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第1章 若流芳千古 景泰十二冬,只落了一场雪,数日而已。 但是寒意一直蔓延到了翌年早春。 整个长安城中,明明春光潋滟,却雪意森森,如同冷冬。 五岁的太子死在除夕日,死于当朝丞相之手。 他生父手中。 苏彦认罪了。 在被关押近两个多月后,他辩无可辩,低头伏法。 廷尉府审讯室内,他上前画押。 足腕间拖着沉重的铁镣,走得有些慢,却并不拖沓,从容平静。 俯身,跪首,一阵急咳后,压下口中血腥,拿起笔。 一笔一划写下姓名,然后咬破手指,按下血印。 案卷上字迹蚕头燕尾,宽博端朴,血印压得工整严实。尤似还在丞相府中,夙兴夜寐,辅弼政事,执笔批阅卷宗,最后盖上相印。 若非身上牢服,腕间镣铐,这姿仪实在让人难信是个囚犯。 偏他还伸出一手握住铁链止晃,更似平素书写,揽右边宽袍广袖压在案后,不惹竹简上墨迹晕染,不让衣袍沾半分污渍尘埃。 他原是个极爱清白干净的人。 “好了。”他搁下笔,话语平和。 “你……”红木雕文长案后面的廷尉薛谨,是他的同门师弟,见状倒抽一口凉气。 去岁除夕,中毒久病的小太子身子有了好转,女帝大喜,召苏彦入宫探视。 苏彦接旨后,没有备车,策马急行。 以至于漫天大雪,只拂过他面庞,不曾染鬓,不曾湿衣。 女帝连日照看孩子,劳乏至极,留他一人在未央宫偏殿的暖阁中陪伴幼子。 那间暖阁,从女帝歇晌离开到送走苏彦返回,一个时辰内,再无第二个人进入。 小太子喉管碎裂,死于窒息。碎喉是寻常手法,但碎在第二节 颈椎体,让人在梦中无声无息死去,乃苏氏暗卫营的手法。 女帝早年师从丞相,由他授尽文武。 一眼识出。 时间、手法都对上了。 女帝让三司审。 新朝初建,苏彦修的律法,提拔的官员。 怎么看都是对他有利的。 羽林卫将他送往廷尉府时,女帝行过未央宫的丹陛追上他。 她披头散发,赤足站在雪地里,抬手给他理鬓掖襟,猩红的眼里还有笑意,“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这荒唐又残忍。我不信,你也做不出来。” 她转身看向薛谨,“给朕好好审。” 五字,字字如冰坠地。 须臾间,又是一张面孔。 结果两月,审出这个结果。 苏彦认罪画押。 宣室殿里烧着地龙,博山炉中鸡舌香袅袅升起,殿宇暖香如春。 女帝阅过卷宗,将案边一盏汤药用下。 用完,她从头又看一遍,朱笔下召。 —— 丞相苏彦,勾结前朝余孽,下毒谋害储君在前,碎喉扼杀储君在后,按律当斩。念其功在社稷,判罢官削爵,流放幽州,遇赦不赦。” 宣室殿深幽空旷,早春的日光从窗牖洒入,女帝半身在光照下,半身在阴影里。 “除了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觉得他还有旁的杀子缘由吗?”她搁笔,许久不开口的嗓子粗粝又沙哑。 薛谨额上渗汗,后背却寒森森如同被覆了一层薄雪。 他是一路看着两人走来的。 从师徒,君臣,爱人,繁衍子嗣,到今日子亡,情断,恩绝。 半晌,他道,“臣愚昧,想不出旁的理由。” 掌一国刑狱、九卿之一的廷尉是不可能愚昧的。 是不敢罢了。 薛谨意识到,从头至尾,御座上的女君就没打算放过丞相。她若有心网开一面,就会把苏彦交给宗正司,这案子就可定为皇家宗亲之内事。 但是,她让三司审,从家事变成国事,已然恩断义绝。 苏彦回过味,才会绝了生念,认罪画押。 所以孩子到底是否真的死于苏彦手中,若不是苏彦又是何人动的手,在当下这一刻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孩子实实在在死了,断了二人最后的一点联系。 他们之间曾被摧毁过一回后又重新塑起的情感,到如今,终于全部耗尽。 而面前这道看似优柔又宽厚的旨意。 留给苏彦的一口气。 让八万苏家军倒戈,让臣民和史官给她为帝生涯又添一个“仁”字。 至此,随着苏氏一门的败落,十二年间,在这个从寒门爬上来的年轻女帝手中,世家皆平,兵权一统。 景泰十三春,天青微雨,苏彦交出相印,苏家兵符令,卸下全部的骄傲与尊荣,跪行出长安。 女帝坐在未央宫前殿的御座上,锐利眉眼间,空荡荡。 身边她一手捧养起来的国子监祭酒方贻原是看惯了权力争斗间的生死杀伐,不免提醒道,“苏沉璧半生在云端,若存一口气定不甘如此入泥潭。陛下留他一命,需防春风吹又生。” 女帝默声无语,只凝看殿外长途。 近臣当她是在风雨之中看见了来日更广阔的前程,便转过话头,如斯慰她。 她静静听着,嘴角浮起笑意。 来日路是要走出来的,如何能看到! 她看到的,是多年前,旧时路。 他曾牵着她走过。 第2章 见月(1) 二十年前。 元丰十年冬,扶风郡,渭河畔。 雪霁后的傍晚,夕阳半隐西头。 风过,震落秃枝上的雪沫,纷纷扬扬又是一场雪。 冰封的河岸边,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女童原本凝神盯着残阳。这会雪珠子拍上她面庞,钻入她脖颈,贴着她肌肤在一件空荡荡的破烂衫子内直滑到胸膛,化水洇在她身上。 小姑娘打了个寒颤,仰头看四下延展的枯枝,将身子挪过些,低头继续寻找。 她想找些稍微干净的雪。 沿路而来,雪地上沾着血,雪地下冻着残肢,处处散发出尸体的腐臭味。她原也不是头一回见到,不是太害怕。但实在饿得厉害。 隆冬腊月,花木凋零,草根树皮早已被扒干净。除了雪,这一望无垠的荒野里,再寻不到吃的了。 一炷香前,她忍不住想要抓一把积雪充饥。不想两手伸入雪地时便觉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待拂开残雪竟见一张唇口,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齿。朔风一吹,现出一张完整的死人脸。双眼也不曾闭上,直勾勾盯着她。 “见过”和“碰过”是完全不同的滋味。 她猛地缩回手,脚下一滑跌下去,回神竟是趴在了尸身上,同他面贴面,眼对眼。愣了片刻,她爬起铆足劲往前跑。直到这河岸边,再也跑不动,方停下喘息。 其实也没能跑出多远,但好歹这处的雪里没有死人,雪上也没有新染的血。 小姑娘将掬在掌心的雪送入口中,整个人僵了一下。片刻,待牙根适应了温度,方用力咀嚼起来。待一口尽,便很快又捧起第二把雪,嚼咽入腹。 如此严寒天,饮雪啖冰,尤似饮鸩止渴。 但是饥渴难耐,不食冰雪,当下就没有活路了。吃了这两口,就还能再走几步路。再走几步路,说不定就可以找到阿母。 小姑娘晕晕乎乎站起身来,抬头看和自己一般摇摇欲坠的落日。即将日暮,得快点往前走。 其实,她也不知前面是何处。 去岁,原是父亲派人来接阿母和自己,说给她们换了个新家。但才走了几日,便遇到一股流寇,抢杀掠夺,将她与阿母冲散了。 她在一片死人堆里醒来,在路过的人群里看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妇人背影,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最开始,她还能记得阿母爱穿青色衣裳,记得阿母温柔恬淡的笑脸。 只是快两年过去,记忆开始模糊,阿母成为一个青色的影子。阿翁更是自她出生便从未见过,不知他模样。 朔风呼啸,还没走出两步,她便又跌在雪里。天色暗得很快,小姑娘喘了口气,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过往的记忆忘却,近来的事情她却记得清晰。 她记得有人说,去长安,那处是好地方,有汤饼和热粥。 她记得她走过的地界,捎她坐牛车的妇人和她说是陇西,分给她包子的乞丐爷爷说到了金城,抢走她破碗的小男孩说在天水,想将她卖掉把她打得半死的男人说这里是扶风郡……而扶风郡寺庙里的和尚说,再往前一百里就是长安了。 她便很开心,她走对了地方。 这么久,她跟在一波又一波去往长安的人群中。 乌泱泱的人群,举止匆匆的神色,同那日她与阿母走在茫茫人海,去父亲说的好地方时一样的情境,无甚区别。 她自然以为是的对。 却不知压根错了方向。 很久后她才知晓,当日她们从兰州出,西北处的凉州酒泉郡才是他们的新家,而自己走向的是东南方的京畿长安。 截然相反的方向。 荒野劲风又起,她举步维艰,终于失力倒在雪地里。 却依旧没有停止前行。 她已经懂得,这样冷的地方,是不能睡的。一旦合眼便再无醒来的可能。于是挣扎着往前爬去,爬不动便塞一口雪在嘴里,告诉自己吃跑就有力气了。 天色完全暗下,星月昏沉,她又安慰自己,这冬日虽冷,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没有野兽,她就可以少一层被生吞吃掉的风险…… 眼前越来越黑,手掌现出重影,嚼雪的牙齿失去知觉,身下裹泥的残雪慢慢冻住。 她的速度越来越慢,大概无需太久,她就会和方才那个被埋在雪里的人一样。 在一次喘息后,在一次眨眼间,冻死在这里。 “救……” 她呼喊出声,将仅剩的一点力气用来作无功的求救。然才吐出一个字,便顿住了口,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确定面前出现了零星的一点灯火。 细看。 是一盏灯笼。 灯笼握在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中,手背上垂落的袖沿绣着精致繁复的云纹,袖口一圈风毛极盛。往上去,衣襟两侧都是这般油光水滑的风毛,连着立领,拢住半张面庞,露出乌发玉冠,一双海目星眸。 四目相对。 少年蹲下身来,手中灯笼慢慢靠近,如同他的目光,亦是轻而软,小心打量着面前的女童。 干裂唇畔口一呼一吸间的微弱白气。 瘦削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虚虚掩在忽颤的长睫下,还有未散的光。 来人苏彦,乃是去岁出使酒泉郡的刺史,今岁奉皇命急召回京。 从西北诸郡一路南下,他看见的是赤血千里,饿殍遍地。原以为到了这扶风郡境内,靠近京畿地,许会好些。谁曾想,依旧是雪里埋骨,冰中冻尸。 这个小姑娘,是他在数十里官道上遇见的唯一活口。 苏彦欢喜满怀,又觉抱歉。 他不是寻常官吏。 确切的说,他属于那一类受天下百姓供养的权贵子弟。他出身洛州豪族,父亲是士族的首领,母亲是当今天子胞姐茂陵长公主。 然而,他为之效忠的朝廷,如今日渐腐朽,近五十年间,国土分裂,文武不济,天下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如眼前这个女孩,流离失所者无数。 他受天下供养,却力弱不得挽狂澜。 苏彦搁下灯笼,拂开她掌中还未吃尽的雪团,将她抱起。 “能站吗?”他话语低柔,拾起灯笼让她捧来取暖。 小姑娘怀抱着明灭不定的灯火,感受着久违的温度,一瞬不瞬看着他,讷讷点头。 却是一个踉跄跌在他胸膛。 饥肠辘辘,力竭不支。 苏彦扶住她,将灯盏递给赶来的侍者,拿了一块胡饼递给她。 昏黄豆灯散出的光,落在饼和人上,都是她见过的好模样。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伸手接了饼子,低头慢慢用着。 天水郡内和她一起乞讨的小乞丐,在得了三个包子后,不肯分给她,一口气全吃了。未几因为太胀,挣扎了两下便咽了气。 此后,再饿,她都不敢狼吞虎咽。 “你叫什么?” “可记得家在何处?” “父母何人?” “我派人送你回去。” 苏彦边问边瞧她模样。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上连双草鞋都没有,就这样赤足站在雪地里。 意料之中,小姑娘摇头,她什么都不得了。 苏彦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身上厚厚的玄狐皮大氅,折袍摆半截铺在雪地上,让孩子踩过来。 小姑娘仿若没听懂,只盯着那氅衣,脚趾蜷起,不敢上前。 苏彦冲她笑了笑,抱她上去,然后将她裹在大氅中,又给戴好兜帽。 “抱石,此处距法门寺甚近,那处由我施赈的场所,你一会送她过去,好好安顿。”苏彦转头吩咐身边的侍从,又接来一个酒囊,道是温水,让她慢慢喝。 小姑娘这回却不接了,才露出的两分欢色刹那间退下。只伸出一只手,攥住他袍摆,一个劲摇头。 流落到这渭河畔之前,她便是在法门寺住过一段时日。寺中僧人很好,施粥赠药,劈厢房腾佛堂给她们居住。 但是,去的人越来越多,总也有僧人照顾不到的地方。会针线缝补的妇人,有力气能砍柴挑水的男人,还能受欢迎些。他们帮着寺庙做些事,同管事和尚搭上两句话,便吃食少忧。而像她这般的孤弱幼女……不是被抢了汤饼,便是被夺了铺盖。 数日前,便是一个比她稍大的女孩,说要给病重的祖母添床被褥,便将她的抢了去。她气不过,两厢争夺中,那女孩不慎撞在门槛上,不知怎么一下便没了气。老人家见状颤颤巍巍过来,一口气没上来也死了。 两个活人转眼成死尸,还未等寺里的和尚来安置,周遭的人便已经一拥而上,将尸体衣衫扒光,草草扔出,如此既得容身处,又得遮体衣。 她身上这件少了两个袖子的破衣裳,便是好不容易抢来的。为此还被另一个高个子男人直追了两里地。 “……别把我送走。”她低声哀求。到最后将只啃了小半的胡饼塞回苏彦手中,唯有另一手攥紧袍摆不肯松开,“我很乖,吃的也很少。” 她跪在苏彦面前,小小的一团,如一只病弱的小猫。伸出细细的爪子,蹭上他的皂靴,来回擦拭。 她说,“我也可以干活。” 这是元丰十年的除夕夜,风雪漫天,月色昏沉,难见光华。 苏彦看自己手中半块胡饼,看朔风呼啸如野鬼哀嚎的旷野。 礼崩乐坏,纲常废弛,上无明主理事,下无贤士辅弼,纵他一人一家一族之力,开私库施金银,依旧难护黎民于万一。 他将饼重新放入孩子手里,揉了揉她脑袋。 又一个侍从过来,告知他,车驾维修估摸需要半个时辰,那处已经点起了火堆,可去烤火歇一歇。 他抱起孩子,小姑娘抓着他袖角不松手。 第3章 破碎 天子赵徵今日来永成侯府,确实没有什么深意,就是来此施恩、探望为国效力的将领家眷。 菡萏台中,安庆翁主午后去了大慈恩寺还愿,尚未归来,赵徵便在此多留了会。 “安庆算什么,劳陛下这般侯她。”正堂中,舞阳给天子奉茶,笑道,“多事之秋,皇兄还早回禁中(1)的好。改日,臣妹让安庆来宫里向您请安。” “不急,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赵徵从中贵人(2)手里接来小金笼,逗弄里头的蛐蛐。 帝王好斗蛩,片刻不离身。 赵徵玩得起劲,招来舞阳同乐。 从小金笼转入玉石罐中的两只蛐蛐,其中背宽膀长,翅厚须整,头部蓝金闪耀者唤“威风”;声色洪亮,频频嚎叫,黑睛炯炯者称“凤鸣”。 “朕饲养得如何?” “此二者体健声高,得皇兄精心喂养,是他们的福气。”舞阳陪侍一旁,看得专注,唯一点余光观龙颜。 龙颜悦色。 赵徵用食铲给它们喂了些辣椒籽,再持引草扫其触须,来回三两次,“威风”和“凤鸣”便气势汹汹斗了起来。 “奉承的虚词!”赵徵将引草扔给舞阳,“咱兄妹俩开一局,你莫让朕!” 舞阳双手接过,用心引逗“威风”,到底难敌“凤鸣”嘶嚎,窜撞弹跳,数个回合下来,颓势已现。 “事实胜于雄辩,臣妹句句非虚。”舞阳手中引草慢慢卸力,“左右都是皇兄养育的虫儿,臣妹输了也不冤。” “再来一局,凤鸣换给你。”人在宫外,没了宫中憋闷气息,赵徵觉得呼吸都顺畅,不由玩心大起。 “陛下,不可……”中贵人持着拂尘,欲言又止拦了一把,打散天子一半兴致。 “斗蛩,听鸣可忘倦,观斗可怡情 。” 舞阳挡过话头,“臣妹再陪皇兄来一局,只是皇兄且让着些舞阳。” “听到没,扫兴的东西!”赵徵瞥过中贵人,“要不是长公主,朕揭了你脑袋!” 中贵人跪谢天恩,再次点香计,讪讪避在一处。 星火一点,香灰抖落,天家兄妹边逗边闲话。 天子叹声,“如今也就你还能与朕说这些,宽慰朕心。” 舞阳道,“臣妹只是忧心皇兄龙体,本该劳逸结合。” 赵徵目光不离蛐蛐,感慨道,“宫中也不得躲闲,这下竟躲到安庆处了!”说完,抬眸扫了眼殿室,想起是江怀懋的府邸,不禁又是一声自嘲。 “皇兄惯是疼安庆,臣妹派人去催催,让她早些归来。” “礼佛还愿是心诚事,莫催她。” 至此,兄妹俩静了话语,一时屋中寂寂。 唯原本胜了一局的“凤鸣”在舞阳手中,到底敌不过赵徵调教的“威风”,叫声尖利刺耳。 天子眼见二次要赢,自当欢愉。 然香未过半,许是中贵人那半句话扰神,在天子耳畔多转了几圈,慢慢变成宣室殿内近臣高官的话语,一句句逼仄而来。赵徵明显意兴阑珊,连着引草都松在手中。 “皇兄欲让臣妹,也不必如此醒目。”舞阳嗔道。 赵徵笑了笑,重新握起引草,扫过“威风”触须,却听他道,“三妹,你说江怀懋可有反心?” “陛下!”舞阳手下一抖,四下环顾匆忙制止他。 虽屋内外都是宫中带来的侍从,永成侯府的人都谴去旁处候命了。然白日昭昭,如此宣之于口,让闻者心惊。 “哪里说话都不方便,这处还静谧些。 ”赵徵哼了声,“朕也就同你闲话两句,这两日朝臣在朕耳边嚷嚷,惹得朕心烦!” “你们都去外头伺候。”舞阳见状,到底谴退了侍者。 中贵人会意,带人欲合门退下。 “莫合门,朕斗个蛐罢了。”眼看胜负即定,赵徵丢了引草,半靠矮榻,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舞阳言语,“江怀懋就要还朝了,三妹觉得是该收了兵权,还是继续给他加官进爵?” 舞阳欲搁下引草回话,被赵徵挑眉按住,“不必停下,许你继续挣扎会。” 舞阳谢恩,“陛下都亲来看望永成侯妻儿了,不是摆明了皇恩厚重。” “江怀懋将妻儿尽托于朕,不留片甲于此,确实忠心可表。”赵徵颔首道,“仗也打得好,这西境内外被他扫得干净。” “是啊,此番得胜归来,他便有兵甲四十万了。”舞阳帮扶“凤鸣”有些吃力,指尖微白,却仍旧没有放弃。 【此番得胜,四十万兵甲尽握他手,而拱卫京师的城防军不过十五万。陛下,切记“拥兵自重”四字。】 宣室殿内臣子的话萦绕耳畔。 赵徵面色微寒,然想起苏彦临行话语,又道,“沉璧如今历练得也不错,他多番进言,江怀懋乃可用之才,朝中缺此良将。” 舞阳颔首,“大皇姐最好的孩子,承了她和苏尉的才智武功,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 【朝中并非江怀懋不可,副都督不逊色于他。最关键副都督出身名门,与陛下乃血脉至亲。】 又一声话语回响在耳际。 “沉璧到底年轻,掌兵不过五六载!”赵徵叹道。 “皇兄所言极是,日后可让他多加历练,一点即通的苗子。”舞阳还在用力引逗“凤鸣”,欲要胜一局。 【西地平复,国中便算还有一半战事,以副都督之能力威望,数年可望。】 【难得永成侯此番妻儿都在京畿,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此番不缴械收他兵权,待他回凉州,乃纵虎归山,人心难测!】 【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当用人不疑。】 【确乃如此,大都督既让妻儿入京,便是忠心已足……】 话语声声,赵徵思绪又回到起点,疲躁道,“罢了,且待安庆回来,听听这枕边人的意思!” 舞阳手中引草微顿,须臾以引草扫其后尾,片刻呼道,“皇兄,凤鸣赢了,臣妹赢了!” 赵徵闻言,一下探过头来,难以置信。 “没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谁也作不得保。”舞阳热切道。 这话说的是斗蟋蟀,赵徵想的却是江怀懋。 纵是苏家父子两代作保,时移世易,也难保万一。 “皇兄,您生气了?”舞阳观天子面色,斟茶奉上。 赵徵喜怒浮于色,面色白一阵红一阵。 舞阳跪下身,低声道,“臣妹有罪,方才玩乐,不曾恭听圣言。” “起来!”赵徵回神,“与你无关,反而是你提醒了朕。” 舞阳展颜作不明状,只复又道,“方才臣妹隐约问得陛下提起安庆……” 赵徵给“威风”和“凤鸣”喂食,点了点头,“且听听她的意思,看看江怀懋素日里到底心思如何?” “那自是好的。上回就闻她言语,侯爷待她甚好,还说待她诞下孩子,便让她与夫人并肩,不执妾礼。也不枉给他生儿育女一场!” 舞阳一片慈母心,说得欢喜。赵徵却是扔了食铲,面色极为难看。 天家赐婚,至今第二个孩子都有了,居然还是以妾室待之,这不是明晃晃打他的脸吗!要不是来此一趟,他还想不到这茬。 “等安庆回来,天大的委屈,朕给她做主!” * 安庆翁主陈婉年十八入凉州江氏,初到边地,确实觉得委屈。但是正妻容人不理事,夫君勇武有威名。她虽为妾室,但以诰命之身,多与夫君一道同进同出,得人瞩目。时间久了,日子虽比不上长安富贵繁华,倒也自在快活。年少一点竹马私情散去,只一心一意操持府中事宜。 便如此刻,她从大慈恩寺归来,亦不忘给李氏请回一个平安符,让人送去。 “翁主当真菩萨心肠!”贴身的姑姑叹道。 “夫人再有十来日便要临盆,郎君嘱咐了,她身子弱,要我多留心。”陈婉踏入府门,瞧了眼东边院落,又回眸眺望自己住处。 虽然居东为正,自己住不得,但是她的院子紧挨着郎君的独院,也不算委屈了自个。 往西头,是膳房,花圃,九华阁。 住在这处数月,多半是李氏带人做膳,她领人修剪花枝。府中一膳一羹,一花一草,在两人手中出来,是她们共同的家。 陈婉觉得挺好。 知銮驾尚在府中,她遂让侍者抱着已经睡熟的女儿先去歇下,自个前去面圣。 院中遇见中贵人,闻陛下与母斗蛐,恐扰他们调服蛐蛐,失了兴致,遂挥手谴退侍者,自个扶着腰身一路分花拂柳,缓步上前。 “……臣妹也觉如此,说到底江怀懋乃连杀两位朝廷命官上的位,此等性情,怕是难以降服!” “是朕耽误了功夫,左右沉璧年轻,朕栽培便是。” “皇兄所言甚是。” “只是又得委屈安庆,年纪轻轻、无妨,朕来日再给她指个好人家!” “陛下无忧此节,家国大义,安庆会明白的。” “既如此,大军两日后入京,一会先把安庆带回你府上。” “罢了,起驾吧,这处不是议事的地方。” 屋内话语句句杀机,屋外人已经捂着胎腹,惶惶退至院门口,只是足下打颤,不慎撞到回廊花盆。 瓷盆落地,声音脆响。 “翁主!”中贵人匆忙上来扶她,却被她瞪眼止住。 舅父对夫君动了杀心。 要让表兄接手兵权。 给她再行指婚…… 便是要她失了丈夫,要她的孩子没了父亲。 那她这会提前知晓,可会被灭口? 阿母说家国大义,可是会大义灭亲? 陈婉气息直喘,抬眸间院外甬道上一个人影撞入眼际,“若是陛下问起,便说来人乃夫人。听到没有!” 第4章 征讨 同江怀懋的大军相遇时,是在翌日凌晨,扶风郡的渭水河畔。 江见月从马上滚落,身上母亲新裁的衣裳裹泥染血,头上母亲给她梳的发髻散开,她又一次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跌在渭河畔。 只爬上去,仰头看父亲铁骑,师父面容。 “元丰帝欲除阿翁,消息为阿母所闻,斩杀阿母于府中。阖府血流,唯儿逃生。 ” 晨星寥落,渭河上的风萧瑟又凛冽,将她衣衫吹得烈烈作响,披散的长发拂过面庞,割裂她稚气未脱的脸颊。她跪在地上,任由来不及被缰绳勒停的战马前蹄扬起,朝她喷来响鼻,背脊纤弱却不动如山,只字字泣血相告。 “你、说甚?”胯|下马被勒过方向,马背上的将军怒目圆瞪,须发皆张,只侧身过来,与女儿贴面同侧,“你再说一遍。” “我说阿母今被昏君所杀一尸两命,阿翁一片赤胆丹心被践踏。” “我说今日西陲平复,有人欲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说,您为天子守国门,天子视您为刍狗!” 女孩怒吼一声厉过一声,如迎风响彻的战旗,悲鸣直上云霄。 随她声落,风更烈,士兵手中开路的滚油火把映着渭水摇曳。 她面前高头大马已经被驯服,低下头颅不再乱转,连同训马的男人一道静了生息。而男人身后泱泱兵甲亦是无声无息,在等一个命令。 江见月一路而来,前半路是丧母的肝胆俱裂、悲痛欲绝,后半路是如何为母报仇的满心盘算。她一介女童,撑足力铆足劲亦不过一时之间三支箭。唯有父亲有兵甲数十万,可为母伸冤。 可是她不能确定,父亲是否愿意为她的母亲报仇。 母亲,于她是母亲,于他只是一个妇人。 她带子殒命,却还会有人再给他繁衍子嗣。母亲之死,原是可大可小。 来时路,赵谨便言,君要臣死,非寻常仇恨,甚至算不得仇恨。 报仇,乃意味谋逆,要冠“造反”二字。 若不报,说不定他依旧是天子重臣,依旧前程远大。 江怀懋此间一刻无声,落在江见月眼中,化作“犹豫”二字。 她便收住愤恨,以头抢地,抬首已是额破血流,眉心血柱滑下,将她苍白容色化作鬼魅模样,她却似平复了心境,话语轻了声,“今儿逃生,射杀羽林卫,于谋逆无异。阿翁若觉我累您与大军不义,徒担不忠之名,请赐儿一死。” 话说得真切从容,却是将江怀懋与她父女彻底拴在了一处。 提醒他,一人谋逆,九族同罪。 稍顿,她似力竭缓了气息,唯话语依旧清晰,沾血染泪落下,哀哀回荡在渭水上,“儿与阿母阿弟泉下见,亦是团圆。只盼阿翁念一点与母亲的结发之情,她也曾替你不眠不休缝补过战袍,为你以身暖过熬煮了几遍的粥汤。是故寒食重阳,求你赠阿母箪食瓢饮,以慰她生时吃过的苦,无福享您日后的荣光……” 话落,只埋首深拜,融入尘埃。 “吾儿误解。”才下战场,血液尤沸的男人,终于消化了此间变数。翻身下马,一把扶起女儿带上马背,阖目切齿,“是阿翁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累妻儿遭此厄运!” 江怀懋扶稳女儿,调转马头,扫过近身的将士们,抽刀劈开深浓夜色,振臂痛呼,“吾征战沙场,不过保家卫国四字,如今战场鲜血未凝,身上甲胄未脱,家中妇孺却已被坑杀。昏君无道至此,何值吾等为他流血舍命!” “不值!”将士齐声回应,似雷声炸裂天际。 “都督就不该送家眷入京畿,忠臣遇不见明君。”一个副将道。 “在此君王治下为臣,都督都家破人亡,何论吾等。”另一个将军道。 “从兰州到凉州,从凉州再到这汉中,年年征战,为百姓可,为如此君王,不可!”再一个将军道。 “为如此君王,不可!”又是将士震星辰的吼声。 “好,那便与我杀入长安!” 江怀懋掷刀尖戳地,激起烟尘无数,刀柄晃而复立。只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射下国姓“赵”字战旗。而他身边副将范霆尤似等这一刻许久,立时从旗手手中夺来原本举在第二高的“江”字旗帜,抬臂升举代替本来的至高位置。 江怀懋重转马头,乃长安方向,目光落在身畔至今为止一声不发的苏彦身上,问,“不知副都督何意?” 话语落下,他已经驾马踏前一步,身后将领战旗随之而动。 进一步而止步,回眸又看苏彦。 苏彦未随他同步,尚且在原处。 江怀懋朝他拱手,“江某永感太尉大人昔年教导点拨之恩,然人各有志,既非同道,就此别过。只是战场刀剑无眼,沉璧珍重。” 秋风瑟瑟,杀意腾腾。 一马当先的统帅策马疾奔,领大军浩浩荡荡攻城去。 * 煌武军号称四十万,其实不足三十五万,其中还有八万乃苏家军。故而如今揭竿而起的兵甲满打满算二十七万。 而原本拱卫京畿的兵甲十五万,分别为城防五万,其余十万屯守在城郊诸镇。 八月十一凌晨,敲响战鼓后,便是二十七万将士攻城,对战五万守城兵甲。 兵书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如今时下,五倍有余,自可直接攻城。 然大军才从汉中战场鏖战下来,又奔四百余里路途至长安,劳乏至极,京畿城防军则可“以逸待劳”。加上江怀懋新伤未愈,旧伤发作,如此可谓“人和”不占。 原定昼夜之间攻破长安城,却并不顺利。 又因此处乃长安京畿,虽天子多有荒唐,然相比各地灾乱流民,皇城脚下的百姓相对富庶安稳。十中七八更是世代居于此间,如此较之从边地起兵,只闻威名未见其人的江怀懋、煌武军,长安臣民原是对天家更有感情。 故而,亦不可能等城中臣民开门迎人,不战而降。此乃不占“地利”。 八月十二日暮,攻城未止。 未央宫中的天子闻苏家军尚留渭河畔,未曾参与攻城,不由信心大增。又得臣下分析献策,两军交战,当心战为上。遂索性生出阴毒计,将李氏尸身剥衣赤|裸悬挂城楼,如此诛心。以争夺时辰,待勤王之师。 于是乎,八月十三日平旦,长安西市雍门楼上,随着守城将领劈开麻袋,阵阵腥臭酸腐的味道弥散开来。 一具已开始腐化滴落尸水的躯体现于人前。 江怀懋从西安门转战至此,一声“痛煞我也”伴随鲜血吐出。马背上少女张口发不得声,只瞳孔骤缩,母亲万千音容跌入她眼眸。 是夜,月上中天,已是八月十四子时。 长安城东北边的覆盎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依次被破,天子逃离未央宫,避入西南处的建章宫中,得探子回复,五路勤王兵甲得令而出,但尚在百里之外。 而百里之内,苏家军不进不退,苏彦得传召却不曾奉命,只仍旧滞军于渭水河畔。 痰血迷心后的江怀懋于乱军中苏醒,亦是得此消息。 故而长安内外,赵、江两氏,目光都盯在苏彦身上。 * 夜风不止,流水汤汤。 苏彦银袍盔甲,立在渭河边。 身侧竖着一把入鞘剑,身后是八万苏家军的临时营帐。 中秋在即,天上白月即将圆满,只是被浓云遮挡,露出朦胧轮廓。 这三日间,刚开始他尚且在帐中同属将们开过会议,听过他们的意思,而之后大多时间,他都无声立在这渭水河畔。 只由着探哨兵一次次送回长安城中的战况。 赵家天下三百年,立国之初,洛州苏氏乃从龙之功;国祚绵延之中,苏氏女郎做过皇后,男儿尚过公主;危急存亡之际,苏氏满门更是临危受命,血洒疆场。 他的父亲,为母亲弃笔从戎的士族首领,病入膏肓时,曾留话与他,“……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圣贤的话,竹简深刻,奈何阿翁此时方悟,幸好还有你……” 而他的母亲赵家公主,亦在父亲走后不久随他而去,却在临终前要他以血盟誓。 她道,“阿母一生运气,便是生了你这麒麟儿。你以苏氏阖族起誓,扶君主,匡社稷,永效吾君不生二心。如若不然,阿母死后难安,永坠阿鼻,赵氏之运便是苏氏之命。” 忠于民,还是忠于君? 苏彦回转身去,看中军帐中的一樽棺椁,那是他的长兄。便是不久前,牺牲在汉中战场上的苏氏长子。 那一箭,原该射入他心肺,被长兄以身挡过。 长兄与他说,“万事随心最好,若是不能,尽力也很好。你随心走,尽力便是。” 秋风又起,水波荡漾。 苏彦站在茫茫夜色中,看见月影破碎,片刻风歇,又成一方玉轮。 见皎月,他的记忆更遥远些。 那年从西北一路南下,遍地饿死骨,战死魂,他悲凉又绝望。尤觉力弱,莫说挽大厦之将倾,便是解百姓一时之温饱都不得周全。 一晃又是五六载光阴过,依旧连年战乱,依旧白骨堆山…… “副都督,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子,如今得诏令却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出征前,天子安排中贵人为监军,随在他身后,这厢自来催促。 中贵人嗓音尖细,提着两个片刻不离身的小金笼,里头是在汉中战场上从刘易儿子手里抢来的蛐蛐,“您还不赶紧发兵勤王,更待何时?” 第5章 善意 元丰十五年中秋,因苏彦的倒戈,待他兵至,长安城内外已经止了干戈。 日暮时分,长安城门大开。 赵郢皇室元丰帝之幼弟,宁王殿下赵徊在得到苏彦断箭后,率先领宗亲部于雍门称臣,跪献传国玉玺。后又有安庆翁主于建章宫射杀天子赵徵,以江氏未亡人、京兆陈氏女之身份恭迎新主。 江怀懋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领煌武军入主长安城,给天下换了“江”姓。 皇城稍定后,苏彦当即发信号给渭水河畔的两万兵甲,护送江见月归来,自己沿途去接。 他换了匹马,在距离长安六十里的官道上,接到了江见月。 月上中天,清辉满地。 苏彦鬓发微乱,身沾寒露。 一日间来回奔波近两百里,饶是他再健朗的身子,这会在诸事渐平后,亦有些乏力。 他气息微喘,“距离子时正还有半个时辰,这会尚是中秋,师父没骗你吧。” 江见月将酒囊捧给他,“水是温的,师父缓缓。” 苏彦接过,缓缓用了水,缓缓领兵而归。 六十里的路程,来时他用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回去耗了近三个时辰。入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卯时,天光大亮。 江见月心念母亲,甫一入京,见大军往苏府行去,便勒停马匹同苏彦告别。 苏彦拦下她,“知你心切,但见慈母,仪容不可废。尤其是这最后一面,岂可这般去见她?” 江见月垂眸扫过自己,在他披风掩盖下,又是多年前脏乱不堪的狼狈模样。再抬首,苏彦已经下马,牵着她的缰绳往府中走去。 府中医官给她额上换了药,侍女为她洗漱更衣。 理妆毕,江见月问,“我师父在何处?” 侍女道,“公子在正堂侯您。” 江见月谴退侍女,转来外厅。 她原是想来同苏彦说一声,自己独自往宫中去便好,不必他送。想让他歇息片刻,接下来定有许多需要他的地方。 江见月想,他定是累急,不然不至于行军如此之慢。又想着他竟然反了,反了与他盘根错节的朝廷,反了与他血脉关联的赵氏皇族。 当是心比身更累。 这厢如此缓慢入京,多来是他静心后一时无法面对。既这般,那长乐未央的宫殿,他自小随意出入的的地方,也容他慢慢重入。 * “陛下纳公子的意思,追封李夫人为圣懿仁皇后。眼下虽时辰紧迫,诸事繁乱,无法按照全副皇后之仪事葬,但已经给圣懿仁皇后敛面更衣,比前头模样好上许多,再不济……”厅堂中,苏府家臣正在给苏彦回话,“再不济总不似悬于城墙时那般骇目,姑娘这厢回去见到,总不至于太难过。” 江见月止步在屏风畔。 原是他特意拖了这段时辰,只为不让她再见残忍模样。 那本是为人子女都无法承受的模样。 身怀六甲,一刀毙命,赤身裸体被挂城楼。胸膛鲜血凝干,换作身躯尸水不止。肉腐骨露,蝇虫飞转。 的确,她见一次已经锥心刺骨,何论再见! 所以,后来她入了宫中,看见母亲被擦去血迹的面庞,画了精致的妆容,华胜桂冠戴在她头上;胸膛上被长刀贯穿的伤口由绣着华丽繁花的衣襟掩过。而她双目闭合,两手交叠在隆起的胎腹上,尤似生辰那日浅眠含笑的安静神态。 仿若只是一个寻常病逝的人,无论身前死后都不曾有过那惨无人道的经历,去得平静又安宁。 甚至,棺椁四周添了坚冰,冰上放着香味浓烈的苏合香,随寒气一阵阵弥散开来。冰寒雾绕里,她的母亲如悲悯慈和的神女,只是来人间一遭,如今重归九天。 她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背,五指抵在她胎腹上,隔着一层衣衫皮肉,那里还有她的嫡亲手足。 如此,阿母倒也不会孤苦。 “阿母放心,我还有师父。您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给我治伤,赠我衣衫,细心照顾我。”她回首看屏风外同父亲言语的男人,再看母亲,悲痛难抑。 “合棺吧。”最后,她收回手,对母亲露出笑靥。 皇后梓宫停放二十一日,定于九月初七出殡下葬。 而这二十一日里,外头变了日月。 江怀懋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魏”,年号“明光”。 前朝之中,原官籍在郢的官员并没有多少调动,只添了江氏嫡系官员,多来都是武将。最大的变动是苏彦升任为三公之一的御使大夫。 后宫之中,正式颁诏令追封李氏为皇后,同时册封唐氏和陈氏皆为婕妤,长子江仝为安王,长女江见月为端清公主,次女江呈星为荣嘉公主。 江见月有一刻错觉,母亲之死换来了所有人的荣耀。 父亲君临天下,庶母们成为帝妃万人之上,自己成了天家公主受人跪拜。 她在椒房殿中守灵,将唇齿咬破几回,又掐断了几柱清香,续烛时被残焰烧伤了两次指腹。到底自己回过了神。 时也命也,母亲无福罢了。 她已经挑动父亲倾覆前朝皇室,给母亲陪葬。来日路,活人便该好好走下去。 想明白这些,她传来太医院齐若明,为自己调养身子。 齐若明三十出头,兰州人氏,是李氏的同乡。早年间在边地行医,得李氏粥米之恩,后来被荐到江怀懋身边,做了军医。如今入太医署,担任太医令。 闻江见月传唤,拎着药箱匆匆赶来。虽是一些外伤,却用心医治。外敷的药粉,内调的药膳,都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 第二回 来时,还带来一碟特制的山楂蜜饯。 江见月瞧着,心中欣喜,“师父……苏御史怎知孤传了你,还让你送这些来?” 齐若明搭着脉,压声道,“苏御史早早寻了微臣的,道是如今公主在大内,他为外臣,多有不便。让臣照看殿下。” 江见月用过药,捏了颗蜜饯咀嚼,用完又进了一口山楂,都是甜的。吃这些饱腹、医病外的东西,她从来都吞咽得很慢,唯恐没了,又恐多吃了。 即便苏彦和她说有很多,她还是吃得小心翼翼。 她将碟子捧在手里,在灵案上分给母亲一半,剩一半收了起来。 * 是夜,齐若明过府告知苏彦这日给江见月把脉的事宜,不由叹道,“好不容易回来母亲身边才三两年的功夫,这又剩公主一人!” 话落方知不妥,毕竟公主还有君父尚在。不由低首抱拳,连道“下官失言”。 “有劳齐太医了。”苏彦笑了笑,起身送他,将一包小圆饼放入他袖中,“齐太医踏夜上诊,不成敬意。” “不不不,这如何使的,原是下官分内事。何况前头大人已经赠了许多。” “那便分外之处,多加照拂。”苏彦笑道,“齐太医医术甚好,两百石太医令原是委屈了。但是陛下有陛下的难处,官职就那么多,需雍凉自家人和京畿旧臣中,两处调服。” “陛下隆恩!”齐若明朝宫阙处拱手。 “齐太医还年轻,来日自可青云直上。”苏彦虚扶他臂膀,叮嘱道,“你好生照顾殿下便是,这原也是陛下的意思。” 齐若明连连致谢,辞别在夜色中。 屋内,赵谨尚在等候苏彦,将烹煮好的茶分给他,“我一直好奇,你如何对端清公主如此关怀?总不会早早识出其非池中之物!” 苏彦笑道,“殿下聪慧乖巧,你不也疼爱她吗,暗里没少诱着她入你门下。” 赵谨被呛了口水。 苏彦不动声色饮茶,“早些年殿下自个与我说的,说让我防着些你。” 赵谨茶水洒了一手,恨不得淬自己一口。 他抽过案上巾怕,慢里斯条拭手,“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没有生母庇护的公主,日子确实尊荣不到哪去!朝中立后的声音已起,陛下这会左右是顾不上这个女儿。难为你下了御史台,还操着给他们父女增递感情的心,还要平衡两处官员,其实……” 赵谨顿了顿丢开巾怕,凑身道,“其实且不论其寒门出身,为将自是无双,为帅已属勉强,为君、幸有煌武军。只是这朝堂之上,京畿之中,世家与寒门从来不可能共处!” 苏彦搁下茶盏,一点声响拦下赵谨的后话。 赵谨却依旧道,“我是给你提个醒,陛下春秋康健自不多说。可如今时下,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副身子能撑几时?你可要早作决断!” 未出世的皇子乃托生在世家女腹中。 已见天日的安王乃小吏之女所生,但占着长子身份。 两者各有利弊,共同的是少一个嫡字,如此问题便落到了何人为后上。 “立后乃天子家事,再者眼下不必急于立后。”苏彦道,“你原说的有理,其实归根结底是陛下龙体,若是安好无虞,一切便也不急了。我闻太医署道陛下需要能够复原根基的药。大师兄通医术,识百草,或许有法子,我已经修书与他。” “大师兄?”赵谨惊道,“且不说这药是否真的有。纵是有,他如今是南燕臣子,焉能给我大魏君主!” 苏彦道,“事在人为。” 赵谨没心思想这事,回到最初的话头,“立后之事,你当真不思量?” “大行皇后还未入陵寝,端清公主才丧母,也容人家喘口气!”苏彦有些动气,只缓了缓叹声道,“我知你今夜受诸门推举而来,但我便是这么个意思,后日大朝会我自会向陛下禀明态度。” 赵谨蹙眉瞧苏彦神色,似有些回过味来,“你这厢不会都是为了皎、为了端清公主吧。” 第6章 自救 傍晚时分,江见月去了一趟兰林殿看望陈婉。 从椒房殿往北沿路走来,经昭阳、披香、飞翔、合欢四殿,方至兰林殿。 后宫殿宇都在未央宫以北,最前端椒房殿为皇后寝殿,后续十四殿按照品级而设,越往北品级越低。 眼下大魏新建,后妃册封在前郢基础上稍作简化。 高位的妃嫔乃昭仪一位,入昭阳殿;婕妤二位,入披香、飞翔二殿;另设容华、美人、充衣等十一人各有爵位,依次入殿。后续帝若采纳新人则再充入十一殿中,皆为家人子。 这会后妃统共唐陈二人,唐氏携子还在被接迎的路上,如此宫中只剩陈婉。她身在婕妤位,非但没有入住披香、飞翔二殿,连着容华的合欢殿也未进,只屈居在这第五殿兰林殿中。 “这未央宫可真大。”阿灿随在江见月身后,等通报的功夫,忍不住四下看去,“竟有这么多的殿阁,殿下如何这般熟门熟路的?” “前两日在椒房殿,父皇让孤自个择处寝殿,多看了会地图。” 江见月喜静,不欲同妃嫔同住,原是打算择后宫八区外西北边一处偏殿住下。地方虽小,比不得十四殿,但那处紧挨藏有百家典籍经书的石渠阁,又清幽又方便读书。 “殿下,请随婢子入内。”出来的是陈婉的侍女素节。 “孤戴孝在身,不好入旁处。”江见月眉目平和,“午后婕妤走得急,孤瞧着脸色不太好,这会过来看一眼。事出权宜,在这处站一站,算孤一点孝心。” 说着让阿灿将食盒递来,“这是孤给婕妤的一点零嘴果脯,试试或许止吐。” “婢子代婕妤谢过殿下。”素节福身接过,恭敬道,“我家婕妤说了,她不拘什么。太府令正好送来了牛乳粥,只是大行皇后丧仪期间,虽陛下特许给婕妤加餐,但婕妤也不敢擅专,正好与殿下同享。” “不了,你帮孤问婕妤安。“就一桩,劳你处|女侍医验一验这山楂蜜饯,入口的东西总不好随意给婕妤用的。” “殿下说哪里的话,这是您送来的东西,还需要验什么。” “两回事。”江见月道,“蜜饯多糖,山楂性寒,总要适合个人体质。你去传来看看,能用就留下,不得用孤便带回去也不浪费。” 素节愣了愣,这怎么还有当场验的? 岂不是让彼此面上无光! 然见得面前半大的少女一脸认真,素日里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性子,而陛下处虽不与她十分亲近但也不苛待她,如今更是实打实的嫡出公主……思至此处,素节只得将食盒托于宫人手,硬着头皮道了声“诺”,返身入殿去请女侍医。 暮色皑皑,晚风徐徐。 江见月没有等来女侍医,等到了扶着身子过来的陈婉。 “婕妤安。”江见月是晚辈,上前行礼。 陈婉上来扶她,目光瞥过宫人手中的果脯,温声道,“殿下一片心意,妾自是欢喜,哪还要旁的佐证。”说着,她捻起一块山楂掩帕入口,“酸甜适中的滋味,妾喜欢的。” 江见月见她进得舒畅,便含笑一手持叉又挑一颗蜜饯给她, “这是师父给儿臣送来的,您若觉得好,便让他也给您奉些。” 李氏在时,念及陈婉身份,遂免了她每日请安。但陈婉守着规矩,极少落下。李氏受了她的安,便也回礼。多来都是江见月盈盈上前,奉她一盏茶水。 便是此番模样。 陈婉回想昔年事,不由鼻尖泛酸,只弯下腰低头含过蜜饯。 “婕妤小心,莫弯腰。”江见月又拣了颗蜜饯,掂足喂她,“可是甜而不腻?” “好吃。”陈婉笑着点头。 “阿母也爱吃,临去前那日还玩笑说口中贪馋,同我争食。”江见月将一碟子果脯端出,细细看,“今个午后歇晌,与阿母梦中相见,她说很是遗憾再用不到这般有滋味的东西,还说……” 暮色暗下一层,秋风卷起落叶,周遭因江见月骤然的止声而显得风声更躁。 “说什么?”陈婉咽下蜜饯,问道。 “说、让儿臣奉给您,由你代享也是一样的。还说劳您侍奉夫君,让儿臣视您如母,她没福气,但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江见月扫过陈婉恬淡面容,将果脯恭敬奉上,“婕妤,您好好用。” 天色暗沉,唯她眼角新月闪出一点光华。 “婕妤?”江见月又唤一声。 “好……”陈婉从江见月手中接来碟子,柔声道,“妾会尽人母职责,照顾公主,不会辜负姐姐的。” “端清依母命而来,这厢先告辞了。” 一方小铜碟子,四只素手握着,江见月迟一刻撤手,福身离去。 * “送盘膳食的事,殿下让婢子去便罢了,这一通好走。左右您又不入殿中,白累的自个手脚冰冷。” 回来路上,落起了雨。 虽沿途宫人送了伞,但到底路远,等回到椒房殿,身上小片衣衫都湿了。阿灿从宫人手中接来洁净的衣袍给江见月换上,让人赶紧送暖炉过来。 “孤得将膳食亲奉给婕妤,才是孝心!” 江见月摩挲指尖,还有方才端握铜碟的触觉。 “那得亏婕妤出来了,若不出来,您又不进去,如何奉给她?”阿灿将茶水端来。 “她当然会出来!”江见月接过茶盏,打量握盏的手,仿若还是方才端铜碟的一瞬。 “为何?”阿灿好奇道。 江见月饮了口茶水,没再说话,只让阿灿去灵前看看是否需要续香。自己靠在榻上阖目休息。 为何? 一个身怀龙裔的婕妤屈居第五殿中,若当真与世无争便该在第三殿安分待着,如此欲盖弥彰的谦退无非是要搏一个低调贤良的名声。 有如此心思的人,怎会让一个嫡公主干等在她宫门前! 更遑论当场验膳这般失了和睦的举措。 江见月还在摩挲指尖。 这一趟为的就是这点触觉。 陈婉神色如常,但接碟的手在发抖。 见其面而惶恐,闻其话而打颤,她分明就是亏心于阿母。 江见月睁开双眼,验证了这一下午来的猜测。 可是陈婉又做了何事呢? 这些年她同母亲相处,确有几分真心的。 【“姑娘快走,陛下要杀都督,夫人听到……已、已被灭口……】 江见月又回忆当日侍女报信说的话,意思很清楚,阿母是听到赵徵的话才被杀的。 所以当日阿母入了菡萏台? 香将尽,江见月起身续香。 “婢子只是瞧着陈婕妤脸色确实不太好,万一出殿站在风口上染了风寒,届时反惹陛下恼您。”阿灿随江见月转来到灵前,将清香奉上。 江见月续好香,在梓宫旁跪坐下来,方道,“你也听出来了,父皇格外珍视陈婕妤。” 大行皇后丧仪期间,除了六忌,饮食原也有规制。虽说各宫暗里加些餐食只要明面上过的去,也不算什么。但是如此明晃晃地违制赐膳,便是压根没有顾忌皇后颜面。 阿灿默了默,低声道,“陛下看重的是婕妤腹中的龙裔。” 江见月想起那日自己伏在母亲胎腹上听手足的闹腾的动静,眉梢隐了一点笑,伸手抚摸梓宫,“当初医官说阿母和陈婕妤怀的都是儿郎,好事成双。如今剩她一枝独秀,是该看重些。” * “你慌什么?当日永成侯府中的人都已经死绝了,死无对证。若非这厢你自个与阿母说,便是阿母都难以想到那日是你在屋外。阿母见到你们那会,当真以为你是礼佛才回的。” 夜色寂阑,烛火摇曳。 兰林殿中,退了侍者,舞阳长公主扶着女儿坐在榻畔,正给她开解。 “一个半大的姑娘,她能想到甚!多来是真的梦见她母亲方来看你的,再不济便是来示好的。你瞧瞧她,身边除了一个大行皇后留下的婢子,连个像样的掌事都没有。陛下如今的心思都在你这肚子上,顾不上她!” 陈婉散了发髻,一脸忧心疲惫,“阿母不知道,我一直便是有些憷她的,她并非面上这般温和的人。” “这怎么说?你怕她一个小孩子作甚!” 陈婉蹙着眉,好半晌开口道,“元丰十二年的夏日,有一回我去表兄的抱素楼玩,沿路赏花,许是草木幽深,游出一条蛇来。正惶恐间,一柄飞刀射来钳住了那蛇七寸,便是她射来的。” 话说一半又停下,似是不愿回忆。 “她在你表兄门下,学些功夫防身也是正常的。习武之人杀条蛇不算什么!”舞阳接过话,“后来呢?” 陈婉扶着酸软的腰身,似是鼓足了勇气,“关键就是后来,她跑过来收刀的时候,竟是顺势去头剥皮,动作麻利不提,竟同表兄说今个她的暮食用蛇羹便好,让膳房不必另做他食。” 话至此处,陈婉仿若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剥着蛇皮手贱鲜血的小姑娘,单薄纤弱,杏眸如水,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却让人莫名地不寒而栗。 “蛇羹倒是好东西,你我都吃过的。”舞阳话这般说,却也有些惊诧,“吃归吃,但谁会自个动手,想想便反胃。” “那你表兄怎么说?” “表兄?”陈婉有些无语,“他挽了袖子蹲下身去,验了蛇皮又观蛇形,道是无毒确实可用。与她说,暮食不撤,蛇羹也用。小姑娘说自个用不了那么许多,他便说陪她一道用,直哄的小姑娘开了笑颜,方拍着她脑袋目送她离去。” 六月骄阳似火,林荫道上碎金点点,襦裙墨发的小姑娘小跑在花影里,回头时笑靥明澈,颜如舜华。偏她手中滴血,拎着一条被剁头的长蛇,蛇尾随她奔跑晃悠。 第7章 飘摇 永成侯府座落在未央宫以北的“北阙甲第”里,这处住的本都是宗亲豪族。只是如今前郢皇室已经基本迁往城外的杜陵邑,而江氏原也没有宗亲可言,先皇后李氏亦是孤女。 江怀懋父母早亡,嫡亲兄妹亦亡于战乱饥荒中,眼下只有五位结义兄弟。其中三王都在守边,不曾入京。只有梁王范霆、楚王章继在此开立王府,还有便是唐氏母族宣平侯府,以及尽头处以苏氏为首的五大世家。 相较于之前的灯火不夜天,如今可谓星火寥寥。 江见月九月初八离宫来的这处,但未能立时入住。因为府中曾遭屠虐,虽为潜龙之邸,少府已经做过打理,但未曾料到会这般快有人入住,里头便还未彻底布置,连牌匾也不曾更换。 故而近一月的时间,江见月都歇在毗邻的梁王府中。 梁王府夷安翁主范瑛长她四岁,是江见月在凉州时结的手帕交,两人感情甚笃。范瑛自幼尚武,跟着父亲在军中长大。 凉州初识后,江见月闻其兴致,遂默写抱素楼中的功夫典籍与她。后与苏彦通信,又得苏彦处《齐孙子》、《吴子》、《六韬》等兵书的手抄本,亦全部赠与她。 范瑛如获至宝,后又得江见月教字识文,只埋首其中来回翻阅理解,寻了沙盘图召来父亲手下兵甲尝试演练。每每得一成绩,都将江见月抱来转上两圈,又恨自己无有机会回报,遗憾至深。 直到这厢,豪气爽朗的女郎,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为姊妹出力的事。 便是永成侯府换匾额和置庙堂以及清扫打理殿室的事,少府原该一并安排好。但明明江见月离宫当日,黄门便已上报,然一连数日过去,少府都不曾办理。 直到江见月让阿灿去催了一趟,道是需为陛下祈寿,僧侣即将入府,少府处方过来安置佛堂,这以后便又没了声音。 江见月便只得白日在府中斋戒礼佛,空闲时间同阿灿一道打理寝殿,收拾院子,入夜再住到梁王府去。 即便主仆二人就寝不过六尺地,一日不过三餐食。但这处到底近许久无人入住,好多地方血迹尚留,灰尘累积,哪是一朝一夕能清理出来的。 这般忙碌操持,加上无法言说的心慌恐惧,江见月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康健底子又开始溃败,一张白嫩面容失了血色。 夷安看不下去,先是让府中奴仆帮忙收拾,然后自个去了一趟少府。堪堪入府衙时被江见月追上,拉了回去。 “皎皎,你如今是公主,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怕他们作甚!”夷安翁主纵是被拖拽离开,然还是一鞭子勾起地上碎石,隔着小半里路,不偏不倚击中从马车内掀帘出来的少府卿官帽。 “我不是怕他们。”姐妹两人已经拐入巷子,江见月喘息道,“少府直属父皇处,如今父皇病重,唐婕妤和二弟又才入宫,左右忙他们还来不及,我这处慢就慢些。何必给父皇添乱!” 夷安不说话,给她拍着因急喘而抖动的背脊。 江见月与她撒娇,“难不成阿姊是嫌皎皎连日吃住你府上,不待见我了!” 夷安哼了一声,收起鞭子,想起昨个无意中听到阿翁阿母的对话,不由怒从中来。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愤愤道,“走,给你抓药去!” 昨夜里,梁王妃刘氏侍奉郎君宽衣盥洗,行至一半扔了手中巾怕让他自个动手。 巾怕入足桶,捡起水花无数,范霆避无可避,被溅了半身,无奈道,“谁又惹你了!” “你那结义兄弟,如今的天子。”刘氏丝毫不顾范霆怒目震惊,连声斥道,“谁家女儿十岁出来开府独居的?说什么全她思母孝父的心,那么一丁点的孩子,身子薄的和纸一样,性子和她死去的娘一样,一味闷声做好人。你看看哪个眼中有好人?有的都是会嗷嗷叫讨奶吃的娃!宫里头的陈婕妤挺着肚子今个吐不停明个又心悸,人阿母就能破例入宫照顾;又来个唐婕妤,在陵寝前干嚎了两嗓子,让儿子跪了一夜,眼下管事的那是成堆的器物衣裳流水一样的送过去……” “少嚷嚷!这是长安,不是凉州酒泉郡!以后那些个高门大族的这宴那宴你少去!”范霆也不擦脚,就那样水滴答地从桶里贯出来,欲要钻入鞋子中。 “你少糟蹋东西!”刘氏赶紧蹲下将一双新缝制的布鞋抢走,拧干了巾怕给他拭脚,“得亏今日这宴,要不我还真没转过弯来,就想着是少府卿拜高踩低,瞧着两处都是儿子,这处剩个没娘的女娃,可不就不受待见了吗!但有人说对了,源头压根是在陛下身上。公主当日说离宫,但凡他上一分心思,让底下人将府邸打理好,再搬出来,哪怕是问一句,府邸可是能住人了?公主眼下都不至于如此窘迫!他或许是没有苛待公主的心思,但是他连问都不问一声,一点心思都不搭在这个女儿身上,外头这些办事的,哪个不是人精,可不就只当没这个少主吗?且看公主府的匾额,这会子还是侯府字样!这是他走丢回来的女儿,不是半道捡回来的累赘……” 刘氏越说越气 ,将巾怕砸在范霆膝上。 范霆一时语塞,觑着刘氏。 半晌自个将另一只脚擦干了汲入鞋内,低声道,“如今治国了,陛下又是那副身子,朝中关于立储一直也不消停。你就多照看些孩子!”说着忍不住朝外看去,“好在那孩子乖顺,也不争什么!” “是好在她还不晓事,想不到根上,但凡能想透些,岂不是要去她娘坟头哭死!” 双亲的话缭绕在耳畔,夷安一手拎药,一手牵着江见月,“所以这也是为了不让你父皇操心?病了也不传太医令。” “就一点风寒,抓两贴药就好了,太医令处都要记录在案,还不如眼下自在。” * 十月初的时候,府中总算规制妥当,永成侯府的牌匾换成了“端清公主府”。据说是荣嘉公主染了风寒,寝殿烧起地龙,陈婕妤便在陛下面前提了句“深秋天寒,公主府中衣物不知是否齐全?” 如此江怀懋问及少府,少府卿方连人带物拨来此处,对着正礼佛毕的小公主道,“为这侍者奴仆、器物匾额都要择顶好的,方误了这般久,还望殿下恕罪。” 江见月从佛堂出来,净手拭去手上香灰,坐在太阳下用一盏药。 秋日暖阳金灿灿一片,衬得她一张本就苍白的面庞几经透明,她身上拢着一件风毛聋搭的大氅,一看便是陈年之物。 旧衣,弱女,周遭弥散着病气和药味。 仿若谁再推上一把,转眼便香消玉殒了。 她倚在矮几上,虚虚抬起一双眼,看着还未等她开口便已经抬首站直的少府卿,温声道,“大人眼熟,不知是否见过?” 少府卿四十开外,嘴角挂着笑,眼珠抬得甚高,回道,“下官曾任凉州簿曹从事,侍奉陛下多年。 ”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原是凉州老臣,辛苦了。”话落,她将大氅拉上些,闭目养神。 阿灿会意,上前送少府卿。 未几,跑回来懊恼道,“怪婢子不周全,没来得及备赏赐。” “怎么,他向你讨要了?”江见月笑道,“那姑姑去翻翻才送来的器物饰品,看哪些值钱的追了去打点他!” “明着自然没有,但是婢子瞧的懂他神色。”阿灿扫过前院一屋子还未归置的人和物,跺脚道,“晚了!” 江见月笑笑 ,“一星半点的,人看不上。多了,咱也给不起。” “殿下赏赐,何论多少,他还看不上!”阿灿惊道。 江见月额上渗着薄汗,往上掖了掖大氅,没再说话。 心里却清楚,雍凉旧臣入京畿为官的人中,只有高位的几位武将和封王是天子亲点,其余都是尚书台按功绩任职。这位曾经在凉州管理钱粮簿书寂寂无名的簿曹从事,居然能一跃飞上九卿之一的少府,若说无人举荐,大抵是没人相信的。 少府掌帝室私财,行皇家奉养之责。 大抵也只有在深宫浸淫日久的人,方能如此精准择人入囊。 江见月睁开双眼,搓了搓掌心黏湿的汗渍,忍过发作得愈发厉害的病痛,眺望西头。 府墙阻隔,逆光晃眼,自是什么也看不清。 她却觉得看见了抱素楼的轮廓,苏彦的影子。 她也知这是幻觉。 苏彦不在京中。 * 入夜寒凉,白霜落阶。 兰林殿中烧着地笼,博山炉中香气袅袅,暖如春昼。 重重帘幔后躺着粉妆玉砌的小公主,得阿母细心照顾,宫人精心喂养,数日前风寒已退,这厢用过养生汤,沾枕便睡得酣甜。 陈婉低头亲了亲她粉嘟嘟的面庞,掖好被角,起身回来自己房中。 舞阳长公主正坐在床沿给她整理婴孩的小衣服,这些都是衣丞这个月奉上来的。陈婉如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产期在腊月里。 她撑着腰身坐下,扼住舞阳叠衣衫的手,欲言又止。 舞阳环顾四周,宫人皆已退下,不由晲她一眼,“身子越来越重,赶紧歇下吧。” “阿母!”陈婉到底开了口,垂眸看愈发隆起的胎腹,“还是算了吧!我听闻染了风寒,都快一个月了,还没好透,怪可怜的。” 舞阳笑道,“你从哪听来的?” “阿母不是通过少府,插了不少人在她府里吗!” 舞阳颔首,“那你可知道,端清公主病了一个月,都是从外头瞧的大夫买的药?” “她……”陈婉有些莫名,片刻反应过来,“她不传太医令,难不成是为了防我们?怕我们在她的药里做手脚?” “阿母本不想让你多操心,便也不想多言,给你将这事处理就罢了。”舞阳停下手里的活,“你动脑子想一想,先皇后一入陵寝,她立马请旨出宫,说什么孝父思母。你且算算时间,这分明是为了保命,避开你我。我还说她打草惊蛇,可见她立马反应了过来,如此敏锐而远谋。你若待她长起来,就只有被她生吞活剥的份!” 第8章 暗算 舞阳长公主就是那个在深宫浸淫许久的人,所料不错。 江见月确实为保命避出宫外。 前头府邸没有打理好,在对自己父皇心寒之余却也庆幸,正好寻此借口住在旁处,以待苏彦归来。 然如今府中一切归置妥当,而当日为名正言顺出宫免受不侍君父的骂名,遂择了为父祈寿的理由,这便注定了她再无随意离府的借口。 她从一座牢笼逃生,被推入另一座囚笼。 甚至环顾四下,新入府的奴仆侍卫,人人皆可为刀,夺她性命。 江见月前头患的一点风寒也没有好转,白日瞧着还行,晚间便高烧反复,但看起来又不是太严重,就只得汤药不断。唯有她自己知晓,根本不是什么风寒,乃是旧疾发作了。 流浪的那两年里,惊惧,饥寒,让她落下了病根。 苏彦养了她两年多,给她寻了不少大夫,用了很多名贵的药。第三年的时候,几个医官会诊,道是病情控制住了,但是断不了根。但凡心神不宁,遭受惊吓,积累日久则还会发病。最直接的征兆就是发烧,胃绞痛。 这是神思心病导致的身体病变,药石难医。唯有自控心神,舒缓情绪。 苏彦将她交还给母家的时候,很慎重地将她的病情告知给双亲,并且让府中医官详细记录在案。 彼时,父亲边阅副将送来的卷宗边时不时颔首,待苏彦话毕,他对母亲道,“那以后你多费心。” 母亲看着他案上文书,点头应是。 她何止费心,分明是日夜精心照顾。 所以那些年,江见月无忧无惧,从未发过病。 如今母亲离世,苏彦出走。 还不到两月,她便旧病复发,日益严重。 午夜惊梦,她大汗淋漓从枕下抽出匕首,赤足披发从榻上弹起,看明灭不定的烛火,四下空空的屋子,只兀自松下一口气。 合衣躺下。 她想,父亲可会想到,她才十岁,如此独居在外,可否害怕?害怕了,是否会发病? 又想,他能记得陈婕妤孕中易饿需要加餐,记得安王入京需要择少傅教学,给他们安排妥当。 但他未必记得他还有一个女儿,多年前就身染疾患。 * 因陈婕妤一句话,她得以开得府门。唐婕妤便也不遗余力,未几便带着安王过来看她。江见月接到帖子的时候,本能地想要回绝。 她知道唐氏在她离宫那日去椒房殿看望她。彼时,合宫上下还当她是先皇后独女,陛下的嫡公主,自然赶着巴结。然出宫立府后,这一月里大抵很多人都看清了她的处境,唐婕妤也不例外,所以再未提起过她。 但凡提起,这份功劳也不会让陈婉占了先。 何况,在凉州时,她仗着自个是唯一有儿子的,从未将母亲放在眼里。陈婉还晓得给主母请安问好,她是完全随着性子来去。 但是江见月得见她,甚至来日说不定还要巴结巴结她的弟弟,安王殿下。 是故,当母子二人入府,江见月面对着他们送来的六大箱残破书简,虽有一瞬寒了脸色,然到底控制住了。只抑制住心中痛惜,伸手抚卷,多看了两眼。 其中三箱书简,是回凉州的两年内,苏彦陆续寄给她的。崇山峻岭,千里路途,恐遇雨天受潮腐坏,字字都由苏彦手抄在青竹简上。其中她最爱的《慎子》十卷,和《世要论》十二卷,苏彦因公务实在繁忙,无暇抄录,遂赠她原书。以油布裹之,加封蚕茧纸,然后装箱,又在箱身抹以桐油防护。 江见月收到之时,启箱观阅,只见竹简齐整,纸书崭新,没有分毫损坏。恨不得捧怀中就寝,片刻不离。待心静,暗思读书百遍,温故知新,然又舍不得来回翻阅,遂磨墨执笔,重新抄阅在竹简上。如此又练字体,又记文章。然后将苏彦的原本珍藏,平素只看自己抄写的。有时候想念苏彦,方将原书取出,观上头笔迹,如见真人。 离开凉州的时候,她将书本归置整理,封在箱中。未曾想过,至此不归,便也不曾带来。直到日月更改,遂趁卫队去接唐氏母子之际,吩咐领队一同带来。 上月里,她原问过领队官员,对方回应在唐氏母子手中,会亲自送回。她便一直等着,结果竟等到这幅模样。 一半的书籍都遭毁坏。 或竹简断裂散落,或纸张受潮腐烂。 “你阿弟病愈无聊,也想读书认字,知你处藏着好书,便是请来的师父都不如你处的书多,便寻来观阅。翻得久了,坏了两册。”唐氏搁下茶盏,又道,“这一路过来,又实在多雨,受潮了些。” “这青竹甚好,卷来作棍,李二郎脑袋都能敲破。”六岁的安王殿下一贯受宠,如今出痘新生,更是被诸人认为天命所佑,愈发张狂,探身拎起稀稀落落的书卷,胡乱卷起,朝箱身敲去,“再用力些,我还能打断他的狗腿。” “莫浑说!”唐氏急道。 “小心!”江见月匆忙从他手中拦下书简,唯恐密线散落,然瞥过唐婕妤神色,闻她话语,只顿顿道,“小心……伤了手。” 安王撒开手。 江见月深吸了口气,转身陪坐一旁,“坏便坏了,不碍事,穿线引一引就好。” 时值侍者端来各色茶点,江见月胡乱推过一碟白玉糕,“阿弟尝尝。” 安王伸手抓来一块,用得很自在。 “别噎着,喝点……”江见月捧上一个汤盅,却见汤盅内汤色莹白,飘出甜沁清香,不由蹙眉问传膳的婢子,“怎是柘浆?” 安王出痘后体虚,如今不可多用鲜甜的汁水。按医官的意思,都是让用参须煮水作平素的茶水饮用,如此慢慢养着。 江见月昨日接的帖子,既要交好安王,这些功夫她原是做足的,早早叮嘱过膳房。 传膳的一个婢子跪下道,“是婢子的不是,没有将话给汤令官传清楚,膳房把参熬太浓了,恐殿下虚不受补,方才临时换的。” “这个好喝,我就要。”安王一下夺去,仰头用下大半。 “可不许用了,晨起贪嘴都用过一盅蜜桃水了。”唐婕拦下来,呵斥了他两句。 安王不应,用得畅快。 一旁的江见月笑靥温和,歉声去了一趟偏殿更衣。回来后,又命婢子们陆续添茶奉点,闲话家常。 唐婕妤见其殷勤,并无追究书册的损坏,心下满意。 江见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心中时不时想起书卷只得勉励维持笑意,直到听其说到“你父皇为你阿弟择了苏御史为老师……” 苏御史。 江见月面上笑容僵了僵,想起为母亲守灵期间,有一回江怀懋问她想住在哪处殿中。她说了石渠阁处的偏殿,缘故是读书方便,不懂也方便询问师父。 江怀懋却笑道,“你读的书原就多了,再多亦无用。再者,一个公主哪能随便见外臣!” 江见月有些执拗,“儿臣想读书。” 江怀懋便又道,“女儿家读太多书,杂乱心神。给你寻个师傅,学学女工刺绣,静静心。” 母亲灵前的香即将熄灭,江见月上前续香,低声道,“阿母也很支持儿臣读书,以前就寝时阿母都让儿臣读书给她听,儿臣还给阿弟读了许多书。” “你阿母就是太纵着你!”江怀懋叹了口气,“以后阿翁说了算!” …… “那些个书、你阿弟小,以后会好好护着的,断不敢如此。”唐婕妤把话引入正题,“你和苏御史熟,劳他担待。” 苏彦出使凉州时,因襄助平西而声名大噪。后宅妇人也听得他名声,却又闻是个读书的文人,上承名士,下受门生。对于后者原没有太大的触动,但是如今到了皇城之中,儿子成了皇子,方知得一大儒教养的重要性,幸得天子择其为师,唐氏自当慎重,方提前给儿子补窟窿。 “师父治学严谨,却也温和,做他的弟子乃荣幸之至,阿弟只要勤勉好学,便一切都好。”江见月眉眼低垂,突然就很怀念在抱素楼的日子。 唐婕妤闻言心下稍安。又略坐了一会,午膳时辰将至,道是要回宫同陛下共用,遂起身离开。 江见月依礼送他们至府门外,瞭望西头的抱素楼,未几回身修理书籍。这一日,从日上中天到夕阳残照,补出的不过寥寥。 她跽坐在席上,捶了捶发酸的腰身,接过阿灿端来的降烧汤药。 白日里,她精神尚可,胃中尚能忍受,多来都是夜间发作厉害,疼痛难忍。 她吹凉药,慢慢饮下。 心中依旧惶恐,今日是十月初十,入住的第九日。 按她前头打探到的消息,十月十二是苏志钦七周年忌日,苏彦自然会过了这日再归,洛州距此也有十余日的路程,也就是她至少需再等半月。 可是她不能这般空等,坐以待毙,且得想想法子以防万一。 如此思虑间,守卫匆匆而来,身侧竟引着一位黄门。 “陛下有旨,命端清公主即刻进宫。”黄门打着拂尘,“另有府中汤令官,并今日给安王殿下侍膳者,一律带走。” 第9章 计策 脉脉余晖,千山披霞。 兰林殿朱檐色染,殿前金桂飘香,原是一派热烈模样。 然飞鸦掠过寒柳,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坐在窗前本就心神不宁的陈婉闻声忽颤,只搅着手中帕子,掌心渗汗。 “你安心便可,左右查不到我们头上。”舞阳将安胎药捧给她,眉宇间也尽是无奈和不解。 按她之计,今日唐氏母子入端清公主府,用过府中膳食,回来无需太久,安王殿下就该毒发身亡。 端清公主下毒的缘由很简单,安王殿下顽劣,毁坏了她心爱的书册,是故她在茶点中下药。原是一点腹泻不伤身的药,作以惩戒。毕竟公主没有下毒的胆子,也不至于为这点事毒杀手足。只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心下惶恐,用错了药,下多了剂量,导致安王中毒而亡。 这不是多高明的计策。 但是,动机合理,端清公主万分珍爱那几箱子典籍。这是在唐氏入宫后,舞阳入她飞翔殿拜访,正遇她看着满箱残书犯难,回来问过陈婉知晓的。 其次,下手稳操胜券。端清公主开府,少府送去的人中有舞阳安排的人。按照陈婉所言,江见月谨小慎微,故而舞阳特意让杜亮在送器物前往的当日在江见月前面露面,以示不恭,如此激起江见月戒心。果然,没有多久,江见月便借故东西被窃为由,打发了少府的人。但是各宗亲府邸人数都有规制,需再拨一批上去,舞阳真正要用的人便在这一波中。至此,或许江见月依旧戒心未退,但是至少已经放松许多。舞阳便在这两日偶遇唐婕妤时,闲话家常,聊起苏彦即归,暗示她赶紧为残书之事见一见端清公主。 最后,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借端清公主之手除去安王,即便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不赐死女儿,但是唐氏及其亲族都不会放过她。换言之,彼时舞阳在暗中除了她,世人也只当是唐氏一族复仇,陈婉处当全身而退。 然而安王殿下从公主府回来,确实身体不适,午膳都未用。未几便腹中绞痛,上吐下泻,闹得阖宫皆惊,太医署全体出动。结果近两个时辰折腾下来,医官处会诊道是误食寒凉微毒之物导致,并无性命之忧。 舞阳因此不解,既然中毒,如何又未伤性命? 一时虽有心安慰女儿,心中却也不甚安宁,只翘首望着派出打探消息的人早些回来复命。 * 飞翔殿外,侍卫正将一具鲜血淋漓的尸身抬走。 而正殿中,得端清公主府婢子白芷吐话,确定安王殿下乃服食了含有藜芦水的点心所致。 太医监尹丰扫过鲜血残留的廊住,被罚跪在地一声不吭的公主,只擦了把汗,朝天子拱手道,“藜芦无毒,叶子可入药入膳,原是寻常植物。一般种植于花圃草地中,作杀虫疗藓之用。然藜芦叶子煮沸后,若与人参同服,则生剧毒,催吐无用,一个时辰便可夺人性命。” “而安王此状,正是服用了含有藜芦水的点心,加之他平素喝参须水之故,如此两厢结合方生疼痛。若是茶水浓了些,只怕……” “我说你当时如何不给我儿用参须水,说什么熬的太浓之故,原来是怕弄出命来。你……”唐婕妤闻如此细致的手法,不由毛骨悚然,素指直指地上跪着的少女,片刻转头跪向江怀懋,“陛下,您要给麒儿作主啊!” 江怀懋面色铁青,只让唐婕妤去照顾安王,又谴退太医,方将一双虎目盯死在殿中长跪无声的女儿身上,起身向她走去。 江见月今日入宫匆忙,没来得及换宫装。只穿了一身素白祥云的曲裾深衣,衣襟和袖沿缀满碧色竹纹。头发梳成了最简单的垂云髻,以一枚竹形玉簪挽在背脊,是极清雅的装扮。只是这会胸口因被江怀懋前头怒极掷来的砚台砸中,湮出大片乌黑墨汁;而袖角裙裾上则是白芷触柱喷洒的斑斑血迹。连着她鬓角下颌都是红黑夹杂的污渍。 以前,她在荒途流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如今,她为天家公主,依旧是披头散发,衣袍肮脏。 她跪在地上,背脊笔直,头颅深埋,完全是一副被逼压跪首的模样。不得已而低头。 面前光影暗下,她掀起眼皮,看见一双盘龙云靴。看了一眼,重新垂下眼睑。 许是瞬间的恍惚,让江怀懋看见了发妻的影子。 许是地上碎裂的砚台,让他意识到少女身躯羸弱。 他原本赤红的眼中颜色淡去一层,话语也尽量平和,“朕本还想着,你将将开府,震慑不住府中奴仆,奴大欺主,做事敷衍导致膳食不洁也是有的,本想借这档口给你训诫立威。结果呢,竟是让奴才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江怀懋叹了口气,看女儿微微打颤的身形,忍怒想给她擦一擦面上污渍。 江见月晃了一下,避开。 江怀懋看自己伸出的指端,直起身来,“你阿母总说你勤奋好学,聪慧懂事,你的聪慧就是用来动这番脑子的?博览群书,就读出个这么下毒的法子?陪坐离席,就地取材,这是你的聪慧机敏?真真好本事! 江见月意识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身子抖得厉害,只掐住掌心让自己挺直背脊。 “不过几册书籍,你实在要出气,你为长姐,训斥杖打他一顿皆可,怎能生出这等阴毒心思!你日日随在你阿母身畔,到底是你没学到她半分敦厚慈悲的心肠,还是是她太骄纵你?”江怀懋于教养儿女上没有多少耐心,见女儿又硬又犟,不由动怒甩袖坐去一旁榻上,“慈母多败儿!” 闻话至最后,少女再忍不住,只猛地抬头,杏眼圆瞪,两鬓生汗。 她双手攥紧衣袖,任由汗流,吐出这日入宫来的第一句话,“我没有。阿母将我教得很好!” 怒意喷涌,抖如糠筛,看起来又恨又惧。 果然,江怀懋瞧她容色,斥道,“索性还会怕,想来没有丧尽良心。你或许是没有害你阿弟的心,只是一点张狂意。但你今日犯的最大的错,是死不认错,口言诬陷,逼得人以死证明,活活逼死一条人命。你要是敢做敢当,倒还有两分我江家儿女的骨气!如今这幅样子,真如一介蛇蝎女。我是没怎么教养你,但是你想想,行这般龌龊阴毒的事,可对得起你死去的阿母?对得起她的日益教养?” “儿臣要认什么?儿臣又要怕什么?”江见月喘着气直视江怀懋,似是想到些什么,颔首道,“您可是看儿臣汗如雨下,面色如鬼,方觉儿臣因犯错而惶惶惧怕?儿、我告诉您,我不是为此难过,我也没什么可怕…… ” “还在嘴硬!”江怀懋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何故如此?” 江见月仰头看他,突然便笑了,不再言辞激烈,只问道,“阿翁,你说我为何怎样?冷汗淋漓,抖个不停?” 江怀懋愣了愣,蹙眉看她,半晌道,“罢了,朕也无力和你攀扯。念你初犯,亦看在你阿母面上,也不重罚了。即日起至年关,禁足府中,闭门思过吧。” 外头暮光敛尽,秋风伴着寒露一阵阵吹来。江见月倚在阿灿怀中,拖着步子走出飞翔殿宫门,拐过一条甬道。 “姑姑!”她气若游丝,轻声唤她,“就这里歇一歇,我胃中绞痛,实在走不动了。” 半大的姑娘坐在道边的石凳上,额头抵在侍女胸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良久,她抬起虚弱的眉眼,看来时的宫殿,想留在殿中照看幼子的男人。 他真的从未对她上过心。 她虚汗遍体,手足打颤,不是犯错惶恐,是发病了。 * 江见月回到府中,已是霜华漫天。她额头滚烫,唇色灰白,似被抽尽了力气。 阿灿原还愁府中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眼下又无人可信,自己一人去请了大夫,留主子一人实在不放心。却不想正给江见月宽衣盥洗,夷安翁主便来了,未几太医令齐若明也来了,还带着一个婢子。 细看,竟是这府邸中人。 江见月卧在榻上用了药,缓过劲来,神思恢复些,对着那婢子道,“孤该多谢你,晌午将那盏参汤换了。” 她看着垂首恭敬站在床榻便的人,问,“谁让你来的?” “属下原名陆青,是苏大人暗卫营的人。”婢子回道。 苏大人。 江见月嘴角噙了点笑,猜对了。 陆青继续道,“大人离京前,原将我插入少府,拨去侍奉保护您的。不想您离宫开府了,属下便传信大人。大人让属下入您府中,又觉您开府开得仓促突然,遂叮嘱属下暗里严查您府中奴仆,尤其是衣物饮食上。果然发现那白芷举止有异,她常日盯着花圃左侧的植被。直到昨日你吩咐膳房今日给安王殿下备膳,特指要参须茶,属下方想起花圃那处的藜芦草。只是为证此人身份,不曾打草惊蛇,她做事也算周密,属下今日盯了一个晌午也不曾发现她使用藜芦草。故而情急之下,为防万一,只得换走了安王殿下的参须茶。属下本想左右安王殿下性命无虞,又恐府中还有旁的细作,故而午后也不曾与殿下言明,只打算将计就计以引出更多的人。不想那白芷竟以命苟陷殿下,累您受这般委屈!” “那眼下府中可安全了?”阿灿急道。 “殿下被带走后,属下假传殿下不测的消息,部分预谋生路的墙头草已经逐出府外,两个欲要报信的小黄门被发现后吞药自尽了。”陆青道,“眼下剩余的侍者奴仆,基本都是可靠的。自然,还需再筛两遍方可妥当。殿下安心,这事属下办便可。” 第10章 姊妹 这一日,虽风波频出。然晚间,归来府中之后,江见月还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陆青的出现,让她定心。 齐若明给她熬药驱寒。 夷安翁主陪她过夜,熄灭灯烛与她说“不必怕黑”。 她闭上眼睛,看见苏彦,睡得很踏实。 数日后,陆青将府中剔除干净,江见月便也放心用人,不再百般担忧为人暗算。 因被禁足府中,但到底公主之尊,太医署该如常前往请平安脉。前头江见月府邸不定,她为避开暗算,又恐连累齐若明,便也不曾寻过他。如今她出了这样的事,太医署的太医令们不说避之不及,但愿意主动前往的也没几个。 齐若明趁机自荐,又存了个是先皇后旧识的名头,江怀懋略有印象,便准他前往侍奉。 江见月身子还没好彻底,这日是十五,礼佛时间较长,佛堂香烛缭绕,将她熏得咳了好一阵。齐若明见状吩咐汤令官备些梨汤润肺。 江见月从佛堂转去书房,跽坐在席上修补毁坏的书籍,招呼他同座。 齐若明拱手道,“微臣不敢。” 江见月笑笑,“孤这没有大好前程,一席之地还是有的。” “殿下处看似冷清,实则清净,原也不止微臣一人争相过来。” 齐若明脱靴入席,搭了帕子给江见月把脉。 江见月抬眸看他,似是不相信。 “微臣不敢糊弄殿下,筋骨一科的方桐就自荐过。” 江见月没接话,齐若明便也识趣不再多言。 屋中静下,齐若明细心诊脉,又问,“殿下就寝如何,可有失眠? ”说着再观她舌尖。 江见月回而示之。 又片刻,齐若明收诊应道,“殿下左寸关弦大而数,右稍和而兼滑,加之舌尖独红,夜中少眠,此乃思虑过渡之象。殿下本就有旧疾,多思伤身累心脾,还是要放松的好。微臣给您开服甘麦红枣藕汤调理,先服两月。” “有劳了。”江见月拂下衣袖,继续修理书册。 秋阳从半开的窗牖照进来,十岁的姑娘身姿挺拔。因为消瘦,面容清癯素白,唯眼角一弯金色月牙熠熠闪光,似冰天雪地里仅有的一抹丽色。 她持笔在新的青竹简上记下原书内容,然后放在一旁晾干。眼下修的是《捭阖策》,其书一共十四卷,第三、四卷都坏了。前头修补了三日,这会又一个时辰多方全部整理完毕。 * 转眼已到午膳时辰,阿灿领侍者送膳上来,看到案上早已凉透的梨羹,无奈收走,将刚煮好的甘麦红枣藕汤搁在案上。 “齐太医都说了殿下当宽心少思,不宜久坐劳神,这直挺挺坐一上午,握笔看书的,手眼都吃不消,仔细头又痛了。”说着转过身给她按揉肩背。 江见月端来藕汤饮下,挪去偏殿用膳。 她一贯用得少,但吃得很慢。 待膳毕,阿灿一套松骨消乏的推拿已经来回两遍,如此江见月通体舒畅,又回去书房。 “孤不阅书,坐一会就去歇晌。” 阿灿听来满意,不再唠叨她,只给她换了盆新摘的桂花放在窗前,领着丫头门合门离开。 屋中,金桂的香味徐徐弥散,江见月靠在榻上,看着一卷卷待修的书册。 齐若明言她多思虑,要她放松。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安王处已然交恶,而陈婉处更加明确有鬼,方才如此穷追猛打。 一箭双雕的计策,险些就成功了。 虽说逃过一劫,但如此被动总不是办法。师父从护卫到医官,已经为自己安排得足够。若是全然都倚望他,也是徒增他压力,还是得自救。 江见月虽还不清楚陈婉到底如何戕害的母亲,但却明白误会总比血仇好解开,故而对唐氏母子还存着一线希望。 她坐起身,素指敲击着桌案,将数日里盘算的一则计划来回推演。 “殿下呢?我自个进去。”屋外想起夷安的声音,“让我看看,这两日有没有长点肉。” 夷安好武,成日混在军中。 上月里范霆应江怀懋提议,从虎贲和羽林两支禁军护卫队中挑出精锐组建“三千卫”,类比暗子营。夷安闻言,满怀欣喜,将想法、策论,条理清晰地罗列出来,以为在新设的七个首领位置中能得到一个。 毕竟她十二岁时就在姑臧守卫战中因使计烧毁对方粮草而立下战功。今岁年十四,又上了汉中战场,斩杀兵甲十余人,尉官以上将领两人。数月前的反赵郢攻城战中,再次射杀清明门守将。 尚书台论功行赏分任官职时,翻开她卷宗看到“范霆之女”四字,以为出了纰漏将儿子记作女儿。待核实,上报天子请示,该如何任职。毕竟一来年岁尚小,二来是个女郎,至今还未有女子在前朝为官的。 江怀懋问过范霆意思,彼此都觉小女郎不宜入前朝,亦不如男子能长久在军中,上沙场。遂在原本的翁主爵位上,额外赐她封邑,位比公主。夷安暗里闹了一阵,搅得只有这么一个独女的范霆苦不堪言,只得应她日后若有其他相关府衙设立,且给她一个合适的职位。 自然眼下事关天子亲卫的“三千卫”中七个首领位置,依然没有夷安的份。但给了她一个掌管文书的功曹虚职,就是反复核对人员信息。能入虎贲和羽林的兵甲,本已做过无数次调查和删选,这个职位明显也是敷衍。 夷安为此恼怒。 江见月却慰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夷安不解。 江见月与她解惑,“凡是观察角度不同,所见内容便也不同。你如今这个位置,核对人员信息,按照常理自然多余,实属反复。但这是大部分人的认知,坐其位审核之人多少带着以上视下的姿态。然你如今上去,全然的新思维,新角度。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夷安颔首,安慰自己,虚职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于是,这一个多月里,领着仅有的五个下属认真上值。甚至对照名单,一个个传来亲自核对。 从虎贲和羽林卫中出来的精锐,哪个会服气被这么一个还未及笄的女郎查阅。然夷安耐着性子,不卑不亢完成本职任务。 为此,两军之中都笑她拿鸡毛当令箭,瞎耽误功夫。 范霆回府皱眉哄她卸职算了。 夷安反驳,“阿翁何不让陛下直接取消这职务,既设立,自有用处。” 江怀懋听闻这话,抚掌大笑,“你女儿说的在理,就由她吧,过完瘾腻烦了小姑娘心思也就散了。” 然夷安不仅没有退下热情,反而干得热火朝天。这会来寻江见月,掏出这一月来任职记录在册的心得感悟,后续工作条例与她看,让她给与建议。 【降低选拔年龄】 【提高致仕保障】 …… “他们不服我自是正常。我当时便想,若是我在此刻挑选的是与我年龄相仿,或者年岁小一点的人,一来气势我能胜一分。再来人小,心思总是少一些,养在手中的时间越长久,便越好控制,他们的忠诚度便越高。我查了如今的择兵要点,都是从躯格、臂力、腰力等方面甄选,忽略人心绪的变化,这三千卫既然区别于一般兵甲,便该择得更细。” 夷安解释完,又指下一处,“另外三千卫贵在精,而不是多,做的又是极危险的事,总要给他们一定的保障,除了俸禄外在他们致仕后可以得到更多的荣耀……” 江见月认真听完,提笔又添一处,【可赐婚约,衍子嗣,择佳而世代传之。】 “你的意思是?”夷安蹙眉,转瞬反应过来,“若当真放低了年龄选拔,便让他们有家眷,如此一来除了本人,家眷亦可控,甚至若下一代也可继任,信念则愈重……” “皎皎,你可真聪明!”夷安眼神明亮,意气飞扬,张开臂膀将人搂进怀里。 “阿姊,我喘不过气了!”江见月努力探出脑袋,“呈给父皇看了吗?” 一句话,浇灭夷安大半热情。 “你瞧瞧首页可是积灰了?呈给阿翁七八日了,他压根没有打开过,何论呈去君前。” 江见月看着卷册,“不急,慢慢来,我就觉得很好。你想一展拳脚、建番功绩不输男儿的愿望,会实现的。” 夷安眯着漂亮的丹凤眼,用额头蹭怀里的姊妹,片刻掀开她衣襟查看胸膛淤青,“方才被我抱着,有没有触到?这、还是大片青紫!” “不碍事,好多了。”江见月面色依旧苍白无血色,只含笑掩过襟口靠回榻上。 “皎皎,你有什么愿望吗?”夷安高谈了半日自己的抱负理想,这会回头问她。 淡金色的日光渡在少女身上,她眸光如水,倒映出抱素楼的影子。 “我想吃饱,穿暖,身子康健。天下安宁,我可以策马去看山川流水;若是乱世动荡,我就躲在抱素楼中修书,在书中看世界。” 江见月想了许久,笑盈盈说出口,眉宇间却隐隐泛出哀色,只掩手于胸口,忍过痛意。 “皎皎!”夷安看她神色,想起如今传得满城风雨,关于她心胸狭隘、不悌手足,几欲毒害幼弟的事,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且不说即便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也不觉有错,不惜书本的纨绔,就该教训。但是我信你,皎皎,你说不是你做的,就不是你。” 江见月笑着点头。 “可是要怎样证明不是你做的?被禁足不说,旁人也罢,但是陛下处得让他清楚,否则他恼了,父女离心,吃亏的还是你。”夷安蹙着眉,“我能帮你什么吗?还有,到底谁会这样做呢?” 第11章 设局 十月十七凌晨,端清公主于府中遇刺,陪宿在此的夷安翁主受伤。 事情上报,直接呈到了掌管京畿卫队的楚王章继手里。 章继踏夜入府,目光落在两个少女身上。 夷安翁主左臂被剑刃划伤,深可见骨,医官还在包扎。端清公主受了惊吓,手中握剑不肯松开,一脸煞白,被掌事姑姑阿灿搂在怀中。 屋中很静,江见月喘息声格外清晰,冷汗濡湿鬓发。 “六叔,你定要查出到底何人如此放肆,竟敢在您辖内行刺天家女。”夷安历过战场杀伐,看起来明显比小公主镇定,只是扯到伤口,还是抽了口凉气。 “这个自然。”章继环顾四下,问,“夷安,你们同刺客交手,可发现旁的端倪?” “刺客许是没想到这么快被发现,吼了声“快走”,听着是京畿口音。但是……”夷安看了眼自己臂膀伤口,顿了顿,“来人使的是煌武军的一刀斩,只是对方没想到我也会,被我格去半招失了准头。” 没多久 ,外头勘查也出了结果。 因为晚间夜雨,足迹尚留。 从东窗到廊下,从屋檐到墙外,有三双不同的足印。雨天之故,甚至点足借力的地方还有一点碎泥。 很清晰,是来往一趟的足迹。 再从府邸西墙一路寻找开去,有明显离去的足迹。但来时足迹并不明显,当是一路而来有时间掩盖,而逃离时仓促方有遗留。 故而再按此刻逃跑的零星足迹寻找,却出现了让人扑朔迷离的事,足迹断断续续遍布整个“北阙甲第”,从东边的宗亲府邸到西边的世家府邸,都有那么一两处足印。 如此判断,对方皆是高手,事发至今不到半个时辰,竟然行遍有十余亩地广的权贵重地,且能在如此警卫中消失不见。 未几,廷尉亦闻讯赶来,同执金吾汇合。因为牵涉到端清公主和夷安翁主,兹事体大。故而直将整个北阙甲第不分宗室还是世家,皆搜了个遍,但是没有丝毫刺客的踪迹。 天光大亮时,京兆府尹也参与其中,搜完东西二市,仍旧一无所获。 这日没有朝会,江怀懋在宣室殿理政,头一桩处理的便是此事。 待阅过呈上的结果,又从章继口中细闻了昨夜情形,只默了片刻,让黄门前往梁王府传旨。 ——夷安翁主救护公主有功,裳金银丝绸,鹿茸人参,已示抚慰。 其余揭过不提。 宣室殿中,为这事复命的楚王章继,廷尉王璞,以及因京兆府尹病假不在,代其前来的属官赵谨皆心照不宣地跪安离去。 这桩刺杀,没法定案。 为何要刺杀端清公主? 观公主生平履历,可谓一眼到底。并无仇家。 若非要寻个嫌隙,便是七日前同安王殿下之间的手足不睦。 故而若将疑犯定为安王的人,动机是为报当日之仇。 证据勉强能有。 既刺客使用的是煌武军中的“一刀斩”,同时能够在北阙甲第全身而退,显然有权贵庇护,如此看且可当是安王派遣的人。但刺客是京畿口音,煌武军入长安不过两月还不曾招募,全是雍凉兵甲。是故刺客身份难辨,也可认为是京畿人氏。那么按这个思路查下去,就一种可能,查到最后此人便是陈婕妤的人,一切乃陈婕妤处所为。如此,安王一箭双雕,刺杀公主已报私仇,同时陷害政敌。 然也可倒过来看。 将刺客定为陈婕妤处的人,动机是只为除去安王。也是一样讲得通。 是故这场刺杀,压根没法彻查。 因为根本就是唐氏与陈氏之间的党派之争,而无权无势的端清公主最是无辜,成了双方博弈的一颗棋子,无端受其害。 天子摆明看清了形势,不欲查下去。 三司走出殿门,楚王章继蓦然顿住了脚步。 王璞和赵谨敬他藩王之尊,驻足陪立一旁,却见他返身入殿。二人一时不知何意,只当他发现了旁的端倪,遂随他入殿。 却闻他与陛下论起了七日前的端清公主同安王殿下的那桩子事。 章继直言不讳,“陛下,由此可见,当日也未必是端清公主对安王下的手,只怕同今日事是一样的。” 就差说是陈婕妤处一石二鸟了。 党派之争今日扯进了端清公主,那么也就未必是今日才将她拉入局的。七日前,原就是一般无二的格局。 但终究是点到为止,章继没提陈氏,只继续道,“还望陛下解了公主禁。” 唐氏处,除了母家宣平侯支持,原还有五王中的老大长沙王,老二胶东王,和老五赵王。楚王章继和梁王范霆尚不再其中。 这厢章继开口,原是昨夜见那个即便吓得满脸湿汗却依旧不肯弃刀的少女,起了恻隐之心。 年幼流浪,少时丧母,又平白给人利用。 无妄之灾。 “此乃两回事,岂可混作一谈。”廷尉王璞出身世家,虽没有明确站位,但也不想轻易得罪京兆陈氏。 即便章继的说法完全合理。 江怀懋扫过说话的两人,最后望向赵谨,“赵主簿怎么看?” 赵谨低眉拱手,模棱两可地回话,“端清公主左右已经受罚数日。臣闻公主在府中静心礼佛,想来已有改过之心,陛下或许可以撤了惩罚。” 三人说了三个意见。 江怀懋沉吟片刻,谴退了他们,只让黄门传旨,午膳前往飞翔殿用膳,让唐婕妤预备接驾。膳后,又查阅安王骑射,用心指导。 直到晚间时分,摆驾去了兰林殿看望陈婉。殿外秋风萧瑟,殿内静谧柔暖,江怀懋抚摸妃妾高耸的胎腹,拥她同榻而眠。 翌日,天子如常上朝,仿若什么也不曾发生,只将心力都放在洛州水患上。 唯陈、唐处,皆惴惴不安,刺杀端清公主一事原与自己无关,却又无从辨起。而帝王温和无声,竟比雷霆之怒更令人恐惧。 陈婉只得再三叮嘱母亲暂且收手,唐氏得了母家人提点亦不再继续在儿子面前对公主非议。 * 数百里外的洛州城中,苏彦接了赵谨的回信,回想陆青前头给他的传话。 【我很好,很开心,就是……有些想他。】 这么多年了,那个寡言谦默的小女孩终究还是这样,不敢与人添麻烦,唯恐自己是多余,将伤痛和情感都竭力隐藏,只小心翼翼表达微薄的需求。 苏彦眺望窗外磅礴大雨,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荒凉凋零。 十月上旬,洛州突发水患。正好他在此处,上报朝中后,得诏令让他留此治理,原定月底归京显然来不及。 这个局势,或许最快也要来年正月才能回去了。 苏彦看过这前后两封信。 如他意料,待又一封陆青的信传来,关于江见月被刺杀的事只字未提。上头说的尽是小公主如何修身养性,如何得了多少年例赏赐,又如何和夷安翁主一起读书练剑,日子过得如何平静安乐。俨然是受尽荣宠的天家帝女。 到底谁才是你主子! 苏彦冷嗤,提笔回信。 恐江见月忧惧发病,本想直接写信慰她,信中可言的话比同暗子之间的飞鸽传书能多些。然转念一想,如今她已是天家公主,十余岁的姑娘,若是信被旁人截去做文章,有碍她名声,累她入更大的险境,得不偿失。 是故落笔还是给了陆青,只四字尔,“全力护主。”后在尾端描了一弯新月。 * 江见月从陆青处得了传书,目光从字迹移向尾部的新月,再观镜中自己眼角边的月牙。 出自同一双手,自然无异。 她又看了会熟悉的笔迹,将那新月裁下锁入锦盒,剩下的纸张投入炭盆里。 炭盆中火苗舔尽,她合上妆奁,去书房修补书籍。 修书阅书,都能让她静心安神。不知不觉又是一晌午过去,她看着又一卷被补好的典籍,心中宽慰,只小心收到箱中放好。 “殿下,这两册可是忘了?”侍奉在侧的陆青指着案上典籍提醒道。 如今陆青在府中明面上的身份是阿灿新提上来的近身女使,两人轮流掌事,服侍公主。 书案上留下的是《尚书》中的两卷《虞书》和《夏书》,江见月回来席上,瞥了眼,没说话。 时值午膳的时辰,江见月正欲往偏殿用膳,夷安入府而来。 “阿姊伤还未痊愈,天气又阴沉的厉害,跑来作甚?”江见月看她手臂缠着纱布吊在胸前,赶忙上去迎她。 “想你了,来看看你。”夷安捏捏她面颊。 姐妹二人用膳无声,膳毕屏退左右,在书房聊天。 “这不养了一个月了吗,今日阿母总算许我出屋子,我便赶紧来了。”夷安环顾四下,悄声道,“你不是说按那计划,陛下定能明白你是无妄之灾,可是这都一月过去了,陛下为何还不给你解禁?那事翌日就被压了下来,好像没发生一样。反而陈唐两处,我听阿翁说,陛下入后宫的时辰多了些。” “不会没用吧!” 夷安看了自己手臂,沮丧道,“索性换了我,否则你身子骨本来就弱,白白挨一刀。” 上月里的刺杀,原是她二人外加一个陆青所为,外头足迹更是全部由陆青一人换鞋完成,以此设下迷障。 而夷安不舍江见月接连受伤,临时教了陆青“一刀斩”,代她受过。 这一月安稳,没有暗刺,也无明辱,就说明暂且是有用的。 至于为何没有被解禁,江见月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想起她御座上的父亲,只觉无话可说。 第12章 静心 兰林殿寝殿中,随着銮驾离去,匍匐的宫人亦领命退出。 陈婉幽戚的目光还留在江怀懋离去的方向,讷讷失神。直到身畔襁褓里婴孩的细弱哭声将她惊到,方颤栗回神,又怜又疼地哄慰。 这遭受惊难产,不仅要了她半条命,孩子也不甚康健。 舞阳坐在床榻,闻孩子哭声渐大,招来乳母带去喂养。偏陈婉还巴巴看着,不舍分开。 “你如今首要的是养好身子,旁的都是次要的。”舞阳端来汤药喂给陈婉。 陈婉就着母亲的手,一口一口吞咽,猛然间拽住她,“阿母,您说是不是先皇后……” “够了,已经不止一次与你说了,休要再提!”舞阳低斥,“你若心魔纠结,只会困死自己。就如此番,你若放宽了心,管那端清公主是装疯还是真的被附体,何至于受惊难产,险些一尸两命。” “可是、陛下他今日亲去看她去了,还要与她共膳。”念及一双儿女,陈婉稍稍平静下来,却依旧急切,“太仆令不是按您之言,说她克冲兕奴,让她去封地的吗?我瞧着陛下的意思,并不愿意!” “陛下不愿意非他本心,是受制于朝臣罢了!”舞阳叹了口气,狭长的凤眸中一点隐匿杀意破裂开来,“本来她前往封地,势单力弱,正好可以了结她。如今么——” 她吹了吹手中汤药,继续喂给女儿,“阿母伴你过完除夕便该回杜陵邑。但你安心,阿母已留一计护你。未来半年,端清公主近不了你们母子身处,吾儿定要养好身子。” 舞阳亦生冷汗,忽觉原本她们是攻伐一方,这不过百日,竟已攻守易型,被缚住了手脚,只余自卫之力。 * 公主府中,江见月午后歇晌起来,依旧流连书房,这会正读一卷《孙子兵法》。 阿灿给她送来养生汤,见她形容一如往常,乌发挽成垂云髻,九叶华胜做点缀,上襦下裙,青白相间。不由劝道,“殿下该稍作打扮,以显重礼。” “君前不失礼便可。”江见月放下竹简,拭手饮汤,片刻复有执卷阅览,待一卷读完,方意识到阿灿还在身侧,不曾退下。 “孤与父皇,父女小聚,家常最好。”自夜扣宫门,历经法事后,江见月愈发平和,“姑姑且去督促督促汤令官,父皇今个不是要在府中用膳吗?” “殿下安心,按齐太医的嘱咐,同陛下汤药相冲的豆类菜肴都不会上桌,特别是鱼生,虽名贵但陛下用不得。左右您的旧疾也是忌鱼生的,府中一贯没有。” 两人说话间,銮驾已经入府。 江见月依礼接驾,引君入内,待奉茶侍汤后,礼官退下,江怀懋只留了几个贴身侍奉的人,道是如此自在最好。 父女二人几乎没有独处过,这厢静下,正堂之中难免生出两分尴尬。 “住得惯吗?”江怀懋起身至门边,眺望四下。 这座府邸四五月里他还是人臣时住过十余日,不想这第二次到来竟已为君。 天地翻覆,日月更改,夫妻生死永隔,父子君臣相称。 “这里很好。” “领父皇走走。” 江见月是在翠琅轩正堂接的驾,所谓“走走”,便只能往西走去。然江怀懋只在这轩中院落转了转,看着并没有太多闲逛的兴致。 “闻你整日读书,最近又读了什么?让父皇看看。”江怀懋主动寻着话头。 江见月引君上入书房,端来茶水,捧过书案竹简,“近些天,儿臣在重温兵法。” “重温?” 江怀懋闻言,有些讶异,边摊开竹简边问,“这三十六计你都读过?” 江见月颔首应是。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江怀懋看着笔迹新干的一处,“这你能看懂?可知其义?” 江见月摇首,“儿臣虽温故数遍,但只觉读来上口,还不知深意。父皇可能为儿臣解惑?” “你师父当年没教你?” “抱素楼中,三年未尽,师父还来不及教授。” 江怀懋轻舒一口气,“小小女郎,能识字言诗便已很好。这等书劳人心力,往后少阅些!” “儿臣谨记。” 这日,江怀懋后又问过府中侍者,公主饭几盏,寝几时,百日间病痛几回,素日与何人交友等各处生活起居。 俨然一位用心的慈父。 转眼日暮,膳食摆开。 江怀懋道,“难得我们父女同膳。” 江见月道,“除去与阿母三人共膳,这是第一次。” 江怀懋持盏的手微顿,“你爱吃什么,阿翁给你夹。” “儿臣都喜欢。”江见月盛了一碗浓汤捧给父亲,“这是羊羔肉炖的,能驱寒,父皇尝尝。” “好,好。”江怀懋虎目盛笑,待饮汤毕,豁然想起一事,同女儿连声致歉,只让宫人赶紧奉来。 “如今长安高门盛行此肴,你阿弟隔三差五都嚷着吃,只是制来繁琐不易多得。阿翁今日特命汤令官制好带来,予你尝鲜。” 八角朱木的锦盒中,冰雾缭绕。 待白茫寒气慢慢弥散,现出一碟摆盘精致,用料十足的菜。 乃鱼生。 江见月面容笑意未退,静静看着搁在面前的膳食。 “知你为母守丧,用斋已久。但这是阿翁心意,你阿母若知晓,定也盼着你食好物,寝好眠,不苛待己身。”江怀懋持箸夹至女儿碗碟中。 江见月以目谴退欲上前言语的阿灿,垂首浅尝,抬眸道,“很新鲜,就是有些腥。儿臣不太用得惯。” “这就对了,与阿翁一样,阿翁也咽不下这东西。”江怀懋抚掌大笑,“既如此,我们不吃它,也省得那麻烦。” 进膳始终,两人息声。 这一静,江怀懋便又觉开口不易。直到膳毕饮茶结束,他尚坐榻上。 江见月道,“天色不早,恐要落雪,父皇可要起驾?” 江怀懋点了点头,召她至近身处,“今日阿翁来,见你独自一人在这府邸,坐卧皆宜,便也放心了。” 江见月笑应,“儿臣能照顾好自己。” 江怀懋再度许赞,“诚如你阿母所言,你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 顿了片刻,江怀懋起身,负手立在窗前,眺望暮色昏沉的天际。 “有一事,阿翁要与你说。”他终于开口,“雍王出生于腊月初七,原是上弦月无月光之际,却遇月华大盛,本以为好事,偏其命星暗弱。太史令处算出乃你克冲于他,手足不得接见,是故想让你迁去封地。” 江怀懋转身回望静默无声的女儿,缓了缓笑道,“但念你守丧中,不可远离。阿翁也舍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故而让太史令寻了择中的法子。你禁于府中半年,不入宫阙,届时每月初七少巫入府作法,修正星轨。待你幼弟经历春夏固基后,自不克冲。” 江见月看着自己父亲,半晌开口,“儿臣已经被禁足三月,如今又要被禁足半年,对吗?” 话出口,父女两厢对望。 前头被禁足三月,是为了他的大儿子安王殿下。即便遇刺之后,陈唐两厢猜疑,江见月洗清嫌疑。但是却不曾被解禁。她便已想明白,是她的父皇故意的。因为就势解禁,便是承认了她无错,是被陷害的,如此则变相认证要害安王的是陈氏。他要朝局平衡,不许任何一方做大,便只能将错就错,委屈她。 而如今,也是一样的,若自己被算计离开京畿,便是帝王之心明显的偏移到了陈氏雍王处,世家会乘胜追击,雍凉旧部会奋起反抗,甚至对君寒心。 所以,也谈不上舍不舍得,是否为她筹谋考虑,不过是这个方案刚刚好罢了。 而他今日入府,共膳,大抵是因为前头给与的委屈,加上近日先皇后的传言,让他心生了两分愧意。 “皎皎,你为长女长姐,又从来懂事,要理解父皇。”江怀懋的确感愧,走近女儿,拍了拍她臂膀,“阿翁知道委屈你了。” 前有不悌手足的污名,眼下又添妨弟命格的劣运。 这个男人为了自己两个儿子,便将这些都加诸在女儿身上。 “不委屈。”江见月摇首,眼角甚至带了点笑,“如此算,女儿除夕夜便不能入宫同父皇守岁。然父皇用心良苦,择今日小年与儿共度,儿铭感五内。” 公主俯身跪首,“来日数月不得见,儿臣唯盼父皇,龙体康健,事事如意。” 江怀懋闻她话语柔婉,体态恭谦,遂搀她起身,感慰离去。 夜已静,外头又开始落雪,书房内烛火静燃 。 江见月还在看那策兵书。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她反思,青衣夜行,闯禁叩宫门,没有一击即成,确实有些冲动了。 阿灿过来催她就寝,见她持卷倚窗,形迹萧瑟,双眸凝向窗外大雪,银白世界,眉目间带着憧憬和企盼。 “这雪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纵是除夕日也是积雪铺路。”阿灿挤出一抹笑意,“天寒地冻,不出门才是好的。” 江见月蹙眉回神,想她话语,反应过来,是以为自己感伤守岁无亲人,孤单寂寞,如此出口安慰。 她笑笑,收了书卷,乖顺随她回寝屋歇息。 长廊风大,灯笼烛火摇曳,微光明明灭灭。 江见月看着那一点星火,自己提过来伸手捏碎灯笼盏,覆掌在烛焰上,由着烛火舔烧手心,感受奇异的温暖。 她没有因不能与唯一的血亲守岁而伤怀,也没有因再度被困宅中而气恼,多不值得。 只是想起了苏彦。 有一点点遗憾。 渭河初见时,正是元丰十年的除夕夜。 第13章 守岁 洛州水患得到控制,后头扯出的贪污案涉及人数深而广,甚至有部分是苏氏旁支的人。故而无论是洛州当地还是京畿长安,都觉苏彦这厢会滞留许久。毕竟有欲求情的自家人,有欲上位的对家人,还有欲在一旁看戏的人。 看这百年世家的主君,身上留着一半前朝血液、如今却在新朝执掌御史台的年轻御史大夫,面对开国来头一桩贪污案,且发生在故土祖籍之上的重案,会如何料理。 十月天子诏令:由卿全权处理。 九成往上的人,都认为他会尽全力保全涉案人,毕竟律法上除去“十恶不赦罪”,其余皆可以“赎刑”轻判。 便是江怀懋,所予诏令亦是真心。 他很清楚,相比那些贪污受贿的苏氏旁支,苏彦原比他们重要得多。亦更清楚,自己夺天下尚可靠煌武军。但接下来乃治天下,苏彦一人可抵万马千军。 这个人情,必须给他。 却不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彦快刀斩乱麻,根据检举者卷宗信息,不过月余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涉案人员,上至洛州太守、亲如未出五服的两位堂叔伯,皆按律定罪归案。当场审核,结案封卷。 大魏如今律法,尚未来得及修编,沿用前郢。 “赎刑”原是有条件的,需在定案后,上交至御史台监察之前出资赎罪。一旦案件由御史台封卷,便不得再转圜。 苏彦这厢,是压根没有也给他们半息时辰。 回顾前郢至今五十余年,御史台形同虚设,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这般刚阿凌厉的主官。 洛州当地连着世家诸门都觉当头一棒,不由挥去浑噩,直腰振作精神。而未央宫中的天子,虽遗憾人情未送出,但也诚心钦佩。 尤其得他案件卷宗一道上呈的奏章,道是“富者得生,贫者独死,是贫富异刑而法不一也(1)。故当限制赎刑,不可滥用,且从臣起。” 洛州事毕,虽快却也费人心力,原是得了天子准许,可休沐至上元再归。然苏彦闻朝中情形,心系江见月,便匆匆返回。不想这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入了长安城,抵达公主府,却未能进府门。 夜色深浓,月华纠缠雪色。 髹漆彩绘的朱门口,从内堂奔跑而来的小公主,身上齐地的家常直裾深衣裙摆微晃,露出一角绢袜木屐;发髻未挽的长发跌散在背脊,一缕飘在胸前。 她仰头、喘息,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面前人。感受到他胸膛的结实与温热,感受被风雪侵袭的大氅,外头湿冷,内里却是沾着他体温的热度,一如多年前的渭河畔。 也一如这数年间,她早已熟悉沉迷的味道。 雪中春信。 带着雪意的幽寒梅香,由浅至深,层层叠叠,嗅之如万株梅花于雪中依次绽放。 她确定了此间真实,不在梦中。便退身半步,在身后侍女婢子还未追来前,在周遭侍卫尚未回神前,与他拉开一道距离。 为前一刻扑入他怀中的莽撞,为这一刻他出现在面前的欢喜,她压平气息,持弟子礼恭敬向他作揖。 然后直起背脊,恢复平婉温谦的模样,含笑道,“除夕宫宴还未过半,师父快去吧。” 好似这日午时,夷安翁主来看她,在府中用过午膳,赖着不肯走,道是称病不赴宫宴,只陪她共渡除夕。 她却一路送人出来,直到这门边,说着和此番类似的话,劝她早些赴宴,莫要逗留此间。 她不忍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因自己惹君上不快,耽误前尘。亦为自己能得更长久的依靠,便也可以忍这一时的孤寂。 所以,这样的话二次脱口,已是说得平静而自然。只存一点点贪心,她伸手握住了苏彦手中的那盏灯。 他奔赴数百里带来的微光,足矣让她在风雪夜独行。 苏彦松手,赠她灯火。 却不曾离去。 雪落满身,风吹袍摆。 他踏过门槛走近她,伸手拂去她肩头的雪花,然后从赶来的婢女手中接过雀裘,给她披上。 小公主握紧那灯笼,心头发烫。 听他说,“师父今早飞鸽传书你父皇,估算赶不上宫宴时辰。免累北宫门开合,便不再赴宴,然亦不敢却陛下恩赏,故入公主府度除夕。” 他的嗓音里带着抚慰人心的笑意,打消她的顾忌,“是故你不必忧心,明日无人会弹劾臣夜入公主府。只会有人赞誉公主年少行事端方沉稳,代君设宴待臣,为父分忧。” 这分明是来壮势的! 一旁的阿灿和陆青都已听明白,唯一贯伶俐的公主却茫然望着眼前人,似是没听清他说的话。 苏彦抬眼看漫天飞雪,眸光倒映星辰,“臣今日奔回,一路膳食未及用,只饮了半瓢水。殿下若觉臣过府叨扰,臣便告辞……” “快去传膳!”江见月匆忙吩咐侍者,往苏彦袖角处伸了伸手又缩回去,拎着那灯笼转过身,低声道,“弟子给师父引路。” 苏彦扫过自己袍袖,含笑随上。 * 堂中摆膳,两人脱鞋入席,对案而坐。 苏彦看一眼侍奉在侧忐忑不安的陆青。 “不关阿青的事,她是按我的意思回信的。”江见月替她解围。 苏彦笑笑,冲陆青道,“下去守着吧,这处我伺候殿下便可。” “你们也下去。”江见月吩咐阿灿,“我给师父侍膳就成。” 殿门合拢,地龙取暖,屋中唯剩二人。 有一个瞬间,江见月如堕梦中。 “……阿母不能伴你长久,索性你还有师父。” 这个除夕,阿母陪她用膳走后,师父便来继续伴着她。 他们,都不舍她一个人。 江见月给苏彦斟酒,“师父,没人时,我还这样唤您,您能还唤我小字吗?” “皎皎!”苏彦持酒盏笑敬,“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愿你朝暮无虞,岁岁平安。” 江见月捧盏回敬,“春祺夏安,秋绥冬禧。愿师父景星庆云,抬头见喜。” 杯盏同举,共饮屠苏。 此间一人长途跋涉,一人自小体弱,都不宜多饮,便默契地添饭加菜。 紫檀长案上,摆的是午后少府送来的年例六珍,乃清蒸羊羔,清汤鲍脯,清炖豹胎,蘸料乳蹄花,叉烧鹿里脊,脱骨符离鸡。 而各自案桌上,分至一樽锥斗,内燃碎炭,小火不熄。 釜中一半麻辣热汤沸如火,一半牛肉清汤似江雪;配以竹盘中青翠欲滴的时蔬和各类鲜嫩爽口的菌菇银耳。 另有温在暖炉上的甜豆腐脑和胡麻饼。 食无声,色平心安,是用膳的规矩亦是养生之道。江见月从抱素楼学得礼仪,自半点不落,何论苏彦。 然苏彦这厢,观长案六珍面色不甚好看,却也未多言,只持箸烫菜,慢慢用着。中途起身择了软烂易消化的蹄花和鸡胸肉给江见月。 小公主温声道谢,正欲回侍恩师,忽想起一事,只让其稍候,自己离席奔回后堂寝殿,提盒而来,将佳肴奉于苏彦案前。 “幸亏冰镇,尚且新鲜。”声如莺雀,欢愉又自得。 苏彦观盒中膳食,却彻底沉下了脸色。 江见月尚未回席,还跽坐在他案前摆膳,瞬间察觉他变化。尤似一下回到当年谨小慎微的日子,不问缘由便咬唇不敢言,不敢动。 片刻,方低低唤了声“师父”,也没敢抬头。 “少府给你送的鱼生?”苏彦压下怒意问她,“第几回了?” 江见月摇首,“不是少府给的。” 苏彦蹙眉更深,“你自个要的?” 江见月点头。 “今日我不来,你打算自己用了?” 江见月继续点头,又慌忙摇首,抬眸涨红眼看他。 苏彦见她一张冷白瘦削的脸,心火上窜,“你连寻常鱼虾发物都用不了,竟敢用如此寒凉的鱼生!何时连口腹之欲都控制不住?” 只一声重音,对面豆大的眼泪便滚下来。 越压抑,越汹涌。 小公主拼命摇头,待能启口,方道,“这是第一回 ,我只想用一片,权当除夕守岁,师父在侧,与您共享。之前,我、我从未用过……” 她又垂了头,哭腔隐忍,背脊颤颤,“……这样稀罕的东西,寻常时,少府也不可能给我……” 苏彦愣在一处,半晌轻声道,“不哭了,师父冤了你,给你赔罪。”说着当真直腰叠手,与她作揖。 江见月吸着鼻子,抬首还礼,“皎皎是高兴方哭,不是因为师父误解。” 苏彦看着面前一张哭成花猫一样的小脸,不由笑道,“斥声冤枉你,你还高兴甚?” “师父心念皎皎,不忘皎皎忌口,乃疼惜而生怒,皎皎自当高兴。”小姑娘泪光莹莹,遮不住笑靥骄傲。 “一颗玲珑心,不怪你四师叔成日同我要你。”苏彦撑额看她,“少府不给你鱼生,自是陛下的意思,他也知你忌口此物。” 小公主拭干眼泪,定定望着苏彦,“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夜,父皇与我共膳,赠我一盘鲈鱼生。” 苏彦清俊面庞上笑意堪堪凝住,撑额的手无声放了下来 。 他离朝三月,朝中局势于赵谨处知晓了七七八八。原只当天子从朝局出发,不得已委屈这个女儿,他便帮衬弥补。 谁曾想,天子竟对幼女忽略至此。 怪不得,这长案上的除夕宴六珍,少府会这般不用心。六味菜中,羊羔、鹿里脊、豹胎皆是未见天日的大补之物,乃少年男女不得食用。凡宫宴上,都不会奉给为未成年之人,必定以旁菜替换。 苏彦本还想说两句“陛下国事操劳,多少忽视小节”等调和之语,然看面前幼女,试以身代她,便觉要她去反省理解,未必太过残酷。 第14章 师父 翌日岁首,新春伊始。 因苏彦除夕的入府守岁之举,江见月被禁足的日子确实好过许多。 譬如阿灿前头最为忧患的用度克扣便不曾发生。 少府处,甚至对于一应吃穿用度在原本的分例上,还多拨来一些。 府中人少,用不了这么许多,江见月将吃食和衣物赏给奴仆,银钱和一些可以售卖的布帛头面便让陆青依旧匿名送去给南阳侯府的温九姑娘。这桩活后来被夷安知晓,便由她代劳。她亦添出体己,捐在一处。 少府卿杜亮不仅拜高踩低,还是个草包,有时将马屁拍在马蹄上。譬如上元这日,分发例菜,自作聪明送来两条活蹦乱跳的鲈鱼。 阿灿见了正要说明,江见月摆摆手唤住她,让她接了鲈鱼。吩咐后厨制成鱼生,送去飞翔殿给安王殿下。 投其所好。 她还是决定要结交安王,以谋出路。 是故鱼生送出之时,她还让阿灿送去了自己近半月来重新注释完毕的《大学》,伴有完整的解释,和心得体悟。并让阿灿告知唐氏,苏彦平素最爱拿《大学》考教学生,提问心得!” 唐婕妤打赏送走阿灿。 当日择了午膳时辰,前往宣室殿探望旧病复发的天子,捧来书籍与他看,闻他阅后亦是惊叹。遂赶紧回宫让人寻来安王,认真督促起来。 然将将用过膳的安王殿下,袖着案上味道,翻开食盒,顿时两眼放光。他就手拈鱼,滚过酱汁就要吞下。 “这膳是端清公主送来的,还未三次验过。”一旁的姑姑急忙按住,提醒唐婕妤。 回想这日陛下对公主的赞誉。 再思不久前宫宴上父亲宣平侯递来的话:殿下中毒,公主遇刺,他们当有共同的敌人。又言:“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论如今公主背倚苏氏巨擘。” 唐氏终于摇头,道了声“不必”。 “这是江见月送来的?她是不是又要害孤?”七岁的孩童转瞬扔了鱼片,推过铜碟愤愤道。 “那是你皇姐,怎能直呼其名!”唐氏止住儿子,给他拭手,又捧来书卷,“你外祖不是与你说过,往事不可再提,左右也不关你皇姐的事。” “外祖还和您说了呢,您不也不信吗?年前您还左一声臭丫头右一声死丫头地骂她呢!”安王厌烦地推过母亲手中的竹简,“再说了,若不是她害我,如何父皇不给她解禁?一直关着她?这些不都是您说的吗?” “你这孩子,以前是以前。”唐氏示意掌事将殿中婢子都领下去,将竹简翻开递给儿子,“如今你皇姐一片好意……” “不看,不看,有甚好看!”安王将书卷砸在一处,“孤又不是没读过书,书里说自古红颜多祸水。然也!” “谋害本王又克雍王!然也!然也!” “不许胡说!”唐氏提声呵他。 从来被哄捧的孩童一愣,登时撒泼哭闹,见母没有及时慰他,便扯开衣襟,抓着脖颈胸膛干嚎,声声喊“痒”…… 唐氏气得胸口起伏,绞着帕子瞥过头去不看那些皮上痘印。心中默念天花早已痊愈,哪里还痒。却又闻孩子低了声响,滚在她腿边嘤嘤叫疼! “头疼。”他抱着母亲的腿,乞道,“阿母,你摸摸孩儿可是又烧了?” 唐氏猛地一颤,慌忙伸手抚摸额温,唯恐又发烧出痘。然待回想起医官说过出过痘的人不会二次出痘,正欲推开孩子训斥两句。那厢早已瞧准苗头如同纽糖般拱着贴上来,止住她怒意,还不忘自得满怀,“大家都说,儿是福大命大之人。患痘逢生,后福无穷,乃得天所佑!” 唐氏闻后头话,亦开笑颜。暗思儿子到底是长子,比兰林殿襁褓里恹恹的病猫,不知强了多少。又见孩子一阵哭闹,小脸通红,额上挂汗,心便彻底软了。索性撂开书卷,挪来那盘冰镇的鱼生,亲手喂去半盘。便由着孩子抓了弹弓去玩耍,只思明个再催他读书不迟。 * 此间是明光二年初,朝中局势不容乐观。 主要是江怀懋在这个年节里,连续历经了数个朝会宫宴,一直用药温补的身子耐不住劳乏,旧疾便又发作起来。 他原是早年行军累下的伤患坏了底子,后来在汉中战场中了毒箭,因药物匮乏一直不曾彻底清毒。回来长安再历杀伐,如此延误治疗致使毒入五脏,毁了根基。 若要清毒,必须重药;然重药灌下,元气大伤的身子又根本经不起。除非先将根基补回去。故而太医署一时间除了温补疗养,控制病情,别无他法。 苏彦去岁九月给同门师兄钟离筠的信,这会终于有了回音,道是确实有一味复元固本的草药,名曰“北麦沙斛”,且配了详细地图案,习性,和生长环境。 极刁钻的一味药。 长在南燕都城西南方两百里的瓦屋山顶,三年一开花结果,明岁便有新长成的一株。 太医署数位太医令对照送来的信息观方识草,翻阅典籍,确定是固本培元的上佳药材,但是翻遍医书又寻不到用这药的成功案例。 而钟离筠处,纵是苏彦并未告知他何人需要用药,但一封回信等了小半年,左右是派人探出了长安事宜,知晓了大概。 钟离筠身为南燕臣子,于信中开列条件,需归还汉中之地,同时割让阴平,天水二郡,如此交换北麦沙斛。 汉中一战,二十余位将领折戟沉沙,六万兵甲埋骨他乡,方得以平定。而阴平,天水二郡皆为雍州管辖,乃当日江怀懋起兵之根基。到今日,三地地皆为魏土,百姓皆为魏民。 江怀懋接书信阅过,都没有惊动尚书台,只与苏彦商谈,当下便拒了此议。 “用数万将士搏来的土地去换一颗药,且无成功的案例可循,风险太大了。”江怀懋坚持道。 “三地确实甚广,但是既开条件,便可还价,臣愿意一试。”苏彦跽坐下首,劝道,“陛下龙体康健亦是重要,陛下安,朝中方安。朝臣心定,百姓方可安居,万物方能滋长兴盛。” 江怀懋走下丹陛,拍了拍他肩膀,没让起身,“所谓朝臣心定,无非一则朕安,二则储君立。” “是故朕才要你教授龙裔。安王前头未遇良师,他阿母又宠溺了些,望你修正根骨。能成材自然好,成不了材保个根正骨直也可。未来还有雍王,一样劳你抱素楼教养。”江怀懋在苏彦对面坐下,气息很是不稳,缓了缓道,“朕处,尚有整个太医署,再不济撑个三五年还是可以的。这三五年间两位皇子入你门下,看看哪个是可执掌乾坤的苗子。故而眼下除了御史台事宜,你于抱素楼中还得多投心思。至于南燕那药,能得最好不得也罢,总之以国土相换,乃下下策。” * 二月早春,余晖浸雪意。 公主府中的书房内,烧着地龙,但没有熏香。 自江怀懋旧疾发作后,江见月每日午后歇晌醒来至日暮两个时辰,都去佛堂抄经,给父亲祈寿,染了一身香烛辛刺的焦香。若是再添鸡舌香,混杂败了气味,反而浪费那般珍稀的香料。 “父皇自然是个好将领,拔剑而起的初衷也是为民请命,这些我听阿母不止说过一次。”小姑娘跽坐席上,投茶叶入釜中,烹煮茶水,“如今也是个不错的君主,他日相信当还会有旁的建树。但他身子羸弱,我为人子所能做的,亦不过佛前祈福,修手足之宜,不累他操心。” 苏彦原站在博山炉前,摸着冷硬的炉壁,一边感慨小姑娘一如既往节俭,一边同她讲述这日宫中的事。 忽闻她接话,听之愈发不对。 转过身来,果见人端坐案前,面容平和,眉眼低垂,姿态是在他面前一贯的恭顺。但是目光半点不给他,蝶羽般浓密的长睫也压得平静,一颤不颤。 这模样,抱素楼中三年,只有自剜眼角泪痣时出现过。 她动气了。 不认可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包括他。 苏彦不必回想也知道何处触痛了她。只是没有想到,她比当初更加敏锐。甚至长了年岁,话语更加辛讽,尤似她如今身上弥散的比鸡舌香浓烈许多的香烛焦香。 上头一袭话,就差说一句:但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父无心于子,但子依旧奉孝膝下,你却还来为其说话增他荣光。 她很生气。 气到不想看他。 苏彦脱靴入席,捧茶盏道,“非师父为陛下言语,实乃想告诉皎皎,人有多面,物有多角,凡事当分角度立场去看。本想借此再授你一课,不想皎皎早有领悟,成长得原比师父想象得快。” 小公主长睫掀了掀,没有抬眸,但素白面庞的轮廓明显有了柔软的弧度。苏彦懂她,能悟到她怒从何来,她便又高兴了。 “当真?”她嘀咕。 “师父何曾骗过你?”苏彦捧盏敬她,无比郑重。 小姑娘依旧不接他目光,但举盏饮茶。搁盏时暗暗压平嘴角。 “一会待为师讲完后头事,你是压不平嘴角的。”苏彦饮尽茶水,示意小公主过来斟茶。 游鱼入渊,倦鸟入林,屋内男人言笑晏晏,膳房炊烟袅袅,侍者入殿点起烛火。 待奉灯的侍女鱼贯退去,重合殿门,江见月再也忍住,只从席上起身,奔来长案前,拉上苏彦袖角,“当真吗?待我解禁,就可以重新回抱素楼了?随时可以去读书?” 小姑娘声音都是抖的。 “当然,今个午后陛下亲口说的。”苏彦翻阅桌案上她新编修注释的《尚书》,本想说是陛下准许的,然看她高兴成这样,也不想再让她多生心思,只又道,“陛下还说他旧疾在身,让我择空多来看你。” 第15章 坐镇 苏彦再入公主府,是数日后二月初七。 这日是少巫首次入府作法、给雍王修正星轨的日子。原该从正月初七便开始,但彼时在新春时节,恐与祭祀的诸神相冲,遂挪后了一月。 来的是太常管辖下的太仆一行,共四四十六人。下月里增为五五二十五人,如此至第六回 乃九九八十一人。 苏彦入府时,正值金乌东升,霞光染翠,朱檐碧瓦冰雪消融,凌凌生光。十六位少巫将将在西边九华阁摆开法衣法器,还未来得及开坛设祭。 江见月出殿迎他。 苏彦行了一个臣下礼,“臣今日造坊,乃为雍王殿下而来。” 江见月初时一愣,然见他身后还有陆续数位随从在向她问安作揖后,便径直往九华阁走去,顿时心下了然,未再言其他,只道了声“请”。 之后便如常在院中练剑。 同夷安的痴迷武学追求功夫精妙不同,江见月每日坚持练剑是因为身子骨薄弱,为强身健体。 手中这柄不足两尺的青铜短剑,也是苏彦着人打磨后送给她的。那会她还小,力气又不足,使不了长剑。怕她弄伤自己,剑都不曾开锋。直到回了凉州后半年多,她可以娴熟用剑,遂破刃开锋。 如今从拔剑起势,到落剑收势,她都已经融汇贯通,甚至隐隐能劈出剑风。 苏彦回身望去,见满园翠竹,朝露涤节,清风摇枝。少女素衣墨发,玉手握铜剑,跃起如横空贯日之白虹,收定又似霜翎素洁之孤鹤。 有诗赞竹: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九华阁西厢院距离祭坛三丈处的高台上,横一方长案,案上釜锅烹茶,案后人高坐。 苏彦披氅衣,拢暖炉,脑海中还浮现着小徒弟练剑的飒爽英姿,和那一句极匹配她的诗。冰天雪地荒原里她能努力求生,朱门高院刀光剑影中她也能拼命存活,无地不相宜。 他嘴角勾起,眉梢染笑,为她骄傲亦自得。 日头还不曾偏转,一袭阴影却投过来,带着声响将他从浮想中来拉回,“下官拜见御史大人,不知大人来此贵干?” 来人崔太仆,是今日这些少巫的头目。按理,开坛作法不该有旁人在侧。事关雍王,他确该一问。 釜锅中茶汤已沸,苏彦舀入碗中晾清。冠玉面容上星眸湛湛,穿过袅袅茶烟,落在紧锣密鼓搭起的祭坛上。 他没有看少仆,兀自饮了口茶,开口贯是温和,“雍王乃陛下登基后第一子,帝妃珍视。闻本官一点流传的命格,又得太常指点,遂谴本官来此看顾法事。” 苏彦的命格,在出生之际,曾得一个跛脚道人算过,乃极贵稀的“玄武当权格”。此乃其前半生之命格,后半生却无论如何推演都模糊不清。但闻他命星周侧,可见太白闪烁,紫微光耀,总是大吉之势。 佳话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变成了“苏氏七郎,贵命扶主,掌人臣极权,佑紫微帝星,镇海内四野。” 回想这位青年世家子,十六岁在前朝出仕,到如今新朝开辟,短短七年间已是位列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两朝皇帝都得他匡扶,确乃命贵无极。 崔太仆闻这话,自不敢再多言,再得苏彦一句“不可懈怠”,遂拱手应诺,前去更衣设祭。之后便领教到了苏彦口中“看顾”二字的意义。 苏彦所领随从八人,个个目光如炬。从诸巫更衣贴面起,到他们持法器上坛,再到收功作法毕,列队离府。两个时辰间,随从一观二,上观下,当真是盯得十足十。 苏彦虽位高权重,却也随和温文,少仆令同他辞别,他亦还礼。秉的是对君上的尽责,持的是对下臣的宽厚。 如此半年间,每月初七,苏彦都带人来公主府,临台高坐,为雍王看顾法事,镇四方鬼祟。 他也不嫌少仆处人多,反正他有的是人手。 譬如七月初七最后一次开坛作法日,共有八十一少巫。苏彦便直接抽调了二十七府兵,九位暗子营铁卫,九位休沐的御史台侍御史,编队查检。 坐席上置案烹茶的年轻高官,出仕之初监察的便是尚为庶人的当今天子。而当天子坐天下后,他便又执掌了整个御史台,外督刺史守令,在朝举劾百官,主管相关刑狱事,上任第一把火更是毫无情面直接法办了受贿贪污的祖籍官员,同族长辈。 少巫九九列队,身披江河纹法衣道袍,头扎五岳太师巾,面涂青红呈日月,装扮威严又骇人。然这一刻,面对如此盯视严查,上有御史台主官俯瞰,周身有其下属持刀穿梭。于是,往日自诩能通神的威严者怯怯,能驱鬼的骇人者惶惶,其中更有两人手足颤颤,法器“咣当”落地,聚来满院目光。 唯台上青年,任由腾起的茶水雾气隔断视线,任由崔少仆急急拱手告罪,将那二人提出府外,乱棍打死,重换人来。 至这日午时,持续半年有关修正雍王星轨的法事到此终,公主府重归宁静。 * 风动莲香,翠竹沙沙。 公主府书房内地龙换成冰鉴,小公主穿一身鹅黄裸纹薄纱褝衣,露出一截纤白鹤颈,两段霜雪皓腕。腕间一弯七彩珐琅镯,同她三千青丝挽成的垂云髻上一枚七宝梳篦相呼应,如此再无其他作饰。 眼下,正持勺兑冰搅汤,舀出一盏乌梅浆。 苏彦合上她近来的课业,抽来最后一卷,也没急着打开。只折扇轻摇,观她形貌,笑意盛了些。 半年过去,小姑娘面容渐腴,双颊染霞,生出血色。回顾前头齐若明处的脉案,她气息平顺,脉相稳健,数月来也没再高烧胃痛,如此是将旧疾重新控制住了。他总算又将她养回康健模样,再不是除夕夜看见的枯瘦衰败、花骨被摧的惨状。 “师父请用。”小公主奉上一盏乌梅浆,向他行了个大礼。 苏彦收了扇子让她起身,看手中接过的乌梅浆不由笑道,“午膳将至,你不设宴,一盏甜汤就把为师打发了。” “师父这半年不是为雍王而来吗?”小公主回来自己案前跽坐,“想必兰林殿早就设好盛宴了。” 苏彦闻她话,饮了口酸甜冰镇的浆水,愈觉心脾沁透,舒畅怡然。小姑娘玲珑心,与之聊天当属享受。 他也不急离去,只将最后一卷竹简铺开。然待垂目扫过,从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秀骨清姿现出一道裂缝,连着呼吸都变重,摇扇多施力。 这是四书中的最后一卷《孟子》。 同样是江见月的手抄本。 一手隶书,已隐现风骨,秀整妩静,方圆兼济。而内容更是充实,其中注释清晰,感悟深刻,句句扣中心,段段延深意。 只是这手抄本越是规整完美,苏彦便愈发痛心疾首。 他想到半年来新教的弟子,安王殿下。 