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月》 第1章 我会休了她,迎娶你 大陈永昌三十七年,冬。 薄雪腊月,破屋草席。 狂风将旧门板重重掀开,卷进一片冷意,使匍匐在单薄床板上的秦禅月打了个寒颤,随后从高热昏迷中惊醒,低头一阵猛咳。 头脑尚是一片昏沉,喉管一阵火烧火燎的痛,她尚未清醒,便听见一阵哭声响起。 “婆母,婆母——”那声音哽咽抽泣,听的她一阵生恼。 叫什么叫!还没死呢! 借着这股恼意,秦禅月猛地睁开了眼,一睁眼,正瞧见她那没用的废物儿媳用红肿生疮的手举着一碗药,颤颤巍巍的喂到她面前来,道:“婆母用药。” 破屋严寒,只有一破木床,还被她占了,她那儿媳只能跪在地上,哀哀切切的望着她。 瞧见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秦禅月胸腔里那股火儿便又压下去了,心底里反倒涌上几分愧意来。 她以往对这儿媳最不好,偏她落了难后,唯有这儿媳来照顾她。 只是——这药哪里来的? 她张口想说一句话,却又因喉管嘶哑,一句都说不出来,反倒是那儿媳知道她想问什么,面上更是怯怯,低下头回道:“儿媳无用,今日儿媳去侯府前求药,夫君不肯见我,小叔也不肯见我,公爹——公爹不肯认我了,方姨娘丢给了我点银钱将我赶走,我便拿来买药了。” 秦禅月刚压下去的那股火又翻起来了。 “你!”秦禅月气的发抖:“我说过了,不准去找他们!我就是死——” 她还没哭,她的儿媳又开始哭了,哽咽着说:“婆母不能死啊!叔父当初叫我来伺候婆母,婆母死了,我无颜去见叔父啊!” 她的叔父,就是秦禅月的养兄。 秦禅月脑子里嗡嗡的响,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养兄,她的儿子,她的夫君—— 旧事涌上心头,无尽的恨意随之翻涌而上,过去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中回荡。 她名秦禅月,出身将门,满门忠烈,一场与邻国的大战间,满门战死,唯有一养兄尚在,圣上悲拗之中,大力嘉奖,亲封她为郡主,养于太后膝下。 后来,周氏嫡次子周子恒多次向她表达爱慕。 周子恒与她养兄是好友,又同为太子党,政见相通,互为盟友,是个可以选择的人,且,他对秦禅月百般纵容,秦禅月再刁难的脾气,他都能容忍,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谁能不爱呢? 秦禅月也渐渐爱上了他。 再后来,彼此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后,她嫁给了周子恒。 因她受圣上看重,连带着周子恒也得了圣上青眼,以次子之身,越过了嫡长子,被封为忠义侯。 皇宠加身,养兄力壮,家事和睦,夫君敬爱,从不曾纳妾,成婚数十载,生下两子,夫妻顺遂,大陈中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她。 若一定要寻出来个不痛快的,便唯有她的大儿媳柳烟黛惹她不喜。 柳烟黛的父亲早些年与秦家有旧,互相约过婚事,只是柳烟黛生在边关,一直由养兄养着,直到成年才送到长安来成亲。 柳烟黛出身低,是个泥腿子,性子还十分怯懦,带出去总受旁的人欺负,玩心眼玩不过别人就算了,脾气还软的要死,谁都能来踩一脚,看的秦禅月心焦,她下了大力调教柳烟黛,但柳烟黛是坨烂泥,根本扶不上墙!气的秦禅月将她丢给几个嬷嬷调养、学规矩。 但是,到了后来,她也没心思去管柳烟黛了。 因为她的养兄出事了,养兄手中的战略图丢失,泄露了地形机密,随后南蛮借着战略图步步逼近,边关大败,二皇子以此陷害养兄通敌叛国,最后,养兄不明不白的战死在沙场上。 他们秦府从父亲那一辈起就是太子党,跟二皇子政斗不休,只有这一次格外凶猛。 那个时候,她多次请夫君帮忙,但她夫君怕连累自身,不肯出面,秦禅月只能咬牙自己上,豁出脸面去四处送钱,她为了换回养兄的尸身,四处散财,将自己的嫁妆散了个七七八八。 她这样的行径自然瞒不了旁人,圣上念在她父亲的功绩,没惩处她一个女子的逾矩之行,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夫君却认为她这是在给自身招祸,养兄的案子还没结束,他便与她割席。 甚至,她的夫君端出了家谱来,说当年成婚时,他们未曾上家谱,便算不得夫妻,然后将她赶出了侯府。 多可笑啊!为了与她划清界限,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自己的脸都这般打!自己的妻子都不承认,还有什么是真的?也不怕满朝文武来笑话! 更让她觉得嘲讽的是,她被赶出侯府那一日,她的夫君立刻接回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姓方,甚至还带了一个十六岁的儿子。 这外室子竟然与她儿子同岁! 那女人对秦禅月说,她才是周子恒的心上人,只是因为权势倾轧,周子恒才必须娶秦禅月而已。 那时候秦禅月才知道,她的夫君从没有爱过她,以前她有养兄撑着的时候,她的夫君还愿意与她演戏,现在她养兄死了,她的夫君根本不想与她演了。 但没关系,她还有儿子! 但是,她没想到,她的两个儿子也不肯认她。 这两个白眼狼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觉得她现在惹了圣上不喜,沾了大罪,要跟她划清界限。 “她不是我们的娘,她是罪臣之妹!” “我们不承认她!” 他们一群人抛弃了秦禅月之后,继续与他们的父亲亲密无间,甚至,为了哄他们大权在握的父亲高兴,他们甚至开始管那个姨娘叫“母亲”! 好一群见利忘义的东西! 秦禅月气得要死,死都不肯再向这家人低头,但是,那位方姨娘一朝得势,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出口气,她不断的利用权势来欺压秦禅月。 秦禅月早已落魄,毫无还手之力,活生生被气病,满身家财耗尽,最后落了个草屋藏身的凄凉下场。 她本以为自己要死了,谁料,在这最惨的时候,一直不被她所喜的儿媳妇竟然从侯府之中出来,日日照顾她。 她只有临死了才知道,她最看不上的儿媳,和素来强硬,总是冷着脸教训她的养兄才是她真正的依靠。 过去那些旧事在脑海里面转了几圈,最后只剩下了无穷的恨意。 秦禅月一想到她这儿媳居然还回去求了那群人,就觉得心口窝火,她想骂柳烟黛一句,却又张不开口,只抬起手,用力将那药碗打翻。 她就是死,也不喝这一口药。 柳烟黛哭的更厉害了,断断续续的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那又倔又凶的婆婆从衣襟里掏出最后一根金簪递给她,呢喃着说了一句“离开长安”,后,便缓缓闭上了眼。 她想,柳烟黛的药太苦,大陈三十七年的冬太冷,这里都不好,她都不要留了。 许是人死之前,总会瞧见些记挂的东西,秦禅月这一回闭上眼,便死前听见马匹长啸不已,睁开眼,便在朦胧中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拧着眉,一脸冷肃的看着她,呵斥她胡闹。 梦里都这么讨厌的人,只有大兄。 大兄大兄……大兄若是还在就好了。 见婆母没了声息,柳烟黛呆愣愣的攥着那枚金簪,“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叔父死了,婆母死了,她能去哪呢? 柳烟黛哭的声音那么大,但这回秦禅月不觉得吵了。 她闭上眼,安静的睡在了永昌三十七年的夜里。 等柳烟黛哭够了,便用最后一根金簪雇人,将秦禅月的尸身埋在了叔父同一穴中,最后寻了个寺庙投身,一辈子为她的婆母和叔父点灯。 叔父说,他这一生,唯愿婆母过得好,她受叔父教养,就该听叔父的话,她嫁入侯府,就是要孝顺婆母的,可她无能,照顾不好婆母,只能向漫天神佛祷告。 若神佛有灵,愿她的婆母来生能过得好。 单薄的姑娘跪在庙中,一日复一日的跪着,青丝渐渐生了白发,脊背渐渐变得佝偻,寺庙的油灯添了又烧,烧了又添,始终晃着浅浅的光芒,照着虔诚的信徒,也照着神佛慈悲的面容。 如果有来生—— —— 大陈,永昌,三十七年。 七月未央,沛雨过长安。 檐下银丝如帘,裹着氤氲水汽的风呼的扑入厢房内,雨幕哗哗,将天地间隔绝,唯有床帐丝绦摇晃。 在这静谧的临窗矮榻上,正倚卧着一位眉目昳丽的丰腴美人。 美人如膏,骨满肉腻,一张面如弯月般尖俏,一双狐眼尾线上钩,明丽勾人,乌鬓簪金,唇瓣润红,身着金绸翠缎圆领长袍,远远一望,便能瞧见她如玉山般丰隆的姿态,慵懒间泛着使人无法抗拒的艳魅。 那美太过浓艳,竟夹杂出几分锋锐,显得格外刺目,远远一望,天地间都是她的陪衬,贵不可言。 此正是忠义侯的正妻,秦夫人。 秦夫人出身将门,时年不过三十有二,正是风华万千的年岁,世人皆知,秦夫人秦禅月生来便是好命,出身高阶将门,十六岁时便以貌美名动长安,养兄为百胜将军,夫君封侯,且爱她十分,身边从无妾室,两个儿子听话懂事,这样的人,就算是做梦,也应当是美梦才是。 可偏生,床榻间的美妇人却似是落入到了一场魇梦间,在梦中几度挣扎,最后竟是猛一踏空,猛然间从床榻上挣醒。 临死前的愤怒绝望依旧包裹着她,身体似乎还因为冬日的寒风而发麻、打颤,冷硬的木板,哀嚎的北风,哭泣的儿媳,被她打翻的药,早已背叛她的夫君,弃她而去的白眼狼儿子,和她的养兄,养兄—— 第2章 她会拼尽全力的讨好他 “你赔什么礼?把头抬起来!” 正在柳烟黛、周渊渟、白玉凝三三对峙纠缠之时,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裹着雨中氤氲的水汽,呼的一下插在三人之间,让这三个人都觉得骨头一寒,后背的皮都随之发紧。 在听清楚秦禅月的声音时,他们三个人不分彼此,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都是:糟了。 世人皆知,秦禅月命好,但命好后头,总要再跟上一句:就是脾气太暴烈了些,忠义侯真是受苦了哟。 秦禅月生在武将家,便也长了个标准的武夫脾气,性燥,蛮冲,护短,不讲理,多数时候还没脑子,在年轻时候还学过两手秦家擒拿手,虽说后来懒于勤功渐渐撂下了,但那脾气可没撂下,她仗着一个好出身、一张好姿容横行霸道,未出阁之前整个秦府捧着,出了阁之后夫君捧着,捧来捧去,孩子都娶妻了,她依旧学不会什么迂回婉转,只要是在她的一亩三分地里,谁都别想压过她去,她看谁不顺眼都是张口便骂。 所以比她位卑的都要都躲着她走,特别是这些小辈。 柳烟黛怕婆母生气,周渊渟怕母亲责备,而唯有一个白玉凝,是怕秦禅月将她赶出去。 她不能被赶出去。 她父母还在流放之地苦苦挣扎,她必须留在忠义侯府内,用尽一切办法。 那纤细高挑,如云中明月般的姑娘心中抖了抖,眼尾在瞥见那一抹金绸翠缎的身影从远处回廊大跨步的疾行前来时,一转身间,露出一脸的悲怆,竟是迎着秦禅月“噗通”一声跪下了! 秦禅月脚步一顿间,听见那跪在地上的白姑娘道:“白玉凝见过秦夫人——请侯夫人莫怪世子夫人,一切都是白玉凝的过错,白玉凝这便走。” 那时长安还在落雨。 秦禅月身后的丫鬟高举着手中绸缎金丝油伞,细雨打在伞面上,发出轻微的击打声,但是在她面前跪着的白玉凝身上却没有伞。 柔弱的姑娘跪在地上时,裙摆被青石板上的水泊润湿,乌黑的发丝随着风轻轻晃动,似摇曳花影,她的单薄的身影似是与上一世重叠,叫秦禅月突兀的想到上一辈子的事情来。 在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根本没过来,只是听人转述了几句。 那时候,柳烟黛已经赔过礼了,她被周渊渟下了令丢进了宅中看管,随后周渊渟带着白玉凝到秦禅月的赏月园中,来向秦禅月请罪。 周渊渟对旁人敢说“休弃柳烟黛”,却不敢对秦禅月说,他知道秦禅月不会允许他休妻,所以他瞧见了秦禅月,就换了一副说辞。 那一日,清俊挺拔的周家大公子站在堂前,与自己的母亲道:“儿自知已成婚,日后便只把白玉凝当妹妹,还请母亲看在两家过去的情分上,收留白玉凝,日后给白玉凝寻个好人家嫁了便是。” 当时,周渊渟是打着将人接进来、留下、日后再做打算的准备,所以言辞都是在蒙骗她这个娘亲。 但秦禅月真的信。 这是她生下来的儿子,她的骨肉至亲,她怎么会不信呢? 而且,当年秦禅月与白府夫人是手帕交,否则也不会定亲,只是后来,白府做了天大的错事,忠义侯府真的不敢沾染,只能被迫断亲。 当初他们退婚的时候,秦禅月也自知对不起白家,退婚之后,她还暗地里替白家松了松罪责,只当赔罪了,她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白玉凝。 对于秦禅月来说,这个白姑娘就算不是自己的大儿媳,也是自己的旧友之子,她琢磨着,当初断了亲缘这事儿是天降的意外,她也心疼白玉凝,既然这姑娘来了,就留下来,且好生招待,算是对得起旧友了。 所以她天真的将人留下了,甚至真的准备了一份嫁妆,打算挑个好人家把白玉凝嫁出去。 但从白玉凝留下开始,事情便再也不受控了。 白玉凝以“旧友之子”留下后没几日,周渊渟便与白玉凝渐渐旧情复燃,柳烟黛是个没长脑子的怂包,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也不敢反击,秦禅月被蒙在鼓里,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更可恨的是,白玉凝勾搭了一个侯府大公子还不够,她在住在侯府这几日,竟然还勾上了侯府二公子。 等到秦禅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竟已经为了白玉凝闹到了分崩离析,互相残杀的地步! 她震愤极了。 她手帕交的女儿竟然能做出来这等下贱事,她的大儿子竟然能叛妻背誓、三心二意,她的二儿子竟然与不清不楚的女人生情,与自己的大兄残杀!这每一件事都让她接受不了。 身为一个母亲,她立刻做出决定——将白玉凝赶走。 但她没想到,她的两个儿子爱白玉凝爱到疯魔,白玉凝那一日含泪离开后,她这两个儿子便开始恨上了她,甚至不愿意再来向她请安,并且每日跑出去,偷偷与白玉凝私会。 在他们的眼里,是秦禅月拆散了他们,他们那份畸形的,丑陋的不伦爱意,竟然比母亲的生养之恩更重。 可秦禅月当时依旧无法放弃他们。 那是她的孩子,她纵然气到跳脚,也总抱着些侥幸的期望,说不定……明天他们就懂事了呢? “母亲”这两个字就是沾着毒的甜霜,尝着甜滋滋,其实化了就有毒,听多了总是会犯蠢的,所以秦禅月未曾真的恨他们,只盼望着他们俩有朝一日能回头是岸,但是她根本没来得及盼到,因为更大的灾难很快便来了。 她的养兄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死在了边疆。 养兄死了之后,她为了帮养兄平反,把人情和嫁妆都用了个七七八八,所有人见了她都躲着走,她的夫君立刻与她割席,接回别的女人和孩子,她的儿子们选择去叫一个姨娘为“母亲”,和一个外室的孩子互相称兄道弟,其乐融融,再然后,她死在一个冬日里。 过去那些痛苦的回忆又一次翻上脑海,让秦禅月咬紧了牙关。 她的目光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白玉凝、忽略了一旁瑟瑟发抖的柳烟黛,转过头,定定的看向了她的大儿子。 周渊渟。 周渊渟显然没想到母亲会过来,他有片刻的迟疑和慌乱,但很快,他镇定下来了,昂起了一张霜冷竹寒的面,恭敬的唤了一声“母亲”。 周渊渟生的好,他有一张酷似他父亲的面容,一双瑞凤眼似霜冷竹寒,又是高门大户的嫡长子,出生时便被金玉包裹,锦缎簇拥,每一根头发丝都浸着月华,端的是一副贵公子模样,此时,秦禅月的目光落过来时,周渊渟薄唇紧抿,用力挺起了脊梁。 姿态如山中云鹤,俊雅出尘。 他本是打算处理好柳烟黛之后,再带着白玉凝去见母亲的,没想到母亲居然会赶过来。 这有点麻烦。 因为母亲不会同意他休弃柳烟黛的。 母亲姓秦,也以秦家为傲,虽说秦府的长辈们都死了,虽说只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养兄撑着门楣,虽说他们都跟父亲姓周,但是母亲依旧让他们遵守秦家家规。 秦家不允男子纳妾,也不允女子与人共侍一夫,更不会为人妾,母亲高傲的认为,为人妾、与有妻之夫纠缠是一件下贱事,母亲也最厌男人三妻四妾抛妻弃子,所以他不能再提要休弃柳烟黛的事,更不能说他倾心与白玉凝,想留下白玉凝。 他想留下白玉凝,就得换个方式来说。 那时的周渊渟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母亲已非是那护短好骗的娘亲了,他依旧如同上辈子一样,与秦禅月扯谎道:“母亲——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我今日见白姑娘落难,只是想尽友人之力带回来照顾,结果被柳烟黛误会,柳烟黛言出无状,我才呵斥于她,命她给白玉凝赔礼的。” 说话间,周渊渟看向一旁缩着脖子的柳烟黛,在秦禅月看不见的地方,周渊渟那双眼微微眯起来,其中似是有几分冷光流转,他道:“我说的没错吧,柳烟黛?” 周渊渟笃定,柳烟黛一定不会在母亲面前戳穿他的。 因为柳烟黛贪图他们家的富贵,他是侯府长子,日后理应由他继承爵位,而柳烟黛只一个乡野泥腿子,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嫁到比他更好的人,所以柳烟黛一定会死抓着他不放、拼尽全力的讨好他,她不敢反驳他的话。 果然如周渊渟所料,柳烟黛当时面色已经被吓白了。 她害怕被休弃,叔父将她送来,她若是被送回去,叔父会失望,她害怕婆母厌烦她,也害怕冲突矛盾,她就像是一只胆小的兔子,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自己塞进洞穴里,剩下半个屁股卡在外面,只能费劲的蹬。 她很努力的活着,却还是活的窝窝囊囊,幸而她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期盼别人踢她两脚后,会觉得无趣而走掉。 如果软弱能够换来安宁的话,那她愿意忍。 只见柳烟黛那张白嫩的面上浮现出几分迟疑,随后,她磕磕绊绊的开口了。 “是,是我。”她说:“是我言出无状,我该给白姑娘赔礼。” 周渊渟听了这话,眼中闪过几丝隐秘的得意,伸手便要去将一旁的白玉凝扶起来,一边扶还一边道:“母亲,今日一切都是误会,我对白姑娘绝无私情,还请母亲收留白姑娘。” 当时的画面简直美好极了。 误会了一切的正妻坦然原谅一切,夫君摆出来一副端正公平的模样,一旁的柔弱姑娘正被慢慢扶起来,一切都那样好。 唯独站在对面的秦禅月看的气血翻涌。 她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柳烟黛这么怂的人,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气的想要抽她两耳光,却又舍不得下手。 第3章 救命呀!婆母疯了呀! 窗外的雨渐渐歇了,临近晚间的阳光刺破云层,落到长安城内,将氤氲的水汽吹散,重新笼出热气来,角落里的冰缸静静的散着凉意,整个厢房都静悄悄的。 送白玉凝来的两个嬷嬷正在外间说着闲话,并未发现床榻间的白玉凝已经醒了。 她并未坐起身来,只是用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细细扫过四周。 挂在床榻间的床帐以锦绸金丝所钩,透过床帐一线间,能窥探见床帐外、厢房间的物事。 金钩玉珠的帘帐,黄花梨木的架子,堆锦铺缎的临窗矮榻,榻上摆着一方案几,其上摆着一方纯金的梨花香炉,梨花惟妙惟肖,自花蕊间一线薄烟上升,在窗旁映出紫色烟光,角落处的冰缸中浸泡着百草之乡贡来的草叶散出淡淡冷香,用以驱散蚊虫,一两千金。 这里的每一口气,都是奢靡的味道。 忠义侯府富贵,秦夫人为最受宠的无忧郡主,仗着满门战死的功劳,成了大陈的活标杆,当圣上要嘉奖武将时,都要带上她一份,用此以示大陈厚待忠臣。 圣上偏爱秦夫人便罢了,秦夫人自家人也那么争气,人死光就算了,竟还冒出来个养兄来,她那养兄人在边疆,却依旧替她撑着一片天,每每边疆有军功来,那镇南王什么都不要,只向圣上请奏赏无忧郡主,流水一样的赏赐进了这侯府,堆砌起了秦夫人的名望与地位。 这样好的人家,本该是她的夫家。 从小时起,她的父母便告知她,日后她要进忠义侯府,她也一直向着忠义侯府的世子夫人这个头衔而努力,直到他们家落难。 他们家落难后,父母曾多次恳求忠义侯府,但,忠义侯府不肯帮忙,只袖手旁观,甚至,秦夫人立刻给她的未婚夫毁了婚约,并迎娶了新人。 昔日的交情说散就散了,她的父母说流放就流放了,她的心中便对秦夫人生出了几分怨恨。 你们忠义侯府这样大的家业,忠义侯这样受圣上恩待,秦夫人这样体面,你们为什么不肯来帮帮我们家呢? 当初秦夫人与她母亲是手帕交,那样深厚的感情,难道都是作假的吗? 她就抱着这样的怨恨被铐上了枷锁,即将与父母一道去流放。 但是,就在她即将被流放的前一日,她突然在牢狱中被人提审。 提审她的人是一个戴着面具、锦衣华服的弱冠男人。 那一夜,提审她的人告诉她,皇上苛待白家,秦夫人背信弃义,但他愿意给白玉凝一个机会。 只要白玉凝想办法留在侯府中,并且偷到侯府中的一样东西,他便能救出白玉凝还在流放的父母,让他们免受流放之苦,甚至——给他们官复原职。 白玉凝如何能不答应呢?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她别无选择。 她跪下,磕头,掷地有声的应了对方的话。 对方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后又安排她出狱,并且让她重新和周渊渟见了面。 今日周渊渟以为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但实际上,这是她筹谋已久的计划,她与周渊渟自幼相识,自然知道该如何让周渊渟将她带回侯府。 她现在已经身在侯府了,虽然有些危险,秦夫人看上去很不想将她留下来,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她就有法子扎根至此。 她要做的,就是在被赶出去之前,偷到恩人所要的东西——大陈南疆的战略图。 大陈南疆战略图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镇南王,一个,是忠义侯。 不,应该说,当初,大陈南栾战略图只有镇南王一个人有,这是秦家人镇守边关多年,亲手绘制下来的地图,这地图不知道掺过了多少秦家人的血,这是秦家的荣耀,其中寓意深厚,后来曾在战争中被毁了一部分,秦家人便重新绘制了新的。 旧的图本该毁了,但是因为其上沾满了秦家人的血,更因为秦老将军,秦禅月的父亲的尸首都没找到,只找到了图,所以最后只送了一副沾满秦老将军的血的图回来。 圣上怜秦夫人找不到父亲的尸首,便特批,将此图留给了秦禅月。 再后来,秦夫人与忠义侯府订婚后,秦禅月便将这战略图当做父亲留给自己的东西,填进了妆奁中,连同他的赫赫战功,一起嫁入了忠义侯府。 而她此行,就是要偷走这副战略图。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虽然恩公不曾说过他是谁,她已经猜到了恩公的身份了。 她非是柳烟黛那种出身草莽、懦懦弱弱、只知道做饭、讨好男人的女人,她读过书,知道局势,听过国论,她聪明的很。 这幅战略图放在忠义侯府什么用都没有,只是镇南王亲手悬在忠义侯脑袋上的一把刀,但是若是放到军中,放到边关去,那可就不一样了。 恩公要偷走战略图,就说明恩公想针对镇南王、让镇南王死,而想针对镇南王、同时还能将她一个即将流放的囚犯救出来的人,就只有—— 床榻间的白玉凝看着那华美的床帐,无声地勾起了一个微笑。 她不在乎恩公是谁,她只在乎她的父母。 她要带着她的父母活下去,哪怕是踩在镇南王、秦夫人、甚至周渊渟的尸骨上。 —— 与此同时,书海院东厢房中。 外头的雨停下来时,柳烟黛正靠在矮榻上扭头看着窗外。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嫁进侯府来。 她其实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只是因为家中长辈是军户,曾舍命救下过秦家老爷子,才得了这么一桩婚事,但实则他们家很落魄,父亲常年在军中,母亲早亡,只靠着祖奶活着,父亲死后,祖奶悲痛欲绝下跟着一起去了,她家中无人了,叔父便领养了她,但那时候她已经很大了,十来岁的孩子,叔父其实教不了什么,又因为叔父太忙,经常把她丢在军营里。 军营都是男人,刀枪,血和尸体,她好怕,叔父威严,她更怕。 没人教过她什么规矩,她也不知道如何与外人相处,她只记住父亲与她说,听叔父的,叔父给她的一定是最好的。 她听叔父的,嫁到了侯府里,叔父说,要孝敬婆母,做个好儿媳,她便牢牢记住,来孝敬婆母。 她没到镇南王府之前,跟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奶奶死了,她去了镇南王府,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照顾,潦潦草草的长大。 因为幼时吃过苦,所以这身骨肉薄,人一饿多了,长大了就拼命的吃,瞧着人是胖了,有肉了,但鬓尾发黄,养不回黑色来,面色也白,唯有那双兔眼,水润润的亮着。 眼瞧着天色渐晚,一想到一会儿要去给婆母问晚礼,她便觉得心里惶惶。 婆母……婆母一贯是不喜欢她的,每每婆母私下里见了她,都要耳提面命,呵斥她许久,今日在众人面前,婆母肯维护她,大概也是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但一旦到了私下里,婆母定是还要责备她。 她还未曾见婆母,便已经怕了,想要讨好婆母,却又不知道如何能哄婆母开心,只能自己闷在窗旁难过。 她好像怎么做,都无法让婆母喜爱她。 眼瞧着世子夫人如此落寞,一旁便有嬷嬷上前来开导她,并教着她该怎么做。 “世子夫人不必担忧,夫人肯为您出头是好事,夫人虽说脾气坏了些,但性子通透,从不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的祸害人,夫人说不会叫人顶了您的位置,便绝不会叫您受委屈。” “但是呀——大少爷也是夫人的亲生孩儿,夫人总不可能为了您,舍了她的孩儿不要吧?夫人在人前给您脸面,您也得给夫人台阶下呀。” 柳烟黛听了这话,浆糊一样的脑子仿佛找到了一条路,她问:“如何给婆母台阶下呢?” 那嬷嬷微微一笑。 这书海院中的嬷嬷们都是周府中的老人,当初秦府和周府成婚,各自带着两拨奴仆成了一个侯府,秦禅月掌了后院,这秦府周府的嬷嬷就都得听她的,但她更喜欢使自己手下的人,所以便将这些周府的人都分去伺候两个少爷,秦府的老人继续伺候她与周子恒。 这些嬷嬷以前伺候忠义侯,现在伺候周渊渟,一门心思都是向着周家,向着这三个姓周的男人的,虽说对柳烟黛也算是尽心,但是他们不会教周渊渟去待柳烟黛好,他们只会教柳烟黛去讨好周渊渟。 他们是周渊渟的手和脚,日日夜夜不断修剪着柳烟黛的枝丫,逼着柳烟黛变成一个合格的妻子。 “咱们女人家,只要伺候好夫君便可,今日,您的婆母为了维护您,将您的夫君关在了祠堂中,纵然夫人不说,但她心里也一定是痛的,您呐,就去给大少爷送些吃食,晚间去给夫人问礼时,再去向夫人替大少爷求情,这样,夫人不就有台阶下了吗?” “等夫人将大少爷放出来了,大少爷定然记着您的恩情,日后也不会再给您脸色看,等那白姑娘一被送走,您不还是侯府的世子夫人吗?” 教她的嬷嬷言辞恳切,句句都是为她好,柳烟黛听着也觉得颇有道理,当即便亲自去小厨房做了一些吃食,匆忙去了祠堂间。 但奈何,她到祠堂之后,祠堂中的周渊渟不肯见她。 今日周渊渟在众人面前被母亲责罚,觉得没了脸面,现下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他生来就是侯府的嫡长子,父亲宽厚,母亲偏疼,在内在外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可是今日,母亲居然为了柳烟黛而惩罚他!过去十几年,母亲都不曾这般对待他! 他心里又恨又恼,隐隐还觉得自己丢了颜面,但是他没胆子去怪责罚了他的秦禅月,只能在心里暗恨柳烟黛。 第4章 选八个男人 “婆、婆母——”柳烟黛哆哆嗦嗦的劝:“这样不好,这样犯律法。” 律法? “是他先犯了我秦府的家法,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烟黛,你要明白,你应该有一套自己的律法,旁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否则,岂不是一直被人欺辱。” 秦禅月转而看向柳烟黛,一双狐狸眼中似是含着几丝泠意,温温柔柔的摸着她的脑袋道:“烟黛,这些话,婆母只与你一人说过,你可要小心,千万别让人发现呀,包括你叔父,知道吗?” 她那一步三软腿的怂包儿媳抖啊抖,抖啊抖,跟筛糠一般,看着又要哭了,但这回,大概是涉及到了秦禅月,她竟然莫名多了几分骨气,捏着自己的拳头说:“回,回婆母的话,烟黛不会与任何人说的。” 就算是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说的!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丫鬟在外间道:“启禀夫人,侯爷的小厮回来了,说再过半个时辰,侯爷便回了。” 那丫鬟的声音响起来时,柳烟黛正沉浸在“婆母要杀公爹”这个念头中,本就瑟瑟发抖,突然听了动静,这个不争气的儿媳竟是被吓的“啊”的低呼了一声。 瞧她那点小胆子吧! 秦禅月收好了手中的毒药,掐算着时辰,继而道:“去小厨房。” 她要亲手炖一碗补汤,等她的夫君回来后,给她的夫君送过去。 秦禅月临走之前,还回过头来,气定神闲与柳烟黛道:“你早些回去歇着,周渊渟和白玉凝的事都不必管,我会处理。” 柳烟黛恍恍惚惚的随着婆母行出了赏月园,一路回了书海院中。 她回到书海院中的时候,旁边的嬷嬷拧着眉等着她。 今日柳烟黛去祠堂后,被世子爷骂走后、去跟侯夫人告状,导致世子爷被骂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府,这让书海院的嬷嬷们心疼坏了,背后都跟着悄悄骂。 “世子夫人真是什么都做不好!让她去替世子爷求情,反倒害世子爷被骂了!” “她什么规矩都不会,娶回来真是白瞎我们世子爷了。” “得好好教教她,这样怎么行呢?” 所以她们早早就守在门口,等着柳烟黛回来,见她回来了,便赶忙与她说道:“世子夫人!老奴叫您今日去给世子送膳食,您怎么还将世子爷激怒了呢?世子爷这般与您争执,全都是您的过错呀!谁家的妻子这般惹夫君讨厌呢?您得快些想着怎么去哄好世子爷,否则,您是会被休弃的啊!” 柳烟黛站在原地,半晌,惨白着脸说:“别管这个了。” 休了她已经不是什么大事儿了……因为她婆母疯了呀! 从某种角度上来看,秦禅月已经成功了,因为柳烟黛现在确实不在乎周渊渟怎么样了。 嬷嬷愣了一下,还不曾问一句“为什么不管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不管呢”,便听到柳烟黛道:“快拿笔纸来,我要给叔父写信。” 她得马上给叔父写信,告知叔父……等等,她答应婆母不能告知叔父的! 柳烟黛攥着手帕搅紧的动作都跟着一顿。 “您要给镇南王写信做什么?”那嬷嬷转念一想,以为柳烟黛要给镇南王告状、说侯府人对她不好的事,顿时不赞同的回答道:“您是想以镇南王的权势来胁迫世子爷低头吗?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您是从南疆来的,本就不会规矩,现下不仅不学,还要倒行逆施来威逼夫君,这可不好。” “您已嫁了人,便该以夫为天。”瞧着柳烟黛愣愣傻傻的样子,嬷嬷语气里难免带了几分长辈的训诫之意,她道:“怎能来逼迫世子爷呢?您需得伺候着世子爷,世子爷怨您,您得越发好生伺候,迟早有一日,您会感动世子爷的,到那时候,就有您的好日子过了。” 柳烟黛有心辩解一句,但瞧着一群嬷嬷簇拥着她,用那严厉的目光盯着她,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面颊都微微涨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就在这时,院外来了人,院内的嬷嬷暂且放下柳烟黛这边,转而行到门外去。 这几个书海院的嬷嬷才一过长廊,便瞧见外头站着几个赏月园的嬷嬷,赏月园的嬷嬷们还带着几个奴仆,一脸杀气腾腾的等着。 “呦,您几位怎的来了,是夫人那边有什么吩咐吗?”书海院的嬷嬷一出去,语调便有些阴阳怪气。 这书海院的嬷嬷,多是当初周府那边过来的嬷嬷,而秦禅月这边的,是她秦府的嬷嬷,男方女方的两边嬷嬷凑到一起,之前就有些摩擦,常年都不怎么和睦。 柳烟黛寻出去一看,竟是婆母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嬷嬷来了。 婆母的心腹嬷嬷姓赵,面色冷淡的瞧了书海院的嬷嬷一眼,道:“夫人有命,你们几个嬷嬷在背后乱嚼舌根,仆大欺主,扰了侯府清净,全都罚到庄子里去做苦役。” 书海院的嬷嬷惊得瞪大了眼,道:“你胡说什么?我可是侯爷的奶嬷嬷!夫人发配我,如何与侯爷交代?” 赵嬷嬷根本不管,只一挥手,道:“拉下去!” 她身后的粗使嬷嬷便一起冲上来,强行将这几个嬷嬷扯走。 被扯下去的嬷嬷还在喊:“你敢,你们敢,等侯爷回来,等侯爷回来——” 那赵嬷嬷当没听见,只迅速接管了书海院的事,随后将书海院中伺候的嬷嬷丫鬟都给上下打发过一遍,然后换上秦禅月的心腹。 以前秦禅月懒得管书海院的事,但现在她要管了。 这群嬷嬷她瞧着都碍眼,所以收拾收拾,全都扔到了郊区的庄子里去,换上了她的多年的、最忠心的秦府心腹,谁都别想去欺负柳烟黛。 这还没完呢。 她马上要过上杀夫发财的好日子了,自然也得给她儿媳铺好路,她们婆媳俩一起享福才对,所以秦禅月大方的一挥手,给柳烟黛从秦家的私兵中挑出来八个龙精虎猛的青年,全都送到了柳烟黛的院子里去。 她说要让柳烟黛过上好日子,就一定要给柳烟黛,她秦禅月可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给柳烟黛的,也一定是她最好的。 这些都是她秦家的私兵——她父死了,但是却给她留下了这么一队人差使,做她的后盾,挑出来几个做男宠更是绰绰有余。 后来她养兄在南疆也曾补给过她一些私兵,她手底下一百来号人呢,只是后来这一百来号人都被她用在替养兄平反上,一个没回来,否则秦禅月也不会落魄到那种地步去。 秦禅月早都习惯了这种随意指挥的死士私兵,但柳烟黛却不是。 这是柳烟黛第一次瞧见这么多,这么多男人。 柳烟黛眼睁睁瞧着八个壮硕青年往她厢房门口一站,嬷嬷一声令下,他们当即甩开膀子就开脱,最后赤着上半身,“啪”的一声跪了一地。 柳烟黛眼前发昏了。 这八个人的粉子都挺奶,啊不是,这十六个的那个,啊——啊!啊!! 柳烟黛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世子夫人。”一旁的嬷嬷笑眯眯的对柳烟黛说:“夫人的意思是这些人给您留着伺候,您挑几个顺眼的留下吧。” 这样隐秘的事,这样不可告人的事,这嬷嬷说的光明正大! 偏此时,整个书海院都被秦禅月的人接管了,周渊渟在祠堂里跪着,身边的贴心人还都被处置了,竟是无一人能往外传话! 秦禅月做事一贯这样胆大凶猛,不按套路出牌,像是峨眉山上的猴,不讲道理的窜下来抽人两嘴巴子,寻常人谁能躲的开呢! 柳烟黛就躲不开。 她目无神的盯着那八个男人看,半晌后,猛地向后一倒——短暂的晕厥过去了。 这绷了一天的弦,终于断了。 “世子夫人?”嬷嬷吓了一跳,匆忙将柳烟黛扶起来,掐着人中掐醒。 那小白兔一样的世子夫人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扶我起来,我要写信。” —— 那一日晚间,赏月园出了一封信,书海院又出了另一封信。 一封是秦禅月的国家大事,写满了秦禅月的担忧,一封是柳烟黛的胡言乱语,写她婆母要给她找八个男人,这两封信一前一后的从侯府出了长安,直奔着南疆而去。 —— 而这个时候,秦禅月的夫君、忠义侯周子恒在何处呢? —— 此时,夜幕降临,繁星落空,春秀坊的一处民宅中。 忠义侯周子恒正陪着他的外室方姨娘窝在矮塌上说话。 “夫君今夜可留下陪我吗?”方姨娘生的柔弱娇小,窝在周子恒的怀抱中,眉眼间满是依依不舍。 “怕是不可。”周子恒温柔的抱着他的姨娘,但话语却毫不留情,他道:“秦禅月在等我。”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秦禅月的性子,她那般善妒,我只好藏着你,真是委屈你了。” 方姨娘眼眸里掠过几分不甘。 她如何能不恨秦禅月呢? 早些年,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是她与周子恒先好上的,他们俩爱的惊天动地,互不分离,本来周子恒该去向她提亲的,但是后来,周子恒在家族的安排下娶了秦禅月。 她争不过秦禅月,就想离开周子恒,但是没想到,周子恒对她百般拉扯,两人暗地里纠缠了许久,周子恒成婚的前一夜,甚至还提前将她接进了那刚建造好的侯府,他们在他与秦禅月的婚房之中做了一夜的夫妻,在秦禅月之前,他先属于她。 再后来,秦禅月有孕,她恰好也有孕了。 她分明与秦禅月一起有孕,但秦禅月却受尽荣耀宠爱,她却什么都没有,她一时心伤,本想离开此处,本想一人安稳带孩子长大,周子恒借公务之名追上百里,又将她苦苦寻了回来。 第5章 夫人真是太爱他了 她还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发生的事。 那时候,她远在南疆的养兄还不曾出事,日子风平浪静,她同意白玉凝留在府中之后,白玉凝便每日同柳烟黛来一起给她请安。 柳烟黛的性子——便不再提了,单说说白玉凝。 白玉凝是个极讨喜的姑娘,灵动聪明,又生的清雅,腹有诗书,最关键的是,她生的又像是她的母亲,秦禅月的好友,秦禅月因此颇为喜欢她。 这也是上辈子,白玉凝能在府中勾来两个少爷的原因。 秦禅月想起上辈子的事后,心底里暗暗多了几分怀疑。 上辈子既然没病,这辈子怎么又有病了? 偏偏这个时候病,瞧着可不像是病,而像是留在侯府中的手段,毕竟她都病的要死了,秦禅月却依旧命人将她丢出去,这不合礼法——别看秦禅月背后动手凶猛,但面子上向来做的好看,真要是演起来,也不曾叫人拿了把柄。 上辈子秦禅月不曾说什么重话,可能给了白玉凝嫁给周渊渟的希望,但是这辈子,秦禅月已经将话说死了,白玉凝应当知道不可能嫁给周渊渟了,为何还要费尽心机的留在侯府? “去寻个大夫好生查查看。”她拧眉吩咐了一句后,又道:“再寻两个人,暗处盯着她。” 下面的丫鬟应声而下,秦禅月则起身去了一趟小厨房,亲手做了一碗金丝火煲老鸡汤,装进檀木食盒里,端着送去了周子恒的厢房间。 她嫌周子恒死的不够快,打算再去加点料。 秦禅月本来是与周子恒同房而住的,她自认为他们俩相知相爱,当生同衾死同穴,所以除了葵水期从不曾与周子恒分房,直到这一日,重生回后,她便以“葵水来了”以理由,与周子恒分住了。 现下周子恒住在东侧一处厢房间,行过回廊便可推门而入。 厢房前做了窗景,为假山翠竹,青苔攀爬,一推开木窗,便能瞧见窗外翠竹摇晃,飒踏青石板。 秦禅月穿过假山,裙摆沾着翠竹的草木清香,手中提着食盒进门来时,正瞧见周子恒在丫鬟的服侍下起身,动作僵硬迟缓,似是还有些发晕,一双温润的瑞凤眼与人对视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夫君——”瞧见他起榻,秦禅月一脸慌忙的放下手中的食盒过来搀扶,一张明艳艳的尖俏面上满是关怀,语调轻柔的问他:“夫君病重,怎的还下榻了?” 周子恒借着她的手臂站稳,捏了捏眉心道:“我尚有公务。” 他其实并非是有公务,而是到了下午时候,该去陪方青青了。 他的青青柔弱不能自理,他一日不去见都不行。 “可夫君还病着,大夫说了,夫君这个病就是太过劳累,再加昨日有雨,染了些风寒,若是不加小心,日后是会病重的。”秦禅月面上越发心疼,扶着他道:“公务便歇一日吧。” 瞧着秦禅月的温柔软意,周子恒本欲离去的心也被留下了。 罢了,看在秦禅月这般殷勤伺候,他今日便不去陪方青青了。 周子恒已经站起来的身子便随着秦禅月的手重新倒下去了,秦禅月伺候他重新回榻上躺下还不够,还亲手将一旁的食盒取来,用羹勺来喂周子恒。 今日的秦禅月穿了一身浓翠色对交领锦缎长裙,腰间缚以镶金嵌玉的红丝绦,她生的丰腴,若饱满的桃花,这样充满肉感的身骨正好撑起那艳丽的颜色,红绿交错间,映出一张明艳的面来。 午后的烈阳被丝绢窗纱阻了一部分,只有一条细光线落进来,正好落到她的面上,将她艳艳的红唇与雪色的肌肤照出泠泠的光亮,满头金翠随着她的动作晃着熠熠的光,一眼瞧过去,便知道是个地位极高的贵夫人。 偏她在他面前从不摆架子,一见了他,她便软下枝丫,缠着他撒娇。 周子恒满意的饮了一口汤。 汤炖了很久,入口咸香,他躺靠在金枝玉软枕上,静静地品味。 饮过这口汤后,渐渐觉得头昏脑涨,格外困倦,顺势便闭眼休憩。 秦禅月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面,亲自替他盖好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被。 周子恒渐渐跌落梦乡时,感受着身旁秦禅月放在他身上的手的重量与温度,不由得也感叹,秦禅月当真是太爱他了。 若不是爱他,如秦禅月这样高傲矜贵的人,又怎会如此伏低做小呢? 这一系列熨帖的动作落到旁的丫鬟眼中,也成了恩爱的证明。 “夫人对老爷真好。” “老爷和夫人恩爱百年,实在惹人艳羡。” 秦禅月在一旁侯着他,待到他熟睡了,才从此处离开,只不过离开之前,秦禅月怕这里的丫鬟伺候不好她心爱的夫君,干脆将这里的丫鬟都换了,换成了她手头上的心腹,甚至连药都要她看过了才能端送到侯爷的床前去。 这样用心,谁瞧了都要赞一声好,家有贤妻万事顺遂。 这一趟走来,耗费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秦禅月未时末才重回赏月园中。 忠义侯府极大,府内六进六出,东南角建有祠堂佛塔,中庭有高石照壁,自亭间绕开,远远可见一片莲花池,盛夏七月底,莲花正姣姣。 她前脚刚回赏月园,才刚坐下歇息,后脚门外便来了个嬷嬷,在外通禀。 “启禀夫人——”这嬷嬷是派去看着白玉凝的。 “嗯。”秦禅月抬了抬下颌,道:“说。” 那嬷嬷垂下头来,低声汇报道:“老奴回去后一直在暗处盯着白姑娘,白姑娘并未察觉到老奴,老奴瞧见白姑娘吞吃某种药物,似是借此伪造成[病重]的目的,而且,白姑娘今日还给上门来为她瞧病的大夫递了个纸条,老奴隔得远,不知道他们传递了什么。” 坐在案后的夫人渐渐沉了面。 她只以为这个白玉凝来他们秦府,只是因为放不下周渊渟、想与周渊渟重归于好,但是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她回想了些上辈子的事,她只记得,她将那白玉凝赶出侯府之后,白玉凝再也没回来,后续什么情况她也不得知晓,现在让她想来,她也不明白,这个白玉凝费尽心机的留在侯府,到底是想做什么。 而下一刻,那嬷嬷说的话让秦禅月后背都麻了一片。 “老奴后续派着人跟着那个大夫,远远便瞧见那大夫进来二皇子的府邸中。” 秦禅月听了这话,只觉得心脏都骤停了一瞬,耳廓在这一刻都因此嗡鸣,在她面前的嬷嬷口型一张一合,她却听不见这嬷嬷在说什么,她只听见她自己的心中发出崩裂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让她感受到窒息。 窒息。 窒息! 二皇子…… 大陈现在共有三位皇子,都出自三个不同的妃子,太子是中宫所出,二皇子三皇子都是旁的妃嫔所出,但太子不受宠,皇上偏宠二皇子,三皇子也站队二皇子,使二皇子虽然不是太子,却处处能与太子并肩,并且也试图争抢皇位。 三位皇子争斗不停,朝政不稳,政斗时常涌现,太子党和二皇子党时常打的头破血流。 忠义侯府、秦家都属于太子党,现在,侯府里混进来了一个二皇子的人。 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某种秘密露出来一丁点头角,阴谋勾连成一张巨网,而在这一刻,终于被重生而回的秦禅月窥探到了其中一角。 白玉凝居然暗地里与二皇子有勾连,她是二皇子的人,她费劲心机留在侯府,断然不会是为了她那两个蠢货儿子,白玉凝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而来。 现在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二皇子要做什么,唯有一个知道后事的秦禅月知道,二皇子要陷害她的养兄镇南王。 这个节点上,白玉凝是为了什么呢? 秦禅月突然想到了她的陪嫁——一张秦家上下十几口亲手所制的战略图,秦家的军队沿用此图有十余年,后来秦禅月嫁了人,才随她一起嫁到侯府里。 早些年,在她满门皆亡的那一场战役中,连父亲尸首都找不到,只有这战略图被送回来了。 这战略图破损了一些,又沾满了父亲的血,她日日抱着,不肯松开还回去,因为这图破损了一些,秦家军那头又制作了新的,旧的便一直放在她手上,她最开始日日抱着不松手,但后来又不敢看了,看见血,就想起父亲,干脆把图压在了妆奁最底下,假装不存在。 