸。 施令窈吓了一跳,这可比郑贵妃当年看着严重多了。 汪明叹了口气,苦笑道:“施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我性子急,那日冒犯你了。回去之后,我就开了两瓶香粉往脸上抹,结果,你瞧,我一个糙汉子都被折腾成这样,若是那些汴京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用了,还不得举着刀把我们给砍了!” 周骏沉默了一下。 汪明脸上的惨状,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幻想,又有一个兄弟打开香粉用了用,虽然用量少些,但脸上也的确出现了施令窈口中的症状。 这样的香粉,完全是害人的东西,怎么可以拿去市面上卖?! 周骏叹了口气:“罢了,是我们识人不清。事到如今,只能另作其他安排。” 汪明恨得咬牙切齿:“冀州那帮龟孙把我们害得好惨!待日后路过冀州,且看我揍不死他们!” 周骏没有搭理他,只看向施令窈:“施娘子有何高见?” “说不上什么高见,周大哥瞧瞧吧。” 施令窈从带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们。 周骏顺势打开施令窈递过去的小盒子。 刚一打开,只闻一阵轻盈淡香扑面而来,并不似寻常香粉那般有着馥郁的脂粉香气,他手里捧着的这盒香粉在香气上显然更加讨喜。 周骏心里不由得积起更多的期待,见盒子里的香粉洁白若雪,粉末细腻,他一时间还有些不舍得触碰,施令窈又递来一个模样有些奇特的棉扑,见周骏好奇,她笑道:“男子与女子之间在小节上总有不同,上脸用的东西,自然越仔细、越精致才好。” 周骏用她递来的粉扑蘸了一点儿香粉,见它完全不似寻常脂粉一样轻轻一碰就轻烟四溢,落在手背上,也是独一份儿的细腻柔滑,心里已经噼里啪啦地拨算盘了,手上无意识地按了下,绵软的触感让他又多了几分想法。 “其实就那么一小块儿棉扑,所耗不多。但许多家境普通的女子,也舍不得耗费丝绵特地去做一块儿棉扑。”周骏看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笑道,“但若买我们的胭脂,我们又送她一个棉扑,岂不是两全其美?” 送的是用丝绵制成的粉扑,香粉的价格能便宜么?汴京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最爱跟风,看到别人有了,她们肯让自己落人一步? 第8章 月色朦胧,小院静悄悄的,只剩下屋前翠竹在浓重的夜色里摇出婆娑残影。 谢均霆三两下就爬上了墙头,正想往下跳,眼睛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给闪了闪。 他眯了眯眼,才看清楚那阵晃眼的光是打哪儿来的。 墙的另一侧,从墙根到往前估摸着两三尺的地方,被人撒了一排又一排的尖刺,尖锐的刺头在夜色下闪着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寒光。 谢均霆抿紧了唇。 他要是摔下去,别说偷跑着出去找阿娘了,只怕要在床上养个十天半月才能起身。 能使出这么狠毒招数的人,除了谢均晏,再无他想! 谢均霆骑在墙头上咬牙切齿,却听得身后传来一点儿动静。 他回头,见谢均晏好整以暇地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院子里看向自己。 月光清冷,少年身姿挺拔,容颜如玉,一双肖似父亲的单薄凤眼里含着似笑非笑的光,看得谢均霆拳头攥得更紧。 “骑在墙头上看月色,风味更佳?”谢均晏看着一脸气鼓鼓的弟弟,平静道,“均霆,你可真是好雅兴。” 谢均霆现在有些骑虎难下,但他不愿意在同胞兄长面前露出怯色,梗着脖子道:“我想在哪儿看在哪儿看,你管得着我吗?” 语气嚣张,配上那张俊美张扬的清涩脸庞,让人看得忍不住摇头发笑。 谢均晏哦了一声:“那你慢慢看。” 说完,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就要离开。 “——你站住!” 谢均晏身形微顿,语气却淡了些:“均霆,你的语气可以礼貌些吗?” 又来了!又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兄长做派! 谢均霆气得脸都绷紧了:“你要我礼貌?你自己呢?你往墙那边儿放那么多尖刺干什么?是要防我,还是看着我摔下去刺个对穿,你就高兴了?” 少年人脾气暴,易冲动,激愤之下说出的话往往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语气尖而利,像是一把薄薄的利刃,无需怎么动作,就能轻易将他对面的人给片得心头发痛。 谢均晏顿了顿:“院门没有上锁,路面也平整。均霆,是你总要把事情想得很极端。” 他如果正大光明地走大门,哪会发生那些事? 谢均霆反唇相讥:“反正你做什么都有理,我做什么都是脑子一热愚不可及,行了吧?” 谢均晏开始反思,为什么要走这一趟。 他眉眼间的情绪更寡淡了些,不想和弟弟再吵架,他转过身去,却看见一双无奈的眼。 “苑芳姑姑。” 苑芳叹了口气,这兄弟俩,明明比谁都在意彼此,但凑到一堆,总要吵嘴。 “钧霆,快下来吧,你阿兄记挂着你今日都没有正经用膳,特地给你拿了春笋炖狮子头过来,快趁热吃了。” 苑芳是施令窈的贴身女使,是打小就在她身边服侍的,又陪着她嫁入谢家。再之后……苑芳没有选择回施家,而是留在谢府照顾双生子,看着他们长大。 谢均霆在别人,甚至父兄面前犯浑脾气大,但面对苑芳,他总愿意给她几分面子。 “要不是看在苑芳姑姑的面子上,我才不稀罕吃你拿来的东西!” 谢均晏看着弟弟狼吞虎咽还要故作不屑的样子,面无表情。 苑芳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等到谢均霆吃饱了,一放松,打了个饱嗝,他连忙坐直了,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但他余光偷偷瞟了一下,果不其然,他那个爱装的兄长又开始冷笑了。 谢均霆气得脸都鼓了。 苑芳看着兄弟俩斗气的样子,有些头疼,索性开口转移话题:“再过两日就是你们十二岁的生辰了,虽不用大办,但老太君的意思还是替你们好好热闹热闹。均晏、均霆,你们自个儿可有什么想法吗?” 谢均晏摇头:“长辈们决定就好。” 谢均霆没有说话。 苑芳看了一眼谢均霆,想着让兄弟俩快些修好,又实在心疼这个脾气倔又容易闹别扭的孩子,便笑着道:“均霆呢?你们兄弟俩平日里都是有主意的,怎么这会儿都成了锯嘴葫芦?”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又很快挪开视线。 苑芳心里叹了口气。要是娘子还在,看见这俩别扭孩子,定然心疼。 想到施令窈,苑芳情绪有些低落,但她不想在两个孩子面前露出来,便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叮嘱道:“快回去歇息吧,明日去给老太君请安,可不许再闹别扭了。” 谢均霆哼了一声:“谁有闲工夫和他闹别扭。” 他现在的大事是要找到阿娘。 谢均晏淡淡瞥他一眼:“早些歇息。还有。” 谢均霆勉为其难地看了眼他的兄长。 “均霆,下次记得走大门。别再翻墙了。” 说完,神仪明秀的少年睇了弟弟一眼,施施然走了。 徒留谢均霆在原地狂怒地打了一套拳。 得知施令窈要走了,大丫哭红了眼睛,临行前还扯住她的衣角抽噎:“施娘子之后还会回来吗?” 桃红也悄悄红了眼睛,见女儿这么不依不饶,怕施令窈为难,忙道:“大丫,不许胡闹。” 向来懂事的大丫却倔强地攥紧了那一角粉紫色,不肯放手。 施令窈摸了摸大丫又软又黄的头发,心里边儿也觉得酸酸的:“那位周大哥不是要来善水乡收桃花和丝绵吗?得了机会,我也会回来看你的。” 桃红抹了抹泪,施娘子不仅给了他们不少银子,还给乡里带来了摘桃花和收丝绵的活计。 对于庄稼人来说,能多一笔额外的收入,可以说是意外之喜,全家人,乃至整个乡的人,干劲儿都足着呢! 桃红想到她们日子好过起来的源头,就是施令窈。 她忍不住感慨,施娘子可真是大大的善人啊! 施令窈告别了桃红一家,到了茶寮之后,方斧头却没急着走,憨厚道:“等施娘子你进了城,我就回去。” 这一家子都是好人。 施令窈没有客气推脱,诚心道了谢。 有周骏帮忙,施令窈顺利地进了汴京城。 十年不见,汴京城依旧繁华,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一派盛世景象。 国朝昌盛,施令窈自然高兴,但是…… “这价格也太高了吧!” 兜里揣着五十两银子,施令窈拖着小包袱和周骏等人告别之后,就兴冲冲地去了春霎街。 汴京城里最时兴的首饰铺子和制衣铺子都在春霎街,施令窈从前出门的时候最爱往这条街钻,不逛上两个时辰都不尽兴。 但她才进满玉楼,见一楼陈列着的那些首饰都是些不过尔尔的款式便罢了,她勉强找到一件看着顺眼的珠花,一问,却要十两银子。 若是从前,施令窈大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天真娇纵,十两银子而已,说花也就花了。 她摸了摸荷包里的五十两银子,那可是她熬了几天亲自舂花瓣筛香粉才赚来的,买一朵珠花就要花去一小半,她舍不得。 再者,她记挂着过两日就是大宝小宝满十二岁的生辰,她还想为两个孩子备下一份生辰礼。 满玉楼里客人不少,侍者见施令窈这样,也就歇了心思,虽没说什么讥讽的话,但冷淡之意明显,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施令窈又看了一眼那朵珠花,用粉色碧玺、珊瑚珠和米珠做成蟹爪花模样,用料算不上多好,但款式和宝石成色搭配得当,称得上一句婉约别致。 她叹了口气,歇了去二楼看看的心思,转身出了满玉楼。 施令窈原本打算着买一身过得去的行头,漂漂亮亮地去见双生子,不曾想到时过境迁,汴京城的物价已经恐怖到这个样子了! 施令窈心有戚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再寻常不过的衣裳。 成衣铺子随便买来的裙衫,在款式与面料上当然算不得好。但如今情况特殊,还是得把银子花在刀刃上。 现如今,她还是得找个住处安定下来再说。 汴京居大不易,从前她住惯了的安仁坊和崇明坊是不可能去的了。 也不对,改日可以去安仁坊瞧瞧,万一耶娘留了老仆看守,她不就能找到他们了? 总之,进了汴京,她就是迈出了成功见到大宝小宝的第一步,该高兴才对! 至于衣裳首饰,施令窈忍痛表示,以后都会有的。 找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施令窈摊在床上,慢悠悠地转着脑子在想,直接上谢府叩门说要见孩子,显然是不行的。 她也没有做好直面十年后疑似变得醉心权术丧心病狂的谢纵微的准备。 大宝和小宝今年才十二岁,依着他们首辅爹的性子,应该会把两个孩子安排在太学。 她去太学找他们,见面的概率会更高吧。 施令窈愉快地翻了个身。 先睡一觉,待会儿就出门找孩子! 但她这一睡,就睡到了华灯初上。 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股莫名的重回人间之感袭来,施令窈还是决定先出门吃一顿好的。 繁华夜色下,女郎身影婀娜,她好奇地看着街道上新开的铺子,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有风吹过,青蓝色布帘被掀起一角。 端坐其中的俊美男人眉头微微蹙着,漫不经心地顺着那角缝隙,朝窗外投去一瞥。 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眼帘,那双山中静湖般极少泛起波澜的眼瞳倏地紧缩。 “停车!” 第9章 在外驾车的车夫马三听到这句几乎是急吼出来的命令,下意识愣了愣,手中缰绳一紧,还没来得及停稳,就见谢纵微已经跳下了马车。 马三和护卫在马车旁边的侍卫们都吓了一跳。 见往日端严若神的首辅大人面无表情地快步穿过他们,直直奔入人群之中,四处张望,英英玉立的背影透着几分仓惶与说不清的期冀,侍卫们心里觉得古怪。 大人看见了什么?怎么激动到……失态的地步? 街道上人流往来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因为刚才的动静看向他的人,看着这样一位雍容闲雅的男子突然闯入人群之中,脸庞上隐隐带着焦急之色,猜他应该是在找人。 也不知道谁那么好命。 低声议论的杂音和小贩叫卖的声音交汇在一起,谢纵微都不关心,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极快地扫过憧憧人影,好半晌,却都没能再见刚刚惊鸿一现的那抹熟悉身影。 烟火人间,留不下她的影子。 谢纵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只觉悬在心口那把刀沉沉坠下,砸开一片血花,痛得他抿紧了唇,却又舍不得走,期盼着那抹身影能够再垂怜他一次,再出现一次。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许多人与他擦肩而过,都要侧过脸偷看俊美得像是一座玉雕的男人。 侍卫们分散着站在四周,确保谢纵微的安全,又不敢扰了他的事。 但眼看着这一块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甚至看见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羞答答地挽着手在这条街上,在大人旁边路过了一次又一次,侍卫们觉得任由大人站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儿。 “大人……” 侍卫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该回了。” 待会儿要是惊动京兆尹带人过来维持人流秩序,那就不好了。 谢纵微顿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众人都有些失望,巴巴儿地望着那抹颀长背影。 从饼铺里提了满满一袋子点心出来的施令窈好奇地顺着人潮的方向望去。 什么都没看见。 她收回视线,咬了一口枣泥酥,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就是这个味道! 而另一厢,见大人沉默着上了车,侍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什么头绪。 他们跟在大人身边几年了,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不过他们中间若是有跟随谢纵微十年以上的老人,听了这话定要不屑地唾一口瓜子皮。 这就失态了?十年前那日,大人疯得来都要跳崖了! 马车缓缓驶动,将那些视线与低语都隔绝开来。 车舆内一应陈设无不端庄素谨,他孤零零坐在中间,便无端惹出几分寂寥。 谢纵微垂下眼,唇畔含了几分苦涩。 也是。她怎么愿意在他面前现身。 他惹恼了均霆,均晏也因为这事对他不满。一下惹了两个孩子都不高兴,若她还在…… 应该会和孩子们一块儿生他的气吧。 最近想起她的次数频繁起来,谢纵微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只觉满身疲乏,一阵又一阵的低落像是潮汐不断涌上,冲刷过他周身。 马车徐徐在谢府前停稳,谢纵微下了马车,侍卫们偷偷看了一眼,见他一如既往,神姿高彻,便放下心来。 “均晏和均霆呢?” 钟叔笑道:“大郎和二郎正在老太君跟前儿尽孝呢。” 谢纵微脚步一顿,还是往老太君的寿春院去了。 寿春院此时很热闹,谢纵微才进了一重月亮门,屋里传出的笑语声隐隐随着微凉的夜风传到他身边。 见府上阿郎回来,女使们连忙打帘请他进去,激动道:“老太君,阿郎来给您请安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一停。 谢纵微步履从容,进了屋。 见老太君正坐在墨漆螺钿屏风罗汉床上,一对姿容俊逸的少年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君脸上还挂着笑出来的红晕,只是见到儿子进来,那张慈祥的脸庞顿时就挂了霜。 罗汉床旁还摆着一个绣墩,坐着一个容色美丽、娥冶自若的贵妇人,谢纵微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轻飘飘地刮过谢均霆。 还坐得住。 这可不是他的性子。 “阿耶。” “阿耶。” 察觉到他的目光,兄弟俩乖乖站起身来同父亲问安。 谢纵微颔首,走到老太君面前,恭敬道:“阿娘。” 老太君哼了一声:“免了,我一个老婆子,哪里受得起首辅大人的问好!” 谢拥熙不满兄长对她的冷淡,她那么大一个人坐在那儿,他竟然都不对她笑一笑,问一问她什么时候回的娘家。 见老太君对谢纵微甩脸子,谢拥熙哼了一声,道:“阿兄是大忙人,本就鲜少到阿娘跟前侍奉孝敬。均晏均霆两兄弟又忙着读书,若不是我时时回来陪着,阿娘平日里有多寂寞,我都不敢想!” 她话音刚落,一时间屋内都没人说话,只剩下铜丝梅花笼里那只珍珠鸟还在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 谢均霆眼里闪过几分幸灾乐祸。 谢均晏垂着眼,默默在脑海里温书。 老太君见长子站在那里,一脸冷冰冰的模样。 虽说他一直都这样,她也难以判断他是不是为了女儿的话而不高兴,但她还是不轻不重地瞪了女儿一眼:“你且歇会儿吧。云贤什么时候来接你?” 梁云贤是谢拥熙的夫婿,时任鸿胪寺卿,与她多年夫妻,也算得上是恩爱和美。 只是二人至今没有子息,梁家人对此颇有微词。 但摄于儿媳妇有个首辅兄长,也不敢真的做出先斩后奏纳妾的事儿。 提到自家夫君,谢拥熙想了想:“这段时日他都忙得很,无妨,大不了我就睡在阿娘这儿嘛。咱们母女俩夜里说说话,多好。” 老太君看了一眼这出嫁多年还是没什么长进的女儿,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夜里觉少,被你一吵,更是睡不好了。” 扑哧一声,有人没憋住笑了出来。 谢拥熙的眼刀子立刻杀了过去,见是谢均霆,她更是没好气道:“你这孩子,笑什么?” “我在想,祖母养的这只珍珠鸟也算是棋逢对手了。姑姑你夜里要是睡不着,就让它陪你说说话吧。” 听着他促狭的语气,谢拥熙心里恼怒,又不好直接发出来,只能哼了哼,故作惊喜道:“哟,均霆都学会用四字成语啦?” 这下谢均晏也不得不看了自家姑姑一眼。 很难想象,之前姑姑和阿娘吵架的样子。 姑姑这么……的人,难为阿娘还能和她吵得起来。 老太君忍不住笑了出来,嗔了一眼小孙儿,语气自豪:“我们均霆从前是没把心思用在读书上,之后他认真起来,也和均晏一样聪明,一样会读书!” 谢均霆知道老太君这是好意,也是真心疼爱他,但他就是别扭,不喜欢别人把他和同胞兄长提在一起作比较。 阿娘就很懂他,不会给他们一样的东西,也不会用一模一样的话夸他们。 谢纵微进屋站了半晌,就说了两个字,还是向老太君问安时说的,众人见他又摆出那副惯有的故作高深模样,也不理他,就当他是尊玉雕就好,不料他突然开口了。 “阿娘说得是。均霆,明日便回太学吧,你已落下了几日的功课,不能再耽误了。” 谢纵微语气平静,却又隐隐流露出几分关心爱护之意。 老太君听得连连点头,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见小孙儿似乎有些不乐意,忙道:“均霆,你阿耶说得在理。上回与尚书左仆射家那小子的误会,你阿耶都替你解决了,你只管安心念书,没人敢招惹你!” 谢纵微有些无奈,他时常担心由着母亲这般溺爱孩子,均霆日后更要无法无天。 但他想到今日恍惚间的惊鸿一瞥,到底没说什么,默认了老太君的说法。 谢均晏清绝眉眼轻轻一抬,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 三言两语之间,谢均霆便被打包好了准备明日一起被塞上去太学的马车。 谢均霆徒劳地张了张嘴,又闭上。 ……大不了他再翻墙出去就是了! 好不容易得到阿娘的消息,他舍不得就此放弃。 谢纵微看了一眼突然老实下来的小儿子,又看了一眼大儿子,叮嘱道:“早些回去歇息,均晏,回去不要再点灯看书了。” 谢均晏颔首:“是,阿耶。” 父子之间的对话干巴巴的。 谢纵微顿了顿,便想先回书房,谢拥熙想起自己回娘家的一桩大事,忙叫住兄长:“阿兄,梁家有一亲戚,容色甚佳,性情又谦顺,不如——” 不等她的话说完,谢纵微冷冷投来一瞥:“你现在真是出息了,要安排我的事?” “我没有续娶的打算,收起你那些心思。” 谢拥熙打小就怕这个大了她五六岁的兄长,兄长自小便表露出不凡的本事,人人称赞,她却和他亲近不起来了。之后各自成家立业,那个死得早的阿嫂又和她合不来,到后来…… 谢拥熙心里下意识发寒,不愿回想。 谢纵微如今位居首辅,周身威势更是不凡,被他这么带着凉意地一瞥,谢拥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跑到老母亲面前诉苦:“阿娘,你瞧阿兄,我好心好意替他张罗,他竟然这样说我!” 老太君摆了摆手,让两个孙儿先走。 见两个孩子脸色都不是太好,她心里便也不大高兴,瞪了女儿一眼。 “你说说你,当着孩子的面,提那茬事做什么?窈娘的祭日才过去多久,你说这个,他们爷仨听了心里能痛快?” 第10章 第二日,施令窈早早起身往太学去了。 从前施家小弟在太学念书,施令窈跟着去过几次,知道大致的方位,但是越临近太学,她的心跳得就越快。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 施令窈慢慢地往太学走去,眼睛垂着,心乱如麻。 她一会儿想着该怎么和双生子解释自己‘死而复生’的事,一会儿又苦恼该给两个孩子准备什么生辰礼。 一时间施令窈脑子里一团乱糟,有一辆马车与她擦肩而过,她也没注意。 车舆里,谢均晏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谢均霆看着兄长那张仪范清冷的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接着又想到什么,伸过手去捅了捅他。 谢均晏睁开眼:“做什么?” 谢均霆理直气壮:“给我点银子。” 谢均晏皱起眉:“你要银子做什么?” “因为你告密才害得我没有银子用,你当然得负责!”谢均霆避开了他的问话,又强调了一遍,“我要的也不多,你看着给个五六十两就好。” 这语气,听着倒像是为他着想似的。 谢均晏重又闭上眼:“不给。” 谢均霆被兄长的抠门给震惊到了,想到还在苦苦等待他的阿娘,他忍下不爽,勉为其难道:“那,那就给个二三十两吧,我省着点用。” 谢均霆只重复道:“不给。” 他怎么能这样! 谢均霆愤怒又委屈地瞪了一眼兄长,但人家闭着眼睛,根本看不见,他又唉声叹气起来。 早知道,他从前就攒些银子下来,不那么大手大脚了! 这下他不能用钱庄里的银子,身上又没几两现银,够用什么? 谢均晏听着弟弟在那里唉声叹气,直觉有些不对,睁开眼,眼尾微微上翘,稍一抬眉,就有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傲慢与清冷。 “你急着用银子,是要做什么?”谢均晏还记着他死活不肯把那五百两银子的用处告诉自己的事儿,一时间想到某种可能,眼神幽幽变冷,“难不成你在外面有了相好?” 如今风气开放,世家大族里那点儿腌臜事便更多了,不少纨绔十来岁开始就整日流连勾栏瓦舍,谢均晏绝不允许自己的弟弟也变成那样。 谢均霆一愣,随即涨红了脸,险些跳起来。 “我才没有!” 谢均晏扫了暴跳如雷的弟弟一眼,淡淡道:“最好没有。若是被我发现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必阿耶动手,我会亲自打断你的腿。” 话里的威慑之意明显,谢均霆撇了撇嘴,又开始装了。 他实在是受够了谢均晏总是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长兄如父的样子。 谢均霆先前还动过和他一起合力找阿娘的心思,但现在么…… 他看了一眼对面神情冷淡的兄长,哼了一声,休想! 就让这爱给人当小爹的书呆子抱着他的书啃去吧! 马车内外的人各怀心事,擦肩而过时,彼此却好像有一瞬的心神牵扯。 谢均晏睁开眼,看着自家弟弟气成包子样的脸,不动声色地按下心头突然的狂跳。 施令窈抬起头,看着那辆马车,方桃譬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惆怅。 ……她也好想坐马车啊! 叹了口气,施令窈继续老老实实地往太学走去。 太学坐落在开明坊,周遭没什么人家,大多是售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和各类书铺,这时候时辰还早,铺子俱都还没开门迎客,街道上也没什么人,看着有些冷清。 施令窈才感慨了这么一句,下一瞬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她愕然回头,却见一人骑在马上,从后头巷子里猛地蹿了出来,马儿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般,奔跑的速度极快,须臾间,施令窈甚至能感觉到马儿喷出的温热鼻息就落在她颈侧。 施令窈想起坠崖前马儿的异状,一时间身子发僵。 明明知道自己应该避开,脚却像是生了根一般,死死钉在了原地。 眼看着那匹马直直地就要撞上她,施令窈想到她的耶娘和孩子,攥紧了拳,往旁边一躲,摔在地上,与那匹马几乎是擦着衣袂过去。 马蹄疾奔间的罡风吹到身上,竟有些像是小刀子刮过异样,有些疼。 施令窈惊魂未定,她才稀里糊涂地捡回一条命,还没见着两个孩子呢,差点儿就要当一回糊涂鬼。 她站了起来,试探着动了动脚,疼得她小脸煞白。 谁家倒霉孩子青天白日纵马行凶! 施令窈很想不顾礼仪教养破口大骂,但话还没出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砰一声巨响,紧接着,有马儿的哀鸣和男子的痛呼声同时响起。 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施令窈可没有心善到要去救一个险些撞死自己的凶手,她瞥了一眼,见那人摊在地上呼天抢地喊痛,听那动静一时半会儿应当死不了,能够支撑到有好心人路过去救他。 至于自己。 施令窈低头,试探着转了转脚踝,又走了两步,光洁的额头上就浮上了一层细细的汗。 但好歹能走。 施令窈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件雨过天青色的襦裙,被地上的碎石子磨得脏了一块儿,心里更是郁闷。 她只是想顺利见到两个孩子而已,怎么就那么难? 脚踝上的伤需要处理,依着施令窈爱美的性子,她也不允许和大宝小宝十年后的重逢时自己是一副狼狈模样。 施令窈一瘸一拐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仿佛是那人在向她呼救。 施令窈忍下转身捡块石头砸向他的冲动,兀自走了。 梁淮庆原本醉醺醺的,被摔下马后浑身都疼,那股子醉意倒是散了不少,他嚎了一会儿,头一转,看到一个身形窈窕的女人站在自己不远的地方,模糊间,梁淮庆记起那个女人好像差点儿被他撞飞。 但她现在不是没事儿吗! 梁淮庆看着那半边白净脸庞,想叫住她,却没想她根本不搭理自己,一时间他又痛又气,愤愤地砸了下拳,捶到坚硬粗砺的地面,又疼得他连连哀叫。 疼痛间,梁淮庆咬牙切齿地想到,总有一日,他要找到那个见死不救的女人,叫她知道他梁小爷的厉害! 施令窈哪里知道梁淮庆颠倒黑白的阴暗想法,她找了一家医馆,让大夫为她正过骨之后,又敷上一层药,回到客栈歇息了小半晌,觉得好些了之后,她不敢耽搁,换了一身衣裳,又急急忙忙地往太学走去。 她的倔劲儿上来了,今日非得见到大宝小宝不可,就算天下掉刀子下来,她也得去! 经过施令窈一番身残志坚的努力,她总算赶到了太学门口。 但她向门口扫地的老大爷问起谢家俩兄弟时,老大爷扫地的动作一停,狐疑地瞅了她一眼,慢吞吞道:“不巧,今儿兄弟俩都不在。” 都不在? 施令窈有些失望,又不想错过,又追问道: “大爷,你可知道他们是为着什么事儿出去的吗?我找他们有急事儿。” 老大爷听了这话,眼神里古怪之意愈发浓,他上下打量施令窈一转,叹了口气:“妮儿,叔和你说句实话,这事儿不中,你还是放弃吧。” 施令窈迷茫。 老大爷便道:“我看你长得挺俊俏的,何必上赶着去给谢家兄弟俩当后娘哩?他们这兄弟俩,啧,可不是乖顺的主儿!” 施令窈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就上升到当后娘了?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随即冷笑。 谢纵微那个老王八蛋,定然招惹了不少桃花债,有些都冲到太学门口来给大宝小宝送温暖了! 老大爷定然没少见识那种阵仗,所以才把她也当成了想给大宝小宝当后娘的人。 想起过去的十年里,谢纵微可能醉心权术之际也不忘左拥右抱,虽然对施令窈来说只是一顿觉的功夫,但她还是恨得在心里直磨牙。 老王八蛋!不洁身自好的老王八蛋! 骂完了老王八蛋,施令窈想起老大爷的后半句话,连忙关心起两个小王……呃,小宝贝。 “不是乖顺的主儿?叔,您这话什么意思啊?” 老大爷又叹了口气,这妮儿还挺执着。 “这大的那个呢,读书厉害得很,平时走个路都在叽里呱啦地背书,和我等俗人说不上话,刚刚跟着纪太傅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我一个扫大门的,可不知道他们往哪儿去。” 老大爷摇头晃脑地叹着气。 “至于小的那个,皮得很!喏,就你来之前没多久,我才看见他翻了墙逃出去,这会儿不知道跑哪里逗鸟玩乐去了,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撵得上他?” 施令窈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艰涩:“那两个孩子的阿耶,不管他们吗?” “谢大人天天有那么多事儿要管,哪里顾得上这两个孩子!”老大爷见施令窈长得漂亮,不想她一门心思去当人后娘,又加大了劝说的力道,“妮儿,听叔一句劝,你眼前看着谢家富贵,等嫁过去啊,有你好受的,丈夫整日不着家,两个继子惹了事还要你去善后,都那么大了,养不熟的。就是日日吃大鱼大肉,这样的日子也顶不住啊!” 老大爷一片好心,施令窈现在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大宝小小年纪就变成了书呆子,小宝也惨,翻墙逃学都没有人管教! 谢纵微到底是怎么当人阿耶的! 和热心肠的老大爷道过谢,施令窈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客栈走。 看来今天是见不到大宝小宝了。 期待了那么久,先是出师不利,又听闻谢纵微不管孩子,任由两个孩子迎风乱长,施令窈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11章 谢均霆眼也舍不得眨,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碧衣女郎,直到眼里的酸涩之意越来越浓,他眨了眨眼,心底激涌而上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击溃,眼尾的红意越来越重。 “阿娘,这是我的梦吗?” 他的声音很轻,唯恐声音高些、大些,就会打破这场来之不易的美梦。 谢均霆平日里不是犹豫的性子,但现在,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他却不敢走上前去,只能用一双泛红的眼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施令窈的心都要碎了。 她的小宝。 虽然母子二人中间横亘了十年的时光未见,但正如孩子记得母亲一样,面前少年带给施令窈的熟悉感仿佛已经烙印进她的骨血,视线相碰的一刹间,她便知道,这就是她的孩子。 “这不是梦,小宝。” 听到她用昔日温柔的语调唤他的乳名,谢均霆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少年人青涩的脸庞滚落。 他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场暴雨。 施令窈的心像是被谁重重攘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对着站在原地,不敢上前的少年张开手,笑容柔和,一如当年。 “过来,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随着母亲柔软的呼唤,谢均霆再也抑制不住,大步奔向那个暌违的温暖怀抱。 是阿娘的温度、阿娘的香气、阿娘的声音。 和他珍藏着的那段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闭上眼,有泪珠顺着他挺秀的鼻梁滑落,洇湿了施令窈碧色的衫子。 谢均霆比同龄的人生得还要颀长高挑,他得低下头,弯下腰,才能让施令窈能够更轻松地抱住他。 少年人虽然长得高大,但仍有几分单薄,施令窈抚上他颤抖不已的背,感受着他压抑却仍如山洪倾斜的激荡情绪。 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她有心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看着他哭得这么惨,她心里也好难过。 “我不会再消失不见,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大宝。” 施令窈拿出帕子,给他擦掉面颊上的泪痕。 这还是她十年前出门那时候带着的手帕,柔软的细绸质地,上面绣着红桃碧叶,盈着她身上的香气,柔柔地往少年哭得发红的脸上扑。 他的脸庞因为泪水不断滚落,有些微冷,但施令窈的手轻轻拂过,他便觉得春回大地。 谢均霆觉得阿娘的声音好好听,说什么都让他觉得满足又高兴。 但是…… 他又把头靠在施令窈肩上,蹭了蹭,含含糊糊道:“阿娘多疼疼我嘛,现在阿兄又不在。” 被比自己还高的儿子靠在肩膀上撒娇,施令窈暗暗叹气,却又实在受用。 她轻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过他的背脊,心头感慨万千。 前不久,他还只是一个走路都还磕磕绊绊的小奶娃娃,转眼间,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她要抱住他,还得他低着头弯着腰来迁就自己。 施令窈感慨岁月的威力可怕如斯,谢均霆渐渐缓过劲儿来,虽然仍有些舍不得,但想到这是在外面,还是恋恋不舍地从母亲怀里直起身子。 这时候,他才发现了些不对劲。 阿娘比阿耶小了一岁,现在也该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了。 但面前的人,鲜妍灵秀,莹□□致的脸庞上不见一丝岁月的痕迹,那双澄静漂亮的杏眼里丝毫没有染上中年人的倦怠与愁闷,干净清亮,一如往昔。 谢均霆怔怔道:“阿娘,您其实是桃花精,对吗?” 施令窈一愣,桃花精? 谢均霆却越想越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一时间情绪又是低落,又是亢奋,气哼哼道:“阿耶不许家里有桃花树,也不许出现和桃花有关的东西,要不然阿娘您早就能附身在桃花上和我见面了!” 施令窈先是被儿子的奇思妙想给窘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听到他气呼呼的话之后,心头又漫上了复杂滋味。 谢纵微不想看到桃花。 是因为,她当年就是贪看桃花才出的事吗? 这个念头才出现,就被施令窈无情掐灭。 自作多情的事她做得还少了不成? 面对一个不懂得洁身自好的老王八蛋,她那点儿想法更是多余。 “小宝,阿娘是人。你感觉到了吗?” 她的手轻轻抚过他的面颊,谢均霆微微红了脸,认真感受着她的温度,点头。 施令窈之前犹豫过该怎么给两个孩子解释她还活着的事儿,后来便想通了,再惊世骇俗的经历,对爱你的人来说,都没什么稀奇。 一个谎话要用许多个谎话来圆,万一哪日她说漏嘴了,前后圆不上,岂不是更尴尬。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来说,或许有些难以接受……” 没等施令窈说完,谢均霆就急急道:“不会!只要阿娘能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走,让我做什么都好!” 自己的儿子就是好,比那老王八蛋可靠多了。 施令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将自己在善水乡那株桃花树下睁开眼,发现已是时移世易的事儿和谢均霆说了。 末了,她看着他有些恍惚的表情,微微忐忑:“小宝,你会相信我吗?” 谢均霆下意识点头,他脸上的神情十分恍惚,喃喃道:“阿娘,您果然是桃花精变的……” 这孩子怎么对桃花精这事深信不疑? 施令窈无奈,其中或许有她参悟不了的缘分,她低声道: “因缘际会,我能回到你和大宝身边,就已经很高兴了。” 谢均霆正要点头,却敏锐地察觉出了母亲话里微妙的深意。 只提到了他和兄长。 那阿耶呢? 谢均霆只犹豫了一瞬,就愉快地把老父亲给甩到了脑后去,他小心翼翼地拉起阿娘的手,点头:“对!阿娘您回来了,做什么都好,我都陪着您!” 幸亏这一处巷子清静,没什么人路过,母子俩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施令窈提起她刚刚去了太学门口找他们的事儿,谢均霆脸上有些微不自在,就听阿娘施施然把他翻墙逃学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谢均霆低下眼,垂头丧气地准备迎接阿娘的训斥。 不管是阿耶、阿兄又或是老太君,哪怕再疼爱他,在面对他顽劣不堪、劣迹斑斑的行径时,都只有气得直骂他的份儿。 谢均霆想,阿娘不一样。阿娘说什么,他都受着。 “没摔到哪儿吧?” 谢均霆一愣。 他抬起头,看见阿娘含着担忧与疼惜的眼神,鼻子又是一酸,他连忙低下头去,努力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道:“那墙又不高,我闭着眼睛都能翻过去!” 施令窈却有些不放心,捏了捏他的臂膀,又来回掸了掸他衣裳上的灰尘,轻声道:“哪怕墙不高,以后也不能再翻墙了。” 谢均霆连忙点头。 要是让他父兄看到这一幕,定要疑惑,这个乖乖宝宝是谁? 总之不可能是谢家二郎就对了。 和小儿子重逢的巨大欢喜像一场格外酣畅的甘霖,施令窈沐浴其中,只觉得满心幸福,直到这会儿,施令窈才感觉到脚踝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刺痛,眉头微颦。 谢均霆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着她,几乎在她皱眉的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了:“阿娘,你有哪儿不舒服吗?” 他像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紧张极了。 施令窈的心瞬间就被他眼神言语之间传递的关心之意给暖化了。 她想摸一摸他的头,但正担心她的谢均霆把身子挺得笔直,她摸不到。 也不知道这些孩子是怎么长的,她记得她自己,还有弟弟,十一二岁的时候都没那么高啊! 施令窈压下心头微妙的郁卒,摇头:“没事。” 她把躲过惊马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没想到谢均霆听了,脸上露出一种浓浓的厌恶之色,听施令窈说了马儿的品相颜色,便道:“定是梁淮庆那个小畜生干的!他日日横行霸道,酗酒生事,竟然还伤了阿娘,我——” 施令窈连忙打断,生怕他要说出为自己报仇的话,索性转了个话题。 “梁淮庆?这个名字怎地听起来有些耳熟?” 谢均霆克制着不在母亲面前露出会让人讨厌的样子,闻言只哼了哼,这模样实在可爱。 施令窈又想摸一摸他的头了。 “梁淮庆是姑姑婆家二叔屋里的儿子,如今梁家就他一个男丁,被惯得很没有正形。”谢均霆评价完之后,反应过来自己在别人口中可能也是差不多的形象,忙道,“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阿娘不必放在心上。我会找机会给阿娘出气的!” 想起谢拥熙,施令窈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她伸出手,谢均霆没有犹豫,低下头去。 她心满意足地抚了抚儿子的头,少年人的头发没有像是成年男子那般必须用发冠高高束起,带着乌润的柔软。 不过她还是叮嘱道:“那种人,你还是少沾染上来得好。他今日从马上跌下,怕也摔得不轻,贱人自有天收,不必我儿出手。” 她的话里充斥着浓浓的偏爱之意,谢均霆被哄得晕晕乎乎地就点了头。 施令窈的脚伤了,谢均霆说什么都要送她回客栈。 她有些纠结,孩子现在该以学业为重吧? 但看着谢均霆用那双肖似她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脸孺慕,施令窈有些受不了,点了头。 母子俩回了施令窈暂时下榻的那间客栈。 谢均霆看着客栈那间小小的屋子,只觉得哪儿都不满意。 第12章 谢均霆依依不舍地走了,他执意不让施令窈送她,施令窈看着重又空荡下来的屋子,心头的寥落之意还没来得及涌上,就听见一声带了些忐忑的声音。 “阿娘。” 她抬起头,少年去而复返,一双还残存着湿漉漉水意的眼睛望着她:“阿娘,明日我还来。” 你不要走。 不要再消失不见。 施令窈从他的话里读出了饱含着复杂情绪的未尽之意,心头微酸,笑着点头:“好,阿娘在这儿等着你。” 谢均霆点了点头,眼里都是眷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不知道谢均晏那么爱装的人听到现在看起来年轻得更像他们姐姐的阿娘一口一个大宝叫他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肯定很精彩。 谢均霆幸灾乐祸地呵呵笑了两声,紧接着,他又想到先前被他刻意忽略的一件事,脚步一顿。 阿娘,从始至终,都没提过阿耶。 自他长大了些之后,谢均霆从家里长辈,还有仆妇们的表现里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他的耶娘从前或许并不是十分恩爱和睦。 照顾他与兄长的苑芳姑姑也对阿耶没什么好脸色。 现在阿娘回来了,满心里只有他和兄长。 没有阿耶。 谢均霆纠结一瞬之后就释然了,少个人分散阿娘的注意力,挺好!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看着此时天色已经不早,索性直接回了谢府。 谢均晏还没回来,谢均霆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他的院子等他。 兄弟俩七岁之后,便分了院子,谢均晏住在观澜院,谢均霆住在晚枫院,两处院子离得不远。 观澜院里洒扫的小厮看见二郎君走过来时,都有些惊讶。 府上谁不知道,二位小郎君越长大,脾气越不对付。 二郎君上回主动来大郎君院子里,是什么时候来着? 谢均霆心里高兴,哪里顾得上注意小厮仆妇们脸上的古怪之色,只随意道:“给我拿些点心过来。” 小厮连忙应了。 谢均霆坐在罗汉床上,抬头望,就能从支开的窗户外看见翠柏成屏,岌然竞秀,居于室内,也有清爽拂面之感。 他想起阿娘如今只能住在小小的客栈房间里,心里又不痛快了。 和谢均晏把阿娘回来的事儿说清楚也有好处,至少他能光明正大地拿银子给阿娘花用,不必再被谢均晏跟审犯人似地问来问去。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谢均霆心情像是夏日初升的太阳,明媚灿烂,连谢均晏走进来时皱着眉头让他不要在罗汉床上吃东西时的训斥声都没有平时刺耳。 谢均霆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酥饼,想着明日让厨房多做些糕饼,他好给阿娘带去。 谢府的厨娘们手艺都很好,过了那么久,阿娘说不定也想念她们的手艺了。 谢均霆愉快地下了决定,谢均晏等了等,见弟弟一反常态,没有和他呛声,有些讶异。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谢均晏递了一方青色帕子给他,柔软的绢帕,叠得方方正正。 谢均霆一把扯过去,擦过手之后又胡乱揉成一团。 看着兄长又开始皱眉,谢均霆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习惯了,他下意识就想气一气他…… “咳。”他清了清嗓子,“阿兄,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谢均晏睇他一眼:“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均霆拉长了语调:“忙点儿好,忙点儿好啊。” 这世上最了解谢均霆的人,就是他的同胞兄长谢均晏。 现在看着弟弟一副明显‘我有事瞒着你’的模样,谢均晏按下心头的猜忌,不欲打草惊蛇。 他倒要看看,弟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丝毫不知自己即将被兄长扒个底朝天的谢均霆还在傻乐。 …… 谢均霆这两天常常偷跑出来陪她用膳说话,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算谢小宝再眨着眼睛,扮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企图让施令窈心软,她也表示要坚决抵制逃学行为,催着他快些回去念书。 谢均霆并不想离开,但看着阿娘对着他笑得十分慈爱,又不好意思早早露出他不学无术的真相。 只得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两日施令窈按着大夫的叮嘱勤敷药,到了今日觉得脚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走路的时候注意些别一直用左脚支撑,便也没什么问题。 她出了门,想要逛逛铺子,两个孩子的生辰礼还没着落,顺便再给自己做两身衣裳。 昨晚上周骏特地给她送来了分红,施令窈看到份量不小,还有些惊讶。 周骏笑着解释,他们紧赶慢赶,赶制了一批桃花靥出来。 在销货这件事上,他们自己有自己的门路,总之,如今桃花靥卖得很好,各家胭脂水粉铺子的掌柜都在想法子联络他们央着拿货。 施令窈并不擅长商贾之事,但见到桃花靥卖得好,周骏他们心头的重石落了下来,她有了银子,自然也跟着高兴。 她现在宽裕了不少,路过春霎街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打算瞧瞧那日看中的那枚珠花还在不在。 正巧,笑着迎上前来的侍者还是当日那个,见是施令窈,她脸上的笑意略微淡了淡,而身后又传来一阵动静,仿佛是同时来了几位客人,侍者顺势越过施令窈,去了另一边招呼。 施令窈自觉她现在两个孩子都那么高那么大了,自己更该沉稳大度,不屑于与年轻人计较,自顾自地看珠花去了。 身后响起的声音却带着几分熟悉。 施令窈一愣,认出来了,是谢拥熙。 从前就与她不太对付的小姑子。 谢拥熙一身珠光宝气,神情倨傲,愈发显得站在她身边的年轻女郎身姿楚楚,一脸柔弱。 “思雁,过两日就是均晏和均霆的生辰宴,到时候你随我一块儿去谢府赴宴,可得把握住机会,别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孟思雁羞赧地点了点头,又道:“表嫂,不知首辅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我有些怕呢。” 谢拥熙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兄长喜欢的人,只能道:“今日咱们好好挑些首饰,好好打扮打扮,再位高权重的男人,也喜欢美人。” “又要劳得表嫂破费,我心里真是……” 花点银子而已,谢拥熙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只盼着我这番努力能有所回报吧。思雁,等你嫁进谢家,可得孝敬我阿娘,再好好笼络均晏和均霆两个孩子,恪守本分才好。” 孟思雁连忙道:“是,姑母也这么嘱咐,我自然是放在心上了的。听说近来有一种唤作桃花靥的香粉很是风靡,我特地叫人买了两盒,表嫂也试试吧?” 谢拥熙不以为意:“先挑首饰吧,这一楼的东西都是一般货色,走,我带你去二楼选一选。” 她骄慢惯了,孟思雁来了汴京一段时日,也了解这个表嫂的性子,跟着讷讷点头:“是。” 谢拥熙抚了抚鬓边的珠穗,视线无意间往楼梯下瞥了瞥,有一抹窈窕身影映入眼帘。 她愣了愣,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意涌了上来,没等她细看,满玉楼的掌柜笑着迎了上来:“梁夫人,这边儿请。” 谢拥熙便也没将那点儿微妙的熟悉感放在心上,径直上楼去了。 施令窈一直背对着她们,珠辉玉丽的脸庞上一片冷淡。 谢纵微的爱慕者用她做出的香粉装扮自己,好去讨谢纵微欢心这种事…… 施令窈垂下眼,压下心头腾得冒起的火气。 有侍者见她站在那儿好半晌,试探着问:“这位娘子,你看中了哪一款?不如我替你介绍介绍?” “不必介绍了。”施令窈抿紧了唇,指了指那支珠花,“帮我包起来吧,多谢。” 侍者连忙笑着应是。 施令窈没有一味压着心头的无名鬼火,出了满玉楼,她又气势汹汹地进了其他铺子。 逛了大半个下午,等到施令窈心满意足地回到客栈时,一看自己买回来的东西,她吓了一跳。 竟然全都是给她自己买的东西。 要给两个孩子准备生辰礼的事早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她抛掷脑后了。 施令窈有些心虚,但是看看珠花,又看看胭脂,再看看那件绣着碧桃水波的襦裙,又觉得哪件都喜欢的不行。 纠结了半晌,施令窈低头数了数剩下的银子,有些心虚。 礼轻情意重,两个孩子都很懂事,他们应该会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吧? 施令窈倒在床铺上,客栈的床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棉絮,并不像是她睡惯了的高床软枕,就算摔下去,也只有如坠云端的松软。 但施令窈并不在乎这点儿微末的痛感,她只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她知道,小宝看出来了,她并不想提及谢纵微,所以这几天母子俩说的更多是他与兄长小时候的事。 既然她已经能接受,谢纵微不再是从前的谢纵微,为什么又要为知道有人接近他、想嫁给他这种事而生气呢? 从小宝的话里,她能猜出来,谢纵微并没有给他们添上什么异母弟妹,但这并不能证明他这些年就是清白的! 一想到谢拥熙要在两个孩子的生辰宴上带着人和谢纵微相看,施令窈心里就直犯恶心。 可她偏偏又什么也做不了。 满心的失落压低了她的眉眼,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衣倒在床上睡了一觉,等到醒来时,连鼻间呼出的气息都是干涩又滚烫的。 施令窈悲伤地确定,她生病了。 好在谢均霆来得勤快,今日一早来给她送新出炉的葱油饼时,见她一直没开门,担心之下撞开门闯了进去。 第13章 江州 三月底,江州便落入了雨中,一片阴雨绵绵,让人难得展颜。 施琚行从外边儿回来,收了油纸伞,在廊下的女使连忙接过雨伞,又有人递过巾帕:“外边儿雨下得可真大,三郎快擦擦吧。” 施琚行嗯了一声,二十出头的青年生得清俊雅致,他随了母亲,肌肤像是玉一样透润细白,因此眼下的青黑便显得格外明显。 “阿娘今日精神如何?服过药了吗?” 先前给他递巾帕的女使唤作菊蕊,是在汴京时便跟在施母身边服侍的,闻言连忙点头。 “是,夫人今日已服过药了。上午的时候没落雨,夫人兴致好,还叫奴婢们陪着去园子里逛了逛呢。” 施琚行闻言放心了一些。 前几日是二姐姐的祭日,他与阿耶唯恐又刺激到阿娘,没让别人动手,父子俩亲自准备了祭祀用的东西,却还是没防住,让施母发现了。 她原本已经好转了些的病情陡然又加重了许多。 施琚行深深吸了口气,跨入门槛后,便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儿子给阿娘请安。” 施琚行半跪在床前,看着妇人苍白憔悴的面容,视线擦过她掺着银丝的鬓角,他咽下喉间的哽意,见施母朝他伸出手,他连忙握住她微冷的手,笑道:“阿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儿子?” 清醒时候的施母神情疲惫却平和,她看着陪在身边的小儿子,缓缓道:“我方才,梦到你阿姐了。” 施琚行一怔。 “我梦见她叫我阿娘,撒着娇,说她嘴馋了,想吃我做的腌笃鲜。”施母想起梦里的小女儿,鲜活可爱,唇畔含着的笑意温柔极了,“都是当娘的人了,和我撒娇的时候那股黏糊劲儿还是没变。” 施琚行低下头,飞快调整脸上的悲伤,察觉到母亲的话语一顿,他抬起头,佯装促狭道:“阿姐打小就嘴馋!我小的时候她就爱抢我的鸡腿吃,长姐也让着她,她一口气能吃三个鸡腿。” 施母笑了笑:“是啊……” 施琚行看着母亲脸上的怀念之色,正想转开话题,却听得施母叹了口气。 “我年纪大了,时常糊涂,但该做的事儿,还是少不得,少不得啊。” “再过两日,均晏和均霆就要满十二岁了吧?我这身子不争气,怕是不能亲自去见他们了,你替我走一趟吧。让两个孩子知道,我们也牵挂着他们。” 因为久病卧床,施母说话的时候常常有气无力,是气血久亏之象,但施琚行仍能从其中听出快要溢出来的拳拳爱护之意。 他点头,应好。 当初施家搬离汴京,回到江州,固然有为施母身体考量,还有其他一些复杂又棘手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的确确是亏欠了那两个孩子。 十年过去,舅甥也不过见了寥寥数面。耶娘年纪大了,奔波不得,更是一面都没能见上。 施琚行握紧了母亲枯瘦的手,点头:“阿娘放心,我一定把您的心意带到。两个孩子必定也思念着您。” 施母露出一个欣慰的笑,顿了顿,她有些疑:“若是你姐夫不快,你也莫与他争执,早些回来就是。” 提及谢纵微,施琚行脸上的神情便冷淡下来,但他不想让阿娘徒增担忧,便只是笑着点头应好。 …… 谢均晏依着决明的话,上了楼之后,便左转至第三间房前。 在敲门前,谢均晏微微叹了口气,若是可行,他也不愿出面做这样很不体面的事。 但,谢均霆实在太过轻狂,才十二岁,就学别人玩儿起了金屋藏娇! 底下人吞吞吐吐地回禀这个消息时,谢均晏惊愕到失手摔碎了茶盏。 他想不到弟弟竟然会那么混账! 为了不叫这件事闹大,谢均晏让决明提前清空了客栈里的住客,待会儿与屋里的那位女子说清楚之后,只要她肯乖乖配合,他也会给她足够的银钱,让她远离汴京是非。 自然了,这笔钱,都会从谢均霆的小金库里扣。 谢均晏微微沉了口气,气定神闲地抬手,叩了叩门。 施令窈躺在床上,听到敲门声,以为是谢均霆找来暂时照顾她的人,想让人直接进来就好,但是她的嗓子此时哑得几乎没法听。 施令窈努力了半晌,只能憋出一句粗噶又低弱的‘进来’,她脸烫得更红了。 谢均晏微颦眉心。 他好像听到了一声鸭子叫? 那点儿怪声很快就消失了,谢均晏等了半晌,耐心渐渐耗尽。 他需要赶在谢均霆回来大发雷霆把一切闹得更糟之前,把屋里的女人处理好。 谢均晏决定不再等了,又敲了敲门,撂下一句‘失礼了’。 他推开了那扇门。 屋子很小,谢均晏的眼神里带着些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傲慢与轻鄙——他不觉得一个会哄着还不满十二,甚至可以称为小孩的人为她花费银钱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他尊重的必要。 同样还没满十二岁的小孩谢均晏严肃地想着。 但他自小便受到父亲与先生严厉的教导,习惯了以温和有礼的模样示人,他克制着,不让内心的情绪外露,扫过外间简单的布置后,他的眼神一下便落在了半倚在床上,满面潮红的女人身上。 只一眼,他整个人便愣在了原地。 连带着满腹的不快也在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深深的惘然。 “阿娘……” 他几乎是依靠着本能走到床榻边,越来越近,那张熟悉到几乎刻入他骨血中的脸庞愈发清晰地倒映入他琥珀一般的眼瞳中。 谢均晏疑心自己推开的根本不是客栈的门。 他好似进入了另一个天地。在这里,她依旧鲜活、依旧年轻明亮。 少年情不自禁地半跪在床前,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仿佛想要把她的模样烙印进脑海中。 模样很严肃,又带着让人心酸的天真。 施令窈有些惊讶,但随即涌上的就是激动和怜惜。 大宝,她不会认错,这就是她的大宝。 双生子在模样外表上不太一样,小宝长得像她,而大宝则活生生就是另一个谢纵微。 施令窈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谢均晏下意识把脸靠了过去,感受着温热的指尖擦过他的眉眼。 “大宝长大了,真俊呢。” 她正在病中,嗓子也不如之前那样清亮柔美,但她说得很努力,一字一顿,谢均晏听得心潮澎湃,像是春日突然化冻的雪水,轰隆隆一路横冲直撞,把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与冷静给冲了个稀烂。 是幻觉也好,是巫术也罢,他此时什么都不愿想。 “阿娘,你抱抱我。” 清绝俊逸的少年跪在床榻前,抬起一双泛着泪光的凤眼,对着暌违十年的母亲轻轻张开手。 “像我小时候那样,好吗?” 施令窈不想把病气过给儿子,但他话里隐隐的颤抖与不确定太令人心碎。 施令窈不再犹豫,轻轻揽过他的肩膀,单薄清瘦的少年便主动投到了母亲的怀抱里。 她还在发烧,怀抱里带着异常的暖意,谢均晏埋首在她颈间,无意识间,有泪珠滑过他颊边。 他紧紧抱着母亲,像是一个好不容易得到心爱之物的小孩子,半刻都舍不得松手。 施令窈想要拍一拍他的背,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她异常沉重的呼吸声落在谢均晏耳畔,他咬紧了唇,松开她,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低声道:“阿娘莫怕,我这就让人去找玄道中人过来。” 施令窈一愣,随即笑了。 “别担心,我不是重返人间的鬼。” 她有些窘然,一个儿子当她是鬼,一个孩子以为她是桃花精。 怎么就没一个和人沾边的? 谢均晏赧然地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犯蠢了。 但在施令窈眼里,儿子不管怎么样,都是很可爱的。 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这么烫,若是鬼魂之身,早就魂飞魄散了吧?” 她本意是想说些促狭话来逗孩子笑,没想到谢均晏却是眉头一皱,握紧她的手,摇头道: “阿娘,不要说这种话。” 施令窈一愣,随即心里更软了:“好,阿娘不说。” 谢均晏见她嘴皮发干,去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姿态恭敬而娴熟,让施令窈如同喝蜜一般,心里甜滋滋的。 “大宝,我……” 施令窈原本想和孩子解释她的奇特经历,却见谢均晏摇了摇头,轻声道:“现在没有什么比阿娘的身体更重要。有些事,您可以稍后再告诉我。” 他看得出来,阿娘生病了,很难受,说起话来也十分吃力。 “您不会再离开我。我们还有许许多多,长长久久的时间相处,对不对?” 施令窈点头。 真是一个贴心的好孩子啊。 谢均晏接过水杯,正想出去让决明去请大夫,却听得一阵喧哗声,其间夹杂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吼叫声,他便知道,弟弟回来了。 施令窈见他站在床边,像是在思考什么,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冷意,下意识道:“小宝去请大夫……” 不是故意不陪在她身边的。 谢均晏展颜,哦,原来他带了大夫回来。 “好,我这就吩咐他们,让大夫上来给您瞧瞧。” 至于谢均霆。 想起这几日他的异状,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谢均晏还以为他…… 阿娘回来了。他却不告诉自己,是什么意思? 谢均晏压下心头的怒火,对着虚弱的母亲笑得温柔又可爱:“阿娘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施令窈点了点头,看着那抹颀长身影离去,不由得感慨一声——她可真有福气! 第14章 大夫给施令窈诊过脉,说只是寻常的风邪入体,吃几副药发发汗驱驱寒气就好了。 谢均霆却不相信:“只是风邪入体?那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难受,话都说不出来,像鸭子叫?” 少年人的关心直白而热烈,但是鸭子叫什么的…… 谢均晏余光瞥过脸红得快要冒烟儿的阿娘,不咸不淡地横了弟弟一眼:“均霆,不要关心则乱,听大夫的话。”说完,他又提施令窈掖了掖被子,笑得温润,“待会儿我让人送些燕窝过来,给您补一补身子。” 大夫出门煎药去了,施令窈慈爱地摸了摸谢均晏的脸。 感觉像在占缩小版的谢纵微便宜似的。 “乖啦。” 看着兄长脸上含蓄却掩不住的笑意,谢均霆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好有心机! 他气势汹汹地上前,一屁股顶开兄长,睁着一双肖似母亲的大眼睛:“燕窝没滋没味的,有什么吃头?阿娘,等你病好了,儿子带你去吃清炖蟹粉狮子头!” 他喜欢吃的东西,阿娘也一定爱吃! 清炖蟹粉狮子头? 谢均晏笑了一声:“均霆,你若是嘴馋了,就先去外面酒楼吃一顿吧。阿娘身体柔弱,蟹粉性寒,吃不得。” 啥? 谢均霆气恼地瞪了同胞兄长一眼,握着施令窈的手怎么也不肯松手:“……我就是顺嘴说了一句,阿娘想吃什么,我都陪着您。” 谢均晏哦了一声:“均霆,你可真是孝顺。” 嘴上说着夸赞的话,偏他语气平平,谢均霆熟练地分辨出了几分阴阳怪气。 施令窈半坐着,看着兄弟俩你来我往地斗嘴,目光柔软如水。 谢均晏察觉到母亲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柔软、眷恋。 他见好就收,对着施令窈笑道:“客栈里人来人往,我和均霆来探望阿娘,终究不方便。不如我去找一处宅子,阿娘委屈些,先搬过去。待日后有更好的,我再为阿娘寻来。” 谢均霆一听,也觉得这事儿好,他早就想这么干了,苦于钱袋子被兄长把控得死死的,有心无力。 施令窈却有些犹豫:“这会不会……” 让谢纵微,或是旁的人发现踪迹,把她给逮回去? 先是得知了耶娘与弟弟搬回江州老家、姐夫可能因与昔日妹婿的龃龉而远调,前几日她又听闻谢纵微对两个孩子都不怎么上心,正是怨他的时候。 更别提,她昨日还偶然撞见了从前的小姑子要带着人在双生子的生辰宴上和谢纵微相看的盘算。 施令窈心里快要怄死了。 尤其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是为什么得的,更是浑身别扭。 她不愿意承认,她竟然还会为了谢纵微即将再娶的事儿生气到生病。 谢均晏察觉到她微妙的停顿,仿佛猜到了什么似的,温声道:“阿娘不必担心,一切交给我就好。” 少年的手细长而有力,握住她的手,施令窈便觉得心头也被裹得暖呼呼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好吧……你说这事儿闹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无论是需要孩子来替她安排住处,还是他们明明猜到了她不想与他们的阿耶有牵扯却体贴地没有说出来,施令窈都觉得有失长辈颜面,一张粉若春桃的脸红扑扑的。 谢均晏看着母亲年轻灵秀的脸庞,摇头:“阿娘,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已经很高兴了。” 从前他以为子欲养而亲不待,但现在,他的母亲就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 谢均晏压下眼底的泪意,低下头,额头轻轻触上她细腻柔软的手背,把自己细长脆弱的脖颈完整展露在她的眼下。 “阿娘,让我为您做些什么吧。让我自己去证明,这不是我的一场梦。” 施令窈险些老泪纵横。 她正要抱住脆弱的大宝好好哄一哄,余光却瞥到谢均霆以一种分外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阿兄。 施令窈想起兄弟俩关系可能不是太好的事儿,觉得自己更该一碗水端平。 谢均霆正要讥讽兄长太心机,扮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吸引阿娘的注意力,下一瞬,他就被搂进了一个柔软芳馨的怀抱。 谢均霆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睁圆了一双漂亮的眼。 紧接着,他就和同样被阿娘抱住的兄长面对面。 大眼瞪小眼。 他凭什么挤进来?阿娘抱自己一个就够了! 谢均晏及时攫住弟弟想要作乱的手,冷冷瞪他一眼,意思是叫他安分些。 谢均晏知道自己长大了,按照世俗礼法,不能和母亲这样亲近。 有记忆的碎片忽地在眼前闪过。 十年前,在他们还是一对奶娃娃的时候,阿娘也曾这样一下将他们两人都团到怀里,亲一下他的脸,再蹭一下他的脸蛋,逗得他们咯咯直笑。 十年的时光,没有她的参与,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谢均晏闭上眼,对自己说,再沉溺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 施令窈在客栈里歇息了一日,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去如抽丝,她自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双生子都不放心。 直到谢均晏又请来大夫给她把了脉,口吻确定地说她的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谢均晏这才放下心,当即便让人准备着给她搬家的事儿。 “阿娘放心,那处宅院离太学不远,周遭住的都是读书人家,我与均霆一有空,便来陪您。” 儿子这么贴心,施令窈先是感动,然后摇头。 谢均晏顿了顿,轻声道:“阿娘不想我们多过去陪您吗?” 谢均霆在一旁看得很不爽。 自从上了马车,兄长就一直霸着阿娘,他本来就不高兴,听了这话,连忙缠上施令窈的胳膊,急急道:“不成!我要每日都去看您,您不能把我丢外边儿!” 施令窈看着他因为急切而泛起水意的眼,叹了口气: “你们如今在太学念书,应该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我在那儿,又不会跑,你们折腾来折腾去,我看着也心疼。” 听到阿娘提起念书这档子事儿,谢均霆下意识觉得心虚,他拼命和坐在对面的兄长使眼色,让他不许在阿娘面前揭自己的老底。 虽然他经常逃学打架和人对骂,但他知道,他是一个好儿子! 看着弟弟用力得来眼都快要抽筋的样子,谢均晏心里冷笑两声,面上却道:“是,阿娘说的有道理。您放心,我之后会多关注均霆的课业。” 施令窈欣慰地点了点头:“阿娘知道你聪明,但也得量力而行,别把你自己给累坏了。”说完,她又扭头看向谢均霆,“要听你阿兄的话,不能再翻墙逃学了,知道吗?” 看着此时仍然年轻得如同二八少女的母亲一板一眼地说着慈爱的话,谢均晏不知怎得,有些想笑。 他想起弟弟提起阿娘的那段奇特经历,心里存了些考量,想着有时间了去大慈恩寺走一趟,为阿娘续一盏长明灯。 马车很快栽着母子仨到了槐仁坊。 谢均晏体贴地扶着施令窈下了马车,在扶着她平稳落地之后又忍不住想,光喝燕窝还不行,阿娘的身子太瘦太柔弱,他实在不放心。 谢均霆挽着施令窈的另一边胳膊,他可没有避嫌的意识,在他眼里,他还是阿娘的乖小宝,母子亲热些那是天经地义! 巷子里很干净,青石板上没有太多苔痕,三人走到一处小院前,谢均晏上前推开门,回首对着施令窈笑道: “阿娘,您瞧瞧可还喜欢吗?” 施令窈点了点头,踏进了院门。 这是一座两进的小院,布置得十分清雅宜人,屋前有一葡萄架,下面放着一张翠竹贵妃椅,施令窈看着看着就想躺上去了。 院中种了海棠、茉莉、玉兰、牡丹等花,边上绿影婆娑,施令窈看着莲花缸里甩尾游动的红鲤,笑了。 谢均晏看着她的笑靥,忐忑的心微微一定。 “你们对我这么好,事事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个做阿娘的真是惭愧。”施令窈叹了口气,变戏法似地拿出两方巾帕,在两个孩子懵然的视线中弯起眼睛笑了,“今日是你们十二岁的生辰,我没有忘。先收下这份礼,日后我再给你们补更好的。” 谢均晏和谢均霆接过巾帕,它软得像是一团云,他们捧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 “……这样就很好了。”谢均晏珍惜地摩挲着巾帕上绣着的翠竹图案,“能再见到阿娘,有阿娘为我们庆贺生辰,便是最好的礼物。” “不过,您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事。之后不要在病中还记挂着给我们准备礼物了,阿娘的心意,我们都明白。” 谢均霆在一旁看着巾帕傻乐,回过神来,他的心机阿兄已经说了那么多好话,他连忙也道:“就是就是!阿娘不要破费了,这帕子也很好呢!” 施令窈又开始感动得双眼泛泪花花了。 多么体贴的好孩子啊,知道她此时囊中羞涩,得到一条小手帕都高兴成这样。 母子仨在小院里亲亲热热地用了一顿午膳,算是给她暖居。 后来施令窈想起今天日子特殊,不提谢纵微,老太君想必也牵挂着两个孩子,想为他们庆生的。 在阿娘温柔的催促下,双生子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登上了回谢府的马车。 来的时候三个人,回去的时候只有兄弟俩。 谢均霆小心翼翼地掏出巾帕,一会儿笑,一会儿眉头紧缩,谢均晏斜斜睨他一眼:“均霆,我劝你在到家之前,收敛一下你的情绪。不要让阿耶他们看出不妥。” 第15章 谢均晏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嗯,这宝相花纹看着还是太寻常了,不如翠竹看着有风骨。 “什么怎么想?” 谢均霆见他装傻,不由得急了,压低了声音问他:“阿娘和阿耶啊!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阿娘一直没提阿耶,就是还在生他的气,不想回家。” 谢均霆说完,却见兄长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他,似是赞叹,又像是叹息,他有些别扭:“我说的不对?” 谢均晏摇头:“你说的没错,正是如此,我才觉得高兴。” 顿了顿,他语气变得欣慰起来:“均霆越来越聪明了。” 谢均霆默了默,随即炸毛:“你能不能不要用和阿耶一样的语气说话!” 谢均晏但笑不语。 兄弟俩之间的关系虽然还是不怎么好,但却有了共同的秘密。 施令窈出现,他们血脉之中的联系在冥冥之中倏然强烈起来,是以谢均晏现在看着弟弟,心境比从前更平和了。 他答应了阿娘,要好好照看弟弟,不能食言。 “均霆,阿娘是我们的长辈,我们应该尊重她、保护她。”谢均晏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从前阿娘与阿耶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便让阿娘随着自己的心意过活吧。” 谢均霆没料到向来冷心冷情的兄长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愣在了原地。 “再者,有我们两个在,阿娘便不是孤身一人。她做什么都好,只要她开心。” 谢均晏的声音放得有些轻,透出些外人难以见到的温柔,谢均霆一边点头,一边被恶心得忍不住抚胳膊。 阿兄突然有人情味儿起来,他还真不习惯。 谢均晏瞥了一眼自家的傻弟弟,轻轻笑了。 他瞒着自己想独占阿娘这件事儿,他还没跟他算呢。 到了谢府,钟叔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见兄弟俩一起从马车上下来,他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生怕两位小爷又飞了。 “大郎、二郎,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老太君都打发人过来问了好几次呢。” 钟叔有些纳闷,今儿不是太学旬假的日子吗?这兄弟俩回来得晚不说,竟还是坐着同一辆马车一起回来的,真是稀奇。 谢均霆打着哈哈敷衍过去,他倒也不是想故意骗人,只不过他要是把他们刚刚去了哪儿,见了谁的事说出来,只怕钟叔年纪一大把,当即就能晕过去。 兄弟俩进了寿春院,老太君身边的徐姑姑见着如同一对玉璧的双生子走过来,脸上露出一个欢喜的笑:“瞧瞧,咱们大郎和二郎生得这般齐整,满汴京都找不出比这兄弟俩还要俊俏的人物了。” 老太君眯着眼睛看了看,十分赞同:“可不是么!” 双生子给老太君请过安,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 施令窈回来了,他们心情极好,连平时不怎么露出情绪的谢均晏脸上都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众人既是惊讶,又是高兴。 等到女使欢欢喜喜地来通传,说是阿郎下值回来了,正朝寿春院来,连老太君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一个欣悦的笑。 她心疼一双早早就没了母亲的孙孙,也心疼自己的儿子。 眼看着孙子越来越大,和自己的儿子却越来越疏离,老太君一面暗骂儿子那个别扭性子,闹到如今的地步也是他自己活该,但另一面,做母亲的,看着儿子茕茕孑立十年,昔年的枕边人早成了一捧白骨,与一双儿子又不亲近,心里又怎么会好过。 这会儿见谢纵微主动早早归家,老太君高兴地对着两个孩子道:“还算你们阿耶有心,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没耽搁你们的好日子,早早回来了。不然我定要赏他两个大棒子!” 谢纵微刚一进屋,就听见老太君的这番话,微微无奈:“阿娘。” 老太君一点儿也不心虚,呵呵笑了两声:“行了,可别告诉我,你是空着手过来的。若是叫我知道你随便拿两件平常东西就把我两个乖孙打发了,瞧我怎么收拾你!” 老太君放了狠话,在屋里伺候的女使们都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谢纵微淡淡一眼望过去,见长子一脸温润含笑,次子么,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只是他好像很开心,眼角眉梢都带着笑,那双澄澈的眼亮晶晶的,更像…… 谢纵微及时止住思绪,从侍从手里拿过两件礼物:“拿去吧。” 谢均霆自诩有了阿娘亲手绣的小手帕,并不稀罕阿耶送的东西,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是个值钱的,他拿出去变卖了银子,拿给阿娘花用,不也挺好? 谢均霆高高兴兴地接过了匣子,又道了谢。 谢均晏同样礼貌地道过谢,虽然看着不大热络,不过他对谁都一样,谢纵微看了他们兄弟俩一眼,温和道:“打开瞧瞧吧。” 谢均晏颔首,锦匣里是一块延龄眉寿白玉牌,玉料与做工都是极好的。 系着玉牌的红绳隐隐散发着一股香气,像是供在佛案前许久,都沾染了佛前檀香的味道。 他唇角翘了翘:“多谢阿耶,儿子很喜欢。” 谢均霆拆开自己那一份,见也是一块白玉牌,伸过头去一看,和兄长的一模一样,他不由得有些嫌弃。 “阿耶,你可真敷衍。” 被小儿子嫌弃了的谢纵微也不反驳,只道:“我每年生辰,是谁只送我一张大字?” 笔迹还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匆匆写完之后就丢掉笔出去玩儿了。 眼看着父子俩又要开始闹别扭,老太君有些头疼:“行了行了,今儿是两个孩子的生辰,你和他置什么气?我也觉得你那礼物送得敷衍,从前窈娘在的时候,她——” 不要给双生子一模一样的东西,要选他们各自会喜欢的。 不然还算什么礼物? 施令窈说过几次,老太君也就记住了。 刚刚不过是想起了,随口一说,眼看着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老太君也懊悔自己失言。 徐姑姑忙道:“阿郎回来了,这会儿正好上菜。婢这就去催一催厨房。” 老太君连忙点头:“快去吧。” 今儿是两位小郎君十二岁的生辰,老太君特地嘱咐要好生操办,厨房的人更是一大清早就开始忙活,到了平时主子们用晚膳的点儿,各个灶头上忙得更是热火朝天。 大郎君爱吃的文思豆腐、芙蓉鱼片、八宝冬瓜盅,二郎君爱吃的清炖蟹粉狮子头、雪菜黄鱼、糖醋排骨,统统都备上了。 屋子里逐渐漫上诱人的饭菜香气,缓和了方才那阵让人无所适从的沉默。 众人正要入座,却听得女使来通报。 说是姑奶奶带着姑爷,还有一位客人登门。 这个时候,谢拥熙带着梁云贤回娘家干什么?还又另外带了一个客人? 老太君想起女儿前几日说的糊涂话,生怕她今日铁了心犯浑,到时候惹恼了儿子,毁了双生子的生辰宴,闹得所有人都不高兴。 她想要打发女儿回去,却又顾忌着姑爷的脸面。 老太君始终觉得女儿没有生育,在这件事儿上亏欠了梁家。 她只得了一儿一女,儿子自小聪慧,不让她费心。 她在会哭会闹的小女儿身上花费的心思自然也就更多。 老太君虽然知道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有时也会为了女儿的凉薄自私而伤怀,但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她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狠得下心。 这么一犹豫,众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老太君慢吞吞地将视线投向坐在一旁的儿子身上。 谢纵微脸上神情寡淡,说话的语气也淡得像是三月雨后的云:“今儿是两个孩子的生辰礼,他们若是同意,我自然不会说什么。” 老太君却是一噎。 她看得出来,两个乖孙都和女儿不对付,这又怎么好…… 老太君正犯愁,不料谢均晏主动道:“无妨,想来姑姑与姑父是特地来给祖母请安的。我等小辈简单过个生辰罢了,哪里用得着姑姑特地赶过来。” 这话乍一听十分谦顺,但有心人一听,就知道不对了。 若是谢拥熙有心带着丈夫回娘家来给两个侄子祝贺生辰,怎么会赶在饭点这种时候才到? 哪怕是梁云贤有公职在身不能早些赶过来,谢拥熙不用教养子嗣,也不必费心操持梁家中馈,若是有心,怎么不早些来谢府? 一时间众人脸上神情都有些微妙。 老太君叹了口气,人老了,心思也糊涂了。 谢均晏保持微笑。 从弟弟那里得知,梁家的小畜生醉后纵马险些伤了阿娘之后,谢均晏便对梁家上下都生出了空前的不满。 遑论苑芳姑姑从前说漏嘴过,阿娘与姑姑的关系其实并不好。 谢均晏垂下眼,眼瞳深处像是半涸的墨砚,淌着浓浓的冷色。 谢均霆也有些烦,他想开饭了。 “祖母,就让姑姑他们进来吧。”谢均霆哼了哼,“再耽搁下去,待会儿您最爱吃的那道清蒸桂鱼都要凉了。” 少年人的语气别扭又可爱,老太君心里一下就软得不行,扭头吩咐女使让人进来,又恨不得搂着乖孙心啊肝儿地亲香一道。 谢纵微坐得笔挺,眉眼清绝,看着小儿子的眼风时不时就往他这边扫,一次两次便罢了,频率高了,谢纵微抬眼看过去。 谢均霆没想到他会望过来,一愣,随即梗着脖子和他对视,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不服气。 不服气什么?他又哪儿惹他不高兴了? 谢纵微微微皱眉,他实在是理解不了现在的孩子。 第16章 谢拥熙似乎没察觉到现场倏地凝滞起来的气氛,她将含羞低头的孟思雁拉上前去,让她站到老太君面前,笑着道:“阿娘您瞧,思雁多盘靓条顺一姑娘,又是自家亲戚,之后对着两个孩子,肯定也是尽心尽力,不敢生出半点儿坏心思的。” 说谢拥熙笨吧,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精明得过头,这么几年下来,她早就看出来了,现在的阿娘满心满眼都是两个孙子,给她这个外嫁的女儿留下的地方着实不多。 这回她看中孟思雁来当自己的新阿嫂,自然存了许多小心思。 一来么,给婆母卖个好,让谢、梁两家的姻亲关系更密不可分,二来,新阿嫂承了她的情,又向来是个懦弱性子,翻不起什么风浪,之后她再回娘家,日子照样舒坦。 她打定主意,掐着时间回了娘家。却不曾想今日谢纵微提早归家,摆膳的时间便也提前了,两拨人撞在一起,有些尴尬。 老太君沉着脸,没说话。 看着女儿和姑爷进来,身后却跟着一个妙龄女子的时候,老太君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下真的坏事儿了。 见女儿一再犯蠢,她心里又是懊恼又是觉得亏欠了两个孩子,哪里肯再给女儿脸面,只淡淡道:“来者是客,竹苕,再多摆一副碗筷。” 孟思雁闻言,羞窘地低下了头。 主人家以为只有表哥表嫂登门,只准备了两幅碗筷,却不曾想还多了她这么个不速之客…… 孟思雁并不是多么野心勃勃的女郎,听出老太君话里的弦外之音,她脸红得都快要烧起来了。 心底不由得对站在一旁的表嫂生了几分怨怼,不是说好了和老太君通了气儿,人家也表现出相好的意思了么?怎么这下变成了白白送上门来的?! 老太君那话自然是故意的,在谢府做事的人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儿,连登门的客人具体是几位都看不出来,但谢拥熙的行为显然伤了两个孩子的心,老太君几乎不敢转过脸去看两个乖孙孙此时的神情。 至于儿子…… 老太君更是头疼,委婉道:“熙娘,你阿兄的事,他自己知道操心。你若是还听我的话,就和云贤坐下来陪我用一顿饭,再给你两个侄子赔个不是,这事儿之后便都不提了。” 她有心打圆场,无奈谢拥熙并不领情,瞪大了一双妩媚的眼,正想嚷嚷,心思却突然一动,看向谢纵微:“阿兄都没有说什么,说明阿兄也很满意思雁!阿娘,你该尊重阿兄自个儿的选择吧?” 随着她的话,众人的目光悄然降落在仪范清冷、沉雅端严的男人身上。 孟思雁看得脸更红了。 她一早便知道,谢家这位年纪轻轻便入内阁,后来三十岁出头就得登首辅之位的大人生得十分俊美,坊间那些人私下打趣他是汴京城里最洁身自好的俊鳏夫,当时孟思雁听了还觉得不信。 怎么会有男人位高权重,又能洁身自好,不染一丝红尘? 但今日她见到了真人,恍恍惚惚间莫名觉得,坊间的流言并没有错。 他就该是高山明月,永远高高在上,不容人攀折。 但如果,能折下这朵高岭之花的人,是她…… 忍一忍现在的屈辱,也没什么。 孟思雁面颊发烫,呼吸也急促起来,一副娇羞模样。 谢纵微仍坐在那里,背脊挺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听了谢拥熙的话,没有言语。 这副模样落在别人眼里,瞬间被解答出许多种意味。 谢均晏按住暴躁得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弟弟,用眼神示意他——冷静些。 谢均霆死死地盯着谢纵微,眼神阴郁,像是一头暴躁的小兽,大有谢纵微对那个女人笑一下、说句话,他就扑上去一口咬死他的架势。 谢拥熙见向来冷情的兄长没有起身就走,自觉有戏,连忙推了推孟思雁,低声道:“快上前和我阿兄说说话啊。” 孟思雁手足无措,被推得离那个俊美若神的男人又近了些,她紧张到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拥熙见她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心里嗤了一声:“阿兄,思雁这性子就是害羞。但她为了今儿的见面,可上心了,还特地去买了如今汴京最流行的香粉,叫什么桃花靥,你瞧,是不是很漂亮?” 桃花靥。 谢均霆听完更是火冒三丈。 桃花是阿娘喜欢的花! 连以桃花为名的香粉也不许她们用,不许不许就是不许! 他没有说话,只用一双黑亮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人。 谢均晏坐在他身边,却觉得耳朵被他心里不断漫出的咆哮震得生疼。 在两个女人含着期冀的注视中,谢纵微实在忍无可忍。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中断这场家宴,给两个孩子关于十二岁生辰的记忆里除了姑姑胡搅蛮缠,还多出父亲冷漠离席的一段。 “我不喜欢桃花。” 甚至是,很厌恶。 谢纵微站起身,他看着清癯颀长,有着文官的超逸风骨,站起来时,身量却意外的高大,让人一眼便能分辨出来,两个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分外高挑的孩子,是随了谁。 谢纵微站着,属于他气势中威仪强势的那一面倏地释放,其他人的呼吸变得有须臾的滞涩。 梁云贤原本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张罗这一切,这下冷不丁被位高权重的大舅哥盯着,心里猛地一紧:“舅兄……?” “你在官场上碌碌无为,连你的妻子都管不好么?”谢纵微心里憋着火,这股火不是他在意的人点起的,所以他没有必要逼着自己忍下。 看着梁云贤陡然苍白的脸,谢纵微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目光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纪衡,要来做我的主,就在官场上大显神通吧,光是默认梁家长辈和你妻子对我的事指手画脚……可太没意思了。” 梁云贤被这番慢条斯理说出,偏又羞辱意味十足的话给气得脸皮涨红,他虽然性子温柔平和,但也是有脾气的! 他嘴唇嗫喏两下,心底那股下意识的愧意与埋得最深的快意逼着当即拂袖转身,连与岳母赔句不是都没有,气冲冲地出了寿春院。 风度使然,谢纵微不会对女人说什么过分的话,但他显然对谢拥熙今日自作主张的事很不满。 “钟叔,让厨房在长亭院重新摆一桌。均晏均霆,扶着你们祖母先过去。” 他的话里带着不容拒绝,但看向两个孩子的眼神却能品出一些可以称之为温和的安拂意味。 谢均晏听到长亭院这三个字,微微一愣。 ……阿耶已经独身宿在书房很久了。 阿娘曾经住过的长亭院,已经被冷落了许久。 除了日日前去洒扫、熏香的女使仆妇,这府上的主人们,鲜少踏足。 谢均晏正在走神,面上却一点儿也看不出异样,答了声是,谢均霆便不情不愿地跟着兄长一起站了起来。 钟叔心里倒是暗暗叫好,面上也露出几分松快:“欸,我这就去办。” 阿郎不动怒还好,一发作,就把姑爷给气走喽! 谢拥熙被突如其来的变动给吓得愣在原地,反应过来之后她气得眼里都涌上了泪花:“阿兄,你怎么能那么说我夫君呢?这事儿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凭什么这么羞辱他!” 谢纵微不屑于与蠢货多说,哪怕这个蠢货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谢拥熙,你该庆幸你是个女人。”谢纵微冷冷的眼风刮过她,谢拥熙不由得抱住自己的手臂,企图在飞快爬满周身的寒意中找到一丝安定与温暖,“在阿娘过寿之前,我不希望再见到你。” 说完,他转身,很快,那道颀长身影便消失在了月光下。 孟思雁人仍是怔愣的,直到屋里的人渐渐动了起来,她才如梦初醒般,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谢拥熙不明白起先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这么一团糟? 她红着眼睛看向老太君:“阿娘……” 老太君其实不大想去,她自觉今日做了糊涂事,毁了两个乖孙的生辰宴,一张老脸正挂不住,见女儿还对着自己哭哭啼啼,一副别人给了她委屈受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祖母,走吧。您平日习惯早睡,若是晚膳用得太迟,胃腹该难受了。” 谢均晏语气平和温柔,哄得老太君顿时忘了要骂糊涂女儿的事,笑呵呵地被两个乖孙孙搀扶着往长亭院走。 谢拥熙打小就是天之娇女,一路顺风顺水,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遑论还是在丈夫和婆家表妹面前被自己的母亲和兄长毫不留情地驳斥了一番,她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恨,见徐姑姑要来劝她,更不想听,愤愤地转身走了出去。 谢府外,一辆马车正停在那儿,谢拥熙心烦意乱,也没多想,直接上了马车。 意外发现丈夫和婆家表妹都在里边儿。 “夫君?你不骑马了么?” ……他被她的兄长狠狠羞辱了一番,结果她过来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骑不骑马? 梁云贤闭了闭眼,头一次对妻子烂漫天真的性子生出不满,余光扫过安静垂首的表妹,他心里又生出几分怜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说的大抵就是此时的他与表妹吧。 谢拥熙没有注意到丈夫异常的沉默,闹腾了这么一顿,她还没来得及用晚膳,又气又饿,连忙叫人驱马回梁府。 不回娘家就不回娘家,有什么了不起。 …… 谢纵微陪着两个孩子用完了一顿生辰宴,虽然席上大家的兴致看着都不算高,但看着谢均霆面无表情地猛夹菜猛刨饭,谢纵微抿了抿唇,道:“均霆,细嚼慢咽,不要吃那么快。” 第17章 阿耶应该认不出来,这是阿娘绣的帕子吧? 毕竟阿耶这么不讨人喜欢,阿娘定然不屑于为他亲自做些什么。 谢均霆在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面上一派镇定,走上前去,向谢纵微伸出手:“多谢阿耶,把帕子给我吧。” 少年人的语气、神情、动作都很正常。 谢纵微幽深的目光凝在掌心那方绢帕上。 料子算不上顶好,右下角绣着青山白云,款式图样也不出彩,谢纵微却下意识觉得有些熟悉。 他还想再细看,眼前一晃,那张帕子就被小儿子给拿走了。 谢纵微眉头微颦,谢均霆佯装不高兴:“阿耶,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擦嘴?就想看我出丑?” 谢纵微不紧不慢地开口:“哦,那你擦。” 谢均霆一愣。 ……他舍不得啊! 但父亲投来的审视般的目光犹如夜色下翻滚的海面,带着让人下意识发颤的威仪。 谢均霆只好强忍心痛,满不在乎似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擦干净了吧?” 谢纵微没说话,今晚发生的事儿说不上愉快,看着两个孩子的兴致也不高,他想了想,道:“过几日圣上会去骊山行猎,你们提前准备好,与我同去。” 两个孩子虽然长得高大,但面容里仍含着显而易见的清涩稚气,或许会喜欢骑马射猎这样的游戏。 就当作是今日扰乱了他们生辰宴的补偿。 谢纵微考虑得很周全,但谢均霆皱了皱鼻子,不想去。 有这闲工夫他去陪阿娘多好。 但谢均晏已经替他答应下来了,谢均霆忍耐着,见谢纵微先一步回了书房,才恼怒地瞪了兄长一眼:“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谢均晏觑了弟弟一眼:“太过刻意,就会惹人怀疑。” “均霆,你觉得,以你从前的性子,遇到能去骊山骑马射猎这样的事儿,会拒绝吗?你一反常态,只会惹来阿耶的注意。” “这样一来,他落在我们身上的目光就会更多。”谢均晏微笑着看向反应过来之后一脸懊恼的弟弟,“你忘记你是怎么露出马脚,被我发现想要独占阿娘的事儿了吗?” 什么独占阿娘! 谢均霆险些跳了起来,他就是,就是想多和阿娘单独相处几日而已!又不是一辈子都霸着阿娘不和他相认…… 谢均晏觑了眼一脸暴躁又掩不住心虚的的弟弟,警告道:“收好你的小心思。还有,下次记得在身上多备一张帕子。” 阿娘撑着病体给他们绣好的帕子,就被弟弟拿来擦嘴了,谢均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谢均霆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 施令窈得知两个孩子要随着他们阿耶一同前去骊山行猎,相比于一脸郁郁兴致不高的谢均霆,她倒很为他们高兴:“骊山那儿可好玩了,猎到东西了能够自己烤来吃。那儿长着一种果树,摘下果子来滴在烤肉上,解油腻不说,烤肉吃着滋味更香。” 她看着不知不觉间听得一脸认真的小儿子,笑道:“不过你们两个年纪还小,骑马行猎是强身健体的好方法,但也别贪玩,不然第二日身上酸痛得都起不来身。” 见施令窈说得头头是道,谢均晏将择干净梗的樱桃递给阿娘,语气孺慕:“阿娘之前也曾去过骊山吗?” 玛瑙珠似的朱红樱桃盛在白瓷碗,看着很是喜人,谢均霆看着眼馋,眼巴巴地看了看兄长,又看了看阿娘,就差把‘我想吃’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谢均晏横了弟弟一眼。 从前怎么没见他那么嘴馋?就是看到阿娘在,故意撒娇。 施令窈点头:“大宝真乖。” 看着大儿子冷玉般的脸上浮上淡淡的晕红,施令窈按捺住想要挨个呼噜头的冲动,拈起一颗樱桃吃了,抿出满嘴的蜜意。 “我从前跟着耶娘还有……去过几次。说来,你们俩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也去过呢。” 这樱桃不错,施令窈拈了两颗红彤彤的果子分别塞到双生子嘴里,笑眯眯地问他们:“甜吧?” 谢均霆连连点头,弯起的眼睛里洇出开心的水光:“我们还在阿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去过了?都没人和我们说过。” 谢均晏不动声色地瞪了弟弟一眼。 施令窈笑了笑,其实她也能理解,谢纵微一直都是理智的人。在他看来,妻子已经去世,在两个年幼的孩子面前频繁提起她,只会让孩子们越来越放不下她。 既然她在他们的生命中已经缺失,就没有必要再回头看了。 “那个时候,你们大概只有那么大。”施令窈比划了一下,“从汴京去往骊山,一路上你们两个都好乖,没有折腾我。” 那是她婚后第二次与谢纵微一起去骊山,也是最后一次。 谢均霆听得不自觉挺起了胸,一脸骄傲。 谢均晏听得认真,脸上含笑,清绝俊逸的脸庞柔和得像是天边散发着模糊光晕的月亮:“那时候的我们大概也高兴能和阿娘一块儿出门玩,不敢调皮。” 谢均霆:……就显摆他能说会道呗? 谢均晏怡然自得,眼睛都瞪酸了也没等到回应的谢均霆只能悻悻地收回视线。 施令窈又笑着和两个孩子说了从前在骊山的一些趣事,想了想,又道:“你们两个若是身子乏累,你们阿耶在骊山有个别院,那儿有一口从地底下引来的温泉,你们兄弟俩可以去泡泡,松松身子骨也是好的。” 第一次去骊山时,二人新婚不久,小夫妻头一回住一个帐篷,中间或许发生了些特殊的事儿,施令窈现在想起只觉得那团记忆有些模糊。 但是在清冷月色下,她的手无力地攀在他鼓得发涨的胸膛上的画面,就那么不合时宜地在她眼前闪过。 小夫妻俩背着人半夜偷偷去了温泉别院,天未明时又赶回帐篷。 这种回想起会让人脸红心跳的甜蜜事,施令窈谁都没说,只放在心里,偶尔为谢纵微的冷淡性子生气时,就拿出来自己偷偷回味一下。 察觉到两个孩子还在看着她,施令窈连忙命令自己不许再想。 兄弟俩倒是没发现阿娘脸上异样娇艳的红晕。 只觉得好奇,阿耶在骊山还有产业? 双生子对视一眼,乖乖点头应好。 浑然不知,因为这口温泉,会抽丝剥茧,引出多大的震荡。 …… 双生子这两日得忙着去骊山的事儿,不怎么得空过来,施令窈也在忙着研究新的香粉。 俗套地来说,施令窈承认自己是一个喜好享受的人,但她喜欢的那些东西不能总指望着儿子给她买,还是自己挣的银子花起来比较自在。 她忙活了一下午,舂花瓣舂得粉腻若云的掌心都透出深深的红,调出了两个暂且满意的版本,伸了个懒腰,才觉得腹中空空。 施令窈想了想,索性走出门去,看着满院的花,脸上神情松快了些。 正蹲在院子里浇花的小丫鬟看见碧衣红衫的女郎出门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虽然她伺候这位贵人也有几日了,但是每次一见到她,还是忍不住惊艳。 “娘子,您饿了吗?今晚想吃点儿什么?” 小丫鬟唤作绿翘,谢均晏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特地送了她还有一个厨娘与两个婆子过来。 施令窈觉得不必安排那么多人,谢均晏却难得坚持:“阿娘,这次就听我的吧。我与均霆不常过来,您平时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们哪能放心呢?人多些,院子里生机浓,对您的身体好。” 施令窈被儿子委婉的话说得有些窘。 ……她真的是人,不是什么桃花精也不是借尸还魂的鬼,要人气生机做什么! “阿娘,您就答应阿兄吧。月钱都让他出,反正他有钱。” 谢均霆在一旁哼了两声,也不知道谢均晏背着他做什么了,他也想像兄长一样眼也不眨地为阿娘花好多钱,买好多东西。 施令窈的确是有了条件就不会委屈自己的人,便点头应下了儿子的好意,但说好了让她出她们的月银,不然她心里不安。 谢均晏无奈,见阿娘抿着唇看向他,那双漂亮清亮的眼睛带着熟悉的倔强之意,只得点头应下。 绿翘很机灵,陪着她说话的时候,会让施令窈想起从前在长亭院养的那只白班黑石鵖。 施令窈莞尔,还没想好今晚吃什么,就看见谢均晏和谢均霆并肩走了进来。 此时夕阳西下,泼墨般铺开的万丈霞光将小院染成一派旖旎梦幻,两个身姿挺拔颀长的少年披着瑰丽霞光缓缓朝她走来,施令窈看得心潮澎湃。 可真是养眼。 看到两位小郎走过来,绿翘便乖顺地退了下去。 “阿娘。” 谢均霆一走近前,就迫不及待地挽上施令窈的胳膊:“今日我们出去用晚膳吧!” 谢均晏冷淡的目光从弟弟那只碍眼的手上掠过,望向施令窈时,又变得柔和:“阿娘,我与均霆去了骊山,得有好几日都不能过来陪您。我记得您上次说松风楼的清汤麒麟鸭子滋味不错,不如咱们今日一块儿再去尝尝吧?” 施令窈点头:“好呀,我今日也没怎么正经吃东西,有你们俩陪着,我定能多吃些。” 她此时还很年轻,被两个高过她的儿子一左一右地包围着,更显得身形娇小纤细。 太瘦了些,还不爱按时用膳。 谢均晏皱眉,暗暗想着之后得想个法子,把阿娘的身子养得结实点。 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去了松风楼,这儿的菜式味道那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变,一顿饭下来,不仅是施令窈,谢均晏和谢均霆兄弟俩吃得也很满足。 第18章 谢均晏心细,不愿意阿娘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草草用完一顿膳,提前便订好了雅间。 随着他话音落下,雅间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一旁的铜鎏金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香炉还在袅袅吐着香雾。 