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姐弟二人,乃修竹与腐木之异也。这等书籍赠与,纯属暴殄天物。 苏彦挑卷合上,推在一旁,合了合眼道,“左右你也解禁了,过两日回抱素楼,你教你阿弟吧。” “我?”小公主有些惊讶。 “求学者千种,然师者也分类。有一种师者,譬如你的小师叔温九,便最适合为学生夯实基础,巩固根基。而我与你四师叔这类,显然不擅长此道,乃更适合作点拨引导。”苏彦摇着扇子,“你,当与为师一类,但是还未彻底融浑。所以不若同你小师叔搭把手,教授你阿弟。” “我教、倒也无妨。”小公主眨着水亮的杏眼,“只是父皇知道这事吗? “事关皇子课业,我自然禀过。”苏彦手中折扇顿了顿。 若放在寻常,安王压根入不了抱素楼。如今是入了也没法再出来。 因为纵苏彦乃中立派,然安王却是露在明面上争储的皇子,一言一行落在他人眼中都会无限放大,生出万千遐想。譬如他眼下离开抱素楼,便会被当成为苏彦所弃,延伸想去,便是不得帝心。 而如今在楼中,得苏彦教养,安王一派的人便已经开始造势。道安王入楼,现文武之才,乃帝师呕心沥血,教授辅弼之效。恨不得以此拉苏彦入派为同党。 索性苏彦二月里为护江见月,原就召了太常,向君上荐他命格之说,得给雍王看顾法事一事。如此雍王派亦顺势而上。 一拉一推间,苏彦又控两处平衡。 只是即便如此,苏彦一想到那混日魔王,尤觉凡能不给他授业,哪怕是御史台卷宗再翻一倍,昼夜不得歇,他亦甘之如饴。 江见月撑案托腮,眼珠转过一圈,“那我还不如与阿弟同为学生,我偶尔帮他,岂不更好!” 苏彦略一思索,拢扇敲案,“甚好!”言罢,观滴漏,起身预备离去。 小公主奔来,抓住他一截月白蚕丝深衣袖角。 “还有事?”苏彦转过身来。 小公主晃他袖摆,垂眸看着袖沿云纹,低声细语,“师父可同阿弟说了,我给他的那些书籍,甚是有用……” 苏彦沉沉闭过眼,尤似百般酷刑加身,“若是没你送书泄题,劈捷径保驾护航,为师兴许少绝望些!” “我……” “臣考教内容皆按公主殿下所定之题,半字不敢改。”清正刚阿的御史大夫,持一把未摊开的折扇,当戒尺敲了记公主扯衣袖的手,嗔怪推开她,“此乃为师生平头一回徇私,” 稍顿,抵后槽牙又道,“为师与他说,慢慢来,幸得他得了您赠与的书,也不是无可救药。有长姐如你,是他的福气。” 小公主咬唇吞笑,抬眼看天不看已经扭曲的面容。 御史大人一只脚已迈出门槛,却又停下,摇扇吐气,“你以后莫再赠他书籍,辟半个脑子给他,或许能一劳永逸。” 第16章 抱素 七月十八,江见月重回抱素楼。 旦出时分,周遭还很安静。 车驾在长安西市一楼门前停驻,江见月掀帘下车。 今日,她梳了个齐整简单的双螺髻,穿天青色薄纱深衣,外披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一枚莲花状玉牌。 门口侍卫见玉牌默声行礼,少女作揖,亦无声息。 进门上道,直入三里临安道,一路碎金携风,杨花铺白毡。尽头右拐江流道,两侧逶迤,百丈池里荷叶叠青钱。再上千尺流芳道,剑兰茂竹共地生,青松翠柏欲流光,方见朱楼悬“抱素”。 她谴退陆青,独自一人在朱楼前站了会。 后因安王还没来,在池边□□散步,不知不觉来到后院的“虚室生白”台。 这座坐落在长安西市的四层小楼,前头是藏书阁和讲经堂,后头亭台便是掌楼人的私宅下榻处。 虚室生白台按照苏府规制建筑,屋舍繁多,一应俱全。 江见月当年住在东首阳光最为充沛的流霜斋,苏彦说她还在长身体,就该多晒太阳。而他自己住在毗邻的白沙汀,两处隔着一条幽径,丈地荷花塘。夜间点起铜鹤烛台,可以看见彼此投在窗牖上的身影。 而居中的潮生堂至今还空着,那是掌楼人的新妇居,苏彦双亲接连故去,直到今岁他才出孝期,至今还不曾娶妻。 “皎皎来了。 ”迎面走来一女子打断江见月的回想。 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样的外搭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莲花纹玉牌。乃温氏第九女,温如吟,是与苏彦平辈的小师妹。 江见月唤她一声“小师叔”。 “如今你敢唤,我也不敢应了。”温如吟托起欲行弟子礼的小公主,先行了君臣之礼。 “既在楼中,自按楼中规矩。”江见月受了她的礼,后两手交叠而拜。 温如吟扶她双臂,退身看她,妍姿巧笑道,“一别三年,当真如你师父所言,长开了。” 两人闲步家常。 “也不知他日,哪家女郎能入主潮生堂?”因处在潮生堂门前,温如吟寻着话,眼睛却盯着一处处空落落的屋舍发直。 “小师叔有此心?” “你如今竟也会打趣人了!”温如吟嗔道,“我是想着这般多的屋舍,若是我的便好了。” “是故小师叔还是有此心!”小公主认真道。 温如吟用眼刀剜她,嘀咕,“实乃觉得空着可惜,若是能卖了变作银钱就好了。” 话语经风即散,但是江见月还是听清了。 论及银钱,她便了悟其意。 她知晓一些温如吟的处境。 温氏主母早年病故后,南阳侯继室、妾室陆续诞下子嗣,温如吟和胞姐温似咏的日子远不如一般的世家女矜贵。好在温似咏同苏家长子的一桩婚事尚在,又诞下苏氏长孙,明理暗里庇护着胞妹,温如吟方能过得肆意些。 但温如吟是个乐善好施的性子,一点家中姑娘月例全用来布施济善了。甚至因为银钱不够,还当街贩卖字画,为此被南阳侯多次训斥,致她常日留在抱素楼讲经赚取贴补,亦得这层庇护躲开府中人事。 “我闻小师叔从冬至春,四个月里办了十余场布施,可是银钱还不够?” 温如吟摇头,眉宇清扬,“去岁多了匿名好心人捐资,原有富余的。只是有了富余,就想着往远处多办些,又想他们得了温饱,是不是也要读书?” 她目光如水清亮,“譬如这抱素楼中书籍浩如烟海,但是能入者寥寥无几,十中七八都是世家子弟,又得二三虽说不计门庭可凭天资而入,但到底有限。我就想自个做学堂教授他们。不过话说回来,莫说置屋子办学,便是手抄典籍,不提纸张奢贵,纵是竹简也值钱的很……” “殿下,九姑娘,安王殿下到了。”侍者过来回话,截断温如吟感慨。 江见月本听得认真,忽闻这话,观门边铜漏,不由惊愕,竟至巳时正了。 * 抱素楼始建于苏彦曾祖父手中。 苏氏一族最初原是军功起家,数代人征伐,族中子弟大多献身沙场,到其曾祖一脉只剩苏彦祖父一根独苗。曾祖不舍后辈子孙再马革裹尸,遂弃武从文,建朱楼,纳典籍,欲诗文传家。故而抱素楼经苏彦祖父再到其父苏致钦手中,到达鼎盛时期。 苏志钦收弟子,设讲经堂。除了自己膝下的二子一女,座下还有三个外姓弟子,乃大徒弟钟离筠、四徒弟赵谨、六徒弟温如吟,除开长女苏恪不善此道,其余皆出类拔萃,亦各自传艺收徒。如此,为朝廷输送人才。 这也是苏氏一族能够统领士族,成为世家首领的重要缘故:苏门是世家中唯一文武兼备者,内掌抱素楼送文人入庙堂,外控八万苏家军镇守关隘。 只可惜首徒钟离筠当年离经叛道,被逐出师门;二徒弟长子苏斐,去岁献身于汉中战场 。而如今新朝初建,苏彦和赵谨都在朝中任要职,忙得不可开交,来这处讲经的时辰便少了些。 “是故,楼中事宜基本都由温如吟、也就是小殿下您的师父,我代为打理。” 温九姑娘不仅没有怪责小徒弟迟到时久,还带他在朱楼上下边逛边讲解抱素楼的起源和各种人事杂文。讲至最后,不由眉宇桀骜,志得意满,仿若楼中一切皆仰仗于她,她已然胜过建楼的先辈,传道的贤者。 江仝改入她门下,前两日来上过第一课。 但温如吟并未开讲,只写了三词、三话与他,让他回去诵读即可。他贪玩没放心上,直到这日开课,唐氏看那般少的任务还不能完成恐被江怀懋责罚,遂拉他补救,如此迟到了一个多时辰。 迟到时辰过于离谱,江仝也有些畏惧,人便老实了两分。 不想温如吟竟如此放松他,待楼中上下一圈逛完回来堂中,他便又现了顽劣不恭的本性,也不管堂中后边还坐着得空来此抽检的苏彦和赵谨,只甩靴盘腿坐于席上,冷嗤道,“有甚得意,按你所言,有出息的都去我父皇身边忙政事了,你是最无用的,方留在这处……” 他脑海中灵光闪过,挑开竹简,手指点道,“这第三句合该你自个好好学学。” 【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 “这话今早孤特意查了意思,就是说有德行的人,不夸大自己所作的事,也不会因为有了功劳就骄傲不已,飞上了天。” “莫说孤不敬你——”男童冷笑,脱口道,“你如今属这第二句话。” 【敬为入德之门,傲为聚恶之府。】 “合该受孤恶言。是故您还是自修其德,再授业他人。否则、否则……”小儿郎昂首转过一圈眼珠,尤觉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 一时心思散去,玩心又起,眼光一直盯着案边一个竹篓,想摸又不敢摸。 “否则如何?”温如吟笑问。 江仝哼了一声,收回就要碰到竹篓的手,见坐在他一旁的江见月素指落在第一句话上。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 虽令不从。】 江仝一拍脑门,恍然道,“否则哪个愿从你,本王便头一个不服你,你还不如苏先生呢。”说着转身看向在堂后听讲的两人。 苏彦拢了扇子,好脾气地拱手致意,谢他夸赞。 赵谨眼风扫过,闷头给苏彦续茶。 唯温如吟面色愈发恭谦,柔声道,“殿下说得在理,妾为臣下受教了。而为师者,亦欣慰,为师所留不过三句言,殿下已能学以致用,实乃用心了。” “那是自然,这两日孤将心思全投这处了。”江仝上下打量温如吟,道,“你还不错,能带孤玩乐,且快些授完散课。” …… 之后乃自由诵读时辰,江见月垂首读阅,江仝则将竹简翻卷,时不时戳动那竹篓。 公主蹙眉看他。 他挑眉道,“好玩意,送你的。” 未几,散课时辰到,小男孩雀跃而起。 江见月行完礼,本欲往苏彦处去。 距初七后他不曾去过她府上,今日见他脸色不太好。然这厢被江仝拉着,便转身朝他二人拱手作了个揖,想午后散课了再好好问候一番。 因一炷香后,还有下半场课,大家都没有离开讲经堂。 只温如吟来到苏彦与赵谨处,饮茶休息。 “不容易啊,你这是把自个折进去,哄着那尊佛。不过,还是有点成效的!”赵谨将煮好的茶分给温如吟,“左右,我与师兄教不来。” “你我都掐尖而教授。但多的还是如安王这般资质平平的人,像皎皎般天资卓越者原就是凤毛麟角。”苏彦将视线从小姑娘身上收回,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资质平庸没什么,勤能补拙,关键在于态度,这安王殿下……”温如吟饮茶摇首,“其实话说回来,凡为君者,不惧天资好坏,总有忠臣良将辅弼。只要君上不固执已见,一意孤行即可。” 楼中无外人,温如吟说话便也少了忌讳,“等下半场课,我再试试!” 赵谨添上茶水,压声道,“听闻雍王殿下五月便能唤阿母。如今八个月大,能诵诗读文。陈婕妤处都已经开始择少傅,说是周岁便开蒙,待三岁后就送来抱素楼了。” “三岁入楼?”温如吟惊道,转向苏彦,“三师兄,当真吗?雍王天赋这般好?” 苏彦精神有些不济,合眼点了点头。 …… “皇姐莫怕,牙都拔了!” “别碰,它的毒牙尚在!” 两句突兀童声炸起,三人闻声望去,皆怔住了。 第17章 养病 江见月在抱素楼回来当日,左边小腿受了伤。 缘故是她晚间练剑,不慎踢在翠竹杆上,因力道足,冲势猛,便有些微骨裂,皮下也积了淤青。 故而近来一段时间,行动多有不便,每日晨起的练剑便改成了练字。 一手漂亮的隶书。 竹简上一字一句现形。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入伏出伏渐转秋,陛下的病情控制住,江见月便也不再成日去佛堂,身上辛辣烛香退去。博山炉中重点鸡舌香,缕缕弥散,袅袅升起。 微辛,回甘。 阿灿见她写了两卷停笔揉腕,遂上来扶她挪去榻畔休憩。然后去传等在偏厅的两位医官,齐若明和方桐。 “姑姑,可否让孩子就在这院中涂鸦,他拣根树枝能玩半日不出声。若是屋中干坐,时辰久了又要寻微臣,今日微臣仍需给殿下针灸,恐扰了殿下。” “旁处还好说,书房院落是殿下最看重的地方,从无旁人乱入。”阿灿回绝了对方的话,“还是婢子给您看顾着,方太医安心便是!” 靠榻临窗,江见月本阖目练习听声辨音,不让自己懒散。于是偏厅门口太医令与掌事的话便尽数落在她耳中。 太医令方桐,擅筋骨一科,这是第四回 入她府中。 当日她受伤后,已是日暮时分,宫门上禁。齐若明过来看后,再次荐了他。 江见月原是想有些自己的人手的,特别是太医署这等特殊的地方。但也不敢贸用,去岁时齐若明提及,她便让陆青暗里查了他底细。 方桐是元丰年间带着妻子从雍州逃荒而来,至今还是租赁而居。幸有一手医术得人指路,拼尽所有捐官得了个一百石的太医令,本想凭手艺一飞冲天。奈何数年过去,并无半点升迁。 五年前妻子诞下子嗣后,就更加升职无望了。 因为发妻王氏得了癫痫一直缠绵病榻。发病时不是自伤,便是伤人。所以方桐从不在宫中值夜,亦是很少接诊,尽可能留在家中陪伴妻儿。这两年孩子渐大,租赁费用上涨,王氏又越发需要用药,处处要银子,他方开始外出接诊。 太医署的医官在外接诊,是有限度的,只能给四百石及以上官员和有爵位的权贵看诊。 然这部分人,是不会寻方桐这般麻烦的医官的。妻子发病,他得绑住她,然后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一同上门。纵是头一回王氏安好,他能独自出诊,难保下回又发病,问诊心神不宁;若他出不来,便要累人家更换医官。 是故,他根本接不到诊。 是故,他看中了新开府不受宠,备受欺凌的端清公主。 欲以搏万一。 方桐头一回来,江见月疼痛难忍,府中乱成一团,便也无人计较他带着孩子。 第二第三回 当是王氏安好,他没带孩子出来。 今日,显然王氏又发病了。 江见月睁眼看去,见窗外院中,一个男童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涂写。奈何这公主书房地段,都是白玉石阶,除了左右两片竹林占着泥土,再无土块处。 竹林幽深,掩去男孩大半身子,只露出半个小脑袋,一截握枯枝的手。 公主的目光在他手上停滞。 拇、食二指握在枝上,中指托枝,无名指和小指向掌心微曲。这是典型的“单苞”执笔法。 稚子哪是涂鸦,分明是在写字。 他抬起双眸,看向侧前方石碑,复又低头书写。这会目光忽碰上公主视线,只匆忙垂首避开。 “让他待着吧。”江见月隔窗吩咐。 方桐闻言,赶忙拱手道谢,与齐若明一道穿廊入殿。 齐若明把脉毕,道是一切如常,按照原来方子根据时节微调便好。 阿灿有些不放心,“不需要再用些藕汤养脾胃吗?” “那不是寻常养生汤,适量最好。”齐若明收起搭在公主腕间的帕子,“当日公主是受了毒蛇惊吓,方又发病,起高烧、胃绞痛。但前后不过三两日,距今都月余了,脉象很是平稳。” “三日一请脉,姑姑都问几次了。”江见月嗔她。 “苏大人初六入府用膳,专门叮嘱,他接下来公务需要忙上一阵,有段时日不来,让婢子照顾好殿下。” 论起苏彦,江见月心头陡生一层痛意。 他新伤旧痕,眼下又公务缠身不得休整。闻他八月初七起住在了未央宫禁中的府衙内,连日严审一批被举报的官员。 至今二十余日,她便也不再听到马车经过时的风铎声。 前头她向齐若明打听过苏彦的伤势。 然齐若明并不知道苏彦受伤了,猜测他许是用的自己的医官,没有惊动太医署。 江见月便未再多言。 哪怕因旧疾发作加之腿伤,苏彦隔三差五过来看她,她也没再多问。 苏彦说他是审犯人的时候不小心受的伤。 意思无非两种,他给犯人用刑时伤到了自己,或者是犯人袭击了他。然无论哪一种,他都在说谎。 虽然当日抱素楼中只看了一眼,但江见月看得清楚,一处愈合的旧伤乃箭伤,裂开的新伤是剑伤。 弓箭和长剑,刑狱中是没有的。 苏彦不告诉她,多来是怕她担心,亦或者告诉了也无甚用处。 确实,如今时下,她能帮他什么呢? 她不给他添麻烦,不累他分心神,便是最好的助力了。 譬如自己缘何日落时分还练剑,原也不是因为翻到了一本剑谱手痒比划,再比如突发的旧疾也非因毒蛇阴影之故。 实乃皆为一处原因:被那日江仝的话语刺激。 挥剑是一时情急的宣泄,发病是被错了计划的惶恐。 这些同样也不必宣之于口,说来除了让人徒添忧心,再无旁的。 养生静心的日子,她同汤令官学做了汤膳,每日让人送去苏彦处。还写两句话附在竹简上一道送去,端的是尊师重道。 她其实没有做膳的天赋,但是苏彦用得很有滋味,从回应的竹简可以看出。 她很开心。 苏彦爱喝乌鸡汤,她便做得多一点。她发现自己也喜欢做这汤,大抵是因为里头有一味配菜干桂圆。 每回剥桂圆时,她都心情舒畅。 干脆的表壳一拍即碎,然后用银钗尖头在果肉上一点点挑出碎片,最后剖开果肉,把核去了。 汤令官与她说,其实可以力气小些,捏开一道缝,表壳就不会扎到果肉中。 她定定看着汤令官。 汤令官伏身跪首,“微臣只是怕伤了殿下的玉手。” 她又拿起一个桂圆,一掌拍下,“孤喜欢!” * 殿内齐若明退下,在一旁写方子。 方桐上前查验公主的腿伤,然后施针化瘀,逼的她一头薄汗,紧咬软木,但也不过一刻钟。后续半个时辰,则是暖流涌在筋脉中,足下微烫,淤血淡下一层,整个人舒适许多。 “殿下恢复的不错,待第五次针灸后,微臣再调方。” “有劳。”小公主示意掌事送上赏金。 又是一碟子金花生,正好一金之数。 一金,于公主府不算什么,但是一个一百石官员近一年的俸禄。 方桐来了四回,回回如此。他虽需银钱,但实在太多了,这回再不敢受。 小公主又看了眼竹林旁的男童,手中竟已换了截树枝,这回不需抬头,只埋首速写。一时也未多言,抽来榻畔案几两卷竹简,又将一副笔墨摞在上头,让阿灿捧与方桐。 “下回来时,让你家小郎君读给孤听,给孤解闷。若有字词不识,勾画圈记,不读便可,不许乱读。” 两句话,道尽几重意。 公主府要用他的,有下回。 他还能带孩子来。 他的孩子还能近公主身侧,给公主读书。 不,勾画圈记,是得公主指点。 高瘦佝偻的男人,唇口张合了数次没能吐话,最后只一拱手,奔出殿外抱来孩子,父子两砰砰朝公主磕头。 江见月挥手让他们退去。 抬眼的一瞬,她看到两鬓早霜的男人通红的眼里滚着好大的泪,看到小男孩盯着书简的双眸闪闪发光。 她目送父子远去,忽想起江怀懋。 受伤这段时间里,他来看过她一回,初时也怜她吃了苦头,好言安慰了几句。后闲话聊起江仝,道他也不怎么安康,亦是被那蛇吓得高烧反复,数日方好。 江怀懋最后道,“你乃长姐,要为弟弟们做榜样。所谓君子不利于危墙,捕蛇这种事纵你在行,也莫宣之于口,免你手足有样学样,徒增危险。” 江见月道,“儿臣未曾说过。” 江怀懋便有些动气,正欲发作,被苏彦挡下来。 苏彦道,“是臣不好,教授安王殿下时,无意提及公主自学捕蛇一事,本是想说公主自学刻苦,不想安王殿下记了前半截,反遗了后半处。” 她望向苏彦。 他从不拿她同人作比较,更不会拿她说教。 苏彦冲她微笑。 他笑起来温柔又好看。 江见月也笑了,摊开竹简书写:方家小儿,拣枝练字。皎皎赠笔墨与他,分书简共享,父泣儿笑,甚悦。皎皎亦悦。 午膳时分,同汤膳一道,让人送去宫中给苏彦。 * 这日送的又是一盅桂圆乌鸡汤。 最开始的几日,御史台膳堂内,诸官见公主府的掌事捧膳而来,个个都很羡慕,毕竟小厨房做出的膳食要比光禄寺统一烹饪的精致许多。 然所有人都记得,头一顿,身为世家礼仪典范的贵公子,一勺汤入口便直接呕吐出声,都来不及掩袖避过。第二日,乃小勺慢饮,足足用了小半时辰,叹气声声,又破了“食无声”的礼仪。第三日,一饮而尽,额渗虚汗。 第18章 破茧 这日中央官署御史台的府衙中,与銮驾随之同来的还有陈婉和小儿子雍王。 江怀懋来此,原是特地来看望连日加值的御史台官员,顺带看一看案情进度。因是午后歇晌的时辰,他也没多留,只对诸官抚慰了几句,便摆驾回了未央宫。 走时,把雍王母子留了下来,与苏彦笑道,“兕奴路走得稳当,这两日还能举弓了。他阿母欢喜,成日闹腾朕,这会闻朕来你这处,非要给你瞧瞧。”江怀懋坐上御辇,“你正好指点一二。” “能劳驾表兄吗?”陈婉自诞下儿子后,伤了根本,大半年调养总算补出一点气色,这会不计君臣礼数地开口,竟有几分年少俏色。 苏彦笑应,“修成文武艺,报以帝王家。” 江怀懋一拍他肩头,朗笑离去。 苏彦从陈婉怀中抱来雍王,将他扶在地上,哄道,“殿下走走看。” 陈婉环顾四下,地阔天朗,金乌流光,只低声道,“表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此乃御史台府衙正殿,上悬“清廉正阿”四字,特避之而言语,怕话也不是话,事也不是事。”苏彦也没抬头,只蹲着身子,慢慢松开扶在雍王臂膀上的手,缓缓后退,引孩童往前走。 陈婉没想到苏彦一开口便是如此犀辛直白,一时间有些发怔。反是苏彦,话语接连而来。 “相比于内室厅阁屏退左右,合门掩窗,这处四方天地,禁军侍卫在数丈外,奴仆黄门不唤不敢来。婕妤有话,不会落于六耳。” “殿下,慢些走。”苏彦不忘引逗孩子。 尚不足十月的孩童走得确实很利索,但苏彦还是抬臂护着,官袍宽大的袖摆静静垂下,只随他后退稍作晃动。 陈婉无法,只得随苏彦的方向跟上孩子,“表兄既这般直爽,婉儿便也不绕圈子了。我来此作保一人,还望您高抬贵手。” “这起势不错,殿下定同你父皇般,骑射俱佳。”苏彦看孩子两手摆出一副挽弓搭箭的模样,遂将他孩中的拨浪鼓拿下,给他修整姿势。 “对,就是这般。”他面上笑意春风化雪,却问,“少府卿杜亮?” 陈婉和苏彦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孩童时作为皇亲国戚没少一起来过这未央宫。旧人故地,原该轻松自在。然如今身份转换间,她以帝妃之身,面对法冠朱袍的司法重臣,竟生胆怯、起冷汗。 “若是为他,婕妤就不必开尊口了。”苏彦晃着拨浪鼓引逗孩童,“少府为九卿之一,年奉二千石。他到任不过一年,城郊宅邸搜出万石不止,更有黄金五十斤,白银两百斤。而他所得官中恩赐,祖上余财、往昔俸禄,三者统而算之,尚不足五千石,十金尔。如此贪污数目,足矣死罪。他供认不讳,已经画押。御史台亦已封卷,无有赎罪之可能。” “你故意的!”陈婉远山眉拱起,步摇晃动缠上发髻,勉强压声道,“你莫欺我不懂律法,我也曾阅过,即便定案,封卷时间根本就是由你们御史台自己把控的。你这般快封卷,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御史台既有自主择定封卷时辰的权利,臣便是依律行事,何论故意二字。”苏彦抬眸看她一眼,把拨浪鼓还给孩子,温声道,“乖,到你阿母身边去吧。” 陈婉上来牵过孩子,强撑笑颜与他抵额亲昵,却见苏彦站起身,朱袍沐光,身影修长。在她三步外,如玉山巍峨,洁洁而立。 风里又起他的话,贯入她耳际。 “但杜亮之卷案封卷,臣确是故意的。” “你——”陈婉口喉如堵,思绪散乱。 明明是自己找上门来,却惶惶哑口不得言。 “没旁的意思,就是给你京兆陈氏一个警告。”苏彦转过身来,“我知道,我封闭禁中审案,你父兄话头递不到我处,便谴了你来。说白了,你父兄要保杜亮,也非真要保他的命,不过是好不容易在九卿中有了自己的人,欲给雍王添势罢了。话说回来,臣虽提出限制赎刑罪,但还不曾真正通过实行,你们陈氏要保一人,律法之内,赎金足够,臣自可抬一抬手。但是,臣抬过手了,是婕妤自己不要的。” 陈婉避过苏彦愈渐锐利的目光,且怯且撑,“表兄何意?” 苏彦这回将她看得久些,冷嗤道,“从正月间陛下与臣提起,欲择你陈氏九郎配与端清公主以冲喜,到二月间少巫入公主府作法,我都给过你机会。” “你莫与我说不知陈九郎品性,长安城十八坊销金窟里拿着五石散当膳用的混账,你是抱着什么心思敢提议让他娶天家公主的?我拦了这姻缘,道的是你不知他已有婚配!此乃其一。” “其二,少巫入公主府作法,欲借作法之机在府中埋下写有陛下生辰八字的桐木人偶,以布巫蛊之术,以此为引陷害安王,当他二人同谋,可对?前五次作法后,我清理九华阁院落搜出一回,东西暗送你宫中,你却丝毫不知悔改。至最后一回人数多至八十一人时,还敢故技重施。我到底还是容崔太仆打死了藏纳人偶的少巫,毁了人证。” “我以为,至此两条人命,能让你们收敛些,结果呢?” 话之此处,周遭静了一瞬。唯有孩子手中拨浪鼓不慎落地,发出“咣当”一声,格外突兀。 年轻的御史大夫迎面往帝妃处走去,冠正袍平,神色温和,将拨浪鼓捡起,含笑递给幼子。 然笑不答眼底,话轻而淬冰。 “结果你们变本加厉。你竟以公主年幼捕蛇之技,诱安王捉蛇入抱素楼与公主玩乐,事前又派人换以没有去除毒牙的蛇。” “我……”陈婉咬唇摇首,两手几欲抱不住孩子。 苏彦伸手拖住孩子,示意她站稳,“你不必否认,当年公主在楼中捕蛇,在场就三人,我与公主皆未与人言,便只有你。” “对,是我。”陈婉深吸了口气,抱紧孩子,强做无惧状,“双王夺嫡,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不过是我先动手罢了,我总不能束手等着安王拔刀砍过来吧!反倒是你,苏氏乃士族首领,统领世家门阀,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 日头微偏,午后阳光穿过茂叶层,投下斑驳阴影。 “你不必激我,亦不必试我。”苏彦愈发平缓,尤似幼时给她温书复习,将话语重来,“我苏氏传世九代,前五代先祖以军功立世,平山定江,从未参与党派之争;后三代先辈建起抱素楼,育文官入朝野,亦不曾偏颇拥护;故而到我手中,亦是如此。” 他走过一步,背对陈婉,抬眸望“清正刚阿”四字,“天下至尊位,你们但凭本事,无论何人上位,我苏氏一门都会禀承先祖遗训,用心辅弼。” “但是——”他转身盯住帝妃,“莫碰端清公主,否则我能断一个少府卿杜亮,也能断旁的。” 秋风拂又歇,地上人影动又止。 “表兄之言,我记下了。”陈婉终于颔首,“只是有一事我实在不懂,明明你我才是姨表至亲,吾儿才是你的外甥,一个端清公主,如何值你这般维护?” 类似的问题,赵谨也问过。 如今陈婉又问。 苏彦却觉莫名,他对她好,为何需要理由。 …… 这日之后,雍安两派争斗依旧,只是江见月的日子确实安稳许多。 她并不知道苏彦这日在御史台府衙为她做的事,说的话。 但她很清楚,她能够拥有的平静岁月,在这个世道时局里,除了他再不会有旁人能给与。 但她更清楚,若她只是当年抱素楼中的“苏见月”,苏彦或许可以护她一生。但她成了天家女,苏彦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 是故,腿伤好了之后,她亦不再前往抱素楼,理由是读的书已经足够,人也一日日大了,不好总往外跑。于府中看看书,学一些女红刺绣,也很好。 江怀懋闻言,很是欢喜,道,“女郎本该如此。” 苏彦入府看她。 她颔首,“确实这般想的,父皇早先便是这个意思,要我学学女红刺绣静心理气。他身子不好,如今顺他的意,也算我一点孝心,何乐不为。” 半晌,她小心拉上苏彦袖角,“也不全是真话。转年雍王也要入楼中,两位阿弟都在,我还是避开的好,免作池鱼受灾。” 苏彦闻这话,终于攒出一点温柔色,“那空时你来挑些爱看的书搁在府里。罢了,不劳殿下往外跑,臣给您送来。” 转眼入冬又新春,公主府愈发府门深闭。 因为江怀懋的旧疾又发作了,公主一如既往,数月跪于佛堂间为父祈福,染一身辛辣烛香。直到天子病情重新控制住,她也未再撤烛台,只每日朝诵经文暮抄经。 江怀懋闻言,很是欣慰,道有其母慈心之态。 后又有一事,为天子大赞,誉其为女中典范。 是年,明光三年冬。 十六岁的夷安翁主被指婚给京兆陈氏家的儿郎。 很明显,这是天子撮合下,雍凉功臣一派和世家门阀的一次利益联姻,意在为雍王添势。 两王多番争夺,江怀懋到底还是偏向了陈氏母子。 一则雍王的确聪慧出色,胜过安王许多。 二来江怀懋自己身子愈发不如从前,遂不愿在再看他们两方拉扯,意欲早定国本以防万一。 只是没有将步子迈得太大,毕竟安王身后的雍凉派个个都是手握重兵的封王,虽与江怀懋是结义兄弟,但是江怀懋并不想将关系弄僵,兵力内耗,毕竟来日还需他们巩固社稷。故而择了五王中最为忠义,同自己关系最好的梁王,谴其女与世家联姻,以作表率。 却未曾想,夷安翁主是个烈性,也不管对方是俊才还是孬人,知晓自己如棋被摆布利用,在府中闹得天翻地覆,甚至以死明志。 这样一来,便彻底把打算以怀柔政策引诸王扶持雍王的天子,架了起来,一时间进退两难,很是不好看。 第19章 上林苑在长安城郊西南六十余里处, 南至秦岭,东西横跨百余里,内有离宫七十余所, 养飞禽百兽,可容千乘万骑。 历时半年筹备,御驾所经之地顺畅平坦,周遭护卫严密安全。如此按太常占卦, 择午时六刻出发, 不到两个时辰,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已经抵达。 初秋日,山风微寒,夕云烙天,霞光潋滟。 甫一入园,江怀懋便下了御辇,换马骑行。 诸人皆知他驰骋之意,便也不再劝阻,只添护卫随行。 前有羽林卫披甲执刃开道,近身乃范霆和章继亲领“三千卫”左右护守。 陈氏上来添衣保暖,唐氏过来送汤提神。后各自携子上马背,公主随后,群臣相拥,伴君游园。 由南往北,行径三主宫;东西绕道,策马过九苑。 虽只是一场路线、侍者皆安排妥当的骑行,但伴在君侧的两位后妃仍时不时瞥头望向随在后头的儿子。 倒也不是担忧孩童落马,周遭都是侍从。陈婉忧心四岁小儿马术是否娴熟,雄赳之姿有否其父之态。唐氏得母家多番叮嘱,此乃开国头回幸事,安王定不可出差池,要有英朗规矩之貌,以搏一线之机。 毕竟这日领八百边军在后头断路的乃长沙王穆平。既行保驾之责,更是代两位因边地战局突然紧张,暂时来不了的兄弟,看一看未来储君风采。 到达止宿的建章宫时,已是夜幕四起,却又亮如白昼。 天子登楼远眺,半山灯烛明灿,火把高燃;山腰霓旌缤纷,云旗挥舞;盘山两侧卫兵三里一戍,五里设帐,兵戈铁甲森森;山巅之上更是象牙车,玉饰马,昆明池中桨绰划。 风携兰桂馨香,丝缕不绝,更激水流无数。 浩浩八川似玉带金环,或奔流过双峰对峙的椒丘,或穿行于淤积沙石的洲淤,或贯通那郁郁葱葱的桂林,或流淌在广大无边原野。 “如此江山,岂不令人留恋。”江怀懋长叹一声。 “父皇,明日儿臣定捕虎豹奉于您,好似边关的叔父们,攻下城池增国土,抓来俘虏添人口,皆承父皇您恩泽所顾。”江同最先接话,信心十足。 江怀懋转头看他,对唐氏道,“安王这两年骑射有进步,你督促有功,辛苦了。” “妾分内之事,何论辛苦。”唐氏闻言,心下欣慰。 夜风含露,寒意袭人。 江怀懋忍不住咳了两声,周身臣仆劝君早些回殿中歇息。他阖目颔首,却没有急着离去。 俯瞰这泱泱山泽,眼中眷恋。 忽就想起明光初年苏彦给他带回的一则消息,南燕有药,国土换之。 病久之人,难免贪生。 只可惜当日回绝得干脆,去岁又与之一场恶战,占其武都郡,阔了疆土却也算是彻底绝了此道。 “父皇,身体乃一切之根本,伏您足下之山河万里,跪您身前之臣民子嗣,皆等您驭养教化。”将将同城墙一般高的孩童,仰头看望自己的父亲,言辞真挚,“父皇,还望移驾安歇。” 江怀懋俯身抱起他,将他一颗小脑袋转向无边山脉,浩瀚穹宇,“喜欢否?” 稚子颔首,“儿臣已观秋夜盛景,愈欲赏白昼风貌,只是这会儿困了。” “好!好!”江怀懋朗声大笑,“父皇听你的,回去歇息。诸卿自娱!” 言罢,将他抱在怀中大步离去,亦不忘回头唤上安王。 两个儿子,一手搂,一手抱。 “皇姐,你抱我吧。”群臣随天子按阶品而退,江见月作为公主,自当送驾一程,未料才迈出一步,面前就窜出个玉团子。 乃荣嘉公主。 六岁的小姑娘梳双丫髻,髻上缀满珍珠与铃铛。如此仰头间,眼眸与珍珠一道生辉,嗓音同铃铛一般脆耳。 让人不忍却之。 江见月与她只是在节庆宫宴上见过数回。 最初接触的一次,是她去岁冬劝解夷安后,被江怀懋赞誉“女中典范”,风头劲了一时。 冬至宫宴上,长安名门官宦的女郎们围着她敬酒闲聊,趋炎夸赞,她一边回想“女中典范”四字的可笑,一边撑足了温婉恭谦的笑靥,道是本该如此,不知怎么便“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时值这个玉团子捧着碗盏过来,被吓得连退了两步。 待周遭收拾妥当,自己挪去偏殿休息,她竟跟了过来,阿灿正要哄走她,她却已经甩着两条小短腿奔到她半卧的榻前,“皇姐,这个不是酒,是牛乳。不烫也不凉。” 陈唐两处的人,江见月避之许久,眼下又是在这少人处,她原吐得发虚,这会嗅到如此香浓的牛乳也不觉好喝反而愈发腻味,却到底没有多话,只接来一饮而尽,“多谢了,赶紧回你阿母身边吧。” 阿灿会意,立时半牵半哄将她送还回去。 殿门口,玉团子转过和牛乳一般白嫩的脸,清水剔透的眼眸里带着委屈。 江见月觉得莫名,未几抛之脑后。 但后来,再有宴会遇见,玉团子总是会给她一盏牛乳或柘浆,有时也会抓两颗蜜饯黏糊糊粘在掌心,向她摊开。 江见月不愿多作牵缠,每回接过搁在一旁或推之不及勉强用下,催人将她赶紧送回。 许是连受了几回她的东西,她胆子大些,“皇姐当礼尚往来,都不见您赠杳杳物件!”说这话的时候,是今岁端阳日的宫宴。 荣嘉公主奉给她一个五色丝线编织的手腕,线头未修,松紧不一,一看就是那双胖乎乎的小手编织的。 江见月确实未曾想过赠物与她。 彼时在宴上,她这样一开口,少不得要掏出些东西来。 钗环饰物,能够被事后留于她身的,都不够安全。 江见月遂将碗中一个吃了一口的豆沙粽,分出半个予她,道,“益智益欢,手足同享。” 帝妃高坐,近臣宗亲分两侧,皆赞姐妹亲厚。 这次敷衍至极的回赠让荣嘉公主雀跃。 待七月七宫中又开盛宴,她已经敢扯一扯江见月的袖子。到宴会快结束时,她在未央宫前殿的廊上同宫人捉迷藏,不慎撞到正要离宫的江见月,身困体乏,竟展开手臂,嗓音糯糯,“皇姐,抱。” 然后是八月中秋,江见月从北宫门来,她早早候着,赠长姐一碟月团。 这会江见月心情格外好,将月团递给身侧的婢子,俯身抱起另一只软糯温香的团子,一同赴宴去。 大半年来,江见月并不清楚这个一贯养尊处优的幼妹为何突然亲近自己。按头一回冬至时辰算,大抵是同其他高门女郎一般,来沾她“女中典范”的气息。只是后头的便无从解释了。 莫说与她手足情深,江见月自认为与她并不熟络,不至于让她喜欢。 思虑过一段时辰无果后,便也不再纠结。 左右她入宫时辰有限。 左右到今岁中秋后,她就不必如履薄冰应付她。 左右八月二十的秋弥就在眼前,一切都将结束,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故而,这会她依旧是一副长姐温柔模样,俯身抱起娇滴滴的荣嘉公主。 说她是玉团,名副其实,一来确实粉妆玉砌,二来俨然圆乎乎一个肉团。江见月在她面前是长姐,却也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半大少女。 又一贯纤弱消瘦。 抱她原是吃力的。 但看她湖水一样甘冽的眼睛,被她猛地捧面轻上一口,江见月便还是撑了口气,将她抱紧些。夜深陌路,纵有宫人提灯引路,侍卫两侧防守,总是难免磕绊。 “哼,我也有人抱!”伏在她胸前的公主扭头对着前头趴在男人身上的嫡亲手足昂首扬眉。 。 “倒是抱得有模有样!”江怀懋闻得动静,转头看到这处,笑赞,“不愧是长姐。 “荣嘉!”陈婉这会才发现女儿不在嬷嬷侍女手中,只亲自赶来接过孩子,“你铁秤砣似是,怎能如此劳累你皇姐。” “殿下,受累了。”陈婉眉间隐着疼惜和歉意,夜色中看不出真假。 江见月笑笑摇头,由她在身侧伸来臂膀,却没将荣嘉给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临近江怀懋处,方松开手让她抱过去。 她腾出手,揉了揉两个弟弟脑袋,“一会太液池有游船,你们可要去?” “不了!”陈唐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陈婕妤道,“兕奴还小,得早些歇着。你们玩吧。” “麒儿也是,半日车马赶来,小孩子家累了。”唐氏附和道,“殿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难得两人如此同心默契。 “你们也早些散,明个都要给朕背上箭,骑上马,狩得猎来。”江怀懋对着一众还要游船的少年唬道。 “谨遵陛下口谕。”诸人叩首。 “难得你有兴致,也莫要太晚了,太液池的水寒得很!”夜风袭来,江怀懋又咳了几声,对江见月嘱咐了一句。 “儿臣晓得!”她点了点雍王高挺的鼻尖,又侧首冲安王展颜,然后笑盈盈退至一旁,目送父亲手足离去。 渐行的,人和。父慈子孝,手足和睦,妃妾同心。 平沙上,物祥。鹧鸪声啾啾,池鹭行跄跄,鸿鹄羽肃肃。 临水边,景美。有雕胡金闪,紫萚幽幽,绿节成碧。 全部映在池中央。 太液池两岸,每隔一里,便置一座巨大的仙鹤铜台,上点灯盏万千,加盖琉璃罩。 光华四洒,与水雾相缠。 江见月临岸观影,将方才送别的一行人欢笑模样添置在这湖光水色里。 很遗憾,夜风迎面拂来,彩舟由东往西渐近,水波荡漾间,皆为泡影。 第20章 秋弥最后一日的惊变, 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整个上林苑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公主翁主受惊,安王薨逝,雍王伤重还在救治中。而天子被刺激之下, 痰血迷心,本就靠汤药吊养的身体彻底垮下。 一时间,禁中事宜尽数托付给了苏彦和楚王章继。 当前三项重点事宜,救治雍王, 保护陛下, 调查封凉台事件,在二人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其中第三项调查封凉台事件, 不过两昼夜, 便已经查清结案。 两位皇子坠马, 皆是因静地处马儿突闻声响生躁所致。 而这声响来自于黑熊受惊造成的混乱。 那黑熊何故受惊,便是这案子的关键处。 经两日调查, 竟是虎圈观中的驯兽奴告罪, 黑熊受惊,乃因数年未表演之故,此番训练仓促, 疑熊未曾完全适应, 如此突发兽性。 九月初五晌午, 夷安恢复了精神,来江见月处告知从其父梁王那处听来的消息。 因雍王伤得太重,不好挪动,眼下只从封凉台回了建章宫,故而江见月同其他宗亲一道, 尚且住在西边的双阙台。 她闻这话,只觉这桩案定得委实敷衍了些。 主事的苏彦和章继, 一个代表世家一个代表宗亲,都是个顶个细致严谨的人。怎会如此轻易断案! 她捧着一盏润肺的梨羹,坐在铺满秋阳的庭院中,西边小膳房里还在给她煎煮治疗风寒的汤药,苦药味一阵阵飘出来,弥漫了这个院子。 抬手退了侍者,持勺慢慢搅动,“没有旁的缘故?” 夷安脱靴入席,给她把搭在肩头的披风拢好襟口,“当然有了。你这处离唐氏的院子远,原是没有听到她当日嚎哭喊叫,里头带了话,被宣平侯立时捂住了嘴,至今没再露面。” “我自己来,你小心手。”江见月往后仰了仰,避过夷安右手腕,“她说什么?” “一点小伤,不碍事。”夷安揉了揉腕间,低声道,“她说悔不该让人给那马下哑药……”“哑药?”江见月手下一顿,愣了瞬,“就这一句,没旁的了?” “就这一句便能引出许多事呢。主事的两人一个是你师父,一个是六叔,他们什么脑子。当下便让人重验马尸。”夷安摇首叹道,“你大概想不到,除了安王的马被喂食了哑药,雍王的马亦是如此。” 江见月用完梨羹,顿悟。 这两派人为自家少主在封凉台上露面,都行了这事。牲畜用药,多来有所不适,会引起反应,他们自会掌控好量。但是眼下出了这等涉及皇子生死的大事,所谓的量不量便也不存在了。一旦被查出清算,皆是重罪。 所以,这斗得你死我活的两派人,竟在这个档口形成了如此荒唐的默契,彼此退了一步,将喂药这个点相互掩住。 而持中立的苏彦和章继则更清楚,当下局面中,仅剩的一个皇子和病重的天子,此二人性命更为重要。尤其是天子,若是知晓真相,如何惊得起这般刺激! 所以他俩也只得随时局而走。 江见月在这一刻,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时势比人强”。 夷安饮了口茶,长吁一口气,“幸得他们自作孽,不然这调查没完没了。” “再没完没了都与我们无关,我救了父皇,你护了两位皇子,你我都是有功之臣,且至今尚且受惊惶惶不得安眠,身形消瘦,容色衰败。”裸髻无饰、粉黛未施的公主捏着姊妹的面庞,言语间平静又遗憾。 是有一点点遗憾。 本来按照她的打算,观这场意外中受伤的人,除却受刺激的天子,接下来便是自己、夷安、两位皇弟,他们四人都有一层相同的身份,新朝后裔。如此引导雍凉一派将矛头对准渭河对岸杜陵邑中的前朝赵室,搅乱局面。 且这样一闹,说不定还能栽赃一把舞阳长公主。 她原也从未相信过,陈婉那样的草包美人能在前两年有那般周密而细致地谋害自己的手段。 只是未曾料到,竟还有给马喂药这档子事。 自然如今也没什么不好,能这般快止歇调查,亦是可遇不可求。江见月勾了勾唇,却见得夷安面色微凝,眉宇间隐了一抹哀戚。 “阿姊,我知道,同样是——”她隐去那两字,声色轻轻,抓着夷安的手揉抚道,“远射射杀和近距离格杀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何况,他总也叫过你两声阿姊,慢慢地时间久了……” 江见月觉得这样的劝慰苍白又无意义,一时没再说话,只用力抓着夷安的手。 夷安摇了摇头,反手握上她手背,“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前头能提出让你和亲,后头能让你去以纯山脚下巡视白熊踪迹,若是留着他,难不成等他继续祸害你,还是等哪一天他上位或是讨好上位的另一位,再出个馊主意,送你,送我,送其他姊妹结亲联姻?” 一阵风过,庭院中枝头黄叶纷纷飘落。 “我不是因他感伤。”夷安拿下肩头落叶,捻在手指正反看过,“这上林苑中植被到底少人看顾培育,才入秋便落叶纷纷。比不了养在你我长安城府邸中的花树草木,纵是一样的品种,得人打理,眼下还繁茂得很。” 她顿了顿,叹道,“我只是有些不忍虎圈观中的那些驯兽奴,如今陈唐两处将哑药一事按下,那么所有的罪责都将归咎到驯兽奴身上。虽那缘故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但总是他们的过错,事关两个皇子生死,他们有几个脑袋赔的!” “这个世道,贱弱者哀哀,无人帮衬……”夷安松开指尖枯叶,由它衰败落地,四下飘零,“罢了,你我于高位者眼中,又何曾不是蝼蚁。人不为己!” 江见月将那片被夷安扔下的叶子捡起来,存在她案上书页中,合卷道,“有救他们命的法子。陈唐两人皆不是工于心计、内心强大者。得此番变故联想自己喂药一事多来会认为是报应所致。故而,丧子的唐氏,会想要积阴德让儿子少受阴间业报;而雍王尚存一口气,陈氏便更会日夜拜佛念经,少伤阴鸷。你稍稍将话借你阿翁口放出去,道是为生者祈寿,为亡者积福,当减轻驯兽奴的罪责。莫说那二人会有意见,她俩当抢着给他们求情减刑呢!” 夷安本欲灌下半盏凉茶醒脑,提醒自己如此时刻少生怜悯,不想闻江见月这番话,一时间忍不住笑了笑,又爱又恨道,“你这脑子到底是如何长的,这般灵光!” 公主笑笑正欲说话,西膳房的门在此时打开了,愈发浓重的药味随风扑面而来。 “怎么方家小郎君给你侍药?太医……”夷安掩袖避开药味,见方贻不免诧异,须臾倒也回过神来。 雍王和天子处都出了这样大的事,太医署的太医令们都去侍奉了。然转念一想还是不对,齐若明乃养生一科,如此调去御前自然说得过去。而方桐是筋骨一科,医治雍王自是对症。但他资历不够,如此头一波九位筋骨圣手中,并没有他,他尚在待命中,完全是可以来看顾公主的。 夷安便道,“这再不济,总比孩子强吧!吃药治病的事,你也放心让这么丁点的孩子来!” “齐若明开好的方子,定好的时辰火候,照方抓药罢了,正好让我看看是否把字都认全了。”江见月朝方贻眨了眨眼,从他手中接过药,一瞬间摒气闭眼,碗盏顿在手中难以咽下。 “殿下快用吧,用完便吃这山楂蜜饯。”方贻跽坐在下首,将托盘中的一碟秘制果子端来,转首对着夷安恭敬道,“我阿母又有些不好了,殿□□恤阿翁,方让他留在宿地陪着阿母的。又说便是阿母安样,亦让他留下休憩,养足精神以待诊治雍王。实乃殿下手足情深,阿翁不敢不从。” 夷安闻前头话语还好,听到“手足情深”四字,只将目光挪了挪,敛气平息地点了点头。又见公主眉梢染色,一口气用完了药。这会捻了两颗蜜饯过嘴,宝贝似得催方贻赶紧收好。 那是八月二十离开长安时,苏彦让人新制的,原是给她当零嘴的,结果数日前染了风寒,拿来佐药了。 苏彦那会也催她用药,“小时候还不嫌苦,越长大越难谁伺候。”一边说一边连果子带药汤混在一起喂她。 她昂着头道,“您不带这东西来打猎,我左右还不生病呢!” 苏彦将汤匙丢在碗里,却又挑眉拾起,纡尊降贵继续喂她。他就是盼着小姑娘有这般娇蛮模样。 前后数日间,上林苑从一片融融欢喜天变成愁云惨淡万里凝。 然而,于这新王朝的少年公主,她眼中看见的依旧是绵绵喜事。 她温和嘱咐小男孩,道是这处由旁人收拾,让他去书房伺候笔墨,稍后陪她抄经,给天子皇弟祈福。 小男孩应诺退去。 夷安见人影入室中,不免有些急切,“你道会有人送雍王一程,眼下三日了,只闻太医令全力救治,未曾闻何人懈怠或有异样……” “此时让人听闻不恭,还有命吗?”公主笑道,“三叔守在禁中,可有说雍王如何了?” “这还用阿翁说吗?都是公开的秘密了,这两天三夜,并不乐观,太医令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好几个年纪大的都累垮歇在了偏殿,马上就要换下一轮太医接替了!”夷安这般说着,神色却依旧凝重,“但是,他但凡存着一口气,总是后患无穷!这眼下可是连牵制他的人都没了。” 若只死了个安王,等于给他人做衣裳。 公主抬了抬手,示意她莫忧患,亦莫再多言,只附耳悄声吩咐。 夷安怔了怔,望向书房内临窗铺卷研墨的孩子,“这样大的事,你事前都没确认过,他若不肯,或者心下怯怯,临门反水该如何?” 第21章 江见月抓上那截袖角,嘴角有了微扬的弧度,浓密睫羽还未颤上两下,便垂搭覆压在眼睑上,投落一片小小的阴影,睡了过去。 她睡着的样子很轻,软软一团浮在被褥中,唯一的一点劲全用来抓那截袖角了。 但眼下显然睡着了,五指微微松开,又慢慢握紧,须臾又松开来,待意识到手中空空则再次握起。 “师父不走。”苏彦给她掖了掖被角,将更多的袖摆塞在她掌心,以至于即便她松开五指还是能感受布帛贴在她掌纹,可以安心。 如此, 他靠在床沿又看了会, 直待小姑娘彻底睡熟了,方也慢慢闭上了眼。 他已经连着三昼夜不曾合眼。 自安王薨逝,所有人的目光便齐聚在了承光殿。 这个时候, 即便是原安王党也多来不再盼望雍王死去。毕竟都知晓天子时日无多, 雍王是唯一子嗣。 雍王若再殁了,这天下又将纷乱。 何人能为王? 何人皆以为能为王! 为此,在救治雍王的数日里,除了调查封凉台事件,苏彦私下做了一件违制的事。便是约了楚王章继,要他说服雍凉一派, 拥护雍王。 那是九月初五的晌午,二人回禀了封凉台黑熊事件后,苏彦约他在承光殿上值的回廊上同行了一道路。 大抵谁也不会想到,白日昭昭下,人来人往间,他会说这样的事。 便是听者都有片刻怔住。 才至而立的楚王章继是五王中年纪最轻的,亦是脑子最活泛的,在须臾的愣神后反应过来,却道,“孤原听闻大人苏门之风,从立世的历代将军,到传世的历任大儒,从未参与党派之争。大人今日这话怕是有违家训,亦犯了君忌!” 这话辛辣直白,苏彦却不觉冒犯,只低眉笑了笑。 待一列换班的侍卫行过,他方道,“就剩雍王一位了,何来派别,又何来争夺!” 章继一贯凌厉锋锐的面庞弧线柔和了些,“既如此,大人这遭岂非多此一举?所谓雍凉一派,不认新主难不成扶一个鬼主不成!” “有因时局而不得已称臣,此为被动;有识时务者为俊杰,乃主动;被动与主动之间,相差甚多!”转过长廊,走上即将上值的殿阁台阶,苏彦话语依旧从容,“若因被动而称臣,他日君臣猜忌,君疑臣,臣惧君;若是主动拜君叩首,现了诚心,地久天长,君臣之情可鉴也。君臣同心,天下方可定,百姓方可安。” 话语在这刻止住,二人亦在此时顿足。 章继在殿外的上值卷宗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苏彦接笔落名,后小黄门捧卷离去。 章继方接话过来,“倒不知大人因何择孤论此事?孤何德何能!大人不怕孤亦是那不甘不愿、以伺良机者?” 二人榻上台阶最后一步,在殿宇前转身,眺望广袤天地,泱泱山河。 “殿下未至而立便已封王,战绩名扬天下,可谓亦是人臣至极。再求便是子孙恩德,家族荣光。然臣有耳闻,殿下早年行军伤了根本,已无法传嗣。” 论起前头章继的直白,苏彦这才是真真的冒犯,但他神色庄宁,眸光敬悯,一字一句磊落坦荡,“又观殿下如此鞠躬尽瘁,想来心在百姓,将他们作了您的臣民,你爱他们如子嗣。” “好大一顶帽子!”章继拂袖踏入殿中,自顾自舀来釜锅中早早备下的茶水。 苏彦含笑随他入内,“臣乃身负先祖之遗训,殿下乃未来之事不可得,在这朝野之中,在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前,你我原是一样的人。” 章继哼了一声,丢开长柄勺,转身回看苏彦,面上竟慢慢爬上了笑意,递给他一盏茶,“上值于此,不得饮酒,孤以茶代酒敬大人!” 苏彦持盏低碰,“臣满饮此杯,殿下随意。” 这是九月初五晌午两人约好的事,苏彦为此松下一口气。 却未曾料到,再过数个时辰,雍王会薨逝。 更未曾料到,要了雍王的命,就是他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就在他喘息之间,松懈的片刻里,抽刀拔剑,准确无误地杀人于无形。 而雍王这样一去,章继都来不及劝服雍凉一派,他甚至都还没找到劝服的时机。只得匆匆再寻苏彦,商榷当下局面。 当下局面,比双王夺嫡更加混乱。 雍王薨逝在九月初六的子时,天子帝妃接连昏厥。虽然三千卫和禁军都有梁王范霆亲自掌控,守护在殿宇内外。 但是这样大的事,又是在这城外行宫,不比长安城中的九重宫阙,道道防护,人人细查,有些事根本是防不住。 而封凉台事件后,原也诸方各派都盯住了这处。故而如今不过四五日,局面混乱又严峻。 送上在承光殿正殿的卷宗多如雪花。 苏彦和章继一道过目。 倒也无非两种,一种是忠心可表,臣心一片,哀悼两位皇子的;一种是大不敬,提议天子选秀开后宫,绵延国祚。 截然相反的两个意思,却都是试探的意味。 谁都知道当下天子龙体状况,子嗣艰难。 那么储君之位当如何? 如今隐隐成三方局势。 被他压下没有放上明面的由他暗子营传回的消息,渭河畔的杜陵邑中,前郢皇室蠢蠢欲动,毕竟那处掌过天下,尚有当年的凤子龙孙。 世家中,则将话头都送到了赵谨处,由桓氏家主同赵谨一道,直推他上位。毕竟苏门握着兵甲,养着文官。 这两点,苏彦其实并不惊讶。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继递给他的消息,长沙王竟传信给了另外守边的两位封王,欲想江怀懋禅位。 然细想,这也是人之常情。 除此之外,南燕又开始趁势出兵阴平一带。 内忧外患。 而昨日里,江怀懋苏醒后,他私下见了一面。向他提议,许他召回八万苏家军,以用来防不测。 其实他不报,私下也可调动苏家军。 大魏立国四年,江怀懋不仅没有收缴他的兵权,还许他不经虎符便可调动。如今他欲用却先呈,除了尊君,还有另一道意思,乃表一颗忠心。 誓死效忠,不生二心。 江氏不是没人,还没有子孙断绝。 苏彦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眼,目光落在被褥之中的少女脸上。 他看着从锦被边缘伸出的一只柔荑,细长无肉,皮下透筋,指尖隐隐泛白,乃是施力之故。 不过大半时辰,他云纹深衣的袖沿便被她抓出道道褶皱,留下两道划痕。 平素想他,偶尔撒娇,她扯他袖摆都不会出现这种想象,除非是发病胃中绞痛难以抑制的时候。 齐若明说她这遭晕倒,只是风寒加之心绪伤感之故,不曾发病。 但是苏彦看着心惊,于是唤醒了又开始攥他袖角的少女。 “师父?”公主唇色灰白,打着寒颤醒来。 “胃里痛不痛?”苏彦摸她额头试温,确定没有发烧。 公主扫过男人皱巴巴的衣袍袖摆,知道他以为自己发病了。 自然不是的,大约是杀了人,杀了自己的手足。 虽他们非死不可,但毕竟第一次……她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半晌摇头道,“封凉台上有些吓倒了,现下好多了!” 苏彦点点头,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良久道,“再躺躺!” 江见月听话躺下,问,“师父有事?” 苏彦看她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薄弱纸片的躯体,瘦削不堪的肩膀,摇首道,“无事!” “师父说谎!” 公主侧卧榻上,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如今时下,您那样忙,若无事,即便是心念皎皎,伴一会定就去办公了,即便守在这,也定是带着卷宗在身边的。今日这般,当是有事而来,还是与皎皎有关!您说吧,何事!” “如今时下——”苏彦没有接她的话头,却重复这四字,“你觉得是怎样呢?” 不过数日,秋风就变得又急又烈,卷落叶无数,令百草堪折。 屋内的话语落下,经屋外风声嘈杂,但是苏彦还是听得格外清楚,不禁有些失神。 小姑娘将“如今时下”分析的头头是道,除了边境南燕遗漏外,几乎无差。 她从榻上起身,虽不曾更衣理妆,但依旧姿态规整,恭敬道,“皎皎晓得的,如今朝野上下定是为了国祚之事纷乱不休,我前头欲去见父皇,其实也这事。” “你为这事?”苏彦愈发诧异,“你为这事,欲做甚!” 公主望向对面的男人,只将单薄的背脊挺的更直,拂去鬓边散发,拢正衣襟,方深吸了口气道,“我欲向父皇自荐,让他将皇位传给我。” 江见月是这个想法,只是去之前她是想先见苏彦的。知晓如今事急,方才讨要参汤。毕竟,江怀懋眼下,清醒一次很是不易,却不想苏彦这个时候过来,亦告诉他天子稍好了些,她便也眠了眠养精神。 这会也该说了。 却见苏彦愣在一处,一瞬不瞬看着她。 “师父!”江见月再次抓住他的袖摆,死死攥着,“我知道女子登位实属荒唐,古来不曾有过。古来有的是归于后宅,相夫教子,少露颜面。然皎皎也不是为了抛头露面,是为了这天下安宁。若我江氏此刻无人承位,那么当纷乱再起,国土再裂,民不聊生。这天下,又会有无数个皎皎,颠沛流离,逃生丧生于战火中。” 论及“颠沛流离”,江见月的眼中到底涌上了热泪,一合眼,便如珠滴落,点点染湿苏彦袍袖,“其实也不必说什么为天下安宁!天下那样大,皎皎这样小,能有多少力,多少作为!且算是师父救护养育皎皎一场的回馈。您说从不望我报答,也无需我回报,说回报的最高境界是传承。那么皎皎如斯传承,您救护了我,容我也去救护旁人,尽可能免战火,免/流离。皎皎去那个位置,您若觉得皎皎孺子可教,您便如同当年一般教导我,我定好好学。若您觉得,我在那位上,甚是荒唐,也无妨。我可以做一尊龛上的泥塑,做一个傀儡,万事你们做主。我能为你们得这一刻过渡时短暂的平静,尽可能让血流的最少,人命活得更多,便是在您手中重生一遭的意义。” 第22章 这日, 天子难得大半日都清醒,见过御史大夫苏彦,然后又见了端清公主。两人侍奉君侧的时辰, 皆不长不短。 眼下,御前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引人注目。 苏彦是心腹重臣,端清公主乃天子长女, 这两人入宫自无甚奇怪。 但还是有一点风声漏出来, 譬如这两人入内,周遭宫人都谴了干净。然天子与近臣和长女说些体己话, 不想旁人叨扰, 倒也正常。 “能与苏彦论的,当下定是国本。”东边神明堂一处偏殿内,诸世家主君围席而坐,对着赵谨道, “有恭,沉璧处还得你去探探消息。” “怕是难!”赵谨如今被苏彦推出挡护,只得装一副无奈样,似被缠得脱不开身,却又见不到苏彦,只得苦笑,抬手指向渭河处,“不瞒尔等,那处也在侯他音讯,但都搭不上话。” “这怎么成,他难不成还要保江氏?”一人接过话来。 诸人从当下论到过往又重回眼前,来来回回都是围着苏彦的话题,毕竟眼下已经不存在皇子党争了,他无需守着家训。 然而无论如何商议讨论,都未涉及公主事。 公主不在他们的议题内,一介女郎罢了。 甚至很多人,对端清公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被抱素楼收养的小女孩,五分病弱,五分灵气。 “端清公主若是个儿郎……”西边的双阙台长沙王穆平屋内,数人挑灯把盏,一来算着传给其余二王的信几时能到,二来商量如何说服楚、梁二人,而对于今日建章宫主殿里的事,只叹气道,“可惜是女儿家,十三四岁的年纪,不然倒是极好的。如今么,这个档口被陛下召唤,想来也就谈婚论嫁那点事!” “就是,多来是想他日见了圣懿仁皇后,能有个交代。”一人将刀拔出又收鞘。 “话说回来,也不可惜,亏得不是儿郎!”另一人凑话上来。 诸人闻言一笑而过,饮酒再谈。 这会已是九月十一晚间,天上残月勾桂树,铜台烛火亮起,风声烈烈。 神明堂内得人回报,苏彦去了端清公主处,双阙台就近地看见二人投在窗牖上的影子。臣子手中持了戒尺,天家公主对他深作揖。 未几,两处都得了这样的消息,付之莞尔。 苏彦是公主老师,教养公主多年,陛下托付日久,结合白日面圣之事,左右是公主做错事,天子无心也无力管教,让苏彦代教惩罚。 这些年,苏彦得皇命随意出入公主府,或看顾,或教导,朝野皆知,不是什么稀罕事。 * 公主院内,苏彦确实在罚斥她。 书房里早早遣退了人,公主识相捧来一碗茶奉给恩师。 苏彦跽坐案前,案上搁着一把未摊开当作戒尺用的折扇,胸膛因气急而起伏的轮廓格外明显,面色也沉得厉害。 他这日穿了身靛青色三重衣,袍摆铺陈在席,搭在案上的一只玉骨手从袖中探出,以银线钩织的繁复云纹袖沿压在手背。 原是一身庄典凝肃的衣容,然因动气竟生出缥缈之感。 明明乃黑云压城,落在江见月眼中就是这般美丽景致。 如盛云之蔚蓝天际,碧空连霏,岚雾皑皑。 苏彦愈是怒火滔天,她便愈发开心颜。 他的愠怒不过是担心罢了! 这是江见月第二回 见他盛怒模样。 苏彦第一次对她生怒,乃是她读书之故。 当年初入抱素楼,是被苏彦带回府中半年后。她身子好转,蒙智初开,平时苏彦在书房看卷宗,她便安静随在一旁,原已默记了不少字。 夏末的一日,苏彦带她来此散心,不想彻底开启了她的兴致。苏彦因连续一年多忙着政务,彼时一入楼便被赵谨拉去给讲经授课。她喜静怕见生人,留在后堂侯他。 抱素楼里到处摆着书籍,苏彦许久未归,她有些害怕,小心翼翼捧了本书看,遇到不认识的字便拣了树枝在堂前小径依样画下。 待苏彦一个时辰后回来,她手中一卷《大学》已经读去十中之七,地上留了百余个不认识的字,有小半因风过被拂去,好在她过目不忘,重新持树枝描出…… 苏彦惊喜,至此开始授她课业。 原是在府中教授,奈何教授的速度远追不上她接受的速度。她头一回开口提要求,“我能去楼中看书吗?” 苏彦翌日便给了她一枚莲花纹玉牌,许她随意出入抱素楼。 然抱素楼于小姑娘而言,压根没有“出入”二字,完全是“只入不出”。如此数日过去,她晕倒在楼中。原因无他,她需要准时用药,定点加餐。楼中无食,她每日都是用足早膳,膳后吃一次药,便抗过去一日。 苏彦从府衙散值后回府知晓这事,道身子最重要,不可如此废寝忘食。 小姑娘应了,却没听话,依旧一日一膳一药,然后入楼读书,直到二次发病。 实乃那会她还残留着法门寺中的阴影,那处也是好人好地方,但因她长久无功受禄,最后便不再容她。 在苏彦身边,她害怕也会这样,已经耗他吃穿医药,又开始占他笔墨书籍,但自己却半分付出也没有。于是天真想着,少些吃喝,且当是换了读书的机会。 在苏彦头一回怒声逼问下吐出的话。 话尽,他明明消了气,却还是凶道,“再少喝一顿药,少用一次膳,我当真不要你了!” 这便是他对她头一回动怒,发了好大的脾气。 动完怒。 这年十一月,作为抱素楼第四代掌楼人,原该过了及冠再分府入住楼中的苏彦,提前两年住到了楼中。 除了一应府兵,侍者,还有他从渭河畔拣来的小徒弟。 在此坐卧,饮食,读书。 解决了她往来两地浪费时辰,成日待在楼中又不能按时进膳用药的困境。 小徒弟道,“皎皎累师父与手足分离,又破费至此……” 苏彦面对早慧得过分的徒弟,摇着扇子换了个思路道,“为师该谢你,要不是你,为师还没有这般提早搬出来的理由,成日被阿兄管束,还要看他与阿嫂出入成双,我作孤家寡人。眼下多好,就你我,自在逍遥!” 小徒弟仰头看他,天上星子落在她眼中。 她的双眼开始有光,笑容变得明朗。 那会她对师父的动怒稍稍安心,隐约觉得是对她好,但却因卑怯不敢相信。而到现在,已是半点不怕,甚至盼着他再发作得厉害些。 无非是她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未得皇命不可自荐之。 她跪坐下来时,因为双手捧着碗盏,身形有些不稳,但只有一点轻微的晃悠,在端坐苏彦面前,垂首奉茶的一瞬便已经挺直了背脊。 “皎皎任凭师父责罚!”随话落,茶盏又奉前一寸。 茶汤尚且浊色,还未晾清,热气袅袅更是隔着在两人中间。 “放下!”苏彦眉间拧川,扫过她发白指尖,和一点露现出的通红指腹,低斥道。 公主搁盏,五指往自己衣袖缩了缩,正要搓揉一番,被一声扇柄敲桌的声响阻了动作,“伸出来,烫成那样,搓搓缓一缓不红了我就看不到了是吧,一会皮都没了!” 苏彦气得不行。 捧着一盏认错茶,说着“但凭责罚”,却丝毫不觉自己有错。 “你知不知道,今日的提议,一旦露出一点风声,陛下若没有立你,你会遭受无止境的编排,甚至会有人起杀心,以除后患。”苏彦看着她伸出的掌心,压声道,“即便陛下立了你,来日每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你行将踏错一步,都会被无止境地放大,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岂可如此任性不听人言!” “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朝野会有异议,天下会有非议,我还知道我的父亲十中七八是不愿意立我为储君的。光师父一人之言根本不够,我要让他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您只是因知晓我意思而帮衬我而已。”公主字字发自肺腑,“师父,我不能让你涉如此风险。” “苏氏统领门阀。您,是世家的首领。” 公主话语落下,苏彦原本皱褶的眉宇慢慢松开,眸光中退去威严肃厉,片刻间汇成一片波澜轻曳的春江潮水,最后水平风静,映出少女影子。 他轻轻笑了笑,喑哑嗓音中流出无可压抑的动容,“可是陛下若以寒门和世家对立的眼光疑我,那么即便你如此去说,陛下一样会觉得你是受了我的摆布!” “不会的。”江见月笃信道。 “为何?”苏彦问。 江见月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这日离开建章宫时同父亲的最后话语。 江怀懋在急喘稍停后,用一双浑浊虎目盯看她,好半晌,竟是一个起身,扬手扇了她一把掌。 他病中无力,又是扇打一个站着的人,便也没伤到她什么,只粗粝指腹从她面颊划过一二。 最后因失力,一手攀住了她的肩膀,又滑到她襟口,只死死抓住她衣襟将她趔趄绊倒在卧榻上。 父女二人咫尺之间。 她也不挣扎,只看着那只布满茧子如今可随意断人生死的手,平静道,“阿翁,今岁我十三了,我们从未这般亲近过。我不记得您抱过我,牵过我。唯一的一次关心我,是在封凉台上,多可笑!” 病气沉沉的男人长一声短一声喘息,许久终于松开她衣襟,靠回榻上,问,“你这幅样子,这般心性,你师父可见识过?” 她理衣敛容,往他处挪近些,伸手给他抚着胸膛顺气,“儿臣今日现于您面前的是什么好模样吗,还要与旁人看?师父那般光风霁月的人,自见的女儿清白聪慧面,楚楚可人态,方可尽心辅佐。” 第23章 再恨, 江见月还是跪了下去,尊一声“母后”,谢主隆恩。 同陈婉目光相接的一瞬,俨然一个没娘的女郎,向一个丧儿的母亲道,“以后我们母女情深,相依为命。” 三跪九叩, 在未央宫前殿空旷的殿宇内声声回响。 端的是“仁孝”二字。 反对立公主为储君掌社稷的言官被天子连斩二人,一人触柱自戕,三具尸体被人羽林卫抬出,明堂血气弥漫,如今剩得左右噤声的史官执笔沙沙誊写。 【明光四年十月初一,帝斩官三人,排众异,立长女为嗣君,以固社稷。 】 【时,苏氏彦,首附叩首, 称吾皇万岁, 殿下千岁。后, 群臣百官俱拜。 】 江见月终究属于雍凉一派,如今为储君,便同当日安王无异。相比自立为王的风险,守边的三王还是愿意支持她的。 剩下便是要平衡世家,立陈婉为皇后,给苏彦以援手,让他不至于孤掌难鸣。而五大世家中,温氏和桓氏这两门与苏氏都结了姻亲,赵氏掌有兵甲一贯低调,便也好说。如此将一对四的局面,化作二对三,自然轻松许多。 这日谢恩后,宫宴散,江怀懋单独留下了江见月,与她道明时局。 “既是为了平衡朝局,拉拢陈氏一族,父皇何不多多提拔陈氏儿郎。”江见月侍药在侧,“儿臣瞧着母后精神委实不好,今日未央宫中儿臣向她朝拜时,她都失神惶惶,泪水涟涟,险些失了体统,想来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 闻她如此妄议亲上,“丧子”二字从她口中亦是波澜不惊地吐出,江怀懋变了脸色,喂入嘴中的药梗在喉咙,连连呛声,一把推开欲上前捶背的手。 “父皇,太医令说了,您早年余毒入筋脉,致五脏功能退化,如今气血溃败,千万不可动气。”江见月将碗盏搁在案上,拿来巾怕给他擦拭嘴角药渍,下颌口水,“若儿臣言行有失,父皇教罚便是,何苦生这般大的气,累伤的还是您自个!” 卧榻间尽是黏稠的药味和浑浊的病气,再多便是行将就木之人的怨念。尤其是江怀懋这般,一生戎马,四方征伐,结果问鼎天下不过数年光景,便要撒手人寰,自然不甘多于释怀。 尤其临了,自己为帝生涯还要被史书工笔记下“杀言官、阻言路”的不明之举。而原本是可以没有这一笔恶名的。 只因他立了女子为储,纵牝鸡司晨,使阴阳颠倒。 只因他没了儿子。 “天下都给了你,分一点权贵给我自个喜欢的人,何处碍着你了?”江怀懋本不欲再用江见月喂来的药,然见她始终一副谦和孝顺的模样,还是缓过一口气,攒出两分精神,“时局和道理都与你讲明了,你自个好好悟去,有什么不懂,左右有你师父。只一句你给朕记得,为君者,且大气些。你阿母去了,朕扶个继后再正常不过,何况——” 他眼角微垂的虎目涌上一丝血色,“为金銮御座,无上权势,你又对人家做了些什么!” 江见月持勺的手微顿,清水透亮的杏眸中似有浊色,酿出浅薄杀意,到底在转瞬间压了下去。 如今榻上人多活一日,便可为她多挡一分非议。 苏彦说过,朝臣和天下人接受她为储君的时间越久,那么她来日帝王路上的非议就越少。 要尽可能让他们在明光时期接受了大魏未来会有女君临朝的事实。 所以即便陛下千秋无期只是一种虚妄,但是他真心盼着天子能寿数多延。 江见月自是认同这个道理。 也对作为人父的江怀懋,在最后一点时限中,能做此决定,存了三分感激。为此,她能逼迫自己对陈婉跪拜。 也能将这一刻欲吐出她到底为何杀其子的话语重新咽下。 她怕自己多说两句,刺激了他也刺激了自己,或许会从动口换作动手,做出比谋杀手足更荒谬的事来。 于是,她垂首敛眉,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江怀懋哼了声,“日后无召,不必再来御前,且在桂宫好生随你师父学习治国之道吧。” 江见月依旧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 是故,从这日起,江见月以储君之身,迁入北宫。 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她迁入北宫。 只因前有天子召令,后又有煌武军压阵,整个北宫被护得密不透风。 而在北宫之中,出入乃抱素楼各讲经师父,和全数五经博士,只为全力教导储君。 至于朝堂上,天子立下四大重臣辅佐皇太女,分别是掌管京畿卫队的执金吾楚王章继,掌管禁军三千卫的光禄勋梁王范霆,和执掌武库的卫尉陈章,以及升为丞相、执掌尚书台的苏彦。 如此看起来,天子对皇太女万分珍视。 北宫纳尽智囊团,朝中四大辅臣间雍凉武将派和世家各出二辅臣,相互牵制。而辅臣之首的苏彦本就是皇太女恩师,自小教养,情意匪浅。 纵是苏彦亦这般看。 只逢朝会请储君听政,下朝携其入尚书台理事,再回北宫温习之。私下师徒处之,苏彦多道,“臣唯盼陛下安康,盼殿下长成。” 自为储君后,苏彦极少江见月闺名,即便只有二人,他亦严守君臣之礼。公主和储君都是天家子,但已然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江见月纵然还想听“皎皎”二字,却也知不该多望,知晓此刻不该将心思多花这等处。当下情形,只有她自己明白,并不乐观。 外人看起来四大辅臣虽是分了两派,然其实都可以看作是她的人。楚梁二王同苏彦自不必说,而陈婉无子,她无母,想来自然是一心的。 但偏偏不是这般。 陈婉握着凤印,那是仅次于玺印、可以开武库取兵刃,调动禁中兵甲的手令。而她的父亲陈章便执掌着武库。 若有万一,都不需要符对信印。 而江怀懋又不许自己随意入未央宫,偏陈婉却在他近侧。 推一个可能,陈婉吹耳旁风,改立江呈星为储。 江怀懋同意。 这是不可能的。一来江呈星也是女子,二来她还不如自己,非长。反对的声音更多。 那么江怀懋不同意,陈婉联合母家矫召撺掇。 这是不会成功的。莫说楚梁二人王,便是苏彦就头一个不答应。 而欲行以上事,还要一个前提条件成立,那便是陈婉有此动作,有此心力。然如今时刻,陈婉依旧缠绵在丧子之痛中,虽然身子比江怀懋好些,然整个人萎靡不振,只窝在椒房殿不见外人,终日也是汤药不断。 大抵是因为还有个女儿陪着,否则也如唐氏般彻底疯癫了。 十月深秋,夜色深浓,霜华铺地比月白。 江见月蘸水在案,独自来回分析局势。 这种时候,她不喜持笔在竹简写画,虽然那般更清晰,担有万一没有销毁被人发现的风险。 以水痕在桌案书写,须臾晕乱,但她记忆足够好,只要落笔书过,无痕也能记住。 如此推来算去,仿若自己又是安全的。但她总隐隐觉得不对,纵是苏彦在侧,她也觉周身一片刀斧剑戟,随时劈砍过来。 数夜里,梦中惊醒。 精神便不大好。 苏彦问过。 她道是担忧父皇之故,又道许是上了这个位置,多少心中惶恐。 苏彦这日明显的好心情,屏退左右后,持盏喂她用药。 甚至唤了她一声“皎皎”。 是大喜过望,让他一时失了分寸。 他道,“皎皎,南燕重新答应换药了。陛下的病有救了,也许无法寿比常人,但多个几年寿数当是可以的。” 是了,明光二年新春,苏彦便与她说过,南燕有药,名曰“北麦沙斛”,可治其症。彼时,燕臣钟离筠于信中开列条件,需归还汉中之地,同时割让阴平,天水二郡,如此交换北麦沙斛。江怀懋拒之。 明光三年,又与之一场恶战,占其武都郡,阔了大魏疆土却也算是彻底绝了此道。 而如今,诚如苏彦所言,燕国朝堂派立之争,钟离筠处下风欲建功勋抬位,而大魏帝王式微,朝中立女主不安,欲延长寿数。如此以土换药,两厢得利。 江见月释悟,这世间敌友都可以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利益。 她更在这个瞬间理清了江怀懋的用意。 从北宫到未央宫,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抱素楼文人,剩余武官,分明都是他的人。他虽然立她为储君,却还是想着最后一搏。 凤印给陈婉,让陈氏觉得有了禁中兵甲的调动权,如此暂且熄声。 是为他自己熄声。 而苏彦是一定会走这遭,帮他以土换药的。 而她,没有任何阻止的理由。 到底是开国的帝君,做上那个位置,自然就会了谋算人心,把控局势。 十三岁的少年储君很是服气。 钟离筠点名要苏彦前往,他们原是同门师兄弟,钟离筠曾因离经叛道被苏彦父亲逐出师门。 此番要他前往,不单是要大魏的国土,大抵还要要其命。如此,一来坐稳南燕朝中的交椅,二来除掉国敌,三来欲报私仇。 内忧君父之患,外有刀剑加于至亲之身的风险。江见月不舍苏彦前往,又无法阻止,数日提心惶恐间,也只得让自己平静下来。 平静听他临行嘱托,定要奉孝君前,不可让陛下生怒,陛下不可动怒。 平静地从他手中接来一物,听他说臣之所有,尽归殿下。 平静地出城郊十里,送人领兵前往兴势郡,进行签订土地割让协议。 第24章 苏彦匡扶的确实是位女君。 女君这条路, 按史寻去,也有二三。 但皆为后妃掌权,端坐帘后,临朝称制。这般女主临朝、亲裁政事,在发布诏令时,并不直接使用懿旨,而是仍以幼帝之名义颁行天下。如此用意很明显,既他日幼帝长成,女主自当归还权力。 权力重归男子手中。 故而朝野即便有几分不满,但泱泱朝臣皆有期待, 阻力并不大。 然江见月这厢, 显然不是如此。 她的面前, 没有幼帝,不设帘幔。 她坐在殿宇御座上。 她颁布的诏令就是帝之名义。 她也不存在待数年后, 谁如何后, 要把权力还回去。 恰恰相反,她是等着把权力收回来。 是故,她同往昔入史册的后妃垂帘, 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她就是帝君, 凌驾于万物之上, 天下无分男女老幼,皆得对她屈膝折腰,俯首称臣。 如此,自也生出无数阻力。 即便已经踏上储君位,有过台阶。但在这个过渡的位置上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短到不过五十余日。让人闭眼便可忘记这段荒唐时光。 史笔寥寥一句话,几番春秋更叠, 便可被抹去。即是这般不留痕迹,便也无需痕迹留过。 阻她反她的人,在大行皇帝的丧仪上便跳了出来。且因立储当日未央宫前殿中,苏彦是头一个俯首称臣的。故而在这厢反对中,便也将他一起拉入局中。 甚至是直接以他作筏子。 有异议的,是宣平侯唐氏一族。 未央宫中,大行皇帝梓宫当前,已年过半百的宣平侯老泪纵横,哀哭失声。本是默悼时刻,有声便是失仪。 或有临近的朝臣瞥过眼风,给他捏了把汗。亦有身后好心的官员壮着胆子点了点他佝偻的背脊。提醒他,纵是如今主事的人,一半是雍凉二王,一半是世家官员,虽为首的苏彦向来温厚随和,而守灵君侧的皇太女更是文弱,但毕竟此等场合,不可造次。 然这宣平侯不但不受好意,竟直接抹面拭泪,踏出一步道,“臣有一事,今日需问一问苏相!” “宣平侯,此乃大行皇帝葬仪,各项事宜皆有时辰。您若有事,过后再问不迟。”站在最前排,主事的四位辅臣中,楚王章继侧首接过话来,对着上头的帝王牌位和少年储君拜了拜。 “臣之事,便是有关大行皇帝,可说是为我大行皇帝问话。先帝一生戎马,创下这份社稷江山,断不可被旁人匡了去!” 他微微一顿,挺直背脊向少年储君拱手道,“皇太女虽是先皇后嫡出,但众所知之,乃苏相门下学生,从小在苏相手中长大,尊其是师如父,可谓言听计从。” 江氏江山有被人诓去的可能,即将承江山的少主又对旁人言听计从,这话就差说一句,苏彦许会篡权夺位。 话到这处,殿中自起声响,淅淅索索,尚在自持的分寸和辅政大臣的目光中静下去。 偏宣平侯还在语不惊人死不休,对着苏彦继续道,“苏相乃苏门家主,又手握兵甲,若是动“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这大魏江山岂不是由您当家做主,怕无需多久便要改为苏姓了。” 满堂哗然。 这话太白太过了。既讽少年储君乃傀儡,又将雍凉寒门武将一派和长安世家一派的矛盾彻底翻到了台面上。诸人都觉得,当是宣平侯历经外孙薨逝夺权无望在前,女儿疯癫于后宫形同一废人在后,是故只想将局面搅乱,出一口浊气痛快! 但毕竟储君乃先帝立下,苏彦至今并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若只以这般局势论,只能说莫须有,无稽之谈。且不说当年先帝举兵攻长安,苏彦作为世家子,乃是第一个襄助的。世家容不得如此污水泼面而来。 于是,安定侯陈章开了口,“宣平侯慎言,苏相心系社稷,朝野皆闻。譬如此往返兴势郡,奔波千里,去时乃为先帝,归来亦为新皇。不知何处有差,得您此话! ” 话语点到为止,世家群臣不再二话,却彼此眼风扫过,心中满意。 安定侯之语为苏彦辩白的同时,听来还维护了皇太女。然经宣平侯这般敞开一闹,他们原本多少蒙着一层薄纱看局的心,豁然发亮,已经无需再有人讲明,这女帝上位,苏彦当权,于世家而言,原是有利的。 小小女子对恩师“言听计从”。 片刻间,世家处个个都从容处之。而雍凉一派中,楚王章继恨不得堵上宣平侯的嘴,眼神剜过长沙王穆平。 若说宣平侯此番闹腾,只为宣泄恶气,他是不信的。毕竟唐氏一族并非无亲无故,尚有姨表族亲。这般犯忌,得罪苏氏乃至储君,当是有人在后面撺掇利诱,方有此一搏。 “何处有差?差错处,便是卫尉大人您所言之处。”宣平侯不疾不徐,目光从陈章转向苏彦,“苏相,敢问一句,您为陛下寻药,药呢?” “臣未取得药,途中得信,先帝崩逝,遂急行军返回。”苏彦对殿上储君拱手道,“先帝已逝,得药无用,臣自然不会再以城池交换。” 他侧过身来,“不知这有何差错,还望宣平侯明示。” “这自然无措,若是这等时候苏相还要以城池换之,岂不是做实了卖|国之实。寻常人都晓得的道理,苏相麒麟之才,自然懂得。臣要说的也不是这处。”宣平侯看了眼殿上少女,对苏彦道,“请问苏相,您行军速度几何?此番从长到兴势郡,乃需要几日?” 披麻戴孝的少女闻此话,拢在袖中的手蓦然一紧。 苏彦亦蹙了眉,似意识到什么,转而望向江见月,却只是滞了一瞬,依旧从容道,“臣此番虽是前往签订协议,以土换药。然为防万一,乃举兵甲而出,故而行军速度一日一百二十里。只因出征当日即遇风雪,故而速度减缓,一日不足八十里。” 殿堂之中私语之声再度响起,尤其是常年征伐领兵的楚梁二王亦变了脸色。只是梁王范霆自天子崩逝,便一直沉默消沉,这厢更是咬牙切切,眸中盈泪。 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了。 按照苏彦所言,即便一日行军权作八十里算,大行皇帝崩逝于十一月十六,此时他行军路程不足五百里。而十七日报信使者从长安出,单骑速度稍快,风雪天最快可达二百里一日,如此算,追上苏彦大军,仍需四日,也就是在十一月廿方才能将信送到苏彦手中。彼时就算苏彦轻装即刻返回,亦照二百里一日算,尚需四日,乃十一月廿四。 然而苏彦十一月廿已经抵达长安。 换言之,乃先帝未崩之时便已折返。 其心何意? 其心可诛! 满殿目光,皆投苏彦处。 苏彦目光从少女身上飞速而过,见得她面色惨白,鬓角滴汗,整个人僵硬着喘息,鲜为人见的麻衣袖沿,已经出现褶皱痕迹。 是因为她攥着中衣袖角,掌心皮肉抠破,胃里翻涌绞痛。在数月耗尽心力的谋划里、在数日守着父亲尸身的坚守里、在这一刻突发的情境里,重压和惶恐漫天袭来,又开始发病。 她当日谴人送信,本就是兵行险招。但彼时江怀懋已经一连缠绵病榻十数日,太医亦言定要静卧,不可离榻。她便想着反正群臣百官已经见不到他,甚至因为医嘱之故,陈婉母女都极少来此,偶有一趟亦被范霆在夷安进言下被赶走。他何时崩逝且自己说了算。但却事出意外,初雪宫宴上,江怀懋竟然出现在群臣面前,让她彻底乱了分寸。 眼看苏彦越行越远,她只得孤注一掷,择了当晚行事。 她终是年少,少了历练和经验,竟然忽略了此间时辰差。即便这一刻醍醐灌顶反应过来,但俨然已经来不及。 若是私下里,她可以和苏彦说,是父亲之意,深感大限将至,已是等药不及,让他从大局看,速归以护幼主。若她这般主动言之,以苏彦对她的情意,定然是相信的。 然此时此刻,在这父亲梓宫前,葬仪上,被一个已经为人遗忘的宣平侯掀上台面。 直接成为一把捅向苏彦的刀。 一盆他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的污水。 无比被动。 江见月浑身都在抖,当下她依旧可以如此言,群臣也未必不信。但是苏彦呢,是否会不再完全信任她,会不会不再偏爱偏护她? 她曾因母仇,算计过他一次。然而那一次,有苍生黎民在前,他心甘情愿入局中,甚至觉得还是他自己的优柔徒增了伤亡。 然而这次呢,她要如何让他一如既往信任自己?有何人何事,能再度挡于她之前,然他觉得自己非但无错,还无奈! 杀弟,逼父,图谋,夺权……寻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寻不到不是为了自己的理由! 但却是唯一的理由。 她就是为了自己,为活着!成王败寇,何论对错。 思至这处,她竟是挺直了背脊,坦然又平静地对上了苏彦再度投来的目光。 他的眼中有疑惑,有不解,有心痛……却偏偏对上了那样一双无所畏惧,磊落坦荡的眸子。 眸光清冽明澈,再无一丝波澜,是一派全然赴死的准备。 “臣且再问苏相,您道得信而归,得何人信件?何时得信?”宣平侯步步紧逼,话语接连而来。 这段时辰差,任凭苏彦说了天,也无法扭转。 “得信于十一月十七清晨,信出于太女殿下。”苏彦看着江见月,直白道,“信使乃我苏家军副将,他于十一月十四日领信出发,单骑三日有余,送与我手。” 如此,时间基本对上。 苏彦这般言,诸人目光如刀似剑,盯死在少女身上。 第25章 万叶铺藤绿, 千枝点点红。 七月里,长乐宫中的榴花开得格外艳丽。 自从百年前,赵郢的一位使者出使西域安石国,带回了这花种,试种在上林苑和骊山温泉宫。结果其花盛开,色浓若绛,赤红如火。其果实更是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榴花便被认为是“富贵多子”的象征。 时人都爱榴花。 尤其是这长乐宫之前两任太后, 因皇室子弟凋零,遂在宫中植满榴花以求皇室开枝散叶。待江怀懋入主长安后, 亦求多子, 宫中也种此花。 当初陈婉虽以婕妤之身屈居在第五殿兰林殿中, 然殿内花圃里千株万蕊榴花红,艳光照长安。 是故, 如今做了一国太后, 长乐宫近半年修葺,除了陈设按照她的喜好一应更改,眼下更是种满榴花。 这日是七月十二, 太后移驾入长乐宫的日子。 宫门甫一打开, 所有人都被眼前盛景惊诧了片刻。 榴花难植,耗资繁多,乃奢靡之物。虽说给九重宫阙添颜色,便也不算什么。 但眼下景致,从主殿到六偏殿,九暖阁, 十二楼台,半点旁的植被都没有, 全是这红瓣金蕊的娇花。 或在殿前铺陈开出一团又一团烈火,或在道途两侧蜿蜒成一条又一条朱海,或摆盆楼台上如大片大片落入人间的晚霞。 “这……”陈婉搭扶在江见月腕上的手颤了颤,一时语塞。 有那样一瞬,她不觉如火如海如云霞,只觉漫天鲜血入双目。 “母后不喜吗?”江见月已经引她逛过一圈,正送她入主殿章华殿,体贴道,“原是想着当初您住在兰林殿,父皇赐下满园榴花,儿臣遂效仿之。” “自然不是,只是这太奢了。国之新建,百废俱兴,母后见这花色如荼,置身其间,实在惶恐有愧。” 陈婉的气色很是不好。 当初诞育小儿子,便伤了元气。好不容易补了那么两年,才有些气色。却不想从去岁秋日开始,便接连打击。 丧子又丧夫。 如此缠绵病榻多时,除了先帝葬仪,连新皇登基大典都不曾出席。原被言官劝责过,却不想江见月挡她在身前道,“若儿继位为皇,需累母拖病体而出,实乃大不孝。若一定要母出席方可,儿宁可延迟登基的日子。” 太后出席登基大典,自然比不上新君继位的良辰。是而,未曾出席。 【帝,年十三登大宝,太后陈氏病笃。帝不忍,留母于后殿养,独自赴未央,孝也。 】 史官如此载册。 江见月扶她在左首落座,自己归于正座,望向殿中诸人,示意他们按次落座。这日太后移宫,按陈婉之意,并未设大宴,只有陈氏母家人数位搁代子嗣,并苏彦一道来此小酌暖房。 今日,陈婉原有两事要做。只是这一踏入殿宇,就被满宫榴花激得心神不宁,又被江见月引着逛了一圈,此刻已是疲乏不堪。 然少年女帝以孝奉她,她亦只好强打精神应她。 何论,殿上苏彦尚在,一会她还有事求于他。 “左右不过一宫榴花,母后喜欢,算不得什么。”江见月接来前头的话,眉眼低垂,淡淡一笑,复太眸道,“此间原是一家子骨肉至亲,朕也说些体己话。见诸夫人携儿带女,母后亦有荣嘉在侧,朕多有羡艳。” “圣懿仁皇后去得早,去时那日正是朕的生辰。是故这些年来,朕未再做过生辰。”她目光落在陈婉处,赤目盈泪,“朕往后之千秋节,亦不会行宫宴做寿。” “这怎可——”陈婉原本搂着荣嘉以定心神,闻这话,不由开口欲劝。 连右首的苏彦意欲出声。 天子千秋节,按礼乃大宴,不可轻废。 却闻女帝道,“朕不过千秋节,一来逢过必哀母,何来庆祝之情。二来不作千秋节,可省一笔不菲的银子。” “儿臣想好了。这笔银子,分作两用,八成挪去布施以济困民,二成挪来给母后宫中培植榴花。如此也算物尽其用。”她侧过身子,倾向陈婉,向她伸出手,“是故,母后不必觉得奢靡有愧,这分毫未用官中银钱。都是儿臣从自个身上省出来尽的一点孝心罢了。或者母后也可以这般想,是圣懿仁皇后予您的一点情意。” “母后?”江见月温声唤她。 “好……陛下说了算。”陈婉抑制住哆嗦的凉白指尖,伸手搭上她掌心,勉强握住她素指,“你于民有爱,于母有孝,母后怎能拒之!” “如此甚好!”江见月抽回被握的手指,端坐位上,原本论起生母已晕红的双眼恢复明灿光芒,语带娇嗔道,“届时儿臣不作千秋生辰,便来母后宫中讨碗寿面如何?” 陈婉欲收回的手顿在虚空,片刻颔首,搓捏着拢回衣袖中的指尖道,“应当的,陛下何时想用,皆可!” 女帝芙蓉面胜过芙蓉,持樽祝太后福寿安康。 殿中午膳小酌,陈氏的几位女郎和少年都陆续给陈婉祝词,自然同敬少年女帝。大半时辰后,宴散,诸夫人携子辞归。 殿中便只剩了陈婉母女,江见月,和苏彦。 四人挪去水榭纳凉。 陈婉补了盏药膳,吊起两分精神,看着贴在江见月处的荣嘉,只无奈招手唤她过来,“大热的天,莫扰你皇姐。” “不嘛,我就喜欢皇姐。”七岁的小姑娘,格外黏她。 长乐宫修葺这半年,陈婉带着女儿暂居在未央宫的兰林殿中,没有换地方。如此离江见月的椒房殿甚近。 荣嘉时不时去寻她。 江见月是嗜书如命的性子,养病期间一直窝在藏百经的石渠阁,好动的荣嘉竟然也能陪着坐上个把时辰。翻一卷书,时不时问上几个“为什么”。 江见月好耐心地给她解答,半年下来,荣嘉认识的字句,会诵读的篇章,竟然比前两年随师父学得还要多。 只是偶有两次,在竹简上涂鸦,被江见月横目斥责,在廊下站了半个时辰。但也没能阻她步伐,玉团子还是天天来寻她的皇姐。 五月里,荡秋千时绳索断了,摔下来,被江见月疾步扶了一把,有惊无险。 六月里,她在石渠阁外的石径上遭蛇咬,好在陆青看见,清毒快,虚惊一场。 至此,江见月不要她再去石渠阁,也不想再见她。 至此,陈婉从恢复了精神,不再放任女儿到处乱跑,重新拢在身边亲自教养。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更以不扰江见月为由,提出让她前往封地阴平郡。 孩子才七岁,只知要离开生母与皇姐,尚不知阴平郡毗邻南燕,距离长安一千两百多里。 但是光要离开至亲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悲伤无比。已经求了阿母数日不得,这会见了身为帝王的长姐,便纽糖一般贴去,要她同母后说一说,别让自己离开长安。 “的确,父母在,不远游。”江见月捏了捏她面庞,对着陈婉道,“荣嘉尚幼,母后不若留在身边多伴两年。” “不必了。”陈婉难得坚持,“先帝崩逝半载有余,孤幸与他梦中相见,得他所托,一来让荣嘉早日就藩,二来尽心护佑陛下。孤不敢有负!” 陈婉示意侍女素节将孩子抱过来,揉着她脑袋抚慰,笑了笑道,“荣嘉事小,陛下事大。今个宴上数位儿郎,陛下可有眼缘的?” “丞相亦看着,不若给陛下挑拣挑拣!” 这便是她今日得父兄传话要行的第一事。 当日登基大典上,女帝提出在亲政前,与丞相一道南面受礼。今岁女帝十四,已是将笄之年,雍凉一派过了正月,便将立皇夫,开后廷的事提上日程,呈了奏表。 名为催促女帝大婚立皇夫,实乃要其早日亲政,撤除苏彦“北面受礼”的恩荣。 帝王大婚是名正言顺的事,谁也反驳不了。虽女帝以修养龙体为由延缓了时日,但如今已是七月,身子大好,这厢事宜左右又要被抬上来的。 故而,陈氏借太后近水楼台,先荐了儿郎,予她挑选。 江见月满心赏榴花,赏陈婉赏榴花的样子,哪有心思看俊俏儿郎,这会只脱口道,“师父觉得如何?” 苏彦蹙眉。 “苏相觉得如何?”江见月见他神色哼了声,改口。 “席上三位儿郎,谈吐有度,礼仪周全,面目亦丰神俊朗。臣觉尚可。”苏彦禀道。 “当真?朕一心同母后闲聊,恐母后不喜朕布置的宫室,倒也不曾细观。”江见月挑了挑眉,将身子往一边挪去些,空出半座,“那苏相觉得,哪位可坐君侧?” 水榭风清,湖水粼粼,红花映碧池。 少女青丝高挽,横贯一支龙凤纽交华胜,着一身星辰日月章纹玄色深衣,露出一截纤白鹤颈,加之雪面上一抹新月生辉,竟比左右东珠耳铛更耀人。 苏彦的得她问话,目光落在她处。 直面视君,乃是僭越。 然不知为何失了方寸。 倒也只是片刻,他自己回神,却又觉得宴上三位少年儿郎,哪个都不配坐在她身侧。 “不急,待宗正十月里将全部儿郎画像呈上,陛下可一起慢慢择选。” 日影偏转,已是午时五刻,江见月扫过铜漏,见苏彦就要开口,遂识趣道,“是歇晌的时辰了,儿臣侍奉母后歇息吧。” “不急,孤才用药。”陈婉笑笑道,“这个时辰原是丞相为陛下定的,陛下赶紧回去吧。” 苏彦起身,俨然一副恭送模样。 江见月也未多话,只摆驾离开。 这一日,苏彦在长乐宫留得久些。 江见月离开后,荣嘉也被乳母带走,水榭上就剩了陈婉和他两个。 第26章 这日之后, 陈婉请太常卜算就藩良辰。 得了八月初十和九月廿三两个吉日。 她遂选了九月廿三。 好歹过完中秋再送孩子前往。 长乐宫章华殿中,桓越入宫来看她,亦带来了陈章的话。 ——凤印不可交。 意料之中。 “孤知道了。”陈婉朝一旁摇扇的素节挥了挥手, 自个拢过身上衣襟。 素节知她畏寒,领宫人退下时,不忘将冰鉴风口挪向外头。 殿门合上,光照都黯去一层。 她抬眸看着空荡又堂皇的殿宇,将眼角滚出的一颗眼泪拭去,自嘲道,“这等事,还要劳烦你,受了累。” “殿下哪里的话, 举手之劳罢了。妾这月廿一去了趟杜陵邑——”桓越止下话语,四下环顾。 陈婉知晓她意, 摇首道, “这宫中禁军或有陛下的人,然长乐宫内外侍婢总是我自个的。你但说无妨。” 桓越笑了笑,却依旧警惕压声, “妾正逢遇见世伯看望舞阳夫人, 暗里论起这事, 方让妾带话了。” “阿翁去见阿——”陈婉没再说后头的话。 到底三十年夫妻,不是一朝能情尽的。 前两日又是阿母生辰,阿翁自然前往。 即便阿母为了避嫌保护陈氏,并不愿见他。 果然,桓越低声道, “夫人不肯见世伯,还是妾劝了两句, 勉强见了一面只催他快些回来。” 陈婉没有心思搭这话头,只将茶点推向桓越处,好似真的还是当年闺中友伴烹茶调香耳畔私语的好时候,有一搭没一搭道,“你呢,好好地去那处作什!今时不同往日了,少往那些地方凑,白的落人话柄,给你阿兄徒增麻烦。” 欲寻些话,冲散心中郁结。 人在深宫,也是难得见一回外头人说两句话。 杜陵邑原是苏彦生母、茂陵长公主的另一处封地。那里静处清幽雅致,闹地可进行小型狩猎,又有天然温泉,距离长安比上林苑还近些,。 爱闹腾的苏恪早年常缠着生母前往,后来嫁人,又拉上桓越一道。 苏桓两家原是亲上加亲的关系,桓越便也没少去过。 只是如今,皇朝更叠,公主辞世,婚约退去,桓越自然没有再去的道理。 “妾就是去给阿兄消难的。”桓越叹气,似觉面上无光,悄声低话。片刻直起身子很是无语,“他自个都储着一位花魁,本也不占理。” “那真假几何?”陈婉不可思议道,“少时,表姐是这么个张扬性子,总说不愿嫁人,说纳些面|首方是快活,认识的知道她是公主之女,不知道真以为她是一国公主。可如今膝下女儿都那般大了,岂不荒唐!” “都说捉、在床,倒也不曾看见。”桓越咽下那字,有些尴尬道,“总之夫妻二人大吵了一架,阿嫂便跑去杜陵邑公主坟前泣哭。妾恐她安危,又恼阿兄犟性子不去哄劝,方赶去想将她劝回来。” 陈婉听着这等鸡飞狗跳的事,尤觉心累,一时怏怏,止了声息。 屋中一静,本就靠闲聊排遣愁肠的心绪又厮缠绕结起来。 她捧着茶盏,垂首看汤中浮影。 整个人格外安静,连发上牡丹花双翅攒珠的步摇都一晃不晃,只幽幽闪出一点珠光。 “殿下放心,官中自有府兵拨给公主。世伯也说了会挑选陈氏部分家丁奴仆陪着公主。”桓越瞧她模样,不忍道,“殿下若实在不安,妾请阿兄也拨一些桓氏的人手,暗暗护着。” “官中的兵甲,陈氏的奴仆,哪里比得上表兄的苏家军。”陈婉勾起一点虚妄的笑意,摇首道,“至于你们桓氏,即便精锐,又岂可受孤之累。”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欲言又止,却也不知要从何说起。 “殿下,说到底,你我这般世家女,多来都是要为家族奉献的。” 桓越长叹了口气,狠心道,“殿下且想一想,凤印和公主孰轻孰重!” 这是舞阳的原话,“若她犹豫不决,就让她想一想,凤印和公主孰轻孰重!” “自然是吾儿重要!”未曾想,陈婉扬声而起,眼泪如珠,“孤要这凤印作什!这内廷禁军,武库兵刃,孤都这般田地了,要来作什啊!孤就想同吾儿平静度日……怎就这样难?孤都不求团聚,就求个平安,求个安心罢了。 ” 她伏在案上痛哭出声。 珠钗摇曳,衣衫褶皱。 “殿下!其实妾不解,您如何一定要公主离开京畿就藩?”桓越轻轻拍着她背脊,柔声道,“若是为了当下流言,妾有一话要说。就算当真是陛下所为,然陛下在苏相手中长成,如今允他北面受礼。如此,她才是孤弱示好那方的,你怕她作什!你且就这般将孩子养在膝下,手里握牢凤印,何必送去封地!” “不,荣嘉必须走。孤也不知陛下使了何手段,竟哄得荣嘉整日往她处贴。但凡有个不留神……” 陈婉坐起身来,一想到近两月荣嘉在石渠阁遇险,她便心惊胆寒。 若非母家人连番进来带话安慰,她早就想将凤印交出去了。 未央宫中的那个少女,要的无非就是这枚印章。 “孤必须要荣嘉远离陛下,去封地是最好的。山高路远,陛下鞭长莫及,左右她无权,调动不了兵甲。不似在这深宫之中,荣嘉同她咫尺之间,孤防不胜防啊……” 陈婉几经崩溃,想要送走女儿,却又担心女儿年幼无依。 想要用手中权柄那枚冰冷的黄金印信,换一支可以信任安心的军队给女儿护佑,奈何母族又不许。 “殿下,殿下!”桓越将她扶入怀中,抚慰道,“您听妾说,即是这般,凤印就当真没有交出的必要了。假使印归天子手,她依旧有那念头,那么届时苏家军也是护不住公主的。而若凤印在殿下您的手中,只要天子还对印信有执念,便不会碰公主。如此,两厢僵持各退一步,便是另一种平衡。” “至于苏相处,这些年殿下细想,他虽为世家首领,是否心已不在世家?”桓越一点点擦拭着陈婉面庞清泪,给她重新理妆正衣,“殿下觉得,当如才能让他重新心归你我门阀处?” “妻室,血脉!”陈婉豁然道。 亦豁然今日明明是她陈氏族中之事,来的却是桓氏女。 顺道有,特意亦有。 “孤原应诺你的,这近一年来……”陈婉轻叹,“孤自可提一提,但是表兄性子,你是知晓的!” 先前还觉的他对桓氏女乃有愧不敢言,然桓氏女走出寺庙两年多,也不见他有何表示,回想当年他因不愿耽误人家年华而退婚。如今若是还有情意,以他那样的为人,便也不会拘于感愧之心,而再行耽误之举。 明里暗里都没有表示,多来是心不在这处。 “非他不可吗?”陈婉问。 更遑论苏恪夫妻既然闹成这般,再结亲家怕是艰难。 却闻桓四姑娘七窍心,话语也坦荡,“非他不可。一来为私,妾慕他多年,侯他多年,已无法再看见旁人。二来为公,阿兄阿嫂若是姻缘终结,妾必续上。门阀之中,靠的最多的就是交错不断的姻亲。” “还是那句话,你我世家女,享富贵而当责任。求全便是贪。”桓越给陈婉理好妆容,将她步摇捋顺,恭敬退下身来,依旧侧坐一旁。 午后的日影有轻微的浮动,博望炉中香烟袅袅,弥散在陈婉周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盈着浅浅的笑意,渺渺烟雾缭绕淡淡光影,将她整个人晕染的很不真实。 唯有开口的话语,确定她尚存一口气,“如此,便让吾儿前往吧,凤印尚留我手。” “人事十之八|九,皆由权势而定。权势解决不了的一二,怕是神仙也难办。”桓越冲她颔首,笑意中予她力量,“故而,还是握着权势更加踏实些。” “孤晓得了!”陈婉垂眸又抬首,隐约见窗牖外一方模糊的背影,叩案传人问过。 宫人捧来一个鲜红的榴花花环,道,“是小公主想奉给您的,婢子说您有客在此,问她是否要通传。公主掂足瞧了会,道是不扰您,她亦有些困了,便随乳母先回寝殿歇晌,道是晚些再来给您请安。” 陈婉挥手谴退宫人,目光落在那赤血欲滴的花环,只闭眼喘出一口气,满脸疲倦又恐厌。 * 然荣嘉公主就藩的日期却定在了中秋之前,八月初十。 是她自个要求的,为此还跑去未央宫求了她的皇姐,理由是早晚要走,过了中秋热腾腾的节日,她就更不想走了。 她跑来殿中的时候,尚是晌午时分。 朝中逢五逢十早朝,这日是七月廿六,没有朝会。 苏彦正在椒房殿前院教授江见月一套新的修养身心、强健筋骨的剑法。去岁苏瑜守丧结束,从洛州山中搜寻回来,送给他,道是一位云游的医者所编著,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左右是强身健体的招数,有益无害。 苏彦遂按上头口诀,自己坚持练了一段时日,确实觉得身轻体盈许多。后来给他暗子营熟悉百家功夫的首领李肃看过,确定是一套不错的养生剑法。 如今他坚持练习快一年了,越发觉得效果优佳,遂拿来教授小徒弟。 江见月自上了君位。 一言一行,文武所学,规矩礼仪,在苏彦的要求下,被制定得更加严格。 眼下由整个抱素楼对她进行更全面的典籍文化教授,由太常处进行礼仪教导。而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带她听政论政,或者便如当下,得了一些可学,可用的新奇东西,便自己尝试,再来荐她。 第27章 夕阳晚照, 形影腾腾。 北阙甲第宗亲道上,通往北宫门的方向,前有羽林卫披坚执锐,后乃三千卫列队压阵,内里是黄门人墙,近侍围身,簇銮驾,护君主。 江见月走在中间, 垂眸看地上被拉得狭长的人影。 斜阳只一抹,照世间人无数。 何况还是这等场面,乌泱泱融在一起,唯有一点间隙的光亮,昭示着这是个夕阳极美的傍晚,而非因一人生气而阴沉的日子。 虽说人影交融, 辨不出彼此, 但是江见月还是觉得落在自己袍摆和足靴上的阴影,是苏彦的影子。 因为他就在自己身侧退后一步的位置,离自己最近。 近到她能清晰闻到雪中春信香梅花千朵怒放的芬芳。 近到她一驻足他定会撞上。 臣撞君身乃失仪, 大不敬, 届时他先被罚才是。 她是舍不得罚他的, 如此两厢抵消,他也不必罚自己了。 少年女帝完成了登上君位后第一桩自个布局的政事,即便得不到凤印控制武库,却也将握印之人牵制住了,使凤印成为一块废铁。 心中雀跃。 以至于恩师盛怒而来, 她也欢欣多余害怕。甚至还敢近身赐他平身时,贪心道, “难得见宫外的天地,晚霞这样美,容皎皎多看会。” “师父——”她拖出一点嗓音缠他。 他没应她。 她杵着不走,“都出来啦!” 他依旧无话,僵了一会,拱手退身。原当他要跪首直谏,她正要妥协作罢,却见他退开御辇传人列队,未几摆出这幅仪仗。 连自己都作了她护卫,在最近侧护她。 伴她沐浴这一刻长安城中的斜阳霞岚。 少年女帝展颜,容色浓丽,堪堪顿在一处,仰头看满天炽烈云霞,扬起了嘴角。 须臾间,周遭躁动。很显然是因为她骤然地停下,乱了内侍和禁卫军的步伐,确实让一些人小幅度的撞在了一起。又有部分因为没有及时随君止步,便也一起呼啦啦跪下告罪。 未几,整个銮驾队伍都叩声请罪。 少女惊愣,把自己吓住了。只下意识环顾四下,却也不敢出声。 唯视线中,剩一道站着的影子铺在面前,同她的影子并排落在地上。 不必回首也能知晓,那是苏彦的影子。 虽在她身后,但毕竟比她高许多,于是这道人影的肩头便落得比她稍远。 这个距离—— 他竟然半步都没有走错,是同她步伐一道驻足的。 遑论撞到她。 失仪的是她自己。 简直错上累错。 得意忘形! 少女一颗心砰砰直跳。 “陛下,可是有事停留?”已经为大长秋的阿灿碎步上来,垂头交手欲领命。 江见月还在看那道影子,片刻回神道,“无事,起驾吧。” 芒刺在背。 * 这日在宣室殿的书房内,抱素楼现十二讲经师聚集,三位史官待命。 江见月卸冕旒冠、除帝王衣,低首认罚。 “错在何处?”跽坐席上,苏彦位东面西,江见月坐西朝东,其余人除史官外,落南而站。 “错处有二。”江见月道,“一错无信。前应师上如若出宫,自必告知,尤师安排。今日不告而出,乃失信也。二错举止有失,累众惶恐,乃为君心生躁也。” “认错否。” “认。” “念尔初犯,然自省及时,今罚戒尺十记。”苏彦话落,便有抱素楼讲经师奉上黄木戒尺。 江见月伸手领罚。 黄木硬而沉,打到第四下,细嫩的掌心已经泛红。 苏彦目光落在那纵横交错的纹络上,稍顿,戒尺再落。 第八下时,掌心红肿,随着戒尺继续惩戒的一瞬,少女手指尖本能地屈了下,到底疼的。 苏彦握牢戒尺,移目,最后两记接连落下。 余光见得少女在最后一记时身子有一刹那哆嗦,皱眉咬住唇瓣,到底连一点哼声都没发出。 初秋傍晚,苏彦出了一身薄汗,后背里衣濡湿。 东西席案撤去。 帝王落座北面御座,南望诸臣。 史官仍在,抱素楼十二讲经师换作了御史台六位御史中丞,随丞相一道北面拜君。 女帝赐平身。 诸官起身退至一侧,剩丞相尤跪谢罪,“臣领先帝遗命辅弼君上,又为帝师,今上有错,一在己身已罚;二在臣处,圣人言,教不严师之惰。故今臣亦自领十脊杖,由御史台监察明证。” 脊杖乃重刑。 十脊杖更是太过。 诸御史最后裁定为五,女帝准予。 苏彦脱了官袍,跪受刑罚。 相比黄木戒尺击打掌心的脆亮之声,荆条法杖从高处落背上,沉闷而扩音。五杖刑完,苏彦的中衣裂开,血痕顿生。 江见月坐在御座上,拢在袖中的双手抓着扶手雕龙,忘记左手掌心的疼痛。 这日史官载:景泰二年八月初二,帝私下离宫行失信之举,君心生躁,自省于帝师处领罚。帝师亦自罚,因为丞相故,遂由御史台督之。 夕阳敛光,宫门下钥钟声响,宣室殿君臣各自回归处。 * 新月勾天,殿外夜风阵阵,有太医令匆匆而来,有太医令匆匆而往。 来椒房殿的是齐若明,给少年女帝上药包扎。 “多大点事,回来这里私下训斥两句便罢了。在宣室殿兴师动众,那些个笔杆子都在呢,可不就得这般实打实的遭罪了吗?”阿灿眼看一层层药抹上去,将好好一只玉手包成粽子模样不止,又闻齐若明道“手伤之故,引的发热”于是愈发恼火。 “陛下本就体弱,哪比得上丞相年富力强。莫名其妙地两顿打!”阿灿气得不行,眼见江见月一手伸着给包扎,一手还在握笔急书,只一声又一声叹气。 “不碍事,丞相手下有分寸,十来日便也好了。发热也是正常缘故。”齐若明从一旁盒子中捧出一碟山楂蜜饯,笑劝阿灿,“这不丞相一回府中,眼看宫门落下,遂着人从太医署上值处奉给陛下的。” “还真是给个巴掌递颗枣子……” “姑姑——”江见月搁下笔,接来山楂蜜饯,“你不懂,师父乃好意,他是故意的。” 阿灿确实不懂,但她懂得江见月搁笔晾墨便是总算写完了,遂赶紧让宫人将卧榻上席案撤去,翻来锦被给她盖好。 江见月将写好的竹简交给齐若明,道,“送去丞相府,就说是朕给丞相的回礼。让他看完,早些就寝。” 齐若明领命而去。 这日晚间,江见月用过药后,吃了小半盘蜜饯。 明明是酸甜口,她品来却觉皆是甜味。 苏彦确实因她不告而离宫担忧气恼,也为她回宫仪仗中骤然的举动而生怒,也确如阿灿所言,他可以私下罚她劝她。 他当最初也是这样想的。 江见月还记得他马车中那把折扇。 只是后来见她又犯错,方改了注意。 大张旗鼓地在宣室殿惩戒。 其实是在为她修为帝名声。 一来直接堵住言官翌日对她当众失仪的口罚,免再被旁人作文章。 二来让史册载,帝之少年时,是个知错认罚,有错就改的女郎。 再来让世人看到,这是一个孺子可教的帝王。 寝殿之中,只留烛台零星的几盏灯火。 江见月受伤的左手,因为药效,发热微痒,从被中探出,搁在榻沿。 这条路走得格外艰难,一点失仪,若放在寻常帝王身上,根本无需如此。 她看着面纱包裹的手,想苏彦身上的血痕,心中慢慢涌起一股暖流。 双亲已故,手足生死离散,她就剩师父。 一如多年前。 她亦只有师父。 近一年来,或步步为营,或剑走偏锋,次次险中求胜,她到底有些轻浮了。而眼下凤印作罢,她后院稍安,便该开始考虑前朝的事……师父罚得对,需戒躁皆浮,要沉心静气…… 榻上少女回忆诸事,自省自查,最后凝着一点幽暗烛光阖眼睡去。 她睡着的样子安宁又恬静。 烛台灯蜡滴泪,光焰轻轻摇曳晕染。 苏彦在烛光里看见少女模样。 他背上有伤,侧坐在榻,手中捧着齐若明送来的书简,回神又看了一遍。 止不住欣慰。 书简一卷,内容不多,三事尔,却足矣震撼他。 二事为公。 一曰调范霆离京赴阴平,以护手足。 二曰提夷安任光禄勋,以掌三千卫。 一事为私。 书曰:当年二王夺嫡,皎皎被卷其中,陈唐拉扯间,累受其害。虽无有证据,然皎皎多有感知。虽人死如灯灭,然如今母后尚握凤印在手,前朝又有其父陈卫尉,皎皎终惧之。念君父之故,总愿行孝举。唯望师父谅解尔。 谅解她的恐惧,不得已而谋算。 谅解她为自保,调走范霆以护手足之名,行监督之实。 苏彦抚摸竹简笔迹。 又想齐若明的回话,道小姑娘看见蜜饯两眼放光,又阻阿灿斥他、道其不懂他之所为。而小姑娘自始至终心情朗月,半点不恼丞相。 不仅不恼,还在为自己出宫作解释,还在思政事。 “好好睡吧!”苏彦依旧摩梭字迹,欣慰她的成长,虚白面庞生出温柔浅笑,低声道,“过两日朝会,师父来提案便是。” * 八月初五,未央宫前殿里,江见月坐在御座上,一如她所料,除了几位格外迂腐的老臣,一口一个此任甚重,一口一个女郎不堪此任,世家和雍凉处对于夷安担任光禄勋皆无有多少异议。 第28章 这日苏彦从椒房殿离开时,江见月给了他一方令牌。说许他执此令,可随时入宫,不限宫禁。 苏彦有些莫名,他本就可以随时入宫,何须特令。 但小姑娘说,宫门下钥,你就进不来了。 苏彦愈发不解, 宫门都下钥了, 便是一日事毕,还要进宫作什。 小姑娘眉间狠狠拧起,盯着他背道, “朕担心师父啊!您又不许朕轻易出去,那朕担心你的时候,你就来让朕看看你。” 他哭笑不得, 左右四下无人, 便也与她玩笑,“为师伤成这般,还要连夜奉召入宫安慰你。陛下, 没有您这般压榨臣子的。” 很轻松寻常的话,带着调侃和宠溺。 但是小姑娘望着他,不知怎么就垂了头。 未几,一点话语从喑哑嗓音传出,“登基之初发了次病,五月里染了回风寒,这两日手受伤起烧了,不是大症,也没什么。但是、一生病,我就很想师父。” “想您能来看看我……”她说着话,纤薄的背脊抖动,眼泪一颗一颗地落。 浑噩中不甚清醒,病中又生虚,但也只是片刻,她抬起头,自己抹干眼泪,跑去内殿寻了这么块令牌,含笑道,“皎皎病了,师父要来看我。朕病了,苏相也得来侍疾。” 令牌塞在他手中,她坐回榻上,端一副帝王态,“苏相,跪安吧。” 他循着君臣话语回道,“臣告退!” 北宫门已在眼前,苏彦顿住脚步,摊开右手,看掌心那枚令牌。 这、怎么就收下了? 如何能应她! 深夜入宫,若为政事也罢了。 但为政事,必经中央官署,各处府衙,皆有事宜留存。然后还要惊动禁卫军依次排查。故而也不可能以此为借口! 然只是君主私下传召,男女有别,言官还不得堵死在宣室殿门口! 苏彦捏着那枚令牌,转过身去,半晌到底还是收了起来不曾归还。 心道,等伤好了,精神利索些罢。 他总是担心她会发病。 * 一晃又是五日,八月初十未央宫前殿早朝依旧。 这日江见月没来上朝,由苏彦主持朝会。 一共两桩事。 一是当初苏彦在明光年间提出的限制赎刑罪,如今由御史台重新提出。 二是夷安长公主提出“三千卫”的营建,虽然前头在其父手中已经初具雏形,但她始终觉得应该更加细化,而待遇更应提高。 这两桩事,都涉及到银子。 但却是反的。 赎刑罪的一个重要益处就是给国库财政赠收,如今限制,国库之中势必少了这处收益。 然精建三千卫,提高待遇,则需要银子。 是故这两项一同论起,执掌户部钱财的大司农李安在无风的殿宇中,山羊胡还是炸了起来。 限制赎刑罪从提议至今四年有余,大体已经定下,如今复议细节,最后敲定。论不出也反驳不了什么。 如此,便是反对三千卫的精建。 大司农反正就是哭穷,变不出银钱。 夷安反驳多了,官员中又有人跳出来,拿她女儿身说话。 大抵在他们眼中,江见月当真是泥塑傀儡,一个寡言静默的病美人,在那龙椅上坐便坐了。谁承想,中途出来个女将,竟动真格办事。 焉能不将她扼住,苗头掐断。 奈何眼前这位双九妙龄的少女,内外皆刚,只朝殿上空荡荡的龙椅拱手道,“臣是女儿身又如何!” 言外之意是,如今天子尚是女儿身。 一句话,既给了威慑,亦给足了对方闭嘴的余地。 果然,殿中声响少了些,但夷安的提议也还是没被通过。 散朝时,已是巳时末,她这日尚有更重要的事,便不曾回府衙。 * 今日,是荣嘉长公主前往阴平郡的日子。 梁王范霆亦随之驻兵护守。 本来当日范霆接受此职并无不满,很乐意前往。只是回念一想,膝下就这么个女儿,年后便是十九,尚未有婆家定下,心中总是不安。 前岁在先帝手中定的一桩与陈氏儿郎的姻缘,虽因利益而定,但他原接触过那少年儿郎。任职在卫尉处,举止端方,文武俱佳。 上林苑秋狝,参赛的世家子弟年轻一辈中,就属他陈珈和苏瑜出类拔萃。 这一年更是在戍边东齐中建有战功,如今回朝已担任六百石左都候。 范霆冷眼看着,实乃一个不错的归属。奈何夷安不喜,江见月上位后,便做主取消了二人婚约。 却不想上月里陈珈借探病为由,在他面前委婉表示依旧心慕夷安,欲重结两姓之好。请他做主。 范霆鲜少能做女儿的主,翻来覆去地想,于临行前夕和夷安说了这事。夷安自然不愿,结果父女二人大吵一架。 这会便是临行之际,夷安心中不安,遂赶来送别父亲。 奈何城郊秋风瑟瑟,范霆尚在盛怒中,只与妻子叮咛嘱咐,并不理会女儿。于是夷安见得同来送行的陈珈在人群中向她作揖问候,只扭过头,尤觉是碍眼。 若无他上月里一档子事,她与父亲也不至于吵成这般。 今日定是好好送行! * “陈六郎,长你两岁吧,上月当是回来加冠的。他是陈婉大哥的长子,陈氏的长子嫡孙,年轻一辈中,数他最为出色。”椒房殿中,江见月闻夷安一番怒话,把玩着沙盘图上的木片旗帜,“那厢确实是个人才。” “陛下倒是知清楚他底细。”夷安见她手中木旗插入沙盘,遂从一旁盒子又拿出一枚递给她。 江见月又插一处,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桌案上的画像,“自从初五二次提出选皇夫一事,这会又送来一些,朕数了数,偏没有我大魏世家号称“双璧”的两位公子!” “陛下之意是——”夷安望着江见月,似有不解。 “当日定皇夫,尚书台裁定,凡尚主,兵权不可得,只可触内政。苏氏掌兵已久,是故苏瑜不在皇夫之列自是正常。那陈珈呢?”江见月拂了拂手背,坐下对着沙盘图翻阅兵书史籍,查看有关东齐的事宜,“陈氏百年,几乎代代文官,统共就出了三位武将,还是数十前的事了。” 夷安有些豁然,“您的意思是,陈章如今担任卫尉一职,手掌武库,所以想培养孙子作继承人,握住这部分兵权!” 江见月挑眉,“不然呢,皇夫位不够诱人吗?又不是丝毫没有外朝权力,内政之紧要,不输兵权。不过是陈氏一族掌内政的文官足矣,在其子弟中亦随意择一个便可担任,根本不缺。他们缺的是能掌兵的人才!” 夷安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江见月的话,心思更多的都在沙盘图上。 自前郢开始,至七十余年,便是十三州三分天下的局面。 大魏占七州,南燕三州,东齐三州。 天下久分,各自为政,不曾一统。 江见月这会摆的是东齐边防图,正自个按图排兵,夷安瞧着自然感兴趣。然眼下,她收回了目光,只支手撑腮,思索旁事。 “何事劳阿姊出神?这沙盘图都勾不住你!”江见月瞧她神色,笑道,“可是今日早朝那档子事!” 她不提还好,一提夷安回神便更气了,一下坐直了身子,“亏得您不在,真真要气死,辩不过就说臣是女儿身!” “更可气的是,也无人为臣说句话,世家那些官员便罢了,巴不得他们闭嘴。那雍凉一派呢,臣真是不解,为何也无人说话!甚至还跳出两个附和大司农之意,唱反调的!” 江见月看着她,忽就笑意浓了些,尤觉苏彦的可贵和不易。 为何连雍凉旧臣也不说话? 无非还是那三个字,女儿身。 就如她前头提出隔日朝会时,亦是这等状况。 无论是雍凉一派,还是世家门阀,争权时他们对立,论男女时他们统一。所以她在第一回 试探后,并未再出面,左右她还未及笄大婚。 政权在师父手中,她便是安心的。 她要的是在这段时间内,让师父发现她有主政的能力。如此,他在护她的同时,自然会将权柄慢慢聚拢移交。 念起苏彦,江见月这会也开始失神。 原是她先问的夷安,人说了一箩筐话真等她解惑,却见她理衣拂髻,霞烧两颊,笑意愈盛,杏眸如水看着对面案上的画像。 “陛下!”夷安随她目光望去,方才入殿来时,才见她随手将一摞画像扔掷在案,如此态度那处不该有她心悦之人,然这幅模样…… “不急,师父会处理的。”江见月回神,意识到答非所问,然转念一想,自己提出更改朝会和夷安提出营建三千卫,他都没有做声。不至于是反对,大抵是有旁的意思。说他会处理自然也没什么。 “他如何处理?臣需要银子!”夷安急道,“那限制赎刑罪原是使得财政减少了,国库减丰,难不成他支会御史台撤此措施!” 这措施俨然不会撤。 于私,是苏彦历经四年,联合御史台无数同僚,几经生死刺杀,甚至付出了两位侍御史的性命方得此结果。 于公,虽然减少了部分国库收入,但是限制了门阀豪族中越来越严重的为虎作伥,予人以钱赎罪的的恶习,可缓减民生矛盾,有利于社会的安定。 何论只是限制,未曾废除。 “阿姊该做甚做甚,实在缺得紧——”江见月附耳道,“朕私库拨你!” * “官中的事,断没有陛下从私库拨发的道理!”这日在丞相府中,苏彦看着从库房寻出一个雕镂四神温酒炉,搁在案上用心擦拭。 第29章 时间如流水, 转眼十月十四,女帝择皇夫的日子。 昭阳殿中,上图待选的儿郎共二十八位, 个个风姿卓然,一表人才。这二十八人中,雍凉一派占了二十人,世家门阀就一个零头。 大家都清楚,女帝立皇夫代表着亲政,首先就要撤掉苏彦“南面称臣”的殊荣,虽辅臣仍在,但部分权力将回归到她自己手中。 雍凉旧臣期待已久。 世家自不乐意, 但是再不乐意, 这立皇夫总没有理由阻止。陈章一派曾也动过在女帝饮食中作手脚的打算。女帝本就羸弱,可以使她病体更重, 以疗养为名拖一拖。但是整个未央宫被煌武军防得密不透风, 苏彦更是在几次宫宴上,为女帝亲身试菜验毒。以此无声告诉世家,若有谋其命者, 且先过他。 世家眼中, 苏彦比女帝重要, 如此作罢。 如此,眼睁睁看着十四岁的少年女帝择皇夫,不日亲政。 然却是谁也不曾料到,这日昭阳殿中,女帝并未出现,只有大长秋阿灿带来口谕。 “朕于夜中梦皇考,今日择何人为皇夫。皇考盈泪摇首, 不与答复。朕追问之,皇考失其影踪,只留“不可”、“不孝”四字。朕宿夜冥冥,终得体悟。虽有天子以日易月守丧二十七日,然乃为国祚计。而朕尚且幼龄,足可以守丧三年尔,如今所为乃不孝之,故惹皇考入梦来,训斥。朕心乃愧,哀思难抑,遂暂缓择立皇夫。” 大长秋一字不落背下大段话。 简而言之,今日事取消,三年后再立皇夫。 殿中人多,却依旧要求静默,待选的儿郎皆年少,一时不敢多话。但雍凉一派的老臣,到底忍不住,这前后忙活高兴了数月,给了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便取消了。人还躲着不来,哪有这种道理,遂个个跪下要求面圣。 大长秋道,“陛下梦先帝而伤怀,昨夜一宿未眠,龙体微恙,眼下正在休憩。各位大人请回吧。” 老臣们还欲开口,却得世家官员反驳。 这处一句话,那处有无数理由。 对先帝尽孝。 事关陛下龙体。 来日方长。 …… 总之这回世家站在女帝处,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雍凉一派压得死死的。 苏彦看着面前本要捧给少女择夫用的玉如意,叩了两下桌案,顿时殿中静了。 “陛下既有恙,今日便散了吧。” 雍凉的臣子目光扫过他,最后皆落在楚王章继身上。却见章继也拂袖起身,退去了殿外。 诸人不敢在宫中造次,便只得堵在楚王府。 “殿下为何无话?我们这忙前忙后数月的心血,彻底付之东流。” “就是,本来陛下择了皇夫,权力慢慢归拢她手中,也可压了世家的气焰!” “难不成陛下是为我等考虑,不舍我处子弟入了君榻,不得带兵?” “若是如此,殿下您去说,让她莫忧,我皇煌武军有的是领兵作战的人才!” …… 章继用完一盏茶,将杯盏放下,看着稍静的屋内,“还有人说话吗?” 诸官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于是章继便开口,“尔等该说话时多说些话,比如陛下要更改朝会频率;不该说话时,就免开尊口,譬如眼下。” 两侧官员蹙眉望向堂上人,恳请解惑。 “吾等多少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泡过来的,多起两次早,赴个朝会无甚辛苦吧?”章继问。 “这有什么!行军时吾等昼夜不睡觉也是常事。”一人回。 章继笑了笑,“但是世家门阀舒坦日子过惯了,就这么丁点变化也不愿意。当然了,不愿意还有缘故就是抵着陛下。这等时候你们如何不说话了?不仅不愿意,甚至有人还跳出来附和!” 后头一句话指的是夷安精建三千卫一事。 “夷安长公主不是雍凉一派吗,你们凑何热闹!”章继目光冷下些,“可是觉得她一介双九女郎,便得了九卿之一的高位,你们却还在他之下,儿郎脸面就挂不住了。为了点脸面,脑子都没了!” “那、眼下如何是好?”半晌,堂下左首一人问道。 “还能如何是好?”章继冷笑道,“晌午昭阳殿里,尔等就无话可言了,还能作什!先帝托梦的借口是荒唐,若她一人说出口,你们尚可争一争。眼下呢,局面明摆着,是陛下借世家之口训诫尔等,她都无需同你们多言,甚至连面都不用出,世家便如蜂拥叮住你们,咬得你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可是这……”另一个人尤自不甘,有些抱怨道,“殿下既然如此通透,何不早支会我等。这会没得遭陛下嫌恶!” “是啊,会不会殿下多心了。陛下才多大的年纪,怎会行制约之术!” 章继这会深吸了口气,也想去戍边。 带着这帮人一同守边。 只需他们拼刀剑施力气,不劳他们费脑子。 “为何不早支会尔等?和陛下不早早推拒立皇夫乃一个理。”章继不怒反笑,“以为你们会适可而止,谁知你们变本加厉。眼下提醒甚好,你们可是深有体悟,直骇身心?” “世家那处许是得意忘形一时没有探究陛下手段。但是你们这会是败兵,需反省总结。想想被调出京畿的梁王,想想被提上位的长公主,陛下连平衡都回了,何论制约!” “好了,都闭嘴吧。”章继见还有人要说话,索性自个说完了,“苏相忠心着呢,比起尔等,他和陛下一条心多了。至于说得罪陛下,那也不至于,只是以后三思而行吧。” 至此,堂下诸官默默不语,待回神只觉背脊生寒。 少年女帝才将笄之年啊! 然雍凉一派这遭吃了个哑巴亏,世家门阀也没能笑多久。 * 这日昭阳殿散后,苏彦入椒房殿面圣。 阿灿自不会阻拦,只笑盈盈将人迎了去。 染恙哀思的女帝当真在卧榻上,只是没有静养,趴着在看一卷兵书。 竹简摊开在榻,她两手托腮,晃着一双直起的小腿,口中还在咿咿呀呀哼曲子。一侧矮几上摆着方贻给她从长安闹市买来的冰糖山楂和胡桃碎。 方贻用冰叉挑起一颗山楂奉给她,她便停下曲子,接来叉子入口,“再来一颗。” 浑圆饱满的山楂,鼓鼓囊囊塞了一嘴,她却咀嚼得很利索,远远看着像一只偷食的小仓鼠。 欢悦自在,无拘无束。 苏彦禁了通报,将扬起的嘴角压平,重新摆出一副肃正模样,递了个眼神给阿灿。 阿灿垂着头,疾步上来禀告江见月。 江见月闻言噎了一下,一点没有咽完的山楂碎呛在喉咙,咳嗽连连。 苏彦蹙眉阖目,背过身去。 “陛下慢些,您瞧苏相不曾看见!”阿灿看着不仅背过身,还退出殿外的人,不禁莞尔。 江见月就惊了那么一瞬。 这日用的宫外头不甚洁净安全的食物,被骂两句也是应该的。 但这会师父来,定是闻她染恙来看望她的。 思及此处,她便又开心了。 只对方贻挑眉道,“剩下的都给你,放心,就说是朕逼你买的,师父不会罚你。” “陛……”方贻还想说些什么,眼前人已经下榻转去一旁理衣梳妆。 出来得很快,不过是穿了身外袍,套了双凤头鞋,将一头长发挽成个垂云髻。眉未描,唇未点,头上连支珠花也未簪。 就一头青丝如云堆,芙蓉一朵出清泉。 苏彦望过来,本想道一句“素面朝天不成样子”,但莫名觉得家常又亲昵,何论小姑娘一句“苏相不必多礼”,他将欲起身的动作松下,随她话应了句“多谢陛下”。 “师父不生气了?”本来确实没气了,但小姑娘挑着话道,“朕不该放纵自己,不忌口腹之欲。但朕让人验过菜品,方入的口。您也不必罚方贻。” 苏彦这回有些微愠怒,他气恼的不是这处,只道,“卧榻看书,边进膳边阅文,都是无礼之事。君者需坐卧皆仪。何况你今日这般,乃骄兵自得,不可久矣。” 至于用外头的点心—— 苏彦心道,那两碟点心原是我买的,都给你验过毒了。不怕你吃伤,就怕贪食。 “朕谨记。”女帝恭谨受训。 只是闻“骄兵自得,不可久矣”八字,心中嘀咕,她当然不想让世家就这般得意,那不是一时也没太好的办法吗。只得容他们气焰高涨一回。 然这日到底舒心,眉眼都是扬起的欢愉。 苏彦看在眼里,也为她高兴。 昭阳殿中那一出,超乎他的意料,转念一想,为君者便该如此。 “师父,皎皎无恙,您不必挂心。”小姑娘凑身低语,一双杏眸如水。 “坐好!”苏彦嗔她。 “又无外人。”江见月哼了声,对着一旁烹茶的方贻眨眼睛。 男童恭顺低头,如今他亦在苏彦门下学习。只是抱素楼中原本的讲经人会轮值入宫给江见月授课,只有他一直守在那处,倒也将里头的书看了个尽兴。 他沉默少言,却又勤奋聪颖,尤似第二个江见月,楼中诸人都很喜欢他。其父方桐被江见月抬成和齐若明一样的八百秩太医令,随侍左右,在外又得苏彦照拂,如今方家的日子俨然好过许多。 “既无外人,那臣便多言两句。”苏彦笑道,“陛下今日取消立皇夫之举,臣自然明白您的意思。只是那样多儿郎,便没有陛下喜欢的?” “如若有,陛下亦可趁势择下。没必要如此委屈自己!”苏彦虽知择皇夫重在利益,然方寸规矩之内,他还是希望她能得一点真心,真实的情爱。 第30章 这日没有朝会,江见月晚醒了半个时辰。观滴漏,将将卯时。 殿中上月开始就烧起了地龙。且这处是椒房殿,墙壁上粉刷着厚厚的花椒树花朵粉末,芬芳又保暖。 