上辈子,她一直知道是战略图泄露,导致养兄战事连连失利,那时候,她理所应当的认为,养兄在边疆失利是因为养兄那边的图出了问题,现在想想,是不是她这边出了问题? 养兄那边数十年如一日的安稳,每日枕戈待旦,何时真的松懈过?而且她上辈子查来查去,只查到了几个完成事情后从养兄身旁重回到二皇子身边的探子,却不曾查到是谁出卖了养兄的战略图,反倒是她,在长安的富贵荣华中养的心思松懈,极好攻破。 所以,有没有可能……问题出在她这一边呢? 秦禅月只要这般一想,便觉得心口都一阵骤痛,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的养兄死了,对她来说已是铺天一般的打击,现在再知道是她害死的,她连坐都坐不住了。 “夫人?”站在案前的嬷嬷瞧见秦禅月的脸突然变得煞白,不由得出声询问:“您这是怎的了?” 案后坐着的夫人过了片刻,才捏了捏眉心,道:“我无碍,你派几个武功高强的私兵盯紧她,她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告知我,不要叫她发现。” 秦禅月缓了缓神,便从那种惊惧之中清醒过来。 “你去库房翻出来点东西,去赏给白玉凝,在白玉凝那里传我的话。”夫人抬起面来,那张桃花面上闪过几分隐忍,她道:“告知白玉凝,既然重病,便好好养着,我与她母亲好歹有些情分,不会在她重病时逼迫她离府。” 第6章 一见钟情 是夜,戌时末。 周驰野正在赶回长平坊。 当时满天星斗,长月浅泊夜空,屋檐静默坊巷,万籁俱静间,长安城睡也。 长街间月地云阶,一身墨色骑马装的少年郎打马而过,马蹄声声震耳,泠泠的月色为他镀了一层银霜,少年郎眉目锋锐,狐眼红唇,神色间是与秦禅月如出一辙的锋艳高傲,隐隐又带着几分五陵少年独有的恣意率性。 他像是一只搏于长空的雄鹰,远远一望,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热腾腾的武夫燥气。 大陈实行坊制,处处分坊,住处等级都有严格划分,每晚亥时宵禁,除非身有官职,否则不可肆意行走在长安城内,若是被巡逻的羽林卫抓到,轻则入狱受刑,重则直接射杀。 周驰野常年在长安龙鳞武馆中习武,为即将到来的武试做准备,每月只有月底几日才可回府面见父母,这一日,正是他归府之日。 他习武之人,来去如风,独自一人惯了,也不用什么马车,只骑马到了后门处,翻身下马进府,进府时,他远远便瞧见府内门口站了一个小厮正侯着他。 周驰野浓眉一挑,动作利落的翻身下马,劲瘦的腰有力的一拧便安稳落地,铁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将马鞭往小厮身上一丢,声线清冽的问道:“母亲呢?” 母亲最疼爱他了,每月他从武馆回来,母亲都会等在府门口迎着他,十年如一日,今日为何不在? “回二少爷的话。”一旁的小厮匆忙接过马鞭、顺势牵马,苦笑一声,低声将府内这些时日生的乱事都说了一遍。 “世子爷领了先前退婚的未婚妻,白家大小姐回来,还说要休弃世子夫人,迎娶白家大小姐,引来夫人动怒,现下世子爷被关到了祠堂间。” “白家大小姐病了,被养在府中,夫人惦念旧情分,不曾将人赶出去,正好生伺候着,说是病好了再送走。” “侯爷操心朝政,前些日子又淋了一场雨,害了风寒,也病重了,卧榻不起,遍寻名医救治,夫人日夜伺候,人瞧着都消瘦了几分,实在是顾不上二公子这头。” 小厮三言两语交代完了周驰野不在府中时发生的事情,随后也跟着叹了声气,道:“近日府上事事不顺。” 听这小厮的话,周驰野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白姑娘多了几分厌恶来,若非是这白姑娘进府,又怎么会给府中惹来这么多事端? 周驰野拧着眉道:“既如此,先去给母亲请安见礼。” 大哥大嫂那边的事轮不到他这个弟弟插手,父亲抱病,现在天色太晚,他也不能去叨扰,能见的便只有母亲。 小厮点头应是。 彼时他们正绕过一栋高墙,行过着栋高墙便可入内宅,行过墙旁时,周驰野敏锐的在墙头上听见了什么动静,有人在墙上攀爬! 周驰野以为是那家不长眼的小毛贼摸到了他们侯府,当即低吼了一声“谁”,那张俊美锋艳的面骤然扬起。 下一刻,墙下的少年郎握住腰侧宝剑,猛地往墙上一窜,半蹲在了墙头上。 一起一落间,墙头上攀爬的人惊得往下掉,又被他一把掐住下颌,钳制似得摁在了墙头上。 墙头上的人被铁钳一样的手掐着下颌,被迫昂起头来,满头青丝后仰,露出来一张白若梨花的皎月面来,一抬眸间,一双桃花眼中蕴含着畏惧与痛苦,她被周驰野钳制在手中,柔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贴靠向他。 软香温玉便这样撞到了周驰野的怀中。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四周的人声仿佛都静下来,只有她身上的花香浮动,周驰野的眼眸有一瞬间的恍惚。 清夜沉沉动春酌,月前细雨檐花落。 那时的月色自云间而落,正照在墙头上的两个人的身上,高大的少年郎的手臂紧绷出肌肉的弧度,翻腾的血气之中带着男人独有的侵略气息,姑娘纤纤的手指求饶一般攀绕着他的手臂,高昂的面上满是恳求,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溢出些许疼痛的闷哼来。 “痛——”她哀求着望着他。 像是一朵梨花,在他的手中扑簌簌的颤。 命运的车轮在这一刻,“轰”的一声撞上了命定的人,如撞雪山,少年心事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姑娘出声的时候,那少年郎似是被烫了一瞬,猛地收回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像是从不曾见过她,新奇中又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锋芒,直直的刺到她面上来,问她:“你——你是何人?” 低沉的声量落到耳廓中,下一刻,墙下的小厮便惊叫起来:“二少爷!这是白姑娘!” 白姑娘,二少爷。 只一提这个称呼,他们彼此便都知晓了对方的身份,虽然他们不曾见过,但是他们也曾听过彼此很多次,就像是两个只存在于听说中的人突然见了对方的真容一般,总要下意识的想一想,对方和自己听说的人,是一样的吗? 白玉凝抬眸看向他。 这是白玉凝第一次见到周驰野。 周家两子虽是一母同胞,但生的却并不相似,长子似父,端正肃穆温和宽容,学文,今年便要入朝为官,次子似母,锋锐冷淡桀骜凌厉,学武,据说马上也要过武试,日后要去边疆为将。 侯府这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都极为出色,皆是凤毛麟角,本身的才学与本事不容小觑便罢了,生的也都极好。 白玉凝瞧着周驰野的面,心想,他长的像秦禅月,瞧这性子,也是一样的锋芒毕露,只与他相近,便觉得呼吸不畅。 她看周驰野,周驰野也看她,那白的像是玉一样的姑娘方才被他掐上了脖颈,现下那脖颈上已经浮起了一片红痕,能清晰瞧出来是个男子的手印。 粗大泛红的指印,纤细白皙的脖颈,含着泪的眼,拼凑成了一个水一样的姑娘,那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抬眸间山黛远,月波长,只瞧一眼,他便觉得喉头一阵发干。 “白——”他一开口,声线莫名夹杂了几分嘶哑:“白姑娘,你夜间翻我家墙院,意欲何为?” 那勉强坐在墙上的姑娘羞得低下头去,先是瞟了一眼地上的小厮,后又看了一眼周驰野。 周驰野冷眼扫了一眼地上的小厮,弧线紧绷的下颌向旁处一点,那小厮便屁滚尿流的跑了,这墙上一时只剩下了两个人,周驰野便听见那白姑娘低声道:“我听闻你大兄受了伤,想去瞧一瞧他,但又碍于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想偷偷过去,为了避让这里的丫鬟才翻墙。” 那坐在墙上的少年郎莫名的听出来几分火气来,深夜翻墙,还真是情真意切,他目光冷冷的刺着她,不满道:“我大兄已成了婚,你不当去。” 那墙上的姑娘面上便悲切了些,她道:“我知晓的,我也是读过书,学过规矩的人,我不会与世子爷逾礼的,还请二公子切莫将这件事告知秦夫人,我的病快好了,过几日我便离开此处,今夜也算与世子爷告别。” 周驰野瞧着她这样低眉顺眼,那股火气顿消,莫名的又浮出来几分心疼,他抿着唇,半晌道:“既如此,我送你去便是。” “真的吗?”白玉凝惊喜的抬起眼眸来看他,而在下一刻,那少年郎突然靠近,竟是一把将她抄起来打横抱起,一路走向祠堂间去。 陌生男子的靠近使白玉凝冒出一声惊叫,随后便听那周驰野戏谑道:“小声些,莫要被人听见,前头可有私兵巡逻,你翻墙是过不去的,唯有我带你才行。” 白玉凝微微昂起头看他,正瞧见他锋锐的下颌,远处的月悬在他们的头上,为他鸦羽一样的眼睫落上一层淡淡的月辉。 月明正在梨花上,一勾单月天如水。 白玉凝不是不通情爱的姑娘,她靠在周驰野的怀抱中,垂着头想,周驰野对她的态度太过轻佻,隐隐又带着几分逼近的热意,像是好奇里夹杂着厌恶,厌恶中又忍不住频频看她,十分奇怪。 难不成他们以前见过么? 她得不到答案,她只是被人抱着,送到了祠堂间去。 她从窗外进到祠堂间的时候,周渊渟正匍匐在地上,他的后背满是被打出来的伤,正悲痛间,便见到心上人从窗外而来。 那时素月流天,祠堂寂静,她的到来像是一颗蜜糖,甜满了周渊渟的心。 这一来,周渊渟顿觉身上的伤都好了,听闻白玉凝是自己独自一人翻墙过来的,他心痛不已,握着白玉凝的手,轻声说了很多情话和保证。 “你怎么来了——你为我做这么多,我都记着。” “我母亲是被那柳烟黛迷了眼了!你放心,待日后,我一定会休弃了柳烟黛娶你的。” 而白玉凝温柔的摸着他的头,看着他痛苦与爱欲交织的面庞,却在心里想,目前看起来,那位二公子好像比他更有用呢。 最起码那位二公子能随便在府里穿梭,他不能。 而且,那位二公子对她的态度…… 白玉凝看着周渊渟的脸,听着周渊渟的情话,想的却是他的弟弟。 她该如何利用那位二公子呢? 第7章 兄弟夺妻 当夜,白玉凝与周渊渟说了片刻的话后,白玉凝便从窗外翻出去。 她一出窗,便看见那位二公子抱着胳膊,一脸冷冽的看着她,拧着眉,一字一顿道:“我方才听到他说要娶你。” 少年郎不知爱恨,一切全凭本能,莽莽撞撞的便将那些堆积的不满脱口而出,看似是指责,但里面却好像夹杂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像是莫名其妙的陈醋与尖锐的冰屑,夹杂在一起,直接打过来,若是寻常人怕是会以为他在厌恶她。 但站在他面前的白玉凝并不是寻常人。 她是那样聪明敏锐的姑娘,能三言两语挑动周渊渟带她回来,也能用一个眼神勾动周驰野与他大兄离心。 只见那清雅静美的姑娘面上浮起了几分难堪,随后低声与他道:“那是你大兄一厢情愿,他一直想休妻另娶我,但我父母不会愿意的,我也不肯背负这样的罪名,之前我被他带回来,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我家出事之后,没人愿意管我,今日我来,也不过是尽一尽他帮我的情分,我身贫,没什么好还他的,只能来看一看他,日后,我不会再来寻他,也愿他夫妻和睦。” 月色下的姑娘只需要两句话,便能将周驰野浮躁的心又压回去,他想,这确实不能怪她,是大兄得陇望蜀,她家道中落,又是个柔弱女子,求生艰难,他不当怪她。 她似是并未察觉到周驰野那尖锐的、无处安放、莫名其妙的情绪,只轻声道:“劳烦二公子再送我回去,待到我病好了,便会从此间离开。” 周驰野抿着唇,又一次将她抱起来送走。 这一次,她没有惊叫,没有紧绷着骨骼排斥他,反而像是一滩柔软的水,贴靠在他的怀抱中,使周驰野的心跳莫名其妙的爆冲。 侯府的距离突然变得那么短,那么短,院中风摇翠竹,使他的耳廓也一阵阵发麻,柔软的姑娘抱在他怀里,那样轻柔的触感,让他的呼吸莫名加快。 他将她送回到她所住的客房间的时候,他几乎都听不清她说什么,只一错不错的看着她,等到她回了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他才发觉他的心跳震耳欲聋。 等她走远后,他本也要走,却突然发现地上留下了一张手帕,瞧着……像是她的。 出于某种说不出的心思,他将那手帕捡走了。 自那一日后,周驰野便觉得浑身焦躁。 去给母亲请安觉得没意思,更不想去祠堂看大兄,看了大兄就烦,也不想去给父亲侍疾,懒得听父亲说话,他一日又一日的在府中闲逛,心底里有一种隐秘的期盼。 说不定,今日便能再见到她呢。 但是他没见到。 那位梨花一样的白姑娘再也不曾在府中行走过。 他反倒焦躁的要命,最终以“送手帕”为理由去寻过她一次,她惊讶的接过手帕,随后将做好的一些点心赠给他。 再然后,她又不曾来找他。 也对,她是那样守礼遵规的姑娘,怎么会主动来找他呢?可是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急躁,总撺掇着他想要去做什么。 这种急躁被压了一日又一日,直到他即将离府、去武馆学武的前一夜,终于压不住了。 他主动去寻她,却在那一夜,瞧见她在屋内掩面哭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纤细的姑娘坐在厢房中,波光似雪,花容入月,只一眼,便让他荡了魂,他不受控的从窗外翻进来,问她:“是谁给了你委屈受?是我大嫂逼迫你了吗?” 那坐在桌边的姑娘惊讶着站起身来,匆忙擦过面上的泪,哽咽着问:“二公子为何前来?” “谁欺负了你。”周驰野浓眉拧着,一字一顿道:“我给你出气。” 柔弱的姑娘擦过面庞,过了两息后,才轻声道:“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我有点想娘亲。” 厢房内沉默了片刻后,周驰野垂下眼眸,道:“他们流放去了何处?我去差人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在路上照拂片刻。” 白玉凝擦了擦泪,似是故作轻松一般道:“不必了,这些事不必麻烦公子了。” 周驰野的薄唇颤了颤,那双狐眼深深地看着她,道:“我是真想帮你些,你有什么想要的,都与我说。” 白玉凝迟疑了片刻后,似是鼓起勇气,道:“我,我还真有一件东西想要,我家被抄之后,我什么都没有了,怀念母亲,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怀念,但是我知道,早些年,我母亲送过侯夫人一支簪子添妆,若是可以,你愿意带我去把那簪子寻到么?” 一个听起来稍微有些奇怪的要求,但是周驰野听闻此言,顿时道:“没问题。” 被爱意淹没脑海的少年郎哪里看的见蜜饯里面的砒霜呢?他欢天喜地的凑上去,一口含了进去。 “秦夫人会同意你我翻她的库房吗?”白玉凝似是有些不安:“秦夫人本就因我到来而不高兴,觉得我伤了世子爷夫妻和睦,想让我早些走,若是再牵扯上库房——” 见喜爱的姑娘如此为难,周驰野当即道:“我带你偷偷去,母亲的嫁妆库房我幼时常年去玩儿,哪里摆着我一清二楚。” 秦禅月从不曾防备这个儿子,她的东西他尽知晓,所以,在这一刻,母亲的爱就成了他的把柄。 当夜,周驰野成功的带着白玉凝翻到了库房间,举着油灯,开启了每一个嫁妆箱子,让白玉凝去翻找到底哪个是她娘赠送的簪子。 昏暗的仓库中,唯有一点油灯亮着光芒,白玉凝在看嫁妆箱子,周驰野在看她,盈盈的烛火流淌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映在他的眼眸里。 直到某一刻,那姑娘含羞带怯的看着他,低声说了一句“你真好”,随后突然地蹭过来,轻柔地用红唇贴了一下他的脸。 如猛烈的西风吹上眼睫,如狂乱的云击碎防线,他手上的油灯落了地,一片昏暗之中,周驰野捂着不听话的、几乎撞出来的心,站在原地发呆。 而白玉凝则摸着黑,拿起了一块油布,飞快藏进了裙子内缝制好的口袋里。 那一夜的深夜悸动无人知晓,只有一个周驰野沉浸其中,几乎要被溺死,而那口袋之中的油布却从嫁妆库房被藏在裙摆之中带了出去,悄无声息的出了侯府,又一路飞到了二皇子的府中。 在二皇子的府邸中,无数个人细细观摩过这一块油布,又以此布为准,探讨了很多个方案,最后,一条条命令从二皇子的府邸之中钻出来,飞向了南疆。 暗夜里的波涛汹涌仿佛一场诡谲的夜雨,只在昏暗的角落中生长,而到了第二日,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 这一日,盛夏八月初。 周驰野本该从侯府中离开,去武馆中求学,但是因为太过不舍白玉凝,所以他向武馆那头告了假,只赖在府中,每日与白玉凝私会。 白玉凝来秦府这一趟,只不过是为了偷战略图而已,那一日,她已经借着周驰野成了,心头大事已经去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周驰野来寻她,她也愿意跟周驰野甜蜜片刻。 爱意疯长,春潮涌动,这两人渐渐也就没了忌讳与防范,隐隐有些光明正大之意。 他们俩自以为这件事瞒的很好,但却不知道府中有很多眼睛暗地里盯着他们,他们俩前脚去私会,后脚便有人将这件事告知到了秦禅月的面前来。 那一日,秦禅月刚去给她的好夫君喂完汤,前脚刚回来歇息,后脚就听人汇了这么一桩事。 下头的嬷嬷说的激愤极了:“二公子真是被猪油迷了心了!怎么能帮着这等身份不明的女人偷盗自己家的东西?还是与大公子有关的女子!他这是要惹祸上身的呀!夫人可要严加管教!” 贵夫人依靠在矮塌间,神情看不出恼怒,反而带着几分讥诮。 管教?她上辈子可管教够了,这辈子,她不会管教,只会让他们尝一尝自己做下的恶果。 这几日间的事,他们俩自以为无人知晓,却全在秦禅月的掌控之中,就连白玉凝费尽心思偷走的图都是秦禅月早就备下的假货。 秦禅月心里恨他们恨得滴血,但却不想现在就揭穿这件事,二皇子将这一颗棋子打在她这里,她定然要装不知道,继续跟对方周旋,但是,她也不愿意让这一对狗男女过得好,所以她几个心思转过后,便道:“去唤世子夫人过来,便说我有事吩咐她。” 她今日,可要拉着柳烟黛瞧一场好戏。 第8章 捉到啦! 八月长安,烈阳灼灼,侯府中旁的院子里都热热闹闹的吵着,唯书海院的午后格外寂静,只有风吹花枝声。 书海院是世子爷所住的院子,处处精巧,圆门掩奇石,曲径通幽处,檐下挂着琉璃风灯,院中还引了活水成溪,在院落内蜿蜒成一道流溪,上有几步的小桥,桥下有肥嘟嘟的锦鲤游过,瞧着便是一处清雅好地方。 但偏偏,这好地方却无人走动,甚至,此处的厢房都门窗紧闭,廊檐下站着的也不是丫鬟,而是八个高大挺拔的私兵,这每一个私兵都生的眉目端正,神态凛然的握着刀站在门口,硬生生为这画舫游廊添出了几分杀气。 厢房内也没有旁人,只有一个怂的日日写信的哭包儿媳——别瞧她信写得多,但她也不敢出门找人来寄,所以写了撕,撕了写,从内而外的怂。 柳烟黛自从那一日被婆母塞了八个男人在院门前后,便真的连门都不敢出了,每日用膳都只让人送进来。 她是那样胆小怯懦的姑娘,与男人说句话都羞愤欲死,更何况是被人守着门呢?有时她在窗前往外一瞧,瞧见了个男人的轮廓,都要赶忙退回来,在床榻内跪着,背一背女戒,再诚心诚意的向漫天神佛祷告一番,希望婆母能回头是岸,不要再给公公下毒了。 谋杀身负爵位的朝廷命官,若是这事被发现了,婆母一定会死的呀。 今日,柳烟黛正祈祷呢,突然听闻木槅门外有人敲门,唤着她道:“启禀世子夫人——” 柳烟黛在床帐里打了个哆嗦,随后撩开金丝绿绸缎的床帐,往外头探着身问:“何事?” 外头的嬷嬷便继续道:“夫人那头传了信,说是请您过去,有要事与您吩咐。” 柳烟黛便立马从床榻间爬下来,手忙脚乱的往门口跑,一边跑一边道:“我来了我来了。” 她推开门,眼角瞥见门外的几个私兵,连忙低下头不去看,后随着嬷嬷出了书海院,一路去了赏月园。 书海院到赏月园大概要走三刻钟左右,正是午后未时初,热夏午后,太阳正毒辣,人行其中,不过百步后背的衣衫便润湿,秦禅月疼惜柳烟黛,便赏了人轿给她坐,轿由四人抬着,上头盖了一层绸缎遮阳,其内摆着果子冰饮可用,轿子穿过长廊莲湖后,便行到了赏月园。 柳烟黛到了门口才下轿,行进厢房内,便觉得一阵凉意扑面。 秦禅月贪凉,夏日间要在厢房角落内摆满冰缸,凉气汇聚成浅浅的氤氲水雾,人一进来,周身的燥热气瞬间被蒸腾掉,肌肤都因温差而泛起些许寒意。 柳烟黛抬眸一看,便瞧见她的婆母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裙衫,靠坐在矮塌上,正用银丝勾缠的叉子戳着冰西瓜吃,瞧见她来了,便用下颌轻轻向上一撇,示意她不必俯身行礼,随后道:“不必拘泥,我有事安排给你办。” 柳烟黛行礼的动作一僵,赶忙爬起来道:“婆母吩咐,儿媳都照办。” 她来侯府就是要伺候婆母的,婆母说什么,她都该好生伺候着。 “这几日——你夫君在祠堂内吃了不少苦,想来也知错了,你将人领回去,日后好生照看吧。” 秦禅月的声线低,并不似少女般清灵,反而透着哑,像是一把上了岁数的古琴,一开口,便透着悠扬的音调,尾音向上微微挑起,那一声“照看吧”,像是透着点不一样的韵味,隐隐还带着几丝坏劲。 她是个即将要干点恶事出来瞧热闹儿的人,根本捂不住那点幸灾乐祸的味儿。 但柳烟黛完全没听出来,反而欣喜的说道:“真的吗?婆母原谅夫君了吗?婆母真好。” 夫君出来了,她便不必日日瞧着那八个男人犯愁了。 秦禅月那双狐狸眼缓缓眯起,笑成两条缝,笑眯眯的点头道:“没错,去接人吧。” 柳烟黛欢天喜地的走了,她要去接夫君出来,以后好好伺候夫君,她夫君不在这些日子里,她一直觉得心里惶惶怕怕的,只要夫君在,她的心便回到了肚子里啦。 秦禅月则笑眯眯的目送她走。 秦禅月有些时候干坏事藏不住,总会露出来一点马脚,但柳烟黛愚钝,完全感觉不出来,婆母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眼看着婆母干坏事,她最多也就哭哭啼啼写封信,还不敢寄出去,秦禅月挖了坑,柳烟黛吭哧吭哧的往里跳,一边跳一边想婆母真好。 这对婆媳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很合适。 —— 柳烟黛出了赏月园后,便一路去了祠堂中。 侯府的祠堂坐落在侯府东南角,此处种有青松,取了“长青”、“青烟”之意,寓意忠义侯府绵绵长青,烟火不断。 青松木高,一年四季常绿,此木性稳,耐热耐冷,无论冬夏都不矫情,不紧不慢的长着,十余年的岁月,长的亭亭如盖,枝冠遮天,一行到东南角处,都不需要用冰盆,处处都显得比旁处凉。 柳烟黛轿辇到祠堂附近的时候,祠堂里面关着的周渊渟也得了信来:“母亲叫她接我出去做什么?随便来几个丫鬟接我便是。” 一旁的小厮赶忙道:“世子夫人听说要来接您,高兴极了,定然是心中有您。” 祠堂间,高傲的贵公子勉强从地上铺着的软榻上爬起来,道:“这个下贱的泥腿子,时时刻刻都想来我这里卖好。” 他一爬动,身上的伤便也跟着抽痛。 前些时日,母亲罚他二十大板,这侯府里的下人不敢下死手,只装模作样的打了几下,但他身娇肉贵,后背还是青肿出血了。 这几日被关在祠堂内,他身边跟着的心腹也不敢真的让他跪着,想方设法的给他寻来了锦缎趴着,叫他好生躺着。 现下柳烟黛来了,他才匆忙收拾起这些东西。 “是,说是赏月园那头发了话,想来夫人心里还是疼您的,您可是夫人的嫡长子。”一旁的小厮赶忙扶着周渊渟跪好,一边扶着,一边低声道:“您啊,给世子夫人些好脸色罢,世子夫人可是镇南王那头过来的,算是夫人这头的娘家人,夫人偏爱她些也是应当的,您再给世子夫人脸色看,夫人难免生恼的。” 周渊渟被小厮扶着跪好,一双黑沉沉的瑞凤眼中闪过几分不屑。 “一个泥腿子——” 他讥诮了这么一句,但最终也没说出来什么旁的话。 片刻后,柳烟黛坐着轿辇到了祠堂中,这一回,她成功进了祠堂的门来。 祠堂高大,四柱顶梁,一进门便能瞧见一排排的黑木牌位,而在牌位之下,正跪着一位白袍书生。 那就是她的夫君,周渊渟。 柳烟黛瞧见周渊渟的背影,语调都放的小了些,站在门口,怯怯的说道:“夫君,婆母叫妾身来接您回去。” 跪在蒲团上的周渊渟不动。 柳烟黛迟疑的揪着衣角,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说什么,一旁的小厮赶忙道:“您得再请一遍。” 若是柳烟黛说了一遍,周渊渟便起身走了,这便显得周渊渟不诚信悔过,得是柳烟黛一请再请,周渊渟才能起来。 柳烟黛便又请了一遍。 这一回,跪在蒲团上的周渊渟终于起身了,他一起身,一转身间,便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柳烟黛。 柳烟黛今日穿了一套乳白色的圆领襦裙,外套了一件粉色的襦裙,她身形胖些,又矮,面颊上肉肉的,腰肢胸脯更是圆滚滚,没有半点素雅之气,见了他就笨拙的低了头不说话,看着她的脸,让周渊渟想起了那一夜翻窗而来、浸润着月光的翩翩仙鹤。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她到底哪里比得过白玉凝呢? 没有一处比得过! 她跟了他,真是八辈子沾来的福气,否则,就她这样的外貌与出身,最多只能配个粗俗杀猪匠。 周渊渟本来到了喉咙口的好话实在是说不出口,转而哼了一声,直接由小厮扶着出了门,见到了轿辇,便直接上了轿辇。 他可有伤,一步走不得,自然当是他来坐。 这轿辇本来是秦禅月备给柳烟黛的,现在叫周渊渟坐了,柳烟黛也不敢言语,只低着头跟在一旁慢走。 不过百步远,便走出一身汗来,她也不敢说话,只低着头跟着走。 只是走着走着,她便察觉到不对了,他们怎么走到了花园的方向? 他们该回书海院才对——书海院在东北角,祠堂在东南角,从南到北,从祠堂回书海院是一条直线,并不需要穿过最中间的花园呀。 但她一贯胆怯,心想,走便走吧,多走几步路,也无碍的。 他们便经过翠竹夹景,一路进了花园,恰好经过了花阁间。 周渊渟的轿辇到花阁的时候,远远便听见花阁间有人抚琴,这琴声那样熟悉,他一听,便知道是白玉凝的琴声。 他的白玉凝此刻在花阁中弹琴么? 周渊渟已好几日没见到白玉凝了,现下只一听到琴声,便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跟着发痒,他当即喊了一声“停轿”。 轿辇一停,周渊渟甚至都没管身后跟着的柳烟黛,只丢下一句“你们都等在这”,随后提膝便直奔花阁而去。 第9章 一个吻 此时,花阁之内。 花阁,顾名思义,便是花园中的阁楼,可以做凉亭用,但比凉亭更大,其内摆设更多,且四面通风,做极大的窗景,四周覆以薄纱,常被用作开宴时赏花来用。 人坐在其中,便可瞧见外面的花。 花阁是个二层花阁,一楼内摆了茶案,可让人饮茶,二楼摆放了古琴,可让人弹琴奏乐。 白玉凝与周驰野此刻便在二楼。 清雅出尘的姑娘坐在琴后弹奏,而高大俊美的公子靠在窗边站着,她在弹琴,他在看她。 阳光自窗外落进来,明亮的光柱将花阁空气中翻飞的灰尘照的格外清晰,就在这飞舞的光柱之中,神女坐在琴后,静静地弹了一首琴。 流淌的琴声落到耳中,似是天音入梦来,周驰野靠在窗边看着她,恍然看痴了。 他完全忘了她麻烦缠身的罪臣之女的身份,忘了她曾与自己哥哥有婚约的旧事,忘了自己的母亲曾经打算将她赶走的事情,他只记得这一刻的他与她。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他看她的时候,白玉凝的面皮也跟着发烫。 他的眼眸那样炽热,目光咄咄的看着她,她如何能不知道呢? 而且凭心而论,她觉得周驰野比周渊渟更好。 周渊渟这个人像忠义侯,本性薄凉,太过计较,前后思量太多,做什么都要权衡一番,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周渊渟现在对她这样好,并非是喜爱她,而是因为厌恶世子夫人,跟世子夫人在一起让他生厌,跟她在一起让他高兴,所以他才愿意跟她在一起。 从始至终,周渊渟做什么,都是为了让自己高兴而已。 但是,如果周渊渟真的和她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周渊渟又会厌弃她的出身,又会觉得她不如其他的贵女。 当初周渊渟得知要娶旁人做妻的时候,也没有激烈反抗的意思,不过是见了这世子夫人不如意才闹起来的,若是这世子夫人聪明伶俐,能迷得住他,他绝不会对白玉凝这样恋恋不舍。 这样一起一落间,她便看透了周渊渟的本性。 她想要一直让周渊渟喜爱她,就要不断地演,演,演,还要吃很多委屈。 但周驰野并非是这样的人。 白玉凝能感觉到,周驰野是明烈的,燃烧的火把,他不在乎那些身份之类的东西,也不会去看别的女人,他身上有传到秦家人骨子里的忠贞与护短,周驰野定然不会难为了她去,如果她能跟周驰野在一起就好了,但是,她在不久之前,才刚利用过周驰野—— 那些心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手上的琴音便错了一个调,她怔愣了一瞬。 而就是这一瞬,她听见了周驰野的声音。 “玉凝错了一个音。” 那声线潮暗,其中像是掺杂了些许说不出的欲,白玉凝后脊窜起了一阵麻意,一抬眸,便瞧见那窗边的周驰野已经逼了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套墨色武夫圆领长袍,上绣银色竹纹,因未到弱冠,发鬓间便只以一根墨玉银簪竖起,露出一张锋芒毕露的脸。 他缓缓走过来,俯身蹲下,隔着一张古琴看向她。 他走到明处、背对着身后明媚的阳光,五官渐渐地光芒模糊,只剩下高壮的身体,当他靠近时,灼热的气息扑过来,在光与影的折叠间,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他问:“是因为你在分心想我吗?” 是吗? 白玉凝不知道,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她只能看见他暗粉色的唇一张一合,像是有什么吸力一样,他的目光灼热的落在她身上,比唇先吻上她。 她的身体不受控,下意识的向他贴近。 贴近。 周驰野的喉结上下一滚,也随之缓缓向下贴近。 寂静的花阁之中,武夫坚硬的手掌轻柔地捧到了姑娘的后脑上,姑娘洁白的贝齿咬上了暗粉色的唇瓣,呼吸之间,心跳震耳欲聋。 时光也似乎在这一刻静止,唯有爱意翻涌。 周驰野沉浸在这无边的爱意之中,耳聋了,眼瞎了,心也混沌了,仿佛一切都被忘记了,以至于他都没有听见那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 —— 此刻,楼梯上,周渊渟正满心期待的往二楼走。 他知道,他不会听错的,花阁里弹琴的就是白玉凝。 这一首琴曲谱的是男女情谊互通、传相思之意,白玉凝此刻在花阁上独自一人弹奏此曲,显然是在思念他。 他被关了这些时日,白玉凝怕是想他想的紧,他现在出现在花阁中,白玉凝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心中像是烧起了一碗温热的汤,暖呼呼的熨着他的血肉,他因此而兴奋。 母亲这边已经软下了态度,而柳烟黛根本不是问题,虽说现在白玉凝不是他的妾,但是他根本不碰柳烟黛,只要他让白玉凝先有了身孕,那母亲就算是看在身孕的份上,也会让白玉凝进门的。 日后,他会和他的白玉凝日日在一起,至于柳烟黛嘛……他看在舅父的份上,可以给柳烟黛留一个平妻的名头。 他便这样想着,又加快了步伐。 冲到二楼时,他还不曾进去,便先情不自禁的唤道:“白玉凝——” 这一声唤刚响起来,他才迈入楼阁中,就正见到了让他猝不及防的一幕。 在花阁之中,他的心上人白玉凝与他的亲弟弟抱在一起拥吻!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周渊渟只觉得劈天大雷“轰隆隆”的炸响在他的脑海中,他震惊的看着他们,整个人如同冰冻了一样僵持在了原地。 而与此同时,方才还在拥吻的两个人突然被人撞见,都惊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再一看,撞见他们的居然是周渊渟! 两个人都有片刻的手足无措。 “你,你们!”周渊渟的手指着他们,声线都因为愤怒而发抖:“你们在做什么!周驰野,这是你的长嫂!你在对你的长嫂做什么!” 周渊渟愤怒的咆哮声几乎比方才的琴音更高,使等在花阁下的众人有些许慌乱。 “这是怎么了?”柳烟黛第一个急起来:“夫君怎么这般吼叫!” 她这夫君一贯温和守礼,从不曾有什么失仪之处,现下竟然这般喊,定然是出事了。 “快!”柳烟黛立刻带着人往上跑:“快保护好夫君。” 她就这么一个夫君,要是丧夫了可怎么办呀! 她一往上跑,后面一群人也赶忙跟着上去,他们一群人转瞬间便跑到了楼上,到楼上花阁间时,柳烟黛便瞧见了侯府二公子、他的小叔子周驰野将白玉凝护在身后,而白玉凝楚楚可怜的缩在他的臂膀下,眉眼间的慌乱惹人疼惜。 只见周驰野一脸冷冽,掷地有声的对着她的夫君周渊渟道:“大兄,白玉凝并非是我的长嫂,也不是你的妻子,她和你的婚事早就解除了!而且是你另娶,是你负了她!” “之前我便想找个时日与你说清楚,但是大兄一直在祠堂禁足,我未曾找到机会,既然今日大兄已经看见了,那我便与大兄说明白,我已经与白玉凝定了情,今日,我便会去向母亲提亲,日后我会迎娶她,日后,她与大兄,再无关系,而是我的妻!而大兄早已娶妻,应当守家规,生生世世,只与你的妻在一起,而不该觊觎我的妻!” 说话间,周驰野还看了一眼柳烟黛,道:“长嫂,管好你的夫君!” 长嫂这两个字,被他咬的很重。 在场的众人听了这些话,都是犹如五雷轰顶。 其中最慌乱的应该是柳烟黛。 她她她她拿什么管啊! 她恍惚间反应过来了,为什么婆母今日会让她带夫君出来,为什么那些小厮会往这边走,因为婆母知道今日这里要出事呀! 柳烟黛眼眸里含了两包泪,想,婆母也太坏了!这不得打起来呀? 夫君因为白姑娘跟亲弟弟打起来之后她这个正妻该干什么呢?按着“夫为妻纲”的话,她应该去帮着她夫君打白姑娘的,但是,但是—— 柳烟黛根本不敢打,只窝在一旁缩着。 她,她要晕过去了呀! 不过,比她还晕的是周渊渟。 周渊渟险些被气死过去,他指着周驰野骂了一句“闭嘴”后,又指着白玉凝破口大骂道:“你,你这个贱女人,竟敢背叛我,竟敢勾引我弟弟!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我可是世子!” 今日之后,他颜面扫地了! 第10章 一场好戏 “当日你流落诗社卖艺为生,是我!是我将你从那种地方带出来!是我,与母亲据理力争,你不是也说过心中还有我吗?” 周渊渟愤懑难当,竟然都忘了身后一大堆小厮,忘了柳烟黛,指着白玉凝大声揭短道:“结果不过几日,你便勾搭上了我弟弟!你难道忘了那一日翻祠堂来见我的时候我说的话了吗?你竟然是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 周渊渟这几声骂太过难听,使周驰野身后的白玉凝发出一阵耻辱的哭声。 而周驰野听到这哭声,顿时被激怒了,他一个箭步飞扑上前,竟是一脚踹上了周渊渟的胸口! 周驰野习武,根骨粗壮,盛怒之下一脚踢出去,周渊渟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横飞出去,重重砸在了墙上! 只听“砰”的一声响,被踹出去、砸在墙上的周渊渟竟是“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在场又是一阵惊呼,小厮们手忙脚乱的去扶周渊渟,还有人去找大夫,柳烟黛被吓得待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另外一头的周驰野转过头,一把将同样吓坏了的白玉凝抱在怀中,细声安抚。 “别怕,没事的,有我在。” 他宽大的手掌抚过白玉凝单薄的背,一声声的哄,使惊慌的白玉凝逐渐回过神来,她含着泪靠在周驰野的怀抱中,哽咽着道:“怎么办?秦夫人一定会把我撵出去的。” 周驰野抱紧她,一字一顿道:“别怕,我去与母亲请罪。”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周驰野才刚说完这句话,便听有人在下面喊:“侯爷和夫人到了!”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不过两息间,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秦禅月挽着夫君,忠义侯周子恒,一路走上了花阁楼里来。 今日的秦禅月穿着一身石榴裙,头戴金玉头面,瞧着明彩熠熠,而站在她身侧的周子恒却面色发白——今日,周子恒的病有些好转,秦禅月瞧了便说,总这样躺着不行,要拉着周子恒出来走走。 周子恒也很久卧床不起了,骨头都有点躺酥软了,秦禅月这样一说,他便也想出来走走,便随着秦禅月逛了逛花园。 但是他们逛到花阁的时候,瞧见花阁里面一片混乱,好似还有人在吼叫,秦禅月便拉着他走进来了。 秦禅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周子恒却是真糊涂,他一进到二楼里,瞧见自己的大儿子倒在地上吐血,二儿子护着一个颇为俊俏的姑娘,一脸防备的看着他们,不由得惊异不定的指着那姑娘问:“这是何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禅月的目光环顾四周,先给了柳烟黛一个眼色,但柳烟黛那个没出息的根本不抬头,更不敢说话。 秦禅月直接放弃她,向一旁灵醒的小厮使了个眼神,那小厮上前一步,“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回侯爷的话,这位是白姑娘,先前世子领回来的姑娘,一直生病,养在侯府内,今日世子夫人去接世子回府,中途世子听见琴声,便上来一瞧,没想到瞧见二公子抱着白姑娘亲密,大公子一时不忿,与二公子争吵,二公子便将大公子踹飞吐血了。” 周子恒听的目瞪口呆。 他是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将白玉凝领回来的事,他心底里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这个岁数的男人嘛,难免会有一些冲动,干一些不太聪明的蠢事,但是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大的关系呢?若是周渊渟真喜欢,回头养起来就是了。 但是他没想到,不过几个时日,这女人竟然能跟他二儿子搅和到一起,他的二儿子竟然能为了一个女人来打他的大儿子! 何其混账!全都是混账! 周子恒当了一辈子的侯爷,做了一辈子的君子,从未想过这等荒唐事能在自己的府门上发生,这若是传出去,他以后出门都要垂着脑袋出了! 这样一想,周子恒便气的手指发抖,眼前都有些发黑。 而这时候,一旁吐血的周渊渟终于回过神来了,他艰难地爬向自己的父亲,哀求道:“父亲,父亲请为我做主啊!母亲,母亲为我做主啊!当日可是我将白玉凝带回来的,若没有我,白玉凝现在还在外面给人弹琴呢!父亲,二弟他抢我的人,竟然还敢打我,父亲!” 而一旁的周驰野一狠心,直接“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喊道:“父亲,母亲,我与玉凝是真心相爱的,求您二老成全我们!大兄早已成家了,还请母亲约束大兄,莫要惦记旁的女人!” 他一跪,一旁的白玉凝也跟着跪下,她紧紧缩在周驰野的身边,像是依附一颗大树的凌霄花,离开他便活不了。 这两人一跪,将周渊渟气的又要吐血,他指着白玉凝,一字一顿的骂:“白玉凝!你为何短短几日便变了心?”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地,为什么啊! 而被众人瞧着的白玉凝也知道今日她必须表个态,否则日后这笔糊涂账就说不清了,所以她含着泪、跪着与秦禅月、周子恒道:“启禀侯爷,侯夫人,我当日被世子爷带回来的时候,便与世子爷说清楚了,世子爷已经娶了妻,我再不可能与世子爷在一起了,当日,世子爷还与夫人保证过,只是将我当妹妹看待而已。” “我亦是将世子爷当成哥哥来看待,只是不知道为何,世子爷知道我与二公子互相爱慕后,竟然这般说辞,还请侯夫人明鉴,那一日世子爷的话,您可都是听着的。” 说话间,白玉凝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来。 她瞧着可怜,但是这番话却把周渊渟直接钉死在了火堆上烤。 她说,我已经不喜欢周渊渟啦,是周渊渟非要将我带回来做妹妹的,是周渊渟对我贼心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侯夫人记得当时世子爷说了什么吧?谁知道他为什么变了态度呢?这可跟我没关系啊。 秦禅月闻言,好似被说服了一样,缓缓点头道:“那一日,渊渟确实是说将这白玉凝当妹妹瞧的。” 一旁的周渊渟听到白玉凝的话,又听见自己亲娘被骗了,被气得又是一口血涌上了喉咙,竟是“噗”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随后挣扎着要爬起来,喊着“娘你不要被骗了”,随后指着白玉凝大骂:“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女人!你人尽可夫,你——” 周驰野见心上人受了辱骂,竟是又要站起来打人,而一旁的白玉凝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哭着道:“驰野,罢了,罢了,只有你知晓我就够了。” 一时之间,哭声和骂声夹杂在一起,那些体面的人突然撕下了一层层皮囊,露出了其下肮脏的臭肉一样的本质,然后糊在一起,变成一锅臭不可闻的东西来。 而秦禅月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在上一辈子,她知道这三个人的奇怪情愫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被白玉凝给收拾好了,两个男人竟然默许对方的存在,并且全力讨好白玉凝,因为他们两个不打架,所以场面没现在这么难看。 她知道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被骗了,力压两个儿子,将白玉凝给赶了出去,并且努力替所有人扫尾,想要全了侯府的体面,打完这个打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而她的两个儿子甚至一致对外,为了将白玉凝找回来,一起对付她、恨她,那时候,她竟然变成了众人最厌恶的那个。 现在好啦,她什么都不做,不要体面,不要白眼狼的儿子,不替人筹谋,而这些人却自己打起来了。 这一场大戏真是——好看极了。 —— 秦禅月觉得好看,但是周子恒瞧见这一幕的时候,都要被气晕过去了,这简直太没有修养了! 为了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子,让周子恒顿觉恼羞成怒,恨铁不成钢,那股怒意顺着他的胸膛直顶上头皮,他指着这两个孩子想要怒吼的时候,突然觉得半个身子都麻了,使不上力气了! 而下一刻,他竟然不受控的倒了下去! 随着忠义侯“砰”的一声倒了地,这一阵吵闹声终于终止了,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周子恒。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秦禅月。 那端庄美丽的夫人惊慌的扑过来,口中喊着“夫君”,随后慌乱的叫人道:“喊大夫来!快喊大夫来!” 周渊渟和周驰野也不打了,两人都震惊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好端端的,父亲怎么倒了? 而这其中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柳烟黛发着抖,将自己缩了又缩。 最终,这场闹剧被秦禅月单方面强硬的中止结束了。 “来人!” 在周子恒被小厮们匆忙抬走之后,秦禅月转而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冷着脸说道:“将受伤的大公子送到秋风堂休息,二公子伤了世子,有罪,送到祠堂去跪着,你——” 秦禅月看向白玉凝,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失望,她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客厢房去,待我处置好了旁人,再去唤你。”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强行送走,只有一个柳烟黛手足无措的站了一会儿,最后被婆母挥了挥手,道:“今日做的不错,回你院里待着去。” 柳烟黛都不敢想自己哪里做的不错,只低着头匆忙跑了。 而秦禅月则匆忙去看她那昏迷了的夫君。 旁人瞧见了夫人的做派,都要为夫人的宽容而赞叹。 夫人对白玉凝当真是太好了,哪怕白玉凝挑动两个少爷争斗,夫人依旧没舍得将白玉凝赶出去呢。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侯府,顺势又从整个侯府传遍了半个长安。 第11章 升官发财死丈夫 南疆距离长安极远,远到站在最高的山巅上,也看不到长安的繁华。 只有无穷无尽的山,与常年丰沛的雨,山木与云雾重叠间,是亘古不变的翠色。 