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首辅》 第一章 三月扬州,烟雾朦胧,春色翠碧。 连绵不断的春雨在今日终于歇了架势,残留湿意里透出几缕安静的阳光。 ——“周姨娘这是打算违背夫人的命令?” 屋内,江芸芸从睡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她脑子浑浑噩噩,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一会儿是现代刚毕业的大学生,一会儿又是在水中挣扎的古代小孩,耳边刚才还是庆祝毕业的欢笑声,眨眼却又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若是再去跳河,岂不又牵连我们苍哥儿!” 外头叫嚷的声音越发刻薄尖锐,听久了竟有些熟悉,江芸芸头疼欲裂,脑海中竟蓦地浮现出一个名字。 ——章秀娥。 江家大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陪嫁妈妈,此刻正奉令来抓江家庶出二公子。 而她江芸芸现在就是那个倒霉二公子! 她穿越了,还穿成一个受尽冷眼折磨,投河自尽的可怜小孩。 福大命大没死成,现在又想把她带走。 “去,把芸哥儿带出来!” 江芸芸这边刚弄清楚情况,外面的动静便越来越大。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原主被逼到自杀,可见如果真落到这些人手里,只怕比死更可怕。 江芸芸脑子飞快转动,试图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出破局之法。 电光火石之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不准进去!” 那声音颤抖,明显害怕得不行,却硬着头皮拦下那群人的脚步。 ——原主的亲娘、江家妾侍周姨娘,一个胆小如兔的人。 门外,周姨娘苦苦哀求道:“芸哥儿夜里才迷迷糊糊醒过一会儿,还是病人,怎能现在就跟你们走。” 周姨娘向来怯懦,没想到现在竟有拦人的胆量。 章秀娥显然不把这个不得宠的姨娘放在眼里,讥笑地一挥手,身后两个仆人便一左一右上前,将人拖开。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周姨娘死死堵住门,一步也不肯退开。 两个仆人脸色发狠,直接动手扯住她的手臂,这一拉扯,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直接让人摔在地上。 章秀娥吊着眼冷笑,从容往前。 屋门突然咯吱一声响。 一只褐色陶制药碗猛地飞出,砸在她的额头上!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震惊地停下动作,齐齐望向门内。 江芸芸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 软弱的二公子,刚才竟打了章妈妈! 那可是大夫人身边亲信,这简直是在打夫人的脸。 直到那碗落在地上摔碎,众人才回过神。 章秀娥发出愤怒的尖叫,与此同时,额头缓缓流出一道血来。 那道血慢慢悠悠流下,顺着下颚落到华丽的领口,最后晕开一片红痕。 江芸芸却没看她一眼,只把发髻散乱的女子扶起。 “芸哥儿。”周姨娘没想到她这惊天动地的一砸,面色惊恐不安。 江芸芸拍干净她衣服上的尘土。 面前的女子穿着浅绿色上衣,下系同色素净长裙,头上簪着木簪,皮肤雪白,柳眉娟秀,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乌黑,水光潋滟。 她娘可真漂亮啊。 章秀娥下垂的眼尾被瞪得扬了起来,双手颤抖地指着:“放,放肆!把他抓出来!” 江芸芸大病未愈,有些发寒,拢了拢身上薄薄的衣服,无辜说道:“手滑而已,章妈妈何必动怒。” 周姨娘信以为然,忙解释:“章妈妈,芸哥儿他定不是故意的。” 章秀娥更生气了,用手捂着额头,大声嘶吼:“抓出来!抓出来!” 几个仆人立即上前,想直接把人架走,但江芸芸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棍子,左戳右戳,竟一戳一个准。 那些人没想到她会反抗,避之不及,根本近不了身。 周姨娘一脸茫然地看着江芸芸,众人更是见鬼一般盯着她。 以前的芸哥儿内敛胆怯,连高声说话也不敢,今日怎么这么凶残,跟变了个人似的! 江芸芸出了一身汗,久病的身体也有些累了。 “这么热闹的事情,合该给外面的人看看。”她转了转手中的竹竿,皮笑肉不笑,“章妈妈,曹操杀王垕的故事你知道吗?” 章秀娥自然不知道,但她听明白江芸芸在威胁,用的还是那些读书人才会说的话。 章秀娥也有些惊疑不定,一时青着脸不再动手。 江芸芸反客为主问道:“为何要带我走?带我去哪里?” “你投河自尽,传出去人家都要笑话我们江家,做下这么丢脸的事还好意思问。”章妈妈冷笑,“不看管起来,他日更要酿下大祸!” “二公子,劝你识趣些,过几日就是苍哥儿的科举宴,不要让老爷夫人发火,也让周姨娘为难!” 这就是不肯明说了。 江芸芸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机,先把这些人赶走才是要紧之事。 她的眼神在院中众人身上扫过,想起当时在屋里听见的话。 ——“若是再去跳河,岂不又牵连我们苍哥儿!” 这个苍哥儿应该就是江家夫人所出嫡长子,年仅十五便高中秀才,今年更是过了科考,可以说是江家的宝贝眼珠子,和大字不识的江芸芸天壤之别。 刻薄泼辣的章秀娥心心念念苍哥儿的科举宴,怕是想在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章妈妈,你说的这个科举宴大夫人交给你负责了?” 章秀娥不明所以,还是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江芸芸心里有了数,忽然话锋一转:“可我是个硬骨头,今日就算跟你走也必定不安分,还要劳烦你整日看管我,你顾得过来么?” “科考宴这么重要的事,万一被人摘了桃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章秀娥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她是大夫人身边得力的人不错,可府中上下这么多仆人,哪个不仰仗主子恩宠。 这场科举宴,明里暗里想分功劳的人到处都是,想踩着她章秀娥飞黄腾达。 如果她全力揽下二公子这边的破事,恐怕真的分身乏术,最后被人钻了空子。 打蛇打七寸,章秀娥看着面前瘦弱苍白的人,犹豫了。 江芸芸故意抓着手里的竹竿,捅了捅不远处的下人,一副不安分的刺头模样。 章秀娥额头的伤口更疼了。 也不知这二公子是吃错什么药,竟变得这么难缠! 周姨娘这边本来就对大夫人没威胁,劳心劳力处理好了也没功劳,反倒是科举宴那边,一点不能松手! 章秀娥本如是想着,心里本就不乐意揽下无利事,又正好那一只药碗让自己负伤见血,就算空手回去,也算有交代。 大夫人生气,也只会认为江芸顽劣。 想到这儿,她捋了捋袖子,眼神幽暗:“如今阖府上下苍哥儿最重要,就让芸哥儿在这里再休养一阵,料你们也翻不出花来!” 她安排几人守着小院大门,便脚步匆匆回去了,小院中很快只剩下母女两人。 周姨娘没想到事情就这样就结束了,怔怔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这人吃软不吃硬,碰到章秀娥这等凶横之人,打一架都是不怕的,最怕好看又柔弱的人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咳咳,进来坐坐。”她利索关上门,爬回床上。 “芸儿。”周姨娘入内,见她苍白的小脸,心中一软。 江芸芸对着她微微一笑,嘴角的小梨涡也跟着闪动。 周姨娘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里的惴惴不安也跟着烟消云散。 ——她觉得刚才的芸哥儿浑然陌生。 “你怎么敢打章妈妈?”周姨娘不安说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反驳道:“她欺软怕硬,不碍事。” 周姨娘却依旧心事重重。 “娘。” 周姨娘惊讶地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要叫我姨娘。” 一直流离在外的江芸芸被一个称谓猝不及防拉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 ——等级森严、三等九般的古代社会。 江芸芸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看,面露犹豫之色,想着怎么找一个合适的说法:“自从醒来后,有些事情我便记不太清楚。” 周姨娘顿时大惊失色。 江芸芸赶在她说话前,急忙截住她的话:“我很好,一点问题也没有,只不过有些事记不清而已,所以想要娘帮我遮掩一下。” “这可如何是好?”周姨娘忧心忡忡地握着她的手,焦急又沉默地来回翻看着,最后认真说道,“没关系,姨娘会保护你的。” 江芸芸盯着那截秀白的手指,忍不住有些走神。 断断续续的记忆中都是这人哭泣的模样,似乎只要有一点风浪,她都能落泪,可这样柔弱胆小的人刚才却试图反抗凶神恶煞的章秀娥。 “你叫什么名字?”江芸芸缓和气氛问道。 周姨娘眨了下眼。 女子很少被问及闺名,尤其被抬到江家后,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什么时候。 “周笙。”她小声回答,“鼓瑟吹笙的笙。” 江芸芸笑了下:“娘过来坐。” 周笙连连摆手:“不能叫这个。” “我就私底下叫叫。”江芸芸叫不出姨娘这个称谓,随口敷衍着。 周笙脸上露出笑来,眼尾上带着的一滴泪珠却落了下来,愁苦的面容下瞬间浮现出娇媚的艳丽。 江芸芸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勉强摸到一点轮廓。 原身叫江芸,江家庶子,行二,江家一个嫡长子,一个嫡幼子,还有两个姊妹,都出自夫人膝下。 第二章 在现代女扮男装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在等级森严的古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周笙胆小懦弱,怎么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江芸芸惊疑地打量着她,却不想周笙这次却没有哭出来,只是痛苦地看着江芸芸。 “是我贪生怕死。”她颤抖着说着。 江芸芸并未露出鄙夷之色:“求生并不可耻。” 眼前的周笙就像是一朵无依无靠的浮萍,胆怯地停在原处,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畏惧,过往的岁月是一把刀逼得她不得不往前走,可前方的路她却一点也看不清。 她不敢继续走,却也不敢停下来。 “十年前,大公子病了一场,请了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周笙断断续续说着,“那个时候你还有两个月才能出来。” 江苍是江家第一个男孩,被全家疼爱的小孩在五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药石无医,直到有个游方道士说需要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来借命。 那时周笙刚好怀孕七个月,夫人便给她灌了催产的药。 所以早产的江芸不得不成了江家的二公子。 这样的出生缘由,江芸注定不会得到他人的尊重。 他只是大公子的一段命数。 “封建迷信害人。”江芸芸怒道,随后又说道,“但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屋内沉默了片刻。 “你是怎么骗过夫人的?”江芸芸继续问道。 “陈妈妈当时抱了一个男孩回来。” 江芸芸捏着周笙的手指,冷不丁抬眸问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们换了。” 周笙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色迷茫:“那你怎么办?” “什么?”江芸芸不解地看着她。 “你身体不好,又是女孩子,世道多难,要是病了,受委屈了,被人欺负了,那可怎么办。”周笙小声说道。 江芸芸怔在原地。 她有一瞬间觉得荒谬,因为周笙这么弱小,又这么怯懦,她是秋日的浮萍,也许下一秒就会枯萎,偏是这样的人一次又一次挡在江芸面前。 可下一瞬间,那点荒谬就成了铺天盖地的悲愤,这具身体内似乎还有另外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在哭泣,在颤抖。 许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并没有完全离开。 “你怎么哭了。”周笙手忙脚乱要去擦江芸芸脸上的眼泪。 江芸芸低下头,面无表情地把猝不及防涌下来的眼泪擦掉,好一会儿又抬起头,神色镇定问道:“纸包不住火,若是等江芸再大一些,要结婚生子,那你准备怎么办?” 周笙迷茫地看着她,摇头:“我不知道。” “当时江苍已经活了,那道士是无稽之谈,你若去坦白,夫人未必会责怪你。”江芸芸神色格外镇定,只那双眼睛却红得好似要滴血。 “我,我不敢。”周笙胆怯地说道,“我害怕。”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她。 你看,她连澄清的勇气都没有。 有人在她脑海里恨恨说道。 “娘会保护你的。”周笙想要靠近她,却又停在原处,只能反反复复,卑微恳求着,“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江芸芸垂眸,心中的酸涩似海浪一般滔天涌起。 可你要保护的小孩,已经不在了…… 江芸芸闭上眼,把蓦地涌上来的怨恨咽了下去,片刻之后才睁开眼睛,在她不安恐惧的视线中,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至少我是不怨的。” 她非江芸,也许这十年来,一出生就被禁锢在这间小院的江芸饱受折磨,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而现代的江芸芸只看到这间院子里两个人的痛苦。 她不能要求一只软糯的小白兔变成凶恶的大狮子。 但同样不能让铁笼里的小狗原谅折磨他的笼子。 周笙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江芸芸看着那些眼泪,心底涌现出的怨气突兀地消失了。 豌豆公主会因为被褥下的一颗豌豆而坐立不安,这些年,周笙也因为这件事情辗转反侧。 那个消失的小孩在这一刻终于没了牵挂,彻底消失不见。 江芸芸任由她伏在自己膝盖上,压低着声音痛哭着。 周笙胆小到甚至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出来。 江芸芸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衣裳下是消瘦的肩骨,她就像攀附在大树上的菟丝草,柔软无辜,可除了这条路,她没有别的选择。 让江芸成为男孩,是她为数不多的抗争,却成了江芸无法摆脱的禁锢。 江芸若是女子,江家人不会把她送给那个恋童癖王爷,但同样,依照江芸的美貌,女子的江芸到头来还会是江家的垫脚石。 都是死局,但总要寻个破局的办法。 江芸芸抱着周笙,任她哭个痛快。 “姨娘怎么又哭了。”门口传来一人的声音,“若是被人听到了,夫人要生气的。” 周笙慌乱地用手擦了擦眼皮子,连着鼻尖都通红,楚楚可怜。 “大公子过了科考,外面正是高兴的时候。”陈妈妈把手中的饭菜放在桌上,小心把人扶了起来,“洗把脸,吃个饭吧。” 江芸芸去看那人,只记得她好像叫陈妈妈,一直跟在周笙身边。 来人上着暗红色直领直袖半臂,内罩深绿色的长袖短衫,下系同色的素色裙面,头顶只用一块深蓝色的罗帕裹着,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入发髻内,眉心紧绷,眼睛微瞪,凶悍无畏。 “芸哥儿醒了,也该把渝姐儿接出来了,祠堂阴冷,渝姐儿本就体弱,小心落下病根。”陈妈妈摆饭菜时说道。 周笙连连点头:“我下午就去请夫人把渝姐儿放出来。” “妹妹为什么去祠堂?”江芸芸抓紧时间问道。 陈妈妈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说道:“之前您出事正好赶上大公子考试,大夫人怕出事。让渝姐儿去祠堂祈福。” “我要照顾你,渝姐儿就替了我。”周笙忧心忡忡说道,“她这么小,那些仆人定不会照顾她,我得去接她回来。” 江芸芸回过味来。 江芸身上挂着一个和江苍相连的命数,在大夫人眼里,两人命运一体,她刚好在江苍科举等成绩时出事,在大夫人眼里是不祥之兆,所以才迁怒周笙。 “现在已经中午了。”江芸芸连忙把人拉住,“把渝姐儿接出来,一定要夫人同意吗?” 陈妈妈点头。 “早上听章秀娥说,这几日府中要办宴?”江芸芸又问。 “大公子科考考了第一,老爷打算开祠堂敬告祖宗,再摆三天流水宴。”陈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江芸一眼。 “现在娘去找他们十有八九要挨骂。” “可也不能不去。”周笙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渝姐儿,但她毕竟还小。” 原来两个小孩关系不好! “都这个地步,怎么还能闹别扭,我是觉得,可以换个办法。”江芸芸咳嗽一声,尴尬岔开话题,“让陈妈妈先去祠堂盯着,若是有机会直接把人带回来。” 陈妈妈狐疑地打量着她:“渝姐儿知道芸哥儿这么关心她会高兴的。” “那等会麻烦陈妈妈辛苦一趟。”江芸芸火速转移话题。 “不辛苦,刚好我也要去祠堂那边盯着点,免得刁奴欺负了渝姐儿。” 一顿饭食不知味地吃完。 周笙确实不受宠,这个饭菜只能算勉强入口,怪不得她和江芸瘦成这样。 午后,江芸芸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周笙也跟着坐在一侧绣花。 她手艺极好,一簇花绣得跟真的一样。 “这是什么花?”江芸芸随口问道。 “是凌霄花。” 周笙在江芸芸的胳膊上比划了一下,开心说道:“以前我家有一面种了一墙的凌霄花,每年五月就会开花,满满一架子红色,可好看了。” 江芸芸笑眯眯托着下巴:“看来你之前的日子过得不错。” 周笙脸上笑意缓缓收敛,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只是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察觉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尴尬地挪了挪屁股。 就在两人沉默间,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江芸芸站起来:“陈妈妈回来了。” 陈妈妈在烈日下走得满头大汗,细看脸上怒气还未消退。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 “是出事了吗?”周笙慌张问道。 陈妈妈喘了几口气,随后低声说道:“这几日一直下雨,渝姐儿起了烧,我本打算带她出来,正好碰见老爷来开祠堂。” 周笙着急起身:“是老爷不准吗?” 陈妈妈脸上怒色更甚:“老爷选了一块上等的和田玉,说要给大公子做玉佩,大夫人却要渝姐儿为这块玉祈福几日,定是章秀娥那老刁奴说了坏话。” 周笙急得团团转:“不行,我要去把她带回来。” 江芸芸来不及阻止,就看周笙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你快去拦着她。”江芸芸一听就知要坏事,赶紧让陈妈妈去拦人。 陈妈妈哎了一声,走几步后又回头仔细叮嘱着:“芸哥儿去屋子歇着,不要乱走。” 江芸芸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在廊下走了几圈,又捡起摔在地上的绣品,看着鲜艳怒放的凌霄花,最后小心放在绣篓里,仔细分析着眼下的情形。 江芸芸来回踱步:“周笙中了圈套,得捞出来,渝姐儿体弱,也要捞出来。” 她不知不觉走到院墙边上,听到外面热闹的动静声便站在原地听墙角。 是几个丫鬟嫌太阳热,正贴着墙根走路。 第三章 江家是商贾之家。 江芸芸对这个说法一直没有太大的认知,直到现在跟着那群丫鬟走出周笙的小院,这才恍然有种踏入仙境的错觉。 屋檐飞扬,金碧精莹,山洞阁楼,亭台池塘,花草树木,目之所及的奢华。 一出小院面前的竹林,没走几步就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种着一片桃花林,隔着墙依旧香味扑鼻,脚下踩着的石桥下是满池金鱼,条条二尺有余,远看像一片红霞。 江芸芸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着的富贵气,揉了揉脸,继续跟着小丫鬟们朝着前院走去。 越靠近前院,丫鬟小厮也越来越多,他们衣服华丽精致,连着面容都格外姣好。 她揪着自己身上的破衣服,不得不谨慎地停下脚步,在一处假山后躲了起来。 “好你个小子竟躲在这里偷懒,快把这个纸槌瓶送去。”她刚想着如何混进去,就被一个小丫鬟逮了出来,颐指气使地塞了一个青色的细颈瓶子。 江芸芸大喜,低头哎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还未靠近前厅,就看到门口整整齐齐站着十来个人高马大的仆人,再往里面看,只能透过层层梅树叶看到里面坐了不少人。 ——哪个才是江苍的老师?她犹豫张望着。 “看什么!”门口站着的人气势汹汹上前,“这个瓶子要送给大公子老师,还不送去。” 江芸芸低头看着怀中的瓶子,犹豫问道,“直接送给他吗?” 面前之人无语地停顿了一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低着头的小厮,不耐啧了一声:“蠢货,送去右边第二间屋子,自有人打包后送到贵人车里。” 江芸芸哦了一声,沿着梅林,穿过一面粉墙来到一间堆满珍宝的屋子。 绫罗绸缎,珍稀古玩,名贵花草,她再一次对江家的富贵有了深刻的认识。 “花瓶总算来了。” 有人朝着江芸芸走来。 江芸芸抱着花瓶,冷不丁问道:“这花瓶很贵?” “这可是龙泉粉青釉纸槌瓶,说是南宋的宝贝。”那妈妈脸上笑意加深,“这可是老爷特意高价选来送给大公子的老师……啊……”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刺耳的咣当一声,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松手,任由怀中名贵的宝贝在脚边碎成一片片。 “你疯了!”妈妈尖锐叫着。 江芸芸用脚踢了踢碎片,漫不经心点头:“可能是手滑,还有什么东西是给那个老师的?” 虽没人说话,但还是有人下意识把手中的东西握紧。 江芸芸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朝着那人走去,有点礼貌但不多地说道:“得罪了。” 她一边把小丫鬟手中的花瓶给直接拍下去,一边打开她脚边的盒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摔了一遍。 那妈妈被接二连三的声音惊得回过神来,尖叫着扑过来:“疯了,疯了。” 江芸芸个子小,左突右躲,甚至临走前还好心提建议:“你们快去请夫人过来,不然要来不及了。” 院子里如何慌乱不提,跑出来的江芸芸却没有跑远,反而是盘腿躲在假山的一个洞穴中。 那个位置不高,却可以观察到周围的情况。 她必须精准把握时间,才能确定周笙的安全。 一炷香后,她就看到圆拱门处传来动静,探头张望了一下,就看到有一人被簇拥着走了过来。 她长得并不出众,颧骨高耸,眉眼凌厉,但衣着华丽,裙摆在行走间,好似金波荡漾,头顶插满金玉,日光下闪耀晖晖,连带着人脸都看不清。 江芸芸看着那人身边跟着章秀娥,猜测这人大概就是江府的夫人。 人既然被叫来这里,周笙那边应该就不会挨打了。 许是外面动静太大,正厅内也有小厮快步走出来。 江芸芸盯着那小厮看了一眼,又看向院中坐着的几人,心中微动,冷不丁想到顺带捞江渝的办法。 来都来了,闹都闹了,多一个不多,捞一个是一个,不如更热闹一点。 她如是想着,刺溜一下从假山上滑下来,刚走几步,就朝着一处看了过来。 春日的梅花树绿叶茂密,樛结高枝,影影绰绰间南枝春来,暗影浮动。 ——有人在看着她。 她沉默着,但很快又扭头走了。 她需在小厮回来之前进去,打江家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那点隐晦的打量并未让她停下脚步。 江芸芸靠近那间正厅才发现这间大厅的气派,歇山转角,滴水重檐,珠帘高卷,上悬朱红牌匾——正清堂。 正中的博山炉正悠悠散发出梅花的清香,一番春信,玉骨冰姿,仙风袅袅。 屋内几人察觉到动静,顺势看了过来。 江芸芸的目光先是看向为首那人,那人并不年轻,留着修整整齐的胡子,穿着靛青色的衣袍,目光沉静温和。 他的右手边坐着体型圆润的男子,虽有意穿的文雅质朴,但腰间硕大的金玉佩还是暴露了他暴发户气质,应该是她的便宜爹,江如琅。 至于左手边则是坐了三四个年轻人,头戴方巾,身穿统一的青色衣衫,此刻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你是何人。”上首的中年人温和地注视着来人,眸光清亮,“怎如此失礼?” “是你!”江如琅见到门口站着的江芸芸,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失神喊道。 江芸芸赶在江如琅开口前,故意为难说道:“江家为诸位备下的礼物被人不小心摔坏了,夫人想要诸位再多留一会儿,等礼物再一次备齐。” “胡说八道。”江如琅紧盯着面前的江芸芸,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把他给我拉下去。” 江芸芸冷静说道:“夫人已经来了,老爷不信可以去看看。” 江如琅神色古怪,将信将疑。 刚才外面确实有吵闹声。 “是大公子老师的礼物摔坏了。”江芸芸的目光在左侧的三个年轻身上一扫而过。 那三人容貌俊秀,各有千秋,长得也都像读书人,最主要的是年轻。 她不确定等会那些刺人的话朝谁说。 “早叫江老爷不必破费。”坐在第一位的年轻人立刻眉心微动,神色不悦,“今日只是来恭贺大公子科考取得佳绩。” 江老爷用手擦了擦额头,眼尾朝外看了几眼,脸上的肉挤成一堆,殷勤说着:“小儿能得今日功名,多仰仗老师们辛苦教导,区区薄礼是要的。” 那人并未断然拒绝,反而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那位中年人。 “先生何必推辞,听说还有一个南宋的瓶子,花费千金。”江芸芸推波助澜。 上首中年人眉心一皱,看向江如琅。 江如琅连连摆手:“只是对诸位老师的一个心意而已。” “那也是家中女眷诚心跪拜,祈福多日,心意绝对是足的,老师们何必推辞。”江芸芸唉声叹气,小脸皱巴巴的。 中年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一个贵重的礼物本就打眼,现在竟然还要女眷跪拜祈福,说出去,还当这些人欺负江家女眷。 “女眷跪拜并非此事,不要听这不孝子多言,还不把他给我拖下去。”江如琅厉声呵斥道。 江芸芸一口咬定:“怎么不是,今日夫人亲口说的,祠堂的人可都听到了。” “你也是江老爷的儿子?”坐在最后面,也最是年轻的老师眉心一挑,身子微微前倾,“今日是为那个女眷来的?” 那年轻人眼睛格外亮,一笑起来,眉眼清朗。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正是,我妹妹体弱多病,大哥过了科考,正式迈入科举之路,自然是全家都高兴的好事,为他祈福是我们这些做弟妹该做的,只是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我妹妹也该享受一下这个喜悦。” “好一个伶牙利嘴的小童。”那人抚掌,眨了眨眼,促狭说道,“好似一只小牛犊。” 江芸芸并不理会他的打趣,盯着江如琅,态度谦卑:“大哥若是明年考上举人,自然还有祈福的机会,还请老爷让我接渝姐儿回来。” 几人说话间,有小厮匆匆而来,骤一见到江芸芸,脸上顿时露出见鬼的表情。 “什么事情如何慌慌张张!”江如琅迁怒着。 那小厮嘴角微动。 “看来仲达的东西真的坏了。”最年轻的小先生托着下巴,笑说着。 那小厮脸上藏不住事,面露惊讶。 被他打趣的人却脸色瞬间阴沉。 “江老爷。”一直没说话的中年人终于开口,“大公子过了科考是自己的本事,何须祭拜鬼神。” “是是。”江如琅脸色发白,胡乱应下,“都是小妇人不懂事,卢老师不要生气,黎先生也消消气。” “这些礼物不必准备了,祈福是为敬畏鬼神,祭拜祖先,我与大公子不过是师生关系,称不上这样的厚礼。”卢通口气硬邦邦开口。 “得病寝衽,畏惧鬼至,还是卢先生看得清。”江芸芸说着风凉话。 小先生眼睛一亮:“小小年纪竟还读过王充的订鬼。”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说话。 快餐文学的现代人,只会这一句。 “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去把楠枝找回来。”中年人脸色不豫,起身准备离开。 江老爷连忙起身,连忙说道:“马上就午时了,不若一起吃个饭,小儿拿功课马上就回来了,还请黎先生指点一下。” 黎先生摇了摇头:“令郎自有老师,何须我来指手画脚。” 江老爷脸色大变,正打算说话,卢通便顺势拦住他,对着他摇了摇头。 “你倒是大胆。”出门前,那位黎先生低头,打量着低眉顺眼站在一侧的江芸芸,“王仲任盛矜于己,厚辱其先,你学其知,不可学其性。” 第四章 江芸芸回到院子,一眼就看到周笙脸上刺眼的巴掌印。 “不小心摔的。”周笙侧了侧脸,怯生生地避开她灼灼的视线。 江芸芸盘腿坐在她面前,严肃地看着她脸上明显的手指印。 手指印格外深,指痕粗壮。 “夫人骄矜自傲,也没这么大力气,章秀娥打的?” 她这般问着,眼睛却看向陈妈妈。 陈妈妈一脸愤慨:“那泼妇拿着鸡毛当令箭,竟敢对姨娘下这么重的手。” “若无夫人撑腰,她怎么敢如此嚣张。”江芸芸强忍着火气,垂眸,“渝姐儿呢?” 周笙脸上露出笑来:“夫人突然被叫走,陈妈妈趁乱把渝姐儿抱出来,还好没起烧,我给她吃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下去了。” 江芸芸吐出一口气,还算功夫没有白费。 “芸哥儿刚才去前院了?”陈妈妈打量着江芸芸,迟疑问道,“您没有受伤吧?” 江芸芸狐疑:“我会受伤吗?” 陈妈妈欲言又止。 “难道江如琅不喜欢我,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江芸芸试探问道。 陈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下这么狠的手?”江芸芸大惊失色。 “其实你不爱出门,有几次不小心在花园碰到老爷才受罚的。”周笙安慰着,“我们躲着不出去就好,先吃饭吧。” 两人刚吃饭,江家大管家江来富直接闯入小院,把江芸芸直接捆走了。 “为何要把人带走?”周笙慌张拦下人。 江来富冷笑一声:“二公子闯祸,老爷寻他。” 说完便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大厅内不复刚才的文雅大气,地上一地狼藉,江如琅站在正中位置,紧盯着被人捆过来的江芸芸,立刻露出吃人的视线。 章秀娥站在一侧,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你可知你今日干了什么蠢事?”江如琅咬牙问道,“江家泼天的富贵都被你搅和了。” “二公子好大的派头。”章秀娥也紧跟着讽刺着,“现在是不是暗中得意坏了苍哥儿的好事,不过那又如何,苍哥儿到底还是宝应学宫的人,明年科举拔得头筹,可不是你这样的白丁可以比的。” 江芸芸狼狈地站在正中位置,火上浇油:“那不是也没被人看上。” “你个白眼狼……”江如琅大怒,抬脚就要踹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到一边去。 管家慌张地扶住差点跌倒的江如琅。 江如琅狼狈地站稳,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江芸芸:“给我按下去打!打死!” 江芸芸赶在小厮冲上来前,大喊:“我要去黎家拜师。” 这几日她旁敲侧击过江如琅的品行,热衷追求功名,踩低捧高的商人,对读书人抱有好感,尤其是上升期的读书人,只要他们开口几乎是有求必应,对外名声不错,但本质上是一个势利狠辣的人。 小厮把她按倒在地,眼看就要挨打了,江芸芸挣扎着,继续说道:“那个小先生说我很有机会!” 江如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小童。 “何必听他胡说,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黎先生如何能看得上他。”章秀娥不悦,“夫人那边还等着答复呢。” 江芸芸并不慌张,紧盯着江如琅,添油加醋说道:“出门前那人叫我去试试黎家收徒的事,他觉得我更有机会。” 在白日里搅了江家的局时,她就知道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她逞一时之勇,暂时解除危机,但前厅的那几人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她的企图,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不过是为了读书人的面子。 迫害女眷,贪图财富,总归对名声不好。 黎先生临走前的话,想来是责备的话。 可事已至此,她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所以,那个叫仲本的人说的话,给了她新的一条路。 ——科举,她最好的选择。 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代,只有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尤其是她现在还套着男人的马甲,比女子有了更多的选择。 只要考上一个秀才,就算是吃公家饭的人,若是实在考不上,去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也会有新的出路,总比在这里等死来的好。 江芸芸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 只现在还有两个问题摆在她面前。 近一点的是,江如琅的怒气。 远一点的是,变态王爷的染指。 现在她决定先解决江如琅的怒气。 江如琅冷笑:“你当真是吓糊涂了,他连苍儿都没看上,还能看上你。” 江芸芸神色镇定:“那个小先生叫仲本,你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看我是不是在骗人。” 江如琅心中一惊,满腔的怒气突然被扎了一个口子。 ——那个小先生确实叫仲本,扬州人,去年刚考中进士,这次回乡祭祖,被卢先生请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他,当真如此说?”江如琅那颗愤怒的心突然打了一个转,惊疑问道。 江芸芸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缓缓开口:“既然都是拜师,只要是江家的人不是都可以吗?” 江如琅脸上果不其然闪过动摇之色。 章秀娥脸色微变,大怒:“老爷难道就打算这样放过他?苍哥儿的脸面呢?夫人的脸面呢?” 江如琅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他可不识字,如何拜师,那黎先生难道会从启蒙教起。”章秀娥步步紧逼。 江如琅脸上的迟疑眼看就要消失不见了。 “让我去试试,总归比现在这个局面好。”江芸芸高声说道,“我不识字,但我不会学吗?王充的书我可都读过。” 江如琅又开始动摇了。 是了,周笙是识字的,而且她自小读书就很好。 管家察觉到老爷的迟疑,对压着江芸芸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随后亲自把人扶起来:“若是黎家也看不中你呢?” 江如琅立刻紧盯着她看。 江芸芸心跳加快,可话语却又格外冷静:“那我自然随便你们处罚。” 管家轻笑一声,小心拍了拍她身上的灰:“二公子今日真是莽撞,渝姐儿是江家的三小姐,夫人还会亏待她不成,这般没轻没重的,坏了可是江家的面子。” 江芸芸能屈能伸:“今日都是我的错,我道歉!” 江如琅冷着脸,终于把此事应了下来:“若是黎家没看上你,自然有你好果子吃。” “一个废物,还要老爷挂心。”章秀娥直接甩袖离开。 江芸芸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知道是过了这关。 “二公子这边请,我送你回去。”管家笑说着。 —— —— 等江芸芸回了小院,周笙拉着她仔仔细细看着,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说你白日里去前院闹了一通。”周笙小心措辞询问。 江芸芸见她脸上红痕刺眼,把人拉倒床上坐下,手指化开膏药,仔细擦着她脸上红痕,镇定开口:“我打算去科举。” 周笙猛地睁大眼睛。 “可你是女……” “我是男的。”江芸芸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 周笙僵在原地,慌乱不安:“若是被发现了……”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胸口:“所以我得赶紧考上。” “可你没读过书。”胆小的周笙对未来总是下意识畏惧,找出无数理由来反驳。 “大公子四岁就开始读书。” “读书很贵,老爷和夫人若是不愿出钱。” “大公子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 江芸芸安静地听着她一句句理由,直到最后,周笙又倏地安静下来。 她神色呆怔,好一会儿又沙哑说道:“可是读书才是出路。” 江芸芸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周笙,却又没有说话。 面前的女子不过二十几岁,若是放在现在,也是刚大学毕业的年级,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在这里却只能被禁锢在后院里,惶惶不可终日。 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只剩下读书这条路了,保住二公子的身份,也可以更好的照顾你们。” “我不要你照顾。”周笙低头,揉着绣品,“你好,就好。” 江芸芸笑了笑:“那你同意吗?” 周笙抬头看她,那双绵软清亮的瞳仁倒映着面前瘦弱的小孩。 她有一张顶级小白花的长相,皮肤雪白,柳眉娟秀,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乌黑,水光潋滟。 “芸儿,你……”她顿了顿,“长大了。” “是长大了。”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 —— 春风十里扬州路,金碧楼台相交倚,绿柳朱轮走钿车。 江芸芸观察着人声鼎沸的街道,这不仅是江芸第一次出门,也是江芸芸第一次出门。 她小心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这是周笙昨夜连夜给她做的新衣服,她要穿这个新衣服去见黎先生。 听说江家夫妻昨日吵架了,还惊动了江苍,但出人意料的是,夫人没有再发作,只是断了小院的吃食。 江芸芸早饭没得吃,饿着肚子出门。 这条街大约有四五丈宽度,用黄泥填实,石灰铺平,上面压着平整的石头,若是没有石头则铺上了地砖,道路笔直宽敞,两侧各有一条水沟,水沟里有人正在打扫清理。 两侧街面悬挂的招幡迎风而动,她看得目不暇接。 “正宗的官窑名瓷,客官可要来看看。” “瞧一瞧看一看,新鲜的海味,广州琼州送来的海货。” “杭州新送来的胭脂水粉。” 第五章 “为何不考教江家小子。”仲本坐在厅堂内,不解说道,“我看那小牛犊确有王仲任遗风,好好教导定能大放异彩。” “与立是说那自誉而毁其先的劲。”黎民安抿了一口茶,笑问着。 仲本垂眸笑了笑。 “你不服?”黎民安挑了挑眉,“你可知那日在江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仲本的扇子摇得更勤快了一些:“能猜出一些。” “德不优者不能怀远,才不大者不能博见。”黎民安淡淡说道,“此子骄矜冲动,心性不定,难成大器。” 仲本叹气,手中的折扇倏地收起,慢条斯理反驳着:“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 黎民安沉默片刻,无奈说道:“王仲任其言多激,与圣贤相轧,你去岁已考中进士,不可再露出此意向,免得言官弹劾。” 仲本含笑应下。 “此番你是回家探亲,却特意绕道来给家父看病,黎某感激不尽。”黎民安起身行礼。 仲本连忙把人拦住:“黎公一生为公,清政爱民,如今年老多病,我等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收徒之事不知为何被人知晓,那也正好考究一下扬州的学风。”黎民安捏着胡子转移话题,“等会与立可要与我一同看看。” 仲本摆了摆手:“祭祖已经结束,我的假期算算日子也该到头了,扬州多雨,我得早些启程。” 两人说话间,便见老仆带着几位候选人来了。 仲本指尖的折扇转了转,笑着起身离开。 “与立,你为何对那人如此看重。”黎民安见状,多嘴问了一句。 仲本摩挲着扇柄,好一会儿才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那个少年眼中有蓬勃旺盛的火焰。 他虽年幼瘦弱,可当日站在门口,却隐隐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少年人与日争辉,意气生春,自然令人侧目。 —— —— 江芸芸在黎家台阶下坐下,托着下巴,看着墙角的苔藓。 黎先生不愿意见她之事倒也不让她惊讶。 许是昨日之事让他心生芥蒂。 又或者,江家商贾之家,他一个读书人不愿和他们交集。 江芸芸换个只手托着下巴。 黎先生可以把她拒之门外,她却不能一走了之。 她的生死状昨天才立下! 只是如何才能让黎先生见她一面,只要见一面,她便有借口拖一拖。 江芸芸皱着小脸,捂着肚子,唉声叹气。 “小子坐在这里做什么?”一辆骡车停在她面前。 驾车之人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带着斗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怎口气这么凶。”帘子被掀开,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奶奶的探出头来,“小童怎么坐在这里,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芸芸慌慌张张站起来,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那怎么坐在我家门口。”老太太笑问着。 江芸芸大吃一惊,神色窘迫地让开一条道。 “是来求学的?” 骡车并未直接进去,老太太从车内走了下来, 她穿白色银条纱衫,外罩深紫色的焦布比甲,上绣着穿花凤的图案,头发则用一根桃木簪随意挽起来,眸光温和,神色慈悲。 江芸芸点了点头。 “可是落选了?”老太太打量着面前的小孩,瘦弱矮小,头发枯黄,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澄澈明亮,丝毫不见胆怯局促。 江芸芸沮丧:“我还不曾入选。” 老太太面露惊讶之色,但还是细心安抚道:“你年轻机敏,这番不成,自会有新的机遇,何必唉声叹气。”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盯着脚尖看。 “可是有什么难处?”老太太敏锐问道。 江芸芸抬眸,漆黑的眼珠倒影出春光,少年身上也好似在发着光,冷锋截云,光照碧空。 “可我只想拜黎先生为师。”她认真说道。 老太太惊讶:“这是为何?” 江芸芸沉默。 自然抓一根救命稻草。 她带着强烈的功利心,一步步走到这里,哪怕被拒绝也不能离开,自然是想要求一个庇护,拜师不过是生存手段,这样不堪的目的在如此温和的注视下,不敢露出一丝心思。 “自然是他学问好。”她只好含含糊糊说道。 “言不信,行不果。”车内传来老者的讥讽声,“确实不得入选。” 扬州的风温柔缱绻,穿过安静的小巷,连着车帘也只是微微晃动着,可里面的传出的声音却好似晴天惊雷,听的人心头一震。 “我儿学问一般。”老太太依旧笑脸盈盈,“去找一个更合适你的老师吧。” 江芸芸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黎府的牌子,又摇了摇头。 “这又是为何?”老太太不解。 “何必与他多话,让开。”骡车内的声音冷峻严厉。 江芸芸听话地让到一侧。 “你可是有难处?”老太太温和问道。 江芸芸含糊说道:“并未,只是以前浑浑噩噩,不知天高辽远,现在想改变未来。” 老太太慈祥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孩,那目光似能洞悉一切,却又含蓄地不点破:“小子有志气。” 偏在此时,江芸芸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怎么也如此倔强,小心吃了亏。”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耕桑,把马车里的糕点拿出来送给这位小童郎。” 江芸芸来不及拒绝只好接过那一盒糕点,面红耳赤,喃喃道谢。 “日头晒,快些离去吧。”老太太仔细说道。 江芸芸抱紧手中的食盒,坚持说道:“我想再试试。” 骡车入内没多久,里面就传来混乱的脚步声。 黎先生脚步匆匆,他身后跟着江府惊鸿一见的黎循传,再之后是之前进去的几人。 那老太太神色温和地同他们说着话,而马车内则下来一个年迈老人。 那老人穿着交领宽绣的棉布酱色长袍,领袖衣襟处各缝着石青色的布,腰间系一条杂彩吕公绦,下着一双方头青布履,头戴漆黑方巾,虽面容衰老,但身体瞧着还算硬朗。 黎先生上前行礼:“父亲亲来,不曾远迎,还请父亲恕罪。” 黎循传也跟着行礼。 那老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身后的那群学子身上一扫而过:“说是给我收的徒弟,我如何不能亲自来。” 江芸芸惊呆在门口。 那些读书人更是呆如木鸡。 江芸芸并不知这句话的分量,可那些读书人脸上的喜色却难以遮掩,激动地连手都抖了起来。 黎先生无奈说道:“父亲,大堂请。” 那老人点了点头,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脸颊侧了侧,正好和门外江芸芸的视线不经意撞在一起:“你,进来。” 他面无表情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黎先生错愕地看着门口的江芸芸,许是没想到他还在这里。 请这些读书人进来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候选人也是神色各异。 黎循传动作快,朝着她走了过来:“江公子里面请。” 江芸芸抱紧手中的食盒,深吸一口气,迈进高高的门槛。 第六章 黎民安叫进来的八人中,年纪大的已有二十,年纪小的也是十岁出头,现在突然插进一个小矮子江芸芸,虽站在末端,但也惹眼。 黎老先生坐在上位,黎民安作陪,黎循传站在一侧,学子们则一个个排队站着。 “都读过什么书?”老先生手边整整齐齐码着的纸张是那些人交上去的文稿。 从最基本的三字经,千字文,再到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大部分人已经通读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和左传等,更厉害的人上面这些书已经倒背如流。 话题很快轮到江芸芸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读书自然是读过了,语数英,数理化,政史地,还学过通用技术,大学专修航天航空,甚至每一科学得都很不错,能拿奖学金的那种,但就是没有学过四书五经。 她硬着头皮,小声说道:“都没读过。” 有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老先生瞬间拉下脸来,沉声问道:“你如今几岁?” “已有十岁。”江芸芸抿了抿唇。 “你有十岁了?”惊讶声响起。 江芸芸太过瘦弱矮小,体格不健硕便,身高看上去和七八岁的稚童并无区别。 十岁在古代已经是男女分席的年岁,可以算小大人,若是这个时候还未启蒙,再读书便是晚了。 黎民安惊讶问道:“可你不是会王仲任的订鬼吗?” 江芸芸胡乱找了一个借口:“只是听人读过,侥幸记住过只言片语,并没有系统的学习过。” 黎民安眉心微动,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 老先生拧眉紧盯着他,随后收回视线,淡淡说道:“那你还听过什么?” 江芸芸语塞,现代碎片化信息自然无奇不有,光是语文课本和课外书籍便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她敏锐察觉到面前老先生的不满,下意识避开这个话题。 她懵懵懂懂在这个世界睁开眼,却在此刻,不安地站在这里,惊觉自己和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没有了。”她低下头,沮丧说道,“可是我是愿意学的。” 她抬起头来,那双漆黑明亮,肖像其母的眼眸认真而真诚地看着面前的老先生:“我会好好学的。” 老先生和她对视着,身子微微一动,搭在卷子上的手指顺势收了回去,他没有接话,只是收回视线,对着那八人继续考核。 从师出何人,是否下过场等,一个个仔细问了过去,最后又拿起一张张卷子认真看着,详细指出优缺点。 江芸芸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又觉得面前这位黎老先生好像真的很厉害,那些学子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他眼中是轻飘的羽毛,但他的答案并不会因为问题的简单而敷衍。 江芸芸沉默地听着,突然察觉到有一道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看了过来,便顺势看了过去。 少年惊慌地移开视线,耳朵瞬间冒出红意。 那日看着他怀中抱着梅枝,江芸芸便隐约有了猜测。 怪不得黎民安对她没有好感。 “可是都懂了?”老先生的声音拉回她的神识。 学子们感激涕零,纷纷行礼拜谢。 “子君、辰生,你们已是秀才,书中内容倒背如流,无需老师指点,若想更进一步,不妨在下场秋闱前北上游学,北方以经学为主,长才大器,文词质实,你们如今策论文词丰赡,却少于厚重,若能融合南北之长,来年定然榜上有名。”他对着最是年长两位学子指点着。 两位学子对视一眼,面露欣喜之色。 “至于你们,最慢的也都学好了论语,基础非常扎实,可见原先的老师也是个有本事的,自来一徒不拜二师,各自回去学习吧。”老先生对着剩余几人也这般说道。 有人面露遗憾,有人则不甘问道:“敢问先生是想找并未开蒙之人。” 他直截了当地问着,江芸芸身上立刻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江芸芸都忍不住期待地看着黎老先生。 老先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请人送他们出去。 江芸芸犹豫片刻,没有跟着出去,幸好老先生也并未赶她走。 “先生还未考教我。”她在黎家众人注视下,硬着头皮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老先生并未露出嘲讽之色,反而问道:“你既未读过书,我如何考教你?”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只是并未系统学过这些。”江芸芸为自己解释着,“若我当真学了,假日时日,并不比今日这些人差。” 黎循传惊诧抬眸。 这话有些出格了。 黎民安呵斥道:“自满者败,自矜者愚,小小年纪如此自命不凡,必会贻害无穷。” 江芸芸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那点微弱的勇气,却反而好似吹了气球一般越演越烈。 “他日人云吾亦云,黎先生不过是对我有偏见。”她目光炯炯,直视着黎民安,一反刚才的安静平和,反而像被激怒的小牛犊,非要争出一个高低,冒犯反驳着,“他人能学,我便也能学,为何要自轻自贱,高山溪水俱是美景,若要一视同仁,便该有教无类。” 黎民安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怒气蓬发。 黎循传怔怔地看着江芸芸。 士人自小被教导要做一个勤慎肃恭,逊志时敏的谦谦君子,说话要轻风细雨,做事要礼贤下士,要不动声色,要多闻阙疑,要不求名利。 黎循传自小被这么要求,黎民安也是如此,他们身边交往的人也大都奉行此道,只今日,这位江家公子却像是打破这面平静湖水的石头。 他在抗争,在愤怒,在尖锐表达自己的所求。 他把所有读书人奉行的道理都踩在脚下。 “坐下。”上首的老先生轻轻敲了敲桌面。 他并未看黎民安一眼,黎民安却对着江芸芸行礼致歉。 江芸芸僵了脸,慌里慌张跟着行礼致歉。 “我非圣贤,不授惟利之徒。”老先生睿智犀利的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你到底为何要拜入黎家门下。” 江芸芸低头,坚持说道:“因为想读书。” 老先生的目光暗了暗,随后惋惜的摇了摇头:“你很聪明,但我不能收你做徒弟。” 江芸芸猛地抬头。 “送客。”老先生起身,淡淡说道。 江芸芸目送黎民安扶着老先生离开,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起身。 “我送你出门。”黎循传小心翼翼靠了过来。 江芸芸抬眸,盯着那位秀气的小少年看,冷不丁问道:“那日是你在看我?” 黎循传没说话,但耳朵还是下意识红了起来。 “你和他们说了我的事情?”江芸芸又问。 她的眼睛少了那丝蓬勃到近乎刺眼的火焰,便只剩下黑漆漆的水光,这般平静注视,令人坐立不安。 黎循传嘴角微动,脸颊微红:“我,我父亲问我,我便……” 江芸芸笑了笑,把衣服的褶皱仔细捋平了,岔开话题:“那我这样是不是就没希望了?” “扬州学风浓厚,多的是老师,你想读书,再去找一个老师也是一样的。”黎循传一板一眼劝慰着。 江芸芸笑了笑,看上去并不生气,也不伤心。 黎循传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梅林里,这个江家公子坐在高高的假山边缘,仰着头靠在石壁上,任由春风拂过衣袂,他机警地张望着,轻巧灵动,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他自小被管束极严,爬假山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所以从未想过人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还能毫无畏惧。 “你是不是在江家有难处?”黎循传忍不住问道。 “你们不是打听过我的事情吗?”江芸芸反问。 小少年不会撒谎,还未说话,便红了脸。 私下打听是一回事,但被当事人当场抓到,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体面。 “我上面有一个聪慧的哥哥,下面有一个骄纵的弟弟,我托生于姨娘的肚子,下面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江芸芸低声说道,“千山万重的大山可以靠腿走出来,但世道的禁锢到底要如何打破。” 黎循传怔怔地看着他。 “我就是想求一条生路而已。”她低声说道。 “那你为何不直接和祖父说?”许久之后,黎循传小声说道,“祖父并非刻薄之人。” 江芸芸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起身准备离开。 古人重孝道,江家供她吃喝,给她立锥之地,她被世俗绑在这艘大船上,成了木雕的傀儡,现在,她想要凿破这条船,在他们眼里太过大逆不道。 她哪里敢赌一个陌生人的心。 “那你能送我一篇和刚才那些读书人差不多的文章吗?”江芸芸出其不意问道。 黎循传不解。 “我也没学过,所以也想来看看。”江芸芸镇定说道。 “可我写的也不好。”黎循传不好意思说着。 江芸芸胡说八道:“之前见大哥也整日写这些,但我一直没机会看,所以心痒痒,你送我一片,就当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好不好。” 黎循传一看就是被家人保护得很好,见他可怜便同意了,让小厮拿了一篇出来,羞赧说道:“我写的不好。” “不,你写的很好。”江芸芸笑着出了大门。 黎家大门在她面前关上,黎循传欲言又止的神色被大门缓缓遮盖。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半晌没有动弹,直到隔壁院子传出小孩的哭声,才把她惊醒。 第七章 江芸芸没见过为首的那个小孩。 那小孩留着一小撮辫子,头戴富贵华丽的瓜皮小帽,帽子顶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松绿色宝石,穿着粉色衣裙,腰间做了数个褶,乍一看像一条连衣裙,腰间则挂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马儿,手中装模作样摇着扇子,嚣张跋扈地坐在一个仆人的肩膀上。 “你果然在这里!”那小孩怒瞪着江芸芸,“给我打。” 他不由分说就是小手一挥,身边的小厮立刻把人围了上来。 “打我也该有个理由。”江芸芸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笑问着。 “小爷打你便打你,要什么理由。”小孩瞪眼说道,“打,给我狠狠的打,打死他。” 那群小厮很快就扑了上来,江芸芸却猛地朝着那小孩扑去。 虽然中途挨了好几次打,但还是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中一把把小孩薅了下来,狠狠拍了拍他脑袋。 小孩大概没被人打过,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竟敢打我!你打我!!”他仰头大哭。 “快放开三公子!” “你竟然打三公子。” 那群人围着江芸芸恶狠狠威胁着。 “你是江蕴?”江芸芸低头看着面前的肥嘟嘟的小孩。 小孩剧烈挣扎起来,奈何被人拎着后脖颈动弹不得,像一只只能无助蹬腿的结实小猪仔。 “你别动。”江芸芸呵斥道。 江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骂:“你,你,呜呜呜,我要告诉爹爹。” 他一哭,底下一群的仆人小厮又围了上来。 “快放了三公子。” “好大的胆子,不怕老爷夫人生气吗?” “要是伤了三公子,绝没有你好果子吃。” 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围着他们指指点点。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是他哥哥,他当街辱骂我,我怎么不可以教训一下。” “呸。”江蕴大怒,“你是贱婢生的贱种,才不是我哥。” 江芸芸脸色一沉,抓着衣襟的手紧了紧。 江蕴瞬间白了脸。 “别冲动!”为首的小厮上前一步,厉声说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是我问你们要怎么样?”江芸芸拜师失败本就心情不好,现在见了熊孩子更是不耐,“欺负人上瘾是不是?” 小厮大声呵斥道:“现在可是你作为哥哥欺负三公子。” 江芸芸冷笑一声:“从未见过一个人欺负一群人的道理。” “你敢背着我大哥来找他师父。”江蕴立刻大声骂道,“好不要脸。” 江芸芸弹了弹江蕴的耳朵,在他的尖叫声中,漫不经心说道:“一徒不拜二师,你大哥已经在宝应学宫学习,你说这样的话,不怕让你大哥背上非议吗?” 江蕴呆了呆。 “三公子今日来是为了你昨日损害家中财务,欺骗夫人,顶撞老爷的事情。”那小厮立马说道,“那些都是才高八斗的老师,哪里容得下你在他们面前撒野。” “对,都是你害的。”江蕴附和着。 “那是老爷夫人的事情,三公子这样狐假虎威,传出去可不好听。”江芸芸淡淡说道,“你知道狐假虎威什么意思吗?” 江蕴又呆了呆,傻傻问道:“不知道。” 七八岁的江蕴是一个正宗纨绔子弟,书的正面是哪一面都不知道。 “回去问你家好大哥。”江芸芸对着仆人们抬抬下巴,“都退开,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江蕴被捏的脖子难受,骂骂咧咧:“都走开,都走开,你这个小贱奴,快让开啊,不放了我,我就叫我娘打死你。” 小厮们缓缓退开。 江芸芸松开手,一只手背在身手,活动着手指。 这个身体实在太弱了,这么抓了一会儿便吃不消。 江蕴立刻跳了起来,转身瞪着她:“你,你好大的胆子。” 他伸出穿金戴银的胖手指去指着江芸芸的额头。 江芸芸后退一步,直接打落他的手。 细皮嫩肉的手背瞬间红了一大片。 江蕴呆在原处,举着手背,立刻咬牙瞪眼:“我要杀了你!” 他大怒,像一个小炮仗一样对着他撞了过去。 江芸芸一时不慎,被他撞了个正着,重重摔在地上。 人群哗然。 小胖墩坐在她身上,抬手就要打他。 “住手!”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呵斥声。 江芸芸还未回过神来,身上的小胖子就被人扒拉着后脖颈扯开。 “你没事吧。”黎循传一脸紧张地把江芸芸扶了起来。 江芸芸被摔得七荤八素,半晌没说话。 “摔疼了吗?是摔倒尾椎了吗?”黎循传慌张问道,“我带你去看大夫。” 江芸芸摇摇头,虚弱地靠在他肩上。 “你是谁啊!”江蕴大怒,“敢管小爷的事。” 黎循传厉声呵斥:“他既是你兄长,便该一脉相通,同气连枝,你怎可当街殴打你兄长!” 江蕴被人骂得下不了台,便大怒说道:“谁是我兄长,他不过是一个贱人生的贱子而已,怎配与我同起同坐……呜呜呜……” 小厮胆大包天地捂着他的嘴巴,苦着脸小声劝着:“这是黎家小公子。” 江蕴脸色一僵,看向不忿的黎循传,不经意和面无表情的江芸芸对视一眼。 不曾想,江芸芸竟对他微微一笑。 江蕴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小厮们不想闹大此事,连哄带抱把人抱走了。 “你没事吧?”黎循传小心扶着人,“我送你去医馆看看,别摔坏了。” 江芸芸站直身子,笑说着:“不用,我也没钱。” 少年君子果不其然露出羞赧之色,许是以为刺痛了江芸的自尊,不敢说话。 “你怎么来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黎循传回过神来,连忙转身,却见摔在地上的食盒边上蹲着几个小乞丐。 “我,你的食盒忘记带了,我给你送过来。”他不好意思上去,只能讪讪说道,“我再去家里给你拿一些糕点来吧。” 他还未出巷子就看到外面围了一群人,听到有人说‘兄弟打起来’的话时便心中咯噔一声,拨开人群,正好看到江蕴压着江芸,便扔了食盒要去救人。 那些乞丐可不管这东西是不是他不小心摔的,早早就扑上去抢,甚至还争得打了起来。 江芸芸摇了摇头:“今日谢谢你了。” 黎循传连连摇头,还是满脸担忧:“先回我家休息休息。” “我得回家了。” 就在此刻,她肚子又是不争气地发出咕咕巨响,两个人莫名对视一眼,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黎循传的脸已经红得不能见人,江芸芸也尴尬地站在原地。 现在都过午时,她今日还未吃过饭。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再拿点糕点来。”黎循传小声劝慰着,“你若是真的要读书,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我去哪里读书。”江芸芸心中微动,紧接着无奈叹了口气,“这是我第一次出门。” 黎循传真的被家里人教得很好,听着这话不仅没有鄙视,反而露出几分悲切,他顿了顿,认真说道:“我想再去劝劝我祖父,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再等我一下。” 江芸芸抬眸看他。 黎循传被那一眼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说道:“但我祖父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我,我也不一定……” “多谢黎公子。”江芸芸弯腰拜首。 黎循传连忙把人扶起来,不好意思说道:“你现在这里等着。” 江芸芸目送小君子快步离开,低着头,捏着手指。 她本以为被那位老先生拒绝后此事再无希望,谁知来了一个江蕴,又谁知,这位黎家小公子是这样热心肠的人。 他虽然聪明,却也年幼,未必有大人看透人心的本事。 不巧的是,他面对的是大人江芸芸。 她,用言语蛊惑了他。 —— —— “怎么去这么久?”黎民安不解,“这几日你跟着我走动,无法耐下心来读书,等过几日祖父考教,小心挨打。” 黎循传站在爹面前心不在焉点头。 “这是做什么?”黎民安蹙眉,“坐立不安,有失体统。” 黎循传抬眸,那双温柔腼腆的眼睛注视着爹,小声说道:“江芸在江家的处境并不好,仆人都敢随意欺辱他。” 黎民安眉心紧皱:“那位江家大公子温文尔雅,以礼待人,江家的家风想来不至于此,许是刁奴欺上瞒下,肆意妄为。” “上行下效,若非主人家不重视,那些刁奴怎么敢动手。”黎循传辩解着。 黎民安心中微动,但还是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可议论他人家事。” 黎循传不服气的站在这里。 “还不去读书。”黎民安赶人。 黎循传面露难色:“我之前为了救江芸,把糕点撒在地上,我叫他在巷子口等我一下,我再去拿一些送于他。” 黎民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谁知黎循传还是没动弹,继续一板一眼说道:“我还想去找祖父,希望祖父能再考虑收徒之事。” 黎民安大为吃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儿子。 这个儿子最是谨慎温和,对外彬彬有礼,却不会过分热络,今日怎么对这个江家小子格外上心。 黎循传只是沉默地站着,并不后退:“宰予懒惰成性,昼夜贪睡,爹也常用昼寝宰予来激励我不可整日浑浑噩噩,可即便这样懒惰的人,孔夫人虽认为其“朽木不可雕”,但从未放弃宰予,甚至更加严格要求他,这才使得宰予成为一代谋士。” 第八章 “是江蕴告状我打他了?”江芸芸并没有跟着她离开,只是面无表情问道。 章秀娥冷笑一声:“二公子好大的派头,大庭广众之下,蕴哥儿只是与你说几句话,你便如此嚣张跋扈,周姨娘是一点也没教好二公子。” 周笙脸色微白,弱弱反驳着:“芸哥儿不是这样的人。” 章秀娥被人反驳后瞪眼,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江芸芸眯了眯眼,挡在周笙面前:“与其关心我的教养问题,不如关心一下,江蕴不敬兄长,当街辱骂之事被黎小公子当场看到,你猜小公子会不会和他们家大人说。” 章秀娥脸色微变。 “黎先生性格端方。”江芸芸笑的更加温和,扯大旗作虎皮,继续恐吓道,“三弟可是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还直说是我耽误江苍拜师黎家,当时听到的人可不少。” “胡说八道,三公子岂是这般无礼之人。”章秀娥呵斥道。 江芸芸故作惊讶:“我还能骗你不成,当时这么多仆人跟着,仔细询问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江蕴被黎小公子抓个正着,可别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黎家人吧。” 章秀娥可耻地沉默了。 江芸芸云淡风轻地扔下这个炸弹,又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篇文章,不经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 章秀娥伸着脖子看。 “这是什么?”陈妈妈给面子问着。 “今日收徒的不是黎先生,是他爹黎老先生。”她对周笙笑眯眯说道,“听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周笙看着被送到她手中的卷子,惊讶说道:“好漂亮的字。” 江芸芸得意说道:“是黎小公子送了我一篇文章,让我多看看,多学学。” “那可真是好事。”陈墨荷也忍不住伸头去看,“虽不认字,但总觉得那一行行字真是整齐啊。” “给我也看看!”章秀娥激动上前,伸手就要去抢。 “可别弄坏了。”陈墨荷举起卷子,警觉说道。 章秀娥脸上露出勉强的笑来:“读书人的东西我哪里敢弄坏,只是想看一下而已。” 陈墨荷不敢做决定,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好脾气地点点头:“章妈妈一心向学,就是带回去看看也无妨。” 江芸芸手中的这篇文章就这样传到了江如琅手中。 “一篇文章而已,说不定是抢来,偷来,骗我们的。”江蕴站起来,心虚地大声嚷嚷着。 因为有了那八位入了黎家大门却没有拜师成功的读书人的宣传,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收徒的人不是黎民安,而是他的父亲,半月前从南京礼部尚书位置上致仕的黎老先生,黎淳。 那位黎老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江家人比当事人江芸芸要了解。 一直在书斋安静读书的江苍也忍不住出门。 “听说一开始黎先生并未选中他,是黎老先生亲自点的他。”江来富说道。 江如琅越听脸色越差。 “他连名字都不会写,那老头看中他什么了。”江蕴暴跳如雷,“我刚才就不应该手下留情。” “你还想闹事。”江如琅闻言,更是生气地拍了拍桌子,“我就说江芸不是惹事的性格,好端端打你做什么,你打人便算了,竟然还被黎小公子看到,没用的东西。” 江蕴之前回家后,又哭又闹,手下人又齐齐说是被二公子打了手背,还被掐了脖子,夫人心疼极了,这才派人去小院打算把江芸叫过来质问一番。 “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议论江家吗,给我滚回去读书。” “爹,你是没看到他嚣张的样子。”江蕴气的跳脚,骂骂咧咧,“他捏我脖子,还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还敢动手打我。” 江如琅面无表情:“可外面都说是你欺负他。” 江蕴气的脸都涨红了,愤怒大喊:“都被他骗了,江芸那贱人还敢害我,我现在就去教训他。” 他刚蹦了起来,就和江苍阴鸷的视线撞上,吓得坐了回去。 “你还要给江家丢脸吗?”江苍收回视线,重新去看手中的卷子,淡淡问道。 江蕴最是惧怕大哥,吓得低下头来,求救地去看爹。 江如琅打着圆场:“他是担心你,兄弟间可不能闹矛盾。” “担心我什么。”江苍长了一张肖像其母的消瘦脸庞,偏一双眼睛又有几分江如琅的狭长,唇色微微发白。 他穿着青色的宽袖襕衫,边缘用银丝缀着花纹,腰间系着蓝丝绦,头戴儒巾,两条黑色软带垂落其中,这般冷冷清清收回视线时,消瘦清贵,文人气度,和江家的富贵繁华格格不入。 “再给我惹点祸来吗。”江苍淡淡说道。 江蕴嘴角微动,有些不服气,却不敢说出口,只好气闷地坐在一侧。 “苍儿不必慌张,那人连书都没读过,怎么比得上你。”一侧的江夫人柔声安慰着,“定是他使了不入流的手段,不若让你爹把这篇文章送回去,既能了断他和黎家的关系,也免得他在外坏了你的名声。” 江苍把那篇文章放下,许久之后摇了摇头:“这篇文章写的很好,黎家小公子已经给过了科考,明年若是下场乡试,只怕也是榜上有名。” 江如琅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一脸钦慕:“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水平,黎家教养孩子的本事不小。” “那不是更要让大哥拜师在他门下。”江蕴急急忙忙跳出来,“怎么能让江芸捡了便宜,若不是我把黎先生请来,他连读书的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 江如琅倒是谨慎:“黎小公子为何要给他这张卷子,可是黎公授意的?” “黎先生虽未在经学上成名,为人却并不愚钝,江芸的事,他定是早有察觉。”江苍手指缓缓转着手腕上的琉璃念珠。 “那还收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江蕴嘟囔着,“我也不识字啊,为什么不收我。” 江苍抬眸,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冷下来,冷沁沁的眼睛看了人一眼,激得江蕴一个激灵。 江蕴立刻警觉地往他爹身后躲了躲:“你不会打算骂我吧?” “滚去读书。”江苍淡淡说道。 “不去。”江蕴矢口拒绝。 江苍面无表情看向江如琅。 江如琅立刻把小儿子从背后扯出来,大怒:“还不去读书,这么大个子了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没出息,要不是你不争气,黎先生那边我也推荐你去了。” 江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管家江来富眼疾手快扯了下去。 “支走蕴儿做什么?”江夫人不解问道。 江苍垂眸看着手中格外光滑的琉璃珠子,好一会儿才分析着眼前的情况:“黎先生一开始并未说是为黎尚书收徒,可见是不愿张扬此事,可现在这事传了出来,江芸手中多了这份卷子,是否可以猜测黎老先生在此次收徒中已经找到合适的人。” 江夫人眉心骤然蹙起,消瘦的颧骨高高耸起,眉眼凌厉:“这不可能。” 江苍没说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加快了速度。 “我儿都得不到的机缘,也轮不上一个不值钱的庶子。”江夫人狠厉说道。 江如琅眉心微动,嘴角微微抿起。 “黎尚书虽已致仕,但朝中依旧还有人脉,我们不能得罪他。”江苍虽年纪小但看局势却颇为清晰,“他的几个弟子如今都在朝中身居要职,杨一清自不必说,如今编纂《宪宗实录》的翰林院侍讲李东阳也是他的徒弟。” 江家为了培养这个嫡长子,花费了大量的金钱,把他送进最好的学校,找名师,就是为了给他未来铺路,如今看来也是有些成果的。 江如琅满意地点了点头。 “难道就看着他们小人得志。”江夫人愤愤说道。 江苍垂眸。 他停顿许久后继续说道:“我不信他真的入了黎公的眼,一个胆小怯懦的小子,怎么可能……” “我儿如此优秀自然是别人抢着要。”江如琅安抚着,随后话锋一转,“不过都说黎公收了不少徒弟,他会不会格外喜欢还未雕琢过的美玉。” 江苍抬眸看他。 江如琅笑容更加热烈:“若是江芸不成,不若我们把江蕴送过去。” 江夫人手中的帕子倏地收紧,神色僵硬。 江苍先一步打断娘的怒气,淡淡说道:“黎公最为出名的三个徒弟,两位是举世闻名的神童,一位是好友之子,我并不认为他喜欢大字不识一个的江蕴,以及……江芸。” 江如琅脸色微变。 江夫人思索片刻,点头附和着:“别的不说,黎家最懂规矩,要是真的收了那小子怎么也该知会我们一声,再退几步来说,拜师的束脩肯定是缺不得的,我们只要不帮衬他,这事便成不了。” 江苍没说话,坐着出神了片刻,之后缓缓起身:“我去读书了。” “去吧,晚上厨房炖了燕窝,你刚过了科考不必逼自己这么紧。”江夫人心疼说道。 江如琅不悦说道:“妇道人家懂什么,他已经是十五了,十六岁的进士最值钱,我朝这么多神童,不努力一些如何是好。” “不是你生的,你自然不心疼,他都这么努力了,还要怎么努力。”江夫人不是性格柔顺的人,站起来就骂。 “读个书能有多辛苦……” “老爷也真是的。”小厮晨墨跟在身后,小声嘀咕着,“大公子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觉得不够努力。” 江苍早已习惯父母的争吵,在那位周姨娘入府之后,府中曾有过一段日子,每日父母都在争吵,就连吃饭的时候掀了桌子也是常有的,后来他离家读书,再后来家中也彻底安静了,但她娘和他爹再也不会和气说话了。 第九章 江芸芸好像真的被黎公收徒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江家。 江芸芸亲自把耕桑送走后,便直接回了小院,兴奋地宣布了此事。 “所以你一开始是骗人的?”她身边一个系着小头箍的青色素衣的江渝,坐在床上细声细气问道。 她被罚跪了半月,还好不是实心眼,虽没跪出毛病,但也饿出了尖下巴,她本来就身体不好,回来那天晚上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好全,正病怏怏的躺在床上。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解释着:“只是没有全部说出来,算不上骗人。” 小女孩捧着糕点呆了呆,好一会儿才皱眉说道:“若是他们知道你没被收徒,我们会挨打的。” “以前打过你?”江芸芸皱眉。 江渝不解:“不是也打过你吗?你忘记了吗?” “好了,吃好了就该休息了。”周笙说着,给江渝擦了擦手,把人哄睡了,这才不安问道,“那黎公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啊?” 江芸芸摇头:“题目思路有点抽象,我明日出去先问问乞丐。” 周笙还是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江芸芸笑说着:“这三天肯定是安心日子,也正好可以让我摸摸江家的脉。” “摸什么脉?”躺在床上的小女孩忍不住转了个身,好奇问着。 江芸芸笑了笑,把最后一口茶水咽了进去,意味深长说道:“江如琅的脉。” 第二次江芸芸是被争吵声吵醒的。 陈妈妈的身影又气又急:“章秀娥你疯了,大早上带三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你少得意,滚开,把二公子叫出来。”章秀娥骂骂咧咧说道。 “放开我,呜呜呜,让金章回来。”江蕴哭得格外伤心,“呜呜呜,不要把他送走。” “好蕴哥儿,这是老爷亲口吩咐的,您可不要再叫唤了,若再传到黎家耳朵里,可真是要了大公子的命了。”章秀娥小心哄着,“办好这事,再给您挑十个八个奴才,夫人也给了钱,到时我们就出门玩去。” 江芸芸被人吵醒,心情不爽地推开门:“找我做什么?” 江蕴见了他顿时哭得更大声了,小腿蹬得好似踩了一双风火轮。 “一大早在我门口哭什么?”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章秀娥连忙捂住江蕴的嘴,小心说道:“大公子,大公子,我的祖宗耶,你就当为大公子想想。” 江蕴抽抽搭搭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江芸。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瞪我做什么?” 江蕴半晌没说话,突然嘴里碎碎念来一句。 江芸芸迷茫:“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不该打你。”江蕴活像吹了气的河豚,跑到江芸芸面前,张开双手,闭眼大喊,“你打我吧。” 江芸芸看着闭着眼,视死如归的圆嘟嘟江蕴,还觉得有几分可爱,不由挑了挑眉:“你昨天还不是这个态度的。” “你这个贱……”江蕴瞪大眼睛。 章秀娥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三公子年幼,受人挑唆,昨日那些敢对您动手的,都已经被打了三十大板送到庄园里去了,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幺弟计较。”章秀娥圆滑说道,“若是您还不解气,那些奴才的命都让您处置。” 江蕴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江芸芸本来还觉得出气了,听到章秀娥的话,便敛了笑,站在台阶上打量着面前两人,随后轻笑一声:“我不需要别人的命。” 章秀娥脸色僵硬。 “我也不会打江蕴。”江芸芸眉眼低垂,继续说道,“这份歉意我收下了,你们都走吧。” 章秀娥打量着面前的二公子,最后带着小花脸江蕴头也不回地走了。 “哇,哥哥好厉害。”江渝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挤出来,眼睛亮晶晶的。 江芸芸失笑,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起来吃饭吧,我等会要出门了。” —— —— “有钱?当然是花掉。” “当然要花掉,万一被抢了怎么办?” 江芸芸来到扬州的主街上,一路问着沿途的乞丐,结果齐齐得到这个奇怪的答案。 这些乞丐过的浑浑噩噩,穷困潦倒,却丝毫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 “改变,改变什么?”有人缩在角落里,木着脸,“我能改变什么?” 江芸芸不服气:“可以把钱存起来,也可以找个活计,这样日子不就越过越好了。” 那乞丐冷笑一声:“你可知道现在码头招工都是要送钱的,我就这点钱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而且我这个身体岁数能搬几年,现在有钱了,自然是给自己花的。” 江芸芸拧眉听着,更令她惊讶的是,乞丐们几乎都是这样的态度。 自暴自弃,安于故俗。 江芸芸看着这些蜷缩在路边的人,站在街上半晌没有动静。 “你这人好奇怪,非要瞎子走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说话那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道袍,脚上的鞋子也破了一个大洞,脸上盖着草帽,屁股下偏垫着一张脏兮兮的虎皮。 她凑了过去:“还请道长解惑。” 那人低笑一声,声音含含糊糊:“小子昨日一出好戏,哪里用得上贫道多嘴。” 江芸芸装傻:“道长说的我听不懂。” 那帽子被扒拉下一角,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人盯着江芸芸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激灵爬起来:“你一个小女娃怎么扮男人。” 江芸芸脸上笑意立刻敛了下来。 “呦,生气了。”那道士露出乱糟糟的脸,胡子鬓角连成一片,从屁股后抽出半张虎皮,示意江芸芸坐过来。 江芸芸站着没动弹。 “还怪有脾气的。”老道士好脾气地笑了笑,“贫道半月前夜半见白毫光于南方冲天,不曾想道缘在这里。” 见江芸芸还是一脸不信任,他忍不住坐直身子,一脸正直:“小子真是机警,老夫虽精修丹术,却也习过相面之术。” “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他捏着胡子,摇头晃脑念了一句。 江芸芸不为所动。 老道士装不下去了,虎着脸吓唬着:“你刚才求我可不是这个态度。” 江芸芸也不甘示弱:“可你刚才不想和我说。” “你给我买点吃的,我就跟你说。”老道士摸了摸肚子,“老道肚子饿了。” 江芸芸思索了片刻,去隔壁摊位里买了两个烤饼,又买了几个肉馅馒头。 “还不算太轴。”老道士满意地点点头,“就是小气了些。” “你刚才说瞎子是什么意思?”江芸芸把烤饼递到他手中。 老道士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烤饼吃的一点也不剩,连着饼渣都舔干净了,可见之前确实饿狠了:“味道真不错。” 江芸芸等他吃完才问道:“他们日子得过且过,为什么不把钱存起来?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工作?” “工作?你是说做工?”老道士睨了她一眼,“我昨日瞧你好似在家中好像并不不受宠,但现在看来到底还是富家子弟,吃喝不愁,和我们都不一样。” 江芸芸迷茫:“什么意思?” “这块烤饼就这么大,给你们这些富家子弟留了半个多,剩下的才是我们去争的。”老道把烤饼一点点掰开,“这一小块,读书人再拿去一点,稍微识字的再拿去一点,吃苦耐劳的也能吃到一点,家中有关系的再拿走一点……” 半个手掌大小的饼只剩下指尖都要小心捏,才不会被捏碎的大小。 “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没钱……”他把剩下的那一点糕饼放到江芸芸手心,“你知道这样的人,单扬州城就有多少吗?” 江芸芸盯着那糕点,冷不丁说道:“所以他们是没有上升途径,所以才不愿意改变现状?” 老道士长至眼尾的眉毛动了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江芸芸把手心的糕点小心翼翼重新拼成一个小的糕点,面无表情说道,“我已经付出劳动费了,就不该再拿出多余的钱财,做工要花钱打点的陋俗陈规,本就应该打破。” “瞎子摸灯。”老道轻笑一声,“他们怎么知道前面的路怎么走。” 江芸芸一怔,似乎想反驳,但又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民智并未开启的年代。 老道轻笑一声:“好天真的小娃娃啊,你说的这条路,你知道有多难走吗?” “难走就不走吗?”江芸芸问。 老道看着她,笑容也变得真切起来:“龙睛凤颈,我不会看错的,你将来必将是极贵之人。” 江芸芸不以为然,继续琢磨着:“所以黎公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老道士重新倒了下去:“许是大老爷们想要调查一下扬州百姓的生活情况。” “可他不是扬州的官。”江芸芸反驳着,一字一字,格外慎重地慎思着,“所以,这个问题其实不是问乞丐。” 老道士的眼睛已经盯着她手里的蒸饼。 “你这个是什么味道啊,让我看看。” “他的言下之意不是乞丐,那只能是我?” “我就看看,我不吃。” “他想要我透过乞丐看到什么……” 啪,巨大的一声。 老道抱着手,垂头丧气。 江芸芸回神,抱紧手中的蒸饼:“我和乞丐有什么关系。” “许是瞧着你们都过得挺惨的……”老道士正讪讪找补,突然整个人往后靠去,“哎哎,看我做什么……” “江芸……”江芸芸喃喃说道,“瞎子原来是我。” 第十章 江芸芸踩着夕阳回到江家时发现江家仆人见了她噤若寒蝉,相互用眼神传递着消息。 今日江家爆发了一场争吵,老爷和夫人不欢而散,三公子被禁足读书,起因则是因为他。 半月前,这位二公子还是他们印象中胆小懦弱的人,不曾想现在不声不响闹出一个大事来。 现在很多人都说他要发达了! 江芸芸对着众人的窃窃私语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回了小院。 她还未入内,就看到江渝在门口等着她。 “你不好好休息,跑出来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江渝紧紧握着她的手,小声说道:“厨房给我们送了好多好吃的。” “也该吃晚饭了。”江芸芸摸了摸肚子。 江渝一脸严肃,一边握着她的手,一遍伸手比划着:“这么多菜。” 江芸芸去了屋内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日饭菜好丰盛。”江芸芸挑了挑眉。 “陈妈妈刚才去拿菜,厨房那边说今日的菜还没做好,本来以为是早上的事……”周笙顿了顿,“我正准备让陈妈妈去外面买点吃食,不曾想,厨房那边送了这一桌饭菜,还说若是哪里不满意,可以直接给他们说。” 江芸芸脸上笑容变大。 这一桌吃食虽算不上山珍海味,但和之前的残羹剩饭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饭能吃吗?”江渝小大人模样地背着手,苦着脸,“不会有毒吧。” “不是断头饭。”江芸芸安慰着。 小女孩皱巴着脸:“我怎么越听越害怕。” “别怕,我已经摸到那人的脉搏。”江芸芸伸手在空中狠狠一掐,“掐准了。” 江渝似懂非懂。 “吃饭。”江芸芸大手一挥。 江渝大病初愈不能多吃,吃到七八分饱就被陈妈妈抱回屋子里去了。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等人走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没有啊。” 周笙一脸严肃:“可你吃饭时发呆了两次,皱了两次眉。” 江芸芸没想到她观察的这么仔细,举着半块绿茶饼,没来得及咬下去,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周笙。 “我,我很担心你。”周笙不好意思地揉着手指,小声解释着。 江芸芸把半块饼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刚回来听到那些人在议论,想着会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夫妻吵架,别人遭罪。” 周笙不解地嗯了一声。 “不好了。”门口传来陈妈妈急促的脚步声,“夫人把所有门都严加看管起来,今后凡是外出,都要持沁园的牌子。” 周笙惊讶地看向江芸芸:“你怎么知道夫人的动作。” 江芸芸喝了一口淡茶压压甜味,这才继续说道:“大概是夫人和我一样在今日这顿晚饭中看出了江苍在江家的地位。” “那必定是头一份的。”周笙说。 江芸芸笑了笑,把糕点推到周笙面前:“我以为江苍是江家利益的核心,可现在看来,利益的核心始终是江如琅。” 周笙一脸迷茫:“老爷对大公子的培养花了很多心思,之前去宝应学宫就花了不少钱,这些年读书请的老师,用的笔墨也都是头一等的物件。” “对江家而言,钱最不值钱,所有人都是待价而沽的物件,明日是江苍,今日便是江芸。” 周笙顿时紧张起来:“那老爷会怎么对你?” “先观察考量吧。”江芸芸糊弄着。 周笙忧心忡忡:“那你两日后打算如何出门。” “爬狗洞呗。”江芸芸毫不避讳地说道,“等会我去看看狗洞还在不在,别把狗洞都堵上了。” 周笙欲言又止。 江芸芸起身笑说着:“江家做主一直是江如琅,大夫人比我们都清楚。” “那为何还把守着门。”周笙不解地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大概是不甘心吧。” 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之前被江蕴轻易推倒,她就有意锻炼一下,走动的时间多了,自然而然能听到不少消息。 江苍去了诗会,大放光彩,连府尹都大加赞赏,老爷一高兴,阖府都发钱了。 ——但这个小院的人是一分钱也没拿到,因为钱是夫人管的。 三公子下半年打算送宝应学宫,忙着读书,。 ——怪不得这几日没来闹。 夫人娘家来人了。 ——这是来出主意了。 老爷亲自去接了一个不长胡子的中年人。 ——太监! 江芸芸吓得多打了一套警体拳,连吃饭睡觉都要把黎老先生要的答案在心里润色了一遍又一遍。 要去黎家的那一日,天还未亮,江芸芸一骨碌爬了起来,床边放着崭新的一套衣服。 这是周笙这两日和陈妈妈一起连夜赶出来的。 绿暗花纱的直身,瞧着像是一件道袍,只不过衣身两侧开衩处接了一对布,左侧摆接前大襟,右侧摆接前小襟。 还怪好看的。 江芸芸站在镜子前转了转,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刚开门就看到周笙正在屋檐下做鞋子,听到她的动静,第一时间抬起头来:“怎么起的这么早,脸色不好,昨晚睡得不好吗?” 她上前,仔仔细细摸着江芸芸的脸,江芸芸像小猫儿一样蹭了蹭她的手心。 “有些紧张。”江芸芸小声说道,“但没关系,我已经做好三顾茅庐的准备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给她理好方巾。 她并没有开口安慰,更没有说泄气的话,只是一点点理好她的衣袍,神色安静。 江芸芸盯着她漂亮的眉眼,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我能行。” “娘信你。”她理好衣服,小声说着。 江芸芸便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我走了。” 周笙亲自把人送到门口,这才转身回去,脸上的笑缓缓落下。 “娘,哥能成功吗?”江渝从房门探出脑袋来,细声细气问道。 —— —— 青天白日,江家那个小门恰好没人,又正好开着,江芸芸直接溜达达出了门。 天色未亮,街面上已经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早食的香气顺着风飘荡开。 江芸芸出门前吃了一块饼,倒也不馋,只是眼睛忙碌地看着行人,看什么都稀奇,市井热闹之气,总让她有种脚踏实际的感觉。 黎家在城东,那条街都住着读书人,白墙青瓦,柳枝飘飘,虽天色还早,但已经能听到朗朗读书声。 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理了理衣服,这才去敲门。 老仆耷拉着眼皮,腰上还系着围裙,见了人也不多话,直接前面带路。 之前来去匆匆并未细看,今日才借着晨光看清黎家的布置。 入内是几间房舍,院中摆着两盆翠柏盆栽,右侧种着数茎郁郁葱葱的翠竹,左侧则是凝霜艳色的菊花,顺着粉泥墙壁入内便到了第一进院落,向南三间大厅,如今大门敞开,帘栊高控,之前考教学生功课便是在正中的那间屋子。 老仆带着他去了最右边的那间大厅,屏门上挂着山河锦绣横批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大红纸写就的春联,上写“展书自有幽林趣,野草闲花几度霜”,正中设了一张光滑可见的黑香几,中间两侧放置古铜兽炉,两侧各摆着一盆盛开的玉兰,下面是六张交椅,两侧墙壁则挂着四季吊屏。 两人并未在这间屋子停留,反而穿过小侧门,来到后面门窗紧闭的轩厅前。 此间空地上只放置着一口大缸,边上则放着一套桌椅,桌面放着笔墨纸砚和一叠白纸。 江芸芸下意识看向那张桌子,呼吸缓缓加重。 “黎公今日身体不适,还请江公子把答案写在纸上。”老仆恭敬说道。 江芸芸心中发憷,但还是硬着头皮点头应下。 ——不会写毛笔字! 她坐在椅子上,盯着那些东西发愁,老仆站在一侧虽未说话,但存在感极强。 “我……”她别扭地抓起毛笔,沉吟片刻,最后诚恳说道,“不会写字。” 出人意料的是,老仆并未露出惊讶或鄙夷之色:“那就请江公子口述,老仆代为执笔。” 江芸芸忙不迭请人入座。 那老仆先用镇纸压平纸张,然后抬手去研磨,动作有条不紊,那几滴清水,很快就变成浓郁的墨色,在清晨微亮的日光下色泽闪动,做好准备后,他才拾笔,笔尖轻轻沾了沾墨汁便瞬间吸满了水,却没有滴落在纸张上。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江芸芸看出了神,直到老仆侧首看了过来这才把目光从那笔尖移开,交叉握着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她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繁乱的思绪压了下来。 黎老先生的问题询问乞丐是表,敲打自己是里,她当然可以直接道歉,把自己的困境可怜兮兮地重复一遍,博取老先生的同情,但经过那日短暂的相处,这个答案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审题一定要抓准出题人的思维。 首先黎老先生并非心软之人,守心刚强的性格并不会因为区区可怜而怜悯。 再者黎家三代人的培养是典型的君子培养,点到为止,和而不同,这点可怜不会为她加一点分。 这几日江芸芸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几经思考,她决定用上一个以前学政治的蠢办法,各方面务必都照顾到,每个捉分点都是分数,所以表里原因都写上去。 那第一个得分点就是老实回答黎老先生提出的问题。 众所皆知的道理,字数太少,踩分越难。 扩写势在必得。 第十一章 一篇优秀的调研文章,得先起个标题。 “关于乞丐无以为家的几点思考——从乞丐生存困境中寻求百姓出路的方法。” 江芸芸好几日没想出文雅标题,只好硬着头皮写这个通俗易懂的。 老仆笔尖一顿,飞快地扫了一眼江芸芸,又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犹豫片刻,还是落笔写了。 江芸芸自然察觉到那个视线,揉了揉脸继续想导语。 导语是文章的开头,要清晰明了地总结这次调查情况。 “世若沸釜,何人可安,扬州虽繁华富庶,但不能掩盖百姓生活缺衣少食……”她磕磕巴巴组织起文雅的词语。 老仆抬笔的手又是一顿,但还是一字不差地写了下去。 写到正文时,因为是揭露问题的调研文章,所以江芸芸采取了描述问题,形成原因以及提出建议的三段结构,但她对这个世道不太熟悉,也怕犯了忌讳,便只是简单地归纳总结了几位乞丐的问题,把原因和建议稍微分析了一下。 结尾是她对此次调研的看法。 她为难地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已经写了半张纸的内容:“我并不了解官场,所以无法给出解决办法,但亦知暑雨祁寒,世道多艰,官员若要安置百姓,首先安置的也该是无依无靠的穷苦人。” 老仆那双一直耷拉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这就是我对那日问题的调研报告。” 老仆写下江芸的名字,随后吹干了墨迹,一板一眼说道:“江公子可要检查一番?” 江芸芸接过来看了一眼,悄悄龇了龇牙。 ——繁体字,有点认识,但又好像不太认识。 她默不作声揉了一把脸,把报告递了回去,镇定说道:“就这些了。” “仆这就送进去,江公子稍等片刻。” “等会。”江芸芸咳嗽一声,拦住他的去路,“这是回答乞丐的问题,下面还有一张是回答我的问题的,还要劳烦您再帮我写一下。” 老仆惊讶看她。 这就是第二个踩分点,由人到己,告知黎老先生自己已经知道他的目的,也愿意听从他的意见。 江芸芸为他铺纸:“我本想亲自和黎公说,但既然现在黎公不方便见我,就一同写上去。” 老仆重新执笔:“江公子打算与老太爷说什么?” “我家中有难处,我读书也确实为了自己,修身齐家治天下离我太远。”江芸芸缓缓说道,“可我不是想靠读书或者依附黎家做坏事,我就是想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照顾好我阿娘和我妹妹。” 这话很口语,可老仆还是一字一字写下来。 这两张纸被一起送到后院。 黎淳确实病了,开春乍暖还寒,他着了道,不得不躺在床上休息,老夫人坐在一侧,督促他喝药。 他板着脸把手中的药一口喝完,这才接过这两张纸仔细看着。 “文体不伦不类,文字太过口语,内容也太宽泛。”黎淳批评了一顿,“还未读书便操心起国家大事,不登高山,不知天高;不临深溪,不知地厚,怪不得民安将他比作王仲任,骄矜自满。” 老仆低眉顺眼站在一旁。 “可我瞧着却是赤子之心,小小年纪能看到民生沸腾之状。”黎老夫人接过答案看了看,“圣人有事于养民,必首事乎穷民,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发政施仁的想法,这多好。” 黎淳没反驳,挥了挥手:“让楠枝润色成正常行文,交还给他。” “这个考验可是过了?”黎老夫人心领意会,笑问着。 黎淳哼唧了一声:“我叫他自省,他倒是会给自己加功课,左顾言它,半分诚心也无。” “你这老头年纪越大,性格越刁,他小小年纪不仅能领悟你的意思,这份卷子还里外都给你考虑到,何等聪慧。”老夫人不悦说道,“人都说了有难处,还非要刨根问底不成。” 黎淳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上讪讪,声音也弱了几分:“这小子来得太过凑巧,又是江家人,两京之狱余波未消,我让民安在扬州游学,他倒是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曹家是南京织造大户,听说搭上了宦官的线。”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道。 老夫人也深知此事就坏在一开始,但也心疼小童多日坚持:“抱蔓摘瓜,可怜小子。” “那就再看看。”黎淳沉默片刻,问着老仆:“他不会写字?” 老仆点头:“只怕写得不好。” “拿一本三字经给他。”沉吟片刻后,黎淳淡淡说道。 —— —— 江芸芸到现在也不清楚黎淳的身份,但猜测黎家应该是一个书香世家。 但看到六七十岁老仆能默写出一册三字经还是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家中没有现成的三字经。”老仆吹了吹纸张上的墨迹,解释着。 江芸芸虔诚地接过那五张纸,那一行行字比印刷本还要整齐端正,大小完全一致,间隔也完全相似,这字看着也很厉害。 若是识货的人看到这字,也会大赞一声朴实无华,兼纳乾坤。 江芸芸心虚求问:“这是要做什么?” 老仆又抽出几张干净的白纸:“黎公想要您照着三字经抄写一遍。” 江芸芸立刻爪麻。 她写钢笔字倒是不错,毛笔字是碰也没碰过。 这么软的笔尖她连下笔都不会。 “抄写后要给黎公看?”她怯生生问着。 老仆点头。 ——那就不能写成狗爬模样。 她迅速归纳第三道考题的题意。 “这也是拜师的考验?”江芸芸试探问道。 老仆抬眸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好一会儿才说道:“最后一关。” 江芸芸心中微动,盯着那几张纸,又看向那几张白纸,继续一步步审题:“这是我这次抄写能用的纸?” 老仆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那张冷淡的脸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是。” 江芸芸的脑袋瓜子转得飞快。 十张纸肯定是练不出字的,那这次黎公要考验她什么。 江芸芸心不在焉地卷着纸张边角,好一会儿又继续问道:“那我有几天时间?” 老仆意味深长说道:“取决于江公子有几天时间?” 远的不说,江如琅的耐心大概只有两三天。 再者一个月后的变态王爷也该来了。 四舍五入,她写作业的时间是一个月。 只是马上要来的江如琅的质疑她要如何应对? 第十二章 周笙说过江如琅现在能有这样的富贵全赖于娶了一个好夫人,曹蓁。 曹家是南京做织造起家的,曹蓁祖父的那一脉是二房,虽说接手了一半的生意,但在南京经营多年,如今是应天数一数二的豪强大户,到了曹蓁这一脉只生了一对龙凤双生子,为了给女儿找一个好归宿,便找了一个读书人。 农家子出生的江如琅年轻时样貌好,嘴巴甜,年纪轻轻就过了科考,却在乡试上屡屡不得志,入赘曹家后,借着曹家的势也请了不少老师,但还是屡第不中,最后在三十岁那年不得不偃旗息鼓。 这是他对江苍报以希望的原因。 他对科举有了执念,到现在也喜欢结交读书人。 这样的人要糊弄也简单,鼻子前吊一个胡萝卜,他自然会跟着走。 问题是她去哪找一个胡萝卜。 江芸芸一声不吭地坐在交椅上,春日的晨光并不热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风中飘来若隐若现的读书声,这个位置靠近内院,很是安静,偶有小鸟落在屋檐上,在头顶扑闪着翅膀。 江芸芸看着那册三字经,又看着边上整整齐齐的白纸,有种碰到奥数题的棘手。 就在她苦思冥想时,外面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江公子!” 游廊下跑来一人。 “黎公子。”江芸芸惊讶起身,“可是有什么事情?”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踏着日光,大步走来时,裙边摆动,神色飞扬。 “祖父刚才让我为你润色两篇行文。” 黎循传手中拿着一叠纸。 江芸芸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我没有看错你。”黎循传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臂,“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你虽不曾读过书,我却觉得你是老木蟠风霜,胸中藏丘壑。”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是还有什么要补充吗?”黎循传眼睛一亮,眼含鼓励地看着她。 江芸芸在‘坦白自己没听懂’,还是‘掩饰一下自己是文盲’间绝望地揉了揉脸。 “可有什么难言之隐?”黎循传非常善解人意,“你若是说不出文雅之语,便是白话也是可以的,我既开始替你润色,自然会帮到底。” 江芸芸看着他期盼的目光,又看向他手中的纸,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缺德的主意。 “黎公子。”她猛地握住黎循传的手,眼睛发亮,神色真挚。 许是那眼神太过热情,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漂移了一下视线。 “你写的太好了,我可以拿回家裱起来吗?”江芸芸正打算捧起他的佳作朗读一遍,给他戴戴高帽,可刚一开口就想起这是自己写的东西,觉得羞耻便讪讪闭上嘴。 黎循传脸颊微红:“这本来就是要还给你的。” 江芸芸脸上笑意真挚了不少,握着他的手,衷心感慨着:“你真是好人啊。” 黎循传连连摆手。 “你拿回去可是要仔细打磨修改。”他后退一步,避开热情的江公子,认真说道,“若是有不会的,我一定倾囊相助。” 江芸芸捧着那两张纸看,纸上的内容已经焕然一新。 黎循传为了加强她的描述用了格外气势恢宏的排比,便是她这种半文盲读起来也蓦要对世道生出万般悲愤之情。 ‘兴,百姓苦’的痛苦跃然纸上。 江芸芸终于明白黎老先生为何一开始看不上自己了,毕竟他教出来的学生可是黎循传这样‘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真厉害啊。”她由衷夸道。 黎循传脸颊发红,可眼睛又格外明亮。 “你在做功课?”黎循传看到桌子上的内容,善解人意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等会,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江公子请讲。”黎循传立刻来了精神。 江芸芸一脸沉重地说道:“我,不识字。” 黎循传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逐渐僵硬。 “给我读一下三字经吗?”江芸芸借杆子往上爬。 按照江芸芸这么多年的答题技巧,一眼就看中的答案十有八九是错误选项,也就是她现在老老实实誊抄一遍三字经,得分的概率不高。 三字经肯定是要抄一遍的,但不能随随便便抄一遍。 她不仅不会写毛笔字,她甚至还看不懂繁体字。 所以第一步,她需要找一个小老师。 送上门的黎循传脾气好,人也软,逮过来,薅一下。 黎循传很难接受他心中高大的江公子形象轰然倒塌,被按在椅子上时还回不过神来。 —— —— 江家今日很安静,老爷和夫人心情不好,连带着下人走路都不敢发出动静。 江如琅坐在主位,庞大的身躯被层层绸缎包裹着,这些年的富贵生活,让他的体型逐渐增加,也消磨了他的意志。 “老爷,二公子回来了。”管家蹑手蹑脚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江如琅微阖的眼皮子微微一动,大拇指上的碧绿扳指也跟着转了转。 “是黎家小公子送他回来的,二公子背上新书箱,黎家小公子还送了二公子一盒糕点,两人在侧门拜别。”管家事无巨细说着。 “据说黎小公子为他改了一篇策论,二公子正在院中读着呢,还说要再润色一下。” 江如琅睁开眼,那双被酒色掏空的眼睛在此刻却闪过精明的光。 黎家对外疏离矜持,之前江蕴磨了这么久也不见黎家多看一眼,今日怎么让小公子亲自送人回来…… 管家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听说黎老先生风寒病了。” 轩厅陷入寂静。 春日的风掠过屋前的假山,山上原本安静细小的草芥便跟着晃动起来,彰显着不可忽视的存在。 “难道,黎家的运道当真在江芸身上?”江如琅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妨一试。”管家的声音被日光一照,飘忽恍然。 —— —— “黎家小公子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小童,十有八九是被那贱婢子哄住了。” 沁园内,曹蓁为江苍挑选着补品,章秀娥低声说道。 “这株三十年的老参让人送去厨房,切片放碗内,加水和冰糖上笼蒸两个时辰,再放点莲子清清火,我瞧着苍儿眼睛都熬红了,还有他舅舅送来的这两盒燕窝和鱼翅都给他送去,每日就当午后小食随便吃几口,聊胜于无。” 章秀娥连忙应下,身后的丫鬟将补品一个个端下去。 曹蓁接过章秀娥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擦着手指,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只要黎家大人不出面,这事就没有定论,江如琅休想把主意打到苍哥儿身上。” “是了,黎家最重规矩。”章妈妈附和着,“万万没有悄悄收了别人家的儿子当徒弟,却一声不吭的道理。” “祠堂那块和田玉怎么还没送来,早些打磨好给人送去才是。”曹蓁随口问道。 章秀娥欲言又止:“管家说还要再供奉几天。” 曹蓁捏着帕子的手一紧,随后冷冷一笑:“天生打算盘的人倒是白读二十年的书了。” “去岁我大舅送来的那块翠绿色的独山玉拿出来,你多选几个平平安安的图案让苍儿自己选。” “杨通判家的寿宴,听说给黎家也递了帖子。”曹蓁沉吟片刻后问道,“你去备两份厚礼来。” 她把手中的帕子扔在桌子上,冷笑一声:“若弃我儿,选了那小子,我看那黎淳也不过如此。” —— —— 江芸芸不知江家内部分歧,吃饱饭就折了一根树枝,蹲在院子里涂涂写写。 她不会繁体字,第一步就是先把三字经的繁体字练起来,她选择先用树枝练,树枝的笔锋最接近现代的铅笔。 今日她拉着黎循传读了一遍,用简体把不认识的字都标注了一下,也仔细询问了字义,算是把三字经通读了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她一边写一边背,神色专注。 周笙把趴在窗边看的江渝抱了进来:“别打扰你哥,娘教你绣花。” 江渝恋恋不舍收回视线:“我不想绣花。” 周笙搬出绣篓,递了一块帕子给她。 江渝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好一会儿才说道:“姐姐可以读书,为什么我……啊……” 周笙一巴掌打在她的手背上,严厉地盯着面前天真的女儿:“你喊她什么!” 江渝自知失言,可见娘这么严肃,眼睛迅速泛红,倔强地盯着周笙,眼睛蓄满眼泪,不肯低头认错。 “娘与你约定的事情,你忘记了吗?”周笙先一步心软,把女儿抱在怀中,“不可再说这种糊涂话。” 江渝爬进她怀里,瘪了瘪嘴:“知道了。” “你若是不想绣花,就趴在窗边听一下,但不可打扰你哥哥背书。”周笙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珠,头疼说道,“你这爱哭的性子……” 乌云遍布,瞧着又要下雨了。 江芸怕伤眼睛不再看书,坐在小矮几上,把白日里背会的内容一遍遍背着,手指在地面上比划着,遇到实在不记得的字,便跳过去,等明日再看一遍。 夜色暗了下来,细雨在空中飘着,直到雨水打湿了她的袖子,她这才猛地回神。 江渝睡得香甜,陈妈妈在为她添了最后一次水后也跟着去休息,周笙也许久没了动静。 院子在雨夜中沉默,耳边是外面竹林沙沙的声音,夜深露重,轻风阵寒,深夜的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 江芸芸满脑子的三字经被那阵风吹散一缕神思,下意识呆坐在夜色中,听着万籁俱寂中那阵雨落在屋檐的声音。 第十三章 三字经朗朗上口,节奏明朗,且只有一千多字,对于江芸芸来说并不算难,她花了三天时间便能流利背出来。 “我就知道江公子是有天赋的!”黎循传开心说道。 “是花了功夫的。”黎民安悄悄睨了黎淳一眼,也跟着夸道。 “当年我一日便背完了。”恢复健康的黎淳摸着胡子,“开始写字了?” 管家脸上露出笑来:“二公子自己做了一个沙板,每日先用树枝蘸着莲花缸里的水写字,练会了再用不沾墨的毛笔在白纸上继续。” “倒是一个聪明办法。”江老夫人笑着点头。 “沙板上练得如何?”黎淳问。 “一开始写的歪歪扭扭,笔画也经常缺,是以每日练二十句,把这二十句写到滚瓜烂熟,无一错字才离开。” “从未练过字,可别练坏了手。”江老夫人拧眉,“谁教他的握笔?” “是小公子。”管家道。 老夫人惊讶看着黎循传:“你何时如此热心?” 小孙子自小养在她身边,对他的性子颇为了解。 早慧安静,不爱与人交际,和古道热肠完全搭不上边。 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他让我教的。” 江老夫人笑着点头:“江公子性情中人,和你倒是合得来。” “江公子学得上心,还无师自通问了小公子几个练字诀窍。”管家多说了一句,“小公子每次休息都回来找江公子。” 黎循传闹了一个大红脸,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祖父,生怕祖父以为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谁知祖父对此充耳不闻。 “都聊了什么?”黎老夫人笑问着。 “二公子对律法很感兴趣,问了我几个古怪的问题,我还特意回去还翻了好久的书。”黎循传特意强调自己也是有学习的。 黎民安教训道:“科举还是制文重要,可别本末倒置。” 黎淳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懂律法今后可是要做糊涂县令的。” 黎民安低眉顺眼站在一侧不说话了。 “但也不能耽误了三字经的事。”黎淳话锋一转,不悦说道,“还未走就想跑了。” 父子两人都挨了一顿骂,摸了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不说话。 “如今无师自通学写字了,你还想要如何?”黎老夫人为人说话,“小心定了型,改不回来,有你生气的。” “江家如此厚此薄彼,十岁连个启蒙都不曾有。”黎淳闻言更是不悦。 江老夫人叹气:“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你今日不是要去赴通判老夫人的寿诞嘛。”黎淳摆了摆手,“看天色今日会下雨,早去早回。” “你今日去买书,也别看太久了,若是实在喜欢便买回来。”老夫人起身前也仔细交代着。 黎淳摆了摆手,溜溜达达去了内院,准备换衣服出门。 “可要去看看江公子?”出了内院拱门时,管家问道。 黎淳背着手绕着游廊走了一圈,却没有从就近的东跨院出去,反而朝着前院去了。 江芸芸在书房前的空地上练习,这间书房是黎淳的,除了偶尔有黎循传来借书还书,基本上无人涉足,很是安静。 今日她来得早,天刚亮就背着小书箱出门,今日的功课是最后二十句,这样第一轮阶段式练习也就完成了。 江芸芸坐在交椅上把三字经背了几遍,直到没有一点磕磕巴巴,倒背如流,这才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然后把沙板整理好,开始蘸水写字。 繁字体若是放在熟悉的语句中是没有阅读困难的,但若是一个个拎出来,那就很难一眼认出,更难写出来。 比如‘彼女子, 且聪敏,尔男子, 当自警’这句,现代中来看,都是简单的字体,但繁体中的‘聪’字和‘尔’字笔画则格外复杂。 江芸芸好不容易记清楚笔画,写起来字体却格外大,一旦缩小了,整个字就糊成一团。 她倒也有耐心,一遍遍下笔,然后又一遍遍磨平,不断重复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倒是认真。”拱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黎淳满意点了点头。 小小年纪,不急不躁,有如此心性,实属难得。 “每日读书多久?”他悄悄离开后询问着。 “每日辰时三刻到,酉时过半才会走。” 这样算起来一天将近五个时辰在读书,便是黎循传也很难坐这么久。 “午膳如何解决?”黎淳问道,“中午可有休息?” “自备了炊饼,来的第一天问我们要了沙漏,午时一到便准时吃,休息两刻钟就会继续练字,每练习一个时辰就会休息一刻钟。” 黎淳脚步一顿:“只吃一张炊饼?” 管家一怔,连忙解释着:“下午送过茶点的,江公子都吃完的。” 黎淳眉心紧皱,盯着他看:“江家好歹是扬州富商,为什么不给他准备吃食。” 管家语塞。 “虽说他们重嫡子,但如此苛待庶子也是闻所未闻。”黎淳神色不悦,“怪不得这般瘦弱,将来若是进考场,如何熬得住三天。” “怎么不留他吃饭?”他又问道,“家中难道还差一口饭。” 管家苦笑:“您这不是还没收他吗?厨房那边怎好私自做决定,每日送一叠糕点,足以待客,再者,江公子也未必好意思。” 黎淳背着手走了几步,最后忍不住停下来:“等会让厨房做一笼馒头送去,今后午饭让楠枝和他一起吃。” —— —— 扬州府通判杨棨的老母亲八十岁整寿,知府冯忠都亲自前来,是以半个扬州都动了起来,帖子送到黎家,黎淳性格固执,不想赴约,但黎老夫人却接过帖子。 ——“你清高,可你家小辈可还在官场呢。” 黎淳虽然致仕,但次子民表在成化二十年考中进士,长子民牧在去年考中进士,就连亲自抚养的侄儿民献也在成化十九年中举,更别说他教导过的子弟,如今也都分散各地。 黎老夫人一下马车就被通判夫人亲自接了进去。 “老夫人今日能来,寒舍蓬荜生辉。”杨夫人亲切地挽着她的手,热络说道。 杨家显然和寒舍不搭边,歇山转角、重檐重拱,一路走来四面粉墙,台榭湖山,盆景花木,看得人应接不暇。 黎老夫人神色温和:“布置如此精心,儿女这般孝顺,今日是我来沾你的光。” 杨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亲自把人带去上桌。 “黎公致仕后可有留置扬州,开设学堂的想法?”席面上,有人笑问道,“若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子能得状元点拨,那真是小子的福气。” 黎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四两拨千斤说道:“扬州文风兴盛,前朝八科进士,就录取了二十七人,藏龙卧虎之地,哪里需要我们这些外来人点播,再者我素来是不管这些事情的,由得他自己折腾去。” 扬州人一听这话,个个觉得与有荣焉。 “这几日讨论最多的是黎公收了一个扬州弟子。”下首又有人说道,“也不知是哪家弟子,竟得了黎公青睐?” 黎老夫人垂眸,看着下首那个脸颊容长的妇人,含笑问道:“这是?” “这可是我们今年科考第一江童生的母亲。”杨夫人介绍着,“下一届乡试解元的热门人选。” 黎老夫人仔细打量着这位穿金戴银的江夫人,捏着帕子的手微微一动,脸上露出和善的笑来:“扬州人杰地灵,江夫人教导有方,可喜可贺。” 曹蓁脸上笑意真切起来:“哪里比得上您教导出来的孩子。” 黎老夫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府中确实有一小童郎出入。” 曹蓁脸上笑容一顿,狭长眉眼紧盯着上首和善的老太太。 “很是出色。”黎老夫人点到为止,并未多说。 曹蓁嘴角微微抿起,目光悄悄看了一眼杨夫人。 “哦,不知是哪家小子,竟然入了黎公的眼?”杨夫人爽朗一下,“今日也该请过来,让我们沾沾文气才是。” 黎老夫人眉尾低垂,随后抬眸,含笑说着:“说来也巧,那小童也姓江,家中行二,单字一个芸,不知和今年的科考第一的江童生是否出自本家。” 人群哗然,有人惊讶,有人不解。 许多人对江家的认知是府中只有两儿两女,大小公子和大小小姐。 “是那个庶子。”也有熟悉江家情况的人,错愕说道。 曹蓁那条细长的眉毛顿时抖了抖。 “江家真是好福气啊。”有人说着风凉话,“大儿子在宝应学宫求学,二儿子拜入黎公门下,也不知是风水宝地养状元,还是我们的状元养状元呢。” 曹蓁脸上再也维持不住笑意。 这消息传到外院,江如琅身边很快就围了一圈人,人人都夸他教子有方,直把人捧得飘飘欲仙。 —— —— 江如琅和曹蓁神色各异地从宴会回来, “此事不要让苍儿知道。”曹蓁淡淡说道,“什么状不状元,那小子也配和我苍儿相提并论。” 江如琅没说话,背着手入了内。 曹蓁脸色一沉:“你难道有别的意见?” “自然没有。”江如琅回神,笑着安抚着,“夫人说得对,不可打扰苍儿读书。” 曹蓁脸色难看,后槽牙咬紧。 “你把你老师的女儿抬进门,我可以当一只阿猫阿狗养着,但是他们若要压到我头上,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曹蓁冷冷说道。 江如琅手指划过大拇指上的扳指,下垂的肥肉抽动一下,那张雪白面团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狰狞,但很快又被笑意冲散了,上前一步,搂着曹蓁的肩膀。 第十四章 “消息是真的?”江如琅咬牙问道,脸上一时间分不出是失落还是愤怒。 “是黎府负责采买的管事说的,那人还说厨房根本没准备二公子的饭菜,只午后会按着客人的接待给糕点和茶水。”江来富低眉顺眼站在两位主子面前。 厅内格外安静。 曹蓁冷笑着抚了抚鬓间的金钿:“我就知道,我儿这般优秀,黎公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一个大字不识的蠢货。” “可黎老夫人不是说他……”江如琅一顿。 老夫人只是说出入,可并未说收弟。 “说不定,是他死缠烂打。”曹蓁不屑说道,“今日听人说成化七年时,黎公归乡扫墓时,路过山东临清,得知同乡山东按察副使董廷圭的夫人病逝,董副使去了边地回不来,家中无主事之人,竟帮忙带董夫人的灵柩一起归家,黎家心善可见一斑。” 江如琅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 曹蓁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起身:“我去给苍儿备几件得用的衣服物件,去诗会见同窗也显得气派。” 江如琅握着扶手的手缓缓握紧:“那块和田玉也供奉好了,等会我让管家送去给你,让人雕一个一路连科或者三元及第的寓意,给苍儿沾沾喜气。” 曹蓁脸上露出讥笑。 等人走远后江如琅坐在椅子上,脸上没了笑意。 他不笑时,脸上的肉往下坠着,连带着那双被肥肉挤压着的眼睛露出冰冷的光,整个人透出凶恶之色。 低垂已久的乌云终于就落了下来,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庭院外的树木被吹得哗哗作响,三月的春风被风雨裹挟着,还带着一丝寒意,仆人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屋内也显得格外清晰。 江来富站在阴暗处。 江如琅在光影下沉默,许久之后,声音阴森飘忽:“去门口等人。” 江来富哎了一声,出了大门,一把推开殷勤想来为他撑伞的小厮,自己举着伞,一脚踩入水坑中。 江如琅沉默地坐着,任由那阵妖风吹起他的衣服,他安静地坐着,手指时不时拨动着扳指,喃喃自语。 “……还有苍儿。” 那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点庆幸。 —— —— 江芸芸没想到雨下得这么急,抱着和他差不多大的书箱,又艰难拎着小仆塞来的一盒馒头,站在屋檐下发呆。 书和吃都不能淋雨。 天色昏暗,黑云猛雨,雨声落在瓦片上能听到叮咚声,地面很快就汇成水坑,路上行人被猝不及防的大雨惊得慌张逃跑,实在逃不开的只好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江芸芸身边就躲着带小孩的妇人。 那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衣,手里挎着还未卖完的蘑菇,小女孩衣服是用一块块破布缝的,身形瘦弱,头发稀少,穿着的小草鞋也坏了一只,狼狈地拎在手里。 两人被大雨浇了一身,浑身湿哒哒,紧紧依偎着,瑟瑟发抖。 江芸芸递了一块帕子:“擦一下,免得……着凉了。” 那小妇人看着那块干净的白帕子,连连摆手,用着蹩脚的官话说道:“会弄脏的。” 江芸芸见她胆怯,便递给直溜溜盯着她看的小孩。 小孩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不擦一下头发会着凉的。”江芸芸笑说着,“帕子不是贵重东西。” 小妇人再三感谢,从小孩手里拿过帕子,仔细给她擦着头发。 小孩乖乖站着,脑袋转来转去。 大雨不仅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雨雾腾空,不知是谁家的桃树被吹得桃枝狂放抖动。 就在江芸芸在犹豫要不要冒雨回家时,突然感觉有个脑袋靠了过来,便低头看了过去。 小孩正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食盒,不知不觉便靠了过来。 江芸芸一动,她便倏地惊醒过来,又惊又怕,整个人往后倒去,顿时白了脸。 “我……” 她刚一开口,江芸芸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咕噜声。 小女孩慌张地捂着肚子。 食盒里的馒头还是热的,发出淡淡的肉香,顺着阵阵妖风,勾得小女孩不自觉靠了过来。 江芸芸一直以为馒头是白面馒头,没想到这个时代的馒头竟然是有肉的,她拿到手后吃了一个压压饥,就打算把剩下的五个带回去。 东西是热的,所以格外香。 小妇人慌张地把小孩扯过来,怯懦道歉:“小孩不懂事,您不要生气。” 小女孩整个人缩在她腿后,已经开始哭了。 她们的态度太过惶恐,江芸芸比她们害怕地摸着脸。 “饿了?”江芸芸见不得小孩这么可怜的哭,硬着头皮问道。 小女孩点了点头,却被她阿娘一把搂住,连连摇头:“不饿,我们回去就能吃饭了。” “肉。”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盒子。 小妇人又是难堪,又是生气,微微侧了侧身,拉开和江芸芸的距离。 飘进来的雨丝落在她肩头,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肩膀。 “回去就能吃饭了,不要哭。”她强撑了一点面子,呵斥着。 小女孩低下头不说话。 江芸芸看着她们的打扮,犹豫了一会,从食盒中拿出一个馒头递过去。 小妇人目光下意识落在那馒头上。 雪白的馒头饱满圆润,哪怕被白面包裹着,也能闻到一丝丝肉味。 小女孩想要伸手,却被她娘一把拉了回来,忍不住哭了起来:“饿……” “我,不能拿小童的东西。”她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摆手拒绝了。 江芸芸虽心疼馒头,但也见不得小孩哭得这么惨,直接塞到小孩手里:“别饿坏肚子了。” 小女孩捧着馒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娘。 小妇人咬牙,把手中的蘑菇递了过去:“今日早上新摘得杨树蕈,小童拿去,就当抵了这个馒头。” 篮子里的蘑菇拾掇得整齐干净,之前下这么大的雨,她们也先搂着蘑菇,想来是她们赚钱的物件。 江芸芸摆手:“等雨停了你们就赶紧拿去卖了吧。” “这个本是卖给醉扬州的,奈何掌柜压价,这一篮子的杨树蕈只肯出价三百文,说是今年摘菇的人太多了,他们不需要这么多。”小妇人一脸愁容,说急了还带出一口吴语,“问了几家价格一个比一个低。” 江芸芸本就是江浙人,也能听个七七八八,不解说道:“今年是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吗?为什么采蘑菇的人变多了。” “前年水旱轮着来,朝廷减免了秋粮,我们吃吃野草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去年收成还是不好,去年吃空了草,今年长的不茂盛了,可到底不是荒年,山上水里都还有吃食,我们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本想着靠今年能过上好日子,谁知前脚种下,老天爷却一直下雨,今年怕是又要完了。”小妇人垂泪。 “下雨天蘑菇长得多,为了能多赚点钱,三四岁的孩童都要上山采蘑菇了。” 江芸芸听得认真,可心中却有些迷茫,不知如何安慰。 她前二十几年的日子衣食不愁,便是课外实践也不曾下过地,站在田边捧着大人摘下来的小麦穗,听着他们说着节约粮食的话,回去再写一篇日志,这就是她所了解的农民。 她自然也读过书,知道古时候的百姓过得很辛苦,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更是牙牙学语的小童都会背的古诗,可那是怎么样的日子,她还是不得而知。 直到现在,她听到小妇人麻木痛苦的声音,看到她被风雨打湿的愁苦面容,她才知道,即使朝廷减免了粮,他们日夜种地,连着四五岁的小孩都要上山采蘑菇,这样不分昼夜的日子并没有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那,那怎么办?”她呐呐问道。 小妇人摸着小女孩细软单薄的头发,也跟着沉默了:“我也不知道。” 对话戛然而止,江芸芸尴尬地低着头。 狂风破碎,暴雨如注,平地好似要满起江河一般,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费捡起高高的水花,雨水顺着屋檐直直往下落好似一串水珠。 “娘吃。”小女孩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然后递到娘嘴边,开心说道,“好香。” “娘不吃,你快吃吧。”小妇人笑说着。 “娘早上也没吃。”小女孩坚持把包子递了过去。 小妇人尴尬地睨了江芸芸一眼,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咬了一小口,然后推了回去:“快吃吧,都冷了。” “你是哪里人?”江芸芸抬眸问道。 “我是从芒稻村来的。”小妇人说。 “很远的地方吗?”江芸芸迷茫问道。 “走路要走三个时辰,但我早上坐了村头大爷家的骡车来,一个时辰就进城了,只是这雨要是还这么下,我和囡囡今日要找个桥洞睡一觉了。”小妇人惶恐忧心。 江芸芸沉默着,又掏出一个馒头递了过去。 小妇人惊呆在原地。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来了,再等下去怕是要关城门了。”她把馒头塞到小妇人手中,“你也吃吧。” 小妇人抱紧手中的小女孩,艰涩说道:“可我没东西和小童换了。” 江芸芸迷茫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读懂她眼底的惶恐,便吓得连连摆手,比她还慌张:“我,我不是坏人。”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正巧黎家的仆人拿着伞和蓑衣走了过来。 “江公子幸好还在。”小仆愧疚说道,“是我们考虑不周,忘记给您伞了。” 江芸芸得救一般松了一口气,接过伞和蓑衣,随后转身递给小妇人。 第十五章 江芸芸坐在马车靠边的位置,书箱和食盒小心放在脚边,只是上马车这一点的时间,她就被大雨扑头盖脸浇了一脸。 天色昏暗,黑云压城,马车帘子四遮,黎淳坐在正中的位置,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下。 他本就严肃,不说话时威严更深。 江芸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想要打破沉默,但又有些胆怯,只好闭嘴装死。 “你身上就一条帕子?”黎淳的声音马车内响起。 江芸芸啊了一声。 “你把帕子给了她们母女,就不担心自己也淋雨着凉了。”黎淳的视线看了过来,哪怕隔着昏暗的光影也能察觉到他眼神中的打量。 江芸芸没想到黎公竟然看到刚才门口自己犯蠢的事情,呆怔着,好一会儿才诺诺开口:“我,我强壮。” 黎淳无语地沉默了。 雨滴打在车顶上发出沉闷叮咚的声响。 马车并未疾行,可雨水还是顺着风飘了进来。 江芸芸小心翼翼地收了收新衣服的袖子。 “每日吃饼肚子不饿?”黎淳身形极稳,声音跟着四平八稳,再一次打破沉默。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老实交代:“饿。”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十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更别说江芸芸还在读书,早上一个饼,晚上一个饼,晚上又吃粥,她大晚上都会饿醒,只好三更半夜爬起来喝水。 “那馒头为何不吃完?”黎淳又问。 江芸芸窘迫说道:“觉得好吃,想带给我娘和我妹也尝尝味道。” “一共才六个馒头,你自己要吃,又要带给家人,怎么舍得匀出两个送给那对母女?”黎淳的袖子动了动,他似乎是想要避开飘进来的雨,又似乎是想要借着漏进来的光打量着面前之人。 江芸芸坐立不安。 黎淳的口气太过平静,可那双眼睛偏又锐利,好似质问,又好似打量,不辨喜怒,这是上位者的威压。 江芸芸捏着手指,心跳微微加快。 她知道自己该说一些好听的话,博得他的赞赏,又或许说一些民生艰苦的想法,加深他对自己的印象。 可那些话在她嘴边滚了又滚,她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对母女落魄穷苦,小心翼翼的样子。 小妇人脸上还有几分年轻之色,可手却又黑又粗糙。 她自然可以踩着她们去攀高枝,大部分人的青云路都是这么走上去的,而且助人为乐也该得到回报才是。 马车内的两个各自在沉默。 “因为我有多的。”她低着头捏着手指,平静开口。 “我只吃了一个,食盒里还有五个,给了两个,还有三个,到时候娘和妹妹,还有陈妈妈都能吃到一个,我既然有多的,为什么不帮她们一下。” 这不是一个至情至善的答案。 也许黎淳并不满意,所以他并未说话,只是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正襟危坐。 “若这盒食盒里只有四个馒头呢?”再一会儿,黎淳咄咄逼人质问着,“你还会帮她吗?” 江芸芸捏着手指的动作也用力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不会,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 “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 马车进入一段颠簸的路段,车帘子晃得厉害,黎淳的身形在风雨交加中依旧沉稳如山,可依稀落进来的光照着他黑白交加的眉毛上,也能让人一窥探其真实的面容。 他正注视着江芸芸,洪波涌起,那双衰老的眼眸被大雨润湿,泛起水波。 江芸芸在他的注视下并未低下头来,反而平静地和他对视着。 “但这些我是不赞同的。”黎淳话锋一转,“善行尽,必有祸,你小小年纪知道顾人顾己,这很好。” 江芸芸没想到能到这位严苛老人的夸奖,半晌没回过神来。 “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你一样也没学会。” 江芸芸还没高兴多久,又被骂了一顿,蔫哒哒地低下头。 “擦擦脸上的水。”黎淳缓缓闭上眼,“右手边第三个暗格里有帕子。” 车内安静,两人不再说话,江芸芸擦好脸上的雨水,捏着手心柔软的帕子,好一会儿才问道:“小子有一事不明,求问先生解惑。” “问。” 江芸芸小心翼翼叠好帕子,放在膝盖上,沉吟片刻后谨慎开口。 “我看那条贯穿整个扬州的河,船只来往很多,而且吃水都很深,说明扬州客流量非常大,按理也该带得动客食,那对母女小打小闹的摘蘑菇,加起来不过一斤,为何醉扬州的掌柜会因为太多人采摘而低价收。” 她顿了顿,找了个理由:“是因为大家不喜欢吃蘑菇?所以需求少?少量的采摘就完全可以供应?” “扬州素有扬一益二的美称,运河与长江交汇,东南大省,自宋起便商贾云集,百业繁华。” “蘑菇厚而不腻,淡而不薄,有清虚妙物之称,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曾言“若蔬食莱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是可以养神也。”,所以,蘑菇在扬州酒肆属畅销之物。”黎淳解释着。 江芸芸皱眉,不高兴说道:“那是商家恶意压价?就算整个村子的老弱妇孺都去采摘,也应该是供应不上酒楼的需求才是。” 黎淳轻笑一声。 江芸芸敏锐察觉到是自己犯蠢了,虚心求问:“还请先生解惑?” “扬州是骈肩辐辏的名都大邑。”黎淳看了过来,“醉扬州更是扬州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岂会为难一个村中妇人。” 江芸芸不解:“那掌柜为何不收那篮蘑菇?那妇人收拾得干净,形状也好,不像是次品。” “那是什么蘑菇?”黎淳问。 “说是杨树蕈。” “杨树蕈味道及其鲜美,光是大户人家采购就能一抢而空,根本无暇上市。”黎淳解释着。 江芸芸更迷茫。 “商家逐利,这样的好东西,哪怕是微薄利润都舍不得给妇孺们挣去。”黎淳意味深长。 江芸芸沉默,随后惊讶瞪大眼睛:“现在已经可以大范围人工种植蘑菇了?” “自然,怎一惊一乍。”黎淳皱眉。 “你读过的王充的《论衡》,里面就写过‘芝生于土,土气和而芝草生’这是种植蘑菇的手法。” “如今在南方被广泛使用的砍花法便是跟着元人王祯所著的《王祯农书》所学,杨树蕈味道好,需求大,商人自然会想尽办法种植杨树蕈。”黎淳耐心解释着。 “醉扬州是扬州这几年新起的时兴酒楼,能得到商人的供货无可厚非,若是他收了那妇人,其他人便也要收,所以他要不不收,要不低价收,不能乱了大客户的规矩。” 江芸芸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没说话。 这个时代的发展出乎意料,或者说,古代的发展并没有现代人想的落后。 “我,冒昧问一下。”江芸芸小心翼翼开口,“当今是什么年号?” 黎淳皱眉,但想着这小子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淡淡说道:“弘治四年。” 江芸芸是一个纯正的工科生,对于历史的理解仅限于高中历史书上的内容,她没想起书中有关这个皇帝的年号,但想到刚才黎公说起元人王祯,元朝之后的历史上只剩明清两个朝代,眼前之人没有辫子,那是不是……明朝。 她嘴巴喏动一下,欲言又止。 “犹犹豫豫,有话就问。”黎淳看不得她扭扭捏捏的姿态,不悦质问。 江芸芸揉了揉脸,胆怯问道:“那,开国皇帝是不是叫朱元璋……” 黎淳沉默了,肉眼可见地动了动身体,似乎想要找个东西揍人,但碍于手边没东西。 江芸芸立马抱头缩成一团。 幸好,马车停了下来。 黎淳深吸一口气,冷厉呵斥道:“滚下去。” 太祖名讳也敢直言不讳,胆大包天。 江芸芸连滚带爬下了马车,临走前,还不忘把帕子拿走:“我洗干净再还给您。” 黎淳气得脸色铁青。 “你们在做什么!”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马车外突然传来黎风厉声呵斥的声音。 随后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黎淳掀开帘子去看,正看到江芸芸跟着小鸡崽一样被人抓着,书箱食盒散落一地。 “你是谁?”为首之人趾高气昂,“我们江家的家务事,你少管闲事。” 黎风扭头看了一眼车帘。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故作镇定说道:“你们放开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哼。”那仆人丝毫不在意江芸的身份,嘲讽着,“你竟敢骗老爷,今日有你受的了。” 江芸芸脸色发白。 ——难道被发现了? 黎淳早就听说江芸在江家不受宠,他也曾自述他有难处,但没想到一个小小仆人也敢对他出言不逊,肆意辱骂。 “黎风。” 老管家立马跳了马车,把散落在一地的书本和食盒扶好:“刁奴好生无礼,都说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却不曾想如今太平盛世还有你这般无节无耻的相鼠,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江家如此门风,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别看老管家也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吐字清晰,骂的人毫无还手能力。 小仆恼羞成怒:“你谁啊,还不快滚,敢在江家门口狂吠,我看你才是老鼠。” 黎风眼睛一瞪,正要上前,门口突然出来一个人。 “仆人无礼,还请您不要见怪,不知尊客尊姓大名,何事来访?” 第十六章 黎淳来了,江家也跟着热闹起来。 江蕴被放出来待客,闭门读书的江苍也冒着大雨出门,后院的曹蓁送来一两千金的明前龙井。 大雨磅礴,雨雾弥漫,正堂被点起的六盏仙鹤长颈景泰蓝莲花油灯照亮,屋内明暗晃动,人影幽深。 江芸芸跪在地上,影子被拉得极长。 黎淳坐在上首,手边是一盏青花瓷茶盏,袅袅茶气正向上缓缓飘着,他坐着不动时,瞧着不好亲近。 江如琅陪坐一侧,江苍和江蕴在左侧站着,热切地看着黎淳。 “都是我这逆子不懂事,给您造成困扰,劳您今日亲自来。”江如琅先一步给人定罪,“我定会教训他的。” “您千万不要生气。”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黎淳的脸色,话锋一转,“若是您真的要收徒,我这两个儿子也是极好的,您不若考教一番。” 江苍隐晦打量着黎淳。 黎淳并未顺他意去考教江苍和江蕴,反而沉声问道:“不知江老爷说的困扰是何困扰?” 屋檐下的祛鸟铃铃铛作响,江如琅眼皮子也跟着跳了跳。 江蕴先一步开口:“他骗我们说您收了他当徒弟,然后整日赖在你家不走,这样的人品,如何能读书,就该打死。” 江苍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大声呵斥道:“这是你二哥,胡说什么?你虽年纪小,但也该懂事了。” 江如琅瞪了一眼不知轻重的江蕴,更加和气为人解释着:“我这幺儿品行不错,只是太过娇惯,嫉恶如仇,一时间失了尊卑,也太不懂事了,只是江芸如此行事,败坏我江家名声,我确实不会轻饶。” 黎淳抬眸看着跪着的人,沉声问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他不笑时,本就严苛,如今眉眼低垂,更是凌冽。 江芸芸嘴角微微抿起,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确实说您要收我为徒。” 黎淳叹气,一脸失望。 江如琅立刻大怒:“你这蠢货,还不给黎公道歉。” 江苍悬挂了几日的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江蕴则是得意地看着江芸。 江芸芸并不理会江如琅的发难,只是抬眸去看黎淳,艰涩说道:“我是真的是有难处的。” 她在自述里便说过她是有难处的,她若没脸没皮一点自然可以全盘托出,讲江家的无耻,讲江芸的苦难,她本就是弱势,这般行为虽自撕伤疤,但也无可厚非,诗书治家的黎家定会悲悯。 可她不想用这样的面目去示人,更不想因此博取黎淳的同情,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她说完这句并未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黎淳,漆黑眼珠微光闪动。 江如琅却以为他要告状,顿时大怒,拿起茶盏砸向她。 上好的瓷盏重重砸在她身上,滚烫的茶水瞬间浸湿了她的衣服,茶盏摔在地上碎片,飞溅起无数碎片,偏有一道无情地割伤江芸芸的手背,露出鲜红的伤口。 狂风乱舞,树木发出切切声响,江芸芸依旧不为所动,悲切地看着黎淳。 拜师是她唯一的机会,今日让黎淳为她说话,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黎淳眉心一皱,下意识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你为何不躲!” 江苍心中蓦地一跳。 “何必为这样的人生气,黎公不若留下吃顿饭。”江苍小心翼翼开口,“我让他去祠堂跪着。” 黎淳看着倔强的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淡淡:“我确实并未收他为徒。” 江如琅心中有一瞬间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愤怒掩盖:“此子品行不端之人,当真该打死。” 江蕴脸上笑意加深:“骗子。” 江芸芸失落低下头。 只有江苍拨动琉璃珠的手指下意识变快。 黎淳并不理会江家人各异的神色,抬眸看向风雨交加的夜色,继续说道:“但我有收他为徒的打算。” 江苍脸色苍白。 江蕴笑意僵硬。 只有江如琅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未读过书,不配当您的徒弟……” 他声音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瞬间变得尖锐:“你,你打算收他为徒!” “他为何十岁还不曾启蒙。”黎淳不悦质问着。 江如琅呆滞的看着他,半晌没有开口。 “是二弟不爱读书。”江苍解释着。 黎淳的视线终于落在江家另外两个儿子身上,只那目光并不温和。 江苍坐立不安,但还是坚持说道:“并非小生欺瞒,他当真入过族学,跟不上进度才选择回家,我爹只是没有强迫他继续读下去。” “他蠢笨不堪,大家都是知道的。”江如琅为自己辩解着。 黎家本就是大家族,黎淳高祖父过继给姑父为嗣,故改杨为黎,黎淳自小在黎家并不受重视,内宅折磨人的办法数不胜数,让一个小童弃学回家不过是动一动嘴皮子的事情。 这些事情若是江家人有意多问几句,定是能问出缘由来。 现在还坚持这个答案的人,非蠢既坏。 黎淳失望地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我与他一月为期,他若是能背写出三字经,我便收他为徒。” 江如琅宛若雷劈一般,呆立在原地。 “他虽言辞夸大,但也并未说错。”没想到,黎淳为他如此解释道。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一个月怎么能写出三字经。”江如琅上前一步质问着,随后又升出一点希望,“若是黎公想要从头教起,我这幺儿也是极其聪慧的。” “那不如收我哥。”江蕴嘀嘀咕咕着。 江苍没了血色的唇紧紧抿起。 “可您现在还未收他,他已在家中大肆宣扬,弄得人心浮动,可见品信一般。”江如琅回过神来,发狠说道,“还请黎公慎重。” 江如琅会下黑手,江芸芸早有所料,走到这一步,父子宛若仇人,与其放她高飞,不如狠狠摔死。 所有的一切,都在黎淳的态度。 她早已从众人口中了解过他古板严苛的性格。 江芸芸果断道歉:“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给黎公照成困扰。” “先生收这样的人为徒,只怕天下人会耻笑先生。”江如琅口气尖锐,誓要把江芸拉下来。 大雨有了消停的迹象,带着水汽的风无孔不入地飘了过来,油灯晃晃悠悠,落在挂屏的影子便也跟着深深浅浅,看不见的水汽不知不觉中弥漫着整间屋子。 “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黎淳摸着被水汽打湿的衣物,失望地摇了摇头。 江如琅嘴角微动还想说话,却被江苍紧紧拉着袖子。 十五岁的江苍已经长成竹清松瘦之姿,这般冷漠站着时,满堂风雨不胜寒。 黎淳注视着江芸芸,又好似透过他去看其他人:“他对读书之道颇有天赋,三字经已会写会背,如今只差誊写一份令我满意的卷子。” 江如琅脸上立刻露出强笑,继续游说:“我这二儿不知从哪学来的手段,他从未读过书竟有如此心机,若是看不上我那幺儿,我这大儿已经……” “爹!”江苍出声打断他的话,脸色惨白,瞳仁却在发亮,“我有老师。” 江如琅被他打断,眉心紧皱。 黎淳对父子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是点了点头:“宝应学宫是极好的学校。” 短短一句话,彻底断了江家人的心思。 江如琅脸色阴沉。 江苍单薄的胸膛起伏着,却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并未失态,甚至能一把抓住即将暴怒的江蕴。 父子三人僵站在原处,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扶起那位他们一直看不起的人。 那一侧,江芸芸觉得自己好似踩在云端上,黎淳扶着她的手臂并不用力,年迈之人的手心总有着皮肉松弛的顿感,隔着单薄的春衫,江芸芸还是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她到底是受了黎家的庇护。 “帕子呢?”黎淳问。 江芸芸呐呐掏出潮湿的帕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我洗干净还您。” “擦擦手。” 江芸芸呆呆地,好似提线木偶,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用帕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江家这一关是过了吗? ——黎公怎么突然转性了? ——收徒还收吗?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却说不出一句。 “若是他写不出令您满意的卷子呢?”沉默间,江苍打破沉默,“若是,他就是不行呢。” 黎淳眼中的慈悯一闪而过,那双年迈衰老却又沉静智慧的瞳仁安静地注视着江芸芸。 “那你便另寻老师。” 第十七章 黎淳离开时,下了两个时辰的雨也终于歇了架势,只是乌云还未散去,天色昏沉。 内城的商家紧赶着挂出灯笼,昏暗的鱼骨状的街道瞬间灯火通明,落雨之后冷清的街面上,很快就出来三五成群的游人们,欢笑声不绝。 夜市千灯照碧云,扬州的夜市在这条东关街上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黎淳坐在马车里,喧闹声不绝入耳,各家商铺挂着的灯笼光亮顺着缝隙挤进来,照亮漆黑的车壁。 他沉默地坐着,手边是临走前江芸塞给他的手帕。 “我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狼狈的小童站在台阶下,浑身湿漉漉的,江家高大的门楣阴影落在他身上,本就瘦弱的身形越发矮小,可他的眼睛却是这么亮,连带着漆黑的瞳仁都好似含着光。 “我也不会是您的污点。”他折腰而拜,神色认真。 雷鸣震耳雨风涌,孤光弱萤一点星。 他这辈子收过很多徒弟,厉害如李东阳,天顺八年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如今已是左庶子兼侍讲学士,实干如杨一清,十四岁乡试中解元,十八岁中进士,曾担任山西提学佥事做出无数能事,眼下父孝除服,还是会有一番作为,他的子孙则是由他亲自教导,也各有各的出息。 这些学生如杨李二人,以神童闻名遐迩,生来就该有一番作为,再譬如他的子孙深受父辈影响,勤学苦读,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只有遇到江芸,这个年岁还未启蒙已经晚了众人一步,若是寻常人早已寂寂苟活,混混过日,可偏偏他在这个小童身上看到了那点微弱的光。 他察觉扬州繁华下的百姓孤苦,他悲悯大雨下无助的母子,他身上有着常人难有的执拗,总让人恍惚为之设想,也许这株角落里的野草终将会长成挺拔的蓬蒿。 那一刻,他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今日是佛诞日,内湖上都是游船,游人看热闹把路堵住了。”黎风停下骡车,无奈说道。 黎淳回神,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湖面上已经飘了河灯,有僧人捧着撒了盐的豆,邀请路人品尝,他揉了揉额头:“绕路回去吧。” 黎风从一条小道里绕了出来。 “一个佛诞日扬州就这般热闹,听说杨通判还打算大办上元节,说要造烟火,到时路上的人肯定多到走也走不动,也不知县衙的人力够不够。”黎风笑说着,“只可惜是看不到了。” 黎淳闭眼不语。 “老夫人。”骡车停了下来,黎风惊讶说道,“您怎么在这里?” 黎老夫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原本昏暗的小巷因为这一盏灯笼也有了少许光亮。 “买个书,结果这么久不回来,我自然担心。” 黎风解释着:“去了一趟江家。” “江家?”黎老夫人惊讶地看着走下来的黎淳,“是送江小童归家吗?” 黎淳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淡淡说道:“雨大,送了一程。” “他年岁小,又这般瘦弱,若是今日冒这么大的雨回去,怕是要大病一场了。”老夫人跟在他身后,忧心说道。 黎淳想起今日江家的态度,不由冷哼一声。 老太太睨了他一眼,嗔怒道:“怎么,他还不是你徒弟呢,怎的要求如此严苛?” 黎淳晃了晃手中的灯笼,解释道:“我不是朝他生气,只今日见了江家人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平罢了。” “不平什么?”老夫人不解问道。 黎淳不说话,穿过微亮的走廊,低低叹了一口气。 “是发现其实他当日所言非虚。”黎老夫人了然,“他说他有难处,你今日发现了他的难处?” 黎淳摇头:“他的难处不止被江家打压这一事,这小子还未说实话。” 黎老夫人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今日赴宴,我见着那江家主母,是一个有主意的女人,想来驭下极严,她爱子深重,处处打算,可惜那子并不是江芸。” 黎淳忍不住皱眉:“都是江家子嗣,何苦如此对待。” “你是郎君,自然不懂内宅女子的心,而且人心哪有不偏的。”黎老夫人叹气,“我那日见他坐在台阶下的样子,便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 黎淳侧首看她。 “华容学风浓郁,考学压力极大,你自小就有上进心,希望能给自己和家人争出一片天来,所以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学到人定才肯休息,若是听闻哪里有人做出了好文章,便是翻山越岭也要去拜访,若是那人拒绝了,你便也坐在人台阶下,想着磨一下。” 黎淳哼唧了一声,粗声粗气说道:“我那是求学若渴。” 黎家书房内,黎循传读书的身影正倒映在门窗上。 黎淳和黎老夫人站在不远看。 “我四岁就开始读书了。”黎淳起步走时,为自己辩解着,“不管他人如何打压驱赶,我可不会随意离开,那小子如何能和我相提并论。” 老夫人含笑地点了点头。 黎淳背着手走了几步,到最后踏入正堂的时,对着身后的夫人低低叹了一口气:“但他确实颇有心气。” 老夫人神色微动:“看来家中又要热闹了。” “若是他的字写的乱七八糟,我可不会收他。”黎淳甩了甩袖子,快步离开。 —— —— 黎淳离开后,江芸芸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自然也没必要虚与委蛇。 她背着小书箱,抱着食盒,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如琅气得眼睛都红了,气极时更是摔了一个南宋的花瓶。 江蕴气得直跳脚:“目中无人,太嚣张了,爹,打他啊。” 江苍抬眸,冷冷反问着:“若是明日他去不了黎家,你觉得黎公会觉得是谁的问题?” 屋内两人沉默,江蕴把自己甩在椅子上,气闷说道:“那现在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看着他踩在我们头上。” “你我兄弟若是同心。”江苍低头去看江蕴,神色冷淡,“他如何能压得住我们。” 江蕴被大哥这么一盯,讪讪地低下头:“我,我,我不行。” “为何不行。”江苍上前一步,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满是讥笑。 “宝应学宫进不去,又入不了眼黎公的眼,爹给你请的老师你气走了三个,结果现在,一个大字不识的江芸就轻轻松松压在你头上。” 江蕴神色尴尬,有心辩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有些人天生会读书,也爱读书,可总有人是笨蛋一个啊。江蕴心里抱怨着,他就是一捧起书就想睡觉,这如何怨得了他。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在江苍面前说一个字。 江苍那双肖像其母的细长眉毛轻轻一挑,消瘦的颧骨便也跟着耸动一下,不笑时本就显得不好相处的脸庞,在此刻似笑非笑中更显得不近人情。 “滚去读书。”他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却又在即将靠上椅背上时停了下来,整个人下意识坐直,手指拨弄着佛珠,冷脸说道。 江蕴畏惧大哥胜过父母,被他如此冷漠呵斥着,红着一双眼,哭唧唧地跑了。 江如琅冷静下来后,沙哑说道:“你且先回去读书,不要耽误了功课,江芸的事我自会处理。” 江苍没有离开,反而看着厅外那棵被大雨冲刷后显出几分凌霜之姿的交翠桂树。 “我记得这棵树前些年都枯萎了,现在长得倒好。”他轻声说道。 江如琅急躁地扫了一眼:“少关注这些没用的,快去读书。” 江苍收回视线,纤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淡淡说道:“你可知黎淳在朝堂上到底有多少影响力。” “若是真的厉害,怎么会被陛下抓着一点小错误就撵到南京养老了。”江如琅讥笑着。 江苍把手中的念珠拨了一颗又一颗,好一会儿才沙哑开口:“我听学宫的老师说过,将来内阁的位置,一定有他学生的位置。” 江如琅眼尾狠狠抽动一下。 内阁阁老,那可真是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连想都不敢想过江苍能走到那个位置。 “那现在怎么办!”他突然暴怒,“我们今日已经彻底得罪黎淳了,江芸也和我们不齐心,他便是再厉害,也和江家无关。” 江苍抬眸,那双浅色的眸子好似还未从刚才的那阵狂风暴雨中喘过气来,带着几丝水汽。 江如琅被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心虚,更烦躁地挥了挥手:“过几日就启程回学宫读书,不要荒废了学业。” 江苍把最后一颗琉璃珠子拨完,手指在佛珠上慢慢摩挲着,直到摸到尾端已经褪色的红绳这才停了下来,随后面无表情起身离开。 乌云层层,细雨飘飘。 他站在台阶下,抬头感受着冰冷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看着乌黑却又辽阔的天空出神,直到晨墨慌慌张张撑着伞,挡住了最后一片天空,他的视线便再一次只剩下眼前富丽堂皇的江家院落。 “春雨乍寒,公子可别病了。”他碎碎念着,“之前科考完就病了一场,还没好好养好呢。” “夫人见了又该心疼了。” “公子慢慢走,小心水坑。” 江如琅目送江苍离开,跳动的烛火落在雪白的面团脸上,一道道阴影割裂了脸上本该和善的眉眼。 “苍儿小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不悦说道,“如今读了书,倒是有了大主意。” 管家低眉顺眼站着。 江如琅着急地来回走动着:“你说现在可怎么办?江芸也是一个白眼狼,江家养他这么大,却丝毫不知恩图报,这样的人,还不死了。” 第十八章 夜色昏沉,水汽弥漫。 整个江家除了各院的走廊上还挂着廊灯,其余各处都逐渐归于黑暗。 章秀娥晚上莫名挨了老爷的一顿骂,到睡前才知道原来江芸竟真的撞大运和贵人搭上线了,她下午撺掇着夫人去小院抄家,杀杀他们的威风,老爷说她这样行事,平白闹大了矛盾。 真是一个倒霉催的衰神,碰见他是一点好事也没有。 她今日早早下了值,郁闷地在屋内多喝了一盏酒。 ——下次定要他好看。 睡前,她骂骂咧咧想着。 夜久雨休风又定。 只能依稀借着廊灯微光,照亮前方路的小院在深夜中越发安静。 章秀娥今日喝得多了些,半夜起夜,坐在床上喊了几声也没见动静,恍恍惚惚想起身边唯二伺候的人被自己打骂走了,她只好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我对江家也是有功的……如此驳我面子……”她一个人扶着墙,心有不甘地碎碎念着,“江芸……要他好看……” 她是夫人身边的大妈妈,有单独的院子,本来也有专门伺候她的人,只眼下江家想走书香门第的路子,仆从人不能如以往一般肆无忌惮,端着暴发户的款,听说两京文人家的仆人一个个说话做事都自带傲气,最看不上三五成群的架势,江家有心如此变化。 章秀娥一向会打算,果断把自己身边的伺候的人都换了个工作,果不其然,夫人看她的目光都温柔了许多。 厕所在西面靠前院位置,章秀娥迷迷瞪瞪地走着,伸手推开厕所门时,迷迷糊糊地看着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木门上。 她盯着那道黑乎乎的影子还未回过神来,突然一股冲力,她一脑门扎了进去。 “啊……” 那道影子站在门口,嚣张说道:“有本事来抓我啊。” 章秀娥又惊又怒又怕,一肚子的酒也被臭味彻底冲走了。 天还未亮,周笙的小院就被喧闹声惊醒。 “你们好大的胆子……”陈妈妈捂着鼻子,借着火光定睛一看,仔细打量着面前包的严严实实的人,犹豫问道,“章秀娥?” 为首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手臂吊在胸前,眼睛好似着了火。 “天还没亮,不睡觉,发什么癫。”陈墨荷回过神来,冷冷说道,“还带这么多人来闯姨娘的屋子。” “江芸呢!”章秀娥上前一步,空气中那股奇怪的味道莫名浓郁起来,“把他给我叫我出来。” 陈墨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少人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章秀娥敏锐察觉到众人的变化,那双吊梢眼狠狠抽动,凶恶毕露。 “芸哥儿大小也是一个主子,哪里容得下你直呼其名。”陈墨荷并不退缩,冷笑着,“你是要翻了天不成。” “我要打死这个贱人……”章秀娥神色癫狂,气势汹汹地拨开拦门的陈墨荷。 “你活腻了,嘴里这么不干不净。”陈墨荷直接把人推开,“大早上发什么疯,不要命了,打打杀杀也是你能说的。” 章秀娥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喘着粗气把人拽了过来,那股味道便直冲门面而来:“陈墨荷,你给我滚,我今日一定要打死他。” 陈墨荷忍不住捏住鼻子:“你身上什么味道,拉兜里了。” 章秀娥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呵呵的笑声,听上去格外阴森:“那你就要问江芸了。” “和芸哥儿有什么关系,他每日读书格外辛苦,等会要去上学了,你这一大早,大喊大叫扰人清梦。”陈墨荷不悦说道,“发什么疯?” 周笙笼着衣服走了出来,蹙眉问道:“章妈妈,这是在做什么?” 江渝也跟着站在门口张望着。 只有江芸的屋子还是黑漆漆的,毫无动静。 “那就问姨娘教出来的好儿子了。”章秀娥冷笑,目光冰冷,“三更半夜不睡觉去沁园,被我撞见后就推我入粪坑,若是碰到夫人,这是打算害夫人的性命?” 周笙眼睛微微瞪大:“芸儿一直在读书,不曾出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每日陪他一起读书,他昨日学到子时才灭灯休息的。”她磕磕绊绊解释着。 “正是。”陈墨荷点头,“芸哥儿每日读书都非常勤勉。” 章秀娥冷笑一声:“这府中对夫人抱有这么大的恶意,除了他还有谁。” “我对夫人倒是没什么恶意,但对你……”一直紧闭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在小院中显得格外亮眼,话题中心的江芸芸背着小书箱走了出来,笑眯眯说道:“倒是烦得很。” 章秀娥被她一激,脸都气红了,若非陈墨荷拦着,只怕要当场上前厮打。 江芸芸走到她面前,歪着头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还不是你胆大包天,推了我还敢在身后挑衅。”章秀娥气愤说道,“跟我去找老爷评评道理。” “我叫你你便来。”江芸芸笑说道,“你可真是听话。” 章秀娥已经被气得神志不清,伸手就要去拉扯人。 “我们叫你一声妈妈。”江芸芸背着手,后退一步,“是因为你是夫人的陪嫁?” 章秀娥抬了抬下巴:“自然,我可是从主家过来的人。” “我前几日读了一下大明律,“庶民之家当自服勤劳,故不准存养奴婢,违令存养奴婢者,杖一百,既放从良。”江芸芸笑说着,“你如今算是我们家的奴婢吗?” 章秀娥讥笑:“二公子读了书果然就是不一样,但可惜是半瓶水咣当响,你可知我为何姓章?” “如果不是为了避免税负,举家投奔为奴,那就是你们已经析产别居,另立门户,父辈从义男义女成了雇工,这才拿回原姓。”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我说的对吗?” 章秀娥脸上笑容僵硬。 “义男义女既已卖出,例从主姓,你和江家现在虽无伦理之别,但按法理,恩养年久,配有家室,同子孙论,你现在也是我们江家人。” 章秀娥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 “我们既然是一家人,你对我非打即骂,便是家风不正,若是传出去,也不知外面要怎么说江苍才是。” 江芸芸故意拿江苍起话题。 她忍这群人许久了,借着去江家读书的机会,找黎小公子问了个清清楚楚,只等着有一天派上用场,没想到这么快就轮上了。 章秀娥回过神来,看清了他的意图,冷笑着:“我和江家在官府可是有文劵的,也写了年限,夫人出嫁前,得主家恩赐,归还身契,如今是受雇于江家,算雇工,算不得你说的那些恩恩怨怨,再者此事和大公子有何关系,今日不过是我一时不忿,芸哥儿你不认错,竟还倒打一耙,这事何须闹到官府,夫人便能为我主持公道。” “之前黎家小公子和我说,雇奴非良非贱,算是灰色地带。”江芸芸慢慢吞吞说着,“是富绅之家规避风险的办法,但不管怎么样,从律法上算起来你就是江家的仆人,你的小孩也是江家人,做不得假。” “她的小孩如今在江家做事吗?”江芸芸问着陈墨荷。 陈墨荷点头:“油水事,负责采买。” 章秀娥不想在听她继续说下去,想要先一步把人拽走:“芸哥儿还是随我去见老爷夫人。” 江芸芸避开她的动作。 陈墨荷机警地把人隔开。 “我也算江家的小主子,你身为仆从以下犯上,骂詈主人,甚至要殴打主人,放到衙门里,罪加一等。”江芸芸一板一眼说着,“这事要是传到宝应学宫,就不知道这些读书人要怎么看江苍了。” 江芸芸逮着一个江苍使劲薅羊毛。 自来书香世家,先礼后仁,不论哪一点,今日章秀娥一个仆从敢明目张胆跑过来叫嚣便落了下乘。 她要的就是那一点微弱的优势。 章秀娥满肚子的火被几句‘大公子’给弄得瞬间泻了火。 江苍如今是江家最重要的人。 谁给他不痛快,便是给老爷夫人不痛快。 “狗仗人势,还真当自己是人上人了,三番两次打人。”江芸芸见她面露退缩之意,立刻上前一步,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大声痛骂,“曹操杀王垕的故事,你是当耳旁风了。” “你以为现在这事传得出去?”章秀娥破罐子破摔威胁道。 江芸芸拍了拍身后的书箱,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我马上就要去上课了。” “昨日黎公来了一趟,若是今日芸哥儿去不了,也不知黎公会不会亲自上门。”回过神来的陈墨荷顺势说道。 江芸芸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我觉得会。” “二公子这么撕破脸,就不怕姨娘在府中难过吗?”章秀娥咬牙质问着。 “日子总不能一直受气过。”江芸芸冷笑一声,故意激道,“我等会就要去宣扬一下江家门风,第一个就要告诉黎小公子,他最是嫉恶如仇。” 章秀娥脸色大变。 “我还要告诉黎公,说你一大早不让我睡觉,污蔑我,还跑来我院子里逮我,扬言要打死我,还好我跑得快才免于毒打。”江芸芸大声呵斥着,正气凌然。 “胡说八道,我何时打你。”章秀娥怒目而视。 江芸芸面目表情对着自己的手臂拍了拍。 ——无耻。 章秀娥气得眼前一黑,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院子里的情形陡然一变,原本气势汹汹的仆人相互对视着,一时间不敢说话。 “那你今日就别想出门了。”她不肯落于下风,恶狠狠警告着。 第十九章 江芸芸在第一眼见到江如琅时,便察觉到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你对他有用,便是千般好万般好,比如江苍,但你若是对他有威胁,那眨一下眼睛都是罪过,比如现在的江芸芸。 昨日撕破了脸,今日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不然章秀娥这等老油条也不会瞅准时间生事,明目张胆跑来耀武扬威,还想要出手伤人。 江如琅是一个低配版曹老板,睚眦必报的心性,却没有雷厉风行的手段。 所以她设了一个局。 借着章秀娥为切入点,哄得沁园那边以为可以用此事拿捏住她,连带着江如琅也作壁上观,想要渔翁得利,然后她用早已为江家磨好的刀,隔山震虎,狠狠敲打了一下他们。 曹蓁如何不得而知,但江如琅会因此胆怯,下意识开始观望,企图找到下一个动手机会或者,握手言和。 不过,他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章秀娥含恨而走。 江渝激动地直拍手,绕着他直看:“哥哥突然变厉害了。” “还是芸哥儿有本事,一下子就拿捏住章秀娥。”陈墨荷还是第一次见称霸内院的章秀娥吃瘪,高兴得脸都红了。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马上就要辰时了,我得出发去上课了。” 周笙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没开口,只是上前理了理她的领子:“路上买些蒸饼吃,不要省着。” 江芸芸嗯了一声,笑说着:“阿娘今日真勇敢。” 周笙抿了抿嘴,想要笑,但最后只是羞怯地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路上小心。”目送江芸芸背着书箱出了小门,她收回视线,把那根烧到底的蜡烛握在手心,轻轻叹了一口气。 本以为今日小门肯定不好出,谁知小门一如既往没人看守。 她谨慎地迈了出来,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冷不丁和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对上。 是这扇小门的看门小厮。 那小厮惊慌失措地缩回脑袋。 江芸芸盯了一会儿,见那人装死,便知今日还有幺蛾子,但时间来不及了,所以便收回视线匆匆往黎家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江如琅没心狠到杀人,这事就都有回旋的余地。 那边小厮看到他走了,也急急忙忙朝着前院跑去。 大街上还残留着昨夜未打扫干净的垃圾,路边的乞丐精神萎靡地瘫坐着,出摊的人倒是精神抖擞地吆喝,江芸芸用六个铜板买了三个蒸饼,老板还好心地送了一个。 蒸饼类似于现在的馒头,没有馅,两文钱一个,便宜大个,还噎人。 她没钱,买的是粗面蒸饼,香是挺香的,糙也是挺糙的。 江芸芸用力敲了敲胸口,把卡住的饼渣咽下去,皱眉捧着蒸饼看了一会儿,最后果断把剩下的都放到书箱里。 ——等练字中途休息的时候吃,再蹭点黎家的茶水。 扬州内城大致呈长方形,一条官桥贯穿南北,最显眼的是扬州内一座座石桥或者木桥,横跨在各大水系之上,桥上人群川流不息,桥下船只舳舻千里,扬州繁华可见一斑。 江家在开明桥附近的四方街,黎家则是在星桥附近,中间要跨大半条官河,江芸芸每日都要倒腾着小短腿穿过热闹的街市,挤过最热闹的通泗桥,经过各大府衙,最后穿过梓潼祠,才能走到黎家所在的三才街。 昨日下了暴雨,今日地面还湿漉漉的,江芸芸小心翼翼地提着衣服走着,突然被一个斜窜出来的人猛地撞了一下。 瘦弱的小童不出意外被撞飞,不由得惊恐地往前扑腾了几下。 那读书模样的人也大惊失色地扶了人一把,等人站稳了就低头道歉,之后就匆匆走了。 江芸芸还未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胳膊一重,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一个钱袋子! ——钱! ——好重的钱! 江芸芸呆了一会儿,头也不回的向后喊道:“哎,你东西掉了。” 那书生不理会她的叫唤,一头扎进人群中。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觉得不妙,立刻追了过去:“哎,等等,你东西掉了!” 那书生小细腿跑得更快了。 江芸芸更是心中一颤,抡圆了小短腿去追,眼看那人越跑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人群中,她停下来后气沉丹田,大喊一声:“捉贼啊。” 