她揉着太阳穴,从榻上坐起,锦被从身上滑下去半截,倒也不觉得冷。只是整个人浑噩得厉害,头脑酸胀,胃里也不甚舒服。 垂眸看见榻边案几上放着那樽雕镂四神温酒器,轻嗅屋中还弥散着淡淡的药味,和花椒的辛香来回冲击。 记忆慢慢回笼。 昨夜饮了酒, 传了太医, 唤了师父…… 师父。 江见月环顾西周,也没惊动人, 只下榻寻去。 帝王寝殿深阔,她住在最里间。 里间左边是书案,右边立着一架屏风,是她更衣所用。这左右两处都有暖榻,供她偶尔小憩。 所以, 她想师父是否歇在这处了。 但是都没有。 于是她推开一重门。 廊下守夜的阿灿一下便醒了,见江见月赤足披发,小衣搭身,连件披风都没披,不由大惊,“陛下何事出来,唤婢子便好。”边说边拥她入内殿,又急着让小宫女拿衣裳。 江见月没有应声, 退了两步站定,拂开她,重新奔出去。 内殿太隐蔽,师父不好歇在里头。 那穿过这守夜长廊,还有一处可歇息的地方。她平日午后歇晌的殿阁,那处总不要紧。 前两回师父过来,她还晃着小腿在榻上哼曲子、背诗词。 但是,这处也没有师父。 她看着空荡荡的卧榻。 如此就剩一处了,便是最外头要走出殿门的偏殿东暖阁。 有时夷安会歇在那处,楚王妃和梁王妃也宿过一回。都是宗亲得殊荣所住的地方,在自己的寝宫内,但又同自己不在一殿,既近又远的地方,他总在了吧。 江见月跑来外殿,在门边打了个哆嗦。 天还是黑的。 朔风呼啸,漫天飞雪,大地白茫茫一片。 她的长发一下就被吹乱,发间落了雪花。 但她没有停留,跑过去推开了东暖阁的门。 屋内没有留灯,没有烧地龙,没有他的影踪。 其实还可以再找一找的,椒房殿有六处暖阁,三处偏殿,两处温泉台。亦或者他没有宿在这殿中,毕竟是她的寝宫。 他可能歇在昭阳殿,飞翔殿,兰林殿,再不济在宣室殿…… 但她没有再去找。 她已经确定,昨夜他没有来。 因为一路走来,从内到外,她都没有闻到雪中春信的味道。 那股梅开千朵,带着湿冷雪意的清香,淡而弥久。但凡他来过,哪怕是来了又走,一夜的时辰,这股香味是散不开的。 即便他来时匆忙,来不及配香囊,系香袋。但他所有的衣袍,都熏了这种香。 阿灿带着宫人追上来,给她囫囵套了双鞋,然后裹上雀裘拥了回去。她们给她换衣,泡足,让她喝了一大碗姜汤驱寒,然后把她塞入被衾中。 她卷起被子往里翻了个身。 阿灿说,“陛下,你现在退烧了。身子还有哪里不适?” “头还晕不晕?” “胃里还疼不疼?” “今个没早朝,你要不多眠一会?婢子让太医令晚些来给您请脉。” “陛下——”半晌,阿灿又唤了一句,低声道,“您可是在寻苏相?” 江见月翻过身来,两眼望着帐顶,“宫门下钥了,你们也出不去,所以没去请,对不对?” “陆青去了,持着咱们椒房殿的手令出去的。”阿灿回想昨夜的折腾,一遍遍喊要师父,哪有不去请。 她往卧榻前站了站,给她将被角掖好。 但是苏相没有来。 按陆青的说法,苏彦原本都已经穿戴齐整,缰绳都握在手中了,却在临上马的一刻回了屋子,只说让太医令用心照顾。他翌日再来请安。 风雪肆虐天,他弃马车而骑马,可见是万分心急的。但却又不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缓缓说与主子听了。 卧榻上的少女并不言语。 她看着帐顶大朵大朵盛放的并蹄莲,簇拥着中间的鸳鸯戏水图,感觉很是刺眼。 倒也不怪宫人。 这椒房殿历来都是皇后虽居宫殿,所谓椒房盛宠,自然该绣这样的图案。 前郢的殿宇至今数百年了,也难怪他们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她很体贴地给办事的诸人寻理由。 有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拢在被衾中的手攥着被褥,一点裂帛的声响,指尖透过布帛掐入掌心。 痛意和阿灿的话,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她道,“明日让他们换了这帘幔帐子,换些素净的。” 阿灿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连声道好。 江见月往外侧翻过,总算给了她一个眼神,“半夜大雪,辛苦陆青了。” 想了想又道,“师父不来是对,朕也没事,来回闹一出说不定还让他着凉了。” 她这样想念师父,是为何来着? 往前推去。 是昨日在未央宫前殿里,师父带头捐供,惹了世家众怒。她想保护他,抱抱他,不许人欺他伤他。 再者,他欲来未来,是因为怕误她为君的名声,怕御史台言官的口诛笔伐,怕她不安稳。 这会要是为他不来而恼了,岂不是适得其反,莫名其妙! 就如师父教导她,要克制,仁爱,要悲悯世人。 她又看了眼帘帐,所以事出有因,不能罚她们。 尽管,她是生气的。 她轻轻揉着掌心破皮处,但是止不住疼,便索性又掐了起来。 她有些困,却又很想寻人说说话。 于是笑了笑,往后挪过些身子,示意阿灿坐下来,细声细语道,“姑姑,你陪我说说话。” 弃了“朕”字,阿灿便愈发怜惜眼前的孩子,点头坐下来。 静默了好一会。 江见月道,“姑姑,可是前头子檀师兄生病,那样远师父也去的。他连夜赶去。” “婢子听您说过,那不是苏校尉病得快不行了吗?”阿灿慈爱地给她将鬓边碎发别在耳后。 “可是,他有阿母,有舅父,有外祖,那样多的亲人,他们都在。师父晨起也能行。” “那苏相不也是他亲人吗?真论起来,除了他阿母,舅父外祖,都亲不过叔父,他们乃同宗血亲。”阿灿一边解释,一边往被中塞了个手炉。 小姑娘体虚,被窝总是睡不热的。纵是这殿中暖如春日,她还是手足冰凉。 阿灿不知道她手心的皮被抠破了,便也不知这样给她手里塞一个暖炉,没让她取到多少暖,反让她一阵阵刺痛。 但是江见月自己都没当回事,没吭声。 “陛下如何论起这档子事来了?”放好手炉,阿灿问道。 “随便说说!”少女摇摇头,手抓在暖炉上,闭起了眼睛。 这个世上,血亲未必及师友。 但是师友的情分,多来也抵不过血亲。 她很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血亲。 * 这日,她又睡了一觉,梦里都是师父。 醒来时,师父已经在了。 因为即将辰时。 纵是没有早朝,也到了中央官署、各办公府衙上值的时辰。 君上有疾,丞相代百官于上值时辰内,入宫请安问疾,是他职责所在。 “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原也清楚自个身体的,若非专制的药酒和果酒,旁的酒水您都用不了!”苏彦这会见到人,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但又总觉得一夜过去,人似是瘦了一圈,心中不免痛怒, “好好的,何故酒?” “好好的,就不能饮酒吗?” “好好的,师父还给朕送温酒器呢!” 江见月病去养了精神,原本已经复了清醒。然见苏彦上来就训斥自己,哪怕他说的有理,她也气恼! 如此不阴不阳地回他。 话落,便喘着气。 不知何时起,苏彦见不得她面容苍白,也受不住她气息不足。 一下便软了声息,“臣并非斥责陛下,实乃龙体重要。” 君君臣臣,江见月不想听,扭头哼了声。 “陛下!”苏彦低眉寻她眸光,不得应声,环顾四下道,“皎皎。” “嗯。”少女声音微不可闻。 但总算也闻见了。 于是,苏彦便继续道,“皎皎,我们昨日好不容易才打了一场胜仗。从诸门手中聚起一笔银子丰盈国库。纵是高位如你我,这也是极其得罪人的事。若这个节骨眼上,我深夜入你寝宫,你被言官直谏,史官载册,我被御史台弹劾,可能之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退一步讲,即便不影响捐供一事,来日路也是徒增艰难。你只是微恙,有整个太医署,师父实在无需走这趟!” 在节骨眼才不来。 只是微恙方不来。 少女乌黑的眼珠转过一圈,远山黛轻挑,从席案站起,居高临下看清贵温润的男人。 他一贯身姿挺拔,即便哄她半弯着腰这会片刻间随她的起身也重新端正了姿仪。 背如翠竹笔直,颈似白鹤秀颀,仰头间眉目如画,只眸光如水带着一点疑惑。 疑惑她骤然地起身。 疑惑她骤然地将他拥入怀抱。 隔夜的药苦,少女的馨甜,在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包裹。 “皎皎知道师父不易,所以初时想要师父来,只是想抱一抱师父。”她还没有完全长开,站着抱跽坐的人,正好将他头颅护在胸膛稍低处,于是俯下一点身,寻了个更好的位置。 他的面庞贴在她胸口,她的下颌抵在他鬓角。 鱼水相拥,耳鬓厮磨。 第31章 翌日, 酉时初,夜色深浓,风雪依旧。 江见月骑马行经一昼夜, 这会总算到了杜陵邑。 长安至此一百五十余里,放在平常三四个时辰也到了。但她出发时已是傍晚时分,待出了长安城上了官道,便已漆黑一片。加之雪路凝冰, 马蹄打滑, 莫说策马疾奔,就是打马慢行都困难。 才走出五六里,拐过一个弯,朔风呼啸而过,震落秃枝残雪无数。她才要抬手避开,未料雪块砸在马头,碎屑迷眼,坐下马一声嘶鸣,前蹄扬起,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她便不敢再骑马,遂下来牵着它走了一段。 风雪严寒,天黑不见五指,于她而言,亦不算什么。 甚至因手中多牵了一匹马,马上一侧悬着弓弩,藏着火折子,一侧系些夷安硬塞给她的点心,腰间还佩有一柄匕首,她觉得格外安全。 她低眉看身上厚厚的披风, 感受内里锦袍柔软,想若是当年有这般多的东西,遇见师父时,也可少狼狈些。 又想不那般狼狈可怜了,师父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不会的,师父还是会带她回家。 师父是那样好的人。 夜格外黑,她却还是能看见他的模样。 不知走了多久,周身都热了起来,雪也小了些。她从包袱中拿出点心,大半都喂给了马儿,只留了极少给自己。 一来她离宫时饮了盏参汤,但是马用得突然,未必是饱腹上路。 见到师父,要告诉他,这一路而来,她安排得很妥帖。 除了这些细枝末节处,她能够照顾好自己。 她还让夷安在宫中假扮了她,随身亦有隐在暗处的三千卫。 后半夜雪彻底停了,她打马至渭河南岸时,乃晌午时分。 去杜陵邑需过渭河,河上有桥本没什么。只是前有连日雨,后有连夜雪,涨水落雪,桥被埋在冰雪中。 江见月确定了桥的位置,翻身上马,奈何冰面太滑,马蹄打跌,一下将她掀翻在地。如此只能再次牵马而行。 之后入山中,寻山路,亦是这般。 杜陵邑依金仲山而建,殿宇在半山。上山被雪封的路虽有被打扫过,但依旧架不住风吹雪覆,根本没法骑马上山。 她索性弃马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走去。 披风袍摆都湿了,皂靴也浸了水,还有不慎摔倒枯枝划伤了脸,手背皮肉被磕破,但也没有阻止她的脚步。 尤似五岁那年的除夕,她饥寒交迫,跌在风雪呼啸的渭河边,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却依旧饮冰啖雪咬牙往前爬去。 爬出的每一寸距离,都无限靠近师父。 是天意,也是人为。 看见伫立的高碑上“杜陵邑”三字时,她长吁了一口气,团团白雾从口中弥散。 一路都有守卫,一路她都进的畅通无阻。 因为她身上有苏彦之前给他的一枚苏家军分符令,如今换了男装,持此令且当是传达事务的小吏,自也无人会阻拦。 然行至杜陵邑主殿瑶台殿时,殿中场景入眼眸,她还是顿住了脚步,寻了个借口谴退领路,避身在殿门边。 * 外头风雪缠绵,瑶台殿中却是地龙暖热,言笑晏晏,歌舞笙箫。 宾客分了两列,右侧坐着一众男儿。 最上首坐着前郢皇室的宁王赵徊,他今岁刚至不惑,常日眠花卧柳,不曾娶妻。而当年江怀懋攻破郢都皇城,亦是他打开的九重宫门,率宗亲部折腰献降,奉上传国玺印。故在世人眼中,乃是个实实在在的纨绔,亡国弃家的头一号风流客。 此刻,他一双桃花眼含着两分笑意,收回隔着一众舞姬扫视对面群芳的目光,只吩咐一旁的苏彦给他倒酒,“恪儿这宴设得不错!要不是男女分坐,我都没想到,是场百花宴。” “且观对面那些未出阁的姑娘,温九姑娘随她长姐而来,赵家六姑娘是随堂兄来玩乐,还有那最下首两位九卿家随母同来的姑娘,都是早年恪儿闺中密友,算是来寻她的。至于那桓四姑娘——” 赵徊顿了顿,“桓四姑娘是恪儿小姑子,原就常伴着她。” 赵徊又凑近些,语重心长道,“且不论如今恪儿婚姻如何,你同桓四姑娘原就有婚约,若不是当年你双亲接连故去,眼下你们孩子都会走路了。我看着就挺好!旁的不过衬一衬花色。不过你也别愁,若是欢喜,且都收了回去,堂堂相府还是养得起的。要是都没看上——” “要是都没看上,舅父给你从醉梦楼择两个清倌,于你红袖添香。” “你在听我说话吗?”赵徘说得口干舌燥,却见苏彦一副失神模样,只将空了的酒盏“咣当”置在他案前,沉声道,“倒酒!” “沉璧倒好……”苏彦才想回话,低眸方发现将将倒的一盏酒,赵徊已经喝完,遂有些抱歉地再度斟上。 “我说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一桩公务突然有了些头绪。”苏彦敷衍着,端来酒盏敬过赵徊,“多谢小舅父关心。” 顿了顿道,“你坐在这,折煞阿姊了,原该做到上头主座去!” “嫌我了不是?”赵徊自斟自饮到,“我不过出来讨杯酒喝,顺带瞧瞧谁能入我外甥法眼,一会就走。省得你们拘束!” 他拍了拍苏彦肩膀,“话说回来,过了年你也二十又七了,确实该考虑考虑妻室了。你瞧瞧眼下你们这一脉,阿斐战死沙场留下那么对孤儿寡母,恪儿呢同夫家闹得鸡飞狗跳,剩一个你,倒是一表人才但至今未曲,膝下都没个一儿半女。阿姊就生了你们三个,地下有知还不急死。” “外甥肖舅,小舅父且立个榜样!”苏彦又敬了一杯酒,堵住赵徊的口。 明明昨日想着宴会过后,还来得及赶回宫中陪皎皎,是皆大欢喜的事。却不知为何,这一昼夜都心中不安。此刻入了厅中,整个人如踩云端,总觉有事发生。 “你再不快些,你侄子都赶上来了!”没人能堵住赵徊的嘴。 只是他这般一说,原就心神不宁的青年丞相,双眼望过对面的长嫂温似咏,便愈发愧疚。 当初因为皎皎读书,他早早便分府出去,住在抱素楼。 鲜少回兄长的府邸。 但总也是想去便去,不会有人拦住,毕竟那处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然自从兄长离世,他便再难踏入苏府。 长嫂没有怪他,却也不想见到她。 尤记她母子守孝归来时,他去城郊接风,到了苏府,迈入府门,周遭人散后,温似咏嘴角一抹淡笑,“三弟回吧,无事不必上门。” 苏彦笑笑,未再应赵徊的话。 未几,歌舞散,而上酒水菜肴。 这场宴会,此间诸人自是知晓真正的目的。殿下堂前,赵楚最先举杯,代父向苏恪问好,端的是一派大方知礼。只一副未语先深望的模样,到底没有抑制她的爱慕之情 原在父亲初次同她说出想将她送入相府时,她便是欢喜的。母家养她至今,为的就是给她择一门最好的姻缘。 此刻得见真人,更是觉得此行不需。 世家姑娘方算真正见识到了从书香笔墨中拓下来的郎艳独绝。 静坐如画,举止文雅,是一副书生模样。偏这人十六岁便赴边远之地任职,近十年间建下战功无数。如今未及而立却已是百官之首,帝王之师,乃真正的出将入相,位高权重。 故而这会她持盏相敬,笑意盈盈,用的亦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家父年事稍高,惟以此杯酒谢丞相朝中帮扶照顾之恩。” 苏彦持盏,含笑饮下。 如此现成的理由,另外两未九卿的女儿自是顺手拿来,一样的说辞缘由,在这对谁都一副温和如玉的清贵公子前,露了个脸。 数位女郎敬毕,不约而同掀眼帘悄望,面颊连着心一同发烫。 自然,在这样的倾慕情意私下流转的氛围里,总有一丁半点的气息不是那么和谐。 温家的九姑娘温如吟虽也举杯,却是眉目清朗,话语都是与众不同,“师兄,如今子檀就职朝中,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望你多加关怀。” “这是自然的。”苏彦郑重饮酒,目光落去温似咏身上。 一如所料,温似咏垂眸浅笑,眼神确实游离在外。仿若这世间人事,皆于她无关。 而此间无论是何种态度,男女分坐,高门贵女把酒敬往同一人,如此场面,终是全部落到了殿门外避身一旁的少女眼中。 殿中人言笑几何她听不清楚,但那举止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一连四盏皆为诸人敬他,如是群花绕在他身侧。而此刻,有一人女子得了不同的待遇。 苏彦在其胞姐数次催促下 终于持盏向对面的桓氏姑娘敬了杯酒,“长姐染恙数月,劳四姑娘费心照顾了。” 桓四姑娘掩袖饮下。 方道,“苏相客气了!即将年终,不若苏相同我一同祝愿长嫂岁岁安康,吉祥如意。” 这话维护着两家情意,又是这等场面,大方而得体。 苏彦笑笑看她一眼,示意侍者倒酒,二人共敬。 苏恪莫说大病初愈精神不济,眼下根本就是容光焕发,看着他二人酒杯模样,调笑道,“幼时都说我是阿母的影子,是小茂陵。这会啊,我倒是真希望阿母借我身子来看一看,可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这话落下,席上女眷如桓四烧脸垂眸,终是害羞;如她人,只觉气恼,恨桓氏女竟如此会钻空子,邀一个同敬。 “确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模样!”赵徊对着苏彦悄声道,“你双亲若见了,是会高兴的。” 第32章 “阿姊这晚开心了?”苏彦送苏恪入北苑厢房,一时也没有急着离开,问起她和桓起的事,到底作何打算。 “本是开心的,但你偏扯这不开心的。”苏恪饮着一盏养生汤,示意玉书给苏彦也上一碗。 “即是不开心,那便和离吧。没必要拖着,闹得彼此不成样子!”苏彦顿了顿, “按理说,亭亭是不会让你带回来的。但是你若想要,阿弟出面帮你周旋,一个女郎,桓氏看我面,多来愿意放手的。” “要离的!”苏恪蹙了蹙眉,“只是你为何不问缘故?” 苏彦轻叹一声, “夫妻间的事, 夫妻二人理清便好,旁人总难感同身受。” 一想起宣平侯被灭门一事,苏彦便觉得很多事已是多说无益。 他想过世家会为维护自身利益,反对寒门子弟上位,尤其是如今女子之身的帝王。但是竟然以灭门如此残酷的手段,且做得这般隐蔽,实在匪夷所思。 这根本不似争权夺势,更想是要造反。 门阀可收可压,灭去原是最下策亦是最难的。但如今时下,桓氏能留的余地太小了。 “阿姊离归离。你呢,到底怎么说?”苏恪将喝完汤水的碗盏搁在案上,“我还是看好阿越的。如你所言,我与桓起好聚好散,给你们留一线。虽说难免有些尴尬,但是世家利益高于一切。联姻是最稳固的联盟!” “阿姊容我考虑考虑。”苏彦说这话时,想的是如何布一条引蛇出洞的计策。 “你松口了?”苏恪闻言大喜,“你且给我认真考虑了,莫让我空欢喜。” 苏彦应付着颔首,起身告辞。 “哎,把汤喝了!”苏恪剜他一眼。 苏彦端起一饮而尽,搁下碗盏时不禁眉间紧拧,“何养生汤,这般稠苦?” “自是养生的!”苏恪挑眉,亲自将人送出去,又目送了一程。 “夫人,七公子都松口了,这还让他喝呀?”玉书看着案上空盏,“再说,这晚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女郎,要是弄巧成拙了,只怕……” “怕甚!”苏恪坐下身来,嗅这碗中余味,“这样好的药,若非我亲弟弟,旁人我还舍不得给呢!今日来的是世家女又如何,你瞧瞧宴上那一个个争奇斗艳的样,不是想生吞我阿弟的便是想被我阿弟活拆的。他们双亲巴不得!” 苏恪叹了口气,有些幽怨道,“不先生米煮成了熟饭,我还能如何呢?太后娘娘都来信了,说她实在无能为力,全仰仗我,我可不得尽心尽力嘛!” “可是,您不是看好桓四姑娘的吗?” 苏恪晲婢子一眼,“那也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总得广撒网吧,我苏家子嗣最为重要。” 侍女点头,“那奴婢去给贵女们送信,就说公子醉了,让她们送盏醒酒汤。” “去吧,桓越就免了,她不是那个路数的。”苏恪对镜卸妆,理着一头长发,“旁的就看今日哪位有志豪爽,同我气味相投!” * 而苏彦这一晚心就不曾静过,送胞姐回房后,鬼使神差又回了瑶台殿。 殿外侍卫依旧值岗,并无异样。 他提着灯笼漫无目的地在殿外旷地上走着,只觉三九天,身上一阵阵燥热。 待走近侍卫队,他脑海中似灵光炸起,问,“你们几人一队?” 领头的侍卫看着左右两处人手,道,“回苏相,我们十二人一队,左右各六人。” 苏彦提灯凑近他们,脑海中多出些画面,似一片随风轻拂的绒毛在眼前晃动。 散场时,他仿若在队列中看见衣襟风毛。 不对,是披风两襟的风毛。 画面愈发清晰。 “本相问你,宴会前后,可有人来此?” “有!”侍卫道,“有一位自称您军中的小吏,持着分符令而来,道是给您传话的。但见您参宴中,只说不扰您,便一直侯在此处。” “她多久来的?现在人呢?”苏彦只觉疼脑昏账,浑身火热,一颗心几欲跳出口来。 “开宴没多久便到了,一炷香前来的。”那侍卫到,“那小兄弟也不知是不是冻僵了,宴散后还在这处木桩似的站了许久。还是弟兄们提醒了他,他方跌跌撞撞走了……” 苏彦疾步去往后院自己的厢房,推开一间间卧房,没有见到人。亦不顾侍者侍卫问话,只返身奔向前院,冲向下山的路。 风雪如刀,他面庞生冷,然体内却如火烧。 山路难行,步步皆滑。 “……皎皎!”终于一袭背影入眼帘,苏彦追上去,一把拽住了面前人。 少女被拉转身。 咫尺之间,风雪簌簌,两人四目相望,现出彼此模样。 她苍白划伤的面庞。 他薄汗涔涔的两鬓。 “你一个人?谁让你离宫的!”苏彦这会见到了人,一颗心放下,怒意便起。 又见她一副男子打扮,周身没带一人,想起这百余里路途,不由气急,“你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你想过安危吗?简直胡闹!” 他的确生气,但从未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只因体内一股躁意蛮横冲击,想释放又被理智压住。 然压下的一刻,却蓦然向面前的少女走近了一步,竟是想要抬手拥她入怀中。这样的念头一起,苏彦后背淋漓,想到胞姐的那碗养生汤…… “谁让你来的!”他冲她又吼了一句,逼迫自己往后退去,“快走!” 江见月在此看了一场欢宴,目送人离去又被人追回,结果只是被他连番怒斥,不由提声回他,“师父当然不想皎皎在这,我也没打算留在这,扰你美事!你大可不必如此,追来就为骂我一顿!” 话落,她便转身疾步离去。 苏彦还有一点意识,见她脚也崴了,身上尽是擦身,知晓不能让她这般孤身离开。只勉强提了口气追上去,抽开自己的披风拢在她身上。 “皎皎……”苏彦在她身后喘息,半点不敢看她。只盼着风雪加身,让自己清醒些。 “我没想到会惹师父这般不快!”江见月甩开他,往前挪了一步,截断他的话道,“你明明说你阿姊病好了就回来的!” “她还未痊愈……” “不必解释!我看得懂,你阿姊生病只是借口,为师父开……”百花宴三字江见月不想说,她看着茫茫前方深雪里,有她来时路的脚印,只自嘲道,“只是师父又何必这般瞒我!但凡知你开宴,我才不来呢!” 苏彦撑不了太久,尤觉自己又抬起了手,只一拳砸在石阶,让极痛刺激自己,一把将人抱起。 “放开……” “师父中了药,你听话别动,别出声……”他将人掩盖的严严实实,疾步朝着寝房奔去。 * 而他厢房外,有端庄情深的女子正驻足迎候。 “苏相当是送夫人还未归来,我们真的要在这等他吗?”侍女抱琴望了眼漆黑的寝房忧道,“若是让人撞见我们这时辰在苏相屋外,怕是不好。” “就是看他一眼,过了今日,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便是……看一看窗上人影也是好的。”桓越抚着面庞,想起今日宴上那一众娇嫩芳颜,在人前的从容淡定一点点垮下去,声色颤颤道,“我可是长了年岁,容颜不再?” “怎会?姑娘长安高门德容双绝的名头,这么些年从未被人夺去。是苏相自己不知珍惜。”抱琴顿了顿,依旧劝道,“姑娘,我们回吧!” “他不知珍稀,我却还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桓越呢喃,寻了个隐蔽的地方站着,痴痴望向那处,眸光愈发哀怨痴迷。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冷月清辉下的女子,交握的双手间渗出薄汗,到底漏夜隐身候一男子这样的举止,实在有违礼仪。 然待看清来人,她的一颗心跳得更是剧烈。 那人是苏彦没错,然他怀中分明抱着一个人,且被他披风严严实实的捂着,唯有散乱的数缕青丝随风飘荡。 是个女子! 月光雪光交映,她甚至看轻了他眉宇间的紧张和在意。 少小相识,近二十载岁月,她未见过他这般神色。 * “立查方原三丈内,着暗卫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 “去让人抬一桶凉水来。” “快!” 苏彦抱着江见月回来路上放出信号传了暗卫李肃,此刻亦随在了身侧。他踢开厢房的门,将江见月关在里头。 “师父!” “不许出来!”苏彦额角青筋顿出,厉命李肃看好江见月,自己走出屋外,砰的关起最后一重门。 时值侍者抬水入偏房。 他撑着口气,抽刀割断房上冰凌,扔入浴桶,退了人,自己脱衣入水中。 内里灼热,外身冰寒,冰火两重天。 小半时辰过去,体内药效散尽的时候,他灵台恢复一丝清明,只是牙关打颤,唇色灰白,只拖着身子从桶中起来。 却闻得外头一声女子的痛呼。 披衣出来,见到竟是赵楚口吐鲜血滚在厢房丈地处,而江见月正一脚踏在她胸膛,显然是把她踢出了内伤。 “大人,赵六姑娘说来给你送醒酒汤,我们按您吩咐三丈内不让人接近。她一直叨扰,属下方出来制止。”李肃知道江见月身份,只垂眸不敢看她,“不想陛、贵人她用匕首劈开门锁,就、就……” “这个时候来送醒酒汤,按的什么心思,分明就是贼喊捉贼!”江见月回想苏彦模样,以及抱她回来时他的手几次差点触及敏感处,都是一边喘息一边僵硬地收回,便大致猜到他中了何药,偏来这么个人撞在她火头上。 第33章 南阳侯桓起, 亦是九卿之一,任内史,与京兆尹分掌京师。内史属文官, 除去南阳侯府的府兵,并无兵甲可用。 半夜接到胞妹传信时,他正在距离杜陵邑三十里外的城郊分府衙当值,将将整理完卷宗上榻准备歇息。 时值年关, 京师安全尤为重要。 世人眼中,桓氏这一代的家主亦是世杰的翘楚。桓起对公事恪尽职守,从前朝元丰五年入仕至今十五个年头,几乎从未有过差错。明光年间,颇受江怀懋信任。故而在上林秋狝之时,他亦是六位负责安保的首领之一。 他在一盏昏黄的豆油灯前看完胞妹手书,然后将信件喂给油灯。 一瞬间,火苗高涨,映出一副宽额阔面,松竹朗举的书生态。身后红颜贴心为他披上衣裳,伏在他肩头。 “可是催郎君去接夫人的?”姑娘问。 男人捏了捏搭在胸前的一只柔荑, 笑笑, 转身拥佳人入眠。 一夜无眠。 翌日, 天未亮,桓起奔赴杜陵邑,并不是来接他发妻的。 而是来与之和离。 也不知他何时备好的和离书,纸张看着有些陈旧,笔迹早已风干许久。 于是, 苏恪又闹了一场。 倒不是不肯和离,只是觉得没有面子。就算是和离, 也该是她下和离书通知对方。眼下这般,实在窝囊。 好称“小茂陵”的苏家长女,半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 她砸了一通器物,散了半身劲,哼声提出要女儿。 桓起没意见,皆依她。 细想,成婚这些年,她要什么,要干什么,桓起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签好字,桓起向她作揖告辞。 桓越看她一眼,出去送兄长。 兄妹二人一路至山腰,话语簌簌,经风即散。 最后两人回转身去,目光从苏恪的厢房落到苏彦处。 那处,女帝亦在。 桓越莞尔一笑,去抚慰她已经和离的长嫂,桓起下山去。 苏恪和离这出结束的时候,将将平旦。 苏彦还未醒来。 他昨日因泡冰水散药有些着凉,后半夜发起高烧用了盏药,眼下睡得有些沉。反倒是江见月早早醒了,过来看他。 虽他睡前严令任何人无报不许入他房内。但面对江见月,李肃不敢拦,只得从命将人撤得远远的,然后打起十二分精神看护。 许是药效发挥了作用,苏彦满头细汗,呼吸有些粗重。江见月坐在榻边,绞干帕子给他拭汗。 这人长得好看,江见月自小便知道。 掷果盈车。 是长安城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尤记他将她捡回去的第一年,她的身子稍稍好些,乞巧节那日为给她解闷,带她出去玩。 出门时他带了个面具。 她拉着他袖角,怯生生道,“师父何故戴面具?” 他摇着扇子,“为了安全。” 她没有明白,仰头盯着他看。 他误会她也想要一个,于是在朱雀长街的一家摊贩前给她挑了一个也戴上。 小姑娘看着周遭的人,男男女女,都带着面具。 然后相互掀开面具,四目相视见彼此微笑。 男儿温柔,女孩娇羞。 也有些并不掀开,只隔着面具相互对望。 然后姑娘垂首,从袖中掏出一截彩绸,男子接过,遂两人并肩而行。 她不懂其中意思,话又少。多来有疑惑都是自己从书中找寻,寻不到便罢了。只在实在寻不到又好奇氏才会开口问苏彦。 这回自然也没吭声。 然偏苏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这些都是乞巧节的习俗。唔,皎皎大些也能这般。” 她拉着他袖角,跟在他身边,逛完一条长街。 他买了一个孔雀泥偶送她,“总也不说话,不知道还以为和孔雀一样傲。” 又买一个凤凰糖人给她,“愿皎皎如凤凰,横绝九天。” 再买一串糖葫芦,“别藏着风干了再吃,这得趁新鲜。” 小姑娘揣了满怀,自然高兴,然心中更多还是疑惑。 她已经知道苏彦为何带着面具了,当是乞讨节的缘故。 但苏彦为何说是为了安全?又为何不去掀旁人的面具?师父这样好,怎就没人送他彩绸?这不是习俗吗? 她满腹疑虑,临了上马车,苏彦正将她抱上车,她也没急着进去,只坐在车厢口,对着苏彦道,“师父,您掀一掀我的面具吧。” 被她拦在车下的少年,手中折扇微顿,摇首,“不能掀。” “没关系的。”她低声道,“旁的儿郎都有人被他们掀开,就师父没有,皎皎不想师父没有。师父掀皎皎的吧。” 他默了片刻,似是轻笑了一声,伸手掀开来。 少女笑意明媚,抬手也掀他的。 “别——”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闻一阵喧闹声。 这日长街盛事还未散,自第一个人发出惊呼后,声响便陆续而来,更有胆大者跑来将彩绸塞给苏彦。 亦有人奔来往车中投入花环,果子,糕点。有从车窗投入的,有从小姑娘身边未堵住的车门直掷的。 左右大家都带着面具,又是风俗如此,无甚害羞。 就是苦了在车上的江见月,被果子砸中数回,彩绸推了一地,无处落脚。 师徒二人坐在车内,相顾无言。 那日,苏彦教她一个新词,“掷果盈车”。 小姑娘嘀咕了一句,“温饱思淫|欲,就是吃的太饱了。” 少年一把折扇僵在手中,摸了摸自己鼻尖,“皎皎说得对。” 剑眉深眉,鼻梁高挺,薄唇有珠。 江见月这会看着眼前人,想起另一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以前,觉的这人好看,这会觉得无人能及。 手中拭汗的巾怕缓缓下移,到他下颌。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唇珠上。 上唇唇红的中央微微向前及向下突出,呈水珠状,生动又立体。 于是,忍不住点上去摸了摸。 榻上人眉宇微蹙,吓得小姑娘将手缩回来。 却闻喃喃在唤“水”。 江见月松下一口气,到来一盏水喂他。 喝完,问,还要吗? 他也没睁开眼,摇了摇头,又睡过去。 苏彦这一觉,睡得有些久,醒来时已近巳时。 他发了一身汗,又睡足了时辰,精神好了许多。只是睁眼便见不远处炉子旁坐着托腮摇扇的少女,正在温一盏药。 “师父醒啦?” “陛下如何在这?” 两个声音同时想起。 不同的是少女话语欢愉,青年蹙眉而出。 “师父病了,皎皎来照顾您。” 相比苏彦因身子不适睡得昏沉,江见月这夜可以说基本不曾入眠。 她辗转反侧,在想一个理由。 原也是脱口而出的,但是昨晚她没说,便是想着如何更好得说出来。 这会,她起身拿了件大氅给苏彦披上。 苏彦神思回转,昨夜事宜倾数而来,这会只披衣起身,欲要传来李肃问话。 “我去吧,外头天寒地冻。” “不可,陛下少露行迹。”苏彦这会见少年女帝,心中仍生恼意,恼她无故来此,根本不知外头风险。 且不论风险,光是如此天气,她那副身子也经不起。 江见月最识他脸色,看他这般心中泛起一层酸涩。然一想因何而来,心中便又欢喜了。 她坐回炉子旁,试着那盏汤药的温度。 未几,苏彦和李肃一道返回这处屋内。 二人自不避她什么。 而李肃的回话,基本如苏彦所料,杜陵邑中的世家大族子弟正在逐一辞行离去,预计午时那会便都下山而去了。 唯一的意外是桓起来而又返。 李肃道,“闻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桓内史是一个人走的。” 苏彦知晓二人情况,一时未想太多。只叮嘱李肃带人继续清扫路途,然后飞鸽传书召更多的暗卫伏在金仲山一带。 李肃虽领命,却还是回禀道,“眼下风雪阻路,暗卫都在大本营,距此二百余里,怕是雪鹄飞不到。” 苏彦扣着桌案,“让传令兵也走一趟,能来多少是多少。” 李肃应声退去。 “朕带了三千卫的,师父不必忧心。宫中有阿姊替我,绝不会让言官抓到错处。”江见月将药篦入碗盏,端来给苏彦,“再说朕悄悄地来,一会悄悄地走,眼下天气比来时好多了,估摸快些的话,傍晚时分便至长安城中了。” 苏彦本为她这般而来心生恼意,眼下闻她即刻就走,更是不可思议,“陛下,臣还未问您,如此风雪天,您来去匆匆,到底所谓何事?” 江见月跽坐在案,轻轻吹着他的药,舀起一勺试了试,还是烫的,便继续搅拌着,“这处不在宫中,且只有你我二人,师父能弃了这些君君臣臣的吗?” 苏彦瞧她举止,目光从她面庞滑到药盏,觉得她仿佛于素日不太一样,遂温声道,“告诉师父,是不是宫中出了事?可是朝臣又难为你了?师父有收到消息的,臣工们自师父走后,也陆续告假。” 他顿了顿道,“这厢举措,暗里意味他们为师父是从,实乃在挑弄我们的关系。你莫怕,谁也离间不了你我。师父总是同你站一处的。” 眼见面前的姑娘愈发深看他,乌黑的杏眸氤氲起雾气,眼眶一圈圈发红。 苏彦便知当真受了委屈 “足腕还疼吗?”他看着她手背擦伤,还有面庞划痕,哄慰道,“手上和脸上的伤都不要紧,昨夜给你涂的药,都是祛疤消痕的良药,一点疤痕都不会落下的。” 第34章 天光已经大亮。 然外头寒风依旧, 雪欲落未落,天愈发阴沉沉的。 倒是屋内旧夜的烛火未息,地龙不分昼夜的炙烤, 模糊了季节。 卧榻畔的温度尤其高。 苏彦和江见月的距离没有间隙。 他坐在床尾,半靠床柱。 少女背脊笔挺,低下雪白的鹤颈,双手捧着他面庞,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与他说话。彼此额尖相贴,话语和鼻息缭绕在一起。 近得可以清晰听到两人的心跳。 屋内很是安静。 她不再言语,他不知如何言语。 唯剩心跳声。 苏彦有些恍惚,恍惚觉得少女之前并未说过什么。毕竟这会他只听到心跳声,没有旁的声音。 旁的什么声音? 她说了什么话? 对的,她什么也不曾说。 怎么可能说那般荒唐的话! 苏彦松下一口气。 却意识到少女更荒唐的举止。 她正捧着他面庞,濡湿的掌心贴在他鬓边,她的面庞慢慢下移,额头松开,鼻尖抵靠,鼻尖微离,唇畔相触。 蜻蜓点水。 方寸之间。 她退开一点距离, 眉眼弯弯, 让彼此双眸映出对方的影子。 然后低下头,将缠绕指尖的发丝松开,抓来他的手,一点点绕上他手指,“青丝一股合一双,缠过我,缠过你,缠来缠去在一起……” “酒泉郡也有乞巧节,那里的姑娘都会唱歌谣,阿母说这是心爱的……” “皎皎!”苏彦这会发出了声响,止住她的动作,伸手摸上她额头,“你哪里不是舒服吗?” 江见月摇首。 “那来此路上可有过夜?”他话语又低又柔。 “前日傍晚出发的,过了一夜。”江见月继续道。 苏彦的神情似少了些凝重,只眼中忧心依旧,他拂了一下衣袍,起身将小姑娘抱起。 “哎——”江见月眼看着那股发辫落地,不由呼出声,奈何被苏彦抱着动弹不得。 “躺好!”他的话落下,竟将她卧在了榻上,还不忘拉来被子盖好,“你先安心歇一会,师父去同阿姊她们作别,稍后便带你回宫。宫中有少仆令,你别怕!” 少仆令。 多为作法之用。 这是以为她雪夜独行,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失智了。 “师父——” 少女掀被下榻,俯身捏起地上发丝,疾步追上已至门边的人,转到他身前。 将笄之年的小姑娘,矮了他一个头,这会抬起面庞,目光清亮如水,“皎皎没事,很清醒。” 她重新拉过他的手,将那股发辫放在他掌心,微微垂眸道,“长发绾君心。” 苏彦活了二十六岁,虽也未尝过情滋味。但到这个地步,他总没有再不明白意思的可能。 只怔怔望着手中那截青丝。 少女再度扬起眉眼,抬手触上他的手指,合拢,握紧。 然后,张开两条细软的臂膀揽他腰腹,贴面偎入他怀中。 “不可!”苏彦推开她,将那股青丝塞回去,“这岂不荒唐!” “男未婚女未嫁,如何荒唐?”江见月看着手中发丝,不免有些委屈。 她奔赴百余里,来告诉他一桩她隐秘的欢愉事,当他也会欢喜,却得他“荒唐”二字。 这才是最荒唐的。 许是病了一场,许是太过意外,苏彦这日有些语塞,思维也不甚连贯,只深吸了口气疲惫地揉过眉间。 这片刻的沉默里,小姑娘倒也不再咄咄相逼,只上去扶他。 苏彦横眉避过。 “皎皎扶您去案边用药。”江见月松开手,小心翼翼捏了他一截袖角,低声道。 待话落,又收了手。 一如年幼时。 讪讪不敢。 苏彦几欲本能地想将那截袖角递过去,却到底忍住了,只是顿在原处未动身形。 于是江见月便跑去将搁在案上的药端来,“师父,您先喝药吧。”她的左腿没有好利索,从床榻奔来时走得太快,这会疼得有些厉害。 却也没说话,但步行的速度能看出来。 苏彦知她久站必痛,便走去席案坐下。药捧在掌心,他也没急着,神思清明了些,理出两分头绪,他冲随坐在旁的女孩笑了笑,温声道,“方才师父不该凶你,师父与你道歉。” 小姑娘摇首。 却闻苏彦又道,“待过了年,你便十五了,长发盘髻,便是真正的大人了。” 他瞥头看过卧榻铜盆,又看手中药盏,话语愈发和煦,“你看,你会给人降温,替人熬药,很会照顾人,以后会是个很好的妻子。你自己聪慧可人,自小又吃了那样多的苦,却从未气馁,努力求活,更是值得人好好来爱。” “妻子,情爱,这些原都是同你未来郎君有关。它们是爱情。而师父与你,是亲人,我们的师徒情分,更似亲情。许是师父不好,成日同你一道,让你有了错觉。” “但这,肯定不是爱情。你我之间,也不可能出现爱情,成不了夫妻。”苏彦自觉讲得很清楚,停下来看她。 江见月也确实听得很认真,却问,“为何?为何我们做不了夫妻!” 苏彦笑了笑,这会端起药盏预备用药,“这不是明摆着吗?我是你师父。” “那就弃了师父名分,再结夫妻之情。”江见月挑眉,将手中青丝依旧放入他掌心。 “胡闹!一日为师,终生名分既定。岂容你这般儿戏。”苏彦一贯好耐心,然这日心绪起伏极大,只拍案而起,将那截青丝塞入她手。 他失了分寸。 盏落案上,竟现裂缝,药渍四溅中汤药缓缓流出。 从昨晚至今,他已经冲江见月发过两次火,一次比一次重。 “朕是天子,连喜欢一个人都不可以吗?”江见月不肯接青丝,由着它跌落在地。 “就是因为你是天子,所以更不可以如此随意的喜欢一个人,甚至你没有随意喜欢一个人的资格,没有任性的资格。你所有的言行举止都为天下看!” 苏彦未曾如此失态,亦不曾如此急切。 师徒二人四目相对,一个气息直喘,一个杏眼通红。 屋中有一刻静默,日光破开阴霾从窗棂撒入,但依旧被尘埃裹携。 半明半昧,浮游虚空。 “苏相——”李肃在外叩门,打破沉寂。 “何事?”苏彦压下怒气。 “桓四姑娘来了,说有急事,一定要见您。” 苏彦理了理衣襟,温声道,“师父不该发这样大的火,但你也冷静冷静想想,这两日言行是否过于任性了。” 他轻叹了口气,“累了就歇会,晚些师父与你一道回宫。” 江见月咬唇无声。 然苏彦这一去,很久都没回来。 半个时辰后,是李肃来回的话。 道是苏恪因和离之故,发了一通脾气,气血上涌晕了过去。医官道是病情可大可小,是故苏彦一时不敢离开。 又大半时辰,至午时,李肃送来午膳。 竟见江见月还是先前那个样子,站在窗前,身形都未移半分。 “陛下,您先用膳吧。” 江见月望着窗外,片刻道,“人总要吃饭,你家大人不用膳吗?” 李肃低眉半晌,额头都要滚下汗珠来,“……臣去请。” 未几,李肃赶来回话,“苏相让您先用,他稍后随意用些什么都可。” 少年女帝伫立窗前,抬手让人离开,目光却始终落在外头雪道。 一个多时辰前,一男一女从这处执伞离开。 是昨日宴上,举杯共敬主座的二人。 乍一看,像极了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同向高堂问安。 昨日宴,一场百花宴。 拢在广袖中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 须臾后松开。 她转来桌案,将膳用完。 一碗汤饼,半碗炙羊腿,还有一些点心。 因脾胃不好,她用膳很慢,这日用的又多,等用完已经午时六刻。 这是她以往午歇的时辰。 于是她便打算上榻睡会。 师父说,让她冷静冷静,她还是愿意听他的话的。 然从席上离开时,她似想到什么,伏地寻了许久也没找到。 于是一拳砸在地上,指节皮肉皆破。 起身时,广袖不甚勾到用膳的案席,她也没能解开,到后来一脚踢翻席案,由着杯盘散落一地,袖沿撕裂大片。 她气息不太稳,喘得有些厉害。 见没有用完的膳食滚了一地,只匆忙上去捡。 她对糟蹋食物的行为深恶痛绝。 她坐在地上,将碎羊肉上裹的灰轻轻吹去,玫瑰糕半边浸汤的部分小心掰开,还有她没有用的光明炙虾,一只只捡起来放在壶中洗干净,然后重新放入碗中…… 她看着重新上案的膳食,勾了勾唇角,她冷静一会了。 滴漏声响,未时至。 她茫然看着门口,并无归人。 于是净手上榻,合眼入睡。 不知道是否入眠,但是很清楚起身时正好申时,滴漏再响。 苏彦依旧没有回来。 于是,她穿戴齐整,推门出去。 李肃守在门口,恭敬拦她,“陛下,苏相道您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尽可能不露于人前。” 女帝道,“何时下的命令?” 李肃低着头,“回陛下,晌午离去前。” 女帝又问,“他当真这般说?朕不能离开这间屋子,该少露于人前?” “是。” “所以,这是在囚禁朕吗?隔断朕同外界的接触?”女帝话语低沉,却寒意逼人,“苏相,是要造反吗?”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匕首,拍于李肃手,“不若你了结朕,给你家主子立个功!” 第35章 苏彦从苏恪处回屋的时候是廿八晚间。 他在屋中看见用剩下的膳食,整齐地放在桌案,尤似等人归来食用;看见被褥被叠起,是就寝起来后规整的模样;还看见席案角上勾着一块碎步,是她今日身上穿的那件男装花样;甚至他还寻到了旁的的东西,但是唯独没有见到她…… 从李肃口中得了话,都未曾向胞姐告别,便驾马下山。 结果山中大雪,朔风将他吹得清醒些。 如此风雪, 必困山间,徒费时辰。 他退回半山,盼着前头前往大本营召集人手的传令兵能带人迎上她。 李肃跪在地上壮着胆子道, “大人,或许您过虑了。毕竟陛下往来这处不过两日一夜,无人知她踪迹。” 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尖捏着一物,拢入掌心,“但愿。” 但,天不遂人愿。 风雪愈大,雪鹄不渡,传信无音。 鹅毛大雪在廿九的晚间方歇, 朔风亦止。 李肃连夜带人清理山路,他在雪霁之后的两个时辰出发。 彼时见他房中灯未息。 桓四姑娘洗手作羹汤,正熬煮一锅羊肉汤饼,肉烂汤浓送到他处时,他正好离开, 留她一个背影。 “苏相,桓四姑娘来送行, 可要稍缓片刻。”传话的是返身回去拿东西的抱石。 却压根没得回应,只有步履匆匆的身影。 桓四姑娘。 苏彦脑海中念过这个名号,原该转眼挥散,这厢却来回流转。待到渭河畔,这四字便彻彻底底刻在他脑子里。 一昼夜大雪,渭河桥上冰雪又覆一层,已经洗刷掩盖了之前的血迹和杀戮。苏彦行径此地时又是凌晨夜、视线极差之时,原该无所察觉。 但是马是一种嗅觉极其灵敏的动物,才临近桥头,便扬蹄喷鼻示警。 于是,随从手中照明的火把四下探视,发现了残留的血迹,冰霜下封印的尸体…… 苏彦有一个瞬间,气血上涌。 眼前全是少年女帝的模样,她五岁时的模样。 扬鞭策马奔皇城,转眼便消散在夜色里…… * 是马蹄疾奔的声响,是越来越清晰的面容。 剑眉,星目,唇珠,还有雪中春行的味道,随着渭河的逐渐后退,他便离她越来越近,近到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近到呼吸间全是他的雪意梅香。 可是,她伸出手,人便散了。 他没有入宫,一直都在他的丞相府中。 丞相府后院的轩榭里,地龙烧得暖洋洋的,青年丞相跽坐席上,正在教一个孩童写字。 除夕夜,他教她写“春风送屠苏,新桃换旧符”。 旁边还设一案,一位妇人正在烹茶。 茶烟袅袅,看不清她面庞,但能看见她舀茶晾清,送到他面前,唤他“郎君!” 他含笑接过茶水,却闻孩子的声音又响起,“阿母,我也渴了。” “阿翁的给你。”他将茶水喂给孩童。 “那郎君喝妾的。”妇人揽袖喂他。 眉目婉转,郎情妾意。 屋中来了小黄门,打破这温馨场面,伏地道,“丞相,陛下病了,宣您入宫。” 他搁下茶盏,眉宇间已经有些不耐,“臣亦抱恙,恐病染君上,且不去了,望太医好生照顾。” 半个时辰后,内廷的大长秋来了,还未开口,便闻他道,“劳大长秋回去告诉陛下,臣亦有家室妻儿,除夕团圆日,总没有空置她们的道理。” 大长秋问,“那丞相昔日之话便不算数了?您自个说的,往后年年守岁日,绝不会留陛下一人。” “她如今富有四海,臣奴环绕,不是一人。”青年丞相微顿,“若陛下执意认为唯臣所伴,方不算一人,那便当昔日话戏言尔,当臣失信背诺,忘了吧。” 翌日,内廷传来旨意,邀丞相妻儿赴宴,来的却只有丞相一人。 女帝道,“朕款待的不是丞相。” 丞相道,“臣来也是一样的。” 君臣二人共膳,膳毕,丞相请辞。 临去前,他道,“陛下,请莫碰她们。” 面色如常,话也平静,礼貌而疏离。 以往很多年,他不是这样和她说话的,他也不是这样待她的。 何时起的,从他成婚,生子,开始的。 他有了和他相濡以沫的人,有了和他血脉相连的人。 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 “陛下!” “陛下!” 江见月又一次在梦中被唤醒。 阿灿过来给她披衣,持着巾怕擦去她满头薄汗。 齐若给她搭脉。 方桐摊开一卷银针考虑是否要加一次针灸。 “您可是又做梦了?”阿灿急道,“这两日间,高烧反反复复,脾胃也不好用不进膳食,到底如何是好?” 自圣懿仁皇后去世,阿灿照顾她至今已有五年。这是第三回 见到她这般,高烧反复,胃中绞痛,还伴着梦魇。 第一回 ,是刚刚搬出宫建立公主府孤弱无依的时候。 第二回 ,是去岁先帝去世,她在灵前被宣平侯怀疑弑父。 “那不若就养着吧。”方桐接过话来,“陛下左腿崴了,又从马上跌下,虽无大碍,但也肿胀,若是晚间除夕宫宴出去一趟,总是要走路的,还得这会再针灸一回。这针灸非必要还是少用的好,很是疼痛,多费心力。且出去的话,又是风又是雪的,徒增风寒。” 齐若明默了片刻,松开她手腕,有些无奈道,“倒不是外头风雪之故。陛下是旧疾发作了,药先不断,且用着。” “陛下,昨个臣便与您说了,药石只是辅助,你还需自控。” 江见月点了点头,观滴漏即将未时,如此再过一个时辰便是申时。 申时三刻,是除夕宫宴开始的时辰。 “方太医给朕针灸吧,姑姑去传衣丞,给朕被冕冠。” “这,不是说了不赴宫宴的吗?左右让太后掌宴便可。”阿灿劝道。 江见月笑笑,“朕窝在这处,不见旁人,不理他事,朕便要困死自己了。齐太医都说了,朕需自控。” 她每次发病,都是因为心神不宁,遭受惊惧忧患所致。 这会亦是如此。 渭河畔的刺杀,直接刺激出了她在杜陵邑隐忍的愤怒和恐慌。 她从确定心意的那一刻起,便不曾想过苏彦会拒绝她,只一心觉得他们就该在一起。以至于遭受拒绝和呵斥后,她才那样委屈,至今日做出那样的梦。 一想起梦中场景,她自是止不住发抖。 他会有妻子,有血脉,会不再将她捧在手心,不再特殊待她,不再理她。他们的情分抵不过他的骨肉至亲。 躺在这方寸之间,温软卧榻上,除了让自己更可怜更虚弱,没有任何意义。 再者,也不单单所谓情故。 这一趟杜陵邑之行,虽受打击,但也引出了第一波不服她欲要她命的人,也算价值所在。 悲伤就该点到为止。 她合眼忍过方桐针灸的疼痛,须臾长吁一口气。 然后起身传宫人戴冠更衣。 十二冕旒冠,十二章纹朱衣玄裳,洁袜赤舄,左垂白玉双佩,右悬鹿玉剑。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想起苏彦的话。 ——你甚至都没有任性的资格。 的确,所行皆要在规矩内,所行皆有时。 悲伤,也是有时限的。 她抬手抚上冰冷镜面,抚摸着镜中的少年,看她微微展颜,笑意爬上眼角,却达不到大眼底。 是帝王合适的神情。 “这样,对吗?”她轻轻问道,“师父,满意否?” * 未央宫前殿中,銮驾高升,臣奴呼万岁。 宗亲在左,百官在右。 这日宫宴上,宗亲之守的楚王章继因迎接捐供银子离京,百官之首的苏彦因探望胞姐告假,两人都不在。 年轻的官员里,苏瑜告了病假,陈珈告了事假,瞩目的就剩了一个夷安长公主。 是故,这宴觥筹交错间便少了些许热烈。 唯有陈章多次望向自己的太后女儿,似有事催促她,然陈婉只头一回同他目光相接后,便未再迎他,垂眸默默饮着酒水。徒留陈章叹气不已。 未几赵励对着御座上的少女拱手道,“陛下,臣早年行军有伤,值此寒冬复发,可否容臣先行离席。” 这话一出,殿中诸人都静了一瞬。 能入未央宫前殿参加除夕宫宴的,都是四百秩及以上的官员,乃殊荣也。名单旨意早早传达,若是特殊情况不能赴宴者,也该在廿七之时提出,譬如久病的廷尉便提早告假,以此安排旁人替补,以示君恩。而即便中途离席,也该在三巡酒之后。 这会第一轮尚未结束,赵励便这般提出,明显是有意拂君主颜面。在他后头数排的赵谨眉宇折川,只觉他这叔父早晚要赔上整个薛氏一族。 不想少年君主不仅未生气,还含笑道,“原是朕考虑不周,靖北侯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是该多歇息。准奏!” 又赐除夕菜品三道,着黄门一道送入靖北侯府。 如此,便如朝会告假,没一会,陆陆续续又有数位官员一次请辞。 女帝一一恩准。 酒过三巡时,没人再请辞。 歌舞笙箫里,少年女帝举杯与诸臣共饮,后单独敬酒于赵谨。 她面容上有隐约的笑意,开口却是家常,“今朕见如此众人聚一堂共度除夕,原是盛宴欢娱时,奈何丞相不在,朕颇有遗憾。诸卿皆知,朕自小受教于丞相身边,得丞相教授文武,一路栽培至此,情意自然深些。然见赵主簿,乐又重来。” “当年年少,在丞相的抱素楼中,也曾两度与师叔共度除夕。”她持起金樽敬向赵谨,“朕从未忘记旧年时光,今此良辰,敬四师叔。” 第36章 逢有朝会, 江见月寅时三刻必定醒来。 何论是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她断没有睡过头的道理。然这日醒来,便觉不妙,她完全是一种自然醒的状态,睡够养足了精神,睁眼便不再留恋床榻。 她豁然起身,掀开帘帐,目及所处仍是一片昏暗,寝殿中除了一盏壁灯,其余烛台都不曾点起。 尤似半夜模样。 她静了静心, 正欲唤人, 忽闻铜漏声响。 竟已卯时四刻。 卯时, 是早朝开始的时辰。 眼下,早朝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 记忆回拢。 昨晚临近子时, 苏彦来了。 他将自己抱回殿内自有话要说,但她没让他说出口。 他能说什么,总不会说隔了两日就想通愿意同自己在一起了,断然不会。故而若不是说这样的话,旁的她也不想听。 她卧在床榻,与他说, “今日宴上,皎皎只饮了酒水,不曾用膳。方才应了阿姊会好好加餐就寝,不再任性。如此,师父可否先陪皎皎用些饺子!” 他说她没有任性的资格, 那她且乖顺懂事些。 她的目光扫过铜漏,又道, “马上这一年就过去了,也是要用守岁饺的。” 果然,苏彦未再言其他,点了点头让宫人上膳。 念她腿伤,都没让她挪动。 就在她卧榻上摆了一张四方几,两碟豆花,两盆饺子,六碗小蒸菜。 是苏彦侍的膳,连阿灿都谴退了。 仿若一下回到年幼抱素楼中的日子。 偶遇她风寒病痛,他过来陪她用膳,便是如此。 那会她还不敢这般无礼,挣扎着要下榻。 他便道,“都病了,且把规矩抛一抛,吃完就睡!” 而这会,因临睡之际,为养她脾胃,他便又只让她用七分饱。 他总是将她照顾得很好。 所以江见月先用完,无声看了他一会。 想是百里急行,他确实饿了,她将自己未用完的推过去,他竟也用完了。 这个风雪连绵的除夕夜,弃了君臣身份,他们又是亲密无间。 江见月心中欢喜。 她同他聊了一会天。 苏彦提起了渭河桥上的刺杀,问过她的伤势,解释那日迟归乃苏恪病笃之故。 她便道,“现下,师父的阿姊无事,皎皎也无事,便无事了。” 然后她同他讲了自己回来后做的那个梦。 她说,“师父,后来除夕夜你都不来了,你成婚生子后就不要我了,我一个人……” 话没有说完,因为很困很乏,上下眼皮打架,她合上眼,眼角落下一颗泪。 而苏彦这晚,未再出宫,就歇在了这椒房殿中。 甚至没有出寝殿,就宿在这处,她的身边。 江见月还有些未散的烧,夜中睡得并不踏实,前头用药之后发汗要了一回水喝,亦是苏彦喂给她的。 临近早朝的时候,她半睡半醒见他阖目倚在床榻,而她手中正攥着他一截袖角。 那样歇息的姿势原也睡不安稳,他很快便醒了,许是也感知到了早朝将至。 两人还说了会话。 他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温声道,“退烧了,多睡会。今日师父主持朝政。” 未容她多言,他起身至外头长廊,将廊上温的一盏安神汤端来喂她,然后给她掖好被角,垂落帘帐。 她拦了一把帐子,“师父,您的朝服不在这。” 他笑笑,“不要紧,现下我回府中更衣。” “还是让人取吧,外头那样冷,何必再走这一趟。你也可以再眠一会!” “也成!”苏彦笑道,“你说了算。” 他剥开她的手,将帘子落下。 她轻轻掀开帘帐缝隙,看见屏风后的暖榻上落下他一片衣袖。 心中甜蜜,加之安神汤之故,未几睡得酣沉,直到此时。 然这会江见月坐在榻畔,心中却有些忐忑。 总觉哪里不对劲。 是苏彦。 苏彦这一夜太好说话了。 她神思清明了些。 苏彦风雪兼程赶回直入宫殿,是担心她安危没错。但是在确定她无碍后,竟还留在她宫中过夜,乃匪夷所思之事。 至少目前为止,以他的秉性是无论如何不会留下过夜的。 她掀被下榻,传人戴冠更衣,又命人前往未央宫前殿打探消息。 两炷香后,冕冠将将戴起,宫人正在捋顺十二冕旒,前往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道是,御史台弹劾了丞相,丞相认下,眼下正要上刑。 “这是何故?”阿灿大惊。 “难不成是因为丞相夜宿宫中之事?”陆青回神。 “摆驾吧!”江见月起身缓了缓,坐上御辇。 厚厚的毡帘落下,方寸间无风吹入,抬辇的人也走得平缓,然眼前冕旒还是摇曳不止 ,珠玉作响。 十八,十九,二十…… “住手!” 江见月到达未央宫前殿时,苏彦正在受刑。 雪霁云开的日子,浅淡的日光洒在朱墙碧瓦上,檐上的冰凌还未还开,折出七彩的光。少年女帝走下御辇,行上丹陛。 在山呼万岁中,没有赐平身,只道了一声“住手”,隔着十二冕旒,目光落在苏彦身上。 他跪在大殿外长廊下,脱了官袍,只剩中衣,已经受了二十鞭刑。 两位伍伯( 1)执法,手中握的是未去棱角的生牛皮合股而成的法鞭,长一丈一,宽三分,厚两分。 结结实实抽在他背上,呈出纵横交错的伤痕。 中衣已裂,皮开肉绽,湿冷的地面上落下斑斑血迹。 他已然有些狼狈,鬓边的发丝散开,苍白的面上滚着冷汗,双目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见她,堪堪凝出一点稀薄的笑,摆出她喜欢的端方姿态。 江见月身着冕服,外披雀裘,手中拢着暖炉,只是在这殿外风口站了片刻,便已觉风刀割面。 她站在门边,扫过殿内伏地的群臣,脱下雀裘披在他身上,然还未掖好襟口,遍闻殿中一言官道“不可”。 那言官四十出头,剑眉厉面,话出口,便是一记叩地的想头,“陛下,丞相五十鞭刑还余三十,请挪开天子衣。” “丞相何故受刑?”江见月话出口,目光却是落在苏彦身上,好似在问他。 那言官回禀,“丞相夜入禁中,留宿椒房殿,孤男寡女,有毁天子清誉。” 江见月道,“是朕给丞相的手令,许他随时入内廷。昨夜,亦是朕传召的丞相。” 言官道,“此处丞相已作回应。丞相言,陛下有疾,他不忍陛下年少独在深宫,故而接此令牌,以便漏夜探视。而昨夜除夕,陛下又有不适,遂传丞相。” “既然说的这般清楚,如何还要罚?”江见月始终看着苏彦,“丞相不过是遵朕旨意罢了。” “因为丞相所言,从情出发,却不占理,更破法度。”另一言官膝行而出,叩首回禀,“丞相有五错,其一,陛下虽年少,却乃天下之君父也,何论独在深宫而惧怕。丞相因此相伴,纵君也。 第三个言官出,“其二,君有疾,当唤太医令,丞相无可医。丞相如此入内廷,荒唐也。” 第四个言官接上,“其三,昨夜除夕,陛下顺掌宫宴,与臣祥和,言笑晏晏,甚是安康!丞相却道陛下不适方入宫,谎话也。” 第五个言官跪首,“再者,退步论之,即便陛下宴后有恙,即便太医治而无效,即便丞相万分忧患,方入得宫来。然探视后,得君无碍,当可离宫。然今日宫门记录,丞相宿夜在内廷,晨起更由中贵人去丞相府取官袍,后从椒房殿直入此殿。如此漫漫长夜,帝之女,相为男,清白何在?实乃毁君名节也。” 第六个言官继续,“是故,为吾大魏帝国当乃君清相洁,为保陛下之清誉,为证良相之决心,为防众口铄黄金,积毁销铁骨,遂今日丞相当罚矣!” 江见月站在苏彦身畔,半晌道,“若丞相是因遵朕旨意而受罚,那是否朕亦有错,朕乃以权压人,迫丞相尔,故而亦该受罚?” 最开始的言官拱手又道,“前头陛下未来之时,臣等已经议过此处。然今日之庙宇百官,放眼之天下黎民,皆知陛下师从丞相,丞相乃帝王师,陛下之过,乃师之惰也,故而丞相已为陛下领罚。” 他伏地再拜,道,“是故,请陛下撤衣。” “请陛下撤衣。”六位言官齐跪首。 “请陛下撤衣。”满殿文武出声。 似她来时的山呼万岁,从殿中叠浪滚滔冲向她。 她却没再看他们,只蹲下身去,帮他捋好散乱的鬓发,低声道,“师父,今日是新春第一日!” 他颔首,气息起伏不定,强挤一丝笑意与她,“师父已赠你除夕守岁,一夕相伴,这是代价。” “他们说了,您若看后便走、便不必受此罚,我、朕也没有想……”她低下头,明显地底气不足,“没想得您日夜陪伴!” “是如今暂且不想,还是作缓兵之计欲求来日想?”他喘过一口气,隔冕旒观她。 她抵牙根不语,死咬唇瓣。 他便又问,“可知今日,缘何满殿文武见为师被参,声援帮腔者却寥寥尔?” 长廊风过,她垂首后的冕旒摇摇晃晃,在平旦寒凉的日光下投下重重阴影。 “请陛下撤衣!”言官的话语依旧。 “请陛下撤衣!”呼声连绵不绝灌入她耳际。 她抬首看殿中百官,转头有又看他,强压汹涌又滂沱的泪意,将它们逼退看回去,忍到头脑发胀。 因为来自底层寒门的雍凉一派盼着世家群龙无首,盼着他跌落云端。 第37章 然而, 景泰三年正月初一的这场朝会,并没有因为苏彦的鞭刑结束而结束。 鞭笞到四十杖的时候,苏彦神思有些模糊, 终是急行百里归来,之前又被下了药,如此汇在一处,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 遂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御史台没有缺斤少两的事, 自当唤醒继续。 不想御座上的女帝出了声,道是四十鞭仗足矣。未容言官言语,只抬手示意羽林卫将苏彦抬去偏殿救治,她自己道了原委。 “苏相之所以着急进宫,确乃忧君之故。朕于去岁廿七离宫,自皇城从发前往渭河,渡渭河徘徊于杜陵邑,后于廿八下午回来皇城。返程时在渭河桥上遇刺,飞鸽传书于苏相救驾,苏相得此音讯,方除夕夜入宫中确认朕之无恙。故而苏相五错中,忧君这条非夸大也,遂减十杖尔。” 这话落下,满殿俱惊。 惊在两处。 陛下缘何私自出宫? 刺杀者何人? 而天子私离禁中,又是御史台言官直谏的重点。 江见月道了缘故,“且不论这天下,朕只先看看这京畿皇城中有多少人要朕之性命?故亲身试尔, 不想竟这般来势汹汹!” 廿八渭河上的厮杀,朝臣多少皆有耳闻。只是一来尚在年假中,二来发生在城郊自有相关府衙处理,谁也未曾料到竟是天子遭遇的刺杀。 无论何时何地,天子遇刺都是天大的事。 一时殿中由躁到静,默了声息。 言官已然不好再开口。 苏彦的那十鞭便也免了。 而女帝的这个理由,亦将问题推向了第二处,刺杀者何人? “此事发生在渭河桥上,乃长安城郊处,便由执金吾、京兆尹、廷尉三司共查,内史、右扶风协助之。”女帝道,“念及廷尉王璞年事已高,久病告假,且由赵谨代掌廷尉。” 廷尉乃九卿之一,同夷安的光禄勋一般,江见月如今没有直接任命的权利,需经尚书台裁定。 但她很确定,尚书台一定不会反对。 因为于公,王璞去岁已乞骸骨(1),留任至今一来是给其殊荣,二来便是在挑选廷尉人选。而赵励在廷尉处任一千秩主簿一职已有五年,政绩良好,原就是备选之一;于私王璞与赵励交好,赵谨又是赵励的侄子,且出生世家。何论,她只是让他代掌廷尉一职,足够谦逊,给足了尚书台面子。 自然,不反对并不代表同意。 因为在备选人员中,其余三人,一个乃雍凉派是经楚王章继提拔的人,一个是陈氏门人,一个是桓氏门人。 章继眼下接应银两不在京中,雍凉一派群龙无首,经过女帝取消立皇夫之事后,一时间未得楚王首肯不敢多言。 而陈章眼下满脑子都是自家孙子前头挪用府兵前往渭河一事,便也没有出列言语。剩的内史桓起,这场刺杀的主谋,更是静声未开腔。 左右只是代掌,还需商议,故而堂上皆静默。 唯有女帝目光从诸臣身上扫过,最后静落赵谨身上。 天光已经大亮,殿宇四下铜台上臂粗的烛火噗噗索索滴下蜡油,将少年君主一张面庞衬得愈发明丽,面上双眸亦是亮得惊人。 赵谨立在堂下,不敢直面视君,却能感受到御座上目光之热烈。廷尉四位候选人从去岁五月至今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呈胶着状态,虽然赵谨对这处势在必得,却也不曾想到会这般快落入自己手中。更不曾想到,是由女帝打破僵局提出的。 “赵主簿?”座上少女直点名号。 赵谨此刻回神,执笏出列,“臣接旨,定不负陛下圣意。” 朝会至此,又重新静下。 群臣恭立殿中,两手执笏,背挺首垂,不视君王。时间一久,原也是难熬的姿态。半晌,只觉台上帝王从座上起身,诸官皆松了半口气,想来是要散朝了。 然当真只松了半口气,便闻女帝话语连接而来。 “朕自登大宝,掌先帝基业,也知蛮夷仍在,失地未收。内有幽冀二州多番民乱,外有南燕、东齐虎视眈眈。天下不臣者多矣!然总觉再有不服不忠者,不至于在这皇城内外,在朕左右之间。总以为与诸卿日日处,当是君仁臣忠,不想竟在朕咫尺之间,便有人图朕性命矣!” 话到这处,女帝亦是厉声呵斥,怒极而笑,“试问诸卿,食君之禄可忠君之事否?” “臣等无能,请陛下恕罪!”百官伏地而拜。 有为没保护好天子而愧疚的,譬如雍凉臣子,虽然他们偶有不遵者,但女帝终究与他们同出一处,利益攸关。 有为没有对渭河桥上事宜生深究而懊恼的,譬如陈章等人,眼下只想急急回府问自己孙子弄清状况。 有心中直言大胆却又害怕被牵连的,譬如赵励一处,毕竟往日对女帝多有不恭。 亦有沉静无声、思万千者,譬如桓起。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少年女帝竟然会将这事直接掀到台面上来。前头已乱方寸。 江见月高台踱步,俯瞰百官。 她如今是没有权柄在手,但只要他们称臣一日,她便是君。她出口浊气骂一顿总是可以的。 新春伊始她过得憋屈,便是谁都不得欢畅。 自然斥声责骂亦费力气,他们一耳入一耳出,心大者无关痛痒,说不定转头还觉她是跳梁小丑。 于是,她便又道,“罢了,与其再此请罪,不如修正己身。廿八渭河桥刺杀一案发生于去岁年终,今日散朝后,三公九卿各部,凡四百秩及以上官员,重呈年终计,字数不得低于三千尔。由抱素楼五经博士处初审其文,御史台二审其绩,后上移朕处,由朕亲审,至上巳节毕。” 至此,散朝。 群臣伏地恭送君主,少年帝王从丹陛下,相比来时的一点慌乱如今又恢复了平缓,唯经过赵谨处微顿步伐,余光扫过他。 赵谨不动声色挪了挪头,见少女唇角勾起,似笑盈盈唤了他一声“师叔”。 * 百官下朝归府,十中六七叫苦连天。 若说这少年女帝刻薄寡恩,然如此被刺,都不曾降相关官员的官职阶品。自然也和她手中无权有关。但是她连杖责都没有,不过训诫尔,足够宽仁。但要真言其宽厚仁爱,诸卿也实在不敢恭维。 竟让他们重写年终计。 所谓年终计,便是一年任上的年终总结以及来年计划。许多都是对着前一年的修修补补,反正只要所在任上无有大错,如此上交都无妨,左右走个形势归案罢了。 却不料,这会专门定了字数,还挪来抱素楼和御史台两尊大佛掌阅。这两处一来是要求文采过关,一来是要求政绩对案。 各部高官或内政,或军事,或财政,或人才择选,将天子权柄分瓜干净,唯留了最无用的学教这块,为不至于太难看而留在天子手中。 不想到今日,被少年君主拿来做文章。 若是放在平时,自也可以敷衍过去。但这回不行,这是因天子被刺之后对群臣的责罚。若再不用心处之,罪名可大可小。 官员三五成群,回顾女帝尚位至今一余年来的事。 半年养病不上朝,原以为胆小懦弱之。 上朝后改朝会频率、集门阀捐供,当是得丞相帮衬,似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尚有城府者。 开年这一出,却又将事事挪上台面,仿若大开大合样。 一时间,竟难看不出其到底是何心性! 亦偶有人感慨,天子心性难测,方是最可怕的。 且还是一位少年天子。 下这般结论者,不知面目。 是初三这日,桓氏府邸中,桓起得了密信,书上提醒之。 “贵人还说什么?”桓越问道,“可有说下一步计划,是静止还是出鞘?” “你猜猜!” 桓起将纸条扔入炭盆中。 桓越瞧着一下高燃的火焰,将茶水分给兄长,“女帝将刺杀一事挑破,三司必举全力彻查。那日动静太大,实难将痕迹全部掩去,只怕早晚查到我们桓氏头上,如此当是要我们行动?” 桓起饮过茶水,点了点头,眉间却并不松快,只默声望向外头。 “那贵人可有说施以何计?”桓越观兄长神色,安慰道,“阿兄可是觉得当下实在意外了些?” 按计划,渭河上刺杀女帝,原是极好的一计,无声无息,干净利落。甚至她原本还想着如何给苏恪下药以此拖住苏彦,正愁寻不到机会,却不料那个身来骄纵的小姐,因和离一事将自己折腾地气血上涌,无需她动手便生生拖了苏彦一整日。后又逢大雪,阻了女帝求救,如此刺杀成功合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却不料女帝那样好运,被陈、苏两个后辈儿郎救了性命,致刺杀失败。 然即便刺杀失败,她亦留了后手。 便是赌女帝不会伸张,毕竟天子私出禁中,将受到言官源源不断的谏言,有损名声。即便是查,也是暗中寻查。而一旦暗中操作,手段活动便是有限的。届时她桓氏停下动作,撤净人手,即便怀疑也不会比眼下彻查明显。时日长久,便可从长计议。 而苏彦被御史台参五错,宁可咬牙受鞭笞也不肯说出那样紧急入宫探视是因女帝遭刺杀之故,而非寻常病痛。便也是为了护君名声,打算暗中追查的。这是最符合常理的思维和举措。 奈何那小小女子竟如此不按常理! “自古饿死事小,失节是大。你、我、便是苏彦亦皆爱名声,人人如此,何论为君者!然我们这位女君,偏反着来,无视名节而贪生至此!”桓起不知是讽还是赞,只笑道,“这般反倒是将了我们一军!” 第38章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以东, 府中设四门,各有长史驻守,其正门同未央宫东门的苍龙阙相对。府中不设钟不鸣鼓, 宏达深阔。分为正堂,中庭,后园,其中正堂设有“百官朝会殿”, 宫朝廷举办各种集议、上计等礼仪, 偶尔天子亦会来此听政。 只是自江见月上位,苏彦为护她安全, 纵是从宫中到丞相府这条仅三里的驰道, 他亦不放心让她出来, 所以不曾在此开过朝会。 前头他鞭伤在身,又值年假之中, 遂闭府多日, 自也无人敢来扰他。 他此番确实伤得不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如此严寒天, 总也剥了一层皮。晕晕乎乎烧了数日, 心中牵挂江见月, 初二晚间醒来问过宫中情形。 是方贻给传的话,道,“陛下说待您好了,让您在百官朝会殿开朝会便可,不劳您入宫,她也不出来不听政,您也不用忧心她,左右她什么都不管了,就这般老死在宫中。” 苏彦闻这话,心中反而踏实了些,她闹一闹总比闷在心头好些。后头再想问些政事,实在体力不济,被苏恪泪眼朦胧地按下歇息。 他亦实在疲累,心想纵是有政务也不至于过分繁冗,再者丞相府开府执事下设有七曹协理掌事,都是他一手培养提拔的官员,都能独挡一面。如此放心歇了四五日,直到初七这日,方下榻理事。 未曾料到,自己甫一睁眼,脑子将将能动,府中长史便已经早早侯在书房。确实没有太繁冗的事务,只是现有的几桩,一桩比一桩精彩。 女帝掀开了自己被刺一事,要求三司彻查。 提出由赵谨暂掌廷尉,尚书台商议中。 罚四百秩及以上官员重呈三千字年终计,抱素楼初审,御史台二审,后又由君终审。 看到第三项,苏彦端药盏的手一抖,差点将汤药洒出来。 让抱素楼审其文采,朝中部分武官偶有卷宗都出现错漏字,这审核文采,到底是在难为官员还是抱素楼? 时值下属尚在,他垂眸掩了笑意,问,“你上交否?”也未等他回话,只改问道,“这年终计可有未交者?” 长史是早年钟离筠的门生,不愁文采,这厢回道,“因截止时辰在上巳节,十中□□都还不曾上交。自有半者是愁文采的,听闻初三那日,中郎将最先写好呈给了五经博士处,时值陛下正在北宫同诸博士辨经,便直接看了中郎将年终计,届时雷霆大怒,当场撕了个粉碎,传话让其重写!大长秋连着两趟去其府上斥责。” “你磨墨!”苏彦搁下药盏,掩袖咳了两声,拣笔铺卷,“文采这种事,岂是三五日可成的,没有这样为难臣下的,我来上疏!” “苏相,那您不用费神了。”长史闻言,凑身轻语,“这中郎将本也急得不行,后来不知得了谁的指点,竟跑去寻人代笔,翌日再送北宫,竟过关了。陛下很是满意。” “代笔?”苏彦一支笔顿在手中,他不好奇这厢举措,只好奇谁有如此才学,竟能一遍得抱素楼处过关,且还能让小姑娘满意,蹙眉道,“总不会寻了你们小师叔吧?” “正是温九小师叔。” 长史频频颔首,“这会私下都传开了,小师叔坐地涨价,竟按照官职阶品收费!一千秩以下她收五贯钱,一千秩到不足两千秩的收一金,两千秩的九卿乃五金,三公二十金。” “三公二十金?” 苏彦手中兔毫墨汁滴落,在纸晕染开来,“她可真敢开价!” 长史笑道,“三公位上就您,太尉,御史大夫,左右都不需要她代笔,她自然随便喊价。” 苏彦捏了捏眉心,以拳撑额,合眼道,“去取二十金,让她给本相代笔,本相不费那个脑子。” 长史闻这话,有些讶异,正要挪步,被唤住了,苏彦似想到些什么,只挥挥手让他下去。 年终计要写的有两部分,上一年任上事务总结,下一年任上计划。正儿八经地写,原都属于朝中密档,尤其是随着官品越高,任上事宜便越机密。 都让御史台审核对案了,又如何会放任代笔,如此两厢矛盾。 苏彦披着大氅靠在榻上,思虑小姑娘的举措。 她那颗心长了无数个窍,七拐八拐的,断不会只是出口气这般简单。 时值午膳的时辰,汤令官送来膳食,未几方贻也来了。 苏彦如今上了丞相位,愈发繁忙,方贻虽在他座下,然得他点拨的时候并不多。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回。 但不妨碍苏彦对他的喜爱,亦不妨碍他的尊师重道。 苏彦养病这几日,他原日日都来侍奉。 医官搭脉开方,他便在一旁侍药看炉;苏彦睡下,他便在屏风后抄经看书。 寡言勤学。 偶尔,苏彦有种错觉,是皎皎陪在他身边。 这会苏彦邀他共膳,然一看膳食都是按照他病情伤势开出的清淡食物,遂让汤令官加菜。不料方贻道,“弟子用过膳了,原是来给师父加膳的。” 他从八宝锦盒中端出一盅汤。 苏彦认得食盒,乃宫中之物,只抵在盖边,虚弱的眉眼焕出两分神采,“为师猜猜,可是桂圆红枣乌鸡汤?” 方贻颔首,“这是师姐让我给您送来补身子的。” “你师姐的手艺!”苏彦叹气,眼底隐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欢色,掀盖持勺舀来饮过。 “如何?”方贻将盅盏推上些。 汤汁醇厚鲜美,鸡肉嫩滑软烂。 “这不……”汤苏彦顿了顿,咽下去,“很好喝,只是为师用不了太多,你喝吧。” “师姐说您一贯爱喝这汤,且问过太医令,你如今适合用些鸡汤的。”方贻端坐在侧,劝苏彦进汤。 苏彦望着那盅汤,不知怎么便想到明光二年的那个夏天,她每日变着法给他做汤。 每一盅都难以下咽。 每一盅都比今日这盅好喝。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接来用完。 念苏彦有伤在身,方贻不敢久留叨扰,待其用完膳后,正打算告辞。苏彦却留他磨墨,说是要写年终计,让他直接呈给江见月。 他已然想明白了,这重写年终计,抱素楼初审就是个幌子,御史台的审核才是她的目的。 一来是嫌御史台管得太过,累他被罚了,她不痛快欲要出气。 二来是借御史台之手,要看上一年官员政务,同前头上交的进行对比,看到底有多少对她不恭不敬者,以儆效尤;同时亦可以更加直观地了解各府衙官员的事宜。虽说这类事宜不必君主亲力亲为,但她眼下占不上旁的庶务,如此多看多思亦是百益无害。 再者代笔的人只有温九一个人,明摆着是自己人,不可能泄密。 既如此,他自然带头做个榜样,将事宜上呈仔细。 上一年中他做了不少事,写起来颇费时辰。 方贻往砚台中添了两回水,苏彦还不曾停笔。待他搁笔,男童正蹙眉轻嗅,似在感知什么。 苏彦瞧了他一会,拿笔在他眼前晃过,问他作什。 方贻回神,“师父病中也熏香吗?这味道又冰又甜,甚是静心安神。” “是熏炉中点着。”苏彦嗅了下自己衣裳,“这味淡却持久,衣袍上本就有 。雪中春信香,原教过你的,可有试着调试? ” “有的。”方贻道,“就是总也调不出师父原香这般纯正的味道,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雪中春信的方子共五味:梅花蕊中雪,炮制好的沉香,檀香,烘干的丁皮梅肉,朴硝香药。 后四种都好得,最难得是头一味,梅花蕊中雪。 得守着初雪降,守着梅花开,再取蕊中雪。磨的就是人的性子,一年若是错过初雪天,亦或者初雪日未遇梅花,都不得成功。 苏彦同他解释,笑道,“去岁给你的方子,头一年原是让你熟悉,左右是制不出来的。如今你已经调试得娴熟,便将关窍告诉你,等这年初雪吧。” 方贻大喜,道,“如此若师父不在宫中,我也可以给师姐调试,让她睡得安稳些!” 苏彦正合上晾干的书简,闻言不由望向他。 方贻敛了笑意,眉眼低垂,想了想道,“师父,您府上还有新制的山楂蜜饯吗?师、陛下近来用药,总是一盏药歇歇停停用许久,到凉透了还不曾用完。我让她快些喝,她道药太苦了。我前头给她买了糖葫芦,浸在蜜水中,结果她就用了一颗,说没有她以前吃过的好吃。她以前吃过的,想来是您这处的。” “她近来好吗?” “用膳多吗? “就寝如何?” “这些都好。”方贻道,“陛下晨起练剑,之后用膳,读书,前往北宫听讲经,一如往常。就……” “就如何?”苏彦心细如发,掩口咳了一声,“你方才说好不容易让她睡得安稳些,可见睡得并不好。” 方贻顿了顿,抬眸看面前青年,“是前日陛下午休,我陪了一回。她睡梦中拉着我袖角唤您,后又睡过去,睡了近一个时辰。阿灿姑姑说,陛下自除夕来,许久没睡这般安稳。午歇便罢了,她还总在夜中惊醒,有时醒来还在哭……前日想是我在您处多留了会,染了熏香,她、当是想您了!” 男童鼓起勇气道,“师父眼下病着,不便去看陛下,那您给些蜜饯她吧,她自个没说要,但我能看出来,她想要的。师父您给她一些吧,让她吃口糖,药那样苦!” 苏彦默了片刻,目光在那装着鸡汤的白盅上流连。 方贻每日往返宫中与丞相府,前头都不曾送汤来。偏这日他能下榻,开府议事了,这汤便到了。 第39章 朱雀长街提前宵禁, 理由用的还是天子遇刺一事,为保臣民安全。京兆尹张贴告示,给各酒肆店铺传令的时候, 亦同时承诺当月官中会给予这三日灯会的双倍补偿。 如此旨意下发,臣民自当无话信服。 甚至不知何人带头,在街道旁朝城西未央宫处拱手抱拳叩首,道天佑女帝。 自然没多少人,多的是闻声见到,匆匆关门或作不知的。毕竟须臾一两年的时间,人们的意识中还是未能接受女子为帝。偶尔天灾、意外,都觉得是女帝牝鸡司晨、颠倒阴阳所致。 “是谁这般胆大, 刺杀天子?” “阴盛阳衰有违天道, 天下看不惯者多矣!” “可瞧着挺明理的,还给两倍的贴补。” “那还不是她作主取消自惹事宜!” “就是, 好好的不出宫来谁能刺杀她!” “左右大冷天无甚好玩, 且回家去吧……” 人潮往来匆匆,窃窃私语,贯入苏彦耳中。 他顿在一处卖花灯的小贩旁, 眺望雍门城楼, 那处早已人去楼空。 半个时辰前,他原看见她的,被重重羽林卫护着站在最高处,寒风凛冽,连厚厚的滚金缀珠雀裘都被吹得掀起袍摆。 那样单薄纤细的一个人,捧着一盏特制的巨大花灯,缓缓松开。 然后在花灯后,现出一张素白面庞,带着孤独笑意。 她看更高处的天,不知有人在看她。 养她的两年多里,苏彦带她过过每一个节日。 自有这上巳节。 苏彦给她挑了一个兔儿灯,通身雪白,唯耳朵粉红,双眼如赤珠。她拎在手高兴了好久,问他是不是真的给她,许她作主。 苏彦道,“真的给你,你作主。” 结果小姑娘用它换了五盏普通灯笼,给了路边的两个小乞丐一人一盏,剩下三盏挂在床头。 好长一段时间,他上朝,她便打着灯笼送他。偶尔赴宴回抱素楼晚了,她提着灯笼在入口的小道上等他。 待第二盏灯笼用废的时候,她已经会自己做灯笼,甚至翻了书来回研究,做成了更耐用结实羊角灯。 比不上外头买得精致美观,但苏彦一直用着。 “师父,我也能给你点灯。”说这话时,小姑娘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今日,你已经开始为天下点灯。 苏彦环望四周人|流,想要冲上去告诉他们,未央宫里的女帝是个极好的姑娘,请不要这样说她。 “我们也回吧。”桓四姑娘挑了一盏六角灯,灯壁绘翠竹亭台,上题一行词:风雨夜深人散尽。 苏彦转过头,垂眸看女郎手中的花灯。 “公子,这盏灯是小可这卖得最好的。”小贩一张被风吹得红黑的脸因隔壁摊贩炉子上飘出的袅袅热气拂过,愈发笑意满怀。 “老板雅兴,怕不光卖花灯吧。”苏彦伸手付银子,目光落在一旁那个热气腾腾地炉子上,“上两碗汤圆。” 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尤卖热汤圆。 “那是拙荆。”老板笑呵呵道,“公子、女郎请。” “我们带走!苏……”桓四姑娘怕小贩认出身份,改口道,“大人身子还未好透,还是少在风口的好。” 苏彦笑笑,多付了一点碗筷钱,让抱石提上。 马车哒哒入北阙甲第,在桓氏府邸停下,桓四姑娘拎出一碗汤圆,一时没有下车,只静坐了一会,“陛下年少,但今日宵禁一事,妾觉得做得极好。” 她掀起蝶羽般浓密的睫毛,面上是温婉得体的笑,“妾无心议论君上,实乃闻坊间话……苏相莫放心上。” 她看到了,苏彦方才面色不豫,眼中有难言之隐。 女帝乃其一手扶持,诋毁女帝犹似斥责他,无甚区别。 桓四姑娘,自诩聪慧,出言抚慰。 “为君者利民则明,且看来日。”苏彦话语温和,“多谢四姑娘宽慰。” 四姑娘,这已是许久前的称呼了。 桓越看他一眼,看得久些。 苏彦并未避开,顿了顿道,“少时姻缘,乃为两姓之谊。蹉跎至今,如说还有情意,委实也是虚的,实乃家姐催促!” “妾明白!”桓越涌上一股酸涩,“但妾愿意,多少年月都不觉什么。” 苏彦点了点头,“若放在当年,许还有一腔情深热忱。如今么,多来是为责任,再说的不好听些,利益尔。” 他掀开车帘,半边面庞融进夜色中,半边还在车厢壁灯的光线下,却因为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自嘲笑意,使得整个人清寒落寞。 早春夜风扑面,他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苏相……”桓四姑娘一手从那盏热气依旧的汤圆碗壁拿开,欲要伸去给他拍背。 苏彦抬手止住了,“一点未愈的旧伤,无妨!” “世家联姻,利益高过情爱。”桓四姑娘重新捧上余热弥漫的碗盏,“妾很高兴,苏相今日坦承相待。” “天色已晚,妾告辞了。”她起身福了福,由侍女打开帘子,盈盈下车。 “四姑娘!”苏彦端坐车中,眼中含了一点笑,“还是作旧时称呼吧,你可以唤我七郎。” 月影横斜,夜风生寒,桓四姑娘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庞灿若云霞。 在烛台灯火旁,更加明艳照人。 “看来今日收获颇丰!”月上中天,桓起过来胞妹院中,看她正在用一盏汤圆。 米黄的团子,外皮软糯绵密,内里豆沙馅新鲜香甜,桓四姑娘不疾不徐用完一个,漱口净手后,方启口,“很甜。” 桓起饮了口茶,“你原是不用这等街边摊口的膳食的。” “七郎都能咽下,我又何必挑剔。”桓越示意侍女撤下膳食,屋中唯剩兄妹二人。 “七郎!”桓起口齿间缭绕,“苏沉璧不是这般好糊弄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你若有心思,何必延至当下。今日竟能主动相邀请你共游灯会……” 桓起摇头。 “他自个说了,乃长姐催促,两姓缔结,利益尔。”桓越笑道,“就是因为他这般直言,我方安心不少。若说什么愧疚,耽误芸芸,我反觉虚假。” “他竟直说了?”桓起不可思议道,然转念一想却又颔首,“也对,这确实是他的路子,多来喜欢摊开了说。说得好听乃凡事说明白,不好听就是你咎由自取。” 桓越给兄长续上茶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夫妻婚前都不相识,婚后也能相亲相敬,相守一生。我且当同他不认识,婚后再养情意。再者,苏志钦一脉,只剩他一个子嗣,他总要成婚。故而,单从婚嫁这桩事上,我不觉他有做戏的必要。” “你这般有把握当然好,得了苏氏这层保护甲,我们便成事了一半。” “还要一桩事!” 桓越眸光亮了亮,“或许苏相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般维护女帝。” “怎么说?”桓起顿时来了精神。 “这日灯会,我观察到两处细节。一处是女帝要求宵禁,路人对她评议并不好。苏彦有些失神,脸色不太好看。这处自然可作他是为女帝不平,闻那些话而愠怒。但是后来他送我回北阙甲第,撩帘观处,乃未央宫方向。虽然他掩饰得很好,神色容在夜色中,但是我还是留意到了,他笑中自嘲,多有失意。” “自嘲?” 桓越颔首,起身至窗前看那轮满月,“他当初反赵,自是前朝帝主实在昏庸,又有江怀懋大军压城,效忠江氏也没什么。然谁能想到,后续江氏竟是女子上位,他自也扶上去了。可是阿兄,您说他就没半点动摇过吗?女帝离京遇刺,他被御史台弹劾受责,好不容易护住她名声,她自个又爆出来遭人非议,如此接二连三生事,他就半点没有怨言?他那点自嘲,便是信念的动摇。前头闻话生愠,大抵也不是为了维护女帝,多来是为自己不值!” “你一贯细心。”桓越敲点桌案,“若真是如此,我们行事胜算更大些。” “不是胜算更大!而是事成之后,我无需担心会因为举事逼他就范而与他离心,不过是带他重新走回世家的道路,而不是女帝的歧途。”桓越一瞬不瞬盯着那轮满月,想象她不久后的残缺模样,“毕竟按照贵人的计划,需在婚礼动手。大好的华堂,要染她的血,想想就晦气!” “且不论事后事,我们还需稳扎稳打,如今苏氏只是请媒人来纳彩,待我将今日事问过贵人,看是否直接应了,还是再验验苏彦态度。索性明日尚书台关于廷尉的任职即将公告,赵谨没有机会了,会由你堂哥桓赴顶上。”桓起起身笑道。 “这是为何?”桓越转过身来。 桓起笑意愈发欢畅,“今个喝酒,京兆府尹无意露出的消息,赵谨不仅掌不了廷尉职,或许连自身都难保了。你且待明日!” 明月皎皎,苏彦亦归来府中。 他下马车后,提着一盏后来拐去买的兔儿灯,独自走了段路。另一只手中还拎着一碗汤圆,见路边乞丐,便送给了他。 * 翌日早朝,新春伊始,满朝文武来得很是齐全。包括楚王章继在十三那日,已经接领银钱抵京,同大司农顺利交接入库。 这日皆聚汇未央宫前殿。 要议论的事一共两桩,一件是渭河刺杀案的进度,一件是尚书台对赵谨的任命。这两桩事原可以合并为一。 因为天子要求廷尉,执金吾,京兆尹共查,内史和右扶风协助。而前头执金吾楚王章继未归,廷尉处赵谨的任命没有下来,所以由京兆尹主查,其余都是副手担任。而尚书台则在对赵谨进行政绩审核。原本尚书台需要先向苏彦汇报,然苏彦病着,知晓这事后为保进度,遂发令无需经过他,他的一票为赞成,一旦通过直接上达天听即可。 第40章 这日至宫门下钥、各府衙封门前, 尚书台还颁发了一道政令,是由江见月提议,苏彦起稿, 遂而不过半个时辰便通过,传于百官,传到禁中。 “这才明窗开笔(1)头一日,怎就这般多事! ”阿灿接了尚书令的卷宗, 奉给江见月。 已是晚膳时分, 宫人们正陆续上膳。 江见月一人,又一贯用的少, 膳食便也简单。尤其晚膳, 多来是汤饼, 豆腐脑,并三两样点心, 和一些小蒸菜。 今个她心情不错, 午后歇晌起来便吩咐司膳给她添两道佐酒的菜,还特意搬出了四神温酒器。 是故如今案上除了她平素常用的膳食,还多了牛肉羹, 白玉蹄花, 叉烧鹿里脊和一壶特制的果酒。 她调着温酒器的火焰,嗅过果酒的清香,盛了碗蹄花汤慢慢用着。 “这便对了,要喝酒得先垫肚子,方才舒坦!”阿灿捧着卷宗,瞧小姑娘老实地跽坐案前,遂递了个眼神给侍膳的宫女,让赶紧再添块糖糕,再给斟酒。 “拿过来,朕先看了,否则心头巴巴堵着一桩事,吃不痛快。”她将汤喝完,也没挪地方,就洗了把手,接过来阅。 阿灿奉过,摸了摸酒壶,摇头示意宫人先不斟,只将牛肉羹划了一块,又添来半碗汤饼推在案前。 从年前回来至今近二十余日,也就这日瞧着人欢畅了些,还主动添膳加饭。阿灿恨不得一股脑都喂下,让少主结结实实长出一身肉。 却闻“哗啦”一声,整册卷宗都被掷在席上,少女腾地站起身,一脚踢过,转去了内室。 卷宗上写:经天子意,即正月十七至四月底,百官早朝在丞相府“百官朝会殿”举行,丞相领尚书台、共九卿逢五逢十于宣室殿向帝陈词复议。 是她的意思没错。 是她自己提出的。 可是,可是…… 他何至于这般急促! 这晚少年女帝在自己寝殿中,砸了卷宗,后来又砸了那个价值连城的四神温酒器。 阿灿捧来膳食劝她用下,一碗汤饼,两块点心,她一声不吭地吃完,一声不吭上了卧榻。 没让落帘帐,她一瞬不瞬盯着地上那盏四神温酒器,不知过了多久合眼睡着了。 动静是后半夜闹出来的。 她睡得模模糊糊,又开始做除夕午后的那个梦,做得大汗淋漓,脾胃绞痛,出声要水喝,守夜的是陆青,捧来一盏温水喂她。 她喝完,还没躺下去,胃里一阵翻涌,刚饮下去的水就“哇”地一声吐出来,还没回神,前头用的一点膳食也尽数吐干净了。 面色苍白,两眼涣散。 陆青吓了一大跳,问她哪里不适,少女伏在榻上,怏怏喘息,半点反应全无。 阿灿闻讯过来,也得不到她一句话,手足无措只得传太医。 太医署上值的太医都赶过了过来,这日齐若明不在任上,是他的徒弟按着以往的病例给出建议探病配药。 但太医监搭脉下来,脉象除了浮荡些,并无大碍,不似旧疾发作。数人在一旁商榷用药,最后开出了一剂安神汤。 因她不言不语,望闻问切说中少了“问”这一项,又是给天子侍疾,太医监没多时便两颊滚汗,思来想去宫中还有一位能主事的主子。 便是长乐宫中的太后,天子嫡母。 女帝奉母至孝,太后的话总愿意听的。 陈婉得讯,披衣而来,无人看见她鹤裘广袖下两手如何生汗战栗。然还未容她开口,只迈入了寝殿,就闻一声“滚”! 气息是弱的,声音也不大,但口齿也清晰。 女帝身边还围着一圈人,贴身的姑姑,就近的太医令,自也无人觉得这话是对丈地外的太后说的。只当是对臣奴生怒,遂呼啦跪了一地。 陈婉怔怔站在一处,硬着头皮上前,便又闻一声“滚”。 “陛下气瘀致脾胃不爽,积食难消,故而生吐,用盏安神汤便无大碍。”太医监闻人出声,便知神识清醒,也不管是不是骂得自己,只将一颗心落回肚里,道是不必这般多人都围着,反阻了空气流畅,且让陛下静心即可。 如此诸人退下,只留了阿灿在廊上守夜,太医令在偏殿值守。未料到,陈婉也未走,同阿灿一道守着。她说得直白,有点想荣嘉长公主了,这样守一守心里踏实些。 江见月用了安神汤,慢慢起了睡意,但眼睛却强撑睁着。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掀被下榻,跑去地上将那盏温酒器捡了回来。 砸得用力,上下都分离了。 她抱在怀中捂了会,又去妆奁寻了两支簪子,落下帘帐,披衣盘腿坐在床榻修理。 晨起,阿灿过来看她,见她睡得很沉,呼吸匀称,不由松了口气。遂俯身给她掖好被子,拉过被子一角时,看见她怀中抱着那盏温酒器。 贴在她胸膛,盖在被衾中。 天子半夜病成这样,阖宫皆知,翌日自然传到辅政大臣耳中。 章继、陈章陆续入宫问安。下午时分,苏彦也过来了。 椒房殿殿门锁着,出来的都是大长秋,一样的话术:陛下气瘀致脾胃不爽,积食生吐,已无大碍。 然对着苏彦,阿灿气不打一处来。 她心中只有少主,并不畏惧外头朝臣官职几品,是怎样位高权重,亦还不知两人间的事,只直言道,“苏相七尺儿郎,铁打的身子,可以夙兴夜寐。您忧国忧民,为陛下鞠躬尽瘁,自然是好的。但是陛下才多大,自幼时便是一副病体,也没有个彻底养好的时候。苏相原该比婢子更清楚!” “年终跑出去寻您一趟,也不知到底何事,回来这开年来大半月就没见她吃好睡好过,好不容易昨日得了半日欢喜,正要好好用一顿膳,结果您一分卷宗呈上来,把她弄成这幅样子!什么天大的事,您要这样逼她?都不容她吃顿好饭,睡个安稳觉!是晚一日说,天就要塌了吗?” 苏彦昨日午后回去,更衣独坐,看着袍上泪渍,任由衣体生香。 心静下,反省自己的举止。 这么多年了,他养她教她,哄她陪她都成了习惯。这两年许是因为她所在位置特殊,事关国本,他便更加在意她,受不住她丁点病痛不适,也见不得她分毫软弱流泪。每回她一哭,一生病,他就愈发心疼愧疚,恨不得以身代过,唯愿她安康无虞,免累国体动摇。待她却与旁人不同。 却不曾想到,少女长成,情意渐生,累她会误入歧途。 她尚且年少,情难自抑,又天性聪慧,善谋人心。 譬如昨日,她长长一席话,说的是私情与公务交缠,让她忘也不能忘,进又进不得,困顿两难。确实如此,他听来如刀绞,恨责自己带她到这般境地,见她摇摇欲坠,几欲破碎,便只想捧养呵护,以免君主不宁,朝中生乱。 然,那样没有距离的安抚,回头想来只会让她弥足深陷,以为还有希望。亦或许,那本来就是她要的结果,一点用了心机后得到的甜蜜和他的亲近。 不然,何来这会大长秋口中“半日的欢喜”! 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错。 苏彦如是想。 是他的错。 为师,没有引导好她。 为臣,忘记了分寸。 不能再这样了。 他宁可一时重伤她,也不能让她犯一生的大错。 所以昨日,他才会在临宫门下钥前,拟出那道卷宗,让她知晓他也想少见面,少接触。 迫不及待! “若陛下是因为臣昨日一道卷宗而气淤不适,那即便拖到今日呈上来,陛下也一样会龙体不适。晚一日不如早日,今个大安了便好了。”话落,他站在殿门外,朝殿门拱手行礼。 礼毕又转身对阿灿嘱咐,“接下来数日都没有朝会,陛下可以静心修养,大长秋好生照顾便是。” “您——”阿灿被苏彦前头话气的不行。 什么叫见了卷宗一样会不适,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但又无可反驳,只跺脚看着已经告退的背影叹气! 阿灿都气恼,就莫论椒房殿中的女帝。 她本握着一支笔在练字,只是手中没多认真,唯有耳朵努力竖着,眼睛时不时隔着门上缝隙看那处身影。 见松竹英姿久立朱墙侧,最后却道出这么一句话。 笔尖墨汁滴落,晕染大面竹简,只闻“咔嚓”声响,笔管断成两节。 * 这日后很长一段时日,苏彦将这段距离保持得极好。 小姑娘除了初时失落了一阵,到了二月里,随着天气放晴,身子渐好,她的情绪心思似也淡了些,按着他预想的在走。 逢五峰十在宣室殿见一次,多来九卿都在,给她讲一些重要政务,所留不到一个时辰。偶尔九卿散去,苏彦也会多留一会,便是他在上一回留了课业要给她答疑解惑。譬如一些简单的政务,苏彦不再直接批阅,也不再给尚书台过目。而是挑出来,理好呈给小姑娘,让她试着批阅。 之前一年,只是带着她听政论政,她没有批阅过奏章。但是一年过去,她成长的原比他想象地快。 他自然愿意放权。 纵然他也希望她能如娇花一般永在在温暖殿宇,不受风吹雨打。但也只盼着是一朵人间富贵花,得人爱惜;而不是柔弱攀藤的凌霄花,靠人生长。 何论,她也不是花,而是凤凰,横绝九天才是她的姿态。 而九天之上何止风雨,更有雷霆,她当有一身好本事。 江见月对于学习无论在何种境地,从未放松过。苏彦让她试批奏章,她很是高兴。每一份都参照以往类似案列,问过相关实地实情,然后也不直接落笔,只铺开书简,写下自己的想法和建议,给苏彦看。 第41章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黄鹂扑杏花落,水榭日光洒金,湖面粼粼波光。 有公子如玉,淑女采采,品茗闲话,是一副烟雨山水的好模样。 偏在这景致中, 最为醒目的是阔地上的一匹骆驼。 苏彦前日出宫后, 到底没忍住,买了回来, 养在丞相府后园中, 还请来人教他如何喂养打理。 这会正值午后时分, 侍者奉命牵了出来。 骆驼因为汗腺不发达,皮肤分泌出一种油脂, 不甚好闻。寻常在旷野沙漠中, 味道也不明显。如今在这高墙深苑内,便愈发深浓些。 桓四姑娘在水榭上远远便蹙眉掩袖,不欲上前。 “我同它处了两日, 倒也习惯了。”苏彦起身走过去, 意识到女郎不曾跟来, 转身笑道,“侍者备了沙拐枣喂它,要不要试试?” 桓四姑娘轻轻摇首,抬眼看日头,“妾去牡丹楼看一看阿嫂和亭亭,一会便回去了。”说这话时,女郎两颊雪肤生热,似这四月桃花灼灼。 她一贯守礼,两人已经过了纳吉,若非上香巧遇苏恪,被强邀而来,断不会一人独自入府。 “那何时走,让侍者传个话,我送你。”苏彦摇着一把扇子,温声道,“近日不太平,昨个廷尉府都遭了贼人。” 桓越婉拒,“你忙吧,青天白日总不至于的。” 苏彦含笑坚持,“左右这日得闲。” 桓越走下水榭,在丞相府东门遇见入府而来的廷尉赵谨,两人擦肩,依礼见过。 * “这么大的味,怎么想到买这么个东西的?”赵谨亦掩过袖子。 “心血来潮。”苏彦喂完果子,去里屋换了身衣裳,两人在书房落座。 赵谨看着案上宫城兵力分布图,这日第二回 好奇,“看这作什?自渭河刺杀案后,你都添了足足三倍的兵力在皇宫各处,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不为这个!”苏彦指了指东边驰道,“我大婚日,陛下要来府中观礼!” “銮驾出宫,是该——”赵谨蹙了蹙眉,回神道,“你答应陛下许她入府观礼?你的意思是,当真打算同桓四成婚了?” 一瞬间,方才门口女郎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推脱的理由。”苏彦点了点头。 那日她说,师父,难道您不爱您的新妇,不想给她至尊的荣耀吗? 这分明又是一句试探。 他不能给她半点希望。 “你等等,这可不是推脱不推脱的问题!”赵谨搁下手中茶盏,四下环顾道,“桓氏一族从新帝登基借由时辰差意图诋毁天子,到屠灭宣平侯一族,再到渭河桥上刺杀天子,这桩桩件件可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若是真与之结两姓之好,倒时候怕是尾大难掉,轻则清白有损,重则被拖下水。再深一层,若是雍凉一派借题发挥,将你视作同谋,则后患无穷!” 苏彦闻赵谨的话,便知他误会了,两人的“推脱”不是一回事。却也没有解释,只道,“你说的固然有理,桓氏种种,足矣死罪。但只是我们的猜测,除了你手中年前从宣平侯府得来的一点精钢坞,想来是没有旁的证据了吧!” 赵谨愣了愣,面上却神采不减,“竟被你识破了。” 前日宣室殿中赵谨对渭河刺杀案的汇报,说是有了证据,不出两月就能逮捕疑犯,原是打的逼狗急跳墙的主意。 桓家兄妹,桓起做事利落,桓越聪颖远谋,当日渭河桥刺杀后,想必是桓起连夜清除了证据,到如今除了遗留的数具尸体,还没有旁的新证。 “桓氏同你争夺廷尉一职,不惜陷害你,差点让你断了仕途不说,险些将你身家性命都搭了进去。”苏彦摇着扇子道,“若是当真已有十中七八的证据,你早提人了。边提审人,边核证据,一手吓一手断,才是赵廷尉的风格。” “眼下也不错。”赵谨这日来时便步下生风,容光熠熠。 他的计策很有效。 前日那般汇报后,昨日天未亮,便有两拨厮杀的流寇误打误撞入廷尉府,导致廷尉府证物房起火。看着不相干的事,乃两处贼人火拼慌不择路撞到衙门里头。 但局中人心照不宣,如此时间、事件皆巧合,那便不是巧合了。 “一样没有证据说明是桓氏说为,但却可以确定,他们急了。心急则乱,乱则生错,便是可由你我引导。” 赵谨灌了盏茶水,尤觉解了半口气。 不过一介官职,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泼天权势,彼此竞争但凭本事即便使些手段都不算什么。然桓氏实在太过,竟直接起杀招,将他薛氏一族往死里推,便休怪他不念世交的情意。 “如此甚好!”苏彦话语落下,目光依旧落在从东宫门苍龙阙到丞相府正门的这条驰道上。 他方才同桓越说了,天子会在大婚当日来府中观礼,桓越很是欢喜。他们的目标意在女帝,眼下又被赵谨刺激,想来不日便会有动作。 “你既然道好,那这大婚又是怎么说?”赵谨提醒道,“我知你是无情于桓氏女,但姻缘是大事。你阿姊好不容易同桓起和离,本是皆大欢喜,正好应了时局。她不知情,只当自个断了这门亲,要拿你再续上,一来为你个人家室考虑,二来也是为了家族,这无可厚非。但你是知情的,这一旦行过六礼,开府迎人,苏桓两家就又是一体了,到时怎么办?” “你诱敌深入,但也不能假戏真做。退一步讲,你得同陛下提前说一声,让她知晓你的清白,否则到时候你要她如何不疑你?她疑你自是对你不利,与她自个却也不好过!” 苏彦手中折扇顿下,瞧了赵谨片刻,方道,“陛下护了你一回,你如今道也事事念着她了。” “陛下于我那遭,可不是一个护字,乃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恩同再造,我赵谨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赵谨拱手未央宫方向,话语恭敬而真诚。 他放下手,话头又回前处,“你到底怎么说,且让我心中有个底。” 苏彦望着他。 这个自小同自己一块长大的挚友,同窗,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小姑娘的模样。他原还在想,如何帮她添羽加翅,如何让羽翼对她忠心不二。 不想,她竟已这般会择人驭人。 “问你话呢?”赵谨瞧苏彦失神模样,不免催促。 “我大婚同处理桓氏是两回事。”苏彦不疾不徐开口,“桓越嫁入我苏门,便是我苏家妇,桓氏的罪和罚,同她不相干。” “你在说什?”赵谨惊道,一下站起了身,往门窗望去,须臾又坐下身来,压声道,“你何意?是你自个说桓家四女乃女中诸葛,时辰差诋毁女帝一事,定出她手。这第一桩事便出自她手里,后头事她会不参与吗?” “你——”赵谨回想方才桓越离开时欢愉模样,又念这片刻谈话间,苏彦屡屡失神,“你不至于真动了心吧?难不成这数月相处,让你们当真重结前缘了,你不至于啊!” 苏彦一时未接话,起身绕到里间,拿来一个锦盒推给赵谨。 是一对龙凤玉佩,羊脂白玉的料子,晶莹剔透。 “你家小女郎的满月酒礼物,这厢先给了。”苏彦笑道,“这会儿女双全了,可觉圆满?” 赵谨看了半晌,合上锦盖,已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还小他一岁,已经子嗣绕膝,而他依旧孑然一身。 二十又七的年纪,临近而立,终究是一介凡人,又背着整个家族的希冀,自有压力。 “自然的,若为传承子嗣,娶谁都一样。但是,我也有些贪心,想着能不能得一个自己喜欢的,尝一尝情爱的滋味。”苏彦说这话时,面容温润如玉,“你不是常日与我处念叨,有情意的婚姻才有滋味吗?” 他轻轻叹道,“桓越双手多来不洁,但我护一护她,以苏门百年净土养化她,她愿回头,便不枉我费心一遭。如若不成,我也努力了。” 赵谨愣了半晌,吐出两字,“但愿!” 苏彦折扇轻摇,转瞬拢扇指向三里驰道,“届时銮驾出行,这处还需添兵防卫。” “那若是这般,你们的婚事可是应当快些?”赵谨追上他的思路,“不然桓四姑娘未成婚母家却先犯了事,你岂不是护不住她了。” 苏彦抬眸看他,并未言语。 赵谨回神。 桓氏若意在女帝,唯一的刺杀机会便是大婚当日,天子离开禁中的时候。 也就是这三里驰道上。 然还是忍不住道,“你这保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女子,且不说能不能保下。你且想想陛下,纵是她顾念大局,不追究一介女郎,但是她定于你生分,这、你……怎么会折在桓越手上的!” 苏彦默声无话。 赵谨略坐片刻后离开,苏彦目送他远去,片刻又去后院打理那头骆驼。 他在长街看见西域女郎坐在上头,比坐马上还高出许多,风华独特。便想着若是皎皎坐在上面,定更加与众不同。 “她定于你生分!”赵谨的话缭绕在耳畔。 苏彦却半点不在意,生不生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他,都不能犯那样的错。 他梳理着骆驼的毛发,又想起赵谨,笑意愈深。 小姑娘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收拢了赵谨,于他倒也多了许多便利。 很多话,赵谨自会传达。 时值李肃前来回话,道是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前往牡丹楼接桓四姑娘,送她回家。 苏彦看了眼天色,吩咐人好生照顾骆驼,更衣熏香而往。 * 而与此同时,因昨日廷尉府一事,赵谨在整理好文书和说辞后,自当入宫同江见月回禀陈述。 第42章 因女帝赐婚, 苏氏很快便完成了六礼的中的纳征和请期。 而请期的日子已经由天子命太仆令测定了两个良辰,自是尊荣无限。兼之从来“请期”都由男方一锤定音,再请媒人告知,不过是形式上看似需得女方同意罢了。却不想,苏彦竟未自己择定,只将两个日子全部送往桓氏处,由桓氏择选。由此可见苏彦对桓四姑娘乃天大的珍之、重之。 这日已是五月里,待媒人走后,桓越双颊晕染、扶风弱柳从屏风后转出,看着烫金红贴上两个上上良辰,伸手细细抚摸着。 “都是上佳的日子, 你自己选吧。”桓起坐在一侧饮茶。 六月初四。 九月十二。 桓越玉指轻点在后一个日子上, “七郎受了那样重的伤,如今虽可以下地了,但也受不得力,还需养着。太医令道伤筋动骨百日休,六月初四太赶了。” “你如今是满心满眼里都是他。”桓起笑了笑,接来文书细看, “六月初四时间是紧了些, 九月十二这个时辰确实不错。” 桓起原本对桓越交出精钢坞的方子有所担忧, 但不想四月底的时候,廷尉处对年前渭河桥刺杀案寻到了凶手,结了案。 竟是宣平侯唐氏一族在雍州的分族。 因宣平侯之事,其族在旧籍日子愈发艰难,本也未动那样的心思。只是当地逢冬受灾,多有民怨,自然便将天灾怪于女帝阴阳颠倒之故。如此族中子弟愤恨之余,亦不想让女帝好过,遂着人于靠近京畿一路散播谣言,不想竟撞上孤身离开皇城的女帝。口供道是在其出城时便发现了,原只当是寻常女郎,后忆起容貌,识出人来。如此守株待兔,原也只想给个教训,然后假意救之,图谋恩荣。 廷尉又派人按口供调查这些人的活动路线,竟全部对上吻合,如此结案。其实还是仓促的,有多处细节未得验证。但赵谨上交了陈词,苏彦首看认可。他一点头,旁人便也不再质疑,百官如此,女帝便也禁声。 渭河刺杀案便就此告一段落。 桓起自然清楚真相。也怀疑,是否为苏彦联合赵谨布下的陷阱。但推来想去,从去岁年初的宣平侯一案到这岁末渭河刺杀案,自己并未有马脚露出。桓越有分析,苏彦前后对女帝的点滴不满,转念想来,若苏彦处有些许指向他们的证据,如今这般举措,当是他无声的回应。 毕竟以他的心思,不会读不懂桓越赠他精钢坞时的话。 ——苏家军骁勇善战,若是再有上佳的兵刃,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收了,转眼渭河刺杀案结案,便是足矣回应了大半。 是故,这会桓越又提出,可要与之开诚布公说一次? 桓起摇首,“这般大的事,不可宣之于口,只能且走且定。” 桓越思忖半晌,颔首道,“如此也好,九月里距今还有四月,我们养在在南阳祖籍的人正好可以借观礼为由即日起便陆续入京,熟悉未央宫苍龙阙到丞相府正门的三里驰道。到大婚当日,嫁妆入门,以精钢坞制作的武器便先藏其中,送亲队伍便是一支以一抵百的精锐。” 桓起对于三里驰道的地形更为熟悉,知晓銮驾从那处过,能容纳的禁军不足两百。但是也因路程短,执金吾,光禄勋的人手可以转瞬调来。 所以刺杀的人贵在精,而不是多。 按贵人的计划,一共有两步,兄妹二人来回推演。到六月中旬的时候,族中的三位叔伯亦汇聚府中,遂作了第二次推演。 确乃万无一失。 * 而苏彦处,经过两个月的修养,伤已好了大半,可以理事。 这日入宫面圣。 黄门给江见月传话的时候,她正在椒房殿正堂中,欣赏一身喜服。从花冠钗环到喜袍凤履,从累金凤喜帕到赤珠珊瑚护甲,任哪个女子穿戴上,都是风华绝代的好模样。 与相爱的人结成连理,都是最美丽的。 她捡起一支护甲,戴在自己手上,轻轻抚摸。然后戴起第二支,第三只……待六只全套戴完,动起来却不甚利落。稍一抬手,便有一只掉落了。 她看着落在案上的护甲,又看手上其他也将掉落的,默默将它们摘下,整齐摆好。 是了,这不是自己的尺寸,自然不合适。 这套护甲,这套喜服,原是她送给师父未来新妇的。 他为她,不惜借赵谨的口来传话,不惜以命救护她,连请期都予她无尚尊荣,自己作为他的弟子,除了祝福还能如何呢? 好在今日的自己,能有这般拿的出手的东西,聊表心意。 “陛下,丞相在等您接见。”阿灿在殿外瞧着黄门等了许久不得回应,遂进来提醒。 毕竟苏彦有伤在身,六月盛夏的晨光正是毒辣时,侯在日头下太磋磨了些。 江见月愣了愣,回想起片刻前小黄门的传话。一时间有些犹豫,是在椒房殿接见,还是宣室殿。 想了想,还是传去了宣室殿。 他以前就不怎么愿意入她寝殿,何论如今。 她在喜服前站了一会,转入里间坐在妆奁前,本能地打开成套的头面首饰,片刻又合了上去。 她看着铜镜中一张少女面庞,低眉笑了笑。 他是来面圣见天子的,遂吩咐就按照平素听政模样,着常服、簪冕冠即可。 * “苏相免礼吧。”一进殿门,她便先开了口,“没有旁人,不必虚礼了,跪来跪去小心伤口。” 她话语平和又日常,那一下虚扶当真是虚扶,距离他半丈处伸手抬腕,从他面前过,衣袂不接,馨香未弥,人便已在席上端庄落座。 “坐吧。”她看他清癯又凉白的面旁,动作也不甚利索,到底起身至身前扶上他臂膀。 苏彦手僵了一下,抬眸看她。 “从师徒论,弟子该侍奉师父;从君臣论,苏相也受得起。”江见月搀他坐下,自己回了位上。 苏彦便道,“臣多谢陛下。” 江见月道,“既然未曾好透,苏相歇着便罢,何故非要入宫。纵是三里之地,亦是劳顿。” 苏彦闻这话,便知她在赌气。 赌他不许她出宫看他的气。 他彻底清醒后,五月里,她原扮作方桐的小药童,偷偷入丞相府看过他一回,结果被他骂了一顿。 他说,纵是三里之地,也是危险的。 而细想,当时因他动怒扯到伤口,她恐他伤得更厉害,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未再反驳,只按他意被送回了宫中。 她低眉垂首离开的样子,后来屡在他眼前浮现。 他竟觉得又见到了初初收养她的那些日子,她怯懦、胆小、恐给他添麻烦,恐遭人嫌恶被抛弃。 便总是小心翼翼,连佐药的蜜饯都不敢多吃,甚至膳食都计算着用。 连着好几日,他站在窗前,眺望苍龙阙,控制自己不要入宫。同自己说,尚且卧榻不能理事,不必入宫。 不必入宫。 而眼下,她问,何故非要入宫? 苏彦理正神思,她还能赌气,还能这般问话,便还是桀骜姿态。 不似当年柔弱。 可以放心的。 “臣来,同陛下回禀渭河刺杀案一事。提前结案都是臣安排的,主要是为了桓氏放松警惕……” “是吗?”她截断他的话,问道。 苏彦颔首,“自然是真的,桓氏一族……” “其实不是真的又如何呢?是丞相就想这般结案,朕又能如何?难不成朕还能推翻苏相的意思吗?尚书台能听朕的话吗?三公九卿会站在朕这处吗?凡与丞相相悖之,朕有自知之明,什么也做不了!是故——”少女抬眸望向他,“苏相不要解释了。” “皎皎!”苏彦情急中唤她名字。 江见月盯住他。 他尚且肃正模样,也未曾改口,只继续道,“无论你如何想,师父于政务公义之上,始终与你一心。你一日为君,便永远是君,师父为人臣,便不会做不臣之事。” “所以师父是当真喜欢桓家四女?”殿中冰鉴水雾缭绕,腾起又散开,江见月眉眼中攒起虚无的笑意,“苏相要对朕尽忠,又要对桓氏女尽心,然桓氏一族却又想至朕于死地,您便将自个劈成两半,分来与我们,可对?” “对!”苏彦毫不疑迟地回答,“桓氏嫁与臣为新妇,便是臣的人,桓氏种种都与她无关。” 是赵谨前头传达过的意思。 江见月颔首起身,至他身前垂首,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没容他开口,只轻声道,“这处无人,师父请容我说一说。” 她没有对案坐下,而是绕道他身侧,无有东西隔在彼此中间,只有彼此的气息,她缓缓开口,“五月里去看师父,是我实在担心,没有忍住;今日前头讥诮话,是我生气,胡闹尔。但归根结底,是皎皎实在害怕。那时闻您遇刺,我守在宫中,彻夜等您消息,等着等着便胡乱想,若是你不在,是不是我们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后来撑到您脱离了危险,我自己又发病了,病中疼痛软弱,犹如濒死,我便又想,若我在那一刻去了,孤零零死在这深宫之中,你会不会有一点后悔,我们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没有好好告别……” 她泪如雨下,伏在他身前,背脊忽颤,“我实在害怕,值此一人。所以师父娶亲生子,还能,还能过往一般,疼爱皎皎吗?” 她弃了君王姿态,尤似当年渭河畔的孤女,伏在他足畔,与他说,“我很乖,求您别不要我。” 苏彦搁在案上的手在袖中抬起,几欲抚上她背脊,揽她入怀中,和她说,“不必害怕,师父没有真心喜欢谁。从来,都只疼爱你一个。” 第43章 满堂哗然。 殿中有急唤陛下的, 有传医官的,有抽刀拔剑护驾的。 混乱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夷安, 只一把扣住了严妆华服的新妇,厉叱,“酒中有毒? ” “不是妾!”桓越比任何人都震惊,扑向苏彦, “七郎——” 然她口中的“七郎” ,这日与她大婚的郎君,昔日替她挡箭的男子,这一刻怀中抱着的是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留给她的话是, “此处全由长公主做主!” 来不及送回宫中救治,就在丞相府苏彦的寝房中,不多时,整个太医署并着府中医官都齐聚于此。 太医令往来匆匆,给她搭脉验毒,喂药催吐。 一根根银针扎下去,一盏盏药灌下去,她口中浓黑的血一口口吐出来,不知喂了多少,只见阖目的少女已是满头虚汗,无有自己神识,只是被反复强迫着用药,被药性催逼着呕吐,直到血液里黑色退去,然人还是浑噩着,如一条失水的鱼,软绵绵陷在卧榻里,喘息声若有若无。 若非还有太医监的话,只当她就要这样离去。 太医监搭着脉,手抖话亦抖,道是,“陛下毒素清除大半,这会暂时稳住了。但因脾胃弱症,眼下灌不得药了,最好是寻到解药!” 随他话落,寝屋静了些,医官或熬药,或配方,或商拟方子,三五成群退去偏殿中。 已是亥时人定时分,距离婚宴过去两个多时辰。 苏彦这会一颗心才重落回肚子,觉得有些冷。原是后背淋漓冷汗黏湿了中衣,半日贴着皮肉自然不适。 他坐在榻畔,缓过一口气,久凝少女面庞的目光慢慢偏移,落在她未被锦被盖住的手上。 手背青筋抖动,细白五指曲卷,攥着他一截大红的袖角。 是何时攥上的? 华堂倒下的一刻,她唤他师父的时候,苍白的面庞上还带着笑,张开的五指伸过来,似作最后的挽留,似作本能地求救,又似要抓一把生命中挚爱的东西…… 却是手中空空。 只有轰然倒下去的身躯,碎裂的冕冠,一头跌散的长发,和刹那间开在他足畔的黑红色的血花,以及那绝望又悲凉的眼神,欲说无限话,到最后汇成一句“你为何不要我?” 是了,那是她被他抱起,在他急唤“皎皎”二字间,撑开的一息清明,问“你为何不要我?” 如此抓住了他衣袖。 在被施针灌药的漫长时刻里,在他被医官推去一旁守候的时刻里,她的这只手便攀在卧榻摸索,直到无力做出动作、挪移不了半分,张着五指垂搁在榻沿上。 是他自己走上去,将袖角放入她掌心,帮她拢住了五指,直到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即将平旦。 苏彦的眉宇松开些,面上多了些笑意。她显然恢复了一些力气,以至于将他的袖角攥得愈发紧了,扯动他衣袖,唤醒了浅眠的他。 齐若明闻声进来把脉,告知确实有所好转。未几方桐亦进来,告知了天大的好消息,道是已经从毒药中寻出了组成成分,不是太难的毒,解药很好调配。 苏彦彻底松下一口气,只问那如何还不清醒。 数位太医令看法基本一致,都道是陛下身子太虚之故,尚需将养。 之后又确认可将人挪动,遂更衣盥洗后,苏彦亲自送人回宫中。着太医署看顾,羽林卫严护,自己去处理桓氏处剩余的事。 奈何小姑娘昏昏沉沉,一直喊他,竟也脱不开身。 于是索性将椒房殿正堂临时做了办公处,传各功曹、主簿来此回话,论事。 * 若说以兵甲暗除桓氏,并不难。 但桓氏这桩案子需得公审, 首先是华堂之上已经三验酒水无毒,若只因桓氏女向天子敬了一盏酒,就说毒是其下的,实在牵强。 而公审,将案子变得复杂,需经过种种程序。桓氏亦是绵延百年的世家,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加之苏恪念与家主桓起尚有一女,亦作援声;桓氏女尚是丞相即将过门的新妇;种种关系牵涉其中,可知这桩案子的审查难度。 却不料,廷尉赵谨一击而破,从昨日傍晚婚宴到这日下午,不过一昼夜间便已摧枯拉朽审查完毕。 缘故很简单,首先桓越乃最大嫌隙人,入廷尉府脱衣卸簪待审。还未到提审,只在搜查她周身饰物时,便在她护甲之中发现了异样。 细查之,护甲夹层中空,里头暗藏粉末,拨开护甲嵌珠便可将粉末倒出。后立让仵作,医官共查粉末,竟然同陛下所中之毒乃同一种。 如此铁证如山,纵桓氏女依旧抵死不认,也有口难言。 “公审,乃三司共审,其中尚有执金吾楚王章继在内,他绝不可能放任任何欲图对天子不利的人。”这会主审者廷尉赵谨入宫来同苏彦回禀案件的审理,“何论弑君之罪,你保不了她的。” 回想苏彦前头对桓越的态度,赵谨不免叹气,“终是她自个不惜命,做出这等抄家灭族之罪。” “何时公示?”苏彦问。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在整理,顺利的话,最迟后日。”赵谨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免拍了拍他肩膀,“我就是提前来同你说一声,你心里自个缓缓吧,如此女子实在不值!” 苏彦低眉笑了下,正要说话,外头黄门来禀,道是丞相府功曹李肃有急事来禀。 “让他进来。”苏彦道。 待入殿,方发现李肃还带着一男子。 五十上下,高瘦白净,似一副读书人的样子。 苏彦不识此人,却又觉得眼熟,仿若在哪里见过。 倒是赵谨先出了声,“黄庭,你来此作什?” 道出名姓,苏彦便回过了神。 这是他阿姊苏恪的医官,其实也算是他苏氏家养的侍者,早年分给苏恪,随她一道入了桓氏府邸。 这会苏恪声援桓氏,遂让黄庭加入一道验毒,以作绵薄之力。毕竟虽已和离,然到底有个孩子,寻常也罢了,若是桓氏一族当真毁于弑君之罪,孩子随她能保下一命,但多来名声不济。 如此这两日在廷尉府一道同仵作医官验毒,赵谨自然识得。 这处是在女帝的椒房殿,黄庭很是警戒,四下环顾,半晌未出声。 “有话但说无妨!”苏彦道,“李肃去外头守着。” 待李肃走出殿外守好,黄庭方顿了顿,拱手道,“下官寻到了能救桓四姑娘的证据。” 此话一处,苏彦眉骨轻拢,赵谨正了神色,看堂下人,又看座上人。 “是何证据?”苏彦平静道。 “就是从桓四姑娘护甲中得来的毒药。”黄庭看了眼赵谨,“臣以兔子和羊羔作了多次尝试,喂食后,至少需一个时辰才会毒发。” 话到此为止,黄庭低首不再言语。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且不论江见月喝下那盏酒不过片刻间,就是入丞相府前后统共也不到半个时辰,她中毒原在入府前。 同桓越并无关系。 然苏彦却还是问道,“按你的意思,陛下中毒同桓氏无关?那如何桓氏身上带有毒药?” 黄庭闻言,目光扫过赵谨。 苏彦含笑摇首,“不碍事。” 黄庭便继续道,“这自然是四姑娘被陷害。” “四姑娘”,苏彦在心中默念这个出自对方口中亲昵熟稔的称呼,压声道,“护甲乃御赐之物,旁人触碰不到,如何陷害?” 他望向赵谨,似是询问。 赵谨道一时未言,却闻堂下黄庭出声,话低而语沉,“许是陛下陷害之。” 苏彦盯看他片刻,又问,“是故如此证据,还有旁人知晓吗?” 黄庭摇首,“下官发现这处细节,正打算告诉大小姐让她转达给您,正好李大人在,直带下官来此。” 苏彦莞尔,眺望外头即将降临的夜色,亲道,“辛苦你了。” 又唤李肃入内,好生吩咐,“天下已晚,宫门即将下钥,黄医官乃重要证人,你同廷尉一道护送他回去。” “切记!定安全送他回家。”苏彦强调。 “是!”李肃对上苏彦眼神,领命而去。 “廷尉也出宫吧,本相去看看陛下。”也未待赵谨应声,苏彦拂袖出了殿门。 黄庭住在东市桂江坊,从宫中出来到这处马车要走小半时辰。赵谨坐在车中,也没吭声,只打着一肚子官司。 按照黄庭道出毒药的异端后,苏彦后头同他的对话,分明已经能确定这人不是普通的医官,乃桓氏的人。否则不会大胆直言“陛下陷害之”这等话。 然这会却让自个和李肃护送,又是何意思呢? 难不成正要保下桓四? 这、不置于! 思虑间,马车已经停下,外头驾车的李肃掀帘道,“黄医官,前头巷子路窄,马车进不去了,下官徒步送您。” “不敢!不敢!”黄庭拱手致谢。 三人走入漆黑巷子,黄庭在前头带路,剩两人在后头护送。 “就到了。”黄庭道。 “黄医官好走。”李肃笑应。 话语落,一道寒芒起,还未见血流,便见人顿足倒地,挣扎两下便呜呼咽了气。 赵谨惊愣。 却见李肃收刀入鞘,“廷尉大人,这处出了命案,交给你了。” 赵谨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尖笑道,“果真大义灭亲!” 然回想方才苏彦甩袖离去的模样,又不由心惊,那是去寻女帝兴师问罪的吗?想起少年女帝,再看这地上余温尚存的尸身,不由背脊生寒,小姑娘竟这样厉害! * 寝殿中,江见月已经用了解药醒来,只是整个人依旧虚得厉害,却依旧架不住人逢喜事,只卷着被子趴在卧榻,用着方贻偷偷带给她的糖葫芦。 第44章 景泰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临近年末,边境起战事,京畿长安政权中心, 风雨欲来。 事情还得从桓氏谋逆案说起。 九月底,桓氏谋逆案公示,正支夷灭,旁支流放。 原是朝野无声, 天下俱服。 唯一的一点声音, 是桓氏最后一任家主桓起和离的发妻苏恪,提出欲送他一程。人之常情, 都未上达天听, 廷尉赵谨便做主允了。 关押死囚的廷尉府牢中,昔年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闻是她来,稍理了散乱的须发,将身上囚服卷边掖好,受过重刑的背脊撑得笔直,端坐在贴墙的角落,见人影将将拐道过来出现在灯光下,便已开了口, “就站那,莫进来了。” 一扇牢门之隔,外头尚是清白地,里头乃蟑虫老鼠。 苏家大小姐,从来矜贵娇嫩,是温泉甘露养育的花, 就该在洁净处。 从结发到和离,漫长又须臾的十数年里, 这是桓起第二次作她的主,头一回是和离。 亦是苏恪仅有的两回,愿意听话。 妇人听话站在外头,“妾给你带了些酒菜。” 缥玉酒,符离麻鸡,白灼猪肝,光明虾炙,金浆菜心,酥油汤饼。 侍女将膳食送进去,呈开来,竟都是他素日喜欢的。 “夫妻一场,妾多少还是记得的。”苏恪这日换了身稍稍素净的衣衫,减了胭脂钗环,竟有几分风中残荷的柔弱姿态。 