施令窈垂下眼,她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太过抗拒,但她也没有办法顺着他们的办法开开心心地回到谢家,做谢纵微的妻子。 刚成婚时,她信心满满要与夫君琴瑟和谐的那股豪情壮志,再想起,竟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施令窈没有说话,但是轻轻颤动的眼睫却泄露了她此时并不平静,甚至十分复杂难言的心绪,谢均晏看在眼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握紧了施令窈的手,低声道:“阿娘,我们需要的是健康的、开心的阿娘。不是作为谢家妇的阿娘。” 不要担心,我永远不会强迫您。 少年人的掌心柔软又温热,源源不断的热度通过相握的手传递给施令窈,她抬起眼,看着谢均晏,他生得很像谢纵微,但轮廓仍有着少年人的清涩,看起来比他柔和一些,好亲近许多。 施令窈的心便软了下来,不管怎么样,她与谢纵微之间的确没办法彻底分割开来。 若是可能,哪个孩子不想父母俱全,一家团圆。 等她见到耶娘他们,弄明白十年来发生的一些事,她想,或许是该找个时间和谢纵微见上一面。 ……老王八蛋那么能招桃花,应该不会强迫她一个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十年的亡妻留在他身边吧? 施令窈有些不确定地想着,发觉孩子还在静静等着她的表态,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心意,大宝。” 看着她年轻而灵秀的脸庞,谢均晏笑了笑:“您应该能看出来,我与均霆,和阿耶的关系并不是十分亲近。” 施令窈想起就来气,她沉下脸,点头。 看出来阿娘在为他们不满,谢均晏的眸色愈发柔和:“其实为人子,不该置喙父亲的为人处世。阿耶 除了性子冷淡,不常与我们相处,在其他方面,对我们无可指摘。” “当年您……”谢均晏顿了顿,将这部分略过,“之后,不仅是祖母,还有许多人都在催着阿耶续娶,让新妇尽快过门,主持中馈,照顾幼子。他都拒绝了,这十年里,他没有续娶,也没有在外面生子、养宠。他搬出了长亭院,常年只宿在书房。” 至于阿耶当年绝望之下,险些跟随阿娘跳崖之事,谢均晏并不确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谣言。 老太君不愿告诉他这些,至于阿耶,更不会告诉他流言的真伪。 他握着施令窈手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阿娘,我告诉您这些,不是想为阿耶美言,也不是在为他开脱。我只是不想您做了决定之后,在未来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这些事,会为当初做下的决定而后悔。” 所以他宁愿冒着被母亲误会的风险,也要把这些事告诉她。 不管她做下什么决定,谢均晏都会陪伴她、追随她。 但他不忍心看到母亲在之后或许会因为不知全貌便做下决定而懊悔。 这对她不公平,对阿耶也不公平。 少年人的目光清澈而明亮,施令窈能从里面读出浓浓的眷恋与孺慕。 她明白大宝的意思。 乍一听闻谢纵微十年未娶,独身抚养两个孩子的事,施令窈的确受到了些冲击。 她原本以为,像谢纵微这样理智至上的人,会在她走了之后,依循礼法,再娶一位妻子。或许这个人仍然不是他喜欢的,但为了谢家、为了两个孩子,他还是会娶。 自然了,这只是她的猜测。与谢小宝重逢之后,她也从他的一些话里模模糊糊地猜出了,谢纵微并没有如她设想中那般娇妻美妾、庶子成群。 但是从谢大宝口中得知他不曾续娶,独身在书房住了十年的时候,施令窈心里有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的感受,有密密匝匝的蚂蚁爬上她的心廓,有些痒,又有些莫名的空。 她明白,她与谢纵微之间的隔阂,不止是十年里彼此缺失的陪伴,还有之前夫妻三载积攒下的失望和难过。 施令窈静静出神,谢均晏没有催她,只安静地垂下眼,看着母亲身上的红衫碧裙。 阿娘穿这个颜色很好看,近来春光明媚,可以让织衣阁的人上门去给阿娘多裁几件新衫,她有了新衣裳,他们兄弟俩不在的时候也能开心些。 忽然,他握着的手动了动。 谢均晏顺势抬起眼,望进母亲温柔的眼眸里。 小时候,谢均晏曾经疑惑过,为什么只有他长得像阿耶,弟弟却长得更像阿娘。 这一点都不公平。 但后来,他也释然了,或许是阿娘知道弟弟比较笨,他看见那双和阿娘相似的眼睛,总是舍不得发太大的火。 “无论我怎么决定,我们血肉至亲,不会更改。”施令窈轻轻拥住她心爱又心疼的孩子,鼻间充斥着他身上淡淡若青竹的气息,鼻尖微酸,“大宝,谢谢你能理解我。” 如果双生子执拗地想让她回到谢家,回到他们阿耶身边。 施令窈在犹豫为难之后,为了两个孩子,可能真的会按照他们的期冀去做。 但他们没有。 真是她的乖宝宝! 施令窈心里感动,顺嘴就在少年人冷白细腻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响亮的吻。 谢均晏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施令窈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他小的时候脸蛋胖胖的,软软的,亲的时候口感可好了。 要不是谢纵微不许她带着两个孩子一起睡,她一天能亲上八百遍。 “小宝怎么还没回来?” 施令窈想着一碗水要端平,但突然亲他一口,在谢小宝看来会很奇怪吧? 她看着大宝红扑扑的脸,芝兰玉树的少年犹如上等细瓷一般的脸上红晕遍布,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垂着,眼尾洇着一点儿湿漉漉的时光,看得她慈母之心险些又要融化。 真想再亲一下。 “咳,咱们出去看看吧,小宝又跑哪儿去了。” 谢均晏默不作声地扶着母亲起身,紧紧抿着的唇泄露出少年人此时害羞的情绪。 他不想去找弟弟,只想和阿娘单独相处,听她温柔地叫他大宝。 雅间的门一打开,施令窈才要走出去,碧色的裙摆拂过门边,就看见右前方的楼梯缓缓走上一行人。 位于最前方的男人仪望俱华,英姿隽迈。 一张得天独厚的俊美脸庞上情绪极淡,像是天边的彩云,色虽秾丽,却与生俱来一股高高在上的飘渺之意,令人不敢心生亲近。 施令窈呆呆地看着他。 是谢纵微。 是十年后的谢纵微。 第19章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十年过去,他的模样竟与从前别无二致,一样的端严若神,若霁月洗云。 只是他周身的气势变了些,冷淡而强势,让人望之生畏。 只匆匆一眼,施令窈不敢多看,好在她们所在的雅间与楼梯间有回绕廊柱伫立,挡去了大半视线,她暗自庆幸,连忙绷紧腰腹往后退,还没忘了把谢均晏也一起拉了回去。 “你阿耶怎么会来这儿……” 谢均晏也有些意外,今夜阿耶让人回府传话,不回来用膳,他才想着与弟弟一块儿来找阿娘用晚膳。 他以为阿耶会在衙署里处理政事,没想到,却在这儿遇见了。 谢均晏安抚着有些不安的母亲,轻声道:“阿耶没有注意到我们,阿娘不必担忧,待会儿我们从另一道门出去就好。” 施令窈正想点头,却听得外面响起一声意外的‘阿耶’。 是小宝的声音。 门外,谢均霆抱着大包小包的点心和三串糖葫芦站在楼梯上,和风度翩然的首辅爹两两对望。 谢纵微轻轻皱了皱眉:“均霆,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视线落在少年怀里的那堆点心和那三根糖葫芦上。 三根。 谢均霆被亲爹那颇具威慑力的幽深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哼了哼道:“就许你来吃饭,我就不能来吃点儿好的?” 跟随在谢纵微身后的众人面面相觑。 早知道首辅大人家里有个纨绔爱惹祸的小儿子,但众人见父子俩见面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开始剑拔弩张,一时间都有些尴尬。 谢纵微看着小儿子虚张声势的张扬模样,语气平和:“当然可以。只是我要提醒你,明日一早你们须得随我一同出发,不要误了时辰。” 他瞥了一眼少年捧着的东西:“吃得这么杂,均霆,我很担心你明日能不能如期出发。” “还有,均霆,你一个人能吃完三根糖葫芦吗?” 男人说话时声音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一股敲冰戛玉的冰凉,听得谢均霆心头一紧。 他下意识扬高了声音,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壮胆:“阿耶又不是不知道我胃口比较好……” 后面的话却在谢纵微瞥来的冷淡眼神中默默消音。 其实说和友人一块儿来这儿吃饭就好了,但谢均霆怕他盘根问底,要是提出见一见那几位友人,不就露馅了? “阿耶。” 有一英秀少年从众人身后走过来,瞬间将他们的注意力给引了过去。 谢均霆暗暗松了口气,他头一回发现兄长的声音犹如天籁。 谢纵微看向长子:“难得见你们兄弟俩约着在外边儿一起吃饭。” 语气淡淡,听不出多的情绪。 谢均晏微笑着微微颔首:“赶巧罢了。我们想着明日出发去骊山,人多事杂,不好麻烦别人,提前备上一些点心也是好的。” 他看了一眼弟弟紧紧攥着的三根糖葫芦,笑容不变:“祖母近日胃口不大好,均霆看在眼里,怕也急在心里,看着路边有人在卖这糖葫芦,便想带一根回去给祖母她老人家也尝尝。阿耶可要试试么?” 一番话滴水不漏,谢纵微身后的人不由得赞赏地望向迥然超群的少年。 好竹出好笋啊。 谢纵微收回视线:“不必。早些回去吧。” 兄弟俩齐声应是。 目送着谢纵微与其他人进了雅间,谢均霆瞥了一眼守在门外的侍卫,心里焦急,却被兄长拉着往楼下走。 “走吧,早些回去给祖母请安。” 谢均霆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又不好明着问,担心引起站在门外侍卫的注意,只好顺着他的话往楼下走去。 眼看着谢均晏直直就要往马车走去,谢均霆急了,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阿娘呢?咱们就不管阿娘了?” 谢均晏淡淡睨他一眼,眼神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嫌弃。 马车帘子轻轻一动,露出一双灵动的眼。 “大宝小宝,快上来呀。” 阿娘……?她什么时候跑到马车上去的? 谢均霆晕晕乎乎地上了车,施令窈被他用那种‘阿娘你果然是桃花精’的眼神看着,有些无奈地拧了拧他的面颊。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之前订座的时候便选了那间连通了另一方楼梯的雅间,不会引人注意。” 谢均晏语气很淡,谢均霆哼了一声:“看来心眼子多也是有好处的。” “的确。”谢均晏赞同地颔首,“总比不够用来得好。” 谢均霆差点儿蹦起来打他。 余光扫过施令窈,却见她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均霆顿时心疼坏了,阿娘肯定被吓到了吧? “阿娘,您在想什么呢?” 儿子的语气过于温柔了,施令窈无意识间把自己的心声给说了出来:“我在想,之后不能再叫他老王八蛋了……” 怎么十年过去了,谢纵微一点儿没变,还有越来越让人怦然心动的本事? 难怪能招那么多桃花…… 她犹在出神,双生子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 好在孩子们都很体贴,没有继续追问。 在临别时,谢均晏握了握母亲柔软的手,道他已经派人往江州去了,让她放心。 耶娘为什么要带着弟弟回到汴京,姐夫远调是否又与谢纵微有关,施令窈并没有向双生子问起这些事,在她眼里,双生子虽然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但还是两个孩子。 这些沾染了沉重意味的事情留给她自己去了解就好,没必要让他们插手。 再等一等,她只要再耐心地等一等。 还不知道弟弟已经在前往汴京路上的施令窈点头笑了笑,分别抱了抱双生子,骑马的时候不能贪快之类的事叮嘱了一大堆,见两个孩子都乖乖点头应下,这才转身回了小院。 马车又咕噜噜往谢府的方向驶去。 谢均霆一口一个糖葫芦,把嫣红剔透的糖衣咬得咔哒直响,还不忘用肩膀撞了撞一旁的兄长:“阿兄,你说阿娘刚刚是什么意思?” 不能叫阿耶老王八蛋了?原来阿娘平时都是用老王八蛋称呼阿耶。 那他和阿兄不就成小王八蛋了? 谢均晏瞥了一眼愁得来眉毛都要打结的弟弟,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没你事儿,吃你的糖葫芦吧。” 这傻小子。 只不过……阿娘很中意阿耶的那副皮囊吗? 谢均晏若有所思。 他头一次庆幸自己和阿耶长得像这件事。 …… 华灯初上,谢纵微提前离席,谢绝了其他人相送,径直出了松风楼。 在上马车之前,他顿了顿:“去查一下,均晏他们待过的雅间,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山矾点头应是。 谢纵微上了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夹杂着街道上的热闹烟火一起传入他耳中,有些吵。 今夜原本不是需要他饮酒的场合,但不知怎得,他心头莫名躁动,索性喝了些酒,压下那股无名的郁火。 但好像没用。 车窗外的香气忽地变了,带着胭脂香粉的甜腻香气。 他知道,春霎街到了。 男人深邃的轮廓在昏暗的车舆里更显峻挺,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有些自暴自弃地任由自己沉浸在回忆中。 她从前最爱逛春霎街,恨不得一日梳妆打扮三次,好让她梳妆台上那些宝贝都有出门发光的机会。 这十年里,长亭院里她当作嫁妆带来的几个紫檀嵌螺钿花鸟衣柜已经被一年四季不断的新衣裳塞满了。 谢纵微没有带到衣冠冢前烧给她。 她那么爱漂亮的人,那么久都没有新衣裳穿,一定会生气。 夜风微凉,吹开车帘一角,有朦胧的光落在他琉璃般的眼瞳里,晕出迷离的华彩。 他想,生气的话,为什么不入他的梦? 十年里,一次都没有来。 一次都没有。 谢纵微疲乏地阖上眼。 …… 出发去骊山的一路上,谢纵微的心情都算不上好,虽说他平时也冷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但众人就是莫名觉得今日的首辅大人周身散发的气势格外冰冷。 他如今身居高位,早不用和其他臣子一样上场打猎,只站在高台上,陪着永嘉帝看着武将与世家男儿们驰骋猎场。 热热闹闹的一天过去,永嘉帝早早回了御帐歇息,谢纵微婉拒了镇国公让他一块儿去篝火烤肉的邀请,独自回了营帐。 山矾正在营帐内等着他。 谢纵微忙了一天,也就在此时才闲了下来,他示意山矾等一等,他安排在双生子身边的侍卫顺势过来回禀。 他问过双生子的情况,又叮嘱侍卫多盯着兄弟俩,不许让他们吃鹿肉喝鹿血,又叫侍卫拿了松乏筋骨的药油,等双生子回帐篷之后给他们揉一揉。 山矾在一旁面无表情,心底却不由得感慨,平时寡言的大人关心起儿子来,也挺啰嗦。 只是说了这么多,想到了这么多,怎么就不自个儿亲自去看看两位小郎君呢? 方才说的有些多,谢纵微喝了一口茶,微涩,入口回甘,他抬眼看了看山矾:“说吧。” 山矾神情一肃,将昨日他奉命调查那间雅间异样之处的结果说了。 谢纵微骨节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可以通向另一侧楼梯?”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谢均晏绝不是做事喜欢多此一举的人,他要做什么,都是提前打算好了的。 他特意安排了一间方便避开人群离开的雅间,就不会是无的放矢。 看来那第三根糖葫芦,是给他特地做出这番安排的人。 第20章 “别院一直有人洒扫,叫他们直接去吧。”顿了顿,他又道,“若是天色晚了,你让他们在别院歇一夜就是,不必急着赶回来了。” 侍卫连忙点头,他一定不会辜负大人一腔慈父之情,要在两位小郎君面前好好提一嘴。 营帐里重又安静下来,谢纵微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雕刻着的仙鹤纹图案。 力道有些大,凸起的图案磨出钝的痛感,他的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半山腰,温泉别院。 他只带一个人去过。连替他打理产业的钟叔都不曾知晓。 除了他自己与在别院洒扫维持的老哑奴,唯有一个人知道。 那个人在世俗眼中,已经坠崖身亡,不见人间十年。 他的妻子。他的发妻。他的亡妻。 该用什么称呼她更妥当? 谢纵微忽然笑了,深邃凤眼里泛红的血丝像是蛛网,覆上他的心间,一刹间攫紧,逼得他几乎快喘不上气。 在这样剧烈而密集的疼痛中,谢纵微更用力地握紧了扶手,将这些时日以来感知到的种种异样的微妙串联起来。 谢纵微是理性至上的人,但此刻,他相信他的直觉,还有冥冥之中的牵引。 “你不肯入我的梦来,是因为在外面活得很自在,是不是?” 声音沙哑颤抖,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在这空荡而寂静的营帐里,却回荡出令他心潮澎湃的响声。 谢纵微阖上眼,再睁眼时,眼尾的红已经消失不见。 戍守在首辅营帐门口的侍卫见大人突然往外走,下意识想跟上去,却被谢纵微冷得骇人的神情吓了一跳。 “不必跟着。” 他来到双生子的帐篷。 里面没有点灯,黑黢黢一片,他却顾不得让人点灯,直直走向其中一张床铺。 上面凌乱堆着东西,牛角弓、箭囊、还有几件衣裳。 一看就知道是谢均霆的床铺。 不问自取即是偷。但谢纵微此时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那抹颀长身影在床前僵了半晌,终于,他抬起枕头,细长如玉竹的手指往里探去。 该感谢均霆从小到大都喜欢把心爱之物藏在枕头下的习惯没有变么? 被压扁的山楂饼,硌得他后脑勺发疼的九连环。 还有。 谢纵微慢慢地,从枕下抽出一张柔软的巾帕。 指腹轻轻压上右下角的那朵云彩,感受着针线图案微凸起的质感,谢纵微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的酸涩。 原来是她。 真的是她。 彼时新婚,三朝回门时,岳母曾笑着与他提起,她小的时候学女红,起初还能静下心,但到了最后要收尾的时候,便总是不耐烦,收针的时候常被针尖戳中指腹。 久而久之,她就有了个习惯,最后收针的时候,她总习惯多绣一针,换一头收尾。 谢纵微摩挲着那一角几乎不会引人注意,小如米珠的凸起。 他留在书房的那张帕子是这样,眼前这一张,也是如此。 这个发现让他心底的猜测像是一块巨石,砰然落地。 又像是有一把火丢进了他周身血液里,轰地一下,眨眼之间,便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帐外响起侍卫巡逻走动间铠甲摩擦碰撞而发出的铮鸣声。 天子正在围场之中,此时骊山已经宵禁戒严,连一只鸟都别想轻易飞出去。 再等一晚上。只需要再等一晚上。 谢纵微攥紧了手里的巾帕,他已经等了十年了,再多一晚而已,他应该习以为常。 他走出帐篷,看着沉如墨色的夜空,忽地在想,后裔为什么要射掉另外九个金乌? 今夜可真是漫长。 ……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盯上的施令窈还在开开心心地照镜子,确认自己仪容衣衫都很完美,这才高高兴兴地准备出门。 正蹲在院子里浇花的绿翘看见碧衣红衫的女郎出门来,只觉得眼前一亮。 绿翘忙道:“娘子,您这是要出门吗?需要我陪您一块儿去吗?” 施令窈这次出门是要去见周骏,一来是给她这次的分红,二来也是商谈之后的合作。 桃花靥在汴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里出乎意料地受欢迎,他想要趁热打铁再推出新的香粉胭脂,特地邀了施令窈去茶楼详谈。 她想了想,点头:“你和我一块儿去吧。” 她虽然和大宝小宝解释过之前和周骏他们做了交易,才攒了些银子下来,但两个孩子没有和周骏他们打过交道,怕也不放心,让绿翘跟着也好。 绿翘高兴地嗳了一声。 周骏近来可以说是春风得意,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不说,他们商号在汴京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若是能与施娘子定下长期合作的关系,之后的路想必会更顺遂些。 施令窈经历了这么一遭,也有了自己的考量。 她喜欢珠玉首饰,喜欢每日都穿不一样的衫裙,喜欢给她的孩子们买东西。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手里有钱。 从前她被耶娘捧在手掌心里,出嫁后做了谢家妇,从来没有为吃穿用度发愁的时候。 但时移世易,就算与耶娘相认,施令窈也断不可能厚颜到要让耶娘、弟弟继续养着她。 她偶尔享受一番双生子的孝敬,感觉很好,但一味地依靠两个孩子,施令窈会觉得在善水乡拼命舂花瓣的那个自己很傻。 周骏听到施令窈想要自己开一个香粉铺子的时候,浓眉微挑,近日总是微微发热的大脑慢慢冷静下来,他审视着对面坐着的女郎。 她很年轻,也很美,鲜妍灵秀的脸庞上没什么忐忑之色,仿佛笃定,他一定会同意她提出的合作。 周骏笑了,他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施令窈便说她有办法让他们在大聿二十三州都赚得盆满钵满。 谁能想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女郎,说不定还真有本事把这句话变成现实? 他颔首:“施娘子,合作愉快。” 施令窈的意思其实也很明确,她在汴京开铺子,汴京之外的地方要买到她铺子所产的香粉,只能通过周骏他们手底下的渠道。 这样互惠互利的事,周骏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见他给到了明确肯定的回复,施令窈微微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桃花靥开了个好头,施令窈拿着新鲜出炉的分红,又和周骏商量了一会儿具体事宜,出来之后便和绿翘往春霎街去了。 有银子了,先把上次看中的那对耳铛买下来! 到了满玉楼,施令窈看着那对用粉碧玺与翠玉制成的耳铛,怎么看怎么美,正想让侍者帮她包起来结账,身边却传来一道怯怯的女声。 “我看这朵珠花便不错。表哥觉得呢?” 施令窈随意瞥了一眼,却发现来人正是那日和谢拥熙来买首饰,准备与谢纵微相看的女郎。 她身边陪着的男人……可不就是谢拥熙的夫婿,梁云贤?! 梁云贤,和他表妹? 施令窈瞥了一眼,又往她们旁边看了看,没瞧见谢拥熙,更觉得这事儿有趣。 表哥和表妹,是一个易引人遐思的亲戚关系。 更何况梁云贤那个人么,总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高,对妻子却又极好,谢拥熙脾气大,他也一概包容,从不与她红脸。 看来这十年里,没有变的人才是少数。 施令窈感慨一句便罢,别人的事她才不乐意管,更别提这里面还有一个她讨厌的谢拥熙。 绿翘殷勤地护着施令窈走出了满玉楼,才一出去,就有湿润的水意落在脸上。 “娘子,下雨了呢。” 绿翘有些烦恼,她们的马车停在春霎街的另一头,从这儿走过去,得淋好一阵子的雨。 她想起那位冷玉般的小郎君叮嘱她的话,娘子体弱,要多照顾她。 “娘子在这儿等一等,婢去隔壁的铺子买把伞来。” 施令窈望着屋檐下滴落下来的雨珠,飞快坠下,啪嗒咂到青石板上,积到浅浅的石坑里。 听到绿翘的话,她点了点头,又把她手上提着的东西接了过来:“去吧。” 绿翘踏着有些急的小碎步走了,施令窈不想碰见梁云贤他们,特地往旁边站了站,准备静静地发会儿呆,想着等香粉铺子的事儿有个章程之后便出发去江州见阿耶阿娘。 还有阿弟。 她坠崖的那年,他才十五岁,比现在的大宝小宝大不了多少。再见面,就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了。 耶娘会因为她的死讯苍老成什么模样,她更是不敢想。 施令窈叹了口气,总觉得命运过分奇妙。 或许雨天总会把人的心情洇成糟糕的一团,施令窈感受着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眉眼间难得多出几分忧郁。 她知道,她和两个孩子相认,又会在汴京开铺子做生意,之后少不得会遇见从前相识的人。 这里面,包括谢纵微。 ……但老实说,她现在还没有做好和他见面的准备。 他总是高高在上,像是死寂的静湖,不会有一丝的波动。她呢?却还是会为他与别人相看的事气到生病。 一点也不公平。 从前也是这样。夫妻之间,总是她在乎得要多很多。 绿翘回来了,正低头准备撑伞。 见施令窈直愣愣地就要往雨里走去,绿翘及时拉住她:“娘子,打伞,得打伞啊。” 施令窈脚步一顿,怏怏地哦了一声。 绿翘见她情绪不大高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停下了絮叨,只在听到一阵马蹄重重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时,忙拉着施令窈往路边避了避。 第21章 山矾虽然跟在谢纵微身边快十五年, 但还是不敢说一句了解他。 在他,乃至许多外人眼中,如今位居首辅的谢纵微向来克己复礼, 夙夜匪懈, 再苛刻的政敌也难从他身上挑出不妥之处。 但大人昨夜很奇怪。 他不顾外人乃至天子可能会有的反应,披着一身夜色霜露,沉默而固执地站在山坡上,眺望着那道由重重禁卫们戍守着的关卡。 只等天色一亮,到了禁卫放行的时候, 枯站了半夜的人身影没有丝毫停滞,须臾间便翻身上马,扬鞭狂奔。 从骊山到汴京, 即便是骑马, 平时也总得花费上两个时辰才行。 更遑论走到半路时天上便落了雨,按理说花在路上的时间会更多些。 但山矾没想到,大人丝毫不在乎淋雨这回事, 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簇, 带着悍不可挡的力量,直直奔向他的终点。 山矾习惯了服从, 沉默地擦去脸上的雨水, 跟着谢纵微一路狂奔, 赶回了汴京城。 但…… 为何又要往春霎街去? 山矾不太理解自家大人对于春霎街的钟情之处,平时出宫归家时, 总会让车夫从春霎街绕一段路后再回谢府。 明知这样绕路要耗费多一倍的路程, 对于政务繁忙的内阁首辅来说,他的时间有多么珍贵,不必多言。 但他却愿意日日如此, 沉默地、重复着浪费他的时间,路过一段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路。 但大人下了决心的事,任何人说都没有用,山矾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从昨夜开始,一切都奇怪极了。 山矾看着谢纵微突然停下来,他也连忙勒紧缰绳,让爱马停下。 难道大人的疯劲儿停了十年,又要复发了? 山矾想起十年前大慈恩寺后山的那一幕,仍觉心有戚戚。 当时大人的一只脚已经遥遥欲晃,迈出了山崖,若非他飞扑过去死死抱住大人的腿,给后边儿的老太君争取了一点时间,只怕谢家的一双小郎君就会在一日之内同时失去耶娘。 那日也下着很大的雨,老太君嘶哑中难掩心痛的呼唤声,两个幼子稚嫩又尖细的哭声,还有…… 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山矾仰着头看向大人,想看他脸上是否有了动容之色,放弃随夫人而去的疯狂念头。 却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滚了下来,和雨水一起砸进泥地里。 或许有些也随着泥水滚落到了山崖之下,代替大人,见到可能此时已经玉陨香消的夫人。 殉情,实在不是,也不该是谢纵微做的事。 想到那些陈年往事,山矾也不由得叹息一声——但那声叹息很快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盖因他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年轻女郎,雪肤花貌,碧衣红衫,站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像是天地间唯一一朵明艳的朱顶红。 山矾的眼睛瞪大了,这是,死而复生的夫人?! 很快,山矾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他看见夫人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就要往一旁的马车上爬,骑在马上的大人像是被她下意识躲闪的动作给激怒了,翻身下马间,被雨水浸透的衣袂甩出一道凌厉又匆忙的弧度,不过眨眼间,就来到了她面前。 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山矾有些遗憾,他还想再细看看,是不是夫人。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施令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潮湿的水雾笼罩在她周身,会让她觉得心头滞闷。 但眼前的男人带给她的压抑感,远比乌云低垂、雷雨俱下的天气还要可怖。 施令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马车,她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 “你冷静些,我可以解释……” 施令窈鼓起勇气,看向一直沉默的男人。 两个人的视线在刚刚相遇的一刹间交触,之后又由她主动断开。 现在,施令窈重新看向他。 他此时其实很狼狈。 一身都湿透了,头上的紫玉冠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出愈发温润的光泽,便更衬得他的脸色冷白得吓人,像是没有生机的瓷。 是她从未见过的谢纵微。 那副端严若神的皮囊之下带着隐隐的脆弱与疯狂,像是灰黑的潮水在拼命冲撞着屏障,咆哮着要冲出去,把他们两个人一起淹没。 若她这个念头被谢纵微知道,多半会含笑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两个人一起死去,那多圆满。 谢纵微没有说话,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就在他面前,很近,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 远山眉,杏核眼,嫣红饱满的唇。 还有,湿漉漉的,无辜的眼神。 她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就轻而易举地勾动他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贪与欲。 像是一滴甘露滴落,猝不及防下,那些被他强制压成深寒冰层的东西都迫不及待地冲破樊笼,嘶吼着涌上,要吞没他的神智,让他变成一个只知道掠夺与占有的疯子。 不对,他早在十年前就疯了。 十年来,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躯体行尸走肉般活着,他继承了家族的责任与重担,实现了初入仕时的野望与抱负。 却没有一日真正开怀。 “解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微微的哑,与从前拂动琴弦般清润悦耳的声线不同,落在施令窈耳中,觉得有些别扭。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让施令窈觉得,面前的男人,的确是她十年后的夫君。 比她多了更多阅历,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她懵懵懂懂地醒来,发现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依照谢纵微的性子,又怎么会回头? 施令窈没有说话,一张玉娇花柔的脸庞也跟着沉默下去。 像是,在抗拒与他交流。 谢纵微忽地冷笑一声,带着微微的嘲弄之意,欺身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像是握住一团羊脂玉,温热、细腻。 他像是被她身上的温度烫了烫,细长有力的手指不自觉松了松,旋即,握得更紧。 淋了一路的雨,他的手冷得像冰,甫一触碰上她的手腕,施令窈就忍不住皱眉。 两个人眼里、心中都只有彼此,耳畔雨声如瀑,很好地掩盖了在一旁偷看的众人不自觉发出的抽气声。 谢纵微凝视着妻子不自觉颦起的眉头,含怒而贪婪的视线像是蜿蜒的蛇,游走过她的脸。 “方才你是想逃上马车,离开我,又走得远远的,是不是?” 谢纵微之前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戾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施令窈一时呆愣在原地。 下一瞬,她心头些微的委屈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外力冲击下短暂消退。 她觉得自己像是腾在云雾中——谢纵微拦腰把她抱起来了! 默默围观的众人再度失态,发出好长的哇哦声。 绿翘持续目瞪口呆中。 施令窈脸都红透了,感受着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抱着她,很快便将那袭碧衣红衫给洇湿了,她气恼地举拳要去打他:“你把我的新衣裳弄湿了。” 在谢纵微冷戾的眼神下,坐在车辕上的车夫吓得心怦怦乱跳,忙不迭地爬了下来。 他抱着怀里轻飘飘像是一只羽毛的人,将她塞进马车里,听得她一声嘟哝,似是很不满的样子。 谢纵微却突然笑了。 那笑仍带着不快的意味。 “你缺衣裳,为何不来寻我?” 织衣阁连续十年,每季每月都会依着她的身段、喜好送来新衣,她的嫁妆箱笼都已经装不下了,有些衣衫已经染上了陈年的痕迹,慢慢在箱笼里枯萎、褪色,染上陈腐的气息。 却始终等不到它们的主人。 有时想起她,心情实在难受到极点时,谢纵微会去长亭院,看着满屋的新衣裳,默默出神。 他时常觉得……自己和满屋无人问津的衫裙没什么两样。 施令窈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气得皱眉,一边手忙脚乱地躲到车舆里面,一边睁圆了一双漂亮的眼瞪他:“我有手有脚,要穿新衣可以自己买,为什么要找你?” 若是从前的施令窈,说这话时难免还有些气短心虚,但现在她也体验过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到银钱的味道,自觉腰板挺直,看向谢纵微的眼神里含了不肯服输的倔强。 谢纵微顿了顿,没说话,自己也上了马车。 山矾暗暗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上前接替了车夫的工作,还不忘疏散人群。 绿翘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急得都蹦了起来。 当街抢人啦!她的娘子! 绿翘又急又怕,都哭出声来了。 许是见她可怜,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心道:“妮儿,恁哭啥嘞?你家主子可是要飞黄腾达走大运嘞!” 绿翘不解。 那人的眼光里含了些同情:“一看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刚刚拉着你主子不放的人,可不是寻常人,那是谢纵微,谢纵微啊!” 提及谢纵微的名字时,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却能从颤抖的尾音里听出她的激动。 旁边有人路过,听了一耳朵,尖叫道:“不可能!谢大人是全汴京最洁身自好的俊鳏夫,怎么可能在大街上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得,这人错过了一出好戏。 很快就有看完了全程的小媳妇儿和她复述刚刚发生的足以震动全汴京街头小巷的桃色纠纷。 绿翘听着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叽叽喳喳,或是抱头尖叫或是嘿嘿嬉笑,只觉得晕乎。 第22章 好什么好! 施令窈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他对她是夫妻之情,是不得不的责任,还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在谢纵微、双生子还有马车外那么多人沉默的注视下, 施令窈很想捂脸。 这个时候, 她很想谢纵微回到她熟悉的状态。 冷淡疏离,十天半月都不与她亲近温存。 也好过现在的咄咄逼人,让她尴尬又为难。 见她红着脸,眸光水润,腮似香荔, 愈发显出一种娇艳欲滴的羞与恼。 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摩了摩指腹,微笑着追问:“阿窈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记不起秦王是哪号人物了吗?” 那只风骚花孔雀,她能忘了, 那再好不过。 施令窈很无奈, 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小声道:“人家的卫兵还杵在那儿呢……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刻薄?” 施令窈自认坦坦荡荡,和秦王年幼相识, 也不过是因为当年施父承天子令, 入宫担任诸位皇子的太傅,一来二去, 她自然会比别人多些能与那些皇子公主们打交道的机会。 到了年纪, 她听从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与谢纵微结成了夫妻。 施令窈纳闷, 有什么地方戳动了谢纵微一些莫名其妙的点, 让他这么不顾风度。 也不怕别人听了回去告状。 施令窈忽地有些忧虑,谢纵微这么容易树敌,该不会遍地是仇家吧? 大宝和他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别被误伤了。 她兀自在心里担忧两个孩子的安危,谢纵微垂眸,看着她紧紧扯着自己衣袖的手。 洁白、柔软。 像是开在他手腕上的一朵茉莉花。 天生就该依附着他生存,汲取他的精血长成,与他密不可分,紧密相连。 他的心仿佛也被茉莉花馥郁的香气浸染,有些醺醺然。 “阿娘。” 谢均晏驱马上前,打断了耶娘之间莫名让人觉得脸红的沉默。 他递了一张手帕过去,天青色的配色,看起来干净又柔软。 “阿娘,阿耶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您身子弱,别染上了寒气。擦擦吧。” 施令窈立刻换上一副感动的笑脸:“大宝真乖。” 见她忙不迭地放开谢纵微的袖子,认认真真地开始擦手,谢均晏眉眼间多了几分笑意。 谢纵微漠然地看着自己被丢开的衣袖,抬起眉,看向自己的长子。 “嗯,均晏一直都很懂事。” 语气平静,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却挡不住。 谢均霆看着浑身湿透,却一点儿也不觉狼狈,反倒仍端着一副矜贵模样的阿耶,想了想,道:“阿耶,要不然你下来骑马吧?风吹一吹,这样说不定衣裳还能干得快些。” 阿耶身体好,那么多年也没见他咳嗽几声,但阿娘不一样,她很柔弱,需要好好呵护。 阿娘前不久才得过一场风寒,万一被阿耶传染了寒气,又病倒了怎么办? 谢均霆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众人俱是一静。 被兄长投以赞许眼神的谢均霆愈发有底气,催促道:“阿耶,快些下来吧。要我扶你吗?” 谢纵微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 他还没有老到需要下马车还要让人扶的年纪。 这两个好儿子,可真是—— 谢纵微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施令窈拼命憋笑的脸。 心头的不快像被一阵春风拂过,霎时便不见了。 是他与她的孩子,是他们共同的精血凝成的骨肉。 顽劣些……就顽劣些吧。 为人父,总要有包容的雅量。 有些人想当爹,都还没机会呢。 “均晏,去和秦王的人道谢,请他们先回去吧。” “我们处理家务事,莫要劳烦人家久等。” 面对长子时,谢纵微的神情与语气都不由得变得严肃,但在说起后半句话时,他话语中又隐隐流露出一种倨傲。 家务事。 他们是夫妻,是均晏均霆的耶娘。 区区一只老花孔雀,焉能与他相比? 谢纵微想,他太过在意,反而会让妻子想起那号并不重要的人物,平白给秦王那厮脸面。 谢均晏微妙地睨了一眼浑身湿透,却一派气定神闲的谢纵微一眼。 ……也不知道他在暗爽什么。 难不成阿耶看不出阿娘的抗拒么? 谢均晏抿了抿唇,少年人清俊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凝重。 不过他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温言谢过秦王卫兵之后,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 他转过身,看见阿娘细白柔软的手搭在阿耶肩上,轻轻推了推——谢均晏曾被那只手温柔地爱抚过许多次,知道她的掌心有多么绵软。 并不是多么大的力道,谢纵微却觉得半边身子都为之一酥。 有小勾子潜进皮肉之下,轻轻一扯,他就缴械投降。 他顿了顿,肩膀微侧,没有再继续挡着她。 双生子这才得以看到完整的阿娘。 谢均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施令窈,见她一切正常,没有受过委屈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定。 但他想起阿耶刚刚迥异于从前的样子,依稀有些平静的疯感,又直觉不好。 阿耶并不愿意放手。 但阿娘的态度已经明确,她不愿意回到她‘应有’的位置上。 谢均晏眉头微凝,这世上,他最不愿委屈的人,就是阿娘。 但要阿耶自退一步,谈何容易。 父子多年,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微妙的表情变化,彼此就能大致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谢纵微瞥了一眼心机深沉的长子,又看了一眼跳到马车边上缠着妻子撒娇的小儿子,心又慢慢沉下去。 看来她们母子三人早就讨论了她今后的安排,彼此之间通过气了。 很显然,没有将他考虑进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谢纵微的视线落在和儿子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妻子身上,眼神里带了些凉意。 他说过,让她来选。 施令窈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谢小宝毛茸茸的头,示意他坐好,这才迎上谢纵微平静幽深的视线:“你安排吧,我都可以。” 有两个孩子陪着她,施令窈自觉底气足,腰板硬,也不怵谢纵微了。 反正她是不可能乖乖被他一哄一拉,就回谢家,继续守活寡。 想起从前十天半月都沾不到他衣角的日子,施令窈至今还觉得心头发闷。 ……为了这事,她有几次还躲起来偷偷哭过,觉得谢纵微是因为她生了孩子,不像从前了,才不肯与她同寝。 旧时的委屈被施令窈封存在心湖,封在湖面的那层冰并不算多么坚固,有时候她一时情绪波动,那些她讨厌的回忆便会冲破薄薄的冰层,把她裹在茧里,直到透不过气。 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被在场的几个男人放在心上。 此时萦绕在她身上的那份低落情绪自然被他们清晰地捕捉到了。 谢均霆立刻心疼了,握住阿娘柔弱纤细的肩,对着一脸沉郁的阿耶不满道:“阿耶,你不要吓她!” 阿娘是一朵漂亮柔弱的花,要人仔细呵护,怎么能承受得了阿耶跟万年寒冰一样的性子? 在说到阿耶给人的压迫感这方面,谢均霆自认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他皮糙肉厚,满不在乎,但阿娘不行。 她凭什么要受阿耶的气? 看着一脸义愤填膺的小儿子,谢纵微沉默了一下:“我,吓她?” “均霆,孝顺是好事,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也能讲道理、明是非。好吗?” 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慈爱,谢纵微彬彬有礼地加了一个反问作为结尾,自问在妻子面前,已经十分照顾小儿子的脸面。 谢均霆气得脸都红了。 被兄长明里暗里地讥讽多了,谢均霆一下就反应过来,阿耶那句话是在骂他没脑子又爱冲动! 他委屈地看向阿娘。 同时也有些心虚。 要不是他上场打猎之前怕不慎弄脏,或是弄坏了阿娘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将小帕子藏到了枕头底下。又嚷嚷着要去体验一下阿娘泡过的温泉,可能,阿娘没有那么快暴露在阿耶面前。 谢均霆知道自己没有兄长聪明,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犯蠢,牵连了他最亲最爱的阿娘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 从骊山一路骑马奔回汴京的路上,他的脑子和头发一样,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万一阿娘因为这件事,又消失了,怎么办? 如果她这次再一睁开眼,就是十年后,二十年后…… 他该怎么办? 谢均霆不敢深思,掌心都濡出一层冷汗。 施令窈看着谢小宝默不作声,脸色却很难看,以为是少年人被阿耶训斥了,脸上挂不住,一时慈母之心大涨,瞪了一眼谢纵微:“你能不能好好和小宝说话?摆你那副官架子给谁看呢!” 她冷笑一声:“首辅大人在自家人面前都那么高高在上,要不要我给你也跪下磕个头再回话?” 怒气冲冲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 谢纵微沉默,掩下心底那丝无措与无奈。 她从前,除了和谢拥熙忍不住吵架那一次,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 谢纵微并不讨厌她这样,甚至觉得她很可爱。 妻子这样,很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啄的是他。 一想到她嫣红饱满的唇发狠地在自己身上啄来啄去,谢纵微喉咙发渴,费了一番工夫,才压制住心底翻滚的欲。 第23章 施令窈眼睛水亮亮地看着他, 一脸促狭。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双生子不再忍了,纷纷笑出了声。 谢纵微有些不自在, 但他不会在两个孩子面前露出一丁点儿狼狈之意, 身姿笔挺,轻轻觑来一眼,就像是有寒风刮过。 有些危险。 谢均霆停了笑,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娘,又自觉有靠山。 “阿耶收拾一番, 倒显得年轻了许多。”谢均霆赞美一通,最后点头加以肯定,“看着像才三十多岁似的!” 谢纵微眉心微跳。 他收敛了笑意, 重又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 还不忘提醒小儿子:“均霆,当年我与你阿娘年纪相仿。” 他也就比她大了两岁。 但现在,莫名其妙变成了十二岁。 “哦?”谢均霆又道, “那阿耶你和阿娘就是青梅竹马喽?” 看着小儿子那张故作天真, 实则暗含挑衅之色的脸,谢纵微看了一眼那双轮廓形状极其漂亮的眼睛, 极力忍下想要打孩子的冲动。 这小子不蠢, 早知道秦王才是和她青梅竹马之人, 更清楚他心中介怀此人,还偏要提起, 故意刺激他。 谢纵微开始认真思虑起把这臭小子丢去远在北疆的定国公手底下历练的可能。 许是来自阿耶的死亡凝视杀伤力太强, 谢均霆皮过之后就意识到似乎玩得有些过火了。 他对着兄长挤眉弄眼,谢均晏却不理他,修长漂亮的手执起茶壶, 替施令窈斟了一盏新茶:“茶里放了陈皮和玫瑰,阿娘可以多喝些。” 谢均霆一瞬间怒上心头。 还是不是兄弟了! 施令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给你阿耶也倒一杯吧,玫瑰美容养颜,又能理气健脾,正适合他现在喝。” 谢均晏忍俊不禁,应了声是。 阿娘调皮起来真可爱。 谢纵微风度翩翩地落座,对着她微笑:“这儿的金葱扒野鸭味道不错,阿窈想尝尝吗?” 施令窈看着男人清俊柔和的脸庞,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这都不生气? 推己及人,施令窈怀疑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谢纵微可能也遇上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打趣他,他不生气,也不板着脸。 还……对她笑得那么好看。 难道,是在考验她? 施令窈恍然大悟,老男人心机真是深沉! 她矜持地移开视线,淡淡道:“我都行,你看着点吧。” 谢纵微嗯了一声,轻轻敲了敲桌面,候在门口的侍者轻手轻脚地进来。 听他点了一通菜,菜式都是她喜欢的,见侍者就要躬身退出去,施令窈忍不住出声道:“你也点些别的呀,怎么都是我喜欢吃的?” 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些上扬的娇。 谢纵微察觉到了她态度里些微的软化,脸上的笑容更柔和了些,如同一块生而温润无瑕的白玉,手摸上去,那玉便在她手中融化、变换、缠绕。 绞在她身上。 “哦,一时没注意到还有旁人。”谢纵微彬彬有礼地将菜单递给兄弟俩,“你们看着再添两道吧。” 被打为旁人的兄弟俩:…… 两人同时在心底冷笑,阿耶的报复心,可真强! 施令窈正因为谢纵微异于从前的态度心烦意乱,一时间没注意到父子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谢均霆恶狠狠地又多点了五六七八……道菜。 反正今天是阿耶出钱,多花些,不心疼。 谢纵微不为所动,只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谢均霆,眸光微动,看向施令窈:“均霆小时候就比一般的孩子胃口好,两碗蛋羹,他总要吃一碗半。” 语气随意,其中透露出的亲昵却又过于明显。 他们共同诞育了两个孩子,这是谁都无法抹去的事实。 施令窈有些恍惚,跟着点头,过后又反应过来:“你还记得?” 她有些意外。 两个孩子刚出生,谢纵微便升任中书舍人,忙得脚不沾地,她那时候在坐月子,操心两个生下来格外弱小的孩子还来不及,没有多余的心力放在夫君身上。 于是,顺理成章一般,他搬去了书房。 产育对于女人的情绪影响之大,超乎了施令窈的想象。她明知道谢纵微是在为他的前程、他们一家的未来奔忙,也知道有阿娘、阿姐特地搬来谢府,陪着她、逗她开心,也该知足。 但人么,总是贪心的。 现在想想,她对谢纵微的失望,一大部分也是因为他鲜少能陪伴在她身边。 但现在,那些施令窈以为谢纵微不曾关心、注意到的事,在十年后的这一天,他却用一种十分稀松平常的口吻说了出来。 菜陆续被端了上来,谢纵微拿过干净的碗具,舀了一碗文思豆腐羹,放在她面前。 他的那双手修长而有力,平时执笔批阅奏疏,不知有多少事关天下民生的大事从这双手下流过。 当他端碗舀汤的时候,动作娴熟而优雅,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施令窈垂下眼,故意避开了谢纵微投来的视线。 她心里有些乱。 的确,谢纵微对她好,愿意为她软下态度,施令窈心里属于谢纵微的那个角落仍会尖叫着浮出声浪。 被人强行镇压的湖面下,有几只小鱼悠哉游哉地摆动着尾巴游来游去,有微小的气泡噗的一声冒出,让湖面不再平静。 但她已经做了决定,她要开香粉铺子,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可以有一段崭新的人生。 那里面没有谢纵微,不会有,也不能有。 现在一时的心软,换来的会是什么? 施令窈低头,手里握着的瓷勺无意识地把碗里本就细如发丝的文思豆腐戳得稀烂。 ……她才不要继续守活寡。 谢纵微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变化,见她眉心皱着,不太开心,不知怎得,心头重重一跳。 有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这顿团圆饭吃得表面一派祥和。 施令窈下定了决心,面对两个孩子,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愧疚——哪怕她知道,两个孩子都十分懂事,体贴她、支持她。 阴差阳错,她缺席了他们十年间的成长,之后,也不能给他们一个世俗意义上完整的家。 于是,谢均晏和谢均霆面对饭碗上被堆得遥遥欲晃的菜,受宠若惊。 “阿娘,您不用分心照顾我们,我们自己来就好。” 施令窈轻轻嗔了谢均晏一眼:“这哪里是分心。” 说完,她又催他快吃。 谢均晏感受着心底像是春日柳絮一样疯涨的愉快,笑着点了点头。 平时总是稳重端严的少年此时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有些单纯的傻气。 但是,很可爱! 施令窈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崽。 谢纵微一直沉默。 高高在上的花孔雀垂下了华丽的冠羽,无精打采地望着草丛里的某一点发呆。 直到施令窈让两个孩子去对面街的蜜饯铺子买几样甜果子,谢纵微心头蓦地一沉,预感成真,他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手里握着审判的刀,在此刻他只能沉默地挺直脖颈,等待着她的决定。 “……郎君。”在称呼上,施令窈犹豫了一会儿,叫‘夫君’? 不成,一开口就这样亲昵,她之后就没法继续往下说了。毕竟她做下的决定,不是与他欢欢喜喜再续前缘。 谁让他对‘你’这个称呼又不甚满意。 到这一步,施令窈不太想刺激他,在其他事上顺着他一点,也无不可。 思来想去,施令窈还是决定唤他‘郎君’,比孩子阿耶听起来顺耳些。 谢纵微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克制着,没有落在她身上。 “我知道你此时很高兴,是因为我回来了,又不止是因为我。” 刚刚与他分别的那几个时辰,施令窈一直在想。谢纵微的种种异样,是因为什么? 鉴于她从前在谢纵微面前做了太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她不敢把原因归咎在一个轻飘飘的‘爱’上面。 她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原因——谢纵微是真正的君子,见到昔日的妻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那份责任感压着他,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夫妻三载,他们也算是有过几段甜蜜时光。 施令窈语速放得有些慢,足以让谢纵微听出她的认真与严肃,像是一把钝钝的小刀,不紧不慢地在他心头那块反复溃烂、愈合的伤疤上磨来磨去。 慢刀子伤人,滋味不太好受。 谢纵微面无表情地继续听着。 “你重视的不是我这个人,是与你年少结发的妻子,是均晏和均霆的母亲。你此时的想法,大概也是因为你对我有一种不得不的责任感。” 施令窈说得很认真,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里装满了他。 但谢纵微觉得很空。 他想说,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责任。 只需一个眼神便能牵扯他情绪,让他痛、让他辗转反侧、让他牵肠挂肚十年的人,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们的母亲。 但她更是施令窈。 倘若不是她,前面那些身份又怎么会成立。 施令窈见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看着不太好——也是,听到从前的妻子显然是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话,谁的心情又会好呢? 她便接着往下说:“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地得了这场奇遇。我对十年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受惊的马,颠簸的马车,更多的,我便记不起来了。我像是坠入了一场很沉、很长的梦里,再一睁眼,我看到满树桃花。” 第24章 随着这一声娇气十足的惨叫声想起, 施令窈和来人四目相对,眉间顿时开出一朵小花。 这儿的动静瞬间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施令窈不想成为别人眼里的猴子,一把抓住隋蓬仙的手, 一阵香风伴随着珠玉轻晃的悦耳鸣铛声擦过她身边。 隋蓬仙更想尖叫了——真的是鬼! 施令窈恨不得捂住她的嘴:“臭阿花, 你闭嘴!” 除了她的死鬼手帕交,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知道她这么俗气的小名了! 她将此视为绝顶机密,连枕边人都严防死守,自然了,定国公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北疆, 她梦里说漏嘴的可能大大减少。 跟在隋蓬仙身后的女使白露看着那个年轻女郎一把把住了国公夫人的手腕,语气还很不客气,眼睛都瞪大了, 连忙去看隋蓬仙的反应。 满汴京都知道, 定国公夫人脾气又娇又怪,不好惹。偏偏人家有一个手握重兵戍守北疆劳苦功高的夫君,圣上都格外偏爱他们一家, 是以定国公夫人能够在汴京横着走。 白露看着施令窈抓着夫人的手, 语气凶巴巴的,但夫人竟然没生气, 吓得来下巴都要掉了。 夫人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难道那位长得尤为美貌的年轻女郎真是鬼, 有让人闭嘴的法术手段? 大白天的, 白露被自己的猜想吓出了一身冷汗。 隋蓬仙惊恐过后,就注意到了不对劲, 她的死鬼手帕交, 怎么样子一点儿没变? 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施令窈的脸,又软又嫩,像是透润细腻的羊脂玉。 隋蓬仙顿时有些酸溜溜:“当鬼, 还能青春永驻啊?” 施令窈瞪了她一眼,但也松了口气。 十年过去,很多人都变了,但是隋蓬仙好像没有——她的脑回路,永远那么清奇、可爱。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铺子对面就有一家茶楼,施令窈拉着人往那儿走去。 她的手温热、微潮,隋蓬仙迷迷糊糊间,仍不忘对身后的女使和门外的侍卫们丢眼刀子,示意他们不要过来捣乱。 出了铺子,有阳光洒下,落在她乌黑浓密的发髻上,隋蓬仙能看到,她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红痣。 “你不怕阳光吗?” 现在的鬼都那么厉害啦? 施令窈有些哭笑不得地拉下她想要用袖子替自己遮阳的手:“很明显,我不是鬼,所以不用怕阳光。” 但她心里仍觉得暖呼呼的。 臭阿花以为她是鬼,但还是担心她会受伤。 施令窈的心情更加明媚起来。 被她的话闹得脑子晕晕乎乎的隋蓬仙和她进了茶楼,雅间的门一关上,她就迫不及待地攥住施令窈的手:“你快说,你是怎么做到过了十年容颜未改的?死丫头有这种好事儿你不和我说?” 施令窈被她吵得耳朵疼,幽幽瞥她一眼,吐出两个字。 “跳崖。” 隋蓬仙撇了撇嘴,这样的动作被她做出来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粗鲁,搭着那张牡丹花似的明艳脸庞,只有一股子让人心痒痒的活色生香。 “我可不是谢纵微,没有跳崖的爱好。”隋蓬仙拿出随身的小镜子,深情地注视着镜中的容颜,“万一掉下去的时候伤了脸怎么办?” 什么乱七八糟的…… 施令窈哼了哼,顿了顿,她脸上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拉住女人揽镜自照的手:“你说什么?谢纵微跳崖?” 隋蓬仙拍开她的手,继续陶醉地欣赏着自己的绝世容颜,漫不经心道:“是啊,当年你前脚坐着马车掉下悬崖,后脚他就要跳崖追随你去了。要不是你婆母抱着你两个儿子追过去,只怕……” 她冷笑一声:“现在变成老妖精的,就是两个人了!” 好友的思绪常常不是她这等凡人能理解的,再者,那句话的冲击量太大,像是有汹涌的潮波重重冲过她周身,不算很疼,却让她浑身乏力,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个念头——谢纵微曾经要为她跳崖。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 隋蓬仙在欣赏美貌的间隙看她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碰了碰她的手:“行了,知道你在为谢纵微为你守身如玉十年的事儿高兴了。等你回去搂着他怎么感动都好,再给我两个好侄儿生个妹妹也不错……我记得你之前有送我一盒香粉,涂上脸蛋可滑嫩了,再给我做一盒好不好?窈娘窈娘窈娘你快答应我——” 女人娇滴滴地说着话,身上的香气不停地往她鼻子里钻。 耳边像是有八百只鸭子在吵。 施令窈现在脑子比在地上滚作一团的线团还要乱,胡乱点头应下她的话:“行行行。” 隋蓬仙满意地笑了,她看着好友那张仍然嫩得能掐出水的脸,忍不住哼了哼。 “要给我用最好的材料,不许敷衍我!” 在比美这件事上,隋蓬仙不允许自己输给任何人。 施令窈么……另当别论,她可以勉强和她并列第一。 隋蓬仙的视线存在感太强,一寸一寸扫过施令窈周身,饶是她正在为谢纵微曾要殉情随她而去的巨大冲击而头昏脑胀,也忍不住抚了抚胳膊,瞪她:“你看我干什么。” “看你这颗水灵灵的小草,要被谢纵微这头老牛吃了呗。”隋蓬仙笑得暧昧极了,忍不住捅了捅好友的胳膊。 “欸,你们俩现在是不是天雷勾地火,久旱逢甘霖,一晚上得滚个七八九遍吧?天哪,我都不敢想,你这死丫头有多幸福!” ……幸亏雅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施令窈先纠正她:“我和谢纵微没有,那个。”顿了顿,她看着好友华妩娇媚的脸庞,一如从前,只是多了些成□□人的风韵,“定国公对你不够好?我记得你刚成婚的时候足足七日都没下过——” 这次被捂嘴的人变成了施令窈。 隋蓬仙耳朵尖尖都染上了靡丽的红,娇里娇气地瞪了她一眼:“不要提那个老东西!他还在北疆没回来呢……” 施令窈大致明白过来了,定国公戍守北疆,那里气候恶劣,物资短缺,隋蓬仙这朵娇贵的牡丹花去了那儿,可不得水土不服吗。 姐妹俩大眼瞪大眼。 隋蓬仙想起她的前半句话,疑惑:“没有那个?为什么?谢纵微当了十年鳏夫,不行了?” 两个已婚妇人之间说话自然是百无禁忌,施令窈从前也不是没和隋蓬仙悄悄交流过某些事。 听着她的话,施令窈脸有些红,低下眼,把昨日和谢纵微摊牌的事儿说了。 隋蓬仙的重点偏移了一瞬:“桃花靥是你做的?死丫头这么好用的东西你不先送我一百盒?” 被施令窈瞪了一眼之后,她才恢复正常,深沉道:“嗯,这事儿吧,是有些棘手。” 施令窈也跟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是啊,好棘手……” 谢纵微。 殉情。 这两个根本不可能的字眼凑在一起,施令窈觉得自己糊涂了。 想到自己昨天信誓旦旦义正言辞的责任论,她头疼之余又有些心虚。 谢纵微,是在怎么样的心情下,答应她的呢? 隋蓬仙注意到她有些低落的心情,心底竟然生出些怜爱——就像对着她的满姐儿一样。 说到女儿。 她想让施令窈开心些,自然了,有一大半原因是她忍不住要炫耀。 “我有了女儿,今年才满三岁呢,叫满姐儿。你准备的见面礼要是差了丑了,我可不会带你去见她。” 施令窈忍不住笑了:“好啊。” 隋蓬仙想到她回来那么多天,却不曾来找她,还是有些生气:“就算你怀疑谢老牛琵琶别抱也不能怀疑我啊!我的美好品德和我的美貌一样,都是不会变的!” 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好友沦落街头? 施令窈心里又酸又胀,搂着大美人的手哄了好一会儿,才把隋蓬仙哄得又高兴起来。 两人约好了过两日一块儿去郊外的温泉庄子上玩儿,临分别前,隋蓬仙突然道:“窈娘。” 施令窈看向她。 隋蓬仙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老牛也不错……至少,挺有嚼劲儿的,能细细品,对吧?” 说完,她就火速登上了那辆漂亮招摇的马车:“走了!” 施令窈愣了一会儿,才沉默着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她的思绪一下又被拽到了谢纵微身上。 殉情。 他有着大好前程,有需要他尽孝的母亲,有两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 但他在那一刹,做出了随她而去的决定。 施令窈捂住发烫的脸,回忆起昨天两个人不太愉快的对话,心里更是郁闷。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谢纵微很多。 这种债,不好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还。 绿翘坐在她旁边,见她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捂脸沉默,有些担心。 马车很快到了槐仁坊,施令窈下了马车,脑子里的乱线球滚来滚去,绕得她愈发迷乱。 直到,她在小院门口看见一个人。 “……苑芳?” 施令窈先是不确定,看到她眼里浮起的泪,连忙疾步跑了过去。 她回来的消息本该一早就告诉苑芳的,但不巧,前些时日苑芳阿娘生病了,兄嫂要她回去侍奉,一来二去,竟然耽误到这时候两人才见面。 苑芳看着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忍不住红着眼哭了出来,她失态地拉着施令窈的手,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见她鲜妍美好,一如当年,她的笑里带了满满的欣慰,眼泪却又忍不住滑落得更快、更多。 第25章 是谢纵微。 施令窈愣了愣, 身体却下意识地顺着他臂弯的弧度,退到了他身后。 绣着洁白水仙的裙袂有些羞涩地,悄悄勾了勾那抹青。 柳先生见来人神姿高彻, 仪望俱华, 穿着绣有九章纹的青衣纁裳——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柳先生愣了愣,却没有怕,而是有一股隐秘的兴奋从他身体深处涌上。 谢纵微,本朝连中三元, 天纵奇才的人物。 偏偏是他的儿子打了人,犯了事,若是其他人, 早就看在谢均霆那位首辅爹的面子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去。 但他偏不!他更不怕谢纵微要以威势压人,若是将此事闹得大了, 他不畏强权的清儒名声也能顺势而起。 柳先生想到今后可能会有的无限风光, 脸皮都涨红了。 谢纵微眉目舒展,对着柳先生微微颔首:“我是均霆的父亲, 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需要你连带着对孩子的……长辈这般严厉责骂?” 他的姿态彬彬有礼, 甚至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上还带着笑,极浅极淡, 但至少说明, 他此时的心情并没有太糟糕。 柳先生腰板挺得笔直,他认为这样对话,会显得他更有松柏一般不畏霜寒的风度。 只是, 这位凭将将三十的年纪便登位首辅的男人生得实在是过分挺拔了,柳先生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平视那双深邃而威严内敛的眼。 “这位,是令郎的姐姐吧?”柳先生想起刚刚那位年轻却过分美貌的女郎,还想再看一眼确认,他含着窥探之意的视线却被那道如玉山般挺秀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看见对方浓如乌云般的发髻上垂下的玉珠。 话音落下,用作待客的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柳先生依稀听见了一声扑哧的笑。 很轻。但很真实。 柳先生哼了哼,余光瞥见方才还一脸光风霁月的首辅大人脸色蓦地沉了沉,他心底竟也下意识生出些畏惧感。 但他到底还是撑住了。 柳先生开始侃侃而谈:“谢大人,谢均霆的姐姐,那和他是同一辈的人,也是您的小辈。看着这么年轻,哪能担待得起事?你们让她过来,岂非证明了在你们眼中,谢均霆打人不过是家常便饭的小事,不值得你们上心,这才打发了她来走个过场?” 这一番慷慨陈词,柳先生说得异常坚定有力。 谢纵微察觉到他背后的衣裳正被人轻轻揪着,在扯。 被一个老酸儒随口说了句年轻而已,她至于这么,乐不可支? 谢纵微淡淡道:“柳先生在这些话之前,是否需要先确保你已充分了解双方前情?我方才已提过,她是均霆的长辈,由她出面、处理,我觉得再妥当不过。若是柳先生因为她是一介年轻女流便加以轻视、随意训斥,我想我们便没有继续探讨事情该如何处理的必要了。” 柳先生皱眉:“谢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谢纵微刚要继续往下说,乖乖站在他背后的人猛地扯了扯他的衣裳。 他只得先转过身去,极力压抑着想要再靠近一点的欲望,平静道:“怎么?” 施令窈此时也顾不上尴尬不尴尬的了,她看向谢纵微,严肃地和他咬耳朵,但很快又悲伤地发现,他长得真的太高了,就算她踮起脚尖,也很费力。 施令窈板着脸,嫩白的手指勾了勾:“你,低下来一点。” 谢纵微依言,俯下身去。 任由那朵洁白柔软的玉麝羞答答地地顺着挺拔微冷的青竹攀爬、缠绕,绞紧。 男人的气息温热、好闻,施令窈忍着‘这样是不是靠得太近了’的别扭,肃然道:“事情前因后果,是非对错还不知道,你要相信均霆,不能贸贸然就和外人站到一边去。” 想起两个孩子迥然不同的性子,施令窈暗暗下定决心,要找个时机与谢纵微好好谈一谈。 他们俩的事可以容后再论,但在教育孩子方面,他得多上点心。 她的香气与温度随着话音一起扑到他耳廓上,谢纵微极为隐秘地震颤一瞬,为此时的靠近,为她眼里完完整整,只装下他一个人的倒影。 施令窈说完,礼貌地等着谢纵微的回应。 却见他眉眼微弯,笑了。 常年冷若高山霜雪的人忽然笑起来,杀伤力极强,像是携带着勃勃生机的春风,温柔拂过她面庞、周身。 如蒙仙露,万物复苏。 施令窈喉咙微动,为这一霎间的美色,看得眼睛都直了。 谢纵微似乎不知道自己现在正散发着怎样的吸引力,他低下眼,盯着她红得有些像苹果的可爱面颊,温声说好。 顿了顿,又补充:“我只站在你这边。” 语气柔和得不可思议。 施令窈心慌意乱,头皮发麻,一时间竟不敢和他对视,小声嘀咕道:“我说的明明是小宝……” 谢纵微又笑了:“是,我会和你,还有均霆、均晏站在同一边。” 他顿了顿,补充道:“一直,永远,都是如此。” 施令窈不争气地咬了咬唇,那抹嫣红上露出一点儿洁白的贝齿。 红与白的视觉冲击,让谢纵微眸色微微一深。 施令窈犹在嘀咕,老男人今天怎么回事? 太过分了——让她的心跳得太快、太不正常。 难不成是昨日她说的话对他刺激太大了? 站在一旁的柳先生:你好,你们能尊重一下旁边还有我这个大活人吗? 他皱眉,看着那对男女,虽然那位紫衣女郎过分年轻,但是……此刻他们站在一块儿,男人高大俊美,女人杏面桃腮,倒是挺登对。 柳先生恍然大悟,这怕不是什么正经姐姐吧? 是谢均霆的小娘,是谢纵微新纳的漂亮小老婆! 一时间,自诩参透了真相的柳先生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小老婆,还不如姐姐呢。妾通买卖,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谢家人怎么把她放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谢大人。” 施令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有些异样黏稠的氛围也随之淡了淡。 谢纵微直起身,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觑了一眼柳先生:“自我来此,柳先生不曾解释过均霆打人的前因后果,只一昧地指出均霆有错。自然了,打人是不对,但我想知道,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惹得均霆动手?” 他的语气冰冷,不复方才的彬彬有礼,一时间倒是把柳先生问住了。 “仿佛……依稀是因为安崇凯与谢均霆玩笑几句,少年人嘛,言辞上轻佻几分,也是常事。但谢均霆怎么能暴起伤人呢?这太有失读书人的儒雅风范了!” 看着柳先生痛心疾首、愤慨不已的样子,施令窈皱眉:“万一安崇凯说的尽是些不入流的,冒犯到别人的话,我们均霆也不能反抗?还要笑眯眯地说他说得有道理?” 这都是些什么歪理! 柳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一介清儒,本就不屑与后宅女眷多打交道,更何况,这还只是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老婆。 见柳先生自傲般扬起下巴,没有回话,谢纵微眸色微冷,手指轻轻搭在施令窈手背上,安抚似地拍了拍,示意他来。 施令窈立刻缩回了手,嫌痒,又用另一只手擦了擦。 一直注意着她动静的谢纵微眼底笑意微微一凝,须臾,他收回视线,声音重又冷淡下来。 “依照柳先生的话,想必你一定很有容人的雅量,才会推己及人,觉得双方之间说什么,都是玩笑话,不该计较,是吗?” 柳先生梗着脖子:“自然!《尚书秦誓》中曾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身为君子,我们便该恢廓大度,顾全大局,不可锱铢必较。” 施令窈听得悄悄撇嘴:“老酸儒。” 她阿耶就不这样,真正襟怀坦白的君子,也是有喜怒哀乐的,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计较? 那是傻子,不是君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有谢纵微听见了。 他原本冷沉的眉眼间添了一丝微微的笑。 “听说柳先生醉心学问,至今未娶,我先前十分钦佩,天下读书人,都该向柳先生看齐才是。我忝颜位居首辅,年轻时又三元及第,惹得一众学子以我为榜样,想来还有些惭愧,这等虚名,该由柳先生来承继才是。” 柳先生听得忍不住面皮涨红,容光焕发。 谢纵微话锋忽地一转:“坊间都传,柳先生当年高中进士,曾被孙老尚书榜下捉婿,虽不知后边儿发生了什么,柳先生至今未娶。但见孙老尚书还愿意提携你入太学,便知道,柳先生虽当不成孙老尚书的东床快婿,但总还是有那么几分翁婿情在的。想来今后柳先生继续高升,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难得见谢纵微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慢条斯理,讥讽之意施令窈来不及惊讶,乐呵呵地想探头去看柳先生的反应。 柳先生的脸张成了猪肝红,他大脑一片空白。 坊间都传?不是,这种私密往事,那些碎嘴的小老百姓是怎么知道的?! 想到自己堂堂一介清儒,却沦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柳先生恨不得立即抹脖子上吊,死了算了。 “胡说!”柳先生极力为自己辩白,“我能入太学讲学,靠的是我自个儿,才不是什么孙老尚书!谢大人慎言!” 谢纵微对这等八卦流言没有兴趣,但,他身居其位,对各个位置上的官员私底下的事了解得总要比旁人知道的更深更透。见柳先生一副受到了奇耻大辱的样子,他微微一笑:“柳先生,不过是说两句玩笑话而已,你怎么认真起来了?” 第26章 “抱歉, 是我不请自来。” 谢纵微从葡萄藤下走出,漫天的晚霞将光影染成绮丽模样,随着他步伐走动间, 温柔地洒落在那张备受上天偏爱的俊美脸庞上。 他在距离施令窈还有几步的地方站定, 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语气十分礼貌:“没有打扰到你吧?” 施令窈愣愣地摇头,又去看双生子。 谢均霆很委屈:“阿耶硬要跟过来,我打不过山矾叔。”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些大。 谢纵微温和地找补:“均霆,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们阿娘如今住得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谢均霆双手抱胸,俨然一副你休想拿我当三岁小孩骗的样子:“然后您想着来都来了,还没见到阿娘, 就想再赖一会儿, 是吧?” 谢纵微保持微笑:“均霆很聪明呢。” 不管什么话,加上一个呢,总是格外意味深长。更别提谢纵微语气十分平静, 听起来, 阴阳怪气的劲儿更浓了。 谢均霆气呼呼地扭过头去:“阿娘,你看阿耶!他就知道欺负我!” 被长得比她还要高一个头的儿子这样扭着撒娇, 施令窈有些承受不住, 只好瞪了一眼谢纵微:“你的确是太过分了。” 谢纵微也没反驳, 只看着她,眼神里含着一点儿莫名可以称之为纵容的笑。 施令窈很有骨气地别过脸, 坚决抵制谢老牛的美色诱惑。 苑芳站在后面, 看着这一幕,眼圈却蓦地红了,她悄悄转过身去, 把眼角的泪擦掉。 倘若……娘子当年没有出事,一家四口定然过得比现在还要幸福美满些吧。 但转念一想,苑芳自己摇摇头,否了这个想法。 罢了,依照阿郎那冷淡又高傲的性子,娘子出事前,其实已经有些忍无可忍了,只待一件小事,或许就能引燃她的委屈与怒火。 这样一来,苑芳也不敢说若是没有这一遭奇遇,一家四口的日子会过得一定幸福美满。 她心里嘀咕着,谢纵微已经准备告辞了。 双生子又默契地对视一眼,暗觉不对。 阿耶今天这么好说话,就走了? 这可不像是他的性子。 “晚上记得让苑芳拿了药包配着热水给你泡脚,仔细脚疼。”谢纵微看着她绯色裙摆下的那双云头履。 又贪漂亮。 谢纵微的改变实在太明显,太瞩目,但他本人对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古怪视线一点儿也不在意,只看着那双漂亮莹亮的眼睛,低声道:“我走了,你和均晏均霆他们进屋去说话吧。” 话音落下,他微微颔首,转身朝院门走去。 背影挺秀,却又有几分掩不住的落寞。 施令窈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殉情那件事,一时没说话。 谢均霆看着阿耶慢悠悠的步伐,跟找着了什么错漏一样,大力地晃了晃兄长的胳膊,用眼神兴奋地和他交谈——我就说阿耶贼心不死,你瞧! 谢均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轻轻扬了扬眉梢。 阿耶平时走起路来,一步可以抵现在的三步。 走得这么慢吞吞,是想要给阿娘挽留他的时间? 双生子对视一眼,无声冷笑,不可能! “等一等。” 谢均霆瞪大了眼,连忙支起耳朵去听。 施令窈小脸微绷。 方才她望着谢纵微的背影,面前的场景却忽地一变,谢纵微站在崖边,身上衣衫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整个人像是被云雾堆簇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就要踏空,坠落崖边。 她努力地想要把那副让人看了心里发堵的场景从眼前挥开,眼睛又眨了眨。 落在旁人眼里,却被解读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绿翘看得目不转睛:娘子抛起媚眼来,真好看。 谢纵微转过身来,余光瞥过两个儿子,看向她。 “来都来了。”施令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寻常,“就留下一起吃饭吧。我看大宝和小宝也很想你。” 目睹亲亲阿娘睁眼说瞎话的双生子:…… 谢纵微没有对她的后半句话发出质疑,视线轻飘飘地掠过两个神情古怪的儿子,从善如流地颔首微笑:“好,那就叨扰阿窈了。” 施令窈轻轻哼了哼:“做饭的是郭嫂子,又不是我。” 谢纵微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明显了,他就知道,她心里不是没有他的。 “但是,想让我留下来的人,是你。” 谢纵微的声音很好听,如山涧中泠泠的清泉,一路敲着过于欢快的节奏,直直淌入她的心底。 是你。是你。 施令窈无意识地在脑海里重复了两遍,抬起眼,谢纵微仍在看着她,目光温和从容。 她顿时炸了毛:“谁想让你留下来了,我是看你可怜才——” 剩下的话在谢纵微带着纵容与笑意的眼神中渐渐消音。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有风吹过,被绿翘搬出来晒太阳忘记收回去的几盆花懒洋洋地抖动着花蕊,扬起芬芳馥郁的香气,擦过正默默对视的两个人。 谢均霆疑惑极了,阿娘和阿耶都不说话。 风拂过她髻边的玉珠,吹动他腰间佩着的绶带。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十分美好,忍不住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谢均霆及时收住了牙。 ——这不对劲! 谢均霆神情凝重地和兄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耶段位太高了,哪怕做这种勾引人的事儿,也是信手拈来。 阿娘这么纯洁善良柔弱……怎么敌得过浑身都是心眼子的阿耶? 谢均晏读懂了弟弟眼神中饱含着的情绪,倒是很淡然,同样以眼神示意他——以不变应万变。 阿娘这么聪明,这么可爱,阿耶对她念念不忘,是正常的。 正如谢纵微生气两个孩子会故意用他们‘早逝’的阿娘来刺他的心,谢均晏比懵懵懂懂的弟弟更清楚,在阿耶心中,阿娘是有一定分量的。 但具体多少,他不知道,也猜不透。 只是看眼下阿耶这副样子么…… 谢均霆见兄长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急了,把他拉过去一边,低声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支持阿耶和阿娘重新在一起?” 少年人的手劲儿很大,谢均晏慢条斯理地拂开弟弟掐着自己胳膊的手,睨他一眼,淡淡道:“均霆,我希望你明白,决定的权力,一直都只握在阿娘手里。” 所以,阿娘怎么选,他就怎么选。 阿耶如今还算风韵犹存,阿娘此时年纪还轻,受不住诱惑,也正常。 看了一眼还在纠结中的弟弟,谢均晏又笑了。 他也不是全然偏心阿娘,阿耶若是能凭自己的本事讨得阿娘点头,他也不会说什么。 不横插一杠,已是他孝顺。 双生子这边儿暗潮涌动,心思各异,施令窈怔怔地看了谢纵微好一会儿,她垂下眼:“待会儿,我们谈一谈吧。” 时断时续,让她感知得不够彻底、不够稳定的爱,能称之为爱吗? 施令窈声音里有些微微的闷与低落,谢纵微喉头微紧。 忽然很想摸一摸她乌蓬蓬的发。 但此时不行。她会生气。 他没资格。 谢纵微颔首:“好。用过膳之后,我陪你去西河边走走。” 施令窈有些疑惑,有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一时间她也没想好去处,索性点了点头,随他安排吧。 见她答应下来,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看来山矾说的那些话,的确有用。 这餐饭用得还算欢乐,饶是施令窈脑子里都被奇奇怪怪的东西占据,看着坐在自己两侧的双生子,还有被儿子们挤得只能坐在她对面的谢纵微,心里慢慢的,被塞得很满。 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在这一刻悄然归位。 谢纵微的心思本就不在一桌子菜上,也就……他瞥了一眼吃得正香的儿子,眼神里带了些嫌弃,但仔细一看,分明又是含着笑的。 始终是妻子为他生下的亲生骨血,他怎么可能不疼爱。 眼看着谢均霆又要去盛第三碗饭,谢纵微才聚集起来的慈父之心瞬间飞了,他抿了抿唇:“均霆,晚上吃这么多,仔细积食。” 谢均霆满不在乎:“没事,阿娘这儿有山楂。”吃几颗就好了。 谢纵微却没有纵容他的意思,只吩咐在一旁的绿翘:“把饭拿下去,不必上了。” “哦哦,是。”绿翘虽然不知道这位仪望俱华,气度非凡的大人是什么来头,但见二位小郎口呼他为‘阿耶’,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猜测——这就是小院以后的男主人了。 这会儿谢纵微发话,绿翘自然不敢违拗,只能歉疚地看了谢均霆一眼,抱着饭盆飞快跑了。 谢均霆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兄,只见他用个膳都格外斯文,犹如皑雪压青松,端的是气度闲雅。 他撇了撇嘴:“再优雅,还不是要和我一块儿翻墙逃学。” 优雅的谢均晏:…… 他冷冷地瞥了弟弟一眼,毫不留情地快速把碗里的饭刨了个干净,在弟弟愕然又委屈的眼神中向他展示了一番干干净净的碗底,微笑道:“不好意思,第一回做翻墙逃学的事儿,不太熟练,太耗费体力。我这儿没有饭分给你吃了。” 谢均庭脸臭臭的,没说话。 他就知道,兄长和阿耶长得那么像,是有道理的,这两人心眼儿都一样,又小又黑。 施令窈看着双生子斗嘴,脸上不自觉带了笑,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闪耀着比宝石还要动人的华彩。 谢纵微看着这一幕,灯火晕黄,将他眼前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纱,妻子笑吟吟地坐在他面前,鲜活、健康,两个孩子你来我往地斗嘴。 第27章 坐在马上的秦王忽然感觉后心有些微凉。 像是被什么嗜血重欲的野兽给盯上了, 下一瞬,它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把他拆吃入腹, 咬得一点儿渣都不剩。 难道是有刺客? 秦王拢了拢身上的雀金裘, 俊美脸庞上带着几分厌倦——若是有哪位刺客能给他一个痛快,也不是不行。 护卫在秦王周边的亲卫们也感受到了那股凛冽的杀意。 他们不动声色地驱马往秦王的方向靠了靠,手也按在了腰侧的长刀上。 随时警惕着人群中可能突然飞扑出来的刺客。 施令窈乐呵呵地跟着身边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起看热闹,有人注意到一直寸步不离守在她身后的谢纵微,脸庞微红, 艳羡道:“你可真是好福气,自家夫君这么俊俏,他还肯陪着你挤到这儿来一睹秦王殿下的风采, 气量真大啊。” 自家夫君这个词, 不错。 虽然后半句都是错的。 谢纵微面色稍稍缓和,略矜持地对着说话的人微微颔首。 那人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脸更红了。 施令窈哼了一声:“很俊俏吗?不见得吧, 我倒是觉得秦王殿下更俊一些。” “呃……”那人看了一眼谢纵微, 被他脸上冰冷的神情吓了一跳,疑心下一瞬天上就要降下冰雹, 把她们砸得满头包。 她连忙朝施令窈使了个眼色——姐们儿别看了, 你家夫君醋得来她家狗都要闻到味儿了! “失陪。” 谢纵微克制着, 用尽最后一点儿理智对那人微微颔首,一只手拿着兔子灯, 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寻到那只柔软、微凉的手, 紧紧握住。 “阿窈,跟我走。” 声音冷凝,像是负重到极致的琴弦, 只需要她再稍稍撩拨一下,‘嗡’的一声,他就全盘崩溃。 谢纵微用的力气并不大,他的胳膊却像是铁铸的一般,施令窈拍他,却根本挣脱不开。 她不乐意的小动作被谢纵微看在眼里,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用力,一拉,施令窈身子便下意识地微向前倾,那截细腰顺势被他搂入怀中,和他臂弯的弧度契合得严丝合缝。 周围都是人,施令窈不想引人注目——万一明日街头巷尾传出首辅大人和他的小情人在街头调情二三事,她还活不活了? 但她也讨厌谢纵微这种一言不发就知道生闷气的性子。 什么都埋在心里,等到人死了,他又开始做出深情模样。 眼看着周围的人流少了许多,僻静到甚至能听到路旁槐树上小虫的清鸣,施令窈气急败坏地狠狠拍了拍紧握着她腰的那只手。 “你抱够了没有?” 谢纵微低下头,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染上嫣红的面颊,目光幽深:“没有。” 这点儿怎么够? 他脸上仍是冷冰冰一片,但视线却带着莫名的热度,沿着那截玉白的颈,一路往下。 干脆利落的回答堵得施令窈一噎,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这次有许多话要说的人变成了谢纵微。 “秦王比我还俊俏,还要好看?”谢纵微耿耿于怀,他知道施令窈从小就爱美,不仅自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更愿意和那些长得好看、又爱干净的人玩儿。 幼年花孔雀秦王,不就是摸清楚了她这点儿小脾气,对症下药,使劲儿卖弄他那副皮囊么? 想到两人定亲时,秦王醉醺醺打上门来时说过的话,谢纵微眸中戾色翻涌,他不想用这副可怖的模样面对妻子,索性别过脸去,任由清冷的月晖洒在他线条清越的侧脸。 “阿窈,你这是喜新厌旧。” 听着谢纵微的指控,施令窈险些笑出声来。 “严格来说,你们都是旧。” 一个旧爱,一个旧友,施令窈觉得自己没说错。 谢纵微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大。 “你拿他与我相提并论?”谢纵微不可思议,“我们才是夫妻。” 他的咬字颇重,向来沉静的眼瞳里也染上了不快的急切,施令窈看在眼里,只觉得痛快。 她仰起头,笑意盈盈道:“是吗?我听说谢大人您已经做了十年鳏夫,夫妻二字,名不存,实嘛,也和亡了差不多。” 她就是存心惹谢纵微生气。 谁让他一直高高在上,好像人间的悲喜嗔痴在他眼中都是浪费光阴的无谓情绪,硬生生要把自己活成一本圣贤书。 施令窈想,她就喜欢看话本子,看他讨厌的、轻鄙的恶俗话本子。 她不想再翻一本看不懂的书。 晦涩,难懂,强行翻看,就是在给自己找气受。 施令窈想起刚刚他没有回答完的那个问题,暗叹一声,只觉天意弄人,心里发堵,闷着头就要往前走。 谢纵微僵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动作。 就在浅碧色的裙袂就要擦过他时,谢纵微却忽然伸手,将她拽了过去。 ‘啪’的一声,是兔子灯落地的声音。 “呀。” 施令窈有些可惜,那只玉兔捣药灯做得很是精巧,她还没来得及把玩,就被谢纵微丢到地上了,眼看着竹架都塌了一块儿,显然是不能要了。 但她很快就没有心思可怜那只兔子灯了。 谢纵微盯着她的样子……好可怕。 她心里有些毛毛的。 “你别冲动……”施令窈安慰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恰好有一阵说笑声伴着脚步声传来,她连忙道,“有人来了,你不要——”发疯。 谢纵微却比她想象中还要疯。 施令窈几乎是被谢纵微抱着往外走。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掌控着她的腰,有什么蓄势待发的痒透过他的掌心,传入她脊椎之中,转瞬之间,她身子就软了下来,脚像是踩在云端,一眨眼间,两人就躲进了老槐树背后的那条小巷里。 巷子又窄又小,巷尾堆着木箱一类的杂物,散发着淡淡的陈腐气息,并不好闻。 “你!” 施令窈恨不得咬死这个突然发疯的老王八蛋,她一开口,却又惊觉两个人此时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她一眨眼,眼睫都会扫过他比寻常女子还要细腻瓷白的肌肤。 “嘘。”谢纵微紧紧盯着她,语气低沉,“你听,有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巷子外就传来刚刚那伙人的声音。 “咦,谁的灯笼。” “谁家小孩儿不小心落在这儿了吧,哟,坏了一角,可惜了。” 人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施令窈松了口气,才放松下来,却又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她为什么要心惊胆战生怕别人发现? 做了坏事,该心虚的明明该另有其人! 施令窈理直气壮地抬起头,却直直撞进他深邃而幽微的双眼。 谢纵微也在看她。 他的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慢条斯理地在她脸上、耳垂上,还有露出来的玉颈上流连,带着一点儿蔫坏的痒意,轻轻一挠,那片羊脂凝成的肌理上就浮上羞赧的红。 夜色幽微,汴京入夜后的繁华与这一条小巷没什么干系,月色透过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洒下来,巷子里也只得一点儿余晖。 整条巷子,阴暗、微潮,依稀传来一点儿瓦檐下的水珠滴落到青石板上的啪嗒声音。 除此之外,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声,还有渐渐激烈起来的心跳声。 这氛围有些不太对劲。 施令窈及时扭过头去,打断了他即将靠近的动作。 “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她似乎很排斥和他亲昵。 谢纵微的手仍放在她的腰肢上,细细一截,让人很难想象,这样柔软纤弱的地方,曾孕育过两个生命。 “不动手动脚?那均晏和均霆是怎么来的?” 男人的声音依然冷静,泠泠若山涧清泉,神情亦镇定淡然,好像浑然不知,自己刚刚说了一句多么令人脸红心跳的话。 施令窈愣了愣,脸上迅速升温,晕出一片旖旎的霞色:“……那是之前!反正现在,就是不行!” “为什么?” 谢纵微的语气很认真,很困惑,仿佛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他。 他还好意思问? 施令窈想起夫妻三载,能称得上甜蜜的时光,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少年夫妻,刚开始成亲的时候,虽称不上如胶似漆,但,施令窈还是颇为受用。 受用到哪怕她知道,天一亮,与她耳鬓厮磨,会轻轻啄吻她面颊的夫君,就会重又变成端严若神、不容侵犯的冷淡模样,她也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着意减少与她亲近的呢? 大概是她有孕,身形走样,脾气变差之后吧。 施令窈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因为你是一个王八蛋。” 他竟然还有脸问她为什么。 “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或许是因为我死得早,还是死得巧,让你午夜梦回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甜蜜回忆可以追溯,我才成了你的执念,对不对?” 施令窈走进了死胡同,语气愈发偏执:“你不亲亲我,也不抱抱我,我想找你,想看到你,但是你整日整夜都在书房!如果不是我去请你,你会主动走进长亭院吗?知道的,那是我们成亲的婚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我守活寡的牌坊楼!” 她的情绪一时激动起来,眼尾也因为激昂起来的语调浮上了一点儿破碎的水光,洇湿了眼睫。 好像有一朵蓄满了雷雨的云降落在谢纵微心里,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有瓢泼大雨落下,浇得湿透,有些凉。 第28章 施令窈包袱款款地登上了隋蓬仙的马车, 她这两日新制了香粉,臭阿花挑剔又爱美,正好让她给试一试。 定国公府的马车华丽又宽敞, 里面长榻小几一应俱全, 地上通铺了缠枝莲花的地毡,甚至还放着一扇金漆点翠小插屏,一走进去,便有暖香拂面。 但最吸引施令窈的,是坐在长榻上, 正歪着脑袋看向她的小娘子。 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眨了眨葡萄似的大眼睛,忽然扭过身去,扶着榻自个儿跳了下来, 面颊上的肉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 噔噔噔地朝施令窈跑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香香姨母!” 施令窈心花怒放,连忙弯下腰把她抱到怀里, 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软乎乎的小脸蛋。 “满姐儿, 你是满姐儿,是吗?” 香香姨母知道她的名字, 满姐儿高兴地点头:“是!我是满姐儿, 是阿耶和阿娘最最最心爱的满姐儿!” 用了三个最, 足以可见定国公和臭阿花平时有多宠爱这个孩子,让她轻而易举地就能感受到全部的爱。 施令窈联想到谢纵微让人像是捧着一团云雾的爱意, 摸也摸不着, 想也想不通。 还没来得及感伤,那点儿情绪就被满姐儿热情地蹭蹭抱抱给磨没了。 施令窈低下头,爱怜地又蹭了蹭她的小肉脸蛋。 隋蓬仙先前也下了马车, 见了她如今暂居的小院,嫌弃得来门都不想进,这会儿上了马车,她舒舒服服地靠回长榻上,见状懒懒道:“把满姐儿放下吧,她肉沉,仔细累着你。” 满姐儿被阿娘调侃了,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搂着施令窈的脖子不肯放:“不要!姨母香香,满姐儿喜欢!” 隋蓬仙无甚所谓地吹了吹新染的指甲,靡丽鲜妍的大红色,更衬得十指如水葱般细嫩纤长,她满意得很。 “行行行,你今后就跟着你姨母过吧,别来用我的胭脂水粉。” 