喧闹的人群在小孩尖细的声音中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江芸芸把书箱托付给一个面善的小姐姐,然后像一个小炮弹一样冲出去,大喊着:“蓝衣服,黑方巾的那个书生偷~小~孩~” 本来听到抓贼,行人大都只会停下来观望,但听说是一个书生偷小孩,人群一下热闹起来。 自古以来,百姓最痛恨的就是拐子。 立刻有见义勇为的人冲上去抓人,那书生见有人追他,跑得更快了,他一跑快,追的人更多了,一条尾巴顿时拉得长长的。 最后还是卖菜的大娘机灵,悄悄伸出一只腿。 那书生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还未爬起来就被人一个接一个地压在地上。 “你小子长得浓眉大眼,竟然是坏人!” “小孩呢,藏哪了,快交代。” “你小子跑的还挺快。” 那群人把书生牢牢控制住,围着他不停打量着。 “我没有骗小孩!” “我不是坏人!” “放开我!” 书生剧烈挣扎着,奈何制住他的是铁塔一样的壮汉。 江芸芸这具身体是真的不争气,没跑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见人已经被控制了,这才停下来擦了擦汗。 “哎哎,喊话的人来了。”有人把江芸芸提溜到人群中。 江芸芸低下头,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那人心虚地翻了个脸。 “到底怎么回事?小孩呢?”有人问。 江芸芸顿时露出热情的笑来,亲自把人扶起来:“小孩在我家呢。” “啊,你骗人。”人群哗然。 江芸芸一脸严肃地抓着书生的手:“多亏了这位小书生啊,我要给他感谢钱啊,谁知他见了我就跑,多亏了诸位英雄见义勇为,既然你不肯收,那就送给热心群众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钱袋子,把里面的铜钱随手散出去:“谢谢您,这个是您的,您也有份,那个伸脚的大婶,多亏了您的神来一脚啊,啊,白给的钱你不要啊……” 一袋子的钱被江芸芸散了个底朝天。 那个书生的脸都绿了。 围观群众万万没想到做个好事,看个热闹,还有钱拿,个个神清气爽起来,画风一变,连着江芸芸和书生一起夸。 “您不收钱,那是视金钱如粪土,不过这个钱袋子您一定要收好啊,瞧瞧,也是很漂亮的。”江芸芸眼疾手快把打算溜走的人抓了个正着,笑眯眯地钱袋塞到他手中,“这事,也算两清了哦。” “小童大气,秀才高义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人开始为江芸芸说话,“做了好事也该拿点好处,鲁人不赎的道理您读书人也是懂得,这个钱袋子好啊,您瞧瞧,好看精致大气,您拿着放放小石头,也不辱没您的身份。” 一群人附和着,越说越起劲。 那钱袋子被江芸芸死死抵在他手心,瞧着人小小一只,手劲倒是不小。 书生的手都抖了,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输赢无定,报应分明。”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这钱,该您得的。” 两人四目相对,书生生生打了一个哆嗦。 “收好了。”江芸芸把钱袋子重重塞进他手心,顺手狠狠抽了一下。 ——给我跑累的! 书生哆哆嗦嗦地收下钱袋子,嘴角喏动几下,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童倒是大气。”有人忍不住问,“这么散钱,大人可知道。” 江芸芸慢慢吞吞转身离开,笑眯眯说道:“一定会夸我是聪明小伙啊。” “你这小童倒是狂傲。”那人笑骂着。 江芸芸背回书箱,又和帮忙看书箱的小娘子胡说八道了几句,便加快脚步去上学。 “这小子倒是有趣。”头顶酒楼靠窗位置的客人目睹了一切,搭在酒杯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右手的那根枝生手指就显得格外奇怪。 “坚志者,功名之枉也,这个小童欲寡则心诚,你这科考上又有一个劲敌了。”他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摇着桃花扇,笑眯眯说道。 “我带你来散心,排解好友离世的痛苦,你却如此排揎我。”多指那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淡淡说道。 面容文气的年轻人,摇着桃花扇,眨了眨眼:“怕什么,你明年必中!这小童再厉害,以后也是你的后辈!” 多指之人苦笑地低下头着:“第五次了,你也陪我了十五年。” “哎,腹载五车,好兆头呢。”年轻人亲自为他倒了一盏酒,笑说着。 江芸芸等到了黎家,已经辰时过半。 “我正打算去接你!”黎循传等在门口,见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担忧说道。 “接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黎循传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怕你出不了门。” 江芸芸停下脚步,转身打量着黎循传。 今早说给章秀娥的那些黎家会来接她的话,都是江芸芸的心思施压,毕竟她现在也不是黎淳的学生,黎淳也没必要为她做到这一步,不曾想,这位黎小公子竟然真的想要来接她,怕她有危险。 真是大好人啊! “谢谢你。”江芸芸叹气,“无以回报,送一个蒸饼吧。” 第二十章 这件小事自然瞒不过黎淳的视线。 黎老夫人听得直笑:“看来楠枝是真的喜欢江二公子。” “还不算蠢。”黎淳并没有从书中抬起头来,淡淡说道,“靠个泥板能写出什么字。” “那可就超过你给的十张纸了。”黎老夫人故意刺道。 黎淳不为所动,镇定说道:“这也是考验,规行矩步之人,如何读书。” “二公子每次见了我都把纸藏起来,可要和他明说?”黎风问。 黎淳冷哼一声:“吓吓他。” 江芸芸自觉隐蔽地练了好几天字,总算字不会飘,也不会糊成一团,虽然写起来的字是没有笔锋的,但至少一笔一划,只是丑得像在坐牢。 黎循传看过一眼后,面露难色,到底还是挑出几点优点大力安慰道:“还不错,我已经能认出这个字了。” 江芸芸愤愤地咬了一口蒸饼过水抿着吃,盯着自己练了一上午的字,心里开始计算日子。 自己已经在黎家呆了十八天。 后面八天因为和江家撕破了脸,每天出门都有各种意外的好事或者坏事。 不是有弱女子请求帮忙护送回家,就是有大汉故意挡她的路找茬,更有甚者还有人请她吃喝玩乐,每日种种,不言而喻。 江芸芸每日斗智斗勇,来黎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幸好黎公这几日出门拜客,并没有心思放在她身上。 昨日回小院时,陈墨荷说似有贵人要来,前院在大肆装修。 江芸芸瞬间惊醒。 ——那个变态王爷要来了。 ——她的日子不多了。 可她的字却没有任何起色,连黎循传都不能违心夸奖,黎公应该更看不上眼。 每日路上的绊脚石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近,她夜夜难眠,嘴边已经急地上火。 “你早上写的帖子呢,我给你看看。”黎循传见仆人走了,连忙说道,“你有些字已经有笔锋了,我再给你看看,能纠正的先纠正。” 江芸芸把早上练得十张字帖拿出来:“有些字笔画太多了,我写大还行,字体一缩小就会糊成一团,这可怎么办?比如‘遷’这个字,还有‘擇’,我写起来左右轻重不一样,有点大小脸。” 黎循传对她奇奇怪怪的形容词早已见怪不怪,仔细看着她写的字,伸手在比划连接处修改了一下:“可以在这里顺笔,这里拉太长了,转弯的笔画别太刚直。” “要是有简笔字就好了,写起来笔画少很多。”江芸芸随口抱怨着道。 黎循传抬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有,但是科举不能写。” “已经有简笔字!”江芸芸大为吃惊。 黎循传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样:“你说的应该是破体字或者俗体字。” 江芸芸一脸迷茫。 “这些字起源于行书和草书,战国后便开始流行,汉朝的碑铭俗体字、唐朝的碑铭俗体字和经卷俗体字,还有宋元的雕版印本俗体字,这些字体一直在民间流传,汉朝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有一篇章专门收录俗体字,俗体字可以避开先人的名字避讳,也因为推广方便,书写简单,在民间广为流传。” 江芸芸一直以为简体字是国家扫盲运动时才创造的文字,没想到早在战国便流传开了。 “那为什么不推广?”她讪讪问道。 “不是已经推广了吗?”黎循传一脸迷茫,但见他更迷茫的样子,想着他还不曾读书过,应该不了解,便开口解释着。 “秦始皇推行“书同文”后形成了小篆,就是对金文与籀文的简化,直到西汉末年,小篆又慢慢被隶书取代,等到了魏晋,楷书出现,这便是我们现在写的文字,所以你看,现在的字已经简化过了,若是你说的是再简化的字,比如你眼前的这个‘遷’字可以写成‘远’字,但这都是民间用法,不能用到正规书写上的。” 江芸芸一看到那个简笔字顿时眼睛一亮,哎了一声:“这个远不是就很通俗易懂,很好写吗?” “但你看写这个‘遷’字,笔画多写起来才不会失重,头重脚轻,你这个走字写得太瘦弱,所以才显得里面的字太笨重了。” 江芸芸听得头脑发昏,好一会儿才说道:“那我科举的时候不能写这个‘远’字?” 黎循传大惊失色:“当然不行,这些字本就在民间流传,便是传播得再广那也是民间的东西,若是碰上性格严苛的老师,直接把你文章罢黜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苦逼地接过他批改好的作业:“你说我这个字,你祖父会满意吗?” 黎循传不会撒谎,但也不想打击江芸的信心,小脸皱着,半晌之后哼哼唧唧开口:“要不,再练练。” “也不知道黎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程度的。”江芸芸托着下巴,唉声叹气。 —— —— “江二公子一向认真,一刻也不敢懈怠。” 下午来给祖父递交功课的黎循传被考教一番后并未离开,小心翼翼问道:“可练字不能一蹴而就,若是现在落下坏毛病,以后就难改了,祖父想要他的字到何种程度才能过关。” 黎淳慢条斯理在他的功课上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黎循传眼尾一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胡编乱造,狗屁不通。”黎淳淡淡说道,“重写。” 黎循传低头认错:“孙儿一定仔细琢磨。” “他如今初学,你每日中午给他批改功课,难道还看不出坏毛病。”黎淳睨了他一眼,“若是你的习字水平这么差了,今后每日可要多写十张字帖。” 黎循传尴尬地站在原处,连着耳朵都红了,半晌之后才哼哼哧哧说道:“孙儿是看他如此努力,就忍不住帮一下。” 黎淳叹气摇头:“我既没有把你叫回去,便觉得你此事没有做错,何必如此慌张,你性子若是一直如此柔软,今后进了官场,怕是要吃大亏。” 黎循传又是低头认错,一脸沮丧。 “你不用给他打听了,等他交上来自有分晓。”黎淳挥手把人打发走。 黎循传被人戳穿小心思,面红耳赤地捧着功课离开了。 “楠枝性格温顺,却并非绵软之人,为官不会有大成就,但也不会犯下大错,何必对他如此苛求。”黎老夫人等人走远后才无奈说道。 黎淳摇头:“只怕会被人拿捏。” 他顿了顿,恨恨说道:“比如江家那小子,倒是会笼络人。” —— —— 莫名其妙背上黑锅的江芸芸压根就没想到黎循传好心办坏事,正收拾书箱准备归家。 白日那些被修改过的字肯定是要拿回去,晚上再仔细琢磨。 自那日暴雨后,扬州断断续续下雨的日子一去不返,如今酉时过半。天还亮得很。 江芸芸走在喧闹的人群中,湖面上的船只还络绎不绝,日夜不分的集市已经开始为夜市做准备,有店铺开始挂起灯笼,勤劳的卖花女已经在人群中穿梭,她用早上剩下的三文钱给江渝买了一个糖葫芦,又用两文钱买了一簇凌霄花。 江芸芸还在因为今日回家格外顺利,没有出现幺蛾子而不可思议时,结果刚踏入江家小门就察觉出不对劲。 首先今日小门边上站了不少人,那些人见了她不仅没有躲,反而簇拥着站在一起,神色各异地打量着她。 江芸芸目不斜视入内,等过了转弯这才加快速度。 小院内围满了人,打头是管家江来富,周笙坐立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陈墨荷站在她身边,江渝大概被她们塞进屋内,并不在这里。 江芸芸站在竹林旁沉思片刻,随后面色如常入内。 “芸儿。”周笙看到她,慌张站起来。 她一动,仆人小厮也跟着往门口看去。 江芸芸神色自若地穿过他们,把手中的糖葫芦交给陈墨荷:“这个是给渝姐儿的。” 陈墨荷看了糖葫芦一眼,又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江来富。 “晚饭后给她吃。”江芸芸视若无睹,只是继续叮嘱着,“吃完记得刷牙,别弄坏了牙。” “这花给你的。”她把一簇凌霄花递到她手边。 周笙盯着那花发怔:“怎么想到买这个?” “你不喜欢吗?”江芸芸不解,“我看你上次绣了这个。” 周笙嘴角微动,小心翼翼接过花来,嘴角露出腼腆的笑:“芸儿送的,我都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下次看到就给你买。”江芸芸笑说着,“太平桥那边卖花的人很多,价格也很便宜。” 她旁若无人地把书箱放下,从里面掏出没吃完的蒸饼。 “这个饼太硬了,我咬不动。”她苦着脸把饼递了回去,“晚上泡饭吃。” “怎么买粗粮的,这些是给码头搬东西的人吃的,填肚子又便宜,一文钱一个的,芸哥儿应该买点混着白面的,两文钱一个,口感会好很多。”陈墨荷皱眉说道。 江芸芸呆站在原处,随后恼羞成怒:“古代怎么也有骗子!” 不是说古代民风淳朴吗,那老叔看上去真的很忠厚! 她竟连当了七天冤大头! “你在胡说什么。”周笙失笑。 江来富在一侧阴阳怪气说道:“二公子读书如此分心,可对得起江家栽培和黎公教学。” 江芸芸扭头,打量着管家,长长唔了一声:“来蹭饭?” 江来富脸上笑意一僵。 “二公子真幽默。”他咬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爷觉得您读书辛苦,在大公子院子边给您重新布置了一个院子。”江来富能屈能伸,这一秒说话已经是和蔼可亲的模样。 第二十一章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 盯着面前的白纸半晌没动静。 她预留了六张写自己最后的成绩,之前浪费过一张,如今只剩下三张。 她还有三张纸可以试错,却没有试错的时间。 所以她交上去的三字经必须要让黎淳满意。 这个想法一旦在她脑海里狂奔, 心跳也忍不住加快, 疼了好几天的溃疡也跟着一抽抽得疼。 相比较前几日一来就开始练字, 今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连黎家倒水的仆僮也忍不住多问一句:“可是笔墨不合公子心意?”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安静一下。” 黎家都是读书人, 各有各的习惯, 黎家仆僮见怪不见,添好水后便离开了,只是临走前问着门口陌生的小厮:“可要去耳房稍作休息。” 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衫的小厮低眉顺眼站在门柱边上。 这是江家派给江芸芸的小厮。 那小厮见了人便笑, 姿态谦卑却又不会过分谄媚。 “多谢小哥相邀, 只我怕二公子这边有事, 若是找不到人可就不好了。” 黎家仆僮也不强求, 给他倒了一盏茶便也紧跟着离开。 等人一离开, 那小厮便不错眼地紧盯着江芸芸, 再无刚才的和气模样。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对他视而不见, 抬手去研墨。 黎家给的砚台是一方规矩方直的端石雕珠梅长方砚,简单朴素,她从一侧的长颈方口的水盂用水注取了几滴新汲的水, 慢慢滴到砚台上,再从墨匣里掏出墨锭, 抬手, 垂直下落。 黎循传说过‘研墨之法, 重按轻推,远行近折’,意思是研磨要稍微用点力气,免得发墨慢,但速度要慢,不然会有粗糙感,墨锭的方向要由远而近,周而复始地打磨,反反复复乱走会生出泡沫,这个过程需要反复加水,但手又不能停,直到磨成浓而均匀,油光发亮的墨水便算成了。 江芸芸磨了半刻钟才停手,收拾干净墨条重新放回墨匣里。 黎循传要先做好早课才能借着休息时把白纸悄悄送过来,在此之前江芸芸要在昨日没用完的白纸上把不太熟练的字单独再练一遍。 一落笔,刚才的急躁便跟着烟消云散。 小厮冷眼看着江芸,他其实是大公子书房内的书童晚毫,昨日江来富带来的功课转了一圈,还是落到大公子书桌前。 “这笔字,黎公怎么可能看得上。” 江苍的脸在灯火照耀下没有任何血色,琉璃念珠衬得指尖发白。 这是条纯黑的琉璃珠子,是大公子五岁大病那年,大夫人一步一叩亲自去栖灵寺求的佛珠,在九层栖灵塔内供奉七七四十九天,这才套在江苍的手腕上。 这一戴便是十年,华美贵气,毫无瑕疵的黑耀琉璃便是在微弱的烛火下也能流光溢彩、变幻瑰丽。 “你去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许久之后,江苍把最后一颗琉璃珠子拨动,开口说道。 所以晚毫出现在江芸面前,牢牢记着大公子的话,企图从江芸身上看出把柄。 在此之前,江芸在江家便是过年也出不了院子,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谁知道这次是下了什么降头,连大公子看中的人也要抢。 他盯着江芸的字,心中忍不住冷笑。 不是他自负,便是他和晨墨的字都比他好。 那位黎老先生看不上他们家大公子,反而选择这个蠢货真是有眼无珠。 江芸芸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收笔后看了一眼刻漏。 ——隅中。 这般想着,游廊上也跟着传来脚步声。 黎循传的身影从游廊下出现,他的书房就在西厢房,黎淳的书房则在正房左侧耳房里,两间屋子只隔了一座折角的穿山游廊。 黎循传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陌生小厮,匆匆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恢复慢条斯理的样子。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把自己屋子的糕点带过来。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小声说道:“今天出门吃了顿饱饭。” 黎循传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努了努嘴。 他哦了一声,也不多话,拿起江芸的早课检查,大人模样地夸了几句,在江芸芸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咳嗽一声又让诚勇把白纸拿出来:“你今日可以试着默写一遍了,多写几遍。” 晚毫下意识想要张望,却在下一秒看到诚勇警告的视线后,讪讪地收回视线。 “多练练。”黎循传说道,“我昨天想去试探一下祖父,不仅没成功,还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江芸芸大惊失色:“黎公不会误会是我叫你去的吧?” 黎循传沉默了片刻,眼珠子不安地转了转,最后可耻地抿了抿唇。 江芸芸眼前一黑。 屋落偏逢连夜雨,有人好心办坏事。 “黎公可有说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黎循传正准备说话,突然听到诚勇咳嗽一声,便下意识看过去。 “这位小哥还是去耳房休息吧。”诚勇站在晚毫面前,和气说道,“若是被人看到江家小厮一直站在这里,还以为是我们黎家礼数不周。” 晚毫拒绝:“我还要伺候二公子。” “我不需要你伺候,你去耳房休息,实在不行,你便回家去吧。”江芸芸飞快说道。 晚毫神色僵硬,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祖父读书的时候最不喜他人伺候。”黎循传皱眉说道,“所以我爹和伯伯读书也不喜欢有人在前面站着,我读书时,诚勇和终强也都是各自在偏间休息的。” “正是。”诚勇说道。 晚毫不愿意离开,却不好强硬开口,只好抬头去看二公子。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都听小公子的。” “那就带他下去休息。”黎循传挥了挥手,示意诚勇把人带下去。 诚勇年轻力壮,直接把人半拖半拉带走了。 “你这个小厮心气很高。”黎循传委婉说道,“以后恐怕会给你惹麻烦。”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我小厮,这是江如琅今早给我的,凶得很!” “我写个字都想凑上来看看。”她抱怨着。 黎循传见他迷迷糊糊,担忧说道:“你不喜欢他,说明这人不和你脾气,小厮要选合你性格的,最重要是老实听话,你今后若是走上仕途,他便是你的心腹,你不要胡乱收下,等以后慢慢挑选才是。” 江芸芸揉了揉脸:“现在我拒绝不了。” “为什么要在你身边放个你不喜欢的人?”年轻的小郎君不解问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一气三叹,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算家丑,说多了令人为难。 她含糊说道:“还是说说刚才的事情吧。” 黎循传倒是乐观:“这事和你无关,祖父一向英明,绝对不会无辜迁怒你的。” 江芸芸对此并不抱有如此乐观的态度。 “我得回去了,中午来找你吃饭。”黎循传明年还要下场,功课很重,每天都要被黎公考教,听说十次里面只有一次是笑着出来的。 黎循传临走前安慰着:“练字绝非一朝一夕能速成的事,你不要心急。” 他刚才看江芸的功课,发现早上的笔锋短促飘逸,和前几日的字体略有差别。 等他走后,江芸芸用镇纸铺平白纸,提笔便开始今天的功课。 她上午要默写三遍,中午黎循传修改后,对照着抄写后的笔记再抄写三遍,下课前再让他修改,晚上拿回去琢磨。 其实她的字和一开始相比,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改变,进步程度大概就是幼儿园的一团黑墨跨到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二十天能有这样的进步,江芸芸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黎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 —— 黎民安每月要上交四篇功课,此刻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爹面前,目不斜视,沉心静气。 “明年你也下场吧。”黎淳把改好的策论递了回去,“你的破题已有精辟警醒之优,但若是一味追求奇句夺目,固然可是让考官一见而惊,不敢随意丢去,但若是后面分股并未如此惊艳,会让考官心中更失望,凤头猪尾。” 黎民安闻歌知雅意,立刻说道:“儿子会在后面分股上再多多考究。” 起中后是八股中前六股,起二股要点题,却不能把题意说尽,中二股和后二股则是正文中的主要部分,丰满拓宽题意,尤其是后二股,是重中之重,前后对偶,言之有理,字字如刀,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黎淳点头:“你这些年跟着我走动,写的内容也算详实有度,若是碰上性格平和的考官,明年科举不是问题。” 黎民安一直严肃的脸上这才出现笑来。 黎淳抬眸扫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岔开话题:“我已经为你请封国子监生,过几日便启程回南京,若是这次不中也没关系,今后好好读书,也能通过历事出仕,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黎民安嘴角微微抿起:“是儿子无能。” 黎淳挥了挥手:“何必说这些,以后不可再轻信他人,宝应学宫如今鱼龙混杂,你要警醒一些。” 黎民安面露羞愧之色;“他们说那江家公子是大才,很是仰慕你,我想着您致仕……” 黎淳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事以既成,不必再言,此事已是我的事情。” 若非黎民安好端端说要给他收徒,他现在已经在回乡的路上。 黎民安心中一动:“外院的小童可要带回华容。” 黎淳笑说着:“还未收下,一个个何来都如此询问。” 第二十二章 黎淳的书房明朗清净, 正中放置着一张黄梨花长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清供,椅子后则是一组三扇的素面折屏, 屏风之后隐约可见两立书架, 上面整整齐齐叠满了书。 两侧窗户大开, 右侧的粉墙上爬满了碧萝,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左侧则是一潭宽阔的池子, 养着锦鲤五七条,上置鹤形假山,两侧竹影横动, 静谧闲适。 江芸芸目不斜视, 捧着答卷, 进了屋内。 黎淳坐在正上方的位置, 早晨的微光从两侧窗户投射进来, 身后那扇高大的屏风影子落在他身上, 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 黎风并未关门,反而低眉顺眼地退到台阶外, 院子外的人屏息看着屋内的两人。 黎循传双手紧握,一脸期待。 晚毫站立不安,伸着脖子企图看得更清一些。 屋内, 江芸芸把自己写好的最终稿递了上去。 黎淳看着满页一笔一画,格外稚嫩的笔迹, 神色微动。 这些日子, 他自然是听人说起江芸练字格外耐得住性子, 一个字可以反反复复练习几百次,带着楠枝也越发认真,但练字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所以他一开始就对江芸芸的这份功课不抱希望。 他自始至终考察的是本性,是韧性,是态度。 可江芸芸还是交上了这份答案,而这份答卷出乎了他的意料。 夫人工书,须从师授,晚唐宰相卢携曾言“书非口传手授而云能知,未之见也。”。 江芸芸只是听着黎循传几句半吊子的话,却能写成这样,实在是令人惊喜。 黎淳带着审视挑剔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内容没有错误。 笔画完全正确。 他甚至还听了黎循传的话,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字体左右平衡。 这些字与颜筋柳骨相差甚远,甚至连行云流水都差点意思,但黎淳却还是从这些端正认真的笔画中看到一丝挣扎的生机,透纸三分。 “这是我默写的三字经。”江芸芸并未察觉出黎淳的心情,在心里打好腹稿后,慢慢说道,“小子愚钝,直到昨日才明白您这次考核的真正意图。” 黎淳的视线从最后一张三字经中收回,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小童,神色波澜不惊,那双深邃的瞳仁倒映着光,这般面无表情看过来时,足够威严沉默。 江芸芸低着头沉默片刻,可片刻后竟又抬起头来,年轻清澈的瞳仁格外明亮。 “这是我给您的第一份答卷。” 黎淳歪了歪头,似有些惊讶,但一闪而过的神色很快就被窗外晃动的日光遮掩住。 他依旧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似打量,又似注视,不够温和,却也不显压迫。 江芸芸站在那抹日光下,身姿挺拔,目光沉静,神色坚韧,好似一把在剑鞘中沉默的长剑,半点也不肯低下头来。 在此刻,明明两人一高一低,一老一少,却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不平等的审视。 ——老者垂眸,幼者抬头。 暮春的光隔在两人中间,成了屋内最是耀眼的存在,不知哪里飞来的柳絮在空中飘动,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朦胧起来。 “为学莫重于尊师。”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直接跪下叩首。 小童的声音并不大,可整个院子安静地得只剩下她的声音,那声音便也跟着传了出去。 “年少时我曾读过韩愈的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那时我并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冰冷的地砖触碰着额头,那颗躁动的心在此刻终于落在这个陌生森严的世界里。 她是江芸,是江家二公子。 他必须科举。 为了自己,也为了周笙和江渝。 “我拜师之心确实不诚。”她低声说着,终于回答出黎淳想要的那个答案。 黎淳一开始就不是想为难她,让她无师自通学会默写三字经。 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坦诚的,不会给黎家带来麻烦的人。 他经历宦海沉浮四朝,最怕的便是意外收获,哪怕是求学时。 这天下,哪来的巧合,所有的相遇都是有迹可循。 院外,黎循传大惊,下意识想要上前一步。 沉稳不动的黎风抬眸轻轻扫了一眼。 黎循传僵硬地停在远处,面露着急之色。 晚毫神色一动,只是他刚有动静,黎家的仆人便露出警觉之色。 “我父亲想要把我送人,我不想成为云边孤雁,水上浮萍,任人摆布,所以我来到黎家。”江芸芸平静说着,心中却也好似放下一块石头。 她并非擅长说谎之人,黎家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难受。 黎循传,黎淳,黎老夫人,乃至黎家的仆从,他们并没有轻视,践踏微寒羸弱的江芸。 在她惶然来到这里时,沉默地看着江家的奢华和腐败,感受到阶级,贫困带来的威胁,黎家所做的一切,成了她垂死挣扎的唯一一条路。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明白我所做的到底对不对。”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若是我找到一个江家畏惧的人,我就可以摆脱被人桎梏的困境。” 黎循传惊呆站在原处。 “可我……”屋内,江芸芸声音微微哽咽,“也是真心想要读书,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黎淳垂眸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小人,有片刻的恍惚。 年少时家中并不富裕,他也曾辗转求学,到最后拜得名师,成就一番功业,其中辛苦自然不言而喻。 无数个日夜中,他也曾如此告诉自己。 走出黎家,走出宁县,走出华容,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他成了天顺元年的状元,历经三朝,起落朝野,到现在遗憾致仕。 屋内,黎淳沉默地注视着江芸芸。 屋外,所有人都盯着黎淳。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答案。 “你非圣无法,心性狂痴,行为率易,迟早会惹下杀身之祸,我不想因你而晚年失节。”黎淳注视着面前的小童,平静说道。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 黎循传若非被诚勇拉着,只怕是要冲进去为江芸芸说情。 一直心情紧绷的晚毫终于露出笑来。 黎淳并不理会外面众人的心绪起伏,只是继续说道:“可偏也是你不染一尘,不碍一物,清净无欲,我不忍你一颗赤子之心在人间平白磋磨。” 江芸芸怔怔抬头。 面前的老者已经满鬓白发,那双苍老的眼睛被层层眼皮压着,不笑时总有些严厉,可此刻,那双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悲悯。 黎淳叹气:“暴者化为仁,邪者变为正,为教育之根本,我今日收你,只愿你上师周礼,下友颜鲁,为爱人以德之士,行品行高洁之事。” 江芸芸恍惚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上首那人无声地注视着她,他的面容足够威严,可眸光又是万般悲悯。 江芸芸沉默许久,最后缓缓叩首:“谨记老师教诲。” “我此生收过不少弟子,大都是湖广人,又或是在翰林院时陛下指定,并未随我离家颠簸,若非民安耳根软,误信他言,我也不会来扬州。”黎淳咳嗽一声,意味深长说道。 晚毫微微变了脸色。 “你是扬州人,大明科考要回原籍考试,但我已经年迈多病,致仕归乡,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华容读书。” 江芸芸神色恍惚。 她终于成了黎淳的徒弟。 可黎淳要他一同去华容。 “我想回家问问家人。”她沉默片刻后,谨慎开口。 黎淳并不生气,点了点头:“也该如此。” 他起身,亲自扶起江芸芸:“我送你八个字,你若是真的明白了,今后也许能逢凶化吉。” 江芸芸行礼:“还请老师赐教。” 黎淳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 —— 周笙怔怔地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起来:“跟着老师去湖广也好,离开这里,你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 江芸芸沉默,还是多嘴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考试要回原籍。” “没关系的,你若当真想当男子,本就该高飞。”周笙见她为难,伸手去握她的手,认真说道,“不要因为我和渝姐儿耽误了自己。” “那哥哥以后还回来吗?”江渝吃着缠糖,歪着脑袋问道。 江芸芸点头:“若是可以参加考试了,自然就可以回来。” “那什么时候参加考试啊,也是明年吗?”江渝天真不知事,童言童语问着。 周笙拍了拍脑袋,把她怀里的那包缠糖拿走:“省着点吃,先去洗个手,等会可以吃饭了。” 江渝眼巴巴地看着糖被收走了,闹脾气坐着不动弹。 “芸哥儿,老爷请您过去。”门口,陈妈妈低声说道。 屋内三人脸色各异。 江渝害怕地爬进周笙的怀里,周笙也一脸惶恐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起身,笑着安抚道:“你们先吃饭,我去去就回。” 屋外,陈妈妈小声说道:“江来富在门口等您,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芸芸眯眼看着规矩站在门口的人,镇定说道:“左右不过是我读书的事情,不是大问题,你放宽心回去和娘还有渝姐儿一起吃饭就是。” 陈妈妈看着小少年沉着镇定的侧脸,喟叹道:“芸哥儿是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笑了笑,随后走向江来富,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怎么还劳动大管家亲自来?” 江来富态度谦卑恭敬:“哪里的话,您如今也是遇风化龙的人物了,怕下面的人伺候得不周到,自然是亲自来。” 第二十三章 江芸芸在黑夜中坐了一宿, 直到天色微亮才被鸟叫声,唤回神来,摸着被雾气打湿的袖口,叹了一口气, 站起来准备回去洗把脸。 刚一起来, 就听到背后的门咯吱一声打开。 同样一夜没睡的周笙从里面走了出来。 “娘。”她怔怔喊道, “你怎么不休息。” “你今日也要去上课吗?”周笙捋了捋鬓间的碎发, 笑问着。 江芸芸起身:“老师没说,但我听说拜师有六礼束脩, 今日打算去问问是什么六礼, 想早些做好准备。” “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和干瘦肉条。”周笙说道,“等会让陈妈妈去买吧,你小孩子容易被骗。” 江芸芸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笙抿唇, 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我爹以前也是做夫子的, 小时候看多了, 所以一直记得。” 江芸芸吃惊, 下意识追问着:“那你怎么会成为……” 她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 讪讪闭上嘴。 周笙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他考上秀才后科举接连失利, 家中田产又都卖光了,就开了一家私塾维持生计, 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只是后来他突然迷上赌博,家里欠了一大笔钱, 我娘积劳成疾,弟弟又年幼, 老爷是我爹的为数不多考上秀才的学生, 有次催债的人来家中, 被他撞见了,所以我才求到他这里的。” “江如琅这人……怪有意思的。”江芸芸讥笑着。 恩师的女儿求到他这里,给出的条件竟是纳她为妾,这些年又如此苛待她,真的是狼心狗肺。 周笙脸上的悲伤肉眼可见,可很快又收了回去,温和说道:“不说这些了,我这里还有些钱,陈妈妈买好东西后,你就直接去拜师吧。” 江芸芸惊疑问道:“我们有钱?” “我做绣品卖了一些钱,本就是打算给你和渝姐儿的,你现在有用便先拿去,只是以后你若是要去华容,我能给的就不多了。”周笙为难说道。 江芸芸安慰着,瞧着一点也不担忧的样子:“楠枝说老师那边会提供笔墨纸砚,等我字以后写得好看了,也可以去抄书,完全可以自己赚钱,说不定还能补贴家用呢。” 周笙小心翼翼理了理她的衣襟,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睛:“以后一个人,更要认真照顾好自己。” 江芸芸嗯了一声。 “以后不要读得太晚,伤眼睛。” “不知华容天气如何,天冷了多穿点,春天不要着急脱衣服,免得倒春寒又病了。” “我昨夜做了一件冬衣,只是怕你到时候长高了,穿不下。” 江芸芸抬眼看着她。 周笙真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她心里孩子永远是第一位。 她已经给了江芸和江渝力所能及的最好。 “有很多人读了很多年的书,连个秀才也考不上,你千万不要有压力。”她又安慰着,恨不得在此刻把方方面面都叮嘱一遍。 江芸芸伸手握着她的手,冷不丁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周笙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又胡说什么,我如何能离开,你也不要惦记着我,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吗?你若是以后真的出息了,帮一下你妹妹才是。” 江芸芸自信点头:“我会有出息的。” “其实没出息也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周笙怕她有压力,连忙解释着。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狂傲说道:“等我以后考个状元来。” 周笙听得心都软了:“这话被人听到要闹笑话的。” 小院外面传来丫鬟走动的声音,昨日沁园往这边送了不少人,但周笙以小院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为理由,只留了两个。 因为来得匆忙,那两人现在也不住这个院子里,现在大概是洗漱完走过来。 江芸芸回神:“我得走了。” “哎,路上小心。”周笙一如往常把她送到拱门处,直到看不到那道小小的身影,脸上笑意缓缓敛下,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 江芸芸走到偏门口,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两个面生的小厮。 她没多问,但也没上车:“我今日走路去上课。” 驾车的小厮不似晚毫这般强势,还未开口脸上便带着三分笑:“小人乐山,这是小人的弟弟乐水,今日天色还早,走走路也能锻炼身体,小人驾着马车跟在您身后便是。” 江芸芸多看了他一眼,那小厮任由她打量,低眉顺眼,神色镇定。 她目前不想和任何江家人说话,见他棉花一般,说什么也不为所动的样子,便转身直接离开。 得益于之前江芸芸总是能遇见的各种奇葩事情,好几次闹得人尽皆知,她虽年纪小但格外机灵,加上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出门,路上的摊贩见了她大都笑着打招呼。 “今日吃不吃馒头,是野菜馅的,加了点猪油,香得很,算你两文钱一个如何?”裹着蓝头巾的老板爽快说道。 江芸芸接过荷叶包裹着的馒头,嘴甜说道:“谢谢老板。” “真是可爱的小郎君,希望我肚子里的这个,也能跟小郎君一样漂亮又聪明,还有礼貌。”老板看得心都软了。 江芸芸盯着她高耸的腹部,和气说道:“老板这么好看,生的小孩一定也很好看,您这么厉害,小孩读书肯定也会好的。” “听听这嘴,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的。”她得意地和左右摊贩炫耀着。 江芸芸在路边吃好,收拾干净,这才继续朝着黎家走去。 春日清晨微风阵阵,绕是如此凉爽的日子,走了快一个时辰,江芸芸走到黎家门口时也微微出了汗。 “我先拜见老师,再去找楠枝。”她对黎风说道。 黎风点头,找了一个小仆给她带路。 两个江家仆人正打算跟上去,却被人拦住。 “我们是二公子的小厮。”乐山焦急喊道,“二公子。” 走到一半的江芸芸不得不扭头解释着:“哦,今天刚得的小厮。” 黎风一板一眼说着:“黎家规矩多,在家中,每位主人身边只能跟着一个小厮或者丫鬟,两位只能选一位入内,剩下那人随我去门房休息。” 两个小厮四目相对,最后还是选了哥哥乐山跟着。 等他们这边波折重重选好人,乐山再去找江芸芸,不曾想人已经走远了。 “黎公病了。”带路的仆人说道,“夫人昨日便吩咐下来,若是您来了,便直接带去后院。” “是风寒了吗?”江芸芸惊讶。 昨日瞧着不是挺硬朗的。 仆人只是笑了笑,请人去东跨院后便蹑手蹑脚退下。 老师住在内院最大的院子,坐北朝南,入内就是一扇垂花宫门,院中种着一棵桃树,除此之外,便无其他布置,朴素简单。 一位年长的妈妈见她拘谨地站在原处,便笑着迎了上来:“可是芸哥儿?” 江芸芸并未失礼多看一眼,只是点了点头。 “老爷不见客,老夫人说您若是来了,直接去见她也是一样的。”妈妈把人带入二堂,“您在这里坐一会儿,茶水可有忌口?” 江芸芸摇头。 “那我去请夫人出来。”妈妈吩咐丫鬟上了小孩爱吃的果脯糕点,又亲自送了一盏茶汤浅绿的茶水,这才朝着后院走去。 二堂的布置比正厅更生活化一点,正中挂着一幅咏梅诗句,下面戳着一个小红章,瞧着像是朴庵二字,右侧被隔出一个小隔间,看不清里面的布置,靠窗的一侧则放置着长塌,上面放着一个绣篓,矮几上散落着几本书,透过窗外能看到几株绿叶茂盛的梅花。 江芸芸坐了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紧跟着站了起来。 老夫人依旧穿着简单,深紫色的圆领对襟长袄,袖口绣着花纹,两侧微微开叉,行走间,腰间系着的褶皱长裙好似花开一般,花白的头发往后盘绕一圈,剩余的头发掩在髻下,再插着一根梅花形状的乌木发簪。 “师娘。”江芸芸行礼,“不知老师病了,冒昧登门,还请老师见谅。” 老夫人把人扶了起来,仔细打量着她,眸光微动,笑说着:“他这是心病,隔三差五就要病一下,不碍事,倒是你,怎么又瘦了,可别学楠枝的挑食。” 江芸芸呐呐说道:“都有吃的。” 黎循传确实挑食,但最近都没被抓到,很大原因是他不吃的江芸芸都给吃了,一个人吃了两人的分量,不仅不长肉,甚至肉眼可见地瘦了。 “今日来可是来行拜师礼的?”老夫人和气问道。 江芸芸摇头,认真解释着:“打算先问问楠枝,拜师要什么东西,再顺便借几本书,先自己预习一下。” 老夫人一脸心疼。 这些事情寻常人家都是大人准备的,哪里需要小孩操心。 “你老师不讲究这些,而且这几日你先松快松快,等到了华容有你读书的时候,可别叫苦,你老师可严厉了,儿子孙子可都哭过好几次呢。”老夫人笑说着。 江芸芸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就拿楠枝说,刚开始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哭好几次,背不下来要哭,写不好字也要哭,被你祖父说了一句还是哭,哭得跟个小猫儿一样,偏见了他祖父又不敢哭,憋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老妇人毫不留情地拆台着。 江芸芸也不客气地乐得直笑。 “可是吃了早饭?”老妇人见他放松下来,又问道。 江芸芸点头:“路上吃了两个馒头,老板便宜卖给我,两文钱一个,很香。” 第二十四章 江芸芸拜师的日子选在一个黄道吉日。 陈墨荷天还没亮, 就兴致勃勃出门采买六礼,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借用了江家的马车。 “我也想出门?”江渝摸着江芸芸的新衣服,羡慕说道,“江湛和江漾整日出门, 每天都有新衣服穿, 吃好吃的。” 江芸芸低头看着小豆丁。 江渝今年六岁, 虽没有遗传到周笙那双大眼睛, 但胜在皮肤雪白,长眉弯弯, 这一个月吃的脸颊圆嘟嘟的, 稚气可爱。 “江湛和江漾是谁?”江芸芸问。 “是大夫人生的两个女孩儿。”周笙伸手去拉她,“你哥今日去拜师,你跟着去做什么。” 江渝委屈地拽着江芸芸的袖子, 躲在她背后:“哥哥整日出门, 可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门。” “他们都说外面很好玩。” “我也想去玩。” 五六岁小孩子到了最喜欢观察别人的时候。 “下次行不行。”周笙哄道。 江渝憋着嘴不说话, 小脸埋在江芸芸大腿上, 拒绝接受这个提议。 “出门而已, 我看着她就是。”江芸芸牵着江渝的手, “你不可以乱跑,不然被拐子抓走了。” 江渝欢呼一声, 跳了几下:“不乱跑,我去拿我的私房钱。” “你哪来的私房钱?”江芸芸震惊,“我都没有。” “你又不会绣花!”江渝吐了吐舌头, 蹦蹦跳跳跑了。 周笙叹气:“江渝皮得很,我怕你拉不住, 而且拜师这么重要的事情, 你带着小孩, 显得不太庄重。” “到时把人放到黎老夫人那,中午再一起吃顿饭,下午就是我和她逛街的时间,闹不出大事。”江芸芸解释着。 周笙大惊:“还要和黎家一起吃饭,渝姐儿没有和外人一起吃过饭,若是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总该出门见见世面。”江芸芸一口回绝她的想法,“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个小院里不出门,不见人。” 周笙面露难堪之色。 江芸芸声音放软:“你也不能指望大夫人会给她一个好出路,若是能在黎老夫人那边讨到好,让老夫人带她出门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周笙愣在原处,没想到江芸能想得这么远,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才六岁,会不会太早了点。” “也不是结婚这些事情,去见识更多的人,总是没有坏处的。”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心事重重叹气:“若是渝姐儿能得黎老夫人喜欢,便是带去华容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掩下心中的焦虑。 江如琅那边死不松口,黎家开始收拾行李,带周笙和江渝回华容的事竟一点回转的余地也没有。 “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江芸芸把心思滚了一遍,转移话题问道。 周笙摇头:“我哪有什么想要的,倒是你可要添置点读书的东西。” “黎家那边都备下了,我只要人过去就行。” “好了好了,可以走了!”陈墨荷的声音远远传来。 今日她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脸上笑容就没下来过,连带着嗓门也大得出奇:“去迟了可不好。” 江芸芸告别周笙,牵着江渝出了小院。 周笙的小院在西跨院最边上的位置,往日这里很少有人出没,今日却一直有人经过。 “拜师要说的话,芸哥儿可记住了。”陈墨荷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又嫌江渝走得慢,直接把人抱起来,另外一只手牵着江芸的手。 江芸芸点头:“记住了。” “真好啊。”陈墨荷忍不住握紧江芸的手,昂首阔步向前走着,眼睛却微微泛着水光,“真好啊!” 那声音太低,若非江芸芸耳力尖,只怕也听不清。 江芸芸抬头去看陈墨荷,恍惚间在此刻终于看清她的面容。 这个上了年级的妈妈,面容已经衰老,常年在后院生活让她眉宇间多了一份凶悍,好似下一秒就能撸起袖子打架,她的面容,性别,模样便在这样的凶猛中被模糊。 周笙说,陈妈妈是一入府就陪在她身边的人,十七八岁时结过婚,但五年后丧夫,十年后丧女,如今四十一岁,孤寡一人,逢年过节从不出门,这些年对周笙尽心尽职。 “看路,小心摔了。”陈墨荷注意到她的视线,抽空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新衣服摔坏就没有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妈妈,你是奴籍吗?” 陈墨荷点头:“家中就我一人后,我就卖身给江家,这样每个月的月钱比短工的要高两钱,等年纪再大一些,府中会把我们都放置到庄园,钱多一些也多份保障。” 陈墨荷话音刚落,就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不远处站着三人。 一个是江芸芸见过的江蕴,他换了一身粉色的衣服,衬着小圆脸雪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得瞪着她。 为首那个女孩瞧着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高挑,头顶发髻上插满翠叶金花,耳带金镶玉葫芦耳环,脸颊消瘦,眉毛细长,下巴见了人便高高扬起,和夫人有七八分相似。 江蕴身侧的小女孩瞧着和江蕴差不多大小,嘴里咬着糖葫芦,见了人也只是歪着头,一脸好奇。 “又是她们?”江渝把脸埋到陈妈妈脖子里,“我们快走。” “这是夫人膝下的两个女儿?”江芸芸问。 这三人明显就是来逮她们的。 陈妈妈叹气,把江渝放下来:“芸哥儿带渝姐儿先走一步,我在这里拦着他们。” 江芸芸看着懵懵懂懂的江渝,把她重新推回陈妈妈怀里:“你先带渝姐儿去马车上等着,要是我两炷香后没回来,你就直接去黎家,叫黎小公子来捞我。” 陈妈妈听了更慌张,急急忙忙把江芸芸推走:“他们脾气骄纵,你上去定是要起冲突的,还是拜师要紧。” 江芸芸反手推了推两人,示意她们快走:“他们冲我来的,你也拦不住他们,你早走,免得他们把你们也拦下,那真是完蛋了。” 江渝已经利索爬到陈妈妈怀里,小声说道:“她们可凶了,会打你的,我们赶紧跑。” 江芸芸看了眼没出息的江渝,又看了陈妈妈一眼,摇了摇头,独自一人朝着那三人走去。 “你还有胆子过来!”江蕴耐不住脾气,立马冲了上去。 江芸芸高高举起手来。 江蕴慌里慌张停下脚步,警觉地看着那手掌,大声嚷嚷着:“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爹。” 江芸芸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上次告状了吗?有人来打我了吗?” 告状了吗? 告状了! 打了吗? 没有! 江蕴面露悲愤之色:“上次要不是我哥拦着,我早就打死你了。” “那你放心,这次你哥还得拦着。”江芸芸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一大早,你们三个是打算亲自送我去黎家。” 她的目光看向另外两个女孩。 “他们说你把大哥的老师抢走了。”年纪最小的女孩奶声奶气说道,“江蕴说今日要来堵你,让你不能拜师。” 江芸芸对着她笑了笑。 小女孩也跟着笑眯了眼,嘴里哼哧哼哧地咬着糖葫芦。 “你是江漾?”江芸芸问。 她点头:“我是娘最小的囡囡,你也可以叫我宝珠,我姐姐叫宝玉。” 她指了指前面的姐姐:“但是她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觉得直接叫玉太俗了。” 江湛察觉到她的视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江湛是江家第一个小孩,怀珠抱玉的金枝玉叶。 “和她废话什么。”江蕴小手一挥,不耐说道,“先把他抓起来。” 仆人气势汹汹围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紧盯着几步之远的江蕴,冷笑一声:“你还想挨打是不是?” 江蕴摸了摸脖子,怂得躲到江湛身后。 “哼,打不到。”他挑衅着。 “你今日不去拜师,我就饶了你。”江湛倨傲说道,“不然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我拜不拜师,不是你能决定的。”江芸芸神色自若,“今日我不去拜师,江家和黎家脸上都不好看。” “少用黎家吓唬我。”江湛脸色难看,“黎家再厉害,你们也是师徒关系,还能越得过父子关系的江家。” “父子江家越不过师徒黎家,但官宦黎家总该能压商贾江家一头。”江芸芸似笑非笑,“我得了一个状元做师父,对江家好处更大,你们这样行为,大人知道吗?” 三个小孩只是冷笑。 江芸芸心中微动,江如琅的想法不好猜,但曹蓁大概真的想破坏今日的拜师礼。 江湛冷笑一声:“娘说你和我们不同心,你说得再好,也和我们无关。” 江芸芸扫过面前同仇敌忾的三人,眉心微动,满脸讥笑:“可他入不了老师的眼。” “是没给过他机会?” “是黎家看不上他。” 江苍拜师的事情在江家是不能说的秘密,谁也不敢提起,更别说讽刺,现在被江芸一语道破,院中众人恨不得捂住耳朵,只当没听见。 江蕴气得直跳脚:“黎公是我请过来的,我给大哥请的,你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长眉一挑,挑衅道:“如今他是我的老师。” 江蕴大怒,气得朝他扑过去,江芸芸眼疾手快抓着他的衣领,顺手一拉一翻,直接把人禁锢住。 “哎,好眼熟的场景啊。”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地紧了紧衣领。 江蕴被人制住命门,一肚子的火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吓得宛若鹌鹑一样僵站着。 “放开蕴哥儿。”江湛大声呵斥着。 第二十五章 江蕴陷入了回忆中, 连着牙齿都在打岔,神经质一样碎碎念着。 江芸芸眯了眯眼,反手握着他的手臂,咬牙问道:“你看到江芸沉下去了。” 江蕴被她手心滚烫的温度吓得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一张小脸惨白惨白。 他不再说话, 只是用古怪畏惧的眼神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下意识想要靠近他, 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脸上的细微神色。 江蕴年纪小,根本藏不住事情, 一见她靠近, 脸上就露出活像见了鬼一样的神色,整个人往后倒去,惶恐不安。 “你看着我沉下去的?”江芸芸慢条斯理问道。 江蕴喘着粗气, 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 “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紧盯着他, 随后冷不丁说着。 江蕴瞬间瞪大眼睛, 整个人下意识往后挣扎:“没有, 不是!!你是自己摔下去的!” 他大怒又大惊, 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 面容狰狞惶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喊着:“你不要缠着我, 不要缠着我。” 江芸芸桎梏不住,只好松开手。 江蕴活像被火撩了一样,跌跌撞撞地跑了。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慌乱的背影。 她睁开眼时是扬州三月, 春暖乍寒,一个小孩掉入湖中半个时辰才被救上来, 根本没有活路。 若非江芸芸来到这里, 江芸早已没了生机。 江芸芸对此事一直没有细想, 现代社会每年溺水死亡的也数不胜数,在古代救不回来也正常,但今日她猛地回头去想这件事情,却发现江芸溺亡之事其实有诸多疑点。 江芸那日为何去了花园,若是去见江如琅,那是谁告诉她江如琅在花园? 一个被禁锢在小院里的人,到底从谁那里几次三番得知江如琅的行踪。 她到底是想不开去跳河,还是被人推下去。 掉下河的半个时辰里,仆从如云的江家,当真一个人也没经过那个最大的花园? 江蕴到底在怕什么。 “芸哥儿。”背后传来陈墨荷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总算出来了,快走,要来不及了。” 江芸芸神色如常转身:“来了。” 驾车的是哥哥乐山,今日也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新衣,见了人热情地请安问好,态度比之前还要热络一些。 “今日辛苦你了。”江芸芸客气说道。 今日天刚微亮,陈妈妈就拉着乐山上街采买六礼,之后还要把六礼送进黎家,花时间又花力气,是个辛苦活。 乐山面露惊讶之色,随后行礼:“不敢,二公子请上车。” 江芸芸上马车后,又对坐在车辕上的陈墨荷说道:“我有事想问您。” 陈墨荷哎了一声,也跟着入内。 停在西侧门的马车在众人隐晦的打量下慢慢悠悠出了小巷。 马车内,江芸芸看着一侧整整齐齐码着的六礼,笑说着:“今日麻烦你一大早就跑来跑去采买东西了。” “哪里的话。”陈墨荷脸上笑容不减,“这天大的好事能落到我头上,我现在就跟大公子考过科考,章秀娥也跟着得意的心情一样,走起路来也带风。” 江渝捧着新出炉的糕点,连连点头:“得意!我也得意!” 江芸芸揉了揉她脑袋,状似不经意问道:“我今天听江蕴说,黎先生是他请来的?” 陈墨荷点头:“大公子考中科考后,老爷便想给他换个老师,偏又不知去寻哪位名师,听人说黎先生正在扬州游学,便动了心思。” “那和江蕴有什么关系?”江芸芸不解问道。 “大公子毕竟已经在宝应学宫读书,宝应学宫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大公子刚考上科考就想找其他高枝,被人知道可不好听,所以此事让大人去不合适,三公子年纪小又没读过书,去请人正恰当。” 请到了是本事,请不到也不过是小孩胡闹。 江芸芸了然点头,随后又犹豫地提出质问:“可我上次听老师说,黎先生是被人骗了,一时不慎才过来的。” 陈妈妈迷茫了片刻:“这就不清楚了。” “我知道。”江渝凑过来,小声说道。 江芸芸低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跪在祠堂的时候偷听到的。”江蕴得意说着,“我当时躲在神龛后面,偷偷听到江蕴和爹说这个事情。” “他说了什么?”江芸芸来了精神。 江渝仰着脑袋想了想:“江蕴花了很多钱买了几把很有名的扇子送给黎先生,然后写上江苍的诗,黎先生感兴趣后就请人过来说要聊聊。” 江芸芸惊讶:“江蕴有这么聪明?” “他瞧着不该这么聪明,但爹夸江蕴了,说他为家里分忧,之前三催四请都不愿意出面,现在不仅愿意花心思去请人,还愿意跟着老师一起读书。”江渝摸了摸脑袋,一知半解问道,“不过这样算骗人吗?黎先生不是自己愿意过来的吗?” 江芸芸摇头:“老师这么说,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信息,总不该出错。” “江蕴是何时去请老师的?”这话是去问陈墨荷的。 陈墨荷想了想:“不太清楚,你落水之后我就没离开过小院,但有一次去拿饭时听厨房的人说,不用准备三公子的饭菜,我想那个时候应该就出门了吧。” 江芸芸心中微动。 这个时间点太巧了,一直不愿意的人突然改了心思,听上去更像去避祸的。 “我那日去花园你们怎么不拦着我。”江芸芸叹气说道。 陈墨荷左顾言它:“本以为你是出去散散心的。” 江芸芸瞧着她心虚的样子,大概明白江芸当日确实想去找江如琅。 就是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情了?”陈墨荷不解。 “只是想到我不过是去见人一面,就有这种无妄之灾。”江芸芸意有所指说着,“当日落水的事情我一直记忆模糊,今日听江蕴说起,又觉得有些奇怪。” 陈墨荷沉默了片刻,冷不丁说道:“我听说,有一日老爷差点要对三公子动家法,但被夫人拦下了。” 江芸芸抬眸看她。 陈墨荷神色莫辩:“芸哥儿你自小就怕水,见了水都是往外走的人,当日怎么会靠近湖边呢。” 马车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陈墨荷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若是您落水……”陈墨荷脸色阴沉,咬牙说道,“我定要给芸哥儿讨个公道。” 江芸芸摇头:“先仔细打探才是。”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江芸芸笑着转移话题:“您等会带着江渝去黎老夫人那边坐一会儿,我弄好就来接你们。” “你不要乱跑。”她又嘱咐着江渝,“对老夫人要恭敬一些。” 江渝重重嗯了一声。 “哎。”陈墨荷握着江渝的手,笑说着,“一定看好渝姐儿。” 黎家今日门口挂上了崭新的灯笼,大门也粉刷一新,台阶上也被扫得一尘不染,又撒上清水,瞧着格外干净整洁。 黎风穿着崭新的衣服站在门口,见了人便笑说着:“老太爷在正堂,老爷和小公子也在。” 江芸芸笑了笑,行礼说道:“有劳带路。” 黎风亲自带人去正堂。 黎淳端坐在孔夫子画像前,身穿深蓝色的交领道袍,领口缀着白色的窄护领,头戴黑色逍遥巾,并未任何装饰,只脚踩大红云头履,算是添了一抹亮色。 黎民安和黎循传都穿着新衣,带着方巾,站在右侧的位置,见了来人便笑着点了点头。 江芸芸上前行礼:“拜见老师。” 黎淳摸着胡子起身:“给孔圣人行礼。” 江芸芸跪在耕桑备好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叩首九次。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我教你定当竭尽全力,也望你今后经邦济世,节用爱人。”一侧的黎淳如是说道。 江芸芸深拜行礼。 黎淳重新坐回椅子上,神色肃容。 江芸芸跪在蒲团上又是三叩首,随后递上早已准备妥当的拜师帖子。 黎淳摸着胡子,严肃说道:“立生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从今往后不负光阴,不悔人生,切记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 “学生谨记。” 黎淳满意点头。 左侧的耕桑端上一盏茶,站到她身边。 江芸芸接过后双手捧给黎淳。 黎淳抿了一口气:“学而不思则罔。” “思而不学则殆。”江芸芸脆声说道。 “起来吧。”黎淳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芸芸本以为自己会格外紧张,但真的站在这里,却又出奇得冷静,只是按着流程继续说道:“这是学生为您准备的六礼。” 台阶下的乐山一脸严肃,用托盘把六礼一件件送入屋内。 这是昨日黎家特意把人叫过来仔细吩咐过的,乐山身负重任,学得用心,虽是第一次走,但动作格外稳当。 “业精于勤。”黎淳对着芹菜说道,黎家仆人接过东西时也跟着喊了一句。 “吃苦耐劳。”这是说莲子的。 “鸿运高照。”红豆也被人捧下去了。 “早日高中。”红彤彤的红枣在众人面前晃过。 “功德圆满。”晒干的桂圆发出一股甜甜的香味。 黎淳看着被捧上来的十条肉条,摸了摸胡子,开玩笑说道:“这才是我的辛苦钱。” 黎民安和黎循传发出友善的笑声,江芸芸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这边弟子给老师送了东西,耕桑那边也把早已备好的《论语》、葱和芹菜也一样样交到乐山手中。 “传道受业解惑,望今后我们师徒二人携手一心,共创佳话。”黎淳脸上笑容不减。 第二十六章 马车上, 陈墨荷抱着玩累了的江渝,嘴里抱怨着:“芸哥儿也太宠着渝姐儿了,买了这么多东西,太花钱了, 姨娘绣花不容易, 绣东西伤眼睛, 又伤身体。” 江渝困得不行, 趴在她肩上眼睛都闭上了,偏又哼哼唧唧反抗着。 江芸芸笑说着:“难得高兴, 又是渝姐儿第一次出门玩, 就今日放肆一次,等我练好字就去抄书。” “抄书可不是正经事,黎家对芸哥儿这么好, 可要好好读书。”陈墨荷如临大敌, 循循善诱, “您若是有出息了, 姨娘一定很高兴的。” 江芸芸一向是有主意, 只是一脸带笑, 并不说话。 陈妈妈以为她听进去了,开始给江渝裹小被子, 怕她睡着凉了。 三人刚靠近小院,就看到小院里站满了人。 “怎么又看到章秀娥那个晦气玩意。”陈墨荷不耐,“作死的东西, 整日来这小院做什么。” 两人刚一出现在守门仆人的视线中,那两人便激动喊道:“二公子回来了。” 门口围着的人齐齐让开, 江芸芸这才发现院中竟然还有两拨人。 正中的周笙捧着绣品坐立不安, 见了江芸好似见到了救星, 立马站起来迎了上去。 左边的管家江来富见了人就露出热情的笑:“是二公子回来了啊。” 江芸芸狐疑地看着他,直接问道:“管家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来富脸上笑容一僵,但丝毫不气馁,盯着她质疑的目光,继续殷勤说道:“老爷听说您这边缺书桌,特意给你送了各类桌子来供您选择。”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五张桌子,一侧的仆人立马把桌子上的红布掀开。 “这是黄花梨夹头样平头案,这张最合适用来画画,您瞧瞧这桌面光素平滑,下笔绝不可能有艰涩感,保证您可以一笔勾连,万无一失,便是完全张开布纸也不会局促。” “这是填漆戗金琴桌,四个脚都涂了灰漆,您瞧瞧这个底部,镶了档板,这里镂着钱纹透孔,若是您在这张桌子上弹琴,可以让音色更加空灵。” “您再看看这个黑漆棋桌,桌面是活榫的,合拢是四足,打开是八足,您瞧中间这块黄色的地方,直接给您绘上棋纹,这两个可以活动的圆盘盖子是给您放棋子的,老爷已经给您放了黑白玉棋,桌子下的两个抽屉也是给您放东西的,只是如今读书要紧,那些纸筹,骰子,老爷都拿走了。” “这个四面平桌就是您的书桌,别看这么简单,可是用紫檀木做的,也不曾刷漆,中心阔大,四周镶着半许边,乃是吴中最流行的样式。” “最后这张则是文竹小炕几,看着简单,但若是您读书累了,放在榻上,可是极方便的。” 江芸芸是个十足的乡下人,第一次听说桌子还有这么多类别,看得目不暇接,眼睛都亮了几分。 江来富笑得更殷勤了。 “自来‘名砚清水,古墨新发,惯用之笔,陈旧之纸’,老爷为您选了这套文房四宝,分别是湖笔、徽墨、宣纸和歙砚。你瞧瞧都是上好的。” 江芸芸跟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 举着托盘的仆人骄傲地挺了挺胸。 “您再看看文房十二君子,都是特意为您选的,您属虎,这件件上都有虎印,保证您虎虎生威,您瞧着若是有不满意的,尽管开口。” 江来富说完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头皮发麻,嗯了一声后干巴巴说道:“那,谢,谢谢你。” 江来富脸上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虎着脸说道:“二公子应该去谢老爷。” 谢他是打算害他嘛! 江芸芸能屈能伸,立马大声说道:“谢谢老爷。” 另一边的章秀娥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掐着嗓子,阴阳怪气说道:“二公子果然是硬骨头啊,瞧着软硬不吃。” 江芸芸扭头去看另一侧的章秀娥,更是不解:“你来又是做什么?” 她还特意朝着她身后看了看,没啥大物件,倒是站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倒是热闹。 章秀娥被她那一眼看得抽了抽嘴角。 ——还想要东西,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夫人听闻早上三公子和两位小姐误信奸人话,给二公子造成麻烦,差点误了事。”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好板着脸说道。 江芸芸立刻露出警惕之色。 章秀娥被那变脸弄得无语:“二公子这是什么表情。” 江芸芸紧盯着她身后的人,企图看清有没有早上的熟面孔,奈何早上注意力都在江蕴身上,边上的人是看也没看一眼。 “你不会又来我院子喊打喊杀吧。”她警觉说道,“我不搞这些的。” 若非情况不对,章秀娥当场就想翻个白眼,顺便破口大骂——哪来的乡巴佬! 可她肩负夫人艰巨任务,不得不耐下心来,扯出一个虚伪的笑来:“那些贱奴怎么配污了二公子的眼睛,自然是私下打发了,夫人是来致歉的,这些人今后就都是给您和周姨娘使唤了。” 话音刚落,那群人齐齐跪下行礼。 江芸芸吓得活似地面烫脚,连连往后退去:“这是做什么?” “这是给您的。”章秀娥看得咬牙切齿,“您跑什么。” “快让他们起来。”江芸芸揉了揉脸。 那群仆人不仅没有露出开心之色,反而惶恐地开始磕头,脑门磕得哐哐响。 江芸芸躲在周笙后面:“娘,他们怎么了。” “都起来!”倒是陈墨荷上前一步,双眼一瞪,厉声说道,“这般示弱给谁看,让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芸哥儿欺负人,都给我起来。” 那群人面面相觑,最后小心看了眼章秀娥。 章秀娥还未说话,陈墨荷就冷笑一声:“你章妈妈手里倒是调教出的好人物,我们芸哥儿怕是消受不起了。” “这是说什么话?”章秀娥脸色一沉。 “什么话你心里清楚。”陈墨荷冷笑一声,“你这是作践这些奴才吗?你是作践我们芸哥儿,谁不知道我们芸哥儿最是心善,眼下你们这般不要脸的姿态做给谁看,呸,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真当自己是主子了,随意拿捏主家人。” 府中的妈妈性格各异,虽然也有温柔能干的,沉默寡言的,极少数是章秀娥这般狠辣,沾过人命的,更多的是陈墨荷这般泼辣直言的,说起话来简直把人的脸往地上踩,半点情面也不给。 陈墨荷更是其中翘楚,她无父无母,无夫无子,天煞孤星的狠人,在府中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连章秀娥都不想和她起冲突,免得落了面子,得不偿失。 那群人不敢背负‘欺负主家’的名头,三三两两站了起来。 江芸芸看得叹为观止,从周笙背后一步步挪出来,对着陈墨荷竖了个大拇指。 “这些人我都不要,我院中住不下这么多人。”江芸芸直接拒绝道。 章秀娥皮笑肉不笑:“如今您也是黎公弟子了,如此尊贵的身份,入内红袖添香,出门仆厮环绕也是应该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哪有什么应该的,我有手有脚自己能照顾自己,再者你看看我这个院子,渝姐儿现在还在和陈妈妈一起睡呢,管家送来的桌子我都放不下来,哪里安置你背后的那些人,还是说……” “你打算给我换个地方住。”江芸芸话锋一转,主打一个三分真心,七分嘲讽,“老师那条小巷中确有人院子出租,若是真的想给我这么尊贵的身份体面,不如给我租那里,读书也方便。” 话音刚落,江来富和章秀娥齐齐变了脸。 不管送东西还是送人,他们要的是拿捏江芸芸,可不是放她高飞。 “这是哪里话,若是这个院子不好,沁园隔壁还有一个福园,不若请姨娘和二公子住住。”章秀娥顺势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喜。 鲁迅先生说得对,中国人的性情总喜欢调和折中的,你要说开一个窗,大家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如今的小院太挤了,拢共三间屋子,她的屋子左右不过五步,放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外加一套座椅就不宽敞了,那桌子还瘸腿,所以她喜欢在外面读书练字。 “那地方太远了,我们读书的日子很早。”江芸芸可不会主动到曹蓁眼皮子底下惹人嫌,故作为难,“老师很严格的。” 章秀娥脸色难看。 “所以我觉得还是直接在那边买院子比较方便。”江芸芸一脸真挚,“我听说大公子在宝应学宫附近也是有院子的,大家现在都是读书人了,应该一视同仁。” 章秀娥下意识想要呸他一下,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们苍哥儿相提并论,但刚一抬眼就看到陈墨荷虎视眈眈的眼睛,那口口水就被咽了回去。 ——好一个刁婆娘。 她心里骂骂咧咧着,嘴上却说:“宝应学宫那是人多,我们苍哥儿不喜欢和人住一起,您如今年纪才十岁,独自一人住,家中大人哪里放得下心。” 江芸芸握着周笙的手,笑眯了眼:“叫我娘照顾我啊。” “我也去!”渝姐儿迷迷糊糊听着,终于听到她能明白的,想要和娘和哥哥在一起玩! 江芸芸忍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对,还有我们渝姐儿呢。” “周姨娘是府中的下人哪里能出门,今后你出门都是马车接送的,怎么会来不及。”章秀娥循循善诱。 江芸芸一口咬死:“我不坐车,我要走路上学锻炼身体的。” 院中的话便僵了下来。 第二十七章 江芸芸发现有人跟着的时候, 以为又是江家人作怪,但天色晚了,她也不想惹事,便加快脚步打算甩开那人, 不料后面那人越跟越紧。 她恼怒, 撸了撸袖子, 打算给那个人点颜色瞧瞧, 便火速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打算给那人迎头痛击。 那人被一眼抓到也跟着堪堪停下来, 和江芸芸视线对上后,不仅没有面露惊恐之色,反而眼睛一亮, 快步走了上来。 那人身量极高, 用大红绳束发, 头带缝缀着玉花瓶的唐巾, 穿着藕荷色道袍, 内搭竟然用了大胆的油绿色, 就连鞋子也是湘妃色,手里摇着一把画着桃花的扇子, 是一个不太正经的读书人打扮。1 尤其是一张脸俊秀亮眼,肤色白皙,长眉乌黑, 见了人便笑弯了眼。 “你是谁?”对于好看的人,江芸芸多了几分耐心, 仰着头问道。 “在下唐寅。”那人行礼。 江芸芸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但还是紧绷着小脸质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瞧着贤弟可爱, 想给贤弟画个画。”他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扭头就走。 ——古代拐卖手段也挺高级啊。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就走不动路了。 这个唐寅竟去扯她的书箱。 ——太过分了! 江芸芸沉着脸,嘴巴一张,正准备喊人突然被唐寅一把捂住嘴巴。 “我来扬州第一天就看到有散财童子,第二次又看到有人智斗拐子,第三次不得了了,听见美人唤,竟跑得比小兔子还快。”唐寅慢条斯理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的眼珠子同样滴溜溜地看着他。 ——这些事情听上去都很像她最近做的。 “所谓美人,以月为眼,以玉为骨,你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睛。”唐寅把人提溜过来,面对面地对视着,手中的折扇点了点她的额头,“春水照人寒,眉目艳皎月,是个美人。” 江芸芸最烦耍流氓的人,抬脚就对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脚。 唐寅猝不及防挨了一脚,疼得松开桎梏的手。 “嘶,好凶的一只小老虎。”他低头看着黑漆漆的脚印,龇了龇牙,“这可是我最后一件衣服了。” 江芸芸抬了抬书箱,后退几步,警觉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寅抬眸,手中折扇刷的一下打开,故作风流地摇了摇:“见小童你美貌……” “有人拐……呜呜呜。”江芸芸还没说话,就被唐寅三步并作两步捂住嘴巴,提溜到自己面前:“别叫别叫。” 江芸芸格外冷静,张嘴就打算咬他,手指紧紧掐住他的手腕。 唐寅活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扔又舍不得,捂又下不了手,那张俊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疼疼疼!” 江芸芸斜眼看他。 “我欠了钱。”他快速说着。 “要给刚才你去的那个书店画一个人物画还债,美人图他们不收,非要我画别的,我那朋友长得不好看,也不愿意露脸,刚好看到你,想着我们也算认识,想请你入画。”唐寅只好苦哈哈交代清楚。 江芸芸嗯了一声,一头雾水:“我们时候时候认识的?” “就刚才。”唐寅又开始不着调。 江芸芸拔腿就要走。 唐寅眼疾手快拽着他的书箱。 江芸芸倒腾了两下腿没走动,忍不住咬牙:“放手。” 唐寅笑眯眯凑过来:“我瞧你印堂光明,眉清目秀,可是三元及第的面相啊,有没有兴趣留张画像啊,小状元。” 江芸芸抬眼看他。 唐寅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来。 “怎么不说话?”但见他许久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长得也挺好看的,你怎么不画你自己?” “医者不自医,画人不画己。”唐寅嗯了一声,脑海灵光一闪,“你刚才说想要买千字文,要不这样,你给我画个画,我教你千字文,你是不是不识字啊。” 千字文是启蒙读物。 江芸芸可耻地心动了。 “区区不才,在下读书还不错。”唐寅扇子一开,得意地摇了摇扇子,神色倨傲。 “我很多字都不认识。”江芸芸提出要求,“需要你一个个读过去的。” “保证你几天就学会了,不过……”唐寅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又开始讨人嫌:“你不识字,整天背着书箱做什么?骗家里大人在读书?这可不行。”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强调着:“我只是不懂繁体字而已。” “那我们先去画画。”唐寅自来熟地搭着她的肩膀说道,“我画画很快的,晚上请你吃顿饭,再教你识字。” 江芸芸把他的手拨开:“画好画就识字,我得早点回去,而且你万一是坏人呢,所以我要在露天的地方画。” “我是很乐意给小童一个好看的背景的。”唐寅叹气。 等两人回了书店,江芸芸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你怎么欠这么多钱,你不会赌博欠钱了吧?”江芸芸警觉地看着面前两人。 唐寅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 那人穿的倒是中规中矩的青布直身,浑身上下并无特殊装饰,瞧着像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只是脾气格外温和,自称祝允明,字希哲,见了江芸芸就一脸歉意。 “我们没有赌博。”他连连摆手,“我们是苏州人,来扬州游学,前几日钱财被偷了,借了这位书肆老板的宝地休息几日,但过几日就要返程了,奈何没有钱银,所以打算卖画还钱和攒路费。” 江芸芸一脸不信。 “那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能画。” 祝允明没说话。 唐寅摇着扇子,一脸不屑:“我本想去春华楼画妓子,掌柜说少东家不收,又想着去画山水画,掌柜又说如今扬州是院体派和浙派双足鼎立,我的画深受吴门影响,到底还不是很吃香。” 这个唐寅说话实在嚣张,一点也不怕出门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要我说,这些人就是不识货,虽说院体派画风工整细致,但太要求格局法度,浙派行笔顿挫有力,但后继无人,我们苏州吴门两者皆备,后来居上,我给他画山水,他却嫌弃不够贵气,非要我画人物画。” 书肆里不少读书人,见他如此大放厥词,便大声质问道:“你们吴门画派的人也太嚣张了。” “就是,那也正好今日见识一下。” 江芸芸咋舌,这个唐寅一句话骂了好多人,真是好毒的嘴。 倒是书肆掌柜没生气,站在台子上,和气说道:“别人喜欢什么,我们要什么,您如今欠了我们十两,也该画出十两的画来。” “呦,原来是欠了钱的。” “欠钱还这般嚣张,只怕是徒有其表吧。” 被攻讦的唐寅摇着扇子,站在正中的位置,脸上还是格外欠揍的笑。 一侧的祝允明倒是不好意思,连连道歉。 江芸芸都看心疼了,一看就是道歉道习惯了。 “你这次打算画这个小童?”掌柜目光看向坐在高椅上的江芸芸,笑问道,“倒是合你的标准,眉眼漂亮,自带风华。”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江芸芸连忙把晃着的小腿停下来,一本正经坐好。 “给这位小童上糕点茶水。”对于好看的人,总是能多一分客气,掌柜笑着吩咐下去,“多拿些样数来。” 唐寅夸张地抬了抬手,扇子尖尖指着江芸芸:“多漂亮的人,挂你家店里可是让你们蓬荜生辉了。” 江芸芸大惊失色:“你别害我!” 唐寅不赞同看着她:“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江芸芸跳下椅子,准备溜了。 ——这人看上去太不靠谱了。 “哎,别走,哎,别踹。”唐寅眼疾手快拉着她,还耳聪目明地躲开了江芸芸的攻击,“他们是没有你好看,嫉妒你,我赌你三元及第,在场的一个人都比不过……嗷……” 江芸芸一脚踩他的脚上。 ——这何止是要给她拉仇恨啊。 ——这话传出去,她今后出门都要小心被套麻袋了。 “你别说了。”祝允明操心得把人拉住,一脸菜色。 “唐伯虎,你好大的口气。”楼梯上传来一个打趣声,“你怎么不自己考个解元玩玩,拉着一个小童做什么。” ——嗯!?唐伯虎!! 江芸芸猛地转身,诧异地盯着面前张扬的人,一脸不可置信。 “我只是不想考而已。”唐寅以为小童嫌弃自己,冷哼一声。 “好大的口气。” “应天府人才济济,你说考得上就考得上。” “连饭都吃不起,还打算读书,笑话。” “就是,你如今在哪里就读,四书五经可是你都会了,瞧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向来文无第一,店内的书生也都是饱读诗句之辈,见这人这么嚣张,立刻不满嘲讽着,言辞激烈,火药味十足。 书店内的人听到动静大都凑过来看热闹。 那个挑起话头的少东家站在台阶下,笑脸盈盈地看着底下的热闹,一点也不慌。 “你还想不想回苏州了。”祝允明拉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道,“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就行了。” 唐寅不悦:“怎么连你也如此看我。” “你自然是有本事的。”祝允明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被好友怼了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解释着,“但是人多嘴杂。” “确实。”江芸芸总算收回视线,慢慢悠悠走回到椅子上,打算让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给自己画个画,也不算亏。 第二十八章 江芸芸身后跟着一群小尾巴, 心累地敲响黎家大门。 黎风开门时,忍不住问道:“这是?” 唐寅先一步开口,收了轻浮之色,但笑容依旧热烈明朗:“听闻黎公在此修养, 苏州唐寅, 特携好友祝允明前来拜访。” 他甚至还一本正经递上两张拜帖。 江芸芸大为吃惊, 但还来不及仔细询问, 黎循传已经兴冲冲派人请她过去了。 临走前,她忍不住给唐寅不经意地亮了亮鞋底。 唐寅对她露出一个大白牙, 慢慢悠悠地跟着黎风去拜访黎淳。 “怎么来得这么晚?”黎循传坐在她桌位前, 随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叹气:“路上有事耽误了。” “是有人欺负你吗?”黎循传紧张问道。 江芸芸摇头:“没有。” 黎循传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脸上当真没有怒气, 这才笑着收回视线:“千字文买了吗, 现在还没开始早课, 我先教你认二十个字。” 江芸芸把书本和功课分别拿出来, 分门别类放好, 随口说道:“昨日已经叫人教了。” 黎循传瞪大眼睛, 宛若雷劈地呆坐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缓缓僵硬。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芸芸不解问道。 黎循传也不知从哪里冒出酸意, 盯着那本明显已经翻过的千字文,忍不住问道:“谁教的啊,课业如何?教得仔细吗?你都会了吗?” 江芸芸眨了眨眼, 突然凑过去,盯着黎循传傲娇的神色, 嗯了一声, 阴阳怪气说道:“早上吃酸溜菘菜了, 李叔把醋放多了啊,真酸。” 黎循传不知道是被这话气到,还是被那张骤然凑过来的脸惊到,呆了片刻,直到外面传来仆人说话的声音,这才连滚带爬地跑回自己的位置。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没有动静,突然抬眸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大声地哼了一声。 江芸芸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摸了摸鼻子,顺手从桌上的兰花上揪了一片叶子,团成一团,朝着他扔过去。 也不知是准头,还是运气不好,那叶子团整整齐齐落在黎循传脑门上。 偏一个还不够,后面紧跟着一个小纸团。 小君子多稳重的人啊,自来都是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读书的,不知道课堂上的小孩要是调皮捣蛋起来,便是长了江芸芸这张脸也是很烦的。 “哎,生气了啊。”对面的江芸芸偏喜欢拨撩,对着他眨了眨眼,故意问道。 黎循传摸着那个叶子团,迷茫了片刻,等展开后才发现是一条很熟悉的叶子,立刻抬眸去看窗台上的花。 他辛辛苦苦栽的,认认真真修剪的兰花少了一条胳膊! 这可是他在花市里找了好久才买到的小雪素。 偏对面的江芸芸没发现自己捅了大篓子,还在坚持不懈说道:“我是怕耽误你读书啊,我还等着你考个解元给我长长脸呢,而且叫教识字那人格外有耐心,你不用担心。” 黎循传捏着那叶子,低着头不说话,随后慢慢打开纸团,纸团里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人,正对着他做鬼脸。 ——更生气了! “哎,生气了吗?”江芸芸见黎循传低着头不说话,忍不住抓耳挠腮,“怎么不说话了。” 只是还没等到黎循传的爆发,老师已经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人。 两人只好各自压住没说完的话,黎循传也连忙把那画夹在书里藏起来。 江芸芸见唐伯虎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惊呆在原处。 “这两位是来自苏州的读书人,这位是唐寅,字伯虎,成化二十一年以童生试第一名成为苏州府府学附生,这位是祝允明,字希哲。成化十五年过了院试,明年会同楠枝你一同下场乡试。”黎淳一板一眼为两人解释着,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喜欢。 黎循传连忙起身行礼,江芸芸也跟着起身。 唐伯虎和祝允明也跟着回礼。 “可是今日要一起读书?”黎循传说道,“我让诚勇搬两张桌子来。” “不必麻烦。”祝允明和气说道,“我们坐椅子上就好,今日本来就是冒昧拜访,听闻江小友如今跟在黎公身边读书,不由为小友感到高兴。” 黎循传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时间到了,读书吧。”黎淳并没有给他们聊天的机会,见时间一到就打断话题,淡淡说道。 江芸芸莫名察觉到老师扫了她一眼,还不是高兴的那种,立刻精神紧绷,但黎淳并没有说话,只是先一言不发地收了她的功课,再开口时便是直截了当的讲课。 “今日学习八佾,八佾讲的是孔圣人关于礼的篇章,《说文》言: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这里第一句所说的八佾,也就是来源八佾制度,《礼记明堂位》中就有关于其“八佾舞于庭,是日也。群臣士庶人各有差”的记载……1” 江芸芸低着头奋笔疾书,丝毫没注意屋中四个人,三个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早上的课结束后,黎淳布置了一个作业,“两者又有何利弊,你写一篇文章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积极问道:“多少字,几时交。” 黎淳没想到还有人做作业都这么认真,心中的不悦跟着消退几分:“字数不限,三日后交上来吧。” “好。”江芸芸慎重说道,随后为难说道,“可我只会写白话的。” 黎淳并不为难她:“你刚学,白话一点倒无大碍,只以后要慢慢改过来。”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今日课上可有什么不懂。”黎淳见了她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又问道。 江芸芸连忙把几个没听清的重新问了一遍,得到明确的答案这才满意点头。 “要注意休息。”临走前,黎淳看了一眼她眼下的乌青,多嘴说了一句。 江芸芸感动地点了点头。 ——课上一直觉得老师在瞪我,一定是昨天没睡好! ——多好的老师啊! ——他关心我! “你这个上课上这么快?”等人走后,唐伯虎早已按耐不住,凑上去问道,“你都听懂了。” 江芸芸开始重新整理笔记,一脸敷衍:“很快吗?” 唐寅放在现在十有八九是个多动症患者,见江芸芸不理他,就忍不住东摸摸西碰碰。 “这是我的兰花。”他的手刚放到兰花上,背后就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祝允明眼疾手快,一边道歉,一边把人拖走,熟练到令人心疼。 “我们也该走了。”他把人按在椅子上,板着脸说道。 唐伯虎无辜眨了眨眼,大放厥词:“我还打算做我们芸哥儿的小书童,挣钱养你呢,可要多跟着点课程,免得说不上话。” 此话一出,黎循传大惊失色。 ——这人没毛病吧。 祝允明尴尬得恨不得闭眼晕倒。 就连正在给江芸芸烧水的乐山也突然有一种急迫的危机感,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 ——做书童原来也要读书。 ——这人真的要和他抢工作。 ——好想揍人啊。 江芸芸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她记性好,老师课上讲的内容能回忆出七八十,只是黎淳教授的内容对她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之前问问题也忘了这个问题,现在重新整理笔记发现卡住了。 “《左传》中关于礼的定义是一个还是两个来着。”江芸芸苦恼地敲了敲脑袋,“好像漏记了一个。” “你说的是隐公十一年里的‘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还是文公七年中的‘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这两句都是为了阐述礼的重要性2。”唐伯虎趴在窗户前,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吃惊问道:“这些你都会背?” 唐伯虎耸了耸肩:“背书又不难。” “那你记性也太好了。”江芸芸羡慕说道。 唐伯虎虚伪地笑了笑,手中的扇子又开始调皮地点着江芸芸的肩膀:“不才,过目不忘。” 江芸芸写字的手停在原处,随后下一次看向祝允明。 祝允明也跟着含笑点了点头:“伯虎确实读书很好,行文丽淡精泛,奇思常多,语终璀璨,府学中次次都是第一。” “我们枝山也是三岁习字,九岁作诗,十岁看遍家中藏书,人人称之为神童,如今两京见了你还不是都称你为‘天下士’。”唐伯虎骄傲夸道。 江芸芸目光扫过两人,心中大受打击。 神童现在都这么泛滥吗,一下子在我面前出现两个! “你也很厉害了,黎公讲课要点又多又密,你竟然能完全记下来。”祝允明安慰着,“唐伯虎过目不忘,还不是不爱读书,到现在还是一个穷酸秀才。” 唐伯虎不高兴说道:“我是不想考,我要是考了,必定三元及第。” “你先管管你的嘴吧。”江芸芸一脸糟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唐伯虎冷哼一声:“连你也不信我。”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看人怒气冲冲走了,不由摸了摸鼻子。 “伯虎本性不坏,但脾气确实有点张狂,你别生气,我去劝劝他。”祝允明没拉住人,替唐寅给人道歉着。 江芸芸歪了歪头:“你总是给他擦屁股吗?” 祝允明也不生气,笑着解释着:“我认识他时,他才十二岁,可比现在还要高调,年纪小小这么有学问,所有人都围着他追捧,便是我也会骄傲,但他对朋友也是真心的,这些年他陪我考试,我数次落第不中,也都耐心宽慰,他并非狂傲之人,只是性格恣意果敢,常人难以理解。” 第二十九章 江芸芸在正清堂的一番话之后如何在扬州闹得沸沸扬扬不说, 此刻江芸芸已经背上书箱,准备飞奔去读书。 端午将近,内城河上龙舟络绎不绝,听说初五那日会举行赛龙舟, 连府尹都会亲自擂鼓助威, 路上卖菖蒲和艾草的小孩随处可见, 不经意路过时还能闻到淡淡的青草气, 路边摊贩开始贩卖各色粽子,见个人就热情吆喝着, 甜的咸的, 各有滋味。 江芸芸走到一半时,突然看到有小姑娘站在路边在卖五色绳线,五颜六色的绳线编成各式各样的花纹, 轻飘飘地挂在木头架子上, 细长的流苏随风而动, 鲜艳耀眼。 “这个五彩绳索怎么卖?”江芸芸停下脚步问道。 小姑娘见了人就抿出笑来, 脆生生说道:“两文一条, 买五条再送一条。” “那我买五条。”江芸芸掏出十文钱, “我想要猴、老虎、蛇、羊和马,剩下的你随便抓一个给我吧。” 小女孩说着吉祥话, 利索地递了过去:“祛病消灾,大吉大利。” “祛病消灾,平平安安。”江芸芸回道。 她到了黎家, 便先去拜见老师。 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见她一句话也没多问, 只是点了点头:“先把昨日的作业交上来。” 一侧的黎循传一脸萎靡地站着, 若不是畏惧着面前严肃的祖父, 只怕是要蹲角落里自闭了。 ——黎家今日也这么热闹? 江芸芸一头雾水。 “吃盏茶,等会就开始上课。”黎淳没有多看她写的策论,目光看向黎循传,严厉说道,“来扬州这些日子,看来是把你的心也弄野了,一篇简单的民生文章也写的陈词滥调,乏善可陈。” 黎循传低头认错。 “今日起,从论语为学开始,每一句都用破题、承题、起讲、入题的形式做一篇小文章,一日至少一篇章,若是今日写不完,你也不用吃饭睡觉了。”黎淳淡淡说道,“若是胡乱写,可别怪我动手罚你。” 黎循传头低得更低了。 江芸芸听得咋舌,忍不住开始同情黎循传。 为学一章共有十六小节,也就是说他一天要写十六篇高质量的小作文。 “你还站着做什么。”黎淳看到江芸芸还呆呆站着看热闹,面无表情说道,“让我请你读书。” 被龙卷风尾巴卷到的江芸芸怯怯点头,哼哧哼哧地回了自己位置坐下。 “今日只学公冶长这一章,本章内容共有二十八小章……” 一节课后,江芸芸抬头见黎循传兴致不高的样子,便走过去:“打起精神来,吃不上中午和晚上这顿,我们争取吃顿夜宵。” 黎循传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摸了摸脸:“看我做什么,你功课没做好,可跟我没关系。” “祖父等你上课,结果你久久不来,黎风管家都套车准备去江家找你了。”黎循传就差要哽咽了,“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我这功课,催我来交,我觉也不敢睡,爬起来就开始写,我虽后面写的不好,但我前面也是仔细琢磨过的,祖父却只揪着我前面批评。” 说着说着,当真红了眼。 江芸芸干巴巴地安慰着:“说明老师知道你后面是糊弄他的,所以才检查你前面啊,查漏补缺,是好事啊。” 黎循传一顿,肚子里的难过瞬间咽了回去:不仅没有被安慰道,甚至觉得是在吓唬他。 “你赶紧写作业。”江芸芸说道。 他苦着脸:“八股文就破题是最难的,我总是找不到论点,若是再写的平庸,可是要上家法的。” 江芸芸来了兴趣:“家法?打手板吗?” 黎循传冷笑一声:“你如今也是祖父的学生,家法迟早都会轮到你头上的。” “哦,说来听听。”江芸芸更有兴趣了,“可有轻重区别。” 家法就是读书时的校规,家法重不重,是估摸一件事的底线到底能不能浅浅摸一下的原则。 “若只是功课做得太差了,默写书本一遍,若是你一字不差那就只是抄一遍,但若是错了一字,就加一遍,错了一句,就另抄一本全本。” 江芸芸听得咂舌:“那你有抄过吗?” “自然有,我刚读书前三年,基本上每天都要抄,最少的也要三次,最多的有过三本六十次。” 江芸芸瞪大眼睛:“那不是睡也没得睡。” “祖父让黎风管家和耕桑日夜看着我,没抄好,不准我入睡。”黎循传哀怨说道,“我最高纪录两天两夜没睡,一边哭一边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最轻的惩罚,听上去也非常不人道。 “每个人都吃过这个苦头吗?”她抱着侥幸心理问道。 “自然。”黎循传说道,“不过最厉害的还是邃庵先生,据说被罚过一次,那一次是一遍过的,但之后他痛定思痛,再也不曾犯错。” “邃庵是谁?”江芸芸虚心求教。 “是老师的徒弟,说起来你也该喊一声师兄,姓杨名一清,成化八年壬辰科进士,前几年父孝丁忧在家,今年年初升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乃是了不得的人物。”黎循传得意笑说着,“他可是神童哦。” 江芸芸木着脸,已经毫无波澜。 “这世上这么多神童,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她红着眼嫉妒道。 黎循传古怪地打量着她,随后轻轻冷哼一声:“你少说这些话挤兑我。” 江芸芸一头雾水:“我挤兑你什么。” 黎循传酸了脸,又不说话。 “反正你迟早也会尝到抄书的滋味的。”他笃定说道。 “这已经是最轻的,那再严重一点的呢。”江芸芸继续问道。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随口说道:“那就只剩下逐出师门了,但至今没人成功过,你不会打算做第一个吧。”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问道:“那功课的好坏,又是如何评定的?” “那是老师的事情。”黎循传已经开始奋笔疾书,“祖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你可千万不要虎口拔牙,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江芸芸摸清了读书的底线,那就是一点底线也不能踩的。 “对了,马上就要端午节了,给你这个。”江芸芸顺势从袖中拿出五彩绳递了过去,“你属猴的嘛?” 黎循传眼睛一亮:“对,你竟然知道,这花结真好看!” “路上买的,我帮你带上。”江芸芸祝福道,“岁岁平安,驱邪避灾。” 黎循传开心地伸出手来:“端午那天祖父也会放假,我带你去放风筝吧,你放过风筝吗?我放得可高了!” 江芸芸替他系了上去:“我那天带我妹妹来,行吗?” “行啊!”黎循传开心说道,“那我早早给她准备个礼物。” “不用了,她嘴馋,你带些好吃的给她就好了。”江芸芸笑说着,“你快些写作业,免得端午那天出不去。” 黎循传来了兴致,握紧拳头:“我一定好好写!” 五彩斑斓的绳结在空中划过艳丽的色彩。 江芸芸看着他恢复斗志,这才继续低下头整理笔记。 同桌的学习态度,是良好学习氛围的重要构成之一。 助人为乐江芸芸摸了摸胸口鲜艳的红领巾。 “这篇文章倒是有点意思。”书房内,黎淳捧着江芸芸的功课,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 “说来听听。”黎老夫人正在整理拜帖。 黎家到底要在这里待几年,人际关系自然也是要好好维护的,再过三日就是端午,这几日的拜帖也大都和此事有关。 “我昨日问他,周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黎淳在那张纸上圈圈画画,“他回答说是用秦律。” 老夫人嗯了一声,不解问道:“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观点,我记得应宁当时也是这个回答。” “邃庵是从为政的角度来说,他生来聪慧,思路清晰,字句清丽,江芸哪里比得上,但他这篇是从律法的角度来具体分析,用了儒法对比,最后又礼法合流,这句‘礼仪生而制法度’是我课上给她解释八佾的,‘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是颜渊章的,看来他已经自学到这么后面了。” 老夫人笑说着:“第一次完成功课能有这样,真是不错。” “但这个字也太丑了。”黎淳忍不住吐槽着,“而且这个字漏笔画了,这个用了简体,也真的是什么都敢往上面写,好大的胆子。” “第一次功课就罚她吗?那也太打击人了。”老夫人说情道。 黎淳沉吟片刻:“让他把几个错字罚抄十遍,这篇文章,等论语教完,让他重新写一遍,论点会更详尽。” 原本第一次功课,他是对江芸不抱希望的,谁知道,这人总是能给他无数惊喜,这篇策论出人意料得好。 写文章最需要的就是自己心里有想法,明白自己说什么,这也就是这几年流行游学的原因。 黎淳点了点头,打算亲自下笔润色这篇稚嫩的文章。 “对了,宾之来信了,你记得和应宁那份一起回个信。”老夫人捧着请柬出门时,提醒道。 黎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他这个观点和应宁有异曲同工之妙。” “宾之文采好,让他帮忙润色一下。” 他动了心思后,很快就重新誊抄了两张附在回信后。 —— —— 江芸芸回家后分发了五彩红绳,连带着陈墨荷也有一个。 陈墨荷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摸着上面红线勾勒出的马头模样的花扣。 “不知道算的生肖对不对。”江芸芸嘴角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第三十章 端午过后, 江芸芸再一次投入紧张的学习中。 困顿天气长 ,院静人销夏。 书房的花圃被太阳晒得焉哒哒得没了精神,正中的院子那一缸荷花,荷叶郁郁葱葱, 成了初夏的唯一亮色。 黎循传已经熬不住去午睡了, 江芸芸还在学习开蒙要训, 那盆被拔了一根叶子的兰叶被她搬到桌子另一边, 免得晒坏了。 ——她只要对那小兰花稍有懈怠,就能收获对面哀怨的目光。 ——她每日不得不分了一丝心思在那花上。 小院寂静, 只有炭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乾坤覆载, 日月光明。四时来往,八节相通……”江芸芸一边背,一边把繁体字默写下来, 争取一笔到位, 不留差错。 开蒙要训字数和三字经差不多, 她花了三日时间便完全背下书, 笔画也都一字不差得记住了。 她每日给自己多加了识字的功课和多写一百个大字, 所以时间格外紧。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 幼童启蒙的六本书都已经学完,简体繁体切换自如, 基础字也都认识得差不多,甚至可以用毛笔写出一个能见人的字。 开蒙要训学到今日已经能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每个字单拎出来也能很快反应过来, 可见是真的滚瓜烂熟了。 初夏虽还未酷热,但正午没有一丝风, 院中伺候的仆人也跟着躲在隔间偷懒, 偏江芸芸巍然不动, 开始用毛笔最后一遍默写全本,就算是结束这本书的自学。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江芸芸落笔写好最后一个字,角落的沙漏也跟着发出叮咚一声,正是日中时刻, 绿树荫浓夏日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准备也去眯两炷香的时间。 “你怎么不去休息。”门口传来黎淳的声音。 江芸芸惊讶抬头:“老师,您没去休息?” 黎淳拿着一本册子,出现在门口。 “是早上的课没懂?”黎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向她的桌子。 江芸芸摇头:“我都听懂了,是我觉得自己基础太薄弱了,买了儿童启蒙的几本书,把基础字都认起来,这样也可以练练字。” 江芸芸把自己刚默好的开蒙要训递了过去。 若是有人对比过她两个月前交上去的那篇千字文,再看这篇开蒙要训就会发现她已经有了惊人的进步。 从最基础的排版间隔,到笔锋字体,那些毛病在这两个多月的学习中已经被她无师自通地纠正。 这一篇字已经有了她自己的风格。 欹正相生,丰筋多力,与她坚韧刻苦,却也机灵多变的性格如出一辙。 “写的很不错。”黎淳面不改色看了一眼,顺手收走了。 江芸芸受宠若惊,开学到现在,老师还没夸过人,每日布置的作业也都没有和黎循传一样拿回来重新写,不见骂但不见他表扬。 她有心想问一下,但看黎循传每次都是哭唧唧地跑出来,又胆怯地不敢开口。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老师看不上她的功课,心中沮丧了许久。 毕竟她的措辞内容都太过白话,虽也融入了自己的看法,但到底浅薄了点,也不知道合不合这个世界的口味。 她像水盆里的八爪鱼想要试探地摸索着这个世界,偏每次伸出触手隔壁的八爪鱼就在哇哇大哭,只好吓得讪讪地缩了回来。 今日时机正好,她一向是给了三分颜料就开染坊的人,忍不住问道:“我之前的那几分答卷。” —— —— 京城,李府格外热闹。 “今日休沐我本打算去郊外踏青,倒是被你拉住了。” 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讲学士李东阳前日就给好友发了帖子,请他们来家中赏文。 “什么好文,让西涯那日亲自给我送帖子。”来人穿着一件紫色襕衫,腰间系着一条宽黑绦,绦儿如革带一般松松垮垮挂在腋下的纽襻中,末端系上一小块玉佩,懒懒搭在身后。 此人仪表堂堂,相貌俊伟,正是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谢于乔。 “你这人,还促狭我。”李东阳穿着一身青色行衣,只在领口、衣襟和下摆处镶了一圈蓝色边缘,简单大方,“我还特意给你寻了马酒,真是白瞎了。” 谢迁闻言便笑了起来,他虽已不惑之年,那双桃花眼却越发深邃,眼角多情,发笑起来好似月牙一样下弯,不算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起,似醉非醉。 “那我今日可要痛快得喝了。”谢迁不客气地自己坐了下来,“今日可是又做了什么大作,请我们来欣赏和诗。” 李东阳神神秘秘说道:“可不是我的。” “那你是新找的好友写出惊天动地诗作了?”谢迁笑问着。 李东阳交友广泛,只要有年轻人想要闯出名头,大都是给他投状,若是写得好,他也乐意推一把,开个诗会,做个文章,好好夸一下,扶持后辈,结交善缘。 “也不是。”李东阳神神秘秘说道。 这倒是让谢迁来了精神:“哦,也不是,那是徵伯的事?” 李东阳脸上笑意一顿,连连叹气:“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这些。” 谢迁也跟着叹气:“他是个聪明的,只你一个神童爹珠玉在前,他难免压力大。” 原来这个徵伯是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自幼颖敏过人,一目数行,过目不忘,写文章一气呵成,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神童,每次只要进考场考试便会大病一场,几次下来,身体便不如常人,读书也自然耽搁了,科举也不敢让他随意去考。 “若是有你家孩子省心就好了。”李东阳倒也豁达,笑着转移话题,“大中如今在文渊阁历练,今后必定大有出息。” 谢迁谦虚地摆了摆手。 “你们在聊什么?”说话间,仆从又引来一位身穿绿锻道袍,头戴黑色方巾的男子。 “实庵来的正好。”李东阳迎了上去,“正在谈孩子呢,你家伯安明年可有下场考试的打算?” 来人正是翰林院修撰王华,闻言黑了黑脸。 “居庸关、山海关走了,亲也娶了,明年是要他下场了。”王华狠狠说道,“也该收收心了。” “伯安正是年轻气盛,可别又把他气走了。”谢迁笑说着。 “介夫因为实录的事情被副总裁留下了,叫我们先不用管他。”王华解释着。 “哦,怎么回事。”李东阳好奇问道,“他负责的‘大关系及大章奏、名臣传’1不是已经完工了吗,丘文庄博极群书都没挑出毛病,还夸他有良史之才,今日怎么留他下来了。” 王华还没说话,谢迁就先一步说道:“你且少打听这些事情,文庄公持论严正,你这话被人传出去,又要多费口舌。” 李东阳这才想起,此人是谢迁的座师,便也跟着摸摸鼻子,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眼看实录也快修好了,不是怕在此时又有波折吗?” 谢迁摇了摇头,无奈转移话题:“还是先弄个你的事吧。” 李东阳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我老师,朴庵公在扬州收了一个徒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得意说道,“你们知道吧。” 谢迁矜持点头:“听说过。” “听说你师弟已经十岁了,还不曾读书。”王华也跟着好奇问道。 李东阳开始护犊子:“读书而已,几岁都不晚,我师弟虽说十岁才开始读,但那天资可是一点也不差,不然朴庵公怎么看得上。” 王华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说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自然不能以年纪区分。” “人长而进益,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2,那小童到了十岁还能幡然醒悟也不算太晚。”谢迁也说道。 “可是年少神童,做了什么大作?”王华可太清楚李东阳的脾气了,每次来他家赴宴那都是有作诗任务的。 李东阳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故作矜持说道:“我这个小师弟一开始字也不认识,自学练字不说,学论语才半月,自写策论倒是有想法的人。” 谢迁先接了过去,拿去仔细看了看。 这是一篇基础策论,关于礼与法的看法,不少人在刚开始学论语时,都会有这样的作业,那个时候一般都是刚学习,能写出来就不错了,要是想写的深刻有力,非生而知之者不可为。 这篇文章让今日的谢迁看是没有什么奇特的,言辞稚嫩,论调简单,但放在一个刚启蒙的学童身上,却又觉得这人的想法有些意思。 内容隐隐约约有些离经叛道,但又格外温和,好似只是年少狂妄一般。 “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3”谢迁把策论递给王华,笑说道,“自来礼法不分家,他却非要分得清楚,倒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李东阳自来是护短的,虽对这位小师弟素未谋面,但老师在信中既然如此高兴,那他势必是要维护一下的。 “刑政平二百姓归之,礼义备而君子归4。”李东阳辩解着,“我瞧他颇有荀子之风。” 王华把那篇作业递了回去:“《说文》有言:‘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通篇对立法施令都是推崇,“律,均布也”,讲究刑无等级,我瞧着他倒是像法家。” “看来是个性格规整严苛之人。”李东阳嘟囔着。 “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倍,礼义积而民和亲。5”谢迁笑眯眯说着,“你的小师弟还年轻,以为强力可以压倒一切,却不知春风沐浴才是上策。” 李东阳点头,大方承认:“毕竟年纪也小,刚刚读书,难免思虑不周。” “今日找我们给你的小师弟修改文章。”王华不解问道。 第三十一章 江芸芸本来从黎家出门还挺早的, 但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归家。 江渝鼓着脸,不高兴质问着:“你不是说今日早点回家吗,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了。” 江芸芸捏了捏渝姐儿的小脸:“路上耽误了,碰到不少人, 这个是黎家哥哥送的糕点盒子, 里面还有几个肉菜呢。” 爱吃的江渝眼睛一亮。 “肉菜让陈妈妈热一下。”江芸芸避开江渝的小爪子, 把食盒整个递给陈墨荷。 陈墨荷笑着接了过去:“厨房那边也一直热着饭菜呢, 正好一起端过来。” 江渝捞了一个空,又开始气鼓鼓。 周笙拍了拍她脑袋:“正好, 一起去洗手吧。” “不忙, 我还给你们都买了礼物。”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江渝的小脑袋立刻看向她的书箱。 “绢花!”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掏了出来,高高举起, “一人一个。” 江渝接过那枝逼真漂亮的桃花, 跳起来欢呼着, 立刻要戴到头上显摆一下。 周笙盯着那簇茉莉花, 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谢谢。” “不客气。”江芸芸把书箱重新盖上, 笑问道,“喜欢茉莉吗?” 周笙眨了眨眼, 懵懂说道:“喜欢啊。” “真的吗?”江芸芸仔细打量着她,直接说道,“我之前送你凌霄花, 你不喜欢,所以我今日换了一个送你。” 周笙低着头, 手指捏着茉莉花绢花的木簪子。 “我想送你喜欢的花, 而不是我送的, 你都喜欢的花。”江芸芸强调着。 周笙沉默,手指抚摸着簪子。 “我以前也很喜欢凌霄花,它在春日开的满满一墙,像云霞一样漂亮。”她低声说道,“直到后来家里落败了,能卖的都卖了,到最后只剩下那一面凌霄花了。” 江渝已经跑到外面,围着陈妈妈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屋内的烛火发出噼啪的声音,火苗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跟着抖了抖。 那段时日简直是噩梦,她每日在惶恐中睡下,在尖叫中醒来,爹喝得烂醉如泥,弟弟年纪小只会哭,所有人都围着她说话,那些目光,那些影子落在她身上,令她恐惧恶心。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要是男子就好了,我可以去外面打工挣钱,我可以正大光明走在路上,可我是凌霄花,凌霄花只能攀附着墙,我哪里都去不了。” 周笙有些迷茫,也有些难过,连着声音都是断断续续:“我,不是不喜欢凌霄花的。” 年少时,她也曾搬着椅子睡到凌霄花墙下,也曾坐在那里听着爹爹给她念诗,在那里喂着邻居家的猫。 她也是很喜欢,很喜欢,热烈灿烂的凌霄花。 江芸芸蓦地有些难过。 这么好的周笙,怎么就生在这样的年代呢。 “没关系,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江芸芸沉声说道。 周笙眼眶微红,看着她笑了笑。 “所以我其实不讨厌江如琅。”她低声说道。 江芸芸不解地看着她。 “你好几次因为我给他难堪。”她苦笑着解释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在这里不用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夫人再严苛也不会有外面那些催债的可怕,而且她心气高,也从不会主动为难我,江如琅再坏,也不至于对我下毒手,只是受一些言语上的奚落。” 江芸芸神色怔动,脸上露出一丝的迷茫。 “可你,日子过得也不好啊。”江芸芸莫名胆怯地避开周笙温柔的视线,只是喃喃说道。 “日子总是要过的。”周笙声音微微颤抖,“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过的更好一点。” 江芸芸只觉得心口闷闷的。 她觉得周笙想法不对,却又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 周笙是被绳索紧紧缠绕着的人,那根绳索是那个赌鬼爹为他缠上的,是江如琅附加给她的,她本该努力去挣脱,争取去更好的土壤里生活,可现实是,她不得不选择麻木忍受,因为这里并没有土壤。 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藤蔓,只能依附,而不是扎根。 “阿娘!”江渝已经戴上了绢花,兴冲冲跑过来,托着脸问道,“好看吗?” “好看。”周笙回过神来,低头,掩下眼底的泪意,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温柔说道,“洗个手,吃饭吧。” 江渝又兴冲冲地跑了。 “走吧,洗手去。”周笙牵着江芸芸的手,神色恢复如常,“今日不是说早点归家吗,怎么回来还这么晚。” 江芸芸回过神来,闷闷说道:“碰到一个人,我吃完饭和你说。” —— —— “我,我是你舅舅……”那个年轻人一顿,小心翼翼盯着她,见她面无表情,又连连摆手,“你不叫我舅舅也可以的,要不叫我周鹿鸣。” 江芸芸抱臂,非常警觉:“过来找我做什么?” 周鹿鸣见她如此抗拒,嘴角微动,却又没说话。 “我们没有钱。”江芸芸直接说道,“我们日子过得也很紧巴的,要是你找我们借钱是不可能的。” 周鹿鸣连连摆手:“不不,不是借钱。” 江芸芸越发警惕,皱眉打量着他。 周笙他爹是赌博的,赌博的人到最后大都丧心病狂,现在突然出来一个周鹿鸣,她不得不提高警惕。 周鹿鸣穿的是麻布短打,倒也还算干净,衣服袖口也都整整齐齐的,鞋子穿的是草鞋,磨得一边矮,脚边还蹭着深褐色的淤泥,整体收拾得还算干净。 “你去码头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鹿鸣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在码头做工。” “你如今在码头做工?”江芸芸挑眉反问,“不是说码头做工要钱吗?” “那是打零工的,搬一天要抽十文铜钱,我是村长介绍我去做长期的。”他憨厚地笑了笑,“在挹江门给钞关的人搬东西的,不用抽成,每日中午还给两个馒头。” 江芸芸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周鹿鸣讪讪闭上嘴,尴尬地动了动,想跑,偏被人紧紧拽着手臂:“你是读书人,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所以你来找我到底要做什么?”江芸芸耐心问道。 周鹿鸣沉默,好一会才扭扭捏捏说道:“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想见见你,前年爹走了,我想办法给姐姐递了信,但是姐姐还是没回来……不不,我没有怪她的意思,就是没回来也好,她肯定还怨恨着爹的,而且爹走得也不好看,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江芸芸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吃一惊。 周笙的赌鬼爹死了! 之前周笙提起她爹的时候,口气明显是不知情。 “你什么时候送的?”江芸芸问道。 周鹿鸣摸了摸脑袋:“就前年刚下雪的时候吧,有点不记得了。” 江芸芸狐疑地看着他:“这种事情还能记不住。” “他……”周鹿鸣欲言又止,“我们关系一般。” 江芸芸沉默片刻。 “那他是怎么走的。”江芸芸又问。 “他当时大冬天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喝酒摔河里了,虽然被人救起来了,但也不太行了。”周鹿鸣口气平静,“第二天就不行了,我第二天就让村头的李叔帮忙送信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送进来了?” “说是给了三十文钱,送进去了。”周鹿鸣低着头说道。 江芸芸沉默,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面容还有些稚嫩,但发丝间已经有几根白发,露出的手指是满满的厚茧,可见他的日子不算好过。 “我娘没收到。”江芸芸为周笙解释道,“她不知道这个事情。” 周鹿鸣眼睛一亮。 这样仔细一看,才发现姐弟两人的眼睛长得格外相似,又大又圆,眼珠子漆黑。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江芸芸岔开话题。 “今天是不是渝姐儿的生日啊。”周鹿鸣扭扭捏捏说道。 江芸芸点头:“对,你怎么知道。” “我,我打听到的。”周鹿鸣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头的小猪模型。 “这是我从虎丘商人那边特意买的耍货。”周鹿鸣小心翼翼递过来,“你可以帮我给她吗?” 这是一个木偶玩具,只有巴掌大小,但是制作格外精美生动,小猪的耳朵、尾巴和四肢甚至可以扭动。 江芸芸思索了片刻,最后点头应下:“行,我帮你转交。” 周鹿鸣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 这一笑起来,和周笙的感觉更像了。 江芸芸看着他眉眼相似的样子,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顿时有些犹豫。 “怎么了?”周鹿鸣不解问道。 “你为什么好端端想给渝姐儿送东西。”江芸芸咬了咬牙,脱口而出。“之前不是都没联系吗。” 周鹿鸣脸上的笑缓缓僵硬下来,嘴角微动,面容涨红,眼珠子不自觉地转了转。 他好像站在这里,又好像被这句话击倒,整个人尴尬而恍惚。 “我娘过得日子不好,你要是有所求,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江芸芸舔了舔唇,但还是继续说道,“你若是只是想和和她说几句话,我可以为你转交几句话。” 周鹿鸣低着头,那几艘花船已经走远了,那点微亮的光便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两人站在黑暗处,只有头顶的那点月光微微地发着光,照得两人面容模糊不清。 “我,我没要要打扰你的意思。”许久之后,周鹿鸣强忍着激动说道。 “我知道。”江芸芸镇定说道,“我知道你跟了我好几天了,要不是今天唐伯虎冒冒失失,我看你也不会出来。” 第三十二章 下课后, 江芸芸去东关街的五典书店交抄书本。 东关街是水陆交通要冲,两道两侧街铺林立,生意兴隆,但这里也有扬州城内书店和学堂最多的地方, 每日在这里穿梭的还有众多读书人。 五典书店是其中一家别具特色的书店, 他有两个区域, 一个是专门买卖书籍的, 里面的书既有最基本的启蒙书,也有珍藏版的选本, 又或者高价请人作的科举参考书。 另一边则是以字画为主, 吸引各大读书人开诗会交友,不论名气大小,只要画得好, 写得好, 都会挂在堂中多日供大家欣赏, 如此一来, 读书人蜂拥而至, 甚至还需要预约, 可见生意的热门。 放在现在,就是妥妥以概念出名的网红店。 江芸芸不得不佩服少东家赚钱的脑袋。 今日她作业写得快, 在黎循传震惊的目光中先一步准备回家。 入了夜的东关街更是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照得街面亮如白昼。 江芸芸来交千字文的抄写本。 掌柜见了她就喜欢, 连忙让人拿出糕点茶水招待着。 “不用了。”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每次一来都会被投喂, 尤其是掌柜的目光,看着她都能滴出水来。 “要的要的。”掌柜看着她还一脸笑意,扭头去看自家儿子就气得牙痒痒,“不要装读书了,快过来和芸哥儿说说话,沾沾聪明人的脑子。” 掌柜家的儿子和江芸芸同岁,长得白白胖胖的,闻言,一张小脸皱着,不高兴地挪了过来:“在读书的!是功课太难了,我学不会。” 他儿子名叫郭俊,去年在少东家的帮助下去了甘泉书院读书,据说成绩中等。 “学不会就不会努力学吗。”掌柜呵斥道。 郭俊皱着脸,哼哼唧唧了几声,扑通一声坐在江芸芸对面,臭着脸,开始检查她的抄写本。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随后惊讶问道:“手背怎么红了?” 郭俊小胖脸垮着,都要哭了:“老师打的。” 江芸芸吃惊。 “什么,挨打了,我看看。”正在算账的掌柜慌张走过来,捧着他的手背看了看,心疼说道,“怎么这么大一条杠,刚才回来怎么都不说,要上药的,可别伤了手。” 郭俊本来只觉得有些丢脸,可现在被人这么一关心,立刻委屈起来,仰头大哭,断断续续说着。 原来是昨日的功课没做好,要被老师打手板,他躲了一下,直接打到手背了,还被老师骂出去罚站了。 掌柜听得又气又急又心疼:“原是你自己读书不认真,也不能该怪老师的,昨日叫你好好写功课,你偏要出门顽,功课今日都没做好,也是你活该被骂的。” 小孩立刻哭得更凶了,不少原本正在讨论的字画的人听到动静也跟着看了过来。 “别哭了,别哭了,丢脸。”掌柜不好意思,把人提溜……没提溜动,只好把人扯去后院,“但老师怎么打人这么凶啊,这么大一条杠,哎哎,芸哥儿先坐坐,我去去就回。” 江芸芸坐了一会儿,也开始掏出书本等人。 书店一向是灯火通明的,加上街道两侧的灯笼高高挂起,她选了一个光线好的位置,开始背起孟子来。 孟子一篇大都是篇幅类,长而拗口,她提早十来日开始背诵,今日只剩下最后一篇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面前突然倒映下一个影子,不由呆呆抬起头来。 ——一张笑眯眯的脸靠了过来。 “少东家。”江芸芸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她边上还坐着一个不耐烦的唐伯虎,身边还站着祝枝山。 “总算看见我了。”一侧的唐伯虎哀怨说道,手里的那只毛笔都要被他翻出花来了,“你这闹市读书都这么沉迷,叫你几声都没搭理我。”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背书,没听到。” “你这《尽心》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少东家姓林名徽,乃是街尾那间寿芝园的新主人,是个促狭但又和气的人。 能和唐伯虎成为好朋友的,总是有点奇奇怪怪的性格。 江芸芸心想。 “怎么就你一个人,郭叔呢?”林徽站直身子,环顾一周问道。 “在后院教训儿子呢。”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是来交抄本的。” 抄本原本整整齐齐叠在手边的,眼下已经被翻看过了。 “看过了,你抄的那几本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格外畅销。”林徽笑说着,“这里五本,五十五一本,二百七十五文,今天让你久等了,二百八十文,你收下。” 他动作格外利索,在账本上写下几笔,就掏出钱递给她,做生意格外爽朗大气。 江芸芸不好意思,摆手拒绝:“本来一本就多收了五文,今日又多给五文,不好这么做生意的。” 林徽打趣着:“你可是你嘴里四大才子唐伯虎嘴里的三元及第的大人物啊,我这不是要和你打好关系,这抄写本以后可就要出名了,现在才五十五收你一本,可是我赚了。” 江芸芸闹了个大脸红,还没说话,唐伯虎就凑过来说道,先一步替她应下:“这话说得中听,我家芸哥儿就是这么厉害……又踩我。” 他低头,心痛打量着自己新买的鞋子。 “你也太凶了。” 江芸芸把他的手拿开,一本正经说道:“会把我压矮的。” “确实矮了点。”唐伯虎这人就是爱拨撩,还伸手比划了一下,等待他的自然是江芸芸眼疾手快的一个巴掌。 “烦人。”江芸芸瞪了他一眼,收好钱,准备背起书箱归家。 唐伯虎笑眯眯被打了也不记仇,笑眯眯凑过去:“你的书童呢,怎么又你一个人,真不需要我当你书童吗?”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不是秋香,少烦我啊。” 唐伯虎吃惊:“秋香是谁?”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你会知道的。” 她还未出门,就突然被一群人气势汹汹堵在门口。 “林徽那贱种呢,快给老子滚出来。”有一个身形消瘦,面容惨白的人挡在门口,眼下的乌青成了整张脸唯一的颜色。 那人被扶下马车,还未靠近就一身酒气。 江芸芸被人堵了正着,只好扭头去看林徽。 林徽倒是镇定,低着头,拨动着算盘,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诸位真是不好意思,今日家中有事,恐不能接客了,今日的茶水笔墨费都免了,欢迎各位明日再来。” 那些读书人一脸迷茫,但见外面人多势众,虎视眈眈,便也跟着告辞。 江芸芸想顺着人流挤出去,奈何背这个大书箱,人又矮,格外显眼。 找茬的人大概是心情不好,心生恶意,就伸手想去扒拉他。 江芸芸差点被推得一个踉跄,幸好唐伯虎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捞起来,顺手提溜到自己身后起来。 “欺负小孩算什么男人。”唐伯虎直接骂道,“还真当人多可以势众不成,这么爱显摆,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这副对联你明日挂你家门口,定让你扬名扬州城。” “这人骂你无耻。”有狗腿殷勤说道。 那人大怒,一脚把人踢开:“我听得懂。” 江芸芸听迷糊了:“我没听懂。” “一到七,忘记说八了,所以是忘八,孝悌忠信礼义廉,少了个耻字,所以是无耻。”祝枝山笑眯眯解释着。 江芸芸哇了一声,夸道:“你这骂人,高级啊。” 唐伯虎得意地摇了摇扇子。 “敢骂我!”那人大怒,对着狗腿子们吩咐道,“打死他。” 书柜后的林徽对好账,从账本里抬起头来,漫不经心问道:“打秀才要受什么刑来着。” “我知道,要打十个板子。”江芸芸举手,积极说道。 她读书前可以特意查过要是考中秀才能有什么好处,什么免除赋税,有人伺候在她眼里都是虚的,但见官不跪,不能上刑,倒是实打实的好处! 至于若是秀才无辜被打了,打人者到底挨不挨打就要看县令知府了,一般来说只要秀才无错,县令大都会惩戒打人者,给读书人一个交代,也为自己博得好名声。 秀才好啊! 真是一个好秀才! 我一定努力考上! 林徽见她突然兴奋起来,只觉得好笑。 狗腿子们犹豫了,看向自己少爷。 “这是我爹弟弟的大儿子。”林徽出了柜台介绍着,“林御。” 那人仰着头入了门内。 江芸芸有点想走,但又实在是好奇,就偷摸摸躲在唐伯虎后面,小心张望着。 “喝醉了酒,来我这里耍酒疯。”林徽挑眉,讥笑着,“家中又没钱,打算来我这里乞讨。” ——哇,好毒的嘴。 江芸芸扒拉着唐伯虎的袖子,脑袋伸得更外面了点。 林御果不其然,大为受辱,鸡爪子用力敲了敲桌面,然后疼得直捂手。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笑屁啊。”林御恼羞成怒。 “哈哈哈哈哈,怎么不能笑。”唐伯虎立马护短说道,“就笑,你再笑一下。” “我是秀才!祝枝山也是!”他见林御一脸愤怒,摇着扇子,特意强调着。 江芸芸莫名觉得好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笑,所有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林御脸上青白交加。 “大公子大公子,正事正事。”贴身小厮连忙拉着即将暴怒的大公子,连忙说道。 林御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我不和你一个小孩计较。” 第三十三章 江芸芸第一次放学回家, 没有见到周笙出来接她。 “姨娘回来哭了一场,我怕被人知道,就对外说是有些累了。”陈墨荷低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把书箱放下后恼火说道:“江渝在外面玩水, 等会把她带回来打一顿, 跟她说了不要玩水, 还非要去, 真是不长记性,那两个人跟着也不劝着点, 反而一直站在后面笑嘻嘻的。” 陈墨荷脸色大变:“我早就吩咐过不准靠近水边, 那两个死丫头竟然还敢让渝姐儿去水边,我这就去教训一下她们。” 江芸芸吩咐完这个事情,就朝着周笙的屋子走去:“若是我们晚点出来, 你先让渝姐儿吃饭, 别饿着她了。” 陈墨荷点了点头, 随后匆匆离开,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她的呵斥声。 周笙的屋子是紫竹院里最大的那间, 外面有一个小花园, 如今被辟成两块,一块种了花花草草, 一块种了瓜果蔬菜。 一个是古代小孩江渝要求的,一个是现代大人江芸芸的要求的。 周笙就一人一半给布置下去,当时还被人暗暗嘲笑一番不会布置, 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只是很快就被陈墨荷找了个借口都打发走了。 屋内布置得清雅, 窗边插着几株月季, 竹帘放下, 窗外的日光从缝隙中挤了进来,在青石地板上落下稀疏的阴影。 听到开门的动静,层层帷幔下有一道身影动了起来。 “芸哥儿。”含糊疑惑的声音响起。 “是我。”江芸芸笑说着,“我回家了,吃饭去吗?”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露出一张素净雪白,鼻尖眼尾通红的俏脸。 “我就不去吃了,你去吃吧。”周笙不好意思说道。 “那我偷偷带个馒头给你吃。”江芸芸坐在她床边的矮几上,“晚上不吃饭会饿的。” 周笙垂眸看着椅子上小小一只的小孩,她那么小,那么乖,眼睛亮晶晶的,可偏偏就是这么小的孩子却要承担起所有事情。 今日若非她出面让林家请她,她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和鹿鸣见面。 她沉默片刻,最后轻轻说了句谢谢。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不客气,开心吗?” 周笙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开心,他竟然长这么高了,他以前到我腰边的,现在竟然比我还高了,只是他好像一直都吃不胖,人这么高还这么瘦。” 提起周鹿鸣,她眼睛就是亮晶晶,水润的瞳仁被那光点照着,好似又成了少年时的娇俏女儿家。 “他说他现在住在水关桥附近杨柳街的一户杨姓人家里,现在在码头做事,一个月也有一百多文。” “他给你和渝姐儿都买了东西,给渝姐儿买的是簪子,给你买了一只毛笔。” “他说他现在攒了好多钱,等以后有钱了就把老家都重新布置一下,还说要给我留屋子。” “那面凌霄花花墙竟然还在。”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这是第一次看周笙这么开心。 周笙回过神后摸了摸脸,不好意思说道:“我说太多了,芸哥儿读了一天的书,一定饿了,早点去吃饭吧。” “好。”江芸芸起身,笑说着,“你开心,我就开心,希望你一直都这么开心。” 周笙红了眼睛:“好。” 江芸芸让陈墨荷偷偷带了一个馒头给她送去,便自己去书房读书了。 因为前几天和老师的一个小小争执,江芸芸虽先一步道歉了,但老师瞧着还没消气,只是哼唧了一声,然后给她布置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作业。 江芸芸接过作业时欲言又止。 她上次和黎循传一起交上去的那份功课——‘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策论到现在还没拿到手。 黎循传的已经批改后下发了,不出意外又是一顿骂,小楠枝哭唧唧地准备再写一份上去,但她的还是没下发。 “那个,我的功课吗?”她怯生生问道。 黎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觉得你写的好吗?” 若是其他人肯定是要谦虚一下的,说几句自己的缺点,但江芸芸到底不一般,犹豫片刻,说了句:“虽书面表达不够文字化,但内容应该不算差。” 她论述的内容从孟子对梁惠王的明暗双线劝谏开始1。 明线是孟子的层层递进的献策,论证‘使民加多’的原因,又慢慢给梁惠王描绘了安宁有序,仁爱有礼的社会状态。 暗线则是春秋各国诸侯角逐好战,用刘向《战国策序》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为开头,强调各国违背百姓意愿,夺走百姓田地,错失农田丰收,这才导致百姓生活艰难,人力不丰。 最后用孟子‘爱民’的思想来对称梁惠王奉行的‘霸道’,只有停止好战思想,才能做到爱民王道,一表一里,相互成就。 不是她自吹,这篇思路还是写的还是非常有逻辑的,严谨周密,就算得不了满分,怎么也该有个七八十。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瞧不出喜怒,只是淡淡说道:“你这篇过几天给你。” 江芸芸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多问,失落地低下头。 “这是你上次的作业批改。”黎淳镇定自若地掏出几张卷子,递了过去,“里面有许多意见,你若是不服就把反驳意见写出来,不过这个功课也不急,今日的功课先做。” 江芸芸迷迷瞪瞪接了过来:“知道了。” 黎淳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你性格太过刚强,刚过易折,若是在外面,惊天骇人之语,也该收一收了,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江芸芸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说道:“知道了。” 黎淳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江芸芸把白日的功课都做好,这才摊开那份额外作业,仔细看了看。 这是之前‘周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的那一篇文章,也就是礼与法的看法。 主张的是礼法各有区别,虽本质上都是为了维护阶级统治,但手段不同,礼需道德自觉维护,法却只需要设定框架来约束,所以法比礼更重要,这也是读书时老师教的,非常有科学依据。 但这里反驳的三篇却是从三个角度来反驳他的观点的。 第一篇先是肯定他特别有想法,但又侧击旁敲点他,自来礼法不分家,若是一味遵循法,容易失了仁善,有法家嫌疑,不好不好。 第二篇是三篇里言辞最是激烈的,把他的文章批的一文不值,从百姓受礼教教化,到刑法太过,引起民变,再到若无仁心,岂能为官,一味用法度丈量他人,只会民生沸腾,不得安宁。 第三篇格外平静,堪称循循善诱,从礼的出现到,法的出现,先进行一个论述,之后话锋一转,开始批判法的强硬和礼的软弱,只言辞中,还是更推崇用春风化雨的礼教来教化百姓,对她的法家思维并不苟同。 这三篇各有特色,但明显感觉不是同一个人写出来。 江芸芸盯着看了半天,心里诡异升起一个念头。 ——她的作业这么迟拿回来,不会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吧。 ——看了我的文,竟然没一句好话。 她心里升起一股胜负欲。 许是被老师提点的那股气一直没有消退下去,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却又违背不了这个世道,这件事情,她不能去怪老师,更不想去怀疑自己。 又或者这三篇的文字口气实在太过教导,一个个都用长辈的口气来提点她这个无知小儿,到底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江芸芸愤愤提笔,打算一一反驳过去! 你说我有法家嫌疑,法家怎么不好,秦朝若是商鞅没有变法,怎么可以富强,开国皇帝哪一个不是立国先立法,人心不古,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先设定框架,才能徐徐图之。 你说我让民生沸腾,百姓不得安宁,却不知就是因为法律有漏洞,为官者钻法律漏洞才会让百姓生活无法改善,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而非言语激励。礼为导,法为路,两者看似殊途同归,但细究下来,失礼之人不会有惩戒,但违法之人并要严惩,若为民,法为尺度,礼为约束,并无不对! 你更推崇礼法,可到最后周朝还是被秦所替代,事情发展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一成而不可变,故君子尽心,要求人心一直向善太难,不如完整律法,约束人心。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直到子时过半才堪堪停笔。 这只是三篇初稿,她仔细检查了一下逻辑,确定没问题这才停笔,准备明日再好好润色,争取文辞简约。 辩论,我必不可能输。 ——来自大学辩论社社长的自信。 —— —— 江芸芸今日赖了一炷香的床才匆匆爬起来,不曾想周笙竟然起了个大早,过来看她了。 “你怎么来了?”江芸芸喝着牛奶,一脸惊讶。 周笙见她嘴边一圈白色,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边的水渍,笑说着:“喝这么急,小心呛着。” 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已经有了女人的丰腴,猝不及防靠近时,江芸芸先一步红了脸,自己接过帕子呼噜了一脸,一张小脸被擦得红扑扑的。 “怎么这么用力。”周笙心疼说着。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江芸芸含含糊糊问道。 天色刚蒙蒙亮,往常紫竹院里就她这个院子的人醒得早。 第三十四章 早上江芸芸心不在焉地上着课, 难得晃了几次神,幸好黎淳并没有发现。 “《大学》一篇,经二百又五字,传十章, 一章释明明德, 二章释新民, 三章释止于至善, 增诗云‘瞻彼淇澳’,四章释本末, 五章释致知, 六章释诚意。七章释正心修身,八章释修身齐家,九章释齐家治国平天下。1” 江芸芸在书本上一点点标记上主旨大纲。 “先秦教育分为两阶段, 一为小学的‘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 这些主要以心性涵养教育为主, 加之基本知识、技能教育, 二为大学的‘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穷理尽性, 培育成己成物成材的教育。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 为‘大人之学’……2” “大学在朱子的注释中被分为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和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日我们就从第一节开始……” 只快下课时, 外面突然传来喧闹的动静,间夹着女人的大声喊叫。 “有刁奴闹事,老夫人让人赶出去了。”耕桑及时出现说道。 “别让夫人气着了。”黎淳抿了一口茶, 见外面动静越来越多,皱眉, “黎风, 你去前院亲自盯着点, 不要冲撞到夫人了。” 黎风笑着点头应下,带着耕桑走了。 江芸芸盯着窗外发呆了一会儿,直到老师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是不是今日的课有些难?”黎淳问道。 江芸芸揉了揉脸:“有点难,学的有些吃力。” “这两篇虽然篇幅短,实则内容极多,朱子注解便花了四十年,文稿也是几经变化,你既然学的有些吃力了,今日就上到这里,你整理一下笔记,若是哪里不懂,要及时询问。”黎淳把书合上,“若是实在不会,我们也可以慢慢来。” 江芸芸点头。 “原来你也有学不会的东西。”对面的黎循传托着下巴,问道。 江芸芸点头:“这不是很正常,你学了这么多年,功课还不是一直挨骂。” 黎循传笑容顿时僵硬:这人怎么戳人心窝子。 江芸芸能屈能伸,整理了半天笔记,发现有遗落的,就捧上来问道:“早上说的明明德这里我不太懂……” “哪里敢教你这个,功课还没挨过批的好学生。”黎循传阴阳怪气说道。 “没有的事,老师对你是要求高,爱之深责之切,我刚学,自然没有这样的要求。”江芸芸熟练地顺毛撸。 黎循传嘟囔着:“你就惯会说好听的哄我的。” “没有的事,你的果脯是不是吃完了,我明天给你带点。”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关东街的李家铺子出了新品,酸梅里夹杏仁,又酸又香还甜,很好吃。” 黎循传不争气地咽了一下口水。 “那个酸角脯和果丹皮我也要。”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买买买,给我的大师侄买起来。” 黎循传已经彻底发现江芸芸内在就不是一个好孩子。 促狭得很!!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说道:“小师叔有钱了就是不一样啊。” “还行,养得起贪吃小师侄了。”江芸芸一本正经逗着。 小师侄一张小脸紧绷着,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 十五岁的小少年怎么看都太可爱了。 两人打打闹闹过了中午,相安无事,直到下午上课,黎淳却破天荒迟到了,迟了两炷香后才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外面的黎风对着里面两个小孩打了个手势,随后低眉顺眼站在廊下。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各自低着头,开始认真读书,争取不当一个出气筒。 《大学》和《中庸》皆出自《礼记》,江芸芸早早就会背了。 “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黎淳淡淡说道,“这节课前先说一下大学为何会被朱子从礼记中拿出来单独注释。” 江芸芸察觉到老师的视线,犹豫片刻,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无辜地眨了眨眼。 ——我可没干一件坏事。 “父子主恩,君臣主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北宋末年君臣之义废除,靖康之变后大臣们不但不以身殉节,反而殉利卖国,士大夫不能坚守君臣大义,致使国家遭此大难。” 他顿了顿,看着江芸芸不说话。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大声说道:;“对!太过分了!”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世界万事,须臾变灭,皆不足置胸中,惟有穷理修身惟究竟法尔3,你需谨记在心。” 江芸芸揉了揉脸,大胆问道:“老师心情不好?” 对面的黎循传倒吸一口冷气。 ——好大的胆子! 黎淳垂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经过一段小插曲,黎淳很快就进入状态,开始继续早上的课程,根据主流上的七本注解一点点分析下去。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 一节后结束,江芸芸满满当当写了六张纸。 大学实际上是对儒学的高度概括,有点像现代人说的纲领,后续的八个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小类目,此后的儒家内容,大都以此展开一一叙述。 江芸芸咬了咬笔头,没想到这么短的一篇文章,一天竟然还没讲完。 “你以明明德为内容,写一篇策论来。”黎淳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江芸芸严肃点头。 她本以为大学中庸这些都是几百字的散文,学起来应该没有论语、孟子吃力,没想到却恰恰相反,大学中庸作为开篇之文,但三个纲领就能衍生出无数意见,甚至引经据典之多,令人手忙脚乱。 “可是有哪里不懂?”黎淳见他眉头紧皱,不解问道。 “老师说朱子在解释‘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时把‘本’、‘末’、‘终’、‘始’分别解释为‘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4,作为一个有逻辑先后的行为,但在孔颖达的注释中则认为是‘天下万物有本有末,经营百事有终有始也’5,等于直接把这句话当作一句用来解释。” “若是我考试碰到这句话,是以朱子为主,还是他的为主,若是以朱子为主,朱子的注解多加变化,又以哪个为主?” “自圆其说即可。”黎淳淡淡说道。 “那我今日的那篇明德作业,朱子在四十几年的反复注解中也有多种含义。”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选你最能动笔的一版来。” 江芸芸点头,眉头紧皱。 ——碰上硬骨头了,每一版都没有想法。 “你整理好笔记来找我一趟。”黎淳临走前,淡淡说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老师走远了。 “你不会昨天作业写得太差,要挨骂了吧。”黎循传幸灾乐祸说道。 江芸芸断然否定:“不可能。” “那祖父叫你去干吗?”黎循传皱着眉问道,“还是你偷偷干坏事了,被抓了。” “没有的事。”江芸芸这般说着,却还是有些心虚。 干的坏事倒也不少。 偷偷抄书赚钱,还大胆包天给人写诗题字,虽然都不算严重,但说了肯定是要挨一顿打的。 据黎循传说,他爹之前说收了一把扇子都挨了好大一顿打,虽说她现在也是凭本事赚钱,但放在老师眼中就是心思不在读书上,要走弯路,不是好学生。 ——也未必会被发现。 她安慰自己,随后快速整理好笔记,这才准备去隔壁书房找人。 黎风见了人,笑着把人带进去:“可是吃了点心来的?” 江芸芸摇头:“时间还早,楠枝也还在写文,等结束了一起吃。” 黎风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眼珠子不自觉转了转,揉了揉脸:“老师是心情不好吗?” 黎风只是笑笑没说话,只是亲自给人推开门。 江芸芸惴惴不安地入内。 黎风坐在书桌后,面前放着几张纸,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昨天的作业。 ——难道真的是昨天的作业不好。 她老老实实站在下面,一声不吭。 “哑巴了?”黎淳头也不抬,淡淡说道,“不好奇我找你做什么?” 江芸芸小心翼翼地说了一个无功无过的答案:“指导功课?” “你也知道你的作业写得不好?”黎淳挑了挑眉,反问着。 “我觉得写得还行,是我现在能写出来状态最好的文了。”江芸芸老实说道,但话锋一转,拍着马屁,“但老师见多识广,博学强识,看不上也是正常的。” 黎淳终于舍得抬头看了他一眼:“滑头。”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着。 “最近可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黎淳面无表情问道。 要说天下的学生最讨厌的就是老师模棱两可的问题,要是真问心无愧便也能回答一个坦坦荡荡,偏江芸芸还真有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怎么还真干了不好的事情?”黎淳见她没说话,眉心一动。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不,我没有干坏事。” 黎淳脸色冷了下来:“我这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若是真的被我发现了,可不是抄抄书这么简单。” 江芸芸眨了眨眼,心中闪过无数心思,但最后还是老实交代着:“我去五典书肆抄书了。” 黎淳下意识皱了皱眉。 “但我抄的都是启蒙课本,一方面在赚钱,另一方便也是巩固记忆。”江芸芸慌忙解释着,“我一个时辰能默写三四本,很快的,一点也不耽误功课。” 第三十五章 江芸芸天还没亮就被外面传来动静声惊醒, 迷迷糊糊间甚至觉得很像江如琅的声音! 她身体还没醒,脑子却开始一级戒备,一跃而起,准备去看看。 大门一打开, 就看到江如琅和江来富正站在拱门处。 乐山乐水也是匆匆起来, 头上的头巾也只是随意裹着。 “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江芸芸穿着寝衣站在门口, 强忍着不耐问道。 按道理, 她应该可以再睡两炷香的时间。 江如琅转身,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江芸芸这才发现他神色憔悴, 眼下乌青严重, 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一旁的江来富先一步开口:“不敢耽误芸哥儿读书,但有件事情和您有关,又不得不提前知会一声。” 江芸芸警铃大响。 江如琅何时这么客气过, 还一大早亲自来, 那不是说明这事很严重嘛。 对他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年人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事, 那对十岁的江芸芸来说, 那不是更严重。 “知会什么?”她警觉问道。 “贵人来了。”江来富一边说着, 一边注意着江芸芸的脸色。 出人意料的是, 江芸芸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你知道了?”江来富惊讶问道。 江芸芸抱臂冷笑:“老师早早就跟我说了,冯家昨日派人去黎家希望我能去见一面贵人, 被老师打出去了,你们今天来,不会是为了这个事情吧。” 江来富脸色青白交加, 悄悄去看了一眼江如琅。 “不过是见一面。”江如琅沉沉说道。 “不见。”江芸芸冷下脸来,“我与他有什么关系, 非要我见。” 江如琅牙关紧咬, 阴沉地看着面前的小孩。 自然有关系, 三个月前的江芸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礼物。 可现在随着他成了黎淳的徒弟,那点关系便也随之被斩断。 他从一件随处可丢的礼物,突然成了一件可以押宝的贡品。 “我是黎公的徒弟,我现在卑躬屈膝去见那人,黎公若是知道了,该如何是好。”江芸芸镇定说道,“最好的办法是假装无事发生。” “不行啊,陈公公都亲自开口了!”江来富着急说道。 江芸芸歪头,突然眯了眯眼:“这么丢脸的事情,他们怎么还想上杆子认领。” 江来富倏地沉默。 江芸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看着两人强装镇定的样子,心中微动:“江家毕竟是商贾之家,牵扯到朝堂争斗里半分好处都没有。” 江来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你也知道我们是商贾之家。”江如琅冷笑一声,“陈公公已经开口了,我如何能拒绝。” “那是你的事情。”背后传来周笙急促的反驳声。 她匆匆赶来,头发只用簪子简单挽起,眼神愤怒:“若非你一开始做这个打算,怎么会惹上那些人。” 江如琅沉沉地看着她,似有些失神。 多年来,周笙还是年少初见时的模样。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了。 “寡廉鲜耻,你拿自己的儿子去做垫脚石,今日还打算拖他下水,你到底是不是人!”周笙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臂,口不择言骂道。 江来富吃惊:“周姨娘,你……”疯啦。 一直温柔的周笙竟然也会破口大骂。 但出人意料的是,江如琅只是收回视线,没有说话。 江芸芸连忙把周笙推到背后。 “我去见他,你就是得罪了两个人,得利的只有那个在背后搅弄浑水的人。”她一本正经分析道,“但我不去见他,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封地外的王爷企图伸手在扬州闹事的丑事。” 这是她在得知消息后,和老师的对话中努力分析出的理由。 她以防万一,怕江如琅翻脸,早早准备好这套说辞,今日果然派上用场了。 江如琅抬眸,目光在周笙气到通红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后垂眸看向江芸芸,淡淡问道:“黎公与你说的?” 江芸芸顿了顿,毫无负罪感地直接点头:“对!” 江如琅沉吟片刻:“我尽力。” “你必须把此事压下去。”江芸芸不为所动,游说道,“不然你耽误的不仅是我,还有江苍,一个对皇亲奴颜婢色的家人,传出去,江苍的仕途便也到此为止了。” 江如琅脸色微变。 若是江芸是他的赌注,那江苍可是他的底线。 江苍,是一定会按着他的路走的孩子。 两人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周笙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你手好凉。”江芸芸摸了摸她的手,“怎么不多穿件衣服过来。” 周笙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刚才听闻消息后突升出来的勇气也很快消失不见:“黎公还有说什么吗?” “他什么都没说。”江芸芸把人牵入自己的房间。 周笙半晌没说话,随后像是自我安慰说道:“没关系,黎公一定会保护你的。” “对。”江芸芸给她倒了一杯水,安慰道,“所以你不要担心。” 周笙捧着水,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还好只有我没用。” “不,你今日已经很勇敢了。”江芸芸看着她笑,“你能走出来,而不是流眼泪,就已经很勇敢了!” 周笙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你已经很好了。”江芸芸鼓励道。 周笙看着她,突然温柔笑了起来。 江芸芸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我去换个衣服,现在还早,你再去休息一下。” 一段清晨的小插曲,在江家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只是天色刚亮没多久,江如琅的马车和曹蓁的马车齐齐出了江家。 整个江家在眨眼间突然不安稳起来。 跟着江芸芸出门的乐山也在今日有了危机感。 因为他今日像往常一样跟着二公子出门读书。 却在一出门就看到黎家那位人高马大的耕桑在门口接人。 再走几步,周家舅舅也跟着默默来了,甚至还带了一个热鸡蛋! 刚走半条街,那个讨人厌的唐伯虎竟也慢慢悠悠跟过来。 ——书童这个饭碗!怎么这么多人抢啊! 乐山紧张极了。 江芸芸看着明显没睡醒的唐伯虎,惊讶问道:“起这么早做什么?” “昨夜大晚上,黎楠枝来敲我门,说你最近可能有点事情,又夸我认识的人多,所以想要我多看着你一点。”唐伯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渗出泪水,用手随便抹了一下,“枝山本也要来,但他昨天读书读到子时,我让他先睡一觉。” “祝兄读书这么认真,你怎么整日游手好闲,晃来晃去。”江芸芸不解问道。 唐伯虎眼睛半睁着:“我是谁,我唐伯虎还需要读书,笑话,我要去考试,连中三元那是肯定……嗷……” 江芸芸踢了他一脚后,挪到了周鹿鸣身边,一本正经说道:“不要学他。” 周鹿鸣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学这位大才子,但还是配合点头,随后转移话题:“要吃鸡蛋吗?我给你剥。” “不用。”江芸芸把热腾腾的鸡蛋握在手里,“我等会打好拳再吃。” 她走了几步,顺手推开又黏过来的唐伯虎,对着周鹿鸣说道:“你吃了吗?” “什么?”周鹿鸣低头看她。 江芸芸把鸡蛋递过去。 周鹿鸣连连摆手:“这是读书人吃的,我一个粗人哪里需要吃这些。” 江芸芸把鸡蛋塞回他手里:“鸡蛋所有人都可以吃的,有营养,对身体好,你每天还要扛沙袋,就要多吃点。” 她顿了顿,凑过去,小声和人密谋:“你下次不要买了,我之后每天从江家薅一个出来给你吃。” 周鹿鸣吓得摆手:“不要不要,若是被人发现,又要生是非了。” “不慌。”江芸芸伸手拉过乐山,“他弟弟如今管我吃食,我就说我多吃点,不会有人怀疑的。” 乐山见有机会表现,更是坚定点头:“对!您若是想吃别的,我弟弟也能给你搞回来,山珍海味不是问题。” ——先答应了再说! 急需稳固地位的乐山认真地看着他,甚至非常渴望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江芸芸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我现在吃吃喝喝都是随便用的。” ——羊毛不薅白不薅,甚至还想多薅点。 周鹿鸣还是不好意思:“不要了,我也不吃鸡蛋。” 江芸芸把鸡蛋塞回去,自顾自说道:“你吃你吃,明日我给你带个鸡蛋,再给你拿个蒸饼,你吃羊肉吗?厨房做的羊肉蒸饼还不错,就是味道有点大,你吃了记得漱口。” “他不吃,我吃。”唐伯虎终于捡到机会,凑过来说道。 “你怎么问小孩要吃的。”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你给他吃,怎么不可以给我吃。”唐伯虎不悦质问着。 “他是我舅舅!”江芸芸理直气壮说着。 唐伯虎理不直气更壮:“那我是你预备书童。” “你不是。”乐山插在两人中间,面无表情说道,“我才是。”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不值钱的书童突然紧俏了起来。 走到通泗桥附近,人群突然传来喧闹声。 闲不住的唐伯虎先一步凑过去看热闹。 只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小少年,穿着大红色曳撒,腰间做襞积,裙子前方平整,两侧接双摆,腰间系着金镶宝龙首绦钩,头戴红宝石镶嵌在帽顶的缠棕大帽,行走间,衣摆处用金丝勾勒出的方胜虎纹熠熠生辉。 第三十六章 第一代宁王乃是太祖的第十七子, 洪武二十四年封于大宁,封号宁王,永乐元年改封南昌,如今在位的第二任宁王乃是正统十四年袭封, 如今在位已有四十三年, 已有七十四岁。 藩王不能随意出封地这是铁律, 但其子嗣却少有明确规定, 但也大都安分守己,很少出封地, 可等到了孙子辈, 这条规矩就无法约束这些年轻气盛的人。 来人正是宁王的孙子,世子朱觐钧的庶长子,上高郡王。 江芸芸眨了眨眼, 又突然觉得合理。 毕竟这么富贵又这么天真的人, 若非有泼天的富贵和地位, 为他保护加持, 哪里是普通人能养出来的性格。 “他来做什么?”黎循传连忙问道, “打算来见芸哥儿吗?” 黎淳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不是。” 黎循传抓耳挠腮, 很想继续追问,但又怕祖父责备,只好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没想到江芸芸也跟着不说话, 只是一声不吭站着,瞧着很是镇定。 “你祖母想给你们做几套夏装, 你先去量衣吧。”不曾想, 黎淳再开口时竟然要把黎循传赶走。 黎循传呆站在原地, 磨磨唧唧不肯走。 “去吧。”黎淳抬眸,淡淡说道,“明年就要乡试了,你要给芸哥儿做好榜样才是。” 黎风就在此刻,及时出现在门口:“请的裁缝已经来了,传哥儿快些弄好,也不耽误读书。” 黎循传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夏日的早晨日光已经热烈,从窗户里照了进来,落在那盆郁郁葱葱的兰花上,纤长的枝叶在日光下无忧无虑舒张着。 入夏那段时间,日日都在下大雨,内城河水位高涨,因为没见到几缕阳光,这株兰花一直蔫哒哒的,今日总算有了点活力。 这盆花虽是黎循传特意买来送给江芸芸的,一开始也是他照顾的比较多,但是时间久了,江芸芸也跟着每日修修花枝,晒晒太阳,浇浇水,这株原本小小的兰花终于长得郁郁葱葱。 “你不必担心。”黎淳注视着面前瘦弱的孩童,低声说道,“我也不会让你和他们见面的。”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对于江如琅来说,黎淳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所以用一个黎淳完全压得住他。 但对那些天潢贵胄来说,一个致仕的吏部尚书,似乎不够看了。 所以她做好了去见那些人一面的准备。 “你今日见的不过是淘气出门的富家小孩,不是什么上高郡王,你只是在路上帮了一个人,不必放在心上。”黎淳见他沉默,便又解释着,“你若是想要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就不能和这些皇亲国戚,藩王外戚走得太近,这才能保证清名不受污。” 江芸芸缓缓点头,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会不会给老师惹麻烦。” 黎淳眉心一蹙,不悦说道:“你是我徒弟,这些事情我自然会替你挡下,何必说这些话。” 江芸芸低头。 黎淳叹气,轻声安慰着:“我知你对人谨慎,这不是坏事,不必自责,只是我如今是你的老师,你若是有事不能解决,不要自己藏着。” 江芸芸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自己的书箱,为难说道:“可他给我的书箱里塞了钱。” 人可以当没见过,但钱倒是老老实实说现在他书箱里。 黎淳冷笑一声:“他于我说,这钱是给你的赔礼,说他没有约束好身边的陈公公,让他去江家叨扰你了,为此深感不安。” 江芸芸迷茫片刻,犹豫问道:“他是真心觉得还是假意?” 若是乍一看那位郡王,当真是长得人畜无害,眉宇间天真浪漫,说起话来笑眯眯的,那双浅色的眸子总是充满好奇,亮晶晶的,好像是极好说话的人。 他就像说书先生嘴里那些不染尘埃,不沾红尘的神佛,即便满脸悲悯,也不过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浅薄的怜惜。 就像早上他看那个摊贩。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视线,他不曾被那人连买药钱都出不起而心酸,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感受。 听说是太祖时期的玉,所以想去看一下。 看到小虎子手指上的淤泥,便不愿伸手去接。 可以随意拿出他人眼里价值不菲的铎针。 也不屑去拿剩下的一百四十九两银子。 “你觉得呢?”黎淳反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他根本不会顾忌我,我与他而言,连脚下的泥都算不上。” 黎淳见她平静说出这样的自贱之话,没有露出愤愤之色,心中宽慰。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 他小小年纪如此心性,真是了不得。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说明他还是想要博一个好名声的,或者说不想玷污了宁王名声,所以他要做出这样的姿态。”江芸芸继续说道。 黎淳点头。 “但他不愿意推那个惹事的陈公公了结此事,只愿意拿出一百四十九两打发我,可见他不觉得随意拿捏一个普通人的性命是一个过分的事。” “他们这些皇家子弟,目中无人,僭越行事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黎淳神色担忧,“太祖分封藩王是为巩固边境,如今却是养出一窝蛀虫。” “所以他是做给老师看的,而不是给我看的,这钱我收了,他心里安心,但我心里膈应,可我若是不收,也不知道他等会儿会做出什么离谱事情。”江芸芸皱眉,沮丧说道,“我今天早上就不该多管闲事。” 黎淳这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更别说小徒弟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闻言,立马生气反驳道:“你只是好心而已,与你有什么关系,是那些人太烂了,我瞧着那郡王年纪小小,却笑里藏刀,格外会骗人,你年纪小被他糊弄过去了,那人小小年纪行事就如此诡谲,大人也是烦不胜烦。” 江芸芸低着头,叹气:“那这个钱怎么办?” 黎淳沉默:“夏至刚过,这几日一直雷阵雨,热雷骤雨,来去匆匆,前天还下了一场暴雨,听说城外三义河就泛滥了,淹了不少农田。” 江芸芸担忧问道:“有受灾的人吗?怎么不见官府赈灾。” 黎淳冷笑一声:“他们贵人多事,哪里管得了这些,只是听说受灾不算严重,只是坏了田地,人员没有伤亡,但这些都是官府里的消息,不算准。” 官府瞒报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江芸芸沉默。 她最开始听说这个知府还是通判杨棨老母亲八十岁的寿辰,知府冯忠送了厚礼,这个寿宴热闹到他这个每日只是匆匆读书的小童都略有耳闻,可见当时情况之盛大。 “老师是打算让我用这笔钱赈灾?”她很快揣摩出老师的未尽之言。 “对,不仅你要当年去赈灾,还要让唐伯虎带着他的那些好友和你一起,给你宣扬得人尽皆知。”黎淳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也找个人来帮你。” —— —— 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 扬州城就是被无数条水路贯穿纵横,外城门的十道城门也大都直通水路,内城的两道城门也大都挨着内城河。 受灾的三义河靠近南面城门,一行人从挹江门出门,只觉得河面确实比之前端午出游时要上涨许多,湖水也浑浊不少。 “之前城内一直没什么消息。”这次帮忙买粮食的是五典书院的少东家林徽,“这次我特意早早打听了一下,没想到外面的情况并不轻松,不过你的事情我也顺便帮你宣传一下。” 他是生意人,门路多,消息散得快,前脚江芸芸刚拜托完这件事情,后脚江家那个二公子要去格物致知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真是天大的好人啊,咱们状元教出来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又会读书又识大体。 掌柜郭佩给人卖力宣传着。 这事宣传到什么地方,就连管家江来富都来问及此事不说。 江芸芸早上去买个馒头,那个刚生了女儿的老板都多给了她一张白面蒸饼,连连夸她有仁心,今后一定当状元,还说自己要早点做个招牌。 ——“你让郭叔悠着点。” 那天晚上,她就去五典书肆开口求饶了。 林徽摇着扇子,那双含情带水的桃花眼在烛火下熠熠生光,只是笑眯眯地盯着江芸芸看,却借着满堂火光只把她看得失神。 “我们芸哥儿第一次做好事呢,就是要大肆宣扬,多多夸奖才是。”他促狭说道,“给你做做名声,以后当真成了状元,我这个书肆啊,不得了了,状元都喜欢来。” 江芸芸落荒而逃。 今日一大早林徽就在城门口等人来,不仅带了十车粮食,三十几个家丁,顺带还带上了老夫人。 这次出门,江芸芸这边也终于带上她娘和三个姊妹。 她一直想要周笙能离开那个小院,去更宽更大的地方去看看,这次出门她直接说灾民中万一有女子,带上她娘能方便一些,沁园那边直接递了牌子过来。 江渝自然不用说,是个爱凑热闹的,吵着也要去,今日天不亮就来敲门了。 至于带上江湛和江漾,是因为曹家在这次赈灾里直接给了十石粮食,唯一要求就是带两个女孩一起去。 江湛马上就要议亲了,做些赈灾的事情刷一下好名声,有助于她议亲,更深层次的原因怕不是她打算和知府割席,免得背上为富不仁的名声,至于江漾,曹夫人教养小孩一向是一视同仁,便也跟着捎带出门了。 江芸芸不想和江家曹家闹翻,就也带着一起出了门。 江家女眷两辆马车,江芸和黎循传一辆马车,外加带上几个家丁妈妈也跟着出门了。 第三十七章 藩王的存在已经成了文武百官心中不可言说的毒瘤。 按照太祖所想, 这些藩王是国家的藩屏,他曾把‘惩宋、元孤立,乃依古封建制,择名城大都, 豫王诸子, 待其壮, 遣就藩服, 用以外卫边陲,内资夹辅’为祖训写入律法中。 