桓起自斟自饮,也不看她,道是,“你还是珠翠加顶,锦袍裹身更好看,该是牡丹的样子。” 花中之王,人中鸾凤。 雍容华贵的苏大姑娘一贯如此自诩。 “你可是故意与妾和离的?”苏恪昂着头,忍住发红的眼眶,“为了这些莫名其妙作死的事!” 桓起有些摸不懂她的意思,不知该回是或者不是。 她若是为争一口气来的,他当说是,如此她会觉得自己不是被抛弃了的一方。 她若是因对他还存着情意来的,他该说不是,都这般田地了不能再让她有牵绊。 很可惜,成婚这么多年,他始终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于是在他犹豫的片刻里,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后不后悔?” “不后悔。到这会了,与你说说也无妨,“与赵同寿”是我家族的信仰!”桓起这会回得干脆,“这也是当时娶你的最大原因之一。” “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女,堪比公主,既然长公主提议,我桓氏自然乐意之。” 苏恪点头,“所以阿弟反了前朝,你就不要妾了是不是?” 桓起持着一杯酒,“沉璧为天下,我为家族,论格局我不如他。但各有其道,各禀信念,只是难为了你。” 他饮了一口酒,环顾四下的监狱史,有半句话没说,“且贵人择中了我、启动了我,乃是我无上荣光。” 贵人还在,布下的棋子还有,便不算输。 “谢你的酒,谢你来送行,回去吧。”男人饮酒尽,最后道,“以后世上没有桓氏了,你可以让亭亭随母姓。” “苏姓,能更好地护你们一生。” 话落,便见苏姓的贵女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上气不接下气,“清明寒食,妾会待她来看你。” 十月初三,桓氏正法。 翌日,十月初四,苏恪将女儿改为苏姓。 改过之后,苏恪又很是后悔,缘故是女儿与她说,喜欢表兄。 表兄,苏瑜。 苏恪嫡亲的外甥,长了她女儿五岁,是何时的年龄,且亲上加亲,确实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却不料被其母温似咏以“同姓”之由婉拒。 古来同姓不通婚。 苏恪自然知道这个理,只道改回去便是。 然温似咏却道,“无论亭亭随何姓,这桩姻亲都是不成的。” 苏恪有些恼火,问其缘故。 温似咏道,“子檀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待到了日子,便给他说亲去。强扭的瓜不甜,这事以后就不说了。” 温似咏看着柔婉谦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唯一的一点软化,给了儿子。 她原是一心想让孩子继承他父亲的志向,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做个武将。然自去岁年末见到血染半身的儿子,终是心中动摇。加上他的左臂伤得厉害,幼时又被她催着练武过渡消耗了身子底子,医官虽未判定日后不能持刀握剑,却还是建议少动武的好。 加之苏瑜自个便有从文的意思,她便也愿意支持。 而她曾不止一次见到,他握一截青衫布袍出神,问过确实有了心仪的姑娘。只道那女郎尚且年少又在守丧中,正好可待他有了建树再去求之。 就这么一点血脉,她没有不依他的。 “谁家女郎?”苏恪亦是爱女,仍作争取。 桓氏这厢,作为享誉了百年的世家被一朝夷族,影响不可谓不大。 长安五大门阀中,京兆陈氏与其也有姻亲,更是被查出了不少同桓氏往来的书信,尚且还在查验中,眼下很是低调。 而赵氏一族因赵谨上了九卿位,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烧得极为漂亮,原以为会荣耀巩固。却不想赵谨顺势提出欲改为“薛”姓,他与其叔父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往日人微言轻,如今一朝得道,成了天子近臣,又是实打实的政绩,便索性将事宜摊上了明面。 天子自然恩准,只是不知为何并无阖族皆改为“薛”姓,只有近一半的族人随之更改。如此原本的一地豪族,分化成新旧两族,不仅没有锦上添花,反而降了威势,尤似二等士族。 如此家底,自然不入苏恪的眼。 剩下便是温氏和苏氏。 思来想去,苏瑜实在是个好人选。 温门是他外祖一族,世代清流,苏氏更是尊贵。 “谁家女郎,我也不晓得。”温似咏如实回道,“二妹罢了吧,有的是好儿郎,子檀是个闷葫芦,不会哄人的。” 苏恪道,“儿郎油嘴滑舌反而不好,我就是看好子檀,你不晓得哪家女郎,我来问,总是给你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一脚踢出去。 苏恪贯是这样的作风,她要的,甘心最好,不甘心她可以抢。 然温似咏不吃她这套,骄纵撞上烈性,不欢而散。 闻后头苏恪又闹了两次,最后竟口不择言道其“夺人所爱”“仗势欺人”,其骄横程度差点将良玉体面的温似咏气晕过去。 * “也就苏相现下不在京中,这新平翁主方敢这般明目张胆欺负长嫂。”阿灿学着外头人的话转给江见月听。 少女听了只言片语,权当笑话解乏。左右与她不相干,便也懒得去理会。只嘟囔了一句“师兄闷声不吭,竟有心上人了,他若真心欢喜,朕给他赐婚。” 言这话时,左右也是讨厌苏恪作威作福的张狂样。然这会一想到苏姓这一连串人,她愈发气不打一出来。 眼下乃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夜,虽已经封朱笔开年假,然她尚有要事处理。 全托苏彦的福! 当日廷尉府牢房外,她让苏彦好好想一想。 也不知他想没想,或者是如何想的。 十日后,十月初二,边境巴东郡传来急报,东齐举兵七万,已占新城,欲攻巴东。苏彦竟也不点将,自己直接领兵去了前线,将诸事托给章继。 结果发现,原是钟离筠的一场计策,让东齐在新城拖住了魏军,然后将南燕主力调往汉中之地,欲夺汉中三郡。十月廿五,汉中太守发急报于朝中,楚王章继只得率军亲往。 如此,朝中便剩唯一的辅政大臣陈章坐镇,从朝局看,并无问题。 但江见月与陈氏私怨已深,世家亦是虎视眈眈,即便陈章个人还算忠厚,她亦不得不防。两月来,她在朝中等两地战况,每每奏报都是送到尚书台,再转到陈章手中,然后大半朝臣都知晓了情况,或者连着下一步方案都出来了,方才来支会她一声。 虽说有三千卫和羽林卫护着她,苏彦也留了人手给苏瑜护驾,但她在椒房殿中还是寝食难安,梦魇无数。 九月的伤毒后症,一直缠绵至今都不曾好透,日日汤药不断。 她觉得惶恐又不安,熬到今日终于决定先发制人。 宣室殿中,卫尉陈章、陈珈、光禄勋夷安长公主皆在,只是前二人跪在君前。 未几太后陈婉亦赶了过来,扫过至亲,不由惊诧。 原是天子案前,放着一堆信件。 乃桓氏抄家之时抄出来的书信,看着皆是寻常,不过是两位嫁给陈氏的桓氏女寄往南阳母族的思亲信。 内容亦是平常无异。 “陛下何意?”书信奉入陈婉手中,她前后阅过。 “这数份信可是母后母家嫂嫂的笔迹?”江见月问。 陈婉辨过,颔首称是。 “方才卫尉也认出了这二人笔迹。”江见月道,“母后不防看看这些信件下头的编号,然后按照圈出的字,读一读 陈婉闻言细看。 信是寻常,然这编号着实怪异。 信件九封,是从景泰二年正月到景泰三年中秋,但是编号却不是按照日程走的。 她将两位嫂嫂的信分开,然后按照纸张末端的编号依次理好,阅过圈出的字。 【武库已控,太后掌内廷】 【三千已晓,公主不足矣】 “这……”陈婉又惊又惑,望向江见月又望向父亲陈章,持信的手战栗不止,只喃喃唤“阿翁!” “殿下!老臣冤枉,亦不知!”陈章这话在陈婉来之前,已经同江见说过一遍。 那两句话,若是被坐实,乃同桓氏一样的下场。 他为卫尉,直接执掌武库,而太后手中有凤印,有调内廷遣羽林卫的权利。便是第一句话的意思。 第46章 已是景泰四年。 这年伊始, 因汉中之地尚在同南燕作战,朝中减少了很多节宴和祭祀,一切从简, 筹出经费备足粮草以供前线。 另有夷安长公主代宗亲奏,请天子设后廷。 道是女帝曾于景泰二年提出为皇考守丧二十七月,于年十七选立皇夫,现已二八年华, 晓通人事。来年便是期限, 可早作准备。 而开口的夷安长公主更是早早作足了准备,献上座下十二人, 在大年初一的晚宴上, 当场送给了女帝。 此十二人,或清隽洁雅,或华姿英朗,各成一股风流。乃夷安从三千卫中精心择选训练,原是要作暗子使用的。 提议备人选立皇夫自是正常,然这直接选送了人,且当下便入得殿来, 面见天子。这日君臣皆惊。 御座上的女帝更是万分抗拒,道, “将在外征战洒血,朕安能在此开宴择人只顾私事?” 长公主道,“请恕臣直言,陛下此言差矣。天子充后廷,诞子嗣,乃关系国祚,是吾大魏之根本。若是因为前线征伐,天子便不设后廷,岂非反是将士之过!再者,天子无私事,凡系天子,皆国事尔。” 少年女帝一时语塞,心中不愿却无理由推拒,当日只得收下。 然经这两年多,群臣多少能感受到女帝的聪慧,亦都知晓长公主乃女帝心腹,这桩举措绝非表面看起这般简单。 这日散宴后,私下里朝臣三五围作一团,窃窃讨论,都在暗里观其后事。 尤其是赵励,匆匆传信给贵人。 果然,翌日女帝处便有了回应。到底是将人收下了,只是没有安置在未央宫的后廷十一殿中,而是入了桂宫,封他们为六百秩小卫君。 十二小卫君。 听来熟悉。 稍一作想,尤似卫尉属下的十二少卫士。 中央官署的尚书台因战事提前归来述职,这日女帝来了尚书台,同他们道了“十二小卫君”一事,便是从十二少卫士中挪来的名额。至此卫尉无有十二少,编制归于桂宫小卫君。 尚书台原本决策的共有九人,四大辅臣,加上三公,因苏彦既任三公之一的丞相又是辅臣之一,所以剩三位乃九卿位上的太常,宗正,大司农。 这会楚王、梁王、丞相皆不在朝中,四大辅臣中就剩一个卫尉陈章。女帝如此提案缩编卫尉职位,诸臣尤觉这少年天子步子跨得太大,心急了些。却不料陈章亦在此时回应,道是这日来尚书台,便是提交卫尉致仕书的,前年已经同女帝提出,且奉上紫绶金印。 一时间,尚书台诸卿面面相觑,尤要开口。然陈章一语阻止,支持女帝的提案。 他道,“卫尉职责乃掌武库,守卫宫门宫禁,如今十二少卫士改为十二小卫君,亦是行此职责,都是效忠君主,并无差异。且若是另设该职,择多添薪俸,眼下此举甚好。” 原是昨日散宴后,陈珈送夷安回府,在夷安处得的消息。 夷安与他道,“陛下欲组一支自己的卫士,又不想高位官员职权太大,故而欲从中收缩部分名额,眼下从卫尉处开始。” 陈珈不免惊惑,“此等当是公务秘事,你如何同我这般宣之于口?” 夷安便笑,捧来一物与他看。 陈珈掀开锦盒,一时大惊。 “妾同陛下荐了郎君。”少女抚摸着那枚紫绶金印,“陛下考虑再三,如今应了。只是她想要组建的卫士需从这处入手。让妾与你说一说,你亦考虑考虑,愿意否?” 陈家儿郎闻言肺腑滚烫,张口不知所言,好半晌双目红热道,“你荐的我?” 他出身尚好,家族铺好的仕途原是一马平川。然少年意气改道而行,虽也自信迟早可上九卿位。但是终是要晚些,或许会晚更久些。而在这期间累至亲不安,愁苦费神,他亦心中感愧。 只多番告诉自己,此路无错,是尊长管辖太过。 而如今发生的一切,竟比原本家族的计划还要快,且是这个挚爱的女子为他筹谋的。从拒他,厌他,到嫁他,赏识他,发现他的好…… “阿瑛!”他头一回这样唤她,似不敢置信,重复问,“你荐的我?” “是妾荐的你!”少女扬眉,心中感激御座之上的姊妹,没有将这赤城的少年利用的太狠,只道,“你还是同你祖父他们商量商量,陛下是要收编名额的。然这处被收编后下属官员的怨声届时会直接算到主官头上,你可得担得起!且考虑清楚!” 这根本无需考虑。 交出卫尉一职,乃当时权宜之计。 事后,陈章都觉得自己是被那少年女帝唬住了。如今失而复得,又是给了自个用心栽培的孙儿,这抽取十二名额简直算不得什么。官中自会安排去处,虽比不得从前,然落差大不了由他侯府补上。 是故,利弊择取,这日陈侯爷完全力挺女帝。 他为辅臣,又是原卫尉,既都同意了,其他诸官自无异议。同时亦下达了陈珈担任卫尉一职的任命。 然这十二人明明是奉给女帝的侍君,如此得了朝臣的职位,少府处亦有疑惑了。奏请天子该如何管辖,归属何处。 这日是大年初三,江见月在宣室殿见的少府,与他道,“他们既行侍君事,又担朝臣责,不行吗?他日,朕的皇夫便从中择选。” 顿了顿又道,“即日起,将桂宫更名闻鹤堂,归属内廷。” 寥寥数句话,给出了一个巨大的信号。 未来皇夫出自闻鹤堂。 而立皇夫一事,当初雍凉一派便甚为积极。虽然目的是为了让天子早日亲政,撤除苏彦同为南面受礼的殊荣。而因桓氏一事,苏彦引咎自罚,已经自请撤下了此殊荣。然眼下,皇夫需出自闻鹤堂,再观恩遇,遂赶紧将当初人选中还未定情成婚的儿郎悉数奉上。几经择选,挑出十六位出身雍凉派的少年入闻鹤堂。 大抵女帝没有想到,雍凉一派亦会随之送人而来。只是转念一想,夷安长公主同她相交多年,当日在宴会公然提出,想必当真未雍凉宗亲所力求,顶压而言。 事已至此,初十日,女帝应宗正处奏请,下召择皇夫备人选一事。只是旨意下得不情不愿,是个人都能看出少女心不在此,否则不会在旨意上加了极其短促的截止时日。 正月底结束此事,后朝中各部皆以战事为主。 到此处,原本张望的世家,多少回过味来,这根本就是雍凉宗亲一派,趁着能主事的都不在京中,以此送自己的人入宫,谋取官职。 眼下这二十八人,且不论最高阶品已封到一千秩,纵是最低的六百秩,亦是外朝官员正常七八年的升迁速度。 二三等的世家,原还在等京畿五大世家的意思,这会十中七八都往宗正处送了文书。截止月底时,共有十六世家,三十二人入闻鹤堂。 早春二月,雪霁云开,天气转暖。 天上新月如勾,映出萋萋嫩柳色,淡淡梨花香。 江见月从中央官署的尚书台听政回来,拥着厚厚的雀裘倚在御辇上,途径闻鹤堂过,见阖宫各殿灯盏灿灿,亮如星辰,不由轻轻松下一口气,面上浮起久违的欢色。 只是夜风一扑,将她激得咳嗽不止。她缩在裘衣中的手捂在胃上,缓减疼痛。 “陛下这会能安心歇一歇了。”夷安伴在她身侧,给她掖了掖衣衫,催促銮驾快行,又让宫人去看一看太医令是否已经到椒房殿,“不说战事起至今五月有余,便是从计划夺下卫尉一职,道如今引世家子入宫闱,一连四十余日,您都不曾好好静心养着。太医署给你号脉,都快急疯了。” 江见月咳得原本苍白的面上,腾起阵阵不健康的潮红,半晌缓过劲,气息虚浮道,“不过是病,可以慢慢治。但是不这样谋划安排,或许就没命了。” 苏彦走时,留给她苏家军三万,良将有十。 然汉中之战来势汹汹,乃钟离筠筹备多年之作,章继临危受命,来不及从旁处调兵只得抽调拱卫京畿的一半兵甲赶赴。后局势严峻,她又将苏彦的三万人手尽数推上。眼下京畿只有五万兵甲,各分一万守在五处入京的要道。而皇城之中除了夷安不足两千人的三千卫,和五千羽林卫,再无其他。 她不得不防。 “苏相也是,这个时候竟留守在巴东郡巡防。那处明明都平息战事了,他又不是不知汉中战场的严峻,更是清楚朝中局势,竟然这般放心留您一人独守宫城!”夷安忍不住出声斥责。 ” “是啊,他怎么舍得的!” 江见月拢了拢衣衫,虚弱眉眼中笑意稀薄,“偏朕还觉得,他就在身边。” 夷安愤愤不语,换了话头安慰她,“陛下安心,初入闻鹤堂的十二小卫君,是一把利刃,足矣看着剩余的人。” 就要拐道,江见月瞥过闻鹤堂,杏眼弯弯而笑。 已经到椒房殿,夷安扶她下来,将雀裘拢紧,见她又咳了起来,索性一把将她抱入殿中。 齐若明为首的数位太医令已早早候着,见此情状皆吓了一跳,赶忙上来搭脉问诊。 “朕没事。”江见月哭笑不得,推开夷安,“你将他们吓傻了,看谁给朕治病。”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齐若明也不调方配药,只一股脑跪在地上,“陛下若再不歇下修养,护心养肝,届时毁了根基底子,伤了元气,进而累成大疾,与其到那时赐臣无能死罪,不若当下容臣死谏,也算臣尽忠了。” 少女宽衣散发,拥在重重锦衾中,半靠在榻上,掩口咳过,却又忍不住笑道,“阿灿教你的?” 第47章 三月的春风是暖的, 风中有花香,枝头有鸟鸣,生机勃勃的气象。但是跌入苏彦怀中的这具身体, 生气零星。 除了身上象征帝国皇权的玄色冕服,因以绵密金线刺绣章纹,而生硬闪光;还有便是从她额畔垂落的赤珠冕旒玉华流转,泠泠作响,清脆如檐下风铎。 其余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面容枯败,微风吹散她脸颊的胭脂, 望不见血色;眼下淡淡乌青, 衬出杏眸凹陷, 没法弯成新月模样,徒留一枚手绘的月牙嵌在苍白皮肉上, 最后掉落护甲的手滑过他手背, 那样瘦弱而冰冷,好似在宣室殿中持朱笔用尽了力气,熬干心血。 这一日,城郊数万将士都看见青年丞相抱着少年帝王疾入马车,马车入城门,入宫门,然后阖宫臣奴也都见到他抱着她一路奔过重重殿宇,直入她寝宫椒房殿。 没人会想到他心中隐秘处升腾起的别样情愫和心思,只当他是忧君忧国祚。 偏他在这一路赶回的时辰里,在她柔弱无骨的身子缩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口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一遍遍来回萦绕着那日她于廷尉府牢门外的话。 【或者您想一想,华堂上见我跌下去的那一刻, 病榻上见医官救治我的那一刻,你怕不怕?你若是怕的,是怕大魏君主驾崩多一点,还是怕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了皎皎多一点? 】 “陛下无碍,今个起了个大早,在城郊站得久些,吃不住力方这般。加之这数日精神紧绷,眼下见到苏相回来,一口心气歇下方昏厥,乃好事也,总算是松下心神了可养神了。” 齐若明前头切完脉,这会又给女帝针灸结束,一边将扎在少女手背几处的银针拔下,一边对着苏彦道,“这调养一月,陛下气色好多了,脉象也稳了些。若不是近日又出了天象一事,被群臣紧逼,重压难负,气血原是补回来些了!” 齐若明话至此,不免轻叹了一声。 疼惜地看了眼榻上的少女,回想这数日来朝上剑拔弩张的情境,换作七尺儿郎也要累耗干心血。何论这么个小小女子,好在苏相归来及时。 苏彦还没来得及更衣,尚且一身戎装,便也没有广袖衣角给她攥。他坐在床榻,将她那只刚被针灸的手放入被中。 握上去的时候小心避开针孔的地方,原也知晓纵是碰了也无妨,但一想那手上纸皮掩骨、青筋爆凸,便总觉得那些针一定将她扎得很疼。 她小时候就是这般,生病也不喊疼,吃药也不说苦。 “陛下这段时日的脉案,拿来本相看看。”苏彦掩盖在锦被下的手不动声色搭上她腕间脉搏。 他不懂医,但是基本的脉象还是能摸出来的。三根手指在她寸口加大了力道,好一会才切到。 软而沉细,得来缓慢。 偏太医令说这已是调养后好转的脉象,还说这虚白气色也是改善后的,所以之前是何模样! 又譬如齐若明奉来两份脉案,便也无需看也能明了,她病得多重。以至于要这样提防! 苏彦一手接来,低眉看着,一边听齐若明的回禀,说着往后小姑娘该如何调养,如何补身,又道二八年岁正是女子生长发育的时候,是固本培元的好时机。还说什么情志不舒以及气机郁结会引起的一系列病证,从而使病症外化,伤及五脏,所以一定要精养。 齐若明说了很多,可轻可重,皆有道理。 苏彦认真记下。 小半时辰后,齐若明道,“苏相若无旁的事,微臣就先退下了。” 苏彦颔首,道了声“辛苦”。 齐若明提着药箱退出殿外,这日他总觉哪里不对劲。 待出了殿门,扫过四下环境,方意识到,原是一直留在女帝内寝回话,实在叨扰,大不敬。转念一想,仿若也不是自个的错,是那苏相坐在那,没有退去偏殿问话。 他、一直坐在陛下卧榻畔。 齐若明足下顿了顿,脑中闪过内寝画面,说不上的怪异。 内寝四下无人,阿灿瞧着齐若明离开,只当苏彦也走了,毕竟风尘仆仆千里归来到底累的。然一想这不是苏彦的态度,若是离开必定寻她留话叮嘱,便又当他在正殿处理政务,查阅陛下的课业。 不想轻手轻脚踏入内寝,却见得青年如松一般,坐在卧榻,正安静伴着少主。 “苏相?”阿灿有些讶异。 苏彦回身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正好扫过滴漏,已是午时四刻。 他欲起身,似意识到什么,只平静掩过,方站起来将三重帘帐落下,低声道,“陛下这会睡得正沉,且备些膳食,一会醒了便给她用。本相还是事,先退下了。” “午膳时辰都过了,左右犒赏三军将领的宴会都快结束,苏相不若在这处用些吧。陛下的小厨房一直备着膳的。” 苏彦想了想,也没推却,随宫人去了偏殿用膳。 一锅烩鱼羊滋补汤,四盘荤腥小蒸菜,四碟时蔬,一壶洛桑酒,主食是汤饼和菰米饭,还上了一份甜豆腐脑。 不是君王赐宴的规制,更不是帝王自己的规制。但是她的风格,简单开胃又极易饱腹。 苏彦让撤下了洛桑酒和甜豆腐脑。 他一会还要回中央官署理事,在职不饮酒是规定。甜豆腐脑难得,她最是爱吃,也且留着。 “苏相慢用,还有一道菜。”阿灿从外头赶来,带着宫人承上,笑道,“婢子就想着,小丫头们一时想不周全。且一定给您用了。” 自三月发生天象之事后,阿灿随着少主一起揪心,虽暗里抱怨苏彦晚归,但终是在关键时回来了。她一颗心落下,便也开怀,给了苏彦两分好脸色。 开盖弥香,桂圆的香糯,乌鸡的鲜滑,还有一股红枣的馨甜,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锅汤里。 是他一贯喜爱的桂圆红枣乌鸡汤。 苏彦看着汤,有些发愣。 “椒房殿每日都做这道汤,晨起煨汤,陛下有时也喝一碗,一般待日暮就赏给宫人们用。汤令官做这道膳已经炉火纯青,偶尔陛下也剥两颗桂圆放里头。前头被太医令谏着在屋里修养,便剥了好些,连着红枣都是她细细洗净的。”阿灿盛了碗放在苏彦面前,“陛下道苏相爱用这个,快用些。” “每日都做?”苏彦问。 阿灿点点头,“自去岁正月初一开始,没有断过。” 苏彦不再说话,持勺慢慢用了,左手搓着黏腻掌心。 去岁正月初一,他被御史台参了一本,领鞭笞四十,后与她说,“日后亦休作他想。” 休作同他在一起的念头。 后头的膳,苏彦用得极快,就一碗米饭伴着菜囫囵进完了,临了却又添了碗汤。走时没再回寝殿看江见月,直接去了中央官署的尚书台。 只在途中滞了片刻,原是在即将离开椒房殿的宫道上,遇见三位陌生少年。 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姿容琼隽,气宇清华,礼仪也周全。见到他拱手行礼,问丞相安,后恭敬避在道旁,让出一条路来。 苏彦扫过他们身上衣衫符令,虽辨出一位八百秩,两位六百秩,却也不识他们,只微一颔首,往前头走去。 才走两步意识到不对,此乃未央宫后廷,她的寝宫处,怎会出现生人面孔? 且还是男子! “站住!”他回首呵住,“尔等何人!” 平素温润清雅的丞相面容上霜雪骤覆,随星眸凝冰,整个人端肃又冷厉。偏这日还穿了一身玄袍铠甲,便愈发寒光凛冽。 两句话,六字尔。殿外羽林卫已经得他眼风示意,围拢而来。 三个少年认识苏丞相,但未见过这样的苏丞相,更莫谈如此剑戟森森,一瞬间遮去阳春柳色,鸟语花香,换作刀寒剑冷, 血未洒血气先扬。 空气中一片肃杀。 青年丞相左手负在身后,抬步而来。 “臣是徐卫君。” “臣是柳卫君。” “臣乃林卫君。” 三人齐齐跪首。 苏彦顿下脚步,眉宇蹙而又松,展而又皱,最后目光垂下看伏地的人。 “臣等来自闻鹤堂,闻陛下有恙,特来侍疾。”八百秩阶品最高的林卫君壮着胆子答话。 “陛下安好,无需侍疾,都回去吧。”苏彦抬手挥散羽林卫,然一身寒意还在周身萦绕。 “是。”三个少年郎面面相觑,垂首退下。 苏彦松下一口气,继续赶去中央官署,只是途径原桂宫,见匾额换了“闻鹤堂”三字,尤觉不如原名博朴大方。 他在尚书台侯人的时候,问了句何人取名。 侍墨的尚书郎中回道,“乃陛下赐名。” 苏彦下意识握了握左手,嘴角勾起一点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1 ),甚好!” “确乃佳名。乃意寓位卑而名显,凡有才者虽谦让隐居尤胜常人尔。”尚书郎中附和,“陛下博学,少年智圣,想必不日便青出于蓝。” 一句话捧了师徒二人。 苏彦晲他不语,只静坐翻阅离朝半年的政务,尤其是当下京畿传得纷纷扬扬的一事。 荧惑守心(2)。 * 这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二月上旬,江见月开闻鹤堂,一度控制了朝局。 不想才安心了不到十余日,二月下旬,数日暴雨惊雷,这等气象原该是六七月酷暑日才会发生的。 而暴雨之后,天现萤惑。 至三月初五,萤惑愈亮,太仆令上奏此乃“荧惑守心”,朝野皆惊。 “荧惑犯心,君易政,天罚之;天下兴兵,战不胜,大将斗死。”太仆令多番占卜,得出如此结论,“若要避灾,当移祸也。” 第48章 【三月天现萤惑, 太仆令奏断乃萤惑守心,大凶,提议君祸臣移, 此乃第一步,乱朝纲;君于堂上斩臣,逆天而行,后天降巨石, 伤民毁田, 视为神罚。以此回应太仆令之死而冤,帝行而悖乱, 如此成势, 使朝局更乱。今朕自省, 戒躁,止怒也。 】 如苏彦要求,江见月翌日便完成了萤惑守心案的复盘总结,让方贻送往尚书台。苏彦阅后,眉宇微蹙,于尾端回复“再思,重省。” 【二月末尾天降雷雨乃不详, 后现萤惑, 贼人以一雨一星作文章,迫君也。实乃高也智也!今朕再省,智不如人,技不如人,需谦逊尔。 】 第三日,方贻又送帝文于尚书台。 苏彦抬眼扫过,深吸了口气,抬笔复,“三思,再省。” 第四日,椒房殿未有卷宗传出。 第五日,亦没有。 方贻道,“要不要弟子去看看陛下,催一催她?”” 苏彦道,“不必。让她养着身子吧。” 第六第七日皆无声响。 第八日,方贻被传入椒房殿,接女帝卷宗再送尚书台丞相手中。 【去岁十月起战事,丞相离朝亲征,楚王带兵赴汉中,帝独守宫城。为御禁中,开闻鹤堂以控朝局,为贼人反扑,假作荧惑守心。今朕三而省之,尽力也,劳心也。相若觉有所怠之,直谏尔。 】 苏彦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持笔的手青筋毕现,最后未落一字,只让方贻送回卷宗。 此后,又是一连数日未有声息。 第十四日,方贻道,“会不会陛下身子不适,又病得厉害了。师父可要去看一看?” 苏彦看他一眼,嗅过他身上日日不绝的鸡舌香,神情微愠,“你今日未见陛下?” 半大的少年垂首不语。 苏彦罚他抄写《静心经》二十遍。 未央宫的中央官署白日一如往常开府办公,晚上按丞相令,三公九卿留在此间依旧作总结自省。 为期二十一日。 而女帝这大半月都在寝殿养病,未曾上朝。故而朝臣皆不曾见过她,只隔三差五,大长秋会领旨赏赐宵夜。 四月初八,是中央官署三公九卿总结自省的最后一日。未央宫北门于申时四刻放行,许各官员入一位家眷并两位家仆至中央官署接人。 闭于禁中数十日,半月不曾归家,纵是家宅就在这长安城中,到底也是想念的。这日北宫门口,多了一倍的卫尉军,检查人员往来。 四月晚霞浮游天际,大片大片瑰丽明艳。入宫中接人的家眷,多来都是发妻主母,偶高堂或是子嗣,总之都是骨肉至亲。 一派欢色喜气呈于面上,点缀了安静空旷的殿宇。 来接薛谨的是他的妻子凌玉儿,头一个入北宫门直奔中央官署而来。 薛谨在一楼殿门边远远见到,扶额上去迎她。 一位家属两位家仆,三个名额,原都是用来接迎侍奉家主,帮忙打理衣物的。偏凌玉儿不,她带了两个糯圆子来。 一手牵着个约莫六七岁、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小郎君,一手抱着还在襁褓中的雪玉般的女儿。 “薛大人,好福气啊!”同僚笑道。 “你家仆人挪一个与我。”薛谨口出狂言,“总不好让我夫人动手。” “你没手吗?”薛谨的夫人比他还狂,“你有多少东西要整理的?你既有东西要收拾,你还巴巴站门口落闲。” 凌玉儿抱着孩子,给他看又不给他看,“是你抱着?还是你自个去收拾!” 薛谨伸了伸手,低声道,“我自个收拾。” 凌玉儿示意儿子去帮阿翁整理。 周遭同僚笑,又羡慕。 苏彦本在二楼殿阁,闻声出来欲问何事,见是凌氏,道了声“夫人辛苦”。 凌玉儿抬头笑道,“苏大人好。” 苏彦笑笑,转下楼来,“长这样大了!” 他向凌玉儿作了个揖,在半丈之地停下,看过襁褓中的孩子,回想满月酒时,在薛谨怀中抱着时,也看过一回,如今愈发粉妆玉砌。 薛谨出来,抱过孩子给苏彦,“抱抱,可重了。” 想了想又收了回去,“你别给我抱坏了。” 苏彦拢在袖中的手抬了抬,本不想多言,然不知为何索性伸了过去,“我抱抱!” 雪团一样的婴孩,红嫩的唇瓣,水洗葡萄般的眼睛,眸光清亮纯净,盯着他滴溜溜打转,小嘴扁了几下似要哭出来,然因他轻晃,又摘了腰间玉佩逗她,竟在下一刻嘴角勾起弧度,咯咯笑了起来。 他将玉佩挪开,想要换个姿势抱她,小姑娘便又扁起嘴、眼中包起一汪泪,苏彦晃回玉佩。于是,又引来咯咯一阵脆生生的笑。 “成,送你了!”苏彦将玉佩搁在她怀里,抱还给薛谨。 “这怎么成呢!”凌玉儿见那玉佩乃稀罕物,赶紧上来推却,“这玉太金贵了。” “那也没有小姑娘金贵,笑得这样好看。”苏彦掖了掖被角,道是天色不早,让他们早归。 “以后有多笑笑!”薛谨道,“苏大人有的是宝贝。” 夫妻二人向苏彦作别。 苏彦有些愣神,没反应过来。片刻,方尴尬地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去。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江见月。 她幼时话少,胆子又小,难得笑一回,他总觉十分不易,便莫名期待她的笑声。 他想着江见月,又想若是有个孩子,也挺好。 孩子,定与她一样聪明又可爱。 晚风拂面,逆光中,苏彦清醒过来。 中央官署拐道口,凌玉儿回首望去,见夕阳渡身、孤影狭长的男人,不由轻声道,“这苏大人都快而立了,怎还形单影只一个人!妾瞧着,他挺喜欢孩子的,怎不早些成家立室?前头他阿姊还张罗着,结果他跑了一趟巴东郡,他阿姊便也静了下来。左右是把功夫全搭在建功立业上了,也不对,苏大人少年成名,这功勋加身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哎,反正哪有出征回来都不回家,直奔皇宫的,这又埋头干了数十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家安在这呢!” 凌玉儿放眼看沧池边的一抹杨柳春烟,翠鸟碧波,边上马车边道,“如今正值春意盎然,春天就该添春色,可要妾给他留心留心!” 她落下帘子,不欲再看朱墙叠垒、鹤龟铜台的宫殿,便是前头那点春日景致,她都觉得不甚和谐。 幽深宫荡的殿宇,怎会有人愿意埋头待在里面的! 妇人柔肠心思,忽又想起少年女帝,竟升起几分怜惜。 “怎么不说话?”来了两辆车驾,一双子女待薛谨一路看过,便早早由乳母、嬷嬷们接去,上了另一辆车中。 眼下夫妻二人同乘一坐,薛谨长臂一伸,凌玉儿就滚进他怀里,往他脸上啄去,啄了半晌怒道,“想什么呢,不理人就滚下去!” 薛谨回神,将人捞回来安抚,笑道,“你没事陪着孩子们便罢,嫌他们闹腾便去东市挑些狸奴,波斯品种的那些,都紧着你。只一桩,别瞎作媒,尤其是师兄这厢,你千万别沾。” “为何?” 为何? 薛谨又想起去岁九月初廷尉府外的一瞥。 若他不曾看错,若苏彦出征有逃避之故,然眼下归来大开中央官署,领高位官员闭于禁中,分明就是想靠那人近些,一半铠甲被击溃了。 偏自己还觉的,是为公务如此! 只是这样一想,薛谨愈发觉得生寒,甚至想到了入侵汉中的同门师兄钟离筠,难不成要步他的后尘? * 山光西下,中央官署的官员们陆续离开,只剩下苏瑜和苏彦两人尚在。 苏彦推开苏瑜的殿门,见少年正秉烛书写。 “叔父!”苏瑜见来人,起身作揖,“您如何还未回府?” “晚风微凉,披上吧。”苏彦拿了件斗篷给他,“汉中战事未决,随时有战报,我这段时日且留禁中。” 苏瑜反应过来。 未央宫中的中央官署平素时期,宫门下钥后,原是由九卿属下的千秩官员轮流值守;而若在战时,便添一位九卿及以上官员一同值守,已备随时处理前线战报。眼下显然是苏彦让高位官员闭于禁中二十余日,高压办公,便不忍他们再轮值,也防他们心有怨怼,所以一个人将之后所有的轮值都接了下来。 中央官署的夜中值守,虽也可以休憩,但要到子时正方能回寝阁。再者,汉中之战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一人值守,三五日还好,这若累月半载的,总也伤身。 遂而,苏瑜道,“叔父,我与您轮值吧,这样也可以歇一歇。”说这话时,少年眼神有些飘忽。 心底隐秘处藏着一分私心。 私心想,会不会有一日,陛下关怀,夜临中央官署。 虽说是君上对臣下的体恤,但夜中月下,唯两人尔。 暮春莺啼杏花,盛夏沧池映月,秋日霜华浓白,冬日……冬日无需她来,她畏寒,有事传唤他便可。 从前岁除夕渭河桥上得她一截衣袍止血;到任她御前文书三月有余,见她或巧笑盼兮,或夙兴夜寐;再到去岁一夜,得她新春伊始一抹极艳的笑,还有对他母亲的问候;一直到如今,看她开闻鹤堂,未央宫诛杀逆臣,他藏于心中多年的情意,愈发滋长浓烈。 这世间女子万紫千红,无一人似她明艳光华。 “不必了,你有时间多陪陪你阿母吧。”苏彦寻他目光,许是因为想到温九,神色有些凝重,“你阿母一人,多来孤独。” “眼下便是,这些时日都不曾见她了,且早些回去!”苏彦扫过案桌卷宗,眉眼中多出一分欣慰,换了笑颜道,“前头叔父不在朝中,你做的很好。内史一职掌管京师治安,乃要职,慢慢来。” 第49章 铜漏声响, 子时正。 乃中央官署上值官员就寝的时辰 苏彦在清辉殿合卷搁笔,转头往内殿方向望去,见侍奉他盥洗的宫人正往那处抬水,遂赶紧拦了下来。 “子时了,苏相也要保证身体。”黄门以为他还要办公,不免劝谏。 “将水送去御史大夫寝阁吧。”苏彦捏了捏眉心,“本相寝阁无令不得入。” 黄门初时不解其意,须臾想起这日天子来而未返,遂连连颔首。 三公九卿的寝阁都在清辉殿后头的金华台,九卿住一楼,三公住二楼。二楼上,丞相居正中,御使大夫和太尉分左右。 是故这会苏彦同江见月毗邻而居。 虽廊下门边守着宫人奴仆,但仅一墙之隔。 他合衣躺下后, 时不时听到她咳嗽的声响, 偶尔宫人急急侍奉她喝水的脚步声。一个时辰里,听了三回,他便再躺不住, 起身开门。 然两手握在门栓上, 止了动作。 壁灯闪着一点昏黄烛火,映出他一身素白中衣,未竖冠的青丝,赤足的木屐。他松开手,坐回床沿,灌了盏凉茶催自己入眠。 反反复复告诉自己, 半夜三更去不得。便是去了也无用,她有的是宫人医官。 索性, 后半夜没听到她再有急咳,就一两声嗓子发哑的轻咳。只是能听得这般清楚,是因为他压根没睡踏实。 梦境旖旎,他睁眼喘息,只觉空气中皆是鸡舌香。 片刻,去净室换了身亵衣。 之后便也未曾入睡,点了支安息香,坐在榻上默写《清心咒》,让心慢慢静下来。后头半卧在榻上养了回神。 寅时稍过的时候,他披衣起身传来陆青,原是想让她提醒江见月,且回椒房殿休息。这日有早朝,一会朝臣就要前往未央宫前殿,一来途径这处扰她安眠,二来她在这还要寻理由敷衍百官,尤其是御史台。 却不料,陆青回道,“陛下昨个吩咐了,今日她要去早朝的。” 说话间,隔壁寝阁的灯火正依次亮起。 而前殿,大长秋已经领着司膳、衣丞、御辇卫队,浩浩荡荡而来。 东齐之战毕,荧惑守心案结束,群臣闭于禁中二十余日,无论是回顾前事,还是面对当下政务,以及这年之后的朝政安排,天子确实应该露面见见朝臣,以安众心。 自她在朝堂一剑斩杀太仆令,而后苏彦诛杀七位太仆令副监以回应她,昭示天下女帝心慈而手雷霆后,百官基本皆已回神。念起这期间种种,尚不到三年,少年天子已经长出羽翼,有了冲天的欲望和能力。 苏彦便也未再多言,只让陆青回去好生侍奉。 这日,两人又一起进的早膳。 江见月光明正大在清辉殿赐膳。 百官途径这处,遥遥见外围皆是禁中卫队,往里隐约是内廷大长秋的人,再多看一眼,是投在窗牖上的两幅身影。 一个是端坐如松柏的青年郎君,一个辨不出身形、然十二冕旒轻晃的剪影天下至此一人。一时间,群臣忍不住注目,又疾步往前赶路。 有人凑近薛谨处打探消息,陛下如何会这等时辰出现在清辉殿。 薛谨自然不晓,只是静心一想,愈发觉得自己不曾估错。然若是真的,他轻叹了口气! 只道,“丞相守值辛苦,想来陛下体恤。” 早朝时分,天子与丞相一同到的未央宫前殿。 从御辇上下来的一刻,江见月喉间痒涩,忍不住咳了起来,人有些晃悠,苏彦一把将她扶住。待意识到后廷侍者皆在,他伸臂揽人的姿势实在不当的时候,手已经撑在她背脊,将咳得脸色红胀的人贴靠到胸膛。 此间晨星依稀,清风徐徐。 未央宫门前双阙台上华灯千盏在冥冥薄雾中闪光,将两人叠重的身影倒垂在台阶上,摇摇晃晃落在阶陛下等候的百官眼中。 影子尤似爱人相拥,郎情妾意。 诸臣原是见御辇而跪首的姿态,然这一刻个个垂眸如见鬼般见地上成影,竟生生将“陛下”后面“万岁”二字梗在了喉间。 “朕喘不过气了!”丈地外的御辇旁,少女声色中带着戏谑,自己退开一步,喘息朗声道,“有劳丞相。” “陛下请!”苏彦松手致礼,退在一旁,由大长秋和中贵人引她上丹陛。 叠影在这一瞬分开,丞相跪首,百官山呼。 “万岁”之声切断片刻前众臣的遐想,十中七八的臣子感愧,实乃陛下龙体不适,丞相忧君尔。只剩得御史台几位官员蹙眉不语,只觉不好。然这日御史台尚且无人说话。 未几随着朝政的讨论,多来也都静了神。 唯有苏彦,一颗心始终突突猛跳。不知是在担忧这日于众目睽睽下如此亲密举措会累她声名受损,还是担忧她不曾病愈的身体熬不住在此久坐,中途齐若明还来此侍过一次药。 而朝臣往来讨论的,皆是边境事。 如何继续调兵援助汉中战场为第一要事,是否同意东齐的联盟两国交好为第二要事。 早朝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最后定下从陇西和魏兴两处增兵汉中,苏家军负责后勤;至于同东齐的联盟暂缓,容后商议。 殿上女帝论起“东齐”二字,眉宇间闪过一丝蔑视。 她不喜欢墙头草。 只是一下除不去,论之无意,她便也不想浪费精力。左右师父为她得了半张精钢坞的秘方,而她又得一个善炼钢铁的好手,来日方长。 苏彦这日没怎么开口,所论政务同他前头领群臣闭于禁中商讨的基本一致。故而纵是他心神稍散了些,也没什么。 而他散去的一半心神,原是发现了座上少女,这半日间好像没怎么咳嗽,精神也不错。 散朝后,江见月在宣室殿留了一会,苏彦批复她昨日的课业,没有多言,只道“甚好”。 少女挑眉,乖顺道,“那朕回后廷了,师父晚上见。” 她说这话时,黄门正领着齐若明过来。 苏彦传的齐若明,便嗯了一声,跪送君王。 他每七日看一回江见月的脉案,以观她病情。 这会齐若明正翻着脉案回禀,“陛下右寸肺脉原呈洪大脉象,乃受邪或受寒后气往上冲导致急咳,为痰湿重。如今脉象逐渐呈浮短涩,是肺部的正常脉。只是因夜中气冷湿寒,方不自觉咳嗽,白日里自好许多。从月初开始,白天便不怎么咳了,气血也养回些。” 说着,将脉案奉上去,给苏彦看后头的心脉,脾脉等六脏根基脉。 “就是说陛下恢复得还不错?”苏彦这晚没有睡好,早朝又心神时松时紧,这会神色有些疲惫,但闻齐若明这话,仍旧欢喜,嗓音中多出两分明快。 “是的!”齐若明回道,“陛下调养得什好,去岁余毒都清干净了。这次病症原就是因重压难负、殚精竭虑被生生熬出来的。眼下丞相回来主持大局,陛下宽了心,放松了精神,自然事半功倍。” 想了想又道,“其实就是臣前头说的病理,情志不舒以及气机郁结会引起的一系列病证,从而使病症外化,伤及脏腑。那么倒过来也是一样的,陛下情志纾解,郁气散化,病症自然也好了。” 这个病理,苏彦原不止头一回听到。 当年将将收养江见月,请医问药给她治了一年多,诸医官便说她因长久惶恐受惊,累下了病根,心绪激化导致躯体受损,若是早些治疗或者少些流离,也不至于积下这样的病。 苏彦颔首,心道这厢留宿中央官署是对的,且让她好好安心养病。 这样一想,他怔了怔,忽想起少女方才离去前道了一句“晚上见”。 带着说不清的暧昧。 一墙之隔,实在太近了。 他深吸了口气,合上按脉,原想让齐若明组织一次会诊,然想了想还是压了下来,只转过话头道,“你给本相开一些安神汤药吧。” 齐若明蹙眉,观苏彦面色,遂恭敬道,“容下官给苏相切个脉!” “不必了,只是近来少眠,就寻常安神汤便可。”苏彦不想被切脉,敷衍道。 *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见月都宿在丞相上值的寝阁中。而苏彦便一直留宿御史大夫的寝阁。近一个月里,都是如此。 只有四月廿二、廿三两日,为着五月中抱素开办五年一回的曲水流觞宴,四方文人墨客入楼中赴宴,实乃一次为朝中选拔推荐官员的盛事,苏彦遂出宫迎接东北道八门大儒。是故这两日换了苏瑜前来上值。 苏彦原是想带他一道迎客,毕竟若无意外,他会是苏氏下一任家主,是时候慢慢熟悉抱素楼事宜了。 然少年却道,待五月开宴,再见不迟,这会且去中央官署上值,以安帝心。 难得他话多,举了数条理由。 廷尉薛师叔同叔父一道迎客,方显我抱素楼之礼重,故而不适值守。 光禄勋夷安长公主如今正值待嫁,操心事宜甚多,也不易再劳心。 …… 苏彦笑道,“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陛下原与你也交好,且辛苦你两日。”说这话时,苏彦确实未曾多想,只当这个侄子存得还是那点青梅竹马的同门情意。 而苏彦没有多想的那些,恰好是苏瑜所想。 陛下夜夜留宿中央官署、同丞相论政的事,朝野皆知。比他前头想的还要频繁许多。苏瑜想,虽然他的理政能力还不能同叔父比较,但是与小师妹切磋讨论总还是可以的。 却未料到,上值的两夜,除了大长秋领命添膳而来,江见月并未前来中央官署。 第二日的时候,他踌躇半日,背着月光问阿灿,“陛下可是这两日身子不适,不来中央官署了!” 第50章 景泰四年的五月, 是个让人欢欣的月份。 从去岁十月起的战事,眼下已经接近尾声,南燕未占一城,退出汉中。原本因父亲尚在前线,打算延后婚期的夷安长公主也将在五月廿八如期下降陈氏卫尉府,结两姓之好。而在这之前,还有一桩盛事,便是抱素楼中的曲水流觞宴。 这日是五月廿一, 空气中已经有了几分暑热。 知晓东北道八门大儒是比苏彦还礼数周全,君君臣臣、礼法道义不离口的人,耿直无畏更是可堪比御史台。是故为让彼此自在,江见月没有銮驾前往,而是换了一身私服出行。 她将三千青丝挽了个双螺髻,没有簪花佩钗,只垂下黄绿丝绦数缕。穿一身天青色薄纱深衣,外披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一枚莲花状玉牌。 虽是同苏彦一道来的抱素楼,但是晌午的曲水流觞宴、午后的辩经会,都不曾参加。只混在一众学子中间,同他们一道旁听观赏。 这日出尽风头的是苏瑜和方贻。 苏瑜是因为稳扎稳打将两场宴赛住持地流畅圆满。方贻是因为在午后的辩经会上一举夺下了第四名的佳绩。 辨经会一共三十三人参加, 八门大儒各出四位弟子,抱素楼为东道主,象征性出一人,实乃欢娱助兴尔。 而这处为太常属下的太学挑选人才,入太学者即是四百秩官员,掌实权。换言之,抱素楼五年一次的曲水流觞宴,原是学子们另一种入仕的途径。 两项宴会,各择六人。 五年一盛会,千里而来,十二个四百秩京官位,可想而知是多少人日夜苦读,梦寐追求的。 然相比这些人,抱素楼出身的弟子,自然机会更多些。 是故,眼下只为助兴的少年,仅十岁,排第四,堪比一战成名。且还这般占去一个宝贵的入仕名额。 满座学儒震惊又艳羡,甚至有一二生出恼怒。 “小师弟这般厉害,怎晌午不参赛的?” 讲经堂中,待宣布名次出来,分东西两列而坐的席案上,有人凑身悄然问道。 方贻这两年长了个子,高瘦白净,一双丹凤眼嵌在清隽面庞上,俊朗中透出两分秾丽。他一贯寡言少语,便又生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唯有看望一人时,眼中才生出情绪,热烈又忐忑。 这会亦是极快的一眼,瞥过朝北案席上,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中的少女。得她眨眼微笑,方低眉勾了勾嘴角,“晌午师姐没让我参赛!” 确切地说,晌午的曲水流觞宴,江见月压根没在意,满心思都在后头的虚室生白台给骆驼洗澡喂食。 这会乃因东北道数位学子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言语之中竟是暗讽抱素楼无人。江见月听不下去,方让方贻出赛。 其实以往也有类似事宜。 毕竟总有恃才傲物之人,兼之无论是建楼的苏氏先祖,还是传承的苏志钦,亦或者到如今名动天下的苏沉璧,都是谦和温雅的性子。即便回击,亦是交代子弟点到为止。一来将机会留给远道之人,二来让他们敬畏即可,无需撕掉脸面。 是故,这会方贻参赛时,苏彦也交代过。只是相比师父,男童更听师姐的话。 师姐说,“你有多少本领都拿出来,莫客气!” 师姐的话是圣旨。 方贻当真没有客气,拼尽全力。 苏彦对这等事,并没有太多的执着,不会因脸面而伤里子,何论这是方贻自己凭本事得的,无话好说。 十二京官位合该有他一席之地。 若说有何其他的想法,苏彦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对案观赛的少女身上。 幸亏不是她参赛,不然前三甲都不会给他们。 很多时候,苏彦都是以她为豪的。 她就是胜过世间许多儿郎。 他看得有些久,便有些失神。 大抵是因为,汉中之战即将结束,他没有再留宿中央官署的理由。而他们之间,她让他想,让他思,从去岁九月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是时候该给她一个回复了。 苏彦从来同星辰般明润的眸子,近来亮黯不定,如眉宇一抹忧色,挥之不去。 情滋味,他也是人生头一遭尝到。 “叔父!”沉于她身,在苏瑜悄声唤他两次,方回神,想起这会贯入耳中的话语。 他的得意门生,最小的弟子当堂拒了官位的授予。 理由是自己才十岁,且身有疾患,尚需调理,待过两年再入庙堂效力不迟。 苏彦这会聚集了神思,他虽教授他并不多,只是任他读尽群书,五六日作一次指点,每月查验一次课程。相比当年对江见月和苏瑜的教授,俨然没有太尽心。但是到底是收入门下的弟子,事关机遇和前程,他自当关照。 。 遂道,“太学未限年龄,身体更是可以寻国手照养,此乃功名路,不可错失。尔之才华与能力,来日不可限量。” 他费心小弟子的前程,亦是为最心爱的弟子培养人才。 温壑年事已高,九卿之首的太常位已经开始备选。虽然以方贻的年纪和资历,这一任太常位轮不到他。但太常属下中,股肱人手,他要给她备好可用之人。如今苏瑜已经领了内史,那么方贻入太学再合适不过。 且,他们师姐弟一贯交好。 苏彦此刻出声,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凭本事而得,师父不怪你不遵师命锋芒不露,前程最是紧要。 实乃他不知男童隐秘心思。 方贻拱手谢过恩师,却依旧以需要侍奉母亲为由回绝了。 他既有才华,便无惧晚些入仕。 何况,他根本不想入外朝为官。师姐说了,以后会从闻鹤堂挑选人员,组成内廷中为她执掌文书笔墨的机构。 他想去那里,既可光明正大随在师姐身边,又可施展才华。 所以这日,他不仅回绝了师父的好意,亦是头一回没有听师姐的话。师姐原同师父一样,鼓励他入太学。 他再度向恩师行礼,由感激换成抱歉,最后余光落在师姐身上,同她盈盈目光接上。她并未生气,只无声示意自己决定即可,他便安了心。 这厢拒绝,第七位顺补,皆大欢喜。 辨经会结束时,乃申时正。 弟子们自由交游,可留在抱素楼阅书,也可出楼往长街游玩。 而苏彦、苏瑜、薛谨等数位有官职在身的抱素楼门人,则继续陪伴八门大儒一道在讲经堂辩论时政,各抒观点,相互切磋。 因汉中战事是这年来最大的朝政,遂而诸人将主题定在了战役上。 细说,是论钟离筠缘何败北汉中。 定这个论题,苏彦心中其实是抗拒的。但没有否定的理由,便沉默听之,一时鲜少开口。 初夏的晚霞,瑰丽而明艳,如同大朵大朵繁花,开在天尽头。霞光落下,将青衣黄杉的少女染了一层浅金色的光。 恰好她正坐在棕褐软毛的骆驼上,留他一个俏丽娇艳的侧面。绿丝绦随风浮起,似沙漠起风,吹拂着她。 她连美丽,都是别样的风情。 讲经堂后边便是虚室生白台,小姑娘在台楼前的场地上骑骆驼,将一段风流身段映入他眼眸。 苏彦跽坐席上,原就是靠窗的位置,眼角余光里,皆是她模样。 “此番汉中战场,老朽也有耳闻,可谓是打了个平手。我大魏未失一城,南燕无功而返。然大魏损兵四万,南燕尚不足一万,若这般算,南燕此战尚有意义。然细想,钟离筠筹备三年之久,累计粮草,联合东齐,声东击西,且是奇兵突至,偷袭战也。若非我大魏兵将胜他数倍,这一战定是失城池的。他之所以只损了我朝兵甲,却未得一城一郡,根本原因非他兵法不佳,计谋不深,他之不成功,毁在声名二字。 ” “确实如此!”另一位大儒接话道,“他在南燕十余年,如今已经官至太尉,掌一国军政。其实完全可以先收拢极南之地的几处小部落,如此增人口兵力。却始终没有。无非是他清楚,若要收服他们,必须动兵戈,他舍不得。只想着养精蓄锐,集重兵伐我大魏,如此再威慑其他部落,试图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减少南燕国力的损耗。然其实以他本身的威望名誉,原是可以兵不血刃使那些小部落归降的。” 第三个大儒颔首,“只怪他自个当年,为了一个女子背叛师门,去国离乡,将自己搞的身败名裂。我这两年才听闻,原来南燕如今垂帘的太后,便是当年他门下女弟子……师徒名分在前,这般无视礼法,谁能服他!纵是如今他贵为太尉之尊,在南燕朝堂也是举步维艰!” “……其实,师兄并未奸恶之人,若当年解了二人师徒名分,如今也是一对佳偶……”苏彦是这会开口的。 话落,满堂人目光聚在他身。 尤其是薛谨,这一刻完全确定了心中所想,忧虑眼神越过他亦看向窗外少女。 她穿了一身抱素楼的衣裳,八门大儒不认识她,而认识她的不敢漏泄身份。 她在树下花影中玩乐,似一个寻常女郎。 她是一个寻常女郎,她就可以喜欢苏彦,苏彦也可以娶她。 殿中置着冰鉴。 薛谨清楚看见,苏彦后背濡湿,面色苍白。听他强压颤声,换上平和神色,说,“我是指、若师兄留在我大魏,我大魏今日必定如虎添翼。” 堂中诸人片刻前凝起的愠色,这会随他话语一道落下,消散。 “沉璧!”其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大儒叹道,“你说的不错,本该如此的。但他明珠暗投。若是早早切断念头,那女子不会负气流亡,虽说入了宫廷为后,却是一生被锁深宫。他也原本前程似锦,不必这般有家难回,一生背负天下骂名,实乃毁人毁己!” 第51章 南窗北牖入月光,罗帷绮箔在金钩。 这是两枚青鸟祥云雕纹的挂钩,同殿中烛台一样,并未采用寻常寓意福寿双至的龟鹤雕纹,而是择了象征理想和真爱的青鸟。 是抱素楼的风格,唯有灵与肉,心与行一致的人,方可同道而行。 眼下,卷云深空中青铜雀展开双翅,翅上点烛火无数,融尽月色,携带一抹清风,浮动层层叠叠的帘幔,投向卧榻上少女。照出她年少玉颜色,晕开脂粉体香,软缎薄衾下是一具恢复康健的躯体。 十六岁的少女, 身子轻得似天边云彩,只有在翻身侧躺的时候,方现出一点婀娜曲线。 她呼吸酣沉,浓密的长睫在瓷白面庞上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攥着衣角的手因安心有了放松的趋势。 睡梦中带着笑靥。 苏彦也跟着笑了笑,轻轻拨开她的五指,掖入被衾中。 落帐熄灯,合门离去。 他在长廊下顿足,似有些彷徨,不知要去往何处。顿了片刻,搬来一方席案,铺好笔墨,挂起东齐边防图,案上又添烛火,照着一副小型的沙盘图。 他的心还是乱,没有半点睡意。只是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应了她的。 苏彦,你应了她的。 所以前路漫漫又崎岖,荆棘丛生,你要护好她。 他一遍遍看着边防图,摆弄沙盘上的旗帜,然后持笔记录,心慢慢静下来。 案头烛火烧去一截,手中笔速稍慢了些,终于有了些睡意。却闻身后屋中有喃喃声响,要水喝。 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提起炉上一直温着的铜壶,倒过一盏茶水,推门入内。 江见月也没睁眼,就着他的手饮下,只含糊道,“姑姑,再给朕一杯!” 苏彦低笑了声,又喂她一盏。 重回廊上,苏彦顺道给自己倒了盏饮下,再倒第二盏时方意识到这是给她用的茶盏。盏沿皆是她的余温和气息,在他唇齿间萦绕。 他垂下眼眸,睫毛颤了两下,耳朵发烫。 缓了缓坐下身来,将杯盏搁在案头,挑亮灯芯,四下又亮堂起来。遂继续持笔,写了两封传给巴东郡属将的信。至此方收了笔墨,合起卷宗,准备歇息。 然也没回自己寝屋,只寻了件风袍披上,预备伏案歇下。 为她安全考虑,又不能泄露她身份,这日守夜合该他来。 不经意的,目光又落在那个杯盏上。他拿起来转过半圈,确定是方才她入口的盏沿,凑上去将水饮了。 如此来去间,竟又没了睡意。 他怔了片刻,跑去后厨。 夏日天,后厨所用都是当日新鲜的菜,兼之他如今一直住在丞相府,这处便熄了烟火,极少做膳。除非像前头的曲水流觞宴特别吩咐,汤令官才会置办。话说回来,纵是置办齐全了,他也不懂挑选。是故找了半圈,只看见一瓮米。 他搁下灯烛,回去讲经堂找来本一卷食谱书。找到了,又回后厨,称米量水,淘洗干净。然后提着个小釜锅回来潮生堂内寝的长廊下,将铜壶中的水烧开了。 等水开的时辰,他跽坐在案前,翻开书简按照上头所指,浸米,开水下锅,煮开转文火熬煮约两刻钟,直到香味弥散开来,方持勺搅拌一炷香,最后盒盖再熬两刻钟。 整个过程初时忙乱了些,因忘记碗勺,跑了两趟后厨;又怕米水煮沸扑出,向来踏地无声的人,步子稍重。 【届时米粒颗颗饱满、粒粒酥稠。便做点睛之笔,点油。此时粥色泽鲜亮,入口别样香滑,乃大成也。 】 苏彦阅过书简上最后的步骤,信心满满地等着。 外头蛙声渐息,风也无声,万籁俱寂。他掩口打了个哈切,却是很快清醒,不能煮过了时辰。 开盖点油。 青年郎君朗月白雪一样的面庞瞬间月颓雪崩。 他并未见到所谓的饱满酥稠,只看见颗颗米粒黏在锅底,渐生锅巴,残余一点汤水滚成即碎的珠泡。 苏彦呼吸有些急促。 两眼从身侧炉火釜锅本能地看向滴漏,丑时六刻。他承认,他是起了些睡意,但显然并未超时。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还不曾遭遇如此败像! 怎会如此? 他将盖子放在案上,欲要拿竹简查阅,只闻“咣当”一声,盖子不慎落地。在静谧的凌晨,声响格外突兀。遂赶紧按住锅盖,然移来案前,方发现书简不见了。只见一袭影子投在案上,遮去他大半光亮。 鸡舌香霸道弥散,却也遮不住锅中焦糊之味。 一向从容雅正的名门公子,僵着筋骨,好半晌方带着两分窘迫和尴尬转身抬首,果然见到少女站在他身后。 她眉宇微蹙,睡眼半睁,目光落在手中持着的一卷竹简上。片刻方挪到他身上同他眸光相接。 “皎——” “师父果然厚爱皎皎,熬粥成饭。尤记当年法华寺施粥,乃一米十汤,浆水尔,皎皎也能食饱。”江见月截断他的话,将书递还,淡淡道,“师父有空,着人修修书吧。” 苏彦怔怔接来竹简,正欲问何处有问题。只觉一袭人影卷去,“砰”的一记合门声砸在他耳际。 “一个时辰没消停,再出声响,朕赐你大不敬!” 屋内传来少女踢木屐的声响,苏彦听得清晰,但没有看见她卷被上榻时捂口压声的笑,两条小腿兴奋地在虚空中踢晃。 是故,当真抱歉又懊恼。只虚心坐下研读书籍,寻找自己和书简何处生错。 片刻,醍醐灌顶,灵台清明。一把推开竹简,长叹了口气。 写了详细的熬煮步骤,偏不曾记录最关键的米水配比。忽又想起小姑娘的话,一米十汤,不由愈发汗颜,人家都提醒到这个份上了,还没反应过来。 一米十汤成浆水,显然是太稀了,下回折半试试。 如此,待这处收拾干净,苏彦见天际启明星闪亮,弦月勾在梧桐树的枝丫上,回首观滴漏,乃寅时一刻了。 于是,硬着头皮推门入内,唤醒江见月,道是送她回宫。 小姑娘才入的梦乡,距离方才不过小半时辰。 她眯着眼看外头黑蒙蒙的天,当真有些恼怒,“让銮驾直接侯着不就成了,朕宴上饮酒醉,歇在这处不也正常!” 她作息有时,向来不需人提醒。这会睡意难消,一来才被闹醒,二来俨然还不到寅时三刻,上早朝时要起身的时辰。 这夜,苏彦明显的神魂颠倒,神思便愈发跟不上。江见月说的有道理,但入夜时他整个人还处于发懵之中,考虑不够周全,并未给她传銮驾,只吩咐了陆青和阿灿,寅时五刻,在北门迎人,如此可避人耳目。 这会,便是要传銮驾,显然也来不及了。 “师父的不是!”苏彦哄道,“我送你回去,还要更衣簪冠的!” 人被拖着套上衣衫,连哄带骗上了马车。 “好好一锅粥,全浪费了!” “就是糊了,你兑些水就成了,这会也能果腹!” “如今路上用下,还能省些时辰……” “朱门酒肉臭!” 天色依旧是黑的,半点不见光亮,马车行上朱雀长街,拐道进入北阙甲第。小姑娘阖着眼,靠在苏彦身上养神,叽里咕噜训了他一路。 苏彦哭笑不得,只得认栽,答应后头好好学。 他原本一手揽人,一手撩着车帘看外头路况,无意一瞥,遥遥见得一处府宅侧门口,有人披斗篷戴兜帽正要入内,看身形当是个女子。 “停下,避一避!”苏彦吩咐车夫,将车帘撩的更开些。 他送江见月回宫,为避人耳目,原走得小径。然这个时辰,竟还能遇见人。且观府宅,乃靖北侯府赵励处。 自萤惑守心案后,苏彦投了不少暗子监视靖北侯府,然无论是府中动静还是赵励本人,都安静如斯,除了他因旧疾之故申请在府办公,不上早朝,并无其他动作。而赵励手中有两万赵家军戍守在巴东郡的边境上抵抗东齐,自也有类似的暗子守护府邸,苏彦的人手只能在外围监视,无法入内。 “这背影有些熟悉?”江见月直起身子,趴在窗边看将将进去的人,然因天色不明,一时辨不清。 苏彦颔首,“无妨,有进有出,总有痕迹。” 而这道痕迹很快显露出来,只是同二人想的有些出入。 这日早朝,已经连着两月因病不上朝的赵励,竟然出现在了未央宫前殿,以身体为由,提出致仕。 御座上的女帝望向青年丞相,两人心照不宣,此刻乞骸骨实在太巧了些。尤似接了某人命令,放下了至高的权柄。 但若说有诈,定不是在眼下,而在日后,此乃远谋尔。 这两万赵家军,非寻常兵甲,乃跟随赵氏数十年、从前郢赵氏至今,参与了大小无数战役后存留下来的精锐军。将可以一当十,兵可以一拼三,也就是堪比一支六万的招募军。 面对这样的一支军队,赵励竟然说放就放。若真是这日凌晨时分那位女子的意思,能如此发号施令,当真让人惊惧。 赵励原也惊惧震撼。 这日,入他府邸的是前郢的舞阳长公主,如今的舞阳夫人。 她下达这处命令时,赵励除了震惊,更觉荒谬。 弃什么也不能弃兵甲! 然舞阳道,“萤惑守心案,到底是孤急躁了。最可恶的是,苏沉璧行军速度太快,回来撑住了大局。当下朝局,少年女帝手中权柄越来越重,九卿位已经被她换了一半。内政握稳,她是一定会对军政下手的。江氏一族,本就以武起家,她不可能在军事上放权。届时头一个开刀的定会是赵家军。与其等她动手,不如你卖个好,先保住侯爵的位置!” 第52章 这日, 未央宫的宣室殿中,君臣和谐,情意生香。然长乐宫的章华殿里, 却是母女话不投机,各自垂泪。 实乃舞阳入宫探望陈婉。 前郢赵氏族人在杜陵邑度日,寻常没有恩旨是不许入皇城的。这厢乃陈珈与夷安大婚,江见月特意赐的恩典, 请舞阳夫人入卫尉府观礼。 章华殿一如往昔, 极尽奢华。 这两年殿中又添了整套的铜朱雀镶璧玉鎏金屏风,错金银朱雀熏炉, 十二盏三尺高落地七宝朱雀琉璃宫灯。 屏风常伫不换,随天色变换明暗,可作铜镜照出人影;熏炉昼夜不断香,屡屡皆是帝王所用之龙涎香;宫灯烛火更是长明不灭,寓意帝国昌盛,蒸蒸日上;加之阖宫需要能工巧匠精心培育打理的四季不败、日日如火海盛开的榴花。 可谓是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 夜光在马(1)。 相比女帝之古朴简约、陈旧深重的未央宫, 仿若这处才是真正堆金砌玉、象征权贵的繁华乡。 也确实如此, 女帝登基四年,以年少之故,极少接见内外命妇,一应节宴,官眷入宫谢恩赴会, 都是拜会的太后,由太后一手安排。 “阿母,看看我这宫殿吧。价值连城的榴花是她着人载种,全套的朱雀摆件是她亲来奉献,内外命妇的拜贺是她无暇接待方推给了我,没有一处是出自我自己本身想要得到。” “榴花寓多子,可我二子一死一生离;朱雀摆件可传世,赠我却是全她至孝的名声;命妇朝会亦不过是她将精力投去了更实用的地方,给我留存的一点颜面……我不想惹她,阿母既同阿翁已和离,便也少入宫城,莫来扰我!” “你在说什!”舞阳几欲要拍案而起,意识到此处乃长乐宫,方压下气焰道,“自明光二年阿母赴杜陵邑,雍王薨,先帝崩,女帝立,你为后,入主长乐宫,至今四年有余,直到这日你我母女方能光明正大地私下里说会话。结果,你竟然说出这般丧气的话!” 舞阳这日前来,乃按贵人指示,一来让前朝官员隐身避锋芒,二来让深宫之中的太后于内廷牵制江见月。 虽然如今开了闻鹤堂,便也算是多了一条送人入宫的渠道。然相比原就在深宫中的陈婉,显然闻鹤堂这条路建立信任并不容易。 是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从陈婉处入手。 却不想,陈婉根本没有半点斗志,出乎舞阳的意料。 “婉儿!”舞阳从案上起身,挪来她处坐下,握上她的手,又捋正她颤颤悠悠晃动的步摇,鼓舞道,“雍王是没有了,但你还有荣嘉。既然如今出了女帝,那么一样的公主出身,荣嘉为何不行?” “我们的荣嘉,她一点也不比当今的陛下差。论出身,你如今贵为太后,那么她也是嫡出。论倚靠,她便更强些,左右她是先帝之女,雍凉武将一样保她,而世家处看着你的颜面,更不会反对;即便是同女帝关系最亲的苏沉璧,说到底他是你表兄,是荣嘉的表舅父,身上留着部分相同的血,但真那一日,社稷至上的他,没得选。” “所以,你要撑起来,未来的某一天响应我们。” 夏日殿堂,已经上了冰鉴。里头搁的冰不多,调息的风也不大,但陈婉却觉得背脊愈发寒凉。 她环顾着左右两列朱雀屏风,看着镶嵌在屏风上的宝珠和璧玉里,照射出的自己的面庞和背影,皆是扭曲模样。 只慢慢抽回手,问道,“你们?未来的某一日,你们要作什?” “要篡位?” 冰鉴中雾气腾起又弥散,缭绕不绝。 陈婉的话却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清晰,“扶我的女儿上位?” “阿母——”她的目光慢慢聚拢,凝在对面华发已生的妇人身上,话语轻轻,唯有两人方可听清,“也不是为了我女儿,是为了前郢吧!” “可对?”她压着难言的怒意,问道,“对吗?舞阳长公主!” “对!”舞阳也不回避,捧起她面庞,反问,“有错吗?你的女儿,也留着我赵郢的血,不是很好吗?你阿翁将卫尉一职交了出去,但是六郎得了,便还在我们手中。待夷安长公主诞下孩子,她被绊住,光禄勋便也是我们的。结合你手中凤印,成事在望!” “还有一点,你一定要记得。莫看苏沉璧死命护着少年女帝,犹似她一块护身符。却也恰恰如此,女帝需要他,便不会动他,他便也是我们的护身符。所以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我们的一方天然屏障。”这话原是贵人说的,如今舞阳娓娓道来,愈发觉得有道理。 然即便如此,依旧没有激起陈婉的斗志。她的意志力仿若在某日间被蓦然抽除,舞阳无法理解。尤其听到,她早在今岁正月初一,便已经将凤印交出去的时候,整个人一把推倒了她,怒不可遏地起身,伸出的一根纤细手指直直指向伏地的女郎,颤抖间竟一字也吐不出来。 相比她,陈婉要平静许多。 她平静地谴退闻声入内的宫人,阻止她们上前。平静地理好衣衫,捋好鬓发,从地上起身,重新落座。然后平静地开口,“孤不觉得能斗过陛下,孤认输也认命。孤之所求,唯吾儿平安。所以请阿母不要碰她,也烦请告诉你们那些人,不要打她的主意。” 她抬起细长的眼眸,“孤会忘记今日阿母说的所有的话。天色不早,阿母一路好走!” “你——”舞阳恨铁不成钢看了她许久,合了合眼扫向四周,将全部昌荣景象收尽眼底,攥紧她的手,抑声咬牙,“你说这些是她借你成全自己名声,是勉强给你留颜面,这很好啊,说明她还不能撕破脸,还得顾忌你,她还没有不可一世完全称王称霸的本事,你就不能这样退缩,为了荣嘉,为了阿母,你要撑起来!” “听到没有!” 陈婉无声看着她,片刻站起身来,却在舞阳露出笑意的一瞬背过身去。 “你——”半晌,舞阳只得拂袖离开。 “阿母!”在最后的背影即将消散前,陈婉到底开了口,叫停了一只脚已经跨出殿门的妇人。 舞阳回首,眼角细碎的皱纹攒出笑意,却又很快散开。 “赵郢宗亲六百余人,不算出了五服的,五服之内尚有四万余人,妇孺无数!您想一想她们。”陈婉道,“再想一想,您今日还能这般与我说话,原也是天子恩赐的,还要折腾什么!” 折腾有一日,带领族人重回旧日家园。 我们本就是宫殿的主人。 夫人此行亦不是全无意义。 至少可以确定,太后已经不堪大用。 我们便也可少投精力,专心旁处。 舞阳阖目坐在马车中,回想贵人的话,一颗心慢慢被抚慰放松下来。 傍晚宵禁前,她的马车离开皇城,奔赴杜陵邑。 * “这是办完事了!”宣室殿中,江见月正在看三千卫的暗子送来的监视图,边看边问道,“长公主怎么说?” 画卷一共四幅,是今日最新的。 第一幅,五月廿九巳时一刻离开卫尉府,前往长乐宫。 第二幅,午时离宫,午时三刻回卫尉府。 第三幅,申时二刻从卫尉府出来,离开皇城,前往杜陵邑。 江见月这日散朝后,初时同苏彦玩闹了一会,后一人静下读书,脑海中回想起归来路上那人的模样,心中出现个隐约的对象,遂立马让三千卫传话给夷安。 暗子道,“长公主说晨起请安时不曾见到舞阳夫人,说是有些宿醉。后来欲去她房中请安,也被拦了。直到巳时将近,夫人抱愧,亲自看望了长公主。” 江见月也不说话,只看过最后一幅画。 上头乃一月一星,注寅时;人物模糊,注未知;一小门,注后门。 【寅时,不知何人从卫尉府后门出,跟踪无果。 】 “寅时,好微妙的时辰!” 江见月谴退暗子,将画卷递给苏彦,“你的人可有消息了,寅时三刻入靖北侯府的是何人?” “暗卫说无有人出来,道是赵励上朝后,只有他的女儿去了大慈恩寺上香,一个时辰后回府。” 苏彦目光神色有些黯淡,基本已经确定入靖北侯府的是舞阳。 按照夷安的试探,在巳时前不曾见过舞阳。 假设她寅时离府前往,那么寅时四刻差不多是到达靖北侯府的时辰,便正好被她二人撞见。 后随赵励女儿的车驾离开,从大慈恩寺回去卫尉府。毕竟这日晌午府中还有很多车驾出入,她可随意搭乘避过耳目。然后知晓夷安向她请安,便去探望,如此巳时一刻出门前往长乐宫,给人一种她一直在府中的错觉。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苏彦将画册合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江见月目光落下来,养回精神的青年被一抹余晖渡身,冰鉴在他前面散出薄薄的冰雾,衬得他愈发似疏朗清举。 苏彦轻咳了一声,提醒她即便黄门奴仆退在外头,然尚在宣室殿。 见人耳根泛红,江见月方收回目光,笑道,“这能如何处之?都是你我猜测!再者即便当真是舞阳夫人,她入了一趟靖北侯府,靖北侯就交出了兵权,告老还乡。这只能说明夫人魅力无穷,让靖北侯言听计从。左右朕还得谢谢她呢,处置什么?” “处置她披星踏月而往,私会靖北侯?” “一个和离的妇人,一个丧妻多年的男人——”她望着苏彦,“倒也合适!” 苏彦本想就这事当作课业让她分析,初闻她说得头头是道,深感欣慰,正要赞她无论何时何地脑子都灵光可思辨时,结果闻至最后尽是浑话,不由垂眼叹了口气。 提醒她,君者,非礼勿言。 第53章 未央宫前殿, 接见东齐的华虞长公主之初,女帝并未出现,是丞相领百官迎候。 江见月则在前一日随夷安出宫去了东郊大明乡。 自苏彦从桓氏处得了半幅精钢坞的方子, 江见月便让相关臣工在举国召集炼钢打铁的巧匠,又从流放的桓氏族人中招募人员,让他们以研方减轻罪行。 而真正让半副精钢坞发挥作用的是这处的一个打铁匠。 所谓得来全不费功夫,去岁十一月,便是在这大明乡,夷安得了此人,原也是自己人。如此耗时大半年,在他的带领下,终于于今岁六月研悟了精钢坞的配方。虽不如原配方十足的效果,但也有了八成。遂赶紧开炉尝试练刀造剑,产出规格都是武库所储存兵革的尺度,七月底出炉了第一批。 消息传至禁中,江见月如何按捺的住,当下便随夷安出宫视察。 夷安瞧过天色,劝阻道, “即将宫门下钥,城中宵禁,出去了这日就回不来了。再者这般去城郊,若是苏相知道,定然斥责臣,连陛下都少不得被一顿直谏。” “被他骂两句算什么!”江见月自个麻利地换了衣衫,乔装成少年郎君的模样,抬起夷安下巴,“阿姊今晚也莫回府了,朕陪你。陈六郎见我们这般可会吃醋?” 铜镜中,少女除了背脊纤弱些。整个人眉宇意气风发,眼神明亮发扬,自成一段桀骜风流姿态。 夷安嗔她,挑眉道,“其实臣也想看看那批刀剑如何了?实在心痒得很!” 大明乡研试精钢坞的事,本不是什么秘密,然这般快成功却连苏彦也不曾知晓。江见月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刀刃晃晃,剑戟森森,削铁如泥。分量却只有普通刀剑的十中之三,十分轻便。 如此安放船上,渡江而出,省出的分量可以多载人,载粮,亦可以备更多的兵刃。除此之外,若是冰面渡江……江见月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满心满眼都是志在必得的意气风发。 大明乡打铁场上,姐妹二人巡视过,自然十分满意。 尤其是江见月,这一夜都围炉而坐,任由火光烤红她的面庞,却也不曾离去歇息。唯有眼神愈发明亮,有无数希冀在闪烁。 这厢精钢坞练兵的使用成功,再也不是桓氏一族独大。 南阳,精钢坞的原山产地处,按照苏彦指使,直接由朝中派六百秩官员监守,同时从当地普通民众中,每两年轮流五十人协理看守,给以俸禄。而江见月做以精化,每两年轮流时,在这五十人中挑出最佳的两人,授予一百秩官位。 如今精钢坞的使用成功,未来武器锻造和革新,亦可以南阳为中心,就发展较好的几个州郡,如南乡、弘农、魏兴开始试点,扩大炼兵力度,使更多的人有所作为。这是自三千卫后,她第二处给底层百姓谋到的可以改善生活、晋升入仕的途径。虽然很小,也少,但是慢慢来,总会有起色。 如同她与师父。 他们都在努力。 她看着昼夜不断的火苗,火光中看见半幅精钢坞的配方,看见他胸膛上两处至今未消的箭伤疤痕,看见他夙兴夜寐围着沙盘图,边防图,研究对付东齐的策略…… 而丞相府中,苏彦知晓江见月离宫去大明乡是在夜幕时分。彼时东齐一行入长安城,由大鸿胪接待安置,城中也已宵禁。 他赶紧着人背马,持剑出殿,然到底静下了心。 她已经成长许多,此去明面有夷安相伴,暗里有三千卫随行,且离皇城不过三十里,出不了事。相反如今长安城中,尚需要他坐镇。 东齐此来,歹意多过好心。 巴东郡传回的信上道,这数月中,东齐两度军演,国君还有过一次狩猎。如此频繁的战事操演,不似休兵的意思。虽说是为了防南燕,也确实在两国边境上添了不少人手。但同大魏的边境线上,虽兵甲未增,但潜入内部的暗子回禀,添了不少武器和衣物。 另外有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华虞长公主收集了许多大魏丞相苏彦的习惯爱好,甚至还意外截获过一次她与钟离筠的书信往来。钟离筠向她传达了不少关于苏彦的事,包括饮食起居等。 这样搜集一国丞相的讯息,总不至于是为了私人感情。 苏彦前后推算,原也佩服对方三分勇气,这分明是为行刺而来。乃钟离筠借刀杀人。 明晃晃阳谋计,觉她愚蠢,却又是出其不意。 这华虞长公主当是舍了一身剐来的长安。 想过这些,他便也未再前往大明乡,只让苏瑜以视察城郊治安为由,带人前往,暗中护驾。 苏瑜领下差事,策马赶去。 面圣后也不曾多话,只按来时理由秉公值守。 少女在炉灶边看未来。 少年在远处夜色中看火光映照的她。 他们都笃定,有光明的前程。 * 是故这日江见月从大明乡由苏瑜接应,一路悠哉悠哉晃回宫城,苏彦也尽由着她。一个心怀不轨的他国公主,还无需他大魏女帝准时准点迎候。 苏瑜一路送少年女帝入宫阙。念他手疾,如今又入了秋,江见月唤他入车驾,少骑马。苏瑜感激又欢喜。 马车中,只此二人。 苏瑜道,“长公主不与我们随行吗?” 江见月看着外头景色,“她有更重要的事。” 说到夷安所领事宜,江见月落下帘子,目光落在苏瑜的左臂上,“朕记得师兄曾立志横刀立马,护守边疆。其实你若还是这个志向,依旧可以上战场的,可作儒将,作军师,只要师兄想,与朕说便可。” 那条左臂因她而伤,她可以调动的范围内,总是愿意亲厚他的。 而且,不久之后,她和苏彦的事便会昭告天下,师父做了她皇夫,便不能再掌兵。若是将苏家军交给苏瑜,自然比交给其他苏氏旁支更安心。 然苏瑜却摇首,“臣不觉遗憾,眼下在内史位上,臣也能适应。自然地,若是陛下……” “如何?”江见月道。 【若是陛下需要,臣愿意前去奔赴战场。 】 苏瑜想说的是这句话,但他到底没说。他并不畏惧生死搏杀,只是不想掌兵。一旦掌兵,做了武将,就半点没有成为皇夫的机会。 而今岁他已经十九,待明岁及冠,他便会与叔父和阿母说明自己心中情意,去她的身边。 当年叔父同他说过:“你不必考虑太多。若是觉得上了皇夫位,只能参与内政,不得领兵,也无妨。苏氏尚有叔父,他日你掌内政辅弼君主,叔父在外领兵即可!” 这席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苏瑜垂下眼睑,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左臂,抬眸道,“若是陛下觉得臣担任内史一职,尚不够稳妥,可以指出,臣一定用心学习。” “哪的话!”江见月挑眉,“按师兄如今任上的表现,前头荧惑守心案发现石头有诈一桩,这等政绩,年终计中便是亮眼的一笔。” 想了想又道,“眼下东齐使者入皇城,京师治安尤为重要,这个月要辛苦师兄了。” “陛下放心,臣定鞠躬尽瘁。” 江见月冲他微笑,这一点上,她自是安心的。他们叔侄一脉相承,理政办公都是个顶个专注又细致。 马车行使得缓慢,外头是八月天,秋高云淡,枫红如火。 自江见月上君主位,苏瑜还是头一回与她这般长久地私下相处,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鼓足勇气问了个问题。 “陛下说过,皇夫必须出自闻鹤堂。那未来皇夫是从现有的闻鹤堂择取吗?” 这个问题,他曾有意无意地问过一回叔父,叔父道是不一定。若其中有陛下喜欢的人,自然从中择取。但若陛下喜欢的人不在里头,届时让那人去闻鹤堂走个过场即可。 这个回答原已足够,但是此情此景他还是忍不住问她。 “当然不会,那里没有朕喜欢的人!” 少女说这话时,笑容明媚,一想到大明乡精钢坞的成功使用,再想如今入她皇城的东齐使臣,她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有这些,进入她局中,她和她喜欢的人,无需多久,便可昭告天下在一起。 纵然还会有声音,但至少会轻一些。 苏瑜握了握掌心,陈珈说陛下仿若有喜欢的人了,不是太确定。 如今小师妹自己又说不在闻鹤堂。 他紧张又惶恐。 “如何想到问这个?”江见月笑道。 心中嘀咕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看出来也好,他是自己师兄,自小便疼她,又是苏彦侄子,瞒着旁人也罢了,他知道也无妨。 左右是他自己发现的,不是她说的,师父说不了她什么! “臣随便问问。”少年摇首,“那、陛下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牵着嘴角,不敢看她眼睛。 “嗯!”江见月颔首,凑近他轻声道,“你认识的。” “臣认识?”苏瑜猛地抬头。 这长安皇城中,他认识的人很多,可是适龄的、与她稍有接触的,寥寥无几。眼下再排除闻鹤堂那一批世家子……苏瑜思来想去,当是只有自己了。 “臣猜一猜,可是与臣很近,曾在苏、抱素楼中待过?”他小心翼翼开口,将“苏府”二字换成“抱素楼”,且不那样直白。 终是姑娘家面皮薄,不该由她开口的。待择良辰,当他亲言。 “师兄说的对!可是师父和你说的?”少女欢悦道。 苏瑜抬眸看她,亦是欢喜,只笑着摇头,“我、臣猜的。” “师妹——”他顿了顿,对上她眼睛,“臣能这般唤你一次吗?” 第54章 江见月这日近午时才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乃一身鷩冕服制,冠冕九旒,衣裳七章。上衣三章为华虫、宗彝、藻,下裳衣四章为火、粉米、黼、黻。是接见使臣和举行射典活动的规制礼服。 此时, 殿中已开午膳。 她持金樽敬华虞长公主,“贵客远来,朕不曾亲迎,甚愧之。”少女严妆华袍, 冕旒轻晃, 一身织金玄墨交错的色泽,确乃帝王像。 “妾闻陛下微恙, 以为今日无缘得见圣颜, 不想有幸之至。”华虞长公主谢恩饮酒。 然掩袖间隙,眼皮轻抬,除了看清女帝眉宇中确有疲色不假,还见得她一眼望向右首位上的青年丞相,扑闪的眸光中带着两分怯懦,只轻咬唇口垂下眼睑,尤似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却依旧倔强又逞强。 譬如这会,自己将将饮酒尽,便闻女帝的声音再度传来,“一点旧疾,空置公主半日,乃朕之不是,朕自罚三杯。” “陛下——”华虞正好制止, 见得女帝已经仰脖连接饮下,冕旒晃动间有一时的凌乱。 对面的苏丞相,神色明显愠怒又心疼。俨然一副对自家孩童不听话的无奈模样,偏偏这等场合说不得罚不得。 钟离筠说,“苏门一脉从来清贵刚阿,以天下为先。苏彦更是为人清雅端方,最忌声名有损。如今扶一个女子为帝,必是步步如履薄冰,时时将她护在手心,以防她有伤害,致魏国再度动乱。” 而来此一路,她设在长安城中的探子也传回一些消息。女帝病弱却好胜,年少却感恩。多番强撑病体受教于丞相座下,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将五日一朝会改为隔日朝会,想要早日学有所成。丞相则用心辅弼,多番帮衬襄助,已经将权柄部分移给女帝。 结合种种,华虞愈发坚定,此行值得。 苏彦当真是魏国擎天之柱,女帝亦是多病在身,又如此好学之。趁眼下她还不曾丰满羽翼,早些除掉这座靠山,剩一多病的弱质女流,日后东齐再无惧也。 酒酣宴散,宾主离席。 好胜逞强的少年女帝为补不曾亲迎的礼数,竟又下恩旨让华虞长公主从驿馆搬入未央宫后殿。更是亲自引着她一路参观十一殿,尤她随意择取。 华虞自是不愿住在宫中,这样不方便她向属下发号命令,布谋刺杀。只道如此叨扰陛下,且容回驿馆与诸臣商讨,再做回禀。 此番出使,按文书卷宗上的行程,总共三项:上林苑狩猎,观摩未央宫风貌,夜游长安城,他们在此共留四十五日。 而其中第一项上林苑狩猎时间是最长的,有二十一日,剩下两项各十二日。而他们的刺杀择是安排在夜游长安城的最后十二日里。 原因无二,上林苑狩猎乃是现刀兵、见鲜血的地方,而观摩未央宫风貌便是要入住宫中,原也是敏感地,却也是常理上出意外的好时机、好地方,故而魏国君臣定是各种警戒防卫。然东齐一行都友好处之,便可使对方大大放松警戒,如此在最后长安城的人群中给予致命一击。 是故眼下女帝提出入住后宫,便是将第一项和第二项调转了一番,细想也没有太大变化。左右他们东齐于去岁在巴陵郡向苏彦献了降书,若是女帝于宫中对东齐的公主动手谋划,华虞更是无惧,因为此乃有违天道,定引四海各国声讨,她当死得其所。何论有如此在意声名的苏彦在,定也不会同意女帝行此下策。 几番谈论后,为不让女帝起疑,这日傍晚时分,华虞让人递话,愿意入宫住之,一切但凭陛下安排。 女帝大悦,待之甚为亲厚,开了后廷十一殿中最为富丽、距离其寝殿椒房殿最近的昭阳殿,赐她居住。 华美堂皇,华虞不在意。然如此亲近的位置,她还是理智地避嫌,以防让女帝觉得自己会暗探她的消息,故而只择了第三殿披香殿住之。 只是这夜,临近月上中天时分,华虞确实看见了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 原在中央官署上值的苏彦,竟入了后廷,匆匆往女帝椒房殿而去。 * “主子,陛下这厢同她师父在一起,来日多有不易。但她开心欢喜,您一定要保佑她,顺顺当当的。” 今日阿灿守夜,内寝散了人。她在廊下隔门望了半晌,两手祈合道。 “怎么就长了个这么古灵精怪的脑袋?”苏彦绕过席案,在江见月身前的案几跽坐下来,示意她往前些,自己伸手给她按揉太阳穴。 这日,闻她召华虞一行入住后廷,苏彦原是有些生气的。 午宴上,他看出来了,一昼夜奔波,小姑娘精神不济,胭脂掩盖了脸色却盖不住疲态。本想这晚想法子陪她一会,是故自然不愿有外人在后廷,人多眼杂。 不料晚间时分,阿灿就来给他传了话,让他入椒房殿,又说让他支会一声御史台,免升声麻烦。 他初时惊愣,须臾反应过来。 与御史台说,夜入椒房殿是为了演戏给华虞看,看她会不会以此做文章,测试她欲联盟交好的心。 而御史台不知华虞心思,江见月却知晓,她乃为刺杀苏彦而来。如此为得自己信任,定不会轻举妄动,只会当作不知。 是故这段时日,苏彦可名正言顺入椒房殿。 “师父来朕身后,这般倚着朕一样累的。”小姑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恳开口。 她的额头、以及两侧太阳穴附近还有被冕冠印出的痕迹,如今散了一头长发,稍稍拨开发层,依旧可见红痕。 苏彦并未起身,指腹捻在痕迹上,慢慢退到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着。 “我想靠着!”小姑娘将脖颈伸长些,头却垂得愈发低了,整个颓废无力。 苏彦低眉笑了笑,转来她身后。江见月顺势靠上来,背脊贴在他胸膛,后脑枕在他肩臂,一抬眼便同他眸光对上。 “闭上眼。”苏彦轻声道,“会舒服些。” 这话再正常不过,却掩盖了他一半的心慌。 他不是没有这样亲近过她,甚至比这厢更紧密的搂抱都有,譬如她在丞相府中毒倒地的时刻,譬如她在城郊迎他时体力不支的时候……但那会没有生出妄念,即便有,亦不曾挑明,他便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如今这般,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诚实。 “对了,如何未见夷安回来,我闻陈六郎说,你派她离京办事了?”苏彦寻政事分散精神,“何事需带走一千三千卫?” “去为朕办一桩公务。”江见月闭着眼,往下蹭了蹭,这样靠着感觉脖子不舒服,“暂时不能告诉师父!” “那你火急火燎跑去大明乡,定是那处精钢坞炼兵成功了,能与师父说说是何人这般有本事?” 少女挑眉无话。 苏彦笑笑也不追问。 暗思只要成功便好,如此待他征伐东齐时便又多了一分胜算。 “那便说说,你此番将上林苑狩猎和观赏未央宫这两项活动调换又是何道理!” 少女揉了揉脖颈,人愈发往下去,“师父既知晓华虞欲要行刺,可有何方案?” 苏彦闻话,看她一眼,将人捞上些,沉默着按揉。 “如何不说话?”江见月睁眼。 苏彦嗔她,“臣问陛下时,陛下也不曾言语。” “苏相道君臣,自然是臣对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君对臣,何须事事告知!”江见月瞥他一眼。 “陛下所言甚是。”苏彦缓了缓,将人扶起。 “再揉会!”江见月坐起身,让他将腿伸直,索性枕在他膝上。 眼看一截温香软玉卧下来,三千青丝如瀑散开,苏彦浑身绷紧,尤觉下腹一阵暖烫,不由深吸了口气。 片刻,方伸出搓干了湿汗的双手,重新按揉。 “……师父不说,皎皎也知道……”小姑娘有了些睡意,上下眼皮几度睁合,眸光细细碎碎,笑意软糯温柔。 她从他膝上翻了个身,坐起来,两手捧上他面庞,眯着眼睛道,“师父是不是想将计就计,可是皎皎不想你伤害自己……” 她长而密的睫毛染着一层烛火昏黄的光,几番忽颤,带下一颗泪来,整个人卧上他肩头抱住他。 苏彦怔在那处,好半晌方抬手轻轻拍过她背脊,哄她入睡。待她呼吸匀称,因疲累而发出细微的鼾声,也没有立刻起身,直到某一处平息松下,才将人抱去榻上。 长夜无眠,他将袖角放入她掌心,看了她许久。 此间十二日的夜晚,他都在椒房殿。每日都安静陪她。 * 而华虞一行如预料中一样,很是安稳,不曾有不捕风捉影的事发生。如此过中秋盛宴,八月十六,前往上林苑秋狝。 此番秋狝,受江见月请求,陈婉亦随同前往。大魏母慈子孝,君臣和谐,一派昌盛气象。 “殿下也是的,公主想要回来,平素您怕伤别离拒她也便罢了。这厢来信,您又何必拒她不让她回来呢。何况陛下都开了口,道是又是中秋又是秋狝,她也想公主。”马车中,素节撩帘看着即将到达的上林苑,不免遗憾道。 七岁的孩童远赴千里就藩,如何不想生母。头一年还好,但是随着时日流逝,去岁年终原写信回来,想见母亲。然陈婉年后回信,竟是拒绝了。后陈珈成婚,荣嘉原是想随梁王一道回来观礼,陈婉异不同意。直到八月里,国中使臣来访,盛事繁多,小公主再度寄信回来,连江见月都同意了,陈婉却始终拒绝。 “回来了还是要再去的,分分合合,不如不见。” 陈婉望向就在眼前的逶迤群山,皇家林园。 遥想四年前,她有称雄的郎君,聪颖的儿子,自己正当盛年,前程似锦,富贵无极。 第55章 相比夷安令三千卫轻装简骑,不过七日便抵达了千里外的巴陵郡。江见月领大军出发,参将十五人中,有六将乃苏将军,得苏彦千叮万嘱,行军以稳为主不必操之过急,故而以日行八十里的速度,于半月后在十月初七抵达。 此时,早在两月前抵达的夷安,带着江见月给她的一枚苏将军分令符,让驻守在当地的两百苏家军化作百姓模样,分批渡过沙江。 这枚苏家军分令符, 还是当年苏彦领兵赴钟离筠之约, 给江怀懋取药,江见月独守攻城时, 他给她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兵符, 不过是一支可支配两百人的校尉符令。 截止派遣夷安执行此任务,江见月手中还未有兵权,能调动的仅此而已。至于随夷安而来的一千三千卫,她虽能指派,却又不熟悉这处地形。是故用了此符令,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两百苏家军混杂着两百三千卫,由夷安带领化整为零,渡过沙江。 在九月初十闻得朝中消息后,年仅二十岁的夷安长公主领四百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夜袭宜都郡,杀了守在沙江南岸最西边宜都郡的守将,至此宜都郡陷入混乱。 而此时,还在等华虞传回刺杀苏彦消息的东齐国君只当是周围民众暴乱。 直到九月十五得到消息,知晓了魏国上林苑发生的事宜,遂匆忙召集群臣应对,调江陵、武陵、赤壁、江夏四郡共五万兵甲增援宜都郡,同时派使臣向南燕求援。 只是待四郡兵甲陆续抵达时,因宜都缺口打开,襄阳、新城、魏兴、汉中四地共三万魏国将士也接连渡江而来。 九月廿八,魏军占领宜都郡。 而女帝御驾亲征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故而此间夷安得江见月使者快马加鞭送来的半枚虎符,统四郡兵甲彻底坐镇宜都。女将先行暗杀之举后作统兵之帅,又一次让天下惊叹。 而这个让天下瞩目的少年将军按照来时计划,分拨一万五将士守城,五千看守江面以接应粮草辎重,一万守在西按线以防南燕。 一万五守城对抗五万攻城兵,稍有吃力。是故汉中而来的苏家军属将李泓向夷安提出,可从防备南燕的一万兵甲中抽出八千回城守护,留两千监守南燕足矣。 李泓道,“这是苏相加急传来的指示。” 夷安回神,抚掌称赞。 苏彦抽调走汉中兵甲,乃一箭双雕之计。 东齐向南燕求援,对于刚刚休兵的南燕朝堂,定然又要掀起波浪。 因为江见月让夷安夺取的宜都郡,乃东齐和南燕接壤之所。换言之,宜都郡所在的荆州这块地,若是被魏国吞下,则彻底阻绝了这两国的交流。 钟离筠深谙此道,坚决主张出兵增援东齐。然南燕守旧派益州诸臣并不赞同,道是首先华虞刺杀大魏太后并不占理,其二眼下汉中少兵,当趁势夺下,故而没有援兵的必要。甚至暗里嘲笑钟离筠畏惧了苏彦,再不敢发兵魏国。 苏彦便是这般以汉中相诱,牵制住了南燕朝堂的决策。同时让更多兵甲帮助夷安用以守城,毕竟虽然夺下宜都,但是尚在他国地界,纵是江见月急行军带兵渡江而去,粮草始终是个大问题。目前局势,三万魏军渡江守城已经是极限。 故而唯有牵制南燕不增援,让夷安彻底打通粮草线,这一仗才有胜利的可能。 而这会,已经是十一月天,进入初冬季。 南燕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下,垂帘的太后支持钟离筠,本来出兵在望,结果十岁的小皇帝受了益州臣子进言,提出修养生息。 对着钟离筠道,“太尉,且容朕与百姓过个安生年。” 钟离筠合眼长叹,“魏国女君长陛下六岁尔,已经御驾亲征了。” 至此,南燕暂不提兵甲。 而东齐处,在得不到增援只得到钟离筠一份手书的提醒下,遂改变战略。 左右五万兵甲难以攻下近三万兵甲守城的宜都郡,连续交兵三次都落败,遂只敢凭人多围困,不敢再度叫阵。 而其国君将再次调遣而来的三万人手分作两路,一万寻找并破坏夷安的粮草线,两万守在沙江五个要塞上,以防女帝谴兵渡江。 如此安排下,不由嘲笑少年女君到底气盛而行事不周密,又笑苏彦实在过于高捧天子,纵是占领了先机,也避了魏军不善水战的缺陷,想要借冬季沙江冰冻渡河,却实在异想天开。此乃偏南地带,冰河根本经不起六万披甲执锐的将士策马而来。 这般熬下去,届时不出两月,魏军无粮,莫说夺州灭国,宜都郡的三万将士便皆为白骨。 却不想,宜都郡的三万魏军并不安常理作战,明明是被困的一方,乃守方,却在统帅的命令下,以守为攻。 此时乃十二月初,所剩粮草还能撑一月。 主帐中的少女说得明白,“若是被齐军彻底切割粮草线,那么就当真只有这一月了。其二,本将受皇命来此,亦不是为着一郡之目标。其三,天子援军即将过江。” 这日,尚有不赞成以守围攻的将领,被她一剑斩杀。 故,十二月初三,三万兵甲开宜都城门,出城攻打五万齐军。齐军并不善战,又是面对这杀神一样的女将,疯魔一般的兵士。鏖战到第二日,便引的寻找粮草线、守护要塞口的齐国兵甲调防而来。 三日后的清早,江面冰雾缭绕,天际新月勾云,沙江上剩余守将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从寒冰晨雾中走来的,不是天上仙,亦非画中灵,乃是魏国的禁卫军。 这是夷安留下的八百三千卫,由女帝统领渡江而来。 谁也未曾料到,十六岁的少年女君会在冰天雪地里,不披甲不骑马,只着布袍,背口粮,持一柄青铜剑,领八百禁卫军,做大军的先锋,白衣渡江。 只是为了向自己的将士证明,此江可渡,单衣风袍也冻不死人。 在看到江岸线的一刻,江见月想起幼年流浪的岁月,突然觉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她在十余年后的某一日,不畏寒,不畏苦,不畏死。 在岸上弓箭列队的时候,她的禁卫军已经先一步出手,而身后三里,是一千骑兵纵马上前,骑兵之后又是列队的步兵……如此交替排列行军,身上穿的是素袍单衣,手中握的是精钢坞锻造革新后极其轻便的兵刃,第一批抵达的魏军分去夷安的压力,第二批夺下要塞口,第三批为女帝建营帐,抢夺齐军粮草,第四、第五、源源不断的魏军渡江而来…… 十二月廿二,六万兵甲全部渡过沙江,东齐三州之一的荆州彻底沦陷。 消息传回长安时,苏彦正在丞相府中同属臣围着沙盘图商讨。 一时间,诸臣欢呼。本推来演去,想着怎么也要年后才能渡江,还预备调粮调兵增援。 这是如何过去的? 待闻得传讯兵回话,竟是女帝自己作的先锋,单衣徒步渡江,府中有一瞬肃然起敬,连近来送茶水的苏恪都惊得瞪圆了眼睛。 苏彦看窗外雪花,眸光凝泪,眼角泛红。 这夜,是百日来他头一回不再挑灯伏案研究战局,而是摊开笔墨,处理一桩私事。他原应了她,待她回来时,会将婚书写好。 他们之间,没法作寻常的男婚女嫁,当以君臣为上,乃她迎媒聘他。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 【朕荷天地神灵祖宗敷佑……】 【朕惟德协黄裳,式隆化育之功……】 来来回回写了无数个开头,都不知该如何才能写好这样一份赐婚诏书。 君赐臣恩,乃赞誉臣也。 可是他有何好赞誉的? 该是她,享天下之荣光,得世人之敬仰。 皎皎,皎若云间月。 方是最好的。 于是,这夜他又是伏案睡去。 只是原该草拟诏书的竹简上,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 皎皎。 有一片竹简上,写了一句诗。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平旦时分,书房的灯还亮着,苏恪去膳房备了些早膳送进来。 她本是快活人,带着女儿或是歇在牡丹楼,或是住在杜陵邑。只是眼下已至年关,总要祭祀父母兄长,人世又只剩这么个手足了,便回来丞相府小住。 一句寻常的诗,她扫过也不曾多心,只将书简挪开腾出地方摆膳,方见整册竹简上都是“皎皎”两字。 “阿姊!”苏彦醒来,抬头揉了揉眉心。 苏恪一时不曾不多想,只嗔了他两句又这般胡乱睡觉,要他爱惜身子云云,最后提醒他将早膳用了。 苏彦意识到竹简字迹,瞧胞姐神色如常,遂也没有多话只点头应是。 待人离开,方匆匆收了竹简,一时有些发愣。 纵是双亲不在,总该要通知手足族老的。 苏彦想,寻个时间,先同阿姊说了。 左右她看惯风月,即便一时接受不了,但磨一磨也就过去了。然后得她支持了,再支会族老。他们在不在意也没什么,只说是自己先惑的女君,伊人年少坠情网而难自拔,总是他的不是。 然未曾料到,连苏恪这关都不曾过去。 十二月廿九,除夕宴。 他于宫中主宴,愈发思念千里之外的少女。忽想起去岁此时,他归而不入宫城,只避在扶风郡的私宅中,说是要磨炼她成长。 如今,才知自己混蛋又荒唐。 尽管能够及时护好她,却从未想过,面对心爱之人尚在前线战场,她该有多忧惧不安? 直到今日易地而处,方知她当时心境。 是故,这日散宴出宫后,他没有回丞相府,而去了抱素楼,在潮生堂歇了一晚。少女入他梦中,问他婚书写好没有。 第56章 这晚温似咏走后, 苏彦一个人坐了许久。 上巳节是满月,月华如水,透过窗牖渡满他周身。 他推开整扇窗, 看天上月。 明月皎皎,又亮又温柔。 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来,他看着那轮满月,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他掌心,很快化作雪水。 他笑了笑。 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渭河畔,衣衫褴褛的女孩伏在他足畔乞求, “别把我送走!” 忽就落下一颗泪来。 月落日升, 日升月落。 苏彦如常处理政务。 三日后, 正月十八晚间,他召李肃, 传给他一沓密信, 吩咐让暗子如上所做。 翌日十九,长安城街头巷尾,一片哗然。 正月廿, 他在尚书台主持新一年的政务计划, 和总结分析东齐之战。这日尚书台的高官看他时, 欲言又止。 正月廿一,再议东齐之战,有官员提及钟离筠,诸人目光扫过苏彦。 正月廿三,再得女帝手书, 已班师回朝,计二月初八入长安。诸人皆欢, 然御史台数位官员看过苏彦,面生寒色。 正月廿四,苏彦休沐,依旧留在中央官署的清辉殿中。三位御史中丞来见他,说了一番话。 苏彦虚心受之,半个时辰送别他们,伏案默写《静心咒》,写到第三遍时已经错漏百出,后半卷只剩“皎”字。 他盯着看了会,将竹简投入炭盆。火苗舔上去,他伸手将竹简抢了回来,用袖角擦拭剩余的“皎”字。 未几,目光落在那片袖角上。 他去榻上歇了一会,但是没有睡意。自上巳节后,他都是借安神汤入的眠,如此遑论午歇。便又起身铺开笔墨,打算写那份婚书。 万事开头难,然开了头倒也顺利了。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很快便写完了。 他看着婚书,自嘲地笑了笑,如此写,怎能不顺利。 这日宫门下钥前,薛谨来中央官署寻他,神色急切而紧迫,不容他说话,只将他拽上了出宫的马车。 【难不成是真事?这两可是师徒! 】 【苏门百年清誉,苏相那样的人,怎做得出这般事? 】 【难不成……上头的那位起的头?到底年少春心,俩成日在一道,早晚出事! 】 【不是说了,完全是苏相没把持住,上头才有多大,没人教懂甚?我瞧啊还是苏相挑的头……】 【天家的事,可不兴再说了。人小归小,打了胜仗建了功勋回来的。 】 【可不是吗,这要是以讹传讹,当着风流事我们饭后嚼嚼也罢了,若是当真见天地、拜宗祖,如此教化臣民,哪个能依! 】 【师徒尤似父子,断不能如此。 】 【就是! 】 …… 两人换了私服,走在大街上,拐入一间酒楼雅舍,漫天流言扑入耳际。 “当日八门大儒提及大师兄,我见你神色便基本确定了。”薛谨叹道,“你、同陛下如何打算的,这漫天流言也不知如何传出来的,从正月十九开始,五六天了,可要查一查!” 苏彦接过薛谨递来的茶,缓缓饮了口,“不必查。” “不查?”薛谨送到口边的杯盏重新搁下,似有些反应过来,“你这是想看看臣民的反应,还是说正好顺水推舟让大伙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薛谨神色松快了些,凑身道,“可是陛下回京,你们打算昭告天下了?” “你倒不反对,不觉得有碍礼法?”苏彦面上带了点笑,抬眼间还是疏朗轻缓的模样。 只是指腹贴着盏壁,干干搓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并不符合世家公子端方雅正的举止礼仪。反倒露出三分软弱无措。 “师兄!”薛谨扫过,唤了声旧日称呼,又给他添了些水。 苏彦移开手指,端坐其间。 “人生百年,何必委屈自己。”薛谨低眉开口,“但、你不是一个人。只能说我不反对,但也没法支持。但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您。” “多谢!”苏彦颔首,“很快这声音就没了,不要紧的。” * 这晚,苏彦没有再回中央官署,离开酒楼后,去了一趟苏府看望苏瑜。 先去的温似咏的院子。 长安城中的流言,府中奴仆不可能不知道,见他回来,却不敢多言,然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异样。只含糊问安,匆匆避让。 时值苏恪也在,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只谴退周遭的下人,怒视他。 片刻方道,“你从哪里来?朱雀街还是玄武街?长着耳朵都听到了吧!” “没有不透风的墙!” “焉知是不是朝中政敌趁这个功夫牟足劲给你下套,你呀——” 化雪天,苏彦一路走回来的,没有披大氅,不曾戴风帽,足靴沾了泥,靴面有些湿了。这会站在门外廊下,浸着雪意的晚风吹来,让他整个人更加萧瑟了几分。 苏恪到底舍不得,骂声止下,两眼通红地看着他。隔着一门之槛,出去把他拽进来,将靠近炭炉的位置腾给他。 “七郎来了!”相比苏恪的愤恨急躁,温似咏要平和许多。 甚至还倒了盏茶水,让他缓一缓。 “用过晚膳了吗?”温似咏又问。 如此家常随和的神情,是七年前才有的。 苏彦也没坐下,只朝她拱了拱手道,“七郎来此,同长嫂问个安。想去看看子檀,不知是否方便?” 苏恪正要说话,被温似咏拦下,她笑笑道,“他在自个院子,眼下才用了药,你去吧。” 苏彦谢过离去。 “阿弟口才甚好,别给——” “怎会!”温似咏瞥了眼苏恪,截下话头道,“他既来,便是来送良药的。” 诚如温似咏所言,苏彦送药医病而来。 苏瑜这会见到他,终是有些尴尬,起身见礼,换了声“叔父”。 苏彦拍拍肩膀,让他坐下。 苏瑜低着头,缓起鼓足勇气道,“我是与阿母说了,是实在难过,但不曾想过阿母会去寻叔父。” 他顿了顿,抬眸道,“但阿母既说了,我也不再否认。我喜欢皎皎,叔父,或许我比你更适合皎皎。” 苏彦问,“怎么说?” “叔父此来,定是听到外头流言。已经五日了,如风刀霜剑要败裂您的名声,毁掉苏氏百年出尘的清誉,危及陛下好不容易建起的,然说白了眼下不过一些臣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言被坐实,那么以上种种都会不同程度成为现实。而若此时,有人澄清流言,前头诸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话至此处,苏瑜停下望向苏彦。 苏彦沉默看他。 苏瑜起身跪在他面前,“请叔父成全,让子檀去陛下的身边。如此流言不攻自破。子檀不敢居功,一半为己,一半为陛下。” 苏彦道,“怎就只为了这两处。原还为叔父,为整个苏门。” 苏瑜闻言,抬起的眼神难免惊讶,却见苏彦来他身前,将他扶起,“叔父来此,原就是请你帮这个忙的。” “你确实比叔父更适合!”他垂眸想了想,嘱咐道,“记住,你只是帮了所有入一个忙,去了她身边后,才生的情。” * 从这日至二月初八天子班师回京,长安坊间和高门都没有断绝女帝和丞相的传闻。甚至在她回来后,对这桩事宜的真相愈发期待。 这日午时,江见月在昭阳殿宴请百官,酒过三巡便以疲累为由回了椒房殿,留丞相主宴。 散宴后,苏彦过来看她。 太医署刚刚退下,就齐若明还在调方配药,叮嘱事宜。阿灿一字一句记下,到最后,抹着眼泪道,“那样多的将士在呢,以后再不许去了。苏相也是,这等事也由着陛下!” 她看着案上一推外敷内调的药,泪眼婆娑。 “姑姑,你怎就不夸夸朕的,朕建了好大的功勋!”倚靠在榻的少女眨着晶莹剔透的眼睛,笑盈盈望向对面的男人,“这点伤不算什么,养养就补回来了。” 她抬抬手,把人都赶了出去,招手让苏彦坐过来。 苏彦在榻畔坐下,抬眸看她。 晌午城郊迎候,午膳宫宴,他们都隔着距离,不曾好好看过彼此。尤其是他,更是未敢多看一眼。 她瘦了许多,一双杏眼愈发凸出,这样卧在厚厚的锦衾里,几乎看不见轮廓。连原本丰茂乌亮的长发都失去了光泽,发梢变得毛糙。 苏彦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在耳后,收手时有两根落在掌心。 “又掉头发了,齐若明说动脑子太过亦落发,朕以后会不会变成秃子?”小姑娘委屈道,问,“那样师父还喜欢吗?” 苏彦笑了笑,“不喜欢。” “朕不信。”小姑娘直起腰,捧起男人面庞,“皎皎知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师父都是喜欢的。” 她同他额尖相抵,两手环在他脖颈,低声道,“师父,赐婚诏书你写好了吗?” 苏彦顿了片刻,点头,“写好了。” “快给朕看看!在哪,您府里吗?朕去看看。”她松开他,从榻上起身,一下便踩在地上,却是“啊”倒抽了口凉气。 少女穿了身银白暗纹的交领小衣,赤足站在地上。因下榻幅度大,交领半开,衣摆掀起半角。 苏彦方看清楚了她一身伤痕。 “躺下来!”那只扶在她背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揽过腰身,添上另一只手,将人抱到了榻上。 他低着头,半晌道,“不急的。” “急!”小姑娘蹙眉,“明日早朝朕就要天下知。” “明日?” “对,就明日!”她的双手重新环上他脖颈,方寸间,彼此气息来绕,“师父,朕都听说了,长安城里到处是我们的流言。这是好事啊,正好让他们提前知晓了,不至于太惊讶!我不怕,你也别怕,我们没做坏事,相反的,你殚精竭虑处理朝政,我浴血奋战阔宽土地,国中会慢慢强盛,百姓会慢慢有好的生活。” 第57章 这日早朝还在继续,满殿朝臣十中八|九不仅松了口气,开口论政还都带起一股豪气朗朗之态。 仿若对苏彦无声的赞誉。 这个出生门阀世家的公子,原是从未变过, 断不会做出那等有悖礼法、自毁名声的事。 这是一颗点亮夜空的璀璨星辰,是世人操守的指向灯,是臣民膜拜高捧的璧玉,怎会错了方向,怎会随风摇曳,又怎会染上瑕疵! 世家的官员更是意气风发。 任苏彦往昔如何帮扶少年女帝,偏信偏宠, 然至关时刻, 他始终站在属于他们利益的一方, 推世家的少年上位。 且是如此手段,在少年天子班师回朝的第二日, 以一旨违背她意愿、却让她无法说一个 “不”字的诏书,压制了她即将如日中天的威严。让世人看到,这大魏帝国,尚是丞相做主。 说违背天子意愿,是这片刻间,文武百官都看到了女帝的失态、沉默、隐忍、和愤怒。 然而此刻御座上的少女除了木偶般失神, 无能为力。 如此便也证明了,坊间一段流言原是真的,只是起头人分明是她自己。 只是这会,已经无人再会计较。 因为,这一则昭告天下的旨意会攻破一切。 这里林立的文武,也只当流言种种是少女情窦初开的一段笑谈。自然她还是君主,无人会自讨没趣,再纠缠不放。 纵是严正刚阿的御史台,也懂得见好就收。 总之,少年天子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在与丞相的一场情感博弈中,至此刻,一败涂地。 不仅群臣这般想,江见月也是这样想的。 她安静地坐着,十二赤珠冕旒条条垂下,一动不动。只有珠光盈盈闪烁,刺入她眼眸,让她眼前一片模糊。 她本还隔着冕旒看他,想问一问为什么? 后来看不清了,便也懒得看。 只觉冕冠压人,脖颈酸疼,便这般垂了头,连着眼皮也搭下,碰落含在眼中许久的泪珠。不能擦,擦了就等于告诉他们,她在哭。她不动不说话,他们就只当看不见。 再后来,她的听觉也开始模糊,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慢慢的,意识也逐渐散乱,只浑噩中听到离她最近的黄门唱喏,“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又一会,“散朝”二字贯入她耳际。 她怔怔起身。 抬脚却被有些吓倒,是梦魇般的山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甚至有些无措,顿了顿,走下去。 没有走太久,大概七八步,走到了丹陛上,数个台阶本是闭眼都能走的。但是这会,从胸腔冲起的一股血腥让她闭了眼,没有好好走下去。 一口堵在喉间许久的血喷出来,她从九层丹陛滚下去,跌在疾步上来的人足畔。 紫袍靛纱,凤池清波。 青年的轮廓映入少女虚阖的双眼中。 其实就算看不见,也能知道是他的。 他身上雪中春信的味道,他胸膛怀中的温度,在十二年前的渭河畔,浸入她骨髓。 这么多年,她将他活成信仰。 所以即便到了这一刻,他弯腰抱过她,她便还是无可救药靠上去,抓住他。 却是一息之间,他又弃了她。 她腰腹间感受到他松开的手,眸光看见赶上来的少年。 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 端方,清雅,博爱世人。 年幼时,在苏府,在抱素楼,苏瑜待她也很好。苏彦忙时,他教她读过书,认过字,给她送过新年的贺礼,祝她永远快乐。 不是太多的相处,大概有那么三两回。 但是她都记得,小心珍藏。 这一生,她没有遇见多少好人,得到的温暖也屈指可数。所以点滴的恩惠她都牢牢记在心头。 自问后来此时,她上了万人之巅,没有亏待过他。 为何要这样? 最后他也没能抱起她。 是夷安携一身怒意撞开众人,抱着她回了椒房殿。 听闻她把前来探病的苏瑜骂了一顿,后来又把没来的苏彦也骂了一顿,骂到最后,连着陈珈都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通。 二月十二,女帝在未央宫晕倒的第三日,太医署向尚书台回话,乃旧疾复发,暂时缓解,但仍需静养。 尚书台理政的高官一时没有说话,目光都落在苏彦身上。 若说当日中贵人读完诏书,百官在女帝的失态中确定了她的情意所指,那么后来丞相上前抱她的一刻,前排的部分官员则也悟出了他的情意。 若只是忧君护君,若只是师长如父,若只是一个为人臣的身份,幼承庭训的青年人不会两眼通红,在退身的间隙垂眸忍住满眶泪意,之后在没有女帝任何音讯的境地里他也阖了府门,两昼夜谁也不见。 是昨日午后,方出现在尚书台,重新理政。 这分明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感。 “要修养多久?”苏彦开口,平静比冷漠还无情,“眼下太仆令占了两个日子,七月初八和十月廿二,乃上上吉,宜婚嫁。” 闻这话,诸官松下一口气。 情意真假几何都无妨,只要不见天日,只要成为过去,只要苏彦不再在意。 他们和世人都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一样以苏门马首是瞻,一样效忠少年女帝。 被问话的齐若明不懂朝政,怀的是一颗医者父母心。 他有些生气。 原在长安街头听闻流言的时候,他便意识到流言并非流言。他想起去岁正月,苏彦回京后,伴在椒房殿的模样。 那会他觉得怪异,如今想来,却是正常。 那原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牵挂和担忧。 在她病重之时,握着锦被下的她的手,长久静坐,不舍离去。 这才是对的,病痛中的人,需要医药,更需要被爱。 纵是不爱,也不该这样相逼。 齐若明回想这三日侍疾的场景,少年天子昏迷中喊阿母,也喊师父。 阿母薨逝,已不在。 师父尤在,却也不在。 “苏相若是担心陛下延误婚期,那是多虑了。”于是,齐若明的口气比苏彦还冷,“虽说陛下旧疾发作,胃痛难咽膳食,高烧反复不断,气堵瘀胸偶还伴有吐血,但太医署自当竭尽所能,陛下静养三两月,总是可以康复的。” 青年丞相端的是冷静自持,不动声色点头。 齐若明抽了口凉气,“陛下的脉案,苏相可要过目?” “不必。”苏彦拿过案上高垒的卷宗,“太医署退下吧,我们论下个政务。” * 绿杨新雨,一水浓阴,叶底黄鹂啼。 转眼五月,江见月身子大好,可以重回朝堂理政。 在这之前,她在石渠阁接见了数位高官。 初夏日,她坐在水榭中,紫檀木长案上放了这三月来的重要卷宗,这几日她已经看完。这会正让方贻挪去一旁整理,然后送回尚书台封卷归档。 自二月养病开始,方贻便一直陪在椒房殿伴着她。 是苏彦让他来的。 他说过一回。 江见月没接话,却也没赶他走。不仅没赶他走,还把他留了下来。 那会她将将能起身,拥着一床厚厚的被衾靠在榻上,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流浪儿,捧着个暖炉,抓住手中仅有的一点温暖,和他说,“你要看书,可以去石渠阁,那里也有许多书。” 她说这话时,乍听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 好像再说,这里的书不比抱素楼少,你留下陪陪我。 方贻奉师命而来,但是遵师姐的意思,之后数月再未出宫。 大长秋将他母亲接到了宫里,而他的阿翁自从侍奉太后后,留在宫中的时辰本就越来越多,索性也住在了这处。 方贻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有一回,他鼓起勇气问她,“师姐为何待我这样好?” “好吗?”她冲他微笑,“朕就是觉得,你同朕挺像的。”说这话是,她双眼看向虚空,眼里闪着一点光。 他想问,是哪里像,但想了想也没多问。 师姐虚得厉害,说话也费力气。 百日里,很多时候只有他和师姐两个人。 这就够了。 所以这会,她又开始接见外头的官员,他便有些烦躁,只边整理书籍边劝道,“师姐再歇两日,养好身子最重要。” “已经好了。”江见月笑笑。 她这日挽了个寻常的垂云髻,钗环未饰,身上穿一件绛朱色烫金裸纹薄纱褝衣,将一身捂了许久的肌肤衬得愈发白皙。 只是人瘦了一大圈,这样的白便有些病态。 好在太医署照料得精细,她的两颊生出一些血色,五月日光渡在她周身,给她照出两分神采。 方贻偷偷看她,记下她的样子。 苏瑜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黄门通传。 江见月临水看了眼自己,也没再起身更衣理妆,目光落在案上剩余的两册卷宗上,默了默道,“请内史进来。” “臣苏瑜,拜见陛下,陛下万安。”少年到底心中忐忑。 夺人所爱。 这之前,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即便后来,叔父和他说,他只是帮了所有人一个忙。 然此时此刻,他终是汗颜。 “起来吧,赐座。”江见月以目指了指右侧离她最近的一个位置。 方贻和苏瑜都有些讶异。 却闻她道,“论君臣,九卿尚有九卿之首,九卿之首上头还有三公,你做不到这个位置。但是,你我不是要大婚了吗,论私情,当是没有比你我更亲近的了。” 第58章 椒房殿中, 安静了几许。 江见月盯着章继,半晌问,“不见了,是何意?” 章继硬着头皮道,“臣已经带人翻遍了整个抱素楼,未见苏相身影。丞相府也寻了,没有!” 昨日赴宴的高官里, 三司之中廷尉和京兆府尹都去赴宴了, 只有担任执金吾的章继因手头有两桩公务需要加急处理,遂只去了午宴, 如今便由他主理一切。 “去找!让羽林卫, 三千卫都去找!” 章继一时没有应诺, 在原地顿了片刻,看过女帝再看苏瑜, 缓了缓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 禁军并城防军开始搜寻长安八街。 一个时辰后,赴宴的高官基本都被催醒,就地被问话。 两个时辰后,三公九卿除了丞相府各府衙都正常开衙办公。其中三司将赴宴的官员,负责宴会的人员暂时控制在廷尉府。 午间时分,放出了全部人员,但要求暂守府中,待随时被传。 这日,丞相依旧没有音讯,长安长街卫队往来不绝。 傍晚宫门下钥前, 卫队收,禁军归, 三司入宣室殿回话。 回话有三。 一、丞相失踪,寻遍长安城皆搜寻无果。 二、昨晚抱素楼宴饮的酒水中被下了药,致天子与官员皆陷昏迷。 三、内史同温氏十六位负责宴会安全的子弟皆有受伤,然不曾中药。 江见月边阅卷宗边听薛谨回话,抬头道,“禁军处查了吗?朕昨晚前往,禁军处夷安长公主所备乃折柳酒。” 薛谨道,“查了,下午夷安长公主送来了昨日的酒坛,残液中并未测出其他。原也不用测!” 江见月揉着眉心,“怎么说?” 薛谨眼风扫过京兆尹和执金吾,提了口气道,“已经测出,昨晚抱素楼备下的部分酒水中有麻沸散的成分。审过楼里的汤令官和司膳处,乃二验膳食,当不会有错。如此,只有……只有膳食入殿最后一关时出了纰漏。” 江见月眉宇压得愈发厉害。 昨日宴会,为让温门子弟立功,内场的安全全部交给了他们负责。其中有四位便是负责府中膳食安全,四位在楼中护守巡防,八位在长街各要塞,而苏瑜则统领整个京师治安。 “所以是温氏子弟下药,劫走了丞相?缘故呢?”女帝问。 殿中三位司法官员闻言,俯身跪下,薛谨头一个道“不是”。 给一国高官下药,劫走丞相,连带天子也中了药,这样的罪名莫说坐实,即便怀疑也够温氏满门伤筋动骨的了。 “那是什么?从何查起?”江见月话语连接而来,“你们这会告知了朕境况,法子呢?” “还是得从温氏子弟和苏内史查起。”章继接过话,“毕竟他们是唯一没有中药的,按照苏内史的口供,他还和对方过过招,后被打晕了。” 座上女帝眸光在他们跪着的身上梭寻,问,“还有吗?” 三人垂首不语。 殿中没有声响。 女帝静看他们。 冰鉴中寒雾缓缓散开,周遭寒气层层覆盖上来,伴随着一片阴影黯淡日照,三人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凤头履。 片刻的驻足后,凤头履的主人重新落座龙椅。 滴漏滴答,日影移过半寸。 宣室殿唯剩君臣呼吸声。 “那便朕来说!”女帝终于开口,“内史原是不用巡防的,偏他去巡防了,所以没喝到酒。温氏旁的子弟也无须那样辛苦,皆可入席,偏偏也不,如此也不曾喝到药酒!可真是幸运! “幸运吗?”她提声反问,“幸运到他们一个个清醒着,眼睁睁看着丞相被劫走愣是半点动静都闹不出来?他们是死人吗?” 女帝厉叱,“还是说,根本就是他们干的,演来一场戏把朕当作三岁小儿糊弄?亦或者就是一帮废物,在其位不谋其职,朕养着他们作什?” 一方砚台被砸在地,裂开数片,声响刺耳又激烈,然天子的话丝毫没有停下,如六月雷雨,噼啪作响,“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哪个不比朕从政时长,今日作哑巴是几个道理?若是官中粮食不想吃了,大可说出来,卸帽交符都给朕滚回去!” “一国丞相昼夜间失踪了,你们一个个支支吾吾半句三言连话都说不清楚,遮着掖着要做甚?为谁藏着掖着呢?轻重缓急都分辨不出来吗?” “陛下息怒!” 薛谨叩首伏跪,“臣即刻回去审理。” “陛下息怒。”执金吾和京兆尹随声出口。 少女将将养好的身子,一通盛怒下来,面色潮红,胸膛起伏,呼吸都粗重了许多,只合了合眼负手背过身去。 三人跪安,走在出宫的甬道上。 京兆尹最为年长,同另外两位拱了拱道,“如今内史涉身其中,我暂兼内史事,这桩案子还需两位多尽心。若需人手,尽管吩咐。”话毕,匆匆提步离去。 剩二人,四目相视。 “楚王怎么看?”薛谨道。 章继停下步伐,回首宣室殿的方向,“瞧着一团麻,原也清晰。失踪的,涉案的,这厢来来回回都是世家官员,就劳廷尉辛苦,本王也做回废物吧。” “和京兆尹一样,要人你说,事就你来吧。”楚王施施然抬步,走出两步回头,“咱们这位少年天子,再过两年是要青出于蓝了。” 六月天,最是酷暑的时候,薛谨抬头看天,只觉凉风嗖嗖。 这日丞相失踪的事还蔓延的不是很大,皇城和朝野没有太多的声音。但入夜时分,波澜渐起,廷尉执三司联合令,先是对昨日赴宴的高官解禁,翌日正常上值日;后传召了内史苏瑜和十六位温门子弟入廷尉府问话。 问话也是自然,当夜尚且平静。 亦是在当夜,抱素楼作为事发地,被三千卫暂时看管。皇命所示,在丞相行踪确定前,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此楼。 至此,抱素楼封楼。 而未央宫椒房殿中,江见月因一日折腾,前头又中迷药,精神有些萎靡,早早歇下了,这晚她难得睡了个整觉。 翌日,没有早朝,更是多睡了半个时辰,辰时过了才起身。 夷安来复命时,她正在妆奁前挑拣一盒子金手钏,长命锁。 “阿姊,看看,哪个好看!” 夷安抓来手里掂了掂,拣出个最重的递给她,悄声道,“人醒了,要见陛下。” 江见月“哦”了声,接过那个最厚实的长命锁,笑盈盈道,“温九师叔身子如何了?” “温——”骤然提及温如吟,夷安愣了一下。 自前岁正月派人暗中保护他们夫妻后,数月里一直平安无数,本以为是多此一举。不料当岁十月温如吟回来祭拜亡母泄露行踪后果遇杀生之祸,幸得三千卫救下了他们。只是当时只有两位三千卫,火势又太大,所救不及,温如吟小腿被烧伤,遂一直治疗中。一家三口知晓是江见月的意思,便一切听从了夷安的安排,住在城郊夷安的一处私宅中。温如吟养伤,陆平投身炼兵,大明乡精钢坞的成果便是出自他手。 “年前便大安了。”夷安回道,“原一直想要私下谢您大恩,闻您出征,之后又出了这般多事,便也不敢来扰。只吩咐着陆平尽心尽力。” “你和她说,让她好好准备致谢词,朕过段时间送她一份大礼。”江见月抬了抬手,示意丈地处的梳头姑姑上来理妆,一边将那枚长命锁递给夷安,“这个给她家孩子,到今岁中秋便是两周岁了。” 夷安瞥过上前而来的八个侍妆女官,不由再度提醒,“人家要见你。” 江见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乌亮的眸子转过一圈,“那是他的事,眼下朕不要见他,这事以后阿姊莫回了。朕想见他,自然会去。” 夷安挑眉,“那臣先告退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见月都在椒房殿中休憩,看书,鲜少出现在人前。 理由是丞相失踪,女帝心焦不已,又发病了,得静养。 诸事托付给楚王章继。 早朝依旧,偶尔也驾临宣室殿,招来三司问进度,但丞相就如凭空蒸发一般,了无音讯,踪迹全无。 为此,女帝发过两回脾气。 第二回 发作得尤为严重。 便是昨日,六月十八。 乃丞相失踪的第十三日,内史苏瑜和温氏子弟被带入廷尉府的第十二日,衣丞过来请示,大婚礼服已经缝制完毕,需要女帝与皇夫试装。 彼时宣室殿中除了三司,还有其他高位官员。 女帝瞧着烫金朱玄的礼服,问廷尉,“内史洗清嫌疑了吗?” 当日请他们一行入廷尉府,说的是二次问话,后来成了办事不力的罪名,这个罪名也是成立的。毕竟当日内场安全和八街要塞卡口是由他们全权负责。如此到了六月初九原可以出来时,竟又有了新线索。 温氏弟子中,其中两人被举查受贿。廷尉搜查他们二人府邸时,竟查出药粉,医官检验后断定是当日之迷药。 二人百口莫辩。 后由夷安长公主旁听再审,用刑之后吐出是受苏瑜指使。 理由是苏瑜不满丞相事事管辖,更同女帝素有流言,如此欲取而代之。 口供上达天听,女帝自然不信这等言语,只让廷尉彻查,故而苏瑜和温氏子弟至今尚在廷尉府大牢。 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下来,温门乱做一团,温似咏几次请求面圣,然女帝抱恙连宣室殿都来的极少,何论见她。 是故昨日衣丞所问试装一事,显然是温氏万般无奈下择取的问路石,想以此看看女帝最后的意思。 女帝问了廷尉。 廷尉回道,“还未洗清,苏内史只说不知丞相在何处。” 第59章 潮生堂的寝殿在二楼,拾阶而上,穿过长廊,行过书房,东首第一间便是寝屋。 这会门还开着,冬日朔风呼呼往里灌,浓云遮住月华,于是少女手中一点烛火便显得格外孤弱。 