江上空有千叠山,浮空积绿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之,烟空云散山依然。 南疆潮热闷湿,不似长安有四季,这里只有雨夏,就算是每年的寒冬时节也热的要命,入了夏更是燥热难当。 大陈南疆二十四山,山山连脉,水水互通,其内常年有毒雾迷障,深深沼泽,往上看,树木遮天蔽日,叫人看不见方向,入目全都是树,山路崎岖,往下看,腐烂的树叶能将人的小腿都埋进去,传闻这山中有山鬼出行,活人进入,必死无疑。 秦家军驻守边疆,不曾见过什么山鬼,但是,却见过无数毒虫,那深又深的树叶中埋藏着各种吸血的虫子,人只需要在其中行数十步,一拔出腿来,便能看见靴子上爬着各种细小的虫子,能钻入皮肤中,一路钻到骨头里产卵,有比人腰身还要粗的大蛇,有与人脸大的人面蜘蛛,还有能口吐人言的飞鸟,各类稀奇古怪的东西汇聚在一起,拼凑成了南疆二十四山,号称神鬼莫入之地。 所以纵然有十万雄兵,亦不能荡平此处。 比这二十四山中的蛇虫更可怕的是,山中有南蛊人。 南蛊人善毒虫,善下蛊,虽人少,但个个都有一身的毒,常年投放毒虫到边疆,稍有不慎,便是一场瘟疫。 南蛊人贪图大陈的广阔平原,贪图大陈的如云美人,贪图大陈的荣华富贵,贪图大陈那分明的一年四季,贪图那茂盛的、美好的水田,所以他们常年率兵入侵,偷毒杀人,妄想着有一日能将大陈人都杀光,然后由他们坐上那金玉的位置,尝一尝玉盘珍馐。 早些年,南蛊人时常率兵入侵,只需要将一杯毒水投入到井中,就能毁掉一座城,险些真的被他们吞掉大陈,直到秦家军异兵突起。 大陈的太医研制出一种毒药,这种毒药吃了之后可以克制蛊毒,但是对人本身也有一定害处,吃下药的半个月都会浑身剧痛,一些弱者甚至会活生生疼死。 而秦家军为了守住边疆,抵御南蛊人,便以肉体凡胎,大批量吃剧毒之物以强体,后来活下来的人又组建成新的军队,硬生生扛住了蛊虫侵害,守住了大陈国土,只这一件事,便足够秦家军荣耀百年。 其后,大陈与南蛊多番征战,最终划定边疆,不可越雷池一步。 镇南王楚珩,满门忠烈的秦家唯一活下来的养子,便是大陈与南蛊之间,最坚固的一道防线,他在南疆驻扎后,亲手带领军队建造城池,活生生打造出了一座关卡,号南云城。 外人常言,南云城立一日,大陈便安稳一日。 南云城是南疆中最大的一座城,立于边疆线十里的位置,驻扎着镇南王的军队,其间生活着一些百姓,但更多的却是走南闯北的走商。 南疆这块地方,虽然毒虫横行,还有恐怖的南蛊人,但是南疆二十四山中,同样也盛产各种草药,这里的地里能挖出来比人脑袋大的灵芝,一两千金,故而此处虽然凶险,却常年有各种走商。 这两封信,便随着大型走商的到来,一起流入了南云城镇南王府中。 镇南王府并不奢靡,因上头那位主子性冷,厌奢,所以建造时只用了大块大块的大理石铺建,远远一望,就像是一座石头堆砌而成的石城,一走近来,一股独属于石头暴晒后的灰尘气息便直扑人面。 府内也没有什么游廊花园,只有一大片演武场,每日镇南王的护卫队都在此练体。 这一日,临近酉时。 南疆酉时的天还大亮着,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晒,人群在演武场上训练时,不知道谁唤了一声“王爷回来了”,一群人便匆忙起身跪下行礼。 一声声“见过王爷”之中,有新来的兵没有忍住,偷偷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每一个大陈的兵,都听说过镇南王的英勇事迹,那是站在权利顶峰的人,没有人不想知道这样的镇南王的模样。 新兵偷偷抬眼,一眼望过去,便瞧见了一位高大挺拔的将军。 他穿着精铁长靴,长靴裹着小腿,往上是粗壮的大腿肌肉,一眼看过去便知极为有力,再往上是强壮的腰,此人一身墨色武夫长袍,身上佩以精铁护腕,腰侧悬刀,压在悬刀的手上老茧密布,甚至可以透过墨色的锦缎织布隐隐看见其手臂上的肌肉轮廓。 再往上,是一张肃严冷峻的脸。 那张脸轮廓冷硬,眉高鼻挺,有鹰视狼顾之相,一双单眼轮廓锋锐,眸底深邃而平静,像是南疆二十四山里最深的沼泽,只需要碰上一眼,便能将人吞噬进去。 额间有一道旧伤贯穿眉眼,一眼望去颇为狰狞,年岁大概三十上下,身量并不似是年轻人一般单薄,反而透着山岳一般的厚重,成熟,硬朗。 他敏锐极了,新兵的目光一看过去,他的目光便锋利的直刺回来,那新兵心惊肉跳的垂下眼,便再也不敢抬头。 “今年的新兵都太小,还没教什么规矩。”一旁跟着的副将瞧见了,便跟着低声赔笑道:“回头属下去打罚了去。” 楚珩并不回声,只沉默的穿过院墙,回到了他的住处。 跟镇南王久了的人都知晓,镇南王少言寡语,从不与人玩笑,也甚少与人言谈,在他这里,只有重复严苛的军规。 他每日在外除了打仗就是练兵,唯一的空闲时候便是坐在书房中看信。 长安没有那么多信往来,镇南王便看看以前的信,秦禅月在长安城的日子繁花似锦一日接一日的过,但镇南王在南疆的日子却仿佛被固锁在了很多年前,从未变过。 平日里副将是不敢来叨扰镇南王的,但今日,他却多了几分胆子,笑盈盈的与镇南王道:“长安今日来了两封信呢,都是从忠义侯府来的,定是大姑娘惦念您呢。” 楚珩的脚步几不可察的顿了顿,随后又如往常一样,穿过高大的院门,经过一排排冷冽的私兵,行进一间简朴的房间中。 房中地表以木板搭建,其内有一书案,一床榻,榻间整整齐齐的摆放一套被褥,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他走到案前站定时,书案前已经摆上了两封信。 高大挺拔的将军站在案前许久,低头瞧着那两封信。 信分两封,但他只需要垂眸一扫,便能看出来那一封是秦禅月写的,那一封是柳烟黛写的。 柳烟黛出身苦寒,不曾读过什么书,字也写的磕磕绊绊,但秦禅月不同,她的字是锋芒毕露的瘦金体,和她这个人一样。 楚珩瞧见了她的字,便好像看见了她的人,他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岁的时候,娇娇俏俏的姑娘,见了他便躲,倚门回首,偷把他来瞧。 过去的记忆柔软了他的眉眼,那双锋利的眸中似是多了几分泠泠的,蜜水一样流淌的东西,他缓缓抬起手,慎而又慎的将她的信封拆开。 她许久不给他写信了,妹妹大了,早就不听哥哥的话,也不愿意跟哥哥说话,似是怕惹远在长安的秦禅月讨厌,所以他的动作又轻了几分,慢慢的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信上的东西却并不温情,秦禅月写的每一个字里,都夹杂着血泪和恨意。 一瞧见信封上的字,楚珩眼底里的那些温润的柔光转瞬间便消散,他抿着唇,一字一字的将这封信读过,一张面已阴沉的可怕。 他在南疆的亲信中,被混了二皇子的人。 而这一切,居然是秦禅月先发现的。 这样可怖的消息竟然能被秦禅月得知,那便表明,禅月,他的妹妹,现在正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步。 可是秦禅月并未向他求助,只告知他一定要处理那些细作,但她处于危险中,他又怎么能安心留在南疆呢? 他那历经风霜的心突然被开了一道口,一贯沉稳的人也有两分不安。 楚珩细细将信上的每一个字读过后,缓缓将信封收起,定了定神,然后拿起了柳烟黛的信。 柳烟黛,是他已故亲兵留下的孩子,亲兵死去后,他将十四岁的柳烟黛接回到府上养了两年,这孩子虽然有些笨,但是十分忠心,听话,绝不会做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的恶事,所以,他将这孩子送去给秦禅月做了儿媳。 有这样一个听话的儿媳,秦禅月定然能安生做个清闲婆婆。 但同时,柳烟黛也是个忠心于镇南王的,府上发生的任何事,柳烟黛都不会隐瞒他。 秦禅月不肯与他说明难处,是不想让他操心,但柳烟黛一定不会隐瞒,侯府发生了什么,他只需要翻开信封一看,就能知晓了。 定然是发生了极严重的事。 楚珩拿起信封时,竟隐隐觉得心中发沉。 他的妹妹—— 手指撕开信封,他看见第一行字便是:“叔父,不好了,出事了!” 楚珩心中一沉,迅速向下看去,便瞧见柳烟黛狗爬一样的字写道:“公爹在外养了妾室,婆母给公爹下毒药,公爹要被毒死了!” 楚珩那颗沉甸甸的心刹那间又不沉了。 他将这一封信反复查看,见没有什么暗语夹杂后,后缓缓收起信封,那冷而沉的眼眸里似乎越过了几分愉悦。 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丈夫。 好事。 第12章 接小妾入门 而与此同时,酉时末尾,远在千里的长安城忠义侯府中,生了一件大事。 那位被自己儿子气晕过去的忠义侯在用过一碗汤药之后,竟然突然开始抽搐,险些直接抽死过去! 幸而忠义侯命大,竟是硬生生挺过来了,但这人也倒在榻间动弹不得了,一旁的大夫更是叹息着道:“忠义侯怕是没有几个月了。” 竟是没有几个月了! 几个月呀! 秦禅月站在厢房间,似是悲怆极了,她拿着手帕掩着面,像是说不出来话一般。 旁边的丫鬟嬷嬷们瞧着,也跟着叹息。 瞧瞧,这把他们夫人伤心成什么样了! 一旁的贴心嬷嬷便低声安抚道:“夫人莫难过,这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命数到了,也是没法子。”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秦禅月坐在床榻旁边上,含着眼泪道:“我那两个儿子便不提了,夫君还是这般模样,可叫我怎么活呢?” 夫人一贯强势,现在哭成这般,叫一群嬷嬷们都跟着手足无措,而这时候,床榻上的忠义侯终于缓缓醒来。 他一醒来,便看见了秦禅月含着泪的脸。 那时暮色已至,天边落日熔金,绯红的彩霞自窗外流淌进了一层金色的流光,正落到她的面庞上,那么美。 瞧见秦禅月哭成这样,忠义侯想伸手去将她面上的泪水擦掉,但是他竟然抬不起手,甚至,他都感受不到他的部分身体的存在。 他的腿好像没有了,他的手也一直在打抖,要很费力才能稍微挪起来一点,他说话的时候舌头也不听话,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调来。 他也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衰败,像是被掏空了的树干,人还好好地躺在这里,但是内里一片虚无,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干枯掉,变成一具尸体了。 而这,都是那两个儿子给他气的! 他这一生重洁爱白,却不成想,老了老了,两个儿子给他添了这么大的堵,倒是可怜了他的妻—— 眼瞧着秦禅月还在哭,他便抬起手,摸了摸秦禅月的脸。 只这一个动作,他便觉得浑身发抖,肌肉如同不受控一样抖啊抖,抖啊抖。 他是真要死了! 人之将死,难免要说一些一生之中最在乎的事,他都要死了,原先那些压抑的,愧对的,遗憾的东西,总要说一说,来叫人满足一下吧? 所以,周子恒艰难地握住了秦禅月的手。 秦禅月也紧紧握着他的手,那双狐眼之中满是泪光闪烁,她那样爱他,那样舍不得他,他这个时候提出来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的吧? 那躺在榻上的夫君便颤了颤唇瓣,说出了他自己的遗憾。 “我……我有一外室,一直养在外面,不曾告知与你,我与她有一个儿子,夫人……我已病的要死了,还请夫人莫要怪罪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引他们回府吧。” 周子恒是那样疼爱方青青和方青青的儿子,那可是他心爱的女人啊!他要死了,如何能将他的血脉流于外面呢?他定然是要想办法收回来的。 若是他还康健,那他有十几年的时间来给方青青和他养在外面的儿子铺路,但是他已经病重了,现下,只能选择与秦禅月坦白。 当时这厢房之中还留着几个旁的丫鬟,彼此听见这话的时候,都是一脸震惊。 侯爷与夫人恩爱十几年,外人都以为侯爷与夫人亲密无间,没想到,侯爷竟然在外养了外室!竟然还有了孩儿! 这如何对得起夫人呢? 夫人得多伤心啊! 果不其然,在听到周子恒竟然要将那外室方青青与方青青的孩子一起接过来的时候,秦禅月只觉一股恼火直顶额头。 什么狗东西! 上辈子她倒台了,周子恒将那对母子接回来踩在她的头上,这辈子她还没倒呢,周子恒竟然还惦记着将那对母子接回来,他对这对母子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她还以为这辈子弄死这个男人,就能绝了那对母子回府的路呢,却不成想,周子恒却一定要将人弄回来。 “侯爷竟然在外另有外室!”那艳丽的夫人乍一听闻这话,似是被气急了,流着泪瞧着自己的夫君。 周子恒看的心碎极了,却也无可奈何,这两个女人都对他情深义重,他没办法放弃其中任何一个啊! 秦禅月身份地位都有,日后定然也受不了苦去,可是他的外室还在外面的宅院艰难活着呢,若是他放了手,方青青是活不下去的。 他得给方青青铺出来一条路。 但他见秦禅月一脸泪水的模样,心里也怕方青青日后回来不好过,他一狠心,便道:“禅月若是当真厌恶她,我便将她送回周府去,让周府的人赡养他们,只当给他们过个明路,可好?” 到时候,全长安的人都会知道,周子恒在外面养了外室,临死之前想带回来,但是秦禅月善妒,逼着不让进门,硬是将人丢到了周子恒的父母家去养着,以后,这对母子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都得拉扯到秦禅月的头上来。 他是要用秦禅月的名声来压着秦禅月来答应,毕竟秦禅月是那么要脸面的人,她能受得了别人戳她的脊梁骨骂她[丈夫死了都不肯让血脉进门]吗? 而且,提及到了周府,隐隐还有一些拿周府压秦禅月的意思,毕竟周府与秦府都是太子党,两边暗地里不少联系,周府若要给秦府麻烦,那大兄在边疆会稍微难做一些。 他这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什么脸都不要了,干脆以退为进,软的硬的都用上了。 秦禅月听了这话,心底里一阵发冷。 周子恒这是非要给这两个人抬到明面上来了! 好啊。 她咬着牙想,既然周子恒非要将这两人带进来,那她就广开门庭,让这两人光明正大的进一进这侯府,让他们在侯府的水里淌一淌,看他们两个能不能受得了! 于是,秦禅月面上浮起来几丝泪光与温情来,她含着泪低下头,抱住了面前的周子恒,用一种哽咽的语调说道:“你我之间相爱多年,虽说我会因为吃味而怨恨你,但既然那外室有了你的子嗣,我便绝不会亏待他们,你放心,我定然会将他们接回府门来,好好对待他们的。” 得了秦禅月这么一句话,周子恒终于放心了。 他心底里甚至隐秘的掠过了几分得意。 早些年,秦禅月要嫁给他之前,可是三令五申,说过不允他纳妾的,但现在呢?过了十几年,她那点坚持不还是被打碎了?女儿家的一些胡话,最终都是要妥协的。 他握紧了秦禅月的手,还想说什么,但是却因身子太虚弱,转瞬间便昏睡了过去。 秦禅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最终冷冷的看着他,慢慢的抽回了手。 当夜,秦禅月便派出了一顶轿子,一路去了周子恒赁下的外院之内,命人将那位外室和那位公子迎进府门来。 —— 那一日,对于方青青来说,简直如同梦一样。 她听说了周子恒生病的事,但是因为她的身份,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见周子恒,只能暗自垂泪,在知道周子恒要死的时候,她甚至几次想带着孩子去上侯府砸府门,但又硬生生忍下了。 她怕呀! 周子恒死了,他们母子可怎么办呢?他们可怎么活下去呀? 她慌得不行,便时常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当她急的站在巷口前等着的时候,还总是能听见左邻右舍对她的讥诮。 “一个外室,还以为自己能翻天呢。” “等她男人死了,她也就完啦。” “啧啧,连门都进不去!” 她听了这些话,心里面一片酸涩难过。 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她也是读过书、学过规矩的姑娘! 当初,分明是她先与周子恒相知相恋的!若非是那秦禅月仗着家业非要嫁给周子恒,她怎么会沦落成外室? 她难过的说不出话,只能含着满腹委屈重回了院中。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许多日,直到这一日,侯府的轿子来了。 抬轿子的人在门口笑着恭喜她:“方姨娘呦,侯爷病重时候都惦记着您呢,秦夫人发话了,允您带孩子进门!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恭喜您了!快收拾收拾,进侯府吧!” 方青青兴奋地不能抑制,她高高的昂起头颅,带着她的儿子上了回侯府的轿子,经过那些庶民的时候,她得意的冷哼了一声。 她日后可是侯爷的姨娘了,与这群人说不到一块儿去。 进上侯府之前,她拉着自己的儿子叮嘱:“儿,一定要给娘争气!要好好听你爹的话,哄你爹开心,你爹会疼你的。” 他们到了侯府,她要比秦禅月过的更受宠!她的儿子也要比秦禅月的儿子更受宠! 她的儿子也跟着兴奋的、重重的点了点头。 月色之下,这顶轿子沿着街巷,光明正大的进了侯府里。 第13章 选择将眼睛闭了起来 这一顶小轿子进了忠义侯府时,忠义侯府里的主子也都听到了风声。 书海院里的柳烟黛听了这话,心底里一阵肝颤。 若是以前,她可能会觉得婆母现在很难过,一定受了委屈,她应该去想办法给婆母出头,但现在……她觉得婆母可能又在碾药,或者在给谁挖坑。 婆母连自己的夫君都敢往死里弄,更何况是这一对外室母子呢? 她琢磨了许久之后,最终将自己的眼睛闭了起来。 婆母做坏事……她不看就是了!只要她不看,那婆母就没做坏事! —— 而客厢房里住着的白玉凝知道了这件事,也并未放在心上。 她现在留在侯府的重要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二皇子没有给她新的指令,她就不必去做什么,只安静待着就好,若一定要说的话—— 她今夜想去祠堂看一看周驰野。 想起今日周驰野为她出头、维护她的样子,她的心就久违的跟着发软,原先死掉了、干涸的心底仿佛又被春雨滋润,她又活过来了。 她要去看周驰野。 —— 等这消息进祠堂中的时候,周驰野正在被打二十杖。 那些小厮之前打周渊渟不用力,现在打他也不用力,他还是习武之人,这点伤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等到打完之后,周驰野才问一句:“母亲同意了?” 一旁的小厮赶忙道:“夫人体恤侯爷,便同意了。” 周驰野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也并不在乎这一对外室母子,他现在也不想管什么父兄,他只满心满眼的在想白玉凝。 正在他想白玉凝的时候,祠堂的窗户突然动了一下,周驰野惊讶的抬眸看过去,就看到窗外出现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隔着窗柩薄纱,她对着周驰野遥遥一笑。 美人趁夜来,冷浸溶溶月。 周驰野恍惚间想起了不久之前,那时候大兄躺在这里,现在他躺在这里,而她,也从大兄的身边,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心被填满了,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事了。 —— 而在秋风堂躺着的周渊渟知道有外室带儿子进门之后,短暂的惊讶过后,就是烦躁。 来了个姨娘和庶子,但关他什么事?这两个人也不可能抢了他的东西去,他只替自己委屈。 父亲病的要死了,母亲才会特别开恩……他也同样伤的要死了,母亲却不曾替他着想! 他被周驰野踹了一脚,骨头都断了两根,走路也费力,母亲却只让周驰野去跪祠堂,不曾给他出过头!更不曾教训白玉凝这个贱女人! 这个贱女人在侯府两个公子之间游走,母亲怎么还能留她在府内? 只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心里更恨,根本懒得去管什么妾室,只一日复一日的生着气。 —— 忠义侯府里面没什么动静,但是忠义侯的妾室进门的这个消息在长安中不胫而走后,却在外面惹来了不少讨论。 “听说了没?忠义侯府进了个小妾!” “听说了,说是那忠义侯榻前要死了,与侯夫人坦白说外面养了外室,侯夫人怜忠义侯死前遗愿,便将这对母子接进了府门来了。” “忠义侯当真是有本事,竟然瞒了侯夫人十来年呢。” 也有人单单将秦禅月拎出来嘲讽:“秦禅月仗着她父兄功名,嚣张了一辈子,临了临了,竟还多了个姨娘姐妹来,也不知道多心酸呢。” 外人众说纷纭,讥诮的,看热闹的,全都堆积在一起,但秦禅月一个都没有管。 她打起精神来,亲手安排了这一对进了府门来的母子。 她当日便在客厢房附近收拾出了一个院子,这院名叫落叶院,以往是客人上门久居住的地方,现在成了这位方姨娘的院子。 方姨娘的儿子姓周,名问山,字孝忠,与周渊渟兄弟同岁,周问山则被安置在落叶院附近的红枫院,与自己的姨娘颇近。 入了侯府后,这两人来给秦禅月行茶见礼,这儿子当场便跪下改口管秦禅月叫“母亲”。 秦禅月半点没有难为他们,笑盈盈的赏了他们不少好东西后,还亲亲热热的拉着方姨娘的手说了会儿话,最后,将他们母子二人送到了秋风堂去,叫他们两人去看病重的周子恒。 “侯爷自病后,一直惦记着你们呢。”秦禅月说到此处时,眉眼间带了几分倦怠,她道:“人之将死,过去那些事我就不计较了,日后,大家都是一个门户的亲人,你们只管去看侯爷便是。” 这对母子本以为进府门之后要受到秦禅月的打压,却不想这秦夫人竟然这般通情达理,都有些恍惚了,被丫鬟们簇拥到周子恒的病床前、见到病重时候的周子恒的时候,这对母子才回过神来,扑在床榻前一顿哭嚎。 病榻上的周子恒临死之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对母子,一瞧见他们母子扑过来,跪在榻前哭,他的双眼也跟着湿润了。 他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的青青。 早些年,他与方青青相恋,本来,青青该是他的正妻,但是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愿意放下身份,总想争一争侯爷的位置。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侯府次子,长兄占了一个“长”,且又十分有贤名,科考上也比他更强,他起不了头,自然也没有袭爵的资格,为了袭爵,他想方设法走了各个门路,最终,他想了一个办法。 他要娶秦禅月。 那时候的秦禅月刚刚失了满门亲人,孤零零一个人被太后领到膝下养着,秦府的荣光都挂在她的身上,她选了谁,谁就能分润她的光芒,有了秦禅月的加持,他的兄长不可能竞争的过他。 所以他选择去追慕秦禅月。 秦禅月的脾气并不好,虽然艳色十分,但她刁蛮,任性,泼辣,她要她的夫君无条件的爱她,只有她一个人,甚至她死了之后,还要为她守身如玉。 多么无理的要求啊,这满长安的高门子弟,那个不是自小就有了外室,十三四岁就开了身子?这谁能做到呢? 偏秦禅月非要,她还放出话来,若是没人能做得到,她就自己开府,不去嫁人,而太后那样疼爱她,哪怕她胡作非为,太后也纵容她。 长安城中大部分人都就此退下,唯有一个周子恒逆流而上,温润的答应她的所有无礼与放纵,包容她的尖锐与脾气,最终,他如愿娶了她。 娶了她之后,圣上便钦点他成了忠义侯,他从他兄长的手里夺来了这份荣耀,一切都那么好,但他心底里还是有遗憾的。 他愧对方青青,这个被他抛下了的女人。 他与方青青纠缠已久,最终,委屈方青青成了他的外室,但是他心底里一直存着一个念头,迟早,迟早他要让方青青光明正大的站在忠义侯府里,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方青青是他的女人。 现在,他终于做到了。 他握住了方青青的手,甚至觉得自己的病都好了些。 —— 因周子恒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自从那一日开始,他加倍的补偿方青青母子俩,什么好东西都给他们俩,甚至强撑着想要上朝,为他与方青青的儿子,周问山请官。 他以前自视清高,不曾为他与秦禅月的两个儿子请官,只让这两个孩子去自己考,现在却是为了周问山要打破自己的原则,可见他对这对母子有多偏爱。 而秦禅月似乎也在这时候无限的纵容周子恒,周子恒要做什么,她都不反对,只是每日来给周子恒喂一碗药,其余时候都将他让给了方青青母子俩。 方青青也有她的野心,她在府中见过了这样的繁华,想要的也越来越多。 这几日间,她常听外头那些丫鬟提起她与她儿子。 “等侯爷走了,这对母子肯定得被撵出去。” “那可不一定,侯爷那么疼他们,肯定给他们留后路。” “万一让那外室子袭爵呢?” “怎么可能!那可是天大的富贵!” 方青青没记住旁的,只记住了两个字,袭爵。 她见周子恒日益虚弱,便一日又一日的在周子恒面前吹耳旁风,想让周子恒给她的儿子和她一些傍身的东西,周子恒的脑子也跟着日渐混沌,似乎条理都不大清晰了,而就在这个时候,方青青与他道:“老爷要去了,我们儿子却还没个依靠,您得给我们儿子留个位置啊!” 周子恒混混沌沌的去摸她的脸,问她:“什么位置?” 方青青捧着他的手,轻柔着嗓音,道:“让我们儿子袭爵吧,这样,我们儿子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第14章 袭爵 袭爵—— 多么熟悉的两个字。 周子恒上半辈子就为了这两个字奔波了一辈子,伪装了一辈子,临死的时候,才露出来真实的本性来,他一听到这两个字,想到的都是他这坎坷的一生。 他无时无刻不在骗人,每一息都提心吊胆怕秦禅月发现,现在,他要死了,终于能做一回自己了。 而跪在榻前的方青青还在无声地流着泪,她低声说:“您以前总说,您兄长欺负您,叫您过得不好,你是次子都过的如此不好,日后,我们儿子又当如何呢?您走了之后,秦禅月又要如何对我呢?您总得给我们点东西撑腰啊。” 对,他得给他的儿子撑腰。 看着方青青这含泪的脸,周子恒便想起了这些年来方青青吃的委屈,又想起来他这些年来为了哄秦禅月高兴,做了不知道多少伤方青青的心的事。 他应该补偿方青青,补偿他们的儿子,至于秦禅月……秦禅月享了一辈子的福气,她还是郡主,她一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她什么都有,她的儿子也会有秦家,有镇南王去照看,为什么还要霸占他的爵位呢? 周子恒恍恍惚惚,呢喃着说了一句:“对……好东西,该留给我们的儿子。” 他这一辈子为了爵位浑浑噩噩,做了不少不愿意的事情,现在他要死了,他不能让他的儿子也吃这个苦。 他要给他的儿子好东西。 “去——去将秦夫人请过来。”周子恒呢喃着说道。 方青青忙命人去将秦禅月请来。 秦禅月到的时候,周子恒命令所有人出去,自己艰难地坐起身来,握着秦禅月的手,与秦禅月说一些话来。 他看起来是那样糊涂,人病的都消瘦了不少,坐在床榻上,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口气儿就散了。 但是当他握住秦禅月的手的时候,那双浑浊的眼眸中便流淌出了真挚的眼泪。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第一次见你,你站在亭中,穿着一身艳艳的红石榴裙,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我便想,这样的女人,如果嫁给我多好。” 夫妻追忆初见时,那样的话,谁听了都觉得心头发软。 他又说:“我对不住你,你嫁给了我,吃了不少委屈,现在我要死了,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人都要死了,又加上一个“求”字,谁能不答应呢? 秦禅月的面上浮起了几分泪意,她握着他的手,道:“你只管说来,我做得到,都会做。” “我们的儿子——这三个儿子里,前两个都太让我失望了,这等心性,不配做我们的儿子,唯有刚回来的周问山还是个好性子,他虽然不是你所出,但是定然将你当成亲母来伺候,我想,将我的爵位传给他,日后,由他来替我照顾你,可好?” 秦禅月听见这话的时候,抬起眼眸来,细细看周子恒的脸。 他还是那张俊美的脸,纵然是上了岁数,依旧不消减他的儒雅。 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秦禅月想,他真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病逼得没办法了,都来不及做更圆满的措施了。 如果是没病的时候的周子恒,如果想让周问山继承自己的爵位,他应该先想办法将那两个儿子打压出去,在给周问山铺垫出一些名气,官位,最后再想办法把秦禅月压下去,但现在,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拉着她的手,妄想她能低头。 谁会低头呢?谁会将自己的钱权交出去给别人呢? 反正如果是以前的秦禅月,她不可能接受。 但现在的秦禅月听了这句话,第一句冒出来的话不是反驳,而是迟疑的问:“我与问山并不熟悉,他日后当真会孝敬我么?” “这是自然!”周子恒的面上浮起了几分潮红,他转而去外面唤:“叫周问山进来!” 不过片刻,周问山便低着头从厢房外行了进来。 他也不过是个少年模样,被方青青教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并将此奉为瑰宝,他一进门来,便跪在地上给秦禅月磕头,口口声声说:“儿子以后一定好好侍奉嫡母。” 秦禅月瞧着周问山与周子恒相似的眉眼,随后缓缓点头,说道:“这孩子——我看也是个孝顺的,既然夫君喜欢,那便都随着夫君吧。” 竟然赢了! 周子恒没想到一切都这么顺利,他抓着自己妻子的手,哆哆嗦嗦的说:“你真是个好妻子,日后,日后问山一定会孝敬你。” 秦禅月看着他这病重、佝偻的模样,心底里突然有点舍不得让他死了。 她真该让他好好活着,看遍这对母子的下场。 —— 周子恒想要将自己的爵位传给那外室之子周问山的事情,转瞬间便流传到了整个侯府之中。 柳烟黛闭着眼睛呢,什么都看不见,白玉凝和周驰野忙着夜间私会,两人都不放在心上——周驰野本来就是次子,没指望当侯爷,他甚至都不是世子,反正世子是不是他都无所谓,以前他跟周渊渟关系好的时候,如果世子爷不是他大哥的,他还能为了周渊渟去出头,但是现在……世子是谁,他都不在乎。 唯一一个急了的是周渊渟,他连背叛了他的弟弟和白玉凝都暂且顾不上了,满脑子都是爵位。 这是他的爵位啊! 周渊渟当时还在秋风堂里养伤,正好跟他父亲的厢房相邻,不过隔了一道假山景罢了,听说父亲要将世子之位传给那个外室子,顿时惊坐而起,匆忙前去寻父亲。 他才是侯府的嫡长子,他才是拥有秦府血脉和周府血脉的孩子,那外室子不过是个贱奴之子,凭什么得爵位啊!自古以来就没有妾室子受爵的,周问山凭什么?满朝文武都会笑话他们家,皇上又怎么可能应允?父亲老糊涂了! 那时候正是午后,周子恒正在厢房中养伤,方青青用尽浑身解数伺候他,周渊渟到了门口求见父亲,里面的周子恒并不肯相见。 “叫他回去。”周子恒摆了摆手,道。 周渊渟不甘不愿,他忍着胸口的痛楚,低头跪在地上,隔着一道门去质问他的父亲:“父亲,我听闻您要让一个外室子袭爵,这不合礼法!” 礼法? 周子恒暴怒,一个做错事的儿子,竟然还敢来质问他这个父亲了!若非是周渊渟做错事,将他活生生气到卧床不起,他又怎么会不传爵位给周渊渟呢? “这爵位是我的,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要!”隔着一道门,周子恒砸了个茶杯过去,低吼道:“把这逆子给我撵出去!” 周渊渟在自己亲爹这里碰了壁,又不甘心,便转而去了秦禅月那头求见。 他的亲爹被方姨娘和周问山迷惑了,但他的亲娘怎么会答应呢?她不肯为自己儿子筹谋,为什么要去将侯爵的位置给一个外室子? 周渊渟匆忙去见他的母亲。 他进门时,便瞧见他的母亲在窗旁独自看账本。 窗外阳光明媚,落到母亲的面上,将那张艳丽的面照的熠熠生辉。 “母亲!”一见了母亲,周渊渟顿觉委屈,他像是以前一样,一出了事,便忍不住向母亲求助,他焦躁的说:“父亲要将爵位给那个外室子,您为何不拦着他?您怎么能让一个妾室骑在您的头上,让一个外室子骑在我的头上呢?” 瞧见周渊渟来了,坐在窗边的秦禅月抬起眼眸,静静地看她的儿子。 上辈子,周渊渟跟周问山可是好兄弟呢。 那时候她失了势,被赶到外面去,而她的丈夫也同样将这对母子接过来,周渊渟同样也是为了爵位,所以利索的认了方青青做嫡母,认了周问山做兄弟。 那时候,他们关系可好极了,那像是现在啊。 秦禅月撑着她的下颌,神色淡淡的与周渊渟道:“你自己做了错事,你父现在不喜爱你,母亲也帮不得你,你瞧瞧你,现在像是什么样子?再瞧瞧问山,那孩子现在天天来给我请安,瞧着比你孝顺多了。” 周渊渟大惊:“母亲疯了?!我才是您的儿子!” 秦禅月冷笑一声,上辈子她失势了,他不认她,现在他要失势了,就过来说他是亲儿子了。 亲个屁。 秦禅月淡淡道:“我改不了你父亲的念头,不必来寻我了,爵位的事已定,过几日,你父身子好点,便要替周问山上去请封了,改不了了。” 周渊渟大受打击,浑浑噩噩的从赏月园离开了,回了他的秋风堂。 他当夜在房中想了半夜,认定不能就这般放弃,所以立刻筹谋,打算做点什么事来。 周渊渟的这点小计划并没有瞒得住秦禅月,他前脚刚冒出来一点动静,后脚就有人传到了秦禅月的耳朵里。 秦禅月淡淡的点头应下了。 她早就料到了今日。 上辈子,那方青青回了侯府后,就想让自己儿子封爵,这辈子也是一样的,而她又了解她的儿子,周渊渟当了这么多年的世子爷,怎么会轻易松手? 他定然也是要争的。 而秦禅月则在暗地里推波助澜,让这两个人悄无声息的打起来。 她不需要动手,这府内的各方势力,足够他们自己将自己消磨掉。 以前,秦禅月将他们都当成自己的亲人,掏心掏肺的对他们好,从未曾将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使在他们身上,现下她真的动起手来,不过两下,便将一群人忽悠的团团转。 野心与贪婪勾成细线,又互相交织成罗网,只等着谁一步踏错,然后跌个尸骨无存。 第15章 养兄归来 次日,清晨。 侯府三公子周问山起身后便开始整理衣装。 丫鬟挑来藏蓝色的武夫长袍,上配以银簪,腰间挂玉,手臂上要捆上精铁护腕,一切结束后,周问山在比人高的铜镜之中看着自己的脸。 颇为俊俏。 他今日有约要赴——这些时日,自从他回到侯府、恢复身份之后,便交下了一大帮出身富贵的朋友们,他们邀约他今日去打马球。 周问山从来不曾交过这么多朋友,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融入到这群贵公子之中去,所以哪怕父亲病重在榻,他依旧要跑出去玩儿。 他从侯府离开的时候,还经过了大兄的住处——哦,大兄,就是周渊渟。 周问山低低的嗤笑了一声。 一个被他打败了的人! 这侯府的爵位,这漫天的富贵,都是他的了!周渊渟抢不过他! 等到他爹死了,他就是这侯府唯一的主人! 他经过赏月园的时候,又想,一个很好骗的蠢女人。 他说什么,那位秦夫人都信,竟然还相信他会给她养老! 等到他承爵了—— 只这样一想,周问山便觉得痛快极了,脚步也更轻盈了几分。 他一路昂着头,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骄傲的走出了侯府,去找他的新朋友们玩儿去了。 但他并不知道他即将面临什么。 这位对长安贵勋阶层一无所知的少年郎一头扎进来,以为自己能轻易的收获很多很多好东西,就像是在侯府一样,那些闪着金光的各种宝贝会如流水一样钻进他的院子里。 这都是应该的,因为方姨娘说了,这都是父亲补偿给他的。 父亲对他好,而这些人都应该看在父亲的颜面上对他好,他可是未来的侯爷呐! 而他刚交下来的那些朋友们笑着带他去打马球,带他去跑马,带他去打猎,他一头扎了进去,玩儿的特别尽兴。 直到一场意外袭来。 他骑马围猎的时候,他的马疯了一样四处乱窜,他从马上跌下来,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浑身的血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痛处在他的身上蔓延。 他看见他刚交下来的朋友们骑在马上远远向他走来,他想要求助,但是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直到那远处的人一点点逼过来,骑在马上,低头看着他。 他们都以为他昏迷了,所以不甚在意的说着话。 “这人死了没有?” “应当是没死,但是看着也差不多了。” “残废了吧?” “肯定残废了,他的腿都折断了。” “这就够了,残废的人不能袭爵,他抢不了渊渟的爵位。” 这一群人便围着他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外室子,真以为自己能翻天呢?” “秦夫人是被忠义侯迷了眼了,但渊渟可不是吃素的。” “就是,没有那个命,拿了这东西也接不住。” 躺在地上的周问山想要睁眼,想要怒吼,想要大声的喊出来“我可是侯爷啊”,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地上。 这群人懈怠的守着他,直到他自己的贴身小厮跑过来才发现不对,然后匆忙找人,将他运回了侯府去。 他到侯府的时候人都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给侯府带来多大的震荡。 那时正是午后,一群人哭丧丧的回了侯府来,方青青一听说这件事,顿时惊得连周子恒都顾不上了,匆忙跑到府门去看他,当见到自己儿子满身是血的回来的时候,方青青险些哭晕过去。 周子恒这几日的病好一些了,知道这事之后,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去看他这个心爱的儿子。 他的儿子可千万不要出事啊!他和方青青只有这么一个爱子啊! 而侯府的大夫尽力施救之后,勉强保住了周问山的命,没有让他直接死去,但是,周问山却落下了残病。 他的腰被踩断了,断骨难再生,这么好一个年岁,竟然不能站起来了! 方青青看着昏迷的儿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恨不得撞柱而死,周子恒拧着眉询问了一些跟去的私兵,个个儿都说是一群公子出去围猎时生的意外。 这个消息转瞬间又飘满了侯府,但大多数人都不在意。 柳烟黛的眼睛闭的不能再闭了,干脆连耳朵也关上,听都不听了——她是看明白了,这侯府里面没有一个和善人,她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白玉凝与周驰野正浓情蜜意,两人夜夜在祠堂亲密相处,竟是都越了雷池一步,根本顾不上外面的事,只关起门来做了一对野鸳鸯,若是周渊渟去踹开门看,都能看到鸳鸯肚兜满天飞。 唯一在意这件事、听见这件事高兴的,也只有一个周渊渟。 那世子爷身着一身白衣,虚弱的靠着窗坐着,偶尔低头咳一咳,金相玉质的面上看似一片平静,但没人瞧见的时候,他那双瑞凤眼中闪过几丝隐秘的得意。 周渊渟有与他父亲一样的狡诈与心狠,为了守住自己的东西,他什么都做得出。 —— 等消息到赏月园的时候,秦禅月正拿着账本靠在窗边瞧着。 厢房安静,临窗矮桌上摆着的牡丹花枝随着窗外的风轻轻的晃,午后明媚的阳光落下来,将牡丹花枝照的娇艳欲滴,角落里的冰缸散发着阵阵凉意,厢房中偶尔传来敲算盘与书本翻页的声音,窗外常有鸟鸣。 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正适合听一些好消息。 这侯府马上要乱成一锅粥啦——她得赶紧趁热喝上一口呀。 秦禅月的账正清到一半儿呢,便听见外头有人一路匆忙的跑进来,到了廊檐外面,连通报都忘了,扯着嗓门儿往厢房里面喊:“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外头的人一跑过来,外间的丫鬟连忙呵斥道:“吵闹什么?夫人这里竟然也敢这么失礼,你规矩都去哪儿了!” 秦禅月倒是心情好,也就没计较外面这些人的失礼,只道:“叫人进来吧,说说什么事。” 外面的嬷嬷匆忙行进来,一张面上都带着点细汗,见了秦禅月,便“砰”的一下跪下来,哭丧着脸说:“不好了,夫人,出大事了。” 秦禅月讶然的一挑眉,心说,那庶子出了点事儿,至于这般哭丧吗? “什么事?”她问。 那嬷嬷一低头,竟是哽咽着说道:“王爷在边关遇刺,生命垂危,已经八百里加急,连夜送回长安城中了!现下刚到镇南王府!” 秦禅月手中的账本一颤,“啪嗒”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脑子里筹谋的所有计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打乱了,那端庄艳丽的夫人第一次失了方寸,竟是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手足无措的往床下走,脚步一软,差一点儿当场摔倒。 艳丽的绸缎铺满在地上,像是一朵盛开到荼蘼的花,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地颤。 嬷嬷匆忙爬过来接,便瞧见秦禅月脸色苍白的道:“快,快带我过去。” 她的养兄,为什么会受伤? 她的信已经送过去了啊!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禅月连方青青和周问山的热闹都没来得及看,甚至根本连一句话都没往秋风堂处递送,一路匆忙上马车,奔向了镇南王府。 当时正是未时。 长安城的镇南王府位于青天坊,此坊距离皇宫不过百丈远,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的意思,此坊间居住的都是有爵位的天潢贵胄,三步一侯爵五步一世子,都是常态。 镇南王府常年都是没有主子的,因镇南王一直驻守边疆,府门便一直空着,常年只有十几个私兵驻守,一个老奴看管。 但今日,府门匆忙而开,精兵驻守,铁靴整齐的跑步声将整个坊间震得嗡颤,有好事者自坊间出来一瞧,便看见镇南王府广开门庭,迎进了一辆四驾马车。 天子驾六,诸王驾四,能有四驾,那是镇南王回了! 一时之间引动长安城。 世人皆知,镇南王镇守边疆多年,是大陈与南蛊之间最坚硬的一条防线,他一连十余年不曾回长安,现下突然回来,可是南疆战事出了问题? 只这样一想,便惹来不少人心思动荡。 这些朝臣动荡不说,宫中的人也第一时间派来消息慰问,慰问的也不是旁人,而是当朝太子,陈锋。 陈锋时年不过弱冠有二,正是野心勃勃的年岁,自皇宫中而出后,直奔镇南王府。 镇南王府为六进院,与侯府一样的大,却比侯府规格更高些,行过十七阶半的台阶,进入府门中。 镇南王府的规格极高,院落干净整洁,但镇南王不喜花草,所以院中没有过多的葳蕤花枝,只有一排排沉默的树,树下站着一排排沉默的精兵,精兵手中握着的刀都是开了刃的精铁,一把把刀拼凑成了一个肃杀的镇南王府。 太子行过众人,心情越发沉重。 镇南王是本朝第一武将,同时也是他的最强支撑者,只有镇南王在,他才能与二皇子相争,眼下镇南王这般突兀的回来,定然是生了大事,但是能是什么事呢? 他临近回廊时,脚步更快了些。 人才一到回廊下,他便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太子心里越发沉。 门口的精兵行过礼后,太子匆忙进厢房,便见镇南王上半身赤着,裹着几道纱布,紧闭双眼躺在床榻间,竟是在昏迷中,似是生死不知。 一旁的镇南王的亲兵大夫在瞧着镇南王的伤势,却束手无策,任何草药都用不了。 秦家军为了预防蛊毒,会吞吃很多剧毒之物,这些剧毒之物在身体里调和,使他们变成了一种行走的毒,他们虽然能够以毒攻毒、预防蛊毒,但是同时也使一些草药在他们身上失去作用,一旦受伤,只能让他们自己硬抗下来,所以秦家军折损率极高。 第16章 沉默男妈妈 瞧见是秦禅月,太子竟是默不作声的退后了两步,并给了副将一个眼神。 长安城的人都知晓,秦禅月是镇南王的心尖尖儿,她不管做出来多出格的事儿,镇南王都娇惯纵容,镇南王素来是个克己复礼的人,但是与秦禅月有关的任何事,镇南王都不曾讲过道理。 镇南王就只有这么一个弱点,所以太子从不曾招惹她,秦禅月失礼便失礼吧,他对秦禅月越是纵容偏袒,镇南王对他就越是忠心,让一让这么一个小女子,就能换来镇南王,多么合算的买卖。 所以太子退后了几步,悄无声息的出了房间。 副将和一旁的大夫也跟着一起出了厢房间,离开的时候,副将还贴心的将厢房的门关上了。 厢房的门一关,其内就只剩下了秦禅月和床榻上的楚珩。 房屋内并不昏暗,窗外的午后阳光正璀璨,明媚的阳光将整个房间照的通亮,也同时落到了床榻上的楚珩的面上。 秦禅月怔怔的盯着养兄来看。 养兄躺在床上,上半身赤着,胸膛间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上面用纱布裹着,那殷红的颜色刺的她两眼发疼,养兄其下穿着单薄的绸制亵裤,闭着眼,气息都很微弱,那样高大的人,躺在这里却根本动弹不得,她看一眼,就觉得心口都要碎了的疼。 虽说养兄对她自小严格,虽说她也厌烦养兄管她过多,但她知道,养兄是对她最好的人,现下养兄躺在这里,她就想哭,一边哭还要一边紧紧地盯着养兄来看,总觉得看一眼少一眼。 