洪武三年, 太祖将十个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为藩王, 为此他昭告天下:‘朕荷天地百神之佑,祖宗之灵,当群雄鼎沸之秋, 奋起淮右, 赖将帅宣力, 创业江左, ……朕惟帝王之子, 居嫡长者必正储位, 其诸子当封以上爵,分茅胙土, 以藩屏国家。’ 永乐年间的推恩法开始逐渐限制藩王,永宣之后,藩王限制越来越多, 但这样并没有约束藩王,反而让他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肆意妄为, 烧杀掠夺, 无恶不作, 成了百信苦不堪言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今陛下对待皇室宗亲,更是以‘亲亲’和‘尊尊’为原则,那便是千错万错都不会是我们皇家人的错。 藩王每每上折讨要封地,他皆一一允诺,便是有人作奸犯科也是既往不咎。 代王朱成鍊曾有个庶长子朱聪沫,经常打死人,被成化帝贬为庶人,前年老代王发丧,陛下重新把庶人朱聪沫召回,谁知这人竟在老王爷大丧期间饮酒作乐,凡是有人劝诫皆被他打死,手上沾了无数人命,事情闹得很大,陛下也不过是贬为庶民,迁居看管。 若非朱聪沫是在丧期如此行事,只怕连这个处罚都得不到。 这件事情在朝堂颇为震动。 这位陛下自幼仁厚,深受儒家教育,每每遇到亲王犯事,大都是轻轻放下,不肯追究,这些不痛不痒的追究,让藩王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越发肆无忌惮。 李东阳的折子自然不会触及陛下霉头,反而从扬州几位官吏说起。 “太皇太后的寿诞将至,你昨日说的扬州虎丘花市贸易繁荣,有能工巧匠能令百花齐放,可是真的?”今日侍读结束后,弘治帝和气地问着先生李东阳。 他长了一张温柔文气的脸,因体弱多病,整个人消瘦修长,一笑起来反而像一个读书人。 李东阳笑着点头:“也是听友人说起,说是扬州通判操办母亲八十寿宴时,请了不少虎丘名匠,宴会上竟引得百花盛开,老太太高兴极了,微臣想着太皇太后年岁已长,若是陛下能引得百花盛开,太皇太后一定开心。” 如今的太皇太后乃是宪宗成化帝生母,这位太皇太后抚养过陛下,关系亲密,只前年六十大寿时,次子河南汝宁府的崇王朱见泽上折想要进京为母亲祝寿。然而礼部却表示汝宁府如今正地方灾伤中,崇王应慎守封疆不能随意出封地,陛下便顺势驳回这道折子,因这事,太皇太后心中不快,每逢寿诞便要念叨几分。 时间久了,陛下也有点害怕太皇太后,此刻因为马上要来的寿诞愁眉苦脸,正不知送些什么来。 李东阳作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对此事早有所耳闻,这才上了这道折子。 “这个好。”弘治皇帝点头,“太皇太后最喜欢花花草草,这次一定会喜欢的,朕这就下旨。” 李东阳夸了陛下仁心,就不再说话。 “此事如何需要惊动内阁,奴才这边直接让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也免得虎丘那边兴师动众。”陛下身边的钱能眼珠子一转,殷勤笑说着。 朱佑樘有些犹豫。 直接叫虎丘的官员把人送上来,那是为太皇太后祝寿,百官挑不出毛病。 但若是叫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那可是通判自己送礼,越过上面一级级长官。 钱能笑说着:“那扬州通判能为太皇太后寿诞尽心,是他的福气,这几年扬州天灾不断,您若是此刻下旨去扬州,也显得您是惦记扬州的。” 若是打着为太皇太后祝寿的圣旨,那就是内阁出,要走官方流程,可若是直接叫扬州通判送人上来,那就是从内廷出,传旨的一般都是太监。 这对太监来说是油水活。 钱能听说一个小小的扬州通判也能如此豪横,一眼就看到扬州是个福地,极力要求陛下直接让扬州通判那边送人上来,如此便能大大捞一笔了。 “是啊,扬州外城河泛滥,淹死了不少人,府学的不少人连同扬州富商去村子里赈灾了,冯知府请求减免今年夏税麦的折子也该送上来了。”李东阳叹气,“陛下此刻惦记着,那真是扬州之福。” 朱祐樘惊诧:“死伤严重吗?怎么不见有折子递上来。” 李东阳谨慎说道:“许是路上耽误了。” 朱祐樘这下坐不住了,连连催促道:“去内阁看看,有没有扬州的折子。” 这一找可不得了,没发现扬州水灾的奏折,倒是发现一道正在扬州督查的巡抚的折子,还有一道监察御史的弹劾。 内容说是和扬州有关但关系也不大,主要是和宁王有牵连。 宁王倒是安安分分待在封地,但是他的孙子跑到扬州啦! 还摔了老百姓的一块玉佩,闹得可不好看了! 要是在太祖年间,风宪官是不能随意上奏藩王过失,有小错那就是敕戒谕,要是放了大错,那就是召回京,进过会审,然后由皇帝定罪量刑。 但在太宗皇帝的经营下,王府官开始承担起监察职责,只是随着藩王为非作歹的水平逐渐升高,地方机构权力一步步加强,地方三司、巡按巡抚和风宪官也参与到此事中。 至此藩王的权力进一步收缩。 但那都是监察官的事情,和权利中心的翰林院没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的折子巧妙就巧妙在他没有直接去弹劾宁王,反而从通判杨棨的老母亲八十岁整寿说起。 然后写信给御史他们,让他们来弹劾。 “不过是摔了一块玉。”朱祐樘看着奏折,不悦说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内阁首辅刘吉在前朝还是纸糊三阁老,耐弹刘棉花,在今朝倒是做起了直言不讳的角色。 “上高郡王不在封地待着,随意外出不说,竟然还欺压百姓,听说那百姓是因为母亲病重才出来卖玉,如今却被郡王摔坏了,此事一旦开了头,陛下又该如何应对其余藩王外出之事。”他义正辞严劝诫着。 朱祐樘不耐:“那爱卿想要如何?” 刘吉眼珠子一转。 如今内阁共有三位阁老,分别是刘吉、徐溥、刘健。 他虽是首辅,却是个软滑头的,时时要跟在后面两位阁老身后,要他们先签字才肯署名。 刘健是个性格暴烈的人,和他拍桌子那是常有的事情,也常常闹得不欢而散,但徐溥却是凝重有度的人,深受陛下信任,是整个内阁的主心骨。 三人一收到就这两份弹劾先一步商讨过,刘健自然是要求严惩,恨不得杀鸡儆猴,杀一杀如今藩王的风头。 刘吉在这事上看得格外清,他当过陛下的老师,知道他是个宽厚之人,极其维护皇家威严,严惩是绝不可能严惩的,就是藩王们破点油皮也要心疼半天的。 徐溥虽觉得此事不妥,但还是要求把此事回禀给陛下,处罚则有陛下自己定夺,内阁不参与此事。 为这事,刘健这个炮,筒还不高兴了好久,只是他们三人还没商量出章程来,陛下那边就要求看一下扬州的事情。 刘健不想去,徐溥手边工作繁多,刘吉最喜欢见领导,所以自然就接过折子,屁颠屁颠来了。 陛下如今一开口,刘吉就知道陛下是不高兴了,心中敲了一会鼓,随后谨慎开口:“此乃陛下家事,自然由陛下定夺。” 朱祐樘这才缓了缓脸色。 当时先帝去世,刘吉争议很大,但朱佑樘第一是心软他到底教过自己,第二则是喜欢他看得懂脸色的劲,这才一力把人留在内阁。 “宁王不能约束自己的子嗣,就,罚俸一月吧。”他沉思片刻,“上高郡王不在封地待着跑到扬州玩耍去了,但毕竟年幼,回去让长辈训斥便是了。” 刘吉点头应下,拍着马屁:“陛下仁爱。” “那个摊贩母亲的病可是治了?”一直不说话的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如今扬州正是梅雨季,正是病痛多生的季节,可别耽误了治病。” 刘吉一头雾水,心中想着:我怎么知道,御史又没说! 但他心里明白,按照藩王的德行,鬼才给你赔钱呢,没打你一顿已经是仁慈了。 李东阳见他不说话,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恕微臣多言,内阁下发政令时,还请知府多多照看治下百姓,百姓疾苦,那些当父母官的可不能寒了百姓的心。” 此事处理的不厚道,朱祐樘心里清楚,闻言,立刻怒道:“冯忠怎么回事,治下来了郡王不知道,城外淹水了不上折子,如此无用,要他在这个位置做什么!” 刘吉呐呐哎了两声,没想到这火怎么就烧到倒霉催的扬州知府头上,虽有心做做好人,买买冯忠一个面子,也对得起他每年上供的礼品,但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他那里敢开口,只好装死不说话。 “你们内阁去质询。”朱祐樘不悦说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受灾严不严重,是不是真的死了不少人,若是他不行,就给朕滚下来!” 刘吉心中转了十八个弯,把这事仔细捋了捋,随后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他嘴里连连称是,临走前,却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一侧的李东阳。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最是恭顺不过。 他出了大殿,摸了摸额头的冷汗,自觉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 第三十八章 天色黑沉, 只几颗星星零星散落在夜空中。 好好的中元节,却闹出人命,小巷里的人面面相觑。 “你们全都回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当机立断,“李同知, 夜色黑了, 这里所有学生都入住府学, 让训导立刻把所有人学生都叫回来, 今夜不得外出。” “至于这些村民……”他看着冯忠,淡淡说道, “冯知府好生安置。” 他已经顾不得冯忠的脸色, 匆匆前往天妃庙。 李同知也不等冯忠说话,连忙带着所有学生去了府学,拉着训导严肃说了几句话, 没多久府学大门紧闭。 冯忠等人脸色清白, 身形摇摇欲坠。 祸不单行。 ——完蛋了。 扬州各府主事脑海中齐齐闪过这样的话。 整个扬州彻底热闹起来。 唐伯虎等人被黎淳亲自送回书肆。 “天妃庙的事……”他还没开口, 黎淳就睨了他一眼。 那一眼并不算严厉, 却又莫名令人心中一个激灵。 “你天资聪慧, 该好好读书才是。”黎淳轻声说道, “唐寅,收收你的心, 你会有更好的未来。” 唐寅呆站在原地。 马车逆着人群缓缓前进,到处都是哭声和喊声,车上三人艰难穿过人群, 终于停在黎家大门口。 此刻外面乱成一片,唯有黎家格外安静, 灯火通明, 照得整个前院宛若白昼, 街外的喧闹声也被紧闭的大门隔绝在外面。 老夫人披着长袍,站在廊下欲言又止,随后唤来丫鬟:“去跟江家说一声,今日太晚了,芸哥儿今日就休在这里了。” 丫鬟点头应下。 小院里空无一人,江芸芸和黎循传并肩跪在台阶下,对面正堂大门敞开,只点了一盏细弱的灯,照得堂中的黎淳面色阴沉。 烛火飘摇,许久没有声音。 “左右不过是我老了。” 黎淳一脸疲惫,淡淡说道:“压不住你们这群年轻人了。” 黎循传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孙儿不敢,还请祖父息怒。” “不敢,我瞧着你们都敢得很。”黎淳神色平静,鬓间发白的头发在烛火被照得发亮,衰老的眼皮沉沉耷拉着。 他并非和蔼可亲的面相,这般板着脸,一脸严肃时,更有几分不动声色的凶意。 黎循传不敢说话,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有些恍惚,察觉到黎循传的视线,眼波微动,抬起头来,抿唇说道:“今日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楠枝也曾劝过我,是我一意孤行,还请老师不要迁怒楠枝。” “不不,这里面也有我的主意,我们都只是愤愤不平冯忠所作所为,所以才打算借此事逼他点头答应赈灾的事情。”黎循传咬唇,怯怯说道,“还请祖父不要生气。” “是我先开的口。”江芸芸坚持说道。 “我也有跑腿联系的。”黎循传紧张说道。 黎淳看着两人争着背锅,气笑了:“多光荣的事情啊,你们是不是觉得今日做得好,你看冯忠终于妥协了是吗?可真是把你们这群小孩得意坏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黎循传眼珠子微动。 其实他确实是有些得意的,利用冯忠急切想要去拍马屁的心,逼得他妥协,不仅同意给村民粮食,还同意减免赋税。 那些村民可以活下来,他自然开心。 黎淳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一声,转头去看一直低着头的江芸芸,反问道:“你呢,你也是这么觉得。” 江芸芸缓缓抬眸。 游廊上的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却丝毫没有血色,那双漆黑的眸光在烛火下亮到惊人。 她沉默着,消瘦的肩膀在此刻紧绷成一道弧线。 “我,我没想到……”江芸芸一顿,哪怕强忍着慌乱,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会发生,踩踏事件。”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开关,彻底激怒屋内的黎淳。 他狠狠拍了拍桌子,骤然起身,快走一步,那道垂下的衰老眼皮被骤然抬起,露出愤怒的瞳仁:“你没想到,你用打算用一个‘你没想到’就打算把这事掀过去吗?” “你不知道中元节一向是大节吗?” “你没听说天妃宫在今日打算放烟花吗?” “你想过百姓是无序的吗?” “这么多日子你不选,你为什么要选在今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真聪明,所有人都被你耍在手心。” 黎淳声音掷地有声,就像一根根出鞘的利箭,一字一字钉在她身上。 “江芸!” 黎淳重重指了指外面,深色衣袖在空中划开一道锋利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台阶下跪着的人,咬牙问道 “你听到了吗!” “全都是哭声!” “死了二十几个人!大都是妇孺和老人。” “你想过吗!你想过今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是逞了一时威风,那些村民都会念着你,可今后戳着你脊梁骨骂你的人,不会比那些村民少。” 那一句句责备太重了,黎淳每一个字都好似一个鞭子打在她身上,江芸芸原本还直直跪着的脊背,缓缓低了下来,最后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哽咽:“是,是我的错。” 院中的声音随着黎淳愤怒的质问结束而彻底沉默。 “不,不是的。”黎循传骤然出声,挡在江芸芸面前,大声反驳道,“天妃宫地势狭长,甬道极长,冯忠想要让烟花得到最大的效果,所以才选在那里,是为了讨上高郡王的欢心,为了自己的私心,和江芸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一顿,坚持说道:“单靠扬州城内的衙役根本无法维持秩序,冯忠安排了这么多节目,还打算亲自去点火,大半个扬州城的人都会在今夜涌了过去,发生踩踏本就是不可避免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黎淳的视线终于从江芸芸身上移了过去。 黎循传吓得一个激灵,想要低下头去,但听到背后江芸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强忍着恐惧抬起头来,和祖父对视着。 院子格外安静,喧闹声依旧络绎不绝传了过来。 好好的一个中元节,在盛开灿烂的缤纷烟花下达到热闹的巅峰,但也在烟花落下的片刻中拉开死亡的序幕。 夏日闷热的风好似都染上了血的味道。 “你是这么想的?”黎淳脸上不辨喜怒,只是平静问道。 黎循传犹豫片刻,咬牙点了点头。 “那冯忠去了吗?”黎淳继续问道。 他神色太过安静了,以至于所有人的一颗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没有。”黎循传揣摩不清祖父的意图,便只好老实说道。 “他为何没去?” 黎循传闻言,脸上闪过迷茫,但很快那点疑惑不安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慌张所掩盖。 ——因为江芸带人把他拦住了。 冯忠去了,发生踩踏了,那就是冯忠的事。 可现在冯忠没去。 因为江芸把人拦下了。 若是江芸没有把人拦下呢…… 黎淳冷笑:“怎么不说话,刚才不是还能言善辩吗?” “不,不是这么的。”黎循传磕磕巴巴坚持说道,“那个地方太小了,这么多人过去,肯定会出事的,冯忠去不去都,都一样的。” 他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冯忠一向排场大,高高在上看不起庶民,万一他这次想要讨人欢心,封了入口,不想与民同乐呢,那百姓根本就上不去…… “那是冯忠的事情。”黎淳面无表情说道,“这事,本来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芸芸喘着气,把黎循传推开,握着衣摆的手收紧,低声说道:“可我只是想帮他们。” 她只是想帮那些村民要到属于他们的东西。 她不知道中元节是明朝大节,不知道天妃宫那条狭长的死亡之路,不知道今日路上会有这么多人。 那个报信之人满脸血的样子至今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那一路上的哭喊声让她喘不上气来。 “若是我今日没来,你信不信冯忠他们能把你们这些读书人全都抓起来顶罪。”黎淳缓缓走了正堂,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两个相互依靠的小孩,低声说道。 江芸芸抬眸,眼尾红得好似要滴血一般,本就锐利的英气眉眼,在此刻好似成了即将崩裂的弓弦。 有人欢喜有人哭,自来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不论是哭还是笑,都该是自然发生的。 现在,江芸芸成了那把无意的刀,不管她到底有没有落下,今日哭的人都会恨她。 “你是读书人,本该安安心心走读书人的路。”黎淳下了台阶,站在两人面前,“你可以让他们去应天府,去北京告状,可你何必掺和进来。” 江芸芸沉默:“他们不会。” 他们甚至连诉状都是他写的。 他们连应天府要往哪边走都不知道。 他们长这么大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扬州城。 “等你长大了,等你考上科举,等你做了道科的监察官,等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那你所做的一切,是非公道自有历史评价。”黎淳见她如此可怜的样子,心软地弯下腰来,亲自把人扶起来,“可你现在,还小。” 江芸芸手指冰凉,紧紧握着老师的手腕。 那是一双皮肉已经松弛的手腕,彰显这位老人已经是不小的年纪。 本就年迈多病的黎淳今日为了这件事情百般奔波。 “可我只是想帮他们,我不想他们为了一口饭连尊严都没有了。”江芸芸双目含泪 ,哽咽说道。 第三十九章 短短半月, 扬州官场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件大事是因为天妃宫发生踩踏事件,知府和通判直接被摘帽子了。 第二件大事就是受灾的几个村子终于有了粮食,也得到夏税减免。 第三件大事是府学多了些规矩,比如所有学生不得无故出门, 不能随意参加诗会, 大晚上出门要教授或者训导同意。 第四件大事是那位南京来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这几日坐镇府衙大堂, 一件件检查之前是否有冤假错案。 这几件大事后, 还发生了许多许多零零散散的事,江芸芸都是上学路上听人说的。 “天妃庙的那条街要重新修整了, 湖面上的浮桥都拆了, 湖边上那家富贵一时的饕餮楼都被关了。” “应天府的那官真是亲民,还亲自去看死者的家属,还每家送了一点银子, 真是好人啊。” “这几日棺材店的生意可真好啊。” “我舅舅家的二姨夫的表哥刚从京都回来, 说这事在北京也闹得厉害。” “呦呦呦, 真是大事啊, 谁能想到原先就是几个百姓没饭吃的事情。” 自从那次罚跪之后, 她和黎循传都非常老实, 勤奋得连老夫人都惊动了,操心了好几次, 见两人学得不肯停下来,反手把黎淳骂了一顿。 许是之前的事情闹太大了,唐伯虎也不见踪影, 去交抄写本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现在开始和祝枝山一起读书了。 江芸芸以为他改过自新了,还偷偷去看了看。 谁知道正看到大狗子穿着那身鲜艳的粉色衣袍, 正趴在祝枝山边上睡大觉, 桌子上的书一夜也没翻过, 夏日的阳光照在脸上,睡得脸都红了。 祝枝山正在看书,察觉到她的视线看了过来,随后微微一笑。 他指了指唐伯虎,想要把人推醒。 江芸芸连连摆手,比划了几下,就蹑手蹑脚走了。 祝枝山摇了摇头,起身,给唐伯虎关上一半的窗户,免得他晒出阴阳脸。 “我就知道唐伯虎没这么听话。”临走前,她摇头晃脑说道。 林徽拨弄着算盘,笑说着:“但至少安静了些,不然整日闹腾,我看着也烦,真不知道枝山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两人笑着说了几句,江芸芸看他正在记账,写出来的字是一手好字,随口问道:“你怎么不去科举啊。” 林徽笑了笑,随后故意皱着眉,委屈说道:“你小小年纪,和家中长辈一样烦。”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也发现自己确实无意间成了自己以前讨厌的大人,闻言,不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下次不问了。” 林徽一本正经说道:“这次原谅你了。” “我得赶回去午睡了。”她是趁着午休出来了,交好稿子就背上书箱,和林徽告别,然后又和掌柜郭佩,最后和正在挨骂的掌柜儿子郭俊,乖乖打了招呼,就背着书箱走了。 掌柜郭佩见人走远了,看了林徽一眼,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林徽只是笑了笑:“昨日的账对好了,我也先归家了,这几天就不来了,我们书肆也不过夜市,最近府学的人不能随便出来了,晚上早点关门,郭叔也早些休息。” “等他作业写好就关门。”郭佩冷酷无情说道。 郭俊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地写字。 “哭什么,是谁今天又被骂了,你娘去接你,和你一起挨骂,你还好意思哭。”郭佩不悦呵斥道。 “太难了,大学真的太难了,这个老师不好,老师叫我们自己读,也不解释一下,我根本读不懂。”郭俊哭唧唧说着,“我不要这个老师,他还凶我,我不要他,我听说甲班的老师人就很好!” 说起这个,郭佩就来气:“入学考试前叫你好好读书,这样就能考去甲班了,你整日出去玩不说,笔试考得一般就算了,那日题目有些难,小孩都不会,但面试的时候老师问你问题,你却怕的一问三不知,若不是看在徽哥儿的面子上,你乙班也去不了,要去最差的丙班了。” 甘泉书院作为扬州本地知名的学堂,每次只要开学收徒就会有数不尽数的人带着孩子来求学,因为名额有限,但考试人数众多,所以山长决定开三个班,一个班三十人,然后所有求学的人被分为读过书和没读过书,参加上下两场考试,一场笔试,一场面试,综合考虑后,排在前一百的人就能进来。 你问为什么为什么多十人,因为书院也很需要维修,主要靠大户们资助,但每次开学这些人都维持在十人以内,免得坏了学校风气。 郭俊倒是考进来了,但是尾巴尖的那几个,要进的本来是丙班,但林家到底有些面子。 林徽直接给书院包圆了那一年的所有启蒙书,还送了不少孤本。 刚正不阿如山长也不得不为金钱屈服了。 学渣郭俊就这样被拎去了乙班。 “难什么。”郭佩瞪眼,“你看芸哥儿学四个月,四书都已经倒背如流了,学得极好,都要开始学八股文了,你现在背一个大学就哭哭啼啼,没出息。” 郭俊哭得更伤心。 “那你去找他当你儿子去吧。” “反正他读书好。” “最烦这些读书好还认真的人了。” 郭佩眼睛一瞪,抬手就要揍人,林徽连忙把人拦下,笑说着:“那边学生再看字画,您去看着点。” “小小年纪,不学好。”郭佩气愤说道,“你现在读得起书,还这么不争气,你知道有多少人读不起书,不能读书吗?”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呜呜。” 林徽顺手拿了块糕点塞进郭俊嘴里。 郭佩对郭俊还是宠的,生怕他读书饿了,吃的喝的都是好生准备的。 “你等着。”郭佩气红了眼,临走前,伸手点了点儿子,“等我回来这篇作业还写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郭俊见爹好像要来真的了,小脸挎着,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哭得更伤心了。 “哪里不会写。”等人走远了,林徽坐在他面前,笑问着,“大学和中庸本来就不简单,我看你论语和孟子就学得不错,现在刚学就是有点难得。” “这句话不懂,这个也不懂。”小胖手戳了戳。 “这句话是诗经里的内容,朱子特意添进去的……”林徽解释着。 —— —— 那边江芸芸回了小院,吃了饭,意外得知今日有冰人来给江湛相看了。 消息来源的江渝站在她面前,手忙脚乱比划着:“那个人嘴巴下面有一颗大痣。” “一进来就夸她去赈灾了,说夫人教出来的小孩就是与众不同,不过笑起来像个鸭子。” “穿的衣服红红绿绿。” “拿了好多帖子,夫人还留下了几个。” 江芸芸已经在江家和黎循传一起吃了一顿,但今日厨房做了鸡丝粥,她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心动。 雪白的白粥上飘着细如发丝的姜丝,上面已经凝结出一层白白的油膜,用勺子搅动着,切得极碎的翠绿菜就被翻了上来,还加了不少蛤肉和瑶柱,好似珍珠一般,掺杂在白粥和青菜中,至于鸡肉丝,已经被撕得格外细,轻轻一碰就化开了。 江芸芸呼噜吃了一大口,又把筷子伸去配菜的小菜。 红彤彤的咸鸭蛋,轻轻一碰就能流出油来。 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入口格外简单清爽。 香喷喷的油炸烧骨,黄灿灿的皮肉,远远就能闻到肉味。 肥腻饱满的干蒸劈晒鸡,用筷子夹一下已经格外酥软。 江芸芸一边吃,一边听江渝蹦蹦跳跳说着江家的消息,只越听越不对劲,不解问道:“你说得这么活灵活现,你去哪里知道的?” 江渝不说话了,只是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支支吾吾:“听说的啊,大家都这么说。” “陈妈妈!”江芸芸眼皮子一跳,开嗓叫人。 陈墨荷正在门口和周笙一起,说说笑笑做着夏装,听到芸哥儿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芸哥儿唤我?可是没吃饱?” “吃饱了。”江芸芸把最后一口粥呼噜完,随后一把抓住想要溜的江渝,“她好像白日里偷偷溜去前厅偷听了夫人说话,这几日不要让她出门了。” 江渝气得不行:“我又没挨着你。” “你真的去偷听夫人说话了!”陈墨荷大惊,随后压低声有,“夫人最讨厌别人打听她的事情了,渝姐儿不要命了。” 江渝见她这么严肃,嘴巴喏动:“我是无意听到的,她们说没事的。” “她们?”江芸芸敏锐问道,“谁?” “冬梅和秋兰这两人唆使渝姐儿去前院是不是?”陈墨荷冷笑。 江渝抱臂不说话。 她小小年纪,但也格外叛逆。 江芸芸对着陈墨荷打了个眼色。 陈墨荷勉强挤出温柔的笑来:“渝姐儿今天功课还没做好呢,妈妈带你去做功课行不行?” 江渝歪着头打量着她们两人一眼,最后伸手去牵陈妈妈的手,乖乖说道:“我们写作业去。” 江芸芸等两人离开后,让乐山亲自去问今日的事情,然后才慢慢悠悠把剩下的松糕吃完,擦了擦手准备去继续读书。 “这个松糕好吃。”临走前,她塞了一块到周笙嘴里,“你吃吃看,还加了葡萄干和核桃仁,还有腰子碎,吃起来甜甜脆脆的。” 周笙笑说着:“这是陈妈妈的拿手糕点,你若是喜欢,我让她明天再给你做。” “好吃的东西要慢慢吃,连着吃就没意思了。”江芸芸歪道理一堆。 第四十章 唐伯虎新给的文集经过修饰之后, 言语更加锐利,笔锋更加嚣张,一眼看就是年轻气盛的人写的。 ——非常好,先摸一摸这群人到底谁胆子最大。 江芸芸直接跳过最嚣张的唐伯虎那篇, 甚至还把他放在第一个拉仇恨。 第二篇是祝枝山的文, 祝枝山文风平整稳重, 即使是反驳意见也格外和气, 一看就是谨言慎行之人。 口出狂言的应该不是他。 这个叫文璧的人,写的内容无功无过, 这个字中规中矩, 看不出哪里出色,骂人的话虽犀利,但也是就事论事。 应该也不是他。 这个叫都元敬的, 倒是写的一手好文章, 用典繁多, 用词诡谲, 瞧着有点狂傲。 和唐伯虎一个画风, 圈起来。 这个徐昌谷, 角度清奇,格调高峻不俗, 语句熔炼精警,成熟老练间不乏锐进之气。 这个有点狂但还不多。 这个叫张梦晋的人,口气好狂, 和唐伯虎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重点!! 这个徐衡父,文风四平八稳, 观点一针见血, 却言语温和, 口气平衡,是这里面文才最好的。 应该不是他。 江芸芸把这几张纸一张张分析下来,最后把重点两个人放在唐寅后面,又把自己的文章放在最后面,然后装订起来,准备送去给老师。 只是刚站起来,就看到黎循传愁眉苦脸地捧着功课,脚步凝重地回来了。 “挨骂了?”江芸芸警觉坐了回去。 ——老师若是在生气,可不能现在过去挨骂。 黎循传哎了一声,坐回椅子上。 “也没事,谁还没有挨骂过呢。”江芸芸唏嘘安慰道。 黎循传抬眸,睨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江芸在功课上还真没挨过骂,但是现实生活中因为太调皮被骂的次数可真不少。 他哼唧了一声,随后看到她手心的东西,不解问道:“你功课不是交了吗?” “这个是我之前有一次的功课,老师把我的功课,不知道拿去哪里转了一圈,害我挨了好大一顿骂,然后我组了个局,打算骂回去。”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黎循传听呆了。 “我合理怀疑是我那几个素未谋面的师兄。”江芸芸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揣测着。 黎循传眼睛瞪得跟个铜铃一样。 “第一次见面,不能丢场子了,我得骂回去。”江芸芸又是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说道。 黎循传嘴皮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祖父总说江芸是个捅破天都不怕的泼猴,他一直觉得是祖父太过严肃,身边的人也都是规矩的人,这才显得江芸出挑了点,今天一听,发现确实是祖父有先见之明了。 别人骂了他,他组团骂回去,哪怕知道那些人可能是师兄,也必不可能怂。 你看看这刺头性子,扬州官场被他搅得翻了天,那是一点也不冤。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芸芸不悦,随机又怂恿道,“你要不要也写一篇。” 黎循传坚决摇头。 “我觉得你这几个月进步很大了,你之前不是说一直把师兄们当榜样吗,给他们看看你的进步。”江芸芸循循善诱。 黎循传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进步大是因为功课量直线上升,平均一天要写一篇八股文,进步自然也该是有的。 “你看你这次乡试要是过了,就要入京考会试殿试了,到时候出于礼节,你肯定要拜访师兄,可你们现在长久不联系,不就不好说话了,你现在写一篇上去,让师兄们先认识认识你。”江芸芸询以利弊,非常认真说道。 黎循传竟隐约觉得有些道理。 “那我完全可以先写信过去……”何必掺和到你的破事里来。 他回过神后,委婉说道。 江芸芸义正言辞地先一步替他拒绝了。 “不行,你这信没由没头的,也怪不好意思的,师叔们万一理解不了你的意思呢。”她话锋一转,“我这个小师叔,还能害你不成。” 黎循传本就被骂得脑子一团乱麻,现在又被忽悠地辨不了东西南北,喃喃说道:“真的?” 他性格本就有些内敛,到时候写信拜访不外乎就是拉几句家常,别的还真开不了口。 “真的!”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上前一步,亲自给他研墨铺纸,“我们读书人就是要交流!思想越是碰撞越是清晰,现在和师兄这等厉害的人交流,对自己也是有益的,师兄随便指点一下,那可都是会试的分数啊。” 黎循传已经开始觉得非常有道理。 “你到时候会试殿试一过,那不是离你喜欢的师叔们更进一步,未来可期啊!少年!” 黎循传非常信服了。 所以等这本册子递到黎淳手里,黎淳一看到前头唐伯虎三个大字就觉得头疼,往后翻了后两个人的,觉得更是头疼欲裂,但是等看到祝枝山的文章又安慰自己是读书人的切磋,然后看到后面的江芸芸那一篇,只觉得现在年轻人是越来越叛逆了,直到看到黎循传也加了进来,他忍不住问道:“你又是怎么骗楠枝的。” 江芸芸带着三分不满抱怨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骗呢。” 黎淳揉了揉脑袋,顺手把一侧的药碗给喝了。 ——头疼,实在头疼。 “老师身体不舒服啊。”江芸芸担忧问道。 黎淳睨了她一眼,反问道:“你知道你那一篇文我给其他人看过了吗?” “隐约猜出来一点。”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应该是我的三个师兄。” 黎淳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是你的师兄。” 江芸芸有点不服气,但又不敢说话,偏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跟会说话一样。 ——头更疼了。 黎淳又喝了一盏茶压压惊。 “那不送了。”江芸芸见老师沉默,只好委屈说道。 黎淳摸着那厚厚的一叠纸,不耐挥了挥手:“下去下去。” 江芸芸欲言又止,但见老师不想和她说话,只好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见人走后,黎淳又翻看了那本册子里的文章,最后把江芸的那一篇提溜到第一页,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冷笑一声:“还想让唐伯虎挨第一个骂。” 江芸芸惹了不少麻烦,虽然后续被人摘出来了,但黎淳却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整日外出,有事到天黑才会回来,本来早早就要开始的八股文教学也都耽误了,但黎淳怕她又出幺蛾子,这一个多月给她布置了无数作业,甚至还定了什么时间,什么时候交什么作业,非要她安安稳稳,屁股扎在椅子上不可。 江芸芸今日功课还没写,交好册子,就回书房准备写作业,只是刚坐下,就看到终强跑回来了。 黎循传身边的两个书童,诚勇长了一张娃娃脸,但性格格外沉稳,终强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黑面壮汉,但格外八卦。 他一进来,两个人就齐刷刷抬起脑袋。 “刚才京都里来了圣旨,知府冯忠贬官,去别的地方,但那个通判杨棨却是直接贬为庶民了。”终强摸了摸脑袋,“真奇怪,不赈灾,放烟花都是冯忠干的,怎么到最后反而是通判杨棨直接被摘了帽子。” 两个小孩哪里懂政治问题,也跟着摸摸脑袋,不解地收回视线。 “反正他们判了就行。”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目的也只是想要灾民得到自己的东西而已。” “那天中元节的事情,外面都怎么说?”黎循传担忧问道。 终强笑说着:“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扬州的读书人真是好样的,能为百姓做事,今年乡试一定大放异彩,一点也没提及两位哥儿的名字,也没有说起府学学生的名字,虽说哥儿们没了好名声,但如今考试要紧,这些以后都会有的。” 黎循传满意点头。 那日站在府衙前威逼时,他自然是兴奋的,觉得蚍蜉也能撼树,庶民的声音也能被听到,他也是满心有抱负的人,但过几日回想过后,却觉得有些后怕。 那些灼灼燃烧的火把,台阶上面目可憎的官员,那黑到几乎要压着官衙的乌云。 也许祖父不来,他们真的要被抓进去了。 也许这个事情,并不能如他们所愿。 现在想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芸以及后面那群府学学生这么高调,若是被惦记上,又或者那些背靠京都重臣的扬州官吏没有在这次逼迫中答应,那以后的科举路怕是要难走了。 江芸芸也满意得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写卷子。 “夫人那边准备了糕点,可要现在用一些。”诚勇及时出现,笑问着。 “吃。” “不吃!” 黎循传大惊失色:“你为什么不吃。” “甜点吃多了长不高。”江芸芸一本正经,“不吃了。” 黎循传眼珠子一转,下意识去看门口红柱子上的两道划痕,右边那一排,涨幅感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屁啊!”江芸芸恼羞成怒。 —— —— 下午开始,江芸芸终于要正式开始学八股制文。 黎淳慢条斯理走了过来,把手中的茶盏往台面上一放,随后淡淡说道:“今日学八股文,之前给的几篇优秀制文你都看了吗?” 江芸芸点头。 前几日,黎淳给了她几篇科举中的优秀范文。 第一篇就是成化八年的状元吴宽的名为‘乐天者保天下’的程文。 程文就科举考试时,由官方撰定的文章为范例,也就是参考答案。 题目出自《孟子梁惠王下》的‘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这位状元以乐天切题,保天下入题,是以小见大的答题思维。 第二篇是成化十一年榜眼王鏊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的程文。 题目出自《论语颜渊》的‘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第四十一章 唐伯虎的朋友是那种一眼就能感觉出莫名契合唐伯虎的性格的人。 那个叫文璧, 竟然就是文徵明,穿着青色长衫,头戴简单的四方巾,见了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又见唐伯虎大大力地搂着她的肩膀, 微微皱起了眉来, 显得有些严肃。 “他过几天要跟南京太仆寺少卿李少卿学习书法, 正好要来应天府,我这才把人拉过来, 不然你可难见到他了。”唐伯虎笑说着, “之前一直跟着他爹在滁州读书,大前年才回来考试,这几年一直滁州和苏州奔波, 瞧着都累瘦了。” 文徵明耿直说道:“你这个大嘴巴是打算把我一出生的事情都宣扬出去吗。” 江芸芸听得直乐, 甚至还比划了一下:“对对, 大嘴巴, 超级大。” “你为什么也笑唐伯虎。”谁知他又低头, 一脸不解地反问道。 “哎?”江芸芸呆在原地,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这回轮到唐伯虎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嘴只是大,他的嘴可是难听, 你还是喜欢我的嘴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文徵明也察觉到自己耿直地说了不该说的话,连连摆了摆手。 “没事,我们芸哥儿是脾气最好的小童郎。”唐伯虎笑嘻嘻说着, 随后把人夹到另外一个人面前。 这人身形高大健壮,胳膊上的灰色衣服被肌肉撑得鼓鼓的, 留着胡子, 见了人大气笑了起来:“早就听伯虎说起过你, 只把你夸得天上才有的神童,今日一见,果真是卓尔不凡。” 他嗓门大,中气足,偏那双眼睛水润润的,说起话来,眉眼弯弯,瞧着是个爽朗豪气的壮汉。 “这是元敬,姓都名穆,自称南濠先生,苏州吴县人,与我自小就是好友,我们已有认识十五年了,他平生最爱两件事情,放情山水,夜读不息。” 都穆对着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我也好吃,小友喜欢吗?”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眼大肚小。” 都穆哈哈一笑。 “少和他一起吃东西,他饭量大,你两口,他一盆,可要亏死了。”唐伯虎毫不留情揭穿着。 都穆脾气好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说道:“今日我可要敞开肚皮吃了。” 江芸芸看着他的身高体型,留下羡慕的口水。 “我吃了这么多,怎么还没长这么高?”她眼巴巴问道。 都穆伸出蒲扇大手,捏了捏她的小细胳膊:“你还小,多吃点,多动点,会长高的,而且你的根骨摸着应该不会矮。”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个子高,我信你!” 唐伯虎受不了江芸芸整日惦记长高的事情,提溜着人,把她带到第三人面前。 那人是里面年纪最小的,身形也最矮,只比江芸芸高一个头。 “你长得好漂亮,我正打算写一本新倩集,到时候也把你写上去。”他一和江芸芸的视线对上,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江芸芸不解:“要把我写哪里去?” “少搭理他,昌谷,姓徐名祯卿,别看只有十五岁,若是论写文,可是在这里往前排的,敏感多情得很,你可要好好的保护他。” 江芸芸一听这个名字,就眼睛一亮,忍不住仔细打量着他:“我记得你!” “果然,好看的人总是特别能欣赏人。”他一把握着江芸芸的手,用力摇了摇。 江芸芸心虚。 她记得住,完全是因为那篇文章文笔太嚣张的,所以想找大人给他们敲敲脑袋,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和唐伯虎口无遮拦的人。 “哎,你长得真好看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你以后长大去上元节去,能被手帕香囊砸晕。”徐祯卿神神秘秘凑上来,眼睛在发光,“我一定给你放在前几个,争取那本书明年就面世,让大家多看看你。” 江芸芸瞪大眼睛:“什么书?” “就是他那本新倩集,是他的俊男才子搜集手册,你且小心点他,他最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长相好看的小孩了。”唐伯虎吓唬着。 徐祯卿不高兴说道:“亏我还打算把你唐伯虎往前面写呢,你竟然在小友面前如此诋毁我。” 唐伯虎得意说道:“你就是把我放在最后一个,照样会有人知道我的厉害。” “哎,我酒都喝一坛了,也该轮到介绍我了。”说话的男子是唯一坐在椅子上,姿态随意,那身绯红色衣袍衬得肤色近乎冷白,他伸手捏了捏江芸芸的发髻,打趣着,“真是可爱的小孩。” 他一伸手,衣袍间就带来一股淡淡的酒味。 江芸芸这才发现他右手还拎着一个酒坛,又看了眼唐伯虎,眨眼:“你兄弟?” 两人长相自然是截然不同,但那种随性潇洒的动作,举手投足露出放荡不羁的落拓,那怕他穿的是这一屋子里最简单的,却也能一眼看出他是这一屋子里最无所牵挂。 这个人真的很像会和唐伯虎一起胡说八道的人! 江芸芸立刻警觉起来。 “这位是我的狐朋狗友,姓张名灵,字梦晋,与我同为府学生员,与我也是相识已久。”唐伯虎笑嘻嘻打趣着,“他画人物冠服,形色清真,毫无卑庸之气,极有才华,他以后也会是书画大家,你可要和他打好关系了。” “是了,他的字画极好。”祝枝山也跟着说话。 江芸芸只是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张灵任由她打量着,只是淡然喝着酒。 他姿容俊爽,尤其是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好似总带着酒气,笑脸盈盈间醉态横生,偏在众人欢笑中显出几分冷沁沁的清醒。 “我以前以为他已经长得很好看了,现在看来,你长大了一定比他还好看!”徐祯卿凑过来,促狭地眨了眨眼,大声说道,“艳压!” “哈,你之前还说我是最好看的。”唐伯虎不悦说道。 “你嘛,还差点意思。”张灵把手中的酒坛随意放在桌子上,大笑着,“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来,喝酒!” 江芸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坛,再看着围着自己的三人,各有各的肆无忌惮。 虽然只是现在短暂的见了个面,但她莫名觉得这三个人碰到一起那真的是哈士奇、阿拉斯加和萨摩犬碰面了,没一个拉得住的,能把家都拆了。 要是真的能闹出科举舞弊的案,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她诡异想着。 “怎么不说话?”徐祯卿不解地挠了挠头。 张灵轻笑一声,收回酒坛子,自己仰头喝着,长袖飘动,姿态随意,好似真成了他人嘴里的魏晋名士,飘飘然不知所以。 “吓到你了?”唐伯虎低下头,见他不说话,慌张地把人从人群里扒拉出来。 江芸芸回神:“没。” 她把自己的书箱放到角落里,一抬头突然吓了一跳,因为角落里还有一个人缩着。 那人正幽幽地看着她。 “啊,把衡父忘记了。”唐伯虎拍了拍脑袋,“来来来,介绍一下,徐经,南直隶江阴人,他只喜欢读书,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你多担待一点。”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徐经却被她直接看得红了脸,没一会儿甚至连着耳朵脖子都红了。 “江,江公子。”他咳嗽一声,故作镇定地说着。 只可惜眼珠子到处乱飘,好像江芸芸是个钉人一样,看一眼就要被扎到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视线,扫过唐伯虎这一圈的好友,这里面最有可疑的就是张灵和徐祯卿了,年纪轻轻,狂傲不羁,特意容易招人恨。 她虽不清楚历史上的科举舞弊案,但这几月相处下来,她却能清楚得知道唐伯虎这么高傲的人肯定是不会作弊的。 但凭这张嘴至今还能活着,那确实也是有些本事的,被人针对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还没琢磨出谁的嫌疑更大,就被唐伯虎按在位置上坐下。 “上菜上菜。”他招呼着,“都坐吧,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喝他个三五坛。”徐祯卿跃跃欲试。 “喝酒作诗,今日又有诗集了。”都穆大笑着。 “不行,我功课还没写好。”江芸芸一本正经打破气氛,“最迟戌时过半,我要回去的,不然我娘会担心我的。” 唐伯虎顿时流出嫌弃之色:“这么大个人了,整天我娘我娘的,少学一天又不会如何,我都这么久没读书了。” 江芸芸不理他,拿起筷子吃菜。 ——天才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以信的。 因为这里她和徐祯卿年纪小,所以两个人不能碰酒,重新在角落里开了一桌,又让跑堂端上清茶,两个不能喝的面对面坐着,各自低头吃着菜,社恐徐经则是挤在小孩桌。 这一桌美食都是鸿福楼的招牌菜,一上桌那可真是色香味俱全,闻着味道就让人流口水,鸡鸭鱼肉,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江芸芸不客气地动了筷子。 这个鸡肉真香啊,入口清甜,口感细腻,不错。 这个糖藕真好吃,脆而不腻。 这个卤牛肉真的是入味了。 这边不能喝的吃得不亦乐乎,那边已经喝了几坛子酒。 唐伯虎重新开了一坛子酒,开始拉着都穆一起写诗。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唐伯虎行着酒令,“元敬,是不是写不出来了,喝酒喝酒!” “放屁我怎么会写不出来!”喝醉了的都穆恼羞成怒。 祝枝山稳如不动地坐着,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酒量很不错。 文徵明已经眼神迷离,瞧着离倒下不远了。 张灵撑着下巴看着他们玩闹,时不时给人添点堵,用话语激着人,做一个合格的不安分棍子。 第四十二章 江芸芸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引起这场风波的上高郡王。 他依旧穿得格外华丽, 内穿红色花纱织金直身,肩上大团大团的锦绣刺绣,袖口衣领皆用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绕了一圈,哪怕站在阴暗处隐隐可见金光流动, 本该富贵逼人的一件衣服却蓦地被外面那件紫纱深衣轻轻罩住, 举手投诉间多了丝飘逸随性。 江芸芸并不说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既不慌张也不谄媚,就好似当日初见时抬眸扫了一眼, 和看一个路过行人并无区别。 皇权富贵, 与她并无关系。 朱宸濠那双稍浅的瞳仁借着不远处街道细微的光顺势看了过来,那簇微亮的光好似一只黑暗中紧盯猎物的孤狼。 他同样在打量着江芸芸。 一个多月不见,他自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只是衣袖短了一小截, 显出几分寒碜。 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 遮遮掩掩, 偏他这么坦坦荡荡落出来, 张扬着野蛮生长的傲气。 朱宸濠盯着那袖口看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吞吞收回视线。 “你怎么还在这里?”江芸芸警觉问道。 她看了眼巷子口,果不其然地上倒影着几道蔚然不动的人影。 这是特意来堵她的。 过了开明桥, 这一代的住户就变多了起来,若非今日时间玩得晚了,她为了节省时间, 所以才打算穿过这条漆黑小巷,快速走到四方街。 四方街住着的大都是扬州大户, 江家也在其中, 到了四方街, 灯笼林立,家丁巡逻,就热闹起来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朱宸濠和气笑说着,“临走前想把和你的事情交代清楚。” 江芸芸哦了一声,抱紧手中的花束。 跑自然是跑不过,这小短腿抡起来还没那些人走路快。 不跑的话,这人看上去神神经经的,也怪危险的。 刚才应该买玫瑰的! 带刺扎人疼! “冯忠是个看得懂眼色的人,他若是你科举上的座师,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你至少在院试之前一定顺顺利利。”他不解问道,“万一后来的人是个要求严谨的人,你科举就难了。” 江芸芸自信一笑:“没有他,我的科举也一定会顺利。” 朱宸濠见了她脸上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听人说你那时带人去府衙门口示威时,面对这么多官差衙役,都能言辞凿凿,神色镇定,咄咄质问扬州官员,谁看了不夸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来也和刚才一样自信。” 江芸芸挑了挑眉:“你威胁我?” “自然不是。”朱宸濠笑,“现在全扬州,你看看谁敢威胁你,那不是不要命了。” 他明明在笑着,甚至还格外和气,可那笑意偏只教人看得心惊肉跳。 江芸芸顿时警觉起来。 “你害怕什么?”朱宸濠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无辜说道,“我还能害你不成。”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瞧着是郡王您太危险了。” “为那些老百姓请命的时候,不觉得危险吗?若是你当时没成功,百姓暴动,不危险吗?若是冯忠心狠,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抓起来,不危险吗?”朱宸濠轻笑一声,歪了歪脑袋,不解问道,“我独自一人来见你,怎么就危险了。” 朱宸濠身上总有种莫名的天真,那是被人高高捧起,仔细保护着才会有的性格。 出身西昌宁王府,祖父是当今皇帝的长辈,所以礼遇有加,他是家中的长孙,千娇百宠,所以被养的精细,不染尘埃。 他的目光明明落在你身上,带着悲悯,好奇,无知,可你却不会被抚慰,因为他天真的无情才是最要人性命的。 他是一把开了锋的长刀,偏自己不觉得危险,所以所到之处,只会血流成河。 江芸芸沉默:“我与他们一样,都是庶民。” 朱宸濠瞳仁微微睁大,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童,随后认真摇了摇头:“不,不一样,你和他们怎么会一样,你如何能和他们一样。” 江芸芸笑:“我身无长物,幼小可欺,和那些被绑在土地上,被官府欺压的大人有何不一样。” 朱宸濠身子微微前倾,那双俊秀无邪的脸便完完全全暴露在街外的烛火照耀下。 “可你身上有股气。”他不服气说道,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江芸芸的眼睛。 哪怕他神色依旧温和,但眉宇间依旧是遮挡不住的侵略性。 “他们不过是蝼蚁。”他声音微微扬起,“可你会是跃上龙门的那条鲤鱼。” 江芸芸不为所动,许久之后,失笑。 “他们不是蝼蚁,只是被你们这些权贵压迫的可怜人。” 朱宸濠笑,重新回到阴影处,那笑声也跟着轻飘薄凉起来:“可只要有往上走的台阶,就会有往下走的台阶,你今日只是给他们换了一个台阶而已。” 江芸芸沉默。 朱宸濠就这样安静地站着,目光隔着层层夜色,落在那个身形瘦弱的小童身上,像是在评估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玩具。 这么小的年纪,若是他的弟弟们,还只知道撒娇卖萌,只会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甚至只会尖叫发狂,可偏偏这个人,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安安静静。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珠子。 他转着手指上的扳指,突然顿了顿。 真是好看啊。 “阶级差异确实不可避免。”江芸芸的声音蓦地响起。 “但阶级并不代表着压迫,房子本就是所有人一起努力才会搭好的,但现在你们这些人贪得无厌,都在想着反正这么多人抽走了柱子,那我再抽一块柱子也无关紧要,所以你们的手才会一步步往下伸。” 江芸芸沉默:“你们这些藩王本就享受着常人没有的富贵,却不思进取,肆意妄为,这艘大船迟早……” 她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师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们有畏惧的东西吗?”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小巷内蓦地安静下来。 外面街道热闹的喧闹声顺着夏风飘了进来,一串串灯笼微微晃动着,照着两个人本就模糊的面容更加明暗不定。 江芸芸低头:“我要回家了,郡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宸濠叹气:“给你钱你也不收,我想着你应该是对陈公公有气。” 话音刚落,一个面白无须的人就被人五花大绑推了进来。 “能为郡王死,是老奴的荣幸。”他尖声说道,声音里却是压不住的恐惧。 “陈公公也是因为我做了糊涂事。”朱宸濠叹气,“死后我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陈公公闻言立刻大哭起来:“都是老奴不是,给郡王惹麻烦了。” 江芸芸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好似当真是忠仆良主一样,只看得人腻歪恶心。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威胁商贾江家,收着冯忠的好处,踩着百姓的血肉,若是真的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一开始就不会做,既然做了,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悔过。 他们现在在她面前演着一出,不过是因为她江芸芸胆子太大了,把扬州搅的天翻地覆,连京城都知道了,他们害怕这个胆大包天的人还要闹出幺蛾子来恶心他们。 他们现在道歉的不是那些受灾的人,看不起的江家,而是好险,差点要被陛下怪罪了,好烦,这个小童也许一开始就应该除了才是。 江芸芸冷笑一声。 陈公公的哭声顿时一敛。 朱宸濠侧了侧脸看了过来。 小巷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这人交给我处置了?”她问。 朱宸濠点了点头,笑说着:“他为难你爹,害你难做,这等不识大体的人,也该受些教训了。” 江芸芸上前一步,那张还显稚气的脸便被外面街面上的灯笼彻底照亮。 她不笑时,眉宇紧绷,好似一把出鞘的剑,即便幼小但依旧逼人。 “那刀呢?”她笑,却只是勾了勾嘴唇。 朱宸濠脸色微微一变。 陈公公那张白面团一样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 江芸芸却不给他们说话的,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刀呢!” 朱宸濠瞳仁一缩,蓦地沉默下来。 陈公公很快回过神来,那点恐惧被怨恨彻底压过去:“想杀便杀,郡王何必为我多思,拿刀来,给他!” 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巷子口走来,气势汹汹,杀意凌然,手中一把钢刀在夜色中依旧锋芒如雪。 江芸芸不为所动,只是紧盯着朱宸濠。 狭长的小巷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夜风。 若是陈公公的目光能凝成实质,江芸芸只怕要被千刀万剐。 朱宸濠,神色悲悯,口气惋惜:“当真要见血?” “你不是说他任我处置吗?”江芸芸冷冷说道,“城外死了这么多百姓,扬州官场到现在连一具尸体都没抬出去,谁来告慰那些本可以安然度过灾年的百姓,难道不该见见血告慰他们的头七吗?” “不赈灾是扬州官场的事情。”陈公公厉声说道,“与我们何干。” “若非他们想要拍你的马屁。”江芸芸不为所动,依旧看着朱宸濠,“怎么会延误赈灾。” “若是没有我们,冯忠难道真的会第一时间救灾?”朱宸濠反问。 江芸芸轻笑一声:“薛定谔有只猫被关在箱子里,没打开前,谁也不知道猫到底死了没有,现在是你们来到扬州,因为你们冯忠耽误了救灾,仅此而已。” 朱宸濠沉默,他身形微动,那件华贵的袍子衣摆划过那些不值钱的草芥,所到之处,草芥低头,也有顽强的青苔不甘心地弄脏他的衣服。 第四十三章 江芸芸自然是挨了好大一顿骂, 连连保证自己就是口嗨,不会干任何坏事的。 黎淳一脸糟心地看着她,警觉问道:“你最近没有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吧?” “自然没有。”江芸芸义正词严肯定着。 黎淳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一脸无辜。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默契地移开视线。 ——信了你的鬼。 ——我肯定没做坏事! “你那本册子我给你送到京都去了。”黎淳大中午过来, 却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反而坐了下来, 慢条斯理说道。 江芸芸大喜。 “你的在第一章 。”黎淳和颜悦色说道。 江芸芸脸色大变。 “我觉得你写的特别好, 又是组局的人,也该放在第一章 的。”黎淳的口气一时间听不出到底是夸还是骂, 惹得两小只眼珠子滴滴溜溜地转。 “怎么?我还能害你不成?”黎淳不悦反问。 江芸芸连连摆手。 “今日再学后两股, 你的八股制文就正式结束了。”黎淳话锋一转,“后面的经文,在院试之前也都以记忆为主, 以你的能力应该来说不算难。” 江芸芸闻弦知雅意, 立马坐直身子。 原来今日老师大中午来就是为了通知她要参加县试的事情, 现在是来给她分析考点, 重点突击的。 “骈文说难也不难, 说简单也不简单, 简单的话只要知道‘四六文’或‘骈四俪六’,学会对偶, 对仗就会,至于要求高的,那则要讲究声律调谐、用字绮丽、辞汇对偶和用典繁多, 这就极其考验你阅读书籍。” “那我肯定要做最好的。”江芸芸嘟囔着。 黎淳看了她一眼,倒是不意外:“我将之前打算运回华容的书都已经运回来了, 你可以去看看。”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得看哪些书?” “我有一本《对类》, 乃是内府出版, 一共有二十卷,天文、地理、节令、花木等门类应有尽有,我希望你能烂熟于心,还有一本《明心宝鉴》,你也可以看看。” 江芸芸咬了咬笔杆子:“我听说有一本《笠翁对韵》的书,好像也是讲对偶的,不需要看吗?” 黎淳动了动眉,不解问道:“你哪里听说的?”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甩锅道:“我听唐伯虎说的。” 黎淳摸着胡子:“可能是他们文人自己内部出的,能让唐伯虎美言几句的,应该文采不错,你若是能借得来,那也可以看看。” “对了,最近市面上新出了一本名叫《昔时贤文》,也很不错。”黎循传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下课就去找找。” “律赋以四言二句八字为韵立意,八韵要求四平四仄,一般会从经、史、子、集出题,限韵有二字至十七字的韵脚,有以四声为韵及四声两周为韵,这个和诗赋一样,能成李太白,杜子美这样的人屈指可数,不可强求,你以后学了格律,写几句不出错就行,这个在科举占比中不高。” 江芸芸挠头:“这个我听说过,写诗靠老天爷吃饭,我瞧着我好像没吃到。” “真的,写得好可难了。”黎循传也跟着抱怨着,“找韵就老找不对。” 黎淳安慰着:“这个占比不大,只要不离题,基本格式对,韵脚和对偶不出错,就不会有问题。” “那性理论或孝经论难吗?”江芸芸点了点最后一个难点。 “孝经论就是对孝经中的某一句话进行解释,性理论就难了一些,指的是程朱派学的句子理解,这个范围大一些,但你如今《四书章句集注》都看的差不多了,有本《近思录》你也可以看看,再看看其他人的一些注解,也差不多了。” 江芸芸点了点自己的功课,大声嘟囔着:“半年时间根本看不完。” 黎淳不为所动。 “看这么多,囫囵吞枣不太好吧。”江芸芸大声嚷嚷着。 黎淳已经神色如常站起来:“中午日头热,不着急读书,你们早些去休息。” 江芸芸目送老师离开后,抱臂皱眉:“我最近很乖啊,我怎么瞧着老师对我有点脾气了。” 黎循传幽幽说道:“是谁打算不好好读书,去搞什么农事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老师又不知道。” “是啊,祖父还不知道啊。”黎循传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警觉眯眼:“你打算告状?” 黎循传哼哼唧唧,反问道:“你这几日为什么一直都去找唐伯虎玩?” 江芸芸不解:“和他是有过几次见面,但也没有到一直的地步。” 八股制文并不难,江芸芸学得又快,黎淳自己也好像有事情,经常下午会放假,江芸芸大中午不睡觉,写好作业竟然直接跑了,然后天快黑了又跑回来背书箱。 一点也不认真读书!! 更过分的是叫黎循传给她打掩护! “那怎么不带我?”黎循传愤愤说道,“明明我比唐伯虎好!”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好酸啊。” 黎循传不说话,只是哀怨地看着她。 “我是去地里,你一个大少爷,跟着我去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那唐伯虎瞧着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瞧着也没什么大用。”黎循传酸道。 江芸芸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他有一个很好用。” “什么?”黎循传不服气。 “他画画好看!逼真!”江芸芸比划着,“那个麦穗啊,那个锄头,画的可好了。” 黎循传呆了呆:“真的拉过去干活錒。” “对啊。”江芸芸更是不解,“那不然我和那只哈士奇能干嘛去,拉也拉不住。” 黎循传嘟嘟囔囔着,也不说话。 “今天教好八股制文后,老师会休息吗?”江芸芸问。 “不知道,按道理会休息几天,但也会有很多功课。”黎循传恢复正常,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就是你整日出门玩,老师觉得你坐不住,才想叫你早点考试,定定你的性子。”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觉得可能性很大:“可这件事情做不好,我难受,你说我找个借口溜出门可行吗?” “比如?”黎循传随口说道。 “你要去参加诗会,我陪着见见世面?”江芸芸直勾勾地看着他。 黎循传吓得耳朵都飞了飞。 ——他已经想到要是被抓了,要跪哪块地砖了。 —— —— “八股文便是这样的结构,你学得很扎实,也该运用实践了,就用之前破题的那句‘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写一篇来,不着急交,你好好写。”下课后,黎淳揉了揉眉心,淡淡说道。 江芸芸卷着白纸,冷不丁问道:“老师很关心户部的事情的。” 黎淳抬眸看了过来。 “老师给的例子好几次都和民生,生财有关。”江芸芸笑说着,“所以多嘴问一句。” 黎淳是在南京礼部尚书上致仕的,按理和户部没有关系,但他出的题目除了一开始跟礼法有关,之后大都是民生和钱财,这并不寻常。 黎淳端着茶抿了一口:“成化年间兵部尚书曾上过《灾异陈言事》,列举了财政支用的七大不足:‘供奉上用不足,京军布花不足,外夷赏赐表里不足,馆待厨料不足,此皆仰给于内库;京官月俸折色不足,京民赈济仓储不足,边方转给军饷不足,此皆取办于京仓。’,成化年间的问题到如今不仅没有解决,反而越演越烈。” 他看了眼院中的荷花池,目光沉默了片刻。 “从古以来,未有公私匮竭如此刻,如今老库将尽,京粮告竭,太仓无过岁之支1,也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江芸芸也跟着皱眉:“为什么这么穷?是地方财政收不上来,还是因为这几年连年灾害,又或者是陛下花钱花得多。” 黎循传见她如此大逆不道,吓得连连咳嗽。 黎淳那双衰老年迈的眼睛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出人意料地并未责备。 “我看陛下对藩王的态度似乎有些……”江芸芸一向是人退一步,她蹭蹭往前走三步的,所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太过宽容了。” “陛下尊信‘亲亲’和‘尊尊’,对自家叔伯兄弟一向多加爱护。”黎淳解释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眼看就要说出口了。 “你若是又要说大逆不道的话……”黎淳叹气,“憋回去。” 江芸芸只好捂了捂嘴,那双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 ——那也太是非不分了。 黎淳一眼就看出那眼珠子里传出来的意思,只好揉了揉额头,疲惫说道:“这都是大人的事情,你现在只需要好好读书。” 江芸芸摸了摸笔杆,小声说道:“实践出真知,只有接收到更多的信息,我的文章,乃至思想都会有新的进步,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 “格物致知,你是个慧根的。”黎淳淡淡说道,随后话锋一转,“但这些都要你基础知识扎实了,你院试也过了,我对你会与其他的安排。” 江芸芸立刻高好奇地睁大眼睛:“什么啊?” 黎淳不理会他,正巧,外面黎风蹑手蹑脚走来,他放下茶盏,便打算起身离开。 “你院试之后有何安排吗?”江芸芸立马去问黎循传。 黎循传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放我出门玩了几个月?” 两小孩面面相觑。 “这么好。”江芸芸不敢相信,“放假啊。” 黎淳对读书这件事真的很认真,不仅对他自己,对学生也是如此,除了节假日,她就没休息过。 第四十四章 “拿个剪子来。”江芸芸急中生智, “我这个伤口太长了,衣服上还有灰,脱衣服不仅会扯到伤口,还会感染, 你给我直接从胳膊这里剪开。” 她说得飞快, 甚至还为了佐证自己说得有道理, 非常主动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只是一不小心扯用力了, 血涌了出来。 “做什么!”黎淳眼疾手快把他抓了下去,呵斥道, “胡闹什么?去拿把剪子来。”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见一群人围着自己不好意思说道:“没事的,就划了一下。” “手的事情可大可小,哪里由得你这么胡闹。”黎淳严肃说道, “万一伤到筋了, 这可是写字的手。”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这条街不少跑出来的人在小巷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终强, 你找几个人一起去外面看看什么情况, 有没有伤亡, 若是有需要帮忙就搭把手。”黎淳说道,“黎风, 你让人去看一下夫人是否安全,若是平安就也跟她报一下平安,让她去空旷的地方呆着, 别扑在棋上面了。” 两人一下子带走不少人,丫鬟也拿着金疮药、白布和剪子回来了。 黎淳接过剪子, 在衣袖上犹豫了一会儿, 随后揉了揉眼睛, 无奈说道:“年纪大了,眼睛不行了,楠枝,你来。” 黎循传慌张地接过剪子,来回比划了一下,不知从哪里下手。 “从这里开始剪。”江芸芸见老师要开口骂人了,连忙自己指了指手臂的位置,“直接把这个袖子剪了就好了,去看看灶台上有没有烧开的水,要来洗一下,要是有烈酒最好,给我冲洗一下伤口。” 她的态度太过镇定,手忙脚乱的黎循传也终于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去看一下灶台上有没有冷的水,让老张把那坛山东秋露白找出来。” 正在给她剪袖子的黎循传惊讶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这个酒很特别?”江芸芸敏锐问道。 黎循传悄悄看了祖父一眼,然后对江芸芸小心地挪了挪嘴,示意等会说。 江芸芸还没打眼色,就听到黎淳淡淡说道:“这是以前修好睿皇帝实录后,陛下赏赐的,我年纪大了喝酒伤身,今日你需要给你用,也是物有所值。” “其实烧开的水也行。”江芸芸说道,“不用这么贵重的东西。” “东西永远没有人贵重。”黎淳看了过来,平静说道,“你是为了救我受伤的,我还不至于舍不得这些东西。”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随后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老师,你怎么不高兴了?” 黎淳没想到她这么敏锐,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刚才冲进来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这么大的地动,连大人都手足无措,他倒是胆子大,还敢跑进来拉他一起走。 江芸芸眨了眨眼睛,无辜说道:“我当时没多想。” 黎淳见他懵懂的样子,无奈叹气:“我都是一只脚踏进土里的老头了,以后要以自己为重。” 江芸芸看着他没说话,眉心紧皱,莫名觉得不舒服,到最后只能磕磕巴巴说了句:“不要这么说。” 黎淳摇了摇头,幸好小厮端了水和酒走了出来。 “用水也是一样。”江芸芸拦下他拍开酒坛的手,嬉皮笑脸说道,“这个酒,等我考上状元,我们一起喝。” 黎淳板着脸,一时间不知道该骂哪件事。 “对对,一起喝。”黎循传也跟着说道,“我还没喝过酒呢,你早点去考试,我也能早点喝到。” 江芸芸点头,狂傲吹嘘着:“明年给你考个县案首回来。” “口无遮拦。”黎淳一肚子的心事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最后忍不住拍了拍两人的脑袋,呵斥道,“祸从口出。” 两小孩对视一眼,随后笑眯眯地移开视线。 “嘶嘶嘶,疼疼疼。”哪怕黎循传足够小心,洗伤口上药还是疼得江芸芸哆嗦了一下。 黎循传虽然没受伤,但还是弄了个满头大汗,手也哆嗦了好几下。 “慌什么!”黎淳在一侧看得直皱眉,忍不住说道,“你这样会弄疼他的。” 黎循传胡乱嗯嗯了两声,随后用裹粽子的办法把她整条手臂抱了起来。 “你这个包的也太严严实实了。”江芸芸左手动也动不了了,大声嘟囔着,“我等会怎么背书箱回家。” 黎循传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办法了,等会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其实你包得挺好的。”江芸芸立马改口夸道,“我觉得仔细,防止感染,很不错。” 黎循传古怪地看着她,随后不可置信说道:“你不会讳疾忌医,害怕看大夫吧。”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有的事,我多勇敢一人啊。” 黎循传捧着肚子笑:“你竟然怕大夫,你也有怕的人啊,哈哈哈,那我下次非要拽着你去一趟医馆。” “我没有。”江芸芸恼羞成怒。 “好了,不要吵了。”黎淳被俩小孩吵得头疼,“都坐下来休息一下。” “夫人没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说话间。黎风独自一人走了回来,“我留了两个小厮跟着,耕桑也在,不会有事的。” 黎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外面什么情况,受灾严重吗?” “倒了不少房子,树也倒了不少,幸好现在是大中午,天色又热,大家躲在外面避凉,伤亡不大,只是内城河里不少船被颠翻了,不知道情况严不严重。”黎风忧心忡忡说道。 几人说话间,地面突然又动了起来。 江芸芸少了一手,没了平衡,整个人也跟着晃了晃,黎循传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抱住,黎淳也跟着伸手把两人抱在怀里。 这一下似乎格外剧烈。 整个地面好像要被翻过来过来,外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正中的那个莲缸里的水被晃得七上八下,无辜的小鱼也被颠了出来,只能在地上无助地扑腾着。 黎淳紧紧抱着两人,许是好一会儿了,又或许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那个剧烈的地动终于停了下来。 “原来扬州也会地震。”江芸芸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震级多少,晚上我们还是睡在外面比较安全。” 黎循传还是第一次见地动,脸色一直不好看。 黎淳年级大了,几番折腾后也有些疲惫:“地动会污染水源,先让人准备点干净的水放着。” “这几日肉价菜价会有波动,看看厨房里还剩下什么能吃的。” 他一件件吩咐下去,揉了揉额头:“地动之后天气变化无常,你们最近减少出门。” 江芸芸点头。 说话间,诚勇走了回来:“江家没有什么大碍,我去的时候,芸哥儿的生母正在空旷地站着,只是渝姐儿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江芸芸吓得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芸哥儿莫慌,后来找到了,地动的时候她正在水边摘荷花,被不小心晃下去了,幸好花园中有一个打扫丫鬟跳下去把人救了回来,我回来的时候,母女已经团聚了。” 江芸芸听得一肚子火:“都跟她说不要去水边了,还要去水边,这次回去我非打她一顿不可。” “坐驴车回去吧。”黎淳说道,“我让诚勇套车送你回去,外面也很乱,你受伤了一个人走,我也不放心。” 黎家也坏了不少房子,江芸芸不好久留,便起来告辞:“我那个小厮乐山帮我去拿东西了,要是他回来了,叫他直接回家。” 她对黎循传眨了眨眼,黎循传秒懂:“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准时准时换药。” —— —— 江芸芸回家还没来得揍及江渝一顿,周笙看到她的胳膊,还有破烂衣服,吓得脸都白了。 “你受伤了?”她脸色发白,小心翼翼摸了摸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布,“严不严重,怎么包成这样子。” “天哪,衣服怎么也破了,脏兮兮的,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陈墨荷也紧张问道。 “没事没事!”江芸芸摆手,“楠枝不会包,给我裹粽子了。” 周笙还是不放心,捧着她的手臂:“晚上我给你换药,不要瞒我。” “江渝呢?那个把江渝救上来的人呢?”江芸芸转移话题。 周笙果不其然被转移话题:“我让人给她们都换了衣服,放在一起休息了,多亏了小花,不然今日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她说起这话,手还在微微颤动。 江芸芸火气冒了上来:“跟她说了多少遍不要去水边,还要一个人去,看我这次不揍她。” 周笙连忙把人拦了下来,解释着:“你昨天不是教她荷花诗了吗?她是看到那荷花池里有花开着,想摘朵花来给你的,也算意外,平日也没有跑出去,你也别生气,她落了水,哭了好久才睡下去的。” 江芸芸皱眉:“她身边还是得找个人看着。” 周笙叹气。 “算了,屋子有坏的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这院子去年返修过一次,还算牢固,几间主屋都没问题,倒是倒座那几间塌了一角,花园那边花草树木都塌了。”陈墨荷倒是老道,“听村子的人也说过地动的事情,说一开始很严重的,后面就会更严重,今日瞧着动静还好,晚上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黎家情况如何?”周笙问道。 “有点严重,老师买的那个房子是老房子了,住进来后也没翻修过,塌了好几间,我这几日估计读书都没法读了。”江芸芸叹气,“我的手现在也不能动了,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话是如此说,但到底还是没休息上。 黎家确实打算乘机翻修一下,黎淳把黎循传赶了过来,还带了数不尽的作业。 第四十五章 黎淳很早就发现江芸其实年少早慧, 虽说被耽误了,启蒙得晚,但是读书进度其实非常快,教过的东西一边就能记住, 甚至能举一反三, 快速反应, 而且做功课也很自觉, 完全不需要他操心催促。 他也非常相信,只要继续这样读下去, 明年县试不过是手到擒来, 就是考上进士也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这人千好万好就一点不好。 太能找事了! 他是不需要操心读书的事情,但必须又要时时刻刻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真得是只要眨一下眼, 他都能坐不住溜走。 这一溜走, 上次就直接让扬州官场换了个血, 忙得他一把年纪, 都已经致仕了, 还不得不厚着脸皮写信给亲朋好友, 徒弟子侄,请他们帮忙把此事中关于几个小孩的事情都压下去, 都推到那场烟花会上,免得他们之后招人惦记着,坏了前程。 这事结束才多久, 他也就好好过了一个月的安生日子啊,突然发觉不对劲。 孩子这几日怎么静悄悄的, 抓过来一问, 还真的在作妖。 黎淳翻看着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 这是一本很详细的农事册子,第一章 从最简单如何培养土地,平整土地,再到如何沤肥,肥料的种类,之后又是选种,育种,然后才是种植,一步步写得格外详细,第二章是农具,里面不仅有农具的样子,还有如何耕种的方式,第三章则是水利,他只写了一半,并没有写完,瞧着应该也是有文字有图片。 这本书写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图片用来图解,非常生动,完全可以给农民自己看。 “你……”黎淳越看越吃惊。 他自然知道江芸是璞玉,却第一次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块玉。 “你怎么想到写这个?”他惊讶问道。 江芸芸耷眉拉眼:“之前去赈灾的时候发现百姓种田效率低,即便很努力可还是过不上好日子,大家都是靠天吃饭的,都倒霉的是这几年都是灾年,但我想着若是能改进一些他们的技术,若是赶上好年成,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黎淳倏地沉默,突然觉得手中的这本书沉重起来。 百姓日子不好过,难道就江芸一人知道吗?那些大人满口仁义,却从未低头去看那些百姓,可到最后只有他一小童去见了,去感受到了百姓的苦难,所以想着去改变这个事情,甚至也因此付出实践。 这么多大人视而不见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倒是折腾地如此认真。 “这些办法,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黎淳垂眸看着面前沮丧的小孩,沙哑问道。 “看了几本农事书,把里面可以用的办法都摘了出来,然后去问那些老农民,可以实践的,就都先写下来。” “你写的有些东西……”黎淳皱了皱眉,“是土方子吗?” 江芸芸顿了顿:“有些虽然没听说过,但都是农民说的,我总结出来的,也不会错的。” 黎淳沉吟片刻,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问道:“也就是说,这些是你自己想的?” 江芸芸沉默。 自然不是,这里都是她以前读书学的科学知识,几代农学家的辛苦钻研出来的知识。 “不是的,我以前胡乱看过的几本书里面有写,还记得这么一点。”她只好含糊说道。 黎淳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镇定。 “这些东西你可有把握?”黎淳移开视线,问道。 江芸芸犹豫一会儿,随后才小心翼翼说道:“按照原理,这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 “原理?”黎淳眉心一动,“什么是原理?” 江芸芸看了一眼年迈的老师,随后小声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能骂我。” 黎淳揉了揉额头,面无表情:“你害怕我骂你吗?” 江芸芸非常有孝心地说道:“当然害怕老师生气。” 黎淳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殷勤地露出一个笑来。 黎淳不得不移开视线:“说。” “就是比如,天要下雨,那肯定不是龙王来了,那是天空的云层太厚了,地面的温度就刚好到了下雨的条件,所以就下雨了。”江芸芸一边说一边注意黎淳的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黎淳并没有露出震怒的神色,反而平静极了。 “这个就拿到我们种地上来说,土地肥料是需要氮磷钾的,所以他要是在其他条件都正常的情况下时候长不好,那就是十有八九在肥力上有问题,不是多了就是少了,那我们就是考虑增肥或者释肥。” 黎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讪讪闭上嘴,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也是那本书里看的?”他问。 江芸芸嗯了一声。 黎淳没说话,他的手指摸索着书本的页脚,页脚起毛绵软,可见写这本书的时候,江芸也是仔细斟酌过,反复翻看的。 自来农事书少之又少,从汉朝开始算,到现在也屈指可数,不过数本,这里面能算得上传世之作的也不过寥寥几本。 但那些书再好,对农民来说都太过深奥了,可江芸写的这本不一样,她甚至用的是民间的白话,然后还生动地配了图,这本书在读书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可能连书肆都进不去,但对识字不多的农民来说,却是正需要的。 “你可有想过若是那本书的东西不能落实到种地身上呢?”黎淳轻声问道。 江芸芸皱眉。 这也是她这几日忧虑的,她拿的东西如果是皇冠里的宝石,那宝石是如何得到的,皇冠又是如何打造的,她确实是一概不知。 就像她知道1+1=2,却不知道它为什么等于2。 这里的知识也许是有用的,却不一定在扬州这片土地上有用,又或者是大明朝的这块土地上有用。 “你以为你耽误的只是一季农事,可这季农事后面关系着却是这户人家的所有生计,所以你可能觉得是一件小事,你是为他们做好事,想要他们生活的更好,却不知道若是只要这一季坏了,他们却再也等不了明年了。”黎淳的目光温柔落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被骤然点醒。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隐隐的担忧是什么,她高估了这个时代农民抗风险的能力。 所以,自来改革就是困难的。 她恍恍惚惚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上层者的做法一定是想改善这个艰难的处境,但落到中层,落到下层,因为人祸,因为天灾,所有的问题都会被加倍放大,所有预料不到的问题都会层出不穷出现,可到最后所有的过错便只会落在决定这个政策的人身上。 所以,自来改革者没有一个好下场。 “你有想过后果吗?”黎淳问道。 江芸芸嘴角微动,最后为难摇头,羞愧说道:“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黎淳见两个小孩都一脸迷茫,无奈叹气:“你们都起来吧。” 黎循传和江芸芸对视一眼,随后慢慢吞吞爬了起来。 “这内容你要多久才能补齐。”黎淳把册子递了回去。 “没有多少内容了,水利的书更加少,我也找不到什么参考的,但是扬州多水,倒也不缺水源,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像上次一样,水既能灌溉农田,那会淹掉农田,其实我后来询问中得知那场雨并不大,只是河道淤积,上游水系又多,所以骤然暴雨,这才直接淹了村子。” “但我又想这个事情百姓是做不了什么,不管是疏通河道,还是拦截上游的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建水坝造水库,和都江堰一样,那都是官府的事情,所以我只打算把几个简单的水利引水灌溉工具写一下,因为水稻需要大量的水,有了水利工具,人也会轻松许多,人不被整日束缚在土地上,也就可以干些别的事情,改善生活。”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 黎淳惊讶于她的思路足够清晰,也足够明白,一时间不知道该是担心还是欣慰。 担心的是,年纪轻轻思虑如此之重,恐非长寿之相。 欣慰的是,年纪如此小就能想得如此明白,未来一定会大有出息。 “那就这几日抓紧时间把这份内容补齐吧。”黎淳说道。 江芸芸惊讶抬眸。 “在你心里,我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黎淳板着脸质问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她一向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你退一步,她进三步,贴着你脚后跟的那种借杆子往上爬。 “没有,我们老师多好的人。”她立马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来,不遗余力地大声夸道,“天下再也没有我们老师这么好的老师了。” 黎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嫌弃说道:“少给我戴高帽,你且写好,但这东西我是不准你发出去的,万一真的出事了,我还要跟着你一起被人戳脊梁骨。” 江芸芸立刻露出犹豫之色。 “怎么了?”黎淳最怕她露出这个神色,不由紧张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心说道:“那些村民一直问我要,我就说年前给他们了。” 黎淳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嘴巴张了张,却也没舍得开口骂人。 ——到底是还小,也是也是好心,不能骂,骂了伤情分,也伤她的心。 “那你写好我给你选一下,选那些可以拿出去的。”黎淳思索片刻,淡淡说道,“整本的内容先放我这里。” 江芸芸不解地看着他。 “这东西是不是好东西,试一下就知道了。”黎淳意味深长说道,“你且少管大人的事情,好好读书,若是明年县试出了差错,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芸芸怯怯点头。 第四十六章 “去诗会!”唐伯虎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这个我有经验啊,你上去就是先摆好派头,脖子要仰着,念几句酸诗震一下他们, 然后再拉踩他们一下, 这样气势就起来。” 他说着说着还嫌不过瘾, 把坐在高椅上, 正在吃糕点的江芸芸提溜起来,那双眼睛挑剔地打量着她, 随后一本正经指点迷津。 “这件衣服太寒碜了, 不行,袖口怎么还短了一截。” “怎么还梳着小童的发髻,明日你裹个四方巾去, 穿的花花绿绿一点。” “哎, 原本小脸雪白的, 现在怎么晒黑了点。” 他甚至还上手搓了一下她的脸:“你的脸还怪滑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 张嘴去咬他。 这一刻, 她内心觉得自己大概是小糊涂了。 ——她没事找唐伯虎这只哈士奇取什么经, 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边上的祝枝山看不下去了,连忙把江芸芸救下来:“好好说话, 没事别老逗弄芸哥儿。” 他把人放回椅子上,还亲自给人倒了一盏茶,把隔壁张灵的糕点也给端了过来:“你吃你的, 别理他,诗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作诗就作诗, 不想作诗就吃吃喝喝, 玩得开心最重要。” “我那个大哥给我发了帖子。”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期待问道,“那我可以不去吗?” 书肆内的气氛蓦得安静下来。 明朝兄友弟恭的道德压制还是很强的。 祝枝山顶着江芸芸热烈的视线,默默摇头:“那有点难。”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晃了晃小腿,把手里白玉糕沉重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半晌没说话。 “你还怕了你大哥不成?”唐伯虎不悦说道。 江芸芸摇头:“我是不想激化江家的矛盾,我一靠近江苍,江家夫人就跟点了炸药一样,我现在就是想好好读书,不想掺和到其他事情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江家的事众人也不好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是如何参加诗会的?”江芸芸的目光看向众人,期待问道。。 唐伯虎摇着扇子,得意说道:“就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个流程,保证一鸣惊人,才气远播,所有人见了我都要夸我一句大才子。”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老实说道:“我写诗不行,我老师说我没灵气。” 她好几天前就开始学作诗了,只能根据平仄简单写两句,韵脚也是勉勉强强凑上的,不能算很差,但和李太白这种灵气十足的诗句那也是完全不能比的。 “嗨,那你真菜啊。”唐伯虎睨了她一眼,为难说道。 “那你上去就先喝一坛子酒,然后装醉?”张灵用他醉眼朦胧的眼睛看她,笑眯眯地出馊主意,“谁来逼你,你就发酒疯。” 江芸芸想也不想拒接了:“不行,不要,不会喝酒。” 张灵嗤笑一声,手指捏着酒盏,轻轻用指尖点了点:“也太没用了。” “反正你年纪最小,装傻充愣不就行了吗?”徐祯卿坐在她边上,托着下巴,一脸痴迷地看着她,“哇,你黑了也好好看。” 江芸芸无情地推开他凑过来的大脑袋:“不行,也太丢老师脸了。” 徐祯卿被人想也不想拒绝了,一脸心碎地看着她。 ——这么滚烫的手心,心却冰冷冰冷的。 都穆抱臂,也跟着笑眯眯给出建议:“要我说,你进去就说不会,一脸‘别烦我’,然后往那里一坐,看谁敢烦你。” 江芸芸打量着他的体型,然后说道:“这事估计只有你可以。” 这么粗的胳膊一亮起来,是个人都知道躲远一点。 都穆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那粗壮的胳膊被衣服裹得紧紧的,继续翻看着书店里的古籍。 江芸芸开始对这四个人绝望,甚至觉得自己对他们报以众望,是自己的问题,随后目光看向稳重的文征明和祝枝山。 这两个一直很靠谱。 两人正聚在一起讨论书法,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便抬头看了过来。 “他们并不会为难我。”祝枝山微微一笑,和气说道。 江芸芸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他祖父曾任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他外祖父乃是大名鼎鼎的内阁首辅徐有贞徐阁老。”唐伯虎看热闹不嫌事大,热情给人解释着。 江芸芸一脸敬畏。 ——好厉害的官二代啊,比不得比不得。 江芸芸只好把期待的目光看向最后一个文徵明。 文徵明欲言又止,神色犹豫。 “他出生仕宦之家,他爹现任滁州太仆寺丞,百姓之中素有清名。”唐伯虎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江芸芸磕巴了一下。 ——怎么又一个官二代。 她神色呆征了片刻,愁眉苦脸地坐着,连着手中的糕点也不香了,目光微微一动,正巧和角落里独自一人赏画的徐经对上。 徐经嘴角微动,然后尴尬地低下头。 ——没得说,这个是超级富二代,谁没事和钱过不去。 江芸芸失落地低下头,悲愤说道:“那我这个诗会怎么办?” 她以为这群人整日往诗会里凑,按道理应该是有很多办法的,没想到没一个指望得上。 大失所望! 她愤怒得跳下椅子,准备归家去。 “还能怎么办?”在柜台前打算盘的林徽,慢条斯理说道,“你大哥还是能吃了你不成,你才读多久的书啊,不会作诗就不会,到时候跟在黎家那位小公子后面不就成了。” 江芸芸这才想起店中还有一个靠谱的,满怀期望地看了过去。 林徽抬眸扫了一眼:“看我做什么,我一个商人可没去过这些高雅的地方。” 江芸芸失落地低下头。 “不过……”他话锋一转,抬起头来,笑眯眯说道,“一般场地酒水都是我提供的,毕竟,鄙人在读书人中还算略略有些名气。” 江芸芸头也不回的打算背着书箱回家了。 ——一屋子的人,关键时刻,一个也靠不上。 “哎。”唐伯虎眼疾手快把人拽住,认真说道,“要是他们欺负你了,我就攒个局,我们出个文集骂死他。” “对,我马上编撰一本丑人集,给他们宣扬一下。”徐祯卿也跟着义愤填膺说道。 从账本里抬头的林徽也跟着笑眯眯出谋划策:“我家中有个印刷坊,可以提供出版,免费的,到时候给你发的大街小巷都是。” “我给你发!”都穆大气说道,“我已经和这一代的乞丐都混熟了,还能给你编儿歌传出去,宣扬一下!” “说他们欺负小孩。”张灵笑着看了过来,眉眼弯弯,“不要脸!” “对!”徐祯卿大声应道。 江芸芸看着一个个一脸认真的人,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 ——有点感动,但老实说不多。 “算了,我明天去看看。”江芸芸踢了踢腿,溜溜达达跑了。 唐伯虎看着她跑远了,一脸沉重:“真是担心,我的芸哥儿是不是只是对我豪横了点,在外面人面前会不会被欺负啊。” 林徽在账本上添上最后一笔,随后慢条斯理说道:“我有没有说过我家在鸿福楼也是有些面子的。” 唐伯虎倏地一下扭头去看他。 林徽微微一笑。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露出诡异的笑来。 —— —— 江芸芸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绿衣服,只是在梳头发时犹豫了一会儿。 “怎么了?”乐山敏锐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要是梳个方巾会不会奇怪啊?” 乐山笑说着:“不奇怪啊,二公子是读书人,虽说年纪小了些,但梳方巾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拿着梳子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我不会,你会吗?” 乐山上前接过梳子,笑问道:“二公子今日怎么想到梳方巾了?”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我今日有个诗会。” “诗会好啊。”乐山高兴说道,“多认识一下读书人,也能交流交流。” 江芸芸从铜镜中看着他,随后嗯了一声,故意说道:“你知道今日要见谁吗?” 乐山懵懂摇头。 “宝应学宫的人……嘶……”江芸芸龇牙咧嘴,“小心我的头发啊。” 乐山连连道歉。 “没事,你快梳,我得先去找楠枝。”江芸芸见他神色恍惚,满意点点头。 一开始得知江苍要请他去诗会,她也是恍惚了好久的。 毕竟他和江苍只见过两面,第二次她甚至还茶里茶气了一把,按道理江苍看见她已经是扭头就走才对,这次竟然主动下帖子。 “大公子,为何要请您去诗会啊。”乐山犹豫问道,“您去了,万一让沁园那边知道了……” 众所皆知,夫人四个小孩,其余三个都是一视同仁的,从不偏颇,但大公子一向是独一份的。 哪怕在江曹两家,江苍都是特别的。 作为这一代最为出色的读书人,年纪轻轻就被赋予众望。 江芸芸眨了眨眼,沉重说道:“但是帖子都送到我手上,我不去不是显得太怂了!” 乐山神色变化,最后无奈说道:“也是这个道理。” 沁园现在和紫竹院井水不犯河水,很大原因在于两边如今各有一个看上去都很有出息的读书人。 一个在天下闻名的宝应学宫。 一个直接跟在状元身边读书。 老爷如今就像那个压在正中的秤砣,维持着两边的平静。 “是啊!”江芸芸拍手,“我是一定要去的,早知道之前唐伯虎叫我去诗会,我也跟着去看看了,现在我第一次可不能露怯了!” 乐山也起了胜负心。 第四十七章 水摇金刹影, 日动火珠光。 鸿福楼位于文津桥附近,边上就是内城湖,从二楼窗户口看去,视线极好, 向北可以看到各大书院、寺庙尖尖的屋顶, 向南能看到巍峨的城门, 和若隐若现的民房, 向前则是波光粼粼的游湖。 湖面上游船货船交织在一起,笨重宽广的货船吃水极重, 慢慢悠悠在湖面上行走, 彩锦飘飘的游船却好似一片树叶,轻飘飘地在他们之前穿梭。 “就用‘秋’为题吧。”江苍说道,“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 但九月的扬州微霜已降, 秋水方清, 也不逊色。” “佩水果然是扬州人啊, 真是看哪哪好啊。”陈闵然笑说着, “鄙人不才, 字还能拿得出手,今日就让我来誊诗。” 众人都无异议, 然后把目光正大光明地落在被江芸芸推出来的黎循传身上。 这位黎公的孙子想要自己先开口,大家自然也打算先试试扬州读书人的水。 “秋江长渡芙蓉老,门前倒霜黄菊鲜。飞花正落扬子渡, 行人又上广陵船。”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还没说话, 江芸芸立马捧场鼓掌:“好, 好诗啊!” 黎循传面带微笑, 点头坐下,但丝毫不耽误一脚踹了踹江芸芸的小腿。 叶相也随后夸道:“离别诗,很是合景。” “‘门前倒霜黄菊鲜’,好生动形象啊。”盛仪鼓掌。 “清丽俊逸,韵味悠远,好诗。”陈施笑脸盈盈扭头问道,“江小童学诗了吗?” 江芸芸正一个人偷摸摸吃一个看上去像油炸栗子,但是吃起来又有鱼子味的零食,说叫金栗。 这一桌子的美食琳琅满目,令江芸芸印象深刻的是几道鸿福楼的招牌口味,一道乳酿鱼,说是乳酪塞进鱼肚子里,然后红烧的唐代吃法,一道名叫八仙盘,说是一只鹅全部剔骨后,用八种口味烹饪,各有不同,最后是一道生腌大闸蟹,远远就闻到一股酸味。 她刚一坐下,就被收了魂,趁着大家不注意,就开始哼哧哼哧自己吃了起来。 陈施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就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把嘴里的油炸栗咽了进去。 “不是说吃饭了吗?”陈闵然目瞪口呆。 原来几人说话就三炷香的时间,她的桌面已经堆起一个小土堆了,一看就是坐下来就在吃的。 “芸哥儿还在长身体的。”黎循传先一步维护着,但手里还是老实地把她面前的吃的都端走了。 ——憋吃了! 江芸芸用帕子擦了擦嘴,倒也不避讳,直接说道:“我刚学没几日,只会几句打油诗。” 陈施含笑:“这有什么,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诗会就是锻炼才思的,不若现在就做一首,大家也好帮你看看哪里还有问题。” 江苍下意识去看陈施,手指轻轻拨弄着佛珠,却没有出言阻止。 叶相笑脸盈盈说道:“既然芸哥儿刚学,也不急于一时,说不定连韵脚都没学会呢,等学会再来显摆显摆也不迟。” “是啊,哪有这样要求人的。”盛仪直言道。 “打油诗也是诗啊。”周柳芳笑脸盈盈反驳着,“听说你之前打败了一众扬州才子,大家都说你是神童呢。” 扬州府学的人一顿,这才明白今日他们大概是冲江芸芸来的。 大明朝开国到现在一百二十三年的时间,可状元也不过三十四个,一个普通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状元,就拿扬州府学的人来说,黎淳说就是他们见得第一个状元,能见到还是托黎循传和江芸芸的福。 黎公收江芸芸为徒这事,不仅在扬州引起过很大的风波,就是在整个应天府也是那段时间人人议论的,这个据说十岁之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一非神童,二非家中财力丰厚,三非世代官宦子弟,怎么就能入了黎公的眼,成了状元徒弟呢。 大家都是读书人,今日既然碰到了,自然也恨不得试不试他的深浅。 “那便想一首,若是不好,我们就不先不写上去,你觉得如何?”陈施笑脸盈盈说道。 虽是如此说,但大家都知道若是他真的做出打油诗,怕是出了这道门就要成了全扬州的笑话了。 叶相眉心微蹙,心生不悦。 他性格最是温和,已经觉得这事在为难芸哥儿了。 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在大家说话期间,江芸芸不知又从哪里摸到一个水晶猪蹄尖尖正捧在手里啃,猪蹄尖尖裹着糖色,上面撒着核桃仁,饱满圆润,入口即化。 “你早饭没吃饱?”江苍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把猪蹄啃得干干净净,这才老实说道:“早上是吃饱了,但是刚才先走路去了黎家,然后又走路过来,有点饿了,而且之前唐伯虎跟我说,我要是不会,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吃吃喝喝就好了。” 唐伯虎在苏州还是有些名气的,但是不太好。 “哈,原来和唐伯虎做朋友,怪不得自称小状元。”周柳芳不屑说道,“这等沽名钓誉的狂浪之辈,你竟然还听他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无辜说道:“那我听谁的,我也没去过诗会。” 许是她的态度太过真挚,显得对面的周柳芳格外咄咄逼人。 扬州府学的人立马露出不满之色。 ——怎么还欺负小孩! ——太过分了,我们芸哥儿多好脾气啊。 ——芸哥儿和谁做朋友,和他有什么关系! 周柳芳也跟着脸色僵硬,觉得一口气上不来。 “伯虎虽说性格确实狂傲了些,但为人真挚,你却在背后肆意诋毁别人,难不成要做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之辈。”叶相淡淡驳斥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周柳芳回过神来,抱臂,不屑说道,“你们自甘污秽,不以为耻,反而振振有词,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伯虎确实还挺狂,那张嘴一张嘴就没一句好听的。 这些事扬州府学的学生也是深有同感,每每也气得咬牙,偏他和江芸关系好。 江芸既是状元的徒弟,又也有真本事,尤其是那本农学书出来后,之前大家都说给他宣传一下,他却很谦虚,连连拒绝,是一个格外谦逊的人。 这样性格好,长得好,人又谦虚,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人,府学的同学还是很喜欢的,爱屋及乌,对唐伯虎也多了点滤镜。 ——也没有这么差嘛! “今日我们是因为诗会来的,可没兴趣听你说别人坏话。”盛仪直接摆了脸色,“棂星学社在应天也算略有名气,却不想也是这般汲汲蝇蝇之辈。” 扬州府学今日来的人不少,也跟着纷纷指责着,有脾气大的,甚至起身准备离开。 陈施连忙出面打着圆场:“柳芳也是性子急,怕你们不知道他的为人,他说话冲了些,但心却是好的,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自罚三杯,你们多多担待。” 他说完就直接倒了三杯酒,当着众人面一饮而尽,强行把此事压了下去。 这一下,连着脾气最好的叶相也有些不悦。 这人釜底抽薪,倒是现在显得扬州读书人咄咄逼人,态度不好了。 “我就说这人的嘴应该缝起来的。”江芸芸把嘴里的甜藕咽了下去,这才慢条斯理做了一个嘴巴拉链的手势,“没用,开着也没用,还打扰我吃饭的心情。” 这话说的有些直接了,但也显得刚才陈施的话就少了一份威慑力,扬州府学的人也跟着露出笑来。 江芸芸说完,赶在周柳芳暴怒,棂星学社开口反驳前,继续说道:“不是说要听我作诗吗?还听吗?” “自然洗耳恭听。”陈施轻笑一声,只是眼睛不带笑意,淡淡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随后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碟艳红欲滴的石榴。 “我要是做的是今日最好的,你就帮我剥个石榴,要两个。”江芸芸看着周柳芳,比划出两个手指。 周柳芳眉心微动,立马追问道:“那若是做的不是最好呢?”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给你棂星学社的人一人剥一个。” 扬州府学的人连连摆手:“哪有最好的说法,不要不要。” “好啊,就要这股傲气。”棂星学社立马接话说道。 “你们也太欺负小孩了。” “那是他自己说的,和我们有什么关心。” 江芸芸笑意加深,那双俊秀的眉眼微微弯起,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显得格外单纯无辜。 叶相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原本黎循传还有些担心,但是一看到她脸上的笑,立刻开始同情周柳芳。 ——江芸什么人,他吃过亏吗! ——没有! ——不仅不会吃亏,关键时刻还会咬人!凶的嘞! 江芸芸站起来,摸着肚子消消食,绕着小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绕的人,头都晕了。 “好了没?” “这个最好怎么要想这么久?” “催什么啊,等一会就等不住了?” “江间波浪接天涌,塞上落日截长河。”她盯着外面的江色,慢慢吞吞念了一句。 黎循传非常给面子的鼓掌:“好!” 盛仪不甘示弱:“好!” 扬州府学的人也跟着淅淅沥沥开始鼓掌,掌声越来越大。 江芸芸看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扭头,对着他们压了压手掌。 整个过程可以说非常的浮夸。 棂星学社的人一个个露出难言的鄙夷神色。 “丛菊两开寄他方,书扉一叶赤忱心。”她话锋一转,对着周柳芳意味深长说道。 “好!”黎循传站起来鼓掌。 第四十八章 江苍和江如琅吵架了! 原本打算去读书的江芸芸立马一个激灵坐了回去:“仔细说说, 怎么回事?为什么吵架啊?动静大吗?” 江渝也跟着兴奋起来:“爹打了江苍一巴掌,然后没一会儿夫人就跑过来了,然后连江湛都跑过来了,江蕴这个没用的, 就知道哭, 要说还是江漾胆子大啊, 还敢冲进去骂爹, 然后被管家抱出来了,然后爹就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江芸芸听着一团混战, 突然察觉出不对劲, 眯了眯眼:“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 江渝愣了愣,蹭得一下起身说道:“我今天作业没做好,我要去做作业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 一把把人摁住, 狠狠打了一下她的屁股。 “你现在连江如琅的书房都有胆子去了, 我看你真的是胆大包天。” 江渝仰头大哭起来, 在她膝盖上扑腾着。 “娘, 娘, 哥哥打人。” 周笙忙不迭跑进来。 “想打她很久了。”江芸芸把人拦住,又打了江渝屁股一下,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随随便便跑前院去,上次去沁园就警告过你了, 这次还敢去江如琅的书房,我看你是安生日子过久了, 想挨打了是不是。” 江渝又挨了几下打, 扑腾得更厉害了。 “哎哎, 先别打了,渝姐儿下次不要乱跑了,快跟你哥哥认个错。”周笙有点心疼,虽两边安抚着,但也没上手救人。 江渝梗着脖子不认错。 江芸芸看着就来气:“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了是不是?” “不是故意过去的。”一侧的小春怯怯说道,“是大公子身边的人突然在我们这边打转,二小姐觉得不对劲,这才偷偷跟过去的,后来听到书房那边很热闹,怕有问题,才想着跑过去看看,不是故意去的。” 江芸芸看了过去。 小春见她看了过来,吓得脸都白了,整个人都躲到阴影里,甚至还在发抖。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脸。 ——我长得这么可怕? 江渝在她膝盖上剧烈扑腾着,大声倔道:“你污蔑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视线,木着脸,让陈墨荷把烛台拿来。 陈墨荷犹豫。 “拿来。”她沉声说道。 陈墨荷只好小心翼翼把一个小烛台端了过来,也没直接递过去,只是一步之远地站着:“芸哥儿要做什么,仔细伤了手。” “拿过来。”江芸芸面无表情伸出手来。 陈墨荷一脸担忧,但见江芸芸一脸坚决,还是端了过去:“可别烫到了,这个烛油可烫了。” 江芸芸接过烛台,轻轻靠近江渝。 “哎哎哎,小心啊。”陈墨荷大惊。 “啊啊啊。”江渝吓得整个人抱着她乱扑腾。 整个场景看上去更惊险了。 她吓唬了好几次,到最后江渝就开始抱着她的腰装死,时不时扑腾两下。 “你知道玩火自焚是什么意思吗?”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江渝有气但又不敢发,小脸嘟着。 “你知道火有危险,所以不敢靠近,但你怎么就不知道江如琅危险。”江芸芸垂眸,注视着小女孩,安静说道,“因为江如琅最近没打你了吗?” 江渝露出一只眼睛看她,眼睛水汪汪的。 “还是因为你觉得我现在有出息了,所以哪怕再闹腾,那些人也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三分薄面。”江芸芸平静问道。 江渝哼哼唧唧不说话,一脑袋钻进她怀里。 “你现在就是在走那条钢丝,一头是江如琅,一头是我,谁也不知道到后面会是哪一头先出问题。”江芸芸示意陈墨荷把烛台拿走,“那根绳子一旦被人松了手,第一个受伤的不是我,也不会是江如琅,只会是你。” “你若是摔下来了,你叫我和娘怎么办?”江芸芸把人放下,摸了摸她冷汗津津的额头,“谁能第一时间救你,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你该学会防患于未然。” 江渝捏着手指,嘴角不甘心地动了动。 “你有什么要说的?”江芸芸问道。 江渝抬眸睨了她一眼,臭着脸说道:“我说了,你会不会还打我屁股?” “不会。”江芸芸淡定说道。 江渝看了她好几眼,随后才小声说道:“我一直去前院,是怕他们给你使坏,所以才时不时想去看一下的。” 她说着说着嘟起嘴,也红了眼眶:“我是担心你的。” 江芸芸一怔,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谢谢你,江渝。” “而且你整天都很忙,娘也忙,所有人都很忙,我一个人也好无聊。”江渝开了口索性破罐子破摔说道。 江芸芸沉默着,伸手摸着小女孩柔软的发丝。 内宅,实在是太消磨人了。 江渝倔强地看着她,不说话。 “好了好了,说开就好了。”周笙连忙打着圆场,伸手把江渝抱在怀里,“好孩子,你哥哥也是担心你。” 江渝抱着她的脖子不说话。 “江渝,你的未来不应该在这个江府,你也不能把自己桎梏在这里,以后我会带你去更远更好的地方。”江芸芸伸手,把两人抱在怀里,“娘,你也是。” “江家的事情我自己会应付,可你们要为了你们的未来开始做准备。”江芸芸擦了擦江渝腮边的金豆豆,低声说道,“我教你读书,是希望你以后能走你自己喜欢的那条路,而不是跟江湛一样,成了江家的踏脚石。” 江渝呆呆地看着她。 “你是说江湛的婚事……不好?”周笙下意识抱紧江渝。 她这半月自然也一直听着江渝在她耳边碎碎念着江湛的婚事,前几日应天曹家还送了三十几箱的嫁妆,动静极大。 府中人人都说这是一门好婚事。 她不知道那个扬州卫总兵到底厉不厉害,但想着好歹是做官的,大夫人和老爷这么喜欢这个大女儿,总不会太差。 江芸芸只是摇了摇头:“不好说,但若是好,江苍不会这么失态,算了,这些事情我们也做不了主,你带江渝去洗漱睡觉吧。” 周笙脸色凝重,哎了一声,抱着喊屁股疼的江渝就打算走。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自己走!我也没打多重。” 江渝站在原地哼哼唧唧。 “小春,牵着渝姐儿的手一起走。”她点了点角落里的小春,面无表情说道,“今后,小春也开始读书,我会定期抽查你们的功课,要是其中一个人不行,那就两个人都别吃饭了。” 小春惊呆在原地。 ——我也能读书! 江渝也惊呆在原地。 ——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眼不见心不烦,挥了挥手,示意陈墨荷赶紧把人带人。 陈墨荷连忙把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牵着:“走喽,洗个脸洗个手,去睡觉觉喽。” 屋内只剩下江芸芸和周笙。 周笙心事重重在一侧坐着,好一会儿才说道:“大小姐的婚事不好吗?” 江芸芸神色凝重:“至少那个扬州卫总兵并不是好相处的人,那个许敬我没见过,但我见他爹许昌的时机不对。” 周笙迷茫地看着她。 “之前楠枝在我这里读书的时候,我带他去拜访江如琅和夫人,我在江如琅的书房外见到他。”江芸芸简单解释道,“若是涉及婚事上的事情一般都会有冰人,这些事情都是在正堂上沟通,在书房太过隐私。” 周笙也跟着神色凝重。 “那日我过去的时候将近午后,那人刚出来,而且他特意提了我。”江芸芸蹙眉。 再往后退一步,既然都聊天聊到中午,为何不留下来吃顿饭。 是不想吗?还是不能? 那个高大粗鲁,目中无人的总兵,怎么看得上江家。 周笙一脸慌张:“他提你做什么?你们可有发生冲突。” 江芸芸笑说着:“你看你也觉得奇怪,这件事情不应该和我有关系,我和沁园关系不好,和江如琅关系更是一般,江湛的婚事他们怎么会提起我呢,就算退一万步,他们要借老师为婚事筹码,但科举这条路不好走,我现在连县试都没过,所以我的存在不会有江苍高。” 她顿了顿,含糊说道:“我之前听楠枝说过江家是如何让老师来扬州的。” 那个一直存在他模糊记忆里的封建王朝的朝廷在那一个下午突然有了一个狰狞的轮廓。 不动声色,却掩盖不了庞然大物的凶悍。 有人想要让黎民安来到扬州,从而迫使黎淳来。 可为什么要让他来? 他一个已经致仕的礼部尚书,退得也心不甘情不愿,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谁也不知道这个巨大棋盘上看似毫不相干落下的一子,到底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周笙心中混乱:“我听不懂,但这事会不会牵连你?”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周笙握着她的手,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担忧地看着她。 —— —— 日子一晃而过,重阳前几日,忙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的黎淳心血来潮,说要带他们两人去登高爬山。 江芸芸的四书五经已经学得格外扎实,注释的书也都复习了两轮,最近在开始把黎淳书房里的书一本本看过,如今不仅黎循传深受迫害,祝枝山和徐经都不得不跟着卷起来。 文徵明呆了一个多月,心理压力过大,收拾收拾包裹跑应天府去了。 张灵、唐伯虎和徐祯卿三人不务正业,勾勾搭搭,不知道去哪里浪了。 第四十九章 若是在平时见到江湛的侍女并不奇怪, 今日又是重阳节,各家小姐夫人出门登山烧香倒也正常。 只是前日许家来纳吉,抬了三十台礼物,还带了一对大雁, 请了李同知家的老夫人作为媒人上门, 应天的曹家舅舅也亲自来了。 听说纳吉之后就要做婚服, 所以要安心呆在家里, 她今日应该在家才是,而且早上出门时, 也没听说沁园那边有出游的消息。 现在江湛的丫鬟单独在这里, 也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要不要帮忙。 这个位置有点巧妙,在正殿圆通宝殿附近, 往里走却不是后面的殿宇, 而是穿过一大片紫竹林就会到隋炀帝所建的迷楼。 只是她还没想清要不要上前问问, 那丫鬟却先一步看到她, 脸上露出慌张之色, 之后匆匆忙忙跑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也没好意思继续看着,只好安心等黎循传出来。 黎循传虔诚地给每个人都求了签, 兴冲冲跑出来说道:“好签啊!” “你这个签可是上上签,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莫为, 异日忽然成大用,功名成就栋梁材’, 解签的师傅说松柏茂林乃贵气象呢。”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真是好兆头啊。” 黎循传压低声音, 高兴说道:“这次一口气考过院试!” “好啊, 争取拿个小三元!”江芸芸完全不谦虚地说着,随后又问道,“你的呢。” 黎循传皱眉:“不太好,说我是持灯觅火之象,凡事待成,求取功名之事还需等待,就是姻缘之事,也不可强求。” 本着‘右眼发财,左眼睡眠不足’的江芸芸立马安慰道:“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不准的!” 黎循传立马踢了她一脚:“大殿门口胡说什么呢,走走走。” 他推着人就走,正巧碰到黎淳慢慢悠悠走了上来。 刚才三人在迷楼处赏景,他看得格外仔细,所以特别慢,但走马观花观光的两小子已经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所以黎淳只好先把两个不懂欣赏的小子打发来求神了。 “也快正午了,找块阴凉处填填肚子,过了日头再下山。”黎淳说道。 三人就在紫竹林选了个凉亭坐下。 黎风带人把吃的喝的都拿了出来,虽是秋日,却还有微微的温度。 “这个盒子还真保暖。”江芸芸惊讶说道。 “这可是用藤蔓编的,缠了三层,密不透风,油泼不进,而且下面有个小火炉。”黎风笑说着。 江芸芸好奇地看了一眼,还没看出一个门道,突然被黎循传推了推胳膊。 “哎,这不是你那个大姐姐吗?”他跟她咬着耳朵,小声嘀咕着。 江芸芸顺势看去,正看到江湛带着那个丫鬟在不远处走着,神色匆匆。 江湛穿了一件很朴素的衣服,眉心紧皱,健步如飞,瞧着心情不好。 主仆两人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你上次回家去参加纳吉,那天怎么就没回来了?”黎循传不解问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没事,我就是去走一个过场的,但是又怕他们又叫我过去,来回走动不方便,我就直接在家里读书了。” 黎循传哦了一声:“这么麻烦啊。” “确实麻烦,里面的人我都不认识,那个许昌我们之前就见过,那日好端端拉着我,假装是第一次见面,说了好一会儿,还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人,非要让我问他是谁?”江芸芸抱怨着,“真没意思。” 黎循传听着下饭,催促道:“你仔细说说。” —— —— 那日纳吉,江家开了正门,铺了红布,挂了红灯笼和红绸,甚至还开了几桌席,请了不少人,宴会走到一半,就连正在读书的江芸芸也被人请了过来。 那时,黎淳正在给他讲解文本内容,闻言就让她今日早些归家。 黎循传抓耳挠腮地亲自送人过来:“我家中没几个姊妹,与我年纪差得也大,我还没见识过家中出嫁的热闹呢。” 江芸芸笑:“那等她大婚那日,我请你过来。” 黎循传眼睛一亮:“好啊。” 乐山站在门口小心提醒着:“家中在等着二公子呢。” 一大早,乐山就提醒过她,今日要不要留在家中以免来回奔波,但江芸芸想着此事应该和她关系不大,沁园那边也不想见到她,这才慢慢悠悠跑去上课的。 等江芸芸去了正清堂才知道原来是许昌想见他。 江如琅不得不把人请过来。 两人其实早早就见过一面了,但都有默契地当做没见过,相互问了几句,便没有再交流。 来这里的人大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人,对江家内部的事情略有耳闻,一开始没见到江芸倒也觉得不稀奇,但是等许昌来了,却开口说想见一下江芸,众人还觉得摸不清头脑,猜测是不是想要攀上那位黎公的关系,只是听着两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完全不像打算深交的样子,又觉得格外奇怪。 今日主角自然是许家父子和江家的人,江苍换了一声深紫色的衣服,被同龄人围着说话。 那个许敬和他爹体型不相上下,面容黝黑,身形壮硕,好似一座小山,两人坐在一起,半边墙面都被遮住了,一开口和打雷差不多。 他动作粗鄙,神色傲慢,见了江芸只是倨傲地看了一眼,开口讥笑着:“好小的小鸡崽子。” 江芸芸不愿和他起冲突,理也没理他,直接转身就走了。 许敬粗眉一皱,出手就想拦人教训一下,却突然被他爹挡了一下。 “江家两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江老爷好福气。”动作间,有个年轻人慢条斯理说着话。 江芸芸见有人帮他解围,扭头看过去,只是还没看清面容,就看到不少人飞快地把人围了起来,猜测这个大概就是乐山说的,京城大人物。 “是啊,我之前就说江家有福气啊。” “可不是,江家大公子在宝应学宫读书极好,下场乡试定能一举夺魁。” “这位二公子也跟着状元公读书呢。” “要我说,这些都不如您厉害呢。” 一群人大为殷勤,那人只是笑着,目光追着江芸走了一圈,这才收回视线,笑说着:“今日主人公也不是我,大家何必围着我。” 正堂里热闹极了,外面堆满了许家送来的礼物,各家赴宴的人送来的贺礼,满满当当堆满了整个院子,听说后院也设宴了,曹蓁带着江湛在应酬。 江芸芸也有些好奇,就躲在角落里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观察观察。 ——万一以后给江渝用得到呢。 ——来都来了,我先浅浅学一下。 快到正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有些不够格的人只能站在花园里聊天的,堂中已经站满了人,甚至还有之前见过的江苍的几个同窗。 有几人被众星拱月围着,听交谈好像就是京城来的人,曹家那位舅舅围着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年轻人,热情打转。 “你是每天都没东西吃吗?”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连忙把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扭头去看。 来人正是陈施,他穿了件和江苍差不多样式的深紫色的衣服,腰间挂着长短不一的玉佩串,错落有致,袖口绣着一圈显眼的金丝,随着他的动作金光闪烁,富贵逼人。 那日在鸿福楼他穿的还只是低调的奢华,今日却好似主家一样,穿得高调奢侈。 “吃了,刚才被叫回来的时候,正打算吃点心的,没来得及吃,有些饿了。”江芸芸解释着,随后又不解反问着,“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毕竟那日她可没给棂星学社的人留面子。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陈施笑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我们不是只见过一面吗?” 陈施笑容一僵,打量着江芸芸无辜的神色,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芸芸一听就警觉起来,努力从脑海里翻了翻薄薄几页的历史书,搜寻无果后,她只好怯怯问道:“请问,你谁?” 陈施咬了咬牙,随后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我来自应天陈家,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和你家有生意往来,族中也有长辈在各地为官。” 江芸芸哦哦了两声,认真听着他继续说下去,看看是不是家中还有什么大人物。 谁知他说完就没有再说了,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江芸芸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然后呢? ——家中也出状元了? 陈施等了半天,只等到这个呆反应,脸上笑挂不住了,用扇子点了点江芸芸的肩膀,臭着脸强调着:“我和你家有生意往来,我家有人当官。”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知道啊,我听懂了,所以你家中是出了一个状元吗?还是也出了一个大人物。” ——不是,你小子真听懂了还是故意讽刺人啊! ——状元是路边的白菜吗! 陈施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江芸芸一头雾水,瞧着情形不对,又见没什么热闹看了,就打算偷偷先溜。 “哎,你真有趣,你就是黎淳新收的徒弟,瞧着也没有很出色的地方嘛。”她还没走,就被一个身形瘦长的一个男子拦了下来,还伸手比划了她一下的身高,“还挺矮。” 江芸芸只好停下看着面前的瘦高竹竿,瞧着也就二十出头,面容雪白,眉毛细长,长相颇为清秀,只是眼下带着乌青,又穿着彩绘金泥的长袍,头戴一朵大红色的花,比唐伯虎还要浮夸,偏有少点了耀眼的美貌,所以显出几分不舒服的纨绔之气。 正是刚才给他解围的人。 他一来,陈施脸色一变,下意识恭敬地退到一侧去。 第五十章 江芸芸眼疾手快, 飞快地拍开那人的手。 声音之大,动作之快,所有人都惊呆在远处。 许敬虎目圆瞪,不可置信地地瞪大眼睛, 一股气直接涌了上来, 伸手就要把江芸芸摔开。 黎循传吓得连忙把两人往后拉了拉。 谁知道江芸芸并不后退, 反而沉默严厉地盯着他看。 江芸芸不笑时, 眉宇坚毅,丝毫不会令人轻视她的年纪。 “江芸。”许敬沙包大的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 咬牙切齿质问着, “你找死是不是。” 江芸芸不为所动,那股眉宇间的少年锐气几乎要冲破身体,凝成和对面这个叫嚣的人一般大小。 她沉默而强大, 并不会因外力屈服。 “许公子。”一直站在江芸背后的女子声音轻柔, “两家结亲不结仇, 今日我只是想悄悄来上个香, 你却闹得人尽皆知, 看来这门婚事并非良缘。” “若是许家对这门婚事有意见, 尽管上门,何必闹这么大一出, 坏了我姐姐的名声。”人群中,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江苍,终于还是赶了过来。 他拨开人群, 目光并未在许敬身上停留,反而先落在江芸身上, 随后走向江湛。 “阿姐, 我们回家。”他身后的丫鬟连忙上前把人扶着。 “今日重阳, 阿姐想要烧香,家中无人陪护,这才劳烦芸哥儿和黎家一同照顾,还险些害你受累,真是麻烦黎小公子了。”江苍对着黎循传行礼。 黎循传便也跟着回礼:“没有照顾好江姑娘,真是抱歉。” 黎家和江芸有师徒关系,比一般人更为亲密,有了这层关系,江湛今日的出门便不会出格。 江芸和江湛毕竟是姐弟。 他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今日重阳节爹和娘都出门拜访李同知,我出门会友,剩余弟妹年幼,阿姐想出门烧香,却又不想惊动太多人,这才劳烦芸哥儿,搭着黎家的马车一同出行的。”江苍这才终于看向许敬。 这话便是单独说给许敬听的。 许敬面色迟疑不甘,目光在江家三个姐弟身上扫过。 他虽然自己花天酒地,但决不允许自己的妻子不忠。 但那人信誓旦旦,非说自己知道这位江家大姑娘和一个穷书生有关系,还拿出了一方帕子,甚至信誓旦旦说重阳节,他们会在观音庙见面。 “若是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你完全可以重新去质问他。”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你闹了这么大一出,不仅让我们江家没脸,更是让你们许家饱受苛责。” 许敬忍不住握拳,拳头发出咯吱的声音,只是在小厮的拽袖子下,这才梗着脖子说道:“今日是个误会,江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是不是误会自有大人去判断。”江湛淡淡说道。 许家人气势汹汹离开后,紫竹林这才发出巨大的喧闹声,隐晦的视线指指点点打量着面前三人。 江苍扶着江湛,看向江芸,嘴角微微抿起,艰涩说道:“今日谢谢你。” 江芸摇头。 “哎,我还以为你和他们关系不好?”黎循传见人走远了,这才小声问道。 江芸芸笑:“确实一般。” “那你还帮她?”黎循传惊讶。 “所以我就要落井下石吗?”江芸芸挑眉,“我与他们并无恩怨?” 黎循传错愕地看着他,随后忍不住说道:“你真是,真是是非曲直啊,真是好人。” 江芸芸不理会他,溜溜达达回了老师所在的凉亭,笑眯眯说道:“我回来啦。” 黎淳淡然点头:“先喝口茶,我们等会也可以走了。” “芸哥儿胆子也太大了,那许敬胳膊比你大腿还粗,你竟然也不怵,我看着都心惊肉跳。”黎风忧心忡忡,“下次可不能再危险行事了。” 江芸芸捧着茶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还没说话,背后的黎循传阴阳怪气拆穿道:“你看他眼珠子,一看就不知道错了。” 他坐在江芸芸边上:“那许敬都要有七尺了吧,你那身高还没到人大腿呢,你还敢凑这么近。” 江芸芸把嘴里的茶咽下去,解释着:“单看拳头当然他大,但做事情怎么可以单看拳头大小呢。” 黎循传抱臂,有些生气:“《周礼秋官司寇》中有言:‘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先别生气嘛,听我说。” 黎循传高冷嗯了一声:“我看看你有什么歪理。” “这事,要先从我们第一次遇到许昌说起。”江芸芸把茶盖子一盖,摆出来说书人的架势,“那日他突然提我的名字,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孩为什么会知道我。” “江如琅说你坏话了?”黎循传提出一个设想。 “怎么可能。”江芸芸嫌弃说道,“先不说江如琅是个商人,在我身上压了宝,怎么会好端端给我拉仇恨,再者如今江许两家议亲,尤其是江家势弱,恨不得把我吹得文曲星下凡才好,怎么会好端端让许昌揍我。” “你们那日起来冲突?”黎淳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黎循传先一步告状:“他这个生肖属得好啊,虎得很,还故意激人,那次不是手受伤了吗?还被人拍了拍伤口,血一下子就渗出来了,半个胳膊都红了。” 他连说带比划,黎淳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江芸芸的胳膊。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有这么夸张,我也是有计较的。” “事事有打算,样样有计较。”黎淳手中的茶盖轻轻磕了磕,“你江芸不愧是神童啊。”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小心翼翼放好茶盏:“当时他听过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是谁?说明他对我早有听闻,而且有点好奇,这样的初始意图是不具备攻击性的,而且我当时还在江家,江如琅再不好也不会任由他闹出人命的,但他来意不明,我也是好奇他的目的,激了激他,可他再生气也没有揍我,只是惩戒地拍了拍我,所以我猜测许家在这次联姻中有其他目的。” 黎淳没有说话,甚至瞧不出喜怒。 “所以今日遇到许敬,我想着他应该也不会对我如何。”她特意强调道,“我不是这么莽撞的人。” 黎家祖孙二人都不吃这一套,都没露出好脸色。 黎循传回归神来:“许家也是在扬州制霸一方的人,对你能有什么企图。” 江芸芸露出无辜的神色,悄悄看向老师。 “那天那个张公子是谁啊?我看许昌对他很是奉承。”她大声嘟囔着。 黎淳面无表情起身:“走吧,也该回家了。” 江芸芸只好遗憾叹气。 许家对她肯定啥企图也没有,她一个十岁小孩能有什么用,十有八九还是老师的问题。 她心里窸窸窣窣,脸上巍然不动。 马车载着师徒三人安安静静地回家了。 “君子避害,小人趋利。”黎淳出声,那双年迈深邃的眼珠自层层眼皮下看了过来,严苛而认真,“你明知许家对你有企图还凑上去,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你以为你运筹帷幄,不过是你还没到他们出手的地步而已。” 他一顿,缓缓说道:“你要记住,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你,还不够看。” 这话有些重了,江芸芸喏喏点头。 “从今日到你明年县试,且安心读书吧。”黎淳下车前说道。 —— —— “阿姐,今日之事我和爹娘说是你担心我成绩才去观音寺的。” 马车内,江苍和江湛各坐一旁。 江苍脸色苍白,他本就身体不好,这次上山又是急行,脸色更是不好。 江湛沉默地坐着,眉眼低垂。 姐弟两人肖像其母的眉宇间在此刻是惊人的相似。 车外的喧嚣顺着车帘飘了进来,落下两人耳边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江如琅对这门亲事的积极,江芸不知道,沁园的人心知肚明。 这已经不是一门亲事了,这是一门生意。 用江家精心培养的大姑娘去换一条水路生意。 谁也不能破坏这门生意。 江苍不行。 江湛更不行。 “那人值得你不要你的名声?”江苍拨弄着佛珠,压下微微跳动的的心跳,忍不住问道。 江湛猛得抬眸,那双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眼眸压抑着愤怒。 “你就是这样想我?”她压低声音问道,“我就这么不顾全大局的人吗?” 她一顿,随后讥笑着:“江家生我养我,如今不过是要我奉献出我的婚事……” “阿姐。”江苍骤然打断她的话,痛苦说道,“不要说了。” 姐弟两人陷入难堪的沉默。 街上小孩尖锐的喊叫声顺着风传了进来,听的人心烦意乱,就连路边的食物的香气也变得令人窒息。 “我会好好读书的。”江苍烦躁地拨弄着手串,“我会考上乡试的。” 只要他考上乡试,考上会试,去了殿试,只要他出人头地,有了功名,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他的弟弟妹妹就不会再是踏脚石。 他的姐姐也能在许家过上好日子。 他一定要高中。 那双过分苍白消瘦的手腕被抓出几道刺眼的红痕来。 江湛深深缓了几口气,冷静说道:“是有人传信过来,说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所以我才赴约的,来了就看到许家的人察觉到不对劲,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她彻底冷静下来:“信是通过那日纳吉的礼物送进来的,是你同窗的礼物。” 第五十一章 江芸芸最后一次见到江苍是在观音寺的紫竹林里。 那时他穿着青色的长袍, 头戴黑色方巾,行色匆匆却还是瞧出一点精气神的。 只是短短两个月不见,他竟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太健康的体型到如今只剩下骨瘦嶙峋的病态, 这般站在幽幽的烛火下, 乍一看还有些渗人。 江芸芸有些吃惊, 有些担忧他的身体, 但又觉得不好开口询问,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乐山硬着头皮问道:“大公子找二公子可是有事?” 江苍垂落在身侧的衣袍微微一动, 偏那道倒影在地上的影子巍然不动, 好似刚才那点动静是被凌冽的北风搅动了一下。 寂静漆黑的庭院没有任何动静,这是通往紫竹院的小路,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烟, 更别说冬日的晚上。 江苍沉默地站在那里, 那张脸被阴影笼罩着, 瞧不清任何情绪, 那件宽大的衣服套在他身上, 好似一句在冬日夜色中僵硬的木偶, 偏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告诉着众人他还活着。 乐山还想说话, 江芸芸猛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然后朝着江苍走了几步。 她并没有直接上前,反而站在台阶下, 仰着头问道:“你找我?” 凑近了看,她才发现江苍整张脸近乎透明, 被衣服撑起来的肩膀成了一道尖锐的弧度, 整个人都好似被打磨到极致的玉片, 看久了只觉得心惊胆战。 他垂眸看了过来,那双漆黑的瞳仁好似终于注入一口气,安静地注视着江芸。 “你……”江芸芸一肚子话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踟蹰问道,“病好了吗?” 江苍依旧沉默,只那双眼打量着面前之人。 那个在他记忆中瘦弱矮小,胆怯软弱的人,怎么就短短半年时间内好似突然换了一个人。 他已经长得这么高的了,终于有十来岁小孩的样子。 他脸颊上有了肉,整个人被养的粉雕玉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哪怕是在漆黑夜色中依旧明亮。 他好似话本中被神仙点了一下的枯萎小草,迎着风,淋着雨,从不起眼的那道影子突然成了光芒万丈的人。 江芸,怎么就是江芸了呢。 他头疼地扶着额头,整个人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弓着背,弯着腰,成了一道被紧紧拉开的弓。 江芸芸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把人扶着:“乐山,去找人来。” 乐山也被吓了一跳。 大公子就算出事,那也绝对不能在紫竹院附近,在二公子面前出事。 乐山慌慌张张地带着灯笼跑了,本就不甚光明的庭院只剩下走廊头顶的灯笼在发着微弱的光亮。 江苍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搭在红柱上的手指因为用力在微微发抖。 那阵剧烈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 江苍喘着气,看着扶着自己胳膊的手。 纤细白嫩的手指扶着他时毫无顾忌,没有一丝犹豫。 他侧首去看江芸芸,正好撞见那双明亮担忧的瞳仁中。 “你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就出来了。”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先在这里坐坐,乐山很快就会带人来的。” 江苍手指微动,抚开他的手,自己靠着栏杆坐了下去。 江芸芸尴尬地收回手,连带着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一站一坐,又是刚才无言的沉默。 扬州的冬日格外刺骨,穿廊而过的风吹得头顶的灯笼晃动,发出咯吱的难听声音,她明明穿着厚厚的衣服,还是觉得冷风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你走吧。”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苍的声音轻声响起。 江芸芸眨了眨眼。 江苍安静地坐在那里,背后是摇晃的竹林,那一道道细弱的影子落在他身上,焕然间好似这人被切割成一片片一般。 这个被江家曹家寄予厚望的少年,在这一刻好似没了生气,连着呼吸都成了竹影晃动下的错觉。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我走了。” 她转身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说道:“身体是本钱,你要照顾好自己。” 背对着她的江苍宛若泥雕一般坐着。 江芸芸无奈叹气,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江苍,你不要有这么大压力。” 江苍微微侧首,却又没有继续看过去,好似只是看着庭院里那处假山。 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人,摇曳的竹林,庞大的假山,所有的一切都蛰伏在黑暗中,成了无声注视他的怪物。 幼年读书时的恐慌顺着风再一次不知不觉爬了上来。 那时他还年幼,独自一人住在书房内,连带着角落里的烛台都显得格外高大粗鲁,可大门被爹锁了起来,若是没有背好这本书,他是不能出门的。 很多年后,他明明已经长大了,角落里的烛台也比他矮了,可他却再也不能一个人坐在书房内。 娘为他想尽办法,才跟着那些大户人家学到了灯下黑的办法。 他摸着手腕上的琉璃佛珠,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回神,他垂眸看着毫无血色的手心,这是一只握笔的手,也只能握笔的手。 那口淤积在胸口的气并没有随着今日见到江芸而纾解出来,反而越来越难受。 为什么他读书也这么快乐。 为什么他好像总是没有烦恼。 他不是状元的子弟吗? 他没有压力吗? 江苍缓缓吐出一口气,缓缓起身,好似幽魂一般下了台阶。 “我的儿。”曹蓁步履匆匆从拱门快步走来,一把抱住江苍,气息微喘,着急说道,“你怎么在这里啊,让娘看看,好冷的手啊,暖炉呢,快把暖炉拿来。” 江苍猝不及防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为什么不给苍儿多穿件衣服,你们这群废物。” “连个人都看不好,真是没用。” 呵斥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小小的庭院也跟着喧嚣起来,所有人密密麻麻地围着他,惶恐的目光,激烈的喘息,还有那双滚烫温暖的手。 江苍眨了眨眼,看着不远处挂在树梢上的皎洁的明月。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 好美的月色。 “你偷偷跑出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是那里不舒服。” 江苍沉默着。 “快回去休息吧,明日就要启程回学校了。”曹蓁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我的儿,一定要好好读书啊,只要你有出息了,我们才是有依靠了。” 江苍长睫微动,那颗眼珠子慢慢往下,最后落在曹蓁满是期望的脸上。 ——周姨娘也是这样要求江芸的嘛? 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好。”最后,他收回那道视线,低声说道。 —— —— “总算结束了。”江渝竖起的耳朵收了回来,嘟囔着。 “芸哥儿胆子真大,大公子身子不好,你可万万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啊。”陈墨荷担忧说道,“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真是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而且夫人会发疯的。”江渝小声说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江芸敲了敲脑袋:“静坐常思己过……” “闲谈莫论人非。”江渝虽是如此说着,但眼珠子还是滴溜溜转着,一脸不服气。 江芸芸懒得理会她的小心思,捧起熬得软糯的白粥喝了一口,舒服地眯上眼。 这粥用慢火熬了很久,入口即化,口感绵密,格外好吃。 “这个油爆鸡你趁热吃一下。”周笙指了指她面前那叠各类丝形状的油滋滋的菜,“用的是熟鸡丝,再加了酱瓜、姜丝、栗子、茭白丝和竹笋丝,然后用热油爆炒,香得很。” 江芸芸夹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除了鸡丝,其他的配菜都脆生生的,鸡丝软而不柴,肉里都有味道,还有点花椒的辣,很下饭。” “我就说芸哥儿会吃花椒的,出锅前放了一勺用花椒炸的油,想着添点味道。”陈墨荷说,“这是厨房新来的一个厨子,说是湖广的老师傅,就是爱一口辣,冬日吃辣,暖暖身子,正合适呢。” 江芸芸连连点头:“明日也要他的菜,好吃,我爱吃辣的。” “啊,哪里好吃。”江渝托腮,“吃了嘴巴疼。” 江芸芸笑说着:“你年纪还小,不会吃很正常。” 江渝从荷包里神神秘秘掏出一个纸包:“猜猜这是什么?” 江芸芸动了动鼻子:“肉,好香的肉。” “是那个老师傅做的肉干,说是先腌制了一天才放在炉火里慢慢烤,一边烤一边刷酱,把表皮烤到脆了就可以拿出来了。”她得意炫耀着。 江芸芸抬眸,眯了眯眼:“你今天下午没读书?” 江渝得意说道:“我都会背了!”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江芸芸抽查。 江渝大声说道:“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 江渝骄傲地就要翘起小尾巴了:“我都会,我今天可是背好了才出门玩的。” 她掏出肉干当着江芸芸的面放在嘴里吃着,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论语公冶长中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句是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江渝愣了愣,呆呆地看着他。 “哈,不知道吧。”江芸芸幼稚地趴过去,捏着她的嘴,把吃了一半的肉干无情掏出来,顺手把荷包也拿了回来,“别吃了,论语都不会。” “公冶长那是半月前教的内容,我哪里记得。”江渝大声抱怨着,“不公平。” 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半年前教的呢,我都还记得。” 江渝虎视眈眈盯着她看。 第五十二章 小春还比江渝大一岁, 瞧着却比江渝还要瘦小,这几月也没养出几两肉来,平日里也不爱说话,总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江渝后面, 时常会令人忽视她的存在。 一开始, 因为她胆子太小, 陈墨荷是不满意的, 畏畏缩缩,见她们都跟见了鬼一样, 总是一惊一乍的, 但奈何江渝喜欢,整天带着她一起玩,一块饼都要掰开一半塞她嘴里, 瞧着比之前的几个丫鬟玩得都好, 陈墨荷只好忍着不说话。 周笙却想着:小春胆子小, 也能拉一下江渝, 免得江渝整天不着家, 在外面乱逛。 所以人就这么留了下来, 慢慢的,小春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见了人也能腼腆笑了笑。 她脾气好,在小院里还算受欢迎,谁叫她帮忙她都去帮一下, 说起话来文文气气,很是可爱。 除了江芸芸。 别说江芸芸和她说话, 就是看她一眼, 她都吓得半死, 整个人躲在江渝背后发抖的害怕。 “是不是你总是不在家。”江渝拔了一会儿,没拔出躲在背后的小春,只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你每次早早就走了,然后大晚上才回来,我平日里也就吃饭的时候能和你说说话。” 江渝抱怨着:“我见你的次数都不多,小春就更少了,她胆子小,要相处好久才能和人说话呢,十有八九是不太熟悉你。” “对吧,小春。”她扭头去看小春。 许久之后,小春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行吧,那我先走了,再背两章就差不多了,今日中元,我开明一点。” 江渝吐了吐舌头,强硬替小春拒绝了:“不行,我今天都背了五章,她也要背五章。” 江芸芸不掺和小孩之间的之前约定,笑着点头:“你们自己商量好了就行,我去看看娘,你们背好书,就洗个手准备吃饭,舅舅给你送了虎头帽。” 江渝欢呼一声:“舅舅真好。” 其实她已经不记得周鹿鸣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给她送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陀螺,她娘眼睛红红的,拉着她喊舅舅,不过不记得了也不耽误她嘴甜。 要是能让娘高兴,嘴巴说几句话也不要紧。 年幼的小孩已经敏锐摸索出这个世界的小小规则。 江芸芸走远后,江渝大人样地想了想,然后把探头缩脑的小春抓了出来,打量着她,不解说道:“你干嘛这么怕我哥,他欺负过你吗?” 小春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其实不认识我哥的样子啊。”江渝想了想,皱着脸问道,“所以他每次来,你都吓了一跳。” “认识的。”她小声说道。 江渝皱了皱脸:“那你干嘛这么怕我哥啊。” 小春低着头没说话,好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道:“二公子……” 她一顿,有没有继续说下,为难地揪着衣服。 江渝皱着眉,忍着不耐说道:“说啊,怎么磨磨唧唧的。” “怎么不一样了。” 她声音格外低,要不是江渝站的近,还真听不清。 江渝仔细想了想,然后点头,兴奋比划着:“当然不一样了,我哥突然长高了!你发现没有。” 小春欲言又止。 “哦,你以前好像也不知道我哥,她以前矮矮的,瘦瘦的,也不爱说话,现在读书了人也跟着聪明了,所以还是读书好啊。” 小春发着呆。 江渝皱了皱鼻子,打量着她。 小春瞧着怯生生的。 “算了,你这个老鼠胆子,你快背书,怎么还没学会,笨死了。” 她拉着小春继续读书:“等会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我哥玩,玩久了,你就认识了,不害怕了,我哥人很好的,都不会生气的。” 小春抖了抖,捏着书的小手紧了紧。 不过饭后也没玩成,因为江如琅突然把人叫走了。 江芸芸放下筷子,叹气:“我去去就回。” 小春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悄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松开自己冷汗淋漓的手心。 冬至是大节,江家自然是大办,各院仆从都得了赏赐,就连紫竹院的仆从也都得了五十文铜钱,听说前院还给给脸的仆从们也开了宴,整整十张席面,好生热闹。 江芸芸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好饭,各自散在芙蓉园里。 江如琅坐在正厅,曹蓁和三个江家小孩不见踪影。 江芸芸入内行礼。 “可知我今日为何来找你?”江如琅端起茶盏,拿起派头问道。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在一侧,一点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直接说道:“不知。” 江如琅梗了梗,看了也不看江芸芸一眼,把自己手边的茶盏放在一侧,深吸一口气,这才话锋一转,厉声说道:“宝玉的婚姻大事,你身为弟弟却如此莽撞,那日在紫竹林如此下许敬的脸,若是许家断了这门婚事,你可就是江家的罪人了。” 江芸芸盯着脚尖的视线微微一顿,最后忍不住抬眸去看江如琅。 江如琅的态度相比较之前堪称和颜悦色,偏他说得每一句话都踩在江芸芸的雷点上。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如琅被她看得格外不舒服,不悦质问着。 “你觉得江湛的婚事真的好吗?”江芸芸忍不住问道,“如今两家关系并未正式确立,许敬就敢如此对江湛,婚后又岂会把她放在眼里。” 江如琅突然暴怒:“你懂什么,那可是总兵许家,多少人求着想给他们家的人做妾,我可是千辛万苦求了这门婚事,花了这么多钱,这才让他们同意江湛进门,难道我还会害了我的宝玉不成。” 江芸芸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 多虚伪的人,明明满脑子自己的生意,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一心为了自己的女儿。 “还是你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他猛地打量着江芸芸,冷不丁问道,“你每日回来得这么晚,可有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江芸芸面露犹豫,“你想说什么?” 江如琅沉默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之后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不,没有什么。” 江芸芸敏锐察觉出不对劲,她好像很久没有听到江湛的消息了。 首先江渝肯定不会这么听话,乖乖待在家里不动弹的,可这一个月从未听她说起过江湛。 江家如今最受人关注的难道不该是准新娘子江湛吗,现在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说这些了。”江如琅打破沉默,淡淡说道,“宝玉十二月二十日纳征,那日你在家待着接待许家人,对了,再带上黎家小公子,再找上你那几个苏州来的朋友。” 江芸芸了然,这是打算用他和黎循传给江湛撑场面。 “若是他们有空,也愿意来,我就请他们来。” 江如琅不悦:“他们不是你好朋友吗?这点小事也不愿意来。”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 江如琅一看他的样子就觉得牙疼。 ——好硬的骨头啊。 两人沉默片刻,江如琅又问道:“黎公可有叫你何时去参加县试?明年下场吗?” “明年二月下场。”江芸芸老实交代。 这事瞒不过去,还不如早点交代了。 江如琅来了兴趣:“这么快,可有打算让你一鼓作气考到科考。” 过了科考就能参加乡试了,是来,科考一向被认作乡试的敲门砖。 江芸芸摇头:“老师没说,老师就叫我去考县试。” 江如琅皱眉,不悦说道:“为何不县试、府试、院试一起考了,时间虽然紧凑了些,但也是完全来得及了。” 他一顿,意味深长问道:“难道你现在水平还不行。” 江芸芸只是木着脸重复着:“老师没说。” “老师老师,你嘴里只有你的老师吗?”江如琅不高兴呵斥着,“这么大年纪一点主见也没有吗?” 江芸芸抬头,看着他不耐烦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你真的要听我的主见。” 江芸芸自然有主见,她可太有主见了,黎淳多见多识广的人啊,听到她说‘我有个想法’时,心跳都能加快。 这事江如琅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在他印象中江芸芸顶多是胆子有点大,本质上还是不经世事的小孩,直到前任知府和通判莫名下马,他稍稍打听了一下。 ——“多亏了您的好儿子啊。” ——“可不兴说,人背后还有一个状元郎呢。” 一番冷嘲热讽的话,江如琅才惊觉扬州官场的巨动,竟然和自己这个闷声不吭的江芸有关。 因这事,他开始那种观察起这个儿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也太能搞事了。 之前早早就听说浙江那边有个布政司使弄出了种田新办法,还有新的沤肥育种的办法,连带着京城都来人去看了。 据说浙江官场颇为震动。 好巧不巧,这个布政司正是黎公的徒弟。 再巧的是,不久之前,他派出去的人说他这个二儿子整日往地里跑,晒成小黑娃。 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不知京城那边是不是也察觉到这两者的关系,那个神秘张公子就悄无声息来到扬州,还特意来了江家。 那派头,那架势,那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的二儿子真是很有主见的小童。”临走前,那人和和气气地笑说着,只是眉宇间一点笑意也没有。 江如琅一想起来,背后就忍不住冒冷汗。 他现在也不由开始害怕江芸的主见。 ——别下一个把江家拆了。 “不了,你不需要。”他断然拒绝着,“就听你老师安排的。” 第五十三章 江芸芸的设想很快就在黎风的帮忙下搭好了四个木板房, 说是一个小房子,其实就是三块木板架起来的框架,三面漏风,前面正空, 中间写字的那块板就放在两个石墩上。 “考试环境这么简陋?”江芸芸吃惊, 伸手比划了一下, “我个子小进去还不嫌拥挤, 衡父进去不是太缩手缩脚了。” 这间屋号舍说是房间,实际上一间长约四尺, 宽约三尺的小隔间。 徐经是四人中身量最高的, 但幸好他还比较瘦,不敢想象又高又壮的都穆进去得要多拥挤,连转个身都要小心翼翼。 “那在哪里睡觉?”江芸芸扫了一眼, 没看到床铺的木板。 “把这块写字的板拿出来, 你就躺上面睡。”黎循传坐在椅子上量了量位置, “我比去年考试坐起来高了点, 这个位置对我来说也有点矮了, 我也长高了, 不过这些都还好克服,最怕的是就是天气, 要是当日考试是晴天还好,一旦刮风下雨,病倒的人不计其数, 每场考试都有被抬出去的人。” 江芸芸咋舌。 “果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也坐进去比划了一下,“我倒是刚刚好。” 这几个月她身高拔得快, 露出长手长脚的趋势, 周笙和老夫人给她做的衣服都会收一截起来, 再随着她的长高慢慢放下来,如今这个身高坐在这个小矮桌前倒是合适,就是不知道明年二月会不会也高了点。 祝枝山看了眼两两分布的四间号房,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分布?直接四个隔开不行吗?” “这样就不现实了。”江芸芸考虑格外周到,“本来考试就是连在一起的,你平时写题目都习惯安静一个人,但要是考试的时候隔壁动静大,又或者有人睡觉打呼,写东西噼里啪啦的,要是没习惯,不就很打扰考试的心情,所以要先适应习惯隔壁有人。” 江芸芸说得信誓旦旦,三人也只好点头应下。 ——毕竟他说什么都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最靠近恭房的位置,怎么选择?”徐经拧着眉问道。 江芸芸早有预料地掏出四个小字条,点着四间房子:“这四间房子的排序依次是一二三四,我手里四个字条,各自抽签,随机性,大家各凭本事,之后也都是抽签。” 众人看着她手心捏着的四团纸条,心中突然升出赌徒的期望。 “你们先抽。”江芸芸爽快说道,“我哪个都行,锻炼自己嘛。” 黎循传不客气伸手抽了一个,屏住呼吸,飞快地打开。 “四号!”他欢呼一声,忍不住蹦了一下。 四号就是连号房最远的那间。 “运气不错。”江芸芸笑眯眯安慰着。 祝枝山和徐经齐齐伸手,各自抓了一个纸团。 徐经紧张得不敢打开,祝枝山本着横竖一条命的想法,毅然打开了,随后心中松了一口气:“二号。” 二号虽然和一号挨着,但到底不是离得最近的,心理也有些安慰。 大家的目光看向徐经。 徐经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打开纸条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探头看了过来,一直最冷静的江芸芸也忍不住垫脚去看。 一个龙飞凤舞的三字。 “恭喜啊,和楠枝是同窗。”她笑眯眯说道。 徐经也紧跟松了一口气。 虽说之后考试迟早会抽到,但谁也不想第一场就遇到,显得也太倒霉了。 “那你不是要在茅房边上。”黎循传随后又忍不住皱眉问道,“你第一次考试,要不我和你换一下。” 江芸芸挥了挥手:“不用,我才没有这么娇气。” “那明日需要有人巡逻吗?”一侧的黎风见缝插针问道。 “考场也有人一直巡逻吗?”江芸芸问。 黎风点头。 “那我们也要。”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们这是小型的模拟考,可不是演习。” 黎风忍笑点头。 黎家子嗣不少,加上黎公也收过徒弟,开过蒙学,见过的小孩也有数十个,可还是第一次见芸哥儿这样古灵精怪的,瞧着就喜欢。 “那我们今天开始出题目,明天开始考试。”江芸芸小手一挥,吩咐下去,“出题目去吧。” 三人顿时苦着脸,淅淅沥沥跟在他后面。 黎风见人走远了,也跟着去找书房的黎淳汇报消息了。 黎淳正翻着书出着试卷,听了一耳朵沉默片刻后又说道:“你就随他折腾去,看他能折腾出什么来,没打算把我家拆了就行。” 黎风忍笑,又说道:“科举检录可是要四更天,丑时过半就要开始了。” 洪武年间还只在卯时前,但随着考试人越来越多,尤其是积攒了很大一波人在乡试,乡试的检录时间提前到丑时,之前的院试之前的三层考试一个县也就两百多人,但也大概在丑时过半的时候,那是天还没亮,人正熟睡的时候,参加考试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排队检查进场,等到天色蒙亮,卯时过半就开考。 丑时!老年人都还在睡觉的时候! 老年人黎淳写字的手一顿,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压压惊。 “也太能折腾了。”他忍不住说道。 “那还如芸哥儿的愿吗?”黎风笑问道。 黎淳又喝了一口茶,无奈说道:“如如如,只要安安心心在这里给我读书,不要给我闹幺蛾子,都听他的,不过其他三个都没反应?” 他好奇问道。 其他两人不说,黎循传可不是这么听话的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江芸芸就言听计从,跟丢了魂一样!没出息! 黎风点了点自己的嘴,促狭说道:“芸哥儿的口才,您不是没见过。” 黎淳一脸心塞地闭上眼,好一会儿又说道:“我瞧着我是这几天出卷子有点累了,请个大夫来给我调理调理。” 黎风哎了一声。 要说黎淳这几年一直不愿意看大夫,嘴硬,老觉得自己没问题,怕自己被人看轻了,只是现在多了一个芸哥儿,看大夫也勤快起来了,脸色也日益好了。 芸哥儿真是福星啊! —— —— 江芸芸丑时不到就背着小书箱,溜溜达达准备出门读书的事情自然惊动了江家上下。 守门的门童神志不清地呆坐在台阶上,听了好几次才失声确定道:“你现在要去读书?” “少废话。”乐山不悦说道,“你快去门口,主子的事情你也敢多问。” 门童终于回过神来,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对着背后的小仆打了个眼色,这才拿着腰间的钥匙,慢慢吞吞地走去开门。 “芸哥儿要去哪里啊,这么一大早,可是和人有约。”他笑问着。 “你打听主子的事情做什么。”乐山不悦,“开个门而已,怎么如此慢。” 门童笑说着:“冬日太冷了,钥匙都是冷的。” 他在门口墨迹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么早也太冷了,我去准备一辆马车吧,乐山哥一个人送也不安全的,不如我找个小仆同您一起,人多也好照应。” 乐山板着脸:“要是开不了门,我替你开。” “别别别。”小童见人是真生气了,这才加快速度,开了门:“又不是去考试,如何要起这么早。” 江芸芸在一侧小跳着暖身子,蹦蹦跳跳的,大眼珠子圆滚滚地看着他。 她对江家都不太认识,也就对紫竹院里的人说过几句话,但是更多时间也都是读书睡觉而已,所以见了谁都觉得格外好奇。 扬州的冬日早晨格外得冷,呼吸间都是白气,幸好她这几个月一直跟着拳脚师傅打拳,身子锻炼得还不错,跳了几下就暖了起来。 “胡咧咧什么!”乐山板着脸,直接把人推到一边去,“走开,不要耽误芸哥儿的事情。” 门童欲言又止。 “芸儿。”背后突然传来周笙忙乱的声音。 江芸芸这才回头。 冬日雾气深重,黑夜沉沉,周笙头发简单挽起,只批了件大衣从夜色中匆匆走了过来,神色不安:“天还这么早,你去哪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笑眯眯说道:“去老师家。” 周笙大惊,慌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见他也没发烧,不解问道:“没读糊涂啊,现在丑时都没到,哪有这么早去读书的。” 江芸芸扒开她的手,笑说道:“我知道啊,是我今天提早去的,我和老师说好了。” 周笙不安地拢了拢他的衣服:“何事这么早啊,可以和我说吗?” 江芸芸想了想,含糊说道:“我晚上回家和你说,不说了,我时间要来不及了,真的要走了。” 周笙只好松开她的手,眉心紧皱:“若是有事,可一定要和我说。” “我知道。”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真没事,我真的是去读书的。” 她说完就摆摆手,带着乐山溜溜达达走了。 周笙脸色凝重地目送她离开,忧心忡忡。 “要不我派人跟着去看看。”门童凑了上来,胆大包天问道。 周笙看了他一眼,随后摇了摇头:“不用,他说去读书那一定是去读书了。” 门童还想劝一下,却见她已经转身厉害,只好转身离开。 “去看看又是打算闹什么幺蛾子。”被江来富叫醒的江如琅,脑子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怨声说道。 ——不是,他有病吧,大晚上不睡觉。 “去哪里,为什么去?你仔细打听打听。”曹蓁也被章秀娥叫醒,坐了起来后仔细想了想,神色凝重。 ——我要替我儿看着他一点。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江家还引起这个风波,走到一半碰到相互扶持的祝枝山和徐经。 两人因为一起读书,早早就住在一起,关系瞬间升温,甚至走到同吃同住的地步,有段时间让唐伯虎大为吃醋,连带着见江芸芸都鼻子不是鼻子的。 第五十四章 第一场模拟考一共花费了三日, 江芸芸花两天半写了五张试卷,隔壁三个考乡试的三人,却都因为题目太多,只能一天一张卷子, 保持良好的节奏。 批改卷子是倒着交叉的, 出卷是顺序是江芸芸出黎循传的, 黎循传出祝枝山的, 祝枝山出徐衡父的,徐衡父出江芸芸的, 现在批改的顺序则是倒过来。 江芸芸改徐衡父的, 徐衡父改祝枝山的,祝枝山改黎循传的,黎循传改江芸芸的。 所有人的试卷都被送到他们的案桌前, 江芸芸打算挑灯批改, 争取今日事今日毕。 三人也跟着留堂学习了。 刚考完考试, 所有人的精神还格外亢奋, 忍不住讨论起自己的那套试卷来。 “我那个易经的题目好难, 我有两道不会写, 我完蛋了。”徐经焦虑说道。 “别说了,我那个四书考了大学, 我大学学的最差了!”黎循传也跟着哀嚎。 “我的诗经题也太刁难了。”祝枝山无奈说道。 只有江芸芸最是镇定地坐在一侧,慢条斯理开始分发试卷。 “你写的这么快,怎么还能写的还这么满?”黎循传看着属于江芸芸的那套卷子大为吃惊, “我出的你都会写?” 县试是没有具体字数要求的,只要你言之有物, 圣人之言, 字迹端正, 但就这样的考试,一场考试大概也就不到三十人能通过考试。 它是连考四天,但每天考完都会在第二天出成绩,只有通过的人才能参加第二场,依次筛选下来,可能一开始一两百人的考试,到最后一场只剩下四五十个人还坐在号房里,就这样,大概也只录取一半的人。 “是你下手轻了,这几道题都比较简单。”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欲言又止。 ——不是,他也是卯足了劲的,你这样说这样显得他很没用。 “乡试的考试也是考一场走一场吗?” 江芸芸看着他们的卷子,随口问道。 “乡试考试分为三天,从八月初九开始为第一场,第一场最为重要,五魁首的选择大都以这一场为标准,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经义一篇限五百字,四书一篇限三百字,十二日为第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章、表各一道,其中论限三百字以内;八月十五日考第三场,试策论五道,策论要求‘务直述,不尚文藻’,须一千字以上。”祝枝山解释着,“和之前的考试并不一样,他是择优而取。” “这个诗经里的题目有些难,出出题目为难人还行,真要是评价好坏……”五经中治易经的徐经为难说道,“我有点看不来。” “不如五经的内容让黎公看看。”一直在边上不说话的黎风见缝插针看看。 屋内四人大为吃惊,面面相觑,没一个先说话的。 “虽说如今重四书,但五经到底关乎魁首。”黎风继续说道,“难道你们不信黎公的眼光。” 大家自然连连摆手。 “黎公不是正在给你们出试卷,也正好摸摸你们的底。”黎风紧接着又说道。 黎循传摸了摸脑袋:“我的水平,祖父不是早知道了嘛。” 黎风被人拆了台,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黎循传莫名打了一个哆嗦,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最后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一本正经抽出徐经的四道五经题,认真说道:“能让老师指点,那是我们的福气啊。” “正是。”人精祝枝山也跟着递出黎循传的卷子。 “芸哥儿的五经很简单,也要祖父看吗?”黎循传问道。 黎风微微一笑:“说起来也是芸哥儿第一次考试,不若都让黎公过过眼,也好考教考教他的水平。” 众人的目光终于看向江芸芸。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终于知道黎公好端端来这一出是为什么了。 江芸芸一脸无辜,皱了皱鼻子,小手大气一挥:“都给老师看看!” 黎风也不等黎循传说话,直接把拿一叠纸捞回来,笑说着:“好嘞,就不打扰你们批改卷子了。” 黎循传看着黎风兴高采烈的步伐,又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桌面,突然说道:“祖父偏心,要给你开小灶。”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江芸芸抱臂,也跟着不高兴说道,“你都提前放假了!” 一侧的祝枝山慢慢悠悠说道:“你若是想要,我把你的送过去,想来黎公也是很愿意多批改一套的。” 黎循传怂了。 ——还是不去挨骂了。 “我看看书,你们快改。”他掏出一本闲书,开始兴冲冲看着。 “你看的是什么?”江芸芸眼尖。 黎循传晃了晃书皮,得意说道:“就林思羲新开的那家书店,不是说专门出话本,还是市面上稍有的配有图案的话本,图案不是还是唐伯虎他们画的吗?现在出了一本样本,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修改的。” “怎么没给我看看!”江芸芸嫉妒说道。 “是伯虎画的那个冬日美人图吗?”祝枝山也来了兴趣。 “梦晋说画了狂僧醉酒图。”徐经也笑说着,“得了一两银子呢。” 黎循传笑得见眉不见眼:“我可是老顾客,你连买话本的门在哪里开都不知道,自然是我有你没有。” 江芸芸幽幽地看着他:“看来还是作业太少了啊。” “我这是忙里偷闲,你得给我休息的时间!”