四下摇曳, 明明灭灭。 似男人眼中的光, 时亮时黯。 一时辨不清神色。 但总归带了两分薄怒。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松开了他。 只五指合拢,珍而重之地拢住火苗,在她一只手围出的方寸间,将火苗护得密不透风。 直到它不再晃动,如温室中一缕直直静燃的烛火,方轻轻捧着它往门口走去。 她走得极慢,又赤着脚,衣衫单薄,没有长袍逶地,环佩叮当,在这已经熄灯的屋中,尤似一缕幽魂。 苏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左右也不是第一回 了。若不是听到她的话语重新落在耳际。 “是木头还是死人?门都要朕来关!” 紧接着是数个侍者“噗通”跪地的声响,连声道“婢子该死”。 “再吵就真该死了,以后记得关门。”她蹲下身,嗓音中带着笑, “大冷的天,各自吃酒去吧。” 侍者们咬住唇口, 拼命磕头,惶惶退去。 “等等,给朕也送壶酒。”少女在门边坐下,捧着那盏烛火,穿廊而来的夜风拂起她长发,吹落发间雪花,有几朵已经开始堙湿,滑入她脖颈。 她用手背擦了擦,又赶紧回来护住跳动的火苗,“快些啊!” 微光中,少女抬起面庞。 她眉宇微蹙,杏眸弯弯,前头嗓音里的笑意蔓延到面庞,温和无害,甚至还带着一点娇憨和任性。 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讨糖吃的闺中女孩。 只是侍者的反应不似照顾许久、知晓习性的家仆佣人。见她如见鬼魅,磕磕绊绊哆哆嗦嗦领命而去。 等待送酒的时辰里,她就这般无声坐在门口。 单薄中衣让手足寸腕都裸露在外,但她没感到冷,因为贴近胸口的地方亮着一盏烛火,被她拢在掌心。 她觉得这点光线和温暖,很足够。 一开始,她原是开了口的。 她转过头,问,“师父,你冷吗?”她想,这些含着金汤匙出身、自小长在锦绣堆里的人,多来是怕冷的。 他给她披衣保暖过,她也不能冻着他。 但是苏彦没有说话。 她将灯举高一点,隔着丈地距离,再观他神色。 他漂亮的星眸中,跳动着小小的火苗。 很遗憾,不是她手中的烛火,是他喷薄的怒意。 她便叹了口气,直到酒来时,都未再说话。只将一点烛火护好,火焰暗下的时候,她摸了摸头,想从发髻拨下根簪子挑一挑灯芯。结果抚上脑袋,才想起满头钗环都已经散落了。 于是,只能伸过手,用两指去捏。 指腹穿过火焰,捻上灯芯,拨下一半,火光重新亮起,她便也跟着笑起来,垂眸看被剥出的灯芯黏着指腹,随手在地上按了会,驱散热气,蹭掉灯芯和烫焦的皮肉。 侍者是这个时候将酒送来的。 她接过,洒了点在指腹消毒,直到这此时才发觉有些痛。但也没出声,于是殿中依旧只有呼呼贯入的风声,和愈发明显的怒气声。 她起身,将门合上。 转身看不远处的人。 他还是在方才的位置,只是这会坐了下去,一张紫檀木的长条案几横在他面前,若非他足腕间铁链长长地拖在地上,泛出幽幽冷光。这幅样子便像是伏案阅卷熄灯后、在夜中冥思的模样。 他这会,也在看她。 但江见月的目光移动了位置,落在铁链上。这两条混了精钢坞的镣铐是她前头养病的三个月中,回想这寝殿模样尺寸,特地让薛谨设计,陆平锻炼。 她说,是她自个的诏狱要用,两人没有不用心的。 六月初五,她将宾客迷晕后,把苏彦带回宫中,花了一夜时间,派人来此装好铁链。固定在屋里中央地带的承重墙上,足矣让他随意行走,自由举止,唯有离门和窗都距了一丈远。 可沐日光赏月华,但只能在屋檐下。 可见侍者往来开门迎窗,但就是出不去。 今晚这般情境,想来他已经歇下,闻声出来,僵在了原处。这会坐下身来,倒也不知他思绪几何。 但江见月知晓一点,他很生气。 合门后的屋内,连风声都被阻隔,于是他的呼吸便愈发滞重。如同即将燎原的星火,就要将她焚化。 少女在门边坐下,烛火亮在她足畔。 。 屋中再无声响。 她沉默着饮酒。 原用不了太多酒水,平时大多都是酪浆或蜜水,偶尔喝酒也都是药酒和果酒居多,这会送来的是一壶烈酒,饶她饮得再慢,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于是,饮到第三盏时,苏彦终于开口。 他问,“你怎么处置他们的?” 江见月扭头看他,看了一会,笑了笑,将剩下的半盏喝完。 她没有回答他,又到了一盏,在手中捧了半晌,一饮而尽。 “子檀呢?还有温氏子弟?”苏彦声音又起,“是我的主意,同他们没关系。” 江见月背过身,屈膝坐着,昏黄灯光下小小的一团。只托腮看着什么也没有的虚空。 “皎皎,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苏彦深吸了口气。 江见月望向虚空的眼睛眨了眨,转过身来,抬眸看他一眼。 他的眸中退了怒意,面容柔和了弧度。 所以为了他们,他愿意好好说。 江见月轻笑了声,靠在墙边,又饮一盏酒。 “那你今日来作什!”苏彦终于压制不住怒火,拍案起身。奈何他成日被喂软骨散,手足无力,骤然的起身除了让自己摇摇欲坠愈发狼狈,便是晃动起铁链镣铐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样的声音萦绕耳际,从来端方的青年面容扭曲。 即便这半年中,他已经听了无数回,他也没有适应。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 更无法想象是出自她手。 然江见月掀起眼皮看他,却觉得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静了半晌,终于给他一点回应。 如她所想,如是说。 她说,“师父,你别生气。今个朕来,是为您好,免你做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您可一直都是君子。” 她站起身来,倒了盏酒送到他面前,笑意婉转,“新年快乐。” 苏彦眼中的火焰在跳动,瞥过头去。 “朕忘了,原在前岁时,师父就没有陪朕一起守岁,早就食言了。”她伸出手,箍住他下颌,蛮横地将他转过头,迫使他同自己四目相对。 苏彦提不上力,在她掌心挣扎,对这样举止痛彻心扉。 他教她礼仪仁智信,温良恭谦让,到头来她居然学会了豪夺与囚禁。 “别叫我师父!”他喘息吐字。 江见月捏在他两颊的手顿了顿,怔怔看他,忽觉视线暗下,原是门边墙角的那盏灯烛熄灭了。 黑暗中,她冲他点头。 持酒盏的手抬起,拨了他一脸,“朕成全你,苏相。” 她退回门边,将那盏已经不亮的烛台踢走,继续喝酒。 不胜酒力,她早起了醉意。 不知何时,手一松,靠在墙边合了眼。 酒水慢慢流出来,屋中弥漫着辛辣酒香,她也从墙角滑下,抱着自己睡过去。 苏彦如同一具雕塑,一动不动坐在那处。 直到酒香弥散,日光亮起,他因恍眼打了个颤,人有些回过神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转来内室,不知道在这卧榻畔坐了几时,也不知这半宿脑中混沌在想些什么,只眼神聚焦,看见自己发白发僵的五指攥着一条锦被。 如此神思慢慢清明起来。 是皎、她来了。 苏彦的五指曲了曲,想起自己进来是要给她拿床被子的。 这样冷的的天,她睡在地上,他碰不到她。 他抓过被子匆忙往外走去,只是整个人晃了晃,无力和镣铐声提醒他更多的事,他抓被的手,手背青筋顿出。 将被子狠狠砸在地上。 半晌,又重新捡起,转来外头。 然,地上除了一盏被踢翻的烛台,什么也没有。 若非送膳的侍者说,陛下天未亮就走了,他大概以为,昨夜只是他的一场梦。 梦中他口不择言,和她说,“别叫我师父。” 后来很多年,她便当真再未叫过。 * 转眼又三月过去。 已是景泰六年的三月末,夷安长公府大摆宴席,上月她诞下一子,这日正是满月宴。 女帝出禁中,亲来道贺。 酒过三巡,江见月去后院看望夷安。 夷安瞧她有模有样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挥手谴退了诸人,拉她在卧榻坐下,低声道,“你这些日子去了吗?” 江见月逗着孩子,摇头。 自正月初一平旦至今,又百日过去,她一次也没去过抱素楼。 “你到底怎么想的?总不至于关他一辈子吧!”这事也就夷安敢提,“再不济,国中总需要丞相。” “那不见得,眼下他都失踪十个月了,不也好端端的吗?天又没塌。” 夷安叹气,“那是因为百官觉得人早晚能寻回来,或是眼下尚无大事发生,陛……皎皎,你听话,差不多就得了。或者你去走动走动,僵着也不是办法,他左右是走不出来的。你去打一顿,骂一顿,或者……怎样都行!” 夷安顿了顿,“苏相的确不对,但是毕竟你关他这般久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第60章 一片晕红,几丝柔绿,着雨含烟。晚风掠偏鬓云,夕阳销尽倩魂。 ( 1 ) 从冷硬长案跌落的书卷, 半册打开,正好现出这样一首词。 是讲词人春日游园,借景思人,然伊人已不再, 徒留景色如故。 地上的青年先醒来。 确切地说, 是在数次的来回往复、直到药力耗散后,他也被抽干了力气, 颓败地合眼。然即便疲乏至极, 他也不曾睡去。只待一点意识回神, 手足蓄力,能提上一口气, 遂睁开了眼。 夕阳的余晖跌入他眼眸,天还是亮的。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未见得铜台青鸟挂钩,没有并蹄莲纹的帷幔垂地,也不曾见到红烛高燃,对影成双。只见得画栋雕梁褪尽色泽,长案地席七倒八歪,残阳透过窗牖洒入,地上人影萧瑟。 这是潮生堂。 原该是他新婚入住的寝居,是独属于他妻子的宅院。 然在还没有成婚时,他已经允许一个女子入内,许她睡在青鸟莲花的卧榻上。他知道他和她以后成亲了,原也住不了太久。 他得随她而居。 但这处, 终是有情人恩爱欢好的地方。 恩爱欢好。 如今,走成这幅模样。 没有鱼水和谐,没有柔情蜜语。 只有一剂药。 无需入内寝,尚在屏风外,原该圣洁诚挚的礼仪,变得荒诞不堪。 他合了合眼,从地上起身,逆光坐着。 身上搭着一身满是皱褶的亵衣,衣角裤管开出零星血花,眸光扫过,耳畔重新回荡起她的哭声。但她就哭了半声,便恶狠狠咬住他肩膀皮肉,把剖体痛意清清楚楚地传达烙印在他身上。半点不肯认输,到最后只剩得意又疯癫的笑。 笑意在他眼前浮现开来。 男人玉竹骨指手上条条青筋必现,赤足的腕间依旧是寒光凛冽的镣铐。 绝无仅有的,他还披散了头发。 整个人狼狈又愤怒,只双目灼灼盯着那卷书。 【夕阳销尽倩魂。 】 四月斜阳,原是有暖意的。 然而逆光下,他有些恍惚,感到阵阵寒意。 浸雪的寒冷像极那年除夕夜的渭河畔。 元丰十年,衣衫褴褛的女童像只瘦弱的小猫,伏在他足畔,说,“别把我送走,我很乖。” 他在火堆旁读书,她起身给他挡过一团枝头刮落的雪。 元丰十一年,他带她回家,给她请医喂药。 她看着一碟消苦的蜜饯,不敢多吃一颗。 元丰十二年,他带她入抱素楼,教她读书写字。 她抓过一条蛇,说晚膳就吃这个,不要浪费膳食。 会作赋后,斗酒会上赢了一金,全部给了温九施粥用。翌日又跑去向她要回一贯钱,她说,“我想买点竹片,丝绢,给师父做灯笼。” “他早朝时天还是黑的,我想送他一盏灯。” 元丰十三年秋,他送她回家。 他回京时,她追着马车哭了许久。 他哄慰她,“有阿翁阿母了,以后他们便是你最亲最重要的人,该高兴的。” 她点头,“师父也很重要,和阿母一样重要。” 十四十五年,她与他往来书信不断。 他抄了书给她。 她在信里说,“皎皎正给堂姐教习认字,算不算是师父说的传承?” “还有——”她的信洋洋洒洒,“家中有个阿弟,总抢我书卷,但师父教导要谦让之,我已抄写新册赠送他,不曾与他冲突。” 这个手足,在后来的新朝中,亦被她友善待之。 她求他收下胞弟作弟子。 后来又多了个手足,为着两个阿弟都入楼中学习,她甘愿放弃来最爱的抱素楼。 只低着头扯着他袖角道,“两位阿弟都在,我还是避开的好,免作池鱼受灾,免让师父为难。” 她把自己关在府邸中,焚香诵经,礼佛还愿,远离纷争…… 如何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苏彦的五指间还缠着数根发丝,又黑又细又长,似蛇一样蜿蜒勾缠,他一瞬不瞬盯着那卷书,眼睛红得要滴下血来,指间崩紧施力,青丝断裂。 就势落地的一拳震出沉闷又坚硬的声响。 “夕阳销尽倩魂。”隔着那一卷书,伏地的少女不知何时醒的,这会彻底睁开半阖的双眼,被吃去口脂的唇瓣张合,念着最后一句词。 “苏相如此专注这首词,可是遗憾伊人不再,眼前人已非当时人?”她掀起眼皮看对面的男人,将他看得久了些。 而随她坐起身,原本覆在身上的一袭风袍顺势滑下去,稍稍盖住双膝,背脊尚有青丝披挡,唯身前潋滟春色,大片裸露。 她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理顺长发,将落在胸前的两缕拂去身后,然后直起背脊,握拳捶敲酸疼的后背。 这般一起一挺间,春色更盛,玉山如团,密林隐现。 苏彦垂下眼睑,额角青筋陡跳。 “苏相,过来更衣!”少女开口。 余晖下,如松端坐的身体晃了下。 苏彦不可置信抬眸,眉间折川,眼中火海翻涌。 “苏相这幅模样,是要抗旨吗?”少女眯着杏眸,懒洋洋问道。 苏彦深吸了口气,“陛下既然唤臣一声苏相,那么臣尚是外朝尚书台的丞相,不是您内廷闻鹤堂的侍者。” 江见月背对夕阳,渡了一身余晖,许是事后乏力,她面上无光,眼中也无甚神采,只又静看了他一会,“噗嗤”笑出声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朕罢黜你的丞相之位,把你纳入闻鹤堂?” “你——”苏彦几乎是抵着后槽牙吐字。 “多可笑的事!”江见月仰起头,揉着脖颈,“你们男儿称王称帝的时候,恨不得满宫满天下的女郎都是帝王囊中物。怎的到了朕这处,就要分什么里里外外!” 苏彦怒不可遏,呼吸都变得粗重。 偏江见月还在开口。 她道,“苏相,过来。” 明明此间满殿狼藉。 空气中还残留着处子的淡淡血腥,和少女身上霸道又辛焦的鸡舌香,混杂着男女酥汗体味,融合成一段无边风月。 然少女的话,不含情意,不带喜怒,只有帝位传召的威严,荡开一室旖旎风光,压制而下。 苏彦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他合上眼,背脊笔直,身形未动。 尚有一刻侥幸,她前头只是一句气话。 【朕思来想去,这举国上下,再没有比苏相的血脉传承更好的了。朕取一点,好让我大魏国祚绵延。 】 他没受过如此折辱。 她也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他被关押的十个月里,第二次劝服自己。 他甚至想问,是不是不小心误放的药。 她说是。 他就能相信。 然面前的少女没有给他这样的幻想。 她站起身,连着那一点风袍都掉落,只绕过横陈的桌案,来到他身边。 “看来苏相是执意抗旨不遵了!”她披着日照最后的光辉,居高临下看他,“抗旨不遵的罪名,总不需要朕来告诉你吧。” “是要诛族的。”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你的血脉珍贵,朕要用,且得留着你。至于你的族亲,你自个说,朕从哪个开始诛?” 苏彦胸膛起伏,睁开眼,又本能地闭眼。 “哪一个?”少年女帝与他一样执拗。 苏彦咬牙重新睁眼,猩红眸光中映出她烂漫笑靥,任芬芳冲鼻,花色入眼,三千青丝拂过他面庞。 “其实都不需要你这样自个给自个折腾罪名。”少女跽坐在他面前,“你侄子和温氏子弟原是得朕特赦,戴罪立功,他们的脑袋是寄在他们脖子上的。哪日朕不开心了,就收了这特赦。” 青年原本苍白的面庞变得铁青,连唇色都灰白无比,只是眼中火焰慢慢退了下去,头颅也终于微微低垂,撑地起身,拖着细长却精密的镣铐缓步捡来她的衣衫,一件件给她穿上去。 小衣,中衣,上裳,襦裙,他沉默着穿戴。 【师父,不用作新衣,去岁的还能穿。 】 【那你多吃些,长快些。 】 然后是罗袜,凤头履。 【猎了两头鹿,鹿皮给你做靴子。 】 【皎皎过年时候穿。 】 最后是左腰环佩,右侧香囊。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 【这里讲香草美人,就是说带着这些花草,染其香之人,便为香草美人,如此还有旁的意思吗? 】 【自然有。其一,香草隐喻良臣,而“美人”则象征着与君主之间深厚的情谊,尤似男女之间美好的感情;其二,香草美人也可代表有高尚、忠诚品质的君子。佩戴此物,可看作对这些的追求,立志成为这样的人,或能够拥有这样的君臣关系,爱人关系。 】 滚金绛紫的香囊在戴好的一刻,触在少女腰腹上的修长骨指猛地用力,将香囊抽下砸开,连带已经系好的腰封,也一起被扯开。 即将消散的余晖将瞬间重叠的人影清晰投在地上。 还是那张冷硬长案,一条臂膀横陈在上,垫起一张桀骜又无畏、退去了脂粉的面容,压身的男人压不住自己声色中的颤抖,“你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会变成这样?” 青年牟足了劲,少女便不再挣扎。 她窝在他那一截臂弯中,轻轻蹭了蹭脖颈,寻了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伸出的一只手不动声色摸到地上的一个烛台。 是她除夕夜留在这处的那盏。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仰躺望着虚空,眼中带着留恋和遗憾,“朕的师父,一直待朕格外好。早些年间更是将朕护在手中。细想,朕还不是公主时,这个天下还姓赵时,我们认识的五年中,他只做过一件让我不开心的事。就是分开的那两年,他送给我许多书,其中有好多都是他亲手抄录的。但有一卷《尚书》 ,他太忙,抄了几册后,中间一部分是他侄子抄的。我不喜欢。我和他说,他太忙可以不抄,但是既然抄了,哪怕慢一些,我可以等。但不要混入旁人的笔迹,我不要别人的。后来他答应了,还给我重抄了一卷。再后来,他又犯这样的错误,我很生气,但我想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可以等,等他认错,等他改正,结果——” 第61章 刺入苏彦左肩的那截烛台, 原是捧在手中的小烛台,周身不足尺长,是故插蜡的尖端亦只有两寸, 虽尖锐但纤细。 肩头骨骼尤硬,刺上去时,针入不到一半,便已经弯折。 所以看着鲜血淋漓,但只是皮外伤。 这点伤自然好处理。 然此刻跪伏身前的医者若也是自然处之,那么一切便都好说。 偏他极不自然,连随侍一旁的药童亦尴尬不已。 因为掀开衣衫后, 苏彦身上暴露在外的除了这一处伤口, 还有从脖颈到胸膛的牙印齿痕, 甚至是指甲抓痕,道道鲜红醒目。 若是在寻常夫妻间,这左右就是床帏间留下的一点恩爱烙印,厮闹时的一种情趣。纵是偶为旁人所见一星半点,也不过一句带着春意的调侃。襟口掩去,便依旧是清贵公子。 但如今印在肌理, 刻在骨骼, 现入外人眼, 在这处囚禁的屋檐下,则彻底变了味。 变成一种深刻的侮辱。 一种撕裂魂魄的耻辱。 “出去!”话从苏彦牙缝中挤出来。 “止血散。” 医官听到他的话,但没有听他的话,只勉强镇定了神色,摊开手向一旁的弟子拿药。 药童寻出药, 递上去。 “出去!”苏彦蹙眉提声。 医官低着头,将药撒上伤口。 药童在一旁估量尺寸, 剪下一截缠身的绢布。 无人应他。 按理,侍奉他的人如此态度,他该习惯了。 早在去岁六月,发现被囚在这处开始,这里所有的人,就都被换成了禁卫军和三千卫,连着侍者、医官、汤令官皆是两军中的人。 他们直接受命于光禄勋夷安长公主,独尊女帝,根本无人理他。 十个月,三百多个日子,他本来已经平复了心境,在盘算如何出去,然到这一刻,所有的从容和理智,再度崩塌。 “滚出去!”他夺过药瓶砸向屋外,愤而起身转入了内寝。 他在卧榻合眼,再睁眼时,屋中已经黑透,窗外星星眨眼,他避过月光重新合上眼眸。任凭身上伤口血渍黏腻,血腥在屋中弥漫。 然而周遭实在太过安静,以至于他清楚听见旁人的呼吸声。 他从榻上下来,转过屏风出来,黑暗中看见跪首的两幅轮廓,依旧保持着傍晚他拂袖离开时的模样。竟就这般跪着,一动不动。 这总不会是他们自个的意愿。 他的脑海中闪过少女姿容。 一时间五指成拳,骨节“咯吱”作响。 站了片刻,他在一旁席案坐下,启口道,“掌灯,上药。” 光线亮起,他看的很明白,那两人如释重负,尤似劫后余生。 所以,她不仅学会了囚禁,还学会了胁迫。 扯着毫无相关人的性命,逼着他摧眉折腰。 【朕不是变成这样的。 】 【朕一直就是这样的。 】 她在他身边长大,不为他知的另一面,竟是这样的。 苏彦的伤口裂开来,医官吓了一跳,自认其错,慌忙重新包扎。 在苏彦上药的时辰里,司膳带人将温了数遍的膳食奉来。 他这会怎会有用膳的胃口,然看满殿木偶般的侍者,只得挪案用膳。 膳毕,汤药熬好,他端起一饮而尽。 然后去沐浴。 医官叮嘱,他的伤口不能碰水,最好擦身。念他有伤在身,侍者入内帮他,被他赶出去。 他脱下衣衫,然即便已经数个时辰过去,水雾缭绕的木桶中,还是倒映出他身上印记。 他站在外头,怔怔看着水面,不知怎么就看到她的面庞。 看了一会,他将手中巾帕扔入水中,水波荡漾,水花溅在他脸上,她的容颜破碎,消失不见。 …… 这日论政毕,江见月回椒房殿歇息,夷安给她送来这段时间苏彦的起居日常。江见月看了半月前她离开当日后的内容。 至于后头的,大差不差。她略略扫过,丢在一处。 “能吃能睡,有日照有书读,他过得挺好。”江见月冷哼了一声。 “陛下!”夷安顿了顿,“臣闻您给丞相用了暖情的药。” 江见月抬眼看她,不置可否,“朕想要个孩子。” 皇朝需要,她自己也想要。想要在这世间,有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人。 夷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您用这样的药,和苏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江见月眉眼覆上一层寒色,“阿姊若是当说客的,就该去抱素楼给他分析,去问问他是否要转圜的余地。” 夷安原就是从抱素楼来。 她叹道,“陛下,容臣多说一句,您同苏相十余年的情分,您五岁时就与他连在一起了,若他只是一句气话,您能不能再给他个机会。” “说到底,也不是给他机会,是给您自己机会。”她顿了片刻,“爱与恨之间,总是爱更好。阿姊希望,有人能好好爱你。” “昨夜,陛下还在睡梦中哭泣。”这句前日里阿灿背着江见月偷偷告诉夷安的话,夷安看少女犟着头,便没有说。 但她这日来时,去了趟抱素楼,同苏彦说了。 故而,五月中旬,暌违一个多月,江见月再入抱素楼的时候,彼此的态度有过一刻柔和。 是傍晚时分,初夏晚风徐徐。 江见月道,“朕还未用膳。” 她愿意先开口,是因为那日夷安走后,她回想她的话,断断续续想了几日。有一回半夜,梦见苏彦。 竟是四月午后潮生堂满园春色的场景。 他盛怒中将她推到,但用一条臂膀搂住她脑袋,隔绝了冷硬的紫檀木案面。 那样自然的动作,已是他本能的护佑。 江见月醒来,抱了那个四方温酒器半宿。 膳食已经摆上案,苏彦没有说话,但是拨了一半的汤饼给她。分完,又盛回自己碗中一些,只添了一勺汤在她的碗盏里头。 自从幼时被诊出脾胃不好后,她一直少时多餐。 尤其晚膳,都是定时定量。 两人无声用完,江见月道,“苏相伤好些没?” 苏彦颔首,半晌道,“陛下近来睡得好吗?” 他记得夷安的话,陛下在夜中哭泣。 江见月眉眼弯下,嗯了声。 苏彦观她神色,缓声道,“除夕见陛下,不曾问安,问了旁人。是因为陛下就在臣面前,而旁人总是因臣牵涉期间,臣方急问他们。” 这是在解释当夜对她的忽略。 江见月眼神聚起一点光。 “臣能问问陛下,您是如何安置他们的吗?”苏彦足够坦承,“臣就是求个心安,说到底是你我二人间的事。论错也是臣的错。” “温氏弟子仅仅罚俸待职而已。”江见月望向苏彦,“至于苏瑜,官降两级,朕让他去了荆州,没有伤他。” 苏彦眉心跳了跳。 荆州是新得的地界。 夹在南燕和东齐中间,苏瑜从未有守边的经验,如何能放置那处。何论他左手有疾,若遇战事,地利、人和皆不占。 他这样想,便这样说。 不想,江见月一句话挡了回来,“从未有经验,便养一养经验。那处守将又不止他一人。” 她不想论政,更不想提苏瑜。 然苏彦这会,满脑子都是苏瑜和军政。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勾起唇角,“苏相,您功在社稷,按理朕不该这样待您。原也不想这样待您。朕说个折中的法子,您看可好?” “臣洗耳恭听。” “朕放你出来,您还是大魏的丞相,亦做我堂堂正正的皇夫。我们要个孩子,好好教养他。这般,朕便召苏瑜回京,如何?” 江见月想了想,笑道,“朕在说什么胡话,这分明是条条利于您的好事,您当无甚好考虑的,一言以应之。” 只是苏彦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然顿了片刻还是点头应了。 少女良久看他,笑出声来,“朕想问问苏相,您这会应朕,是为你侄子安全多些,还是为你自个得自由多些?” “长兄为臣而死,臣自当护他遗孤。” 话落,尤见少女脸上的光寸寸退去。 “朕以为会是因为你想和朕在一起。你才点的头!”她攥住他衣襟,咬牙道,“为了您侄子,您怎么就不怕礼法流言了?怎么就不怕中伤朕了?怎么不秉持你一身傲骨了?枉朕还听阿姊的话,试着退一退,试着能不能给你我一点转圜的余地!” “枉听长公主话的,不只陛下一人。”咫尺的距离,苏彦亦有他看法,“臣原以为是臣一时误解,陛下在臣手中长大,不该是行胁迫逼压之举的人。结果是臣看走了眼,不说这满殿侍者,受你淫威,便是此时此刻,您为达目的,亦是这般胁迫交换!您可有半分仁君明帝的模样?” 屋中静下,空气中浮游着细小的尘埃,在夕阳晚照中,尤为明显。 未几,余晖敛光,日暮落下。 两个三千卫近来,灌苏彦一盏药。 殿门合上,便是一片漆黑。 屏风外厮缠,不知是谁先扶上的一截画栋,之后便再未躺下。 少女背脊抵在鎏金刻文的廊住上,喊了一声疼,于是便被换了个位置。 但还是疼。 她一疼,所幸又将他咬出满身齿印。 最后在激浪冲天,云巅折翅的一瞬,她勾在他舌尖,咬得有点狠,血腥味一下在彼此口中弥漫。 “疼吗?”她伏在他肩头,喘息问他。 药效已经褪尽,青年面上尽是不正常的潮红,箍在她腰间的手还在用力,似要折断她不堪一握的寸腰,“就当被蛇咬了一口。” 第62章 多谢。 少女口中吐出的这两个字,带着讥诮与讽刺,从青年耳朵贯入,击打到心脏。他覆在她小腹上的手猛地攥起,有一瞬前倾欲推的姿势,之后极快地松开,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然整个人还是往后踉跄地退了两步,手连带袖摆甩落在身上。是被面前的少女猛推了一把。 她抓在他腕间的手, 感受到了那瞬间的姿势, 即便他只攥到了雀裘襟口的一点边沿,收的那样快, 不曾伤害到她半分。但敏感如她, 感知得清清楚楚。 “我——” 苏彦没有否认自己电光火石之间的动作, 他实在是气急了。 自今岁六月开始,整整半年的时间, 她来时无声, 走时留一句寥寥数字的话。 中间灌他一盏药。 留一日,灌一次;留两日,灌两次。 他们的交流只有肌肤骨骼的撞击声,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再多便是他足腕间的镣铐声。除此,再无其他。 每一次纵情都在提醒,她四月里说的不是气话。 她当真将他当作物件一样索取。 他说服自己是他有错在先,无视她的意愿将她割让,是他该受的。 然她每回留下的话,从明光末年到如今景泰六年,数年间的朝野政事纠葛勾缠着他,让他变的暴躁易怒,不断地回想自己到底养了一个怎样的人,又是扶上了一个怎样的人上位,他亦不愿好好说话。 至此一句“多谢”…… 苏彦喘着粗气,疲惫地坐下身去,两手捂着额头,在黑夜中垂首。 “陛下,既然有了孩子,你就放苏相出来吧。” “朝政需要他,孩子也需要他。” “明明可以父母双全的孩子,何至于你一人去养大他。退一步讲,苏相为人父,他就有责任教养抚育他。” “他不会不要这个孩子的,你们萍水相逢,他都愿意带你回家,你听话。” “到来年开春,你关他就两年了,这样下去,他会恨你的。” 数日前,知晓有孕后,夷安如此劝江见月。 所以今日来,她本想试着与他好好说的。 但是他一下扼住了她脖子,急于要一个真相。 真相是什么呢? 无非就是他面前人,非他想象的旧时人。 她一声“多谢”刺激了他,也得到了他最直接的反应。 孩子,他也是不想要的。 那一推虽未成动作,但已经现了他本心,后面只是他的理智而已。是他的教养和品性做不出这样的事,和爱没有关系。 他视这里为耻辱。 这样想开去,江见月突然便瑟缩了一下,尤觉脖颈间还有他指腹的冰冷。 “你、要他吗?”许久,江见月控制自己平静下来,往前走了一步,鼓起勇气。 屋中的滴漏声,外头的风雪中,格外清晰。清晰到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殿内烧着地暖,灯笼里的烛火短去一截,落下些许泪珠,江见月开始觉得冷。 她在黑夜中看他,眼睛亮的吓人。 不知怎么就笑了一下,笑的是自己。她低眉看小腹,本就是她强要来的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孩子,就不该生妄念。她摸了摸自己脖颈,一步步往后退去。 “阿姊,我们颠倒了因果。他愿意带我回家收养我,是因为我们萍水相逢,是他的悲悯。可是现在,我们生出怨恨,他不要我,也不要孩子。” “他已经开始恨我了。” 景泰六年的除夕夜,江见月在抱素楼只留了一炷香的时辰,狼狈逃回九重宫阙。 天上飘着雪花,人间盛开烟花。 寒冷,易逝的东西,不知为何都要在每一个团圆日出现。 她在北宫门前,看夜光下被冰雪覆盖的重重宫阙。上有朱楼飞檐,龙盘凤翔;下有沧池粼粼,龟鹤长生。 巍峨庄伟,深幽孤寂。 这里不是她的家,但是她要在此过一生。 她看着为她掌完除夕宴正要离开的夷安,垂眸摸了摸小腹,“罢了,也不是养不起他,先挑个日子同臣民说一声孩子的来由。我要他,是要带他见天日的。” 她想,来日漫长,她和孩子也能生活得很好。 当下,除了太医署和夷安,朝臣尚不知她有孕。 法子有几。 最直接的,便是从闻鹤堂拎出一人,说他是孩子生父。但是也得挑一挑,是择雍凉之处的人,还是择世家儿郎。定下了,还得看哪家最合适,对权衡朝局最有利,将风浪控制到最小。当然,闻鹤堂中还有第三股势力,那便是三千卫的人。脱离于寒门和世家之外,这处最为忠心,但是择他们得有个更好的说头,堵住两头的嘴。或许可以让雍凉和世家相互牵制,夷安不善此道,但这个方子江见月用过多回。夷安整理着方案,想等她身子好些,让她自己拿个主意。 尚不足两月,江见月还没有坐稳胎。且她的胎相较寻常有妊的妇人都要差些。 除夕夜回来就见了红,卧榻近半月才有所好转。 太医令惶惶回话。 概因是一来陛下幼年有疾,虽这些年一直调养,但到不曾彻底康健过。再来便是政务缠身,思虑太过,得不到静养。 “行了,说完症状讲办法。”二月二龙抬头之后,江见月终于可以下榻,在椒房殿翻阅夷安呈给她的卷宗手稿,“你们治病,朕治口舌。” 到底是一国太医署,杏林的圣手,经年的经验,开方配药,甚是有用。 三月里,江见月的胎相终于稳住,除了依旧吃什么吐什么,稍有梦魇,旁的总算都还好。 如此,她决定向朝野宣告这桩事。 毕竟已经显怀,冕服宽大可以遮挡,但是配套的大带、革带皆有尺寸,已然围不住她腰身。她也不愿束腹,折腾自己,委屈孩子。 已经注定了要一人教养他,旁处总是尽量补足他。 这日早朝前,夷安问她,是否放出苏彦? 夷安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按照自己的打算昭告天下,那么孩子同他已经没有半分关系。但是您身子愈重,孕后期到月中,您都不可费神,需要有人统领百官理政,苏相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眼下纵是朝臣不言,九卿上的几位心照不宣,但外头已经起了声音,尤其是苏相的胞姐新平翁主寻他已久,苏氏宗亲连带苏家军的将领也出了声音,再关下去怕是会闹起来。” “闹什么?人是在温氏子弟和他侄子手中丢的,闹起来就让他们自个压下去。”江见月站在铜镜前,看镜中微隆的小腹,面上有温慈笑意,却是很快压下了眼皮,合住眼中一丝惶恐。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除夕夜回来后,她总是梦见那年的渭河畔。 梦中,她跌在冰中裹尸、雪里埋人的道路上,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就要将她同那些尸体连成一块时,她看见一架马车遥遥向她驶近,停下,然后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清风朗月般的面庞。她好高兴,向他伸出手去,但是车中的少年只是提灯看了她一眼,然后落帘离开。 她在梦中惊醒。 脖颈间依旧残留着他指间的微凉触感,低眸看胎腹,也能看见那只修长的玉竹手。 她告诉自己只是梦,他不会的。 但是她觉得冷,后背空空。 “等生下孩子吧。”她重新看镜中人,“生下孩子后,我就放他出来,也就再几个月的功夫。” 孩子在腹中,她总需要小心翼翼。生下他,便又可以无所畏惧。 而夷安给她的几个方案,她挑来拣去最后一个也不曾定下。 景泰七年三月十八,未央宫前殿的大朝会上,她同百官说,乃天赐子,受孕于天,传帝国之国祚,神也,圣也。 面对如此荒谬的说法,满殿文武愣了一刻。 最先有反应的是楚王章继,简直当场气笑,但忍着没出声,只将朝笏微移,遮住面容,深吸了口气。 因为他的缄默,尚书台的声音稍微小些。 但是御史台显然没这般好说话,直谏女帝未婚先孕,乃失礼于天下,损君之德,恐四方臣民不服也;又言岂能以这般荒诞之语敷衍之,实在有损大国颜面,恐贻笑四海。 这处是不怕被罚被砍的,以死谏君本就是他们证道的无尚荣光,他们怕的是为后世所鄙,畏权而禁声。 女帝高坐龙椅,并不应答。 唯太仆令跪首回话,以开年至今三月来的天象作释,道确乃天降祥瑞,福泽大魏。之后当场卜卦,得出皇城西南角有天示。 后羽林卫在长乐宫最西边的寒翠阁长亭里,在盛开如火海一般的朱色榴花丛中,寻道一朵金色榴花。此花垂直而下处,竟是黑土泛光,白芒璀璨。羽林卫按照太仆令指使,挖开土地,得一六星石,上刻“天子诞子天之子,十月临凡八月间”十四字。 如此又得太医署回话,女帝如今有孕四月有余,而产期正在八月中旬。可见确乃天赐之。 因这日动了长乐宫的地,惊到久居深宫养病的太后,又事关女帝身孕,大魏国祚,陈婉遂撑着病体,入了未央宫前殿。 没说旁的,只提了那朵金色榴花。 她道,“乃去岁中秋,先帝入梦,道是来年此时福至大魏。后十月赏花,便发觉此朵金色花。前头未曾多想,今日前后思来——” 她看着殿上少女微微隆起的肚子,避过她眼神,“当是先帝报喜,只是劳陛下艰辛,孕育我大魏祥瑞。” 少女勾起唇角,笑意恭顺满意。 陈婉往前踏出一步,面朝百官,看着是将少女掩于身后的姿态,“往后诸卿还要多承国事,为陛下分忧,为我大魏效力。” 第63章 “陛下!” 苏彦闻她话语, 不由眉心紧蹙。 他起身追来,因足下步子快了些,走到距离门边半丈处,被铁链拉回。冷硬的咣当声刺激他耳膜,让他一股心火窜起。 这数月来,他满脑子皆是关于她有身孕的事。 恐她身子不好,忧让她如何面对朝野黎民, 想要劝她放弃孩子免受流言侵扰引朝局动荡, 又想既决定要生下来且与她谈一谈如何给天下交代,毕竟关系孩子的一生……然整整四个月, 她都不曾出现一次, 而这处的禁军和三千卫, 亦皆如木偶泥塑般。 苏彦几经崩溃。 从未想过,她竟能如此磨人心志。 “磨人心志”四字在脑海中闪过, 因被她孕事冲击而一时压下的她在大半年里说的话, 重新在他耳畔浮起。 于是,他便又想。 他到底养大了一个怎样的人? 他到底扶了一个怎样的人上位? 却终究没有脱口,换成了一句, “你到底在闹什么?” 江见月回头看他。 到底在闹什么? 两人僵持的片刻,三千卫的首领已经入内给苏彦戴上手铐。 相比他足腕间以精钢坞特制的脚铐细长隐秘,平素行走间袍摆还能勉强遮掩,这幅手铐则是三千卫寻常审讯犯人的,坚硬而明显。这般猛地在手腕间落下,格外刺眼。 尤似耻辱又加。 “罢了。”江见月开口,“朕不在时, 不必给他带了。等朕来时再戴不迟。” 她没回答他的话,转身离开。 “皎……陛下!”苏彦亦不再提此间事, 压下怒气转过话头拦下她,“有一事,劳您分神处理下。” “臣的胞姐苏恪,您也知晓她的,她从来张扬惯了,但其实胆子很小,又没什么心思。说是臣的阿姊,却如同臣幼妹,往昔都是臣护着她。如今臣已经两年未露踪迹,三五个月还好,这厢太久了,她一个和离归来母家的妇人,又带着个孩子,能倚靠者唯臣罢了,如今定是着急的。” 苏彦缓了缓,继续道,“许是楼中守卫忘记与您说了,今岁开年后,她已经在楼门前闹过两回了。臣在这处都能依稀闻她声响。她有时口无遮拦,伤人伤己。既然您已经决定,等诞下孩子便放臣出去,左右没几个月的时间了,且不要节外生枝。您可以将她和她女儿一道送入楼来待一阵子,或者也可以让合适的人给她递个话,让她安心。” 苏彦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江见月静静听着。 她站在染了余晖的花影里,抚着好动的孩子,喘出一口气。 他没说错什么,很在理。 前头夷安也与她提过的,他的胞姐和宗亲都在寻他,再关恐要闹出声音了。再者诚如他所言,苏恪从来跋扈骄横,最能吵嚷。如今边关有急,又涉及苏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她回首,却说了句不相关的话。 她说,“待朕生下孩子便放苏相出去,确实没几个月了,那苏相知道具体还有几个月?还有几个月,朕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她的目光从胎腹移往苏彦处,退去脂粉的苍白面容,浮起一层稀薄的笑意。 听来,是问着一个极平常的问题。 苏彦顿了片刻,想起她除夕夜说尚不足两月,遂道,“是八月末九月初的产期?” “苏相算的挺快。”江见月笑笑,“将心比心,朕如今可以理解一个妇人带孩子的不易,朕让卫谨去递话,你放心便是。” 少女的背影消散在夕阳里,苏彦在那处莫名站了许久,脑海中回荡着她临去时的话语。 * 这日回去已是宫门即将下钥的时辰,江见月本想翌日再传召薛谨,不想在北阙甲第行径长乐宫的甬道上就撞见了苏恪。 若是马车中偶然一瞥,她不会停下,也不会与其说话。 倒不是喜欢厌恶的缘故,她对苏恪的印象就是个骄横的世家女,没接触过几次。苏氏三兄妹中,若以品性和才智论,只会觉得苏恪不是亲生的。 实在是她乏的厉害,撑不起精神应付,只想早些回殿中休息。自五月初六深夜战事起至今,两昼夜中,她只歇了几个时辰。 但是苏恪从长乐宫出来,撞到了她的车驾,将她从假寐中惊醒。 索性这辆看似寻常贵人出行的双人车驾,车夫是羽林卫精锐,收缰勒马皆有缓冲,只是稍稍偏过马头,将她晃了一下,连简单的磕碰都不曾有。 但她还是惊出了一身汗。 偏苏家大小姐恼意正盛,脱口便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于她? “放肆,可知车中何人?”随车的羽林卫首领出声呵斥。 “新平、新平你听话,莫去扰陛下。眼下朝中又战事,陛下又有身孕,孤让六郎、再不济我们请夷安长公主想想法子,还有薛廷尉……左右这两年禁军一直在找苏相下落……”陈婉的声音由远及近,被宫人搀扶着出来拦苏恪。 原是苏恪寻人无路,跑来向陈婉求援,然陈婉无能为力,未能随她意,惹她如此怒气四溢冲出宫门撞上了车驾。 “任他是谁!没看见太后在此吗?”苏恪被陈婉拉了一把,气势却丝毫不退,瞧眼前说话者,载人车,皆不过普通勋贵,遂依旧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还敢如此端坐车中,而不出来见礼。” “是朕!”车帘掀开,现出少女面容,“母后,朕乏得厉害,就不与您请安了。” 登时,陈婉与苏恪皆吓了一跳。 “无妨的,陛下且赶紧回宫歇息吧。”陈婉强撑平和,挤出一点笑意,将话接来,一边顺势拉过苏恪,“新平翁主不知是陛下车驾,若有冲撞,孤来罚她。” “若是惊到了陛下,妾与您赔罪。”苏恪象征□□了福,却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只从陈婉臂弯中挣开,“妾本就是有事要去请见陛下的,还请陛下容妾一点时辰。” “可是要问苏相的事?”江见月不愿与她多费唇舌,开门见山道,“已经有线索了,顺利得话大概十月之前,苏相会安全回朝。翁主静候佳音便是。 ” 这话落下,陈婉和苏恪都愣了一下,面上宽慰许多。 然苏恪却没有就此打住,只继续道,“既有线索,不知舍弟在何处?此间才五月初,至十月前尚有四五个月,何处归来需要这般多的时日?” 苏恪咬了咬唇瓣,跪下磕了个头,膝行至马车前,哽咽道,“陛下有所不知,八月廿八乃妾恩母忌日,今岁是她十五周年冥诞,舍弟理当祭拜。” 八月廿八已经是八月底。 太医署估算她的产期在八月中旬,左右大差不差。 江见月遂道,“当是能赶上的。”她抬了抬手,示意起驾。 “陛下!”不料苏恪跪拦在车门前,两手抓着车栏,“陛下,妾带幼女独在牡丹楼,平素偶尔与长嫂往来家常,聊以慰藉,眼下其子亦陷荆州,我苏家正支无人,剩我们孤儿寡母妇道人家,实在忧惧惶恐。您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舍弟早些归来,怎么说他也是您师父,当年也是有情分的呀…… ” 苏恪不说还好。 这厢提起温似咏母子,又论起师徒情分,江见月顿时怒从心起。 若非这些人推波助澜,何至于今日局面,何至于她都没有师父了…… “拖开她,回宫。”她合上眼不再理会。 “陛下!” “陛下!” “他是您师父啊,您怎可如此霸——”苏恪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瞬间急躁起来,甚至欲要拦御驾。 “将翁主拖入宫中,快关门。”陈婉吓得花容失色,只捂住她嘴巴,慌忙命令周遭侍从。 但新平翁主桑门尤尖,话语激烈,长乐宫关了门反叫她嚷了个痛快。 “我有说错吗,那是她师父啊,她如何可以那样霸道。别人不敢说我就敢说,阿弟就是被她藏了起来。” “今日我苏门男儿,一个失踪下落不明,一个身陷沙场生死不知,都是拜她所赐!”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养她教她作出的祸害,等回来我定要好好问问,后不后悔救了这么个……” “……我就是不要活了,我寻不到阿弟,我怎么去同阿翁阿母交代,不如直接勒死我算了,我今天进来了就没想出去。” “子系中山狼!” 一个巴掌切断了妇人的声响,长乐宫安静下来。 是伤重久病的太后,惊气交加,咬牙低斥,“你要死且去旁处,莫累你族人,更别累孤!” 相比苏恪的吵嚷,巴掌声自然传不到离去的少女耳中。 是故,江见月的耳畔稍稍静了会,直待马车拐入未央宫北宫门时,她的耳边又开始萦绕起苏恪的话。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 “等回来我定要好好问问,后不后悔!” “子系中山狼!” 索性这些话没有扰她太久,许是这晚实在太累,用过安胎药后,她很快便睡熟了。只是晨起醒的有些早,因为孩子动得有些厉害,她躺着不太舒服,便起身看了会书。 但心砰砰直跳,没法静下来,未几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起来。她没有感觉那里不舒服,就是喘不过气,一张面庞转眼煞白,两鬓虚汗淋漓。 轮值的太医令就在偏殿,闻宫人传唤,片刻便至。 待一番望闻问切后,瞧得女帝神色稍安,气息也平缓许多,只拱手道,“乃三重缘故,一是陛下过渡劳累导致血不归经,故而心跳加快;二是陛下情绪激烈,紧张忧惧,致心神受损;三来龙胎日渐长大,脏腑受压,导致不适。” 江见月自小多病,这番话能听懂,也就是无甚大碍。 过渡劳累,歇息修养便罢。 第65章 若说殿外是血气弥散,那么殿内则是血气冲天。 按理即便是帝王生产这等大事,棘手了些,但到底都是经验十足的产婆医奉,积年见惯凶险的医官侍者,不至于将殿中弄得如此凌乱不堪。 实在是因为事出突然,骤然间的变化。 原本熬了两昼夜的女帝,终于诞下龙裔, 连她在内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 但当真只是一口气而已。 产婆接出孩子连声贺喜。 医奉照顾女帝让她闭眼歇一歇。 太医署分成两拨, 分别看顾母子二人,调方配药。 安排地甚是妥当。 是几声细小的疑惑声。 “小皇子怎不哭的?” “婢子来。” “这……” 在距离御榻半丈处的小床边,从产婆到侍者到医官,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去。 江见月折起身看孩子, 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干裂的唇瓣张开也发不出声, 但灵台还有两分清明。 她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她想问, “孩子为什么不哭?” 比她声音先出来的,是她下身的血。 她在这一个情急里,血崩。 九死一生的险恶事。 给她清理擦身的女医奉惊呼出声。 至此殿中乱成一团。 医官聚拢过来, 侍者措手不及, 隔堂的两座屏风撞偏一架, 置水的一排铜盆跌倒一盆,浓重的血腥气再度在殿中弥漫。 将将诞下的皇子因在母腹中长久窒闷,面色在短暂的湿红后转眼灰败青苍,没有声息。 将将诞下皇子的女帝如同一片浮云伏在卧榻,任由鲜血浸染被衾,涌落地上,带着她仅有的一点意识,从身体里流散开去。 她没有闭上眼,还在看那个孩子。透过诸人围拢的间隙里,看他的模样,想听一声寓意他存活的哭声。 她只是想要一个亲人,她会好好养他。 她很早便没有了母亲,但她可以做一个母亲。 若无人爱她,她可以学着去爱人。 不知是看得太费神,还是本就没有了力气,她的目光涣散开去,模模糊糊,看见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她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境地里还会再想起他,幻化出他的样子。 本来他也是她的亲人,甚至在很多年里,是她唯一的亲人,胜过血脉至亲。 可是他不要她了。 在背弃了情爱,又否决了师徒后,她想至少她是在他手中重生的,他们之间还有一分不同于旁人的恩义。 但是在抱素楼日影偏转里,在漫长又短暂的等待中,在她摇摇欲坠再无法支撑的境地里,她没听到一声“不后悔”。 她觉得格外冷。 无论是半月前的六月末,还是今日七月七,明明都是夏日酷暑,但依旧冷得犹如元丰十年渭河畔的除夕夜。 七月七,乞巧节。 是元丰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她记不清了。就记得,他带她去朱雀长街夜游,她掀开了他的面具。 彼时不知何意,后来知晓心中欢悦。 时隔数年,她借这段往事与他告白年少的欢喜。 是十四岁将笄的年纪,她想与他作夫妻,白首不分离。 明明,他也应了的…… 为什么啊? 她喘着气,双眼闭合又睁开,目光又落在孩子处。 有人给他施针,有人给他按揉,有人翻转抱起他,一下下拍打他…… 他那样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但她能辨清,是在救他的命。 如同她年幼时,药那样苦,针那样疼,他在医官指导下扼住她发病时的手足让她格外难受,但她也只会对他笑,心中感激又开心,那也是在救她的命。 可是,他后悔了。 她闭上眼。 须臾又睁开。 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身子撑起一点,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是的。 又一声,响亮许多。 再一声,接着又一声,连绵不断。 他哭得那样好听。 周遭的人都露出笑颜。 近身的女医奉抬起头说,“陛下,小皇子无碍了!” “陛下!”女医奉低眸又急唤她。 她的一口气松开,重新跌下身去,仰躺在榻上,能感到银针入穴的一点疼痛,也能感到更多鲜血流失的速度。 耳畔是孩子一声接一声悦耳的哭声,但是江见月躺在榻上,轻轻叹了口气。 该高兴的,孩子挺了过来。 幸得有这样好的条件,最安适的环境,最高明的医者,最名贵的药材,因为孩子有她这样一位母亲,是一国女君,站在万人之巅,集结了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了,就是因为她是万人之巅上的帝王。 人之将死前一刻的清明,让她想得清楚了些。 因为她是帝王,他要保她朝局安稳,要她声名清正,所以应而又负。 若是就到这里,她还是可以放心将孩子托付给他的。 但这会不行了。 她重新望向孩子,觉得很抱歉。 在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前一刻,她任性摧毁了同那人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 “陛下,你撑住,孩子已经没事了。” “快啊,给陛下把血止住……” “皎皎,我不后悔,从来也没后悔过!” 是夷安的声音,还有他的声音。 但江见月意识涣散开去,已经辨不清真假。 何论,他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传他。 既然是后悔的,传来也无用。 只是这个孩子…… 前头几经昏厥中,她留了话,传位给荣嘉。 她想了一点身外事,活了十九年,做了七年君主,当下朝局稍平,集|权过半,不枉人世这一遭。帝崩无子继,手足继,是最稳妥的。为这点朝局民生的安定,她可以不在意同陈婉的那点私仇。左右有方桐在,她活着比死更难熬。 至于身后事,孩子生不下来,就此随她一道走,也没什么。左右他们母子在一起的,他不必害怕,她也不会孤单。 但这会要怎么办? 留他一人,无父无母地在这个世道上。 她打着颤,眼泪噗噗索索落下来,耳边是一声声“皎皎”在回荡,像极了他的声音。 她恨,到这个时候还要想着他。 也悔,没有给孩子留一点余地。 她早已涣散的目光愈发黯淡游离,已经看不清人影,只聚起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拉住那截袖角。 “阿姊…… ”她的声音轻得像天边的风,晨起就要消散的露,然吐出的话却字字坚定,“让记注官录——” “朕崩,吾子殉葬。” * 她的话语落下,手也松开垂下。 任由那一截广袖在虚空中轻摆。 周遭的人缓缓散去,因她的血终于止住,抢回一缕生息。榻沿滴落的血流慢慢变成血珠,然后又慢慢凝固,化作细小寸长的血柱欲落未落垂在榻沿。 “苏相,暖阁整理好了,可以送陛下过去了。” 这处显然没法住下,需换处寝屋。 人在苏彦怀中,盖着一袭薄毯。 但苏彦感觉不到任何分量,她仿若比年幼时更轻。他的耳畔还回荡着她闭眼时的话,向一条生刺的小蛇,勒住他心脏。刺是锋利的,直入脏器;蛇口是钝的,慢慢磨割着将窒息的毒液侵入。 他的目光从满床满地的血迹上收回,落在怀中人身上。 看见黏湿散乱的发,苍白几近透明的脸,还有颤抖不停的浓密睫毛。 “……你别怕啊!”他乞求道。 抱紧她。 想让她感到一点温暖。 想让自己感到一点她的温度。 这样的举止里,分明是他更怕。 也确实如此,这是往后数年里,他最后一次能够靠近她,拥抱她。 她的恨,和爱一样浓烈。 江见月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七八日过去。这数日里,她虽也偶有醒来,但眼皮都抬不起来,也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整个人昏沉乏力,只是被动着饮药用膳。待一盏药毕,一点流膳用下,她便已经耗尽精力,难有神识回转。 幸有宫人体贴,时常将孩子放在她身畔。她闻过孩子身上的乳香,听到孩子的哭声,心中安定又期盼。 然而,这日彻底睁开眼,神思清明里,她看见就近的摇篮边,苏彦在逗孩子。 是午后时分,日光微醺。 她许久未见光亮,这会难免觉得有些刺眼,该是抬手挡光,却无甚动作,只一瞬不瞬望着那处。 苏彦似有感应,转过身来,迎上她终于又湛亮起来的眼眸,于是眉眼都带起笑,脱口便是“皎皎。” 江见月没有应他,只沉默看着他,想他这一声呼唤,看他近身,触上自己,将她扶起坐好。 他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问,“身上还疼吗?” 见她不应,又道,“药温着,但要过半个时辰再用。” 顿了顿,似有些无措,望过孩子,“乳母才将他喂饱,你要不要抱一抱,但是他浅眠易醒,要不过一会再抱?” 苏彦一个人说着话,呼吸急促,只深吸了口气道,“你想看他是不是?那我扶你下来,去看一看!”他絮絮说着,再次伸手扶上她。 他的手掌温厚,将纤细骨骼一下握在掌中。但力道有些重,握得有些紧。 江见月蹙了下眉。 他松开些,却依旧是五指围拢的姿势,将她一截臂膀圈在其中。 周遭静下一瞬,他半弯着腰,一手扶在她背脊,一手圈在她肩膀,是一副亲昵姿势。江见月只要稍往后靠一点,便可以倚入他臂弯中。 但她没有。 她伸出手,拂开了他。 第66章 苏彦初时没有走,他不觉得这会政务非他不可。且当被关着,还不曾出来。两年都过来了,不在乎再多些日子。 错过了她的孕期,也不曾伴她生产,回想脉案记录的种种,她都是一个人挺过来。如今在月子中,总要陪着她的。 这日他没有说不, 也不曾领命, 只低首道,“我不扰你, 你先休息。” 江见月也没再坚持,看着皆随他意。 苏彦心下稍安, 退身出殿,在行经冰鉴时看见里头那枚碎裂的玉牌, 心中安慰自己, 她只是气急了,不至于真的推开他。 因为门边拐身的一瞥,他看见她靠在榻上,盈盈目光望着摇篮处,神态温婉恬静,白皙的手腕间七彩珐琅镯闪着柔和的光。 她还戴着那只珐琅镯。 然他已经出来而不去外朝理事,和他失踪无法去外朝理事,这完全是两种境况。后者乃不得已为之,如今属于前者,不稍两日,尚书台的政务卷宗便递了进来,御史台直谏他流连后廷的奏本也从中央官署传到椒房殿女帝的寝案上。 他起先没有理会尚书台的政务, 那处有楚王章继镇守。且眼下的主要政务便是荆州之战,他已经给出了方案,章继又本就是行伍出身,足以应付。 他诧异的是御史台。 在江见月分娩翌日,他决定留下守她的时候,便给御史台递了话。还是让齐若明做得伪,以女帝心绪不安,需亲人在畔以求安心以缓病症为由,择他留下。 御史台虽觉不妥,然也闻女帝此番产子凶险,相比帝之性命,社稷之福祚,偶尔破个例也未尝不可,遂应了。 这会按理不会上奏参他,更不会将奏本绕过尚书台直接呈给女帝,都知道眼下她无法费神阅卷! 尚在疑惑中,还未来得及传来御史问一问,他自己便被江见月传召了。 这日是七月廿一,江见月清醒后让他离开内廷的第六日。 相较于六日前,她初醒来,面目寡淡,妆容未理,这会她已经描眉点唇,新月绘金;三千青丝盘髻戴冠,华胜加顶;身着龙凤交领曲裾深衣,臂挽鲛纱披帛如练;端坐在椒房殿临湖的书斋中接见他。 斋中纳冰点香,女官立左右捧掌卷宗,宫人隔屏风烹煮香茶。 她跽坐在朝南正席案上,左首设一空席,席上摆着茶盏笔墨,乃予他上座。随他见礼落座,侍者恭敬添茶侍墨,摆靴理衣。 这是标准的君王召见重臣的规格和礼遇。 “苏相,你看一看吧。”她示意大长秋将御史台的卷宗给他。 这样的君臣接见,从前郢到如今的大魏,从先帝明光年间到眼下景泰年间,原是数不胜数。但这厢,平白多出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和从心底漫起的恐慌。 即是这般正式的传召,自不可直面视君。苏彦微垂眼睑,从阿灿手中接过奏本,明显感觉她的不快,余光再扫江见月,看清她眉宇中的一丝疲惫,和比往昔都要浓厚的敷面脂粉。他目光掀起,凝的久些。 “苏相!”阿灿给他打开卷宗,提醒他。 落在耳畔的声音太过清晰,苏彦回神,垂眸阅卷。 “臣闻陛下复醒,已归圣安,其心无恙,只需由太医署调养龙体。故丞相乃外男亦外朝官,当无缘由再滞内廷。然至今未出,实乃有损君臣清誉,有违男女大防,不堪为天下清流之表率也。” 这是第一卷 ,寥寥数句。苏彦一一阅过,面色寸寸泛白。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御史台弹劾他,乃是她的意思。她告诉御史台,自己身子已经无恙,但丞相留宫不退,如此让御史台出面请他离开。 苏彦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她主动启用御史台,是为了让他离开她的寝殿,离开她的身边。 曾经他为了彼此名声放弃她,今日她将这套说词完整还给他。 这六日间,他没有踏入内寝,但偶尔会在偏殿问一问她的情况,或在她午后歇晌时进去看一看她,又或者在暖阁中让乳母教导他抱逗孩子。 她在慢慢恢复,但终是元气大伤,需精心调养。 孩子因早产,很是瘦弱,偶有惊厥,睡得很浅。但整体在改善,小半月中,吃得多了些,皮肤泛白,眼中黑亮,很乖很安静。 他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守着她们母子二人。她在这数日中无声,安静度日,他以为她在慢慢消气。原来并非如此,她只是沉默着用自己的方式让他离开。 在他看不见的时间和地点里,她费神想法子,持笔写诏令。 她还在月子中,书写伤眼,设计伤神。 苏彦抬眸看她,似看见她精致妆容后,虚弱的眉眼。 然根本无需他想象,未几她便不受控制地颦蹙了眉头,交叠在双膝的手捂上胸膛,确切地说是捂在胸上。 原本背脊笔挺的人一下半伏在案,一旁阿灿赶忙委身将她靠在怀中。 “让女医奉过来。”江见月额上生出一层细密冷汗,吩咐宫人,又示意苏彦不必起身,“苏相且将剩余阅完,朕无碍,稍后便来。” 苏彦看着她被人搀扶转去内室,却不敢靠近触碰她。后两位女医奉过来侍奉,不久内室中传出零星的几声呻|吟。响声不大,但苏彦闻来心惊。能呼出声响,是她实在忍不住了。否则纵是刀伤针扎,她都没有声息。 苏彦起身至内室门前,门口宫人跪首拦他,求他不要进去,否则陛下会要了她们的命。 他僵在门边,遥望里间,见榻上露出小半幅身影,一位女医奉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她上半身。他便只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死死攥着被褥,手背渗出青筋和汗珠,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方见五指松开,周围有人送去药膳,女医奉接过喂她。 又一炷香后,阿灿出来见到干干杵在门口的青年,原是恼意横生的面容,最后到底缓了缓道,“苏相,陛下用了药有些犯困,让您稍侯半个时辰,她歇一歇便来见你。” “她身子何处不适,可要再传太医令看看?”苏彦有些猜到,但还是想要细问。 阿灿请来女医奉与他解释。 “妇人生产后,自生母乳。但陛下体弱,乳水不多,自是断去的好。又因陛下前头昏迷,错过了以药膳断乳的好时机,如今积了些在胸中,本来慢慢断去也可。只是近来陛下烦忧,郁气结于胸,病化结块。眼下只能婢子们按揉推拿,但这法子比之药膳要慢些且疼些,陛下又神思操劳,遂前个结块更甚,已经有些高热了。” 女医奉话毕退身,阿灿接过话头,“苏相不必心焦,婢子问过了,也就十天半月的过程,陛下熬过便好。她本就没什么不能熬的!苏相在此间处理政务,左右婢子们服侍陛下,理妆披袍出来同您一道论政便是。” 苏彦眉睫垂落又抬起,“让她歇息吧。臣本就为御史台弹劾,打算今日便离开后廷的。往后至年终,政务之事,无需陛下操心。” 未曾想到苏彦在这片刻间便选择了离开,阿灿难免讶异,一时面色稍缓,向他福了福身。 苏彦笑笑,交手还礼,“劳姑姑照顾好她们母子。” 阿灿看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瞥头看屋内养神的女帝,不由轻叹了口气。 苏彦离开椒房殿时,去看了眼小皇子。 小小的婴孩裹在襁褓中,刚喝完奶,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下打量。 “你阿母身子不好,你要乖一些,少闹她。”苏彦手中握在一块玉,一面刻着一个“江”字,一面刻着一个“曜”字。 江是她之姓。 曜是他择的名。 日出有曜,寓明光耀眼,意温润柔暖。 他将玉佩放在孩子枕边,见他五指空攥,遂伸出一根手指放入他掌心,未几孩子拢住他手指。 这是数日间,他常同他做的动作。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只觉一股暖流,从指上传入心脏,父子间的感应就这样形成。 “对不起。”他与他道歉,最初有那样一瞬竟想不要你。 苏彦在这日离开椒房殿。 彼时虽有不舍与牵挂,但总也不是很浓重。 他和她母子二人尚在同一皇城下,他亦可以随时出入未央宫,即便不能随意入内廷,但他总可以在前朝、在未央宫的前殿见到她。孩子慢慢成长,总也会走出后廷,他们总有相处的日子。 时日长久,他和她,总能重新来过。 而如今,且为她撑好当下,让她养好身子。 苏彦这样想,便这样做。离开椒房殿后,翌日便正常出入尚书台理政。初时数日里,虽也夜不能眠,眠而惊醒,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她的影子。遂择了一日午后时辰,去了一趟太医署寻找齐若明,想要看一看她最近的脉案。 不想,被告知齐若明在八月初被女帝升为一千四百秩太医监副监,眼下主掌太医署官员选拔,不再随侍女帝左右。而女帝的脉案直接由禁中管理,所观需入内廷。 苏彦回来丞相府,人有些恍惚,回头一想总还有陆青在她身边,可帮他看她脉案,告知她们母子的情况,亦为他暗里传些东西进去,比如她喜欢吃的山楂蜜饯,薛谨处开脑练手消遣时辰的莫奈何,他再寻些隐于山野的杏林名士谏入养她身子…… 未料亦是这日傍晚时分,宫门下钥之前,护在女帝身边多年的陆青领了一千秩校尉一职除了禁中,道是女帝体恤丞相,让她重回他府上当值。 陆青站在苏彦面前,如实承禀后,看着久未出声的主子,咬牙又向他奉上一物,乃一三寸见方的紫檀木盒。 第67章 苏彦翌日没有上早朝,也没有去尚书台理政,丞相府中虽如常开府办公,但他这一日也不曾来前衙,只置身在后宅寝屋中。 府中长史原在辰时得了抱石的话,让他去同楚王章继说一声,丞相晨起微恙,调值休息一日。 本是一件小事,不想引来了椒房殿中的大长秋阿灿,带着女帝口谕而来。 苏彦闻讯,出来接驾听谕。 他精神确实不大好,面色青白,身上还穿着昨日衣袍。只是穿堂过院而来时的步子尚且急迅稳健,在看到阿灿和她身后女官掌捧的御赐之物时,眉宇舒展,流出一抹浅淡温煦的欢意,躬身听召时即便眼眸低垂、睫羽覆压却依旧难掩骤然间聚起的微光。 星辰般璀璨。 他是有些精神不济,但并非染恙,实乃昨晚瞧着那个紫檀木盒中之物,一夜未眠。赠给孩子的玉牌,送给她的镯子,她统统都不要了。无声告诉他,她已经不需要他为夫为父。 【朕崩,吾子殉葬。 】 【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 】 【我有亲人了, 以后有他,也可以好好的。 】 一整夜,这三句话亦是随着眼前物,来来回回在他耳畔萦绕。 他呆坐在榻上,任侍者退下,合门离开;任烛火黯淡,屋中无光;任弦月勾天,照出一抹残影;任日光升起,他出仕十五年头一回无端不上值。 因意识到一个极可怕的事实。 她不是一时的生气,是当真对他绝了念想,断了情意,想要一个人走。 待能听得一点当下的声音,神思稍稍回转,是因为胞姐苏恪的入内。 她道,“这个时辰,你怎么还在府中,不去上朝的?” 他便扫了眼墙边的滴漏,即将辰时。距离早朝开始,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是不是病了,脸色这样难看?”苏恪将手伸在他额头,“没有起烧。” “罢了,左右这个时辰也迟了,歇一日吧。我正好有事同你商量。”她拦下起身要去更衣梳洗的人,转头让人以染恙为由,给宫中递话。 苏彦没有应她,依旧传人送水取袍,牵马备车。 好好地,怎就不去上值了呢! 然当他听到迎风自鸣的风铎声缓缓传人耳中,看着从北苑驶来的车驾上,四盏莲花风铎在风中摇曳,他突生出一个幼稚又无奈的想法。 就这般歇一日吧。 就当是染恙吧。 她会不会着急?关心?其实心中还是想着念着他的? 他叫停车驾,重新在临窗的席案前坐下,一会摩挲玉牌,一会摆弄手镯,眸光在风铎上流连。 苏恪张了几回口要与他说话,他抬手止住她,最后转过头恳求道,“阿姊,你容我一会成吗?” “就一会。” 他在等长史的回话。 其实心里也清楚,她如今不上朝,官员上值调休或是请假如此微小的庶务在章继处告知一声便可,根本进不了她耳朵。 但就是这样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尚是一国丞相,君有疾,他当以代百官视;他有恙,君主亦当慰问之。 万一呢? 果真有万一。 苏彦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她到底还是过问了他的事,还谴阿灿亲来,甚至送来赏赐。虽然只是一些寻常现成的人生鹿茸,金银布帛。 但苏彦很高兴。 只要是出自她手,是她的心意,他都欢喜。 而阿灿传谕,确乃如是说。 “丞相身在要位,身系朝政,乃我大魏之肱骨支柱。今闻卿抱恙在身,朕心什忧,特赐膳品珍馐,望卿早日康健,尚书执政。” 苏彦谢恩起身,欲留阿灿用茶,想问一问她母子二人的境况。 自他七月廿一离开至今又小半月过去,而再过四日,八月初七孩子便满月了,她也可出月子。但他没有半点他们的消息,不知她修养的如何,不知孩子是否又长大些。 明明是他最亲的两个人,但一面宫墙隔绝,他什么也不晓得。 然阿灿婉拒,道是来此除了传口谕问候苏相,原还是为女帝办事而来。 八月初秋,天地辽阔清远,凉风瑟瑟拂面。 苏彦闻阿灿话,大抵理清了意思。 章继确因他丞相的身份,将他染恙调休一事,承禀了江见月。而原本江见月已因有事需阿灿来丞相府办理,在谴阿灿过来。闻楚王话,便让阿灿又留了片刻,如此带来口谕和赏赐。 苏彦闻至此,问,“陛下可还说旁的?” 阿灿瞧他神色,缓缓道,“陛下与楚王说,以后三公九卿位的高官再有此类事,亦不必告知她,按旧例问候赏赐便可。” 于是,苏彦眼中那一抹惯常的浅笑都堪堪凝住。明明是宦海游身,官场应酬,十余年长袖善舞、冷静自持的人,这会却如一个头回待客、初出茅庐的士子,竟不知要如何接话应对。 只又一遍看面前女官,看她身后天子的恩裳。 原来,这当真只是纯粹至极的君臣情意和礼遇。 “苏相?”阿灿打破沉默。 “大长秋请说。”苏彦不达眼底的笑意似死寂冰湖中裂开一点缝隙的水,艰难地流转,“不知陛下谴您来所谓何事,臣自当办理。” 话落,竟有一种想立刻请人出府的冲动。 她此刻派人来,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东西要退回来? 苏彦拼命地想。 然思来想去,再没有比那紫檀盒中二物,更能伤他心神的了。 如此,任她何物,他收着受着便是。 苏彦闭了闭眼,睁眸的一瞬,只觉晌午日光恍眼,整个人有些晕眩。 “陛下谴婢子来,向丞相要回一物。” 阿灿道,“昔年陛下赠给苏相四盏莲花风铎,今日让婢子来取回。” 苏彦气息微喘,无声看着她。 阿灿继续道,“陛下说了,今想来,她手拙不善制作,粗糙不堪。彼时年少不知事,一心只为求心安,未及思虑丞相,以那般粗鄙之物悬观之,多损您颜面。如今想起,心中感愧,遂以新物换下旧件。” 话落,两位侍者随阿灿手势,捧盘上前。 阿灿掀开红绸,乃四个鎏金嵌玉的六角风铎。 “苏相见惯珍宝,想必是识得此物的。” 无需见惯珍稀,只要是出入未央宫的朝臣,都识得此物。 这原是未央宫前殿廊下六十四盏辟邪的风铎,得高僧诵经,价值连城,确乃至宝。 但哪里比得上她以竹片制作的风铎。 苏彦站在堂前,看禁中的女官将御前的、世人眼中的至尊至贵之物,恭敬奉入他的属臣手中。然后又恭敬地领人入后院,解下他车驾上的风铎。最后依旧恭敬地同他行礼告辞。 无需多久,朝野上下,长安高门,便会知晓,时隔两年,他归来依旧是受女帝瞩目信任的苏丞相,依旧是帝国的擎天之柱。 如此,再无人会谈及他失踪的两年,即便是一些猜及内情的同僚,亦不会再做笑谈。朝堂和坊间,都会彻底噤声不提。 他还是那个清贵无极的名门公子,不曾被摧眉折腰,不曾被幽闭关禁。他曾心心念念想要的清正名声,她全部重新还给了他。 而他,至此也当真只是一国丞相,一个世家的典范。 除去朝政公务,同她再无半点关系。 “姑姑!”苏彦追上去,目光落在那四盏莲花风铎上,仿若看见很多年前,少女手持刀剪,寻来竹片,在新春带着雪意的日光下,坐在被禁足的府院里,翻着卷宗,埋头学做风铎。 竹片划伤她手指,剪子划过她指腹,留下细而深的伤口,她将风铎捧给他,半点不在意伤口。 只说,“师父,你无需日日来看我,但是你上朝路过我府门,我听风铎声,便知你在。我就很安心,不会再害怕。” 她唤他师父。 她那样依赖他。 【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 】 “姑姑!”苏彦将人拦下,半晌伸手摸过一盏,晦暗眼眸中带着乞色,“这个占了尘,还有些磨损,就、就不要碍陛眼,且就放这吧。” 他想要留一盏。 看她痕迹,触她温度。 “苏相,你……”阿灿叹了口气,想起两年前未央宫前殿黄门宣召后,少年女帝从丹陛吐血滚下的场景,想起她后来无数次梦魇,在哭声中惊醒,只伸手推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多留一刻,道,“苏相是聪明人,知晓那四盏鎏金风铎的意义。陛下关你两年,数百日子里或许多有不敬,行事偏执激烈,但今日起当是补足你了。” “有些话,本是陛下同婢子的闲聊语,原无需与苏相说。但眼下说说也无妨。婢子来时,原是不解的,何必要给您这般大的恩赐。纵是陛下过了些,但论因还是在你。”阿灿顿了顿道,“然陛下说,她感激你后来说的不后悔,不后悔在渭河救了她,这是她一辈子还不了的恩情。所以她今日站在至尊位上,拥有世间至尊物,分来予你些,你也是受得起的。” “而至此,她与你两清。” “你声名依旧,威望依旧,权势依旧。依旧——可以娶妻生子。” 阿灿话落,将四盏莲花风铎盖上布稠,领人离去。 秋风平地起,苏彦不觉风吹,也不觉得冷。 只是原本萦绕在耳际的那些话都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只有两字。 两清。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段转场大概2000字,写完估计又晚了,明天上午更。 第68章 堂前传谕时,日升东方,眼下已近中天,苏彦还站在禁中女官离去的地方。 御赐之物封入库中,剩四个鎏金六角风铎,属臣不知如何处理。大长秋后头同丞相的一些私话,不曾落入六耳,但奉女帝之命前来办的差事原诸人皆闻,乃“以新换旧” ,如此便该将风铎重悬于车驾四角。然上前问过丞相两回,都不得他回应。若是要入库封存或供奉堂前自然也是可以的。故而属官在边上踌躇了半晌,方得苏恪话,重新悬于车驾上。 苏彦不知何时回的神,归来后院时便正好看见苏恪指挥他们挂风铎的场景。 【挂长些,声音便更脆些! 】 【我来挂。师父, 您看下, 是否一样长? 】 【若有磨损了,师父您同我说,我再做。 】 【师父, 你喜欢吗? 】 “怎么样,喜欢吗?”是苏恪的声音,响彻在苏彦耳际,“我让他们从库里寻了些金线密在一起,做以垂绳,如此方算同这未央宫廊下风铎匹配。知你不喜奢华,但总是御赐之物,便该如此。” 苏恪最喜这些贵物,眼中很是满意。 “摘下来, 封入库中。”苏彦从车驾前过,拾阶入内。 “哎——”苏恪闻话,扫过瞬间停手的侍者,追上去。 未几,风铎拆下,外头马车空空如也。虽依旧是三公使用的四骑华盖敞车,但少了那鎏金至尊的点缀物,终是少了一点更上一层的荣耀,实在遗憾。 自小长在锦绣堆、满眼权势的妇人,隔窗观去,不免叹息。 “阿姊无事,且先回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苏彦将案上的玉牌和镯子收好,盒盖上锁,归置在一旁。 苏恪一大早过来,自然是有事的。然来了一个晌午,插入这么一桩事,又见这紫檀木盒,遂缓了缓道,“我的事稍后说,阿姊且问你一事,你同我说句实话。” 苏彦揉着眉心。 苏恪谴退四下侍者,将半开的窗牖合上,压声道,“你失踪这两年可是被那丫、被陛下关起来了?那个孩子可是你的?” 苏彦靠在榻上,眉心揉出一道红痕。 “你这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苏彦蹙着眉宇,眼中流出一丝疲惫。 “果真如此?”苏恪上前拍开他捏在眉心的手,又气又怒狠力戳上,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她是如何关的你?是、是那日临行别宴,对不对?她设计迷晕了所有人?把你关了起来,还把子檀扔出了京畿?她怎么敢的?” 这两年多来,她在苏氏宗亲处听过他们的猜想,有此猜想后她便寻薛谨软硬兼施地套过话,后又见女帝车驾频繁出入抱素楼,以至于后头产子后苏彦流连椒房殿不退,她心中便也多少确定了几分。然真到这会,从他身上得到了验证,苏恪还是忍不住惊诧。 “她是陛下,有何不敢。”苏彦拂开苏恪,自己捏过缓减头疼。 “她是陛下,可你是辅臣,是丞相,是她的师父。她为君者,如何做得出这等豪夺强取之事?” 苏彦顿下手,本是心沉无力,然这会被苏恪这话整个怄笑了,“阿姊说旁的就算了,您自个楼中幕僚,多少是您以权相诱,以势相逼的,你且莫指摘他人豪夺强取!” “我——” “再者,她算什么豪夺强取,不过是对我背信弃义的惩罚罢了。”苏彦想起景泰五年正月初八的大朝会,想起自己写的那一旨诏书,不由自嘲道,“即便她后来蛮横霸道,也不过是我作的榜样,合该她那样学着。” “你说什?疯了是不是?”苏恪不可置信道,“你可是最重声名,最禀风骨的,你、纵是她是陛下,如何能这样?如何敢这样?就不怕百官寒心,不御史台口诛笔伐吗?” 苏彦饮了口茶,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头脑实在不甚灵光的胞姐,也懒得纠缠这话题,只转过话头道,“阿姊快些说你的事吧。” 然苏恪却慢慢收了桀骜色,只愣愣看着面前的胞弟,神色一点点委顿衰败,好半晌方喃喃道,“百官是不敢寒心,她是不怕御史台,何论她这样做了,都没人能正面挑出个不是来,她……叔伯们说她当是极厉害的,区区数年九卿大半被她换掉了,连太后也不敢说话,说如今当真是江氏山河,女主天下……” “对。”苏彦吐出一个字。 苏恪闻来却如千金压顶,蔫坐在案。 片刻却又面露欢色,提声道,“七郎,那这会也很好,陛下既然放你出来了,又给你这样大的恩荣,你也无甚损失。你今岁都过而立了,赶紧娶妻生子吧,且让我同阿翁阿母有个交代。” 苏彦从眉心揉到太阳穴,喘出一口气,合眼闭口。 “你何意?”苏恪观他容色,又看案上紫檀木盒,“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当真爱上陛下了?” “有何不可吗?”苏彦睁开眼,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目光散在虚空,似是看到了小姑娘哄逗孩子的模样,“我们已经有孩子了,我有妻有子,如何还要娶妻生子?” “你不是今日头一天放出来,难不成你不知陛下是如何昭告的天下吗?她说那是苍天赐子,和你有什关系!”苏恪又欲扬声,然难得控制着缓了缓,压下气焰,“从前我是不大看得上她,但你别说,她这桩决定闻来可笑,却是做得极好。如此是给你余地,你撇清这期间种种关系,便还是世家光风霁月的好儿郎,我苏门便还是清贵正雅的门楣。你这还要莫名其妙地缠上去,你是脑子拎不清吗,说那是你的儿子,你和你徒弟生下的儿子?她坐明堂威压天下不怕流言蜚语,所以你也要搭着身败名裂,败尽门楣的风险凑上去吗?这世间好女郎有的是,你要子嗣也容易的很,凭着苏氏的门楣,丞相府的地位,你要怎样的女子没有?” “可我只想要她。” 苏彦默了半晌,道,“她不是予我余地,是觉得我已不配。” 话落,起身欲走。 “哎,我的事还没说呢?”苏恪这会总算回到自己的正事上。 苏彦坐下催她快说。 “这月廿八,便是阿母十五周年冥诞,我想办得大些,但手头银子不够,来你处挪些。” “阿母冥诞之事,我前两日便从宫中递话出来,着人操办了,哪需要费你的银子。” 苏彦闻话,不由失笑,“阿母若泉下有知,这等事还要你掏银子,大抵得骂死我。你那点身家且为亭亭留备着吧。” “不是这个意思。”苏恪给他倒了盏茶缓神,“当日阿母不是说她的遗骸在杜陵邑葬二十年,二十年后迁入洛州苏氏园陵,与阿翁同椁吗。眼下是杜陵邑那处,舞阳姨母和表兄们提议,遂在这最后一个逢五的周年祭中,兴一兴土木。 ” “兴土木?”苏彦敛神道,“这处是阿母封地,届时阿母迁回洛州,这处要么重归官中,要么顺我名下,你们的意思是——” “你说呢?”苏恪嘴角抽了抽,“总不会是给你阔地添土吧,你名下府邸私宅还少吗?自然是为了归还官中。赵氏的表兄弟们比我聪明,多来都怕了陛下,如此借阿母之名,各自出资聚筹,给这处建台设阁。名为祭奠手足,实为讨好新皇。前头卷宗已经递给陛下了,少府处盖章准许的。他们都这般做了,我自然不可落下,尤其是今日在你处确定了她那样厉害,我且更要多出些,你挪我五千金,待我有了还你。” “五千金!不愧是狮子开口。”苏彦笑叹,起身往隔断处的一方暗阁中寻来一块令牌,“拿这个去抱素楼同王平说,从扶风郡处取一万金,算我一份,事后过来盖章。” 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八月底周年祭毕,然那处建造依旧。九月中旬的时候,苏恪过来退换苏彦八千金,道是核算已经足够,没必要用这般多的银钱。 这会苏彦正盯着荆州战局,钟离筠已经于一月前退兵,回去南燕国中增援,抵抗从西线攻入的梁王范霆的兵甲。 然荆州战事未停,乃钟离筠走前竟留下五千伏兵,趁苏瑜大胜扬州齐兵时,再次突袭。如此当地两万兵甲在鏖战数月险胜后稍稍放松的一刻里,大败。如今所剩一万人手,正面临着东齐重新推上来的雪恨之兵,陷入苦战。幸好提前占下了几处沿江防线,援兵已经陆续前往。遂而荆州战局进入最后的关键时期。 苏彦没有功夫理会苏恪,只挥手让她自个存下,不必再还,将人打发离去。 十月初,荆州传来捷报,东齐退兵,苏瑜除了守住荆州外,又下扬州三郡,如此大魏国土又增。于此同时,梁王范霆得梓潼郡,后退出南燕境内,两国暂且休兵。 这一战从五月初开始,至今将近半年,可谓是险中求胜。然虽前后得四郡之地,但兵甲伤亡逾七万,并不乐观。 而东齐处,经此一役,已经彻底交恶。苏彦在尚书台与诸官盘析局势,心中暗思或许可以东征一事。 大魏开国十余年,除去女帝亲征,还未有有过主动出击的征伐之战。 与其千防万守,或许可以考虑攻伐,开疆拓土。 但苏彦没有当下提出,毕竟这只是他一闪而过的想法。若要付诸行动,从粮草到人手,都需要筹备挑选。 尤其是将帅的择取上,今岁下半年开始,章继腿疾发作,不适合上前线。梁王在阴平也动不得。剩余三王中,两王分在北边抗击匈奴,长沙王在淮安郡,然他当年涉嫌唐氏案,苏彦不敢将这样大的事全权交给他。而他自己,需留朝中镇守。 自离开椒房殿,已近三个月过去,江见月带着孩子在后廷修养,从未踏入过前朝。 第69章 苏彦是五月初八领大军东去, 然待东齐朝中五月十二接到大魏征伐的消息时,自觉幸亏按在长安城中的探子还算有用,在其出征前便送回了此等讯息, 可容他们提前准备,不说以逸待劳,总不至于措手不及。毕竟苏彦大军再快需十余日,到达沙江得五月廿左右。 却不料, 亦是在情报传来的当日, 位于扬州的斩春、庐江二郡接来传来消息,遭突袭, 沿江这两处防线至此也失守。 而原本镇守在荆州的刺史苏瑜,本是以宜都郡为行政核心,一来靠近自己的州郡巴东,一旦有事可随时得其援助;二来宜都郡距离江陵、江夏两处沿江防守线甚近,方便指挥;三来这处是整个荆州最富庶之地,人才钱粮最是充足,自当镇守。然苏瑜却在四月中前往涪陵为政。东齐朝中尚且疑他目的,只是因荆州再往南的广、交二州,在这期间发生动乱,广州牧遇刺受伤,交州九真郡民众聚乱,如此移去精力。 如今再观局势,分明是大魏朝中特意布局。 命苏瑜迁守涪陵,明面离开了荆州的中心地带,靠近南燕交接处, 是去守荆州的西线,而使得荆州空虚, 原去岁所得的扬州三郡也少了主心骨,却不想苏瑜一边迁行政中心,一边派人扰乱广、交二州。 再明显不过,在广、交二州抓到的刺客和聚众动乱的二十三人,在他们服毒自戕的验尸卷宗上,所载之毒,所死之状,同突袭斩春、庐江二郡的死士皆是一样的,都为苏家军暗子。 而待此时东齐朝野回神,当下已是这般格局。 苏瑜镇守荆州西线,阻隔了南燕有可能派遣的援兵;广、交二州州中不平,遂聚兵筹粮十分缓慢。而荆州虽空虚,但毕竟已是魏国国土,苏瑜走时尚留兵甲接应苏彦。 东齐共四州,如今只剩的扬州独守,举国内外有可能增援的兵甲在四月中旬至五月下旬这一月中,全部被隔绝。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苏彦的出征日是在五月初八,然在朝中有此决定时,他便已经提前布防。 以至于他领十万大军千里至新城,渡沙江,盘踞荆州时,才六月上旬,前后不过月余。于东齐而言,可谓恶煞天降,如鬼似魅。 而彼时南燕朝中钟离筠再清楚不过,燕国同齐国唇亡齿寒,此番乃苏彦领兵,来势汹汹,必要援救的。然且不说国中主和派以才收兵,粮草不济为由自是百般阻挠,今苏瑜领一万五千兵甲守在涪陵,算是彻底断了钟离筠增援之心。是故后来大半年中无论东齐如何谴人谴使偷渡至南燕求援,皆不得救。 钟离筠于堂中孤坐,眼睁睁看着原本结盟的邻国,四州之中,广、交二州自顾不暇,待换好主官,平定民乱,能聚起神来抵抗魏军时,已是七月里。而此时苏彦早已兵分三路,各置一万于广、交两州线防守,自己率两万坐镇荆州,其座下苏家军属将八人和煌武军参将十二人,分领六万兵甲,进入前头已经夺下的扬州三郡,于八月下旬全部到位。 九月初二,苏彦运筹帷幄于荆州主帐,发号施令于数百里之外的三郡兵甲,进行第一轮攻伐。 经三月余,推兵前近至百里,得潘阳、豫章两郡。 此时,乃大魏历,景泰九年正月。 东齐已是强弩之末,南燕有心无力。 苏彦从荆州出,领兵于扬州之地的豫章郡安营扎寨。扬州尚是东齐国土,豫章距离其国都建业亦还有四百里之遥,然苏彦如此挥军直入,待越过小弥江,便无异于兵临城下。 东齐一共两道天鉴,护国乃沙江,护城乃小弥江。 当年女帝白衣渡江,攻下荆州,占据两处沿江渡口,便基本已经注定了东齐国祚无多矣。只是还不到五年,魏军竟然二次征伐。 这厢魏军暂且修整兵甲,而豫章郡主帐中,将领们正在盘析出征至今七个月的得失、以及来日的作战计划。 得失之上,几乎皆为功。 驱兵千里突袭,直入扬州腹地,得两郡,战场伤亡比例乃七中之一,也就是开战至今我军战损不到五千,齐国伤亡却已经高达三万。 “丞相在兵未行、将未出之际,便提前布控,尤其是让苏刺史横兵涪陵,扼断了南燕钟离筠欲要援兵救齐的最后一丝念头,我们这厢渡江才迅捷许多。此乃快曰。” “正是如此,入了荆州又是稳扎稳打,可谓步步为营,且这样低的战损可谓绝无仅有。这处为稳。” “是故眼下,我军士气大振,齐军处无论是守在小弥江的最后五万兵甲,还是交广两州欲增兵的两万人手,皆闻风丧胆,萎靡不振。是故兵贵神速,我们当历立时渡过小弥江,直捣黄龙。” 前头说话的皆是苏家军的将领,确乃事实如此,面前这个十六岁就出使凉州同先帝共治州郡、同抗西羌的青年,可谓是真正的出将入相。 十六年后的今天,再上战场,不仅没有丧失年少的锐利机敏,反而平添岁月历练后的沉稳谋略,煌武军中的数位将领,原是服他的。然这会却只是相互眼风扫过,并未再言奉承之语,只接过话来,赞同稍作休整后,立刻发兵小弥江。 自然也有少数几位持反对意见,道是横渡小弥江之战,无异于攻城战。如今我军且有八万,齐军五万,且建业城中定还有守军,吾处并不占优势,建议缓一缓再作打算。此等说法若是放在寻常,自然所虑无错,然放在这处根本站不住脚。却不想,寥寥三两个经验尚浅的将领道出的建议,苏彦竟接纳了。 传令三军,休整两月,待至阳春三月再行征伐。 此令一出,苏家军属将连道不可,明里劝诫,暗里递话,此举恐惹怒女帝。女帝尚在千里之外还不知此处事宜,只是支持立刻渡江的煌武军在忍至半月后终于出了声音,入主帐中直指苏彦此步大错尔,再休整恐错失先机。 “此渡江一役尤似攻城战。攻城,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然东齐战力薄弱,且不说他五我八,纵是等量数,按照前头七比一的战损,我军八万足矣渡江开战。如此守在豫章,最直接的便是粮草的损耗,再者,难不成还要给东齐喘息之时间,让他们从幽冀二州得援吗?这是在作什?” 煌武军入主帐的这日,暗里送回京畿的战报同苏彦正常回奏的卷宗前后到达江见月手中。 江见月阅之,在宣政殿大怒,厉声斥问朝中其余留守的武官。 “苏相所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这是指人手不够,向朕要兵的意思?”江见月扫过殿中诸官,“你们说,他到底何意?前头作战好好的,连番捷报,这是失魂了还是傲气来了?” 江见月话落,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她都能看出识出的局势,苏彦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更不是那种胜骄败馁的人,朝政上她是相信他的。然看呈上来的煌武军暗报,并不曾冤了他,他自个寻的理由也是荒唐至极。 一时间,殿中寂寂,她亦无声。 片刻后,她遣散了诸人,自己静思,最后是夷安给她解的惑。 夷安道,“若是从苏相的能力、性情上都寻不出问题,那是不是可以从他身边寻找他突然这般放缓行军的缘故。” 彼时才过二月二,天气依旧寒冷,小皇子入冬便风寒不断,江见月照顾他亦有些染恙,在烧着地龙的殿中,依旧还裹了件狐皮披帛。 她掖了掖披帛,蹙眉道,“阿姊何意?” “陛下忘了,这厢苏相的胞姐苏恪亦随军而往。豫章好风光,新平翁主又是个极爱玩乐的人。此间正值新春,说不定苏相一来确实为了让兵甲休整,再来与胞姐共游豫章。” 这话简直比苏彦失智、懈怠政务更可笑。且是出自夷安口,江见月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怀疑她是否病了。 夷安也觉自己神志不清,这样的话都说的出来。然一想,这是苏彦出发前,留她的一个锦囊中之意,“且告陛下,或与其姐春游豫章,谏君遥斥”。 夷安将这谬语说完,缓了缓,说了席正常话,“退一步说,前七个月苏相行军作战的效率实在太快了,这厢不过是延缓两月出兵。其实此行若换作旁人领兵,按正常速度也要今岁三四月方有可能攻下豫章。是故,且当他劳逸结合以养兵,也不算大错,陛下若是气恼,谴使臣持召训诫一番便可。” “但朕未用旁人,就是用的他。”江见月确实生气,也没有心思去深究他为何这般做的缘故。心中有一瞬念起,是否受了伤撑着未说,但到底不曾细想。只以目指向笔墨,让夷安拟召,派使者训诫,催促渡江伐齐。 诏书乃飞骑送往,到时正是二月十五晚,天上一轮满月,皎洁无比。 苏彦回来帐中接旨。 他跪首在地,一时无法观月,遂只将低垂的眸光望向半开的营帐门边,看一地月华清辉。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洋洋洒洒千字斥责之语砸在耳际,无人看见的眉宇间却是含着笑,浸满月色的眸子似水温柔。只觉自己当年起了个极好的名字。 “臣领旨。”苏彦恭敬伸开双手,接旨起身。 “苏相既已接旨,还请早日渡江,勿违圣意。”使者道。 “臣明白。”苏彦颔首,“陛下圣安否?” 使者回应,“微臣来时,陛下安泰,朝中一切如常。陛下还让微臣转告苏相……” “请说!”苏彦盼望诏书以外的话语,一时间情急,有些失态。 “苏相不必忧心粮草、人手,朝中会全力应足。” 使者话语落下,半晌苏彦方意识到已经无话,遂笑着点了点头,让其归帐歇息。 第70章 椒房殿寝殿里的博望炉中鸡舌香袅袅弥散,因这香有治疗妇人阴寒,小儿惊厥的作用,两年前开始便多加了分量,如今混着椒房殿墙上的椒辛味,愈发浓郁。浓郁些也好,本就是安神的上佳香料,然江见月这会却没有半点睡意,神思更是不安。以至于殿门边的滴漏发出声响,水落在三足兽铜壶中,晕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江见月便抬起头观看时辰。 寅时正, 那便再过一个时辰, 尚书台开府上值,会递来最新的卷宗。 她靠在榻上缓了缓, 重新做手中的活计。是在绣一个香囊, 上头好些针脚都旧了。 这个绣囊最开始绣的时候还是明光元年,她被禁足在公主府中,苏彦在洛州治理水患;第二回 绣是景泰三年, 东齐袭边, 他领兵前往新城;这是第三回…… 江见月自午夜梦醒后, 便未再入眠。 起初是因为骤然地起身,动作大了些,惊到与她同榻就寝的孩子。两岁大的孩子,安静乖巧,只是实在身子太弱,极易受惊。她尚且惊魂捂着胸口回想梦中场景,孩子便在她身侧战栗起来。 她提了口气, 以为他又要发病,慌忙唤醒他。 “长生!”她唤了他两遍。 长生便睁开了眼,不再瑟缩。朦胧惺忪的双目中,闪出一点细小的光。 他先笑,然后眯着眼,糯糯糊糊道,“阿母……困……” 开口间将一只露在外头的手乖觉地伸入被衾,翻身靠向江见月。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闻他呼吸匀称,又见他露出的半边面颊上,终于养出的一点血色始终不曾退去。 于是松下那口提起的气,低头亲了亲他。 她本靠回了榻上,像以往无数次孩子惊醒或者发病般,在他好不容易睡着后,轻轻俯拍他。 盼着他多睡一会,多吃一点,多与自己笑一笑。 夷安嗔她,“成日让孩子对你笑一个笑一个,果然有用的,瞧瞧我们的小长生,逢人就笑,笑起来这样好看。” 长生长得像她,又像他。 像他的是一双标准的瑞凤眼,眼尾微翘,星眸水亮,笑时风流缱绻。左眼下有一颗她曾经的泪痣,大家都说如此又添俊俏。 总之养到如今,虽汤药不断,但下榻后披袍踏靴,也能偶翻书卷,偶奔廊下,是个小郎君了。 就是瘦了些。 江见月在他醒时捏他面颊,在他睡时摸他背脊,叹气,“阿母年幼不得食宿方瘦弱不堪,你如今什么都有,要长肉啊!” 不长肉也不要紧,你好好长大就成。 以往,她这样安抚他,他睡着、睡熟、发出鼾声,自己的一颗心便也慢慢平静下来。夜深人静,就她母子二人,她觉得也很好。 但今晚梦醒之后,孩子重新睡下,她却半点无法定心。鬼使神差,从箱底寻出这个绣囊绣着。 就在这会,观过滴漏垂眸再绣的片刻里,她又扎到了自己指腹。统共就绣了两朵如意纹,便将手扎了三回。 这会扎得有点深,一颗滚圆的血珠瞬间冒出来,来不及抿口吮|吸便滴落在香囊上,将正面的“平安”二字染上鲜红色泽。 像极了梦中模样。 他一身都是血。 江见月抓着那个香囊,呼吸有些急促,下榻传人。 “陛下!”在长廊守夜的阿灿已经更衣理妆毕,正好过来,便见殿门豁然打开,披发赤足的女帝气息不匀地站在她面前,将她吓了一跳。 “陛下,可是小殿下……” “去尚书台,看一看有没有东齐最新传回的卷宗。”江见月截断她的话,话毕重新回来榻上。 她松开手,怔怔看着手中针脚歪扭不平的香囊。 是他不知道的一个香囊。 * 这日是十二月十四,尚书台并没有关于东齐的最新卷宗。最近的一次是是十二月初九收到的由飞骑送来的苏彦手书。 【拜吾皇万岁:今十二月初二,东齐宫城八门皆破,乃大捷。待收其降书,得其玺印,不日三军即归。臣苏彦叩首。 】 端博古朴,是他的笔迹。 稍欠腕力,当是刚下战场,身子疲乏。 末笔勾连,是大捷,心中欢喜。 晌午时分,江见月在宣政殿批完奏折后,重阅东齐卷宗。将这份手书来回地看,心中稍定。何论这是五日前才收到的,下一封自然不会这般快。而下一封,该是告知三军回来的时辰了。 果真如此。 十日后,十二月廿四,再得卷宗。 【拜吾皇万岁:今十二月初十,东齐去国改州毕,一切顺遂。至此,世上再无东齐,皆为大魏疆土,乃陛下不世之功也。然因近日当地发生民乱,臣留此治理,遂让三军七万先归。臣领两万定民乱,待民乱定领余军即归。臣苏彦叩首。 】 是熟悉的笔迹。 只是比前头愈发腕力不足,字迹尚有虚浮。 “这还有参将李顺的另一份卷宗,七万大军乃十五日中午出发,都想除夕夜前归来,故而行军甚快,估计廿八日便可抵京。” 章继回禀道。 “好啊,此番东征,将近两年,将士们着实辛苦,这会赶来与家人团聚,自是再好不过。”陈珈接过话头。 “那陛下,臣来准备祝祷仪式吧,如此胜仗城郊接迎总是需要的。”温如吟乃九卿之首的太常,专职礼仪和太学,这会亦是欢悦,只是语中略带遗憾,“可惜苏相未归,不然就更热闹了。” “无妨,待苏相归来,届时劳太常再做一场便可。”薛谨笑道。 宣政殿中,诸官皆喜气洋洋。 一来是为国之大捷。 二来乃因苏彦。世家欣慰他在行军快忽慢,屡遭皇命训斥,将本来灭齐的巨大功勋磋磨的功过相抵后,这会定民乱,总算又能赚回一些功名。而雍凉一派,则是赞叹其确实忠心不二,只留了所需人手,没有以定民乱为借口,拥重兵晚归,以示威望。 然明明是大喜的事,江见月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个梦。 因梦中场景徘徊脑海不去,她便有些失神。 夷安悄声唤了她两声。 “此乃我大魏开国迄今最大盛事,且按诸卿意。”江见月回神,想了想又道,“传少府,让他重排除夕宴,此归来六百秩品及其以上的将士,皆可入未央宫参宴。” 宣政殿论政毕,朝臣告退,江见月留下夷安。 “陛下气色不好,年关多雪严寒,可是小殿下又累你操心了?”夷安从宫人手中接来新换的暖炉,捧给江见月。 “不是,长生近来很好,入冬后就上月一场风寒,如今都无事。”论起这厢,江见月眼中盈盈闪光,笑意流转。 她捧着那个暖炉,掌心贴在上头慢慢摩挲,指腹越捧越紧,指甲都微微泛白,似在竭力索取上头的温暖。 半晌方松开,轻轻呼出一口气,“阿姊,劳你走一趟建业。” 夷安满目疑惑。 江见月垂下眼睑,同她将前头做的梦讲了。 “臣当陛下,是对苏相生疑呢!”夷安闻言,松了口气,“陛下这厢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江见月抬眸看她。 “陛下,您今日既提起同苏相私事,那且容臣多言两句。昔日苏相在京,您不愿见他,或许初时是当真不想见。可是后来您的不想见,是否是因为他总是在的,足够让您安心,便觉得见不见都无所谓。” “而到如今,他出征近两年,离你千里之遥,且成日面临刀山火海,随时悬于生死之间,你便渐生思念,更生惶恐?” “朕没有!” “可是皎皎,你眼睛都红了。” “你退下吧,朕谴旁人去。”江见月有些恼怒。 夷安顿了顿,“陛下,非臣抗旨不遵,只是实没必要。再者,眼下臣除了在禁中,在您的身边,臣哪也不会去的。” 夷安这会所指,是发生在今岁八月里的一桩关于立太子的事。 眼下太子还未立成,宫中便已现端倪,虽然不臣者已经清除大半,但她依旧不放心,自当寸步不离天子。 江见月闻她这话,为前头的态度,道了声“对不起”。 夷安嗔笑她,只道,“若陛下还是担心,三千卫的秦堂尚在那处,臣传信让他再复一次苏相境况。” 许是又想起了立太子未遂的事,她对苏彦的怒气便重新腾起两分,只合了合眼道,“不必了。要是真出事,归来的将士岂会无声。” 年关将近,她亦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午后,又銮驾前往杜陵邑。 历时一年半,由前郢宗亲集资建造的殿宇新成,请她观赏。她本想独自前往,然需在此过夜。长生长这样大,还没离开过她,于是一道带了过来。不是没有担忧,毕竟这处是前朝宗亲,毕竟长生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但是回想八月事件,江见月愈发明白来日路,他们母子注定不好走。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让他早见世人。 是故,长生离宫,见到的第一波臣民,乃是前朝旧人。 很圆满的宴会,赵氏宗族中永宁侯赵徊给长生奉上点心,舞阳抱过他,比他稍大的小翁主拉着手。 江见月将他抱在膝上,诸人向他叩首。 只是些许感慨,是夜月色朦胧,她于窗前观雪落,想起十四岁那年来此一遭,与他诉情肠,偷偷藏下他的一缕头发同自己的一缕合成的一股青丝,却在当日便不甚弄丢,或许那会便昭示了遗憾。 她回首看榻上小儿,幸得还有他。 翌日回宫,长生又眯着眼睛,同她笑,“阿母,出宫玩。” 江见月摇头,“只能偶尔出去,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第71章 这日, 丞相归来,女帝按例赐宴昭阳殿。 尚与除夕那晚一样的规制,凡六百秩及其以上将士,皆可入殿参宴。而坐次排序,亦未曾改变,左侧坐高官,右侧置宗亲。唯一的不同是女帝这日没带小皇子同行,只一人独坐高台。 苏彦几回掀眸看她, 都觉同梦中除夕一般模样,只是少了孩子在怀。念及孩子, 再过两月便满三周岁了。 三周岁的孩子, 当是能跑能跳, 可读书念诗,是该择文武老师的年纪了。他本能想过, 回神却又忧虑, 不知孩子身体如何,荐回长安的医官又被录用了多少。 他是这日午后抵达的长安,因连日舟车劳顿, 伤口部分裂开, 遂在府中换药稍歇了片刻, 沐浴更衣后方匆匆赴宴。尚不知京中具体情况,更遑论身在禁中的母子二人情形。 在建业城中养病的时候,他遇过一位原东齐守寡的宗妇,独自养育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诰命在身的妇人,总也是奴仆侍者无数,但她看着还是要比寻常同龄的女郎苍老些,才二十六七的年岁,望之已近不惑。 闻人说,虽有仆人环侍,然孩子自小患病,她又事事亲为,心力耗损得快些,自然也就老得快些。 人母育子,十中八|九都是血肉以饲。 这样想来,苏彦不由重抬眼眸,再看御座上的人。 她看着气色很好,眉宇间并无疲态。将士敬酒,亦是言笑晏晏;朝臣恭赞,便举杯共饮;亦有几回同他眸光相接,勾起唇角淡笑。 此间和乐得让苏彦有些恍惚,又仿佛当真岁月如梭,恩怨随风散。 若当真如此,他亦不觉什么。从前都是她奋不顾身地在爱,如今不过是换他来。 然直到酒过三巡,女帝提前离宴,苏彦方看出些许端倪。 一则是江见月出殿上銮驾时,手扶的不是大长秋,而是一少年儿郎。少年绮年玉貌,苏彦却不识此人。只在惊诧的一瞥眼神中,见江见月与他和颜轻笑,甚是熟络自然。 而送帝毕,诸臣重回座上,他扫过众人,不论御史台,便是一些寻常官员,皆面色凝重,灌酒强压愠色。 苏彦略寒暄了片刻,以舟车劳顿为由,亦提前离席。只出来时,以目示意薛谨。 这日乃薛谨在中央官署轮值,苏彦便留在此间等他。 薛谨来时,苏彦正在看近半年的朝政卷宗。 轮值的清辉殿中,烛台高燃,将青年郎君的身影拉得狭长,面色衬的雪白,半点血色全无。 薛谨不知他有伤在身,只当是昭阳殿外的人,和如今案上的卷宗,刺激了他。 薛谨原要比旁人还清楚些他与陛下之间的纠葛,遂索性开门见山道,“陛下今岁三月方开的闻鹤堂。” 这话听来当是在安慰他。 然苏彦了解江见月,对朝局亦是敏锐。 明明此次东征,他将功勋十之七八都分挪给了她,以固皇权扬君威,然今日宴会朝臣对君主敢怒不敢言的愠色,让他意外又吃惊。 他只翻开了一册卷宗,看了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合了上去,缓了缓道,“有些乏,不看了。你且同我说,陛下同百官眼下是何情况?因何而起?” 薛谨看着他,满目疲色,人也瘦了一大圈,尤其闻声明显中气不足,气息虚浮,只道,“也不差这一晚,你要不歇一歇,明个再说。” 苏彦摇首,“不可能睡着的,你说便是,出了何事?” “小殿下好吗?”他本已缓劲微靠在案上,一个激灵又挺直了身子,不由掩袖捂上腹部伤口,皱了下眉。 席案挡着,薛谨看不见他案后动作,只道殿下尚安。 苏彦松下口气。 只要孩子无碍,她便不会有太伤神的事。遂颔首让薛谨相告之,只是闻至最后,到底揪起了心。 * 论当下朝局,原要从去岁小皇子的生辰说起。 去岁七月初七是长生两周岁生辰,因他身子渐好,江见月遂给他办了生辰宴。亦是在这日提出立他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当日宴上百官虽觉突然,但也没有异话。江见月便让太常择吉日,尚书台拟诏书,赐封之。 本是一切如常,转折发生在七月十五这日。 当日长安城中有盂兰盆会。 以大慈恩寺为首,十余座寺院共一百六十位高僧列队,于朱雀长街做水路道场。长街两侧臣民备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本无甚稀奇。 然这日,水路道场才做一半,原本街道两侧置放百味饮食的数张桌案莫名倒塌,随之倒下的是靠近桌案旁的百姓。 个个瞳孔涣散,口吐白沫,口中喃喃念着话语,高低不一,但是话语都是一样的。如此变故,自然吓到满街臣民,嘶叫惶走,直接冲散了水路道场。而此时,水路道场中的数位高僧亦随之癫狂起来,木鱼猛敲,佛珠扯断,口中经法皆换成了惊天骇人之语。 【天子诞子天之子,十月临凡八月间,神圣也。八月未达七月至,非神非圣何物也?何物也? 】 薛谨讲至此处,原本眉宇微蹙的青年苍白面色变得铁青,眉心跳了又跳。 苏彦自出抱素楼,知晓江见月受孕于天的说法。 【天子诞子天之子,十月临凡八月间,神圣也。 】 原是她自己让太仆令设计,在长乐宫西南角挖下的一块六星石上,所呈现的预言。然眼下,高僧口中却多出了后半句话语。 【八月未达七月至,非神非圣何物也?何物也? 】 这是说她早产之子,违背了天数不再神圣。 何物也?何物也? 生在七月七,既然非神非圣,当日又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出了事,这分明就是在说孩子是鬼怪。 “后来呢?”苏彦喘着气问。 彼时,高僧语,同前头桌案边倒地的百姓,所言乃一样的话。而说话的僧人吐话尽,便也随之倒下,吐沫战栗而亡。 当日一共死去百姓四十九人,高僧四十九人。 四十九,乃七七之数,又应了皇子生辰。 是故整个长安皇城在去岁的七月间都笼罩在一派阴影恐惧中。枉死的百姓家眷朝着未央宫方向痛哭,更有什至撞墙而亡,道女帝牝鸡司晨,诞下邪祟。 这太子便无法再册封下去。 八月初的时候,陛下想了一个法子,从闻鹤堂带出一人,说是与他结了珠胎。彼时,时间,理由皆备好了,说辞也完整。且那人原是夷安长公主的三千卫,自当可靠。彼时虽没有完全压下民怨,但是好歹将小皇子摆脱了邪祟之说。故而,在八月十五中秋宫宴,行册封礼。 不料当晚,闻鹤堂奔出一人,于昭阳殿直指小皇子非三千卫亲生,道是他与那人成日在一起,白日饮酒对诗,晚间同榻而眠,从未见陛下传召过他。 其人彼时已成疯癫态,其话自不可信。 陛下当下持剑欲要亲斩之,却见他自己撞于剑上,道是以死证明所言非虚,更在闭气前亦道那七月十五死去的僧人与百姓的话。 小殿下受了惊吓发病,昭阳殿一片狼藉,册封礼就此作罢。然此间事却还未结束。当日撞于陛下剑上死去的闻鹤堂侍者,其身份乃洛州林氏,三等世家嫡次子。 陛下尚未想好如何处理林氏,是以疯癫病死安慰其族,还是以秽言污君处罚,当月八月廿九,洛州传来急报,洛州林氏阖族被灭,三百八十余口无一生还。 “清查否?”苏彦拍案而起,“这根本就是人为谋划!” 且是个谋略超绝的高手。 先以江见月昔年预言做文章,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以闻鹤堂一个侍者之名攻讦女帝,屠其满门以构陷君者。 洛州林氏灭门这桩祸,怎么看都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结果。 本来若只作天子雷霆之怒下的牺牲品,世人多来还会畏惧几分。然有七月十五盂兰盆会之事在前,如此扯到天道鬼神。 泱泱民众畏惧之心便转向鬼神,从而开始抨击天子与不曾应天命生的皇子。 如此计策,前后合成一圈,有始有终,无始无终。 “我亲自带人查的。”薛谨道,“无论是七月盂兰盆会还是八月洛州林氏处,惨死者近五百人,皆是中毒而亡。” “但是这三部分人中,惨死的百姓皆是流浪孤寡者,简而言之无有家人;僧人亦是无有牵挂,所涉及的庙宇也没有问题;洛州林氏则灭门,便也查不出其他牵连者。幕后之人可谓智高而狠绝。” “所以只能从动机推断。这厢针对的是陛下立太子,再深一层,当是我大魏之国祚。如此,将嫌疑处定在了两个地方,杜陵邑和大师兄钟离筠。” “那如何发展到当下局势的?”苏彦问道。 此间,他基本已经清楚,杜陵邑有动机,但一直被监视着,没有人能轻易走动或谋划,且还要操控深宫中的闻鹤堂,和数百里之外的洛州。且盘想那处的赵氏宗亲,苏彦实在想不到何人有如此智谋。倒是钟离筠,计谋甚远,许几分可能。且去岁七八月,正是他渡过小弥江同东齐决战的关键时机。 难保不是他的围魏救赵之计,只是不曾想到,江见月瞒得如此严实,半点风声都没有让他知晓。 “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了解。”薛谨叹了口气,“洛州林氏被灭门后,民怨四起,有聚众请命不许立太子的,有书千字讨伐陛下的。许是忍了太久,又处处皆以孩子做文章,陛下动了兵戈。” 苏彦豁然抬起双眸。 薛谨默声颔首,“九月十二日,陛下调拱卫京师的煌武军两千,白日惶惶,直接于朱雀长街屠灭了诵文讨伐的六十余人,且赐他们人|皮萱草,尸身游街。” 第72章 苏彦是五月十六领军归朝的, 当日女帝赐晚宴,宴后苏彦留中央官署阅卷宗,戌时六刻入内廷,至女帝椒房殿。 彼时,月色融融,满殿阶陛铺清辉。 苏彦从中央官署一路过来,原在入内廷的第一道关卡“坐寐门”, 就遇禁卫军阻拦。他清楚自己为何而来, 默了片刻,正欲说话。身后御史大夫杨荣便赶了上来, 道是丞相有要紧的公务面见陛下, 容禁卫军放行。 这任御史大夫是苏彦上丞相位后, 从御史中丞升迁上来的,两人自是同僚多年。论年岁, 杨荣要比苏彦年长一论, 在御史台的日子也比苏彦多上许多。只是因为当年苏彦政绩斐然,江怀懋又视他为股肱心腹,遂直接由他掌管御史台。 然世人却极少知道, 苏彦最初入御史台, 任凉州刺史, 还是杨荣领他于正殿起誓:廉洁奉公,肃清宇内;克己复礼,匡正人君;以身证道,是为大道。 这些年来,杨荣亦是此间楷模。无论是在苏彦掌御史台前, 还是离开御史台之后,其都是御史台中流砥柱。 是故, 杨荣于苏彦,可算半个师者。 这厢为他言谎,苏彦有些讶异,他该来拦他才是。然须臾反应过来,只拱手与他致谢。杨荣也无话,满目期待目送他入内廷。 外朝官夜入内廷,放行的规矩是,一则天子特招,御史台审核;二则有两位三公同来,或四位九卿共行,如此可过“坐寐门”。 后还有第二道“螽斯门”,既能过坐寐门,这处便只需官符令,留笔签字,受检无误即可过去。 如此便算入了禁中,乃后廷十四殿。 椒房殿是第一殿。 苏彦过螽斯门,片刻便到了。 殿门口值守的禁军早得消息通传回禀女帝,闻他是为公务而来,遂按女帝意,行礼后向他要卷宗转奉天子。 这是真正面圣的次序。 纵是容他过二门,入禁中,站到了宫门口。然一墙之隔,数步之遥,她依旧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不见他。 苏彦平静道,“臣未带卷宗,乃有话与陛下说。” 禁军首领顿了顿,入内禀告,后出来回话道,“陛下说既如此,便不是紧急公务。今日天色已晚,请丞相明日书卷宗上奏章即可。” “丞相,请回吧。” 意料之中的结果,苏彦不会走。 他立在宫门外,没有再往前,这处的禁军便也只得随他如此。毕竟他是得了恩准过坐寐、螽斯二门,只是不得入此殿,这厢并没有坏规矩。 夜色渐浓,苏彦尤在此间,能看见里头灯影重重,闻来琴音阵阵。 之后七八日一直如此,都是杨荣帮他进入。知晓他第一日的情况,还自责考虑不周,遂从第二日开始,帮他准备卷宗。 苏彦阅过上头内容,道一声“多谢”。 杨荣便颔首期待。 但江见月始终没有允许苏彦踏入椒房殿,苏彦也一如既往站在宫门外。私心想有没有可能见到一回孩子,自然也没有。唯一的收获,大概是识清了被隔三差五传召的闻鹤堂的那七八位侍者。 这日,又来了两位,是雍凉一派楚王荐来的酒泉郡卫氏的长子卫悯,还有一位是夷安三千卫里的郑景,亦是那日昭阳殿中搀扶江见月的少年,连着常日伴在她身侧的方贻,殿中四人自成一宴。 江见月同方贻在正座隔案对弈,初夏日,一人摇着一把折扇。卫悯在左边席案处抚七弦琴,郑景在右边席案烹茶。 大抵是方贻输了,江见月摇着小金扇靠倚在榻上,弯着眉眼发笑,使唤他重新理棋落子。郑景将茶水奉上,江见月也没接,就着他手饮了口。 开局重来,殿中又是一片祥和。 然未几,原本如溪水潺潺流淌的琴声忽地顿了下,似水断流,十分突兀。江见月蹙眉抬眸,起身至卫悯处。她拢起小金扇,以扇指弦,帮他修正音色。 “曲有误,周郎顾”,换了性别,竟也一样适合。 说不吃醋是假的,但苏彦说服自己她是君主,此乃寻常事。何论她只是闲来消遣,并没有耽误什么。再者,他来此原为更重要的事,她见不见并不重要。 却不想,翌日,五月廿五,江见月私下传召了他。 是这日下朝后,在宣政殿中。没有旁人,只有彼此。 “苏相,请今日起,莫再夜入内廷。”江见月以目指向案上一摞卷宗,开门见山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朕也过了听这些话的年纪。” 苏彦道,“臣归来首日,便闻当下朝局。” 江见月抬眼看他,没阻他话语。 苏彦略停了停,继续道,“如今陛下大开闻鹤堂,朝野纷说,您欲新诞一子为储君,又猜您想择一良人为殿下父亲以全他身份。” 纵是预备过无数次的话,但这厢说来还是艰难,但还是要说下去。 苏彦道,“臣斗胆问陛下,陛下之意,可是这二者中其一?”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笑道,“就不能是朕消遣时光吗?” “自然可以。”苏彦被噎了一下。 江见月笑笑,“群臣所猜无错,只是朕不敢再孕育生子,一只脚踏入棺材里的事,昔年无知无谓,如今历过回想总是惶恐,没有来第二回 的勇气。所以是想故技重施,寻一个可靠的人给吾儿证个身份。” 这话说得清楚坦承,她亦云淡风轻,似对过往的一段反省总结。 深刻到位。 苏彦闻来如刀绞,缓了缓道,“臣可以……” “朕原本是可以不用寻人的。”江见月在这会截断他的话,亦知晓他要说的话,但只觉听来无用。 只起身捧来那一摞卷宗,走下阶陛放入苏彦手中,“念及君臣情意,这些朕不给御史台,但请苏相不要再入内廷了。” 苏彦接过,江见月神色平和,“朝政上,朕相信苏相的。他日太子立,还望苏相扶持辅弼。” * 是夜,弦月如钩,漫天星辰璀璨。 江见月将长生哄睡后转出内寝,接见夷安。夷安原是来传话的,道是坐寐门的禁军首领前来禀告,苏彦欲要入内廷,且无公务为名,只说要见陛下。 “杨荣如何不给他打掩护了?”江见月捋了捋被长生抓皱的衣衫,他和她一样,都喜欢攥人袖角。 江见月在案上坐下,看着掌中一截慢慢平顺的衣角,覆下眼睑。 烛光下,辨不清她容色悲喜。 “这倒不知。按理苏相当清楚,他一人是过不了坐寐门的。还平白给御史台话柄。”夷安目光从她衣袖上收回,顿了顿道,“陛下,其实看如今丞相的意思,您便是说孩子的生父是他,他也是愿意的。何必舍近求远,去闻鹤堂寻人呢?虽说我们千挑万选的人,当是可靠的。可是丞相毕竟是殿下生父,若是能两全,再好不过。” 从来这些话,只有夷安敢提,敢问。 江见月抚平衣袖,端来一盏汤膳饮下,目光落在隔堂的屏风上。看投在上头的孩子的身形轮廓,小小的一点弧度曲线。 前些日子,苏彦候在殿门外,长生曾无意中见过他一回。 那晚微雨,小男孩欲去院中的石桌上收回放在上头晾晒的涂鸦画作,奔到内殿门时被阿灿阻了回去。 就那一瞥,见到了站在外宫门的男人。 画收回来了,他还坐立不安,最后扯着江见月的袍摆道,“阿母,给一把伞。” 眉宇拧得紧紧地,一双水洗葡萄般得的眼睛滴溜溜转过半圈,终于展颜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朱墨色,是三公。嗯……礼遇之。” 孩子说话还不甚流利,说不了太长的句子,但已经能够将意思表达明白。不仅如此,分明观察细微。 他看见苏彦穿着朱墨色的官袍,能记得过往与他说的百官服制颜色,还知道要礼遇重臣。 乖巧又聪颖。 江见月静静望着屏风上的影子,半晌道,“他以前也应了要同我在一起的,然世事一刺激,还不是说反悔便反悔。排在我之前的东西,名声,礼法,他的家族……太多了!” “我不要长生同我一样,空欢喜,徒增伤害。” 至此,夷安亦无话,摧毁的信任重建艰难。确实不该是被伤害的人释怀退步,该让对方去挽救。 遂回来正题,“那不见?” 江见月掩口打了个哈欠,点头道,“朕用这膳,一会就困。” “但是陛下不觉苏相有些反常吗?”夷安尤觉不对,尤其是前段时日承来的卷宗。 “随他,朕已经仁至义尽!”江见月揉了揉发酸的后腰,“待御史台一弹劾,他就清醒了。” * 这一晚苏彦欲入内廷的事,翌日御史台尚未弹劾。许是私下告诫了,许是见他出征方归给他留颜面。然苏彦依旧每日前往内廷,每日被拦在坐寐门。 如此三日后,五月廿九,御史台上奏弹劾。 然当晚,苏彦依旧前往,翌日御史台继续弹劾。又一连四日过去,苏彦我行无素,御史台弹劾的卷宗如雪片一样堆在宣政殿御案上。与此同时,八门大儒入了长安京畿。 江见月隐隐觉出些什么,来不及细想,六月初三这日早朝,御史台未再弹劾苏彦。而是在散朝后,动用百官监察令,直接在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正殿传唤苏彦,公审丞相。 百官监察令,乃天子赋予给御史台的至尊权力,可公审三公九卿。只是既然论及“审”之一字,便得有罪名才是。 夜入内廷,算不上大罪,也犯不上动用此等符令。 御史台给出的罪名是,苏彦觊觎君上,毁君臣清誉。 这等罪名一出,莫说当朝文武,便是江见月,亦惊了片刻。这罪名可大可小,何论于世人眼中,他们还有师徒名分。 第73章 “就说堂堂一国丞相,名门世家子怎么年逾而立还不娶妻生子的?原来门道在这处,竟敢觊觎天子!” “原也配得起的。但是担了个师徒名分,便是大错了。做出此等背伦失德之事, 亏他还是世家的领袖,天下士子的楷模!” “当年那场风波,吾等还道是女帝的不是。这会想想,女帝才多大?被其一手养在掌中, 还不是听之任之。索性心性刚强, 能出淤泥而不染。” “天子,岂是你我凡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哎,要是苏七郎前头愿意早点认下小殿下的身份,这大半年来何至于如此人心惶惶,由着歹人抓住此等话柄故弄玄虚!” “这倒怨不得他,他不是东征去了吗?整整两年未归。” “可别提他领兵伐齐的事了。小可族兄便在那军中, 据说好几次关键时刻, 都是女帝派特使督促,下达命令。若按照他的行军策略,这东齐未必攻得下!” “这不至于吧, 苏氏一门掌兵多年, 苏彦可是少年成名。” “千真万确, 且看此番归来,陛下对他并无厚赏殊荣,便知犯了不少错。否则如此功绩,定是各种封赏。” “也是,虽然陛下与他私情难解。但尚书台彼时还不知, 若有功绩定然昭示,可见这苏彦……” 街头巷尾,酒肆店铺,充斥着流言。 或惋惜,或愤怒,或鄙视,或疑惑,亦或有庆幸。 庆幸昔年世家子虽星光逐渐黯淡,然女帝如皎月,清辉正盛。 长街上,不知谁喊了声“抱素楼撤匾额”了,一时间,大批人前往争相观看。 人群中,有人摇首长叹,“若苏氏先祖泉下有知,几代人的奋斗,就这般在后辈子孙中,因一段不伦之情而毁于一旦,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倒无妨,不过是撤除天下第一楼之名,此楼还是抱素楼,不过是换了主人,以后便是官中的,不再为苏氏私有罢了。” “如何无妨,苏氏失去抱素楼,便是少了文官的掌握,只剩得那八万苏家军了。如今地位同往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 议论声纷纷。 雕鸾镶宝的马车内,苏恪落下帘子,抚了抚云鬓,拨下两对累金红宝石簪子,只剩一方华胜镶嵌在发髻正中。她在车中静坐了片刻,将簪子收好,道了声“走吧”。 马车在东市平康坊一处府门前停下,她从车中出,石阶而上。走了两步回头,看华盖玉宝的马车,吩咐道,“下次出来,不用这车驾了,换辆素些的。” 平康坊住的亦都是富贵人家,但若是同北阙甲第、官署府衙相比,自是要低调寒碜许多。何论丞相府,抱素楼这等几乎可堪比宫城的地界,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苏恪扶风弱柳走入这套二进院落,行过正中的垂花门,拐入后院厢房。一路分明也是景致清幽,小桥流水,然她总觉晦暗无光,心也愈发沉闷,实难相信有一日自己还会踏入这等地方。 然她又不得不来,因为苏彦在这处养伤。 如同她不得不低头认命,看匾额撤下,家族式微,却又无能为力。 苏恪原本被苏彦从军中罚回牡丹楼禁足,说是待他回京方可解禁。遂而在他今岁五月回京时,已经被关了一年多的妇人急急出楼,同幕僚离京散心。不想在途中闻苏彦被公审受罚,如此赶回。 眼下是六月下旬,距离苏彦被御史台公审,已经过去二十余日。 苏彦已经从最初的昏迷不醒,反复高烧,到眼下恢复了神识,清醒过来。只是人还不能下榻受力。这会闻苏恪过来,遂勉强披衣起身,靠在临窗的席案上侯她。 她是经不住事的,他也不愿被她哭嚷吵闹。然从窗边望去,见挪步而来的妇人,苏彦还是忍不住蹙了眉。 “快让阿姊看看,都伤成什么样了?”苏恪亦看见坐在窗边的人,匆忙入室奔来,上前欲要探他衣襟,只被苏彦含着拦下了。 “六十脊杖,都是多年同僚,如何下得了手的?”苏恪捻着帕子,看面容瘦削又苍白的手足,眼泪噗噗索索地掉,所说尽是妇人言。 “不碍事,他们手上有章法,不会伤到要害的。这不都能下榻了。”苏彦用了一盏参须茶提神,吐话尚且有些力道。 苏恪看他,又看四下院落,眼泪总也收不住。 苏彦笑叹一声,又看她妆发,“阿姊愿意低调些也是好的,只是还无需你珠翠减半,有阿弟在,旁的不论,衣食起居总不会委屈阿姊的。” “你倒瞧得仔细!”苏恪吸了吸鼻子,止住哭声,抬眸缓缓看他。 苏彦虚弱眉眼中便又攒出一丝浅笑予她,慰她不必担心。 “你啊……”却不料苏恪酸涩重起,只垂眸摇首,“值得吗?” “都快一个月过去了,依旧漫天秽语。抱素楼今个也被撤匾了,你自个又弄成这般模样,一身伤痕,声名溃败,被斥被贬。我还没去那二坊间,但想想也知晓亲族宗老定是恨死你了!” “我一人受罚,不曾累他们,怨我作什。”苏彦笑道,“也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是我愿意罢了。” “你还嘴硬。”苏恪嗔他,“那抱素楼怎么办,曾祖,祖父到阿翁,三代人近百年的心血啊。如今转眼被撤了第一楼的名号,转眼从你手中丢失……” “阿姊!”苏彦缓了缓劲,平静道,“抱素楼被撤名不假,但他依旧在。不过是从我的手中,到了官中,到了陛下手中,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一来人臣权势太大,即便他无心,也难保周遭人无意。抱素楼培育文官送入朝中,那些便相当我苏氏门生,苏氏还有兵甲在手,权势太大了。且让那处作天子门生吧。” “你这心思——”苏恪瞧着他,“东征是不是也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将功绩都挪给陛下?可是分明那些将领都服你的呀!” 苏彦笑了笑。想起入了豫章郡后,主帐中诸将盘析半年来的战况,苏家军风头正盛,对他极尽赞誉,而彼时煌武军的将领便已经神情微变。 那会他就意识到了,纵是他与江见月两心相知,但是彼此身后所代表的利益是永久冲突的。她和他占着君臣二字,只有此消彼长,不可平等共处。何论,她对他心结尚未解开。 只一瞬间的觉察,便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已经长大,他该慢慢退去荣光,让君为君,臣为臣。 自然,也杂着私心。私心想,她若无法再信任依赖他,那么有更多的权力傍身,是不是也能让她安心些。她的心定下,是不是可以想起他的一些好,想起他们也有快乐的好时光,然后肯重新对他笑一笑。 “是的。”苏彦颔首。 “然后眼下,你又把抱素楼送给了她。” “阿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道理我懂!”苏恪长叹道,“可是、可是抱素楼是阿翁传给你的啊,他日你要如何面对阿翁?” 