上辈子养兄死在边疆,她只要到了个尸骨,尸骨也早都烂在了盔甲里,看不出眉眼来了,她几乎都要忘记养兄长什么样了。 天知道,当她知道养兄重伤的时候,她有多自责。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养兄还在边关好好地待着呢,偏她一封信去了,养兄便重伤的回了,这其中定然有她的缘故。 她忍不住抬起手,去摸养兄的面。 养兄时年三十有四,但是看上去却比常人更显的老一些,面部棱角分明,额上的疤痕更吓人,当初她大婚的时候,养兄脸上还没有这道疤,想来是后来添上的。 她摸了头,便想一点点往下摸,去看养兄胸口上的伤。 养兄壮硕,常年练武,胸肌蜜色,瞧着很大,摸上去有点软,也不知道伤口如何,秦禅月知道养兄不能用药,更别提什么麻醉,伤了就是硬抗,心底更是难过。 她的手轻轻地滑过柔软的胸膛,往下是坚硬的腹肌,再往下——养兄的腿上受伤了吗? 秦禅月上手就去扒她养兄的裤子。 她年幼时候可是去过军中的,父亲自小就告诉她,她应为秦家而骄傲,她见过太多太多受伤的秦家军,在她眼里,受伤昏迷的将领并不是男人,他们没有男女之分,在她眼中的,凡他筋骨伤,皆为他勋章,她可以看他们伤处,也会愿意为他们治疗。 她甚至很早就看过养兄受伤灌药的样子,在很久很久之前。 但当她的手试图扒下裤子的时候,躺在她床榻前的养兄似乎突然颤了一下,秦禅月惊喜的抬头去看,问他:“大兄?” 她的养兄可是醒来了? 但躺在榻上的人没有什么回应,依旧是昏睡的模样,苍白的唇瓣。 秦禅月正要伸手再往下摸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副将的声音缓缓传来:“大姑娘——王爷重伤,要静养。” 秦禅月扒裤子的手就这么停了。 她迟疑了片刻,后将大兄身上的被子重新盖好,起身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从厢房内走出去。 她出去后抓着个人来便开始盘问,她要知道养兄是如何受伤的,而副将趁着这个时候进了厢房门中,一路走到床榻旁边,蹲在床榻旁,低声唤了一句:“王爷?” 床榻上的镇南王缓缓睁开眼来。 他用目光向外一扫,隐隐能看见秦禅月盘问下人的身影,他定定的看了两息,才听见一旁的副将问:“可要告知大姑娘,您的计划?” 楚珩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收到了秦禅月的信之后,便盘查了一下军中,果然找到了不少奸细,这些奸细不除,他不可能继续坐镇边疆,否则肯定会出事。 所以他以退为进,假意受伤,连夜回了长安,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年轻的太子,和年迈的帝王。 看看,你们的朝臣要自相残杀,甚至想要我这个名将的命,你们该如何处理呢? 他要用自己过去的军功,逼着帝王去给他一个交代。 这些杀他的人,总该死伤一批才是。 所以他要装自己受了伤,要不能起榻,要装的离死都不远,要做出来一副惨样来。 他跟谁都可以装一装,唯独跟秦禅月装不了,毕竟她是真的敢扒他的亵裤。 方才秦禅月摸过他的额头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眉眼间,楚珩闭了闭眼,道:“瞒着。” 他—— 他当然可以选择告知秦禅月,但是在方才,秦禅月贴靠着他的时候,那种久违的温度使他无法抗拒。 他那样的想要亲近她,却不敢表露出来,他想,大概只有他病重的时候,秦禅月才愿意跟他这般亲近。 以前他离她很远很远,只有过去的一点记忆拿出来咀嚼反刍,但是他现在离她很近很近,近到他一靠过来,他就会升起来很多很多不应该存在的,贪婪地念头。 他自己甚至无法控制,如果隐瞒她能够让她多来瞧瞧他的话,他甚至愿意做这样的事。 副将在床榻前半跪着,听见王爷说“瞒着”的时候,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王爷,却瞧见王爷还在看秦禅月的背影。 副将的唇瓣紧了又紧,他跟着王爷多年,对王爷的心思自然有几分了解,见王爷如此,便试探性的说了一句:“大姑娘成婚后过得也不好,那忠义侯有愧于她,凭着大姑娘的性子,若不是忠义侯病重,她都能将人砍了,等忠义侯一死,大姑娘年岁也尚浅,说不准日后——” 日后还要再找一个呢。 楚珩的目光终于收回来了。 他沉沉的望了一眼副将,眸中的锋芒使副将浑身一紧,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赶忙低下头去,等着王爷责罚。 “妄议姑娘,罚军棍二十。”片刻后,王爷道:“出去。” 副将低声应了一声是,随后低着头快步出了厢房。 副将一走,厢房内便只剩下了一个楚珩,无边的寂静包裹着他,他的目光又一次望过去,想去看秦禅月的影子。 但瞧不见了。 不知道秦禅月去了何处。 楚珩的眼眸垂下来,静静地在床榻间躺着。 许是因为这一场假造的有点真的缘故,他的身体真的觉得有些虚弱,让他紧绷的精神有片刻的恍惚,就在这恍惚间,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他也曾幻想过去娶秦禅月,但秦禅月一口回绝了他的养父。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秦禅月不会喜欢他。 秦禅月日后当然可以再嫁,但是不是他。 他也是不好的。 他用了太多的毒,身体并不康健,一生不会有子,旧伤也太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便随风而去了,这样的他,并不能给秦禅月一个完整的,美好的一生。 她也并不喜欢他这样的人,她喜欢温柔的书生,喜欢诗词歌赋,喜欢忠义侯那样的人,而他—— 他张开手,看着自己满是伤痕老茧的手掌,随后慢慢的将手缩回到了被子里。 也没关系,他想,不是他反而更好。 他死的那一天,她也并不会伤心,等到百年后,世人会将他们的名字一起祭奠,提到秦禅月的时候,总会提到她的养兄,这就够了。 南疆辽阔的山野里,翻滚的毒虫中,生出了最宽裕,最洁白的爱。 而秦禅月对此一无所知。 她从不曾知道,她的养兄背负着什么在爱她。 第17章 给我找八个男人呢! 午时末,秦禅月正从副将的口中得知养兄受伤的来龙去脉。 她那一封信到了之后,养兄就开始排查军中的奸细,那奸细看自己暴露,干脆一刀捅了大兄,大兄昏迷不醒,亦不知道这军中还有多少奸细,所以才会连夜回长安养伤。 一旁的副将还安抚秦禅月:“王爷征战多年,肯定不会倒在这里,大姑娘莫要担忧,说不准过些时日,王爷就醒来了。” 秦禅月这样一听来,又觉得胸口间堆积的难过散了一些。 她想,最起码大兄还完整回来了,总好过上辈子。 至于昏迷不醒——这四个字秦禅月听见了就总觉得有人在给她养兄下药,毕竟她现在也这么给她夫君下药,推己及人,大兄身边的每一个心腹突然间都变得不大可信了。 秦禅月定了定神,问:“现下大兄还能喝药吗?昏迷时候用些什么?” “不喝药了。”副将道:“早些年还喝,但完全没用,现在也不用药了,只以漏勺送一些汤食进去。” 他们秦家军的身子,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秦禅月点了点头,道:“好,去从外面提些水来,热的。” 副将疑问:“大姑娘要做什么?” “给大兄擦身子。”秦禅月回的掷地有声:“以后他的擦洗喂食都让我亲自来,旁人我不放心!” 谁知道他们下不下药啊!她个枕边人都下呢,旁的人她信不过。 上辈子大兄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辈子,她一定要让大兄好好活着。 副将浑身一震。 大姑娘敢洗,他们王爷都不敢受啊!真要让大姑娘给王爷洗了,等大姑娘走了,王爷第一个把他给砍了! 副将只能软下语调,劝了又劝,最终打消了秦禅月这个荒唐的念头,只保证以后食水都由秦禅月过手,秦禅月才算满意,但副将瞧着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果然,她当日下午就没打算走。 她先给昏迷中的楚珩灌了食水,后又围着这个人看伤摸伤,看了一会儿还抹掉了一会儿眼泪。 当夜,她本来都打算干脆息在镇南王府了,她实在是不想离开养兄的榻前,养兄一刻离开了她的眼,她就觉得有人要害养兄,但是就在她开口之前,忠义侯府的管家嬷嬷一路小跑来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秦禅月的眉头微微拧起来。 她只记着养兄了,都忘了忠义侯府那边的事儿了,方青青的儿子残了,她如何能罢休呢? 但她也不情愿就这么离开,思索片刻后,秦禅月叫人去将柳烟黛叫回来。 旁人信不过,柳烟黛她是信得过的。 柳烟黛来了王府之后,被秦禅月安置在楚珩厢房的旁边,秦禅月叮嘱她看准了,不准让任何人碰触到镇南王。 柳烟黛双手握拳,掷地有声的应着:“婆母放心,我就在门口守着。” 秦禅月这才放下心来,提着裙摆,浩浩荡荡的回了忠义侯府。 柳烟黛便接替了秦禅月,继续在厢房门口守着。 秦禅月走了之后,太子才肯冒出来半个身影,只是眼瞧着门口又守上了一个,他今日怕是没办法与镇南王详谈了,只能作罢,并与副将告退。 副将亲自送他。 太子临走的时候,恰好从厢房旁边的窗户处经过柳烟黛,当时,柳烟黛正守着门,与一旁的一位老嬷嬷聊天,似是两人极为熟悉。 那位老嬷嬷在问柳烟黛:“姑娘嫁到了忠义侯府,过得如何?秦大姑娘向来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老奴听闻世子爷不喜欢您,您现在日子可难做?” 太子并非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只是他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难免听到了些,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 那位名唤柳烟黛的世子夫人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秦夫人说让她守门,她就真固执的守着门,一步都不踏出去,好似“军规如山”似得,一张圆滚滚的脸蛋很像是以前吃过的兔子糕,白白软软,还透着几丝酡红。 “婆母对我很好,我日子不难过。”柳烟黛声线轻柔地回。 太子听见了个音调,心想,声量也像是兔子,看样子是个性子温吞和善的本分人。 那嬷嬷似是不大信,又追着问了几句,言语间对秦禅月多为怀疑,秦禅月那样的脾气,真的能喜欢柳烟黛吗? 柳烟黛一时情急,为秦禅月辩驳道:“真的!婆母对我很好的,世子虽不喜欢我,但婆母为了让我开心,给我送了八个男人呢!” 行走在前面的太子惊的微微挑眉。 八——八,嗯,秦府家风……世子夫人……嗯…… 不甚端庄。 —— 而此时,秦禅月已经从青天坊回了长平坊。 长平坊比青天坊距离皇城远些,住的大概都是一品到三品的官员,坊间处处都是高门大户,一家有什么动静,隔壁院子总能听见些。 秦禅月回长平坊忠义侯府之前,忠义侯府可生了不少大事。 方青青的儿子周问山残废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侯府后,周渊渟兴奋极了。 父亲偏宠外室子,母亲被父亲忽悠着放弃了爵位,心上人和他弟弟苟且在了一起,所有人都抛弃他,但他偏偏最争气。 外室子想与他来抢,他便自己想法子守住自己的东西,现在外室子残了,大陈从不给废人发爵,到头来,爵位还是他的。 这让他有一种重新掌控一切的感觉。 今日,他能从外室子手里夺回来爵位,明日,他就能从弟弟手里夺回来白玉凝!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他都可以一样一样的夺回来! 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将自己拾掇齐整了,一路从自己的厢房而出,过了一道宝瓶门,经了假山游廊,亲自去瞧他的那位弟弟去了。 他到的时候,周问山还昏迷着呢,他躺在榻上,脸色惨白。 方姨娘守在床榻边上,哭的惊天动地:“问山啊——” 他们娘俩刚要过好日子,怎么周问山就惊马而摔了呢? 周渊渟在一旁看着,谦谦君子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不忍卒听的模样来,随后在一旁安抚了几句方姨娘。 “三弟一定会好的。”他这般说。 方姨娘只顾着哭,也没听进去,周渊渟则自己离开,转而问了父亲在何处。 一旁的小厮小心地指了指堂中庭院内的凉亭。 周渊渟一路走过去,便瞧见凉亭内的父亲。 忠义侯这段时间沧桑虚弱了不少,原本一头乌黑的发鬓此刻也已经白了一半,他坐在亭中,瞧着都不像是原先的模样了。 但周渊渟瞧见了他,并没有半分心疼,反而觉得得意。 父亲老了,这个府门,该由他来当了。 他神情自若的迈着四方步走过去,临到了亭前,才换上了一副悲怆模样,好似真的在为那位三弟伤心一般,进去给父亲行礼,随后安慰道:“三弟定会无恙的,虽我与三弟相识时间太短,但我亦是将他当亲弟弟看待,儿子会为三弟祈福。” 周子恒瞧见了他的大儿子来了,见他大儿子这般伤心,不由得宽慰了不少。 他的大儿子还没那么混账。 父子俩又叙了会儿话后,周子恒已提不起来一点精神了,他想回去看一看方姨娘,又实在脱力,只能叮嘱周渊渟:“去瞧瞧你方姨娘。” 周渊渟应下后,亲自扶父亲回秋风堂的厢房中休息,伺候父亲入睡之后,他才转而折返回自己的厢房,至于什么方姨娘,他根本没管。 但是他现在突然不想回秋风堂的厢房自己一个人躺着了。 他想在这府里走一走,让所有人瞧见他,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他的代价。 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往白玉凝的方向走去。 他去了一趟客厢房的方位,正巧,他到客厢房的时候,正瞧见白玉凝在客厢房中的小厨房中做糕点。 出尘纤细的姑娘抬起素手,将草席编制而成的锅盖缓缓拿起来,水雾氤氲间,午后的阳光落到她的发丝上,似是为她镀了一层美妙的光芒。 那姑娘并不知道周渊渟的到来,而是专心的瞧着刚出笼的糕点——这是她给周驰野做的。 侯府的纷纷扰扰都和他们俩没关系,他们俩每日静悄悄的黏在一起,彼此都觉得自己是对方的唯一,那幽冷的祠堂中被他们添了一抹暖意,谁都离不开对方,正是浓情蜜意时。 周渊渟则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带讥诮的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发现他。 白玉凝将那些糕点一一放进了食盒里,想到一会儿要见到周驰野,她面上便多了几分欢喜,正含着笑一转身呢,却不料,正与门口的周渊渟对上视线。 那清俊高挑的贵公子含着笑站在门口,目光咄咄的落到她身上,像是要将她身上烫出一个洞来! 白玉凝惊得心头肉跳,猛地退后了一步,高声喊道:“你,你做什么?” “白姑娘又在做什么?”周渊渟讥诮着向前一步走,嗅了嗅厨房中剩余的甜香,道:“原是桂花糕啊,给我弟弟吃的吗——你便是用这种手段来勾引我弟弟的吗?白、玉!凝!” 他的声线逐渐狰狞,带起了几分恨意,他大步上前来,狠狠地抓住了白玉凝的手臂道:“你背叛我时,有想过自己的后果吗?” 说话间,他用力去撕扯白玉凝的衣裳。 背叛了他的女人没有好下场,他今日就在这里要了她,日后他当了侯爷,就将她锁在院中当个烧火丫鬟,随意凌辱以泄他的恨! 第18章 狗血撕逼之狗咬狗 男子宽大的手掌撕裂月锦绸的衣裙,衣襟布匹伴随着白玉凝“啊”的一声尖叫被扯开,露出其下白嫩的胴体。 这是周渊渟朝思暮想的,白玉凝的一切。 白玉凝生的高挑纤细,隐在衣裙下的身子也如她的面一样,肤润洁白,曲线玲珑,但周渊渟看了一眼,顿时目眦欲裂。 白玉凝的胸口间竟然有一个牙痕! 瞧见这牙痕,周渊渟只觉得眼前一黑。 白玉凝竟然已经不是处子了! 放眼这整个侯府,能与白玉凝做这种腌臜事儿的,只有一个周驰野,他的亲弟弟,他的好弟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个人竟然已经背着他干上这种恶心事儿了! “放开我!”就在周渊渟发愣的瞬间,白玉凝尖叫着喊道:“世子,你已经娶妻了,请自重。” “自重?”周渊渟转瞬间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恼意直顶头皮:“这两个字也是你配说的?我为了娶你,从不曾碰过那柳烟黛一根手指头!你呢?你竟然跟我弟弟滚到了一起!行未婚苟且之事,你也配提[自重]!水性杨花的贱货!” 他骂的不过瘾,还抓着白玉凝的头发,将人拖过来抽了两耳光。 白玉凝身形单薄,似是窗外精心侍弄的白牡丹,柔弱无骨,惹人怜爱,就这样一朵娇嫩的花,如何能扛得住周渊渟的恨意呢? 她的脸转瞬间便被抽肿了,只能呜咽着骂一些话来:“你会遭报应的。” 周渊渟根本不在乎。 他撕扯下白玉凝的衣裳,用最恶毒的话来骂她:“遭报应?我马上就要成侯爷了!谁能来报应我呢?” 老侯爷快死了,外室子残废了,母亲是个拎不清的后宅女人,噢,还有个二弟。 周渊渟那张斯文的面上闪过几分沸腾的、癫狂的、难以压制的恨意。 小厨房里的灶火还有余炭在烧,窗外的翠竹林中有蝉声嘶力竭的鸣,食盒早已跌落滚到了地上,里面洁白的糕点滚在尘埃里,四周静的只剩下周渊渟的声音。 “你以为我会让周驰野活着吗?他抢了我的女人,他会死的。” 他既然能废掉一个外室子,为什么不能废掉一个周驰野呢? 今天的成功蒙蔽住了周渊渟的双眼,让他突然发觉,他这十几年间的遵规守矩都是一个笑话,想要的东西,是没办法从别人手里求来的,他得想办法抢过来。 既然能抢一次,就一定能抢第二次! 他就抱着这样的念头,慢条斯理的扯开了白玉凝的腰带,他道:“你老实听话,我能留你一命。” 他不会让白玉凝死掉,背叛了他的人,就该长久地跪在他的面前赎罪。 一时之间,小厨房中只剩下撕裂衣襟的声音。 —— 与此同时,秋风堂、周问山的病厢房内。 方姨娘扑在儿子床榻上哭的几欲昏死,正是悲痛欲绝的时候,床榻上的周问山竟然恍惚间醒来了。 “娘——”躺在榻上的儿子恍惚着发出声音来,让方姨娘满是泪痕的面上涌起一丝惊喜。 她颤抖着手去摸儿子的额头,想问问“儿子疼不疼”,但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她儿子艰难地挤出来一句:“娘,为我报仇。” 方姨娘大惊,连忙凑过耳来问:“怎么回事?什么替你报仇!” 周问山艰难的挤出来一句:“是周渊渟害了我,他不愿将爵位给我。” 他还想说些证据,但是一言至此,他眼前一黑,又是晕了过去。 一旁的方青青呆愣愣的坐了片刻后,恍然间明白了,她的儿子是周渊渟害的——不,不一定只有周渊渟一个,说不准还有秦禅月呢,秦禅月和周渊渟怎么会看着爵位落到她儿子的手上呢?他们肯定巴不得她和她儿子一起死! 不行,她要去找侯爷,只有侯爷能保护她。 方青青疯疯癫癫的爬起来,一路往外跑着问:“侯爷呢?侯爷呢!” 门口守着的丫鬟连忙俯身行礼,道:“回方姨娘话,侯爷太过操心,身子疲惫,已回了厢房中休憩了。” 听见这话,方青青顿时怒火中烧,那些潮湿的悲意瞬间被怒火烤干,升腾出如同毒雾一般狰狞的怨恨来。 他们的儿子现在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周子恒怎么还能睡得着呢?那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啊! 她带着恼怒冲到周子恒的厢房中去,穿过静静悬挂的珠帘,撞碎袅袅而升的烟雾,扑过去将床榻上疲惫昏沉的周子恒吵醒。 “侯爷!”凄厉的女音之中夹杂着哭音,一连气儿的刺到周子恒的耳朵里。 周子恒这一日折腾的甚是疲惫,他现在能走动,是因为秦禅月不想让他死的太早,所以没给他喂毒药,又被一些好药滋补,他现在才能动一动,但身子骨也都被毒毁了,行动间十分迟缓,方青青的哭喊声爆发的时候,他顿觉心惊肉跳,心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碰撞的心跳声在耳廓之中回荡,以至于方青青的哭喊声都有些模糊。 方青青颠三倒四的说:“儿子是被害的,他说了,是周渊渟害的!是被秦禅月害的!因为周渊渟想抢儿子的爵位,你去找周渊渟问话,你去打断他的腰骨!” 他怔怔的被方青青喊的坐起来,瞧着哭闹的方青青,心底里一阵心疼。 周子恒叹了口气,道:“我也知你难过,但不能如此胡乱言语,周渊渟是我的亲儿子,一贯是温顺谦和的脾气,虽然这几日因为袭爵的事儿闹得有几分嫌隙,但他身骨却是正的,从不曾做这样的事,不可能是他,秦禅月性子傲,但一向听我的话,她若是不愿意问山袭爵,大可以直接提出来,不必如此暗害,定是你想多了。” 方青青不依,她嘶吼着,毫无平日的温柔乖巧,逼着周子恒去找周渊渟。 周子恒又叹了一口气。 那坐在榻上的侯爷伸出手,温柔的摸了摸爱妾哭湿的面颊,随后用无奈的语气道:“既然你执意要查,那我现在就命人将周渊渟找过来,我们当面来查,可好?” 这是跟他受了一辈子委屈的人,所以他不愿意让方青青难过,哪怕是没有可能的事儿,他也愿意去查。 方青青却依旧不肯,她扑在周子恒的膝上哭着道:“我们现在就去抓,你陪我一起去,不要让下人传唤,抓他一个措手不及。” 周子恒虽然觉得荒唐,但是看着方青青哭着的脸,还是低头应了。 “好,我陪你一起去。”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与方姨娘一道儿,去寻了周渊渟。 周渊渟本来是住在秋风堂的,他胸口间的伤也堪堪才好,尚有些余伤未愈,而秋风堂是侯府府医居住的地方,秋风堂也算是半个医馆,是最方便医治的地方,但周子恒和方姨娘去了周渊渟所在的地方却扑了个空。 周子恒拧眉叫来周渊渟的小厮问询,那小厮却支支吾吾的,引来了周子恒的怀疑。 病重的侯爷眉头一压,声线嘶哑的道:“不说——来人,二十棍。” 他只是病了,却不是死了!这群人敢在他面前隐瞒,真是活腻歪了。 那小厮扛不住,那些人打少爷都轻手轻脚,打他可往死里打!他当即跪地上磕头道:“回侯爷的话,大少爷去找白姑娘了,现下在白姑娘的客厢房那头呢。” 白姑娘! 周子恒想起来之前周渊渟与周驰野一起抢一个女人的事,顿觉丢人,现在他这大儿子竟然又过去找这个白姑娘了,不由得生恼,转而便带着几个小厮奴仆,与方姨娘一道,直扑向白玉凝所在的客厢房。 他们到客厢房、顺着去找到厨房的时候,正听见里面一阵不可入耳的宣淫声,周子恒叫人去踹开门时,正瞧见里面不堪入目的画面。 周渊渟竟是压在白玉凝身上,在强迫白玉凝!眼下衣裳都快扒光了,他们若是再来晚些—— 白玉凝的脸面都被打肿了,见了人来,便呜呜咽咽的哭,而周渊渟则是被惊了一跳,匆忙起身穿衣,语无伦次的喊道:“父亲!是,是白玉凝勾引我。” 周子恒面色青紫,他对这个儿子太失望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的儿子,他不能叫人看笑话,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准备让外面的小厮滚出去,让周渊渟穿个衣裳出来说话。 但他还不曾说话,便听方姨娘怨恨的嘶吼道:“周渊渟,是不是你害了我的儿子!我儿子说了,是你——” 方姨娘看见了周渊渟和白玉凝干这种脏事儿都不在乎,她现在满心都是她的儿子,竟是不管不顾的冲进去,指着周渊渟的脸就开始骂。 周渊渟自然反驳:“不,不,我不知道方姨娘在说什么。” 事情怎么暴露的这么快?分明他都上下打点好了——反正不管如何,他是不可能承认的。 而这时候,趴在地上的白玉凝终于回过神来了。 她的脸都被打的青肿,之前都以为自己要完了,现在见了人,也顾不上自己的仪态,匆忙用被撕碎的外裳裹住自己残破的衣裳,往前匍匐着爬了两步。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连门外还有小厮在窥探!她比之那些娼妓又有什么分别? 恨意涌上心头,她也豁出去了,竟是不管不顾嘶吼道:“就是周渊渟让人伤了周问山,我有证据!” 四下之人大惊! —— 就在这个混乱纷争的时候,秦禅月回府了。 第19章 狗血宅斗撕逼大戏之你爱我我爱你侯府家门甜…… 酉时末, 一辆奢华的四驾马车行在路间,马车高大,几乎有常人的半个厢房一般大, 马车门也不是简单的车帘, 而是两扇外推的木门, 其上半部分雕了牡丹花枝,空处以薄纱覆盖,远远一望,四马并架, 十分招摇,马车的车顶上雕刻飞檐,飞檐上蹲脊兽, 下挂玉铃,风一吹, 玉铃便叮叮当当的晃。 车轮轱辘轱辘, 正碾过坊间齐整的青石板, 空留一巷整齐的余韵声。 夏日酉时, 天边红霞欲燃,云间落日熔金。 忠义侯府的马车摇摇晃晃, 压着挥洒在青石板间的赤金色的粘稠日光,缓缓停到了侯府正门口。 门口早便立着了一个穿着褐色铜钱纹对交领长裙的老嬷嬷,正是秦禅月的心腹赵嬷嬷。 赵嬷嬷见马车来了,连忙上前两步去迎。 马车刚一停下,马车夫便利落的从马车上跳下来, 拿出脚凳来摆好,一旁的丫鬟飞快爬上马车,推开了马车的车门。 车门开了片刻后, 马车缓缓走出来了一道高挑丰腴的身影,正是忠义侯夫人,秦禅月。 秦夫人今日穿了一身山青翠色的对交领长裙,这颜色艳而浓,像是一块翡翠,头顶上带着金钗首饰,雍容华贵,举止端庄。 她自马车上下来,一张桃花尖俏般的面上瞧不出来什么不安悲怆的神色,只神色淡淡的往府内走。 赵嬷嬷抬手去扶秦禅月的手臂,两人自侯府门前行进,绕过照壁,行过莲花湖上面的长廊的时候,赵嬷嬷便低声与秦禅月说方才秦禅月不在府内的时候,府内发生了什么。 “方姨娘与周问山那边,似是已经发现了大少爷的所作所为,带着侯爷便去质问了,侯爷本是不信的,但架不住方姨娘撒泼打滚,便随着方姨娘而一道去了。” “这一去,正好瞧见——”恰逢一阵风来,吹着长廊外的莲花摇晃,赵嬷嬷瞪了一眼后面的丫鬟,等后面的丫鬟退后了些,便用更低的语气轻声道:“正好瞧见大少爷与白姑娘行苟且之事。” 秦禅月黛眉微挑,语句中带着几分讥诮:“他们如何苟且到一起去的?” 她傲了一辈子,最恨与旁人争同一个男人,若她早几年知道忠义侯干的这种蠢事儿,忠义侯现在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因此,她实在是无法想象,她那两个优秀了一辈子儿子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知道白玉凝与旁人有染,还要上赶着去犯贱。 一旁的赵嬷嬷便低声道:“老奴那时候并不在,所以不曾亲眼所见,但是听说,好似是大少爷强迫白姑娘,白姑娘不从,还被抽打了几个耳光,形容颇为凄惨。” “后来,侯爷与方姨娘一进门来,便来质问大少爷,大少爷自然不认,但白姑娘得了空,便扑上前去,说她有大少爷陷害三少爷的证据。” 说到此处时,赵嬷嬷的面上闪过几分心疼,她道:“夫人,您回来的正好,现下侯爷将人都拘到了前厅去,正要审问呢,您这一趟回来,正好为大少爷撑腰,咱们大少爷对白姑娘只是一时糊涂,情有可原,但谋杀亲弟弟这种事儿却是绝不可能的,定是那白姑娘与方姨娘一道儿胡说八道的!” 赵嬷嬷一直留在府内处理府内的事情,并不曾知晓周渊渟在外面做的事,她是真的以为周渊渟是被陷害的。 虽然周渊渟做了很多错事……但是那也是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啊,那是夫人的血脉,孩子做错事,大人可不能跟孩子置气,该保护的时候还是要保护一下,他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周渊渟就这么被人冤枉死呢? 毕竟,那是从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赵嬷嬷也将他当成了半个亲儿子来看待。 说话间,赵嬷嬷语句中也带了几分规劝:“夫人……世子爷还小,以后都会改的,只要您退上一步,以后世子爷定然处处以您为尊,咱们母子和睦,再将那个白姑娘打发出去,岂不是好事?” 当时她们正行下长廊,艳丽的织锦裙摆擦过木质台阶,绕过一道红墙翠瓦,入目便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正是前厅大院,赵嬷嬷的声音飘满了临近前院的路上。 侯府待客的前厅大院极宽阔,地面铺着汉白玉,前厅说是“厅”,但规格上与殿没什么区别,厅脊上蹲着琉璃兽,行近厅前时,头顶上的夕阳落晒在脊兽上,将脊兽晒出七彩的色调,这是独属于夏日傍晚的颜色。 就在这潋潋夏色中,秦禅月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 她知道,赵嬷嬷也犯了跟她上辈子一样的错误。 为人母就是如此,哪怕孩子都已经烂到没救了,她们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捞一捞,孩子实在是上不来,她们甚至愿意自己躺下来,让孩子踩着她们的身子爬出去。 人啊,可以不信任何人,但一定信自己的孩子,他们不跌落一次谷底,就不肯信自己的孩子真的会抛下自己。 所以她也不曾去跟赵嬷嬷说什么刺耳的、难听的话,只轻声道:“是,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我这就去救他。” 她只需要将周渊渟的假面揭穿,给这世上的所有人看,他们便会对他失望,然后不再给他任何的爱意。 说话间,她们已经行到了前厅门口。 前厅外的丫鬟们全都被肃清干净了,门口只守着几个上了岁数的老私兵,一眼望去,全都是忠义侯的心腹。 之前跟了忠义侯多年的老嬷嬷们都在书海院伺候周渊渟,后来被秦禅月找了理由丢到了乡下庄子里去,现在还没叫回来呢,等到了要用心腹的时候,忠义侯手里竟是没有一个人可用,干脆用私兵来镇守。 那些私兵瞧见秦禅月过来,便低头行礼。 秦禅月由赵嬷嬷扶着行进前厅的时候,厅内正是一片剑拔弩张。 忠义侯周子恒拖着一身病体,坐在前厅的主位上,方姨娘哭哭啼啼的坐在次位上,周渊渟跪在前厅的地面上,而一旁则跪着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的白玉凝。 秦禅月进前厅时,正听见周渊渟跪在地上,语气诚恳,掷地有声道:“父亲,您相信儿子,我绝对没有对三弟下黑手,白玉凝背叛我在先,现下又声称有证据,定然是陷害于我,方姨娘莫要被诓骗了。” 说话间,周渊渟撇了一眼白玉凝。 他不知道白玉凝为什么敢说“有他的证据”,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的,而且——白玉凝怎么会有他的证据呢?这些事他都是差遣心腹所做,句句不曾过人耳,白玉凝如何知晓? 所以他敢掷地有声的说“诓骗”。 白玉凝知道周渊渟不信她有,但是……她真的有。 旁人瞧她,以为她是孤若无依,但其实,她背后藏着一股二皇子的势力,府内的一些事情,她都知晓。 比如,那个柳烟黛就不是简单货色!她顶着一张蠢笨的脸,却能在那一日,将周渊渟引到花阁中,恰好撞见她与周驰野偷欢,一看便知道是早有预谋,所有人都被她骗了! 再比如,周渊渟不甘心将世子之位拱手让人,背地里做了不少手段,他去找那群同圈子里的公子哥儿们,拜托他们引周问山出去的事儿虽然隐蔽,但是瞒不了二皇子——这群公子哥儿们其中也有想讨好二皇子的,自然愿意将这消息送出去。 所以这消息兜兜转转,也落到了白玉凝的手里。 虽然二皇子明面上没办法为她提供什么助力,但暗地里,她探听到不少秘密。 在未曾被周渊渟强迫之前,白玉凝虽然知道这件事,但是却并不打算掺和进这一场宅斗风波中,二皇子要她留在侯府还有用,之间她要被留着想办法找图,现在镇南王回来了,她留在侯府说不准能多打探些消息,二皇子对她寄予众望,所以她要老老实实龟缩着,不去惹任何麻烦。 但偏生,周渊渟竟然敢来污她的清白! 想到周渊渟抽她耳光,扒她衣服,骑在她身上的样子,她便恨得直咬牙。 诓骗——待到她拿出证据来,周渊渟就知道她是不是在诓骗了! “诓骗?”与此同时,方姨娘恶狠狠地嚼着这两个字,刺人的目光从周渊渟的身上扫过,又落到了正行进门来的秦禅月的身上。 她身为妾室,现在应该从次位上站起来,因为那是主母的位置,她坐在那儿本就是逾矩。 但是她不肯让,反而坐在椅子上高抬起下颌,目光从地上跪着的周渊渟的身上挪到一旁站着的秦禅月的身上,恶狠狠地盯着秦禅月,对着秦禅月指桑骂槐道:“你又不是我亲生儿子!谁知道你肚子里揣着什么坏心思,人心隔肚皮,我凭什么信你?定是你想要害我的儿子,夺我家的爵位!” 她高高在上,似乎从一个妾变成了主母,仿佛这侯府天生就应该是她的。 秦禅月当时刚从厅外走进来,听见这话,神色淡淡的扫了一眼方姨娘,又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周子恒。 周子恒抿着唇,神色冷漠的盯着她。 他这些时日苍老了许多,原本俊美儒雅的美男子似是被抽干了精气,那白而细腻的面皮都耷拉下来了些许,显得那双眼阴鸷而冷沉,像是一条隐匿在暗处的蛇,獠牙中的毒液呼之欲出。 一瞧见周子恒的神色,秦禅月便明白了,周子恒这是信了方姨娘的话了。 他本就对方姨娘偏爱,再加上心中有愧,更是偏上加偏,他可以接受方姨娘比秦禅月低一些,来做个妾,因为秦禅月的后面是实打实的秦府,是硬过刀剑的秦家军,所以他不得不退让,但是他却不能接受方姨娘和他们的孩子被秦禅月或者秦禅月的孩子害死。 若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定然不会对秦禅月有半分容情。 第20章 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此时, 秦禅月正在镇南王府。 巳时初,天光大亮。 大片大片的绿松扎根在镇南王府中,将整个王府都蒙上一层浓翠的绿色, 松木的香气飘散在整个镇南王府中。 长安的夏热而长, 树叶间的蝉鸣声声不熄, 秦禅月行过一条绿荫长廊,走到镇南王所住的厢房门口的时候,远远便瞧见柳烟黛在厢房门前守着。 当时天色明媚,阳光灼灼的烫烧着大地, 柳烟黛穿了一身羊奶色的对交领长裙,上面绣了莲花,这衣裳色泽好, 熠熠的泛着光,但这衣裳仙气飘飘, 应当是身量纤长的人来穿的, 穿在柳烟黛身上反倒显得局促, 几乎能瞧见她勒出来的肉。 柳烟黛平日里在侯府还好, 秦禅月安排给她的嬷嬷会给她按着身量搭配衣裳,来了王府, 却没个人给她挑选,只知道拿最好的来,好是好了,却不适合她,但柳烟黛也不会说。 她就真像是个兔子, 能忍的很,除非痛到要死了,否则一个音调都不会冒出来的。 她应是热极了,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直往下掉,将发鬓都浸润湿了,衣襟前头也润了汗,贴在皮肤上,颇为不雅,秦禅月一瞧见她就直叹气。 她这孩子死心眼儿,说是守在门口,就真的守在门口,秦禅月说了旁人不准进,她就真的不准任何一个人进去,连个椅子都不搬一个来坐,就这么死站着,看得人心焦。 秦禅月快步行过去。 她一过去,远远便瞧见柳烟黛向她走过来,一低头便俯身行礼:“见过婆母。” 秦禅月摆了摆手,一边往镇南王的厢房去,一边道:“你回你的厢房去换身衣裳——罢了,别穿你自己的衣裳,我去给你寻一套去。” 柳烟黛像是一颗长的乱七八糟的小草,要想让她长成枝丫繁茂、花苞艳丽的花,就得对她上下修剪,细心雕琢,不能放任柳烟黛自己乱七八糟的来。 柳烟黛诺诺应下,顺着长廊便回了她自己的厢房。 她从侯府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秦禅月分给她的伺候她的小丫鬟,现下到了王府中,也就这两个小丫鬟伺候她。 王府分给她的是一处客厢房,算不上极大,其内摆满了冰盆,一进来,她便叫丫鬟去备上水来沐浴,待到她洗漱出来后,正瞧见秦禅月身边的嬷嬷送来了一套衣裳。 衣裳是淡粉色的圆领裹胸款,束胸但不束腰,外衬一个嫩绿色的外衫,再配一个薄如蝉翼的绫罗丝袜,及一双珍珠履。 因着是淡粉色的衣裳,所以还配了一支嫩粉色的绣球花,此花花枝嫩绿,花瓣上还沾着一点淡淡的雨露,瞧着便知是被人精心照料的。 柳烟黛换上这套衣裳,往古镜前面一站,顿时羞红了半张脸。 这裹胸款的衣裳根本裹不住她的胸,被粉色的束胸一裹,能露出来一点深深的白沟来,偏她还白,日头一晒,明晃晃的刺着人的眼。 这,这等衣裳,怎么是为人正妻能穿的! 她羞得佝偻下胸去,又被嬷嬷摁直了肩膀,道:“世子夫人躲什么?” 这位嬷嬷姓李,以前也同是武将,但性子并不似赵嬷嬷那样凶狠,反而透着一股子爽朗劲儿,她摁着柳烟黛的肩膀,将她内扣的肩膀打开,道:“站直了,您穿这套衣裳好看。” 松了腰线,便瞧不见腰间的肉,反而能若隐若现的瞧见一点臀线,胸口又鼓,浑身白的像是瓷器,泛着泠泠的润光,关节处又泛着淡淡的粉,发间插一支绣球花,粉嫩白皙间,瞧着就像是颗水润润的蜜桃。 她生的并不纤细,反而骨肉饱满,透着点色气劲儿,这样的颜色,便不能穿的素,应当配上点俏丽的颜色,发鬓也不能绑的紧绷,要蓬松些,她脸圆,便该画上长长弯弯的新月眉,再抹上艳丽的口脂。 李嬷嬷将她妆点完了,再往镜前一推,满意的颔首道:“世子夫人像夫人。” 虽不如夫人姿色浓艳气势逼人,但却是一样的骨肉饱满,再加上柳烟黛这见人便垂眸低颌的姿态,别有一种娇羞惹怜的风姿。 柳烟黛瞧见自己这模样,总觉得她这样子与原先大不一样,瞧着太显眼了,让她有一种被众人凝视的感觉,她的唇瓣抖了又抖,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不,不好看。” “怎的不好看?”李嬷嬷挑眉道:“您且出去转一圈,好看着呢。” 大陈人素来爱柔弱,喜清雅,要美人儿静而不争,最好薄若柳枝,可看游龙倩影,所以衣裳偏纤细,又因为世家子都爱温顺的女子,所以每个人都打扮的素净清雅,要女子规矩,不能张扬,但秦禅月可不管这个,她是独一份儿的好看,什么衣裳都得随着她的心意来,她穿什么,旁人都不敢说,轮到柳烟黛这儿,也当如是。 她的儿媳妇,不是最拔尖儿出众的没关系,但不能是碌碌无为随着旁人走的,就算是不秀于林,也当有自己的风采才是。 天下女子十六七都是花骨朵儿,哪有不好看的?只是她自己觉着不好看,便叫旁人也觉得她不好看了。 但柳烟黛畏畏缩缩的性子变不了,被打扮成这样,便也不敢出去了,只留在了厢房里。 偏这时,外头来了信,说是王府外头来了侯府的小厮,是世子爷派来的,说世子爷给世子夫人带了糕点,据说世子爷还亲写了信来——之前忠义侯想另立旁人做世子爷的时候,这侯府里的人便都不唤周渊渟做世子,现在周问山废了,这群人便又唤起了世子了。 这小小一个称呼,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权势博弈,只是迟钝些的人听不出来,聪明人也从不提醒。 这镇南王府的大门由亲兵把守,不让旁人进来,小厮只能在外面将东西一并交给亲兵,亲兵再转送到柳烟黛这里。 柳烟黛听了这话,便乖乖拿了信来瞧。 这还是周渊渟第一回给她写信呢。 信封拆开,里面是云烟纸,云烟纸上写满了周渊渟的字。 周渊渟在信上先问候她在镇南王府过的如何,随后又在信上直白的道:“这几日你不在府中,府中生了不少乱子,我做了不少错事,惹了母亲,不敢来与母亲相见,你且替我去母亲那边打探打探,瞧瞧母亲可有生我的气。” “与母亲打探时说话小心些,莫要直接问,不要被母亲察觉到是我想来问,只说是你自己关切便是。” 信上,周渊渟恨不得直接教会柳烟黛每句话都怎么问,隔着一张信纸,那些字里行间里都漫出来一种急促。 倒不是周渊渟不委婉,只是他若是委婉些,柳烟黛那颗榆木脑袋怕是看不懂,还不如直接挑明来说。 柳烟黛拿着那信上上下下瞧了一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去照着夫君的话去做。 若是以前,她自然是要处处听夫君的话的,那时候她觉得,只有她听夫君的话,夫君才会喜欢她,夫君喜欢她,她才会有孩子,有一个孩子,上敬婆母,下养小儿,做一个端庄的世子夫人,婆母才会喜欢她,但是…… 但是,自从瞧了婆母下毒的手艺之后,柳烟黛惊觉这夫君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婆母似乎并不真的将“夫君”这两个字当成天来侍奉,更不在乎“儿子”的地位,在婆母眼里,没人比婆母自己更重要,背叛的夫君可以下药,不孝顺的儿子可以直接丢掉。 婆母和这天底下的女人都不太一样,柳烟黛想,在婆母这里,她学了那么多年的男尊女卑可能都是错的,婆母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所以她讨好周渊渟没什么用,还不如直接讨好婆母。 去掉一个没用的夫君,没有中间人赚差价,她直接抱上最粗的腿! 那这封信—— 柳烟黛揪着下颌上的肉肉想了一会儿,拿着信,雄赳赳的就去寻了婆母。 耍心眼的事儿烟黛不懂,但烟黛会告状!她要将这封信去递给婆母!不管周渊渟想做什么坏事,只要这封信到了婆母手里,婆母都会看出来的! 柳烟黛骄傲的抬起了下颌。 她有一种“帮上婆母忙”了的感觉,一时间兴奋极了,急匆匆的出了门。 柳烟黛从厢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太子陈锋也来了镇南王府。 前些日子,镇南王负伤归来的消息震惊了半个朝堂,不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镇南王是怎么伤的,只有其中几个人清楚。 比如太子。 镇南王负伤的事已经涉及到了一场政斗,而太子,就是这场政斗的一方博弈者。 镇南王是太子的党羽,先后当年与秦家有姻亲,换句话说,秦家是当年先后的党羽,所以后来镇南王会选择辅佐太子,二皇子想要抢太子的位置,就要先弄死镇南王,所以二皇子借细作的手暗害镇南王,镇南王负伤后,抓到了人证,还拿了物证,一路送回了长安。 现下,太子正将这些证据一一呈现给老皇帝永昌帝,逼着永昌帝处置二皇子。 永昌帝一向不爱太子——太子为先皇后所出,先皇后临死前与老皇帝闹得几乎是此生不复相见,连带着永昌帝便也厌恶了太子,转而爱上了贵妃。 贵妃偏又生了个天资不弱于太子的二皇子,所以永昌帝更爱二皇子,因为偏爱,永昌帝也想将皇位传给二皇子,上有皇帝偏心,后有宠妃坐镇,这才是二皇子敢对太子党羽下手的缘由。 现下,永昌帝舍不得处置二皇子,朝堂正僵持着。 这寂静的朝堂之中无声地刮起了一场风暴,处于其中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置身事外的人也看不懂这风暴里的一切,还在笑呵呵的赏着夏雨饮着酒,浑然不知道一把大刀已经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至于什么时候落下来,又落到谁的脑袋上,那就各凭手段了。 第21章 你不是最爱我吗? 清晨, 赏月园。 昨夜春色燃燃,柔软的姑娘,鲜嫩的臂膀带来不一样的鲜活气儿, 渡到周子恒的身上, 将周子恒骨头里的沉疴尽扫。 周子恒清晨起身时神清气爽, 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日。 昨夜伺候过周子恒的小丫鬟也早早起身,跪在地上侍奉侯爷更衣。 宽阔明亮的厢房间洒满晨曦,窗外鸟鸣啾啾,花影摇曳, 屋内角落里的冰缸还剩下最后一丝凉意,浸润着这燥热的清晨,偶有一道清风刮过, 落到人身上格外舒爽。 就在这个美妙的清晨里,侯爷的目光落到了小丫鬟的身上, 隐约间回忆起了昨夜的美妙滋味儿。 小丫鬟上半身只穿着肚兜, 露出白嫩嫩的肩膀与半个娇俏胸脯, 下半身穿着嫩绿色的亵裤, 红绿交映间,肌理白的像是脆生生的藕, 一头墨发垂散在身后,跪在地上时,她昂起下颌来,像是撒娇一样与周子恒道:“侯爷——奴婢伺候了您,您疼疼奴婢, 给奴婢一个名分嘛,不然奴婢回去,定是要被人欺负的。” 她上了侯爷的榻, 这事儿是瞒不了人的,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定然都知晓了,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说她呢。 这府内的丫鬟们都想做主子,也都想爬这张床,旁人没爬上来,她爬上来了,若是她得不来一个名分,得不来主子的疼爱,那可就白爬了,白爬不说,定会被旁人讥笑欺凌,上头的嬷嬷也会觉得她居心不正,定会想方设法的把她赶出去。 在后宅里,一旦成了谁榻上的女人,不出头,就只能被摁死,而她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一身的美色,和这个男人一点点的良心。 这宅院里的丫鬟都是主子的物件,她们的卖身契都是捏在主子手里的,主子抬举你就给你一个名分,不抬举你,用了就丢,这群小丫鬟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底层的人,想往上爬,就得先将不值钱的尊严丢了,至于以后能不能捡回来,也瞧自己的本事。 周子恒垂眸,拧着眉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斟酌。 小丫鬟正昂起一张娇憨的圆脸来,可怜祈求的看着他,想以美色为自己加码。 她生的并不是十分艳丽,但胜在年轻,枝丫鲜嫩,花骨朵儿一般依着他,不像是秦禅月那般气场扑面,让他觉得自己被压了一头,也不像是方姨娘一样整天情情爱爱,一点不满意便要胡作非为,这小丫鬟柔顺而恭敬,懂事知礼,往地上一跪,格外让人舒心。 只是,若是纳她做妾的话——秦禅月能同意吗? 精虫上脑、要这个丫鬟的时候他不在乎秦禅月,等人家丫鬟来要名分的时候,他突然就开始在乎起秦禅月了。 