黎循传义正言辞解释着。 另一侧的书房内,黎淳正坐在一侧喝药,一边喝一边抱怨‘药太苦了’、‘一点意思也没有’、‘自己身体很强壮’等等这类的话。 黎老夫人不为所动,盯着他把药喝完,这才递过去一颗蜜饯:“良药苦口,大夫叫你多动动,你明日也跟着楠枝去打拳吧。” 黎淳嫌弃,果断拒绝:“不要。” 黎老夫人看了他一眼,估计激道:“怎么,还觉得不好意思,两小孩见了你还不自在呢,让你去还是给你面子呢。” 黎淳冷哼一声:“我给他们请的人,哪来是我的面子。” “某人现在走两步就累,亏得家中还有拳脚师傅呢,传出去要笑掉大牙了。” 黎淳脸色讪讪,最后又说道:“顶多明日饭后,去外面散散步。” 黎老夫人立马应下,忍笑说道:“行,我给你记住了,明日我和你一起。” 黎淳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两人说话间,黎风敲门走了进来。 黎淳立马来了精神,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黎风点头:“一张不落,都拿来了。” “快拿来我看看。”黎淳把桌面上的书堆到一边去,“我倒要看看,他整日在得意什么。” 黎老夫人看着两个加起来一百二三十的人如此神神秘秘,气笑了:“怎么老想着欺负芸哥儿。” “夫人是没看到她那个得意的劲。”黎淳解释着,“瞧着人牙痒痒的。” 黎风还特意把拿来的试卷分成两份,江芸芸独占了一份。 “这个字倒是练得不错。” 黎淳一眼就看到纸上誊抄的台阁体,方正等大。 他科考的字体临摹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书法,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在此之上,还融入了江芸芸自己的风格,笔画利落沉实,偏运笔间粗细自得,签丝搭桥间不似大气。 “现在看到这笔字的人如何能让联想起,当初他写个三字经还磕磕巴巴的样子。”黎风笑说着。 黎淳点头:“这笔字是下了苦功夫的。” “端雅正宜,还真有点自乐先生的风骨。”黎老夫人满意说道。 黎淳已经拿起第一篇文仔细看着。 其实他对江芸芸的功课是很放心的,尤其是论语,这是他教的第一本书,江芸芸当时记得笔记都有大拇指厚,也是出题最多的一本书,他教得格外仔细,江芸芸也不负众望,学得非常认真。 那本笔记翻得边角都起毛了,不止那本,几乎所有笔记她都会时时温顾,在黎家学到天色黑沉那是常有的事情。 她读书认真,是真的非常认真。 许久之后,黎淳放下那张卷子,半晌没说话。 黎老夫人不解:“怎么,写得不好?” 黎淳回神,随后摇了摇头。 “那怎么是这副表情?”她不解问道。 黎淳冷不丁说道:“我本打算留他在我身边学到十七八岁的样子的,在放他出门游学,去北方游学,见识见识南北文化的差异。” 黎老夫人了然点头:“你教书也大都是这个规矩,在身边读个七八年,再出门游学,之后再参加乡试,乡试还要考策论,要的就是多看多想,关注时政大事,楠枝之前不是就在外面游学一年才回来。” 黎淳没说话,拿起第二篇仔细看着。 屋内格外安静,灯火通明,黎老夫人坐在一侧翻看棋谱,黎淳的影子被一侧的长颈烛台倒映着,斜斜拉长。 “按照他这么能闹腾的性子,我就是让他一口气考过院试,好像也不是问题。”许久之后,黎淳把江芸芸手中的所有试卷都看了一遍,笑说着。 黎老夫人吃惊:“那可是很辛苦的。” 县试是县令主持,一般在二月,府试在府州由知府举行,在每年四月,过了这两门,就有了童生的称号,也有了小小的身份。 下一场的院试是各省的提学官主持,提学官是朝廷派到两京及各省任职的督察学政的御史,任期三年,任期内要依次到他所管辖的各府和直隶州主持院试。 院试又分岁试和科试两种,其中通过岁试,童生就成了秀才,也被生员,可以进入国子监读书,其中岁试成绩优良的生员,要继续参加科试,若是科试也通过了,才能参加乡试。 第五十五章 江芸芸从一开始读书就听过黎循传无数次跟她说过本朝有哪些厉害的人, 提及最多的是老师的两个徒弟,她的两个神童师兄。 一个杨一清,如今的陕西副使督学,十四岁的举人, 十八岁的进士。 一个李东阳, 如今的太常寺少卿, 十五岁的举人, 十七岁的进士。 两人都是年少神童,在大多数的人还在疲惫奔波在考试的路上, 祈求进士及第时, 他们已经功成名就,达到无数人日日夜夜期盼的位置。 这样的天赋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神童, 有上天赋予他们的, 少有人及的才能, 让他们可以领先所有人一步, 那她有吗? 江芸芸非常有自知之明, 她显然和神童没有什么关系, 她不过是比同龄人多活了二十几年,多读了十多年的书, 已经经过一轮紧张而高效的读书和一场决定命运的大考。 读书除了比天赋之外,剩下的便是勤奋和心态。 她少了前面一个,却也坚信自己能保持后面两个状态, 甚至她还有学习办法。 她清晰地明白读书的意义,所以在前二十年努力读书, 来到这里之后, 她更是清楚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 所以她努力自持,是希望避免自己步上江湛的后路。 因为她没有说话,屋内的气氛便跟着消沉下来,两位老人同时停下手中的工作,沉默安静地看着她。 游廊上的烛火倒影在门框上,明暗晃动,落在江芸芸脚边,成了言语间不得言说的破碎。 “你不愿意?”黎淳忍不住低声问道。 江芸芸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的失神,面上露出片刻迷茫之色。 黎淳并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安静平和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小徒弟。 他收过很多徒弟,这不是他收的年纪最小的徒弟,却是让他最上心的徒弟。 黎淳就像往常一般看着他,心思变化。 有时候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架势,总恍惚以为面前站着的人是小大人,可现在又看着这般稚气的样子,又觉得这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他可以为徒弟们陈设未来的路,却不能给他们做最终的选择。 江芸芸感受到他未语先休的沉思,心中的不安也跟着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情。 一开始读书时,她跟自己说考上一个秀才就好了,明朝的秀才也挺值钱的,她凭借这个身份就可以带着周笙和江渝过得更好,江如琅也不会再得寸进尺。 她可以开个私塾,收几个小孩来,她相信自己会是一个好老师。 又或者去开个书肆,每日躺在躺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她也相信自己能借着现代的风开好这个书店。 可她真是是随遇而安的人吗? 她是看到那对困苦母女还是会忍不住心软送上馒头的人。 她是看到农民受苦却得不到救助就忍不住愤怒的人。 她是那个站在衙门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当她真切站在这片土地上,摆脱了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她开始读书,开始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不公,看到这个世道的残忍,她开始痛苦,开始思索,开始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惊醒。 不知何时,她开始期望自己得到更大的进步,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可以去做那些在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就像她执意去写那本可能永远不能公布于世的农事书。 她自然可以视若无睹,和那些读书人,和那些官吏一样,可她怎么可能视若无睹,她读了这么多年书,她听了这么多年的道理。 她明明读得这么辛苦,不论是以前的十六年还是现在的一年,她挑灯夜读,寒来暑往,不曾停下片刻,是为了自己无愧于心,是为了不负所想。 她想做更厉害的人,去做更多的事情,去改变更多的人,去让自己多年所学终究不负自己。 江芸芸想: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想对自己的野心说不。 成为十一岁的举人,不仅可以让她走得更远更高,也是掩盖自己身份的重要一步。 ——避开发育关。 沉默间,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想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有一件事情没搞清。 屋内,两位老人看了过来。 “若是我谦虚一点,我会说我想要多读几年,锻炼锻炼自己。”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也不是谦虚的人。” 黎老夫人脸上露出笑来。 黎淳灰白的眉毛微微一动。 “可我也不是这么不知量力的人,觉得自己现在书也只读了一半,能在明年顺利走到乡试。”江芸芸皱了皱脸,“所以老师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啊。” 她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黎淳,大眼珠子扑闪了一下。 黎淳被她看得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我还能卖了你不成。”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黎淳又没说话,端着那盏茶沉默着。 他有很多话要讲,可到最后还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年纪大了,身体差了,做事情也缩头缩尾。 江芸芸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 黎淳叹气,冷不丁说道:“你学得很好,若是一直在我这里蹉跎也是浪费时间。” 江芸芸正打算谦虚几句,刚准备开头,黎淳就顺势警告地看了过来。 她立马闭嘴装死。 “检验的办法就是考试。”黎淳继续慢慢悠悠说道,“南直隶文风浓郁,人才济济,每年乡试人数录取人数只有一百三十五人,弘治二年报考人数却又两千三百多人,明年只多不少,可见竞争激烈。” 江芸芸在心底飞快地算了算,录取率竟然只有百分之五点八七。 “两京十三省,南直隶特盛已经是众人皆知,神童之多,你身边的那位唐伯虎虽心不在科举,形骸放荡,但学识水平之高,在南直隶也算翘楚。” 这是黎淳对唐伯虎难得的评价。 唐伯虎性格实在太过嚣张张狂,黎淳性格沉稳古板,两人合不拢脾气也是正常的,但江芸芸没想到黎淳对唐伯虎还有这么高的评价。 “院试之前的几场考试,与你并不成问题。”黎淳淡淡说道,“乡试去试一下问题也不大,过了是好事,过不了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你回来再读几年一定可以过。” 江芸芸眼睛微亮。 这话已经是极好的评价了。 “可我还没学过律法和制文,还有那些策问我也不会。”她苦恼说道。 “法律和制文都不难,‘律’是指《大明律》,篇目和唐律相似,三十卷,共六百零六条,在洪武三十年又制定《钦定律诰》,一共一百四十七条条附后。” “‘诰’则是太祖颁布的《大诰》,例的内容有些多,除了律的两本,还有《问刑条例》、《真犯、杂犯死罪》条例和《充军》条例。” “‘令’主要以《大明令》为主,《大明令》共一百四十五条,分吏、户、礼、兵、刑、工六令。” 黎淳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见她听得认真,又说道:“第三层书架右边第二格里就有大明令,你去拿来看看。” 江芸芸踩着凳子去拿了一本薄薄的书。 “芸哥儿长的秀气,身高也很女孩子一样,十岁就开始长了,看来以后要长得很高了。”黎老夫人看着她踮着脚尖扑腾的样子,笑说着,“一下子就长高了,跟个小苗一样,迎风就长。” 江芸芸抓书的手一顿,心里慌了慌。 ——这次乡试一定要考上了。 “长得高又不是坏事。”黎淳见她沉默着,便说道,“说什么秀气不秀气,又不是靠脸吃饭。” 黎老夫人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觉得你长得有点快而已。” 江芸芸跳下凳子连连摆手:“没事,秀气说明我长得好看。” “好看啊。”黎老夫人眼睛一亮,“芸哥儿可是我这么多年见过最漂亮的小孩了,瞧瞧这双眼睛,‘一眸春水照人寒’说的就是我们芸哥儿呢。”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黎淳咳嗽一声:“还听不听了。” 江芸芸连忙捧着书走了回去。 “你看目录,吏令共有二十条,是关于官吏的选用、考绩、职守、任免、朝觐、致仕等方面。” “户令二十四条,是关于户籍、钱粮、赋役、纳税及婚姻家庭的法令。” “礼令十七条,是关于祭祀、仪制的规定。” “兵令十一条,是关于府、州、县候禁子、铺兵、水夫的数额及军纪、军情、出使官员的从人、分例、关津路引等方面的规定。” “刑令七十一条,是关于五刑、十恶、八议、各种官民犯罪和诉讼、决狱等方面的规定。” “工令两条,是规定造作军器和织造缎匹方面的法令。” 黎淳简单介绍一些:“这些书你看完判、诏、诰就不会有问题,到时候我再给你找一些案例来,你练练手感。” 江芸芸捧着那本薄薄的大明令,眨了眨眼,突然有了种真切的急迫感。 ——科举,她马上就要去科举了。 “至于章和表都是有固定格式的,到时候让楠枝找给你。”黎淳对这点并不担忧,第二场的考试并不算难。 江芸芸也跟着点头:“那策论呢?听说每篇要写一千字。” 黎淳皱了皱眉:“策论倒是有些难,你这邸报还在看吗?” 江芸芸点头。 “策论考的是对国家政策的理解,你主意一向多,等我找几道以前的题目来,你会知道怎么写的。”黎淳想了想也不觉得担忧。 第五十六章 半卷寒檐幕, 斜开暖阁门。 扬州的冬日穷冬烈风,大冬天写了一张卷子的四人手都冻僵了,虽然特意调了一个背风口的位置,还一人一个暖盆, 但写完还是冷得有点神志不清, 哆哆嗦嗦回了黎循传的书房, 一路上也没讨论出那个人到底是谁。 “好端端看芸哥儿做什么?”黎循传担忧说道。 “可是你家中的亲戚?”徐经小心翼翼问道。 “让黎叔亲自去接, 十有八九是黎公的朋友。”祝枝山倒是敏锐。 “你觉得呢?”黎循传低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着,手里捧着暖手炉暖身子, 摇头:“这人瞧着年级比我们大多了, 楠枝也不认识,说明不是亲眷,过年时节拜访, 那说明和老师不错, 但年纪又小老师许多, 说明是老师后辈, 但老师都致仕在家快一年了, 说明来拜访的人是匆匆来的。” 三人连连点头。 “所以是谁?”黎循传嘟囔着, “新知府还没上任呢,应该不是他, 就算是新知府他好端端看你一眼做什么,怪害怕的。” “估计是看我们四个人鹌鹑一样挤在廊檐下好奇吧,我最矮, 所以一眼就看到我了。”江芸芸顿了顿,又随口安慰着:“就算是新知府也不会为难我的, 你且放心。” 祝枝山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啊?”徐经不解问道。 江芸芸一时间不知从哪里解释, 只是含糊说道:“因为不蠢。” “是这个道理, 这事和我们可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是突然为难我们,十有八九要被弹劾的。”黎循传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 这轮上任的新知府十有八九和上一任不是一个战线的,他没给我发给锦旗表扬我把人踢下去就已经是克制冷静的人了,怎么会好端端针对我。 不过这话,江芸芸可不好讲。 “不过做什么说自己是什么鹌鹑?”黎循传话锋一转,皱了皱鼻子,抱怨着,“是太冷了,怪不得科举最早在二月,最迟在八月,也就这个时候可以考试一点,不然就太冷太热了,就算要模拟考试环境,也没有大冬天户外考试的。” 江芸芸叹气:“第一次过冬,没想到这么冷,不过这一轮考了,等老师成绩出来了,就可以安心过年了。” 大月考的卷子是老师亲自批改的,他们只能安心等着发成绩。 “那我们年后还这样吗?”徐经问。 虽说一开始有些抗拒,但两个月的时间下来,他却隐隐感觉出一丝得心应手来,也处理了很多问题。 比如有一次他吃拉肚子了,心里慌的不行,跑了好几次,心都凉了,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也做好这份卷子,这么弄了一次,他以后碰到也不会紧张了。 这两月四人碰到的情况,除了用水打湿卷子,卷子写差行,吃饭弄坏卷子,甚至还有一觉睡到天黑的事情等等一系列脑子一抽做出的蠢事,但因为经历过一遍了,心里也不知怎么就跟着踏实下来了。 四个人坐着休息了好一会儿,也终于缓过神来。 今日的雪格外大,一反以往淅淅沥沥的雪雪子。 他们运气好,考试时间马上结束了,鹅毛大雪才悠悠然飘下来。 乌云压城,虽还未天黑,但屋内已经昏昏暗暗,诚勇便点亮了整个屋子的烛灯,甚至连廊檐下的灯笼也点了起来。 烛火煌煌,屋内也算亮堂起来了。 “老师今日有客,卷子也不知何时能批改出来。”江芸芸掏出新送来的邸报,开始快速浏览,在纸上总结重点,一边又说道,“但是我们年前还有一次月考,考完就放假了,枝山和衡父要回苏州过年吗?” 两人点头。 “回,但我要等伯虎他们回来,也不知去哪里玩了,若是二十七八还没回来,我就先走了,不过扬州和苏州隔得也不远,坐船半日就能到,也不急。” 江芸芸哦了一声,随后又说道:“开学时间是正月十七,你们可以过正月十五之后再过来。” 黎循传噗呲一声笑起来:“还开学,你倒是有做山长的潜质。” 徐经和这三人朝夕相处,吃喝都在一起,每日相处时间能到六个时辰,再腼腆的人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你别说芸哥儿还真有当老师的潜质,有些东西我之前的夫子怎么教我都听不懂,但是上次芸哥儿给我分析了一下,我立马就懂了。”他眼睛亮晶晶的,“你若是年纪再大一些,我就花钱请你去当夫子。” 江芸芸的脑袋从邸报里抬起头来,冷不丁想起鸿福楼的大厨,忍不住问道:“你家上次把那个鸿福楼的大厨挖墙脚了,多少钱啊。” “一个月一两半的银子,只给我们主家做菜就好,若是研究出可口的新菜,一碟菜再给一百文,若是承办了大宴,当日再给三百文。”徐经憨笑着,“我们家人都喜欢吃好吃的,我娘更是,所以管家才把人挖了过来,不过我家人口也不多,我奶奶也是随性之人,我也不挑嘴,他肯定做的比在鸿福楼舒服。” 江芸芸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日子听上去也太舒服了。 “你的老师呢?”她忍不住又问道。 徐经歪头想了想:“我第一个老师是秀才出身,一个月三两银子,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逢年过节再给一两银子,我当年过了县试和府试,我娘又给了二两,教了我大概五年,我十三岁过得府试,后来那人打算重新考试,我娘就放他走了。” “第二个老师也是秀才,虽年纪不大,但水平很好,我娘开了五两银子一个月,还配了小厮,一年四套衣服,专门扫了一个小院,我十五岁那年过了院试,直接给了二十两银子,但他去年也说要继续考试了,娘挽留了好久也没成功,只好给了一百两的结课费,我那个老师可厉害了,去年考会试殿试,考得可好了” “别说了。”黎循传突然开口,嫌弃地伸手摸了摸江芸芸的嘴角,故意说道,“看到没,都是某些人的口水。” 江芸芸一脸谄媚,伸手擦了擦口水,不争气说道:“你以后的小孩还缺老师吗?工资开给我啊。” 一个月五两银子,一年六十两,还送衣服和房子,连考上县府都给钱,多好的老板,多好的工作啊。 徐经呆了,随后呐呐说道:“芸哥儿很缺钱吗?” 黎循传抱臂冷笑:“缺啊,一边读书还一边抄书,最近是不是林思羲那奸商还想叫你写话本。”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好几次掩护,要是被祖父知道,你等在挨打吧。”黎循传恼怒,“你都要考试了,怎么还有闲心搞这个。” 江芸芸叹气:“我听说县试考试不仅要找五名考生一起,还要找廪生作保,找一次廪生就是五两银子。” 县试是每年二月份,考前一个月,县衙会张贴公告,公布考试时间,参加考试的人要先去县衙的礼房报名,报名时要填写“亲供”,包括姓名、年龄、籍贯、体貌特征,以及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存殁情况等等,然后交钱盖章,走一步就要花一步的钱,最后才会拿到五张盖着官府骑缝印的长白纸。 这张白纸就是考试时要的卷子,到时候考试内容就要填在上面,县试要考五场,所以就有五张白纸,购买这些纸张就需要一两银子。 你小心翼翼领了卷子还要再去找四个一同参加这场考试的人,五个人互相结保,一旦作弊就是五人连坐,一般情况下需要找自己熟悉的人才能以防万一,要是实在找不到了,也可以给差役钱财,让他帮忙留意,这里的钱你给的多,衙役给你看的仔细,你给的少那也就是敷衍的,但至少也是一百文起步。 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本县的廪生作保,证明你所提供的资料全都属实,这个是大头。 廪生就是州县学中可以每月领廪膳的学生,每月给廪米六斗,一般都是名列前茅的学生,学校中能享有这样待遇的人都不多。 这些名额最早的时候是固定的,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但现在随着读书的人越来越多,名额也逐渐增多,江如琅是江都人,其实就是扬州城的人,因为江都县衙就在扬州城内,所以江都县一直都是教育大县,学风浓郁浓郁,但也只有四十人。 廪生为考生具结是要保证考生无身家不清及冒名顶替等作弊行为的,毕竟一旦有考生被抓,他也是要收到牵连的,所以大部分人都爱惜羽毛不愿意出面,但也有靠这个挣钱的,一般都是五两到十两。 就这些明码标价的费用就需要六两一百文,还有一些隐形消费,打点礼房的人,免得弄坏你的另外一半卷子,还有打点看门的衙役,让你早点进去报名,零零总总至少七两银子! 光一个报名就要花费这么多,怪不得当年江如琅家里卖田卖女还是供不起他读书。 江芸芸辛辛苦苦抄书一个月也才一两,一开始没想到考个试也这么花钱,花钱有点大手大脚,到现在只攒了五两银子。 “写话本很值钱?”黎循传鼻子不是鼻子地质问道,“有比你读书还重要?” “一两银子一本。”江芸芸比划了一下,“我过年写两本,就凑够钱了。” 黎循传很想维持生气的表情,但还是忍不住诧异问道:“现在写话本这么贵?” 江芸芸谦虚说道:“可能我写的还不错。” 黎循传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又忍不住阴阳怪气说道:“你脑子怎么读书这么好使,写话本也这么好使。” 江芸芸露出一个乖巧又灿烂的笑容来。 黎循传见那光影在她脸上一闪一闪的,一肚子的牢骚莫名又咽了回去。 第五十七章 一行人转到书房的内间, 四个读书人安安分分坐在右边,江芸芸则被提溜到了第一个。 刘大夏冒雪而来是为了江芸芸写的那本农事书。 江芸芸闻言顿时惴惴不安。 “浙江水稻一年两熟,老师送来的时候,第一茬已经收割结束了, 也算不上收割结束, 大部分都被水淹了, 只剩下高坡上的一些稻穗没被冲垮, 别说纳税了,连下一季买种子的钱都出不起, 我上了免税的折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刘大夏一说起正事, 眉心就忍不住皱了起来,那道正中的褶皱越发深刻,好似刀刻一般, 难以消除。 黎淳叹气:“江浙赋税重地, 内阁也是为难。” 刘大夏没说话, 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膝盖。 黎淳把手边的茶盏轻轻推了过去。 刺啦一声的细微动静, 刘大夏抬眸看了一眼, 这才继续说道:“我和司农参政召集了不少受灾严重的农户, 提出他们若是按照我们的办法来种一季地,我们可以提供两季的种子。” 他顿了顿:“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参加。” “你已经很厉害了。”黎淳安抚道, “若是再多的农户,你这边的买种子的钱怕是要自己添得更多。” 下面沉默的四人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这事竟然要自己添钱? 黎淳笑说着:“你们觉得这是好事?” 四人齐齐点头。 “所以好事,就一定所有人都很支持吗?”黎淳又问道。 大家自然想点头, 可听他这么说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难道不是吗?”黎循传忍不住出声问道,“劝农不是布政司的职责吗?给农户种子不是好事吗?怎么还要自己掏钱, 不能从去年留存的税负中支取吗?” “地步官员不能私取赋税, 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 你会上折子请求朝廷拨款,又或者去一步步走流程,支取去年留存的税赋?”黎淳并不生气,只是商量一般地反问道。 黎循传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朝廷不能既不同意免税,也不能不让百姓播种子,这不是让百姓们无路可走吗?” 黎淳笑着摇了摇头:“你可听清时雍的话了?” 刘大夏便也跟着看了过来。 黎循传眨了眨眼,声音莫名弱了下来:“听清了。” “他说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所以你要为了这十来户人家就兴师动众上折子?还是劳烦这么多人走流程。”黎淳又问。 黎循传犹豫了。 十来户,也实在太少了。 “但,但这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充满不解,“难道不做。” “地方没有财政……”江芸芸顿了顿,又解释道,“就是没有可支配的钱?” 黎淳目光看向江芸芸,点头:“别的地方不好说,可浙江自然是有的,两京十三省,浙江乃是大明赋税重地,贸易繁多,每年田赋、盐税、商税三大税收足够今年的份额缴纳京城和九边,这部分成为起运,赶运京师的那部分又分别送去四个:即太仓、御用库、诸部库、运河沿岸仓库,所以自来给朝廷的这一部分是大头。” “剩下的一小部分钱就可以留在地方,主要用于地方官员俸禄支出、分封在各地的宗室禄米支出、生员廪食米支出以及抚恤孤寡病老等,称为存留。” 江芸芸敏锐问道:“不能用来赈灾吗?” 刘大夏抬眸看了过去,沉声说道:“可以。” “那这次买种子的钱为何不能从存留部分出?”江芸芸又问道。 刘大夏沉默,眉心越来越紧。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格外严肃,更别说如今眉头紧锁,瞧着有些阴沉骇人。 “这笔钱用来解决地方事务上的用需,可地方事务烦杂,尤其是浙江,除去上诉的大宗支出,还有许多杂项支出,山川社稷和圣贤名宦祠的祭祀、官员的迎来送往、科举生员赴考津贴、乡试费用、衙门修缮、日常办公用度等等,不可胜言,那一部分的钱往往难以满足,如何用得到赈灾上面。”黎淳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目光在两个大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犹豫说道:“我总听说苛捐杂税一词,这是什么意思?” 刘大夏眉心倏地一紧,看向她的目光顿时严厉起来。 屋内的气氛很快就跟着沉默下来。 雪越下越大,外面隐隐传来沙沙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白色的光泽,整个屋子反而明亮了一些,不过无孔不入的寒风也顺着缝隙慢慢爬进屋内,连带着众人脸上的沉默也蒙上一层冰霜。 “那一部分的钱宁愿用来虚无的神明祭祀上,虚伪的官员宴席上,却轮不到穷苦的百姓救灾上。”江芸芸并没有被这样的气氛吓到,反而镇定开口说道,“那笔钱可能确实不够用于衙门开支,日常应酬,但怎么也轮不到百姓身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师说你胆大,依我看你何止是胆大。”刘大夏声音低沉,不辨喜怒。 黎循传不安开口,为人解释着:“他只是心直口快而已。” 黎淳手指轻抚着茶盏,开口解释道:“你刚才说的苛捐杂税,就是为了解决地方没有钱,各地加派在百姓身上,在朝廷收缴正税外再加各种杂税。比如在田赋外增收加耗,比如扬州就会征收“湖港之税”,产盐的地方会征收“盐商税”,买卖盐引的对方也会有“盐引钱”,若是需要劳力则会选择摊派,这些钱都会直接被地方官员收取,最后入了他们的口袋。” 他看向江芸芸,声音依旧平静:“你是想听这些内容吗?” 江芸芸沉默,捏着衣袖上的花纹。 相比较刘大夏的愤怒讥笑,黎淳态度格外平静,可众人还是忍不住屏息,连着身形也不敢动一下。 江芸芸抬眸,目光看向老师,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并不是想要抨击这个事情,一个事情的产生是有客观规律的,自上而下的政策就是泰山,常人难以撼动,我只是觉得……” 她说着,很快又沉默了,手指捏着衣袖上的波浪花纹。 随波逐流的海浪在袖口绕得一圈一圈的,举手投足间好似水波翻动,格外漂亮。 “开源节流,而不是巧立名目,老师曾说过在教授《大学》时提出生财有道的题目,我今日还是坚持国安则民富,民富则国足。”她轻声说道,“我不是对师兄的做法有意见,我甚至觉得师兄很是爱民,只是自己补贴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一方面从百姓身上敲骨榨髓,一方面又送些蝇头小利,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黎淳看着他的小徒弟,有一瞬间的欣慰,但还是忍不住叹气:“所以,你能如何?” 江芸芸沉默。 “我不行,我只是一个还未考上功名的白身。”她低声说道。 “你也知道你还未考上功名,就敢对官场上的事情指手画脚。”刘大夏忍不住呵斥道,“如此狂妄,怪不得劳得老师为你奔波受累。” 江芸芸被骂地低下头来。 黎淳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气:“不说他了,他一向如此,我会好好管教的,你且说说你的事情。” 刘大夏见状也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选好那十三户农户后,我分发了良种,用书里的办法从育种浸液开始一步步实施,之后就是用书上说的办法施肥耕种,也按照书中说的间隔插秧……” 他慢慢说道,说到辛苦为难处,甚至还忍不住叹气沉默。 种地苦,是真的苦啊,他不过是跟着种了这一茬,甚至不是日日都去,可每次从地里回来便觉得腰酸背疼。 他的父亲是永乐年间的举人,也是一路做到广西按察副使,他自小衣食无忧,如此才能找到状元当老师。 拿到这本书时,他本打算是让农户自己琢磨的,可那些农户总有很多问题,见了他就苦着脸,他看久了也忍不住走得勤快了一些,这一勤快就引得浙江道御史弹劾,闹了好几天的风波,他也忍不住想争一口气。 ——不过是做点事情,怎么就处处受限了呢。 他也开始研究那些农事的书,捧着那本小册子日夜看着,有时甚至连梦里都在地里走着,蹲下来去看那些稻穗。 那一口气,直到十一月,在天色降寒,却还未降雪的月初。 “我瞧着今年这稻很好。”老农珍惜地摸了摸水稻饱满的稻穗。 “这个稻怎么有些蔫了。”刘大夏忍不住盯着角落里的几株,满脸担忧。 “总不能事事都好。”老农忍不住笑说着。 刘大夏看向屋内众人,最后看向江芸芸,深刻的眉眼在此刻忍不住微微抽动练一下。 “今年第二轮收割时,一亩稻谷最差的也有三石,最高的那一亩竟然有四石多。” 黎淳神色震动,几个小孩却懵懂不解。 一亩三石是个什么概念,他们并不清楚。 “我选的农田连中田都算不上。”刘大夏一直阴沉的脸在此刻终于露出笑来。 这些人不似那些有中田上田的家庭还有点基础,上半年的那场暴雨让他们没了任何积蓄,也是这个原因,他们实在没有余钱买种子了,听了官府的话,不过是打算苟活一阵子,想要再熬一下,万一有奇迹…… “靠这一季却不止于到卖儿鬻女的地步。”刘大夏的声音倏地放轻,“若是一年能种到两季……” 洪熙年间,南直昆山吴江等地,如此肥沃之地,一亩田地丰年上亩出谷三石,次田二石,现在在不甚肥沃的土地却可以种出三石,江浙附税再重,一亩地缴纳了一石谷,抛开成本和家用,至少也能赚一石。 第五十八章 “师兄虽然面凶但是人好啊。”江芸芸打破沉默, 笑眯眯着缓解尴尬气氛。 四人也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假装认真开始看卷子。 门口,刘大夏捧着几张卷子,身上落满了雪, 又因为面色漆黑也瞧不出喜怒, 黎循传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正巧和刘大夏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吓得视线落荒而逃。 “你们的卷子我改好了。”刘大夏入内,也不拍拍身上的雪籽, 直接走了进来, 高大强壮的身形让本就不富裕的书房真正意义上的雪上加霜。 “师兄改卷子啊。”江芸芸非常及时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热情说道,“正好也见识一下不同考官的评分标准。” 其他三人皆露出佩服之色。 ——果然还是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芸哥儿。 刘大夏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他自小就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 长得又高又壮, 面色黝黑, 性子也沉默, 偏还长了一张凶脸, 说起话来声如雷震,连他小孩见了他都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来,不仅不殷勤瞧着还格外讨喜。 “芸哥儿写的最好,枝山写的也不错, 衡父和楠枝还要多多努力。”他抿了抿唇,看了江芸芸一眼后就开始把卷子分了下去。 虽说江芸芸写的不错, 但是红圈少得可怜, 垫底的衡父和楠枝更惨, 没几个红圈,四个人顿时面如土色。 ——好严格的考官! 这一下,他们突然有了危机感。 ——若是之后碰到的考官也这么严格该怎么办? 刘大夏见几人面色都不太好,咳嗽一声说道:“南直隶人才济济,湖广亦是如此,你们竟然要考乡试就要明白,这是全府县最拔尖的人聚在一起考取那一百几个名额,你们这样嘻嘻哈哈的状态是很难挤上去的。” 四人被说得心有戚戚,刘大夏眼波一扫,继续下一剂猛药:“主考官每年都不一样,爱好也不一样,我们既不能揣测出来,那就做到样样都好!事事都行,如此一来总能被人看见,要我说,你们要是还是现在这个水平,不如直接准备明年乡试。” 四人脸色微变,捧着卷子,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刘大夏吓唬完小孩,不自在握拳咳嗽一声,话锋一转,声音放轻了一点:“就这样吧,你们要是有哪里不会,就去找我和老师。” 他顿了顿,见他们都不敢说话,非常沮丧的样子,自觉完成老师的任务,就转身离开了,四人看着他直接走入大雪中,甚至并未打伞,大步流星,并没有丝毫停留,宽阔的背影在大雪茫茫中越发高大。 这样的人甚至不需要言语,只需要从那样的神态动作中就能感觉出这是一个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的人。 “我也想长这么高。”江芸芸羡慕说道。 “师叔还挺有个性。”黎循传喃喃说道。 “真的好有魄力啊。”徐经崇拜说道。 “听说刘藩司是天顺三年湖广乡试第一,天顺八年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后翰林院本拟请供职,但他自己要求出任吏职,这才成了兵部职方司主事,又调升兵部职方司郎中。”祝枝山佩服说道,“若是兵部都是这样的人,何愁哈密问题不解决。” “关西七卫本来是为了控制西域的东察合台汗囯,防止帖木儿与瓦剌对明朝形成夹击之势,如今却已经形同虚设,七卫内部争斗不休,丢掉哈密卫也不过是时间。”徐经也忍不住小声抱怨着,“如今去那边做生意都不能去了,乱得很,血本无归都是小事,就怕丢了性命,而且哈密卫的驻军已经迁到了苦峪城,根本没人管商人的死活,我娘说不出十年,这条丝绸之路怕是要断了。” “前年的时候吐鲁番的新汗阿黑麻用计诱杀了罕慎,随后又出兵攻克哈密,导致哈密各大部族逃往苦峪、沙州等地避难,朝廷不是也没动静吗。”黎循传抱怨着,“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若是哈密丢了,西北边境危矣。” 江芸芸抬头:“好像不久前退兵了,之前在邸报上看过,还有读书人对此事发表意见,质问兵部为何不乘胜追击。” “真的啊,好端端怎么退了。”黎循传不解。 “不知道。”江芸芸挠了挠下巴,冷不丁问道,“你们说的哈密,是哈密瓜的哈密吗?” “你怎么就知道吃。”黎循传瞪眼,“不过听说哈密的瓜果确实很好吃,都非常的甜,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 江芸芸品出不一样的味道,大为吃惊:“哈密瓜竟然不是我们的!” 这么好吃的哈密瓜怎么不是我们的,那是谁的!谁的! 她找不到土豆就算了,怎么连哈密瓜也没了吗! 她一脸愤愤:“谁的,是谁的!!为什么不打回来!” 三人看着她突然愤怒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我们芸哥儿当了官,就打回来。”祝枝山笑眯眯说道。 “是啊,那个时候就可以抱着哈密瓜啃了。”黎循传打趣着。 徐经也跟着小声说道:“那感情好啊,我家对外的丝绸生意能不能成,可就靠你了。” 江芸芸睨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说道:“你们不懂,吐鲁番可是好地方,不单单是吃的。” 刘大夏原本第二天早上趁着雪停了就打算出发回浙江的,只那是天色还早,江芸芸正跟着拳脚师傅打拳,看了一会儿又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看着他们打拳。 明明还是小小的少年,举手投足间偏有从容不迫的风度。 只有看了江芸才知道,老师写在纸上的话语有多克制,也能明白老师到底为何对他寄予厚望。 大明自来不缺神童,可读了书就能办好事吗? 经天纬地之人,总是和众人不同,哪怕是神童也难以相比。 只如今他还是一棵幼苗,所以老师才如此小心呵护。 江芸芸虎虎生威打了一套拳,浑身也热了起来,兴冲冲准备回书房读书,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廊檐下的刘大夏,脚步一转,就毫无芥蒂地走了过去。 ——他好像不会害怕,不害怕高高在上的扬州府官吏,更不害怕总是冷着脸的师兄。 “师兄现在走吗?”她背着手笑眯眯问道,雪白的小脸粉扑扑的,瞧着像个玉娃娃,丝毫没有老师之前说的骨瘦如柴的小草模样。 刘大夏嗯了一声,下了台阶,和她站在一起,看着她浑身冒着热气,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放轻:“给你的礼物早早就备下了,但浙江事多,我也一直不曾得空,这才今日送来,已经让人放在你书桌上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嘴甜说道:“谢谢师兄,劳烦师兄破费了。” 刘大夏被那笑容闪了闪眼,一时间分不清是地面还未化干净的雪晃眼,还是面前这个小孩笑耀眼。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且好好走。”他犹豫片刻,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声音放柔,“我在京城等你。” 江芸芸认真点头:“好。” 刘大夏走后整个黎家再一次闭门不出,黎淳在他们面前晃了几圈,又开始忙碌起来,这几日家中一直有人出门寄信,加上年关将至,整个黎家格外热闹,连带着四人读书也没了心思。 老夫人抓不到黎淳,只好抓着其他四人轮番下棋,只把四人杀得片甲不留,哭天喊地,闹得黎淳不得不出面,把闹腾的人赶走了。 “你去外面找其他人下去。”黎淳披着外衣,陪着她收拾棋子,“过年人多,带着耕桑一起去,芸哥儿二月就考试了,不要乱了他心态。” 黎老夫人不悦说道:“就芸哥儿一个人下得好,其他三个人都不行,枝山还号称才子呢,下棋可真臭啊,倒是衡父不声不响,下得有模有样的,楠枝这么多年是一点进步也没有,也太笨了。” 黎淳只是安静听着,闻言笑说着:“他们现在哪有心思下棋。” “还不是你好端端让时雍吓唬他们。”黎老夫人嗔怒,“吓得几个小孩一心扑在书上,我看吃个饭还要念几句。” “不吓一吓他们,过年休息将近一个月,还不是要给我惹事。”黎淳冷哼一声,“我这是以备不时之需,提前敲打一下他们。” 黎老夫人闻言只是笑:“也不是弄出一个好事,瞧你最近忙着给人铺路,嘴上说什么嫌弃话。” 黎淳又是哼了一声:“我是给他吗?我是觉得那东西既然真的不错,就该好好推广出去,让农户真真切切有了变化,百姓足则国家富。” “是啊,我们黎太朴多大公无私的人。”黎老夫人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晃了晃脑袋。 黎淳恼羞成怒:“金旻,你也太无聊了!” “喊我闺名做什么。”黎老夫人不悦质问着。 那边江芸芸的读书计划已经安排妥当了。 十二月二十号开始放假,明年正月十七开始上课,现在还有五天,也只剩下一次小月考,也就是她设定的期末考,考完批改好订正好,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今天是最后一场考试了,考完就回家了。”江芸芸穿着厚厚的大袄,插着手,“外面的雪实在太大了,我们今日在就在屋内考试。” 今日扬州下了一场大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地面已经积起厚雪,屋子被大雪照得发白。 这场考试大家写得都很快,想放假的心已经到了顶点。 之前已经日夜不休地学了四个月,尤其是后两个月,被江芸芸狠狠操练了一番,每个知识点都好像刀刻一样记在脑子里,甚至连其他四本五经在出题的过程中也得到精进。 第五十九章 除夕迎春, 春朝岁旦。 江家相比较黎家更是热闹,寻常东侧门代替正门,人来人往,日子到了十二月, 更是常年开着, 车马不停, 格外热闹, 就连江芸芸平日出入读书的西跨门也时不时有人经过。 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一个年,看什么都觉得格外好奇, 有时候出门时间早就站在一侧只是看的, 时间久了还会引得管事前来询问。 ——“随便看看。”她只好打了一个马虎眼,带着乐山溜溜达达走了。 扬州的街面上更是热闹,新上任的知府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二月下的第一场雪前匆匆上任, 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大小路面都扫了一遍, 说是为了迎接新年, 第三天晚上还亲自开宴请了扬州上上下下的各大县令, 一连三天, 连扬州的衙役都清了一遍, 算是彻底摸了一遍底。 新知府姓王名恩,字克承, 成化二十三年进士,之前是绍兴府余姚县的知县,在任期间官声很好。 这些都是她最后一次去交抄写本和话本的时候, 林徽特意说给他听得。 江芸芸一边吃着糕点,左边听郭掌柜训儿子, 右边听林徽说着新知府的八卦。 “所以, 唐伯虎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听完之后, 莫名其妙问道。 林徽气得直瞪眼:“我与你说正事呢!” 江芸芸咧嘴一笑,有点孩子气说道:“我听到了啊,新知府瞧着一板一眼,但性格圆滑,看不出深浅,所以你很担心他会给我使坏。” “对头!”林徽连连点头。 江芸芸看着门口清扫地面的老妇人,听说这些都是从孤独园里找出来的,说是干一天有钱拿,不少人争着来做,最奇怪的是这等小事还是知府大人自己亲自站在衙役后背盯着做出来的。 她话锋一转:“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人不会给我穿小鞋,他看上还挺正直的。” “你怎么知道?”林徽不信,“新官上任三把火,哪里看得出好坏。” 江芸芸挪了挪嘴:“不管是不是表面功夫,至少他会做这个功夫,那他就不会正大光明给我难堪,而且我的水平我还不知道,乡试还有点紧张,院试之前是没什么问题的,我老师和师兄都这么说的,他们读书多,官也做得大,眼光一定是对的。” 她话锋一转,眨了眨眼,小声说道:“而且我师兄好歹是浙江布政司,他以前的上司,总不会故意针对我吧,不然也太不给我师兄面子了。” 林徽露出佩服之色:“倒是一面好大旗,不亏是我们未来状元郎,想得真透彻。” 江芸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来,说起正事:“你少打趣我,明年我要连考三场,可能也会考乡试,就不抄书了,也不写话本了。” “乡试也考?”林徽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不得了了,乖乖,你才读书一年呢。” “徽哥儿这么说就想差了!”掌柜郭佩打完孩子出来了,“芸哥儿读书多认真的,我每日天不亮出来开门,他就去上课了,天黑才回来,刮风下雨,日夜不休的,一年抵得上有些人十年!”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 郭俊捂着屁股,哭哭啼啼出来了,站在角落里背书,一边哭一边背,瞧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就那字。”郭佩又说道,“写得真好,就一年时间能练成这样,我们书店也有七八个抄书的书生,就芸哥儿抄的启蒙书卖得最好。” 江芸芸笑得更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运气好,运气好。” “那祝你旗开得胜,一举夺魁。”林徽拍了拍桌子,高兴说道,“把我的酒拿来,给芸哥儿上个龙井。” “不用这么破费。”江芸芸动了动屁股,“我也该回家了。” 林徽把人拉住:“喝一杯!以茶代酒,不过你今日放学这么早?” “我们今日放假了,明日开始到正月十七都休息,枝山和衡父拉着楠枝出门喝酒去了,我是来找唐伯虎的,他还没回来吗?”江芸芸问。 林徽笑说着:“唐伯虎、张梦晋和徐昌谷三个浪子碰在一起,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有这么快就回来的,不过之前枝山送过一次信,把你的事情也说了一下,伯虎回信说一定赶回来的,不过你也知道他们的德行,这这几日又一直下雪,赶回来的机会渺茫。”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把最后一口白玉糕吃完:“算了,也不强求。” 林徽突然神秘兮兮凑过来,戳了戳她鼓鼓的腮帮子,八卦问道;“哎,之前不是你们夫人对你不好吗?明日她女儿纳征倒是想起你这个香饽饽状元徒弟给人撑场面了,你也不觉得难受。” 江芸芸扭过来开,大眼睛眨了眨眼,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不解问道:“难受什么?” 林徽打量着她,见她当真一脸迷茫,又解释着:“他们之前对你不好,现在因为你老师的原因才对你好,你不觉得这些人踩低捧高吗?现在他们有求于你,你倒是眼巴巴凑上去了,怎么也不拿捏他们一下。” “没有眼巴巴,而且我觉得不是夫人请我去的,是江如琅叫我去的,我和他有父子关系,闹太僵不行,与我科举有碍。”江芸芸捧着茶抿了一口,解解腻,又说道,“你觉得江湛如何?” 林徽连连摆摆手:“如何能在背后议论闺阁女子。”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拿大眼珠子直勾勾看着他。 林徽犹豫一会儿,凑得更近了,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就上次救灾来说,我娘都夸她行事有章程,夸江夫人养得好,关键时刻立得住,能抗事,当真是大家闺秀。” “你看,你对她印象也不坏,而且和我有矛盾的不是江湛,我也不讨厌她,给她站站台也没什么不好。”江芸芸又喝了一口茶,“我和江夫人也没有矛盾,她就是……有点纠缠的陌生人吧。” 林徽见她歪了歪脑袋,忍不住打量着她:“你怎么和话本里那些人不一样?” “哪些人?”江芸芸一脸迷茫。 “就是主角啊,他们不是都会反击之前欺负过你的人啊,你怎么说来着,狠狠打脸!”林徽说道,“你写的那些本看得人真是爽快,虽然一点爱情都没有,但是就是看着利索,就是这些看得爽。” 江芸芸咧嘴一笑:“情情爱爱不如修仙问道,而且现实是现实,话本是话本,我有这本事,之前也没必要过得这么苦。” 林徽点头,随后又察觉不对劲:“你不要岔开话题,小小年纪颇为狡猾了。” “因为她也没有欺负我啊,她只是置之不理,导致下人想要讨好她,所以才让我没啥好日子过,但这个问题的本质在她吗?”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江如琅入赘了曹家,但曹家还是让他开门立户,单独出来,不仅连家中小孩,就连门口的牌子都还是江姓,对江如琅算是仁至义尽了。” 江芸芸捧着茶盏摸了摸底下的那一圈碗沿,笑说着:“可你看江如琅,对她不好,而且还纳妾,她只是对我们置之不理而不是肆意刁难,赶尽杀绝,已经算是仁慈了,她也是受害人,何必如此苛责她。” “最大的问题在于江如琅,不是在曹蓁,更是不会在江湛,我干嘛迁怒他们,而且以后万一江渝也要婚嫁,我得先提前看看,免得到时候我不会,闹笑话了,让江渝丢脸了,她会生气的。” 林徽眨了眨眼,冷不丁说道:“怪不得枝山说经常感觉不到你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孩,而且你才多大,怎么就开始操心起你妹妹来了,你会不会太夸张了点,一点也不小孩。” “不会哦。”江芸芸开始吃第二盆糕点,“因为我是小孩,所以吃这么多糕点不会长胖,只会长高了,你们年纪大了不行,会横着长。” 林徽恼羞成怒,伸手去抢他的糕点。 江芸芸灵活把糕点塞进嘴里,那双眼睛瞪得更大了,颇有点耀虎扬威的意思。 “哎呦呦,是吵架了吗?”郭佩托着东西出门了,安抚小孩一般说道,“乖乖,不要吵架,来来,徽哥儿喝酒,我们芸哥儿喝茶,上好的雨前龙井,平日里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江芸芸接过茶盏,灿烂一笑:“谢谢郭叔,郭叔真好。” 郭佩一脸慈爱地看着她,眼睛快要滴出水来。 “祝我们芸哥儿马到成功,虎虎生威,一举夺魁!”林徽举杯,大声说道,“共饮此杯,不负岁月!” 江芸芸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想了想:“不负热血。” 林徽看着她,大笑起来:“鸟欲高飞先振翅,满饮此杯。”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一饮而尽。 “多乖的小孩啊。”江芸芸走时,郭佩感慨着。 林徽摸着酒杯,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脚边是烧得火热的炭盆,连着脸颊也红扑扑的。 “哎哎,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郭佩一扭头,看到已经空了的酒壶,又看到他醉眼朦胧的眼睛,慌张说道,“我亲自送你回家,你这个酒量,一盏已经是极限了。” 林徽没动弹,手指滴溜溜转这酒盏,好一会儿才笑说着:“这么有趣的人,要是早知道就早点捞过来,也能骗他入赘呢。” 郭佩慌里慌张捂着他的嘴,眼睛警惕地看了眼周围,好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徽哥儿喝醉了,我们归家吧。” 林徽把酒盏推倒在地上,半晌没说话。 郭佩只能呐呐地站在他身边。 “我觉得他要考状元了,把他的抄写本都收起来,等他过了乡试,名声会大涨,我们提价买,就写状元点化文本,一本十两。”好一会儿,林徽抹了一把脸,又说道,“我们归家。” “那他的话本呢?”郭佩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伸着手虚扶着人,“要不要打着他的名号……” 第六十章 “你是将军?”江芸芸迈着小短腿, 哼次哼次跟在他腿边,走得小脸红扑扑的,“他们说你刚打了胜仗回来。” 因为看出来顾宗泰很喜欢她,所以江如琅非常给面子, 把江芸芸提溜到他身边, 还三申五令要她照顾好贵人。 她听了一路的奉承, 才知道原来顾宗泰其实不叫顾宗泰, 他叫顾溥,袭爵镇远侯, 掌五军右掖, 前年也就是弘治二年,挂平蛮将军印,充任总兵官, 奉命镇守湖广, 说他打了胜仗是因为今年镇压了苗人的起义。 “不算打胜仗。” 顾溥走了几步路, 察觉后面的呼吸声越来越远, 扭头去看, 江芸芸正扶着一棵树, 累得直喘气,就差一屁股坐在地上抗议了。 一路上耳边一直都有人在说话, 顾溥大概是嫌弃他们烦了,走到半路说江家景致好,想多逛逛, 江如琅闻弦歌而知雅意,扭头就让江芸芸带路。 说是看风景, 他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脚步一迈, 走得飞快,他一步,江芸芸得多走两步,小短腿都要抡出火星子来了。 多损啊,让一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孩来带路。 “我走不动了。”江芸芸见他看了过来,破罐子破摔说道,“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你。” 顾溥闻言笑了起来,嘲笑着:“你这身体还能一连考这么多场考试。” “一次最多考五天,有的三天,中间能休息一下的。”江芸芸掰着手指给人算了一下,“我已经模拟演习过好几次了,问题不大。” 顾溥看着她又笑:“我在湖广就听说你的名声了,说你以十岁高龄找了一个湖广状元做老师,打败了一众扬州学子,他们都说你一定是死缠烂打才求得这个机会的。”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可我瞧着你倒是灵气。”顾溥朝着她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冬日的日光不甚猛烈,但那具高大魁梧的身形往那里一站,日光落在肩头,阴影倒落就显出极致的压迫。 顾溥居高临下注视着对他而言不过是手指大小的娃娃,他不笑起来,眉宇间才显露出杀伐战场的血腥气,尤其是那双粗重的眉毛往下一压,深邃的眉骨便尖锐得凸显出来。 江芸芸悄悄往后挪了几步,企图避开这道令她不舒服的高大影子。 “你跑什么?”顾溥挑眉。 江芸芸站起来,仰着头,镇定说道:“你又高又壮,还比我有权势,一个小手指就能压死我,而且你还莫名其妙非要和我说话,我自然觉得你居心不良。” 顾溥没说话,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江芸芸任由他的目光一点点扫射过自己的身体,巍然不动。 “那你不怕我?”顾溥不解问道,“你就不怕我现在把你抓起来扔水里。” 他甚至还张开那只蒲扇大的手在她面前威胁性地挥了挥。 那只手只是随意张开就比江芸芸的脸还大许多。 “因为我对你并无所求,所以我不会服从你,讨好你,你也只是在身形上威吓我,但武力自来不是以强打弱就一定能赢,巨鹿之战,项羽渡过黄河,以九千江东兵战胜秦军前锋王离的十万大军,九战九捷,可见蛮力也不值一提。”江芸芸神色自若反驳着。 顾溥垂眸看着她,随后轻笑一声:“秦军轻敌,军心不稳,后方动乱,并未有项羽破釜沉舟的架势,自然连连败退。” 江芸芸不为所动。 “再者那是军队,和我有什么关系,两军对垒要考虑军心士气,粮草兵器,可现在就我和你,相当于……嗯,打架。” 他故意用打量地目光扫视着江芸芸,嫌弃说道:“你瞧着……还没我军队里的烧火兵有力气,更别说和我比。” 江芸芸看着他傲然的脸,倒是笑了起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怎么不和我比四书五经。” 顾溥失笑:“我一个打仗的,干嘛要和你比读书?” “那我一个读书的,干嘛要和你比打架。”江芸芸反问。 顾溥沉默,眉心先是微微一动,随后又紧紧皱起。 这场本是碾压式的威吓性对话,不知不觉就被这个小童带成了一场幼稚的对话。 ——他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你倒是有诡谲奇异的名家气派。”顾溥蹲下来身来,和小童平视,“控名指实,苛察缴绕,好厉害的口舌。” 名家是战国中期非常活跃的学派,开山人物是邓析,最有名的人物是惠子,但让它在后世还留有声息的是公孙龙的白马辩。 总的来说名学留在史书上大概是一个辩论学的形态,众所皆知,辩论很容易演变成抬杠,所有这个门派在历史上名声一直不好。 顾溥说他有名家气派,其实在骂人,骂得还挺脏! 江芸芸倒是不生气,反而露齿一笑,得意说道:“我可得到辩论赛第一!” 顾溥见她笑了起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真是有趣。” 江芸芸休息好了,站直身子,继续问道;“你还逛花园吗?” 顾溥也跟着站了起来,冷不丁说道:“苗人没有起义,是桑植安抚司土官性格残虐,苗人群起反抗,地方官以为是苗人暴乱,这才让我去镇压,我过去也只是把首领处置了,其他人都放回去了。” 江芸芸仰着头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在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长长哦了一声,大声夸了一句:“那您真是是非分明,是个大好官!” 明明是吹捧的话,顾溥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受用,只是动了动粗黑的眉毛。 这一次顾溥没有大步流星往前走,反而放慢脚步,甚至还会等一会儿江芸芸,只是两人一路上并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们明明各有心思,却不再试探讥讽。 两人穿过花园,正好看到江来富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远远见了人就露出殷勤的笑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面前之人便敏锐地停了下来,扭头看了过来。 “武将可以擅离职守吗?”她冷不丁问道。 顾溥微微一笑:“自然不行。” 江芸芸打量着他,一脸严肃。 “但我回家祭祖。”顾溥促狭一下,“我祖上原是湘潭人,但在前朝迁至江都县,也就是现在扬州府,祖坟都在这里,我十三岁袭爵后就不曾回过扬州,如今战事大捷,陛下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为难我。” 这回换江芸芸打量着他,神色冷静,瞧不出到底相信了没。 远远的,江来富见两人一高一低,面对面站着,脸色都非常严肃,心中咯噔一声,自觉肩负老爷重任,便匆匆跑了上来。 “顾将军~”他殷勤地喊了一声,“正厅开席了,请您过去呢。” 江芸芸和顾溥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好大一男儿还能有这么夹的声音。 江芸芸奇奇怪怪地看了一眼江来富,又看了一眼顾溥。 ——这人地位这么高? 顾溥皱眉,欲言又止,最后转身离开,脚步匆匆,生怕走慢了,就被江来富黏上了。 江来富见人走远了,立马板下脸来:“那可是顾将军,二公子刚才怎么还敢和人摆脸色,人家来做客,可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江芸芸撇了撇嘴,但想了想还是问道:“顾将军是我们请来的嘛?” 江来富骄傲地抬了抬胸膛:“自然不是。” 江芸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那你骄傲什么?” “那不是说明我们江家在扬州有名气,大小姐出嫁,连大将军都来凑热闹。”江来富与有荣焉说道。 江芸芸龇了龇牙:“你不觉得他和上次那个什么张公子一样奇怪。” 江来富脸色大变:“二公子慎言啊,张公子是何等人物啊!” “那张公子是谁啊?”她立马追问着。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对面突然传来顾溥的声音,“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真的来看你的。” 江来富见顾溥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脸色顿时白了下来。 ——这不是在背后说人话被人当场抓住吗! “走得如此慢,走。”他竟然直接一把把江芸芸抄了起来,架在胳膊里就带走了。 江芸芸蹬了蹬腿,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我自己走!” “太慢了,小冬瓜。”他大笑着,带着一个人也丝毫没有减缓速度。 “你才冬瓜!”江芸芸暴怒。 江来富大惊,一边是务必要拍好马屁的大将军,一边是江家重金压宝的小神童,真的是那个磕破点皮都要心疼半天的地步。 “哎哎,小心点,将军快放下我们二公子,二公子抓紧了啊。”他在后面拍着大腿,连连喊道。 他喊了一路,顾溥嫌他烦,脚步一顿,直接不知道拐去那里了。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体验全身腾空,好像飞起来的奇妙感觉,冬日的风灌满袖子,冷冷的,那迎面的风带着冷冽的滋味,不甚舒服地刮挂在脸上。 可偏偏她却觉得有点舒服,因为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鸟。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冬日的风不过是乘托起她的翅膀。 “喜欢吧,我儿子就很喜欢!”顾溥见她伸手去抓风,也跟着笑说着,“他一出生就跟我在战场上,现在七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给他请了老师,年纪大的,他嫌人古板,但是年纪小的,却管不住他。” 江芸芸扭头去看看了过来。 “等你过了乡试,你就带带他,我教你武功如何?”顾溥笑说着。 江芸芸不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而且我现在一个白身,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考得上乡试,难道是因为你听说外面的流言,瞧着我是一个聪明人,这样押宝可是要被骗的。” 第六十一章 大雪纷飞, 积雪已经快淹没过脚踝,江芸芸撑着那把伞走了一路,伞面也积满了雪,抬伞瞬间也跟着窸窸窣窣落了下来, 飞溅在她的衣摆上。 对面唐伯虎还是穿着熟悉的粉色长衫, 外罩墨绿色的大氅, 黑头巾边缀着一朵艳丽的牡丹花, 活脱脱一个走在时尚前沿的扬州小郎君。 张灵穿着大红色的袍子,宽袖博衣, 衣袂飘飘, 站在大雪中格外鲜艳,若是平时,她一定早早就看到了, 只今日心事重重, 便一直不曾发现。 徐祯卿是这三人里穿得最低调的, 披着黑色的披风, 整个人紧紧裹着, 露出一个被冻得通红的鼻子, 瞧着是被冷傻了。 他们三人也不知他们站在这里等了多久,脚边都有一圈雪堆了起来。 “怎么不高兴的样子?”唐伯虎朝着她大步走了过来, 头顶的那朵鲜红绢花在风雪中格外张扬,“谁欺负你了?江家还是许家?走,哥哥给你撑腰去。” 江芸芸只是摇头:“没有, 刚从老师家回来,正准备回家。” 唐伯虎哦了一声, 弯下腰来, 脑袋从她的伞下探了过来,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在此刻没了笑意,格外严肃地扫视着她的脸。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唐伯虎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看看我们芸哥儿有没有偷偷掉金豆子。” 江芸芸失笑,把手中的伞递给他,免得他弯腰辛苦:“我才不会偷偷掉金豆子。” 唐伯虎接过那把伞,随后嫌弃地扔在地上:“都说与君同赏雪中春,为何要撑伞挡住美景呢。” 江芸芸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笑眯眯说道:“这是我老师家的伞哦。” 唐伯虎脸上嚣张的笑容一顿,能屈能伸:“雪大天寒,撑伞好啊。” 他非常主动把雨伞捡了起来,甚至还拍了拍,亲自给江芸芸撑伞。 “你不是在江家吗?怎么从黎公家出来?”唐伯虎故作随意问道。 ——半途去黎家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被人挤兑! 他暗戳戳想着。 江芸芸不愿意多说,只是问道:“我还以为你们赶不回来了呢,刚回来吗?” 唐伯虎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对啊,刚下的船。” “湖面都要结冰了,差点就赶不回来。”徐祯卿溜溜达达凑过来,挤着唐伯虎站着,哆哆嗦嗦说道,“今年好冷啊。” 张灵也慢慢吞吞走了过来,却发现不论那一边都挤不进去了,只好抱臂看着三人,不悦说道:“你们排挤我!” 唐伯虎笑眯眯说道:“就排挤你,刚才唱戏的时候大家都看你,风头出这么大,可把我嫉妒坏了。” 张灵懒得理会唐伯虎的打趣,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江芸芸,瞧着是非要她给个说法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得罪你了?” 张灵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 “枝山给我们送信的时候,我们正在通州爬山,但是信被雪耽搁了,我们收到信的时候只剩下十来天了。”徐祯卿抱怨着,“谁知道刚送了信就大雪封路了,我们在山上呆了三天,把钱都花完了。” 江芸芸惊讶:“那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唐伯虎睨了张灵一眼,突然凑过来神秘说道,“我们张梦晋可是多才多艺的。” “而且可厉害了。”徐祯卿也跟着凑过来,得意说道。 张灵的冷哼声更大了,雪花落在肩头,那张本就雪白的脸在此刻被衬得越发冰白了。 江芸芸来了兴致:“你们卖艺回来的吗?卖什么艺啊,唱歌还是跳舞啊。” “唱歌,苏州有一小曲叫莲花,这可是我们的拿手本事。”唐伯虎得意说道,“我们以前都是得了钱买酒喝的。” “我们之前在外面玩的时候,靠这个讨到酒钱,那个时候外面下大雪,我们在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要说我和看到李太白没有区别。”徐祯卿也跟着炫耀着。 江芸芸眉心一跳:“你才几岁啊,竟然喝酒。” 徐祯卿不悦:“我堂堂七尺男儿,喝点酒怎么了。” “反正我们张梦晋平日都是穿得跟个乞儿一样唱歌讨钱的,这次为了凑够我们的回家的钱,可是在大雪中穿成这个样子唱歌呢,多少姑娘娘子凑上来啊,还要亲自送她回家呢。”唐伯虎用格外欠揍的口气说道,“你都不知道多少人,都要排队了,差点还大打出手呢。” “可我们是一颗心都在你这里啊。”徐祯卿也加入恶心人的队伍,含情脉脉说道,“就赶着回来给你撑场子呢。” “可不是。”唐伯虎连连点头。 江芸芸立马挑拨离间:“你应该把这两个人丢下的,你唱歌卖艺,他们是一点也没帮上忙!” “帮了!”唐伯虎不悦说道,“我敲碗了。” “我吆喝了。”徐祯卿理直气壮说道。 张灵的头顶已经落满雪了,那双眼波流动的桃花眼似嗔似怒,似笑非笑地看着鹌鹑一样挤在一起的三人。 “可我就一把伞。”江芸芸为难说道,“这次回来你是最大的功劳,那你说,这两个人你想赶走那个,我给你赶了。” 她非常果断地祸水东引。 唐伯虎和徐祯卿大惊失色,立马警觉看着张灵。 张灵眉心一跳,晃了晃脑袋,头顶的雪花便也跟着洋洋洒洒落了下来,飘落在冰白的脸上时竟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更白。 他慢条斯理朝前走了一步,懒懒散散,大红色的袖子在风中微微飘动,潇洒自在,好似踩着雪间上的猫儿,虽是不动声色,偏气势汹汹地注视着对面的三只小老鼠。 唐伯虎立马拉交情:“我们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啊!” 徐祯卿慌张举大旗:“我还是孩子啊。” 张灵冷冷一笑,伸手,修长白皙的指尖在三人面前扫过,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夺过雨伞扔在地上:“既然我没有,那就谁也不要撑了。” 可怜的竹伞一天之内被扔在地上两次,正孤零零地倒在雪地上。 江芸芸摸了摸落在衣服上的雪花:“我可没得罪你。” 张灵歪头,那个手指猝不及防捏了捏江芸芸的脸颊,快速捏完,也快速收手,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他捏完别人的脸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背着手转身离开了。 衣袂飘飘,红衣白雪,还真有魏晋风流的才子架势。 江芸芸摸着红扑扑的脸,惊呆在原处。 “我可没得罪你。”她捂着脸,质问道。 唐伯虎立马安慰着:“没事,哥哥给你报仇。” 话音刚落,他立马冲了出去,只是刚拉倒张灵的袖子,伸出的手还没捏到他的脸,谁也没想到雪天地滑,两人一人带一人,齐齐摔在地上。 雪花四溅,散了两人一声。 “唐伯虎!”张灵暴怒,“你有病啊!” 唐伯虎也摔得不轻。 头顶的那朵绢花终于看不下去了,颠簸了这么久还要摔一跤,果断离家出走,摔在雪地上。 唐伯虎回过神来,盯着那朵闹脾气的绢花,趴在张灵身上半晌没说话,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好玩,真好玩!”他拍着雪地,大喊着。 徐祯卿眼睛一亮:“我也想玩。” 说完也跟着扑过去,压在唐伯虎身上。 “徐祯卿!”张灵被压得更扁了,气得直捶雪地。 唐伯虎笑得更大声了。 “来玩啊!”徐祯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准备拉人的江芸芸,兴奋招手。 江芸芸惊讶地瞪大眼睛。 唐伯虎也跟着抬头来看她,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因为之前笑得太大声了,水光潋滟,好似一块碧绿的翡翠,霞绮浓披,人间桃色。 张灵动了动脖子,随后自暴自弃整个人趴在地上。 “快来快来,要冷死我了!” 江芸芸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整个人趴在徐祯卿身上。 她一笑,所有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大家都穿着大氅,厚厚的大氅就像一层层厚重绵软的被子,却又带着人体才有的温度和骨骼感。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疯玩。 因为见不到老师的执拗。 因为得不到答案的失落。 在此刻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快乐。 那是一份在现在肆无忌惮的痛快,不畏惧人言,不踌躇前路,不害怕未来。 四人回到江家,江来富正准备出门,一眼就看到四个落汤鸡,惊呆在原处。 “你们,你们怎么了?”他惊叫,“扬州来了强盗?” 三人主动把江芸芸往前推了推。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一脸认真胡说八道:“我去接人,外面的雪太大了,梦晋摔了一跤,伯虎去接他也摔了一跤,昌谷去接伯虎也摔了,我去接昌谷也摔了。” “然后我们就都摔了。”她拎了拎自己的大氅,可怜兮兮说道,“我带他们回院子换衣服。” 三人也跟着齐齐叹气。 江来富本来就是打算找人的。 ——谁懂啊,就一眨眼的功夫,二公子就不见了。 江如琅脸都变了,偏黎家那位小公子一问三不知,最后还是守门的小厮中得知二公子好像是出门了,他只好冒雪出来找人。 “宴会刚开始,你们换了衣服便赶紧来。”他笑脸盈盈说道,说完还觉得不放心,“二公子院子想来也没这么多衣服和大氅,我等会送来,再亲自给你们引路。” ——这是怕他们又跑了。 四人对视一眼,突然又笑了起来。 江来富一头雾水。 “行啊。”江芸芸踏入江家大门,“我想要好看的衣服。” 第六十二章 大年初二。 黎淳正在和夫人下棋, 被杀得灰头土脸的时候,江芸芸正拎着礼物来黎家拜年了。 “我去见见人。”黎淳果断扔下棋子,飞快说道。 金旻眼疾手快把人抓住:“芸哥儿自己人何必去正堂见,让老黎把人带进来就好了。” 黎风没动弹, 悄悄看了一眼黎淳。 黎淳还没说话, 就听到对面的金旻轻轻哼了一声。 “请进来, 请进来。”黎淳挥手, 又道,“让楠枝也来。” 黎风忍笑出了门。 江芸芸在二堂处等了一会儿, 就看到黎循传兴冲冲跑过来了:“你可算来了, 下午你邀请我出门爬山吧,也让我大过年出门玩一会儿。” “昨日观音庙的庙会很热闹,你怎么没去?”江芸芸好奇问道。 黎循传叹气, 一脸哀怨:“年前最后一场大月考不是不行吗, 祖父让我在家读书, 还说我若是这样不努力, 会被你赶上的, 你会笑我的。” 他话锋一顿, 幽幽问道:“你会笑我吗?”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会哦。” 黎循传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顿时拉下来脸:“太过分了。” 两人说话间, 黎风从小门走了进来:“黎公请芸哥儿和传哥儿入内。” 两人跟着他入了内院。 黎循传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抱怨着自己这个过年过得有多痛苦,没出门玩过一天,整天写卷子, 祖父一直盯着他,不过等到了院子门口, 他又闭嘴不说话了。 “我给你买了芝麻饼, 正好给你吃。”江芸芸临踏入拱门前, 嘲笑着。 黎循传呆了呆,仔细想了想才回过神来,这是骂他芝麻胆子,不由气红了脸。 江芸芸规规矩矩送上礼物,拜年问安,又和老师拉扯了几句,很快两人就没有说话了,小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她看了老师一眼,瞧见他正捏着棋子苦思冥想,一脸痛苦。 老夫人一脸不耐:“打算想多久啊,等你的大棋子生下你的小棋子吗!” 黎淳被骂得脸红,不悦说道:“哼,深念远虑,胜乃可必,我这是深谋远虑。” “我看你是举棋不定吧。”老夫人一点面子也不给,张嘴嘲讽着。 黎淳恼羞成怒,目光一抬,正好和江芸芸圆滚滚的眼珠子对上了。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移开视线,随后又眼巴巴对上了。 “你来下。”他果然伸手,把江芸芸拉过来。 江芸芸还是挺喜欢下棋的,不由跃跃欲试:“好啊。” 黎淳故作镇定走下了位置,冷酷说道:“给你师娘一个教训!”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憨笑着:“那有点难,师娘下棋好厉害。” 金旻傲气说道:“你们三个加起来还没我厉害呢。” 黎家祖孙二人大受刺激。 “你们三个一起下吧。”金旻目光一转,下巴抬起,施施然说道,“让你们三子都行。” 奇耻大辱! 三人立刻围着棋盘仔细捉摸着。 “下这里,把这颗棋子废了。” “要不这里,这里看上去还有得救。” 江芸芸看着棋上的黑白棋子,白子占据明显优势,黑子只剩下右下方的一角还在强力突围,正中的大部分被白棋占据,唯有边缘地带还有几颗黑子负隅顽抗。 看上去黑子确实没什么活路了。 她想了想,又仔细看了眼白棋的路数。 老夫人看似温温柔柔,其实下棋棋风格外凌厉凶猛,讲究一网打尽,这次的棋局也是如此,直接把黑子逼到东南方的一个小角落里,等着接下来的绞杀殆尽。 “下这里,我觉得下这里,保存棋子,徐徐图之。”黎淳在她耳边嘟囔着。 “我觉得下这里,突围出去,绝地反击。”黎循传也忍不住发表意见。 江芸芸巍然不动,她很了解老夫人的棋风,这三人里面就她和老夫人下得次数最多,这两种说法老夫人一定都考虑到了,所以她的棋子并不是完完全全堵住所有位置。 围师遗阙是她一贯的风格。 “你也生小棋子。”老夫人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也跟着嘲笑着。 江芸芸把黑子在指尖转了转,最后出人意料,选择孤身深入敌军内部。 她落在黑子为数不多的腹中地带。 “你下这里很快就会被吃掉的。”黎循传大惊! 老夫人也跟着严肃起来,开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棋局,思考她这是什么下招。 “没关系,听我的。”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老夫人开始去堵那颗莫名出现的棋子。 江芸芸开始和她在腹部地带厮杀,下到十七八子的时候,黎淳突然嗯了一声,惊讶地坐直身子。 老夫人下棋的手一顿,黑子并没有直接和白子厮杀,反而越来越往下走,不知何时开始和东南位置的棋子回合了! 黑子的气突然活了! “好苗子!”老夫人惊叹,“你打了一手声东击西,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弃东南是不是。” 江芸芸点头:“老师在东南挖深壕沟,筑坚壁垒,维护得还不错,自然不能放弃,虽然孤军深入,但也是险中求生,博得一线生机。” 老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会赌。” 江芸芸露齿一笑。 不过三个臭皮匠到底没打过诸葛亮,江芸芸负隅顽抗了许久,棋面上的格局最好时也是五五对半,但到底还是棋差一着输了一子,黑子含恨退场。 “这局下得好!若不是老头子一开始的棋局下得太臭了,输赢还真不好说!”老夫人大喜,“快快快,再拿几个金果果给我们芸哥儿。” 黎风机灵地把一把荷包递了上去。 彼时过年,有晚辈拜访,家中长辈都会用金银做成的金豆豆或者金稞子给小辈,一盒荷包也就一两个,但也图个喜庆。 江芸芸痛快收下那一把荷包:“谢谢师娘。” “再下一盘。”老夫人跃跃欲试。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看楠枝手很痒,让他陪你下一局。” 她眼疾手快把人拉下来坐着,然后自己揣上金豆豆,在一侧笑眯眯看着。 黎循传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我来。” 黎淳对黎循传的水平也是深有体会,完全不感兴趣,便意犹未尽收回视线,坐了一侧的靠椅上,见江芸芸还蹲在棋局面前,就招手说道:“来,这边坐。” 江芸芸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可有让人在江都县衙门口看着?”黎淳为她倒了一盏茶,笑问道。 江芸芸点头:“乐山每日都会去看一次。” “一月贴告示,二月就考试,时间也紧。”黎淳把茶盏推了过去,“同期考生和禀生可有眉目?” “府学里有禀生,我之前通过唐伯虎认识很多府学的学生,其中有几人说会帮我找一下。”江芸芸说完,皱了皱眉,“同期考生的事,五典书肆的少东家也说帮我找找,但到现在也没找齐五个人。” “你倒是认识不少人。”黎淳抿了一口茶,笑说着,“亏我还让黎风帮你去问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热情夸道:“多谢老师!老师真好!” “你那边还差几个人?”黎淳问。 “只找到两个,思羲找得很仔细,找了不少人,最后只挑选了两个人来。”江芸芸说。 “他做得对,同考的考生是要仔细找,找那种人品好的,不要被他们拖累了,不然也是耽误你。”黎淳叮嘱着,“我这里也有两个,是我们这条街尾的那位私塾陈先生,塾中也有两个小孩今年也要去参加县试,年纪和你一般无二,都是十来岁,来之秉性好,教出来的徒弟不会差的,你且放心他们的品行。” 他把茶盏放下,和煦说道:“我已经备好礼物,你等会跟着黎风一同上门拜访。” 江芸芸起身应下,很快就跟着黎风出了大门。 老夫人见人走远才小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鸭子的嘴巴是硬的吗?” 黎循传不解,呆呆问道:“为什么啊?” “你去问问你祖父。”她挤眉弄眼,“你看看他的嘴硬不硬。” 黎循传立马倒吸一口冷气,装死不说话。 “整天教坏小孩!”黎淳不悦说道。 “有些人最近老是偶遇陈先生,也真是缘分了。”老夫人故作正经说反问着,“楠枝啊,你出门怎么不整天偶遇芸哥儿啊。” “我不与你这个小妇人计较!”黎淳恼羞成怒,放下茶盏,甩袖走人。 一日一晃而过,江芸芸正月期间和五个一起考试的同窗见了一面,也相互交流了一下学问,最后又提着礼物去见了一面叶相帮他找的廪生,是一个三十几岁秀才,面相非常平和,见了江芸芸也格外客气,也回了一些礼物来。 正月十六,江芸芸开学第一天,祝枝山和徐经准时来报道,四人刚寒暄一会儿,乐山就匆匆跑过来,兴奋说道:“衙门放公告了!” 屋内四人倏地抬起头来。 “什么时候考试啊。”黎循传追问道。 “二月初五!”乐山强忍着激动说道。 江芸芸也跟着紧张起来:“那时间也不多了,我得先去报名。” “走走走,我和你一起去。”黎循传站起来急吼吼说道。 “我们也和你一起去吧。”祝枝山出声说道,“你是第一次报名,慌慌乱乱,可别有问题。” 徐经没说话,但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了,我让诚勇和终强去通知其他四个人,你们现在一起报名,免得还要再跑一趟。”黎循传说道。 “我也去叫人,乐水今日也来了,让他去请秉生来,陈先生的私塾那边我一个人去通知就好,剩下的两人正好让诚勇哥和终强哥一人通知一个。”乐山生怕自己得了清闲,也跟着说道。 第六十三章 料峭东风破单衣, 春寒不比腊前时。 二月的扬州还带着凛冽的东风,悄无声息刮去,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便忍不住泛出小疙瘩。 江芸芸慢条斯理地搓着手,从手指到手腕一点点按过去, 直到皮肤微微泛红, 连着指尖都充血了, 整个手指才灵活起来。 一个高大的士兵提着一个木板, 站在甲字房的前面,牌子正面写着这次的考题, 为了顾忌看不清字的人, 边上有一个声音洪亮的人正念着今日的考题。 她抄好题目没多久,那两人便去了乙号房,还是重复刚才的动作, 每个号房停留不会超过半炷香。 今日考的是四书文两篇, 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四书出的题目一长一短, 内容乍一看是中规中矩的, 完全符合老师说的性格古板。 五言六韵试帖诗则是一个‘春’字, 韵脚为‘青’, 也是一个并不出挑的考题。 老师之前说过,文题自来就有大题小题之分。 乡会试出大题, 语句较为整齐,又或者是截搭题。 院试之前则是小题,纤佻琐碎, 字数格外少,最少的曾只有一个字, 也有二字三四字。 这次县试的第一道题就是小题, 且只有两个字——知仁1。 这里的考点最重要的需要明白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这其实是最难得, 也是作为科举第一步的县试的第一道问路石, ——四书你到底有没有倒背如流。 这两个字在论语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尤其是仁字,是孔子的中心思想。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很快就排出这两个字的出处。 第一道题来自《论语雍也》篇中的——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樊迟问孔子怎样才算是智,孔子说:“专心致力于老百姓应该遵从的道德,尊敬鬼神但要远离它,就可以说是智了。”樊迟又问怎样才是仁,孔子说:“仁人对难做的事,做在人前面,有收获的结果,他得在人后,这可以说是仁了。” 这句话表达的是论语中最主要的一个思想——仁。 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2 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2 程子对此注解为:“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又曰:先难,克己也,以所难为先,而不计所获,仁也。”2 吕氏注解为:“当务为急,不求所难知,力行所知,不惮所难为。”2 若是寻常人破题,十有八九会直接围绕智、仁两方面,又或者会有人找到这句话的出处,打算另辟蹊径从敬畏鬼神这方面去入手。 江芸芸却想起这位考官的性格,不可能太过出挑,便打算以明破的办法进行开题。 ——惟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 这个一个讨巧且精细的破题,直接点名知仁两字,从而引出得到这两样东西后,又会得到成功和专心。 第二段她又直接点出‘盖鬼神亦义之存、获亦难之验,而所务所先不存焉,此为知之事与心欤?’,用来切回这道题目的主旨,既切题又点了一下鬼神的存在。 江芸芸开始在稿纸上飞快打出框架,然后用字句填进去,很快就写出一篇骨肉丰满的文章。 连着做了三个月的考前冲刺训练,她的脑子一触及题目,脑海里就浮现出许多思考,各类句子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她只需要攫取最符合,最贴合这个考官胃口的答案。 她洋洋洒洒打好第一篇四书文的草稿,又仔细打磨了词句韵律,最后才一笔一划誊抄在卷子上。 一篇卷子写完竟然也花了快一个时辰的时间。 她等誊抄好的第一张卷子字迹完全干了,这才小心翼翼放到一侧。 她并没有着急写第二段,反而是开始慢慢研墨。 二月的天还有些冷,她一开始只磨了能过写一篇的墨水,就怕墨水冻住,字迹浓淡不一,轻重有变,字就写的不好看了。 她的动作惹得她前面的士兵忍不住看了过来。 ——实在是太淡定了。 这个读书人一进来就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慌张的表现,全程巍然不动,非常镇定。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随后开始在草稿上写第二道题。 第二道题目来自《大学传三章》中的第四小节——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3 这是一整段的题目,并没有一字删改。 这段话来源大学,但引用了《诗卫风淇澳》篇中关于君子的一段话,经义注解为“在止于至善”,首先在于“知其所止”。 这道题看似是大段引用,且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句子,但仔细深究起来却并不简单,里面还考察了考生关于诗经的学习能力。 江芸芸对诗经自然也是学得滚瓜烂熟。 切以刀锯,琢以椎凿,皆裁物使成形质也。 磋以滤锅,磨以沙石,皆治物使其滑泽也。4 治骨角者,既切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绪,而益致其精也。4 这是作者引用《诗》来解释,以明明明德者之止于至善。4 江芸芸在从大学破题还是从诗中破题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又选定了出题人的思路。 出题人从大学引用到诗经,她便从诗经重新点入大学从而破题。 ——《诗》言有合于明德之止,传者引之以教天下。 ——《诗》所讲的符合于天赋的品德所能达到的精神境界,本经的解释者援引足以教育天下人。 托身边有两个本治诗经的福,江芸芸之前为了出题目,也是仔细研究过诗经及其各大注解,以难倒他们为己任,对于诗经的熟练程度和自己治的春秋不相上下。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字,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重新誊抄到卷子上。 两篇文章写完花了她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 日头也逐渐到了中午,二月的太阳不太热,甚至还有些寒气。 江芸芸把两张卷子用镇纸压住,然后开始蹲在地上煮茶热馒头。 之前听楠枝他们说,县试要是考得快的人,基本上早上就出来了,准备馒头热水也不过是保险起见。 她在煮茶时,果不其然看到外面有起身的动静。 ——有士兵带着人和卷子一起走来,听说要本人亲自交给县令,若是县令对你有兴趣,甚至还会再考教你几句。 她眼尾看了一眼,是一个瘦高个,年纪看上去不算小,不少人因为盯得太久了,被士兵提醒了,不过江芸芸并没有仔细看,很快就收回视线。 她是不慌的。 按道理,只剩下一道试帖诗,忍一下完全可以写完再出门吃东西。 不过江芸芸有其他的考虑。 越往上走考试越难,呆的时间越久,在这里吃午饭,甚至拿灯延长时间也是常有的事情,没必要赶这一场的快。 她需要把这些事情在现在还有阔绰时间的事情都做一边,免得一旦遇上手忙脚乱,反而会出错。 而且她还在长身体,饿得快! 真的非常饿了! 江芸芸花了一盏茶的是时间煮好茶水,在开始冒烟的时候就把馒头包在荷叶上,放在热气上热一下。 馒头是陈墨荷亲自做的,做的是肉馒头,荤素搭配,一旦热起来味道就格外香。 江芸芸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把吃的放在凳子上,然后一手馒头,一手热茶,慢条斯理吃起来。 她对面的士兵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吃得太香了。 在江芸芸煮茶吃饭的时候,那条通往县令高台的路上走了不少人,就连她对面的那几个格子里也走了不少人。 等她吃好饭,擦了手,坐回椅子上时,对面巨大的沙漏已经过了午时,正是一天最亮的时刻。 江芸芸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贡院正中的那颗老树似乎发芽了,在寒气瑟瑟的二月露出翠绿的新芽,她莫名觉得喜欢,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察觉对面的士兵虎视眈眈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写试帖诗。 真是一片韵脚为‘青’的‘春’诗。 江芸芸仔细回忆着,想起这个是下平九青韵字里的第一字,只要学得认真些,应该横跨就能确定韵脚,更说明这个县令是个规矩人,在只靠基础的县试中,连韵脚都不会从古怪的字体里选。 造物无言寒,春生却有情。 千红万紫著,偏惊老树青。 …… 江芸芸吃饱喝足思路好,飞快写下五言六韵,最后又誊抄回卷子上。 当她把今日的考题全都写好,盯着那一行行,一字字的答案,蓦地有些恍惚。 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她竟然已经完完全全适应这个考试模式,她甚至还想凭借这种考试出人头地。 在这一年里,她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便是生病也不敢停下来。 在此之前,她对于科举的印象都是来自书本,来自博物馆,所有人对科举的评价大都是好坏参半,甚至坏得居多,批评的声音络绎不绝,好似这个东西完完全全泯灭了人性。 她现在沉浸在其中,自然也能明白科举这条路并非十全十美,但它却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庄康大道。 第六十四章 科举层层递进, 从县试到殿试,加起来就有六场大考,中间还有一场科试,而且进了府学后更是有各种各样的考试, 一旦踏入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考试就是脱不开的事。 县案首和乡试之后的第一解元相比, 就显得格外不值钱了, 毕竟一年一次,而且是最初级的考试。 我们当然不稀罕……个屁! 以上都是没考中的人瞎比比的, 因为这个县案首没落到他们头上! 整天胡说八道, 指手画脚的穷酸书生,懂个屁啊! 可这是县案首! 县案首! 全县第一! 没考中的说得再响,那红绸也没挂在他家门上, 县令也没空见他!县案首也不在他家! 江来富见了江芸芸, 那目光简直温柔地能滴出水来, 跟看一个金元宝没有任何区别。 元宝多俗啊, 这个可是我们未来的状元郎。 江来富殷勤说道:“二公子哪里散步回来啊, 累了吧, 我背您回家。” 江芸芸抖了抖,连连摆手:“不不不, 不至于。” “至于!至于!”江来富激动地搓着手,“要是您嫌我背得颠簸,我这就抬顶轿子来。” 江芸芸吓得快走了几步。 江来富坚持不懈在他后面献着殷勤。 还没到江家, 远远就能看到江家门口已经停满了轿子,堵住了巷子的两头, 那些来人身后的仆人都堆满了礼物, 一时间门口热闹极了。 “都是听说您考到县案首了, 亲自来祝贺您的。”江来富脸上露出梦幻的神色,“当年大公子县试考了第二,都没有这样的辉煌的。” 江芸芸扭头看了他一眼。 江来富立马站直身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别说这种话。”江芸芸说道。 江来富的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是我失言,好端端说大公子做什么。”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又说道:“我不是说这个。” 江来富眼珠子都要转晕了,也没揣摩出她的意思。 “不要再给江苍压力,更不要用我给他压力。”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 江来富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心思,并未朝着大开的正门走去,反而回了平日里出入的西侧门。 江来富回过神来时,人已经溜溜达达跑了。 “我的祖宗耶,你总算回来了。”陈墨荷见了人,一把把人拉着,往里面走,“衙门礼房的人来传喜讯的,老爷请你过去,可就是找不到你,发了好大的脾气,听说后来连黎家也去了,还挨了黎公好大一个白眼。” 江芸芸惊讶:“老师很少生气的,怎么好端端会生气。” 陈墨荷自然是摇头:“这要你明日去问了,我们今日得要先去见见礼房的人。” 江芸芸哦了一声,换了件衣服,这才朝着前院走去。 正清堂依旧是人满为患的样子,连着院子里也站满了人,一个个神色喜悦,声音高调,和自己考中县案首一般无二。 江芸芸还未靠近前院,就远远有小厮看到人,前去报喜了,等她到了正门,一群人乌压压挤了过来,见了人便露出殷勤的笑来。 “我们的小案首来了。” “多厉害啊,才十一岁的案首。” “只读了一年的书就考上了案首,莫非是神童。” “定是神童不假了,衙门口贴的卷子我可都看了,好,真是好啊。” “不愧是状元的徒弟啊,这等本事真是惊人啊。” 那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而且人越围越多,她在原地愣是一步也走不动,幸好还是江家下人瞧着不对,伸手去拉人,小短腿江芸芸这才千辛万苦挤出来,站在空旷地,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好的二月,愣是给她热出一身汗来。 能在正厅坐着的人那都是在扬州拿得出手的大人物,正中的自然是衙门礼房的那个外郎冯清阳,江如琅陪坐一侧。 江芸芸入内,看到不少熟人,都是之前见过的,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待自己并不热情,今日见了她到都是笑脸盈盈。 “芸哥儿来了啊。”江如琅见了她也是一脸笑意,“礼房的外郎亲自来报喜的,可真是天大的荣耀,你快来行礼道谢。” 江芸芸倒是行礼了,却没有江如琅这般谄媚,只是淡淡说道:“劳烦冯外郎亲自报喜。” 江如琅脸上笑意微微僵硬,但还是顾及面子没有说话。 上首冯清阳点头笑了笑:“不碍事,你那几篇文写的太好了,我忍不住来沾沾喜气。” “外郎谬赞了。”江芸芸不卑不亢说道。 “当日一看贤侄就觉得不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可不是,那日纳吉时远远看了一眼,就知道小童定然与众不同。” “江家好福气啊,两个小孩一个比一个厉害,想来三公子更是出色了。” 众人开始寒暄,江芸芸更往常一眼,偷偷摸摸找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只是她今日刚一坐下,立刻就被人叫了起来。 “如何能做后尾,江老爷,也该在你下面加个位置了。”有人笑说着,“这般人才也该让我们时时看着,沾沾喜气才是。” 江芸芸还没坐下来的屁股,只好讪讪抬起来:“我年纪小,陪客坐在末位,不碍事。” “如何使得。” “可不是,今日你可是主角。” “来来来,实在不行,章叔这里给你坐。” 一直不说话的冯清阳笑说着:“来做我下面的吧,我瞧着也喜欢,当初考试时,二公子见县令时那风采,真是与众不同。” 他一开口,江如琅只好话锋一转,示意江来富把椅子放到冯清阳下方。 ——那个位置,就意味着江芸和他平起平坐了。 江如琅有些不高兴,江芸芸也有些犹豫。 她已经察觉到冯清阳对自己似乎有意见,之前在县令面前就几次三番提及他老师的事情,企图让性格古板的陆卓厌弃自己,现在又把自己放到和江如琅齐平的位置上,若是传出去,孝道一词就能压在江芸芸头上。 “过来坐啊。”他笑脸盈盈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如今不过是小小成就,如何能和我爹平起平坐,这位置还是等未来有机会,再坐也不迟。” 她说完,不等冯清阳说话,又继续对着其他人说道:“在座的都是长辈,我年纪尚小,坐在下位也是应该的。” 她飞快地坐在下首的位置,一脸和气,瞧着格外好说话。 只是众人被他的话说得眉开眼笑,就连江如琅脸上也露出笑来。 ——多懂事的小孩啊。 “县令三日后巳时会在县衙开琼林宴宴,到时候还请县案首准时赴宴。”冯清阳脸上笑容微微淡了淡,“县衙中还有公务,我就不打扰诸位叙旧了。” 他一站起来,所有人也跟着站起来,江芸芸屁股也没坐热,也跟着站起来,和和气气把人送走。 冯清阳一走,正堂的气氛更活跃。 众人要不围着江如琅,要不围着江芸芸。 江芸芸故作不解,顺势问道;“我瞧着这位礼房外郎好气派,可他不是未入流吗?” 有人笑说着:“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冯外郎虽只是一个童生,连着秀才也没考到,但他有一个叔叔倒是争气,如今在国子监上学,明年若是会试能成,冯家也算出息了,便是不能成,在各部历事一年,通过考核后也可以直接步入仕途,不管这么样,那都是一脚迈入大门的人了。” “怪不得冯外郎如此气派。”江芸芸笑说着,“可是在南京国子监,老师的小儿子如今也是国子监读书呢。” “听说在北京呢。” “本来是在南京的,也不知怎么读着读着就去北京了。” “听说傍上大人物了。” 江芸芸敏锐问道:“大人物?什么人这么厉害啊?” 大家谨慎地没有说下去。 “只是听说是一个大人物,具体多大,我们那里能得知。”有人笑着打马虎说道。 江芸芸见状便没有多问,继续和他们聊天说话,虚伪应酬。 一天时间就浪费在毫无作用的交际上,就连社交狂魔江如琅也累了,没有拉着她说话,只说有空再来找她。 江芸芸脚步沉重地回了紫竹院。 周笙把人扶进来坐着:“吃饭了吗?怎么瞧着脸色不好?快来娘这边坐坐。” 江芸芸整个人靠在她肩上,一脸疲惫。满嘴胡说八道:“太麻烦了,只是考上一个县案首而已,他们也激动嘛,等我以后考上状元怎么办。” 周笙失笑:“这话被人听到可是要挨骂了,好狂傲的小子,而且这可是县案首啊,你考了全县第一啊。” 江芸芸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扶你去休息。”周笙小声说道。 江芸芸坐着没动弹,安静一会儿后说道:“舅舅说家里的凌霄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嘛?” 周笙呆在原地,眸光微动,整个人出神坐在那里。 “想不想去?”江芸芸抬头问她。 周笙一脸纠结:“可我不能随便出门。”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大声说道:“我可是县案首!” 周笙噗呲一声笑起来。 “你放心,等我忙好这个事情,过几天就带你出门。”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着。 第二日,江芸芸去了一趟黎家自然又是一顿热闹。 黎循传围着她打转,就差恨不得挂在她身上。 “让我吸一口案首的气。” “是不是上次重阳求菩萨保佑的,这么灵的嘛。” 第六十五章 杏花村因为靠近扬州城, 所以一眼看过去,房屋建筑,衣服鞋袜,都比之前江芸芸赈灾的那几个村子看上去要好很多。 一路上, 村里的人也不害怕, 不管拉着谁都能说几句话。 “小郎君长得真俊俏啊。”这是年轻女孩对唐伯虎和张灵说的。 “没事, 至少你结实啊。”周婶对徐祯卿说的。 “我好几次去芦苇荡捕鱼, 老觉得你外祖父那位置整天雾气沉沉跟冒烟一眼,原来是青烟啊。”这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拉着江芸芸絮絮叨叨说着话。 “我听说你换新工作了, 还带了徐大他们呢, 不义气啊,下次有好工作可要想着我们啊。”这是年轻人听说周鹿鸣有好前程了,来攀关系了。 江渝年纪小, 有人和她搭话, 她就害羞躲起来, 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说话的人。 “真是可爱啊。”上了年纪人的捂着胸口, 一脸慈爱。 倒是江来富身边冷冷清清的。 不过他一向看不上这些人, 也不甚在意, 昂首挺胸走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周家走去。 周笙家在东面,位置有些偏了, 但风景好,背靠郁郁葱葱的后山,前面就是芦苇荡, 如今半人高的芦苇郁郁葱葱,相互簇拥着身上, 一簇簇白色柔毛向下弯垂, 春风吹过, 摇曳多姿。 “哇,好好看。”江渝哇了一声,挣扎着要下地。 “这里水很深的,淹死过很多人的。”周婶吓唬着。 江渝反手重新抱回周鹿鸣的脖子,细小的眉毛紧紧皱着:“真的?” “对,这里的水有两个我这么高呢。”周鹿鸣笑说着,“你可不能偷偷去水边玩。” “那他们怎么可以啊?”江渝小手一指,不高兴说道。 原来在众人说话间,唐伯虎等人已经在湖边拨撩着芦苇。 “这里的蒹葭长得真好啊。”唐伯虎笑说着,大手一挥,“等我回去,就给你画个芦苇游船画。” 江芸芸看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芦苇,层叠而生的芦苇,密密麻麻间白色绒毛随风而动,好似春日的棉雪。 “行啊。”江芸芸笑说着,“把我画好看一点。” 唐伯虎大笑,伸手折了一支蒹葭:“好,把我芸哥儿画成大明第一美男子,保证路过的人都为你倾倒。” 江芸芸也跟着大笑,也伸手去摘芦苇。 “我的天爷,你可千万不要靠近水边。”江来富拍着大腿,着急上前,连哄带拉把人带离水边。 这可是金疙瘩,可不能落了水。 江芸芸只好捧着那只芦苇,在江渝期待的目光中,高高递给周笙:“喏,给你。” 周笙惊讶地眨了眨眼,看着那簇雪白的绒毛轻轻拂过脸颊,随后轻轻一笑:“谢谢芸哥儿。” “不客气。”江芸芸得意说道。 江渝小手摊了半天没要到芦苇,仰头大哭起来:“我要!!我也要!!” 周鹿鸣慌忙哄道:“我给你去摘。” “这屋子也太破了,说不定里面都是灰尘,如此破烂可别污了主子们的衣摆。”江来富笑说着,“我们去扫个墓,看看风景便也算了。” 周笙脸上笑意微微敛下。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冷不丁说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江来富下意识小心翼翼打量着她。 江芸芸虽然在笑,眼底却不见笑意。 ——瞧着有些冷沁沁的。 ——是不高兴了。 “我也是担心这里面不干净,伤了主子们的身体。”江来富和气解释着。 “我看村子里的人好像都认识你?”江芸芸不解问道,“瞧着对村子还挺熟悉?” 江来富脸上露出笑来:“来过几次,村子里很少有外人,我也算穿得富贵,想来是因此对我印象深刻。” 江芸芸点头,话锋一转:“唐伯虎想去村子里看看,你陪他一起去吧。” 江来富面色微变。 江芸芸不得他拒绝,立马大声喊道:“哥,哥哥们!来玩啊。” 唐伯虎等人立马簇拥着江来富走了。 “看江管家气质就知道是卓尔不凡的大人物。” “瞧瞧这个宰相肚,了不得啊。” 唐伯虎和徐祯卿一左一右直接架着江来富走了。 张灵慢条斯理跟在三人后面,手里捏着一根蓬松炸毛的蒹葭,一点一点,慢慢悠悠扫过江来富的脖子。 江芸芸这才拉着周笙说道:“走,我们进去看看。” 周笙看着被人强行带走的江来富,不安说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若是老爷知道了,万一生气了……” “我管他生不生气。”江芸芸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 虽说现在周家败落了,整个院子长满了荒草,唯有右边那面凌霄花郁郁葱葱,花苞遍满枝头,所有屋子的门被锁着,风吹日打,也跟着生锈了。 但站在大门口还是能依稀看到这里也曾经是过过好日子的。 屋子是村里少见的石头搭的,屋顶也是用瓦片堆的,台阶虽然长满了青苔,却是用一整条石头,院子里也都不是泥土地,铺上一块块地砖,只现在长久没人搭理,野草从缝隙里张牙舞爪钻出来。 周笙失神站在大门前。 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却又在目之所及后突然熟悉起来。 那个柱子原本可是红彤彤的。 这个墙壁本来不是灰白的嘛? “屋子好大啊,你以前住在哪里啊?”江芸芸扫了一圈,随后问道。 这里的屋子并非江家这样的进字结构,反而是一个被圈起来的山字。 “我以前住在这里。”周笙回神,拉着江芸芸从正堂边的小道走,来到右边的那间屋子前,笑说着,“从这里开窗就能看到满墙花,我爹那个时候还在犹豫到底是梳妆台放在窗边还是书桌放在窗边的。” 她伸手摸了摸生机勃勃的凌霄花,顿了顿,声音微微抬高:“等五月份开花,这一面墙好像晚霞,很好看的。” 这间女子的闺房被花墙,被正堂包围着,是一个小心又精致的位置。 江芸芸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无声握住她的另外一只手。 周笙沉默,低头看着她的手。 “正中的两间是你爹娘住的吗?”江芸芸又问。 “这里是正堂,后面还有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书房。”周笙笑说着,“里面已经没东西了,之前都卖光了。” “那舅舅住在哪里啊?”江芸芸又连忙岔开话题问道。 “在左边,就在学堂边上。”周笙带着她从正堂后面穿过,来到另外一间房子前,“就住这里,爹说这样就能每日早点爬起来读书,免得偷懒。” 江芸芸咋舌。 周鹿鸣的房子和另外一间只有几步的距离,真的是隔壁移个凳子都能听懂的距离。 “这么狠。”江芸芸嘟囔着,“那不是都没得睡了?” “鹿鸣特别能睡,就是打雷也不能把他吵醒。”周笙无奈说道,随后又指了指短距离的空地,“中间本来是有花藤架子的,娘很喜欢种花,院子里以前种满了花,除了读书,其他时候也不太吵。” 她眼睛亮晶晶的:“这里以前有一个好高好高的架子,种满了藤萝。” “哇,一定很漂亮。”江芸芸捧场说道。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她夸张的脸,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要促狭我。” 江芸芸笑嘻嘻地说道:“那你爹以前学生多吗?” “多的时候有七八个,少的时候也有三四个。”周笙笑说着,“他是这一带唯一的秀才,家中稍微有点闲钱的都会送来读书,便是没有钱,有时候站在门口听课,想学两个字,他也不是不赶走的。” “那江如琅呢?”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笙一顿,好一会儿才说道:“一开始他家中是有钱的,五岁就送来读书了,一开始每年送五条束脩,可读了五六年,他连县试都没过,听说家里还只剩下五亩地了,其余兄弟姐妹也都有意见了,他娘就想把带回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叹气继续说道:“后来他求到我爹面前,我爹心软了,就说在读一年,这一年不收学费。” 江芸芸眉心一动。 这么听,周服德还是一个心软的人。 “他也争气,这一年吃住都在这里,一口气考到院试,回家后又不知道说了什么,家里又同意读书了。” 周笙明显不愿意多说,只是叹气:“过一两年后也考过院试和科考了,只是再考乡试的时候,他考了三次也没考过,他也就彻底离开私塾了,再后来就是和曹家结婚了,再后来就是我家出事了。” 江芸芸眉心一顿。 “十一岁过了府试,十三岁过了科考,二十一岁时离开你家,之后和曹家结婚,但之后一直屡试不第,最后在三十岁偃旗息鼓。” 周笙点头:“大概是这样的,前面的事情我也是听我爹说道,他来我家读书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没有继续之前的事情:“这些屋子我们还能进去吗?” “也没什么好看的。”周笙叹气,“爹开始迷上赌博后,东西就都卖光了,瞧着也伤心。” “等舅舅赚钱了,让他把这里布置起来。”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他现在一月一两银子,还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这钱要留着娶妻的,布置这些死地方有什么用。”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眨了眨眼:“我看舅舅呆呆的,肯定不好找媳妇。” 周笙点了点她的脑袋:“不准这么打趣大人。” 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乐器声。 第六十六章 一般来说, 众人认知中的科举之路都是从科考开始,只有科考过了才能参加乡试,会试,殿试, 也就是说只有能闯过艰难的乡试和会试, 才有攀登上仕途的可能性, 就算过了乡试后多年不中会试, 那也可以替补县令,从底层往上走。 所以在此之前的考试, 县试、府试和院试就像是考试前的试水, 摸摸你的底子,三年两次,大都可以在一年内完成。 江芸芸这种考了县试, 马不停蹄准备去府试, 甚至六月份去考院试的人比比皆是, 但是要是参加乡试还需要一个科考, 同样安排在六月, 这就有些时间紧了。 科考又称科试, 若是要你一步步来,那就要先过岁试, 再过科试。 如此经过重重难关,才能走过乡试。 江芸芸一边捧着糕点,一边坐在小矮凳上津津有味听着书生们兴致勃勃聊着科举的八卦。 这几日扬州城内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其他县赴考的考生, 眼下在五典书斋里高谈阔论的正是宝应县的考生。 “你一个江都县案首蹲我这里也不嫌寒碜。”林徽拨弄着算盘,看着脚边听八卦听得入迷的江芸芸, 嫌弃说道。 江芸芸呆呆抬起头, 眨了眨眼。 林徽一看到那双黑漆漆的清亮眼眸, 到嘴边嘲讽的话咽了回去:“要不要喝茶?”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写满了渴望。 ——也太乖了点。 林徽心里默默想着,随后咳嗽一声:“郭叔,沏壶好茶来。” 正在给人捧哏的郭佩理了理袖子,笑脸盈盈和人告别,随后转个身,去后院泡茶了。 “四月就要考试了,来我这里做什么?”林徽又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昨日伯虎跟我说画画好了,请我来赏画,我今日下课后就和枝山一起来了,但是他们两个神神秘秘的,现在在后院也不知道在墨迹什么?” 林徽惊讶弯下腰来:“你可知道上次陪你去杏花村回来,唐伯虎这几天可是连二门都没出呢,原来是给你画画啊。” 江芸芸比他惊讶:“他这么坐得住,改性了?” “这不是你好哥哥嘛。”林徽打趣,“你不是应该更了解。” 江芸芸扣了扣下巴,不放心说道:“那我去后院看看。” 林徽懒洋洋挥了挥手。 五典书肆的后院是一个很大的二进院子,第一进是少东家为了招揽读书人,专门给没钱的读书人租赁的,价格格外便宜,如今里面住了不少人,唐伯虎等人,除了富二代徐经,其余人大都住在这里。 第二进则住着书店自己的人,郭管事一家就都在这里,还有一半是仓库,书房等等,算是比较私人的地方。 江芸芸刚进一进院的拱门,就看到张灵正躺在靠椅上缓缓悠悠,手边是一盏开封了的酒,整个人还未靠近就闻到浓郁的酒气。 “你整日喝酒,就不怕醉死吗?” 张灵听到动静,缓缓睁眼,醉眼惺忪间看到一双眼如秋水的瞳仁正不错眼地看着他,哪怕此刻背着光已经熠熠生辉。 他痴痴看着,随后轻笑一声:“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大概是醉得厉害,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拉长着调子,偏带着苏州口音,吴侬细语,风情嵘峥,听着格外麻耳朵。 张灵是几人中长得最好看的,不似于祝枝山的气质文雅,也不似杜穆的强壮高大,更没有唐伯虎的疏朗大气,但他却是这几人中最好看的,那双玲珑多姿,孤傲霜冰的眼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看着人时,好似一片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心间。 这样好看的人如今懒懒散散躺在摇椅上,红衣垂落,乌发披散,一坛春竹叶,半点风絮情,占尽魏晋癫狂人。 吴王宫里醉西施,起看秋月坠江波。 他既是沉醉,不理世事的,又是孤高,难以相逢的。 唐伯虎的那一群人,就连接触最少的文徵明,她都觉得她是了解的,知道他是一个严谨认真,且有点不太会说话的人,唯有张灵,他总是雾蒙蒙的,好似隔了一层纱,他明明站在你面前,对着你笑,眨眼间又成了天上的月亮,冷冷清清地看着你。 “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张灵愣在远处,那句诗戛然而止,似有些不解,歪了歪脑袋,任由脸上的酒水慢慢自脸上落下,然后顺着下颚流过脖颈,最后打湿衣襟, 江芸芸把酒坛子放下,笑说着:“你也醉的太厉害了,以酒醒酒如何?” 张灵那双眼被酒浸得一激灵,露出湿漉漉的春寒,秋波流动间,流睇横波。 他只是看着江芸芸,半晌没有说话,那双雪白精致的脸被酒水浸染,在日光下蓦地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我看你都开始醉得说胡话了。”江芸芸小心解释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张灵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搭在扶手上,笑得整个人都在抖。 江芸芸大惊失色,惶恐地看着他。 ——喝傻了? ——我把人浇傻了? 她还没想出个动静,唐伯虎从侧门快步走了出来,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张灵,又看着一脸无辜的江芸芸,惊疑不定问道:“打架了?”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那就是他又发酒疯了。”唐伯虎上前把人扶起来,“走,我送你回去休息。” 张灵把他推开,踉踉跄跄站起来,也不擦一把脸上的酒水,只是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朝着自己的屋子晃晃悠悠走了过去。 “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 大红色的袖子随着他走动微微飘动,飘然欲仙,好似当真要乘风而去。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好久:“他为什么也不去科举?” 唐伯虎叹气:“梦晋也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啊。” 江芸芸看了过去。 “他爹土地被乡绅抢占后去世,他却投告无门,自此醉心山水,无心科举。”唐伯虎含含糊糊解释着。 江芸芸错愕。 “算了,不说这些了。”唐伯虎叹气,随后露出笑来,“走,我给你画了好多画。” 江芸芸收拾好心情,随他入内。 唐伯虎的屋内摆满了桌子,每个桌子上都有一两张画。 祝枝山正在一侧题字,毛笔都要写出火星了,忙得不亦乐乎。 “你画了这么多?”江芸芸惊呆了。 祝枝山抬眸看了他一眼,露出满头大汗的额头:“唐伯虎真的疯了。” 唐伯虎大手一挥,豪气说道:“你喜欢那个?挑一个挂在床头。” 江芸芸欲言又止。 唐伯虎有个本事,他画人是不需要看人的,似乎一眼就能把这个人看穿看透,入画之人的模样也许并和本人并不相似,但神态抓得极为准,衣袂飘飘间独属于那人的气质,是常人难以复制的。 一画千金,名不虚传。 他画了很多江芸芸,在蒹葭丛前,在杏树下,在村中小路里,她在和人说着话,又或者高高举起蒹葭,又或者独自一人站在湖面,又或者站在周家大厅中。 那是他脑海中的江芸芸,是他那日去杏花村里见到的一切。 他用他顶尖的天赋,设想出无数的江芸芸,用他记忆中的人,和他看到的一景一物,然后用带着强烈浓郁的,唐伯虎的风格融合在一起,最后泼洒而出。 ——逼真到连当事人都在恍惚。 “怎么样?好看吗?”唐伯虎吹嘘着,“你这个美貌,我可是百分百还原了。” 江芸芸呆站着,她甚至觉得她就是在现代拍照也拍不出这样的气质。 或仙气飘飘,或深沉淡然,又或者天真浪漫。 不仅没气质,动作也摆不出来。 ——太离谱了! 江芸芸咂舌:“都说‘闭门造车,出而合辙’,你这可是无中生有,泼墨而成,瞧着比他们还厉害。” 唐伯虎神色故作谦虚,口气却格外狂傲:“这话说得我爱听,朱子有言:‘轨者,车之辙迹也。辙迹在道,广狭如一,无有远迩,莫不齐同’,可造车那都是有标准的,我画画那全凭一口气啊,这大明有我这样本事的人,都屈指可数。”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虽觉得佯狂,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本就是世无其二。 “我还让枝山给你提跋了,到时卖给林思羲两张,你放心,你现在已经是县案首了,这画怎么也十两银子一张了,我都给你,我再留几张,等你成状元了,我再盖上我自己的章,高价卖出去。” 唐伯虎显然想得极好,口气中泛着喜气洋洋。 江芸芸忍不住问道:“若是我没考中状元呢?” 唐伯虎低头,和江芸芸四目相对,然后那双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露出迷茫之色:“没想过这事。” 江芸芸可耻沉默了。 “我觉得一定考得中。”过了一会儿,唐伯虎小声说道,“你和我们都不一样,江芸。” 这个十一岁的小孩便是站着,也足够夺人眼球。 不是因为那个浅薄的美貌,而是身上那股勃勃的生机。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平庸的。 —— —— 扬州府新来的知府做事非常认真,三月二十号就出了公告,四月十号考试,足足二十天准备的时间。 这会儿江芸芸因为有县案首的名头,来主动一起互保的学子不少,帖子送到江家,就轮到江芸芸自己筛选了,她有些着急,最后还是黎淳看不下去了,帮她把关选好了人。 “老师,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江芸芸捧着名单,感动落泪。 第六十七章 “你认识我吗?”江芸芸仰头问道。 这个叫王伯安的人实在太高, 瞧着和顾溥差不多高,却没有他这样健壮粗狂,腰间系着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蜂腰猿背, 鹤势螂形, 称得上轻盈俊俏。 “略有耳闻。”王伯安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少年, 只觉得和善可爱, “他们都说你是小神童,我有些好奇, 所以特意绕道来看看。” 江芸芸不高兴强调着:“我不是, 我只是勤奋而已。” 王伯安看着她笑:“听说你是江都县的案首?” 江芸芸点头,故作谦虚:“区区县案首,不足为外人道。” “我看了你写的文章, 写得很好, 一点也看不出是你这个年纪写的。”王伯安露齿一笑, 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所以这次除了来送信, 也是特意来看你的。” “你怎么看过芸哥儿的文。”黎循传紧张问道。 王伯安的目光顺势落在黎循传身上, 微微一笑:“你就是黎家小公子吧。” 黎循传不解问道:“你怎么也认识我?” “家父姓王名华,如今任翰林修撰, 和黎公的子弟李学士乃是好友。” “你父亲是实庵先生!”祝枝山眼睛微微一亮,“成华十七年的状元啊,幸会幸会。” 王伯安连连摆手:“我爹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值提不值提。” “原来真的是王兄啊,很早就听闻王兄不同凡俗, 那句‘科举并非第一等要紧事’, 誓要做圣贤之人, 可是如雷贯耳。”黎循传笑说着。 王伯安听得又是连连摆手:“年少狂妄,说起来也是羞人。” ——圣人! 在一侧触发关键词的江芸芸忍不住抱臂,眉头紧皱。 ——明朝好像确实有一位圣人! 圣人叫王阳明,这人也姓王? 巧合?同宗? “听说王兄百步穿杨,武力高超,之前还独自一人去了居庸关、山海关等地,真是好胆魄。”黎循传佩服说道。 ——武力高超? 又被触发关键词的江芸芸神色微动。 ——王阳明作为大明唯三以武入侯的读书人,想来武功不低。 “你怎么是这个表情?”王伯安实在是被江芸芸看得难受,忍不住低头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打量着他,手指比划了一下:“你有没有,字啊,名啊,号啊。” 她回想起她和唐伯虎第一次见面的经历,非常谨慎克制地问道。 唐伯虎,认识!江南四大大才子! 唐寅,不认识!路上遇到耍流氓的! “是我的疏忽了。”王伯安失笑,“在下王守仁,字伯安。” 江芸芸觉得王守仁的名字很耳熟,有什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忍不住追问道:“你没有号吗?” 王守仁摇头:“还未取号。”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小心翼翼问道:“王阳明你认识吗?” 王守仁眼睛一亮,兴奋问道:“哦,芸哥儿对道家也很有研究?” “没,没有啊。”江芸芸磕巴了一下。 王守仁不信,激动说道:“你都说的出阳明,还说不知道,阳明一词在《云笈七籤》中有言:“阳明主春,万童开门”指的就是东方青帝。当时宋朝张君房编成《大宋天宫宝藏》后,又择其他认为的精要万余条编写成《云笈七籤》。” “都说芸哥儿饱览群书,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敬佩夸道。 “芸哥儿还有精力读道教的书?”徐经咋舌。 “偷偷读这个,怕要被黎公要骂了。”祝枝山不认同。 江芸芸有口难辩。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我哪知道阳明二字还有这个解释,书上又没说。 “我也很钦慕道家文化,之前去江西时遇到一个道士打坐,自称无为道人,我自来咳血,便向他请教养生之术,他教授我呼吸之法,我竟然恍惚有种顿悟之感。”王阳明感慨道 黎循传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纳吉之日,你都忘记回去了。”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不好意思说道:“实在忘神,浑然不知天日变化。” 黎循传忍不住又追问着:“我去年有听到流言蜚语,说实庵先生的大儿子在读遍朱子著作后,对‘格物致知’之理非常推测,然后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还格生病了……” ——格竹子! 江芸芸终于被触发最最重要的关键词。 对面的王守仁认领此事,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休提这些事了,经此事才知圣贤果然是寻常人做不得的,若无强大精神,哪里有这等力量去格物,我倒是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觉得天下之物本无可格,其格物之功,只在心上,心上学问才是最重要的。” ——格物?心学? 历史知识宛若潮水一般涌过来的江芸芸瞬间明亮起来。 ——抓到你了,王阳明! 江芸芸一脸震惊,喃喃自语:“你还说你不是王阳明。” 王守仁不是计较之人,爽朗一笑,甚至也觉得这个号极好,他一听只觉得亲切,觉得自己也许本就该叫这个。 暗叹这个被父亲挂在嘴边的人,果然是有神通的人,父亲叫我与他交好,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何须骗你,我确实还未取号,但经你一说,阳明这号确实很好,我很喜欢。” 江芸芸那颗在考场里被炖得浑浑噩噩的脑袋,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忍不住走进几步,甚至悄悄伸手摸了摸他的袖子,有种脚踏落地的清晰感:“原来你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个在龙场悟道,文武全才,集心学大成,封建王朝最后一位儒家圣人,历史书上甚至给他留了一个版面的王阳明啊! 历史名人,又见到一个了! 江芸芸手指激动搓了搓,嘴里嘟嘟囔囔着,动作鬼鬼祟祟。 ——活的,真的,少年版大圣人。 ——看都看到了,摸一下,沾沾喜气! 王守仁惊讶地看着他,不解问道:“是有什么什么问题吗?” “正在吸收天地灵气。”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黎循传连忙把人提溜回来,板着脸说道:“你怎么对王兄无礼。” 江芸芸收回视线,然后又忍不住盯着王守仁看,不错眼的那种。 王守仁失笑:“芸哥儿难道也认识我?” 江芸芸点头,认真说道:“如雷贯耳。” 王守仁吃惊地看着她:“芸哥儿真是有趣,我连乡试都没考,哪来的名气。” 他一度觉得他爹太过低调了,一点也不像李学士这般喜好宣传。 儿子写了一首诗,非常值得开宴庆祝! 儿子的文章写得这么好,让人品鉴一下! 儿子又做了什么好事,这还不是要夸一下! 总是就是儿子做了什么都是‘哇,我儿子好棒啊!’这样的心态,导致李学士的儿子李兆先在京城名气极大,倒是他,年幼一直在祖父身边生活,十二岁读书,十五岁游历居庸关、山海关等地,这几年才跟着爹在京城生活,所以京城中只有几个长辈认识他。 “你不是都说了嘛,科举不是第一等要紧事,你是要做圣贤的人啊!”江芸芸更加严肃认真,“圣人!你是要做圣人的人!科举算什么!” 王守仁好好的一张小麦色的脸愣是看出几分红意,有点恼羞成怒,又有种被人格外看重的认真感:“你小小年纪,倒是爱促狭人。” 江芸芸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脸甚至比他还红,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此刻好似在发光:“我没促狭你!你可是王阳明啊!” 自来能被称为圣人的,聊聊数人,前者有儒家五圣,指的是儒家至圣孔子、亚圣孟子、复圣颜回、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后又多了一个朱熹。 圣人大都是要求立德、立功、立言,只行其一便是不世之功,可自儒学问世以来,能做到其中一个的都寥寥无多。 王阳明有些尴尬,惊讶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说着话的可是众人口中的神童。 她的目光是这么真挚,口气是这么热烈,好像在看一个惊喜的宝玉,那双漆黑水润的眸光在此刻熠熠生光,充满欣赏。 她是这么笃定,这么信任,完全不夹杂一点负面的情绪。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你,不怕挨揍啊。”黎循传看着王守仁强壮的胳膊,小声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解释着:“哎,我一看这人就觉得不一样,我觉得他是一个认真的人,所以说的话一定能成,因为认真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王守仁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冷不丁觉得神清气爽,眼睛微微弯起:“借你这个神童吉言。” 十五岁那年,他曾听说石英等人起义,献策想要平定起义,却被父亲斥为狂妄,连折子也递不上去,那个时候他只觉得不甘委屈,可今日被江芸芸这般毫不遮掩的认真夸赞,心中经略四方的志气油然而生。 ——也许我生来就该有所作为! 可他爹从来都不会如此夸他,甚至他的同窗,好友都只是一笑了之,只有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童。 听了他年幼无知的话,却好不质疑,甚至大为赞赏。 他王守仁,终于是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你才是神童!”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随后酸脸,“大明真的好多神童啊。” ——她都遇到好几个人了。 黎循传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忍不住把人拉回来,不悦说道:“你好端端怎么这么热情。” 江芸芸严肃说道:“你不懂,他可厉害了。” 第六十八章 府试的卷子并不难, 因为第一天考试没有文章,只是单纯的帖经,若是之前的知府都是交给手下礼房的人,但王恩却打算自己批改, 同治和外郎便坐在另一侧。 这里的卷子是王恩亲自出的, 有难有易, 非常考验考生的水准。 这场扬州的考生还是不错的, 大部分都能答对一半多的题目,但他还是有些不满的。 本经和注解本就应该倒背如流才是, 读书之事就能如此投机取巧, 以后做了官还了得。 他一连罢黜了五张卷子,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看下手下厚厚的一叠卷子, 便忍耐着脾气往下看着。 没一会儿, 右侧礼房外郎捧着一张卷子, 忍不住说道:“这位考生的卷子倒是厉害。” 王恩揉了揉额头:“是答得好, 还是字写得好?” 虽说这些考生正在经历府试这一关, 但一半多的考生年纪都不大, 不该对他们有太多的苛求,字写得端正, 题目写得对,就很好了,但真看到这一百来张, 水平参差不齐的卷子还是会觉得头疼。 “都好。”外郎笑说着,“题目只错了五道, 而且这笔字也极好。” 王恩来了兴致:“只错了五题, 拿来我看看。” 外郎笑着把卷子递了过去, 笃定道:“不出意外,今年的府案首的候选名单中,有他的一席之地。” 王恩仔仔细细看了三张纸,随后满意点头:“也不知是哪位学子,基础很扎实,这笔字写得也很好。” 礼房外郎笑着点头:“听说今年泰州的如皋县有一个神童,三岁就会写大字,五岁诗经倒背如流,也不知是不是这人的。” “说不定是高邮兴化县的那个陈案首呢,听说他三岁就开始读书,读了十年书,这笔字怎么也要刻苦才能练出来。”李同知也跟着笑说道,“还是杨外郎运气好,我这里改了二十几张,是一个好的都没有。” 礼房外郎笑了笑:“扬州江都县的那个江案首师从状元,读书一年,就成了案首,外面也都说是神童呢,说不定也是他的,比李同知你说的那个更有可能。” 李同知,也就是之前大难中唯一幸免下来的李陆。 他现在一听到江芸的头衔就开始觉得下意识头疼,还觉得心跳加快。 这芽儿实在太凶了。 “这不正好说明我们扬州学风浓郁,所以人才辈出。”王恩把手中的卷子放了下来,四两拨千斤说道,“李同知,杨外郎,你们也是扬州府的老人了,我看前几年的乡试喜报里,扬州一直不出挑,可真是对不起这些神童名头了,这次府试可要同心戮力,交好第一份卷子,让真才实学的神童们也能得偿所愿。” 他和和气气说着,两鬓斑白的头发在烛火下格外惹眼,乍一看他和平日里看到的和蔼慈祥的中年人并无不同。但他已经施展过雷霆手段,把扬州府内内外外都整治了一顿,如今没有人会小瞧这个看上去格外和气的人。 两人起身行礼,齐齐应下。 直到子时,三人才把两百份卷子批改完,直接罢黜了七十三份。 “这几张卷子都不错,我们也排个高低出来。”王恩笑说着,“希望今年选出的府案首可以在院试也大发异彩,给我们扬州府争光,在应天府也能争出个名堂来。” 三人围着特意选出来的五张卷子,神色紧张。 院试之前的考试,自来就是第一场最重要,剩下两场不过是参考,作为名次调整的辅助对照。 “这张卷子,字写得很好,就是题目错的有些多。”杨外郎笑说着,“放在第五不为过。” “这张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字写得好,错题也不多,只是涂改了两下,卷面不好看了。”李同知抽出其中一张,“不若这个第五,你手中的那个第四。” 杨外郎想了想,看向王恩:“这两人水平不相上下,王知府意下如何?” 李陆顿了顿也接着看王恩。 王恩笑了笑,和气说道:“就按李同知说的吧。” 李陆脸上这才露出笑来。 王恩对手下的波涛汹涌看在眼里,继续说道:“那第三呢?” “那就这张吧。”李陆又抢先一步说道。 杨外郎没有插手,笑着点头。 王恩扫了一眼:“那就这样。” “这剩下的两张,水平不相上下,字都很好看,一个错了五个,一个六个,”李陆叹气,“虽说这个五个错的少,但这个六个瞧着笔锋更沉稳一些,瞧着更能为我们扬州争光才是。” 杨外郎还是没说话,目光在两张卷子上扫过。 “辉吉觉得呢?”王恩问道。 杨珍晖眼波微动,随后指了指另外一张:“我倒是瞧着是这张好,字好看,题目错的也少,这字写的极有风骨,我倒是觉得值得第一。” “还是要稳重一些的人。”李陆笑说着,“若是太年轻了,可就压不住了。” 一反刚才沉默的杨珍晖,针锋相对说道:“可这个是科举,凭实力说话的,这张就是更优秀一点。” 李陆有些下不来台,脸色难看。 王恩笑着点头:“辉吉性格耿直了些,但也是拳拳之心。” 杨珍晖和气笑了笑。 “就这张吧。”王恩捡起其中一张卷子,笑说着,“我瞧着这字有点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风骨。” 杨珍晖脸上笑意加深。 李陆神色不安。 ——他是不希望江芸成为府案首的,这样的人走得越远,他便越不安全。 第二日考试,江芸芸还是坐在第一个的位置,这次的题目是写论和表。 论是一种文体,按照《韵术》的说法,“论者,议也”的解释,大概现代的议论文。 府试的考题是百姓富足论,这是非常宽泛的一个题目,若是泛泛而谈,反而落了下乘,需要以小见大,才能言之有物。 这道题目江芸芸打算直接从土地入手,缓缓推开,最后到政通人和,百姓富足,这样的论题她做过好几次,甚至还亲自在田里走过,所以很快就打好了草稿。 第二道表是指章、奏、表、议四小类,还有专议朝政的文章,都统称为表,刘勰有言:“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今日的题目是西北哈密之论。 这道题对于江南学子有些难了,哈密那可是在大明的边疆,离扬州十万八千里,这个水平的学生也很少考虑这些问题。 但江芸芸,为了哈密瓜仔细查阅过资料,若非现在太忙了,只怕她的军事策论也该写出来了。 她先大肆吹捧了一下前面几位皇帝的政策,又稍稍带了几笔对哈密政策的不足,最后话锋一转提出富国强兵的方针。 两篇文章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两千字,直到酉时将近这才誊抄完毕,信誓旦旦摇了铃,难得快速地走在最前面。 上首的王恩故作不经意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低头抿了一口茶。 “也不知是会还是不会,写的倒是快。”杨珍晖笑说着。 “这个年纪,怕是哈密在哪知道吗?”李陆笑说着,“一通乱写,敷衍了事,这个名单怕是要变动一下了。” 杨珍晖含笑说道:“扬州距离哈密之远,怕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同知这题出的有些难了。” “如今哈密战局多变,我等身为朝臣每日看着官报,也是忧心忡忡。”李陆微微一笑。 杨珍晖脸上笑容微敛。 “国家大事,自来牵动人心,何止李同知担忧啊。”王恩笑着缓和气氛,“人人有心而无力罢了。” 李陆见王恩替人说话,便也不再反驳,只是点头应下。 江芸芸等了快半个时辰才凑到二十人,出来的人一个个都在唉声叹气。 “哈密,我知隐约听过一次,何事起的纠纷都不知。” “我听也么听过。” “我倒是听说过,哈密问题是老难题了,这些老难提问我们有什么用,那都是上头的事情。”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不出一声,跟在人群屁股后出了贡院。 这次连王阳明都在外面等着她考试结束。 “咦,你怎么来了?”江芸芸眼睛一亮。 只是王阳明还没说话,黎循传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挡在他面前,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到最后的话咽了回去,对着黎循传说道:“楠枝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呢。”祝枝山笑眯眯说着。 徐经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殷勤笑道:“真是辛苦你们了。” “今日考试都考了什么?”王阳明问道。 江芸芸把题目解释了一下。 “哈密!”王阳明眼睛一亮,“我之前去居庸关山海关等地时,也想去一趟哈密的,哈密地跨天山南北,是要冲咽喉之地,连接甘肃和亦力巴里,在汉唐便是西域要冲,就地理意义上而言,‘谁掌握了哈密,谁掌握了进入中原门户的钥匙。’,此话一点也不夸张。” 江芸芸叹气,想起自己在邸报上看的只言片语,也颇为忧心:“太宗册封安克帖木儿为忠顺王,设哈密卫等羁縻卫来巩固经营哈密,可到现在哈密卫已经名存实亡,不仅是因为强敌入侵,内部分裂也是很大的一个问题。” “朝廷上现在‘闭嘉峪关,绝西域贡’的风声越演越烈。”王阳明叹气,“这绝非好兆头。” “这不好吗?”黎循传不解,“断了朝贡,他们就不能进行贸易,如此才能让他们知道背靠大明才能好好生活。” 这些问题都是他偶尔听家中大人所说,并不觉得有问题。 第六十九章 江家大门再一次被踏破了, 这次扬州城以外,和江家有些交道的人也千里迢迢驾车来了,企图在新案首面前刷一个好脸。 因为江芸得了府案首!! 在他得了县案首之后,在两个月后又得到了府案首! 天大的喜事! 江家大门都挂上一条条红绸缎, 又放了十来串鞭炮。 ——我也不想骄傲炫耀, 但真的忍不住了! 得了府案首就可以不用参加下一步的院试岁考, 可以直接准备六月的院试科考。 也就是说!这个十一岁小童说不定, 今年就可以参加乡试了。 才十一岁啊! 十一的秀才,又聪明又可爱, 整天笑眯眯的, 出门都要担心会不会被抢走了。 十一岁的举人,那和香饽饽有什么区别,出门吹个风都有人把他夹走。 众人盯着江芸的眼睛都亮了。 这一次虽然只是跑腿小吏来报喜, 但江来富还是大方地给了一个鼓鼓的红包, 喜得小吏嘴里的好话好似不要钱一样。 江家如此热闹, 风暴中心的江芸芸却正在黎家和王阳明就哈密的事情讨论了许久, 两人不仅画了地图, 标出地方, 聊到兴起时甚至还说道如今在海上杀人越货的水贼迟早要成为大明水境大患。 前脚乐山来报喜了,后脚江家仆人就敲响大门, 请他归家。 “你真的是府案首。”黎循传呆坐在原地,不可置信,“我还以为你那天在吹牛。”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那天确实在吹牛。” 吹牛嘛, 谁读书的时候没放下豪言说去北大清华的啊。 吹牛又不犯法。 但是胡说八道的竟然实现了,也挺不可思议的。 “芸哥儿的文章被贴出来了呢, 耕桑正在抄写。”乐山见缝插针说道。 “那我可要好好学习了。”徐经叹气, “芸哥儿这样, 真的让我忧心八月的乡试,若是我没考上真的好丢脸。” “你还是先回去吧。”祝枝山看到江家仆人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出声说道,“等你明日回来再说这些也不迟。” 江芸芸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张地图,起身慢慢吞吞离开了。 ——她不是很想去应酬那些人。 “你为什么觉得现在海面上的水贼会是大患啊。”等人走了,一直盯着地图王阳明回过神来,冷不丁问道。 “人早都走了。”徐经也紧盯着两人推演的图纸,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个舆图长得好像是一只鸡啊?” “你不说我都没发现。”王阳明比划了一下,“这一部分不是鞑靼的吗?怎么圈进来了。” “这个不是之前四分五裂的东察合台汗国吗。”王阳明又指了指鸡屁股的位置,“这里是前朝成吉思汗子孙的封地,也叫亦力把里,只是洪武三年被贵族帖木儿取代,黑的儿火者的三个孩子都被往北面赶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定下了。” “舆图自来是机密,芸哥儿怎么从哪里知道的。”祝枝山不解问道。 四人面面相觑,随后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 “那这一块是不能做生意了吗?”徐经点了点那几个分裂的地方,“若是不相往来,这条丝绸路就断了。” “我之前去嘉峪关虽没听说这几个地方的,但现在哈密都不能去了,丢哈密七卫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王阳明神色沉重。 “路上走不了,海上又说有海盗。”徐经皱眉,“对外做生意的风险越来越大了。” 他家是经商的,最怕的不是穷凶极恶的官吏,反而是这些刀口舔血的贼患,就怕人财两空不说,还丢了性命。 “这一代沿海附近都有卫所,打那些不成器的水贼还防不住吗?”徐经懵懂问道。 王阳明抱臂,眉心紧皱:“应天府加起来有近四十九个卫所,总归都不是酒囊饭袋吧,扬州的扬州卫你们见过吗?” 黎循传冷笑一声:“我瞧着若是扬州卫这样的尸位素餐,肥头大耳,打不过也不奇怪。” 王阳明见他一脸厌恶,不解地眨了眨眼。 祝枝山解释着:“江家大姑娘许配给扬州卫总兵许昌的小儿子许敬,今年七月便要大婚。” 他顿了顿,委婉说道:“许家对芸哥儿颇有意见,几次挑衅,瞧着不好相处。” “为何?”王阳明惊讶,“芸哥儿这么温和的性子,定不可能得罪人的。” 只是几天相处,王阳明已经彻底被芸哥儿折服了。 ——这么乖的小孩必不能惹事的。 ——问题一定在别人。 江芸芸回了家,惊讶发现许昌这次竟然也来了。 上次考中县案首,许家只是让管家送了一个玉屏来。 许昌大马金刀坐在上首,瞧见她的身影,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并没有太多的表示。 江芸芸察觉到那个视线,还未说话就被人团团为主。 一开始,她觉得许昌在针对她,两人互看不顺眼。 但是上次纳吉之后,那点针对又消失不见了,但关系也没有变得温和起来,之后两人没有再见过面,今日算是第三次见面。 这一次,他虽然对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恶意,但到底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瞧着像是施舍。 这样阴晴不定的人,她并不想和他起正面冲突。 这些人见了江芸芸,水涌过来一般围上来。 离谱的有想要商量亲事的,被江芸芸吓得三连拒绝。 问的最多自然是岁试考不考? 若是能博到一个小三元,那可真是天大的名声。 江芸芸只好把事情都推到老师身上,说要询问老师的意见。 你问我怎么想的。 不好意思,我脑子不行。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敷衍着,脸上的笑都要笑僵了,就看到曹家那位舅舅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你想要小三元?”他眼睛微微垂下,淡淡问道。 “这个事情我想要问老师。”江芸芸说道。 “问老师做什么。”曹家舅舅把人带到江如琅面前,笑说着,“恭喜妹夫,好福气啊,这可是小三元的儿子。” 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拉了过去,出现中众人视线中,心中顿生冒出一股火来。 实在是烦躁这人的阴阳怪气。 “曹舅舅不在自己家中,整日来江家指手画脚,家中子弟是没有出息的人吗。”她冷冷说道,“我是考岁试还是科考,自有我自己的长辈商量取舍,用不到他人对我指指点点。” 曹澜想要她靠岁考,不外乎是希望消耗她的精力,最直接的是希望她赶不上这次的乡试,最差的也能消磨她的精神。 要知曹家对江苍报以厚望,期望他在这次乡试中大发异彩。 若是江芸也参加了,没考上就算了,可要是考上了,风头便都是在他这里。 很早之前江芸芸就听说,江苍的婚事迟迟没有消息,就是想要他考上乡试,用来谋求更好的婚事。 他们打得好算盘,好似江苍和江芸都不过是他们手间的棋子一般,他们只能顺着他的想法落子,从此之外毫无作用。 曹澜脸色阴晴不定:“我只是恭喜你,二公子好大的脾气。” “我好大的脾气。”江芸芸冷笑一声,“到底是谁好大的脾气,整日来江家撒野,一次又一次,我敬重你是长辈,你却也不能蹬鼻子上脸。” 曹澜脸色铁青,目光看向江如琅:“这边是江家的家教。” “这是不是江家家教,不过是你愤怒迁怒的想法,但众人现在看到的一定是曹家的家风。”江芸芸先一步回敬着。 江如琅早就不爽曹澜整日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不过是借了曹家的一点势,这人便如此咄咄逼人,江家后院有一点风波,就忙不迭跑过来给自己妹妹撑腰。 不够是仗着自己曹家势大而已。 不过现在情况倒过来了。 江苍和江芸都这般有出息,曹家几个小辈却都不是读书的料子,纨绔子弟,曹家的东西也迟早是他的。 “芸哥儿脾气冲了点,性子直,但脾气是好的。”江如琅拉偏架,“快给你舅舅道歉。” 江芸芸抱臂没说话。 到底是新鲜出炉的案首,未来可期,大家可不想在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闹僵关系,便有不少和曹家关系好的人上前和稀泥,说话间把曹澜带走。 “何必和小辈计较。”有人低声说道。 “苍哥儿也要考试了,就当是为了他忍一下。” “是啊,如今他在应天,让他宽心才是。” 几人絮絮叨叨劝着,把人带去庭院散散心。 江芸芸冷下脸来,一反刚才的温和态度,眉宇间的温和被猝不及防出现的冰冷一扫而空,好似出鞘的宝剑,吴钩霜雪明,让人猛地惊觉,这人虽只有十一岁,却并不好糊弄。 “倒是好口才。”许昌笑说着,“不过你们书生只能打打嘴皮子,真刀真枪可就要尿裤子了。” “真刀真枪不对上外敌,反而要挟手无寸铁的书生,书生自然毫无抵抗能力,依我看读书人是不行,但当兵的更不行。”江芸芸冷冷嘲讽着,“不以为耻反为荣,太祖设下扬州卫,想来也不知道现在还有这样的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这话矛头直指许昌,一点也不遮掩。 江如琅脸色大变:“胡说什么。”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江芸芸并没有收敛,反而咄咄逼人继续说道,“如今运河上,海面上,海盗不休,扬州卫能做的可不是吓唬读书人。” “闭嘴!”江如琅大怒。 江芸芸面无表情:“我还要去准备院试的事情,就不奉陪了。” 第七十章 两个小孩加起来还没超过二十岁, 如今正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唐伯虎等人一脸兴趣,绕着两个小孩走来走去, 兴致勃勃讨论着, 一点也不避讳。 小孩见状, 只是板着脸, 一声不吭地坐着。 “这小孩几岁啊?瞧着好小。”祝枝山皱眉,落在小孩还肥嘟嘟的小脸上。 “这把剑比他人还高, 看着是一把好剑, 好好,不看不看,别生气。”唐伯虎手贱, 想要摸一下那把长剑, 被小孩瞪了一眼, 灰溜溜收回手。 “衣服还挺好的, 不过衣摆脏兮兮的。”徐祯卿点评着, 冷不丁凑过来, 想要捏一下小孩的脸。 啪得一声。 小孩眼疾手快打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 “真凶啊。”徐祯卿哭唧唧捧着手。 小孩瘪了瘪嘴, 有点委屈,但还强撑着,只好更加用力地板着脸。 “好可爱啊。”都穆倒吸一口冷气, 小声嘟囔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芸芸看着小孩有点委屈的小脸,好奇问道。 “保护你。”小孩抱着长剑, 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保护我做什么?” 小孩歪了歪脑袋想了想, 小声说道:“没说。” “那是谁叫你来的?”唐伯虎见他开口了, 就凑上去好奇问道。 小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小脸一扭,非常不配合。 唐伯虎龇了龇牙,撞了撞江芸芸的肩膀:“哈,他不跟我说话,怪有脾气的,你问你问。” “你七岁吗?”江芸芸打量着小孩,冷不丁问道。 小孩吃惊地看着她,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是你爹叫你来的?”江芸芸心中了然,笑说着,“你爹不是都回京城了吗?” 小孩小嘴瘪得更厉害了。 “谁啊,你认识?”一直不管事的张灵也好奇问道。 “应该是上次在江湛纳吉那日出现在江家的顾将军的儿子。”江芸芸介绍着,“你爹与我说过你,但只说了你的年纪,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孩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我叫顾仕隆,还没有字,我爹叫我幺儿,我娘叫我囡囡,我的兄弟们叫我大哥。” 唐伯虎等人噗呲一声笑起来。 顾仕隆不高兴,抱紧长剑,不悦问道:“笑什么。” “没有没有。”唐伯虎连连摆手,“我瞧着你年纪轻轻就有大将军的气质,觉得能认识你,实在太高兴了。” 江芸芸瞪了唐伯虎一眼。 祝枝山也连忙把人拉远了。 “那我也叫你幺儿。”江芸芸笑说着。 顾仕隆犹豫:“你怎么不叫我大哥。” 江芸芸一愣。 唐伯虎爆笑如雷,肚子都笑疼了,整个人笑歪在祝枝山肩头。 祝枝山只好捂着他的嘴,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因为小孩的凶神恶煞的目光杀了过来。 “你不是来找我读书的嘛?”江芸芸有点理不清小孩的脑回路,只好转移话题,“按理你该叫我老师。” 顾仕隆脸色大变:“我不读书!”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一人警惕,一人迷茫。 “那你过来做什么?”江芸芸大为不解。 “来保护你!”顾仕隆小大人模样地重复着。 江芸芸的视线落在他一直抱着的长剑身上,这把剑浑身漆黑,刀鞘上只有一道道简单的花纹,并无其他装饰,只那点黑在日光下似有微光闪动,这才惊觉这把长剑的精妙。 “我超级厉害的。”顾仕隆下巴一抬,骄傲说道,“我可以一个打十个。” 江芸芸欲言又止。 那边徐经拉着送顾仕隆过来的村民仔细询问,明白前应后果后这才走了过来。 “你爹也太不靠谱了,把你直接扔城门口。”徐经抱怨着,“也不怕人拐子把你拐了。” 顾仕隆大声反驳着:“我会武功,才不怕呢。” 徐经面露复杂之色,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 原来带他来的村民不是第一个和他一起的。 他从隔壁村的人手中接过小孩的。 然后隔壁村是因为进城买东西,碰到带着小孩在路上晃荡的芦苇村的人。 那个时候芦苇村的村民已经带他去黎家走了一圈,但是没找到人,正在街上晃悠。 他就从芦苇村的村民里接过人来,准备带回村子。 至于芦苇村的人则是进城赶集,看到小孩一直在城门口徘徊,还在打听江芸的事情,还差点碰上拐子,这才凑上去询问的,然后把人接过来。 最开始听说是直接被一辆马车里的人扔下来的。 反正就是这个小孩胆子倒是大,跟着三个人顶着大太阳,走了一大早,这才辛辛苦苦找到在城外的江芸芸。 一路上一声也不吭,水也没喝,饭也没吃,也不知是脾气好,还是胆子小。 “你爹……”江芸芸听得咂舌,“一点也不怕你丢了啊。” 顾仕隆大声强调着:“他们是坏人,我就揍他们!” “你怎么知道去黎家找我。”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强调着:“爹说去黎家,叫我找不到就一直蹲在黎家门口,我脚蹲麻了就打算来找你。” 他顿了顿,皱着脸抱怨着:“可他当时没跟我说黎家在哪,不然我就一个人去找了。” 众人面面相觑,脑海中齐齐闪过‘不靠谱’三个字。 “先吃饭吧。”选娘打破沉默笑说着,身后的丫鬟们端着菜上来了。 小孩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在其中几盆菜中多转了一圈,但很快又移开视线,冷着脸没说话。 “吃饭吧,我肚子也饿了。”徐祯卿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了下来,“忙一早上了。” “你吃饭了吗?”祝枝山温和说道。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巨大的咕噜声。 顾仕隆尴尬地捂着肚子。 祝枝山忍笑:“那就一起吃吧,你会自己吃饭了吗?” 顾仕隆又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准确捕捉到他的视线,笑说着:“饿了就一起吃,看我做什么。” 顾仕隆嘴里嘟嘟囔囔了一句,但众人也都听不清。 “小郎君可需要侍女照顾。”选娘蹲下来,笑脸盈盈问道。 选娘面容和蔼,说起话来格外和气。 顾仕隆看着她,不安地动了动屁股,随后一本正经说道:“我会自己吃的。” “真乖。”选娘递上帕子,替人小心擦了擦手,又抹了一把脸。 一行人就在院子摆了个大圆桌,没想到顾仕隆个子矮,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他恼羞成怒:“我家里都是案桌的。” 小孩闷闷坐在椅子上,肉嘟嘟的小脸瞧着更加委屈了。 ——他走了这么久的路,肚子早就饿了。 ——爹太讨厌了。 ——江芸也太讨厌了。 ——这些人都太讨厌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选娘上前安抚着:“我找人给您换个椅子来。” “要不坐我腿上。”都穆笑说着。 小孩下意识看了眼都穆。 都穆身形高大,留着漂亮的络腮胡子,和爹爹有一点点像。 “我家中也有幼子,我时常照顾。”都穆温和说道,“我给你夹菜。” 顾仕隆别别扭扭地没说话。 “可我是大人了。”他小声拒绝着。 江芸芸又想了个法子:“那我给你夹点菜,你坐边上吃。” 顾仕隆又不愿意了:“大黑才坐在边上吃。” “那你想如何?”江芸芸低头问道。 刚才吃饭落座的时候,小孩抱着比他还高的剑,缓缓悠悠蹭到他边上,挤走了想要挨着她的唐伯虎,自己一屁股坐在她边上。非常严格地执行着要保护她的意思。 顾仕隆又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动了动小腿,瞧着可怜极了。 那个沾满泥泞的裤腿边角就漏了出来。 ——顾溥也太不靠谱了,把这么小的小孩直接扔过来,还任由他一大早走了这么久的路。 “选娘,锅里还有什么吃的吗?”江芸芸叹气,把顾仕隆抱起来,“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和你重新找个小桌子吃,行不行?” —— —— 顾仕隆选了七八个肉菜,选娘又赶紧让厨房坐了几盆素菜,还做了几道小孩爱吃的甜点糕点,满满凑了一桌。 江芸芸和顾仕隆相对而坐。 “谁送你到扬州城的。”江芸芸问。 顾仕隆把长剑放在一侧,开始捧着碗筷,吃得狼吞虎咽。 他已经很饿了,专门夹着肉吃,对着几盆热腾腾的蔬菜看也不看。 “慢慢吃。”江芸芸担忧说道,“别吃噎到了。” “蒋叔送我来的。”他顿了顿又解释着到,“蒋叔是我爹身边的副将。” 江芸芸见他饿得厉害,就没有再说话。 顾仕隆胃口极好,一人吃完了一碗排骨,又吃了几块猪蹄,还吃了不少五花肉,牛腱子,还啃了一块比自己脸还大的羊排。 选娘收拾好厨房走了过来,惊讶看着堆起来的骨头,惊讶说道:“小郎君的肚子这么能吃。” 顾仕隆捧着油乎乎的手,打了一个饱嗝,许是吃饱了,那双眼睛噎变得迷茫呆怔起来,更像一个迷迷瞪瞪的小孩了。 江芸芸也爱吃肉,两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小孩,竟然把肉菜都吃的干干净净。 “我让厨房煮了酸梅汤,小童可要吃?”选娘拿出热水绞过的帕子,仔细擦了擦顾仕隆的小手,笑问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喝。” 第七十一章 江芸芸一出门就看到顾仕隆正抱着他的长剑, 一本正经站在马车前。 唐伯虎和张灵正讨人厌地拿着糖葫芦逗小孩开心。 顾仕隆一次没捞到,直接扭过头去,充耳不闻,完全不搭理他们。 他来扬州也快一月了, 但除了江芸芸, 其余人大都不怎么搭理, 非常高冷, 但耐不住唐伯虎等人手贱,时不时就要拨撩一下。 江芸芸一出来, 顾仕隆一眼就看到了, 立马倒腾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你这次也是第一吗?”他眼巴巴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边上就有人嘲笑着:“还第一,院试大门朝哪里开知不知道。” 顾仕隆感觉到他的嘲讽, 拉下小脸, 撸袖子打算干架。 江芸芸息事宁人, 不想在贡院前闹事, 直接把人拉走, 解释着:“岁试没有第一, 我考的是秀才,唐伯虎他们考的是等级考试, 只要过了就好。” 顾仕隆一到书房就睡觉,要不就在黎家花园里晃荡,再不行就在外面溜达, 考试的事情自然是一个字也没听,小文盲顾幺儿,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所以只能闷闷哦了一声。 有点不高兴,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 若是在湖广,他说什么都要举起拳头揍他们一下。 他最烦别人说他听不懂的话了。 “我是不是害你被骂了。”他不高兴问道。 江芸芸笑:“没有被骂,那人往最坏了讲也就是嘴贱。” 顾仕隆还是闷闷不乐地跟在她腿边。 “怎么不高兴啊。”唐伯虎看着小孩高高兴兴跑过去,板着脸走回来,不解问道。 江芸芸拿过他手中的糖葫芦递给顾仕隆:“没事,小孩子脾气直。” 顾仕隆接过糖葫芦没吃,捏在手心转了几圈,然后严肃强调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话间祝枝山等人也相携走了出来。 “大人顾幺儿,我考好了,我们去吃好吃的,行不行?”江芸芸戳了戳顾仕隆鼓鼓的腮帮子,笑问道。 顾仕隆矜持点头,并飞快提出要求:“想吃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 “松鼠鳜鱼可是楠枝最爱吃的菜。”祝枝山笑说着,“我老担心他年纪轻轻坏了牙,也太喜欢吃甜食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顾仕隆把最后一口糖葫芦塞进嘴里,突然说道:“抢我吃的,坏人!走得好!” 半月前,黎循传哭唧唧地登上回湖广的船只,依依不舍挥别好友。 扬州多水,湖广也是水流密布,自来就说千里江陵一日还,如今顺风而下,用不了多久就能先回华容,再去长沙府适应水土,安心备考。 因为他是独自一人出门,身边又没大人跟着,黎风就跟着走了,诚勇和终强作为小厮,自然寸步不离,老夫人也派出身边的一个老嬷嬷,跟在他身边照顾衣食住行。 这一走,黎家空了不少,就连顾仕隆也忍不住趴在江芸芸耳边嘀咕着,觉得有些冷清。 “也不知习不习惯。”徐经惆怅说道,“最近看楠枝的位置空荡荡的,还怪不习惯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带了五十套卷子,一天一套,不会不习惯的。” 徐经一脸的愁绪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你真可怕。” 原来黎循传走之前,江芸芸拉着唐伯虎、祝枝山等五人,其余人按照乡试的规格出了五套卷子,自己出了十套卷子,找黎公又出了十套卷子,林徽也意思意思出了五套,最后整理出五十套卷子,临走前作为礼物送给黎楠枝。 “你这个题目又没答案,若是他写不出来,不是心态都要崩了。”祝枝山不解。 江芸芸不解:“谁说没答案。” 众人一惊,齐齐扭头看了过来。 “我前几天把五十套卷子都做了一遍,写了一个参考答案,虽然有些简单,但都是我的解题思路,有些甚至还写了两个思路。” 唐伯虎倒吸一口冷气。 “好歹毒的人。” 江芸芸不高兴了:“我没有写‘略’字,怎么歹毒了,我可是勤勤恳恳,完完整整打了一个框架的,而且我还写了一份考前冲刺指导信,让他不会的就去找其他考生交流,我甚至特意叮嘱了黎叔,考前一定要模拟考。只有多做题,多模拟,考试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的能力。” 众人欲言又止。 根本就不是这个道理。 假如我有一道题写不出来,然后翻开答案一看,有些人不仅会写,还一口气解出了两个,甚至只花了几天时间就写了五十套卷子。 我的心情,我的精神,我的文字,是会被完全摧毁的。 若非黎楠枝和江芸关系好,而且本人也心大,只怕要当场崩心态的。 一行人找了个人不多的酒楼定了包厢。 “等我考完科考,我们也可以开始模拟考,争取这次全员过关!”进了包厢,江芸芸继续刚才的话题,声音一沉,目光巡视着诸位。 唐伯虎和张灵率先移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 都穆笑说着:“我今年不行,我还未过孝期,不能参加乡试,但你这个办法我听枝山说过了,真是不错,我也打算等我下场前也如此模拟几次。” 徐经和祝枝山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江芸芸谴责地看着唐伯虎和张灵,随后又问道:“文徵明今年参加考试吗?” “他父亲生病归家了,他前几日也快船回家侍疾了。”唐伯虎说,“而且他的字还没练好,之前岁试因为字写得太难看,被提学官置为三等,后来科考也没过,一气之下就发誓一定要练好字再科举,现在才跟这李学士练字半年。” 江芸芸了然。 ——本事不到,先不考了。 “我带你去点菜。”众人聊了一圈后,都穆低头看着顾仕隆。 都穆是这几人中顾小孩最喜欢的人,许是因为他身形高大,和他爹差不多。 他心中欢喜,但小脸严肃,看了一眼江芸芸,认真说道:“我去点菜,你在这里等我。” 江芸芸也跟着一本正经点头:“知道了,顾大侠。” 顾仕隆满意点头,对着都穆说道:“走吧,我们去买好吃的。” 唐伯虎和徐祯卿看到一楼墙上挂了不少画,底下还有不少读书人再切磋,手痒,也想下去比划比划。 祝枝山脑子有点转不动了,靠在窗边感受着江风吹在脸上,打了个哈欠,闭眼小憩。 “我听说之前司马亮好像不满你考了两个案首。”张灵见江芸芸一个人坐着,忍不住凑过去试探道,“还和王知府有一些小小的争执。” 江芸芸啊了一声,懵懂反问着:“你怎么知道?” 张灵笑着不说话。 “可我就是县案首和府案首啊,外面也贴着我的文章,我若是不好,又或者有人偏私,自然会有读书人要求重审,也轮不到他现在来主持公道,所以他的不满未必是针对我的文章,我觉得问题不大。”江芸芸分析了一通,信誓旦旦说道。 张灵侧首,眸光微动地看着她。 江芸芸不解,歪了歪头:“看我做什么?” “你知道若是提学官不喜欢你,你便一直没法去科举嘛。”张灵看着她天真的笑,脸上笑意缓缓敛下,冷冷说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和他对视着,突然眯了眯眼,猛地凑了过去。 那浅浅的呼吸便顿时清晰起来。 两人距离本就不远,江芸芸冷不丁把脑袋伸过去,两人的距离便只剩下小臂左右。 张灵整个人僵在原处。 江芸芸伸手扯了扯他的衣领,气力还不小。 张灵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伸手拨开她的手。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消极。”江芸芸见他脸上奇怪的表情终于褪去,又是一如既然的冷淡神色,这才慢吞吞说道。 那双又黑又圆的瞳仁此刻不错眼地看着张灵,完完全全倒映着面前之人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看得人心深目眩。 张灵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片刻,懒洋洋说道:“我只是实事求是。” “事实是事实,可你的想法是你的想法。”江芸芸整个人也回退了一点,却还是虎视眈眈盯着他看。 那目光清亮认真,所有被她这样注视着的人都会有种被拉倒太阳底下暴晒的,无处遁形的难受。 张灵可耻地沉默了,眸光微动:“我去找唐伯虎他们。”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 张灵垂眸看着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 “你也觉得你说的有问题。”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你觉得不好意思对我说这样的话。” 张灵抿了抿唇,伸手去扒拉她的手,江芸芸索性整个人挂在他手臂上。 小少年滚烫的温度触不及防涌了过来。 那手心好似火炉一样,烧得他手腕有一瞬间的发麻。 江芸芸明明吃得多,却好似怎么也不长体重,人倒是一年时间长高了不少,吊在手臂上好似一只蜷缩着的小狗。 明明是自己先露出尖牙,偏仗着自己可爱,想要牵着别人鼻子走。 张灵面无表情笑着,低下头来想要把人甩开。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你先别说话。”江芸芸打断他的话,霸道说道,“先听我输出一下。” 张灵眉眼低垂,那双艳丽的眉眼,即使长睫下垂,但依旧不改惊艳之色。 江芸芸坐回原处,继续说道:“我觉得一个事情肯定是要正反两面看的,你说对不对。” 她不等张灵开口:“就拿我这个事情说,提学官要是真的给我穿小鞋怎么办?那是他坏,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他三年就走了,到时下个人一眼就发现了我这颗明珠,那我不就是被捞出来了吗。” 第七十二章 京城内阁 三位内阁大臣团团坐着, 面露难色。 刚才司礼太监萧敬送来的陛下口谕。 ——陛下想要封寿宁伯为侯。 寿宁伯是谁,姓张名峦,字来瞻,号秀峰, 直隶兴济人, 是张皇后的外家, 也就是皇后的爹, 陛下的岳父。 临走前萧太监和气说道:“皇后娘娘自从生下皇子,日日难受, 陛下看得心疼, 咱家也跟着难受,这不还要去太医院请个院首来,可是不敢耽误了时间, 陛下交办之事, 诸位可要仔细慎思了。” 宫里的人大都是人精, 能走到司礼监的更是八百个心眼子。 萧敬跟在陛下身边多年, 长了一张白净笑脸, 见人三分笑, 说话慢条斯理,和朝臣关系大都不错, 内阁三位阁老见了他也都和颜悦色,不敢托大拿乔。 这句话什么意思,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刘吉, 刘健和徐溥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 直到门口有舍人经过这才回过神来。 “这事两位有何意见吗?”首辅刘吉开口询问道。 刘健冷哼一声:“太祖有言‘非社稷之功不得封’, 如今陛下却如此优待外戚、陛下登基那年封都督同知, 皇后有孕时又封寿宁伯,如今要册封太子了,便也要跟着进侯位了,此人既无政绩,也无武功,却一升再升,若是开了先河,朝堂上的蛀虫还不够多吗。” 徐溥咳嗽一声,低声说道:“希贤慎言,不过是授予虚衔,又不是实权爵位,算不上这么严重。” “中宫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音讯,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有次出格之举也是情有可原的。”刘吉和着稀泥。 刘健脾气大,直接呛道:“外戚不得干政乃是祖训,寸功未立靠着皇后太子便能连连高升,说出去岂不是笑话陛下,笑话内阁,陛下登基五年,便已封侯,若是之后又有大喜,岂不是封无可封。” 徐溥揉了揉额头,敲了敲台面,打断他的话,凝声说道:“希贤,何必说气话呢,此事也并无你说的这么严重。” “那张家兄弟整日在京城胡作非为,喝酒闹事,兵马司的人来诉苦几次了,巡城御史也上了这么多折子,可你看……”刘健大手一摊,牙根紧咬,紧跟着沉默下来。 陛下按下不发,便已经说明最大的问题。 在他心里始终是皇亲国戚,然后才是朝廷百官,最后才是黎民百姓。 对张家,陛下当真是一点也不想惩戒。 内阁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昨日陛下说想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太子乃朝政基石,册立太子便是稳定朝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册封张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刘吉淡淡说道,“只是陛下敬重中宫,想要张家更进一步而已,封侯而已,给太子一个好看的外家。” 陛下对张家迁秩授官,宠遇之盛,长此以往,并非好事,众人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 因为这些事情和陛下争执,产生裂缝,得不偿失,众人嘴里说的再愤慨,但都不会付出实践。 “可这两年还未到就要再封侯……”刘健抿唇,“也太过了。” 刘吉顿了顿,声音倏地变轻:“我听说前几日深更半夜张家请了御医。” 张峦不过四十有七,真是家中顶梁,但他早些年读书熬坏了身子,为此宫中逢年过节就要赏赐燕窝人参。 “张伯在世尚能压制几分子嗣行事。”徐溥面露忧心之色。 刘健板着脸没说话。 刘吉扫过两位同僚,打破沉默:“那此事可要拟制可要顺带从内阁发出。” 今朝已经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内阁票拟,内监批红,缺一不可,如今内阁若是不出票拟,那司礼监就不能批红,想来这也是今日司礼太监萧敬亲自来的一个原因。 ——陛下很想要封张家为侯,你们内阁不要阻拦。 “若是陛下心意已决,我们也无法阻拦。”徐溥淡淡说道。 “外面的人又要骂我们是纸糊的内阁了。”刘健冷笑一声,“内阁若是不行劝诫之职,要我们内阁有何用。” 徐溥连连咳嗽。 刘吉脸色难看。宪宗初期内阁由万安、刘吉、刘珝三人把持。 人人都道首辅万安贪婪狡诈,次辅刘吉阴险刻毒,阁老刘珝夸夸其谈,三位辅臣放任陛下空虚国库、滥赐官爵,被愤怒的读书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其余六部尚书则是“泥塑六尚书”。 刘健板着脸,不为所动。 “希贤就是性子直,说话冲。”徐溥笑着打岔,把话题接了过来,“我们内阁有别的想法,自然也是要和陛下进言,只要我们内阁一心,自然不会有其余流言。” 刘吉紧绷着脸。 “那我们不如先上一个折子。”徐溥继续说着,“先看看陛下的口风。” 陛下到底是碍于皇后的面子,还是真的想给张家的荣耀,若是真的要给,那又是能坚决到如何地步。 一步步试探,总归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刘吉淡淡嗯了一声:“那就麻烦时用先上个折子。” 徐溥温然可亲,也不计较刘吉的态度,只是含笑说道:“等我写好,还要请祐之兄参详。” 刘吉脸色好看了一些,便转身离开了。 刘健见人离开,冷哼一声:“时用就是脾气好,他这等人早就该退位让贤了,如此迟迟不走,简直耽误内阁办事。” 徐溥叹气,和气说道:“你且少说几句,他是前朝留下的人,对哈密问题也有见地,也没有你说的不堪,陛下登基前几年也颇为努力,劝谏过陛下远离小人,拒绝撰写祈雨祷文,之前灾异,也上书请求陛下修德政,还上书陈述国计民生的七件大事,作为首辅也是尽心尽职的。” “不过是跟在时用后面拾人牙慧。”刘健油盐不进,淡淡说道。 徐溥叹气,好一会儿才说道:“他从前朝就在,党羽甚多,如今多事之秋,我们只有和平共处,朝堂才能平静,事情才办得下去。” 刘健生气想反驳,但碍于徐溥严肃的神色,便又忍着没说话。 出了门的刘吉越想越气,只恨刚才自己碍于面子竟没有大怒,担忧思及刘健那牛脾气,又怕事情闹大了。 陛下早就想让自己退位,给他的心尖人什么王恕、丘睿、黎淳等人让位置呢。 刘吉心里酸得不行。 