满姐儿被施令窈抱着坐到长榻上,闻言哼了一声,神气道:“我让香香姨母给我做!” 阿娘有一盒香粉,藏在高高的架子上,谁都不许用,乳母说,那是香香姨母给她做的。 有一回阿耶不知道怎么碰到了架子,上面的漂亮小盒子砸了下来,气得阿娘足足三天三夜没和他说话。 满姐儿想,这真是一个很严重的惩罚。 能让阿娘这么宝贝的东西,肯定很好用。 满姐儿热情地看向施令窈,她也想要。 施令窈忍俊不禁,这母女俩,怎么都一样爱臭美。 有满姐儿这个小开心果作伴,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曾停歇,但隋蓬仙眼睛尖着呢,到了别院,她让乳母抱着满姐儿去午睡,拉着施令窈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娇娇地哼了一声:“说吧,遇到什么事儿了?” 施令窈惊呼:“神医?!” 隋蓬仙忍了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滴滴的笑声惹得施令窈忍不住抚了抚胳膊。 也不知道人称大聿定海神针的定国公怎么受得了臭阿花随时随地无意识撒娇的性子…… “看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脸上就写了四个字——为情所困。”隋蓬仙拉着好友坐到罗汉床上,俨然是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样子,“谢纵微和你说什么了?他守身如玉十年,那方面不行了,总不能连嘴都不行了吧?” 施令窈哼了哼,其他方面行不行暂且不提,谢纵微那张嘴从来就没行过。 施令窈的性子,隋蓬仙最清楚,吃软不吃硬,当然,她真的生气起来,软硬都不吃。 但如果那位高高在上的谢大人一直端着架子,不肯走下凡尘,如今年纪又大了,美貌与……耐力不比当年,施令窈那死丫头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包容他。 施令窈也没隐瞒。 她现在需要发泄,也需要听一听别人的建议。 等她将谢纵微与她分房别居、十天半月也不亲近她的原因说出来之后,见隋蓬仙望来同情的眼神,她不由得有些羞恼:“臭阿花,你这什么表情!” 隋蓬仙摇了摇头,叹气:“当然是同情你啦!” 她们俩成婚的时间差不多,刚刚步入人生新阶段的两个年轻女郎私下里聚在一起,自然是百无禁忌,红着脸,从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大胆。 隋蓬仙比施令窈早出阁半年,好不容易等到施令窈嫁给了当时汴京无数少女心中的春闺梦里人谢纵微,她激动不已,等施令窈接了帖子,就兴冲冲地拿了一堆助兴的小玩意儿去探望她。 死丫头当时的反馈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之后就开始吃素了?! 那些事,除了贴身伺候的苑芳她们避无可避,施令窈谁都没说。 刚好那两年隋蓬仙与定国公蜜里调油,时不时就要跑到北疆去寻她的夫君,施令窈更没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我以为你只是错过了谢纵微最鲜嫩可口的十年,没想到,前两年的便宜也没占到!”隋蓬仙看起来比她还要心痛,长吁短叹,时不时瞥她一眼,忧心忡忡地问道,“他怕你再度有孕,所以不和你亲近,连亲亲抱抱都不行?那他自制力是有多差啊。” 好友的喟叹萦绕在耳畔,施令窈的思绪莫名歪了一瞬。 谢纵微的自制力……嗯,刚成婚那会儿,好像是有些差。 两个人只是无意间眼神对视。 下一瞬,施令窈就会被抱进一个散发着淡淡青竹香气的怀抱里。 见好友细白脸庞上突然浮现上淡淡晕红,隋蓬仙直觉其中有古怪,捅了捅她,笑得一脸暧昧:“死丫头国色天香,也不能怪谢纵微把持不住……但他之后怎么就把持住了!” 施令窈托着腮,怏怏地摇了摇头:“我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平时只喜欢翻俗气话本子看的人,哪能一下就能读懂圣贤书? 隋蓬仙见她郁闷,哼了一声:“你在这儿愁眉苦脸干什么?急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又不是你,谢纵微当了那么多年鳏夫,要是还抓不住机会,再守几十年空房也是活该!” “快走快走,趁着满姐儿在睡午觉,我们先去池子里泡一会儿。” 臭阿花说得很有道理,施令窈决定不再纠结这回事。 见阿耶阿娘,琢磨新香粉,准备开铺子……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她再也不是那个守在长亭院里,期盼着他到来的施令窈。 …… 温泉池子里热气腾腾,施令窈放松下来,白藕似的臂张开摊在石面上,听隋蓬仙娇里娇气地和她说着十年间汴京发生的事。 自然了,能被隋蓬仙记在脑袋里的事儿,多半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施令窈想起姐夫远调的事,有心想问问她,但想起定国公戍守北疆,身份贵重却又尴尬,依他的性子,应当舍不得用外面那些事儿让妻子跟着一起烦扰。 坊间传得多的,是说当今首辅排除异己,才将李绪远远调出汴京,去到漳州那样凋敝贫苦的地方。 刚从混沌中醒来不久的施令窈会相信,但现在,一半一半。 里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还有,谢纵微说当年马车坠崖之事不是意外,乃是人为,背后凶手是谁,他却又没有和她言明。 不张嘴,就知道装高深莫测的老男人。 施令窈愤愤地朝水面拍了一巴掌,激起好一阵水花,溅了隋蓬仙满脸。 她尖叫一声:“死丫头,我才敷的红玉膏!” 施令窈冷不丁地又拨了一捧水泼过去。 听着隋蓬仙的尖叫声愈发大,她抖了抖耳朵,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石面上,看着被雾气氤氲得愈发蔚蓝的天空,心情很好。 在别院住了一日,施令窈让隋蓬仙给她试了试新制的香粉,得了她‘必须先给我十盒’的要求之后,心里一松。 有戏。 这夜,施令窈和隋蓬仙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漫无边际地说了许多,到后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日,施令窈神清气爽地回了汴京。 路过春霎街时,苑芳瞥她一眼,果不其然,她又在那双莹亮的眼眸里看到了熟悉的渴望。 “说不准这时候老爷和夫人已经接到了信,正高兴着要和娘子团聚呢。咱们不如去买几件新首饰吧?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着精神,老爷和夫人见了定然高兴。” 施令窈从善如流地点头:“苑芳,你说得真有道理。” 苑芳忍笑,又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施令窈:……苑芳有时候就是喜欢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哄。 但她也很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 苑芳好奇:“娘子,你怎地不去满玉楼?” 上回也是,她那时候以为娘子是逛腻了满玉楼,想去别处看看。但今日却见她特地避开了满玉楼,苑芳直觉有些不对劲。 施令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那日正是在满玉楼前被谢纵微逮了个正着,又被他抱着丢上马车的事儿,含含糊糊地掩盖过去,拉着苑芳往另一家漱玉斋走去。 漱玉斋的东西也不错,施令窈看了几样,都觉得不错,只是有一支珠钗上面的珍珠隐隐有些松动的痕迹,侍者主动给了些优惠,见施令窈点头,苑芳便跟着侍者一块儿去后院让工匠帮着再加固一番。 施令窈站在大堂里,看着被供在红锦上的那顶花冠出神。 梁淮庆搂着人走进漱玉斋,嘴里那句‘随便挑’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见一抹亭亭身影立在不远处,侧脸娴静美好,一下就击中了梁淮庆的心。 再一细看,梁淮庆乐了,这不是那日对他见死不救的狠心小美人儿吗! 第29章 女人的嗓音尖细, 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意,犹如被人粗暴拽扯的琴弦,聒噪又刺耳。 谢纵微开始反思, 他很闲吗? 为什么要来这里看谢拥熙发疯。 “你要是中邪了, 就去寺里抓一把香灰泡水喝。”谢纵微仍站在香炉旁,看着袅袅香雾从莲花状的炉盖缝隙里腾起,一瞬间,模糊了那张超逸若仙的俊美脸庞,给他本就冰冷的眉眼间又添了几分难以接近的飘渺。 谢拥熙尖叫:“阿兄, 我不是中邪!是真的!施令窈她回来了,她还和我说,今夜子时要来找我, 呜——” 谢纵微皱眉:“没大没小, 她是你阿嫂。谢拥熙,你可以这么直呼她的名字吗?” 阿窈子时去找她有什么不好? 他扫榻相迎,她还不愿意来呢。 谢拥熙又想尖叫了, 重点是称呼吗?难道不是施令窈变成鬼回来了, 还要恐吓她吗?! 她搂紧了老太君的胳膊,让母亲身上沉静的檀香气息包裹着她, 汲取着一丝安稳。 “阿娘, 阿娘, 我没有骗你!真的是阿嫂,我不会认错的!”谢拥熙瑟瑟发抖, “她都死了十年了, 这会儿才现身,还敢在白日里出现,一定妖力强盛!阿娘, 再多叫几个大师吧,,我真的害怕……” 老太君看着女儿这副惊惧交加的模样,既是心疼,又忍不住生气:“她是你阿嫂,阿窈生前也是好脾气的人,怎么会和你过不去?你啊,就是最近脾气躁,自己吓自己。” 说完,她看向长身玉立的儿子,忙道:“站着做什么,快坐下吧。你也辛苦一日了,瞧你这脸色,是有些差,难怪你妹妹要误会。” 老太君执意让儿子过来,也是知道女儿这段时日与女婿情分变薄,又担心她始终没能有个孩子,一来二去,还不是要倚靠她的兄长和两个侄儿。 谢纵微冷冷的视线落在趴在母亲怀里的妹妹身上。 谢拥熙靠着老太君,自觉底气足了些,被兄长那阵瘆人的视线看得浑身忍不住发抖,她不高兴道:“阿兄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在怕什么?” 谢纵微幽深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看着那张桃花玉面般的脸庞上隐隐露出些心虚之色,他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阿窈与我是至亲夫妻,昔年待你也不薄,你为什么反应这般大?” 甚至怕到躲回娘家,撺掇老太君办法事驱魔。 谢纵微冷冰冰的目光犹如实质,化作冰箭嗖嗖扎入她肌理之下,谢拥熙攥紧了手,咬死了只是她自己对鬼神之说格外敏感。 “阿兄,我知道我前些时候得罪你了,你还在生我的气,但你总不能胡乱怀疑我吧?”谢拥熙拼命安慰着自己死无对证,施令窈死了那么多年,总不能再从哪个土堆下拍拍屁股坐起来,到凡尘世间来找她的麻烦吧。 都是那么久远的事儿了…… 谢纵微没有轻易相信她的话,眉头微颦,笃定道:“你在说谎。” 谢拥熙避开兄长过于敏锐的视线,不敢再说话了。 老太君见女儿这样,难免心疼。 不知是否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在一众儿女里,总是更偏爱弱势的那一方。遇着事儿,不是先看是非对错,而是先看想要偏向于哪方的利益。 在她眼中,儿媳妇虽然好,但是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儿女离心? 老太君刚刚开口,就被谢纵微打断了。 “阿娘,您不必做和事佬。” 母子三十余年,谢纵微也清楚老太君的性子,从前便罢了,他不想和家人计较太多,但那日施令窈的话点醒了他。 他总是在该上心、该解释的地方停下,任由别人误解。 他明明是爱她的,但这份爱被他用过于冷漠的外衣冰封、包裹,带给她的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失望。 谢纵微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做得太少,谢拥熙嚷嚷着要找高僧办法事的事一出,他立刻敏锐地觉察出些不对劲。 夫妻三载,他那时眼瞎心盲口难开,其他人引起她不开心的话,他没有注意到,依照妻子的性子,她更不会主动到他面前来说这些事。 谢纵微最后觑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妹妹,微微颔首。 “你不说,可以。等到我查出来,就不会像今日这般能轻松收场了。” “谢拥熙,你要祈祷,你最好没有骗我。” 言罢,谢纵微大步出了寿春院。 老太君看着儿子透着煞气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难言,她察觉到女儿身上隐隐在发抖,心里咯噔一下:“你……你真做了对不起你阿兄和阿嫂的事儿?” 谢拥熙打死不认,老太君再逼问,她就哭。 老太君被女儿的眼泪闹得没办法,说让她回梁家去,眼不见心不烦,但谢拥熙又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梁云贤近日搬去了书房,夜里只有她一个人睡在床上,到时候施令窈来了,岂不是一吓一个准? 眼见女儿耍赖皮也要留在娘家,老太君无奈,只得打发人过去梁家说一声,留女儿在寿春院住了一夜。 …… 姐弟俩十年不见,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两人秉烛夜谈,说了许久,连茶都续了两壶,施令窈体谅弟弟赶路辛苦,打发他去睡了。 小院地方不大,但苑芳和绿翘一块儿把东厢房收拾了一下,也能住人。 第二日,施令窈还在屋里呼呼大睡,施琚行已经醒了,起身之后踱步到院子里,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旁凿了一方池塘,清可见底,内有翠藻和红尾锦鲤交相摇曳,他看得不免笑起来。 阿姐自小就喜欢看鱼,有时候心情不好了,能在池边蹲一下午。 听得有敲门声,施琚行回过神来,对绿翘道:“我去吧。” 绿翘点头,心里却在嘀咕,她这次遇到的主人家可真是奇怪,一个二个的,都争着要和她抢活儿干。 昨日双生子和朋友一块儿打猎去了,没有过来,施琚行打开门,满心期待着想见到两个外甥,笑脸刚刚扬起,在见到谢纵微的那一刻又统统凝滞在嘴角。 “你很闲吗?”施琚行疑惑。 “还好。”谢纵微礼貌地对着他颔首,微微往旁边让了让,“均晏均霆,给你们小舅舅问好。” 太学这两日放了旬假,据说和内部整顿师风有关,谢均霆乐得逍遥自在,拉着兄长去郊外打猎,信誓旦旦说要猎一头小鹿回来给阿娘烤着吃。 但成果么……呵呵,谢均晏冷笑,觉得这只是弟弟为了逃避他布置的功课而耍的一些小手段。 “小舅舅好。” “小舅舅好!” 施琚行看着两个个头快和他差不多的外甥,笑得慈爱极了,忙招呼他们进来:“吃过早饭没有?你们苑芳姨做的鸡汤馄饨最好吃,叫她给你们下一碗吧?” 想起苑芳的手艺,谢均霆连忙点头:“好啊好啊,我要吃十八个。” 好孩子,真能吃。 施琚行怕冷落了另一个大外甥,忙问道:“均晏呢?这儿还腌了你爱吃的泡水萝卜,来点儿吧?” 谢均晏抿着唇微笑,神清骨秀的少年难得露出些腼腆:“好。” 施琚行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更慈爱了些,虽然大外甥长得像前二姐夫,但可比他讨喜多了! 前二姐夫……嗯?谢纵微人呢? 施琚行环视一圈,没发现人,有些奇怪,但很快谢均霆又哥俩好似地搭上他的肩膀,让他给兄弟俩说一说外祖父与外祖母的近况。 看到两个孩子一片赤诚的大眼睛,施琚行感动了,暂时将刚刚的疑惑抛到脑后。 潜意识里,施琚行还是比较相信谢纵微的人品——这种正派古板到无趣的儒家君子,能做什么坏事? 只怕那些念头刚出来,谢纵微就要神情端严地开始默念金刚经了吧。 但,施琚行还是太小觑谢纵微了。 严格来说,是小觑一个已经独守空房十年,最近神思脾性都很不稳定的谢纵微。 ‘嘎吱’一声响。 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这是一间属于深闺女郎的卧房,甫一进门,就有幽幽的玉麝香气扑面而来,带着他暌违的芳馨暖意,烘得谢纵微不自觉喉结微动。 有些渴。 屋子里静悄悄一片,唯有花瓶中斜插的几朵芍药兀自吐露芬芳,榴花深红,重台华丽。 谢纵微有些迟疑,习惯了清冷空寂的书房,再度走进妻子的房间,他生出些不适的恍惚感。 “苑芳?”许是察觉到什么动静,重重软烟罗纱帐掩盖下的床榻上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我想喝水。” 谢纵微默了默,转身倒了一杯水,手指贴了贴被壁——还好,苑芳细心,在茶壶下加了一个小泥炉,水仍是温的,喝下去不会惊着她。 骨节修长的手拨开茜草色的纱帐,轻如烟云的纱依依不舍地从他瓷白的手背上掠过,蜿蜒出一点儿旖旎的红。 有风从支起的小窗里钻进来,吹动纱帐,像是一方无垠的秾丽云海,随着他步伐迈入,无声无息地将那截颀长挺秀的背影吞没。 谢纵微端着瓷盏,立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柔软被衾间睡得兀自香沉的妻子。 方才那几声呼唤好像是他的幻觉。 是他想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走进来、靠近她、亲吻、拥抱、乃至……她。 才衍生出的幻觉。 谢纵微清楚自己现在的道德水准,觉得自己的确能干出这种从前他光是想起都要皱眉头的,轻浮事。 第30章 继续……舔? 施令窈恍惚:“我一定是还没醒过来……” 梦境之外的谢纵微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让人倍感羞耻的话。 听着她懵然却又下意识的反应, 谢纵微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替她捋顺耳畔的乌发,冰凉如玉的发丝从他指缝间缓缓滑过, 有些痒。 对两个人来说都是。 在她心里, 他从前做的那些混账事已经扎了根,才让她潜意识里觉得和他的亲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或许该感谢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吗?她仍安安稳稳地半躺在他怀里,这样身心全然依赖他的样子,让谢纵微有一种病态的痴迷。 他好像抱着一块儿触手生温的羊脂暖玉。 理智上来说,他应该及时放开她, 避免犯下更多错,惹得她反应过来之后生气。 但,谢纵微面无表情地想, 身陷情爱之中, 是很难理智的。 “不,这不是梦。阿窈。” 温香软玉在怀,谢纵微克制着自己, 只抬起她的手指, 在她嫩白若葱尖的手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还是说,你经常梦见我, 才会有这样的感慨?” 他的嘴唇很软, 轻轻印在指尖上的吻却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热度, 烫得施令窈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谢纵微紧紧攥住。 他不想放手。 接二连三的触感太过真实, 施令窈这会儿彻底清醒过来了, 颤颤巍巍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谢纵微,又羞又气:“你做坏事,还倒打一耙?” “我什么时候常常梦见你了?分明是你自个儿不甘寂寞, 常常梦见我才对!” “嗯,阿窈说得很好。” 谢纵微低头,一个吻落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像是取粉的蝴蝶,眨眼睛便扑簌簌地闪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一点儿濡湿的痕迹。 她若是肯入他的梦,也是很好的。 看着这样的谢纵微,施令窈觉得有些毛毛的:“你有话好好说,别发疯啊……” “亲你,算是发疯吗?”谢纵微佯作思考,唇角上扬,笑得很愉快,“还是说,阿窈觉得我这样瞒着别人,偷偷与你在这里私会。是在发疯?” 听着他用十分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做下的无耻行径,施令窈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闪过几分错愕,她抬起手,贴在他额头上。 “没发烧,那就是需要驱邪了。” 听着妻子一本正经地下了论断,谢纵微想笑。 但想起昨日发生的那些蛛丝马迹,他心头又被酸涩难言的情绪占满。 “昨日,你遇见谢拥熙了?” 施令窈抿了抿唇,讥诮道:“怎么,她回娘家找你哭诉,说要找个得道高僧把我降伏超度?” “阿窈真是冰雪聪明。” 听着谢纵微用这样古井无波的语气说着赞美的话,施令窈突然很能体会小宝在面对他阿耶时的抓狂心情。 她也恨不得给他来上几拳。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替她顺着发,突然道:“谢拥熙从前和你说过什么?或者说,她做了什么亏心事?” 施令窈微微讶异,为他突如其来的发问。 “为什么这么问?” 施令窈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也不愿意因为别人带来的坏情绪为难自己。 谢纵微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谢纵微淡淡道,“她反应这么大,明摆着是她自己心中有鬼。” 想起这个男人异于常人的敏锐,施令窈嗤了一声,反击道:“谢大人真是聪明伶俐,足智多谋。” 谢纵微含笑收下她的赞美:“原来在阿窈眼中,我有这么多优点。” 施令窈:…… 有时候,她还是挺怀念那个闷葫芦谢纵微的。 总好过面前这个,总是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一些让她心跳失衡的话。 然后他端坐在那里,仍是一副端严若神,风神高迈的模样,一点儿为情所动的意思都没有。 “阿窈,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的话。”谢纵微温和地提醒妻子,“做错事了,总要付出代价,是吗?” 他这是在说谢拥熙? 施令窈垂下眼,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头,嘟哝道:“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记得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 她低下头去,乌蓬蓬的发顶上有一个旋儿,浓密的眼睫安静地垂下,谢纵微看见她抿得紧紧的唇,心头的痛便又悄无声息地蔓延,盖过了先前的欢愉,让他有些僵硬地坐在原地。 “抱歉。” 抱歉又让她回忆起那些不愉快。 随着他晦涩的话音落下,施令窈气冲冲地抬起头:“你代替谢拥熙向我道歉?” “不,当然不是。” 谢纵微看着炸毛的妻子,伸出手想再摸了摸她缎子一样柔滑的发,却被施令窈狠狠拍在手背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瓷白的肌肤上很快泛起一片红。 施令窈满是戒备地看向他,像一头被惹怒的小狮子。 谢纵微却笑了:“阿窈,我说过,我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边。” 只可惜,他从前做错的事太多,她已经不想相信他了。 看到她的反应,谢纵微可以肯定,谢拥熙当年一定对她说过一些很难听的话,再仔细想,左不过就是和他们夫妻之间有关的事。 他自以为的保护,变成了别人伤害她的一把利器。 谢纵微闭了闭眼,摒去眼中的酸涩,再睁开眼时,又是施令窈熟悉的淡然从容。 如果他的眼尾没有飘上一点儿红的话。 施令窈闷闷地别过脸,不想看那张令人目眩神迷的脸:“你一大清早来我这儿,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纵微颔首,修长有力的手捏住被角,往她身上盖了盖,想要结束这个让她不开心的话题。 “还困吗?再睡会儿吧。” “我还以为你要说,阿窈,天色已经不早了,该起床用早膳了。” 妻子模仿自己的语调,惟妙惟肖,但她的声音清亮柔美,偏偏做出一副深沉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谢纵微抿紧唇:“但那样,你会很不开心。” 早睡早起对身体好,但偶尔赖床一次,也无伤大雅。 谢纵微睁只眼闭只眼地这么想着。 ……虽然他知道,没有他盯着,苑芳她们都是溺爱她的性子,哪里舍得劝她早起。 施令窈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有这么好心?” 谢纵微脸上的笑意温和又无奈。 “自以为是的苦果,我已经尝过一次了。” “再把你禁锢在我的自以为是里,我们或许会变成一对怨侣。” 他的语气恳切,眸色亦真诚,施令窈的视线却止不住地被他泛着淡淡红樱色的唇吸引过去。 呸!谁和他是侣! 刚刚被他用谢拥熙的事儿岔过去了,施令窈后知后觉地生气起来:“你要让我开心?你是想让你自己开心吧!” 谢纵微想起自己先前的孟浪,微微抿唇。 不好狡辩,也不必狡辩。 施令窈接着发气:“你刚刚算什么?欲求不满的登徒子?” 做了这样亲昵的事,他竟然一个解释都不给她。 好像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一般。 他们现在算什么? 恩爱夫妻,不是。藕断丝连,不算。 但他偏偏给了她一个吻,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吃又没吃饱,还把人的心吊得高高的。 施令窈越想越烦,捞起一旁的枕头砸向他:“快滚快滚!看到你我就犯恶心!” 谢纵微面颊发烫,第一次做登徒子,被妻子这样毫不留情地娇声斥骂,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羞窘。 却不后悔。 “阿窈,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施令窈更气了。 错在不该亲她,还是错在意乱情迷? 她扭过头去,紧紧绷起的小脸美得惊心动魄:“谢纵微,我真讨厌你。” 他可以理直气壮与她亲近的时候,偏偏要克制要忍耐,这会儿他们俩该桥归桥路归路的时候,他又春情荡漾意乱情迷了。 哪怕他愿意把他的欲望他的不堪暴露在她面前,施令窈心中都好过些。 但他仍是一副风度翩翩仪表俱华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为她动情的模样。 施令窈讨厌,甚至是厌恶他的冷静。 听着从她口中亲自说出的‘讨厌’二字,谢纵微呼吸一滞,没有说话。 似是不为所动。 施令窈扭过头去,深深呼了一口气,安慰自己眼不见为净。 下一瞬,却有竹上甘露般的清冽气息靠近。 余光之中,出现一抹颀长身影,又缓缓低下,好像一支姿态清高的兰花,亦忍着羞耻,顺从着内心的贪与欲,凑近她、低下头,甘愿把最美最脆弱的花苞展现在她面前。 谢纵微半跪在脚踏上,仰头看她。 这是一个自愿处于弱势的姿态。 “不要讨厌我,阿窈。”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贴上他微凉的面颊:“是我错了,你打我出气,好不好?” 施令窈眼眸微微眯起。 眼前的场景莫名和当初两人重逢,在马车上,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触上他的面颊。 “不了。” 施令窈冷笑着拒绝:“我怕待会儿给你打爽了,白白便宜了你。” 她柔软的手仍覆在面颊上,带着幽幽的玉麝香气,他心中微荡。 她没说错。 脱下那层自以为是的伪装,他就是这样一个轻浮孟浪,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连在一起,永不分离的登徒子。 谢纵微默认了她的话。 浓密鸦羽垂着,冷白面颊下隐隐透着红,像是极薄的瓷上洇开了一抹胭脂红。 第31章 施朝瑛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 尤其是施朝瑛带着疑惑与抵触的态度打开,更不愿多看,一目十行, 飞快扫过信纸上的内容。 只一眼, 她就僵在了原地。 碧云站在施朝瑛身边,她是自小就侍奉在施朝瑛身边的女使,陪着她长大、出嫁,知道自家大娘子是一个极其高傲的人,她难得几次失态, 都是在得知胞妹死讯后的那段时日。 之后哪怕夫婿失势、其他人落井下石,她依然骄傲持重,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肯让外人笑话。 但她现在脸色却很不对劲, 握着信的素白玉手亦在微微颤抖。 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碧云担心地扶住了她:“大娘子,您仔细自个儿的身子。” 施朝瑛此时却顾不得那些,拂开了她的手, 站得笔直, 一双寒潭似的眼直直盯着前来送信的侍卫:“你说你是谢家的人,凭证呢?” 信封上虽然落了谢纵微的私印, 但涉及胞妹仍在人世这样的大事, 施朝瑛不敢冲动, 也不敢胡乱高兴,唯恐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她自己便也罢了, 耶娘年纪大了, 经不住得到了又再失去的折磨。 护卫颔首,献上一块令牌,上面镂刻着的花纹与底部的印章痕迹都昭示着, 此人的确来自谢家。 这封信,的确是谢纵微亲笔所书。 所以……窈娘真的还活着? “大娘子!” 碧云见她脚下一个踉跄,急得连忙扶住了她。 施朝瑛摇了摇头:“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碧云看着她眼边依稀浮上了点点水光,心中又惊又怕。 施朝瑛很快从那阵异常激动的情绪中恢复,她快步朝府里走去:一张端丽而坚毅的面容上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笑意。 府上众人都不知道她突然归家省亲,等施朝瑛进了施父与施母居住的江梅院,施母身边的秋姑高兴得瞪大了眼睛,连忙走了过去给她见礼。 “秋姑不必多礼。”施朝瑛语气中带着微微的急切,“近来我阿耶的身子可还好吗?阿娘一日里昏睡的时辰还是很多吗?” “都还好,还好。”秋姑擦了擦眼角的泪,“老爷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头发白了,人看着多多少少都要憔悴些。 夫人她……近来好了些,一日里总有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的。您寻来的大夫每隔一日就替夫人扎针,夫人那落泪眼痛的毛病也好了些。” 施朝瑛心中大致清楚了,但,快要见到耶娘了,她心中反而胆怯起来。 他们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消息冲击吗? 施朝瑛踌躇间,施父从书房出来——为了更好地照顾妻子,施父没有像在汴京旧居那般另设一院作为书房,而是就近选了院里的东厢房作平时读书习字之用。 他依稀听到些动静,出来,便见到长女立在庭院中,正在与秋姑说话。 施父脸上下意识流露出些慈爱之色,自从心爱的小女儿早早撒手人寰,他便对天伦人情有了又一重理解。 长女早已出嫁,依她的性子,报喜不报忧,跟随女婿前往漳州那么多年,也不见她对自己哭诉过什么。 “瑛娘。” 施朝瑛连忙快步走过去,扶住老态明显的父亲,任由那只苍老却温暖的手轻轻落在她小臂上拍了拍。 “你怎么回来了?临云呢?孩子们呢?” 临云是施朝瑛夫婿李绪的表字。 施朝瑛是施父与施母的第一个孩子,与施令窈之间相差了五岁,生性要强又能干,是让施父施母骄傲的掌上明珠。 她与李绪诞育了三个孩子,前面两个小郎君都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最小的那个女儿唤作李珠月,今年才七岁。 听得父亲问起,施朝瑛笑道:“大郎与二郎跟着他们阿耶读书,不敢懈怠。珠珠年纪还小,我此番回来是为了孝敬你们二老,带她回来,一路上诸多麻烦。且等下次吧,我与夫君带着孩子们一块儿回来陪您和阿娘多住几日。” 施父颔首,虽然没能见到几个外孙有些遗憾,但女儿归家,已是意外之喜。 他不该再奢求什么。 施父在心中喟叹过后,发现长女脸上依稀有犹豫之色,笑了:“瑛娘,你向来不是踌躇的性子。可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看着父亲慈爱而高迈的眼,施朝瑛将他扶到石桌旁坐下,才缓缓道:“阿耶,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或许有些离奇,但,的确是真的。”她虽对谢纵微诸多不满,但涉及胞妹生死这件事上,她很清楚,谢纵微不会,也不敢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听出长女语气里的郑重与紧张,施父面容上的笑意微敛,点头:“你说就是。” 施朝瑛扶着父亲的手,在他身边慢慢跪下,一双沉静的眼紧紧盯着他:“阿耶,谢纵微传信来,说,窈娘仍在世间,且身子康泰、并无病痛。” 妻子仍旧年少这种事,警惕如谢纵微,不会在信上表明,只用了阿窈有奇遇一事含糊指代了,其他的,等到他们家人团聚,自然就明白了。 施朝瑛不明白奇遇这一词指的是什么,但见上面白纸黑字写了胞妹如今健康、平安,她心头松了一口气,知道父母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便也如实说了出来。 说完,施朝瑛看向父亲。 施父半晌没有说话,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窈娘仍在世间。 施朝瑛紧紧攥住父亲的手,担忧道:“阿耶……” 却见两行清泪从施父眼中缓缓流出。 “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施父喃喃道,后又主动握住长女的手,急切道,“窈娘好吗?她好吗?” 被无数文人雅客崇拜赞誉的当世大儒,被小女儿仍活着的消息冲击着,魂魄震荡,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去见女儿。 施朝瑛被父亲这副模样刺得眼眸发痛,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太多颤抖:“是,窈娘很好,她正在汴京等着我们呢。” 汴京。 施父失魂落魄地望向南方,喃喃道:“我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汴京,她来找我们时,却遍寻不得,不知道该有多委屈……我可怜的窈娘。” “阿娘身子柔弱,怕是经不住长途跋涉的辛苦。我想着……” 施父看着长女,慢慢摇了摇头:“这事,该让你阿娘知道。” 施朝瑛仍是迟疑,施父拍了拍女儿的手,站起身:“放心,我去和你们阿娘说。” “她会很高兴的。” 看着父亲的背影,施朝瑛眼眶发涨,低声吩咐碧云去煎一碗参汤,以备不时之需。 碧云连忙点头。 施朝瑛拒绝了秋姑让她坐下歇息的好心,执拗地站在阶下,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直到那阵令人心碎的哭声响起,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低下头,任由眼泪砸在石阶边缘上的青苔上。 …… 施令窈近来很忙,忙着制香粉,忙着关心铺子装修的进展,连隋蓬仙兴冲冲地来找她玩儿,都只能在一旁幽怨地看着她忙活。 珠辉玉丽的大美人托着腮坐在一旁,语气幽幽:“阿窈,你好狠的心。” 施令窈不解:“我怎么了?” “老东西都没让我等过那么久!”隋蓬仙哀怨不已,熟练地拿出小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我这样的美人,在这里白白空等,你不是暴殄天物吗?” 施令窈被好友娇滴滴的自恋话语逗得想笑,她低下头继续忙手里的事儿:“快了快了,真的快了。” 隋蓬仙很不满意,描得细细的眉挑起,娇声道:“阿窈,我有经验,一般说这种话的时候,预示着还有很久。” 老东西就是这样,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更坏心眼地磨得她要哭不哭,要等好久才放过她。 听出好友话里的微妙深意,施令窈只好认命地放下手里的小秤:“行行行,我这就收拾收拾,陪定国公夫人出去逛街。” 隋蓬仙骄傲地扬起下颌:“你早就该这样了。” 施令窈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就要去打隋蓬仙。 两人嬉笑间,一块儿走出了屋子,却见双生子推门进来,两人继承了耶娘的优点,生得俱是轩然霞举,芝兰玉树,很是养眼。 隋蓬仙不无遗憾:“若是满姐儿年纪再大些就好了,这两个小郎君,哪一个给我做女婿,都挺登对。” 施令窈知道好友只是在说玩笑话,凉凉道:“你和定国公不也差了八岁?” 隋蓬仙粉面微红,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如今你和谢纵微相差了十二岁,又算什么?” ……算她倒霉! 说话间,双生子已经到了跟前,乖乖叫了人,得了大美人姨母两句夸赞,谢均霆的胸脯挺得更鼓了。 施令窈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我和你们姨母要出去逛街,你们……” 她有些犹豫,近几日的确太忙了,双生子过来,她也鲜少能陪他们什么,也就吃饭的时候能一块儿多说几句话。 至于谢纵微? 他来得倒是勤快,却很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回回放下东西,对她说几句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就走,气得施令窈在原地平静好一会儿,才能继续投入状态。 有时候她都怀疑,谢纵微是不是领了什么任务,每日到这儿来溜达一趟就好,至于其他的,不在他任务范围内,他才不管。 想到这一点,施令窈狞笑着猛捶石臼里的花瓣。 下次再让他进来,她就不姓施! 隋蓬仙见两个少年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点头,不由得心生怜意:“孩子来了,你这个当娘的怎么能不陪陪他们?我们俩出去肯定要买不少东西,就让他们跟在后面拎包吧。” 第32章 谢均霆觉得, 一户一耶娘就刚刚好,哪怕他的耶娘并不在一起,但他和兄长一起同时拥有他们的爱——这份爱刚刚降临, 谢均霆想要抓得更紧、再紧一些。 他凶着脸冲上前, 虎视眈眈地看着搂着他阿娘不放的秦王。 此时,秦王这十年来给他送的那么多玩具糕饼所结下的深厚情谊已经灰飞烟灭。 施令窈推了推秦王:“激动够了吧?快放开我。” 施令窈实在想不通,怎么回回和老熟人见面,都在春霎街。 这让她之后还怎么安心逛街?! 秦王双手虚虚拢在她后背,力道并不大, 被她这么一推,他踉跄两步才站稳,立在原地, 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 秦王能与谢纵微并肩齐称‘汴京双壁’,自身容貌风采自然过硬,此时他一脸恍惚, 有些委屈的样子, 更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但……怎么说呢,三十几的老男人做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效果的确没有谢小宝来得好。 施令窈顺势握住谢均霆的胳膊, 示意他先别着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秦王逼自己冷静下来, 但视线根本舍不得离开红衫碧裙的女郎。 她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我在醉春楼订了雅间, 窈妹, 那里的燕窝鸭子做得最好,你从前很喜欢吃。”秦王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你还记得吗?” 施令窈:……她今年二十一, 又不是六十一,当然记得。 她有些受不了秦王这样黏糊糊跟大狗望着肉骨头似的眼神,往谢均霆身后躲了躲——有时候长得娇小一点,也不全是坏处呢。 施令窈这么安慰自己。 谢均霆深深感觉到了被需要的滋味,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双肖似她的大眼睛水亮亮地瞪着秦王。 秦王哪里会和他计较,看着他,目光愈发慈爱了。 “均霆长得真高啊,高点儿好,高点儿好啊。” 谢均晏走上前去,接过施令窈手里提着的东西,温声道:“阿娘若是累了,我们就先回去。” 隋蓬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死丫头福气真好!三个姿色不俗的男人都围着她转! 咦,那位最近据说开窍了的首辅大人怎么不在现场? 隋蓬仙略有些遗憾,不然这出戏定然可以再精彩些。 听着谢大宝的话,施令窈有些感动,她弯了弯眼眸,摇头:“从秦王殿下的衣裳上随意扣一颗宝石下来,都够我们娘仨吃一年了。一顿饭而已,没事。” 她的态度坦坦荡荡,含笑望来的样子温柔得让人心醉。 谢均晏点了点头,说好。 谢均霆轻轻哼了一声。 他可不会被一顿饭就收买! 见施令窈侧过头来看她,隋蓬仙娇滴滴地笑了:“知道你想我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话说得勉强,但看着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庞上毫不掩饰的调侃之色,施令窈用小脑想都知道臭阿花在激动什么。 秦王见她们都表示愿意去,松了一口气:“窈妹,你身子弱,坐我的马车吧。地方大,你坐着舒服一些。” 秦王望来的眼神十分殷切,亮亮的,像是施令窈小时候进宫的时候,见过的那头浑身雪白的狮子狗。 施令窈的思绪却忍不住往别的方向飘了飘。 到底是谁传的她身体虚弱,走两步可能就要原地倒下长眠的谣言! 双生子不必提了,一直很贴心,秦王也是紧张兮兮的。 还有,谢纵微,更是管她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有一回她躺在床上看话本子,他进来瞧见,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 后来他让苑芳把她散落在床上的话本子都收到罗汉床旁的小柜子里,施令窈还暗暗发了一通闷气——你又不陪我睡,我搂着几本话本子看了好入眠,何错之有! “窈妹?”察觉到她在走神,秦王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只耐心地看着她。 等待这件事,秦王做了太多遍,早已驾轻就熟。 小的时候,他便知道,施太傅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儿。 要想和她一起出去玩,不仅要会编好看的花环和狗尾巴草手镯,还要耐心地等她,等到她穿得漂漂亮亮,扬着神气的小脸出现时,第一时间献上诚挚的赞美。 看着那张漂亮脸庞上露出笑容,是秦王从小到大,一直的目标。 哪怕中间断了十年,两人生死相隔,他的心亦不曾改变。 任凭边关的风如何摧人心肝,他亦如城墙上那块注视着每一次日升日落的石头,心意从来不曾转移。 现在一看到她,秦王感觉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回到她还没有嫁作谢家妇的时候。 “不必了,我和仙娘一块儿坐她的马车就好。”在会享受这件事上,满汴京就没几个能敌得过隋蓬仙的人。 双生子还在这里,施令窈不想做让他们误会的事。 她得此奇遇,能够继续陪在他们身边,母子心意相通,双生子从来没有开过口,但她明白,他们心里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 被拒绝了,秦王也不失望,又看向两个少年。 “均晏和均霆提着这么多东西,一定累坏了吧。走,去马车上歇歇?” 谢均霆皱着眉,不想搭理这个想做自己后爹的男人。 “小宝,不可以没礼貌。”一码归一码,施令窈拍了拍他的胳膊。 谢均霆忍辱负重地对着秦王扯出一个笑:“我不累。” 谢均晏却替他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秦王殿下了。” 秦王很高兴:“叫什么殿下,太见外了。我和你们阿娘青梅竹马,于情于理,你们都该叫我一句叔。” 叔?之后呢,恐怕就要变成后爹了吧! 谢均霆冷笑连连。 隋蓬仙不耐烦看男人们扯头花,挽着施令窈的胳膊往自家的马车走去,娇声娇气地在施令窈耳畔重复:“青~梅~竹~马~” 施令窈立刻挠她痒痒肉。 女郎们清脆悦耳的嬉笑声落在耳中,秦王怔怔地看着施令窈远去的背影,步伐不自觉地朝她的方向挪了挪。 看着,很是痴情。 谢均霆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了。 阿耶呢!阿耶在何处! 这时候需要他在的时候,偏偏他又不在,难怪阿娘不待见他! 谢均霆想起自己身边还站着一个小爹,瞪他一眼,小小声地问他:“你为什么要答应他?这声后爹你自己叫吧,我可叫不出口!” 弟弟像一头失了智的小狮子。 谢均晏平心静气地和他解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还有,凭良心说,人家只说了让叫叔叔,什么时候就快进到后爹了? 见谢均霆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谢均晏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放心吧,你我只会有一个爹。” 看阿娘那样子,就知道,她不喜欢开屏的花孔雀。 从前年轻的时候不喜欢,这时候自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心动。 兄长的话里带着莫名的信服力,谢均霆勉强消停下来。 “好吧。” 这一餐饭吃得各有心思,谢均霆难得胃口一般,见施令窈放下筷子,忙给她斟了一碗漱口的香茶,递给她:“阿娘用茶。” 乖小宝。 谢均晏笑着给隋蓬仙也倒了一碗。 就在施令窈提出先告辞时,在席间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秦王却叫住她。 “窈妹,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单独。 这两个字瞬间触发了谢均霆敏感的神经,他想站起身来替阿娘拒绝,却被兄长死死按住了手。 不要轻举妄动。 谢均晏递过来的眼神里带着安抚之意。 谢均霆只好憋屈地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用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看着阿娘。 施令窈没有过多犹豫,点头:“好。” 看着两人出了雅间,谢均霆郁闷地觑了兄长一眼:“你不是说阿娘不喜欢花孔雀吗?” 他原本也觉得是这样的,上回阿耶打扮得一身风骚,不也没讨得阿娘欢心? 谢均晏老神在在地坐着:“你慌什么,这还有一块儿酥皮点心,你吃了吧。” 看着谢均霆嘀嘀咕咕地两口就把那块点心解决了,隋蓬仙托着腮,有些庆幸。 幸亏她和老东西只有一个满姐儿,要是多个儿子,不得把她买珠玉首饰胭脂水粉的钱都花光? 醉春楼每一处景设置得都很精巧,施令窈没有走太远,停在一面翠竹前,轻声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秦王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但看着她鲜妍灵秀的眉眼,却又觉得一切语言都太苍白。 “……没有。我就是想听你多说说话。” 施令窈瞪他一眼:“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幼稚。 秦王露出一个笑,喃喃道:“是啊,我一直都很幼稚。” 幼稚到,施太傅在为女儿择婿时,不会考虑他这个一事无成的皇室纨绔,当然更偏爱三元及第,风光无限的状元郎。 他们的婚事由施太傅出面,请了宗室里德高望重的老王妃为她们添妆赐福,连天子都亲自赐下祝福新人永结同心的贺礼。 秦王知道,他连争取的机会都不能有。 他本以为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嫁给喜欢的人,远远地旁观她的幸福,他也会幸福。 但那一切都在那场事故中戛然而止。 她下葬之后,秦王自请远赴边关,只是他心里清楚。 再努力、再想证明什么,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俏生生地笑骂他是‘花孔雀’了。 一切的一切,寂寞、不甘与思念,都在重新见到她的那一瞬结束。 第33章 那是一扇极其秾丽, 却又轻薄澄透如若蝉翼的琉璃屏风。 说它秾丽,盖因上面以笔墨描绘了大片大片的桃花,花蕊娇媚绚烂, 用笔苍秀并蓄, 桃花自石间横出悬伸,意态灵动,一树桃花开得丰盈明丽,却丝毫不显俗艳。四周又兼有柳树、芙蕖、牡丹、玉兰等四时花木,作画之人笔墨秀挺, 将这些花木融合得极好,构造出一副生气盎然,四时同贺的吉祥画面。 身后有人吸气的声音:“这么大一块琉璃……怕是造价不菲。” 能用这样一扇成色极佳的琉璃施以款彩技法, 绘出这样一副形神飞动的桃花四时图。 这么一副被人耗费心血制成, 又珍而重之献上的琉璃屏风,就静静地伫立着她的前面。 施令窈喃喃道:“……他不是讨厌桃花吗。” 却又送了她一扇桃花屏风。 被这扇极为华美的琉璃屏风吸引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苑芳轻声道:“娘子, 这是个好意头呢。咱们先把它搬进去吧?” 施令窈收回目光, 点了点头。 周骏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一早便帮她造势起来, 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知道制出桃花靥的人要在汴京开铺子了, 今后要买新款的香粉可就方便多了。 甫一正式开门, 铺子里就涌进不少人,女郎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香粉, 时不时, 施令窈也能听见几句对屋里那扇琉璃屏风的赞美。 不得不说,施令窈对铺子的装修布置已经很上心了,有这么一扇明艳秾丽的琉璃屏风摆在那里, 整间店铺瞬间又亮堂了几分。 女郎们掏钱袋子的动作都更痛快了。 这家新铺子看着贵气,东西又好,她们买起东西来也觉得舒坦。 看着施令窈和苑芳她们忙得团团转,秦王不好给她们添麻烦。 他也注意到了,窈妹看到那扇屏风之后,脸上的动容之色。 很微妙的变化,稍稍一错神,就发现不了。 但有就是有,秦王不能否认。 到底是他的宝石盆景太寻常,比不过谢纵微送上的这份大礼。 相比于秦王的寥落,双生子的情绪就丰富饱满多了。 谢均霆看着那扇琉璃屏风,摸了摸下巴,突发奇想:“阿兄,你说,要是我求阿耶给我也画一个,行不行?” 他不想要桃花,要点山啊水啊小红鱼什么的,就满足了。 弟弟异想天开,谢均晏想起阿耶这些时日来异于寻常的忙碌与疲惫,嗤了一声:“均霆,我很肯定地告诉你,没戏。” 阿耶对他们是爱屋及乌,但绝无可能,拥有等同于阿娘的待遇。 重工制成的一扇琉璃屏风,不知要熬透多少个夜晚才能完工。 谢均晏眉尾轻轻压了压,但看着阿娘时不时就往那扇屏风上飘的眼神,他又觉得,阿耶这礼送得颇有心机。 这些日子都在忙着修缮府邸的施琚行赶着时间过来,见铺子里热闹得很,他再一抬眼,就看见了那扇琉璃屏风。 “阿姐,你手上钱还够用吗?” 趁着人少了些,施令窈转去铺子连通的后院厢房喝口茶歇一歇,施琚行连忙跟了过去,低声问她:“那扇琉璃屏风所费不少吧?我身上还有些,在钱庄里也存了一笔。我这就去取来给你。” “等等。”施令窈被他说得有些糊涂,连忙叫住他,“我手头有银子,不用你给。” 谢纵微派去送信的人已经回来了,说是一切顺遂,在他动身返回汴京时,老爷夫人还有施府外嫁的大娘子都在收拾行囊,也准备跟着上路了。 想到很快就要见到耶娘还有长姐,施令窈的心情又明媚了些,拉着弟弟的手叮嘱了许多。 施琚行也不嫌她唠叨,他反应过来了:“那扇屏风不是阿姐你买的?” 施令窈喝水的动作一顿,含糊道:“嗯……不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 施琚行见她瓷白面颊上隐隐透出的粉,忽而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由得酸溜溜地感慨几句,前二姐夫还挺有心机。 也挺会送。 这一日过得又慢又快,苑芳注意到施令窈时不时朝门外望两眼的动作,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娘子总是太心软,也太容易觉得愧疚。 今天是个好日子,关门之后,谢均霆嚷嚷着要去吃一顿好的庆祝,见大家都有兴致,施令窈当然不会扫兴,笑着点头。 但她心里又总是憋着另外一股情绪。 再回到槐仁坊的小院时,已是月上中天。 秦王自然不可能跟着她回去,有施琚行和双生子在,他连送她回去的接口都没有。 看着她因为酒醉而红扑扑的面颊,他又担心。 双生子和施琚行不好像苑芳一样贴身照顾她,看着苑芳将人扶着进了屋子,舅甥几个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双生子也没想再回去,几人洗漱过后挤在东厢房歇下了。 今天高兴,施令窈难免贪杯,此时一身无力,面颊酡红地躺在罗汉床上,眸光里看着苑芳在晃,她忍不住捂着脸,嘟哝道:“苑芳,头好晕……” “你还知道头晕。”苑芳轻轻嗔她一眼,从绿翘手里接过解酒汤,“来,喝完再睡吧。” 施令窈艰难地坐了起来,自己捧着碗乖乖喝完了解酒汤。 苑芳和绿翘把她头上的珠玉发饰拆了下来,又拿了浸润的巾子给她擦了擦身子,帮她换了一身轻薄的襦裙。 她白藕似的双臂露了出来,有微的凉意袭来,稍稍缓解了几分她身上因为酒热而引起的不适。 苑芳将人扶到床上,见她一骨碌滚进被子里呼呼大睡,笑着给她掖了掖被子,对绿翘叮嘱道:“娘子今日饮了酒,睡得又晚。明早不要叫她起来了,让娘子好好休息吧。” 绿翘连忙点头。 吱呀一声响,门被关上,屋里重又恢复了安静。 施令窈抱着被子,睡得正香。 ‘嘎吱’一声响。 窗扉上映出一道颀长人影。 谢纵微去走到床前,看着她粉面含春,满脸晕红的样子,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 “有外男在,还喝成这样?” 秦王那个不要脸的老贱人,觊觎她已久,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时鬼迷心窍,对酒醉后的她做出什么事? 只怕醉得来只知道呼呼大睡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他现在这样。 谢纵微知道有苑芳和双生子在,不会给秦王生出花花肠子的机会,但现在,他心里全然被偏执的想法占据,哪里顾得上什么合理不合理。 他只记得,自己的妻子说不想看见他,却允许秦王那只风骚老孔雀巴巴儿地跟在她身后,嗅着她的香气,看着她的笑容,见证她人生中特殊的一日。 他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被允许。 但没关系,他可以抢过来,统统抢过来。 谢纵微半跪在床榻上,染上了夜露凉意的手指轻轻抚上她冒着热意的面颊。 或许是有些冷,施令窈下意识地缩了缩,之后却又主动迎了上来,用他的手给自己的脸降温。 “好舒服……” 冰冰的,像谢纵微。 听着她无意识的呓语,谢纵微心里那股邪火又腾得冒了起来,烧得他几乎快要丧失理智,只剩下一副躯壳,血肉已经燃尽,只剩下不堪入目的贪与欲支配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这样亲昵地把脸贴近他的掌心,柔软的发、绵软的面颊,都恨不得挤进他的血肉之中。 融为一体。 他的低语在夜色中显出一种幽幽的怨气。 有些瘆人。 但酒醉后的施令窈只觉得屋子里突然变得好凉快,好舒服。 身上裹着的被子有些累赘,压得她浑身发热,不舒服。 施令窈两三下就蹬掉被子,谢纵微半跪着,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他沉默着看着妻子嘟哝着踢开被子,露出雪白的颈,还有卧倒的雪酥。 牛乳凝成的肌理在他眼前微微晃荡,谢纵微明明没有醉,却也在这一刻感觉头晕目眩。 多年来君子行德的准则警告着谢纵微,让他转过头去,不能趁人之危。 他的妻子此时因为酒醉而睡得香沉,他跪在一旁,却恨不得剥掉最后一道束缚,将她完完整整地吞吃入腹。 趁人之危? 谢纵微反复品味着这四个字,低下头去,在她氤氲着玉麝香气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他就趁了,又能怎样? 她若是现在醒来,娇声呵斥他是登徒子也好,朝他脸上甩两个巴掌也好,谢纵微都甘之如饴,甚至期盼着她能多骂几句,多打几下。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眼睛里才能完完整整地装下他,只有他。 她的面颊又软又香,他刚刚才品尝过。 有几缕酒气从她微微张开的红唇中溢出,谢纵微盯着那道闪着莹润的缝,手指轻轻抚了上去。 或许是他流连太久,施令窈有些艰难地睁开眼,模模糊糊映出一道线条清绝的影子。 “谢纵微……” 认出他是谁,她忽然就安心下来,有些困地眨了眨眼,有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流下。 她要接着睡了。 “这次怎么不叫我夫君?”谢纵微伸手接住那滴泪珠,带着她身上的温度,有些烫。 他半跪在床前,却一点儿也看不出狼狈,一双墨沉沉的眼盯着她,语气温柔:“阿窈,先不要睡。” 谢纵微突然变成了好多只蚊子,围在她身边嗡嗡嗡个不停,施令窈有些烦,一巴掌甩了过去:“走开。” 她好困,好想睡觉。 她的掌心拍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发出皮肉相碰的‘啪’一声脆响。 她软绵绵地扬起手,腾起一阵馥郁的玉麝香气。 第34章 他的鸡腿! 谢均霆痛心疾首, 目瞪口呆。 “阿耶耶耶耶你——” 谢纵微淡淡瞥他一眼:“均霆,如果你不想我捡起地上那个鸡腿,堵住你的嘴的话, 就小声些。” 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谢均霆看着一派松风水月, 清冷矜贵的阿耶,很是悲愤。 但他到底没再出声,乖乖跟着谢纵微翻墙出去了。 是的,翻墙。 谢均霆莫名激动:“阿耶,我总算知道我爱翻墙的性子是随了谁了!” 谢纵微掸了掸衣衫上沾染到的灰尘, 温和地指正道:“均霆,是能翻墙,不是爱翻墙。” 有什么区别? 谢均霆被他绕了进去, 呆了呆才气冲冲地反应过来:“阿耶, 你偷偷钻进阿娘的屋子想干什么!你太失礼,太粗鲁了!” 粗鲁。 谢纵微眼前忽然浮现出她湿漉漉的眼。 还有湿红的唇。 她似乎并不讨厌这种‘粗鲁’。 谢纵微这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落在谢均霆眼中,就成了心虚。 “阿耶, 你怎么能这样!”谢均霆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 但是少年人憋红的脸和气鼓鼓的腮足以证明,他很生气, 很不高兴。 “好了, 均霆。”谢纵微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虽然谢均霆在同龄人算是长得高的,但是在父亲面前, 他仍矮了一截。 “难道你想有别的男人出现在你阿娘身边, 听你们恭恭敬敬地叫他后爹,又分去你们阿娘的宠爱与注意力吗?” 谢纵微心平气和地与小儿子讲道理,但仅仅是假设, 他都有些受不了,语气渐渐冰冷下来,神情也不大好看。 谢均霆一听,皱起一张精致清涩的脸,摇头:“不成不成!阿娘好不容易回到我和阿兄身边,我不想她再离开我们……” 少年的尾音渐渐染上了失落的底色。 他不想再度经历一次失去的滋味,从前是阿娘阴差阳错之下,超出了世间,没有陪在他们身边长大。之后,却有可能是阿娘要重新拥有一个新的家庭,她会有自己喜欢的人,甚至,可能还会有新的孩子。 那些被盖上新戳的东西,会抢去她的注意力。留给他和阿兄的,就会很少,很少。 “在希望她好这件事上,我们是一样的。”谢纵微看着青瓦檐下低落的露珠,流入灰墙缝隙,生出湿绿的青苔。 “均霆,我曾经做错过一些事。”谢纵微略停了停,又摇头,“自然了,我如今做的事里,也有许多是错的,惹了你们阿娘不高兴,也让你与均晏伤心。她原谅与否,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我不求你们兄弟俩能够帮我什么,但,至少不要和她一起,推开我,好吗?” 谢均霆沉默了。 这仿佛是阿耶除了教训他,对他说过最长的,也是最情深意切的一席话。 他低下头,嘀咕道:“还不是怕我告状让你丢脸,才和我说这些。” “均霆真聪明。”谢纵微莞尔,“所以,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好吗?” 她脸皮薄,要是知道有人撞破了他们夜间私会的事,定然羞愤不已,到时候,只怕她会让人把窗户给钉死,堵住他去到她身边的一切可能。 看着父亲一本正经的神情,谢均霆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他从阿娘房里走出时,那股春风得意的餍足模样。 他又想起一直往阿娘面前凑的秦王。 两者相比,好像是自家阿耶,要顺眼那么一点点。 但也只是一点点。谁都没有阿娘重要。 “均霆?” 谢纵微看着小儿子,温声催促他表态。 “阿耶,你不用在我面前耍心机。”谢均霆难得认真起来,飞扬眉眼间满是冷静,“阿娘开心,我就开心。但她的情绪,不该由你来决定。” “从前她在你身边,不快乐。你又怎么能保证这一次她会过得幸福呢?” 对于一个未经历过世俗情爱的少年来说,要让他理解父母之间那种推远又拉近的纠葛,很难,但他还是决定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来做。 “我和阿兄是阿娘历经九死一生带来这个世上的,不是她欠我们,而是我们应该好好呵护她。”哪怕谢均霆想到她之后会有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心里仍旧刺刺发痛。 谢均霆握紧拳,他有些不敢去看阿耶的脸,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目光,但他仍坚持道:“阿娘怎么选,我就怎么选。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帮其他人。” 说完,他低下头,有些忐忑,又暗暗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很悲壮。 谢均霆啊谢均霆,这世间再没有比你还明事理的人了! 他感慨间,头上忽然落下一只温暖的手。 骨节修长,带着融融的暖意,和阿娘很像,却又比她更多出一些让他感觉陌生的感觉。 谢均霆傻乎乎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溜溜,像一只意外受到了主人爱抚的大狗,想要摇尾巴,却又有些尴尬,只好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头顶的几根呆毛。 “好孩子。”谢纵微很欣慰,“不枉费你阿娘那么疼你。” 诚然,要是能有双生子在她耳畔时不时吹一吹风,依着阿窈的性子,日久天长,自然会心软。 但谢纵微要的不是她的心软,是她心甘情愿,愿意与他再度缔结连理。 求人不如求己,从前做错的,总要弥补,才有底气与她说未来,说其他。 谢纵微兀自拟下了一连串作战计划,他已经明白过来了,为她准备礼物这一步棋,目标没错,成果也算喜人,但他路走偏了——反倒给了秦王那个觊觎人妻的老贱人可趁之机。 长嘴有什么难的,他刚刚张了,尝到甜头了。 谢纵微平心静气,准备回去再好生复盘,拍了拍小儿子的肩:“好了,夜里风凉,快回去吧。” 阿耶竟然没生气?也没骂他是小白眼狼? 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谢纵微想再摸摸他的头,但想到孩子大了,或许不太习惯这种父子之间的亲昵举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理解了妻子之前的愤怒与不满。 他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阿耶。 “回去吧,明日还要去太学,别起晚了。” 谢均霆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谢纵微顿了顿,又道:“你乖些,明日我给你买玉露楼的烧鸡。” 玉露楼的烧鸡,每日限量三十只,谢均霆吃过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但总是买不到。 “真的?”他语气有微的上扬,显然很是开心。 谢纵微颔首,看着小儿子笑弯了的眉眼,脸上神情愈发温和:“好了,回去吧。” 谢均霆点头:“阿耶也早些回去歇息。” 果然,他和阿窈的孩子,个个都是又乖又聪明的好孩子。 谢纵微老怀甚慰。 …… 第二日,施令窈正和弟弟还有双生子在西厢房一块儿用早膳,见谢均霆的目光时不时飘过来,又赶在她看过去之前紧急撤走,她有些犯嘀咕:“小宝今天的脸蛋怎么肿肿的?是昨晚鸡腿吃多了,咸到了?” 谢均霆有苦说不出。 他的鸡腿,还没来得及啃完,就落到地上去了! 面对阿娘温柔的关怀,他只能点头:“嗯嗯,哈哈,就是这样没错……” 谢均晏瞥了弟弟一眼:“多喝点白粥,败败火。以后夜间不许吃那么重盐的东西了,你若真的饿,就吃些肉干吧。” 施令窈听了点头:“大宝这个主意好。” 肉干放在屋里方便吃,免得她之后再和谢纵微在屋里……的时候,听到谢小宝鬼鬼祟祟出来觅食的声音。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施令窈面颊隐隐有些发烫。 她怎么就这么笃定,还会有下一次? 依着老王八蛋的性子,一会儿冷淡似冰,一会儿热情似火,昨夜叫他得逞了,后面几日他说不定都不会再来了。 施令窈垂下眼,无意识地戳着碗底的米粒。 却有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施令窈抬起头,看见谢纵微两只手都提满了大包小包,正站在西厢房门口,对着她微笑。 “阿窈,我又不请自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嘴上彬彬有礼,但看他那样子,一点儿也不见怪。 施令窈不想搭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一看到他,昨夜的炽热与潮湿瞬间回笼,她有些不自在地并了并腿。 双生子站起身,叫了人之后,谢均霆迫不及待:“阿耶,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谢纵微含笑睇他一眼,算这小子聪明,没有直接戳破他手上正拎着他心心念念的烧鸡。 “阿窈爱吃的腌果子,均晏爱吃的蜜炙乳鸽,均霆爱吃的烧鸡。还有三郎从前尝过几次的蜜煎金橘。”谢纵微如数家珍,又道,“都说第一炉烤出来的糕饼最香,我买了些,苑芳帮着分一分吧。” 还有她们的份儿? 苑芳有些意外,余光瞥见娘子不自觉又转过去看着阿郎的脸,笑着应是。 其他倒也罢了,施令窈倒是挺想吃那道腌果子的。 “你怎么想到去买这个?” 谢纵微正大光明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声道:“你少有饮酒的时候,宿醉之后难免食欲不振,正好吃些腌果子开开胃。从前你怀着均晏和均霆的时候,那些酸菜泡菜都不顶用,长姐给你寻来了腌果子,你很爱吃。我记得。” 他记得。 三个字,咬字莫名温柔。 施令窈哦了一声:“记得就记得呗……”就显摆他的脑子好用。 态度有些冷淡,谢纵微看着她透着红的耳朵尖,但笑不语。 第35章 那道女声并不是多么厚重、有力, 甚至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带了些让人担忧的颤音,但她话里的怒意和偏爱是那么浓, 那么真切, 施令窈手里不自觉一松,大扫帚啪地掉到了地上,砸中了她的脚,疼得她脸色一白。 但正是这股痛意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阿耶, 阿娘,阿姐……” 施令窈猛地冲上前去,大扫帚被她急切的步伐踹飞了一截, 正好撞到谢拥熙腿上, 痛得她又是嗷地一声尖叫。 施令窈现在哪里顾得上她。 她眼巴巴地在三个至亲的人之间看了看,恨不得自己也像话本子里的莲藕小仙人一样长出三头六臂,这样一来, 就能同时把她们抱进怀里了。 “阿娘……” 老妇人头上的白发太多、太刺眼, 施令窈鼻尖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之感,赶在眼里积起泪水太多, 彻底模糊她的视线之前, 她扑上前去, 却又不敢太用力,只轻轻地拥抱住那个殷殷望着她的老妇人。 施令窈闭着眼, 把脸深深埋进母亲的怀抱里, 汲取着她的温度与暖意,鼻间弥漫着的气息不再是她熟悉的沉水香气,常年浸在药罐里一般的味道太过苦涩, 也太过沉重,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揉碎了山间最酸最苦的果子,汁水滴落在她喉间,有哽咽的涩意飞速膨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施令窈能做的,就是拼命把柔软的面颊往母亲的怀抱里钻,像她小时候那样,那个时候阿娘仍然年轻、美丽,她会用那双能抚琴能绘画的手轻轻地抚摸她仍有些微黄的髻。 她好想回到那个时候。 甫一见到最亲的人,只一眼,施令窈的视线就被迅速累积的泪水模糊了许多,但阿娘的憔悴与病弱,又岂是朦胧泪水能够遮挡的呢。 “阿娘,对不起,对不起……”施令窈埋在母亲怀里,滚烫的眼泪渗透重重衣衫,施母闭了闭眼,想要像从前一样,摸一摸她最心爱的小女儿圆圆的后脑勺,但刚一抬起手,她的身子就像风中作朽的老木一般,发出了不堪承重的嘎吱声。 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忽地往后仰去,施令窈惊慌失措地抬起一双泪眼,想要去扶她,却被另一道挺秀身影抢了先。 谢纵微稳稳地扶住了年老病弱的岳母,一双眼却落在施令窈身上。 只一眼,他就忍不住担忧地皱起眉。 眼睛是红的,鼻子是红的,脸却是白的。 “别担心,我先扶着岳母去后院歇一歇。山矾,去请白大夫过来。” 山矾连忙应声。 谢纵微的语气是那么平静、从容,让人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慢慢静了下去。 施令窈现在说不出来话,只能匆匆点头,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施朝瑛与施父:“阿耶,阿姐。” “乖,不要哭。”施朝瑛用力地握了握父亲冰冷的手,又上前,轻轻把小妹搂进怀里。 她在女子一辈上生得算是很高的了,此时施令窈靠在她怀里,头刚好枕在她肩膀上。 施令窈想起从前她只有十一二岁时,看着姐姐比自己高那么多,连弟弟也要应了他的小名儿,越长越高。 只有她像一颗细细的豆芽菜,她很不服气。 于是施令窈日日出去骑马打球,拼命蹦跶,却还是没能长到姐姐那样高。她哭哭啼啼地向家人诉说她的难过和不解的时候,耶娘看起来虽然很心疼她,但是树哥儿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耶娘,还有姐姐,就一起都笑了出来。 笑声越来越大,施令窈哭不下去了,也跟着咧开嘴笑起来。 她曾经有那么好的亲人,但她却把她们丢在那晦涩灰败的十年里,不闻不问,任由她们带着与她同样珍贵的记忆,痛苦地活着,生生熬干了自己。 哪怕施令窈知道,这些都是阴差阳错之下的业障,但她看着耶娘苍老了那么多,憔悴了那么多,心头的酸涩与痛苦像被春露滋养的藤曼一样疯涨,枝桠牢牢攀住她的心脉,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施朝瑛轻轻抚上妹妹哭得潮红的脸,冰冷的水渍濡湿了她的掌心,施朝瑛的心也像落进池沼里一样。 很难受。但她们团聚了,之后都会是好日子,不会再有别离。 “均晏和均霆都那么大了,你这个当娘的还这么爱哭鼻子。仔细别人笑话你。”施朝瑛嘴上那么说,手上动作却很温柔地替妹妹擦着眼泪,“好了,咱们进去说。” 施令窈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从姐姐的怀里退了出去,又紧紧握住施父的手臂。 “阿耶,我扶你。” 施父老迈脸庞上露出一个慈爱却小心翼翼的笑,他点头:“好,好,窈娘真懂事,真懂事……” 尾音哽咽,但风度使然,施父低头遮掩住泛红的眼。 “走,咱们走吧。我们都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施令窈重重地点头:“嗯!” 此时铺子里的人并不多,施令窈想着,她或许该庆幸刚刚谢拥熙发的那场疯误打误撞地给她们一家团聚腾出了个清静地儿。 她冷冷朝谢拥熙的方向看了一眼,谢拥熙立刻就想反击回去,但她想起刚刚兄长扶着施母过去时,看向她的那个眼神,冰冷得几欲刺骨。 “谢拥熙,滚回去。” 兄长第一次这么粗鲁地对她说话! 谢拥熙想起这段时日的不顺,没了体己银子,夫君也与她怄气分房,婆母那边又为了这事传来不满的风声,梁家那些仆妇女使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笑话她…… 她明明该是最风光的那一个! 谢拥熙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还是晕过去吧,至少现在,别让她面对这种难缠的场面。 瑙红手忙脚乱地扶着人,见孟思雁跟失了魂儿一样,心不在焉,也不说上来搭把手,她不由得有些埋怨:“表姑娘,您别愣着,也来帮着扶着娘子一把。” 孟思雁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谢纵微,哪有心思计较瑙红的语气。 谢纵微……高高在上、不容人情的谢纵微,竟然也会对一个女郎,那么温柔地讲话。 孟思雁看得分明,他望向那个人的眼神里,全都是担忧与疼惜。那种真情实意,是做不得假的。 堂堂首辅,也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在她们面前作假。 饶是早已开始相看别的人家,但看着之前相看的对象一反在她面前的冷漠,对着别人嘘寒问暖,孟思雁心里就是有些不得劲儿。 看着晕过去的表嫂,她扯了扯唇角。 只盼着她运气好些,能寻到一个如意郎君,早些搬出梁家,不要再受寄人篱下的苦楚。 …… 白大夫很快就拎着药箱匆匆赶来。 他是服侍了谢家几十年的老大夫了,先前谢纵微嘱咐他为施令窈调养身子,白大夫已经惊讶过一遭了。 这会儿看着一家人齐聚一堂,只是眼睛都红红的,看起来流了不少眼泪,他不敢耽搁,忙替施母把脉,却半晌没有说话。 施令窈咬紧了唇,嫣红的唇被咬得发白,小心翼翼地问:“我阿娘只是一时太激动,才会晕过去,对吧?” 她连一点坏的后果都不愿意说出来,有些不好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她拼命压了回去。 谢纵微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握住她一片冰冷湿滑的手,像是捧住了一块儿冰。 袖子垂下,盖住了两人交握的双手。 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庞,低声安慰道:“别怕,白大夫医术很是精湛。你忘了,有一次均晏高烧不退,夜里惊厥,白大夫一来,他便好了。这十年里都健健康康的,鲜有病痛。岳母也会如此的,安心。” 他的语气太笃定,施令窈此时心神烦乱,其实只需要像这样一句笃定有力的回答,安一安她的心,让它不要跳得那么快,快到她忍痛忍到有些辛苦的地步。 她无意识地低下眼:“那就好,那就好。” 近乎呢喃的话,让谢纵微心头也泛起疼。 但这种时候,他不能多说什么,只好握紧了她冰冷的手,想让她暖起来,开心起来。 施朝瑛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两人交握的手,对上施父仿佛洞悉一切却十分平静的眼神,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话。 妹妹已经不再是跟在她身后,因为踩不到她的影子而大哭的小娘子了,她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窈娘,来。” 施父对着小女儿招了招手,瞬间,谢纵微的掌心一空,她没有丝毫犹豫,挣脱了他的手,走到她的阿耶面前去。 “就在床边坐着吧,若是你阿娘醒来,见到的第一个就是你。她会很高兴的。”施父没有说出施母这些年来的病情,让窈娘知道,母亲是因为接受不了心爱女儿的猝然离世才神智错乱,缠绵病榻,有什么好处? 只会多一个人愧疚,痛苦。 施令窈连忙点头。 “阿耶放心,我会守着阿娘。” 施父眼前好像浮现出小小娘子扎着双丫髻,圆圆的头一点一点,脸蛋上的软肉也跟着颤的可爱模样。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笑着说好。 施母仍昏迷未醒,但施朝瑛莫名相信,阿娘会好起来的。 她和窈娘重逢不过一会儿,面对消失了十年的女儿,阿娘怎么可能忍心只见一面就丢下她? 施朝瑛心中既怜且叹,但余光扫到谢纵微时,万千柔情又都化作了肃冷的罡风。 “你同我来。” 妻姐的眼神太可怕,谢纵微默然颔首:“是。” 施朝瑛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谢纵微的视线在那颗圆圆的后脑勺上停顿了一下,确定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对着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岳父恭敬地微微躬身,这才跟着施朝瑛出去。 第36章 厢房内, 施令窈握着母亲微凉的手,低着头,露出的半边莹白面颊上带着令人也不由得跟着揪心的沉郁。 施朝瑛在进屋之前深深呼了口气, 平复了一下心情, 这才推门进去。 阿耶与妹妹脸上都不得欢颜,她走过去摸了摸妹妹的头:“有了盼头,阿娘一路上精神都不错,今日定然也是一时太激动了,这才晕了过去。别担心。” 白大夫已经去捡药了, 施令窈看着阿娘头上还有手上扎着的银针,轻轻点了点头,又搂住姐姐的腰肢, 把脸埋了进去:“姐姐身上的香气真好闻。” 还是那么爱撒娇。 施朝瑛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头, 正巧此时苑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有三盏茶。 “老爷,这是新沏的参茶, 您尝尝。” 施父颔首。 苑芳又对着姐妹俩举了举手里的托盘, 笑道:“大娘子爱喝的西山白露,娘子爱喝的舒城兰花。但愿婢沏茶的手艺没有退步得太多, 没得浪费了这些好茶叶。” 施令窈笑了:“苑芳总是太谦虚, 等着我们夸她呢。” 苑芳从前就很照顾她, 如今又重逢,她稀里糊涂地就比苑芳小了十岁, 苑芳更是事无巨细, 恨不得把饭都喂到她嘴边。 玩笑两句,屋里的气氛没那么凝重了,苑芳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她想起还立在院子里的那道挺秀身影, 明明是高傲如天际明月的人,如今却什么骄傲风光都顾不得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让人觉得真是可怜。 但在座的人,谁又不可怜呢? 苑芳的视线停在睡在床上,虚弱憔悴的老妇人身上。 从前名动京师的大家闺秀,向来待人以善,端庄典雅的太傅夫人,如今看着却像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七旬老妪。 她今年还不到耳顺之年。 苑芳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屋外传来一阵动静,听着一阵急促而错乱的步伐,来人不止一两个。 施琚行身影匆匆地进了门,见了至亲,他自是高兴,一张清俊脸庞上不自觉盈了笑意,但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母亲,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别担心。”施朝瑛喊住小弟,低声和他解释了一通,又问道,“老宅的事儿都办好了吗?” 施琚行点头:“是,只等婆子们里外再仔细洒扫一遍,便能搬进去了。” 施朝瑛嗯了一声,却见妹妹皱着眉头往外面看:“均晏和均霆是不是和你一块儿来了?我刚刚好像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施琚行往外看了一眼,他站着,又离床边有一段距离,轻而易举地便看见了两个外甥正在院子里和他们被拒之门外的阿耶说话。 “是,两个孩子正在和我前二姐夫说话呢。” 前二姐夫。 见施令窈对这个称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施朝瑛轻轻挑了挑眉,妹妹对谢纵微那副皮囊的痴迷,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成亲头一夜还在叽叽喳喳与她聊到半夜,憧憬着要和谢纵微白头偕老、恩爱绵长的人,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也算是开悟了。 施令窈轻轻嗯了一声。 “你们刚好在路上碰到了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施琚行却道:“前二姐夫的人去施府给我传了信,两个孩子下了学,也得了信,我们正巧在铺子门口遇上。” 施令窈听了,没说话。 施朝瑛是个有一说一的人,瞥了一眼妹妹仍有些郁郁的脸,闻言淡淡道:“领我们来此处寻窈娘的人,也是谢纵微的手下。为免咱们错过,自他派人去江州送信之后,便日日让人在汴京城门口守着。这一点上,也算他有心了。” 她不怕在妹妹面前替谢纵微说好话,过去留下的那道伤痕劈得太深,现在一丁点儿好而已,是弥补不了的。 施令窈轻轻把脸贴在母亲干燥的手背上,没有说话。 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守在阿娘身边,等她醒来,等她再唤一句窈娘。 …… 双生子掀开帘子进了后院,就看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一动不动,像是被罚站一样。 谢均霆记挂着外祖母的病,见阿耶站在这里,傻乎乎的,也不知道多表现自己,他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恨铁不成钢的痛心:“阿耶,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眼里没活儿的男人,可不招人喜欢。 谢均霆想起那位总是想当他后爹的花孔雀秦王,忍不住把两人拿在一起对比——铺子开业那日,侍者忙不过来,他可是都笑着帮忙招呼客人,坦荡又真诚,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而与众人格格不入。 小儿子不高兴了,谢纵微此时却没心思哄孩子,只道:“你们外祖母身子不好,她心里难受,你们懂事些。好了,进去吧。” 说完,他却没有要与他们一块儿进去的意思。 谢均霆有些疑惑:“阿耶,你今早上不是说晚上咱们一家人要吃饭吗?”这下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姨母,舅舅都在,这才是真正的团圆饭。 谢均霆就喜欢他放在心上的人聚在一起,都陪在他身边,热热闹闹的。 看着谢纵微脸色微沉,整个人像极了一颗被暴雨冲刷过后的松柏。 虽然仍然端着一副英英玉立的模样,但顺着苍虬枝干垂下来的雨珠冰冷得惊人,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莫名狼狈,曾被谢均晏评价为风韵犹存的俊美脸庞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寥落与烦躁。 很明显,阿耶被人嫌弃了。谢均晏猜测,让阿耶露出这副吃瘪模样的,不是阿娘,而是与阿娘关系亲密,息息相关之人。 谢纵微脸色难看,双生子却只当不知,用两双模样形状不尽相同,却都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不讨人喜欢,进去了只会惹得她们心里难受。” 谢纵微面无表情,甚至于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道出了真相。 谢均霆目瞪口呆。 阿耶的嘴不仅毒外人,狠起来,连他自己都毒啊。 “好了。快进去吧,你们外祖母与外祖父许久没有见到你们了,定有许多话要和你们说。” 谢纵微低低叹了口气,但自己造的孽,还没还清,又怎么能奢求她们高高兴兴地扬着笑脸,接受他,再度将他视为亲人? “我有事回谢家一趟。这两日府上恐怕会有些乱,你们便陪在你们阿娘身边,替她多尽尽孝,不必回去了。你们日常要用的衣物,我会让人送到槐仁坊。” 阿耶回家处理事宜,又说府上会有些乱。 是谁又要脱层皮了?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眉梢默契地扬起,共同得出了一个答案——自然是他们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姑姑了! 这可是正经事,双生子恭恭敬敬地颔首:“阿耶慢走。” 谢纵微彻底认清了自己人憎狗嫌的事实,他心头微重,转身正要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厢房。 一瞬间,有两道视线正好相撞。 “替我多照顾你们阿娘,别让她太伤心。” 喜怒过甚,都要伤身。 说完这句话,谢纵微不再停留。 他害怕从她嘴里听到拒绝,抗拒的话。宁愿选择逃避。 妻姐的话说得没错,现在的他,的确不配谈什么拥有。 十年里,夜深人静时,处理再多的案卷文宗后,纵使身心疲惫,谢纵微也鲜有能快速入眠的时候。 孤清月色之下,被一片清冷笼罩的书房悄无声息,连那只聒噪的白班黑石鵖都埋在羽翅里兀自睡得香沉。 谢纵微的影子被月色拉得很长,这种时刻,适合回忆一些旧往。哪怕他并不想,那些并不愉快的记忆也会强势闯入他的脑海,逼着他再度想起。 妻子坠崖,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这是谢纵微一早便认定的,辩无可辩的一个事实。 之后,在处理完妻子的后事之后,他依循着蛛丝马迹,将背后之人拖了出来,身败名裂,挫骨扬灰。即便如此,也难抵消他心头之痛的万分之一。 为此,他的名声一度变得极差,言他假公济私,心狠手辣之人不知多少。但谢纵微不在乎。 但十年过去,随着妻子重新回到汴京,回到他们身边,一些迹象隐隐揭露着一个真相——当年她出事,幕后的真凶可能仍活在世上,并且过得很好。 谢纵微发现谢拥熙面对妻子时异样的反应,心头的猜想又往下沉了沉。 凶手之外,还有一重被云雾缭绕的存在。当年查无可查的背后,还有着被人刻意斩断的线索。 想起谢拥熙这些时日的异样,谢纵微翻身上马,神情冷漠。 耳畔擦过的风明明和煦温柔,带着春日特有的明媚可爱,但谢纵微却觉得道道疾风如刀,割得他鲜血淋漓,心口都在发疼。 谢拥熙那样的蠢货,绝无可能有那样的心智谋划。 谢纵微扯了扯唇,他总是这样傲慢,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以他的傲慢与自以为是设为陷阱,索去了他最珍爱的东西,让他狠狠跌下深渊, 或是阴差阳错,或是被人当作螳螂,谢拥熙或多或少都参与了当年的坠崖一事。 他自小就知道谢拥熙这个妹妹笨、冲动、爱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 当年他调查此事时,谢拥熙恰好生了一场病,缠绵病榻许久,直到那一年的岁暮,她才转好,重新与娘家走动。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十年里,她都掩盖得极好,借着兄妹俩关系并不亲近的筏子,谢纵微早出晚归,本就不得空常见她,她刻意减少与他见面的频率,露出马脚的几率自然又减少了许多。 第37章 “阿娘。” 施母意外的激烈态度让众人有些懵然, 施朝瑛忙道:“只是换个身份罢了,但窈娘还是窈娘,不会变的。” 施朝瑛想了想, 继续道:“阿弟五岁那年的暮春, 汴京时疫横行,阿耶当时任太学正,圣人下令封锁皇城之后,阿耶不能再出宫返家。我与阿娘她们便收拾行李,回了江州老宅避灾, 直到疫情转圜,入了冬,我们才回到汴京。” “中间也隔了大半年的时光, 若说阿娘当年回江州老宅时已有身孕, 生下孩子后,见她幼嫩孱弱,担心汴京时疫冲撞了本就体弱的小小婴孩, 将她留在江州老宅托人抚养……如今四娘大了, 为了她的姻缘,一家人也想着回汴京生活, 便让四娘与小弟先后回了汴京。谢纵微毕竟是窈娘的丈夫, 还有两个孩子, 这门亲戚,总归是要继续走动的, 至此, 四娘和双生子,还有谢纵微之间有了联系,便也能站得住脚了。这个理由如何?” 十年里, 施家三口在江州老宅深居简出,只有几个老仆侍奉,要想杜撰一个四娘子出来,也不难。 施朝瑛想起妹妹回汴京之后,遇到过的那些旧往之人,心中微定,除了一个谢拥熙不可把控,其他人都还好。 谢纵微若是连他妹妹的嘴都捂不牢,怕是自己也羞于再出现在窈娘面前。 听了施朝瑛的话,众人默默想了会儿,点头,觉得若真是没办法了,这条路子也比较可行。 施琚行乐了:“那我岂不是要当哥哥了?” 阿姐现在面嫩得很,施琚行今年已经二十有五,每次唤她阿姐,她又十分正经地点头应下时,心里总觉得好笑,又觉得她可爱。 想到两个个头都比阿姐高的外甥每次都乖乖叫她阿娘…… 施琚行笑得更欢了。 “三郎,不许欺负姐姐。”施父严肃起来,还是挺唬人的。 “不成不成,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窈娘再死去一次。”施母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握着施令窈的那只手力气不自觉变大,施令窈被她捏得有些疼,看着母亲神情间隐隐的异常,她心头微沉:“阿娘,您别激动,我在这儿呢。” 施母顿了顿,浑浊眸光里映出她年轻鲜妍的面庞,突然狠狠把她的手甩开:“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假的,你是他们找来骗我的,是不是?” 众人都没料到施母的反应会这样强烈,施朝瑛扶住妹妹隐隐颤抖的肩,对着神情狂乱的母亲温声道:“阿娘你瞧,她就是窈娘,是你的小女儿啊。她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您呢,您瞧瞧,是不是她?” 无论她们怎么劝,施母都坚信眼前的人是假的,是他们寻来哄她的赝品。 施母被哄着喝了药,药劲儿慢慢上来,她困乏地闭上眼,但眉心那道深深的折痕仍旧没有松开。 施令窈握住阿娘的手,让她安心睡去。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有一年,你阿娘病得实在厉害,我们担心她熬不过去。”提起旧事时,施父的声音里难免带出一丝波动,“就去寻了一个眉眼间与你有几分相似的女郎,想着能够陪陪你们阿娘,让她开心些。不曾想,她病得昏昏沉沉,却一眼认出来,那不是她的孩子。” “她受了好大的刺激,好在因祸得福,吐出了淤血,慢慢养了一段时日,好转了些。” 但不曾想,今日的事会让老妻想起那桩旧事,引得她癔症再度发作。 施父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好孩子,别怕。此计不成,咱们再想旁的方法就是了。” 施令窈低下头,细细的手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裙摆上的玉兰。 她很茫然。 难道要她一辈子用别人的身份活下去,或是,不见天日吗? 谢均晏有些迟疑:“外祖父,倘若咱们说阿娘是被世外高人所救,又或是在哪间佛庙静修多年,如此一来,可信度是否会高一些?” 他看出来了,阿娘现在的心很乱。 谢均晏半跪下,握住阿娘微微发凉的手。 施父听到他的话,沉吟一会儿:“这种事,到底太过离奇,保不准会有要刨根问底的人。” 就怕他们便会无休止地去追寻窈娘口中的高人、高僧,到那时候,窈娘同样不得安生。 “窈娘能再度回到我们身边,已是上苍垂怜。时移事易,唯有情是不会变的。”施朝瑛道,“这事急不得,缓缓再谈吧。” 谢纵微算是办了些实施 施令窈想起她在善水乡那株桃花树下醒来后,从桃红口中得知她来到了十年后,满心的犹疑与不确定,她甚至怀疑耶娘会害怕死而复生的她。 但姐姐说,唯有情不变。 施令窈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潮,轻轻嗯了一声。 旁人再怎么变,她都不关心,也不在乎。来自父母、手足、孩子的爱,一如往昔,甚至在十年间的疼痛与煎熬之中,把那份爱意酿得更浓、更厚重。 他们的爱此时正裹着她,施令窈有些醺醺然,先前的低落与担忧都被抚平。 眼下的困境总会过去的。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考虑到施母的身体,众人想着先去施令窈如今住着的小院先将就些时日,等将老宅仔细洒扫一番,再搬进去。 苑芳拿来一件披风,施琚行抱着仍在昏睡中的母亲跟在后面,几人走出铺子,却见有两辆马车正在门口等着。 “雪鹰叔?” 谢均霆认出来站在马车旁的人是常年跟随在阿耶身边的侍卫,有些意外。 难不成被他点拨过后,阿耶眼里又有活儿了? 雪鹰对着双生子微微颔首,走上前,望了一眼施令窈,低头恭敬道:“夫人,大人已将槐仁坊两处宅院买了下来,前不久已经打理好了。施老爷与高夫人一路辛劳,就近住在您隔壁的院子里,也方便些。” 说完,他将两处宅子的地契与隔壁宅院的钥匙递了过去。 施令窈愣了愣,没有急着接:“谢纵微把两处宅子都买下来了?” 没得是为了方便他自个儿日后爬墙吧。 雪鹰性子内敛,闻言只道:“是,已在官邸过了户,地契上写的是夫人的名字,夫人过过眼吧。” 谢均霆在一旁听得又是满意,又是酸溜溜。 一家三个男人,怎么就他出手最小气? 雪鹰当然不会,也没有必要骗她,施令窈低头匆匆扫了两眼,地契上两处宅院的所有者的确登上了她的名字。 “阿耶,先上车吧。” 此时不是纠结那些事的时候,施令窈刚一开口,双生子便乖巧地上前,一人扶着外祖父,一人帮着小舅舅把外祖母抱上了车。 施朝瑛将小弟也赶上了耶娘的那辆马车,她晃眼一看,就知道谢纵微安排得还算不错,车舆宽敞,有两个开心果外甥陪着,再多一个小弟也坐得下。 她有话要和妹妹说。 被长姐蕴含着威严的眼神一扫,施琚行不敢造次,麻溜地上了第一辆马车。 “长姐。” 施令窈依稀看出来她想和自己说什么,掌心微微濡湿,那两张轻飘飘的地契也变得有些沉重。 施朝瑛看着妹妹低着头,一脸心虚的样子,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她以为自己要训她? “说吧。你与谢纵微,到底是怎么想的?” 施朝瑛淡然地往那儿一坐,语气和姿态都很随意,但王霸之气不变,施令窈那颗从听到谢纵微把隔壁院子也买了下来之后就开始不安分的心,顿时怦怦跳得更快了。 “长姐……” 施令窈不说话,只一味地往姐姐怀里钻,企图靠撒娇来逃脱姐姐的审问。 但施朝瑛一边享受着妹妹的撒娇,一边铁面无私道:“都那么大岁数了,遇到事儿了还想着逃避?窈娘,你可别给我两个乖外甥做了坏榜样。” 施令窈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想起长姐刚刚的建议,笑嘻嘻道:“长姐现在当我是四娘就好。什么为人母的责任,我才不认,我现在是他们的小姨母。” 施朝瑛:……真该让两个孩子好好看一看他们阿娘这副不讲理的样子。 来自姐姐的眼神攻击让施令窈有点后颈发凉。 她规规矩矩地坐好,小声把这些时日来两人间的纠葛都和姐姐说了,末了又强调。 “我拒绝了,态度十分坚决……” 但若是谢纵微在她面前掉两滴眼泪,哑着声音和她示爱,再跪下受她几个巴掌,她偶尔也会心软一下,半推半就地享受一番。 施朝瑛比妹妹大了六七岁,长姐如母,施朝瑛从小就把这个小小笨笨,可爱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妹妹当作自己珍爱的小娃娃,事事都要为她考虑周全。 她那点儿小心思和微妙的小表情,自然逃不过施朝瑛的眼。 “不表态,只享受?” 姐姐这么一针见血,施令窈有些别扭。 “怎么了嘛……难道长姐也可怜谢纵微,觉得我对他太狠心了?” 看着妹妹说着说着就瞪圆了的大眼睛,施朝瑛憋不住了,她摸了摸妹妹丰盈柔软的面颊,愉快地发现,还是妹妹逗起来更好玩一些。 “自然不是。” 施朝瑛笑了笑,收回手,语气变得淡了一些:“窈娘,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后悔让你过早嫁人。” 窈娘与谢纵微的婚事,是施父一手定下来的。当年的谢纵微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能力、家世、人品、容貌,俱都挑不出错,是汴京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施父眼疾手快地为小女儿定下这门婚事,当时他还颇为得意。 只是当初的得意与欣慰,在十年间都化作了咽不下的苦果。 阿耶已经很难受了,施朝瑛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叹气,偶尔与夫君倾诉几句罢了。 第38章 梁云贤是个世俗意义上的聪明人, 这份聪明表现在他很懂得该怎么沾光。 靠得家族、妻子,他入仕为官,又在阴差阳错之下, 他意外沾光, 仕途上更进一步,这样的好事落在旁人头上,再谦逊平和的人在某一个瞬间,都会忍不住抖起来。 但梁云贤偏不,甚至为了防止秘密泄露, 他十年来未曾饮过一滴酒,对娇蛮任性的妻子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既然收了人家的好处,咱们就得管好自己的嘴。 不然眼前的风光来得有多么轻松, 被收回去的时候, 代价必然惨重。 谢拥熙喜欢读书人,细皮嫩肉、风度翩翩的梁云贤更是哪一处都合她心意。 她见夫婿这样紧张,却还是柔声细语地把里面的道理掰碎了讲给她听, 心里既是愧疚, 又是欢喜。 若不是她见到那一幕太害怕,留下了把柄, 那人也不会找上门来, 害得梁郎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们的贼船。 