周子恒正迟疑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的又急又快,从廊檐外响起时,外间的丫鬟们似是拦了一瞬,但是没能拦住,门外的脚步声猛地冲到内间门口来,“砰”的一下撞开了内间的门。 门内的两人都是吓了一跳,小丫鬟“啊”的一声跪着膝行挪躲到了周子恒的腿后,抱着周子恒的腿来遮挡自己的身子。 而周子恒一回头,便瞧见了方姨娘赤红着眼从门外冲进来。 当时正是辰时,天光大亮,方姨娘穿着昨日那一身脏兮兮的衣裳,撞碎一面珠帘,踉跄着扑进来。 珠帘碰撞的响动间,方姨娘瞧见周子恒身后躲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丫鬟。 厢房宽敞,阳光明媚,线香将房屋中填出淡淡的龙涎气息,窗外落进来一缕光,在木制地面上照出四格影子,光影映到玉质屏风上,似是流光转动,就在这样静好的一个清晨,儒雅的男人身后,躲了一个只穿着肚兜的小姑娘。 只穿着肚兜。 在往上看,那白嫩嫩的脖颈上也印刻有一个红润的痕迹,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昨夜做了什么。 她浑浑噩噩的站在原地站了三息,随后竟是爆发出了一阵尖叫。 “周子恒——你怎么能找别的女人?周问山现在还躺在床榻上,你不去想办法救他,不去找大夫,不去替他报仇,你居然在这里找别的女人!” 方姨娘怎么能不悲痛呢?他们的亲生儿子现在还躺在床榻上哀嚎,因为一辈子站不起来而不想再活——谁能接受自己做一辈子的废人呢? 周问山接受不了,他在人生的最高处狠狠地跌下来,跌到了泥潭里,他不再是世子,反而是一个废人,周问山因此几次寻死,拒绝喝药。 而方姨娘只能陪着他,在午夜里一次又一次抱着他痛哭,去外面找各种偏方回来救自己的儿子。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偏方无用呢?周子恒能明白的事情,她自然也明白,只是她不相信啊!她不愿相信!她宁愿躺在床榻上被废掉的是她自己!这漫天神佛要折磨就来折磨她,不要来折磨她的儿子啊! 她这样痛苦的煎熬着,自然认为周子恒也与她一样煎熬,可是一转头,便瞧见周子恒在跟别的女人睡觉! 她如何能不恨?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们的儿子,你就是这样爱的吗?”方姨娘爆哭着嘶吼,她丧失了理智,像是疯婆子一样扑上来! 她那样疯狂,简直像是一条恶狗一样!周子恒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惊慌中忙着侧身躲避。 他这样一躲,便露出来了身后的小丫鬟。 小丫鬟也被吓坏了,她也是想躲开的,但是因为跪在原地使不上力气,竟是没能立刻躲开。 方姨娘见了她,顿觉更恨。 “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她扑上前,恶狠狠地抽了这丫鬟两个耳光,又拖拽着她的头发往外拖,一边拖一边喊:“小小年纪就敢勾引男人!下作,恶心!找死!” 小丫鬟被打的满地乱滚,肚兜都被扯掉了,赤身裸腿的尖叫着喊:“侯爷!侯爷!救救奴婢!” 周子恒退后了两步,惊异恼怒的训斥道:“方青青!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方青青肚子里揣了许多许多的怒与怨,这些情绪纠缠着在她的身体里腐烂,没有一个人来安慰她,开解她,而她最依赖的夫君还去与旁的女人快活,只有她一个人在这绝境里一点点烂死,她如何能理智? “我疯了?是你疯了!你不是说最爱我吗?你不是说会让我做正妻吗?当年我有孕的时候,你抱着我,说这才是你的孩子!你说周问山才是你唯一的孩子,你说你爱我,你说若不是秦禅月强嫁给你,你愿意与我厮守一生!” “为什么啊——为什么儿子残了你不管,为什么你要跟别的女人滚到一起?你不是爱我吗?” 她泣血一般的哭诉,每一个字儿里都写满了恨意与委屈,那张清雅的面狰狞的扭在一起,全无昔日温情,反而像是一只讨债的恶鬼,看上去随时都能扑上来,将周子恒吞吃掉。 方青青并不明白,当秦禅月不允许周子恒纳妾的时候,周子恒会来找她,而当她不允许周子恒纳妾的时候,周子恒会去找别人,周子恒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永远不会被满足,永远得出来偷点腥。 周子恒是爱她,但可不是只爱她。 她明知道周子恒对秦禅月不忠,却认为周子恒会对自己忠心,这才是她最天真的地方。 而她这幅模样也让周子恒厌恶十分,周子恒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方青青!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周子恒气的面色涨红,吼道:“我让你进了侯府,我甚至答应给你儿子世子之位!是你儿子自己不争气,是他自己骑马摔下来断了腰,怎么能来怪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能使出仙法来吗?他一个人起不来,难不成要让我这个做爹的也跟着难过一辈子吗?我对你们母子仁至义尽了!是你们一直胡作非为!若我早知道有今日,我是绝不会让你们进侯府来的!” 方青青听的浑身发抖,她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悲愤之下,竟是“啊”的一声喊出来,尖叫着扑上去,去厮打周子恒。 她当初若不是跟了周子恒,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没名没分的当了十来年的外室啊! 厢房之中闹的一塌糊涂,外头的丫鬟们一个都不敢进来劝,生怕成了主子气头上的倒霉鬼。 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道略显低哑的声线自门外响起,瞬间震慑住了厢房内的一片吵闹。 “住口。”来音掷地有声,使厢房内的三个人都慌乱看去。 下一刻,珠帘被赵嬷嬷挽起,秦禅月自厢房外行了进来。 今日秦禅月穿了一身烟紫色浮光锦对交领百褶裙,头上簪了一套金丝上镶紫水晶的头面,这些水晶被镶嵌成一朵紫罗兰的形状,其态灼灼如处绽,乍一看就好似她戴了一朵真花似得,端庄艳美,风姿绰约。 当秦禅月锐利的目光环顾四周的时候,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面上一片火辣辣,后背微微发紧。 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衣衫不整,肚兜都被扯掉了,只能胡乱的捡起来重新捂住胸口,周子恒匆忙站直身子,而一旁的方姨娘也跟着软了几分势头。 小丫鬟不必说,这里的那个人她都开罪不起,瞧见方姨娘进来的时候,她悔的肠子都青了!本来侯爷看起来就对她不是十分喜欢,只是随意睡一睡,她就算是爬上了床,也未必能拿到姨娘的位置,现下又来了方姨娘这么大闹一场,她定是得不来什么好儿了! 而周子恒则是觉得丢人,他睡了一个丫鬟,还被方姨娘打了,这场面竟然还被秦禅月瞧见了!简直颜面扫地,有辱斯文! 而方姨娘见了秦禅月来,却是有些怕。 方姨娘与周子恒敢叫嚣,是觉得周子恒爱她、亏欠她,她当然敢喊敢闹,她笃定周子恒不会将她怎么样,就算是周子恒睡了别的女人,周子恒心里也一定有她,她再怎么胡闹都没事,但碰上秦禅月却不同,秦禅月不会惯着她。 第22章 叔父上位记 柳烟黛当时蹲在床榻前, 听着婆母说“下药了”的时候,脑袋都跟着“嗡”了一声。 周渊渟给她下药了。 她给婆母吃了药了。 婆母被下药了! 周渊渟疯了不成,给她下这种药做什么! 救命啊婆母要八个男人!她哪里有八个男人啊! 她哪里有啊! 那时候正是热夏午时, 窗外的蝉鸣知了知了的嗡叫个没完, 胖胖嫩嫩的世子夫人蹲在地上, 觉得自己脑子都变成浆糊了,直到婆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上一点,道:“这便忘了?婆母不是送了你八个男人么?” 那可是秦禅月精挑细选出来的八个男人呢, 个个儿高大威猛。 柳烟黛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了。 那八个男人之前是在书海院跟她一起待着的,后来她来了王府里,这八个男人就也一起跟过来了, 只不过对外宣称是做私兵的,一直留在旁的院子里。 这八个男人她一直都不敢多看一眼, 现下, 现下竟然要给婆母用了! 比起来一脸慌乱的柳烟黛, 秦禅月才是真的看得开的那个——找几个男人算什么?周子恒都背弃誓言出去养了个外室, 甚至孩儿都与秦禅月的一边儿大,秦禅月怎么就不能去外面来找了?等周子恒死了以后, 她也一定是要找个好看的男宠留着解闷儿的,现在不过是提前了些罢了。 只是这事儿要小心来办。 “带过来的时候要仔细些。”秦禅月拧着眉叮嘱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媳,道:“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叫他们每个人把嘴都闭严实了——罢了,你做不好就去叫李嬷嬷来做。” 被下药这种丑事不能张扬, 要小心隐瞒。 这事儿若是发在侯府还好,但发在王府,难免有些施展不开手脚。 柳烟黛慌慌的从地上爬起来, 手忙脚乱的说:“婆母等我,我现在便去告知李嬷嬷。” 柳烟黛是真头一回碰上这种事儿,从厢房中跑出去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上,头上的珠花都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她出了厢房门,便着急忙慌的去找李嬷嬷,偏生,偏生!李嬷嬷竟不在王府中!不知道跑出去忙什么事情了! 柳烟黛急的在绿荫长廊里直转圈儿。 一旁的丫鬟瞧得好奇,便问:“世子夫人有何吩咐?告知奴婢们,奴婢也能去办。” 不行呀!这等事,怎能假与人手呢! 夏风吹过长廊上挂着的草席,带来细微的挂动声,娇媚圆润的世子夫人在长廊里转了两圈,一狠心,道:“不用,都让开!” 李嬷嬷不在,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能扛起来这面大旗了! 不就是挑几个男人来伺候婆母吗?有什么做不到的!要不是她稀里糊涂的把周渊渟送过来的东西拿给婆母喝,婆母能中招吗?说来说去,这件事儿的根源还是在她的身上,她怎么能哭哭啼啼的不担事儿呢! 婆母对她这般好,她就不能为了婆母豁出去一次吗? 就让她在这群男人之中挑一个出来,好好教训他们闭嘴,然后洗干净了丢进婆母的厢房里! 婆母!烟黛可以! 在秦禅月看不见的地方,她那胆小如兔的儿媳如雨后春笋一般成长起来了! 柳烟黛一昂脑袋,攥紧拳头,气势汹汹的娇喊一声:“所有人都让开,我回来之前,不准靠近我婆母的厢房!” 瞧柳烟黛那样子,简直像是听到了号角声的战士,她燃烧起来了! 那丫鬟虽然不知道柳烟黛在燃个什么劲儿,但是主子吩咐了,下面的丫鬟自然点头应下。 说完后,柳烟黛一路直奔向她那八个私兵住着的院子。 这八个私兵本身就是秦家军的后代,原本就是镇南王分给秦禅月用与近身保护的私兵,现在又回到了镇南王府,就跟鱼游入水一样自在。 镇南王府没什么女人,整个王府里面过一条狗都是公的,所以也不分什么前院后院的规矩,那八个私兵直接被送到了后院里住着。 柳烟黛跑去挑这八个男人的时候,动静不算小,引来了有心人——镇南王副将的注意。 秦禅月和柳烟黛的一举一动,都是落到副将的眼中的,王爷昏迷着,他就需要做王爷的那双眼,镇南王倒也不是要监视这两人,只是现在朝中动向不明,背地里很多势力交杂着互相较劲,偏这两个女人一无所知,镇南王是怕她们两个人被人坑害了。 所以发觉到这两个女子好似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副将立刻跟上来了,但是他没有直接去惊动镇南王,而是悄悄溜回了镇南王所住的外间中。 要汇报,也得先查出来是什么缘由,才能禀告到王爷面前去。 外间内宽敞明亮,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张漆黑如墨的木茶案,茶案上还摆着用剩的吃食,副将放慢动静走到茶案前慢慢蹲下,拧着眉瞧着这几盘点心,还有一壶酒,秦禅月坐的方位旁边摆着酒杯,这酒杯跌到了地面上,将地面上的白毛儿羊毯都润湿了一小块。 玉色酒杯落在地上,也无人捡起来,只孤零零的倒着。 副将沉吟片刻,选择将秦禅月和柳烟黛吃过的东西仔细检验了一番。 他是个聪明人,她们二人吃过东西之后,秦禅月突然便被扶出去了,瞧着面色也不对,他心里便留了个心眼,回来便来查一查她们用的东西。 吃的糕点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这酒—— 副将将酒送到唇舌边,稍稍品尝了一口之后,惊觉这酒中竟然有药!而且竟然是那种腌臜药! 这是谁送来的酒,竟是给夫人喝了! 副将匆忙站起身来,下意识望了一眼内间的门。 木门还关着,里面躺着一位“昏迷”的将军。 他踟蹰片刻,不敢直接叫醒,而是选择跟上柳烟黛。 柳烟黛当时正鼓着一口气,奔到后院去。 她借着这一口莽劲儿,将平时不敢干的都干了,先是将所有人都摒到院外去,后让八个男人在廊檐下站好,然后挨个儿盯着他们看。 柳烟黛细细挑选之后,挑出来了一个长得最好的亲兵,瞧着也就弱冠年岁,高大威猛,让她很是满意。 副将刚到,正趴在墙头上,顺着墙上的菱形镂空花窗往里看,他才这么一看,便听见柳烟黛指着一个男人说道:“你,现在去沐浴,马上洗干净,半刻钟之后跟我出来!” 副将瞧见这一幕,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站都站不住了,转头就往王爷的厢房中跑去。 完蛋了,世子夫人给夫人选上男宠了!还在镇南王的眼皮子底下啊! 在这一刻,副将觉得自己的八辈族谱都在颤抖。 真要是让夫人在镇南王眼皮子底下跟别的男人睡了,那可真是太岁爷脑袋上动土了,夫人不用怎么样,他这一身皮都不用要了! 于是他连滚带爬冲回了镇南王的厢房里。 他穿着铁靴,一跑快,便将那木制地板踩出“咣咣”的动静,一路跑到镇南王的厢房里,竟是直接扑进去,跪在地上喊道:“不好了,王爷,出大事了!” 此刻,厢房间一片寂静。 镇南王的床榻静了几息后,终于有了动静。 那一直躺着的高大男人缓慢从床榻间坐起,一双轮廓锋锐的单眼平静的看向副将。 他静坐于此,如巍巍高山。 跪在地上的副将只觉一阵压力扑面而来,虽然镇南王不曾说一句话,但他莫名的觉得后背更重了几分。 副将便低着头,将今日之事缓缓道来。 “夫人今日——” “属下查了那酒——” “也不知道是谁竟这般恶毒,竟然给世子夫人和夫人下药,也不知道是想害谁!左右,现在中药的是夫人。” “夫人正在隔壁躺着。” “现下,世子夫人正在给夫人挑男人呢!” 副将一句句说完,头都不敢抬,一直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 他跪着,那坐在榻上的男人也不说话,整个厢房之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副将当时一咬牙,盯着膝盖下的地板,硬着头皮补了一句:“王爷,若是您不过去,夫人怕是要去恩宠一个她之前都不认识的毛头小子了!这岂不是便宜了那小子?” 这一句话说完,副将是真的不敢动作了,只跪在地上听吩咐。 如果副将敢抬头,大概就能看到镇南王面上的迟疑与茫然。 运筹帷幄了半辈子的镇南王在这一刻竟然有些慌乱,他迟疑的坐在榻上,第一次觉得无措。 他可以去战场上杀七个来回,血溅满身也从不说一个“怕”字,他可以任凭蛊虫撕咬他的血肉,然后面不改色的将腐烂生虫的地方挖出来,他可以从尸山血海里淌过去,一刀斩下南蛊人的头颅,像是从不知畏惧,痛和忍耐是他人生的常态,他早已习惯。 但当他听到副将说,秦禅月现在身中媚毒,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却坐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他像是被困在一个死城里,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片土地都是他自己建造的,城门就立在他面前,但他没有推门出去的勇气。 他怕秦禅月不能接受。 他如果一直做她的哥哥,做她一辈子的哥哥,就能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但他一旦吐露心声,按着秦禅月的性子,下半辈子一定不会见他。 秦禅月是那样黑白分明的人,爱了就爱了,把最好的都给过去,不爱就不爱,绝不会和旁人有半点牵扯。 他害怕,害怕不能跟秦禅月再相见,所以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爱。 他怯懦的像是一个不战而逃的败兵,只能将那些念头沉沉的压在最下面,变成砖瓦,然后画地为牢,重新困住他。 直到有一天,这扇门被他的副将叩开,与他说了一遭这样的事。 第23章 夜幕降临后,青灯人语寂 秦禅月当时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她忘记了自己的夫君, 忘记了笨笨的柳烟黛,忘记了心怀叵测的周渊渟,短暂的被拉入到了欲念的浪潮中沉浮。 以前秦禅月只和周子恒在一起过, 周子恒文人体弱, 不过片刻便气喘吁吁, 上了年岁,人也不怎么好使,所以秦禅月对床笫之事了解的并不是很深,近些年来几乎不再沾染过男人, 她几乎都要忘了男人身上是什么味道了。 但今日完全不同。 今日在她面前的人浑身发热,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只手强而有力, 环着她的腰便能将她抱起来。 人如骑上烈马,驰骋草原, 狂风吹起发鬓, 马背颠动间, 人似是要掉下马去, 只能紧紧的用饱满的腿肚夹住,秦禅月是武将女, 自幼驯马,生了一副驯马的好本事,却是平生第一次骑这样一匹控制不住的马,马不受控制,人也无法脱离, 只能沉溺在此,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可怜数滴菩提水, 尽侵粉莲两瓣中。 屋内的冰缸渐渐融化,融融的水声渍渍作响,残存的凉意在厢房中蔓延,床榻在吱吱呀呀的响,角落里的线香已燃尽,淡淡的余香散在厢房的半空中,混了麝香石楠的味道,久久不散。 厢房的门紧紧的关着,柳烟黛守在门外,从白日间守到彩霞斐然,眼瞧着黑夜都快降临了,她硬是寸步都不曾离开。 夜幕降临后,青灯人语寂,唯有树间鸣蝉声。 夏夜寂静,长安睡也。 眼瞧着天暗下来,廊檐间便点起了一点点灯笼,连接成一条长长的线,照着长长的廊檐,在寂静的夜中透着安稳的气息。 厢房门口,世子夫人倚着长廊上的鹅颈椅上坐着,一双眼时不时的看向厢房的门。 门依旧紧闭着。 她几次想,都这么晚了,婆母身上的药该解了吧?可是里面的人没出来,她也不敢开门去看,只能在厢房门口继续守着。 她守着门的时候,李嬷嬷早就回来了,原是方才李嬷嬷出府办了些事,后来知道柳烟黛寻她,又特意回来问柳烟黛是什么事。 柳烟黛哪里肯说?这事儿都办完了,肯定要仔细的瞒下去才行,所以她不承认,只转而去问李嬷嬷出去办了什么事。 李嬷嬷轻哼了一声,道:“世子夫人不告诉老奴,老奴也不告诉世子夫人。” 她们俩就这么互相揣着自己的小秘密,谁都不告诉。 柳烟黛的秘密与秦禅月有关,而李嬷嬷的秘密,也与秦禅月有关,准确的说,是与秦禅月的两个儿子有关。 周渊渟今天可不止给柳烟黛一个人找了麻烦,他还给周驰野和白玉凝找了麻烦,在得知周驰野去找了白玉凝后,他特意将这两人所在的方位透露给了忠义侯手底下的私兵,眼下,这群私兵正奔过去抓人呢。 今夜,跟忠义侯府有关的人注定无眠。 —— 彼时,百合坊内。 周驰野正骑着马,穿行在百合坊中。 百合坊地处长安远郊区,此处往来间都是些普通人,没那么体面,坊间也没什么飞楼檐角,地面都是普通的沙路,许多人都是拖着牛车马车走过,倒也没什么粪便——这里的人多是些精打细算的人家,会专门将粪便带回去,给自家种的土地沤肥,所以地面还算干净。 彼时已经是戌时末,临近了亥时,即将宵禁,所以百合坊的居民也渐渐都回了坊间,他们瞧见周驰野的时候,都远远的避让开。 瞧瞧这位小少爷那华丽的丝绸,瞧瞧那马额头上点缀的翠玉,瞧瞧那泛着油光的马鞭,每一处都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哪里是他们开罪得起的呢? 所以他们远远避开,只在心里腹诽,这样一个少爷,为何来到了他们这样的贫瘠之处? 自然是来寻白玉凝的。 周驰野穿过一间间矮小狭窄的院子,终于走到了白玉凝的院子前,他利索的翻身下马,站在院门口去敲门。 院子破败,院门也不是什么铜环铁门,而是一扇薄薄的木门,其上甚至还有漏坏的缝隙,能够直接从门外瞧见里面。 院子更是窄小,里面只有一口井,一棵树,和两间破屋,狂风一扫,屋上茅草随之掀动,这样一处地方,留了他的玉凝,真是委屈。 昨日玉凝被赶出府门后,身上没多少银钱,只能租住这么一个地方,后来周驰野一路寻来,瞧见白玉凝住在此处,心都要碎了,所以今日天一亮,他便匆忙去钱庄提了钱,赁了新的院子,准备带白玉凝住过去。 他绝不会让白玉凝吃一点委屈的! “玉凝。”怀着对白玉凝沉沉的爱意,他的声音穿过木门,伴随着开门的动静一起响起:“我回来了。” 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屋内走出来一个模样清雅的姑娘,正眉目含情的瞧着周驰野。 当时暮色已沉,星河点点,她立在月光之下,衣裙随着清风淡淡的舞动,月华尽落她身,恍若云中神女。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 周驰野一瞧见她,便觉得骨头里泛起阵阵的酥痒之意,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的挠,痒中又夹杂起了几分甜滋滋的味道,他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与她讨赏:“我这一日奔波,你便不觉得心疼,给我些好东西?” “二公子辛苦。”那没良心的人儿还在揶揄他:“妾身身无长物,怕是没什么能回报给二公子的。” 周驰野当时正走到门前来,将纤腰拢入怀中,迫不及待的咬她面上的软肉,用促狭的语调回应她:“柔媚纤纤骨,纵是要二公子的命,又有何难呢?” 他进她退,不过两步间两人便入了茅屋,周驰野铁靴一勾,那扇门便“嘎吱”一声虚掩上。 彼时天色已暗,木门挡了最后的月光,这茅屋内便只剩下一片昏暗。 屋内没什么好东西,就一张床,一张桌,但被白玉凝打理的十分干净,周驰野也不嫌恶这里,反正只是最后一夜了,这样想来,反而别有一番滋味。 他拥着白玉凝,不怀好意的道:“玉凝可要小声些,茅屋破旧,莫要扰了隔壁清净。” 白玉凝羞得去躲,又被他摁在桌上。 少年识爱,哪里顾得上什么“体统”,恨不得将什么荒唐事儿都做一遍才好,床榻是一种风味,桌上亦是。 被他摁倒的白玉凝面上羞涩,但纤纤玉手却早已攀上他的手臂,在他压下来的瞬间,更是娇哼出声。 “驰野——”衣衫尽落时,白玉凝低声道:“你不能真的因为我与侯府离了心,不然我如何自处?过些时日,你便回去给侯爷和夫人赔罪吧。” 周驰野低哼了一声,咬着她的肩膀道:“我才不回去。” 他父母那样对白玉凝,那样偏爱大兄,他才不愿回去,就凭他自己这一身好武艺,他还找不到出路吗?等他过了武试,成了武状元,日后进了军中,照样能靠自己得回来侯爵的位置,何须回去受气? 白玉凝瞧见他这眉眼,知他不肯回去,心底里却在隐隐着急。 周驰野不回去没关系,可是二皇子却要她想办法回到侯府。 说是现在镇南王与二皇子之间正到水深火热的时候,两拨人互相角力,谁错一步,往后都是深渊,所以二皇子迫切的需要她这个内应去侯府来做点什么。 这关乎到她父母的性命啊!她只能撺掇周驰野回去。 周驰野是她和侯府之间唯一的勾连了。 可是周驰野不回去,她就也回不去,只能干着急。 但此时,周驰野已经深陷入了爱意之中,将她也拽下去,短暂的让她忘记了那些事。 月上柳梢头,情人私语时,二人正是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时,门外突然响起来一阵阵脚步声。 有人包围了这座小院,随后破院门而入! 茅屋之内的两个人都惊了一瞬,彼时已是亥时宵禁,坊间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巡夜,谁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周驰野猛地抽身,而白玉凝抱着单薄的衣服包裹着自己的身子,周驰野则去穿衣裳。 屋外的人来的气势汹汹,不过转瞬间便冲到了茅草屋内。 白玉凝坐在桌上衣不蔽体无处可躲,只能尖叫着瑟缩着,而周驰野才刚提上亵裤,甚至还没来得及提起来剑,一回头,便瞧见侯府的私兵们冲了进来。 这群私兵们都是得了侯爷的命令而来,一见了周驰野,便大声喊道:“二公子,侯爷叫小的们来接您回去。” 他们来之前就知道这一趟一定不会很好办,他们都知道二公子是留下血书出走的,且二公子一身武艺,硬要捉回去,必定要见点血。 果不其然,周驰野一见了他们,就愤然拔剑,在利剑出鞘的瞬间,周驰野怒吼道:“都给我滚出去!” 这群人竟然敢来抓他! 更可恨的是,这群人中竟有人偷偷看他身后的白玉凝! 这他如何能忍? 他以剑锋逼迫这群私兵出去,言辞狠厉:“谁敢进来,莫怪我不客气!” 但出乎意料的是,素日里来对他十分尊敬、伺候妥当的私兵们却没有退后一步,反而更逼近前来。 “二公子。” 他们这些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血腥气,声线重叠在一起,像是一个魔咒:“侯爷叫我们带您回去。” 周驰野见他们竟然敢不退避,顿时悚然一惊。 以前他做侯府二公子的时候,这群人对他百依百顺,他做什么这群人都会夸赞他,顺从他,让他以为他可以这样操控所有人。 但是,当他与侯府的人翻了脸之后,他们也随之翻了脸,周驰野看着他们完全不同的面貌,忽然意识到,脱离了侯府二公子的身份之后,他根本管束不住这群人,当他真正的去挑衅权威时,他只是一只蝼蚁。 第24章 王爷的贪念 秦禅月初初醒来时, 天色已沉沉,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深陷在柔软顺滑的床榻间,骨肉间传来一种奇异的伸张、满足感, 像是久眠之后用力抻懒腰一般的舒爽。 艳丽丰腴的夫人在绸缎间轻轻滚过, 微凉的绸缎摩擦着她白皙的肌理, 带来顺滑的触感,秦禅月渐渐醒来,如被雨露滋润过的牡丹花,每一片花瓣儿都水润润的, 她饱满慵懒的绷紧四肢,以足腕蹭过绸缎,后又舒缓, 卷着被子复而睡去。 在将睡未睡之时,之前的记忆渐渐回归脑海。 她是在王府, 而不是侯府, 白日间被下药, 寻男宠, 然后是—— 火热紧绷的武夫胸膛,一只手便能将她抱起来、强有力的臂膀, 急促的呼吸,和那些无法自控的—— 秦禅月那双狐眼骤然睁开,那点睡意烟消云散,起身时清冽冽的眼眸眼眸环顾四周,下意识的去寻找那一道身影。 映入眼帘的是安静的厢房, 那男宠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解毒之后被带出去送走了吧。 一念至此,秦禅月还有些遗憾——她还没瞧见那人长什么模样呢。 想起那人,她就难以避免的想起来之前的那些荒唐, 紧贴着的滚热的胸膛,压在腰间后不知道滚到哪里去的枕头。 她记得最凶的时候,她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人间极乐”,这种感觉,可不是周子恒那个病的要死的老东西能带来的。 她也生了点心思,想,等周子恒死了,她便把这个人带回去,当个小男宠养着,也能尝尝这人世间的美妙滋味儿。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将眼下的事情处理干净。 敢给她——不,敢给柳烟黛下药,周渊渟真是活腻歪了! 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渐渐冷下来,慢慢从床榻间行下来。 当时厢房门窗紧闭,屋内没有一丁点火光,只有窗外的月色透过薄纱落到地面上,烙印出一个月白的四方格,临窗矮榻上的旧香已烧尽,被点了一根新的线香,屋内冷气充足,显然是角落里的冰缸中被人添了新冰。 她再一瞧身上——身上也被拾掇过,显然是被洗过,就连床铺上的绸缎也是换了一套新的,在临着床榻的矮柜上还摆着一套红绸缎的新衣裳。 这些东西太过细致,秦禅月一眼扫过去,心道,应当是李嬷嬷或者柳烟黛做的。 柳烟黛没这么细腻体贴的心思,这样想来,应该是李嬷嬷。 她在厢房内唤了两声丫鬟,但门外并没有人进来,也不知道是跑哪儿去了,她便慢悠悠的自己穿上衣裳,随手将鬓发挽好,踩着珍珠履从厢房内走出来。 她出来时,院内满天星斗,四周廊檐下挂着灯,却并没有私兵站着巡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她的儿媳靠着鹅颈椅坐着。 她细细定睛一看,柳烟黛竟然是倚靠着长廊上的鹅颈椅睡着了。 她生的白嫩,月光一落到她身上,便像是凝月华于身,热羊奶一样的肌肤泛着泠泠的光泽,一身薄纱随着风轻轻地晃,人似荷叶露珠,散了真珠还聚,水银一窝,荡清波。 当时夜深,月静明星还乍稀,松香雨露袭人衣,远远一瞧,柳烟黛的身上似是都浸润着一层夜露的寒凉意,这傻孩子,怎的还守在廊檐下呢! 秦禅月见她睡得香,也不舍得叫醒她,便向旁处寻了两步,打算先叫两个人过来,将柳烟黛送回去。 秦禅月行过这道廊檐,走下两个台阶,她远远便瞧见了楚珩的副将正穿着一身武夫短打青衫,身上穿着盔甲,手里拿着一把刀,守在廊檐下。 楚珩的副将姓钱,跟了楚珩多年,甚至可以说是楚珩一手养起来的。 秦家军为了应对蛊毒,吃了不少毒来改变体质,多数都不能再生孩子,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收养各种战乱之中、没有父母的孩童做儿女,这其中,再选出来一些身子骨好的,留在身边当亲兵。 钱副将才六岁的时候就被还是小将的楚珩捡走了,后来一直带在身边养着,一直养到现在,成了副将,是楚珩的心腹。 秦禅月走过来的时候,钱副将听到珍珠履的动静,本以为是柳烟黛,没成想一回过头来,竟是瞧见了秦禅月。 月色下的秦禅月换了一身水红色的对交领绸缎长裙,发鬓简单的用一根金簪挽在脑后,露出一张浓艳绮丽的面来,她自长廊之中行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儿上。 钱副将一瞧见夫人那双水润勾魂的狐眼,人都跟着晃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夫人瞧着格外不同,人站在这儿,像是散着细蒙蒙的波光,简直如明珠般耀眼明媚。 “大姑娘——”瞧见秦禅月,钱副将回过神来,赶忙低头行礼道:“见过大姑娘,不知大姑娘有何吩咐。” 他在心中想,秦禅月既然出来了,那王爷应当已经回房了吧?但他没见到啊! 柳烟黛在廊檐前守着她婆母,副将在廊檐外守着王爷,他们两拨人都没瞧见王爷什么时候出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王爷趁着秦禅月睡着的时候翻窗户跑了。 既然是翻窗户跑了,再一瞧秦禅月现在镇定自若的面色……那就说明秦禅月现在还不知道与她睡在一起的人是谁。 钱副将一想到他们王爷翻窗户跑掉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他们王爷这辈子生杀果决,镇南王的名头放出去能止小儿夜啼,偏偏在秦禅月这里,好像一辈子都是秦府那个少言寡语的养子。 “去唤两个丫鬟过来,将廊檐内的世子夫人送回到她的厢房中休息,今夜我也在此歇息。”秦禅月并不知道副将心中所想,只对他吩咐。 她吩咐过后,看了一眼天色,眼下已是酉时末,临近戌时了,长安城中有宵禁,现下是不能回侯府去了,她便只能宿住至此。 也好,左右王府间处处都是院落,少不得她这一间。 临回房准备入睡前,秦禅月还照例问道:“大兄醒了吗?” “未曾。”钱副将果断摇头,替他们王爷鞍前马后的圆谎,道:“王爷一直昏睡着呢,倒是这几日长安城中请来了一些蛊医,明日便来了,不知晓有没有用。” 蛊医,顾名思义,便是大陈内会治蛊的大夫,这种大夫在大陈很稀少,而且根本不入宫廷,就算是大陈皇帝也难以求来。 南疆有南蛊人,擅用毒虫做毒,这些毒还与寻常之毒不一样,寻常的毒是由口进入,到五脏内,毒发使人病重或身死,但蛊毒却不同,蛊虫有千百种方式钻入人体,有一些南蛊人甚至可以通过简单的碰触,使蛊虫钻入到人的身体中。 这蛊虫入了身中,会有千奇百怪的作用出来。 南疆的蛊毒最猛烈的时候,甚至能毁掉一座城,大陈之人都听说过,或者亲眼见过。 早些年间——大概是永昌九年,那时候,秦禅月五岁。 长安城中有一座城名唤“洛阳城”,临近南疆,是一处极繁华的城镇,南疆人为了侵入洛阳,便在洛阳城的井水中投了一种名叫“活死人蛊”的蛊毒,细小的蛊虫污染了水源,被人吃进肚子里,只需要两个时辰,这人就会变成“活死人”。 活死人,便是没有人的理智,双目猩红,喜暗,避光,光看外表是与人没什么区别的,但是四肢会更矫健,如同饿极了的野兽般凶猛,不知伤痛,不惧火把,若是瞧见了人,便扑上去咬,直到将人活生生咬死为止,除非斩断活死人的头颅,否则无法终止活死人的动作。 而被咬的人一旦被活死人咬中,也会沾染这种蛊毒,倒在地上不过片刻,便会直接爬起来,四处找人来咬,简直比瘟疫还可怕。 当年洛阳城中的人几乎都被活死人蛊淹没,一城之人都变成了活死人,昼伏夜出,不断向四周蔓延,当初大陈之人几乎闻蛊色变。 后来的洛阳城,还是由秦家军清扫的,那简直是一场难以形容的灾难,秦家军将整个洛阳城包围,连着射了十日的火箭,将整个洛阳城都烧的寸草不留,才终于结束这一场灾难。 这件事,被史书称为“十日焚城”。 比射死活死人更可怕的,是死在城中的活人,他们躲在地窖里,躲在房屋里,等待大陈的将领士兵们从天而降去救他们出来,但是那时候的秦家军还没有吃到神药,他们也无法抵抗这种蛊毒,他们救不了。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为了防止蛊毒继续扩散,秦家军只能将活死人与活人一起活生生烧死。 那些血肉燃烧的油爆声与惨叫声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曲梦魇之歌,纠缠在大陈的每一个人的骨头里,在午夜梦回中将人惊醒。 后来,那样繁华的洛阳城变成了一个死城,直到几十年后,才渐渐恢复生机。 自那一回之后,大陈人人自危,有些大陈的大夫自告奋勇开始研究蛊毒,试图师夷长技以制夷,后来研究了个一两年,御医中的泰斗终于研究出来了秦家军所用的药,这才一挽大陈之颓势。 而现在,大陈内还有很多民间蛊医游走,只是这些蛊医为了研究蛊虫,需要去深山之中四处抓虫子,不可能长久的居住在繁华的长安中,所以他们多数都游散各地,极难找到。 这一趟寻来一个蛊医,说不定就能使大兄醒过来呢。 秦禅月听见“蛊医”,秦禅月心底里缓和了一口气,后道:“明日蛊医来了,我也去见一见。” 这世间的蛊医难求,大兄的命握在人家的手里,哪怕高傲如秦禅月,也愿意去赔笑脸逢迎。 第25章 男人 周驰野几乎都能够推测到母亲会说什么。 母亲会先呵斥他一通, 然后又会心疼他,最后会抱着他,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到时候, 他会要母亲出一笔大血! 他要将白玉凝光明正大的接回侯府来, 他要与白玉凝成婚!他要让白玉凝端端正正的站在侯府里, 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周驰野对未来的一切都筹划的极好,似乎是已经瞧见了那美好的画面一般,连身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母亲终于开口了。 他以为母亲会说什么关切他的话, 但谁料,母亲只是冷冷的站在他的面前,丢下一句“既如此, 你便死在这吧”,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珍珠履跨过门槛, 艳丽的裙摆擦过木门, 母亲竟然真的走了! 周驰野震惊的看着秦禅月离去的背影, 他不敢相信, 母亲竟然会丢下他离开!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母亲难道不怕他痛吗? 周驰野直勾勾的站在原地,盯着母亲离开, 似乎无法接受。 秦禅月离去很久之后,他还站在屋内,一直睁着眼看着。 怎么会呢?母亲怎么会真的不管他呢? 他不相信! 他不敢置信的盯着门口,想,母亲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 周驰野呼吸急促、死死的盯着门口看的时候,一旁还跪着的大夫颤着身子抬起头,说道:“二、二公子, 您的伤需要包扎,已经拖延很久了,再拖延下去的话,手臂以后就不能用了!” 常人废一只手,都是从天而降的大祸,更何况是周驰野这样的武将之后呢? 他是要上阵杀敌的人,等他长到足够的年岁,他应当接过镇南王的担子,留在南疆,继续秦家的荣光,与他的父兄砥砺互助,守护大陈,成为大陈的两根脊梁,怎么能在未长成的时候,便夭折在此呢? 可周驰野听不进去。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他可以自暴自弃,他可以胡作非为,但母亲不能不管他,母亲怎么能不管他呢? 被骄纵疼爱的儿子,无法接受母亲突然不爱他的结局,就如同方青青无法接受周子恒突然就能去睡别的女人一样,爱这个字在某些时候,殊途同归,大同小异。 “我不治!给我滚出去!”暴躁的二公子怒吼着抬腿就踢,但是因为身上被锁链紧紧锁着,所以只能凌空踢一踢空气。 一旁跪着的大夫被吓得赶忙提着药箱子就跑,头都不敢回。 剑鸣院的厢房中一时间空无一人,周驰野坐在里面,第一次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滋味儿。 他并不知道,这种滋味儿,在上辈子秦禅月尝过多少。 —— 从剑鸣院出来之后,秦禅月远远便瞧见了等在院门口的赵嬷嬷。 院门口种了极大的淳樟树,树繁叶茂,投下一片片绿荫,赵嬷嬷就在其中,点点光芒透过绿荫照在她身上,将她身上的褐色丝绸衣裳都照的熠熠生辉,兴许是等的着急,她正拿着手里的手绢儿擦着额头上的汗,瞧见秦禅月出来了,她连忙迎上来。 为了防止赵嬷嬷开口就来问她剑鸣院的事儿,所以她先发制人的问:“白玉凝呢?” 周驰野被带回来了,按着周渊渟那睚眦必报、背后下黑手的性子,定然也要处置白玉凝才对。 赵嬷嬷被问的猝不及防,连忙摇头,道:“老奴不曾去查。” 府外的事情一直都是李嬷嬷在做,赵嬷嬷就在府内忙这一亩三分地,对外面的事儿还真不清楚。 “那便现在去查。”秦禅月冷声道:“把白玉凝的去处搞清楚。” 白玉凝身后站着的可是二皇子,她不得不防。 赵嬷嬷赶忙应下,转而匆忙离开。 秦禅月则继续往回走,在走回赏月园之前,她脚步一缓,问一旁的丫鬟道:“侯爷呢?” 若是这糟心东西现在还在赏月园,那她就去佛塔躲清静。 “回夫人的话,侯爷从剑鸣院出来,瞧着生了不小的气,不曾多停留,转而去了霞姨娘的赤霞园散心去了。” 回话的小丫鬟规规矩矩的回道:“霞姨娘近日很是得宠。” 秦禅月听到此处,黛眉间闪过几分讥诮。 这群男人好像永远离不开一个“色”字,自己的亲儿子在房中闹得要死了,周子恒前脚悲愤训斥,后脚就去找女人排遣了,真是一点不委屈自己。 至于霞姨娘,得宠很正常。 霞姨娘可跟方姨娘不同,方姨娘是养在外面的外室,就没学过什么规矩,自纳入府门以来,甚至都不曾晨昏问礼,其中有一部分是秦禅月故意放纵,也有一部分是方姨娘本来就不懂,再加上方姨娘仗着自己是侯爷“真爱”,进了府门来也不知收敛,只要稍微挑拨,她被厌弃是迟早的事。 而霞姨娘却是在侯府之中结结实实的当了几年的丫鬟,自小知道该怎么伺候人,人又鲜嫩,侯爷自然会疼爱她。 人人都不会永远十六韶华,但永远有人正处韶华,男人若是忘了过去的恩义与情分,单单按着美色来挑选,她们这些上了年岁的是没办法和那些小年轻来比的。 秦禅月闻言,淡淡勾了勾唇角,道:“好,侯爷喜欢就行,一会儿你去小厨房给侯爷送碗汤去,今日再催一催侯爷去给世子请封一事。” 她真是看不惯周子恒过好日子,得把这催命的弯刀,再往前提一提。 丫鬟低头应下,垂首后退离开。 秦禅月则穿过侯府,回了她的赏月园。 赏月园中亭台阁楼一应俱全,秦禅月闲暇时,最爱在檐角下摆一张贵妃榻,静静地听夏风吹过檐角,檐下玉铃铛撞动的声音。 今日赏月园中只她一个主子,清净的很,秦禅月在贵妃榻上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突然间惦记起了柳烟黛给她寻的那个男宠来。 那一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那销魂的滋味儿,勾的她心痒痒。 人呐,一旦吃过好的,便总是忍不住馋劲儿,秦禅月琢磨了片刻,心想,过几日,等她手头上的大事儿办完了之后,便叫柳烟黛将那男宠给她送回来,叫她好生疼爱一番。 秦禅月思索间,翻了个身,继续赏这美好的园景。 偶有丫鬟送一颗金丝蜜饯来,她压在舌下,甜滋滋的味道顺着舌间蔓延。 廊檐下遮阳,角落处堆放了冰缸,温度宜人,远处的阳光穿过屋脊落下来,将满园的草木照的熠熠生辉,有夏风清冽冽的吹来,静木青青,浮光霭霭,润浸赏月园,花丛间偶有虫鸣蛙叫,恍若岁月静好。 秦禅月这边一切都按着计划中前行,瞧着万般皆顺,但这侯府的旁处可是闹的天翻地覆。 —— 忠义侯府,枫院内。 这是周问山的院子。 红枫院地处侯府偏西的位置,院中种了大片的枫树,一到了秋日,屋檐掩与枫林间,枫叶红于二月花,似坐在人间仙境中,美的一塌糊涂,故而得名红枫院。 现下正是夏日巳时,夏日间枫叶未红,正脆生生的绿着,枝丫繁茂间,有叽叽喳喳的飞鸟掠过,院中由莲湖那边凿了水渠,引了活水来,一条大概一丈宽、半丈深的溪流自院中缓缓流淌而过,流水叮咚间,其中还有红锦鲤白锦鲤在其中甩尾游动,灵动极了。 临近正午,阳光和熙,将溪流照的泠光熠熠,夏树茂,夏日明,琼枝玉蕊,云霞浸染曦光,何其静美也。 偏,这样好的景色,无人欣赏。 甚至,今日的红枫院也是一片压抑。 前些时候,三公子周问山的伤已经彻底没有根治的可能了,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便从秋风堂搬了出来,回到了周问山自己的院子中来。 三公子周问山自成了残废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几次寻死,他每闹一次,方姨娘便也跟着闹一次,常常是母子俩一起折腾,主子发疯,下面的丫鬟小厮只能硬着头皮伺候,这母子俩累,他们下面的奴才更累,这些丫鬟们不由得都有些后悔。 当初这方姨娘刚进侯府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方姨娘了不得了呢!全都匆忙跑过来烧方姨娘的新灶,想等着灶上的吃食蒸熟了,能分给他们一口汤来,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方姨娘刚搭起来的灶台就塌了,他们这群奴才们都跟着受苦。 这是什么日子啊! 这群丫鬟们正难受着,红枫院内又生了一遭大事。 说是大事……也算是大事,但是却很难叫人再提起来什么力气应对。 是周问山又寻死,他难以挪动,不能上吊跳山崖,便吞了一根金簪,被刚进厢房的方姨娘发现,硬生生以手挖出来了。 这已是周问山这些时日第六次寻死了,前面两回时,这些丫鬟小厮们还能想法子劝一劝哄一哄,但闹到现在,这群奴才们都提不起来力气了,只能木木的站着,低着头看他们哀嚎。 周问山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一点都不想活了,但每一次,都被方姨娘阻止。 这一回吞金之事,周问山当时已经差一点儿就能吞下去了!见死不成,竟是赤红着眼,躺在床上对方姨娘破口大骂:“都怪你!都怪你要来这个侯府,来这个破地方!都怪你要夺什么世子位!你我贱命两条,凭什么去跟秦禅月争世子位?你不知天高地厚!我变成这样都怪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他宁可一辈子当个能走能跳的外室子,也不愿意躺在这里当侯府三公子,那滔天的富贵之前,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没那个命,他走不上去。 第26章 太子与臣妻 得知太子前来的时候, 秦禅月正在花园中瞧着来客的席位。 秦夫人今日做宴,所以穿的比平日里更艳丽些,她穿了一套浓绿色对交领水袖长裙, 内里配了雪绸白的内裙, 墨色的发鬓间簪了纯金的头面, 又插了一朵正绿色的青鄂花,额间点了金色花钿,乍一瞧波光潋滟。 她上了年岁,却正是女人最艳丽时, 丰腴饱满间,比寻常的年轻姑娘更添三分艳色,岁月为她添了成熟女人的魅力, 一举一动都勾着人的眼。 此时,秦夫人正在看满园的花景和座位。 有的花儿昨日开得好, 今日开的不好, 便要剪裁下来, 免得碍了主子的眼, 座位则比这些花更重要。 