论及这处,苏彦却愈发坦然。只是这会坐得有些长,背脊胸膛都开始泛疼乏力,他缓了缓道,“阿翁临终于我说,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苏彦缓过一口气,忍过伤口隐隐发作的疼痛,“我相信抱素楼在陛下手中,一样可以发挥他应有的作用。一样可以培育文官,造福百姓。如此,便也无需在意在何人手中,阿翁自也会理解我的。” “……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苏恪喃喃道,“你们总有这样那样的大道理,我也不懂。但是阿母临终前,让我看顾,督促你娶妻生子,我是一直记得的。如今你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人家都不要你认,你非上赶着,闹得天下皆知,这姻缘路左右是断了,子嗣上更是无望!” “阿姊,你也见到我了,我尚好,你不如先回吧。”苏彦觉得有些撑不住了,亦不想再闻她车轱辘般来回往复的话。 “你伤成这般,我回哪去,我留下照顾你,你去榻上歇歇吧!”苏恪瞧出他两分疲色,起身过来扶他,“既然认了,总是有些情分的。但是我问过管事这都二十余日了,陛下母子无论是銮驾还是私服,都不曾来看过你。你伤成这般,纵是她贵为天子,探视臣子本也是有的,再者那厢是你亲儿……” “阿姊,你回去吧。”苏彦喘着气,撑在案上,唤来侍者送她。 当日在中央官署御史台的府衙中,小小的孩子站在他面前,为他遮挡烈日,与他道谢。他透过他,看见他身后的女子缓缓走来。 他看见她伸出一只手,于是便撑起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抬手触上她掌心,然伏在地上的五指才勉强听使唤,抬起指尖,便见她那只伸出的手牵过孩子,走下阶陛。 徒留冕袍十二章纹逶迤又沉穆,从他眼前缓缓移过。 他伤得太重,除了后背血肉模糊的杖伤,前头的伤口也离开,是太医令在中央官署救治的他。当晚无法挪动,便歇在清辉殿,翌日离宫被送回的丞相府。 然他被贬为功曹职,虽说摄丞相事,但当下显然无法上值,如此便也不能在下榻丞相府,遂又搬来这处许久未住的私宅。 从留在中央官署到离开丞相府来到这处,前后四日里,他不甚清醒,然心中有一分清明残留,无比渴望她能来看看他,但是一次也没有。 他问,“陛下来过吗?” 抱石道,“太医令来过。” 这些日子,没有初时那样虚弱,神思慢慢聚拢,便也能克制思念,能安慰自己,她出禁中不易,这处又比丞相府远些。再者,她乃帝王,没有纡尊降贵的道理……这样反复地告诫,自己慢慢便也被说服,心境稍稍平缓下来,不想苏恪这会直戳这事! 第74章 荷塘菡萏红消翠减, 蛙声渐息。转眼已是枫菊满院,天高云淡九月初秋里。 然关于苏彦觊觎女帝、诞子不担责的事依旧漫天疯传,甚至四海周国皆有耳闻。尤其是南燕处,钟离筠初闻此事一言否决。当年为他与阿柔之事,原还是苏彦亲自写的放逐书。他那样的人,怎会做出师徒背伦的行径? 直到此刻,得到再三确认的消息。在暗子的诸多话语中, 他听到“抱素楼被除名, 封楼”方真正相信了此间事。 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尚未一身荣光重归师门, 证明自己只是爱一人而无甚错, 师门竟已不再。 月夜下的太尉府, 红枫半院,菊香四溢, 如火如荼的花挡住秋的肃杀, 却依旧挡不住夜色寒凉。 钟离筠收起羽扇,目光落在庭中石桌上的一叠龟甲上,低嗤道, “前头他伐齐时, 还在为龙裔寻医, 我当他只是心系君主国祚,不成想竟是他自己的儿子。” 钟离筠这晚又在占卜,这一卦原已经算了多年,眼下有了些苗头。 “其实他原无需如此,纵是他不认, 女帝仿若也不曾逼他。”一旁的属臣接过话来,“这事一出, 他算是名声毁去大半,苏门就此与过去不可同日耳语!” 钟离筠拾起一块龟甲,边看边道,“你太小看他了。他这厢看着是毁掉了自己的名声,然于公是给女帝巩固了皇权,于私是欲要修补二人裂痕。女帝聪慧,想来无需太久便会想通,如此这对君臣便又同心了。” “那我们可需要想一想法子?”属臣道。 钟离筠起卦中,一时无话。 那属臣便观龟甲,又看星象,再看钟离筠卷宗所书生辰八字,亦掐指谋算,待钟离筠止卦,方开口道,“此乃玄武当权格,乃大贵之命格。” 钟离筠颔首,“这是当年一个僧人给苏彦算出的前半生的命格,但是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出他的后半生。当时道,是他命星周身乃紫薇、太白二星虽耀却不明晰所致。” “如今这二星当指女帝,已然明晰。我遂试着推一推他后半生的命格。”龟甲从他掌中落,他凝眸半晌,眸光中忽现一丝惊愕,只仰头再观天象,似想到些什么,匆匆入内,翻来书简查阅。 一册,又一册,摊开在桌案,或跌落在桌角,他终于在一卷古老的书简中寻到那些符合的字迹,看见苏彦后半生的命格。 死死盯了半晌,坐回座上。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属臣入内,“方才下官所言……” 钟离筠合上书简,抬手止住他话语,“当务之急,还是催促农耕,积攒粮食。强化练兵,以备第四次伐魏,早日夺取长安。此乃先帝之遗志,吾等需一日不忘。” “至于苏彦和女帝,鞭长莫及。”钟离筠垂眸看收起的书简,“命格命运,玄之又玄,多来同性子、环境相关。我们且顾好能掌控的地界。” 书案烛火黯后又明,夜风沙沙从窗牖缝隙中灌入,摇曳灯火,将投在地上的人影拉得萧瑟又孤寂。 照出一副夙兴夜寐的轮廓。 山河万里一轮月。 “公子,你身子才好些,且早些歇息吧,公务是没有头的。”书房内,抱石端来汤药奉给苏彦,见案上灯盏新换,不由出声劝道。 九月中旬,苏彦在修养了百日后,旧伤愈合,新伤好转。遂向尚书台递卷宗,欲要销假复值。后被驳回,只让他再静养一段时日。 苏彦得如此回复,初时心中欢喜,尚书台寻常恨不得不给休沐日,即便给了也寻着借口催人复值。这厢他销假欲回,他们自当求之不得,竟复驳回,想来是江见月的意思,要他调养身体。这样想来,自然高兴。 然细想,却又觉得不对劲。 静养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是多久? 五日,一月,半年……无有具体归期。 苏彦觉得十分不安。 他寻来夷安问过,知晓她们母子一切安好;薛谨来看他,也和他说这段时间朝中无事;甚至杜陵邑处他的舅父赵徊过来探视他,说同女帝关系融洽。 公事除去,如此他只能思虑私事。 难不成她真要这般磨着,慢慢地忘记他,同时让他慢慢接受当下的情形。 【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当年的话在耳畔来回缭绕。 夜深人静时,他在梦中惊醒。 是那年她诞育长生的场景,她说“朕崩,吾子殉葬”;是不久前椒房殿中,闻鹤堂的侍者弹琴烹茶哄她欢颜的模样;是六月的御史台,她牵着孩子从他面前走过,除了玄金冕袍冷硬幽光和溺人章纹刺入他眼眸,再无其他…… 他从榻上起身,大口喘息。 是情滋味。 是爱而不得。 是得而弃之。 是、他活该。 “皎皎!”他低眸看地上一截如霜月华,唤她名字。 如此忐忑不安的小半月过去,在他三次上疏身子无碍,可以复职后,尚书台依旧不曾应下。只在九月下旬得黄门传旨,让他搬回丞相府。 当日贬官三等为功曹职,摄丞相事。如此当是她同意了。 回来丞相府这日,苏彦站在铜镜前,更衣理妆,情怯似一个少年郎。 都说年少乃情窦初开时,热烈又紧张。 但他是个例外,他的年少,从十四岁奉母命出仕立明堂,到十六岁自荐出使凉州,而后回京抗贼寇,立新朝,修律法,扶女帝,半点未沾上情之一事,不知情为何物。 但若说从未论起,倒也不是。 也有至亲,与他讲过情爱与婚姻。 譬如他的母亲茂陵长公主,便与他说,“男儿志在天下,情爱多来玄乎,你的心力自不可费于情字上。婚姻当是你人生中最顺畅的一桩事,坊间女为妾,世家女择妻,便是尚主也可得。总之不是你操心的事。” 他的父亲偶然间论起,“其实你母亲说的也不全对,所谓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家若不理,何以治天下?故而你还是要挑一挑,选个心仪的人,家和万事兴!” 双亲故后,长兄为尊。 长兄道,“你同我一般便是最好,凡事随心,退而随缘,实在不可方再随势。总之不伤 人,不委屈自己便好。 ” 至亲们虽各自有道,但始终秉承着一个观点,便是婚姻的主动权在他手中,由他择取,不会艰难。 是母亲最开始说的,“若论门楣权势,放眼世间,皆是配得起的。” 却未曾想到,未来的某一日,这世间女子尊贵至天家公主后,还可再上一层,乃国之君王。 他爱上一个女君。 而后,只有被动等待的资格,再无主动择取的权利。 天下至尊位的人改变了性别后,这天下的一切或许也当慢慢随之更改。 好比这一刻,他一瞬不瞬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即便姿容未减,风仪依旧,但还是一眼触及了眼角隐约的细碎皱纹,又在皱纹浅浅的沟壑中看见她依旧如花明媚的模样,看见她的闻鹤堂年轻又绝色的侍者们。 朱颜辞去花辞树。 青年时的不珍惜,迟迟不可得。 便是眼下时刻,已是十月深秋,他回来丞相府近一月,依旧是让他静养。无需他早朝,无需他复值。 自然,她亦不可能来此。 他在百转千回的愁肠中,勉强将心平静下来。 将尚书台送来的卷宗认真批阅;将前头不再朝中的两年间的朝政,寻来翻阅记录;将这年开春设定的朝务计划细细审核……在一卷卷书简笔墨中,寻找朱笔颜色,她的字迹。 一手隶书,从初时的秀整妩静,方圆兼济,到如今已是雄阔灵动,风骨笔生。 抱石让他合卷早歇,道是公务无尽头。 他原也不在处理公务,实乃长夜漫漫,他不敢入睡,也无法入睡,遂持笔临摹她的字迹,绘丹青描她模样。 月圆月缺,他临窗伏案,衣袍上浸满月光,伸手轻抚,见天际新月丰满成玉轮,时光如水流。 终于低眉看画中人,俯首称臣。 十月最后一枚月牙和破晓交替后。 一个寻常的晌午,屋中一如既往点香烹茶,侍者一如既往捧来待批的卷宗,苏彦一如既往独立东门,在遥望未央宫半晌后,回来屋中跽坐案前,一如既往沉默又专注地批阅卷宗。 铜漏滴答,博望炉中再添香料,案上阅过的卷宗慢慢累起,浅金色的日光偏转,沉寂的书房被匆匆奔来的侍者打破安静。 苏彦蹙眉抬眸。 “大人,小殿下来了。” 苏彦看着他,神色并没有多少改变。 “是小殿下,您赶紧接驾。” 苏彦顿在手中的笔晃了晃,又看一眼跪着的人。 侍者往屋外扫一眼,急道,“大人,小殿下入院子了。” 苏彦这会猛地起身,却觉一阵晕眩,然腿比神识还快,待他回神人已经到门口。 见日光下,小小的人儿被大长秋牵着,正一步步走近他。 “苏大人。”阿灿出声唤他。 苏彦愣了一下,俯身行礼,“臣拜见殿下。” “起来。”长生奶声奶气道。 苏彦起身,咫尺的距离,他有抱他的冲动,到底忍下了,只看他,又看他身后,俨然忘了规矩和待客之道。 阿灿知他心思,低声道,“陛下没来,原是谴婢子陪殿下过来道一声谢。” “谢谢你,我能和阿母上朝了。”长生闻一“谢”字,便将学了数遍的话说出来。 第75章 天子所在十丈范围内便为禁中, 由禁军披甲执锐护守,寻常人等近身不得,擅闯即斩;三丈内为御前, 更是唯贴身者不可亲近,乃三千卫严守。 江见月的车驾歇在距离丞相府东门两丈之地,如此苏彦上前自无人阻挡,只有最后一关天子剑, 在女帝极敏锐的防守中抽开寸长, 寒光刺人眼眸。剑鞘退身的细微声响,准备无误的传入三千卫耳中, 于是在这个瞬间数十卫兵顿现, 拔刀团团围住车驾。 苏彦能感受到身后兵戈的寒芒, 那是比女帝身侧长剑更凌厉的逼势,按理他该立刻跪首以求得一线生机, 却在这一刻骤然僵住了身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楚看见她一手掩过孩子,一手按着剑柄。尤似景泰六年的除夕夜,她来告诉他有了身孕,他掌心覆在她小腹上,有一瞬欲推的冲动。没有作出动作,只是刚提上力道,她便察觉了。 是从那一刻起,她防他至今。 他的眼眶一圈圈泛红,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孩子面庞,不敢看孩子天真笑靥,便又重新看向她眉眼,却也低垂了眼睑。 “对不起……”苏彦重抬眼眸。 分明有好多话要说, 却又无从说起,开口间只剩了这三个字。 她已经收剑,身后卫兵也在阿灿的示意下退身。 风起,天空落起雨来,片刻间染湿他鬓发衣袍。有些冷,长生往母亲身边挨去。 苏彦松开帘子,隔绝彼此视线,唯有声音再度响起。 “入府避一避吧,回宫有三里路,雨势渐大,车驾遮不住的。” 如他所言,雨很快下大了,夹着雪沫子,一起落下来。他站在车厢外,身上靛青色的衣袍堙湿大片,雨水从他长睫滚落,又从鬓角滴入脖颈。 他不知何时退身微挪的身子,正好挡在风口上,车帘静垂少了浮动。故而,也彻底在江见月眼中消失轮廓。 再没有风吹帘动的间隙,将他模样映入她眼眸。只有风雨声依旧。 江见月道了声“好”,脱下雀裘,裹在孩子身上。 就两丈路,重掀车帘的时候,外头已经有侍者撑伞成棚,护她滴雨不沾,抱孩子入室中。 下车的一瞬,苏彦伸手欲接。在江见月蹙眉的一瞥打量中,收回了手。 他浑身都湿了。 一行人歇在后院正堂中。 是即将午膳的时辰,苏彦吩咐备膳。又想起方才长生已经累了,欲要歇觉,便赶紧派人去收拾内寝厢房。转头看见江见月,想到她在马车中设了桌案笔墨。那处卷宗自是重要, 遂赶忙差人去取。人谴出去,他又追上,叮嘱用油纸抱住,道是卷宗不可浸水。 这些吩咐完,他顿了片刻,眉宇折川,皱得更紧。疾步入来屋中,看过在阿灿怀中哄慰的孩子,又看正在试暖炉温度的人。 江见月尚且站在入殿时的位置,只从侍女手中接来刚添炭的暖炉,捧在手中感受,目光原是随着男人身影几番移动,到这会见他急急至身前,携来一股湿寒的冷气。 他穿着一身靛青如意纹交领曲裾深衣,广袖宽摆。腰间垂着巴掌大的羊脂玉珏,珏尾配与衣衫同色的璎珞流苏。这会因来去匆匆,袖角摆沿,滴洒出细密的水珠。流苏黏湿,一半沾在袍子上,一半湿哒哒地垂着,同他鬓发一般,一点一滴滚下水珠。 “马上巳时六刻,可是长生用药的时辰?”他有些喘,问道,“我记得姑姑的回表里写了,春夏秋三季一日两回,入冬后一日三回。可有随身带着?若无,我派人立刻去取来。延后一会用无碍吧?”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 忘记为臣的谦称,直呼龙裔的乳名,也彻底忘了所谓的君前失仪。 【但凡心神不宁,遭受惊吓,积累日久则还会发病。直接的征兆是发烧,胃绞痛。 缘故是神思心病导致的身体病变,药石难医。故而平素控病法子乃自控心神,舒缓情绪。 】 【半年前开始,皎皎的膳食已经基本规整于常人,一日三膳,只需戌时四刻添一膳,七分饱便可。但她因脾胃之故,用膳慢,在两刻种左右。忌寒凉发物,鱼虾慎用。 】 那年他将她交还到母亲手上,寻来医官记录她病情,开口如数家珍。惊得医官数次抬头,又匆匆持笔记录。 但凡他肯用心,便无人能及他用心。 江见月余光瞥过地上的水渍,无声从他身边走过,忽就想起年幼时光,竟勾唇笑了笑。 她在长生跟前俯身,看他时面色褪尽幼年神色,似从梦中回俩现实。只是笑意依旧,少了娇嗔,多出慈和。将手炉塞到孩子怀中,让他一手捂着,一手被自己拉来搓揉,边搓边道,“去把衣服换了。” 语气有些硬。 长生皱了皱眉,看了眼自己阿母,又看身上的衣袍。 他衣服暖烘烘的,而且为今天要来这,觉得苏大人穿靛青、朱玄一类色泽的衣衫甚是好看,便特地挑了这身天青色小深衣。 好好的,为何要换? 长生觉得阿母这会有点凶,抬头望向对面的苏大人,眼里带了点求救的意味。 他不要换掉这身漂亮衣服。 显然,苏彦救不了他。 苏彦比他还不知所措,他问的话,一字未得到回答。 她已经把自己召回丞相府,开始摄丞相事,公务无误。私情上,她已经许长生过来,来的时辰也算频繁。而她自己,分明是回回都来的。就算是为了孩子,但苏彦想总也有几是为了他。再说这会,都愿意入府了,虽是天公留人,权宜之计,但他们又在同一屋檐下了。 他们有太久没有这般亲近过了! 可是为何皎皎这会又生气了? 他何处有错? 苏彦绞尽脑汁地想。 长生巴巴望着他,最后不免失望地低下头,包着一汪眼泪道,“……不要换!” “没说你!”江见月换过一只手给他搓揉,笑着剜他一眼。似想到些什么,转身望向身后的男人。 苏彦显然也听到了,回神抑制不住笑容,但见江见月冷眼扭头,便只得端出庄肃模样,拱手道,“臣去去就来,陛下稍后片刻。” 他去而又返,“长生的药……” “不用你操心,朕下车时让人回去拿了。”江见月见他移一处地,便湿一方地,不由蹙眉道,“去沐浴,别闹出病来,将病气过给长生。” 苏彦便当真沐浴得久些,直将自己逼出一身汗,方出浴更衣。 他披了厚厚的大氅,从寝殿一路走去正殿,看雨势渐停,换作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长生受不得寒,眼下不能回宫,且在府中住两日。若这雪落满昼夜,明日午间,他就在外头给他堆个雪人,他可以坐在暖榻上,隔着菱花窗慢慢看。还有皎皎,也怕冷,就让母子俩抱一起。他就坐在案前给她批卷宗……转头又想,还是风歇雪停吧,孩子太小,不可随意挪地方,影响他休息,这处到底不比宫中,好多母子俩用惯的东西都不在。尤其是长生,总说他身子弱,竟需要终日服药,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病…… 苏彦这般想着,未几已来正殿,还未到门边便闻阿灿一声急促的“殿下”传出! 苏彦疾步推门进去。 见东边暖榻上,孩子双目紧闭,四肢抽搐,转眼功夫便口吐白沫,浑身战栗起来。 “去把药端来。”江见月却出奇地平静,靠坐在榻,一手揽过孩子上身依在怀中,一手伸出指头塞入孩子口中。待他慢慢失力松口,便接来阿灿手中的药,让孩子用下。 长生怯怯看她,显然是抗拒汤药浓苦。 确实是极难闻的药,苏彦头回闻,亦不忍蹙眉。 江见月并无话语,只眼中攒出一点笑意,将碗盏凑近他唇口。 孩童便垂眼张开了嘴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一碗盏药片刻都没有停。江见月不松手,长生就一个劲饮着。 一刻钟过去,药尽碗空,长生细细喘着气,额上一片薄汗。 江见月的笑盈入眼底,将他抱转过来,伏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不多时孩子便重新睡着了。 她放下孩子,看了一会,下榻。 许是坐得太久,精神绷得太紧,起身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陛下!” “皎皎!” 阿灿和苏彦一同上来扶她,阿灿见苏彦在,自觉得松开手。 江见月没有挣开,就着他臂弯缓了会,开口道,“让侍者备些水,朕沐浴。” 她也出了一身汗,衣袍上尽是长生口中的白沫和来不及给他脱靴被他踢到的足印。备水的功夫,她靠在榻上养神,眉宇间疲惫又萧瑟。 苏彦僵硬地站着,看她面容,又看她还留着齿印的手指,最后目光缓缓落在长生身上。只觉气血在胸腔中翻涌,一层层冲溃他的理智。 守在一旁的阿灿看他一眼,轻叹了口气。彼此沉默,不忍打扰休憩的母子俩。 苏彦是在江见月去沐浴的功夫里,从阿灿口中知道了他缺失的年月中,她完整的心境和他们母子的情况。 长生是四个月大的时候确诊的病,乃痫症。起初是没有预见性的发作,后来稍好,受惊心绪激昂才发病,慢慢地又变成换季时发作,如今控制到只要吃药、定时调理便可维持一月发作一次。 而他每回发作便是方才那副样子。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战栗中欲咬舌头,所以需要抠住他牙口。 长生说话晚,长得瘦,牙齿都晚同龄的孩子许多才长全。江见月舍不得他咬软木,每回都给他咬自己的手指。 就这样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养了他两年多。 第76章 这日之后, 江见月同意苏彦销假复值。 已是十二月年终,距离封朱笔,开年假也就大半个月的时间。江见月因身子不适, 自初一大朝会后,便未再上朝,一切政事皆由尚书台处理。 从景泰八年出征至今两年半,苏彦重归朝堂。当年作为百官之首站于群臣最前端的苏相, 如今执笏立于九卿之下。 十数位近些年被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 乃天子钦点,或文或武, 虽品级不高, 但皆在太常、卫尉、廷尉等各处任要职, 乃帝国新的血液。闻过苏彦往昔政绩和名声,然受的实打实是女帝的栽培。这厢得见真人, 更多的印象自然还是就近事, 譬如苏彦东征并不圆满,若非女帝连番督促,未必能攻下东齐;再譬如六月里被御史台的公审, 实在不配为天下士子的楷模。是故, 这些初生牛犊的官员, 多少眼光异样,暗里悄言。再者,便是世家官员,多来寒心。 这日乃十二月廿一,最后一日朝会后封朱笔开年假。 下朝后, 薛谨和苏彦搭话,“左右要官复原职的, 又何必闹这半个月。不如索性再歇歇,或是来了就直接换上丞相的凤池清波袍,白的落人话柄。 ” 苏彦笑道,“这话骤闻,以为我是专门为穿那套袍服来的。” 薛谨晲他一眼,“我是这意思吗?” “玩笑尔。”苏彦看了眼脚下台阶,拾步下去,抬眸望远方天际。 浓云染了层雪霁后日光的金边,只是叠浪翻滚,阴沉沉一片,很快又要落一场雪。 雪落雪停,日出日暮,冬日里周而复始。 “过些日子自然还能换上,便是尘泥也可上青云。但青云处,亦有随时跌落的风险。且登高跌重,看戏的人也越多。”苏彦话语里听不出自怜,反倒是透出两分警世的味道。 在中央官署的甬道上,两人拱手致礼,分径而行。一人去尚书台,一人去廷尉府。 “师兄是以身做筏,提醒朝中老臣莫倚老卖老,告诫新贵需步步谨慎。宦海沉浮,荣辱转眼。” 一直随在他们身后的温九走上前来,同薛谨并肩而立,瞧着远去的身影,“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都明白,但远没有亲眼所见,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侧更让人深醒!” “少时在抱素楼中,师父说乱世之中,不论文武,我们皆为殉道者,如今师兄乃第一个。” 薛谨转身往宫门口慢慢走着,低声道,“其实,我是真未想过,师兄会认下小殿下,虽说他为人父是该担的责任,但你我都清楚这其间复杂,不似寻常人伦可以比拟。再者陛下也复了他过去的一切,等于抹去了那两年的关押。三来,这样认下,就不说他苏氏族亲了,从长安高门到各地门阀都对他颇有微词! -” 薛谨这般说着,便不禁背脊生寒。 “或许,恰恰正是因为陛下恢复了师兄往日荣光,归还了他一切;亦或者师兄根本爱陛下不能自拔!”温如吟长着一颗玲珑心,这些年也算历得风霜,心胸智谋更胜常人,只缓了缓道,“四师兄总不至于同那些人一般看法吧。” 薛谨瞧她一眼,垂眸淡淡笑过。 如今苏彦这般声名受损,权势式微,附在他身上的人便利益下滑,世家对他多有怨声。但总也有人窥见更长远的局势,来日皇权会愈发巩固,待皇权定,凡当权者明,无需再以权谋治国后,君臣一心,朝局便会越来越安定,从而大魏治下的民生会慢慢欣荣起来,最后于民得利。 许是需要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而这些年里,苏彦的恶名和女帝的明睿会被愈发放大,让人刻骨和铭记。 “我说了,师兄是我们中第一个殉道者。所以师父九泉之下不会怪他,只会以他为豪。”薛谨想了想,笑里带起一抹戏谑,“也不一定,大概关起门来,还要吼他两句。” 薛谨肃容正色,学着苏志钦的样子,“别以为自个真是个英雄了!莫以为披着层大义,就没人知道你心里那点子没出息的念头,哪个尚主尚成你这幅模样的!” 温九忍住笑,湖水般的明眸转过半圈,“那你说,要是大师兄在这,他又会怎样损三师兄?” 骤然提起钟离筠,薛谨不由顿下脚步。 想起多年前廷尉府大牢外少年女帝掂足亲吻身子发僵木讷的苏彦,又想起更久前钟离筠被当时的前郢襄阳公主下药,后被林柔发现,十五岁的小姑娘当即便也吞了两枚药,而后又惊又恐寻她师父给她解毒;再看面前的温九…… 薛谨退开两步道,“你们都离我远些。” 同朝为官的师兄妹四目对视,皆笑出声来。 温九追上去,两人又默契地回首看通往尚书台的方向,不经意又望向内廷椒房殿的方向。 或许新人不甚清楚,或许来日者再也无法清楚,但此时此间的许多人,原是清楚的,女帝和丞相间,原是彼此有情。 只是经御史台公审后,史官载册,剩冷冰冰两行字。 【景泰十年六月,经御史台查举,丞相苏彦自认觊觎女帝多年,乃龙裔生父,背伦逆法,名声恶。后因帝子故,人伦情,常入椒房殿,天下渐认之。 】 * 江见月闲来无事,过来兰台看史官们修史。 然兰台有训:今朝人但闻前生史,以铜镜鉴;不观当下册,防心生乱,笔不正。 简而言之,便是帝王不可观当朝对他的记载,以防随意修改。 太史令苏泽是苏彦的族兄,亦是刚烈脾性,并不肯将卷宗奉给女帝。 江见月道,“朕不看同朕相关的书册,只阅一阅旁的事迹。” 这是她的江山,满殿书卷哪件事不与她相关。苏泽依旧拒绝。 江见月笑了笑,“纵是看到不好的,朕亦保证不发脾气,不迁怒尔等。” 苏泽道,“陛下观来不满而生愠,乃自然事。如同臣执笔秉书记春秋,乃本职事。故而纵是陛下怒,臣亦直书尔。” “既如此,朕看一看又何妨呢?”江见月四两拨千斤,“一会朕怒而斩你,自有活着的史官继续直书载。朕若再屠之,则天下书。” 苏泽愣了一下,退身道,“陛下自便。” 不知是被其扰了兴致,还是旁的缘故,江见月略翻阅了两卷,便起驾离开,临走时目光扫过苏泽,是赞赏的。 从兰台出来,走下阶陛,见苏彦在这处候她。 兰台和尚书台都在中央官署,离得并不远。从尚书台出来经过兰台方能出中央官署的大门。 江见月回首看兰台门边的滴漏,是尚书台散值的时辰了。 “如何不进来?”她退了御辇,同他一道走着。 “都到门口了,闻陛下正与太史令争执,臣恐殃及池鱼,且避开了。” 雪在这个时候落下来,苏彦走在江见月左侧退后半步的位置,见一片淡白色的花落在她乌黑发髻上。遂招手示意宫人送伞过来。 光线在瞬间黯下一层,江见月抬首看见伞沿,步伐稍慢了一些,只嗔道,“朕不喜欢他,迂腐得很。” “臣不信。”苏彦的步子亦随之放慢,始终保持着退身半步的距离。 江见月余光瞥过,见并肩处又无身影,只垂下眼睑,浓密长睫在面庞投下一片阴影,似冰雪冻住容颜,面上顿生一丝寒意,“信不信是你的事,朕就是不喜欢。” “迂腐!”她低斥一声,抬脚踢掉路上宫道上的一颗鹅卵石。 顿时,身后大长秋之下所有的宫人皆纷纷跪下告罪。 凤头履上的东珠还在摇坠闪光,她深吸了口气,“起来,别动不动便跪,不关你们的事。” 一地臣仆谢恩起身。 唯独前头站着的人,这会搁伞俯身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兰台太史令,乃深知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直笔者自当不掩恶,不虚美。此乃他之职上操守尔。若以此为陛下不喜,实乃屈也。” “臣私以为,亦深以为,于史官载册上,君者当存畏惧之心,而执笔者当永保无畏之心,如此君正臣直,方可得大道也。” 江见月忍过耳畔喋喋不休得谆谆教诲,低眉看身前俯身跪首的人。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他发冠上,沾在鬓角边,飘在肩头畔。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就要滑入他脖颈的白雪,只觉好气又好笑,便也懒得再说话,只抬步离开,经过伞边时不动声色踢过,伞按着力道晃了晃,往苏彦身边倾倒半边。 苏彦愣愣接了伞,只觉冕服章纹从眼前滑过。待回神,早不见江见月人影,唯有御辇的背影残留在他眼际。 “皎——”他眉心皱起,太阳穴嗡嗡直跳。 回想上头的对话,她不至于为这事气恼,何论自个又没说错。 苏彦捡起伞,随在后头,往椒房殿走去。 “苏大人!”长生趴在东暖阁的窗前,远远便看见苏彦踏入殿来,一下便跃下暖榻,跑出殿来。 “外头有风。”苏彦长步上来,三两步便到他跟前,将他拢到阿灿身边,拥了回去。 “阿母一人回来,孤以为苏大人今日不来了。”长生跽坐在暖榻上,搬出准备了一日的七巧方,雪白的小脸漾起两个酒窝。 苏彦在门边的熏炉旁烘手,驱散身上的寒气,唯恐靠近长生时过给她。天气愈发寒冷,他看过长生的脉案,冬日是他发病最频繁的时候。这些年一入冬,整个椒房殿从上倒下都提着一口气,战战兢兢。 “臣昨个应了殿下的,不会食言。”苏彦转首冲他微笑,看一眼便是一阵心疼,自那日在丞相府发过一回病后,这二十余日也不曾养回一点血色。 第77章 “师姐当真生气了?”石渠阁内,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是长身玉立,姿容清隽,尤其一双桃花眼,含着一层早春薄雾。 美则美矣,惑人却又拒人千里,仿若只为一人而生。 “是的,祭酒。”来回话的宫人名唤容沁,是陆青走后由阿灿提拔起来的椒房殿掌事宫女。因会识文断字,平日里同方贻偶有接触,一来二去倒也熟络了。 “可知缘何生气?”方贻整理完最后一卷《尚书》 ,搁下笔,起身往窗前站去。 连绵一个时辰的大雪,混着前头还未消融的残雪,这会屋檐地面又都白了。他推开窗牖,任风雪扑面灌入屋内,只为能够将椒房殿一角看得更清晰些。 多少个独自在这处修书的日子,累了,乏了, 他便临窗而立, 看椒房殿的轮廓。 那里住着他的师姐。 “具体不知,但左右是同苏大人有关。一来陛下这日是一人先回,苏大人后脚才到的。而苏大人走之前,在陛下寝殿前站了好一会,婢子守在廊下,隐约见他眼眶都红了。”容沁随在方贻身后,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吹拂,忍不住瑟缩。 偏方贻纹丝不动地站着,心中盘算,自十二月初至今二十余日里,这是师父重入椒房殿后,师姐头回生气。这个时辰闹矛盾,距离除夕仅剩□□日,师姐那样大的气性……前两年除夕宴结束后,他都去椒房殿陪过师姐,虽然师姐并不需要人陪,只合门一人哄逗小殿下。但他在内寝廊下守着,总也没有旁人,投在窗牖上的是师姐一人的影子。 方贻看了眼身边打着寒颤的人,伸手合上窗户,却没有收回手,在上头慢慢细细地摩挲。未几,眼底这月来积攒的阴翳一点点消散开去,嘴角扬起弧度,桃花眼干净如外头还未沾染地面尘埃的白雪。 暮色上浮,这晚他同容沁一道去的椒房殿。 殿内,方桐正在给长生切脉。江见月隔案坐着,手中把玩着七巧方,拼凑的是方才长生告诉她的今日苏彦教的图案。 这会见他来,微一抬眼,“天黑雪路,可是来接你阿翁的?”她说着话,目光还在七巧方上流连,思忖这么些图案,幼年也没见他陪自个玩。 方贻行礼应道,“容沁姑姑过来督促臣修书的进度,臣多问了两句,听闻陛下日暮时分还歇着,恐龙体有恙,方过来看一看。这个时辰,顺道也可侯一侯阿翁。” 方贻看一眼父亲,目光又重新落在江见月身上,“陛下可还是后腰酸痛?” “是有些酸疼。”江见月拼完最后一个图,推给长生,捏了捏他面颊,终于转身坐直了身子,一边捶着后腰,一边抬眸扫过殿中的少年,对他展颜。 “陛下,殿下脉象尚可,虽弱了些但还算平稳。近来落雪天寒,还是同往常一样,千万保暖,其余药量和推拿皆不变。”方桐切脉的手从长生腕上收回,余光扫过自己儿子,恭声道,“陛下后腰酸疼近些日子没有缓减些吗?” “老样子了,左右不是很厉害。朕不去想它,便也少疼些!” “不应该啊!”方桐皱着眉,嘀咕道,“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江见月当自己身子有恙,不免正色道,“好好说话,不许瞒朕。” 殿中人皆是这般想,顿时换了神色。连着将将转来歪在她怀中的长生都贴得紧了些,抓住了她的手。 “不是大事,主要陛下这处疾患原是产后落下,需慢慢调理养护,女医奉们以推拿按揉配合针灸,此乃最温和的法子。只是总也不太见效,想来是她们力道稍弱之故。这月您又发作时,苏大人便问了臣,臣同女医奉一起教了苏大人的按揉手法。”方桐缓缓道,“难不成,这大半月来,苏大人不曾给陛下按揉过吗?” “他学了?”江见月挑起远山黛,鬓发上一只鸾凤展翅攥珠和合步摇折射浅金色的光,映在眼眸,更添华彩光亮。 “学了。”方桐觑着江见月神色,面色愈发恭谦,“苏大人还特地同臣要了穴位图。” 江见月垂眸撞上长生仰望她的眼神,眨眼与他微笑。 方桐顿了顿,余光又看一眼儿子,继续道,“苏大人一贯细心,对陛下的事更是上心,大约是还在练习,不敢擅自上手。” 江见月压平嘴角,点了点头,“你也辛苦了,同方贻一道回去吧。” “阿母,苏大人给您揉腰吗?” “他能这样近君前吗?” “嗯……他能抱长生,应该也能近阿母的身边……” 内寝中,传出稚子聪慧又天真的话语,传入一对退身离殿的父子耳中。 “愣着作什,快走!”方桐低斥,用眼风拉过方贻。 两人无声走着,直到出了椒房殿,拐出外宫门,上了西首甬道后,方桐才长叹了口气,“陛下有疾,自有为父和太医署,不劳你挂念。” “阿翁何出此言,孩儿不过是关心龙体罢了。” “你问候陛下龙体安泰否,同你说陛下是否后背酸疼,是两回事。”方桐顿下步子,待一队巡逻的禁卫军走过,方继续道,“阿郎,你那点心思,我和你阿母早看出来了。但是,陛下不是你能想的人。你别看陛下开了个闻鹤堂,便觉得自个也能进去。就算你能进去,陛下眼里也没有你。再者,闻鹤堂是何地界?那里头明面上是侍君者,其实不过是陛下掌中棋罢了。去岁八月洛州林氏案后,闻鹤堂中人一半或贬或罚,都被她清理了。说到底,她眼里就只有一个苏丞相。再退一步讲,入了里头有何好处?我们就你一个孩子,总不能就这样断了根吧!” “阿翁,若是没有陛下,我们一家人或许也没有今日了,不知哪天就饿死冻死被人欺负死了,也无所谓根不根。”少年冷嗤道,“人活一世,且让自己圆满了,想什么前人后人的。”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真真白读了那么多书。”方桐怒道,“即便没有陛下,我也没有饿着你,冻着你。你……方桐转过话头,“苏相此番被杖责六十,受那样重的伤,你作为弟子,都不去看一眼,色令智昏! ” “阿翁这便是冤枉我了,虽说苏相是我师父,可是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之前,那会我且伴着陛下,又是修书的档口。再者师父眼下这般名声,我总不能明着贴上去吧。这数月,暗里我没少谴侍者去慰问。我们方氏不比旁人,原就无甚根基,我不得步步谨慎吗!” “阿郎!”方桐环顾四下,抬步往前走去,语重心长道,“不要同旁人比,我们如今侍奉陛下左右,已是富贵无极。人要懂得知足方能长久,待过了今岁,你也十七了,为父便去同陛下讲,我们搬出去住,你好好地娶妻生子。以你我父子如今所受恩宠,只要安分,来日也是寻常人不可企及的荣耀了。” “我不要。”方贻冷声道,“阿翁阿母若要出宫,你们大可出去,我是不会离开师姐的。” “伴君如伴虎!”方桐抵着后槽牙,一把揪过儿子,“旁人不清楚陛下面目,你不晓得吗?你想想她是如何一步步登上帝位的,想想长乐宫中的太后母子,想想她抽刀拔剑时眨没眨过眼!再想想苏相同她的情分,惹到了她,还不是一样说关就关。” 落雪的夜里,年逾四十的太医令,面色红胀生汗,字字从牙口崩出,痛心疾首道,“你不妨同苏相比比,想一想凭什么陛下要高看你!” 方贻看了父亲许久,掰开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神色恭顺几分,“阿翁多虑了,我从未想过同师父作比较,更不曾妄想与师父争什么。师姐是天子,可兼爱也。再者,若非要寻个我胜过师父的地方——” 少年眨着一双映照冰雪的桃花眼,笑道,“大概我永远不会忍师姐生气。” “细想,我同师姐才更像一路人。” 话落,他重新端正持伞,“雪夜天寒,阿翁赶紧回吧。再耽搁,阿母要着急了。” 送亲归去,少年重回石渠阁,凭窗遥望椒房殿。 殿中女郎坐在榻畔,一边哄睡孩子,一边绣一个荷包。 稚子睡颜沉静乖顺,妇人眉眼温柔娇嗔。 夜深几许,雪落未停,苏彦跽坐案前,并无没有睡意,还在给长生抄录书卷。孩子的视线也不太好,寻常卷册字迹他阅得久了,总是眼疼,道是看来吃力。如此放大些,会好许多。 这个月来,苏彦已经将“三百千”三卷书基本抄录完毕,就剩如今这最后一册。他书文诵章原是极快的,这日心绪被白日的事缠着,难免笔头出错,稍慢了些。 这会子时将至,总算誊写完毕。搁笔晾书间,又浮现片刻前脑海中母子模样。 长生定已睡下。 皎皎呢?还在陪着孩子,还是依旧在生他的气? 苏彦擦拭竹简上一点灰尘墨渍,喃喃道,“你阿母甚有本事,扰得臣连连出错,不然这书卷面上当毫无瑕疵,整洁完美。” “臣……”苏彦唇齿间呢喃着这个字,披衣起身,绕过屏风转来书案内阁,寻出一个紫檀木盒。 掀盖开盒,里面是一方刻名的玉牌,和一个七彩珐琅镯。 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但偶尔也不是特别愿意“称臣”。 * 翌日,苏彦一如既往前去椒房殿陪长生。 接近年关,虽然朱笔封起、百官释假,但江见月作为帝王原有许多事要处理。廿三小年,她需要同宗正一道进行皇家内部的祭祀。廿九廿十,需在未央宫前殿广场同太常一道主持傩戏,然后祭祀天地,皆是年终大事,不容有差。 且这些事,皆需帝王亲临,不可旁人代办。 第78章 苏彦生得一副好皮囊。 这一点, 江见月在六岁那年就知道了。 为此,她还学会了一个词。 掷果盈车。 江见月见多了他的脸,闭眼也知道他眉眼的弧度, 眸光的深度,鼻梁的高度,以及新生的那点皱纹的纹络。 片刻前,她深深浅浅地吻过。 于是便记得更清楚了。 但她没有细瞧过他的身子。 记得最多的, 是他曲裾深衣, 交领广袖,站时如松袍袖盈风, 坐时如钟层层铺展。 很多时候,他向她走来,肩背不动,唯袍沿微摆,玉珏流苏轻晃;尤似立在眼前的巍峨苍山,山间翠竹挺拔,山头月华高照。 这样的风仪英姿定然不是靠着几身华袍锦服便装扮出来的,剥开金玉,里头也该是明洁霜雪,高岭水莲。 然她看过最外头的清容姿仪, 识过最里边的冰心玉湖,却没有真正观过中间这幅皮|肉躯体。 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世家子,锦绣堆里金尊玉贵养起来的人,当是顺滑肌理凝脂肤质,遍身无痕,玉上无瑕。 然事实,却是偏离了世人对这位名门公子的认知和想象。 连她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真只是一瞬间。 她闭眼又睁眼, 最后又重新闭了眸。 贴上他胸膛,搂住他背脊。 用自己一身柔腻雪肤去感受他满身的坑洼凹凸,粗糙疤痕。 从肩头到胸腹,横贯的刀伤,圆鼓的箭伤,缝合后细小的针孔印记。 是明光年间因变法而动摇旁人利益后所遭的刺杀,是景泰三年为得精钢坞在朱雀长街以身诱敌受的冷箭,还有此刻在她指腹间摩挲、背脊青紫残留的肿痕,是今岁御史台的杖责,她知道的伤痕有这些,未知的—— 在六月的御史台正殿中,在长生的那一句“阿母,为何打后面,前面有血”,在片刻前他脱衣的间隙中,她想清楚,看清楚。 所以,这会腾出一只手,在两处伤口间抚摸。 男人的身体崩得太紧,挪来她的手,吻过五指搂回后背,不让她碰伤口。去岁晚归决定瞒她,如今便也无需再提。 再说都好了。 然而她伏在他肩头用牙齿磨肩上皮肉,絮絮道,“长生的病,同方桐妻子类似,所以有一个方桐足矣。但是你择来那样多的医官,我都让他们入了太医署。你给孩子的,我都留着。” 她抽回手,并不顺他的意,只重新抚过伤痕,“去岁除夕,宫宴独你不在,长生问我,空者何人,我不知如何回他!” 她的手移到肩头,指尖在他肌肤游走,划出一阵酥麻战栗,累他无奈皱眉,却又抵不过肩头贝齿狠咬的细碎疼痛,正要叹气,忽又闻,“我其实很早就不怪你了……” 一点皮肉咬在唇齿间,她的这句话便有些含糊。 青年郎君原封了她几次口,都被她反咬绕开,在耳畔呢喃低语。 偏到这一句声落,她便乖巧温顺地伏在他身上,细长的鹤颈缠在他下颌,与他贴的密不可分。 似一截气息被勒,喉间无法出声,唯有汤水升温,洪波涌起。 水下叶舒花展,曲径通幽,是终于途归故里,门户顿开,彼此发出一阵喘息。 她怨他来得太迟,他叹这一路实在崎岖难行。 但终究她许他归家,带着他疯长的歉意和汹涌的爱意,他当永远珍惜。 前头的那句话在涛声拍岸中愈发模糊。 但他其实听得很清楚。 相比江见月一直闭眸伏在他肩头,苏彦正好相反,他从始至终都望着她。 看她凌波踏浪立在水中央,缓缓靠靠入他怀中。 看她一身冰肌玉骨长出稍许丰盈的血肉。 看她皮上无伤、肉填骨间,雪肤花貌生出气血,灿若芙蕖。 看她从才至他腰间到如今已至齐眉、早已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他便一直含着笑。 笑中隐带一缕遗憾和痛意,化作他掌心的动作,撑住她腰间背脊,控着时辰将动作止住。任她睁开不可思议的眼睛,带着绵长的湿气和戛然而止的醉意,看他看水又看他。 冲天的激浪已经退下潮水,涌动的水潭渐渐平复,随氤氲雾气的弥散,如镜破裂的水面也慢慢愈合,只余沿着池壁相拥的一双轮廓缓缓晕出一圈圈涟漪。 烟笼雾罩的杏眸在起伏不定的喘息声中,聚出一分怒不可遏的清明意,“这样快!” “臣的错。”男人神色平静,手上劲未消,从水中将她托起,似抱孩童般搂膝抱她在臂弯间。 他就用一只手抱她,还有一只手扼住她两条扑腾乱晃的小腿。 拾阶而上,踏离汤泉,一路拣帕换巾,转来内寝床榻时,已经将她拭尽水气裹入毯中,靠在叠垒的大迎枕上。 “陛下脉案载,冬日多腰痛,不可久站受力,不可久坐撑力,尽避周公礼,礼不逾半柱香。”苏彦坐在榻沿,一边自己更衣一边提醒她腰伤。 “那也是你的错。”小姑娘从毯子踹出一只脚,狠踢过他,又用足跟在榻上跺。 是该细水流长不错,但是怎会有如此掐着瞬息时辰的人,随时随地遏制情意和欲望的人的? 江见月看他那张清贵温润的脸,星眸中有柔软笑意,遂也勉励压下火气贤良道,“我知郎君凡事持重有分寸,我为君者身份特殊,郎君素来为君好,君上为上。然君上者,亦是人者,有七情六欲;而君上者有……” 江见月抬眸看了眼闻鹤堂方向,意欲告诉他,她有整个闻鹤堂。奈何对面人低眉敛神,握着她一截小腿按揉,片刻又将她捞来翻面,推揉泛酸的腰背。从始至终并未见她眼神,只比她更贤淑,“臣都明白!” 铜鹤台烛蜡烧去一圈,在他绵柔温厚的手掌中,亦消去她的疲乏。他便将她重新抱转回来,将裹身御寒的毯子拉上些。 “所以你——”半靠在枕上的女郎得了说话的间隙,忍不住想要再教导两句,从来都是他教诲她,难得这样的天赐良机,也有他木讷时候。 然话吐了一半,原颦蹙的眉宇刹那间抖跳,话语咽回喉咙,指尖攥上榻褥,唯余光一点凝在被掀开的薄毯间,只看见青年折腰的背脊,埋首的青丝。未几,江见月连着足趾都曲起,松开榻褥的指尖崩直伸向虚空,不受控制滑过他手背,被他反手握住,十指交扣。 他握得那样紧,似恐流沙从掌间逝。 她也牟足了劲,指尖抠破他手背,要他一身皆是她印章。 许久,他在她餍足带泣的喘息中,在一声语不成调的“师父”中抬首。 四目相视里,他顺她搂在脖颈的手伏卧玉山上,唇齿都埋在她肩窝,亦是蒙纱喑哑的话语,“所以为何迟迟不许我归来?” 方才她说,“我其实很早就不怪你了。” 他完整记在心里。 她用半边面颊蹭他发顶,是一股耳边厮磨的味道,欢好的气息还在,她的神思却很是清醒,“我不怪你,是因为回头想去,错不在你一人。迟迟不让你回来——” 她低首,与他正好微抬的目光接上,轻叹,“是让你想清楚些,是否要回来。你今日归来,若他日再起离念,我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这泱泱山河都是你的,我还能去哪”青年郎君的笑意婉转风流,容色却始终郑重,“到今日,大抵便是你不要我了,我也会回来的。” 烛影摇曳。 “朕不会弃苏相的。”榻上女帝将他推开些,瞧清楚青年眉眼,仰躺在榻上挑眉咯咯地笑,滚入他怀里,“苏相口齿实在伶俐……” 苏彦滚烫的心,温柔的眉眼,抬臂俯拍她背脊哄人入睡的手,都堪堪顿住,片刻方道,“承蒙陛下不弃,臣原阅了不少书卷。” 江见月起了些睡意,往他身上蹭了蹭,嗯了一声。未几,便睡熟了。 外头风雪依旧,苏彦闻声难眠。 只低眉看臂弯里的姑娘,面上重新爬上笑意。 不在她侧,他惶惶难眠;归于她乡,又恐梦不敢眠。 “皎皎!” “皎皎!” …… 他唤她好几声,未见她醒,又实在无睡意,遂起身欲去看长生。 阿灿说过,孩子一人睡后,累她一夜数次去看。今夜当是累了,她睡得有些沉。然苏彦起身却觉一阵微小的阻力,回首见到,是她攥着他一截袖角。 他这会穿着窄袖的中衣,袖角不过寸长,她竟还握在手中。 忽就有泪意上涌,心酸莫名。 从渭河拉上他衣袖开始,好多年她都攥在手中,不肯松开。 发病时,受伤时,孤单时,被欺辱时,他久归时,凡她不豫惶恐,她便攥得愈紧。偏那年产子血崩,生死一线,最是艰难时,她伸手攥上袖角,明明也是他的衣角,她却唤了声“阿姊……” 她从那会开始,不肯也不敢再依赖他。 苏彦回身,将窄袖的一点衣角全都拢起放回她手中。 这是他丢失许久的依赖。 她在这会睁开了眼,耳边嗡嗡都是他的唤声叨扰,手上是他又扯又塞的触觉,眼中愠气缭绕,“你还睡不睡?” 龙椅一坐十年,不怒自威,已是她本能。 反倒苏彦愣了片刻,幸得常在官场的脑子还不曾生锈,“我去看一眼长生,天寒地冻,你莫起身了。” 回来时,江见月自然没有了怒意,却也没有了睡意。 苏彦掖了掖被角,“睡吧,明日有大朝会。” 江见月道,“你说你看了许多书卷。” 苏彦掖被的手微顿,放回被中,“子时都过了,明个你得打瞌睡了。” 江见月侧身道,“冬日腰疼,是不可受力。那书简上有写哪些不受力的法子吗?” 第79章 新春伊始, 正月初一惯例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大朝会。 这是景泰十一年的正旦会,为祝女帝继位十周年,自是空前盛大。天未亮,宗亲百官便按照阶品依次从殿前场地上、到殿门廊下、再到殿中候着。 未至平旦,天光未开,原还是乌蒙蒙一片。但总算后半夜雪停了,从廊下至宫道, 半丈高的铜雀龟台上烛火高燃, 加盖琉璃罩,发光中生出一点暖意。 衣丞令领宫人给外场的官员们依次发放紫金手炉,道是天子特赐。这处露天场地上候着的乃是九卿座下六百秩至一千八百秩京官。 正旦日逢雪天, 乃自然事。 能到这处的京官也都能用得起紫金手炉,甚至很多人袖中便怀揣着一个,乃官宦人家寻常物件罢了。 然自然事, 寻常物, 如此凑在一处,却是从前郢至今数十年中头一遭。 一时间场地上掀起一阵叩谢天恩的潮涌声,诸臣伏拜, 潮声化水, 看让人看得清楚。 最先看见的自是殿门两侧侯在廊下的人。乃从杜陵邑而来的前郢宗亲以及部分世家勋贵, 还有此番从各地入京的刺史及以上官员。 这会闻声望去,众人还有些许疑惑。 时值考工令领人过来给廊边炭炉加炭,往常只有延往前方御道的两个青铜龟炉点着炭火,今日左右两侧每隔丈地便点上炭炉,将廊下烘烤得如同烧着地龙的内殿。 遂有刺史问道, “天子未至,外场何故跪拜?” 这一问, 好几位郡守和州牧亦围拢过来。 考工令作揖行礼,恭敬解释。又退身督促侍者好生添炭,莫有遗漏。如此问话观闻的众人看一排排炭炉,又看场外同僚,多少心中熨帖。 左廊处十余人身披斗篷,手捧暖炉,女郎雍容,男儿风流。只是贵者贵矣,妆容衣衫皆低调,深衣不绣纹,锦袍着哑色。这会亦眺望外场跪拜后起身的泱泱群臣,耳中灌入各地官员对女帝的赞誉褒奖。 女郎中以舞阳夫人为尊,到底是太后之母,纵是没有了长公主封号,然于前郢宗亲而言,依旧是独一份的尊荣,数位侄女皆是前郢宗室女,同陈婉一般大小的年纪,这会都围着她簌簌低语。 舞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 明明此间皆是公主王孙,然场外跪拜者所向却不是她们。 明明这是她们自幼长大的地方,但她们却再难跨进殿去。 殿内。 此时此刻未央宫的前殿内。 所处乃江氏宗亲,从边境而来的长沙王穆平,中山王韩云,定安王樊篱,一直镇守京畿的楚王章继,以及他们的王妃和子嗣。还有便是三公九卿十余位重臣。 舞阳的目光从殿中重重人影滑向她对面不远处,同在廊下的赵徊身上。 那个前郢皇室中最年轻的后裔,比苏彦长不了几岁。 曾经的宁王殿下,如今的永宁侯。 当年便是他在得到苏彦断箭后,率先领宗亲部于雍门称臣,跪献传国玉玺。是故在杜陵邑的这些年,他是受女帝恩隆最重的。 “是我献玺称臣不假,但阿姊莫忘了,皇兄可是您射杀的。比起我为保族人性命屈膝称臣,您为保住您女儿在新皇身边的地位而射杀皇兄,你我之间非要论个高低贵贱,恕我直言,我要比你高贵些。” “你放肆!是黄汤淹醉了你脑子,还是秦楼楚馆里的货色缠软了你的骨头?我缘何射杀皇兄,难道只是区区为吾儿吗?” “唔!您不止为您女儿,那自然与我一般,还为族人。既为族人,如今合乐安生,又要闹甚?” “族人之中,亦非人人愿意过此等合乐日子。我们的家园不再杜陵邑,该在皇城中。” “阿姊都说了,不是人人愿意,且想想不愿意的。” 来皇城时,舞阳接了贵人的信,同赵徊谈话,姐弟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一年又一年,舞阳隔渭水遥望曾经故土,倍感无力。 “小舅父,尝尝这个。”苏恪持了一壶酒,斟给赵徊,“暖暖身子。” “这在未央宫门前,一会便朝圣,你少害我。”赵徊倚在廊上,半阖着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话这般说着,手却实诚地从厚厚的披风出探出,绕过酒樽,直接接来酒壶。 “陛下素来恩宠小舅父,我闻当日杜陵邑宴请陛下,属您抱小殿下最多,您还给他奉过点心喂过膳。”苏恪谴退侍者,自己接了那个酒樽,敬过赵徊,“我干了,小舅父随意。” “陛下好说!”赵徊晃着酒壶品香气,桃花眼微微眯起,“我怕的是你那位胞弟,一会知我用酒,又要念我不尊君上,有辱礼仪。” 赵徊见苏恪饮干,遂又倒她一盏,打趣道,“你说,到底他是舅父还我是舅父!” “如今,阿弟不会同小舅父论礼的。”苏恪垂眸看杯中酒,细眉如如远山挑起,“如此也好,省的他成日念叨你我,我们也可肆意些。” “你道是想得开。”赵徊很是赞赏。 “要不然呢?” 苏恪轻轻叹了口气,嘴角挂着笑,“只他日,小舅父见了我阿母,定给我分辨清楚了,非我不担长姊之责,实乃有心无力。幸得我苏门正支还有苏瑜,不然……” 她将酒樽再碰长者手中壶,甥舅二人互敬对饮。 也不知从何处要来的酒水,甚是辛辣,赵徊见人面色浮红,遂余酒自饮,仰头灌下。酒几口入喉,几滴溅上面颊,滑入脖颈。 如此处在帝国朝会的正殿门口,很不像样子。 偏他饮酒毕,递还酒壶,却又将外甥女拦下。微醺之中,从袖中掏出一支累金凤碧玺步摇,簪在苏恪头上。 显然是醉意不轻,将她当作了入幕红颜。 “九弟!”一侧走来三人,领头一人冲他低斥。 “将小侯爷领去偏殿,莫朝圣了。”另一人招来侍者吩咐。 “你也是的,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剩一人扫过苏恪,呵了她一句,“这样纵着你小舅父。” “我原只是想给小舅父暖暖身子。”苏恪面对三位舅父,到底势弱,只扶过赵徊,“我带小舅父去歇息。” “莫怕!”赵徊拍了拍苏恪的手,看三位往舞阳身边走去的兄长,桃花眼映入那支步摇上的璀璨流光,半睁半阖挤出两分神思,话语低喃,“你我这般肆意纵情,左右是不成样子些,却是君者愿意看到的。人生在世,平安富贵已足!” 他拨了拨苏恪发髻上的珠钗,样子放荡不羁,话语却是清醒明白,只附耳悄声道,“同沉璧说,他做的好,名声权势换太平……往前走,好好走……” 赵徊酒量很好,今个大抵是饮得急了些,他瞧着苏恪,不免生出一点遗憾,叹苏门这辈的嫡系中流砥柱里,只出了一个苏沉璧。 苏恪能不拖后腿已是万幸! “恪儿记下了。” “这便对了。”赵徊迈入偏殿,话语高了些,“正值盛年,衣妆这般素作什,舅父给你添妆。”他抬手将那支步摇簪得正些。 男人步履虚浮,笑声浪荡桀骜,引得正殿宗亲问何人嬉闹,廊下手足更是齐齐侧目,扼腕叹息。 本是前郢皇室中最有前程的后裔,这般浸淫酒色中。 一点插曲过去,一点天光流泻。 黄门唱喏,銮驾至。 诸人闻言理妆归位,臣奴伏跪如山丘。 灯盏如龙引路,先入世人眼。 再是禁军执刃现寒芒,让世人无法睁眼。 然后才是旗仗玄黄,伞仗如云,并左右羽林卫、三千卫,銮驾缓缓至御道口,尾随大长秋领六司宫人侍奉,再有重弓|弩箭队压阵断后。 车驾歇罢,山呼万岁。 銮轿掀起,女帝道了声“平身”,却并未下轿。 有人从最后的重弓|弩箭队前方翻身下马,行至銮驾前,先抱龙裔出銮驾,后扶女帝下车。不是旁人,正是官复原职,重穿凤池清波袍的丞相苏彦。 这泱泱近千人的场地上,女帝到来前,文武百官俱在,唯缺了他一人。 然无论是从官阶人臣论,还是从勋贵爵位论,苏彦都该在此迎候,不该同女帝同时现身,但历经了去岁六月的御史台公审,历经了昨日君臣二人先后离去、中央官署未见苏彦离宫的踪迹后,朝野原也对此见怪不怪。 既认了皇子生父之身份,自然便是女帝之皇夫,留宿椒房殿,同上大朝会便是正常。 反倒是苏彦这会未与女帝同乘御辇、却从重弓/弩箭队来,让朝野上下有片刻的惊愣。 原本心火上窜、被属下几番联名催促、欲要苏彦给出个解释的苏家军将领此刻心下稍安;而早些盛气凌人的三王面色不豫,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至于杜陵邑的部分宗亲,只相互眼风扫过,尚且一副平和避世的神色。 天子步上丹陛,先由太常主持祭祀大典。后入殿上座,由公卿百官和各地使节依次上殿拜贺,呈报去岁的收支文书。 如此便已两个时辰过去,江见月坐在冷硬的龙椅上,上下眼皮合了数次,这会猛地睁开,忽发现一直在身畔的孩子不见了。一颗心提到一半,阿灿忙指其下首。 左侧第一位上,青年郎君的怀中正缩着一只粉糯团子。邻座的御史大夫杨荣识趣地靠去第三位太尉处,腾出空间给那对父子。 苏彦本拍着孩子背脊,感知上头目光投来,遂抬起一张春风化雪的面庞,却不料御座上的女帝狠狠剜了他一眼。挪过视线,有些嫉妒地望着熟睡的稚子,偏自己腰背酸疼,又昏睡不得。 第80章 八月秋高, 秋风生渭水。 长安城中除了一些特别栽种的绿植,其余也都是落叶潇潇。城郊更是枯叶衰草,偶见渚清沙白,也难避水中倒影,南归雁在天际划出伤痕。 文人墨客在这样的季节惯常写的都是壮志难酬、忧思家国的诗词,江见月在御辇中翻了几卷书,想给长生读两句,奈何也不曾寻到朝气蓬勃些的。遂搁了竹简,将人抱来亲了会。 不想长生却推开她,一个劲往车窗趴去, 看外头连绵的秋日景致。 “阿母, 好多叶子落下来, 像黄蝴蝶。” “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这两句是不是一个意思?” “大雁——” “雁渡寒潭高飞者, 生也!胜也!盛之也!” 四岁的孩童,趴在窗前,见什么都快活。快活地频频回首,同母亲搭话。大人眼中习以为常的悲秋色,在他眼中却孕育着无限希望。 御辇宽敞,江见月倚在一旁用茶,用余光扫他,并不应声。 阿母不理自个。 车驾缓缓前行,劲风过耳。 长生反应过来,爬近母亲身边,拉着她袖摆,弯下那双瑞凤眼,露出两个小酒窝。明明是一副撒娇讨好的模样,偏左边眼角一点泪痣醒目,冲淡那副神情,现出两分愁绪,“阿母!” 其实仅这两字出口,江见月便心软得似一汪春水。但她端着一副帝王架子,只略挑皮看了他一眼,依旧没出声。 “阿母,怎么不理长生?”稚子眉间开始拧起来。 有一刻,小心脏还提起了半截。 自从今岁三月被封为太子,五月正式迁宫后,他的言行举止便皆按照储君规整教导。 他的阿翁是此间好手,在迁宫当日,便帮他配好储君班底。从原本抱素楼中择取部分世家出生的五经博士做幕僚,抽调三千卫和煌武军作明华宫禁军,又调前头在东征时历过功绩的苏家军里年轻的一批将领做明华宫卫尉。如此,文武交错,世家同雍凉兵甲相互牵制,明华宫俨然一个小未央宫。 然明华宫的一切又皆在阿母掌控监察下,因为迁入的人手,皆是九卿座下属臣。 阿母上位十余年,面如春风化细雨,心似疾风摧劲草,换洗了大半个朝堂。 这是阿翁给他讲上述明华宫的人手安置时,顺带对母亲的感慨。他原听阿翁讲那些个文文武武,脑子已经搅成一团浆糊,再闻这会对母亲的评价,又是风又是雨,最后又成了草,便愈发混沌不堪。 索性阿翁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他解释了两遍用人之道,话头又回母亲身上,“总而言之,就是说你阿母是个厉害的君主。如今,她保护着你。” “以前,阿母也保护我。” “是的。”阿翁摸着他的头,淡淡笑过,“但是以后你同你阿母之间,人前要论君臣,人后方可论天伦情意。” 他似懂非懂的点头,“就像阿翁对阿母一般,有旁人在的时候,阿翁必须毕恭毕敬,要称臣。” 阿翁闻这话,很是满意。 “那要是不恭敬,不称臣,当如何?”他又问。 阿翁未答,只神情肃正,眉目刚烈,“不可以。”然想了想,他还是回了这话,“为人臣,不恭不敬不称臣。君者,可废之弃之杀之矣。” 从阿翁的神色中,他大抵有些懂了,一颗心跳快了几下,凑身道,“所以阿翁总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欺负阿母,是吗?” 阿翁原本端方的仪容松下两分,清俊面庞上烧起云霞,连着耳垂都泛红,却还是挺着脊梁道,“谁同你说的这些话!” “阿母。”幼子有些气恼,昂起脑袋,“我都瞧见了,阿母的手腕还红着。” 他的阿翁拼命收拢垮掉的威严,努力恢复清贵雅正的君子样。 “我不欺负阿母,没人时,我就挨近她说话撒娇,成吗?”小儿以为阿翁又要说教,赶忙换了话头。 “自然成的。”阿翁呼气颔首,“没人时,她只是你阿母。” 小小孩童,顷刻间脑海中已经将诸事回想,越想越发愁。 这会无人,阿母怎不是阿母了? 她分明又成了未央宫前殿里的女帝! “一丁点的人,皱什么眉。”江见月瞧着孩子将眉间折出个川字,忍不住抬手揉过两下,“莫学你阿翁,会长皱纹的。” 指尖温凉,欲按未按,如此熟悉的触觉和温度,还有这嗔怒的口气,含笑微愠的神色,长生松下一口气,阿翁没胡扯,无人处,阿母确实只是阿母。 “阿母为何不理长生?”他晃着袖角执拗地问道。 “不是你推开的阿母吗?”江见月右手袖袍被他拉着,只得左手拎壶,倒了盏梨汤给他润喉。 自小多病的身体,连着肌理皮肤都格外娇嫩。这才小半日,烈风吹过几遭,嘴上便起皮了。 长生就着母亲的手喝完,来不及拭口便分辨道,“我四岁啦,是储君。阿母搂我抱我乃寓母子情意尚可,还一个劲亲我,不可,不可。” 说着,又拧起眉,一副少年老成样。 “你这张脸是端的几分样子。”江见月上下扫过他,糯团一样的人儿,将将从窗口爬来,这会跪趴在自己腿边,一手还抓着她袖角,遂拂回袍袖,冷哼道,“你且先给我坐端正了,再记你阿翁那些君君臣臣的话。” 稚子咬唇,“哦”了一声,拱手致礼,端正坐好。 车驾平稳向前,日头已经西下,孩童早已歪头合眼。母亲臂弯揽过,软软的清瘦身躯便缩入温暖安心的怀抱中。 江见月轻轻抚拍他,用绒毯将他盖严实,微微撩帘看外头天地,山河无限。 诚如孩子所言,一季枯草孕一岁花开。 如今自是未绝白骨,尚有饥荒,但回首今岁正旦日各地上报的收支文书,明显较之十年前,自己初接山河时,要好了许多。 国库有结余,人口有增量。 甚至,帝国开始培养新一任的继承人。 过渭河桥,未几杜陵邑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长生在她怀中苏醒,养回一点力气,从御辇下去,回身伏跪,迎下帝王之身的母亲。 江见月从御辇缓步下来,伸手牵过儿子。 十丈处,列阵的羽林卫分列两侧,再是三千卫定点防守,接着夷安上来,领禁军于身侧,然后大长秋领六局引路,先受了舞阳夫人和赵循、赵律、赵徜三位侯爷为首的赵郢宗亲的拜侯;如此方入杜陵邑正殿,略歇片刻后,转去正西南三里处的广阳台。 广阳台上,奉着茂陵长公主的灵位。 这日是八月廿八,茂陵长公主的十九周年忌,江见月带长生前来祭拜。 御辇在广阳台三丈处停下,在此迎候的新平翁主苏恪和永宁侯赵徊迎上前来。 两人跪身行礼,赵徊道,“陛下天恩,臣代阿姊铭感五内。” 江见月端坐御辇中,遥遥望了眼广阳台正门。 按理,若是臣子有功于社稷,天子祭之,也是合理的。但这位前朝的长公主,原同她无甚关系,且于她的王朝也无有尺寸之功,她没有祭拜的理由。 此番前来,完全是因苏彦之颜面,代他祭母。茂陵长公主诞下苏彦,成为她帝国的股肱重臣,做了她的师父与爱人,又成了她孩子的生父。 这样想,也算是她的功德。 “长生,你去。”江见月示意车前跪着的两人起身,垂眸道,“礼数都记得吧?” 长生点头,“儿臣记得,不会错的。” 江见月安坐御辇中,微笑颔首。于是,长生一人下车,由大长秋帮扶,焚香行礼。 “殿下无需如此。”举香毕,长生正要跪上蒲团,苏恪将他拦下。 她侧身朝江见月福身行礼,温声道,“陛下,殿下虽是代父祭拜,但已是一国储君。举香足矣,万不可行此大礼。” 这处尚在广阳台外,原都不曾入内见牌位,为的就是君臣分明。不想苏恪这厢愈发恭谦,将后头的礼都省了。 江见月看了眼苏恪,许是见多了她满头珠翠华胜摇曳,遍身霓裳锦袍拖地的骄奢,这骤见她银簪裸髻,麻衣素服,竟有些恍惚。 尤似见到了昔年的茂陵长公主。 当年,刚被苏彦收养进入苏氏太尉府时,茂陵长公主因历经丧夫之痛,又值彼时山河动荡,家国诸事不顺,身心俱疲,缠绵病榻。 江见月一共见过她三回。 头一回是被苏彦带回家的当晚,苏彦将她交给温似咏暂且看顾,自己赶去请安侍药,她却不偏不倚发病,惊动了周遭的人。 原本再怎么惊动也不劳驾长公主出来。大抵是闻自个儿子半路捡回的流浪儿,出自一国公主对子民的怜悯,方披衣下榻。 记忆中,那会的茂陵长公主便是苏恪如今这个模样,妆容未饰,素衣简袍,并无帝女的金贵,也不似百姓口中描述的赵家皇室荒淫骄奢的模样。 反倒是那会的苏恪,抢先开口,“阿弟开私库赈济民生便罢了,怎还将这般又脏又病的乞儿往家领,白的惊扰阿母。” “领的好!”茂陵长公主却红了眼,“乃我赵氏不得天佑,累百姓艰辛。且赶紧让医官给瞧瞧!” 这是江见月头回见茂陵长公主,对她很是感激。 第二回 见,已是小半年后。 她原只愿跟着苏彦,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心中惶恐随时被丢弃,恐给人添麻烦,便想着少些人见到自己,忘记她的存在,她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此,鲜少现于人前。 第81章 “苏相回宫了。” 母子俩四目相对, 确定没有听错。 “阿母方才还说,阿翁七八日后回来。”长生瞧过母亲手中的风铎,又看不远处案几放着的竹片、绳索等制作风铎的物件,小脸巴巴皱起来。 这本就才好了七八分的身子,虚白的脸蛋一皱便更不成样子了。江见月看着爬来贴入怀中的稚子,嫌弃地揉了揉他眉心,将手中风铎递给他, “这算你制的。” 孩子眸光中星辰璀璨, 眼睛眨得大大的,“啪嗒”亲了母亲一口。 江见月搂住他, 侧首往窗外望去, 亦是眉眼含情。 她早就想他了。 * 苏彦从北宫门入, 在经过“坐寐门”时耽误了一点时辰。 原是遇见了方贻。 方贻拱手向他致礼。 苏彦见他身后侍者捧着书册,便知是往石渠阁送书的。眼下已经申时四刻,外宫门即将下钥,入内廷的门禁更是已经开启。 方贻虽为内廷官员,但今岁开春后,方桐以他已经年十七,不宜再留内廷,遂一家人搬出了宫。 江见月念方桐这些年用心医治长生的功绩,特赐了北阙甲第的府邸给他们居住。加之方贻在正旦日辨经会上连赢三十六席名声大躁,方氏父子俨然隐隐成为一方新贵。 方贻平素乃在石渠阁处理公务,这个时辰该从里头散值出来才对,这会却是带人欲要入内。显然是休沐日,送书卷而来。 按他如今身份, 原也无需自个亲来送书,多来是有要事面圣。 苏彦笑了笑,还礼道,“正好,我们同行。”说着,示意禁军不必再查验,由他带人入内便可。 禁军首领见他,又见他腰间玉牌,自然放行。 “师父!”方贻唤了声,顿了顿改口道,“苏相,下官原也没有旁的事,不过是闻太子殿下病了,恐陛下劳累……” “长生又发病了,几日了,严重否?”苏彦闻话,匆忙截断问过,抬步欲要往里走去。 他自六月离宫,至今百余日,同江见月书信不断,然没有一封书信里说孩子病了的。 都这么些年了,她还这般报喜不报忧! “苏相莫急切!”方贻拦下他,笑道,“殿下是这月月初发的病,这会十来日过去,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下官原恐陛下劳累,想来分担些。前头两年帮着陛下照顾小殿下,也学了些推拿的手艺。这会苏相既回来了,下官便也不打扰了。” 少年面容清俊秀雅,话语亦平缓温和。 苏彦稍稍松下一口气,只略一点头,指了指随身的侍从,让他们接过石渠阁的书卷,温声道,“也成,天色不早,就不辛苦你了。” 方贻嘴角勾起一抹恭顺笑意,拱手目送青年丞相入内远去。 出了北宫门,转过两里路,便是北阙甲第。少了禁军往来巡防,说话便自在许多。 “纵是苏相回来了,大人去给陛下请个安,原也无妨的。”贴身的侍者道。 “师姐身侧,但凡苏相在,旁人便显得多余!”少年笑笑,抬脚踢去挡在道上的石子。 师姐生气时,也喜欢踢石子,他们有不少相同的地方。 方贻看着滚入一侧花丛中的碎石,笑意深了些。他长得本就容色昳丽,平素压着只端出同苏彦几分相似的端方雅正样,然只稍桃花眼中涌出一分阴翳,便陡然是另一副神色。 侍者陪侍了他多年,这会识趣地站在一旁。 即将入府门,方贻拾阶而上,侧首眺望未央宫一角。 举家住在宫中的数年里,他在石渠阁中,凭窗便能看见师姐的殿宇。内廷是他随意来去的地方,如今却是换了人。 他的眼前忽现出片刻前在坐寐门前的场景。 曾机何时,冷月清辉洒满宫阙。他伴着师姐品名下棋,禁军一趟趟送入苏彦面圣的请求,师姐却是看也不看。 若是这个世上,没有苏彦…… “大人!”侍者见他立在门前,迟迟不入,不由出声唤他。 方贻有些被惊到,然回神更是惊出一身汗。 苏彦,是他的师父。 待他也不薄。 他怎会怎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这日回屋,他抄了数十遍《弟子规》。 *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暮色上浮,椒房殿中皆是稚子的声音。 “阿翁,你怎走得这样慢?” “阿母瞧了好几回了。” “阿翁,你看我做的风铎。” “阿母她都没做呢。” “阿翁,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苏彦迈入寝殿,孩子便绕过母亲膝畔,扑到苏彦身上去。稚子聪慧,知晓这处是在寝殿,没有旁人,如此阿翁不必向他行君臣礼,自个也能免了请安礼。 苏彦闻他生病,本就走得什快。这会更是三两步便走到孩子身边,将他抱起。待到殿中落座,便已经闻他喋喋不休问了这般许多。 能跑能讲,除了手上分量稍轻了些,确实无大碍了。 苏彦将他抱在膝上,正欲同江见月搭话,便见人接了他属官的卷宗道,“你俩玩吧,朕先看会政务。” 父子二人闻话,默契地道了声“恭送陛下”,遂黏在了一处。 “阿翁想你和阿母,便提前回来了,写信是为了给你们惊喜。方才在坐寐门遇见了方大人,所以耽搁了一点时辰。”苏彦对于孩子的问话,从来都是认真作答,亦是教导他平素要有倾听他人话语的耐心,重视他人意思、及时给予反馈的习惯,这是待人接物的基本礼数,不分君臣。 他接过孩子一直捧在手中的风铎,摸了摸他柔软光滑的五指,“长生做得?” 小儿眨了眨眼睛,顿下片刻嗯了声。 苏彦握着他的手,赞道,“做得真好看,届时都做完了,系在阿翁马车上,如何?” 长生点头说好。 未几宫人送药进来,苏彦给他喂药。 长生道,“我能自己喝。” 苏彦道,“阿翁许久没陪长生,长生可否许阿翁喂你一回?” “自然许的。”孩子一下开怀起来。 喂完药,又喂蜜饯,然后漱口。父子两人玩完两局七巧方,便已经大半时辰过去,便到了长生晚膳的时辰。 依旧是苏彦喂的。 之后苏彦后给他沐浴,哄着入眠。 烛光幽幽,长生道,“阿翁,今日您开心吗?” “当然!”苏彦颔首,“长生自己会吃药,用膳,沐浴也无需催促。然今日阿翁久别归来,思念长生,长生许阿翁喂药,喂膳,给阿翁陪着一道沐浴的机会,阿翁欢喜极了。” 阿翁这样想念自己。 自己还能给阿翁做事的机会,这也太厉害了。 长生顺着苏彦的话这样想去,小小的人儿裹在被衾中,长而密的睫毛扑闪着,直到上下眼皮合起,嘴角还挂着笑。 苏彦眼中盈光,心中发烫,给他擦去一点流出的口水。临走时掖好被角,低头亲了他一下。 他亲在孩子左眼下方的泪痣上。 和他母亲幼时一般无二的一颗痣,似漂亮的眉眼下滴落的一刻晶莹泪珠,惹人怜爱。 只是他母亲的这颗,后来被他绘成了一弯新月,少去两分忧色,多出一抹娇妍。 仰躺在榻上的男人睁开双眼,细细抚摸着瓷白面庞月牙的轮廓。 “辛苦了。”他低声道,唇瓣轻阖过她的素指,然后根根落入他眼中,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复又重新吻过指头。 “你走了三个半月,长生只发作了一回。他愈发懂事了,和你一般,不舍得我受伤。不肯再咬我的手指。”江见月伏在苏彦身上,抽回手在他胸膛游走,摸过旧伤痕,停在肩膀新疤上。 其实算不得疤痕,就是被长担长久压印、尚未来得及褪去的红痕,有些处还被磨破了皮。 苏彦此番乃去了一趟青州,欲请已经避世的大儒殷济出山,此人乃同他父亲苏志钦齐名。苏志钦去世后,殷济亦对乱世失望,遂隐遁深山。 苏彦因败了名声,一时间难以请动八门大儒。而殷济此人,曾为前郢两朝帝师,后又因不满赵征的无道愤而退隐。其学识和风骨为天下赞,名声更在八门大儒之上。如此若能请来做长生的太傅,明华宫文官一派便可构建成功。且方贻可伴学之,待有个十年沉淀,便正好继任。 此等人,非利可惑,非威可压,苏彦此行艰难不比行军作战。 然行军作战,战场拼杀,刀斧折身也是历过的。在青州那一方山间竹舍中,这位半辈子高高在上的青年丞相算是又经历了一番别样滋味。 阴济年近花甲,同苏志钦交好,早年也算是看苏彦长大的,这些年也闻得苏彦诸事。这厢原是想看一看是否冰心依旧,是否态度谦卑,遂出题考教。 没出旁的,老人避世隐居,总也要烟火度日。便是让苏彦劈柴挑水。 只不过,干柴尚在十里外,有刀却钝绣;水之源头尚在半山腰,来回一趟半日过。 寻常农活,却着实有些为难了这位长安繁华乡里出来的天之骄子。尤其是挑水这处,讲究这个长担上肩平衡,且脚下还要走山路。 苏彦为保证每日两担水,充盈水缸,一开始半月间不分日夜练□□算琢磨出一点关窍。待能自如挑担后,老人指着屋舍前一畦菜地,让他挑金水浇养。 时值盛夏,苏彦也有过片刻迟疑,倒不是不愿干活。实乃待惯了冰屋香室,华裳披身,这会烈日尚可熬住,但是需要脱袍挽裤,坦胸露腹,便实在有些违了数十年接受的教育。却也不过一夜踌躇,天亮便顶烈日挑金水种植菜地。 七月过去,八月入秋。 阴济又道,山下村庄有农户十八家,儿郎入军中,所剩皆是老弱妇孺,让苏彦每日六户,帮他们劈足柴,挑满水。 第82章 论起好时光, 江见月细细地想,这一生实在太少。但庆幸,尚且拥有, 且来日漫长,会有许多。 她看着自己一双手,手心手背地看,然后捧上枕畔男人的面庞,用一只手仔细描绘他轮廓。 九月入秋时节, 屋中还没烧地龙。双手在被衾外搁了许久,这般贴上肌肤, 沉睡的男人眉间微皱。 却也只是一瞬,随眉宇舒展,带出一抹清浅笑意。 苏彦数日舟车劳顿,委实累了, 昨夜两人没闹多久便合了眼。然这会纵江见月不逗他, 他也要醒来了。 “不闹了。”长臂揽过俯趴在身侧的人,星眸睁开扫过门边滴漏。 果然,即将寅时,再过大半个时辰便要早朝。 今个乃九月十五,逢大朝会,且他正好归来,需将阴济入明华宫为太傅的事提上日程。奈何小姑娘虽止住了描他面庞的手,只以头蹭上他衣襟翻敞的胸膛,三千柔软又丰茂的青丝铺陈半身,一缕弯在他脖颈,惹得他一阵阵发痒,然而被衾中一只手还在揉握,不曾松开。 苏彦亲了亲她发顶,嗓子有些哑,“这个时辰,来不及了,一会要上朝的。” “不早朝。”小姑娘往他身上拱去,脑袋埋得愈发深,像一只小猫,面上温顺,爪子尖利,随时都会咬人。 譬如这会,话落,随掌心施力,牙齿便磕上他胸脯,咬上细碎皮肉。 苏彦嘶了声,拍了她一下,发出一记生脆的声响。他还在吻她发顶,手掌滑上她脖颈将她头仰过些,面对着自己,从眉眼一路吻下去。 换成他,入她怀中,闷闷嗓音中缱绻发出两字“当真”? “君无戏言。”小姑娘将手探入些,重新握住,“方才让容沁去传话了。” 苏彦点点头,摸索着欲脱她小衣,却被止住,小姑娘咬着他耳垂,“师父,先品一品我的琵琶技艺,精进否?” 苏彦埋在峰峦雪玉中,呼吸慢慢变得粗重,许久尤觉雪峰化云团,随鬓边汗生,发出一声喟叹。 “如何?”她在他耳畔呢喃。 “青出于蓝。”苏彦难得拖出尾音,语不成调。半晌才睁眼,将风流郎君重新变作端方公子,起身给她净手。 “怎不唤宫人?来来去去都不暖和了。”江见月眨着一双杏眸,看外头天光未亮。 “这个时候,不想见到多余的人。”苏彦重新躺下,捞来小姑娘,投桃报李。 江见月原就水亮的大眼睛,随着男人的举止,睁得愈发大了,仿若不可思议,又咿咿呀呀、装模作样问他累不累?可要补一补眠? ” “闭嘴吧。”苏彦将人托起靠在迎枕上,吹过箫,弹完琴,掀帘看晨光已经撒遍朱檐廊下,方重新回来她身侧,晲她一眼,“臣若不及时连本带息还给陛下,陛下还不利滚利追着臣讨。” 被衾中的女君面上拢着一层春意,眼中水雾迷蒙,长睫眨了两下,将眼角的湿红一直晕染到面颊,细细地喘息,“苏相要这样论,您这走了百余日,欠的不是一星半点。” “陛下容臣慢慢还!”苏彦手中缠着一缕她的乌发,合眼在鼻尖轻嗅。 片刻,待彼此气息定,江见月便不安分起来,苏彦捉来双手扼住,将人抱过来,又翻过去。 似酒宴开场歌舞罢,主膳珍馐方上场。 是蓬门今始为君开,咬定青山不放松。 是他入她骨肉中,神魂精血俱交付。 然而这日鱼跃江海,鸟翔云天极致的欢愉,却在最后女郎的呢喃中,让青年郎君冷下了脸色。 以至于晌午长生过来向父母请安时,破天荒看见阿翁对阿母冷着脸,阿母更是难得熄了气焰,巴巴用着一盏药。 “阿母,您是不是病了?”长生看了眼正在挑蜜饯的父亲,靠去母亲席案边,学着以往母亲的样子,摸她的额头。 “一点风寒,不碍事。”江见月掖过身上的披帛,捏了把孩子粉嫩的面庞。 “那阿母快喝药。”长生将药盏推去,眨着眼道,“我去给您多要些山楂蜜饯。”稚子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阿翁,是不是阿母不肯喝药?”他甩着小短腿又跑去丈地外坐在桌案旁的父亲身边,声音更低了,“您多给几颗阿母,她可爱吃了,长生不吃,给阿母。” 夫妻二人显然将孩子前后话语都听在耳中,不约而同抬眸看了眼对方。苏彦伸手揉了揉孩子脑袋,用银钗挑了一颗喂他,“有好多呢,不拘你吃。” 他原就没动气,这会一笑,容色便是一片温煦柔软,只一手抱起孩子,一手端着蜜饯送来江见月处。 江见月用过药,分长生一半蜜饯,母子二人笑盈盈用着。 待用毕,江见月道,“今儿阿母给自己休沐,还有两个风铎,咱们一起制了吧。” 长生闻这处,转向一侧屏风外,看坐在书案上整理公务的父亲,小脸有些垮下来。 “怎么了?”江见月疑惑道,“你不会制,阿翁不会生气的。” 长生摇摇头,低头搅着手指,凑近阿母低语。 江见月闻话,眼中慢慢凝起骄傲色,垂首与他抵着额间,“那你自己去,与你阿翁说。” 长生颔首,转来苏彦跟前,跪在地上。 苏彦吓了一跳,赶忙扶起他,问过缘由。 长生看他一眼,垂下眼睑,“其实长生不会制风铎,昨个的风铎是阿母制的。长生说谎了。” 孩子抬眸望着父亲,“阿翁讲过《韩非子》中乐洋和秦巴西的故事,巧诈不如诚拙。” 苏彦握着他两只柔嫩无骨的小手,眼中聚起同江见月一样的神采,温声道,“阿翁昨个就知道了,要是你制的,你这手怎会如此光滑!” “阿翁也要同长生道歉。”苏彦笑意愈盛,“阿翁原是晓得那风铎不是你弄坏的,是阿翁惹你阿母生气被扔的。” 长生想了想,皱着眉头道,“但我还是说谎了。” “是阿翁起的头,阿翁的错。以后我们都不这般了。”苏彦顿了一会,心道孩子原比他想的还要纯稚许多,原也分不清哄逗还是教导,只反省以后再不能随意玩笑,以免误导他。 遂又道,“前头我们一笔勾销。但还是得夸赞长生,竟已经将《韩非子说林》这课,记得这样好,“巧诈不如诚拙”也理解的通透。你说吧,想要何奖励?” 长生闻言,认真想了会,“阿翁,你还没有与我一道过过生辰。以前你不在,今岁你在了,又去办公务了。” “阿翁……”长生见人久不应声,以为这是个极难的事,遂低声换了个自己觉得稍微简单些的,。 他拉了拉苏彦衣袖,“阿翁,那不然您带我骑马吧!” 苏彦是从江见月身上移回的目光,垂眸哽咽道,“以后每个生辰,阿翁都陪你。待你身子好些,阿翁教你骑马射箭,然后让你阿母每一年都举行狩猎。” “那阿翁,我还想要个姐姐,妹妹也行。杜陵邑的阿音姐姐就很好,还有夷安姨母家的七妹妹,我也喜欢,我同阿母说了,但阿母说这事她一个人做不成,得同你一起……” 这一日,未几太阳便从东头滚去了西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江见月靠在苏彦怀中赏月,挑眉道,“这会知道了,是你儿子要个手足,晨起还凶我。” 自去岁除夕和好后,两人间欢好并没有太多。每回,苏彦都是控着时辰抽身,恐她有孕,又不想让她用汤药避孕,是药三分毒。 今日久旷兴起,江见月在他耳边呢喃,问他想不想要个女儿。浪潮激勇至最高处,本是分离时刻,然她身体紧锁,话语勾缠,在一个瞬间击垮他的信念,让他溃不成军,失了分寸。 所以才有了长生后来看见的那盏药。 原也不是什么治疗风寒的药,乃一盏避子汤。 “某些人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实诚的很。你分明也很想再要个孩子。”江见月将手里的石榴递给他,“不然,早晨那会,你那样激动!” 苏彦慢里斯条地剥开石榴,掰开鲜红水透的果实倒入铜碟子喂给她,“多子多福,人丁兴旺,自是好的。我也是个俗人,脱不了俗念。但你身子骨弱,幼患顽疾,这两年好不容易修养回一些,还是罢了吧。再者,我们已经有长生了,他也不曾彻底康复。待过两年…… ” “待过两年……”苏彦忽就想到当年她生长生的场景,不由揉了揉眉心,“待过两年也不要了。养大你,再养大长生,我也再养不动旁人了!” “成吧!”江见月上下打量他,喂他一口石榴,“师父老了,弟子不敢为难师父。” 男人一口石榴梗在喉咙,将人盯了半晌,起身抗去了汤泉苑。 “苏相是要弑君吗?” “苏相不老……” “还是长安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汤水沸涌,鸳鸯成双。 确乃好时光。 转眼年关,景泰十一年就要过去。 封朱笔开年假后,又是各种年终祭祀,独江见月一人忙碌的时候。苏彦便全身心照顾着长生。 自九月初发病后,这个冬日长生又发作一回。 是腊八日,这年初雪来的晚些,长生盼了许久,待到雪至,得意忘形,乐极生悲。苏彦也有些懊恼,索性连陪了两个昼夜,测烧推拿,第四日时孩子便复了大半胃口,十日过去已经痊愈。 小年这日,苏彦阅完九卿的年终计,招来太医署复盘长生这一年的病情状况。连带着前三年的脉案都传了过来。 是可喜的变化。 第83章 长生胎中带出的病, 从来体弱,周岁前几欲无法养活。江见月听宫中老人的说法,不宜大肆庆生, 免小儿承受不起。是故满月礼,周岁宴,都不曾举办过。 直到孩子两周岁才办了一场生辰宴。宴上提出立其为储君,后逢七月半盂兰盆会、八月洛州林氏案, 漫天流言道其为邪祟, 传至翌年。 翌年三岁,因苏彦认下其身份,算是重得清白。然彼时苏彦伤重,江见月带着孩子在深宫,心绪杂乱,虽也请了一些亲贵给孩子过生辰,终是她一人伴着。 去岁倒是平和年岁, 然他为子奔波择其名儒,又错过了孩子生辰。 至今孩子五岁大,苏彦当真是头一回陪他过生辰。 用长生的话说,是第一回 ,阿翁阿母伴着的生辰宴。 这日已是七月初七,乃储君生辰,又逢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整个长安皇城都洋溢在一片欢腾中。朱雀、玄武、昭台三条主街道上,大道连促狭,小径锦绣色。林立的酒肆结彩,店铺张灯,往来出入香车宝马无数,玉辇纵横,金鞭络绎。 午后,朱雀街设太常祭祀,太仆祈福;玄武街聚四方游士,作百戏,施幻术;昭台街鼓瑟笙箫,花车琳琅。 天子御辇出禁中,行皇城,九卿陪乘,羽林拥护。此番御辇同平素无异,乃八骑设驾引路,女帝端坐轿辇中。唯一的不同是,御辇后,另设六骑车驾,乃国之储君,相父同乘。至此行经三街,观戏闻欢,与民同乐。后返回,六骑车驾空空,是为天子御辇中,三口齐座,乃夫妻并肩,子嗣置中央。 出来时君臣和谐,归去时齐家合乐。 “阿母,阿翁,今日的人与景,为何与之前不同?”御辇已经离开朱雀长街,上了北阙甲第,即将进入北宫门。 周遭沸腾人声,歌舞喧嚣,皆慢慢安静下来,长生终于忍不住同双亲开了口。眼中神色也从开始的惊喜欢悦变作了好奇与不解。 原是为补前头不曾陪伴的四年生辰,苏彦提前四日便给他庆生。是故从七月初三开始,带他出宫玩乐。 初三日,他们晨起出宫,那会才平旦。苏彦说带他去早市用早膳,尝尝百姓膳食。长生自是欢喜。 许是出宫时辰太早,又是去的郊外,长生坐在马车中,一连行过两座桥,都看见桥下躺着人。他们穿着破烂衣衫,身上没有被子,躺在露水丛生的地上,身侧放着一个又脏又破的腕,看着格外可怜。以至于阿翁带他去城东十里巷用了美味的甜豆腐脑,他想着那些人,便觉得无甚滋味。索性阿翁知他心思,与他说,已经派人给他们膳食,他方松下一口气。 这日他住在阿翁的私宅中。 翌日初四,苏彦午膳后带他在城东集市游玩。他看了傀儡戏,买下三个驱魔面具,尝过泡在羊汤中的胡麻饼,还偷吃了一个糖人,玩的不亦乐乎。但在不起眼的巷子边、在矮墙根下,又看见了许多乞丐,不分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没有吃的,更没有玩的。 两日后乃初六,回来皇城,已近日暮,再次途径那两座桥。他本来有些累了,正卧在苏彦腿上小憩,不慎被外头吵嚷声闹醒。掀帘看去,是桥底下的乞丐在打架。苏彦现了令牌,寻来一个内史座下的衙役问话,得知他们是为了争抢半个发霉的馒头才打起来的。 长生听后眉头皱得紧紧的,想起三日前出宫的场景,于是问苏彦,“阿翁,您就给他们送了一顿膳食吗?” 苏彦没有回答他。 当晚他们没回宫,因为玄武长街有西域来的骆驼商队表演,江见月也想看,于是避过御史台,私服出来与他们汇合。苏彦从丞相府中牵来之前的那匹骆驼,让母子二人坐在上头。然后给商队一金,牵着他们走在其中。 长生坐在高高的鞍甲上,背后是母亲温暖柔软的胸膛,足矣他倚靠;前头是阿翁每一步都坚定无误的步伐,在给他引路。 他安心又开心。 只是大抵坐的高,便看得远些,他看见在一些无有灯烛的小道上,隐约有蜷缩着的骨瘦嶙峋的人。 骆驼商队的表演甚是好看,夜空中还放着烟花,吸引走他的目光,他便去看旁的了。 因惦记翌日也就是今日七月七,他的正式生辰日。他在精彩刺激的骆驼商队表演中,忘记了不开心的事,只早早酣睡入梦,等着这一日的到来。 然到了这日,再来玄武长街,再次临众人高坐,他又想起了之前数日中,无论是皇城外还是皇城内,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繁华乡还是寻常地,他都能看见吃不跑穿不暖的人。但是,今日却没有看见。 故而,才有此一问。 今日的人与景,为何与之前不同? 御辇中,江见月与苏彦对望了一眼。 苏彦道,“长生所指,之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长生回,“之前能看到乞丐,今日却连影儿都不见了。” 江见月捋着腰间环佩,垂眸低笑。 銮驾出行,自当清道,乃是为了安全。然“安全”二字外,还有一层不欲不敢让天子知晓的虚伪。 从来盛世繁华不易,粉饰太平可以。 苏彦看着稚子,眼角亦溢出一点笑意,颔首道,“关于缘何前后不同,这个问题要完全讲明白,需要很久很久。或者说,靠旁人讲,那听的人多半是难以理解的。尤其是长生还这般小。” 长生瞧着父亲,意思是不和他讲了,但他想着那些人,心中好难受啊! 却闻父亲又道,“长生若是此刻难过,不开心,便说明你有怜爱之心,洞察之力,如此长生就非常棒。” “那长生可以做些什么让他们少可怜些呢?” 长生点了点头,展颜道,“我给他们些吃的吧。” 他的眼睛很是明亮,转头望向母亲,“我和阿母一样,以后不过生辰了,把银钱挪出让夷安姨母和太常赈济时,算我一份。” “长生和阿母不一样,你的父母都很爱你,他们会好好伴着你。”江见月握着他的手, “你可以布施,但生辰还是要过的,这不矛盾。” 孩子闻这两全法,心中顿欢。 苏彦揉着他脑袋,眉眼愈发柔软,“但是长生若想让他们能多些吃饱穿暖的日子,或者说让这样的人少些,就还需要做些旁的。” “阿翁快说。”孩子眨着水灵的眼睛,十分急切。 “记住他们。” 长生张了张嘴,“然后呢?” “没有了。”苏彦的神色却温柔又坚定,“就这么简单,今岁的长生,只要做到记住他们,就可以了。” 长生又看阿母,阿母亦冲他点头,“如今,只需如此,记住他们。” “长生记住他们。”孩子重复道。 “如此,长生就不难受了吧!”苏彦将他抱来膝上,“晚间你不是还邀请了许多朋友,在你宫中开宴吗?好好招待他们。” 长生想着这几日看见的人,又想双亲对他的要求。 如此简单,怎么可能忘记嘛! 心中松出一口气,又腾起一层成就感,再想晚宴,整个人明朗又欢愉。 长生在外头玩了数日,回来宫中未几便歇晌入了梦想。江见月连日未见他,昨个方接到人,眼下半点分不开,只留在明华宫伴他午歇。 苏彦看着榻上的母子二人,给他们各自搭了条薄衾,将冰鉴调降风息,如此合门出来,入麒麟阁同阴济老先生品茗论道。 二人皆是从前朝朝堂辅君走到如今新朝再扶帝王,所论便绕着这些话头。 老者道,“可有片刻瞬间,后悔辅佐一个女子为帝,与天下为敌?” 苏彦未直应此问,只道,“从前朝到今朝,辅佐帝君,唯有一愿,君明也。” “后有千百想,何为明君也?身正,名贤,德高,力能,威望,可惠于民而定于国……是耶非耶。”苏彦淡笑缓声,复道,“乃当结合时局论。” “时局?”老者遂问,“当下何局?” “当下依旧是乱世也。皇朝更叠,开国国君四年即崩,二世帝王女儿身,十五年来双目偶见安平,不过是表面浮华,人心未定者多矣,大魏里子根基亦薄尔。”苏彦话落,斟茶奉与尊者。 老先生饮一口茶,“是故如此时局,苏相之明君之愿又当如何?” 苏彦这会没有很快回话,只陪着饮了口茶。目光隔窗望向女帝休憩的殿宇,半晌道,“乱世自当权重也,唯集权尔。权在一人手,则万心皆定也。” 老者眉心跳跃,炯炯眼神盯其身,当是未曾想过对面的的青年竟是这般想法。然回想过往种种,从其身负半身前朝血却拔剑反前朝,生为男儿却甘辅女子上君位,从世家出却欲集权交付寒门手,便知乃当属礼仪君子皮,下掩一颗叛逆心。 某种程度上,他与女帝本就是同路人。 故问其曾悔辅女君否?岂非笑话! 老者捋须自嘲,复又问,“权集女君手,需郎君交出手中权,郎君愿意,怕属下心不甘,又当如何?” “若是步子快,怕是人心反,刀剑加于郎君身,惧怕否?” “今已有妻室,自惧也,怕也,惜命也!”苏彦搁盏,笑叹,“故当徐徐之,望能将我之权柄平顺移入吾妻手。若是不能——” 他垂下眼睑,笑意朗朗似明月清风,“便待我夫妻百年后,共传吾子。” * 这日晚间,皇城诸宫内,当属明华宫最热闹非凡。庆贺储君的宫宴原在午时昭阳殿中已经结束,而此刻五岁的小太子在自己宫中宴请他的小伙伴,是他的私宴。是故他的一双父母在将将开席时露过面后,为不让孩子们受拘束,早早摆驾离去,只剩了光禄勋和卫尉夫妻二人护掌此间。 第84章 是八月末,即将戌时,天早就黑了。 十二位提着羊角灯引路的宫人在正殿门前分成两列,左右排开,现出女帝身形。而她的身后,随行而来的三千卫亦列队散开,训练有素地站定在护守君主的位置上。 于是大片幽深黑滚的天幕悬在她后背,同她的玄朱冕服几欲融为一体。如此便将她衬托的有些可怖。 因为玄朱冕服上的章纹皆以金线绣成,还有滚边的朱领鲜亮红透,如此玄色融尽黑幕中,便如血肉隐去,脱剩一副骨架。 冷金泛青的骨骼, 血色淋漓的筋脉, 和一张几经惨白的面庞。 若非还有她青丝云鬟上的华胜闪光,步摇晃动, 烛火照出她的影子, 鸡舌香弥散她的气息。 苏彦回首这一眼,便觉她已经形神俱灭。 本来说好的,太累就不过来了。申时四刻的时候, 苏彦还收到了她的飞鸽传书, 确定不来, 让他掌宴。 但那样累,她还是来了。 大抵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 尤似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歇晌起来,阿母问她生辰要吃何种寿面,问完离开, 让她待在房中便好,说是午后风大不要出来了。 极寻常的一日, 寻常的对话和来去。 但是她却非要一路伴着阿母送她出去,又在院门边目送了许久,直到身影看不见。 然后,不到小半时辰,她便没有阿母了。 前朝的皇帝派人乱刀砍死了她的母亲,剥光她的衣服吊在城楼上。但是因为出于政治和利益,她依旧需要荣养他投降的族人。 皇朝更叠,千百年来,这原是自然事。 她走过匐身跪地的前朝宗亲,踩上阶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一闪而过的念头,她没有再多想。 只是开口问,“朕能带他回宫吗?” 这么多年了,那里也算是她的家了,能让她觉得安全些。 其实,这是个很突兀的问题。 正常的,她该问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怎么了?又或者她该惊慌失措,雷霆震怒,但都没有。 突兀的问题,犹如这一刻她突兀的冷静。 意外地,太医令擦着额角汗珠,给她回话,说是暂时用针灸护住了太子心脉,回去也可,且那处有太医署,有更多的太医和药材,可以斟酌用药。 于是,闻孩子低弱的一声“阿母”,她便对着他笑。闻苏彦喊她“皎皎”,他当唤了她几遍了,这一回,她应了他。 然后,从他怀中将孩子接过。 苏彦仿佛有些无措,把孩子给她时,手抖得厉害。 江见月抱着孩子,与他说,“我照顾长生,你把事情查清楚。长生无恙,一切好说。” 銮驾来而复返,子时便抵达宫中。 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见月都未出现在前朝理政,只守在椒房殿中看顾中毒的孩子,苏彦则一心查办这日杜陵邑中的事。 朝野上下,自然以此为重。 储君中毒,实乃关乎国祚的大事。 * 返回的当夜,太医署便连夜会诊。 很快,所中之毒便查了出来,不是什么稀世独特的药,就是鸩毒。 所谓鸩毒,乃以鸩鸟羽毛入汤水,即成毒液。可用犀牛角、 羚羊角、牡丹皮研磨成粉解毒。 犀牛角、羚羊角至贵,一国太医署总还是储备着的。但太医署却无人敢用,后还是已为太医监的齐若明禀明了缘由。 鸩鸟身上共有三处羽毛至毒,分明是颈下,翅膀,腹部,这三处毒素不同,是故解毒的三样解药配比也各有不同。且犀牛角本就是阴毒之物,一旦用错,更加催命。 此时是八月廿七清晨,椒房殿中,诸太医噤若寒蝉,懦懦不敢言语。 江见月尚且神思清明,问,“也就是说你们能将三种解药都配出来对吗?” 齐若明颔首称是。 江见月道,“那便先全配出来。” 正好三人中毒,断不可能中了三处毒,定是同一处膳食下了药。 如此可以…… “可以让另外两人先用。”彼时,方贻入宫看她,在她耳畔悄声道。 殿中医官已经全部退下,各司其职。 江见月转入前殿看昏迷的孩子,回首沉默地盯向方贻。 少年被她盯得发憷,跪下身去,“若是她们用后无碍,便也是陛下的恩德。” “抖什么,起来。”江见月道,“别宣之于口。” 她看着榻上的孩子,平生第一次对无辜者生出歹心。 但是,她想,她的长生就不无辜吗? 无辜。 但是幸运的。 他有一个万人之上的母亲。 她去佛堂续香,看着余烬未灭的香灰,再看宝相庄严的菩萨,突然便抬手掐断了香,拂袖离开。 而很快,苏彦处便有了消息,如她所料,确实是三人所用一盏膳食所致。 苏彦花了两昼夜的功夫,审清了这桩案子,找到了投毒凶手。 乃苏亭的贴身侍女呼兰。 当夜,江见月带着孩子离开杜陵邑、小翁主和苏亭转入后殿救治后,苏彦便连夜审查。 所有参宴之人,无论是赴宴的亲贵,还是侍宴的臣仆,全部封在杜陵邑中,除了被他问话抽查,不得有任何举动。如此整个杜陵邑尤似静止状态,所有的人与事皆停留在三人毒发的一刻。 很快,医官便在苏亭席案上,一盏残留的燕窝红枣汤中发现了端倪,验出确乃鸩毒。 苏亭的掌事姑姑安氏回话,“这盏甜汤是少夫人的膳食,少夫人一贯喜欢用,送来后太子殿下想要尝一尝,便喂了他两口。他道是有些甜,不敢多用,少夫人便没再喂了。但小翁主喜欢,于是少夫人便分了她一小半。” 这等宴会,膳食要经过生人试菜,象牙筷辟毒,掌事银针再验,如此三次验毒后,方才能入殿上桌。 且这日因储君在场,给他侍膳的乃永宁侯赵徊。也就是说,在膳盒开盖后,赵徊会再一次以身试用,无碍后再由他奉给长生。 因长生后来坐去了苏亭的席案,是故苏亭的每道膳食都是按照长生的标准验毒。 如此推论,这毒是上桌后才下的,嫌隙人便直接锁定了这一席案上侍奉的臣仆。 臣仆连着阿灿在内,一共四人,还有三人皆是苏亭的人。 掌事姑姑安氏,两个贴身侍女,木琼和呼兰。 彼时,自无人会认下如此罪行。 苏彦施刑供,就在正殿之上,满座权贵当前,扣下三人,传令回御史台,用的乃当年他审理贪污受贿奸掠的手段。 十余年来,世人都知他是清贵端方的苏丞相,已经有许多人几欲忘记,他乃刺史致仕,后掌御史台,断过无数铁案。 如今御史台的人过半都受他栽培,而御史台审案所用刑具刑罚更是十中八|九出自他手。 如此,半日间,杜陵邑正殿便成了刑具场,或哀嚎声,或刺激痒逗声,或撑目熬睡磋磨态……满殿旁观者皆身心俱颤。 一昼夜后,安氏和木琼力竭晕倒,唯呼兰还一声声喊冤。 苏彦并未搭理,只让侍者拖两人下去救治。剩呼兰在场,让人实行“人|皮萱草”。 所谓人皮宣草,便是将人|皮从额头开始完整地生剥下来,然后在皮囊中灌以采草,再将原身和草人一起游街示众。原身有时在剥皮过程中死去便算幸运,所以碰上个手艺高超的,那能便是活受罪。 御史台的衙役精通此道,有数人手艺堪称一流,只先以过往图案给与观之。 呼兰终于崩溃,点头表示愿意说出一切。 彼时她也开不了口,苏彦原在动刑之初,便让人用布条勒住他们口舌以防咬舌自尽。而之所以这会确认是她,是看出了她较另外两人较高的意志,但还未到达一个暗子的毅力水准,观之尤似为人蛊惑,半路出家。 呼兰会写字,执笔书下。 起因是苏亭多番处事不公,偏颇木琼,让她心生怨念。又值婚后苏亭要前往幽州居住,她不想随之前往,只想留于京畿。但因前头见罪主子不敢再提,彷徨无措之际,偶遇杨钊的妻子容氏。杨钊自与苏亭和离后,心中一直有她,对如今的妻子并不太好。容氏遂对苏亭生出怨恨。她与容氏一来二去便熟悉了,容氏道让她除去苏亭,如此便可无需再去幽州,二来可入她身边侍奉,一样能挣前程。 她犹豫了小半年,终于答应。 于是,容氏便给了她毒药,她藏在了手中的镯子里,在这日的宴会上下了毒。太子和翁主原是误入副车,是被连累的。 陈词和镯子奉给苏彦时,苏彦扫过,只觉荒唐不堪。然待看过那个镯子,更觉迷雾重重。 那个镯子同江见月的珐琅镯相似,只是没有那样精致,而原本藏钢针的地方,乃藏了羽毛。 呼兰写下下毒的过程,甜汤上来的时候,她弹开羽毛捏在手中,后以汤尚烫让苏亭稍后再用,搁在一边放凉,如此寻着机会以袖遮挡浸入汤中,后迅速拿出。如此下毒成功。 案子审到这处,苏恪几欲疯癫,拔了簪子就要冲上去刺死她。被苏彦拖住,只斥声问道,“羽毛在何处?” 皇城中已经传来消息,需要辨别出是鸩鸟身上何处毛羽。她之语没法确定,除非寻到那根羽毛。 “快说!”苏恪撕心裂肺道。 那盏汤,苏亭用的最多,两昼夜过去,医官处回禀,他们已经尽人事,只能听天命了。 呼兰惶惶摇头,颤颤指向前头桌案处。 苏彦松开苏恪,领医官亲自寻之。 两炷香的功夫终于找到了,然那寸长的毛羽,沾水染泥,且被脚踏桌压,早就断成数份,根本难辨原貌。 第85章 深秋时节, 本就肃杀凋零。 渭河两岸草木衰败,胜过往昔。尤其是南边的杜陵邑,在同样的阴云笼罩下,时不时发出阵阵惨叫惊恐声,隔三差五便抬出一副尸身。 木板一方,白布一块。偶尔木板边缘垂下一只枯手,偶尔白布上渗出两道血痕。随之便被扔在杜陵邑西头的一处荒地上。 这处荒地被用石灰圈出三尺见方的一块, 架柴火, 浇桐油,自八月廿九苏彦离开, 便一直焚烧尸体。 至今十月十二, 四十余日内, 眼下这是第十具,正好第二轮观刑开始。 前郢宗亲四十位有爵位的亲贵,除了舞阳,赵循、赵律、赵徜,赵徊平辈的五人为家主外,上头还有四位叔伯成家立室后,各自为主,各延枝蔓。是故整个杜陵邑共九支,住着三族四万余人,三族外的三万人尚在各世家姻亲之中。 苏彦走前,在这处设禁军监守,暗卫探查,御史中丞轮值审讯。凡有疑虑者审而刑之, 用刑之严酷,直取性命。 每回用刑,则于九支中挑出一支,随意点数百人从头到尾撑眼看着。看一个人,从活生生到遍体鳞伤,从烈火焚烧到化为灰烬。 而如舞阳这般已经脱离陈氏一族的特殊者,或如赵徊这般无妻无子的人,便每一场都观之看之。 此时,眼下这具尸体已经是被焚烧的第二日。 日上中天最是光耀时,却听一阵“咔嚓”生脆声响,架火的木材倒塌,被烧成灰烬的尸身散落。 也不知怎的,今日的风格外烈些,携落叶拂过,便可谓是灰飞烟灭。 舞阳已经连看了十具尸体,生时有名有姓活蹦乱跳,死后无棺无椁如尘消散,若说无动于衷亦是不可能的。 一双昔年精明妩媚的丹凤眼中明显泄出抑制不住的恐慌和惊惧,甚至还有两分呆滞,随着前头尸架跌落的声响,终于回过神来。 由侍女搀着,正欲转身离开。 “阿姊。”一旁脸色比她还难看的赵徊走上前来。 舞阳抬眼看他,迎上他淬冰疲倦的桃花眼,扫过四下陆续搀扶着离开的人群,有遍体生汗颤颤不能行者,有频频呕吐已经昏厥被人抬走者,有抱怨这日子何时到头者…… 她仿若已经有些习惯,便没有应声,继续往回走去。 苏沉璧再怎么执法严厉,用刑严苛,总查不到她头上。换句话说,幸得他这般以法治人,左右自个什么也未做,便也无惧查处。 故而在赵徊又一次唤她后,她谴退侍女,合了合眼开口道,“九弟,无论你问多少回,我都还是那句话,与我无关。” 她笑了笑道,“或者你可以去同陛下说,你怀疑我,让他们来审我。但是总需要证据的!” “你若真成了下一个怀疑目标——”赵徊侧头看还在风中飘飞的黑色余烬,讽道,“这月余来,十条人命,难不成都是有证据才死的?” “阿姊,你们到底在倚仗甚?倚仗那个从未露过面的贵人吗?还要妄图复国吗?就算今日太子薨了,我们凭何复国?反过来,没有了太子,陛下还会有其他的孩子,就算她没有自己的孩子,雍凉宗室总也可以过继,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复国!亦或者你寄希望于荣嘉?那便更不可能了,从她当年离京就藩,护送镇守她封地的乃梁王范霆时,她便已经是一枚死棋了。范霆之女夷安长公主守在京畿,即是陛下的遁甲,又是陛下牵制梁王的棋子,荣嘉凡有异动,直接便是身死封地,根本不可能成为你的傀儡。十五年了,大郢灭国十五年了……你们到底在坚持什么!陛下待我们也不薄!” 这样的话,原也不是头一回说,但如今依旧不得不再次说。一国储君在这处中毒,前头那些证词看着有头有尾,但是杜陵邑根本洗不清嫌疑。 赵郢伴着舞阳一路边走边劝,试图让她开口说出贵人的蜘丝马迹,以此换得这处族人平安。近来,他愈发感觉危机,连苏彦都开始使用这等威压、杀一儆百的手段,皇城中的那位女帝便更难说了。 “退一万步讲,我们无有兵甲,赵励都乞骸骨了,死一个储君又能作什?”走至廊下,赵徊声音不大,经风即散,但足够让身侧的人听到。 见舞阳始终默声,只叹声继续道,“去岁正旦会前夕,我记得你说接到了贵人的信,后来却再未提及。他如今人呢?” “我哪晓得。”舞阳这会终于接话挑眉道,“苏沉璧已经查出下毒者,证据指向外头,我杜陵邑亦有子民受害,我们也是受害者。凡是总要讲个理字,九弟慌甚!” 已经走出火化场很远,舞阳举目眺望,“待排除了嫌疑,日子自会平静。” “阿姊——” 舞阳没再理他,抬步欲往广阳台去。却闻侍卫来禀,銮驾入了杜陵邑。 一时间,姐弟二人彼此看过,心头皆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 銮驾一路进杜陵邑,没去旁处,直径到了这处化火场。以至于舞阳和赵郢接驾的时候,都来不及更衣理妆,而其他宗亲家主奉命携妻带子则从各处府邸匆匆赶来。 然待得齐齐跪拜,却久久未见女帝下辇。 女帝根本不在辇中。 但禁中黄门传唤,便是在此处,见御辇如见天子,一时间秋风萧瑟的化火场上,泱泱跪了一地臣民。 只得俯首等待。 午后日光微醺,并不太冷。 只是将将火化完尸体,大风吹卷,漫天余烬落下,有烟灰,有尸骸,有的落在头顶,有的贴在面颊,有的飘在手背,有的跌在衣袍…… 乌泱泱跪首的百余人中,待半个时辰后女帝来时,已经有数位宗妇受不住此间威压和周遭恐怖的环境而昏厥倒地。 “苏相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做事细心又耐心,最是谨慎。这四十余日,清除了十个嫌疑者,甚好。” 江见月被一众臣子拥着,有护驾的光禄勋及其属臣,有在此轮值审案的三位御史中丞,还有内廷侍奉的掌事,如此从刑讯的正殿观过案卷、现场,方一路踱步而来。 她穿了一身冕服常服,束发簪冠,同平时出入宣室殿、尚书台理政时并无异样。这般边走边论,给杜陵邑诸人一种错觉,仿若是前数年里,她来此参观殿宇的模样。 簪花问酒,言笑晏晏。 “你们也辛苦了。” 眼下这话,显然是对御史中丞说的。 “乃臣分内事,臣不敢言辛苦。”御史中丞垂首回应。 江见月笑了笑,走到杜陵邑诸卿面前,看三个晕倒在地的人,“这是怎么了?” ” “陛下见谅,妇人体弱,实在失仪。臣这就命人过来将她们抬下去呢!”最前头的赵徊尚且跪首在地,回过话来。 “那不必麻烦了。”江见月抬了抬手招来光禄勋。 两个女郎身影,在秋日午后的旷地上投射下来,成为两道狭长阴影,挡住前头部分宗亲的光线。尤其赵徊在首位,便被遮住最多光亮。而明明女帝话语平和,神色如常,七尺儿郎却莫名心跳加速,呼吸粗重。 赵徊深吸了口气,欲说抬人这等微末事宜何须劳动光禄勋,却闻女帝的话语还在落下,“君前失仪,赐死吧。” 一时间,所有匍匐的背脊分成两种姿势,僵硬,忽颤。便是连着夷安也愣了片刻。 江见月抬眼扫过,又问,“何家亲眷,不领旨谢恩,是何意?” “臣、臣领旨谢恩。”出声的乃临堂侯赵律和淮阳王赵杰。 “今日风大,还是有些寒气的。”江见月看了眼不远处的化火场,“那处火苗未息,送去当柴火添些暖气来!” “臣领旨。”夷安抬手示意属下。 片刻间,三个三千卫拍掌震碎妇人头颅,扛起扔去化火场,桐油淋上,便又是一场尸油炼火。 江见月似乎想起些什么,转首继续同御史中丞道,“但苏相眼下这处理的并不妥当。清除疑犯抓住凶手,固然重要。但眼下谨慎耐心不是首要的,首要是速度,是殿下的解药。朕早就说了,殿下无碍,一切好生。但是这都十月了——” 她长叹了一声,“苏相还秉着耐心,他大概也是脑子发昏了。朕虽师从于他,但这耐性可不像他。”她捋着腰间环佩,仰望无边天际,仿若当真只是在聊两人脾性如何。 然御史中丞显然也被吓到了,怔怔不敢回话。 苏相拷问焚尸,本也是威吓之法,想他们心理防线崩溃,露出马脚。但确实皆是有据可查。而女帝这会,活生生的三条人命,只因君前失仪便直接赐死了。这实在严酷了些。 且一日便是三条人命。 然女帝的严酷,远非御史中丞这会所见识到的。 女帝松开环佩,扫过面前诸人,启口道,“莫以为尔等处也死了人,苏相当场查明了,你们便都清白无辜了。储君是在这处中毒的,你们所有人都难辞其咎。既然迟迟无人认罪,那便是人人皆有嫌疑,苏相的法子又不灵,朕便只能再换个法子。尔等处九支四十个爵位,今日起在每一爵位处,任挑一人赐死。今日乃第一日,便是四十人,明日十倍之,后日百倍之。朕再此留五日,不想死的,你们就相互查检。查检属实者生,沉默隐瞒者亡。” 她走过一个老者身边,应该是赵氏的老皇叔,俯身将他搀起,蹙了蹙眉,向内廷掌事招手。 上来的是方贻,捧上卷宗,看过老者面貌后,翻动中间一方竹简,“陛下,这是迎丰王赵林。” “人生七十古来稀,王爷高寿!”江见月扫过资料颔首,恭谨道,“您这一爵位下子嗣颇丰,乃两千余人……算了,您都这般长寿,留些日子给后世子孙吧,算你功德一件。” 第86章 这夜将近子时的时候,原先安插在杜陵邑的部分禁军突然接到命令,连夜渡过渭河桥,赶回长安城中。而原本点位上,则由光禄勋夷安长公主带来的人换守。 入长安城门的时候,城防守军接了禁军首领的文书,传给楚王章继,章继遂开城门放行。 彼时是寅时一刻。 原是寻常上朝的时辰,因江见月去了杜陵邑,遂免了这五日朝会,给朝臣释假。只是储君发生这样大的事,又涉及前朝宗亲,皇城之中原也是阴云密布。雍凉一派叫嚷着要求彻查,世家之中同前郢有姻亲的则人人自危。平素休沐释假,家主与妻妾郊游同乐,或同僚相互设席欢饮,如今哪个有这般心思。 只随着君身,观望事态。 譬如这夜西南角上冲天的火光,四下蔓延的滚滚浓烟;再譬如平旦未至便归来禁中的兵甲, 都让人神经紧绷, 心神惊惧。 苏彦在皇城最深处, 未央宫中的椒房殿里,虽然没有同章继般第一时间得到文书。但编入归来禁军中的暗卫,有部分是他的人手,江见月并没有瞒他的意思,是故他召来问话, 暗卫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负手站在椒房殿廊下,原本空气中乃浓稠苦药和芳烈鸡舌香混杂的味道,如今仿若又多了一味尸油热氲的刺鼻味。 四十人的化火场,该是如何惨烈血腥。 苏彦默了片刻,又问,这些人赴死时说了何话,神情几何? 暗卫一一汇报。 很有骨气,看着无惧死亡,很是从容平静。 苏彦闻这话,背在身后的手搓着手指,微蹙的眉宇慢慢松开。 “陛下说,天明之后,十倍屠之,后百倍之。” 苏彦闻而不语,合眼便又看见长生的面庞。 今日十月十三,长生二次发病的第五日,晚间好不容易用了一点膳食,待歇了大半时辰用汤药,便整个全吐了。 方桐擦着汗道,“这发病到第五日,还有呕吐、抽搐之症,乃前头从未有过。即便是最年幼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就前三日煎熬严重,到了第四第五日,总也开始好转了。” 苏彦用纯白的巾怕擦拭孩子吐出的口沫,喷出的鼻涕,细细分辨,“没有血沫子。” 他记得前头他们说的,若是口鼻秽物含血,白沫化作血沫,便是毒入脏腑的时候,回天乏术。 他自然听得懂方桐的话,但除了用这条界限安慰自己,撑住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唯一庆幸的是,皎皎不在。 她处理旁事,即便也牵挂孩子,但少见一刻,总可以少深刻些。 “无妨,陛下有分寸的。” 左右都是威慑,十条有嫌疑的人命和四十条存着不臣之心的人命,原也无甚区别。 苏彦谴退暗卫,持笔书信飞鸽传书给江见月,之后回来榻畔陪伴长生。 “阿母——”孩子在梦中呢喃,小手从锦被伸出来,在找到他的母亲。 苏彦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手掌,拢住他细软的五指,给他轻轻放回被中,“阿母过两日就回来,阿翁陪你。” “阿母,疼……”孩子还在喊,青白消瘦的面容上,眉宇皱起来, 苏彦静握了一会他的手,在被衾下退过掌心,用大拇指指腹按揉他的虎口,给他推揉。 半柱香的时辰,孩子静下来,呼吸慢慢变匀,却迷糊睁开了眼。 “阿翁!”他看清楚身边的人,低低喊他。 “阿母去给你找药了,过两日就回来。”苏彦摸着他面庞。 他的眉眼太像自己,但这般躺着,同年幼的江见月一般无二。 忍着疼,露出一点笑。 苍白又虚弱。 “我是不是好不了了?”他眨着眼睛,因为消瘦,眼窝凹下去,衬的双眼愈发大,但光却越来越少。 苏彦低眉笑了笑,“你阿母小时候也生病,比长生严重多了,但是都好啦。你看她现在,又聪明又美丽。长生也会没事的。” 长生安静地听着,又重新笑起来,干裂起皮的唇瓣有扬起的弧度,声音依旧轻轻的,“阿翁,抱。” 苏彦点了点头,上榻,将他枕入臂弯,拍着他背脊重新哄他睡去。 小小的一团缩在在他怀中。 苏彦看他,又看殿外。 天光慢慢亮起。 * 天亮了,但杜陵邑上的业火依旧燃烧着。 熊熊大火,浓烟滚滚,这处各府邸奉皇命,一夜来皆在各府中或高台上、或长亭里、或阁楼中,凡至高处,彻夜观火。 有人捂心昏厥,有人伏地跪求家主,有人一夜疯癫,而更多的是惶惶不安。 已经说了,今日十倍之,要点四百人赴黄泉。 九支,除却舞阳和赵徊,剩余七支里,这个时候所有的家主都枯坐在案,看卷宗人名,看手中豪笔。 尤似一卷生死簿,一支判官笔,断人生死。 辰时四刻,旭日东升,江见月已经坐在化火场的高台上。 “长生尚安,偶有呕吐,执笔书君时他安睡已逾两个时辰。”江见月松开鸽子,看过苏彦的书信,用指腹描摹“长生”二字。 目光如水,笑意柔婉。 她抬眸望去,九位家主立在旷地上,其中七位捧着名单卷宗,身后拍排着已入枯骨般的人。 江见月捏着纸张,走下高台。随手指了个家主,夷安便将他手中卷宗接来。 “您是肃清王赵华?”江见月一目十行阅过卷宗,又看一眼对面老者,这位与赵林同辈,是他的堂弟。 花甲之年的老人垂首应是。 江见月笑了笑,走过他,将一侧三人的卷宗连番看过,蹙眉道,“朕说每支每爵位下随意择人,你们这是随意吗?怎么一个家主名字都没有,有爵的也没有,可见贯是欺负无权无势的人。” 这话落下,站于前头的宗亲家主们瞬间面色虚白,而后台卷宗上的人部分眼中闪光生出希冀。 江见月踱来舞阳身侧,掏出帕子给她拂去鬓边一点灰烬,温声道,“夫人不必恐惧,朕以孝治天下,可不敢做出让母后伤心的事。” 舞阳低头不语。 江见月绕过她,转来后头,见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瞳孔涣散虚汗淋漓。见她走近,只浑身战栗着将一个小女孩掩到自己身后,欲退不敢退,最后整个身子退仰着,退无可退仰头跌去。江见月手疾眼快,一把拉过小女孩,不曾让男人压到她。 四下等死的人,忽有几分意识,这女帝尚有怜悯之心,并非狠辣之人。自然惊慌中的男人难以回神,只跌而起身,踉跄爬去欲要抢回孩子,却被禁军当作要行刺拔刀拦下,寒光闪过,已将他一脚踢开,一手切下。 顿时,温热黏稠的鲜血溅向周遭诸人,妇孺惊慌之声炸起,压过男子的伤痛声,却被兵戈出鞘声压制,转瞬归于平静。 但见女帝蹲在地上,抚着小女孩的头,将手中纸条摊开与她看,柔声道,“识字吗?你帮我念一念!” 小女孩七八岁大,已经开蒙,自然也是恐惧不安,然看面前人温和面容,只得断断续续开口,“长、长生尚安……偶有、有呕吐,执笔、书君时……他安睡、睡已逾两个时辰。” “不错!”江见月揉了揉她脑袋,“是先生教你读书认字的吗?” “是阿翁、阿翁教的。” “我家有小弟弟,也会读书认字了,等他病好了,让他来找你玩。”江见月站起身,牵着孩子走到男人身边,“抱歉,砍了你的手,还你们两条命吧。” 男人以为在疼痛中出现了幻觉,却见女儿依来身侧,天子的医官上来救治,一时间牟足力气称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周遭人一下跪下来,跟着山呼万岁。 “你倒是跪的快!”江见月一眼扫过一个最先跪下的男人,扬了扬下巴,“就他,先扔去化火场!” “等等!”她望向自己的袍摆,“扯了朕袍子,三千卫省点力气,直接淋油上架。” 随着连绵不断的撕心裂肺声,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冲出火堆,又被长矛拍入火堆,几经来去,再不出来,而场上亦有十余人直挺挺吓晕倒地。 其余尚且清醒的,亦不敢再跪求,再发出声音。 周遭只有女帝一人的声音还在想起,她原转去一旁,又搭讪了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捏着他脸庞道,“你知道哪个是坏人吗?” 许是见她片刻前对女孩的宽容,这会抱孩子的妇人松开手,由着女帝抱过孩子,温柔哄问,“不知道,那你问问你的阿翁阿母?你阿翁阿母呢?” “阿母……阿翁……”小男孩奶声奶气道。 江见月笑盈盈看夫妇二人。 这两,妇人拼命磕头,男人双目放空,一个劲摇首,也不知是真的不晓得,还是不肯说。 江见月轻叹了一声,示意男人将孩子接去。她伸出一只手抚摸孩子面庞,慢慢望向下去,到耳边,到下颌,到脖颈,只喃喃道,“可怜见的,把眼睛闭上,不看大火,不害怕!” 孩子眨了两下睫毛,闭上双眼。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周遭人原是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却未见孩子何处受伤,唯见他沉沉垂下脑袋。 女帝轻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转身离开。 “这卷宗名字名额皆不算。”女帝坐在高台上,将七本卷宗呼啦扔下,“朕还是那句话,查举属实者生,隐瞒沉默者亡。朕给你们机会。” 而台下右侧里,夷安已早早随意点名,带来了今日原侥幸活命者,看完了一出活人被焚的剧目。 第87章 这日乃十月十四, 长生二次发病的第六日,江见月前往杜陵邑的第三日。 晌午时分,长生难得清醒过来, 苏彦给江见月传完信后,过来给他喂药。 一盏药用了许久,一来怕他吐,二来他因频繁呕吐, 喉咙有些被胃液灼烧, 纵是用流食也毛剌剌地疼。 但孩子很乖,慢慢将一盏药都用了。用药途中,他自己会要求歇一歇,然后弯下眼睛示意苏彦可以喂他了。 有那样两次,等他缓劲,苏彦有些失神,长生便扯了扯他的袖角, “阿翁,您刚刚在想什么?” 苏彦给他擦去额头渗出的细汗,喂过一勺, 笑了笑道, “想你阿母。” 长生便赶紧点头, “我也想。” 苏彦揉揉他脑袋,继续喂药。 他其实是想起了江见月说的话。 她说,“长生小时候发病严重,但又不会说话,一个劲哭, 一个劲把药推开,他哭的实在太厉害了, 每一声都像刀一样割在我心上。我就想算了不喂了,可是不喂他就活不了了……” 长生迁入明华宫后,一开始深夜中,两人总是退了侍者悄悄过来看他。从未央宫到明华宫,有两里路,有时她搂着他臂膀,有时他背着她,他问她那些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的时光,她伏在他背上簌簌告诉他。 他在夜色中深深低头,“皎皎,以后别再推开我。” “嗯,长生慢慢好起来啦!”她含住他耳垂,咬得他又烫又痒,声音却酥酥柔柔,“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苏彦看着孩子。 她好不容养到这样大的孩子。 他和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 思绪便有些飘忽,想起昨日暗卫的话,第一日四十人,第二日十倍之,第三日百倍之。她的信上说,火场换作血海。他回道,慑之,该也。 这话,不久后在阴济的面前,他亦如是说。 阴济来的时候,长生已经歇下,他正在偏殿接见李肃,分派暗子前往京畿外的各处,盯住他们的反应,七日一报。 前郢宗亲五服之内,有三万人不在杜陵邑中,多与世家姻亲分散在外,有着盘根错觉的关系。 京畿之中的五大高门,以他为首尚在眼皮底下。但其他散在各地的,譬如近京城的扶风秦氏,新平尹氏,往东较为富庶的南阳安氏,弘农杨氏等十数门阀,居于二三等,定也时刻关注着京畿动向。 毕竟事关谋刺储君,且江见月在那处进行了大规模的刑讯,基本就是定调凶手的所在。然且不论无证而定罪会引起民众不服,即便是有证,若是连坐杀伐到一定程度,同样会有反噬。 阴济此来,便是为的这处。 开门见山问他,缘何不阻? 苏彦直言道,“或有无辜者,但千人尔,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中,不至于让外围的人心破防,却足够让杜陵邑中的人得到威慑。我何故要阻?” 阴济看了他一会,“换言之,若是陛下屠之更多,鲜血蔓延,你是会阻的,是吗?” 苏彦道,“这是自然。天子可立君威,慑人心,自不可滥杀也。” 说这话时,他同阴济四目撞上,两人皆从前朝都到新朝,对于朝局和政事甚是敏锐。 谁也不希望朝局动乱。 四千余人,其实已经不算一个小数目了。 然杜陵邑中,有人短暂的扼制了这个数字。 这日午膳前,在舞阳一行人还在推敲怎样将赵徊推出去,怎样推出去可以让女帝信服,可以稍微保住自身的时候,赵徊已经先一步面圣。 他换了一身素衣,木簪束发,一路走过哀嚎便野、人迹疯癫的杜陵邑,看见有妇人搂子于怀中频频跪地叩首,有儿郎愤而唤苍天,有骂凶手牵连他人,有斥天子残暴不仁……然更多的是被择选出来的百姓的代表,挤在光禄勋临时办公的府衙前,将写有名字的竹简投入查举箱子里。 他合了合眼,踏入天子所在的正殿,耳畔少了外头冲天的杂音,却多出偏殿中手足被用刑后呼吸粗重又断续的声音。 溧阳侯赵徜有心悸之症,是故这一夜刑罚过去,早已奄奄一息,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这会方软下骨头,吐出一个人名,在竹简写下两个血字。 御史中丞送来时,江见月将将听完赵徊的一席话,只低眸看过上头名字。指了指道,“去给永宁侯看。” 赵徊看过,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笑,只伏地再拜,“陛下圣明,可查之。” 江见月看他,一笑了之,不再多言。 这日午后,舞阳来面圣,举查了她认为的人。 江见月闻后亦哼笑谴退。 查举依旧,一日又过去。 十月十五日,化火场旷地上被捆缚推来四千人,四十人一组,前后无间隙,共百组。三千卫奉命用石灰将他们圈在其中,点火生烧。 尚未淋桐油,火势点起又熄灭,被困在其中的人绝望中庆幸,庆幸中看禁军再点柴火,便又嘶吼起来,如此反复。 真正的求死不得,求生无门。 赵徊跪在高台下,磕长头血流不止。 江见月眼神平和,甚至露出一点枯寂的味道。她举目眺望巨大的火圈,慢慢起身走下高台,静静看着足畔磕头的人。 “苏相从来心重,但手不狠,给了你们四十余日,想要以法定罪,少伤无辜。朕并无反对,且当为孩子积德。结果呢?”她俯下身去,将人扶起,“昨日你也看到了,你的手足血书指认你,你走之后,你的胞姐又来查举你,为他们值得吗?” “臣不为他们,乃为子民尔。”赵徊垂首,“昨日陛下便已同臣说的明白,您所来乃为解药尔,可如今已经过去四日,纵是你查出了此间确存狼子野心,然关于解药一事,依旧无人开口。再过一日,您便要回去,两者择其一让医官配药。臣说了,臣愿试药,请陛下收刀,暂且留臣民性命。” “先择其一配药,这处人事,再算不迟。” “陛下——” 从来风流爱笑的前朝皇子,再无丰神俊朗的模样,眼中哀愤,口中急唤。 “朕如今只有配一副解药的量。要是有人开口说了……”江见月望向他,半晌眼中滚下一颗眼泪。 纵是深秋时节,化火场上的风也是灼烫的,瞬间风干她的泪水。 亦是从这一刻起,往后多年,无论她多么难过悲怆,再哭不出一颗眼泪。 她抬手示意三千卫熄火,传令乱箭射杀除舞阳和赵徊外、杜陵邑中全部侯爵和王爵的赵氏宗亲,暂留他人性命。 一共十二人,有无辜者,有嫌疑者,有确起谋逆之心者,譬如侯爵上的三位,赵徜,赵循,赵律。 十二具尸体被挂在杜陵邑矮墙上,随秋风晃荡,残血与秋叶一起落下。 舞阳踉跄从大门出,没有华盖竹伞遮挡,手足们的血滴落在她裙摆。 赵氏被灭十五年,至此彻底溃不成军,领头者唯剩她一人,当是复国无望。但她回想前日兄长与她说的那句话,遂忍过刺鼻血腥,往前走去。 “夫人不回头看看?”临上车驾,江见月笑道,“不是多可怖的事,还没发腐化水,与我阿母当年相比,不过尔尔。” 舞阳闻此语,如被雷击。 “莫怕。”江见月招来侍者,让他们送舞阳入长乐宫太后处小住,“朕要回去照顾长生了,推己及人,夫人与太后也好好聚聚天伦。” 据闻舞阳入长乐宫未多久,人便有些疯癫,浑浑噩噩说着胡话,然夷安奉命从陈氏府邸调去的侍者复命的内容中,并无有价值的东西。 除了同六局所汇一般,道是辛苦了太后,日夜照拂舞阳夫人,索性夫人偶尔意识清醒,不至于太劳苦太后,除此再没旁的。 “可会是你的药无用?”已是十一月上旬,江见月回想自己当初服毒陷害桓越时,同方贻一道读了许多药书,在杜陵邑遂让他翻阅查找,看看有何好用的方子。 后果然寻到一味,据说服下后,人会出现幻觉,反复出现平生所惧所惊之事,如此口不择言,问什么便会吐什么出来。 也不知真假,她让方贻配了喂给舞阳,又恐她有意不言,遂让夷安从陈氏处挑人过来服侍,结果人是被搞得浑噩了些,并无所获。 “书上无有记载案例,臣亦没有太大把握。”方贻想了想道,“师姐,要不要臣再配一味,试一试。” 江见月摇首,配一味药总需数日,而太医署制作的腹部羽毛的解药即将成功,禁军处也已经捕获不少犀牛角再过三两日便抵京了。这会她没精力同舞阳耗,且扔在长乐宫另做他用。 江见月回来寝殿看望长生,心中愈发绝望。 她将孩子的手放入被衾,看他安静沉睡的模样,自比哭闹时好看。但她这会很希望他醒来,他自前头昏厥后,已经两昼夜不曾苏醒。 醒过来,哪怕让她听一听哭声也是好的。 她头疼的厉害,昏沉闷涨,有些茫然地四下扫过,问“苏相呢?” “苏相在偏殿接见官员。”阿灿端来安神汤喂给她。 “不是让他照顾长生的吗?他怎么能离开呢?”