剩下的一点愧疚, 就落在了兄嫂身上。 施令窈坠崖的噩耗传来之时,谢拥熙也曾陪在老太君身边哭得肝肠寸断——她很惶恐, 不是说好, 只是给阿嫂一点教训就会收手吗? 怎么会闹到坠崖殒命这样严重? 这份愧疚在梁云贤日渐平坦的仕途与众人拥护的风光中渐渐消失。 人各有命罢了。 谢拥熙如此想着。 但此时她身在萦绕着一片清寒死寂之气的地牢里,身边是被打得只剩小半条命的夫君,谢拥熙没有精力再去可怜他了, 她抱着膝盖,呜呜地哭出了声。 她不明白,只是一念之差,为什么她就突然间从高高在上的谢家女沦落到了关在地牢里的囚犯。 阿兄都被气到吐血了,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了,一定不会。 谢拥熙恐惧的视线落在奄奄一息的梁云贤身上,蓦地尖叫一声。 她不要! …… 梁云贤和谢拥熙在整场阴谋中,只能算是一粒小小虾米,与他们打交道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上层货色。 但梁云贤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这一条消息,护住了他没被山矾的拳头砸死。 他说,那人说话间的腔调虽然尽量往汴京官话靠,说得也算流畅,但在个别咬字上,还是会露出微妙的不同。 听着像是广府人士。 若非梁云贤身边的小厮在逃难来汴京前曾在广府生活过一段时日,他也不能够很快分辨出那股口音的来源,记下这条消息之后,他不敢深思,生怕之后不小心暴露出他知道了背后之人不想让他知道的消息,遭人灭口。 特别是他发现,之后与他对接的人,换了一个不说,言语间还设下了颇多陷阱,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梁云贤自然是装傻,只当不知。 现在,这条证据被呈到了谢纵微面前。 谢纵微的思绪瞬间清明起来,顺着庞大冗杂的关系网,锁定了一个人——昌王孟珩。 他的母妃徐淑妃,便是广府人士。 谢纵微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繁复花纹,圣人膝下有四子,除了最小的皇子乃是近年的宠妃王贵嫔所出,今年只得八岁,其余三子均已成婚立府。 长子吴王孟循,次子安王孟忻,三子昌王孟珩。 圣人御极已有二十一栽,如今已到了天命之年,东宫之位却迟迟未定。这些年里,朝堂上也不是没有过三王各自派系的官员出来试探,请求圣人早日立储,却都被圣人一一驳斥,更有甚者,直接被革除官位,发配归乡。 上谏造势这条路行不通,心思各异的三王便将心思放在了旁的法子上。 皇太后邓氏早已驾鹤西去,圣人的发妻郑皇后也在他登基后不久便病逝,圣人未曾再册立继后。 如今后宫正是由秦王的生母——先帝遗孀卢太妃掌管,便是其余三王的母妃已到了能够当祖母的年纪,也没能从卢太妃手里抢过去一点儿权柄。 这里边儿除了圣人早年间曾由卢太妃照顾过一段时日外,也因秦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在圣人眼中,幼弟怕是和自己的亲儿子也差不了多少。是以卢太妃与秦王母子圣宠尤盛,在汴京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能在圣人面前说上话,且能被他听进去几句的,除了卢太妃、秦王,便是曾教导过圣人的施父还有几位三朝老臣了。 许是僵直地在原地站立了太久,谢纵微稍稍动了动,脚吓一个踉跄,‘哒’一声脆响,腰间的佩玉撞到了桌案上,质地坚硬的紫檀木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他伸手扶住桌案,忽地想笑,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滑稽。 背后之人真是好巧妙的心思,玩了一出假作真时真亦假。背后之人很了解他,连他知道所谓的真相后可能会有的反应,乃至向施父他们隐瞒真相的动作都猜得很准。 动机,乃至方向,都没错,一招移花接木,由贪欲和恶意滋生的花木冲天而起,遮住了真相。 背后之人的确想要通过制造阿窈的死亡来攻讦已然年迈,快要致仕的施父,但只是让他从官场中退下还不够,只要他仍在汴京,仍有面圣的机会,他的对手胜过他的机会就仍还在。 施父曾在诸位皇子幼时担任过几年的太子太傅兼太学正,没有名正言顺的东宫,三位皇子、秦王乃至其他宗室子,都在施父手底下听过几年教诲。 从秦王到他底下的几个侄子,都得恭恭敬敬地称施父一句先生。世人讲究尊师重道,先生的点评,对于三位皇子在圣人乃至世人眼中的形象至关重要。 施父是立场坚定的忠君之臣,但谁也说不准,他会倒向谁。 既然不确定的东西,宁愿都毁掉,都不许得到。 仅仅有昌王一人,扫尾定然不会扫得那么干净。说不定,他的两位好皇兄,也在其中默默替他收拾了残局,拿捏住证据,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拿出来给昌王作致命一击。 这只是谢纵微根据梁云贤给到的消息,一点点拼凑、发散,得出的真相。具体如何,还需再继续深入地查。 但谢纵微无法控制此时思绪的发散。 官场上的这些波诡云谲,乃至几个皇子之间再怎么斗,谢纵微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阿窈来承受他们权欲滋生之下的恶果? 她只是一个爱漂亮、爱躺在床上看话本子,会为双生子能够清楚地唤她一声‘阿娘’激动得半夜睡不着的年轻女郎,她本可以不用错过和他们的十年。 谢纵微闭上眼,剧烈的酸涩之意涌上,他甚至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现在的表情,任由青筋迸出,泪意滚落。 他想,幸亏她讨厌他。 她讨厌得没错,他根本配不上她,更不配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家四口,团圆美满。 廊下那只白班黑石鵖忽然叽叽叽地引吭高歌起来。 谢纵微看向窗外清冷的弯月,面容被笼罩在一片孤绝夜色中,显得分外萧条。 …… 谢纵微整个人都笼罩在凄风苦雨之中,而另一边,施令窈迎着暮春的辰光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只觉一阵神清气爽。 肚子好饿! 施朝瑛正好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瓷碗,带出一阵温暖的香气:“还不快过来帮忙。” 施令窈高高兴兴地哦了一声,凑上前去,惊喜道:“是芥菜馄饨?” 苑芳在一旁拎着醋瓶往小瓷碟里倒,闻言笑道。 “娘子的鼻子真灵,大娘子一早便起来调馅儿和面,可辛苦了呢。” 施令窈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感动地看向姐姐。 施朝瑛哼了一声:“我只是年纪大了,觉少,你可别多想。” 姐姐就是嘴硬心软。 施令窈幸福地依偎在姐姐的臂膀间,嘟哝道:“长姐,你不要学谢纵微玩那套爱我在心口难开。我知道你最疼我,连大姐夫都比不上!” 施朝瑛瞪她一眼:“还想不想吃了?” 语气虽然凶巴巴的,但她没有否认。 施令窈美滋滋地点头:“吃!吃!” 施父与施母单独在屋子里用了早膳,剩下一群小辈在西厢房用,要不是有施朝瑛坐镇,只怕又是鸡飞狗跳的一上午。 谢均霆看着施琚行一口一个馄饨,愣了:“小舅舅,你的嘴好大啊!” 还很耐得住烫。 经常皮痒惹人嫌但其实皮很薄的谢小宝表示很羡慕。 施琚行被一脸单纯的大外甥呛了一下,速度变慢了些。 施朝瑛头疼,一群猪仔。 也就大外甥看着慢条斯理,优雅,很是优雅。 施朝瑛欣赏了一会儿,又有些可惜,怎么就摊上了谢纵微那个没良心的爹。 察觉到姨母慈爱却又莫名怜惜的注视,谢均晏抬起眼,对着她笑了笑。 一刹间,可谓是霁月生辉,清风拂面。 施令窈注意到长姐欣赏的眼神,得意道:“不错吧?我生的。” 施朝瑛:…… “嗯,你好厉害。” 施令窈虽然觉得长姐这句话听着阴阳怪气的,但她还是坦然收下了这份赞美。 “还好啦,主要还是大宝小宝自己争气,我没怎么管的。”他们那个锯嘴葫芦爹也不怎么管。 双生子被阿娘这副骄傲又要强装谦虚的样子逗笑了。 阿娘和家人团聚之后,心情更好了,看着真可爱。 施朝瑛也被妹妹逗得忍俊不禁。 饭桌上气氛很是和谐,施琚行悄悄恢复了一口一个馄饨的水平。 但施令窈的思绪却一歪。 谢纵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过来一趟。 总该正式向耶娘问声好吧。 第39章 谢纵微连忙大步走了过去, 看着那截细腰被牢牢卡在窗扉间,随着她努力扑腾,支起的雕花窗反而压得越紧, 闹得她面若红霞, 气喘吁吁,又累又委屈。 谢纵微一低头,绯红襦裙下,被挤得可怜兮兮的雪酥就羞答答地露了面。 他喉头微紧。 施令窈脸烧得红扑扑的,这辈子她都没有这么丢脸过! 她被卡在窗扉间, 视线下落,看着谢纵微去而复返,自然注意到了那阵匆忙到快闪出残影的脚步。 她心里不断往上窜的火舌稍稍往下退了退, 至少这个男人还没有狠心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但她也不可能轻易就原谅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 施令窈胡思乱想一通, 见他站在自己面前,迟迟没有动作,挣扎着抬起头, 瞪他:“你看够了没?!” 谢纵微老王八蛋, 这时候了还看她笑话看得那么专注? 耶娘和长姐住在隔壁院子,小弟照例和双生子睡一个屋, 怕吵醒他们, 惹出什么了不得的动静, 施令窈再羞恼,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只用一双几欲喷火的漂亮大眼睛愤怒地瞪着他。 傻乎乎的小王八, 根本没有注意到随着她仰头的动作,那截玉白的颈被绷得格外细直,连带着被挤出晕红的雪酥都跃跃欲试地动了动。 好像要跳出来。 谢纵微抿了抿唇:“抱歉。” 他伸手过来, 试探着将窗户往上抬了抬,见她脸上没有露出痛楚之色,放心了些,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修长有力的手指隔开了她和窗户,由掌心到指尖,恰好覆盖住了那截细腰。 没有窗户压着,施令窈却反而觉得腰上的压感更重了。 ‘吱呀’一声轻响,窗户被完全抬了上去,那只原本扶着窗边的手也落到她腰上,轻轻一抱,施令窈便像朵蓬松的云,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在她落地的一刹间,那双手便收了回去。 施令窈头晕了晕,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看向他,眸光里含着明晃晃的委屈和失落。 “肚子疼不疼?”理智告诉谢纵微,他应该快点走,不要再继续留在这里惹她生气,但他想起刚刚她被压在窗扉间的样子,止不住担心。 他知道,她浑身上下,哪哪儿都软。 冷不丁被夹这么一下,说不定那块儿已经起了淤青。 夜风拂过,他眼中跳跃着的关怀之意却没有消失,瘦削的脸,紧抿的唇,这分明是谢纵微。 施令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疼懵了?”谢纵微皱眉,伸出手想要扶住她的腰,但他伸出来的手很快僵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看着他伸出手,又收回去的动作,施令窈狠狠推了他一下,谢纵微没有防备,踉跄两步,正好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才稳定住身形。 身后是冰冷僵硬的梁柱,身前是散发着危险玉麝香气的柔软身体。 谢纵微浑身僵硬,看着欺身压上来的女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谢纵微。这样忽冷忽热,耍我,很好玩儿是吗?”施令窈伸出腿,牢牢抵在他腿间,一只手横压在他喉结下,这是一个防止他又一声不吭走掉的姿势。 但倘若有人趴在院子围墙上看,透过朦胧的月晖,便能发现此时靠得极近的两人姿势有多么暧昧。 两道影子投下,更高大的那一抹,轻而易举地笼罩住娇小身影。 远比她大了不止一圈儿的黑影,它的主人此时却温顺地被她钳制着。 那是一个甘愿被驯服、囚禁的姿态。 “说话!” 见他不说话,沉默着的眉眼却因为洒在他脸庞上,残破不全的月光而显出几分脆弱与无力,施令窈怒了,膝盖往前顶了顶:“你哑巴了?” 两人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她带着怒意的呼吸混合着让他有些头昏脑胀的玉麝香气,一同洒在了他脸上。 “没有耍你,阿窈。”谢纵微狼狈地别过脸去,同时不动声色地想要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劲瘦的腰往后靠了靠。 “是我迷途知返,我不该再耽误你。” 迷途知返。 施令窈冷笑一声:“怎么,你迷了十三年,这会儿知道返了?没得是攀上了哪路高枝,觉得我在这儿碍了你的眼,才这么急不可耐地想和我撇清干系吧。” “没有高枝,更没有觉得你碍眼。” 施令窈不买账:“谢纵微,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你一声不吭地迷途知返了,之前忝着一张三十好几的老脸对着我又舔又亲,又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情绪的过于激动,偏偏她又要把声音压低,温暖的香气不断扑向他,谢纵微难耐地绷紧了腰肢,尽量隔开与她之间的距离,害怕被她发现。 施令窈本来就在气头上,察觉到他的后退,以为他在沉默着,身体力行地表示要与她划分界限的意思,一时间怒上心头,往他身上又压了压,骂他的话就在嘴边,她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一动不敢动。 不该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暮春夜晚出现的一轮炽热骄阳,悄悄顶住了她轻薄柔软的裙衫。 隔着几道衣衫,她仿佛仍能感受到其中的热度。 谢纵微看着妻子粉面含春,又羞又恼的样子,尴尬又无奈地低声咳了咳:“现在你总该相信了,没有不喜欢你。” “相反,是很喜欢,很中意,很爱你。” 所以他才会痛苦,会退缩,会生出自卑与怯意。 男人呢喃的声音擦过她耳畔,施令窈有些敏感地动了动耳朵尖。 她看着他,不明白。 为什么他嘴上说着缠绵的情话,但眼神里却只有悲伤? “谢纵微,我看不懂你。” 太聪明的男人,很难驾驭。 不过她很快又明白过来什么,膝盖缓缓往上移,抵着那轮骄阳,慢条斯理地磨、碾、蹭。 原来它可以更热、更烫。 随着她的动作,两人之间的呼吸一起默契地变烫,烫到像是把周遭的空气烫到稀薄,她在这股热浪里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好像在融化。 施令窈看不见的是,她此时面带酡红,玉白的肌肤上泛起桃花般的粉意,分外惹眼。 谢纵微承认,自己是个俗人,被她随意洒下的灵枝妙露一激,就要缴械投降。 “阿窈,别——” 这是在外面,万一谢小宝又起床吃夜宵的话…… 施令窈听着他的拒绝声,低而哑,像是挟裹着滚烫火焰的岩浆,只能被封印在地面之下,徒劳地汹涌,却不得破解之法,无法冲出樊笼,去到它想去的地方。 “谢纵微,你装什么装?”施令窈看着他眼尾泛红,眼神不再清醒、理智,而是渐渐被朦胧的雾罩住,不知怎得,心底的快意一浪接着一浪。 施令窈喜欢看到谢纵微在她面前,臣服于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与贪欲,变成不像平时端严若神、冷静自持的谢纵微。 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见他这样疯狂的样子,这种唯一感,让她感觉很满足。 事实上,施令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海里乱糟糟地在想什么,她只凭借着本能,不想让面前这个可恶的人太好过。 她坏心眼地加重了顶上的力道,见他呼吸一滞,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喘,冷笑道,“不做,两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你现在做出这一副贞洁烈夫的样子,是要为谁守身如玉?” “还是说。” 脑海中响起好友娇滴滴的调侃声,施令窈的手攀在他肩上,伏在他耳边道:“忍了那么多年,你也就表面威风,实则,不堪一击?” 她太调皮,也太天真,挑衅完之后,就要撑着他的肩,退开他,远离他。 皱起来的鼻尖也晕着惹眼的粉。 那副表情好像在说,也没什么好玩的。 下一瞬,她的腰却被人紧紧揽住,重又压在那副滚烫的躯体之上。 施令窈有些慌乱地抬起眼,却被蛰伏了许久的猎人直接又干脆地封住了唇。 吸、吮,来回地磨。 施令窈很久没有过这种晕陶陶的感觉了。 上次她饮得半醉时,他也吻了她。 但上次的吻比现在要温柔一些,带着重逢后的怜惜与欣喜,温柔地把她包裹。 但今天不一样,施令窈恍惚间尝到了冰冷的、微咸的滋味。 ……他怎么那么爱哭啊。 今天这个吻,有些粗暴,又绝望的意味。 粗暴到她忍不住并进腿,艰难地抑制着春水化冻的潮意。 但他的绝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施令窈被亲得迷迷糊糊,还有心思在点评谢纵微的情绪。 她也不是什么特别无情,爽完就跑的女人啊。 殊不知,正是因为她的懵然与无意识下的迎合,谢纵微才更觉得心如刀绞。 等她知道了真相,她再也不会这样对待他了。 谢纵微害怕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憎恨、失望的情绪。 “闭上眼。” 不要看他。 不要看这样一个卑劣、无耻,又贪图她给予的最后恩赐的人。 会弄脏她的眼睛。 他的声音仍带着吻后的嘶哑,施令窈下意识眨了眨眼,却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地盖住了她的眼睛。 下一瞬,他温柔地吻了上来。 到最后,施令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抱到床榻上去的了。 她浑身像是被化冻的春水泡过,软哒哒的,提不起一点儿力气。 但看着要走的人,她咬住唇,低声叫他站住。 男人很听话,却没有向她走来,只停在原地,悲伤而无奈地看着她。 第40章 夜色幽微, 月晖清冷,时不时有几声轻轻的虫鸣掠过,父子俩一人站在石阶上, 一人站在竹影下, 沉默对望,相似的眉眼映照在对方眼瞳中,让他们心头忽地生出些微妙的感受。 “轻声些,随我来。” 一回生,二回熟, 谢纵微对于每次稍稍能和妻子亲近些之后,总会遇到儿子的事已经接受良好,他缓步下了台阶, 风姿从容, 神姿高彻,看不出什么异样。 谢均晏默不作声地跟上他,直到两人来到墙根下, 他本以为在这里说话就好, 却不料谢纵微转过头,态度温和地问他:“翻墙, 会吗?” 谢均晏僵着脸,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阿耶真的越来越不像阿耶了。 “不会?”谢纵微蹙眉, 视线上下扫了扫身姿颀长,犹如青竹的儿子。 似乎在思量着抱着他一块儿翻出去的可能性。 谢均晏实在受不了阿耶那样怪异的眼神, 点头:“我会。”紧接着, 他又解释,“上回和均霆一起出去收拾安崇凯的时候,翻过一次。” 谢纵微嗯了一声:“那你先翻吧。” 谢均晏轻轻颔首, 脸上表情却有些别扭。 谢纵微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这个自小就有君子包袱的孩子低声解释道:“我在这里看着,若有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接住你。” 谢均晏:……他或许比不上翻墙经验丰富的弟弟,但也不至于那么笨吧。 他一声不吭,眨眼间就爬上了墙头,轻轻一跃,便跳了下去。 谢均晏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抬眼,就看见谢纵微站在他面前,霞姿月韵,分外潇洒。 “落地的声音还是有些大了,之后你可以向均霆多请教请教,细节也要尽善尽美才好。” 谢均晏眉头微抽,委婉道:“这样的事……就不必一昧追求尽善尽美了吧。” 说完,他抬起头看向谢纵微,似笑非笑道:“毕竟我不像阿耶,今后也不怎么能用到这桩本事。” 谢纵微却半分没有被刺痛的尴尬感,只微笑道:“是吗?均晏,事无绝对,可别将话说得太早。” 若是施令窈在这里,听了这话肯定要瞪谢纵微两眼——这不是在咒大宝和他一样情路坎坷吗? 谢均晏礼貌道:“阿耶教导得是。但我想,阿娘不会舍得将我拒之门外。翻墙这种事,到底太过粗鲁,失了坦荡君子的仪度。今日陪着阿耶体验一次,已然够了。” 阴阳怪气,字字诛心。 谢纵微脸上神情未有半分变动:“是吗?所以待会儿你要推门进去?” 谢均晏抿了抿唇。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好了,均晏,我知道你在为我冒犯你阿娘的事生气,但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与我斗嘴。”谢纵微语气里难得能让人直接地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此时心情很好。 谢均晏却不买账,阿耶心情好,岂不是说明刚刚在阿娘屋里时,真被他尝到了什么甜头? 谢纵微刚刚被妻子甜沁了的心仍柔软着,看向她们的孩子时,目光也不自觉变得更加温和包容。 “你们阿娘身份的事,我已办妥了。过几日有个马球赛,你与均霆也陪着她一块儿去瞧瞧吧。”谢纵微语气从容,“她马球打得很好,你与均霆还没见过吧?到时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谢均晏心里纠结着阿娘身份的事,闻言,顿时敏锐地觉察出了阿耶隐隐的炫耀之意。 他在得意,在她从前的人生中,他有过许多参与的时刻。但他与均霆作为他们的孩子,耶娘的从前,有相当一部分,他们是无法参与、见证的。 谢均晏哦了一声:“秦王叔叔曾与我们提到过,说阿娘从小就爱打马球,他也曾陪着阿娘练手过许多次。昨日还递了信来,邀阿娘去郊外庄子上跑马,只是阿娘想多陪陪外祖母,便婉拒了。” 谢纵微保持微笑。 好儿子,真会用妻子的青梅竹马来刺他的心。 “这场马球赛,便是秦王生母卢太妃举办的。”谢纵微眉心有些胀痛,他揉了揉,闭上眼时,便止不住地露出了一些疲乏之意。 谢均晏注意到了这一幕,没说话。 他当然看到了,短短几日,阿耶清瘦了许多。 他抿了抿唇,没再阴阳怪气地呛声回去。 “卢太妃德高望重,有她出面承认你阿娘的身份,其他人再有疑惑,也不敢在明面上质疑。”谢纵微淡淡道,“你应该也知道了,如今朝堂局势一团乱,汴京里的人都忙着将视线放在与他们利息相关的事上。这个时候让你阿娘大大方方地出去转一转,对她是好事。” 说完,他看向长子那双肖似他的单薄凤眼:“均晏,你也希望她能用自己的身份活着,对吗?” 谢均晏垂下眼,没有急着回答。 “人是真的,情是真的,身份不一样而已。我的感受和阿娘的安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良久,谢均晏抬起头:“外祖父与姨母说得没有错,外人的贪欲在看到仍旧年轻健康的阿娘时,会滋生到何种程度,我们不知道,也不敢去赌。阿耶何以那么自信,觉得有卢太妃担保,便万无一失?” “不止是卢太妃。”谢纵微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当年阿窈坠崖,伤得太重,一直没有醒来。我们便将她送到了苦缇大师处,苦缇大师佛心慈悲,多年诵经祈福,有深厚念力多年滋养,才让她得以苏醒。” 苦缇大师这号人物,谢均晏从前也曾陪着老太君念经礼佛,自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号。 “阿耶,出家人不打诳语,您……” 谢纵微笑了笑:“苦缇大师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不过是偿还他自己的因果,不算破戒。” 是吗? 谢均晏将信将疑。 “阿耶。” 谢纵微原本想让他先回去,却听得长子用一种分外严肃的口吻唤他,他脸上的神情便也变得严肃了些。 “你说。” “……阿娘现在,原谅你了吗?” 一次便罢了,怎么两次都让阿耶得逞了? 谢均晏眼光里带了些微妙的酸,看向他的首辅爹——风韵犹存罢了。 原谅。 这个词重重砸在谢纵微心头,把他刚刚才愈合了些的伤口重又砸得鲜血淋漓。 长子无意间的话却直接揭开了他自欺欺人的假面,等到她知道真相,莫说原谅,应该连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 半晌,谢纵微没有说话,但眉眼间的寥落与孤绝之情太明显,谢均晏不由得反思,他说什么伤害性很高的话了吗? 看阿耶这样,那多半阿娘还是没有原谅他,只是有些贪恋……嗯,而已。 谢均晏想起另一桩事:“阿耶,你确定,姑姑她们不会跳出来坏事吗?” 阿娘与姑姑关系不好,这是苑芳从前无意识间提及过的过往。阿娘回来之后,姑姑分外异常的反应也让谢均晏心里生出了疑窦。 看着长子清亮仿佛洞悉一切的眼,谢纵微摇头,轻描淡写道:“她不会再出来了。” 谢均晏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姑姑当年做了什么?” 长子很聪明,有些时候他的敏锐连他都忍不住惊讶。 谢纵微略顿了顿,将真相告诉了他。 听完,少年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也就是说,这段时日朝堂局势一团乱,是您的手笔……是为了给阿娘报仇。” “是,也不全是。” 谢纵微坦然,也是在为他自己赎罪,是他亏欠她太多。 谢均晏的拳头紧了又松,忽地又道:“十年前,在阿娘坠崖之后,您并非漠视着这一切发生,也曾有所动作……您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也任由坊间谣言传得风风雨雨,也不加以制止?” 阿娘回来的事,被阿耶捂得极好,可见他也不是不知道谣言会有多伤人。 谢纵微唇角扯了扯,面无表情道:“没张嘴,太自以为是。所以现在我受到报应了。” 他话里自嘲的意味太浓,谢均晏沉默了一下,还是把那句‘活该’默默咽了回去。 阿耶这个样子,看起来也挺可怜的。 “好了,回去吧。今日我和你说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均霆。” 谢纵微知道小儿子那张嘴,十分不靠谱,他略想一想,就知道长子为何会在那儿守株待兔。 定然是均霆把他给供了出来。 “您不想让阿娘知道?”谢均晏有些迷茫,他现在可以相信,阿耶对阿娘有着超出他们想象的感情,这种可以帮助他解除与阿娘之间的误会的事,为什么又不告诉她? “真相太沉重了。均晏。”谢纵微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明月,“难道你要我告诉她,因为她的阿耶德高望重,圣人敬之,引起了吴王等人的忌惮,让她被卷进这场风波里吗?” 谢均晏默了默:“但是,这样对您不公平。” 阿娘,阿耶,外祖父外祖母,还有他与均霆,都被迫承受了十年的别离与痛苦。对谁都不公平。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谢均晏眉梢往下沉了沉:“方才我还觉得您可怜,但现在只觉得您活该。” 少年人英秀精致的脸庞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之色:“您自以为是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不告诉她,是为她好。您有没有想过,她比你想象中的更坚强,更勇敢。” “让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看着你自以为是为她好,忍痛处理好一切,再离开她,任由她误解你。”谢均晏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阿耶,您该不会这么做,特别伟大吧?” 第41章 老太君的声音因为惊骇的情绪来得过于突然, 变得格外尖细。 像是猝不及防之下被人用斧头劈成两截的木桩,刀锋迟钝,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声音。 她身边的竹苕也看傻了, 目光发直, 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老太君往后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 谢均霆大步跨了过去,及时扶住遥遥欲晃的老太君,低声道:“祖母, 您没事儿吧?” 没事?青天白日的撞鬼了,能没事吗? 老太君惊惶的目光在触及少年那张分外精致又平静的脸庞时,忽地一凝。 双生子的性子突然都活泛起来, 不爱着家, 日日往外跑。 长子格外执着于要给已经死去十年的妻子一个公道,连她这个亲娘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像是一定要致他的妹妹于死地。 一切的一切, 源头竟然在这儿。 老太君望向施令窈的眼神, 多了几分复杂难言。 “窈娘怎么看着,仍如十八九岁的小娘子一般, 我都有些不敢认了。”老太君扶住小孙子的手, 重新站稳, 语气尽量与从前一般,温和慈爱。 冷不丁撞上从前的君姑, 看着她脸都被吓白了, 施令窈暗暗想道:她和谢拥熙不愧是亲母女,连反应都如出一辙。 听得她这么说,施令窈下意识扬起脸, 谦逊道:“还好还好,天生丽质罢了。” 众人:…… 谢均晏忍不住笑了,上前两步,轻轻扶住母亲的手臂:“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前面有一家茶楼,咱们去那儿说话吧。” 老太君的目光在施令窈和两个孩子身上游移不定,闻言嗯了一声:“也好……我有许多话要和你们阿娘说。有竹苕陪着我呢,你们俩快进去吧,别误了时辰。” 双生子同时摇头。 老太君心里一沉,就听得谢均霆笑嘻嘻地开口:“侍立亲长,乃是我们小辈的本分,哪能推诿呢?一块儿去吧。” 谢均晏亦是点头:“祖母放心,均霆落下的功课,我之后会为他补上。” 两个孩子都这样说了,老太君若是再出言拒绝,反倒显得她自个儿心里有鬼。 “好吧。” 施令窈却摇了摇头:“读书的事儿不能耽搁,去吧。” 见阿娘态度不似客气推诿,双生子对视一眼,乖乖应是。 这副乖巧模样落在老太君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到底是亲母子,说话就是比她这个当祖母的好使。但转念一想,她的孩子却个个都不听她的话。 老太君心中凄风苦雨,没忍住,叹了口气。 施令窈原本想上前扶着她的动作一顿,到底没凑上前去,给双生子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快些进去。 双生子笑得人畜无害,连连点头。 施令窈不买账:“我看着你们进去。” 谢均晏暗叹,幸亏阿娘不知道他和弟弟都会翻墙的事。 嗐,家学渊源,也不能怪他们。 看着双生子进了太学大门,施令窈才转过头,对着老太君笑了笑:“君姑,走吧。” 老太君颔首。 苑芳皱了皱眉头,给绿翘使了个眼神,一脸懵然的小丫头会意地点了点头,低眉顺眼地跟在众人后面走着,借机避到一棵树后,悄悄回了槐仁坊。 施令窈心里泛着嘀咕,从前,她与君姑的关系不说亲如母女,但处得也算是不错。 除了她在自己怀孕和出了月子之后给谢纵微送过两回小老婆。 虽然谢纵微赶在人送到她面前之前,都主动拒绝,把人连带着她们的卖身契一块儿退了回去,施令窈心里还是不好过,悄悄和长姐抱怨过一回。 “君姑而已,又不是咱们的亲阿娘。她的心思,定然是放在自个儿的孩子身上,连送通房这种事都能美其名曰怕你辛苦,替你分担压力。嘁,她们是来陪你睡觉的不成?”施朝瑛正好来探望产后不久的妹妹,看着罗汉床上排排躺着的两个襁褓,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软许多,语气却很是冷硬,“好在谢纵微还算是个知道洁身自好的,若是你才生下孩子,他就惦记着纳妾的事。别说我不同意,阿耶阿娘听到消息,当日就能登门接你和两个孩子回家。” 都不是和离,而是义绝了。 事情并没有发展到那般坏的地步,但有家人替她撑腰,施令窈很高兴,那点儿小小郁闷也被她抛之脑后。 成婚三载,施令窈自认对待君姑也是尽心尽力,恭敬有礼,此番重逢,她也没想遮掩什么,笑着问了几句老太君近来过得可好。 一问,就问到了老太君的伤心事上。 “嗐,人年纪大了,总是惹人嫌……”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出来,施令窈仍然保持微笑。 这让人怎么接?她的耶娘如今岁数也上去了,但家里的孩子们都很孝顺他们,长辈们自然也不会为年华空去这样无法更改的事自怨自艾。 多半是谢纵微和谢拥熙不靠谱,可别怪到她头上。 见施令窈没接话,老太君顿了顿,慈爱地问道:“窈娘既回来了,怎么不回府上住?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团聚在一块儿,才热闹不是?” 她的目光落在施令窈身上,见她穿红着绿,明媚妍秀,顶破了天,也只是二十出头的人。 哪里像是三十几岁的人该有的样子? 联想到长子近来变得乖戾狠辣的性情,老太君心中悚然一惊。 施令窈听着这话,只是笑:“我许久不见我耶娘了,这段时日在老人家身边尽孝,也是我的不是,没有早早上门给君姑请安。” 竹苕在背后听得面色发紧,夫人敢来请安,她们敢接待吗? 老太君转了半晌,终于将话拐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事上:“窈娘啊,我知道,你从前就是个善良大方的好孩子。熙娘那孩子笨,心性又狭隘,时常得罪了人,自个儿还稀里糊涂地不知道呢。你是她的长嫂,也一定和我一样,体谅她,包容她,是不是?” 老太君话里的意思太明显,想让她点头答应下来的意图近乎赤裸着摆在施令窈面前。 施令窈有些纳闷:“君姑,虽说是有长嫂如母这一说,但我与熙娘之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难不成,她对着您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粗鲁无礼,胡搅蛮缠?” 老太君嗫喏两下,没说出话来。 竹苕看得直叹气,忍不住上前一步,温声道:“夫人千万别误会,老太君也是见阿郎这次实在气过头了,大娘子这会儿还不知道被他关在哪里,有没有吃,有没有穿……老太君向来慈悲心肠,从前她对您,也是很照顾的。您忘了吗?” 施令窈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到后面,已是面无表情。 “是吗?那可真叫人揪心。夫君行事这样不留情面,到底是一家人,今后可怎么相处呢?” 听到施令窈这话,老太君因为这些时日伤心难眠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瞳里瞬间露出几抹精光:“好孩子,就是这个理儿,难为你懂事。唉,其实熙娘做了错事,我这个做阿娘的,也有诸多不对之处,怕你心里有怨气,但熙娘被她兄长狠狠惩罚了一通,真的知道错了,她今后再不敢了!” 施令窈笑了笑:“是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熙娘也不是什么本性纯恶的人,我知道。” 但是又蠢又笨,更可怕。 老太君听得她这么说,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她这回吃了苦头,今后就知道厉害了。说来我也是第一次见纵微发那么大的火,都气得吐血了,我那时候看着,真是心如刀绞。” 竹苕连忙给老太君递上一盏茶,轻声细语地劝她不要动气,仔细伤身。 施令窈却是一愣,谢纵微……吐血? 老王八蛋,又有事情瞒着她。 难怪昨晚他死活不肯说,只一味地讨好她,原来他也知道,说了真话,就会被她再打一巴掌赶出屋去。 谢拥熙到底做了什么?施令窈思来想去,只有她当年坠崖之事,能让谢纵微那么生气了。 她眸光微冷,谢纵微不告诉她,她自己想办法也能知道。 “夫君也是被熙娘气到了,到底是熙娘这事儿做得不厚道。” 施令窈轻描淡写这么一说,老太君也不好反驳,谁让人家是最大的苦主呢。 不过看着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她就不免想起自己如今还不知道落在何处,又遭受了什么的女儿。 见长子那么紧张妻子的样子,老太君心里倒不是酸,她也知道,儿子成家立业,心中更看重的自然是自己的小家,但……始终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哪能狠心至此? 想到这几日打上门来要人的梁家人,老太君更是头疼:”其实熙娘这人看着脾气大,被我娇纵坏了,但她耳朵软,有人在她耳边吹吹风,她脑子就糊涂,不想事儿了。说来当年你坠崖……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白白叫梁家人得了便宜,还想把罪名都推到熙娘头上。” 老太君自顾自说了许多,见施令窈没接话,又有些尴尬:“好在你是个有福气的,佛祖保佑,你如今平平安安的,没出什么事儿。日后我让熙娘亲自到你跟前,向你磕头赔罪,有她兄长镇着,她绝不敢再生事了。” 施令窈微微一哂:“君姑的意思,是要我在夫君面前求情,请他饶了熙娘?” 老太君一噎,合着她说了那么多,窈娘现在才听明白? “当时熙娘见到我,反应很是惊恐,我还觉得纳闷,倘若真是因为当年我刚刚出了月子,您就给夫君送去通房,他将人送了回去,她以为是我在背后授意,这么做扫了您的颜面,气势汹汹来与我吵架这件事,她见了我,也不至于吓到晕过去,甚至散尽家财,买符做法事这样的地步。” 第42章 真相来临的时候, 施令窈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施令窈怔怔听着,从前她就知道, 谢纵微的声音很好听, 甘冽得像从高山之巅淌下的雪水,两人的新婚之夜,他从喜婆手里接过喜秤,揭开了她的盖头,红色的纱影从她眼前抽离。 映入她眼帘的, 是俊美无俦,超逸若仙的新郎。 “阿窈。” 谢纵微唤着新婚妻子的小名。 他的声线明明冷淡得像是压低松柏的霜雪,但她偏偏又能从这两个字里读出别样的缱绻滋味。 十年过去, 他的声音没有变, 施令窈听着他低声将十年前的真相道来,却觉得寒意上涌,冻得她快要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 只能顺着他伸来的手, 靠在他怀中。 谢纵微察觉到怀里的人隐隐的颤抖,没有说话, 沉默地收拢了手臂, 另一只手拢在她后颈, 轻轻按了按,她苍白的脸庞便抵在了他胸膛前。 “我现在能为你做什么, 阿窈。” 施令窈不明白, 为什么谢纵微的声音听起来比她还要悲伤,像是潮湿的海雾,悄无声息间将她裹住, 害得她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场雨。 “都怪你,都怪你。”施令窈把脸埋在他怀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衫,雨过天青的云被她拧成一团咸菜干,她犹觉得不过瘾,手指继续往里钻,非要掐到他的血肉,让他陪着自己一起难过才高兴。 她不明白,几个大男人之间争权夺利,明明该是八仙过海,各凭本事,却能不约而同地把心思放在通过伤害一个女人来达到目的的下作手段上。 她与挚爱的亲人之间十年的别离,不过是几个皇子间争夺储位的野心牵连下的一场风波,甚至都不会引起他们过多的注意。 而这样的人,未来却能成为大聿的君主,受到万民敬仰臣服。 还有她的阿耶,一想到他无知无觉地朝着自己的杀女仇人行礼、道贺,施令窈就恨得想杀人。 她越想越憋屈,手上的力气不由得更重了些。 “唔……阿窈,换个地方掐吧。” 谢纵微原本不想作声,但她掐捏住的地方实在刁钻,他不得不伸出手覆在那一片微凉的柔软上,握着她的手去往肋下一寸的地方:“这里掐着最痛,试试。” 被他这么一打岔,施令窈泄愤的兴致没了大半,只能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瞪他,冷笑道:“这会儿怎么就开口了?可见没痛到你身上的时候,你才不会着急。” 谢纵微抬起手,用指腹轻轻蹭掉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泛着低低的沙:“再打我一巴掌?” 她没说话,重又低下头去,表情有些郁郁。 “谢纵微……”她拖长了语调,染上哭意的声音里洇着哑意,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娇。 谢纵微低低嗯了一声,温热的指腹不断揉着她白嫩的耳垂,轻轻捻,慢慢磨,见她一时间舒服得来眼睛都眯起来了,原本一片苍白的小脸上也透出靡丽的红,他才松开手:“不要害怕,吴王、安王,还有昌王,他们如今自身难保,我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伤害你。”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其中暗藏着的狠戾却让人忍不住心颤。 施令窈嗤了一声:“你连你阿娘和谢拥熙都挡不住呢,还拦着别人……”拖长的尾调里藏着浓浓的嘲笑之意,谢纵微面颊微红,不知是刚刚被打的巴掌印还没消下去的缘故,还是他被施令窈说的实话给戳中了伤心事。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只有不远处的神骏白马在撅蹄子吃草的声音。 施令窈埋在他心口上,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忽地想起她在善水乡那株桃花树下醒来之后,听到关于当今首辅心狠手辣,大力排除异己,甚至与昔日连襟反目为仇,将人远远调去漳州的事。 就是从他替自己报仇开始的吧。 有一个曾有着善于揽权、肆意攻讦政敌,声名狼藉的首辅,将来无论是谁登基,想要处置他,都能轻松许多。 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的默许与推动。 施令窈只心软了一瞬,又抿起唇。 谁叫他那么多年都没长嘴,多受些苦也是他应得的。 谢纵微摸了摸她的脸,还是有些冷,眉头微颦:“回去?” 施令窈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当年的事,还是别告诉我阿耶阿娘他们了吧。” 耶娘年纪已高,阿娘甚至因为她当年坠崖的事患上了癔症,施令窈不想他们知道当年的真相,徒增自责与伤感。 却半晌没听见谢纵微应声。 施令窈狐疑地抬起头:“你又哑巴了?” 谢纵微看着她,目光晦涩,温和地提醒她:“阿窈,我隐瞒你一些事,你说我不长嘴。但刚刚你不是也做了一样的决定吗?”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施令窈可不是之前痴迷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他做恩爱夫妻的清涩新妇了,她现在看着谢纵微,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我这是善意的隐瞒,你不是。你前科太多了。”施令窈微微扬起下巴,露出点儿可爱的骄矜之色,“总之,你不许说!最多再多我长姐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谢纵微脸上露出了些微妙之色,施令窈瞥他一眼:“你别告诉我,你已经告诉她了。” 自然不是。 谢纵微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把长子给供了出来:“他也知道了。” 大宝也知道了? 施令窈愣了愣,咬牙切齿地拧他胳膊。 “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宝多好多乖巧一个孩子,也被你带得不知道张嘴了!” 轮到他是没长嘴,到了儿子身上,就是忘了张嘴,瑕不掩瑜。 谢纵微沉默地承受着妻子的区别对待。 “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你站得太高,望得太高,我时常怀疑你的眼睛到底有没有装下我。” 施令窈手背绷紧,说起这些话时,心头仍然觉得苦涩。 哪怕她知道了真相,知道她与谢纵微之间亦是阴差阳错之下错失了十年的相伴,但彼此不对等的心意造成的隔阂,在一时半会儿之间还是不会消失。 谢纵微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双手捧住她的脸,让她恰好能够保持一个眼瞳里能映下他的姿势。 “我们浪费了十年,阿窈,人生苦短,但倘若你愿意,留给我们相爱的时间却还能有很久,很久。我们试着对彼此敞开心扉,有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或许还夹杂了些忐忑。 他害怕她会毫不留情地拒绝。 就像前不久他听到她斩钉截铁地说要与他义绝那一刻,心跳猛然停滞,连脑海也跟着空白一片。 谢纵微想,那种滋味,他大抵永生难忘。 施令窈看着他,嘴角翘了翘,她神情的变化让谢纵微的眼亮了亮,好像找到了希望。 但施令窈一开口,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谢纵微,谁给你的自信,那么多年不长嘴,这会儿就有自信告诉我,之后有什么说什么了?” 妻子的嘲笑与怀疑是那样明显,谢纵微只是笑:“你要是不信,试试?” 试试就试试! 施令窈正准备认真,却听得谢纵微先开了口。 “我先说我现在的想法,可以吗?” 施令窈觉得他此刻的态度温和到有些过分了,反而让她觉得别扭。 见她微微红着脸,点头,谢纵微捧着她面颊的手没有松开,指腹在那片嫩若新荔的腮上蹭了蹭:“想亲你。” 三个字,他说得很是正式,话音落地,他带着些粗砺感的指腹划过她嫣红饱满的唇,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施令窈看着坦然表露出自己的贪与欲的谢纵微,面颊微红。 气的。 “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施令窈抿紧了唇,桃花一样嫣红的唇被她抿出更潋滟的光泽,“要不是和你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儿,你那张嘴可舍不得张开!” 妻子教训得很对,谢纵微点头表示悔过,还不忘补充一句:“亲你的时候,会张开。” 还会伸进去。 施令窈的脸唰地一下更红了。 “我可没说我要原谅你,你少在这儿拿腔作调。” 别牛都串上了鼻环,他倒好,直接串嘴巴上了? “阿窈。” 又用那种会让人神魂颠倒的声音和语调唤她。 施令窈斜斜睨他一眼:“你最近很忙,很辛苦吧?” 她这是在关心他,心疼他吗? 谢纵微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否认,但看着施令窈那双漂亮水润的眼,又点头。 接着,又怕只是一个点头的动作太敷衍,不能让她心疼,谢纵微又握着她的手,抚上心口:“嗯,是有些累。但见到你,就都好了。” 连她柔软芬芳的手贴在他胸膛上,都会引起他难以言喻的震颤与激动。 有源源不断的春意通过她的掌心,输入到他浑身的筋理脉络之中,他能感受到,那颗心在她的抚慰下愈发蓬勃、强壮,恨不得跳出胸腔,把所有的热情与原始的欲望都献到她脚下。 踩一踩,也是很好的。 施令窈哪里清楚谢老牛脑海中此时在想什么下流又龌龊的东西,她看着他那副脸色苍白中又透着点红,瞧着十分楚楚可怜的模样,想笑又想吐。 她连忙抽出手,嫌恶道:“我是想说难怪你看着那么显老相!一大把年纪了,还搞这种小年轻的把戏。你不嫌腻得慌?” 谢纵微知道妻子心里还有气,只要她能发出来,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第43章 施令窈步伐轻快地进了屋, 施朝瑛往外面看了一眼:“都处理干净了?” 施令窈默默一窘,总觉得长姐这语气很有些杀人越货的意思…… 见她点头,施朝瑛轻轻笑了一声:“到底秦王也曾是阿耶的学生, 虽说不怎么中用, 但一片赤子之心也算难得。他向阿耶阿娘问过好之后,赖着说要与你打声招呼再走,我也不好直接赶人出去。还是你得力些,一下子就赶跑了俩,今后这唱白脸的事儿, 你做正好。” 姐姐打趣她!施令窈气哼哼地坐到罗汉床的另一边,接过苑芳递来的紫苏饮子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先前被谢纵微那一眼盯得怦怦直跳的心迟迟安静不下来。 “我看你这脸红扑扑的, 就知道谢家老太君没吓着你,倒是给了谢纵微那厮机会,又逗得你芳心大乱了吧。” 施令窈连忙否决:“哪有!没有的事, 长姐胡说。” 她想起谢纵微提及她十年前坠崖的真相, 犹豫了一下,挪到姐姐身边, 亲昵地靠在她散发着温暖香气的肩上:“长姐,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见妹妹小脸紧绷, 带着一片极难见的严肃深沉之色,施朝瑛心头微沉, 面上却带着笑, 伸出手替她理了理缠绕在发髻上的几缕珠穗:“什么?” 施令窈紧紧抱住姐姐的手臂,感受到那片温软正紧紧靠在她身边,那颗怦怦乱跳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低声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施朝瑛面色渐冷, 握住妹妹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热裹住那阵令人心碎的颤抖:“别怕,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那些魑魅魍魉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伤害耶娘。” 施令窈顺势伏在姐姐怀里,和阿娘一样温热柔软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心:“长姐,我现在觉得汴京变得有些陌生。这里的天随时会变,小院万里晴空,一走出去,可能就会是霜雪寒天。” 施朝瑛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妹妹的背,轻声道:“从前咱们是吃了亏,但风水轮流转,如今咱们的日子好过起来了,一家团圆,阿耶和阿娘每日都高高兴兴的,白老大夫也说了,阿娘的神智清醒了不少,再继续好好疗养下去,她会好起来的。” “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不必咱们出手,他们自个儿不就倒霉了吗?”施朝瑛声音里带着安抚的笑,脸上神情冰寒彻骨,“那几位皇子近来为手足内斗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惹了君父不喜,他们看得最紧的储君之位与现如今能握在手中的权势可不是十拿九稳的东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慢慢受着吧。” 施朝瑛平复了一下心情,倒是有些好奇谢纵微未被绿翘那小丫头风风火火闯进来求救的事打搅的话,他之后的计划又会是怎样的。 有谢纵微一力主导,加上卢太妃、苦缇大师等人从旁助力,窈娘重新回来的事儿,在如今一滩乱象的汴京,也不算特别惹眼。 加上阿娘对假身份这一事出奇地介意……施朝瑛也不想再为这件事刺激老迈孱弱的母亲,只能综合全局,选择谢纵微递过来的梯子。 “好了,不说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儿了,总之你记住,有我们在,绝不会让害了咱们家的人再舒舒服服,风风光光地继续过日子。”施朝瑛想起今早上谢纵微递来的消息,脸上的寒意消退了些,“有件好事要告诉你,你姐夫要调回汴京了,届时你也能见到家里那两个淘小子,还有你外甥女儿了。” 想到许久未见的大姐夫和外甥们,还有她从来没见过面的外甥女,施令窈脸上带出了些笑模样:“都说外甥类舅,不知道珠姐儿会不会长得像我这个姨母?” 施朝瑛拧了拧妹妹的面颊肉,只觉得像掐住了一块儿羊脂暖玉,滑腻腻的,手感很不错。 “像不像的,到时候你自己亲眼见到就知道了。只不过我能确定,珠姐儿臭美的性子是真的随了你。你要是没事儿就去多做些香粉,到时候送给珠姐儿当见面礼。少去街上乱逛,你那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施令窈早已习惯了姐姐的训导,闻言笑吟吟道:“我就知道长姐疼我,特地给我省银子置办见面礼呢。” 眼看着施朝瑛举起巴掌就要往她背上拍,施令窈一骨碌爬了起来:“我这就去做!” 这几日为着这般那般的事,把她的香粉大计都耽搁了,很是不该。 看着妹妹重又恢复朝气蓬勃的背影,施朝瑛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压在她们头上的那片阴霾已经积得够久了,终归冤有头债有主,偌大的汴京,风云变幻也只是顷刻之间而已。 她望向窗下那一片翠竹,幽影摇曳,快到五月下旬了,汴京夏日的前浪已经让人开始浮躁起来。 …… 话说这边,秦王在谢纵微身旁喋喋不休地骂了有小半炷香,仍不见那张冰块脸上有半分不耐之色,秦王实在是心疼他的窈妹,喜欢一个木桩子都比喜欢谢纵微好啊。 踢一脚木桩子,起码有回应——脚还会疼呢。 踢一脚谢纵微,看见他冷冷清清不为所动还要用那种睥睨又不屑的眼神看过来…… 身和心,都痛! 秦王叹了一口长气。 谢纵微睨他一眼:“有怨气别往我这儿叹,我怕染上晦气。” 淡淡然的神情姿态,偏偏说出的话比冬月里的风都要刮人耳朵,刻薄劲儿收都收不住了。 秦王这会儿也学乖了,他想起施父施母对着他时和煦慈爱的表情,他已非从前吴下阿蒙,从前纨绔轻狂时犯下的错,绝不能再犯第二回。 不管母妃是为了什么,应承了谢纵微的请求,愿意帮窈妹遮掩,终归是窈妹受益,秦王乐观地想,他再努力些,说动母妃到时候多多照拂窈妹,有他在,不怕窈妹会为婆媳关系发愁。 “首辅大人总是这般高姿态,可惜了,如今的女郎啊,都娇气得很,得靠哄。届时我与窈妹成亲宴客的时候,你可千万记得上门来喝一杯喜酒。我不像你,我度量大,不嫌你那冰块脸晦气。”秦王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一场,我也不忍心见你夜夜独守空房,趁着这张皮囊还没垮,趁早收收心再娶一房吧。” “奇怪,如今正是青天白日,阳气最盛的时候,怎么秦王就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鬼魂上了身,尽说些让人听了发笑的糊涂话?”谢纵微睨了一眼跟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一脸狰狞的秦王扈从一眼,“赶快找大师给你家殿下驱驱邪吧。” 笑话,他哄阿窈的时候,秦王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角落捧着他衣服上那几十颗宝石擦灰呢。 想当他孩子们的后爹?痴人说梦。 山矾在一旁也等了半晌,见两个位高权重,偏偏又在这件事上格外幼稚的男人犟着脾气,互相甩刀子,面上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 大人的疯劲儿都发出来,挺好的。 邪火都朝着秦王发了,到时候他们这些底下人可不就能少受些牵连么。 山矾乐呵呵地打着算盘,见谢纵微淡淡睨过来一眼,他立刻会意地上前,将超光的缰绳递到他手里,一板一眼道:“大人,您该回去喝药了。” 谢纵微今儿告病,没去衙署,也不算是欺君,因他前两日心绪起伏过大,吐血又失眠,整个人瞧着病怏怏的,一股子阴郁劲儿看得令人心惊。 生怕丢了这份工的山矾忙去请了白老大夫给他开了几贴药,好说歹说劝着人喝了下去。 “为了夫人,为了二位小郎君,大人可得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不能给别人可趁之机啊!” 山矾记得自己当时是那么劝的。 效果么,自然也是很好的。 原本还一脸苍白好似下一瞬就要羽化登仙的人脸上露出一个冷笑:“对,我没闭眼之前,那只老花孔雀休想近她的身。” 诚然,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秦王也不是什么良配。 这会儿听得山矾说起喝药的事,秦王狐疑地瞥了谢纵微两眼,目光轻快地往下三路的方向飘了飘。 可别是什么不正经的药吧。 想起军营里那些男人说的粗话,年过三十仍是清纯童子鸡一只的秦王有些担忧。 他还没用过呢,该不会就不行了吧? 谢纵微没搭理他,翻身上马:“走吧。” 看着他们离开了,扈从忙道:“殿下,咱们也回吧?几日后就是马球赛了,咱未来的王妃娘娘也要去,您可得打扮得精神些,不能让别家儿郎给比下去了。” “笑话!” 在比美这方面,秦王很是自信,汴京城比他还会打扮自己的男人,还没出生呢! 他自小就和窈妹一起打马球,他们是天生一对的拍档。 将定情之地选在马球场上,也别有一番意义。 意气风发的秦王畅想着未来,美滋滋地带着人走了,浑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骑马出了槐仁坊之后,先前那匹神骏白马又溜溜达达地带着它的主人回来了。 似是察觉到了山矾一言难尽的目光,谢纵微不以为意:“兵不厌诈。” 山矾呵呵一笑:“大人精通兵法,小人钦佩。” “钦佩倒是不必了,你替我去办两件事。” 山矾表情一整:“您说。” “第一,让银盘过来。” 山矾点头应是,银盘是大人暗卫里身手最利落的一个,又是女儿身,贴身侍奉在夫人身边也妥贴些。 “第二,找两个知情识趣的人,跟在老太君身边,别再让她做让我为难的事。” 山矾继续点头,心中暗叹,只觉得大人也可怜得很,本来年纪就大了,又因为一张死嘴惹了夫人嫌弃,已是胜势渺茫,偏偏大人的亲娘和妹妹还要争先恐后地扯他后腿…… 第44章 隋蓬仙优雅地啃着鸡腿, 艳光四射的大美人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看的,还不忘招呼两个少年一起吃:“怎么不吃呢?跟我还客气什么?” 谢均霆艰难地把目光从那只水灵灵的烧鸡身上挪开,摇头:“姨母吃吧, 我和阿兄一会儿就得去太学了。” 隋蓬仙瞅了谢纵微一眼:“你就不用我招呼了吧?” 谢纵微眼观鼻鼻观心, 淡淡道:“不必,定国公夫人难得过来坐坐,自在些就好,不必顾及我们。” 哟,男主人派头摆得真是熟练。 隋蓬仙哼了哼, 继续优雅地啃着鸡腿。 老东西怎么还没回来?她更想吃他排队买的烧鸡。 隋蓬仙思念着远在边疆的夫君,忽然听得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她望去, 看见满姐儿扶着有她半个身子那么高的门槛, 艰难地翻了过来,又冲向她。 只是或许翻得太快,小人儿的脑子有些晕乎, 继续哒哒跑起来的方向有些不太对。 “哎呀。” 满姐儿肉乎乎的小身子险些被那阵冲击的力量反弹着冲出去, 还好谢纵微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捞了起来。 谢纵微许久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了, 小小软软的身子坐在他臂弯上, 不同于臭小子的触感让谢纵微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些:“慢些走。头晕吗?” 满姐儿晕乎乎地看着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 忽然伸手捂住脸,饱满的脸颊肉从她的十根小肉指头缝里漏了出来, 看得谢纵微眼神愈发柔软。 “好晕哒!”满姐儿悄悄睁开眼睛看他, 羞答答地继续说,“要叔叔多抱抱才能好。” 隋蓬仙差点儿没被最后一口鸡腿肉给呛死。 双生子被可爱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谢纵微没有和这么可爱的小娘子相处的经验,看着她红苹果一样的脸, 莫名想到他的妻子。 她小时候,一定也是这么可爱,不,她会再多一点神气,多一点调皮。 满姐儿被他愈发温柔醉人的眼神看得飘飘然,情不自禁地把小肉脸往他怀里贴:“满姐儿要晕倒啦!” 谢均霆忍笑,没见过谁晕倒之前还会中气十足地提前大喊一声做个预告的。 施令窈进来时,就看见众人眼神含笑地看着谢纵微和他怀里的肉团子。 碧色的裙摆顿了顿,施令窈有些恍惚,眼前俊美无俦的男人与怀中小小孩童的身影仍在,周遭的布景却疯狂后退,变成了谢府长亭院的模样。 有一回她午睡醒来,舒舒服服地准备闭着眼伸个懒腰,等到四肢在被子下来回划了好几道,她才猛地意识到什么——她孩子呢! 她两个活生生胖嘟嘟的小宝贝呢?!该不会被她刚刚一脚踹到床底下摔晕了吧? 施令窈一瞬间心慌极了,一骨碌坐起来,却透过朦胧的青色床帏,看到年轻郎君抱着孩子轻声在哄的背影。 帷幔垂着,把一切都放得朦胧不清。 或许正是因为模糊,才会显得格外美好吧。 帷幔后的那道挺秀身影渐渐与面前的谢纵微重叠。 她们的两个孩子却已经长大了,比她还要高一些,他肯定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只手抱一个,哄得小哥俩都乐乐呵呵地对他笑。 “姨母~” 小娘子甜蜜蜜的声音唤回了施令窈的注意力,满姐儿伸出手搂着谢纵微的脖子,她胖乎乎的胳膊有些短,搂得格外艰难,但她还是不愿意放开,任由圆圆的小脸被挤成了饼。 施令窈怕她难受,瞥了谢纵微一眼:“你会不会抱孩子?这样她胳膊抻着,待会儿该不舒服了。” 谢纵微答了声‘抱歉’,轻轻抬高了手臂,满姐儿顿时觉得胳膊一松,舒服多了,亲亲热热地又把脸往谢纵微怀里贴了贴。 嘿嘿。 “行了满姐儿,快下来吧。”隋蓬仙优雅地擦了擦嘴,又净了手,瞥了一眼短短一会儿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友一眼,凉凉道,“你谢叔叔只有你姨母能抱,你再腻在他怀里,仔细你姨母生你的气。” “阿娘又在骗我!” 满姐儿不高兴地嘟起嘴:“有好大家分嘛!” 说着,她朝着施令窈伸出一只小胖手,施令窈好笑地把手递过去,想看小娘子要做什么,不料满姐儿拉住她的手,就往谢纵微怀里扯。 施令窈一时没注意,踉跄两步,被一只颀长有力的手强势地揽住了腰。 “一起抱,就好啦!” 得意洋洋的童声在头顶响起,施令窈有些狼狈地抬起头,正好撞上那道幽深而温柔的视线。 谢均霆的眼睛瞪得溜圆。 谢均晏直接别开了脸。 眼不见为净。 隋蓬仙和满姐儿看着视线黏在一起,迟迟没有分开的两人,默契地发出了哇哦的惊叹声。 施令窈扶着那截劲瘦腰肢的手一顿,使劲儿拧了拧他腰侧的软肉,顺势站直了身子,向满姐儿伸过手去:“来,姨母抱你吧。叔叔年纪大了,待会儿抱久了,容易手抖。” 谢纵微脸上的笑容出现一丝微妙的裂痕。 “是吗?”满姐儿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张开手臂到了姨母香香软软的怀里,睁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继续问了下去。 “可是为什么会手抖呢?我阿耶之前举着我飞飞,飞很久很久哦,他的胳膊就不抖呀!” 施令窈忍笑,一本正经道:“因为满姐儿的阿耶是武将,是守卫家国的大将军,日日拿刀射弓,手上力气大。你面前这个叔叔嘛,每日做的都是轻省的活儿,手上力气当然没你阿耶大啦。” 看着小娘子懵懵懂懂但又装作很懂地点头,谢纵微额头微跳,任何一个男人,听着心爱的人在别人面前说自己不如别的男人,都不会太高兴。 “阿窈……”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施令窈却瞥他一眼:“你最近真闲。” 谢纵微眼睫微颤,清癯俊秀的脸庞上适当露出些虚弱之色:“还好,毕竟长夜漫漫,无事可做,我正好赶在夜里多处理些事务,这样一来,白日里我便能多些时间陪你了。” 施令窈脸上有些烧,下意识搂紧了怀里软绵绵的小人儿:“谁要你陪,我有满姐儿就好。” 谢纵微抿了抿唇,望着她,没有说话。 那双深邃而美丽的眼瞳中却明晃晃地透露着委屈与脆弱交织的薄光。 满姐儿趴在姨母盈着玉麝香气的怀里,偷偷地把脸往丰盈里埋了埋,蹭了蹭,又来回滚了滚。 比阿娘的大! 玩儿得不亦乐乎的她暂时没有注意到大人之间的风起云涌,双生子看着腻在阿娘怀里的小妹妹,心里都有些酸。 他们三岁的时候,都没能被阿娘这样温柔地抱一抱。 “大宝小宝,用好了吗?”施令窈仿佛发现了两个少年的失落,转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你们阿耶在,叫他送你们去太学。” 谢均晏点了点头,谢均霆动作慢了半拍,也跟着点头。 满姐儿趴在姨母肩上,看着两个高高俊俊的哥哥好像有点不开心,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甜声让让施令窈放她下来。 施令窈以为她被抱久了想自个儿下地玩,没多想,轻轻把她放到了地上,却见小娘子哒哒哒地跑向双生子,一只手牵住一个,命令他们:“大宝哥哥,小宝哥哥,你们快低下来,我亲不着你们。” 多么天真可爱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施令窈震惊地望向隋蓬仙,眼神里颇含了几分深意。 这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隋蓬仙有些尴尬地低头喝了一口茶:“呵呵,这香真茶啊!” 谢均晏笑了,蹲下身去,让小娘子不再那么费力地仰着脖子看人:“为什么要亲呢?” “被满姐儿亲过的人,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很高兴的!”满姐儿着重强调了一整天三个字,看着这两个长得不太一样,但是都很俊俏的哥哥,扭捏道,“我阿娘说不能随便亲人,但是你们长得真好看,所以我可以破例亲一下你们两个……” 一下可以亲两个哦!嘻嘻。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他们两个。 看着他们迟迟没有动作,满姐儿亮晶晶的眼渐渐暗淡下来,红苹果一样的可爱小脸也失落地垂了下去。 谢纵微皱了皱眉:“均晏,均霆,你们要有君子风范。” 这种事虽然不太妥,但在场的都是亲近之人,不会多想,顺着满姐儿的意思让她高兴一下又怎么了? 谢均晏看了谢均霆一眼,示意他先。 谢均霆脸红红的,闭上眼,毅然决然地把脸凑到了满姐儿跟前:“亲吧。” 满姐儿立刻破涕为笑,嘟着嘴在他脸上盖了一个口水戳。 谢均霆浑身僵硬,谢均晏也得到了满姐儿一视同仁的对待。 双生子对视一眼,默默移开了视线。 “行了,快走吧,别耽搁时辰了。” 这下不需要施令窈再催,双生子和他们道过别后,立刻大步往外走。 满姐儿依依不舍地朝他们挥了挥小胖手:“早点回来呀。” 施令窈发现,大宝小宝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谢纵微望了她一眼:“我带了个人过来,名叫银盘,你看着调教调教。若是喜欢,就留在你身边服侍吧。”说完,他看着满姐儿灵动的大眼睛,温柔道,“满姐儿,再见。” 满姐儿喜欢会有礼貌地和她道别的大人,甜蜜蜜地笑了起来:“叔叔再见!” 真是好孩子。 谢纵微没忍住,抬起头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又顺势上移,碰了碰施令窈微红的面颊。 “银盘功夫好,有她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能安心些。你这两日若是想骑马,练一练马球,吩咐她一声便是。” 第45章 卢太妃想要见她? 施令窈有些惊讶, 却没有害怕的情绪,对着崧蓝颔首,道了句‘稍等’, 把怀里的小人儿交给乳母, 对隋蓬仙眨了眨眼:“留着下次再请吧,不许忘了。” 隋蓬仙嘁了一声,却低声道:“我陪着你一块儿去?” 施令窈摇头,握了握她递过来的手:“银盘陪我一块儿去吧。绿翘,你搭一程定国公夫人的车, 把东西拿回去。” 绿翘年纪小,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这会儿听娘子说什么, 她都连忙点头:“是, 婢知道了。” 见她脸都发白了,还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施令窈莞尔:“回去吧, 我今晚想吃红焖羊肉, 你回去了记得和黄大娘说一声。” 绿翘乖乖应是。 崧蓝眉梢微沉,还有心思想着今晚回家吃什么…… 上了马车, 车舆内只有施令窈主仆二人并崧蓝与另一位宫女。 崧蓝的目光止不住地凝在那张莹□□致的脸庞上。 她们从前也是见过许多回的。 施令窈只有七八岁, 还是个小娘子时, 崧蓝常奉卢太妃的命令,到御书房去给秦王送点心, 往门口一站, 都不用特地去看,一堆小萝卜头里最玉雪可爱的那一个很是显眼,她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到了她身上。 崧蓝知道, 那是施太傅家的小女儿,找到了她,就不愁找不到秦王。 再往旁边看,就是非得粘着人家坐的自家殿下。 岁月再往后拨一些,施令窈出落得亭亭玉立,和秦王一起在御林苑打马球、玩投壶,崧蓝常过去帮着送水、递巾子,那个漂亮又耀眼的少女或许知道,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做卢太妃的眼睛,也委婉表示了,她并不希望施太傅家的女儿与秦王走得太近的意愿。但少女脸上没有一点儿阴霾之色,她照样高高兴兴地打她的马球,和她的伙伴们纵马狂欢,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在意卢太妃送来的眼线,话语间的暗示与警告。 直到施令窈与谢纵微大婚,听说她很快便怀了身孕,崧蓝之后便很少再见到她了。 最后一次,仿佛是十二年前那场宫宴,郑贵妃用的香粉坏了她的脸,闹得满场风雨,人心惶惶。崧蓝站在卢太妃身后,视线往台下随意望去,正好看见那对年轻夫妇紧紧靠在一起的衣袖。 那时候人心浮动,生怕这场原本稀松平常的宫宴到最后会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人人心神不定,那对表现得格外沉稳的年轻夫妇便顺理成章地将崧蓝的目光又吸引过去几分。 一晃眼,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施二娘子,却和当年一模一样,这不单单指外表容貌,还有眼神里那份独一无二的鲜妍明媚。这份灵动,崧蓝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 至此,崧蓝原本怀疑谢纵微找了一个与亡妻容貌相似之人,想在赝品身上披上一层正大光明的皮囊的打算,便也自动不成立了。 “崧蓝姑姑?” 或许是她出神的时间太长,施令窈对着她笑了笑。 崧蓝回过神来,没有再多看她,一板一眼道:“太妃娘娘只是想与你说说话,施二娘子不用紧张。” 施令窈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不怎么紧张,只是有些好奇,谢纵微是说了什么,又用了什么作为交换,让卢太妃愿意点头答应帮她。 施令窈与秦王勉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她对卢太妃自然也不陌生,知道这位先帝遗孀性子刚毅强势,在宫里边儿的名声似乎不大好,常年有她自恃身份,霸着权势不放,与几位皇子的生母龃龉不断的传言。 但若卢太妃真的是什么特别难相处的性子,应该也养不出秦王那样花孔雀性格的儿子吧? 施令窈一路上都十分淡然,瞧不出什么紧张忐忑的情绪,崧蓝把这些都看在眼中,倒是生出几分感慨——看着是要比从前要稳重些了。 马车一路行到了含象殿外,才停下。 “施二娘子稍等。” 崧蓝引着施令窈去了待客的花厅,很快便有宫人上前奉茶,她微笑着对施令窈微微颔首,得了她的回应之后便转身出了花厅,去了卢太妃日常起居的东殿。 “人到了?” 卢太妃今年已是六十又三的年纪,因为身份贵重,素日里保养得宜,晃眼一看,更像是四十几岁的贵妇人,容貌美艳,五官深邃,见过她们母子的人一眼便能看出,秦王容貌中的那份秾丽便是遗传自他的母亲。 崧蓝点头:“是,太妃可要这会儿就去见见?” 卢太妃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手中的账本:“不急。” “您是不着急,施二娘子可还急着回家用膳呢。”崧蓝笑着把施令窈向家里小丫头点菜,让她回家住呢比的事儿说了,引得卢太妃挑了挑眉:“施家小二,心机忒重。” 语气却不见得有多么冷淡。 崧蓝便懂得了她的心思,俯身去扶她:“能得娘娘一句夸赞,可见施二娘子这些年也是有长进的。” 卢太妃听了,只嗤了一声,很不屑一顾的样子。 她向来是高傲不好相处的性子,崧蓝也早已习惯了,只是不知道施二娘子一时间能不能适应得过来。 施令窈原本以为要坐一会儿的冷板凳,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了卢太妃。 看着卢太妃光容鉴物,琼英腻云,乌黑鬓发间甚至找不到一丝白发的冷艳模样,施令窈默默想,相比之下,她也不算什么特例了。 臭阿花算一个,卢太妃算一个,她们看着都像是被大冰块儿冻住了一般,和从前别无二致。 “我宫里的茶水没放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吧,怎么把你迷得呆呆傻傻的,看着很不聪明。” 卢太妃施施然落座,挑眉看向施令窈,她自然注意到了来自施令窈的那阵带着惊艳的目光,却不以为意。 银盘站在施令窈身后,听着这话,脸上仍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了下来。 施令窈默默在心里哼了一声——就是这个味儿! 自小,施令窈身边的人便都喜欢宠着她、捧着她,是以小小的施令窈在发现世间竟然还会有不喜欢她的长辈的时候,那一霎间真是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过她还有别的,很多很多的爱,足够把她的小天地撑得很牢固,一点儿风雨而已,是吹不倒的。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单独和她说说话。崧蓝留下服侍就好。” 卢太妃随意地抬了抬手,殿内的宫人们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施令窈与银盘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去殿外等着就好。 直到花厅里只剩下卢太妃与施令窈二人,那尊青釉博山炉里缓缓释出的香雾与四周冰山溢出的凉意融在一块儿,却没能让人心境怡然放松,施令窈蜷了蜷掌心,有些不大舒服。 卢太妃审视的目光像是冰冷的蛇一样缓缓爬过她周身。 “你的身体还好吧?” 冷不丁听到卢太妃这么问了一句,施令窈点头:“是,比从前要好了些。” 卢太妃看着她仍细条条的腰,嗯了一声:“那就好,我可不希望有一个药罐子儿媳妇。” 施令窈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却懵然地抬起头:“您说什么?” 卢太妃坐在玫瑰椅上,居高临下望下去的目光里带了些好笑:“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可不是什么很好相与的人。” “我肯答应谢纵微,帮他这个忙,自然是因为你对我有用。”卢太妃欣赏着施令窈倏变的脸色,笑吟吟道,“但现在我反悔了。” 卢太妃,真的是一个很难懂的人。 看出施令窈眼中的茫然,卢太妃叹了口气,她平时是个不爱叹气的人,总觉得这样会让她显出老态。 “十年的冷风,都没能把他给吹醒。我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帮帮他了。” 施令窈自然明白,卢太妃口中的他,指的是秦王。 但…… “我与谢纵微如何,是一码事。但这并不代表您自说自话间,我就要与秦王在一起。”施令窈抬起脸,看向卢太妃,“世间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男人,太妃娘娘,您说呢?” 卢太妃缓缓收起唇边的笑意,施令窈倔强着没有收回视线,沉默地与她对视。 半晌,就在施令窈怀疑自己今晚可能吃不到那碗红焖羊肉的时候,卢太妃却笑了:“算你聪明。” “若是你方才欢天喜地地答应要做我的儿媳妇,我还是会反悔,把你拿去天坛祭台上当柴火烧。” 面对如此喜怒无常的卢太妃,施令窈保持沉默。 “看在你还不算太笨的份上,崧蓝。” 崧蓝捧起身后的锦匣,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施令窈。 “送你的小玩意儿,打开瞧瞧吧。” 施令窈心里哼哼唧唧两声,这算什么,给个大棒又给个甜枣? 她打开匣子,却见里面躺着一条抹额,中间嵌着的宝石明净华美,黑金的配色又削弱了脂粉气,显出几分英秀。 “马球赛那日,你若是不将陈贤妃、徐惠妃她们娘家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叫娘,就自个儿把抹额扯下来缠脖子上自我了断吧,别丢了我的脸。” 施令窈眨了眨眼:“太妃娘娘,您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心安理得地收下这条抹额,先前才铺垫了那么多话吧?” 卢太妃目光一凌,触及那张含笑的漂亮小脸时,又顿了顿。 “回家吃你的红焖羊肉去,我这儿可不管你的晚饭。” 卢太妃没有生气,施令窈心头松了松,得了条很合她心意的抹额,她自然是很开心的。 “是,待到马球赛那日,我再来陪太妃娘娘说话。” 第46章 夜凉如水, 窗前翠竹掩映,月色跟着竹影一块儿摇曳出朦胧的光影。 有风自在地越过支起的窗户,穿梭在屋内与庭院之间, 不经意间带出几缕玉麝香气, 落在谢纵微肩头,被他关在围栏深处的猛虎闻到了那阵喜欢的,甜蜜的味道,一时间躁动难安。 想要破笼而出。 那阵令人心神发颤的虎啸声落下,谢纵微指节绷紧, 轻车熟路地翻窗进了屋。 一进了屋,没了夜风吹散,那阵玉麝香气愈发浓郁, 一点儿也不设防, 热情地涌向他,裹住他。 被主人训斥要安静、要忍耐的老虎委屈得直吼吼,它贪婪地嗅着那阵如梦似幻的玉麝香气, 勉强安静下来。 她还是睡得那么香, 那么沉,恍然不知有不怀好意的人逼近。 施令窈怕热, 此时才五月, 她床上就铺上了凉簟, 盖的亦是轻薄的云罗。 至于她身上…… 那两块儿轻薄得过分的布料,并没能遮住什么, 反倒便宜了他。 一整块儿牛乳凝成的白, 就那样曼妙而无声地展现在他眼前。 大抵是因为牛乳凝成的东西,都怕热喜冷,有甘冽微凉的气息逼近, 它们便十分受用,平整细滑的肌理上隐秘而激动地冒出了小粒,那阵刺激又飞快潜入肌理之下,化作阵阵酥麻,催促着主人快些醒来。 ——抱住那块儿消暑解渴的冰。 谢纵微坐在床畔,静静地凝视着那张酣然甜美的睡颜,直到那双蝶翼似的眼睫颤了颤。 她带着迷离水色的眼瞳里映出一张超逸若仙的脸庞。 是谢纵微。 这个念头先于恐惧,进入她的脑海,但施令窈还是被吓了一跳,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困顿下泛出的水光让她的眼睛有些难受,心情也变得不是很美妙:“谢纵微你大半夜不睡觉又来闹我做什么……” 他年纪大了觉少,但她每天都睡很香啊! 看出她嘟哝下的怨念,谢纵微坐在原地,没有去抱住那块儿他望了许久的牛乳冻。 “不能登堂入室,就只能等夜里的时候,翻窗入室了。”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拉过被她踹到一旁的云罗被,盖住她泛着粉的足:“终归殊途同归,我不嫌麻烦。” 轻暖的被子裹住了脚,施令窈却觉得有一股凉沁沁的寒意窜了上来,她不由得抖了抖。 总感觉谢纵微……又疯了。 她没做什么刺激他的事儿吧? “你怎么了?”施令窈默默把云罗被扯高了些,恨不得裹紧全身,只露出一双水亮亮的眼警惕地看向他。 察觉到她的紧张与疑惑,谢纵微垂下眼,语气里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黯然:“阿窈,我算什么?” 施令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你眼中,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谢纵微抬起头,那双眼尾微挑,平时总显得倨傲冷淡的眼此时洇着失落的水意,“我连被你邀请的机会都没有。” 秦王那个贱人,不管邀没邀请,肯定会颠颠儿地主动跑过去。 谢纵微也可以这样。 但他想要一点特别的待遇。 想要她表现出对他与众不同的在意,让他知道,让他确信,他们在彼此心里,都是独一无二。 施令窈砸吧了一下他话里的重点,邀请? 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 床帏里光线昏暗,但他那张皮囊却很得老天宠爱,在这样昏蒙的夜色里,骨相仍然显得清绝而优越,那双深邃的眼比一旁的夜明珠还要亮,看得施令窈别过脸去:“就为了这事儿?至于吗。”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不以为然,她知道,就算她没有特地说,谢纵微也会来的。 该他表现的时候,她插什么手? 搞得来她很迫不及待拉着他在耶娘还有长姐面前说好话似的…… “当然至于。”谢纵微被她轻飘飘的语气弄得有些难受,他伸出手,握住那只柔软细腻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这里有些疼。阿窈,我难受。” 谢纵微高傲惯了,更习惯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不习惯把脆弱、无能为力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 这让他觉得很没有安全感——知道他弱点的人,之后会毫不留情地变脸,扑上来撕扯他的伤口,把他吞噬殆尽。 但现在他却十分自如地将自己的脆弱与柔软展现在妻子面前。 一想到她洁白的牙,会狠狠咬向他的脖颈,他的血肉会浸红她白贝一般的牙。 谢纵微就觉得周身血液沸腾,烧得他有些胀痛。 那样的亲密,也算是独一无二。 手腕被他圈住,掌心下是他越来越强盛蓬勃的心跳。 施令窈眨了眨眼,下意识抓了一把——噫,手感还不错。 谢纵微闷哼一声,尾音带着些荡漾的颤,施令窈呸他:“老不正经,你到底想干嘛!” “阿窈……” 谢纵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下头去,啄吻那只刚刚逃脱了的手:“我只是想要一个正大光明陪在你身边的机会。” 爬墙翻窗,次次都能撞到儿子,纵然谢纵微已修炼成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狐狸,但对上两个孩子纯洁的眼睛时,还是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好让我有底气,不用你开口,我也可以走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招呼亲友,安排家事。”他仿佛贪恋上了那阵柔嫩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那片牛乳冻,“阿窈,我很贪心,对吗?” 施令窈被他微凉柔软的唇亲得有些痒,想抽回手,但他又顺势往上。 蜿蜒出一阵湿漉漉的痕。 “你也知道你贪心……快停下!”她想要训斥他的声音倏地转了个调,带上无可抑制的欢愉与讶异。 错了,大错特错。 施令窈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了,她夜里贪凉快,苑芳亲手给她裁了几件小衣,叮嘱她夜里自个儿在屋里的时候穿穿就好,其他诸如午睡的时候可千万别穿。 薄薄的两块布,苑芳自个儿裁的时候都觉得有些面热。 谢纵微握惯了笔的手指上生着一层细薄的茧,许是还记得白日里妻子嘲笑他不如定国公那等武将的事,这会儿他仍是不服气,故意卖弄。 文臣的手,也是很有用处的。 施令窈想躲,却被绵绵的潮扣在原地,动弹不得。 偏偏牛乳冻质地特殊,轻轻一抖,就有晃眼的白荡成了一条凌乱的线。 那阵玉麝香气更浓了。 “贪心不是错,阿窈。” 这种时候,谢纵微还分外清醒地反驳她刚刚的话,任由指腹上还残存着退潮的褶皱痕迹,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却熟视无睹,只看着她潮红的脸,还有起伏急促的心口。 “刚刚你也在贪心,不是吗?” “我给你了。” “作为回报,你可以给我一些奖励吗?” 他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语气仍然温柔、平和,但施令窈就是觉得他很过分。 特别过分。 谢纵微的视线紧紧盯着她。 眼前浮现出她方才失神地扬起细长的颈,无法抑制地震颤时,那些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展露过的妩媚美好。 只有他看到,知道,珍藏。 这样的认知让他感到愉悦。 哪怕深处的虎啸声逼迫着那阵胀痛感又往他心上狠狠压了压,他也面不改色,没有露出旁的异样。 一步一步来,让她舒服了,才好进一步谈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施令窈扯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掀落在她身边的云罗被,重新裹住自己,气若游丝:“你主动贴上来的……我又没说过要给你什么好处!” 爱倒贴的老男人,还敢问她要好处。 看着她不知是因为情热,还是生气,而愈发显得娇艳欲滴的脸庞,谢纵微笑了:“是,是我主动的。” “我这样,你会高兴些,对不对?” 施令窈想否认,但他意有所指般蜷了蜷手指。 上面还有湿漉漉的痕。 证据确凿,施令窈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 “我从前就是太不主动,错过了太多。”谢纵微深刻反省,最后做下总结。 “阿窈,你放心,我日后会更主动的。” 面对男人幽深的视线,翘起的唇角,施令窈很想原地晕倒。 “你走开……谁要陪你半夜发疯。” 听着她带着委屈之意的嘟哝声,谢纵微又怜又爱地低下头,亲了亲她潮红的脸。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 “今日卢太妃送你什么了?” 施令窈困了,久违的欢愉过后,先前被她压下去的困意气势汹汹地返回,她眼皮渐渐往下阖,被谢纵微又亲了两下,她不耐烦地别过脸,回答他:“送了漂亮石头。” 施令窈很喜欢抹额上嵌着的那块儿宝石,觉得虽然是亲母子,但卢太妃的审美可比秦王好多了。 漂亮石头? 谢纵微动作一顿,不会是聘礼,又或是秦王托卢太妃送的什么定情之物吧? 他有心再问问,却感觉怀里一重。 施令窈撑不住了,脑袋一歪,往散发着甘冽气息的怀里蹭了蹭,睡了过去。 真可爱。 谢纵微轻轻啄了啄妻子红苹果一样的脸。 嗯,比红苹果甜多了。 …… 谢纵微最后是什么时候走的,施令窈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两件小衣,之后恐怕只有压箱底的份儿了。 每次一见到它们,施令窈就忍不住并紧腿。 这种感觉……很奇怪。 她捧着脸,想让自己快点儿冷静下来,免得待会儿绿翘进来,又要担心她是不是夜里热到了。 不过绿翘今日惊讶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 第47章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均晏颔首表示赞同, 觉得弟弟今日格外真知灼见:“均霆说得很对。” 难得听见兄长口中露出对他的赞同,谢均霆哼了哼,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牛雀大战。 谢纵微没有多给秦王眼神。 跌份。 施令窈赶在他看过来之前, 别开脸, 余光却忍不住随着他的身影而动。 扫过那只颀长有力的手,她看得分明,上面静静蛰伏的青筋像极了伺机而动的蛇。 她知道,蛇信嘶嘶吐过,舔舐过肌理的感觉。 施令窈像是被烫了一下, 把脸扭得更过去了些,面颊下有熟透了的红渐渐飘上。 谢纵微自然注意到了妻子神情间微妙的异色。 他动作未停,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飞扬的得意神采。一旁的秦王时刻紧盯着他, 见状, 颇有些危机感。 谢纵微这厮……怎么突然开窍了? 看起来很是风骚惹人眼不说,还知道怎么才能讨得窈妹和先生欢心,特地求了圣人亲笔的牌匾下来, 当着大家的面风风光光地送过来, 可不就显摆他谢纵微是个有能力的好女婿么! 秦王警惕地看了谢纵微好几眼,但圣人亲自写了‘贞不绝俗’的牌匾赐给施父, 这无疑是给施家长脸撑腰的意思, 窈妹一定也很开心。 秦王只能先咽下心头的苦楚, 与众人一同向施父道贺祝喜。 施父面上带着笑,眼神里却不见得有多么欢喜, 只淡淡笑着道一家人都得沐浴焚香, 再恭恭敬敬地欣赏圣人墨宝,今儿便不得空再招待客人了,改日必定亲自送去拜帖, 再邀众人来府上小聚。 主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遑论这些登门拜访的人大多是施父的学生、小辈,听了这话便也纷纷会意地说了一通客气话之后起身告辞。 昌王却没动。 他看着其乐融融的施家众人,触及那方描金重墨的匾额,眼中阴骘之意更浓。 “施公都说了,此时不便待客,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秦王与底下几个侄子年纪差不多,自小靠着皇叔的身份狠狠压他们一头,看着昌王那副没眼力劲儿的样子就心烦,若不是他故意过来显摆身份,也不至于衬托得谢纵微出场时那么风光。 就是个坑叔的倒霉玩意儿。 昌王闻言,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翻身下马,走到施父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一揖:“礼留下,本王就先走了,不耽误施公一家团聚。” 他把一家团聚咬字咬得极重,明明是青天白日,莫名给人几分阴冷之意。 秦王:他什么意思,内涵我不是施家人,待会儿也得走? 施父脸色不变:“殿下有心了。” 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长辈语气。 昌王呵呵笑了两声,目光放在一旁的施令窈身上:“施公双喜临门,真是好福气。谢夫人既然回了汴京,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是,王妃过几日要举办一场牡丹宴,玉质,记得给谢夫人也发一份帖子。” 昌王妃笑着应是。 施令窈皱了皱眉,她出声拒绝之前,垂在身旁的手被人捏了捏,十分柔和的力道,带着安抚之意,她绷紧的手背一松。 谢纵微侧了侧身,替她挡住昌王令人不适的目光,淡淡道:“多谢昌王好意,只是我夫人近来心思都放在孝敬耶娘与准备太妃娘娘举办的马球赛这两件事上,实在腾不出手去王府赏花。事关长者,终是重要许多,想来昌王应当能够体谅。” 语气疏冷,听不出多少恭敬之意。 但谢纵微常年都是这个死样子,昌王就是想发火,也挑不出错处。 他有些太心急了。施令窈死而复生,施公重回汴京,还有他的两位好皇兄明里暗里对他使的绊子…… 昌王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笑:“如此,那便等日后再聚吧。终归谢夫人长在汴京,咱们总有聚上的机会。” 秦王听得皱起眉,昌王妻妾俱全,风流得很,这种人眼巴巴地和窈妹发什么帖子? “行了,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快回你的昌王府抱着那几盆牡丹慢慢赏吧。”秦王眉梢微扬,“反正你身上也没什么活儿,在府里浇浇花,多陪陪你那四五六七八个小老婆也好。” 昌王与昌王妃面色同时一僵。 他们很快就走了。 “窈妹,之后若是他再来纠缠,你就搬出我的名号来吓他一吓!”秦王义正言辞,“昌王此人,我从小打到大,我说的话,在他心中想来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对上秦王发亮的眼,施令窈默默重复了一遍从小打到大的话。 真这么说了,新仇旧恨,昌王恐怕恨不得当场再杀她一回吧? 看着秦王恨不得摇晃着他那金光闪闪的尾羽围着施令窈飞一圈儿,谢纵微冷淡道:“多谢秦王美意,只是有我在,不必你多操心。”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再度覆上那阵柔软,握紧,十指紧扣。 施令窈眼睛微微瞪圆了些,阿耶长姐他们都在,谢纵微发什么疯! “有你在?你日日忙碌,若是窈妹真的遇到什么事儿了,能指望得上你?”秦王毫不留情地讥讽过后,又对着施令窈楚楚道,“窈妹你说对不对?” 那阵冷冽若霜雪的眼神也落在她身上。 “阿窈,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被两个身量高挑、威仪强大的男人这么望着,视线焦灼地黏在她身上,施令窈有些不自在,更觉得他们莫名其妙。 “呀,我头怎么有些晕……”施令窈佯装不适地闭了闭眼,使劲儿抽出被谢纵微握着的那只手,朝着双生子挥了挥,“大宝小宝,快来扶一扶我。” 谢均晏和谢均霆连忙大步走了过去,一左一右地挤开了谢纵微和秦王,心疼地看着母亲:“阿娘,您没事儿吧?要不要我背您进去歇一歇?” 施母身体不好,先前露了个面,便被人扶着进去休息了。 施父、施朝瑛和施琚行站在府门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出戏码。 施琚行看着阿姐拙劣又可爱的表现,忍不住笑,却捱了长姐一记眼刀。 施琚行:……他笑笑怎么了! 双生子不是不知道阿娘此刻是在演戏,但他们只觉得阿耶和秦王叔叔太不懂事,争风吃醋到阿娘都招架不住了,还不知道收手。 施令窈半靠在谢均晏身上,闻着儿子身上清爽的翠竹香气,对着那俩老男人挥了挥手:“你们快走吧,我看着你们头更晕了。” 秦王抿了抿唇,有些委屈。 他坚信,自己是被谢纵微给连累的。 “窈妹……” 谢均霆一视同仁:“您二位,要我扶着上马吗?” 谢纵微淡淡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小儿子,眼神里威慑之意颇重。 谢均霆咧开的嘴缓缓闭上。 “延益,子恒,来。” 施父语气温厚,谢纵微与秦王忙整了整脸上神情,快步上前,恭敬道:“是。” 施父先看向秦王:“难为你有心,一大早便来帮着我们搬东西,于情于理,都该请你留下一道用餐饭才是。不知子恒可方便吗?” 秦王喜不自胜,背脊不自觉挺直了些,他努力想让自己笑得稳重一点,但掩不住的开心与激动还是从他飞扬的眉眼间露了出来。 谢纵微在一旁看了一眼,又默默收回视线。 笑得牙花子都要露出来了,很是不雅。 他可不能这样,他要宠辱不惊。 谢均霆看着秦王被外祖父拉着好一顿温声细语连声夸赞,还说起在江州时听闻秦王在边疆戍守打退金贼的事,谢均霆眼睁睁看着秦王叔叔那张风流俊美的脸越来越红,都快赶上罩着牌匾的那块儿大红布了! 他不禁怀疑,待会儿晕过去的人,不是阿娘,更可能是秦王。 谢均霆坏心眼地想,待会儿就让阿耶帮忙扶着秦王,他肯定要嫌弃地皱眉,但是阿娘和外祖父他们看着,阿耶又不能表现出善妒的那一面,只能捏着鼻子忍下。 幸灾乐祸过后,谢均霆看着孤零零站在一边的阿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好歹曾经也是有名有分的人,现在竟然还比不过外边儿的花孔雀。 谢均霆叹了口气。 谢纵微仍旧站得如翠竹松柏一般笔挺,听到小儿子隐隐带着些怜惜的叹息声,他眉头微沉,想去看一看施令窈。 小儿子可怜他算什么,能博得阿窈一两分的怜惜,才是意外之喜。 “延益也辛苦了。我退出朝堂多年,早已是没没无闻,今日能得圣人亲笔墨宝,其中少不得有你在圣人面前替我这老头子美言几句的情分在。” 谢纵微摇头,施父却制止了他谦虚的话:“行啦,毕竟你是均晏均霆的阿耶,今日家宴,你也该在。” 谢纵微脸上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是,多谢岳父。” 施父对他的称呼不置可否,只招呼着众人一块儿进去,别在风口上再站着了。 秦王看着施父他们进了门,才冷冷道:“你不过是沾了窈妹和孩子们的光罢了,先生见你送来牌匾辛苦,客套两句,你竟还当真了。仅仅凭你这个人,先生绝不会搭理你。“ “是吗?“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掸了掸束带上的玉佩绶带,看着被长子扶着进了门,却又偷偷往回望的妻子。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 抓到了。 看着妻子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飞速扭回头,又往长子臂弯里靠,谢纵微唇边的笑意淡了淡,睨了一眼秦王:“到底我和阿窈是结发夫妻,又有均晏和均霆的情分在。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我彻底断开。” 谢纵微想起前段时日几近诛心的痛苦与绝望。 第48章 敌人的敌人, 就是朋友。 黑衣人甲率先友好地表示,有坏事大家一起干。 黑衣人乙与黑衣人丙对视一眼,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马儿舒舒服服地嚼着草, 月色下愈发明亮的大眼睛里映出三个挤在它马槽前的鬼祟身影。 大晚上的不睡觉, 在那儿忙活什么呢? 专挑夜里出没,干些见不得人之事的贼子,显然不止那三位黑衣人。 月明星稀,夏夜的空气里带着馥郁的花香,一浪高过一浪地朝人扑去, 只可惜,屋里窗扉紧闭,一片寂静, 只在难耐到极点的时候, 偶尔泄露出几声低低的喘。 “不行……明日就是马球赛了。” 施令窈推开他,一脸冷若冰霜,倘若她的脸没有那么红, 白得惊人的牛乳冻上没有连带着泛起靡丽的晕红的话, 或许会更有信服力。 谢纵微抬起头,慢条斯理地弯起手指, 擦了擦唇边的晶莹。 哪怕在这种沾染了红尘俗气的时候, 他仍然俊美得不似凡人, 顶着一张超逸若仙的脸庞,做出来的事却比谁都要孟浪狂野。 施令窈想到刚刚被她攥到隐隐发出迸裂声的丝帛, 唇抿得紧紧的:“我要睡了, 你快走吧。” 她不让他点灯,担心引来苑芳她们注意,更不想自己那没出息的样子被他看得太过清楚, 这会儿床帏里只剩下清冷月光透过重重纱幔漏下的些微余晖,视物十分勉强。 但这种昏暗朦胧的氛围,让施令窈觉得很安心。 谢纵微逆着光,伏在她身前,她愈发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到他用霜雪压低松竹的声音问她:“用完了,就翻脸不认人?” 语调柔和得不像话,但话里的恶劣和促销还是让施令窈忍不住并紧了足。 “我就是这样,你还不清楚吗?”