他才不会如他们的意,他就要在这里死死坐着! 王恕那匹夫见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是整天惦记着让黎淳之流的老货来顶替自己的位置。 说起黎淳便又觉得来气,黎淳的那几个徒弟也忒不是东西了,明里暗里挤兑自己,上次冯忠的事情,他还未来得及回转,那李东阳和刘大夏就在皇帝面前穿他小鞋,然后急吼吼抬了自己人上来。 那个新扬州知府王恩真是水油不进的牛皮货,嘴上说的好听,还不是让那个黄毛小子做了案首,看着就晦气。 他不悦地想着,心里更加难受了。 大明当官的俸禄低,他们这些京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是一点油水也没有,就靠每年上京述职那些外放官的孝敬,现在没了扬州这么一大笔收入,那可真的是心痛。 刘吉想起此事还觉得愤愤不平,打了一辈子的鹰,竟然被一个小雏鹰给啄了,看我不折断你的小翅膀。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打算给司马亮再写一份信。 我不好过,黎淳和他的那些徒弟,一个也别想好过! —— —— 江芸芸过了岁考,又浪了几天,在黎淳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一脸沉痛地坐回书房准备科考。 科考并不难,但它只能是岁考前二等的学生才能参加,但过了科考之后,这个身份不过期,考过一次就能一直参加乡试,所以从洪武累积到弘治,听说南直隶每年参加乡试的就有三四千,但录取之人不过一百人。 科考重在考察考生的读书天分和文字理解能力,语言运用水平,所以以活泼轻灵的小题为主。 黎淳正来黎循传的书房里,给江芸芸解释科考题目。 “这几年的考试大都是一两个字,又或一两句书,更有半句,或截搭等模样,这就需要考虑你对四书五经熟不熟悉。”黎淳说道,声音间夹杂着小孩的呼吸声。 祝枝山等人出门诗会去了,顾幺儿正抱着她的胳膊睡得小脸红扑扑的。 黎淳看向睡得香甜的顾幺儿,眉心一动。 江芸芸只好明目张胆用书盖住顾仕隆的小脸。 黎淳看了她一眼,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些对你反而有利,但因为只考一天,一道四书一道五经,你要考中案首,还是有些难度的。”黎淳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江芸芸认真点头:“题目越少,难度越大,拉不开差距,所以要字字珠玑,让人耳目一新,而且这场考试的人大都是是要参加乡试的,水平比我之前碰到的考生都要高,所以难度很高。” 黎淳看了她一眼,又说道:“最重要的是,提学官背后的人对我有些偏见。” 江芸芸眼睛一亮,身子前倾:“仔细说说。” 黎淳面无表情,高高举起戒尺。 江芸芸立马坐好,委屈巴巴说道:“明明是你先开口的。” “我诈和一下你,你就凑过来,可见是一点读书的心也没有了。”黎淳放下戒尺,继续说道:“不必在此事上胆怯,坏了自己的心境,你只管好好考,这次扬州几个府的县令,扬州府的知府都会一起阅卷,你若是真的出色,也不会被人罢黜。” 第七十四章 这个案子一开始还是对外的, 等李陆察觉到不对劲很快就把案子对内审理,不过黎淳唐伯虎等人碍于和江芸的关系,便也跟着走了进来。 黎淳入内前,沉默了片刻, 最后对着驾车的仆人低声说了几句。 仆人应声离开。 那边, 唐伯虎已经画好画了, 他画画极好, 画人尤为神似,那些小混混七嘴八舌说着那个中年人的样貌, 几经修改, 很快就画出一个中年男子的样子。 那人面容容长,脸颊凹陷,眉毛细长, 眼皮子耷拉着, 那不屑高傲的视线, 好似透过纸张也能看过来。 “好像啊!”大当家一见那画像就激动说道, “一模一样, 他当时就一直是这个死鬼样子的, 用鼻子看我们。” 李陆看着画像,摇了摇头:“不太认识。” 他是同知, 分管扬州府内的诸事务,民生商业等等都是他分管的,这些年来和城中各大富商关系极好, 这人开口就是一百两,可见来头不小。 他现在一见不是扬州商户乡绅家里人闹事, 也就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和他都有些关系, 若是真的被抓了, 他也为难。 黎老夫人也上前仔细看了看:“瞧着面生,乐山,你来看看,可是和芸哥儿有交集?” 乐山上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笃定说道:“不认识,肯定没和芸哥儿见过面。” “那人当日穿着灰色的长袍,腰间的腰带都是镶金戴玉的,老有钱了,脚蹬一双黑色边绣彩线的鞋子,看不上我那带泥的院子,走进来都格外勉强。”大当家嘟囔着,“瞧着是个富贵人家。” “嗯,还是立领的,可时兴的样式了。”那个二当家比了一下领子,“竖着高,领子边上还镶了珍珠,还挺能打扮。” 唐伯虎冷不丁抬眸:“珍珠?” “唐秀才可是有眉目。”李陆问道。 “好大一颗的珍珠啊。”二当家比划了一下大拇指,“又大又亮,瞧着就格外值钱,和外面卖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他目光一顿,指了指唐伯虎的扇坠:“和这个珠子一样好看,反正就是和市面上卖的不一样。” 珍珠在今朝格外抢手,自永乐十六年,苏禄国王曾进献给明太祖一颗重达七两五钱的巨大珍珠,号称‘罕古莫能有也’,珍珠之风越演越烈,甚至重过黄金。 产珠最有名的合浦,民间也一直有言:卖珠之人千百,产珠之池一。富者以多珠为荣,贫者以无珠为耻,乃至金子不如珠子。 唐伯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听说今年考生中有家中在养珍珠的。” “应该有吗。”李陆想了想,“如今珍珠在民间格外受欢迎,两广水域宽阔,合适养殖,比如雷州府乐□□池,广州廉州青婴珠池,如今都在守珠池如太监手里,但这些都是贡珠,寻常人要是想要买珍珠,都是去养珠商人购买的,品质大都一般,我记得南直隶也有不少珠池,也有不少扬州人在南直隶做生意。” “可有考生的名单?”一直不说话的黎淳淡淡问道。 李陆犹豫说道:“有是有,但如何能断定此事和家里养珠的人有关呢。” “一颗好珠子外面买卖多贵啊。”乐山小声说道,“一个下人也带的起,若是偷抢的,如何敢光明正大带出来,十有八九来源正当,除了养珠子的人,谁家能把这么好的珠子赏给下人。” 李陆不想得罪读书人,只好委婉说道:“此事还是请知府回来再说吧。” “等事情闹大了,有些人就该跑了。”黎淳抬眸,那双冷静的眼眸注视着面前之人,分析着,“事到如今,这事结不了案,你也不可能把这些人推出去,前期闹得这么沸沸扬扬,若是你们打算息事宁人,怕是要累计这次科考。” 李陆面色微变。 自来涉及科举便是大案,一旦上称那便是千金也压不下的。 “和我没关系,我真的是拿钱办事。”大当家和二当家连连喊冤,抱头痛哭,哭声震耳欲聋。 李陆被哭得脑袋疼,一眼又看到门口有鬼鬼祟祟的脑袋,大怒:“吵什么,闭嘴。” 两个小混混哭得更伤心了。 他只是出门抢个劫,怎么就被卷到科举事上了。 经历小心翼翼扯了扯李同知的袖子,小声说道:“刚才知府可是叫我们查明此案的。” 他看了一眼李陆,意味深长说道:“谁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抢了其他读书人啊,查一查,震一震,也好宽宽读书人的心啊。” 李陆看着他,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件事情只能是抢劫读书人。 这件事情只能是倒霉的江小童碰到穷凶极恶的坏人。 这件事情最坏最坏的结果只能是有人嫉妒江小童。 千万不能扩大此事,更不能被有心之人牵连到科举上,这才是最要命的。 哪一场科举案,不是杀得人头滚滚。 所以人是要赶紧抓起来的,因为一旦人跑了,事情可就控制不住了。 李陆越想越胆战心惊,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些惹事的读书人抓起来狠狠打一顿。 ——江芸年纪轻轻,手段雷霆,人还在考试,但是把所有人都安排了。 ——好歹毒啊,想害他。 他立刻觉得此事烫手起来,恨不得当场晕过去,逃避此事,可偏偏面前之人都虎视眈眈,不过转念一想,这件事充其量也不过是读书人只见的相互嫉妒,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我没有抢其他人啊。” “我们都是无辜的啊。” “够了,把他们都压到监牢里去。”李陆呵斥一声,对着衙役使了个眼色,“单独看起来,不要让他们鬼哭狼嚎,打扰到其他人。” 老衙役了然。 这是要把人隔离起来,不要他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准任何人看望。 “陈经历,去拿册子来。”李同知回过神来,冷静说道,“让人看到大门,让今日值守的衙役都准备好,再请个人去贡院门口等知府出来,一出来就把人请回来。” 登记考生的册子很快就被拿了过来。 黎淳并没有看,反而示意他人递给唐伯虎。 唐伯虎接了过来后直接看了起来,一炷香后,他抬头说道:“之前在诗会,有人对江芸出言不逊,我小小教训了一下,赢来了这颗珠子。” 他伸手指了指本子上的人:“就是这人。” “曲水文。”李陆震了震,神色惊恐,“这是高邮县的大户啊,在广东养珠,不知怎么搭上南直隶守备太监的门路,在陛下登基第一年,上供祥瑞,就是一颗半黑的墨色珍珠,被陛下赐名‘天地分’,大肆褒奖了一番。” “不可能是他。”李陆想了想,矢口否定着,“再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了。” 唐伯虎:“其他人没有和我们有……” “是这个道理。”黎淳打断唐伯虎的话,淡淡说道,“把这次考试中和珍珠商有关的人都找出来,然后再请李同知把这幅画贴出去,就说此人涉及偷盗案,请认识的人及时来上报,若是提供人名和详细地址,赏钱一百文。” 李陆不解,苦思冥想:“这不是打草惊蛇了?” 黎淳沉默了片刻,只好继续解释道:“就是要如此。” 还是一侧的推官聪明,一点就透:“黎公打算看看那几个珍珠商家中的仆人哪个有异样。” 黎淳点头。 李同知还是有些犹豫。 这个曲家的门路不在他这里,是上一任扬州知府的,听说每年都孝敬很多钱,他眼看着就要争取过来了。 “这可是司马提学官的最后一年。”黎淳虽然没有抬眼,但好似一眼就看穿他的犹豫,意味深长说道,“他一个北直隶博野人在南直隶辛苦多年,总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就坏了仕途。” 李同知眼珠子一转,心中咯噔一声。 ——如今的内阁首辅刘吉也出身北直隶博野。 “是是是,这就去办。” 李陆自觉自己一个不过是小小的扬州同知,可不能随便得罪首辅。 “我带人去皇榜下面看着。”推官请命。 推官掌一府或一县的理刑名,赞计典,由吏部从二、三甲的庶吉士中铨选出机敏谨慎、精通试判之人。 “有劳了。”黎淳和颜悦色说道,“若是有嫌疑之人,不要冲动,让衙役上门,这些人刚雇凶打人,势必是穷凶极恶之辈,你且要小心。” 推官受宠若惊,一脸感动。 他带人走后,众人便坐在内堂枯等。 黎淳和黎老夫人巍然不动。 李陆急得来回走动,时不时朝外面张望着。 唐伯虎脸色凝重,捏着那颗珠子半晌没说话。 直到一个多时辰,门口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 “是回来了吗?”李陆起身走到门口看着。 “抓到了,抓到了。”推官快步走来,兴冲冲说道,“还好黎公提醒,这人果然凶恶,我们的人上门,他竟然还拿刀和我们对抗。” 他说话间,身边有一串人被押了进来。 为首那人穿着灰色的袍子,脚穿黑色金丝鞋,头戴的黑方巾上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在日光下流光溢彩,闪闪发光。 “好大的珠子。”李同知的视线忍不住朝着他头顶看去。 “唐秀才好本事。”推官举着画像,大喜,“一模一样。” 唐伯虎看了过来,果不其然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当时诗会跟在曲水文身边的人。 那曲管家一开始还挣扎,但几板子下去便也都招了。 “那个江芸如此嚣张,羞辱我家公子,我这才看不过去打算教训他一顿的。” 第七十五章 那个小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堂内的所有人却在此刻突然沉默了。 江芸芸这才反应过来,早上的那条小巷确实很是安静。 开明桥附近都是民居,四方街更是住满了扬州富户,她往常这么早出门读书, 就会有货郎挑着担子来售卖, 从吃食到头花, 有挑着担子的, 也有推着小车的,也有富户人家的仆人出门采购, 不说热闹, 至少人流不少。 可今日早上她被困的时间不短,路上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把人打的头破血流,任由他躺在地上等死……” “这么冷的天, 我们找到的时候, 人都硬了。” 小妇人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神色麻木。 “定是那伙盗贼谋财害命, 还请大人做主啊。” 李陆头疼, 看了一眼曲家主仆二人。 “要不把那个大当家叫过来问问?”推官小心翼翼说道。 这事的发展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 若是真的只拦了一个江芸就算了,毕竟江芸也去考试了, 顾家这位小孩瞧着也是生龙活虎的,这种小打小闹,把几个小混混处罚一下, 把曲家管家流放了,也就是各大三十大板, 左右都能安抚好。 可现在有一个无辜的百姓受此牵连, 瞧着还性命堪忧, 别的不说,曲家这回是把事情闹大了,这位曲公子怎么也脱不开了。 曲水文也想明白了此事,脸色发白。 曲管家立马说道:“那也是小混混的胡作为非,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小妇人那双泪沁沁的目光看了过来。 她还不知道之前的事情,只当是小混混闹事,她家夫君被牵连了。 李陆连忙摆了摆手:“去把那个李大星给我拉出来。” 李大星牢房的地板还没坐热,就有被人扯了出来。 他沿途问了几句,衙役一声不吭,他先是骂骂咧咧,然后哭唧唧喊冤。 “你今日早上可有打伤一个卖蒸饼的人?”李陆问道。 李大星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们早上虽然堵着路口,但绝对没与动手打人” “可你早上不是吃着一个蒸饼过来吗?”顾仕隆不解问道,“你咬了几口还扔了。” 李大星想了想:“我今天很早就出门蹲人了,肚子也等饿了,确实有看到货郎挑着东西来,就问他买了一个,可真不好吃,粗粮的,又硬又干。” “我家夫君卖的就是粗粮,粗粮顶饱,吃了一个饼再加一碗水,就可以一早上不吃饭了。”小妇人哭哭啼啼说道,“原来是你打得他,你这个尽天良的王八蛋,好狠的心啊。” 李大星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哎哎了好几下。 “哎哎,你再打我,我要打你了。” “你打死我算了,你把我家夫君打成这样。” “拦着拦着,不要在大堂喧闹。”李陆头都大了,连连摆手,“那个卖饼的货郎长什么样子的?” 李大星谨慎说道:“那日天黑,我是闻到香味才让小弟把人拦下的,我哪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的。” 推官厉声说道:“还要狡辩,你可要仔细想想,可别死到临头才后悔。” 李大星回过神来,大喊冤枉:“真的没看见啊,我也没有打人啊,我打他干嘛啊,他又没冲上来给江小童出头,他好端端走着,我打他干嘛,要是发出动静,把江小童吓跑了,我不是拿不到钱了吗。” 李陆觉得非常有道理,就去看推官。 推官眉心紧皱。 他就有去看黎淳。 黎淳眉眼低垂,一脸不好相处的样子。 他只好去看唐伯虎等人。 这些人瞧着也不知所以然。 “你守在巷子口的小弟为什么在你被打的时候没冲出来救你?”江芸芸出声问道。 李大星摸了摸脑袋,嘻嘻说道:“我们都是酒肉朋友,我挨打了,他们肯定是跑了啊,怎么会跑过来和我一起挨揍呢。” “你夫君是在哪里被打伤的?”江芸芸又去问那个小妇人。 “就陈家豆腐家后院的岔路口,墙边上还有一棵桂花树。”小妇人抽泣说道。 “你在那里安排人了吗?”江芸芸去看李大星。 李大星仔细想了想:“确实在一颗桂花树的岔路口安排了几个人,那个岔路四通八达的,我怕你跑了,每个岔路口都留了一两个人。”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请他们来衙门一趟。”江芸芸抬眸对着李陆说道,“若真的不是他,那就说明当日在小巷中有第三人。” 李陆大吃一惊:“如何得知?” 江芸芸去看曲管家。 “你再不老实交代,你家公子只怕连功名都保不住了。” 曲家主仆二人脸色大变。 李大星贱兮兮说道:“这不是那个鼻孔看天空的大管家吗?怎么现在和我一样惨啊。” 曲管家脸色青白交加。 “你是高邮人,来扬州次数多吗?”江芸芸问。 曲管家梗着脖子说道:“陪公子考试来过几次。” “这么说来你对扬州也不太熟悉?”江芸芸继续问道。 曲管家冷笑一声:“之前的扬州官府我自然是熟悉的、” 江芸芸指了指李大星:“那你也认识这样的小混混,知道去哪里找他们?” 曲管家沉默了。 推官焕然大悟。 “对啊,你怎么会知道去哪里找他们?”他惊讶追问道,“这些人最是滑头,如今正在考试,他们被三申五令待在家里,按理不会出门惹事,一旦被抓到,按照我们知府的脾气,打板子都是轻的。” 李大星也回过神来,抱怨着:“是啊,我这几天可都是大门紧闭,若不是这人敲门,还给我开价一百两银子,而且跟我说是个小孩,好欺负得很,我才不会出头呢。” 李陆简直被气笑了,衙役立马呵斥道:“少说几句,可没和你说话。” 李大星讪讪闭上嘴。 “你还不老实交代。”李陆又惊又怒,看向曲管家,“你可别糊涂,这事都闹成这样了,你要是想简单掩过去肯定是不行的,你怕是不知道我们知府的脾气,小心牵连你主家。” 曲管家看了一眼曲水文。 “到底怎么回事?”曲水文神色抽动,最后忍不住低声质问道,“你,你说啊。” 曲管家叹气:“那日回来您不太高兴,我去找聪儿问,才知道您是在诗会上受了欺负,那些人不是说着那个唐寅,就是说那个江芸,说他们狂傲,欺负你,不把你放在眼里,还让你当众丢脸。” 唐伯虎欲言又止。 祝枝山拉了拉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唐寅我是早早就听说过的,是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子,这样的人也敢下您的面子,迟早会栽跟头,那个江芸这几日我也一直听着,只说是个神童,人人都说他是小状元,但是能和唐寅玩在一起的人,能有多大的出息。” “咳咳。”李陆睨了江芸一眼,又看了一眼黎淳一眼,“长话短说,你就说你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 “那天我在酒楼打听江芸的消息,有个人上前和我攀谈。” —— —— “你也打听江芸,那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那人穿着浅蓝色的衣袍,留着八字胡须,说起来话来格外和蔼。 “怎么说?”曲管家眼睛一亮。 “这人目中无人,和那群苏州来的人整日欺负我们扬州人,还拿着什么种田手册就知道糊弄那些泥腿子,之前还挑衅前任知府,借着自己老师的关系,把人弄下去了,我们扬州人都看她可不爽了。” 曲管家到底也是见多识广,闻言,故作不解问道:“那你们都没反应。” “哪能啊,人家奔着六元及第去了,这么多人给她保驾护航,谁敢说话啊。”那人叹气,“我们就是普通读书人,哪里敢出面啊。” “你是说这人的考试有水?”曲管家敏锐问道。 那人连连摆手,目光警觉:“我可没说。” “他只学了一年,拜师前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现在竟然能一连拿两个案首,你就说你信不信,现在,眼睁睁看着他要真的开始考科举了,我就郁郁不平,要是他后日不能去考试就好了,也该给点教训,如此嚣张。”那人忍不住又低声说道,“算了,这样的人,我们扬州人可惹不起,就是不知道又有谁要遭殃了。” “什么遭殃?”曲管家忍不住问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曲管家叹气,塞了一锭银子过去:“好兄弟,你就说吧,我家中也有读书人,你这样弄得我也慌张。” “我也是听说的,之前考试中有个人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好,涂改可就差一个,按理就是比他出色,可你看看,案首还是他。”那人小声说道,“我们扬州府里的人都习惯了,就不知其他府县的人能不能讨到好,若是水平好些,被他知道了,直接把你……” —— —— 李陆听得头都大了,大怒:“什么遭不遭殃?人江秀才清清白白自己考上去的,那些多卷子你都看不到啊,写得多好啊,我都拿回家给我那不争气的小孩看了,胡说八道什么!” “怎么可能?”曲管家认死理,“这人只学了一年,一年时间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说不定是找人代写的,我听说他老师的状元。” 江芸芸皱了皱眉。 对面的黎淳依旧巍然不动。 “胡,胡说八道!”李陆吓得嘴巴都瓢了一下,眼珠子往两边着急徘徊了一下,急得嘴巴都要冒泡了,“我跟你说,人就是神童,神童你懂不懂!” 第七十六章 这事江芸芸早有预感, 所以神色自若站起来阻止道:“不用和老师说。” 祝枝山惊讶,打量着她的神色,惊疑问道:“你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江芸芸摇头。 “那你怎么不着急?”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有一个伟人说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敌疲我打, 敌退我追’, 现在敌人刚进来, 我照着兵书来,那应该是退一步的。”江芸芸故作深沉地说道。 祝枝山摸了摸脑袋:“哪个伟人?瞧着是个兵家, 你不会真的打算以后去兵部吧, 又开始看兵家的书,是真的一点也不怕黎公打你手心啊。” “那人确实打仗很厉害。”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话锋一转, “是谁举报我啊?怎么举报的, 你说来我听听。” 祝枝山见她这么淡定, 慌乱的思绪也跟着冷静下来, 无奈说道:“你怎么瞧着像是在看别人的事情。” 江芸芸笑说着:“知彼知己, 百战不殆, 我如今已经知己,就要看看彼方到底是什么来路了。” —— —— 原来今日一大早有四个读书人敲响贡院门口的大鼓, 直言科举不公,想要督学彻查扬州的两场科举——县试和府试。 司马亮带着各家学院的山长,批改卷子批得头晕眼花, 一开始只囫囵听到一点来由,就打发了人请王恩去看看。 王恩一出现, 谁知道那群学生就更激动了。 “王知府就是第一不公之人。” “我们只等提学才开口。” “坚决维护考场清白。” 王恩没说话, 却也没有一如既往地笑着, 只是眉眼半耷拉着,看着台阶下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神色冷淡:“你们可知科举舞弊的严重性?” “我们自然知道。”为首那个年轻人大胆注视着王恩,冷笑一声,“只怕是知府不知道。” 王恩看着年轻人无畏的瞳仁。 他总是笑眯眯的,眉眼弯弯,加上肤色白皙,身形修长,眉宇间总是和气,总有种这人很好说话的错觉,可此刻他不在笑了,眼尾耷拉着,那点温和便也跟着消失不见,瞧着格外冷冽怵人。 那为首的年轻人触及他的视线,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我记得你。”王恩开口,“你是仪真县为真书院的读书人,姓程名华,八岁开始读书,如今也读了十年。” 为首那人被点了名字,有些惊诧自己竟然会被王恩记住。 “至于你,丁时文,同是仪真县的人,你家境贫寒,靠寡母浆洗才走到现在。”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闻言瞪大眼睛,嘴角微微抽动:“所以我不服,为什么会被一个黄毛小子挤掉。” 王恩看着他激动的神色,不为所动:“你们四个都没过府试,所以你们是觉得谁被黄毛小子挤掉了。” 四人神色微动,脸色青白交加, “可若是不止一个黄毛小子呢?”程华低声说道。 王恩听笑了,直接问道:“那你便是觉得是我不公?” 四人却没有直接应下此事。 他们只是不服江芸,却不想得罪王恩。 王恩看着义愤填膺的四人,神色微动:“你们的卷子我当时都发给你们了,我记得程华你落第的原因便是字迹潦草,上下不分,丁时文则是文章过激,语句粗糙,韩英,你的则是散漫有碍,不够深刻,吴玉,头重脚轻,堆砌行文。” 四人齐齐露出错愕之色。 一场府试几百号人,便是中府试的人,也有三四十人,那三四十人站在一排,他们都觉得这个新知府不能全记住,毕竟上一任知府也总是记不住,更别说他们落选的那些人,不过是浩然云烟,是最不起眼的沙石。 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成了一个又一个垫脚石。 “府试入选的三十五人的卷子我也是贴在墙上的,也有书肆整理成册,在市面上售卖,想来你们也都见过,那篇文理解精密,体格安舒,元气浑沦,比之你们出色,你们可是服气?”王恩问道。 程华重重呼了一口气:“那几篇文章自然是好的。” “那你们不服在哪里?”王恩追问道。 “可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写的吗?”程华反问。 “那人只读书一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丁时文也忍不住质问道。 “我看过他去年三月写的字,还惨不忍睹,现在这笔字却丰润淳和,端雅雍容,一年时间,他如何练的出来。” “那篇文章力厚气雄,波澜壮阔如何是出自一个稚子之手。” 王恩看着他们越说越愤慨的神色,脸颊通红,眼神激动。 “那你们觉得是谁写的?”他平静开口,好似一扑冷水浇在热水上,边缘地方蹭出一阵阵白烟,可沸腾的水却也跟着安静下来。 —— —— “他们觉得我是找人代笔写的?”江芸芸托着下巴问道,“是你们,还是我老师啊?” 祝枝山叹气:“我们这几人的水平可是够不上的。” “说是我老师给我写的?”江芸芸眼睛一亮。 “你有什么好高兴的?”祝枝山不解。 江芸芸笑说着:“我虽是跟着老师学习,但写文风格上却和老师大有不同,老师写文意蕴高远,绝迹琢凿,讲的是发其蕴者,是我学不来的风格。” 祝枝山好奇:“那你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这么直白夸我自己可真不好意思。” 顾仕隆大声嘲笑着:“你还会不好意思,你欺负小孩的时候都没这个觉悟。” 江芸芸面无表情盯着他看,最看向他手里的糕点。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吃人嘴软,大声夸道:“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厉害的人,那些人就是不如你,就开始逼逼赖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厨子做大菜,荤素一锅熬,他们是脑子想事情,是非不分’。” 江芸芸和祝枝山可耻地沉默了。 ——好耳熟的话。 “哪里学的俚语?”江芸芸警觉。 顾仕隆舔着糖果,咧嘴笑:“就那个李同知那天骂人,我学的。” “不许学这些。”江芸芸眼前一黑,觉得小孩教育任重道远。 ——怎么学坏这么快! 顾仕隆睨了她一眼,叼着糖果,扭了扭脑袋,决定用脑袋对她。 江芸芸伸手去戳他圆滚滚的后脑勺。 顾仕隆来回晃了晃脑袋,哼哼唧唧没说话,像一个绵软的小团子。 “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祝枝山叹气,“还有心情和幺儿闲闹。” 江芸芸笑说着:“我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们现在无凭无据,估计连我这篇文是谁写的都弄不清。” —— —— “江芸的文章你们也看过了,文露英气,骨力雄俊,满篇少年锐气。”王恩说道,“和黎公的文章全然不似,如何是黎公代笔。” 程华皱眉:“改变一下文风很难吗?” 王恩笑了笑,犀利讽刺道:“你们读书一向是捧着程文,房选,一篇篇背过去,祈求考试时能压中一二,再套用上去,自然觉得改变文风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那几人被骂的面红耳赤。 “由也升堂,未入于室,你们连着堂也没进去,拾人牙慧却在这里大放厥词。”王恩全然不顾他们的面子,厉声呵斥道,“江芸至少登了堂,文风凿凿,自有风骨,黎公更是状元这才,这样的人你们不想着学习便算了,竟如此思想污秽,真是奇耻大辱。” “可他明明五月份的卷子还写的白话,哪有这般文才。”韩英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短时间能有如此进步。” 衙役连忙把卷子接了过去,韩英却不愿意给他。 “这东西我要给督学。”他冷冷说道,“他就是找人代的笔,他身边围着这么多苏州人,那群苏州人一个个都是秀才,一份府试的卷子难道写不出来吗?” “那个唐寅不是号称四大才子之首吗?说不定就是他写的,还有那个张灵,行事不端,整日阴阳怪气,难道就不能他胆大包天替人写文章。”韩英嘲笑着,“他们这么围着江芸,不过是想要借着他靠近黎公罢了,写几篇文章算什么。” 人群中唐寅和张灵对视一眼,冷笑一声。 “别冲动。”都穆一手一个,紧紧抓在手心,“可别再给人惹麻烦了,我瞧着这事不简单。” 唐寅抱臂:“一群蠢货,还真当是螳臂当车的悲壮,瞧着不过是欺名盗世的愚蠢。” “邦无道则愚,其愚不可及也。”张灵讥讽着。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这些人考不上也是有些道理的。”徐祯卿也跟着生气,“我读书要是有江芸这么厉害,我爹还不把我供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被江芸摧残过,不知道有些人真的是又聪明又努力。” 贡院前的王恩沉默着,面无表情看着倔强的四人,心无波澜。 “既然你们疑我,那就请督学来断案,此事我不再参与。”王恩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面露狂喜的四人,意味深长说道,“开弓的箭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今日站在这里就不准备回来。”程华一脸正气说道。 王恩直接转身离开,对着贡院前的衙役说道:“此事我无能无力,还请司马督学亲自来办吧。” 衙役欲言又止,看着知府头也不回地走了,急得拍了好几下大腿,匆匆跑进去请人。 —— —— “然后呢?”江芸芸和顾仕隆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道。 祝枝山看着那两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顿了顿:“没了。” 第七十七章 小三元! 江芸竟然是小三元! 扬州出了一个十一岁的小三元! 神童啊!扬州出了一个神童! 江家又开始喜气洋洋放鞭炮。 众人看着黄榜上写在第一的名字, 议论纷纷,要不羡慕,要不惊讶,更有甚至嫉妒, 这些声浪汇集在一起, 一阵接着一阵, 借着夏日热浪传遍大街小巷。 “好厉害的人啊。” “有个名师就是不一样。” “是啊, 看来那几个苏州读书人没少给他提点吧。” “人和人的境遇就是不一样啊,谁能想到一年前他在扬州甚至查无此人。” “不公平, 这不公平。”程华看着那个名字, 神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只剩下悲愤,“官官相护, 官官相护。” 他动静不小, 不少人看了过去, 下意识远离了几步。 大部分读书人都不想牵扯到此事。 自来涉及科举舞弊就没好下场, 他们不过是普通人, 不想掺和。 昨日有人在贡院前面击鼓鸣冤这事不少人知道, 但那几人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只隐隐听说是仪真县的人, 更厉害的还知道是为真书院的人,可具体是谁,长什么样子, 知道的人却是不多的。 “你什么意思?”也有人追问道。 程华眼睛通红,神色悲愤:“这人仗着有一个好老师, 只读了一年书就敢出来考试, 买通了扬州上下, 我本以为提学官是公平,没想到他竟也如此趋炎附势,也给了一个十一岁的孩童案首,好一个小三元啊,把扬州所有读书人都踩在脚下。” 人群哗然,众人四目相对,议论纷纷。 今日最热闹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处黄榜下,围着一圈又一圈的读书人,还有不少过来凑热闹的人。 “你说这话可有证据?”有人质问道。 “对啊,有证据吗?我之前和江秀才见过一面,他说起话来文文气气的。” “是啊是啊,我和他一起考试的,我还和他一起出去呢,他还和我说了话,可和气了。” 程华看着面前懵懂不解的人,冷笑一声:“装模作样谁不会,一个去年五月份写字还会错字,写错笔画,甚至漏写笔画的人,一年时间就能写出这样的字。” “这,写字这事如何能伪装,迟早是要露馅啊。”有人小声说道。 程华看向那人,面无表情说道:“你可有看他参加过什么诗会,你可有看到他在众人面前亲自写过字。” 不少扬州人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没有。 这个小三元好像确实从未出现在各大诗会里,也不和其他读书人交往切磋,就连鹿鸣宴这等宴会上也不爱说话,写了几首颂诗,确实没有显出极大的天赋,也不曾动笔写过字。 “说不定人家就是不爱炫耀呢。”有人说道,“而且现在考试场内看管得这么严,作弊也不简单。” “对啊,而且那几篇文章扬州城内也有,写得确实好。”也有人说道。 程华冷笑一声:“可他对外的也就只有那几篇文章。” 众人又沉默了——还真是。 江芸从不参加各大文会,所以大家都估摸不到他的水平,但因为考试的几篇文章实在太出色了,大家又都下意识觉得这人就是这么厉害。 私下,确实没有其他文章流传。 “说起来,五典书肆之前在他考中俩案首之后,在大堂是不是挂了一幅字,边上还有那个唐伯虎的盖章,说是江芸写的,还摆上几本他的抄书,导致那十来本基础抄写本被一抢而空,而且还是十两银子一本呢,简直供不应求。”有人回过神来说道。 “那个字我看过,还挺一般,说是刚练字没多久写的。”扬州本地人七嘴八舌议论着。 “那个抄写本我也看了,顶多算是工整,不过倒也不算难看。” 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位小三元确实好低调,市面上对他的信息大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破烂事。 什么原是家中庶子撞大运,碰上状元老师。 什么出门赈灾,博得一些名声。 什么和几个苏州人玩得比较好。 这些还多亏了大嘴巴子唐伯虎宣传的,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消息,这何止是低调啊,简直是要埋到尘埃里去了。 “不过这不是也说明他认真读书嘛。”有人不愿把人往坏里想,“现在的考题都是考官们临时出的,他哪里能知道。” “所以我才说他扬州官场都有勾结。”程华大声说道,“谁不知道现在这位扬州知府是被他的师兄推介上来的,那个江都县县令出身贫寒,人言卑微,哪里斗得过那些人。” 人群哗然,不少人欲言又止,甚至有人见情况不对,便悄悄离去了。 “你们不信?”程华见众人各异的神色,冷冷说道,“院试考试那日,他江芸好端端遭了贼,你们总该知道吧,怎么不抢其他人,就抢他。” “被抢劫难道不是坏事嘛。”有人不高兴说道,“那日我和他都在丙字房,他进来时左手血粼粼的,瞧着可吓人了,就这样还能写出这么好的卷子,这意志力也是真的令人敬佩。” “若不是抢劫呢,是有人找个借口把考题送出去呢。”程华冷冷说道。 “什么!”众人神色震动。 “而且他考试那日,明明时间都来不及了,为什么还能进去,就是请人去做考题了,他身边总是跟着那些苏州人,那唐伯虎性格虽然狂傲,文才却是不错的,他又没有考试,还有那个都穆,不是也没有去,都是他做题的好帮手,还有徐祯卿,祝枝山等人。” “当时确实是王知府把人放进去的。” “对啊,他都这样了,写卷子一点也不慌啊,小小年纪心态这么好?” 不远处,唐伯虎眉头紧皱,若非被人死死拉着,只怕要冲上去和人大干一场了。 “就任由他这么胡说八道。”他愤愤敲了敲桌子,“我听着那声音就心生厌烦,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 都穆也一脸冷色:“真是笑话,我一个好端端守着孝的人,也被卷入这些事情上了。” 祝枝山叹气:“冷静冷静,芸哥儿找你们办的事情做了吗?” 唐伯虎闻言,深吸一口后傲然一笑:“当然,我是谁,这些人我还当是什么不世人才,原来还上不了台面的小臭虫。” “那我们先去找芸哥儿汇合,这事会有人出面的,我们先做好自己的事情。”祝枝山拉着几人匆匆走了。 没多久,下面果不其然传来衙役的驱赶声。 “就是你在大放厥词吗?” “走走,跟我们走。” “你们不要围着看热闹了,该干嘛就干嘛去。” 几个衙役团团围着程华,面无表情说道:“走吧,跟我们走吧。” 程华看着他们,理了理衣摆,傲然说道:“勇者不畏,何忧何惧。” —— —— “你现在还有心情来我这里?”林徽看着光明正大来到自己书肆的人,惊讶说道,“你这一脑门官司,是一点也不害怕啊。” 江芸芸歪头:“内省不疚,何忧何惧。” 林徽立刻竖起大拇指,大肆夸道:“算你厉害,这小三元活该是你的,就这份心态,满扬州也找不到几个。” 江芸芸咧嘴一笑。 “说吧,我们小三元来我这书肆干嘛呢?”林徽和颜悦色问道,亲自给她倒了一盏茶,“唐伯虎等人可不在,一大早就拉着其他几人火急火燎跑了,还问我借了十两银子,说有用,我喊他也不回头。” 江芸芸捧着茶,眨了眨眼:“枝山跟着吗?可别让他太冲动了。” 林徽耸了耸肩:“跟着,我可拉不住他,还要你亲自上手呢。” 江芸芸捧着茶喝了几口,也没着急开口。 林徽就陪她在一侧安静坐着。 两人坐在小隔间里,今日的读书人大都在街上晃荡,正堂里顾幺儿正和郭掌柜的儿子郭俊正排排坐着,一人捧着一叠糕点,吃得开心。 “你说我一个读书人好端端也能有这么多麻烦。”江芸芸放下茶盏笑说着。 “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非其主也。”林徽笑说着,“你这颗小树苗可是我押宝的人,被风催之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这么优秀。” 江芸芸笑了笑:“你是不是整天拿这些话糖衣炮弹糊弄唐伯虎的。” 林徽歪头一笑,眉眼弯弯。 他长得秀气,这么一笑平添几分促狭。 “你印刷一本小册子要多少钱啊?”江芸芸说回正事。 林徽漫不经心说道:“这可不好说。” “如何不好说?”江芸芸不解。 “若是寻常人,那开印至少要三十本起,一本成本价一百文,至少三两银子,还要给我寄卖费,工人费,零零散散五两银子是至少的。”林徽捧着茶盏笑说着,可随后看向江芸芸话锋一转,“可要是我们小三元嘛,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江芸芸认真说道:“洗耳恭听。” “你可是我压的宝啊。”林徽靠了过来,眸光似碎星,“怎么也该便宜一下。” “怎么便宜?”江芸芸又问。 “但毕竟在商言商,我就是再押宝你,我也有这一屋子的人要养,基本的费用还是要的,但寄卖费,人工费却是可是买一个面子给你省了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就是三两银子?” “对。”林徽笑眯眯点头,捧着茶盏抿了一口。 “那我若是想要三百本呢?”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林徽一口气没上来,吓得咳咳直响。 “我可以没钱给你糟蹋。”他擦了擦嘴角,见她如此一本正经,继续说道,“我真有一大家子要养的,开印三百本数量可不少,虽说印刷会便宜一点,但寄卖费我可要给你算进去了。” 第七十八章 黎家内院, 兵荒马乱后很快又恢复安静。 黎老夫人面无表情站在台阶上看着跪在台阶下的三人:“可都招了?” 耕桑点头:“小波交代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去找芸哥儿之前练字的字帖和以前做的文章。” 他把袖中的十两银子扔在地上,一脸愤愤:“他是传哥儿屋内烧水的小厮,上个月传哥儿带走了诚勇和终强, 院子里的人也都带走一半, 他便借着检查茶具的借口, 悄悄去了书房, 翻了传哥儿的抽屉这才拿到东西,今日夫人说要搜查内院, 他想要藏银子被同屋的人发现, 这才人赃俱获。” “对不起,我,我家老娘病了, 我也是没办法的。”小波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看上不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 哭得满脸通红, 看着格外可怜。 金旻脸上没了笑, 目光悲悯, 听着他凄厉的哭声, 便也跟着摇了摇头。 “你家中老母多病,自愿买身为奴, 当日楠枝见你瘦骨嶙峋,又闻你一片孝心,这才心软选中了你, 又因为你年纪小,从不安排你重活, 只是煮茶端水, 可逢年过节给你的奖赏并不少, 平心而论,我黎家对你也算仁至义尽。”金旻淡淡说道。 小波一颗心直直往下掉,趴在地上,哭得更伤心了。 “你是有苦衷的,可那也不是合着外人欺负芸哥儿的理由。”老夫人看了耕桑一眼,“这世上苦的人并不少,可作恶是万万不能的。” 耕桑点头。 “你一月三百文,我也知你家情况,这十两银子你拿走吧,这月的月俸我等会结给你,身契也一起去衙门解了。”他冷淡说道,“天黑前你收拾好东西,银钱衣物我会交给你老娘,之后随我去一趟衙门,是生是死,那就是衙门的事情了。” 小波大哭,连连磕头:“我不要去衙门,夫人不要赶我走啊,我娘还需要我的月钱呢,我不能死啊。” 耕桑叹气,示意其他人把人带下。 金旻看着小波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尾,这才看向另外两人:“那你们呢?老陈,你是二门管事,也是我们从南直隶带来的老人了,在黎家也有五六年了吧,万行,你是我们到扬州后我添置的第一批人,在前院也算冒尖,是黎家有何对不住?” 台阶下跪着一年轻一中年人。 那中年人是老陈,闻言只是沙哑说道:“我是一时鬼迷心窍,瞧着这辈子是没有前途了,这才做下这等错事,那人与我说,若是告诉他芸哥儿这一年的出门的时间,喜欢去的地方,就可以送我家小孩去南直隶南山书院读书。”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放轻,带着一丝梦幻:“那可是南山学院。” 南山学院是南直隶非常有名的学府,但是学费就高得吓人,一年就要二十两,若是加上吃穿用度,笔墨纸砚,一年五十两都打不住。 这样的学费也对得起他的学子,这里学生不说个个考过会试,但每年考上乡试的人数在各书院也是能排在前几的,你若是只想要考上个秀才,那就要简单多了,愿意花时间至少能给你博一个童生的名声来。 哪怕是只有一个童生的名头,也能某一个好一点,体面一点的差事。 金旻叹气:“糊涂啊,那人若是真的愿意帮你,岂会让你做下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可他是这样不仁不义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帮你。” 老陈低着头沉默。 金旻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微微下垂着:“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老陈是个格外开朗的人,若是要从外院经过内院,必不可少会遇到他,说起话来大嗓门,做事利索干净,见了人就笑,在黎家人缘不错。 话音刚落,围观的仆人便也跟着露出不忍之色,耕桑也同样为难,但随后不得不继续说道:“你一月一两银子,那五十两你也拿走吧,若是此事能全身而退,你就带家人离开扬州城吧。” 他顿了顿,忍不住说道:“你想送小柿子去读书的事,为什么不问问老爷夫人啊,你在家中这么多年,就算我们不去南山书院,老爷夫人难道不能给他找个好点的私塾吗?你现在拿了钱,难道还真打算去南山学院吗?一年就要这么多钱,那真的是敲骨吸髓啊,你,你也太糊涂了。” 老陈依旧低着头,那一向健朗的背佝偻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万行见那两人不仅要被赶走,甚至要被送官,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膝行到金旻面前,大哭道:“我只是一时糊涂啊,那日运气不好,输了钱被人下套了,而且那人只是问芸哥儿读书的情况,我想着芸哥儿读书这么认真,现在又是案首了,肯定是有人想要找他拍马屁,就想着说就说了,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事情啊,我是万万没有害人的心思啊,老夫人明鉴啊。” 金旻摇头:“你沾了赌,我们就留不得了,且芸哥儿最是痛恨赌博的人,现在再说其他的也没有意思。” 万行吓得连连摇头,甚至开始自打嘴巴:“我不会赌了,我真不会赌了,真的。” 黎家书香世家,几个小辈一心读书,黎公和黎老夫人大都是闭门不出,不爱家中喧闹,家中仆人并不多,几位管事也都和气,月钱也比外面高一点,所以在这里干活真的是顶好的事情了。 “好了,现在做给谁看!”耕桑见状,立马呵斥道,“你年强力壮,不好好想着攒钱养老,一心扑在赌场上,一时赌,日日赌,何时能回头。” 一侧的仆人用帕子堵住他的嘴。 “你是一月五百文,这月钱的等你能出来,黎家自然给你,若是不行,折现成纸钱自然也会烧给你,不会断了你一分一毫。”耕桑面无表情说着。 万行一脸惶恐,哭得更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若非被人压着,只怕要落荒而逃。 金旻疲倦地摆了摆手:“都带下去吧,等会再敲打一下其他人,我们黎家容不下大佛,若是有了二心便趁早离开。” 耕桑等人揪着三人直接去了衙门先去去籍,之后再送给知府,临走前,他对着院内的仆役一脸严肃:“都去屋中待着,晚饭前不准出来,若是胡乱走动,直接发卖了,张叔,麻烦您把几道门都看好。” 刚才黎家猝不及防开始全面搜查,连厨房的老张都惊动了。 耕桑走后,院子里的仆人面面相觑,行礼后就也面色凝重地离开了,身上惴惴不安,但也是说不出的松了一口气。 老张是府中和黎风一样的老人,自小就跟在黎淳身边。 “夫人莫伤心,别为这些小人气坏了身子。”老张见人走完了,摸着肚子,大声说道,“我等会给你煮碗燕窝吃吃。” 金旻看了他一眼,无奈说道:“不吃了,入了夏胃口就不好,太朴的药等会就去煎,怎么突然病了,弄得我眼皮子一跳一跳的,总觉得心里慌得很。” “行,到时候我再煮一碗黎公最爱的莲子羹,加点去年做的桂花蜜,香得不得了。”老张笑说着。 金旻回了内院,黎淳正病蔫蔫地靠在床上。 “都处理好了?”他见人回来了,咳嗽着问道,颧骨泛出红晕,瞧着格外虚弱。 金旻点头,坐在一侧,伸手探了探额头,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退烧了,你这昨夜突然起了烧,可要吓死我了,还好今日芸哥儿在外面跑,若是他知道了,可不是要担心死了。” “不必跟他说。”黎淳说道,“我年纪大了,生病也是正常的,他现在正忙,跑来跑去不必让他一心两用。” 金旻无奈说道:“你也知道不要他担心,那就好好养身体。” 黎淳蔫哒哒地没说话。 “现在他处理起事情来倒是有模有样了。”金旻为他说起今日的事情:“又是让唐伯虎去找那些人参加过的诗会,又去准备文集出书,又叫我们帮忙抓人,可真是考虑周全。” 黎淳笑了笑,随后又脸色沉重:“扬州的事好解决,后面的可不好解决。” “那不是就等着你这个老师了。”金旻打趣着,把人扶下去休息,“你可要好好保养身体,你这个小徒弟瞧着是个腥风血雨的人。” 黎淳只坐了一会儿就累了,一脸倦色闭上眼,临睡前又嘱咐道:“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我知道了,你安心休息。”金旻掖了掖他的被角,见他睡了过去,脸上笑意这才缓缓敛下,露出忧愁之色。 ——黎公的年纪也在这里了,这些年殚精竭虑,极耗心神,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若是能熬过去,那就能再过一年了。 大夫的话在夜色单薄的烛火下也跟着缥缈起来。 —— —— 江芸芸又在衙门里坐了一会儿,正好碰到耕桑带着人过来。 “芸哥儿。”耕桑见了人,快走了几步,“你说的都对,三个人都抓到了。” 江芸芸看着那三人,一眼就看到两个眼熟的人,心神震动。 “陈叔。”她呆站着,“你……” 陈叔被五花大绑绑着,听到她的声音却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似一尊木偶一样。 往常,江芸芸去后院找老夫人下棋,接她内外往来的便是陈叔,然后又贴心送上她喜欢的糕点和香茗。 在黎家的一众仆从中除了黎风,也就对他最熟悉了。 “芸哥儿等会要去哪里?”耕桑挡住她的视线,笑着缓和气氛,“你且先行去,今日就不必去黎家了,这几日都忙得很,要好好休息的。” 江芸芸低着头,闷闷嗯了一声。 耕桑欲言又止,只好示意其他人把这三人都带走:“芸哥儿不必伤怀,他们既然起了坏心,早点发现才能防范未然。” 第七十九章 天色微微亮起, 就有一则消息在扬州城内悄悄流传起来。 ——江芸被抓了。 为什么被抓。 那还不是考试真的作弊了。 提学官查到证据,把他抓起来了。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消息便也跟着传得越来越多。 等太阳彻底露出来,这个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甚至还有人专门跑到江家门口假意去安慰。 昨日还喜气洋洋的江家今日大门紧闭, 谢绝见客。 “二公子昨夜真的没回家, 连着那位小顾公子也不见踪影了。”江来富小心翼翼说道。 江如琅脸色阴沉。 “不过黎家那边瞧着也没反应。”江来富又说道, “今日去采购的大胖厨子瞧着精神抖擞的,还会与人砍价。” 江如琅眉心微动。 “消息没传过去?”他问。 “那现在也该传过去了, 盯门的人还没回来呢。”江来富轻声说道。 江如琅脸色黑得吓人, 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静。 “听说前几日苍儿生病了,你找一盏血燕送过去。”好一会儿,江如琅淡淡说道, “这几日也是我太忙了, 竟忘了此事, 他换季总会病一场, 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 你找个信得过的, 好好照顾他。” 江来富哎了一声:“大公子最是孝顺,会明白的。” “蕴儿整日跟着他哥跑, 瞧着读书也没个正经样,你且让人拿几张他的卷子回来,要好好督促起来了。”江如琅瞧着神色冷静极了, 好似真的是拳拳父爱的慈父之心。 江来富也是低眉顺眼应下。 房间里很快又安静下来,夏日光芒透过窗花落了进来, 落在他不停抽动的手指上。 富态的手指雪白细腻, 搭在深色的紫檀木上, 也称得上富贵。 这样的人若这样安静坐着,也能称得上和善。 但只片刻呼吸间,桌子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江如琅狰狞愤怒的脸完完全全暴露在日光下:“要是他真的敢这么做,我就……杀、了、他。” 江来富沉默间,突然听到外面匆匆的脚步声,神色微动。 “来了。”他说。 江如琅整个人往后倒去,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注视着门口倒映出的影子。 “进来吧。”江来富说道。 小厮悄无声息顺着门缝走了进来,对着一地狼藉也不看一眼,只是跪在一处阴影处,低声说道:“那厨子回家后没一会儿江家就出来一辆马车,看不出是谁,看方向是朝着知府衙门去了。” 江如琅的呼吸都沉重了不少。 江来富对着小厮挥了挥手。 那小厮便轻手轻脚离开了。 “一定是周家的人闹的。”片刻后,江如琅喃喃说道。 “江芸之前读书不是很认真吗?拿的卷子你也看过的。”江如琅一反刚才的冷静,突然伸手去拿抽屉里的东西,一把抓出来,狠狠拍在桌面上,“这不是写的挺好的嘛!他不是还挺聪明的嘛!” 江来富没说话,看着那一张张纸,从稚嫩凌乱到成熟整齐,文章的内容更是从狗屁不通到文理俱佳,就是这样的进步,当江芸芸第一次考上县案首,所有人都一点也不奇怪。 你看看这一张张卷子,这还是江如琅想起来才想起问江芸的功课,叠起来也有三四十张,江来富可是亲眼看过那书箱的,里面的卷子厚厚一叠,他看着里面内容从最简单的字帖,再到普通的韵律文章,再到一篇篇合格的八股文。 这样勤奋努力,还可能当真有一点的天赋的人,考上案首也太情理之中了。 “我就知道周家的人都是再克我。”江如琅双眼通红,凶狠狰狞,嘴里喃喃自语,癫狂愤怒,“周服德一个,现在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周鹿鸣,一个害得我考不中乡试,一个害江芸走上歪路。” 屋内安静得能听到门口树叶沙沙的声音。 “我看周鹿鸣也留不得了。”江如琅沉默片刻后,幽幽看向江来富,“之前就不该留情只给了他一棍子。” “周鹿鸣如今在林家的印刷房,怕是不好动手。”江来富低声说道。 江如琅低着头,目光看向那一张张纸张,冷冷说道:“他总有出门的一天。” “那周姨娘那边?”江来富犹豫问道。 江如琅呼吸加重,最后狠狠说道:“江芸一看就是一个主意大的,十有八九连周笙也蒙在鼓里,找人把大门锁着,不要让她们出来。” “衙门那边可有人看着?”他又问道。 江来富点头:“一听到消息就去门口等着了,一旦有消息,我们一定最早知道。” 江如琅恢复了冷静之色:“江芸若是真的做出这等事情,我必大义灭亲。” “也该为大公子和三公子考虑的。”江来富了然,低声说道。 —— —— “我就说那小贱人如何能考到这么好的位置。”章秀娥兴奋得声音抬高,在屋内来回走动着,“一定是作弊,我看就是作弊。” 曹蓁坐在罗汉床上,颇有好兴致地挑着珠宝,脸上带笑。 “现在衙门那边都是人,一定都是看热闹的,我要是江芸我一定羞愤自尽。”章秀娥比划了一下,“多丢脸啊,不过他一向没脸没皮,也不知道害不害臊。” “这事可要告诉苍哥儿啊。”她又说道,“也算是宽宽他的心,这都病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好了没。” 曹蓁抬起头来,眉心微动,消瘦的颧骨动了动,随后淡淡说道:“宝玉七月二十就大婚了,也就半个月的时间,若是实在不行,你就亲自去把人接回来,我亲自照顾,在乡试前把人照顾好。” “我们苍哥儿读书那可是实打实的本事,休息几天一点也不碍事。”章秀娥喜气洋洋说道。 曹蓁一扫昨日的阴郁,笑脸盈盈:“苍儿读书我是放心的,格外认真,蕴哥儿来信说,书院的老师都说他今年的乡试一定没问题。” “那肯定啊。”章秀娥大声说道,“我们苍哥儿最是厉害了。” “这对鸾凤金镯你去添到宝玉的嫁妆上去。”曹蓁心情极好地挑出一对拇指宽的金镯。 章秀娥一眼就看出来历:“这不是当年您出嫁时,老爷千挑万选给您找的宝贝嘛。这叩首上两颗蓝宝石,晶莹剔透的,那可是海外的珍品呢,便是京城里的那些富贵人家都没有这样的成色。” “给宝玉带去吧,毕竟是高嫁,许家那边不能寒碜了。”曹蓁又挑出一条手链:“这个绿松石金手链也拿去,你再去库房拿一个镂空金钱连纹盒的首饰盒来装,把这几样都放进去。” “院中的红布多挂一点,等会给他们发点喜钱,叮嘱他们做事认真一些,万万不可拖了宝玉的后腿,等会也把书房打扫一下,等苍哥儿回来好休息。”曹蓁起身,难得和颜悦色说道。 —— —— 扬州衙门的一间偏房内。 耕桑看着两人饿得连面汤都喝得精光,无奈说道:“慢点吃,还有馒头呢,衙门没给你们饭吃。” “给了,但是他们以为我们是小孩。”江芸芸抱怨着。 顾仕隆更是生气:“他们只给我吃一碗粥和几碟咸菜,连肉都不给我吃,馒头也是素馅的。” “大早上除了小公子,大部分人都是吃的清淡的。”耕桑忍笑解释着。 顾仕隆小脸皱着。 “老师知道了?”江芸芸吃了一碗面,满足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这才拿起馒头掰着吃。 耕桑笑说着:“还不曾,但想来要是拖迟了,也是瞒不住。” 江芸芸叹气:“那我要抓紧时间了。” “外面都是人,芸哥儿吸引这么多人来做什么?”耕桑不解问道。 江芸芸神秘兮兮笑说着:“因为我要先一步把事情闹大,先人一步,掌握主动权。” “那也不至于把自己关进牢里。”耕桑叹气,“夫人知道后,可着急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让师娘担心了,你快点回去,就说我没事,等会又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耕桑见一篮子的东西吃得连汤都没有了,便上手收拾碗筷:“那你可要注意安全,若是有空再来家中也不碍事。”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东西都带了吗?”她眼巴巴问着。 “都交代给可靠的人了。”耕桑收拾好东西,为难说道,“本来应该是我亲自来的,但家中现在实在是脱不开人,我这才交代出去的。” 江芸芸好脾气说道:“没关系,就是送个东西而已。” 耕桑叹了一口气,又叮嘱了几句,这才从小门离开,他走后没多久,王恩便也跟着走了过来。 他看上去比住了一晚上大牢的江芸芸还要憔悴,眼下乌青,发丝凌乱,衣服还是昨日见的那件,背着手匆匆走了过来。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正准备开口慰问一下,王恩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沙哑问道:“现在开堂吗?” “若是您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江芸芸严肃说道。 王恩没有说话,只是耷拉着眼皮,好一会儿才说道:“那就开始吧。” “提学官呢?”江芸芸又问,“也要请来的。” 王恩古怪睨了她一眼:“他昨日一夜没睡。” 江芸芸吃惊地瞪大眼睛。 “大概只有你们这群没心没肺的小孩,在牢里也能嬉皮笑脸,睡得这么香。”王恩抹了一把脸,自嘲笑了笑,“走吧,洗漱一下,到你了。” —— —— 衙门升堂的消息传出去没多久,半个扬州城的读书人都赶过来了。 第八十章 周柳芳读书一般, 但幸好出身南直隶染料坊大户周家,靠砸钱进了闻名遐迩的宝应学宫,读书十多年,去年吊车尾得了一个秀才, 周家为此还大摆流水宴, 庆祝了三天三夜。 论读书水平, 周柳芳确实只能说一般。 江芸芸话音刚落, 众人便都看了过来。 “还请提学官现场出一道题目,我们当场就写。”江芸芸严肃说道。 周柳芳拧眉:“我不想和你比。” “不行, 我一定要和你比。”江芸芸不悦说道, “自来有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这样污蔑我,我以后出门怎么见人。” 周柳芳脸色大变。 “你, 也太狂傲了。”程华惊愤交加。 江芸芸话锋一转, 一改刚才的和煦, 咄咄逼人道:“你们四个也一起考试, 不是都觉得我挤了你们的位置吗?现在我们笔下过真招, 读书人打嘴炮有什么意思。” 程华等四人神色犹豫。 顾仕隆先一步鼓掌, 撺掇着:“打起来,打起来。” 王恩面色平静, 看向堂下六人,淡淡问道:“你们可有意见?” “我都承认了,为什么还要比。”周柳芳不悦说道, “这是你们给他新逃脱的办法吗?” 程华等人回过神来,也跟着连连摇头。 “若是他早就知道题目如何?” “他这么镇定, 说不定是早就知道题目了, 所以才信誓旦旦呢。” 提学官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几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目光看向顾仕隆,忍不住阴暗想着。 ——小孩到底是小孩,力气小了点,怎么还让他们在堂上这么有精力。 顾仕隆被人看了一眼,也跟着好奇看了回去。 司马亮只好先一步移开视线。 “我还有一个办法?”他淡淡开口,打断几人的议论不休。 六人便顺势看了过去。 “既然觉得我们不好,那你们就相互出题吧。”他平静说道,“你们现在临时出题,孰好孰坏总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五人脸色微变,只有江芸芸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来。 ——这就是一开始江芸芸和司马亮商量的办法。 大家都是读书人,那就直接笔下见真章,才更有说服力。 只是这真章还有几点要求。 第一不能私下解决,避免这群人翻脸不认人。 第二不能再和官府有关系,免得被扣上勾结的帽子。 第三不能完全脱离官府的控制,这样信誉就是大打折扣。 所以这场比试一定要盛大隆重,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同时官府只是一个提供场地的参考作用。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怎么把四个大冤种和幕后黑手抓出来,免得跑了一个,再掀起腥风血雨,徒留麻烦。 所以江芸芸说把自己关起来,就是按照敌驻我扰的策略,也是时候到她主动出击了,化明为暗,这样幕后之人才会出现。 周柳芳不就是被王恩抓到了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恩板下脸来,呵斥着,“公堂不是儿戏,你们如此不配合,本官只好按照现在的证据,判你们乃是嫉妒之心,污蔑江芸了。” 程华面露愤愤:“我嫉妒他做什么?” “那就比一场。”王恩顺势拍案道。 五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 —— 五个人给江芸芸出一道题,江芸芸给他们出一道题。 程华等人出了一道论语题——乡愿,德之贼也。 江芸芸看了一眼他们的题目,心中微动,转而洋洋洒洒写下今日的题目——割鸡焉用牛刀? 司马亮看了一眼江芸芸,皱了皱眉:“促狭。” 王恩倒是点了点头:“瞧着还真有点少年锐进的心气。” 小文盲顾仕隆踮起脚尖,趴在司马亮的胳膊上,伸头努力张望着,嘴里尤为不知羞的碎碎念着:“我不识字,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司马亮觉得自己瘦弱的手臂挂着一个秤砣,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小孩。 顾仕隆懵懵懂懂,手指指着那一个个字,自来熟问道:“什么字啊?” 司马亮眼皮子一跳:“你真没读过书?” 顾仕隆理直气壮:“没有啊。” “往来无白丁,我不和没没读过书的人说话。”司马亮面无表情把人推开。 顾仕隆气得直跳脚。 写卷子的桌椅直接摆在大堂里,江芸芸独一人坐在一处,看着她磨墨铺纸的动作,行云流水,镇定自若。 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眼看去,人头攒动。 江芸芸神色冷静地坐着,目不斜视,不过是思考了片刻就提笔开始打草稿,那时正中点着的那柱香甚至只烧了一个指甲盖的位置。 反观隔壁,在她已经下笔后还都是眉心紧皱,神色不安。 江芸芸在草稿纸上下笔极快,涂涂写写,笔尖却没有停顿,等长香扫过半时,江芸芸的草稿已经打好了。 被临时请来的几个山长忍不住好奇张望着,伸着脖子,就差趴在人桌子前盯着了。 司马亮看着她开始铺平卷子,慢条斯理磨墨,那张秀气精致的脸庞在微亮的日光下好似在发光一下,在高高的穹顶的压迫下,依旧有着不属于凡人的漂亮。 从下笔到誊抄完毕,那支长长的香也终于落下最后一点灰烬。 江芸芸笑眯眯举起手来:“我写好了。” 隔壁的五人到现在甚至连草稿都没写好,吴玉甚至只写了几句话,大片大片的空白,在此刻格外刺眼。 周柳芳猛地抬头,目光近乎愤恨。 “想打架吗?”顾仕隆拖着长剑,慢慢吞吞走上前,挡住他的视线,板着小脸威胁道。 周柳芳呼吸加重,最后把手中的笔扔在桌子上,双眼紧闭,一声不吭。 外面人哗然,指指点点起来。 若是江芸芸水平比他好,那确实不可能是周柳芳代笔写卷子。 那就是说明周柳芳撒谎了。 “好好,‘德非可以外饰,则为贼弃也。’,写的真是气势汹汹啊。” “‘学者一涉有欺世盗名之见,早已为识者所鄙而不知’这句开股瞧着凶了点。”仪真县为真书院小声说道。 “我瞧着正好,你看最后收尾这句‘道听涂说者,其弊至于自弃而止’。”蓝院长意味深长说道,“还真有警醒提点之意,江秀才年纪轻轻,看得倒清。” 那张卷子很快就在众人面前轮了一遍,看到之人无不一脸笑意点头,连连夸赞,就连一脸严肃的司马亮也忍不住摸着胡子笑了笑。 “写的是什么啊,我看看。”顾仕隆还是趴在他胳膊上,好奇张望着,“哇,写起来跟书本印刷起来一样,一条条一杆杆的,一定写的很好。” 司马亮嘴角抽搐。 外面议论声不止,甚至有胆大的读书人大声说道:“可否给我们也看看。” “贴到外面,给其他人看看。”王恩对衙役点头说道。 那衙役刚靠近,人群就涌动起来。 “安静!”守门的两个衙役厉声呵斥道,勉强给他挤出一个位置,他刚在告示栏贴上去,人潮瞬间把人淹没。 “好啊,写的真好,苍莽其气,饱满其神,精深其识,一看便是江秀才之作。”有人快速扫了一遍,大声称赞着。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大,大堂内另一边的五人都停下笔,神色沉默。 王恩看着他们,摇了摇头:“题目是你们出的,卷子也是当堂写的,想来这次你们是没有异议了。” 程华等人面如死灰,呆坐在原处。 “怎,怎么可能?”程华突然扭头去看周柳芳,“你不说他就是沽名钓誉之辈嘛。” 周柳芳依旧沉默。 “所以你真的只学了一年?”丁时文失魂落魄问道,“那我这么多年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江芸芸欲言又止。 事实上读书的办法都是相通的,一事通万事通,她自然不是他人口中的神童。 她的身体里有一具在现代读书生涯中也曾被百般锤炼的灵魂。 天还不曾亮的早上,夜深到悄无声息的深夜,她也曾独自一人,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高考结束那年,垒起来的卷子,写完的笔管能堆满一张桌子。 哪怕来到这里,她也不曾停下来喘气。 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也太明白这条路怎么走。 他人所看到的只是一年的时间,可她自己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一年中到底付出了多少。 是天还未亮的清晨,是子时寂静的更声,是午市焦灼的日光。 楠枝给她收集着那些卷子,对她而言不过是众多考卷中的沧海一粟,甚至连总量的零头都不到。 “读书若是都要考比较,这世上又有几个读书人。”王恩淡淡说道,“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你读的是书,不是嫉妒和攀比。” 丁时文眼睛充血,一脸悲愤。 “你且安心读书,时候到了,自从也就成了。”高邮州兴化县的蓝山长不忍见他如此魂不守舍,低声安慰道。 剩下两人也紧跟着沉默着,看着卷子上的内容,神色恍惚。 这一枝香的时间,他们连草稿都写不完,却有人已经写了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卷子。 在此刻,他们的道心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冲击,近乎崩溃。 王恩看中沉默的大堂,看向司马亮:“这四人诬告江芸,督学打算如何处置。” 四人回过神来,神色慌张,不安地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昨日已经了解过着四人的情况,这四人大都是穷苦人家,读书多年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他自己也是穷人出生,家中散尽家财才供他考中贡士。 第八十一章 礼部一份不起眼的罢黜秀才的折子被送到内阁的案桌前。 刘健扫了一眼不悦说道:“舜咨怎么连这些帖子都要送过来。” 舜咨, 礼部右侍郎倪岳的字。 每年因为各种各样原因罢黜秀才的案子不少,一层层递上来的折子也是经过审核的,到了礼部也就是盖个章的事,在庞乱繁杂的礼部事务中不过是不起眼的一个事情。 ——送到内阁来也太小题大做了! 刘健不悦想着。 徐溥笑着接过折子看了眼, 随后眉心微动。 “怎么又是这个江芸。”他看着折子上的名字, 低声说道。 刘健觉着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停下笔想了想, 回神:“又是他,这次又是什么幺蛾子。” 南京礼部尚书黎淳致仕后莫名其妙在扬州收了一个徒弟的事, 在京城也是议论过几天的, 不少人都格外好奇,这位湖广状元怎么就想到在扬州收徒,甚至为了他没有回华容养老。 虽说这个徒弟人远在扬州, 但得益于他有一个热闹举办诗会的李师兄, 在京城的名声可不低。 ——“快来看看我那个小师弟写的文章, 真是少年意气啊, 来来来, 我们来和诗称赞一下。” ——“我小师弟写的这首诗, 你觉得写不好,没事, 那你来写一首,给我小师弟开开眼。” ——“我小师弟一心为民,写了这册农事本……哦, 怎么会不务正业呢,这话我不爱听的。” 总而言之, 我师弟, 大大的神童!走过路过, 千万不要错过!! “说是有人诬告他的小三元来路不正,现已查清,诬告的人中四个童生,一个秀才,童生已经被提学官当场革除功名,秀才却还需要礼部审批。”徐溥把折子合上,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问道,“刘阁老呢?” 刘健一怔,随后小声说道:“你前几日告假在家,还不知此事,之前给张家拟侯的圣旨我们不是给驳回了嘛,之前瞧着陛下没动静还以为是打消了年头,谁知道陛下昨日又突然生了念头,下旨让刘祐之撰拟诰命,不仅要册封张峦为寿宁侯,连带着两个家中子弟也要册封为侯。” 徐溥神色微动。 本朝太祖规定后妃多出民间,勋戚大臣皆不得立。 在此之前皇后的娘家大都是百姓身份,出了一个后妃也并无太大的改变,直到仁宗开为后妃家族封爵的先例,世袭罔替的世爵便成了定制。 到了如今张皇后所在的张家,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对张家便也格外礼重,陛下继位没多久,这位国子监监生张来瞻就进封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庚戌年又被封为寿宁伯,去年又封为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给世袭诰券,今年皇长子封太子便又推恩外戚,要求进封张峦为寿宁侯。 短短几年,连封数级。 “刘祐之这次倒是硬气,抬出了去年宗贯的理由,说该先诏封周太后、王太后两家的子弟。” 这里的宗贯,就是如今的吏部尚书王恕,他曾在去年张峦亲封勋号和世袭诰券时,上奏义正言辞指出陛下的嫡祖母钱太后正位中宫五十年,钱家才封了伯爵,如今皇后正位中宫不过三年,张峦不仅是伯爵,还是世袭爵位,可谓“人情惊愕,有累圣德”。 此事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但陛下坚持,旨从中宫处,并不给其余大臣反对的机会。 刘吉在陛下登基后一改前朝和稀泥的态度,在本朝多有谏言,这次陛下下召,他保持风采,上折谏言。 他说的周太后和王太后乃是后宫两位老祖宗。 周太后乃是宪宗生母,尊号为圣慈仁寿太皇太后。 王太后乃是宪宗皇后,尊号为皇太后。 这事本来也无可厚非,但陛下却突然大怒,勒令刘吉归家反省。 “他就是拾人牙慧,之前看宗贯上折子,陛下只是留中不发,这次也跟着这样开口,还以为能得到一声美名呢。”刘健讪笑。 徐溥叹气:“希贤慎言,刘阁老也是一心为陛下考虑,此事他考虑得极是。” 刘健只是笑了笑,目光看向他手中的折子,意味深长说道:“这份折子能送到这里,看来这个周柳芳还挺能打通关系,来这求情了,不过到底是运途不好,没料到人不在。” 徐溥回过神来,打起精神仔细看了看折子:“诬告啊。” 诬告的刑罚以“反坐”为主,反坐就是用被诬告罪名的刑罚来惩罚诬告之人。 太。祖制定的《大明律》中,对诬告不仅有单独条目,甚至全面规定各种类型的处罚类型,可以说格外精细,防患于未然。 譬如一般诬告,也就是无中生有,此类为加等反坐,也就是在本身诬告分为二等到三等的情况下,再进行坐反。 其次是虚实混杂的诬告,真真假假,这种情况更是负责,律法中有详细的细分。 第三则是特殊诬告,一般受双方之间的特殊关系影响,比如亲属,妻妾等。 最后一种则是官吏犯诬告,其中又有两种,第一官员诬告平民则一视同仁,第二是官吏之间相互诬告,处罚加重。 江芸这个事情其实查清了就是最简单的一般诬告,被诬告人清清白白,诬告者陷害嫉妒江芸,这件事情很简单,礼部确实不该送上来。 “那就这样吧。”徐溥沉吟片刻,最后在折子上提笔定论。 刘健笑了笑:“我瞧着你还挺喜欢那个江芸。” 徐溥含笑:“看过几篇文章,确实很有锐气。” 两人说话间,丘睿也跟着来上值了,见两人交头接耳,见了自己后却不再说话了,顿时面露不悦。 他不喜欢刘健,这人说话冲得要命。 刘健也不喜欢丘睿,觉得这人嘴巴毒得要命。 徐溥一向是内阁润滑油,见了人便笑着招呼道:“仲深来了啊,七月酷暑,来喝碗酸梅汁。” 丘睿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你们来的还挺早。” “病了几日,怕公务堆成山,便早些来了。”徐溥笑说着。 刘健阴阳怪气哼了一声,转回头来继续处理政务。 徐溥对此恍若未闻,继续和丘睿攀谈了几句,没多久两人便也跟着投入到折子批改中。 内阁虽说少了一人,也不耽误处理折子。 午时的更声响起,众人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一早上。 刘健休息空隙转了转脖子,端着茶盏活动筋骨,然后晃悠到徐溥身边。 徐溥看到折子上倒映下来的那道影子,却置之不理。 ——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没有好事的。 果不其然,刘健故作随口地问道:“我听说宗贯前几月推介了黎太朴,想要陛下起复他入内阁。” 徐溥并未停笔,只是含糊说道:“略有耳闻。” “但是被刘祐之使坏说了一桩陈年悬案,给弄下去了。”刘健好似没看到他的抗拒,继续说道。 徐溥不得不放下笔,无奈说道:“希贤到底要说什么?” 刘健凑了过来,八卦说道:“那个南直隶督学可是刘吉的人。” “他那届的主考官是刘吉,认他做座师也是人之常情。”徐溥和气说道。 刘健没说话,只是看着徐溥。 徐溥巍然不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刘健到底没这么强的耐心,意味深长说道。 徐溥只是笑了笑:“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鱼在水里也没有这么容易被祸害。” 刘健哼哼唧唧了两声,笑说道:“这不是就差点被捞上来了吗?” 丘睿也开始莫名其妙端着茶水走了过来。 徐溥是不愿背后讨论他人的,见两人围了过来,便笑着转移话题:“也不知刘阁老何时来,这里的折子都要看完呢,不要耽误时间了。” “谁知道他能不能回来。”刘健嘟囔着。 徐溥充耳不闻。 丘睿看了两人又开始转移话题,突然露出愤愤之色。 ——排挤我! —— —— “这么欺负人!”李东阳忍不住有些生气,“刘吉这么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王尚书推介老师,那是他吏部尚书的职责,他在不在内阁看的也不是老师,前年不是就有人他眼皮子底下入阁了嘛。” 谢迁无奈说道:“隔墙有耳,你且小声点。” 李东阳说的那人正是弘治四年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的丘睿。 李东阳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压低声有说道:“还好那司马亮秉公无私,没有私心,不然我定是要弹劾此人。” “司马亮只要还想往上走,此事就不可能按着刘吉的心意走。”谢迁安抚道,“不必忧心。” “他这个徒弟倒还是明事理……”李东阳突然一顿,到嘴边的话,眼波微动,注视着谢迁,“你觉得刘吉这次真的要……” 谢迁只是拢了拢袖子,微微一笑:“听说陛下今日发了很大的火,还让中官去了刘家,现在想来也该到了。” —— —— 刘吉在家中坐立不安,一边后悔自己早上不该出这个头,直接装死推给徐溥就好了,一边又开始期待,陛下是不是只是一时生气,说不定很快就能想起他的好来。 毕竟陛下最是仁厚。 管家见他来回走动,小声劝道:“老爷坐下来喝完冰镇奶酪,大夏天的可别中暑了。” 刘吉一肚子火气,闻言不耐地挥了挥手:“不喝,门口可有人来?” 管家摇头。 “你去门口看着,若是宫内来人,我亲自去接,若是没有……”他一顿,“你就一直看着。” 被指到的仆役哎了一声,快步离开。 管家见他脸上急色不加遮掩,便跟着劝道:“老爷拳拳之心,陛下一定是知道的,区区口头之争,陛下只是一时气愤而已。” 第八十二章 钟山抱金陵, 霸气昔腾发。 江芸芸站在船板上,感受着夏日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的水腥味无处不在,船只穿过密密麻麻的船只后最后行驶平稳在宽阔的湖面上。 昨日中午上了船, 要过一夜, 才能到第二日中午到达。 第二天早上, 江芸芸起得早一大早就爬起来, 先是打了一套拳,然后再一间间敲门, 也不进去, 就是把人叫醒,然后又溜溜达达跑了,主打一个‘我就知道, 你也醒着’。 她在船上跑了几圈, 直到远远看到一直平静, 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突然出现一面艳丽的旗子。 应天府高耸的城门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哇, 好大啊。”她发出了没见过市面的惊呼。 江势将天合, 城门向水开。 高大巍峨的城门好似巨人一样蹲坐在远处水道的尽头,此刻见了人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俯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古朴威严的气势在夏日热烈的日光下展露无遗,看到之人无不发出惊呼。 城楼上站着不少士兵,手中的兵戈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城头插满旌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还未靠近便也感受到威严的气氛。 “哇, 好……yue……”万万没想到小霸王顾仕隆竟然晕船, 还晕得厉害,话还没说完就又吐了。 都穆熟练得把人抱起来,拍着他的后背。 祝枝山准备的果脯只剩下最后一块,也都塞进他嘴里了。 顾仕隆面色苍白靠在都穆怀里,眼皮子耷拉着,瞧着可怜极了。 “太没用。”唐伯虎摇着扇子嫌弃着。 顾幺儿奄奄一息,但不耽误放狠话:“等我……yue……好了……yue,就……” “好了,知道了。”都穆好脾气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着,“你先休息好,再一决雌雄。” 大船眼看就要靠近城门了,船舱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眺望远处。 这一船的人不少人是扬州的读书人,大都是参加八月考试的乡试。他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着话,不外乎是对南京的惊讶,对考试的期盼。 江芸芸没说话,但耳朵灵敏地转来转去,非常八卦地听着消息。 “紧张吗?”张灵晃晃悠悠走过来,笑问道。 江芸芸扭头,眼睛亮晶晶的:“紧张什么?等会去划船吗?我会狗爬,不紧张。” 张灵语塞,垂眸看了他一眼,笑着抚了抚她的眉心:“就知道玩。” 江芸芸不悦,拨开他的袖子,反击道:“那你就知道喝酒,等会掉水了,还需要我来捞你呢。” 张灵见她小脸皱着,一脸不服气,顿时笑弯了腰,整个人挂在她身上,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大红色的袖子盖了她一脸。 江芸芸挣扎了一下,奈何张灵使坏,没挣扎开。 “哎哎,我们芸哥儿长身体呢。”唐伯虎见江芸芸手忙脚乱拨衣服,上前把人就出来,“别压矮了。” 江芸芸恼怒:“我不会矮的。” “行行行,你最高,你以后长得比这城墙还高。”唐伯虎捏着她的小揪揪敷衍着,“你怎么还不开始带方巾,还做孩童打扮。” 江芸芸仰头看了看人群,目之所及,除了顾幺儿这个小孩还梳着小孩发髻,大部分都带着方巾。 “你如今可是扬州府小三元,怎么好还梳着这个小孩发髻。”张灵也凑过来说道,故意皱脸酸道,“多丢脸啊。” 江芸芸神色犹豫。 “我们苏州读书人一读书就开始带方巾了。”唐伯虎又说,“可没有你这么小孩子气的。” 江芸芸不高兴反驳着:“我不是小孩。” “对对对。”唐伯虎讨人嫌地阴阳怪气着。 江芸芸抱臂,犹豫一会儿说道:“可我没带方巾。” “行,我带你去买。”唐伯虎大笑起来,“南京,我最熟了!” —— —— 谯门画戟,下临万井。 一入城门,繁华的南京街道便纳入眼帘,两侧街道绿树萦绕,一眼望去金碧楼台,竿旗穿市,吆喝声络绎不绝,人来人往间,绫罗绸缎,豪奢人家。 顾幺儿和江芸芸站在城门口,齐齐哇了一声。 江芸芸是没想到古南京竟能这么热闹,烟火气生生不息。 顾幺儿则是自小就在边境长大,还没去过这么繁华的地方。 “欢迎来到金陵。”唐伯虎振臂高呼。 不少人看了过来,众人觉得丢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当是不认识这个人。 “你等会住哪?”祝枝山问。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扭头,眼睛亮晶晶地去看耕桑。 “黎公说最好去找个距离考场近的客栈,熟悉一下环境。”耕桑说道。 “听老师的!”江芸芸从善如流说道。 “那价格可太贵了。”都穆说,“不若现在别的地方先住几天,等要考试了在搬过去适应环境,省钱也方便。” 江芸芸第一次出远门,听人一说又没了主意,只好继续去看耕桑。 耕桑笑说着:“黎公说一切都随您的主意,您第一次出远门,黎公怕乐山年纪小照顾不好,这才让我来照顾您的生活的,不论您做什么都是对的,所以以你为准。” 江芸芸收回视线,看向唐伯虎等人。 “和我一起住啊,我带你去秦淮河玩。”唐伯虎挤眉弄眼。 耕桑在后面欲言又止。 江芸芸面无表情拒绝了:“我不去,我不喜欢那些地方。” 唐伯虎摇着扇子:“行吧,你还是小孩子。” 江芸芸没说话,嘴里嘟囔了几句,最后把唐伯虎推开,嫌弃说道:“不去你家玩。” “我是吴县人。”祝枝山指了指自己,无奈说道,“也打算和你一起投靠朋友。” 张灵倒是洒脱:“我没钱,到时准备去街头卖艺唱曲儿,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敲碗,谁也不许抢。”徐祯卿义正言辞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啊,那我收钱。” 都穆笑说着:“不若我们一起租个小院子,也好相互照顾,趁现在还便宜,可以租一点好的。” 江芸芸想了想点头说道:“行,这个主意不错。” 唐伯虎等人也都觉得不错,大家都不是南京本地人,在这里并无置业,住在一起确实方便一点。 众人正在商量租哪里的时候,一辆装饰华丽,高头大马的马车停在他们边上,随后一个穿着深紫色衣服,竖领,宽袖,腰间穿金戴银,头戴一朵粉色牡丹花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了片刻,最后直直朝着他们中走去。 他声音拔高,一脸心疼:“怎么瘦了啊,我的天爷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瘦了。” 众人悚然,就见那个中年人一把搂住徐经:“快让徐叔看看,还真的瘦了,小脸都尖下来了。” 被紧紧搂着的徐经,呼吸困难喊道:“徐,徐叔……” “别说话,让徐叔我好好看看。”那个叫徐叔的打断他的话。 “胳膊都细了,脸都没什么血色了。” “要我说就该徐叔跟着,你们这些人,一点用也没有。”那人翘着兰花指,对着徐经身后的仆人怒骂道。 那四个仆人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你是谁?”顾仕隆凑过来,好奇问道。 那徐叔一眼就看到一个圆嘟嘟的小孩正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立马捂着胸口,长长啊了一声,一脸星星眼:“哪来的小孩,也太可爱了。” 顾仕隆瞪眼,不悦反驳着:“我不是小孩了。” “是是是,多可爱的小大人啊,”徐叔能屈能伸夸道,还想伸手捏一下顾仕隆的小脸,谁知扑了一个空,也不生气,掏出几块糖,哄道,“喏,吃不吃。” 顾幺儿一脸犹豫,扭头去看江芸芸。 “啊,这个小孩也太好看了吧。”徐叔看到江芸芸的眼睛更亮了,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眼若秋水,面若桃花,好看,太好看了。”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乖巧的笑来,嘴角小小的梨涡一闪一闪的:“徐叔好。” “哎哎,哎呦,我个乖孩,也太乖了。”徐叔心都化了,捧着胸口,心中大软,越看越可爱。 他直接把拇指上的扳指套下来,塞到江芸芸手心:“是我家经哥儿的朋友吧,这么可爱,来,徐叔给你一个见面礼,千万不要客气,真是太好看的小孩了,和我这块玉配得很。” 江芸芸看着手中通体碧绿,水色透亮的绿扳指咋舌。 “这谁啊?”唐伯虎凑过去小声问着徐经。 他一出声,徐叔的注意力也看了过去,脸色大喜,上前一步,握着唐伯虎的手,热情说道:“啊,你也长得好看,你是谁啊?” 唐伯虎被人紧握着手,被晃得有点晕,难得气弱地说道:“我,我是唐寅,字伯虎。” “你就是唐伯虎!”徐叔更开心了,“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哎哎,夸奖了夸奖了。”唐伯虎尴尬笑着。 “来来,这块玉给你,就当是见面礼。”徐叔顺手扯出腰间的一块玉佩,热情塞到他手心,“小玩意不值钱,就是讲究一个心意,拒绝做什么,你不收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强硬塞玉佩。 唐伯虎第一次品尝到有苦说不出的吃瘪滋味,捧着玉佩好似捧着一个烫手山芋。 其余人见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徐叔却像是终于发现了其他人,一个个看过去,眼睛是越看越亮,晃动的手也越来越激烈。 “祝枝山,我听说过你,你的字可真是好啊。” “都穆,好结实的胳膊,多好啊,健康。” “徐祯卿啊,瞧着是聪明人,额头高高的。” 第八十三章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下意识伸腿……踹人。 那鬼面人看上去凶恶,不过还挺弱不禁风的,一踹就倒地了。 他摔在地上时不小心撞翻了一盘的茶几,茶盏摔了一地, 发出好大的动静。 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 摸着自己加快的心跳, 重重喘了几口气。 听到动静没多久, 就有外面守门的仆人跑了进来,一见到那个倒在地上的鬼面人就惊叫起来。 这一叫, 院子里的灯很快就亮了起来。 原本安静的小院也顿时热闹起来。 祝枝山等人被动作惊醒, 察觉是前院的动静,就披着衣服匆匆走了出来。 正在给江芸芸铺床的耕桑也吓得连忙出了房门。 ——现在前院就江芸一人在。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个鬼面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 露出骨瘦嶙峋的手腕, 鞋子甚至前面破了一个大洞, 那个面具仔细看去也有些旧了。 前院的管家听到动静赶来了, 见到那个倒在地上不起来的鬼面人, 立马拍着大腿说道:“叫你们看门, 今日到底谁看的门,怎么又把这个傻子放进来, 还吓到客人了,快快快,把他给我扔出去。” 那个鬼面人被几个壮汉团团围着也不还安排, 只是发出痴痴的笑声来,瞧着确实精神有点不太正常。 “带下去带下去, 交给陈二姐, 跟她说……”管家不悦说道, “再让他跑到前院来,就让她也跟着滚蛋。” 那些仆人粗鲁地抓起鬼面人想外脱去,那人手臂动了动,仆人们便加大气力,也不是谁弄丢了他的面具,那张狰狞的面具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人呆了呆,随后突然发出不似人声的尖锐惨叫。 那张在暗淡烛火中被照得格外苍白消瘦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自额头贯穿到下巴,因为他的挣扎好似一条趴伏在脸上的蜈蚣在剧烈蠕动,只等着某一刻咬破他的皮肉,裹着血肉爬出来。 江芸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道疤。 那人脸上丢了面具哭得格外伤心,那张瞧着年纪不大的脸上露出痛苦狰狞的神色,他想要停下来,却又被人强硬往外拖着走,便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偏又挣脱不开,那只皮包骨的手腕好似要在挣扎中被折断一样。 江芸芸犹豫一会儿说道:“把面具给他吧。” 她弯腰,拿起那张摔落在地上的面具。 这张面具又大又重,拿在手里能感觉到沉重的木制手感,只眼睛处开了两个口,边缘画着几道红色血迹,这才让她刚才恍惚以为是有个人留着血泪盯着她看。 嘴巴出是用黑色的胡乱痕迹画着,好像是被人用线缝上一样。 脸颊则是五颜六色的色块,乍一看青一块紫一块。 她看得直皱眉。 ——这个面具长得好奇怪。 “江公子快放下,这鬼面具看着就不吉利。”管家见她还摸了一下,慌慌张张阻止道,“小春,你去接过来。” 被点名的仆人面露犹豫之色,磨磨唧唧上前。 江芸芸回神,笑说着:“子不言怪力乱神,没事的。” 她上前,一靠近那人,那人的目光便落在面具上,整个人又蓦地安静下来,又成了呆呆傻傻的样子。 江芸芸把面具递到他手里。 他竟然看着江芸芸痴痴笑了起来,那张脸皱了起来,连带着那道伤疤也跟着抽动着。 “好了好了,快把这个晦气的人带走。”管家不耐说道。 这次那人没有挣扎,安安静静地跟着仆人们离开。 “这是谁啊?”耕桑见到那人,惊讶说道,“芸哥儿呢。” “我在这。”江芸芸笑着挥了挥手。 “没事吧。”祝枝山等人围上来,紧张摸了摸她的胳膊,“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江芸芸摆了摆手,随后问着管家,“那人是谁?” “是我们厨娘陈二姐的傻儿子。”管家松了一口气,“可有吓到您,那人脑子不好,平日里也都在厨房那边不出来的,今日也不知怎么突然发癫了,您千万不要和这种人计较啊。” “怎么脸上有道疤?”江芸芸比划了一下,“伤得还不轻?” 管家无奈说道:“说是之前在老家碰到坏人伤到脸了,大难不死只是毁容了,还留了一条命,但是人也傻了,就从老家带回来,一直带在身边照顾。” “那真是可怜。”江芸芸说道。 管家见庭院一片狼藉,便说道:“江公子要是还想赏月,要不去后院赏,那里的花园也是精心养护的,池子里一大片荷花,长得可好了,我让人驱个蚊,再给您搬个椅子过去。” 江芸芸整个人也清醒过来了,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去读书。” 管家哎了一声:“晚上读书伤眼睛,我让人给你找多枝宫灯来。” 江芸芸笑眯眯道谢。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开了。 张灵打了一个哈欠:“刚才听到那尖叫声,把我醉意都吓醒了。” “我也睡得正好。”祝枝山拢了拢衣服,“现在也清醒了。” “那我明日找人先把他看起来。”徐经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摆手:“算了,我瞧着也是可怜人,估计是因为今日前院人来人往,他也好奇,才想过来看看的。” “真是吓死我了。”耕桑到现在还有些害怕,“芸哥儿也太放纵乐山了,让他出门自己玩,也不陪你。” 江芸芸笑说着:“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何必拘着他,他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出去走走也很好的。” 耕桑听得心都软了。 ——怪不得黎公要他跟着,真是一错眼都让人担心。 “你们现在都清醒了吗?”江芸芸看着几人,话锋一转。 三人点头。 江芸芸抚了抚掌:“行啊,我们一起读书去!” 三人大惊失色。 江芸芸大笑着:“就交换出题目吧,我昨日在行船上出了三道题目,只写了两道,走,做题去。” 唐伯虎等人回来的时候,四人正四方对坐着,一本正经地相互交换着改功课。 “你们第一天也不休一下。”唐伯虎惊呆了。 张灵蔫哒哒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卷子交还给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我瞧着春秋这道题的破题很不错,但后面叙述有点宽泛了,‘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这句虽出自《子产论政宽猛》,讲的是子产宽猛相济的政治主张,你这个‘不审势,即宽严皆误’,破题破的好,符合这个意思,但后面八股论述你引到律法上,我瞧着不太行,有点太大胆了。” 江芸芸叹气:“可我真的觉得不守法,宽严皆错。” “但你这样会被人觉得是你对本朝律法有意见。”张灵笑说着,“瞧着比我还叛逆,怪不得黎公总对你不放心。” “你这篇论语雍也答成这样,我瞧着你才要完蛋。”祝枝山头疼他说道,“我知道你对朝政很有想法,但我劝你先别有想法。” 张灵悄悄撇了撇嘴。 唐伯虎来兴趣了:“让我看看!让我批评他一下。” 祝枝山把卷子递过去。苦口婆心说道:“卷子是写给别人看的,我们不能赌考官的心思。” 那边唐伯虎看着题目,抑扬顿挫养起来:“子贡曰: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常规题,这题目出得简单,考的也是后面那句‘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都穆颔首说道,“落脚点是一个‘仁’字。” “‘圣贤相与言仁,仁不几难乎’……嗯,罢黜。”唐伯虎只读了一句,就把卷子扔回去了,“还敢说圣人嘴巴里说着仁,但未必是真的仁,我看你是脑袋也不想要了。” 张灵轻笑一声。 “我后面可是夸人的。”他补充道。 “但你不能这么开头,给那些没耐心的考官,直接给你罢黜了。”都穆把卷子简单看了一眼后,担忧说道。 “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又有几个是仁义的呢。”张灵呲笑一声。 江芸芸嗯了一声:“《朱注》吕氏曰:“子贡有志于仁,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为仁之方,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进”。子贡可是第一位儒商,有钱得很,而且富而无骄,他想要救济百姓,推己由人,多伟大的人,你怎么骂他。” 张灵扬眉:“我可没说他。” “你说他了啊。”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题目说的是子贡,要求你从他出发,是要写和他志同道合的圣人,仁者,可你现在却觉得没几个好人,那不是在骂他吗?” “我是说其他人!”张灵强调着,“我对子贡没有意见。” “可考官出的题就是说的就是子贡啊,要知道文化的含义在于教化,读书的道理在于明理,考官是希望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而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江芸芸笑,“天下大同可是几百年后也不敢想的事情呢。” 张灵沉默了。 “我们只需要写我们要为之努力的人,而不是我们鄙夷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前路迢迢,躬行不辍。” “好!”唐伯虎喝彩,“好一个前路迢迢,躬行不辍。” “行而不辍,履践致远。”祝枝山也跟着夸道,“要说还是我们芸哥儿心性坚韧。” “要我说还是你有办法治住他。”徐祯卿促狭说道,“就你说话最管用。” 第八十四章 张灵摸着火辣辣疼的脖子, 话也说不出来,坐在一侧疼得直皱眉,衣服也皱巴巴的。 他本就皮肤白,那傻子突如其来的掐脖子用了大力气, 虽然很快就把人救出来了, 但脖子上还是大片大片地泛起红来, 甚至严重的地方已经出现深红色的淤青, 眼尾因为短暂的窒息忍不住泛出泪花,红晕弥漫。 江芸芸连忙解开他领口的扣子:“疼不疼啊, 看上去也太吓人了。” 张灵疼得龇牙咧嘴, 一把拍开她的手,用眼睛瞪她一眼。 江芸芸只好去看陈家母子。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不是故意的。”陈二娘察觉到她的视线, 紧紧抱着傻儿子, 大哭道, “他只是见不得红色, 他真的见不得红色, 您别生气, 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刚才那傻儿子力气极大,三四个人仆人也拉不动, 反而别人越用力,他掐得也用力,整个人好似被邪魔附身一样, 还好陈二娘是出手,上前一步, 紧紧捂住他的眼睛, 摸着他的脑袋, 这才把人安抚住。 那傻儿子的眼睛被人蒙住,整个人便也跟着安静下来,缓缓松了手,最后呆坐在地上,好像成了一个不说话的傀儡。 徐家的仆人警觉地围着他们。 “我的天爷啊。”管家已经没空管这对母子了,看着张灵脖子上的红痕越来越明显,急得直拍大腿,“快去请大夫,快去请承恩寺附近的吴大夫来,快快,套马车去。” 东跨院里的人听到动静也跟着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张灵的惨状,顿时大惊。 “怎么回事!”唐伯虎一改刚才的懒懒散散,神色一冽,快步走了上去,“怎么受伤了。” 江芸芸叹气,指了指傻儿子:“梦晋今日正好穿了红色,这人听说见不得红色,两人不小心迎面撞上了,所以突然发狂掐他的脖子。” 众人骇然。 “严不严重,请大夫了没。”徐经作为东道主,立马紧张问道。 “请了请了,马上就来,一应药物都用最好的。”管家苦着脸说道。 “别坐地上。”祝枝山担忧地把人扶起来,坐在一侧的游廊横杆上,“还有其他地方有伤到吗?” 张灵耷眉拉眼,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臂,他没说话,因为觉得喘气都有点费劲。 “肯定是刚才被他撞到地上了。”江芸芸说道,“你别碰,等会让大夫看看是不是错位了。” “这可是写字的手,不能吃出差错了。”祝枝山忧心忡忡。 “怎么又是你。”都穆上前一步,打量着惊恐地陈家母子,到嘴边呵斥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只好硬邦邦说道,“好端端又来这里做什么。” 他长得高大威猛,皱起眉来更是严肃威慑。 陈二娘立刻抱紧儿子,哭得凄惨:“他真不是故意的,他真的见不得红色,他脑子有病,求求你们了,不要怪他,不要赶他走。” 管家察觉到徐经的视线,立马为自己辩解道:“我本打算今日送这个傻子离开的,但是陈二娘百般阻拦,还让这小子跑到这里了,不小心被江公子撞见了,我们当时是正打算扭送出去的,谁知道能发生这样的意外。” “是我看他们可怜,想他们母子一老一傻,肯定是不能独自生活,所以才让管家网开一面,让他们只要在后院待着就好了。”江芸芸也懊恼说道,“结果刚好碰到梦晋来找我一起出门吃早食。” “江公子也是好意,哪里是您的问题,是我们动作太慢了。”管家一脸愁容。 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院子的管事,可不能因为这件事情黄了。 唐伯虎怒气冲冲看向那个还不知道自己惹事的傻子。 陈二娘吓得连忙挡在儿子面前,连着胳膊都是微微颤动。 唐伯虎见状,那一肚子火也就歇了下来,只好板着脸说道:“那你就管好你小孩,昨日吓了芸哥儿,今日又伤了梦晋,这脾气也太不安稳了,明日岂不是还要拿刀杀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陈二娘面色发白,但还是坚持把人挡在身后,连连摇头,“他不会杀人的,他就是见不得红色,他小时候被人吓过,流了好多血,脸也毁了,人也傻了,但他肯定不会杀人的,他平日里很温顺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她祈求地看向相熟的仆役,希望他们可以帮忙说句话。 那些仆役却都避开她的视线。 陈二娘面如人色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念着,到最后只是无声哭着。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 “他,他平日里真的还挺听话的。”有个小丫鬟见她实在可怜,忍不住低声说道,“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可以坐一天的。” 管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陈二娘一脸希冀地看着她。 小丫鬟只好重新躲在人群中。 “他真的很乖的,你们都知道的。”陈二娘哽咽说道,“你们不要赶他走,他真的会死的。” 院子里只剩下她的哭声,管家连忙说道:“哭什么,你也赶紧收拾收拾,都给我离开,一天天的,尽给我惹事。” 陈二娘迷茫地坐着:“我去哪?” 管家一噎,好一会儿才不耐说道:“我怎么知道,我等会给你结了这个月的月俸,你带着你的傻儿子离开这里,这院子本来安安静静的,你儿子这两天给我闹两件事情。” 陈二娘低着头,捏着袖子,喃喃说道:“我能去哪啊。” 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能找到一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灵见状,只好无声叹了一口气,随后拍了拍江芸芸的胳膊,在她的手背上写了几个字,最后不耐挥了挥左手,起身离开了。 江芸芸目送她离开后说道:“梦晋说算了,把他看住就好了。” 陈二娘不可置信地呆坐着。 其余人也非常吃惊。 “那他今日伤了……”管家欲言又止。 “算了。”江芸芸叹气,“这也是没法计较的事情。” 陈二娘喜极而泣,抱着儿子直哭。 众人跟着张灵回了后面的院子,徐经最后一个走的,走了几步,扭头去看哭得停不下来的陈二娘,又看到那个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傻儿子,好一会儿才说道:“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管家也楞了一下,随后立马哎了一声,连连应下。 等人走远了,他才站到陈二娘身边,无奈说道:“今日可别怪我,实在是你儿子太能闯祸了,但幸好公子们心善,要给他请大夫看看,你擦擦眼泪,先把人带下去拾掇拾掇,等吴大夫给张公子看好了,就给你儿子看看。” 陈二娘哭得声音都哑了,只是抱着儿子呆呆坐着。 管家也不多劝,让人看着点他们,就带人离开了。 院子里的人散的差不多了,陈二娘怜惜地摸着儿子凌乱的碎发,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整理干净后这才喃喃自语:“没事了,都过去了,没有坏人的,不要害怕,都过去了。” 那傻儿子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捏着那个面具,夏日灼热的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一道浓重的影子,他安静下来时,这才会发现那双眼睛其实格外明亮漆黑。 “那我现在骂你,你是不是不能再骂我了。”顾幺儿叉腰站在张灵面前,睁着大眼睛,又好奇又得意地问道。 张灵懒得理会他的挑衅,只是伸手把江芸芸捞了过来,然后往前一推。 江芸芸和顾幺儿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你要骂谁?”江芸芸抱臂问道。 顾幺儿欲言又止,随后跳脚大怒:“太过分了,这人太过分了!” 都穆顺手把人抱走,直接结束这场对话:“行了,你一个小孩出门玩吧。” 顾幺儿被人放到门口,呆了呆,然后不高兴说道:“可他也是小孩啊,他只比我大三岁!” 被他指到的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我是秀才了,要带方巾了,你是吗?” 文盲顾幺儿语塞,背着小手在门口绕了两圈,然后头也不回跑了。 “你真不看着点?”祝枝山随口问道。 江芸芸看了一眼他消失的方向,然后摇了摇头:“他胆子小得很,不敢一个人出门的,就知道窝里横而已。” 窝里横顾幺儿确实不敢一个人出门,他是去找那个傻子算账了。 他在院子里晃晃悠悠走着,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后院厨房的位置,厨房在一二进院交接的西跨院后面,出了拱门,又走了一顿路,然后两侧逐渐出现一排倒座房。 厨房就在最北面的位置,远远能看到那个位置有人走动。 他一眼就看到那个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的傻子,正低着头乖乖剥着豆角。 那小傻子肤色近乎苍白,整个人瘦弱得能看到蜷缩时凸起来的肩骨,腰间挂着那个狰狞的恐怖面具,边缘已经摸出毛边,此刻正安安静静垂落着。 他剥东西的架势明显不太伶俐,做一下停一下,笨拙慌忙。 顾幺儿看着他好一会儿,本来是打算教训教训这个坏小孩的,现在又觉得这人瞧着好可怜,所以只好闷闷不乐坐在台阶上,看着他剥豆角。 那根长长的豆角,在他手里好像成坚硬困难的东西,要弄好一会儿才能弄好。 他剥好了豆角也不站起来,还是乖乖坐着,直到厨房里的陈二娘察觉到他的动作,又换了一把青菜递过去。 “小幺儿今日真乖,剥豆角好快啊,来把这个青菜也择了,等会给你炒青菜吃。”陈二娘夸道。 那傻子看着那青菜好一会儿,然后才把豆角慢慢吞吞递回去,又继续开始一根根折着菜。 第八十五章 “这首曲子, 是我们请人做的。”管事的笑说着。 “曲子也太好听了,很合适你们今日这出戏的收尾,我这人格外擅长抚琴,一直对吹笛子的人非常喜欢, 这次遇到这样厉害的人, 真想见一面。”交际达人唐伯虎和颜悦色说道, “我们徐大公子也很喜欢呢。” 他顺手把徐经推出来充场面。 徐经吓得耳朵都往脑后缩了缩。 徐家在南京也是大户, 今日这群人就是徐家那位总管事亲自接进来的,管事自然认识这位徐大公子。 管家先是拱手行礼, 随后为难说道:“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这首曲子是五年前出的,连名字都不知道,我若是知道那肯定告诉你们, 而且那人估计走了吧, 后来也没听说他再送曲子过来, 实在是不知情了。” “这么可惜!”唐伯虎扼腕, 随后话锋一转, “是不在南京了吗?” “大概吧。”管事摸了摸脑袋, 为难说道,“我也是五年前刚接手这个戏班, 一些老曲子来源久了,我还想找他们再合作呢,真是可惜。” “那老管事呢?”唐伯虎追问道, “不如问问他。” 管事神色古怪,随后小心翼翼说道:“得病了, 一家老小都走了, 一个也没留下, 说是得了什么怪病呢,马上就烧了,我们寻常都觉得晦气,不提这些事情的。” 唐伯虎也果然露出配合的惊骇之色。 “这个戏班本来都是要散的,我瞧着不忍心,这才接手过来,一大家子要养呢。”管事话锋一转,和气说道,“能活到现在,多亏你们的捧场啊。” “哪里哪里,还是您自己有本事啊。”唐伯虎恭维着。 两人有简单寒暄了几句,最后管家亲自送他们出门。 “说不定是平安在哪里听到的呢。”徐祯卿说道。 “平安是不是在哪里听得不好说,但是这个管家满口谎言倒是真的。”唐伯虎摇着扇子幽幽说道,“好久没看到这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江芸芸不解问道。 “他作为一个戏班子班主,却不知道这首曲子到底是谁做的便很可疑。”唐伯虎扇子嗖得一下合上,给他们指点道,“你知道收曲子最多的地方是哪里吗?” 众人摇头。 “是花楼和戏班子。”唐伯虎说之前还扫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察觉到他的古怪视线。 张灵没法开口,只好锤了他一下,示意他继续。 唐伯虎继续说道:“这两个地方最需要曲子来招揽生意,但她们又不会做曲子,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向别人买,但这种买卖又是不能去衙门签订契书的,所以大部分的解决办法就是写一张纸条,双方签字,这首曲子就算钱货两清了。” “你是意思是,戏班子这边应该会有那个条子。”祝枝山恍然大悟,“那他为何不跟我们说作曲的人是谁啊。” 唐伯虎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个曲子啊。” 所有人的视线又看向江芸芸。 “好奇。”江芸芸笑说着,“你看平安对什么都没反应,现在已知的反应第一是红衣服,这是外在的刺激,第二是这首曲子,那就是内在的反应,若是找到曲子,他听久了是不是也会有反应,我想着他一个大小伙子,若是能恢复正常,也是好事,今后至少也能吃饱喝足。” “你可真是好人啊。”徐经忍不住说道,“这点事情也难为你记在心上了。”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冷不丁扭头去问唐伯虎:“你怎么知道花楼戏班买卖曲子的事情?” 唐伯虎骄傲挺了挺胸。 张灵却凑过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明明不能开口,但还是用沙哑的声音嘲笑着:“早上,生气。” 唐伯虎恼怒,把人推开,不悦说道:“怎么没把你嗓子毒哑了。” 张灵趴在徐经身上,乐得直笑。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我早上说你,你生气了?” 唐伯虎还没说话便又听她说道。 “我早上就是有感而发,你别放在心上。” 唐伯虎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臭着脸说道:“我是这么容易生气的人嘛?” “当然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我们唐伯虎那可是心胸宽广的大才子。” 唐伯虎抱臂没说话,好一会儿又见江芸芸没有继续开口问下去,自己按捺不住了,凑过去说道:“我给花楼写过曲子,赚过不少钱呢。” 他比划了一下:“一首曲子二十两银子!” 江芸芸哇了一声:“好多钱。” 唐伯虎气得捏了捏她的头发,却发现他今日梳起了方巾。 “你不觉得我很厉害吗?”他手指往下,只好泄愤地捏了捏她的脸。 江芸芸立马又说道:“哇,你好厉害。” 祝枝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好!敷!衍! 唐伯虎气得眼前一黑,偏又不说话,只是虎视眈眈盯着她看。 江芸芸摸了摸脸,一头雾水:“看着我做什么?” 唐伯虎还是没说话,但依旧盯着她看。 “他的意思是他没有特意去喝花酒,他只是去送曲子了,顺道坐下来喝一口,他不是这么随便的人。”徐祯卿看不下去了,挤过来说道,“你早上误会他了。” 江芸芸恍然大悟:“那你早上怎么不说?” 唐伯虎没说话。 徐祯卿挤眉弄眼说道:“他要面子。”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那也怪不得我了,你老说你自己是风流才子,我就以为你还真的挺风流。” 唐伯虎冷哼一声。 “主要是没钱吧。”徐祯卿想了想,砸吧了一下嘴,“我听说秦淮河的花船,上船费就是二十两呢,要是点个姑娘就要十两,再吃吃喝喝,没有五十两怕是打不住了。” 唐伯虎用扇子把人敲走。 “你和芸哥儿说这些,若是被耕桑知道了,他去告诉黎公,你就等着完蛋吧。”都穆笑说着。 徐祯卿神色一冽,蹑手蹑脚跑了。 “我可是看书上说这样乱搞会生病的,身体里会长脓,头发掉光,全身溃烂,牙齿掉光,然后发高烧,会死掉的。”江芸芸一本正经吓唬着。 唐伯虎等人倒吸一口冷气。 “你还喜欢看医书?”祝枝山好奇问道,“你这精力也太足了,每日读书不说,一下子折腾农事,我前几日还在看你写你的兵书呢,现在怎么又开始看医书了。” 江芸芸只是神神秘秘笑着。 “真的这么严重吗?”唐伯虎不信邪,“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华佗的书,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你自己去找。”江芸芸开口胡诌。 ——华佗这么厉害,还能搞外科手术,锅甩给他肯定没错。 唐伯虎半信半疑。 “那我们现在去哪?”徐经看了眼天色,“我带你们去吃饭吧,明日也好安静下来读书了。” 徐经是这一伙人读书最认真的,几乎是手不释卷,听说不论回家多晚,都要看一个时辰的书。 四个准备考乡试的人连连点头。 “考棚搭起来了吗?” “还是相互出卷子吧。” “可以提早半个月开始模拟,这几天在书房交换卷子就好。” 不考乡试的四人开始抱团,面无表情拒绝道:“那我们自己出门玩。” 顾幺儿大声附和道:“出门玩!” “我们这一圈人的名字,你会写了吗?”江芸芸见不得人开心,低着头使出杀手锏。 顾幺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左顾右盼。 “好你个顾幺儿,我们的名字都不会写。”唐伯虎吃惊。 顾仕隆恼羞成怒:“长大了就会写了。” “哈,晚上教你写作业,你也太菜了。”唐伯虎一点也不顾及小朋友的面子,大声嘲笑着,“现在是小文盲,长大了是大文盲,哈哈哈哈,笨蛋文盲。” 顾仕隆气得抡起胳膊要去揍人。 —— —— 管事亲自送人离开了,见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脸上笑意骤然消失,转身匆匆朝着二楼走去。 “已经打发走了。”管事站在兰字号雅间门口,低声说道,“他们打听片玉词的事情,我只说是老曲子,不知道具体何人所做,他们都是读书人,哪里知道戏院里买卖曲子的规矩,被我三言两句就哄走了。” 屋内依稀能看到一道歪坐着的影子,边上还有影影绰绰的或站着或跪着的影子,里面有人在轻声说话,笑声不断,甚至还有隐隐的哭声,偏对外面管事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管事也不尴尬,说完话就束手低眉顺眼退到一侧,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面白无须穿着蓝色长袍的男子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今日这出戏,干爹看得满意,你记得好好犒劳他们。”那人说起话来,掐着嗓子,轻声细语,“里面的人不行了,你给个好棺材好好埋着。” 说话间,有人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了门,那人面如金纸,眼看只剩下一口气了。 “能让主子喜欢,那是他们的荣幸。”管事点头哈腰说道,“陈公公,我们从醉仙楼定了几桌席面,不知主子是否能赏脸。” “就不吃了,干爹等会还有事呢,这个玉扳指是干爹赏你的。”陈公公把在指尖打转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递了过去,脸上带着和善笑意,眯眼打趣道,“就你运气好,每次都能得干爹的赏。” 管事连忙笑着:“我们都是为了主子高兴啊,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哪有陈公公得主子喜欢,就是说句话主子都高兴。” 第八十六章 这是一间二楼靠江位置的雅间, 门口站着一个同样壮硕的男人,那人腰间也带着长剑,身形板正。 “这人武功很好。”顾仕隆警觉说道。 那人见到他们抱拳行礼:“大人说直接进去。” 他亲自开门,面无表情看向众人。 江芸芸等人对视一眼, 前面有人盯着, 后面有人堵着, 说是请, 倒不如说是逼,真是大姑娘上花轿, 太为难人了。 一入内, 淡淡的兰花香味迎面而来,清淡不显浓郁,两侧墙上一面挂着山水画, 一面挂着字画, 如今窗户正开了一半, 远远看去能看到波光粼粼的秦淮河。 正中坐着的老人头发花白却没有任何胡须。 “是你。”顾仕隆惊讶说道。 众人低头去看他。 “你认识?”江芸芸问。 顾仕隆抱臂, 大声说道:“他刚才在栏杆那里一直看我们, 我本打算叫你去看的, 但是他缩回脑袋了。” 那人听着顾仕隆童言无忌的声音,轻笑一声, 笑说道:“你小小年纪,倒有顾侯直言不讳的性子。” “你认识我爹?”顾仕隆一点也不怕生,凑上去好奇问道。 “我还牵过你爹的手呢。”那人笑说着, 眯着眼回想起往事,“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 却已经长得格外高大, 那年京城冬日格外冷, 他来的那日还下了好大的雪,我带他从西华门入宫,去养心殿见了宪宗爷,真好,一点也不露怯,走之前还谢谢我,我一个宦官,什么也没帮上还得了一声谢,真是羞煞死人了。” 顾仕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爹这么厉害嘛?” “顾侯自然是厉害。”那老人和气说道,“小郎君要继承顾侯骁勇善战的衣钵,不可堕顾家威名。” 顾仕隆骄傲挺胸,大声说道:“我一定比我爹还厉害。” 老人只是看着他笑。 “不过我爹十三岁的时候识字了吗?” 那老人怔了怔,随后朗笑起来:“你爹以支庶袭爵,当年从扬州接回来,也只是粗通文学,但是入京之后开始勤学苦学,如今也是通晓文学的能人,你可要向你爹学习。” “我爹十三岁就识字了啊。”顾幺儿大受打击。 “自然,你如今可开始学字了?”老人低头问道。 顾幺儿低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刺溜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到江芸芸身边,语气沉重说道:“晚上就开始学写字吧。”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劝了这么多天读书的事情,顾仕隆充耳不闻,这个老人说了几句就让他改过自新了。 “您是……”一侧的徐经打量着面前之人,目光惊诧,犹豫问道,“陈守备。” 唐伯虎等人先是迷茫了片刻,随后便露出惊讶之色。 只有江芸芸和顾仕隆一脸不解。 “你是尚贤的孩子吧。”那人眯眼打量着他,“你与你爹长得真像啊,这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认识我爹?”徐经惊讶问道。 “你爹拜翰林张享父为师后就一直在南京读书呢,我有幸见过几次。”他微微一笑,“你爹自小好学不倦,天赋异禀,在江阴素有才名,成化十六年中应天乡试,擢居第三名,当真是意气风发。” 徐经神色怀念,他没想到在他爹走后十年的日子里,还有人记得他。 “可惜第二年赴会试不第,却因为用功过度,年仅二十九岁而夭,真是天妒英才,他的诗文英迈而雅,人诗合一,很有风骨。”那人叹气,“你可要保重身体,科举考的也是身体素质。” 徐经眼眶微红,神色低落。 他爹走的时候,他才九岁,第二年祖父因丧子之痛也病故了,一夜之间他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背负着三代人的希望。 “多谢陈守备惦记。”徐经拱手行礼。 “坐下吧。”陈守备对着其余人微微点头示意。 所有人便都规规矩矩坐了下来。 “刚才见伯虎你在下面挥毫泼墨,气势汹汹,真是少有的才子风貌。”陈守备一看就是一个八面玲珑之人,见年轻人拘谨便主动提起话题,“你今年可参加乡试?” 唐伯虎语塞,含糊回道:“今年不参加。” 陈守备也不多问,笑着为人解释着:“多积累积累,也更有把握一点。” “我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这位瞧着也有点像故人,却又想不起来了。”他的目光看向祝枝山等人,“可否自报家门,也让我见识一下如今应天府都有哪些才子。” 祝枝山连忙起身:“学生祝允明,字希哲,长洲人,今年准备参加乡试。” “你祖父可是祝颢?外祖父乃是徐有贞?”陈守备仔细打量着他。 “正是。”祝枝山说道。 “你祖父在成化元年归籍,那时我还刚升任司礼监太监,匆匆几面便已是心生向往,陛下几次挽留,奈何你祖父归意已去。”陈守备叹气。 祝枝山连忙起身行礼说了几句场面话。 “可惜我成化十三年来了南京,期间一直无缘得见令祖父。” “归籍后祖父与外祖父以及几位好友相与游赏雅集,甚少关注外界事情,就连我读书的事情也很少参与。”祝枝山解释着。 陈守备笑着点了点:“忙碌了一辈子,自然是要好好享福,你们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的目光看向张灵,在他吊起的胳膊上扫了一眼,却没有多嘴问道。 “学生张灵。”张灵简单介绍着。 陈守备赞叹道:“好一个丰神俊秀的学子,若是能一举高中,大明朝堂就也多了熠熠生辉之姿。” 一侧的江芸芸听着陈守备滴水不漏的话,不得不感慨他是真的会说话。 这一群人里面,或有才名,或有家境,或有师从,只有张灵,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他虽坦坦荡荡,却也难免有斤斤计较之人。 陈守备并不避讳,点到为止,甚至还打趣了他的相貌。 被夸奖,自然是高兴的。 张灵也不例外,笑说着:“陈守备谬赞了。” 随后徐祯卿和都穆也都跟着行礼,自报家门。 “瞧着你们,也像是能瞧见大明的未来了。”陈守备温和笑着,“坐吧,来南京几天了,特色的菜可都有吃过了?” “吃过了。”顾仕隆自来熟说道,“很好吃。” “那还吃吗?”陈守备亲自为他们倒了一盏茶,逗弄着小孩。 “吃!”顾仕隆大声说道。 “那就都来一份吧,再送两坛子酒来。”他一顿,声音格外冷淡,“再去张家说一声。” “是。”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小年轻人这才出声应下。 他一开口,众人才惊觉原来屋里还有其他人。 上菜期间,大家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谁也没有开口打破和谐的气氛。 敌不动,我不动。 陈守备作为上位者能降贵纡尊跟他们说话,足够令人惶恐不安,但他既然没有进一步动作,那下位者的他们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一行人就这样各有心思地吃完一顿饭。 没心没肺的顾幺儿吃得肚子滚圆,最后被江芸芸提溜过来,不准再吃了。 顾仕隆也不生气,坐在她身边后低着头晃着小腿,神色满足地玩着手指。 “这孩子倒是听你的话。”陈守备惊讶说道。 江芸芸只是笑说着:“大概是因为我们年纪相差不大。” 顾幺儿扭头去看她,却又没有开口反驳,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只是看着江芸芸。 他不说话气人时,倒也是真的可爱。 “祝你们今年乡试旗开得胜,心想事成。”席面最后,陈守备举杯真诚祝贺着。 —— —— 张灵:“陈守备性格也太温和了。” 祝枝山:“没想到,他四书五经也都会。” 徐祯卿:“他刚才还夸我作诗好。” 都穆:“他对海贸竟然这么感兴趣。” 徐经:“他好像什么都会的样子。” 几人出了酒楼就压抑不住兴奋的神色,神色激动,窃窃私语。 这样的大人物竟能这么和颜悦色和他们说话,愤世嫉俗如张灵也心中喜悦,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所以这个陈守备到底是谁?”只有江芸芸在走过这条街之后,小心翼翼问道。 “陈守备乃是南京守备大太监。”饮了两盏酒,脸颊红扑扑的徐经扭头解释着,“南京一共有两位大守备,两个小守备。” “两位大守备分别是守备大太监陈祖生,南京守备成国公朱仪。” 南京守备太监,乃是洪熙元年始置,南京因为其地理位置特殊,作为曾经的首都,现在的陪都,一直是司礼监外差,能到这里都是陛下心腹,只有他们才能在南京掌护卫留都、兼辖孝陵神宫。 南京守备一般是公、侯、伯充任,兼管南京中军都督府,并非世袭,而是陛下指定,如今的南京守备为成国公朱仪,景泰三年袭封成国公爵位,天顺七年十二月受命为南京守备,在南京已有二十八年。 “这两个人都是守备?那谁大啊?”徐祯卿好奇问道。 祝枝山沉默片刻:“若从世俗层面上,成国公乃是东平王朱能之孙、平阴王朱勇之子,祖父乃靖难名将,父亲北征瓦刺,战死于鹞儿岭,世代武将,骁勇善战。” 江芸芸顺手看了过来。 “但这位陈守备是被英宗选中,派去服侍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宪宗,宪宗龙登大宝后,承从龙之恩被升为司礼监太监,后来又因为维护国本永续,曾与张敏、怀恩、黄赐以及部分宫女秘密救护,抚养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他在宫中任职二十八年,声望极高,若非当年因弹劾汪直被贬谪到南京,陛下登基后又被任命为南京守备,这些年在应天府声望极好,守法节俭,博学温和,从不插手南京官吏事务,但若是真的碰到不公的事情,也能一力翻案,整肃吏治。” 第八十七章 唐源刚从陈守备府中出来, 心情有点好,又有点不好,整个人心思浮动,脸色阴阳变化。 心情好自然是因为听说徐家那个老太前几日从江阴来南京, 这几日到处找人拜访打听门道, 最后十有八九要求到自己这边来, 他已经想好了拿捏她的办法。 那些在南京的店铺给个一半不过分吧, 花钱消灾,他们生意人会算清这笔账的, 他甚至好心地这几日都早些回家等着, 就怕那老太扑空了,心理吓得吃不了饭,这么大年纪了, 也太伤身了。 至于不好那则是刚才又被陈祖生那个老货阴阳怪气了一下, 老家伙在这里快十年了, 还不给退位让贤, 整日笑眯眯地霸着这位置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 真是碍眼。 那个祭祀的事情是冀绮自己脾气倔, 非说人事最大,要安抚受灾百姓为主, 今年没有多余钱银祭祀皇铃木陵,还说自掏腰包简单一些这些傻气话,陈祖生多规矩的人啊, 自然是不同意,觉得他公私不分。 如今扯了这么久的头发还没有着落, 但是说来说起都是他们两个的事情, 跟他有什么关系, 平白让他在中间跑腿,简直是两头受气。 今日还阴阳怪气他生活悠闲,真是晦气。 “刚才张钦又让人送了一筐蟹,饱满得很。”王兴热情说道,“说是谢上次宴会的事,还悄悄送了一盒金包银。” 王兴伸开五指,翻了两次。 唐源眉心微动,心情稍微舒坦一些,脸上笑意加深:“他倒是懂事。” 金包银就是送钱的黑话,就是金子和银子都有,翻两次就是各自十锭。 银子十锭不算大钱,但金子十锭却是十分可观。 “干爹年轻力壮,未来可期,老祖宗在陛下面前也格外得宠,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要选谁当靠山。”王兴骄傲说道。 唐源理了理袖子,抬了抬下巴:“如今我们在南京可不能丢了干爹的脸,那些绸缎可要抓紧了。” 他理了理袖子,点到为止。 一侧的陈晖立马把王兴一屁股挤开,笑说道:“前日就已经给人透了口风了,那老太太估计正琢磨着要孝敬什么礼物呢,马上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唐源这才露出真情实感的笑来。 三人还未入内,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的动静声,便也下意识看过去。 只看到有人站在酒楼二楼,也不说话,手里突然洒下很多纸张,纸张纷纷而下,不少人都下意识停下来,甚至还有人弯腰去捡。 此时唐伯虎摇着扇子施施然从角落里走出来,弯腰捡起一张。 “南京地震,天摇地动,损失惨重。” “一连三年干旱,百姓年年受灾。” “皇陵大火,火烧千里,树木损害无数。” 纸上写的都是这几年南京经历的不幸事情,不少读书人仔细看了看,都忍不住露出愁苦之色。 南京这几天天灾不断,没有一年是消停的。 “奸佞当道,霍乱南京,致使地龙翻身,官吏无能,百姓受罪,老天爷年年降灾,纸醉金迷,奢靡成风,皇陵发怒,千里枯木,威震四方。” 唐伯虎慢条斯理念着,叹气:“还说的挺有道理的。” 他在南京的名气可比在扬州高,除了时不时来南京刷脸,这几日也是努力奔赴各大诗会,会见各大才子,争取把自己的大才子的名声推向整个南直隶。 所以他一开口,就有认识的人凑过来问道:“你怎么这么大胆,说这些事情,这纸张上的人也太愤世嫉俗了,可是会惹祸的。” 唐伯虎叹气:“不过是有感而发,我听说前几日有个官员家中办宴,虽只开了五桌席面,那一日却拉出了十桶泔水,里面有一道清蒸鸭舌,杀了数百只鸭取了口中舌头,这才出了一道菜,蒸鸭舌的水竟然是用鸡汤熬制的,一锅水杀了十来只母鸡,结果剩下的鸭子鸡肉竟然全扔了。” 人群骇然。 这等铺张浪费的行为,真是闻所未闻。 “去年南京受灾如此严重,百姓一天一顿饭都吃不起,可有些人却%……” 他声音不算小,语气抑扬顿挫,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谁家宴会如此奢靡。”有正义之士义愤填膺问道。 唐伯虎只是看了一眼,露出为难之色,随后摇了摇头。 他脸上写满了‘我知道,但我可不能说’的委屈表情。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围了过来,很快就把唐伯虎淹没了,导致唐源看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件粉色的衣服,看不清在里面到底是谁在高谈阔论,蛊惑人心。 要不说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众人根据唐伯虎欲语还休,嘴巴漏风的话语,七七八八把此人套了个干净。 “我也是听说的,不能当真。” ——不碍事,我们也是随便问问。 “无凭无据,被知道了可是要说诬告了。” ——我们就是好奇问问,又不去衙门。 唐伯虎一边一脸为难,一边疯狂抖落消息。 眼看这个人很快就被揪出来,公布于众了…… 不远处的唐源一见读书人就觉得没好事,见他们又如此义愤填膺就觉得头大,连忙去找锦衣卫出来,维护秩序,把人赶走。 众人马上就要找到祸害了,只听到背后传来锦衣卫的怒斥声。 “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散了,大庭广众蛊惑人心,不要命了。” 众人见是腰间带刀的锦衣卫便也不敢说话。 唐伯虎此刻已经隐藏在人群中不再开口,装死地躲在高个后面,只当自己不存在。 一侧的江芸芸看准时机,突然掐着嗓子,大喊一声:“你们是谁啊。” 那群锦衣卫面露不虞之色:“我是谁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少在贵人府邸前喧哗,还有这些单子,妖言惑众,等抓到那个撒传单的人,定要他好看。” “这不是南京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嘛,如何算妖言惑众。”徐祯卿个子矮躲在人群中帮腔说道。 “什么贵人不去抓那些贪官污吏,在这里管起我们关心时事。”有读书人不高兴呛道。 锦衣卫大怒:“胡言乱语,贵人事多,岂容你指责,再胡说八道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读书人最是吃软不吃硬,原本的那点胆怯心思立刻被锦衣卫的威胁吓退,立马有几人上前一步:“我们如何胡言乱语,若是我们胡说了,那就尽管把我们都抓起来扭送公堂,让冀知府评评理,又或者去请你的主子来给我们定罪。” 看热闹的唐源突然跳了跳眼皮。 —— —— “有一个很好转移危机的办法。”今日早晨,几人团团站在案桌前,江芸芸一脸严肃问道,“你们知道吗?” 众人连连摇头。 江芸芸立刻露出神秘之色:“那就是在这个事情上,拖入更大的危机。” “比如说?”唐伯虎不解问道。 江芸芸举例:“我和元敬打架,元敬个子高肌肉多,一拳一个我,我肯定不能等死,所以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唐伯虎等人都拉进来,我和元敬对打那是必输无疑,但我们一群人打元敬,那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一切都难说了。” 徐经听明白了,但回过神来还是不解:“那我们把谁拉进来呢?” “大守备不好吧,他瞧着可太聪明了,我们这点小伎俩如何能瞒得过他。” “成国公一个练兵打仗的,和我们这群乳臭未干的读书人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其他人我们一不了解,二也不愿意滩这摊浑水。” 徐经掰着手指,一点点分析过去。 江芸芸按下他的手,强调道:“乱拳打死老师傅。” 徐经怔怔地看着他。 “可没说是武林高手打死老师傅啊。”江芸芸微微一笑。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唐伯虎隐约摸到他这句话的潜台词。 “你是说……”唐伯虎犹豫说道,“乱杀?” “只要有人出了拳,那到底是谁出的那一拳那就不重要了。”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 —— “情况不对,让陈伟回来,不要和读书人这群倔驴起矛盾,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唐源连忙说道。 刚才隐隐消息传来,他一下就想到了应该说的是张钦那场宴会。 宴会上好像确实有鸭,但到底有没有鸭舌他却是不记得了。 南京人就爱吃鸭,逢年过节,春去春回就要吃只鸭补一下,有鸭也是在太正常了。 王兴赶在陈晖面前应下,立马上前赶在读书人和锦衣卫中间把人都分开,故作镇定说道:“都散了吧,这些事情知府都已经在努力解决了,天灾之事,如何能说得清。” 那锦衣卫见到王兴来了,很快就退倒一边去了。 读书人立刻露出鄙夷之色。 锦衣卫和宦官狼狈为奸,瞧着实在令人不齿。 “这事你们心里着急,我们也是心里清楚的,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事情得一件件办,地震啊,天灾啊,都是老天爷不高兴了,我们正努力补救呢。” “那你们今年的祭祀为何还迟迟不开始。”有常驻南京的读书人,冷不丁问道。 王兴被问住了,呆了呆,随后诺诺说道:“那是大守备的事情。” “依我看就是人祸。”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嘟囔着,“百姓吃不上饭,你们却一顿吃一百只鸭的舌头,浪费奢侈,完全不顾我们死活。”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王兴沉下脸说道。 “那人是不是张钦!”有人突然说道。 王兴脸色大变。 第八十八章 “我们拉到更大视角看。”书桌前江芸芸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运筹帷幄,“如果我找了很多帮手,可我也不想乱拳打死老师傅,那我该如何?” 几人跟着沉默了, 他们都是读书人, 碰到最多的事情也就是读书人争风吃醋的狗屁倒灶的事情, 哪里能想到生意上的矛盾和纠纷, 甚至还想着如何去处理。 江芸芸也不墨迹,在白纸上画了一条破圈的黑线, 斩钉截铁说道:“让他自己跑。” “他现在都看上徐家的钱了, 怎么可能自己跑。”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人都是有生死危机,若是能顺手拿到徐家的钱,那大部分人都会突破道德底线去拿钱, 但若是拿这份钱要付出扒皮抽筋的代价呢?”江芸芸反问道。 祝枝山犹豫着, 随后说道:“那大概是不要了。” “对啊, 这不就是自己跑了!”江芸芸笑说着。 屋内众人被她的话石破天惊的话惊到了, 各自沉默着, 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可他不是苏州卫指挥张钦,就是小守备太监唐源, 我们哪有这样的能耐。”唐伯虎不解说道。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一个简单粗略,但十之八九可行的计划就在脑海中形成了:“所以我们要先搅浑这池子水, 先把这两人拉倒众目睽睽之下。” “这就是你说的第一步,乱拳。”张灵飞快跟上他的思绪说道, “他们若是在暗处, 我们便处处受限, 但去了明处那就是他们束手束脚了。” “对。”江芸芸立刻送去一个鼓励的目光,“我们要化明为暗,才能更好的掌握主动权。” “那我们第二步要去找谁?”徐经不安问道,“我们家虽三代读书,却一直没有考上功名,也就在读书人那边有点名气,且家中就我一个男丁,这些当官的可是完全看不上我家。” 江芸芸安抚说道:“今年你一定中。” 徐经也不知该不该笑,只好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这人何必要和我们认识,甚至关系熟稔,只要和这两人不对付不就好了。” 她顿了顿,笑容顿时意味深长:“落井下石不是官场最爱干的事情吗。” —— —— 都穆和江芸芸在混乱中脱身,随后和穿戴整齐的徐经在一处角落里碰头。 “打听清楚了吗?”江芸芸问。 徐经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巴,随后点了点头,然后又焦虑说道:“这样不会赶我们出去吗?” 江芸芸安抚道,把一直躲在后面吃糖葫芦的顾仕隆拉出来,往前一推。 顾仕隆举着糖葫芦,目光在几人中间迷茫看了过去,然后费力扭头去看江芸芸,闷闷问道:“要去打架吗?” 江芸芸笑眯眯地摸了摸幺儿的脑袋:“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顾仕隆眼睛一亮,嘴里的糖葫芦咬得催响,连连点头:“吃吃吃,去哪里吃。” 江芸芸抬头去看徐经。 徐经被看得一愣。 “快递地址。”江芸芸和气问道,“幺儿快递,使命必达哦。” 徐经抿了抿唇:“在郊外练兵。” —— —— 朱仪年纪大了,在高台上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累了,坐在一侧休息,远远就看有两个小孩在兵营不远处探头探脑袋。 “兵营重地,哪里能让人如此鬼鬼祟祟。”他呵斥道,“你去看看。” 大点的小孩好似察觉到他的视线,隔着老远看了过来,然后歪了歪头。 他身边站着一个更小的小孩,背上背着一把比他还要高的长剑,那小孩见他这样,也跟着歪了歪头。 “是不是那个人啊?”江芸芸用手做凉棚状搭在额头,眯眼问道。 顾仕隆牵着她的手,嘟囔着:“我看不见,这么远我怎么看得见。” 两人远远能看到高高的哨塔,却又没有走进,只是在边上来来回回走动着。 “哦,你爹以前练兵是坐这个高的位置吧。”江芸芸又去看那个看台的位置,犹豫问道。 顾仕隆想了想,点头:“对,但是他是叉腰站在这里的,超级威风的!” “你爹还年轻嘛,我听说成国公已经六十五岁了,年纪大了坐一下也正常。”江芸芸安抚着。 匆匆赶来的副将听得嘴角一抽。 “你们是谁?在军营外面鬼鬼祟祟,可是要被抓起来的。”副将大喝一声。 江芸芸把顾幺儿往前一推:“他想找个人打个架。” 副将眉心紧皱,嫌弃说道:“小孩打架去找小孩,我们这里可不是玩闹的地方。” 顾幺儿肩负使命,认真说道:“打你。” 副将气笑了:“好大的口气。” 顾幺儿抽出背后的长剑,摆开架势:“没打过,但要试一下。” 副将不耐和小孩说话,见两个小孩加起来还没二十岁,身边也没个大人在,只当是小孩偷溜出来玩。 “快回去,若是不认路了,我找人送你回家。”他强忍着脾气说道。 顾幺儿却是突然冲了上去。 那把长长的黑剑在石子路上发出刺啦声响,随后被他用力能盖顶之势的招式,朝着副将劈了过去。 —— “幺儿这么小年纪,难道用他爹的身份去接近?”都穆又提出质疑,“不过我们不懂朝廷纷争,万一两人有纠纷怎么办?” 顾幺儿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爹,好人!” “嗯嗯,你爹大好人。”都穆熟练安抚着他。 顾幺儿用力点了点头,贴着江芸芸站着,低头继续咬着糖葫芦,腮帮子鼓鼓的。 “不能借用顾侯的名头。”江芸芸笑说着,“借用了才麻烦,这不是给人留下把柄了嘛。” 都穆苦笑:“那我们如何靠近国公爷,只怕还没靠近就要被人赶走了。” 江芸芸还是指了指顾幺儿,笑眯眯说道:“自来就有一句名台词。” 顾幺儿眼巴巴抬起头来,露出清澈愚蠢的眼睛。 都穆和徐经也跟着看过来。 “不打,不相识。”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 —— —— “竟然还没结束。”看台上的人忍不住站起来,靠近栏杆,眯眼仔细看着。 朱仪一脸凝重地看着下面打在一起的人,那一片尘土飞扬,刀光剑影。 一开始副将是没拔剑的,但那小孩气势汹汹,而且杀气腾腾,过了七八个回合便也被激得拔出腰间宽刀,迎面而上。 大家都以为拔了刀,那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谁知道那个不知量力的小孩见人拔了刀反而兴奋起来,整个人的动作更加紧密快速。 他个子明明没有那把长剑高,可那把剑却好似成了他的第三只手,宛若臂使,长度不是他的累赘,反而是他的长处。 所到之处,寒光凛凛。 小孩个子轻,在一次横扫之后没击中,便一反常态没有后退一步,反而提剑朝着他冲过去,最后却又弯腰打滚,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立刻暴起跳跃,从他背上滚过,最后长剑反手往后一扫,青锋照霜,直斩青天。 那剑锋擦着副将的脖子而去。 看台上的人惊呼一声。 ——好险。 ——若是那剑在近一些…… “是个好苗子。”朱仪爱才心切,心中激动,“去把人请进来。” 副将站在原地,捂着脖子,脸色阴沉。 顾仕隆直接用长剑拄在地上,歪头看着他,和和气气说道:“我用了十分力,你只用了八分,所以是侥幸。” “你们到底来干什么?”副将忍不住问道。 顾仕隆眨了眨眼,身上凌厉的气势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扭头去看江芸芸。 一直在边上观战的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上来。 “想试试我这位朋友的深浅?”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怎么样,能不能打过很多人啊。” 副将皱眉,看着江芸芸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我们几个读书人初来乍到,难免需要有防身的……人。”江芸芸把顾幺儿提溜到自己面前。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孩现在就像个软绵绵的娃娃,任由江芸芸拉来扯去,也不生气,只是满脸无辜,格外乖巧可爱。 副将仔细思索了片刻,谨慎问道:“你们得罪人了?” 江芸芸叹气,却又没说话,手指却悄悄掐了掐顾幺儿的手臂。 顾幺儿故作大人模样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声说道:“有坏人。” 副将拧眉,他不想掺和到他人的事情,但也不想这个小孩若是不小心被伤到了,也怪可惜的,只好委婉说道:“有事好好解决,怎么能打打杀杀。” 顾仕隆又重新把剑背在背后,还是大声重复道:“有坏人。” “明金,国公爷请两位入内一叙。”有人在兵营中快步走了出来,大声说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眼睛亮晶晶地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爽快掏出一块糖递给他。 两人被人团团围着入了军营。 虽然江芸芸并不知道正规军营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这个军营却一眼看上去格外有秩序。 门口是一排排尖刺长拦,边上有一道又深又高的壕沟,入内走了几米,就能看到一个门口有一个瞭望台,下面是整齐站着的士兵,上面则站着两个负责看向原处的士兵。 “这个是拦马刺,很高,所以马跳不进来,” “这个是壕沟,晚上有人若是不熟悉地形,就会直接掉下去,现在无战事,里面都是石头,若是有战事,下面会放尖刺。” “这个是瞭望台,有敌袭上面的人就会击鼓,大家就都能听到了。” 第八十九章 “这事我们就不再去活动活动了。”徐经抓耳挠腮坐了一会儿, 开卷半个时辰,只写了两行字,最后实在坐不住了,爬过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正在奋笔疾书, 头也不抬的说道:“对啊, 这事成不成, 后面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那是谁?”徐经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整个人更憔悴了,说话也有气无力。 江芸芸把最后一行字写完, 放下笔, 笑说道:“那得看南京到底是不是上下铁板一块。” 话音刚落,原本还装模作样看书的几人立马抬起头来,齐刷刷看着她。 大家心里都很好奇, 奈何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 让人发现自己听不懂, 只好都故作镇定不说话。 那日从兵营回来后, 江芸芸就要求他们不能再外出, 也让徐家人不要一直纠结送贡品的事情, 反而开始朝外面积极走动,老夫人最忙的时候一日要赴宴两次, 忙到天黑才回来。 如此过了三天,外面依旧平静没有声响。 偏这样才更可怕, 因为一开始的那个传单明明引得三方有了交集, 在这几日也诡异得没有了动静。 南京上下是不是铁板一块,可想而知。 “那现在可以去送布料给染织造局了吗?”徐经眼巴巴问道, “时间也快到了, 若是没有交, 我们徐家可就要完蛋了。” 江芸芸想了想:“还有多少时间?” “乡试结束之前。”徐经说,“最迟不过一月,而且那些太监都会挑挑拣拣,有一点瑕疵就会退回来,我们不能卡着时间送过去,不然会出事的。” “那再等等,敌不动我不动,看哪边力气更大一点,会有人先低头的,我们不必着急忙慌掺和进去。”江芸芸镇定说道。 徐经很着急,但也急不起来,只好在他身边磨磨唧唧不肯走。 “我们要学会自保,没必要要亲自下场推波助澜。”江芸芸又安慰道,“我们都是小人物,牵扯太深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你要相信我,政治,一旦开了头,就是两派的争斗,我们这个事情现在不过是他们顺带解决的。” 唐伯虎在一侧听得叹为观止。 “我突然觉得你比之前在扬州长大了许多。”他凑过来小声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卷子放到一处,继续开始写第二份卷子。 “你好像更从容了点。”唐伯虎撑着下巴坐在她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很紧张,事事都想要知道,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楠枝也跟着紧张起来,还被你老师当场抓到,现在你倒是长大了,做事冷静,抓大放小,瞧着很有稳坐钓鱼台的风范,还会自保了。” 江芸芸铺卷子的手一顿,侧首看了他一眼。 唐伯虎被那一眼看得愣住了,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那一眼一反之前平日里她或狡黠或温和的目光,整个人好似碧波荡漾,生机勃勃的湖面突然安静下来,成了一汪海纳百川,深沉寂静的大海。 江芸芸收回视线,没有说话,开始重新研墨。 唐伯虎也跟着没有说话,坐在她身边神色懊恼。 他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件事情的结果,众人只知道是扬州官场被换了一波血,但中间如何,落在江芸头上又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但那日扬州城绚烂的烟花,连绵的烛火和络绎不绝的哭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深陷其中的江芸,应该更有体会。 “老师跟我说,‘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我那时候太天真了。”没想到,江芸芸一反常态开口解释着,“我以为我只要做的是好事,那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 —— “这世上没有好事。”黑夜中,那盏烛火落在黎淳衰老年迈的脸上,“你觉得你是在为民请命,所以是好事,可对扬州官场来说就不是好事,对想要借机高价卖粮的商人来说也不是好事,只有对那些穷苦,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宛若草芥,不值一提的人来说是好事。” 江芸芸欲言又止,脸上忍不住露出愤愤之色,她想反驳,却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开口。 “你别忙着生气。”黎淳伸手,安抚得拍着小孩的脑袋,细软的头发落在手心,又软又痒,“你觉得他们是坏人,百姓是好人,那是你的想法。” “你的想法套不到别人身上去,你也改变不了他们,反过来,对他们而言你是坏人,那些在地里种地的百姓也是坏人。” 江芸芸侧首看他,那双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依旧明亮,大声质疑道:“可我们读书不就是为了照拂百姓嘛,百姓怎么就成了坏人。” 黎淳温和地看着她,烛火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光影明暗变化,让他的面容也在此刻变得深邃多变。 “那是你。” 他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心中大惊,可随之而来是蓦地沉默下来,满腔热血被浇得一干二净。 那只是她的想法。 而她的想法也只是她的想法。 那些扬州官场的人,那些等待大赚一笔的商人,甚至还有其他期待能捞到好处的人,全然不是如此想法。 这个世界是被一个个他人的想法构造而成的,那些人围绕着规则运行,可就连规则也是他人的规则。 而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江芸芸一眼就听懂了老师的未尽之语,委屈愤恨不甘,可到最后只剩下意兴阑珊,毫无意思。 她窝在树洞里,神色失落,一声不吭。 黎淳见她茫然痛苦的样子,轻叹了一口气。 “你手中没有刀,这件事情就不会如你所愿。”黎淳并没有把她从树洞里拉出来,反而站了起来,站到她面前。 灯笼上的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江芸芸像一只小猫儿一样蜷缩着,低下脑袋,整个人失魂落魄。 “自来执刀者可没有好下场。”她喃喃自语,像是跟自己说,也像是回答老师的问题。 黎淳沉默,他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孩童,心中开始恍惚,在这一瞬间,他想问她:那你愿意吗? 可那句话却又说不出口。 人的心底是不能种下种子的,因为那是一道无线延长的因果。 它会在某个时刻成了救人的绳,也有可能成了杀人的刀。 他还这么小,不该受此牵连。 他甚至不该因为扬州这趟浑水坏了心境。 “所以若是下次你再碰到这样的事情,你知道要怎么做吗?”黎淳见不得小孩这般伤心,出声打破沉默。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黎淳见她如此模样,叹气:“我就知道你还贼心不死。” 江芸芸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只好低着头,神经质一样地揉着衣角。 黎淳看得心都软了。 “借力打力。”他不想要江芸再陷入自责之中,明知这样是纵容,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教导着。 江芸芸缓缓抬头,神色微动。 “我教你办法,不是要你莽撞冲动,只是希望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能保护好自己。”黎淳衰老的面容在此刻好似成了实质性的衰老,眼尾的皱纹层层压着,好似要压垮这个年迈的老人。 “一切以自保为主。” —— —— “这几日国公爷召见了不少人人,唯独没有找我。”张钦穿着黑色大袍,整个人坐在角落里,神色阴郁,“等乡试结束,我便要离开了,如今已经七月底,再不找我可就没时间了。” 张钦作为马上就要离开的苏州卫指挥,加上乡试迫在眉睫,按理朱仪会选择早早见一面,便是随便交代几句,也算是两不耽误,全了各自的面子。 他自诩这几年在军中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事,甚至在这几年大比中一直名列前茅,国公爷对他一直青睐有加。 现在国公爷迟迟不见他,他只要走在军营里就觉得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那日在营帐的事情,只有国公爷身边的两位副将知道,他们口风格外严,怎么也打听不出国公爷到底说了什么。”张钦又说,“可是国公爷忌惮上你我了?” 唐源坐在上首,他手里盘着两颗周身通红,包浆圆润,如玉如瓷的核桃。 “两个小孩如何能说动朱仪这个老狐狸,依我看不过是虚晃一招。”他沉吟片刻后说道。 张钦没说话,神色凝重。 “可我听说这几日徐家那位老夫人没有再去找关系疏通,反而出席了不少宴会。”他抬眸,看向唐源,“她好像不着急此事了。” 唐源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手中的核桃发出刺耳的动静。 张钦眉眼低垂,按理这件事情和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是想攀附北京老祖宗那边的关系,但不想掺和唐源伸手拿钱的事。 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武将到底是要靠军功说话,只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不想要腹背受敌,在朝堂上寻求一个靠山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可一切从那日莫名其妙的传单开始就变了。 那发传单的人至今没找到,那群读书人也都散了,也找不到到底是谁在起哄。 可他却被牢牢绑在唐源的船上。 两人俨然成了狼狈为奸的代表。 他痛苦不安,却又不能在唐源面前表露出来,只能隐晦提醒着。 “徐家一个小小商贾。”唐源冷笑一声,粗暴说道,“还敢于我作对,不过是要他们几间铺子而已,还敢给我拿乔,我明日就要锦衣卫烧了他们的铺子,把他们赶出南直隶。” 第九十章 公是一等爵位, 成国公由太宗始封,全称为大明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成国公,源起于太宗靖难时的名将朱能,所以他在太宗即位后, 升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封成国公, 成了大明第一代成国公。1 朱仪乃是朱能之孙, 如今第三任成国公,在代宗景泰三年袭封成国公爵位, 英宗天顺七年受命为南京守备, 兼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事,宪宗成化二十三年加官太子太傅,如今在南京已有二十八年, 历经四代帝王, 荣宠不倒。 偏这样整日泡在军营中的人, 不仅极少和外面的官吏打交道, 更别说是读书人了, 还是刚来南京的读书人。 “请我们全部人吃饭?”唐伯虎惊讶地比划了一下全部人。 徐叔点头, 随后担忧说道:“唐源的人前脚赶走,国公爷后脚请我们吃饭, 这也太巧了,是我们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看向始作俑者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平静地写好最后一篇卷子, 吹了吹墨迹,随后抬眸笑说道:“被知道不是很正常嘛。” 徐经慌了:“那是来兴师问罪的?” “要是兴师问罪早就来了, 何必这么巧赶在唐源的人走之后。”祝枝山冷静下来, 分析道, “早些来,唐源就知道我们在虚晃一枪,今日就不会主动找我们了。” “那是什么意思?”徐经慌张说道,“那也不该好端端请我们吃饭啊。” 徐祯卿一向心大,随意说道:“说不定就是想见一下我们。” 一侧的江芸芸也跟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 “你可真是淡定,都现在这个火急火燎的时候了,还有心情检查错字。”徐祯卿感慨着,“你是一点也不怕啊。” 江芸芸把文章通读了一遍,小小修了几句话,心中满意后这才说道:“上次和他虽然短暂聊了几句,发现这位国公爷性格严肃,大是大非上格外拎得清,所以不必担心这次是鸿门宴,我们收拾干净,安安心心去赴宴,还能吃顿好的。” “好端端请我们也太奇怪了。”唐伯虎抱臂,一脸不信任,随后眯眼打量着江芸芸,“你不会有事瞒着我们吧。” 众人很快就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一脸无辜:“我这几日可都是和你们一起读书,哪里能得到其他的消息啊。” 事实虽然如此,但众人将信将疑。 江芸芸顿了顿,很快又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说出石破天惊之语:“我只是一直怀疑成国公应该是是和陈守备认识的,今日突然请我们吃饭,我更确信了。” “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徐经惊讶问道。 江芸芸扣了扣下巴:“因为我之前让徐叔帮我留意那个巡街御史的事,但这几日徐叔一直说这人没动静。” 远远站在角落里的徐叔连忙点头:“正是正是,我可是专门派人盯着的,张御史现在每天天不亮起床去巡街,天黑了才回家吃饭,雷打不动的作息,而且他家也没有仆人去送过折子,这些都是可信之人盯着的,不会出错的。” “我没听明白。”张灵不解问道,“这事怎么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说不定是怕事之人,不敢惹唐源呢。”徐祯卿说,“太监在陛下面前可比文官在陛下面前更得宠。” 江芸芸在脑袋上比划了一下,眨了眨眼:“我听御史都是刺头。” 众人愣了愣,虽没说话,但神色却是同意的。 御史的刺头那确实是层出不穷,毕竟大明以死谏为荣,名留青史的机会可不多。 “可那日他明明说要上折子的,大庭广众之下他如此开口,就必不可能反悔,可到现在这道折子都没上,那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宁愿自己打脸,也不要先一步弹劾呢。”江芸芸抛出问题。 “按照你说的这个逻辑,虽然御史只有六品,但位卑权重,寻常人肯定是说不动他的。”祝枝山说,“那必定是更重要的事,或者更厉害的人。” 江芸芸点头,慢条斯理分析着:“自来就是事由人,所以说是事劝住他,不如说是人,那在南京能劝住他的人,一定有这两个其中之一的特性,第一,和他关系极好,恰好这人是张御史言听计从之人,第二这人官位比他高,且得人心,至少张御史是心理佩服他的。” “这个巡城御史张玮性格耿直,在南京朋友屈指可数,甚至还有不少仇人,这些年能平安当下来也是运气。”张灵和唐伯虎整日在外面晃荡,对南京众官吏的品行都是略有耳闻的。 “若是真的有这个好友,那这个好友应该不会劝阻。”唐伯虎回过神来,“且不说徐家的事情与他没关系,他没必要帮忙,但这个折子一旦上去,对张御史明显是有益的,正常朋友不该劝阻。” 众人连连点头。 “那就是第二种了。”江芸芸比划了一下,“能担得上这个职位的能有几个人?” “成国公肯定可以,但他是贵勋,大部分清流对此都避之不及,张玮这样的身份更是远远看到都要绕路的,而且国公爷这几日一直在军营没出来。” “那陈守备也不行,陈守备再厉害那也是太监,天然和文人站在对立面,张玮又岂会和太监多加说话。” “应天府府尹冀绮与通判范昌龄可以,不过这两人一个被成国公弹劾过,一个弹劾过陈守备,而且他们和此事也没关系,应该也不想掺和到这个事情中,毕竟也算是得罪人。” “那就是各路指挥,可他们都是武将,在文人面前也都是水火不容,更不可能去找御史了,这不是纯纯找骂嘛。” 众人分析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头绪,便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收拾好卷子,又不知在一侧的箱笼里找什么,头也没抬起来,声音闷闷地传了过来:“为何陈守备不行,你不是也说陈守备学问渊博,性情忠厚,很得人心吗?” “那御史也不能凑上去啊,会被弹劾的!”徐祯卿说,“你不知道,文人有三避,一避太监,二避权贵,三避武将,沾上这三者很容易被弹劾,尤其是前两者,一旦沾上了今后晋升之路就不好走了,便是你问心无愧,那也要被人在背地里说的。” “可御史何必主动凑上去,陈守备也不必折腰情人。”江芸芸半个身子都要钻进去了,继续说道。 唐伯虎眼看人都要摔进大箱子里了,上前一步,把人提溜下来:“你找什么,我给你找。” 江芸芸找得脸颊红扑扑的:“我写的那本关于哈密的军事册子不见了。” “找这个做什么?”唐伯虎嘟囔着,把人按到一侧椅子上坐着,“你继续说你的。” 江芸芸满眼盯着唐伯虎,嘴里继续说道:“他们不必见面,但是说几句却有的是办法?” “陈守备又不管南京事务,能有什么不着痕迹的见面办法。”徐经不解问道。 “我听说去年陈守备的母亲病逝了,朝廷下旨让福建布政司右参政魏瀚代为赐祭,诰封六品安人,陈守备亲自回乡奔丧,可有此事。”江芸芸的目光就快黏在唐伯虎身上了,随口问道。2 “是有这个事情。”徐经说道,“当时南直隶这边十来个大商户还商量着一起送了祭品过去,徐家生意做的广,在福建也有生意,所以徐叔也是代表之一,送了整整十车的丧仪,跟随着陈守备一起回乡的。” “现在刚好一年过了。”江芸芸笑说道,“我若是陈守备想要不着痕迹,不留话柄地和他搭上话,就说请他写祭文。” “你怎么这么笃定这个事情?”张灵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我只是举了一个例子啊,那就是陈守备若是真的要去见一个小小御史,根本不需要费力。” “那也不能说明是陈守备帮我们啊,他虽然风评极好,但和这件事情也是一点干系也没有。”’都穆质疑道,“而且小守备也是太监,两人按道理不是才是统一战线的人吗。” 江芸芸想了想,看着徐祯卿:“你跟我说过,陈守备是是福建南靖人。” “对。” “那个一起帮忙照顾陛下的张敏太监也是福建南靖人?” “对。” “两人关系极好?” “对,陈守备最喜欢扶持同乡人,不过也不止他,大部分太监都很喜欢扶持同乡,这也是太监们很容易结党的原因。”徐祯卿越说越兴奋,整个人靠近江芸芸。 “这些都是我听被人说的,但陈守备确实会帮助福建籍的官宦同僚,而且听说他对闽浙沿海的海商很感兴趣。” “我还听人说原本四夷馆是隶属翰林院的,但陛下在登基不久后将四夷馆改隶太常寺,由太常寺少卿兼任四夷馆提督这件事情就是陈守备一手推动的,陈守备的二弟陈昂如今正官居南京太常寺少卿。” 都穆把越说越偏的徐祯卿拉了回来:“少说这些,被人听到了又是一场风波。” 徐祯卿只好收回话头:“这都是我这几日打听出来,也不知真假,你随便听听。” 江芸芸笑着安抚着徐祯卿,继续刚才的话。 “可唐源不是福建南靖人,他甚至不是福建人,所以是一点边也搭不上,而且之前那个苏州卫指挥张钦家中办宴,陈守备为了不去甚至拿我们当挡箭牌,可见他不仅和唐源关系一般,和张钦的关系也一般。”江芸芸继续分析着。 “这样的人若是唐源真的有把柄要被他抓住了,虽说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不至于替他遮掩。” “那你怎么说他安抚住陈御史了?”徐经越听越糊涂。 第九十一章 江芸芸跟着那个衙役在众人的注视下并没有直接从衙门前门进去, 反而跟着衙役绕了一圈,从后门入了内衙。 唐伯虎等人被拦在外面,只有顾仕隆非要挤进来,死死拉着江芸芸的手, 说什么也不放开。 情况僵持了一炷香, 眼看要有人围过来了, 衙役只好先退一步。 ——瞧着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应该不碍事。 两人跟着衙役穿过长廊,最后来到大堂后面的一间小隔间。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让顾仕隆在门口等着。 顾幺儿抬眸看着她认真的脸庞, 便也不说话, 板着小脸,抱起长剑,一脸严肃地站在红柱子前。 “他们要是也欺负你, 我等会记住他们的脸, 晚上给你去套麻袋。”他也非常认真说道。 江芸芸失笑, 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进去吧。”衙役只当没听见, 伸手请人入内。 隔间并不大, 因为穹顶挑的不高, 屋内便有些暗沉,除了大门开着, 两侧的窗户便也关着,门口那一块有亮堂的光,屋内空气有些闷热, 连带着坐在那里的人也跟着有些模糊。 “大人,江秀才请来了。”衙役站在门口, 行礼说道。 江芸芸顺势抬眸扫了一眼, 这间不甚明亮的屋子里竟然坐了不少人, 里面还有江芸芸之前见过的两人。 正中那人坐着穿着绯色官袍,胸口绣着孔雀,身形消瘦,头发两侧鬓角微微发白。 绯色孔雀纹的衣服,是正三品的官府,坐在正中位置的人应该就是应天府府尹冀绮。 他的右手边坐着两人,最靠近他的则是见过一面的陈守备,今日穿着繁琐华丽的黑色衣服,肩膀到胸口处绣着四爪飞鱼纹的的衣服,陈守备下首同样坐着一个同样面白无须,身形敦胖的人,衣服的款式和陈守备相差无几,只那花纹变成兽斗牛样式。 她猜测应该是徐祯卿跟他说过的飞鱼服和斗牛服,这些衣服和陛下所穿的龙衮服格外相似,只有内使宦官、宰辅蒙恩后才会赐服,所以能穿上这类的衣服都代表着极大的荣宠。 冀绮右手则是坐着三人,为首那人穿着绯袍,袖口绣着锦鸡,留着长长的胡子,眉眼低垂,眉宇阔大,动容清爽,即便年老也能看到以前的好相貌,这人竟是一个二品大官。 剩下两人都穿着青色衣袍,胸口绣着溪敕,只最后一个人见过,乃是巡城御史张玮。 这三人应该是南京各级官员,后两位都是御史,但大明的御史种类之多,她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那个位置上的御史,但惹上刺头御史,总归不是好事。 江芸芸把堂内情形尽收眼底,飞快分析着,随后随后面不改色,上前行礼。 她打量众人,众人便也跟着看她。 这位来自扬州的十一岁的小秀才长得格外秀气,眉目精致好似古画,朦朦胧胧间多了一抹亮色,便是再漠不关心的人,在无意间扫过时都会吃惊他的样貌。 “可是刚报好名了?”上首的冀绮问道。 他长相斯文,面色微微发黄,眼位下垂,眉毛稀疏,留着两撇小胡子,模样瞧着格外普通,是一个传统读书人的打扮,他开口平静温和,却不太亲近。 “是。”江芸芸眉眼低垂,低声说道。 “乡试可有把握?”冀绮又问。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但求问心无愧。” “你瞧着倒是有信心。”唐源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少年姣好的面容上,手指微动,掌心的核桃发出咯吱的声音。 十一岁的秀才虽然年纪小了点,但并不罕见,科举之下年少秀才,年迈举人的情况比比皆是,少年神童一路考到秀才却最后折戟沉沙在乡试的不在少数,伤仲永的故事并非书上仅存的案例。 但若是有一个十一岁的举人那可就是众人看好炙手可热的神童了。 若是再往上走,十二岁的贡士,从而成了十二岁的进士,那便是大明独一份的天才神童。 当今陛下挚爱神童,翰林院里就有不少神童呢,若是不出错,那必定是平步青云。 江芸芸依旧冷静说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1” “好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倒是坦荡。”冀绮右手边第一位二品大官赞道。 江芸芸的视线不过是微微飘了过去,冀绮就主动介绍道。 “这位就是巡抚南直隶右副都御史侣巡抚。” 巡抚一词最早出现在南北朝,延和元年,来大千随北魏太武帝北伐,大败柔然之后,太武帝以其勇猛、多有战功且熟悉北境险要,遂诏大千“巡抚六镇,以防寇虏”,这是最早的出处。2 但在历史中,这个词并不常见,大都是作为临时派遣,也并未作为正式官职出现。 大明第一任巡抚是懿文太子朱标,在洪武二十四年被朱元璋派遣到陕西巡边,到太宗永乐帝,断断续续派了二十六人,直到洪熙元年,宣宗派周干、胡概、叶春等人巡抚南直隶,正式以‘巡抚’之名巡视地方,‘设巡抚自此始’。2 那是的巡抚大都是从督察院选派官员,所以巡抚也兼督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后又到成化年间,巡抚不再需要回京,反而开始驻扎在地方的封疆大吏,成了一省最高官员。2 江芸芸神色微动,对着他恭敬再行一礼,心中却开始警觉起来。 明朝地方官吏构成复杂,主事官被分得格外细致,大头就有布政使、巡抚、总督三者。 这里面一开始布政使最大,主管行政,如今又成了巡抚最大,布政使为副使,二京的布政使便是府尹,但之前听祝枝山说起时,在军事冲突的地方,总督有后来居上的架势。 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如今屈居第三坐着,瞧着更像一个鸿门宴。 “不必多礼,我就是来看看。”侣钟捋着胡子,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 “今日本不该耽误你读书。”冀绮开口,直接说道,“但有人递状子,说你牵扯到一件人命官司中。” 江芸芸神色一冽,却没有第一时间喊冤,反而镇定问道:“是何人状告,又状告何事?” “状子是张御史接的,就让张御史说道。”冀绮目光看向左边最后一个坐着的人。 张玮站起来,直接说道:“听说你在扬州惹下过一段诬告官司?” “正是,此事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已经审理清楚,是有人屡第不中后,心生嫉妒诬告学生。”江芸芸不卑不亢解释道。 “其中有一个诬告学生为周柳芳,你还记得嘛?”张玮继续问道。 江芸芸点头:“他乃是主犯。” “此人如今已经被革去功名,如今也该在流放的路上了。”张玮又说。 江芸芸并无露出喜悦之色,依旧淡淡说道:“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那你可知他的父母在前几日遭遇海贼抢劫,不幸双双罹难。”张玮上前一步,口气逐渐变快,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江芸芸安静看了过来:“不久前,刚刚得知。” 她的态度太过坦荡,那双漆黑的眼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坦坦荡荡,张玮逼问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张玮顿了顿,继续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朋友说的,我便听了,有何为什么?” 张玮愣了愣,继续问道:“你朋友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又笑了:“张御史是想说我若是问心无愧,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关注这些事情?” 张玮被人反客为主,慢了半拍,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唐伯虎想来各位有所耳闻,他性格跳脱,交友甚广,能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奇怪,之前周柳芳之前诬告于我,这案子结束也没多久,他此刻又听到周家父母不幸罹难的消息,心中感慨与我说一声,那不过是顺手的事情,如何牵扯到问心无愧的程度。”江芸芸微微一笑,“就像诸位大人平日里听到各种消息,虽不方便在大庭广众讨论,但于好友交流一般,并无区别。” 堂内众人沉默了下来。 有一瞬间,他们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可有人状告是你心中愤愤,对他的父母下了狠手。”张玮回过神来,紧盯着她的眼睛。 江芸芸眼皮子微微一动,也跟着看向他:“我为何心中愤愤?” “听说之前的公堂上,你和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因为判决起了争执。”张玮含蓄说道。 江芸芸反问:“我们并无争执,不知张御史所听到的争执可大?” 一侧的唐源有话要说,隔壁的陈祖生轻轻咳嗽了一声。 唐源只好讪讪闭嘴。 张玮想了想,最后耿直摇头:“不算大,最后也是达成共识了。” 江芸芸又笑了:“不算大,我为何还要心中愤愤,去杀人。” 张玮愣住了。 “京城到南京的湖面上一向有操江官军巡逻,怎么就周家父母倒霉撞上水贼了呢?”唐源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道。 “那是操江官军的事情,与我何干。”