宴席摆座一向是个大学问,若是将客席安排在前厅里, 那上座就该安排在正对着大门的室内壁,尚左尊东,若是安排在花园内,那位置可就难安排了。 花园地方宽敞,且有各种花景可赏, 且四通八达,哪里都能拐到旁处去,只需要错开几个花景, 便能是不同的地方,所以难以寻到一个能如同室内壁一样瞧见众人的地方,只能说按照个人的身份高低,将位置排在最前方,花园之中还有还有各种诗花案,诗花案便是不固定宴客的座位,只是在花树、花景旁边摆上一张张长案,案上摆满了各种笔墨纸砚,可以让路过的宾客坐在案后吟诗作对,谓以风雅。 这身份高低以外,还要斟酌几分旁的,比如,谁家与谁家有龃龉,谁家与谁家结了姻亲,谁家与谁家正在谈婚论嫁,谁家与谁家是连襟妯娌,都要仔细小心的安排,避免宴席上出现什么争执。 宴席就是主人家的脸面,宴席做的不好,主人家也跟着丢人,侯府王府这些高门大户最是爱脸面,文人雅士更是为了名声能豁出性命去,所以每每到了宴会间,主人家都会如临大敌,处处仔细小心。 这等麻烦事儿,都得是在长安中浸润了多年的正头夫人才能做好的,若是地位不够高,后身不够硬,别说请宴作客了,连席面都打不进去,旁人做宴根本不会邀约你,你连谁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通晓利害关系。 寻常的大家闺秀只能从母亲嘴里得知一些门门道道,但与自己亲自来做也是不同的,刚入府门的新妇没有个几年时间,也没法上手来做宴,就连好强如秦禅月,当年也是猛吃过一番苦头。 她都如此,更别提柳烟黛那个蠢笨性子了,如果将柳烟黛丢到京中那些女人堆儿里,别人挖一个坑她就掉下去一回,所以秦禅月也没打算让柳烟黛帮衬她,只自己在宴会开始前查漏补缺。 等丫鬟穿过花丛前来通报太子来时,秦禅月微微惊讶了一瞬。 她这宴席可没请过太子——虽说他们秦家和忠义侯府这两家都是太子党,但是明面上,太子从不与他们有什么过多来往,更不曾主动表示亲近,若是镇南王办宴,太子赏脸来还是正常,现下不过一个周渊渟办个小宴,连正式晋爵都算不上,太子最多差遣人送一份礼便够了,怎的还亲至于此了? 她心里狐疑,面上却不敢耽搁,赶忙从花园中一路沿着长廊疾行出来。 她刚走到长廊中段,远远便瞧见了太子。 长廊处于莲池之上,长而曲折,需走上千步才可通过,期间曲折拐角处还会起一座观景的八角凉亭,亭中摆上石凳石桌,上放茶具,用以观景。 但太子似乎并没有兴致留在此处品茶,而是顺着廊檐慢悠悠的往前走,太子位尊,先走在最前面,周渊渟殷殷切切的走在太子的身后,落后一步,在其后与太子说话,大意便是想方设法的恭维太子。 柳烟黛跟在两个男人身后,又落后两步,与他们拉开一点距离。 她这儿媳妇几天不见,人瞧着更圆润白嫩了,显然在王府之中养的极好。 秦禅月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而过,又转回到最前方的玄青色身影的身上。 太子陈锋,生了一张酷似先皇后的面,眉目凌厉,眉眼轮廓深邃,一双丹凤眼锋锐冷冽,行走间步伐稳健,自幼习武。 一瞧见太子,秦禅月心底里就隐隐发紧,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一点关于朝堂的猜测。 太子位高权重,自小养在宫阙之中,早些年在先太后、皇上、先皇后、贵妃之间来回周转,先太后与先皇后都姓李,是当年的豪门望族,只是后来李家男丁一个比一个差劲,所以渐渐落魄了,只能靠着先太后将女眷拉入宫中封皇后来维持体面。 先皇后是先太后的血亲外甥女,而秦家夫人、秦禅月的母亲同姓李,也是先太后的外甥女,只是秦禅月的母亲与先皇后的母亲同府不同房,换言之,秦禅月也是皇后的外甥女,所以当初秦家全死了之后,先太后才会将她带回去养。 算起来,秦禅月与太子也有浅薄的血缘关系,只是不敢拿这一层血缘来耀武扬威就是了。 这也是为什么,秦家从最开始就是太子党的缘故,这条线从先太后那一辈儿就开始了,后面生出来的孩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顺着父辈、母辈去站队。 但实际上,皇上并不喜欢先皇后,皇上真正心爱的人是万贵妃,只是因为先太后一定要全母族荣光,母亲的威压压下来,皇后才被迫封了皇后,后来先太后和先皇后都死了,皇上就不想将未来的皇位给现在的东宫,一直在想办法将太子扯下来,然后将皇位给万贵妃的二皇子。 这寻常男人的偏爱,可能只是一粥一饭,几两铜钱,但皇上的偏爱,却是要人命的。 太子也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喜欢,但他是太子,他一旦被废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能争,最开始有母亲和太后帮衬还好,但后来,先太后、先皇后都去世后,太子的日子便不大好过。 太子母族不力,甚至前几年,李家被皇上找了个理由,全都贬官流放了,只剩下一个太子咬着牙撑着。 皇宫就像是一把囚牢,登上皇位的路就是一把巨大的磨刀石,太子被磨平了棱角,养出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秦禅月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是也能猜测到,太子过的不会很好,花团锦簇之下,烈火烹油。 这也是太子一直不曾被赐婚的原因。 皇帝根本不想给太子一个强有力的妻族,而贵妃一直往太子宫里塞各种貌美宫女,就指望着太子在女色这一条路上翻一回船,偏生太子耐性极佳,弱冠有二的年纪,硬是一个女人都没有,咬着牙跟这群人继续熬着。 本来朝堂就是一个胶着的状态,皇上拖着不死,想把太子换了,太子谨言慎行一步不错,二皇子虎视眈眈背后给太子找麻烦准备上位,谁都奈何不了谁。 直到,近日来,镇南王回长安了。 镇南王带回来了二皇子坑害忠良、只为夺权的证据,逼着皇上处置二皇子,眼下,长安城内风雨欲来。 这些事,本不该是秦禅月来想的,她又不是朝堂上的官儿,更不知道朝堂上的水多深,她不该去探,可一见到了太子,那些压下去的念头就都萌发复苏,让她忍不住去一想再想。 上辈子他们输了,这辈子,他们能赢吗? 如果太子赢不了,她和她的养兄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那些混乱的思绪伴随着夏日的清风,一起扑到她的面上来,让她有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这股迷茫便被瞬间驱散了。 她被拉回到了侯府长廊之中,迎面正对上行过来的太子。 秦禅月远远上前两步,躬身缓缓行礼,姿色艳丽的面上浮出恰到好处的恭敬,俯身行礼道:“臣妇见过太子。” 太子的目光在秦禅月的身上绕了一圈后,点头,神色平淡道:“不必多礼,起吧——孤这一趟来,便是出来走动走动。” 太子年纪不大,但心机似海,他心底里真琢磨什么秦禅月也猜不到,干脆就不猜了,只迎他就是了。 反正他们秦家是太子脚下的船,秦家完了,太子也沉底,所以太子不会害秦家的。 而太子的到来,也为这一场宴会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仅秦府的花园布局重新排序,就连宾客们也突然多了起来。 寻常的这些宾客素日里没有能攀上太子的路数,就连秦禅月之前也没有,她也不知道太子无缘无故是为何而来,但是不管怎么说,太子来了。 眼瞧着太子来了,不少人都立马想办法来攀附这个大陈最尊贵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只要能跟太子沾上一点关系,走出去后背都能挺的更直一些。 前几年,便有一位学子在宴席上写诗,后来太子见了诗词夸了一句“不错”,传出来后,这学子身价倍涨,后来便中了科考,入了朝堂为官。 在世人眼里,太子就是祥瑞,就是金鳞,就是泛着紫色正气的真龙,世人趋之若鹜——这也是为什么,太子虽然母族不利,但依旧能坚持到现在的缘由。 大陈认嫡出,越是尊贵的血脉越不容混淆,真龙真龙,就是要真啊,庶出不值钱的,二皇子就败在这。 所以,自太子来了侯府的消息传出去后,不少原本不在邀请范围内的人便都动了心思。 秦府送出去的帖子本来就不少,宴请的都是各府门里的夫人,便有各个门路的人寻过来,问问这些夫人们,能否多带一两个人进去。 送贴一向是有“带人”的规矩的,主人邀约客来,客人若是觉得主人这里没个熟悉的人儿做伴儿,可以自己带一个、或者两个朋友过来作陪,主人绝不会挑理,只会将这位作陪的朋友也当成客人一样招待,待到日后熟悉了,再办宴时,主人也可以给这位作陪的客人一道儿下帖子邀约过来。 第27章 白日梦神女 秦禅月引着二皇子入花园时, 花园内正热闹着。 宾客间投壶作词,举杯换盏,姑娘们站在花前扑蝶, 公子们论词唱曲, 不亦乐乎。 因着宴席设立在花园间, 所以纵然男女分席,却也是同处一片天地间,人一多,众人便也跟着放松, 逗闷言谈间,总要不经意的瞥一眼席间客。 长安民风虽然较为开放,但是高门大户都不允男女私下会面, 有些人家会直接父母包办,成婚前都不让夫君妻子瞧上一面, 但也有些开明些的夫人们, 舍不得自己儿子女儿盲婚哑嫁, 便专门趁着办宴时, 携儿女来一道儿瞧一瞧。 这满院子的人儿都是富贵人家,门第互通, 也不怕瞧上什么乱糟糟的人坏了门第。 所以夫人们携来的孩儿也都正是鲜活热闹的岁数,怀揣着一颗春心而来,便有些公子佳人隔着院中众人望上一眼,这满园花枝,那一朵最惹人眼呢? 而就在这一片其乐融融间, 院门外突然有人高声喊道:“二皇子到——” 这一声喊来的突兀,如同在燃烧的炭火间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下来,方才热烈的气氛骤然一歇, 花园间随之静下来,一双双眼先是惊疑不定的看向花园门口,随后又带有几分探寻的看向主位。 这满园的人儿因为门第缘故,对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争端都心知肚明,除了几个愣头青和不入朝堂的姑娘以外,大家都知道这两人素来不和,每每碰见都少不了一番针锋相对,有太子在的地方,二皇子从来不到,而二皇子到的地方,太子也绕路而行,可今日,这两人竟然齐聚在了此处。 主位上,太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原地,正神色自在的以两指夹起一颗做成荔枝样式的果子。 这满园宾客的目光他似是都没瞧见。 而此时,二皇子已经行进了院中。 二皇子霁月风光,一身白袍似是琨玉秋霜,自院外一到,便含笑道:“是我晚来了。” 院中众人匆忙起身行礼。 二皇子含笑点头后,目光看向席上并未动身的太子,面容不变的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只缓缓点头,不发一言。 这对兄弟之间的冷情丝毫也毫不掩盖。 二皇子命众人坐下后,众人也有些迟疑。 二皇子的身份只比太子低一阶,比满院子的人都要高,但院子中的位置已经都被坐满了,现下二皇子来了,可坐在何处? 正是这个紧要关头,席位上的工部尚书,周子期周大人上前一步,笑盈盈的引着二皇子道:“二皇子来的正好,臣这案上正得来一首好诗,邀二皇子共赏。” 周大人时年三十有七,儒雅翩翩,与周子恒是如出一辙的眉眼,足有六分相似,若是同穿白袍穿行,光影重叠间,定会叫人认错。 周子期,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带了几丝恍然。 周子期,是忠义侯周子恒的长兄,一母同胞。 秦禅月的夫家,也就是周家,周家老爷子当年是御前侍卫,身有爵位,老侯爷当年生了俩嫡子,一个长子周子期,一个次子周子恒,两人都是文臣,按着身份,本该给长子周子期爵位的,但后来周子恒娶了秦禅月,当时的太后偏心秦禅月,皇上又记着秦府的战功,硬是偏心的将爵位给了周子恒。 所以忠义侯便从周家老爷子的手里传下来,跳过了长子,落到了次子的头上。 秦禅月与周家的人不熟,但是隐隐也听说过当年周子期与周子恒这对兄弟因为爵位的事儿闹得颇为难看——就如同现下的周渊渟与周问山一样,天大的权势面前,总有人会变脸。 只是后来,忠义侯府越来越势大,周子期再不甘心,也只能忍着,重新与周子恒继续称兄道弟,现在时间一晃很多年过去,想来已经是忘了过去的仇怨。 今日二皇子来此,突如其来的给侯府带来了些来不及处理的麻烦,周家身为忠义侯身后的血亲,周子期作为周子恒的哥哥,自然要走出来替自己的亲弟弟圆场,把二皇子领到周子期的座位上落座。 亲人嘛,别管背地里多少仇怨,到了席面上来,就得给自家亲人抬轿子,他来解围最正常不过。 在朝野中,二皇子最是爱诗词,太子与武将不可划分,二皇子便与文臣打成一片,一向以“礼贤下士”、“温和尔雅”而闻名,比起来性子冷淡的太子,他的好友更多,上到官家子弟,下到未曾科举考中的书生,他都有交情,遇上谁都能说上两句话,而周子期最爱诗词,据说以前二人曾互赠诗篇。 也有人说,周家这是两个儿子上了两艘船,大儿子与二皇子交好,二儿子娶了秦禅月,站了武将的位置,以后不管太子登基还是二皇子后来居上,周家这座山都不倒。 二皇子含笑看过去,自然点头应是,行去了周子期的位置。 宴会上的人这才渐渐松下紧绷的筋骨。 只不过,当二皇子与周子期一路行到案后坐下时,二皇子身后的丫鬟却一步一步退开,一转身间,便躲在了繁茂花枝之后,再定眼去看,却寻不到了。 柳烟黛看的直跺脚。 这时候,眼瞧着二皇子落座,周子恒便从一旁站起,以家主的姿态面向众人,举杯开口讲话,大意便是欢迎众人来参宴,鄙人不胜荣幸之类的场面话。 眼瞧着公爹在讲话,所有人都在静听,她趁机寻到婆母身旁,匆忙拉上婆母的袖子,低声道:“不好了,婆母——” 白玉凝钻进府门来了呀! 谁料,她话还没有说完,秦禅月便反手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拧。 柳烟黛话头一顿,便瞧见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容缓缓转回来,笑容没有分毫变化,只静静地笑着,如往常一样看着她,对她说道:“婆母看到了,不必管。” 柳烟黛都瞧见了的人,她能瞧不见么? 只是她瞧见了也并未声张,只叫人偷偷跟上去瞧了。 早先她就知道二皇子跟白玉凝之间暗中瓜葛,只是不曾挑明罢了,今日二皇子带着白玉凝来登府门,定然有缘由。 这个时候戳穿也没什么意思,没办法给二皇子他们带来强有力的报复,不如顺水推舟的随着他们走,看他们想做什么。 之前周驰野被抓回来之后,白玉凝就消失不见了,跟着白玉凝的人后来也没查到白玉凝去了何处,眼下白玉凝重新出现,这就代表他们急了。 二皇子想要利用白玉凝来做点什么事儿,所以他才会冒险以这种方式,带白玉凝进府来。 在外头,柳烟黛抓不住白玉凝和二皇子之间的猫腻,但现在,他们是身处秦禅月的地界,秦禅月还会怕他们吗? 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呐。 那艳丽的夫人回过头来,神色淡淡道:“好好参宴,旁的不必管。” 柳烟黛见婆母知道,心底里提着的那一根线便渐渐放下去,老老实实的站在了婆母身旁——虽说她并不懂婆母的安排,但婆母一定不会错的,她听话便是。 待到周子恒敬酒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随之同饮。 琉璃酒杯空了,又哗哗的填满酒水,角落的冰缸化成水,又重新填上碎冰,宴席复而热闹又起。 每每办宴,都有一套流程,宴席之上向来是请来的夫人老爷们坐着等主家过来,主家则挨桌敬酒,男主人问男席,女主人问女席,剩下的一些未曾成婚的公子姑娘们便在花园之中闲逛,各有各的忙活。 所以素日里侯府办宴,都是三个周姓的男人在男席那一头,女席这边都是秦禅月一个人敬酒,今日倒是能带上柳烟黛一道儿了。 秦禅月敬酒间,还会细细的与柳烟黛介绍每一桌的夫人身份,刺史夫人、都督夫人、尚书夫人,一眼眼排过去,全都是夫人,每一位都是模样端正秀丽,姿态温和从容的模样,瞧见了柳烟黛,便与柳烟黛含笑招呼。 万花渐欲迷人眼,谁是谁她都完全记不得了。 柳烟黛向来易发怯,今儿一见人多,越发有些打怵,所以她紧紧跟着秦禅月,瞧着面皮都涨红了几分。 这些夫人们便带着善意的调侃她:“好一个薄面果子。” “薄面果子”是说人的面皮就跟那做出来的糕点果子一样薄,捏一下就破了,调笑小媳妇的话,倒是不曾带什么恶意。 婆媳两人绕过两桌,一桌一桌的走下来,柳烟黛恍惚间又想,以前别人都和她说高门大户的日子不好过,但今天她看,觉得好像一切都没她想的那么难,婆母很好,这些宾客们也都很好。 当时她们俩正行到一处花案前,柳烟黛才刚浮起来这个念头,便听见这桌案后坐着的一位夫人拔高了语调,笑嘻嘻的说道:“呦,秦夫人今儿瞧着气色不错啊——听闻今日侯爷添了两房小妾,还凭空多出来个十几岁的儿子来,侯府开枝散叶,这可是喜事儿,怎的也没瞧见秦夫人将新来的儿子带出来见见?” 桌上其余的夫人听见了这话,有的垂眸饮酒当听不见,有的拿着团扇掩面,当笑话一样瞧着。 是呀,这世上谁人不知秦禅月不允她夫君纳妾呢?谁料现在不只是妾,连儿子都进门啦!秦禅月傲了一辈子,现下摔了个大跟头,与她关系好的人不提便罢了,若与她关系不好,那可要好生笑一笑呀。 柳烟黛站在秦禅月身后半步,听见这阴阳怪气的话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恼怒涌上心头来,怒而瞪视过去。 坐在案后言谈的是一位圆面圆眼的夫人,穿着一身胭脂紫色绫罗绸缎,瞧着三十来岁上下,一笑起来眉眼灵动,瞧着模样端庄,但语调阴阳怪气,只用几个字眼,就将柳烟黛气的脑袋发昏。 第28章 不请自来的客人 但无论旁人的目光如何, 心思如何,这对母子依旧来了。 这是他们母子俩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虽然没人邀请,但他们不请自来。 方姨娘略显吃力的推动着手中的轮椅, 清雅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还不忘安抚轮椅上的儿子:“问山莫急, 我们快到了。” 花园路多是石子路,且地势复杂,上下有坡路,寻常姑娘穿珍珠履走过还好, 若是穿花盆底,都要小心一时崴脚跌了去,更何况是轮椅。 坚硬的轮椅木轮在花园的地面上用力推过, 难免有些颠簸,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用双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 侧过头来对着身后的母亲温和一笑。 这几日来, 他第一回柔声安抚方姨娘, 他道:“娘, 儿子不急,您也别急。” 说话间, 周问山侧回过头来,用欣赏的目光来瞧这热闹的人群。 红袖添香,盛宴璀璨,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花枝上粉蝶, 众人欢声笑语间,周渊渟坐在人群中央。 周渊渟今日十分威风,他身上穿着雪色绫罗做的书生袍, 大陈人爱白,书生常穿雪色长衫,瞧着素雅,却一点都不简单,衣裳上用雪白的月华鲛人丝暗暗顺着纹路勾出走线来,乍一看好像是衣裳自带的丝线,但阳光一照,其上的丝线便熠熠生辉,如同那冰川上倒映着的雪山,一副巍峨高寒,风骨卓然的姿态。 人都是要靠着卖相撑起来的,有些人纵然心思恶毒,但卖相好看,坐于高台上,也会叫人无端生出两分倾慕来。 周渊渟今日便享受着这样的倾慕。 无数双眼睛艳羡的看着他,捧着他,他处于人群最中心,紧贴着太子,似是随时都能飞上云端。 周问山隔着人群花枝看着周渊渟,想,没人知道,这本该是他的宴。 良久,周问山那阴暗暗的目光划过周渊渟的面,看向花园内的其他人。 花园内很多人,有些正在投壶饮酒的公子他甚至还认识,前些时候,便是这群人邀约他出去跑马围猎,同时,也是这群人在他跌落马后,围着他讥笑讽刺。 周问山的目光看向他们,那张儒雅的面上浮现起了几丝笑意,看的越久,那唇瓣弯起的弧度就越大。 多好啊,他们还鲜活的站着,还随意的蹦跳玩耍,多好啊。 周问山与他父亲一般的瑞凤眼中流淌出几分怨毒,漆黑的缠绕在他这一副病躯之上,将他变得日渐消瘦,看起来像是一副要死掉了的样子,可是偏生,他瞧着这群人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又笑了出来。 这一笑,那带着恨意的眼便弯起来,看起来是在笑,但眼底里又掺杂着浓烈的恨意,那带着笑的面颊某一刻很是狰狞,人也突然变得不像人了,像是一只盘旋在轮椅上的蜈蚣,晃动着无数肢节,迫不及待的想爬到他们的身上去,一口咬下他们的脖子,吃掉他们的眼珠,挖出来他们的心脏,在他们的胸腹之中肆意的玩耍。 而这种混乱的、血腥的念头被困在这一副残废的身躯之中,他甚至无法行走过去,只能这样由人推着,一步一步走近。 但也不远了。 周问山的手无意识的抚摸着身下坚硬的轮椅,想,他们要是都死在他面前,血液涌成一条小溪,该有多好看啊。 与此同时,方姨娘已经推他行入了宴会正中央,轮椅路过一片珠围翠绕,引来不少夫人们诧异的目光。 这怎的还有人推着轮椅来? 便有些消息灵通的夫人们互相贴靠着,借着团扇遮盖,偷偷谈一谈这侯府的新鲜事。 长安门第互通,庶子庶女都是互相娶,互相嫁的,我家女儿嫁去了你家,你妹妹嫁去了他家,各个门户里都有各自的儿女,就难免将消息互相流转,转到你家来,再转到他家去,谁家都没有秘密,再严密的事儿,只要发生了,就难免闹出来点风吹草动来,更何况前段时日,方姨娘与这周问山何其高调,自然有人识得他们。 “听闻这是侯府那位——侯爷养在外头十来年的外室,之前侯爷病重,险些撒手人寰,临死前才吐露出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有了个孩儿,后来领进府门来了。” “但怎么是个废人?” “说是跑出去与人骑马,活生生摔废了,啧,才进府门来没多久就成了这般模样,也是个没福气的。” 一群人碎碎叨叨的偷偷说着这些话,偶尔还有人试探性的飘他们一眼,将这对母子从头瞧到脚来。 方姨娘他们早便知道会引起一群人的目光,但是他们无所谓了,甚至,方姨娘还挺起了胸膛,直面这群人的审视。 她以前觉得这里的人都是贵人,觉得他们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生怕自己有一处做的不妥帖,叫人讥笑她“外室进门不懂规矩”,但当她经历过大起大落,甚至下定决心报复之后,突然就不在乎了。 他们都是人,就算是生来不同,但有一样,他们没法改变——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死亡面前,都是一样的。 方姨娘面上的笑意更温和了。 她堆积多时的郁气在胸膛中翻滚,像是一锅沸腾的油水,而她,一会儿可以将这沸腾的油水泼上那些人的面! 所有害了她和她儿子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而她,为了这一场临时起意但全力以赴的报复,愿意做任何事。 之前他们母子一路行过来的时候,路上的丫鬟和小厮问他们去哪儿,他们都说是要出来散散心,丫鬟们也未做多想,谁能想到这对母子前脚还哭哭啼啼一天自杀一回,后脚就光鲜亮丽的出来参加宴会呢? 所以等他们的轮椅行驶到宴席上的时候,别说宾客了,就连主家都懵了一瞬。 你们一个妾,一个外室子来做什么?还是轮椅推来的,是专门来丢人现眼的吗? 主家宴客,连个伺候人丫鬟都要仔细小心的拾掇自己,免得丢丑,地位低些的妾根本不允许出门,撞见客人都算冲撞,受宠的妾到了台面上,也是站着挨桌儿敬酒的,庶子虽然允许参宴,但是也得是卖相好的庶子啊,周问山这样,不摆明了要叫人看笑话么? 当时人群中的忠义侯正在与四周的宾客们言谈,正说到酣畅处,一抬眼,就瞧见方姨娘来了。 几日不见,忠义侯都完全将方姨娘抛在了脑后去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忠贞不二的人,以前只是被秦禅月压着,不敢露出本性来罢了,当秦禅月不压他的时候,他会四处寻觅旁人,方姨娘的好与情早就被他忘光了。 所以当他瞧见方姨娘穿戴整齐推着周问山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恼怒顶上了头皮。 四周都是宾客,周子恒不好翻脸,只得匆忙给了一旁的周渊渟一个严厉的目光——这满院子的丫鬟小厮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将这两个人给放出来了!若是他们两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残废”“被害了”之类的话,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周渊渟当时正在一旁照看太子,一瞧见父亲的目光,再顺势一瞧这一对母子,当下后背都逼出了湿潮的冷汗来,他匆忙与太子告罪后,站起身走向他们。 今日这对母子穿的还算体面,没有僭越之物,举止瞧着也规矩,不曾胡闹发疯,干干净净的站在此处,虽说来的突兀又不循礼,但还是让周渊渟松了一口气。 能体面的解决,总好过叫人瞧笑话。 而瞧见周渊渟过来,这对母子面上都浮现出了热切又灿烂的笑容。 他们俩似是格外期待周渊渟。 瞧见这对母子脸上的笑容,周渊渟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他那张月白风清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假笑,眉眼间带着难以藏好的防备,试探性的说道:“今日办宴,府内忙得很,我便不曾去方姨娘院内探望,不知方姨娘带着三弟过来是——” “你三弟这些时日身子病了,今儿难得有点精神,我便带他出来转转走走,正巧逛到宴会里,便过来看看。” 方姨娘今日穿着一套浅青色对交领长裙,她人本就生的瘦弱纤细,这几日因操劳儿子,又平添了几分病恹恹的弱气,人白的像是一套纤细脆美的瓷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碎了。 但周渊渟可不信她这一套,人啊,脱下衣裳不过二百零六骨,穿上华服,却有十万八千面,看人可不能只看着表面一层,他想,方姨娘这趟来定是不安好心,她是存心想要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宴席上现眼的。 周渊渟压了压心底里的烦躁,心里暗骂,今日之后一定要将这对母子禁足,不可再放出来。 他缓缓吸了口气,正想说些好话,却听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语调温和的开口说道:“大兄,我方才瞧见几个朋友在这边,我病中已许久不曾见过旧友,不知道能不能推我过去与他们说上两句话?” 说话间,周问山眉眼间掠过几分艳羡,一脸盼望的看着周渊渟——他似乎很想重新回到朋友的身边,因为自己失去了资格,所以只能向昔日的竞争对手求情,希望对方高抬贵手。 败将在向他乞怜。 周渊渟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心口一阵畅快,一种说不清的爽感从胸膛间升腾起来,使他浑身发麻,上位者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让他何其舒坦! 他难以抗拒这种感觉,一时间觉得自己大权在握,所有尽在掌控,人都要轻飘飘的飞起来了,所以几乎不经思考,毫不犹豫的便答应道:“好,我推你过去瞧一瞧。” 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一对母子虽说是有点小手段,但在他面前也不够看,他以前不是世子的时候,一只手指头就能摁死周问山,现在他都成了世子,还得了太子青眼,日后科考中举平步青云,这两个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第29章 还我“清白”/大戏开锣 花园石桌那头吵闹起来的时候, 周子恒正在席间与旧友饮酒。 今日长子定爵,好事!周子恒便贪多饮了一杯酒,正有些头脑昏昏间, 突然听见花园另一个方向闹起来了。 花园太大了, 那头的动静传不到这头来, 忠义侯拧眉望过去,只瞧见了一片片衣影重叠,人头攒动,却不知具体生了何事。 忠义侯再左右一瞧, 秦禅月不在,周渊渟不在,柳烟黛也不在, 一个去处理的人都没有! 这下面人是怎么办事的?办个宴而已,闹出问题就算了, 眼下竟还要他这个家主亲自去处理! 他一时心底有些恼怒, 觉得在满堂贵客面前丢了人, 但也不能发作, 只能先与众人告罪,再起身亲自去处理。 而忠义侯的长兄, 周子期便应声而出,在一旁替周子恒宴客。 周子恒则起身,暗暗行快了几分,登云靴蹭蹭几步走过,便一路奔到了事发处。 人群身影重叠, 珠围翠绕间,还隐隐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声!催的周子恒心头一紧。 周子恒过来的时候,人群正围绕着这一处, 瞧见他来了,每个人都神色诡异的让开身子,一直让出一条路来。 众人面上的表情都太奇怪,每个人都拧着眉看着他,一副惊惧中又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点可怜他,又像是在担忧他,可是这担忧之中,又带着些许防备。 周子恒后背都冒出冷汗来,心里同时也泛起了嘀咕,这到底是生了什么事儿啊? 当他穿过纷杂混乱的人群后,正瞧见让他心胆俱颤的一幕! 宴上来玩儿的几位公子身上竟然被插满了利箭!这些利箭自一个方向来,有些落到了人身上,有些深深射入了草木中,被射中的人群倒在血泊中,每一个人都是痛苦哀嚎的模样,更让周子恒震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是,在人群最前方,中箭最多的,是他的长子! 他的嫡长子,他那学富五车,浮白载笔的好儿子,周渊渟! 利箭刺穿了周渊渟的胸膛,血迹在他的胸膛前洇透而出,将雪白的衣裳染了一层刺眼的红。 周子恒瞧见周渊渟口中的血如同趵突泉里的泉水一样,突突的往外冒,血本是红的,但是太多太多,混在一起就成了黑的,其中夹杂着血沫。 就在不久的方才,他还站在周子恒的身侧,谦和有礼的与周遭的宾客应酬寒暄,谁料一转头,他便倒在了地上。 周子恒只觉得周身的血都被惊凉了,旁的什么动静、什么话他都能听见,但是他好像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了,他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念头,只剩下了一个皮囊,呆滞的瞪大了眼,看着他儿子的脸。 而在周子恒的身前,正扑倒着一道艳丽的身影——正是秦禅月。 昔日里端庄高傲的夫人瞧见自己儿子受伤,当场落泪,一声声悲恸的呼唤,叫在场之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不止秦禅月,还有旁的公子的父亲母亲们,也在看见自己儿子变成这样子时而失态。 谁没有个孩儿呢?孩儿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谁能受得了呢! 而在这群人的身前,周问山已经被侯府的私兵从轮椅上拖拽下来,被摁倒在了地上。 他还在笑。 周问山的身子早都废掉了,腰部以下根本动不了,不需要人摁他也爬不起来,只能狼狈的趴着。 但是他腰废了,心却是爽快的,上半身努力的向上昂起来,方才素净温和的面上弥漫着癫狂的笑容,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也在乎,只像是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 周子恒被惊得站立在原地片刻,才声线发颤的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分明方才还是好好的啊!怎么一转头,怎么一转头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他这两个儿子一死一疯,满堂宾客鲜血流了满地,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周子恒质问过后,一旁的私兵低垂着脑袋开口道:“回侯爷话,方才公子们饮酒投壶,正作乐间,突然三少爷动了轮椅的机关,轮椅射出整整三十道锋利箭矢,将这些公子们射中。” 听到这些话,周子恒才僵硬的挪着脖子,去看那轮椅。 轮椅下面确实能看见各种机关弩窍之类的东西,是个盒子形状,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发射使用的一截力筋。 瞧见这轮椅的时候,周子恒只觉得在脑子里残存的理智瞬间崩塌了,他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周问山的脸上,将那张哈哈大笑的脸踹的扭曲变形,连脑袋都重重的砸进了地面中。 “逆子!”周子恒咆哮着:“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是在杀人!你这是在杀人!”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不止是周渊渟,还有这么多世家子,都是出身显贵,这样多的人都死了,一个侯府怎么赔得起! 周子恒踹的这一下,将周问山的发鬓都被踩歪了,他的脸被靴子踩得变形,但依旧笑着,只是从大笑变成了轻笑,笑声被靴子阻拦,只剩下一点点,在靴子下回荡。 “你笑什么!”周子恒咆哮着,一脚接一脚的踩。 而地上的周问山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被踩,他这副□□早就不想要了,死了对他来说是解脱,周子恒越是愤怒的踹他,打他,他反而笑得越开心。 他慢慢抬起一双和周子恒如出一辙的眼眸来,从下往上,看着自己的亲爹。 周子恒忠义侯,高高在上。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那样仰慕他的亲爹,那时候,娘说爹是爱他们的,只是被迫将他们留在了这里,娘说爹迟早会将他们带出去,会补偿他们很多很多,娘还说,爹是个温和尔雅的人,一生端正,从不曾做亏心事。 可是现在,他从下往上,被踢着脑袋、踩着脸,目光摇晃的看向头顶上的人的时候,第一次发现,周子恒这么丑陋。 母亲被他骗了,他也被他骗了。 这个人爱他们,却远不如他说的那般爱,他只是浅浅淡淡随随便便的爱了一下而已,他们就当成救命稻草,当成通天高阶,拼了命一样去伸手抓着这根稻草,往通天高阶上爬,哪怕身下是万丈悬崖,他们也丝毫不怕。 然后,下一刻,这稻草就被他们拔断了,高阶也碎了,他们就这么跌下来了。 他的父亲啊——根本就是个伪君子。 “你笑什么!”周子恒几乎都要疯了,他蹲下身,抓住周问山的衣服领子将人提起来,怒骂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当时周问山脸都被踹的青肿了,沾满了尘土,鼻梁也断了,血液喷涌出来,眼睛被打肿了,狼狈的躺着。 但周子恒把他上半身提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个英雄一样高高昂起了头来,咧开满是血的唇瓣,露出被血色浸泡过、红白红白的牙,直视着周子恒的脸,一字一顿的说:“因为他们害了我,所以我要这么报复回去,他们伤了我一双腿,我就要他们一条命。” 说到最后,周问山笑出声来:“爹,你不帮我,儿子自己来。” 周子恒听见他说的话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这是孽债啊,他想,这是孽债啊! 而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的秦禅月爆发出了一身惊叫:“儿啊——” 周子恒回头去看,就见躺在地上的周渊渟吐血昏迷了。 眼瞧着这一幕,秦禅月似是急火攻心,竟是一倒头,晕过去了! 这时候,一旁跟着的柳烟黛终于“咕咚”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小糕点,然后猛吸一口气,一抬脑袋,把憋了许久的词仰天长啸一般的喊出来:“婆母犯心疾了!快将婆母抬往秋风堂诊治!” 对,诊治呀! 这一声喊下来,满院子的人都动起来了。 丫鬟和小厮需要找来担架,将伤患抬走,去叫秋风堂的大夫来忙碌——柳烟黛带着昏迷的秦禅月走了,这剩下的摊子竟是全都丢到了周子恒的头上。 周子恒经过最初的打击与崩溃之后,人都徒然老了几岁,惶惶间又带了几分茫然,只盯着地上的血泊看,似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这时候,周子期站出来了。 他身为周子恒的长兄,自然该在这个时候撑一把,周子期开始替周子恒送客。 宴席上出了事,他们得赔礼,得送客,得处理后事,这个时候得有人站出来。 这满院子的宾客也没有不识趣、非要在这个时候生事的,周子期出来一送,这群宾客们便全都三三两两的起身离开了。 人群之中,太子第一个起身离开。 参宴向来是贵客后至,先行,所以送人要先送贵客,当太子起身离开的时候,周子期赶忙跟上,在一旁赔礼。 太子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却游离的扫过了众人,最后一眼看了过去后,才肯收回目光,在周子期的相送下离开。 太子走了,接下来便是二皇子。 二皇子当时起身离开的时候,顺道瞥了一眼角落处。 接收到了目光,一直在花丛中站着、尽量低着头躲避人群的白玉凝便走出来,从容的混在人群之中,站在了二皇子的身后,随着二皇子一道儿往外走。 二皇子狡黠如狐,白玉凝洞察人心,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从人流中穿行,这两人出去的时候,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到了门口的太子身上,随后又收回目光,神色淡然的走出了府门——他们虽不曾互相表里过什么志向,但是聪明人一向知道谁才是最终的敌人。 出了府门之后,二皇子带着白玉凝上了马车。 他们的马车内极高极大,全体通木所建造,进门分内外间,外间为茶室,可以宴客,内间有床榻,可以休息,其内的装饰处处华丽,马车内很稳,若非是窗外匀速落后的景色,旁人几乎会以为这是个精致小巧的起居室。 第30章 大戏登台 午后, 秋风堂偏间。 秋风堂坐立在侯府西南角,此处距离正门最远,是整个侯府之中最偏僻的地方, 因着远离人群, 所以这里种了大片大片的翠竹, 翠木一多,再热的地方也能凉下来,清风徐吹竹叶,飞檐渐沉天阙, 声静之间,只有冷竹浮香。 偏间窗户正临着翠竹林,一推开窗, 便能瞧见窗外翠色窗景。 一片清幽,竹笙飒飒间, 疑似故人来。 柳烟黛自窗旁立着, 探着身从窗内探出来一张白嫩嫩的脸蛋, 以手撑窗往外瞧。 这里太偏远了, 目光穿不透那无边的翠木,只能淹没到一片绿色里, 自然也瞧不见外头闹成了什么样子。 白嫩嫩的小姑娘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兔眼,阳光落到她面上,将她照出如羊脂玉一般的光泽来,她攀靠在窗旁,圆圆的脸蛋倚在窗墙上, 挤出来一点白色的肉肉来,实在是瞧不见人,只能再缩回脑袋来。 缩回脑袋却也不肯回去坐着, 依旧提心吊胆的在窗前站着,来来回回的踱步,窗前的光影在她淡粉色的裙摆上飞跃浮动,照出熠熠的金色流光来,她一转身,裙摆便翩翩而飞,像是一只起舞的蝶。 之前在宴会上的时候,她光顾着嚼那几块糕点了,当时发生的事她瞧见了一点,但是完全没来得及在乎,现在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害怕。 这小兔子,有时候瞧着胆小怕事,但是有时候又格外迟钝,血迸到她脸上来了,她还在那儿迷迷糊糊地躲在婆母后边嚼糕点呢,等到事儿都进到一半儿了,她才回味过来当时席面上究竟是生了多大的事。 周问山用利箭偷袭了整整八位公子哥!这样大的事——可怎么担待得起? 虽说婆母并不在乎公爹与夫君,但是婆母和她都是这忠义侯府的人,一同享着这府门里的富贵,就得一同背着这侯府的罪责,素日里来府里内斗,打这个打那个没关系,打死了也是一个府门里的事儿,闹不到外处去,但现在,这么多外府的公子受伤了,一同逼到侯府门口来,侯府定然也是要出一波血的。 柳烟黛读的书不多,她说不出“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样的道理,她只知道,以前在他们家乡乡下里,一户人家中有一个人做了错事,以后这一户人家都抬不起脑袋来,甚至可能连累全村——早些年,他们村里有户人家出了个男儿,糟蹋了隔壁村子的女娃子,自此,他们村子的人出门都要挨隔壁村子人的骂,连带着他们村子里正常的男子都娶不到外妻。 在他们村子里都如此,何况是长安这高门大户呢? 公爹和夫君都不好,他们都爱欺负人,柳烟黛其实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可是婆母对她这么好,若是婆母日后出去被人骂,那她会很难过的。 小兔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满怀苦闷的走来走去,正走着呢,一回头,便瞧见秦禅月倚靠在床榻上,手里拿着一碗人参汤,以白玉勺轻舀。 夫人的手指白嫩细长,指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泛出胭红色,两根手指一夹,便端送勺子入口。 夫人唇色胭红,肤色雪白,鬓发纯黑间,又妆点着一片金色,光影落在她身上,绸缎上似是有水波流转,柔软的扭折光影,更衬得那张面绮丽浓醉,眼角眉梢都浸润着风情。 人参汤滋阴补阳,最适合她这个岁数的人来用,方才她在外面嚎那两嗓子嚎的嗓子都发哑,现在几口人参汤落下来,终于算是回过神来了。 艳丽的夫人搅了搅勺子,又吞了一口参汤。 这秋风堂的偏间平日里都是丫鬟小厮受伤时所用的地方,所以很简单,只有一床一桌而已,其上铺着的也并非是昂贵的绫罗绸缎,而是简单的粗布,连个床帐都没有。 但秦禅月一靠在这,这床帐都显得华贵了几分,像是一望无垠的干裂土地上唯一的红玫瑰,开的艳丽又张扬。 柳烟黛回过头时,瞧见婆母这般好看,便看呆了一会儿。 秦禅月刚用过参汤,随后往床旁柜子上一放,一抬头就瞧见柳烟黛看着她发呆,这小傻东西不知道在想什么,怔愣愣的站着,秦禅月噗嗤一笑,抬手比划了两下,道:“吓傻了?过来,婆母无碍。” 柳烟黛便一点点走过去,给自己搬了一张圆面莲花凳过来,坐在了秦禅月的床头前。 “婆母——”柳烟黛肚子里似乎有一堆的话,最终只挤出来一句:“他们会不会报官啊?” 这个“他们”,指的就是那几户受伤了的人家。 秦禅月含笑,笃定摇头道:“不会。” “为什么?”柳烟黛瞪大了眼。 之前他们隔壁村儿的丫鬟就是报官才得来的清白!眼下死伤这么多人,怎么能不报官呢? 秦禅月轻笑道:“报官,都是寻常百姓家才会去的,像是这些高门大户,除非特意而为,否则谁都不会去报官的。” 因为按官职算,很多人本身都比官府里的人官衔更高,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下官给他们公平,更何况,若真要报官,就要将来龙去脉都讲清楚,有些时候,大户人家宁可将事儿稀里糊涂的涵盖过去,也不会报官。 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被人欺辱了,他们更不会报官,只会派私兵偷偷将人杀了,毁尸灭迹。 同理,现下他们自然也不会去闹到官府,反而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他们本身就有权利,何须用官府的权利?且,他们的权利更偏向他们,当然是靠自己的权利来说话了——高门大户,向来是用自己的权利,凌驾在官府的权利之上的。 老话说得好,打得过打,打不过讲理,现在他们八户人家加起来,难道还打不过一个侯府吗?他们当然要好生打一打了。 “不报官,那要怎么解决?”柳烟黛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在边疆多年,各种各样的虫子认识了百八种,但让她来摸索这些却是两眼一抹黑,她什么都不懂,只能来问婆母。 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讥诮,道:“以前长安有两户人家的孩子酒后争执,一方人将另一方人打成了残废,这要是报了官,大概会判前者入狱流放赔款,但他们没报官,而是两家商量——知道他们最后如何解决的吗?” “如何解决的?”柳烟黛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兔眼,乖乖的坐在圆面凳上,两只手摆在膝盖前方,茫然问道。 赔钱吗?还是坐牢? “前一家人将府门中嫡长女下嫁,给了后一家人的瘸子,拿自家大好女儿的婚事,和女儿的嫁妆,填补了后一方人家里的怨气。” 秦禅月眉眼凉凉的说道:“日后,两家人成了姻亲,前者在朝堂上多方提些后者,后者的府门中又有这嫡长女给这瘸子吸一辈子血,让这瘸子好生安稳过一辈子,这样,两家皆大欢喜,这就是大户人家解决的法子。” 