施令窈哼了哼,伸出手,碰了碰他清绝而深邃的轮廓。 高挺的鼻尖上,依稀还有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她知道,那里是怎么弄脏的。 她想收回手去,谢纵微却不许她每次都后退。 高兴了要使劲儿往后缩,原本平整的床褥被她乱挥的花萼揉得一团乱。 嫩白的足蹬在他肩膀上,呵斥他不许再来。 从飘飘然的云端重又回到人间,她又要后退,要与他保持距离。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美事儿? 谢纵微亲了亲她泛着红的掌心,他知道,那是刚刚她自个儿受不住,用力抓住被面,磨出来的。 “怎么那么娇气?” 他带着些潮意的吻落下,那双深邃的眼却直直望着她,一眨不眨。 施令窈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无奈手被他紧紧握着,收不出来,只能恨恨地抬脚踹他。 ——这个动作,她近来做了颇多次。到了后来的后来,谢纵微更过分,更不愿遮掩的时候,施令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踹他,他顺势捏住那一截柔软细白的小腿肚。 那是一个温柔,却又绝对掌控的姿态。 反倒便宜了他。 她不说话,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瞪着他。 “不说话?”谢纵微继续啄吻着她细嫩,泛着红的掌心,“阿窈,我想你多发出些声音。” “骂我也好。尖叫也罢。我都喜欢听。” 施令窈无声尖叫着,使劲儿蹬他:“老王八蛋臭老牛你快闭嘴——” 潮红的脸,水亮的眸,还有狠狠瞪着他的,凶狠又难掩羞恼的眼神。 谢纵微含笑受用下她的嗔骂,细碎的吻落在柔软细白的小腿上。 “唔,阿窈,如果你能少用几个老字的话,我会更开心些。” 施令窈呸他一口,谁要他开心了,她的本意就是要羞辱他。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光风霁月位高权重的老男人甘愿夜里偷偷摸进我屋里做这些事。”施令窈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她的呼吸仍带着尚未完全平复的急促,看向谢纵微的眸光里除了还未散开的雾一般的迷离,更多了几分鲜活的讥诮与挑衅,“敢做不敢当?” 带着茧意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小腿肚。 施令窈险些真的尖叫出声。 谢纵微轻轻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敢做不敢当?” “这个人,好像是你自己,阿窈。” 施令窈一瞬间炸毛了:“我什么时候—— 这一霎间,她清楚地看清了谢纵微深邃眼瞳里涌动着的情绪。 是贪婪,是坦然,是欲望。 “你没有吗?阿窈,不是我计较,实在是这种事,不能轻拿轻放。”不然这只越来越娇气、大胆、贪吃的猫,会继续躲避下去,等到自觉风头过去,又翘起漂亮蓬松的尾巴,在他腿边蹭来蹭去。 明明是讨食,她却能做得十足高傲。 仿佛这是她独独给予他的恩赐。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偶尔半夜间醒来,我会怀疑先前的欢愉不过是一场梦境。等到东方日升,万物露出真容,我的臆想也将会在日光下主动碎去,只剩下我一个人记得那些荒诞快乐的回忆。” 在昏暗的床帏内,他贴近她柔软的耳廓,低低私语。 施令窈静静看着他装,没接话。 谢纵微也不在意似的,继续往下说:“我该怎么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阿窈,我盼望着拥有你,拥有触手可及的爱人。” 说着,他温热的呼吸压在她脸庞上,话语间丝丝缕缕的缱绻之意便顺势化作丝络,灵巧地钻入她肌理之下,擒住那颗柔软跳跃着的心,缓缓缠上。 “答应我,好吗?” 眼下的氛围太过令人意乱情迷,施令窈咬了咬唇,坚决不表态。 一时之间,床帏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不知道是谁的,一声比一声激扬的心跳声。 良久,谢纵微才道:“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很失望。 施令窈不大高兴,十根漂亮细长的手指头无意识间绞在一块儿:“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语气里带着些娇气的委屈。 谢纵微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他轻轻叹了口气,覆上她的手:“是我的错。” 施令窈立刻挑起了眉:“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是错的?” “自然不是。”谢纵微求饶般,啄吻在她红扑扑的面颊上,薰暖的香,让他流连。 “错在我太贪心。你不想给我名分,不给便不给吧,只要我还能陪在你身边,我应该知足。” 说到后面,他的话音越发低,不知道是在向她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 谢纵微故作隐忍的可怜模样并没能持续太久。 施令窈双手捧住他的脸,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说那么多,就是想我心软,对不对?” 望着妻子水亮亮的大眼睛,谢纵微笑了,点头,细腻若冷瓷的面颊在她掌心轻轻地,上下摩挲。 “阿窈好聪明。” “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我们天生一对,谁也无法拆散。” 施令窈渐渐瞪大了眼。 她就说了那么一句而已,他倒好,越说越起劲儿。 美死他了! 施令窈很想狠狠踩他。 “呸!你少自作多情,谁和你天生一对!”施令窈压低着声音,“我不过是看你现在还算有几分知情识趣的本事,勉强同意和你厮混几日,你可别当真。” 勉强同意,和他厮混几日? 谢纵微脸上的笑意一僵,徐徐吹向她脖颈的气息也冷了下来。 “阿窈,这样的事,怎么能叫厮混?”他耐心地指正着妻子话里的错误,“这是重温旧梦。我痛改前非,好好服侍你,我得到了进步。你瞧,你不也得到快乐了么?” 手指轻轻一刮,便有尚未平歇的潮涌扑向岸边。 施令窈懵懵地看向他,在他含笑的眼神注视中,突然狠狠咬住他的肩。 老王八蛋,故意捉弄她! 有压抑的闷哼声自他喉间溢出。 好一会儿,施令窈才放开他:“就你这点儿本事,就想着名分了?再练练去吧你!” 说完,她趁着他仍在失神,踹了他一脚,飞快从他怀里窜了出去,拉紧被子裹紧自己,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警惕地望着他。 谢纵微从痛与快乐交织在一起,那种近乎于让他醺醺然的感觉中抽离,玩昧地回忆了一番她刚刚的话,欣然点头:“好,我会再练练的。” “阿窈,到时候别把窗户关得太紧。” 说完,谢纵微俯身下去,在她薄薄乱颤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 “睡吧,我守着你。” 施令窈抿了抿唇,使劲儿把上翘的唇角往下压。 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谢纵微恍惚间听到一句轻轻的呢喃。 “因为失而复得,才珍贵吗?” 他低下头,替她掖了掖被子。 “不,因为失而复得,才倍感珍惜。” “你本就是我最珍爱的人。” 说完,谢纵微略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等了半晌,却只等到一阵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他不免失笑。 能在这样静谧温柔的夜半时刻,守着她入睡,已经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了。 至于名分什么的……他很抱歉地想,万一她知道他先斩后奏,肯定又要恼。 要哄她的话…… 谢纵微的思绪混乱一瞬。 这种本事,该怎么精进? …… 六月初,夏山如碧,和风容与,微风淌过,送来凉幽幽的山林之气。 施令窈在马车里对着镜子摆弄了好一阵,美滋滋地抬起头让苑芳看她:“怎么样?还可以吧?” 第49章 谢均霆认得来人, 可不就是由他们那个黑心肠姑姑引着,在他和兄长十二岁生辰那晚和阿耶相看的人么? 他依稀记得,她叫孟思雁。 “我不管你为什么来这里, 但麻烦你离我阿娘远一些!” 少年人绷紧的脸显得分外严肃, 向她投来的眼神里藏着明晃晃的抗拒与警惕,孟思雁心里一凉,她想解释,她当初并不知道他们的母亲还存活在世间,也不知道自家表嫂其实没有和娘家通过气, 孟思雁含羞又激动地跟着她在双生子生辰的日子去了谢府,到头来却只得到了一顿羞辱。 但再解释有什么用呢?孟思雁垂下头,她看到那位传说中高明如月的首辅大人时, 的的确确动心了, 也曾想将错就错,万一他看上自己了呢?她嫁入谢家之后,一定会对双生子很好很好, 弥补无意中毁了他们生辰的过错。 但她没想到, 那日疏冷又倨傲的谢纵微,在别的女人面前, 竟会是那样温柔小意, 伏低做小的样子。 孟思雁很理智,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谢府回来之后, 她心里早已清楚, 她没可能嫁入谢家,做谢纵微的续弦。她一面在相看其他人,一面又要敷衍表哥, 很累,很辛苦,但当她突然闲暇下来时,脑海中总是忍不住闪过那道挺秀玉山般的身影。 那些卑劣而隐秘的想法此刻在少年清冽而厌恶的眼神中无所遁形。 孟思雁捂住脸,哑声道:“抱歉,我这就走。” 谢均霆仍然不大高兴,他愤愤地想,定然是阿耶不知又在哪儿招惹了人家,都闹到阿娘面前来了!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他今日绝对不要和阿耶说一句话,明日也不说! “等一等。” 施令窈握住谢均霆的胳膊,示意他先把可以挂油瓶的嘴给放下来,又看向那道瘦弱背影:“你找上我,是有什么事?” “阿娘……”谢均霆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 害怕阿耶的风流债彻底暴露在阿娘面前,阿耶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不要紧,但他最担心的是阿娘的身体。 前些时日他偶然听到阿耶在和白老大夫说话,心里一直有些发沉。 原来阿娘的身体是在生下他和兄长之后才变得那么差的…… 她为了这次的马球赛准备了很久,高兴了很久,期待了很久,谢均霆看着她白里透粉的面颊,心里很难过。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说出了什么她与阿耶之间的瓜葛纠纷,阿娘还能高高兴兴地打马球吗? 施令窈握紧了小儿子的胳膊,看向孟思雁,她今日明显是特地打扮过了,但面颊上的苍白连脂粉都无法掩盖,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大了,挂在身上有些空荡。 梁家虽不是什么顶级的世家,但也是很要面子的,哪怕是对客居在府上的表姑娘,至少在表面功夫上也会做到事事俱细,会让她穿着明显有些不合身的衣裳出门,要么是因为梁家此时已经乱套,无心管一个表姑娘的体面讲究,要么就是孟思雁这些时日瘦得太快,绣娘来不及给她赶制新衣,只能用以前的旧衣凑合着穿上。 想起谢纵微告诉自己的那些事里,谢拥熙和梁云贤也暗暗插了一脚,搂了些好处,施令窈心里愈发觉得腻味,看向怯怯转过身来看着她,却一直没说话的孟思雁,皱了皱眉:“你再不说,我走了。” 谢均霆立刻反手握住她的手,作势要带着她往里走。 孟思雁顿时急了,两行眼泪从苍白瘦削的面颊上滑落,梨花带雨,看着还是很动人的。 “别……别!”孟思雁急急上前两步,低声道,“谢夫人,对不住,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的。” 谢均霆哼了哼,她也知道这么做很冒昧很唐突? “谁害得你,你找谁去呗,过来烦我阿娘做什么。” 此时的谢均霆仍坚信眼前的女人就是自己阿耶在外招惹的风流债。 孟思雁听到他的话,低下头去,但她很快又抬起头,看向施令窈,语气哀切:“谢夫人,我是真的没活路了!我姨母要我嫁给表哥冲喜,我,我不想后半辈子就陪在那么一个废人身上!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冲喜?废人? 施令窈想起了,自己这段时日太忙,陪伴家人,研究香粉,和臭阿花一块儿逛街,夜里还要和谢纵微这样那样闹会儿脾气……日子过得太充实,她都忘了问谢纵微是怎么处置谢拥熙她们的。 这会儿听到孟思雁的话,她有些糊涂:“梁云贤怎么了?躺床上半死不活了?” 孟思雁呜呜哭出了声,就在她要开口解释的时候,银盘左右环顾一圈,低声道:“娘子,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还是进去再说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 几人进了别院,这是属于皇室的地方,又属于卢太妃的私产,门口守卫森严,验证过她们的身份之后,便有宫人笑着上前,将她们引到了一处安静雅致的小院,请她们稍作休息。 “你说你被逼着嫁给梁云贤冲喜,按理说,梁府的人也看出了你的不情愿,不会轻易让你出门。那你为何又能独身出现在此?“ 谢均晏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双单薄凤眼里含着的情绪着实算不上友好。 他和弟弟一样,厌恶会影响到阿娘的人,哪怕是可能,他们也不允许。 有些时候,谢均晏会暗自心惊,自己这副偏执、霸道、自以为是的性子,不正是和受尽阿娘嫌弃的阿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 有阿耶这个前车之鉴,他得在阿娘面前装得更好一些,不能让她发现。 孟思雁默默咽了下口水,只觉得面前这对长相精致的少年一个比一个可怕。 “表哥……不,梁云贤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不说,腿也断了,姨母找了许多大夫来看,连太医都请来了,都说他的腿已经没法儿救了,往后只能躺在床上,由人伺候着过一辈子。”孟思雁想起躺在床上不人不鬼的梁云贤,脸上下意识露出一抹嫌恶之色,“姨母她们问他,是谁造的孽,他也不说,整日躺在床上发脾气,有个小丫头不过是替他换药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他便让人将她拖出去,活生生打死了。” 那时候,孟思雁奉了姨母的命令,端着鸡汤送去给梁云贤补身子,哪曾想正好撞见小丫头被拖到墙角杖毙的那一幕。 那时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雨水混合着小丫头身上不断渗出的血水与痛苦的呻吟声,汇做一滩细细的水流,流到孟思雁脚下,她当时便吓得失手跌了手里的食盒。 滚烫鲜美的鸡汤洒了一地,水流中的腥气更重了,熏得孟思雁差些呕了出来。 自那日之后,她夜夜都要做噩梦,梦里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场景,比她还要高上数尺的滔天血浪咆哮着朝她涌来,直至将她淹没。 孟思雁安慰自己,只要等到她相得如意郎君,嫁出去也就好了,但她不曾想到,梁云贤会向姨母开口,要纳了她。 纳了她? 施令窈发现她话里一直没有提起另一个人:“谢拥熙呢?”按照她的性子,哪怕梁云贤病重到随时都会翘辫子,她也不会允许梁云贤纳妾。 有一个文质彬彬、专一深情、从不因为子嗣还有婆媳关系令她为难的夫婿,是谢拥熙最爱显摆的东西,她怎么会愿意她引以为傲的假面被人戳坏? 孟思雁听她提到谢拥熙,表情却有些奇怪:“你说表嫂?她不是见表哥瘸了腿,之后在仕途上再无指望,便躲回娘家,不肯回去了么?” 看着孟思雁有些茫然的眼神,施令窈默了默,倏地明白过来了,谢纵微那日叫她放宽心的话。 原来他一声不吭地挖了个更深的坑,一脚把梁云贤和谢拥熙两人踹了下去。 “若是表嫂在,倒还好了,偏生她不在,梁云贤主动和姨母说,说我主动勾引他!我根本没有!”孟思雁想起姨母还有一屋子丫鬟仆妇听到这话时的表情,羞愤欲死,“我不想嫁给他,哪怕是平妻,我也不要,死也不要!” 梁夫人想起谢拥熙不顾夫妻情分在先,见她儿一时蒙了难,就拍拍手回了娘家,心中本就有火气,听儿子说自家外甥女儿与他早已私底下海誓山盟,梁夫人心里虽有些不舒坦,觉得外甥女儿一边和儿子你侬我侬,一边又那般积极地和人相看,岂不是脚踏两条船,打着择良木而栖的算盘? 但…… 梁夫人想起大夫们一致的口风,叹了口气,毕竟儿子现在不比健全男儿,外甥女是自己人,这种时候嫁进来正好冲冲喜。 她能全心全意地照顾好儿子,再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也不错。 梁夫人心里未必没有存着将错就错的心思,她看着一脸苍白,显然很是愕然的孟思雁,慈爱道:“你这孩子,这样的事儿,你怎么能瞒着我呢?好在天公作美,你和大郎到底是有缘的,就由我做主,把你许配给大郎做平妻,绝不委屈了你,可好?” 孟思雁在一众丫鬟仆妇的恭喜声中浑身发僵。 不是妾,是平妻。所以她应该感恩戴德么? 孟思雁很想直接拒绝,但她看着姨母微笑着的脸,阴骘的眼神,打了个哆嗦,深深低下头去。 她的阿耶官职低微,阿娘费尽心力把她送到汴京,送到姨母身边,就是为了让她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过和她不一样的富贵人生。 梁云贤腿断了,前程尽毁,性情变得阴晴不定,孟思雁怎么肯嫁给他! 第50章 当今首辅谢纵微, 自然了,在私底下,大家更爱用汴京第一俊鳏夫来称呼他。当年他发妻坠崖早亡, 他也险些跟着跳崖殉情的事儿虽然只是坊间传闻, 也没人能够证实,但只看谢纵微这么多年来都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容染指的清冷模样,便是最八卦的贵妇女眷,也没能扒出一丁点儿关于谢纵微的花花消息,众人便对他隐隐多了几分怜爱。 但前段时日, 传出谢大人的发妻仍在人世,只是当年伤得太重,无奈被送去苦缇大师处静心休养, 如今过了十年, 人好了,便回来与谢大人一家团聚的事儿。 众人:我怎么听着一点儿都不愿意信呢。 多半是谢大人人到中年,花花肠子终于翻起来了, 讨了个和自己亡妻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小美人, 却又舍不得自己的好名声,才编造出这么一出谎言, 把发妻的身份按在了小老婆身上, 来这么一出移花接木, 美人与名声他都有了,岂不快哉。 据知情人透露, 近日汴京各家夫妇间吵架时, 妻子总会莫名其妙地来上一句‘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谢纵微不够洁身自好,纳了小老婆还扯着亡妻的幌子给人抬身份惹的祸。 大姑娘小媳妇儿设身处地, 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若是谢大人那位亡妻,死了十年之后听说夫君续娶,新人与自己长相有几分相似不说,夫君还自己的身份给了后来的新人,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也要唤那个女人为阿娘,真是能当场气活过来。 但现在女眷们看着朝高台上走去的一家四口,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想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其中不乏有昔年与施令窈打过交道的人,她一出场,便瞪大了眼。 “错不了,错不了……哎哟,这回是咱们弄错了,这人真是谢大人的发妻,是施家二娘啊!” “只是她怎么瞧着还是那么年轻?乍一看跟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似的。” 是啊,虽说在苦缇大师身边静心休养多年,但是佛法能把人滋润到容颜不改,青春常驻? 若真有那么神,那她们也得考虑一下去吃吃斋饭,念念佛经了。 众人嘀咕间,见一风姿绰约的大美人亲亲热热地挽起施令窈的手,拉着她走在前面,两人说说笑笑,看起来亲密极了。 “嚯,定国公夫人那性子,谁不知道,是汴京第一古怪!谢大人应当没有那等本事,能让定国公夫人放下身段,和一个赝品这般亲热吧?” 有人的关注点却歪了一下:“难怪谢夫人和定国公夫人能玩儿到一处去呢,她们俩,都不会老吗?” 众人的视线落在那两张同样鲜活明媚的脸庞上,沉默了一下。 “施家二娘可真是好命……跟俩半大儿子走在一起,跟亲姐弟似的。”谢大人自不必说,在汴京一众过了三十岁的男人堆里,可谓是鹤立猪群,仪望俱华,和如今看着仍旧青春美貌的施家二娘走在一起,也十分相衬。 施令窈没有注意到众人含了许多复杂情绪的注视,她反手握住了隋蓬仙的胳膊:“臭阿花,你不是说你不来吗?” 用隋蓬仙的原话就是,打马球晒死了,一定会晒红她那一身冰肌玉骨,她舍不得这么折磨自己,所以隔空祝福她多多进球就好。 这会儿见到她,施令窈有些新鲜,盯着她瞧个没完。 隋蓬仙娇滴滴地哼了一声,她怎么可能告诉死丫头,是因为老东西要回来了,她不想连着几日下不了床惹得死丫头笑话,这才过来突击锻炼一下。 这种小心思,隋蓬仙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两个女郎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往前走,将后面的父子仨远远抛在了后面。 谢纵微看着妻子透着飞扬欢快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两个儿子,语气都温和了许多:“待会儿你们可要上场跑一跑?东西都备齐了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点头:“等看过阿娘那一轮赛事,我们再上场。” 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对着他的时候不太可爱。 谢纵微颔首,余光瞥见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他便知道,是秦王来了。 双生子自然也注意到了打扮得令人眼前一亮的秦王朝着施令窈走去的那一幕,见谢纵微十分淡然,脚下步伐不疾不徐,谢均霆挑了挑眉:“阿耶,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谢纵微甚至笑了笑,风轻云淡道,“主动过去开屏逗你们阿娘开心的一只花孔雀罢了,均晏、均霆,你们像我一样,要有容人的雅量。” 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走在一块儿,这种被外人齐刷刷注视着、羡慕着的感觉,实在太好,像是春风拂面,身上一轻,让谢纵微的心情变得很好,看着那只花孔雀围着妻子飞来飞去,他也能微笑着表示随他去吧。 过了明路的,和那些只能走偏门的花孔雀可不一样。 看着阿耶神气十足的背影,谢均霆正要开始嘲笑,就见谢纵微侧过脸,瞥了他们俩一眼,眼神里含了些警告:“还不快过来,要让你们阿娘等多久?” 谢均霆只得话咽了下去,和兄长一块儿乖乖跟了上去。 他们作为晚辈,又是臣属,自然要去卢太妃面前请安问好。 早在他们一家四口入了围场的时候,秦王就注意到了那阵动静。 他顾忌着卢太妃,怕自己惹出事,会让她对施令窈印象不好,这才死死忍住冲上前去把谢纵微踹飞,换自己顶上的想法,只能紧紧捏着拳,一双俊俏风流的桃花眼盯着施令窈的方向,隐隐流出些委屈的水光。 卢太妃端坐主位,一张保养得宜的雍容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哪怕今日的盛事是她一手主办,到场之人俱是汴京的名流世家,场面很是热闹。虽说圣人临时身子不适,没有亲临,却也特地派人过来告了礼,又赐下太后礼制的仪仗扇,以示孝敬, 卢太妃对此没什么情绪波动,但是看着陈贤妃、徐惠妃还有她们的娘家在听到消息时脸色下意识变差的模样,她心头就舒服了。 秦王自然知道,母妃和那些后妃合不来,他忍了又忍,直到施令窈她们快到阶下,他才转身对着卢太妃温声道:“母妃,儿下去迎一迎贵客。” 卢太妃瞥了一眼年过三十依旧不让人省心的儿子,点头:“去吧。” 秦王微微颔首,转身时脚下急促的步伐却仍能看出几分他此时的情绪。 陈贤妃摇晃着团扇的动作一顿,与站在她身后的侄女对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熬走了邓太后,原本以为后宫大权能够落到她手里,再不济,落在徐惠妃那几个老对手手里,她也总能有抢过来的那一日。 却不曾想,宫权被卢太妃那个老妪握在手里,一握就是十余年。 长者不慈,也别怪她们这些做小辈的起了别的心思。 陈贤妃慢条斯理地继续看戏。 秦王按下心头那些酸涩的情绪,仍对着施令窈笑得灿烂:“窈妹,你今天看着真精神。” 他的眼神落在那条抹额上,温润华彩的宝石在他眼底映照出一阵更加动人的光彩。 “窈妹,我就说你戴宝石最好看……” 世间最漂亮、最闪耀的那颗宝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秦王脸上的笑容太柔和,施令窈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脑门儿上那颗宝石:“卢太妃送给我的,我也觉得好看。” 母妃送给窈妹的? 秦王愣了愣,俊美风流的脸庞上浮现上淡淡红晕。 母妃认可了他心爱的人,送给她的礼物,正被她戴在头上。 这个认知让秦王感到莫名的羞涩和喜悦。 谢纵微走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秦王红着脸,含情脉脉望向他的妻子。 饶是他先前自得于有了‘名分’,但看着这一幕,仍觉得刺眼。 三十好几的老花孔雀罢了,装什么纯情。 “阿窈。”谢纵微平心静气地上前,“走吧,咱们一家人去给太妃娘娘请个安,莫要失了礼数。” 一家人这三个字落在秦王耳朵里,自然很不动听。 秦王瞪了心机深沉的谢老牛一眼,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歪门邪道,抢先一步和窈妹在众人面前以夫妇的身份露了面,打的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主意。 休想。 “均晏,均霆,今儿你们俩也要上场活络活络筋骨吧?若是想让人陪同,可千万别和我客气,叔陪你们好好打一场!” 秦王自小便和她一块儿打马球,施令窈对他的技术还是很放心的,闻言点了点头:“秦王殿下的球技很好,你们也可跟着他学一学。” 谢均晏和谢均霆从前没怎么接触过马球,有个熟手带着他们,施令窈也放心些。 有了她这句话,秦王脸上的得意之色多得快要藏不住。 谢纵微面无表情。 施令窈自然注意到了谢纵微有些异样的神情,但谁叫他没用,不擅马球一道呢? 她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和隋蓬仙一块儿走在前面,去和卢太妃请安。 秦王特地落后两步,嗤笑一声:“谢大人也别伤心,窈妹也是为你考虑,知道你这样的柔弱文臣,在马上跑不了两个回合,就要被颠下来。让两个孩子看见,岂不是徒有失体面。” 谢纵微点了点头,似是赞同。 “秦王殿下说的没错,阿窈是比较体贴我。只能劳烦殿下多费些心思,教一教我与阿窈的孩子了。” 说完,谢纵微神色从容,越过他,往前走去。 秦王面色稍冷,心里咬牙切齿,又被谢纵微占了口头便宜! 第51章 他站得格外笔挺, 脸上神情温和,低声与她说话的样子,好看到让她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 “突然对我这么好……肯定有诈。” 谢纵微听到妻子的嘟哝声, 失笑, 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坐在床畔看着她:“阿窈,你冤枉我。” 别苑的管事把他们一家四口安排在一个小院,双生子住在东厢房,苑芳和银盘住在西厢房, 与主屋都有些距离,谢纵微说起话来愈发没有顾忌。 只是他仍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话里的缱绻之意却越来越浓, 像是被被封在瓮里的陈酿,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瓶塞被一点一点地拨开,馥郁的酒香散开, 沁到肌理, 让人生出几分醺然欲醉之感。 “我对你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 这些事也算不上好。” 谢纵微把药油放到一旁, 温热的掌心隔着轻薄的罗裙触上她柔软的肌肤, 轻轻一捏,酸痛与酥麻一起涌上, 施令窈连忙咬住唇, 坚决不让自己在此时仍衣冠楚楚,一派正经的谢纵微面前发出上不得台面的声音。 谢纵微垂下眼,没有说话, 专心地替她揉捏着酸痛的肢体。 他的眼睫比寻常女子还要丰密许多,又黑又翘,此时尽数垂着,瓷白面庞上落下两道阴影,弱化了他原本疏冷倨傲的线条,意外显出几分温顺。 施令窈被按得忍不住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脸上透着粉,还不忘指点谢纵微多给她按一按肩膀。 谢纵微耐心地一一照做。 “好些了吗?” 施令窈翻过身,下巴枕在手臂上,听到他问话,不想理,只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糊的哼唧,舒服得都快要盹过去了。 谢纵微把双手搓热,摊上药油,在那片牛乳冻上缓缓地揉,力道时轻时重,听得她哼哼唧唧的声音,他唇角便止不住地往上翘。 不知道过了多久,施令窈觉得方才压在她身上的酸痛疲惫不翼而飞,通体舒泰,像是伏在云上,不用风吹,她自个儿就晃晃悠悠地跌倒在另一片盈着甘冽香气的云上。 奇怪,这朵云怎么一点儿也不软? 硬邦邦的。 施令窈闭着眼,无意识地抓了几下,什么东西鼓鼓的,再抓一下,好像还会跳。 本想抱着她翻个身,让她更好入睡的谢纵微身子倏地一僵。 他眼眸中泛起几分狼狈之色,看向已经睡得香沉,面颊上都浮上酣眠晕红的妻子,又是好笑,又觉得无奈。 “你就是仗着我不能做到最后一步……” 施令窈哪懂得他此时的欲求不满,她睡得香着呢,谢纵微替她盖好被子,她立刻翻了个身,把被子往身上裹得更紧,露出半边透着春意的面颊。 谢纵微俯下身,在她散发着暖暖香气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今夜没打算和她同住一屋,她还没有完全接受他,再者,让两个孩子看到,心里恐怕又要嫌他厚颜无耻。 虽然,他的确是忝颜,舔着她,才换来了被允许留在她身边的机会。 谢纵微想,他得更有耐心。 水声淋漓,他洗净手,拿过巾子擦了擦沿着腕线低落的水珠。 他手上仍有淡淡的药油气息,但那阵玉麝香气更浓,沁入他掌心肌理,萦绕不休,带着顽皮的勾意,引得他低下头嗅一嗅,得两声赞美,方才心满意足。 谢纵微心情不错,出了小院,看见立在门口,面色黑沉的秦王时,荡漾的余韵更是到达了顶峰。 “秦王殿下什么时候多了个当门神的爱好?”谢纵微心情好,遇见老对头,自然不吝于与他多交流几句,“又要做马倌,又要当门神,到底是年过三十还不曾成家的人,殿下精力可真是旺盛。” 秦王冷冷瞥他一眼,见他眉眼之间依稀流露出几分餍足模样,他拳攥得更紧:“你休要打着父凭子贵的幌子,见窈妹容易心软,就跟个哈巴狗似的,巴巴儿地跟在她身后转!堂堂首辅,也不觉得有失风度么?” “风度是什么东西?我有妻有子,那等东西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 秦王见谢纵微如此厚颜无耻,也没觉得惊讶,他从前就知道,此人绝非表面那般光风霁月,雍容闲雅。 他想起十三年前,他得知窈妹与谢纵微的婚事定了下来,心碎欲狂,连夜打上门去,与谢纵微说的那些话。 在边关的十年里,他常常坐在墙头,看着那一轮比汴京更圆、更冷的月亮,任由心底的悔恨与愧疚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他。 他不敢深思,窈妹婚后过得不幸福,不快乐,是不是与他当时与谢纵微说的那些话有关。 一个将要成亲的男人,忽闻自己的未婚妻与别人青梅竹马,情分深厚,心中怎么会好过。如此一来,她们婚后夫妻关系冷淡,是不是也有他的关系? 秦王害怕,怕她芳魂早逝,里面有他造下的因果。 这份愧疚与爱意纠缠着,让他迟迟放不下她,只能加倍地把这份情意补偿在她的两个孩子身上。 “你害了她一次,还要害她第二次么?” 夜色里,秦王的声音很冷,一双风流的桃花眼里带着咄咄逼人的锐意:“谢纵微,你真的会心疼她吗?” 谢纵微看着他,语气平静:“人不是永远不变的。这十年里,痛苦的不止是你。” “不要犯和我一样的错。她不需要我们来替她做决定。” 至于假惺惺地说些什么鼓励秦王去讨好阿窈,她点头接受他了,他也不会继续强求之类的话,谢纵微不屑于说。 秦王看着谢纵微的背影,想起今天白日里骑在马上,对着他笑的女郎。 她说,他们是最好的搭档。 这句话的后劲在夜里慢慢涌上,秦王目光晦涩,他不是不懂她的拒绝。 为什么他每次都迟来一步? …… 终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施令窈没好意思赖床,还没等苑芳来叫,她自个儿就起来了。 苑芳不知从哪儿捧了几支荷花进来,粉白的花瓣,翠绿的茎,在有些微热的夏日清晨一亮相,就让施令窈眼前一亮。 “哪儿来的荷花?真好看。” “娘子今儿怎么起那么早?”苑芳有些惊讶,她把荷花放到香几上的瓷瓶里,朝施令窈走过去,替她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纱衣,视线不动声色地往床榻里望了望。 嗯,是挺乱的,但看起来只是娘子一个人的杰作。 施令窈还有些困,闻言慢吞吞嗔她一眼:“苑芳,你不要把我当成一只懒虫。” 苑芳敷衍地点了点头:“阿郎一早送来了几支荷花,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去摘的。” 她还以为二人昨夜浓情蜜意,今日一早阿郎特地出去摘了荷花回来哄娘子开心,结果好像是她想多了。 施令窈的视线落在那几蓬荷花上,轻轻哦了一声:“也不一定是他自个儿去摘的……” 奇怪,他送花过来,怎么不进来? 难道是怕打扰了她睡懒觉? 苑芳哪能读不出她话里的别扭,故意道:“讨好娘子这种事儿,阿郎怎么愿意假手于人?必然是自己亲自摘了花,快马加鞭地送过来,想让娘子一醒来就有荷花可以赏。” 施令窈不依,张牙舞爪地扑到苑芳身上开始扭动:“苑芳你故意看我笑话!” “哎哟。”苑芳止不住笑,连忙搂住挂在她身上那团香软,“好了好了,娘子可别作弄我了,我可受不住你的撒娇。” 这话里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施令窈知道,谢纵微半夜爬墙的事儿不可能一直瞒过苑芳这些身边人,但被她这么一调侃,还是觉得难为情,把自己埋在她带着皂角香气的怀里不肯抬头。 苑芳被她闹得心头发软,两人离得近了,她仿佛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怎么闻到一股药油味儿?” 施令窈脸贴在她肩膀上,懒洋洋地拖长了音调:“嗯……昨夜谢纵微拿了药油过来,帮我揉了揉。” 若是隋蓬仙在这儿,必定要哇哦一声,捉着施令窈命令她说出更多内幕。 苑芳闻言,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让施令窈脸红害羞的话,拍了拍她:“好啦,快起来。” 施令窈和她又腻歪了一会儿,最后重重抱了抱她,又笑嘻嘻地躲去屏风后面换衣裳了。 苑芳一时停在原地,没急着去为她准备洗漱用的东西。 她想,娘子这么惹人爱,这次阿郎若是还不珍惜,可真是要叫天打五雷轰了。 …… 谢纵微不知跑哪里去了,一大早的,有闲心采得荷花送过来,却不见他自己露面。 隋蓬仙嫌这儿无聊,一早便过来了,满姐儿也被乳母抱在怀里,见到双生子,她眼睛一亮,挣扎着要哥哥抱她。 “哟,好水灵的荷花。” 隋蓬仙玉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泛着粉的花瓣尖尖,看向好友:“情郎送的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满姐儿坐在哥哥长长的腿上,见状很好奇,小脸涨红了,也没让自己的耳朵也支起来。 施令窈瞪她一眼,却没有否认:“你喜欢的话我也去给你摘几支。” “别,要是你的情郎知道你为了特地去摘荷花,那醋海还不得把我给淹了啊。” 她们心知肚明,情郎说的是谁,偏偏都隐晦地不提他的名字,只用情郎这个称呼代替,施令窈心里涌起莫名的羞赧,阵阵情绪化作风,扩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吹乱了湖面,搅得她不得安生。 “醋什么醋,说起来酸溜溜的,有些开胃……有些想吃水煎包了,蘸着醋吃正好。” 第52章 没有提前递帖子就登门, 无疑是很失礼的行为。但施家与李家到底是亲家,李家老太君拖着病体登门,她们也不好不见。 李家老太君姓傅, 闺名唤作洗蓉, 只是老太爷死得早,已经许久没人唤她闺中时的名字了,都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句老太君。 李家老太君也不在意,相比于她姨娘给她取的那个娇娇娆娆的名字,她也更喜欢别人叫她老太君, 听着便十分尊贵。 只是陇西李氏败落了许多,她的亲生子女们也不争气,到头来, 还得她拖着病体去她向来不喜欢的大儿媳娘家, 和亲家说好话,求她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帮扶着小儿子。 李家老太君思及此, 面色灰白了些, 看起来倒真有几分重病难愈的模样。 “魏姐姐,咱们这么久没见了, 如今乍一相逢, 你还是和从前没什么变化。倒是我, 人老珠黄,浑不似当年模样了。”李家老太君进了屋便开始咳嗽, 惹得一众人都关切地看向她, 她又咳了好一会儿,喝了口茶,才平静下来。 她看着一脸病色的施母, 话语间虽谦顺柔和,但隐隐的阴阳怪气还是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施母只笑了笑,她自来与这位亲家母处不来,不过是维持表面和谐的点头之交罢了,如今是她主动上门,无论是有所求,还是有什么旁的打算,该慌的人都不该是她。 “人哪有不老的呢,只是我家这些孩子都格外孝顺些,让人看着舒心。人一开心,身子自然也舒坦了。”说着,施母微微笑着看向李家老太君,“倒是亲家你,这脸色瞧着怎么这么难看?瑛娘说要回去侍奉你喝药,怎么这会儿不见她陪着你过来?” 一席话,轻巧地便把李家老太君话里的那些机锋都顶了回来。 你说我病得老态毕现,我便问问你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 谢均晏和谢均霆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暗暗发笑,他们可算是知道,阿娘那份伶牙俐齿是遗传自谁了。 “瑛娘久不回李家了,府上的事儿都交给她几个弟妹打理,到底后头迎进来的几个媳妇儿都不比魏姐姐你调教出来的女儿来得贤惠聪明,连算个帐,安排人做事儿这种活计都做不好,累得我一把年纪,也过不上安生日子。”李家老太君很懂得进退有度的道理,在儿孙的事上吃了个闷亏,她也大大方方地沿着施母的话继续往下说,“这不,我便让瑛娘帮衬着,理一理府上的陈年旧账。到底长房回来了,李家还是要交给他们的。” 这话说得客气,施母冷冷淡淡地笑了一声:“亲家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得我有些糊涂了。瑛娘能干,就让她帮着底下的弟妹们理理账?李家那么多管事婆子,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窈娘和两个孩子不知道,但施母心里清楚得很,当年她们以为窈娘去了,悲痛万分,又恰巧遇上朝堂波荡,女婿李绪被牵扯其中,调去漳州为官。那时候,李家老太爷他们恨不得和他们撇清干系,甚至想过分家,落井下石的事儿更是没少做。 因此知道长女为着孝道二字,不得不捏着鼻子去服侍君姑时,施母心里才那般不痛快,夜里发了一场病,没敢让儿女们知道,只叫婆子们都闭紧嘴,不许告诉她们。 施母平常是很温柔平和的性子,哪怕得了癔症,偶尔发病的时候,也从不打骂身边的人,只是哭她早逝的女儿。乍一听她这会儿毫不客气地将李家老太君的话都怼了回去,施令窈与双生子对上了视线,轻声道:“瞧我,糊涂了不是,给李家老太君见个礼,你们快去太学吧,别耽搁了。” 谢均霆显然还有些依依不舍,他还没看过瘾呢。 但施令窈盯着他,莹白娇艳的脸板着,大有他不乖乖答应就拧着他耳朵送他上马车的意思。 谢均霆只得点了点头,和兄长一起给李家老太君见了个礼,脚步飞快地出了屋,徒留李家老太君嘴张了一半,想夸这两个孩子长得真好的话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没能成功转移话题,李家老太君叹了口气:“魏姐姐,我知道当年的事儿,你心里还存着怨气,但都是为各自的儿女考虑,谁又真的会存什么坏心眼不成?如今大郎也算是熬出头来,等他调回汴京,一家团圆,这样天大的喜事,可别再因为那些个陈年往事让大家伙儿心里不痛快啊。” 她这话里,既存了几分哀求,又有几分威胁,别说施母听了心里发闷,施令窈听着也是怒火中烧。 “李家老太君,您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谁的儿女,谁心疼,但你总不能因为心疼自己的孩子,就把继子一家推出去任他们自生自灭吧?”现在大姐夫要调回汴京,眼看着升官有望,他们又巴巴儿地贴了上来,这算什么? 若是寻常小辈插话,李家老太君心里定然很不痛快,但施令窈不一样,她夫君可是当今首辅。 她今日来的另一半目的,就是为了她。 “哎哟,这是窈娘吧?瞧我,老糊涂了,方才光顾着和你阿娘说话,都忽略了她旁边还坐着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李家老太君显然是面甜心苦的这类人,她笑吟吟地看向那张年轻鲜妍的脸庞,眼底飞快闪过几分酸与妒,“哪有自生自灭那么严重,朝堂上的事儿,风云变幻,谁又说得清?咱们几个妇道人家,可不好说这些事。大郎一家如今时来运转,苦尽甘来,我这个做娘的当然也为她们高兴。亲家母,你放心,今后李家,也还是长房一家的,二郎三郎他们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破船还有三千钉呢,陇西李氏从前好歹也是数得上号的世家大族,如今败落了些,但也枝繁叶茂,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倒下。只盼着哪一房哪一辈,出个精彩绝艳的人物,李家便又能起复。 反正不管是哪个儿子继承家业,都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阿娘,给她养老,不然外面那些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 李家老太君在心里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见施母与施令窈都没说话,她又接着叹了口气:“不瞒你们,我也知道二郎和三郎资质不比大郎。这不,前些时日二郎被弹劾出了错,被撸了职务,至今还待在家里,躺得比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还要安详。我也盼着大郎早些回来,他们阿耶走得早,长兄如父,有大郎替我管教着二郎他们,我就是即刻去了,也能闭眼了。” 施令窈暗暗撇了撇嘴,没说话,替母亲按摩着腿脚。 施母心里的暗火便被孝顺可爱的小女儿给慢慢揉散了。 罢了。她想,何必和这等人计较生气,白白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到时候还要连累窈娘她们担心。 “亲家的话我是明白了,你不仅要我瑛娘给你们做管家婆子,平这些年的烂账,还要我大女婿给你小儿子兜底,做勤勤恳恳的老黄牛,任由你们一家子趴在他身上吸血?” 施母言辞犀利,哪怕她此时仍病弱老迈,但眼里带着精光,表情严肃,李家老太君瞬间从对她的轻视中醒了过来。 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个孱弱的老妇人,从前可是微笑着就把她们的脸给打肿了的狠人。 “这,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李家老太君今天来这儿,就为了两件事——与施家重修旧好,说动施令窈,让她回去在谢纵微耳朵边吹吹枕头风,让他捞一捞自家二郎,再给他个什么官职都好。 眼下看着两件事儿都没可能了,李家老太君不由得气上心头,一口气没喘上来,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老太君身边伺候的,都是死人不成?老太君病成这样,怎么还叫她出门?”咳嗽间,施朝瑛寒着脸大步走了进来,她说着话,眼睛却往母亲与妹妹那边儿扫,见母亲脸色尚好,妹妹也对着她眨眼,示意没出什么事儿,她的心放下一半,但还是冷冰冰道,“不会伺候人,那就拖出去调教调教再回来侍奉。铃秋,去挑几个聪明机灵点儿的小丫头去伺候老太君,至于身后那几个,堵住嘴交给牙婆,叮嘱她们仔细教教规矩,可别把人又笨头笨脑地送回来了,到时候把老太君伺候个好歹出来,算谁的?” 铃秋连忙应是,她挥一挥手,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连忙上前擒住老太君身后的人,二话不说就把人拖着往外走去。 牙婆正等着呢。 施朝瑛雷厉风行,李家老太君一时没反应过来,咳嗽得更厉害了,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指向她:“你,你就不怕外人说你不孝顺,耽搁了大郎的前程?” “我帮君姑你处置了几个蠢笨的下人,又补给了你更聪明机灵的,何错之有?” 施朝瑛微笑着继续道:“要逞威风,发脾气,回你的李家去。不要碍了我阿娘和妹妹的眼。”说完,她示意身后的仆妇们继续干活儿,“把老太君抬回去。” 仆妇们得了一笔丰厚的赏银,干活麻利着呢,听了大娘子的吩咐,立刻嗳了一声,上前将孤立无援的李家老太君给抬走了。 空气中依稀回荡着李家老太君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长姐,你可真威风。” 施令窈双眼亮晶晶,她刚刚还在担心长姐会囿于孝道,只能忍气吞声地服侍那个老婆子。 施朝瑛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学着点儿也好,不要傻呵呵地觉得谁都是好人。” 施令窈不满,她哪有? “再有半月,就是谢府那位老太君五十有六的寿辰。你既然已经和谢纵微一块儿在卢太妃举办的马球赛上亮了相,那便是你正经君姑。她过寿,你能不帮着筹办,一块儿待客?” 第53章 直至站在荷塘前, 感受着带了别致清香的夜风吹拂过面颊,施令窈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她和谢纵微……真的就这么半夜偷偷出门,来看荷花了? 有温热的指腹擦过她被风吹得微微发凉的面颊, 她顺着那股力道抬头看去, 撞进那双因为笑意而显得潋滟温柔的眼瞳。 谢纵微替她捋了捋微乱的头发,温声道:“我们第一次夜里来看荷花,开心吗?” 夜风柔和,面前万顷难见尽头的荷塘在月色下仍美得惊人,红翠相扶, 粉面碧伞,一切都太过美好,连带着站在她身旁, 对着她微笑的郎君也显出分外的温柔俊朗。 施令窈想要嘴硬两句, 但被谢纵微那样柔和的目光深深望着,她喉咙里泛起几分渴,几分燥, 只能佯装无事地别过脸去, 露出一截染上晕红的玉颈:“也就还行吧。” 语气听着有些勉强。 谢纵微轻轻哦了一声,突然往荷塘边走去, 施令窈吓了一跳, 以为他疯病又犯了, 因为她一句听起来不太满意的回答就要去跳荷塘! “谢纵微!” 听得一声带了些不高兴,又有些紧张的娇声呼唤, 谢纵微下意识想要转过身去看她, 腰间却被一双柔软手臂紧紧搂住。 幸福来得太突然,谢纵微下意识屏住呼吸。 “你现在脾气太奇怪了!”施令窈一边说话,一边收紧手上的力道, 感受到他牢牢被自己箍在可以感知的范围内,“怎么能一言不合就跳荷塘?” 月黑风高,周遭一片寂静,到时候她都没办法找人来捞他。 听着她气急败坏地说出‘跳荷塘’三个字,谢纵微忍俊不禁,手握住环着他腰肢的玉白小臂,若有所思道:“阿窈,你现在夹得好紧。” 施令窈立刻抬起脚,准备把他踹下去。 谢纵微背上像是长了第三双眼睛,一只手握住她松开的手,另一只手贴在她背后,就把人捞到了自己面前。 “我不是要跳荷塘。”谢纵微现在学会赶在她更生气之前解释了,“站在岸边赏荷,有些单调。我让人准备了一艘小船,你来。” 谢纵微牵起她的手,走到一处木桩前,把重重翠荷掩映下的那艘小船拉了出来,看着她发亮的眼,笑道:“跳上去?” 施令窈瞪了他一眼。 谢纵微笑了,他很少有这样开怀大笑,高兴得一点儿也不加以掩饰的时候。 “阿窈,我有妻有子,不会轻易死的。”谢纵微看着抬着头看他,一脸傻乎乎的妻子,低下头,亲了亲她忽颤忽颤的眼皮,低声道,“除非,是被你绞死……唔。” 施令窈眼疾手快地堵住了那张可怕的嘴。 “你去划船,不许再说奇奇怪怪的话。” 见谢纵微安静地看着她,眨了眨眼,没有什么异议的样子,施令窈强压着怦怦乱跳的心,慢慢放开了手。 唇上却猝不及防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一触即分,没有过多碾磨动作,却还是让她红了脸。 施令窈瞪圆了眼睛,谢纵微直起腰,对着她微笑,俨然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你只说了,不许说,没说不许做。” 施令窈抽出小帕子擦了擦嘴,用一双水亮亮的眼睛恼怒地瞪他。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谢纵微只是笑,率先跳了下去,眼看着那艘小船仿佛承受不住一般晃了晃,施令窈有些紧张,却见谢纵微对着她伸出手:“阿窈,来。” 施令窈抿了抿唇,把手伸了过去,下一瞬,就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牢牢握住。 那艘小船外表看着平平无奇,但船舱里却别有洞天,软榻小几,茶壶糕点,一应俱全。 施令窈在刚开始上船后的紧张中缓解过来,兴致勃勃地开始探索小小的船舱。 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能够办到的。 “你什么时候让人准备的?”施令窈轻轻挑眉,“你怎么肯定我会答应和你一起来夜游荷塘?” 谢纵微拎起小泥炉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我知道,你很喜欢我给你采的那几捧荷花。” 他的语气笃定,眼神里流淌出的笑意温柔到施令窈有些受不了。 “自作多情。” 听得她小声在骂自己,谢纵微不以为意:“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要摆在你最常待的屋子里?荷风弄这个名字,又是从哪里来的灵感?” 施令窈一时语塞,没想到他的注意力那么敏锐,翻窗进来,倒还坦然得很,把她屋子里的东西都看遍了! “怎么不说话?” 她垂着眼,暗自懊恼,却没有注意到那阵比荷上甘露还要甘冽的气息已经将她笼罩。 下巴被人轻轻捏住。 谢纵微的视线顺势落在她嫣红饱满的唇上:“在想怎么骗我?还是你又要骂我自作多情?” 施令窈哼了哼,柔软的唇才张开细细的缝,就被他乘虚而入,吻得极深。 小船在荷塘里慢悠悠地晃荡、前进。 夜色寂静,水浪拍打着船身的声音便分外明显,动静有些大,恰好盖住了那一阵暧昧又黏稠的水渍声。 他的攻势并不如何激烈复杂,但施令窈莫名感觉到一股疯涨的潮涌向她,将她的力气尽数剥离,整个人像是一团柔软的云,只能任由他捧住脸,攫去气息。 骨节修长的手捧住她的脸,力道很温柔,和他的吻一起,让施令窈忍不住闭紧了眼。 被人珍爱着的感觉让人有些醺醺然。 想要继续。 她闭紧的眼睫微颤,垂下的手慢慢地,有些笨拙地环住他的脖颈。 感觉到她的投入与暗示,谢纵微动作一顿。 “不许睁开眼。”施令窈眼眸紧紧闭着,她借机平复了一下过于激动的心跳,凶巴巴地警告他,“要是被我发现你偷偷睁开眼睛,我就——” 谢纵微那双幽深眼瞳里映出妻子闭着眼,满面潮红,还要强撑气势对他放狠话的样子。 羞得来眼睛都不敢睁开。 他低下头,覆上那张被吻得愈发饱满嫣红的唇。 吻得更深,更重。 很快,施令窈就没心思纠结自己还没放完的狠话了,更没有心思睁开眼抽查他有没有违背她刚刚的命令。 自然也不知道,她粉面晕红,沉醉其中的模样,都被谢纵微尽收眼底。 不知吻了多久,水浪撞上船板的声音时断时续,施令窈软哒哒地靠在谢纵微怀里,双眼迷离,不知在想什么。 阳奉阴违的谢纵微心中一点儿愧疚也无,看着妻子这副明显爽到了的样子,他心中颇有成就感,又倒了一杯温水,喂她喝下,动作细心妥帖,指腹轻轻刮走不慎从唇边流下的水痕,惹得施令窈瞪了他一眼。 “还想要?” 语气揶揄,不知是在问喝水,还是在问刚刚那个让两人都在默默回味的吻。 施令窈一骨碌坐了起来:“你不是要带我夜赏荷花吗?我怎么感觉被你这个老王八蛋骗了?” 万顷荷塘间,只有载着她们二人的一艘小船慢慢漂着,这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面对妻子口中对他时常变换的称呼,谢纵微均接受良好,他长臂一伸,仍被余韵震得浑身无力的人又被他搂进了怀里。 谢纵微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柄长杆,把挡在船舱与甲板中间的帘子别开,月晖和荷香一起淌入船舱,他放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一举两得,阿窈不喜欢吗?” 听着他风轻云淡又隐含得意的话,施令窈很想拧他两下,但身上实在没力气,又或者是因为,背后的怀抱太过让人安心,她懒洋洋地靠着他,没有反驳。 她看向外面被清冷月晖笼罩下的红蕖碧荷,轻声道:“很漂亮。” 语气里隐隐还有些别扭,但她还是说了。 谢纵微的心被她搅得愈发软,低着头,亲在她乌蓬蓬的发上,冰凉的珠玉蹭在他面颊,他也不在意。 “我可不可以视作这是对我的鼓励?”说着,他的吻又落在其他地方,施令窈嫌痒,躲开来,却又被他捉回去,继续细细密密地吻。 施令窈冷哼一声:“你这样,我感觉我前后嫁的是两个人。” 一个清冷似玉,一个热情似火。 “从前怎么没见你憋死。” 被妻子嘲讽的谢纵微瓷白脸庞上透出些红,他啄了啄她发红的耳朵尖尖,哑声道:“没憋坏,你试试?” 谁要试了! 施令窈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了。 谢纵微没有继续逆着撸毛,小动作一直没停,力道正好地替她揉捏着容易泛酸的肩颈与手臂。 她一直窝在屋子里调制香粉,没人提醒她,她是不知道停下来歇一会儿的。 已经很晚了,情潮退去,施令窈本就觉得有些疲惫,被他这么一揉一捏,更是舒服得直哼哼,没多久,就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谢纵微拿出被子盖在她身上,时不时贴一贴她的面颊,发现始终是温热的,才放下心来。 就着这个姿势,他一直没动,怀里抱着心爱的人,望向隐隐泛着光的天际。 直到天边渐渐晕开鱼肚白,有什么光灿的物事即将升起,他轻轻晃了晃施令窈的肩,低声叫她起来。 施令窈死活不肯睁眼,直到谢纵微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再不醒就把她亲晕过去,她这才惊恐地睁开眼。 ——她还没有漱口,不可以亲! 刚睡醒的人睁开眼时,眼前有一层模糊的雾,施令窈眨了眨眼,等看清船舱外那轮渐渐升起的骄阳时,想骂谢纵微的话顿时被她忘在脑后。 “是日出!” 第54章 “早起晨跑, 有助于身心健康,不错。” 谢纵微看着两个浑身腾腾冒着热气的儿子,心情愉悦, 说话亦是温声细语:“待会儿回去了记得喝一碗温盐水, 别拿起冷茶猛喝,对身子不好。” 没人回应他。 谢纵微握了握掌心那只滑腻柔软的小手,察觉到她没有退缩的意思,心情更好,微笑道:“均晏, 均霆?” 两个少年身上仍然在冒着热气,伴随着红扑扑的脸,俨然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谢均晏的视线落在耶娘交握的手上, 又抬头看了看天。 清隽出众的少年头一回遇到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情况。 “阿耶, 阿娘,你们……”谢均晏艰难地替他们想着解释的说辞,“也约好了早起散步?” 这个借口拙劣到谢均霆都有些不满了, 他觑了一脸春风得意的阿耶一眼, 哼声道:“什么早起散步!明明是阿耶故意勾——” “小宝。” 谢均霆停下,有些委屈, 又有些不解地看向打断了他说话的施令窈。 他又没说错! 施令窈感觉到握住她的那只手传来的温度愈发高, 握紧到甚至她觉得有些疼痛, 她也不恼,只是好笑地瞥了一眼佯装镇定的男人。 装得还挺淡然。 在一大两小三个男人如出一辙的紧张注视下, 施令窈反而觉得出奇轻松。 “我和你们阿耶去夜游荷塘, 凑巧看到了日出,景致不错。下次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去再看看。”说完,她看了谢纵微一眼, “让你们阿耶记得准备一艘大些的船。” 那艘小船估计经不住谢小宝蹦两脚。 她的语气轻快,双眸水亮,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心里再不解,在阿娘面前他们也只能乖乖点头,不情不愿地认下这个解释。 谢纵微的心被她那似嗔又似安抚的一眼挠得痒痒的,点了点头,正想挠一挠陷在他掌心里的那只柔软小手,却见施令窈抽出了手,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呵欠:“我有些困了,先回去。” 她住的碧水院就在眼前,施令窈脚下步伐微快,绣着玉兰折桂的裙摆被风凌乱地堆出一个又一个小卷儿,随着院门开合,那抹窈窕身影灵活地挤了进去,不曾回头看他一眼,门顺势关上,连带着那阵玉麝香气也跟着断在空中。 还是害羞了。 谢纵微回味着她在两个孩子面前解释的话,那样的姿态,带着明晃晃的维护之意。 尤其是看着两个孩子不快却又只能微笑说好的样子,谢纵微心情不由得更加舒畅。 “均晏、均霆。”谢纵微语气含笑,“我陪你们用早膳?” 若是从前,谢纵微自然不敢这样光明正大地留下来陪孩子们用膳,但……他刚刚不是得到承认了么? 双生子显然都受不了阿耶这副得意模样,摇头:“您忙您的去。” 他们现在需要冷静,阿耶顶着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在他们面前晃,岂不是更容易催发家庭矛盾? 到时候又给了他在阿娘面前装委屈扮无辜的机会。 双生子默契地统一战线,把人给轰走再说。 察觉到两个孩子默默的抗拒,谢纵微眉梢微挑,也不在意,只道:“回去记得喝温盐水。” 双生子点头。 谢纵微睇了他们一眼,忽然伸出手,在两个仍然在冒热气的脑袋上摸了摸:“你们要习惯。” 之后这种事情,说不定会经常发生。 谢纵微指的是,他和阿窈出双入对的事。 双生子却误会了。 他们想到各自捉住阿耶夜半翻墙的事,面色复杂,看着他翩然离去的背影,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均霆有些不自在地晃了晃头,总觉得刚刚那阵温热的触感还没退去。 他还是不大习惯阿耶对他做出这种亲昵的行为。 “阿兄,你说,咱们是不是很快又要搬回崇明坊了?” 谢府便坐落在崇明坊。 谢均晏似是在出神,一时没有回应他。 谢均霆不满,给了他一肘击:“阿兄!” 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弟弟撞飞出去的谢均晏有些狼狈地站直了身子,对一脸心虚的弟弟发出死亡凝视。 谢均霆哼了哼:“你瞪我干什么!明明是你自个儿没站稳。” 谢均晏平静地收回视线:“搬回去住也好,省得你半夜总是抢我被子。” 在谢府的时候,兄弟俩小时候就分了院子,自然睡不到一块儿。之前在槐仁坊那边儿的小院,囿于房间有限,兄弟俩只能睡在一张床上,嫌弃归嫌弃,适应了之后,再陪着阿娘搬到施府时,他们也没让人再费劲收拾另一间屋子,仍是睡在一处。 听出兄长话里的嫌弃之意,谢均霆炸毛了:“我什么时候抢你被子了!阿娘说我睡觉的时候可乖了,一动不动到天亮!” 谢均晏回以冷笑:“所以你半夜起来偷溜去厨房吃鸡腿,是在梦游?” 兄弟俩吵吵嚷嚷地回了暂居的小院,脸一扭,谁也不想理谁。 一时间,倒是把耶娘和好了的爆炸性消息忘到了脑后。 …… 施令窈回去又补了个觉。 起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苑芳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絮叨:“若不是大娘子这几日忙着李家的事儿,娘子睡到现在,定然要被大娘子说几句。” 施令窈看着镜子里映出的一张芙蓉面,笑道:“苑芳,这不是有你代替长姐念叨我吗?” 苑芳无奈:“我也是想着你能早些睡,早些起,这样对身体好。”娘子现在忙着她的香粉铺子,苑芳看在眼里,既替她骄傲,见她钻进屋里一忙就是大半天,又觉得心疼。 施令窈隐隐有些心虚,没接话。 绿翘喜滋滋地抱着箱笼进来:“娘子,织衣阁的人把您的新衣裳送来了。” 织衣阁? 施令窈有些懵然,前几日臭阿花又给了她几匹漂亮的料子,苑芳帮她裁了几件裙衫,施令窈自觉够了,没想着再添置新衣。 苑芳瞥了才睡醒不久,脸上仍带着靡丽晕红的娘子,她是知道些什么的,毕竟她作为娘子的陪嫁,旁人进不去长亭院,但她时不时要进去帮着收拾、洒扫,让屋子维持在娘子在时的模样。 她自然也知道那些被塞满的衣柜、箱笼里,装的是什么。 “娘子打开瞧瞧,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送给你的。”苑芳故意道,“里边儿说不定放了什么熏了香的信笩,写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类的话呢?” 苑芳揶揄的意思太明显,施令窈脸上一红,已经能猜出来,送她新衣裳的人是谁了。 绿翘也很期待:“娘子快打开瞧瞧吧。” 施令窈咬了咬唇,揭开箱笼的盖子,里边儿齐齐整整地放着四五件色彩俏丽、绣工精细的裙衫。 她捧起一件,轻薄的衣料像云一样从她手中滑落、展开,澄澈清爽的碧色衬得她的手愈发白得像藕,在浮着热浪的夏日里,绿与白的交织清丽可人,恍若有凉意袭来,让人眼前一亮,苑芳和绿翘都忍不住赞道:“这条裙子真美,很衬娘子呢。” 施令窈没说话,但亮晶晶的眼,上扬的唇角,都昭示着她此时的心情很好。 她把箱笼里的新衣一一看过,颜色、花样和料子,都是她喜欢的,她很满意。 绿翘见状,忙道:“婢这就去把这些新衣过一道水,仔细洗洗,这两日太阳好,略晒一晒,娘子明儿就能上身了。” 施令窈点头,心里却在想,要是今天能穿上新衣裳见他就好了。 苑芳见她粉面含春,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里好笑,催她:“娘子不是要去和夫人一块儿用午膳?可别耽搁了。” 施令窈点了点头,心情轻快地坐回梳妆镜前,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不自觉又笑了起来。 苑芳看着她笑,心里又是酸软,又是欣慰,拿来珠钗在她乌云般的发髻上比了比:“娘子傻笑什么呢?” 施令窈没有反驳,笑眯眯道:“因为苑芳帮我梳头,我觉得开心,才会这样笑啊。” 苑芳可算是领会到大娘子面对她时的感受了。 时不时皮一下,但嘴又很甜,叫人怎么能不心甘情愿地宠着她,爱着她呢? 施令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了门,施母才喝过药,见了小女儿过来,对着身旁的菊蕊笑着道:“今儿窈娘打扮得真是鲜亮,跟春日里的一朵花儿似的,看着甜津津的。” 施令窈在母亲怀里腻歪了一会儿,见她气色不错,心情更好:“阿耶和三郎呢?怎么不见他们。” “你阿耶得了圣人传召,入宫去了。三郎这几日不知在忙什么,总不着家,咱们娘俩用膳就好,不管他。”施母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总觉得她还是有些瘦,不由得想起她自从怀孕产子之后就再也没胖起来的事,皱了皱眉,委婉道,“我瞧着,均晏和均霆这两个孩子越来越懂事了,都和你贴心。” 施令窈几乎是半躺在母亲怀里,听她这么说,乐了:“那是自然,我生的嘛。就像阿娘和我一样,我也和阿娘最贴心。” 施母被小女儿的话甜得莞尔,但她还是继续道:“有这么两个贴心的好孩子,我想着,便也够了。你和纵微是如何打算的?” 此话一出,施令窈有些窘,她和谢纵微勾勾缠缠的事儿……原来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这会儿被母亲问起之后生孩子的事儿,施令窈有些羞赧,低声道:“我也不想再生了。大宝和小宝小时候,我没能陪在他们身边,之后若多个小的,我少不得要多费些时间精力在新生的孩儿身上,大宝小宝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半会难受。我不想让他们难过。” 第55章 谢纵微翻身下马, 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上拎着的东西递给山矾,见她面颊红扑扑,似是晒的, 不由得蹙眉, 伸手贴了贴她柔软的面颊,是有些烫。 “热?” 施令窈正为他大庭广众之下突然摸脸的亲昵行为而发愣,冷不丁听到他这么问了一句,又忍不住笑。 “不是热,我是替仙娘高兴。” 许久不见定国公, 他怎么看起来都不会老,还是那般威武英远,气势不凡, 臭阿花真有福气啊。 原本温柔触在她面颊上的手倏地变了姿势, 捏住了她的脸,施令窈的思绪被迫中断,瞪了谢纵微一眼:“你捏我干嘛?” 她说话仍有些含糊不清,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揉了揉她的脸, 才收回手:“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还在想别的男人, 我不高兴。” 听他说得这般直白, 施令窈讪讪地收回目光, 轻声道:“都说了我是替仙娘高兴……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谢纵微抿着唇,站在她面前, 超逸若仙的脸庞上带着淡淡忧郁,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施令窈受不了被他这么深深地望着,扭过脸:“你来做什么?事儿忙完了?” “我们已经几日没有见面了。我很想你。”谢纵微轻车熟路地寻到她的手,光是握住还不够, 常年握笔研磨的指腹带着薄薄茧意,滑过她掌心,有些痒,她下意识缩了缩,却被他趁势而上,十指紧扣。 施令窈抬眼看他,听得他又道:“小别胜新婚,我见到你,便觉得高兴。阿窈呢?” 她们这算什么小别胜新婚! 看出她的别扭,谢纵微紧了紧两人亲密交握的手,低声道:“定国公与定国公夫人年年都见,我却不是。” 话里的幽幽落寞冻得施令窈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她看着眼前独守空房十年的汴京最俊老鳏夫,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说得有道理,我承认。” 她瓷白的脸庞上浮上淡淡晕红,是仍在为好友高兴,还是,这份脸红里,也有几分是因为他? 谢纵微不满足于简单的十指紧扣,他想抱一抱她。 紧紧相贴,方能暂缓他此时心头的渴望。 “逛了那么久,累不累?”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按下又开始蠢蠢欲动的老虎,拉着她往马车走去,“我先送你回去。” 就这么回去了?她还以为他终于忙完了那一茬,可以多陪陪她。 施令窈掩好心头莫名的失望,点了点头。 随着那双登对身影上了马车,再也看不见,周遭佯装自己很忙的百姓们才激动地抬起头,叽叽喳喳地开始交流起来。 从前她们只知道首辅大人的马车每日都会在春霎街过一遭,却没能见到他哪次走下马车。谁能想到,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突然,她们今日就亲眼撞见首辅大人亲自来接夫人回家的现场! 马车缓缓驶动,把烈日与喧闹都隔绝在外。 谢纵微向她投来的视线在这一方小小的幽闭空间内有着格外强烈的存在感,施令窈无意识地动了动喉咙,想要避开他过于炙热的视线。 “绿翘她们还没上来呢。” 听得她轻轻的嘟哝声,谢纵微脸上的笑意更浓,轻轻一拉,施令窈便顺势倚到他怀里。 他下颌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间,鼻间嗅着独属于她的玉麝香气,幽幽叹出一口长气。 “有山矾看顾着,不会有事的。” “放心了?” 施令窈靠在他坚实有力的怀里,暗暗想着谢纵微虽然看着清瘦,但他身上薄而有力的肌肉枕着也是蛮舒服的…… 听到他问,她下意识点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刚刚在想什么人心黄黄的东西。 看见她点头,谢纵微眸中笑意更深:“所以,接下来不要再想别人,只看着我一个人,可以吗?” 施令窈点头点到一半,察觉到他压低的语调里藏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又急忙抬起眼瞪他:“这是在马车上,你不许乱来。” “又脸红了。”谢纵微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指腹抚上她酡红微烫的面颊,“这次是因为什么?” 听出他话音里不加以掩饰的笑意,施令窈哼了哼:“和某个欲火焚身的人靠得太近了,烘得我脸红。” “烘?”谢纵微亲了亲她的面颊,“阿窈,或许可以换一个动词。” 老学究……这时候还在纠结这个? 施令窈不满地埋进他怀里,夏日衣衫轻薄,她很快便摸索到他最耐不得刺激的地方,狠狠抿,细细磨。 谢纵微身子一僵。 “阿窈……” 听着他求饶一般的语气,施令窈心中得意,让他在这种时候还要假正经。 她倒是看看,他还能装到什么程度! 谢纵微微微仰起头,颀长脖颈也跟着有些难耐地扬了起来,任凭妻子在他胸前勤勤恳恳地啃来挠去,只在难耐的时候模糊溢出几声低低的吟哦。 施令窈一通胡闹,满意了,抬起一张被闷得愈发娇艳欲滴的脸庞,看向谢纵微:“你还敢不敢假正经了?” 假正经? 谢纵微失笑,但看着妻子一本正经的酡红小脸,又觉得心里发软,像是被甜水浸泡了许久,被她一戳,就能淌出蜜来。 “嗯,我再不敢了。”谢纵微伸手替她捋了捋鬓边垂下的发丝,笑着道,“再亲一下?” 施令窈拍开他的手,若有所思地朝着与他平静神情截然不同的贲发处瞥了一眼,红着脸扭过头去:“不了,待会儿你迟迟下不了马车,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马车骨碌碌碾过青石街道,外边儿喧闹的市井人声仍能传入她们耳中,隔着薄薄的车舆墙壁,一对夫妻正在低低私语,说着不能让外人听去的私密话。 谢纵微喉结微动:“迟迟下不了马车……阿窈,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的表现。” 他的表现?施令窈稍稍一愣神,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老王八蛋,你能不能收敛一点!”施令窈又羞又恼地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见谢纵微还要伸手来拉自己,连忙拍开他的手,“别来招我,烦死了……” 拖长的尾音里带了点儿似是不满,又更像撒娇的嘟哝。 谢纵微看着妻子娇艳含羞的脸庞,低声道:“不是故意招你,我也想和你亲近。” 谢纵微开始反省,他这几日皆是忙到深夜,宫门落钥之后他便无法再出去,没能过去陪她,她才适应着重新接受他,几日不见,才养成的习惯又没了着落,心里怎么会没有委屈和失落。 “抱歉,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谢纵微试探着伸过手,还好,人又软哒哒地靠在了他怀里,“今夜,我过来?” “你过来有什么用,中看不中用。” 施令窈想到他那张不饶人的嘴,面颊发烫。 她恨恨拧住那颗小红豆,命令道:“烦人,不许你来。” “真的不让我来?”她拧的力道并不大,谢纵微不觉得痛,反倒十分受用,故意道,“好吧,那你今夜好好休息。” 施令窈脸一皱,觉得他这么好说话,多半是心不诚。 那阵力道陡然大了些,谢纵微唔了一声,语气中笑意明显:“阿窈,不要折磨我了。” 语气里带着些无奈,又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 施令窈松开手,趁着倚靠着的那具身体放松下来之时,又重重捻了捻,察觉到他落在自己颈侧的呼吸带着更炽热的烫意,她这才满意:“假正经,抱着你的公文奏疏睡去吧,不许来打扰我。” 他不来,她一觉好梦到天亮,第二日醒得早些,还能得苑芳几句夸呢。 谢纵微被她甜蜜的折磨折腾得脸庞紧绷,被他紧紧盯着的施令窈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偏偏她又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只能硬声道:“你看什么看!” 谢纵微揉了揉心口,那阵火辣辣的触感迟迟未退,烧灼得他喉头微渴,须得又急又狠地啜饮几口甘泉,方能纾解。 猝不及防被推倒躺平的施令窈有些惊慌地绷紧了腰,却在下一瞬,发现了更令她惊讶的事。 刚刚还道貌岸然,君子翩翩的老牛闯进了盈着香气的花园。 谢纵微的确是渴得狠了,没有经过主人家的同意,自顾自地饮了个水饱。 不知过了多久,施令窈咬着唇,听见他赞道:“阿窈,很甜。” 施令窈颤颤巍巍地就要抬起脚踹他。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按着,分开得久了,她腿上一片酸软,踹过去,一点儿杀伤力都没有不说,还没谢纵微顺势握住,慢条斯理地掐了掐她的小腿肚。 施令窈气得来眼里火星子都要瞪出来了。 “夜里我还要。”谢纵微得寸进尺地微笑着,“阿窈,别睡得太沉。” 自然了,她睡得再沉,他也有法子让她尖叫着醒过来。 施令窈无力地又躺了回去,喃喃道:“谢纵微,你变了,你变得好可怕……” 谁能想到,谢老牛不仅爱吃嫩草,还喜欢上了埋头吮……甘露? 听着妻子的评价,谢纵微笑得坦然:“不舒服吗?” 施令窈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舒服。 无奈之下,她只能板着脸重新坐起来,狠狠撞进谢纵微怀里,骂他是道貌岸然的老不正经。 谢纵微从容收下她的赞美,又郑重地对她许诺:“嗯,只对你不正经。” 施令窈悄悄翘了翘唇角,绯红面颊靠在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声撞在她的耳廓上,一时间没说话。 但也没歇着。 谢纵微尝试着按下她的手,施令窈默默又移上去。 几番过后,谢纵微放弃抵抗,面无表情地默念着金刚经,任由妻子在他心口上笑眯眯地点火作祟。 第56章 桌几上的烛盏被他走过时带起的风掀了一下, 跳了跳,落在那张娇艳脸庞上的光影随着他的覆下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谢纵微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怎么不说话?” 施令窈眼睛眨了眨:“你今日来得好早, 没被人发现吧?” 谢纵微顿了顿, 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你做什么亏心事了?不想我来?” ……谢纵微老王八蛋,怎么那么敏锐。 “才没有!”施令窈作势要挠他,一下扑进那个盈着甘冽气息的怀里,被他稳稳当当地抱住,她趁势伸出双手, 环住他脖颈,恶狠狠道,“你才做亏心事了呢!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说不定是你又在外边儿拈花惹草, 这会儿才倒打一耙。” 夏夜里,屋子角落里摆了一个大瓮,里面盛着的冰被徐徐转动的风轮垂着催发出丝丝缕缕的凉意, 屋内保持着一个很宜人的温度。 但施令窈贪凉又爱美, 又是在自己房中,只穿着一件碧色衫裙, 细白的颈与牛乳凝成的臂膀都露在外边儿, 这会儿她伸手揽住谢纵微的脖颈,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便像是把牛乳冻上最鲜嫩、最可口的那部分主动献到了他唇边。 谢纵微眸色渐深, 低头在颤颤巍巍的牛乳冻上亲了一口, 又亲了亲她气鼓鼓的面颊。 “看到你,我才觉得饿。” 早在他低头亲下来的时候,施令窈就忍不住绷紧腰往后退了, 无奈他的手一直撑在她腰后,她动不了,最后只能别扭地收回手,双臂护在两人之间,俨然是一副不让他轻易吃到甜头的防御姿态。 “什么饿不饿的,真饿了就钻厨房去,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剩菜。” 谢纵微一朝性情大变之后,那张嘴可怕得很,施令窈近来常有力不从心之感。 谢纵微嗯了一声,低下头靠近她,高挺的鼻梁缓缓擦过她散发着熏暖香气的面颊,轻轻蹭,来回磨,在她几乎快红透了的耳边轻声道:“怎么办,老牛只爱吃嫩草,这不是阿窈你自己说的吗?” “我按着你的话做了,一个字也不敢违拗。” 正在被啃的嫩草施令窈嘴硬道:“你少唬我,老牛也要吃干草的。” “我没吃过,不知道。”谢纵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只尝过嫩草的滋味,口味刁,旁的草入不了我的眼。” 旁人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是看着满地的草就逮着她一个啃。 施令窈没忍住,笑了出来。 看见她笑得弯弯的眉眼,谢纵微脸上神情愈发柔和,啄了啄她微颤的眼皮,低声道:“汁水充沛,土壤丰沃,在此地长出的嫩草,滋味自然是世间最佳。” 此情此景,他伏在她颈边说的话都被夜风染上了让人心浮气躁的哑与烫,他这时说出什么汁水充沛的话…… 施令窈脸红红地瞪着他:“老不正经。” 谢纵微略略直起身子,视线从桌几下的阴影处掠过,想起她一开始的不自在里,依稀能看出几分羞。 背着他,偷偷在玩什么? 谢纵微蹙眉,暗自懊悔自己这些时日的失职。 今夜得卖力些。 就在他蠢蠢欲动准备让妻子看到他的好处时,施令窈猛地想起一件正事。 “君姑的寿辰快到了,你知道吧?” 这种粘稠暧昧的时候提起老太君,谢纵微只能暂时按捺住,颔首:“嗯,山矾说你见了竹苕,可是她们想用此事让你搬回谢府?” 施令窈点头:“但我没同意。” 她说得太直白,谢纵微心头猝不及防地痛了一下,却又听得她低声道:“你又不在,我回去也是自个儿睡,那当然是睡在这里更舒服了。” 瞬间春回大地。 施令窈一脸懵地被他重重亲了一口。 呆了呆,她才反应过来:“你干嘛!” 谢纵微读懂了她的小小别扭和矜持,心头又实在激动,在她唇上亲了亲,低声道:“我有些太高兴了。” 她愿意回去。 谢纵微意识到这一点,几乎狂喜。 在这之前,他得主动铺好台阶,让她骄傲、风光地走到他身边。 被他湿漉漉的眼深深望着,施令窈嘟哝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反应过来:“我是要和你说正事儿!不许再突然亲我。” 待会儿亲着亲着,擦枪走火,她脑子就要变成一团浆糊。 看着她板着脸,一脸严肃的样子,谢纵微含笑点头:“好,你说。” “那日我虽没答应她们搬回去,但君姑寿辰,我不到场,反倒要让别人说闲话。”施令窈对于自己应该承担起来的责任很坦然,也没有一味转交给谢纵微让他帮自己处理的意思,“我想着,到那日便在府上摆上几桌酒席,把族里走动亲近些的人请来热闹一番便好。如今汴京局势不大太平,也正好用了这个借口,免得君姑她们多想。” 她说起正事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爱。 “你觉得怎么样?” 和他有商有量的样子,更让他觉得心头酸软。 谢纵微摇头。 施令窈不解:“是哪里做得不好?” “唔,阿窈。”谢纵微的手缓缓下移,握在她腰与腿之间,“我只是觉得,你该对我换个称呼。” 施令窈微微绷紧的肩一松,看着还一脸期待地望着她的男人,故意道:“好啊,老王八蛋,老牛,老不正经,你自己选一个吧。” 谢纵微保持微笑:“有没有不带老字,又能显出我们之间独一无二亲密关系的称呼?” 他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但施令窈就是不接茬,亮晶晶的眼里映出他的脸:“嗯……大宝他阿耶,小宝他阿耶,你自己选一个吧。” 她这语气,多慈悲,多善良。 谢纵微简直要被她折磨死了,他低下头,抿住她微凉的耳垂,又舍不得使重了劲儿,恼怒地含一含,又放开。 “……你就是故意捉弄我,想看我着急,又没办法。” 听着这委屈的语气,施令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谢小宝。 虽然他模样、脾性更像自己,但偶尔露出一些小癖性和习惯,却像极了谢纵微。 谢纵微使出了一招楚楚可怜技能,没见她有反应,暗暗蹙眉,抬起头看她,却见人眸光迷离,心思早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他这次是真的被气笑了。 可怜的牛乳冻,又被重重嘬了一口。 施令窈蓦地尖叫一声,又被他堵住了嘴:“小声些。” 施令窈只能恨恨地用一双水光潋滟的眼控诉他的无耻行径。 谢纵微安然自若,尽数收下。 不过闹着闹着,施令窈的确有些想了,也没再扭捏,柔软的身子顺势往后躺去,却冷不丁被什么冰冷坚硬的物事硌了一下。 她瞬间痛到飙泪。 谢纵微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抱起来揽到怀里,把碧色软纱往下拉了拉,皱着眉细细察看,一片雪白的背上,那片红格外扎眼。 他余光瞥了一眼,发现是一个小匣子。 应该是刚刚他们胡闹的时候,不小心把她放在桌几下面的东西踢出来了,谁能想到会那么凑巧,害得她痛了一下。 “还好吗?”谢纵微看着那片雪白之上的红痕,眉头颦紧,想替她揉一揉,又怕惹得她更痛。 施令窈略缓了缓,觉得好多了,但被他珍而重之地抱着,落在她耳畔的语气怜惜又紧张,她又有些舍不得,只把脸埋进他怀里轻声哼唧。 谢纵微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腰,以示安慰,另一只手向那只小匣子伸去。 他的手很灵活,施令窈知道这一点。 当她听到咔哒一声响,急忙扭过头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谢纵微脸色凝重地拎起一个半透明的奇怪东西,到她面前晃了晃:“阿窈,这是何物?” 施令窈脸红得有些烫手,她想起臭阿花的话,坚信谢纵微此时是在故意揶揄她,不由得恨恨地用脑门儿往他心口撞去:“明知故问!” 谢纵微被妻子撞得咳嗽了一下,他看着她的反应,心头的猜想便彻底落了地。 ……原来世间还有这等好物? 谢纵微再次厌恶起自己的不合群,若是在读书时那些同窗分享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册子时,他没有走开,现在也不至于还要累得妻子替他寻来这种东西。 甚至,他也不会做出让她误会心伤的分房举动。 施令窈在他怀里默默埋了一会儿,感觉脸上没那么烫了,抬起头来。 谢纵微许久没有说话。是被惊着了? 谢纵微把东西放回匣子里,捧住妻子的脸亲了亲:“阿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施令窈懵然:“啊?” 谢纵微不语,只低下头,继续他刚刚才起了头,就被打断的事。 昏沉间,施令窈提醒他:“不用吗?” “今夜先不用。” 谢纵微抬起头,鼻间带着可疑的晶莹,对着满面潮红的妻子笑了笑,替她捋了捋像云潮一样散开的乌发:“等我带着你搬回长亭院。” “在我们新婚礼成的那张床上,再用。” 行吧,他自个儿愿意再憋几日,随他去。 施令窈迷迷糊糊间抓住了罗汉床上微凉的青玉凉簟,手背绷得极紧。 反正现在,她也很快乐。 …… 那个小匣子最后被谢纵微拿走了。 美其名曰拿回去研究研究,争取一个都不浪费。 回想起他说这话时格外幽深的眼瞳,施令窈连忙喝止自己停下回忆。 孩子还在旁边呢,她自个儿在这心猿意马,多不合适。 双生子今日不用去太学,一大早便腻在施令窈身边,一人端茶送水,一人扇风纳凉,殷勤周到,绿翘只能无所事事地拿着蒲扇在廊下打蚊子。 第57章 施令窈见到那人, 唇角微不可见地一沉。 也算是个老熟人了。 “呀,李信旭,你还活着呢?” 谢均霆另外搬了一把椅子过来, 谢均晏扶着她坐下, 闻言抬了抬眼,朝那仍端坐着,面色却阴沉下来的男人瞥了一眼,温声道:“阿娘从前与这位大人打过交道吗?” “勉强算是老相识吧。”施令窈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腰间丝绦垂下的珍珠链, 动作随性,语气里自然也带上了显而易见的轻慢,“嗐, 也不算什么熟人, 你们俩小时候,他可没抱过你们。” 谢均霆被阿娘逗得想笑,看这架势, 阿娘和这人从前怕是有过什么恩怨。 嗯, 说不定是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吃到后便变态了的往事。 李信旭扯了扯唇角, 看着对面女郎年轻如初, 芳菲妩媚的脸庞, 冷冷道:“难为谢夫人还记得我这号人物。” “要不是你带着人碍着我赚钱,我也想不起来世间还有你这么号人物活着。”苑芳适时地递了团扇过来, 施令窈慢慢悠悠地摇晃着团扇, 妃红色的扇面上绣着花蝶扑春的图案,一截紫漆描金柄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动,愈发衬得那一截手腕皓白如玉, 惹人不自觉多望几眼。 谢均霆立刻狠狠瞪了回去,老癞蛤蟆看什么看! “对了,要是查探出来我这铺子是清白的,昌王家大业大,应该不吝于赔偿我们的损失吧?”施令窈笑吟吟地用团扇掩住口鼻,“毕竟李大人也知道,我夫君不争气,只捞了个首辅当当,心性又正直,做不出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事儿来。我家里两个半大小子又要吃饭,又要读书,开销大着呢,一家人可都指望着我这香粉铺子养家糊口。” 谢均霆低下头,憋笑,一张俊美桀骜的脸憋得通红。 谢均晏眼观鼻鼻观心,视线落在言笑晏晏,分外灵动的施令窈身上,唇角上扬的弧度很是明显。 李信旭冷眼看着,得,这一家子都是故意拿他开涮的。 他笑了笑:“谢夫人说笑了,我既然带着人过来了,就不是为了无用功来的。”说完,他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一个中年妇人上前来,畏畏缩缩地低着头,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你说说,铺子里有什么异常。” 施令窈和苑芳认出来了,这是前端时日在店里负责洒扫、规整货品的大娘,大家都叫她蕈姑。 只是前几日她说家里出了事,得赶回去照顾家里,不能再来铺子上做活儿了。 怎么这会儿摇身一变,成了李信旭那边的证人? 蕈姑飞快抬眼看了施令窈她们一眼,低下头,小声道:“因着我从前负责在铺子里洒扫收拾,走得要晚一些。那日我提着桶去后院水井打水的时候,却听见厢房里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刀啊剑的掉到地上了,还有几声男人的低骂声。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东家她们在厢房里说什么事,不敢打扰,提着桶便走了。但过了没两日,掌柜芸娘又叫我去好生打扫厢房,屋子里有着几个血脚印,我一进去,差点儿骇死了……” 李信旭扬了扬手,蕈姑便停了下来。 他阴沉沉的视线直直落在施令窈身上,挑眉:“蕈姑说的话,谢夫人如何看?” “我看什么看,这种事用一对耳朵听听便罢了。怎么,李大人专用眼睛思辨查案?”施令窈嘁了一声,“难怪那么多年过去,还是没什么长进。” 姿态高傲又张扬,和从前一模一样。 当世大儒捧在掌心的明珠,向来不屑于和他这种只能追随在天潢贵胄身后的狗崽子打交道。 李信旭知道自己不能落入她故意设下的情绪圈套里,但看见那双漂亮澄净的眼瞳里明晃晃地流露出对她的不屑,他还是难以抑制地攥紧了拳。 “蕈姑前些时日因着家里出了事,没在铺子上继续做活儿了。”芸娘站在旁边,提出自己的疑惑,“我是有让她去打扫厢房不假,但若厢房里有什么异样,我会放心到让一个随时可以走的外人去处置吗?蕈姑家中有难,急需用钱。铺子上有无异动,仅凭她一人之言如何能断定?” 被李信旭阴恻恻扫了一眼的蕈姑连忙道:“我家里是出了变故不说,但我这人老实本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贪过左邻右舍一个鸡蛋!芸娘你也是知道的呀,要不然当初怎么会雇我做活儿呢。” 芸娘皱眉:“一码归一码,咱们今儿不是来质疑蕈姑你为人品德的,只是咱们打开门做生意,就是得敞亮些,传出什么后院厢房藏着贼子的事儿,来铺子里购置香粉的都是些姑娘家,她们若是听信了谣传,不敢再来,岂不是砸了东家的一片心血?” 芸娘口舌极为伶俐,蕈姑被问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能为难地看向李信旭。 李信旭面沉如水,一时没说话。 施令窈笑呵呵地从苑芳手里接过她在隔壁铺子买的冰雪荔枝膏,还不忘让银盘和双生子他们也喝。 “这家老字号的冰雪荔枝膏,乌梅熬得不酸不涩,喝一口暑气顿消,真是舒坦。”施令窈笑眯眯道,“待会儿再买些回去给阿娘她们也尝尝。” “大宝平时不喜欢吃酸的,这里面加了肉桂和砂糖,你试试?” 谢均晏尝了尝,难得觉得有几分喜欢,点头:“好喝。” 谢均霆喝了一口,被一口冲上来的乌梅香气酸得脸皱成一团,听了兄长的话,连忙把自己那一杯塞到他手里。 谢均晏:…… 李信旭看着对面泰然自若开始唠起家常的一家子,险些被气笑:“谢夫人,您也别在这儿为难我,不止是蕈姑可以作证,你这铺子时常有生人进入,若是被什么有心之人利用,也说不准。您还是行个方便,让兄弟们搜查一番,早早了事,你我心里都舒坦。” “好啊,李大人把京兆尹的搜查令拿来给我过过眼,进去搜便是了。” 在她们来之前,李信旭已经带着人把铺子围起来了,要搜早就可以搜了,非要等她来了才搜,不过是为了恶心她。 施令窈扬起脸,似笑非笑道:“李大人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得遵守圣人定下的规矩不是?” “谢夫人难不成不知道,事急从权这句话?” 施令窈正想回击,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娘子!娘子!” 绿翘扬着一张喜气盈盈的小脸,奋力从被侍卫们围得像个铁通似的圈里挤了进来,见着施令窈,三步做两步地跑了过来。 “娘子!宫里来了人,正在府上等您呢!” 众人心里一跳,宫里来人了,是为了什么? 李信旭在一旁嗤了一声:“没得是抓谢夫人进宫问罪吧。” “你胡咧咧啥呢?”绿翘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对着施令窈露出一个十分幸福的笑容,“圣人册封您为一品诰命夫人,天使叫婢过来叫您赶快回去,一家接旨呢!” 一品诰命夫人? 施令窈脸上露出一个笑,抚了抚鬓边垂下的玉珠,对着脸色铁青的李信旭笑着道:“哎呀,你看这事儿闹的……圣人恩典,我自然是得马不停蹄回去领旨谢恩,李大人这儿的事就先放一放吧。等到你拿到了京兆尹的搜查令,再来找麻烦也不迟。” “大宝小宝走吧,回去接旨了。”施令窈当然高兴,一面是为了这道圣旨来得那么恰巧,能帮着她狠狠踩李信旭一脚,另来嘛,是为了谢纵微的心意。 谢均晏和谢均霆扶着春风得意的阿娘出去了,快要踏出屋门时,施令窈扭头,叮嘱芸娘道:“李大人围了铺子多久,耽搁了咱们做生意,芸娘你算算,得让他们赔多少钱。若是李大人囊中羞涩,你便把账单给我,我亲自送昌王府去。” 芸娘福了福身,盈盈笑着应是。 最后瞥了一眼李信旭铁青的脸色,施令窈舒坦了,带着俩孩子高高兴兴地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 当夜,谢纵微来得有些早。 施令窈见他光明正大地从从门走进来,挑了挑眉:“今天怎么不翻窗了?” 谢纵微手指一弯,在她丰盈柔软的面颊上刮了刮,音调里有几分低哑:“圣人金口玉言,我们是夫妻,谁敢质疑?” 施令窈忍不住笑了,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在说他们的关系终于过了一道明路,他才敢登堂入室。 老不正经,什么夜探香闺更过分的事儿都干了,偏偏又执拗于什么时候可以走正门这种事。 看着她的笑靥,谢纵微眉眼间舒展开来,低头亲她。 渐渐的,那只手不满足于只是简单地蹭一蹭她的脸,顺着细长漂亮的颈线,捧住白得晃眼的牛乳冻,轻轻一捏,就有清甜的蜜溢出。 施令窈拍开他的手,哼声道:“原来你是为了邀功来的。” “不喜欢?”谢纵微在她身边坐下,把人抱着坐到腿上,顺势埋到她颈窝,亲了亲,才继续道,“昌王那边的事,我来解决。他们不敢再上门打扰你。” 紧接着,他又解释:“昌王以退为进,咱们这儿也得做出姿态来。你放心,只此一遭,不会再让你烦心。” 施令窈懒洋洋地倚在他怀里,闻言抬了抬手,谢纵微以为她要摸自己的脸,心底微微荡漾一下,温顺地低下头,把脸靠近她。 施令窈捏住了他的嘴。 正在谢纵微心里飘啊飘的粉红泡泡霎时破碎。 他低下眉眼,无奈地看着在他面前越来越鲜活自在的妻子。 施令窈笑眯眯道:“谢纵微,你会张嘴之后,话真多。” 什么都要和她解释一通,连下值后要去同僚家中赴宴这种事都要事无巨细地和她汇报一道。 第58章 谢均霆昨夜被兄长压着背了两篇文章, 背到一脸麻木浑身刺挠不知天地为何物,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才睡下。 一大早起来,他困得来眼里都泛着泪花。 他看见坐在桌前, 替阿娘殷勤布膳的阿耶时, 愣愣地揉了揉眼睛。 “阿耶?”他看向坐在中间,红光满面的施令窈,疑惑地又叫了一声,“阿娘。” “来了就快坐下用早膳。”施令窈招呼两个孩子坐下,示意谢纵微给两个孩子盛一碗山药牛肉粥, “你们明日不是休息吗?待会儿让人帮你们把东西收拾一下,咱们明儿搬回崇明坊住。”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谢纵微盛粥的手抖了一抖, 浓郁的米汤顺着碗的边缘淌了下来。 谢均霆皱了皱鼻子, 碰了碰兄长的胳膊:“这碗给你。” 谢均晏淡淡觑他一眼,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那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儿都不稳重。”施令窈嫌弃地瞪了谢纵微一眼, 接过苑芳递来的巾帕, 拉过他的手擦去那些米汤,还不忘叮嘱双生子快些吃, 别误了去太学的时辰。 谢均霆的脸更垮了。 谢纵微垂下眼, 看着她认真替自己擦去那些粘稠的米汤, 手上干净了,一片清爽。 他的心却被浓稠、柔软的东西覆上, 温热一片。 施令窈抬起眼, 恰巧看进他深深望着她的眼瞳。 她怀疑,如果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拉进怀里, 做一些在夏夜里会发生的事。 “咳。” 苑芳以手抵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要不是娘子态度坚定,她怀疑两人年底就能折腾一个新小孩出来。 施令窈火速放开了谢老牛的玉蹄。 “哈哈,快吃饭,快吃。”施令窈忙给两个孩子都夹了一个小笼包,“苑芳的独家馅料,可香了。” 谢纵微低眼看了看刚刚被她摩挲过的手背,还残留着酥麻的触感。 “阿窈,我也想要。” 谢均晏和谢均霆默契地抬起头,盯着他们愈发敢说敢做的阿耶。 施令窈轻轻嗔了他一眼,没说话,手上动作却没停着,也给他夹了一个。 谢纵微含笑受用:“嗯,阿窈给我夹的这个,看着仿佛比均晏均霆碗中的都要大些。” 在双生子一言难尽的目光中,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整个小包子,肯定道:“嗯,味道也格外鲜美些。” 苑芳:……都是一双手捏的、一个蒸笼里出来的,哪有那么多特殊。 罢了,旁人都说老来俏春来报,阿郎和娘子如今这般,也算是婚后再爱了,黏糊些也正常。 她眼不见心不烦,悄悄出去了。 徒留谢均晏和谢均霆在屋里如坐针毡。 看着阿耶如今这般春风得意,他们心里既觉得别扭,但也很高兴。 一家四口。 他们自小期盼着的,耶娘围绕,骨肉相聚的场景,就在一个夏日的早晨平凡地到来了。 用完早膳,双生子要去太学,谢纵微要去官衙,施令窈送他们到阶下,便被他们按住了手。 “外边儿日头晒,阿娘不必送我们了。”谢均晏看着双眼亮晶晶的阿娘,声音更加柔和了,“我们自己去就成。” 施令窈点头,叮嘱谢大宝若是看书看得乏了,记得盯着她送的那盆万年青看一会儿,扭头又让谢小宝记得多喝水,别老是想着吃饭的时候一起喝汤就万事大吉。 谢纵微站在一旁看着她对着两个孩子絮絮叨叨,神情温柔含笑。 谢均霆觑了阿耶一眼,故意道:“阿娘,您就没什么要吩咐阿耶的吗?” 被谢小宝一并揶揄了的施令窈顿了顿,与谢纵微双目对视。 “今晚记得早些回来吃饭。我们搬去崇明坊之前,得和阿娘她们再用一顿团圆饭。” “阿窈说得是,我记下了。”谢纵微点头,“今晚,我一定早些回来。” 不知怎得,施令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想起昨夜的几场骤雨,她面颊隐隐泛红,催着他们快走。 她想起隋蓬仙前两日就遣人过来邀她过府叙话的事儿,虽然知道臭阿花会拉着她问出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施令窈还是去了。 过于澎湃的心绪,需要用逛街这样耗费体力的事情来化解。 …… 定国公府 满姐儿捧着阿耶给她新编的藤球,眼巴巴地坐在台阶上,期待着那扇紧闭的门快些打开,把她的阿耶阿娘放出来陪她玩球。 乳母在一旁,满脸无奈。 小娘子犟起来,谁劝都不好使。 屋内,绯色的纱幔重重垂下,数金一匹的披云纱,寻常官宦家的女郎用来裁做披帛尚且不舍,这屋子里却随处可见披云纱制成的纱幔,清透若云,在光影下又透出点点金晖,无声地将屋内旖旎的香气拢在一处,不叫它们透过细细的窗缝漏出去。 “你快些……满姐儿在外面等着呢。” 隋蓬仙推了推男人,鼓鼓的胸肌,像小山一样。 她时常觉得,在某些时候,自己与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的大圣简直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 素白的手,麦色的躯体,挨在一起,分外亲昵。 赵庚嗯了一声,却没有半分遂她心愿的意思。 隋蓬仙恼得要挠他,早已满背开花的赵庚却先一步攫住那截细细的腕。 “我照你的话办事,你又得哭。” “说蘑得你疼。” 