江见月将碗盏扔在案上,力气有些大,汤勺跌落在地,碎成两节,发出一记生脆又刺耳的声响。 床榻上的孩子瑟缩了一下,转眼抽搐起来。 手足僵硬,缩成一团,口中吐出白沫。 “长生!”江见月回神,赶忙将手指塞入他口中,一手摊开他手掌寻穴位按揉。 宫人急传太医令。 索性轮值的太医令就在暖阁,转眼便至,一同过来的还有在偏殿理政的苏彦。他扶过江见月,给太医令腾出位置。 第88章 椒房殿中, 即便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八月底中毒起在救治了数十日后,太子的病情还是走向了最坏的境地。但并没有人点破, 也无人敢开口戳破。 莫说救死扶伤的太医令们,就是江见月和苏彦,都没有问“眼下太子如何了”这种类似的问题。 只有在寝殿一刻长久的对望凝视后,江见月突然起身走向床榻,对着方桐和齐若明启口。 她神色有些慌张,有些敬畏,对着两人道, “你们好好治啊,朕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学……” 她说完,又转头走向苏彦, 拉上他袖角, “朕还有师父,方桐,当年、当年长生就只有朕一人, 现在师父也回来了!” 她回首又看苏彦,双手攥紧他袖摆,抬起的眸光中一如那年渭河畔初遇时,含着一样的渴求。 别让她冷,别让她痛,别不要她留她一人。 她望着苏彦,便是背对着长生,避过了小儿的痛苦,满身的斑斑血迹。 苏彦觉得这个位置特别好, 血腥只在他眼里,而她在他怀袖里。 但现实总是要面对的,乃两日后,禁军带回犀牛角。派去了一千虎贲军,将荆州之地屠了半个犀牛群,带回十二对完整的犀牛角。 问,还要不要再配解药? 江见月这两日都没有合眼,只愣愣看着罗列在眼前的珍稀药材,一个劲点头。 要啊! 为何不要? 她还笑了笑,原是想到了一件自豪又开心的事。 荆州之地,是她第一次御驾亲征时打下的地方,师父为她取得了一半精钢坞的秘方,制出极轻的武器,为冬日冰面渡江减少了压力,成为战胜的有力一环。 幸亏多年前,便攻下了那处,不然哪来如此药材。 她坐在榻边,握着孩子的小手。从被窝中翻掖出的一点针灸后的肌肤,皮包在骨头上,青筋现出轮廓格外清晰,似一条蚯蚓攀爬在无数小孔残留的贫瘠土地上。 难看极了。 “你看啊!”她摩挲着那些针孔,喃喃道,“好久好久前,阿母和阿翁就特别努力,得到了那处地方,原是为你今日取药所用。有药了,你要好起来,以后你也可以去哪里看一看,玩一玩,你不总说想看看宫外的世界吗?” “长生,我们有药了……”她哽咽起来,眼角又酸又涩。 七日后,十一月廿二,新一轮解药配置出来。但是长生已经咽不下药,也不肯用药。 从初时隐忍的哭声,化作嚎啕大哭,四肢踢蹬。 医官针灸,苏彦过来按住孩子,孩子便哭喊着抓过他臂膀,咬过他手背。而然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划痕如抚摸,咬合似亲吻,睁着一双流泪的眼睛哀哀望向自己的父亲,似在求他能不能让他少些疼痛。 苏彦有些恍惚,勉励镇住心神,“一会阿翁陪你玩七巧方,还有骆驼就在院里,它换了新的鞍甲,等你病好,阿翁带你骑。” 针灸结束,江见月上来给他喂药。他当是养回一点力气,温热的药液滑过刺痛的喉咙,他攒着力气起来掀翻了母亲手中的碗盏。 江见月想说,“阿母以后都不同你抢山楂蜜饯了。” 但孩子先她开口,他说,“你们都不爱我了……” 话在江见月嘴边滚了两圈,没能吐出来,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是有药了,有好多好多对症的药,但是来不及了。 前郢赵氏宗室以首领几乎全灭的方式,拖垮了大魏储君的性命,击溃了女帝的理智。 又五日,十一月廿七,江见月在宣室殿传三千卫奔赴杜陵邑,屠杀当日暂留性命的四千人。 消息传到苏彦耳中时,他正赶往椒房殿一处的偏阁中,见赵徊。 原是赵徊快不行了,想见他最后一面,道是有话要说。 殿阁中,当年前朝龙姿凤章的小皇子,如今已是行将槁木的中年人。他没有披袍簪冠,还是同当日在化火场劝诫女帝一般,素衣木簪,洗去铅华。 见苏彦过来,失去神采的桃花眼聚起一点笑意。 他说的简单,寥寥数句话。 第一句,他道,“很抱歉,没帮上你的忙。” 第二句,他说,“凶手当是另有其人,在我们之上还有个贵人,但是我们都没见过他,甚至不晓男女。” 第三句,他缓了缓,“不要将舅父埋入赵郢陵墓中,一把火烧了扬灰散在天地间。” 他还有些力气的,但是没再说话,甚至没有给族人求情。保护无辜者的事,苏彦会去做,不必他说。 他只是静静靠在榻上,合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有不少手足,原在国破那一日,自刎于宗室祠堂中,得世人一句忠烈铁骨。他有一刻也想的,但看着泱泱族亲,还是选择了献降称臣想要保他们一世安宁。为此,活着的血脉手足背里骂他不忠不义,他原不是太洒脱坚定的人,听了很痛苦,便借酒色消愁。 而这一生,他最大的错,便是“侥幸”二字。 女帝一次次入杜陵邑,他一次次担任最后一道防线的验毒者,然后一次次目送她安全离开。侥幸地想他的劝说有了效果,手足们慢慢放下了复仇的心。 谁知他们偏在女帝缺席的那一次下手,又狠又准。 如果,他早些告知女帝杜陵邑包藏祸心,前头储君之命或许可挽回,来日族人之命或许也可挽救。 但是,没有如果。 他这一生,就是这样纠结又矛盾。 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大概便是一生未娶,无妻无子,无牵无挂。 所以早早起了死志,喝了一整杯鸩酒,后续也不曾服药。试毒不过顺便,尽绵薄之力,再搏一次,若救下储君了呢? 可惜,这场精心布置的局,到今日他闻女帝再次举屠刀挥向杜陵邑时,便知幕后者达到目的了。 那双搅动风云的手,就是为了刺激女帝开杀戒,毁名声,积民怨的。然后推来苏彦阻止她,让一国的君主和丞相彻底走上对立的位置。 赵徊能想到这样多,还有些他不曾想到的。 苏彦想明白了。 这日,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原是封朱笔开年假的时候,亦是皇城最热闹欢愉的时候。然长安城中一片肃杀,长安城外怨声如沸。 自十一月廿七,杜陵邑的四千人被斩首后。十二月初三,女帝又下旨灭了赵循、赵律、赵徜遗留的三支分族共两万人。 十二月初六,杜陵邑所剩不足两万,又尽被屠之。 至此,杜陵邑四万人以谋害储君之名,尽数诛灭。 当晚,苏彦劝之,连坐三族,已是极限,不可再杀。 然江见月道,“或许还有解药,或许是三族以外、是杜陵邑以外的人做的,或许他们藏着解药呢?” 苏彦趁势与她道,“永宁侯去前,确与我说,凶手另有其人,但无人知他面目。皎皎,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个人他的根本目的是……” “我想不了,也不要听。”江见月的目光又惊又喜,又急又怒,“舞阳,舞阳她一定知道的!” 当晚,她命禁军看守苏彦,与他说,“你敢离开长生半步,我就和你恩断义绝,我杀光长安城的人!” 话落,她提剑入了长乐宫,一脚踢开舞阳寝殿,揪其领问其话,“凶手何人?在何处?” 舞阳不知,也不言。 僵持半个时辰,被一章渔网缚身,江见月换匕首按网格割其肉。 乃鱼鳞刑,又名千刀万剐。 陈婉被拖来观刑,求女帝留情又求母亲开口。 又半个时辰过去,约莫百十来刀,江见月精疲力尽,躁怒不堪,将匕首掷于她面前,“朕乏了,你来。” 以子之手屠子之母,哪个下得了手? 但江见月问陈婉,“你是要女儿,还是要母亲?” 陈婉委顿在地,痴痴笑过,对舞阳道,“原是从阿母将我送去联姻那日开始,便是错的。我得阿母抚育教养,为你家国联姻一场,当是已报恩德。我不知在阿母心中,你的家国和婉儿孰轻孰重。但我知晓,在我心中,我儿最重。” 话毕,捡刃而起,直捅对方心脏。 两鬓斑白的妇人伏在地上,胸口鲜血蜿蜒流出,她呼吸渐断,缓缓合上了眼。 死于亲子之手,竟能瞑目,显然她更在意的是她的家国。 因为她在最后的意识消散前,想的是那晚杜陵邑胞姐灵前,兄长传达的贵人的话。 四字尔:投身炼狱,沉璧生辉。 他们都悟出了其中的意思,按照此间局势走,他们都会被屠,但皆无妨,本就是其中一环。而这世上只要苏沉璧还活着,便是复国有望。 舞阳薨逝翌日,椒房殿中,苏彦尚且伴着长生,只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欲要理清前后局势。 江见月一直在前朝,没有回来。 四日后,十二月初十,他见内廷禁军往来匆匆,隐约觉得不对。但是问不出情况。又五日,十二月十五,三千卫开始调防,他叮嘱要太医令后走出外宫门,门口四个禁卫军横刀拦下。 他在宫中动武。 一来出手太快,二来增援的禁军到底不敢动真格,他就这样一路走出椒房殿,走出内廷。 从椒房殿到宣室殿,有很长一段路,步行需要两炷香的的时辰,一路都有禁军分首领。这些人中,有与他共事同上战场的,有受他栽培提拔的。 他一路走,一路呵来人问话。 没有人见过从来端方清正、恪守礼节的苏丞相,会在禁中提刀,会眉间燃火警告他们错说一字,瞒说一句,便尝他手中刀锋。 是故,当他差不多走到宣室殿的时候,便已经基本知晓了当下局势。 十二月初十至昨日四日见,江见月接连调兵灭了近京城的扶风秦氏合族六千余人,鄞州明氏合族两千人。今日又欲屠新平尹氏三千人。方才内廷调防的三千卫,原就是为这事。 第89章 这日是十二月十八, 苏彦回来丞相府中的第三日。 各自从边地赶回的煌武军和苏家军也于这两日陆续抵京。 煌武军处回来的是安定王、中山王、长沙王三人的兵甲,共计五万。苏家军回来的是屯守在荆、扬、豫三州的兵将,共计四万。 其余边防军持观望状态,尚未挪兵。 而原本拱卫京畿的城防军共五万,其中禁军一万直属天子,两万为煌武军,两万苏家军。这样算, 整个长安城内外, 按照八比六的两军分布,总共集结了十四万兵甲。 又因十五那日,有御史台官员死谏殒命于宣室殿,是故原本只是弥散在各地世家中的血腥气,瞬间蔓延到长安门阀里。毕竟大臣因劝君主止杀而死的事,上一次发生还是在数十年前的赵郢王朝。 而地方上不仅是将这样的气息弥散出来,情况更是加剧恶化。原本只有洛州、南阳两处暴|乱,眼下魏兴也发生了。 原因很简单,这处的世家臣民惶恐不安,聚集欲要入长安面天子, 而从前入住这处的雍凉臣民则认为他们无法无天, 是故从言语摩擦直接发生成动乱。两方百姓之所以在短短两三日之内, 就愤而兴起,实乃因为各自边军入了皇城。 臣民不安,牵引边军回京,边军回京助长臣民心胆,如此循环往复子推进。于是, 一场八月底发生在杜陵邑中的储君被刺案,发酵至今三个月里, 终于彻底掀起巨浪。 子中毒为引,母暴|政为果。 天下怨声重矣! 分囤在东西城郊两处的兵甲,早在停下驻守的一瞬,便成剑拔弩张之态,之所以还没有动手,原因有二。 一来是楚王章继于十六日晌午出城去了西郊的煌武军中,短暂地呵住了他们,但是形势并不容乐观,因为煌武军三王的属将虽答应了只要苏家军不先动手,他们自不会回击,毕竟他们只是为勤王而来,然却又扣下了章继,不曾让他离开。 二来苏家军处没有动手,乃是因为他们还在观望女帝的态度。十五日女帝下达对新平尹氏的诛族旨意,虽不曾行动,但也没有撤除。 也就是天子屠刀依旧驾在鱼肉上,随时切下去。 所有人,都在等女帝撤诏。 苏彦自然也在等,只是他等的目的同旁人不一样。事到如今,那三千人之性命,相比破开此局,让朝野和天下重归安定,已是微不足道。 黑云压城,北风卷地。 丞相府书房中点着炭盆,博望炉中烧起雪中春意。 苏彦跽坐案前,阅完一册卷宗,标记归总,然后卷起收好,放在左边案头。再从右边案头拿来未曾翻阅的,继续读过。 他读的便是上头的内容,是回来丞相府三日中,暗子陆续传回的。 已经阅完最后一卷,他垂下的眸光有些失神,手中的动作也有些滞怠。卷宗上的字迹慢慢移动演化,化作两张面庞。 他已经习惯了日日守在她们母子身边的日子,无论欢喜忧愁,是一家人聚首的时光。 长生会喊他“阿翁”。 皎皎会喊他……她想到喊什么便喊什么,完全随她心意。论政时,她喊他“苏相”,情动时喊“七郎”,生气时连名带姓呵他“苏沉璧” ,但她喊的最多的还是“师父”。她说我喜欢,从小时候就喊了,我要喊一辈子,喊到老,师父,师父…… 苏彦抱她在膝上,“我比你大一旬,多来先你而去,怕是没法给你喊一辈子。” 彼此间,并不忌讳论生死。 江见月圈着他脖颈的手移过一只,抚摸他眼角细纹,“我去你坟头喊!敢丢下我,我喊的你不得安宁!” 话到最后又轻又低,她垂首抵上他额间,“《铜官窑瓷器题诗》的诗人不知姓名,但他是我知音。” 苏彦便笑,不再言语,只将她抱紧。 《铜官窑瓷器题诗》共二十一篇,他知道她说的是第十四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日日与君好。 门边滴漏声截断他的回想,妻儿的模样消散在眼际,他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去,午时一刻。 午是一刻,是长生针灸的时辰,从手足到胸膛到腹部,一共二十七处穴位,每日午间和晚间两次针灸,延缓已浸染脏腑的毒素进入最后的心脉。还有一日四顿药,试图灌下后催吐出一丝毒液。再过一个时辰,便是这日第二次用药的时候。 这套方案是十一月廿七,确定长生错过解药、医药无救的情况下,江见月强行要求太医署想法子配置出来的。 彼时她已经开始下召屠灭杜陵邑剩余族人,太医署无人敢反驳她,也无人敢说实话。唯有齐若明和方桐找过他,说的婉转又婉转,实乃孩子徒遭罪矣。 但是为人父母,总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万一呢! 在这点上,他还是与她一样的意思。 再试一试吧,再治一治吧。 后来生出放弃的念头,是在半月后的一次喂药中,长生挣扎哭喊无望,说,“我讨厌阿翁,不要阿翁……” 孩子的话不足以击溃他,他也不会在意。但他想象不出要多痛苦,才会让孩子生出恨意,口不择言。 那日,他扔掉了剩下的半碗药,没再强逼他用药。只以手刀劈晕孩子,抱了他整个下午。 这会想起,窒息的心绞中,更添忧惧,皎皎受得住吗? 他喘出一口气,迫使自己不要再想,已是多思无意。 外头抱石又一次进来传话,道是几位将军又来了,要求面见公子。 苏彦将最后一册卷宗收起,问,“ 李泓、李岚、张桐三位将军都在吗? ” “都在的。”抱石道,“另外还有七位参将也来了,他们、他们……” “如何?” “他们气势汹汹,一副吃人的样子。”抱石小心翼翼道,“这不来了三回了,前两日还知晓乔装而来,这会直接戎装在身,也不知避讳,若是被三千卫……” 苏彦道,“给他们勘茶,告诉他们用完茶就各自领兵回边地,本相且当一切不曾发生,陛下也不会追究。且本相保证,新平尹氏不会出事,后续也不会再出事。” 抱石顿在原处未动。 苏彦抬眸看他。 抱石道,“公子,这话您让我一字不差传达三回了,根本没用。” 是的,已经没用了。 其实何止三回,早在上月他便已经让李肃派暗卫前往边地各处传话,无论京畿发生何事,没有天子诏令,皆不可回来。 显然,他们并不听话。 但凡肯听,今日局面便不可能如此快地促成。 苏彦自己饮了一口热茶,“那便给我更衣,换戎装。” 抱石更加不敢动了。 国中无战事,天子未发令,臣子怎可着戎装? 但苏彦不再说话,抱石便只好硬着头皮去办。 天子撤诏的消息传来时,是苏彦更衣毕半个时辰后,这段时间内,他来到前殿接见了诸将。问他们假若陛下坚持不撤诏,他们当如何。 有人试探着道,“那便赶去新平,从禁军手中抢来尹氏族人,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于是有人便接话,“同禁军抢人,与同陛下抢人有何异?既然都与陛下抢人了——” 这厢顿住,那厢便很快皆上,冲苏彦拱手道,“苏相,其实我们无召回来,原是未曾想过再回去的,陛下若依旧杀伐不断,我们也无惧煌武军。” “对!真打起来,我们并不是没有胜算,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苏彦认真听他们说话,直到这会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按当下又如何?陛下撤诏了。” 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不再有人闹着要揭竿而起,当也无人言语要返回边地。 幕后的那只手,不仅掐住了江见月和他的软肋,用他们所在的立场,彼此的出身造势,还摸准利用了苏家军和世家的关系,如此引他们走上不归路。 自然地,若是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念想,若是能听他的劝阻,也不至于此。苏门守在汉中由大将齐飞所领的两万兵甲,不是安分的很吗? “诸位无声胜有声,看来我们还是该去护好新平的尹氏族人。”苏彦起身道。 “我赞成!” “末将赞成!”” “末将赞成!” “赞成!” …… 是故,在黄门携诏书而来,传旨让苏家军将领即刻返回边地的时候,苏彦拔剑将其斩杀,引诸将领策马直奔城门,出城而去。 长安距离新平五百里,按照他们的脚程,七八日便可抵达。 途中,又将领问道,“苏相,新平那处尚有三千禁军,我们得将从城郊掉兵出来。” 日暮西下,残阳似血。 干冷的朔风刮过面颊,在耳畔烈烈作响,然苏彦的话语却铿锵又清晰,“无妨,那处有我们自己的兵甲,足矣应付禁军。兵贵神速,万一陛下反悔了呢?” 其实有人隐约觉出了不对,但说不清哪里不对,一点疑惑在苏彦如此轻易地换上戎装不曾斥责他们,反与他们同心同道的欢喜里被掩盖下去,未再多思多想。 本来,匍身一介女郎膝下,他们也不是很甘心。 而他们一路随着苏彦疾奔,心绪澎湃昂扬中,自也没有意识道,在赶往新平的数日内,女帝因撤诏之故,加上阴济的游说,舆论风向虽还不曾改善,但至少女帝有悔心,能控杀伐的名声,慢慢在朝野和皇城中散开。 而苏彦抗旨拔剑斩黄门一事,则彻底掀起轩然大波。 第90章 苏彦谋逆。 这四个字何其荒唐。 荒唐到, 好像在说苏彦要杀了江见月。 怎么可能? 江见月一个字也不信。 但是伴在她身侧的方贻提醒她,“师姐,您莫忘了,当年前朝皇帝是师父的亲舅父,前朝长公主是他生身之母,但涉及社稷与百姓,他一样拔剑而起,拥兵反他。” 这是十二月廿七,在新平抓捕回苏彦和苏家军,江见月回来内廷好不容易哄睡完长生后,在只剩一盏壁灯的寝殿中,同方贻压着声响的闲话。 偌大殿阁里, 没有点烛台,是怕会惊扰到病痛中的幼子。 最开始孩子昏迷的时候,江见月特别希望他醒来,想着哪怕他哭一哭、闹一闹也是好的。然而到如今,她见他睁眼遂本能地高兴,下一瞬便开始恐惧。她不知道孩子是会用手扯下她的头发,还是用腿踢过她胸口,若只有这些,也无妨,但他在撕扯抓狂的动作里,伴随着各种声音,惨烈的哭声,撕裂的哀求声,痛恨的责骂声,最后失尽力气喃喃低语, “坏人……”一次次让她心志崩溃,身心俱疲。 所以即便她不信苏彦举止,但方贻的话同样让她无法与往昔般那样头脑清晰细致地来回辩证。只这般顺着想下去,在一点昏黄的烛光中抬首,“你是说,在他心中,朕终究比不上黎民,对吗?” “对!” 光影慢慢変亮,琉璃罩中的一截白蜡小灯化作廷尉府审讯室中两方铁架台上的篝火,照出绑在刑架上的少年的面庞。 他也这般说。 事关谋逆,又发令给了廷尉府,薛谨只得公事公办,是故苏瑜被上了刑。 江见月瞧着他一身均匀遍布地伤痕,虽是血肉模糊但不曾伤筋动骨,只听薛谨在一旁絮絮解释,道是他坦白得痛快,刑讯结束地便也快,如此只等陛下裁判定罪。 江见月扫过卷宗,并未多言,只抬手示意薛谨一干官员退下。 她走近苏瑜,没说旁的,只问了一句心中已经自我问过无数遍的话,“他真的要反我?” 于是,一个“对”字,便是这样脱口而出的。 血汗淋漓地少年抬起虚阖的眉眼,望向面前女帝,他对她怀着复杂的情绪。 幼年一面惊鸿不敢言语,少年情意滋长却不得她顾,一步踏错又误她多年。在被放逐荆州不曾释怀的年岁里,他也曾因爱生恨,生出一丝怨怼。后来好不容易放下开始新的感情,对她唯剩了单纯君臣情意和误她年华的愧疚之心,他的妻子又被卷入储君毒杀案中,前朝宗室对新朝女帝的反扑,一场政治的博弈,一个无辜的年轻女郎成为牺牲品。在妻子于他怀中离去,大火焚化她躯体后,他跪在地上收敛她的骨灰遗骸,抱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瞥扫过东边的未央宫,顿生一股长兄对幼妹的怜惜之情。 但愿她,不要与自己这般,再失至亲之人。 而当日的那点兄妹情意,在今日这廷尉府的审讯室中,愈发滋长,却又无可奈何地被拼命压制。因为他必须遵守叔父的话,半句不得改口,告诉她,她挚爱的人要反她,请她按律法赐死他。 所以在她长久静默地望向他,眼神一如年幼,叔父偶尔离府久了些,一贯寡言的小姑娘便将唯一能得到叔父消息的希冀投向他,目光中充满渴求时,他在这片刻喘息间攒出力气和勇气,狠下心与她道: “叔父曾因家族名声、礼法道义而悔婚,后来一场公审,他彻底为您抛弃了他半生在意的东西,您排在这些前头。但是陛下当知晓一点,无论您在他心中有多重,都不可能越过天下与黎民。这是他的底线,他不会为任何人而退,自然也不会因你而退。” 女帝眼中的渴望之态缓缓淡下,神情变得平和,“所以呢?” 苏瑜因一下说了太多话,整个人又生一层冷汗,缓了片刻方道,“所以叔父迟迟等不到您撤诏的旨意,即使后来等到了,也不敢再信您。” 两侧火焰摇曳,火光星星点点跃进江见月眼眸,最后一点点熄灭。 她的神色彻底变得平静,半点愠怒都没有,再问,“然后他便孤注一掷,到如今成王败寇,便又一心求死,对吗?” 她垂眸看自己左肩伤口,伸手捏住少年下颌,“如此,当是师兄误了师父大计,天下要出一位暴|君了。” 苏瑜被她捏在五指间,被迫直面视君,却再无话语。 叔父交代的话,已经全部说完。 旁的多说无益。 江见月见他面容宁和,眉目温润,俨然苏彦少年模样,不由轻笑了一声,抬高他下巴,捏来自己冕服袖摆,给他擦拭面上血污,“看来朕将他的罪判轻了,但你们想从容就死,朕偏不如你们愿!” 女帝从这处离开,伴随她的一直是方贻。 “师姐,师父便是这样的人,无论您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得到完整的他。师兄说的明白,您比不上……”少年随侍在侧,小心观她神色,“您还是莫生气地好,不值当!” 已经到府衙外,薛谨跪送,方贻掀帘,侍者扶她上御辇,她没有接方贻的话,有个瞬间觉得很是无趣。 * “阿母——” “不要!” “不要!” 廿八晌午,从廷尉府回来椒房殿,刚入宫门,江见月便又听到了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弱,尖利,沙哑。 她站在寝殿的外宫门口,抬头望漫天飞雪,任凭风雪钻入自己脖颈衣襟,任凭孩子的呼喊声萦绕在耳际,任凭阿灿跪在她身边一遍遍磕头求她不要让孩子这样遭罪,任凭殿中太医令往来匆匆,凛冬中汗流浃背。 她在就这样站着,半晌方抬脚往寝殿走去。 殿中,夷安已经拂开太医令,将药盏砸掉,不偏不倚,药渍碎片溅在她足畔。 “臣等万死。”一众太医令跪身请罪。 “陛下要罚,罚臣一人便可。”夷安坐在榻边,搂着孩子安抚。 长生瑟缩在她怀中,露出半张青苍凹陷的面庞,悄悄偷看江见月。 江见月脱下雀裘,冲他微笑,慢慢走过去,“阿母错了,以后我们都不喝药了。”她在榻前驻足,伸过双手拥抱他。 到底是阿母,只要她一个笑容,一声温柔话语,孩子便习惯性地朝她靠去。江见月将他抱在怀里,她其实依旧很许久不曾这样好好抱他了,多来都是将他按在榻上,或是靠在自己怀中,强迫着针灸,灌药。 这会完整地抱在手中,方知他已这般轻,似窗外雪花,也没有温度。 “真的、不喝了?”孩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瞧着不远处炉子上昼夜不断熬煮的药,露出恐惧的光。 “不喝了,长生的病快好了,以后都不需要用药了。”江见月轻轻拍着他背脊,将他伏在自己肩头,自己望向跪了一地的太医令。 “朕说得可对?”江见月摸顺着孩子后脑,走近他们,“齐太医,不是昨个你说的吗,不喝药也差不多了。” 齐若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望向女帝。 “方太医,朕后来问了你,你道是确实如此,还给朕道贺呢!”江见月缓缓道,“还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可怜天下父母心。” 方桐也有些发愣,须臾一个激灵将头埋得更低,到底不敢言语。 “确实如此,殿下不日便大安了,可不用药了。”夷安反应甚快,接过话来。 至此,方桐遂点头附和。 他是主治太子的太医令,如此称道,其他便也随声应是。 不再需要针灸和灌药自然是好事。然没多久,孩子便又抽搐起来,一口口鲜血吐出来。方桐和齐若明在偏殿值守,其他太医令退回太医署,殿中就剩了夷安伴着女帝母子。 姐妹多年相守,她很清楚江见月的举止,遂看着双目闭合缩成一团的孩子,一手拂开女帝,一手聚起掌力。 “阿姊!”江见月拦下她,“父子一场,总要让他阿翁来见一见的。” 夷安蹙了蹙眉,这话是应该的。她看着榻上孩子,握住女帝双手,“这等事,你让他来吧。” 江见月但笑不语,只让夷安退下。 日升月落,这间前殿中,便只母子二人。江见月从方桐处要来一些昏睡的汤药,一边喂他一边给她哼着歌谣。 “阿母……”孩子张合着干裂的唇瓣,露出一点笑意,“困……” “困了就睡。”江见月温柔哄着他,却没有止住声响。 唱完歌谣给他讲故事,讲完故事又给他读诗词,读完诗词再给他讲他阿翁阿母所有快乐悲伤的事……途中他又醒了一回,她便赶紧给他喂昏睡的汤药,他没有流血,也没喊疼,只是缩成小小一团,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吸。 日升落月,月落日出,便已是除夕这日。 江见月讲得口干舌燥,却还在讲,第三遍讲他们二十年前的初相遇,讲渭河畔的风雪除夕夜。 她揉着酸涩流不出泪水的眼角,看着因刚刚又用了一次汤药陷入沉睡的孩子,轻轻叹道,“在你阿翁心里,阿母比不上江山社稷,芸芸众生,这是正常事。若是为红颜而弃苍生,那就不是你阿翁了。阿母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恼他!但、但他怎么可以不信任阿母的?他不相信阿母,他为什么不相信阿母?” 许久前就被击垮理智,无法彻底辨清局面的女帝,在这一刻猛地抱起孩子,搂紧于怀中,尤觉头脑昏涨,唯喃喃自语,哭腔无泪,“他为何不信任我,我是他养大的呀!” 然而他率将破城而去的情景历历在目,苏瑜的口供萦绕在耳,于是传召苏彦的指令在这刻送出去,长乐宫中的太后亦在此刻到来。 第91章 自错过解药, 长生时日无多是早早确定的事实。 当然,无人不盼“万一”的出现,天赐的恩德。 这种苍天厚爱赐予的恩宠, 苏彦原以为自己得到了,却又在短短半日内失去。竟是比原定接受长生无药可医更加难以接受,让人摧心剖肝。 夷安的话似一记闷雷落在他耳畔,短暂的寂静后轰然炸开, 让方才一刻所有莫名而起的心悸、疼痛都有了来处, 都开始肆无忌惮的在他胸腔里蔓延,汇聚血气翻涌直逼他喉咙, 让他满口血腥弥漫, 吐出一口血来。 夷安身子微倾,握在剑鞘上的手指抬了抬,是一副欲要扶人的模样,唇瓣“苏相”二字也几欲滚出,随她理智一道压下的还有苏彦自己的举止。 “快走。”他擦干唇边血迹,稳定身形,疾步往深宫走去。 夷安反倒落后了一刻, 于是多看了一眼他萧条又慌乱的背影, 多扫了一遍周遭同她一样傻眼的禁军。 后来细想,他的那份慌乱,根本是为了急着去安抚那个骤然丧子的姑娘。 确实如此。 苏彦疾步走过北阙甲第,踏入无人拦他的北宫门,耳畔回想着不久前才听到的稚子低喃出口的“阿翁”,眼前浮现的全是她的模样。 直到入了椒房殿, 突兀的衙役身影撞入他眼眸,看见薛谨从殿内走出, 确切的说是椒房殿召了廷尉。 传召廷尉。 这四个字从他脑中浮出,他似有一点回神,想起他回宫前的场景。 禁军披坚执锐,夷安和他说,“太子薨了,劳苏相和我们走一趟。” 他回首,果见夷安领人紧跟在身后,神色不是随侍的恭顺,而是看押的肃正。转身再看丹陛上,依旧站着掌一国律法的廷尉。 听他说,“太子薨于一炷香到半个时辰内,死因初断,乃窒息而亡。窒息根源为碎喉,且碎在第二节 颈椎体。”第二句话脱口,薛谨的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他身上,四目相视中彼此匪夷所思。 半个时辰前,他还未离宫。 碎喉是寻常手法,但碎在第二节 颈椎体,让人在睡梦中悄无声息死去,乃苏氏暗卫营的手法。 时间和手法都对上了。 “苏相,请吧。”薛谨走上前来,尽可能平静道,合了合眼示意下属功曹上来给苏彦解下腰间符令与官牌。 “那是我私物。”左符牌,右环佩,是大魏官员一贯的装束,然入廷尉府大牢,原是都要拿下的。 苏彦并不在意旁的,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针脚歪歪扭扭的荷包上。 那是她绣了好多年的荷包,里面有她一截青丝。 薛谨没法给他,但他多少了悟了他的意思,只轻轻点了下头,“走吧。” 漫天大雪,似满城缟素。 苏彦站在茫茫大雪里,看内殿森森,弥漫着他看不见的伤痛。 她要多难过? 她的夫君逆了她的国,又杀了他们的幼子,杀了她枯木逢春的孩子……这,她会崩溃的。 却不知,这场博弈中,先崩溃的是他自己。 他突然甩开禁军上锁的手,撞过薛谨,欲要冲入殿中,看一眼过世的孩子,抱一抱他丧子的妻子。告诉她,他没有,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师兄,陛下说她不见任何人,尤其是你。”眼见禁军就要下死手,薛谨拦在苏彦身前,呵他亦护他,厉声道,“你想就死在这吗?” 一语中的,醍醐灌顶。 苏彦在瞬间清醒过来。 他可以赴死,但不能为奸人陷害而死。何论若这样死去,潜伏的杀机就在她尺寸间,他的死便毫无意义。 他本能地想到那只没有揪出的黑手,心惊又愤怒,然在这一刻也只得随势同薛谨回去。 以静制动。 他松下手服软。 廷尉领人,禁军押送。 走出椒房殿,行径未央宫前殿时,女帝追上他。 她披头散发,赤足站在雪地里,抬手给他理鬓掖襟,猩红的眼里还有笑意,“你能做出为了天下反无道君王的事,但杀子你做不来的。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这荒唐又残忍。我也不信。” 话语深深又柔柔,女郎支离破碎。 她转身看向薛谨,“给朕好好审。” 同一张面容相同的眉眼,须臾间却又仿佛另一人。 短短五字如冰坠地。 分明先碎的是他物。 便是没有江见月的话,苏彦也是不认的。他本能地陷入了一切都是那个幕后黑手所为得思维意识中。在入大牢的第一日起,便来回推敲,将自去岁八月底杜陵邑投毒案的种种一直到此时此刻所有的事,来回复盘。 廷尉府办案有严格的规矩,部分律法同御史台一样,经他手编修,他再清楚不过。是故进来翌日第一场审问否认后,三司在场,薛谨按程序上刑。 薛谨从苏彦领苏家军谋逆开始,就是一头雾水,这会还似水中照月,雾里看花,心中直念这接的什么鬼差事。 苏沉璧谋逆。 苏沉璧杀子。 这两桩事按在他身上当真离谱至极。 但他谋逆之举,乃天子和五千禁卫军亲眼所见,皆为人证,若非女帝放水说他是受人蒙蔽,简直就是板上钉钉。 这会杀子,时辰手法更是严丝合缝。 已是景泰十三年的二月间,第三次审问结束。薛谨看着因刑讯遍体鳞伤的人,只回首谴退衙役,偷偷给他喂了枚丹药护住心神。 苏彦自幼保养的身子根基,原是康健稳固。但二十余年朝野宦海里沉浮,战场刀剑中拼杀,受的伤很多,不少无法痊愈留下疾患。如此刑讯多来吃不消,说白了本就是谋害储君的嫌疑犯,这类人寻常多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便是刑讯死了也没什么,所以这处所用之刑,都严酷至极。纵是薛谨有心放过,择来轻一点的刑具,也足矣让人脱层皮。 “我也按照你的意思向陛下上疏了,道是凶手或许另有其人,试着将最初杜陵邑的投毒案联系了起来看。但陛下……” “她怎样了?”苏彦问。 他被当作杀害长生的凶手,她会怎样呢? 若无法证明他之清白,又要她如何面对? 毫无进展的案情,几乎完全落实在身的罪名,在酷刑磋磨意志、心防几欲崩塌中,苏彦甚至有一刻想就这样认了吧,就让她当他确实如此,从一开始就是不要孩子的,反正他本来也是做好了陨身的准备。不、不能认,这人能动长生,实在离她太近了……他在病痛中沉沦,又在理智中清醒,自我来回拉扯。 “陛下还能怎样!”薛谨轻叹,“小殿下去后,她许久不理事,正旦会也是楚王代掌,之后新春的节宴都取消了。殿下丧仪后,她在宣室殿出现过一回,问了您的案子,也听了我的上疏,但也没说旁的,只让我快结案。” “可是这要怎么结案吗?难不成把你屈打成招了?”薛谨看着比苏彦还愁,给他勉强擦去了一些身上血污,在手足胸腹洒上止痛的粉末,只将药瓶往他手中塞去,豁然起身道,“这案子简直无懈可击,当日椒房殿无人,前后接触过小殿下的就你,陛下,太后三人。太后走时,你进去,你口供说得明白,那会殿下尚安,之后你离开,便是陛下去照顾孩子。按陛下所言,她入内时孩子还在酣睡,是抱他起来时,发现他已无气息,喉管碎裂。这前后宫人并无出入殿中,我们也观察了四下门窗,想着会不会是暗器远程攻击,但既然能攻击殿下还不如直接攻击陛下呢,何论门窗一切安好,半点损伤都没有! ” 薛谨再次将案情复述,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倚坐在墙边的青年,片刻蹲下身道,“师兄,你给我句实话,当真不是你吗?我闻殿下用药原是十分痛苦,你是不是……” 苏彦这会才被上完刑,一身皮肉裂开的生疼还在蔓延,只抵拳咳了两声,垂着眼睑疲惫地摇了摇头。 在长生几度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在银针扎满他周身他哀哀望着他泪眼婆娑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终究没有下的去手。 “那从理论上说——”薛谨有些颓败地坐下来,仰头与他并肩抵着墙,“如此凶手便是陛下了,陛下是凶手这也太荒唐了! ” 话出口,薛谨猛地捂住嘴,四下扫过。 说的什么不要命的浑话! 幸亏下属衙役都被他早早清走了,他拍着胸膛松下一口气,“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再去翻翻卷宗理一理。” 苏彦嗯了声,瞧着有些失神。 自入狱来,他失神时很多,薛谨也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这次失神之后,神思回转,幽晃烛光下,苏彦想着片刻前薛谨的话,突然便笑了下,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带着心疼和骄傲。 他望着不久前同门离去的方向, 原是无需他辛苦发愁了。 这案子,很快便可以结案了。 只是他不曾想到,在他认罪之前,有人先他认了罪。 * 二月中旬的一日,长居未央宫的女帝,入了被禁军封宫许久的长乐宫。 当日储君被杀事发后,有嫌疑的两个人原该都被带往廷尉府,然而朝臣却道,“除非坐实太后之罪,否则没有一国太后入牢狱的事。” 领头的是已经许久不问朝政的陈氏宗老陈章,陈婉的生父,曾经女帝的四大辅臣之一。大抵是舞阳才死不久,虽女帝不曾问责牵连陈氏,但舞阳之后便是陈婉,如此同陈氏关系深重的两人接连出事。即便他们探过夷安口风,夷安也劝他们安分守己便可,但陈氏一族终难安心。 第92章 大魏女帝寒门出身, 收世家权力并不让世人意外。且从她继位之初,短短数年内,便以雷霆之势诛杀桓氏, 分化薛氏,后又收拢温氏;剩得陈,苏两家,于世人眼中原已是女帝囊中物, 毕竟雍凉一派的夷安长公主联姻了陈氏儿郎, 苏氏更是女帝师门所在。却不想在经年后还是被大刀阔斧地收缴了,尤其是苏氏一族的结局, 实在让人纳罕。 世人震惊苏彦为人臣的谋逆和为人父的杀子, 可谓不忠不仁, 彻底为天下唾骂。 大魏史书载:景泰十二年末,时乱, 丞相苏彦率军东出, 败。女帝囚其府中,后传其入宫探子,彦杀子, 翌年流放幽州。天下恨。 江见月在兰台观新编的史书。 修编这段历史的依旧是苏彦族兄苏泽。 苏门一派, 如今光景虽再不能同往昔相比, 但如苏彦所料,江见月并没有赶尽杀绝。毕竟连他都被赦免了死罪,旁人就更不可能被重罚。 对苏门的惩罚,正支银库充公,阖族女子被夺诰命,男儿官降五等,自第七代起,三代内皆不得为官。 这样的惩罚恰到好处,既全了他们性命,又彻底在未来数十年中将他们挡在政权中心之外。 而唯有一人,不曾贬官,便是苏泽。 他乃史官出身,入兰台的官员,提俸不提职,降俸不降职,为的就是心平公正,不为名利所染。 是故从来兰台择人严苛,甘愿为史官的人也极少。毕竟天下熙熙攘攘,为名利来去者,达至十中之九。 然既入此门,弃了封侯拜相的心,自然也会有旁的补之。 便如眼下,未曾降职,仍是一千秩太史令。 江见月的目光凝在“天下恨”三字上,片刻将书简卷起,道,“朕闻昔年有史学家,为求史迹严谨公正,当反复究其人之特性,事之因果,落笔少则三月,多则上年。苏大人这厢倒是极快。” 眼下是景泰十三年四月初,距离苏彦离开不过月余。 “陛下也说是史学家,如此与臣史官身份尚有区别。臣所载,自有所考究,最先根据便是国之律法所判之事。三司公审钦定下,自有值得信任之处。”苏泽不卑不亢道,“或许偶有疑点,那便是史学家之事了。且待来日,后人再究,或能见新面目,真面目。” 苏泽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亦落在“天下恨”三字上,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外三字。 名声恶。 不偏不倚,女帝唇齿间呢喃,亦是这三字。 名声恶。 天下恨。 江见月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层稀薄笑意,“若有疑点,且待后人来,苏大人的意思是?” 苏泽微低首,话语却依旧平和清晰,“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江见月跽坐在案,抬头看面前男人,因垂首致礼,看不清他容色。只看见他两侧鬓发整洁,肩背阔朗,身姿如松,苏家儿郎基本都是这幅端严板正的模样。 伫似魏巍青山,动如朗朗月华。 她看着他,将原本就端坐的身子坐的愈发笔直,长案后拢在广袖中的双手交叠,轻轻低了头。 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他是在给苏彦答话。 她松下神情,从案上起身,走过他身侧时,笑道,“朕受教了。” 苏泽无话,恭送圣驾。 从兰台出来,往西是尚书台,往东是回椒房殿的路。 阳春日头点金,黄鹂鸣柳,清风徐徐。冷热适宜的天气,江见月却被风一扑,便不自觉地颤了下。 她近来染了风寒,有些高热,不是太严重,但前后已有十来日了,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师姐!”在殿外候她的方贻扶了她一把,赶忙将手中一直备着的披风给她搭上,“还是先回内廷吧,该请平安脉了,前头的药膳也要让太医署瞧一瞧,看看是否重新调配。” 方贻说这话时,小心翼翼观她脸色。 苏彦被放逐后的第三日,是大慈恩寺高僧为长生“五七”超度的日子。江见月实在舍不得,遂与众僧同往乾陵,陪他最后一程。 是故从二月廿三到三月廿九,銮驾都在三十里外的城郊陵寝中,昨日才回宫的。此去乾陵,只夷安一人领兵陪着,并无旁的侍者官员。 方贻原也想去的,但江见月道按高僧言,非血亲者不入超度场,遂没带他同往,连太医署都是三五日去一回,当日便回来。 这原无什特殊,但方贻多思虑。一日府中阅书,忽而惊起,觉得自己前头说错一话。 【苏沉璧半生在云端,若存一口气定不甘如此入泥潭。陛下留他一命,需防春风吹又生。 】 这话听着是处处为陛下着想,实乃有些操之过急了。 怎么说他们间还有个孩子,苏彦当年救过师姐,也教授过自己。这般言语未必太无情,毕竟师姐都赦免了他死罪,便是尚有情意。可是苏彦他谋逆啊,如此救命之恩可抵过,他还杀了太子,他们间便无有子嗣之说,师姐爱权又爱子,是故不该恼自己才对! 方贻在府中辗转反侧。 直到十余日前,从父亲口中得知江见月在那处染了风寒,遂特地熬了姜汤,制了偷学了多年的山楂蜜饯给送去。为此父亲还呵他,陛下岂会能用这般闲杂之物。方贻不以为然。彼时江见月用了药,正在发汗,只让夷安传话,谢他好意。他原想侍奉她用些,她便又以相同的缘由谴退了他,不曾让他入超度地。 如此直待昨日御驾回銮,他早早便侯在城门口,师姐在御驾中见到他,勾着唇角笑了笑。他一颗心便放下一半。 但不曾安定,唯恐那话落在了她心上。这会闻她入了兰台,便又早早过来侍奉。只可惜,兰台处,无令不得入,只这般守在外头。 “今日你休沐,怎在这的?”江见月扫过身上披风,掖了掖襟口。 “阿灿姑姑近来不是腿疾发作了吗,臣恐容姑姑一人侍奉陛下难以周全。”方贻目光扫过一旁的容沁,恭顺道,“臣遂过来看一看。” “哪里就是她一人了,有这整个六局呢。”江见月一如往常,搭着他手腕,走下阶陛,“你要不要去前朝?太常处,内吏处,皆可。便是转入武官,眼下也有机会。楚王接了太尉一职,空出的执金吾之位,你虽还欠资历,但其座下属臣也略有调动,你可以去试试。” 江见月晨起在宣室殿听政,又在兰台看了一册史书,这会尤觉心神乏力,说话间气息不匀,只由方桐扶自己上御辇,轻轻喘息着,片刻又道,“你一身才华,前两年声名也起来了,前朝广阔天地,相比在石渠阁修书,更有前程。” 少年立在御辇旁,仰望天上明月,感受片刻前手腕间被她握过的触觉,她当是生不出力气,身形不稳,上御辇时有一刻大半的身子倾向他的方向,抓在他腕上的手便重了些。于是,那一点压在腕间的分量,便瞬间蔓延,直达四肢百骸,烧烫他心防。 师姐,还不曾这般倚靠过他。 偏这会,她还在为自个前程操劳费心神。 一颗心重新落回肚里,少年垂下眼睑,“臣还是留在石渠阁的好,左右是为陛下分忧,不拘在何处。” 石渠阁在内廷之中,不比外朝官员入内廷面圣,需过重重守令审核。 “去尚书台。”江见月示意起驾,揉了揉眉心,话语从御辇上缓缓传出,“内廷能让你施展才华的空间有限,还是前朝好,你去太常处吧。太常是温九师叔,自那年正旦会辩经会上你连赢了三十六席…… ” 御辇抬的稳健,风中伴着花香,很让人心旷神怡。 但江见月莫名打了个寒颤,在这会咳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咳出一身虚汗,咳得双目混沌,模糊辨不清今夕何夕。 那是景泰十一年的正旦会。 “停!快停下!”方贻唤住御辇,“师姐,您还是回椒房殿吧,臣去请太医令。” 御辇不会听他的话,抬辇的侍者如同牵线傀儡,只按女帝的指令依旧不疾不徐的往尚书台走去。 “自那年起,温九师叔便很看好你,几番同朕要你。”半晌,女帝的话重新响起,伴着微微粗粝的喘息声。 “陛下!”方贻突然跪下身去,“臣不愿去前朝,请陛下许臣留在后廷,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御辇在这会停下,风吹帘幔,隐约能看出一点端坐其间的女子轮廓。她还在喘息,胸膛上下起伏,整个人很不舒坦。 “随你吧。”半晌,她叹了口气。 少年频频颔首,起身又随在御辇旁,直到尚书台,又扶其下辇。 江见月在殿中理政。 尚书台,依旧是三公、九卿、辅臣十位帝国最核心的官员组成。政事堂前的位置依旧,两侧个各坐五人,君主在中央。 如今唯一的不同是,她左首位空出了一座,如同未央宫前殿早朝时,突兀的一方空白。 江见月扫过一眼,接过太医令送来的汤药,边饮边听臣下回禀新一年政务的重点和走向,又听了几桩紧要事宜的细节铺展。 “边境上如何?”江见月搁下药盏,抵拳咳了两声。 闻这话,章继忽的提了一下心。 去岁边军入京,虽然最后矛头指向苏家军,更因为苏彦领军东出,是故苏家军谋逆一事甚上尘嚣,吸引了世人的目光。 然在这处事宜掩盖下,煌武军原也没好到哪去,三王在城郊扣下了前去劝诫的自己,这事若是往大了论……是故这厢女帝骤然提出边境驻军,章继难免不生惧意。 他也算看着女帝长大的,初时也曾把她当作傀儡看过,然这些年来,多少也看清了天子手段。只是如今大魏,朝中骤失脊柱,边境尚有敌国虎视眈眈,万不可再有内讧。 “三王各自领兵回了伫地,臣已经严令他们加固防守,陛下大可安心。”章继盘算着是否私下寻个时机,同女帝谈一谈,为各位兄长做个保。 第93章 幽州有九郡, 于景泰十一年,苏瑜攻下四郡,逼得原管辖这处的郑峰仓皇逃窜, 投靠了冀州的唐毅。后苏瑜回长安结亲,这处便由座下幕僚杨素暂掌。不想会发生后头一系列事,如今皇命下达,杨素接了原本苏瑜的州牧位管辖四郡。而苏瑜官降五等后, 任四百秩长史, 原是直属杨素的州牧府,在北平郡任职。但苏瑜三月里到任之初, 便请求去更偏远的渔阳郡。 杨素是御使大夫杨荣的长子,与苏瑜一贯交好,自然劝他莫去那处。幽州本就荒辟,郑峰才投靠唐毅未几,对这处虎视眈眈,更将他视作眼中钉。只是苏瑜坚持,遂也同意了。 其他下属官员更不会说什么,虽女帝对其处罚甚轻,苏门官降五等原是针对被谋逆案牵连涉及的族人,而苏瑜乃直接参与者,却也只是受此处罚,但苏氏一门终究难再成势。再者,官员自请从上往下降,从优往劣走,同僚没有不乐意的。尤其是原本平级的长史,这厢与之对换,乃求之不及。 杨素无话, 回过神来,苏彦被判流放之处,便是幽州渔阳郡,苏瑜此举乃是为了方便照应。 果真如此。 苏彦是四月中旬抵达的,历经四十余日,徒步两千里,一路戴枷而行,到达时已经脱了一层皮。 而按照规定,流放者到达目的地,既有当地长官进行分配劳务,当日便要劳作。渔阳郡郡守派给苏彦的是耕种与畜牧。 苏彦虽生在锦绣乡里,累金砌玉长大,但这两项原难不倒他。耕种无非播种和养植,当年为给长生请阴济出山,他干过这些活。至于畜牧,苏家行伍立世,他也不是寻常打马游街的儿郎,纵马持枪驰骋疆场之际,也亲自喂养过战马,挑选过马种。 唯一煎熬的是身子的磋磨,他能抵达这处,还算好的。这一路同被流放的,十中之三死在了半道上。 是故初来这处的两日,是苏瑜给他前往分配到的田地中劳作。但也就两日,苏彦缓过劲,便自己去了田中。 田里种的是桑麻,苏彦接过种子,种植地很快。他穿着粗布素衣,挽起袖管,弯腰埋头,一边按步退身一边撒种,不多时便两鬓生汗。汗珠从面庞滑过,滴落田地里,他擦过一把汗,继续劳作。任谁也想象不出是当年长安皇城中位极人臣的苏丞相。 “叔父瞧着甚是熟练。还有,这种子有什么说头吗?”苏瑜在另一行种植,显然跟不上他速度。眼看日上正中,苏瑜招呼苏彦用膳。 苏彦转过来,给苏瑜那行收尾。然后叔侄二人坐在田埂上歇息,苏瑜从陶罐中拿出胡饼分给苏彦。 “这两日休息,想着这日后的活计,便想起了早前书中所阅,麻最喜光,多晒易出芽。这会带来的都是我昨日晒足三个时辰的。” 苏彦又擦了把汗,灌下两口水。 苏瑜瞧了他一会,“叔父,我调了七日的休沐,你多歇几日无妨。这里四亩地都是分配与您的,也没旁人,不会被人发现。” “你回去吧,调休七日,一个季度的休沐都没了。”苏彦饮完壶中水,接过胡饼,望着已经被苏瑜翻松过的田地,“桑麻种植时间便是三四月,如今已四月中旬,再不快些,这一年便要荒废了。” 官中分给流放者的田地,除了粮食成熟后可以留下一分自己的口粮,其余全部上交外,还需额外交租。若是这一年不耕种,便意味明岁不仅颗粒无收,还要倒贴银钱。 “叔父,你若是担心租金,大可不必的。”苏瑜将另一个水壶递给苏彦,“除了我的俸禄,原先亭亭在这处置办的那套宅院没有算在苏家私库中充公,我将它卖了换了一套稍微小的院子给姑母和阿母住,原还余下不少银钱。她们也做着针线活,多少有体己。” 苏彦这会正将水倒入碗盏,撕碎胡饼泡在里头,看它慢慢涨开来。 【这样泡发,馒头就不香了,汤也不醇,你试试一口汤就一口馒头,用来更美味。 】 【这样是不香,但看起来更多,我可以分两顿用。 】 【不可,冬日还好,夏日就馊了。 】 【馊了也比没有好,再说就算是冬日,我吃的好多也是馊的。 】 苏彦眼前浮现出小姑娘初入苏府时的场景,转眼天地翻覆,她是云间月,他成足下泥。 拂散记忆,他低眉笑了笑,用筷子夹起一块,吞入口中,很快用了大半碗,腹中有了些饱胀感,方接话道,“也不全是为银钱。” 死里逃生的一条命,她恩赐给他后半生,虽然已没有太大的价值,但他总要珍惜。譬如这种桑植麻,来日放马喂牛,桑麻是她的布粮,牛马是她的战需,子民国土是她的泱泱天下,凡是她的,是这个天下的,便都值得他用心待之。 苏彦这样想,便这样做。 赶在四月收尾的时候,将四亩地的麻都种完了。五月中逢单日便赶去二十里的牧场放马,逢双在这处看顾麻苗的生长。数月间,除草,施肥,灌溉,不会的他慢慢学,已经掌握的他好好干。 苏瑜毕竟在任上,听他话回去认真上值,偶尔休沐时过来看他。 苏恪有时也跟着一起过来,很多时候她都是疯癫模样,唤苏瑜“阿郎”,问他“亭亭去了哪里”“是不是吵架了”,让他赶紧去追,好好哄着。苏彦给她理好散乱的发髻,沉默轻拍她手背安抚她。她偶尔会清醒,清醒了就忍不住骂苏彦,为何要做那些作死的事,做了又为何畏手畏脚,说着说着就抱他哭起来。她不懂政治,也没过过苦日子,她过不惯这样的日子,这里她根本待不住,但又舍不得血亲,再者长安城中她的私宅田庄也都充公了,幕僚还卷走了她的细软……她没处可去。她哭得厉害,最后又擦干眼泪,让苏彦照顾好自己,拿出做好的膳食汤水给她补身。 原都是温似咏做的。 温似咏也会过来,多来是为陪苏恪。她不仅给苏彦做吃的,还给他缝洗衣衫。 苏彦唤她“长嫂”,她点头应了。 苏彦说,“多谢长嫂。” “你们苏氏儿郎,对得起百姓,但都对不起妻儿。”温似咏偏过头,秋风吹去她的眼泪,“但我认了。” 至今岁,苏斐已经离世十六年,远远超过了他们在人间做夫妻的年月。 苏彦默声无话。 日子清苦却也平静,转眼十月深秋,第一季的麻成熟了。这日苏瑜赶着休沐,过来帮苏彦一起收割。温似咏和苏恪过来帮忙浆洗熬煮,午时过来送膳食。 意外便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苏恪原本受不住这处入秋后湿冷的日子,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盒滋补的玉颜粉,这会走在田埂上,四下秋风扑面,她正要掏出补妆,然翻遍袖口衣襟都不曾寻到。便只当落在马车上,只让温似咏先去,自己回去找。就是这一转身的瞬间,从半丈高的麻树丛中闪过一片寒光,直逼她眼眸。 “阿嫂小心!”将门世家的女儿,识过刀剑,只一把推过温如吟,自己往一边避去。 便是这一声响,惊动了伏在这处准备一击成功的南燕刺客,却也提前让田中正忙于农活的一对叔侄有了准备。 苏彦这处是流放地,也正因为流放者受官中看押,外人很难进来,是故南燕的刺客统共就五人,扮作当地农夫在这附近盯梢了一月,本想掌握其生活作息,再一举图之。 毕竟来一次不易。 毕竟对方曾领千军万马作战沙场,非等闲之辈。 确实非等闲之辈,苏恪惊呼出声,同温似咏接连倒下的一刻,苏彦手中镰刀便直击最先露面的刺客。待其余四人献身,他已经跃到两个妇人处,拣来了被一刀封喉的刺客的长刀,同他们缠上过招。 许是对方骤然被发现,一时间失了方寸;亦或是苏彦心头对那只未曾揪出的黑手压抑的怒意爆发,将他们视作了发泄的靶子,出手快又狠,不多时便又两个刺客毙命他手下,苏瑜护着苏恪和温如吟,却也没闲着,看准时机掷刀似暗器,割入一人腿肚子。唯一未受伤的刺客见状脱身离去,逃出不到一里地遇上巡逻的两个衙役,打斗中落了下风服毒而死。而受伤的一人亦服毒断气。 这处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惊动当地郡守,一行人被带回问话,又着仵作查验尸体,但既问不出有用的话,也查不出实质内容。郡守看向堂下站着的苏彦,看他尤看一个烫手的山芋。 谋逆罪,毒杀储君罪,桩桩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人九族还在,自个也活生生站着。 郡守看了半晌,以服役期间,家人未得同意私下探望为由斥责了一顿,便放其归去。只将这事递给了这处的最高长官中山王齐飞。 意在问一问,该如何对待苏彦。 是着人暗中保护,还是随之任之,毕竟帝心难测,让人实难捉摸。 * 当日天色已晚,苏恪和温似咏还有苏瑜就住在郡守府所在的集镇上,苏彦便先送了他们回去,自个再回十里外的住处。 奈何苏恪受了惊吓又开始发病,拉着不让他走,只一个劲要他教她袖箭,道是以后可以保护他。 袖箭,顾名思义是指藏在袖中的一种暗器。 小时候,苏家儿女学习文武,多少都有接触。但苏恪一来疲懒,二来觉得损她衣衫,三来更是因为从来出入奴仆侍卫环绕,皆是她肉盾,便也从未用心学过。 没想到竟是落魄时候,激得她生出这等念想,还说要保护手足。 “举弓,压手背,平腕间,一字线……” 第94章 山水共风月。 千里外的长安皇城中, 江见月从梦中醒来,怔怔看自己一双手。 略带薄茧的指腹,纹络纵横难辨的掌心。 翻过来。 皮下抖动显露的青筋,泛白病态的指甲。 翻过去。 两手,十指,指间缝隙,还有……没有了。 空空如也。 分明梦中, 她追上步伐, 攀上袖角,牵住了那只手。 他在月光下微笑,温柔又缱绻,牢牢握紧她的手。 但是、但是这里空空如也。 殿中烧着十足的地龙,给她驱寒;四下是垂地的帷幔帘帐,予她安静;身上盖着金线刺绣的柔软锦被,让她保暖。 但她盯着两只手,还在打颤。 脑海中嗡嗡作响,全是那日策马领兵追他的兵戈声;眼前场景连篇,尽是她扼腕碎喉的模样…… 是为什么,她还会梦到他? “滚!”她捂着胸口喘息,靠枕、衾被、最后是那个四神温酒器被她接连砸出床榻。 虚汗从她额角滴落, 她抱膝在榻上呜咽。 “陛下!” “师姐!” “快,把止痛的汤药端来。” 方桐已经提出乞骸骨,一来江见月的旧疾齐若明更擅长,二来他的夫人身子也愈发不好,他想多陪些时日。故而如今照顾江见月的还是齐若明。只是方贻在石渠阁上值时,大半的时辰也过来陪着。 江见月的旧疾是在四月里尚书台那会晕厥后,彻底发作的。高烧反复, 胃里绞痛,一直缠绵了近半年。 最严重的时候是八月末,再一次用药未几倾数吐出后,便一直昏迷,整整三昼夜不曾苏醒。夷安封锁了整个禁中,扼住整个太医署的舌头不许他们多话,只踌躇是否告知楚王商量此间事宜。好在第四夜凌晨,江见月有了退烧的趋势,清醒过来。 如此到了十月里,病情总算好转,身子恢复大半。然十月中旬南燕举兵攻伐汉中,虽早早作的防备,但战事一起,总需她劳心,便也不曾恢复彻底,一直时好时坏。 眼下已入腊月,距离苏彦领兵东出,长生薨逝就要一年了。许是旧事今时现,她便再添梦魇,旧疾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陛下脉细弱,舌淡红,又盗汗淋漓,乃心悸之象。”齐若明切过脉搏,面色并不好看,只继续问道,“陛下近些日子,梦魇还频繁吗?” 卧榻上枕衾被她砸了一地,方贻原是最先入内的,这会将她靠在身上,江见月有过一刻本能的抗拒,许是太过虚弱,只想找个胸膛靠一靠,一时间不曾推却。这会更觉周遭气息有异,却也一时辨不出来,只觉好闻,往他怀中挪去些。 她双目失焦,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整个人模模糊糊,直待齐若明在手背穴道扎了好几针方有些缓过神,“有,还有朕胃里疼的厉害。” 齐若明扎完最后一针收尾,颔首道,“陛下还是压力太大,心重多思所致,暂时不换方子,只每日添一顿药,用上半月看看情况再说。” 容沁这会正领人送药来,阿灿接过。 “姑姑,还是臣来吧。”方贻从榻上起身,瞧了眼天色,“入冬了,您腿脚不便,还是多歇歇地好。” 侍女已经重新归置好了卧榻,江见月靠在踏上,冲阿灿露出一点笑意,“早说不要你守夜了,还跑来作什!” “成,姑姑给您备些好克化的膳食,就去歇着。”阿灿瞧着她消瘦模样,忍不住泪目,只领人退去,屋中就剩两人。 方贻去而又返端来汤药,江见月所嗅周遭气味便时淡时浓。 一碗药尽,他侍奉她漱口净手,又让她再眠一眠,道是自己在这处陪她。 江见月一直没有说话,只抬手推开他倾身欲要扶她躺下的身体,示意他往后站一站。 她坐着,尚在病中,是一副虚弱模样。 他站着,颜色浓丽,是一副康健英朗的姿容。 但她定神一眼,沉默压声,他便连喘息都急促起来,拢在袖中的手生出薄汗。 “你熏了什么香?”不知过来多久,江见月揉着太阳穴,突然开口。 方贻看不出她神色变化,也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喜怒,面前的女帝病气缠绕,虚软温和,似问着一个寻常问题。 于是,他正了正心神,含笑回话,“师姐喜欢这味道吗?” 江见月没有说话,只继续轻揉太阳穴,缓解疲乏,片刻轻轻合了眼。 “师姐!”方贻提起一颗心,往前走上一步,低头道,“臣用的是雪中春信,前头您病重时,喊过一声……”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出来,因为江见月睁开了眼,也没看他,只垂着眼睑无声无息。 “臣当您还想着他,又见您病中难熬,方才这般。你若不喜,臣以后不用便是。”方贻又往前挪近一步。 少年高大的身影投下来,正好挡住女帝面前的一片光亮。 江见月视线黯下一层,昏暗中,愈发辨不出她容色几何,只见她抬起眉眼,压了压手。少年遂听话跪在床榻前。 “你今岁十九了,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你阿翁也同朕提过一次,道是看中了太丞家的姑娘,自然的该你们两情相悦才好。但不管怎样,这内廷你都待不得了。”江见月笑了笑道,“朕给你赐婚吧!” “不,师姐!”方贻跪首道,“臣不要旁人。这么多年,师姐当是知晓臣的心意的。臣只想伴着师姐。是不是今日我用了师父的香,让您生气了?我以后再不用便是,师姐说什么便是什么,但求求您别赶臣走,别让臣娶旁人!”他膝行上前,抓着江见月一截铺陈在榻的袖角。 “你的心意,往前年岁,朕并不知晓。朕只当你是自己师弟、手足。”江见月抽过袖摆,在手中把玩,“乃是这一年,朕才反应过来,方知不可误你。如此同你说清。” “师姐!我不求名分,也不奢求取代师父的位置。我只想陪着您,伴着您,看着您而已。”少年还在坚持,似想到些什么,忽而振奋道,“师姐,师姐,您八月大病一场后,不是和长公主商量,觉得自己身子不好,恐来日…… 后头话忌讳,方贻没有说完,只继续道,“您说您为大魏国祚,想要有个继承人,但又不敢信任旁人。我可以啊,我可以给您一个孩子,我知根知底,却又无派无系。师姐,您要的人分明就在眼前,何须去闻鹤堂,去旁处寻找!” “我发誓,我会好好照顾您和孩子,一辈子听您的话,唯您是从。” 江见月定定看着面前少年,只将方贻看得心中发毛,又欲开口言语,忽闻她声音响起,“你知道为何当年你父亲多次荐入我处皆无果,后来朕却又突然愿意启用了吗?” 方贻抬首,眉宇微蹙,“彼时,陛下式微,臣家中亦艰难,难道不是各取所需吗?” “朕再式微,尚有师父。”江见月缓了缓神,启口道,“当年你阿翁向朕示好,朕虽着人查了你们底细,然即便知晓干净清白,朕一时也不敢任用。真正让朕决定用你阿翁,原是你之故。” 她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轻轻叹了口气,“当日,朕看见你在院中地上捡树枝学写字,便想到了幼年的自己。那年,朕在抱素楼,虚室生白台外的场地上等候师父,也这样捡来树枝练字。他亦是从那会开始,知晓了朕爱读书的心思,遂正式教授与朕,授朕文武。为人弟子,自当承其德行,所以当朕看到你那副模样,便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朕得人恩惠,自当报恩。但他说,最好的还恩,是将恩德和爱意传承,所以朕将这份情谊给了你,在用你父亲的同时,亦栽培着你。” “那便容臣报答陛下。”少年执拗道,“师姐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不是吗?” “朕也不是非要这样一个人不可!” 江见月仰头抵靠在大迎枕上,阖着双眼,似笑非笑,“朕不想将你同闻鹤堂那些人并做一团,他们有他们的悲哀和无奈,你有你的骄傲和前程,何必呢!” “臣甘之如饴。” “你文武俱佳,文官还是武将,选一处吧。” 半晌,方贻终于伏身道,“臣愿意披坚执锐,永护陛下。” “祭酒方贻,修书有成,文武具备。即日起升为京辅都尉,率属执金吾。” “臣,谢主隆恩。” 女帝抬手示意跪安。 少年躬身离去,只离殿最后一瞥,他桃花眼中目光,似春江骤冷凝成冰雪,落在被侍者重新捧捡放在案头、已经破碎的四神温酒器上。 * 这日傍晚时分,夷安过来看望江见月,在偏殿问了齐若明她的身子情况。 齐若明愁容不减,“陛下是根基的缘故,幼年流浪亏损太多,若非被苏、”他压低了声音,“若非被苏相带回救治,年寿早了。如今这病也不是什么剜肉断骨脏腑损伤之态,实乃她旧疾发作,情绪刺激导致的身体病变,没法治,只能养。” 夷安默默听着,半晌道,“那、若陛下再度受孕产子,是不是也受影响?” 齐若明叹声,“且这么说吧,便是寻常妇人妊娠,于身体的损耗也是极大的。” 夷安颔首,不再多言,只推门进入看望她。 江见月睡得并不实,隐隐便听到夷安脚步声,睁开眼靠在榻上等她。 夷安瞪她一眼,将整理出来的尚书台的卷宗挪来给她过目。 自她病后,便一直如此,每隔五日,夷安会带着重要卷宗来椒房殿。有时见她睡着,便放在案头,退身离去。有时醒了,便陪着与她一道看。 这些年,江见月阅卷无数,理政也娴熟,故而即便在病中,也可一目十行。十册卷宗,她不过半个时臣便看完了。 第95章 景泰十三年的年尾,相比年初,皇城中的阴云要散开许多。虽然除夕宴掌宴的还是楚王章继,但女帝在晌午的祭祀上露了面,且登城楼给臣民洒压胜钱。后銮驾出皇城,去了三十里外的乾陵。 这个时候,世人便猜到几分,女帝是去陪伴早夭的稚子。有感慨本来好好的储君被生生磋磨死,实在可惜;有唾骂苏彦为臣不忠,为父不慈,做下如此弑君杀子的行径。 这样的话是在乾陵旁的草庐边,江见月私服出来给长生买糖葫芦,无意间听到的。她穿着斗篷,戴着兜帽,低眉看手中两串山楂串成的零嘴。摘下一颗放在口中慢慢咀嚼,这个滋味比不了山楂蜜饯。 丞相府中特制的山楂蜜饯, 她和长生都爱吃。 但他总不许他们多吃。 他说,“长生还在长牙,多吃不好。” 又说, “你就更该节制了, 从小脾胃就不好。” 他不许他们多吃,但永远都备着,从未间断过。 “阿姊,我想让他回来。” 江见月将糖葫芦分给长生一串,剩一串留给自己,她歇在乾陵上的草庐中,一边吃一边说。 侍奉在侧的容沁闻言面露惊讶。 夷安在一边烤火,给她温药,亦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火光映出她两颊病态的潮红,她的眼中还有一点光,瘦削的面庞因为正在咀嚼一颗糖葫芦而鼓起来,生出一点娇憨态。 她对上夷安的眼睛,嘴角噙了抹自嘲的笑,眼角干涩涨红,片刻慢慢低下头去。 他反了她一回,她构陷了他一次。 两清。 两清,好不好? 有个声音在问。 带着对命运的屈服。 不好。 她抬眸,眼中一片火海,扔了手中剩余的糖葫芦,拂袖起身,一脚踏碎。 气血翻涌,她摇摇欲坠。 夷安和容沁上来扶她。 她站直身子,看草庐外黑沉天幕。 有副局,她始终没有看透;便是他如何那样不信她,她始终想不通。 却又知,不能这般困死自己,要往前走。 她的步伐一贯很快。 快到后半夜便回来皇城,时间算的刚刚好,车驾赶至城门口,正是鸡鸣开城门的时刻。 江见月如常主持正旦会,一身冕服出现在未央宫前殿时,文武百官都吓了一跳。明明銮驾还在三十里外的城郊,而迎驾的城防军还在城外候着。 显而易见,女帝是私服简乘回来的。 一时间,诸官多有惶恐,或因片刻前天子不在时放松的礼仪,或因放松境况下几句口不择言的顽话。而那几句胡话,譬如女帝年岁不小,当谏以开设后宫绵延子嗣;再譬如女帝眼下身子,且得调养再论国祚……诸如此类,不知可否被御前侍者听取?若是听去了为天子所知又会如何? 这日正旦会上,臣卿惶惶,然女帝并未发作。但这不表示她会一直容忍。也有上巳节怠慢的官员,被她当廷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慢慢地,群臣悟出几分道理来。 女帝的身子时好时坏,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并不多,连着早朝也不是回回都出现。但她永远出现得无声无息,出人意表。而她即便不在宣室殿,不上尚书台,但不耽误政务,依旧条理清晰。 如此半年下来,百官慢慢习惯了女帝的节奏,亦不敢再轻慢,朝政如常运作。而景泰十四年下半年开始,朝局也有了新气象。 首先是新任京辅都尉方贻,这位原是从年初便让人羡艳。从八百秩祭酒转为一千二百秩京辅都尉,连升四级,且是从文转武,当大魏开国从未有过的提拔,可见女帝对其的厚爱和重望。 显而易见,若其安分守己,发挥一身才学,他日执金吾亦是他囊中物,便是封侯拜相亦指日可待。 毕竟,时光如流水,距离苏彦被流放已有一年半的时间,丞相之位尚且空虚,无人问鼎。 而今岁七月里,封门三年的抱素楼重新开楼,亦交由方贻执掌。 女帝将原本入楼学习的人员重新进行裁定,再不按权贵间相互推举的方式便择入楼中培养,而是亲自出题考教,定于每年九月初一进行开考择人。 今岁为第一年,且为尝试。学子从太常温如吟座下开办的十一所学堂中开放五百名额,自荐参与考试,后择前五十人入抱素楼。其余待来年再做细化。 这厢旨意下达,平民间为之振奋。这意味着底层人民进入仕途的机会不再为世家所笼络,将有更多的空间为官晋升。 而对于原本的世家而言,自从顶头的五大世家或平或灭,苏家军被彻底收缴,这会也没有太大的声音。 真正不满的是雍凉一派,他们历经沙场,个个居功至伟,好不容易跻身权贵,本想在世家落败后,代替他们绵延荣光,福泽子孙。不想女帝来了这样一手,欲要断了他们后嗣的捷径。 这哪里肯依! 头一个不服的便是远在幽州平东的中山王韩云,当即着幕僚书卷宗上达天听,同时致信给义弟楚王章继,要求他带头劝谏天子。 章继接来信尚在思忖中,女帝已经阅过卷宗,回复三字:尝试尔。 模棱俩可,拖延之计。 中山王回想前头欲要两千金被驳回,这会趁着整个雍凉一派十中六七都不满女帝此举,遂煽动他们联名要求女帝废除如此择人入仕的方式。 楚王没有表态,梁王的态度由长女夷安作主,自然支持女帝,如此乃三王连着座下属臣联名上奏。 这是中秋宴上,安定王樊篱代表诸王入京赴宴,如此提出。昭阳殿中的气氛一时僵住,满座俱惊。 江见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一阵急咳,左右匆忙上前侍奉。被她抬手止住,她从座上起身,走下阶陛,走向年过半百的老者。 女帝十二章程冕服金线刺绣冷硬,十二冕旒映光折射逼人眼眸,腰间天子剑微摆剑穗环佩泠泠作响。 每一步,都是要让人溺死于皇权下的压迫感。 安定王额间滴汗,硬挺背脊,正将目光投向章继时,女帝已至他身前,隔断他视线。却是双手扶在他肩头,恭敬扶他起身,温声唤了一生“皇伯父。” 安定王惊得须发张开又抖散,低首道,“老臣不敢。” “是朕考虑不周,此方案暂且搁置。” 此话一出,殿中又是一惊,便是连安定王自己都不曾想到,竟这般容易说通了女帝。只回过神赶忙跪谢天恩。 然翌日,在安定王离京出城门口时,朗朗日头下,如今执掌抱素楼的都尉方贻拦下了安定王。 安定王并未将一个还未及冠的毛头小儿放在眼里,只由侍者撩帘冷冷出声,“竖子拦孤去路,是要作什?” 方贻拱手致礼,端的是刚烈平和,不卑不亢道,“下官私以为王爷征战沙场,一身戎马自是劳苦功高,故而先帝分封王爵,陛下恩荣养之,王爷受的起,君上也未薄之。至此论情意乃君臣情意深厚,论赏罚乃君臣两清尔。是故今日三王联名,迫女帝收回择人方案 ,陛下念当下时局宽厚应之,然臣实在不忍,还是要为陛下道声委屈,为天下学子道声遗憾尔。 ” 这话说的婉转又直白,就差说三王以权压君,欺君年少,一下让天下人因对女帝搁浅方案生出的些许抱怨化作了同情和不甘,为女帝赢得了民心。 军阀出身又鲜少在京畿朝堂出入的安定王,如何是少年的对手,这会一下被激得怒目燃火,当下便着属将当街抽了他一段。 直待楚王赶来拦下,方怒意未消出城而去。 章继遣散周遭人群,只派人送方贻回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昨日宴上场景。 若昨日女帝抽剑砍了安定王,他或许会少焦虑些。 辅君十四年,他还算了解女帝,太反常了。 抱素楼中,奉皇命而来的是容沁,带来了医药和女帝的问候,还有一则更令人振奋的消息,女帝已经让尚书台拟旨,说他忠心可嘉,赤心昭昭,升他为九卿之一的金吾卫。 少年俯趴在榻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凝出光亮,面上却没什么笑意。 “都尉闻这话,还不高兴吗?” 方贻掖来锦被盖起上半身,心中清楚,师姐升他为金吾卫,乃趁机打雍凉一派的脸。安定王打了他一顿,她却以“忠心可嘉,赤心昭昭”为由给他升官,这不明摆着说安定王“不忠”吗,以此警告他们! 师姐利用他也好,栽培他也好,这些他都不在意。 “姑姑,你偶尔过来递话,知道哪次说的话对我而言是最最重要的吗?” 容沁摇首。 她同方贻走得近,实乃方桐救治了她胞弟的腿疾,方贻又将他放在座下任职,她自然感激。遂偶尔方贻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方贻笑笑,“姑姑快些回去侍奉陛下吧,我无碍。” 容沁退去。 伏在榻上的少年眉间落下一层阴翳,他如今最在意的是苏彦的死活。也不知上月里派出的第一波得手了没有? 今岁正旦后,容沁递给他一句话,“陛下说,想让苏相回来。” * 自然,他的这些隐秘心思,尚不为世人知晓。 世人眼里,是帝国新景象。 除了他这位冉冉升起的新贵,朝中还有喜事,乃九月初的时候,汉中之地传来捷报,历时近一年,因前头准备充足,如今虽有三次交战,但伤亡不过千,而南燕处却已损失近万兵甲,钟离筠粮草即将耗尽,齐飞已经发起反攻。 卷宗传至尚书台,诸臣兴奋,只可惜女帝入秋后,又病了,没有第一时辰看到。 而江见月这次生病,除了在三个月后的除夕和正旦会上露了面,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出现在人前。 第96章 日头很好,虽然带着秋日清晨的寒意,但是浅浅柔柔地洒落下来,不晃人眼睛。江见月站在丞相府门前目送夷安远去,仰头看了会天上浅金色滚边的朝霞,将身上雀裘拢好转身推门入内。 丞相府殿宇落锁,是在景泰十二年除夕,苏彦被带往廷尉府以后。而自景泰十三年二月苏彦被判流放, 遂府中官吏被解调, 府邸正是封门。 故而,这是两年来江见月头一回踏入此间。 她恨的,这么多年携手,如何不得他信任? 也想的,会不会有何隐情,但她陷在失子的伤痛中没有自拔。 却又一点点为他开脱,即便理智上、证据上、事实上,他就是反了她,不再信任她,但是情感上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告诉自己,定是有隐情的! 府中一路草木枯败,落红沾着露水,残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不要紧,可让少府将波斯菊和碧梅重新栽种。 前院的百官朝会殿依旧是左右各至十案,正座一案,正座左首一案。她以前偶尔也会来听政。她来时,便坐在正座。他在左首陪她。她不在, 正座便是他的位置。但是他应该没有坐过,因为每回她来, 都看见他安静坐在左首处,空余正座。 这个位置不同于未央宫中的御座,历代丞相都坐过,本就是丞相位。 她同他提过两次,“朕不在,师父尽管坐好了。” 他总是摇头,“你是古来第一个女帝,本就走得艰难,臣就是要世人看到,唯君独尊。” 案上釜锅空,茶水干。 没关系,可让汤令官重新沸水煮开,且待人归。 后|庭是他的寝居院落。 卧榻上被褥整洁,空气中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雪中春信香。已经绝迹的香料配方,在古老的典籍寻到只字片语,后头融了他自己的喜好,调出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气息。浸入血液骨髓,经久弥香。 江见月在榻畔坐下,未几卧上床榻,并不在意已有落灰无数。只记得景泰三年,他为拒她心意、从桓氏处夺取精钢坞秘方,假意迎娶桓氏女时,她服了一记毒药,在他面前跌下去。他抱起她传人救治。丞相府那样多的客房,距离正殿较近的偏殿也不少,但他想都没想,直接抱来他的寝殿,将她卧在这张榻上。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次躺在这。 后来问他,“为何将她放在自己床榻上?” 他回得很快,“安全。”但话说完,脸颊到耳垂全红了。 他经不起挑|逗,也遮不住情动,身体反应太过实诚。偏他总以理智压制一切,包括自己的情和欲。 苦行僧般,隐忍前行。 一副身子躺下去,无数尘埃扬起来。 江见月便这般仰躺着,在无数细小的浮尘中,睁开双眸。 在虚空中看到一副黑白对弈的棋局。 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长生在他们中间。长生原可以接掌她的位置,他也可以随她隐退终老。 但是长生提前离开,他们从并肩站成对立的位置。明明是手握重权的两个人,但依旧强不过人心设计,权力争斗。 除非,将彼此手中权合二为一。 这一点,她在景泰十二年给他下套的时候想明白。 然而,他比她更早想明白。 他想明白了,所以领兵东出,欲救新平世家的族人,同时让苏瑜潜入自己身边欲图谋害自己。 统一权力。 看着多么合理的一切,还有她彼时屠虐行径在前。 细想,静想,此刻想。 想明白。 却又是多么荒唐,多么漏洞摆出。 他若要杀她,何须让苏瑜亲近自己,他分明比苏瑜更好更方便来自己身边,一杯毒酒一记手刀,多么干脆利落的事。她根本防不胜防。 他若要夺权,如何率将出却留兵原处,新平没有他的后援,尽是她的人。 无非是,他殉道铺路,将权力付于她手,将以他为注的棋局破开,用最平和的方式换来了最高效的集权。 彻底推她上无人之巅,一览众山小。 日影偏转,从当年不曾合上的窗牖洒入,将一缕寒芒折入她眼眸,让她蹙眉合了一瞬眼。再睁眼,寻方才那道光。 一把出鞘剑横卧窗台长案上。 江见月起身至案前,握上那把剑。 突然便笑了一下。 笑意融进眼眸里,竟慢慢酿起久违的湿意。将前头愧疚心,换作欢喜色。 她仿佛看见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他就要玉石俱焚,拔剑自刎,而她一道旨意阴差阳错救回他一条命。 她摸着剑刃轻轻说,“我那会伤心不得回神,未悟您苦心,让你吃了两年流放的苦,但总好比你就这样殁于剑下好些吧。你不说,是不是怕我下不去赐你死罪的手?那我流放你,还是对的?徒儿一时不慧,师父是不会生气的。你回来,我们好好的。” 她临窗擦拭长剑,收剑入鞘。闻有脚步声渐进,抬眸见一老者。 竟是阴济。 原是他跋山涉水请回的名家大儒,为长生,为大魏。 阴济本任太子少傅一职,太子薨后明华宫的班底重归未央宫,阴济辞官离去,她没有挽留。 “先生如何在此?” 江见月放下长剑,转来门口同他见礼。 行的学子礼。 阴济受了,还以臣下礼。 隔着半丈地,两人互相礼见。 老者隔日光而望,影影绰绰里,女帝竟有几分那个青年的风仪。 “老朽受人之托,在此等候吾主。”阴济再拜之。 江见月立在霞光漫天的碧空下,笑容极盛,似一朵久经风沙侵袭就要枯萎凋谢的花,终于可以再遇见一场甘甜至极的雨露,弥补来路艰辛。 “他就要回来了。先生能否告诉他,这两年朕还算可以,不是很荒谬?”今岁,女帝已经二十又七,少年时光早已过去,然这会却是面露娇憨,尤似一个耽误了些许功课又不想被批评、甚至还妄图再得到两声夸奖的闺中少女,“您和他说,朕很上进,很认真对待朝政,没有辜负他。” 年过花甲的名儒望着面前女帝,这两年他多少看明白,为何那个出生名门、一生清贵雅正、恪守礼教的世家子,会心甘情愿为她名利皆抛,声望皆丢,除了时局所需,除了两人同心,更重要的一点是: 她的确值得。 那年他欲赴不归路,求他留下辅君。道是,无论她是否能理清其中关窍,都不妨碍她可以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 恨,可以激发她的力量。 爱,可以让她走得更远。 因为这些都只是私人的爱恨,都只对他一人。 她已经成长大到,爱他更爱天下。 江见月在阶陛铺了软垫,请来老者与她同坐,眉眼里都是希冀的光,“他也是爱朕更爱天下。朕是他的妻子,自然与他同道;朕还是的他弟子,更当承他衣钵。” 阴济道,“陛下聪慧英才,早已无需老朽,不若放老朽回山中,享两年清福。” 江见月摇首,“朕有子嗣,还需先生辅之。”论起孩子,女帝咬了下唇瓣,须臾便也恢复了神采,他那样爱自己,自然同意她的决策。 日上中天,阳光洒满整个院落,江见月抬眸看见苏彦从光影下走来。 面如冠玉,星眸朗朗,穿一身靛青色卷云纹深衣。清风下,袍袖微摆,风姿迢迢。她走向他,他便自觉捏起袖沿一角,含笑递给她。 他知道,她最爱攥他袖角,让他牵着走。 * 但是今日他归来,却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只安静躺在一樽棺椁中。 景泰十五年十一月廿,苏彦被流放两年零九个月后,重回故里。 是一具尸身。 江见月记得很清楚,夷安奉召前往幽州当日,是九月十五。 十月初十,她得夷安八百里加急信件,信上写的内容不是很多,大概就是说苏彦于九月初九遇刺身亡,苏瑜已经给他入殓安葬云云,几句话,她还是看了好几遍。 看完,又把信塞回信封,拆开重看。然后再塞回去,递给送信人,让他再送来,再拆开……那一日,她什么也没做,就反反复复看信,退信,收信,再看信,再退信,再看信…… 最后,纸张都揉烂了。她便扔在炭盆中,让人谴退送信人,回去椒房殿用膳,沐浴,就寝。 翌日醒来,如常上朝,一梦尔,什么也不曾发生。 若非十月廿,又得夷安暗子千里传话“如何处之”,她已经忘了这事。 十月廿一,枯坐一夜后,她提笔回信,六字尔,“挖出来,带回来。” 于是,他就这样躺在自己面前。 面目全非,尸僵遍体,皮肉腐水,淋漓滴答。 江见月在棺椁前看了片刻,往后退开一步,抬手示意人上前。 是从三司处抽调的十二位顶尖的仵作,验明正身。其实已经两个多月过去,根本验不出什么。但是天子之命难为,仵作们只得硬着头皮上。 从头围,肩宽,腰身,足长,凡有数据记载的,事无巨细皆反复查验。其实还有一处可查,便是雪中春信香,可惜尸体都腐烂有异味了…… 在第五个仵作上前丈量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雨,夷安上来给江见月打伞。但是雨越落越大,即便宫人侍卫纷纷上来撑伞,雨水依旧浇淋她衣袍,直冲她眼眸,代替眼泪趟过面庞。 她从夷安手中接了伞,上前给他遮挡,眼睛看着他,耳朵听人说话。 说话的是苏瑜,跪在她足畔。 讲述了他前后四次被刺杀的事,又讲他最后一次被刺杀前的推论。 苏瑜道,“叔父说当下最有可能杀他的人,无外乎三处,冀州自立为王的唐毅,忌惮他恐他死灰复燃的煌武军,还有便是南燕与他斗了半生的钟离筠。但是他去幽州最早最好动手的半年不曾发生意外,基本便可排除唐毅和煌武军,毕竟两军对峙当是无暇顾及他。是故第一回 当应是南燕钟离筠所为,但是第一回失败了,便也难有机会。所以叔父说,这三处基本可以排除,剩下便是他早年的对手,譬如他在明光年间修律法改革亦是遭到暗杀,多少也结仇怨……” 第97章 对于如何处置苏彦尸身这事,方贻不是没有犹豫过。其实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左右他已经是九卿之一的执金吾。况且论资历和苏彦的关系,在他上头还有廷尉薛谨,太常温如吟,论在女帝处好说话,还有一个光禄勋夷安长公主。 但是有那样一日,在夷安长公主又一次提起这事被女帝蹙眉呵斥后,他陪在一旁说话,看她眉间落寞,素手持勺怏怏搅着药盏呢喃, “或许能查出死因,又或许能查出不是他呢!” 他自然能看出女帝对苏彦还未忘情。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毕竟相伴了二十年,几乎是她迄今为止全部的人生。若是就这般彻底无情了, 才不正常。 但他不能让后续事情发生。 不能查出死因。 他在景泰十四年八月派出的第一波杀手乃是高价请的江湖客, 顶替了数名流放者的身份前去开凿矿石,原是极好的计划,却不想苏彦命大躲过一劫。后续在田地中放出五毒的还是他们。江湖中善使五毒的门派并不多, 原是可查的。后景泰十五年六月依旧是这批人化作山匪戮杀未遂。首领回来告诉他, 苏彦被伤了左胸肋骨处, 细查也可发现招式出处。 事不过三,三次没有成功,大抵是天意不遂自己。他有些后怕,正犹豫着是否要放弃,九月里竟传来了苏彦重阳节再度遇刺且身亡的消息,他无法断定是否是那批杀手所为,许是因为夷安的介入,杀手恐慌消失无踪,他联系不上如此踌躇不安…… 虽说尸体已是那般模样,按理再难存留线索,但总有万一。三司那样厉害,三千卫更是神出鬼没。 他赌不起。 倒也想过可能这人不是苏彦,但他寻不到不是本人的理由。自认为还是理解他这位师父的,战死,赐死,为国为民而死他大抵都能接受。但说假死偷生,且毫无意义的偷生,那他是宁可不要的。 思及师姐在这之前,已经重开闻鹤堂,再孕子嗣,可见苏彦亦非无可取代。 方贻赌了一把。 赌赢了。 在所有人都只会进言,劝诫,等着君主最后裁定如何处理棺椁的境况中,他替她做了这个决定。不过两日牢狱之灾,换来今日成为她的心腹之臣。 八月金桂飘香,方贻在抱素楼中整理第一届的“新政”事宜。所谓“新政”,便是去岁因三王联名而搁置的天子命题择人入仕的举措。 三王既然持反对意见,那么总不会过了一年便同意了,但是方贻如今已经有了法子,定能让他们熄声,让下月初一的新政选顺利开启。 为此,师姐很是欣慰。 方贻回想昨日在宣室殿中论政完毕时,他见太医令奉上的浓稠苦药,便又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只问道,“师姐,可需要左些山楂蜜饯?” 过往丞相府特制的果子,他已经学会好些年了。 师姐如何回应来的? 她点了点头,须臾又摇首,“朱雀长街的糖葫芦,你买些带进来吧。” 是人,都会往前走。 方贻环望四下,相比去岁闻女帝传召闻鹤堂,再度受孕时的气急败坏,这会怡然许多。 纵是师姐生了旁人的孩子又如何呢?孩子生父还不是无名无姓不见天日。 而他从内廷走来前朝,今又有重新回去的趋势,且还手握权力。这厢坐在苏彦曾经的殿室中,来日成为第二个他,占据师姐余生。 方贻想得很好,这会翻阅卷宗时,都忍不住唇角勾起,桃花眼湛湛生光。然对比他,身为女帝的江见月近来并不是很开怀,有一桩事,扰的她不得安宁。方贻看在眼中,但这事他插不上手,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手头事处理好,届时也可宽慰师姐,让她舒心。 江见月缠身的是荣嘉的婚事。 荣嘉今岁已经二十又一,早过了该婚配的年龄。陈婉服罪未涉及她,但陈婉被逐出陵寝,不再为江氏妇,便涉及了荣嘉的归处。 既然为帝睦手足之名,后在景泰十三年赦免苏彦死罪改为流放罪后,阴济便顺势提出了解决荣嘉长公主名分尴尬的法子。即寄名于圣懿仁皇后膝下,如此依旧是女帝胞妹,先帝之女,且为女帝“仁”之一字上再度添砖增瓦。 江见月闻来讽刺,却也知时局重要,遂而应之。 而如今,荣嘉守孝三年归来朝中,南燕竟谴使者到来,请求联姻。 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且还是在中秋如此盛大的节庆上,故女帝婉拒。不想当日昭阳殿中,荣嘉长公主竟从案上起,跪于殿堂前,道了声“愿嫁之”。 天子不肯嫁妹,公主却甘愿前往。朝臣之中也分作了两派,一派认为两国联姻尚好,且得边境平静;一派认为是南燕缓兵之计定有图谋且不结这亲;如此家事裹入国事中,这厢便僵持了下来。 而到这日八月廿五,荣嘉在三求面圣而不得后,于前日跪在宣室殿殿门口,已有两昼夜。 因为没有早朝,江见月将时间挤出些陪伴小公主。 刚满周岁的孩子,瞧着比寻常孩子都要老道不少,无论是身子的发育还是口齿的学习都很快。 小公主四个月大就已经会咿咿呀呀言语,江见月教她唤“君母”,仅两日,孩子便吐清晰了。七月大的时候,她已经能直立扶着桌案挪移,江见月递给她一截马鞭,牵着她走,不稍半月,小公主弃鞭走路,甚是稳当。而如今才一岁大,已能背简单的诗词,每日还会持笔涂鸦一会。 内廷女官时有见之,隐隐传出公主“净冰雪之貌,堪咏絮之才”的美誉。 小公主雪白粉嫩的一团,孝心亦似实心的团子,足足的。 这会江见月明显体力不济。 起初闻她背书时还能冲她合眼颔首,偶尔卡壳之处稍作提点,流畅之时又抚她脑袋与她赞赏。而待到这刻,小公主想坐来她膝上,指书简上不识字问她时,江见月已经喘息连连,额上冷汗,虚阖了一副眉眼。 “药、药——”小公主黏在她身上,吐出两个字。 江见月缓过神,冲她笑笑,“是了,晨起君母还没有用药,让姑姑们陪你玩吧。” 孩子被侍者们抱去偏殿,扭头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她,很是依恋。 八月天,江见月裹着一条披帛倚在暖榻上,用过药后的面容撑出两分精神,眼中也有了些神采,眼前还浮现出小公主回头的一瞥,嘴角多了一抹笑。 用药犯困,合被躺下,逼出一身汗,将午夜又起的高烧压了下去。醒来时,黄门过来回禀,“荣嘉长公主在宣室殿因连日颗粒未进,晕了过去。” 江见月瞧着司膳处正奉来的午膳,指着一道小天酥和一碟月团,“送去给长公主,和她说饿死了,就只能尸体入南燕了。” 汤令官领命在一旁收拾食盒,江见月看着那碟月团,夹来一个自己慢慢用下。 明光四年的时候,有段时间,荣嘉很粘她,给她送过不少吃食,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这道月团。对了,她还送给她一个五色线编织的手钏。昨夜里想起让阿灿找出来,但阿灿说一时寻不到了,需开库看一看。 江见月来宣室殿的时候,阿灿说许是寻不到了,她略感遗憾,抵在舌尖下的一枚参片味道缓缓弥散,苦味充斥她整个口腔。 似离别,纠缠她一生。 “皇姐!”公主见御辇缓缓而来,顿时喜上眉梢,从殿中出来迎候。 能有副康健的身子便是人生极好的恩赐。 女郎饿了两日,跪了两日,这一顿膳用下,便已经鲜活了一半元气。 自然,也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 当是听了江见月前头的话,以为她了口,同意自己前往。 江见月瞧她神色,有些抱歉,她还是要泼一泼她凉水。 于公于私,她都不赞成这桩亲事。 中秋宴散场当夜,荣嘉便直言,她原是和南燕皇帝早已相识,彼此爱慕许久。彼时江见月发病之中,不曾细听,今来好好听之。 女帝入殿,对着随侍在侧的手足,如是说。 “莫跪了,赐座吧。”江见月在正座落座,以目示意右首席案。 荣嘉谢恩,脱鞋入席,跽坐在案。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景泰八年时臣妹在封地举行小型弥猎,他扮作勋贵人家的儿郎观猎,那会认识的。景泰十年,他偷偷过来送给臣妹一对蝈蝈,庆祝臣妹及笄。他说南燕的蝈蝈特别,其声呜咽,似儿唤母、他一听到这两只蝈蝈叫唤便想起臣妹孤身一人,定是思亲。但他赠于臣妹时,已经训其发声,使之不再出其声,只鸣似乐。给臣妹添趣而不触景生情。” “臣妹是思念阿母,可是她总不许我回来,她的心里只有阿弟。我想了许久许多年,后来就不想了,只想安郎来看我。” 话至此处,不知是因为陈婉的薄情还是南燕皇帝的雪中送炭,荣嘉骤然红了眼睛,泪眼朦胧,哽咽出声,“但是臣妹也知道,臣妹的婚事没法自己做主,安郎又是南燕人家的儿郎,我们难有结果。不想,他告诉臣妹,他乃南燕皇帝,本也讨厌征伐,可两国联姻,永世修好。他与臣妹坦白时,正值臣妹十六岁生辰,他总是偷偷出来,也没法给臣妹备生辰礼。但是他那一席话,是臣妹十六岁人生中最好的礼物。” “所以臣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实乃我们彼此倾心多年。不知皇姐是否还记得,景泰十二年八月,臣妹曾上疏于您,道是有了心仪之人,望您赐婚。” “结果——”荣嘉抬眼望向江见月,眼中又笑又嘲。 第98章 抱素楼正殿中, 君臣正把酒言欢。 江见月说是赐宴,后来成为小酌。 原是方贻自己提出的,道是后日还有一场考试,明日他需要带领太学处一起封卷,另要重新监测各开科取士点位的安全和严密性,故而这晚不宜开宴饮酒。 说这话时,这日查考已经结束, 经过第一轮五百学子筛选后所剩下的二百人正陆续退场。一应辅助查考的官员围来女帝身侧, 于虚室生白台处,看禁军井然有序地送一组组学子回去下榻处。 因第二轮乃三场试题隔日联考, 诸学子不得离开抱素楼, 遂开了楼中阁楼与他们居住。这点是温如吟提出的, 当年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打理抱素楼,对这处起居甚为熟悉。 “方大人所言甚是,臣等且待月底完满结束,届时再向陛下讨酒喝。”一位官员笑盈盈将话接过。 “臣贪杯,正欲叩谢天恩,索性方大人提点的是。”另有官员附和。 “此间确乃不可贪杯矣, 新政初起, 我们得一鼓作气。” “是啊,如今坊间多少百姓对陛下此番决策大为赞赏,去岁那一点声音也没了。”说这话的臣子最后瞥向方贻的目光带着敬仰和臣服。 …… 官员们相继开腔。 江见月淡淡扫过诸臣,十中七八都是方贻从石渠阁带出的人,瞧着确实不错。 “如此,竟是朕考虑不周了。” 深秋时节,枫丛如火,连着西边血样的晚霞,红彤彤烧成一片,似破开萧瑟寒风的一股烈焰,欲热烈强势地笼罩女帝,给她别样的温度。 江见月并不抗拒,只沐浴在这霞光中,同臣子们谈笑打趣。 但这句玩笑话,落在部分方才接话的官员耳中,多少有些别扭。一时间,数人都提了提心,暗里眼风扫过,连着方贻面上的笑意都有几分僵住。 幸好又闻女帝话落,“如此且作小酌,方大人侍膳,如何?” 方贻容色化春风,眼波似碧水,拱手道了声“臣遵旨”。 “陛下!”在原以基本熄声的臣子中,出现一记女声。 乃九卿之首的太常温如吟。 新政主在择取入仕人才,若以此内容看,自然绕不过本就执掌太学和礼教的太常。且是头回开展,以防天子考题泄密,遂由方贻和温如吟一起主理。 只是温如吟也上了年岁,又是女儿身,多来精力不济,故而只负责前期的学子身份验收和开考期间的学子起居日常,以及最后择取部分的审核。 这会开口,说的便是要带人看一看散场后回去下榻处的学子是否都平安抵达,以及还有一些规矩的告诫。 “如此微末事,太常还亲自去。”江见月笑道。 “事无巨细,臣理当尽责。”温如吟禀道,“还有一处,陛下既来,臣正好请示。” “你说。” “本次开考设十间殿宇,二十位官员外边巡视。但是这处臣觉不太理想,三场开考时,皆是此二十人往来巡视。为防万一,不若剩下两场调换人手,换作禁军也无妨。” 江见月略一沉吟,恩准了。 方贻道,“到底太常思虑周全。” 温如吟无话,拱手先行离开。 随着温如吟的告退,其他官员也接连退去。夷安调防禁军,自然也没有参宴。正殿中便只留江见月和方贻二人。 江见月入宴前,又用了一盏药,精神尚好。 这会坐在唯有两人的殿堂中,并无平素接见臣子的威严,只倚手揉着微胀的太阳穴,一双杏眼似睁未睁,借余晖最后一点光芒隔窗而望。 朱墙飞檐,大片浅金色的日光落在上头。那处有一间屋子,日照是最好最长的。 江见月一手叩着桌案,食指抬起又落下,静止的小拇指上一截护甲上红宝石正折射出幽光,却落不进她眼眸。 她闭了眼,拢了拢身上披帛,似是有些冷。 方贻本坐在她下手位上,不知何时上了阶陛,跽坐在她身侧。瞧着不像君臣宴饮,更似侍者侍奉君王。 他原寻她眸光而望,然那个方向殿中除了一樽滴漏并无其他,这会瞧她动作,不由四下寻去,奈何六局掌事都不在。缓了片刻,他脱下外袍,轻轻搭在她身上。 “去把窗关了。”江见月在这个时候睁眼,垂眸看身上衣衫,冲他笑了笑。 少年溺在这慵懒又迷离的笑靥里,从命而去。他在窗前滞了瞬,外头树丛花影,溪流殿宇,无什特别。 “师姐方才在看甚?”他忍不住好奇,回身问道。 女帝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年,阻挡了全部光线,堵住了那片窗牖,但她却还是清晰看到,在光照最长的那间屋子旁,有一条蜿蜒的小溪,小溪的另一边有一处殿宇,名唤白沙汀。 “看夕阳。”她笑意依旧,示意他再倒一盏酒,“还没说,是怎么说服韩云等人的。朕原操了不少心。” “长公主再三叮嘱,纵是专门调制的药酒,您也最多只能用两樽。现在只有柘浆了。”方贻依旧在她侧首坐下,侍奉她,“师姐,可要臣给你解解乏。” 他奉上酒水,欲起身转来她身后。 “你是九卿重臣,外朝官员。”女帝扣着桌案,“凡是皆有度,过界御史台便该弹劾你了。” “师姐晓得,我本心在内廷。”方贻看见了江见月素指指向的地方,也听见了她的话,却还是试探着说出这样一句话,试探着来到她身后,抚上她太阳穴。 “外朝的权利不好吗?”江见月的目光落在空出的那方位置上,缓缓闭眸,“回来也行,你得交权。抱素楼乃属文官可缓缓,执金吾乃掌兵处,且得立时交权。” 太阳穴上的力道松缓下来,如同力道主人的呼吸也缓慢了几分,是犹豫的意思。 尝过权利的人,多来不肯轻易放权,倒也是人之常情。 女帝嘴角浮起一抹笑,扣桌案的指头顿下,指了指阶陛下的位置,“还是说说韩云他们吧。” 少年低首,退去案上。 “中山王他们纠结的不过是子孙的福祉,又念及自身劳苦,对新政自然有所抵触。是故臣六月亲往幽州安抚,便是针对以上两处作以调节。根本的还是去岁臣同安定王所言的,他们建功封爵,是他们应得,亦是陛下所赐,此间是君厚臣功,同样是君臣两清。” 论起政务,少年确有能力,思维清晰,话语从容,“想来当日安定王已经传达,这一年来中山王也多少有所琢磨,且同冀州唐毅的战役已进入最后的决战中当是没有太多精力,便也应了。” 女帝闻言,入鬓长眉挑起,“如此最好,前段时日朕久病,又被荣嘉缠着,新政处投的精力少些,辛苦你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能为师姐分忧,便是臣最大的幸事。” 同江见月这日独处的心,尤似回到昔年内廷中可随时亲近她的时候,激动而热切,到了这会方慢慢恢复平静。 观其神色,她放松又自然,即便片刻前劝离,但也有更前头与他近身的许可。 她容他同案,许他在身后,便是其他朝臣不能企及的距离。她给他权利,予他信任,便是闻鹤堂侍者不可抵达的位置。 方贻稳住心神,只觉又近一步。 如今甚好,外掌权利,内可近她身,不正是当年那人的待遇吗! 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压住心头的欢喜,眉眼恭顺又谦卑,只低头饮酒。 不仅像他,还要取代他。 天色暗下来,侍者入内点灯,他清晰看见师姐的容颜在铜鹤台的烛光下亮起,予他的一抹笑靥盛开在素白的面容上。 淡,也明媚。 * 查过学子下榻处,做完训诫,已是落日无光,暮色上浮。 温如吟在潮生堂门前站了会,不由望向东边的两处阁楼,白沙汀和流霜斋。抱素楼后院除了这三处地方,其他殿宇全部用来给学子就寝用了。 是她安排的。 潮生堂是历代抱素楼掌楼人新妇的寝居,白沙汀里住过苏彦,流霜斋中住过江见月。 “皎皎还在长身体,流霜斋日照最足,给她吧。” “皎皎喜欢流霜斋的,和白沙汀隔溪相对,一推窗就能见到师父。” 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恍若隔世。 “外头巡视的官员换不换都无所谓,你同一个后生晚辈置什么气!”这日薛谨也在,到底是从这处出去的,如今门楼重开,为国纳士,纵是廷尉府事务再繁杂,他总要过来看一看。 “我就见不得有人步步侵城略地,鸠占鹊巢。”她抬步从东边小径出楼,观一路景致如旧,旧人不在。 “浑说什么!”尚未离开抱素楼,往来还有侍卫巡防,薛谨低斥了她一句,“抱素楼如今是官中的,方大人也是为朝中办事。” 即将出楼门,温如吟侧首看前头正殿中已经开始点烛,人影落座,便知是君臣二人宴饮中,“你扯的话题,冲你说两句还不行吗?” 早过而立的女官,在昔年学府中,在同门师兄面前,抛开白日的端雅肃正,露出两分不讲理的娇憨。 她原是极有分寸的,话语出口,经风即散,不落六耳。这日莫名有些恼了。 “尚留一抹微光,城中还未宵禁,唤上玉儿和你家陆郎出城策马如何?”薛谨见她眼角泛红,积压了许久的眼泪就要滚下,开口提议。 “那差人和他们说一声,我们先走。” 西郊旷野,二人在暮色中驰骋,身侧还有三匹无人骑坐的马一道奔驰。 最初是五骑。 钟离筠破门出走后,便是苏斐带着他们来此散心,但还是留一空马当人还在。 第99章 中山王韩云的信上只有一句话:今岁新政定题否? 景泰十五年, 新政提出之初,韩云便是作为雍凉功臣一派,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的确这样的选拔方式, 公开科考的形式,直接损坏了他们的利益。是故当日中秋宴会,三王联名抵制;更有安定王于雍门外鞭打赞成新政的京辅都尉一事。 却不想,仅一年后, 景泰十六年, 昔日的京辅都尉升为执金吾,出使幽州说服韩云接受了新政一事。 后女帝好奇询问,方贻从容答之。 简单说便是晓之以理。 其实怎会如此简单, 事关利益, 若是能以道理说服,何须经年纠结, 又何须天子使者亲至。 方贻确实并非以理游说,实乃以利相诱。 承诺韩云五年内,定将新政抓于掌中,届时泄题以他。如此可赠属臣后嗣需要者备以答案从而青云直上积作权势网,可售以富商权贵层层卖之累以银钱控以人口田地。 人之一世,所争不过名与利,所贪不过权与财。 中山王一派如此抵抗新政,亦不过如此。而已经权势在手的韩云,除了为子孙后代谋利益,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很清楚, 自己如今所倚之军权地位,亦是女帝所忌讳的。 以他为首的三王, 原在景泰十二年无召而领兵入京之际,便已得罪了天子。 韩云有些动心。 一来可以麻痹女帝,二来也确实唐毅大敌当前,他需赢得此战再添威望,如此才有和女帝讨价还价的筹码。 而方贻也需要他的帮衬,借他暂时的熄声以证自己能力,得女帝的信赖。 是故,当年方贻出使幽州,给出这样的策略时,两人一拍即合。 景泰十七年,韩云一举歼灭唐毅,斩其头颅送往长安,收复冀幽州十八郡,纳入大魏版图。 可谓军功卓著。 昭阳殿庆功宴上,方贻提出择靠近中山郡的常山、剑河两郡给他添作封地,女帝应之。 整整十八郡,只分他两郡尔,韩云咽不下这口气。 方贻道是即便如此,尚且劝了许久。韩云暗思方贻其人,至少确实是可以同女帝说上话的,遂一时忍下。 现闻此女帝迁宫养病,方贻独掌新政之际,故来此催之。 方贻在信上回,且待佳音。 从来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还惹不起韩云。 唯一庆幸的是当日说好五年独掌新政,如今才三年尔,便尽握手中。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抱素楼中又是一年新景象。 方贻站在潮生堂前,如今他听说了一些,这处原是抱素楼主人新妇的寝居。他就这般静静看着,眼前浮现出江见月的模样 从她的眉眼到唇口,到胸膛手足,最后眸光凝在她左手上。 修长纤细的五指,青筋凸显的手背,光滑柔腻的臂腕。 是了,那节手腕。 那节手腕上,光滑至极,再无其他。 以往很多年,都戴着一只七彩珐琅镯。中间有两年没戴,她偶尔抚摸,似是不习惯,后又被那人重新戴上,她是那样的欢喜。 如今摘了。 不知何时摘的。 但容沁说她不仅将它锁了在妆奁里,还让放入库中落了锁,熔了钥匙。 方贻桃花眼弯下,看地上日影偏转,时光流逝,待过今岁腊月便是守孝期满,他与师姐……师姐富有天下,他亦可以四方游走寻医,待她身子好些,说不定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 春风拂面而来,他舒了口气,尤觉心旷神怡。唯一的一点掣肘,大概是如今新政之上,还有个温如吟。 温如吟学富五车,座下属臣亦个个出类拔萃,他不得不防。却不料,天助于他,这年七月,温如吟身子染疾,临时向建章宫中的女帝告请病假,无法帮衬新政,故有由他执掌。 这一年九月初一如常开科择士,历时三月,共五千人参试,最后九十三人得以官职。这个比列是新政开启四次中最少的。女帝在建章宫中传召方贻询问缘由。 方贻道,“眼下人数已经拓宽至雍凉两州二十二郡,臣私以为当宽进严出,如此更利于人才的选拔。” 女帝略一思索,颔首赞许。因他此番完成的实在圆满,遂当即下召,之后新政皆有他一人独掌。 方贻趁势提出,“眼下既然宽进严出,不若改为一年两制,可在三月举办一次小型科考,给前头排名靠前的相关学子一次机会,按照原本配比再择一回。” “此方法甚好,既填补了“严出”的弊端,同时那批人前头已经查验过身份,倒也不至于太给你们增加事宜。”江见月的病时好时坏,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人便又开始恹恹无力,只笑了笑道,“就这样吧。以后新政上的事宜,你定便可,朕总是相信你的。” 方贻抑制心中欢喜,从软榻捧来雀裘,拢在女帝身上,扶她在窗前观雪飘。 “师姐,马上我就可以陪你了。”他牵上她的手。 窗外的雪落下,全部飘在渭河上。 有人轻裘缓带,两鬓霜染,提灯向她而来。 江见月静静看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反手握上身侧人的手,轻轻抚拍,“好日子就要来了!” * 转年景泰二十年三月,第一届小型科考共计三百人,在抱素楼展开为时五天的考教。一月后,共有九位学子被录用。 其中,有三人乃安定王旁支子嗣,一人为中山王座下副将的外孙。 九月里,第五届科考开始,方贻已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而此时他在长安城中,方真正的炙手可热。女帝在建章宫养病未归,长安皇城由他执金吾一手把控,而女帝对他可谓万分信赖,甚至调添羽林卫帮衬于他。 若说还有何处让他不舒心,大概便是女帝的身子愈发不行。即便偶尔他忙完政务抽空赶去陪她,她不是昏沉无力,便是喘息艰难。闻鹤堂随行侍奉的郎君们垂首禁声,懦懦不敢言。为此有一回盛怒之下,他拔剑砍杀了两个侍者。 江见月自然不高兴,半月不肯见他。 他在殿外跪了一昼夜,直说是为她龙体考虑,方夜半得她扔出的一件衣裳御寒。之后,听话返回长安城中反省。 捧着鸡舌香弥散的衣袍,他勉励静心思考,她身子不好原也有利有弊。至少她难以理政,精力神思都比不得往昔,他要做的事便也相对容易些。 他要做的事,起初只有一件,便是应中山王之诺。 也曾叮嘱他,低调行事。 中山王自也叮嘱其他人,小心行事。 但是争名夺利,奔现权财的事,时间一久,总会漏风出来。 景泰二十年三月的小型科考,到九月的正式科考,再到翌年三月的科考,参加人数越来多,门槛越来也有低。越多的人参与科考,说明新政推行甚好。历朝历代,凡是涉及政务改革或是推行的,从来都是艰难万分,阻力无数。旁的不说,便是明光初年,苏彦对于律法的调整,只是其中部分的修改,己身便多次遭遇暗杀,且直到景泰二年方得以实行。是故此番新政能在短短三四年的时间内,推行到国中十中之三的地域,覆盖三州七十三郡,年仅二十六岁的抱素楼新任掌楼人方贻可谓功不可没。 但弊病也是从这处开始的。 越多的人参与科考,门槛又低,上交的卷宗成绩却越来越好。审卷之后开卷,观其策论、诗赋等,总是让人难以取舍,仿若在一夕之间,大魏不识字者去半,能诵诗篇者如过江之鲫,可论时政者多如牛毛。 如此便只能放宽原本的官位配比,给予官职。给予了官职,就需配以对等的俸禄和权力。慢慢地,掌管财政的大司农开始发愁,各地的监察刺史也分身乏术,因为官员甚多,难以监察到位。 若只是这样倒还好,然这些上任的人中,才华似昙花一现,全耗在数场科考间,待真正上台后便平庸至极。然平庸也罢了,有部分根本是酒囊饭袋,素位尸餐。 慢慢地,各地隐隐出现民怨。有说才华者代人参试,有说商贾贩卖书册试题,有说郡县父母官接受贿赂徇私舞弊…… 这些声音由三千卫传到女帝耳中时,方贻和韩云多少也害怕。 然女帝卧在上林苑封凉台的虎圈观中观虎斗,听三千卫首领夷安长公主汇报,只觉耳畔嘈嘈,眼前扰扰,神思时断时续,只寻来方贻问过,后让其督促座下官员内部审查。 夷安愤而无话,方贻拱手退下。 这一日是景泰二十一年初夏,第五届新政科考即将开始。从建章宫出来,光禄勋车驾行径执金吾车驾前,恭谦避在边上的方贻想,若是这长公主也不在了,陛下和天下便可以彻底属于他了…… 他目送长公主离去,笑笑上车,自己贪心了些。 天下可与中山王分而坐之,师姐唯他独有便可。 既然女帝开了口,要求他座下协理新政的官员自纠自查,复命于他,他自然妥帖办好,两月后拎出七人以受贿罪交给廷尉处。 女帝很是满意。 却不想九月初一开考当日,有十二位学子脱袍散发高歌“假贤士攀罗裙天下晓,真文章散海内无人闻”,后撞死于抱素楼门前铜龟台上,楼门两侧十字上鲜血淋漓。 随之而来的是从弘农、凉州等十余处官员的联名检举,一路人马接力,跨度数百里。有明面高喊“佞臣方贻,韩云,官官相护,徇私舞弊,借新政之由,养己之人,控权与财,乃国之蛀虫尔,请君清君侧。”有暗里护证据九死一生欲要送入建章宫的。 第100章 从凉亭到正殿, 不过半柱香脚程,但是江见月入殿时,已经小半时辰过去。 殿中两王奉命看着一叠卷宗和账本,原早已变了脸色。这会见她进来,行礼之后更是静默踌躇。 “两位叔伯,坐吧。”江见月在正座落座,开门见山道, “卷宗账本你们都看了, 说说吧,如何处置中山王?” 殿中地龙烧得很旺, 四下门窗紧合, 催人生汗。 “念他初犯, 这些年没有功劳还是有苦劳的,臣斗胆请陛下重轻发落。”率先开口的是梁王范霆。 他年事已高, 自荣嘉出嫁后, 便回来朝中任职,不再前往阴平。十数年都不在朝中,作为当初托孤的四大辅臣之一, 他对女帝情感复杂。 一来他清楚知晓先帝之死,只觉效力于女帝乃是对先帝的背叛。然这么多年过去,女帝为君的种种他看在眼里,也从女儿处听来些许,打心底是臣服的。 在先帝和女帝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平衡,遂一心守在阴平, 很少过问政事。直到这厢,再次涉及手足, 忍不住开口求情。 “退一步讲,这些卷宗账本作为证据,尚需验证。”范霆补充道,试着想给手足看留一口气。 “初犯?”江见月坐在堂上,齿间呢喃,望向章继,“六叔父,这是初犯吗?” 章继被点名而问,自不能不答,只是稍缓了片刻,便闻女帝的声音又响起,“景泰十二年,煌武军和苏家军在城郊对峙,但凡有一方听话——” 江见月在这处顿下,饮了口茶,搁盏后却未再言语。 殿中空弥霸道又浓烈的鸡舌香。 “陛下,三王虽是无召回京,但也是为了勤王护君,且彼时您也同意的。”梁王接话道。 “三伯父所言甚是!” 江见月点了点头,又问向章继,“然后呢,六叔父?” 至此,章继倒抽一口凉气。 事后,两军发生摩擦,他前往劝诫,被三王扣下,两昼夜不得归城中。 他乃代表皇命而去,三王见他当如见天子,扣他亦当如扣天子,乃以下犯上之罪。 事后,他曾提心吊胆过一段时间,唯恐女帝事后清算。然这些年过去都未见她动作,遂只当她未想过这处,毕竟当年各种事情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 却不想,面前天子敏慧无双,心细如发,早已铭记心头。 细想,这大抵同聪慧扯不上太大的关系。实乃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本能地警觉。 是天威不可冒犯,皇权不可侵。 章继掀起眼皮看御座上的人,纤弱如入秋的残花,声轻似飞燕过云烟。然她苍白面容上一双看似无神的眼眸,却依旧蕴含机敏刀锋。 刀落,寸寸见血。 “三伯父,可觉得朕乃鸟尽弓藏之人?”女帝走下丹陛,站在范霆身前,又看一眼章继,缓缓道,“朕给足韩云机会了。扣押楚王之罪,朕从未过问。让他独掌幽州,对抗唐毅,是朕给他的机会。结果呢,他收了冀幽十八州,竟敢向朕索要封地。赐他两郡,他嫌少,把手伸到新政上来做起了买卖!” “这买卖好啊,给他积人脉,累钱财,充田地,试问他要作什?试问如此行径,朕当如何处之?” 江见月回来座上,将那一摞卷宗账本掷于二王面前,“朕根本不屑于这些证据,朕要杀他,何须科考舞弊这重罪?前头种种罪孽,他早就该死了。” 话至这处,章继彻底回神。 女帝要杀一个中山王,即便是撕破脸动起兵刃,凭她手中已有的禁军和苏彦交出的八万苏家军,原也是绰绰有余的。 然她却没有动手,是因为她根本目的不是除去韩云,是要收缴煌武军兵权。 且是兵不血刃收缴。 她确实也不屑这些证据,这些证据不是给世人看的,而是给他和梁王看的。让他二人对韩云之死辩无可辩,对她心悦诚服,让煌武军凝聚在一起。 “韩云当诛!”章继跪下身来,眼风暗示范霆一同跪下,“臣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臣亦年迈,太尉一职任来吃力还望陛下允臣乞骸骨。” 范霆有些反应过来,亦如此陈词。 江见月敲扣桌案,外头侍者奉命而来。 乃司膳领着十八人,捧来宫中珍藏的佳酿。 “下月十二乃三伯父六十生辰,此十八坛酒算朕一点心意。”江见月说话间,司膳往前走了一步,“司膳手中一壶酒,乃慰三王千里赶来赴宴奔波辛苦,暖身之用。” 江见月起身离去,经过两位领旨的叔伯时,躬身将他们们扶起,“届时朕就不去了,你们兄弟好好聚聚。” 景泰廿一年腊月十二,梁王举行六十生辰宴,宴上三王饮酒酣,突发旧疾,暴毙而亡。翌日,梁楚二人不敌悲痛,缠绵病榻,遂向女帝请辞。 女帝归来长安皇城,吊唁三王又安抚梁楚二人,后归未央宫。 楚王章继坐在府中,眼前女帝的身影慢慢化作另一男子模样。 忽就觉得当年他领军东出的那场谋逆,或许根本不是谋逆,他用十个苏家军将领的头颅保全了八万兵甲,归于女帝手中。经年后,女帝以三王性命归拢全部的煌武军,彻底完全兵权一统。 一脉相承。 青出于蓝。 未央宫前殿的御座上,女帝也在想这事。 她看见殿外漫天飞雪,看不见故人身影,低低问道,“满意否?” 殿门大开,朔风携雪贯入殿中,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掩口的帕子被染的得通红,最后被她扔在炭盆中。 他算对也料想到一切,大概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幅身子难敌天命。 余生所剩无几。 这数年的谋划,虽尽在掌控,却也还有一处,让她提心。 便是南燕的攻伐。 当日齐飞回来述职,道是彼时钟离筠只是试兵之策。之前数年,他秣兵历马、囤积粮草,更重要的一点是终于压过了主和派的益州元老孙敬,南燕朝政十中七八已由他作主。是故他不日定会卷土重来。 却不想,一年年过去,六年了,都未见他再度出兵。 观暗子带回的消息,也不知是孙敬之幸,还是她之幸。 道是在景泰十六年秋,孙敬身边多了一个谋士,貌丑哑声,却有麒麟之才。数年功夫,帮其夺回半数权力,虽还不能与钟离筠平分秋色,但也算牵住了他,使之一时无心外战,只得归于内政。 这样的人才,归来我大魏岂不美哉! 即将除夕,江见月在椒房殿同小公主一道剪窗花,瞧着小小的人儿,便忍不住给她多添臂膀。 黄门是这个时候进来的,神色匆匆,说是抱素楼走水了。 江见月蹙了下眉,黄门敛息喘声道,“……是执金吾,他、他在楼中放火,道是一定要面见陛下!” 那处有禁军,自会灭火。 江见月也不着急,将手中的喜鹊争春图剪完,才着人更衣理妆,后又在妆镜前将眼角下的一弯金色新月细细描绘妥帖,如此起身前往抱素楼。 自三王暴毙后,江见月便再未接见过方贻。 起初是方贻去建章宫接她,然那处只剩夷安,她早已回来皇城。方贻赶回长安城,却因是晚间时分,在入内廷的坐寐门前吃了闭门羹。翌日求见,又被挡了回来。如此,不管他以何种理由要求面圣,江见月都不见他。 他想过江见月说待回来皇城好日子就开始了,想过许是中山王死前将他牵涉了进去,想过许是江见月要给他一点惩罚在左右摇摆中,想过她是不是知道了苏彦的死要赐死他又舍不得他……他想了许多,其实都能接受的,唯独这般被吊半空,实难忍受。 如此昼夜反复间,神思混乱,只一个信念,要见到她。 但九五之尊说了了“不”字,又岂是旁人能扭转的。 思来想去,他想到服毒吓她,药都倒嘴边了,不知怎么便想到了火烧抱素楼的法子! “因为你至今还牟足劲要同他比一比,在朕心中孰轻孰重?”江见月坐在高高的御辇上,看已经扑灭了大火的抱素楼。 索性只烧毁一些草木,和半间讲经堂。 这会又垂眸,看扑来轿辇前屈膝仰望她的男人,雪中春信香一阵阵扑入她鼻腔,“你闹甚,大过年的。” “陛下缘何不见臣?”江见月头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将方贻击溃一半心神,后一句平和的如同家常般的闲话,又挑起他暴躁不堪的心绪,“师姐、师姐为何不见我!我要见师姐——” 方贻被禁军压住身形,头抵在御辇的横栏上,看不见江见月面容,只见她一双凤头履。 勉强掀起两分眸光,却是她左手腕上一只七彩珐琅镯映入眼眸。 “想让你过完年!”江见月端坐车中,正在抚摸那只镯子,笑盈盈道,“不对,就是不想见你,白的污朕眼睛!” 方贻背脊僵了一下,在这会静下来。 周遭仿佛也随之沉寂,只余凛冽的北风在耳畔呼啸,生割人的面庞。 六年。 六年来,他小心翼翼试探,自认为稳打稳扎迈出每一小步,怎就突然得这样一句话。 污她眼睛? 不不不,他在心底否决,他若是脏臭不堪,那她又算什么? 这大小六次新政的推行,在最后的两年里,他确实勾结中山王,徇私舞弊,卖官鬻爵,泄题贩卖,各地许多原本在任的官员都收售贿赂投在他座下,而由他扶上的新任官员亦是唯有他是从。也有不少贫廉的学子愤恨不已,不得出头;有许多清正的官员有心无力。所以去岁骂他者上身到斥君者。 第102章 清正殿中, 君臣闲聊正欢。 李朔回味着“强者”二字,眉眼渐渐寡淡下来。今岁他二十又八,不是十八,恭维还是真心,尚能识出几分的。 学成文武艺的人要追随强者,何不去魏国,追随那威加海内的女帝! 他在钟离筠处看过面前人的背景卷宗, 乃十余年前女帝御驾亲征东齐, 荆州沦陷之时逃来南燕的。 当属原东齐的子民。 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栖。莫说东齐人效忠南燕皇帝, 便是南燕属臣被魏国君主招揽, 魏国子民投身东齐之中, 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又说是孙敬一饭之恩,机缘巧合, 如此成了他南燕尚书令的座上宾。最后方攀更高枝入他座下。 然李朔还是觉得理由不够说服他。 他本与臣子隔案对桌,这会将对面恭敬低首的人看得久些,忽就伸手扼住他脖颈。于是一张带着面具的面庞便被迫抬起。 面具后的容颜,曾在前两年钟离筠的宴会上示众过。 据说那日乃钟离筠特意给此人设的宴, 堂而皇之挖孙敬墙角。很多人都是这般认为, 然唯有内里为数不多的清楚, 是南燕朝中君臣间久违的团结,为的是试一试此人是否乃假死逃生的魏国丞相苏沉璧。 是故,孙敬带他赴宴,钟离筠亲来敬酒,道是, “诚者,当以真容示人;才者, 看心不看皮。” 于是,岳汀饮酒毕,卸下面具。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一张面庞上,原也是冠玉般的底子。但如今从额头到眼角,从两颊到耳畔,皆是坑坑洼洼的斑痕,或鼓或凹一个个指甲大小的坑洞,不似刀伤,当是皮肉生而长出。 钟离筠盯着看了许久,明明有几分抱素楼中师弟的气宇,但却没有半分他的模样。便只得礼敬关怀,当下请医官诊治。 医官查验再三,虽不是十拿九稳,却也有七八分判定,可排除后天刀斧砍之,火铁燎化,应是生来如此。 而正值四下静默之时,其人捂喉急咳,喷出血来。乃他喉咙有疾,无法饮酒,前头被迫饮下一盏酒,刺激喉间生痛,方呈此态。 亦是那日起,孙敬彻底和钟离筠对立而处。因为回去路上,岳汀以手上残血在掌心书,“彼不得吾,毁之。” 钟离筠得不到他,便也不许孙敬得之。 孙敬悟,切齿阖目,后尊敬拱手与他致歉。 然钟离筠给此人排除了魏国丞相之嫌,却依旧无法证明他的忠诚。 对君主的忠诚。 “朕要一个更合理的理由。”李朔松开手,两个黄门持白绫而上,缠住臣子喉咙,就要左右拉之。 寻常人都受不住的绞杀刑罚,片刻窒息而亡。何论本就喉咙受损,不曾好透的人。 被束缚的男人原比李朔想象的更虚弱,片刻前为他指尖施力一箍,喉间已受刺激,阵阵咳嗽接连而来,刺痛里头结疤的腐肉,这会一口血已经吐在白绫上。 触目惊心。 李朔抬了抬手指,黄门领会各自用了一点力。吐血的男人便连持笔的力气都散尽,笔从手中落,墨渍在竹简晕开。眉眼半阖间两鬓生汗,欲咳未咳里血沫在唇齿间零星溢出,他张口喃喃但发不出声响,只得以指在案上回话。 一字尔:药。 李朔蹙眉,挥手示意松开,转来人侧扶住他,“何意?说清楚。” “……臣、需药。”男人片刻前红胀的面庞转眼虚白一片,眼前模糊虚晃。指过面具,又指喉咙,撑着口气解释,“根基损,元气散、散……臣要药。孙、孙处不可得……” 李朔愣了一会,一把松开他,哈哈笑出声来。 这就对了。 这才对嘛! 他有神药,捏着他人命脉。 名扬天下的女帝需要,麒麟之才的谋士也需要。 活命,才最重要。 人生而贪生,这才是对的。 他当即传来医官,给岳汀医治。 医官证明岳汀所言非虚,确实一副身子多番受损,以北麦沙斛固本培元再好不过。 “先生如何不直说所求,白的累朕疑您,让你我君臣情意徒增误会。”李朔当下便让医官送药而来,亲自端于臣下面前。 缓过劲的男人看着那盏汤药,闻医官给天子回话,“这处乃足足半瓶的药量。” “先生!”李朔唤他。 男人还在看那药。 “前头是朕的不是。”李朔将汤药推过。 “不、乃臣无需这般、多……”岳汀看着那盏唾手可得的药,眼前浮现她的模样,到底理智回拢谢恩一饮而尽。 “今日汤药补朕前头的莽撞。”李朔扶起他,“按太医令说言,太医署中有以北麦沙斛制作现成的丸药,往后朕每月赐卿一枚。” 他喘息跪首,“臣、效犬马之劳,九死不悔。” 君臣如此交心。 这日李朔没有急着谴退岳汀,只留他许久。岳汀遂在休息片刻后继续为君谋虑,可谓万分周到。 因前头天子论起新抬位份的淑妃,他便随他话接去,吐出“监察”二字。 李朔不似孙敬接触时间长,一时难以追上他的思维。持笔送入他手中,让他写明白意思。 岳汀从命,认真书写。 乃是说,要派人看着淑妃,毕竟非我族类,其心难测。他还细心的指出,在宫中尚且无妨,她孤身无人接触。若是离宫外出,还是防备地好。又道陛下如今言她聪敏,万一她在前头事宜中得了启发,真盗药送出去,岂不是延了那女帝性命,毁了陛下愿望。 李朔一字一句阅之,不由两眼放光,频频颔首,“幸得先生提醒。” 话落,却又是一副阴鸷神色。 因为前日江呈星才同他提起,“为宽母后心扉,妾想每月初一前往城郊的白云观诵经祈福,如此也是陛下的孝心。” 白云观乃南燕国寺,就在都城以东,可当日往返,很是便利。彼时江呈星如此提出,李朔自然恩准。 这会细想,难不成是早有图谋? 岳汀识趣地垂首敛目,不观君面,殿中短暂的沉默中沉沉呼吸声愈发明显,是君主隐忍的愤怒。 片刻散开,闻他道,“先生如今在御前行走,那日后逢初一便由您代朕陪淑妃前往,保护淑妃安全。” 岳汀拱了拱手,落笔,“臣力弱,恐分身乏术。可谴禁军首领与臣一道,如此可相互照应。” 李朔观之,很是满意。 岳汀领旨,晌午散值后退出清正殿,离开皇宫。 * 他如今依旧居住在孙敬的尚书府中,孙敬视他为自己人,是送去天子身侧的棋子。天子视他为耳目,反手用来监视孙敬。 而他回来尚书府,经过太尉府,马车中撩帘,不由多看了一眼。是在这南燕数年里,双眸中难得升起温度的时候。 脑海中一闪而过,乃少年时代长安城西郊赛马场上扬鞭跃马的景象。 这日,孙敬在府中给他设宴,庆祝他新任五品尚书侍郎。眼下闻他得了护守淑妃上香的任务,自是又一番大喜。可见妇人为天子忌惮,可见此人又得天子一重信任。 孙敬酒过一巡,拍了拍岳汀臂膀,提前离去。这宴会能得尚书令大人亲来,便已是给足他颜面了。 岳汀孤身一人,无有亲友,在这南燕都城中所识的基本都是尚书令座下属臣,且还是官品甚低者。这些人平素根本见不到孙敬,故而孙敬给他组此局,露面饮一盏酒,为他撑了场面,便可谓厚爱至极,足矣引无数官员羡艳。 孙敬走后,岳汀坐在主座上,饮茶水应酬。 往来给他敬酒者无数,他以茶代酒一一受了。 酒过三巡,同僚们的话多了起来,他带着侍者走下去,或回敬他们,或添酒加菜……礼数周全,言笑晏晏。 “先生大才,内政妙绝,不知可通兵法?” “钟离筠号称文武皆备,管着内务又掌兵甲,若是先生也通兵法,尚书令大人定是更加如虎添翼!” “术业有专攻,牵制太尉也不是非要懂兵法者。” “这话怎么说?” “掌兵者排兵布阵,但哪有那样多掌兵懂兵的人,将军多还是士兵多?” “自然士兵多!” 