江芸芸主打一个油盐不进,直接回敬道。 “京城到南京的水路繁华,可那那贼人只抢了周家的船,也是奇怪。”唐源又说道。 “那是水贼的事情,我如何知晓。”江芸芸无辜反问着。 唐源有点生气她混不吝的态度,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阴森森地看着她。 陈祖生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动也没动,眉眼低垂,瞧着是不打算掺和到这个事情上了。 第九十二章 开考前两日, 衙门前贴了考试桌位的席舍图,四人溜达出门看位置,幸运的是谁也没轮到每房坑位附近的位置。 名单是随机编号的,江芸芸在甲号房, 比较靠前的位置, 徐经在丙号房正对大门的位置, 张灵和祝枝山运气不错挨在一起, 都在丁号房,两人只隔了三个人的位置, 和他们一起结伴的陈小公子在己子房第一个, 都是非常不错的位置。 “真是一个好头。”徐经挤出人群,拍了拍胸脯。 边上有人哀嚎,这种十有八九就是轮到号房附近了。 “幸好乡试考三场, 一场一天, 最多申时之后给烛三支, 只是现在夏日炎炎, 多呆一刻都觉得臭味难忍。”徐经拍着胸脯小声说道。 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你且担心一下自己吧, 你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个, 申时初稿没完成可不会给你蜡烛。” 成化年间进一步深化科场给烛制度——“申时,初稿不完者, 扶出;若至黄昏,有誊真一篇或篇半未毕者,给与烛。”, 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之前仍未完成初稿的考生要清出考场,只有在五点之前已完成初稿且只剩下一篇或篇半未誊抄的人才会给烛。 徐经是个慢性子, 甚至有点完美主义, 每次都会再草稿上修改内容, 磨磨唧唧,改了几遍可能最后还是选择第一句,这也导致他每次都是卡点交卷子,这种一旦在考场上,内容难一些,又或者压力大一点,就很容易延误时间。 “草稿写给自己的看的,自己看得懂就好,不需要规规矩矩。”祝枝山也说道,“誊写到正卷上仔细些就行。” 徐经面露纠结之色。 张灵笑说着:“你草稿就是写出花来,考官们也看不到。” “可我总觉得写的潦草了,心里不舒服。”徐经小声说道。 江芸芸安慰道:“完美主义嘛,完全可以理解,但现在是考试,我们讲究得是脱颖而出,你誊抄一份两百字左右的卷子大概要多久。” “至少需要两炷香的时间。”徐经说道。 “第一场考试四书三道,经义四道,若是写不完可酌情减一道,你现在就算减一道,管事誊抄就需要一个半时辰,你若是不放弃任何一道题目,那就是从未时就要开始誊抄,便是有了给烛,请了三只蜡烛,也就多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但在次之前你要至少只剩下一篇或一篇半没完成,也就是说你最迟最迟,申时一开始就要开始誊写,如此便是最惊险的时刻,你掐着点交卷。” 江芸芸背着手,算得飞快。 徐经听得一头雾水,只能迷迷瞪瞪点头,傻乎乎问道:“然后呢?” “也就是我们从辰时开始考试,从你一拿到卷子就有思路,下笔如有神开始算,你写初稿的时间只有五个时辰,平均到七道题里,那就是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可以写一篇文。”江芸芸继续问道,“你打草稿一片要多久?” “若是我熟悉的,会写的,第一稿需要三炷香的时间,但是修修改改加起来也要半个时辰了,若是不熟悉的可就不少说了,我之前不是甚至都写不完嘛。”徐经丧气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看着他:“你觉得你每次修改能变得更好吗?” 徐经沉默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得相信,你能流畅写下来的就是最好的,修修语句已经是很给他润色了,你读书这么认真,你第一笔写出来的文章肯定就是锦绣山河了。” 徐经捏着袖子,神色不安,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是我这次考不上,那些太监就又要拿捏我们了。”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何必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祝枝山担忧说道。 徐经只是叹气。 “没事,我们芸哥儿肯定考得上,到时候让她给你们撑腰。”张灵半个胳膊压在江芸胳膊上,“对吧,芸哥儿。”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首先不要用肯定考得上这样的话,很容易给我惹是非,不过要是那些人再找你们麻烦,我不是交给你办法了吗?我到时候把幺儿借给你用用,这次幺儿都认识国公爷了,到时候你把人往国公爷门口一扔,然后国公爷又给他硬糕点吃,他能气得跟在国公爷后面睬他鞋子,时间久了,国公爷也就闻弦知雅意了。” 徐经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损啊。”张灵笑得直不起腰来,“成国公府之后见了顾幺儿就头疼。” “幺儿可真的好使。”祝枝山也无奈说道,“亏他还这么信任你。” 江芸芸叹气:“谁叫我们身边就这一个人背景强呢,不用白不用,之前用了他一次,他敲了我一顿饭,吃了我十两银子。” 徐经连忙说道:“都是忙我的事情,这钱应该我出的,等会我让徐叔给你钱。” “等我考上了,你花钱请我吃饭就行。”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回去吧,东西也该准备一下了。” “我们什么时候过来?”张灵问,“现在四更就能检录了,但考试却在辰时,中间有四个时辰,我们太早进去,势必要吃一顿早饭,贡院只提供午饭,那我们的早饭就要自己带进去。” “若是自己带早饭搜查就会更严格一点,虽然我们问心无愧,但这样检查时间过长,压力还是太大了。”徐经小声说道,“我们晚点来也完全可以。” 随着乡试考试人数增加,检录时间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天色将明未明的黎明到如今的四更,四更也就是凌晨一点。 江芸芸想了想:“太晚也不行,卯时肯定就要进场了,擦擦桌子,检查一下座椅,坐下来调整一下心态,都需要时间。” “那就寅时起来,吃点顶饱的东西,然后在走路过来,两炷香的时间,也能消消食,再等待入场。”祝枝山说。 江芸芸点头:“可以,赶早不赶晚,我们等考试,不是考试等我们,务必要留出充裕的时间。” 张灵笑了:“你怎么总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听多了而已,你写卷子的时候给我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江芸芸岔开话题说道,“你在南京可是写了两份会被直接罢黜的卷子了。” 张灵可有可无点了点头:“知道了,江教导。”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也没多劝。 “我们到时候只要带印好的草卷、正卷及笔砚就好,其他的应该都不用吧。”江芸芸问。 “还可以带点水进去,若是口渴可以抿一口。”祝枝山说。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说道:“算了,多带多错,中午肯定有一碗水,我赶在申时出来肯定不会渴。” “我也是这么想的,水喝多了也要如厕,如厕又很麻烦,还要请牌子,左右是耽误时间的。”徐经说。 江芸芸点头。 她的情况就更不合适上厕所了,所以她就打算喝几口水润润嗓子,而且她写卷子速度快,不出意外又是提早交卷的一批。 四人回到徐家,徐叔八月的时候就从隔壁搬到这里,见人回来了热情说到:“我今日办了一桌席面,这几日再补补。” 江芸芸连连摆手:“大考期间饮食一定要和平时一样,不要有变动,不然很容易引起肠胃不适,而且也要清淡一点。” 徐叔受教一样连连点头,瞧着比他们四人还激动,搓手问道:“那我让厨房按着哥几个平时的口味准备饭菜。” “对,但油炸或刺激性的也不要。”江芸芸又说道。 “芸哥儿瞧着指挥有度的样子,可真不像第一次考试啊。”徐叔夸道,“那席面就给唐公子他们吃,他们今日去外面玩了,我还特意叮嘱他们回来吃饭呢。” “唐伯虎又去那里玩了?”江芸芸笑说着,“可有把幺儿带走?” “带了,顾小公子抱着唐公子大腿出门的。”徐叔喜笑颜开说道,“真是可爱。” 几人说话间,唐伯虎等人回来了,都穆手里堆满么了吃的,顾幺儿贴着他走路,手里还捏着一根糖葫芦,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去哪里玩了?”张灵笑问道。 “给你们打听了一圈。”唐伯虎笑说道,“看看应天府是不是又出了什么神童天才,去了一个很大的诗会,巧了不成,还真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真是好运气啊。” “洗耳恭听。”张灵掏了掏耳朵,说道。 “确实有些能人,最厉害的还是松江府华亭来的一个顾秀才,写经世政事的文章格外厉害,我特意拿了几篇来,我要找的就是他,他也是大方,直接给我了。”唐伯虎掏出几张卷子,“还有这几个人我觉得也不错。” 徐经咋舌:“你倒是有本事,哪里拿的卷子。” 唐伯虎手中的扇子刷的一下打开了,促狭地眨了眨眼:“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大概有七八人可以与你争一争解元的名头,这个顾秀才文章简炼醇雅,言之有物很是不错,是你的大对手啊。” 江芸芸看着文章头也不抬说道:“什么解不解元,你且不要在外面给我胡说啊。” 徐祯卿挤过来,大笑道:“唐伯虎改性了,这次出门可低调了,那是一句话也没乱讲啊。” 江芸芸抽空抬了一眼,笑说道:“怎么突然改过自新了。” 唐伯虎摇着扇子没说话。 “外面的赌坊压你是解元的赌注可不高。”都穆也跟着说道,“你在扬州出的那本册子,据说在南京也很火,翻抄的也要二十两一本,听说原版一百两一本,那些人都盯着你研究呢,唐伯虎这才给你招来几个同样是解元热门人选的卷子,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他啊。” 第九十三章 耕桑很早就发现江芸芸实在太独立了, 衣服被褥都是自己收拾的,书箱一开始也都是自己背的,后来担心长不高才给了乐山,乐山好大一小伙子整日都是做做跑腿的工作, 出门也很少带在身边。 且不说他现在年纪还小, 一个人在街上走也怪令人担心的, 再者他以后也是有大出息的人, 独自一人出门也太寒碜了。 自来就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这世上大部分俗人都是看钱财定人心的, 江芸芸这么简朴,被人看到了会被人欺负的。 你看就算简朴如黎家,楠枝身边也都跟着两个小厮, 平日出远门那也是大小仆从数十人跟着, 身边的诚勇和终强一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所以耕桑来到他身边第一件事情, 也就是听老夫人的吩咐, 先把乐水调教起来。 乐山是外院的人来到江芸身边的, 一开始是做打扫工作的粗使仆役, 若非江家不重视江芸,这样的人按道理是来不到一个内宅公子身边的。 公子小姐身边的丫鬟小厮那必定是从小就开始挑选培养的, 五六岁就开始跟在大管家、大嬷嬷身边学习,从接人待物到读书识字,小到缝衣绣花, 大到管家理财,都要样样精通, 等到了八岁的时候, 再放到开始启蒙读书的公子小姐身边听用, 不论是忠心还是能力,完完全全都是够用的。 乐山是什么也不会来到江芸身边,但一开始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刚学会的,再碰上一个同样懵懵懂懂的江芸,什么时候都亲力亲为,导致主仆两人时常闹不清边界。 耕桑来了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乐山开始观察江芸的性格,举动,和一些习惯,这些东西都要了然于胸。 第二就是要紧跟在江芸身边,让他习惯你在他身边,这样他才会把一些事情交给你去办,从而加重两人的牵绊。 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不要戳一下动一下,而是要清晰和江芸同一个步调行走,主仆两人才能上下一心。 今日乡试,距离贡院的路程也不远,所以四位公子身边也都不跟着人,只要考完试再派人去接即可,徐叔找了一个引路点灯的仆人在前面带路,所以乐山在门口把人送走后,就打着哈欠准备回来继续睡个觉。 现在耕桑一手包揽了大小家务,从吃食到衣物都是他在准备的,这也一般是公子身边配备两个小厮的原因,一人在他身边跟着,负责对外交际,一人在院里忙活,负责日常生活。 江芸走了,他便打算去屋子里把被褥衣物都收拾好,还有昨日看书的蜡烛书本都没弄好,现在居住在别人家中,虽说徐家没有坏心,但难道不会有仆人动了歪心思,所以屋内的东西都是要自己亲自处理。 乐山回来后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本也打算跟着收拾,但耕桑把人打发走了。 ——“下午早些时候去贡院门口等着,衣物吃食还是清水都要你亲自备好,不能离了眼,芸哥儿年纪小,若是体力不支,你要把人背回来的,你现在先去好好休息。” 乐山去隔壁睡觉的时候,耕桑这才收拾了书桌上的东西。 桌面上的书籍和册子胡乱摊着,纸张上都是零散的句子,他把东西都分门别类归纳好,笔墨也都清洗干净,这才算收拾好了一个地方。 然后再把脏衣服都放在盆里,江芸带过来的衣物不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袖口衣领都磨得发白了。 最后他的目光看向床铺被褥,只见那两帘纱帘还垂落在地上。 江芸不太喜欢麻烦别人,平日里都是自己一起床就整理好被褥衣物的,但今日时间匆匆,所以连帘子都没挽上去,隐约可见里面扭成一团的被子。 耕桑把衣物放在门边的位置后就打算撸起袖子整理床铺。 徐家富贵,对待客人更是精细,床帷用的是天青色轻容纱,如手好似绸缎一样。 —— ——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祝枝山问,“我们和你一起回去吧,这条路太黑了。” 江芸芸摇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你不是就轻装上阵,带了笔墨和卷子吗?白布没带吗?我带了两条。”徐经说道。 江芸芸坚持说道:“你们先走,不要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张灵欲言又止。 “书箱帮我拿一下。”江芸芸把背上的小书箱拿下来。 书箱里有有一小竹管子的水,是用来研墨的,墨条不能装在盒子里,怕增加检查风险,所以就用荷叶简单包了起来,若是跑的太激烈,很容易散开,若是在喷上水,那就是徒生波折了。 徐经连忙把东西抱在怀里。 “我马上就回来。”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人站在原地等了等,见她已经消失在夜色中这才面面相觑。 “等他还是继续走啊?”徐经没主见问道。 “先走,等会到了主街,让提灯的小厮回去接应。”祝枝山说,“我们先在贡院门口等着。” 夜色漆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地面的轮廓,江芸芸不敢跑,唯恐摔了,只能在小巷中快步走着。 现在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小巷里偶有边上院子有人起来了,随之也点起灯,灯火点亮之时,身影便也跟着晃了晃。 ——那道士给的一袋子的东西被她扔在床上了。 —— —— 耕桑把帘子挽了起来,被褥乱七八糟蜷在一团,枕头也乱七八糟摔在一团,被褥上还有几团帕子胡乱扔着。 “怪不得不让我收拾。”耕桑脸上露出笑意,随后又开始担忧,“不过这么小年级怎么就开始了,是不是最近太补了。” 他伸手打算把帕子捞出来洗一下,也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和芸哥儿说一下这个事情。 徐家的床铺格外大,所以他不得不上床才能捞到被扔到角落里的物件。 被褥鼓鼓的一团,他伸手压了一下,却发现里面有软软的东西…… —— —— 江芸芸大夏天走得鼻尖也冒出汗来,这条路不太远,但夜色铺满整条小巷的时候,还是觉得前路漫漫,没有尽头一样。 两边的院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是若有若无的声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芸芸时常忘记自己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十来岁的小孩,本就没有性别之分。 她套着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男子的外壳,去做这个时代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但她心里还是现代带来的那一套,读书识字,考试做官。 你看她读书多厉害啊。 她可是人才济济的扬州小三元。 你听众人对她的称赞。 那是她勤勉读书应得的。 所以她心底一直有一个隐晦的,不能与外人道的想法,那就是她以前可以,那现在也要可以。 这个时代若是不行,那就打破这个时代的桎梏。 她以前老师总说她是倔强不服输的人,幸好生活在这个改造过的世界里,才免了头破血流的疼。 但现在,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了危机感。 那袋见不得人的东西是她在这个时代科举考试的外挂。 她不想被人发现。 至少在此刻,她不能暴露。 她想不出受到完整古代教育的老师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反应。 但她完全可以设想出若是她在此时此刻身份暴露,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不能赌,也赌不起。 —— —— 耕桑感受着被褥下的触感,压下去里面甚至软软的,他犹豫要不要当没看见。 黎家是有不少男孩的,各有各的性格,听黎叔说遇到这些事情,大都是视而不见,交给夫人们处理的,但江芸有些不同,他不是黎家的小孩,又年少老成,就怕老夫人出面会适得其反,又听说那位姨娘性子也很软,小院子里都是江芸自己做主。 小孩嘛,就怕离了大人的眼走偏了,尤其是这么聪明的小孩。 耕桑一脸愁容,盯着那鼓鼓鼓起的东西,非常担忧。 他犹豫要不要拿出来看一眼,然后回家再告诉黎公和老夫人,但这几日相处,江芸芸的性格他也是一清二楚。 瞧着很好说话,整日笑眯眯的,但其实很有主意。 他就怕把这个事情捅开了,芸哥儿心里有了羞怯的想法,而且也耽误后面的考试。 但要是不打开看看,又怕放任发展,平白耽误前程。 耕桑心里纠结极了,一边是临走前黎公循循善诱的话,要他一定要照顾好芸哥儿,一边又是芸哥儿平日里笑眯眯的样子。 他坐在床边想了许久,直到不远处的长颈烛灯的爆破声惊醒,这才抬眸看了眼天色,外面还黑沉沉的,芸哥儿也该到贡院了。 他想,然后伸手朝着被褥伸去…… —— —— 江芸芸回到徐家的时候,徐叔惊讶问道:“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东西拉下了,怎么跑的满头是汗啊。” 江芸芸笑说道:“东西落了,我马上就取,取了就回去考试。” 徐叔急得连拍大腿:“那我马上准备车子,等会送您过去。” 江芸芸被人拦住也有些急了,看了眼天色说道:“还早,我等会自己走过去就好了,我先去拿东西。” 徐叔察觉自己耽误事了,连忙让开,目送江芸芸匆匆离开。 “现在什么时候时辰了?”他问着身边的小厮。 小厮连忙掏出百遊日月晷,微微侧了侧,借着头顶的灯笼光亮看着:“如今刚寅时过半。” “那还来得及,你先准备马车,看江公子是打算坐车还是你自己走路?”徐叔有备无患,“也不用强求,现在时间早,让他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第九十四章 这条裙子是很简单的棉布青裙。 江芸芸抬头去看这条裙子, 那个小姑娘便也跟着低头去看。 “抓的是你吗?”小孩歪了歪脑袋,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压低声音说道。 江芸芸盯着小孩无辜的眼睛,低下头没说话。 外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了, 兵戈撞击声在清晨还不甚明朗的天色中听的人心中一颤。 这条小巷不过三条岔路, 最终通向秦淮河和贡院两个位置, 不过因为民居宅子多, 七歪八拐的小道也多,便给了江芸芸几分拖延时间的机会, 但这群人准备做得非常充足, 不仅对小巷很熟悉,而且带来的人也足够多。 “我问你买这件衣服。”江芸芸的声音被脚步声盖着,却又足够清晰地传到小女孩耳边, “你可以去街尽头的徐家问他们拿钱。” 小女孩拽紧衣服, 把衣服提溜到上面一点, 小声说道:“我知道徐家, 他家很有钱, 但我又不认识他们, 我进去不是要挨打吗?” “我叫江芸,你报我的名字他们会知道的。”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 士兵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就在转角处。 不仅如此,右边的小巷中也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 巷子里的人迟早会越来越多,一条不太大的巷子被刮地皮一样的搜索给覆盖过, 她被抓到也不过是时间上的事情。 而且她还要去考试。 她必须要去考试。 在检查最严格的乡试,用最看不出性别的年纪去博。 “好吧, 你长得很像一个好人。”小女孩见她神色为难, 歪了歪脑袋想了想, 然后把手中的衣服扔了下来,“这是我娘的衣服,明日要去吃酒的衣服,是我家最好的衣服了,要是丢了,我娘会打死我的,我也不要你钱了,你一定要还给我哦。” 小孩趴在墙头上,嘴孩子气地碎碎念着。 “下去,不要出来。”江芸芸抱紧衣服,低声说道。 小女孩也察觉到不对劲,小脑袋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墙头的人影已经倒影在墙面上,拐角处有一家天还没亮就在屋前就挂上了灯笼,那些突如其来的士兵在此刻成了狰狞的影子,猝不及防出现在江芸芸面前的墙面上。 “这人到底在哪里啊?不会早走了吧?” “路口我们都堵着呢,可没人出去。” 士兵们懒洋洋的声音开始清晰传来。 “等会找几家吃吃油水,我知道这里有几家寡妇。”有人冷不丁压低声音,油腻说道。 江芸芸整个人贴在夹角处的小空隙里,连着呼吸都慢了下来。 天际的光亮逐渐朝着外面推去,卯时的刻漏也即将走完。 “就挑门口挂着裙子……啊啊。”那令人反胃的笑声被惨叫声打断。 原本还姿态闲散的士兵顿时乱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在欺负人!”一声奶声奶气的大喊声骤然响起。 打人的石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动静,然后咕噜噜朝着下坡滚去。 ——是顾仕隆。 江芸芸捏着衣服的手一松,缓缓眨了眨酸胀的眼。 “哪来的毛孩子。”被打的那人捂着下巴,大怒。 顾仕隆大喝一声:“当兵还欺负百姓,我替你们指挥教训教训你们。” “好狂傲的小子,兄弟们,揍他,等会把他扔水里醒醒神。”他们怪叫着,“毛都还没长齐,就要教训我们。” 这边有了动静,其余方向的人也都闻声赶了过来。 原本安静的小巷子,在卯时即将天亮的时刻,终于热闹起来了。 后来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那边在打架也都跟着围了起来。 江芸芸想趁乱跑,那个小女孩又一次冒出脑袋,在墙头好奇张望着,最后在混乱中用气音说道:“好多人来了啊,你快跑。” 江芸芸往外走的脚瞬间停了下来。 最先赶过来的人已经把顾仕隆包围了。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 她想了想,果断开始给自己套上那件对她来说大很多的裙子。 小女孩的视线看了过来,眼珠子还往外面看了一眼:“有一个白馒头胖子来了。” ——是王兴。 大夏天,江芸芸的鼻尖冒出汗来。 她没穿过裙子,平日里也没注意过如何穿裙子,一时间手忙脚乱,连个带子也系不好,一直盯着她看的小女孩看不过去了,从墙上刺溜一下滑下来。 江芸芸怔在远处,看着滑到她身边,利索帮忙穿衣服的小女孩。 小女孩比顾幺儿还要矮一点,身形单薄,脚上的草鞋格外破旧,偏干起活来有条不紊,三下五除二就替她穿好衣服,甚至把过长的衣服多。 “你这个帽子不要了。”小女孩抬起头来说道,“我会扎方巾,和我姐姐一样,把头发都包起来,我可厉害了。”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哀嚎声也络绎不绝。 顾仕隆的长剑在小巷中耍的虎虎生威,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挨上一棍子。 “哎,是要抓这个吗?”有人倒在地上哀嚎,“不是说读书人嘛。” “我只记得是一个小孩。” “那这个江芸文武双全?” 江芸芸低下头来,小女孩就跑到她背后给她梳头发:“哇,你头发真好,包起来的话,一定跟我姐姐一样好看。” 她一边碎碎念着,一遍麻利地给人梳头发。 没一会儿,头发就被包在方巾里,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便在小巷中悄然出现。 “那我回家了。”小女孩助人为乐后,打算爬墙回去。 江芸芸低声说道:“谢谢,等我回来我一定谢谢你。” 小女孩连忙摆手:“不要了,我娘会骂我多管闲事的,你快走吧。” 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呵斥声:“你们是谁,在做什么?” 小女孩被吓了一跳,从墙上摔了下来。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我们姐妹去绣房上工的时候要到了,你们在这里里打架,我不敢从正门走,打算翻墙出门。” 王兴不知何时来到这条小缝隙中间,眯眼打量着角落里的姐妹两人,吊着嗓子,慢条斯理说道:“在抓贼呢,还不回去。” 小女孩吓得整个人贴在江芸芸腿边,整个人哆嗦着,粗糙的手指握紧了刺得手心有些疼。 “我那绣房老板脾气大,可不听我们巷子来贼这个理由,若是我再解释两句,说不定还要去衙门闹上一闹呢。”江芸芸捏着小孩的手,慌乱说道,“不若官爷给我们去解释一下。” 王兴神色微微僵硬,打量着两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子:“可有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穿着蓝色衣服,黑色头巾的样子。” 江芸芸摇头:“我刚出来,不曾见到您说的人。” “你们在找谁?”不远处顾仕隆大怒,“你们是不是再找江芸,江芸呢!!” 话音刚落,江芸芸就听到有骨头断裂的声音。 生气的顾幺儿直接敲断两人的胳膊。 王兴见情况不对,不耐挥手:“快走,不要在这里碍事。” 江芸芸牵着小女孩的手快步走出小道,甚至在经过王兴的时候也格外镇定。 “等会。”王兴的目光随意漂移着,最后落在江芸芸的手指上,冷不丁问道,“你们空手去绣房。” 江芸芸心跳骤然加快。 “绣房老板娘会提供的东西的。”小女孩半张小脸埋在江芸芸胳膊上,怯生生说道。 “对,我们不能带东西过去,老板会担心我们做自己的事情。”江芸芸面不改色说着谎。 “江芸呢!” “江芸呢!” “你们把江芸带哪里去了!” 不远处,顾仕隆听到这些士兵的只言片刻,气疯了,只当他们把江芸抓走了,巷子里的哀嚎越来越大声,倒在地上的人也开始叠罗汉。 “那个小孩是个疯子吧。”有人震惊,看着躺了一地的兄弟。 王兴盯着她的手指舔了舔嘴巴,目光在两人打了个转,但听着越来越大的声音,还是挥了挥手,准备带人去支援。 江芸芸看了一眼被人团团围着的顾仕隆。 顾仕隆板着小脸,满脸怒气,想要突围出去,却一直被人围着,手里的长剑若是开了锋只怕现在要血流成河了。 卯时马上就要过半了。 小巷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 “你们是谁啊?”有个错愕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徐家人来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牵着小女孩的收快步出了小巷,小巷门口竟然还有三个人守着,其中一人赫然是苏州卫指挥张钦。 江芸芸脚步一顿。 张钦敏锐地看了过来。 ——那日在军营中,她是远远见过这人的。 这位张指挥当时混在士兵中,但也足够出挑。 ——想来他也见过江芸! “你,过来?”张钦眯眼打量着面前之人。 灰蒙蒙的天际下,青色衣裙的小娘子站在边缘处,只能看到那截修长的脖子。 那个女孩的面容都依稀有些看不清,但他却又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江芸芸牵着小女孩的手微微收紧。 小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扭头去看那个巷子口的高大男人,好一会儿才窸窸窣窣嘟囔着:“不要怕。” 江芸芸低头看她。 小女孩紧紧拽着她的手指,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道:“姐姐,不要怕。”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要是不对,你一定要跑。” 小女孩没说话,还是紧紧捏着她的手,贴在她腿边,不安地碎碎念着。 第九十五章 马车刚停下来, 江芸芸一跳下马车,就看到坐在茶棚里的黎淳。 “老师。”她快步跑了过来。 黎淳上下打量着她,见他面无异色,衣服也干干净净, 这才指了指桌子上的书箱, 淡淡说道:“快去吧。” 江芸芸也不多话, 背上书箱就朝着贡院快步走去。 距离开考只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时候。 整个乡试外围的安全都是由巡绰官担任, 今年由苏州卫指挥为主,卫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为辅, 如今的苏州卫指挥便是张钦。 如今门外的考生入场得差不多了, 寅时就开始战战兢兢在外面巡逻的士兵也终于能闲下来喘一口气了。 这些士兵腰间都系着红绳,这是区分这次考试几个分类士兵的用途,红色代表巡绰。 巡绰的士兵正准备换班, 江芸芸穿过交接的队伍面前时, 警觉的卫队长只是打量了她一眼, 寻常时候, 这些巡绰士兵在没有发生冲突的情况下, 是不能和考生发生接触。 贡院门口站着五个人高马大的人, 他们的衣服明显和普通士兵并不一样,人也瞧着更威严一些, 他们腰间系着黑绳。 这是本次乡试的搜检官,眼下每人面前的队伍都只有几人在排队。 江芸芸找了一个人最少的队伍排着。 据说今年是淮安卫和镇海卫等卫的卫指挥使、指挥佥事和千户们担任此职。 和其他位置的官员一样,这些人员名单都是昨日在府尹和巡抚等人的见证下亲自抽选出来的, 名单里的人一旦被抽到就要第一时间赶往贡院入住,直到乡试彻底结束才能出来, 这半个月里不能和其他任何人交流说话。 整个贡院会在昨日成了一个不能靠近密不通风的圆筒。 相比较后面几人等待的慌张, 时不时看向即将燃尽的长香, 最后一个来的江芸芸明明年纪小,个子矮,脸上还是波澜不惊之色,一瞧就格外打眼。 五人之外,还有一人站在大鼓边上,他腰间挂剑,盔甲齐备,扫了一眼江芸芸后便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江芸芸察觉到他的视线,并没有抬头去看,反而正慢慢调理着自己的呼吸。 刚才的事情实在太紧张了,当时还不觉得害怕,现在站在这里,才发现手指还在忍不住颤动,心跳也还未平静下来,这样对她的考试太不利了。 人群慢慢往前走着,马上就要轮到江芸芸了。 就在此时,有一个士兵不知从那个角落里窜了出来,来到那个大鼓下的人身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目光还隐晦地在几个还未进去的考生中徘徊。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次,江芸芸察觉到这个视线,下意识侧首看了过来。 正不巧,和那个大鼓下的人对视了一眼。 那人面色古铜,身形壮硕,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江芸,神色微妙。 这应该是这次的搜检官主要负责人。 但江芸芸很快就收回视线,因为已经轮到他了。 香的位置已经不多了,她不能耽误时间。 她把书箱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搜检官先是检查了她的笔墨纸砚,随后又检查她的书箱。 这是徐家特意给他们准备的书箱,上下才两层,上面是个大盖子,下层可以直接拿出来,所以只要打开就可以一览无余,检查起来很方便,不会耽误时间。 若是太复杂的东西,搜检官会心生警惕,拉着你检查地格外仔细,不仅耽误自己的时间,更会让自己的心态也变得紧张起来,若是再倒霉一些,遇上脾气不好的搜检官,非要你袒胸露乳也是极有可能的。 每年因为这些事情都能闹出风波,大部分读书人自诩问心无愧,只觉得这样的检查实在有辱斯文。 这人瞧着颇为斯文,查好箱子,对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脱下方巾和外衣。 自来最后来的人一向是检查的重点。 搜检官接过她的衣服查得格外仔细,又去摸她的发髻,最后盯着她露出的一截脖子,正打算让她宽衣看看。 ——这么小的孩子,又是最后一个来,难免有些奇怪。 就在此刻,他突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咳嗽声。 “时间不多了,抓紧时间。”鼓下那人抱臂,淡淡说道,“香尽了,没踏进贡院就进不去了。” 搜检官眉心微动,那句话咽了下去,只是又摸了摸她的手臂和腿,检查前胸后背没有夹带东西后,就把衣服和头巾还给她。 ——若是脱衣检查,那根香是一定会先一步燃尽的。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穿上衣服,然后快步入内。 茶棚里的金旻喉骨微动,目光盯着江芸的发髻看。 他的头发是最简单的样式,头顶结发髻,然后用黑色网巾固定住,折成一个小小的发型,没有学其他读书人带着方巾帽子,刚才也对亏了她这样简陋的装扮。 “刚才很凶险。”黎淳察觉到金旻失态,不解问道。 金旻视线微动,随后低声说道:“芸哥儿今年十一了吧?” “对啊,怎么突然这么问。”黎淳不解。 “瞧着身形个子比楠枝那个年纪还小一些。”金旻收回视线,眉尖微微蹙起。 黎淳也扫了一眼江芸的身形,搜检官是个武将身形高大,他连人家胸口没到,和一个小猫崽一样。 “确实矮了些,但他以前过得不好,哪里比得上楠枝,小时候整天偷偷吃零食,你也惯着他,吃的肚子滚圆,但我瞧着比之前刚拜师的时候长高许多了,人也胖了点,再养养估计也能赶上楠枝,不会长不高的。” 金旻想了想没说话。 “楠枝梦遗我记得可是十三岁。”她又冷不丁说道。 黎淳呆了呆,压低声音问道:“夫人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 金旻回过神来,笑说着:“无事,只是芸哥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父母又多靠不上,难免操心了些。” 黎淳点头:“他那个院子都是女人,想来若是有事,芸哥儿也不好意思开口,你看着点也是要的,免得到时候慌慌张张,闹出笑话来。” 金旻笑了笑。 “但我看他这么瘦弱,估计要比楠枝还要晚一些,十五六岁也是极有可能的。”黎淳忍不住又说道,“这一年这么吃,也不见胖,可见以前身体亏空得多厉害。” 金旻闻言,随后笑了笑:“是这个道理,以后要好好补一下的。” ——他这么小,以前日子过的也不好,没有喉结也是正常的。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江芸穿着女装的样子,实在太过合适,他本就长得好看,哪怕是最简单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披散头发下来,也显出几分女气来。 但他脱下那件罗裙时,头发挽起,眉宇间的英气又骤然闪现。 她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却隐隐挥之不去,但在黎淳的话中,那点疑惑又慢慢烟消云散。 ——十一岁的年纪,本就是分不清性别的。 ——哪有人大逆不道女扮男装去考试的。 “怎么好端端突然说起这个事情?”黎淳好奇问道。 金旻就把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最后无奈说道:“他还算聪明,穿着女装出来,我也不知怎么了,竟也一眼认了出来。” 黎淳脸色微变:“他倒是能屈能伸。” 金旻笑了笑:“聪明才是,若不是这么拖延时间,哪里等得到我来救他。” 确实是这个道理,黎淳还是叹气。 “就是这个性子。”他顿了顿,“好雄心壮志,才略过人间。” 金旻睨了他一眼:“曹操智计,殊绝于人,自有大前程,你且宽心。” “可他大业之下也曾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我岂能坐视不理。” “成败利钝,非你之所能逆睹。”金旻话锋一转,“你好好养护身子才是,也能看着他些。” “他身边到现在还只跟着乐山一人,也实在太少了点,你若是有空就同他说一下,至少也要两个人,一人主内,一人主外,调教好了,以后也能拿得出手,耕桑说他总是一个人出门,乐山跟着还被人赶走了,估计之前一个人习惯了,所以去哪都独来独往。” 黎淳点头:“等乡试结束,现在不要打扰他考试。” “那些人说是抓贼,却守在门口,而且江芸好端端还换了衣服,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明那些人就是冲他来的。”金旻不安说道,“耕桑也说他基本都是在家中读书,怎么好端端又惹了人。” 黎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人比我们还急,等考完试再说。” —— —— “黎淳那老家伙怎么又来了?”唐源大惊,“不是说老弱多病吗,当年致仕还一脸郁郁不平,我以为早死了,现在瞧着还挺活蹦乱跳。” 王兴跪在一侧没说话。 “府尹发了好大的火,如今张钦进了衙门也没了消息,刚才让苏州卫指挥同知陈明顶上去了。”陈晖低声说道,“也不知张钦会不会把我们供出来。” 唐源惊惧:“他敢!” “就怕到时候让两位守备知道了,乡试的事情可是大事,要是闹起来,连着京城都要惊动了。”陈晖又说,“到也不怕其他人怪罪,就怕老祖宗生气了。” 唐源脸色微微发白。 “您也是知道的,之前首辅吃了挂落,到现在陛下也没单独召见过,这难保不会有有心人浑水摸鱼,那干爹可就要左右逢敌,两边受气了。”王辉又分析道。 “那,如何是好?”唐源皱眉,生气说道,“都是曹家的问题,好端端说要联手打压徐家,可是欺我没看出他的心思,不就是看不上那个庶生子,想要借我们的手除了,真是可恨。” 第九十六章 考前两个时辰。 贡院内随着第一声动静响起, 整个贡院的烛火便也依次跟着亮了起来,眨眼间,安静的后院就彻底热闹起来,明明亮堂如白昼, 却鲜少见人走动。 贡院内外界限格外分明, 三道拱门全都用锁锁着, 除了每日送菜做饭的人, 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甚至出入。 巡绰官乃是苏州卫指挥张钦,他爬起来后, 在专人护送下前去兵营点兵, 集结了一百人,十人一小队,贡院附近的三条大街分了六队, 一个时辰换一次班, 每一炷香就要到贡院门口点到, 剩下四队则是绕着秦淮河巡逻, 威慑着应天府小混混等不安分因素。 随着士兵的出动, 在夜色的笼罩下的安静街道, 也跟着热闹起来,还未完全散去的夜市摊贩, 听到动静也来了精神,开始招呼着,每年都有看热闹的人早起,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脚步声便此起彼伏。 外院的人是这次科举的巡绰官和搜检官和供给官。 巡绰官和搜检官大都是卫所武官, 巡绰官不仅要巡逻, 等封院后还要协同监临官和监试官一起管理号房, 严格看管学生有误私通作弊的行为。 供给官是负责考官和考生膳食和柴炭等生活用品的,全都要操办料理,不能出错,惹起风波。 这些都是帘外官,乡试考试期间一直在考场活动,也就是考生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官员。 内院最大的院子给了巡按御史王存忠充任的监临官负责,两侧则是京城来的主考官右春坊右谕德王鏊和司经局洗马杨杰,其他院子里还有提调、监试、同考、受卷、弥封、誊录、对读等执事官,这些也就是说是帘内官。 监临官总督此次乡试,内外职权全由他负责,甚至还要开考前的戒誓。 巡按御史王存忠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浙江仙居人,年近四十,精神抖擞,仆人刚敲门,就利索起床,随后就来到大堂坐着,端着一盏茶等着其余同僚。 他来了多没多久,京城来的主考官王鏊和杨杰也跟着来了。 三人见了面,相互行了个礼,王鏊坐在东面首座,他是成化十一年的一甲第三名,一直在翰林里升迁,是这里面最清贵的。 巡按御史王存忠是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是三人中考上进士最晚的,且又是七品官,但巡抚是都察院的外差,巡按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位高权重,这次又是乡试监临官,自然坐在上首。 杨杰是里面年纪最大的,成化十四年进士,如今是从五品,隶属于詹事府,属于东宫属官,也是清贵官职,只是在三人中属于最低,便坐在西位第一。 三人叙旧了一番,其余执事官也相继来了。 提调官为应天府右布政使和右参政,一人为内一人为外,管理阅卷和考场的各种杂务,包括卷子送到各个场所,全程监督,不容他人染指。 监试官同样内外有别,由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和按察副使担任,按察副使为外,管理考外事务,按察使为内监试官则是管理考风考纪。 同考官是监临官昨日从各地知府知州知县和各地学官中征调的,主要是协助主考官看卷批改,又因为五经各有区别,所以每房都有一个同考官,也被称为房官。 最后匆匆而来的弥封官是内外交接最为重要的职位,因为他负责考生试卷的糊名和编号,弥封官将原装卷子的封面折叠起来,把名字信息等全都封起来,并用《千字文》中的字编号,这就是‘红号’,再把誊录所誊写继续编号,这就是‘朱卷’。 誊录和对读大都是各府同知通判等,为了防止考官认出考生笔迹儿徇私舞弊,试卷被收卷官交到誊录所后,由誊录官掌签、监督,再有书吏用朱笔抄写墨卷。 对读官则是是为了避免誊抄失误,在把墨卷和朱卷一起交到对读所,由对读官一一核对检查。 之后还有印卷、受卷等其他官员职责,一场乡试的考试官员一共有十四类,总数加起来四十三人。 一行人好生寒暄了一番,最后外面有仆人端来香案,王鏊这才咳嗽一声,笑说道:“时间紧迫,昨日焚香告天,大家一起戒誓:‘若有孤负朝廷委任家私作弊者,身遭刑戮,子孙灭绝。’。” 众人神色严肃,齐齐应下。 “此次乡试我们需精白一心,恪共乃事,以仰副朝廷委任之盛意,得贤俊,以称圣心,其有恣情以挠法者、假公事以售私利者、视为恒事细故苟焉以塞责者,惟典法与鬼神在于是。”王鏊继续说道。 这是开考第一天的训话,王鏊说完也不拿乔,出了八位同考官,便让其他人都退下去了。 等其他人一走,贡院帘内便成了完全封闭状态。 “五经的题目,诸位可有想法。”王鏊问道。 八位同考官也不推脱,提笔就写下题目。 第一场考试四书三道,五经四道,也就是每个人至少要写十道题目,四道四书,六道五经,然后让两位主考官从中挑选出来。 两炷香之后五人便都写好了题目,王鏊和杨杰仔细看着,八十道题目密密麻麻写在纸上,他们不仅要快速挑选出合适的题目,还要在心里构建出范文,作为此次考试的参考答案,他们花了一炷香勾选出题目,最后递给王存忠过目。 “诚之觉得如何?”王鏊问道。 王存忠仔细看了看,随后点了点头:“就这样吧,那五经批改的名单就按照这样的名单吧。” 本经为《易》的考生由同考戴鏞,徐拱宸评阅。 本经为《书》的考生试卷由同考李仁、张祜评阅。 本经为《诗》的考生试卷由同考陈睿、司马公负责评阅。 本经为《春秋》、《礼记》的考生试卷皆由同考刘济望、唐选负责。1 众人拱手应下,在仆役的带领下去了各自的考房,此后不会再和其他人说话。 看到题目的考生大都心中一惊,不少人嘴里发苦,连着手都抖了抖。 江芸芸看着三道四书题。 按照他大大小小做了市面上的参考书,外加历年的乡试会试的题目,把这些题目归类于五大类。 第一类为治国总论类,策文题在殿试占据必答题目,乡试和会试第三场的策问。 第二类为封建伦理类,也就是仁义智性等方面,题目内容大都出在四书中,是第一天考试的重要知识点,少量涉及第二天的‘论’。 第三类为经济理财类,设计到农业生产,水利建设,钱粮赋税等等经济类问题,是‘判’和‘策问’中的主要出题方向。 第四类为军事武略类,也集中在判’和‘策问’。 第五类为文化教育,也是四书题的主要出题方向,但同样涉及‘策问’。‘诏’、‘表’等考试类目中。2 今日三道四书题就中规中矩从封建伦理和文化教育里的类别里出的。 第一道题乃是“问: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也。” 这道题所说的‘廉耻’是指廉操与知耻,出自《荀子修身》篇,但不是整句,而是截搭句。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所以江芸芸的破题就从国家层面入手——圣人以教化为朝廷先务,士人廉耻美节,则天下有风俗。 江芸芸洋洋洒洒开篇,从《吴子》:“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到《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最后以士敬民重,无愧哉收尾。 三道四书题只花了一个半时辰就打好了草稿,思绪流畅时,一字不改,下笔如有神。 巡逻的士兵经过他时,总忍不住多看一眼。 江芸芸实在太镇定了,相比较他隔壁抓耳挠腮,脸色苍白的人,她倒是写的眼睛亮晶晶的,脸色红润,下笔飞快,完全没有艰涩阻碍之色。 ——他到底是不会乱写,还是真的都会写。 只要经过的人都下意识这么想着。 “济之这些题出的有些难了。”王存忠端着茶盏,笑说道。 王鏊笑了笑:“南直隶学风浓于,多饱学之士,这三道就第一道难一些,取自荀子,虽说切得有点碎,但只要读得精细,定是能知道的,只要知道了,这道题便也不难了,而且难易有度,才能更好地挑选出人才。” “第二道和第三道都是论语题,虽说是老生常谈,但要写出惊人之语也是不容易,若是有人背下范文直接誊写,这不是更能选拔出真正的读书人。”杨杰也跟着说道。 “今年考试人数足有两千三百人,五经中诗和书占了大头,春秋听说只有三百人,不知今年解元会出自哪一房。”王存忠看了眼帘子,笑说着。 “出哪一房都不要紧,只要人才都吸纳进来了,自有他们的造化。”王鏊四两拨千斤说着,“诚之在应天府也有数年,可有听说那位大才,可不能落了下来。” 王存忠睨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若真是大才,自然会跳到济之面前的。” 自来主考官和监临官都是有些职责上的冲突,所以此刻也不过是相互试探几句,看看考生中是不是有非要不可的可塑之才。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那个大才不要太没用,总能如愿以偿。 “听说这次吴县有一个叫陆伸和王献臣可是此次的大热人选。”杨杰笑说道,“若是同乡又是同僚,可是喜上加喜。” “我听说有个叫祝允明的考生五次参加乡试,我见过他和吴匏庵的《喜雨》诗,笔锋直率华美,潇洒多姿,很有宋人古雅之气。”王存忠说道。 第九十七章 江芸芸记得这个人。 唐伯虎在考试前给她找了十个人的文章, 说是非常有水平和她竞争解元的。 顾清是其中一个,也是其中非常厉害的一人。 他的文风简炼醇雅,笔锋清俊飘逸,最重要的是他写文章贴合经世政事, 深谙民生之苦, 文字鞭辟入里, 可读性极高。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写的那两句‘崇雅而去浮;剪华而取实。此有司今日之事。’和‘若夫文章命世, 道术经邦,则承构之有人焉。’, 文章翰墨, 本经论之馀事,之前还想着考完试与你讨论一二呢。”1 “想来四书第一天,士廉得心应手才是。”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顾清笑了笑, 也跟着在在花坛边缘坐下, 笑说道:“确实颇有心得。” “我从‘廉耻至于文章出于一, 汉唐之下者出于二’。”他侧首, 那双温柔的眼眸微微下垂, “江小友呢?” “我从‘圣人以教化为朝廷先务, 士人廉耻美节,则天下有风俗’来开篇。”江芸芸把他的破题仔细想了想, “你从教化入手,我从治国入手,只要言之有物, 都是可取的。” 顾清把她的破题思路放在嘴里念了念,随后轻笑一声:“怪不得唐伯虎一直夸你。”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不要听他胡说, 我和他关系好, 自然看我是哪里都好。” 顾清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说是少年,却又太小了些,说是孩童,却也十一了,但他的眸光总是温和沉静,含笑看过来时,便好似年幼在寺庙里读书时,总会无意看到那些金身上的碎光,格外耀眼。 “我有一个好友,姓钱名福,乃是弘治弘治三年进士第一。唐伯虎若是和他见面了,也该是相见甚欢的。”顾清笑说着。 弘治三年进士第一,那不是状元! 江芸芸大为吃惊。 “他性格洒脱,才高气奇,见了你也一定喜欢。”顾清起身,“走吧,要我帮你背拿书箱吗?” 江芸芸也跟着跳下花坛,利索地把书箱自己背在背上;“不用,我自己来。” 贡院门口等着的人马上就要五十人了。 顾清和他并肩站着。 “你这次是一个人来考试的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和友人胡以祥一起,但他还未出来。”他笑说着。 江芸芸踮着脚尖张望了一下,也跟着说道:“我的朋友也都没有出来。” 士兵们清点完五十个人,就开始打开大门。 人群喧闹了片刻,随后踩着黄昏的光晕,快步踏出大门。 原本三三两两站在外面等考生的家属们也跟着热闹起来。 有人哭自然有人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不要骄傲,第二场在努力。” “没事,不行就不行,下次再来。” “那就再也不考了,今后我们安心过日子。” 巡逻的士兵示意他们不要在贡院门口逗留,所以很快那五十人就在家人的陪同下散开了。 他们不是结伴而来,就是有家人朋友陪伴,所以等他们走后,贡院前的空地就少了不少人。 “考完试后,我有个同乡名叫任志说要开个诗会,你会来吗?”顾清站在台阶下,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从人群中收回,爽快点头:“若是没有事情,我一定来,我现在寄住在好友家,就在武定桥附近的徐家,我会跟门房说的。” “好。”顾清脸上笑容加深,“不打扰你休息了,快些回去吧。” 江芸芸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却没有看到老师,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老师哪里去了。 ——不是说等我吗。 “是大人还没来接吗?”顾清见他不停张望着,随后一脸伤心,担忧问道,“可要我送你回家。” 江芸芸摇头,提了提脚边的小石子,强颜欢笑道:“不用,我等我好友出来后再一起回家。” “那你注意安全。”顾清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十文钱,哄道,“那你去茶寮那边等着,肚子饿了就点个糕点吃。” 江芸芸看着那十文铜钱,铜钱上还带香烛的味道,随后又抬头去看顾清,眨了眨眼,呐呐说道:“不,不用了。” 顾清失笑,把手中的钱收了回去,无奈解释着:“是我失态了,只是我家中有一个儿子与你一般大小,可他却没有你厉害,连县试都没过,我照顾他们习惯了,总是见不得这个年纪的小孩难过。” 江芸芸露齿,灿烂一笑,嘴角梨涡闪闪,显得乖巧又可爱:“不难过,小侄子也会考上的。” 顾清眉目柔和,越看越喜欢。 “士廉!”第二波开门显然比第一波要快,大门刚打开,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 那人快步走了过来,一脸菜色:“我怕是不行了,这卷子也太难了,四书第一道我就不会!” 他抱怨完,这才看到江芸芸,惊讶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谁。” 江芸芸笑说道:“我叫江芸,扬州人。” “哇,你就是扬州那个小神童,小三元。”那人眼睛一亮,夸张说道。 声音有些大,有些人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顾清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无奈说道:“这个大嗓门,小声点。” “这就是我一起来考试的同乡好友,刚才介绍过,胡以祥。”顾清解释着。 两人互相行了礼。 胡以祥还是打量着她,一脸好奇:“你真的只读书了一年。”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含糊说道:“我之前也是读书的,只是一年前拜师而已。” “我就说嘛!”胡以祥笑说着,“哪有人读了一年书就考了小三元的,现在还来乡试,瞧着信心满满的,显得我这二十年的书白读了,不过你看看,这一群里就你一个小孩,说明你也是厉害的。” 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夸道:“他们说你是神童,今日一见,风度翩翩,果然是神童啊。” 江芸芸也只是笑眯眯没说话。 “好了,我们走吧。”顾清把喋喋不休的好友拉走,走了几步,扭头,笑说着,“那就考完见吧。”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什么考完见啊。” “哎,你笑什么啊,什么好事情啊,也说给我听听。” “啊,你变了,孩子大了,什么小心思都瞒着我了。” 胡以祥一看就是个话多的活宝,脑袋拨浪鼓一样,忙得不行,眼珠子盯着顾清,嘴里碎碎念着,和顾幺儿一样缠人。 江芸芸见他走远了,这才露出开心得笑来。 这可是她考试途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人香香的,说话还这么好听! 虽说夏天天色黑得慢,但此时已经酉时过半,通红的火烧云在天际弥漫,一旦进入黄昏,天色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清一批人出来。 贡院一共会清人两次。 一次是申时前还未完成初稿的考生,就会被请出考场,也就是说在申时前,你还没开始誊抄,还在打草稿,你就不用写了,直接下次再来。 他所在的甲字号就在申时赶走了十来人,那几人还未张嘴嚎叫,就被强壮的士兵一把堵住嘴巴,近乎拖拽地把人拉了出去。 第二次就是过了酉时,誊抄的卷子还有一篇半以上没完成,那不好意思,你也给我下次再来,若是只剩下一篇或者一篇半,那考场就会给你蜡烛。 这么想着,果不其然,就有一批人被赶了出来。 那些人一个个沮丧着脸,脚步踉跄,甚至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一出贡院门口,就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立刻有人冲过人群,抱着他安慰着。 还有不少人一见到家人也忍不住哭得伤心,一时间,伴随着即将到来的夜色,是所有折戟在这次乡试上的考生的大哭声。 江芸芸呆呆站了一会儿,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场乡试的考生,白发苍苍的老人也不在少数,像她一样年幼的考生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三十出头,四十左右的样子。 他们穿着那身学生服,面容已经不再单纯稚气,对江芸芸来说这场考试不过是一次试水,实在不行,那三年后也才十四岁,在乡试浩浩荡荡的千人考生中依旧年轻得不像话。 可这场考试对于这群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来说,是生存的压力。 一场考试就要花费十两银子。 读书的笔墨纸砚,一年下来也要十几两。 如此巨大的消耗,第一个三年还能竭尽全力,第二个三年也许是勉强维持,第三个三年,第四个三年……这些消耗永无止境,就像一艘通往大海的船,而考生和他的家人却还在竭力跟随,希望上岸,一年又一年,若是不能上岸,便只能挣脱,不然被拖入大海溺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江芸芸此事能安心读书,是因为有一个老师,甚至还有一个知道花钱还能勉强维持父子关系的江如琅,这才能毫不费力地得到钱财,但一开始,她也是日夜抄写本子才能维持巨大的读书开销。 贡院第三次打开,江芸芸再人群中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江苍。 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袍,比之前看的还要消瘦,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倒,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只那双漆黑的眼珠冷沁沁的,他连着抬脚出台阶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不容易咬牙走出来,人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他身边的晨墨晚毫立刻挤过人群上前扶人。 其中一人立刻把人背了起来。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穿过人群,停在台阶下,一群人浩浩荡荡涌了过来,瞬间把人包围住。 第九十八章 唐伯虎还没来得及带江芸芸在南京晃荡, 江芸芸就要先带他和张灵一起去凤池园诗会。 都穆说许久没看到夫人和孩子了,所以考完乡试第二天在南京街头大肆采购,然后第三天就启程走了,直说若是得知他们的好消息一定会回来的。 徐经则是不喜人多的地方, 在家里呆着又觉得整个南京都闹哄哄的, 就打算回江阴看看母亲, 尽尽孝道, 等放榜前一日再赶回来。 顾幺儿对读书的事情是一听就头大,一脸严肃把江芸芸交代给唐伯虎, 扭头就打算跟着徐经回家吃好吃的, 第二天就开始催促徐经启程。 祝枝山要去拜访友人家,友人来信说家中新建一间燕翼堂,虽还未完工, 但越看越满意, 就请他去观赏一番, 顺便作一篇堂记, 他就迫不及待要出门了。 他自从跟着江芸芸读书, 那是一个朋友也见不到了, 只要有一点懈怠,就有人幽幽看了过来, 此刻考了试,宛若脱缰野马,是一刻也不想看到江芸芸了, 当天晚上就坐船走了。 张灵本也不打算去,他心里也是紧张的, 尤其在对江芸对题后, 一整个震动, 许久没说话,但唐伯虎可不管,非要拉着他散心,免得把自己急坏了。 所以赴约的人就成了三人,江芸芸带的衣服不多,瞧着不太体面,本打算去外面买一件,但热情的徐叔立刻找了三个裁缝,送来二十种布料,数十种绣花图案,说要给三人做至少五套衣服。 不仅如此,他送了衣服还不算,甚至还一人一盒首饰,从头到尾,是一点也没拉下,一副非要把他们好好打扮起来的架势。 唐伯虎也不客气,直接选了最花里胡哨的一盒,里面有一块粉色的玉佩,还有一朵大红色的绢花,他很是喜欢这样的风格。 张灵喜欢红色,看中了其中一盒里的配饰,一条抹额上绣着祥云刺绣,正中一块红玉髓镶嵌着,连带着一个金色的莲花发冠。 江芸芸对这些金银珠宝抱有极大的好奇,却也只是好奇,任由两人先挑完,这才把自己那盒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这一盒子里的东西可不少,从簪子发冠到各种用途玉佩,配钩都有,金银宝玉因有尽有,价值不菲。 “好多玉佩。”江芸芸把五个玉佩排排放着。 红色的拇指大小的水滴状玉佩。 “这是挂在方巾上的,第一可以压布巾,第二也是好看,你肤色白,能把你衬得更白。”唐伯虎说。 三块巴掌大的玉佩,白若羊脂的方形玉佩,首尾都是镂空的流云图案,正中是‘吉祥’二字。 一块橘红色的渐变圆形玉佩,上面栩栩如生地雕刻着一只孔雀在牡丹中行走。 还有一块青色的不规则玉佩,是两只飞翔缠绕在一起的仙鹤,地下则是一层层祥云。 “这就是挂在你腰间的玉佩,你这几款样式大多是唐宋的,雕刻精细,价值可不便宜。”唐伯虎津津有味解释着。 “那这个呢,好长啊,我看过江家女眷带过这样长长的玉佩。”江芸芸把其中一串红绳扒拉出来,眼睛亮晶晶说道,“若是可以给女子带,那我给我娘留着!” 被江芸芸握在手心的是一串青色的葫芦玉佩,一串五个,每一个握在手心都温润光滑,错落有致地悬挂在红绳上。 “也是挂在腰间的玉佩,就是样式不一样,若是女子带,则是充当禁步的,只是葫芦样式大都是给男子的,江家女眷带的应该是蝴蝶或者鲜花才是。”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随后丧气说道:“没看仔细,只看到是长长一条的,挂起来的时候最下面还有须须,飘起来也怪好看的。” 张灵失笑:“你若是喜欢,等你回扬州的时候我们就去店里买一个,不过玉佩不算便宜。” “我有钱!”江芸芸眼睛一亮,“吃住都在徐家,我都没怎么花钱!” “那可要低调点了。”唐伯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道,“徐叔也太热情了。” “好。”江芸芸也捂着嘴巴,神神秘秘点头。 不远处的徐叔正忙着给他们挑选毛料子,说要给他们做一件披风,给他们带回去。 “那这两个又是做什么用的。”江芸芸把剩下两个玉质的东西掏出来问道。 “这个是玉鱼莲坠,这个是玉孔雀衔花坠,都是坠子,你可以挂在扇子上,也可以挂在手串上。”唐伯虎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看着一桌子的东西,不由感慨一句:“徐家是真有钱啊,送人的东西这么大方。” “我这几日也是打听清楚了,徐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衣食住行都涉及了,尤其是衣,遍布南直隶的霓裳阁就是他们家的。”唐伯虎在他们考试的时候,在南京城内各处闲逛,也算是稍微摸了摸徐家的底。 江芸芸发出嫉妒的叹气:“这也太有钱了。” “不过我也是看明白了徐经为什么这么拼命,徐家这么大的生意,却连一个做官的人都没有,甚至连进士都没考上,徐家就他一个男丁。”唐伯虎小声说道,“不然也不会被唐源盯上。” 江芸芸叹气:“这个营商环境堪忧啊,做官不能好好做官,营商不能一心营商,就连种地也曲折甚多。” “昨日看他和你对答案,我瞧着他那份卷子答得还是很不错的。”唐伯虎话锋一转,“在你的辣手摧花下,衡父本就读书认真,现在只会学得更好,而且连我们张梦晋这等学一日休息三日的散漫性格也跟着被你抓起来了苦读,学习突飞猛进,这些日子的努力总不该辜负你们的。” 张灵翻了个白眼,鼻孔出气:“夸人就夸人,还好端端损我一下,好生没理。” “夸你呢!”唐伯虎义正言辞说道,“若是你们三个考不上,那就是考官没眼光,若是我们芸哥儿不是解元……” 他一顿,没敢说大话:“那就是敌方太强大了,我们还有会元和状元呢,小小解元让给他们了!”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眯眼:“你最近在外面都是这样宣传我的?” 唐伯虎叹气:“你是不知道,我都不敢往死里夸你,就怕有人嫉妒,只能见缝插针说一下。” 江芸芸心中警铃大作。 “详细说说。”张灵来了兴趣。 “你看,他们若是夸门口这个花,我就把芸哥儿的诗作拿出来念一下,让他们感受一下,我们立志肩比李白的江芸到底有多厉害。” “要是他们说是政治事务,那更好了,江芸的诗嘛,确实一般,但若是务实,那肯定是我们芸哥儿第一了。”他翘起大拇指,“我就把他之前在扬州的农田书,兵书啊都拿出来给他们掌掌眼。” “唐、伯、虎。”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唐伯虎哎了一声,低头看向江芸芸,突然笑容灿烂起来,靠过来,那双绚烂耀眼的眼眸眨巴着,一脸促狭:“骗你的,哈哈哈,我们的小老虎也太天真无邪了吧。” 江芸芸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是点了点他,咬牙切齿说道:“行,你给我等着。” 八月二十,徐家驾了一辆外表豪华马车,内里更奢华的马车。 明明马车内没有冰块,但众人一入内却还是感觉到一阵阴凉。 “听说南京现在的马车车壁都是用铜做的,中间空心,冬日可以放炭,夏日放冰块。”唐伯虎好奇地摸了摸车壁里的绸缎,入手光滑细腻,轻声敲了敲,甚至能听到闷闷的金属声。 江芸芸立刻对这辆移动空调车敬畏起来。 考官批卷的日子不能超过半月,也就是说八月底就一定能开榜,参加考试的大部分人都不会离开南京,整个南京在乡试期间格外安静,唯恐惊扰了读书人,却在此刻彻底进入狂欢时刻。 ——不管考没考中,总归要感受一下南直隶的热闹。 如今各大酒楼,别院都是读书人赏景作画,感慨作诗,大晚上还会有喝醉酒的读书人勾肩搭背,喝得烂醉如泥,哪怕摔在地上,也不过是相视大笑,恨不得此刻快乐能永无止境。 凤池园在南京城外,除了东城门,又过了一条长桥,就能到园子了。 听说这座院子在春秋时便已经建造了,几经转手,现在落入世代耕读的张家人手中,下了长桥,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空地,再多走一会儿,远远就能看到屋檐的一角漏了出来。 刚靠近园子外围就看到不少车慢慢悠悠走在路上。 “这个是牛车,好酷啊。”江芸芸羡慕地看着一个青牛车,“我要是有钱了,就买个……驴吧。” “这个小毛驴也好可爱啊。”她一脸垂涎地看着一个青衣书生骑着一个小毛驴,一晃一晃坐着。 “哎,他怎么瞪我啊。”江芸芸说话的声音被那个读书人听到了,谁知道那个读书人不仅不高兴,反而瞪了江芸芸一眼。 张灵伸手,把人拉回来,笑说道:“你阴阳怪气,还想要别人夸你。” 江芸芸迷茫地眨了眨眼。 “若是有钱,大家都是骑马的,再不行,也有牛车的,哪有人做驴车骡车的,那都是拉货的。”唐伯虎解释着,“只有你心无杂念,一视同仁,只瞧着小毛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觉得好可爱,便觉得喜欢。” “都是坐骑,哪有高贵低贱之分,小毛驴拉得动百来斤的货物,难道还拉不动我这六七十斤的人。”江芸芸无奈说道。 众人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三位公子,凤池园到了。” 凤池园是典型的南方园林,大门正对面十来米的地方,竖着一面巨大头顶黑色瓦片,好似一面屋檐的石墙,上面雕刻着一篇文章,笔锋锐利,文字潇洒。 第九十九章 应天府在今日出动了半城人, 远远就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声,小巷里也都是急行的脚步声,都是准备去看热闹的。 徐叔本打算让他们坐马车去贡院边上的酒楼里等出成绩,再派小厮在布告栏前等着张榜, 既舒服又能第一时间知道成绩, 谁知马车刚出巷子就走不动了, 一眼看去, 全都是去往府衙门口的马车牛车和轿子。 唐伯虎心急,拉着张灵和江芸芸直接跳下马车。 唐伯虎人高腿长, 和张灵一起, 一人拽着江芸芸的一个胳膊,拉着她在人流中疯狂穿梭,一点江南大才子的风范都没有。 “耕桑一定在那边等着了。”江芸芸被迎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劈头盖脸地蒙了一脸, 愁眉苦脸说道。 “那不一样, 让让, 让让……”唐伯虎脚步不停, “名次还是要自己看得比较好。” “若是没找到我的名字, 耕桑肯定不好意思跟我说。”张灵也没了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 紧绷着脸,“我还是自己去看比较好。” 江芸芸脚不沾地, 完完全全是被人抬过去的。 令人无比庆幸的是,徐家的这个院子确实距离贡院近,他们又走得飞快, 贴榜的空墙前人还不算多,很快就挤了进去。 乐山早早就和耕桑站在一起, 见到江芸芸就兴奋得满脸通红, 挥着手招呼着他们来自己边上。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眨眼的功夫,这里的位置就被人水泄不通地围了起来,更有甚者,有人在紧张得碎碎念着,拉着人就开始说话,也不顾及这人到底认不认识。 江芸芸擦了擦额头的热汗。 八月的南京实在是热。 张灵那张雪白艳丽的面容也被太阳照得通红,他抓着江芸芸的袖子,也不说话,只是来回反复地揉着,再无之前的懒散。 “走开走开!”等待间,背后传来嚣张的声音,“给我们小爷让个道。” “这谁啊,好嚣张。”有人不悦说道。 “小点声,应天曹家你知道吧,这可是他家大小姐的二儿子。”有人解释着,“少说几句,这小孩脾气可不好。” 江芸芸听到动静,顺势看了过去,只见江蕴在仆人的庇护下,来到前排正中的位置站着。 他换了一身大红色的衣服,脖子上套着硕大的金圈,坐在身形高大的仆人脖子上,小脸紧绷着,面无表情地扫视着众人。 江芸芸的视线还未来得及收回,就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江蕴一见到她就跟斗牛一样,立马浑身竖起尖刺。 唐伯虎难得有不惹事的想法,把江芸芸往自己边上放了放,还煞有其事安慰道:“今日没空和小孩计较,咱不理他。” 江蕴身边的小厮也察觉到二公子的脾气,低声劝着:“大公子还等着您回去报喜呢!” 不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江蕴瘦了不少,眉宇间也开始和曹蓁有些相似,阴沉着脸时瞧着更是脾气不好。 他死死盯着江芸芸,又见他不再理会自己,便冷哼一声,收回视线。 “等榜贴出来,你就去把马车里的那袋子铜钱全都撒了,让他们沾沾我哥的喜气。”他面无表情吩咐道,“这等喜事,也该让其他人羡慕羡慕。” “自然自然。”小厮笑说着,“一定把大少爷的喜气传给全南京。” 随着时间的推移,围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有不少仆人模样的人在精准扫射着,这些都是打算榜下捉婿的商户仆人。 唐伯虎也无心耍嘴皮子了,来来回回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看。 骄阳似火,人群晃动,随着时间的推动,交头接耳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有自信满满的:“我儿子这次一定能考中,他回来和我说题目都会写!” 有一脸紧张的:“这次考试题目实在有些难,哪怕是最后几名也是祖宗保佑了。” 也有破罐子破摔的:“我就是来试试水的,能考上那是天大的好事,考不上那我就再努力。” 明明距离午时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众人等在这里却觉得度日如年。 煎熬,实在太煎熬了。 头顶的日光正是火辣的时候,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的疼。 就在此刻,更夫手中的锣声在嘈杂的环境中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算大,但在响起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闭嘴没说话,看着那更夫慢慢悠悠得提着锣鼓走了。 ——午时到了!! 众人的呼吸刚刚吐出,但紧接着,一直紧闭的贡院大门在声音余韵即将消失的瞬间咯吱一声被打开。 这声音是在不算大,可偏偏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被那细微的,不值一提的动静所吸引。 “来了啊!!” “成绩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 声浪一声比一声强,人潮毫无秩序地朝着前面涌动着。 维持秩序的衙役从贡院里分成两个队列冲出来,他们一个个腰佩长刀,严阵以待,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秩序。 “不要挤!”衙役们气势汹汹地呵斥着。 “老人小孩一边去,不要在这里凑热闹。” 为首的那人目光严厉地看向江芸芸。 耕桑立马解释道:“我家公子参加这次乡试了。” 衙役吃惊,随后点头说道:“那你注意安全。” 说话间,贴榜的人也出来了,一般来说这些人都是应天府礼房的吏,他手里拿着一碟纸,最前面那一张便是今年乡试的录取名单,后面的则是五魁首的文章。 “肃静肃静!”灰衣人敲了敲锣鼓,随后有两个壮汉走了出来,齐齐捏起那张巨大的榜,把纸张展开,然后又来了五个又高又壮的帮手,各自捏着一段,开始上墙粘贴。 所有人的视线动跟着那张纸走。 那张纸大概有十尺长,六寸宽,需要七八个人一起拿住握牢。 白色的纸张隐隐可见墨痕。 浓郁的墨香随着纸张的展开在空气中越发浓郁,字体也开始清晰展露。 张灵的手无意识拽着江芸芸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冒出。 江芸芸的手腕因为他的用力开始泛红。 偏两人都无知无觉,只是紧盯着那张纸。 白纸在众人的日光下彻底展开,所有人的视线痴迷得追了上去。 正午的日光落在众人的脸颊上,每个人都被热烈的阳光刺到眼,齐齐眯起来,却又不肯移开视线,只是坚持去看那张缓缓展开的纸张。 江芸芸的视线还停留在眼前最中间一片,快速又慌乱地寻找着熟悉的人名。 那名单实在太长了。 她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去看自己认识的名字。 “解元!!是解元!江芸!!” 唐伯虎欣喜若狂,不能自抑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响起。 “第一名 江芸 扬州府学生 春秋。” “看,你在第一!” 江芸芸的视线还未走到第一的位置,手臂就突然被唐伯虎提溜起来,顺着他手臂的视线看了过去:“解元!!你是解元!哈哈哈,你是解元啊!” 人群哗然,听到动静的人开始张望着,想要看看这届解元在哪里,长什么样子。 江芸芸眨了眨眼,瞳仁在此刻终于聚了光。 她在那张长长表单的开头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江芸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的位置。 “恭喜!”一侧张灵盯着那名字片刻,随后低头笑说着,“如愿以偿。” 江芸芸也想笑一笑,手指微微一动,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原来她也是很紧张的。 她跟老师说过,想要博一个六、元、及第,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少年轻狂的玩笑话,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自己的目标。 那是每日午夜时,她从书中抬起头时,心中涌现出的一股隐秘的渴望,这是她走到这里的动力。 她自来就是不服输,不低头的,既有着永垂青史的冀望,又含着傲立群雄的野心。 她甚至清晰的知道,自己声望越大,若是将来真的有变故,这些声望才能给她一条生路。 直到现在,乡试这一步,她终于是走过去了。 江芸芸盯着那个一笔一划的名字,轻笑一声。 “是,我如愿以偿了。” “我在哪!江芸,唐寅!!看看我的!”远远的传来徐经崩溃的大喊声,“我进不去。” 顾幺儿仗着年纪小,艰难挤进来,最后站在江芸芸身边到处张望着:“小金块和祝枝山的名字在哪啊!!你快看看,他们要急死了。” “第四十一名 徐经 南直隶府学学生 易 ”乐山的目光停在一处,激动喊道,“中了,中了,徐公子在第四十一名!” “在哪里啊,在哪里啊。”顾幺儿扒拉着乐山的手,“让我也看看,让我也看看。” 他顺着乐山手看了过来,随后开心得蹦了起来:“中了中了,小金块也中了!在四十一呢!” “第八十九名祝允明吴县府学学生诗”唐伯虎也跟着笑了起来,“祝枝山!腹载五车,我就说第六次一定能中。” 顾幺儿大喜,又从人群中挤出去,准备去报喜。 外围的徐经和祝枝山听到顾幺儿兴奋的报喜声。 三千二百人的考试,一百三十五名的录取名额,一路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读书人,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都是这次科举的事情,而在此刻的人群中也到处都是或悲或喜的人,那么多人失望而归,也有些许人不掩笑意。 在这次考试中幸运上岸的两人在顾幺儿的尖叫声中相视一笑,半月的不安,紧张,害怕在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一百章 壬子年应天府的举子名单随着各大邸报, 很快就传入各大官廨,不少人看着那个解元的名字,忍不住都眯了眯眼多看了一眼。 “这一年,我怎么到处都能听到这个的名字。”有官员盯着那名字, 忍不住说道。 “这不是那个扬州小三元吗?不是说只读了一年书吗?”他身侧有人八卦凑过来,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怪叫着, “难道真的是不出世的神童, 不然岂有这么厉害的道理。” “是不是神童我不知道,不过那个小三元, 小解元也怪倒霉的。”有个扬州籍的官员也凑过来说着自己知道的小道消息。 “哦, 说来听听。”衙门内的十来个官员顿时来了兴趣,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侧首看了过来。 有个袖口打着补丁的年轻官员好奇说道:“我倒是听说他是扬州江家的庶子, 江家娶了曹家那位大小姐, 在扬州也算是大户了, 出生在这样的门户里, 还有什么倒霉的, 怕不是要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哪跟哪啊, 曹家养出来的人那里是好相处的。”扬州籍的官员连连摆手,压低声音, 一脸神秘说道,“我可听说那小孩拜师前,整个扬州城可是没一个人知道原来江家还有一个二公子的。” “哇。”众人齐齐惊呼一声, “那怎么突然就冒头了。” “只听说黎尚书致仕后去扬州收徒弟,也不知怎么在一群读书人中挑中了这个目不识丁的小童, 那日有个去拜师的人有一个我夫人表弟的同窗, 说那人连四书五经都没读过, 只会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说话也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而且瞧着只有七八孩童那般羸弱。” “黎尚书自来就是慧眼识英雄的,你看看他之前教的徒弟,哪一个不是在朝中运道不错。”有人羡慕说道,“定是一眼就看到这位江解元的聪慧了,这才在人群中挑中了他。” “不过我怎么听说一开始黎尚书致仕后原是准备回华容的。”坐在角落里,年纪大一些的官吏说道,“我看到他家的书都找人先一步装船送回去的,连仆人都说要回华容老家的。” “哎,真的吗?”他边上的人好奇问道,“那为什么要去扬州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年纪大的官吏耸了耸肩,“不过黎尚书在扬州一无好友,二无旧缘,去扬州收徒弟确实很奇怪。” “那怎么回事?”有人异想天开,“难道是梦中有仙人指引,扬州紫光照耀,这才去把人收过来。” “贯珠,我可少看些话本吧,整日仙人指点,凡人修仙的,我看你都魔怔了。” “你一个大老粗,可不懂!”贯珠愤愤说道,“这可是扬州很火的话本,叫什么玄幻呢,一传到南京就卖空了,我可是找了关系,花了钱才买到全套的。” “别吵了,怎么说到话本了,这个江解元的事情还没说完呢。”有年迈稳重之人打着圆场,“怎么个倒霉法。” “他之前院试的时候,碰到有嫉妒他的读书人,找了小混混去拦他,还有人不相信他能考出小三元,背后唆使去告他,结果自然查清真相了,那四个童生直接剥除功名,那个唆使的秀才,对了就是染料坊的那个周家,秀才功名没了,还流放了,父母不是意外碰到水贼死了吗。”扬州籍的官员继续说道。 “这处罚的有点重了,那个周秀才全家也太倒霉了。”有人惊讶说道。 “这次考试也不是意外碰到苏州卫抓贼被人堵在巷子口了,差点没赶得上考试。”那人摸了摸下巴,“还好千钧一发,踩着点过去的。” “这么倒霉。”有人惊呼,“那他心态真好啊,经历这样的事情,还能发挥得这么好。” “可不是,我可是看他这次乡试的所有卷子,写的实在好!考官太喜欢了,写了六十字的批语,要不是最多只能写六十字,我觉得那考官要兴奋得直接给他和一片文章了。” “他那几篇判写的真好,条理清晰,援用贴切,更重要的是面面俱到,如此老练通达的判决,可不想一个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能做的。” “还有他的策论,那篇关于强兵的,也写的很好,不过他直言要改兵制,倒是有些大胆。” “我倒是觉得他大胆犀利,眼光远见,一开始太祖在各地设立卫所,军丁世代相继,给养全赖屯田,是为了减轻负担,充足兵员,可现在这个兵制已经跟不上了,不然哈密为什么还丢了,商户大量侵占土地,军卒连生活都无法保证,大批逃亡导致边境防御能力骤低。”他又举例道。 “你看南直隶这般很重要的地方,有成国公日夜督促,军饷土地都是牢牢握在手中,我们府尹就是多嘴提一句都要被骂的,如此这样,每年还是有人逃跑,不敢想象边境地带,偷懒耍滑,偷跑废田的人只会更多。” “不对,苏州卫当时不是在巡逻考场嘛,怎么会突然跑去抓贼。”角落里那个年迈的官员冷不丁问道。 屋内讨论的气氛一顿,随后疑惑逐渐升起。 “可能是偶遇?” “说不定也有骚扰考生的流氓,苏州卫们误追的。” “哎,张钦不是说要调去湖广永州卫,带俸差操嘛,走了没,好久没看到他了。” “还真是,我听说他乡试第二天就病了,后面乡试那几天都是副指挥主持的。” “啊,这么倒霉啊。” “冀,冀府尹。”有人猛地发现门口站着的冀绮,吓得一个哆嗦。 “我这刚来就听到你们聊得热火朝天。”门口,府尹冀绮背着手笑眯眯说道,“考试名单出来了,你们这群刷漆黄瓜也跟着激动啊,还不快去干活。” 众人摸鱼被抓了正着,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各自散开,开始假装干活。 冀绮来是为了安排明日的鹿鸣宴:“贯珠,鸣芦,这事一开始就由你们负责,现在也由你们继续安排了,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的人数和位次千万不要弄错了。” 两人行礼齐齐应下。 “对了,这届有年纪小的举人,茶水也要备一下。”临走前,冀绮又多嘴吩咐了一句。 “多谢府尹提醒。”贯珠行礼说道。 —— —— 冀绮在衙署内逛了一圈,交代完事情后就回了自己的官廨。 府尹的官廨在内外院交接的小院里,若是熟悉的人一靠近就会发现,这里面多了不少仆人。 “可有说话?”冀绮见了管家后低声问道。 管家摇头。 冀绮脚步一顿,站在庭院前沉默了片刻:“走,我去看看他。” 管家哎了一声,愁眉苦脸说道:“王御史又来过问这件事情了,右佥都御史一向对地方吏治负责,若是迟迟没有决断,怕是要耽误您的前途啊,” 冀绮闷着头走路,也不说话。 两人很快就来到东跨院的一件小院,这小院被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人见了人无声抱拳行礼。 冀绮挥了挥手,踏入院内。 正中的那间屋子被一把铁锁关着。 门口的仆人见人来了也不多话,直接开了锁。 屋内黑沉沉的,窗户都被蒙上黑布,屋内也没有给蜡烛。 冀绮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适应黑暗后这才走了进去。 一团黑影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 “今日出乡试名单了,你知道今年的应天府解元是谁吗?”冀绮淡淡问道。 那团黑影没有动弹。 “扬州学子,江芸。”冀绮也并不算等他说话,只是继续平静说道,“就是你和王兴准备拦截,公报私仇的江芸,黎淳的小徒弟,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年仅十一岁。” 那团影子似乎动了动,但那动静实在太小了,恍惚以为是门口吹来的风卷起了屋中的帷幔。 “真才实学考上去的,几位考官一致推选,没有任何手段。”冀绮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不是我吓唬人,我是很看好这位江芸的,就是明年参加会试,一个进士也不是问题。” 屋内传来衣服摩挲的声音,那个影子也终于有了变化。 ——那人抬起头来。 “武将的升迁本就艰难,比不得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去的进士,尤其是这样聪慧有能力的神童,神童自来就有承载国运的说法,这一下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神童,前头还有两个神童师兄当榜样,你猜他的仕途会不会比你,比我,比南京这官场上上下下的人都要顺利。” 那人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好似一块漆黑的,僵硬的石头。 “你已经错了一步了,何必再坚持下去。”冀绮叹气,“你在我这里七日,可有听到一丝动静。” “那我能怎么办?”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一旦被揭发,扰乱考场,官吏加倍处罚,这身官服怕是要脱下了。” “可命还在。”冀绮面无表情说道,“这事都察院开始过问了,这朝廷到底是官员的朝廷,内廷的手再大也越不过陛下,而陛下也不是任由宦官干政的人。” “我没想到这事会这样。”张钦沉默片刻后,声音微微颤抖。 “谁能想到这事会这样呢。”冀绮意味深长说道,“你该知道的,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的。” 张钦整个人颓废下来。 冀绮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唐源就一点动静都没有。”许久之后,张钦小声问道。 “有一些动静,最近一直有人举报曹家欺下瞒上,缺斤少两等等。”冀绮淡淡说道,“你也是应天府老人了,曹家那位老太太什么手段你也是知道的,这些东西伤不得他们半点皮毛,反而让他们成了百姓口中被人针对的可怜人。” 第一百零一章 鹿鸣宴的场地选了莫愁湖旁徐家别院中的莫愁水院。这里依山伴水, 亭台楼阁,典雅华贵,往来间的仆人婢女,轻声细语, 笑脸盈盈。 江芸芸作为解元, 穿了一身新衣服喜气洋洋站在第一个。 她来得早, 精神抖擞地在前院边上的花园里逛了一圈。随着时间的推进, 举人们也陆陆续续都来了,不少人虽不知道他是谁, 但一看那青葱一样的年纪就心中了然。 有人站在不远处谨慎观望着, 便有人好奇得上来打招呼。 江芸芸和谁说话都笑眯眯的,非常好脾气,不过若是有人故意来挑衅, 她那张嘴也是绵里带针, 刺得人面红耳红。 那些本抱着试探之心的人, 没一会儿就被人哄得屁颠屁颠走了。 顾清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见识了划水糊弄的场面, 看得直笑。 “你怎么不去找朋友玩?”江芸芸糊弄完一波人, 扭头,好奇问道。 “没什么好去的, 今日大部分人都是来认识新朋友的。”顾清打量了她一下,笑眯眯说道。“今日穿的这身衣服真好看。” 江芸芸开心地扯了扯袖子:“新衣服呢,那你怎么不去认识新朋友。” 顾清微微一笑:“这不是打算维系一下和你这个新朋友的关系吗。”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随后大笑起来:“走,那我们一起看看这个莫愁湖, 说是南京第二大湖呢。” 顾清嗯了一声, 慢条斯理跟在他身后。 “我的朋友没有考上。”他轻声说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 大人模样地跟着叹气:“我也有一个朋友没考上。” 顾清忍不住又笑,这次还笑出声来了。 江芸芸不解,用大眼睛睨了他一眼。 “实在对不起。”顾清解释着,“我已经许久没见我妻儿了,见你这般少年老成,便忍不住想起他们。” “那你今年还回去吗?”江芸芸也不生气,好奇问道,“回一趟家再去京城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顾清摇头:“一来一回消耗甚多,京城租赁吃食还有交际都不便宜,所以不敢随意消费家中钱财。” 江芸芸哦一声,干巴巴安慰道:“那等你拿个进士回去,就是衣锦还乡了。” “借你吉言。”顾清回过神来,“你明年还参加会试吗?”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们这批举人若是明年要参加会试的,府尹会安排我们一起上路,到了京城也可以住在应天商人的会馆,但会馆人员复杂,环境嘈杂,若是稍有闲钱的举人,都会和人一起另租一个小院,也能安静备考。” 江芸芸眨了眨眼,好一会儿叹气说道:“这事我要仔细想想了。” 顾清有些惊讶:“你的水平去参加会试可是绰绰有余。”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用大眼珠子黑漆漆地看着他。 顾清沉默片刻,随后了然一笑:“知道了,江解元。” 江芸芸抱着手臂,笑眯眯的,像一个白泥捏出来的小娃娃,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那这次我也算少了一个对手。”顾清故作庆幸地打趣着,“那会元的头衔我可就更有把握了。” “解元会元,都不如一个状元。”江芸芸顺手摘了一朵湖边的大红小野花,递到顾清手中,“喏,状元游行上的小红花,你先拿着适应适应。” 顾清看着手心绵软小巧的小红花,小小一朵,却有足够艳丽。 “借你吉言。”他笑说着,把花小心翼翼放在袖中。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随后摆了摆手:“走了,也该进去了。” 鹿鸣宴承袭唐制,在贡举之时有“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讲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也就是说因为宴席上有人弹奏取自诗经鹿鸣的曲子,从而取名鹿鸣宴。 江芸芸入内后,还有一个谢座师的礼节,由江芸芸带领剩下一百三十四位举人一起行礼,礼官早早就盯上江芸芸了,因为她作为领头人,所以抓着念了好几遍要点,关键时刻万万不能出错。 院子边缘坐着一排乐师,自举子们陆续入内,就断断续续弹着雅乐。 上首坐着本次的监临官和主考官等人,内外帘的官员全数到场,府尹冀绮和通判等人坐在西面下首的位置。 等人齐后,乐声便换了一个调子。 有歌女悠悠唱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声音悦耳动听,悠远古朴,好似当真听到了先秦时代传来的缠绵歌声。 第一遍鹿鸣歌声结束,礼官就示意江芸芸就起身带人行礼,一百三十五人齐齐行礼,随后齐声和歌。 轻柔妙曼的歌声,朱弦玉磐的乐声,郎朗读书声在八月不曾消散的暑气中由散到密,最后缓缓交缠在一起。 一首鹿鸣也不过是念前面四句,念完之后,江芸芸带头行礼,谢座师。 上首的主考官王鏊和杨杰勉励了几句,对着几个印象深刻的人又提了几句,江芸芸自然不出意外第一个被点了出来。 “早就听闻你年纪不大,倒也没想到是这般小的神童。”王鏊摸着胡子说道,“你的文章瞧着有曾子固古雅、平正、冲和的风格,平日里可有看他的文集。” 江芸芸点头:“南丰先生廉洁奉公,勤于政事,关心民生疾苦,正是学生榜样。” 王鏊点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你年纪轻轻有如此志向,当真是少年英才,望你今后谦逊正直,勤勉务实,不负所学。” 随后顾清等人也被考官们一一点了出来。 王鏊似乎格外喜欢顾清和祝枝山。 杨杰好像对吴江的盛应期和苏州昆山的陆伸格外兴趣。 江芸芸站在前面发着呆,脑袋倒是非常八卦。 队伍中间的徐经因为名次不上不下,却没有被点出来,不免有些失落。 府尹冀绮笑着岔开考官和学生们的叙述:“也该敬酒了。” “是了,聊得实在尽兴。”王鏊意犹未尽,“还有诸多学子来不及了解呢。” “等走了礼节,自然可以继续。”冀绮笑说着。 “正是,还是不要耽误了。”巡按御史王存忠也跟着说道。 江芸芸便乖乖带着学子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侍女送上酒水和食物,酒是当场倒的,浓郁的酒香很快就在空气中弥漫,江芸芸的视线倒是一直黏在送上来的糕点美食中。 糕点都是做成讨彩头的样式,最常见的就是定胜糕、状元糕和广寒糕,还有几个她也没见过,只是模样瞧着好看。 最令她惊讶的是,这几盆菜中竟然真的有红烧鹿肉! “祝各位举人在会试取得佳绩,一举夺魁。”府尹冀绮举杯说道,“共饮此杯。” 江芸芸见众人都举了起来,也跟着举了起来,她是打算沾沾嘴皮子敷衍一下的,结果眼尾往下一瞟,发现他这盏里竟然是茶水! 浅浅的茶香,入口回甘,是好茶。 江芸芸一饮而尽后,笑眯眯想着。 鹿鸣宴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诗词唱和。 上位者要赞誉贡人,下位者要夸耀儒风。 总体而言,所有诗句不外乎夸耀当地教育、预祝举人们进士及第、夸赞地方官推行儒学教化等。 江芸芸早有准备,一点也不慌。 “你的诗还需要多加进步啊。”上首的王鏊笑说着。 “但你的文已经极好了。”杨杰打着圆场,“鞭辟入里,发人深馈。” 隔壁的王存忠睨了王鏊一眼。 “那句‘文章小技赋凌云,琴台道心策初心’,我倒是觉得不错,平易浅显,却又清新动人。”他笑说着。 王鏊闻言,笑了笑没说话。 江芸芸眼皮子一动,敏锐察觉出不对劲,立刻把自己准备说的场面话咽下去,站在这里装死不说话。 “坐吧,让士廉来吧。”府尹冀绮也不想这群京城来的人耽误自己的鹿鸣宴,火速岔开话题。 鹿鸣宴一向是群贤毕集,逸民来会的盛况,热热闹闹开始,开开心心结束,当真是宾客尽欢。 江芸芸吃了一肚子的瓜,婉拒所有人邀约,火速跑到老师的客栈,也不殷勤地敷衍两句,反而趴在他的桌子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黎淳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自己练字静心。 江芸芸在他面前墨迹了一会儿,又不肯走。 黎淳被人盯得难受,收了笔后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在鹿鸣宴吗?” “放了!”江芸芸说道,“他们其他人要去别的地方喝酒,我就一个人回来了。” “你年纪还小,不着急喝酒。”黎淳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但还是待在桌子前不肯走,只是用眼巴巴的眼睛看着黎淳。 黎淳一眼就看穿她一肚子话,偏也不主动问,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问题:“你可有想过明年会试?” 江芸芸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老师觉得我要去考吗?” “你想去考吗?”黎淳反问。 江芸芸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想。” “为何?”黎淳惊讶,“你现在名声之大,你怕是身在其中还不清楚,若是这次趁热打铁去京城考试,未必考不中。”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问道:“那我这次能考上会元吗?” 黎淳眼皮子微动,打量着面前看似小心翼翼,但神色却又格外认真的人,吃惊说道:“你还真打算六元及第不成。” 江芸芸抿了抿唇,坚持说道:“我想试一下的。” 黎淳沉默:“那你还需要在精进几年。” 第一百零二章 江芸芸火急火燎出了老师的客栈, 在主路闲逛,见了感兴趣的店铺就进去看一看。 她打算在去京城之前回扬州一趟,毕竟周笙好久没见了,而且去了京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得要把她们都安顿好, 再加上写回去的信也一直没回信, 想着是不是周笙不认字, 又或者江渝这个半吊子不会回信,所以还是亲自回去看一下才放心。 南京比扬州还要繁华, 除去本土的东西, 市面上各种海货也不少,就连耍货都比扬州的要更五花八门一点,也更加精美。 江芸芸看得眼花缭乱, 看什么都觉得喜欢, 最后选了一家门面不大的首饰店, 打算给周笙和江渝买点首饰, 既好看, 关键时候也能卖了多笔钱财, 用来保身。 “您瞧瞧这个碧玉簪,这个玉在阳光下的水色, 您看看,多好啊。” “您喜欢白玉,这个兰花簪也不错的, 摸上去是不是格外润泽。” “小公子打算送给谁?” “送给长辈那是再合适不错了,端庄大气, 一根只要三十两呢, 若是两个都要, 那我再送你一根祥云桃木簪,这个桃木簪我买卖可要二两银子的。” 江芸芸脸上笑容微微一敛。 ——这价格也比扬州贵许多! 老板心细,立马察觉到她的为难,但脸上热情的笑容依旧不减,只是话锋一转,立马介绍起其他东西来了:“若是不喜欢,我这边还有掩鬓,您瞧这一对,用银打的流苏,别看小,花样可不少,一对只要十两。” “这个花头簪,不像刚才的簪子那么大,这些都是发髻上点缀用的,这一套没什么花纹,就上面点了一点钿,你若是想要精致一些,就这套,头顶都有一朵小花的样式,梅兰菊都有,这一套也才八两。” “又或者这对耳环,您仔细瞧瞧这个装饰,这个可是最近很流行的蜻蜓头,应天府这边的小姑娘人手一个呢,边上还有小小的草叶做点缀,边上这一圈可是金丝,这个贵一些,一对要十两。” 江芸芸眯眼看着那一圈金丝,虽小但有,不过样式活泼生动,确实比扬州的要更好看精致一些。 “小公子可有喜欢的?”老板笑脸盈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这个耳环包起来,还有刚才那个碧玉簪也包起来。” 她说完顿了顿,看着老板不好意思眨了眨眼:“我买了两样,那个祥云桃木簪还送不送啊。” 漆黑的大眼珠子水汪汪的。 老板被她一盯,嘴边拒绝的话便也跟着咽了下去。 “行吧,看在小公子年纪这么小却这么有孝心的份上。”他笑了笑,“送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大声夸道:“老板大气,谢谢老板,祝老板发财。” “真是嘴甜。”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动作麻利地给人包上首饰,“小公子去边上坐坐,那些糕点都是可以吃的,早上刚买的,是好的。” 江芸芸也不客气,麻溜爬上一张椅子坐着,小腿晃来晃去。 老板站在柜台后闲聊着:“这个碧玉簪我给您放在这个好看点的盒子里,再给您印个花,拿出去也好看,夫人一看,还不是心花怒放。” 江芸芸一看那盒子,明显比刚才看的素木盒子高了一个档次,盒面上甚至还雕刻一支牡丹花纹的样式:“谢谢老板。” 老板听得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嘴:“小公子是来陪家里人考试吗?” 江芸芸腮帮子鼓鼓的,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考上了没?”老板又问道,“来来,您看看,这个花结打成这样行不行。” “考上了。”江芸芸伸长脖子看了看,随后笑眯眯说道,“打得真好看。” “好嘞,您喜欢就好。哇,真厉害啊,考上了啊,说起来,您见过这次我们应天府的小解元吗?才十一岁呢,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呢。” 江芸芸没说话,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圆滚滚地看着人。 “哎,想来是没见过的,人小解元多金贵的人啊,想来现在在各大宴会应酬呢,哪有时间来逛街,而且他想要买这些个首饰,多的是人送,可不会来我这个小店呢。”老板叹气,可很快又兴致勃勃介绍着。 “虽说我的东西不是什么京城大师,南京巧手做的,也没有镶嵌什么海外珍宝,但这些首饰可都是我娘子带着几个娘子姑娘一起做的,您看看,这样式多好看啊,我每一个都瞧着好喜欢,若不是看您可爱,我才不会贴一个祥云桃木簪给你嘞。” 他挥了挥手,得意说道。 江芸芸自然是连连点头,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冒出来。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没多久就看到一辆马车飞速从自己眼前闪过,速度之快,甚至看不清马车上的人。 江芸芸惊讶地睁大眼睛。 “应天府处处都是贵人。”老板睨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神色镇定,站在台子后只是了一口气,“所以小公子等会一个人回家,一定要靠边走,小心被这些贵人撞了,严重的可是会被撞死的,便是没死也要伤残,遇上脾气不好的,还要挨顿打的。” “这不是草芥人命嘛。”江芸芸不悦说道,“御史都不管嘛。” 老板看了小孩义愤填膺的脸,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命贱啊。”他幽幽说道。 江芸芸语塞,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那是他们的问题,如何归罪到自己身上。” 外面,路上不少人受了惊,等马车走后才回过神来,不由破口大骂。 “别骂了,没看到吗,这是曹家的马车。”有人眼尖看到马车上的标记,连忙劝阻着。 众人听说是曹家的,脸上愤愤的神色也只能堪堪压下。 “曹家的马车就这么嚣张吗!”那人还是不爽,大骂道,“呸,火急火燎的,死人了,忙着出殡吗……啊!” 一只摊贩上的面具被人取了下来,狠狠扔峙到那人身上。 那面具分量不轻,敲在人脑袋上,直接砸得那人后脑勺流了血。 面具重重摔在地上,磕坏了一个角。 街面上安静了片刻,随后发出尖锐的慌乱声。 江芸芸一惊,立马跳下椅子跑到门口张望着,一向镇定的老板把台面上的东西往暗格里一放,然后也跟着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看热闹。 两人一左一右挤在门口,好奇看着外面。 “你咒谁。”江蕴脸色阴沉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神色阴郁得注视着刚才出言不逊的人, 那人眼前一阵接一怔的发黑,刚一睁开眼,就看到自己被人团团围住。 “你有病啊!”那人大骂,“我又没说你。” “那你说谁,那你骂谁!”江蕴眼睛发红,恶狠狠盯着那人。 人群中有人认出江蕴的身份。 毕竟江蕴在南京也算出名,曹家那位大小姐的小儿子,脾气不太好,自小就会和各大商户的公子起争执,有些靠山,可从来没吃过亏。 那人本就有错,此刻听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更是心虚。 “咳咳,你怎可口出恶语,也怪不得江公子会生气,还不给江公子道歉。”有人缓和气氛,对着那人眨了眨眼。 那人捂着脑袋,嘴巴微动,可还未说话,就听到江蕴冷静的声音。 “我不用你道歉。”他说。 那人脸色一喜。 “因为我要拔了你的舌头。”江蕴冷笑一声,“大中午给我找晦气,我不高兴,谁也别想好过。” 人群哗然。 “这,今日好歹开鹿鸣宴……呜呜。”有年轻人刚开口就被人捂住嘴巴。 江蕴脸色更差了,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又看着捂人嘴巴的中年人,呼吸逐渐逐渐急促起来。 “三公子,把这人的舌头拔了就算了。”江家的小厮见状,立刻上前小声劝道,“大公子还等您呢。” “是啊,不是说要偷偷给大公子买个奶酪渴水嘛,可别耽误了,等会大公子醒来一见到,一定很高兴。” 江蕴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好好的一张嘴可不能胡乱说话。”江家小厮围了上去,为首那人拔出腰间的匕首,“今日拿你一条舌头,也是给你一个教训。” 那人吓得直接瘫软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 “饶了我吧。” 他涕泪纵横地哭喊着,那小厮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之人,淡淡说道:“我家公子至少还留你一条命,已经是格外仁慈了。” 人群有人不忍直视扭过头去,也有人愤愤不平,却又不敢掺和进来。 “哎,真是倒霉,南京城谁不知道这位江小公子和大公子关系极好,别人就是不小心冒犯了一句都不行,更别说现在还诅咒他了。”首饰店的老板叹气。 江苍没考上的事情,还是昨夜乐山悄摸摸和他说的。 ——“我特意看了两遍,没看到大公子的名字。”乐山的声音忍不住带着雀跃。 江芸芸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却没有高兴,只是脑海中蓦地想起那道消瘦的背影。 江苍,实在太瘦了。 “大概又是病了。”门口的老板也不敢看下去,只好转身回了自己的柜台,继续说道,“这大公子的身子是真得差,听说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应天最大的几家药店的补品一般都是给曹家买去的。” “曹家老夫人每年九月三十日,药师琉璃光如来圣诞给这个外孙在大报恩寺点油灯,一盏可就要白银一百两呢,一点就是九盏,听说还在寺庙中供奉着大公子的长明灯呢,那可不便宜,按日算的,大公子的那盏可是常年点着的,老夫人每年都还要亲自去添油。” 第一百零三章 江芸芸的那一顿打拖到三日后, 她溜溜达达过来,打算问老师什么时候回扬州时,结果迎面而来就是一根竹条子。 她连滚带爬去找师娘避难,大声嚷嚷道:“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怎么要挨打啊。” 黎淳冷笑:“你清清白白带着顾仕隆去军营门口做什么?” “幺儿自己要去找人切磋的, 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可没有关系。”江芸芸理不直气也壮得地反驳着。 “那突如其来的传单又是怎么回事?”黎淳又问。 “谁知道呢, 也许有什么正义之使呢, 比如张灵啊,唐伯虎啊。”江芸芸眼神开始躲闪。 “徐家处理唐源的办法, 瞧着是有高人指点。” “啊, 说明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啊。”江芸芸竖起大拇指,毫不客气地夸道。 黎淳和她四目相对。 黎淳面无表情地拿着竹条子。 江芸芸一脸心虚地缩了缩脑袋,随后悄悄戳了戳师娘的肩膀。 金旻咳嗽一声, 开始拉偏架:“我瞧着, 是和我们芸哥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一点也没掺和进去。”江芸芸殷勤给人按着肩膀。 “想夸自己稳坐钓鱼台不成。”黎淳见状冷笑。 “如何能自比姜太公。”江芸芸谦虚摆手。 黎淳的竹条在桌子上敲了敲, 发出咚咚的响声:“你且少惯着这些小辈, 尤其是这个泼猴, 真是走一个地方祸害一个地方, 我就说好端端张钦一个指挥使还能被曹家这点金钱迷了眼,非要找你的麻烦, 原来是你和唐源有了矛盾。” 江芸芸愤愤不平,伸手比划着:“可是一开始我就是在家好好读书的,我每日都要做两套卷子, 看四篇选文,是这个唐源不请自来, 闹得我们不得安心复习, 说起来本来就是他的问题, 也怪不得我反击了。” 她飞快给自己贴上委屈的标签,然后话锋一转,又无辜说道:“再说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做!我们就是跑跑腿,动动嘴皮子,都是大人们在出力呢。” 黎淳闻言,手中的竹条子收了回去,冷笑一声:“且这天下只有你一个江神童,耍得世人团团转,好不聪明。” 江芸芸呆了呆,察觉到老师确实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随后讪讪说道:“我,我就是看不惯唐源整日欺压普通人,没有别的意思。” 她从金旻身后慢慢吞吞走出来,走到黎淳面前,一咬牙,伸出手来:“那你打我吧。” 黎淳看着那个仰开的手心,原本粗糙干巴的手如今也被养得雪白细腻,指腹间是薄薄的一层茧子,也瞧不出刚见面的可怜样子,性子也越发活泼了。 他看着一脸沉重的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回答:“不知道。” 黎淳把手中竹条子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确实不知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小心翼翼侧首去看老师,似乎在揣摩他的这声叹气中到底是无奈还是失望。 “因为你根本就不觉得自己错了。”黎淳垂眸看着他。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低下头。 黎淳看她不服气的样子,把那竹条子放到她的手心上。 江芸芸吓了一跳,却发现并不疼,不由惊讶抬起头来。 “还是你觉得我错了?”黎淳注视着她,轻声问道。 江芸芸抬眸,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说出口:“唐源在南京耀虎扬威的,那个傀儡戏班子我就瞧着奇奇怪怪的,说不定里面也有人命官司,可每日都有人捧场,从官僚到富商络绎不绝,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吗,而且这样的人坐在小守备的位置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昏庸无能,肆意妄为,欺压百姓,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那些被权力欺负的人说话。” 她顿了顿,似乎是挣扎了许久,但最后还是坚持说道。 “人人都说有难处,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可那些说难处的人已经占据制高点,他们的难处是因为要汲汲名利,可不是生存求活,可被欺负的百姓呢,百姓的命难道就真的很贱嘛,那些被纨绔肆意打骂甚至杀害的路人,还有好好做生意,却总是低人一等,士农工商本应该是并列的,如何能又是三六九等的,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站在上头的那些人。” 江芸芸沉默,随后继续说道:“我是没有能力,我到现在也不过是举人,也许我的未来考不上会元,也成不了进士,可我既然看到了……” “老师。”她低下头,握着手中的竹条子,有些无力,却又格外坚持,“我怎么能,能视而不见呢。” 黎淳叹气:“那你可知道我气你什么?” 江芸芸抬眸。 “我并非气你这件事情,而且气你为何又不和我说。”黎淳叹气,“应天不是富贵温柔地,这里也没有好相与的人,若是成国公并没有如你所愿,你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 江芸芸沉默,随后摇了摇头。 “那些太监从低人一等的宦官走到执掌大权的权宦,他们是攀附在这座旧时皇城里的蝗虫,一旦闻到肉怎么会轻易撒手,你该庆幸你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中,成国公愿意出手帮你。”黎淳叹气,收回竹条子,“不然被蚕食殆尽的不仅徐家,还有你。” 江芸芸欲言又止。 她想说,选成国公是仔细打听过的。 成国公在南京名声极好,从不与宦官交往,就连对府尹一系也不假颜色,这样的人常年呆在军营,格外惜才,又懂明哲保身,这件事情他只要装作不知情,点个头而已,相比较去保全一个名声狼藉的宦官,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视而不见。 所以她原本是准备了第二套招数的,谁知道一切都出奇得顺利。 但很快,她又蓦地想起那日成国公在酒楼上说起他和自己的关系。 成国公的女儿嫁给了她的师兄李东阳。 他对当日的事情一句话也没开口,偏那时她也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知道今日,她才恍然。 ——原来他真正要说的是,若非看在这层姻亲上,他是不会出手的。 ——他是李师兄的师弟,师兄对她推崇至极,甚至为她写了一份信,希望远在南京的老丈人可以照顾一下自己年幼的师弟。 ——所以,国公爷顺手推舟。 “你可知你的西涯师兄最是爱护自己的名声,从不和自己的老丈人有过多的来往,深怕被言官弹劾,对家中妻儿也一向禁止搬出国公爷的名声在外招摇。”黎淳淡淡说道。 江芸芸神色振动。 “不过他这事确实做的也挺高明的。”一侧的金旻打着圆场,笑说着,“你能扬长避短,明哲保身已经很厉害了。” 江芸芸迷茫地看了过去。 金旻看得心疼,伸手把人抱在怀里:“你老师说得这么严重不过是担心你,你如此年幼,又第一次出门,这次哪怕只是考上举人,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可你还这么勇敢,仗义执言,能救徐家于水火,我们也是很为你骄傲的。” 老夫人摸着她的鬓角:“只是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应天府的水深,我们昨日听闻此事自然是害怕的,若是你一时不慎落入水中,而我们却不在你身边,你这孤身一人该怎么办啊。” “若是今日的你已经是出仕为官的官吏,我们对你的一腔热血只会觉得欣喜你的勇敢。”金旻叹气,“可如今你不过是一个举人,这点功名在偌大的应天府实在不够看。” “再好的计谋,也都是权力来碾压的。”金旻摸着小孩的脸,平静说道。 江芸芸瞳仁微微发散,喃喃说道:“让你们担心了。” “你不知应天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黎淳坐回椅子上,“它在你白日时见到的有多繁华,那在你看不到的黑暗中就有多残忍。” “你以为你只是想要教训教训唐源,不痛不痒,帮着徐家解围,可不知这事还有的拖拉,唐源不会束手就擒,等待这个小守备位置的人也不会让此事轻易掀过去。”黎淳摸着手边的书页,“不过若是你把尾巴收拾干净了,倒也不至于牵连到你身上。” 金旻笑着把人拉到椅子上坐下,摸了摸她的手背,又到了一盏热茶推了过去。 “那个传单可是可靠的人弄的?”黎淳问。 “唐伯虎润色的,张灵手抄的,他会变换字迹,所以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江芸芸很快就把自己干的事情完整重复了一遍,强调着:“都是自己人,不会出错的。” “我是信他们的。”她说。 黎淳听着,突然笑着点了点头:“你确实是进步了,而且通过这件事情,你没发现你有一个很厉害的优点吗?” 一直蔫哒哒的江芸芸来了几分兴趣。 “你身边的人总是特别信任你。”黎淳笑说着,“这世上能做到这样的人可不多。” 江芸芸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所以也都是一腔热血。” 黎淳笑着摇头:“因为是你。” 江芸芸呆了呆,没明白什么意思。 “老爷!小公子来了!船已经在码头了,诚勇刚跑来报信了。”就在此刻,门口传来陈叔激动的声音。 江芸芸眼睛一亮,噌得一下跳下来:“楠枝回来了。” “怎么来得这么快。”金旻也高兴说道,“快让人去买点吃食回来,大中午的怕也没吃饭。” “我去码头接他!”江芸芸开心说道,“他知道我考了解元嘛,嘻嘻,我去吓吓他。” 黎淳失笑,挥了挥手:“去吧,路上要小心。” “你且少刺激他。”金旻把人送到门口说道,“路上看到好吃的买回来吃,也可以适当逛一下,只是我许久没见楠枝了,想得很。” 第一百零四章 衙门内, 应天府府尹冀绮急得都要上火了。 “怎么又出来杀人案子啊。”冀绮看着手中写了一半的折子,嘴里直发苦。 “唐源又不是没杀过人。”通判范昌龄头也没抬起来,把几个州县上交的农时折子放在一起,按照轻重缓急, 小心比较着。 应天府这几年一直受灾, 所以粮食调度一定要精细到县, 把所有人都算清楚, 务必每户百姓都能得到妥善安置。 冀绮一怔,手中的笔也跟着微微一动, 在还未写好的折子上划出一道墨痕。 他自然是知道唐源手上是不干净的, 这样的蠢货怎么可能只是好吃赖吃的饭桶,但那些血腥残忍的事情不是都没放到台面上,所有人都只当没看到, 所以他刚才才下意识惊呼怎么又多了一个人命案子。 “我动作已经够快了, 没想到别人也不赖。”冀绮叹气, “这事看来是结不了了。” “唐源这些年在应天府也是耀武扬威, 不可一世的人物, 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通判范昌龄终于从折子里抬起头来, 平静说道,“而且永远是沉默的人更多。” 冀琦手指微动, 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抬眸笑说着:“瞧着平昌也对此有些意见。” 范昌龄微微一笑, 神色松然:“唐源为首的那些太监这几年在应天府作恶多端,手段惨烈, 酿成多少祸事, 可偏偏有人庇护, 人人畏惧,若非如此,岂能到今日才得以暴露在日光下,可即便他当时扰乱考场,祸害考生,危害举国不可轻的伦才大事,想来一开始大家也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冀琦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应天府官场复杂,国公侯爷也数不胜数,哪是能快意恩仇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也都是各有各的考量。 “平昌一时冲动,话语失岩,还请府尹不要介意。”倒是范昌龄先一步察觉到他的不悦,先退一步,笑说着。 这些时刻,冀琦也不好追究他的态度,只好僵硬转移话题:“还是让衙役先把人带进来,仔细问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是吧,毕竟事情不能闹得太大。”范昌龄笑说着。 冀琦被阴阳怪气了一下,却只能忍着气不反驳,脸上甚至要含笑地目送他离开。 等人走后,他脸上才露出叹息之色,看着已经被墨迹弄坏的折子:“这都什么事啊。” 之前唐源春风得意时,那些人只能把心思放在心里,可如今京城风云际会,谁不想做最后一个踢门的。 唐源是最好的一个球。 踢中了那便是直捣黄龙,若是不中也不碍事,至少南京又空出一个位置。 唐源啊,唐源,我也打算高举轻放的,让你归了京城自行处理的。 冀绮心烦意乱,把折子揉成一团,扔到一侧的篓子里,随后起身,慢悠悠去了前堂。 他可不能被唐源拖累,所以这事怎么也要审一审。 仔细审一审。 —— —— 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江芸芸和黎循传则被徐家人护着,挤在最前面。 冀绮一眼就看到站在前头的人,顿时觉得头疼。 之前唐源盯上徐家这事,坊间早有耳闻,但此事后来不了了之,虽不知是哪位高手出面了解此事,但冀绮根据多年经验还是莫名觉得,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还是觉得此事和江芸脱不开关系。 实在是有些人天生就很亮眼。 要说还是唐源蠢,这么多软柿子不捏,何苦去惹上一个刺头呢。 明明当年扬州之事,在应天府也是热闹了好长一段日子的,怎么就不吃教训呢! 他心事重重坐在椅子上,想着面前的困境,又想着京城传来的消息。 ——陛下已经许久不召见首辅了。 ——陛下频频召见吴宽和谢迁。 皇城的风实在太大了,吹得应天府也人心晃动。 那边陈二娘已经带着平安跪在堂下,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唐源当年是如何杀人越货,看中老戏班的戏班,见班主不肯买卖就直接逼死班主,又怕节外生枝,便又赶尽杀绝,杀死五口之家,之后又看中傀儡人陈磊的手艺,想要他交出手艺,却不料陈磊也是刚毅,宁死不屈,恼羞之下直接杀人,甚至奸淫。妇人,虐杀陈磊,一夜时间,手上足足沾有八条人命。 围在门口的百姓听得议论纷纷。 “原来那场火是唐源放的。” “怪不得当时烧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救火,真惨啊,整个房子都烧没了。” “我就说那个戏班生意这么好,怎么好端端换人了。” “可之前外面不是都在说那把火是老戏班放的,然后自己畏罪潜逃了。” “说不定就是唐源胡乱栽赃的。” “不对啊,我是知道那个戏班班主和傀儡人的,他们家的儿女都是混在一起养的,但我记得戏班五口人,傀儡戏四口人,不是九个人吗?” 冀琦也跟着问道,只是他下意识把目光落在陈二娘身边那个一直痴痴傻傻的男子身上,低声说道:“那还少了一人。” 果不其然,陈二娘垂泪,拉着平安的手,哽咽说道:“这是戏班班主的小儿子,当年幸得以平安,只是伤了脸,烧坏了手,但平安已是万幸了。” 平安还是不说话,捧着木头面具,低着头,好似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那你又是谁?”冀琦又问道。 陈二娘紧握着陈平安的手:“我曾是两家的乳母,陈家一对儿女乃是龙凤胎,当时班主夫人也同时诞下一子,就是平安,我带他们到了三岁才结束。” 江芸芸了然,她一直觉得陈二娘和平安长得太不一样了。 平安长得颇为秀气,可陈二娘却长相一般,而且年纪差得也不大。 她一直以为是古代生孩子早的问题。 “你当时就在现场?”冀绮拧眉问道,“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我先后丧夫丧子,这才来到陈家,幸得主家不嫌弃,在平安三岁断奶后,陈夫人怜我一人可怜,便一直让我在戏班做厨娘,直到五年前戏班出事,我才带着平安离开,隐藏在应天府中。” 江芸芸扭头去看徐家仆人。 徐家仆人凑过来小声说道:“正是五年前来的,一开始只是一个人来的,大概过了半年后又说家中小孩遇到强盗,伤了脸不说,还被吓得不能说话了,求徐叔允许她把人接过来,徐叔也是心软,就同意了。” “那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冀绮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继续问道。 陈二娘满眼泪光地看着他,随后呆呆说道:“难道我不能是人证吗?” “我当日就是看着唐源身边的那个太监带人,把他们关在那间屋子里,几番逼迫不成,最后恼羞杀。人的。”她断断续续,溃不成声,“我难道不是证据吗。” 江芸芸皱眉。 果不其然,冀绮摇头:“只一个口头证据,没有其余证据,若是诬告朝廷官吏呢。” 陈二娘一怔,随后尖锐说道:“如何是诬告,怎么就是诬告,我亲眼所见,难道都是假的不成,难道平安受的苦,都是假的不成。” 她拉着平安的手,撸起他的袖子,失声大喊着:“这些都是伤口啊,你看看,你知道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火烧得有多疼吗?你知道他当时夜夜疼得醒过来的嘛,你知道他哥哥压在他身上,就是要他活着吗,我怎么就是诬告,我为何要诬告那些大人物,明明是他们想要去抢别人的东西,明明是他们在杀人,难道因为人都死了,不能开口,那就是诬告吗。” 大概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凄厉,一直沉默的陈平安侧首看了过来,盯着陈二娘脸上的泪痕,轻轻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 那双眼睛温和平静,不谙世事,好似懵懂的孩童。 陈二娘呆怔在原地,随后抱着他大哭起来。 “我要有什么证据,当时明明路上都是官兵,为何没人来救他们,他们只要冲进去就知道了,他们只要进去就一定知道的。”陈二娘崩溃大喊着,“你们就是官官相护,你们就是草芥人命,就是你们害的人。” “就是你们害的平安,怎么就突然没了爹娘,没了兄弟姐妹了。” 陈二娘过分消瘦的肩膀耸动着,瘦弱的妇人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陈平安懵懂无知,只是安静地靠在她肩上。 江芸芸看得于心不忍,黎循传也跟着皱眉。 “好过分啊,这事直接去查不就好了,逼问孤儿寡母有什么意思。” “可到底也没证据啊,好端端牵扯到小守备,哪里说得过去。” 身后的读书人在议论纷纷。 冀绮听得头疼,拍了好几下惊堂木这才压下这些过分喧闹的动静。 “先压下去,让本官仔细查查。”他不得不说道。 衙役上前要把人带了下去,只是一直安静的陈平安被人抓着手臂,这才猛地剧烈挣扎起来。 “放开他啊。”陈二娘大声说道,“别碰他。” 那些衙役不耐呵斥道:“这是衙门,哪里容得下你们撒野。” 陈平安发出痛苦的沙哑喊声。 “冀府尹。”一直沉默的江芸芸出声说道,“陈平安明显心智有缺,行为异常,离了陈二娘就不能生活,何必把他们分开呢。” 黎循传大惊,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 冀绮不耐说道:“你一个小小举人也敢在大堂上开口。” “学生早就听闻府尹爱民如子,每每遇到百姓之事都是慎之又慎,如此清廉之人也该知道母子自来就是心连心的。”江芸芸不理会他的怒气,继续心平气和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顺天府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 微凉的寒意便迎面而来。 秋日是真的来了。 天际昏暗,不见曦光时,皇宫内却有零星的脚步声响起。 穿着红衣的小太监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对着守门的小黄门问道:“爷有动静了嘛?” 穿着青素衣的小黄门连忙瞪大眼睛, 见是熟悉的人, 这才眼皮子耷拉了下来, 摆了摆手。 红衣太监点了点他的脑袋, 示意他警醒一些,然后把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老祖宗昨夜熬夜练好的丹, 等爷醒了, 温水服用,内观半个时辰,期间千万不要有人来打扰。” 小黄门毕恭毕敬捧着那盒子, 连连点头。 小太监走了没多久, 外面就穿来动静之色。 那声音不算大, 但整个皇城却好似在此刻, 随着他的苏醒, 彻底清醒过来。 宫内, 朱祐樘疲惫地睁开眼,明明睡了一觉, 脸色却没有红润之色。 一侧的张皇后也跟着醒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说道:“陛下昨日被秋雷惊着了, 现在可还好?” 朱祐樘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让你也跟着受累了。” “陛下怎么说这样的话。”张皇后忧心忡忡说道。 他刚坐起来, 帘子外就传来小黄门恭敬的声音。 “内官监掌印李广送来丹药, 陛下可要服用?” 朱祐樘神色微动。 张皇后却忍不住规劝道:“不若还是先用膳吧。” 朱祐樘拍了拍她的手, 笑说着:“梓童这就不懂了,丹药这等仙物就是要吸收天地灵气才最有功效,现在这个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修炼的好时机。” 张皇后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眉心忧虑之色挥之不去。 这几年的时间陛下开始沉迷丹药,一月都要吃个三四粒。 很快,一盒丹药从帘子内递了进来。 朱祐樘打开盒子果不其然看到一颗黝黑丹药,随着盒子的打开,一股淡淡的丹药香味迎面而来。 “果然是好药,李广呢?”朱祐樘捏在手中,高兴问道。 “李掌印连夜炼制仙丹,今日大成后便直接在丹房小憩了,只他还一心挂念爷,特意吩咐小子们送药时一定要多说一句,温水服用,内观半个时辰。” 朱祐樘露出欣慰之色:“还是李广最贴心。” 张皇后见他服药后便开始打坐内观,心中微微叹气,绕着床尾走了出来。 “不可延误了早食。” “若是阁老们有事,先去偏殿等着,不可懈怠。” “瞧着这天是越来越冷了,陛下今日的衣物可都备了哪些,让我仔细看看。” 张皇后在隔壁内室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随后又问道:“昨日雨下得颇大,皇儿可有醒来?” 宫娥春桃笑说道:“太子睡得极好,想来没一会儿就要过来找娘娘了。” 张皇后脸上露出笑来:“他倒是能吃能睡,一点也不折腾人。” “太子如今就住在陛下寝宫,有神龙庇护,自然是平平安安长大的。”春桃为她梳着头发。 屋内已经烧上了炭火,窗户上的纸透出微微的亮,宫娥们沉默又有条不紊地穿行在宫殿内。 “宫外可有消息传来。”张皇后心不在焉地选择首饰,突然问道。 春桃手指微动,随后又继续梳头的动作:“还不曾,想来是天还没亮。” 张皇后眉宇间愁绪不减:“昨日守夜的太医也没回来?” “现在宫门还未开,宫门开了,娘娘就能知道了。”春桃安慰着,“侯爷一定吉人自有天象,娘娘不必担忧。” 张皇后挑着手中的桃心,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很快就收拾好,扭头看了一眼层层帷幔下模糊身影,最后又叮嘱了几句小黄门,便也不在寝殿久留,朝着太子朱厚照所在的偏殿走去。 大门刚一打开,就感受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此时,乳母、丫鬟们正在给他换衣服。 十个月的小孩长得虎头虎脑的,带着一顶红红的虎头帽,见了人也只是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看着,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张皇后一脸爱怜。 “来,娘抱抱。”她洗了手,又捂热了手心,这才伸手把朱厚照抱在怀里。 朱厚照安安静静靠在她怀里,眼珠子到处看着,嘴里啊啊了几声。 乳母把太子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给皇后听。 春桃等人也拉着几个伺候太子殿下的丫鬟到一侧敲打叮嘱着。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院中还有小鸟啾啾的声音。 朱厚照安静地听着,大眼睛扑闪着。 “太子殿下这眼睛瞧着可真像娘娘,又黑又圆,可太好看了。”春桃等人回来后,笑说着。 “皮肤雪白,可不是和娘娘一模一样。” “嘴巴倒是像陛下。” 也不知是被一群人围着烦了,还是肚子饿了,朱厚照缩了缩脑袋,过了一会儿又不高兴地蹬了蹬腿,嘴里响亮的啊啊了两声,随后又扑腾着手臂,扭头想要去找奶娘,可见奶娘没有伸手把他,扑腾地更厉害了,叫得也更大声了,甚至发出了类似于‘吃’的声音。 张皇后把人递了过去,捏了捏他圆嘟嘟的小脸,嗔怒道:“好没良心的小鬼。” 朱厚照不搭理她,只是在奶娘怀里拱着。 “殿下已经会说一些叠字了,想来到了一岁左右,口齿就更清晰了。”奶娘岔开话题说道。 张皇后看自己儿子自然是看哪哪都好,高兴说道:“到时候可要先学会喊爹娘呢。” 奶娘又说道:“殿下可聪明了,那肯定是一教就会。” “可不是,殿下一看就很聪明,昨日还能爬了,能扶着栏杆爬起来呢。” “前几日不是还抓紧娘娘的手指,一看就和娘娘亲,这是认出来呢。” 一群人压低声音,围着皇后和太子打转。 朱厚照吃了几口又不吃了,拔出脑袋,又准备开始睡觉,眼皮子一拉一拉的,两扇羽扇一样的睫毛一动一动的,瞧着格外可爱。 张皇后一脸爱怜地摸着这个小孩。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原本还脸上带笑的张皇后好似心有所感,下意识扭过去头,只看到一个墨绿色衣衫的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哽咽说道:“侯爷,薨了。” 原本安静祥和的宫殿瞬间热闹起来。 “娘娘,娘娘保重凤体啊。” “快,快请个太医来。” “扶到塌子上去,快快,小心些。” 春桃等人慌张的声音让吃饱饭浑浑噩噩想要睡觉的朱厚照也跟着醒了过来,也跟着大哭起来。 原本安静的寝殿顿时热闹起来。 —— —— 内阁阁老们踩着秋日寒风,还未进阁门就有相熟的小太监凑上来,小声说着这个最新的消息。 刘健只是轻轻哼了哼,脚步更快了,秋风卷着披风,晃得飞快。 丘睿脚步一顿,握紧手中的暖炉,可惜说道:“来瞻也是可惜。” 徐溥停了下来,朝着宫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叹气地摇了摇头:“张家啊。” 刘吉是一出门就听到这个消息的,差点马车都没爬上去,神色骇然:“不是人参太医一刻也不离得吊着吗?才四十七啊!!” 管家凑过来,小声说道:“可不是,差了点运道,张家已经去宫内报丧了。” 刘吉在马车边急得来回踱步:“去准备丧仪,下值后我亲自送过去。” 他紧张地舔了舔唇角,看了眼黑沉沉的夜色,秋日的风刺骨而来,实在太冷了。 冬天,竟然连这个冬天都还没过。 他心中震动。 “要迟到了。”管家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小声说道。 刘吉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抬脚上了马车,坐上马车后来来回回握着手中有些烫手的暖炉。 就在马车要启动时。 “去找李掌印。”他突然掀开帘子,对着外面的管家,神色严肃,压低声音说道,“请他想办法去司礼监把南京的折子压一压。” 等他到了内阁,三位阁老的屋子已经点上了灯。 他站在台阶下看着那三间亮堂堂的屋子。 他虽六十五了,但身体强壮,如今秋意瑟瑟的早上,他也穿着单薄的长衫,手中的暖炉是管家非要塞给他的,捂久了,只觉得滚烫。 “阁老?”提灯引路的小太监等了半天,见他还是没动,忍不住提醒道。 刘吉回过神来,脚步一顿,朝着一间屋子走去:“我去找时用说说话。” 徐溥正改着卷子,没想到刘吉会来找他。 “首辅可是有什么事情?”徐溥起身相迎。 刘吉一脸深沉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起身:“一早起来发现秋霜挂枝头,穿着寻常衣服出了门,却开始觉得有些寒了,你瞧瞧,就这天就把手炉捧上了。” 徐溥的目光在那手炉上一扫而过,随后宽慰道:“今年入秋有些早,也确实冷了些,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自然要好好保护自己。” 刘吉没说话,坐在他一侧的椅子上,手炉被窝在手心,好似在发呆一样。 徐溥便也没跟着开口,坐在一侧开始捧起折子看了看。 许久之后,徐溥叹气说道:“熬冬啊。” 徐溥揉了揉眼睛看了过来:“首辅有话不不妨直说。” “这内阁之中,唯你性格安定平静,务守成规,大家都服你,对你言听计从,若是你成了首辅,想来更能为陛下分忧了。” 徐溥神色震动,起身行礼说道:“首辅为何如此捧杀我。” 第一百零六章 南京风雨变幻, 一天一个消息。 倒数回家第三天。 应天府的府尹和通判竟然吵架了!! 两人当着众人面大吵一架,然后被双双停职,巡抚南直隶都御史侣钟不得不接过烂摊子,一脸菜色地入住应天府衙门。 倒数回家第二天。 南京数十个卫所要打散重组, 期间抓了不少人, 也来不不少人。 成国公回家的屁股还没坐热就不得不又重新回了军营。 一直抱病在家的陈祖生也终于病好了, 因为要开始皇陵祭祀了。 南京大小官员也跟着忙活起来, 一时间整个南京好似人山人海一般热闹。 倒数回家最后一天。 锦衣卫在各处抄家,每条巷子里开始哭声震天。 因为要增加南京巡街御史一名, 老成员张玮正带着新人熟悉街道, 瞧着两人是一脸和气。 郊外的两处神机营并小教场,也不再让卫所指挥坐营管操,改任侯伯都督, 名单没确定, 但是南京这处神仙地方, 就是不缺侯爷伯爵, 每家每户都一改之前的大门紧闭, 全都热闹起来了。 内阁以水灾免了南京、苏、松等处的额外织造, 并召回了督造官员,路上是不少太监在买东西,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城了。 江芸芸今日出门采购最后的东西,只是这边的热闹还没看完,又看到两匹快马飞驰而去, 一打听才知道原是那个倒霉汤家,现任家主汤绍宗被授予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与此同时还有李璇被封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一日之内, 京城连下两道政令。 汤李两家门楣都挂上红绸, 哪怕大门紧闭,也能看出他们的欣喜之情。 “汤家还真选上了,看来也是走了门路的。”黎循传大为吃惊,“这个李家就是之前说的曹国公,第一任曹国公李文忠是太祖养子,不过长子李景隆触怒太宗,被褫夺其爵位,此后李家一蹶不振,这次授封的乃是曾孙。” “那不是两个指挥使了?”江芸芸好奇问道,“下指令会打架吗?” 黎循传听得直笑:“怎么可能,真正的指挥使只有一个,现在封的两个,第一是南京锦衣卫指挥,并非我们熟知的那个陛下亲信的锦衣卫,第二是他们这种叫带俸指挥使,是勋贵外戚等荫子或者奖赏给予的寄禄官,不用点卯,不能理事,只是用这个品阶领取俸禄。” 江芸芸吃惊:“这不是吃空饷。”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随后摇了摇头:“若是寻常官员,你可以如此下定论,但他们是公爵侯爷的子嗣啊,这是朝廷对他们父辈浴血奋战的奖励。” “可这些人并无任何贡献。”江芸芸小声说道,“财政本就不富裕,一块蛋糕就这么大,这些人越来越多,那剩下的能落到百姓头上就会越来越少。” 黎循传听得一愣一愣的,仔细想了想,也跟着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这些是陛下恩荣,你若是这么说,可是得罪了全部勋贵外戚。” 江芸芸走了几步,没说话,她时常有一种在这个世界说不通的感觉。 “可他的恩荣是百姓给的。”到最后,她只能这样说道。 黎循传也没说话,眉心紧皱,最后弯下腰来,小声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法家,又或者是墨家,原来你还是喜欢儒学的。” 江芸芸眉心一动。 “孟子的民贵君轻,你倒是理解得好。”黎循传愁眉苦脸说道,“但太祖不喜欢,之前还想把孟子抬出孔庙,闹出好大动静,后来亲自对《孟子》删节,重编《孟子节文》,要求孟子中删去的内容不得作为科举题目,一以《孟子节文》为标准,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在考卷上写这些东西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轻轻笑了声。 黎循传盯着她那个冷沁沁的笑,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你少说一些杀头的话。”他叹气说道,“我发现大家都错了,大家都觉得张灵最愤世嫉俗,唐伯虎最离经叛道,可我瞧着,你才是个中翘楚,两人加起来还不足你一半。” 江芸芸对着他弯了弯眼。 黎循传蓦地红了脸,讪讪收回手。 “可我就和你说,他们嘴巴这么大,到处瞎嚷嚷,这不是拉人仇恨嘛。”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而且我和你什么关系啊,我们可是同窗啊,那怎么也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啊。” 黎循传多单纯的人,顿时整张脸莫名爆红,胡乱反驳道:“什么青梅竹马,我又不是女孩子,你且少胡说八道,”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坐着:“对了,那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是谁啊。” 黎循传揉了一把脸,随后快步跟了上去:“牟斌,乃是怀恩太监亲自选上来的人,性格忠厚,耿直刚正,可比上一任风评好多了。” “上一任是谁?”江芸芸随口问道。 “万通,万贵妃的弟弟。”黎循传凑过来,小声说道,“这人可坏了,仗着姐姐是贵妃胡作非为,陛下还很是纵容,不过后继者朱骥持狱公正,风评不错,只是年寿不长。” 江芸芸眯了眯眼,大脑开始急速运转起来,企图抓到只言片语:“万贵妃?” “对啊,你没听说过吗。”黎循传惊讶,“那个时候你应该出生了吧。” 江芸芸眨了眨迷茫的眼睛,含糊说道:“我以前不出门的。” 黎循传顿时一脸震惊,随后心虚,最后懊悔。 “哎哎,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黎循传安慰道,“就是先帝很喜欢的一个妃子,大先帝十来岁吧,据说陛下就是因为她善妒,小时候才一直在冷宫里过日子,所以身子一直不好。” 江芸芸的脑子迅速截取关键词。 “哎,我知道耶。”她突然兴奋说道。 黎循传啊了一声,呆呆看着她:“又知道了?” “我终于知道了!!”江芸芸大喜过望,“那个贵妃是不是叫万贞儿啊,比皇帝大十来岁,先帝是不是成化帝,叫朱见深……呜呜呜……” 黎循传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崩溃说道:“你不要命啦。” 江芸芸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 她终于知道她所处的年代了!再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得抓瞎过日子了。 她知道明朝有一段时间是有倭寇问题的,那时有两个人尽皆知的名将,胡宗宪和戚继光,这些人都是嘉靖年间的事,但之前和王守仁谈论军事时,他们说海上有海贼,却非倭寇,也不足为患,也就是说这事还没发生。 没发生好啊,都说嘉靖之后大明要完蛋了,而且张居正也没出来,所以她现在所处的时代应该在嘉靖前。 但前在哪里她却一直不清楚。 撇开明显不是的朱元璋和朱棣那个开国时期,他们后面的皇帝都有谁,她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 万贵妃有名啊!现代到处都有她的电视电影,所以她知道,万贵妃所在的就是成化王朝。 那往前倒到,往后推推,她所在应该在正正的大明中期。 她记得嘉靖是旁支登基的,因为上一个皇帝没孩子。 那应该不是这个皇帝的,她听说这个皇帝去年刚生了第一个孩子。 但听说这个孩子来得很晚,大臣催了好几年才出来的,古代医疗条件这么差,不会没留住吧! 黎循传被江芸芸越来越亮的眼睛给吓住了,连忙把人拖到角落里,担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握着他的手,激动问道:“哎,你说太子殿下身体如何啊?” 黎循传迷茫:“不知道啊,不是都还没一岁吗。” “会不会……”江芸芸闭眼歪头吐舌头。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啊,你真的不要命了。”他喃喃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也觉得太惊世骇俗了,眨了眨眼,把人拉出小巷,打岔说道:“没事,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开心的事情。” 黎循传奇奇怪怪地看着她,冷不丁又突然靠过来。 江芸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不解问道:“做什么?” “看你是不是江芸。”他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的眼皮,认真说道,“听说要是被附身了,眼珠子是不一样的。” 江芸芸任由他把拉着,就差围着她跳大神了,无奈说道:“你胆子这么小,还敢看鬼怪小说啊。” 黎循传嗯了一声,收回手,还是奇奇怪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写了一本嘛。”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还想瞒我。”黎循传见状,立刻冷笑一声,“记得请我吃饭,不然我就告祖父,先打你一顿。”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可没有,钱不是还要跟林徽结账吗,等我发财了,我们就去京城吃顿好的。” 黎循传一向好哄,立马开心说到:“好啊,听说京城比南京还热闹呢。” 江芸芸惊讶:“你没去过?” 黎循传叹气摇头:“我八岁跟着爹来到南京,游学也大都在南直隶附近。” “哦,老师说让我也去游学,你说我能去哪啊。”江芸芸兴奋起来,“上次听王守仁说嘉峪关景色很好,我这次有三年时间休息了,去嘉峪关绰绰有余。” 黎循传也跟着激动起来:“那好啊,我也想去。” “可你考上了,就要去翰林院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以后要做官,万一我们运气不好,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现在交通这么不发达,你说我们会不会就和苏轼苏辙一样,每次只能匆匆见一面,十多年的生活,相聚时间加起来连一年都没有。” 第一百零七章 江芸芸在心理已经准备给唐伯虎挨一顿毒打。 黎循传也觉得不对劲, 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这几个人是不是在看你呢。” 顾仕隆也跟着贴着她说道:“肯定是在看你,你这是要被人套头打闷棍了吗。” 这艘船是大船,大概有一百来号人,加上行李物件, 行驶得速度不快, 不少人就会站在外面看水景, 所以船板上目前有不少人。 这些人里面有人确实在欣赏风景, 但有人一眼就能看出鬼鬼祟祟的样子。 “唐伯虎又做什么幺蛾子。”黎循传叹气,“我看他是真的花花蝴蝶, 到处招摇。” 顾幺儿赞同地点头:“对对, 我看他就不安分,你以后不要和他好了。” 他一本正经对江芸芸说道:“坏!” 三人说话间,突然有一个女郎从人群中走出来, 直直朝着江芸芸走过去。 那女郎长得颇有江南水乡的清秀长相, 穿着粉色的衣裙, 头戴一朵小小的荷花簪子, 一笑起来, 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 三人顿时如临大敌。 那女郎见状, 噗呲一声笑起来,一开口就是软糯的吴语方言:“桃花小郎君, 好生俊俏啊。” 黎循传和顾幺儿默契地把江芸芸往前推了一下。 江芸芸耳朵都吓得往后贴了贴,手中的桃花瞬间挡住脸。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小女郎笑脸盈盈, 吴侬娇语,说话间, 递出一朵盛开的碗莲, “荷花娇欲语, 郎君愁杀侬哩。” 江芸芸手里被塞进那朵还带着水汽的荷花。 淡淡的荷花香味迎面而来而来。 没多久又出来一个年纪不太大的小女孩,女孩性格活泼,见状,立刻拎着裙摆笑着跑过来:“喏,你的好友非要我送给你的花,还要我给你念一首酸诗。” 一捧粉色的蔷薇被塞到江芸芸手中。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小女孩摇头晃脑念道,语调却又完全是平铺直叙,随后又一本正经点评着,“我听不懂。” 顾幺儿也跟着附和道:“酸不拉几的,我也没听懂。” “是吧,我也是。”小女孩说完,看了眼花又看了眼江芸芸,突然笑眯眯说道,“可我知道你长得跟花一样好看。” 她大笑着:“比那个大哥哥还好看呢。” “唐伯虎最丑了。”顾幺儿眼睛一亮,大声说道。 小女孩还想说话,被她娘匆匆拉走教训着:“你且少说几句吧。” 还不给江芸芸喘息的机会,第三个出来的是小郎君,小郎君穿着灰色的衣服,头戴方巾,笑脸盈盈,边走边念道:“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他手中一根是嫩绿的柳枝,一根是雪白的梨花。 极致的绿和洁白的雪,交叠在一起,是瑟瑟的秋风中柔软却又亮眼的存在。 他站在江芸芸面前,羞涩递了过来:“小生柳文生,小解元,很开心今日能和你坐同一条船。” 江芸芸接过来,笑说道:“谢谢你。” 柳文生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他们手中拿着五颜六色,大都不合时令的花,嘴里念着和花相关的诗句,没一会儿就把江芸芸淹没了。 越来越多的人都出来看热闹,甚至还有人在起哄,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询问什么事情。 很快就有人添油加醋把这事说了一遍。 ——有人找了十五个人给一个人送花呢。 ——啧啧啧,这个时节还能看到这么多花真是花心思了。 ——啊,男的女的? ——不清楚耶,被花淹了,有点看不清。 那侧江芸芸会被无孔不入的香味腌入味了,一张口,就有花在她嘴边来回戳着。 这么高调。 这么张扬。 哪怕幕后之人没上船,江芸芸现在一闭眼,都感觉自己能隔着重重水波看到那人嚣张的笑脸。 “我就说唐伯虎这人……”边上的黎楠枝耶被迫抱着几株梅花和菊花,喃喃自语,“还挺有意思的。” 顾幺儿左手兰花,右手玫瑰,香得连打两个喷嚏,不悦说道:“哪里有意思,阿嚏,我成了猴子,阿嚏,他们都看我,阿嚏。” 许久没有动静了,那群送花的人面面相觑,随后七嘴八舌说道。 “许是没了。” 江芸芸三人立刻松了一口气。 一侧的黎风和耕桑终于上前,把三人手中的花都拿走。 “哪找的这么多花啊,连荷花都找得到。”黎风笑说着,“唐公子好有心啊。” “唐公子对您还真是……”耕桑欲言又止,神色忧心忡忡,随后又没说话,只是把花都让小厮们放好,“等回了扬州再处置吧,拿点水养着。” 江芸芸抬起袖子闻了闻,只觉得味道浓郁,但很快她又察觉不对劲,因为唐伯虎不是只来一招的人。 虽然只是第一招,江芸芸就有点扛不住了。 她把桃花放在手心把玩了一下,随后递给黎循传,笑说道:“你拿着。” 黎循传呆了呆,盯着那支艳丽盛开的桃花,嘴角微动,眼珠子转了一圈,随后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不敢拿着,别等会还有幺蛾子吧,这个大阵仗,怪不得三四天见不到人。” 江芸芸视线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周围,随后笑眯眯说道:“那你给我拿着。” 黎循传想了想:“行吧,那我们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徐叔给我们买了两间客房,幺儿太小了,得跟着我们一人,免得不见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把看热闹的顾仕隆推到他手边:“那你带着吧。” 顾仕隆和黎循传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我不要!”顾幺儿不高兴了,立马这把江芸芸说道,“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要。”黎循传有脾气说道,“太这么闹腾了。” 顾幺儿大声反驳说道:“我才不要和你在一起。” 江芸芸叹气,看着顾幺儿死死抱着她,小脸气得圆鼓鼓的。 “你干嘛又赶我。” 他又委屈又生气。 她们坐的船是下午出发的船,不是快船,要过一夜,明天早上才能回到扬州。 顾幺儿年纪小,自然不能独自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让小厮带着怕压不住他,让他在这条船上胡乱跑。 但江芸芸肯定也不合适和他大晚上睡一下。 偏顾幺儿不爱和黎楠枝一起玩。 若是再拒绝,按照顾幺儿的脾气怕是又要闹起来了。 大不了晚上合衣睡一觉。 “那行吧。”江芸芸叹气,“你睡觉可不许踢人。” “才不会。”顾幺儿这才露出笑来,松开手,紧紧贴着她,然后重新掏出桂花糖来吃,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看着船上那些走动的人。 那些人和他对上视线后,都悄悄移开视线。 “老吃糖,要坏牙了。”江芸芸只当没看见,把他的糖拿走,“一天只能吃三块。” 顾幺儿眨了眨眼,竟也不生气,哦了一声放回兜里。 七八岁的小孩总有勃勃的生命力,此刻难得听话,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顾幺儿突然拨下她的手,小声说道:“我马上就要和你一样高了,不要摸我脑袋了。” 江芸芸低头。 顾幺儿看着她,随后心虚移开视线:“他们说摸头会长不高的。” “我要长很高的。” 江芸芸笑了笑:“行,下次不摸了。” 顾幺儿大声嗯了一声,随后又强调着:“但我还是会一直保护你的。” “嗯,谢谢你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走吧,我们回屋子去。” 顾幺儿牵着她手,蹦蹦跳跳走了,得寸进尺说道:“我们回扬州,你请我吃饭行不行。” “你爹让你来,是一分钱也没给你留啊。”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幺儿大人样地叹气:“花完了,蒋叔还没给我送来。” “那得赶紧送过来了。”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你这么能吃,把我吃穷怎么办?” 她伸手捏了捏八岁小孩圆嘟嘟的小脸,细腻柔软。 顾幺儿恼羞成怒,气得用脑袋撞了她一下。 江芸芸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朝着地板扑去。 黎循传大惊,连忙伸手去扶。 却不料,船上比一般地方要晃,三人竟然齐齐摔倒在地上。 顾幺儿摔在最上面,背后的那把剑重重磕在夹板上。 最下面的江芸芸闷哼一声。 匆匆赶来的黎风慌了:“啊呀,快起来,芸哥儿在下面呢。” 两人慌里慌张爬起来,江芸芸趴在地上没起来:“好像压倒腰了。” “年纪轻轻哪来的腰。”黎风反驳了一句,随后又担忧说道,“不知道船上有没有大夫,说不定刚才抽到了,以后可不能在船上大闹了。” 黎循传惊呆在原地,随后立马蹲下来,小心翼翼说道:“没事吧,我也没这么重吧,还能动吗。” 黎风连忙把黎循传拉走:“可别碰了,小心伤到了。” 他找了小厮,抬了担架,随后又安慰着江芸芸:“没事的,等到了扬州找个大夫看看也不碍事。” “怎么压一下就坏了。”顾幺儿吓坏了,下意识紧跟着江芸芸,委屈说道,“那我明天少吃点。” 江芸芸闭眼,没和他们说话,只是耳朵灵敏地听着周边的动静。 ——直到听到有一个脚步身突然匆匆停了下来。 她嘴角微微勾起。 ——抓到了。 —— —— 天色渐黑,月色明亮。 偌大的海域上只剩下一艘艘船只在慢慢悠悠开着,一时间分不清湖面山的点点星光是头顶的繁星还是船只上挂着的灯笼。 第一百零八章 “给我画画!?”江芸芸惊讶, “给我画什么画?” 祝枝山坐回椅子上,无奈说道:“他说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还考了一个解元回来,一定要让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还要让后世的人都知道你的光荣事迹。”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 唐伯虎的心这么大, 连后世的人都考虑到了。 “这东西万一有什么变故, 也传不下去啊。”她讪讪说道。 祝枝山倒是不担心,反而笑说着:“所以要多画画啊, 连同我在内, 伯虎请了五个画师呢,说要全方位把你画下来,总不会这么倒霉都没了吧!” 江芸芸想了想, 老实交代:“现在桃花在楠枝身上了。” 祝枝山错愕, 和她四目相对, 随后各自笑了起来。 “那伯虎要气死了。”祝枝山说着。 江芸芸无奈说道:“楠枝以后也会有大出息的, 而且他考湖广第三呢。” “那你画了什么啊?”顾幺儿凑过来问道, “我可以看看嘛?” “那你画了我吗?”他又好奇问道, “把我画的威风凛凛嘛。” 祝枝山点头:“自然画了,我们幺儿这么可爱, 肯定是要画一下的。” 顾幺儿有点不高兴他说自己可爱,但又想着自己也被画上去了,立刻骄傲挺了挺胸。 “那还有其他事情吗?”江芸芸又问道。 祝枝山摇头:“没了, 大抵是他现在要在南直隶给大肆宣扬一下吧。” 江芸芸扶额:“他自己不考试,倒也是热情。” “他一向爱恨分明, 喜欢你便是觉得你样样都好。”祝枝山笑说着, “你做事沉稳大方, 我一直觉得他现在跟着你到处跑,至少也是拴上一根绳子了,他之前时常放荡形骸,我总是害怕他得罪人。” “大狗狗大狗狗。”顾幺儿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的,“唐伯虎又不是大狗狗,黑云才要拴绳子呢。”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跳,把人提溜过来,扔到床上:“小孩子快睡觉,小心长不高。” 顾幺儿抱着被子打滚:“睡不着,我想出门玩。” “快把他这个癞皮狗的样子画下来。”江芸芸指着顾仕隆,面无表情对祝枝山说道,“以后就画他这个样子,也给后面的人看看,顾仕隆这么大年纪了,大晚上不睡觉就知道撒泼打滚。” 祝枝山煞有其事点头。 顾幺儿滚着被子,躲在床边,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随后眼睛一闭,只当自己睡过去了。 “你自己还小,还要带着更小的小孩,也不知道顾侯爷怎么想的。”祝枝山见状,摇头说道。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问题不大,幺儿除了贪玩也没什么大问题,比一般小孩其实还要懂事一点。” 床上的顾幺儿蛄蛹着,恨不得此刻自己是红孩儿,在水里翻天覆地。 “你去休息吧,明日也不用躲躲藏藏了。”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祝枝山走到门口,回过神来问,“万一是坏人呢?” 江芸芸手指对着屋内的顾幺儿比划了一下:“那也要打得过他啊。” 祝枝山失笑。 “而且你这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想不到我会早点离开南京,当时乍一听还不觉得奇怪,但中间也有三日时间,只要你没跑出南直隶想来都是赶得回来的,而且南直隶水域畅通,如今处处顺风顺水,你的信件都来的这么快,按理人也该回得来,可见你人跑得也不是很远。” 祝枝山只能佩服地竖起大拇指,也不多话,自己回屋子睡觉了。 江芸芸关门,一扭头就看到顾幺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还不睡觉?”江芸芸挑眉。 顾幺儿在床上打滚:“唐伯虎给你送了好多花,那我送你什么啊?” “什么送我什么?”江芸芸把人推进床铺里面,“你想让我睡地上吗?” 顾幺儿咕噜一下滚到床里面,被子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偏还滴溜溜地转着。 “徐叔给你好多礼物,唐伯虎和祝枝山也给你送了花,那我给你什么好呢?”小孩苦恼说道,“可我钱花完了。” “你给我现在好好睡觉就好了。”江芸芸困得直打哈欠,“小孩子也操心这个事情?” “我不是小孩了。”顾幺儿强调着,随后又理直气壮说道,“可他们都送了,我也是你朋友,所以按道理我也应该送你的。” 江芸芸吹灭蜡烛,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顾幺儿用力蹭了蹭她的手心。 “睡吧,幺儿。”她低声说道。 顾幺儿却是不困了,撑着下巴,借着海面上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十一岁的小少年皮肤白白的,人也瘦瘦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和他以前见过的人多不一样,那些武人易怒,嗓门大,就连做事也格外粗鲁,就算是做了十分的好事,落在外人嘴里也只剩下五分了。 可江芸不一样,她爱笑,整天笑脸盈盈的,哪怕有人冒犯也不会生气,说的话也好听,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明明整天都是坏心眼子,可大家都还是觉得这是一个顶顶好的人,任谁见了都喜欢。 顾仕隆想起他爹第一次与他说起江芸的话。 ——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想让你也见见,以后你跟着他学一下,将来与你大有裨益。 那个时候顾仕隆是不高兴的。 他不喜欢读书人,账房里的那个先生说话阴阳怪气的,教他读书的先生也凶得很,他只要一发脾气,所有人都会骂他不对,用他听不懂的话说他。 他越着急,便越生气,他们就越得意。 可江芸不会,她总是笑眯眯的,和和气气地和他说话,他再调皮,江芸也不会生气,毕竟他总有办法拿捏住他。 他说你要是不读书,自己名字也写不来,以后和人比武也不能下帖子了,让别人代笔可一点也不威风。 他还说,要是想跟他爹一样厉害,兵书肯定要学啊,不识字兵书也看不懂,别人骗你,你也不知道,你以后要当将军的,若是被人骗了,死的可都是你的手下啊。 他还说,打打杀杀只是最基础的,万一碰上比你厉害的,你不就输了,只有用脑子去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顾仕隆听得懵懵懂懂,他听不懂,可又觉得江芸可真是厉害啊,这么多人针对他,这么多人欺负他,那些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他还是按着自己的办法,一个个都解决了。 顾幺儿嘴里嘟囔着,伸手戳了戳江芸的脸,随后又倏地收回手,呆呆笑了笑,随后裹着被子睡着了。 ——他也要给江芸准备礼物。 ——可不能被唐伯虎比下去了。 黑暗中,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 —— —— 第二天祝枝山出现在江芸芸身边时,黎循传大吃一惊:“你不是赶不回来吗?” 祝枝山摸了摸鼻子:“我和……” “他想给我一个惊喜。”江芸芸捅了捅祝枝山的胳膊,对着黎循传笑眯眯说道。 祝枝山就把解释的话都咽了回去。 黎循传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便跟着笑说道:“确实很惊喜,那就跟着我们回扬州吧。” “幺儿,还没睡醒吗?”黎风问,“等会就要下船了。” “他天刚亮就跑了。”江芸芸无奈说道,“拉也拉不住。” “七八岁的年纪最是爱玩的时候。”黎风安慰道,“我让人去找找,不碍事。” 众人说话间,喧闹声逐渐传来,没一会儿,就看到顾幺儿被人提溜着送回来了。 “你家这孩子要管好啊。”原来是开船的船长亲自来了。 江芸芸低头去看顾幺儿。 顾幺儿小脸气得圆鼓鼓的,抱臂扭头,一脸不高兴。 “怎么了?”黎风担忧问道,“跑到船舱打扰你们了?” 船长脸色臭臭得说道:“大早上不睡觉跑船舱里面,也没动静,悄无声息的,吓死我们了。” 黎风自然又是道歉,又是赔钱。 等人走后,江芸芸低头去看顾幺儿。 顾幺儿臭着小脸,紧贴着江芸芸腿边:“我就是想看看还要多久才能回扬州。” “那你直接问黎叔就知道了。”江芸芸也没生气,摸了摸他被秋风吹得冷冰冰的脸蛋。“吃饭了没?” 顾幺儿见她没生气,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捏着手指说道:“没有吃。” “那跟着黎叔去吃吧。”江芸芸对着黎风打了个眼色。 黎风牵着他的手:“少吃点,等会靠岸晃得很,免得吐了,等会回扬州就可以吃好吃的。” 等人走远了,黎循传摸了摸下巴:“幺儿是不是在撒谎。” “这不是没闯祸嘛,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且让他自己自由生长才是。” “怪不得,幺儿这么粘你。”祝枝山笑说,“你明明年纪这么小,也没养过孩子,但总让人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你说的这点,我这可要牢牢记住,以后也要如此对我的小孩。” 黎循传小声嘟囔着:“那你要小心,你的小孩若是教起来和芸哥儿一样不省心,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祝枝山想了想,突然也觉得头疼。 船只在水中晃晃悠悠走着,一行人很快就下了船。 黎循传临走前还把桃枝带出来:“这花也没蔫掉,也怪厉害的。” 祝枝山看着那支花欲言又止。 江芸芸目不斜视下了船板:“快走吧,早些回家去。” 只三人正在等黎叔等人下来时,突然跑出来一群莺莺燕燕,围着黎楠枝说话,一人扔了一支木芙蓉。 “好俊俏的小郎君啊。” 第一百零九章 周鹿鸣是半月前不见的。 自从江芸芸让周笙和周鹿鸣建立联系后, 就由乐水作为里外的跑腿,原本不算频繁,但江芸考试之后,便也跟着多走了几趟。 乐水在哥哥乐山的调教下, 平日里帮忙内外院跑跑腿, 还算积极负责。 但是半月前, 周笙做了一套秋衣, 就让乐水送去,结果到了印刷坊, 却听工友说他昨日回村了, 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住在村子里了,那个时候江芸正准备乡试, 去祭祖求祖宗庇护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直到三日后, 乐水再去时还是没找到人, 他还特意去了一趟杏花村看看, 结果村子里的人都说当天下午就走了。 周笙这才发现人是不见了。 如今找了半个月还是没有踪影, 心里急得不行。 “报官了吗?”江芸芸问。 周笙垂泪:“我让乐水去报了, 可没有任何消息,我们没线索, 想来衙门也没办法,至今也没有消息。” 江芸芸拧眉:“那乐山去做什么了?” “我想着乐水做事不细心,乐山是个仔细人, 我让乐水带着乐山再仔细找找。”周笙擦了擦眼泪,“这可怎么办?他肯定不会突然失踪的, 现在的工作也做得好好的, 日子也越过越好, 林家给的工钱也多,怎么会不见呢。” “他们都跟我说城外很多盗匪,不会是……”周笙越说脸越白。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不要想这些,我先去林家问问,是不是临时有事交托出去了。” 周笙眼睛一亮:“也有可能,工友都说他很受林家重视,他自己也说现在开始负责整个印刷坊了,说不定是有事情呢。” 江芸芸嗯了一声,起身说道:“那我去问问,你也别着急。” 周笙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你考试回来辛苦,还要让你来回奔波。” “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南京到扬州也不远,坐船还是很舒服的,对了我让乐山带了礼物,我每个礼物上面都写着名字,你等会拿过来都分了。” “那个袋子里是四百两银子,江如琅刚给的,你先给我放好,我年前要启程去京城要用一些,剩下的钱我还有别的用处。” “我的东西还放在黎家,等会乐山回来了,你就让他先帮我把书拿回来。” “徐家送了我很多礼物,现在拖回来太惹眼了,等过几日我再慢慢运回来。”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道,随后又说道:“你先冷静下来,想想最后一次通话,舅舅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去林家一趟,晚上不知道回不回来吃饭。” 周笙一脸忧愁地目送她离开。 院中,江渝带着小春蹲在地上挖泥巴,见江芸芸又要走了,连忙跑上去问:“你又要走了吗?” 江芸芸笑说着:“有事情要先出去,会尽量在晚上赶回来的。” 江渝有点小伤心:“可你刚回来,我很想你。”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江芸了。 他长高,又瘦了,她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她从一出生就一直和江芸生活在一起,从没有离开这么久。 陈墨荷上前把小姑娘抱走:“芸哥儿是有事情,等事情结束了,自然就可以和渝姐儿一起玩了,早点出门早点回来。” 江渝闷闷说道:“好吧,那你早点回来。” 江芸芸安慰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江渝又开心起来。 江芸芸离开江家没多久,就看到乐山和乐水相携回来了。 “屋子确实有住过人的痕迹,说是十三日那天一大早提了水果和香烛回去的,只说是扫墓一下,那天下午申时就回去了。”乐山说,“我看他回去的心情不是很急,屋子什么都扫了,弄得很整齐。” “印刷坊那边则说他出门是给您烧香求佛的,本来是八号那天就要走了,谁知道林家的人来闹事,两边的人起了冲突,林大公子还受伤了,他当时就在书肆那边也跟着打了架,所以他也拖了几天,又见林家没什么动静了,这才十三号一大早就说出门卖水果,还说晚上会回来的。” 江芸芸拧眉:“林家怎么了?” “说是几个兄弟闹得厉害,书店都被砸了两次了。”乐山低声说道,“瞧着是不好善了了。” 江芸芸点头:“行,你们先回去吧,把东西都分了,再去黎家帮我把书先带回来,徐家的东西你们若是有喜欢就自己去挑,只是不能声张,这一个月你陪我在南京也是辛苦了。” 乐山连连摆手,诚惶诚恐说道:“那是徐家给您的东西,我如何能拿。” 江芸芸压了压手,不愿多言,想了想说道:“那就等我回来再说,你们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乐山乐水目送江芸芸离开后。 乐水忍不住问道:“他真的会给我们东西吗?” 乐山收回视线,手指啪地一下打在他后脑勺上:“芸哥儿一向说到做到,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跟在二公子身边前途不会差的。” 他顿了顿,又安慰道:“你这一个月做得不错,陈妈妈对你也和蔼了不少,也不枉费我死皮赖脸把你留在这里。” 乐水摸了摸脑袋:“你是我哥,我肯定得跟着你走了。” 乐山满意点头:“那你学的字如何了?” 乐水苦着脸没说话:“太难了。” 乐山恨铁不成钢:“你这人,你知不知道现在书童也很抢手的!” ——多少人跟他抢活啊。 —— —— 江芸芸先是来到五典书肆,只见大门紧闭,门上还有打砸的痕迹。 “哎,大娘,这家书店怎么关门了?”江芸芸拉住门口摆摊的妇人问道。 那妇人叹气:“家门不幸啊,好好的生意就这么做不成了。” “这家书店都是他们家的大郎君负责的,后来郎君去世后,由他的儿子接管了,别看人年纪小,做事可是很地道的,心肠也好,生意做得比之前的还要好,可偏偏家里其他几房不省心,非闹着要掺和进来,这个月更是找人来闹事,你看,好好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那少东家人呢?”江芸芸又问。 “有一次来闹事的时候被砸了脑袋,半个多月没见到人了。”老妇人摆了摆所,为难说道,“我也有点不记得了,反正就是很久没开门了,我瞧着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江芸芸拧眉,随后转身离开。 她想了想决定先去寿芝园。 周鹿鸣在扬州城没有什么仇人,整日都在印刷坊里,按理不该有什么是非。 至于说的盗匪,也不是没可能,但青天白日的直接下手,未免也太凶狠了,官府那边不可能没动静,而且若是真的有盗匪,肯定也不会只有周鹿鸣一人出事。 半月前林家内部突然发难,他也去帮忙了,说不定被那群纨绔子弟牵连了。 她去寿芝园的路上买了点果脯糕点,这才匆匆来到侧门。 开门的是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中年人,居高临下打量着江芸芸,又看了一眼那不值钱的果脯,轻哼一声:“主家有事,暂不接客。” “我来找你家老爷林徽。”江芸芸说道。 那管家又打量了一眼江芸芸,随后不耐说道:“我们大老爷也不见客,你速速离开。” 大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江芸芸拧眉,也不生气,只是转身离开。 她得拿个趁手的兵器来。 那管家见脚步声走远了,这才冷哼一声回了角屋。 “谁啊?”房内,烤火的仆人问道,“又是来找那个倒霉鬼林徽的。” “那又如何?”那管家坐在火边,伸手烤火,随后冷笑一声,“如今我在这挡着,我看谁能进来救那孤儿寡母。” —— —— “你小爷我的路你也要挡!”顾幺儿手中的长剑重重拍在那人的小腿上,大怒。 江芸芸慢慢吞吞从门口走进来,笑眯眯说道:“你这刁奴好生无礼,我要见你们主人,你却不通报,嘴里还不干不净得骂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挟主自重了,如此嚣张刁蛮。” 侧门的动静不少,不少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那管家捂着脸,委屈说道:“我家主人不见客。” “是哪个主人,我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是这间园子的主人,他与我说,乡试结束后一定要我来拜访,如今我来了,你却又说他不见人,我让你去通报你也不去,如此推三阻四,我如何信服你,说不定你这刁奴欺上瞒下,拦着我不让我见人。” 