老东西倒打一耙! 赵庚对妻子的娇脾气早已了如指掌,赶在她出声嗔骂之前,先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满姐儿终于等到了那扇门打开。 她欢喜地扬起粉嘟嘟的小脸,下一瞬,就被阿耶给举着抱了起来。 “耶呼——” 满姐儿起飞喽! 赵庚抱着心爱的小女儿玩了一会儿,满脸柔情,哪里还看得出他刚刚在床榻上那副悍勇无匹的凶残样。 “阿娘怎么还不出来?”满姐儿坐在赵庚肩上,玩了一会儿骑大马,她有些腻了,想埋到香香的阿娘怀里吸肚肚。 “阿娘梳妆打扮得要好一会儿,咱们等等她,好吗?” 满姐儿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儿,乳母也是给她编了很久才好的。 她点了点头,指挥着阿耶驮着她去摘花。 有女使脚步匆匆地过来,见定国公与小娘子正在院里玩闹,忙福身行礼,顺便将首辅夫人待会儿赴约登门的事说了。 赵庚眉头一皱。 倒不是不欢迎妻子的好友登门做客,只是……他能预料到,本就困乏恨不得睡到下午的妻子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怎么对他。 背上的抓痕在此时隐隐泛着火辣辣的痛感。 赵庚挥了挥手,让女使退下,他自会去和妻子说这件事。 猝不及防又变成矮矮三寸丁的满姐儿:? 赵庚摸了摸女儿的头:“阿耶去催一催阿娘好不好?满姐儿在此等一等。” 乳母适时地递上了橘红糕。 满姐儿点了点头:“好吧,阿耶快去。” 赵庚轻轻碰了碰女儿的小脸蛋,进了屋子。 靡丽的香气还未散尽。 又被吵醒的隋蓬仙烦躁地翻了个身,嘴里还嘟哝着什么。 赵庚淡然,一律按照骂他的话来处理就对了。 “谢夫人要过来找你说话。你确定不起来?” 说完,赵庚默默往床沿上挪了几寸,静等妻子苏醒。 果不其然,在沉寂了几息之后,隋蓬仙倏地坐起身来:“什么?死丫头要过来?” 下一瞬,她杀气腾腾的眼神就落在赵庚身上:“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赵庚没有多做解释,他替妻子顺了顺散乱披在雪白后背上的乌发:“我已让人备好热水了,我抱你去沐浴?” 隋蓬仙娇里娇气地哼了哼,伸出手。 赵庚抱起她朝浴房走去。 隋蓬仙犹在嘟哝:“要是你害得我在死丫头面前颜面尽失不漂亮了,我一定恨死你。” “不会。”赵庚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有力,“一直很漂亮。” 不会有不漂亮的时候。 隋蓬仙被他哄得忍不住露出一个笑,使劲儿往他怀里钻。 老东西,成亲那么多年,总算会主动说几句人话了。 …… 无论过程如何,隋蓬仙在施令窈面前优雅落座的时候,仍能自信地保证,她美到了每一根头发丝儿。 施令窈抬眼:“别装了,你的腿在发抖。” 连带着那截细腰上束着的玉链也在细细地颤。 隋蓬仙优雅落座的动作一顿,一屁股坐了下去。 “死丫头你——” “我新制了几瓶花露,用着不错,给你几瓶。” 隋蓬仙一脸柔情似水:“你对我真好。” “你这样,还能和我一块儿出去逛街吗?”施令窈有些怀疑,“不然我还是去找德玉好了。” 黄德玉是她在卢太妃举办的那场马球赛上重又恢复联系的旧友。 “谁说的?”一提到逛街,隋蓬仙立刻精神百倍,“等我一会儿,咱们就出发。” 施令窈与她说了明日要搬回崇明坊的事。 隋蓬仙抓紧时间揉了揉腰,闻言皱眉:“你那位君姑……不会再干什么糊涂事儿了吧?” “这谁说得准呢。”对比起旁人家的君姑,老太君并不算特别奇葩,只是无意识下的偏心眼,有时候闹得人心中生厌。 但重点不是这个。 施令窈对着她眨了眨眼:“看你这样,我便知道,那东西效果不错。” 若不好用,定国公也不可能这么放心大胆地折腾她。 两人认识那么多年,隋蓬仙几乎在瞬间便明白了好友眉宇间的那抹揶揄,立即就要将她就地正法。 第59章 她想说的话被一个带着急切之意的拥抱打断了。 谢纵微闭上眼, 让两具紧紧相贴,可以感知到彼此肌理温度与气息的身体告诉他,此时的一切都不是午夜梦回的虚妄。 是真的。 “不重要。”谢纵微侧过头, 在施令窈耳边落下一声她听来莫名感觉如释重负的叹息, “……我现在可以感知到,你好好的。其他便都不重要。” 他的声音有些干,像是被烈阳晒久了之后失去了青葱水泽的竹,仍然挺秀清隽,低落下去的气韵里却藏了几分让人心疼的脆弱彷徨。 失而复得, 多么珍贵,但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在回来的一路上,谢纵微麻木地想着, 她再度离去的可能。 他们都是肉体凡胎, 很脆弱,像是他供奉在大慈恩寺案堂前的长明灯,抽开灯罩, 魂魄如焰火, 飘摇不定,一阵风吹来, 就会熄灭。 他甚至不敢去深思她身上的奇遇。 只期盼着上苍永远垂爱于她, 不要收回这道神迹。 谢纵微没有睁开眼, 放纵着其他感官用它们自己的方式,感知着她的存在。 隋蓬仙在一旁看得都有点害羞了, 她刚刚没看错吧?谢纵微在死丫头脖颈间狠狠吸了一口。 她不得不承认, 谢纵微长着一张客观上极易获得人们至高赞美的无瑕脸庞,骨相极佳,鼻尖挺翘, 那他埋首嗅闻的话,鼻尖也会透过轻薄的衣衫,接触到那片柔软的,脆弱的,鲜少有人到访的肌肤…… 隋蓬仙抿紧了唇,内心汹涌澎湃。 此时女使轻手轻脚地过来,说定国公来了,随行的还有几位太医。 太医?他们一诊脉,那她这出戏还怎么接着往下唱? 施令窈一把将还抱着她勾勾缠缠的谢纵微给推开了。 现在不是耽于情情爱爱的时候! “放心吧。”施朝瑛看着眼巴巴望向自己的妹妹,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仍满脸苍白的妹夫,为妹妹下意识对自己的依赖感到一阵微妙的爽。 “那些太医,心眼比你满匣子的珍珠都要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有数。” 看着被妻姐一句话就安抚下来的妻子,谢纵微抿了抿唇,轻轻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躺下。 施令窈看着他比平时淡了不少的唇,有些心疼,看着都不好亲了。 “要不然待会儿让太医也给你把把脉吧?” 现在看着,谢纵微比她更需要太医的帮助。 谢纵微莞尔,点头说好。 线条清绝的脸庞此时仍未恢复血色,在他微笑间,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便显出几分脆弱的神性。 夏日里,他却像是雪山之巅的莲花。让人看得心里不自觉一静。 施令窈贪看男色,又担心惹来长姐她们的嘲讽,连忙把脸埋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灵动的眼,悄悄看。 对于妹妹的那点儿小心思和妹夫使的小伎俩,施朝瑛心里门儿清,更觉得没眼看,索性转身出去吩咐女使们去厨房做一些清热败火的饮子。 施琚行在一旁看得忍不住皱眉,想拔腿就走,又放心不下阿姐。 都是大男人,二姐夫为何要做出这副弱柳扶风的小男人做派。 隋蓬仙也在悄悄看。 朋友夫,好颜色,不多看两眼,非人哉。 肩头忽地落下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 隋蓬仙一瞬间回神,赶在男人开口之前瞪他:“怎么才来?你怎么没等我被人欺负死再赶过来?” 隋蓬仙细腰挺得笔直,昂然铮铮。 赵庚深深望她一眼。 回家再与你算账。 “几位太医,请吧。” 苑芳连忙请几位太医进屋来,众人识趣地往屏风后避了避,谢纵微坐在床沿边,握紧了她微凉的手。 “劳烦孙太医,替我夫人诊脉。”谢纵微又恢复了那副疏冷模样,淡淡投来的视线让孙太医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连忙道分内之事,自当尽责。 几位太医都是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不消几个眼神,便意会地给出了她们想要的答案。 “几位太医,也替我夫君瞧一瞧吧。”施令窈倚在软枕上,拉住谢纵微的手,“我瞧他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中了暑热?” 夫君。这个称呼,她说得愈发顺口了。 谢纵微含笑望她一眼,没有拒绝。 孙太医恭恭敬敬地替他把了把脉,心里有些琢磨不准,怎么,这是要上演碰瓷夫妻档? 嗐,这些贵人,心可真黑啊。 老油条孙太医微笑着和同僚们对了一个眼神——来都来了,总不能横着出去。 于是谢均晏和谢均霆直至下学才得了消息,匆匆赶回来时,见到的便是双双病倒的耶娘。 分别被太医盖戳了受惊体虚和急怒攻心的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施令窈咳了咳,对着站在屏风旁,僵硬到神情与身体都发滞的两个少年招了招手:“大宝,小宝,过来。” 谢均晏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肢体,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母亲病榻前的。 谢均霆:……阿兄你同手同脚了。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些小节的时候,谢均霆也连忙挪着螃蟹步走了上去。 兄弟俩半跪在床前的脚踏上,一人英秀,一人俊美,两张不大相似的脸庞上此时都露出了深切的担忧之色。 “阿娘,您没事儿吧?”谢均晏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力道轻微到让施令窈生出自己是琉璃小人儿的错觉,看着外表不尽相同,但脸上担心之色如出一辙的双生子,她有些后悔,应该提前和他们说清楚的。 谢纵微体会过那种惊惧的滋味,自然也知道,曾被失去母亲的阴影深深笼罩十年的两个孩子乍一闻讯,会是怎样的心情与表现。 谢纵微睨了一眼快要哭出来的两个少年,温声道:“演戏演全套,莫怕。” 如今还在施家,谢纵微自然不好在这种时候就与妻子躺到一张床上去,因此只坐在床沿边,与她说着话,没有旁人打扰,静静的,谢纵微便觉得美好知足。 但看着双生子一来就跪在床边,不动声色地把他从妻子身边挤开,谢纵微轻轻压了压眉梢,告诉自己,是阿窈很辛苦才生下的孩子,要对他们好一些。 谢均霆有些不服气,下意识地就想顶回去,抬起头,却见阿耶脸色还残留着欲碎的苍白,连带着那张端严若神的脸庞也染上了凡尘俗气,变得温暖平和。 “阿耶都这样了,阿娘定然更需要我们的关怀。”谢均霆轻轻握住那截纤细伶仃的手腕,“您别瞒着我们。” 施令窈一边被双生子感动得泪眼盈盈,一边透过模糊迷离的泪眼去看谢纵微,见他半垂着眼,侧脸清绝,不说话间便逸散出些许忧郁之态,也有些心疼。 嗐,说到底,还是她太会演了,把他们爷仨都骗得团团转。 “我真的没事。”施令窈抽出手,摸了摸两个少年的头,“我怎么舍得再丢下你们两个呢?看到你们这样关心我,我浑身都舒坦,恨不得立刻弹起来再去院子里打一套八段锦。” 谢均晏被阿娘夸张的语气逗笑了,白玉般无瑕的脸庞上乌云散去,露出几分笑,那张丝毫挑不出错的少年脸庞便脱离了瓷像般的生冷,多了几分人情味。 “阿耶呢?我们听说您今日直接告假了,果真没事吗?” 双生子默契地将眼神都投向坐在一旁,神态有些奇怪的阿耶。 谢纵微回应的却是来自妻子的那道视线。 “无妨,一时间大悲大喜,年纪大了,有些调理不过来罢了。”谢纵微轻描淡写,丝毫不顾双生子转瞬间变得微妙的神色,“和你们阿娘在一起歇了大半晌,好转许多,无需担心。” 阿耶主动把年纪大了这一条弱点摆出来,倒是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出口攻击了。 谢均霆干巴巴道:“哦,哦,那就好。阿耶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嗯。”知道小儿子别别扭扭地在说真心话,谢纵微偏偏还要郑重其事地应下,“为了你们阿娘,为了你们,为了我们一家四口。” “我会保重好自己,不让今日的事再度发生。” 那种几欲摧心剖肝的痛苦,与站在悬崖边,只差一点便要跌落的恐惧交织着箍紧他心脉的折磨,只这一次就够了。 听得他这样郑重的语气,施令窈愣了愣,柔软的目光转向仍半跪在床榻前的双生子。 她主动握住谢纵微的手。 他心里一荡,正想顺势与她十指紧扣,却被她牵着落在了两只同样骨感细长、细腻如玉的手背上。 她笑得很开心,眉眼弯弯,眼尾浓密的眼睫被洇出一点儿湿漉漉的痕迹,是她真心的证明。 谢纵微手指缓缓收拢,那双深邃的眼始终望着她,点头,没有出声,施令窈却觉得心潮满溢,快要被他无言目光中的情意勾得要醉晕过去。 感受到手背上被温热覆上的触感,谢均晏顿了顿,也紧紧握住了弟弟的手。 一家四口,密不可分。 …… 因着这一桩事,原定搬回崇明坊的日子自然得往后推了。 施令窈以为谢纵微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高兴,却不曾想他仍然淡然自若,她暗自嘀咕的时候,回头一看,山矾正在使唤人往碧水院里搬东西。 她登时便明白过来了。 谢纵微牵起她的手,低低道:“我留下来照顾你,不好吗?” “不好!” 施令窈狠狠瞪了最近愈发贪的老不正经一眼,却见谢纵微一本正经道:“哪里不好?阿窈,你得说出来,我都改。” 语气诸多诚恳,那双单薄微挑的凤眼里含着的都是柔软笑意,施令窈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第60章 “秦王有何贵干?” 谢纵微从容步下石阶, 对着他微微一笑:“阿窈受了惊,已喝药歇下了。怕老人家跟着伤心,这事儿也没和岳父岳母提, 秦王可别气性大起来, 坏了事。” 轻飘飘的一番话,把秦王想要入府的两个借口都堵死了。 秦王沉默了一会儿,因为连日奔波辛劳而愈发显得凌厉沉峻的脸庞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担忧,他迎上谢纵微平静从容的视线,心头感到熟悉的刺痛。 这是胜利者的姿态, 他知道。 “谢大人何必那么急。”秦王微微昂起头,头顶束发的紫金冠耀目华贵,愈发衬得那张得天独厚的脸俊美风流, “倘若你有十足十的把握, 窈妹会坚定地选择你……也就不必对我的到来如临大敌了。” 听出秦王话中的讥讽之意,谢纵微慢慢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 “如临大敌?” 秦王讥笑,又怎么不是呢。 却见谢纵微淡淡道:“秦王实在是多虑了, 我是为你着想。免得你风雨兼程赶回汴京, 紧接着又要吃一道闭门羹,心思郁结, 悲怒交加, 晕倒在我岳家门前, 岂不是拱手给他人增添笑柄?” 山矾在后面听得冷汗直冒。 只见秦王捂着心口,踉跄两步, 颤颤巍巍地抬手指向他, 双目通红,似是要说什么话,但还没来得及开口, 两眼一翻,人就晕了过去。 山矾:冤冤相报何时了,碰瓷这件事怎么变成了一个轮回?! 偏偏秦王来得急,他的亲卫们都没跟在身后,见他就要倒在地上,山矾得了谢纵微一个不情不愿的眼神示意,忙上前扶住秦王。 “大人,您看这——” 谢纵微轻嗤一声,装晕这种小把戏,太低级。 “都说老马识途,把秦王放马背上吧,让它驮着主人回家好好睡一觉了。你再用我的腰牌去替秦王请几位太医,让杏林圣手们好好给秦王诊治一番,今后可别再出现在别人家前白日发梦魇的事了。” 谢纵微语气凉薄,话里讥讽之意明显,山矾有些为难。 而且……他明显能感觉到秦王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更大了! 合着这老小子根本没晕。 赶在山矾行动之前,秦王悠悠醒转:“近来身子有些不适,没吓着你们吧,呵呵。” 谢纵微不咸不淡地望他一眼,颔首:“秦王可别讳疾忌医,拖得久了,年纪又大,更不易根治。” 秦王保持着微笑:“是吗?看来谢大人颇有心得,我会考虑的。” 谢纵微还有事,没再与秦王在这儿做无谓的争吵,有来有回才叫势均力敌,如今么,想到阿窈亲自点头盖章的‘一家四口’这几个字,谢纵微心头就忍不住泛起甜沙沙的潮。 谢纵微可以愉悦地确定。 她选择了他,眼里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不要说让她为难的话。” 他撂下最后一句话,睨了一眼山矾:“走了。” 山矾立刻整色:“是!” 近来登堂入室十分频繁的二姑爷走了,门房小心翼翼地拿着大扫帚,看向静默立在石阶前的秦王:“秦王殿下,您还需要通传不?” 他今日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秦王缄默良久,摇了摇头:“不必了。”顿了顿,他折返回到马旁,取下一包糕点递给门房,“劳你替我转交给她。” 见门房点头,秦王没了再停留的借口,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相比于来时的忧心如焚,去时,那道背影更多了些许寥落滋味。 门房看着,不由得也有些感慨。 二娘子的桃花缘可真好! 那包糕点被放在了罗汉床上的小几上。 施令窈躺了两日,人都躺懒了,用绿翘的话来说就是——“娘子像是水做的人一样,又软又香,看着就让人觉得高兴。” 虽然不知绿翘这句话前后的逻辑从何得来,施令窈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她的赞美。 这会儿女使将这包点心送过来,又说是秦王殿下托门房拿来的,她一时有些恍惚。 自从上次在卢太妃别院与秦王打过马球之后,便没有再见过他了。 听说他近日在替圣人办事,分身乏术,想来,也是把她那句话听进去了吧。 施令窈想了想,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拆开包装,有一股酸甜香气扑面而来,苑芳也在旁边看着,见状笑道:“是五味子蜜糕呢。” 绿翘在一旁探头看:“苑芳姐姐,这五味子蜜糕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五味子蜜乃是一味中药,滋味酸甜,可以宁心安神,滋补强身,放在糕点里,不仅美味,也可养身。”苑芳一边说,一边注意着施令窈的表情,“乃是河东府的特产,从前娘子也是吃过的。” “是吗?”绿翘更好奇了,“娘子,好吃吗?” 施令窈慢慢点了点头。 她的确吃过。 在她生下大宝小宝之后,也有人给她送来了一包五味子蜜糕。 那时候,长亭院堆满了给两个孩子的贺礼,长命锁、玉如意、虎头帽、九连环……东西多到最后单独开了一个库房给两个孩子存东西才作罢。 但送给施令窈本人的贺礼,却很少。 除了施家人,还有与她交好的隋蓬仙,其他的人更多是冲着喜得麟儿,兼之又是双生的好意头备的礼,鲜少有直接送给施令窈的礼物。 当年那一包五味子蜜糕没有署名,几年之后,它的主人才姗姗来迟。 “很好吃。” 施令窈低下头,吃了一块儿,对着苑芳露出一个笑:“咱们拿着去给阿娘也尝一尝吧。” 苑芳在一瞬间便懂了她的意思,颔首,柔声说了句好。 蜜糕很好吃,但娘子已经有了偏爱的口味,轻易不会再改了。 …… 老太君的寿辰就在眼前了,施令窈本打算这两日便搬回去,但谢纵微却按住了她的肩,示意她继续躺着。 “我和均晏均霆在寿宴上露一面就好,你不必去。”正巧多了个被昌王妃车马冲撞的借口,谢纵微顺理成章地留她在施府休息,省去应付谢家亲眷的麻烦事。 施令窈有些迟疑:“这样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此时正值黄昏,暖黄的天光透过窗扉洒进屋内,谢纵微垂下眼,耐心地把她肩头滑落的披帛重又挽上,玉瓷般的肌肤上被拢上一层釉似的温润质感,“心意到了便是,阿娘不会计较这些。” 她也没有心力再来计较。 谢纵微克制住想要把她搂进怀里再亲一亲的冲动,温声道:“我已替你备好了贺礼,且昌王夫妇冒犯你在先的事如今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你不露面,也好往火堆里再丢一把柴。” 他说这话时,眼瞳里无意识间流出的冷意让施令窈看得愣了愣,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心口。 谢纵微身上一麻,低头看她,眉梢微扬,似是在问她要做什么。 施令窈一本正经道:“夫君,你使坏的时候,看着特别不像好人。” “使坏?”谢纵微轻轻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想起刚刚那场让她浑身战栗的骤雨,微笑道,“我使坏起来是什么样,阿窈最清楚。” 他长着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狭而长,眼尾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这让他平时看人时,总会露出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慢与冷淡。 施令窈望着他,任由那双眼里流淌出的蜜意将她包裹,她咬了咬唇,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她能够透过柔软的血肉,感知到另一侧他的心跳正在缓慢地攀升、加速。 谢纵微一低头,就能嗅到她浑身盈盈的玉麝香气。 “今晚,用一个?” 他的呼吸落在颈侧,烫得施令窈有些受不了,她咬着唇,没说话。 那截细弱的玉白脖颈上留下了一行湿漉漉的舔舐痕迹。 才停歇不久的骤雨隐隐又有了雨雾积云,再度降水的趋势。 施令窈手臂微微夹紧,谢纵微动作一顿,顺势扭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紫棠色纱衣,在她手臂上落下一个又轻又烫的吻。 “好,用两个。” 语气从询问,变成了陈述。 施令窈抬头瞪他一眼:“你想得美。” 谢纵微没有说话,只轻轻啄着她的脸庞。 潮水覆上,无声地把她揉软。直至发热、发胀。 身子软了,再硬的嘴,也会跟着软下去。 “阿窈,阿窈。”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细细啄吻着她的面颊,“再去一次温泉别院。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施令窈半边身子都酥了。 “你就是故意的。” 看着妻子腮晕潮红,含娇倚羞的模样,谢纵微低低笑了:“我故意什么?” 施令窈没有说话,收回手,脸埋进他带着甘冽气息的怀里,默默咬唇。 好不好这三个字,从疏冷傲慢惯了的谢纵微口中说出来,带着一股让人心痒痒的韵味,具体的感觉很难形容,但用一个字就能很好地概括——爽。 谢纵微搂紧她,接着问:“不如今夜就去?” 施令窈有些犹豫,察觉到他呼之欲出的渴望与贪欲,正想欲拒还迎答应下来享受一番,却听得谢小宝咚咚咚地在外面敲门,伴随着几声兴奋的怪叫。 “阿耶阿娘,我要进来喽!” 施令窈与谢纵微沉默地对视一眼,她连忙推开他,整了整身上有些凌乱的裙衫,又捧住潮红的脸,有些紧张地问他:“看不出什么异常吧?” 泛着晶莹水泽的眼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 “很美。” 第61章 李绪仍骑在马上, 遥遥与站在石阶上的妻子对望,黑沉沉的夜色没能被施府门前那两盏红灯笼撬动半分,热浪裹着令人心悸的不安扑向每一个人, 施令窈不由自主握紧了姐姐的手, 只觉得骑在马上的那个英武男人陌生得让她觉得可怕又可笑。 “阿娘!” 有清脆的小女儿娇声在蓦地寂静下来的巷子里炸开来,施朝瑛稳住心神,另一只手招了招:“珠姐儿,过来见过你小姨母。” 语气淡然,音调含笑, 与平常别无二致。 李述与李豫对视一眼,也沉默着跟了上去,一个眼神都不曾留给背后的阿耶。 “阿娘!姨母!”李珠月赶了一个多月的路程, 路上又发生那么多事, 向来被耶娘捧在掌心疼宠的小娘子早已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强撑着叫了人,才开始流眼泪。 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娘子, 红着眼睛望着你, 簌簌掉着眼泪,但触碰到你担忧疼惜的眼神后, 又对着你咧开嘴笑得可爱。 施令窈放开姐姐的手, 把第一次见面的小外甥女儿搂在怀里, 用巾帕轻轻给她拭泪:“长姐说你像我,今儿一看, 可不是么?哭都哭得这么漂亮, 果真随了我。” 隐隐有些自恋的语气逗得李珠月破涕为笑。 “小姨母。” 两个少年郎也上前,依次和长辈们见了礼,施朝瑛怀里搂着李珠月, 看向两个大外甥,一时间有些恍惚,笑着道:“大郎和二郎都长这么高了,一路上舟车劳顿都饿了吧?到家了就好了。” 到家了就好了。 李述和李豫眼里泛起潮,笑着点了点头。 “那是你们小姨夫,还有你们两个表弟。”见外甥们乖乖叫了人,施令窈见谢纵微脸上神情愈发温和,背脊挺得笔直,俨然是一副温和慈爱的长辈模样,她心里偷笑,摸了摸怀里的小娘子,“自然了,你得叫一声表哥。” 李珠月脆生生地叫了两声表哥,看着两个长得不大一样,却都神仪明澈,风气英秀的少年,脸红红地埋在小姨母香香的怀里。见到两个这么俊俏的表哥,她满腹的怨气和委屈消散的速度顿时快了许多。 施琚行走上前,李述和李豫连忙叫人,他沉着一张脸,拍了拍两个少年郎的肩膀,目光却一直紧紧落在长姐身上。 施朝瑛眼含笑意,看着妹妹和自己的三个孩子说话,余光扫到那抹袅娜身影上前,她极快地眨了眨眼,把心底的酸涩与愤怒统统按下。 “只把几个孩子的行李搬下来就好,其他的放回去。”施朝瑛站得笔直,声线冷凝。 正在搬运箱笼的仆下们动作一顿,有些迟疑地看向施朝瑛。 施琚行立刻道:“按大娘子的吩咐做!我们施家不说是什么高门大宅,却也是圣人钦赐了匾额的清贵之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进便进的。” 他面容严肃,语气亦极重。 他怎么可能不失望。 二姐夫便罢了,他从前便觉得二姐夫长得太好看,很不靠谱。但大姐夫——他和长姐是青梅竹马之交,相识二十余载,结发数年,长姐含辛茹苦,替他打理家事,抚育儿女,其中心酸,她从来不会在他们面前提,但施琚行知道。 漳州,何等落后蛮荒之地,他的长姐也是从饮金馔玉的汴京长大的矜贵人儿,无怨无悔地跟着他李绪在漳州操劳数年,其间多少艰难,都是她独自咽下苦果。 旁人都说长姐性情强势冷淡,但施琚行知道,每次在大姐夫面前,长姐的笑容里都会带上一些不一样的意味,施琚行以为那就是被偏爱、臻于圆满的幸福。 从前有多幸福美满,而今就有多么讽刺。 大娘子和三郎君都这么吩咐,仆下们连忙应下,闷着头一味干活儿,大气不敢多喘一声,生怕惹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子们的眼,招致旁的灾祸。 嗐,大姑爷也是,怎么人到中年,就长出花花肠子来了? 李绪始终未发一言。 郑妙姜连忙走上前去,浮躁夏夜里,她一袭白衣,美得纯稚动人,她在石阶下跪下,凄声道:“妾知道是妾惹了夫人的眼,但郎君一路上都期盼着与夫人团聚,这样夫妻子女共叙天伦的时候,夫人怎么忍心见郎君一人缺席?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夫人如何责罚,妾都甘愿领受。但请您收回方才的话,让郎君进府,与您一家团聚吧。” 说完,眸中盈盈含泪的美人俯首跪下,有一阵风吹过,愈发显得她身姿楚楚,如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施朝瑛看着她,面无表情,她此时已经不再感到愤怒。 甚至还有余力在想,倘若她名义上的君姑,那位李府老太君得知了李绪纳妾的消息,定然高兴,说不定被这消息一冲,前些时日还病怏怏的人就能坐起来自个儿抚掌大笑了。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居高临下之态再明显不过。 李绪看着妻子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皱了皱眉,终于开了口:“瑛娘,不要让我为难。” 让他为难? 到此时,施朝瑛仍要保证她的神情、仪态乃至说话时的语气完美无瑕,别无异处。 这是她的骄傲,也是施家长女必须维护的尊严。 两人对望,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谢纵微面色平静,只是侧目看了看妻子。 ……她很生气,脸都憋红了。 “均晏,均霆,先带着你表哥和表妹进去歇息。一路上车马劳顿,让他们先安顿下来,用些东西垫一垫肚子。” 有些话,孩子们在场,她们不方便说。 施朝瑛看着她的孩子们,颔首:“你们小姨夫说得是,你们先进去吧,我待会儿过去。” 李述今年十七岁,自诩已经是大人了,得肩负起责任。他一路上与阿耶不知吵了多少次,但都无果,他与弟妹此时都更不想离开,让阿娘独自面对这样尴尬而心伤的处境。 施朝瑛对着他们笑了笑:“我心中有数,去吧。” 李豫今年十五,牵着他只有七岁的妹妹,见阿娘这样说,心头又闷又痛,怏怏地点了点头。 谢均晏扯了扯与阿娘一样,正对着姨丈怒目而视的弟弟:“走吧。” 谢均霆紧紧绷着一张清涩漂亮的脸,和兄长一起,带着情绪都有些低落的表哥表妹 等孩子们都走远了,施琚行压抑了许久的火气一下子爆了,他怒声道:“长姐,你和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多费口舌的必要!” 若是李绪从前对施朝瑛没有那么好,施琚行此时的怒意都不会攀升到现在的高度,但正是因为从前太过美好,才衬得现下的处境尴尬又凄凉。 施朝瑛笑了笑:“三郎说得是。”说完,她迎上李绪似是有话要说的复杂目光,平静道,“我耶娘许久不曾见过孩子们了,先让他们在这里住几日,我们再谈。” 说完,她转身朝府内走去。 施令窈连忙去追她,又想起什么,叮嘱谢纵微和施琚行在这儿盯着仆下将几个外甥的行李都搬进去了再走。 “有些人眼皮子忒浅,丢了明珠去吃鱼目,可别把我几个好外甥的东西也给贪了。”施令窈知道,男人那股色劲儿一上来,是什么都顾不得的,那位楚楚可怜的白衣美人或许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但此时她心疼姐姐的情绪占了上风,哪里还会理智地逼自己替别人着想。 他们让长姐难过了,都有错,都该死。 施令窈说话时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她不偏不倚地迎着李绪深沉难言的目光,又看向谢纵微。 “好,我留在这儿就好,三郎陪着你们进去。”谢纵微忍下想摸一摸她气鼓鼓面颊的冲动,温声道,“去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和施琚行一左一右,陪着施朝瑛往府里走去。 郑妙姜跪了大半晌,没人理会她,等着那阵脚步声走远了,她慢慢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站在石阶上,满脸淡漠的俊美郎君。 她微微红着脸,扭头看向骑在马上的李绪:“郎君……” “夫人既然不想看到你,你便先随我回李家。” 郑妙姜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意,这一路上,虽然李绪点头允许她留在身边,却没有碰她,说等回了汴京,在主母面前过一遭,得了纳妾文书,才是名正言顺。 刚刚见到施朝瑛时,郑妙姜就心知不好,这会儿得了李绪的话,她放下心来,忙道:“是,妾都听郎君的。” “走吧。” 李绪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似是无意间与谢纵微对上一个眼神。 两人不曾打招呼,依旧保持着缄默的姿态,直至巷子里渐渐歇了动静,重又恢复宁和。 管事上前禀告,说几位小主子的行李箱笼都已经搬到他们暂居的院落里了,谢纵微颔首,道了声辛苦,转身回了碧水院。 夜色深沉,他洗漱过后,坐在罗汉床上看近来淘得的闲书。 施令窈闷着脸回来时,见屋内灯色暖明,谢纵微只穿着白色中衣好整以暇地坐在罗汉床上,低头看书,侧脸清绝又优越,如松风水月,盈着他身上独有的甘冽香气的风吹来,一下便把她心头的郁意给吹散了一些。 “回来了。” 谢纵微把书放在手畔的桌几上,手轻轻一拉,把她拉到腿上坐着,亲了亲她有些微凉的脸,眉头微颦:“长姐她们还好吗?” 施令窈点了点头,把脸靠在他颈窝间。 两人静静拥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施令窈动了动头,寻得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语气幽幽:“可见男人就是这世间最不靠谱的东西,任凭他从前表现得有多好,变心还不是一刹间的事儿。” 第62章 谢府, 寿春院内。 “老太君,您别急,阿郎待会儿就带着两位小郎君回来给您祝寿。”竹苕扶着她又坐下, “今儿谢氏的亲眷们都会来, 阿郎会给您这个面子的。” 老太君今日打扮得很是雍容贵气,抹额上镶嵌着一粒硕大华贵的红宝石,周遭绣了长寿同春的纹案,只是珠玉华饰越精美,就越衬得她脸上的疲态深重。 “我到了这个岁数, 还要什么面子……只求他能体谅体谅我这颗心,把他妹妹的下落告诉我。” 都那么久了,是死是活, 人具体又在何处, 总该和她说上一句半句。 竹苕听了这话,忙往周遭望了一眼:“你们都下去吧,瞧瞧寿宴上还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屋内的女使们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又静了几分。 老太君想起去年儿孙们为她贺寿时的和乐场景, 再联想至当下的冷清,更是悲从中来。 竹苕替她斟了一杯热茶, 轻轻推过去, 低声道:“阿郎对自家人还是留了情面的, 前端时日梁府不是想抬了人给姑爷冲喜么?可笑那人先前还与咱们阿郎相看过……好在老天也知道她们这样行事太过失礼,姑爷身上生了许多红疹, 梁夫人请人来算, 便说那姑娘与姑爷的八字不合,生生将人赶出府去了。就这还是梁夫人的自家亲戚呢,竟也狠得下心。” 老太君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你是疑心, 这事儿是纵微授意做下的?” 梁云贤的腿断了,仕途无望这件事老太君是知道的,她一边觉得痛快,高兴于哄骗得女儿与娘家离心的女婿得了报应,一边又害怕,担心自己那笨女儿也会被长子一视同仁,受那些惨烈苦楚。 竹苕便道:“阿郎心中有气,姑爷遭的罪越多,熙姐儿那一头受到的责难可不就少了么?” 老太君眼睛一亮:“你说的有理。”有了这个猜测,她的精神变得好了些,“去叫人瞧瞧,大郎二郎爱吃的菜都备好没有。” 儿子怪她,儿媳妇对她也存着怨气,连带着一双乖孙孙也搬到了他们外祖家中,许久没有在她膝下陪着说笑了。 眼看着老太君又要开始唉声叹气,竹苕有些头痛,想再哄哄她,至少不能在客人面前露出异样,不然惹怒了阿郎,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毕竟,这场寿宴还是夫人提议要办的。竹苕相信,阿郎若不是顾忌着夫人的话,只看他本人的意愿,怎么敢再假惺惺地和老太君上演慈母孝子的戏码。 正巧此时有女使来报,说是阿郎带着夫人还有一双小郎君回来了,正朝着寿春院来呢。 纵微,带着窈娘,还有均晏均霆都回来了? 老太君一时间竟生出些受宠若惊之感,还是竹苕见她愣住,轻轻扶住她的手,笑道:“老太君欢喜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成?快,去沏壶热茶来,阿郎爱喝白毫银针,可别拿错了,快去。” 女使欢欢喜喜地应了声,一时间寿春院又热闹起来,老太君是长辈,不好主动迎出去,只能坐在罗汉床上,期待中又略带着些忐忑,等着长子一家过来。 …… 进了谢府,施令窈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致,看得认真。 谢纵微握紧她的手,夫妻俩走在前面,双生子跟在后面,望着耶娘紧紧相扣的手,面色淡淡。 对施令窈来说,她离开这里不过数月,眼前碧瓦朱甍,回廊复道的建筑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 再往前走,有一纵横十亩的池塘映入眼帘,芙蕖亭亭净立,岸边绿柳成行,隐有鸟雀声传来,风轻轻一吹,一路上的暑热便散了大半,让人只觉心旷神怡。 “这不是去寿春院的路吧?”站在这儿,施令窈已经能看清长亭院那颗石榴树的树顶,过了十年,它长得更高了,越过院墙,满树翠色轻松映入她眼瞳之中,“我都瞧见院子里那颗石榴树了。” 谢纵微低低嗯了一声,握紧她的手,对着身后两个少年温声道:“今儿来的亲戚多,待会儿寿春院怕是吵嚷得紧,你们先去寿春院,同你们祖母打声招呼,尽尽孝心。我带你们阿娘去长亭院走一走。” 谢均晏和谢均霆确定了,阿耶是要把他们甩下,独占阿娘! 谢均霆皱着眉头,不大高兴:“阿耶,你这样不对。” 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正不安分地挠他,谢纵微面不改色地裹住、缠紧。 他微笑着看向一脸‘我已看透了你的阴谋诡计’之色的小儿子:“哦?何处不对?” “咱们是一家四口,为什么您要故意撇下我和阿兄?”谢均霆抱臂冷笑,近来有兄长陪着他晨跑,下午又要去校场由武师傅带着操练学剑,原先还让人觉得一团孩子气的面容渐渐褪去了青涩,面容中来自于施令窈血脉传承的部分愈发清晰,面部线条亦带着几分柔和意味,那双肖似母亲的漂亮大眼睛此时正不屑地望着他黑心肠的老父亲,“我和阿兄也在长亭院住过呢,我们也要跟着去!” 施令窈低头忍笑,在谢纵微望过来的那一刹又恢复正经:“嗯,小宝说得有道理。” 那双深邃眼瞳投来的视线里顿时染上了幽怨之色。 他看向长子:“均晏觉得呢?” 谢均霆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阿兄,觉得他一定会和自己统一战线。 不料谢均晏却道:“阿耶说得是,我与均霆也有些时日没在祖母膝下尽孝了,趁着这会儿各家亲眷还未到,我们先去寿春院给祖母请安。阿耶与阿娘缓缓过来便是。”说着,他扯了扯弟弟,“走吧。” 一时被兄长的突然反水震惊住的谢均霆被谢均晏轻轻一拉,整个人晕晕乎乎地就和他走了,直到拐了个弯,他才不高兴地甩开兄长的手,不满道:“阿兄为什么要顺着阿耶的意?” “我不是在顺着阿耶。只是我看得出来,阿娘此时也不想我们在侧。” 谢均晏走在前面,听了这话的谢均霆呆了呆,快步追上他:“阿娘明明最疼我……”在兄长平静却暗含深意的注视下,谢均霆机智地继续道,“们。怎么可能偏心阿耶!” 傻小子,这哪里是偏心不偏心的事儿。 谢均晏揉了揉弟弟的头:“今晚多练会儿字吧,平心静气,有用。”阿娘最近被阿耶哄得很开心,阿耶的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在这种时候和他对着干,只会给阿耶机会,又在阿娘面前卖惨装乖。 冷不丁遭遇了双重打击的谢均霆:“……阿兄,其实你也不高兴吧。”所以把气都洒到他身上! 谢均晏笑了,清冷仪范的少年这么一笑犹如霁月洗云,很是养眼。 “均霆真聪明。” “今晚再奖励你多背一篇文章。” 弟弟平时机灵得很,谁都别想坑他,只是在自家人面前总会露出天真底色。 尤其是对着阿耶的时候,这傻小子总要吃亏。 谢均晏想,读书开智,还是得让弟弟抓紧赶上自己。 谢均霆没能理解兄长的良苦用心,扭头就走。 再这么努力下去,谢均霆担心自己梦游的时候都在叽里呱啦地背书。 简直太可怕了! …… 看着身量颀长的两个少年走远了,苑芳也会意地退到了一旁,还不忘让一旁的女使们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在这儿杵着做什么?都快散了散了。” 女使们连忙应是,但眼神还是忍不住往那双璧人的方向望去。 都说夫人回来了,她们还不相信,听了一些流言,她们更相信阿郎是找了个面容与先夫人有几分相似的新宠,想着给人抬身份,对外才这么说。 刚刚施令窈一露面,她们看着的确惊讶,有在府里伺候得久的老人一眼便认了出来,来人生得芳菲妩媚,容色婉娩,迥出于众,的确是阿郎的发妻,两位小郎君的生母——那位在她们眼中,已经香消玉殒十年的夫人。 就是看着年轻了些。 但……女使们脸红红地收回目光,阿郎的手始终护在夫人腰间,另一只手被衣袖掩着,但她们猜也猜得到,两人的手定然紧紧牵着,贴合紧密。 这样亲昵的两个人,一看便是天生一对,恩爱夫妻。 谢纵微向来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轻轻捏了捏陷在他掌心里的柔软小手:“总算清净了,走吧。” 听着他松了一口长气似的话,施令窈觑他一眼:“幸亏大宝和小宝走远了,不然听到你这话,他们定要折返回来找你麻烦。” 谢纵微不疾不徐地半搂着她的腰往长亭院走去,闻言只笑:“有你在,他们不敢多放肆。”顶多是在背后抱怨几句。 已经被两个孩子抱怨了许多年的谢纵微对此不以为意。 近在咫尺的芬芳柔软又一次提醒他,孰轻孰重,他分得很清。 “什么时候首辅大人也学会狐假虎威了?” 两人的步伐并不快,又出奇地一致,施令窈看着不远处的鹅卵石小路,想起自己怀着双生子的时候,经常让苑芳陪着,穿着轻薄的绣鞋在上面来回地走,被鹅卵石硌得龇牙咧嘴。 谢纵微正为她话里的狐假虎威四个字挑眉,就见她抬手指了指前面那条鹅卵石小路:“那条路……” “你有身孕的时候,经常在上面走,我知道。”刚刚被她拂开的手空落落的,谢纵微重又寻过去,握住,“见你每次走的时候都一脸痛苦,我也好奇。” “真有那么难受吗?” 施令窈哼了一声:“那种酸爽,你不会懂。” 四下无人,只有风簌簌吹过茉莉带来的馥郁香气。 谢纵微亲了亲她的头发,没办法,她不许他亲旁的地方,怕弄花了妆容。 “等等——”施令窈反应过来,瞪圆了眼,“你怎么知道我在石子路上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偷看我?!” 第63章 梁家来人了? 谢纵微看起来并不意外, 眉眼间的笑意落了下去,又变成那副不容人亲近的疏冷模样:“今日是老太君的寿辰,别让梁家人扰了大家的兴致。” “山矾, 你跟着过去, 送梁云贤过去亲眼瞧瞧。他觉得如今的日子太好过,便送他上第二条路。” 梁家人既然选择在今日上门来,无论是受了哪方的煽动,又或是越想越气,想着要为梁云贤讨回公道, 讨回‘龟缩’在娘家不肯回去与他做夫妻的谢拥熙…… 他忍着恶心,把饵丢回梁家,总要钓起些螳螂, 运气好些, 或许还能捕到黄雀。 山矾颔首:“是,属下这就去。” 施令窈恍惚:“他什么时候来的?” 谢纵微牵起她的手,眉眼间重又浮上笑意:“放心吧, 山矾有数, 什么该听,什么该看, 他知道。” 这话意味深长, 施令窈压下颊边的绯意:“首辅大人官威深重, 想来也不敢有人违拗。” “阿窈这话便错了。” “在外我为官,在内我为夫。一应大权, 皆握在阿窈手中。” 谢纵微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她虎口上的肌肤, 有些痒,施令窈想躲,却被他握得更紧。 看着夫妻俩携手往前走去, 苑芳心里松了口气,还是黏糊些好。 蕙兰院内 今日来的宾客并不多,多是谢氏一族的亲眷。 这些时日谢家发生了不少事,先是老太君的女婿梁云贤倒霉摔断了腿,仕途无望,成了废人,后又出了谢纵微的发妻死而复生,重回汴京的事儿。 自然了,这两桩大事里,大家还是更加关注后一件,谁让这些年来谢纵微空置后院,不近女色,大家想求他办些事儿,想着塞个美娇娘到他房里吹吹枕头风,却一次都没能得逞,还闹得关系愈发冷淡。嗐,施氏早些回来,她们不也就不做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了吗? 这会儿大家陪着老太君说话逗乐,眼神时不时往双生子身上飘,有些人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老的不行,小的也行啊。 谢纵微这一对双生子已经满了十二岁,再过几年便能成家立业了,现在早些定下婚约,也不错。 谢均霆感官敏锐,他很讨厌那些奇奇怪怪的视线,但看着老太君慈爱中隐含期冀的神情,他垂下眼,面无表情地开始剥橘子。 阿耶一个他一个,阿娘一个他一个,阿兄一个他一个…… 剥完这些,阿耶和阿娘她们总该来了吧? 谢均晏借着给老太君斟茶,挡去那些人轻浮又肆意打量的视线:“荷花酥经过炸制,油性大,吃多了难免容易上火。祖母喝些茶,缓一缓吧。” 老太君很是欣慰:“好,好。” 毕竟女儿在当年的事里有过,也算是间接害得一对乖孙没了母亲。面对疼爱了十二年的乖孙,老太君心疼又愧疚,因此见他们陪在施令窈身边,久不回谢家,也只是多叹几口气,不曾怪罪他们。 这会儿看着两个乖孙一如既往地孝顺她,老太君眼中忍不住泛起热潮,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忙低头喝了一口茶。 谢氏一族人丁不算兴旺,除了谢纵微所在的长房,今日来赴宴的便有与谢家老太爷同父的二房、三房,还有几家与老太君交往较多的旁支。 “大郎可真是孝顺,这样出色的孙儿您有两个,到底是老太君福缘深厚,咱们可真是羡慕不来。” 说话的是二房的当家夫人程文慧,是老太君的侄媳妇儿,她看着两个风姿特秀的少年郎,笑吟吟道:“瞧瞧,汴京的下一辈儿里,哪有咱们大郎和二郎这样标致的人物?这一晃眼两个孩子就十二岁了,我啊,还总想着昨儿才参加过他们的周岁宴呢。” 说起岁月如梭这种事,不免勾动了老太君的情肠,她叹了口气:“是啊,总觉得两个孩子还小呢,如今一瞧,长得比咱们都高了。” 话里有戏? 老太君耳根子软,程文慧深谙此点,试探着道:“是了,现在的孩子们都懂事得早,只是还免不了一团孩子气,得有人仔细照顾他们呢。” 三房的裴玉柳一听妯娌这话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视线在两个神情冷淡的少年身上掠过,眼珠子一转,跟着笑道:“如今窈娘回来了,她疼爱两个孩子还来不及,何须咱们多嘴。人家是亲亲的母子,想的、做的,自然比咱们都要妥帖。” 程文慧眉头微皱,看向妯娌,不明白她这时候和自己别什么苗头,但她又不想放弃这个好机会,便接着道:“是这个理儿,但延益如今位居首辅,整日忙碌,窈娘可不得以夫为天,先紧着他那边儿么?如此一来,均晏和均霆少不得要被忽视一些,不过我也觉得两个孩子如今大了,该有旁的人细心伺候才是。” 谢均晏接过弟弟递来的橘子,每一寸白色橘络都被他撕得干干净净,小小一颗橘子玲珑可爱,乍一看像是黄玉雕出的小灯笼。 “二婶婆这话叫我听得稀里糊涂,是家中光景不好,还是二叔公前途有碍,又或是几位叔伯犯事入狱,家中没了进项,才让二婶婆您在我祖母的寿宴上做起了牙婆的活计,这样大费周章地给我们兄弟二人塞几个仆役女使,倒不知二婶婆从中抽成几何,累得您这样尽心尽力。” 身着淡青竹纹圆领袍的少年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身形挺秀,面容亦是一等一的俊俏英秀,让人难以想象,刚刚那番凉薄的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程文慧养尊处优这么些年,也就是对着老太君和自家君姑的时候恭敬些,平时都只有别人捧着她的道理,如今冷不丁被一个小辈用话将她那些算计都怼了回来,白白胖胖的面皮一刹间便涨红了,支支吾吾的,一时倒哑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本热热闹闹的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均霆讨好地又给兄长塞了一个橘子,谢均晏淡淡睨他一眼,看在他剥橘络这件事上还算仔细的份上,勉强再吃一个。 兄弟俩自顾自地剥橘子、吃橘子,程文慧的脸红了又白,到后边又变红了。 被气的。 好歹她也是长辈,哪怕是有些自己的小九九,但谢均晏怎么能用这样不敬的语气和她说话,还诅咒她家里男人出事? 程文慧憋住气,余光瞥到妯娌幸灾乐祸的笑脸,更是暗恨,对着老太君“伯母,你瞧,我就是好心提一嘴,均晏这孩子怎地反应这般大……瞧,倒把我衬成坏人了。” 谢均晏按住弟弟的手,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剥橘子。 老太君有些为难,不想让乖孙生气,也觉得这样对待隔房的侄媳妇不大好,毕竟侄媳妇也孝敬了她这么多年,总有情分在。 她两边都不想得罪,只能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今日咱们不谈那些。” 老太君想打圆场,程文慧却拧紧了手里的巾帕,继续道:“伯母别嫌我话多,咱们都盼着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都说多子多福,延益和窈娘只有两个孩子,还是少了些,他们夫妻俩感情又素来深厚,日后再给您添个孙子孙女,岂不是更好?” 有了弟妹,谢均晏和谢均霆还能不被耶娘冷落?她才不信。 到那时候,他们就明白她的苦心了,有房里人贴心伺候着,不比偏心幼弟幼妹的耶娘强? 谢均晏垂下眼,没再拦下怒火已经积攒得越来越多,张嘴就可以吐火球的弟弟。 “多子多福?二婶婆,您说这话可就不对了!”谢均霆微微扬起脸,俊美精致的五官因为眉眼间那抹恣意变得愈发生动,“去年中秋,您因为府上二郎失手打坏了云水楼卿卿娘子的恩客,苦着脸来府上求我祖母出些银子,又招揽着我阿耶的大旗四处求情,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捞出来。今年年初,府上四郎又因不忿在射箭比赛里输给了另一位公子,伙同着人把人家的弓箭折了,却不料人家有着一母同胞的四五个兄弟,反手将他打了一顿,您又求到我祖母面前,让她老人家拿着一品诰命的牌子去请太医……这些,我应该都没说错吧?” 程文慧僵硬着脸,依稀间听见了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轻笑。 “即,即便如此,我们二房人丁兴旺,平时多热闹!谁若有什么事,兄弟手足都能跟着帮一帮,这才是立世处事之道。” 老太君伸手来拉暴脾气的小孙子,谢均霆躲了躲,脖子扭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好奇道:“咦,照二婶婆这么说,那他们的兄弟手足出事的时候,来我家里哭的人怎么是你,不是他们?我心里实在好奇,二婶婆你给我解释解释呗?” 程文慧捂住心口:“伯母,你瞧均霆这孩子……”难怪他们阿娘十年都没回来,回来了只怕也要被这两个品行不端的不孝子给气死! 被亲戚们隐晦而兴奋的视线注视着,老太君咳了咳,嗔怪道:“均霆,不能对你二婶婆这么无礼,快给你二婶婆剥个橘子,这事儿就当过去了。” 程文慧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坐在她旁边的小儿媳妇也被打趣得满脸通红,见君姑表情不对,连忙上前给她抚背顺气。 谢均霆笑嘻嘻地随意拿了个橘子过去:“您这么喜欢多子多福,您儿子给您剥的橘子肯定更甜,二婶婆留着回家慢慢吃。” 少年促狭又轻狂的语气让程文慧更是心气郁结,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一脸不羁的少年恨声道:“你这样不知礼数,难怪你阿娘宁愿撇下你们在外边儿养病也不想看到你们!小小年纪就——” 第64章 定国公回来了, 隋蓬仙分身乏术,哪怕是陪着她出门逛街,也收敛了不少, 得留着余力应付家里那头饱经风霜却愈发好胃口的饿虎。 再者施令窈最近还担着病弱的名头, 诸事叠在一块儿,她许久都没有逛街逛到尽兴了,这会儿有两个精力旺盛的少年陪着,施令窈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火力全开的十六岁。 谢均霆起先还不当回事,对着兄长咧开嘴笑:“我们近来日日晨跑, 定然比阿娘有耐力。” 谢均晏若有所思,谨慎地给出一个中立的回答:“我看未必。” 他想起前几回陪着阿娘逛街的战绩,常常是他们累得双脚如灌铅, 阿娘却精神奕奕, 意犹未尽。 谢均霆不屑地看了一眼清瘦挺秀的兄长,见施令窈终于在两根玉钗之间做了选择——两个都要,立刻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去, 陪着她上二楼继续挑。 谢均晏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施令窈如今荷包鼓鼓, 她的香粉铺子和嫁妆里的各类进项不提,谢纵微多年来的小金库都给了她, 她买起东西来自是跟着自己的心意来。 母子仨用过午膳之后便来了春霎街, 等到施令窈心满意足地看完最后一匹料子, 让绣娘分别给两个少年量体过后,已是夕阳西下。 施令窈出了金缕阁, 见余霞成绮, 霞光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模样,不禁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她也就买了一点点东西而已,就快天黑了。 施令窈记挂着今夜的事, 看向两个少年,笑吟吟道:“大宝、小宝,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一回头,却被谢均晏和谢均霆脸上如出一辙的呆滞之色吓了一跳。 施令窈迟疑道:“……要不然,再给你们定两身新衣裳?” 好吧,逛了一下午,买的都是她、阿娘还有长姐的东西,直到最后了才意思意思地给两个孩子各做了几身衣裳。 想到自己的初衷,施令窈的慈母之心有些微微发痛,不由得慈爱地又问了一道:“三身?” 谢均霆神色恍惚,摇头:“不要不要,我不要新衣裳!” 他现在只想躺在床上静静地放空自己,忏悔他前不久的轻敌之举。 “好吧。”施令窈有些遗憾,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谢均晏,“大宝呢?你们兄弟俩身量相仿,你帮小宝挑也可以。” 在施令窈面前一直很讲究君子包袱的谢均晏难得赧然,摇头:“阿娘,不必再破费了,衣裳够穿就好。” 施令窈很不赞同,赶在她说话之前,谢均晏有些僵硬地找补:“……对我与均霆来说是这样。阿娘多穿新衫,我们看着高兴。” 看着大宝小宝被她折腾得说话都有气无力,施令窈心疼地摸了摸他们的头,又有些计谋得逞的得意:“乖,走吧,咱们回去。” 今日自然还是回的施府。 谢均霆上了马车没多久就开始呼呼大睡,谢均晏强撑着不愿睡过去,施令窈看出他的勉强,掰着他的头往自己肩上靠,重又被母亲温暖芬芳的气息包裹,谢均晏阖上凤眼,唇角微微勾起。 这一切,早已睡得昏天黑地的谢小宝自然无从知晓。 正巧,谢均霆睡眼惺忪地下了马车,忽觉面上一阵温热,抬起头,就看见超光抽着湿润的大鼻子正在朝他喷气。 骑在马上,一派雍容闲雅的谢纵微看见向来精力无限的小儿子露出萎靡之态,挑了挑眉:“均霆,你今日不是没去太学吗?” 谢均霆双眼无神,他是逃过了师傅们的魔音贯耳,却没能逃过阿娘的制裁。 小儿子不说话,只一味地打瞌睡,谢纵微转念一想,便笑了。 笑容里颇有些皎月穿云,云开雾散的意味。 谢均晏扶着阿娘下了马车,见到阿耶在,并不意外,点头叫了人。 谢纵微随意地点了点头,顺手拉过红光满面的妻子,低头问她:“累不累?” 施令窈摇了摇头,乐滋滋道:“我买了好多东西,给阿娘的,给长姐的,给珠姐儿的。”谢纵微见她掰着指头数了一通,又仰着一张粉光若腻的小脸笑着看向他,“就是没你的。” 谢纵微嗯了一声,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到了夜里,他自有向她讨要的东西。 谢均霆实在乏累得很,毕竟他为了向兄长证明他比阿娘体力更好更能逛街这件事,在陪施令窈挑选东西的时候格外殷勤,这会儿精力消耗最多,甚至顾不得嫌弃,一路上挂在兄长身上,由铁青着脸的兄长半抱半拉着勉强走到碧水院的大门口。 谢纵微看得皱眉,温声道:“罢了,你们先回去睡一觉吧。我让厨房把饭菜温在灶上,等你们睡醒了再去吃,只是记得,吃完了练两张大字再睡下,莫要撑着入睡。” 语气柔和,慈父之态明显。 谢均晏抿唇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施令窈,赧然道:“阿娘,我们今日便不陪着你用晚膳了。” “去吧,待会儿我让苑芳给你们调一些泡脚的药汤。”施令窈见两个孩子勾肩搭背进了屋,嘟哝道,“还是得让武师傅多操练操练。” 谢纵微想起妻子几乎挤满了半个车舆的战利品,但笑不语。 “辛苦阿窈了。” 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她被他紧紧握着的手背,施令窈偏过头去,不承认:“我自个儿逛得高兴,买得开心,关你什么事。” 面对嘴硬的妻子,谢纵微只是笑,唇角翘起的弧度让人看得脸红又心烦。 明明没有说话,施令窈却看出来了,他美着呢。 “烦人。”施令窈拍开他的手,想着把今日买的东西分好类,待会儿让人送到阿娘和姐姐她们院子里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听得绿翘过来通传,说是施朝瑛带着李珠月过来了。 本来施朝瑛进妹妹的院子是不需要通传的,姊妹间也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东西,但如今多了个可以光明正大登堂入室的谢纵微,施朝瑛自然得顾忌着妹妹的颜面,担心撞破妹妹的好事。 谢纵微想去搂她细腰的手一僵。 施令窈笑着睨了一眼神情重又淡漠下来的谢纵微,点头:“快请长姐她们进来。” 绿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踩着小碎步连忙去请大娘子她们进屋。 “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谢纵微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幽怨,像是深深山谷里伸出的藤曼,簌簌地缠绕住那具玉润柔软的身子,所过之处都弥漫着一股子阴冷的潮湿感。 谢纵微紧紧抿着唇,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小动作很多,很不老实。 长姐她们很快就要过来了,施令窈甚至听到了外甥女儿腰间缀着的小金铃随着她行走碰撞出的悦耳声响。 她很紧张,绷得更紧:“你快出去……她们要来了。” 谢纵微不疾不徐地,继续搅。 直到她声音里溢出破碎的哭音,低着声音说今夜都由他,谢纵微动作一顿,随即握着她的腰,像捧住一朵散发着甜蜜香气的云朵,轻轻松松地将她带到了屏风后。 光线昏暗,但指尖的水泽仍闪着晶润的光。 施令窈缓过神来,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谢纵微替她整理好衣衫,又亲了亲她红扑扑的脸,提醒道:“她们到了。” 下一瞬,那阵悦耳的金铃声响起,近在咫尺。 施令窈恨恨地推开他,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走了出去。 谢纵微站在屏风后,听着她自如地在和姐姐、外甥女儿聊天说笑,捻了捻指腹,上面还残存着润泽的触感。 他等了很久,不差这一会儿。 施令窈强装镇定,但面颊上的红与眉眼间的媚意哪能逃过施朝瑛的眼,她顿了顿,略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得了礼物之后很高兴的女儿走了。 施令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被谢纵微从背后拥住。 “轮到我了?” 施令窈咬住唇,点头。 …… 载着夫妻俩的超光在别院前停下,谢纵微先下了马,抬起头,顺着清冷的月晖,对她伸出手:“来。” 施令窈不知道为何谢纵微对温泉别院这个地方情有独钟,但一进院子,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景致与摆设让她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从前。 细密的吻落在颈侧。 施令窈仰起头,问他:“这些年,你自己来过吗?” 谢纵微摇头,拥着她往屋里走去。 他应当是提前吩咐过了,屋里点着灯,带着淡淡的花草香气,施令窈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我不愿触景伤情,也怕是在刻舟求剑。”谢纵微握紧她的手,抬眼时,方才话里的寥落之意散去大半,“这里像是我们一起缔造的一个梦境,由你、我共同打开,它才不会破碎。” 施令窈暗暗唾弃老王八蛋又开始走柔情路线,想让她心软,人却诚实地软下身子,靠在他怀里,隔着衣衫拧小红豆。 “上次大宝和小宝来过这里?” 谢纵微笑了:“骗你的。” 施令窈立刻抬头瞪他。 “应当故地重游的,是我们,那两个臭小子懂什么。”谢纵微面不改色,将当初把双生子骗去另一处温泉庄子的事说了,“他们那时候,唔,应当还没有成型?毕竟你回了汴京之后一个月才诊出喜脉——” 施令窈双手撑在他腿上,绷紧腰肢,吻了上去。 谢纵微扣住她的腰,让她省些力,他亦低头,享受着她难得的热情。 到了半夜,山里下起了雨,还没来得及落入氤氲着热气的温泉里,就被融成了湿润的水雾。 第65章 谢纵微按住她细滑的肩, 低声道:“等我给你寻件衣裳披着,别急。” 他倒是气定神闲,一点儿都不好奇。 施令窈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 瞪他:“还不快去?” 谢纵微又往她肩头摸了一把, 玉润温热,触感极佳:“好,我这就去。” 看着他笑意外露的脸,施令窈嘟哝道:“替我拿件衣裳还要收报酬,真是心黑。” 得了好处的谢纵微心情极佳, 走到衣柜前给她寻了两件裙衫,又亲自替她穿上:“先披着,待会儿再换你自个儿挑的。” 这么贴心, 施令窈睨他一眼, 没有说话,却伸出手去。 谢纵微会意地搂住她,把她抱下了床。 “能站稳吗?” 施令窈白玉似的耳垂立刻染上了红, 人也恶狠狠地回头瞪他, 谢纵微便知道她想岔了,解释道:“……我怕你腿软, 容易摔。” 那四个字, 昨夜谢纵微伏在她耳后, 问了许多次。 当时的口吻也如刚才那般,很是假正经。 施令窈仍能记起昨夜温热的水流不断冲刷着双腿, 让她随之发颤、战栗的无力感也伴着水流一阵又一阵地撞向她。 饱满熟透了的桃肉, 哪能经得住水浪一下又一下地捶击。 她紧了紧外边儿披着的大袖衫,没再理会明显居心不良的谢纵微,往外看去:“我刚刚听着, 像是绿翘的声音。” 谢纵微的一只手落在她腰间,将她身上的大半重量都往自个儿身上压,闻言嗯了一声:“怕你不好意思,苑芳今早打发绿翘去铺子上帮忙了。” 听着他十分坦然自若的语气,施令窈哼哼两声,他倒是不会不好意思。 “是铺子上出了什么事儿?不会是昌王府的人又打上门砸场子了吧?” 施令窈颦眉,虽说上回李信旭闹了那么一场,之后昌王府的人也过来送了赔偿的银子,但施令窈始终觉得晦气,谁又真正缺那点儿银子不成? “别急,让绿翘进屋来回禀就是。” 虽然施令窈如今衣裳穿得好好的,谢纵微还是不大想让院子里的女使们看到她如今的模样。 海棠春睡,面颊上仍弥漫着温存过后的潮红,很漂亮。 施令窈哪儿知道谢纵微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只点了点头,拍开他的手,自个儿往罗汉床上舒舒服服地一坐,指挥他去叫绿翘进来。 谢纵微含笑睇她一眼,昨夜收取的报酬很多,这会儿他替她办起事来,格外有耐心。 他走出去时,看见苑芳正站在廊下,神情严肃地在和绿翘说话,似是在训斥她,绿翘肩膀一抽一抽的,一边哭一边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谢纵微皱了皱眉,“进来回话吧。” 苑芳和绿翘动作一顿,应了声是,跟在男主人身后进了屋。 绿翘一进了屋,便急急往前走了两步,跪倒在罗汉床前,抬起一张眼睛红红的圆脸,把施令窈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绿翘摇头,有泪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到地上,她连忙抬起手胡乱擦了擦脸,难过道:“婢无用,娘子信任婢,才让婢去铺子后院整理东西的,但是,但是……婢却没能守住东西,让贼子偷了去!” 贼子偷了东西?偷了什么? 施令窈略有些茫然,看向谢纵微,直觉此中必定有他的手笔。 谢纵微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对着绿翘道:“你接着说,什么东西被偷了?” 绿翘抽噎着把她按着吩咐去到铺子后院,想着把厢房好好打扫一番,日后娘子过来时也好歇息,却没料到,搬开中间那张铺着的地毯之后,她踩在地上,觉得脚感不对,试探着踩了踩,地板下竟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大洞,顿时把绿翘吓了一跳。 她壮着胆子,喊了另一个侍者陪着一块儿下去瞧了瞧,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绿翘顿时想到,这里可能是娘子存放金银财宝,或是香粉秘方的地方,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贼人给偷了去! 发现这一点的绿翘觉得天都要塌了,连忙哭着回来报信,一时间嗓门儿没收住,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听绿翘说完,苑芳迟疑着补了一句:“咱们铺子上向来是没有人守夜的,且依着绿翘的话,地洞里还有石烛未散尽的烟味儿,贼人应当是昨夜里下的手。” 手被捏了捏,施令窈自然知道她没有往地洞里放什么东西,甚至,在她们说起这件事之前,她根本不知道铺子后院厢房地底下还有个藏东西的窖洞。 “这样的事,便交给京兆尹去查吧,不必惶惶。”谢纵微说完,垂下眼,看向与他紧贴着坐在一处的妻子,“阿窈若信我,便交给我去办?”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施令窈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出来,他一早便知道这件事了,或者说,这件事本就是在他算计之中必定会发生的一步。 昨夜趴在石面上站了太久,这会儿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饥饿,见谢纵微的视线仍深深落在她身上,施令窈点了点头,随意道:“好啊,你看着处置就是。” 她能看得出,谢纵微对她本人和身边发生的事都有一种紧张的掌控欲,倒不是为了控制她,成为顺遂他心意的提线木偶,更多的,像是担心她再度出事。 罢了,操心多的人老得快,只是谢纵微天赋异禀,在这种事上,很是抗压,又或者说是,抗老? 看着莫名其妙就乐起来的妻子,谢纵微又捏了捏她的手,力道比先前重了些,施令窈顿时回神,来不及瞪他,先对着还一脸惭愧的绿翘柔声道:“不关你的事,快起来,去拧个帕子洗洗脸。” 娘子这样柔声细语地和她说话,绿翘心中的惴惴不安淡了一些,她忍不住咬牙切齿,到底是谁那么坏,要偷娘子的东西! …… 铺子被盗的事施令窈没有告诉家里人,只看谢纵微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猜出他留了后手,那伙贼人别想得到什么好果子吃。既如此,也不必让大家跟着担心。 她端着一盘刚刚从井水里湃好的果子进了屋,笑吟吟地端到施母面前,拈了一个又红又大的樱桃喂到施母嘴边:“阿娘尝尝,这樱桃甜不甜。” 小女儿有这个心意,施母自然是吃什么都觉得甜。 施令窈顺势歪到母亲身上,懒洋洋地打瞌睡。 施朝瑛在一旁翻看账本,见妹妹这副懒骨头模样,皱了皱眉:“你昨夜做贼去了?” 长姐近来多沉默,鲜少见她露出欢颜,施令窈知道内因,想告诉她实情,却被谢纵微拦下。 “这事该让姐夫亲自向长姐解释,我们不好插手。” 施令窈当时一听,也觉得有道理。虽是做戏,但长姐当时的失望与难过却是实打实的,姐夫自然得好好向她赔罪。 这会儿她知道长姐心里还憋着火气,不敢招惹她,连忙坐直了身子:“午后没事,人就容易犯困嘛。” 听着妹妹撒娇似的语气,施朝瑛瞥她一眼:“要睡就躺一边儿睡去,别压在阿娘腿上。” 施母卧病多年,腿脚不大灵活,施朝瑛怕妹妹没轻没重,把阿娘的腿给压麻了。 见小女儿乖乖按着长女的话往旁边挪了挪,施母笑了笑,拉过小女儿的手:“窈娘身轻如燕,压不着我什么。” 她顿了顿,低声问一脸平静的长女:“钟岳他不曾送信给你吗?” 钟岳是李绪的表字。 施朝瑛听出阿娘话中的担忧,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阿娘是嫌我带着几个孩子赖在家里,烦我们了?”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施母轻轻瞪了女儿一眼,“我自是想着你们陪在我身边,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只是……孩子们心里难过,我看着也觉得不好受啊。” 施朝瑛垂下眼,视线有些模糊,很快又重新恢复清明,只望着账本,神色冷凝。 施母了解长姐的性子,知道她拒绝交流时,便会摆出这么一副沉默的姿态来。她不想逼迫女儿做什么,只是总该有个决断,这样熬着自己算怎么回事儿? “罢了,我这老婆子的话,你听一听便是。”任凭长女怎么选择都好,有她们在,总不会委屈了她。 施朝瑛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眼看着因为提到了这件事,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郁,施令窈眨了眨眼,缠住阿娘的胳膊,提议道:“最近天热,阿娘屋里又不敢用冰,屋里闷热得紧,不如咱们去城外的庄子上住段时日?” 庄子上清净,大姐夫想避开旁人的耳目悄悄来一趟的话,也方便。 只是看他自个儿有没有这个心了。虽是做戏,但也不能让人伤心太久,不然到了最后,弄假成真,看他去哪儿哭。 施朝瑛对妹妹的提议不置可否,她想起近日怏怏不乐的小女儿,点头:“好,那便交给我去安排吧。” 施令窈没和长姐抢活儿干,她了解姐姐的性子,知道这会儿让她忙起来,反而会好过些。 …… 谢小宝近日来过得十分滋润,时常笑得见牙不见眼。 阿耶晚上不再来给他们加课了不说,他竟然还主动提出让他们兄弟几个多多亲近,一切开销由他来承担。 于是谢均晏与谢均霆近日除了忙碌学业,便是忙着带离开汴京多年的两个表兄四处玩耍。 谢纵微难得大手笔,给了兄弟俩一笔丰厚的零花钱,让他们务必尽到地主之责,带妻姐家的两个外甥多多亲近汴京的风土人情。 已经很久没有摸到过这么多银钱的谢均霆一边喜滋滋地把钱往自己衣襟里塞,一边忍不住吐槽:“阿耶,表兄他们也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只是这些年在漳州生活而已。” 第66章 李信旭直觉不好, 正想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两步,但昌王的巴掌来得更快。 掌心接触到皮肉,发出一声即脆又闷的动静, 力道之大, 将李信旭打得侧过头去,皮下肌理肿胀的速度很快,麦色的脸庞上很快浮现出一道鲜明的五指印,模样看着十分可怖。 昌王妃在一旁看得心神发震,昌王凌厉的眼风扫过她, 她连忙垂下头,不敢在此时惹了昌王的眼。 昌王却急怒地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她往地上那两口箱笼看去, 咬牙切齿道:“无知妇人, 坏我大事!为了贪图那点儿便宜,白白将我花重金置办得来的东西拱手让给了旁人,现在便是填上你的身家性命, 都拿不回那些东西了!” 事到如今, 东西是其次,昌王更担心, 箱笼里的那些东西是被谢纵微设计拿走之后, 又玩了一招偷龙转凤, 这个把柄无论是捏在谢纵微手中,还是顺水推舟让他那两个好皇兄知道, 于他而言, 都着实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想到这里,昌王的心情愈发暴戾,他摔开一脸害怕的昌王妃, 任由她仓皇之下跌倒在一旁,自己沉着脸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拂落到了地上,其中便包括了昌王妃刚刚送来的一碗板栗鸡汤。 鲜美温热的鸡汤和瓷片一起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淌了一地,有些甚至渗湿了昌王妃华丽却轻薄的绿底缠枝莲云罗纱裙。 “还在这里碍眼做什么?都滚!” 昌王背对着他们,双手扶在桌案上,语气阴沉得几乎快要滴下水来。 昌王妃满心的委屈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当初是昌王自个儿让人将东西藏在了铺子后院,也不曾提前知会过她一声,她怎么知道他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管事赁来的一个铺子上?说她斤斤计较为财所迷,她的银钱不是都用在打通他部署大业的道道关卡之上了么? 饶是满心怨愤,昌王妃也只能朝昌王福了福身,低声道:“是,妾先退下了。” 倘若只有夫妻二人还好,屋里还有一个外人,被他瞧去了自己的窘迫之态,昌王妃恨得来手掌心都要掐红了,冷着脸从李信旭身边快步走过,急匆匆地出了书房。 王妃敢走,李信旭却不敢,只怕他走出门去,下一瞬昌王便要让人擒他至暗牢里打死。 “王爷,明日便是康王离京的日子。圣人虽对康王日渐冷漠,但到底是骨肉至亲,王爷前段时日因为吴王、安王等人蓄意陷害,落入手足不和的污名之中,康王痴愚,若能为王爷所用,便也不算十足的废人了。” 昌王的视线落在桌案上唯一幸存的铜太狮少狮香薰,慢慢转过身去,一双布满阴霾的眼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计谋,直说便是。” 李信旭把腰弓得更低了些,头深深埋着,露出练武之人最为薄弱的后颈。 昌王果真因为他此时的诚服之态稍微气顺了些。 “属下在想,康王速来聪敏,为圣人所喜,先前落水,虽有太医院数位太医为其诊治,都言康王再不能恢复如前,但……属下还是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试探试探,免得放虎归山。” 闻言,昌王眼前渐渐浮现出康王围着圣人嬉笑欢闹的场景。 顽劣孩童,生来便与他不对付。 “那你说,该如何试探?” 李信旭心中悄悄松了口气,祸水东引,他自己倒霉与旁人倒霉,他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让旁人来分担昌王的怒火与注意力。 “属下有一计。” …… 谢纵微的确是最后一个知道施令窈要与母亲姐姐去庄子上避暑的人。 施令窈特地叮嘱了苑芳她们别走漏了风声,双生子又是一个赛一个的心 黑,乐得看他们阿耶的热闹,也是闭紧了嘴,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七月时,太学学子有半月的旬假,虽说学子们暗地里都吐槽是太学过于抠门,舍不得给学生们用冰,又怕人热出个好歹来,索性把人都放回家去。但能得那么长的假期,大家心里都很高兴。 他垂下眼,看向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头的小妇人,她面色白里透粉,像是一朵吸饱了雨露的海棠,柔媚动人,不施脂粉也照样美得惊人。 “阿窈为何现在才与我说?” 女使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箱笼,施令窈想着这次去庄子上再怎么也得住个十天半月,要收拾带去的东西不少,索性让苑芳她们将东西都收拾了,将她平时常用的东西跟着拿去放在马车上,剩下的便搬去谢府。 这会儿内室只有夫妻二人,窗外响起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有些嘈杂,谢纵微伸出手将半掩着的窗扉落下,甘洌清爽的香气袭来,他身上穿着的青色白鹤入云圆领衫轻轻擦过她的肩,施令窈的心跳顿时也跟着加快了一些。 屋子里静了一些,谢纵微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尾调上扬,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光是被他无意间碰一碰,便有些不得了,施令窈咬了咬唇,并紧了腿,庆幸今早才告诉他这个消息。 近来官衙事忙,他缠不了多久就得出门去。若是放在昨夜,施令窈毫不怀疑,他真的能翻来覆去杵到天亮。 自然了,这样的真话也不好直白地说给他听,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谢纵微这厮很会记仇,到时候他憋了十天半月的火,还不是得她来消? 施令窈拍开他渐渐不老实的手,正色道:“夫君可别多想,若是我昨夜便告诉你,你岂不是要因为舍不得我而辗转难眠?你近来辛苦,若是夜里睡不着,白日里精力不济可怎么办?” 她的语气十分温柔,听得谢纵微心念一动,搭在她圆润肩头的手指轻轻敲着。 窗扉虽掩下了,盛夏明烈的天光仍能透过糊窗的薄纱照进屋子里,光影浮动,那张莹白娇媚的脸庞映入他眼帘,愈发清晰。 “原来阿窈这么为我着想。”谢纵微的语气里带着些笑意,“无妨,我精力如何,阿窈应当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施令窈落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柔软的裙衫,海棠春睡般的妩媚脸庞上浮现出些许羞恼。 她当然知道这人的精力有多旺盛! 上次在温泉别院,两人胡闹到了晞光乍现才堪堪收场,谢纵微干了大半夜的力气活儿,有余力拥着早已力竭昏睡过去的她骑马回了汴京,一整夜都没怎么合过眼,还能意气风发衣冠楚楚去到官衙处理政务。 甚至那夜,又用了两个。 施令窈实在是,叹为观止。 菱花镜里映出女郎娇艳如朱红花瓣的脸,攀在她玉白颈侧的那只手骨节修长,绷起的青筋根根分明,指腹的茧缓缓滑过她细长的颈,施令窈有些紧张,喉头不自觉动了动。 “你紧张什么?” 施令窈最讨厌他明明洞悉一切,又要故意来问,低下头,恨恨地咬住了他的虎口。 力道并不大,谢纵微脸上的笑意愈发愉悦:“下次试试用咬的?想来也不错。” 咬?施令窈连忙松口,这厮的口舌已经足够灵活,灵活到她常常招架不住,十次里总有□□次会抽噎着认输。 若是用咬的,那还得了? 只怕庭院里晾衣的绳子都得多上两根,才能赶上床簟换洗的速度吧? 谢纵微不知道妻子此时脸红红地正在想什么,他看向镜子里两人亲昵紧挨着的画面,只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可要我再拨几个侍卫跟着?” 施令窈先是点头:“你放心吧,长姐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不会有事的。” 提及施朝瑛,谢纵微想起昨日看见李绪时,他衣领下隐隐露出的三道抓痕。 细细的,泛着新鲜的红,显然是前不久,女人的指甲抓挠过后留下的。 嗯,改日是该让人加固一番施府的院墙了。 至于侍卫什么的,她想了想:“你看着给就是,大宝小宝还有我两个外甥都回去,但他们都还年轻,有侍卫陪着也好。” 谢纵微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滑过她最敏感的后颈:“真不用我陪着去?” 施令窈听出了他话里的试探,嗤了一声:“您是大忙人,下值了奔袭个把时辰过来,只怕没两日,人就要晒成黑炭了。” 汴京的夏日又长又热,太阳迟迟不肯落山,谢纵微又不是肯涂脂抹粉,或者带上幕笠遮阳的性子,几日下来,恐怕还真会晒黑不少。 施令窈神情严肃了些,叮嘱道:“我不喜欢长得黑的,你可别折腾。” 谢纵微也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坐马车,行速太慢,一来二去会耽误不少时辰。 谢纵微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都听你的。” “玩得开心些,但别把我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施令窈听了这话有些不服气,谢纵微却又低下头,亲了亲她透着红的耳朵尖。 “你去了庄子上,我会给你写信。看了记得回信,好吗?” 写什么信啊……又不是出远门。至于吗? 但谢纵微的眼神温和而坚定,大有她连这条要求都不答应的话,他不会轻易放她出这个门的架势。 施令窈只得点头:“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 空巢老牛,偶尔也需要多一些关爱。 谢纵微又笑了起来,语气柔和:“阿窈待我真好。” 施令窈被他闹得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嫌恶地瞪他一眼:“你好好说话。” 看着她和谢小宝如出一辙的动作,谢纵微但笑不语,又亲了亲她的脸:“遵命。” 第67章 眼看着那妇人说着说着就要拔腿过来打她, 谢拥熙熟练地抱住头往下一蹲,粗布衫子被旁边的麦草一扯,露出一截枯芦苇似的手腕, 依稀还能看见白净的底色。 日头正晒, 旁边的几个妇人连忙拉住她:“熊大家的,算啦,别和这个哑巴计较,还不够晦气的。该回去做饭了。” 熊大嫂骂骂咧咧地收回了还没挥出去的巴掌,呵斥道:“你给我在这儿仔仔细细地拔草, 等我回来要是叫我看见还有一根杂草长在这田里,你就等着吃打吧!” 谢拥熙蹲在地上,点了点头, 熊大嫂这才气顺了些, 哼了一声,和旁的几位妇人上了田埂各自往家里走去。 有人笑道:“到底是熊大哥有本事,又会疼人, 怕你辛苦, 带了个哑巴回来给你帮忙,再调教调教, 你也能过上地主太太的日子哩。” 奉承话虽然好听, 熊大嫂还是意思意思地摆了摆手, 一副很是嫌弃的模样:“什么疼人啊,要我看, 当家的就是在故意折腾我。这个哑女又蠢又笨, 脾气还坏,刚来我家时砸了好几个碗,可把我给心疼坏了!”不过她话锋一转, 又道,“他日日在外奔波,我便想着把哑女留下来,多费几口饭罢了,就当是给家里积德。” 她话里多多少少还是带了些炫耀的意思,不过谁让她家男人担着在城里替大户人家跑腿的活计呢,前不久能捡个哑女回来,日后说不定还能搂到什么金银财宝之类的好处呢。 这么一想,几个妇人愈发殷勤地奉承起熊大嫂,几人说说笑笑的身影远去,谢拥熙慢慢从田里站了起来,不死心地沿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看去。 她是高高在上饮金馔玉的谢氏女,不是在乡野间人人都能欺辱取笑的哑女! 谢拥熙低下头,看着自己短短几月便变得枯瘦粗糙的手,来到这里之后,她不敢收拾自己,甚至连基本的清洗都不做——那些肮脏下贱的农人看向她的眼神让她恶心到作呕。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叫做郑家村的村落里,除了熊大嫂一家,还有谢纵微另外安排的人在暗处默默监视着她——谢纵微只是不想让她好过,却没下作到会漠视旁人用侵占她肉体的法子作践她的地步。 如今正值晌午,一轮骄阳洒下的光火辣辣的,谢拥熙紧紧咬住唇,任由那点儿铁锈腥气盈满唇齿间,她很想尖叫出声,哭诉着老天对她的诸多不公,但她的嗓子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像一口年久停用的枯井,哪怕她努力到涨红了脸,也只能勉强发出几声嗬嗬的气音,细弱到风一吹就散。 谢拥熙瘫坐在地里哭得天昏地暗,浑然没注意到,有一辆马车远远停着,车上的人正在看她。 “大郎,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说话的是梁夫人身边的喜姑,她看着梁云贤死死望着农田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农妇,清癯苍白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扭曲又快意的笑,她看了实在是瘆得慌。 自从那日谢纵微命人将她们带到了此处,见识到谢拥熙如今的下场之后,梁夫人便老实下来了。 谢纵微心狠手辣至此,连老太君都拦不住他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对她们梁家这种昨日亲家,只怕下手更没有顾忌了!梁夫人歇了向谢纵微讨个说法的心思,却拦不住梁云贤自个儿生出了心思。 自从腿断了之后,他便整日阴郁,阴晴不定,莫说是府门了,连房门都不肯出。但那日见到谢拥熙之后,梁云贤便一反常态,爱上了出门,他也不做什么,只是让人把马车停在附近,他亲眼看到谢拥熙如今的狼狈模样,心情便能好上许多。 一个腿断了,仕途无望,从今之后都得靠着旁人照顾才能活下去。一个成了哑巴,从云端跌落泥地里,日日辛苦劳作才能换来几个粗面馍馍。 哈,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看到相伴十年的爱妻如今过得也这么凄惨,梁云贤心里便舒服多了。 喜姑看着他唇边的笑,忍着不适,又劝了一遍,却被梁云贤反手重重打了一巴掌。 喜姑瞪大了眼,下意识捂住泛着火辣辣痛感的脸。她是梁夫人的陪嫁,也算是看着梁云贤自小长大的人,冷不丁受了这一巴掌,她心里自然委屈。 “我做事,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梁云贤残了腿之后脾气很是阴晴不定,对亲娘尚且如此,遑论一个下人。 喜姑敢怒不敢言,只能捂着脸低下头,没再吭声,心中却在想,这样残暴的性子,腿又瘸了,指不定连传宗接代的本事也没有了,难为夫人还要精心养着他。 表姑娘当初走得狼狈,梁夫人亲自点了人绑着她送出汴京不说,更发了话不许她再进汴京,生怕她的命格克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当初知情的人都笑话表姑娘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喜姑如今转念一想,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车舆内除了梁云贤和喜姑,就是一个小厮,他力气大,梁云贤上下马车时须得他扶着才能成行。 好不容易等梁云贤观赏够了妻子的狼狈模样,他心满意足地下令打道回府,不料马车却迟迟未动,梁云贤登时皱起眉,随手拿起桌几上的茶盏往外丢去:“都聋了不成?快走!” “对不住了,姑爷,今儿啊,您怕是走不了了。” 车夫马六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正笑着的黑脸,他对着小厮使了个眼神:“行了,绑着咱们姑爷去和姑奶奶相见吧,就是残鸳鸯,那也得凑在一堆才完整不是?” 梁云贤浑身生凉,他拼命想往后缩,但他自从残废之后便格外抗拒旁人碰他的腿,梁夫人重金聘来替他按摩腿脚的大夫也被他打跑了,这会儿他的两条残腿软得像面条,哪里能派得上用场。 喜姑眼睁睁看着马六和小厮将不断挣扎,嘴里肆意咒骂粗话的梁大郎给拖了下去,吓得抖如筛糠——这两人何时被谢家收买了去? 他们梁家难不成真是个四处破洞漏风的筛子? 马六和小厮并没把喜姑这个体弱虚胖的老嬷嬷放在眼里,只按着吩咐将梁云贤脱下马车,像条死狗似的拖着往田里走去。 喜姑扶着窗,看着那一幕,犹豫要不要回去报信,但马六突然回头,迎上她的视线,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吓得喜姑立刻放下车帘,慌慌张张地下了马车,往汴京城的方向跑去。 真真是骇死人了! …… 施令窈一行人去的庄子位于玉山半山腰上,山景秀美,后山还有一处瀑布,伴着一池子的水月风荷,很是怡人。 庄子上久不来人了,得了消息之后,管事秋娘很是激动,带着人将庄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不说,又着人摘了不少山野鲜花放在各处布置,处处妥帖,让提前过来打点的苑芳看了忍不住笑,连连夸了秋娘好几句。 秋娘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迎着几位贵人进门去,一路上察言观色,见着施令窈的目光在哪儿多停留了几息,她便开始笑着介绍。 庄子上建造得颇为古朴,没有时下汴京大家贵族们喜好的琼楼玉宇、十步一阁,而是兰径槐庭,佳木葱茏,三进的院子设计得很有几分朴拙之趣,与周遭水碧山青的景色融为一体,深深吸上一口,只觉得沁人心脾,很是清新怡神。 谢均晏和谢均霆一人一边扶着施父走在后面,听着女眷们在前面说说笑笑,谢均霆乐道:“我还没来过这地方呢!阿兄,待会儿咱们和述表兄他们出去爬山吧!” 谢均晏淡淡睨他一眼:“不成,我有约了。” 谢均霆顿时竖起眉头:“谁的排场能有我大?推了推了,先和我去。”他说这话也是玩笑话,来庄子上的统共就那么些人,谢均霆很了解他的阿娘,有外祖母、姨母陪着,她才想不起她还有两个臭小子呢。 还有谁会约阿兄出去玩?多半是他不想陪自己出去才捏造的借口。 谢均霆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看向玉面含笑的阿兄,慢慢地品出了些不对劲儿。 施父慈爱地看着小外孙:“是我想着让晏哥儿陪着我一块儿去钓鱼,霆哥儿也一起去吧。” 钓鱼? 谢均霆想摇头,但接触到外祖父温和包容的眼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之余,他又把李述两兄弟给拉上了。 “咱们今儿就比谁钓的鱼多!外祖父做评判,您就等着喝鱼汤吧!” 少年人仰起的脸庞神采飞扬,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勃勃的生机,谢均晏看了,也说不出泼冷水的话。 小外孙总是很活泼,让他想起小时候的窈娘。 施父有些浑浊的眼里浮出一点儿湿润的光,笑着颔首,说好。 后面那群半大小子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什么,蓦地爆发出一阵笑声,李珠月娇气地捂住耳朵,还不忘和阿娘她们抱怨:“比放炮的声音还难听呢!” 施令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了揉外甥女嘟嘟的面颊肉,搂着她的肩又过了一道月亮门,三进的院子,暂定的是施父与施母住在中间一进,清静不说,若有什么事,大家也好及时赶过去。 施朝瑛与李珠月她们住在第一进的院子,施令窈便带着双生子住在最里面一进,待进了院子,看见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池子,谢均霆有些心痒:“真想跳进去游一圈。” 施令窈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 她现在可见不得什么池子,普普通通的水池也不成。 “夏日天热,但你也不许一头扎到山里哪个野湖里凫水,听到没有?”施令窈越说越担心,恨不得揪着谢小宝的耳朵念上十几二十次。 谢均霆被阿娘和兄长同时盯着,心里又甜又别扭:“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了。” 第68章 庄子依山傍水, 夜里多有雀鸟虫鸣之声,谢纵微脸上带着笑,坐在那儿, 姿态从容闲雅, 周身却笼着一层从骨子里透出的随性不羁,像是山间修成人形的精怪,勾着她,要与她春风一度。 “你怎么来了?”施令窈稍愣了愣,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芙蓉色素罗长袖衫, 微微偏过脸,余光瞥见绿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眯眯地给她们带上了门。 绿翘性子天真, 因此在触及她脸上那点儿暧昧的笑意时, 施令窈面上隐隐发烫,不由得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还在那儿笑。 “我颇思念我妻,故来此。”谢纵微朝她走去, 青色的圆领衫衬得他如同碧宇竹林里最挺秀隽长的那棵竹, 屋里点着灯,他瓷白的肌肤上显出温暖的光晕, 连带着那双清冷凤眼里透出的眸光也变得十分动人。 手被他握住, 施令窈哼了一声:“我瞧你也没有多想, 说话文绉绉的,听着费劲。” 那只柔软的手重又落入他掌心, 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捏了又捏, 只觉得这两日空落落的心一瞬便有了充盈的感觉。 他拉着她往内室走去,声音里含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语气促狭:“哦?我明白了, 阿窈的意思是,让我少说话,多做实事。” 施令窈顺着他的力道坐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腿上,她知道此人的险恶用心,闻言也不羞恼,把脸贴近他心口,幽幽道:“罢了,你明儿又要天不亮便骑马赶回汴京,我担心你为逞一时之能,到时成了软脚虾,那才丢人呢。” 嘴上说着不服输的话,那双细白的手却拉过他蹀躞带上的玉佩,无意识地搅弄着黛青色的穗子,柔软的穗子在她指间缠绕、紧绷,谢纵微看得喉中发渴,低下头亲了亲她盈着花香气的头发:“换香露了?” 施令窈点了点头,仰起头笑吟吟地看向他:“夫君喜欢吗?” 谢纵微正欲点头,却又听得她道:“我不在的时候,夫君拿着花露在床帐枕头上撒一点儿,想来也能暂缓相思之苦,聊以慰藉。” 她话里的促狭意思太明显,谢纵微看着她,微微一笑,说好,却见她坐直了身子——施令窈顺水推舟拿他当人肉垫子,这会儿正坐在他腿上,在调整姿势的时候,难免有所不便,一阵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响起,谢纵微线条清绝疏朗的脸庞倏地紧绷。 施令窈对着他伸出手,谢纵微看着她摊开的嫩白掌心,低头亲了亲,却被施令窈嫌恶地呃了一声,气道:“我才不是要这个呢!” 她语气里带了些不高兴,谢纵微不敢轻慢,诚恳发问:“那阿窈想要什么?” “一瓶十两银子,我那儿正好还有三瓶,都给你。给钱。” 谢纵微看着妻子一本正经的样子,脸色一冷,淡淡道:“这位夫人,你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那便错了。” 他的语气疏冷,面上神情亦十分淡漠,若不是他的手臂仍搂在她腰间,姿态亲昵,施令窈都要怀疑他真的被哪只山野精怪附身了。 她挑了挑眉,柔软得像春水一般的身子压向他,芙蓉色素罗衫子下伸出两只玉藕似的手臂,绵绵缠上他脖颈。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便拉得极近,呼吸间,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拂过面庞时,由肌理深处泛起的痒意,让他们同时感受到心神战栗的滋味。 谢纵微有些不想演了,长夜漫漫,又何其短暂,还是直接的灵肉相贴来得慰藉。 他想搂着她倒下去,却被施令窈拦住。 “这位郎君,咱们都是出来找乐子,打发寂寞的。我虽不图你那几个铜板,但你这样断然拒绝,可真是伤了奴家的心呢。” 施令窈收回一只手,在他起伏更加明显的心口上画着圈儿,娇滴滴的语气听得他抿紧了唇。 “那你想要我如何?” 施令窈看着他那副很是不耐,又要强忍着性子与她周旋的模样,在心里暗暗发笑。 老不正经演起戏来,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下一句台词,就被他攫住手腕,两只细弱的腕子都被他紧紧扣住,她顿时瞪大了眼——今儿唱的不是霸王硬上弓的戏码啊! 谢纵微将她摁倒在罗汉床上,卧倒的妩媚花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一双春水盈盈的眼含了些紧张,又带着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幽幽看向他。 “这位郎君,难不成你是要霸王硬上弓?”施令窈看着他这幅道德败坏风流俊美的模样,牙忽然有些痒,想狠狠咬住他颈侧的肉,最好咬破他这幅波澜不惊连干坏事都十分赏心悦目的皮囊。 谢纵微痛快地承认了:“是,你能拿我如何?”他想起妻子刚刚的玩笑话,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闺房之乐,他一想到这等不可能的可能,心头还是下意识地发闷。 他手上的劲儿不自觉间大了些,扣着她的手腕举过头顶,在施令窈有些懵然的眼神中重重亲了下去。 这个吻并不长,却颇得了水神共工的意会神穿,搅得一条春溪潺潺,窗外仍在不顾夜色恣意歌唱的雀鸟们听着溪水淅淅,拍打石岸的声音,有些寂寞地拢紧了羽翅,一时间也顾不得展露歌喉了,抓紧时间衔枝筑巢,讨个漂亮雌鸟比较重要。 谢纵微意犹未尽地半抬起身,仅用一边臂膀支撑着,这样的姿态能够让他轻而易举地将妻子面若春华,才经历过一场极乐骤雨的娇弱妩媚之态收入眼底,他抬起手,轻轻刮过她带着热潮的脸。 “方才你说,我要霸王硬上弓的话,你又当如何?” 先前被一场骤雨痛痛快快地淋了半晌,后韵来得有些迟,施令窈困乏地眨了眨眼,嘟哝道:“自然是让我夫君过来揍死你。” 谢纵微扬眉,正室打奸夫,怎么打?左手出拳右手做盾? 他不由得提醒:“你在外面风流享乐在先,你夫君也不介怀么?” “他有什么可介怀的,当了十年鳏夫,能忍着呢。”施令窈闭着眼,发现不了谢纵微愈发意味深长的目光,自然是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再说了,他是心甘情愿对我好的,我又没逼他。” 这番理直气壮的凉薄之语一出,冻得谢纵微倒吸一口气。 幸好。 他心底冒出庆幸之意,还好阿窈选择的是他,不是秦王那只老花孔雀,要不然…… 等等。 谢纵微忽地陷入沉思,按着阿窈的性子,哪怕当年岳父选中的二女婿是秦王,他们夫妻婚后生活也未必然就如那只老花孔雀日日痴想的那般美满。 那么,不就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谢纵微一边想,一边唾弃自己,却又抑制不住脑海中脱了缰的思绪。 她会不会再选他一次? 谢纵微低下头,挺翘的鼻尖摩挲过她软绵绵的面颊,在她耳边低声唤她的名字,大有她不理他,他就能叫上一夜的架势。 施令窈有些烦躁地睁开眼:“谢纵微你真是吵死了……” 语音含混,带着浓浓的困意。 谢纵微冷笑着拧了拧她的脸,他的阿窈总是这样,自个儿舒爽了便爱犯困,他啄几口权当甜头,都要惹来她带着香风的一巴掌。 心情好时便唤他夫君,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时常搅得他的心不得安宁。 遇到她不耐烦的时候,好么,什么臭老牛、老不正经、谢纵微随口就来。 都说孩子的脸像六月天,谢纵微看着她说着说着又要睡过去的迷糊样,忍不住心底翻涌着的浓浓喜爱之情,低头亲她。 巴掌挥来的时候,他没有躲,嗅着那阵动人的玉麝香气,面颊上的微微刺痛只让他更觉兴奋。 她方才的玩笑话里有一句说得对,他做了十年鳏夫,的确很能忍。 只是那道堤坝虽高,却十分脆弱,被来势汹汹的春潮一冲,都没怎么抵抗,便塌了。 …… 施令窈睡得饱饱的,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一想到施雨有功的谢纵微,脸上不自觉便带了笑意。 她掀开床帏,见天光大亮,屋子里关着门窗,仍被照得一片亮堂,不由得有些窘然。 谢纵微早就走了吧。 施令窈拢了拢身上的衫子,夏日里衣衫轻薄,夜间她穿着入睡的衣裳更是清凉如无物,但这会儿她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她想低头看一看,余光却瞥到罗汉床那张黄花梨瑞兽纹小几上压着一张纸。 她走过去,移开茶盏,将那页轻飘飘的纸拿了起来。 字迹遒劲郁茂,笔墨精妙。是谢纵微的亲笔。 施令窈咬了咬唇,凝神一看,顿时红了脸。 一半气的,一半羞的。 难怪她是说身上有一种别样的空落落之感,原来是因为—— 她几乎能想到,谢纵微是如何慢条斯理地抽出那条兜衣,又是怎么笑着写下这张信筏,说他须得通过此物,睹兜衣思她。 她急忙丢开那张纸,捂住自己的脸无声尖叫。 