前者的儿子不用下狱,后者的儿子有了人照顾,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唯一失去的,大概就是一个女儿。 这就是高门大户中人的行事方式,吃掉一小部分人的血肉,满足大部分人的口欲,维持一个高门大户的体面——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这两家是很体面的。 柳烟黛听的呆住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样的方式,两只白嫩嫩、胖乎乎的手抓着自己的膝盖,半晌才挤出来一句:“那……这嫡长女后来呢?” “后来?安稳替那瘸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调训妾室,教养庶子庶女,还能如何。”秦禅月语气更淡,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寒意。 大户人家为了体面,总会隐忍很多很多东西,被打断了牙都往肚子里咽,硬生生拿血泪来撑起来这一身姿容来。 “那今日之事——”柳烟黛脑子里窜出来个念头,她心想,哪有女儿嫁八户人家呀? 秦禅月一看她那模样,便知道柳烟黛在想什么,秦禅月轻笑一声,伸手戳了戳她的脑袋,随后道:“不是一定要嫁女儿,而是要给一种一辈子的补偿,方式多的是呢。” 顿了顿,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隐晦的得意来,她那双狡黠的狐眼微微眯起来,轻声道:“只不过,谁补偿谁还不一定呢,莫要小瞧了方姨娘。” 兔子急了还蹬鹰呢,人家这么大一个人,豁出去了一条命来搅天动地,不可能只闹出来一点水花儿的。 秦禅月与柳烟黛刚说到此处,偏间外边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后不过两息,赵嬷嬷的声音便从厢房外传进来,她道:“启禀夫人,世子夫人——” 秦禅月给了柳烟黛一个眼神后,转而继续躺在了床上,闭眼做昏迷状。 眼下这两拨人得慢慢搅和着呢,还不到她出场的时候。 现在这些仇怨跟她可都没关系,她是不会掺和到这些脏事儿里的,不如两眼一闭。 柳烟黛则赶忙站起身行到门外去。 偏间简陋,没有什么内间外间之分,她行到槅门外后,小心将槅门关上,然后与外头的赵嬷嬷道:“赵嬷嬷来了——世子那头有什么消息回来?” 面前的赵嬷嬷是着实忙了半个时辰,身上汗如雨下,将薄薄的锦缎衣裳都浸润透了,额头上都带着汗,一开口,声音都跟着发颤:“世子身上的箭取下来了,箭弩未曾射中要害,人没死,但是世子中了毒,说是那黑心肝的贼妇人在箭上涂了毒,逼着主位老爷夫人带着自家孩子去前厅,要重审她儿子残废一事,也不知是发的什么疯!” 顿了顿,赵嬷嬷又道:“老奴这趟来,是侯爷来问,夫人醒没醒,醒了需一道儿去前厅去。” 周子恒一个人怕是压不住这一群世家,他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比如他的妻子,秦家的嫡长女,镇南王的好妹妹。 第31章 大戏落幕/男人登场/忠义侯重病 方姨娘永远都记得, 周子恒为了霞姨娘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还记得!周子恒为了秦禅月训斥她!她的儿子被秦禅月所害! 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她当然要利用起来! 她心知周子恒没有那么爱她, 但是这是她的执念, 她一定要让周子恒和她认错, 一定要让周子恒说最爱她! 她还得让秦禅月过来看看,她的好儿子现在成了什么模样,她也得让秦禅月自己看看,她自己即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子恒听见霞姨娘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 下意识反驳道:“霞姨娘可以,秦禅月不行。” 大户人家,最重脸面, 一个妾被打就被打了,玩物算不了什么东西, 如果嫌膈应, 可以直接弄死丢出去, 就当灭口保密了, 但是秦禅月可是他的妻,他的脸面, 秦禅月受辱,这侮辱就会一辈子打在他们身上,日后,在众人面前,他们夫妻都是抬不起头来的。 以后他们见面, 这群人都会记得,秦禅月被一个妾打了十个耳光,这怎么可能! 方姨娘早就猜到了。 她哼哼冷笑两声, 随后斜睨着那满地撕打在一起的人,语调阴冷的说道:“这可不是我不愿意给你们,是忠义侯不愿意给你们啊。” 那一双双癫狂的、血热的眼睛便从地面上被打的凄惨无比的周渊渟的身上渐渐挪开,如同狂暴的、饿极了的活死人一样,死死的看向了周子恒,像是随时都能扑上去,将周子恒也打成周渊渟这样。 被他们包裹在最中间的周渊渟浑身血液都往外喷,本就重伤,现在看着时日无多了,只有一双眼,不甘闭上,弥留人间一样,硬生生睁着,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不甘心死掉,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哀求的力气,方才这些人打他的拳头虽然没有没有康健时那般重,但依旧让他痛苦万分。 比肉身上更痛的,是他的心,他的雄心壮志都被打碎了,利益与生存是两把尖锐的大刀,刀锋回转,切碎了周渊渟的脊梁。 当周子恒看见周渊渟那不成人样的脸时,心口猛地一跳。 他的儿子,似乎预兆了他的下场,现在所有阻碍他们活的人,都要死。 周子恒听见自己的喉头上下滚了一瞬,人都随之退后一步。 方青青以上克下,局势反转间,敌友几度反转,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每个人好像都是敌人,又好像能在某一刻汇聚成一团力量,但下一刻,又会变成敌人。 场面似乎又陷入了死寂,但是也没陷入很久,眼下他们在与阎王赛跑,时间可浪费不得,地上的那群公子们不动了,一旁站着的、坐着的老爷夫人们便该开口了。 “忠义侯——这件事,是因您的儿子而起,当然,我们的儿子也有错,但是不管是为了什么,孩子们的命最重要,您说对不对?” “无论如何,得先将这一关过去,毕竟,你们侯府对此也有责任。” “秦夫人也是识大局的人,不会计较这些的。” “若是我们儿子真的死了,我们与侯府可是不死不休的。” “难不成,您要背上这七条——哦,六条人命吗?” 一旁死里逃生的郑公子与郑公子的父母一同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只瞧着这群人施压。 这一句句话压下来,如同一座座山,将周子恒的脊梁再一点点压弯下去,从云端压到飞檐还不够,还要将他一点点压到名为“方青青”的泥潭里,逼着他,将他整个人都摁下去。 他的脸被迫埋在淤泥里,他一辈子都没尝过的那些脏的,臭的,腥的恶心东西,全都吞进了他的喉管里,他想呕出去,但是下一刻,那些呕吐物和淤泥一起重新塞进来,又被他吞下去了。 眼看着这些人越逼越近,周子恒只能自己忍着反胃,咬着牙向一旁的私兵吩咐道:“去——去将霞姨娘和,和夫人请过来。” 私兵应声而下。 眼看着周子恒妥协,方姨娘简直痛快极了,这些时日来憋闷的郁气一扫而光,浑身轻飘飘的,通透的像是要当场羽化而飞升去。 她终于体会到了这种“人上人”的感觉,她骑在所有人的头上,只要她想,可以让过去那些欺负她的人都压过来随意欺辱,只一句话的事儿而已。 这就是“权利”的滋味儿吗? 真舒服啊。 方姨娘跪在地上,浑浑噩噩的想,以前都是她想错了,不是周子恒端正温才受人尊敬、才有地位,而是因为他有地位,他才端正温和,才受人尊敬,如果把周子恒放到她这个位置来,周子恒也要发疯。 这世上最重要的,原来是地位,而不是一个人的爱,她应该去通过一个人的爱来得到地位,而不是单单图爱。 图权者风生水起,图爱者一塌糊涂。 她若是早认清楚这一点,最开始就不会去做什么外室,而是去找个好人家嫁了,起码还有正室的权利握在手里,起码能保证自己的儿子不会被人害,起码能端端正正的站出去。 她就这么跪在这,回头望去,是她潦草而扭曲的一生,纵然后悔,也早已来不及了。 —— 前厅这边要请人的消息分成两拨,一拨人直奔赤霞院,另一拨人则奔向了秋风堂。 秋风堂这边依旧如往常,秦禅月躺在榻上装睡,装着装着人真的睡着了,在一片梦中浅眠,柳烟黛那头还在来来回回的走,偶尔探窗外望,瞧一瞧外面的翠竹。 前厅怎么样了呢? 许是她想的太久了,前厅那边竟然真的有人来了。 这一趟来的是一位私兵,到了秋风堂间后,站在门口禀报,柳烟黛照常出来应对,与这私兵道:“婆母尚未醒来,何事?” 私兵抱拳,将前厅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通,他并不敢直接重复方姨娘的原话,比如什么“要打秦禅月几个耳光”,而是含含糊糊的说道:“侯爷请霞姨娘与秦夫人一道儿过去。” 柳烟黛这脑子本来转的就慢,听了这么一场跌宕起伏的过程后,人都跟着木住了,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方姨娘下了毒,要解毒,就要霞姨娘和婆母过去?” 私兵点头应是。 柳烟黛还没有想清楚方姨娘下毒为什么要霞姨娘和婆母过去,但是看起来眼下事情有些紧急,她斟酌着回道:“你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婆母可有醒来。” 私兵点头应是。 柳烟黛转身,小心地推开木槅门,随后走入到床榻前,缓缓低下身子,推了推床上的婆母,小声将门外的事说了一通。 柳烟黛重复的也是那私兵说的一套。 “方姨娘用解药为质,逼着那些公子们承认了当初害了周三公子的事,现下,方姨娘说,要请霞姨娘与婆母一道儿过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柳烟黛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提着,白嫩嫩肉乎乎的掌心里都是热潮潮的汗水,她轻轻在自己的膝盖上蹭了蹭后,低声说:“婆母要去吗?” 躺在床榻上的艳丽夫人缓缓睁开了眼。 此时一时申时末,酉时初,日入之时落日熔金,原本金色的光芒染了几分橘,斜斜地落在窗内,光芒也不再那般灼烧炽热,反而有些淡淡的柔和暖意,几缕清风落入间,能瞧见窗外崔朱参差挺秀,中有千条翠杆秀,她那软糯米团子一样的儿媳蹲在床头,一脸的担忧。 秦禅月听完她说的话,随后缓缓自榻间起身,道:“我们要去。” 前段时候这群人撕的你死我活,但没撕到她身上来,她现在不去,现在嘛,这场戏正唱到高潮时候,也该轮到她上场,去好好欣赏一番。 她刚浅浅睡过一回,重新补回来几丝力气,现下正是精神奕奕的时候,一张艳丽锋艳的面上重新散出泠泠的辉光,似是吃饱了水的牡丹花,又一次高高昂起了花枝,准备去与外面的人争一争锋。 她还能再打个六十年呢。 柳烟黛则顺从的扶着婆母起身——她从来都不知道婆母想干什么,反正婆母干什么,也不会害到她脑袋上来,她只需要跟着婆母就是了。 两人自偏间内行出来,随后在私兵的带领下,一路行过亭楼水榭,绕过几道圆拱门,行去了前厅间。 前厅门窗紧闭,门口守着几个带着刀的私兵,瞧见秦禅月来了,便低头行礼,私兵们一行礼,身上的甲胄碰撞间,便带起来齐整的金属碰撞声,隐隐有金戈铁马的气息,这种碰撞声落到秦禅月的耳中,像是战士冲锋的号角。 她的脊背挺得更直,步伐迈的更大,豁然行进前厅。 秦禅月行进前厅时,远处的天已经暗下来了,金乌坠檐,前厅内又门窗紧闭,便显得一片晦暗,为了隐秘,这里连个丫鬟都没有,自然也没人去点灯,一个个沉默的身影站在其中,偌大一个前厅显得鬼影重重。 她前脚一迈进来,后脚就听见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响。 秦禅月抬眸望过去。 前厅内一片混乱,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群受伤的公子,她的儿子躺在最中间,正不甘的吊着最后一口气,见了她时,唇瓣颤了颤,似乎想喊“母亲”但连一个音调都没发出来。 两边的座椅上坐着七位公子的父母,左下角跪着周问山与方姨娘,忠义侯站在前厅的台阶之上,彼此间泾渭分明。 而在前厅的台阶之前,正跪着一道桃粉色的身影,高昂着脸,被一个私兵掌掴。 私兵都是强壮高大的男子,一只手打下来,直将那跪着的身影抽的“啊”的一声倒扑在地面上。 她摔倒的地方正对着秦禅月进门时的方向,叫秦禅月瞧清了她的面。 第32章 周子恒之死 “昨日晚间, 侯爷在赤霞园那头一切都好好的,今日晨起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头便栽下去了, 便匆忙将人送去了秋风堂, 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 小丫鬟十万火急的将院中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却不曾听见榻上传来什么动静,小丫鬟心急着一抬头,便瞧见榻上的夫人枕着自己的臂膀,神色淡淡的听着。 当时正是巳时, 外头天色正好,明媚的光线被窗户剪裁出几缕花朵的形状,落在夫人的面上, 浮光跃金间,光影晃动, 为床榻间这位艳丽的夫人添了几丝流动出尘的仙气。 像是云间贪睡的月娥, 足尖不沾尘, 只来这人间享一享烟火。 “夫人?”小丫鬟见夫人没什么反应, 不由得忐忑的唤了一声。 侯爷以往每次病重,夫人都是亲自去衣不解带的侍奉, 但今日,瞧着夫人好似一脸的——冷倦? 那双漪浓的狐眼静静的瞧着自己的手,像是在看着自己手腕上落下的空中飞舞的光柱,又像是在透过这一片光,在回首瞧她自己的过去, 总之,像是神游太虚,看不出任何担忧。 主子不发话, 丫鬟也不敢起身,只安静的跪着。 直到片刻后,秦禅月淡声道:“扶我起身。” 丫鬟应声而起,扶着秦禅月起身。 秦禅月起身后,这整个赏月园才算是热闹了起来,有丫鬟三三两两的送水端茶,再给秦禅月挑上衣裳。 今日秦禅月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软烟罗直领大袖衫,内搭配了一件雪绸白的长裙,裙上以绫罗丝绣出了一整枝蓝色的绣球花,裙摆一荡,就好似那绣球花随着风在晃一般。 手巧的盘发丫鬟给秦禅月盘了一个飞仙流云鬓,其上插了一根开得正艳的绣球花,与裙摆上的绣花同色,端华尊贵,美的直逼人眼。 等一切都拾掇妥当了,秦禅月才从镜前起身,由着丫鬟搀着,施施然的上了赏月园外停着的人轿,由人轿一路抬去了秋风堂。 人轿一贯是常备的,只是秦禅月武将出身,筋骨强健,不像是那些软绵绵的姑娘,所以很少搭乘,直到昨日累了身子,她才乘上人轿。 这人轿一路从赏月园抬到了秋风堂,这时已近午时。 头顶上的光明晃晃的刺着,秦禅月由着丫鬟搀扶着从人轿上下来,一路进了秋风堂。 这段时日间,秋风堂里实在是来了不少人,连枝头上的鸟儿都多了些,专门蹲在树杈子上瞧热闹。 秦禅月前脚刚进厢房里,后脚就听见一阵啜泣声。 她迎门而入,便瞧见忠义侯周子恒躺在床榻上,而霞姨娘跪在床榻前面哭。 周子恒昏迷着,面色一片铁青,霞姨娘面上的伤肿应当是敷了上好的药来,昨日间的肿胀都消下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痕,瞧着也不大现眼了,现在正跪在地上哭的厉害,反而将眼眸哭的红肿。 两人一旁还站着一个大夫,正在一旁对霞姨娘劝着:“姨娘莫哭坏了身子,侯爷这病来得突然,谁都想不到。” 霞姨娘正哭着,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瞧见了秦禅月,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赶忙磕头道:“妾身见过夫人。” 她害怕死了。 倒不是怕侯爷死,而是害怕旁人将侯爷病重的事儿怪在她身上,因为昨日,昨日—— 昨日她回了院门之后伤心了许久,心觉丢人,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方姨娘伤了儿子,关她什么事?干嘛要这般折辱她?侯爷对不住方姨娘,她又没有去对不住方姨娘,这满侯府的人都对方姨娘落井下石过,唯独她独善其身,从不曾去踩方姨娘,而方姨娘还不肯放过她。 方姨娘不肯放过她就罢了,侯爷竟然也不保护她,任由方姨娘欺负她。 一想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掌掴,她就觉得头脑发昏,心里恨极了侯爷。 她以前怎么就瞧不出来,侯爷是个这样的人呢?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侯爷是这样的人,她也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了,跟都跟了,就算是跟的不好,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跟下去,这世间女子多是如此,嫁了人,这条命就拴在人家的裤腰带上了,得跪着求着捧着,只为了能让自己好过点。 等侯爷来了,她心里虽然有怨气,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磨着侯爷给了她不少赏赐,还求着侯爷让她生个孩子。 姨娘一向都是不允生孩子的,她每次侍寝后都要用药,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她想要个孩子,不管男女,只要有一个就行。 侯爷心疼她,放宽了话,允她生个孩子。 她一时间欣喜若狂,偷偷给侯爷的吃食中加了一点壮阳药,希望能一举得子——侯爷都三十多岁了,身子虚得很,比不过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动两下都费力,弄出来的东西清汤寡水儿,都不知道有没有用,她也是为了怀孩子,才搞这些东西的。 昨夜侯爷弄过了之后,身子便虚得很,倒床上起不来,当时他们两人都不曾放在心上,只当侯爷是累了,谁料第二日早上,侯爷一起身,竟然一头就栽倒下去了! 这可给霞姨娘吓坏了!该不会是昨日她的那些壮阳药喂多了,将侯爷的身子掏空了吧? 她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来了秋风堂后,跪在榻前就起不来身,期间旁边的大夫问过她给侯爷用过什么吃食,她心里抖了又抖,硬是没敢将“偷下了壮阳药”这件事说出来。 她心存侥幸,心想,不一定是因为她下了壮阳药这件事,侯爷才生病的,她不说出来,谁都不知道,她若是说出来,旁人知道了,定然都会以为是她的错。 她身如浮萍,在这侯府之中什么都没有,素日里不犯错的时候,都被这深深的规则束缚着,连口气儿都喘不过来,她只要走错一步,定会被这规则束紧,切成几段。 所以她不肯认,也不敢认。 等秦禅月进来了,她被吓得一个劲儿磕头,生怕秦禅月惩处她。 一个方姨娘都能要她半条命,何况是秦禅月呢? 她磕头时,眼角余光能瞧见秦禅月的裙摆,一荡一荡的行过来。 秦禅月前脚刚过来,后脚那大夫便与秦禅月道:“老奴见过夫人。” 秦禅月淡淡的“嗯”了一声后,道:“侯爷如何?” 这大夫是秦禅月的心腹,早就受了秦禅月的安排,面上滴水不漏的回:“回夫人的话,侯爷胸口郁结,想来是昨日动了怒,今日一早吹了晨风,又犯了头疾,才会晕过去。” 顿了顿,大夫又道:“只需日夜有人伺候着用药便好。” 一旁的霞姨娘跪着,赶忙说道:“奴婢愿意伺候侯爷。” 她巴不得表现一下,叫秦禅月莫要罚她。 秦禅月淡淡扫了那霞姨娘一眼。 小姑娘不过十六上下,瞧着花骨朵一样的嫩,心机与恐慌都写在脸上,一眼望过去,就能读懂她在想什么。 秦禅月其实并不厌恨霞姨娘。 周子恒背叛她,从始至终,她恨得都是周子恒,若不是方姨娘非要跳到她面前来搞事,她都不会这般针对她们,眼下这个霞姨娘虽然也有些问题,但同方姨娘一样,只要不作死,她不会去特意折磨。 “既如此,便劳霞姨娘伺候了。”秦禅月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转身便走。 跪在地上的霞姨娘愣了一瞬,随后匆忙行礼恭送,等秦禅月都走的瞧不见影子了,她才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过去。 侯爷在她的院儿里生了重病,差点就死过去了,怎么……怎么夫人半点不生气呢?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安安稳稳的伺候着侯爷。 她那时候还不觉得侯爷会死呢——之前侯爷也病的那么重,不还是好过来了吗?现在说不定也只是病两天,过几日就好了。 秦禅月并未曾将忠义侯病倒的消息按下去,不少人都听说了。 这事儿传到了府外,府外的人也没多在意,他们只是偶尔问一问之前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却不曾多在乎忠义侯的病。 但是这事儿在府内传出来的时候,这府内的人却活起来了。 剑鸣院那边特意派来了一个小厮,来秋风堂问过,说是周驰野这段时日已经知道错了,眼瞧着自己亲爹病了,想要来慰问慰问,为亲爹侍疾尽孝。 他这是想出院子,解他的禁足。 但是秋风堂这边,侯爷一直在病重昏迷,喂药都是拿勺子喂进去的,根本没法子给小厮回应,一旁的霞姨娘虽然明面上可以算得上是周驰野的长辈,但是霞姨娘在这院子里哪有什么分量啊,她说的话比外头的二月柳絮都要轻,风一吹,就散了,能压得住谁呢? 她说让人将周驰野放出来,谁又能听呢? 秋风堂这小厮琢磨了片刻后,只能再去往赏月园报过去。 周驰野那边想出来侍疾的事情一路由着丫鬟递进了赏月园的厢房,当时,秦禅月正在厢房之中与柳烟黛言谈。 柳烟黛这趟来可是带着任务来的,昨夜周渊渟被带走之前,言辞恳切的抓着柳烟黛的手,叫柳烟黛次日一定要给他求情,一定要想办法让母亲将他放回来。 “我是你的夫。”周渊渟当时一双眼圈都红了,用力抓着柳烟黛的手腕,与她说道:“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只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我做过很多错事,你莫要怪我,日后,我保证,只有你一个人。” 柳烟黛听了这些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当时她不敢直接反驳,但第二天来了秦禅月这里却是大吐苦水。 “他根本就不配做婆母的儿子。”厢房内,矮榻上,柳烟黛侧坐着,手里捧着秦禅月给她的糕点,一边吃一边愤愤不平的说:“昨日他之行径,实在是……令人不齿。” 第33章 小烟黛怀孕 周子恒的丧讯刚刚冒出来, 最开始只送讯给了几个比较亲近的府门,尚未在长安中大肆传开,而在旁人都瞧不见的侯府角落内, 却先有了一些细小的动静。 侯府之内, 剑鸣院的人老实得很, 只偶尔低声讨论几句,随后便不敢再多说,院里的周驰野变得异常听话,母亲安排什么他就去做什么, 也不嚷嚷着要白玉凝,之前侯爷病重,他就老老实实地侍疾, 现在侯爷去了,他就安安静静待在院子里, 旁人都说周驰野浪子回头了, 倒是书海院的人, 特意跑去了城郊庄子里, 将侯爷去世的事告知给周渊渟。 在书海院的人的眼里,周渊渟还没到不行的时候呢, 他们低估了秦禅月的心狠与恨意,他们都认为秦禅月将周渊渟丢到庄子里只是一时避难之举,毕竟别的人家也是将自己家孩子送走的,却没有人真的对自己儿子不管不顾,迟早, 周渊渟还会回去的。 所以一有了消息,这群人还是赶忙往书海院送去。 是夜。 一匹快马在宵禁之前连夜跑出长安,直奔城郊庄子。 —— 出了长安, 入了外郊,四周便是一片昏暗,唯有头顶上的月亮照着路,黑漆漆的树木随风摇晃,骑在马上的小厮点了火把,一路骑马,硬生生骑了半夜,奔到了忠义侯府名下的庄子中。 忠义侯府名下的庄子共有十八处,为了方便,便以“甲乙丙丁”的顺序命名,周渊渟所处的庄子,正是“甲庄”。 当初,秦禅月将周渊渟那些不听话的嬷嬷都丢到了甲庄去,现在又把周渊渟也丢到了甲庄上去,也算是某种“团圆”了。 此时此刻,甲庄之内。 甲庄前后共四十多户人家,都是侯府名下的佃户,这些佃户世代为侯府耕种,其下的一些儿女们也都会想方设法送进侯府里当丫鬟当小厮,期盼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下面这群人都争着要在侯府的面前表现表现。 因此,侯府送来的人,他们也好生看管着。 甲庄最近送来的人可不少。 先是送来了七八个嬷嬷——这些嬷嬷可是侯府里签了卖身契的,命都是主子的,侯府人将他们丢过来,命令她们在庄子里做活,如同旁的民家妇女一样。 最初来的时候,她们这群嬷嬷们什么都干不了,每天还闹着逃跑,最后被庄子里的村长带人抓回来打了一顿,才老老实实地开始做活。 后来,又送来了一个周渊渟。 周渊渟来的时候就是伤的,身上都是血,村长也知道周渊渟是贵人,虽说不知道贵人是犯了什么事儿,但是他是贵人,身边还有丫鬟小厮伺候着,所以村长也不敢薄待人家,只是按着侯府的吩咐,将人看管起来,不让人跑掉便是。 而除了周渊渟以外,侯府还送来了一个方姨娘和一个周问山。 这三个人是一道儿送来的,所以院落都安排到了一块儿去,竟是相邻的! 周渊渟这边被气的咬牙,大半夜胸口郁结,睡都睡不着,一门心思想养好病,回头去将这对母子弄死。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来动手。 隔壁的周问山和方姨娘比他惨多了,周渊渟好歹还有人照拂着,虽说被关到了这个鬼地方,但是看在他是嫡长子的份儿上,还不会让他死在这,但周问山就不同了。 周问山被丢在这里之后,侯府的好东西都不给他,每日他与方姨娘只有两碗干饭吃,自然也没什么药给他们。 失去了上好药物的滋养,周问山不过几日便去了,剩下一个方姨娘,平静的悬梁自尽了。 也不知道这对母子临死之前想了什么,总之,他们一个死在夜晚,一个死在儿子离去的第二日清晨,轰轰烈烈的闹了一场之后,又悄无声息的走了。 周渊渟在得知这两人死了的时候,躺在榻上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人就这么死了啊。 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死了啊! 甚至侯府的人都不曾来慰问慰问,直接将两具尸体卷了草席丢去了乱葬岗,估摸着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野狗挖出来吃掉了。 这样两个鲜活的人,上过云端,跌过谷底,最后成了野狗口中之腐肉,何其唏嘘。 而他,在与腐肉为邻啊! 周渊渟躺在榻上,连忙叫人写信给城中人送过去。 他想回府。 在侯府之内,他已经没什么可联系的人了,他的好妻子柳烟黛这些时日一直不曾搭理过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替他办事。 他转念一想,柳烟黛也是个蠢笨的,就算是办事也不一定能办到母亲心坎儿上去,不如,不如——不如赵嬷嬷。 赵嬷嬷虽然一直对他很严厉,但是也是真的疼他,他便写了封信,去央求赵嬷嬷替他和母亲求求情。 他虽然犯了错,但是母亲不可能真的一辈子把他锁在这个地方吧?母亲不会这样放弃他的,只要他认错,对,只要他认错—— 而就是这个时候,侯府书海院有人送了消息来,说是周渊渟的父亲,忠义侯去了。 周渊渟愣了一会儿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太好了,父亲去了,他就有理由回去给父亲做丧了。 他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死了,他肯定要回去看的! 所以他又写了一封信,让人带回去给母亲。 这一封信送到侯府之后,已是天明。 —— 随着天色渐亮,忠义侯去世的消息也终于在长安之中传开,落入坊间四处。 这样一个人物就这么死了,长安城中的人难免议论纷纷。 忠义侯早些时候便闹过一次病重,听说后来养好了,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又突然恶去了,这般年轻,听着都叫人叹息。 不过,还有一些小道消息盛传,因为忠义侯离去的时间与前段时间的宴会时间太临近,便也有人说,忠义侯是因为周渊渟、周问山在宴会上的事儿而被气到,活生生气死的。 当日后来,侯府放出消息,说那三公子的箭是因为坐的轮椅机关出错,自行射人,不小心伤了诸位公子,以此来平息事端,但是不少人都在现场,他们当时可是亲耳听见、亲眼瞧见那周三公子喊的那些话的,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暗里有隐情。 但那些公子们自从那一日离了侯府之后,出门游学的游学,送回老家尽孝的尽孝,一个个儿都在长安之中没了踪影,估摸着这段时间都不会再出来了,只有等过去的事儿销声匿迹了,他们才会重新冒出头来。 徒留一个侯府,跑是跑不了的,只能继续在众人面前硬挺着。 幸好侯府家大业大,秦禅月又将方姨娘那件事处理的漂亮,所以暂且还算安稳。 但不管侯府闹出了什么事儿,忠义侯到底是侯爷,人死了,体面得在,所以依旧有不少人送了挽联来。 先来的是镇南王府的挽联,后来的是东宫的挽联,随后又是各家各户的挽联,侯府一一照收,并且开始筹备丧事。 筹备丧事最快也需要一日,丧事筹备好后,便开始大开府门做丧事,停灵待客。 一般来说,丧事都是停灵七天,这七天内一直在府门内办丧事,允各家人上来拜会,送死者最后一次。 丧事不邀客,这不吉利,不像是喜事需要送请帖,丧事都是将消息放出去,谁愿意来便来,代表一份交情。 大部分人,只要不是闹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都会来送上一送。 因着是新丧,所以一切都显得手忙脚乱,府院里要挂满白灯笼,念经的和尚要请上上百个,日以继夜的念念念,木鱼声敲得人耳廓都跟着发麻,烧香的烟雾直往天上飘,满院子都浸润着一股梵音,甚至道士也请来了俩,说是侯夫人对侯爷十分想念,非要让这些道士招魂,也不知道能不能招回来,连符纸都一口气写了上百张,筹备了整整一日,准备第二日再正式开府门办丧事。 侯府这边瞧着阵仗大极了,白布一挂,谁瞧着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但是,却有旁的人家已经暗自欣喜的热闹上了。 这暗自欣喜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周家,周子恒的父族。 周家的周老爷子很早就隐退了,御前侍卫到了岁数就干不了了,所以下了朝堂,每日赏花遛鸟,后来去世之后,周家便传到了周子期手里,由周子期来当家。 早些年,周子恒要娶秦禅月,而秦禅月又不肯到周家来伏低做小做个儿媳,给周母每日请安、看人脸色,正好周父也死了,所以先太后特意给了恩宠,直接替周家分了家了。 周子恒一娶妻,便自立了侯府,秦禅月除了成婚那一日拜见过婆母之后,后来都不曾去见过几次,只逢年过节过去吃顿饭罢了,什么晨昏定礼根本没有,周子恒夫妻另立门户,周子期自然便接下了整个周府的担子。 周子期,身为工部尚书,自然有当家的资格。 周老夫人原先对两个儿子也算是公平的,但时间一长,她日日跟周子期在一起,瞧着周子期的儿子长大,自然也就将心偏向了周子期。 这爵位给谁都是周家的孩子,既然周子恒的孩子用不了,为什么就不能给周子期的孩子呢? 当初,周子恒将爵位从周子期的身上夺走,这一次,周子恒身死,便该让些东西给还回来了。 周家上下便拧成一股绳,一起想从忠义侯府身上啃下最大一块肉来——这跟吃绝户也没什么区别,每每男方死了,男方的家人总要来寡妇这里打点秋风,分点东西,只是这些高门大户吃的更小心一点而已。 第34章 好烫 强健的手臂紧紧地勒着她的腰, 隔着一层薄薄的夏日丝绢,宽大骨硬的手掌紧紧地贴在她的软肉上,甚至掐在了手中! 好烫! 柳烟黛惊的惊呼! 她头一回——啊不, 第二回被男人这样抱。 上一回是她在镇南王府的时候, 急着去找婆母, 无意间撞了个人,对方也是这样拥住了她。 没想到第二回还是她跌跌撞撞,冒犯了旁人。 简直太失礼了! 她惊得匆忙站稳,下意识向后退, 并伸手去推对方的胸口,一连串的赔礼的话匆忙喊出来,生怕慢了一点儿。 “我一时不察冲撞贵客, 还请贵客——” 她话说到一半儿,便松开贵客的衣裳自己站稳, 但是她站稳后, 抱着她的贵客竟然没顺势松开手。 柳烟黛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茫然地抬起头, 正瞧见一拳之外,一张眉目锋锐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太子身高, 肩阔,一张臂,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太子喜欢这种感觉,他一抬手,就可以将她随意摆弄, 而她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只能伏在他的胸膛前任他施为。 她肉肉的,抱起来柔软又乖巧, 缩在他怀中,像是个热乎乎的短绒小兔子,一昂起面来,便露出来一张娇粉的面来。 沉鱼落雁鸟惊喧,闭月羞花珠翠香。 太子只觉得胸膛间也要被她填满了,他从没碰见过这么惹他喜欢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长得恰到好处。 柳烟黛整个人陷在他怀中、她与他锁骨齐平,她昂起头,连花枝都看不见了,像是被他束拢在掌心间,只能高高昂着头,瞧见他一个人。 太子生了一张好脸,棱骨分明,一双丹凤眼深邃幽暗,薄唇高鼻,瞧着就是个薄情种。 柳烟黛瞧见太子这张脸的时候,脑袋都跟着嗡了一下。 她见过太子,那一日府中宴会,太子高坐主位,她的夫君一直在一旁照看,态度十分谄媚,她也听过一些人讨论太子,他们都说,太子是个冷情之人,重规循矩,且御下极严,在太子手底下的东宫属臣从来不敢逾越。 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掌控着一国的命运,而她,不过是这一国人之中的其中一个,如沧海之一粟。 柳烟黛还听人说过一些关于太子的绯事,据说,早些年在东宫,有一些貌美宫婢爬床,被太子直接拖出去打死了。 她第一次听见这些的时候,就觉得太子有点像是镇南王,她的叔父就是这样一个军令如山,绝不更改的男人。 而她,就冲撞了这样一个人! 她若是开罪了太子,定然会给婆母惹祸! 柳烟黛腿脚一软,直直的就要往下跪。 但她没有跪下去,因为那只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半点力道都没软,她无法脱离,只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与他相对。 “无碍。”太子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从她白嫩可口、肉乎乎软绵绵的脸蛋,看到她粉嫩莹润的唇瓣,最后道:“孤与周世子私交不错。” 太子神色平静,语气和缓,随后慢慢松开柳烟黛的腰,道:“不会怪罪于你。” 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换一个,定然能立刻从太子的话中分辨出来些许不一样的味道。 太子与周世子没有任何私交,现下却说“有私交”,那这私交定然不是为了周世子而起,而是为了旁人。 而在场有哪里还有什么旁人呢?分明只有他们两个,太子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美人之上。 且,那缓慢松开的手似乎带着恋恋不舍的意味,粗硬的手骨划过柔软的脂肉,带着独属于男人的侵略性。 如果这里的人是白玉凝,定然打蛇随棍上了,蠢货才瞻前顾后愚忠愚孝,聪明人都是看准就上骑驴找马,这条船不行立刻跳下一条船,同情心,爱心,忠心,这些东西都是最没用的东西,只有实打实的权利,才能让人端端正正的站着。 比起来一个侯府二公子,太子显然是更有用,如果能攀附上太子,白玉凝甚至可以当场把二皇子给卖了,抱上这一条比二皇子更粗的腿。 但站在这里的是柳烟黛,一个愚钝蠢笨胆怯的,小娇娘。 烟黛听不懂太子话语里面埋着的隐喻,也不明白太子划过她腰间时候的暗示,她只呆愣愣的瞧了太子一会儿,然后猛松了一口气。 太好啦,太子跟她的夫君私交不错,那他们就是朋友耶,想来,太子不会在意她的冲撞,太子还扶住了她,避免她摔倒在地上,太子真是个好人! 她还害怕世子会怪罪于她呢——是她小人之心啦! 于是这白嫩嫩的世子夫人一低头,行了个好看的礼后,干脆利落的道:“太子宽容,臣妾感激不尽,既太子在此游赏,臣妾便先行告退。” 柳烟黛想,今日府中办白事,太子应该是来祭奠的,太子出现在这里,大概也是喜欢这里的景,这花枝谁瞧了都喜欢,既然太子在此赏景,那她就躲远点,别碍了太子的雅兴。 太子听了她的话,微微一顿。 他那双丹凤眼微微一凝,瞧着柳烟黛的面,难掩几分讶然。 寻常时候太子与旁人谈话,只需要稍微丢过去一个话题,对方会立刻绞尽脑汁的缠上来,他说“周世子”,那柳烟黛就该立刻说“周世子被幽禁她已多时不见”,他说“侯爷去了当节哀”,柳烟黛就该哭哭啼啼的落下两滴泪来,在他面前哭诉自己日子难过,他若是出言安抚,稍加暗示,她便该柔柔弱弱的倚过来。 你搭一句话,她搭一句话,搭来搭去,人便也搭到了一处,混到了一榻。 他是太子,跟了他,比守着一个一辈子也回不来的夫君好上百倍。 而像是柳烟黛这样说完就跑的,太子还是头一次见。 那高大挺拔的太子竟是在原地愣了片刻,目光再落过去的时候,只剩下几分狐疑。 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柳烟黛是没听懂他的暗示,还是在……欲擒故纵? “世子夫人起身,也不必离去。”太子的声线慢了慢,道:“这处院子是你侯府之处,要退也当是孤来退。” 柳烟黛不擅长跟外人言谈,只能磕磕绊绊的回一句场面话,道:“太子喜欢,可以四处瞧瞧,侯府处花草很多,我婆母很喜欢这些。” 太子的手指摩擦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盯着她白嫩嫩的脸,道:“侯夫人喜爱这些花草——不知世子夫人喜爱什么?” 喜欢荣华富贵,还是喜欢世间男儿?前者,他为太子,都能满足她,后者,哼,区区八个——他是太子!真龙之躯,只他一个人,便能叫柳烟黛这辈子也不想其他男人。 柳烟黛睁着一双清冽冽的眼,咧嘴一笑,回:“臣妾喜欢吃果子。” 还有红烧肉。 看起来……这女人完全没有接茬的意思。 太子的手一顿,随后又不死心的询问:“听闻世子夫人与世子感情甚铸,若有空闲,世子夫人可以带孤去瞧一瞧世子,孤已很久不见世子了。” 太子的声量沉而又沉,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几丝难以言说的暧昧,像是香炉里燃着的香一样淡淡逸散而开。 太子一次又一次的抛出柳枝,烟黛一次又一次给撅折了。 若是换了旁人,自然能听出来太子这是在邀约柳烟黛出府门,只是借着世子这个由头而已,毕竟一个落难了的世子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太子屈尊降纡的去看他吗? 但这话落到柳烟黛耳朵里,柳烟黛只听出来太子想去看世子。 这也是应当的,柳烟黛想,好朋友嘛,就算是一方落了难,另一方也当回去看一看,她真想不到,太子与世子关系竟然这般好。 只是……柳烟黛突然难得的聪明了一下。 婆母与夫君关系不和睦了,太子又是那样位高权重的人,若是太子瞧见了夫君在山庄里受苦,该不会要把人带回来吧? 这可不行呀!婆母好不容易才将人送进去的! 但是,拒绝太子好像也不大好。 柳烟黛为难的思虑了片刻,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这是这几日柳烟黛从婆母身上学会的!碰见了为难的事儿,她不能回应,要想别的法子岔开这个话题。 最好的法子就是——倒地装病。 之前婆母在宴会上就是这么装的!她看到了,很有用,烟黛也学会啦! 所以柳烟黛干脆一捂肚子,做出来一副痛楚状,便要往地上倒。 只要她倒地称病,所有难事儿都得往后放一放,这与小儿不肯上学堂是一个道理。 她人笨,但是做戏很实诚,倒下去的时候是整个人结结实实的往地上倒,太子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捞她。 这一捞,她又落到了他的怀里。 柳烟黛心里惊讶,她想,她怎么每回都落他怀里?她本来是打算躺地上来着。 倒是太子软香温玉抱了个满怀,一时心都要飞走了,他紧紧拥着她的腰,心想,这女人主动投怀送抱,还算知趣。 但他还不曾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柳烟黛道:“臣妾近日刚怀了身子,一时头昏脑涨,请太子恕罪。” 太子听见“身子”这两字,如同被火烫了一瞬,整个人都猛地站起身来退后一步,一双眼阴晴不定的看着柳烟黛。 怀了身子? 这就是她避让他的缘由吗? 看样子,柳烟黛是打算死守忠义侯府了,连一个废世子的孩子都要生下来,她是要一辈子跟忠义侯府纠缠不清。 若是她生了孩儿,他还能允她进宫吗? 第35章 青天白日,你们做了什么! 赵嬷嬷说到此处之时, 无端的住了嘴,欲言又止。 躺靠在床榻间的夫人撑着下颌瞧着她,隔着一层珠帘, 能隐隐瞧见她皱巴巴的拧在一起的脸, 像是个老橘子。 “是何事?”秦禅月看赵嬷嬷的模样便觉得招笑, 也不恼赵嬷嬷将她吵醒的事儿,只道:“竟将你吓成这般。” 赵嬷嬷那脾气,碰见活死人都敢拔刀上去砍两下,白玉凝是突然生出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能把赵嬷嬷惊得一路屁滚尿流的回来寻她? 赵嬷嬷伏跪在地上,只觉得手掌间的冷汗渗出来,在黄花梨木地板上印出来了一个湿漉漉的手印来, 她干瘪的唇瓣紧抿着,半晌, 才低声说道:“方才, 她与老奴说, 她有了身孕了。” 提到身孕, 赵嬷嬷喉咙口都跟着发干。 早些时候,白玉凝与周家两个公子纠缠不清, 也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跟那位公子有了苟且,后来闹大了,人赶出去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揣一个回来。 这自古以来,生儿育女都是大事, 寻常公子若是沾了姑娘的身子,都要好生处理掉,大陈人爱洁, 想要做官承爵,就得好好爱护名声,私底下怎么玩儿都可以,明面上只要站出去,都得是霁月风光琨玉秋霜的公子,否则闹到言官哪里去,保准儿被参一本。 忠义侯府本来就因为爵位一事在礼部挂上了号,只是靠着镇南王的威势压下来了而已,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说不定又要闹出波澜。 要知道,周家那伙儿人还虎视眈眈的瞧着呢,自打丧事办完后,周府的那些管家丫鬟们也总来侯府走动,总想拐带几个府内的小厮出去饮酒,瞧着就是一副来探听消息的模样,都被赵嬷嬷一手给摁住了。 若是白玉凝这事儿闹出来,保不齐又让周家揪住什么小辫子,所以才给赵嬷嬷惊出一身冷汗。 这人若是不处置好…… 赵嬷嬷忧心的看向他们夫人。 床榻间的夫人黛眉微挑,胭红色的唇瓣缓缓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面上瞧不出来什么惊讶,反而隐隐有几分讥诮。 她就知道,白玉凝身为二皇子的人,迟早要想办法回他们侯府的,各种手段白玉凝都会用一用。 而眼下,最有用的就是“借身子逼上位”。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周家和侯府现在因为一个爵位在互相角力,侯府全靠一个莫须有的子嗣撑着,子嗣能不能出来,关乎谁家是爵。 眼下输赢可真不一定呢,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变化太大了,谁知道那一天这世子夫人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这孩子就莫名其妙没了呢? 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白玉凝,说自己肚子里面怀了孩子,那简直是雪中送炭,走了一步妙棋。 再多加一个,岂不是双份保险?虽说这白玉凝前科劣迹斑斑,但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实打实的金贵,若是恰好生个男儿出来,那也是解了燃眉之急。 白玉凝能想出来这个法子,也是有几分急智来,不止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了着落,她自己也能在侯府站稳脚跟。 母凭子贵,母凭子贵,就是这个道理。 秦禅月在榻上慢悠悠的翻了个身,道:“知道了,下去吧。” 赵嬷嬷人都要急坏了,这外头跪着那个是打是收,得来一句话呀,总不能就这么扔着吧?但是她瞧见夫人一点儿都不着急,便也不敢言语,只悄悄地退了下去。 厢房的门开了又关,其中便只剩下了秦禅月一个人继续躺着。 