江芸芸声音格外清亮,便是远远的人都能听清她说的话。 “还骂人!”顾幺儿大声说道,“坏人!” “我没有,我们主子真的说不见人。”管家回过神来,也跟着大声说道,“你们可别是年纪轻轻不学好,学那地痞流氓故意来惹事的,欺负我们主子孤儿寡母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朗声说道:“我江芸,乃是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何来惹事。” 管家吃惊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心中咯噔一声。 人群听说这人是今年的小解元也跟着凑热闹,越来越多的人站在门口围观着。 “我敢自报家门,你敢吗。” 江芸芸上前一步,厉声问道。 管家嘴角微动,愣是不知如何开口,气势上顿时输了一大截。 他想动,却被顾幺儿的剑压得起不了身,只能无助地扑腾了一下。 林家的仆人围了过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江芸芸看着至今也没有一个主事出来,心中微动,立刻逼近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管家,咄咄逼人质问道:“到底是谁让你在门口拦人。” 第一百一十章 江芸芸出了城外,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处简单,还未装饰的小院,小院大门紧闭, 她下了马车敲门时说出林徽给的暗号, 过了好一会儿, 那扇紧闭的大门才打开。 郭佩憔悴的脸从门缝中露了出来。 “芸哥儿!”他见门口站着的是江芸, 惊呆在原地,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是我。”江芸芸说道, “思羲说你和我舅舅在这里。” 郭佩回过神来, 连忙把江芸芸拉进来,随后警觉地看了眼外面,这才小心翼翼关上门。 “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郭佩没说话, 带着江芸芸心事重重来到主屋:“人在这里。” 江芸芸一入内, 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人。 周鹿鸣整个人趴在床上, 脸色蜡黄, 额头缠着厚厚的白布, 脖子上也套着竹编作成的支架。 “他伤得厉害, 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动,您多担待。”郭佩又把他的伤势简单解释了一句。 周鹿鸣是直接被人敲了脑袋, 然后扔到水里的,因为头上破了一个大洞,还落水受了风寒, 半个月了还时不时恶心想吐,到现在还是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 “当时真是惊险啊。”郭佩叹气, “我过去的时候就一个脑袋浮着了, 若是我晚来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周鹿鸣见江芸芸就面露欢喜之色, 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人却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江芸芸见周鹿鸣还全须全尾的,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是碰上强盗了?”江芸芸坐在他床边,摸了摸他冰冷冷的额头。 周鹿鸣神色微动,想动一下手,却又面露痛苦之色。 江芸芸心中微动。 “可千万别动,后面好大一个疤呢。”郭佩连忙说道,“真是万幸没出人命呢,大夫刚见了都直呼吓人,你可要好好养着,不要乱动。” “我问你问题,你动眼珠子就可以了,右边就是对,左边就是不对。”江芸芸拍着他的手,安抚道。 周鹿鸣便不错眼地盯着她看。 “你是被盗匪抢劫的。”江芸芸问。 眼珠子往左边转了一圈。 “什么,不是贼匪,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郭佩惊讶问道。 江芸芸捏着他的手指,仔细想了想,这才继续问道:“你认识打你的人吗?” 周鹿鸣的眼珠子先往右走了走,随后又飞快走向左边,甚至还眨了眨眼。 “这事什么意思啊?”郭佩着急问道,“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周鹿鸣的手指在她手心中轻轻点了三下。 “你怀疑是他?”江芸芸眉心微动。 眼珠子又往右边动了动。 周鹿鸣一脸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不信。 “那你见过打你的人的样子嘛。”江芸芸又问。 周鹿鸣的眼珠子往左边动了动,神色沮丧。 “不碍事。”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周鹿鸣神色松动。 “钱财有掉吗?”江芸芸继续问道。 周鹿鸣的眼睛往左边动了动。 “你是身上没有钱,还是钱没有掉。”江芸芸左右各举起一个手指,“是哪个,就看哪边?” 周鹿鸣朝着左边看去。 郭佩哎了一声:“还是芸哥儿敏锐,他衣服里有钱的,而且衣服也没有被人翻过的痕迹,喏,钱财多在那个柜子里。” 他起身,在靠墙的小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钱袋子,上面绣着一朵凌霄花,如今浸了水褪了一半的颜色。 “都在这里,衣服裤子也都在隔壁放着,我不敢晾起来,所以都在隔壁阴干了。”郭佩解释道。 江芸芸拿过荷包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两银子还有数十个铜钱。 “钱没少,衣服鞋子也还在,说明那个人就是冲你来的。”江芸芸拧眉,“除了林家,你有得罪过的人吗,这人要知道你的底线,至少知道你是杏花村的人,也要知道你那日的行踪,甚至要对芦苇荡颇为熟悉,并且对你颇为怨恨,怨恨到要杀人的地步。” 江芸芸一条条分析着。 周鹿鸣神色逐渐迷茫。 “他在林家做事很负责的,脾气也好,之前提拔他做管事,都没有人有怨言,基本不可能是在林家工作的时候得罪人,而且你的同乡当时都在工坊里,也不可能是他们。”郭佩也跟着分析道。 “是不是你之前工作的地方,有人嫉妒你,之前你身边有个同乡不是说有人说你没有介绍他过来,还一直找你吗,又或者是你村子里有谁看你富裕了心里嫉妒了。” 郭佩顿了顿,忍不住说道:“可别说是郭叔我胡说,你们周家现在就你一个独苗苗了,你又突然得了好伙计,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相熟的人,越是看不得你好的。” 周鹿鸣眉心紧皱,却又实在想不出来。 “不过鹿鸣脾气好,人也好,就算有人嫉妒,那也不会下死手啊。”郭佩又自顾自说着。 江芸芸沉默着,没有继续问到下去,只是来来回回把玩着周鹿鸣手心的茧子。 “郭叔。”她冷不丁出声,“你们和其他几房是平日里矛盾就很大吗?” “说来这事也是奇怪。”郭佩也跟着不解,“其实我们对各房也都是颇为照顾,芸哥儿可千万别不信,我们这书肆别看挣得多,其实给他们的也多,每年一半的盈余都要给各房平分,剩下的才做来年的预算,年底分红各房可都能拿到六百两银子呢,这还不算上每月要给的一百两。” 一年下来,每家光在书肆就能得到一千八两银子的利润,这不是小数目,还有林家田地里的出息,自己经营的各种生意。 只是算的再多,若是按照郭佩说的,书肆应该占大头才是。 江芸芸在心中算了这笔账:“那如何又会出此事?” 郭佩拍腿:“就是因为想不通才觉得奇怪,这家店能有这么好的生意,那可都是我们徽哥儿自己钻研的,人脉生意往来也都是我们自己亲自跑的,之前三老爷家的大少爷不信非要掺和,那些商户都不愿意呢。” 林家靠谱的人就大房一支,平日里往来的也都是大房的人,现在突然换了人,商户们自然对自己的东西格外慎重,不愿意轻易交付。 江芸芸心中微动。 郭佩叹气,继续说道:“按理,这书肆他们拿了也没用,你看他们这几天也没开业,怎么就好端端要弄这些事,黄了我们不少生意,等会还要重新拾起,又要花不少心思。” 江芸芸沉默,随后轻笑一声,讥笑着:“他们给他人做了嫁衣而不自知。” “你是说我们的对手?”郭佩反应过来后,惊讶说道,“可我们五典书肆一向与人和善,从不交恶,哪来这样要命的对手。” 江芸芸想了想,在他耳边轻说说了几句。 郭叔面露惊讶之色。 “这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新开的书店可不少。” 江芸芸把周鹿鸣的手放回被子里,解释道:“位置好,地方大。” 郭佩跟着点头应下:“您一向有办法,就听您的,我等会就找人去查一下。” “出事之后怎么不直接给我来信。”江芸芸又问道,“耽误了这么久,若是那些人起了歹意可就迟了。” 郭佩急得直拍大腿:“我如何不急,可我这是出不去哇,这是我之前给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准备的院子,若是他实在读书不行,我百年之后也有个安生之处。” “当时我见鹿鸣情况实在严重,就安置在医馆里,然后打算先回林家接回郭俊,也把这事说一下,结果远远瞧见林家灯火通明,各个侧门都有人站着,那些人我还不认识,便心生警觉,没一会儿就看到徽哥儿安置在林御身边的小厮跑出来说是几家联手了,那些人见我不在,就想要来抓我,我就赶紧借着夜色走了,又想着鹿鸣在这里不安全,就把他也接过来放在马车上,连夜出了扬州城。” “出不去?为何出不去?”江芸芸不解。 “那些杀千刀的竟然学聪明了,把所有送信的驿站都堵住了,我只能盼着你们能赶紧回来,然后悄悄去找您,我今日本打算中午去抓药的时候,悄悄去码头看看有没有从苏州回来的船,您得了解元,回来肯定风光,我打听一下肯定能打听到。” 江芸芸手指轻点,随后灵光一动:“你救他在先,还是林家出事在先?” “鹿鸣出事在先,我去找他就是因为之前鹿鸣在书肆里和林家人冲突了,那些人一直心中不服,之后几次小冲突间都提到了鹿鸣,徽哥儿怕他们挟私报复就叫我去把人接回林家照看,我这才去找人,谁知到了印刷坊就说一大早就归家去了,我就想着来都来了,就准备直接接他去林家。” “那里都是芦苇荡,我刚还差点没看到,若非见那一簇芦苇动得厉害,我就看了一眼,这才看到鹿鸣。”郭叔庆幸说道,“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救上来,然后匆匆赶往医馆,最后才回家,中间大概隔了三个时辰。” 江芸芸沉默,坐在床边半晌没动静,郭佩也不打扰,出门去煎药了。 “你觉得是江如琅,为何?”她见郭佩在外面,低头问着周鹿鸣。 周鹿鸣忍不住艰难开口,声音沙哑的好似在石头上打磨,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林御和江来富,见面,撞见。” 江芸芸点头:“林徽也说他这事和江如琅脱不开关系,但这事算起来也只是生意阴私,怎么也轮不到取你的性命。” 第一百一十一章 钟家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 只是晌午过后,有人敲门递了拜帖,管家本不想理会,可以看那两人的名字, 心中微动, 匆匆去后院找了主事人。 老夫人是钟家的大家长, 如今一应大事还握在她手中, 她接过那张红单沉默了半晌。 “谁能想到,他还真是一个有大造化的孩子。”钟老夫人的目光在最后署名的两个名字上沉默了片刻, 随后微叹了一口气。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帖子上的丹青笔画, 那是一株秀气的兰花,只用极细极淡的笔墨几笔勾勒在红色纸张的背面,正面才是一手绝佳的笔墨文字。 ——举人华容县黎循传楠枝敬拜。 ——举人长洲县祝允明希哲敬拜。 “那见不见?”钟家大老爷见老夫人不说话, 只好小心翼翼问道。 老夫人沉默, 抬眸看着面前的大儿子, 低声问道:“你觉得见不见。” 钟威视线躲闪了一下, 也跟着沉默了。 老夫人膝下三子一女, 如今大儿子钟威接手了钟家的生意, 二儿子钟战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极少回家, 三儿子钟戬十年前考中秀才后便一直没有精进,这些年一直在闭门苦读,不理俗务。 唯一的女儿钟道成就是嫁给林家大房的那位大夫人。 钟林两家之前关系一直不错, 一开始甚至因为女儿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钟家比林家还着急, 幸好林梅生不计较, 依旧和夫人恩爱有加, 甚至也没有纳妾的打算,钟家对此感激涕零,对林家也一直有亏欠之情。 后来还是钟道成终于想通了,给林梅生纳了一妾,一年后那妾侍生下一子,钟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让钟道成把那孩子抱到自己膝下亲自养。 老夫人对这位外孙也是颇为关心的,年幼体弱很少见风时,也是常常送药送补品,年纪大了一点,可以走动了,也是拉着手,亲亲热热说话,每年给的红封都是孙辈里最大的。 只是这样的关系随着林梅生和钟道成的先后去世逐渐有些尴尬起来。 到底不是自家女儿的孩子,而且那位生母在主家两位主子去世后也逐渐高调起来,这对钟家来说并不是好的寓意,为此钟家没少遭到嘲笑。 所以钟威开始单方面和林家淡了这层关系。 但林徽却是逢年过节都会送礼物上门,年前听说老夫人偏头疼发作,还特意去应天府请了大夫过来。 “你不想见他。”老夫人把手中的红单放在一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下一任当家人,“可你知当年我为何为昭昭定下林家这门婚事。” “林家在梅生之前生意一般,几个男丁没有一个立的起来,也就是林梅生的爹性格忠厚老实,勉强维持那间书肆,我见那林梅生性格肖像其父,面容秀气,加上年纪轻轻就过了院试,也算是一表人才,你妹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生她遭了好大一番罪,也让她自小体弱,可她偏偏性格强势和你爹格外相似,我怎可能送她去高门大户那些吃人的地方去,林家的家世,梅生的人品,是最好的选择。” 钟威神色微动,有些不屑,却又没有开口。 老夫人察觉到他的态度,继续说道。 “那时我们钟家已经在扬州屹立多年,从你爷爷那辈起就做起了笔尖的生意,后来你爹多加了一条墨,如今纸砚也开始略有涉及,也算是堪堪沾上文人墨气,若是你的三弟争气,能考上举人,我们钟家便算是彻底翻身了。” 钟威脸上立刻是遮掩不住的骄傲:“三弟还年轻,还未到四十,如今老师都说他大有进步,下一场乡试定能让娘如愿以偿。” 老夫人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张帖子上,目光幽深。 “你可知这位黎家小公子几岁?” 钟威脸色喜色顿时拉了下来,勉强说道:“人家是书香世家,我们和他们也是差点意思的,而且他那位祖父可是状元,娘你难道还不知道,黎公收的那个小徒弟今年才十一岁,竟考中了解元,他那样的人,才读书一年竟有如此本事,可见如此家风,如此良师,如何能不考中。” “那黎家可是人人都考中了?”老夫人又问,“一个人的成功,和机遇勤勉天赋固然脱离不开,可你知最需要的还是什么吗?” 钟威不解地摇了摇头:“还请娘解惑。” “眼光。”老夫人点了点那张红单。 “我远远见过江芸,那小子有一对出色的眼睛,就是那双眼睛看中了黎公,也看中了那些苏州来的才子,当然也看中了林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钟威不服:“那又如何,那江芸还看中了那些农民呢,为他们出头,弄出了好大的动静,难道那些农民也有本事,而且我可听说了,江芸和林徽关系好,是因为之前江芸囊中羞涩,林徽便开高价请她抄书,江芸既然会为农民伸冤,知恩图报林徽那又如何。” “你也是知是知恩图报。”老夫人叹气,“那林徽遭此厄运,这么刚出炉的小解元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钟威嘴角微动,最后硬邦邦说道:“那是他不懂。” 老夫人轻笑一声:“不懂?你错啦,他太懂了,他若是不懂,今日就会亲自上门,可你看他找了帮手。” 钟威盯着帖子上的名字,眉心紧皱。 “儿子不懂,他一个解元好端端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做什么,少了一个林家,还有很多的陈家,陆家,多得是人讨好他,林徽到现在连县试都没去考,哪里值得他如此礼贤下士。” 他顿了顿,忍不住鄙夷说道:“他前十年都被困在小院子里,人也没见过几个,瞧着一个林徽对他还不错,就对他这般掏心掏肺,这是没见过多少见识,要我说,林徽也不过是压宝,他不是还压了那些苏州人,尤其是那个唐伯虎,娘是不知道,可真是放浪形骸,要我说可就是压错宝了。” 老夫人见他冥顽不灵的样子,突然拍了拍桌子,怒斥一声:“跪下!” 钟威脸色青白交加,可最后还是咬牙,扑通一声跪下。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老夫人怒斥道,“与人为善!少给我搬出你盛气凌人的大少爷架势,你钟威在扬州还算有些名气,人人叫你一声钟老爷,当真是飘起来了,可出了扬州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一个解元,一个秀才你都编排上了。” “你难道已经蠢到看不出江芸未来的前途吗?”老夫人冷笑一声,“你也知他背靠黎公,有厉害的师兄弟帮扶,你偏要埋汰他几句,十岁之前出不了门那又如何,人家现在已经是解元了!他的未来已经远超扬州大部分人,他出了这个扬州,便是到了顺天府,所有人见了也都叫一声江解元。” 钟威咬牙:“娘,你不懂,江芸再厉害那又如何,他可是江家的人。” 老夫人面无表情:“好你个蠢货,到现在还看不明白,你和江如琅搭上线这个事情,当真以为是天衣无缝吗,若是江芸不知道,难道他不知道一个解元比一个举人更拿得出手吗,他不会自己亲自来给林徽撑腰吗,如何要这样委婉,这是在给我们脸面。” 钟威惊呆在原处。 老夫人冷笑一声:“给脸不要脸,说的可就是你,虽说江家关系到底如何我们不予理会,但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江芸和江如琅并不是亲密的父子关系,他们自有一场好官司要关起门来打,偏你看不清,以为和江如琅搭上关系,让他顶替林家的位置,自己也能享到江解元的庇护。” “他,他不是刚回来吗。”钟威喃喃自语,“说不定是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出面,哪有这么多深意。” 老夫人闻言,闭了闭眼,随后强忍着不耐,只继续强硬吩咐道:“明日两位举人来,你亲自把人接进来,林家的事情确实是我们做的不对,林徽到底是记在你妹妹名下的,那就是我的外孙,如今突逢大难,想来林家也是乱成一团,徽哥儿年纪小,秦夫人想来也受了惊吓,你让你夫人等会亲自上门一趟。” 钟威还想说话。 老夫人已经不理会他,只是把帖子递给一侧的丫鬟,开始交代明日的事情。 “明日要上最好的的瓜果和香茗,让管家等会去和老三说,他们都是读书人有话说,明日也一并出门接待,对了,还要备好回礼,就那一套笔墨纸砚就是,不需要太贵重的,清雅一些,以防万一,多备几套。” “你下去吧。”老夫人揉了揉额头,靠在隐囊上,闭眼幽幽说道,“江家的关系断了吧。” —— —— 黎循传当天晚上就去江家找江芸芸,问问明日上门到底要说什么,却扑了空,没逮到人。 乐山说他和幺儿带了人去了杏花村,说是要做贼去了。 “但芸哥儿说,若是您来找他也是有话交代您的。” ——“林徽突遭大难,你代他去叙叙旧,拉拉感情。” 黎循传呆怔片刻,随后不解问道:“不是去给人撑腰的吗?” 撑腰,那态度就要强硬一些。 若是叙旧,那就是温和的态度。 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的。 乐山也跟着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黎公子这么聪明,肯定会琢磨出来的。” 黎循传背着手,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乐山一转身,正看到大管家江来富站在不远的位置,心中立刻咯噔一声。 “黎公子来是做什么啊?”江来富见被他发现了,便笑眯眯走出来问道。 乐山心跳得厉害,心思转动了无数个念头,到最后只是眨了眨眼,笑说道:“小公子想要找芸哥儿吃饭,但芸哥儿说晚上迟些回来。” 江来富心思微动:“芸哥儿哪里去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五典书肆虽只是一家书肆, 但它在扬州颇为出名,尤其是这几年在林徽的经营下,隐隐有执牛耳的架势,尤其是去年, 林徽不知怎么和苏州那几个才子搭上关系, 更是押宝押中了江芸。 现在大家都觉得是五典书肆风水好, 只要是家中有子弟在读书的, 都会去他那里买书,沾沾几位举人和江解元的喜气。 寿芝园就不说了, 这样富丽堂皇的院子, 前景后院,亭台楼阁,流水潺潺, 假山林立, 一年四季各有风景, 任谁看了不眼红。 这两样东西若是林梅生还在, 大家自然不会起什么歹毒的念头。 又或者, 林家大房子嗣众多, 亲戚们也会在心中掂量几分。 更或者,林徽争气考中个秀才举人等等, 那一家人自然也是和和气气的。 可现在林家大房的长辈都已去世,家中只有林徽一个独苗苗,且这个独苗苗连着县试都没去考, 那这两个地方落在他们手里,就和小孩抱金过闹市没有区别。 人总是贪婪的,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 那就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林徽的这场无端祸事便是一个开端。 “书肆是我们祖父建的, 你爹不过是因为长子,所以才接管书肆,你又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所以这书肆自然而然又落在你手中。”林御率先开口发难,“可你别以为这东西就是你的,这说到底也是我们林家共同的家产,如今要分家了,这东西自然要都均分的。” 他伸手指了指林衍:“我和三房那可是伯伯的亲侄子,按理是要多分一点的,毕竟书肆是在大伯的手下才开始发展起来的。” 林衍跟着点头,大秋天还摇了摇扇子:“正是正是,我们可是血亲啊。” “不过祖父那一辈一直没分家,这书肆应该也有二叔公和三姑婆的一份,只是祖父那一辈书肆经营生意寻常,所以二叔公少一些也无妨,三姑婆虽说是出嫁女的,但怎么也该有她的一份。” 被他点到名字的老人,都含蓄矜持地点了点头。 林御显然对这家书肆早有想法,早早就把各家利益相关的人全都团结起来,争取分起来面面俱到,这样的说法想来也是思考了许久,这才说出来有条不紊。 而看林家众人的神色,瞧着也是没有意见的,所以也都是打好招呼的。 这次分财产,本就是他们早已准备好的事。 钟威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不悦说道:“你这小子整日不务正业,原来心思都在这里。” “若是你要说这些,那我也要好好和你们掰扯一下。”钟威个子高,声音粗壮,上前一步,目光威严扫视众人。 他毕竟是钟家话事人,出门在外人人都叫一声钟老爷,性格强势,目之所及处,不少人都避开他的视线。 “老太爷在的时候,五典书院不过是仁丰里一间小小的店面,左右走两步就到头了,生意也是青黄不接,非我自负,若非和我钟家攀上亲,想来也搬不到关东街里去,便是那时也不过两间店面,客盈不丰,直到徽哥儿年纪大了,身体好些了,妹夫带他一起做生意,说起来也是徽哥儿争气,做事诚恳,人也踏实,脑子灵活,要不然这间店面可扩不到现在的四间三院。” “这期间你们帮什么忙,只是一味伸手要钱,现在也好意思舔着脸要来分一羹。”钟威呸了一声,鄙夷说道,“传出去也不人笑话。” 林家众人中有人不好意思,便有人毫不介意。 林御抱臂不为所动,紧绷着脸说道:“可别与我说这些,反正律法上说的是均平原则,我可是查过了。” 他眼珠子一转,看向一直笑脸盈盈的江芸芸,冷笑一声,讥笑道:“你小子不是很懂吗,你说说是不是平分,我可没有胡说的。” 众人的视线看了过去,江芸芸笑了笑:“确实在家产争讼中均平是基础原则,也就是应分份额,毕竟也要维持家族和睦嘛,分了家也不能分红眼,见了面就拿刀握木仓的。” 钟威瞪大眼睛,有些着急。 ——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老夫人一听那说话口气,便知是有后招的,所以扯了扯钟威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下来。 江芸芸站起来,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林御身边,笑说道:“法律白纸黑字不容辩驳,可律法东西也不是枉顾无情的,要知道我们太祖也是非常通情达理的。” 林御冷笑一声。 江芸芸微微一笑,吓唬道:“你对我们的大明律有意见?” 林御的嘴皮子飞快动了动,到最后只能狠狠说道:“你少给我扣帽子。” 江芸芸背着手,在林家一干人等面前来回晃动着:“既然你主动说起大明律,那我们就好好掰扯掰扯,律法自然不容有失,分家析产也自然是要慎之又慎,不能让该得的人少得了一点,不该拿的浑水摸鱼拿多了。” “你这个小子,年纪轻轻口出狂言,说话好生无礼。”林家叔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不悦呵斥道。 江芸芸冷笑一声,毫不避讳地回怼道:“若是今日我仗义执言就是无礼了,那今日企图来分一羹不义之财的人算什么?” “好了,这些都是长辈,你一个小辈说话也太刻薄了点。”陈家老叔公咳嗽一声,拉偏架,“你刚才要说什么,不说的话就坐回去。” 江芸芸便继续说道:“洪武年间,福州曾有一个分家判牍,里面曾说有这样一句话——‘夫君先时并无祖业.田产系长男贵卿将伊媳妇妆奁变为财本,与夫外商置立家产’,就是说长子的起家是倚靠夫人的家财,所以在分家中是需要多加考虑的,这里面的判例里二八分,也就是说因为一开始的立业是长男一家人置办的,算是私产,但产业发展到现在,度过了十来个年头,于情于理,兄弟手足,也该给另外两家各一分的家产。这就是第二种办法‘酌分份额’。” 江芸芸顿了顿,睨了林御一眼,特意强调着:“判案不是照搬律法,既然有这样的先例再现,这事就是闹上衙门你们想要平分的心也是不行。” 林御是个纨绔子弟,别说大明律,就是书也没读过几本,见她说的如此信誓旦旦,心中微动,最后看向其余几个兄弟。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林徵质问道。 “是啊,岂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懂,我就是要平分。”林徹大声嚷嚷道。 “还是平分好,你说的这些也太麻烦了。”林衍耍无赖说道。 “那就上衙门,一开堂你们就知道到底是真是假。”江芸芸话锋一转,和和气气说道。 屋内沉默了片刻,刚才还叫嚣着的小辈立刻露出紧张之色。 “要不还是上堂吧。”一侧老夫人也开始拉着林徽的手,叹气说道,“把之前的事情也一并说清楚,既要分家,那肯定是要把好的坏的都分清楚的。” 老夫人眉眼低垂,仔仔细细摸着林徽的手指,声音低沉:“你娘一直叫我照顾好,我定是要为你也走一趟公堂的。” 林徽眼波微动,刚一抬手。 “不行!” 林御的娘,二房大夫人大喊一声:“亲兄弟上什么公堂,之前的事情虽说是小辈们冲动了点,但最后大家不是都平平安安吗,我们也是狠狠责罚过他们了,何必闹这么大,让大家都丢了脸面。” “是啊,小孩不懂事,何必和他们计较,今后分了家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没了其他纷争。” 其余几家也纷纷劝道,一人一顶高帽子,企图把大房压死在这里。 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想到林徽还能被人救出来,甚至活着走出来,这才如此肆无忌惮。 他们只想着若是人死了,找个借口说突发疾病,林家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这事做的可是天衣无缝。 可偏偏冒出一个江芸来搅局,多好的一个局面,活生生被搅和了。 江芸芸闻言,只是冷笑一声。 钟老夫人抬眸,目光落在对面的林家众人身上。 她并非和蔼的长相,面容消瘦,眼尾下垂,多年执掌钟家,养成了她身上强势的气质,这般冷冷看过来,不少人都瑟缩了一下。 “事已至此,我本不想开口,可现在也不得不为我的外孙说几句了。”老夫人眉眼低垂,拍了拍林徽的手背,平静说道,“酌分你们不同意,但均分我们也是不同意的,我老婆子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也知道自来分家,要让每个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事,那到底是谁不满意呢,这就是今日的问题。” “我的外孙,未及弱冠就要照顾如此一大家子,夜以继日的工作,他本就身体不好,我是他寄名的外祖母,每每看他来请安时,身子骨如此消瘦,都心疼得不行,你们这一群骨肉血亲却只想着趴在他身上吸血,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欺负大房无人了,想要把他吃干净了,可我毕竟也是他的寄名外祖母。” 老夫人顿了顿,随后面无表情说道:“我自然是要为他撑腰的。” 一直沉默的林徽抬眸去看老夫人。 他对钟家这位老祖宗是畏惧大于敬爱的。 她太严肃了,不苟言笑,便是软声说几句也是少有的,对子孙也不假颜色,偏见了她的女儿才会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来,所以夫人在世时,他才会跟着夫人去钟家,可夫人去世后没多久,钟威就想断了两家的关系,他也就顺其自然想要断了。 毕竟他也不是大夫人亲生的。 他怕见了老夫人尴尬。 可他娘却坚持要他去送礼,维系这段关系。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起抓到李叔的事情, 事情有些过分简单了。 毕竟按照办案原理,凶杀案后,凶手都会回到现场看一眼。 江芸芸就是打算这样钓鱼的。 她当日从郭叔的郊外小院离开后,前脚马不停蹄把正在路上偷吃零嘴的顾幺儿抓上马车, 后脚又从黎家借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仆人, 随后匆匆赶往杏花村。 这群人浩浩荡荡来到村子口, 原本正在村口纳鞋底的村民齐刷刷看过来。 “呦, 这不是笙姐儿的那个小孩嘛。”周婶呀了一声,热情迎了上来, “怎么想到来村子里啊。” “不会是来找你舅舅吧, 你舅舅当日是真走了,婶婶可不骗你。”周婶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问道, “可别是出事了。” 江芸芸跳下马车, 目光在一群做活的妇人不经意扫过, 随后大声说道:“不是, 我舅舅好得很呢。” 周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这来来回回都有人来问, 给我弄紧张起来了。” “我舅舅之前不是来祭祖吗。”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但是他这人就是走路着急, 不小心掉到水里了。” “哦,原来如此!”周婶眼睛一亮,“我就说人怎么会走着走着还不见了, 这条水道每年都有人不小心掉下去,原来就是赶路着急了啊。” “可不是。”江芸芸一脸大人样, 一本正经说道, “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 周婶越看越可爱, 忍不住点头:“该骂,该狠狠骂一顿的,还麻烦这么多人跑来跑去。”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啊?”其余人围过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叹气:“我舅舅这人也是糊涂,跟我说有外祖父的东西留在这里了,很重要,不能丢,所以我这不是打算去祖宅看看嘛。” “去祖宅还带这么多人啊。”有人不信,目光在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身上警惕扫过,“什么东西不见了,这么大的仗势。”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牵着顾幺儿的手,准备离开,一脸做贼心虚地说道:“小东西,小东西,就是跟着我而已。” 顾幺儿眨巴眼,适时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捞东西啊。” 江芸芸笑容一僵,神色凝重地拍了拍他的手,然后含糊说道:“什么捞不捞,走走走,随我回家去。” 顾幺儿不悦地大声嚷嚷:“不是你说等会要去落水的地方……呜呜呜。” 江芸芸一把捂住顾幺儿的嘴巴,无奈说道:“走啦,小孩子就是惦记玩水,还给我找个了借口。” 这话是对周婶她们说的。 周婶原本还一脸八卦,但撇见了她的视线,便也跟着笑了笑,随意安慰着:“哎,小孩子嘛,就是贪玩,你们快去吧,要是没饭吃,来周婶家吃饭啊。”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好啊。” 等一行人走远了,村子里的婶婶婆婆立马围在一起,压低声音讨论着。 “什么落水的地方啊?” “难道他落水的地方有问题。” “还别说,周家那小子出村子的时候青天白日,怎么好端端掉进水里了。” “掉水里怎么会人不见好几天呢,当时好几个人来问了呢,可把我担心坏了。” “你说那几个人人高马大的,要是下水找东西也合情合理?” “说起来,他现在回来也奇奇怪怪的。” “可不是,什么东西要一个小孩来拿,可别是周鹿鸣真出事了。” “谁知道呢,哎哎,算了算了,我们先回家吧,今天也没太阳,怪冷的。”周婶挥了挥手说道。 几人拿起绣篓子很快就顺着各条小路回家了,与此同时,江芸芸回杏花村的消息也很快就传遍整个村子。 传遍村子的还有刚才还未结束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周鹿鸣之前掉水里的事,好像有点不对劲。 再说那边,江芸芸和顾幺儿出了众人视线。 顾幺儿一改刚才的不高兴,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立马问道:“我演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厉害。”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真不错,我就知道幺儿做什么都很厉害。” 顾幺儿下巴都要抬起来了,想要谦虚一点,但又忍不住摇尾巴:“还行还行。” 江芸芸把人带回周家小院,一路顺利,只是没想到小院被上了锁。 “这可怎么办?”顾幺儿大惊失色,小脸皱巴巴的,“进不去了。” 江芸芸扶额:“给忙忘记了,没钥匙怎么回家。” “你们是谁啊?”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正好看到一个穿着灰色麻衣的老人,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蓑衣,手里拿着一大捆芦苇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日光微斜,有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又能从下压的斗笠中察觉到那人警觉的视线。 江芸芸没有回答,只是镇定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微微抬头,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他下巴有一道刚开始结痂的划痕。 “没什么好认识的。”那人低下头,抱着芦苇绕着他们走了,“周家小子不在家,你们快离开吧,天色黑了,不好走水路。” “不碍事,我这几个仆人都会泅水,本事极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对哦,等会还要下水呢。”顾幺儿不甘示弱说道。 那人转身,拧眉打量着他们几人,讥笑着:“淹死都是会水的,两个小子年纪轻轻可别太狂傲了,天色不早了,快归家吃饭吧。” 江芸芸看着他走近隔壁的一间小院子。 这人住得离周家好近。 “这人说话好冲啊。”顾幺儿小声抱怨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碍事,每个人都有脾气,他就是脾气大一点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啊?”顾幺儿不解问道,“门也进不去。” 江芸芸眯眼看了眼那扇禁闭的木门,笑眯眯说道:“那就去邻居家串门去。” 大门被敲响。 里面的人一声不吭。 顾幺儿大声嘟囔着;“里面有人,他不给我们开门。” 江芸芸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继续敲门。 里面依旧没人来开门。 顾幺儿傻眼了:“这可怎么办啊?” 江芸芸也跟着拧眉。 闭门羹,还是来这里这么久了第一次吃。 就在两人准备放弃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里面的人回了家还带着斗笠,只是脱了那件蓑衣,眉心紧皱,不悦说道:“敲门做什么?” “钥匙没问人拿过来,所以现在门进不去,但现在天色晚了,我们肚子也饿了,我可以问你买点馒头或者囊,再借居在你家。”江芸芸从兜里掏出荷包,掏出三十文钱,“要六个馒头,睡觉的地方给块地就行。” “没有……” 那老头正准备关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垂眸盯着那荷包上的凌霄花纹,冷不丁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江芸芸收荷包的手一顿,抬眸看了一眼那个老人,那老人正一脸凝重看着她。 “亲人送的。”江芸芸含糊说道。 老人没说话,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让开身子:“进来坐吧。” 江芸芸如愿进来后,一眼就看到院子堆满了芦苇,所有芦苇晒干后,整整齐齐堆在角落里,然后用油布盖着,整个院子虽然拥挤但收拾得格外干净,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猫窝,只是里面的小猫不知道哪里去了。 正中有一张木桌,上面放着湿漉漉的芦苇,一层又一层叠起来,瞧着比那个老头还要高了。 “这是做什么?”顾幺儿好奇凑上去问道,他摸了摸还带着水气的根茎,又小心翼翼戳了戳黄色的花。 “有用。”老头敷衍道,手里继续麻利地做着自己的活。 他把芦苇上的水都擦干净,然后把根茎摘下来,长得好看的,新鲜的,就放在一侧,半坏或者明显卖相不佳的,就扔到篓子里,又把芦苇头顶黄色的花摘下来,小心翼翼放在竹盘上,最后只剩下正中长长的管子,他用抹布把这些管子随意抹了一下,这才密密麻麻排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原本堆得高高的芦苇在他熟练的收拾下,很快就下了一层。 顾幺儿被人嫌弃了,嘟囔着嘴走回江芸芸身边,一脸不高兴。 “应该是根茎和花是药用,管子可以烧火取暖。”江芸芸笑着解释着,“不要给人添乱了。” 那老头没想到江芸芸也知道这些,抬眸看了一眼。 “舅舅说他小时候就在这片芦苇荡生活,所以我之前看书的时候,就多看了一眼芦苇的功效。”江芸芸笑着解释着。 老头随口问道;“你舅舅是?” “周鹿鸣。” 老头抬眸,仔细打量着江芸芸,突然愤怒说道:“周笙是你的谁?” 江芸芸一怔,最后犹豫说道:“她是我娘。” “你就是那个江如琅的孩子?”老头冷冷质问道。 江芸芸一怔,随后点了点头:“正是。” 老头突然把手中的芦苇扔回椅子上,大声说道:“滚,你给我滚,竟然让江家这个畜生的小孩进了我家门,可真是晦气。” 他说完还不过瘾,拿着扫帚就要赶人,气势上虎虎生威,格外吓人。 顾幺儿自来是不好欺负老头的,只好和江芸芸几人一起连滚带爬跑了。 “好凶啊。”顾幺儿摸了摸自己挨了好几下的胳膊,苦着脸说道。 江芸芸扶了扶帽子,看着啪地一下关了起来的大门,无奈说道:“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这人讨厌的是江如琅,让她挨了一顿莫名的打。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色寂静, 水道遍布整个杏花村,幽幽的月光落在缓缓流动的水波上,静谧安详,好似一条银色的绸带, 一簇簇的芦苇则是绸带上精致的刺绣, 随风微动, 生机勃勃。 那道影子在窗口徘徊了片刻, 随后好似幽魂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了。 屋内, 不知何时, 原本应该闭眼的顾仕隆悄悄睁开眼,好似一只小豹子,眼睛好似在发光, 正不错眼地盯着那到影子看。 他见那影子走了, 这才一骨碌打滚到江芸芸身边, 趴在她身上, 覆在她耳边, 窸窸窣窣说道:“走了走了。” 他喊了几声又见江芸芸睡得眉头紧皱, 只好在她身边翻滚着,时不时拱她一下, 着急得恨不得立马爆冲出去,偏发话的人还没睡醒。 江芸芸终于被闹醒了,困倦地揉了揉额头。 顾仕隆立马扑过来, 像模像样地也伸手给她揉一下,只是敷衍极了。 江芸芸一睁开眼, 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就说怎么有地龙在翻滚。”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 一脸疲惫, “头好晕。” 顾仕隆坚持不懈把脑袋挤进来,碎碎念道:“走啦走啦,刚在我们窗边看了一眼,” “走啦走啦,我们快走。” 顾仕隆伸手要把拉江芸芸起来。 江芸芸闭眼,再一次把顾仕隆的脑袋挪开:“你打算让整个院子都知道,这里有人大晚上不睡觉吗。” 顾幺儿只好委屈巴巴坐在床里面。 江芸芸爬起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他点的香好厉害啊。” “都是下三滥的手段。”顾幺儿没一会儿又凑过来说道,眼巴巴看着她,“出门嘛。” 江芸芸爬起来:“你偷偷去找陈大他们,让他们按照原计划来。” 顾幺儿也不困了,刺溜一下滑下床,头也不回地跑了。 江芸芸坐在床沿醒了醒神,目光在这间西厢房的院子里静静扫过。 杏花村整体不太富裕,大部分人的屋子都是木头加茅草的小屋子,也没有这样进出型的院子,李家的院子就明显富裕很多,外院堆满了种田的工具,烤火的干芦苇,里面才是睡觉休息的地方,屋子的地面甚至还铺上石头,不至于一入内就是一屋子土,呛得很。 这间屋子在整个村子里不多见,周家那间是,但周服德是做私塾的,地位自然不同。 若只是靠种地,那这间石头搭起来的屋子,不该是一个普通几亩地的百姓能达到的生活水平。 但江芸芸对他的怀疑却不是现在才开始,反而很早就开始觉得奇怪。 上次周鹿鸣说他爹的墓被水冲坏了,尸骨也从坟里掉出来了,正是被路过的李叔捡到送回来的。 周家在村尾,位置很偏,因为太靠近芦苇荡,附近甚至只有那一户有点奇怪的居民。 李家是在村子口,地势高,环境好,而且两家的距离大概要花两炷香的时间才能走到。 大雨滂沱日,这个李叔不在家待着,怎么会顺路经过村尾呢? 当时她并未多想,但今日在吃了闭门羹后,再一次遇到他。 他从村口眼巴巴走到这个位置,热情打着招呼,一次还能用巧合来解释,那第二次就太过巧合了。 江芸芸顺势跟了过去,果然他一直在试探她回来的目的。 吃完饭甚至还送来一盏蜡烛,那蜡烛没一会儿就被顾幺儿吹灭了。 “走啊。”顾幺儿的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 江芸芸穿好鞋子出门。 “其他人都睡了?”她低声问道。 顾幺儿骄傲说道:“我换了蜡烛,现在肯定睡得香。” 江芸芸为他竖起大拇指。 “人不是去芦苇荡,去了周家附近。”陈大悄无声息走过来说道。 三人很快就出了门。 夜色中的杏花村安静极了,只有三道影子在地面上晃动,因为不少人家里养了狗,此刻都醒过来,开始叫唤。 这一叫倒是引起一些人家的动静。 江芸芸三人只好绕道从河边走。 三人刚走到周家附近,就看到那个古怪大叔的屋子竟然亮着灯,而李叔看不到踪影。 “在那里猫着。”顾幺儿眼尖,指着墙角的位置说道,“那个怪人的屋子亮着灯,他不敢爬墙。” 江芸芸眯眼看着,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一团影子。 原本以为那怪人只是起夜,却发现他的灯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开始提着灯笼朝着外面走来。 江芸芸等人立马蹲下来,躲在一处芦苇荡里。 水波微微荡开,月色安静地好似这一片空地上只有那道意外出现的影子。 那人在周家门口绕了一圈,随后在自己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入内,却没有继续睡觉,反而开了又点了一个灯笼,大门敞开,开始收拾白日里没弄好的芦苇。 “两家挨得还挺近。”陈大说道,“李达估计进不去了,这个门开着,我们到时候也不好动,要小心一点。” 李达估计也这么想的,不再寻思着如何翻墙去周家,反而朝着芦苇荡的方向而来。 “过来了!”顾幺儿激动说道。 江芸芸带着两人直接半个裤腿入了水中,躲在高高的芦苇丛中,借着密密麻麻的芦苇遮挡身形。 幸好,李叔也只是想避开那个怪人的视线,他猫着腰,踩着水边,匆匆离开。 夜色深沉,月色静谧,所有的影子在此刻都投射在摇摇晃晃的芦苇上,让人分不清眼前晃过的那一簇黑色到底是什么。 江芸芸就这样躲在芦苇中,从芦苇缝隙中目送他离开。 近在咫尺的距离。 那距离太近了,连带着他灰色衣袖上的花纹都看的一清二楚。 江芸芸盯着那花纹,冷不丁想起那日祭祖时,那道窥探的目光。 她虽然没看清那人,却在此刻心底却又清晰强烈的预感。 “走走,你发什么呆。”顾幺儿见人走远了,便想跟上去,却见江芸芸在发呆,拉了拉她的袖子。 江芸芸回过神来,上岸走了上来。 水声渐起,波纹在此刻朝着外围一层层荡开,连带着芦苇也跟着晃动起来。 顾幺儿顿时警觉地张望着。 众人立刻停了下来。 “人要不见影子了。”陈大着急说道。 三人继续匆匆赶路。 等三人走了没多久,那间一直亮着的院子便也熄了灯。 —— —— 李达是有些害怕的。 大晚上走这么黑的水路,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错了位置,一脚踏入水中,虽说自己善水,但到了晚上总是害怕遇见不干净的,这就麻烦了。 可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尤其是听到那些断断续续响起的狗叫声,更是让他心惊胆战,唯恐有人瞧着不对劲走出来看看。 幸好直到他出了村子也没有人出来看一眼,他走在夜色中只觉得背后总有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可又没有扭头去看一眼的冲动。 很小的时候,长辈就和他们说过,走夜路是不能回头的。 为什么不能回头,长辈们没说。 但现在他不敢回头,是因为怕看到一张满脸鲜血的脸。 怎么还活着呢? 他走得焦躁又不安,深一步浅一步,手指来回揉着,用力到能看到说被握住地方的白痕。 他明明看着人沉下去的,我亲眼看到那个泡泡冒出来的。 不对,他当时好像也没有完全沉下去的。 因为当时他听到有动静,所以吓得跑了。 难道是把人救了? 那谁来救他? 他打的这么用力,是亲眼看到血从脑袋上流下来,连带着耳朵都被染红了。 他跌倒在水里连挣扎都没有。 就算救上来也不该这么快活蹦乱跳的。 可江芸口中的周鹿鸣好似真的只是摔进水里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他要去看看。 这是他特意挑的位置,那么深的水,那么大的棍子。 对了,棍子!! 是不是棍子没有拿回来。 他走路的速度更快一些,到最后忍不住小跑起来。 身后的声音也愈来愈近,好似也跟着小跑起来。 看一眼,就看一眼。 他在歪歪扭扭的水道上走着,随后停在一处,蹲下来借着月色仔细看着。 这里有一大片芦苇倒了。 这里有血迹。 棍子!棍子还在这里。 李达一脸兴奋地抓起滚到角落里的棍子,心中大定。 太好了,太好了! 还没有人发现! 只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高兴太久,就突然瞳仁缩紧,因为他的身边突然出现无数条影子。 幽长错落,歪歪扭扭。 他大喊一声,手中的棍子下意识挥了出去。 —— —— 江芸芸看着这人满脸伤痕,有点心虚。 顾仕隆年纪小小,打起架来真是抡圆胳膊打,瞧把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李达见了她,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经过。”他喃喃自语说道,随后又癫狂说道,“你抓我,我要去报官,你是解元也不能杀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站在门口,甚至平静注视着他。 李达逐渐从胡言乱语中安静下来,避开她的视线,整个人蓦地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你为何要对我舅舅下死手?”江芸芸问道。 李达低着头不说话。 “你以为你不说就没有办法了吗?”江芸芸叹气,“你猜救走舅舅的人到底有没有看到你。” 李达手指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江漾?”江芸芸惊讶地看着那个小身形。 小姑娘穿着大红色的衣裙, 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带着闪闪亮亮的发饰,虽然借着枝叶的遮挡,躲在柱子后面, 可刚才不经意一看, 还是觉得漂亮极了。 背后的那个小身形只当自己没听见, 稳稳当当躲在后面。 “我都看到你了!!”顾仕隆歪头。 那影子晃了晃, 又缩了一点进去。 “你若是没事,那我们就走了。”江芸芸笑说道。 江漾还是没说话, 安安静静猫在角落里。 江芸芸便带着顾幺儿离开了。 只是走了没一会儿, 顾幺儿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去看,果不其然抓到了江漾偷偷摸摸探出来的小脑袋, 和那鬼鬼祟祟的目光。 “她果然在偷看我们!”顾幺儿大声说道。 江漾恼羞成怒地瞪着他。 江芸芸捂着顾幺儿的嘴, 把人提溜到身后去, 好声好气问道:“你找我有什么好事情吗?” 江漾歪着头看着他, 然后出了廊下的那根红柱子, 慢慢吞吞走到她面前, 也不说话,小眉头紧皱, 只是仰着头不错眼地看着她,然后伸手……牵住她的手。 江芸芸惊讶地瞪大眼睛。 顾幺儿也哇的一声探出脑袋来。 “你,你有空吗?”江漾扭扭捏捏问道。 江芸芸垂眸看着她。 江漾长得不太像大夫人, 或者说她还未完全张开,脸颊圆嘟嘟的, 皮肤雪白, 眉眼清秀, 眼睛又黑又大,听陈妈妈说长得更像年轻时的江如琅。 她眸光又清又亮,带着小孩子的稚气,还有点天真的骄气,却不会令人生厌。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芸芸耐心问道。 江漾又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她的手,好一会儿又磨磨唧唧说道:“给你这个。” 她从兜里摸出一个金簪子,飞快塞到江芸芸另外一只手里。 江芸芸愣在远处。 “给我这个做什么。”她拿起簪子看了看,虽看不懂价值,但看这个精细的做工想来是价值不菲。 “我们又不是女孩子。”顾幺儿在江芸芸背后喋喋不休,“簪子是女孩子用的,你送错了。” 江漾呆了呆,歪了歪脑袋,懵懂问道:“你不要啊,可我没有别的东西了。” “给我这个做什么?”江芸芸把簪子递回去,“这簪子是你的还是谁的?” “我姐姐的。”她说了句,又没说话,偏又不松开手,只是拉着江芸芸的手来来回回看着,“他们都说你很厉害的。” 江芸芸笑眯眯问道:“谁说的?” 江漾想了想,强调着:“大家都这么说的!” “那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江芸芸好脾气问道。 江漾又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说道:“他们说你帮林家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是那些人本来就不占理,算上我什么事情。”江芸芸解释着。 江漾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可他们都说你很厉害。” “你不说我们就走喽。”顾幺儿讨人嫌地去拉她牵着江芸芸的手。 江漾不高兴了,死死拽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走开,讨厌鬼。” 顾幺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说道:“我才不是讨厌鬼,你是不是要哭了啊,我看看。” 江漾小脸板着,死死瞪着这个讨厌的人。 江芸芸无奈,伸手把两个小孩隔开:“这是做什么?你不是饿了吗?快回去吃饭。” 顾幺儿不肯走,一屁股坐在假山的石头上:“不走,我就要看看。” 江芸芸只好低头去看江漾:“你一直不说,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沉默是非常耽误事情的,做事情总不能一直瞻前顾后。” 江漾捏着她的手指,许久之后才哼次哼次说道:“你去……做客……” “什么?”江芸芸弯下腰,鼓励说道,“你说了我才能帮你。” “你去我姐姐家做客。”江漾盯着她的眼睛紧张说道,“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江芸芸吃惊。 “我?” 江漾顿时紧张起来,用力拽紧她的手,唯恐她跑了:“嗯,你不是很厉害吗,你去我姐姐家做客。” 江芸芸眉心紧皱。 江漾就不错眼地看着她。 “你姐姐,有什么事情吗?”她迟疑问道。 江漾没说话,只是坚持说道:“我们就坐坐,过一会儿就回来,回来我给你好多钱,行不行。” “好端端请江芸去你姐姐家做客做什么?”顾幺儿跳下石头,紧张说道,“你不会打算做坏事吧。” 江漾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就去坐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有很多金首饰,江渝是不是都没有啊,我可以都给她的。”她干巴巴说道,想了想又说道,“或者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找给你的,我每年都有压岁钱,有好多钱的。” 她强调着,企图摆出做生意,钱货两讫的架势,只是眼神太过期待了。 “才不听你的,你家都是坏人。”顾幺儿先一步说道,去拉江芸芸的另外一只手,“走,我们回家去,等我蒋叔给我送钱了,我也很有钱了,咱们不缺钱。” 江漾不高兴把人拉回来:“我不是坏人!” “你家都是坏人。”顾幺儿不悦说道,“大坏人生小坏人的。” “我不是小坏人。”江漾眉心紧皱。 她伸手去把顾幺儿拉的人扯开。 顾幺儿也不甘示弱,也要去扯开她的手。 两个小孩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好了,不要吵了。”江芸芸只觉得头疼,无奈先把两个小孩分开。 “你,去边上站着。”她对顾幺儿说道。 顾幺儿小脸皱着,捏着手指,贴着她腿边站着,就是不动弹。 “你,到底找我做什么?”她又问着江漾。 江漾也皱着小脸,磕磕绊绊说道:“你陪我去找我姐姐玩,我们玩一会儿就回来。” 江芸芸看着她四处躲闪的目光,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想来也等了不少时间。 “行吧。”她沉默了片刻。 她一直觉得许家不是良配,但江如琅铁了心要送人过去,想来是出事了,只是出了什么事,不要大人出面,反而是江漾这个七八岁小孩跑过来操心的。 “第一,我不会做坏事的。”江芸芸强调着,“第二,我晚上要回来吃饭的。” 江漾眼睛一亮:“我们坐坐就回来,很快的。” 她欢天喜地地拉着江芸芸的手,蹦蹦跳跳就要离开。 顾幺儿一惊,连忙跟上去:“哎哎,等等我,我也要去。” 本以为江漾会带着两人直奔许家,却不想她先带人去了西市买东西。 江芸芸算是见识到有钱人,哪怕是小孩买东西的架势也是丝毫不虚的。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还有刚才看的那五个首饰全都包起来。” “这个糕点不要,其他的都给我包一份,给我打个花样。” “嗯,这个布料不行,你把最贵的那一批拿出来我看看。” “这个不是新布,你不要糊弄我,这几个都要了。” “挑一些酸酸甜甜的干果来,要大颗的,这个太香了不要,每个七八两,选八种,给我放一个好看的盒子里,行吧,这个花开的盒子就挺好看的。” 半个时辰的时候,江芸芸后面就跟着一马车的东西,江漾的钱包也肉眼可见地扁了。 顾幺儿看着咂舌,偷偷摸过来说道:“天哪,她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她好有钱啊,我蒋叔肯定不会给我这么多钱。” “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江芸芸问道。 江漾重新牵着她的手,强调道:“这是你送我姐姐的,不是我买的。” 江芸芸语塞,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指了指自己:“太假了,我看上去也不像这么有钱的样子吧。” 江漾懵懵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的衣服上扫过一眼,长长哦了一声:“你穿得好丑啊。” 江芸芸欲言又止。 只是简单了点,倒也算不上丑! “没关系,霓裳阁有很多漂亮衣服的,改衣服也很快的。”她大人样地拉着江芸芸安慰道。 走了几步,她挑剔的目光就落在一侧的顾幺儿身上,一脸嫌弃。 顾幺儿悄悄把袖子上的泥巴扣掉,随后理直气壮挺胸。 “丑八怪。”她大声说道。 顾幺儿大怒:“你才是丑八怪。” 江芸芸面无表情,一手分开一个。 半个时辰后,两人焕然一新出了霓裳阁。 江芸芸内穿天青色的衣袍,据说用的是如今最是时兴的改机衣,料子可以织出四层经丝与两层纬线的双层平纹的布,这件虽只有两个颜色,但滑润,柔软,双面花色同样鲜艳,虽是素色,并无太多花纹,却好似一团悠悠绿云,日光下熠熠生辉。 外面罩了一件沉香色蟒的披袄,袖口和领口缀着一圈雪白的狐毛,衣服正中钉着一个玉扣画,用来把衣服扣上。 头上虽还是一方简单的黑色方巾,但腰间却挂着一串长长的玉佩,脚蹬漆黑皮革绒靴。 这般盛装打扮下来,活脱脱一个玉面小郎君。 顾仕隆也难得穿了一件干净好看的衣服,内穿灰色长绒贴里,外罩鹅黄色罩甲,腰间系着牛皮制成的绦环,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背上背着他的那把长剑,好似行侠仗义的小少年。 “这衣服真软啊。”顾幺儿开心地摸了摸袖子,“这个绣花好像真的啊,哇,比我以前穿的衣服都要好。” 江漾不理会这个没过世面的乡巴佬,拉着江芸芸就要走,嘴里碎碎念着:“等会你不要说话。” 第一百一十六章 顾仕隆寻常出手很少会使用背后的长刀, 因为那把刀又重又长,似刀似剑,一旦拔了出来很容易伤到别人,哪怕它现在并没有开锋。 这是一把玄铁打造的重剑, 剑身光滑, 并无任何装饰, 就连剑柄也只是用一根根绳子绕起来, 如今在风吹日晒中已经被磨得发白。 江芸芸把顾仕隆推出来的一瞬间,整个人往边上退了一大步, 与此同时, 众人眼前突然好似有一道虹光拔地而起。 顾仕隆举起那把比他还要重的重剑,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朝着许敬劈去,空气中立刻传来尖锐的鹤鸣。 那是空气被人骤然撕开的声音。 江漾痛苦地捂住耳朵。 许敬瞳仁倏地收紧, 手指一缩一收, 胳膊往后一扯, 整个人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绕是他动作迅速, 但顾仕隆的速度更快, 那剑柄还是重重拍在他的手背上。 没有骨头被击碎的声音,但他的手背却是肉眼可见红肿起来。 许家的仆人慌张围了上去。 顾仕隆拄剑暴呵:“拿兵器来。” 许敬捧着那只疼痛难忍的手, 肥肉抽搐,眼神阴狠,大怒道:“把我的擂鼓乌铁锤拿来。” 小厮犹豫。 顾仕隆见状, 冷笑一声:“孬种,不敢嘛。” 许敬受不得激, 立马一脚把磨磨唧唧的小厮踹倒, 大怒道:“拿来。” 剩下的小厮便只好慌张把东西抬来。 门口的江湛沉默片刻, 对着江妈妈打了个眼色。 江妈妈招来心腹丫鬟,丫鬟悄无声息从侧门离开了。 只这样的动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没多久小厮们就抬着武器入内。 那是一对武器,擂鼓乌铁锤三尺有余,捶身雕镂花印,捶头有刺,寒光闪闪,手柄处有一握手,经久训练,已经磨得发白。 许敬力大如牛,这铁锤一看就百斤之中,他却轻轻巧巧握在手心。 “报上姓名来?”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小童,讥笑说道,“既然生死不论,我可不打无名之辈。” 顾仕隆大笑着:“小爷我姓顾名仕隆,我可与你不一样,你这般无耻的人,打死便是打死了,小爷才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许敬不怒反笑,目光落在顾仕隆身上,随后落在不远处的江芸身上,连连冷笑:“好,好啊,好狂傲的人,那就别怪我把你们的骨头一节节都打碎。” 江芸芸抱臂微笑,神色巍然不动,并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她不再穿着这身破烂衣服后,华服让她眉宇间更是冷冽。 顾仕隆大笑着,战意澎湃:“来啊,小爷倒要看看,是你的铁锤厉害,还是我铁剑锋利。”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出手。 空气中传来刺耳的兵器交戈,瞬间火光四溅。 人群齐齐惊呼。 几个片刻的时间,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便彻底没了生机,假山树木瞬间倒地,原本还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小院顿时毁了一半。 “让所有人都往后退。”江湛果断说道。 她如实吩咐着,自己却还站在门口的位置上,平静地看着交缠中的两人,只是搭在门框上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了。 江漾也牢牢扒着姐姐的大腿,眼睛死死盯着院中打架的众人,不愿意离开。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的红柱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的变化。 顾仕隆的身高实在不占优势。 许敬太高了,有七尺之高,也就是两米左右的高度,身形魁伟,一个大腿就是一个成人男子的腰这么粗,胳膊上鼓起的肉撑得衣服都好似要裂开一般。 只是胜在顾仕隆年纪小,便也身形轻盈,哪怕拎着这么大的重剑也在他的衬托下多了几分灵活。 铁锤一次又一次朝着顾仕隆掷去,每一下都重重落在地上,那漆黑硕大的锤头的破风声虽不够大,但视觉上却又是格外惊骇的,谁都看得出,只要轻轻碰一下,年幼的顾仕隆一定是熬不过这一下的。 但凡是有利就有弊,武器重意味着准头就差很多,顾仕隆自己就是常年在兵营里长大,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兵器,所以很快就试探出了打法,觉得不能硬碰硬,开始一直躲闪,只时不时骚扰一下许敬。 偏他的骚扰不是点到为止,而是真木仓真刀地戳人,主打一个猥琐发育。 “他是打不过吗?”江漾小心翼翼摸到江芸芸身边,一脸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着顾幺儿虽然拖着剑,但还是跑得飞快,他也不是一直跟着许敬绕圈,反而是来回跳动,忽近忽远。 “不急。”她眯了眯眼,冷静说道。 “黄口小儿,这是怕了。”那一侧,许敬就是再厚的肉也挡不住铁剑时不时的捅他一下,而且这小子奸诈,专门对着软肉戳去,不由激道。 顾仕隆还是不说话,难得严肃地敛着眉,继续飞快绕着他跑,时不时就给他来一下。 他一点也不会晕,拖着一把剑也不耽误他上下窜动,像一只灵活的小豹子,正一下又一下戏弄着猎物。 如此僵持了半炷香。 许敬耐心逐渐消失,突然反方向朝着扔了其中一个铁锤,截住顾仕隆的路。 那巨大的铁锤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动静,青石板瞬间裂开。 整个小院已经面无全非,这一下震得所有人都晃了晃。 顾仕隆也不例外,但他很快就稳住身形,只这么一下,他的后路被断了! 江芸芸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许敬大笑着朝顾仕隆跑去,手中剩下的一个铁锤也朝着他飞过去。 顾仕隆往后一退。 那铁锤重重落在他前方,青石板瞬间四分五裂,但这一退就等于他前后的方向都堵死了。 顾仕隆被困在一个小地方,手中的长剑也因为前后两个铁锤施展不开。 若是肉搏,顾仕隆根本就不是许敬的对手。 许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立刻赤手空拳冲过来,沙包大的拳头划破空气,发出烈烈呼声。 他已经发现,顾仕隆手中的这把剑是没有开锋的。 一把不能杀人的剑那就是废铜烂铁。 江漾惊呼一声,下意识把脸埋在江芸芸身上。 众人的呼吸瞬间屏在原处。 江湛的手指甲因为太过紧张直接断裂,她却好似完全不知道疼痛。 江芸芸眼睫微动,却没有眨眼,只是不错眼的看着顾仕隆。 顾仕隆紧盯着那个直冲过来的人,一直没有动弹,直到空气中传来细微的一声动静,他才大笑一声:“蠢货!” 他突然把手中的重剑以力能贯顶的姿势重击地面,力气之大,甚至能看到剑身在空中战栗,好似在哀嚎,又好似在尖叫,空气中的共鸣声尖锐想起,剑尖瞬间直接没入石砖里。 与此同时,顾仕隆大喝一声,那些原本已经坑坑洼洼的青石板,在声起的瞬间立刻飞了起来。 铺天盖地朝着许敬飞了过去。 这一动静实在太过离奇,所有人都瞪大眼睛。 许敬猝不及防被突然而来的石头狠狠打了一脸,露出的脸颊胳膊上瞬间鲜血如注,不由收了冲势,伸手挡住脸。 顾仕隆突然暴起,左手撑在剑柄上,身体凌空飞起,重重一脚踹在他身上。 宛若巨塔的许敬竟然好似断了的风筝整个人往后飞去,最后重重摔在水池里。 滔天水花惊天而起,满天水幕骤然升起,又蓦地落下,荷花,金鱼在空中飞舞,随后又重新狼狈落回水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许敬因为重力重击在水面上,刚一睁开眼,就瞬间吐出一大口血。 “三公子!” “快,快捞人啊。” 许家的仆人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要下去捞人。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摸着被水打湿的袖口,慢条斯理来到岸边,面无表情注视着面前之人:“你还乱打人吗?” 许敬一脸血,狼狈地站在水中看着他。 目光阴冷不甘。 “我可没有让他上来。”背后传来顾仕隆慢慢悠悠的声音,手中的长剑在水里戳了戳,得意说道,“手下败将。” 许敬神色愤愤,还未开口,又是呕出一口血来。 许家人慌得不行,准备把人带上来。 顾仕隆瞧了江芸芸一眼,然后摸了摸下巴,然后用长剑把第一个准备下水的仆人捅倒,来一个捅一人,没一会儿,池水里就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下了无数个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 原本打算捞人的许家仆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个池子不算大,只其余方面的入口已经被倒下的假山树木挡住了路,好下去,但肯定不好上来。 唯一的一个入口,正被一个混世大魔王堵着。 江漾见状,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江妈妈吓得连忙把人抱走:“我的祖宗啊,你可别添乱了。” “还打人吗?”江芸芸垂眸,淡淡问道。 许敬冷笑一声,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渍,沙哑说道:“打就打,她是我的人,我就是杀了那又如何?” 江芸芸还未说话,顾仕隆就不高兴了。 “我爹说欺负弱者就是没用的废物,你这么没用怎么还这么振振有词,太不要脸了吧。” “你到底是谁?”许敬看向他,企图拉拢他,“你倒是一条好汉,何必跟在文人身边做条狗呢,跟在我爹身边至少能当一个副将。” 顾仕隆反手把一个打算偷偷摸摸下水的人戳下去,一边蹲下来,笑眯眯地说道:“我才不和手下败一起玩呢,你读书不行,打架也不行,笨死了,而且你才是狗呢,你现在是不要脸的狗呢,叫什么犬来着……”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江芸芸和顾仕隆携手出了许家大门, 两人衣服湿了一大半,甚至还有枯叶落在身上,瞧着好不狼狈。 “好好的衣服,才穿了一天。”顾幺儿痛心疾首地捏着袖口的花纹, “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江芸芸不解:“你爹可是将军, 你又是独子, 还能没钱?” 顾幺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爹爹是有钱的, 但他总是捂不热就没有了,要救济士兵, 夏日的粮食, 冬日的衣服,春天的种子,秋天的农具, 带回家的也没多少, 我娘又说我衣服消耗太快了, 所以总是捡破料子给我做衣服, 其实破料子也挺好穿, 但我坏得太快了, 来扬州我已经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带来了。” 他唉声叹气,背着小手, 一脸为难。 江芸芸想了想,捏了捏顾幺儿的胳膊:“你确实长得还挺快,你之前可比我矮多了, 这剑都高你一个头呢,现在都要赶上我身高了, 也和剑差不多高了。” 顾幺儿立马骄傲挺胸:“我可是要长得和我爹一样高的。” “怎么不说和你爹一样饱读诗书?”江芸芸阴阳怪气道。 顾幺儿立马不挺胸了, 不高兴地碎碎念道:“我已经会写自己名字了。” “我也有读书的, 可我一读书就想睡觉。” “读不了,一点也读不了。” “你不要说我不爱听的话,我不喜欢你了。” “将军送你来这里也有一年了,如今你还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背后传来一个阴森森的质问。 顾幺儿脚步一顿,随后大喜扭头:“蒋叔!” 身后站着传一个灰衣服的高大男人,腰间挂着的武器被布裹着,头上戴着一顶陈旧斗笠,正抱臂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飞快地扑过去,一把抱住蒋叔:“你来给我送钱的嘛?给我送衣服了吗?我的剑穗又脏了,娘想我了吗?爹说我何时可以回家啊?” 蒋叔看着身高已经过了自己腰间的小孩,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都这么高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 顾幺儿咧嘴一笑,紧紧抱住蒋叔:“我好久没见你了,特别想你。” 蒋叔那严肃的表情差点绷不住,只好胡乱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后看向江芸芸,抱拳行礼。 江芸芸也跟着上前行礼:“之前一直听幺儿说起您的名字。” “幺儿贪玩,让江解元费心了。”蒋叔说道。 “没有贪玩。”顾幺儿挤在两人中间,抱怨道,“很乖的。” “幺儿帮了我很多呢。”江芸芸邀请道,“不若到我家坐坐,赶路匆匆,喝盏茶休息一下,或者我陪你在城里逛一下。” 蒋叔微微一笑:“我比解元早一日到了扬州,已经在扬州城逛了逛,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来拜访。”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顾幺儿顿时不高兴说道。 蒋叔皮笑肉不笑说道:“你把夫人送你的五岁生日礼物都当掉了,我可不是要替你找回来,不然你回去打算挨一顿打嘛。”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色泽纯净的葫芦玉佩递了过去,叹气说道:“若是再胡闹,我便告诉将军和夫人去,可别说蒋叔不帮你了。” 顾幺儿眼睛一亮,接过玉佩,一脸喜色:“那个人骗我,我后来又去找那个船员了,但是人不见了,我找了好几天,还以为找不到了,伤心了好几个晚上。” 江芸芸这才知道原来顾幺儿当时为了准备这个惊喜,抵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之前每日一大早就出门就是要找那个人。 一个人竟然悄无声息做这么多事情。 “下次可不能再给人添乱了。”蒋叔点了点小孩的额头。 顾幺儿连连点头。 “这事也怪我。”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没想到幺儿想得这么远。” “和江解元没有关系。”蒋叔牵着顾幺儿的手说道,“便是将军也是管不住他的,他之前还敢三更半夜溜出军营,一人一剑说要去单挑土匪窝,被将军连夜抓回来,回来还一人生闷气了好几天。” 顾幺儿连忙挤在两人中间,一手牵着一人的手,为自己大声解释着:“不是这样的,是那窝土匪老是骚扰过路的行人,但爹每次带兵去剿匪,人就不见,抓了好几次没抓到,那些人就开始说我爹是官匪勾结,我是气不过的!” 江芸芸吃惊问道:“那这事后来解决了吗?” 蒋叔点头:“若是官兵声势浩大得来,匪人就有警觉,我们后来假装过路的商人,这才把人吊出来,然后一网打尽了。” “如今路上的匪患严重吗?”江芸芸又问道,“年底我要上京城,也会碰到匪患吗?” 蒋叔想了想,点头说道:“严重的,各个山头基本上都有四五个贼营,若是小规模倒也还好,若是大规模,便是官府出兵也是不利的,但是去京城的路上一向是各卫所重点检查的地方,你们又是官府押送,不会有人这么不长眼的。” “这些匪,是一直都是匪?”江芸芸又问。 蒋叔垂眸,看了小解元一眼,随后摇了摇头:“自然也有世世代代相传的,倒也不是话本里说的那般厉害,但加起来数量也不少。” “至于更多部分……”他顿了顿,“其实大部分都是缴不上税的农民,不得不落草为寇。” 江芸芸沉默着,好一会儿又说道:“原来如此。” “你说那些农民可怜吧,因为没有钱不得不做匪确实很可怜,可其实他们做了匪后也不可怜,因为他们都是杀过人的,抢过别人的东西。”顾幺儿像是明白她的想法,小声说道,“我娘说,如今匪患越来越多,几乎是无解的局面。” 百姓因为没有土地,又或者收成不好,所以不得不弃地逃跑,选择为匪,一旦为匪,那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了。 杀.人、放.火、抢.劫,成了他们的日常。 一旦品尝过不劳而获的滋味,再也回不到靠双手去吃饭的日子。 随着大明土地兼并严重,气候日益恶化,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人口就这么多,农民的比例却在缩小,税负自然越来越少,一旦加重税负,农民逃得更多,大明这艘船可不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往深渊里开去。 三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顾幺儿转移话题,开心问道:“蒋叔这次打算给我多少钱。” 他鬼鬼祟祟强调着:“大家都好有钱,就我没有钱,我总是花江芸的钱,这样多不好意思。” 蒋叔挑眉,一本正经说道:“将军也没钱了,入冬后的秋衣一直没发,将军自己掏腰包的,一分月俸也没带回去,夫人发了火,让将军自己解决自己的秋衣呢,说家里也是穷不开锅了。” 顾幺儿啊了一声,低着头闷闷说道:“爹又没带钱回家啊,家里也没钱了,我已经两年过年没有做新衣服了。” “你这身衣服哪来的?”蒋叔这才发现顾幺儿换了一身新衣服,好奇问道,“你还有钱买新衣服,那银子我带回去了。” 顾幺儿只好把事情前应后果说了一句,最后叹了一口气:“但它脏了,好可惜啊。” “还好你没和许总兵打一架,你可打不过他,别伤了根基。”蒋叔对顾幺儿的胆子心有余悸,“许昌那儿子高大如牛,你也敢上去打一架。” 顾幺儿骄傲说道:“我可不怕。” 蒋叔只是摇了摇头。 “今日这事也是帮我忙。”江芸芸解释道,“是我让他冒险了。” “若是小解元那必定是情有可原。”蒋叔话锋一转,笑说道,“将军既然让小公子跟着您,那定然是随您差遣的。” 江芸芸眼珠子微动,尴尬地摸了摸耳朵。 等江芸芸和顾幺儿先送人回了客栈,两人又携手回到江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侧门上的灯笼挂了起来,里面的烛火已经不亮堂了,连带着院子的光也暗了许多。 路上的仆人也不见一人,只远远看到紫竹院门口灯火通明。 那是周笙早早就让人点起来的灯,怕江芸芸看不见回家的路。 “你们回来的也太晚了。”江渝和小春正蹲在地上玩泥巴,堆房子,一张小脸都是泥巴,衣服上更是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她一扭头就看到两人的样子,立马惊讶问道:“啊,你们哪来的新衣服啊。” “背着我买新衣服?”江渝大怒道,“娘,娘!!” 周笙紧跟着从屋内出来,惊讶说道:“从哪来回来,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这衣服你看还有得救吗?”江芸芸扯了扯衣服,一脸心疼,“好好的衣服,穿一次就坏了,也太奢侈了。” 周笙把人拉过来,放在廊下的灯笼下仔细看着:“还是只是湿了,有点泥,明日洗一下看还能不能行,只是这料子也没见过,就怕洗坏了。”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先洗,若是坏了,就剪了,我们做别的衣服穿,反正不要浪费就是。” “哪里来的料子?”周笙摸着那袖子,不解问道,“可是老夫人回来了?” 江芸芸摇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笙怔在原处,随后飞快地看了一眼没心没肺正在玩泥巴的江渝,神色微动,半晌没说话。 “若是将来渝姐儿也……”晚饭后,她和陈墨荷坐在廊檐下一起缝补着衣服,手里捧着线篓子,神色迷茫痛苦。 —— —— “若是江渝,江芸肯定不会任由她妹妹被人欺负。”沁园内,江漾大声说道,“我哪里做错了,有那张纸那个坏人就不会欺负姐姐了。” “可二姑娘这样是坏了两家关系啊。”章秀娥苦口婆心劝道。 江漾小脸板着:“两家哪来的关系?许家根本就看不上我们,若是看得上,他怎么可能这么对我姐姐,既然看不上我们这样贴上去有什么意思。”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黎淳在等待下船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码头上站着的几个小人,相互张望着,攒在一起好似一只只小猫儿,在初冬寒意下相互挤着。 虽说码头上到处都是人, 这几人个子不高, 可偏偏穿着靑竹色的衣袍齐齐出现时, 还是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 “都说不要他们来接了, 怎么还是来了?”金旻也跟着看到了他们,无奈说道, “这么冷的天, 别吹风寒了。” “你养孩子还是养得这么精细。”她身旁站着一人,那人穿着深紫色衣袍,边缘缀着一圈灰色绒毛的秋天衣物, 头发只用桃木簪子简单挽起, 头发浓密, 只在鬓间有几缕白发, 眉毛也整齐一簇, 面色红润, 瞧着格外精神。 “我若是有你这般厉害的医术,我自然也是放养的。”金旻笑说道, “可偏小孩金贵,有时候吹一吹风都能病了,我哪里敢让他们太过随心。” 说话的人正是原先黎淳等人留在南京的原因之一。 谈家那位老夫人茹回春。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茹回春无奈说道, “冬日寒气重,你穿得可真不多。” “老张, 快给夫人拿个披风来。”黎淳回过神来, 皱眉说道, “江风特别冷,最容易冻着了。” 众人说话间,船只终于靠岸了,行人纷纷下船,没一会儿,码头的声音就骤然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是说话声。 江芸芸的视线在人流中巡视,随后就看到甲板上小心翼翼下船的老师。 “老师!”她跳着招手,逆着人流往前走。 “小心啊!”身后的黎风着急说道,“都是人呢。” 乐山也跟着挤了上去:“黎公在后面呢,不着急的。” 江芸芸站在边上,一脸期待地看着老师走过来,殷勤极了。 “如此毛毛躁躁做什么?”黎淳和她的视线对上后,伸手去牵她的手。 江芸芸伸手去扶他,笑眯眯说道:“我许久没见老师了,很想老师啊。” 黎淳一顿,抿了抿唇角:“少些花言巧语,怎么突然如此黏糊。” 江芸芸只是笑眯了眼,热情地把人扶下来。 黎循传也终于挤了进来,见江芸芸围着祖父,便去扶祖母:“祖母身子如何?怎回来得如此迟啊,我担心好几天了。” “好得很呢。”金旻拍着黎循传的手背,睨了江芸芸一眼,“你看还是某些人聪明,一来就去扶那年纪大的。”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笑眯眯说道:“我也很想师娘的,就是看师娘和那位夫人一起结伴走,不敢上前打扰。” “好利的嘴啊。”茹回春笑着点了点江芸芸,“还拿我做筏子。” “是瞧着老夫人精神抖擞,实在是不敢冒昧打扰。”江芸芸又嘴甜说道。 “好甜的嘴啊。”茹回春摇头,“怪不得你在南京没呆几日就心心念念要回来。” 江芸芸凑过来,担心问道:“师娘的病好了没?” “没什么问题,好得很,要你一个小孩担心什么。”金旻笑说道,“你且走路看前面,不要摔了。” “好好走路。”黎淳也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乖乖走路。 “这半月在扬州可认真在读书?”黎淳问。 江芸芸用力点头:“每天都有读书呢,超级认真。” 黎淳眉心一动:“当真?” “真的啊。”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就去去五典书肆逛了逛,又去乡下走了走。” “去读书的地方自然不碍事,书看多了,多走走也好,免得伤了眼睛。”黎淳说。 “哦,顾将军让他的副将来教我骑马射箭。”江芸芸又说。 “君子六艺,也该会一些。”黎淳点头,表示赞许。 “我还去许家看望了一下我那个大姐姐。”江芸芸又故作镇定说道。 “你们既是手足同胞,去看看也不碍事。”黎淳并不觉得不好,反而夸道,“兄弟姐妹之间若是没有大矛盾,能和平共处也是好事。” 江芸芸连连点头。 “没了?”黎淳见她不说话了,镇定说道,“可要老实交代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了哦,一直在读书,做了很多卷子呢。” 黎淳睨了她一眼,含蓄点头:“过几日检查你功课。” 江芸芸镇定自若:“保证写的极好。” 黎淳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冷哼。 黎循传在一边听着,眉心时不时耸动一下,心中起起伏伏,随后又格外佩服。 ——好像交代了,又好像没交代。 ——交代了一点,又是掐头去尾的一点。 等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回了黎家,自然又是好一通热闹,江芸芸呆了一会儿就准备起身离开。 “等会,芸哥儿等会,不急着走。”张叔匆匆走来交代着,“老夫人交代了,让芸哥儿过几日再来,等人都安顿好了,让淡老夫人给您把把脉。” 江芸芸惊讶地啊了一声,疑惑说道:“我好得很啊,把什么脉。” “芸哥儿读书这么辛苦,每日读书这么久,可不能熬坏了身子,年前还要赶路呢,身子不好可是很容易病的。”张叔说,“还有传哥儿都要一起看看呢,只是检查检查,有备无患嘛。” 江芸芸懵懵懂懂点头:“好吧,那我过几日再来。” 今日顾仕隆和蒋叔一起出门了,黎家又乱得很,江芸芸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一下,听了一会儿坊间的八卦,不外乎王知府又去乡下慰问入冬的百姓了,要不就是卫所那边突然开始操练了,担心是不是匪患来了,还有就是富豪乡绅家中的八卦,其中江家也被提了好几嘴。 ——江家那个大公子没考上,还病了好久,现在还没回来呢。 ——江家的二公子考上解元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啊,跟个大姑娘一样躲着。 ——江家老爷连着三天上门拜访许家,都吃了闭门羹,许家父子都不在呢,他一个商人整日往总兵府跑有什么意思。 ——哎哎,听说了没之前总兵府好像有人闹事呢,都打起来了,谁和谁打起来?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家那个大姑娘真是倒霉,听说病了,我猜是江家和许家出问题了,这是不好做人了。 江湛病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只当众人说得全是八卦,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在她喝完这盏茶,准备去林徽那边晃荡一圈,买几本书时,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顾兄。”江芸芸看到站在人群中发呆的人,站起来,伸手打招呼。 那站在角落里的人回过神来,扭头去看,随后快步走了过来:“江解元。” “喊我名字就行。”江芸芸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听说顾兄没去考试,怎么人瘦了这么多?是不舒服吗?” 顾桐仁苦笑着:“也是不巧,考前病了一场,直到前几日才转好。” 江芸芸自然又是安慰了一番。 “还未恭喜你呢。” 顾桐仁笑说转移话题。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乡试也是第一步,还没有到恭喜的地步呢。” 顾桐仁羡慕说道:“还是芸哥儿你心态好,不骄不躁。” “你怎么在这里?我之前订的报纸里他们说换人了,我还担心了好久。”江芸芸说道。 “不在那边工作了,如今在这里做了账房先生。” 顾桐仁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派人与你说过此事的。” “是说过,但当时是说你病了,我还以为过几日会换回来呢。”江芸芸解释着。 “每日抄写,消息里的人好似各个都是英杰人豪,唯有我一无是处,当时又病得厉害,就想着还是换个生计吧,免得坏了心境。” 顾桐仁无奈说道。 江芸芸自然是大夸特夸一番:“你能如此自审,将来自有出路的,何必自谦。” “都说芸哥儿性格好,说话甜,真是所言不虚。” 顾桐仁笑说着。 “哎,你怎么知道订报纸的人里有我啊。”江芸芸回过神来,不解问道。 顾桐仁眨了眨眼,随后笑说着:“送去江家,订报的人是年纪小的读书人,我一猜就是你。” “你这个眼力见,以后当个御史或者去了刑部,那都是人尽其才。”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夸道。 顾桐仁只是抿唇,羞涩地笑了笑。 “借你这个小解元的光。” “哪里哪里,我要回家了,你定好养好身子,下次乡试一举夺魁。”江芸芸掏出五枚铜板直接递给他。 “那就慢走,不送了。” 顾桐仁也跟着起身说道。 两人刚一起身,门口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笑声,还有粗鄙不堪的胡言秽语。 是一群操练回来的卫兵正打算在这里吃饭。 没多久,那群士兵内出现一个熟悉的铁塔。 江芸芸头疼。 倒霉了不是,和许敬碰上了。 原本来高声谈笑的客人们顿时静若寒蝉,不少人都纷纷结账走人,一刻也不肯停留,这些兵流里流气的,还是不要接触为好。 顾桐仁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快走吧,这些人到时候喝酒划拳,乱得很。” “好酒好菜都给我拿上来。”有卫兵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 掌柜立马从后面走出来,笑着招呼道:“几位爷快里面请,这就准备烧菜热酒。” 那群人乌拉拉的涌进来,没一会儿就把大堂最显眼的几个位置占住了,放眼望去,大堂内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吃饭的人。 江芸芸站起来的身影就显得格外显眼。 许敬自然一眼就看到他,顿时眼冒火光,握着腰间配刀的手咯咯直响。 “这人好像对你有些意见,你们认识?” 顾桐仁惊讶问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脉搏虽然有力, 却纤弱柔和了些……”茹回春眉心微微皱起,随后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江芸芸整个人僵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瞳仁清亮, 睫毛浓密, 头发也不错, 乌黑秀丽, 瞧着血气还是很不错的,怎么会弱了些。”茹回春百思不得其解。 江芸芸眨了眨眼, 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但嘴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淡老夫人捏着不是她的脉搏,而是她的命门,只要轻轻按下, 就能把她直接送走。 那颗心跳跳得太快了, 现在开始有些疼。 “怎如此害怕, 心跳的这么快。”茹回春失笑, 拍了拍她的胳膊, “别吓晕过去了。” 江芸芸闻言, 呼吸缓缓慢了下来。 “你以前受过什么伤吗?”茹回春淡淡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他以前掉水里过, 在还很冷的初春时候。”黎循传走过来说道,“就辛亥年二月,掉湖水里, 好久才被人救上来的。” 茹回春惊讶:“好久?是多久?” “听说当时都闭气过去了。”黎循传又说,一脸担忧, “真的是那个时候落下病根了吗?” 江芸芸的脑子终于回过神来, 她像是抓住一刻救命稻草, 连连说道:“对对,我当时昏迷了好几天的。” “这么冷的天掉水里,还昏迷了好几天,能活下来也是你福大命大了。”茹回春叹气,“怪不得脉搏纤弱了点,但我瞧你面色还是不错的。” “怎么?真的有问题。”金旻也跟着大惊,“是底子弄坏了吗?” “之后可有好好调理过?”茹回春收回手,“舌头吐出来看看。” 江芸芸小声说道:“病好了就开始读书了。” “哎,父母怎这般不上心。”茹回春不悦说道,“你这就是在危地上搭台子,瞧着好,若是一个不慎,可就要小心了。” “你读书还这般不要命,一旦血气空了,你这台子就塌了。” 茹回春伸手摸了摸她的骨头:“这骨头也不是粗狂,想来你爹娘身形都不算强壮。” “她娘又高又瘦,他爹虽然现在胖了,但听说以前也是白面书生呢。”黎循传解释着。 “听说你想要身形魁梧一些,那怕是不行了。”茹回春回了自己的位置,“但是好好调理一下,至少能让你胖一些。” “这么严重!”黎循传脸色都变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金旻也紧张起来。 “不碍事。”茹回春提笔写单子,“听说你现在在跟着人习武?” 江芸芸点头:“想要学一下骑马射箭。” “这个好。”茹回春满意点头,“就是要动起来才能健康,读书人最怕就是死读书,整日坐在桌子前,书不一定读的出来,但身子肯定是熬坏的,不过骑马要小心一些,可别摔了。”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那颗心终于恢复正常了,脑子也跟着转动起来了。 她好像!?过关了! 把不出来! 原来把不出来啊! 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展开,只觉得今日的天是真得好,屋子也都明媚起来了。 “你,应该还没遗精吧?”茹回春仔细斟酌着方子,随口问道。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脸上的笑顿时僵硬,脸上莫名火辣辣,好一会儿才连忙摇头。 “你看看,喉结都没有,声音都没变呢。”金旻连忙说道。 茹回春打量了她一下,眉心微微一动。 江芸芸立刻又紧张起来了,不错眼地盯着她看。 “算了,你下去吧。”茹回春见她如此紧张,无奈说道,“怕什么,我那孙女五六岁跟着我一起看病抓药,胆子都比你这个学富五车的小解元看上去要大很多。” “对对,下去下去,眼睛瞪得更铜铃一下。”金旻也连连摆手,“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是怕看病啊。” 黎循传想了想也说道:“那我们去外面玩吧。” 他带着江芸芸出门:“昨夜一下就降温了,今日还去找蒋叔学武嘛?” 茹回春和金旻看了两人携手离开,突然笑了起来。 “我怎么瞧着还有点青梅竹马的架势。” “可别说,芸哥儿刚来读书的时候,楠枝可真是照顾得不行,功课写到一半都要探头出来看一眼的。” 两人齐齐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 “他这个身体问题大吗?”金旻回过神来担忧问道,又把江家的情况简单说了下,“他这么刻苦的读书也是实在没后路了。” 茹回春叹气:“你说他怎么也吃不胖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第一嘛,小时候吃的不好,底子坏了,第二嘛,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落了水,留下了病根,现在年纪小还看不出,等再大一些,以后辛苦一些,血气空了,这些毛病就都起来了。” 金旻忧心忡忡:“那你可得帮帮他,有什么药只管开才是。” “若是等他遗精了,也算是成人了,你再让他来找我看看,现在毕竟年纪小,药也不能下重了。”茹回春写好药方递过去,想了想还是说道,“但他遗精估计要晚一些,若是真的很晚,只怕今后子嗣会困难一些,样貌也会更清秀一点,可能和天阉之人差不多。” 金旻神色微变。 “这些都是后话了,看能不能调养出来。”茹回春安慰道,“那次落水能活着已经是命大了,你也是知道的,各家宅院中这个年纪的小孩落了水,便是一向身体强壮的,能救回来的微乎其微,更别说人现在还活蹦乱跳,还考了一个解元的。” “万事难两全。”茹回春收了笔墨,“你也别在还在面前说起来,免得他一直都想,看病嘛,一旦心塌了,人也就坏了。” “我可不在他面前说,你看他,见了你跟猫捉老鼠一样,若是我再于他说一些有的没的,我怕他半夜都睡不着。”金旻嫌弃说道。 茹回春点头:“小辈的事自有小辈操劳,倒是你要好好养好身子,怎么也要等你的小孙子和小徒弟结婚生子才是。” 金旻笑了笑:“我都这把年纪了,过一日是一日。” 茹回春不赞同说道:“这话我可不爱听,还未到百岁,如何算是这把年纪了,你先把心态放好,这样身子才能更好,要我说女人还是少生几个孩子,太伤身体了,你这辈子又劳累,操劳这么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各个要你操心,真是人人都在心上,就没把你自己放在心上,芸哥儿要养,你也要养,其他人的事情,你让他们自己去做吧,少了我们女人还活不了了不成。” 金旻只是笑了笑:“你还是这么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茹回春叹气:“那也只能说说了。” “不说了,陪我下棋吧,少了你,我这下棋是一点乐趣也没有了。”金旻说,“其他人都是臭棋篓子,除了一个芸哥儿还可以,其他人都下得不忍直视,偏芸哥儿还要读书,我也不好一直拉着他下。” “行,那我陪你好好下一下。”茹回春笑说道。 “说起来,你那个孙女如今可是在京城?”金旻问。 茹回春点头:“之前早早就说要回来了,偏今日被这家叫走,明日被那家叫走,怎么也脱不开身。” “说到底还是女医太少了。”金旻说道,“各家夫人小姐若非是熬不住了,也不会想着去找大夫。” “可不是,这一耽误,今年估计又要在京城过年了,幸好她伯父一家在京城,也算不是孤零零的。”茹回春叹气,“我那孙女真是聪慧的,可偏偏是女子,不然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金旻叹气,安慰道:“至少也能给女子们看看病,少了些我们的痛苦才是。” 两位老夫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外面,江芸芸的脑子被风一吹,也飞快冷静下来了,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尴尬地揉了揉脸。 “没想到,你竟然害怕看大夫。”黎循传嘲笑着,“你是没看到你刚才脸都白了。” 江芸芸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一脸疲惫:“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黎循传也跟着坐了下来,“大夫又不会吃了你,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后背湿了大一片,风中一吹,身上还止不住的冒出各种寒颤。 她没说话,只是托着下巴看着庭院。 这是黎家内眷的庭院,之前还是空空荡荡的,现在已经逐渐布置起来,显得典雅秀气。 院中种了两株金桂,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两侧廊檐下又摆着鲜翠欲滴的灌木,东面的角落里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下面挖着一个小池塘,里面放着几尾鱼。 从这间小圆门往外面看去,能看到一扇又一扇的小拱门,一圈又一圈,肉眼可见的花草,方寸之间的土地,直到内外院的小墙把最后视线都挡住了,外面的一切便都看不见了,可偏只这一眼就能把人看得头晕目眩。 院子简单干净,呼吸层层窒息。 “这就是女眷的的日子。”江芸芸喃喃自语。 黎循传没听清,靠过来,懵懵懂懂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 “你怎么脸上有汗啊。”黎循传不解问道,伸手给她擦汗,随后又呐呐说道,“要是真这么害怕,那以后就别看了。”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沉默说道:“你不懂。” 黎循传苦恼地皱着眉头:“你到底怎么了?”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就看看江芸芸站起来,也跟着不安站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第一百二十章 半个月时间, 寿芝园又恢复了第一次见时的幽静雅致。她来寿芝园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前院几个眼熟的仆人们换了不少,尤其是守门的那三个, 她现在是一个也不认识。 那个小厮带她去了内外院交接的小花园。 “夫人在沁昭榭等您。”小厮一边引路, 一边笑说着。 江芸芸目不斜视点头应下。 沁昭榭是一座水榭, 位于荷花池正中的位置, 如今是冬季,湖面上只剩下零星的荷叶, 不甚青翠的浮在水面上, 还有一根根枯黄的荷花梗脆生生立着,在风中颤颤巍巍的晃着,偶有几根上还有几个干瘪的莲蓬。 江芸芸踏上木桥, 许是有轻微的动静, 两侧原本懒懒散散趴在水里的锦鲤, 开始摇着尾巴齐刷刷穿过木桥, 好似一朵红云从水中轻轻飘了过去, 只这一瞬间, 桥面下的鲤鱼好像都动了起来,一片片红云在歪歪扭扭的桥下飘过。 秦岁东换了身浅色的衣服, 也没有佩戴多余的首饰,甚至是素面朝天。她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察觉到江芸芸踏上桥面, 也只是一开始轻轻看了一眼,随后便收回视线, 开始煮茶。 正中的小茶炉冒出袅袅茶雾, 很快就模糊了她的面容。 江芸芸站在亭外行礼问安。 “进来吧。”秦岁东笑说着, “你于我们林家有大恩,以后来这里就当来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都是王知府心善,不忍心你们林家好好的生意被小人破坏了,我当时路见不平,却是他拔刀相助的。” 秦岁东自朦胧水汽中斜了她一眼:“坐吧,今日虽说有太阳,但也不算热,怎么穿得这么少?” 江芸芸坐了下来,和气说道:“走走就热了,感觉也不是很冷。” “果然是小少年,火气足。”秦岁东笑说着,亲自给她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快尝尝,我新收的茶。” 一侧的小丫鬟机灵地把一个小小的金丝兽首暖炉,移到芸芸腿边。 “我这茶虽不是现在流行的龙井,但在宋朝却也叫龙团凤饼,市面上叫它北苑茶,来自武夷山,小解元喝过吗?”秦岁东笑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我记得皇甫冉送给陆羽的采茶诗中所言——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说的可是这茶?” 秦岁东笑着点头:“思羲总说你天文地理,无一不知,饱读诗书,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嘴角的梨涡一闪一闪的。 秦岁东手指搭在茶盏上,白玉茶盏杯壁明明被滚烫茶水热着,入手却又不会烫手。 “你让思羲问我的事情,我仔细想了想。”她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也为你打听了一番。” 江芸芸瞬间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真是麻烦您了。” “你娘是妾侍,且你家中的情况,要是让她出门交际,搭建人脉,又甚至是做生意这都不现实。”秦岁东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 江芸芸瞳仁立刻暗淡下来,神色犹豫。 “你还小,可能不懂我们这些女子的处境。”秦岁东声音微微放柔,“越是大户人家的女子,越是受到限制,我们享受着普通人一辈子都难得得到的富贵,那就要受到寻常人痛苦百倍的禁锢。” 江芸芸神色微动,神色悲戚。 秦岁东见状,眸光闪烁,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若是女儿家,还未出嫁,在家中还算是明珠,节日出门还能痛快些,若是嫁人了,倘若成了夫人,本就有当家之责,处理好家中琐事也是能出门逛逛,不必受太多约束,若是不幸成了妾侍,但家中关系良好,便是女眷们结伴出门也是常有的事情。”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听着,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微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整个人好似一块玉一般在发光。 她听着这些话,既没有不耐,也没有露出同情,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想把所有的关系都整整齐齐理起来,只有足够情绪稳定,才能从层层枷锁中找到突破口。 秦岁东看着她,微微有些失神,但很快又说道:“你娘是妾侍,和大夫人关系也一般,若是出门只怕要进过层层刁难,我能请她出来一次,却不能次次请她出来,所以你想要他自己立起来……” 她顿了顿,还是坚持说道:“有些难。”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指甲盖在茶盏上轻轻一点:“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若是没有办法,那等她离开后,周笙和江渝和砧板上的鱼肉有何区别,还不是任由江如琅和曹蓁揉捏。 可她不能一直呆在这里,甚至哪怕她以后做官了,也不能带这两人离开江家。 为她们找一个护身符是最合适的办法。 可现在这个办法好像出师不利,竟然没有可行性。 她再一次对古代的女子的生活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便是已经在层层高压下,但还是有一个又一个的规矩,把这些女人又一次分成三六九等。 她娘,周笙,不幸成为了最下等的那一层。 江芸芸神色凝重,有一瞬间,心底闪过一丝厌恶烦躁,想把拦着周笙的那堵墙给敲碎。 她还未到三十岁! 秦岁东见她一声不吭,随后笑了笑,把手中的茶盏握在手心,低声说道:“那自然也是其他的办法。” 江芸芸原本已经沮丧的心,立刻又活跃起来了:“怎么说?” “就在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里。”秦岁东笑说着,“若是妾侍不行,那女儿家总是可以的吧?” 江芸芸一怔,随后惊讶说道:“你是说江渝?” 秦岁东点头。 江芸芸有些犹豫:“她才七岁,而且性格也活泼。” “她就是还在吃奶,那也是未出嫁的金贵女儿。”秦岁东笑说着,“她若是性格沉稳,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和你相互扶持,也能在以后照拂娘亲,但若是跳脱也不碍事,因为她背后有你。” 秦岁东笑意加深:“只要你能顺顺利利考上会试,进了殿试,更或是拿了状元,你的妹妹便是一直天真,那也是无人敢对她不敬的。” 江芸芸沉默片刻,突然了然她的潜台词。 周笙和江渝想做什么,以后过得如何,都不能取决于自己,而是看他。 ——男丁江芸。 江芸芸垂眸,看着茶盏中的清澈茶水。 “太祖初立,国即下令,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秦岁东说道,“你也去过南京也该知道,南京有官府专门管理的染织所,也就是南京织染所,我们一般称之为南局,其中还有一个北局,是北京织染所,这个在京城。” 江芸芸安静听着,也不打断她的话。 “朝廷重视农桑,官吏躬行化民,桑棉麻的种植,尤其是在江南已经非常多了,纺织业蓬勃发展,你不曾去过其他地方,大概感受不到,若是论料子,论款式,江南在整个大明也都是翘楚的,其中又以苏州南京为首。”秦岁东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点头:“之前在应天府时,就发现路上哪怕是行人的衣物都还不错。” 秦岁东笑脸盈盈地看着她,随后话锋一转:“但江南就这么大,不少人家中也都是自给自足,如今光是扬州的纺织坊也有上百家,这些衣物布料,甚至桑棉麻这些原料,若是送到偏远的地方,成本高不说,也未必打得过当地的纺织业。” 江芸芸顺势说道:“幅员辽阔,人情各有不同,确实有这个风险。” “所以我想着……”秦岁东微微一笑,那目光冷不丁注视着江芸芸的眼睛,声音微微压低,身形前倾,“不若去海外看看。” 江芸芸神色微怔。 “你可以让你的妹妹参与进来。”秦岁东终于说出了今日的目的,“我已经和江阴的徐家联系上了,他们也是一直在做边境贸易,只是如今边境不稳,前朝的那条陆上贸易路已经不安全了,所以也都是去海路的,去更远的地方才是我们现在要先一步抢占的先机。” 江芸芸眨了眨眼。 虽然今日她有种自己被人算计的感觉,但听她这么信誓旦旦的话,还是不得不佩服这位秦夫人的目光。 她一眼就看出了大明朝未来的发展发现。 ——海贸。 此前朱元璋为了沿海安宁,实行过严苛的海禁政策,一开始繁华的海上贸易不得不从明面上转为暗处里,可朝代发展到现在,沿海已经逐渐稳定,江南经济蒸蒸日上,海上贸易已经开始逐渐浮现水面。 徐经很早就不小心说过,他家也曾偷偷出海贸易。 南京大守备太监陈祖生也为福建漳州的月港暗暗出过力。 她更是在南京的街上看到有‘东西两洋货物俱全’的招牌,可见官府对这些民间贸易而来的东西洋货物见怪不怪,也允许其公开经营出售。 开海,势在必行。 “不论生意成不成,我每年都给你一千两银子,若是生意好,账面上的五之一再给你。”秦岁东大气说道。 江芸芸沉吟片刻:“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秦岁东笑,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至少现在的你也做不了什么,若是你今后真的大有所成,那这门生意我拉你进来,第一是希望借你的名头,吓退那些企图染指的人,第二则是与你打好关系,总能让你行便利之事。” 她声音微微压低:“官场上才是最需要钱的地方,你还打算靠江家给你不成,黎家书香世家,想来是不悦做这些事情的,所以只有自己有钱了,才能事半功倍。”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让我和林老夫人一起开纺织坊?”周笙惊讶地看着江芸芸, 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什么也不会,林夫人肯定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以后怕是会给你惹麻烦, 而且我绣花的样式就是自己琢磨的, 外面比我好看的人多得是, 去了也是耽误人。” 她拒绝得太快了, 江芸芸从豌豆糕里抬起头来,歪着头看着周笙, 眨了眨眼。 周笙被她看得不安起来, 把手中的绣活放了下来,呐呐问道:“看我做什么?” “可你的绣花就是很好看啊,大家都说很好看。”江芸芸把嘴里的豌豆糕咽了下去, 大声强调着。 周笙被她看得红了脸, 呐呐说道:“那是大家客气。” “才不是!”江芸芸摸了摸袖口的花纹, 笑眯眯说道, “你看, 就是很好看啊, 外面都没有这个样式的,凌霄花跟真的一样, 而且林夫人想要我做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不能因噎废食。” 周笙又是高兴, 又是不好意思,只好低着头揉着料子:“什么噎不噎, 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不好哦。”江芸芸索性把面前糕点推开, “我这几年都不会留在扬州, 先是在国子监读一年书,然后再去其他书院读书,能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你和江渝两个人住在这里我肯定是不放心的。” 周笙低头:“有吃有喝,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听说大夫人明日就回来了,江如琅好端端罚跪了江漾,还是前日江湛出面才把人带出来的。”江芸芸托腮,“我猜之后家里会不太平。” “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周笙不解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反手指了指自己,皱了皱鼻子:“你猜,他们为啥之前都好好的,现在突然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啊。” 周笙和她面面相觑,随后皱了皱眉:“那和你也没有关系,他们早早就貌合神离了。” 江芸芸闻言,只是摆了摆手:“总归他们是要赖到我头上的,解释再多他们也不听。” 周笙也跟着皱了皱眉头,愁眉苦脸地直叹气。 “所以你得有一份自己的事情,第一是转移注意力,第二是远离那两个人。”江芸芸话锋一转,义正言辞说道,“林家就很不错,我和思羲关系不错,林夫人又是一个看得清的聪明人,和聪明人合作总比和拎不清的人合作好。” 林家是不是一直是最好的选择不好说,但肯定是她现在最好的选择。 一旦周笙和秦岁东有了关联,相信依秦岁东的本事,肯定能在大事上照拂到她。 周笙沉默地看着她,随后低下头不说话。 “可,可这样好麻烦人家。”她怯怯说道。 她已经十一年不曾出过门了,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路长什么样子。 每每听到江渝兴冲冲和她说着外面的事情,总有一种恍惚陌生,甚至害怕的感觉。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每逢节日就兴冲冲出门的小女孩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我们也出钱啊,你到时候也出绣花样式,我们可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啊。” 周笙瞪大眼睛:“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江芸芸也跟着瞪大眼睛:“我不是从江如琅那里搬回很多钱吗?” ——不会是花完了吧!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这,这不是你读书的钱吗?”周笙不解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哪里需要这么多,一共七百两银子呢,还有我陆陆续续抄书写话本的钱,加起来也有一百两,对了,徐家的礼物你都放好了吗?里面的首饰和布料,你都拿出来用了,他们说布料不用会坏的,坏了我可就心疼。” 周笙点头:“都是很好的料子,我犹豫了好久才敢下手,后来和陈妈妈商量了一下,准备给你和渝姐儿各自做一些四季常服,你要去京城就先做了你的,如今还剩下冬衣没做,也不知道你长得快不快,袖口衣摆都收了一截,我已经告诉乐山要怎么放了,你去了进城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江芸芸连连点头,用力夸道:“谢谢娘,娘真好,做的衣服肯定很漂亮。” 周笙听得眼睛亮晶晶的,随后又担心问道:“徐家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啊,首饰盒子就有十盒,布料二十匹,还有零零散散的绸花等等,东西也太多了。” 江芸芸还是一脸严肃叹气:“你是不知道,他们家对私塾先生一直可大方了,不仅给很高的月钱,还一年四套衣服,还有小院子和仆人,若是我以后没考上会试,我就收拾收拾包裹,去他家当老师去。” 周笙听她这么财迷的话,真是笑也不是,骂也不是。 “你要给自己和陈妈妈也做几件,以后可有出门的时候,不能穿得太寒碜了。”江芸芸最后斩钉截铁说道,“另外我这次合股做生意,先拿出五百两,然后你再选你以前做的花样,我过几天送过去,至于剩下的钱,我到时拿一百两出门就好了。” “这也太少了。”周笙连声拒绝道,“你这出门还几年了,吃穿用度,一百两哪里够了。” “不少啊,我这次上京和横父他们一起去的,吃穿肯定徐家都安排好了,我若是拒绝了,他又要逮着我碎碎念了,你不知道,这人念起来没完没了。”江芸芸大大咧咧说道,“然后等我去了京城,我把两个师兄拜访一遍,以后去京城蹭饭也省钱啊。” 周笙听得目瞪口呆,许是没见过有人把蹭吃蹭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这,这不太好吧。”她委婉说道,“岂能一直用别人的钱。” 江芸芸叹气,抱臂,语重心长说道:“你不懂,我肯定很抢手。” 周笙见她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一声:“也不害臊。” “总之我没钱了,就跟唐伯虎一样卖卖字画,抄抄书,写写话本,反正不能是自己饿死的。”江芸芸最后强势决定了钱财的分配。 她自然有的是挣钱的办法,但周笙和江渝不一样,一旦没了钱,那真的是寸步难行,所以留一百两在身边备用是必要的。 周笙还是一脸犹豫。 “对了,这事还要和江渝说,毕竟以后要她多走动的,该教的规矩也要教一下的,还有就是让她在外说话注意点。”江芸芸回过神来,透过大门去看江渝在做什么。 外面的游廊下,江渝正拉着小春背书,小春背得磕磕绊绊的,江渝一边不耐烦地说话,一边坚持教她读书。 “小春怎么样?”江芸芸先不打扰她们读书,收回视线后随意问道。 “还行吧,两人性格一人大胆,一个胆小,倒也互补。”周笙压低嗓子,笑说道,“找个人管着渝姐儿,我瞧着她是一点也不听,就小春这样的,拉着她袖子软绵绵说话的,我看才管用,她吃这套。” 两人说话间,江渝就拉着小春跑过来说道,大声说道:“今天的功课我们都背好了,我们的糕点呢。” 江芸芸没有把桌子上的豌豆黄递过去,反而对小春说道:“那你背来我听听。” 小春惊呆在原地,脸上笑容立刻变成怯怯的样子,悄悄躲到江渝背后。 “你别吓她。”江渝立马挡在她面前,伸张正义,“她刚才背得可好了,真的,陈妈妈刚才就在我边上,都听到了。” 江渝立马着急去找陈墨荷作证,走了两步,又想起要拉着小春,就转身把人牵走,走的时候,又差点和小春撞在一起。 周笙见她忙得团团转,连忙把人拦住:“别折腾你妹妹了,快把糕点给她,让她早点吃了,也好早点睡觉。” 江芸芸只好把豌豆黄递过去,哀怨说道:“哎,我又不是咬人的老虎,这么怕我做什么。” “小孩子嘛。”江渝端着糕点,故作大人模样,一本正经说道,“胆子就是很小的。” 江芸芸失笑,看着两个小孩手牵手走了。 “你的这个计划,就是我们和林家合开一个纺织厂,可你还未娶妻,江渝年纪也小,我也不能出面,若是大夫人说这也算家中私产那可怎么办?”周笙担忧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那就让她和林老夫人去打这个官司。” 周笙惊讶:“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好得很,那位林夫人可比我们更懂商场规则,若是这事难办,她肯定不会出这个主意,现在既然出了,那肯定是有后路的,我们安心交给她就好,而且我们主要目的是让江如琅发癫时,有点顾忌,这门生意真的挣钱了,那就以后当江渝的嫁妆。” 周笙看着江芸芸,突然靠过来低声说道:“那你呢?”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她。 “你要不要……”最后两个字被她含糊在嘴里。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用准备我的,我前几日跟老师说了,我以后生不了小孩了。” 她三下五除二和周笙串通上这个消息。 周笙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以后你也往这个方向说我。”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虽说不用特意宣扬,但若是你有人给我介绍女子,你就这样说。” “这这,这若是你以后又成了……”周笙又惊又慌,下意识拒绝道。 江芸芸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那是以后的事情,这件事若是不发生,那我们自然万事大吉,若是真的发生了,与其关心我结不结婚的问题,还不如想想我的小命还在不在呢。” 周笙吓得脸色发白。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着安抚道:“不过这事还远得很,不要自己吓自己。” “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她伸手去拿周笙绣篓里的手套,“安顿好你们,我就可以去京城了,哦,对了,老师说要给我取字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十月初五, 江芸芸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乐山也得了一件新衣服,主仆两人提着瓜果和糕点开开心心出门了。 “怎么这么高兴?”江渝趴在门口,看着张妈妈正在门口挂红绸, 不解问道。 “芸哥儿要有字了, 以后可就是大人了。”陈墨荷笑着回答着, 顺手又把渝姐儿带回去。 她站在院中散喜气, 先是给院子里的仆人一人发了一百文铜钱,又各自给人扯了八尺的料子, 让他们自己做件新衣服去。 每个仆人都喜气洋洋地说着吉祥话。 江渝没听明白, 托着下巴去看小春:“什么意思啊?我也会写字啊,那我是大人了吗?” 身后的小春被风吹得鼻尖红红的,呆呆摇了摇头。 “算了, 我去问问娘, 我今日也想出门玩。”江渝蹦蹦跳跳说道, “走, 我们出门顽去。” 小春想了想, 随后不安说道:“可昨日芸哥儿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晚上做嘛。”江渝拉着小春的手在小院里快速跑着, 开心说道,“反正今日哥哥这么忙, 肯定不能抽到我,玩一天是一天啊。” 冬日的风吹在两个小孩的脸上,吹得头发上的小发丝在空中细细飘动, 冬日的小院明明格外清冷,偏在小孩蹦蹦跳跳跑过后展露出几分孩童的热闹。 “那万一抽到了怎么办?”小春还是有些害怕。 江渝歪着头, 眨了眨眼, 一本正经说道:“那就是抽到之后, 要担心的问题了。” 小春惊呆在原处,想再劝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三姑娘总是有很多歪理。 周笙听得直笑:“那我今日是一定要叫芸哥儿抽你的。” 江渝立刻不高兴了:“娘坏,我要出门玩。” “现在大人都很忙,没空带你出门玩,陈妈妈等会还要去做状元糕呢,我也忙着给你哥哥做衣服,乐山乐水也都有事,你和小春今天就在院子里面自己玩好不好。”周笙说道。 江渝不高兴说道:“我会写字,我是大人了,我自己出门玩。” 周笙不理会她,只是坚持说道:“你们两个小孩出门,我是不放心的,今日就在这里玩,等过几日大家闲了,我让乐水带你去好好去逛街行不行。” 江渝不高兴地抱着手臂,气呼呼的。 小春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功课还没做呢,做好了,我们去钓鱼行不行。” 江渝权衡利弊了一下,最后遗憾说:“行吧,那我们等会搓鱼饵去。” 两个小孩又手拉手跑了。 周笙看着她们回了自己的院子,这才收回视线,继续研究手中的围脖。 上京的日子虽还没定下,但做冬衣最要花费时间,要用厚面料不说,中间还要加棉花,里面最好还要再加一层细绒,偏这样还要穿起来不显累赘,最是考验手法。 还有外面的披风,脚上的鞋子,脖子上的毛围脖,和耳朵上的卧兔,都是要准备的东西。 “也不知道黎家那位老夫人有没有给他做了。”陈墨荷挂红布回来,随口说道。 周笙眉心微动,随后叹气:“怎么能一直如此麻烦别人。” —— —— “不麻烦!” 黎家,原本前几日准备回应天的茹回春被多留了几日,准备等江芸芸赐字的事情结束再回去,今日被特意请过来帮忙一起准备衣物。 两位老夫人正拉着黎循传和江芸芸量体裁衣。 “我娘真的都做了。”江芸芸红着小脸说道。 “我都要给楠枝做了,带你一件也不麻烦。”金旻笑说道,“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一点啊,和之前的尺寸比好像高了点。” “有一点点。”江芸芸忍不住得意地比划着手指,“蒋叔也是这么说的。” “骑马射箭又能锻炼臂力,还能平衡身体,长高很正常。”茹回春笑说着,“来我给你把把脉,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江芸芸见了她还是有点怵的,眼珠子不自在地转了一圈。 “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茹回春嗔怒,“好大的人,好小的胆。”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勉强笑来。 “好了好了,尺寸都量好了,这憋屈样子看得真头疼。”金旻挥手赶人,“你等会请你的那几个好友来,今日外面开一桌席,你们热闹热闹。” 江芸芸飞快拉着黎循传跑了。 茹回春失笑:“瞧着倒还是孩子气,你们倒是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京城。” “不安心又如何,孩子注定是要高飞的。”金旻笑说着,“他既心怀志向,早些去见见世面才好,也免得以后两眼摸黑,平白误了自己。” 茹回春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那一道道层层拱门逐渐缩小,直到最后是一面白墙下的一座清瘦假山,两人的身形便也消失不见了。 “你这两个孩子瞧着像是有大出息的。”她收回视线笑说道,“楠枝的字是因为他出生那日刚好家里的梅花开了,他随你们离开湖广,取字楠枝还有思念故土的意思,那芸哥儿的字又准备是什么呢?” —— —— 黎家书房焕然一新,门口的灯笼都挂上新的,柱子门扉都被仔仔细细擦过,亮得好似在发光,就连假山苍松上都挂上了红色的纸张,远远看去就一片喜庆。 书房门口的六扇大门被打开,露出书房里高雅的布置,虽然是冬日,太阳也不太明艳,但门窗都齐齐打开后,屋内也显得格外亮堂。 “江芸!”多日不见的顾幺儿牵着蒋平的手蹦蹦跳跳走了过来,“这么多天没见我,想不想我啊。” 他身上挂着几条红布,手里还握着好几颗糖,腮帮子还鼓鼓,小脸越发圆嘟嘟了。 “这是从哪里来?”黎循传惊讶问道,“怎么瞧着这么喜庆。” “今日日子好,一路走来好几家办喜事。”蒋平无奈说道,“他长得喜庆,被拉去说了几句吉祥话,还拿了不少糕饼糖果呢。” 他把腰间的布袋摘下来,递过去:“虽知道今日日子好,但也没想到这一路上太过热闹了,差点没让人把幺儿抢走了,有家员外今日说是孙女满月,开了十八桌流水席,他被人一拉,差点没坐上去吃,把你的事情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是那个管家一力邀请我的。” “嗯,你吃了人家饭,小心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蒋平嘲笑着,“就知道吃吃,我瞧着一顿饭就把你卖了。” 顾幺儿不服气地皱了皱脸,随后去找江芸:“你别听他胡说,我肯定会来找你的。”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可不是,偷偷和我老师告状的事情,你不去找我,我还要去找你呢?” 顾幺儿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然后拨开她的手,重新去牵蒋平的手,眼巴巴说道:“我们快走,江芸是坏人。” “顾公子,蒋副将来了,快快,进来说话,里面冷。”正忙得脚不沾地的黎风见了人,热情说道,“今日外院开了一桌席,你们可要留下来吃饭。” 顾幺儿开心说道:“这里也有饭吃啊。” “自然是有的。”黎风看他圆乎乎的小脸就一脸柔情,“幺儿可有喜欢吃的东西。” 顾幺儿眼睛一亮:“有有,我们去厨房细说。” 他主动去牵黎风的手,扭扭捏捏问道:“吃什么都可以吗?” “真是一顿吃的就能把人拐走了。”黎循传咋舌,“你们也放心他一个人跟着江芸跑来跑去的。” 蒋平只是苦笑。 “你和祝枝山说了吗?”黎循传看了眼天色,“时间也不早了,怎么还不来。” “大概是有事吧。”江芸芸不甚在意,体贴说道,“他整日出门游山玩水,日日都能写出一篇游记心得,纪念表文,忙得不行。” 说起这事,黎循传就忍不住笑:“托你的福,他写你的文章听说都积累出一本了,我们这些人都有幸在他笔下一笔而过呢,若是流传后世,我们的小解元那可是吃喝拉撒都被详细记载了。” “还行,你都有好几副画了,这几人里面你待遇最好。”江芸芸阴阳怪气说道。 黎循传一听这个,立刻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他还是前几日去找祝枝山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偷摸摸画了不少画像,其中甚至还有几幅是题了字的,一问才知道是唐伯虎搞的鬼,想要拿回来还不行,更是气得不行。 “哎哎,我去找老师了。”江芸芸拨撩完人,飞快地跑了。 “你看看!”黎循传一口气憋着,立马说道,“这人就是这么讨人厌。” 蒋平只是看着他们笑:“幺儿总说你们形影不离,现在看来你们关系是真好啊。” 黎循传哼哼哧哧没说话。 “你们这几日都去哪里了,我之前去客栈找你们都没找到。”他尴尬转移话题。 蒋平笑说道:“芸哥儿委托我一件事情,这几日正在跑这个事情。” 黎循传也不多问:“那我们先进去吧。” “哎,传哥儿,你给唐伯虎他们送信了吗?”黎风又匆匆走过来问道。 黎循传心不甘情不愿:“送了,一确定时间,我就让诚勇去送了,若是没被耽误,今日应该赶得过来。” “那就好,唐公子和芸哥儿关系好,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该来见证一下的。”黎风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臭着脸,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多说。 说话间,背后突然传来唐伯虎懒洋洋的声音:“哎,要我说啊,还是我们楠枝好,别看我们虽时不时互看不顺眼,这人前日还写信大骂了我一顿,但关键时刻还是要我们楠枝给我们传消息啊,芸哥儿是一个风声也不给我透一下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徐经和都穆赶在夕阳彻底落下前, 匆匆赶到黎家,除了恭喜江芸芸外,还带来另外一件事情——上京的时间定下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 若是走水路快船,需要十五天左右的行程。 若是走路那就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了。 走哪条路都要在确定上京的人后再做决定, 若是时间充裕大家不着急, 走陆路也是可以的, 若是想要在大雪纷飞前安顿下来, 那坐水路就是最稳妥的。 至于一开始说的,想要跟着应天府贡品的车队走, 虽说路途安全, 但时间却有点赶了。 一则是集合的时间太赶了,一过完年,一月初八就要立马赶到南京一同启程, 因为跟着贡品的车队走, 人员繁杂, 人数太多, 每年都有不少摩擦。 二则是侯考的时间太短了, 等一行人到了京城, 安顿下来没过几日就要考试了,若是身体因为旅途劳累有什么问题, 是没有缓冲机会的。 每年都有几个这样的倒霉蛋,因为生病没考上试。 所以一般跟着贡品车队走的人,要不就是实在没人搭伙, 孤身一人,想要车队护自己周全的, 要不就是没有多余闲钱, 太早去京城也负担不起的, 紧着时间才最好,要不就是车马随从,能确保自己一路健康的,还能和各级官僚打好交情的,算下来这些人加起来其实不少。 但徐家和被拉下马唐源结了‘小小’的仇,唐源在南京到底也是经营这么多年的,也不知在哪里会埋下暗雷,所以保险起见,徐家就想单独先走。 黎淳听了时间,想了想,随后点了点头同意,也说道若是不想跟着贡品的车队走,不若趁现在还不是太冷,自己早早上去,赶在大雪前在京城安置下来,到时候还剩下一月也能安心读书。 江芸芸早早就做好准备,打算跟着徐家混吃混喝,抱紧富二代大腿,黎循传见状也要跟着江芸芸一起走,祝枝山打算去试试会试的水,便也打算一起走。 唐伯虎要归家过年,只说有空上京城找你,张灵则要闭门苦读,直说三年后见,都穆也要准备下场乡试,不打算去京城,徐祯卿的新倩集准备在五典印刷坊印刷,忙着宣传,也不想去凑热闹。 至于顾幺儿,一向是江芸芸去哪,他也去哪,也嚷嚷着要一起走。 “士廉也说想和我们一起去。”江芸芸说道,“我明日写信问问他的想法。” 徐经点头,随后又磨磨唧唧送上一把书刀,不好意思说道:“你今日有了字,就是大人了,这是我给你挑的礼物,这个刀柄是用小叶黄杨木做的,上面雕刻着是白乐天的一首诗——折桂一枝先许我,穿杨三叶尽惊人,是我自己刻的,希望你不要嫌弃,虽说你今年不参加会试,但我想着你迟早会蟾宫折桂,百步穿杨,这把书刀是我提早送你的礼物。” 江芸芸摸着书刀柄精致的花纹,手柄质地坚硬,仔细闻去,还有微微的清香:“谢谢你的礼物。” “哎,你搞这一出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下。”唐伯虎扒拉着徐经的脖子,故作凶恶地吓唬着,“显你一个人有礼貌是不是。” 徐经吓得连连摆手。 “好过分啊,我只带了几套卷子给我们江其归呢。”张灵喝得醉眼朦胧说道,“显得我太过分了。” “不是不是。”徐经脸都红了,嘴巴磕磕巴巴说道。 “我也没带礼物。”顾幺儿咬着鸡腿,盯着他们看,然后悄默默和蒋叔抱怨着。 蒋平无奈地扭回他的脑袋:“吃饭去。” “好了,别吓他了。”还是厚道的祝枝山看不下去了,“衡父一向有礼貌,你们哪次有喜事他没准备东西,他大老远赶过来也不容易,快坐下吃吧。” “是啊,我可是买了糕点送来的。”都穆也得意说道,“我瞧着你们一个个来都是混吃混喝的。” “哈,了不起。”唐伯虎拍开酒坛,“江其归,你都是大人了,今日喝不喝酒啊?” 十一岁的大人连连摆手:“你们自己喝。” “没意思。”唐伯虎不悦说道,呼朋引伴,“走,我们去花园里赏月对诗。” 年轻人一下子哗啦啦走了一大半,就连顾幺儿也跟着跑了,就徐经和蒋平坐在一侧安安静静吃着饭。 “我那孙女也在京城,如今寄住在她大伯家,我做了一些衣裳,还有信件,你若是方便帮我带一下。”茹回春见小辈们都走了,这才出声对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连连点头:“行,我一到京城就给人送过去。” “也不用这么急。”茹回春笑说着,“安顿好了再送也不迟,她忙得很,整日在各府女眷中看病,你突然上门也不一定找得到她。” “哇,她真厉害。”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夸道。 茹回春微微一笑,谦虚说道:“哪里哪里,只是于学医之道上有几分天赋罢了,和你读书的天赋相比可就差远了。” “如何能这么比,她做的可是救死扶伤啊,救命之事怎么会差呢。”江芸芸认真说道,“读书是为了教化百姓,大夫是为了救治百姓,两者没有轻重之分,各有各的用处罢了。” 茹回春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都软了,对着金旻说道:“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金旻颇为得意,矜持说道:“我们芸哥儿可不是那些酸儒,一点也不迂腐的,他可好了。” “自来就是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只不过如今也有人觉得‘唯儒者能明其理,而侍事亲者当知医’,这才对医道逐渐有所改观,可要是能这么心无芥蒂的,那也是少见。”茹回春叹气说道。 “不为良相为良医。”金旻和气说道,“你孙女的名气,连我也是知道的。” 江芸芸吃着糕点,扑闪着大眼睛。 ——原来是这么有名的医生啊。 “哎,其归,来对诗啊。”徐祯卿招呼道,“来玩啊,输了的人要吃这个酸掉牙的山楂。” “去玩吧。”金旻含笑说道。 江芸芸抓走两块糕点,就开开心心跑远了。 “先来把唐伯虎按住。”林徽招呼着,“这人最嚣张了,给他一点教训看看。” “哈,来就来,你们都打我,我也是不怕的。”唐伯虎放肆大笑着。 “年轻人就是安分不下来。”茹回春见他们的样子,不由笑说着。 黎淳看着江芸芸肆意飞扬的小脸,微微一笑:“也就不安分这几年了。” 茹回春侧首看他,幽幽说道:“我真是不懂你,你要是真的对他好,就应该压着他多读几年书,他这辈子就只有读书才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了。” 黎淳垂眸,许久之后才说道:“人啊,总是自私的。” —— —— 小解元有字的事情很快就被宣传出去了,江如琅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事的,脸上笑脸盈盈,心理却是气得不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黎家的。”江如琅冷笑一声,“竟也不请我过去。” 江来富安慰道:“不过是一个字,黎家就请了唐伯虎等人,估计就是直接说了名字,也没打算大办。” “怎么不大办!”江如琅说起这个又来气,“就应该大办,就应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江家出了一个解元的风采,如此低调,少了多少生意。” “要说就是江芸整日胳膊肘儿往外撇,到底自己姓什么,还知不知道。” “整日就知道往黎家跑,之前叫他去见一下程县丞百般推诿,对他说的话也是装糊涂不知道,害我赔了好大一笔钱。” “去京城的钱还是从我这里拿走的,怎么也没见对我这么殷勤。” 江来富安安静静听着,随后见缝插针说道:“二公子十来岁的小孩懂什么,那边还有人一起陪着玩,老师只要再说几句好话,那还不是一直跟着人跑。” “一个穷酸的读书人,就知道拿言语诱惑小孩。”江如琅面无表情说道。 江来富笑说着:“那又如何,二公子始终姓江,这可是改不了的事情,状元的牌匾可是送到我们这里的。” “而且,周姨娘还在我们这呢。”他意味深长说道。 江如琅神色微微松动:“是了,他现在做得再多,也是为我们做嫁衣,也是蠢,这点也看不明白。” “可不是!”江来富奉承说道,“要我说,他现在对二公子越好,那也是我们越得利啊,他若是把手中的人脉都给我们二公子,那最后得益得可就是我们啊,说不定连大公子,三公子都能沾到光呢。” 江如琅神色微微一动,矜持说道:“这次上京,你可要跟着,多准备点礼物,倒是那些达官贵人,你都要一一送过去,不要厚此薄彼了。” 江来富连连点头:“早早就备好了,就看二公子何时出发。” “问他做什么,等我选个黄道吉日就通知他。”江如琅直接说道。 “苍儿的病可好了?也该起来读书了。”他想起此事,不悦说道,“你晚上亲自去看看,别让他偷懒了。” 江来富低声说道:“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着,过了年也不急啊。” 江如琅立刻鼻子不是鼻子地说道:“就是你们这种心态才把人惯坏的,读个书有什么难的,病了难道就睁不开眼了,平日里随便读几章,写几章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如此矫情脆弱,今后如何做官。” 江来富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只好讪讪闭上嘴。 “江芸怎么就可以每天都在读书的,人年纪还比他小呢,现在江芸已经是解元了,他呢,灰溜溜地回来。”江如琅尤显不过瘾,骂骂咧咧说道,“真是白花这么多钱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达最近一直都觉得不舒服, 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但他好几次悄悄回头又觉得是没有的事情。 芦苇的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好似有无数个人在背后躲着,可仔细看去又不过是冬日的风吹得芦苇在水中晃动, 这才惊觉原来是自己的多想。 “爹, 今年你还要给周叔上坟吗?”家里的大儿子问道, “他家的小子也有出息了, 我们不好再替人烧纸了吧,之前爹就年年照顾他, 还替他扫坟, 他却没想着我,哼,今年可不做这个好人了。” 坐在凳子上的李达听到这话, 心里突然惶恐起来。 周服德啊! 他走了也有三年了。 是不是他回来了!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村中这个唯一教书先生的样貌了, 今日听到儿子的话, 却突然又模模糊糊想起, 这人似乎长得高高瘦瘦的, 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 其实瞧着和那个小解元还怪像的。 他的夫人只记得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但体弱多病, 但说起话来也格外和气,有一手刺绣的好本事。 他的一双儿女,乖巧可爱, 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的,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 和村子里的泥腿小孩一点也不一样。 他们住在村尾的芦苇荡边上, 是村子里最早的青石院子, 高高的围墙,整齐干净的地面,还要一间间瞧着和城里人一样的屋子。 村子里没有人是不羡慕的。 ——原来读书就能过得这么体面。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有这个想法。 后来周服德一直考不过乡试,开设学堂,村子里不少人都想去读书,一打听,原来本村的人读书会便宜许多,原本还在犹豫的人都把小孩送过去了,李达也一样,偏这个小孩不争气,骂了几句就不读了。 他是生气的,既生气小孩不懂事,辛辛苦苦供他读书竟然还不读,又生气周服德为何要骂他,把他吓住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周家是远近十八乡里的有名的读书人,收费公道,做事负责,就是赊一点束脩也是可以的,家里还偷偷供着几个有点天赋但又实在读不起书的小孩。 偏偏风云突变。 一夜之间,周家娘子病重,周服德迷上赌博,几乎是一夜之间妻离子散。 那个辉煌的,让人钦羡的周家大宅突然就荒凉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周服德,和年纪很小的周鹿鸣。 他却是知道其中内幕的,是他亲自带着失魂落魄的周服德入了城,进了别人的陷阱,然后彻底一蹶不振。 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太好了,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人终于笑不出来了。 那总是被人挂在嘴边夸的周家,终于成了被人避之不及的周家了。 他们的那双儿女也和村子里其他的小孩一样了,干净的衣服上也都沾满了泥土。 李达那几日夜夜都兴奋得睡不着,坐在院子里抽烟,手指都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你看,村子里的人,终于都是一样的人了。 半年后,周家的风波终于过去了,他们的女儿也被他曾经的学生带走了,周家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会绕过这家,可他还是下意识盯着周家的情况,见他们过得连米都没了,这才施施然送了米过去,周鹿鸣果然就抱着他哭了,就连周服德也是格外感激。 李达每每在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真是大善人。 周服德以前不愿意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可他却还是善良地送了吃的给他。 村子里,只有他才这么好心。 时间太久了,中间许多事情他都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周家总是大门紧闭,和谁都很少来往,那个曾经热闹的周家终于不再有人走动了。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只有所有的变化都在那一夜,他亲手把人推了下去。 周服德大前年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周笙事情,疯了的说要去找她,说是把她救出来。 他好不容易把人安抚下来,想去找人商量一下对策,却不料大年三十那天,他又疯了一样跑出去,两人发生在芦苇丛中发生了争执,他慌乱之下,失手把人推了下去。 后来的一切,他也不记得了,他不想杀人的,谁知道周服德这人脾气这么倔,他只是一时激动,不小心才把人推下去的。 如今,他每每走过那片芦苇荡都有些神神叨叨,久了,他也不爱出村子了,可现在那种不安的感觉竟然在村子里也有了。 李达又想起那日被江芸抓起来时,那人总是意味深长的目光,新出炉的小解元信誓旦旦地站在他面前,对他徐徐图之,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之后几日他做了好几天的梦,梦中那个模糊的周服德好像突然清晰起来,一下是江芸的样子,一下又是周服德的样子,他吓得再也不敢睡下去,这才想着要去找江家掏笔钱,他要离开这里。 只是心里,他心中的那点嫉妒在经年之后再一次翻了出来,冬日的风彻底吹开了他遮掩不住的丑陋。 又是一个读书好的人。 周家难道就是风水好,一直出读书好的人不成。 那块他随便挑的地难道也这么养人。 李达坐在黑暗中,嫉妒的手都开始抖了,颤颤巍巍的,连带着烟斗的那点火光也在微微抖动。 ——是你自己非要去周家,我也是为你好。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所有的事情都是周家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 李达看中烟斗里的烟草逐渐湮灭,他脸上的不甘恐惧也被黑暗缓缓吞噬,到最后整个院子安静地只剩下冬日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没事的,等我离开这里就好了。”他的声音在夜色中被风一吹,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着落。 他就这样枯坐着,直到天色亮了起来,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 —— —— 江芸芸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的绒毛贴着小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正不安分地转来转去。 “这么穿会不会走不动路啊。”她闷闷问道。 “好可爱啊。”陈妈妈忍不住捂着胸口,一脸柔情说道,“我们芸哥儿怎么这么可爱啊。” 江芸芸眼睛眨得飞快,一脸不好意思。 “听说京城比扬州冷多了,多穿点也不会错的。”周笙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套,“这手套里加了绒,你若是玩雪也不能脱下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兴奋说道:“听说北方的雪很不一样。” “那可不能着凉了。”周笙又对着她比划了一下尺子,“我再多做几套里面的衣服给你,做大一点,等你再大点再穿。” “不用这么麻烦。”江芸芸大大咧咧说道,“反正都能买到。” “这哪能一样。”周笙嗔怒,替人把衣服和帽子都拿下来,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你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江芸芸睨了她一眼:“肯定回来的,娘不要担心。” 周笙只是看着笑:“不担心,你去好好读书才是,不用惦记着家里的。” “我到时候把信寄给林家,让林家给我们送过来,免得又不见了。”江芸芸说道,“平日里让乐水跑得勤快一点。” 陈墨荷皱眉:“乐山乐水不都带走吗?” 江芸芸摇头:“你这边肯定要留一个,跑跑腿还是很需要的。” “可你身边一个人也太少了。”陈墨荷不赞同道。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很够了,我本来也就没什么事情,平日里读读书而已,而且还有幺儿呢,他也跟着我一起走,平时也可以借来用用的,还有徐家的人,很多了。” “幺儿的冬衣准备了吗?”周笙又开始担心起其他事情,“徐家送的料子还不少,要不我给他做两套吧。” 江芸芸连连摆手:“他现在可富裕了,不用我们操心,这几日蒋叔已经带他去买衣服了,整日穿得跟个花蝴蝶一样。” “也是,他家里是将军,肯定也有钱,不需要我们担心。”周笙说道,“那我就再做几套汗衫,之后我就要给渝姐儿做了,她念了我许久,说我厚此薄彼,可不能耽误了。” “行,给她多做几套,小姑娘爱漂亮。”江芸芸借机说道。 周笙只是笑:“她早就自己挑好料子了,哪里要你提醒,你且抽查她功课吧,你这几日跑上跑下,她可是一页书都没翻开。” 江芸芸立马板着脸,撸起袖子:“那我现在就去抓她去读书。” 正蹲在地上砸冰的江渝一眼就看穿她的来意,拉起小春就要跑,江芸芸自然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抓住一个。 两小女孩立刻挣扎起来。 “走,去考试了。”江芸芸狞笑着,“没考好,今天饭都不给你们吃。” 江渝大怒:“是不是娘在告状,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不会……要吃饭。”小春呐呐说道。 江芸芸也不管,一手抓着一人,就要抓着去读书,就在此刻乐山突然快步走了过来,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江芸芸脚步一顿。 江渝眼疾手快,一把挣扎开,随便还救出小鹌鹑小春,头也不回跑了。 江芸芸也不拦着,只是跟着乐山说道:“别从江家借马车。” “早早就从林家借过来了。”乐山说道,“只是我们现在直接出门是不是太招摇了点。” 江芸芸微微一笑:“就是要招摇一点。” 乐山也跟着激动起来:“还是芸哥儿料事如神,早早就预料到了。” —— —— 江芸芸前脚上了马车,后脚就有人报到江如琅面前。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惊惧交加:“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那边刚一出事,这边就忙着出门,还是直接用的林家的马车,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冬日的太阳实在不太耀眼, 只到了中午的时候,那一轮太阳才有几分光照,整个院子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荒凉安静, 那缕日光落了下来时, 才给院子添了点生机。 江芸芸站在门口, 那轮日光落在她身后, 整个人的面容身形都模糊起来,只有和气含笑的声音顺着风, 轻声传来。 李达盯着缓缓走进来的江芸芸, 有一瞬间的恍惚,只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 那个白白瘦瘦,穿着竹青色的衣服, 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在此刻被无限拉长, 长大, 在冬日的寒风中再一次站在自己里面。 他还是那么耀眼, 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含笑温柔, 他站在门口,跟自己说着‘又见面了’。 见, 怎么见啊。 他不是死了吗? 他明明是亲眼看着那个癫狂愤怒的人掉入水中,然后彻底沉了下去。 李达死死盯着江芸芸,神色逐渐惊惧惶恐, 只觉得鼻尖的水腥味越来越重。 他本就大冬天冲水里被人捞出来,穿着湿漉漉的衣服, 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许久, 又惊又怕, 如今精神恍惚间见了她,那深藏在心中的恐惧在此刻被突然挣断的绳索,猝不及防地席卷全身。 他看着江芸芸,剧烈哆嗦起来。 “别过来,别过来。”他崩溃尖叫着,整个人在椅子上猛地摇晃起来,似乎想要跑,但又受制于人,只能重重摔在地上。 一直左顾右盼的顾幺儿吓了一跳。 蒋平快走一步,直接把人提溜起来,厉声说道:“发什么疯。” 李达眼珠通红,死死瞪着江芸芸,瞳仁却又格外涣散,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别来找我,去找那个人啊。” “我不想杀你的,我就是看着你,都是你耀眼了,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嘛。” “杀了你杀了你!你死了就解脱了,放过我吧。” 他哆哆嗦嗦,声不成调,只混乱说着话,脚下很快就多了一潭水渍。 蒋平吃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达瞳仁也不见眨一下的,只是惶恐不安地看着江芸芸,好似见了鬼一样。 江芸芸入内,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紧咬的牙关都在打颤。 “这是……吓傻了?”江芸芸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却不料李达突然发狂朝着她咬了过去。 蒋平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脸。 李达剧烈挣扎,好似不要命一样,手腕上的绳索一下就磨出血来,偏好似不知道疼,只是挣扎着要去咬江芸芸。 “别杀我,别杀我,我也没想到你会死,饶了我吧。”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只是没钱,我真的没钱。” “这是亏心事做多了,吓疯了?”蒋平眉心紧皱,只觉得棘手,“早不疯晚不疯,怎么现在疯了。” “是不是装的啊。”顾幺儿溜达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的力气不小,手指骨也瞬间紧绷起来,偏如此吃痛的力道,李达还是没有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江芸芸,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但眼珠子却透出恨不得把人当场吃了的憎恶可怕。 “这可怎么办?”顾幺儿扭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沉默,露出苦恼之色。 万万没想到,李达竟然吓疯了。 “找个大夫看看先?”蒋平犹豫说道,“是不是装的,大夫一把脉就知道了。” 江芸芸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和思羲说好了,借我一间小院,等会送去林家别院,然后再请个大夫来看。” 蒋平点头。 三人各自无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现在怎么办?”顾幺儿抱臂说道,一直偷偷去看李达,企图看出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线索是不是断了。” 江芸芸沉吟片刻,随后示意蒋平把人捆好:“我们去隔壁说。” 蒋平把人连同椅子一同捆起来,然后这才关上门。 李达的目光随着江芸芸的消失逐渐安静下来,随后整个人陷入呆怔的样子,整个人软坐再椅子上,若非有绳子捆着,只怕要当场摔到在地上。 “说起来,你舅舅是他打的,当时也是人赃并获,你干嘛把人放走啊。”顾幺儿不解问道。 “想要看看他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江芸芸说道,“他的杀机太单薄了。” “那倒是没错,刚才确实有人想杀他。”顾幺儿说道,“只是那个此刻没抓到,跑了,幕后之人也找不到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捏着手指。 “那若是这人真的疯了,到时候就直接交给衙门。”蒋平说,“只是他都这样了,衙门还受理吗?” “会的,当时是人赃并获,木棍和黎家的仆人都能作证,而且当时已经让他按下一份口供了。”江芸芸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解释着。 “但你舅舅并没有死,所以他估计也不会死。”蒋平看着她,眸光微动。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一切按照律法来。” 蒋平接过那张纸:“你想得开就好。” “那接下来怎么办?”顾幺儿晃着小腿,叹气,“大费周章抓了一个傻子。” “不碍事,会有人来的,先不说这事了。”江芸芸对蒋平说道,“那个赌场你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就今天早上,有个掌柜的给了我一百银子,要我离开,我想着不能打草惊蛇就拿钱走了,那些人是看我出了城门的。”蒋平说道。 “这个赌场是设置在逍遥楼后面的,表面是酒楼,但后面却是赌场,能进去的人都要小二认识的,我当时也是借着要殴打一个纨绔子弟的名义装傻闯进去,又赌了几把,庄家都是老手,我挑着几个不太好作弊的下手,赚了大概三百两就被人发现了。” 江芸芸听得认真。 蒋平仔细说道:“幕后之人我还没查出来,但这里来的人出手都很阔绰,有商人,也有纨绔子弟,最明显的就是这些人大都是帮闲出面带进来的,我已经盯着其中几个帮闲多日了,只是他们都是各拉各的客人赚钱,明面上是没有任何往来的。” 帮闲就是一群落榜的年轻人,瞧着科举是没有指望了,就专门陪着那些纨绔子弟消遣玩乐,附庸风雅的文人。 江芸芸惊诧:“文人骗人,那怪不得能把人哄进来。” “你好端端查赌场做什么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之前看到李达的时候,我突然在想,我那个外祖父是真的,自己沉迷赌博的嘛?”江芸芸捏着手指,“他赌博的瘾实在没有由来。” “什么意思?”顾幺儿爬到她身边,贴着她坐下,“我听不懂。” 江芸芸想了想:“我那个外祖父是读书人,一开始没有这个爱好,他怎么好端端想起来要赌博了?” “不是说家里有人生病了吗?”蒋平下意识追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他一眼。 蒋平注视着江芸芸,微微一笑:“你还未回扬州城的时候,在村子里走访了一下,顺道打听了一下。” “你怎么调查我们。”顾幺儿立刻警觉反问着。 蒋平无语,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他:“我们。” 顾幺儿想了想,立马伸手紧紧挽着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们。” 蒋平见他这么胳膊肘儿往外撇,气笑了:“衣服都给你白买了。” 顾幺儿得意地摸了摸袖子,放在江芸芸面前炫耀道:“霓裳阁买的新衣服,超级好看,你看,这里有红红的花。” “好看。”江芸芸点头,随后看向蒋平,和气说道,“不碍事,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件事情也并非秘密。” “瞧着读了书就是不一样,大气。”蒋平对着顾幺儿冷嘲热讽,“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的歪七扭八,就是不行。” 顾幺儿一点也不觉得被骂了,反而开开心心扯着江芸芸的袖子说道:“聪明!没错,江芸是最聪明的人了。” 江芸芸无奈抽回自己的袖子,说回刚才的事情:“自从太祖下令,全国赌坊大都不会在明面上,外祖父一个读书人,若是没人带路怎么会知道赌坊的位置。” 蒋平却有不同的意见:“他好歹是这个成年人,一开始也许自诩读书人的身份,看不上去赌坊,知道了也不进去,但后来家中需要太多钱了,想着搏一搏的心态进去也不是没可能的。” 江芸芸叹气:“也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为何?”蒋平问。 江芸芸想了想:“因为,外祖母只是生病了,他当老师这么多年,难道一点积蓄也没有吗?现在就想着去赌一个大的,也太奇怪了。” “不是说他偷偷救济了很多学生吗?”蒋平平静说道,“读书这么花钱,应该很难攒钱吧。” 顾幺儿也凑过来说道:“做好人是没钱的,我爹每个月都把钱给士兵们,我们家一分钱都没有,蒋叔这次竟然只给我带了五两银子,还教我如何去街上卖艺赚钱。” 江芸芸忍不住惊讶地看着蒋平。 蒋平摸了摸脑袋,无奈说道:“真的没钱,军中这么多人要将军花钱买棉服,有些士兵若是大比中做得好,也是要奖励的,一笔笔都是钱,将军把陛下赏赐的东西都送出去了,真的是花钱如流水。” 江芸芸叹气,半晌没说话。 “那你怎么确定你外祖父在逍遥楼赌的?”蒋平继续问道。 江芸芸不解:“不是你和我说这个逍遥楼很古怪吗?” 蒋平和她四目相对,过一会儿,又犹豫又不解地说道:“不是你让我找找西门附近有什么赌坊的嘛。”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其实江芸芸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江来富。 在乐山告诉她是江来富跟来的那一瞬间, 她就清晰明白,酿成周家惨祸的罪魁祸首是江如琅。 周服德的赌瘾。 周笙的悲剧。 甚至是周鹿鸣差点命丧黄泉。 她拉着江来富说着似而非似的话,在他心里种下有一点期望。 ——江芸其实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打打嘴上官司。 让他听话去衙门, 打算把李达送进去, 从而结束这个事情, 则是江芸芸真正开始反击的第一步。 让江家彻底牵入到这盘棋中。 在江芸芸来到这个世界前, 她对衙门这个概念并不清晰,那个高堂明镜的牌匾悬挂在正中的位置, 每每上学时会意外撇过的地方, 总是亮堂整洁,崭新空荡。 她总是还以为,这是个若是有理, 上了衙门也该有个说法的地方。 可现在的她, 已经上过一次衙门大堂, 去过好几次衙门后门, 也清晰地感觉到那块高悬的牌匾下是迫人的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你身上, 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受你控制。 一旦去了衙门那便是上了秤,上了秤那便不由你了。 你是货物, 而非砝码。 她在第一次上衙门后就敏锐发现了这个潜规则。 所以让江来富被隔绝在衙门内,是她的第一步。 江来富和江如琅这些年来狼狈为奸,想来也是各自彼此了解, 清晰知道对方的事情,所以隔开他们, 这才能形成信息差, 逐个击破。 江芸芸站在明亮大堂上, 目光在头顶的明镜高悬牌匾上一扫而过,随后收回视线,行礼见官。 她是举人,不必下跪,所以便站在一侧。 陆卓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川字眉心忍不住皱起:“你状告江家大管家买凶杀人,可有证据?” 江芸芸点头:“李达说的。” 陆卓惊讶:“李达不是疯了吗?证词上可没有说这个事情。” “二公子,你不要胡说八道。”下跪的江来富又惊又怒,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重复着刚才的话,“是周鹿鸣一直缠着您,我是担心耽误您考试,这才想要教训他一下,但万万没想到李达能这么心狠手辣,这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但我可不敢买凶杀人啊。” 江芸芸垂眸,淡淡说道:“就是因为李达疯了,所以现在的口供有问题。” 江芸芸深谙辩论之道,以假定为依据乃是最常见的办法。 也就是说用一些未经证实的假设为提前,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将自己的观点作为事实来陈述,而非作为一个假设,若是这个过程中存在着逻辑漏洞,那也不要紧,你的目的是让被人顺着你的话去思考,而非一定要争出对错。 “什么问题?”陆卓忍不住问道。 “李达只交代了自己打伤周鹿鸣,却没有说为什么打伤。”江芸芸反问道,“明府有所不知,李达之前对周家颇为照顾,我几次三番听我舅舅说起李达对他的关爱,就连去年大雨冲毁了墓地,也是李达帮忙收拾出尸骨,这样的好人怎么就因为管家想要教训他的事情,就能下此狠手,实在是奇怪。” 陆卓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是以心中的那点奇怪立刻又多了几分。 周鹿鸣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了,还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就突然惹得别人动了杀心。 “那是李达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江来富立刻说道,“我哪里知道他们的纠纷啊,说不定李达一直都是假情假意,我可是听说周鹿鸣找到一个好工作,可没有提携李达的儿子,说不定就是一时嫉妒。” “若是嫉妒,那定然是有的,可周鹿鸣找了一份好工作的事情和他差点命丧黄泉的事情可是隔了许久的,我舅舅每次休息都会回家一趟,和李达相处时间甚多,他这么久都不展开报复,却因为你说了一句他就痛下杀手,难道不是更奇怪吗。” 江芸芸抓到其中一句的漏洞,趁胜追击道。 “若非你跟李达说了刺激人的话,李达怎么可能好端端升出这样的邪念,难道他不知道杀人会死吗?突然从教训一下周鹿鸣,变成杀死他,这样的变化可不是他自己突然能想到的。” 江来富突然觉得百口莫辩,因为不论说什么,好像都逃不开这个问题。 一开始他为了快速结束这个事情,直接说了是他想要李达教训一下周鹿鸣。 现在李达下了重手,不论他到底和李达说了什么,周鹿鸣差点死了是事实。 除非李达能清醒过来,为他说话。 他有些慌了,他心中开始的不对劲终于凝聚成实质。 “你,不是你叫我来报案的嘛?”他注视着江芸芸阴沉沉说道,“这事和江家可没有关系,二公子是不是被人骗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微微侧首看着江来富。 江来富虽说一直养尊处优,但长得并不富态圆润,脸颊瘦长,眼睛细长,极长的中庭,让他在眼睛微眯起来威胁人的时候,显出几份戾气。 她平静得看着江来富,漆黑的瞳仁在此刻敛了光,冷不丁注视着他人时,会隐隐有一种刀剑出鞘的惊悚感。 “我让你来报案是希望你能老实交代,不牵连江家。”清亮的瞳仁冷淡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意味深长说道,“你好交差,我也好交差。” 江来富瞳仁倏地收紧,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但你说的也没证据啊。”一直没说话的县丞程钰出声说道,“又怎么知道不是诬告呢,我也听闻二公子总是独来独往,对于家中并不热络。” “明府可知道李达是如何疯的?”江芸芸收回视线,反问着。 陆卓摇头:“这也是我打算细查的,李达疯了,证词怎么出现的。” “证词是一开始被我找到后,他写的,我本打算等舅舅醒了再做打算,就放他回去,也想着他对我舅舅这么好,说不定也是有苦衷的,这几日我舅舅能下床了,惊闻凶手后就想要见见他,我们就再去找他时,突然看到有个人想要杀他,就把人救上来。”江芸芸故作不解,反问道,“若是此事就只是李达一人所为,又哪来的杀手。” “你说有人要杀他?”陆卓惊讶,“可有人证。” “我身边的顾仕隆,还有林家的车夫都可以作证。”江芸芸镇定说道,“明府现在就可以传唤他们上来问话。” “怎么又和林家有关了?”程钰不解问道。 “借了他们家的马车去接人。”江芸芸笑说着。 陆卓自然是把人叫上来询问。 “那个人超级凶的,直接敲了李达一棍子,然后把人推进水里,不准他上岸。”顾幺儿挥手比划着,“然后看到我们来了,他就跑了,没抓到人,我们就把人捞上来了,然后他就疯了!” 他小手在空中愤愤一抓,苦恼说着。 林家那位车夫倒是规规矩矩把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这确实奇怪。”陆卓的视线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来富。 江来富敏锐,大声辩驳着:“这我可不知道啊,什么杀不杀手的,我们江家也是耕读之家啊,哪里认识这些门路的人。” “是啊,江家做正经生意的。”程钰眉心微蹙,“可别是李达在外面又惹了其他事情,意外撞在一起了。” 陆卓心中几经变化,突然觉得此事棘手起来。 “现在也没有证据,不若先让江管家回去,那个李达不论如何也都伤了人,先在牢内关着,等江解元查好了证据再来告状也不迟啊。”程钰体贴说道,“案子拖久了可不好。” 陆卓下意识去看江来富。 江来富立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真的和小人没关系啊,小人一开始也是担忧二公子被那个突然出现的舅舅骚扰啊,这才想着教训一下,免得耽误二公子考试,至于其他的罪名,小人真的是百口莫辩啊,二公子现在好端端告小人,小人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哭得格外伤心,嘴里不停喊冤着。 陆卓便又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收回视线,微微一笑:“江管家也是生意人,在扬州城内也是呼朋引伴的人,若是这次回去,万一也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可别也受伤了。” 陆卓心思微动,捏着胡子的手揉了揉胡子。 “衙门自然是最安全可靠的地方。”江芸芸轻轻送了一顶高帽,“还请明府给李达请个大夫,他这突然傻了,若是能治,那一切便都皆大欢喜了,什么证不证据,都昭然若揭。” 陆卓注视着堂下的人,眯了眯眼。 他做官二十年,经历过无数百姓间的恩恩怨怨,无非是财色二字,偏今日这事瞧着很奇怪。 江家的二公子状告江家的大管家。 说起来,他们也该是一家人才是。 至于色,小解元才几岁,想来对此道还未开窍。 这件事情到底是真的为舅舅鸣不平,还是江家内部出了问题,想要借衙门的手来处理乱麻。 “关进衙门做什么。”程钰先一步反对,“让江来富自己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行吗。” “我一定在家里好好带着,还请明府明鉴啊,这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你万一也出事了怎么办,而且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啊。”顾幺儿大声反驳着。 江芸芸却不再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站在台下,眸光清亮,只是不再笑了。 那个在陆卓记忆中小小一只坐在号房里的人,见了人就露出笑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现在再一看,那个小孩已经长成少年的模样,头顶着大明最年轻的解元头衔,此刻心平气和站在这里,少了些稚气,多了丝沉稳。 第一百二十七章 深宵万籁归岑寂。 程家的书房里, 烛灯只点了一盏,幽幽亮起,就连最近的书桌位置也只能朦胧见人。 书房大门紧闭,屋外的灯笼重新点亮了三盏, 在风中晃晃悠悠, 一个又一个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 江如琅披着黑色大帽, 悄无声息从侧门走了进来, 随后在仆人的指引下,悄然坐在下首的位置。 “江来富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书桌上面前放着两个木盒子, 如今盖子敞开, 一盒是金灿灿得,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时不时晃过的光晕, 让这盒金子也变得亮眼起来, 一盒是珠光宝气的玉佩, 形状各异, 玉色流转。 “可不好救啊。”程钰只随意披了一件柳绿绒直身, 端着茶盏, 漫不经心说道,“我们这位明府可是实在人, 一年四季不过八套衣服,家中一个月只开一次荤腥,现在又对这个案子起了疑心,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江如琅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我听说程县丞家的幼女到了及笄的年纪,我在夫子庙边上有三间连间店铺, 就当是给侄女添妆了。” 程钰微微一笑, 笑说道:“江兄何必如此客气, 如今她的婚事也还未定下。” “我那二儿子,自从找了一个状元老师,心气就大了,白日里还与我大吵一架后,竟还甩袖离开,我实在是按不住他。”江如琅闻弦知意,立刻为难为自己解释着。 程钰用盖子拨了拨茶叶,笑容淡淡的:“你那儿子是个有出息的,只可惜我那女儿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我是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 江如琅没说话,脸上依旧是讪讪的模样。 程钰看中了江芸,想要两家结亲,把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 江芸回扬州后的第二日,他就想要亲自见人,把这个婚事递过去,奈何江芸是个滑头,既不登门拜访,也不应邀赴宴,只愿意假装偶遇,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说着话,对婚嫁之事,四两拨千斤,是一点也不上钩,此事无疾而终。 