一想到旁人眼中仪表堂堂的首辅大人怀中还揣着她的兜衣,轻薄旖旎的小衣上浸着她的香气,却因为被他拢在身前,又有着他的温度……不成,不能再想了。 施令窈洗漱好过后出了门,不见双生子,倒也见怪不怪了,来庄子上几日,两个孩子很喜欢去山里折腾,小宝便罢了,难得的是大宝也对往山里钻这件事异常感兴趣。 苑芳拎着一篮花进来,见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发呆,笑着走过去:“这是均晏和均霆给你采的花,娘子瞧瞧,喜不喜欢?” 儿子孝顺,施令窈欣慰地点了点头,看着满满一篮子花,索性让绿翘去找几个花瓶来,她摆弄了好一会儿,高高兴兴地捧着花瓶往耶娘屋里去了。 第69章 山林葱郁, 他们所在的位置又在后山,人迹罕至,多是一些体型小些的野兽栖息藏匿在此处。先前被兄弟几个折腾得来扑簌飞雀之声不断, 当那阵凌厉到穿透任意血肉之躯的破空声传来时, 他们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异常。 那一箭分明就是朝着秦王的后颈去的! 事情发展得太过突然,在那一霎间几个半大小子来不及说什么,脸色下意识一变,拼命用眼神和表情示意秦王快躲。 谢均霆身形迅疾,在秦王脸色也跟着一变, 人迅速往旁边躲开的时候,猛地飞扑上去,两人在地上一滚, 顺势躲到了树后。 其他人也跟着撤到了附近的树石之后, 警惕地关注着周遭可能随时再度飞来的利箭。 秦王双手按在谢均霆肩上,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撑起身子, 望向不远处那支深深扎进地里的箭簇。 假如孩子们没有提醒他, 他自个儿吹牛吹得兴致高昂,又因是在小辈们面前, 下意识露出松弛之态, 不曾提心戒备——只怕现在, 那支箭已经硬生生穿透了他的颈骨。 谢均霆看着那支箭,也是又怒又急, 还带着些后怕。 哪儿来的刺客?他们真是冲着秦王叔来的吗?阿娘她们在庄子上会不会也有危险? “此次是我连累了你们, 败坏了你们打猎的兴致。”这种时候,秦王还记挂着安慰几个少年,尤其是谢均霆, 他看着少年紧绷中泛着红的脸,有些欣慰地又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小子,多亏你机警救了我,这等大功,我定要写个折子给圣人,让他老人家开内库赏东西给你!” 秦王想了想,拿下腰间的匕首想割下衣袍上嵌着的宝石送他几块,那些宝石都是用极细极坚韧的金线嵌在衣袍上的,若不用削铁如泥的宝刀特地去割,轻易是不会掉落的。 谢均霆默默抓狂,此时哪里是送礼给他的时候!还有,他拿那些宝石也没用啊,借花献佛给阿娘?只怕阿耶知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宝石之后会微笑着把他夜间的功课默默调整到一个新的高度。 秦王握着匕首,仿佛是有些犹豫,舍不得将爱衣身上的宝石拿下来送给小辈——毕竟谢均霆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秦王叔打扮得如此风流俊美,又那么恰巧路过此处,定然不是为了和他们一块儿射几只野物的。 阿娘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他自然得精心打扮一番,才去见她。 谢均霆胡思乱想间,倏地对上秦王的眼神——他呼吸一滞,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了。 秦王嘴上仍嘀咕着:“这颗红宝石殷红如血,这颗碧玺粉中透花……这可都是珍品。”说话间,他手上的匕首轻轻转了个面,被内廷工匠锻造到极致的冷光刀锋上缓缓映出另一侧树林,蓄势待发的某道身影便顺势倒映在了刀刃之上。 就是现在! 谢均霆咬牙,抽出背后箭囊里的箭簇,对着方才刀刃里映射出的方向奋力射去,力道之大,在箭簇离弦之后仍震得他虎口生疼。 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传来。 谢均霆不敢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谢均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既是骄傲,又觉得好笑,但此时危险尚未解除,又有一阵箭雨袭来,有甚者都飞到了他们身旁。 谢均晏便没有贸然从巨石背后出来,只对着弟弟笑着颔首:“均霆,干得好。”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谢均霆难得红了脸,想说点儿什么,却临了犯了嘴笨的毛病,只能别扭地咧开了嘴:“我真的射中了?” 他自然是高兴的,又有些不自信。 秦王扶住他的肩,低声道:“嘘,说不定还有同伙,不要轻举妄动。” 谢均晏与李述几个自然也扶在石面后,没有急着去看。 谢均霆心里痒痒,偷偷歪着头往方才箭簇射去的方向看,越过一地箭簇,距离隔得有些远,他看到地上趴着一坨黑衣人,有一支箭牢牢扎进了他身体里,箭尾还在微微颤抖,谢均霆甚至听到箭身震颤的嗡鸣声。 这一刹间的满足与得意是从前翻墙逃学那些小打小闹所无法比拟的,谢均霆此时还强忍着没有露出喜色,但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回到阿娘身边,要让她好好夸一夸自己。 最好再给他一些奖励,要阿兄从来没有过的,只给他一个人的那种。 不过……看在刚刚他夸了自己的份上,谢均霆大度地想,若是阿兄求他,他也会勉强分享给他的。 谢均霆沉浸在美好幻想之中,耳朵却仍支棱着,警觉地观察着外界的动静,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一阵脚步声。 来的人不少。 他顿时有些紧张,回过头看向秦王和兄长:“会不会是贼子的同伙来了?” 秦王摇了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又对谢均晏他们叮嘱了几句,一张俊美脸庞上带着难得的肃杀之意。 当厮杀声传来时,众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在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时,谢均霆面容紧绷,手上搭弓射箭的动作却很熟练,手背用力到青筋迸现,眼看着就要射出,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硬生生逼停。 “均霆,是我。” 声音若松柏冻雪,是他们都很熟悉的音色,其中夹杂着的气喘与焦急之色十分明显,谢均霆看向来人,愣愣地叫了句阿耶。 谢均晏看着不远处两对扭打厮杀的人,低声道:“阿耶,都拦下来了吗?” 弟弟那一箭打了那伙贼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或许是想救回同伴——至少在没有保证他死透之前,他们不能走,不然让人撬开了他的嘴,漏出什么,他们回去了也是一个死。 却不料他们跳下树,却迎面撞上了听到动静,发觉不对的侍卫们撞上了。 眨了眨眼的功夫,长子自己就已经把事情给理顺了,谢纵微看着少年郎格外灵透的眼,点了点头,又问了两句妻姐家的两个孩子有没有事。 李述和李豫比两个表弟都还要大几岁呢,正惭愧自己没帮到什么忙,这会儿听得小姨夫特地问他们,忙扭头。 谢纵微看向小儿子,还好,都没出什么事。 一路上几乎快跳出胸腔的那颗心终于有了平静下来的趋势,谢纵微抿了抿唇,他不敢去想,若是他的眼线没有及时将有人行刺秦王的情报递给他,若是庄子上的侍卫们没有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没有这些若是,他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回去再说。”他言简意赅,谢均霆哦了一声,乖乖点头。 那双肖似他母亲的眼睛垂下,眼尾轻轻一跳——他看到,阿耶的手在发抖。 谢纵微不想理会某些人的姿态已经摆得足够明显了,秦王耸了耸鼻子,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这几个孩子都是被牵连着受了无妄之灾,外面也是谢纵微的人在帮忙收尾。 于公于私,秦王都得对他道声谢。 “谢大人,本王……” 秦王才起了个头,就被谢纵微极其冷淡的一眼给冻没了。 “秦王殿下不必客气,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顺带着救了你一把。”谢纵微心知肚明,是那阵圣人有意立皇太弟的流言逼得那几个自诩名正言顺可以继承皇位的王爷跳了脚,招致今日的祸患。 只是他没想到,秦王会一个亲随也不带,自个儿偷偷摸摸地上了山。 谢纵微的眼神中寒凉之意更甚,他甚至隐隐有些遗憾,那伙贼人的水平的确不大行,哪怕让秦王受一些要卧床三月的小伤呢?他必定亲自登门,送些益气补血的药材过去,让秦王安心静养,避开接下来的祸患。 多年的老对头了,秦王怎么听不出谢纵微话里的意思,虽说他也自责连累了几个孩子,但他就是看不得谢纵微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我与谢大人交情匪浅,再客气言谢倒是显得生分了。这样吧,日后我多邀均晏他们几兄弟去皇庄上再痛痛快快地猎几场,权当替你这个不怎么陪在他们身边的阿耶尽一尽责吧。” 谢均霆不耐烦听大人们客气来客气去,他探过头去看,那边儿的金石碰撞之声已经平静下来,胜败已分,庄子上的侍卫正在收尾,防着还活着的几个贼人伺机自尽。 “阿兄,我还是第一回对着人射箭呢,哎呀,怎么就中了呢。你说我这手气,好得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均霆看着弟弟那副美得冒泡的样子,微笑着颔首,就在谢均霆期待着他再说些夸赞自己的话时,谢均晏慢悠悠地给了他建议:“嗯,我也这样觉得。最好是你待会儿过去把箭拔出来,拿回去放你屋里供着,之后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瞧一瞧,追忆一番今日的英姿。” 他这话说得促狭,谢均霆鼓了鼓脸,选择性地只听自己想听的:“英姿?阿兄你也觉得我刚刚射箭的样子很迷人对吧?” 谢均晏一言难尽地看了弟弟一眼,扭头就走。 “……回去吧,我有些饿了。” 谢均霆也不在意,只对这两个表兄耸了耸肩:“嗐,我阿兄就是有些爱我在心口难开。不过这也是遗传了我阿耶,我不好怪他,只知道他心里的确夸过我就知足了。” 李述和李豫憋着笑点头,不敢去看位高权重的小姨夫现在是个什么脸色,推着小表弟连忙追了上去。 侍卫头领前来汇报,那伙贼人统共有十人,被二郎射中跌下树晕死过去一个,方才打斗中死了三个,剩下的六个都已活捉,准备提着回去审问。 谢纵微颔首,又对着秦王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秦王凝眉,半晌才道:“圣人的身体愈发差了……”他并不蠢,自然能看出圣人虚弱疲态之下隐隐的古怪,他变得格外纵容,漠然看着他的几个儿子争相斗法,却不加以阻止。 第70章 众人的视线都似有似无地朝着他们飘去。 谢均霆大大咧咧地将视线落在他爹身上。 谢纵微面上保持着微微的笑意, 从容地上前半步,挡在施令窈与秦王之间,那双深邃而疏冷的眼望向秦王, 客气道:“怕是有些不方便。” 他的拒绝之意明显, 秦王踮起脚越过他,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径直望向施令窈:“窈妹,我知道我这么说是有些唐突,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帮我了。” 谢纵微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望向秦王的眼神里霎时迸出数万道冰刃齐发, 恨不得当场将他片成十万八千段。 他缺儿子,不去正经成婚生子,对着他的妻子诉什么委屈, 又想让她帮什么忙? 谢纵微在一旁虎视眈眈, 施令窈见秦王皱着眉,一副郁结于心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叹——她们也算是一起长大, 彼此相知, 秦王虽爱耍宝卖弄风骚,却并不是寻常会对她示弱开口请求帮忙的性子。 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她点了点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直说便是。” 顶着谢纵微一刹间变得格外冰寒的目光, 秦王喜笑颜开, 抬起手把谢纵微往旁边推了推,力度并不大, 毕竟他也知道当着窈妹和师傅他们的面打起来不太好看, 却不料他才抽回手,谢纵微便如风中弱柳一般晃了晃。 秦王眼睁睁看着窈妹伸手扶住谢纵微,那厮趁势把手往窈妹腰上一搂, 眼睛都快瞪红了。 无耻之尤! 不止秦王,在一旁暗暗看戏的众人也颇觉得一言难尽。 偏偏谢纵微对大家的微妙眼神视若无睹,只垂下眼,对着施令窈低声道:“无妨,或许只是我一路忧心均晏他们,有些气急攻心,一时没站稳。阿窈可千万不要疑心是秦王故意推搡报复我的缘故。” 说话间,他的手搭在她腰间,搂得很紧,大有她若是帮着秦王一起欺负他,他就要发威捏死她的阵仗。 施令窈哪能不知道谢纵微心里的小九九,推了推他,让他自个儿站好。 耶娘和大宝他们都在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可没那么想。”他身体虚不虚,她还不知道么? 一把年纪了,还跟头正当壮年的青牛似的,施令窈有时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恨恨地想过倘若让他下田一口气犁五亩地,恐怕也是气儿不带喘两声的。 看着她眼里的笑意,谢纵微抿了抿唇,有些幽怨地望着她。 谢均霆在一旁看戏,看着这一幕忽觉十分眼熟,不由得侧过头去看在一旁站得笔直,侧脸英秀如玉的兄长。 长得像阿耶便罢了,谢均霆善解人意地想,这也不是阿兄能够决定的,但他怎么还跟着阿耶学起了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 谢均晏十分淡然地迎接弟弟半是鄙夷半是怜惜的目光,忍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看向经过一遭劫难之后愈发放飞个性的弟弟。 好汉不吃眼前亏,谢均霆扭过头接着看老牛爹和花孔雀叔同台斗戏。 施令窈不去看他,看向秦王,微微颔首:“别理他,你直说便是。” 秦王没有谢纵微想的那般高兴,严格来说,他此时心里边儿还泛着酸。 孰近孰远,窈妹拿捏得很好,谢纵微……明明是被她袒护的那一方。 黯然一瞬,秦王又振作起来,对上那双漂亮澄净的眼,他又笑了:“我想劳烦你进宫一趟,劝我母妃随我去边疆。我在边疆有一座王府,也有些私产,足够给她养老,不要再回汴京来了。” 施令窈一愣。 施父原本不打算管这些小儿女的私事,方才看了一会儿都觉得怪难为情的。 但听了秦王的话,尤其是最后半句,施父面色微凝,他免不得要做出旁的思量。 秦王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他鲜少在她面前露出悲伤或是生气的样子。 他记得九岁的施令窈夸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她们家邻居养的那只大白鹅,很神气,很漂亮。 施令窈怔然半晌,点了头,说好。 秦王松了口气,拼命压抑着心底涩到极致的苦意,正想扬起笑脸谢过她,却听施令窈又道:“虽不知你与太妃离京之后,我们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但若当日你娶了新妇,一定要给我写封信,提醒我随礼才是。” 谢纵微看着秦王倏地塌下去的嘴角,在心中直呼痛快。 秦王点了点头,对傻站在一旁的谢均霆招了招手:“快,来扶一扶你干爹我。嘶……也不知是不是旧伤复发了,有些头晕。” 谢均霆暗笑,什么旧伤复发,明明是情伤发作。 等等—— 他反应过来,瞪圆了眼:“你什么时候变成我干爹了?!” 秦王看着他那双像极了他母亲的眼睛,挑了挑眉,眼神瞥向谢纵微:“你阿耶答应了的,不信你问他。” 谢纵微板着脸,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小儿子,语气却十分温和:“秦王殿下的确是旧伤复发……大抵是脑子那块儿的旧疾,均霆是大孩子了,不要与病人计较。” 秦王主动表态,要退出棋局,不在争储这件事上陪他们玩儿了,但谢纵微又岂是轻易能够摆脱的主儿,不咸不淡地将他一军,秦王也只能保持微笑。 “既然子恒身子不舒服,野物燥性热,便别吃了,回屋歇着去吧。”这话旁人说,秦王定然不理,但说话的人是施父,是他的恩师,秦王虽有些遗憾不能和窈妹一块儿共啖野猪肉,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应是。 施父看着秦王这幅模样,心里暗暗叹气,慈爱道:“府上的杜厨娘跟着来了,她做得一手好菜,其中荔枝肉和红烧乳鸽都是你爱吃的,待会儿我叫她做了给你送去。你在屋里好好歇着,晚上我去瞧瞧你。” 秦王扬起的笑脸僵在了半路。 赏味美食自然是好,但和先生单独会面什么的……他并不想啊! …… 那头大野猪烹调起来颇费功夫,施父做主让各人都先回屋歇会儿,待饭菜备好了再去饭厅一同用膳。 一家四口回了芙蓉院,谢纵微开口打发谢均晏和谢均霆沐浴更衣,谢均霆还有些不高兴,他疑心阿耶为了搪塞情敌,打上了把他塞给秦王当儿子,让他给秦王养老送终的算盘。 他纠缠了一路,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谢纵微现在满心都是旁的事儿,被这个实在不识趣的小儿子闹得烦不胜烦,只能黑着脸开口:“我最后再说一次。均霆,你是我与你阿娘亲生的骨肉,我怎么舍得把你推到别的男人身边让你唤别人爹?” 谢均霆撇了撇嘴:“倘若我不是阿娘和你生的,你就舍得了?” 此话一出,谢纵微面色冷沉,谢均霆也暗自懊恼,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阿娘怕是会伤心。 “……我又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气一气他。 谢均霆嘟哝着,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还是无法很好地遮掩心底的想法,因为谢纵微那句话,他很高兴。 他飞快上前,抱了抱施令窈,紧接着,又张开手臂抱了抱谢纵微。 纵使谢均霆在同龄人里算得上是长得高的那一拨,但在谢纵微面前,犹如扎根在玉山前的一根小竹。 谢均霆很快收回手,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两步,把兄长往前面一推,捂着脸往自己的屋子跑去:“阿兄你也抱抱吧!我,我先去洗澡!” 看着他带了几分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剩下的一家三口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了。 施令窈笑眯眯地对着谢均晏招手:“大宝,快过来呀。” 谢均晏脸上的笑意立刻化作红晕,那张瓷白无暇的俊秀脸庞上带了些羞赧之色,看得施令窈怜心大动。 虽然父子俩模样相似,但大宝做出这幅害羞模样来,就是显得格外惹人疼爱些。 谢均晏没有过多犹豫,走上前去展臂抱了抱施令窈,感觉到她的鲜活温热,他笑着松开了手,又去抱谢纵微。 动作并不敷衍,只是时间显然比先前短了不少。 谢均晏并不知道自己此时顶着一张多红的可爱脸蛋,退后一步,彬彬有礼道:“阿娘,阿耶,我先去更衣了。” 施令窈点头,看着他一溜烟儿跑了,忍不住笑,挽上谢纵微的胳膊,软绵绵的面颊也贴上他的臂膀:“多可爱的孩子啊。” 谢纵微低头看她一眼:“嗯,你和我生的。”若是和旁人生出来的,定然没有均晏和均霆玉雪聪明活泼可爱貌赛潘安懂事孝顺。 虽然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施令窈仔细品味了一会儿,还是觉出了几分酸。 她瞪了他一眼,放开了他的手,自顾自扭身往屋里走去。 醋得莫名其妙,她明明已经注意分寸了,秦王也没有失礼。 就他反应最大。 谢纵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正懊恼自己方才没收住情绪,眼睫低垂,却见鹅黄色的牡丹纹绮云裙翩跹的弧度一顿,面朝向他。 谢纵微心里一跳,垂下的眼缓缓抬起,看见施令窈扬起脸,命令他赶快进屋来给她捏腿。 谢纵微笑了。 “好,这就来。” …… 进宫给卢太妃请安是件麻烦事,等到施令窈写了帖子让秦王替她送过去,又得到卢太妃的回信——一个高冷有力的‘可’字时,已经过了几日。 这日下了很大的雨,施令窈原以为谢纵微不会再过来了,但听着廊下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时,她还是一骨碌从罗汉床上爬了起来,才得的话本子也顾不得了,一股脑丢在一旁,看向门口。 庄子上的屋子比不得在汴京的宅邸恢弘大气,但胜在精巧,罗汉床所在的东隔间与门口只用了一道花罩珠帘隔开,那道还带着雨水湿气的挺秀身影出现在门前时,施令窈忙踩上绣鞋,朝他走了过去。 第71章 七月天的天正是暑热喷发的时候, 施令窈进了含象殿,只见绿槐高柳,榴花开得正艳, 一阵带着凉意的薰风吹来, 走在施令窈右前边儿的宫女一边替她打扇,一边笑道;“太妃怕热,圣人年年都让尚宫局的人给咱们含象殿多拨些冰例。夫人待会儿再喝一杯冰镇过的杏仁饮,就更舒坦了。” 施令窈笑着点头,心里微微有些发愁。 卢太妃显然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性子, 但边疆之地,自然是比不得汴京皇城处处精巧尊贵。在这含象殿里度过了人生大半岁月的卢太妃,肯跟着秦王出宫远赴边疆吗? 施令窈不傻, 只从那日秦王被刺, 却无下文的事便能知道,汴京,尤其是这座皇城之上正酝酿着可怕的风暴。她还没有经历过夺嫡之争, 却也明白按着秦王的性子, 此时若还想着拼力一争,而不是生出退局之心, 那便不是他了。 卢太妃在东配殿见她, 还不等施令窈依礼向她行礼请安, 便不耐烦地拂了拂手:“行了,坐吧。” 施令窈也没和她客气, 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方才那位宫女的确没哄她,含象殿里的东西无一不精,这杏仁饮清甜可口, 几口入喉,便将残留在身上的暑热都给带走了,通体舒泰,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卢太妃懒懒坐着,见施令窈小口小口地连着喝了一会儿,显然是喜欢的样子,她那双上了年纪,却仍能看出妩媚形态的眼里露出几分笑意,她吩咐菘蓝:“再去给这馋嘴的妮儿端两盏杏仁饮来。” 她语气促狭,施令窈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让太妃看笑话了。” 卢太妃描画得十分精致的黛眉微挑,“行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今儿来含象殿,恐怕不是为了贪我这几碗杏仁饮的吧?” “太妃神机妙算,算得真准。”施令窈抿唇笑了,白嫩耳垂上的绿松石随着银链轻晃,莹白如玉的脸庞上晕开淡淡的红,她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有事要同太妃说,还请太妃屏退左右。” 菘蓝皱了皱眉,这施二娘子虽不是鲁莽糊涂的性子,但让卢太妃独身待在殿中和她说话,菘蓝还是有些不放心。 卢太妃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宫人们都先退下:“她一个豆芽菜,能有什么本事?狠起来连我肩膀都打不到呢,你放心去就是。” 施令窈保持微笑。 虽然卢太妃这话是顺着她的意思做事,但这话听着未免太伤人了一些! 想到家里那三个大高个,施令窈心下难掩黯然。 ……明明她打马球投壶射箭样样精通,怎么就长不高呢? 随着吱呀一声响,殿里安静下来,只有风轮在转动吹向冰瓮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卢太妃看着她低垂着脸,像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笑了:“个小丫头,说你几句就生气了?肚量真小。”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一点儿都不像是传言里那个专权霸道,爱磋磨儿媳妇的老太妃。 施令窈忽地就想叹气。 “太妃,您苦苦支撑着,是为了什么呢?” 卢太妃挑眉,似乎是觉得她这话莫名其妙。 她的手随意搭在紫檀木桌几上,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颗水头极好的翡翠闪着绿莹莹的光,重又变得高高在上的凌厉眼神落在施令窈身上:“哪怕你夫君是当朝首辅,冲着你刚刚那番话,我也照样能治你一个藐视皇家的罪过。” 卢太妃五官生得大而明艳,因此她面无表情时,就显得格外具有压迫感。 施令窈仰起脸,笑声道:“我知道太妃舍不得押我去天牢里受苦,特地吓唬我呢。” 看着她像花儿似的笑靥,卢太妃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坏脾气的老太婆做得久了,乍一见着这样没皮没脸敢和她撒娇卖痴的小娘子,她还有些接不住招。 “什么舍不得……小妮子脸皮倒挺厚。” 卢太妃轻嗤一声,却听得施令窈又道:“秦王前两日来寻我帮忙,让我劝您离开汴京,随他去边疆,再不回来。” 卢太妃准备好的刻薄之语顿时忘了大半,她的坐姿变了变,不再像先前那般随意。 施令窈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卢太妃身前,石榴裙在铺着鹤鹿同春纹案的地面上徐徐迤逦开一树艳丽的花,她微微抬起头,直视着卢太妃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信您不知道外边儿是怎么传您的,什么专制霸权,刻薄宫妃,挟恩求报……可您想要的不是权力,也不是高位,您想保住秦王平安。” 卢太妃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施令窈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自顾自地往下说。 “您和秦王,有一个被架在高位上,他们才放心。您跳得越高,争得越凶,他们才越不会猜忌秦王。” 秦王又是那样散漫不争夺名利的性子,他的母亲只有愈发强势,那些人的目光才不会久久地停驻在他身上。 欲成大事者,须以忍字为先,母子俩都跳得高、死得惨的例子,人们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先朝的黄贵妃与其子闵王。他们母子俩仗着先帝宠爱而横行霸道,将东宫之位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不睦手足,相互戮杀,闹得朝野动荡,国本不稳。 自秦王今春从边疆回京述职后,圣人心疼弟弟,没有让他再返边疆,而是将人留在了汴京。说要让他替自己办事,却也直到前些时日,恰好是三王撕破脸的时候,秦王领到了差事。 施令窈平时不愿去想那些让人想了心里会发闷的事,但……卢太妃与秦王,对她都很好。卢太妃从前与她并不亲近,动辄还要讥讽她几句,但施令窈记得,她十一岁那年头一回来月事,恰好是在宫里,她稀里糊涂的,又觉得害怕,没头没脑之下不小心撞到了带着人去教训陈贤妃的卢太妃。 是她握着自己的手回了含象殿,吩咐宫人给她寻来干净的衣衫,又教她怎么用月事带子,还给她熬了一碗热乎乎的红糖丸子。 施令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和谢纵微那等多智近妖的人比起来心眼子少得可怜,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卢太妃与秦王搅进漩涡之中。 她的手轻轻搭在卢太妃膝上,有温热透过衣裙,传到卢太妃筑得高高的心墙之上。 “您撑了这么多年,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您前功尽弃。” 圣人的心意莫测,她更是猜不透,但她能想象得到,倘若秦王被卷进储位之争,被心狠手辣的昌王之流盯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这个素性要强的老妇人会有多么难过。 卢太妃垂下眼,看着正仰着脸看她,神情诚挚的施令窈。 说实话,卢太妃从前不大明白,为何她的孩子会这样痴迷于她。以她看来,施家的小二不过是长得漂亮些,人活泼些,嘴巴甜些,打马球的时候又格外英姿飒爽些…… 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喜爱的地方吧? 但现在,卢太妃有些迟缓地反应过来了,她那一把年纪还爱臭美的儿子,眼光的确不赖。 “太妃……”见卢太妃迟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施令窈有些忐忑,轻轻又唤了她一声,却被卢太妃按住了手。 卢太妃多年来养尊处优,哪怕上年纪了,手上肌肤也依旧细腻柔滑,温温热热的,像是阿娘的手。 “这事儿我知道了,我会和秦王商议的。”见施令窈颦眉,似乎很不放心的样子,卢太妃哼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媳妇,操这份心作甚?” 说来,她想起今年春天,秦王眉飞色舞,急匆匆进宫来的样子。 心上人死而复生,再现人间,他欢喜极了,卢太妃看着他笑成那副不值钱的模样,啐了两口,但心里到底是为他高兴的。 因此当谢纵微求到她面前时,卢太妃没有拿乔,痛快答应了下来。 ……她是一个母亲,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但谁让我儿无福呢,只好便宜谢纵微了。”卢太妃说着,轻轻摸了摸她云鬓上斜斜插着的明珠步摇,“回去吧,往后莫要再来了。” 施令窈唇线抿得紧紧的,没有说话。 卢太妃笑了笑,推她起来:“还想贪我几杯杏仁饮?快走快走。” 真是个固执的老太太。 施令窈被卢太妃轰了出去,走到半路上还在想,那她老人家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此时背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施令窈回头望去,是含象殿里刚刚为她引路的宫人。 宫人笑着道:“太妃说夫人您爱喝杏仁饮,嘱咐婢给您装一些。”她见施令窈笑了,又接着道,“夫人别担心,婢送您到宫门口,不会累着您。” “太妃慈爱,让我都有些惭愧了。” 宫人笑吟吟道:“咱们太妃最是好性儿,连陈贤妃那几位娘娘到了太妃跟前,都有得喝呢,遑论夫人这样标致的人物,不止太妃见了喜欢,婢也欢喜能侍奉您这样的美人呢。” 施令窈被夸得飘飘然,等上了马车,将装着杏仁饮的壶递给在车舆里等着她的苑芳,她还在想,难怪能在卢太妃面前得脸呢,那位宫人见人说人话的本事实在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莫说是卢太妃爱听,她日日听着这样的奉承,都觉得飘飘欲仙。 苑芳见她进宫一趟,还得了个大肚子水壶,不由得好奇:“卢太妃赏了您什么?” 有苑芳在,什么都会为她安排好,施令窈拈起一颗水灵灵的紫葡萄,也没剥皮儿,直接丢进嘴里嚼了几下,笑着道:“是杏仁饮,味道可好了,你尝尝。” “罢了,我可不和你抢。”既然卢太妃特地让人给她装了这么好些,必然是施令窈尝着觉得好喝了。 第72章 施令窈紧张地盯着隋蓬仙, 见那张秾丽娇艳到极致的脸庞上满是严肃,她忍不住来回绞自己的手指头:“臭阿花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隋蓬仙一脸深沉:“难道你没有发现么?” 施令窈迷糊了, 发现什么? 隋蓬仙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精巧的小镜, 揽镜自照,眉头紧缩:“你上回送我的花露没了,我停用了几日,你瞧,我容色瞧着是否有几分暗淡?” 提着心的施令窈:…… 隋蓬仙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仍不满意,分心又问了她一句:“这还能补救吧?我天生丽质美若天仙,稍用手段再美上五十年应当不成问题。” 施令窈没好气地拎了个匣子放到她面前:“一早便给你准备好了, 别念叨了。” 她知道好友因着幼年遭遇, 极其爱惜她的容貌,这会儿也只当她刚刚是又发病了,不与她计较。 隋蓬仙见着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数瓶花露, 笑得像偷吃到了蜜一般, 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她关上匣子,对着施令窈眨了眨眼, 娇声道:“你干嘛用这种肤浅的眼神看着我?我来寻你, 真的是有事要告诉你。” 施令窈托着腮嗯嗯两声:“洗耳恭听。” “你这样子哪里恭了……”隋蓬仙很不满意, 但她看在那几瓶花露的份上还是勉强继续说了下去,“吴王脱冠素服, 跪在紫宸殿外请求面圣。其间水米不进, 以致数度晕厥,只可惜呐,圣人还是没叫他进去。” 施令窈若有所思, 垂下眼,看向桌上的木纹。 她爱吃葡萄,施府的碧波院与谢府的长亭院都有一片葡萄架子,昔年施朝瑛来探望新做了母亲的妹妹时,施令窈笑着倚在床上对着姐姐得意道:“得亏我有孕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葡萄,长姐你瞧,大宝和小宝的眼睛是不是水灵灵的,比葡萄还大?” 苑芳在一旁听得只能忍笑,娘子吃多了葡萄酸倒牙的事是一句不提啊。 施朝瑛怜爱地看着睡在襁褓里的两个小外甥,嘴上却无情道:“照你这个吃法,那些葡萄在你肚里都要被压成葡萄干了。得亏我两个乖外甥天资聪颖,自个儿争气,才没有长出一对葡萄干似的眼睛。” 施令窈险些被姐姐的话毒晕过去。 这会儿罗汉床上的桌几上就摆着一个玛瑙碗,里边儿装着在井水里湃过的葡萄,个个水灵。 记忆有多美好,她就有多讨厌让旧往四分五裂的那些人。昌王首当其冲,吴王和安王也不是什么好鸟。 隋蓬仙今日特地给她说了这个消息,正是在暗示她三王鼎立的格局有变。 有人要提前出局了。 可真是个好消息。 施令窈眼尾微翘,往嘴里塞了一个葡萄,好奇道:“他跪在紫宸殿外不出恭不更衣?这怎么憋得住?” 姐妹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和隋蓬仙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些,但定国公都亲自上门来接了,施令窈只得送她到门外,不忘叮嘱她别忘了后日去二人好友黄德玉家中做客的事儿。 隋蓬仙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 赵庚在一旁看得眉头直跳。 好在此时一辆马车停在谢府外,有一道挺秀若玉山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 赵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仙仙,谢大人回来了,咱们就别打扰别人夫妻团聚了吧。”赵庚上前两步,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捞起隋蓬仙的手,裹在掌心紧紧握住,“反正你们后日又会再见,不是吗?” 隋蓬仙瞥他一眼:“老东西,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施令窈立刻将目光放在正朝她走来的谢纵微身上,只用余光悄悄看戏。 哎呀,定国公是不是划她手心儿了,怎么臭阿花的脸一下就红了。 “定国公,定国公夫人。”谢纵微缓步上了石阶,身后晚霞满天,一片旖旎绚烂,愈发衬得他清隽如玉,如云雾缭绕的深谷中屹立挺拔的一棵雪松,离得近了,他身上甘冽宁静的气息传来,轻而易举地驱散掉她周身的暑热,手上也传来微凉的触感。 施令窈才发觉他握住了她的手。 看着妻子脸上微微的恍惚,谢纵微挑眉,这个时候走什么神。 赵庚捏了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对着谢纵微颔首,带着隋蓬仙往自家马车走去。 此时虽然已是日落,但隋蓬仙决计不会让自己的脸一路大喇喇地暴露在日光暑风之下,赵庚只得将她送上马车,自个儿骑马在旁护送。 谢纵微位居首辅,赵庚如今又掌控着汴京守卫,于公于私,两人的关系都不能太近。 只是他们都从没要求过她与仙娘做什么。 施令窈吐了口气,另一只手挽上他的手臂,整个人便亲昵地贴在了他身上:“今日回来得比昨儿早些。” 谢纵微嗯了一声:“想早些回来陪你。” 夫妻俩往府里走,一路上女使仆役们见男女主人从她们面前走过,注意到二人亲昵贴近的姿势,有些爱害羞的纷纷红着脸低下头,等到他们走远些了才敢抬着头接着看,有的大胆些,便笑嘻嘻地福身行礼之后,光明正大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阿郎与娘子紧扣的手。 彩霞如仙子臂间飘带,往人间洒下万千华光,有金色的霞光晕染在夫妻二人背影上,随着他们一路走过,冷寂了十年的谢氏门庭倏然间鲜活起来,廊下的几盆兰草也跟着舒服地抖了抖枝叶。 “在长亭院住得还习惯吗?还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你要与我说。” 已经很久了,谢纵微从未设想过还有她站在门口等着他下值归来,夫妻二人一起散着步回长亭院的这一日。 ……虽然今日算是歪打正着,沾了定国公夫人的光。 但,谢纵微还是很高兴,其间伴随着的,害怕失去的心理又再次占据上风。 他不想因为任何一点有心或是无意的地方让她不开心。 施令窈听他这幅慎重其事的语气,只觉得莫名其妙:“告诉你干什么,你有钱买?”说着,她想起前两日‘拷问’他的事儿,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她报复般地紧紧缠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谢纵微想起志怪故事里化形的青蛇,它蜿蜒缠绕上佛子清心苦修的身躯时,应该也是这般绞得人几欲丢盔弃甲,落入狂情的滋味。 “咳,我只是提一嘴罢了。阿窈想添置什么,都随你的意,我觉得都好。”谢纵微谨慎地开口,见她使劲儿使得来紧绷的肩缓缓松下,心中不免好笑,“怎么放开了?我喜欢你缠得紧一些。” 话音刚落,施令窈连忙往四周瞧了瞧,松了口气,幸亏没旁人。 “谢纵微,你这张嘴真的太可怕了!” 她气呼呼地松开他的手,扯了扯臂间的轻罗披帛,大步往长亭院走去。 谢纵微不紧不慢地追上她,他个子生得高,一两步便抵了她怒气冲冲下的四五步。 “阿窈,你说这话我可要伤心了,难不成你就没有受用的时候?” 山矾给他淘了那么多话本子回来,谢纵微皱着眉想,既然已浪费了时间,荼毒了眼睛,便该物尽其用,学以致用,实践中见真章才对。 是以夜间床帏里,施令窈常常为谢纵微的一些行为目瞪口呆,但无论嘴上怎样嫌弃,骤然加大的雨势骗不了人。 他知道,她也喜欢。 偶尔的言语刺激,嗯,的确很刺激。 谢纵微在暗暗回味,施令窈自然也听明白了他那句话里隐含着的调侃,她猛地刹住脚,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羞恼地瞪着他:“改日我得去佛祖面前请几张符纸贴在床上镇一镇,要不然我总疑心你夜里便要被山野里的狐狸精附体,尽做些不像你的事儿。” 谢纵微笑了,伸手揽过她的腰,施令窈拍了两下,他没放开,那口气松了,便也懒得再挣扎,随他去。 走着走着,却发现路不大对。 施令窈靠在他肩膀上,疑惑抬头:“这不是回长亭院的路啊。” 谢纵微从容颔首:“嗯,的确不是。” 那他要做什么? 施令窈稀里糊涂地就被他带到了长亭院后的一处小花园里,直到被推进假山,周遭的光猛地昏暗下来,她才反应过来。 却已经来不及了。 “今夜得去寿春院用膳,你发什么疯。”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挑起她的轻罗披帛:“嗯?做些人面兽心的事儿而已,我已上手了,很快。” 已经上手了…… 施令窈咬住披帛,羞愤地闭上了眼。 她这会儿明白了,谢小宝有时候爱乱用一些词语典故,原来就是从他这儿遗传的! …… 紫宸殿外 谢纵微出了殿,行走间,青衣纁裳间的九章纹路若隐若现,容色冷漠,端严若神。 愈发衬得一旁的尚书左仆射安衡肥肥胖胖,一脸福相。 “谢大人,谢大人,您等等下官。” 安衡少有这般谄媚的时候,谢纵微睨他一眼:“安大人,你我既同朝为官,小辈之间的事,便不要拿到这儿说了。” 安衡有些摸不着头脑:“啥?” 谢纵微顿住,似笑非笑地看了安衡一眼:“哦?原来安大人竟不是为了令公子又被我儿均霆痛扁一顿之事来找麻烦的?” 安衡被那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他这几日正焦头烂额,晚饭都来不及吃,常常是独自忧心到深夜,再叫上一桌子夜宵聊以慰藉,自然也就没有发现自家那臭小子的异样。 这种特殊时候,他顾不上孩子,夫人也是整日闹脾气骂娘家人骂婆家人,臭小子还不晓得审时度势,就知道给他爹找麻烦! 第73章 秦王乃是圣人手足, 身份贵重,偏又是在三王争储这样的关键当口出了事,消息一传回汴京城, 不止是文武百官跟着担忧, 百姓们也咋舌不已。 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的卢太妃听闻亲子出事的消息之后,终于肯放下手里的权柄,人的精气神也迅速垮了下去,关紧了门户,独自在含象殿中养病, 连建平帝派人过去,她也不见。 这日顾昭仪去临华殿给徐淑妃请安的时候,路上见着建平帝跟前伺候的御前内监冯兴带着人往紫宸殿的方向去, 内侍手上都捧着东西, 想来是圣人又给含象殿那位赐了东西过去,但人家还是没收。 顾昭仪轻轻摇了摇团扇,她对卢太妃自是没什么好感, 正经婆婆邓太后死得早, 耐不住还有个脾气强势不好惹的卢太妃,这些年来, 她也没少挨过卢太妃的训斥。 等见到徐淑妃时, 顾昭仪笑着将这事儿说了:“这都第几回了?太妃那性子, 实在是太过倔强,连圣人的面子都不给。也不想想, 秦王没了, 今后她只能指望着圣人的孝心过活。” 徐淑妃正坐在玫瑰椅上,由宫人半跪在旁边替她染指甲,闻言眼神一冷, 慢悠悠道:“是啊,这人么,总得知情识趣才好。太妃被人捧着过了大半辈子,这会儿冷不丁地要她低下头来,这滋味儿是不大好受。” 顾昭仪心知肚明,就算卢太妃放了权,这执掌六宫的美差也不可能落在她一个膝下唯有一个公主的九嫔之首头上。而如今吴王办差出了错,正为圣人所恶,吴王之母陈贤妃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安王系云德妃所出,她已不问世事许久了,整日就在丽德殿内的小佛堂里诵佛念经,连安王成家这样的大事都不肯出来,更遑论是争夺宫权这样的红尘之事,更是不会沾染了。 算来算去,可不就便宜了徐淑妃?昌王前段时日虽也被圣人严加训斥,但近日又好起来了,待到徐淑妃将宫权牢牢握在手里,这母子俩可谓是风生水起,东宫之位的归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十有八九要落到徐淑妃母子头上了。 这么想着,顾昭仪对待徐淑妃愈发殷勤。 有宫人轻手轻脚地过来,说是昌王妃带着小郡主进宫来给徐淑妃请安了。 人家婆媳俩多半有什么私密话要说,顾昭仪识趣地起身告退,出门时正好遇见昌王妃牵着才两岁多的小郡主,两方人彼此见过礼,顾昭仪看着昌王妃的背影,嗤笑一声。 她身边伺候的迎兰有些不解,一边替顾昭仪打扇,一边低声问道:“娘娘可是觉得昌王妃有什么不妥?” 都说薰风解愠,顾昭仪只觉得心浮气躁,看着瓦蓝的天,高高的红墙,她心里憋闷,冷笑道:“哪儿轮得到我来指点人家呢?再怎么不妥,人家也是明媒正娶的王妃,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迎兰喏喏应是,心里却嘀咕,娘娘这语气,说的可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三王鼎立之局已破,吴王率先失了圣心,昌王比之安王还是出色不少的,如今他再稳些,后面的路别走错,圣人只能将储君之位给他最出色的儿子。 但昌王妃看着清瘦了许多,整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去不掉的忧愁,要说昌王夫妻和睦,顾昭仪是不信的。 夫妻不和,必生灾祸。尤其是皇家的夫妻,不是一条心,怎能成事? 自然了,这样的话顾昭仪没必要明说,这宫里的日子太长、太寂寞,她巴不得有新鲜的热闹事儿可以看。 …… 谢均霆听说秦王出事,愣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谢均晏看出了弟弟的烦躁,他将面前的书册翻过一页,眼睫低垂,瓷白脸庞上一份躁意也无,看起来分外秀致清隽。 支起的窗扉间可见窗外翠竹挺秀,氤氲出丝丝缕缕的凉气,但谢均霆就是静不下心,他想起秦王这些年来送给他的各种玩意儿,一时间长吁短叹,闷闷地问他:“阿兄,我心里难受。” 弟弟虽然平时看着混不吝,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谢均晏嗯了一声,把绿翘送来的那碟葡萄往他面前推了推:“吃些葡萄降降火吧。” 谢均霆把葡萄咬得咯吱咯吱响,声音不大,却很磨人。 谢均晏无奈地合上了书册,对着他招了招手。 跟逗小狗儿似的。 谢均霆不满地挪了过去:“做什么?” “那葡萄有我一份,都给你吃了,我吃什么?” 谢均霆没想到他要和自己说的话竟是这个,一时间眼都瞪圆了,又是失望,又是憋闷,气呼呼地把那碟葡萄推到他面前:“吃吧吃吧!你就知道吃!” 这话倒是把兄弟俩平时的状态颠倒了过来。 谢均晏不以为意,修长的指拈起一个圆滚滚的紫葡萄,剥了皮,露出里边儿晶莹的果肉,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你可记得,咱们六岁生辰那年,秦王送了什么礼物给我们?” 谢均霆托着腮,有气无力道:“当然记得,那时候秦王悄悄回了汴京,带着我们去景山骑马凫水,还笑话我们俩的裤衩颜色太不起眼,在水里的时候看着不明显,若是出事了他注意不到,还给我俩换了条大红色的裤衩子……”他越说越精神,猛地转头看向正笑着的兄长,低声道,“阿兄你的意思是,秦王没死?” 谢均晏拿过湿巾子擦了擦手,嗯了一声。 秦王擅长凫水,他和均霆就是由他调教出来的。纭河水患之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大人们在其中有什么盘算与安排,他并不清楚,谢均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熟悉水性的人在那样的险境中总比旁人多了几分生机。 谢均霆高兴过后,又有些迟疑:“可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消息传来。”顿了顿,他又安慰自己,“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呢,说不定他早就爬上岸了,就是身上的宝石都被洪水冲走了,没有盘缠,走得格外艰辛些。” 见弟弟三言两语地自把秦王上岸后的事儿说得像模像样,连他半路饿了就去田里掰嫩玉米吃的情节都想出来了,谢均晏失笑:“这样的事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边儿的时候,多吃葡萄吧。” 谢均霆哼了哼,他又不是缺心眼。 “不过阿娘院子里结的这葡萄真好吃,往年怎么没有发觉这葡萄滋味这么好?”这两日一直压抑着他的心结没了,谢均霆吃起葡萄来更有劲儿了,一口一个,也不剥皮,把果肉里的葡萄籽儿咬得嘎吱响,又一口吞了下去,谢均晏看了觉得伤眼,又拿过葡萄,剥了皮又递给他:“不能讲究些?” 谢均霆接过葡萄往嘴里一丢,照样嚼得嘎吱响,笑嘻嘻道:“阿兄,这就叫殊途同归,有什么好讲究的?” 谢均晏淡淡看他一眼,安慰自己,好歹均霆现在说话能用几个成语还不出错了,他不该过多要求他。 手上给葡萄剥皮的动作却一直没停。 谢均霆不免觉得受宠若惊:“阿兄,你今日怎么对我那么好?” 谢均晏还没说话,就见谢均霆抖了抖肩,以一种很勉强的语气道:“罢了,你还是别说了,我怕待会儿你的话太肉麻,会酸倒我的牙。” 谢均晏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均霆,你实在是多虑了,不要把吃多了葡萄酸倒牙的事栽到我头上。”谢均晏自问并不是一个情绪充沛,会说些让人感动心软的话。 除了在阿娘面前,还有极少极少时候,在阿耶和弟弟面前,他匮乏的情绪会丰富些,旁的时候他鲜少用心,只是冷眼看着事态发生。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小厮进来通传,说是老太君身上有些不好,夫人已经过去了,让他们也跟着赶紧过去。 谢均霆脸上散漫的笑意一僵,接过兄长递来的湿巾子擦了擦手,两人并肩往寿春院走去。 …… 寿春院 老太君躺在床上,头上戴着抹额,一脸病色,人情绪也不好,怏怏的,施令窈进了屋之后,她更是沉默。 施令窈不是当年那个雄心壮志,要让谢家所有人都喜欢她的新妇了,她看出老太君不想和她说话,也不勉强,苑芳给她端来一个八足圆凳,她便安安静静地在老太君床前坐着,想着刚刚出门前还没看完的账簿。 近来天儿热,按理说香粉铺子的生意应当会受影响才对,但汴京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爱漂亮,见朱雀大街上的这件铺子里买回去的香粉扑在脸上并不会像其他香粉那样爱凝结成块儿,夏日天热,脸上出了汗也不曾出现一道道的白痕,一时间铺子上的生意倒是又空前好了起来。 前些时日上了两款新香粉与四时花露,反响也不错,林林总总的都给她挣了能打一套头面的钱了。 说来,再过不久就是谢纵微的生辰了。两人和好之后给他过的第一个生辰,怎么着都能用些心思吧?该送他什么礼才显得她很用心呢? 发冠?玉佩?笔洗?他很喜欢前朝东明先生的字画,不如让苑芳帮她留意着,寻一幅真迹送他。 施令窈坐在那儿出神,虽是发呆,但她面上一片娴静之色,背脊挺直,坐在那儿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蕖,在这样让人心浮气躁的夏日里格外出挑,多瞧她几眼,心里也是舒坦些。 老太君望了她好几眼,见她都没有反应,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施令窈缓缓回神,迎上老太君难掩疲态的眼神,微笑道:“君姑有什么吩咐?” “我有些渴了,拿些水来。”话音刚落,便有女使去倒茶。 竹苕扶着老太君慢慢坐了起来,又往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让她这样半坐着的时候能够舒服些。 女使端着茶盏,却不知该递给谁。 第74章 那人身形挺拔, 又着一身深青袍衫,在冒着暑热的街道上像一株冷玉雕成的竹,施令窈轻轻动了动鼻子, 依稀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甘冽香气。 此情此景, 当称一句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倘若他身边没有走着一位带着帷帽的女郎的话。 施令窈咬牙切齿,老王八蛋,不是说内阁有事才出门的吗?内阁的事儿怎么和一个女郎扯上关系了?! 惊怒之下, 施令窈浑然忘了,她手里还捏着谢小宝的胳膊,一阵大力之下, 谢小宝无声扭曲尖叫, 那双漂亮澄澈的大眼睛里很快就溢出水色,求助地看向兄长。 谢均晏轻轻咳了一声,上前挽住施令窈另一边手臂:“阿娘, 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施令窈叹了口气:“这茶楼也是邪门, 回回来这儿,都能撞到一些事儿。” 起初她就是在这儿险些被谢纵微发现了她尚存人世的事, 之后又在此处遇到归来的秦王, 再之后, 便是这次了。 “难不成这是什么另类的风水宝地?” 听着阿娘的嘟哝声,谢均晏面上笑意更浓, 听得一声弱弱的‘阿娘’, 他与施令窈同时转过头去,看见谢均霆哭丧着脸,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被施令窈紧紧攫着的胳膊:“不如您先放开我吧……” 施令窈低低地哎呀一声, 忙松开了手,她想起自己刚刚的手劲儿,忙拉起谢小宝的手,把衣袖往上推了推,看着那截细白小臂上有着一圈儿明显的红痕,她有些心疼地给他吹了吹:“都怪我一时没注意。” 谢均霆被她的动作闹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又有些抑制不住的高兴。 “阿娘还把我当小孩儿么?有些泛红而已,我皮糙肉厚,又没什么,您还给我吹吹……” 谢均晏一眼就看出了弟弟别扭语气之下那股美滋滋的劲儿,还吹吹,那么大的人说起叠词来,也不觉得恶心么? “你们小的时候,刚刚开始学走路,有时候不小心跌倒了,我这样给你们吹一吹,你们很快就不哭了。”施令窈有些得意,这是长姐教给她的哄孩子秘笈,很管用。 有一次她出了屋子,拿着小米喂给养在廊下鸟笼里的小鸟,谢大宝自个儿跌倒了,偏又固执地不要乳母扶他,这孩子小的时候有些犟,施令窈在门外看着,正想进去抱他,却看见谢大宝坐在地毯上,抬起方才跌痛了的那只手,白嫩嫩的面颊鼓起来,使劲儿往他觉得痛的地方吹吹,用力得来都发出了噗噗的口水声。 再一看,小手上可不都是一片口水么。 施令窈笑得手脚酸软,几步进了屋,用汗巾擦干净他小手上的口水,又把人抱起来亲了亲,帮他吹了吹那只小手。 “阿娘帮大宝吹吹,痛痛就飞走了,是不是?” 一岁多的谢大宝脸红红地看着母亲,咧嘴笑得很可爱。 只是这会儿听施令窈笑吟吟地把这件陈年趣事说出来的谢均晏却笑不出来。 谢均霆捧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自己给自己吹吹,哟,阿兄从小就这么自立自强啊?” 谢均晏轻飘飘睨了他一眼,微笑道:“均霆,适可而止吧。” 阿娘也在笑,谢均霆自觉有同党可以依靠,并不畏惧,笑得更加猖狂。 谢均晏:手好痒,好想打弟弟。 施令窈被刚刚的事儿一打岔,将谢纵微抛在了脑后,这会儿想起了,便抬头往街道对面望去,那儿自然早就没人了。 她有些失望,眸光回转,却撞进一双含着笑的深邃眼瞳。 “阿窈在找什么?”谢纵微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双生子憋屈地站在他身后,“我帮你找找?” 他的语气里……分明都是促狭! 施令窈登时便恼了:“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说内阁有事儿才出门的吗,怎么被我撞见了和,和一个女郎……” 今日是休沐日,施令窈原本想着和谢纵微一块儿去城外走一走,因为正事而延误行程便罢了,这会儿她看见谢纵微与一个女郎走在一起,心里便生出了些不痛快,倒不是因为乱吃飞醋,而是不满于谢纵微没有和她说实话。 谈正事,自然能和女子谈,直说不就得了? 谢纵微看清她眼里燃着的两簇小火苗,哑然失笑:“阿窈,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实在是事发突然。说来,那人你也认得。” 施令窈被他说得有些糊涂,谢纵微握住她的手:“既然遇见了,你和我一块儿去吧。”说完,他又看向两个少年,想了想,示意山矾给他们一些银子,“自个儿玩儿去吧,天黑之前记得回家。”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接过山矾递来的几颗银角子,不情不愿道:“是。” 看着耶娘进了茶楼,谢均霆掂了掂掌心里那几颗银角子,嘟哝道:“阿耶真小气!” 谢均晏赞同地点了点头:“只能买几册书了,得省着点用。” 买书? 谢均霆立刻把银角子往自己衣襟里塞:“不成!我要去买烧鸡。” 读书寡淡得很,哪里有烧鸡香。 谢均晏没和他计较,他自个儿存了钱,阿娘时不时地又会给他些零用钱,美其名曰让他自己学会控制与计划,谢均晏也没让她失望,等到年底阿娘过生辰的时候,他就能攒到一副翡翠头面的钱了。 “你先陪我去书局逛逛,我多给你买一份紫苏熟水。”弟弟平时就像个猴儿,这会儿又在外面,要是没有他看着,只怕这猴儿真要冲上天去。 谢均霆一听,觉得可以:“成交!” …… 谢纵微握着她的手一路上了二楼雅间,临要进门了,施令窈示意他放开自己,见谢纵微眸光里带着几分疑惑,她解释道:“这样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是夫妻,世人皆知。”谢纵微不以为意,他倒是还巴不得再亲近些,但过了度便于理不合,会招来不好听的闲话。 施令窈见他那样,也就没再说什么,反正会被同僚打趣的又不是她。 门口守着两个亲卫,见谢纵微与一鲜妍美貌的黄衫女郎一起走来,黑黢黢的脸庞上没什么异常,主动帮他们打开门,对着里面的人恭声道:“九娘子,谢大人与谢夫人来了。” 谢纵微护着施令窈进了雅间,施令窈还在想着九娘子那个称呼,面前已出现了一张微微笑着的清冷脸庞。 “施二姐姐,许久不见。” 施令窈缓缓瞪圆了眼。任琼崖耐心地站在原地,任她打量。 “任小九?” 见任琼崖笑着点头,施令窈拂开谢纵微牵着她的手,上前更仔细地打量了她两转,面前的女郎身姿清瘦,比寻常的女子个头要高一些,肌肤雪白,细眉长眼,站在那儿的时候像是一尊由霜雪雕琢而成的神像。 “我记得你小时候才到我这儿呢。”施令窈往自己心口上比了比,有些郁卒,“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高了?” 她出事那年,任琼崖才十二岁,到如今二十二岁,她都得仰起头来看她了。 任琼崖看着她一如当年鲜妍明媚的脸庞,唇角的弧度一直翘着:“江州风水养人,施二姐姐若有空,也可到江州住一阵子,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带你游遍江州。” 施令窈眼睛一亮,正想答应,却听谢纵微淡淡道:“任九娘子一片好心,但你如今已经执掌任家,总管着江州七河三江的漕运,怕是不得空陪内子游山玩水。” 执掌任家?任小九家中男女一同序齿,她头上有五个哥哥三个姐姐,按着世俗常礼,任家的下一代家主通常会从那五个男丁之间选出,但显然,最后胜出的是任小九。 施令窈很是骄傲地牵起她的手,横了谢纵微一眼:“你懂什么,小九这么有出息,管起事儿来肯定比你厉害。”说完,她又笑眯眯地转向任琼崖,“不过呢,还是得等你忙过了这一茬,我再上门叨扰。” 江州水运发达,水美鱼肥,施令窈小的时候随着耶娘去江州住过一段时日,至今还能想起江州特产大黄鱼的肥美滋味。 任琼崖笑着点头,说好。 寒暄结束,施令窈不想打扰他们谈论正事,坐到窗边去看着楼下的风景行人,时不时支着耳朵听几句,暗暗咋舌,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不过如此。 从她的角度望去,任琼崖的侧脸清绝如月,言辞犀利而果敢,很难再找出当年那个躲在乳母身后,只敢伸出手把心爱的绒花送给她的那个内敛小娘子的影子了。 也不知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施令窈枕在手臂间,绯色披帛半倚在面颊旁,露出半边莹白如雪的面颊。她望着底下的行人,数着已有五个人买了隔壁老伯的糖葫芦,旁边老伯的豆花摊生意更好些,已卖了数十碗出去了。 施令窈看着有些馋,待会儿回去就让厨房做一碗醪糟豆花,再放点冰沙进去,定然更好吃。 谢纵微时不时分神去看她,见她自得其乐,一个眼神都不曾抛过来,才移开视线。 任琼崖注意到他的动作,垂下眼喝了口茶:“谢大人不必担心,我任家虽只是一介商贾,也有自保的手段。只要谢大人有那个胃口吞下,我等自然乐意效命。” 双方都是聪明人,点到即止就好。 谢纵微颔首,又转向施令窈:“阿窈,走了。” 他握住她的手,转向任琼崖,客气道:“任九娘子难得来汴京,不如今夜由我夫妻做东,咱们换一处酒楼边吃边聊,不知任九娘子意下如何?” 任琼崖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施令窈,温声道:“实在是不巧,我得赶回江州处理些家事。待到下次见面,咱们再聚吧。” 第75章 谢纵微嗯了一声, 示意亲卫先退下。 “我待会儿会进宫一趟,若是能回来,只怕也很晚了, 你莫要等我, 早些睡。”谢纵微的声音很温和,不疾不徐,仿佛并不为方才亲卫禀告的事担心,见施令窈点头,他又转向双生子, 语气稍稍严肃了些,“近来多事之秋,你们是大孩子了, 我不在时莫要顽皮, 要承担起责任,保护你们阿娘才是。” 谢均晏和谢均霆难得没有顶撞,表情也跟着变得十分严肃, 认真点头应下。 施令窈看着谢小宝那张脸上还沾着饭粒子, 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深沉懂事的大孩子模样,就忍不住笑, 她拉了拉谢纵微, 柔暖的手落在他小臂上, 烫得他回过头来,视线凝在她身上。 “我让厨房准备些吃食, 你在车里再用一些吧?”施令窈有些不满, 昌王祸到临头要死就死吧,别耽搁他们一家吃饭。 谢纵微看着她盛着担忧的眼,笑着点头。 施令窈又拉着他起身, 对着双生子叮嘱道:“你们俩慢慢吃,我帮你们阿耶更衣,待会儿再回来陪你们。” 谢均晏心知肚明,这个待会儿怕是有些久,他不经意地抬了抬眼,见阿耶脸上满是春风得意的笑,和弟弟一起点了点头:“是,我们知道了。” 孩子们都很懂事,谢纵微很满意,正想张嘴夸两句,便被施令窈挽着手拉着出去了。 从用膳的花厅到他们俩居住的主屋要经过一段游廊,女使们已经点起了灯,莲花石座里的蜡烛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照得放在栏上的几盆兰草、石竹、合欢显出和白日里不一般的娇艳。 谢纵微步伐并不快,他有些惊讶,自己平日怎么没有发现,长亭院也有这样的美景。 廊下挂着的淡黄绢纱灯笼洒下暖黄的光,落在身旁佳人细腻莹白的脸庞上,有风来,花香扑鼻,她就在自己身旁,谢纵微本该沉重的心异样轻松,甚至有些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压不平,只能任由它翘着。 “你笑什么?”施令窈抬头便看见他对着自己笑得一副勾人模样,心中警铃大作,忙拧了他一把,事先表明态度,“山矾他们定然都在外院门口等着你呢,我可不会随着你胡闹。” 看着一脸大义凛然绝不会轻易被他勾动的妻子,谢纵微脸上的笑愈发浓,抬起手拧了拧她柔暖香馥的脸,只是力道比方才她掐的那一把轻了许多。 “阿窈在想什么?我只是感念你主动说要帮我更衣,别无他念。”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施令窈嗤了一声:“老夫老妻了,你装什么装。” 若是从前,两人不大亲近的时候,施令窈听着他这样道貌岸然的话,自个儿就退缩了,难过都来不及,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话里的意思,郁闷到半夜卷着被子滚来滚去睡不着。 自然了,其中也有谢纵微当了十年鳏夫,性情大变的缘故,这会儿的施令窈已吃了不少轻信于他的苦头,是绝不会再轻易相信他的话了。 谢纵微看着妻子红扑扑的脸,再想到那句‘老夫老妻’,原本没想着那回事儿,但这会儿心像是被疯涨的春潮泡得久了,有些发皱,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意味深长道:“好,我听阿窈的话,再不装了。” 说着话,夫妻俩已经进了屋,苑芳示意伺候的人都先退下,自个儿也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他常用的东西都搬到了这里,从前他给她置办的那些衣裳自然是穿不得了的,莫说是花样款式过时了的问题,谢纵微心中也忌讳着,不愿她穿上沾上陈腐死气的东西。 但施令窈舍不得丢,便让人都收拾起来,放到库房里去了。 绕过一座紫檀木嵌螺钿绣四时花卉插屏,施令窈睨他一眼:“脱吧。” 虽是夏日里,但他们入宫当值时还是得里里外外穿上好几件,幸好谢纵微有个冰肌玉骨的优势,不然他也得像小时候的大宝小宝一样,热得来背后长痱子,得穿着兜衣光着臀趴在罗汉床上等着她过去扑粉。 想到那副画面,施令窈吃吃笑了起来。 谢纵微不知她为何突然笑得那样……坏,只依着她的吩咐,将外边的常服脱了下来,换上她递来的素色四合云纹尖摆直身袍,他脖颈生得修长,穿上这样高领的袍子也不显局促。 他的官服常常是展开挂在一旁的黄花梨架子上,施令窈伸臂去取,却被人从背后搂住,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后,施令窈顿时绷紧了身子。 “不是说别无他念?” 她哼了一声,语气讥讽,却耐不住谢纵微脸皮厚,低低笑着回她:“嗯,我刚刚就是在装。” 他沿着那段细长优美的颈线一路啄着细细地吻,施令窈闭了闭眼,任由他去,直到过了会儿,才推了推他,取下那件绣着白鹤的官袍塞到他怀里:“你自个儿穿吧,我懒得伺候了。”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出了屏风,直到到了罗汉床前,才咬了咬唇,暗道好险,差点儿没抵抗住诱惑。 谢纵微换好衣裳出来,见她趴在罗汉床上看话本子,有些无奈:“坐起来看都好,别这样趴着看,仔细眼睛疼。”说完,他想起今夜他不在,这人恐怕又要把话本子带到床上,把他的位置都给占满。 施令窈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人却没动:“你快走吧,还要我送?” 谢纵微嗯了一声:“那我走了?” 施令窈头也不抬:“走吧走吧,一路小心些。” 好吧,至少她还关心了他一句。 谢纵微轻轻叹了口气,她舍得这样潦草地道别,他舍不得。 话本子上忽地投下一道巍峨如玉山般的阴影。 施令窈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来,却正好方便了他动作。 唇瓣相贴,这个吻带着绵绵的情意,又带着一点儿来势汹汹的狠,施令窈不禁并紧了腿。 谢纵微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他抽身离开,还不忘摩挲着她泛着桃花色的后颈:“今夜怕是不行了,等明日?” 施令窈软绵绵地踹了他一脚,自个儿翻了个身,埋在软枕上不愿再看他:“快走吧,烦人。” 谢纵微摸了摸她的头:“少看会儿话本子,我留了侍卫在,安心睡。” 听得从枕头间发出的一声闷闷的好,谢纵微看着趴在罗汉床上,更显得线条婀娜,惹人眼热的身体,顿了顿,大步出了屋子。 屋门被轻轻关上了。 没一会儿,又响起一阵敲门声,施令窈一骨碌坐了起来,听着是苑芳,有些怏怏地垂下眼,让她推门进来就好。 苑芳依言进了屋,见她坐在罗汉床上,脸上还残留着云雨收歇之后似的潮红,不由得抿嘴笑了:“大郎和二郎让我过来问您,还过不过去呢。” 施令窈这才想起,她还有两个孩子正等着她呢。 但都这会儿了…… 施令窈摇了摇头:“好苑芳,你替我去和大宝小宝赔个不是,我明儿再陪他们用早膳。”这会儿她吃也吃不下,话本子也看不进去。 都怪那个爱装的老王八蛋。 …… 入了夜的紫宸殿远远望去,像一只蛰伏的巨兽,悬在廊下的宫灯像是巨兽半阖上的眼,沉默地看着猎物们缓缓靠近它。 谢纵微进了殿,里面已站了不少人。 除了内阁次辅姚安顺,定国公赵庚等几位重臣也在。吴王被关在王府里,这会儿只有安王在这儿看热闹。 谢纵微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站在盘龙大柱旁的中书舍人与言谏官。 昌王跪在阶下,英武脸庞上满是惊怒与惶恐,却异常安静。 但只看坐在御座上的建平帝阖着眼,面色涨红,心口起伏不定,大监冯兴正跪在圣人面前,替他抚顺呼吸。 可见昌王刚刚也没少喊冤。 “延益来了。” 冯兴在建平帝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建平帝睁开眼,眸光清明,哪儿有让太医院的杏林圣手围着耗费大半夜才救回来的虚弱模样。 但没有人敢直视帝王的眼睛,建平帝坦然,也近乎傲慢地坐在御座上,高高地俯瞰着他的臣子。 谢纵微行过礼,站到左侧第一的位置,建平帝挥了挥手,大监会意地将秦王府长史郑六那本册子递给了谢纵微:“谢大人,您瞧瞧。” 此时众人都站着,唯独昌王跪在一旁,谢纵微一目十行,尚有余心在想,若是阿窈见到昌王这副模样,定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他垂下眼,神情端肃,殿内一时静得只剩几道灯花爆开的声音,还有建平帝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少顷,谢纵微将折子递还给大监,沉声道:“臣记得,秦王殿下出事被毁的那截堤坝,显庆十八年时重新督造修缮过一次,距今不过三年,饶是今年纭河流域降水颇丰,水量汹涌,但当地县令吴英曾随李大人一同前往盛州治水,颇懂应对水灾之策。臣曾翻查过吴英递上来的折子,其在五月初观察到今年雨势有变后,已组织府兵与百姓们共同疏浚塘湖,加固堤坝,以防来日水灾忽至时措手不及。” 郑六连连点头:“是,谢大人记得没错,殿下去往纭河时也曾与吴大人商议过此事,见堤坝稳固,这才放松了警惕,给了小人可趁之机,竟然趁殿下不备,利用火药炸毁了堤坝,又派了死卫隐在民众之中,趁乱行凶……若非小的熟悉水性,只怕也无法将殿下的冤情呈于圣人与诸位大人面前了!” 姚安顺轻轻皱了皱眉:“你剑指昌王,可曾有证据?” 郑六眼神坚定:“是!那群死士之后见局势乱了,趁势逃脱,小的悄悄从沄河中游回到了堤坝被炸毁的位置,上天庇佑,堤坝上发现了火药残余的痕迹,硝石味儿冲鼻得很,却仍盖不住另外一股松油气息。堤坝依水而建,贼人若是想顺利点燃火药,自然要选择燃性更佳的油脂作引。” 第76章 一场骤雨来得匆匆, 收尾时,却颇有些磨人。 施令窈有些艰难地撑着凉簟坐了起来,细白的手臂绷紧着, 隐隐有些颤抖, 谢纵微端着莲云八宝纹面盆过来,见状挑了挑眉:“不是说让你躺着就好?” 他将盛了水的珐琅釉面盆放在一旁,拧了巾子,擦了擦她还残留着泪痕的脸。 动作娴熟,力道刚好, 施令窈晃了晃,又倒了下去。 谢纵微眼里闪过一抹笑。 “光是擦擦有什么用,我要去沐浴。”大清早的就要沐浴, 苑芳她们怎么会猜不到她们刚刚做了什么, 但施令窈觉得浑身发腻,这会儿被谢纵微用打湿了的巾子细细地擦过仍泛着潮红的肌肤,她更觉得周身涌着, 让她口干舌燥的情愫始终没有退去。 泡在水里或许会好一些。 她抬起脚, 轻轻踢了踢他:“别擦了,我——”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的小腿肚, 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施令窈险些尖叫出声。 “知道了, 我待会儿让苑芳她们准备热水。”谢纵微低下头,顺势亲在那片柔软上, 抬起眼, 见她又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瞪着他,不由笑了,“还在害羞?” 看着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做出诸多禽兽行径的样子, 施令窈叹为观止:“比不得你,年纪大了,脸皮是要厚些。” 已经身体力行证明过年纪与能力在他这儿并无直接关联的谢纵微但笑不语,又过了一道水,帮她把积着汗意的颈窝擦了擦,见她脸上露出舒坦些的表情,用微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子:“不是说不要?” 施令窈理直气壮:“方才我说不要的时候你也没停啊。” 谢纵微会意地颔首:“我明白了,之后你的话听听就好,反着来,你才喜欢。是不是?” 他话里的笑意与揶揄太过明显,施令窈抿紧了唇,懒劲儿上涌,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是还有事要出门?” 谢纵微把巾子丢回水盆里,咚的一声,像是砸开了谁的心湖。 施令窈偏过头,却遏制不住本就泛滥的泉芯随着那阵荡开波浪的动静再度淌出汨汨的溪流。 谢纵微单手撑在凉簟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看见那双水盈盈的眼里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无需施令窈再做旁的,谢纵微自个儿都能爽翻天。 “嫌我在这儿碍眼了?” 施令窈哭笑不得,索性点了点头,他的指腹也跟着摩挲过她细白的下颌:“是啊,你在这儿我都不能专心看话本子,当然烦了。” 谢纵微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那些被她随意丢在床头的话本子。 “行了,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施令窈连忙截断他落在那些话本子上的危险视线,清了清嗓子:“后日是我长姐生辰,我回去住几天,陪陪她们。” 谢纵微颔首,又拨了几个侍卫让她记得带上,别嫌他们烦。 施令窈笑眯眯道:“你放心吧,我只有嫌你烦的份儿。” 旁人可不会像他那样,耐力惊人又能磨人。她有什么好烦的。 谢纵微听她故意这么说,脸上带着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就我一人得此殊荣?唔,这事儿莫要叫均霆知道,怕他要闹。” 均晏还好,但均霆性子急,听不得什么独一份儿的事。 为了公平,他也得有。 既然他有了,他阿兄也得有。 那殊荣便不算特殊了。 谢纵微理所当然地想,当然不行。 一大清早就身体力行地发疯证明自己不说,这会儿又开始和小宝隔空吃起无谓的飞醋,施令窈瞪了他一眼:“小宝还小,你呢,什么时候得了返老还童的造化?还和他们计较。” 谢纵微但笑不语,扯过一旁的蚕罗被盖在她身上:“今夜我也去碧波院?” 碧波院是她在施府的住处。 施令窈不想去看他带着暗示的眼神,翻了个身:“随你。” 刚刚吃得很饱,她今夜饿着也无所谓。 谢纵微嗯了一声,见她乌蓬蓬的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有几缕粘在腻白若玉的肩膀上,他忽地有些后悔,那么早把被子盖上去做什么? 不过他就是再意动,这会儿时辰的确不早了,他只得又亲了亲她圆润皙白的肩,低低说了几句入不得耳的情话,这才出了门。 听得那阵关门声响起,施令窈一骨碌翻了个身,捧着发红的面颊,吃吃笑了好一会儿。 嗯,今晚也有的吃。 …… 谢均晏得知阿娘要回施府住两日,眉头微蹙,温声道:“阿娘怕热,外祖母体弱,家里怕是没储了多少冰。不如待会儿让金叔送些冰过去,不仅可以拿来纳凉,小表妹年纪小,用来做些冰沙冷元子消暑哄她开心也是好的。” 看着他清隽含笑的眉眼,施令窈没好意思说年纪中不溜秋的自己也想吃冰沙冷碗。 谢均霆几口解决了一个春卷,觉得味道不错,忙给阿娘也包了一个,听了这话也有些意动:“阿兄,我也想吃。” 谢均晏温柔道:“你想你的。我拦着你了?” 这是什么态度! 谢均霆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把春卷塞到施令窈嘴里,见她笑眯眯地点头受用了,他才扭过头去准备和兄长好生理论一番,却见谢均晏起身出去,吩咐了绿翘几句话,又才坐了回来。 谢均霆好奇:“你和绿翘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谢均晏:……有时候不能怪他爱故意逗弟弟。 “均霆,我是正常地在和绿翘说话,没有嘀嘀咕咕。”在处事待人的态度这件事上,谢均晏很严肃。 他可不是爱和小丫头调笑玩闹的纨绔。 谢均霆拖长了音调,嗤了一声。 谢均晏睇他一眼,不疾不徐道:“我让她帮我们收拾行李,待我们下学了,直接去外祖父与外祖母家便是。” 这个主意不错! 谢均霆眼睛一亮,转向吃得正香的施令窈:“阿娘,可以吗?” 施令窈点头:“当然可以了,你们兄弟俩还是住在一个屋吧。我和长姐说过了,让她把那间屋里的床换了张更大的,你们兄弟俩睡着也不会觉得挤了。” 谢均霆连连点头,觉得这样很不错,但看着兄长那张秀致清隽的脸,他又忍不住嘴贱:“嗯……勉勉强强吧,和阿兄睡一块儿,我半夜都要做背文章的噩梦。” 耳边都是他们兄弟俩叽叽喳喳的声音,施令窈有些头痛地看向那两只小公鸭,忽地想起,他们还没到变声的时候,真到了那年纪,岂不是要变成真正的哑嗓小公鸭? 谢小宝便罢了,他一向大大咧咧,不大在乎自己的形象。 倒是大宝…… 谢均晏注意到她变得莫名邪恶的眼神,虽然不解,脸上的笑容依旧柔和:“阿娘?” 看着那双单薄漂亮的凤眼,施令窈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真可惜,世上竟没有能够留存下声音的宝器。 …… 不管顶上的天怎么变,只要没塌下来,百姓们的日子就还是热热闹闹地照样过。 施令窈先去铺子上逛了一圈儿,默默在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的背后站了一会儿,听得几个建议,默默点头,除了四时香粉,旁的香粉也该出些别致的瓶子来装才是。 她的目光掠过放在铺子中央的那扇桃花琉璃屏风,若有所思。 ……让他有旁的事儿可以分担下精力,也挺好。夜夜都能吃上是不错,但太勤快了,也吃不下啊。 她走了会儿神,忽然听得一声柔柔的‘谢夫人’,声音有些陌生,但又透露着几分熟悉。 施令窈抬眼望去,看见一张盈盈笑着的秀美脸庞。 是郑妙姜。 不同于当时在施府前的一身素,这会儿的她穿着打扮俱十分娇俏妩媚,云髻上那支金累丝嵌珠玉花蝶步摇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愈发衬得那张脸方桃譬李,十分美丽。 施令窈虽知道大姐夫是在配合做戏,她也绝无可能和一个存着诡计想拆散姐姐姐夫一家的人有什么好脸色。 郑妙姜见面前玉面淡拂,光华动众的贵人只是淡淡睨她一眼,便收回视线,一张芙蓉靥上的笑意僵了僵,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今儿可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李葵看着施令窈,轻哼一声,她从前就不喜欢大嫂家里这个妹妹。 她和谁都玩得来,就是不和自己玩儿,什么意思?针对她? “在这儿遇见谢夫人,也是巧了。”李葵从女使手里拿过一张帖子,笑着递给她,“后日是我小嫂子正式过门的日子,谢夫人若是得空,可得来啊。” 施令窈本没想搭理她们,但听了他们举宴的时间,面色一寒。 她们竟要把纳妾的日子选在长姐生辰那日。 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 银盘得了她的眼神示意,冷着脸走上前去,重重扯过那封帖子,李葵被扯得差点儿踉跄摔倒,却见那粗鄙的婢子竟将帖子又朝她们丢了回来。 也不知这人是否天生大力士,原本轻飘飘的帖子被她一扔,落在身上像是被飞镖击中了一般,疼得李葵面色发白,惊怒地看向施令窈:“李、施两家好歹仍是结成秦晋之好的亲家,你这样不给我脸面,就不怕你长姐今后难做吗?!” 施令窈嗤了一声:“什么亲家,再过两日就不是了。” 说完,她径直往外走去,银盘立刻大步上前,将李葵等人的视线牢牢挡在一旁,护着施令窈上了马车。 李葵在原地愣了半晌,郑妙姜品出了些深意,心里一时狂跳。 第77章 且不说李葵如何不信, 坚定认为是管事想要中饱私囊,换成从他自个儿私下对接的贩子那儿采买,李府那边儿闹哄哄的, 郑妙姜在一旁柔柔弱弱地劝, 心里着实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一家子蠢货,老太爷最蠢,把亲小姨子娶进了门,闹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心思不齐, 如何能一致对外? 不过这样也好,削弱世家,主子掌下的皇权才会愈发稳如磐石, 圣威通天。 陇西李氏如今从内里已经破败成这样了, 主子看着,多多少少也会记着她的功劳吧? 再说太学那头。 按着惯例,学子们都要在太学里的堂厨用一顿午膳, 自然了, 在太学念书的学子们个个出身非富即贵,不少人是家里的仆从特地拎了膳食送到太学门口, 不让娇生惯养的小郎君们委屈自己, 吃堂厨那些堪比潲水猪食一样的食物。 但自从换了太学正之后, 太学上下被严肃整顿一番,谢均霆从前常翻的那个墙头被加高了不少不说, 先生们传道授业的态度也愈发严谨。至于门口送食之事则被严令禁止, 有人不信邪,私下捣鼓半晌,在侧门墙角处发现一个狗洞, 遂大喜,偷偷让自己仆从给他把食盒从狗洞里递过来,却正好被太学正逮住,被狠批了一顿不说,连谢均霆特地用杂草掩映留下的退路——那个狗洞,也让人堵得严严实实,再无钻出去的可能了。 谢均霆对此很疑惑:“旁的都进步了,怎么就堂厨的人还一动不动没有半分进步?” 连他如今都能勉强出口成章了,但是…… 他戳了戳碗里炒得黑乎乎不知道是一团什么的东西,想到刚刚尝到的味道,脸上隐隐泛着青白。 没有进步不说,但你至少别退步啊。 谢均晏看着弟弟耷拉着脸,显然不大高兴,他低头看着碗中的食物,想要劝慰他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轻轻叹了口气:“均霆,我书囊里还有包点心,待会儿咱们分着吃了吧。” 谢均霆眼睛一亮,点头说好。 谢均晏看着偌大的堂厨,在这儿用餐的学子无不一脸烦躁,和碗中食物两两对视,像是一对痴男怨女,谁都下不去嘴。 还有,如今是七月底,各类瓜果鲜蔬都是鲜嫩的时候,怎么堂厨这儿的菜式就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萝卜白菜? 谢均晏想着近日频频发生的水灾,眉眼沉重,谢均霆见兄长这样,以为他也是被难吃到破了功,都绷不住自己玉面俏佳人的人设了,心里暗笑。 自然不敢明着笑了,他待会儿还指望着人家书囊里的那些点心垫垫肚子呢。 “阿兄,走吧?我吃不下去了。” 谢均霆飞快地看了一眼碗中剩余的食物,闭了闭眼,面如菜色。 谢均晏心里想着事,嗯了一声,兄弟俩将碗碟收拾好放在托盘上,走出堂厨前将托盘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对着他们点头哈腰的杂役看着碗里剩下的菜式,脸色一苦。 待会儿来收潲水的朱老三定然又要借机往下压价,说这玩意儿猪吃了都不长膘…… 兄弟俩往外走去,他们的学舍离堂厨最近,谢均霆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兄长的书囊,淡青色的绸布上绣着几丛风骨挺秀的翠竹,竹下还睡着一只胖乎乎的狸猫。 一看就是阿娘的手笔。 谢均霆愉快地摸出了一盒子点心,打开之后发现是自己爱吃的奶油松瓤卷酥,更高兴了,吃点心的时候他就乐意吃这种甜的。 “阿兄,你也吃。” 谢均晏摇头,给他倒了一杯水:“时辰还早,咱们去竹林里走一走,我再考考你昨夜里学的文章。” 香甜酥脆的点心顿时失了八成美味。 谢均霆幽怨地看他一眼,谢均晏微笑着回望他,他只得将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凄声道:“怎奈他郎心似铁,不肯回转……” 谢均晏顺手拿起一卷书轻轻敲了敲弟弟饱满光洁的额头,低声训斥道:“这种戏文之说难登大雅之堂,往后不许说了。” 呵,这熟悉的小爹风味。 “阿娘爱看话本子,你怎么不说她?” 谢均晏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他方才吃卷酥时掉下的渣子扫到废纸上,听着这话便笑了。目光里隐隐带着些怜悯:“均霆,非是我存心打压你,只是——你做什么想不开,拿自己和阿娘比?” 谢均霆哼了哼,接下来倒是没再皮了,老老实实地拿着书和他去了竹林,只是还没忘带上那盒没吃完的卷酥。 背完书再奖励自己吃一个。给阿兄再留两个,正正好。 兄弟俩并肩出了学舍,却迎面撞上一伙人。 走在中间,隐隐有众星捧月之势的人是太学里另一个让先生们头痛不已的纨绔,唤作崔佑图,出身博陵崔氏,又是昌王侧妃的亲侄儿,走出去识得他身份的人谁敢不给他几分颜面,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养成了一副跋扈脾性。 谢均晏不屑于与这等人为伍,谢均霆更是个火爆性子,他从前虽也无心读书,一心只想着胡闹出些动静出来气死他父兄,却也对崔佑图这人递来橄榄枝的行为嗤之以鼻。 他又不是傻子,真给家里招了祸,他自己能有好日子过? 这会儿兄弟俩见着崔佑图一行人,目不斜视,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却冷不丁地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谢均霆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书册,装着卷酥的小盒子则是被撞得滚落到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几圈,盒盖被磕开了,里面的卷酥落到地上,俨然是不能再吃了。 谢均霆的脸一刹间便沉了下去。 崔佑图看着地上那些卷酥,哟了一声,笑嘻嘻道:“都说谢阁老家的二位郎君都是灵秀人物,怎么还偷偷躲起来吃点心?也不说和咱们几个同窗分一点儿啊。” 这话他敢说,常陪在他身边讨好哄着他的其他学子却不敢吭声。 崔佑图横了他们一眼,不中用的东西。 谢均晏拉住弟弟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对上的不仅仅是两个人,更是阿耶与昌王。 “不必将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走吧。” 谢均晏生得一副清冷傲绝的好模样,这样冷着声音说话的模样更有一种别样的傲慢与高高在上,崔佑图见他连个眼风都不带扫过自己的,想起姑母上次回家省亲时的吩咐,还有耶娘的叮嘱,心里一狠,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擒住他的肩:“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那只手还不曾触碰到他,谢均晏已经避开,细长的手指拍了拍肩膀上莫须有的尘埃,一脸嫌恶。 还好,他今日穿的不是阿娘亲自给他绣的那件袍衫。 崔佑图扑了个空,因着惯性下意识往前踉跄两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一张脸红得像是发胀的熏猪头,气急败坏道:“谢均晏,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谢均晏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颔首:“嗯,你说对了。” 这样淡然的语气,偏偏说的是最惹人生气的话。 谢均霆在一旁憋笑,又觉得痛快,自家兄长那张嘴刻薄起来有多厉害,真是再没有人比他感触更深了。 就该让崔佑图这衰货也吃一吃挂落。 崔佑图咬着牙,想起家里长辈的叮嘱,心里一狠,不如闹个大的,也好让姑母瞧瞧他崔小爷是有本事的! 见崔佑图闷头闷脑地就要冲上来,拳头捏得像锭子一般大,俨然是要逞凶揍人了,谢均晏微微有些惊讶,他倒不是看不出崔佑图故意找茬的意图。 只是他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能被放出来读书见人的,家中长辈已然将一些道理掰碎了讲过许多次。汴京如今是个什么局势,谁家不能得罪,其实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但崔佑图这样莽撞行事……博陵崔氏打的是什么主意,昌王又意欲为何? 不过几个眨眼间,谢均晏想了很多。 谢均霆见人都要打到面前了,他自诩身份的翩翩君子美兄长还愣在原地,不由得急了:“阿兄!” 谢均晏嗯了一声,把书册往旁边一丢——谢均霆瞪大了眼,兄长一直很爱惜他的东西,之前从没见过他这样。 “均霆,让我瞧瞧这些时日你练武的成果。” 崔佑图身后那些学子在犹豫过后,也有几个跟着冲了上来,一时间学舍廊下剑拔弩张,谢均霆听了兄长的话,莫名生出几分豪情壮志。 “中!” 他要向兄长证明,他不是孬种! …… 此时,施府 对着一堆新鲜瓜果肉菜发呆的施令窈回过神来:“替我多谢你们家主。”不仅送了这么些东西过来,连储物的冰都给她拉了许多过来。 她又让绿翘端些酸梅汤出来分给他们。 听从任琼崖吩咐过来走这一趟的管五有些不好意思:“谢夫人太客气了……” 这时有女使急匆匆地过来,后面还跟着个小书童。 施令窈依稀觉得他有几分眼熟,等待那张哭丧的苦瓜脸凑到她跟前,她倒吸一口冷气。 “谢夫人,不好了!您家的大郎二郎又和人打起来了!”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施令窈十分淡然地对着愣在当场的管五点了点头,道了声失礼,让小书童到一旁说话。 “人没事吧?” 小书童严肃地思考了一下:“您指的是哪一边?” 施令窈很想戳一戳他光秃秃的大脑门,好笑道:“自然是被我儿打的那一方。” 小书童望向她的眼神登时便多了几分复杂,坊间隐隐有传,谢家那对双生子如今的母亲其实并非原来那个了,他起先也因为施令窈看起来过分年轻而有些怀疑。 而现在,不用怀疑,几乎可以确定,她真不是谢家双生子的亲娘! 第78章 紫宸殿内四角都摆着盛了巨大冰山的冰鉴, 有宫人不断地转动着冰轮以求凉意四溢,整座殿内都充斥着混合着凉意的龙涎香气息,谢纵微站在昌王面前, 面对他充满阴鸷的眼神时, 尚有心思在想前两日施令窈说过要给他调一款香脂的事。 虽然他认为堂堂君子不必拘泥于容貌小节,但谁让妻子热衷于花心思打扮他呢? 只要她愿意对他花心思,就很好。 相比之下,往脸上、身上涂些香脂,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事儿了。 昌王既选择在紫宸殿内拦下他, 便知道如今殿内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都充斥着建平帝的眼线,谢纵微气定神闲, 等着他开口。 昌王看着那张始终淡漠若天山霜雪的脸, 心中暗恨,面上还是不得不撑出一副笑脸:“指教算不上……谢大人年长本王几岁,行事作风向来为父皇夸赞, 本王心向往之, 也想着学一学谢大人的本事,今后再遇到被人构陷之事, 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这是在暗示他知道那两箱东西是在他谢纵微设计之下偷龙转凤, 沄河堤坝被火药炸毁之事亦是他的手笔? 谢纵微面无表情:“昌王说笑了, 臣也好奇,是谁那般手眼通天, 能够堵住在场之人悠悠众口, 直到赵六冒死进京呈上折子,咱们才得知沄河堤坝被毁的真相。” 昌王眼神微厉。 随秦王出京的那伙人里,的确藏了他的暗桩。 “不过昌王放心, 臣一定不负圣人所托,定会将重振沄河水利之事办妥。”谢纵微笑着看向他,“若昌王没有旁的吩咐,臣先退下了。” 昌王面色沉郁,却不得不让开一步,看着谢纵微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暗自心想,父皇将调查沄河堤坝被毁之事交给了李绪,但此人刚正不阿,行事颇为果毅,回京这些时日,也不见他外出交际,只怕也是个死心眼只走忠君之路的人。 还好他还留了后手。 同为男人,他自然清楚枕头风的威力有多大。 昌王回了府,正想让人秘密传郑妙姜来回话,才进了两重垂花门,就见崔侧妃哭哭啼啼地迎了上来,见了他便直呼自己不想活了。 面对爱妾,昌王还是很有几分耐心的,忙搂着她问发生了何事。 崔侧妃轻轻抽泣着,低低将前不久在太学发生的事说了,却半晌没听见昌王说要为她和娘家侄儿做主的动静,她美眸微红,抬起眼去看他,却被昌王此时的表情吓了一跳。 “殿下,是妾身做错了什么吗?” 昌王沉吟片刻,正想说话,却被匆匆赶来的昌王妃打断了。 昌王妃冷冰冰地睨了崔侧妃一眼,见昌王神色不豫,忙道:“殿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崔氏却假借您的名号为她犯错在先的侄儿撑腰,这不是无端连累了您的名声吗?” 昌王近来并不好过,时不时地就要被建平帝冷落一番,但夸赞他时那股慈父之意又不似作假。 如今几兄弟里,就他希望最大,昌王妃忍了那么久,怎肯因为崔侧妃这儿出了岔子,连累昌王被人诟病,乃至被御史特地参上一本,丢了被立为储君的希望。 崔侧妃被昌王妃含怒瞪着,腰肢下意识一软,但她想起昌王如今正在她身边,满府的莺莺燕燕,他最宠爱的便是自己。崔侧妃的腰肢又挺直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楚楚道:“事情哪有王妃说得这样严重,谢大人家的两位小郎君下手也是没轻没重,哪怕妾身侄儿有错在先,那也不是这么个惩治法。” 昌王妃冷笑一声,到底是做妾的玩意儿,眼皮子浅。 “你以为这只是小儿之间的矛盾?你露了面,便将殿下也拖下了水,平白让殿下和谢大人对上了……如今谢大人位居首辅,位高权重,又深得圣人信任,这样的人咱们笼络都来不及,为何要与他为敌?” 昌王妃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她的夫君考虑,却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昌王赞许的眼神,而是突如其来的一巴掌。 昌王妃下意识捂着发烫、发红的面颊,不可置信地看向昌王。 他刚刚……是在崔侧妃面前,给了她一巴掌? 崔侧妃也被昌王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忙站得规矩了些,不敢往他怀里靠了。 昌王掌心发麻,他的心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是啊,既然他和谢纵微已不可能化敌为友,让他为自己所用,那为何不彻底撕破了脸皮? 如今秦王失踪,吴王被禁足在府中,安王是个废物,只要他能笼络住汴京城里能够调度兵权的人…… 他还有一个谁都没有的后招,若不成,便以武力叩开宫门。 只要他为帝皇,今后的史书如何记载,还不是他说了算么? 昌王的呼吸一时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有正事要做,大步回了书房,吩咐人将郑妙姜带过来见他。 昌王妃留在原地,心中涌上的羞怒与悲凉比面颊上红肿的痛意更加让她难以忍受。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这样对她! 崔侧妃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高兴,但也不敢落井下石,日后前程还未定,也不好将人得罪狠了,于是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回了自己的院子。 梅雪扶住昌王妃,低声道:“王妃……” 昌王妃不愿在外面哭泣,哪怕她眼睛红得都要滴血了,也不肯堕了她苦苦维持的风骨,只能勉强提起精神:“走吧,先回去。” 梅雪忙诶了一声,扶着昌王妃回了东锦院。 …… 郑妙姜得了传召,很快便借着出门采买的名头悄悄来了昌王府。 昌王问了她许多事,虽对她还没能劝动李绪这事有些不满意,但还是笑着道:“你辛苦了,做得很好。” 郑妙姜粉面通红,轻声道:“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是妾身的福分。” 昌王却在想她所说汴京近来十分难买到瓜果鲜蔬的事。 筠县、沄河接连出事,一定会影响水运,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但就这般恰好,汴京首当其冲,世家豪族都过分依赖从水路运来的那些江南水乡的好玩意儿,自家留下的粮食之数却是不丰。 昌王轻轻敲着桌面,难道上天也在助他? 他握着兵力与火器,哪怕是围困汴京,那些断了粮食的世家豪族最会审时度势,不怕他们不归降。 …… 谢纵微从宫门出来,径直上了马车,车夫忙问回哪儿去,山矾瞪了他一眼,故意道:“你多余问这话做什么!咱们夫人在哪儿,这马头就往哪儿转!”说完,他又笑呵呵地看向还没关上车门的谢纵微,“大人,您说属下说得可对?” 谢纵微淡淡睨他一眼:“你倒是聪明。” 山矾只当他在夸自己,厚颜收下:“跟在大人身边久了,耳濡目染,耳濡目染。” 谢纵微疑心小儿子有时那副不着调的模样也是跟山矾学的,只怕也有日久天长耳濡目染的缘故。 想起家中妻儿,他面上神情温和了些:“行了,别多话,走吧。” 大半日不见,有些想她了。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施府门前。 谢纵微熟门熟路地往碧波院走去,到了院门前,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正站在门口,仿佛是在等谁。 见了他,那张精致英秀的脸庞上顿时露出几分喜色,又含了几分忐忑。 “阿耶。” 谢纵微平静地想,噢,原来是在等他。 “均霆,你又犯什么错了?” 看他这样,想必这回的事有些棘手。 ……难不成是把太学正的胡子给拔了? 谢均霆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的战绩,就被阿耶一句疑惑的话给顶了回来,他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憋红了:“阿耶!这回我没有犯错!” 谢纵微轻轻挑了挑眉:“哦?”他继续往里走去,见妻子正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遥遥与他对上一个眼神,便又举扇挡住了脸。 他想起当年新婚却扇。 谢纵微眸色柔和,看向小儿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包容:“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谢均霆琢磨了一下,阿耶此时的心情应当不错,便叽里呱啦地将崔佑图主动惹事,他和阿兄两人把他们八九个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儿给说了。 说完,他挺了挺仍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容光焕发地准备迎接阿耶的夸赞。 爷俩进了碧波院,没了院门和那几丛芭蕉的遮掩,谢纵微这才看见长子正坐在妻子身边,廊柱挡住了他大半身影,这么望去,只看见一截细而有力的腕子不疾不徐地摇晃着,正在给他母亲打扇。 小儿子在他身边走着,虽不说是蹦蹦跳跳那般夸张,但也差不离了。 从前都说均霆的性子桀骜不服管教,这会儿他身上的小刺都收了起来,露出少年本真的活泼模样。 “打了便打了,崔家小儿冒犯你们兄弟在先,自个儿蠢笨,还要把脸凑上前让人打,就是交给大理寺卿,他的判词也只会有两个字。” 谢均霆呼吸暗暗发紧,觉得用那种轻蔑语气说出崔氏小儿这四个字的阿耶看起来格外威武英俊! 见他顿了顿,没接着说下去,若放在从前,谢均霆定要嘀咕他故意吊人胃口,这会儿却只是仰着头,好奇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谢纵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睨他一眼,吐出两个字。 “活该。” 谢均霆哈哈大笑起来。 