她是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她知道,这个白玉凝根本就不是因为有了身子而来的,她那身子有没有都不一定呢,白玉凝这次来,只是为了给二皇子办事儿,恰好碰见了周家和侯府的“夺爵之争”,且她又有这个机会,所以拿这个理由过来了。 等白玉凝进了侯府,保不齐还要干出来什么恶事儿呢。 但秦禅月会让她进来,因为秦禅月打算将计就计,白玉凝想要通过害侯府人来为二皇子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秦禅月也想通过利用白玉凝将二皇子拉下水来。 两拨人争斗,比的就是耐心与胆大,白玉凝孤身入虎穴,而秦禅月放饵诱敌深入,两个人都在演。 既然要演,就肯定要演个痛快,她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将白玉凝放进来的。 且跪着去吧。 —— 夫人本是想再补一补眠的,可她到底是中途醒了,在榻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只能目光清冽冽的扫过四周,琢磨着着找点什么事儿干。 现下已是九月,最后一波秋老虎也在兵部侍郎吴行止遇刺杀的那几日过去了,余下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凉,早晚间的凉意从雕花窗柩外漏进来,逼着人又添一件衣裳,厢房内早已不置冰缸了,只在矮案上点着熏香。 昨夜熏香燃了一夜,晨起时应当已燃尽,那熏香炉里本该只剩一点灰烬才是,但是当秦禅月抬眸看过去时,还能瞧见那香炉之中的熏香静静地燃着,应是刚被人插上没多久。 一线熏香自炉中升出一条直线,自空中袅袅而升,最后撞碎在檐柱间,逸散成一团淡雾。 这就是那离去的小男宠做的。 这人勤勤恳恳的伺候,下了床还不争宠,不争宠就罢了,处处还这般体贴细致,伺候的比最贴心的丫鬟还妥当。 想起来昨夜那些难得的欢愉,秦禅月只觉得周身舒畅,心里也落了主意。 她得好好赏一赏这个男宠。 夫人在榻间又赖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自榻间坐起来,唤丫鬟进来伺候洗漱。 近日外头闹南蛊蛊师杀人的事儿,辑蛊卫疯了一样四处乱抓人,商坊都关了不少,朝廷里的大臣们上朝都小心翼翼,大户人家的姑娘夫人们自然也都不出去吃茶会、看戏文了,全都在自家里闷着,生怕出去招惹了什么事端。 这样的日子,也没法儿出去张扬,所以秦禅月只自己在府内瞧瞧话本算算账。 临近秋间,外头的花草都凋零了,开的也少,没什么好赏的,丫鬟们便给秦禅月的矮榻矮桌上摆了一瓶小秋菊。 秋菊开的正艳,极水嫩的黄色,瓶是乳白和田玉的,黄白交映之间,颇为赏心悦目。 秦禅月随手一点,道:“挑个这个颜色来。” 一旁的丫鬟转身应是,随后取了一套鹅黄色对交领百褶裙,外衬了一套雪绸广袖长衫,鞋履选了一套鹅黄色绣菊锦履,一一服侍秦禅月换上后,又在发鬓间簪了几支金菊。 这颜色正好,鹅黄与白雪一配,少了几分锋芒毕露,多了几分明媚温和,若是不熟悉的人瞧见她,说不准会被她这外貌迷惑些。 丫鬟正往秦禅月的额间描摹一朵淡黄色的花钿时,厢房外传来通报声,说是二公子求见。 不用问,谁都知道二公子是为何而来。 丫鬟描摹的笔一停,却见秦禅月眉眼不动,她便继续描摹。 直到额间的淡黄色花钿描摹成后,秦禅月对着镜瞧了片刻,才转而要叫人进来,但她也不是要见门外的二公子。 只见秦禅月对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去把昨日那个请过来。” 昨日那个…… 小丫鬟想起来昨日在廊檐下听见的动静,不由得红了些脸,随后低声应是,转而下去。 小丫鬟从赏月园厢房出去的时候,正瞧见二公子神色焦急的立在廊檐外头站着。 自从忙完丧事之后,二公子便解禁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二公子经了被禁闭、父亲去世这两件事后,突然变得沉稳了许多,不再出去乱跑、去找什么白玉凝,也没有因为手臂伤了而如同昔日的周问山一样发疯,而是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偶尔读读书,每日都来给秦禅月晨昏定省,就算是秦禅月不醒来,他也在屋外头廊檐下站一会儿,瞧着还是和往常一样恭顺孝敬。 府里面的人都说,二公子这是真的悔过了。 小丫鬟出来的时候,瞧见二公子循声急躁的看向她,似是等着她开口说话。 小丫鬟只得行了个礼,道:“见过二公子。” 周驰野急的压低声音问她:“母亲说了什么?” 今日晨间,周驰野知道白玉凝跪在府门外的时候急的根本待不住。 那一日在榻间,白玉凝抱着他,说让他软下态度,把自己照顾好,否则她会伤心,还说她会回来找他,让他等着。 他就这么一日又一日的等到现在。 自从那一日办宴时,白玉凝在府内离去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白玉凝就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带来了一点凉意后,又飞速消融,他再低头看过去的时候,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而他,只能靠着那一点他自己都看不见的念想,一直往后撑。 他都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有时午夜梦回,他都要想,是不是他苦熬了太久,硬生生逼生了幻觉,那一日在他那张死寂的床上,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发癫。 他不知道,没人能告诉他。 直到今日,剑鸣院的小厮告知他白玉凝来了,而且白玉凝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们有了孩子!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男孩,应该像他,如果是女孩,应该更像玉凝,像谁都好,像谁都是他的孩子。 他心底里死寂的那一捧灰又复燃了,咄咄的烧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在厢房之中继续待下去,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府门前找白玉凝,又在出剑鸣院的厢房门的时候硬生生遏住脚步。 他不能去。 第36章 不要碰夫人! 混着杀气的质问如冬日肃风般铺面而来, 只一照面,便让周海寒了半边身子,肌肉都因此而紧绷, 像是食草山鹿被狮子摁下时的感觉, 浑身的血液都在嗡鸣, 人却动弹不得。 在某一刻,周海的脑海中重响起了钱副将的话。 “一定不要碰夫人。” 这种扑面而来的惊惧,和死亡压迫带来的战栗在他骨血里蔓延,有那么一刻, 他的脑海中突然如惊雷般掠过一个名字。 周海后背一冷,只觉得胸腔都被冻上了,忙不迭的磕绊的着回:“不、不曾。” 站在他身前的人不言语, 只是用那双幽冷的眼死死的盯着他。 显然,这几个字不够, 他要听全部, 他要听周海与秦禅月相处的全部! 在被那双眼盯上的时候, 一股窒息感扑面而来, 某种粘稠的液体将他包裹,让他无法呼吸, 像是南疆二十四山的沼泽,人陷进去,所有感官都被填满,他越挣扎只会陷得越深,那些汹涌的恶意如同生出了爪牙一般, 禁锢着他,吞噬着他,要将他一点一点吞吃干净, 腐蚀掉他的骨头,让他悄无声息的死掉。 周海忍着心中的惊惧,费劲的拖着发软的舌头,将今日的事诉说一遍。 不过就是夫人召他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赏了他一个私兵总管而已。 说到最后的时候,周海语句凝涩的补了一句:“夫人,夫人还叫我晚上过去伺候。” 他这句话说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好,但是也不敢不说,果然,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那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男人似是忍无可忍,猛然上前一步。 周海惊得闭上了眼,随后脖子一痛,他整个人软泥一样瘫倒在了地面上。 晕过去之前,周海只有一个念头。 下辈子不要再当男宠,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脖子疼。 —— “砰”的一声,周海砸在了地上,而站在他面前的人却不曾走,只隔着那面具,用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的盯着周海。 周海昏了,他用短暂的痛苦换来了平稳,但楚珩的痛苦却才刚刚开始。 他最开始,只是想顶替周海来解一次毒而已。 他以为这是一场短暂的梦幻泡影,以为此生只有一次,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做了暗夜里的影子,伪装成了另一个人。 他是个卑劣的窃者,他自己清楚,所以也从不敢让自己站在光明之下,他只想带着这偷来的片刻欢愉,熬过日后的许多年。 他就是死,也会将这个秘密带入到坟墓里,不会叫任何人知道。 但是他没想到,秦禅月竟然会将那男宠收用了。 楚珩一直不敢肖想的事情,被一个无意间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得到了,凭什么? 他从未为秦禅月做过任何事,他凭什么得到秦禅月的垂青呢? 爱恨与嫉妒是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他们没有逻辑,不讲始末,突然就窜出来,管你是不是无辜,只要你得到了,旁人就会恼怒。 凭什么不是我呢?楚珩想。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那一日他没有戴面具会是什么样? 他胸腔里燃烧的,压抑的浓烈的爱在翻滚,试图从他的面具里冒出来,赤裸裸的站在秦禅月的面前,让秦禅月知道,每一天晚上都是他。 但是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日,他不曾戴面具,而是以自己的身份去面对秦禅月,秦禅月会收录他做男宠吗?秦禅月会夜夜与他欢爱吗? 不会的。 秦禅月从没想过跟他在一起。 楚珩自己心里清楚,秦禅月只当他是养兄,她将他看做是一个并不亲近的长辈,她肯为他去死,但一定不会和他上同一张床榻,她可以随意将一个私兵拉过去当男宠打发时间,但一定不会跟他有半点纠葛。 秦禅月打心底里,就不认为他是能做夫君的人。 甚至,如果他这些浓郁的情欲泻出来一丝,被秦禅月发现,那秦禅月就会如同避让蛇蝎一般躲开他,往后再也不来见他。 他坐镇南疆二十四山,拥有无边权势,但秦禅月依旧不会要他。 比一辈子得不到更让人绝望的,是别人可以轻易得到,而他就算是冒充了旁人,也决不能露出来一丝,只能这样假做旁人,骗秦禅月,也来骗他自己。 伪装成周海的每一个夜,对于他来说,都像是沾满了砒霜的糖,他一口一口的吃,吃到肠穿肚烂,他的肚子烂了,就露出来包裹在他皮囊之内的“爱”来。 他的爱本来应该是白的,如同羊奶一样蜜而甜,但到后来,他的爱里加了几分嫉妒,添了些许谎言,最后又加了贪婪,各种交杂在一起的欲念将他的爱变成了粘稠的黑色液体,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他的皮囊被戳开,这些以爱为名的东西就争先恐后的冒出来,所到之处,竹黄池冷芙蓉死,全被它们吸干。 它们仍然不满足,疯狂的生长出漆黑狰狞的触角,想要去找到秦禅月,兴奋的缠上她,爬遍她身上的每一寸,在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囫囵的、模糊的、执拗的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不管你知不知道愿不愿意,我都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重叠的声音像是魔咒,在寂静的厢房内呢喃,叫嚣着想要冲出去,想要冲到秦禅月的面前去。 来呀,说出来,让她知道,让她看见! 不要做枯黄的草木,不要做死掉的芙蓉,他要活过来,他要活过来! 他的心魔震耳欲聋。 站在厢房门口的高大男人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庄严,冷肃,克制,十年如一日的死寂,同时,他对自己是那样的冷酷。 那些想要的,求而不得的,全都被他压下,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将那些胡乱的念头重新塞回到他残破的身体里,将破掉的躯体修补好,不让人再看见他的一丁点欲念。 他不能惊到秦禅月。 他承受不起秘密曝光的代价,他宁愿偷偷去冒充别人,只为了能和她多待一会儿,也不愿意去曝光所有,让他们疏远。 所以他选择继续做个卑劣的人。 骗着她,也骗着他自己。 等他再抬起头时,他又是“周海”了。 在这侯府的初秋里,他将爱意深藏,重整衣冠,披上另一层人皮,再来见他的心上人。 —— 而于此同时,周驰野也到了书海院中。 周驰野初来书海院中时,柳烟黛正爬起来吃芦花鸡。 以前侯府就未曾给柳烟黛立过晨昏定礼的规矩,她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便罢了,后来怀了身子,更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往她屋里送,把柳烟黛当祖宗养着。 秦禅月最近又沉迷男色,自己不睡到午时都不起身来,柳烟黛便也懒怠了,少去给秦禅月请安,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 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吃点好吃的。 她爱吃,不分时辰,也不是饿,就单单是这张嘴爱吃,所以小厨房每日都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好吃的。 今儿府内厨娘做的是炖烧芦花鸡,芦花鸡被洗净拔毛剁碎,放入作料,炖熬出一锅浓香的老鸡汤,除了芦花鸡,还有一盘红烧排骨,排骨被炖的香浓滑嫩,烧排骨里面还以细粉做了作料,细粉咸咸滑滑的,裹满汤汁,一口气全吸到口中,满足极了! 肉菜这两道,素菜是炒了一道翠菜,又烹了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案旁摆了一盘糕点果子和一瓶酸梅汁。 这些算不得是正规的午膳,寻常世子夫人午膳都是要去前厅那一处用的,但秦禅月和柳烟黛都没这规矩,所以这只是小厨房随意做出来的,不一定多精致,却极和柳烟黛的口。 她可以都吃光! 柳烟黛坐在矮榻上正吃的高兴时,突听外头有人请见。 那白白嫩嫩的世子夫人坐在矮榻上,嚼着手里一根鸡腿,语句模糊的问:“谁啊?” 她在这书海院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从来不曾有人来拜见过她。 “回世子夫人的话。”一旁的丫鬟低声说:“是二公子来了。” 柳烟黛一时举着手里的鸡腿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拿起来鸡腿,又放下,又拿起来,又放下,最终手忙脚乱的站起来说:“给,给我梳妆。” 她一时偷懒,起来就吃,都没来得及收拾自己身上,现下也无法待客,只能匆忙来拾掇。 一旁的丫鬟上前伺候她,给她挽鬓发的时候,柳烟黛才来得及问:“他来寻我做什么?” 柳烟黛与这周驰野一直都没什么交际,虽然这个周驰野见到了她要喊“大嫂”,但是柳烟黛知道,周驰野一直看不上她。 周驰野觉得她自南蛮之处而来,粗鄙,庸俗,没读过书,这就罢了,她还根本没办法管束住自己的夫君,所以周驰野一直很看不上她这个大嫂。 只是因为他们之间互相没有什么来往,所以就显得没什么矛盾。 眼下,周驰野突然跑到她这里,叫她也是十分惊异。 一旁的丫鬟当时正在给柳烟黛的发鬓盘绕起来——这几日柳烟黛吃了不少好东西,人瞧着更丰腴了点儿,面颊上也泛起了珠宝一样涟涟的光泽,就连原本枯黄的发丝,也被养的顺滑了不少,发鬓一盘起来,镜中的女人便露出来一张圆润的面来。 似满月姣姣。 褪去了最开始那一层生涩不安、迟疑自卑的晦色之后,坐在这儿的柳烟黛绽放出了几分花月光容,瞧着慢吞吞的,但却格外惹人疼爱。 “回世子夫人的话,是前院的事儿。”小丫鬟迟疑了一瞬,还是低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 第37章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那时暮色已沉, 天边落日熔金,烧出一片绯红彩霞,赏月园里的花枝都在早秋中渐渐枯萎了, 只剩下几缕凌乱的花枝随着风来回的晃, 残损枝影落在齐整的石砖地面上, 隐隐带有几分萧瑟之意。 而就在这样一个初秋里,许久不见的白玉凝笑吟吟的站在她的身前,喊她“嫂嫂”。 柳烟黛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她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她带着吃食去找周渊渟, 结果无意间瞧见周渊渟和白玉凝两人在房中私会,一时激动,她与周渊渟吵起来, 白玉凝则在一旁含泪劝说。 那时候,她隐隐还觉得白玉凝是个不错的人, 只是家道中落, 被迫落到了他们侯府。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 再也不敢妄下断言。 再然后, 白玉凝被赶出府门去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她以为这个人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毕竟白玉凝曾经在侯府之中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人还是进府来了,现下还亲亲热热的叫她“嫂嫂”。 瞧着白玉凝这张带笑娇颜, 柳烟黛只觉得舌头都打结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侯府待了多日,其实也学了一些场面上的话, 她之前假做怀孕糊弄周家人、应付太子就都做的挺好的,只是现下见了白玉凝,她还是无法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应下这一声“嫂嫂”。 见柳烟黛不言语,白玉凝毫不在意。 她连赵嬷嬷一个下人的冷脸都能忍下,更何况是柳烟黛呢? 只见白玉凝缓缓伸出手来去摸向柳烟黛的手,眉目温婉,面带歉意的轻声道:“我知道嫂嫂并不喜我,但我还有话要与嫂嫂说,今日二公子去嫂嫂院里,实属无礼,但也是他关心则乱,还请嫂嫂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儿上,莫要与婆母告状。” 柳烟黛听见白玉凝的话的时候,徒然升起一股危机感。 怎么就叫上“婆母”了! 这院子里只有她能叫婆母! 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宝贝儿媳! 争周渊渟那个废物东西就算了,怎么今天还来跟她抢婆母了哇! 头一次,柳烟黛明白了什么叫“争宠”,也明白了为什么后院里那些女人那么狠,更明白了方姨娘为什么要狂扇霞姨娘的巴掌。 争宠可不是争几口吃的,这是要把她的心肝往外面挖呀!真要是让白玉凝上位了,她以后就不是婆母最疼爱的儿媳了! 而且,白玉凝肚子里还有孩子呢,那是个真真切切的孩子,她肚子里有什么?她肚子里只有刚吃的粉条啊! 这日后婆母要是突然疼起来了白玉凝,她日子可怎么过?她可怎么活! 那一刻,柳烟黛如同身家稳固、备受宠爱的正室突然看到了花枝招展心机深沉的小妾一般,难免升起了浓浓的排斥之意。 虽说她知道她才是婆母的心头肉,也知道婆母最疼爱的是她,更知道白玉凝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但是那种油然而生的厌恶感根本无法隐藏,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有可能跟她争夺婆母的宠爱,她就觉得头皮都跟着绷紧了。 没人会眼睁睁瞧着独属于自己的好东西被旁人抢走的,就算是兔子急了也要蹬鹰呀! 柳烟黛那锈了十来年的脑子突然就动起来了,连带着嘴皮子都活法起来了,头一次对人口出恶言:“你——你还尚未进门呢,称不得婆母,婆母也不会要你晨昏定省。” 她头一回端起世子夫人的架子,训斥白玉凝道:“回你的剑鸣院去,没有婆母的命令,你不当出来。” 白玉凝争周渊渟的时候,柳烟黛唯唯诺诺,白玉凝争秦禅月的时候,柳烟黛重拳出击! 为了婆母的宠爱,烟黛站起来了! 而白玉凝瞧见柳烟黛这般急躁的时候,淡粉色的唇微微勾起,柳眉微挑,眉眼间闪过几分淡淡的讥诮。 当时她们左右无人,丫鬟们瞧见主子们言谈,都识趣的退了两步,白玉凝软着声调,慢悠悠的说:“嫂嫂何必如此动怒?我有了驰野的孩儿,入府门来是迟早的事,不必因为过去那点事儿揪着不放吧?当初我便与大家说清楚了,是大公子缠着我,非是我缠着大公子,嫂嫂何必将大公子的罪责怪到我身上来呢?” 她知道柳烟黛不喜欢她,当初在花阁之中,柳烟黛特意带着周渊渟经过了她的花阁,导致她在侯府之中地位急下的事她一直都记得,别看柳烟黛这个女人面上乖顺听话,背地里手段也不少! 而且,之前周渊渟分明是那样讨厌柳烟黛的,但是后来在那一日二皇子携她来的宴会上,她亲眼瞧见周渊渟对柳烟黛关怀备至。 能在短短十几日之间,让周渊渟爱上她,这个女人定然是有点心机的,只是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所以白玉凝现下瞧见了她,也跟着绷起了脊梁。 她今日来,就是要随便招惹一个的,不管是柳烟黛还是秦禅月她都不怕,这侯府的门,她能进来,就能站的下! 柳烟黛嘴笨,也就支棱了方才那么一下,现在又说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咬着牙说:“你不要叫我嫂嫂,你连个妾都不是,我可是明媒正娶进来的世子夫人。” 白玉凝连个身份都没有,又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凭什么来与她争婆母的宠爱呢?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儿媳。 而柳烟黛这一下也戳中了白玉凝的痛楚,那张静雅的面上的笑意顿时僵在面上,随后缓缓消失。 世子夫人这个位置,最开始可是她的。 若非是她家道中落,她才是世子夫人!柳烟黛才是那个后来的! 白玉凝心里恨得要滴血,面上挤出来几丝委屈来,似是要哭出来似得,捂着面道:“既是嫂嫂不想瞧见我,那我日后不出剑鸣院就是,只是嫂嫂出身草莽,家中也没有母亲教养过,不懂长安的规矩,我初来府中,定是要向婆母请安,否则是我之过,还请嫂嫂今日莫要赶我走。” 她阴阳怪气的说柳烟黛出身不好,亲娘死的早,又含着泪软话说尽,听的柳烟黛险些背过气去。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这就是婆母说的“小妾作乱”! “你有母亲教养,怎么把你教成了这幅样子?”柳烟黛口不择言,挑最难听的话去刺她:“你水性杨花,你才是没有母亲教导!” 白玉凝听了这话,似是被吓了一跳,白着脸退后了一步,颤巍巍道:“嫂嫂怎能如此口出恶言?我只是告知嫂嫂长安的规矩而已,今时今日之一切,本也非我所愿——” 她哽咽着,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后一倒,晕了! 柳烟黛更气了! 她记得这一招! 天啊,早知道她先晕了!错失先机! 白玉凝前脚刚晕过去,后脚一旁的剑鸣院的丫鬟便赶忙跑上前来,惊得直喊“大夫”。 白姑娘晕了不要紧,可白姑娘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呀,若是这孩子没了,那二公子不得发疯? 随后,丫鬟们匆忙将白玉凝送往秋风堂去了,也随着这件事,“世子夫人责骂白姑娘将白姑娘骂晕”的事便传遍了整个侯府。 柳烟黛更气了,进赏月园给秦禅月请安的时候,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先喷出来了。 秦禅月当时正倚在临窗矮榻上瞧新近日府内新购来的珍珠头面,近日,她的至交好友的女儿即将相看,筹备了一场秋日围猎宴,她去的时候想顺道带些礼过去。 这一套好东西她才刚瞧完,便看见她那个儿媳妇从门外走进来,进来的时候脸上全是眼泪。 一瞧见柳烟黛这模样,秦禅月惊了一下,忙叫丫鬟把东西扯下去,让柳烟黛坐下说话。 柳烟黛坐在矮榻上,哽咽抽泣着告状。 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争宠”,更不好意思说“我想做婆母唯一的儿媳妇”,听起来太奇怪了,只扣着手指头说:“我跟白玉凝吵架了。” 还没吵过。 没吵过就算了,晕还没晕过。 现在全侯府的人都知道是她欺负白玉凝,说不准回头周驰野还要来找她麻烦呢。 秦禅月听了一个“白玉凝”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这个人就半点不消停! 她摆了摆手后,道:“你不必哭了,婆母知道了。” 白玉凝敢来这边搅弄事,就是仗着自己肚子里有个籽儿,她知道这孩子没生下来之前,秦禅月不会把她往死里折腾。 若是换到了旁的府门里,就算是这事儿是白玉凝先暗戳戳的挑的火,但柳烟黛口不择言也有错,旁人家为了府内和睦,也该给白玉凝送点东西过去,以示慰问。 但秦禅月这头可不管这些,她素手一挥,便与一旁的丫鬟吩咐道:“等白姑娘醒了,将人送回剑鸣院去,派人盯着,日后不准她出院门,若是再闹出什么事端来,就送出府去,另置办个宅子让她产子。” 丫鬟应声而下,去外头传吩咐了。 这几句话一落下来,柳烟黛的心立刻就安了。 看看,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儿媳! “日后不必与她来往。”秦禅月将桌上的一些瓜果点心推给柳烟黛,道:“免得被她利用。” 秦禅月将她放进府来,就是准备揪她小辫子的,若是柳烟黛与她交之太近,别管是仇视还是交好,都一定会被白玉凝拉下水。 “正好,明日我有一手帕交办围猎宴,我带你去山中围猎玩儿。”秦禅月道:“山中围猎极有趣,你定会喜欢的。” 长安的山与南疆的山还不同,南疆的山不管什么时候,都雨水丰沛,潮潮热热的,长安的山分四季,一到了初秋,山里便冷下来,山间的动物们也开始积攒猫冬时候的粮食,因此格外适合围猎。 第38章 太子与臣妇 姜夫人与庄园掌柜的争吵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着那位马上的男人打马经过, 这两位都立刻没了声息,一同汗津津的噤声行礼。 姜夫人这时候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心底里无比后悔。 方才她问了半天“到底是谁来抢了她的位置”, 这个庄园掌柜一直咬死了牙关不说, 还一个劲儿叫她不要再问, 她当然不服,因为她这车队里还有个秦禅月呢,秦禅月就算是不提她那死去的夫君,她自己还有个郡主位份呢, 姜夫人便一直不认,彼此纠缠到现在。 现在好了,瞧见了是太子, 她那点“不服”立马被踩下去了,一点刺儿都不敢冒出来了。 她若早知道是太子, 定然不敢冒出来一点动静的!这天底下的东西都是太子的, 她方才到底在争个什么劲儿! 若是她这幅胡搅蛮缠的模样开罪了太子, 日后可怎么办哟! 而马上的太子听了来龙去脉, 也并没有驱赶他们,而是神色淡然的说道:“孤临时起意来此围猎, 算起来,是孤扰乱了姜夫人的行程,当尊先来后到,既如此,便将庄园剩下的房间安排给他们所住吧。” 姜夫人一叠声相谢, 并在心里头想,世人皆说太子面冷心更冷,是个无情重罚之人, 但现下瞧着并非如此。 随着太子一声令下,剩下的马车终于进了大别庄园。 大别庄园内并不像是普通客栈那样分个一层二层,十几个房间隔墙摆在一起、客人对住,而是建造成一个宅院接一个宅院,多数都是一户人家一个宅院,宅院间彼此相邻百步,其间再添加一些木景。 游廊长亭,假山林立,还有些栽种的枫木。 大别山盛产枫木,夏日间翠绿,到了秋日,便红了满座山,远远一望,丹枫刚上林,□□正浅枝,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各家各户加起来一共十二户,依次被排序到大别庄园中住下,好巧不巧,秦禅月的院子正落在太子殿下院子的旁边,两个院子相隔不过百十步,期间夹了一处竹林夹景,竹林中还有长亭高立,亭中摆了古琴,可供人奏曲怡情。 算不得近,应当也不会打扰到这位太子的雅兴。 而且,秦禅月还记挂着上一次,那位太子莫名其妙与柳烟黛说话的事,特意叮嘱柳烟黛,遇见太子绕道走。 秦禅月不想打扰这位太子,但他们这一批同去的公子们却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都是世家子,日后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都能入朝为官——就算是自己考不上春闱科举,也能有家人蒙荫得官,虽说没什么太高的职位,但日子肯定滋润。 而还是那句老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向往权势。 在大部分时候,男人比女人更崇拜强者,他们瞧见了太子,就像是一群饿极了的狗看到了一顿美味佳肴,怎么可能不上去舔呢? 当日,众人安置好马车,本打算明日出发去山里,但是一群公子等不及,几乎是忙完了一切后,立刻便打马进山了。 他们也不是想打猎,而是追着太子的马蹄往前跑,反正进山的路线就这么几条,太子在山里,他们也在山里,迟早能碰上。 若是能与太子说上几句话,说不准日后能得青眼呢? 所以一群公子当夜便进了山,后续如何便不知晓了。 反正,来大别庄园的第一夜,女眷们都是安安稳稳歇息的。 山中的夜比之坊中更加冷,瞧着不像是初秋,反而像是深秋,寒意透云绸,宝篆香浮,拥被坐听,夜深风起大别山。 一天星斗文章,暮色霭霭,夜深残月过山房,睡觉北窗凉。 待到次日辰时,天光大亮,金色晃晃,晨曦挥洒,敲醒长安梦。 —— 此时此刻,山间。 鸟鸣叽叽喳喳穿透木窗,使人从困倦中醒来,山间带有一种独有的草木清新的味儿,木窗一开,便随着清风一起吹到人面上。 柳烟黛与秦禅月一道儿起身,婆媳俩穿穿戴戴,将自己拾掇的干净利索,出门儿去寻众人,准备入山间围猎。 大别庄园里处处都是人,走两步都能碰见客,昨日出去跑了半夜的公子们也回来了,几队人浩浩荡荡,都骑上了马前行,准备进山。 山间内有专门开辟出来的山路,和一片清理出来、用于扎帐篷的平地,平地距离大别庄园也不过是两刻钟的距离,一群人先骑马行过去,然后小厮丫鬟就地开始扎帐篷,其余人随着私兵进山打猎玩儿。 一群公子姑娘们便翻身上马。 秦禅月会骑马,她小时候还练过腰马合一的射弓本事呢,现下这个年岁,上马拉弓也不是难事儿,但柳烟黛不行,她弱气一些。 而马这种动物,又太有灵性,爱做故意吓人的坏事。 秦禅月就亲手养过几匹小马,有一匹枣红色的马,像是调皮的小孩,若是来了个性子怯懦,不敢上马的人,这匹坏马就会故意刨蹄子,将人吓得不敢骑。 还有一匹黑色的马很喜欢耍赖皮,经常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不跑了,骑它的若是个心慈手软的姑娘,定然下不去狠手去收拾它,只能骑在它背上急的无可奈何。 她还有一匹最坏的马,是纯白色的,会躺倒在地上装死,只有给它吃水果和胡萝卜的时候才会起来,等到人来骑它,又会立刻摔倒装死。 她养马养的多了,瞧一眼就知道那匹马不老实,它们都是顽皮的小孩,各有各的脾性,再温顺的马,脱离了马夫的鞭子,也会故意作乱。 这样多的坏马,柳烟黛一匹都骑不了,秦禅月便特意找了个私兵在前头牵着马绳,拉着柳烟黛去骑,还叮嘱她:“若是害怕,就下来,回帐子里吃烤肉去。” 柳烟黛半点都不怕,她只觉得新奇。 这身下的白马打响鼻的时候冒出来的热气都让她觉得格外喜欢,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马头身上摸来摸去。 这些马都有顺滑的马鬃,其上有些地方编织成了小辫子,用各种颜色的细绳捆着,瞧着可爱极了,柳烟黛的手一点点摸过去,偶尔还拎起来马鬃辫子抖一抖。 她从没见过马编辫子哎。 马儿一开走,她更觉得惊奇,对身下的马儿摸来摸去,喜欢的不得了。 期间,前方似是传来一点淡淡的哗然声,不知道是谁来了,似是有人在不断言谈,还有人下马。 柳烟黛抬头瞥了一眼,只瞧见了前方一片片人影、马尾重叠,山路太长,前面的人的事儿估摸着也闹不到她这头来,便继续低头玩儿马鬃辫子。 当时他们行在山间野路中,一群人骑在马背上聊天,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四周都颇为热闹,安安静静的柳烟黛就在其中显得不怎么起眼儿。 她今日脱下了繁琐轻飘的襦裙,穿了一套艳红色的骑马装,也脱掉了满头金银鲜花,只在脑后梳了一个花苞鬓,上带了一个银质莲花发簪,面上并未施粉黛,只是素颜出来,但是她这几日吃得好,气色也好,唇红齿白,像是开的正艳的花儿。 羊皮小靴裹着她的足腕,勒出饱满的腿肉弧线,骑马装的宽腰皮带紧紧地勒着她的腰,她腰线并不纤细,被宽腰皮带一紧,便露出几分丰腴的色气来,马儿一动,她就骑在马上晃,山玉丰隆,左右流波。 在最前方的人目光环顾四周,淡淡的在她身上掠了一眼后,又收回了目光。 人群便这样浩浩荡荡的继续进了山中。 —— 与此同时,长安。 今日的侯府十分安静。 秦禅月与柳烟黛走了之后,侯府之中主子就只剩下一个周驰野和一个霞姨娘了。 霞姨娘自从侯爷去了之后,人安静的像是湖面底下藏着的小王八龟,八百年不冒头,生怕被人打了脑袋去,而周驰野今日也不曾闹出来什么事端,而是一大早便出门子去了。 他自从废了手之后,与之前那些一同练武的旧友们便没了什么联系,有人上门来邀约他,他也当做是瞧不见,而今日,还是他头一回主动出门。 从侯府出去,他未曾带任何人,而是孤身一人出门,骑着一匹马,出了长平坊,入了品茶坊。 品茶坊在长安中算是比较热闹的坊市,人也很多。 大陈以坊市划分,住处是一处,玩耍是一处,市集是一处,不能混淆,每日晚间准时宵禁,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了时辰去。 而因大陈人爱茶,所以长安中有一处专门用以饮茶的坊,名叫“品茶坊”,茶是文人书生、士大夫阶级才能用得起的,所以一般茶坊之间还会配上一些诗社和书斋,品茶之余,还可以四处逛逛,看看书,听听诗,而在书斋之内,还有人弹曲作乐。 一般在书斋内弹曲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卖身,只卖艺,之前白玉凝便是来这种书斋弹曲,随后才被周渊渟带回侯府的。 而今日,周驰野骑着马,一路行进品茶坊。 他晨起时,天边还是透亮的,但是骑马行进坊间时,坊间便落起了小雨。 长安的初秋常下雨,老话说得好,一场秋雨一场寒,不过片刻间,坊间行走的人便都进了茶店中躲避,路上的行人见少,最后几乎没有了。 只有雨水打在青石板砖上,汇聚成小水洼的声音。 马蹄踏过一块块青石板砖,周驰野终于找到了琴音阁。 疏雨吹动阁前檐下的灯笼,微风拂过锦袖,微凉的水汽一路盘绕在他身上,周驰野拧着眉,转身下了马。 他入琴音阁之前还有些迟疑,他不知道白玉凝给他说的“另一条路”到底是什么路,但是他转念一想,不管是什么路,都一定比他现在这个废人好。 第39章 主动当爹 马蹄阵阵, 风声掠耳。 吴晚卿死命纵马去追太子时,知道会有很多人看她、猜测她是想讨好太子,也知道自己定然在被旁人讨论, 毕竟鲜少有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去煮茶送给太子。 当然, 所有人都想讨好太子, 但是她的讨好和殷勤都太明显,吃相也太难看,甚至都不曾避开周遭的人,难免被这些人讥诮。 有些事儿, 谁都做,但是背地里做的人,就是会嘲笑明面上做的人。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人嘲笑讥诮, 说她想攀高枝,爱慕虚荣之类的,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父亲死后, 他们吴家就没人能撑起来了, 她下面虽然有个弟弟, 但弟弟不过七岁,还是个幼童。 一旦没了父亲这个顶梁柱, 他们吴家会迅速没落,就算是有万贵妃撑着也没有用。 母亲只能想办法将她高嫁,用联姻来撑住他们吴家的辉煌。 她生来学琴棋书画,练君子骑射,下了苦功夫熬掌家算账的本事, 她样样拔尖,拿出去谁家婆母不满意,那家公子不喜欢? 吴家让她学了这么多东西, 在关键时刻,总要能用得上吧? 这个“用得上”,就是高嫁去。 既然是高嫁,那就一定要吃些委屈。 母亲给她选的人是个四十有五的鳏夫,没了正妻,但是家里一堆小妾,嫡子比她年纪还大三岁,下面的一些庶子庶女还等着婚配,她一嫁过去,除了要被一个老男人睡,还要给一大家人操持。 虽然有了身份,但是日子也注定不快活。 她不愿意要这样的高嫁。 而且,她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太子。 她从小就喜欢太子,一直喜欢到现在,这么多日日夜夜,她都无法忘怀掉这个人,比起来高嫁给旁人,她更愿意嫁给太子。 但她知道,太子不会娶她。 母亲和父亲早就与她说过,他们阵营不同,就算是太子与她两厢情悦,吴父和吴母也不会同意的,谁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政敌呢?当然——万贵妃其实是同意的。 不过万贵妃的同意不是希望他们俩过得好,而是希望通过吴晚卿让太子过得不好。 万贵妃一直想给太子塞女人,塞污点,若是能利用自己的娘家孩子做点事儿,把太子拉下马,万贵妃自然十分愿意。 这也是太子一直对她避之不及的缘由。 若是她父亲没死,若是她还有个好出身,还有别的路可走,那她日后也能找个旁的丈夫,那她也会渐渐抑制住对太子的爱意,转而去替旁人相夫教子。 但她没有别的路了,她要被嫁给一个老鳏夫了! 四十有五的男人,府里还有一众妻妾,身子早都被掏空了,谁知道他还行不行?保不齐她嫁过去了,这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只能兢兢业业的养着别人的孩子!而且,那些孩子都很大了,再小的也都晓事了,都知道自己生身母亲是谁,谁能真的恭顺孝敬她? 她如何能愿意呢? 所以她要给自己拼一把。 哪怕是用一些卑劣的手段,但只要攀附上太子就够了,她当然知道她的身份做不了太子妃,但只是个妾也好。 给太子做妾,身份也足够高,以后不管是二皇兄上位,还是太子上位,都够保得住他们吴家辉煌不断了,最起码不会被清算。 当然……太子并不会多宠爱她,她知道的,太子肯定会怀疑这一次的事情,但是只要太子没有证据,她就能咬着牙硬坚持下去。 她相信,凭借她水滴石穿的功夫,太子就算是再不喜欢她,也不会杀了她,而且,今日过后……她还能生下个孩儿。 只要有了这个孩儿,她是一定能进东宫的门的。 马匹踏过山路,摇晃的树枝刮过她的袖袍,寒风吹透衣裳,吴晚卿的眼眸一直死死的盯着最前方的太子的马。 她不能停。 前头的太子一直不降马速,身后的人渐渐都被甩掉,只有那么几个人一直能仗着马术跟上,其中女人只有一个吴晚卿。 眼前是飞速掠后的树木,重重叠叠的枫叶红,树林中还有刚下过雨的潮湿泥土的腥气,山路曲折,前方又不知何处,太子瞧着四周的山景,慢慢放了马速。 他这趟出来心思乱糟糟的,自己都分不清现在想要什么,想要做的事不能做,他不能接受自己去赡养别人的孩子,但是又放不下,人被左右拉扯,胸膛间像是塞了一块巨石,堵得浑身通气不畅,看什么都不顺眼,偏生又不能发火,就这么沉甸甸的压着。 他真是—— 太子放马乱走、拧眉思虑时,四周已经没什么人了,偶见白兔行过,太子一箭射过去,正中白兔。 十分轻松,让太子都提不起劲儿来,一腔恼怒无处发泄,只在胸腔里欲燃愈烈。 林子里本不该有这么多矫兔,只是公子们要来打猎,下面的小厮不敢让公子们打了个手空,所以往林子里塞了很多兔子,小鹿之类的东西。 这些动物都被提前用了麻醉沸,谁一箭射过去都能射死,所以太子觉得没趣。 他心底里一直烧着一团火,不知为何,眼下越演越烈,从他的身子上烧起来,让他整个人的骨缝里都窜起来一股奇怪的酥痒之意。 这种感觉来的凶猛,让人浑身都不很压抑,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骨肉中钻出来一样,莫名的有些头晕脑胀。 他这时候并未意识到是中了旁人的招数,只当他是想女人想昏头了——这段时日来,他每每想到柳烟黛都是气的心胸郁结,没见到人的时候生气,见了人之后还是生气,堵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太子好箭!”这时候,有人自身后出声。 之前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一群人大部分都没跟上太子,也怕在丛林中走失,所以速度都放慢了些,这时候,四周不过寥寥五人。 四个世家世子,一个吴晚卿。 她父从军,早些年还在南疆打过仗,她小的时候还在南疆生活过一段时间,不仅会骑马,她还会做一点毒药,她自幼弓马娴熟,幼时还练过剑,身上有不少寻常姑娘没有的东西,这也是她敢跟来的底气。 当时山林中风吹树叶动,飒飒声填满耳廓,太子心神不宁,听见身后声音,太子回过身去一看,正看见其余几个世家子骑在马上行过来。 几个世家子下马捡猎物,唯有吴晚卿没动。 当时四周枫叶正红,吴晚卿骑在一匹黑马上,穿着一身纯白色的骑马装,向太子抿唇,轻柔一笑后,道:“太子好骑射,这么肥的兔子,不若我们就地生火,烤些兔肉来吃?” 太子冷眼扫过她,声线寒凉道:“不必。” 说话间,太子转动马头,往回折返。 显然,他不愿意与这群人再说话,这群人的讨好在他眼里也是麻烦。 其余的公子们都隐约察觉到了太子这略显浮躁的脾气——他们与太子都不相熟,只听说太子性子一向沉稳冷肃,不知今日为何如此暴躁?是谁招惹了太子?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自然不敢跟过去,只提着那只死兔子面面相觑。 这群人之中唯一敢跟上去的是吴晚卿。 她巴不得其他人不敢跟呢,这林子里只剩下他们俩才是最好的。 —— 山间山脚下常见一些山路,但是越往深处走,山路便越崎岖,到最后,野草会覆盖道路,人就像是行在山中一样,前方是遮天蔽日的枫木,后方是分辨不清的来路,人在山间,像是要迷失自己。 太子骑在马上,初初时还没有发现什么,但是马骑得越久,他觉得头脑越混沌,人似是难自控。 他的手掌探进袖口,吞吃了一颗随身携带的解毒丸。 这一颗解毒丸是宫内御医调配的,寻常之毒都能解掉,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中的毒。 这一日间,他并未—— 辛辣的药劲儿顺着身体游走,冲到脑海间时带来了一阵清明,使太子突兀的想起了今日他饮过的那一杯茶水。 丫鬟端送过来时,他按着习惯,拿了左首第一杯。 只这一盏有毒,还是所有都有毒?是谁给他下的药? 二皇子吗? 不可能,二皇子当知道他手中有解毒药,再见血封喉的毒,也要不了他的命。 一个个问题随着他的脑海清明涌上头颅,他正想要伸手拿出胸膛间的哨箭,引金吾卫过来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太子警惕回身。 这一回身,他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 “太子哥哥——”风去来,树枝晃,吴晚卿那张面越靠越近。 太子捏着手中哨箭,并未直接放出。 他的亲兵都在附近不远处,随时都能过来支援,但现在站在林子里的不是他猜测的什么刺客,而是吴晚卿。 吴晚卿一身雪白骑马装,见太子伫立,她迫不及待的打马上前两步,低声唤道:“太子哥哥——你,你这是怎么了?” 太子本以为解毒丸吞下了之后,身子便无碍了,故而仗着那几丝清明,也敢耐着性子与她周旋:“你来此做什么?” 太子此刻已经隐隐猜测是吴晚卿给他下了药,方才在山洞里,他心思混乱,也不曾去问一问是谁,才酿下大错,眼下便提起了几分谨慎,佯装不知,只套她的话。 吴晚卿慢慢的从马上翻身走下来,缓缓靠近太子。 她走过来,白靴踩踏过厚厚的枫树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她走到太子的马前,抬头看向太子的时候,语句之中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