左手两席案上,慢慢围拢了人,岳汀坐在上座,也慢慢静下了心思。倒也不是在用心听,这处诸人基本没有懂兵法的,不过闲聊尔。 他实乃有些累了,又不好丢开宴会离开,只得支手撑腮闭目养一养神。 “咱们主张以和为贵,即是不想开战。决策领兵轮不吾等,但吾等身处下层,却有的是认识兵卒者,可叫他们懒散,给他们灌输“非战”之论,一人闻而传两人,两人愿而扩四人……” “天方夜谭!”周遭围上来的人嬉笑归来己坐。 “不是,这叫造势,造势懂不懂,前头不是你们也说了吗,士兵多而将军少……”提出此法的同僚见周围人哄堂散去,不由提高声响,欲留人继续闻他高见。 主座上的男人是这个时候睁开双眼的,案头烛火跳跃在他眼中。 “造势”二字如雷炸在他脑海,劈开尘封许久、百思不得其解的往事。 景泰十二年,煌武军和苏家军的对峙,边将入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且两方将领几乎同时入的皇城。 他居在高位,自然而然认为是掌兵者率军而行,却未曾想过也有可能是小卒无数连成声势催化了将领心志。 大魏的兵甲,除了煌武军,苏家军,剩下便是早年编入其中的两万赵家军。而赵家军中原本掌兵、亦是唯一掌兵的赵励在景泰十二年前后一直被监控着,如此掌赵家军的是一个并不擅长甚至不懂兵法的人。 第103章 这日,随着山巅亭中放出的两盏为太后祈福的天灯,山顶往下各亭台中,禁军亦捧着寺中僧人送来的灯盏随之放飞。 夕阳就要落下,尚书侍郎护送淑妃回去,将剩下的一盏灯也放飞出去。 “忘了还有一盏。”苏彦瞧着最后融入灯群中的天灯,在禁军首领过来护驾时,收回目光。恭敬随在帝妃身侧。 日落月升, 太尉府中暗子前来回话。 “太尉妙算, 那岳汀果然不止放了一盏灯。”暗子捧来三盏天灯,一盏是淑妃的, 两盏是岳汀前后放出的。 钟离筠跽坐在案,将灯盏剪开里外反复查阅,什么都没有。 极寻常的三盏灯,而观上头字迹绘图, 亦不是苏彦笔迹。 他定定看了会, 侍者来报,乃太后宫中的青姑姑来了。 “太后殿下让婢子给太尉大人送一盏汤。”侍女奉上前来。 今日淑妃出宫为太后祈福,钟离筠原是让弘台给岳汀添了公务, 只道换人替他护送淑妃。 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公务,也不是非岳汀不可,钟离筠此举颇有一点进退就此一举的意思。 诚如苏彦所想,近三十余年的燕国时光,一心为着李氏父子的江山,以为是志同道合可以互为倚仗,到头来却根本没有半分信任,反复被猜忌,他确实累了。 尤其是, 他还比不上一个才入朝数年的人。 寒心万分。 于是便生出两分意气,天子若还是应他之语,他且忘记前事;若不再听他话,他便歇一歇。 天子当场给了回应,驳回他的意思,坚持让岳汀前往,道是一点公务大可回来处理。 林柔送来的这盏汤,自是为了安抚他。 “殿下她很想大人。”婢子侍膳,轻声道。 钟离筠将汤水饮完,笑道,“那臣去看看她。”说着就要起身。 这些年两人也偶尔争执,不是她锁了宫门便是他僵在外头,但总没有隔夜仇怨。十天半月也就过去了。 这遭算来也已有半月未去她宫中,殿宇深阔,她会害怕担心,哭起来更是头疼又心悸。 他舍不得她落泪。 “大人!”婢子愣了下,赶紧拦住,“殿下说,您前头不去是对的,陛下到底大了,她……” “她说什么?” +“殿下说——”侍女咬了咬唇瓣,“让您以后也莫去了。” 钟离筠盯住她。 “妾有多少话,尽付一汤中。” 侍女匐身跪下,传话道,“以后每月逢一,妾都会送汤一盏,为君养生。” 钟离筠静了会,似在看地上孤影,半晌回来座上,“臣晓得了,姑姑复命去吧。” 然太后的侍女却没有走。 钟离筠低眉翻看案上灯笼,身前被跪拜在地的女子挡住光线,昏沉不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吐出话来,“臣之所有都是陛下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后安心便是。” 侍女这才躬身退去。 钟离筠看着手中的灯,发了一回神,起身出了书房。 “大人可是有线索了。” 侯在门外的下属瞥过案头天灯,侍奉在侧。 “没有。”钟离筠垂着眼睑,视线里一片幽暗,又默了一会,闻他道,“无什可看,烧了吧。” 下属应是,便见他拖着步子往寝屋走去,背影萧瑟疲倦。 翌日,依旧是寻常的一日。 唯一的一点动静,大抵是听闻孙敬在上朝路上,马车被一伙逃窜的贼寇惊扰,幸得尚书侍郎岳汀骑马伴在一旁,护住了车驾。 有惊无险。 城郊几个郡前两年开始便不甚太平,偶有流民流窜,原不是大事。但如今天子脚下也有了,李朔在早朝时将京兆尹斥责了一顿,贬官三等。 天子训斥,再正常不过,但如此贬官实在过了些。偏他训完京兆尹,转头又赞赏了岳汀一番,赏赐金银布帛。 岳汀谢恩。 钟离筠垂首静默,并不理会周遭同派官僚的眼风,由着李朔贬黜京兆尹。 天子小题大做,就是为了打他脸。 他不欲纠结,缓了缓执笏拱手出列道,“陛下,魏国国中如今权力归拢,新政推行,按照女帝往昔行事作风,大有可能举兵乏我大燕,还请巩固边防军。” 李朔不同意出兵,且随他一时,但防守总还是需要的。 这会李朔倒没有拂他意,只道太尉言之有理,却又没有了下文。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要钟离筠交出兵权与他。 钟离筠也不说话,心里清楚,李朔从内政到御兵都不是女帝对手。旁的都可以由他,但兵权如何敢这般放任他手中。 这是一个国家的命脉啊! 李朔冷嗤了一声,“如此还要劳苦太尉,然朕多少要分担下,即日起让内常侍前往汉中,阴平,荆州口随军查验,这样一来朕也可及时知晓边关事宜,太尉处也可少些压力。” 钟离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以内侍监军,且不论君臣信任荡然无存,更是前郢亡国的老路。 然李朔并不这般认为,更在朝会提出,“朕无惧魏国女帝,她之病需朕之宝药,朕要她以城池相换,兵不血刃添我燕国疆土。” “陛下圣明!” 不知何人率先出声,转眼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御座之上,南燕的国君目光阅过重重身形,最后落在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身上。 以内侍监军,以药换疆土,这不比钟离筠成日筹粮招兵高明的多吗! 乃天降人才于他也。 有一个瞬间,李朔尤觉一手控制了钟离筠,一手捏住了魏国女帝,实在畅快。却不知正当他享誉臣子称赞时,今早惊扰孙敬的一个流寇出都城,换马匹,飞骑上偏道,走山径,一路往东。 这是苏彦暗卫营的人,李肃。 当年交出苏家军之际,自然也交出了暗卫营。暗子都是单线联系,逐级认主,当初领的命令是散入三千卫,受命新长官,再听后令。是故他们已然接受三千卫的指挥,唯有李肃其人,浮在面上太久,亦有台面的官职。苏彦流放后,他入齐飞座下任职,后来受伤退伍,乃是接了苏瑜的命令,将他送入南燕接应苏彦。 他并不知晓岳汀便是苏彦,但能识出苏氏暗卫营当年的联络方式。 苏彦自三月中旬准备传信后,遂唤醒沉睡的暗子,得到回复后,于四月初一之日放天灯传话。 两盏灯接连放起,灯盏图案指示地点,间隔的时间指示时辰。 于是李肃在这日卯时出现在尚书令府门前,以惊扰车驾引苏彦出来,苏彦翻身下马拎身驱赶他的一瞬,便将信件传入他手。 日头从东滚向西,再有从东边升起,数个日夜过去,李肃出东广,过涪陵,入巴东,终于离开南燕进入魏国境内,荆州宜春郡。 苏瑜在此当值,已经侯他许久。这是苏彦入燕六年,头一回送信回来。而苏瑜当日要求调来荆州,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接应他。 即便,苏彦与他再三强调,自己归途渺茫,让他忘记自己的存在。然苏瑜还是数年如一日等候。 拆信阅之,当即便谴李肃归去,自己急行入长安。 * 苏彦信上写的很清楚,让苏瑜将所获情报交给江见月。当日的局是针对离间二人所设,他理出一半,再难有头绪,换她思考,或许有新的发现。 四月廿二,江见月正在宣政殿内看边将齐飞上疏的关于伐燕的卷宗,如今已经升为太尉的夷安根据卷宗所示,在一旁沙盘图上派兵列阵。 暮春时节,日头晴暖,微风和煦,空气尽是花香和鸟鸣,勃勃生机。然而沐浴在日光下的人,却裹着一身风毛浓盛的披帛,浅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容色愈发苍白透明,似要随时消散开去。 她原是得了黄门回报,遂请人入内,然隔窗牖薄纱朦胧一瞥,竟不由起身出殿迎他。 “师……”她站在阶陛上启口又禁口,双眼又红又热,看人从朝阳落英里缓缓走近,越来越近,最后眼弯下眉眼莞尔自嘲,“师兄。” 君臣依礼见过,暖风拂面,她打了个寒颤,返身回来殿中,问他何事。 地方任职的官员若非二级往上政务,皆不可私自离任。而苏瑜如今官位,根本是触及不到二级政务的。 “说吧。长公主你也认识,无什可避。”江见月倚在榻上用一盏汤药,掀起的一点眸光带着锐利,已经丝毫没有方才唤他师兄的模样。 只剩君臣间由上而下的问话,甚至眉宇口吻中还有几分对他私自回京的不满和疏离。 “赵家散兵,不识兵者控兵造势也,为前朝赵氏。” 苏瑜背出苏彦内容,按他指示道,“臣前头与同僚小酌,论起将与兵的关系,忽就想到当年事。” “当年事?”江见月神思聚起,直起身子。 苏瑜颔首,“是的,景泰十二年中事。” 景泰十二年,大魏储君薨逝,帝王屠虐,边将回京,丞相造反流放。失夫丧子君名不清,是她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大的伤痛。 后在景泰十五年的丞相府中,窥见他的苦心的真相。他以身殉道,为她破开死局。 然今日,苏瑜千里奔回,告诉她当年幕后之人或许还在,且在军中。 的确,当年的苏将军和煌武军回来的太快了。 江见月看着躬身垂首的臣子,似看到那人模样,“这是你想到的?” “是。”苏瑜顿了顿,“这些年臣从未忘记此事,一直反复琢磨。若说当年事太子中毒是起点,为那人所害,那么此人亦是谋害臣妻子的凶手,于公于私,臣都切齿难忘。” 苏瑜这话说的是事实。 第104章 从南燕都城前往巴陵郡有七百里之遥, 苏彦飞骑而往。 隆冬时节,漫天风雪。 他却昼夜不歇一路疾行。 她要伐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伐燕军事战略的布置在这开战的半年间, 他其实没有完全看懂。特别是无法理解为何会舍近求远从幽冀两处调兵。而入燕的煌武军便是从调兵后,方大规模出现病役的。若说是水土不服或许有些,但不至于这般严重,严重到仿若军中无医, 或是有医而无能, 任由病情传播加重…… 日升月落,苏彦脑海中盘桓的这些事宜慢慢散去, 取而代之的只有两件事。 她病重。 她也不是很想得到北麦沙斛。 弘台的分析没有错。 此番伐燕, 她意在铺路, 而非夺药。 所以煌武军一定会疯狂攻城,而李朔那副性子随时可能发疯销毁草药。他需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场战争的声响控制到最小。 孙敬是主和派, 他已经暗示过。 荣嘉处,他也已交代以安抚为主。 剩下便是钟离筠。 雪如飘絮,扑打人的视线, 面具愈发冷硬咯人。雪花落入面具中, 零星渗透到里层肌肤上。 苏彦已经感受不到湿冷痒痛, 只一次次催马奔驰,换马扬鞭。 七百里路程只用了五日,抵达巴陵郡时正好是腊月初八。 食腊八粥的日子,军中汤令官熬煮了好几大锅粥汤,分与将士们。 钟离筠的主帐内,数位将军接连出来,面上皆无多少斗志。他们原都是钟离筠一党的主战派,只是钟离筠近年来反复被天子猜忌,原该主动出击的北伐到如今成了被动式的抗敌,是故士气明显颓败不扬。 只看着迎面走来的带着面具的男人,个个眼中目露凶光,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苏彦手中端着一碗腊八粥,谦逊避在一旁,与他们低首行礼。有一二人欲上前揪斥的冲动,被同僚拉回,愤愤走过。 苏彦默声不语,待他们一行过去,遂往钟离筠主帐走去。他是晌午到的,领着监察的皇命,却一整日不曾露面。钟离筠本就纳闷,这会自不会让人拦他。 即将日暮,帐中点起火盏。只因还余一抹天光,便只在书案上亮着一盏豆灯,连着毡门和席案旁三个取暖的炭盆中几蹙火星子,以此照明。 “军务繁琐,太尉日理万机,用碗粥驱驱寒。”苏彦将冒着热气的腊八粥搁在案上,取了火折子点亮其余烛盏。 “尚有日头。” 钟离筠冷声,却不由蹙眉,今日这人竟能开口说这么长一段完整的话。 “太尉节俭,确乃许多地方夜中点不起灯盏。入夜即闭眼,人生黑白各半,颜色甚少。”苏彦并不理会他凝神审视的目光,继续点燃灯火,“但是太尉大人所行乃为国为民,多费点灯油烛火以照明,以取暖,不算什么。” 他将两侧烛台全部点亮,捧来一盏又点旺了个炭盆搁在钟离筠身侧,然将手中那盏灯火添在他案上。 外头仅剩的一点光照敛尽,帐内在此时通明。案上统共两盏灯,火光轻轻摇曳,照出一张沧桑面庞,一张掩容面具。 四目相似的一瞬,目光比火亮。 “大人请。”苏彦推过那碗粥。 钟离筠没有接粥,只一瞬不瞬盯着他。 面具下的嘴角噙来一点笑,端过碗盏饮下一口,“无毒。” 试粥的男人从主案下,回身跽坐在一旁下属位,一边理正衣衫一边含笑启口。 他的话语有些慢了,却始终没有间断,都是连字成句完整诉出, “下官闻腊八粥者,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八样合水煮熟,外用染红的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棒瓤、松子、红糖、葡萄八样以作点染(1)。然观太尉面前这盏,莫说外用八物没有,便是里头八样亦不全。不全也罢,此乃军中食粮,今日时节所用,无非图个热闹吉祥。然却是连米粒都不见,浆水尔。这、便说不过去了。” “太尉大人至今不用,若是不疑有毒——”苏彦笑了笑,抬眸扫过那碗粥,“可是嫌粥太稀?若是如此,或许可以着人去对面魏军处瞧一瞧,何为粥稠味香?” “魏军可是千里而来,最重粮草。” 钟离筠眉宇蹙了又蹙,目光如炬,他能听懂对方说的话。从灯盏到粥汤,乃贬低南燕地少物稀,比不上魏国地广物博。 “魏军处千般好,倒不知先生经天纬地之才,如何择我大燕而不投女帝?”钟离筠端起面前粥盏,慢慢用着。 “论才能,大人不输下官。不也择了这南燕小国吗?自然的,大人择这处,多少夹杂着私人情意。但下官想,除却情爱一说,大人留燕近三十年,定是也觉得此处有值得你付出的君主,有值得你酬凌云志向的可能。”苏彦顿了顿,话语在这处停下。 钟离筠不置可否,将粥喝完,方道,“所以先生也同某一样,是看中了君主,为酬志向而来?” “那试问当下我大燕国君如何?先生的志向又施展的如何?” 下手的男人这会笑意更深了,“这两问当是下官要请教大人的?当下大燕国君如何?大人的志向酬得否?” 钟离筠眉心抖跳,火星跃入眼中。 “粥薄至此,大人定不能饱腹。”苏彦瞥过他神色,起身行至案前,将案头即将烧尽的烛火续上,伸手接来碗盏要给他再盛一碗。 却不想,转身才踏出一步,只觉一阵寒芒起,一柄长剑从后架上他肩头,逼近脖颈。 钟离筠心防在来时就已经崩裂几许,今早看见此人的一刻,更觉悲从中来。 天子疑他至此! 偏这人在此时此刻里,竟还倒提如此锥心之问? 钟离筠持剑的手并不稳,只转来他身前,死死盯着他,“先生入燕六年,将我手中权柄分化离析,我今日被天子所忌,先生功不可没。” “天子若是眼中澄明,自当看见大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心血;若是心中有恩,也当感谢大人扶他上御座;若是脑中存智,更当觉出下官这等挑拨离间毁尔君臣情意的奸佞。”苏彦迎上钟离筠眸光,又看横在脖颈的锋利剑刃,却是从容不迫,长叹道,“大人今日将罪归于吾身,下官也是愿意认的。然罪之源头是下官吗?下官一点算计,如何比的上李家天子的不明、不道、不智呢?” 他微微半阖了眼,因持剑人之手愈发颤抖,那长剑冷芒混着火光跳跃刺入他眼眸。 缓了缓,他抬手两指夹住剑刃,往自己喉间更近一分,“大人此番欺我,原也不是欺我,实乃欺您自己尔。” “谁能承认,谁又愿意承认,大半生年华似流水,当真只是付水流!” “咣当”一声,是长剑落地的声响。 钟离筠呆立帐中,苏彦去而又返,手中又捧一碗热粥。 “你是谁?”钟离筠看着近身的男人,彼此间是粥汤的氤氲热气,和一点麦香。 “魏国有兵甲八十万,其中精锐四十万,若说要以兵屠燕,大可在初时便推强兵压阵,血洗燕国,如今已然得胜收兵。然女帝只先谴十四万,方才再谴六万,这一路推进,除非拒死不降方屠城尔。所过燕国州郡,更是不扰民户,不侵粮草。所用将领,陈珈乃世家子,齐飞乃苏家军旧日属臣,夷安长公主乃女流辈。如此治君严明、用人不疑的君主比之南燕国君,不值得大人效忠吗?”苏彦将手中热粥再度奉上。 话说的太多,又到情深处,早已现了模糊本音。 钟离筠踉跄退开两步,又猛地上前。他接了那碗粥,放在案上,回首再看带着面具的人。 从面具皮囊看到心里面。 “苏七郎。”年过半百的男人哽咽出声。 悲喜难抑。 失力跪跌。 许久,方听他道,“是你,好过旁人。” 苏彦亦跪身下来,与他对面而坐,“师兄。” 是久违至近三十年的两个字。 熟悉又陌生。 钟离筠阖目长涕,伸手拍他臂膀。 帐外朔风吹起帘帐,吹得烛火明暗不定,似流年岁月潮起又潮落。 他缓了缓,从衣襟内拿出半枚虎符,在掌心摩挲,“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 “师父昔年教诲,我从未忘记。”钟离筠背的是抱素楼虚室生白台中当年苏志钦教导的一席话,终于慢慢将南燕虎符推向苏彦,“君与民,今终要负其一,自是民贵君轻。” 然苏彦伸手欲接,却被他一时扣住,只见他垂首出声,眼泪一颗颗落下,“这些年,总想回抱素楼再看一眼,但是我始终不觉自己有错,我不认错。” “是这个世道的错。”苏彦的手也在抖,面具下亦有泪水滑下,“我们都没错,只是在人间寻到了爱的人,这有什么错?” “好好好!”钟离筠推过虎符,抬首又哭又笑,一把将人拥入怀中,似年少读完书,辨完经,又绝骑胜过各路学子时的相拥激动,把酒言欢。 他缓缓退开身,起身至桌案,寻出一封信,服下一颗药。 “师兄——”苏彦大惊。 “小声些!怕旁人不知你身份。”钟离筠抬首止住他,回来他身前依旧坐下,将信给他,“有劳了。” 是给林柔的信。 苏彦接过的一瞬,钟离筠口中血喷在他指尖,染红信件。 “若可以,许我回师门。”钟离筠交手伏拜,“愿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有何不可!”苏彦还礼亦拜,“长安西郊跑马场上,始终留着您的马。” 第105章 大魏历景泰廿二年腊月十九, 夷安长公主平定南燕。同日,于原燕国国都城楼上接到女帝传书,乃一项新任务: 监控远征军中全部原赵氏兵甲,及着装纹有“牡丹”花样的兵甲,战后就地诛之。 长安城中的女帝,是在腊月初八这日派三千卫八百里加急传信而来。彼时,她尚未知晓钟离筠已经投诚。 钟离筠投不投诚, 灭燕都是大势所趋, 她原不是太在意。此行前后二十万兵甲远征,原还有一重更紧要的任务。 诱出当年离间她君臣夫妻、几欲毁掉大魏江山的幕后者。 安内以尊王, 尊王而后才能攘外。 即攘外且需安内。 她时日无多, 后人后世路, 她自当铺平踩踏实。 【赵家散兵,不识兵者控兵造势也, 为前朝赵氏。 】 苏瑜四月里带来的那句话, 她初时并没有想的很清楚,只是确定赵家军包藏祸心。然赵氏一族上一任家主赵励早在景泰四年便已交出两万赵家军后乞骸骨,离开朝中养老, 这些年亦都在监控中, 直到景泰廿年去世, 都安分守己。 是故后来掌控指挥赵家军的人,必定不是赵励。且苏瑜的感悟中道是此人乃不识兵者,便是不懂兵法,不会掌军之人。 而此人所为,自是为了前朝。 前朝立国三百年, 同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皇子娶世家女,公主嫁世家子, 代代传承。然至灭国之际,宗亲皆入杜陵邑,后杜陵邑四万人全部被屠灭干净。如此便只剩“公主外嫁世家子”之三万后裔。 此间后裔又有鄞州明氏和扶风秦氏共计近一万被灭族,如此还剩两万人。在这两万人中寻,依旧是大海捞针。 但是细想,一个能直接指挥的了舞阳辈赵氏宗族的人,不会是太远的旁支,当是方便亲近者。 再者,当时事发在杜陵中,被牵扯进去的有杨氏,薛氏等,届皆是京畿世家。可见此人乃是一二流的门阀中人。 三来,能命所有赵氏宗亲全部身殉以缄口,此人当是从小被培养的“忠赵”信念十分深重,且在宗亲中威望极高,智慧超绝,为宗亲之信奉者。 上头两处范围依旧太大,但是第三处,江见月想到了一个人。 嫁给世家首领苏志钦的茂陵长公主。 然公主早已作古。又闻当年公主随其夫君也曾同赴战场,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是个实实在在懂兵法、懂韬略的女子。 是故,茂陵长公主自当否决,但是这世上还有一个“小茂陵”。 苏家长女,苏恪。 想到这处的时候,是江见月得了苏瑜消息发病卧榻修养的第四日,她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可能是苏恪,也太荒唐了。 只是这样的念头起,她不免想的多些。 就是因为人人皆觉不可能,或许才是最大的可能。 假设是她呢? 苏家军她已经无法利用,所剩只有赵家军,且她如今已年过半百,面对如日中天的新朝,她却愈发老去,是不是会放手最后一搏? 在龙椅上坐了二十余年的女帝,大胆猜测,勇于求证。其一生都在剑走偏锋,从来都是以身犯险。这次也一样,她以自身为饵,引君入瓮。 这是景泰廿三年的正旦日。 未央宫前殿的旷场上,甬道上,皆是数日来叛军的残肢尸骸。残雪和鲜血交杂,朔风一吹,又冷又腥。 女帝和群臣从殿中出,站在丹陛最高处,看着被押赴而来蒙头垢面的妇人,纵使被禁军一脚踢向膝盖,却也只是在瞬间的屈膝后,倔强地站起身来。 丝毫不肯跪拜面前的天子。 女帝挥手示意挡在身前的禁卫军往两处散开。于此同时,妇人身后阻她生路驱她至此的军队亦列队分开。 是陈珈的人手。 腊月廿八化整为零归来候在扶风郡后,于昨日除夕夜得了信号集兵围剿,入宫勤王。昼夜间,清楚余孽。 兵将散开,陈珈披甲执锐踩上三重阶陛侯在一旁,是可以随时以身护守女帝的位置。苏彦随在他身侧,在抬眸一眼望向丹陛之殿的姑娘后,更久的时辰都在看丹陛下的妇人。 “罢了,不跪便不跪吧。”女帝笑道,“但你总可以把头抬起来吧,总不至于膝盖是硬的,脊椎却是软的?” 妇人嗤笑一声,甩开押负她的人,抬起头。 眉目张扬明艳,宇间一朵牡丹花钿,神情有几分似当年的苏丞相,确切的说更肖茂陵长公主。 是女帝预料中的人,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人。 苏家长女,苏恪。 旷场之上只余风声,一阵阵呼啸。 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翻涌出火海,眼睛的主人将好多事在瞬间理清,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这般强压气息,理清因果。 譬如苏瑜,也是即将不惑的青年了,但还是在看见那张面庞时,崩溃。 “姑母——”他打破此间沉寂,从丹陛奔向她,直挺挺站立在她面前,“怎么可能是你?” “如果你就是那个幕后者,那么当年杜陵邑的毒杀,你连带着害死了亭亭?” “我的妻子,你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 苏瑜频频摇首。 “还有陛下,陛下待你不薄。你乃苏氏女,你同她有何仇怨?要杀她亲子,毁她社稷!若真是你,叔父也是你害的?他是你手足,后来多少年唯一的手足啊!” 苏瑜看她又看丹陛上的女帝,不可置信。 相比苏瑜的情绪躁乱,苏恪可以说沉稳至极,淡然如风。只伸手拂开他,松了松筋骨,须臾长长叹了口气,话语缓缓道来。 “戴着张面具装疯卖傻这么多年,这会总算可以好好说会话了。说真的,我都快不记得自己的本来面目了。我当同我阿弟一般,也是聪慧的,隐忍的。不,我比他还能再隐忍些,毕竟他行走于昭昭白日之下,世人曾赞他麒麟子,赠以美誉无数。而我纵是才不输他,也只能隐于黑暗中,披一层骄纵跋扈的纨绔皮囊。” “这是我七岁那年,阿母与我说的话。” 妇人笑了笑,目光望向白云苍空,想起小时候,“我记得那会我初入抱素楼随父学习尚不过两月,阿母便再不让我去。因为她看见阿翁在虚室生白台写了一副字。” 【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她重复道,声音陡然提高,突然扼住苏瑜双肩质问,“你也学过这句话,你说何为“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 未待苏瑜开口,苏恪已经自答己问,“不就是说,可以不尊我赵郢皇室,可以反了他吗?” 原来苏家长女并非不学无术,乃从七岁起,便受教母亲膝下,学得是赵家天下唯尊。 “阿兄入学已久,阿弟开蒙太早,都得了阿翁这不尊不敬的悖乱之语,唯有我伴着阿母,给她分忧解难。阿母也最疼我,事事以为我先,连封地都传给我,拖着病体用心栽培我。”她推开苏瑜,扫向四周泱泱人群,骄傲道,“我有其母如此,怎能负她?” “前朝糜烂,复兴前朝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啊?”苏瑜无法理解,近身逼问,为了如此虚妄之事,你可以反复利用叔父,甚至毒杀亭亭? ” “他们一个是嫡亲手足,一个是你唯一血脉!” “如何虚无缥缈?我差点就成功,好多次我都要成功了!”苏恪合了合眼,愤怒又自得,只眺望前方高台上的女帝,冷笑道,“早在明光四年,江怀懋的葬礼上,你便该是坐不上那张龙椅的。可还记得彼时宣平侯对你的质问,如何去给天子寻药的苏沉璧会在那样短的时辰内回来长安,按时辰算,最合理的解释是江怀懋还未驾崩你便已经传信。父尤生而子言其亡乃大逆不道,天下人皆当讨伐你。” “这桩事,当日已有结论,是父皇病重让我先传的信。”太过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江见月尚且从容,心底却暗思苏恪当真人不可貌相。 当日此计,不仅几乎断送了她的为君路,还将苏彦推上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境地,但凡苏彦少保她一分,以撇清自己,便是彼此离心之乱,雍凉和世家又将兵戈再起。 丹陛左侧下首的男人,则想到更多。 当年他理出的结果是,能够那般计算时辰差,且利用时辰差精准打击二人的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心细如发,心思缜密无比;二是不在当下时局里的人,于暗中清楚看着朝野的一切,然后方能布局。 加上屠杀宣平候一族的线索里,发现了桓氏的精钢坞,他便自然而然怀疑一切乃桓氏女桓越所为。 根本想不到竟是苏恪主导。 诚如眼下苏恪继续之言,“这关你是过了,但是景泰二年渭河桥上的刺杀,你本该死的。” “全是因为你,真真是苏氏好儿郎!”苏恪冲着苏瑜怒斥,“她跑来杜陵邑得你叔父偏宠偏爱,惹得桓越醋意大发要置她死地。那丫头号称什么女中诸葛,信念是有一点,但也不是什么谨慎周到之辈。若无我指点,也是个色令智昏的东西。给桓起传令招来杀手,却不知绊住我阿弟。是我借着桓起来送和离书生病牵住了苏沉璧,如此让她陷入绝境!” “结果,你,你带人把她救了!”苏恪尤似回到昔年时刻,怒意不减反赠,直淬了他一口。 “桓起——”女帝的声音落下来,“所以你同他和离不是因为他沾花惹草,而是你启用了他,要同他撇清关系?” 第106章 景泰廿三年, 魏灭南燕,去国改州,设益州。 夷安长公主在处决完前郢逆贼后,女帝手书再至,原南中将军齐飞兼任益州牧,领兵三万镇守益州,太尉携荣嘉长公主率三军择日回京。 荣嘉长公主。 这日乃正月十五的上巳节,江呈星站在益州的城楼上,眺望鲜血未凝的土地,脑海中回忆日暮时分看见的诏书。这五个字来回浮现,最后刻入骨髓。 当年她欲去国远嫁之际, 大魏的女帝于宣室殿挽留她许久。后来她去意坚决, 自请除去封号尊荣,不染皇室分毫利益奔赴她的爱情, 至此她的皇姐未再多言, 朱笔下召放她离开。 而到今日,皇姐又说,携荣嘉长公主率三军择日回京。 没有颁旨恢复她的爵位, 却尤胜旨意下达。 是说她的爵位一直都在,可在皇命诏书中随意提起。 她是女帝永远的手足, 大魏永远的公主。 这须臾又漫长的七年南燕生涯,不过大梦一场。 “你走后,陛下提过你两回。”夜风瑟瑟,夷安亦上城楼,给她披上一件斗篷。 “第一回 , 城郊长亭送别,陛下说你幼时突然的示好, 让她很烦躁,但也很珍惜。难得有人待她好,需要她。” “第二回 ,是来此伐燕,我问她可要谴暗卫接你回来。她说,你想回便接你一程,若是不想不必勉强。她舍不得浪费兵力,如今太多人需要她。” 江呈星仰望天上月,滚烫眼泪落下来。 我要回去的。 回去皇姐身边。 翌日,天微微亮,荣嘉长公主未等还需整顿三军、定了廿一返程的太尉,只领亲卫带了部分已经寻出的北麦沙斛丸药轻装简骑奔赴京畿。 纵使有伤在身,但她迫不及待。 与此同时,长安城未央宫中,江见月拖着病体,依旧夙兴夜寐处理政务国事。 先是结束了正旦会上苏恪的谋逆案,正月初二传旨给南燕设州镇兵一事。后正月初三又追召给夷安,让她不必在廿一那样快回来京畿,继续留在益州,将凡是着有牡丹花样衣衫的军士夷三族。苏恪命赵家军于景泰四年散兵潜伏军中,至今十八年整,难保下一代没有接受任务。宁可错杀千百,绝不放过一个。 苏恪种种,于社稷朝堂罄竹难书。 是故这样的旨意颁布,朝臣无人反驳。 正月初四,江见月又亲临尚书台政事堂一起审复总结“平东防南”的军政。 “平东防南”,即为平定东北幽冀两州之叛乱,加防汉中、阴平、荆州三处同南燕接壤之地的军事。这一国策是苏彦在景泰十二年夏提出的,当时定的是五年政局走向。一晃竟已十年过去。比原定计划延缓了五年,翻了一倍之数。 “时间是长了,但当时苏相提出时只说防守南燕,如今陛下是收复了南燕,时辰久些也是正常,亦是可喜之事。” “防守后乃攻伐,攻伐起才论胜负,确实已经很快了。” 前两年才提拔上任的都尉将军开口,太尉座下长史在接话。 诸人颔首,确实此理。 不知从何时开始,尚书台论政的时候,臣子提起苏彦不会再觉犯了忌讳,只顺通自然的商讨军政大事。 薛谨点头赞许之际,抬眸看向正座的女帝,亦是云淡风轻。臣子说的对,她便开另一桩政务商量决策;说的有误,她便笑笑让继续讨论。 “苏相”二字再也不是不可提及的禁忌。 薛谨试着回忆,是从何时开始的。 大概是前些年为了迷惑方贻起的吧。 温如吟说,有些事有些人不让提起,不被提起,那是因为不可碰不可说,因为触之极痛。 所以如今可提可论,是当真往事随风散,陛下不痛不在意了吗?薛谨忍不住问,毕竟方贻之事已经过去了。 温如吟不敢确定。 但她说,你我站师兄的角度,自是觉得有些不值。但在陛下的角度,她走出来,往前走,比什么都好。 师兄更舍不得她痛。 薛谨也算看着女帝长大,这会再看她,五味杂陈。 他希望师兄于她是特殊的存在,不被旁人随意提起;又希望她当真走了出来,拥有新的生活。更希望师兄还在,小姑娘长命百岁,他们恩爱偕老。 女帝的目光投过来。 “廷尉!”她笑着唤他,“你怎么眼睛红了?” 薛谨愣了一下。 便听她道,“一会让太医令瞧瞧,莫染疾了。”她眉眼里已经没有早些年的锐利和桀骜,更多的是温煦和柔软,还有一丝熟悉的端方。 这是君主对臣下的关怀,自然事。 臣子闻言该道声“多谢陛下厚爱”,但这会薛谨生出一层冷汗。他恍惚在她的笑靥里看见另一个人的模样。 不久前也有这样一回。 那是去岁八月,他去给玉娘买玉颜粉,回府时有些晚了,路过丞相府门前竟看见里头亮着烛火。 下马推门入内,看见窗牖身影长身玉立,束冠广袖,乍看尤似苏彦模样。 “师弟。”那人推开窗牖,“可要进来用盏茶?” 赵谨呆立在原处,“……陛下。” “小师叔。”屋内男装的女帝不情不愿喊了他一声。 后来温如吟也说过一回,说女帝约了她在抱素楼辨经,不知是口误还是她听错了,她竟然唤她“师妹”。 温如吟彼时还感慨,其实陛下确实越来越像师兄了。 薛谨这会只觉心口被拧了把,痛又窒息,再看女帝,突然意识到什么。 于是,双眼愈发红了。 “传太医令去偏殿。”女帝晲过薛谨,“你也去,有病就治,少拖着。” 薛谨没有辩驳,起身谢恩而去。 殿门口悄然一瞥。 她依旧是宣室殿里,尚书台上英明神武的九五之尊。不过是散朝归去,殿台掩门后,再添病症。 不过是,太爱那个早逝的青年郎君。 诚如薛谨所言,女帝依旧勤政,目光长远。这日总结完“平东防南”之事后,便点名太常,查看关于新政的卷宗。 景泰十六年开始的新政,在廿一年以斩杀总考官卫尉方贻落幕后进行首轮整顿,去岁停办一年,如今该是重来之时。多少学子翘首以盼! 她的心和情停滞在他死去那一年,但是她的思想和步伐稳扎稳打,从未停留。 温如吟将卷宗奉上,又恨不得抢回。 平南燕,清奸佞,继新政,她什么都比旁人想的周全,唯有一处让朝臣不满,她总是不好好用药。 太医监齐若明求了这个求那个,劝她好好用药。 她每次都将话堵回去,“朕好好用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老样子,少喝一口半盏差不了什么。” * “但是现在有药了,您为何不用?”尚书台回来路上,八岁的皇太女与女帝同坐御辇,怒气冲冲。 江见月在兰台处示意停下,揉了揉眉心,“为何不用?这是朕留给你的课业,还问,可见没有悟出来!” 【景泰廿二年末,女帝平定南燕,天下一统。注:至此在前郢裂土分疆、一国化三后,暌违近百年,十三州重合一姓,可称不世之功。 】 【景泰廿一年,女帝兵权一统,清除佞臣,整顿朝纲。君名污而再清。 】 【景泰十九年,中山王贺云收幽冀两州,天下唯南燕为复】 十八年,十七年…… 【景泰十六年,辟新政,抱素楼重开,卫尉方贻掌之。 】 【景泰十五年,罪臣苏彦被女帝重召回京,却已遇刺身死。 】 罪臣苏彦。 原来已经这样久了。 隔了生死时空,史书也再无他的记载。 “君母!”靖明公主眼看书简从她手中话落,幸得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帝。 然江见月拂开她,只踢过足畔史册,疾步走出兰台。 她越走越快,漫无目的。公主,内侍,禁军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不许跟着我,都给我滚。”她喘着气,回头怒吼。 于是,乌泱泱诸人伏跪如山丘。 似隔日不间断的未央宫前殿里,似每一个节宴满城街道上,臣奴跪首山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又惊又恐,逃奔离去。 * “君、师父,您别生气了。”是夜,椒房殿中,小公主扶谴退侍者,扶着女帝在妆奁坐下,给她卸下钗环华胜,松开发髻,然后束发簪冠,之后又捧来准备好的男子衣衫。 那衣袍气味甚美,是雪中春信香。 “师父,皎皎给您更衣。”小公主话语怯怯,伸手解她腰封。 这不是第一次了。 换妆更衣毕,两人个案对坐。 她问,“课业完成了如何了?” 公主道,“儿臣、皎皎实在不明,还望师父指点一二。” 二人所论的课业乃是关于为何天子不用药,却给那个叫岳汀的谋士使用。 当日正旦会上,岳汀制服击杀苏恪后,未几吐血晕了过去。后经太医令救治,道其亦是元气大伤,且历长久日夜跋涉,身子虚弱至极。 陈珈道其是荣嘉公主的近侍,正是谋士岳汀,十二枚北麦沙斛的丸药亦是由他襄助公主得来。 女帝便道,赏给他,救他性命。 彼时诸臣自是不解,好不容易寻来的救命神药,君者自然更重要。然女帝执意如此,还让公主去解释,奈何四五日过去,公主依旧想不出缘故。 “我知道,师父是为了将他留给我做股肱之臣。但是他的病情用我们太医署的药也能慢慢救治,何必浪费如此珍贵之物?” 第107章 手腕间指腹薄茧的粗粝,掌心袖角布帛的纹络,都是实实在在的触觉。 江见月在一个瞬间停滞了全部动作。 周遭的一切也静了。 诸人退去,殿门合上。 她的手被人握着,袖角在掌心滑落。 隔帷幔帘帐,观上头人影。 是面对她的位置,半弯着腰立在她榻前。 一双未经描摹的杏眼,其实有些钝了,眸光也不复年少的清亮。这些年,病痛折磨着她,思念缠绕着她,她将精力眼神都放在了政务上,旁处便挪不去心力。 很多时候,回来寝殿独处时,她都闭着双眼。 太医令说这样挺好, 可以养养神。 她笑笑不说话。 她闭眼, 原是想看一看白日天光下看不到的人。 然,这么多年了,故人从未入梦来。 她阖目时满心期待,睁眼时空空如也。 今朝, 今朝竟看见了。 她就这般静静望着,垂下了手,攥紧了那截垂在榻上的袖角。 帘帐缘何抖动? 是他又要离去? 她扑上去抱住他。 她再怎么长大,也没有他那样高。以往并肩而立,都要掂足方能吻到他额头。但他从来温柔又体贴,都是自觉低下头。或是抄起她膝弯,如抱孩童般抱她在单手圈怀里,剩下一只手轻抚她后脑,自己仰首看她。 “不论是臣的陛下还是妻子,低头或仰望,都该是臣来。” 他在情爱里说的话并不多,但说了就很动听。 “把头低下来。”她是膝行上去的,帘外的那一只手搂着他的下半身。他仿佛有些被吓到,直起了身子。 于是整副高大的躯体阴影投下彻底笼罩她,她便显得更小了。 但他很听话,低头。 隔着层层叠叠的帘帐,在外头的那只手寸寸上移,箍紧他腰腹,将面庞贴上去。并没有雪中春信香,只有一阵阵浓苦的草药味。 但她也是满足的。 “……皎……” “别说话。”她隔着帘帐呢喃,“低头,吻我。” 他从命,吻她。 吻印在纱帐上的轮廓。 是她的发顶,额头,眉眼,鼻梁,唇齿。 唇齿间相依,相濡以沫。 软的触感,热的体温,甜的女子的味道。 如何越过的帘帐? 如何被她圈入帘帐中? 苏彦有一刻清醒,推开她,扼住她,“等、你好些……”男人无论何时何地,最在意她名声,最疼惜她一幅身子。 她幼时,他当娇蕊温养。 她长大,他当神明供奉。 却是他杞人忧天,想太多。 才用药的女郎,在缓过了片刻前的疼痛后,体内暖流争涌,滋长出她久违的劲头和力气,比之长久昏迷初醒的男人,手足力道都要更充沛。 她是君,从来都是她俯瞰众生。于是便翻身纠正了他原本以下犯上的动作,只用双腿勒住他。 掀开他面具,撕裂他衣袍。 铺天盖地的鸡舌香,同她薄薄皮肉一起将他包裹。 她是林间丛野里不可貌相的小兽,明明瘦弱不堪却牙口锋利,身姿矫健,咬竹踏叶,激起清泉四溅。 她在力竭中喘息,嘴角噙着一抹笑,双眼在半睁半阖中合上,将他锁入她眼眸。 “师父!”她餍足喟叹,涨红的眼角有些湿润,手中还抓着他袖角。 苏彦没有离开,给她擦洗后,坐在床头陪她。 好多事涌上又退下,好多话到了唇边又顿住,是近乡情怯,脑中一片空白。原也不要再想,不必再说,往后余生,这样相守便已很好。 铜台烛蜡少去几层,滴漏声响,已是午夜时分。 苏彦掖好她被角,忍不住又亲她面颊。他也想用力咬她一口,确定不是在梦中,到底没有舍得。 只低头看自己胸膛肩头一排排泛红的牙印,感受丝丝蔓延的隐痛,一样可以告慰自己。 是真的。 小姑娘在这会睁开眼,眼中热浪褪尽,连带柔情也不见,只一瞬不瞬盯着他。 她将他推开些,坐起身卧在榻上,眉眼里少了温柔色,但也不冰冷,只含笑启口。 “岳先生。” 苏彦愣愣抬眸。 听她话语继续落下,“朕查过您背景,你无妻无子,至今孑然一身。如此甚好,朕不会亏待你的。” 男人眉宇蹙起,张了张口。一时间脑子组织不出语言。 “朕有闻鹤堂,最高位可同九卿,你可以搬去居住。” 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语言,喉咙间来不及吐出。 “当然,你也可以不入闻鹤堂,可入前朝任太子太傅。” “臣,我……是师父!”男人终于把话吐出来,欲捂住她的嘴,让自己多分辨两句。 “自然左右你不掌兵,也可以既入闻鹤堂,又在前朝为官。”女帝拂开他,“但是不必扮作他。” “我没有!”他用尽力气。 “是朕冒犯你,抱歉。”女帝挺直背脊,侧过身来,眉宇间是为君的端肃,“岳先生,你退下吧。” “不是,皎……” “退下!”女帝抬起眼眸,目光瞬间如刀似剑。 “我、臣告退。” 苏彦将思绪理正些。 想,一个死去十年的人就这样重回自己身边,不怪她不信,只怪自己当初做得太隐蔽。 再想,回来宫中这些时日自己被喂食北麦沙斛,分明就是她防人之心试药之举,若这般强硬纠缠,刺激她错手杀了自己,岂不荒唐之极。 继续想,尚有荣嘉在,苏瑜在,还有自己活生生在。他们的过往点滴,他亦如数家珍,不稍太久,她自会相信的。 最后又想,她如今身子尚弱,病体沉疴,当是治病为主,旁的一切都是虚的。他安静在这待上两日也无妨。 于是,苏彦舒出一口气,回来偏殿临窗望月。 我有妻子的,她是天上月。 睡去时弦月勾桂树,男人眉间隐笑;醒时东方微明,苏彦压下眉头。 他是被踏步声和兵戈的撞击声吵醒的。 昨夜一番折腾,他睡得有些沉,又是靠在临窗的榻上。这会醒来,难免手足发麻,思维不继。 缓了片刻,方确定来人的意思。 来人是陈珈,领着一队禁卫军,说陛下丢失了东西,怀疑他昨夜顺手牵走,遂前来搜寻。 苏彦莫名其妙看着陈珈,“陛下、丢了何物?” 陈珈不可置信看着苏彦,“先生稍后片刻,若不是您,自还您清白。” 然陈珈这话说早了。 因为当真在这位岳先生处搜出了天子之物。 一个针脚歪扭粗糙的荷包。 苏彦看着那个荷包,眼神亮了亮。他想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不早点把这个给皎皎看,她定然相信。 这是景泰十二年的正旦日,她送给他的。 这回且让陈珈拿去,她看到一切都清楚了。 只是陈珈来时乃言他窃了天子之物,这罪名哪个担的起,就算不关入大牢,也得被看押起来。是故陈珈走时,命禁军看守他。 苏彦也不着急,待见那荷包,她便该自己来了。但转念又觉奇怪,她不是认定他是岳汀吗?按她昨夜话语,当是为储君招揽人才。 一副十足的礼贤下士的模样。 这厢不礼贤下世也罢了,怎开口就疑人是贼的,如此行为那个贤才愿意效忠她? 苏彦眺望院子内外站立的侍卫,脑子一团麻。然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她见了那荷包,一切便会明了。 他也不着急出去,且养好身子再说。 不想,这日没有等来江见月,却在傍晚时分等来了腿伤未愈一瘸一拐的荣嘉。 荣嘉见到他的时候,已是梨花带雨,埋头簌簌低语,“皇姐,皇姐……” 如今,苏彦听不得任何关于江见月不好的事,心急如焚抚慰荣嘉,“不急,你慢慢说。”还不忘端了盏茶给她润嗓子。 荣嘉也没接茶,喘了两口气,“皇姐说,给我赐婚,把您赐给我。” 苏彦怔了片刻,只问“咣当”一声,茶盏从手中话落,“她召见你没有,你可有说我身份。” “说了,皇姐不信。”长公主哭得抽抽搭搭,“只说我寻人哄她。” 苏彦拣来案上巾帕,擦拭手背上湿哒哒的茶水,缓缓退回座上,半晌道,“容舅父缓一缓想法子,你先回去,不碍事的。” 荣嘉“嗯”了声,偷瞥他一眼,转身挑眉离开。 苏彦慢里斯条地拭手,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正月底的风依旧寒意料峭,隔窗牖间隙透进来,将他浆糊一样的脑子慢慢吹清醒。 他摸上自己面庞,这幅容貌自然无法让她识别,但是这一身伤痕呢?她曾经一遍遍手指抚摸,唇齿吻咬的伤痕,总能辨认吧。 只是这样让他认出自己……苏彦笑了笑,面庞到耳垂都发烫。 夜色落下,细小的风源源不断灌进来。 将他身体的滚烫驱散,面上的飞霞褪色,他豁得站起身来,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 昨夜不就给她验证了吗! 还是她扯光了他衣袍,看遍咬遍了他全身。 她根本就已经认出了自己! 苏彦拎了件氅衣,神色匆匆转出内殿,打开宫门欲去寻她。 却在殿门打开的一瞬,看见了站在阶陛上的人。 夜色阑珊,月光稀薄。 她素衣披发站在他面前,昂着头,蓄着泪。 无声无息,彼此静默。 苏彦疾步走上去,将大氅披在她身上。 她瞥过头,推开他。 苏彦重新靠近她,按住她,将披好的大氅拢紧。 她还是蛮横挣扎,脱下,扔在他身上。 第108章 江见月一日两顿地用着北麦沙斛,人便有些嗜睡。苏彦知道这个药,前头他也用了,因为不曾稀释调配,遂大半月一直昏沉不曾睁眼。好在江见月这会用的药效温和许多,便只在晨起时有些犯懒。 女帝用药养病中,取消了二月前所有的早朝,便也由得她睡。 然苏彦还是以往时辰醒来, 一来药效退去, 二来经年养成的习惯,三来心绪激昂让他不敢入眠不敢久眠。 唯恐相逢是梦中。 身畔人嘟囔要水喝,苏彦披衣起身倒来一盏喂她。椒房殿本就暖如春昼,又烧着地龙,苏彦有些燥热,下榻给自己也倒了盏。 一时间却未再回榻, 只隔窗望院中正在练剑的小姑娘。 【粘连黏随,急应缓随。 】 【屈伸灵,任人变。 】 【进之愈长,仰之弥高。 】 【退愈促, 俯弥渊。 】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 苏彦看着剑招,识出是自己当年教给江见月的一套强身健体的剑法。小姑娘当是练得不久,并无力道剑势,但招式准确,身姿也挺拔有力。 苏彦往窗前靠去,欲将她看得仔细些。 他回来近一月,然真正清醒的日子就这两日。两日里神思都绕着江见月,来不及凝神其他。这会才慢慢回神,她还有一个女儿,如今大魏的储君。 景泰十五年八月初三的诞辰,封号靖明,世称靖明公主。景泰廿一年,公主清君侧,诛杀佞臣方贻,名震朝野。同年腊月,册封为储君。 论身份,苏彦该跪拜行礼。 为臣之道,他从未有过差池。 这会便恭敬弯腰拱手与她问安。 鸡鸣时分,天光微泄,晨风携朝露,扑在身上阵阵寒凉。苏彦不知何时转出内寝,来到的殿外,也不知自己瞧了小公主多久。只看着她收剑定身,拾阶而来,遂仓促中行礼。 “臣,拜见殿下。” 五字在风中弥散又回响。 苏彦低着头,视线中只有小公主足上一双鹿皮短靴,手中半截青铜剑身。但他眼前却是浮现着小姑娘的大致面貌,凤眸,宽额,没有泪痣。 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得少主“免礼”的话语,似在审视他。 苏彦想,这是应当的。 大清早,骤然从她母亲寝房中走出一个衣衫还未穿戴齐整男人,于公于私她都该怀着戒心。 景泰十五年八月出生的孩子,当是十四年冬怀上的,到如今马上就十年了。十年来,有此父女二人,至少皎皎不会太孤独。 苏彦将让一点本能地醋意压下去,低垂的面容上浮起一点笑意。皎皎说让他做孩子太傅,也成的,他会好好教。 小姑娘许会因为生父之故有些恼他,譬如这会给他立着规矩,也没什么。他长她这般多,总没有和她计较的道理 。 于是,苏彦行礼得愈发谦逊。 “岳汀?”公主的声音在这会响起,甚至上前一步,一把托住了就要从他身上滑落的大氅,“是岳先生?” “是、臣。”苏彦有些诧异小姑娘的态度。 意料之外的爽朗可亲。 “快起来。”公主掂足抓着衣裳,“晨起风寒,先生莫着凉了。” “谢殿下。”近身的距离,苏彦细她。 “君母还没醒吧?”小公主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朝里探头望去,一边擦汗一边招手示意苏彦跟上她,“孤有事请教先生。” 两人没进内寝,只留在正殿门边避寒。苏彦没戴面具,有些局促恐吓到他,只得勉励维持笑意。 显然小姑娘根本没在意他容貌,只悄声道,“孤前头便闻先生盛名,君母也说要揽先生为太傅。孤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劳烦先生?” “殿下,但说无妨。”苏彦提起的心放下些。 “就是方才孤练的剑法,是阿母去岁腊月里教授孤的。她说里头有最关键的一句,让孤寻出,结合朝政再悟之。” 小公主言罢,自当他不识剑诀,遂寻来笔墨写下,指着最后一句道,“孤自然知晓此话乃重中之重。然难悟出其理,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 苏彦笑了笑,因需解释的内容颇多,便持笔落字,“表意乃格斗过招时,不要硬碰硬,而是应该顺着对方来势、借对方之力改变其方向。在对方强弩之末之际再施加小巧之力将其重心平衡打破,从而达到击倒对手的目的。” “所谓结合朝政,便是说借力打力,控制平衡,乃为君者御臣基本之道。” 他放下笔,笑道,“殿下难悟,非殿下不才,乃还未遇见实例。待来日遇见,能想起今日所学,便为学以致用,为大成也。故而,且慢慢来。” 小公主眼里都是敬佩的光,频频颔首,规矩向苏彦作揖拜谢。 苏彦拱手还礼。 却见小姑娘又蹙了眉,摇首道,“但还是不能慢的,君母会催孤,孤不能让她着急。” 她顿了顿,环顾四下低声道,“先生,今日的指点能不同君母说吗?她总说孤学得太慢,孤想让她开心一下。” 公主仰看他,满目恳求。 苏彦忽就红了眼眶,鼻尖泛酸。 她嫌孩子学得慢,是恐自己时日无多,方拼命催她。孩子赤城,偷偷学习慰她心扉。 他点了点头,“以后都好了。” 话语出口即散,小公主问他说了何话。 苏彦笑笑,“臣说好的,都应公主。”有一瞬间,他觉得看见了长生。很多年前,再这椒房殿中,他也这般给他传道解惑。 小公主很高兴,只说今日已经误了时辰,得赶紧回去自己寝殿,晚些再来同君母请安。 她确实有许多事要做,一会早膳后太常会来给她讲课,然后她还再去尚书台听政,午歇后过来给江见月复述,傍晚还要学习骑射。逢单日晚膳陪伴女帝,平素便一人独用。 她的每日时辰都是定点安排好的。 但远比不上江见月辛劳。 譬如这会的练剑强身,她必须在鸡鸣前一刻钟到椒房殿的院子里练习,彼时江见月还睡着。 寻常人都会觉得她扰了女帝就寝。 但却是江见月自己提出的,自公主五岁分宫而居后,江见月便如此要求,鸡鸣前一刻入椒房殿做早课。无论文武,不分酷暑。 她或病着,或养神,但知孩子在,知孩子勤勉,方能安心。 苏彦是在如今的掌事口中听来的,一时间目送孩子离去,百感交集。 “鸳鸯帐冷,是朕长了年岁,留不住苏、岳大人了吗?”江见月也不知何时醒的,这会从后头走来,伸手抱住了男人,半阖着眼抵在他肩头摩挲。 “浑说什么?”苏彦掀开一边氅衣盖住她的手,剩下一只拢在自己掌心,“殿下勤奋,你别催她太紧。” “这才片刻功夫,为她说起话来了?” “她待我亲和。”苏彦被人咬着耳垂,也不挣扎,只贴过去配合她,半晌道,“你多陪陪她……” “嗯?”江见月吐气如兰,吻过他微霜的鬓发。 三十年离合纠缠,他们熟悉彼此间每一道掌纹,每一句话语。 男人显然话语未尽。 江见月眯着眼睛看他。 苏彦以面贴她,许久启口, “他生父何人?可还在闻鹤堂?” “如何论这个?”江见月睁开眼,挑了挑眉,“他就是在,皎皎最爱的还是师父。” “不是这个意思。”一生宦海沉浮,长袖善舞的苏七郎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问题,只垂眸深吸了口气,缓了缓道,“我不知这些年你们相处的模式。他若还在,从前你们如何以后还是如何,毕竟孩子是储君,没必要因我和你徒增生分。若是不在了……左右都是你说了算。” 他没有处过这样的位置,面对这样的局面,但很清楚帝王后廷连着前朝。 从来,帝王宠妃者,非储君之母,二者总有其一难善终。 他们好不容易才挣道今日的局面,不能再乱了。 如今还能重回她身边,他更无遗憾。若非要说哪里有何不满,实乃那个孩子长得没有一点她的模样。 她辛苦生下的孩子,竟半分不似她。 就这点,苏彦有些不开心。 “师父贤良,如此体贴。”江见月笑盈盈看他,又亲他一口。 天光已经大亮,浅金色的朝霞映染漫天流云。 苏彦的半边面庞也因江见月的来回蹂躏又红又烫,他将她推开些,“是吧,我自个说,还能搏个大度的名声。” “我不知道她生父还在不在!”江见月抽回手,掰过他面庞。 苏彦眉宇颦蹙,不解其意。 “靖明公主是大魏的储君,但不是我的孩子。”江见月对上苏彦双目,咫尺间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我只生过长生一个孩子。” 阳光微醺渡满二人周身,晨风吹啊吹。 苏彦怔了怔,转过身来,听她说,“我那样弱的身子,我怕死在产床上,怕朝局再乱,怕战争又起,怕岁月倒流又回到元丰十年时……” “我就想,如果那张御座千百年来都是男子继位,血脉传承,而你为了时局安定,为了减少血流,可以打破性别的差异顶千钧压力扶我坐上去,那么我为何不能放弃血脉的传承,择一个合适的人掌这天下!” 以血脉传承的帝位,本就是荒唐的。 这天下,原该是天下人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章正文完结。感谢在2024-03-31 22:37:57~2024-04-01 22:2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9章 许是这日论起了长生,在他死后的第十年,江见月头一回将他从心底诉诸口中,于是当晚便梦见了他。 江见月是被苏彦吻醒的, 她睁眼时,他正在亲她的眼睛。 已经吻干了她的眼泪。 但是他的衣襟被濡湿了大片。 江见月枕在苏彦手臂上,两眼看着帐顶,“我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前朝宗室、若是放眼世人都可以少在意些血脉的传承,是不是长生就不会死,是不是这个世上的血就可以少流一些!” “千百年的思想,总是难以突破的。但是可以期待。”苏彦将她抱得紧些, “带我去看看长生吧。这么多年,我还不曾去看过他。” 四月清明,细雨霏霏。 女帝身子稍有好转, 遂传宗正处准备祭拜昭承太子的事宜。 宗正的反应有些惊讶。 十年来,四月清明的祭祀,女帝从未去过乾陵祭拜太子,都是让太常在未央宫中设仪祭祀。便是腊月除夕太子的冥诞日,除了景泰十三年的周年祭,往后许多年女帝亦都是私服简装出行,不设銮驾,不惊臣民。 静静地去,静静地回。 一国太子的祭祀,以母爱子的思念,当是可以隆重可见明光的。初时的两年, 群臣不是很理解女帝的举止。 但这举止并耽搁影响什么,是故文武百官自不会多言,御史台更没有劝谏的道理。 左右茶余饭后,私下偶尔论起,慢慢看清几分。 许是女帝病弱不愿大举折腾只想母子独处,亦或是女帝节俭不愿铺张而做了更多的实事。譬如这两个日子里,官中布施的粥棚会多出倍数,后来更是以昭承太子之名在长安城郊设立育婴堂,由夷安长公主监理,收养了许多弃婴。 猜的这些缘由都对,但是都未曾想到另一重缘故。 女帝原是为了那个罪臣。 罪臣苏彦。 景泰十三年除夕,江见月銮驾前往乾陵看长生。 一路伞盖如云,旌旗蔽日;到时禁军列队,九卿引路。 在陵墓草庐边,她戴着帷貌给孩子买糖葫芦,清晰看到路人驻足,眺望风烈旗展,兵甲戍守的太子皇陵。叹稚子可惜,天子悲苦,最后骂罪臣无道,不忠不慈,弑君不成又杀子。 她听了片刻,踉跄转身。 再不走,她可能要上去呵止他们,不许他们说。 她的夫君犯了错,让她伤心难过,她可以罚他弃他,但轮不到旁人置喙。 她听不得说他不好的话。 何论在一年后还看懂了他留下的局。 何论看明了棋局他却再也回不来后。 她便再也不敢銮驾出禁中看望长生,唯恐刺激他们对他的厌恶,只盼着世人能慢慢忘记这段关于他莫须有的罪孽。 而如今,十年后,江见月终于又一次銮驾前往乾陵。 仪仗规格没有简略也不曾加重,都是往昔旧例,三十里路程,清早出发,晌午抵达,后如常驻扎半山。 女帝站在最前头,给太子上完香后歇在一旁。接着由皇太女上香,领宗亲和九卿重臣跪拜。 苏彦,如今是岳汀。 岳汀在三月里正式担任太傅一职,位九卿,如此随在皇太女身后一起叩首。 他和长生,隔着三丈旷地,君臣身份,生死阴阳。 天光下,人世里,能看不能碰。 唯有在夜色下,无人处,他策马而来,抚他墓碑拥他入怀中。 他曾经有过一刻不想要、后来倾尽所有养育的孩子。 江曜,日出有曜。 死在年幼时。 即将天命的男人,在碑前痛哭出声。 他的妻子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头,“长生最怕我伤心孤独,如今他会安心。他的阿翁回来阿母身边,阿母不再孤独。” 在黎明前,二人同乘一骑回去。 男人戴着面具,妇人遮着面纱,似从城郊踏青回城的普通夫妻,无人在意他们。 但是他们静着心,还是听到细小的声音。 是数日前女帝上乾陵祭拜太子的余音。 一人望陵生叹。 一人道,“可惜啊,不然如今都是十六少年郎了。” 一人接话,“一念之差,苏氏毁人毁己。” 江见月的目光随谈论的人挪移,苏彦将她一抹散落的鬓发理好,揽紧她腰腹,勒鞭催马疾行。 “史书都定调的事,你何必折腾。”是夜,两人沐浴出来在妆奁前落座,苏彦在给江见月擦拭一头长发。 江见月看铜镜中的身形,微愠,“我折腾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 苏彦剜她一眼,不说话。 江见月低头搅着十指,“轻点。”一截头发在他手中被扯,她蹙眉生怒,话落又红了眼。 十年了,那些声音还在。 一场祭拜,轻而易举测查出。 她恨当年一场阴诡,恨他做的太绝,恨自己回神太晚,恨史书落笔不得更改。 但他说,“你若有恨,我当如何自处?” 要说的话有些多,他走来书案持了笔,“长生因何而亡?我们因何分离?景泰十二年的算计只是直接缘由。根本处,是你我之身份,立场,是你所代表的寒门,和以我为首的世家间的冲突。你要站在万人之巅上,苏沉璧就必须陨落于尘埃。” 笔头干涩,他蘸墨继续,“我很庆幸,能在和你相伴了近二十年后,才从云间跌落。更庆幸,跌落求死的一刻,我的妻子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让我还有今日重回她身边。” 书到此处,他搁下笔,提了口气问面前的妇人,“陛下,可不可以允许臣,余生岁月里,只作一个普通男人,陪伴在我妻子身边?” 月光从半开的窗牖透进来,男人的容颜早已不在,但站立的身姿还是如竹如松,星目眸光依旧如水脉脉,一眼看得人心发烫。 妇人擦了两把眼泪,甩袖去了榻上,久不见人来,便又斥声,“所以你的陪伴就是整日教育我,围着我转?长夜漫漫,你倒是做些别的!” 苏彦便很认真地做,细致又温柔。 情深处,他也会止不住喘息,嘶声唤“皎皎”。 以前,他有一把好嗓音,温沉清冽,开口就让人如觉春风化雪。如今败了嗓子,出声沙哑,伴着疼痛,便很少发声。 然江见月吻过他喉结,还是忍不住催他,“唤皎皎。” “再唤一遍。” “还要!” 这种时候,苏彦没有说不的,一遍遍应她,顺她。只在她餍足迷离中,拖着长长尾音的“师父”声中,衔着她耳垂道,“其实岳汀也很好听。” 江见月半阖眼看他,转不动脑子。 “真的很好听。”男人的眼里烧起一层又一层灼热的情意,“你喊一喊。” 岳汀。 岳汀…… 妇人的神思慢慢聚起,眼神逐渐变得明亮,又慢慢酿出迷蒙水雾。 岳与月同音,汀乃江边滩。 羁旅流亡的岁月里,天下人都在查他的来历背景,他却根本已经昭示世人,他的来处。 “你是我的来处,我是你的影子。” 情爱里寡言的男人,开口都是动人情话。 最后的最后,他捧起皎月面庞,一字一句道,“唯有一事实在抱歉,我再不能以原本名姓写一封婚书,于世人面前诵读,宣告你我结发为夫妻。皎皎,我来生还你。” “我今生就要!”仰躺的妇人泪如雨下,眼中倒映出他的样子,眼角新月熠熠生辉,“我写。” 苏彦没有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时光打马,窗前柳絮飞,梧桐落,白雪和春光相交替,转眼又是几个秋。 苏彦离世人越来越遥远,如今为人称道的是岳汀。 景泰廿三年,任东宫太傅一职,教导储君。同年九月,与太常一道主持新政。 景泰廿四年,提出改革新政,修化细节。 景泰廿六年,执掌抱素楼,为新政主掌官,同年七月,拜相尚书台,后于丞相府开府议事。 暌违十四年,女帝再立丞相。 朝野并不觉得讶异,此乃寻常政务。 只是有人感慨,到底新人取代了旧人。 有说帝心凉薄,到底那么多年的养育栽培之情,然这些年不祭不念。 有说天子已经过分情重,整整十四年才重开丞相府,本就是苏彦自己罪孽深重。 也有人说,会不会岳汀便是苏彦?这话出来,说的和听的都笑,天方夜谭! 论的再多,也不过是茶余饭后一点谈资。 这世间再无苏彦,时日流逝,便会彻底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确实如此,江见月在兰台观史册,最近的一回记载他的名字,还是在十数年前,景泰十五年的时候。 【景泰十五年冬,罪臣苏彦被女帝召回,却已遇刺身死。 】 这是景泰三十年泰山封禅礼上,江见月隔十二冕旒看领着群臣站在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想起史书中久远的记载。 泰山封禅是苏彦提出的。 他说,我大魏女帝少承天命,征东齐,伐南燕,天下十三州大一统;平世家,清佞臣,辟新政,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不世之功,理当封禅。 江见月行礼毕,双目灼灼看着他,口谕下召。 是一封更改年号的诏书。 景泰三十年,封禅礼上,女帝改年号为“沉璧”,同年即为沉璧元年。 他年论政时,朕要史书工笔,但凡论起朕之天下,必有你“沉璧”二字。 落笔的青史不能改,定下的罪行不得翻,且让后世去猜,去论,去捕捉我们隐秘的传说。 而如今,共留史书之一册,便是你我之婚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就结束啦,休息两天,周五开始更番外,不长,四五章的样子,一点日常和细节的补充。本章有红包哈! 第110章 景泰廿六年冬, 苏彦回朝的第三年,东境线上的高句丽和桑余两国称臣纳贡,为大魏属国。 这些年,自廿二年末南燕被灭,女帝一统十三州后边境小国便陆续来降。最开始是原南燕以西的巫溪、山越等四国,紧接着是东齐以东的明韩,东倭,白磷等六国。 既是称臣为属, 除了朱笔签订的协议,年年岁岁的供奉, 自然还需最直白醒目的诚意。 质子。 廿三年巫溪等首批称臣国使者参赴昭阳殿中秋盛宴, 四国便很识趣地各送来了两位王子过来。 为此, 江见月欲开北阙甲第的诸府邸与他们居住。 却不料这蛮夷小国竟当场表现了更大的诚意,道是无需女帝另设府邸, 闻未央宫有一处闻鹤堂, 乃向往许久,盼能入住此间。 闻鹤堂乃是女帝在景泰四年为挑选皇夫所开的,人入闻鹤堂之意, 便在明显不过。 昭阳殿群臣宴饮, 目光不约而同挪到太傅岳汀身上。 闻鹤堂开设至今, 里头不曾空过人,但自景泰八年洛州林氏案后也不曾再纳过人。而廿二年从南燕而来的岳汀,入了女帝后廷,日夜出入椒房殿。虽不曾入闻鹤堂,但于世人眼中, 无疑是女帝又添新人。 漫漫十余年,既再纳新人, 自有效仿者。 如今便送上门来。 百官看岳汀,多来是佩服之意,能如此破开女帝心扉。然这会女帝看岳汀,则带着两分戏谑。 师徒二人的情爱生涯里,江见月见苏彦疼过,爱过,急过,怒过,痛过,悔过。他这一生情绪精力甚至思维大半都给了政务民生,感情中便显得有些迟钝和淡薄。但一旦扯动心绪,便又很浓烈。 是故他的疼爱,温柔刻骨;他的急怒痛悔,割裂脏腑。 江见月见之不忘,迷途不返。 但她没见过这人吃醋。 多遗憾! 一点风月中的情趣,一点妇人的好奇,想看一看他醋了的样子。 于是这一刻也静了声,沉默投去一瞥。不偏不倚,同他眸光接上。隔着十二冕旒似回到少年初掌天下时,不知如何决策,便以目问他。 他亦如当年,与她拱手道,“此乃诸国之心意诚意尔,亦是陛下之喜事,臣祝陛下又得新人。” 于是,群臣看他的目光更敬佩了。 真真识时务! 江见月扭头哼了声,翻了个白眼将一盏柘浆饮了,让内廷大长秋好生安置那八人。 大长秋是景泰廿一年,阿灿致仕,容沁暴毙后,从六局新提上来的。为人清白可信,尽忠职守。 就是太尽职了些,这会接了旨意,便又问道,“那今晚,陛下择何人?” 群臣不觉有异,有岳汀做第一个,自然有第二个,第三个…… 岳汀,苏彦自个也没意见。 他回来后,为了解江见月病体,看过她这些年全部的卷宗档案。有太医署脉案,司膳处的食谱,考工局的冰鉴熏香……包括司寝处她传召过的侍者卷宗。 景泰十七年到十九年间,她都传过闻鹤堂,尤其在建章宫养病的时候,还带人同往。人|欲情|色,是正常事。 何况她还是帝王。 那日他在六局堂的廊下翻阅,不知她何时过来的,趴上自己肩头,蹭着他脖颈,“我以为你不在了,夜又黑又冷又长,每一个夜都像元丰十年的冬天,而我再等不到那个除夕……” 于是,只能在无望中获得偶尔的满足,在梦中解脱清晰的苦。 眼下是他开的口,内廷自然这般问。遂这会他神色如常,正低眉饮一盏茶水。 茶入口微苦,他招手唤来近侍,给他过一遍水。 近侍有些诧异,低声提醒,“大人,这茶汤已是第三遍,最淡的了。再换便是又一轮新茶了。” 新茶上,自然苦味最甚。 苏彦看了眼空茶盏,笑笑道,“添茶吧。” 茶用一盏,添一盏,继而饮之。 此间时辰,男人未挪视线,便也没看见一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江见月在御座坐着,咬唇合了合眼,抬手随意指了一个。 随意指出的这个便谢主隆恩。 侍寝有严格的时辰,六刻钟。六刻钟之后便要送回闻鹤堂。 但今日入椒房殿的郎君还未到一刻钟便被请了出来,因为女帝发病了。轮值的太医望闻问切还未结束,苏彦便赶了过来。 他赶过来,又被赶出去。翌日江见月重召了那个小郎君。 一连召了大半月。 九月初三后半夜,未央宫中央官署接了北境八百里加急军务,轮值的正是苏彦。苏彦阅过,命长史于北阙甲第击钟传音,太尉及九卿武官全部入宣室殿论政。自己赶往椒房殿请江见月。 结果,巫溪王子拦住了他,说什么夜扰女帝,让天明再来。 苏彦将军务说了两遍,没得那王子让身,遂一把抽来禁军长刀,削掉了他一条臂膀。 江见月出来,见一院子的鲜血,巫溪王子正在地上打滚,跌跌撞撞爬来扯着她袍摆告状。 江见月抬脚将他踢开,“军务二字,听不懂?” 夜风瑟瑟,女帝拢了拢披风被苏彦扶着上了御辇。坐踏实了,她便甩开他的手,“把朕院子弄成那样,天明给朕收拾干净!” 宣室殿散会,已是晌午时分,一连三个时辰关于北境对匈奴的军事防御讨论,君臣都累的不行。尤其江见月一张脸白了好几回,中途含着参片撑了许久。 于是回来椒房殿已经昏昏欲睡,人都是苏彦抱回房的。她扯着袖子,苏彦便顺势躺了下去。 醒来时夕阳正好,西边天际大朵大朵云霞被烧得艳丽明媚。 人也恢复了精神。 江见月起身理一头长发,对着正凝神看她的人道,“去外面收拾干净。” 苏彦盯着她,不说话。 “去啊!昨夜朕便说了。” 苏彦喘出一口气,翻身朝外。 “你听到没!”江见月用脚蹭他。 “陛下不欲臣在这,直说便可。”苏彦终于吐出一句话。 江见月理发的手顿下,挑眉看他背影,小心翼翼挪过些想要观其神态。原也不用看,话音话意再明显不过了。 她掩口咳了声,清了清嗓子,“这话如何说起,朕哪里不要苏大人留下了。” 苏彦又不接话。 江见月便继续道,“去,把院子打扫干净,把血都擦干净了。” 苏彦豁得翻身坐起,“陛下回来时没看见院子干净整洁吗?早有宫人打扫。何必寻这般拙劣的借口推开臣,您要传人谁还拦得了您吗?” 整整十七日。 苏彦在心中低斥。 江见月扫过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努力压平自己的嘴角,恨这会脂粉不在手边,若扑点在唇上能更憔悴灰败些,遂只能沉着气息道,“我没看到,回来时累晕了,可是师父抱我回来的……”话落,还有模有样喘了两口气。 果然,苏彦一下软了面色,恐她被自个吓到。他已经许久不对她提声说话了,何论这般发脾气。 “没事吧,要不要让太医令过来?”苏彦抓过她的手切脉象。 江见月摇摇头,膝行过去,伸出双手圈上他脖颈,“师父吃醋啦?” 苏彦蹙了蹙眉。 “师父昨个砍了巫溪王子一条胳膊,这巫溪要是闹起来……” “狐媚君主,阻碍军情,如此品性,真论起臣杀了他都不为过,巫溪一个字不敢说。” “理是这个理。”江见月拨正他总是撇去一边不与自己对视的脸,“但昨夜师父明明击钟传音了,您分明知道朕能听到的,何须旁人通传。” “看着我!”江见月捧住他面庞,“苏大人公报私仇,认不认?” 苏彦不看她。 “苏大人口是心非,认不认?” 苏彦想要挣脱,又不敢用力。 “苏大人醋了,认不认?” 苏彦长叹了一口气,掀眸看她一眼,“认。” 江见月便上去亲他一口。 “分明是您自个让我收了他们,以后少作大度!”江见月松开他,哼了一生重新躺下去。 “中秋让你收下他们,是为国事。这四国是你统一十三州后最先称臣的,至关重要。后面还有其他部落都看着呢。另外巫溪一国距离瓦屋山甚近,阖国都靠医药为生,皇族宗室里更有许多精通药理的。” 苏彦将人抱来枕在自己膝上,挪开她的手,自己给她按揉太阳穴。北麦沙斛的药夷安带回来许多,但终究已经绝迹,便是用去一颗少一颗。 江见月仰躺在膝头,睁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看他,将他手抓来放在自己小腹上,摸索着虎口穴道,轻轻揉捏,“所以这半月朕传了巫溪王子,本想向他学习他们巫溪养筋活血的手法,结果那个废物,闹半日都和书上对不上去!” “朕学得一知半解,拿他试炼了两日瞧着还行,师父觉得如何?”她手上的力道轻重有序,苏彦这会觉得很舒服。 江见月从他膝上爬起,从他手掌虎口往小臂,臂膀,肩头捏去。他原是康健的体魄,但毁容哑声的流亡岁月中,伤势愈合却没有将筋脉养护还好,一到阴雨天筋骨里总是寒凉刺痛。 “你、这些天都学这个?”苏彦反手箍住她,捞来怀中,目光挪了挪。 “师父觉得我作什?”江见月腾出一只手捏住他下颌,迫使他看向自己,“我猜猜,猜猜师父肯定在想,莫生气,莫在意,皎皎是君主,这些都是寻常事,若是计较岂非鸡肠之心,犯了妒忌之过……”然后,您还是睡不着,肯定下榻抄写静心经,抄着抄着经文都成了皎皎两字! ” 第111章 ◎日光下人影重合。 ◎ 景泰廿三年秋匈奴犯境, 北境燃起狼烟。长安皇城未央宫内君臣连夜裁定出兵计划。后由太尉夷安长公主进行细化,三年内四赴雁门督战。至景泰廿六年夏,终于再次控制北境。 匈奴选择这个点出兵, 乃试探之意。 毕竟大魏四方边境, 西羌在开国前便已经平定,女帝时期统一了南燕和东齐,周边小国陆续来降,如此北境的匈奴便成为唯一的对手。 大魏女帝励精图治, 生杀予夺, 早已传遍四海。然同她君威一起扬名的,便是她一副羸弱不堪的身子。 敌不过只能盼着熬过她的,原不止当年南燕的李朔一人。譬如这会的匈奴便也有此意,但匈奴显然要比李朔有志气许多。 先闻女帝寿数难永,再闻女帝得药救命,继而扳着手指算其天命。 景泰十六年传出的十年寿命,在景泰年廿三年时, 已经过去七年。而这一年亦是女帝得药救治的第一年, 匈奴便在这会举兵犯境。 却未想到, 十年之期到达之时,女帝并未因身疲力竭耗干心血,反倒是先发制人的匈奴献上降书送来人质。 这年夏,女帝在未央宫前殿阅过太尉带回的协议,将卷宗丢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着匈奴使者送来的王子,招手示意他上前。 匈奴王子尚不足二十,浓眉深目,身姿魁梧,是个区别于长安五陵年少的异域儿郎。女帝坐在御座上,含笑看着他。 这是早朝时候,除了养病休沐的太傅岳汀,满朝文武都在。看女帝神色,不由为太傅捏了把汗。 廿三年,太傅夜闯椒房殿,一刀砍去巫溪王子一条臂膀。群臣私下谈论,叫好者赞太傅为公刚正直谏,暗嘲者嗤其争风吃醋假公济私。然太傅举止不足挂齿,女帝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女帝并未对这事多言,只是此后巫溪王子未再能入椒房殿,而后陆续来降的各国质子也未有再入闻鹤堂者,皆入住了北阙甲第。 女帝身边,唯太傅一人。 这三年来,百官中十之八|九对其已经真心折服。其人讨女帝欢心是一回事,文武兼备鞠躬尽瘁亦是另一回事。与匈奴作战的三年里,凡是交战时期,他都坚持在中央官署值守,以便第一时间掌控军情。两次重大战略布置,亦皆出其手。于内,让女帝平安渡过了最危险虚弱的三年,虽没有彻底根治旧疾,但总算有所控制。于外,有效的缩短了北境战事的时间,减少国库损耗,减轻民生压力。 亦是这般殚精竭虑,方在今岁三月里,闻得北境战局扭转即将收尾后,撑着的一口气松下病倒,数月来都在椒房殿休养不曾露面。 是故百官看女帝这会容匈奴皇子上了丹陛已在九阶之内,多有觉得帝心难测。 何论,真要比之,岳汀如今于国于君的功绩,还是比不得当年的苏相。 尤其是闻女帝一句,将“衣襟解开”,满殿朝臣更是瞠目结舌。年长的数位九卿近臣陪侍女帝多年,识得其心性作风,这会基本觉出异样。 帝心难测是真的,帝心敏锐杀伐更是真的。 当是匈奴作怪,要触霉头了。 果然,那王子原来春风得意的面容僵起一层寒霜,愣在一处。 “朕闻匈奴第三子胸有七痣似北斗,部落传之大吉,视之祥瑞。今以祥瑞奉我天|朝。朕不独享,卿解衣与我百官共赏。” 江见月从御座下,笑盈盈走向顿在第八阶丹陛上的少年,看他额角生汗,面色铁青。 “陛下——”殿中匈奴使者的话语将将出口,得女帝眸光示意的御前禁军已经持长矛挑开王子衣衫。 胸膛上,勺形七痣赫然其上。 “确是北斗模样,朕开眼了。”女帝冕旒赤珠轻晃,笑道,“转过去,与朕诸卿瞧瞧。” 堂上天子已近不惑,同少年王子尤似两代人,话语出口乍听带着两分慈和,神色也少了年少时的锐利,多出一丝宽和。 似瞧少年羞涩模样,更是步下丹陛,伸手扶他转身。 却闻少年嘶的一声痛呼。 “这痣难道不是先天既有,如何朕摸一摸便使王子如此苦痛?”江见月抬手将他推下丹陛,顿时禁军四下围上,连着同来的匈奴使者都被一同横刀脖颈。 殿中一时静下,见随侍女帝身侧的太医令上去查验,片刻复命道,“陛下,此非痣,乃近日所烙印尔。” 所以此人根本不是匈奴奉为祥瑞的三王子。 所以是匈奴戏耍女帝,不尊大魏也。 顿时,匈奴君臣颤颤,大魏群臣激愤。 女帝回来御座,目光落在使者身上,“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朕放你回去。你同呼赫莫说,朕看在两国百姓面,给他个机会,重新将三王子送来。” “今岁冬朕不见匈奴人,匈奴便见朕兵戈。” 至此,朝会散。 女帝养病三年,除了一些重大节宴偶尔出现在世人面前,其他都在椒房殿,鲜少处理政务。这是三年来头一回朝会连着政务一道处理的,依旧干净利落,半点没有因养病千日而神思迟缓。 数位三公九卿位上的高官舒出一口气。 毕竟岳汀此人从南燕归降而来,且入朝不过三四年,如此得女帝器重,难免惹人深疑。有臣子更是认为相比闻鹤堂那些个少年郎,这岳汀才是真正狐媚惑主的那个。后见他操心国事,虽稍有改观,但却又忧另一重心,恐岳汀趁女帝病重之际窃国。毕竟,皇太女在他手中教养,军务由他全权指挥,若是真有此心,根本防不胜防。 而今见女帝尚且神思清明,杀伐果决,自然将提了许久的心放下。 此间,对岳汀意见最大的便是薛谨,暗里曾不止一次借着给女帝请安的机会,支开岳汀,苦心劝谏,让她不要过分将权力放出去。 譬如这会,女帝御辇正要往后廷坐寐门拐去,他便又追了上来。 “小师叔。”江见月靠在辇上,抬手虚扶了他一把,示意免礼。 薛谨亦上了年纪,然眉间尚留年轻时的气宇特质。一窘迫尴尬时,白皙的脖颈便红上一截,双手搓指头能搓出声响。早年间教她玩九连环,玲珑塔,自个算错秩序时没少这幅样子过,简直能将指腹薄茧搓干净。 “师叔茧子又厚啦?”江见月探出身子打趣,“说,何事让我堂堂一国廷尉这般羞涩难开口!” 薛谨目光游离,拱了拱手,又缓了片刻方道,“陛下,不知岳大人身子好些否?臣、臣想拜会他。” “作什?”江见月闻言挑眉靠回辇上,“不会是说不动朕,要从他处下手吧?” “臣——” “朕知小师叔一心为朕,但朕可不敢让您见他,满朝文武就属您最不待见他!”江见月努力压下嘴角,咳了声,“说来也是,小师叔为何对他颇多意见?” “他、陛下不觉他举止多有仿之……”薛谨顿了顿,转口道,“罢了,如今臣对他无甚意见,为往昔态度想同他致个歉,乃臣小人之心了。” 江见月坐在轿辇中,手里小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你要给他致歉?” * “他要给我致歉?”椒房殿中,苏彦靠在榻上,正就着江见月的手用药,闻言差点呛到。 “你受的住吗?”江见月给他拍着背脊,笑道,“是不是比他成日排挤你更渗人!” “排挤我,也是因为我。”休养了百十来天,苏彦并没有恢复多少,一点咳嗽急喘便激得他面上浮起一层病态的潮红,只是提起往日亲友,他的星眸中还是会凝出久违的神采。 江见月坐在榻边看他眼中稀薄的光,人有些出神。 苏彦久等不到她的汤勺,便自己从她手中接过碗盏饮了,放下碗盏时见她整个眼眶都红了,眼中蓄满了眼泪。 自从他病了,她便总是哭。很多时候,也不是哭泣,就是忍不住落泪。 她说她害怕。 她怕什么,再明显不过。 她的病,有医药可控可医。但是他除了病,还有衰老。他们本就隔着十余年光阴的距离,在他步入人生的后半段,而她又得药调养后,彼此的差距仿若更大了。 她怕敌不过天命,怕他走在她前头,怕他再度离开她。 她抵在他胸膛说害怕,他便寻不到话语来宽慰。 这世间,光阴不可逆,生死不可改。 想了许久,他说,“皎皎,我每顿药都好好喝的。过些日子,就好了。” 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小鸡琢米般点头。 两月后,丹桂飘香,枫烧云霞。苏彦终于缓过来,可以下榻。 江见月没让他去尚书台理政,依旧关在椒房殿。 苏彦再安静的性子,也耐不住常日无事,幸得靖明时不时过来向他请教课业。然中秋后,小公主代帝前往建章宫主持为期半月的祭祀,苏彦便更无聊了。 江见月道,“你关了我三年,我这才圈你多久?” 苏彦对着炉子猛扇了几下,“这也要比!” “我的粥要是糊了,信不信我关你十年八载。”江见月持着一卷书册,话语凉飕飕飘过来。 苏彦眼前黑了黑,莫名想到当年被关抱素楼的日子,手中蒲扇慢慢缓了动作。 许是这日粥熬得特别香稠,江见月被伺候的舒心,入夜看着他恢复了大半的面色体态,许他明日出宫散心。 “小师叔又寻了我两回,你去看看他吧。”江见月趴在苏彦身上,亲他满身的伤痕,“要不要派队禁军给你,到时小师叔莫说致歉,许会打你一顿!” 第112章 ◎荣嘉篇之一念起◎ 我叫江呈星。 阿母说, 我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 说这话时,我约莫三四岁,按理是还不太能记事的年纪。只是她说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便有了印象。 有一回, 出于好奇,我问阿母,“那皇姐呢,她是先皇后的女儿, 父皇的第一个孩子, 不该是她最尊贵吗?” 阿母美丽精致的面容上,神色一下僵硬起来,有些尴尬地笑了下。 “你阿母的意思是,你在她心里最尊贵。”伴在一旁的外祖母舞阳夫人比阿母善辩许多, 接过话来。 “那为何我的名字是星星,皇姐是月亮,星星没有月亮大, 也没有月亮好看。”年幼的我刨根问题。 阿母这才开口, “你是妹妹啊,就是没有月亮大。但是星星眨着眼睛,月儿弯着笑脸,都很漂亮。” 这样说也对,我听了很开心。 我的名字是阿母取的, 她出身长安五大门阀之一的京兆陈氏,很有学识,比寒门出身的父皇要识文断字许多。 见月呈星, 听来便是姐妹亲密和睦的意思。 阿母原是父皇称帝前的妾室, 但和主母李氏很要好, 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倒也合理。 李氏身体不太好,又长了年岁,唐氏粗鄙,是故在父皇的这三个妻妾中,阿母很受父皇宠爱。尤其是阿母当年射杀了前郢皇帝赵征,为圣懿仁皇后报了仇,以京兆陈氏女、江氏未亡人之身份迎父亲入了长安皇城,如此愈发荣宠加身。 当是这种种缘故,她方觉的自己女儿尊贵无比。 我实乃子凭母贵。 大些,我自也能懂这期间的道理。 只是不能理解的是,阿母在论起皇姐时,总有些不自然。譬如,回想前头她给我解释那会,脸色便不太好看。彼时,我摸着她隆起的胎腹,和弟弟说话,抬头看见母亲煞白了脸,呼吸急促。 而且,有那么两次,我躲开乳母的唠叨,去阿母的寝殿寻她。小小的身子窝在窗台下,隐约听得她与祖母在谈论皇姐。 有一回,寻我的乳母和姑姑们的声响惊动了屋内的阿母和外祖母。外祖母神色还好,阿母抚着胎腹却是颤颤微微。 我问,“阿母,皇姐怎么了?” 外祖母搀扶阿母坐下,转头含笑道,“你阿母说天凉了,你皇姐在宫外开府,恐奴才们不尽心,想着要提点一下。” 阿母关心皇姐是好事,但她怎么发抖呢? 我上去拉住阿母的手,她冲我莞尔一笑,摸着我后脑的手冰冰凉凉。 她颤抖的最厉害,双手最冰冷的一次,是传闻皇姐被先皇后附身,奔跑在驰道上,夜扣宫门的时候。 那日父皇宿在阿母殿中,我已经睡熟了,隐约闻得黄门急报。 非君走御道,夜闯禁中,皆是禁军可以先斩后奏的死罪。但是眼下禁军不敢动手,一来皇姐手无缚鸡力,二来她穿了一身青衣,盘妇人髻,配一根银簪。 “青衣银簪,是兰娘早年常做的装扮。是兰娘……” 我被吵醒,哭着要寻阿母,乳母便将我抱去。阿母捂着就要临盆的肚子守在被褥尚温的榻上,等到父皇被左右扶回来,等到父皇两眼放空,喃喃低语。 阿母原本握着我掌心的手便抖个不停,指尖如寒冰。我本依在她身侧,忽觉身下黏黏的。低头看,是阿母的血从她襦裙中汹涌流出。 她被吓得流血了,差一点就生不下阿弟。 我也被吓倒了。 但我被吓倒是因为看见阿母流了好多血,听她叫得太厉害。那阿母呢,她是被什么吓倒的? 皇姐吗? 应该是的,印象中每次提起皇姐,她总是神色异常。 但皇姐有何可怕的? 我分明觉得她很可怜。 她才十岁就出宫开府了,她的阿母死的特别惨,她嫡亲的手足也去了,父皇也不怎么管她。少府欺她无权无势无人可依,总是克扣她的东西。 因为我的阿弟体弱,太仆令说是皇姐命格的缘故,父皇又把她禁足了。除夕夜,未央宫中那样热闹,她却被锁在府里,不可以出来。 我想要是换成我,可能就伤心死了。 所以,实在想不通,阿母怎会怕她! 而且皇姐是个很好的人。 这话虽是表舅父说的,却是我自个验证的。 阿母自从有了阿弟后,便鲜少理我。 我是子凭母贵,阿弟是让母凭他贵。自然,阿母便爱重他些。 世道如此,女子总不如儿郎。 是五六岁的时候吧,皇姐不知做了何事,难得的得了父皇欢心,赞她为女中典范。阿母也突然改了性情,哄逗阿弟之余,让我去寻皇姐玩,多向她学习。 我也确实孤单,阿弟碰不得,阿母又不再陪我,便听话去寻皇姐。原也寻不到,听说她整日在府里读书礼佛,鲜少出来。 我就说她可怜吧,十多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读书便罢了,却伴在青灯古佛旁,染一身刺鼻的辛辣香气。 但是父皇说,那是皇姐的孝心。 父皇这般说了,阿母便又催促,说了让你好好学着些你皇姐。父皇闻言很高兴,我便轻轻点头。 平素见不到,节庆宴会上能碰上。 我第一次亲近皇姐的时候,是在明光三年的冬至宴上,她将将被父皇赞誉为女中典范,被很多高门女郎围着说话。 我还小,一个人挤不过去,就不远不近地仰头看着被圈中间的皇姐。她在笑,但看起来好像不是真的开心,因为她的脸白白的,细眉若舒若蹙,果然没一会她便拂开人群吐了起来。正好是面对我的方向,我手里端着一盏牛乳,吓得退后了两步。 她被人扶去偏殿,我偷偷跟了上去,把牛乳给她喝。 暖呼呼香喷喷的牛乳,是我最喜欢的。喝下去整个人都舒坦开心了,皇姐应该也会喜欢的。 果然,她接了一饮而尽,我正得意,想问她好不好喝,还要不要。但她比我先出声,让阿灿送我回去。似不愿多与我说话。 我便有些委屈,我还没她正经说上一句话。 但也不要紧,宫中多宴会,我总能见到皇姐。 皇姐不爱说话,都是我主动寻她。 我和她说话时,她也会笑。给她牛乳和甜浆,她也愿意喝。端午节我还送她一个五色手钏,她伸手让我给她戴上。为此,我开心了好几日,那是我自己编织的,丑的不像话,她却一点也不嫌弃。只是她从不送我礼物,我想许是少府又克扣她东西了,想到这些我便有些难过。但好在表舅父护着她。后来再见面,我朝她走去,她就会俯下身抱我。 其实我知道,她抱不动我太久,因为相比我肉乎圆滚,她特别瘦。 我听说她以前走丢过,回来以后就养不胖了,她有病,身体很不好。关于她走丢的事,我好奇问过表舅父,“皇姐丢在哪了?是在宫里走丢找不到回寝殿的路?还是在北阙甲第,跑到朱雀街去了?” 大概我还小,对距离没有概念,只见表舅父看着我,含笑摇头,“她走丢很远,很久,要是早点……”他轻轻叹气,眼中满是疼惜。 皇姐抱不动我,我还是想粘着她。 虽然她胸骨嶙峋,咯得我有些疼。但是她抱得很稳,身上香烛的味道也变得很好闻。我趴在她肩头时会想起我阿弟的样子。 那会,他占据了母亲的全部,自然肩头不再有我的份。 明光四年,上林苑狩猎的时候,我再次缩在皇姐怀里,趴在她肩头,转身看见前面被父皇抱着、母亲哄着的阿弟,心想等狩猎结束,便和他们说,我要搬去皇姐府上,和她住一起。 只是未曾料到,这场狩猎,让江氏所有人、乃至天下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 这个爱儿郎重儿郎,觉得女子不如儿郎的千秋世道,出了一位女帝。 皇姐君临天下。 而我奉母命就藩。 我才七岁,在长安皇城的锦绣堆中长大,我认识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要去那样远的地方。 再说,我为何要去那里? 我要和皇姐在一起。 但是阿母坚持,母命不可违。我去求皇姐,她如今是天子,一言九鼎。但皇姐说她以孝治国,不敢违逆母后。 我只能离开。 长安一别十四年,我初时三月一封信写与阿母,寄与思念。前后四年,共十六封。然无一有回信,便再未提笔。 四年,停止了深夜的哭泣,扼住了疯涨的思念,熟悉了阴平风貌,我也能够慢慢走出离愁别绪,接受这个远离长安皇城的封地,后来不久又遇见了年少爱慕的人。即便后来的后来方见世事荒唐,实乃遇人不淑,然那个少年到底慰藉过我孤独,给我深刻的希冀和企盼。 再后来归国回朝,我已近而立,皇姐也已至中年。她待我一如幼时,我依旧是尊贵无匹的荣嘉长公主,如愿住在了当年的端清公主府,还与皇姐玩笑让她偶尔下榻此间,了了我幼时想与她同榻的夙愿。皇姐点头应好。如此,我在长安城中也可谓炙手可热,权势煊赫。 因为即便我的生母联合前朝宗亲毒杀太子赐死,被除名宗室,然我不仅没被牵连,身份却更尊荣了。因为我被寄名在圣懿仁皇后膝下,同皇姐成了更亲密的手足。 这些都很好,我也没有不知足。只是不知是否居在此间,离宫阙甚近,我总是不经意遥望长乐宫。 我幼时长大的地方,陈氏后半生终老的地方。 早年的那点疑惑,在心中又开始滋长。 她到底怕皇姐什么? 她如何会结合前朝反父亲的帝国? 第113章 ◎靖明篇之不负君◎ 我是大魏的第三代帝王, 但我并不是文烈女帝的亲生女儿,我是她从育婴堂领养的孩子。 也就是说,我是个弃婴。 这一点, 是在我七岁那年, 文烈女帝亲口告诉我的。 那一年,是景泰廿一年,文烈女帝在建章宫中养病,长安皇城由彼时的执金吾方贻掌控。 阳春三月, 文烈女帝身子稍有好转, 私服出宫散心。我和夷安长公主陪侍她一道。马车幽幽,一路赏花听鸟语,去了城郊的育婴堂。 育婴堂,是昭承太子薨逝后, 文烈女帝以他的名义在长安近郊建立的专门收养弃婴的地方,说是为他攒功德。 我清晰记得那会她和我说的话。 她说,“太子年幼夭折, 身为储君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他天性纯善, 敏而好学, 若是能够承袭国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 她牵着我的手,走在育婴堂的林荫道上,看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孩子们,常日苍白的面庞浮起笑意,垂眸与我继续道,“如今他便已经做了一件造福朕和这天下的事。” 林荫尽头有凉亭,日照充足,她带着我坐下来。 我好奇地看着她,见她眼角泛红,目光慈和,微笑与我说,“便是将你送到了朕身边。”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十中七八都是女婴,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婴也多有残疾。这不是建立者文烈女帝决定的,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千百年来,世人皆重男轻女。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都是襁褓婴孩,有主动放在门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时去周边捡回的。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身患残疾或者父母无力养活的,一类是想要男儿偏生女,如此被丢弃的。 是故堂中女婴甚多,女帝在择选的时候便将大部分的目光都盯在了女孩身上,进行考量。 是故细想,我也极有可能是哪户人家想要儿郎,却让他们失望的那个。 世人当难以想象,他们大多数所厌弃不喜的,偏是那个女儿身的九五之尊看重的。 文烈女帝所行多悖常理。 譬如,按照我这般身世,当永远隐瞒,不让我知。 但她却告诉了我。 我幼时不曾多想,直到景泰廿九年,她让荣嘉长公主知晓了其生母陈氏同她的种种恩怨,我忍不住问,“左右那老妪大限将至,君母何必要让姨母知晓,徒增她与您离心的风险?” 她道,“那我们如何保证除老妪外再无旁人知晓?纵无旁人知晓,焉知你姨母自己心中不疑不惑?还不如让她晓得,摊开说明了,彼此安心。” 我便是在那个时候悟到她当初对我坦白真相的意义。 是啊,纵使我的身世只有她与夷安长公主晓得,但是待我长大,我会不会好奇我生父何人?如此,会不会去查闻鹤堂的档案?若是闻鹤堂档案有疑,我会不会再有旁的念想?我又会不会因为心中存疑不踏实,生出杂念,累伤旁人?譬如夷安长公主的后人,恐他们间尚有知情者?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 诚者,永远是最有力量的。 后来大了,执掌山河后,又有了更深的体悟。 实乃文烈女帝,那养我造我的女君,她太爱这社稷苍生了。 唯恐这天下多生动乱,便在自己能够掌控的时空中,尽可能地清除隐患。 而她实在是位善谋人心的帝王。 彼时同我讲了身世,便又问我忧不忧,怕不怕? 怕不怕有一天她觉得我不够好,便会不要我?她会在这育婴堂上百孩童中重择他人? 我那会才七岁,似懂非懂的年纪,多少是怕的。 甚至回去后在梦中惊醒,醒来看见她守在我榻边,持着帕子给我拭汗,端来茶水给我醒神。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便上榻陪我聊天。 她说不要怕,如果我能完成一桩事,我便是大魏永远的公主。 我着急问她是什么? 她轻轻抚拍我胸口,似慈母哄稚子,柔声细语,“杀了执金吾。” 我又一次震惊。 执金吾方贻,不是她最宠信器重的臣子吗? 甚至有可能成为她的皇夫,枕边人! 世人都知,他们相识于微末,扶持走过长路。 她说,“来日,朕与你细细说。如今,你听话便可。” 我自然听话。 于是那年冬,我一箭射杀方贻。 史官如斯载:景泰廿一年末,靖明公主射杀执金吾方氏,除佞臣,清君侧,朝野俱惊,天下誉。 我听的懂这话,是说世人都在赞扬我。 我好高兴,完成了君母的任务,是大魏永远的公主了,不必再担心她会不要我。然当我将这样的话,雀跃着在只有彼此二人的寝殿说起的时候,她却眉眼冷淡地看着我,并不满意。 我静下声来,低垂头颅,紧咬唇瓣。 许久,屈膝跪在地上,向她认错。 她摇首,“朕不觉你有错,只是失望你不曾悟出此间道理。” 我再叩首,“儿臣这会悟了。君母不会不要我,因为您身子不好,没有太多时间再去培养新人。而儿臣也不该如此眼皮低浅,盯着区区公主位。公主算什么,儿臣是要承君母衣帛,袭大魏国祚,为储为君的。如此,方不负君母往昔教养栽培,不负君母今日呕心铺路。” 话毕,我没有听到她的话语,只在低垂的视线里,看见她向我伸出手,我将小手放入她掌心,抬眸见她笑靥。 她牵着我,走向万人之巅。 景泰廿二年,我被册立为储君。 亦是在这一年里,我们亲密无间。 一来,她病重的厉害,我尽心随侍左右。二来,她在病重中与我簌簌低语,讲她的往昔岁月。 我便彻底看见了遗憾未曾有幸参与的她的前半生。知道了她早夭的孩子,了解了她挚爱的男子,看到了她那些残酷又始终值得怀念的时光。 而到最后,她却只是说,“你看,你是弃儿,我是乞儿,但是我们都遇见了极好的人。祸兮福兮!” 在尽心养育我,给我铺好了前路后,她又将自己赤裸裸展示给我,将她不为人知的血腥面,软肋处,全部付于我。 无非要我安心做个好皇帝。 她气息不匀,话语哽咽,似传达一种使命,传递一份责任,“请一定做个好皇帝。” 交代完国事,她方敢陷入私情。 她在浑噩中开始反复念起一个人。 和我说他千般好。 甚至与我道,我的今日,也有他的功劳。 她说,“当年他救了我,教养我,与我说,这世间对爱意恩德最好的回报,不是还于施恩人,而是继续赠于下一个微弱者。传承而后发扬。” 她说,“帮我记住他。” “他是谁?”我问。 苏彦。 罪臣苏彦。 窃她国,杀她子,被落笔在史书上,将她孤零零丢于人世的罪臣苏彦。 于是,我在她刻骨的思念中,在兰台的史册中,看见一个罪臣的风骨和气节。 羡慕她曾拥有过这样一位郎君,羡慕她的时代有过这样一位臣子。 遗憾我不得见,不曾识。 但我确实可以帮她去铭记,让世世代代去记住他。 我在她病榻前郑重应诺。 她想他想得最厉害的时候,将自己当作他,把我当作她自己。 她活成一件他的遗物。 偏她这件遗物,并非无意识,随时有着自己的思想和举止。 廿二年秋,她发兵伐燕,一手攻外境,一手引内贼。 伐燕顺利,内贼也除的干净。 我后来想,她能让贼寇掉以轻心,入她局中,所借大半是她的病体。她无所不用其及,哪怕是自己一副残破虚弱的身子,也能为她反复利用。 纵观我前半生,没有见过比她更虚弱又更有力量的人。后半生,当也不会有。 她这样的人,本就世间少有。 或许就是稀而贵,苍天都不忍再苛责她。 景泰廿三年,她的神明重回人间。 在做了我八年的神明后,终于恢复了凡人的面貌。 我看见她周身的冰雪面具碎裂掉落,身体里的血液重新涌动,她从神座佛龛上走下来,拥有人间烟火气,会嬉笑怒骂,会爱恨贪嗔。 我第一次看见岳汀同她的接触,是在椒房殿的门口,他冲入内寝,而我却被她忠心耿耿的太医和手足拦住,说是由他们去。 尤其是荣嘉姨母,她说,他是她的药。 第二次见,还是在椒房殿。 早春二月的清晨,寒意弥散,他从君母的寝殿出来,身上披了一件大氅,隐约露出缎面中衣。 我不是头一回见到侍奉君母的儿郎从她殿中出,但他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他的举止神态,家常从容。 不似过客,更似故人。 他没有他们年轻,没有他们俊朗,没法与他们比较。也确实不能比较,自他出现,阿母再未传召过旁人。 许是当时一面心中晃神,便多看了他一会,鬼使神差问他剑法道理。 不问便罢,问后愈发觉得亲近和敬佩。 他竟可以一语道出君母所授的剑法妙诀,教授的方式比君母还要自然流畅。 一点好感油生,我便时有接触他。 本来,他也是我的太傅,很多时候都伴着我。 只是我更喜欢看君母和他在一起的样子。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君母同宣室殿、尚书台上的女帝完全是两个人。 这会她只是椒房殿中一个寻常的娇嗔妇人,握一卷书册,扣着桌案使唤他添茶,或是在用过汤药后藏起两颗山楂蜜饯,掩着袖子含入嘴里。 第114章 ◎花好月明人团圆。 ◎ 【一、我有更多时间来爱你】 元丰九年春, 浅阳碎金,春江渐融。 长安北阙甲第的苏氏府邸正将缟素逐一卸下,上任太尉苏志至钦病逝于去岁冬,如今五七已过,除了守孝的至亲,其余人都除服换妆。而身为苏氏嫡次子的苏彦,这会也换了常服,正在堂中辞别母亲。 自三年前苏志钦从兰州返回,旧疾沉疴,茂陵长公主便让年仅十三岁的小儿子从抱素楼出,入尚书台听政。原定三年后正式出仕,效力朝廷。不想苏志钦去得这般快,一来少了对孩子的帮扶,二来涉及守孝。然眼下四方群雄并起,民不聊生,朝中并无可用之才。茂陵长公主遂让苏彦起复出仕。 “阿母是让你以国事为重,你阿翁自也不会怨你。然你也不必如此着急,且歇一歇,养好身子再赴凉州也来得及。” 苏致钦丧仪礼结束当晚,十五岁的少年许是连日守孝,染了风寒,当晚便起了高烧。原以为只是寻常小病,不想一连昏迷了大半月,宫中太医令,城中名医看了个遍,寻不出缘由,就是醒不过来,将茂陵长公主急得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索性在半月前的一日醒了,请医查看除了脉象稍浮并无大碍。少年底子康健,休养至今便已基本痊愈。 面如朗月,眼含星子,又是一副萧疏清举、湛然若神的好模样。 “孩儿已经大安了。”苏彦搀着茂陵的臂膀,从堂中出来,边走边道,“阿翁交代过,永成侯江怀懋是可用之才,只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而今上任的太尉高闵已经丧身他剑下,孩儿且早些前去监察安抚的好。” “阿母若是不放心,孩儿邀了阿姊与我同往,她可以照顾孩儿。”母子二人在门口车架前停下,茂陵正诧异,抬眸便看见苏恪坐在马车内。 “阿母你看他,自个扎在公务堆里,还非得拉上我一路伺候他,府里多少奴才婢子由着他带走!”苏恪在车厢内跺脚,狠狠剜了苏彦一眼。 “风餐露宿,你阿姊哪能照顾你,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茂陵向女儿招手,示意她下来。 “我就说阿母不会让我去的,我且要照顾阿母的。”苏恪挑眉下车,亲亲热热挽上母亲的手,对着苏彦道,“赌输了,回头将一金送来我房里。” 苏彦点头笑了笑,同母亲阿姊拱手作别,弯腰上马车。 车夫挥鞭驶向长街,苏彦在拐道口落下车帘。 未几,母亲和阿姊的身影消散在眼前。 细想,七岁前的苏恪是个温婉娇憨的性格,并不张扬跋扈,眼高于顶。后来人慢慢长大,性子方愈发骄纵蛮横,原都只当是长公主爱女宠溺之故。 谁能想到竟是披起了一张掩盖原本性情的皮具,在往后数十年一点一滴长入血肉中。 苏彦原想趁着自己赴任边地的档口带苏恪离开母亲一些年头,毕竟相比母亲心系赵氏皇室的执念,苏恪目前还没有那样深刻。 但显然,这般紧迫的时辰下,难以说动她。左右无妨,他占着先机,防着便是。而眼下,他有更紧要的事要办。 一场风寒一场梦。 前世漫漫一甲子的人生,全部涌入年少的胸腔脏腑里,他重生在十六岁这一年,真好。 出了长安城上了官道,他便换马疾奔,不断催马向前。早春二月的风,还带着积雪的寒冷,阵阵扑割在他面庞,却丝毫没有让他放缓速度。 日落日升,月隐月现。 过扶风,抵天水,路金城,至陇西……在十数日的快马加鞭后,苏彦终于满面风尘抵达兰州。 “我们在这处歇一歇,然后再入凉州酒泉郡。”随侍的护卫一行闻这话,并未有疑惑,毕竟都不是铁打的身子,且要去见那传闻中阎罗一般的江怀懋,总得气定神闲些。 然苏彦却只在做了短暂的修整后,便领着李肃等数人前往兰州牧府邸。 偌大的州牧府,已经人去楼空。 另一边打探消息的暗卫也赶来回话,道是三日前这处城郊确有流寇出没,还同一支护卫官宦人家的兵甲打斗起来,然流寇乃对方数倍之多…… 苏彦没有听完属下后面的话,只催促领去交战地,然后吩咐所有人以此为中心,往东南方二十里内搜遍所有屋舍,庙宇……凡有人迹处皆不可遗漏。 如此,在第三日晚间,在一处乞丐群居的破庙里,他终于找到她。 才过三周岁,虚虚四岁的幼女,蓬头垢面,搂着几根稻草缩在墙角昏睡。相比前世相遇时已经历经了两年的流亡苦难晓得会奋力求生,这会她更小更弱,只会在睡梦中抽噎着喊“阿母”。 苏彦脱下身上衣袍将她裹起来,拂开她面上污渍残草,战栗指腹在她泪痣摩挲。幼女睁开惺忪睡眼,似受惊的小猫,颦蹙着稚嫩的眉宇盯看眼前人,呜咽中又是一声“阿母”。 这一眼,这一声。 少年便知她不通前事,不识他。 没什么要紧的,我们比前世更早相遇,我有更多时间来爱你。 【二、可唤沉璧或是七郎】 此去凉州酒泉郡,还有三百里路程,在简单的验伤梳洗后,他便马不停蹄地送她回母家。这会,他还比不上她的生母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酒泉郡的永成侯府中,在他五日后抵达时,自是愁云惨雾。永成侯将将四岁的长女丢了,永成侯夫人急火攻心晕了两回。 已经拥兵二十万,不久前才斩杀了新任太尉的江怀懋,这会还能亲自出来接见这位长安而来的少年刺史,完全是看在当年苏志钦的一点提拔点拨之恩上。 前世也是这个缘故,苏彦记得很清楚。只是今生在接风宴上,永成侯强撑的两分客套在酒过一巡后,彻底变成满心感激。 原因很简单,苏彦开门见山,道是一路而来闻侯爷府上走丢女儿,恰巧路上救得一女童,不知是否是府上千金? 江怀懋掩着不知女儿面貌的尴尬,请出虚弱不堪的夫人辨认。 于是,苏彦便只得由着小姑娘从他身边毫无留念地扑入母亲怀抱,由着妇人将他的姑娘抱入怀中,抱去后宅。 于他往后岁月,见一面都极难。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还不如前世。 前世,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在苏氏府宅的门口,在抱素楼的小径上,日出送他上朝,日中等他归去,日暮晚间他背起她走在月色下,她提灯趴在他肩头,话语低低道,“师父,你会一直背我吗?” 哪里像如今,她依在母亲怀中撒娇,坐在父亲膝头偷酒喝,同夷安等一干女郎捉蝴蝶,放纸鸢,这都算了。也不知从哪日起,就认识了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儿郎。今日搀起跌在地上的一个,给他擦着小手,哄道,“吹吹就不疼了。”明日接了另一个男童的小木剑,同他一起比划,比划完了还掂起脚尖给他拭汗,“帕子脏了,你洗净了再还我。” 苏彦从睡梦中醒来,太阳穴突突得跳,头疼,连着心脏都疼。 耳畔萦绕着她前世在建章宫病榻上的话,“来生,我不要饿,不要冷,不要一身病痛……所以,你要早点来接我。” “我是早了!”少年长叹了口气,合衣躺下,却闻叩门声。 夏日平旦,天微微亮,四岁的小女郎白皙的面庞上腾起两团瑰丽云霞,是健康的颜色,一点汗珠从额头滑落,经过两颊,似娇花染晨露,浓艳晶莹。 苏彦蹲下身看她,好好的女儿家,就该这般养在手中,哺以蜜露甘汁,无忧长大。 幸得早些找到你。 “苏刺史,您能给我修一修这个吗?”小女郎眨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两手从后背伸向前头。 少年低眸,一瞬间面挂寒霜,伸手接过尺长的小木剑,抬首又是春风化雪的模样,“当然。” 他一手轻轻柔柔牵着小姑娘,一手持着木剑就差要将它一把折断。 偶尔他们也是有接触的,就譬如这等时候,小姑娘遇见了天大的问题,便会跑来寻他。 “苏刺史最厉害了,什么都会。”她接过修好的剑,对着他雀跃,笑靥如花,又凑身道,“苏刺史,您上回送给我的跌打止疼药还有吗?” “你练剑受伤了?伤哪了?”苏彦翻起她袖子,又看她面颊脖颈,将人抱起前后转了一圈,就差要脱她衣裳查看,只自己控制下来,抱她坐回榻上,去一旁箱笼中寻药。 “我没受伤,是韩四哥哥前头跌了一跤。” 小姑娘脆生生的话语传来,少年将已经找到的药重新丢回箱内,“用完了。” “那好吧!”小姑娘拎着木剑向他作揖致谢,略带失望地走了。 苏彦盯着她背影半晌,认命地抽了口凉气,追上去,“找到了,还有一瓶,给你。” “我就说苏刺史是最厉害的,我要什么都能变出来。”小女郎扯了两下他的袖角,又觉失礼,拱手再度感谢,“我最喜欢苏刺史了。” 尽管这会“喜欢”二字不是少年想要的喜欢,但是看她多开心啊,少年便也很开心。 他留了她一会,问,“前些日子,你阿翁说你仿佛不怎么喜欢现在的名字,唤你总不应,与我商量让我给你重起个名。玉儿,也很好听,怎就不喜欢?” 论起这桩事,小姑娘却摇了头,“我没有不喜欢,但就是还想要个旁的名字。苏刺史,您能给我取名吗?阿翁说你读书多,知道的也多。” 苏彦看着她,努力压平嘴角,“当然可以,我还以教你读书,过了今岁你便五岁了,可以开蒙,你愿意跟我读书吗?”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 是故,在两个月后,小姑娘四岁的生辰礼上,苏彦为她取名“见月”,小字皎皎。 诸人问她喜欢否,她眨着一双湖水般清凉的眼睛,“喜欢,皎皎喜欢。” “这丫头与你有缘。”江怀懋对着苏彦道,“正好今日,将拜师礼一并举行了。” 江见月满怀期待。 苏彦却是笑意僵在面上,神思滞了一瞬。 “我知苏氏行伍立世,诗书传家,乃天下文武翘曲,苏刺史可是看不上小儿?”江怀懋想起不久前,看苏彦开私库赈灾,献计防御西羌,原很是敬佩,欲与其结义金兰,不想被他以家中规矩为由拒绝,这会又见他这般,难免觉得是高门世家子弟看不上他们寒门之流,当下心中有些不虞。 不料却闻苏彦道,“皎皎天资极好,又勤勉有加,能得此爱徒,实乃在下之荣幸。不过是方才想到家父,一直还想收一位资质佳的女徒,却至临终未曾如愿。” 他目光从江见月身上划过,回来江怀懋处,“若是将军不弃,且让皎皎入我阿翁座下,自然阿翁已故,依旧由我教导。” 苏彦虽然麒麟之才久传在外,但眼下到底一介十六岁儿郎,同苏志钦之名望无法相提并论,能拜其为师,自是比拜苏彦更有颜面。江怀懋焉有反对之理,当下便同意了。 “那皎皎以后唤苏刺史师兄吗?”这日散宴后,小姑娘便去他院中读书。 庭院深深,秋阳微醺,透过窗牖洒进来。 苏彦翻开书简,端正她的身姿,然后回来自己案上,温声道,“我都直呼你名字,公平起见,你也唤我表字便可。” “沉璧。”苏彦笑着与她说。 小姑娘蹙眉,“不是二十加冠方有字,你怎么这么早便有了?” 这聪明细致的脑子即便重来一世,也半点不会更改。苏彦挑了下眉,确实他还不曾加冠,于世人前还未有字,是他自个前世记忆作祟。遂面不改色道,“我阿翁生前为我择取的,只是还不曾叫开,且先告诉皎皎。” 得人秘密,自是欢愉,小姑娘笑盈盈开口,“沉璧。” 苏彦心头滚烫,“我族中齿序排第七,手足至亲也唤我七郎。” 江见月长着一颗玲珑心,“苏七郎。” 【三、让你久等了,师父。 】 重来一世,很多事因苏彦的预知而得到更改,但也因此,蝴蝶振翅,更多事随之而变。 转年元丰十年,原该在这年夏,由他和江怀懋共同谋划出征西羌,茂陵长公主却因为病重思念儿子,将他提前召回,遂剩得江怀懋一人带部下征伐。 苏彦归来,见母亲并没有信中所言那般严重,佯恼道,“阿母岂可以自个身子玩笑,您说思念七郎,七郎自然回来。” 前世他是元丰九年过了中秋后离开长安的,今生为寻江见月早走了大半年,正值父亲离世不久,是故信中所言母亲思念成疾,他是信且愧的。 只是这会见茂陵康健模样,到底一句过之,未再多言。他离开凉州时,原做好了准备,将一枚苏家军分符令交于江怀懋,可随时调遣那处的三万苏家军。 也为此,在江怀懋的煌武军险胜西羌,将他们逐出凉州以西三百里时,天子赵征得茂陵献计,以雷霆之势抽调拱卫京畿的两万兵甲奔赴凉州。如此可断江怀懋入西的精锐退路,亦可围捕其家人以作后备之用。 京畿调走两万兵甲,一来是实在无兵可用,二来想着那处还有三万苏家军,茂陵原想让苏彦直接领兵接应,但回想苏志钦抱素楼中话,一时还是不完全放心,遂将苏彦调虎离山。却不曾想到苏彦早早做了准备,人在长安,将令却交给了江怀懋。 如此天子军队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同时彻底激起江怀懋反心。元丰十年秋,从凉州一路挺进,至元丰十一年冬,兵临长安。 与前世一样的时辰,茂陵长公主薨逝于杜陵邑,只是死前独传小儿子,未再令其发毒誓,只以槁木般的手揪其领,扇其面,痛斥不配为她之子。 少年跪于榻前,字字无愧无悔,“阿母心念赵家皇室,为族尽忠自是无可指摘。然却不见皇室宗亲醉生梦死,天子权贵昏庸无道,天下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民与君,当是民贵君轻。恕七郎不孝,无法再效力此等君主。” “阿母若当真在意天下民生,是否当与阿姊再说些什么?赵氏气数以尽,您何必再搭上她的一生!” 茂陵的眼中从不甘愤怒到惊诧震惊,最后终于沉沉叹了口气,“我与你阿翁在最后的十年里已然分道扬镳,如今我认输。” 她撑着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去把你阿姊唤来吧,我、与她说一说。” 元丰十一年末,茂陵长公主薨逝。同年年底,赵氏皇室交出传国玉玺,献降称臣。苏彦以世家首领的身份开城门迎江怀懋入长安。 如此,相较前世,江氏提前四年得天下,国号依旧为魏,年号明光。 明光元年,江怀懋册封发妻李氏为皇后,长女江见月为端清公主。 翌年,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储君。因国中未平,多战乱,江怀懋定国本后一时间并未开后宫,只说容后再论。 而今生岁月于江见月而言,平静顺遂许多。 她自入长安,便入抱素楼学习,从童年至年少豆蔻,将近十年时光,都与苏彦形影不离。 纵是不记前事,却依旧无比喜欢粘着苏彦。许是苏彦先同她分享了自己表字一事,后小姑娘若遇人事,若心中有事,皆头一个与他言说。 从凉州的风物小吃,到长安的芳草群岚;从夷安的志向到薛谨自制七巧方忘记步骤,她都絮絮讲给苏彦。苏彦总是听得认真而专注,看她稚嫩面容慢慢蜕变成少女柔美娇靥。 他对她唯一的一回失去耐心,是她十岁那年,与他说父皇要给她定亲。画师送了许多少年郎的画像让她择选,她偷偷抱来抱素楼,让他帮忙挑选,边说边一张张展开。 却不想,苏彦看都没看,沉声道,“没一个适合殿下。” 小姑娘扑闪着一双漂亮的杏眼,“你怎晓得的?我瞧着他们谁都一样,谁都行,但好像又谁都不行。” “就是谁都不行。”苏彦摇着手中折扇,似在拼命扇灭腾起的火焰。 彼时是明光五年,他刚接了领兵增援汉中的旨意,不日就要出征。 缓了片刻,从案上下来,半跪在小姑娘面前,郑重道,“皎皎,你相信我,这里没有一个适合你的,待我出征归来,我定为你择一个你满意的夫婿。” 小姑娘颔首,“我想要一个同七郎这般的,成吗?” (我喜欢像师父这样的。) 隔世的话语回荡的耳际,苏彦揉着她后脑,五指勾缠在她柔软又丰茂的长发中,忍不住与她额间相抵,“自然成的,我会挑一个和七郎一般无二的与你。” 小姑娘偏头靠在他肩膀,“七郎身上的香真好闻,皎皎在梦里也闻过。” 苏彦一去大半年,救下长兄苏斐,平定汉中之地。 去时秋风卷落叶,潇潇马嘶;归来杨柳依依,黄鹂鸣欢。 他原想的很好,等班师回朝,便向江怀懋求娶公主。以他的身份地位,于公于私,江怀懋都不会拒绝的。 他们之间,除了年岁上的一点差距,再无其他。然这点差距在利益和情意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公,太子需要助力,长姐嫁给他士族的首领,是最好的联姻。于私,他们知根知底,皎皎几乎是他一手养大的,这些年他们从未分开过。 又值此番他得胜归来,当是请求赐婚最好的时机。 却不想,入了扶风郡,方闻端清公主于正月已经定亲。虽不知定下的驸马何许人也,但是她自个挑的,前两日陛下已经传旨朝野,端清公主定了人家,原定五月的曲江宴就此取消。 曲江宴,乃公主择婿之宴。 苏彦尤觉晴天霹雳,只换简装策马疾行。 百里路程,一个昼夜,他在翌日清早抵达长安城郊。 东方既白,雾霭沉沉,公主的车架出现在城门前。城门是关着的,如此便是再此侯了许久,入夜未归。 她为何在这处等他,是与他说不愿嫁人的无奈,还是终于择了自己喜欢的情郎之欢愉? 苏彦勒僵下马,脚似千钧勒悬,想快走却又不敢前进,只一步步艰难走向她。亦不知她何时下的车架,杏眼蒙雾,眉间隐伤,万水千山在眸光中流转,欲说还休。 但到底还是她先开的口。 她说,“苏相,孤代帝来此犒赏您。你,跪听圣旨。” 苏彦看她半晌,跪下身去。 “今洛州苏氏第八代子嗣,齿序七,彦,钟祥勋族,秉教名宗,文武皆备,人品贵重,择以尚公主见月,择日完婚。” 宣读诏书的是江见月本人,然听召之人却是半晌没有反应。直到少女俯身近低语,“苏相是不愿接旨吗?” “臣,领旨谢恩。”苏彦怔怔回神。 少女却没有退身,只将圣旨给他,在他双手接过的一顺,她柔软温凉的指腹轻轻握上他手背,依旧温声细语,“让你久等了,师父。” 【四、花好月明人团圆】 四年后,明光九年,十五岁的端清公主下降丞相苏彦。同年冬,天子崩逝未央宫,太子继位,改年号宣平。 新帝年仅八岁,设四大辅臣,还是当年的四人。 虽较之前世,江见月母亲康健,手足按在,但朝中雍凉一派和世家门阀的矛盾始终存在。 新婚的前两年,亦是新帝登基不久,苏彦忙得不可开交,江见月鲜少住公主府,多来都在潮生堂。 这辈子换了身份,她的志向便落在了修书上,成日与书简为伴,不亦乐乎。反是苏彦回来,每每捏着眉心窝在她肩头轻叹。 “可是觉得阿弟与我不可同日而语,颇让你费心。”江见月持着一片竹简敲他脑袋。 “论资质,几人能如你!”苏彦抬眸,眉眼温柔,似从妻子片刻的温存中恢复了精神,挪开书简,抱人回内寝。 “不点香了?”江见月仰躺在榻上,双手圈着他脖颈。 那香是用来避孕的,新婚两年多,他念她年纪小,身子骨嫩,一直不敢让她有孕。 “过完年,你便十八了。”苏彦深深浅浅吻着她,呼吸渐重,“我们要个孩子吧。” 江见月温柔又热烈地回应他,到最后却面庞湿凉,两眼通红,苏彦吻干她眼泪,低声道,“是不是想长生了?” 江见月咬他肩头皮肉,泣不成声。 转年五月,江见月被诊出两个月的身孕。纵是长子难忘,夫妻二人都是明事理之人,知晓相思无用,更不能在孕中多感伤,影响另一个孩子。 只是妇人孕中情绪反复,博学冷静如苏丞相,也有偶尔招架不住的时候。 入秋后,江见月胎动厉害,夜中多梦,苏彦便睡得比她还浅,但凡她有所呻|吟喘息,便如幼时般或给她念书,或抚背脊哄睡。 这日,原睡得还算安稳,却闻她一声接一声抽噎。 苏彦连忙将她唤醒。 江见月睁开眼,看眼前依旧英姿勃发的青年,辨清今夕何夕,只推开他自己抚着胎腹背过身去。 “皎皎?”“苏彦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不敢远离,小心翼翼地唤她。 “睡着没?”片刻,他微微凑近些,想看一看她模样。 “我做梦了,梦见你不在我身边。”小姑娘的声调极尽委屈。 “我不在你身边,能在哪?”苏彦闻人开口,松下一口气。 孕中多梦,正常。 “你寻桓氏去了,你们要成亲了!”哭声被压抑着,隐忍着。 “我……” “两辈子,你都和她有婚约!” 桓氏,这是百八年前的事了。 苏彦知道这会没法解释,弃甲投降,绞尽脑汁道,“明日你想喝什么口味的粥,我给你煮!” 小姑娘抚着肚子,身子抖的更厉害,哭声愈大。 才智过人、文韬武略的苏丞相已经不知所措,尤觉一颗心碎成渣子。半晌,伸手揽过她肩膀,欲要抱入怀中。 “别碰手,不是手臂,腿——”小姑娘缩成一团,拽着他的手往下去,“腿抽筋了,你快揉啊……” 这年长安在腊八迎来初雪,他们的孩子便也择了这日到来。 起初是凌晨时分,江见月被腹部阵阵紧缩抽痛扰醒,她生养过一次,知道这种感觉。但大冷的天,她不想动弹,便自己打着圈圈缓了大半时辰,左右不着急。 寅时的时候,终于有些撑不住,扯着苏彦袖子唤醒了她。 “师父,我要生了。”这辈子,她鲜少唤他师父,但每回唤他,都足矣让他心神荡漾,或是溃不成军。 这会,更是醍醐灌顶。 苏彦眉心跳了跳,披衣起身,将她抱去早已备好的产房,唤来稳婆医官。 他一贯持重,这日在榻前陪他,握着她五指的手却抖得比她还厉害。破水后,江见月抽回手,嫌弃道,“你出去吧。” 苏彦僵着不走。 江见月缓过一口气,“那你别碰我,我怕你晕过去。” 周遭侍者低垂眸光,忍笑只作不知。 未几,太后也过来了,将苏彦推了出去。 苏彦去而又返,“我就在屏风外,不走。” 薄雾冥冥,风雪初停,一声婴孩洪亮的哭啼划破天际。 这年冬,江见月平安诞下一个儿子。 襁褓婴孩,都是一般模样,江见月看着康健强壮的孩子,抚他眉眼呢喃,“你阿兄那会,嗓门都不及你一半响。” 才出月的孩子,原是人都辨不清的,但江见月却觉得他在朝自个笑,能听懂自己说的话。 “皎皎,你给他起个名字吧。”苏彦逗着孩子。 “这会费不动脑子。苏相取吧,我来挑。” “那我取乳名。”苏彦笑道,“正名等你养好身子还是你取,辛苦生的。” 外头初雪新降,乃瑞雪之态,兆来年丰厚。 苏彦道,“就瑞儿吧,简单吉利。” 江见月颔首,只轻轻点着孩子胸膛问,“阿翁起的名字,瑞儿喜欢吗?” 孩子虚阖着眼睛,小嘴扁了扁,忽就哭出声来。 夫妻两愣了下,乳母过来道是小公子醒了两个时辰,是喂奶睡觉的时辰了,遂抱去哺乳安抚。 江见月回头看苏彦,“我怎么觉得,儿子不满意你取的名字?” 苏彦给她递披帛的手忽顿,“怎么可能!” 时光如水流,细细潺潺。只是到底身在帝王家,处于权力的中心,这辈子虽比前世顺遂些,但也非一帆风顺。 宣平十年的时候,十八岁的少年天子受安定、中山二王挑拨,也曾对苏彦不利过。 那年苏彦出征东齐回朝,却被下令要求在长安城郊三十里驻军扎营,第二日卸剑弃甲,步行入朱雀门。黄门传旨当日,江见月被天子传召入宫赴宴,彼时安定、中山二王皆在。 如此,便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这是一手控制了江见月,一手引苏彦入城,要么他交兵权换回妻子,要么长公主大义灭亲保全自己,左右就是要苏彦的命。 严妆华服的长公主,施施然赴宴,一如往昔无数次出入昭阳殿一般。却是在酒后三巡,再次给两位皇叔倒酒时,冷眼看着二人酒盏从手中落,酒水四溅里七巧流血。 少年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煞白,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四肢发软看着皇姐持酒盏步步逼近。 他当从未见过,亦从未想过,他娇蕊牡丹般的手足,竟是如此杀人如宰鸡,半点不眨眼。抚他冕服十二章纹,眼中嫌弃又倨傲。 更是半点想不通,她是如何看出二王之心,竟能先发制人的。 唯见她俯下身来,喂酒就要入口中,遂拼命挣扎。却被她一手箍住下颌,拽起推去御座,听她话语落下来,“这张椅子,皇姐既让你坐了,你便安安心心地坐着,皇姐保你万世流芳。若是再起歹念——” 她让过身子,让他足矣看清地上二王的尸体,“此二人之今日,便是你之来日。”酒盏在他唇口晃过,最后被妇人洒向地面。 她松开少年,理衣抚簪,“你姐夫还在城外,你是接风请他赴宴,还是要他卸甲请罪,想清楚!” 江见月出入宫阙,如入无人之地。 后来很多年,四海皆知,大魏的镇国公主,名为公主,实为陛下。 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眼下,长公主夫妇姑且家事都不顺,也不够意气风发。 实乃新生小儿,让他们费尽了心血。 瑞儿什么都好,身子也康健,甚至还同江见月一般长着一个迷人的泪痣。就是仿若听力不太好。每每唤他,都不作声,七八月大,都能咿咿呀呀开口说话了,但是就不回应人。 尤其是苏彦,每回一喊他“瑞儿”,他便蹙起眉头,连着眼神都挪开,不欲看他。苏丞相麒麟之才,两世两朝为相,就没被人这般嫌弃过。 如此又是一年冬雪至,孩子周岁抓阄。面对铺陈了一榻的物品,他毫不犹豫拣了一支兔毫笔。 众人皆笑谈,不愧为诗书大家的子嗣,小小年纪便抱起了笔杆子。 江见月引他来案前,一边轻拍他,一边抬眸与苏彦道,“以后你教他吧,就不知他肯不肯让你教,也不知为何打小就恼你……” 江见月絮絮叨叨说着,苏彦却没有回应他,只侧坐在案,看着年仅一岁的孩子有模有样地握笔蘸了水渍,在桌案书写。 年幼无力,但是握笔姿势正确,落笔字迹也无误,是完全正确的字眼。 “皎皎!”苏彦一双星眸蓄泪,哽咽出声,示意妻子看案上。 江见月有些诧异地看过去,慢慢也变了神色。 桌案上,小儿清晰写着两字。 长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到这就大结局啦,感谢宝们一路陪伴。这个故事起于2020年,一晃四年过去了,期间写过一本《女帝和她的丞相大人》,本以为告一段落。但是总觉不够圆满,最后还是重新列纲,尝试剧情流和感情流的结合,前后废稿就有二十几万字,虽然呈现出来的数据依旧不尽如人意,我个人也一度郁闷灰心,但是写到最后,更多还是释怀和感激。我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故事,很爱故事里的人,也很爱一路陪伴的你们,感谢你们也爱它陪它。 后面应该会回归感情流,写个两本,毕竟剧情流实在太费神,我可能两年才能出一本。最后可以的话,宝子们记得评分哈,预收有《与君同》《欲买桂花同载酒》。比心! 感谢在2024-04-09 23:53:13~2024-04-12 22:4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易梣50瓶;容与11瓶;yee 10瓶;松软小面包5瓶;不告诉你2瓶;汤汤宝、阿昌是小可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