施令窈看着他们爷俩难得和谐相处的一幕,用手里的团扇轻轻点了点谢均晏落在膝上的手,谢均晏会意地凑过去,娘俩说悄悄话。 第79章 见妹妹半是心虚半是委屈地低下头, 施朝瑛忍住笑意,继续对着弟弟肃声道:“是要科举入仕,还是做旁的营生?你自己要思量好。” 施琚行想起满屋子的木料, 点了点头, 脸上原本轻快的笑意淡了,显得有些严肃。 施母咳了咳,转而说起长女生辰的事:“往年大家都不得空聚在一块儿,今年意义不同,正好热热闹闹地给你庆贺一场。” 施朝瑛对此倒是无所谓, 她见母亲兴致高,也跟着点了点头:“好啊,窈娘可别吃醋, 待到你过生辰时, 我也给你好好操办一番。” 姐姐又打趣她。 施令窈哼了哼,暗暗想道,看来这些时日姐夫没少偷偷摸摸地往姐姐屋里钻, 把人伺候得挺好。 “说起生辰。”施父想起另一桩事, 看向席上唯一的女婿,“我记得, 再过段时日便是延益的生辰了, 这一年该满三十三了吧?” 谢纵微颔首:“是, 不是什么大日子,难为您记挂着。” 施父拿过巾子擦了擦嘴, 道:“你如今身处在这个位置上, 许多事要注意些。窈娘,你也得承担起谢氏宗妇的责任来,别叫延益一个人辛苦。” 谢纵微原本垂在膝上的手一动, 盖在那只柔软芳馨的手上,对着施父笑声道:“阿窈十分体贴我,夫妻齐心,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岳父放心。” 施父点了点头,女儿和女婿之间,他自然偏爱自己的女儿,但这场面话嘛,能把深层的意思听进去就成。 一家人用过晚饭,谢均晏和谢均霆和他们的表兄约着去荷花池里比赛石子打水漂,看着一众高高大大却还很有童心的少年,施朝瑛眉头微抽,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一边儿玩去。 施朝瑛带着女儿陪耶娘去屋后的竹林散步,堂间众人都默契地先走了,施令窈仰起头,看着站在她身旁的俊美郎君。 日子过得真快,转瞬间,他都是三十三岁的人了。 谢纵微见她目光里似有古怪,挑了挑眉,接过苑芳手里的团扇,慢慢替她扇风驱赶蚊虫,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夫妻俩慢慢朝着花园走去。 苑芳等人识趣地没跟在后面,得,回去让婆子们多烧些水吧。 就怕今晚不够用呢。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垂,沿着青石小道上隔着几步便设有莲座石灯,昏黄的灯光将夜色下的各色花卉映出一股别样的娇艳,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茉莉花的香气,伸手摘了一朵,捏在指间把玩。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施令窈满眼无辜:“再多看一看三十二岁的你,再过几日,就要老去一岁了。趁还新鲜,多看看。” 又拿年纪大这事儿来逗他。 园子里十分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偶有几声雀啼伴着蝉鸣,她弯起的眼在月色下愈发漂亮,像一汪湖泊,里面闪动着盈盈的光泽,亮得像是要把他吸进去。 谢纵微低下头,想亲一亲她那张很会惹人的嫣红嘴唇,却见她眼疾手快地搂住他的脖颈,紧接着便有什么清凉的东西落在他鬓边。 谢纵微身子微僵,施令窈松开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花前月下,美人簪花,妙极! 谢纵微从她圆圆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有些不自在,簪花这种事,时下文人之间也不少见,只是他不喜此道。 除了成亲时,为过妻子好友那一关,尽快接走他的新娘,在头上别了一朵硕大华贵的牡丹花,此外便是三元及第,春风得意之时,他也不曾点头让人这么折腾他。 “不许摘,你这样特别好看。”施令窈顺势倒在他怀里,双手虚虚环绕着他劲瘦挺拔的腰,下巴枕在他心口下几寸的位置,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真的,真的,特别好看。” 软玉温香在怀,谢纵微尽量忽略那阵不自在,点了点头:“好吧。” 方才施令窈随意把花簪在他鬓边,这会儿他一点头,花就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落了下来。 恰好落在施令窈仰着的脸庞上。 赶在她不高兴之前,谢纵微飞快地转动脑筋,想出了解救的办法。 “别浪费它。” 话音落下,比月色更轻柔的吻也压向她。 唇齿交缠间,那朵小小的茉莉被时不时相撞的鼻尖碾来碾去,柔软洁白的花瓣被迫释放出更加馥郁的香气,辗转在她们呼吸之间,隐隐酿出些醉意。 直到银杏树上那几只格外聒噪的蝉恋恋不舍地收了嗓,这个漫长的吻才跟着结束。 他的手撑在她颈后,施令窈仰着头,没忍住,笑了起来。 谢纵微难得生出些赧然,那柄团扇早被他丢到了一旁的花圃上,他用指腹擦了擦她唇角亮晶晶的润泽,低声道:“笑什么?” “你这人真奇怪,我看你,你要问我看什么。我笑了,你又要问我笑什么。” 施令窈站直了身子,越过他,拿起花圃上的那柄团扇,上面彩蝶扑花的绣法很是精巧,她扇了两下,用团扇挡住下半张脸,只肯露出盈盈若烟岚远山的眉眼。 “自然是喜欢你,才会想看你,才会看到你,就想笑啊。” 谢纵微愣在原地。 施令窈说完才觉得难为情,扭过头想走,却被回过神的谢纵微一把揽住了腰。 有甘冽清爽的香气压过满园的花香,落在她颈边。 “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嘁,休想! 施令窈红着脸,不肯应声。 谢纵微在她细白玉颈上啄了啄,平复了一下过于激动的心跳,拉着她往碧波院的方向走去。 “就回去了?”不止是月色太美,还是此时的氛围太好,施令窈有些舍不得走。 听出她话里的低落,谢纵微点了点头:“嗯,回去了,我好哄着你,说些我爱听的话。” “这儿席天慕地,是不大方便。” 施令窈恨不得拿团扇的手柄邦邦邦地敲他的头。 谁和他席天慕地了! 见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打他,谢纵微笑着圈住她的手腕:“好了,逗你玩的……再逛逛。” 施令窈一把把团扇塞给他,颐指气使地命令他给自己打扇。 谢纵微恭敬地应是,见他故意摆出这幅模样,施令窈又忍不住乐了。 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眉眼,谢纵微心绪柔软。 怎么就那么容易高兴呢? …… 临华殿 宫人轻手轻脚地将两盏茶放在桌面上,徐淑妃横了她一眼,宫人连忙拿着红木方盘低头退下。 徐淑妃有些不解:“这个时候举办什么宫宴?你父皇哪儿来的心情赴宴。”但若是建平帝不来,他们费心办这一场宫宴又有什么意思,白白给陈贤妃那些个老对头看笑话的机会。 孙女都有了,徐淑妃终于过上了当家作主的日子,才扬眉吐气几日,她连睡觉时都恨不得把放着象征着六宫之主权力的凤印放在枕边陪着她入梦,这会儿听到昌王这么说,下意识想了想后果。 “就是因为父皇近日心情不佳,才要办。”昌王随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有些浓了,入口发苦,继而回甘,他品尝着尾调的甘润,接着道,“待到谢纵微还有李绪那些人真的查出什么来,母妃以为我们娘俩还有风光的机会吗?” 说着,他低声将先前那些事告诉了徐淑妃。 他语气阴鸷,话里夹杂着的寒凉之意让徐淑妃愣了愣,随机眼神一厉:“你做事也太不仔细了些!这样的把柄怎么能留在旁人手里?”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昌王有些烦躁,但想到这两日的收获,又有些得意,“左右武卫、威卫还有汴京城外的虎牢营,如今都在我掌握之中。母妃,如今我们便是天命所在。” 他握着这些兵权,也就能控制整座汴京,若是哪家不从,没了粮米供给,又有重兵围困,昌王不信,真会有那么硬的骨头。 徐淑妃看着一脸志在必得的儿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待会儿去紫宸殿给你父皇请安,探一探他的口风。” 儿子想要将汴京那些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都请进宫来,打的是包饺子一锅端的主意,她细细思量了一番,涂着鲜艳蔻丹的手缓缓攥紧。 暂代六宫之主而已,她要做,就要做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人。 “只是定国公那边儿……” 昌王不以为意:“儿子早就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了,定国公迂腐,不肯在几个皇子之间投注,只愿效忠父皇……那就让他上战场去吧,待他回来了,一切尘埃落定,他若是不为新君效力,我也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谢纵微指使人拿走那两箱火药又如何,他真正的底牌还没亮出来呢。 边疆又生乱,定国公离京平叛,对汴京之事自然鞭长莫及。 见他一脸胜券在握,徐淑妃心里也跟着安定了些。 这边儿母子俩又低低私语部署了许多,另一边,得知了赵庚又要出征消息的隋蓬仙老大不高兴地坐在罗汉床上,不说话,也不看他,只低着头发狠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见那团原本十分漂亮的帕子被她揉成了咸菜干,赵庚眼里闪过几分无奈的笑意,走过去坐下,揽住她柔软的身子:“此次北狄来犯,有些异常……我此时不便告诉你,但我保证,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许久不归家。” 在汴京过了一段有妻有女团圆美满的日子,心性坚毅如赵庚,一想到要回到冷冰冰的中军大帐,身旁再无娇妻乖女的笑闹声,一时间心里也很是难受。 第80章 桃红和方斧头被人引着到了花厅, 看着满目的富贵,战战兢兢,局促得来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放了。 大丫更是紧紧贴在母亲身边, 一双秀气的眼好奇又忐忑地打量着花厅, 地上铺着的地毯绣了好多她不认得,但很好看的花纹,桌子上摆放着一个亮亮的瓷瓶,里面盛着几支花,大丫想了半晌, 也叫不出那花的名字。 这就是施娘子的家吗? 大丫想起自家新起的几件青瓦房,又看了看这间像是村头老秀才讲的故事里仙境一样的屋子,替施娘子感到高兴, 她那样心善的人, 就应该住这么好的屋子! 文香给她们端上三碗酸梅汤和两碟点心,笑声道:“几位且再等等,夫人一会儿便会过来了。”说完, 她又对着大丫道, “酸梅汤里加了冰糖、乌梅、砂仁和陈皮,入口酸甜回津, 小娘子尝尝?” 大丫看了一眼桃红, 见她点了头, 小小的手捧起瓷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瓷碗外壁上面石榴黄鹂的图案, 这才慢慢啜饮了一口酸梅汤, 原本半垂着的眼倏地睁大,她放下碗,对着文香点了点头:“好好喝。” 见大丫紧绷的小身子慢慢放松下来, 桃红和方斧头对视一眼,努力也装作淡然自若的模样,抬起碗喝了一口酸梅汤。 桃红想起施娘子当时吃她做的那些乡野粗食也吃得乐乐呵呵,没有表露出半分不满,再看看碗里琥珀浆一般的美味,还有些不好意思,施娘子真是太给她面子了。 文香送上糕点饮子之后便退到了门口站着,体贴地给一家三口留下了说话的地方,好让她们感觉自在些。 好在没过多久,施令窈便脚步匆匆地过来了。 坐在花厅里难掩局促的一家人只见一位身着杏子黄纱绣百蝶穿花纹裙衫的女郎裹着一阵玉麝香气进了屋,她走得很快,用软烟罗裁制的裙摆犹如一尾浮动的云,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彩光,落在她周身,愈发衬得那张芳姝明媚的脸庞美得惊人。 桃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位态貌绰约的华服女郎上前来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甜蜜蜜地唤她‘桃红嫂子’。 她的手又软又滑,桃红愣神间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手落在了村西头王豆腐家才端出来的一板嫩豆腐上。 “快坐下,都坐。”施令窈笑着拉着桃红的手坐下,文香会意地将原本摆在上首的玫瑰椅挪到了桃红她们旁边,见夫人这样,应当不会喜欢用汴京主客间坐得远远的那一套来对待这几位客人。 桃红看着她的笑靥,也点了点头:“嗳,都坐,都坐。” 大丫看着施令窈,察觉到她也在看自己,却不敢上前,害羞地藏到母亲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 “大丫,我怎么教你的来着?要大方敞亮些,快,给施娘子问好。” 大丫羞答答地上前,施令窈见她还泛着黄的小髻上还系着她送的那根绸带,笑着招了招手,将她搂进怀里,和大丫说了几句话之后又问:“怎么不见狗蛋?” 桃红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从跟神妃仙子似的施娘子口中说出儿子的名字,那臭小子变得更埋汰了。 “小娃子不懂事,怕带上他添麻烦。我们原本也不想带大丫来的,但这孩子说您教她做的桃花香露已经做成了,总记挂着想亲自送给您看看。这不,就让她跟着过来了。” 大丫靠在施娘子香香软软的怀里,听得她娘这么说才想起来,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小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献宝似地递给施令窈:“施娘子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善水乡的桃花乃是一绝,大丫用了她教的法子做成的香露更是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她摸了摸小娘子软软的发髻,夸她:“大丫很聪明,做得很好呢。” 见女儿被施娘子夸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也不见方才的局促紧张了,桃红也跟着高兴,紧接着她就被方斧头捅了捅胳膊肘。 桃红这才想起来,拉过她们背来的两个竹篓,一边拿开放在表面上遮掩的那些野菜猪草,一边絮絮叨叨道:“近来有许多人来咱们善水乡挨家挨户地采买粮食,不光是粮食,咱们养的那些鸡鸭猪啊,他们都要!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和人打听了,才知道汴京城里的人都买不到粮食哩,才跑到善水乡那么远的地方去收东西。我和斧头担心您这儿也缺了吃食,就想着拿着家里的存粮和腊肉送些过来。” 要不是有施娘子大发善心,替他们牵线搭桥,不光给了她们金镯子,还给了她们机会,帮忙张罗着乡亲们都跟着一块儿摘桃花、做香粉,桃红梦寐以求的青砖大屋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起得起来,有这么一桩善缘在,她们家在善水乡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桃红走出门去,谁都要乐呵呵地和她打声招呼,态度亲热极了。 这样的日子放在从前,桃红想都不敢想,家里不但有了气派的新屋子,她还存了一笔钱,大丫再也不用跟着她姑起早贪黑地摆摊了,桃红打算花些银子,把大丫送去村里老秀才家里,老秀才的儿媳妇有一手好绣艺,随随便便给衣裳上绣几朵花,就能得几个铜板。桃红想,若是大丫也能学得这门手艺,之后她嫁了人,也能赚钱,在夫家的腰板就能挺得更直些。 回想这一切,桃红想,虽说是好人有好报,但她先前帮施娘子的忙,是看在那个金镯子的面子上,也是存了私心的。因此她听说了汴京城里的人近些时日过得艰难,没有米粮下锅之后,头脑一热,便拉着方斧头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塞进了竹篓里,夫妻俩一人背一个,朝着汴京来了。 汴京太大,城门的守卫又凶,夫妻俩带着女儿好不容易进了城,按着先前的记忆先是去了位于安仁坊的施府,没见着人,但那儿的管事人很好,见她们说了来意,便让人套了马车带着他们来了谢府。 桃红说着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她想起一路过来时见到的那些富贵景象,收回了手:“都是自家的东西,施娘子别嫌弃。” 施令窈看着那两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竹篓,上面被人用野菜杂草细心地掩饰着,她自然能想出背后的原因,通往汴京的几条水路不是被毁,就是被人刻意拿捏着,若是他们赶路时被旁人,或是城门的守卫发现了竹篓里的东西,说不定还会招致一场灾祸。 她能想到的事,桃红嫂子她们哪能想不到,但她们还是来了。 “怎么会嫌弃,桃红嫂子做的萝卜丝馅饼还有熏的腊肉,我现在想起都觉得馋。”施令窈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潮意。 见施令窈这么说,桃红悄悄松了口气,笑着道:“这有啥,你爱吃,我待会儿就给你做去!” 施令窈看了看天色,知道他们怕是天不亮就从善水乡出发了,这会儿回去的话,又得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走好长一段路。 “说来桃红嫂子和方大哥先前救了我,我夫君一直想当面向你们道谢,只是他平日太忙,一直抽不出空陪我再去一趟善水乡。” 见施令窈这么说,桃红和方斧头连忙摆手,见施娘子这么打扮,又住在这样好的地方,她的夫君肯定是汴京城的贵人,他们不敢和这样平时离他们很远的人接触。 “施娘子太客气了,俺们也没做什么……”方斧头说起也觉得不好意思,明明是他们占了便宜才对。 施令窈微笑着道:“方大哥太客气了,你们既然来了,也要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他回来得晚,咱们一块儿吃顿晚饭,你们好好歇一夜,明日我让人送你们回善水乡,这么安排可好?”说着,她想起刚刚桃红嫂子絮叨时说起要送大丫去学女红的事儿,又低下头温声道,“我那儿有几本花样子,你拿着回去和秀才家媳妇儿学女红的时候抽空看看。咱们大丫心灵手巧,日后绣出来的东西定然好看。” 大丫睁着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桃红,那眼神看得桃红心里发酸,她拦住正想说话的方斧头,答应下来。 “大丫可得听话啊,施娘子给你的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大丫小脸上满是惊喜的笑,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嗯!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方斧头对要叨扰施娘子一家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妻女都笑得开心,他也就没说什么,默默想着家里的鸡鸭还有满山疯跑的小儿子,好在他们提前和邻居黄婶子打了招呼,今夜狗蛋去他们家挨着铁柱睡就成。 …… 谢均晏与谢均霆回来得早,因着谢均晏晚上要监督他温书习字,兄弟俩时不时还要按着武师傅的吩咐切磋一顿,谢均霆索性把铺盖一卷,搬到了谢均晏的院子里。 只要不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就成。谢均晏默认了弟弟搬家的行径。 谢均霆啪叽一下把自己摔在罗汉床上,谢均晏皱了皱眉,去浴房拧了湿巾子,又折返回去扔在他脸上:“擦一擦。” 半大小子本来就火气旺,更别提谢均霆是个能跑能跳的活泼性子,在外面大半日,身上汗涔涔臭烘烘的,就这么躺在了他才换了凉簟的罗汉床上…… 谢均晏闭了闭眼,决定待会儿轰走弟弟之后再让人换一床新的。 谢均霆察觉到了兄长的嫌弃之意,却半分不在意,笑嘻嘻地拿过冰冰凉凉的巾子往脸上、颈边擦了擦,正想把巾子丢给他,一接触到兄长冷冰冰的视线,谢均霆又老实下来:“瞪我干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看着弟弟一路嘀嘀咕咕地去了浴房淘洗巾子,谢均晏压了压上翘的唇角,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 第81章 徐淑妃如今暂掌凤印, 走路都带了风,举宴这事又得了建平帝的允许,宫人们忙得脚不沾地, 就为了将徐淑妃精心策划的这场中秋夜宴办得尽善尽美。 宫人们捧着红木方盘从甬道上走过, 一墙之隔的披香殿内,王昭媛捧着康王从前的衣物暗自垂泪。 伺候她的金雁端着一盅红枣汤进来,轻手轻脚地将红枣汤放在她面前的桌几上:“娘娘,婢去尚食局端了碗红枣汤回来,温温热热的, 入口正好呢。” 徐淑妃主动上奏,言康王小小年纪便去了封地,理应多给康王母子加恩, 以示圣恩浩荡, 为王贵嫔请封了昭媛的位份。建平帝准了,如今宫里边便都称一句昭媛娘娘。 但披香殿内仍一片冷寂,不见有往来贺喜的人, 除了贴身伺候王昭媛的几个陪嫁宫人, 便只有几个才进宫不久被分配到披香殿伺候的小宫女。 宫里不少人都说昭媛娘娘思念康王殿下过度,神志不清, 几个小宫女提心吊胆了几日, 见王昭媛虽然是有些神神叨叨的, 但不打骂她们,十分好伺候, 便也松快了许多, 此时正坐在树下翻花绳玩儿。 王昭媛透过窗扉,看着小宫女手间纷飞的红绳,喃喃道:“澹哥儿小的时候也喜欢玩翻花绳。” 提到康王孟澹, 金雁心里也难受,轻言细语地哄着王昭媛把那碗红枣汤用了,娘娘如今的气色太差了,人瘦得来只剩一把骨头了,她看着都觉得惊心。 金雁喂她喝了几口,王昭媛又偏过脸去,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一双含着蒙蒙烟雨的眼里露出几分迷茫:“外面是谁?是澹哥儿回来了吗?圣人肯让澹哥儿回到我身边了吗?” 眼看着王昭媛越说越激动,金雁忙把红枣汤放得远了一些,按着王昭媛如今的位份,日日喝燕窝都是使得的,偏偏尚食局那起子小人最会拜高踩低,推说灶上都忙着今夜的宫宴,腾不出手来给昭媛娘娘炖燕窝,只给了金雁一碗红枣汤打发了事。 “娘娘,今夜中秋夜宴,宗亲们和三品以上的大员及其家眷都会进宫赴宴呢。” 因着是中秋这样的特殊日子,连吴王都被特赦开恩,允许他入宫赴宴,金雁想到远在封地,还不知道近况如何的康王,心底微微黯然。 不料王昭媛却说:“这样热闹的时候,我也得替澹哥儿看一看,等他回来了,我好说给他听。” 金雁听了有些犹豫,毕竟王昭媛近来神志不清,若是在宴会上闹出什么动静,惹了圣人不喜,披香殿上下之后的日子不就更难过了么? 但见王昭媛坚持,金雁没办法,点头说好。 徐淑妃向来会做人,就算知道王昭媛很有可能不会去赴宴,但位子一定是给她留好了的。 …… 谢均晏和谢均霆送施令窈上了马车,谢纵微见他们那副依依惜别的模样,心下腻歪,淡淡道:“行了,回去吧。你们阿娘有我照顾,不必担心。” 施令窈拉开青色的车帘,笑眯眯地对着双生子招了招手:“回去吧。” 直到马车骨碌碌碾过青石地砖,施令窈透过车窗回头望去,仍能看见那两截颀长身影,叹了口气:“今年也算是咱们一家四口第一次团聚着过中秋,这会儿只有大宝小宝留在家里,他们心里当然不痛快。” “不痛快也没办法。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道理她都懂,施令窈斜他一眼:“你是老王八蛋,别往我们鸡蛋堆里凑。” 谢纵微笑了,看着她身上穿着一品诰命的花冠吉服,华丽威严,却有些太沉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搂进怀里,让她能够坐得舒服些:“我本想替你告病避过这次宫宴,但想一想,看到你,我才放心。” 若是他身在宫中,昌王或是吴王、安王等人却留了后手,围困谢府…… 谢纵微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施令窈看了他一眼,像是感受到他此时的沉郁,故意道:“嗯,我们俩在一起的好处呢,就是在最坏最坏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做一对鬼鸳鸯。” 不怕会找不到彼此。 但很快她又懊恼地抿紧了唇:“我这算不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般这种时候,都得说些吉利话。 谢纵微却笑了,嗯了一声,对她先前的话表示赞同:“鬼鸳鸯,成双成对,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只要是和她在一起,结局都不算太差。 施令窈靠在他怀里,顺势仰着脸看他,他的骨相分明端正清逸,说出的话和眉眼间的情绪都带着一股幽幽的冷意,让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显出一种鬼气森森的俊美。 她悄悄捂住心口,谢纵微望过来,眉头轻皱,要替她揉一揉:“不舒服?” 施令窈连忙摇头,顺势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鬼鸳鸯听起来怪瘆人的,咱们还是做阳间的夫妻吧。”施令窈郑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呸呸呸了几声,对不知在何处看着世俗人间的三清神仙们默默双手合十祈愿,可千万不要把她刚刚的玩笑话听进去了。 谢纵微眸光柔和地看着她,忽地想起那日春雨霏霏,见到伞下露出那张熟悉的,带着错愕之色的脸,脑海里率先浮现的是一声叹息,那声叹息重重碾过他的心头,在那样的关头,他竟然还有心思在想,幸亏今日没有太阳,不然这出人鬼情未了的戏码也唱不下去。 她会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 现在想起来,他也觉得好笑。 “阿窈说的是,还是阳间夫妻更好。”谢纵微往后躺了躺,除了在只有二人的屋子里,他鲜少露出这样闲适不拘小节的姿态,神情散漫,那张脸上亦带着淡淡的笑意,偏偏他衣冠整齐,举手投足间都显露出一品大员的威仪。 这样的谢纵微看起来脱离了那层端严若神的金身外衣,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的人。 施令窈往他怀里埋了埋,嘟哝道:“要不咱们还是别说这种话了……我看话本子里这么写的话,说这话的人一般都成不了事儿。” 她的语气里带着认真的焦虑,谢纵微忍了忍,没忍住,大笑出声。 在外面驾车的山矾听到这阵笑声,十分欣慰地想,夫人没回来的时候,他就没听过大人能笑出这种动静。 顶多是冷笑一声,紧接着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嗯,自然了,平常也不乏被府上二郎气笑的时候。 夫妻俩说着话,马车很快便到了宫门口,离巍峨宫城越来越近,施令窈的话也就越少。 谢纵微握紧她的手,还不忘叮嘱:“宴席上的膳食酒水能不碰就不碰,记住了吗?” 暂且不提这种宫宴上的膳食酒水会经过多少人的手,饮多了酒水难免要离席更衣,席上虽也有他的暗桩,但事关她的安危,谢纵微一点儿侥幸之心都不敢动。 这话他先前说了许多遍了,施令窈点了点头,看出他其实也有些紧张,只是怕她跟着更加焦躁,所以一点儿也不敢露出来,只在说话间露出几分端倪。 她握紧他的手,瞪他一眼:“记住了记住了,你把我当三岁小孩教呢?啰嗦。” 她的手暖呼呼的,像捏住了一块儿盈着玉麝香气的暖玉,谢纵微嘴角微微翘着,牵着她下了马车,今日来赴宴的人不少,其中不乏宗亲权贵,除了少数几个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辈,其他人都得在麟趾门便下了车,通过漫长的宫道,去往设宴的飞鸿殿。 飞鸿殿内灯火通明,有小儿臂粗的红烛盛在各色宫灯之中,高高悬在半空之中,殿中铺着锦绣织毯,见人来了,便有宫人有条不紊地引着他们入座。 宫宴之上,并没有讲究男女不同席的规矩,施令窈仍随着谢纵微坐在左手靠前的位置,她一抬眼,就看见卢太妃正由菘蓝搀扶着缓缓落座。 她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得内侍唱喝命众人跪下亲迎的声音。 建平帝到了。 施令窈参加过不少次宫宴,礼节冗长又繁琐,送上来的膳食更没有让人动筷的欲望,有一次她眼睁睁看着宫人面不改色地把一道都冷到凝出一层厚厚猪油的红烧肘子端到她面前,看得她难受极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碰肘子这道菜。 她出神间,建平帝已说完了话,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却仿佛缺少力气一般,这样的动作都能看出几分力不从心。 看着那道明黄身影一晃,玉阶下站着的人们更是一惊,大气不敢出。 冯兴连忙扶住建平帝,将他扶到正中的龙椅上坐下,观他面色一般,隐隐透着些不祥的灰败,小心翼翼道:“圣人,奴才扶着您回紫宸殿歇息吧?” 建平帝摇了摇头:“今日是中秋,团圆的日子,朕一人过又有什么意思?”他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卢太妃,眯了眯眼,只觉得那个永远骄傲的老妇人看起来,似乎老了许多。 经历过丧子之痛这样的折磨,谁又能继续撑着心气斗下去呢? 想到至今杳无音信的秦王,建平帝眼眸中闪过几分凝重,沄河水域宽阔,一具尸体而已,找不到是常事。但没有消息往往并不意味着便是好事,建平帝御极多年,只知道不到最后一刻,事情都有可能反转。 “太妃,朕敬您一杯。” 卢太妃不为所动,正望着某一处出神,直到被菘蓝轻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举起桌上的酒盏,对着明黄御座上的天子晃了晃:“难为圣人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 建平帝笑了:“您对朕昔年的养育之恩,朕矢志不忘。太妃如今卸下宫务,理应好好安享晚年,也多给朕留一些尽孝的机会。” 第82章 昌王表情冷凝, 横了一眼仍趴在他臂膀上的昌王妃,昌王妃面色惶恐,口中低呼‘妾身知罪’, 垂着头望了一眼碎裂的瓷盏, 妆容秾丽却难掩瘦削的脸庞上露出一点扭曲又快意的笑。 昌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内里暴虐的冲动,迎向殿外那些闪着锋锐冷光的弩箭,面上重又带上志在必得的神情。 是早是迟,都不重要, 箭在弦上,就算他要收,他的好父皇, 还有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兄弟, 又岂会放过他。 成王败寇而已。 吴王被禁足了一段时日,整日忧心建平帝会因他先前之过对他失望,在他禁足期间便定下储君人选。又因筠县水患之事连带着影响了汴京往来水运, 世家大族有的是办法解决吃食, 但百姓们总不能指望着家里那几盆小葱韭菜过活,因此这段时日吴王府总笼罩着一股臭鸡蛋烂酸菜味儿, 熏得他与一众姬妾苦不堪言。 这会儿见变故陡生, 昌王又迈着分外从容的步伐走到玉阶前, 吴王一下子站起身来,怒斥道:“老三!你要做什么?!” 说着, 又连忙几步跑到玉阶上, 护在面色难看的建平帝身前,大声道:“护驾!护驾!” 嚷了半晌,却不见有人进来, 但吴王站在玉阶上,眼界更高,看得分明,戍守在飞鸿殿前的内廷禁卫们头上戴着的首铠在中秋皎洁清冷的月晖下闪着冷冷的光,只是无人敢动。 而趴在飞鸿殿四面围墙上的弩箭手们正在等待下一步指令,只要老三轻轻一挥手,就能把他们都射成筛子。 吴王踉跄一步,心里有些发慌,老三的势力什么时候这么可怖了?连内廷禁卫都能被他掌控。 昌王觑了一眼面露畏惧之色的吴王,轻笑道:“护驾?父皇就在这里,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之下,哪儿有需要护驾的地方?吴王可别一惊一乍的,扰了大家赴宴的兴致。” 吴王面色铁青,却坚定地没有挪开身体,沉默地挡在建平帝身前。 安王见状,嘴唇嗫喏几下,也想站起身来怒斥老三狼子野心,安王妃死命拽着他的袖子,不肯让他起来。 徐淑妃看着一步一步上前来的儿子,紧张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妃红的蔻丹陷进柔软的掌心,有细密的疼痛传来,她也毫不在意,屏息等待着这场宫变落幕。 上天庇佑,她的儿一定是真龙天子的命格,任谁也越不过去。 建平帝一个眼神,冯兴会意地低下头,去将横在他面前的吴王给扶到了一边:“吴王殿下,您且安心坐着。” 吴王其实腿都有些发软了,他一直知道,父皇觉得他不堪大任,庸弱二字一直横贯着他的一生,但在这种时候,他也想做些什么。 “父皇,您别担心,儿臣就在这儿,谁也别想越过儿臣伤了您!” 昌王嗤一声笑了出来:“吴王,我的好大哥,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能忙着表孝心。看来是这段时日在吴王府里潜心修习过,开窍了。” 吴王面皮涨红,就要出声与他分辨,却被不顾宫人阻拦,急急走到他身边的陈贤妃扯住了手:“不要给你父皇添乱,闭嘴!” 陈贤妃性子强势,吴王习惯了母妃为他安排一切,这样的习惯直到他如今快三十岁了也不曾改,这会儿陈贤妃带着颤音的怒斥声响起,他嘴唇翕动两下,只能顺着陈贤妃的意,沉默地跟她坐回了建平帝的右手旁。 昌王要反的架势再明显不过,宗亲们已经坐不住了,有年长的宗室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怒斥昌王的狼子野心,昌王斜过去一眼,认出此人,是他还得叫一声叔祖的老不死。 “叔祖年纪大了,人也糊涂,来人,让叔祖醒一醒神。” 昌王拍了拍手,很快便有跟随他的亲卫走进来,唰地一下抽出腰间长刀,雪白锋利的刀光映出在场之人同样惨白惊惶的面色。 施令窈眼前覆上一片温热,她看不见了,但那阵尖叫声与有什么东西咕噜噜滚落在地的声音落在耳中,却更加刺耳。 她不免跟着一抖。 谢纵微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低声道:“缓一缓,再睁开眼睛。” 掌心下的眼睫簌簌拂过那片柔软,谢纵微放开手,冷眼看着对面的那场混乱。 老岳王捂着心口,看着孙子尸首分离的惨状,那张年轻的脸庞上还带着无辜与惶恐,眼神懵然,就那么死死盯着他,死也合不上眼。 眼看着老岳王也倒了下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只是宗亲们连哭的声音都不敢太大,忌惮着昌王不知又要拿谁发疯。 若真是昌王登基成为新帝,他们,乃至天下的黎民百姓,安能有好日子过? 建平帝高高在上地看着底下一片混乱,有血色缓缓从席后淌了出来,渗入被宫人们铺在正中的大红锦毯之中,原本表示喜庆的红也变成了不祥的征兆。 “昌王,你欲如何?” 终于等到圣人说话了,只是这语气里听不出多少震怒滋味,众人听着,心中仍旧惴惴。 宫变夺权之事,前朝屡见不鲜,只是生事便意味着流血,更代表着汴京要经历一遭自上而下的大换血,在场之人无不位高权重,见此场面心里也不免有了思量。 任谁坐在那张位子上,他们都要以保证家族与自己的利益为先。 昌王直视着建平帝,这是他第一次不遮不掩地看向他的父皇,这时候他才发现,建平帝的确已经不年轻了,他的鬓边已生了白发,眼角压着细纹,若是脱下那身代表着天子的冠冕黄袍,他和民间的五旬老汉也没什么差别。 天子二字,给他带来太多荣耀,所以他可以把他这个亲生儿子当做可以随意揉捏的泥人,想骂便骂,夺权削爵更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父皇,您为君,我为臣,您为父,我为子,您对我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儿臣不敢有怨言。”昌王似是感慨地长叹了一声,“只是这样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儿臣过够了,想换一种法子活下去。” “父皇,您老了,该退位让贤,好好休养生息。” 昌王一字一顿,看着建平帝那张始终平静的脸,心中的快意落了下去,变得不是滋味。 “如今内廷禁卫皆听命于我,右武卫、威卫,虎牢营中的火器营也在时刻待命。”昌王缓缓说出自己多年来布局的成果,见吴王、安王脸色大变,俨然已露出畏惧之势,他呵笑一声,又看向建平帝,眼神中带着得意与叹息,“来人,给父皇呈上笔墨。”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禁卫带着抖抖索索的内侍上前,将建平帝面前桌案上的瓜果酒水统统拂落在地,换上空白的圣旨与笔墨,只是不见玉玺。 “父皇,请吧。” 建平帝笑了笑:“老三啊,你的性子一直都没变,聪明有余,阴毒更甚。” 昌王不以为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得您亲手教导,儿臣惭不能及。” 天家父子对弈,施令窈懒得多看,被桌案挡着的手轻轻扯了扯谢纵微,声音压得很低:“他话怎么那么多。” 话本子里写得明白着呢,反派最后失败的原因,一大半归于话多。 谢纵微听到她的嘟哝声,捏了捏她泛着暖意的手指尖。 建平帝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做了多年父子,昌王心中始终对建平帝带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眼下也不能强按着他的手写下传位圣旨,一时间父子俩僵持在当地,直到一阵凌厉的破空声倏地传来,昌王惊愕回头时,便见一支箭簇裹着雷霆之力,直直射进他面前的玉阶上,力道之大,将那层汉白玉雕成的玉阶都震碎了,箭簇深深地钉入地面里。 不难想象,若是射箭之人再偏一些,或是再准一些,这支箭射中昌王,会是什么下场。 徐淑妃嚯地站了起来,一双美眸紧紧盯着同样惊魂未定的昌王,眼神怨毒地望向殿外。 飞鸿殿灯火通明,明灯高悬,愈发衬得外面那些禁卫黑压压一片,只剩下铠甲与刀剑被月晖反射出的锋利光芒。 是谁反水了不成? 徐淑妃心底微沉,却见卢太妃呵呵笑了两声:“淑妃快坐下吧,这出戏还没唱完呢,你急着给你儿子讨赏不成?” 徐淑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这死老太婆! 徐淑妃受了她多年的气,这会儿心里更是明镜似的,无论昌王成败与否,总之她是不会再继续忍受这个脾气古怪的庶婆婆的气了! 昌王若成事,她便是顺理成章的太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到时候处置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妃而已,有谁敢置噱? 但若昌王败了……前后都是一个死,她此时便更不用忍了。 她才举起手,正想好好出一出这些年来的郁气,却见第二支箭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徐淑妃面前的桌案,桌案上摆着的酒水膳食很快便随着碎裂的桌案塌了一地,有汁水流下,弄脏了她华丽的裙衫。 施令窈若有所思:“谁的箭艺那么好?要是大宝和小宝能和他学功夫就好了。” 谢纵微面无表情,老花孔雀露这两手,很难说他没有存着故意炫技的小心思。 一阵奔马声由远及近响起,埋伏在墙头的那些弩箭手迟迟得不到下一步命令,遇到装备精良的京卫,下意识想发起进攻,看见拥在正中的李绪手中高举着的令牌,手上动作一顿。 此时殿中再度响起酒盏碎裂的声音,一前一后,这正是先前昌王许下的暗号。 只是这会儿眼看着京卫如潮水一般,从宫道的几个方向黑压压地朝他们涌来,连戍守在外的内廷禁卫也跟着变换了刀剑的方向,弩箭手们心里一凉。 第83章 谢纵微归家时, 已是深夜。 月明星稀,他踏进长亭院时抬头望了望顶上那轮圆月,有些淡淡遗憾, 没能和阿窈还有两个孩子一块儿赏月吃月饼。 不过祸祟已除, 剩下的虽仍有些棘手,却再也不会成为他们一家四口团聚的阻碍。 日后机会还多,也不急于这一次。 谢纵微这么想着,不想沐浴发出的动静吵着她,索性去西厢房洗漱, 想着去看一看她睡得如何,再回书房歇息一晚。 他明日一早还要入内阁议政,还是不去招惹她来得好。 想起建平帝今夜说的那些话, 谢纵微眉心微皱, 他轻轻推开门,眉间的压抑情绪很快被满屋盈着的香气给吹散了。 只是,在他熟悉的玉麝香气里, 怎么还有一股山楂甘草茶的味道? 娘仨又背着他吃什么了?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 谢纵微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嗝’。 他循声而去,绕过一扇屏风进了内室, 便见架子床上垂着的红底联珠花树卷草纹帷幔紧紧闭着, 中间那一块儿拧出让人啼笑皆非的扭曲弧度, 谢纵微一看便知,是有人在里面紧紧拽着帐子。 只可惜她拽住帷幔, 挡住了他的视线, 却挡不住第二声嗝。 听到那阵低低的笑声,施令窈咬了咬唇,索性撒开了紧紧拽着帷幔的手, 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眼神哀怨地盯着他。 “谢纵微,都怪你。” 谢纵微眉梢微挑,坐到她身边,把人搂进怀里,感受到她的温度与香气都紧紧贴在他身躯之上,他闭了闭眼,语气柔和:“嗯,都怪我。” 这种时候不必和她对着干,先承认下来再说。 施令窈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凉意,知道他方才回来了之后先去厢房沐浴过了才过来的,他应该是怕吵到她。 她怏怏地趴在他怀里,沮丧道:“我一高兴,就吃得多了些,这会儿还有些难受。” 谢纵微嗯了一声,寻到她的手腕,手指搭了上去,先轻后重地碾了上去,又亲了亲她的发顶:“下次若还是打嗝不舒服,便像这样,按住内关穴,一会儿便能松缓许多。” “不过,你肠胃弱,夜里吃到积食可不是个好习惯。”谢纵微收回手,替她抚了抚背,“再试试,还难受吗?” 施令窈细细感受了一番,那股阻在她喉间一直上不去的气果然消散了许多,没有那股滞涩之感,她顿时露出一个笑,仰头环住他的脖颈,笑得很甜:“不难受了。” 她要面子,谢纵微也不舍得批评她,只能不轻不重道:“此事也怪均晏与均霆,知道你身体需要格外仔细照拂着,怎么也不多劝劝你?” 施令窈眼睫扑簌簌眨动,没好意思说,大宝是劝了她的,只是没能劝动,最后叹着气给她送了山楂甘草茶过来。 “下次我自个儿注意些就是了,他们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施令窈含糊地带过了这个话题,实在也是她在宫宴上什么都没吃,一时间心绪畅快,更觉饥肠辘辘,不免就吃得多了些。 好在有两个孩子在,施令窈没有让苑芳搬酒来,不然谢纵微回来,闻到一屋子酒气…… 施令窈默默抖了抖,觉得这恐怕不是睡到日上三竿能够解决的事。 谢纵微默默又替她揉了一会儿手上的穴位,直按得她昏昏欲睡,他才收了手,心里想着明日让白老大夫过来给她把一把脉,也得交代苑芳和银盘多看顾着她,别让她一味地由着性子来。 他想事情的时候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那张端严若神的脸庞上便露出几分冷峻,看着格外不好接近。 施令窈仰头看了一会儿,忽地挺直了腰,在他面颊上啄了一下。 突然被亲了的谢纵微低头,唇边带了几分笑,再自然不过地回吻她。 直到夜雨潺潺,他松开她,低声道:“不闹你了,快睡吧。” 施令窈悄悄并紧了腿,点了点头,咕噜噜往床内侧翻滚过去,被子压在她身上,被这么一滚,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凌乱的发和娇艳的脸,还在对着他笑。 谢纵微一时舍不得说他要去书房睡的事了。 罢了,她睡得向来很沉,他明早动作再轻些,应当不会吵醒他。 这么想着,谢纵微顺理成章地上了床榻,伸手搂住她。 他其实很想她,这会儿夜色已经深了,万籁俱寂,连院子里那几棵树上趴着的蝉都不乐意叫了,床帏落下,这方小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样极致的宁静中,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与香气,正和他一同起伏。 这让他感到格外满足与安定。 “睡吧。”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感受到她点了点头,微凉如玉的发丝擦过他的下颌,他不知怎地,忽然很想叹气。 这样什么也不做,两个人只是静静抱在一起,他也觉得很幸福。 他知道,她也是这样。 …… 施令窈醒来的时候,身边早没了谢纵微的影子,伸手一摸,那边被衾也是凉的,应当走了好一会儿了。 有明媚的日光透过床帏照进来,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坐直了身,没再继续赖床。 苑芳端着水盆进来时,见她坐在罗汉床上打呵欠,不免笑了:“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她总觉得苑芳这话里带着几分调侃的意思…… 施令窈点了点头,苑芳又道:“阿郎走的时候嘱咐过,今日可不敢给你吃什么好东西了,正好上回桃红嫂子她们送来的酱菜还有一些,拿些来佐粥正好。” 施令窈跟着进了浴房,苑芳在水盆里滴了几滴玫瑰香露,她用巾子轻轻搅了两下,拧干了水擦脸,这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好。 “阿郎又吩咐了,汴京这两日怕是还乱着,水运渐渐恢复,百姓们也高兴,娘子在家里歇两日,阿郎再陪着你回安仁坊探望老爷和夫人。” 苑芳絮絮叨叨地念,施令窈一味点头,末了又道:“苑芳,下回谢纵微起身的时候,你也把我叫起来吧。” 她也想和他多说些话,听着苑芳说着他的安排,她甚至都能想到当时谢纵微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和神态说出那些话的。 苑芳没觉得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只笑道:“可别了,莫说是我叫不动,就是阿郎看见了,也舍不得呀。” 施令窈瞪她:“我不管,到时候我若起不来,你使劲儿晃我肩膀就是了。” 才洗过脸的女郎面庞上一片素白,眼睫被洇湿了一片,衬得那双水盈盈的眼愈发动人,苑芳轻而易举地便从里面看到了几分认真与坚定,又是想笑,又想叹气。 “你和阿郎夜里说话还没说够?一大清早的急什么。”苑芳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两句,施令窈的脸腾一下便红了,赶在她恼了自己之前,苑芳果断先出了浴房,“我去瞧瞧灶上的白粥熬好了没,银盘,去伺候娘子梳发。” 银盘嗳了一声,进了屋,却没见到人,她心里一紧,就看见施令窈慢吞吞地绕过屏风,从浴室里出来了。 施令窈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银盘给她梳头发。 银盘一身武艺绝佳,手上动作十分灵活,没多久便取代了绿翘的位置,平日里没事便琢磨着给她梳些新发式。 “均晏和均霆已经去太学了吗?” 银盘点头:“今儿两位小郎君起得早,晨练的时候正好遇上大人出门,说了几句话。” 那俩小子年轻体壮,昨夜里吨吨灌了两杯山楂甘草茶下去之后就没事了,今早上活蹦乱跳地去了太学,知道他们阿娘难受了大半宿,他们还有些愧疚,想留下来照顾她。 只是都被大人给否决了,一边推着一个出了门。 施令窈想象到大宝小宝一脸别扭地被他们阿耶推着出门的场景,忍不住莞尔。 昨夜谢纵微替她揉捏过穴位之后,肚腹舒畅了许多,但那股难受滞闷的感觉实在太难受,施令窈老实地喝了一碗白粥,听绿翘说任家来人了,眼睛一亮,知道是她托任琼崖买的那些香料到了。 离谢纵微生辰只有四五日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施令窈一面想着,一面往东厢房走去。 她一头扎进了香粉堆里,连午膳都是苑芳端过去才草草对付几口,苑芳心疼了,老实说,她觉得就算娘子只是绣了一片叶子送给阿郎,他也会很开心的。 看着施令窈全神贯注,满脸认真的模样,苑芳又舍不得打扰,给她端了盏沉香熟水放在一旁,叮嘱她别太辛苦,记得让眼睛歇一歇,絮叨了半晌,施令窈挽住她的手,亲自将她送了出去:“好苑芳,我知道了,你可别再念了,待会儿我又要配错分量。” 看着她迫不及待又要返回桌案后调试香粉的身影,轻盈翩跹,像一只奔向春日采蜜的蝶,苑芳幽幽地叹了口气,忽地明白了女大不中留的心情。 …… 昌王自个儿死得干脆利落,但他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却还要人帮着收拾。 “啧,昌王还真是有门路,有这么多火药火器……”也就是秦王出现得太令人意外,昌王一时失了优势,跟随他逼宫的那些卫兵手里的火器没有用武之地,不然以这些火器的分量,炸平飞鸿殿不是问题。 昌王妃有着内应提供情报的功劳,她又主动上奏疏陈情,请求建平帝褫夺她的亲王妃尊位,与夫同罪,宁受庶人之苦,但建平帝格外开恩,将昌王府留给她与小郡主居住,一切待遇照旧, 曾追随昌王的官员抄家流放,有的被扯入陈年旧案之中,被打入大牢等着继续审问,一时间大理寺与京兆尹都忙得不可开交。 第84章 一张清癯微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施令窈皱了皱眉,自上次被昌王的人强制别停了马车之后,她更讨厌这种举动。 有什么事不能大大方方地下帖邀约, 非要用这种当街逼停的法子来拦人?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我今儿忙着呢,不得空见你家大人。”施令窈说完,冷冷睨了那人一眼,就要让车夫绕开他们。 那人面色微变,自报家门, 说自己乃是郑公门下的人,施令窈也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银盘,走吧。” 银盘嗳了一声, 跳上去和车夫并肩而坐, 崔三,也就是先前骑马挡住她们马车的人眼神微沉,单从银盘跳上马车的动作便能看出来她是个练家子, 且功夫极好。 寻常世家大族的夫人出门, 身边陪着的都是丫鬟婆子,耗费心血训练出来的暗卫, 都是跟在家里男人身边的。 看来谢纵微还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那般, 很重视他的发妻。 崔三跟在郑公身边多年, 早看惯了那些位高权重之人背后的模样,难得见到一个有从一而终苗头的, 起先感到的不是佩服, 而是狐疑。 只怕是要借着这阵好名声给自己镀金身的吧。 跟着崔三一块儿来的人见那辆马车驶远了,有些不解:“三哥,咱们没将人带回去, 郑公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崔三横了他们一眼,要不怎么说他能当头儿,他们只能当他当手下呢。 “蠢货,那是谢纵微的夫人,别人不愿意,我们还能强绑人回去?”崔三一脸恨铁不成钢,“今儿郑公让咱们来,只是让谢夫人心里有个数,回去和谢大人提上一嘴罢了。” 毕竟郑公一个老头,和年轻美貌的谢夫人有什么可聊的,郑公意在他人。 车舆里,谢均霆还在念叨着刚才的事儿:“故作神秘,神神叨叨,想必不是什么好人。” 谢均晏也跟着点头:“阿娘,近来你出门的时候身边还是多带几个人吧。银盘贴身跟着您,我再向阿耶讨几个暗卫。” 见两个少年板起脸,一脸严肃的模样,施令窈不忍驳了他们的一片孝心,点了点头,只是心里嘀咕,只怕那些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谢纵微如今所处的位置不一般,昌王虽然死了,但还剩下两个年富力强的亲王,更别说大姐夫又要动身去接一个回来。 谁想笼络他,想利用他,她和大宝他们便首当其冲,不管是披着糖衣的炮弹,还是迷人眼的富贵,只怕手段都不会少。 郑公……能称一句‘公’的人,地位自然非凡。 施令窈默默在记忆里翻了好一会儿,想起了,她没出事前的首辅,可不就是个姓郑的老头吗? 思虑过,她又往谢大宝和谢小宝嘴里塞了一块儿点心,决定先把这件事儿按在心里,等晚上再和谢纵微说吧。 谢均霆面色扭曲,阿娘你塞错了! 到底是谁会喜欢吃那么干巴的点心啊! 谢均晏面色平静愉悦,虽然他仍不能苟同弟弟的口感偏好,但还是逼迫自己吧那团糯叽叽给咽了下去。 嗯,阿娘的爱,甜得有些过头了。 …… 知道自己的阿耶没有生出花花肠子,只是在做一些大人才能懂的事,李珠月花儿似的小脸上先露出了笑,后又是哭,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李绪看得心疼不已,搂着女儿耐心地哄了又哄。 直到看见小姨母家的两个很高的表哥一块儿走了进来,李珠月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止住了哭声。 见大姐夫先她们一步到了,施令窈有些意外,看见小外甥女那张哭得潮红的小脸,又有些心疼,接过金蕊手里的湿巾子,对着揉着眼睛正不好意思的小娘子招了招手:“珠姐儿过来,我给你擦擦脸。” 李豫在旁边笑话妹妹:“要是我有点石成金,点泪成珠这样的造化就好了,珠珠那眼泪跟雨珠子似的往下掉,要是能化作珍珠,嗬,不知道能卖多少银子呢,到时候都添到你的嫁妆里去。” 被兄长笑话了,李珠月愤怒地攥紧了小拳头,到底是才七八岁的小娘子,情绪比大人更饱满,更容易激动,这会儿回过神来本就觉得害羞,还被兄长拿出来开玩笑,李珠月把脸往小姨母怀里一埋,不说话了。 施母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们玩闹吵嘴的画面,轻轻嗔了李豫一眼:“二郎,别笑话妹妹。你小时候比珠姐儿还爱哭呢,长得又秀气,你小姨母经常给你扎两个小髻,再从你们外祖父的花圃里掐两朵月季别在头上,带着你出门逛街,别人都夸你和外面那些小娘子一样标志呢。” “啥?” 李珠月顿时不觉得羞恼了,连忙抬起头:“外祖母,您说我二哥他小时候常常扮作小娘子的模样?” 施母余光瞥见李豫越来越红的脸,笑眯眯地点头。 下一辈儿里就只有珠姐儿一个小娘子,他们这些当哥哥的,偶尔彩衣娱亲,舍身悦妹,也是应该的。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凑在一块儿,耳边像是有八百只鸭子在吵,施令窈瞅了一眼,更别提她家那个谢小宝本身就是个外向爱说话的活泼性子,这会儿遇到他的表兄表妹,嘴上更是没停下来的时候。 施朝瑛的长子李述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他小的时候李绪便为他和清河崔氏的九娘定下了婚约,这会儿汴京前一阵的乌云慢慢散去,李绪也重又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便也正式地将长子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施令窈倚在施母身旁,听着她们说起定亲合八字之类的婚嫁琐事,忍不住感慨,在她眼里,李述还是个小孩子,却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 谢均霆大大咧咧道:“这样的话,大表哥岂不是比小舅舅更早成亲?” 这句话,成功让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施琚行身上。 施琚行:……好小子,你舅舅我什么时候亏待你了你要这么害我?! 施母如今倒是不为小儿子的婚事发愁了,摆了摆手:“罢了,你瞧他那模样,就没个定性的时候。可见是时候还没到,正缘不曾出现,总不能强求。” 总不能为着年纪大了,就匆匆找一个门当户对各方面都差不多的女郎结成夫妇。 她前头两个女儿出嫁时嫁的都是自己心仪的郎君,施母总不能让别人家的女儿糊里糊涂地嫁给她的儿子。 不怕他孑然一身,就怕他成了一对怨侣,日后再吵出什么麻烦来。 大人们忙着谈论正事,李述在一旁脸红得都要滴血了,低着头一声不吭,不曾参与到弟弟妹妹的热闹里,清秀颀长的少年静静坐在那里,施朝瑛垂下眼,眨去眼角的湿润,嘲笑自己或许是年纪大了,见着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坐在一起,谈论长子的婚事,心里竟然会因为过于幸福而想落泪。 她放在膝上的手被人捏了捏,一抬眼,李绪斟了一盏新茶递到她面前。 那双眼角已生出淡淡细纹的眼温和地看着她。 施令窈把脸埋在施母肩膀上,偷窥到长姐和姐夫偷偷拉手的那一幕,吃吃地笑。 赶在长女的眼刀杀来之前,施母又是嗔又是怜爱地拍了拍小女儿的手,她舍不得用太大的力道,轻得像是一片鹊羽,施令窈顺势搂紧了她的臂膀:“阿娘,有些痒。” 施母感受着她丰盈柔软的面颊紧紧贴着自己,看着围着罗汉床的一圈儿小辈,慢慢养得红润有神的脸庞上带着笑。 施琚行被几个外甥外甥女吵得头都快大了,见谢纵微走进屋来,险些热泪盈眶——他从没觉得二姐夫那么顺眼过! 谢纵微视线落在坐在施母身边,笑得眸光含泪的施令窈身上,凝了几瞬,他才抬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和岳父岳母问好。 “行了,一家人不讲究那些虚礼。”施父缓缓起身,“孩子们想必都饿了,走吧,一块儿用顿晚膳,也算是给你们大姐夫践行。” 一行人往花厅走去,孩子们多,又都孝顺,施父施母身边围了一堆孩子,施令窈没能围在耶娘身边尽孝,悻悻然地垂下手,下一瞬,那只掩在袖下的手却又被人轻轻捉住。 施令窈微微瞪圆了眼,飞快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家人,她刚刚还在偷笑姐姐姐夫黏糊呢,这会儿要是被抓个现行,那多尴尬。 “躲什么?”谢纵微稳稳地握住那只像活鱼似的,在他掌心不停翻腾的手,或许是为了配合她此时微微慌乱的心绪,他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我们走在后面,不会有人发现。” 再者,就算发现了又如何? 谢纵微十分坦然,恨不得将夫妻恩爱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供人观赏。 这样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曾经他也是芸芸众生之中,苦苦求而不得的一个。 这么想着,谢纵微捏了捏那只慢慢安静下来的手:“饿不饿?” 施令窈摇头:“我吃了不少点心瓜子,现在肚子还是饱的呢。” 看着她双颊之上自然而然浮现出的玫瑰般的好气色,谢纵微还是没忍住,叮嘱道:“你近来肠胃不好,少吃些点心,瓜果最好也少吃,或是不吃了。”见她神色潇洒,显然是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谢纵微顿了顿,淡淡道,“既然你嘴上不克制的话,只能请白老大夫开几贴药,给你仔细调养了。” 要喝药? 施令窈苦了脸,扫了他一眼,瓮声瓮气道:“谢纵微,你真扫兴……” 声调拖得有些长,明明是抱怨,落在谢纵微耳中,就是让他身心酥麻的撒娇。 他掩下眼底的笑意,故作正经道:“好好说话,不要撒娇。” 第85章 好不好? 她的尾调里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些藏着期待与不确定的上扬, 谢纵微看着她眸光如水,眉眼弯弯的样子,喉结微动。 他知道现在无论是地方还是时机, 都不合适。 但他就是很想亲她。 余光瞥见门边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 谢纵微不用多想,都知道是自家的小儿子。 看来亲她这件事,只能延后到夫妻二人独处的时候了。 谢纵微不无遗憾地轻轻握住她腰肢,点头:“好。” 没有旁人打扰,只有他们二人, 这自然是很好的。 施令窈笑了,顺势也挽住他的手:“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去做什么,但是……”刚刚看到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在前面走, 她与谢纵微走在后面, 她心中忽地就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生发,他们都会有自己要走的路,在怅然若失的情绪涌上之后,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谢纵微牢牢握住她的手。 “我想, 我们也该多一些独处的时候。”施令窈挽着他手臂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谢纵微便会意地低下头, 看向她盈盈的眼, 施令窈默默吸了口气, 继续道,“……不止是夜间独处。你白日里常常见不到人影, 我要的又不是挂在墙上, 只能在夜间出现的画皮鬼夫君。” 听见她的嘟哝声,谢纵微怔了怔,脚步一顿。 施令窈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眉头颦着,像是为难的样子,忙道:“我也不是怪你的意思,哎呀,就是,就是……” 谢纵微嗯了一声,重又牵起她刚刚松开的手:“我明白你的意思,阿窈。我只是有些太高兴了。” “先进去吧,均霆的眼睛都快瞪成狮子头那么大了。” 带着调侃的话音落下,施令窈扭头望去,看见谢小宝躲在门后,露出一颗圆圆的头,那双大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嘴唇紧抿着,眉头皱着,看起来十分严肃。 苦大仇深,像个小老头。 施令窈莞尔,走过去,才抬起手臂,谢均霆已经乖觉地低下了少年人高傲的头颅,好让身量娇小的阿娘能够更轻松地摸到他的头顶。 “阿娘,你和阿耶说什么呢?也和我说说呗?” 谢纵微施施然走上前,见施令窈收回手,嗔了谢均霆一眼,一板一眼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打听。洗过手没有?啧,你这手怎么又晒黑了?”改日再给两个孩子配些味道淡些的香露洗手泡澡吧。 虽然男孩子是糙养些比较好,但谁让她这么多年来连看话本子时都更偏爱皮肤瓷白的美少年呢。 看着脸庞也染上淡淡小麦色,笑起来一口牙白得发光的谢小宝,又看看不远处正在给外祖母剥橘子的谢大宝,灯下少年肤色冷白,散发着美玉一般的光晕。 双生子还真是哪哪儿都不一样。 施令窈捏着谢小宝的手看了一会儿,又拉过谢纵微的手比划了一下。 同样的骨节修长,一个冷白如玉,一个带着淡淡的小麦色,温雅与野性的风格迥异。 被阿娘摸了摸小手,谢均霆有些不好意思,看着自己的手被阿耶那双冷玉似的手衬得看起来粗粗笨笨的,轻哼一声:“我还小,还能再长长。” 好像阿耶的手指是比他的要更长,更有力。 “行了行了,快去净手。”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看向她的眼神颇有些让人头皮发麻,身上又发酥的深意,施令窈连忙撤回手,自己往花厅屏风后的净室走去。 她好端端的提什么手! …… 因着明日要出去给谢纵微庆贺生辰,夫妻俩格外默契地将双生子留在了施府,施令窈坐在车舆里,透过车帘的缝隙,见山矾正站在车前,面容严肃,想来是在听谢纵微的吩咐。 应该是与昨夜她告诉谢纵微郑公有请的那件事有关。 施令窈双手枕在车窗上,有些出神,从这个角度看去,谢纵微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气度便愈发显得冷峻,像一块儿从霜雪之巅落下的冰山,没有人敢上手雕琢,任由他自个儿风吹日化。 冻得更厉害了。 眼前的谢纵微忽地变成了一坨圆圆的冰球,虽然施令窈及时捂住嘴,没笑出声,但谢纵微还是敏锐地投来一瞥,正好看见妻子弯弯的笑眼。 他心里一柔。 夫妻二人单独出游,的确是很少见的事。 见到她这样高兴,谢纵微心中柔情满溢之中,又夹杂着一缕痛色。他想起当年那场没有成行的桃花行。 “大人?” 听到山矾连唤了两声,谢纵微回过神来,温声道:“辛苦你们了,待忙过这段时日,给你们多派些银钱,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大人难得这样和颜悦色,山矾听了也高兴,却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为啥?大人心情好,是因为夫人在侧。 夫人为什么愿意回到大人身边?倘若没有当时他的大胆谏言和那么多言情话本子的教育,大人能开窍吗?能讨得夫人欢心吗? 山矾昂首挺胸,这都是他辛勤工作应得的! 虽然说是不带旁人,但谢纵微还是安排了一队暗卫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苑芳知道她们夫妻俩要单独出去游玩一日,没说什么,只是贴心地表示备好了东西,娘子玩得尽兴,千万不要担心她们。 她会帮她们照顾好两个孩子的。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动了,施令窈习惯地往谢纵微怀里钻了钻,想起苑芳半是调侃半是欣慰的话,有些窘。 大宝还好,小宝嘛……估计等他们回来,要被那只小鸭子给吵死。 施令窈无意识地捏着他的手指头把玩,忽地想起旁的事,问他:“你如今位居首辅,就没有哪位知情识趣的下属提议要给你办个寿宴?” 寿宴。 近来对年纪格外敏感的谢纵微压了压眉,在她香馥馥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动作带着些风流意态,语气却颇为正经:“知情识趣的下属,应该知道我只想和家中夫人一块儿庆贺生辰。不会有酒宴,也不会有精心准备的歌女舞姬出现。” 他一眼就看出了她想问什么。 施令窈嘁了一声:“如今我回来了,你自然这样说。我不在的时候,指不定……”谢纵微自然不会受用下属们的孝敬,但一想到他在那样的场合里,面前舞得一出活色生香的大戏,他坐得端正,低垂着眼,似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厌倦了这些把戏。 在那样的场合里,这样的拒绝,更像是诱人深入。 施令窈发狠地搅着他的手指头,此等做出清冷姿态的绝色,别说是歌女舞姬,她光是想想,也有些把持不住。 谢纵微低低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笑:“阿窈,那是我的手,不是你的帕子。” 施令窈仰起脸,看着他在这样的角度下仍然超逸若仙,俊美不似凡人的脸,喃喃道:“我现在能懂那些救风尘之人的心理了。” 若是一个没了娘死了爹还有二三弟妹嗷嗷待哺家中偏又欠下外债无奈只能卖身风尘的谢纵微站在她面前,穿得一身素,俏赛三月梨花,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施令窈又叹了口气,她这辈子,唯独逃不过男色的陷阱啊! 救风尘? 谢纵微有时候不大懂妻子过于活泛的脑回路,但他面对她时总是格外有耐心,只是微笑着抽出自己的手,转而扣住她的手腕:“懂了什么?出城还有一会儿,左右路上无事,阿窈不妨和我细细分说。” 这种意境,只有她自己偷偷品味才够劲儿。 和这种嘴巴很可怕,又很会身体力行的老不正经直说,岂不是找口口吗? 施令窈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 谢纵微挑眉。 算了算日子,她的月事快到了,谢纵微的手往下探去,准备给她揉一揉腰。 施令窈却正是做贼心虚的敏感时候,见他的手紧紧贴在后腰上,下意识就要蹦起来:“你做什么?” 她那一蹦险些撞到谢纵微的下巴,他及时躲开,见施令窈睁着一双水色潋滟的眼又是戒备又是心虚地看着他,他默默品咂出些旁的滋味,往小榻上一倚,挑了挑眉,意态风流:“我想着你癸水快到了,腰肢难免酸痛,便想替你揉一揉……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施令窈理不直气也壮:“你挠得我直痒痒。我宁愿回去让银盘给我按,她手劲儿大,力道也比你巧。” 被嫌弃了,谢纵微淡淡看她一眼,视线在她两侧面颊浮着的玫瑰色晕红上顿了顿,颔首:“好,银盘替你按上半场,我替你按下半场。有对比,才会有进步,对不对?” 对……个头啊! 谢纵微笑着将嘟哝着骂他老不正经的人揽到怀里,闭上了眼:“今日我是寿星,阿窈准备送我什么?” 他怀里的气息甘冽绵长,施令窈猛地吸了一口,有些醺醺然,随口诌了一句:“嗯……一个和寿星公额头一样大的寿桃。” 谢纵微抿了抿唇:“你自个儿做的?” 听出他话里的犹疑,施令窈瞪他:“怎么?你嫌弃?” “不,是受宠若惊。”谢纵微笑着道,“毕竟平时我只能蹭着均晏和均霆,才能沾光喝一碗你做的甜汤。” 施令窈的手很灵活,打马球调香粉都很在行,唯独在厨艺上,努力了几次,都铩羽而归。 给双生子熬煮的甜汤,也不过是最简单的红豆汤罢了,提前一晚上将红豆泡上,炖的时候再撒些糖下去,盛出来的时候怎么也不会太难喝。 见他提起甜汤的事,施令窈想起之前他还嫌弃自己的厨艺,转头就让管事多给长亭院招了几个管事。 第86章 谢纵微下意识把她往身后掩了掩, 长臂一伸,取下廊下挂着的灯笼,往角落里一照, 发现一团……乱七八糟的毛茸茸。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和光影的靠近, 那团毛茸茸弓起背,毛炸得像是蒲公英,低低对她们发出嘶哑的警告声。 “原来是只小猫。” 施令窈蹲下去,石榴裙上披着的绯罗衫在她身后逶迤开一朵开得极盛的花,试探着向那一团张扬舞爪的毛茸茸伸出手去, 还不忘让谢纵微稍稍把灯笼放远一些。 “是只滚地锦呢。”或许是灯笼离得远了些,那个高高的男人也离它远了几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馥郁的玉麝香气, 有些像下雨的时候, 它躲在花丛下面闻到的香气。 小猫背上炸开的毛缓缓塌了下去,有些干的小鼻子试探地靠近伸向它的那只素白的手。 施令窈有些惊喜,回头对他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夫君, 你看, 它在闻我。” 外面夜色昏昏,廊下烛光暖黄, 她的笑靥也被镀上一道暖色的光晕, 谢纵微靠在廊柱上, 姿态慵懒闲适,静静地看着她和那只看着很凌乱的小猫亲近, 眼尾自然而然地带出笑意:“嗯, 阿窈就是讨人喜欢。” 语气莫名骄傲,听得施令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是只小猫,又不是人。”施令窈嘟哝一句, 脸上的笑意像是夜空里高悬着的明月,她试探着摸了摸小猫,见它没有反感躲开的意思,紧绷的手放松了些,“小可怜,你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小猫在她的抚摸下发出嗲嗲的叫声,是和刚刚那副低声嘶吼的模样截然不同的可爱。 见她喜欢,谢纵微温声道:“让银盘把它带下去照顾吧,她懂得一些医术,明日给这只滚地锦泡个药澡,剪过爪子再抱来和你玩儿。今日有些晚了,先不折腾它了。” 施令窈想了想,点头说好。 银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不远处,见施令窈也点头表示同意,连忙走了上去,见小猫并不反感银盘,施令窈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毛茸茸递给她:“待会儿给它寻些吃食吧,小可怜,肚子都饿瘪了。” 银盘点头应下,抱着小猫去了她歇息的后罩房。 苑芳原本正在西耳房里做绣活儿,一早便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了,只是她担心碰到娘子和阿郎亲热,一直没过去,这会儿适时上前:“娘子,这会儿可要下一碗长寿面?” 见施令窈颔首,她笑着嗳了一声,往厨房去了。 谢纵微带着施令窈进了屋,从铜壶里倒了水让她净手,还不忘从一旁的红木透雕狮子滚绣球高几上选了一瓶她喜欢的香露,滴了两滴到水里,拉过她的手沉到水里,耐心地替她揉搓着十根白白净净的指。 施令窈十分自得地站在那儿,享受着谢纵微的服侍。 浴房里的烛光有些暗,他的眼睫垂着,在那张骨相清绝的脸庞上投下次第的阴影,眉眼隽秀,鼻骨高挺,施令窈看得有些出神。 人至中年,他在外表上没有多大的变化,气势比之青年时又沉稳了许多,整个人像是一把被打磨得内敛藏锋的剑,旁人都会被他无形之中露出的锋芒吓退,唯有真的触碰到他时,才能感受到剑身下绵长的嗡鸣。 今日上午在马车里一闪而过的情绪,重又浮现在心头。 见她抬起手,谢纵微轻轻按住那截细白的腕:“你摸过猫,洗干净些才安心。” 施令窈性子本就活泼,两人心意相通之后她在他面前更加自在,抬手泼他水花这种事做得多了,谢纵微下意识以为妻子又要捉弄自己。 没听到她说话,谢纵微抬起眼,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洗过一道手,这才放开她的手:“泼吧。” 语气里含着笑意,又能听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纵容。 施令窈扯过一旁的巾子擦干净手上淋漓的水珠,又牵起他,擦过那双骨节修长的手。 “我才没那么无聊呢……”谁要在这时候嗞他水花了,她原本想说些煽情的话来着。 谢纵微看着她晕着淡淡粉色的面颊,想起二人重逢的时候,他骑在马上,从那样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去,她瘦得让人心惊,产下双生子之后的虚弱与损伤仍未恢复,她像是一截春柳,纤细易折,那日的风雨再大一些,她就会被吹跑。 现在好一些了,他知道轻轻掐住她面颊时,会有怎样丰盈柔软的触感。 不过半年而已,想起十年如一日的冷寂,再看着面前正板着脸给他擦手的人,谢纵微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触。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施令窈将巾子搭在水盆旁,谢纵微顺势拉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一带,让她再度贴紧自己,“阿窈想给小猫起个什么名儿?” 施令窈伏在他怀里,幽幽道:“谢纵微,你这会儿特别像是在转移话题。” 她的语气比刚刚那只乱七八糟的猫喵喵叫的时候还要可爱很多很多倍,谢纵微莞尔,他其实很喜欢听到她直呼他的名字。 谢纵微。从她唇舌间吐出的声音,让这个原本平凡的名字多了凡尘间的牵扯与羁绊。 他听到她的声音继续响起。 “我先前一直不让自己去深思,这十年里除了耶娘、孩子,我还错过了什么。”施令窈把脸闷在他怀里,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谢纵微想扶住她的后颈让她抬起头来,施令窈不肯,只低低道,“毕竟太心疼你,你会蹬鼻子上脸,我就要倒霉了。” 谢纵微为她的蹬鼻子上脸论持不同意见,没急着反驳,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呢?你刚刚在想什么?” “你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别人都见过了,我却看不到。”施令窈攥紧了他的衣襟,“很矛盾,我又应该感激这十年,它改变了你。倘若当初我没有出事……” 她停顿了一下,感觉到紧挨着的那具躯体有些僵硬,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倘若我没有出事,我们仍貌合神离地做着夫妻,那样的日子,我忍不了太久。”那日她非要犟着出门去大慈恩寺后山看桃花,盖因失望与难过积攒得太多了,她必须做些什么,让自己好过一些。 谢纵微轻轻动了动喉咙,那里面艰涩一片,蔓延上让他发哽的苦意。 他沉默着,施令窈抬起头看他,有些不满:“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谢纵微垂下眼,有些彷徨:“我,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老不正经这会儿又开始正经了? 施令窈放开他,哼声道:“说如果我下决心要与你和离,你大惊失色,夜不能寐,浑浑噩噩,声泪俱下地来寻求我的原谅,许诺发誓要一辈子都对我好,若违此誓,便……” 虽是玩笑话,誓言这东西,好像也不能说得太严重。 她犹豫间,谢纵微接过她的话,一字一顿:“若违此誓,便让我余下终生运蹇时乖,横殃飞祸,为天地不容,受所爱分离之痛。”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过多情绪的波动,但誓言里无形流露出的煞气仍让施令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你那么认真做什么,今天是你生辰,不要说这些话。”施令窈反应过来,“你赶快呸呸呸三声,那些神仙看在寿星公的面子上,不会把你刚刚的话听进去的。” 谢纵微笑着看向她,眸光柔和:“我既说了,便不怕三清上神、各路仙长听去。再者,他们每日不知要听多少信徒祷告许誓,或许还没有那么快听到我许下的誓言。” “不如这样。” 施令窈懵懵地被他拉到身前,有熟悉的甘冽香气压下,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三下。 “好了。”谢纵微很满意,“既然誓言与我们夫妻二人有关,那便劳烦月老替我们上呈天听吧。” 施令窈默默一窘,要是月老沿着红线看到他们在干什么,又在说什么,想必这位见多识广的老神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让誓言不作数的事,偏偏被他演变成了另一番滋味。 施令窈瞪他,谢纵微笑出了声,端严若神的脸庞上难得露出这样畅快无拘的笑意,在有些昏暗的浴房内更如拨开乌云,皎月初升。 幸好在施令窈快要把持不住之际,屏风外响起一阵细微的动静,伴随着一声有些刻意的咳嗽声,施令窈醒过神来,一把推开已经凑到她颈边的谢纵微:“肯定是苑芳来了……长寿面得趁热吃,走吧。”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握住她的手,说了声好。 施令窈垂下眼,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短短几步路而已,也要牵。 施令窈轻轻动了动,就被他更用力地裹住。 患得患失的臭毛病,她又不会飞走。 绕过屏风,苑芳将红木漆方盘上的长寿面和两碟小菜放在桌面上,还不忘指了指罗汉床上摆着的两件礼物,笑着道:“两位小郎君在安仁坊陪老爷夫人用过晚膳才回来,之后又在长亭院等了你们一会儿,明儿还要回太学念书,我便让他们先回去了。这是他们给阿郎准备的生辰礼,待会儿可别忘了拆开看看。” 施令窈点了点头,挽着苑芳的手语气软软地说了几句话,苑芳知情识趣地抽出胳膊,替施令窈拉了拉身上有些微乱的披帛,抿着笑转身出去了,还不忘轻手轻脚地帮她们把门带上。 苑芳的手艺很好,这碗长寿面看着清淡,却隐隐有麦香与鸡汤的香气萦回传来,面上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蛋,施令窈闻了闻,权威道:“这一定是用猪油煎的蛋!” 谢纵微把竹箸递给她:“尝尝?” 施令窈摇头:“你吃。”她把放在罗汉床上的两件礼物拿过来,笑眯眯道,“你吃长寿面,我帮你拆生辰礼,如何?” 谢纵微点头,说好。 在拆开大宝小宝给他准备的礼物之前,施令窈动作一顿:“今年两个孩子生辰,你给他们准备了什么礼物?” 听着她好奇的问话,谢纵微捏着竹箸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坦诚道:“两块儿开过光的玉牌,样式都是一样的。” 谢纵微不是怕麻烦的人,他对放在心上的人向来只有恨不得把她的衣食住行样样都由他来照顾准备的份儿。施令窈皱了皱眉:“你也太敷衍了,大宝和小宝性情不同,喜欢的东西也不一样,你倒好,送两份礼只花一份心思。”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念,谢纵微态度十分良好地点头认错,表示自己之后再不会这样了。 看着她又低头看着两个孩子准备的礼物,谢纵微低头吃了一口面,没有将昔日那些称得上阴暗的心思大喇喇地坦白在她面前。 她独不入他的梦来便罢了,若是两个孩子觉得生气委屈,她在天上看见了,会不会冲入他梦中,质问他是怎么当爹的? 带着这点儿微妙的期冀,谢纵微年年给双生子准备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礼物。 只可惜,他的期冀每一年都会落空。 这种有些丢脸,说出来会被她追着骂的事,还是别说了吧。 苑芳的手艺很好,这一碗长寿面分量也不多,只是图个好意头,谢纵微两口便吃完了,不见她的声音,再抬起头,见妻子面色有些古怪,对着她手里捧着的那张纸发呆。 均霆又给他送了一幅大字吧。 谢纵微习以为然:“均霆每年都会送我一张大字,等有空了我将他从前写的那些字拿过来给你瞧瞧。”谢小宝的字迹向来豪放不羁,独成一派,纸上不乏几滴墨点,有一年,谢纵微甚至在纸上闻到了烧鸡的味道。 他拿过清茶漱了漱口,待确保口中没有异味,这才起身:“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施令窈没说话,只是把纸往他的方向送了送,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谢纵微的视线落在那张薄薄的纸张,继而一怔。 今年谢均霆准备的不是大字,是一幅画。 虽说画风与他的笔迹一样,都很不羁,但还是能依稀看出他画的东西是什么。 是他们一家四口上回一块儿去骊山避暑骑马的场景。 施令窈指着那三个姿态亲昵的小人,又看了看距离明显远了一些的另一个小人,看着他们犹如火柴般的身形,忍笑:“小宝还是很写实的,你瞧,他把你画得最高。” 这样的画作放在平时,谢纵微看了一眼就要立刻移开视线,伤眼。 但这会儿么,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夸了一句:“嗯,均霆画中颇有自然意态,毫不矫饰,栩栩如生,不错。” 要是谢均霆听到他亲爹这么夸他,定要跳起来去寻黑狗血——只怕是中邪了! 施令窈忍笑,将谢小宝的画作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个。 “大宝送的也是画呢。”施令窈有些惊讶,只是谢均霆大大咧咧地将画纸裹了几下就送过来了,谢均晏更讲究些,不止是一张单薄画纸,拿去装裱好了不说,用绸带系着,装进了一个精巧的匣子里,拿起画轴时,依稀还能闻到墨的香气。 画卷虚虚展开,施令窈与谢纵微看到画中景象,不约而同地扭头往窗外看去。 窗扉半掩,葡萄架静静立在夜色中,有几串晚熟的葡萄还挂在上面,在浓如墨汁的夜色里淌着紫玉一样的光泽。 再看画中,葡萄藤下放着一张胡床,一纤细秀美的年轻妇人慵懒半卧在床上,面容含笑,看着面前俩小儿面前耍弄手鞠球,而年轻玉立的男主人正站在离胡床稍远些的地方,手中执笔,画下妻儿消暑时的闲适情态。 画中人正在看画,施令窈有些不确定道:“当年那幅画,你画成了吗?” 谢纵微颔首:“或许是均晏无意中看到过那幅画。”不然两个孩子当时才刚满周岁不久,记忆模糊不清,哪能记起当时的场景。 施令窈轻轻噢了一声,看着画卷上的人,笑着道:“大宝把他弟弟的脸画得好圆,这个手里拿着拨浪鼓的是苑芳,啊,还有我养在太平缸里的小红鱼。” 长子一向有才气,谢纵微揽过妻子的肩,点头:“笔法虽还有些稚嫩,但难得在用色鲜艳活泼,笔韵也能称得上几分拙趣。太学虽能教均晏诗书经道,在笔墨画作上到底还是短缺了些,改日我替他寻一位先生,好好调教一番他的画技笔法。” 施令窈一窘,好好地送个礼怎么变成加课了…… 谢纵微一视同仁道:“武师傅带着两个孩子一同操练,均霆身形更灵活骏捷些,我想着,也可再给他寻个师傅,专门磨一磨他的箭术。” 这样一来双生子从太学回来之后也有的忙,不至于再无孔不入见缝插针地打扰他们了。 谢纵微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温声道:“阿窈,你觉得如何?” 施令窈打了个哈哈:“……反正到时候你自己和他们说。” 谢纵微颔首,抽出她话里的画卷,连同另一份一起放在高几上。 “长寿面吃完了,礼物也欣赏过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呢?” 听着他微微上扬的音调,施令窈谨慎地后退一步,又听得谢纵微问:“阿窈送我的香粉该怎么用?让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我不会,你教教我。” 施令窈瞪他:“就像是给均晏均霆扑痱子粉一样,用棉扑往身上啪啪拍就是了。” “这样用得太快了。我会舍不得。”谢纵微一本正经地讨要好处,“只能用棉扑拍?我想试试,用手拍的效果如何。” 施令窈红着脸被他拉着进了浴房。 暖饱思淫欲,都怪那碗长寿面! ……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但施令窈第二日醒得很早,谢纵微洗漱好换了衣裳出来,见她坐在床沿边,一张芳姝妩媚的脸庞上晕红未散,乌蓬蓬的长发披在肩后,有几缕翘着,看着有些呆。 他唇角上扬,走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怎么醒那么早?” 施令窈下意识把头往他身上靠了靠,闻言眨了眨眼,有泪花自眼角浮现。 “昨日把大宝小宝撇在阿耶阿娘她们那儿,待会儿他们过来,定然要发几句牢骚的。我在的话,你们爷仨也能消停点,好好用一顿早膳。” 原来是为了他。 谢纵微脸上笑意更浓。 因此之后看到两个少年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时,他也丝毫不慌,只抬眼让他们脚步放轻些:“这儿不是军营,不需要你们用脚步来充当号角。” 谢均霆:阿耶真是老土,此举意在凸显他的强大气场! 他挺直了腰,正想酸溜溜地问两句昨日他们出去玩得开不开心,脚下突然撞到一团柔软,他吓了一跳,险些将那团软乎乎的东西踢飞。 谢均晏眼疾手快地捞住那一团毛茸茸,拎着它的后脖颈,凝视一阵:“阿耶,哪儿来的猫?” “猫?”他长那么大,谢府就没养过除了那只白班黑石鵖子子孙孙以外的动物,谢均霆站直了身子,好奇地看向那只长得很有些乱七八糟之感的小猫,“哟,长得真丑。” 原本不安地在半空中卷起尾巴的小猫听到这句话,倏地炸毛,对着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的少年呲了呲牙,露出白白的小尖牙。 谢纵微看着两个儿子逗猫,淡淡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昨夜我与你们阿娘回府,恰好遇见这只小猫躲在廊下,她说昨日是我生辰,既遇见了这只猫,便证明它与我们夫妻有缘。想着替我攒些福缘,便将它留下了。” 听着他故作风轻云淡却难掩暗爽的语气,谢均晏与谢均霆默契地对视一眼,心里默默作呕。 “哦,对了。” 谢纵微显然不会放过在两个儿子面前炫耀的机会,又继续道:“还没给它起名字,你们俩也跟着想一想,别浪费了你们阿娘的一片善心。” 谢均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只黑中带黄又带白的乱糟糟小猫,自信开口:“就叫黑球吧。” 谢纵微不语。 谢均晏也想了一个:“玳瑁?我瞧着它应当是只滚地锦,从前在一本书上见过,它的别名便是玳瑁。” 施令窈从内室走出来,正好听见双生子给猫取名,被谢均晏拎着的小猫见了她便开始喵喵叫,她走过去接过它,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知道银盘给它洗过澡了,一身毛色凌乱,看着像是被火炮崩过似的。 “它是公猫还是母猫?” 站在门边的银盘忙道:“夫人,这是只小公猫呢。” 施令窈噢了一声,一锤定音:“我想好了,就叫锦衣娘。” 谢均霆疑惑道:“可是阿娘,它是个公的。” “公的也可以变公公嘛。”施令窈想起上回逛街时,与隋蓬仙一块儿还见过专门给宠物去势的生意,小小公猫,不在话下,“我知道有给动物去势的铺子,离春霎街不远呢。” 等把锦衣娘再养胖些,养壮实些,就送它去变公公,省得招惹其他猫,再生出一连串凌乱不已的小猫崽。 施令窈连给锦衣娘休息的小窝该用什么颜色的花布都想好了,浑然没有注意到屋里的三个男人在听到去势二字时,下意识并紧了腿。 小猫最多不过两月大,施令窈轻轻举起它,小猫颤颤巍巍地卷起尾巴,遮住自己的私隐部位,她也不在意,乐呵呵地逗它:“之后锦衣娘就在长亭院跟着咱们过了。”她想起猫爱吃鱼的事,悻悻然道,“不过它应该不会去祸害我的那些小红鱼吧?” 银盘一脸认真:“夫人放心!婢会看好锦衣娘,绝不让它有加餐的机会!” 施令窈被逗乐了,把锦衣娘交给她:“小红鱼不能给它吃,但现在加些餐倒没什么。我记得厨房还有些羊乳,取了给它喝些吧。” 银盘嗳了一声,抱着锦衣娘出去了。 谢纵微默不作声地拧了湿巾子过来,替她擦干净手,又掸了掸裙衫上的猫毛:“用膳吧。” 一家四口用过早膳,谢纵微才和双生子说了要给他们请先生的事,便听得廊下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来人是老太君身边伺候的竹苕。 昨日谢纵微生辰,却没有在府上举办家宴,这让期待了许久的老太君有些失望,以为儿子不想让她打扰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天伦之乐,郁闷到半夜,今早竹苕迟迟不见老太君起身,正有些奇怪,老太君年纪大了之后觉少,按理来说应该醒得早,今儿是怎么了? 竹苕掀了床帐一看,才发现老太君不知何时发烧了,这会儿人已经叫不醒了,这才忙不迭地让人去请大夫,又让人熬了米粥给老太君垫垫肠胃。忙活了好一会儿,竹苕想起老太君的心病,大着胆子来了长亭院。 她是老太君身边的人,自然见识到了谢纵微这些时日是如何与老太君母子离心的,想起至今不知下落的谢拥熙,竹苕叹了口气,看向得知老太君病情后仍没什么焦灼之色的谢纵微:“老太君念着您的生辰,昨日巴巴儿等了大半日,长寿面也给您备下了的,久不见您回府,老太君等得有些精神不济,夜里没休息好,这才病了。” 提起母亲,谢纵微心中情绪很复杂。 他感激老太君在他忙于政务时对两个孩子的庇佑与照顾,但他同样无法忽视老太君在明知谢拥熙犯错,且事关他的妻子时,想到的竟然是帮她隐瞒,帮她一起将他蒙在鼓里。 “让大夫仔细照顾着,待会儿从库房拿些人参燕窝去寿春院,让阿娘安心静养,我得了空会去看她的。”谢纵微面容淡漠,“阿窈身子弱,怕过了病气,不必过去侍疾了。阿娘知道你向来孝顺,不会怪罪。” “均晏,均霆,待会儿去太学前在寿春院外磕个头,问候你们祖母几句,别失了孝心分寸。” 谢均晏和谢均霆点了点头,对于慈爱的祖母糊涂到要帮着姑母隐瞒她曾经伤害阿娘的事,他们起先知道时也难受了许久。如果没有谢拥熙当年的一念之差,阿娘与他们怎么可能错过十年,也不会有那么多彼此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原本完好的镜子被人生生踹碎一角,哪怕有能工巧匠将镜面修补好,那些裂痕仍会时不时地浮现,提醒着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他摆出的姿态过于强硬,竹苕心里一跳,应了声是,低头退下了。 东稍间因为这场突生的变故有些沉默。 施令窈轻轻咳了一声:“用好了就各自忙各自的去吧。只不过,大宝、小宝,没有发现你们阿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谢纵微抬眼看向她。 那双单薄而深邃的凤眼里没多少情绪,让他看起来显得过于冷,有些凶,施令窈却半分没有退缩的意思,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均霆还有些怏怏,闻言抬头瞅了谢纵微一眼,不确定道:“又老了一岁,看起来……更成熟了?” 谢纵微保持微笑。 谢均晏目不斜视:“阿耶身上的味道有些不同,您素来不爱用熏香,所以……是阿娘给您做了香囊?” 那可比香囊还要珍贵许多。 谢纵微略略矜持道:“也不是什么值得显摆的东西,罢了,你们阿娘有心,独独为我琢磨出一款香粉罢了。这味道我闻着颇觉清新怡神,你们觉得呢?” 接收到施令窈的眼神示意,谢均晏和谢均霆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捧场点头:“阿娘对阿耶真好,这味道,嗯,甚是好闻!” 谢纵微满意了。 施令窈头皮发麻,送他们出了屋,到廊下时,谢纵微却让双生子先走。 “怎么了?” 施令窈有些不解:“落下什么东西了?” “没有。”谢纵微握紧她的手,“我只是在想,被你们母子三人一起哄着的感觉,很新鲜,还不错。” 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她对两个孩子使的眼色。 原本沉郁的心绪一下便被她拨得轻快起来。 施令窈手指微动,抠着他的掌心,嘟哝道:“谁让你那个时候把自己折磨得像鬼一样……我就不喜欢你那副别扭性子。” 之后她当然少不得要与老太君打交道,但她也没有谢纵微想的那样脆弱,在老太君不再一心想着替她犯错的女儿求情的前提下,她们也能继续保持平静的相处。 谢纵微握着她手的力道微微重了些,赶在她觉得疼痛之前又放开手。 “那现在呢?喜不喜欢?” 知道阿郎在与娘子说话,庭院里侍弄花草的女使们都悄悄地避开,周遭一片清静,谢纵微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带着些炽热的吻。 像是在催着她回答。 施令窈觉得此人实在是过分。 什么都做了,什么都给了,还要问她这种问题。 施令窈深觉男人不能惯着,尤其是谢纵微这种本身就多智近妖的男人,更懂得如何在不动声色之间得寸进尺。 她正想让他赶紧走,却见绿翘迈着轻快的步伐从外面走了过来,见着她姿态亲昵地和谢纵微站在一块儿,有些害羞地别过脸,但该传达的话是一个字也没落下。 秦王请她今日在天惠楼一聚。 施令窈睨他一眼:“还不快去?我忙着呢,就不送你了。” 说完,她忙让绿翘过来帮着挑一挑出门要用的首饰,绿翘欢欢喜喜地嗳了一声,乐颠颠地跟着她进了屋。 谢纵微倒也没急,赶在她回眸看来的时候微微一笑,吐出四个字。 “来日方长。” 等他回来再和她算账。 …… 在天惠楼等着她的不仅是秦王,还有卢太妃。 “你们今日便要离开汴京了?” 秦王点了点头,给她倒了一杯紫苏熟水:“走得有些急,我想着走之前再见你一面……这次去边疆,兴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来了。” 赶在那位流落民间的皇子回宫之前出发,秦王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并不适合在汴京长久地生活下去。 谢纵微能护住她,她在汴京也有着许多的牵挂,不像他。 施令窈顿了顿,轻声道:“去边疆也好,自在些。” 秦王先前和谢纵微一起将计就计,设计了一出落水假死的戏,再到那场宫变才匆匆见了她一面,却没能说上话。 再见到她,秦王原本压抑得很好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 卢太妃余光一瞥,就知道自己这个一把年纪还在坚持玩痴情的儿子要说什么,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梨子塞进他嘴里,对着施令窈哼了一声:“这下好了,真如你所说,我不做醉心权力,折磨儿媳妇的恶婆婆了。去到边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挺多久。” 施令窈小小笑了一声,在卢太妃的瞪视下又立刻恢复正经:“太妃放心,您龙精虎猛,少说一百,多则无极,麻姑娘娘庇佑着您,寻常小病小痛不敢找上您呢。” 她语气俏皮,卢太妃常年绷着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油嘴滑舌的小东西。” “我走得急,有些东西带不走,但我也不想便宜了别人。这是我在骊山别庄上的地契,你收着,有事没事儿的也替我去看一看。你喜欢打马球,那儿地方大,你可以打个痛快。” 菘蓝笑着将一个精巧的匣子呈到她面前。 施令窈连忙摆手,不等她拒绝,卢太妃站起身:“行了,时辰不早了,我不耐烦听些什么叽叽歪歪的话,收下吧。” “子恒,走了。” 说完,卢太妃果真没有留恋,往外走去。 秦王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倘若来日你想去边疆走一走,记得知会我一声。” “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边疆的月亮很漂亮,坐在城墙上望过去,更美。 过去的十年他曾无数次地坐在夜色下的城墙上,看着那轮月亮,想着已经在天上的人。 秦王想,之后他也会常常去看月亮,只是不会再那么频繁地想起她了。 希望他能做到。 施令窈看着他含笑的桃花眼,点了点头:“多保重。再会。” 秦王嗯了一声,疾步往外走去,速度很快,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被急速甩开,坠落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 “不必送了。” 施令窈走到窗边,看着那队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远,叹了口气。 …… 又是一年三月。 那些曾经被谢纵微下令砍掉的桃花树重又绽开满树娇艳,隋蓬仙喜滋滋地在桃花树下试着施令窈给的新香粉,对着小镜子左顾右盼,怎么看怎么美。 “这次的香粉比上一次的又有进步了,窈娘,你怎么这么厉害?” 她娇滴滴的话落在耳朵里,甜得让施令窈默默抱紧自己,还不忘伸出手把匣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这些都是你的,拿去吧。” 隋蓬仙满意地露出一个笑靥,正想飞扑过去搂住她的胳膊再腻歪一会儿,坐在一旁胡床上玩儿舂花瓣的满姐儿抬起头,叫了一声:“阿耶!谢叔叔!” 正准备和对方大战三百回合的姐妹俩对视一眼,默契地离彼此远了些。 赵庚一手抱起女儿,一手牵住妻子的手,对着他们礼貌地点了点头,约好下次再聚。 今日春光好,大家都忙着出游踏青。 “大忙人谢纵微也有时间陪我了?” 谢纵微笑着搂住她,顺着她的话点头:“嗯,陪你去看桃花。” 桃花。 施令窈看着满园的桃花,嘀咕道:“也不知道找个新鲜的去处,家里的桃花都够多的了。” “善水乡那颗桃花树,你与它有缘,它于我有恩,于公于私,我们都该去看一看它。” 谢纵微的语气很认真,施令窈一窘,想起被两个孩子误以为不是人的那些往事。 被他这么一说,施令窈的确有些意动。 正好也去看一看桃红嫂子她们。 施令窈挽住他的手,勉为其难道:“好吧,看在你这么主动的份上,我陪你走一趟吧。” 话是这么说,她的脸上已经笑开了花。 满园桃花春色在后,也不及她一人。 谢纵微神情柔和,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谢均晏与谢均霆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 “出去玩?我们也要去?!” “阿娘,我们也想拜一拜那颗桃花树呢。” 施令窈大手一挥:“好吧,都去!” 谢纵微看着两个笑得烂漫的少年,默默握紧了拳。 谁来把这俩孩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