江如琅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甚至还觉得格外庆幸。 江芸的婚事,自然不能落在一个小小的江都县丞身上。 他还年轻,等考了会试,再去殿试,有的是京城中的贵女要下嫁给她,他自然要好好挑选未来仕途的助力。 一个江都县丞,太拿不出手了。 江芸瞧着是个愣头青,可见心里也跟明镜一下,还知道装傻拒绝。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听着外面的风呼啸而过,灯笼发出勉为其难的咯吱声。 江如琅继续开口,神色动容:“其实只要留一条命,我马上就送他离开扬州城。” 程钰眉心微动,抬眸扫了一眼江如琅,却没有继续说道。 江如琅见他不说话,却也没有开口反驳,心中了然:“若是实在为难,那也有第二个办法,我虽不愿走到这一步,但你我的交易他也是一清二楚的。” 两人面无表情对视一眼,随后又飞快移开视线。 程钰哂笑着,终于放下茶盏:“说来听一听。” “那就给他一个体面。”江如琅低声说道,“我会给他风光大葬,也会善待他的家人。” 程钰的手放在那盒玉佩上,第一块是一串玉佩长链,用红绳勾连着三个白玉,挂在腰间既能当禁步,也能当装饰,这一串源自汉朝的辟邪三宝,分别是玉刚卯、玉翁仲、玉司南,有辟邪挡灾、逢凶化吉的寓意。 “我若是能帮你一把自然也就帮你一把。”他的手指勾着玉司南,低声说道,“但我们的明府可不是吃素的。” 江如琅看着他,屋外灯笼里时不时闪过的烛光在此刻落在脸上,成了面具上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他知道太多事情了。”他面无表情地任由那些光亮在自己脸上一道道晃动着,“一旦他和盘托出,牵连地可就不止我一人。” 程钰摸着玉佩的手一顿。 “我也想给他一条生路。”江如琅轻声说道,“毕竟我们也相处多年了。” 今年的扬州入了夜冬便是寒霜大风,一盏灯笼终于在来回夹击的风中熄灭了,屋内的光亮顿时又暗淡了几分。 “可造化弄人啊。” —— —— 程钰走在冬日寒风中,十月的扬州城已经冷到人骨头里,腰间的新玉佩随着他大步走着,依旧安稳地垂落在腰间。 李达证词一出来,他就知道,江来富是活不了了。 总归不能因为一个庶民连累了自己。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对着自己的心腹招了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心腹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中。 “今日太冷了,我来之前在门房那边热了酒,先喝一杯再去吧。”程钰和气说道,“牢房那边还要带人出来,手续多得很,这么冷的天过去也等着受冻,我刚让人先去通知,等我们吃杯酒暖暖身子,再去直接把人提出来,又快又便利。”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没敢第一个开口附和。 “明府是个勤勉公事的人,今天晚上估计是不能睡了。”程钰继一向是左右逢源的人,在衙门内声望极高,“我们吃盏热酒也不碍事,大家都是熟人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 “这,如何要程县丞破费了。” “是啊,还要您的小厮多跑一趟。” 程钰一向斯文和气,对上驭下都格外有办法:“小厮就是用来使唤的,和你们可不同,我和你们可是兄弟交情,但吃了酒可要打起精神来,不能懈怠公事,马上就年底了,案子可不能过了年,巡按们问起来可是要挨骂的。” 众人一听脸上笑容真挚了几分,脚步一转,也跟着去门房的屋子喝酒了。 每个人也都克制,知道陆卓这人严肃,上值期间闲聊吃酒那可是犯了大忌,所以也就吃了一盏酒,又吃了点果干,说了一会儿闲话,没一会儿就要起身准备提人去了。 一行人见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一起走到监牢,远远就就看到里面乱成一团。 “自尽了,抽出裤腰带上吊了。”程钰的小厮慌里慌张跑过来说道。 —— —— “仵作正在验尸。”程钰神色凝重,“这可如何是好。” 陆卓坐在椅子上,手指摸着李达的供状。 “他一定是知道李达招供了,这才畏罪自杀,说明李达说的竟都是真的。”程钰沉声,可话锋一转,又带着几分犹豫,“但人现在死了,到底死者为大。” “之前都是好好的。”监狱的衙役跪在下面,脸都青白了,哆哆嗦嗦念叨着,“今日有两个人来看他,还带了吃食,他也都是吃了的,之前李达突然喊了江解元,还有出来录口供,他整个人挤在栏杆上要去看,瞧着疯疯癫癫的,怎么,怎么就突然……死了。” 陆卓揉了揉脑袋。 他以为江来富是刺头,可没想到这人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自尽了。 “一定是做贼心虚。”程钰惊怒,“没想到江来富瞧着和和气气,原来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今日是谁去见他?”陆卓出声问道。 程钰眸光微动。 “一个自称是二公子的仆人,但之前受过江来富的恩情,所以给他送衣食,这人的东西我们特意检查过的,都没问题才让人拿进去的,而且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对了,小人听到他说了句;‘偷偷背着二公子来的,若是让他知道了,他可要不高兴了’,然后就走了。” “还有一个就是江来富的儿子,来的时候神色不定的,也没带吃的来,见了人就是哭,然后就是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小人也没听清,也只呆了一会儿就匆匆走了。” 程钰神色微动,眸光微微凌厉起来。 “江来富的儿子怎么来得这么匆忙,连吃食都没带,你也没问?”他立刻追问道。 监狱的衙役低着头,没说话。 陆卓沉吟片刻:“去请他的儿子来。” “不若先等仵作的验尸情况,贸贸然请人过来,可别把事情闹大了。”程钰安抚着,“江家人可不好说话,御史如今无处不在。” 陆卓只觉得脑子乱极了,他心里一直觉得这事情一定还有点问题,但又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越想越乱,只觉得外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跟踩在他胸口一样,听得他不胜其扰。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一开始李达招供了,他还以为此事一定很快就能解决,谁知道下一刻,就传来江来富自尽的消息。 自尽?他怎么就自尽了! 他心中一团乱麻,又听着程钰的话,想了想,只好说道:“那就先听之坚的。” 程钰闻言,手指拨弄着腰间的玉佩穗子,无奈叹气:“我这一方面觉得江来富怎么会好好自杀呢,一方面又觉得这人还不如自杀了,不然江家若是不服气,这官司闹起来,过年都不安生。” 他搓了搓手,突然招呼着自己的小厮过来:“去我屋里拿些银丝炭来,就今日新送来的那些,你亲自去取,多拿点,给明府也点一盆。” 小厮和他对视一眼,他轻轻松了手中的玉佩,玉佩敲在椅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清脆动静。 “不用麻烦了。”陆卓头也不抬,连连摆手,“我不冷,你自己点自己的吧。” 程钰笑说着:“我一个县丞点炭,县令不点,传出去,我还好不好做人了,若是您不要,那我也不好意思点了,只是我可是个文弱书生,这天寒地冻的,若是病了,年底的册子可要看不完了。” 陆卓无奈说道:“就知道打趣我,那你快去快回吧。” 小厮点头哈腰,随后飞快地跑进夜色中。 他出了衙门大门后,在夜风中沉默了片刻,随后脚步一转,立刻朝着北面快跑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所以你把人救出来了?”江芸芸看着他被火撩得破破烂烂的衣服, 听得眼皮子一跳,仔细看去才发现,他不仅这件外套被烧了,里面的衣服也有好几个破洞, 头发也长一截短一截的。 穿得整整齐齐的一个小公子出门, 回来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不是说了不要冒险吗。”江芸芸不由拧眉, 一脸后怕, “火要是烧起来,变数太多了, 一旦变了风向, 你可能就出不来了。” 顾幺儿捧着热茶咕噜噜喝了一杯,尤嫌不过瘾,直接拿起茶壶就完嘴里倒, 只是用那双大眼珠子一闪一闪地看着他, 最后乖乖说道;“没有变风向啊。” 江芸芸开始后悔让他一个人出门了。 小孩是不知道危险的, 他甚至听不懂自己的话。 要是昨天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那可是和顾家结仇了。 “换个衣服吧, 这衣服也太破了, 别着凉了。”乐山见他把水都喝光了,开始扒拉着糕点吃, 紧跟着说道,“您的衣服放在哪里了?” 顾幺儿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嘴巴嘟囔着, 却没发出声音来。 乐山一头雾水。 江芸芸无语,随后说道:“估计在我的柜子里, 你去看看。” 顾幺儿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讨好得笑了笑。 乐山一打开柜子, 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件被随意团成一团塞在小角落里的衣服,无奈拿了出来,果然皱巴巴的,宛若咸菜:“我去熨平一些,再去拿个早饭,别吃冷糕点了。” 江芸芸点头:“衣服你亲自熨一下。” 乐山了然。 等门再一次被关上,江芸芸这才问道:“昨日都去哪里了?” “去了一处宅子,有一个人就是昨日在侧门接我们时的那年轻人,你说他是江来富的小孩,我猜测那个地方应该是江来富在外面的私宅,江如琅的人到那里只说是老爷有事来,那江来富的家人也是蠢,也直接开了门,然后那伙人就把那宅子里的人都抓起来,要什么账本册子,最后又把女眷和孩子都关起来了。” 顾幺儿捏着冷冰冰的糕饼沉默了片刻,随后整个人都焉哒哒下来,眉头紧皱。 “我本以为他们拿了东西就走了,谁知道这群人太坏了,竟然点火,要把宅子烧了,我本打算先去后院把锁开了,结果江家门口又来了一伙人,看衣服是官府的人,他们都不敢进去,只敢在门口大喊大叫,我瞧着那江来富的儿子有用,又见他一心寻死自己往火里扑,跟疯了一下,我就想先把他拉出来,谁知道刚把人拉出来没多久,后院的房子竟然就塌了。” 江芸芸吃惊得瞪大眼睛。 顾幺儿低着头扣着小手。 “这可怎么办?”他惶惶然问道。 小孩虽说自小学武,他遇到的都是坏人,甚至从没有单独面对过那些血腥事情,可昨夜,他却亲眼看到大火把无数生命吞噬,尖叫彷徨,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江芸芸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惊醒过来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事情。 江如琅原来是会杀人的。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利己的人,没有被道德约束,甚至连律法都能视若无睹。 这不是她熟悉的社会,法律不能规范所有人的言行,这个社会更加等级分明,肉弱强食,冷酷无情到人命也不值一提。 江来富是百姓,哪怕在此之前他是扬州城人人尊称的江大管家,但他的性命也会在某个时刻,因为无用而被果断抹杀。 江如琅作为主导者,也意味着他即便是杀人,也很难将他绳之以法。 他的仆人,他的财富,甚至是他的江家,都能让他逃脱罪责。 她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江来富全家覆灭。 “不,不是你的错。”江芸芸伸手,擦了擦小孩黑漆漆的脸蛋,露出里面被火灼得通红的脸,“只有一日救火,没有日日防火的,江如琅杀了人的都不知道忏悔,我们只是救人没救出来,为何还要替他背锅。” 顾幺儿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水润润,只脸颊还是干巴巴的,甚至还有点蜕皮,想来那场火是真的很大。 他一脑袋趴在江芸芸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到处都是哭声,我听得头疼。” 江芸芸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心中却好似被一棍子敲得有些晕。 她忽略了这不是她熟悉的世界,法律的规则并非强制,甚至律法无法约束富商豪强,这些游走在黑白线中间的人,他们有钱有权,上在藐视皇权,下在轻贱百姓。 这件事情她已经预料不到到底要如何收场了。 周家的事到底能不能还周家人一个公道。 “江泽人呢?”她问。 顾幺儿咕噜一下从她怀里爬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最后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我给他藏起来了。” 江芸芸看他这个神神秘秘的样子,眉心一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等她看到被吊在水井中的江泽,竟松了一口气。 ——还知道不把人大冬天放在水里,真是不错。 顾幺儿直接把人摇上来,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的江泽一脸愤怒地看着江芸芸。 “可是我救了你,你干嘛瞪我们。”顾幺儿把人扒拉下来,也没替人解开绳子,把人滚到江芸芸身边,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看着江芸芸,眨巴着眼,大声说道,“我救的。” 江泽躺在地上好像一团烂肉一样,一声不吭。 “找个马车,我们去林家的别院。”江芸芸随口问道,“你能悄悄把人送上马车吗?” 顾幺儿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说道:“可以吧。” 等江芸芸让乐山驾了马车,一转头就看到一个被裹起来不见头尾的东西,被乐水和顾幺儿,一前一后抬了出来,差点吓得一口气没上来。 不少江家仆人好奇地看着顾幺儿和乐水一脸镇定自若地把那一捆东西送上马车,旁若无人地胡说八道。 ——“都是顾公子的东西,要送回湖广呢。” ——“不不,我不回家,要和江芸在一起呢。” 顾幺儿忽悠完人,就得意爬上马车:“怎么样,我聪明吧。”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夸道:“真聪明。” 顾幺儿伸手把那捆东西解开,露出江泽被蒙得通红的脸,他看着上方两个脑袋,绝望闭上眼睛。 “江来富自尽了。”就在刚刚,江芸芸得知了这个消息。 乐山去借马车的时候,听到的这个消息,如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江泽眼睛倏地睁大,随后剧烈挣扎起来,眼睛瞬间充血,捆着手脚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嘴巴被堵着却还能听到嘶哑的哭声。 “哎,别动。”顾幺儿立马把激动的人按住,“马车要塌了。” 江芸芸巍然不动,垂眸,安静地看着他:“他们都以为你死了,所以你现在是唯一可以给你爹报仇的人。” 江泽满眼含泪地看着她,嘴里发出呜咽地哭鸣,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顾幺儿看他哭得青筋爆出的脖颈,安抚地用袖子擦了擦他的眼泪。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用力握着他的肩膀,“报仇,你要给你爹爹,给你家人报仇。” 江泽哭得几乎要背过气来,可听了顾幺儿的话,却突然怔在原处。 江芸芸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下:“江如琅这些年坏事做尽,你爹肯定是留了证据,所以才导致你们家人昨夜招致灭门惨案。” 江泽只是意味不明地久久看着她,许久之后才沙哑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帮我。” 江芸芸沉默。 “芸哥儿人最好了。”顾幺儿连连保证,“你要是连他都不信,你家人可就白死了。” “我爹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江泽冷笑一声,似笑又似哭,强撑着说道,“他对你可不好,周姨娘家如今分崩离析,就是他弄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帮我,周家的仇都报了,你做什么这么好心。” “你是不是就是想拿我去邀功。” “我爹就是你送进去的,现在死了,你倒是来帮我了。” “他们都说你心思深沉,我怎么能信你。” 他一个人颠三倒四,来来回回说着那些话,一口气喘好几次,又哭又笑,瞧着不太正常。 顾幺儿悄悄挪了挪,蹲到江芸芸腿边,一脸警惕。 “你爹做了坏事,所以他死了。”江芸芸低声说道,“天道轮回,周服德是意外落水,那他就是畏罪自尽,可周家的仇报了吗?” 江泽怔怔地看着他。 “你爹是江家养的一条狗,他的绳子至始至终都牵在别人手里,他不是无序疯狂的,那他好端端去折腾周家做什么。”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江如琅才是幕后之人,如今还是他,亲手杀了你爹,我们如今目标一致,为何不能合作。” 江泽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整个人蜷缩着,大笑着,眼角流出眼泪来。 “对,对对,我们就是一条狗,现在我爹被你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我和你合作我难道不是也是一条狗吗,你堂堂解元还会在前面冲锋陷阵吗,我们小江家永远都要做老江家的狗是吧。” 江芸芸垂眸,淡淡打断他的癫狂之语:“你若是没杀过人,我自然能让你平安从衙门里离开。” 江泽脸上的笑僵硬挂在脸上。 “你杀过人吗?”江芸芸的视线紧盯着他,那双温和,总是带笑的黑眸在此刻成了一把审视的刀,巍然凌厉地扫视着他。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江芸芸见到那人后, 又让林家仆人去把蒋平找来。 蒋平来的时候,看到那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又看到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眉心微动。 “听说你做了一件大事, 现在闹得满城风雨, 你知道整个应天府有多少御史吗?”他似笑非笑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平静说道:“那你还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一直蹲在地上吃糕点的顾幺儿倏地一下抬起头来, 眼巴巴地看着蒋平。 “我如今只是来看看小孩的叔叔。”蒋平指了指顾幺儿,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立马凑过来:“蒋叔你真好, 这个糕点给你吃。” 他把最后一块没咬过的糕点塞到蒋平手心。 蒋平看着小孩乱七八糟的头发, 无奈揉了揉他的脑袋:“等这事了了,我再找你算账。” 顾幺儿呆呆得了一声,不明所以。 蒋平把人推开, 趣味十足地看向江芸芸:“想要我做什么。” 江芸芸指了指地上五花大绑的人, 然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要是这次还不是, 那可就真的是要打草惊蛇了。”蒋平眉心微动, 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年轻人, “不觉得太冒险了嘛。” 江芸芸嗯了一声:“现在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我要是什么都不做,那这件事情就真的掀过去了。” 蒋平惊讶得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 忍不住说道:“自来父父子子,这么重的孝道压在你身上,你难道真打算视若无睹不成, 而且你这以后的路真的不要江家来帮你不成,你真当官场是可以靠你一清二白, 一身正气走过去的吗。” 江芸芸也跟着愣了愣。 蒋平注视着她, 温和又冷酷地继续说道:“江来富死了, 就是现在最好的局面。” 江芸芸沉默着,没有开口反驳。 一直不说话的江泽抬眸看了过来,他似乎想笑,但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整个人陷入死气沉沉中。 “你这么聪明,你想你肯定已经想通了,江如琅在你身上押宝,你说江来富杀了周家人,他就替你把江来富杀了,他在给你卖好,你收下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而且你可是扬州的解元,只要你平平安安考上会试,去了殿试,今日这些扬州,应天府官场上的人便能和你关联在一起,同僚、同乡、同榜、座师、录取你的考官,都是你今后不可或缺的力量。” 蒋平平静,又极具诱惑力地说道。 “他们已经给了你体面了,你现在追究下去,那就是不体面了。” 江芸芸长睫微动,冬日的风吹得人脸颊泛红,带着丝丝疼意。 扬州的北风都还着冰冷的水气,打在人脸上格外冷。 “十一岁的解元,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吗,江公子,你的老师刚给你取了字,叫其归,他对你一腔爱意,就连我这个外人都感受到了。”蒋平沉声说道,“你该为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考虑一下。” 顾幺儿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院子里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原本那个躺在地上呜呜的人也没有继续扑腾,江泽面无表情地站在阴暗处,顾幺儿蹲在江芸芸边上,撑着下巴想着蒋叔的话。 他虽然听不懂,但隐约觉得蒋叔说得这些实在动人心。 蒋叔一向是军里负责劝降的人,不仅人敏锐,口才也好,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的,不论是谁听了,心里都要动摇几分。 江芸会听吗? 他把手里冷冰冰的糕点塞进嘴里,好奇地去看江芸芸。 蒋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态度和气,神色温和,缱绻动人心。 江芸芸叹气:“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太知道了。” 蒋平不解地看着她。 “黄河泾渭分明,为什么它不叫泾渭河,还是叫黄河呢。”江芸芸自言自语道,“因为它本身带有大量泥沙,再清的水进去了都会变黄,但黄河自己却不知道,它只是向东奔流,一去不复返,最后浩浩荡荡,无人可拦地入了海。” 蒋平心中微动。 “一滴墨水掉进水里,自然是无事发生,可之后会是一滴又一滴,到最后再干净的水,再洁白的纸,再无辜的人,他都会成为黑的,成了世人口中无所不能的利器。”江芸芸眸光微动,最后看向冬日不甚明亮的天际,伸手一指,笑说着,“可你看,天还是亮的。” 蒋平的视线下意识看过去,冬日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可天际边缘,群山之巅,还是有一抹长长的,狭窄的,偏又明亮的光线。 它不能照亮整个天空,却还是在所有人抬头看天时,一眼就能看到。 日出东方,煌煌劈晨曦,历天而行,复入东海。 竟当真有人要做那轮太阳。 蒋平的视线被那日光刺痛,那口气自见了江芸就是一直提着的,直到现在才缓缓吐下,一脸钦佩说道:“是解元公大义,我曾深夜看花,感慨晨曦之短,无法看遍百花盛放,却不曾想过原来若是高举薪烛,自有繁花盛开。”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笑。 “江如琅想得再好,那也是他的一厢情愿,我虽在黑暗中,却不能与狼共舞,更不能明知前路是错的,依旧为了自己的利益踏上去。”江芸芸正色说道。 蒋平抱拳,折腰行礼。 江芸芸一惊,连忙回礼。 “那我去了。”他上前,直接把人提溜起来,大步离开了小院。 其实蒋平一直对着江芸是抱着审视的态度。 一开始,将军说要把幺儿送过来,他是不信的,一个还没他大腿高的小孩怎么能养得好幺儿。 再后来,他听到幺儿很黏这小孩,心里更是不服,幺儿是他一手带大的,又聪明又乖巧,是不是被人蛊惑了,听着更不是好人了。 然后,顾幺儿写了一份歪歪扭扭,图案比字画还多的信,说自己没钱了,他就主动说要来送钱,顺便去看看幺儿,要是他过得不好,说什么也要把人提溜回来。 他在扬州城转了一圈,甚至还去了那个乡下田地,看了那片土地,所有人都对这位小解元赞不绝口,漂亮,聪明,伶俐,读书还这么好,他看了这么多还是不信,自来读书人都是会骗人的,他见多了。 又后来,看到顾幺儿在码头里闯祸,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偏只有江芸芸依旧情绪稳定,和和气气地安慰着,他开始觉得江芸这脾气还算不错。 直到跟着他智抓李达和江来富,他才发现这人是真的聪明,反应极快,别人只走了一步,他几乎能想到后面五步,好想当真是话本中算无遗策的神人一般,但读书好和人品又没关系,他几次三番让幺儿陷入险境,这可不行。 可知道今日,他发现是自己狭隘了,这人和自己之前见过的读书人都不一样。 他们说他‘君心似日月’,当真是不假。 任谁都看得出来,只要认下江来富是畏罪自杀,他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小解元,她的未来依旧一片坦荡,要知道江来富本就是罪有应得,死了便死了,何苦搭上自己呢。 可他不愿意。 是非曲直,定要水落石出。 江来富不是不该死,而是江来富要死,他本就要死,却不是罪魁祸首的罪名。 “将军总算做了一件靠谱的事情。”他驾着马车离开时,突出一口白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幺儿,跟了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出息的。 日月之下,星辰同辉。 —— —— “那我们怎么办啊?”顾幺儿吃完糕点,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傻乎乎说道,“坐得屁股真冷啊。” 江芸芸失笑:“这么冷的天还坐地上,冷也是你应得的。” 顾幺儿还是傻乎乎的笑:“有了这个人,是不是就能把江如琅抓到了。” “不知道。”江芸芸笑了笑。 顾幺儿不笑了:“为什么啊。” “因为上了衙门,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江芸芸无奈说道,随后微微一顿,“幺儿,以后你要是袭了爵,一定要记住,我们决定一件事情前……” 她开了口,却又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顾仕隆还这么小,那都是长大后的事情。 顾幺儿却好奇问道:“什么啊?” 江芸芸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论你在何处,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顾幺儿呆了呆,不明所以,丧气说道:“我听不懂。” 江芸芸只是笑:“走吧,我们去衙门。” “去衙门做什么啊?”顾幺儿不明白。 “去告诉所有人,真正害死周家的人是谁,江来富不是暴毙的。”江芸芸坚定说道,“天日昭昭,人心灼灼。” “好哦,那我和你一起去。”顾幺儿笑眯眯说道,“你的暖手炉给我呗,我手好冷啊。” 江芸芸递了出去。 顾幺儿整张脸趴在手炉上,天真问道:“扬州好冷啊,京城也这么冷嘛。” 江泽脸颊抽搐着,他的袖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扯烂了,挣扎地看着江芸的背影。 “那要把他带上吗?”顾幺儿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跑到江泽身边,警觉地拉着他的袖子,“他会不会跑了啊。” 江芸芸扭头,那张白生生的小脸被风吹得脸颊发红,唯有那双眼睛格外亮:“你来吗?” 江泽看着她,突然咬牙说道:“自然是要来的,你们老江家内斗,我怎么不来看热闹。” 江芸芸只是笑着说道:“那就走吧。” 江泽甩开顾幺儿的手,直接快步跟了上去,恶狠狠说道:“你别不信我,你今日去了那个衙门你就死定了,管你是什么解元,状元。” 江芸芸笑说着:“我知道,虽说人生不过蜉蝣,可蜉蝣也该是有愤怒的。” 江泽脚步一顿,手指抖了抖,最后又突然冷笑一声:“朝生暮死,於我归处,你老师还真是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 第一百三十章 江如琅的事情, 外人能插手的机会很少,就像之前很早前就说过,进了衙门,所有事情便不再受人控制。 程家在扬州多年, 根基深厚, 若是奋力一搏, 情况如何还未知。 江如琅同样如此, 只是他到底是商人,这次最差也是元气大伤。 至于, 江泽不论如何都是难逃一死。 还有远道奔赴而来的御史, 刚消停几天的应天府,还未回过神来的扬州府。 扬州城在过年前应该都会很热闹。 江芸芸见黎循传生气离开了,尴尬地摸了摸脸, 想了想决定先回江家。 周笙和江渝还不知道被关在哪里, 得先把她们找出来。 只是江芸芸回家后抓了好几个仆人, 也没问出小黑屋的具体位置, 陈墨荷这两日着急得上火, 嘴角都冒出血泡来。 乐水大冬天跑得满头大汗, 但还是敏锐说道:“江家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好多我认识的人,不见了。”乐山也紧跟着紧张问道, “刚才听人说,看守紫竹院的人是突然自己走的。” 江芸芸不解,正打算细问, 突然远远听到江漾和江渝幼稚的吵架声。 “你应该谢谢我,是我这个超级大英雄来救你的哦。” “我才不要谢谢你, 我哥肯定会来救我的, 而且你是坏人。” “我才不是坏人, 我娘说我是宝珠,你有没有小名,你没有吧。” 没有小名的江渝,觉得输了,立刻仰头干嚎起来。 江漾愣了愣,随后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哭包。” 江渝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抱着周笙的大腿,大声说道:“我最讨厌江漾,她烦死了。” 江漾也抱着奶娘,大声反击着:“江渝是个笨蛋哭包,吵死了。” 顾幺儿凑过来,小声说道:“她们好幼稚啊,我就不一样,我聪明极了。” 他说完,就打算伸手,悄悄去牵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抽回自己的手。 顾幺儿扑了一个空,在空气中扑腾了一下自己的小肉手,立刻哼哼唧唧起来。 “娘。”江芸芸朝着出声处快步走去,打断了两个小孩的无趣吵架。 江渝看到他,立马扑过来,哭唧唧地也不说话。 江芸芸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哭什么,让我看看瘦了没。” 江漾被奶娘抱着,坐在胳膊上,奶声奶气说道:“人可我是找出来的,她一点也不谢我,就知道哭哭哭。” “那我谢谢你。”江芸芸抬眸,笑说道,“今日就是辛苦你了。” 江渝抱着她大腿,嘟嘟囔囔着:“不要谢她。” “怎么可以无礼呢。”周笙拍了拍江渝的脑袋,轻声说道,“快说谢谢三小姐。” “我比她大。”江渝冷不丁说道。 “不可能。”江漾反驳道。 江渝突然开心起来:“我比你大哦。” 江漾气急,要从奶娘的怀里爬下来,和人一较高下。 “好了好了,大公子还等着给你做花灯呢。”奶娘连忙把人搂住,一脸怜爱,“我们去找大公子顽,好不好啊。” 江漾下巴一抬,得意笑着,用力点头,指挥着奶妈换个方向:“那今天就不和哭包江渝玩了,走,我们找哥哥玩。” 江渝轻轻哼了一声。 周笙无奈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小孩见了面就吵架,说来说去都是这些无聊的话。”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眯眼看着江漾一行人快快乐乐走了,突然说道:“曹蓁控制住江家了吗?” 她突然想起来,后门那个守门的人也都是不认识的人。 “说不准。”乐山凑过来说道,“我刚才见三姑娘身边的人都是大夫人安排的人,原本老爷安排的一个嬷嬷和两个丫鬟不见了。” 江芸芸吃惊。 “老爷在大公子,三公子和大小姐,三小姐的身边都安排了照顾的人。”乐山低声解释着。 “那个嬷嬷不好,会说江漾太爱玩了,会打江漾屁股的。”江渝也小声说道,“那个人更坏。” 江芸芸神色微动,越发确定曹蓁大概是真的完全控制住江家了,所以才随意处置了没有主人倚靠的奴仆,甚至可以要求周笙等人搬出江家。 好生雷厉风行的手段。 周笙神色憔悴,强打精神问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本以为是你来找我的。” 江芸芸想了想,歪头说道:“江如琅好像要完了。” 周笙一脸惊讶:“这是为何?”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问道:“你们这几日可有受罪。” 周笙摇头。 她就看向江渝。 江渝果不其然大声抱怨着;“吃不好,睡不好,还很冷,每天都黑漆漆的,都不知道被关了多久,还是祠堂好,我差点以为我要死掉了。”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冰冷的脸:“走,我们先回家,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江渝伸手去牵江芸芸的手,打了个哈欠:“可我困困的。” “她也好笨的,也大字不识几个,牵手会变笨的。”顾幺儿神秘兮兮凑过来说道。 江渝立马不困了:“你骂谁呢,大笨蛋。” “骂你呢,小哭包。”顾幺儿不服气说道。 “好了,别吵了。”江芸芸一手牵一个,一左一右的小孩都在骂骂咧咧,听得直头疼。 顾幺儿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碎碎念着:“我才不笨呢,牵牵手而已,就要一直牵手的。” 后面的周笙突然看了一眼顾幺儿,眉心微微一动。 江芸芸回到紫竹院,自然又是一片欢欣鼓舞,陈墨荷见了两人就开始哭。 “吃了好大的苦吧,快给妈妈看看。”她抱着江渝,仔仔细细看着,“都瘦了,小脸都黄了。” 江渝趴在她怀里,也跟着撒娇要抱抱。 小春眼巴巴凑过来,哭唧唧说道:“我也好担心你。” 江渝立马不撒娇了,从陈妈妈怀里退出来,一本正经说道:“我也很想你,哭什么啊,我才不怕呢,我可勇敢了,你也要勇敢一点。” 小春要哭不哭的,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你们两个都去洗个澡吧,臭死了,等会再去睡觉。”江芸芸冷不丁说道,“让陈妈妈给你们烧水。” 陈墨荷哎了一声,一手带着一个走了。 “你一晚上没睡,也去休息吧。”她又对顾幺儿说道。 顾幺儿被她一说也觉得有些困了,溜溜达达走了:“那我先去睡觉了。” 见人都走远了,江芸芸这才对着周笙说道:“我和你有话要说。” 她说完,又对乐山乐水吩咐道:“你们把全部人都带到这里来。” 众人见她面色严肃,脸上的笑容也都敛下了,低眉顺眼离开了。 “怎么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看着她明明还很年轻,却总是死气沉沉的瞳仁,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知道你爹……我的外祖父是怎么死的吗?” 周笙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不是说大半夜喝醉酒要去赌博,摔死的吗?” 江芸芸抿了抿唇,把江如琅做的恶事简单地讲给她听。 周笙惊呆在原地。 “你,你是说……”她嘴唇在剧烈颤抖,“是江如琅……一切都是他……” 江芸芸握住她颤抖的手,认真说道:“对,都是他,他会为这件事情付出代价的。” 周笙看着他,那双一向温和妩媚的眼睛在此刻露出血意:“也是死吗?” 江芸芸语塞。 周笙看着她,眼里的那道光缓缓暗淡下来。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他以死谢罪,但最坏的也是身败名裂,他最是看重功名利禄,之后只能是一无所有。”江芸芸干巴巴安慰道,“而且后面还要面对一个强势的曹蓁,日子过得定然不如我们好。” 周笙依旧沉默,只是手指还是止不住地在颤抖。 “可我爹就白死了。” “我娘当时气急攻心,也白死了。” 她哆哆嗦嗦说道,过于纤细的身材因为愤怒,尖锐的骨头便好似要戳破身体冒了出来。 她愤怒,悲凉,却又有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生气。 但痛苦却又好似风暴一样,如冬日的风在她心里激荡,吹得她心口发冷。 “我,我还能过得好吗?”许久之后,她只能如此悲戚问道。 江芸芸心中一紧,大声说道:“自然可以,我们马上就要搬出去了。” 周笙长睫微动,神色震动地看着她,一时有些迷茫。 “大夫人同意让我们搬出去了,你和江渝跟着我一起去京城。”江芸芸抓紧说道,“我去讨陈妈妈和乐山乐水、小春的身契来,院子里的人愿意跟我们走的,那我们就一起带走,不愿意,我们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 周笙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红了眼睛。 “没关系的,只要我们离开这里,一切就都是新的开始。”江芸芸安慰着。 周笙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江芸芸大惊,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的眼泪。 “我爹,对我很好。”她哽咽说道。 江芸芸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紧紧抱住她。 周笙趴在她肩上,肩膀轻轻颤动着。 她连哭都是无声安静的。 看着面前的人,她一点也想象不出,当年周笙到底有多活泼开朗,又是如何耀眼快乐。 一个周家,因为一个小人而彻底破碎。 外面的脚步声越演越烈,周笙慌慌忙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脸,低着头说道:“我去屋内洗把脸。”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现在孤身一人, 年纪又小,大家自然会照拂一些,但若是我和渝姐儿跟上去,那就是一大家子了。”周笙解释道, “这么太给人家添麻烦了。” 江芸芸想了想, 坚持劝道:“虽然拿出五百两出来做生意, 但不是还有两百两吗?两百两让我们几个人上京, 再到时候再去京城租几个月的房子是没问题的,而且我这几年也不忙着考试, 我会想挣钱的办法的。” 周笙看着她, 神色温柔,伸手摸了摸小孩怎么都胖不起来的小脸,一脸柔情:“可我很心疼你啊。” 江芸芸满肚子的话, 瞬间咽了回去, 只能呆呆地怔在原处。 “你还这么小, 养家不是你的事情。”周笙捏着小孩软乎乎的小脸, 眉眼弯弯, 温温柔柔说道, “娘是大人,按道理是娘照顾你才是。” 江芸芸欲言又止, 脸颊却忍不住通红。 “娘一直都想……”周笙伸手摸着她的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着, 最后又温声说道,“好好照顾你们。” 江芸芸不知所措, 只能呐呐点头。 周笙安安静静, 面露悲切地注视着江芸。 这些年她一直浑浑噩噩, 她总是怀念离家之前的日子,那个时候哪怕只是坐在小院中,她也是非常快乐的,可现在她依旧坐在小院里,可每时每刻都觉得是煎熬。 她也曾后悔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选择,可若是不跟着江如琅走,她甚至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会被卖到哪里去。 日复一日的麻木空洞的日子,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在等死,以至于她的两个孩子,她都不能仔仔细细地照顾着。 直到江芸落水那一日,那个小孩被人救下来后,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面容青白得她都有些不认识了。 所有人都说他不行了。 可她怎么就不行了,她白日里还高高兴兴出门的啊。 大夫人是如此喜爱江苍,每次生病都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而她的孩子只能暗自去窥探,回来后闷闷不乐的,连话也不敢说。 她发疯一样地抱着她,感受到孩子在怀中逐渐冰冷僵硬,可那日深夜她却又好似小猫儿一样睁开眼了…… 江芸变了,不再和以前一样阴郁不爱说话,总是让她时时刻刻感到陌生,一开始她总发现江芸总是抽离在外,高高在上地看着所有人,她惶恐害怕,惴惴不安,可后来每次江芸只要对着自己笑,那双眼睛弯弯的,她就想…… 她的孩子只要能活着,就都好。 今日,她猛地才发觉这个小孩原来还这么小,眼睛又黑又亮,连个子都比寻常小孩要矮一些。 “你说得对,我应该要有自己的新生活。”她低声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可我们一起去京城不行,第一是人生地不熟,我们这么多人也太容易抓瞎了。”周笙显然也是考虑了很多,慢慢吞吞说道,“第二,难道你以后不回扬州了嘛。” 江芸芸不由皱眉。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别说扬州,她现在对整个大明都没有太大的留恋。 “你老师还在这里,我们都走了,不好。”周笙深思熟虑,连这点也考虑到了,“他们年纪大了,当年为了教你,留在扬州,可现在你要去京城了,也不知何时回来,那我就要替你照顾好他们。” 江芸芸欲言又止,想了想,这才继续说道:“我,我会回来的。” 周笙摸着小孩的额头,一下又一下,温热和煦:“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林夫人时,有多羡慕吗。” 江芸芸不解:“羡慕什么?” 周笙沉默了,她心里有一瞬间的迷茫,可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倾诉欲。 那日,秦岁东端坐在高台上,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都是张扬自信。 又或是在赈灾的路上,她胆怯地坐在马车上,听着已经全然陌生的喧闹声,心里是惴惴不安,可一抬头她又看到秦岁东走在人群中,八面玲珑,谈笑风生。 她远远看着,迷茫又吃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能这样。 不是卑微,怯懦,不是无能无力,不堪一击。 她又想起曹蓁,她被人团团簇拥着,锦衣华服,就连江如琅也不放在眼里,因为应天曹家是她的底气。 她做不了曹蓁,那秦岁东呢。 她曾无数个夜晚在心里可耻又害怕地比较着,秦岁东也是妾侍出身,她家境也不好。 那她现在都成功了,那我行不行? 天亮时,她睁眼看着满院江家的人,会突然回过神来。 她不行,她前面有江如琅,有曹蓁。 可午夜梦回,那点卑微,惊世骇俗的年头就会在心底回荡,越演越烈,到最后成了深埋心底的一簇火。 直到她的江芸,终于出了这个院子。 她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小院里,每日看着这一方天地,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唯恐给自己,给芸哥儿闯祸。 她想要去看看十多年不曾见过的街道。 她想去跟秦岁东一样。 她想要,去看看新的天。 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好似钝刀一样,日日夜夜割着她,让她坐立不安,痛苦难眠,直到,刚才江芸给她说了这件事。 ——离开江家。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那个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好似微弱的火苗的念头,在遇见猛烈的北风后,瞬间腾跃而起。 可着一肚子的话,在此刻面对江芸不解的目光,却又瞬间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依旧卑贱,依旧软弱。 面前小孩的瞳仁太过清亮了,她是这么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小孩啊,自己那个可耻,惊世骇俗的念头怎么能说给她听呢。 “怎么了?”江芸芸敏锐察觉到她的胆怯,反手握住她的手,坚持问道,“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的。” 她顿了顿,认真说道:“要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 周笙被她紧紧握着手。 这两年来,每每困难时,江芸都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她,她的手明明又小又软,指腹还带着茧子,可只要被她这么捂着,就好似有无尽的勇气。 “我,我想要跟着秦夫人学做生意。”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说道,唯恐江芸生气。 她已经是举人老爷了,这么清贵的身份,若是家中有人做生意,是不是给她丢脸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但她没有激动,只是继续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周笙低着头,没说话。 “我是希望你能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江芸芸耐心解释着,“做生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且之后我就不在了,你要是后悔了,我也赶不回来了。” “不要你。”周笙出声打断她的话,抬眸,认真看着她,“不要你赶回来,要是不行,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面露挣扎之色,但好一会儿才是开口说道:“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这是我的第一个选择,要是错了……” “那也是我,一个大人,自己要承担的。”她艰涩说道。 江芸芸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周笙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笑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用力抱住她,大声说道:“对,就是要这样的。” 就是要往前走,要是走错了我们也只需要回头就是。 做个决定而已,哪里有这么多束缚。 周笙能踏出这一步,对江芸芸而言简直是惊喜。 这可是一个深受礼教束缚的人,她的前二十九年,是被紧紧束缚的凌霄花,连喘息都不是自由的,可她的后半辈子却也可以是傲然屹立的大树,自己撕掉藤蔓才是最好的成长。 每个人都该有这样的想法,不依附,不沉默,不徘徊,在有限的机会做出无限的可能。 “我们大步大步往前走,错了也没关系。”江芸芸大笑着,促狭说道,“反正还有林家兜底,再不行我们就收拾收拾投奔老师去。” 周笙被她紧紧抱着,紧悬的一口气也终于落了下来。 “不要胡说八道。”她拍了拍江芸芸的后背。 江芸芸抱着她直笑。 “有什么好笑的。”周笙恼羞成怒。 “只是太高兴了。”江芸芸痴痴笑着,整个人在她怀里拱了拱,“那我可就要靠你养了,天哪,说不定以后要叫你周老板了……呜呜呜……” 周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颊红扑扑的,可眼睛却又水汪汪的。 “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她舔了舔嘴唇,不安说道,“这么大人了,还滚来滚去。” 江芸芸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着,又开始觉得难为情,把人推走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小院,心里格外高兴,以至于看到江渝和小春一边吃东西一边玩泥巴,也不生气,只是弹了弹两个小孩的脑袋:“吃完了再去玩泥巴。” 江渝歪了歪脑袋,突然说道:“呀,我哥怎么突然这么高兴啊。” 小春也跟着嗯了一声:“不知道耶。” 江芸芸去了沁园的路上,和江湛不期而遇。 江湛披了一件翠绿色的大氅,听到动静看了过来,许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江芸芸,一时怔住了。 “大姑娘好啊。”江芸芸倒是不介意,笑眯眯说道。 江湛对她行了一礼:“江解元。” “你来找我娘?”她问道。 江芸芸点头:“我过几日就要搬出江家了,想要问大夫人要几张身契来。” 江湛不解:“周姨娘身契早早就给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次去京城的人也可以称得上浩浩荡荡, 成群结队。 成群——徐家的一群人。 结对——江芸芸和黎楠枝。 徐家直接豪气地出动了一条运货的大船,徐叔亲自带队,光是仆人就是二十人,人高马大的家丁三十人, 更不要说煮饭婆子, 打扫侍女, 船员打杂, 林林总总加起来一百来号人肯定是有的。 黎家那边,怎么也是小孙子要去出远门考试, 黎风也义不容辞跟了过来, 加上两个书童诚勇和终强,外加粗使仆人七八人,加起来也有十来人。 江芸芸这边就惨了, 连她带乐山, 外加一个小孩顾幺儿, 三个人, 六个包裹, 轻装上阵。 祝枝山更可怜, 孤零零一个人。 四人站在夹板上,看着徐家和黎家众人上上下下, 格外热闹。 “嘶,好穷。”祝枝山笼着袖子,龇了龇牙, 打了一个贫穷的哆嗦。 “哇,好多人啊。”顾幺儿带着蒋叔给的五十两银子, 外加一把还没开封的长刀, 呆呆地张大嘴巴。 “啊, 可以心安理得混吃混喝了。”江芸芸穿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怎么站甲板上站着,多冷啊。”黎风一转身就看到四个鹌鹑挤在一起,伸着脖子看来看去,招手说道,“快来二楼,里面已经生了炉子,煮了热茶,快来暖和暖和。” 一行人顺着旋梯走了上来,风中带着凌厉冬雪的寒气,不小心用力吸几口,只觉得脑子都疼了。 顾幺儿用力狂吸几口,鼻子也跟着冷飕飕的:“我的刀早上还结霜了。” “那要裹上布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要。”顾幺儿说,随后苦恼说道,“可我没带黑布,蒋叔也没给我准备。” 蒋平甚至没赶得上吃江芸芸的乔迁宴就走了,只说军中有事。 “那等会问问他们有没有多余的黑布。”祝枝山说,“冬日这刀握在手里冷不冷?” 顾幺儿叹气,大人样说道:“冻手。” 江芸芸笑得厉害:“怪不得我早上见你背剑背得磨磨唧唧的。” 顾幺儿恼羞成怒,捏起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江芸芸的胳膊。 “要我说蒋副将还挺会照顾小孩的,怎么给幺儿准备的手套才带了一条天溜线了。”乐山忍不住说道。 “外面哪里有这么小的手套买,我猜这个十有八九是蒋叔自己缝的,大概是手艺不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小脸红扑扑的,恶声恶气说道:“不准说我蒋叔。” “不说了不说了,我看徐家带了绣娘,等会请他们帮忙做几双手套来,京城可比扬州冷多了,可别把手冻坏了。”祝枝山缓和气氛说道。 屋内,徐经和黎循传已经坐在火炉边,一壶茶水正冒出细细的白烟,下面的炉火上则是放着一张细密的铁网。 几人一入内,就闻到屋内里烤水果的香味和茶水的香气,两人边上放着三筐水果,一筐黄灿灿的梨,一筐是粉嫩嫩的桃子,一筐油光发亮的橘子,桌子上还有一叠红彤彤的柿子,还有两串冬日难见的葡萄。 “吃烤梨吗?青州水梨,皮薄汁多,烤了更甜。”黎循传招呼道,“徐叔好本事啊,找来的青州水梨又大又脆。” “这个桃看上去好好吃啊。”顾幺儿蹭到那筐桃子边上,一脸惊喜,“粉粉嫩嫩的。又大又圆。” “这个是洛阳的王母桃。”徐经捡了一个递过去,“你是这么吃,还是烤一下再吃。” 顾幺儿捧着桃子,直接上嘴啃了一口:“就这么吃,烤来烤去也太麻烦了。” “我想吃个烤梨。”祝枝山只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热了,脱了披风,挂在衣架上,凑过去才发现,“里面怎么还有栗子啊。” 黎循传用棍子拨了一下:“我刚放的,估计要好一会儿才能熟呢。” “再放几个橘子和柿子上去。”江芸芸也兴奋凑过来说道,“烤橘子很甜的。” “你不吃烤梨?”黎循传睨了她一眼。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迷糊了,不解地摸了摸脑袋,谨慎问道:“是非吃不可吗?” 黎循传手指点了点梨,一本正经说道:“没听过一个故事吗?” “李泌领取十年宰相,唐肃宗曾为他烤了两个梨,不仅都给他吃,还要两位皇子对他大肆褒扬。”他说道,“三朝宰相,返极重之势,塞溃败之源,挂危定倾之大用,那可真是一代名臣也。”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不耻下问:“我知道啊,然后呢?” 黎循传见她不解风情的样子,气笑了:“所以你要吃烤梨。” “哎。”江芸芸不解,“为什么啊。” 徐经出声说道:“其归很少出门,大概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马上就要考试的人,大都要吃个烤梨应应景,取个好兆头”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蹲在炉子前,眼巴巴地盯着吃的:“那你们三个多吃点,未来封侯拜相,可要罩着我一点。” 黎循传盯着她的侧脸看,莫名其妙冷哼了一声。 徐经也紧跟着叹气。 江芸芸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两人,好脾气问道:“又怎么了!” “我们四人……”祝枝山的手指在四人面前一一点过,最后又停在江芸芸面前,微微一笑,“大概只有你,江其归最有机会封侯拜相了。” 江芸芸大吃一惊。 “你可是我们的小三元啊。”黎循传把最大的一个梨拨到她面前,一本正经说道,“快吃吧,江神童。” 江芸芸看着那个表皮烤成焦黄色的梨,一股甜甜的香气猝不及防涌了进来。 “那李泌还是唐肃宗的老师和好友呢。”她火急火燎地扒着烤梨,烫得一边捏耳朵,一边不死心给它滚到盘子来,“那我第一步应该靠近太子,打入内部。” 黎循传听得哆嗦了一下:“你这嘴,你去京城我真害怕。” “我也有点。”祝枝山见橘子烤得微微热了,就动手开吃,打趣道,“昨夜唐伯虎还抓着我的手,要我务必照顾好你。” 江芸芸冷哼一声:“我看他那张嘴才最危险的。” 好好的解元都没得当了! “你们都危险。”顾幺儿啃着桃核,直接说道,“还好你们没一起上京。” 江芸芸突然摸了摸下巴:“对哦,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谁和他一起来京城。” 徐经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吃着甜滋滋的柿子,看着江芸芸莫名其妙的义愤填膺。 “对了,士廉说在应天府等我们,他还要带一个朋友来。”江芸芸吃着汁水浓郁的水梨,笑说道。 “他和我说过了。”徐经点头,“那个朋友也是苏州人,姓毛名澄,字宪清,和他差不多年纪。” “我见过,长得神采秀朗,容止端洁。”祝枝山也跟着说道,“他在成化年壬子年就过了应天府乡试,但之后大病了一场,养病许久终于才痊愈,结果戊申年,也就是陛下登基第一年,丁父忧,这才拖到今年才去考试。” “那一定很厉害。”黎循传紧张:“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讨教一下。” “别说考试了,我听的头疼。”祝枝山叹气,“让我先玩几天。” 江芸芸幽幽说道:“还没玩够吗?乡试结束,你可是一页书本都没翻。” 祝枝山语塞。 “可别说,给你写了不少小作文呢。”黎循传似笑非笑,“我那日进去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墙你的画像。” “别担心,你有哦。”祝枝山不甘示弱说道。 黎循传冷哼一声,手肘锤了一下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哎了两声:“说这些做什么,你那个画啊,册子啊,都要放好了,要不别人还以为我多自恋呢。” 徐经幽幽说道:“你们背着我,在玩什么游戏。” 三人沉默。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徐经叹气。 “别说了,梨焦了。”一侧的顾幺儿突然着急说道,“快,快拨到我碗里来。” 一阵风吹来,原本半掩着的窗户被吹开一条缝,火盆里的炭被风一吹,火星闪烁了片刻,顾幺儿被吹得眯了眯眼,但还是坚持把碗筷递过去,眼巴巴说道:“这个也快焦了,橘子也给我一个,板栗是不是熟了啊。” 黎循传打趣道:“水梨蜜桔煨板栗,稚子欢呼围炉旁。” “鼎沸茶汤香满屋,奈何不解馋嘴果。”祝枝山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也跟着笑眯眯说道:“忽如一夜北风来,经年徊梦嘴中甜。” 徐经顿了顿,没接下去,只是扭头,一本正经对顾幺儿说道:“他们骂你。” 顾幺儿咬着烫嘴的烤梨,歪了歪脑袋,含糊不清问道:“骂我什么?” 徐经憋了一口气,最后沉重说道:“贪吃鬼。” 谁知道顾幺儿一点也不生气:“哦。” 他甚至理直气壮强调着:“我是啊。” 使坏的三人对视一眼,立刻大笑起来。 窗户咯吱咯吱的想着,连带着快乐的笑声也跟着飘远了,炉盆里的炭火幽幽闪动着。 热炭蒸果暖如烘,吹得窗开是北风。 —— —— 船只到了应天府码头,顾清那边却不止两个人上船的。 他一脸歉意地说道:“想着去信已经来不及了,这才想着匆匆来问一下。” 江芸芸好奇地看着码头上站着的三个人,扑闪着大眼睛。 “最右边穿着蓝袍子的,就是我一开始写信说的人,姓毛名澄,字宪清。” 江芸芸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长得格外好看的人,虽然衣服洗得微微发白,但身形清瘦,气质卓尔。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小师叔江芸芸一脸兴奋, 左手拉着杨一清的徒弟,右手拉着李东阳的儿子。 别说,带这两个小师侄出门还真是拉风,毕竟各有各的风采。 李梦阳来自陕西, 身高腿长, 蜂腰猿背, 肤色健康, 李兆先北京富贵人家,身形修长, 气质如竹, 肤白貌美。 “你今年也是来会试的嘛?不碍事,一定能高中。” “你没过乡试,那也不碍事, 好饭不怕晚。” “我今年不考试, 老师说我还要再精进一番, 打算去国子监读书。” “杨师兄安好, 我明日就写信给他。” “等我安顿好, 我就去拜访李师兄。” 江芸芸一向热情活泼, 就连性格清冷的毛澄也被她十日拿下,更别说这两个大大的师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三人就开始热拢地聊了起来。 黎循传走在三人后面, 轻轻冷哼一声。 顾幺儿一脸沉重地走到他边上:“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且少胡说, 瞧瞧我们黎师侄可要不高兴了。”祝枝山促狭说道。 黎循传强忍着酸脸, 没说话。 “你今日坐船辛苦了, 我还是先不打扰你了。”李梦阳很快也招架不住热情的江芸芸,找了个借口溜了。 李兆先见状也提着棍子借机跑了。 江芸芸含恨看着两人离开,长长叹了一口气。 “师侄们对我好生冷淡啊。” “这里还有一个,这里还有一个。”祝枝山忙不迭把黎循传轻轻推了过去,挤眉弄眼,格外促狭,“那些都是我们江解元的惊鸿客啊,可我们黎师侄不一样,那可是青梅竹马,一起读书的人啊。” 就连徐经也忍不住说道:“要我说这些人瞧着都没有我们黎师侄靠谱。” “还是我们这个师侄好看。”顾幺儿也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比较着。 黎循传恼羞成怒,拨开他们的手,快步走了:“你们太不靠谱了。” 祝枝山奸计得逞,笑得厉害。 王献臣看了一出热闹,也跟着说道:“你们感情可真好。” “他们一直都是一起读书呢,真的是形影不离。”徐经解释着,果不其然看着江芸芸又蹦蹦跳跳去找黎循传玩了。 徐家在京城安置了一个院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家中子弟用上。 贡院在明时坊,一行人从朝阳门进的城门,走路到徐家买的院子要半个时辰。 这一带有不少出名的园子,众人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条河自东南面贯穿直上,据说名叫泡子河,两岸高槐垂柳,林木秀明,水质澄鲜,波光凌凌,河水两侧则是一座座华贵精美的园子。 “谁家的梅花好香啊。”江芸芸动了动鼻子,“真好闻。” “小童好鼻子啊,太清宫的梅花可是一绝。”有一个坐在槐树下的男人,竖起大拇指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自来熟凑过去:“您是本地人?” 那人穿着灰色盘领厚棉裳,头戴瓜皮帽,脚蹬皮扎,双手拢在袖子里,闻言,懒懒抬眸扫了一眼,突然亮了亮眼睛:“好俊的娃娃。” 江芸芸咧嘴一笑。 “读书人。”那人打量着江芸芸一眼,“南方人吧,头戴方巾,身穿直裰,这件披风好看,衬得小童气色好。” “您瞧着也是中气十足啊,面色红润。”江芸芸立马还回去一顶高帽子。 那人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嘴甜啊。” “哎,您刚才说的梅花,是哪呢,我看这里都是槐树,柳树啊。”江芸芸东张西望问道。 那人手指对着他们左手边的一堵红墙上一指:“各位瞧瞧,是不是有一小朵梅花窜出来了。”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果不其然,就看到一簇白梅隐隐从一堵墙上探出脑袋来。 “往南走,还有华严禅林,里面的梅花长得也可好了。”那人手指又往上一抬,“里面的饭菜只要五文钱就能吃个饱。” “在西北方向走,就是慈云寺了,我们本地人都叫他十房院,各位可是来考试的?去了那里肯定不亏,灵得很。” “要是不信佛,河对岸吕公堂,道家也是有的。”他贫嘴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要不还是说,这游山玩水要找本地人带路呢。” “可不是。”那人摸着两撇胡子,得意说道,“昨日下了雪,今日都挂上头呢,现在去看正合适呢。” “哎,多谢您提醒了,冬日风大,您坐在这风口,还是换个地方休息。”江芸芸话锋一转,神色切切说道。 那人没动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问道:“怎么了?” “我走了,要是有像您这样的贵人来,谁给他们拴马啊。”那人捏着胡子,长叹一口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刚一见您就觉得您与众不同,别小瞧拴马这个工作,您没听过关公拴马古槐下,千里单骑仁义行,您瞧瞧,这槐树拴马可是义薄云天的大事啊,下能救人水火,上能安邦定国。” 那人闻言拍掌大喜,忍不住前倾身子:“好好好,这位小兄弟真是慧眼啊。” “我瞧您也是仪表堂堂。”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 那人仔细打量着江芸芸,随后笑说着:“我见小兄弟您额头高耸,有龙凤之姿,他日考试定能高中啊。” “借您吉言。”江芸芸笑说着,“我也该走了,您去风口小点的地方,别吹了风着凉了。” 那人点头,目送江芸芸一行人离开。 “是我借你吉言才是。”那男人捏着胡子,突然龇了龇牙,在上颚胡子处用力按了按,突然又觉得好笑,笑得肩膀直抖。 “笑什么。” 太清宫内出来一个年级更大的人,也穿着灰色盘领厚棉裳,头戴瓜皮帽,脚蹬皮扎,一模一样的装扮,却看出几分沧桑来,“这么冷的天,我在一个个给神仙们磕头,你倒好躲在这里清闲。” 那人骂骂咧咧走了出来。 “刘瑾,是你献殷勤说要给太子殿下祈福的,可不是我要来的。”那人施施然站起来,皮笑肉不笑。 “你倒是能撇干净,等会成了,那就是我们一起的功劳,要是输了,可不是就我一人砍头。”刘瑾大怒,指着他破口大骂,“谷大用,我跟你说,这可不能够。” 谷大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我知道你想来东宫混一口饭吃,图一个将来,这才想要表现表现,但这个可是……太子。” 刘瑾小心翼翼捂着胸口的符,神色微动。 “如今入了冬不巧生病了,迟迟没好,我这不是担心吗?”他小心说道。 “你要搏,那就搏,就当今日是你自己出的门。”谷大用说道,“走吧,也该回去了。” 刘瑾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不死心说道:“王太后信道,总要博一下的。” 谷大用没说话,只是快走到崇文门里街时说道:“我刚才碰到一个很有趣的人。” 刘瑾睨了他一眼,不感兴趣地问道:“谁啊。” “他要是笨蛋也不怕,以后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内阁去,让他也做做封侯拜相的滋味,他要不是笨蛋,那最好,有我帮忙说什么也是万人之上。”他莫名其妙说道。 刘瑾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道:“有病吧,你现在还是靠着你干爹,才能在太子边上端茶送水的,还万人之上,做什么春秋大梦啊。” 谷大用轻哼一声:“你懂什么,不与你说了,你自个回去吧,我去找干爹去了。” 那边江芸芸等人一边走一边欣赏路边的风景。 “你对着一个老百姓也能聊得这么开心。”王献臣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可他很有趣啊,你不觉得吗?” “哪里有趣啊?我瞧着就是普通百姓,还有点时运不济的倒霉样子。”王献臣还是不懂。 江芸芸想了想:“你看他面白,虽然笼着手,但并没有塌腰驼背,一点也不像干粗活的。” “可他不是说拴马吗?”沈焘问道。 “可他身边又没有马,而且谁家拴马坐在墙对面的。”江芸芸笑说道,“我猜他只是坐在那里等人而已。” “你观察,仔细。”毛澄侧首看了过来,那双浅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还行。”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瞧见有趣的人总想凑过去聊一下。” “就是撩闲。”顾幺儿不知何时买了一串糖葫芦,拆台说着。 “哎,那个是贡院吗?”黎循传突然指着冒出来的一角飞檐,激动问道。 如今的贡院是建于永乐十三年,原是前朝礼部衙门的旧址,占地面积不小,东起贡院东街,西至贡院西街,南起建内大街,北至东总布胡同。 “应该是,徐叔说院子就买在这里的。”徐经掏出字条,那是临走前徐叔不放心塞进他兜里的。 “一直沿着泡子河,等看到观星台,往左走,会看到一个名叫包铁胡同的小巷子,然后他对面的豆腐巷,就在巷子头的位置。”他一边看着字,一边打量着路,看着路上来来回回走动的人,欲言又止。 倒是江芸芸不怕生,直接拉着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问道:“奶奶,豆腐巷在哪里啊。” 老太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随后朝着一处指了指:“南边儿路口走到头外西拐。” 黎循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南南北北的,我不认路了。” “这里人指路不说前后左右啊。”沈焘也跟着为难说道,“我东南西北可分不清。”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不碍事,现在是午时过后没过没多久,太阳东南生,西南落,正午在正南。” 她动手比划了一下,嘴里碎碎念着,随后说道:“左手边是东面,右手边是西面,走,这边走。” 第一百三十四章 顾清等人看着一座座棚子在花园里搭起来, 颇为惊奇,绕着它们来来回回打转,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木板:“这不是考场的贡院吗?” 徐叔得意说道:“一比一还原,从木板到墙壁都是一模一样的, 童叟无欺。” 徐经等人没围上去, 反而站得很远, 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宛若对面一个个立起来的棚子是洪水猛兽。 “谁来劝劝芸哥儿,怎么也该多休息几日的。”祝枝山忍不住哀嚎, “我这来京城的屁股都没坐热呢。” 黎循传幽幽说道:“他自己倒是逛了好几天的街了, 我这大门还没出呢。” 徐经没说话,但旁人每说一句,他就跟着叹气一声。 三人唉声叹气地坐着, 原本来京城的兴奋也少了几分。 顾幺儿啃着水梨, 慢条斯理坐在假山上, 悠闲地晃着小脚:“这里加起来好像没有这么多人耶, 怎么搭了十个棚子。” 院中几个新来的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格外兴奋地绕着棚子打转, 等看到仆人连恭桶都搬上来了,准备在这里直接搭个茅厕, 这才突然觉得奇怪起来。 “这是做什么?”顾清目光开始逐渐古怪,“怎么还搬出恭桶了。” 徐叔想了想,突然看到自家公子, 连忙招了招手。 徐经下意识躲起来了。 徐叔也跟着闭了闭眼,还好祝枝山一向靠谱, 关键时候走了出来:“这是我们的模拟考场。” 他飞快的, 简单的, 把这个模拟考的事情介绍了一遍。 应天来的那四人听得叹为观止,随后惊讶反问道:“你们当时乡试也这样?” 祝枝山疲惫地礼貌微笑:“整整三个月。”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我听说你们当时五个人考试,四个人中举?徐家还贴出大红纸了,开了三天流水宴。”王献臣敏锐说道。 徐叔激动地搓了搓手:“可不是,就是张公子可惜了。” 祝枝山为好友解释着:“梦晋学的不差,只是他性格颇为激进豪迈。” “张梦晋的文我见过。”顾清也跟着附和道,“确实写的不错,但词句也确实有些尖锐。” 祝枝山点头。 “这个办法这么有用?”沈焘惊讶,“不就是考考试嘛!” 祝枝山只是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从出门溜达一圈回来,这么多人正等着自己。 “哎,干嘛。”她顿时警觉起来。 黎循传皮笑肉不笑:“这不是在等我们日理万机的江解元嘛。”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 “可不是,昨日中午到京城,到现在才舍得回家来看看,昨天半夜才回来。”顾幺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狂拍桌子,“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天都黑了!” 江芸芸对着起哄的顾幺儿龇了龇牙,警告他收敛点。 “那可是有两个大师侄的人了。”祝枝山捧着茶盏,和颜悦色说道,“自然是忙碌一些的。” “别胡说。”江芸芸越听越离谱,咳嗽一声入内,“好端端在这里等我做什么,瞧着一排坐开,三堂会审一样,怪吓人的。” “他们说你的模拟考很厉害,只要参加了,都可以中试。”王献臣先发制人说道。 “哎。”江芸芸脚步一顿。 “他们还说参加模拟考每次都会有收获。”沈焘也跟着口出惊人。 “啊。”江芸芸彻底停下脚步。 “他们说能考上多亏了你的模拟考。”顾清也跟着期待地看了过来。 “这……”江芸芸大惊失色。 “所以,你有题目?”毛澄歪了歪脑袋,突发奇想。 “我没有!”江芸芸吓得一个踉跄,“谁说的,给我站出来。” 她锐利的目光在几个十有八九是始作俑者的身上一一扫过,神色犀利。 “我说的是,你的模拟考很有用,当时我们人人都参加了。”祝枝山说。 “我说的是,每次参加完模考我都会有新的收获。”徐经说。 “我说的是,我做题的思路就是在当时锻炼出来的。”黎循传说。 “我说你特别厉害,能掐会算。”顾幺儿把最后一块松子糖塞在嘴里,也跟着掺和进来。 可以,驴唇真的完全不对马嘴。 讹以传讹,名不虚传。 “没有他们说的这么夸张,模拟考就是普通的适应性考试,让我们先一步熟悉在考场上各种突发变化,遇到难题的答题办法,心理障碍的突破问题。”江芸芸警告地看了一眼坑人的祝枝山等人,随后又谦虚地看着顾清等人,“我们这次模考,自愿报名为主。” 别的不说,江芸这话其实也不是特别蛊惑的口气,但偏偏听的人心中微动。 考试不就怕三个问题。 考场出现问题。 考试题目太难。 心理太过紧张。 “那我要是参加,要怎么做?”顾清作为几个人中和江芸关系最好的,先一步犹豫问道。 江芸芸原本大气淡定,随意自然的神色立刻一变,上前一步,热拢地拉着他的手,走到一侧:“来来,我们坐下细说。” 顾幺儿拖着下巴,嘟嘟囔囔着:“好大一条肥鱼啊。” 祝枝山捂着他的嘴巴,把人带走:“不是说要出门玩吗,让徐叔给你找个人,陪你一起出门玩。” 顾幺儿被人抱走,既想看热闹,又抵挡不了诱惑,只好随波逐流,任由自己被抱走。 “我们模拟考啊,那可不是普通人能来的,那都是有缘分才开的。”江芸芸先开口定下基调,言辞切切。 一侧乐山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 还好顾清也不是狂热书生,只是继续温和地看着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瞧着非常不好骗的样子。 “你的水平,会试肯定不成问题。”江芸芸热切说道,“但我觉得,还能进步,从细处抓分,精益求精,名次更进一步。” “如何进步?”顾清果然来了兴趣,其余人也围了上来。 江芸芸只是意味深长说道:“多写多练。”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毛澄直愣愣开了口:“比如?” “比如……”江芸芸愣了愣,仔细想了想,继续说道,“侃侃而谈的时候,是不是忌讳的地方没当回事,忘记提笔空字了,又或者碰到不会的题目,是不是就手足无措了。” 顾清看了她一眼,捏了捏衣袖,面露犹豫之色。 江芸芸见状,话锋一转:“这考试,你放心不要钱。” “我也没钱。”顾清老实交代。 江芸芸噎了一口气。 ——还挺实在的小伙子。 “那我们要付出什么吗?”毛澄直接问道。 江芸芸呆呆地看着他,不解问道:“要付出什么啊?” “你是免费帮我们?”沈焘面露惊讶,随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几人,又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三人,委婉说道,“我们都是同一批考试的人。”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对啊,我知道啊。” “我们芸哥儿就是热情,好为人师。”祝枝山明白他们的顾虑,笑着解释着,“再者,这是模拟考又不是神仙点化,这几个月的学习对于我们只能精进,不会把你从一个筛子补成一个铁桶。” “其归就是人好而已。”黎循传也紧跟着说道,“他一向很善良的。” “对。”徐经也用力点了点头,“就是相互交流而已。” “会试每年录取名额只有三百左右,可考试的人年年都有两千左右的人,而且只会越来越多。”王献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其归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吗?” 江芸芸点头。 意味着这个该死的科举会试只有百分之六的录取率!! 低到令人发指! “更别说进士和同进士的差别,一字之差,可能差的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差别,殿试进士名额不足一百,剩下的人也不过是同进士。”沈焘叹气,“资格之重,困豪杰也,上进者为正榜,次者为副榜,这就是我们说的出身差别。” “出身难,入官易,别看我现在家境富裕,但若是你们成了进士,我成了同进士,又或者我倒霉的没考中,我们的境遇就是天翻地覆,彻底换位了。”王献臣感慨说道。 顾清也紧跟着叹气:“我家中并不富裕,夫人供我读书,日夜操劳,若是此次不中,我只能先回家开私塾了,为家中补贴家用了。” “我也只能跟着我爹继续行医了。”沈焘也忧愁说道。 毛澄没说话,但也一脸严肃。 大部分考试的学生,富裕如王献臣、徐经者寥寥无几,但要说穷困潦倒到吃饭都吃不起,那也是极少的,大部分都是顾清等人的普通家境,省吃俭用供出一个学生,考一次的费用那都是要攒很久的钱,若是要多考几次,那简直是拿家人的骨血来填的。 科举是王朝给读书人开的唯一条路,但这条路实在太挤了,时间走了,这条路上都是人,你上去了就下不来,可你下不来便只能拖死一家人。 江芸芸也无力改变这些现状,只好安慰着转移话题:“还没考试,怎么一个比一个丧气。” 她拍了拍顾清的肩膀:“振作起来。” 顾清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我最是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做什么都胸有成竹。” 江芸芸笑眯眯地开导着:“‘厌小而务大;忽近而图远;将徒劳而无功也’,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全部准备,若是不成,那就是时机未到,与我何干。” 毛澄眼睛一亮:“对,其归说得对,厉兵秣马,整装待发才是。”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江芸芸晕晕乎乎出了门, 随后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扭头去看垂头丧气跟着自己的大师侄李兆先。 ——新鲜出炉的小尾巴。 李兆先低头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也被他爹强行认定为新出炉的小铁瓷,恶声恶气:“你跟我爹说了什么?” 江芸芸想了想, 认真说道:“我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信吗?” 李兆先冷笑一声:“你说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也觉得棘手, 试探说道:“那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我们十二月初一开学, 你要不那日再过来。” 李兆先抱臂, 居高临下打量着她,阴阳怪气说道:“我爹说要我和你多接触接触,吸收一下解元才气。” 江芸芸闻言, 也不撩闲了, 背着小手, 顶着李兆先的灼热的视线, 溜溜达达走了。 她觉得不能把人直接带回家, 不然家里真的太闹腾了。 人太多了!! 江老师的辅导班还没来过这么多人, 前日刚来了顾清他们,现在又来了一人, 怎么也要给楠枝他们适应一下,徐经的胆子太小了,容易把人吓坏了, 祝枝山这人太腹黑了,瞧着上一批的新同学都要被带坏了。 可他又是李师兄的大儿子, 师兄都开口了, 不同意也实在不合适。 “哎, 你之前考乡试,是题目不会还是什么原因?”江芸芸扭头去问李兆先,想先拉近两人关系。 李兆先脸色微变。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但立马安抚道:“我这是因材施教,因地制宜,所以想着先摸摸你的底,你别多想,湖广一向是考试大省,人员众多,你不要太大的压力,再者了,既然考试没考上,除开运气方面,那肯定就是知识上有点不到位,读书哪有不查漏补缺的。” 江芸芸循循善诱分析着。 李兆先还是嘴唇紧抿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转移话题说道:“那我先带你去看看之后读书考试的地方,你现在可以多玩几天。” 她把模拟考的要求简单说了一遍,见李兆先还是没说话,只好短暂结束这个话题。 ——疑似问题学生。 江芸芸悄悄给人戳了个章,暗戳戳标上雷点:乡试。 等她带着李兆先回来,徐叔心中惊讶,但还是不动声色请人进去:“芸哥儿不是去师兄家拜访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位是?” “我李师兄的儿子。”江芸芸热情解释着,“说是打算跟着我们模拟考。” 徐叔连连点头:“那我让人在大堂再加一张桌椅。” 因为这次考试的人太多了,寻常书房放不下这么多桌椅,江芸芸就临时开设二进院的正堂作为批改试卷的据点。 徐叔今日一大早就吩咐人开始把大堂里的物件清出来,又搬进去九张桌子,门窗也都换成厚重保暖的樟木,边边角角全都蒙上布,到时候再升上暖炉和火盆,大冬日也是暖洋洋的。 江芸芸带着人去花园走了一圈,小手一挥,热情洋溢介绍着:“模拟考就是适应性考试,这些棚子都是一比一还原考场的,考试体验和你在贡院没有任何区别,你看隔壁还有茅……啊啊啊啊,救,救命啊。” 李兆先竟猝不及防直接吐了,小脸苍白得瞧着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江芸芸吓得人都蹦了起来,手脚都开始激动乱晃:“哎哎哎……怎么了……人,人,快来个人。” 原本在院子里的徐家仆人听到动静,也立马围了过来,又是搬椅子,又是拿茶水,还有递毛巾的,手忙脚乱把人扶着坐了下来,还有人连忙上前把地面打扫干净,又用水冲了一遍,确定污秽都清理干净了。 “难道是茅房太臭了?” “不臭吧,这个茅房是干净的。”躲在远处的王献臣和祝枝山交头接耳说道。 “难道是太冷了。”顾幺儿也不知从那里溜达过来,深深吸一口气,随后呸呸两声,“太干了,京城,我感觉空气中都有沙子。” “你怎么了?”江芸芸小脸也跟着白了,小心翼翼问道。 李兆先闭着眼没说话。 江芸芸爪麻:“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李兆先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动,脸色越来越不好。 江芸芸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徐经等人听到动静,从屋内走了出来。 “怎么了?”黎楠枝远远就看到江芸芸的身影,见她身边围了一堆人,赶忙围了过来。 一靠近就先闻到一股酸味。 “他吐了。”江芸芸立马紧张靠过来,慌忙解释着,“不是我干的,我就想给他介绍一下我们之后模拟考的位置。” “不碍事不碍事,和你没关系。”黎循传连忙安慰道,“是不是和幺儿一样吃多就吐啊。” “你胡说!”远处的顾幺儿耳朵尖,立马红着脸,大声反驳着。 江芸芸苦着脸:“我不知道啊。” 两人站在一起没吭声,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兆先看,一脸纠结疑惑。 李兆先毕竟李东阳的儿子,李东阳又是江芸芸的师兄,黎循传祖父的徒弟,可不能第一次见面就在他们手里出差错了。 他们还要在京城呆好久呢,这要是一个不慎结仇了,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有干净的衣服吗?”李兆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江芸芸连连点头,示意徐叔带他去换衣服。 徐叔也不敢耽误,火急火燎带人走了。 等人一走,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过来,就连最不关心外事的毛澄也跟忍不住凑过来。 “我不知道,别问我。”江芸芸耷眉拉眼,委屈巴巴说道,“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好端端吐了啊。” 众人也跟着面面相觑,一脸不解。 “大概就是巧合吧。”顾清柔声安慰道,“今日先让他回去休息吧。” “我让徐叔套车送人回家。”徐经也跟着安慰道,“你别担心,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欺负这么大的人。” “他自己吐的。”祝枝山也跟着说道,“我们也都看到了。” “害怕考试。”毛澄突然开口。 江芸芸看了过去。 “就跟有些人考完试,就会生病一样,有些人考完试,就会有段时间不能听到科考有关的事情。” 毛澄顿了顿:“猜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说道:“他乡试没考上,不会是考试时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那太有可能了。”沈焘凑过来说道,“我考完乡试后,有次进过贡院门口冷不丁看到那个高悬的大门,顿时头晕目眩,精神恍惚,脑子里都是当时考试的痛苦,题目太难了,写不出卷子,屋子又逼仄,士兵走来走去,只要动一下就有人看着你,现在想一想都觉得窒息。” “说不定就是这样的。”黎循传想了想也附和道,“不然也不会看到考场就吐啊,也太吓人了。” 众人说话间,李兆先走了出来,众人瞬间闭上嘴,看着他目不斜视离开了。 江芸芸见状,一脸沉重:“考前还要了解一下问题学生的心理问题。” “怎么又捡了一个回来。”徐经咋舌,“别人出门捡钱,你这整天出门捡人啊。” 江芸芸叹气,解释了一下:“大家一起读书互相交流才能成长的更快一点,相互体验过不同的老师批卷和出题方式,才会有不一样的解题思路,还有就是思维也可以锻炼起来,我们都是南方人,其实很需要北方读书人的加入,我这个大师侄就挺好的,一直跟在李师兄身边读书,结交的朋友也都是顺天府里的人,不过大师侄的反应也太大了点,也不知道能不能加入。” “还是全须全尾把人照顾好比较重要。”黎循传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黎循传考中后若是能进翰林,那就是和李东阳抬头不见低头见,江芸芸更别说了,国子监还要李师兄帮忙呢,可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闹了矛盾。 “说起来,你怎么不去拜访李师兄。”江芸芸回过神来问道。 黎循传低着头,叹气:“祖父说要避嫌,不要随意上门,免得招惹闲话,叫我考好再去。” “这个考虑很正确,李师兄如今在翰林院工作,会试的考官也都出自翰林院,不能给人惹麻烦。”江芸芸点头安慰道,“没事,我见了,也等于你见了,下次上门我轻车熟路带你去。” “那桌子还搬进去吗?”徐叔把人送上马车,这才匆匆跑进来问。 江芸芸想了想:“先搬进来,我先去打听打听这都是什么事情。” 她这般说着就急匆匆准备跑了,顾幺儿见有热闹,立马凑过去:“哎哎,等等我,我也要去。” 祝枝山最爱凑热闹,也跟着想走。 王献臣也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也想去看看热闹。 “你们卷子都出好没?”江芸芸突然扭头,打量着无心读书的人,吓唬道,“可要多出几套,之后一个月可忙了,多出几张就少点压力,什么类型都学起来,一书通,百书通。” 祝枝山含恨停步。 “希哲兄,自从你乡试过后,可是什么书都没看过了。”黎循传笑说着,“第一场考试考不好,我们江老师可不跟你客气。” 祝枝山叹气:“一想起会试就心慌意乱的。” “多做两套卷子就好了。”黎循传学着江芸芸的口气,摇头晃脑说道。 一行人只好四下散了。 江芸芸带着顾幺儿出了大门,想了想朝着热闹的主街茶楼而去。 “直接去李家问问不就好了?”顾幺儿不解问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芸芸抬头去看, 只见二楼临窗位置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这人长得并不出众,只是有一双格外细长乌黑的眉毛,配上眉宇下明亮温和的眼睛, 在古朴沉闷的茶楼里安静坐着, 好似一块温润微光的美玉。 “相逢即是有缘, 两位小友不妨一起上来。”那人垂眸注视着江芸芸, 笑脸盈盈。 江芸芸想了想,果断拉着顾幺儿跑了。 “菜菜菜!!”顾幺儿走了几步, 慌乱扭头对跑堂用力招手, “我去二楼了,我在二楼了,给我送二楼去。” “好好好, 客人小心脚下。”跑堂连忙说道。 楼下的人见状只好骂骂咧咧散开了。 江芸芸上了楼, 一眼就看到那个仗义执言的男子。 他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浅灰色的衣袍, 腰间系着的也是普通的皮质腰带, 连着玉佩都没有悬挂, 节俭到近乎苛责。 那人见了江芸芸起身,微微点头示意。 “小友是来考试?”他亲自为两人倒了一盏茶, 笑问道。 江芸芸摇头:“我是来陪朋友考试的。” “原来如此。”那人含笑点头,不再追问,“在下姓王名承裕, 字天宇,敢问小友姓名。”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交代:“在下姓江名芸, 字其归。” 王承裕一怔, 随后惊讶地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不对劲, 突然想起王守仁之前几次三番的话——‘出门小心被敲闷棍’,顿时警觉起来。 “你就是黎公的小徒弟,李学士的小师弟。”王承裕突然笑了起来,这一笑,眉眼间的温和便多了丝成人间的客套和试探。 江芸芸犹犹豫豫点头:“您是认识我老师?还是我师兄?” 王承裕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随后举起茶盏,敬佩说道:“听闻过黎公雅名,见识过李学士文采,所以早早听闻过江解元风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江芸芸吓得连忙举起茶盏:“不敢不敢。”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也装模作样举起茶盏来,甚至也想和他们碰一下。 王承裕见状,杯子下滑,也和他碰了碰。 顾幺儿眼睛一亮。 王承裕轻笑一声:“这个小童可是镇远候顾溥的独子顾仕隆?” 顾幺儿连连点头,自来熟凑过去问道:“你认识我?” 王承裕摇头,和气说道:“去年年前侯爷入京述职,远远见过一面,您瞧着和侯爷颇为相似。” 顾幺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江芸芸的脸,随后小声嘟囔着:“我才不要长得像我爹呢。” 我爹长得五大三粗的,整天胡子邋遢的,他才不要。 他要和江芸芸一样,又干净又脸白,娘说这样才可以找到媳妇。 江芸芸眼疾手快,拿起一块糕点哄道:“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顾幺儿立马被转移注意力,捧着糕点开吃,小脸吃得圆鼓鼓的。 “解元的文章,某看过好几篇,真算得上是字字珠玑,一气呵成,明年为何不试水会试?”王承裕好奇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认真说道:“我想要再精进一些,我从未出过扬州,也不认识其他读书人,早早就听闻北地文风更是古朴大气,学生也大都以文见长,就想着再读书几年,见识见识各地风土人情,不急于一时。” 王承裕沉默着,随后敬佩说道:“李学士一直说您读书格外刻苦,不仅是天赋上的惊人,性格上更是坚毅,今日才明白所言不虚。”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摆了摆说:“师兄过誉了。” “那其归之后打算在哪里读书?”王承裕问道。 “国子监。”江芸芸想了想,突然又说道,“我师兄说等考好试就带我去报道。” 王承裕没说话,只是眼波动了动。 “不好吗?”江芸芸试探问道。 王承裕只是笑说着:“国子监学员众多,想来能找到其归趣味相投的。” 江芸芸看着他,哦了一声。 ——国子监鱼龙混杂,你好好分辨一下。 “刚才听其归的意思,好像对如今京城议论纷纷的政策似乎颇有见解。”王承裕话锋一转,和气问道,“其归的策论我看过一篇,是关于生财之道的那篇,那句‘国足则民足,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确实非常别致。” 江芸芸吃惊,没想到课堂上的作业也能传出去。 “这是一次李学士在诗会上说的。”王承裕解释道,怕他为难,又说道,“其归若是不愿便算了。” “不不,我也是不懂朝政只是随意想到,这两件事虽说都涉及钱财,可一个是饮鸩止渴,一个是断臂求生,一个看似短时间内拿到大量的钱,但边境将士的生活自此难以保证,一个虽说目前少了一大笔钱,但有助于后期官员队伍整顿。” 王承裕听得连连点头,面露欣赏之意。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突然凑过去问道:“师兄平日里都是怎么宣传我的?” 她扑闪着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 王承裕目光一凝,猝不及防看到漆黑瞳仁中自己的身影,楞在远处。 李学士说的小师弟,稳重,大气,出口成章。 可他现在见到的江解元,和气,活泼,古灵精怪。 ——好像有点不一样。 江芸芸见他迟迟没说话,遗憾收回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王承裕笑说道:“李学士很喜欢您,见了人就要夸您,每每收到您的文章,都要拿到翰林院给同僚品鉴,又或者开诗会请人欣赏,还要人写评语,最后整理成册,日日观看。” 江芸芸听得瞪大眼睛。 “其归写的确实很好。”王承裕最后下了结果,“非常有想法,京城里不少人大抵都是听过您的名字的。” 江芸芸恍然大悟:“怪不得,伯安跟我说,叫我不要独自一人出门。” 就李师兄这个宣传力度,简直是电视上的黄金时段打广告,主要一个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就是路过的狗听到了都要汪一声。 “你说的是王翰林家的王伯安?”王承裕问道。 江芸芸点头。 “伯安性格率真,总是戏谑搞怪,他大概是吓唬你的。”王承裕笑说着,“只是翰林中确实有不少人会拿你和你的卷子去激励各家孩子,你的卷子还是我爹给我的。” ——言下之意,大都是小辈看你不顺眼。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江芸可是神童。”顾幺儿抽空从吃中抬起头来,大声夸道,“他超级厉害的,没有人比得过他。” ——得,又来一个拉仇恨的。 江芸芸在桌子底下踢了顾幺儿一脚。 顾幺儿只好讪讪闭上嘴,小脸鼓鼓的,一脸不服气。 刚才跑堂的已经端上饭菜,他一个人吃得正是开心。 “怪不得我见师兄家的小孩见了我不太高兴。”江芸芸话锋一转,无奈说道。 “徵伯吗?”王承裕惊讶,想了想替人解释道,“其归千万不要生气,徵伯其实是身体不好,之前每次乡试没考完就都病了,这次尤其病得厉害,把李学士都急坏了,陛下都惊动了,送了御医过去才转危为安。” 江芸芸微微睁大眼,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之前见他不是还挺健朗的。” 王承裕犹豫了一会儿,委婉说道:“李学士当年十七岁时便是殿试二甲第一。” 江芸芸沉默,随后恍然大悟。 压力太大了。 李兆先有一个神童父亲,他的压力自然比常人都要大,加上科举本就不简单,双重压力之下,自然直接对乡试产生抗拒心理。 “原来如此。”江芸芸叹气,“毕竟珠玉在侧。” 王承裕叹气,也跟着说道:“徵伯还很年轻,本也不该着急。”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问道:“天宇对师兄家的情况颇为了解,不知家中是否有师兄的同僚?” 王承裕微微一笑,突然看向正在吃四喜丸子的顾幺儿,和气说道:“我爹就是刚才顾小童说的吏部尚书。” 江芸芸一口水直接呛到,咳嗽起来。 ——都说京城到处都是达官贵人,可没说出门溜达一下都能碰到尚书的儿子啊。 她想着想着,突然又庆幸,还好不是那个户部尚书的儿子,不如按照刚才幺儿在下面大放厥词的程度,今日这扇门可都不能出了。 顾幺儿眼睛一亮,激动说道:“你爹是好官!芸哥儿说你爹的政策特别好,就那个刮一下肉是疼的,但里面却会好,特别好。” “爹若是知道今日其归这么维护他,一定心中高兴,废除纳粟乃是壮士断腕之法,忍一时之疼才能让官场焕然一新,绝非为一人之私。” 江芸芸非常低调地送出一顶高帽:“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王尚书的行为确实非常有远见。” —— —— 一桌子的菜,长身体的顾幺儿和江芸芸吃的最多,王承裕忍不住说道:“你们胃口真好。” 顾幺儿虽然吃不下了,但不耽误大放厥词:“还能吃下一头牛!” 吃饱喝足,三人分道扬镳。 顾幺儿撑得不想说话,走路也没劲,整个人挂在江芸芸身上,时不时哼哼唧唧。 江芸芸冷笑着:“驴打滚这么涨肚子,打包带回去不行吗,非要当场吃完。” “冷了,硬,不好吃。”顾幺儿坚持说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心虚转移话题。 “在想是不是择日不如撞日,直接去找李师兄,商量一下大师侄的心病。”江芸芸脚步一转,直接拉着人换了个方向走,“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小孩还是叛逆期呢,可不能胡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是你!” 江芸芸抬头见了人, 脸色露出喜色,拉着顾幺儿脚步一转,直接上了楼。 “我这没来找你,你就不打算来找我了。”坐在窗边的小郎君, 还是当年在扬州初见时的俊俏模样, 穿着清雅的深绿色的竖领衣服, 外罩深色貂毛, 头发被挽在头巾里,整齐时尚, 见了人便露出促狭的笑来, “真是没良心的小牛犊。” “我不知道如何打听你的去处?”江芸芸一脸苦恼地坐在他边上,“我只知道你的名字,但既不知道你是做什么, 也不知道你家在何处, 心里也是很苦恼找你的事情, 而且又怕你不在京城。” “借口, 想找的人便是天涯海角也找得到的, 我这不是就找到你了吗。”那人撑着下巴, 笑脸盈盈看着她。 江芸芸只好愁眉苦脸承认错误:“那好吧,是我的问题。” 那人见他吃瘪, 这才轻笑一声:“你瞧着长高了许多,人也白净了不少,去岁见你还是孱弱的小牛犊, 现在看倒是强壮了不少,不过还是一脸生机勃勃, 瞧着就让人欢喜。” 江芸芸喜上眉梢, 得意得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之前在扬州, 跟着蒋叔又是骑马又是挽弓,长高了也终于长壮了,胳膊上也有一点点小小的肌肉,蒋叔走之前还送了她一把自己做的小弓,叫她每日拉一百下,可以增加肩膀力量,又说现在年纪小先练小弓,等力气大了,写信给他,他再做一个大的给她,至于小马驹…… ——“我没钱,你自己买吧。”同样深受贫穷困扰的蒋平无奈说道。 一个大脑袋冷不丁挡在两人中间,顾幺儿不错眼地盯着那人看,整个人都挤在江芸芸怀里,有点礼貌但不多地问道:“也是你的朋友吗?” “在下仲本,字与立。”仲本自来熟,伸手捏了捏顾幺儿肥嘟嘟的小脸。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身边结交的人,最放肆如唐伯虎也没有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后来熟了,顾幺儿也不喜欢别人捏他脸。 仲本速度太快了,应该说太猝不及防,顾幺儿自然被捏了个正着。 “好可爱的小娃娃。”仲本忍笑,盯着顾幺儿虎视眈眈的眼睛,面不改色问道,“哪捡的?” “别人放在我这里养几天的。”江芸芸把顾幺儿扒拉下来,塞到自己后背,含含糊糊解释着。 “才不是养几天。”顾幺儿不甘心,从胳膊后冒出脑袋,大声说道,“要好久好久的。” “知道了,好久好久。”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按下,敷衍安抚着。 顾幺儿有点生气,用脑袋重重撞了撞江芸芸的后背,咚的一声,还挺响亮。 仲本看得直笑:“你们感情是真不错。” “与立兄,您如今在哪里高就?”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只好尴尬转移话题问道。 “我被授刑部主事,今日休沐着才想着来找你,家住宣南坊崇福寺的边上的砖儿胡同和史家胡同交界处。”仲本笑说着,“可别忘记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记得牢牢的,等我过几日正式上门拜访。” 仲本满意点头:“那我恭候我们江解元的大驾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江芸芸好奇问道。 仲本顿了顿,脸色微动:“今日我去太清宫了。” 江芸芸下意识低头去看桌子上的梅花。 前几日无意得知太清宫的梅花长得格外好,还俏生生地生出一枝在墙头上,奈何江芸芸一落地就忙得脚不沾地,硬生生没空去赏花。 今日这么巧,又是梅花。 “但是不巧碰到王太后派宫内的太监来还愿,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仲本摸了摸鼻子。 “哎,这么霸道。”江芸芸吃惊。 仲本笑说道:“太监行事一向如此,而且太子殿下自入冬就病了,闹得百官也跟着紧张,听说前几日竟有所好转,说是一个太监请了太清宫的符,太后大喜,下令重赏太清宫,又觉得不够虔诚,今日又来还愿。” 当今太子那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儿子,文武百官盼了这么多年,自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可见重视。 若是一直生病不好,确实会让人慌张。 背后的顾幺儿幽幽说道:“他还没说怎么会遇到你呢。” 仲本摸了摸鼻子:“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我是和其中一个太监聊了聊,说是当日求符的时候还遇到一个小孩子,瞧着十岁出头的样子,南边来的读书人,长得白白嫩嫩的,但说话格外老成和气,文质彬彬,就跟小金童一样,也不知怎么了,我就想是不是你,毕竟托李学士的福,我虽一直没见到你,但我时不时能听到你的名字,更别说你的小解元名声传到京城时,连陛下都惊动了。” 江芸芸见仲本迟迟没讲到重点,不由眨了眨眼。 “我想哎,我要是去李学士家门口转转,是不是也能看到小金童呢。”他抚掌,一本正经说道,“正好今日休沐,你这么懂礼貌,一定会去拜访的。” 顾幺儿在背后暗搓搓给人穿小鞋:“他跟踪你。” “你说巧不巧,还真见到了。”仲本无辜说道。 江芸芸忍笑:“那为何不一开始就上来打招呼啊。” “见你身边跟着李家大公子,想着你们应该有事,就没上去打扰你了。”仲本认真解释着。 “那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江芸芸又问。 仲本叹气:“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后,就想着等有空再来拜访,不过经过太清宫时,突然又有点气不过今日被太监赶了,就溜进去折了枝梅花,结果出门前不小心被道长们看到了,不好意思带回家,就想着今日天冷,在这里打壶酒,等会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经过,折梅赠友人了。” 倒霉友人看着那枝梅花,伸手摸了摸小花,咂舌:“那等会我回家经过太清宫,那道士出门一看,把我抓个正着。” “怎么会呢。”仲本宽慰道,“你可是小金童呢,那些太监都说那日就是见了你就觉得那符在发烫呢,这才斗胆献给太子殿下的。”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你说巧不巧,太子殿下那一日后还真退烧了,也没有反复发烧了。”仲本笑说着。 江芸芸连连摆手:“这听上去可不是好事,他们以后不会来找我吧。” 她不是道士,牵扯到神神鬼鬼的事,对以后的发展只有弊没有利。 “别担心,太监是不能私自出宫的,就是为了给太子殿下求符也不行,更不能牵扯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既捞到好处,又不被责罚。”仲本为她分析着,“他们既想要拉着你做大旗,又不敢把你扯到陛下太后面前,而且你出现了,好处就是你的,你不出现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些太监可都是人精。”仲本小声说道。 江芸芸了然点头:“那就好,我还想安安稳稳在国子监好好读书呢。” “哎,你不去考试?”仲本惊讶。 江芸芸就把之前对王承裕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仲本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强调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没说。” “什么?”江芸芸不解。 “这么小就要吃上值的苦,也太苦了。”仲本叹气,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瞧瞧我是不是比之前瘦了不少,都是累的。”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他,然后不解风情说道:“没有吧,我瞧着你还丰腴了一点。” 顾幺儿在后面笑得直接摔下凳子,挣扎间直接把一侧的江芸芸也带了下来。 两人叠罗汉一样摔在地上,江芸芸更惨,顾幺儿背后的长刀柄直接敲了敲她下巴,牙齿一用力咬到舌头了。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顾幺儿吓得咕噜爬起来,急急忙忙把人扶起来。 “我带你去医馆看看。”仲本见人捧着脸,慌张说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含含糊糊说了几个字,又闭上嘴,最后愤恨地拉着顾幺儿离开了。 顾幺儿垂头丧气跟在她身后。 仲本看着两人离开,突然笑了笑:“还真是小牛犊啊。” “不要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这么一拽,你就摔了。” “嘴巴伤得厉不害厉害啊。” 街上,顾幺儿碎碎念了半天,悄悄去牵江芸芸的手,见自己没有被甩开,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要是嘴巴疼,我等会请你喝渴水行不行啊。” 江芸芸垂眸,看了眼讨好的顾幺儿,轻轻哼了一声。 “那个人突然出现,说不定是坏人呢。”顾幺儿秒懂,立马凑过来,紧张说道,“我是保护你啊。” “拜师,他指引。”江芸芸说了几个字就觉得嘴巴火辣辣的疼,重重捏了捏顾幺儿的手。 真是无妄之灾啊。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那个时候是那个时候,现在是现在,蒋叔说了,京城坏人特别多,我可要看好你的。”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带着顾幺儿回家了。 “打听出来了吗?”徐叔迎上来问道。 江芸芸大着舌头问道:“翰林,上值,时间?” “若是要点卯那就是卯时之前到,若是不用,那就辰时也行。”徐叔解释着,随后皱眉,担忧问道,“嘴巴怎么了,上火了?” 江芸芸没说话,顾幺儿已经心虚地低下小脑袋。 “没事。”江芸芸想笑,但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摆摆手,“明早,不要早饭。” —— —— 天色还未亮,江芸芸就被敲门声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穿上衣服,再开门时已经一脸清醒。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冬日寒风凛冽, 考场上的人却是越考越热,脸上彻底没了表情,只额头慢慢渗出冷汗,手指哆哆嗦嗦半晌也没写下几个字。 偏监考小老师还挺烦人, 时不时背着小手在他们面前晃悠, 甚至还会特意停在某人面前看一眼, 那目光炯炯好似火一样, 烧得人坐立不安,连带着小身形也瞬间被拔高了好几尺。 “走开。”写不出文章的黎循传暴躁赶人, 狠狠瞪了一眼她。 什么考场纪律那是统统没有了, 就连江芸都瞧着不顺眼起来。 江芸芸被吼了也不生气,只是笑嘻嘻地跑了。 相比较考生三面环墙,一面漏风, 江芸芸这个监考官的位置倒是不错, 徐家不亏是富贵人家, 搭的纸阁, 暖和又透光, 中间升起两个火盆, 坐进去没一会儿就热得脸颊红扑扑的。 徐叔端着茶水和糕点走进来:“考试要很久呢,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原本百无聊赖窝在椅子里的顾幺儿咕噜一下爬起来:“想吃大肘子。” 徐叔面露难色。 大肘子的味道可不小, 不合适出现在这里。 幸好江芸芸出声,直接把他的按下:“少吃点,都胖了好几斤了, 昨天趴在士廉身上,差点把人腰压闪了。” 顾幺儿不服气:“是顾清太瘦了, 才不是我的问题。” “叫顾叔。”江芸芸睨了他一眼, “连名带姓喊人, 这么没礼貌吗?” 顾幺儿想了想也觉得不好,连连揉了揉嘴巴。 “给他也送套笔纸来,不是说要给你爹写信吗?”江芸芸找了个事情给他,打发他自己玩自己去。 顾幺儿不高兴:“你给我写。” 江芸芸冷笑一声:“家书值千金,你有千金嘛?要我给你写。” 顾幺儿震惊:“你骗人,军营里写一份信才五文钱。” “我可是解元。”江芸芸下巴一台,得意说道,“也不打听打听解元的行情。” 顾幺儿欲言又止,随后打算以力服人,整个人扑倒她身上,龇牙威胁道:“给不给我写?不然我就三更半夜跑到你房间,闹得你不睡觉,你吃饭,抢你的菜,你拉屎,偷你的纸。”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巴掌:“我看你是想挨打是不是,哪里学来的市井手段,再给我说这些话,我就真的要打你了。” 顾幺儿反而一脸委屈:“我不会写字,你给我写。” “又不是我爹。”江芸芸冷酷无情回绝着。 “那就当他是你爹嘛。”顾幺儿耍无赖,机灵说道,“这爹我不要了,给你。” 江芸芸气笑了,直接把顾幺儿推到自己的椅子上,示意徐叔赶紧给他笔墨:“你随便写,不会写就画画,要是画画也不会,就问我,我写给你看。” 江芸芸一本正经恐吓着:“得要让你爹知道你在我们这里学到东西了,不然回头你爹回过神来,发现儿子在我们这里什么都不会,想要把你带走了,你这以后可就见不到我们了。” 顾幺儿不上当:“那你给我写,那我爹不是觉得我真厉害吗,可以写这么多字了。” 江芸芸眉心一动,突然笑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你爹是相信这张好看的字是你的,还是这张鬼画符是你的。” 顾幺儿语塞,嘴笨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哼哼唧唧,皱着小脸,磨磨唧唧不肯写。 江芸芸亲自给他研墨,随后安慰道:“没关系的,蒋叔是长辈,笑你很正常,我可不会笑你。” 原来是上次写信问他爹讨钱,被蒋叔笑话了,说看他的信,连看带猜,比看军报还复杂。 年纪大了,已经开始有虚荣心的顾幺儿不愿意再写了。 “你肯定在背后偷偷笑我。”顾幺儿才不信她的话,嘟囔着,“你最坏了。” “我可没有。”江芸芸立马为自己辩解着,“我何时笑过你,你前些日子敲了我嘴巴,我都没和人说呢。” 说起这事,顾幺儿又开始心虚,蔫哒哒低下头。 “你要是有不会写的字,你问我,我写得大大的,让你抄的一笔不差,而且你学会了写字,你爹一看你这么努力,心里一高兴,就给你送钱了,这不是好事。”江芸芸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说道,“京城的物价你也是看到了,你才五十两,要不是徐家收留我们,我们可要流落街头了。” 说起这事,顾幺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起笔来。 他打算再问他爹要点钱来,京城的物价真的好贵啊。 这件事情不好让人知道的,江芸也不行。 他嫌弃地拎过笔和纸,开始趴在桌子上,抓耳挠腮地开始写家书。 一开始要先拉拉家常,炫耀炫耀自己做什么好事。 ——爹,我今天骂了好多人。 然后再介绍一些自己在京城遇到的人。 ——一个尚书是坏人,一个是好人,还碰到好人尚书儿子,但我不喜欢他。 “碰到的碰怎么写啊。”顾幺儿盖着纸,咕涌过来问道。 江芸芸提笔给他写了一个大大的碰字,顾幺儿歪歪扭扭临摹下来,然后又爬回去继续写。 ——江芸问我,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人当苗人的官啊,我不懂,爹可以告诉我嘛。 “不懂的懂怎么写啊。”顾幺儿咬着笔头,含含糊糊问道。 最后图穷匕见,写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没钱了,会写字了,要钱! “钱也不会写,画铜板行不行。” 顾幺儿涂涂写写,一会儿挠耳朵,一会儿咬笔头,屁股下的垫子好似有刺一样,时不时挪一下。 江芸芸垂眸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挠脸,雪白的一张小脸都染上墨迹了,偏丝毫没有察觉。 她很早就发现,顾仕隆其实记性不错,很多字教了一遍就会了,而且会一直牢牢记着,但他就是不愿意学,屁股坐不住,一看书就睡得香。 写家书这个办法就不错,基本的字都学会了,也够用了。 顾仕隆和她们不一样,他爹有爵位在身,他是嫡长子,不出意外以后就是要袭爵的,自然不需要读书有多精湛,而且相比较读书,让他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为重要,若是能再学一点兵书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心中暗自想着顾仕隆的教育计划,耳边是他窸窸窣窣的碎碎念。 天真懵懂的小童就像一张白纸,江芸芸私心想要他快乐过一生,又想要他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冬日何曾短,寒更有许长。 十二月的京城已经冷得人瑟瑟发抖,北风呼啸而过,空气中轻微的怒吼声,枝头零星的树叶在风中颤颤巍巍。 对面的考生们写得面无人色,隔壁的顾幺儿写得小脸黝黑,江芸芸端起茶来,小口抿了一口,回味甘甜的茶香喝的人心中一冽。 ——看别人考试还真的挺舒服的。 ——当私塾先生就是这个感觉吗。 写的最快的是顾清和毛澄,两人写好的卷子压在一侧,瞧着有两张了。 黎循传也磕磕绊绊写好了一张。 其余几人大都是一边写一边吸气,细看去,连一张卷子都没写好。 王阳明状态是最不一样的,相比较别人的眉头不展,他倒是写得开心,速度不算快,但整个精神状态最稳定。 这一个月的相处,江芸芸其实已经敏锐察觉到今日在这里考试的人,在二月的会试中到底成绩如何。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不放弃,迟早都考得上的。 江芸芸托着下巴,突然脑袋不着边际想道:可她不一样,她只有一次机会,要是下一次她会试没考过,她大概就没机会了,到时候回扬州开私塾,就靠解元这个名头,肯定能收到很多徒弟!就业前景还是不错的。 中午的时候,徐叔给人按照考场规格给人发了一个白馍馍和一碗热汤。 申时过半,毛澄第一个交卷。 他写得脸色发白,整个人跟幽魂一样飘出来,等他交了卷子,仆人们又是送毛巾,又是递手炉。 “很难。”他坐在江芸芸身边第一句话,就是如实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难就对了,若是都简单,那这场考试毫无意义。” 毛澄没说话,只是看她一眼。 第二个交卷出人意料的是祝枝山。 他灰头土脸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眼睛发直,捧着暖炉的手在微微发抖。 一炷香后进来的是黎楠枝和顾清,两人一脸菜色坐了下来。 “太难了。”黎循传开始紧张,“大家的题目都是从历年选本里演变的,也太难了,会试原来这么难。” “我五经题倒是不难,只那四书题太难了,我写的当真是后背汗毛直起,诰竟叫我写为官员夺情,可守孝是礼制,随随便便夺情也太不合常理了,我从未看过这个类型。”顾清也跟着说道。 “是我出的题目。”黎循传尴尬说道,“其实夺情也是常见的,太宗时的杨阁老,历事五朝,修三朝实录,在文渊阁治事三十八年,当真是一代名臣,太宗立朝时因他手中政事之多,让他安葬完父亲后立马归京,乃至后面宣宗朝的杨阁老和金阁老,景泰朝和前朝也多有阁老因事夺情,我认为,阁老不同寻常,一旦离开三年,若是他手中有实施的利国政策只能含恨停止,很是可惜。” “善事父母者,从老,从子,子承老也,圣人有言:‘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父母养育我们多年,我们为他们守孝三年也是应该的。”一直没说话的毛澄淡淡说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兆先牵着一个小豆丁进的门。 小豆丁穿着圆滚滚的, 从头到尾都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圆滚滚,黑溜溜的大眼睛。 李兆先面无表情走进来,目不斜视, 小豆丁倒是远远看到江芸芸就不错眼看着, 等走近了, 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眼睛弯弯的。 “江解元。”李兆先进来行礼,小豆丁也站在他边上, 规规矩矩行礼。 江芸芸忍不住招手:“师兄和我说过你, 你就是李兆同吧,长得真可爱。” 李兆同眨了眨眼,看了眼哥哥。 李兆先点了点头, 他才乖乖走上去, 一开口, 声音奶声奶气的:“爹也和我说过你, 他说你是解元, 很厉害, 叫我一定要跟你学习。” “你也很厉害啊,何必跟着我学。”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你爹爹只是想要用我激励你,不是叫你一定要跟我一样。” 李兆同不懂地歪了歪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他被教的很乖, 虽然不懂,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只是捏着手套, 乖乖站在她面前。 江芸芸身边也是围着不少小孩的。 讨人厌如江蕴, 整天骂骂咧咧,纨绔子弟的样子,因为维护江苍,基本上见了江芸就没好脸色。 有趣如江漾,明明有着不谙世事天真,偏时不时说出惊人之话,自小没见过一点阴暗面,当真好似一颗被人千娇百宠的宝珠。 调皮如江渝和顾幺儿,整天上蹿下跳,横冲直撞,对一切都抱有强烈的好奇,路上碰见一条狗,都要溜达上去摸一把才肯罢休的,想要他们安安心心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乖巧的小孩。 “你弟弟真是可爱。”她连忙拍了拍一侧的位置,“坐,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我让徐叔给你送点吃的来。” 李兆同乖乖说道:“都可以的,不用费心。” 徐家仆人机灵地跑出门,也跟着满心柔情,打算甜咸搭配,凑一个九宫格来。 江芸芸见小孩自己乖乖脱了披风和围脖,摘了卧兔儿,又整整齐齐放在一侧,整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也不像顾幺儿一样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脊背挺得直直的,立刻笑眯了眼。 “你也坐。”她对李兆先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带着你弟弟出门了。” 李兆先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一眼就看到江芸芸手边堆积如山的卷子。 有些卷子上密密麻麻的朱笔痕迹,还有一叠没批改完的的卷子。 “你在改卷子?”李兆先吃惊问道。 江芸芸解释道:“本来是叫他们互改的,但今日不是休息半日吗?我就给他们改了,让他们早点出门玩。” 李兆先嘴角微动,快速扫了一眼江芸芸还格外稚嫩的面容。 他总是忘记,面前之人其实是解元,还是来自学风浓郁的南直隶的解元,爹之前悄悄与他说过,他今年若是参加会试,肯定是能上的,现在不考,十有八九是想要谋取更好的名次。 更好的名次,是一甲前三?还是一甲第一? 神童?又是神童? 这世上的神童怎么会这么多。 李兆先垂眸,目光在那刺眼的卷子上一扫而过,随后飞快收回视线,只是盯着地面上的火盆看。 “刘师叔后日就来京了。”他低声说道,“我爹说你肯定想见他,叫我来通知你,刘师叔是入京述职,又生性简朴,应该是住在驿站,你若是想要去,可以派人来李府找我,我带你去。” 江芸芸脸色大喜,激动说道:“刘师兄也要来了吗?我礼物还没买好?你可知刘师兄喜欢什么?” 李兆先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刘师叔性格刚正,想来你送什么他都喜欢。” 江芸芸哦了一声,赞同点头:“确实看上去不苟言笑。” 李兆先没附和。 江芸芸别看年纪小,但和刘大夏其实是同辈分! 徐家仆人端上热茶和糕点,李兆先面前就是简单的热茶,李兆同身边就是热奶茶和明显给小孩吃的糕点。 李兆同眨巴眼睛,盯着糕点又去看奶茶,虽然好奇,但没有伸手去拿,反而去看李兆先。 “这是什么?”李兆先指了指奶茶问道,奶茶边上还有两小碟雪白的东西,仔细看去是糖和盐。 “这是江公子弄的奶茶。”仆人笑说解释着,“茶选的是普洱茶,先打湿普洱茶将其湿坯,然后堆积渥堆,最后用松材明火干燥,茶叶会变黑变褐,江公子为此取名黑茶,这道奶茶则是先煮黑茶,再加入已经煮沸放凉的牛奶,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冒出泡就能舀起来了,若是喜欢吃甜的,就加糖,若是喜欢吃咸的,就加盐。” 江芸芸笑着解释道:“冬日肉吃多了,喝这个很解腻。” 李兆先想了想,笑说着:“听上去很像鞍靼和亦力把里那边的吃法,那边就是每日都要喝茶,有‘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的说法,听说也会加入牛奶或者羊奶,但他们好像都是咸的,还会加肉干。” 江芸芸听得入迷,闻言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李师侄真是见多识广。” 李兆先眉心微动,却没有出声反驳。 李兆同听着他们说话,也没有拿东西先吃,只是安安静静听他们说话。 “吃吧。”李兆先点了点头,“你中午只吃了一点,先压压肚子。” 李兆同这才端起奶茶看了看,最后加了一点糖,慢条斯理搅着,汤匙完全没有碰到杯壁发出声音。 “好喝。”他抿了一口,认真夸道。 “吃这个糕饼,这个绿豆馅的很好吃,做这个是徐家请的南方大厨,做糕点可厉害了。”江芸芸把九宫格往他面前推了推。 李兆同果真拿起那个绿色的糕点,那糕点就一口大小,小小一个,小巧精致,上面点着桃花的红印。 他小小咬了一口,等全都咽下才细声细气说道:“真的很好吃,甜而不腻,表皮也很酥脆。”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小孩的脸:“哎,真是乖啊。” 李兆同没说话,但是先一步红了脸。 “给你哥哥送一点。”江芸芸笑说道,“选这个里面夹肉的给他。” 李兆同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去拿绿色的糕点:“这个好吃。” 他跳下椅子,走到李兆先面前,笑眯眯说道:“哥哥吃。” 李兆先接过来,忍不住暴露本性,对着自家弟弟怂恿道:“你拿那个肉的给你江解元吃。” 李兆同皱了皱眉,一本正经拒绝了:“那我要先吃吃看,好不好吃。” 江芸芸见状,捂着肚子,笑得不行。 这一板一眼的劲,放在大人身上就瞧着退避三舍,放在一个奶膘还没退的小孩身上,那就显得格外可爱了。 “哎,你弟弟怎么瞧着和你,和师兄,性格都不太一样啊。” 李兆先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夫人对他比较严格。” 江芸芸立刻不笑了。 李兆先睨了她一眼没说话,轻轻哼了一声,虽只是轻轻哼一声,但总算和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重合了不少,瞧着是放松了不少。 李兆同的娘是继室,李兆先的生母早早去世了,现任的李家夫人就是之前南京成国公的女儿。 “夫人对我也很好。”李兆先低声说道。 江芸芸哎哎了两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呆呆地看着兄弟两人。 李兆先不想再说起这些,只是说道:“可是打扰你做事了?” “不打扰。”江芸芸眼珠子一动,立马点了点手中的卷子,卷面上数不清的红线,“刚打算找人去把祝枝山和徐衡父抓回来,把他们按在桌子上读书呢。” “你看看,写的狗屁不通的。”江芸芸把卷子推过去,“他们等会肯定说我改的严格,师侄若是今日有空,也给他们二批一下,免得整日抱怨是我的问题。” 李兆先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卷子,手中的糕点被轻轻碾碎了一些,眉心忍不住皱起。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开始装模作样抽出毛澄的卷子,唏嘘说道:“你看看这张,宪清的卷子,写的是真好啊,要我说,今年会试,他定然是名列前茅的。” 李兆先依旧没说话,把手中的糕点放在一侧,掏出帕子,仔细擦着手心,半晌之后,低声说道:“我学问不好,如何能指导他们。” 江芸芸笑说着:“文无第一,你有你的角度,我有我的角度,他们有他们的不行,读书人的事,哪有什么指不指导,你觉得哪里不行就说出来,管他对不对,谁知道会试时评卷官的性格如何。” 李兆先抬眸看她。 江芸芸已经低头在改其他卷子了。 他改卷子的速度不快,只是画圈格外谨慎,甚至会在哪里觉得不行的地方,写上修改意见,但他下笔并不迟疑的,想来这篇卷子若是给他写,那一定是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若是你没空,那也没事。”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李兆先犹豫着,他自从那场大病后已经许久没有看书了。 只要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他便觉得头晕目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若是那个时候听到他爹的声音,甚至想要吐。 ——“你可是李学士的儿子啊。” ——“神童的儿子怎么可能读不好书。” ——“今后一定捧个大状元回来。” 自启蒙后,这些话便络绎不绝传到他的耳朵里,久而久之,这些就不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一块块石头,压在他的肩上,脑袋上,时间久了,就像一座被世人垒起来的大山,压得他喘不上起来。 第一百四十章 中城兵马司在仁寿坊, 江芸芸等人在法华寺边碰上周家人,巡逻的人当时明明很快就来了,可就是站在外面,迟迟没有进来维持秩序, 可见他们也是知道周大到底是谁。 那个巡城御史若非被她一眼看到召唤出来, 不出意外也是躲着不出来。 至于躲在暗处的锦衣卫那更是来去无踪, 不知好坏的样子, 但介于锦衣卫在历史上一直名声不好,想来也不会没事惹事。 “我们要做什么啊?”黎循传着急问道, “哎, 皇城脚下也太乱了。” 他有点懊恼今日不该出门的。 江芸芸站在豹房胡同口,街对面就是保大坊,路上早已没了刚才对峙的紧张, 人群涌动下是盛世的繁华, 不远处的法华寺檀香袅袅, 远远能听到钟声的余韵, 来来往往的香客中脸上或喜或愁, 生活的痕迹总是一览无余。 “你们先回家, 我要去干点事情。”江芸芸的视线从一个蹦蹦跳跳走过的小女孩身上收回来,笑说着。 黎循传顿时警觉起来:“什么事情要背着我们干啊。” 江芸芸老实交代:“是坏事。” 顾幺儿眼睛一亮:“那更要带上我啊。” 他比划了一个架势, 信誓旦旦说道:“谁打你,我打谁,保证一打十。” “京城脚下打打杀杀, 这不是给你爹惹麻烦吗。”江芸芸委婉拒绝。 顾幺儿脸上笑容一收,慢慢吞吞背上长刀, 面无表情说道:“在我爹没有把我的银钱还给我时, 我是不认他的。” 原来之前在南京会试, 顾幺儿跟着唐伯虎等人下注,豪气地下了一百两银子,后来赌注翻了十倍,按理贫穷的顾幺儿也该翻身了,足足一千两银子的花销,但蒋叔说一句‘小孩哪里需要钱’,大手一卷,挟款跑了。 江芸芸也觉得蒋平这事做的不厚道。 五十两换一千两就算了,还做事不干净,走得太匆忙,导致这事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留下一个大麻烦。 “那也不行。”江芸芸叹气,“再怎么样也是你爹,可不能把他拉下水。” “等会,你到底要去捅什么大娄子去啊。”黎循传越听越慌张,先一步拉着她的袖子,严肃说道,“你不会打算去周家门口扔垃圾吧?” 顾幺儿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扔垃圾好啊,就是要去挑大粪,好臭。” 江芸芸开始觉得空气有味道起来。 “不是,我现在去周家不是纯粹找打嘛。”江芸芸摆手说道。 “你还真打算去周家啊?”黎循传震惊。 “你想打谁?指哪打哪!”顾幺儿得意。 江芸芸不想理会这两人,扭头就走。 “临走前,祖父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好好读书,那就什么都好。”黎循传连忙拉着她的袖子,“我要看好你。” “那我也要看好你。”顾幺儿眼珠子一转,也跟着笑眯眯去拉另一边的袖子,“反正你杀人我放火,你埋尸我挖土,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 江芸芸看着左右护法,叹气:“我就是去写个折子,拉着我做什么?” “哎,折子。”黎循传不解,“你写什么折子。” “你打算闯皇宫!”顾幺儿兴奋起来,“好啊。” —— —— 江芸芸穿过保大坊朝南向着南薰坊走去,然后上了玉河中桥进了一条小路后直走,最后站在一众密密麻麻的建筑前张望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啊。”黎循传大惊失色。 整个京城都是块状的,江芸芸站在这一块往西走就进入棋盘街,棋盘街一直往北走,可就进入皇宫里,在进入皇宫前还有左右两块地方,那就是各大官署所在的位置。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知道通政司怎么走吗?”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嘴角微动。 “你的折子,是说这个?”他声音骤然压低,“通政司怎么可能收你的折子啊,那可是周家啊,你这样还平白打草惊蛇了。” 和周家虽然只有这一次不愉快的见面,江芸芸却明白这家是个刺头,大部分官员都是下意识趋利避害,远远躲开了。 通政司想来也不意外。 “反正刚才也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这两月在家里读书避避风头,等考好了再说也不迟啊。”黎循传苦口婆心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我说你先走嘛,先回去好好读书。” 黎循传嘴角立刻抿起,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我可不是在排挤你。”江芸芸见他不高兴了,连忙解释着,“我自然知道我现在一介白身,斗不过那些权贵,便是我以后真的做了官,要撼动整个外戚也是难如登天。” “可我今日不是要斗他们,我只是想要试试这潭水。”江芸芸笑说着,“若是我今日自己躲起来,那父女一老一弱,如何能跑得过那些人强马壮的周家人。” 黎循传看了过来,硬邦邦问道:“可你现在这么做,除了打草惊蛇,又不能让他们停下抓人的事情,周家这么多人,随便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还不是跟抓个小鸡崽一样。”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才好。” 黎循传没说话,眉眼耷拉着,神色纠结。 他学的是圣贤书,自然知道要为民做事,可书上的民从来都不是具体的人。 可自从跟着江芸一路走来,那些在书本上的民,从没有如此清晰直白,赤裸裸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些一笔带过,无名无姓,甚至被统称为‘民’,却毫无描述的人,终于跳出了课本,在江芸的带领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他面前。 “一开始为了那些受灾的百姓,你说要他们有尊严的活着。” “南京那次,我都分不清,你到底只是为了帮徐家还是为了平安母子。” “上次又是为了你舅舅,甚至那个江来富那一家你也觉得可怜。” 黎循传的声音格外低沉,甚至还有些迷茫。 “你就真的不考虑你自己吗?” 也不等江芸芸说话,他继续说道。 “你都是解元了,再进一步,最差也是进士,贡士对你而言也不难,可你想要三元及第,所以祖父叫你好好读书,那你就不能好好读书吗。”黎循传看着脸上还带着几分孩童稚气的江芸,“你知道那些外戚贵勋都是如此草芥人命的嘛?地方小吏,便是县令御史也都不放在眼里,稍有不顺就是打骂,甚至杀人,你怎么就……就胆子这么大呢。”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温和的看着黎循传。 “我有好好读书啊。”她想了想笑说道,“这就是我的书啊。”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我不能为了一个我还没得到的东西,你说的进士,贡士,乃至我自己一直期望的三元及第,就可以漠视我心中的良知。”江芸芸沉默片刻后,注视着黎循传,温和说道,“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走到你们期望的这一步。” 她的性别,她的来路,她在朝代中的格格不入。 她自然知道只有明哲保身,才能低调求生。 可在听闻那些上京告御状的百姓惨死后,在切身体会到百姓只是为了一口饭,在老师为她取字时,乃至在最初,她一直忘不掉的那对采蘑菇母女躲在屋檐下,孤苦无依的样子,她的良知就一直在反复煎熬。 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啊!他们只是想好好活着啊,怎么就这么难啊。 所以她总是天真地想要做些什么,在看到书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后,更是如此。 那些圣人们做了吗?那些写下这行字的人做了吗? 他们看得到那些苦苦挣扎的百姓吗?看得到只是为了一口饭吃的母女吗?看得到一路奔波流亡的父女吗? 但她看到了,而她的内心正为此辗转。 她的前半生在高高的象牙塔里读书,生活在和平安宁的时代,家境富裕可以让她一生无忧,她若是一直如此,那便一直是普通的一个人。 可一觉醒来,她突然来到这里。 一个让她懵懵懂懂的大明。 幸好她依旧优秀,大明有史以来最小的解元,黎淳的弟子,她自然可以汲汲名利,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踩着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百姓血肉往上走。 可她总是良心不安,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只是想帮她一下。”江芸芸叹气,“至少让她们能在这次围剿中活下来。” 黎循传沉默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祖父说你是倔驴,泼猴,我看是一字不差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老师竟然在背后偷偷骂我。” “那走吧。”黎循传伸手去牵她的袖子,“我们去问问通政司在哪?”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奉承说道:“我就知道楠枝最好了!” 顾幺儿连忙挤上来:“我也很好啊。” “你也真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心满意足去牵她的手,得意说道:“我和你才是最好的。” “幼稚,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笨蛋。”黎循传面无表情嘲讽着。 顾幺儿不以为耻,无赖说道:“反正芸哥儿会帮我写,但他肯定不会帮你写吧,我是笨蛋,你是可怜虫。” 黎循传气笑了,对着江芸芸冷笑着:“瞧你惯的。”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远远见路上有一人穿着灰色衣服,留着半黑半白胡子的男人,那人眉心紧皱,瞧着格外凶,江芸芸一点也不怕,立马抽出自己的胳膊,好似后面有人追一样,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眯眯问道:“老翁可知道通政司怎么走?” 那人抬眸,看了江芸芸一眼,眉心微动:“你要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积庆坊, 只会刚走到一半路,路上因为太多看热闹的人开始堵车了。 马车停停走走,半晌也没走几步,耳边到处都是热闹的八卦声。 这一带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路上的店面装修一改外面的风格, 格外富贵逼人, 黄泥路也都洒了水, 马车经过时不会扬起灰尘。 “太多人了,下车。”江芸芸当机立断跳下马车。 后面那辆车的王献臣一看也连忙说道:“下车下车, 堵车了。” 一行人哗啦啦全下车, 顺着人群挤了进去。 周家的发家要从周能说起,他的女儿是明英宗的贵妃,生下皇长子, 也就是陛下的爹, 上一任皇上, 周家从此显贵, 英宗复位后又授锦衣卫千户, 待外孙即位后又先后追封为骠骑将军、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四年后又追赠为庆云侯,十四年后又追赠太傅、宁国公, 谥号“荣靖”,可谓是死后荣极一时。 如今当家的人是周寿,周能长子, 承爵庆云侯,他一向恣横, 之前向宪宗求取通州六十二顷田地, 之后又把主意打到商船身上, 遭到主事谢敬拒绝后,竟直接把人弹劾逼走。陛下登基至今所赐庄田之多令人咂舌,在宝坻已有五百顷,去年还想要剩下的七百余顷,直接上折子要陛下以私财相送,百官弹劾其贪求无厌,但还是拗不过陛下心软。 这些事情都是江芸芸这几日听徐叔说的,罪行可以说是罄竹难书,可偏偏周家还是在京城死性不改,肆意妄为。 “都是陛下……” 江芸芸还没说话,就被紧张兮兮的黎循传塞了一个大馒头。 “吃饭吃饭。”黎循传挤着她坐好,大声说道,打断她杀头的话。 这边江芸芸等人挤到一条街前,原本涌动着要去看热闹的人却停在这里,没有继续上前,只是相互簇拥着,伸长脖子看着,远远得能听到风中传来打砸和吵架的声音。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顾幺儿急死了,在人群中窸窸窣窣换了好几个位置还是看不到,气得直跺脚。 江芸芸也看不到,只能从缝隙中隐隐约约看到一点:“我也看不到,打得如何了?” “小孩别看了,打得头破血流呢。”有大人一边看,一边赶人。 顾幺儿人小脾气大,最后一把抓着江芸芸说道:“走。” 黎循传想跟着他们,但人实在太多了,很快就被人挤开,只能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们在人群中穿来走去,最后消失了! “去哪里啊。”江芸芸惊讶。 顾幺儿愤愤说道:“我们爬进去看。” 江芸芸心中微动,但嘴上还是劝了一句:“倒也不至于如此。” 顾幺儿没说话,拉着人埋头猛冲。 江芸芸飞快跟在他身后。 他绕着那个周家墙垣走走停停,时不时动了动脑袋。 “这里。”顾幺儿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高高的墙,兴致勃勃说道,“在里面打架,好激烈。” 江芸芸仔细一听,发现这里的声音还真的大一些,惨叫声也更清晰一些。 “打得这么凶。”江芸芸咂舌。 顾幺儿不耐说道:“别说了,我先上,等会你抓着我的刀。” 他往后退了几步,几个跳跃纵身,然后在墙面上如履平地走了几步,最后坐在高高的墙头。 江芸芸看得叹为观止。 顾幺儿坐的高看得远,脸上也兴奋起来:“打起来了,好多人。”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长刀,催促道:“快上来。” 江芸芸看着自己伸手才能抓到的刀尖,为难说道:“我没你这么厉害。” 顾幺儿垂眸,得意一下:“你才几斤,我随随便便就能拉上来,你抓紧了就好。” 江芸芸似信非信,但在顾幺儿的催促下还是伸手紧紧抓着刀鞘。 顾幺儿一只手按在墙头,一手握着刀柄,一拉一升,竟然直接把江芸芸提溜上来了。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第一次体会两脚离地的飞行。 顾幺儿把人按在墙头,揉了揉胳膊:“还好你轻,再重一点就不行了。” 马上就八十斤的江芸芸敬畏地摸了摸小孩的胳膊。 不得了了,顾幺儿这么可爱的脸,竟然是个怪力正太。 顾幺儿没察觉出她的复杂心态,激动拍着她的肩膀:“你快看,那些躺地上是死了吗?” 江芸芸坐在墙头张望着。 树影重重,有些看不清。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微动,也不多说,只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默契地顺着假山悄悄溜了下来。 主要是靠顾幺儿一人连搭带拽。 “有血。”顾幺儿贴在一侧的假山后面,动了动鼻子,“好浓的血,有人受伤了。” 江芸芸从假山后探头出门去看,只看到有两伙人在互殴。 一伙人穿着深蓝色的家丁府,手里拿着刀棍,地上倒了一大片,偏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补充进来,应该是周家人。 另外一伙人穿着白色的衣服,腰间也系着白腰带,这伙人人高马大,格外英勇,简直有一打十的强悍。 听说皇后的父亲在几个月前过世,那白衣服应该就是正在披麻戴孝的张家人。 “张鹤龄你有病啊!”一个身形肥胖,年纪不小的人站在台阶上怒骂,“来我家撒野,守灵守丢魂了,你就不怕陛下骂你,真是有病,我看你真是疯了。” 张鹤龄被团团围在中间,闻言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声音竟然还有些沙哑的好听:“我疯了,我可不是疯了,我前脚在给我爹烧纸,后脚和你在酒楼里抢病西施,可不是有病。” 那声音格外阴阳怪气。 江芸芸一听那声音,只觉得隐隐有一些耳熟。 好熟悉的声音啊。 顾幺儿扭头,听着他们吵架的内容,摸了摸脑袋。 好熟悉的流言啊。 这边两人面面相觑,那边骂街还在继续。 “你的脑子呢!!”周寿闻言,气得脸都红了,“那些都是无知百姓满口胡说的,你冲我撒什么气,你有没有在家,陛下还不知道吗,你这么较真,上纲上线,可别是打算给我泼脏水。” 那白衣男子还是冷笑:“我倒是觉得是你想要给我泼脏水,近郊外面的一百亩水田你不是早就看中了,每次都要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可惜了,你周家名声太差了,他们这么走投无路都不愿意卖给你,卖给我了。” “我呸,你个张鹤龄你自己逼得人家家破人亡,与我何干,那水田一开始本就说好是准备卖给我的,要不是你横插一脚,哪里能有这么多祸事。”周寿破口大骂,“我就说那流言怎么一夜之间闹得人尽皆知,是不是你在捣鬼,你想要害我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想害我许久了,呸,不要脸的东西,不要以为你张家可以踩着我周家为所欲为。” 张鹤龄抱臂,下巴微抬:“你算什么东西,我姐姐可是皇后。” “我姐姐可是太皇太后。”周寿也跟着冷笑,“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资浅望轻,初出茅庐,就敢来我周家叫板。” “可不敢。”张鹤龄阴阳怪气说道,“我姐姐还年轻,如何能和太皇太后相提并论,我那小侄子还要长辈们多有照顾呢。” 周寿脸黑咬牙。 年幼的太子殿下真是好大一个筹码。 众人说话间,仆人已经倒了满地,眼看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两家并不是小打小闹,地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地,甚至有几个躺在地上的尸体,已经尸首分离,很是血腥。 “打的好凶。”顾幺儿嘟囔着,“没意思,还看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眯眼,努力凑近去看那个被仆人包围着的人的侧脸。 ——这个张鹤龄好眼熟,声音也好耳熟。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就在两人躲在假山后面看热闹时,姗姗来迟的巡城御史陈章,中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带着今日坐班的副指挥,畅通无阻来到周家的中庭。 中城兵马司王俊看着地上惨状,不由眼前一黑:“两位爷啊,这是做什么啊。” 陈章见了那血腥场景,竟是直接吐了。 张鹤龄看着来人,淡淡反问道:“看不出来吗?” 王俊只能勉为其难露出一个笑来:“都要过年了,打打杀杀做什么。” 张鹤龄眼尾晲了他一眼,目不斜视说道:“受不得这个气。” “王指挥,快上折子,这厮竟然敢带人直接闯进来,打伤我家这么多人,还对太皇太后口出不逊。”周寿见拉架的人来了,立刻指着张鹤龄悲愤说道,“我这闭门在家呢,也不得安心。” 王俊本今日是不想来的,两个纨绔打架这有什么稀奇的,在京城简直是常见的事情,这些人每年拿着俸禄,接受重赏,可偏偏一个赛一个不务正业。 周家和张家那更别说了,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是皇后,两家门口的管家出门都比他一个指挥使受人欢迎,他好端端去受什么气。 可偏偏,他的好同僚就在刚刚直接被陛下的传旨太监送走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时哭也没来得及哭,就听到周家和张家打起来了,可不是吓得坐也不敢坐了,连滚带爬跑过来劝架了。 ——真是的我祖宗啊。 王俊看着面前凄惨的景象,都要落泪了。 ——他的乌纱帽不会也保不住了吧。 陈章更惨,他上任还没一个时辰,前任的位置还没收拾好,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说这事,一口水也不敢喝,一个文人活生生在路上跑出了斥候的架势,真的是脸都不要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刘大夏看着面前围着自己打转的小人, 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冷酷无情出声赶人:“虽说你不用考试,但也不至于如此荒废学业。” 江芸芸停下脚步,眼巴巴说道:“没有荒废, 今日是休息日。” 小孩子眼睛又黑又大, 水汪汪的, 冬日的风吹得脸颊红扑扑的, 瞧着像个点了红点的糯米团子。 刘大夏莫名开始反省自己的无情,移开视线, 无奈说道:“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那个糕点拿去吃了。” “这是我送给师兄的见面礼,不能吃。”江芸芸乖乖坐好,一本正经说道。 刘大夏又沉默了, 开始飞快反省自己刚才果然是太凶了。 他已经五十五岁了, 孙子孙女都有不少, 可这些年仕途一直起起伏伏, 除守孝那三年, 其余时间都在外奔波, 从广东到浙江,每次上任也大都孤身一人, 导致他的孩子都和他不太亲近。 第一次听到江芸的名字,是在老师的信中,老师说他收了一个小徒弟, 很小,才十岁, 可瞧着就跟七八岁一样瘦弱矮小。 第一次见到江芸本人时, 他正和同伴站在廊檐下, 隔着漫漫大雪,那双眼睛漆黑清亮,温和平静,瞧着一点也不幼稚。 刘大夏不过是匆匆一瞥,却一眼记在心里。 ——他的小师弟,原来这般生机勃勃。 他那时就忍不住和自己见过的其他小孩比较着。 他抱过自己年幼的小孙女,粉雕玉琢的,小小一只,别人抱着都好好的,他一抱就哭得厉害,远远看到他就偷偷溜走了。 他也见过十来岁的小孩,不论男女,大都猫嫌狗厌,调皮得厉害,要是再不务正业点的,读书都坐不住,整日就知道游玩耍乐,更是没出息。 所以他一直对小孩不太喜欢,觉得吵闹幼稚,太耽误做事了。 偏,那个暮夏日他收到老师寄来的一本小册子,那个小册子上的东西千奇百怪,那些字他甚至都有些不认识,可偏偏这里面的东西让他治下百姓平安度过今年。 他才知道,这个十岁的小师弟是真的不一般。 怪不得老师这么看重他。 这个小孩和他之前的见过的都不一样。 刚才,李师兄的儿子把他送到驿站门口就找了借口走了,三年前除服回京时见过一面,果然还是正常小孩的反应,见了人就跑。 江芸则说要看着他安顿好才放心,拎着礼物,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进来了。 她在驿站上上下下走着,检查环境,嘀咕花草,还帮忙搬东西,抱着大被子健步如飞,和杂役说话都和和气气,见了人就是笑。 和之前相比,他长高了不少,脸上也有肉了一些,但身上依旧是勃勃的生命力。 两人此刻对坐着,相顾无言。 刘大夏是从未和这么小的孩子说过话。 江芸芸则是肚子里有八百个心眼子。 “师兄后面是有什么安排吗?”江芸芸开了头,热情问道。 刘大夏捋了捋胡子:“先去户部交述职折、功图册和文稿薄,赶在年前还要再去拜访一下几位同僚,之后便无行程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没话找话:“十二月过半了,师兄的行程还是有些紧张的。” 刘大夏没说话,抬眸扫了江芸芸一眼,直接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我之前听老师说,您在考中进士后,翰林院本想要让你供职在翰林院,但您自己要求出任吏职,后来还选了兵部,成了兵部职方司主事,没多久又调升兵部职方司郎中。” “老师记得一分不差。”刘大夏并没有接话,只是如实说话。 江芸芸突然动了动屁股,整个人前往挪了一下,随后眼巴巴说道:“我从扬州到京城,见识了很多事情,也看过许多邸报,因为我姐姐嫁给扬州卫总兵的儿子,自己之前在南京也意外碰到过成国公,这几日来到北京后也听人说起北京城的防卫情况,一直心中不解,大明如此大的国土,兵力却不甚……”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强壮。” 刘大夏摸着胡子,想了想说道:“兵事自来是顽疾,如今边境安稳依然是最好的结局。” 江芸芸不甘心,心中一直对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倭寇,还没收回来的哈密耿耿于怀:“如今太平才能徐徐图之啊。”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被他那一眼看的心虚,摸了摸鼻子,声音也变小了:“我这几年听闻如此多的风波,所以写了一个兵部册子,想要师兄给我过过目。” 刘大夏吃惊,沉吟片刻后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以后想要去工部吗?” 江芸芸也大吃一惊:“为何啊。” “你的农事册……”刘大夏也犹豫了,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老师还说你很喜欢往地里跑,还把自己晒黑了。” 虽说在农事方面有长处没什么大出息,毕竟工部一直是六部垫底的部门,但农事又是国家之本,按照小师弟的聪明才智,便是荒地都能给你犁出花来,去了自己喜欢的工部岂不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被人看到那肯定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现在又去兵部了! 刘大夏这本想着,脸上顿时严肃起来,生怕小孩子是在北京被带坏了。 京城太多不务正业的勋贵外戚后代了,其中有不少还是土木堡之后留下来的孩子,从小就想着光复北方,征兵打仗,可别是和这些人交往了,就也开始琢磨了。 如今的朝廷,如何能打仗! 江芸芸没察觉出他的复杂心情,之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嘟囔着:“白回来了。” 之前春秋季时节喜欢往地里跑,每日风吹日晒的后果就是人瘦了还黑了,老师开口就笑她现在是一个瘦猴,丑死了,她只好每天晚上回来勤搓脸,偷偷去用周笙的东西,皇天不负努力人,入冬的时候终于白回来了。 “你还是一个举子,现在应该好好考试,别想着打仗的事情。”刘大夏严肃说道。 江芸芸没想到刘大夏对此事态度如此激烈,怯怯说道:“没想着打仗的事情。” “那好好想什么兵事册。”刘大夏更严肃了,“打仗岂是儿戏,兵祸一开,大明边境硝烟四起,朝廷能有多少银子支撑,南边本就灾祸不止,到时候西南、东北甚至西北处虎视眈眈的亦力把里,只要一处溃败,其余几处如何能讨到好,边境百姓自来就生活不易,如今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如何能再起波折。” 江芸芸被他严厉的神色怔住,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她不曾深想过打仗其实是一件对国家财政要求之高,对百姓极其残忍的事情。 因为她不曾经历过任何冲突,甚至因为自己身处富庶的江南,对于一切边境消息是站在远处看着,更甚者她也不是带头冲锋的人,不知道兵器交戈的惊险,百姓流离的痛苦。 “我……”她顿了顿,随后苦恼说道,“不是想打仗的。” “那你为何这么想。”刘大夏不为所动,咄咄逼人追问道。 江芸芸自然不好说自己心里的未知事情,只能呐呐找了个借口:“看扬州水兵,京城士兵似乎精神不振,瞧着……不太好,北京非腹中之地,靠近冲突边缘,本应该最精锐的士兵却没有精气神,是不是太过危险了。” 这倒也不是江芸瞎说,而是王守仁的交谈中得知,原来京城还有不少被瓦剌兵临城门下的险境。 最出名的自然是于谦的保卫京城战,当时死守九门,老弱妇孺悉数上阵,这才击退瓦剌。 刘大夏沉默。 京营兵力确实不少,三大营中五军营由骑兵和步兵组成。这些兵是主力部队,又被分为中军、左掖军、左哨军、右掖军、右哨军,都是从地方部队的精锐中选拔送过来。 三千营是太.祖时期,三千投靠的蒙古骑兵组成,如今人数早已超过三千。 神机营是一支专门配备火器的特殊部队,里面的火器无往不利。 此外还有陛下直统的亲军,即‘侍卫上直军’,他们需要保护陛下安全、奉旨执行任务、巡查和守备皇城。 只是这样花了数十年营造的精锐队伍却在土木堡一战中消失殆尽,数十万士兵被屠杀殆尽,至此朝廷元气大伤,至今没有恢复。 江芸看到的是残兵败将的军队,自然精神面貌奄奄一息,加上各种外戚插手军队,士兵竟然会被用来修建园林,动辄打骂,如今逃兵问题日益严重。 这些外戚皇亲如今就在这狭小的四方城里活跃着,连接着仁厚的帝王,百官的话都显得无足轻重。 兵部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 刘大夏在兵部历任多年,自然是知道其中心酸的,只是这些事情又如何能对外说起,更别说和一个小孩聊这些,闻言只能叹气恐吓着:“京城可不是扬州了,真要是闯祸了,可没人救得了你。” 江芸芸没得到答案,也知道刘师兄不是老师循循善诱的教学方式,套不到自己想要的兵部信息,只能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低着头,捏着手指,瞧着闷闷不乐的。 “但你写了,那就拿来我看看。”刘大夏见不得她委屈,只好如此安慰着, 江芸芸耷眉拉眼:“还是不给师兄惹麻烦了。”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还是先看一下吧,免得真惹了麻烦,也知道去何处捞你。” 江芸芸吃惊,好一会儿才读懂这个冷笑话,虽说是骂自己的,但还是忍不住捧着肚子傻乐。 刘大夏不为所动,接过她递来的册子,仔细看着。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觉醒来只觉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江芸芸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刚一睁开眼就觉得屋内冷飕飕的,炭盆里的火没了,踩在地毯上也觉得冻脚。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汲着拖鞋飞快跑到窗边, 奈何没有玻璃, 只能悄悄推开一条缝, 开门的瞬间一股寒意瞬间袭来。 她打了个哆嗦, 但也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雪,仆人们正在撒盐扫雪。 下雪了!! 作为一个没见过北方干雪的南方人, 江芸芸也瞬间激灵醒过来, 飞快穿好衣服,裹好毛绒手套,飞快出门喊道:“别扫!让我玩一会儿。” 仆人们四顾茫然, 随后小声解释道:“这雪还不够厚, 太干了, 不能堆雪人, 而且底下结冰了, 江公子小心摔了。” 江芸芸不信邪, 伸手摸了摸头顶垂落下来的冰锥,还未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冰凉的风落在自己脸上, 她开心地呼噜了一把冰锥,然后蹲下来捏了捏雪团,却发现雪团果然捏不起来, 干巴巴的。 “哎,这是为什么啊?”江芸芸傻眼了。 仆人只好笑着解释道:“若是再下大一点, 雪融化一点, 要湿一些的。” 江芸芸只好含恨扬了雪粉, 眼巴巴问道:“那还会下雪吗?” “应该是会的,往年过了十二月就会下雪,今年推迟了十来天才下了第一波雪,等过年前后还能再下的。”仆人解释着。 江芸芸耷眉拉眼地蹲在地上,开始无聊地剥着附在栏杆上的冰层,没一会就扣出一个完整的花纹,举起来放在日光下看了几眼,突然又开始乐起来了。 “好好看啊,像琉璃一样。”她爱不释手地捧在手心。 “边缘有些锋利,江公子可别伤了手。”仆人提醒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这个冰锥要早点敲下来,免得融化到一半掉下来伤了人。”仆人又说,“今日院子会比较吵,您若是方便,可以早些去暖阁监考吧。” 大概过了初十,外面的考试棚就不能呆了,砚台里的墨没一会儿就冻住了,拿笔的手被冻得哆哆嗦嗦的,连最嘴硬的王守仁也扛不住了,之后江芸芸就说搬到暖阁里,一人一张桌子,主打诚信考试。 今日考完就是大周,明日可以休息一天了。 江芸芸捧着仆人掰给她的小冰锥,开开心心跑了。 那边乐山急里忙慌穿好衣服出门时,只看到芸哥儿蹦蹦跳跳的背影,连忙喊道:“芸哥儿可别跑,小心摔了。” 江芸芸听到后跑得更快了。 来之前乐山不是听了周笙和陈墨荷的叮嘱,就是被黎风耕桑等人整日耳提面命,现在的乐山再也不是之前的乐山了,整日啰嗦得要命,她昨日吃了一口冰的,都是一脸哀怨,欲言又止的可怜样子。 可冬天就是要吃冰的啊! 江芸芸捧着新玩具兴冲冲找其他人去显摆了。 果不其然,顾幺儿见了也吵着要这个小冰锥。 江芸芸抱在怀里不给。 他只好拉着仆人去敲自己看中的,一口气选了个最大的,抱在怀里去找江芸芸炫耀。 江芸芸嫌弃:“这么大,抱在怀里把衣服弄湿了。” 顾幺儿不甘示弱:“这么小,一会儿就没了。” 只有黎循传不为所动,甚至觉得两人太过幼稚。 那边顾清等人也都是南方人,没见过北方撒盐一样的大雪,一出门见那白茫茫的雪地,都提早出门观赏雪景。 “徐家这个院子虽然小了些,但布置得好,你看这梅花落了雪还真有几分疏疏淡淡,一般情别的滋味。”王献臣风雅说道。 “若是明日下雪,就可以坐在这里赏梅看雪了。”顾清见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一时间诗兴大发。 “春近寒转,梅舒雪飘。”毛澄简短说道。 “‘两种风流,一家制作,雪花全似梅花萼’,此话诚不欺我啊。”沈焘激动说道,“真是好看啊。” 众人说话间就听到有打闹声远远传来,正是顾幺儿和江芸芸拿着冰锥互戳,一边说话,一边嘴里冒白雾,偏动作是一点也没耽误。 不远处,黎循传面无表情跟在两人身后。 “其归这每日的精神可真好。”沈焘感慨着,“这一连十来天的考试,还要抓后面几名的成绩,卷子一天能写三套,但他看上去是一点也不累,难道这就是年轻嘛。” 毛澄看了一眼王献臣。 王献臣立马喊冤,委屈说道:“我也不想考最后一名啊。” 读书这个事情,总要有人垫底的,来来回回也不过四个人。 王献臣、祝枝山、徐经和沈焘。 倒数第一的竞争可比前两名要激烈多了。 编外用户王守仁其实也不行,但江其归这人对他没要求,就是考了最后一名也是目光柔情,百般为他狡辩。 套用一句黎循传的酸话。 ——“我们都是老人了,比不得新人。” “去暖阁读书啊!”江芸芸经过院子门口时,挥手大喊着,“快来啊。” 顾幺儿眼疾手快咻得一下把人戳倒了。 江芸芸猝不及防,面露惊恐之色,双手往前扑腾着,眼见就要脸朝地摔下去了…… “小心!”顾清大惊。 黎循传快步过去想要拉人。 奈何所有人都迟了一步,江芸芸扑通一声摔在雪里。 顾幺儿站在他背后叉腰大笑。 黎循传慌张把人提溜起来,担忧问道:“没摔伤吧。” “这也太危险了。”顾清见了顾幺儿手中的大冰锥,无奈说道,“若是戳到人怎么办。” 顾幺儿抱紧冰锥,小脸不服气:“不会的,就戳江芸。”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怒极反笑:“顾仕隆,你给我等着。” 顾幺儿眨了眨眼,前面抱着冰锥,后面背着长刀,飞快跑了。 “你和一个小孩玩什么。”黎循传拍了拍她身上的雪,气笑了,“还好穿得厚,这要是穿少了,铁定要受伤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等会回暖阁再和他决一生死。” 黎循传听得无语:“人家一只手就能掀翻你。” “胡说八道!”江芸芸大怒,“智取!我是要智取的。” “他那个脑子……”黎循传露出一言难尽之色,“你的智使不上劲。” 江芸芸嘴硬,尤不服输:“怎么可能,我不能输,我怎么能输。” 毛澄听得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顾清也看得直笑:“芸哥儿也才十一岁,确实是爱玩的年纪。” “可不是,都玩疯了,袖子口都要进雪了。”沈焘替她把袖口收紧,“进了雪很容易着凉的,你这个年纪用药都不好用,可要自己保护自己。” “你这么贪玩,若是病了,我们可不好和你家人交代。”王献臣笑说着。 “这么贪玩还能考解元。”毛澄冷不丁,悠悠说道。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 江芸芸悄悄睨了毛澄一眼,随后咳嗽一声,大声转移祸水:“我瞧着你还能考状元呢。” 毛澄看着她,歪了歪脑袋,随后认真道:“借你吉言。” 江芸芸哎了一声,和他四目相对,随后各自收回视线,摸了摸脑袋。 “没看出来宪清还挺狂。”王献臣讪讪笑说着。 顾清倒是一脸笑意:“大概是在江老师的批改下,宪清的卷子也能连续四天考第一了。” “你也是连着考第二了。”毛澄也跟着肯定道。 王献臣沉默了,随后崩溃说道:“你们给我少说几句吧,一个个也太过分了,我们读书差的人的命不是命啊。” “站在这里聊什么。”背后传来祝枝山哆哆嗦嗦的声音,“太冷了,冬日果然只适合睡觉。” 徐经倒是穿得厚,整个人都大了一圈:“我跟你说多穿点,你非要穿这么少。” 祝枝山里面只穿了一件厚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绒毛披风。 “等会去暖阁又太热了,脱来脱去太麻烦了。”祝枝山嘴硬说道,“也不太冷,走走就暖和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暖阁坐下,暖阁里早已升起炭火,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窗户上糊的是明纸,外头的雪光透进来,屋内格外亮堂。 “今日算大考。”江芸芸捧着手里的卷子,微微一笑,“所以每个人的题目我都改了一下,把难度往上走了走。” 众人脸色大变。 “哎,伯安呢?”江芸芸发卷子的时候这才发现王守仁没来。 “下大雪还没赶过来吧。”徐经说。 天色昏沉,乌云厚得直压屋顶,瞧着又有一场大雪。 “反正他的卷子写成什么样子你都觉得好,也不必等他了。”黎循传一边研墨,一边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充耳不闻,只当没听到,伸手招了小厮说道:“你去王家看看。” 小厮连忙走了。 “你们先考试吧。”江芸芸咳嗽一声后说道。 两炷香后,小厮匆匆走回来,犹豫说道:“王公子说身体抱恙来不了了。” “昨夜生病了?”江芸芸担忧问道。 小厮犹豫一会儿,随后轻声说道:“听说是挨打了。” 所有考试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小厮连连摆手说道:“也是刚才听门房说的,说昨日王大人怒气冲冲回来,然后抓到王公子就是一顿揍。” 王献臣最是坐不住了:“为什么打啊?” “太贪玩了吧。”黎循传幽幽说道,“芸哥儿马也没上过几次,就怂恿人去骑马。” “骑马这事确实有些欠考虑了。”徐经也忍不住说道。 原来是之前小休的时候,王守仁非要拉着江芸芸去看他养在外面的马,那马不是小马,高头大马的,江芸瞧着和那马腿差不多高,偏王守仁唆使他上马试一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说这人有点奇怪是因为这个人来就来了, 还带了一根棍子来,棍子光滑可鉴,手柄处甚至还贴心的缠绕上了布,保证打人时不伤到自己的手。 最最重要的是布边缘已经抽了丝, 可见是被使用过的, 频率还不低。 江芸芸躲在柱子后面小心翼翼看着来人。 来人确实是认识的人——耕桑。 本应该是扬州的耕桑突然来了。 首先排除有事情来京城的。 再排除是来给大家过年的。 “他是来打你的!”顾幺儿抱着冰锥, 挤在她身后, 幸灾乐祸说道。 “好粗的棍子啊。”祝枝山咋舌。 黎循传越看越眼熟,凑过来说道;“这不是祖父每次吓唬你时, 拎得那个棍子吗?” 江芸芸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愁眉苦脸蹲在角落里。 ——要挨打了呢。 “你最近做什么坏事了?”黎循传低头问道。 江芸芸嘴硬狡辩着:“我好好读着书呢,我可没做坏事。” 黎循传露出一言难尽之色:“又是清清白白江小芸是不是。” 江芸芸皱着鼻子,一脸不服气。 “哎, 不是你家的人嘛?你怎么不去看看。”顾幺儿怂恿着黎循传,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黎循传怂了:“我不行, 我见那棍子就害怕。” 众人磨磨唧唧躲在柱子后面, 门房处的耕桑自然是看到了, 但也只能当成没看见。 “这是黎公要送给芸哥儿的东西, 希望他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在京城也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光阴。” 徐叔诚惶诚恐接过粗棍子,一脸虔诚。 ——打过解元的棍子, 解元若是不要,他简直想供起来的! “还有其他话吗?”徐叔热情邀请道, “不若还是进来喝盏茶再走吧。” 柱子后的人齐齐往后缩了缩。 耕桑眼尾一扫, 想笑但忍住了, 目不斜视说道:“不了,我得抓紧时间去别的地方,这些都是芸哥儿的生母给他做的衣物,还有其他朋友提早给他准备的新年礼物和红封。” 他把肩上的大包裹递了过去:“有唐公子等人送的礼物。” 他递过去时特意提醒了一句:“有些沉。” 徐叔连连点头,只是接过后差点没被拉得一个踉跄。 ——还真沉啊!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若是芸哥儿还在读书,记得要他注意身体,千万别累坏了身子,要劳逸结合,好好读书。”耕桑声音微微提高,大声说道。 徐叔不明所以,但不妨碍爽快应下:“一定传到。” 之前派小厮去请人,那边暖阁说正在考试,说请人先进来再说。 不远处的江芸芸摸了摸红扑扑的耳朵。 “点你。”毛澄面无表情说道。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又不是听不出来。” 顾幺儿见人出了门哒哒跑出来,然后趴在门口张望着,又见人走远了,这才蹦蹦跳跳走到徐叔面前,看着那个巨大的包裹,眼巴巴说道:“好大的包裹啊,都是礼物嘛。” “你们不是在考试吗?”徐叔看着溜溜达达走出来的一排人,惊讶问道。 王献臣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刚考好。” 原来江芸芸一开始听说那人是拎着棍子来的,就心生不妙,把小厮打发走后,想着悄悄跟上去看看,这一跟后面就长了一串尾巴,一个个都无心读书,想凑过去看热闹。 “东西有些重,我让人给你拎到房间里去。”徐叔笑说着。 江芸芸摸了摸还带着温度的包裹,点头说道:“麻烦徐叔了。” “不麻烦。”徐叔笑着找了两个小厮过来,“小心些,里面都是贵重东西。” 小厮们小心翼翼捧着包裹走了。 顾幺儿一脸好奇,眼巴巴说道:“我想看看。” “这是我娘给我准备的东西,我要自己看。”江芸芸杀人诛心,“过年了,你爹没给你寄东西吗?” 顾幺儿想起自己寄出的,石沉大海的信,小脸一垮。 江芸芸得意洋洋地笑了。 “哎哎,我带幺儿去厨房吃好吃的。”徐叔连忙安慰道。 “也太幼稚了。”顾清见人走远了,忍不住说道,“顾将军在打仗呢。”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的脸:“前几天被他推雪地里的仇还没报呢。” “幼稚。”黎循传说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回过神来,“哎,祖父祖母怎么没给我带东西啊。”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 “你说我坏话了?”黎循传阴恻恻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哪能啊。” 黎循传不信:“那你上次写信怎么偷偷摸摸的。” “和老师说心里话呢,怎么能让你知道。”江芸芸理直气壮。 “我这就写信去问。”黎循传恼怒。 江芸芸欲言又止,面露慌乱之色。 不过很快,黎循传的礼物就来了。 ——十本厚厚的书。 徐叔想笑但又不敢,只好板着脸,面无表情说道:“黄昏时又来一次,说是芸哥儿的东西太重,把您的东西不小心落在客栈里了。” 黎循传捧着那十本厚厚的书,惊呆在原处,等徐叔走远了,突然面色狰狞去找江芸芸算账。 江芸芸早早得知消息,大门紧闭,躲在屋内装死。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有本事说我坏话,你有本事开门啊!!”黎循传愤怒大喊。 门外是黎循传不甘心的呐喊,窗外是顾幺儿幸灾乐祸起哄的声音。 她面前是老师的棍子。 她边上是团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包裹。 江芸芸看得直叹气。 这日子过得也太热闹。 “躲在里面不出声算什么英雄好汉!”黎循传用力敲门,气势汹汹的架势连在隔壁赏雪的祝枝山等人也凑过来看热闹了。 “别敲了,我不会开门的,不过明天就大年二十九了,我请你去吃饭行不行。”江芸芸的声音贱兮兮传过来,“你消消气,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一心都是你啊。” 黎循传听得气急:“胡说八道。” “那我偷偷请你吃蜜沙冰,行不行,还有仁寿坊的隆福寺边上会有今年最后一次的集市,我听说有很多好吃的,煎豆腐,煎茄子,油炸烧骨,摊鸡蛋,榛松糖粥,都花我钱,我请你,你随便吃,买一份丢一份也可以。”江芸芸蛊惑着。 黎循传可耻地心动了。 祖父和爹确实给了他钱,爹给的不值一提,祖父在得知之后住在徐家后,只给了八十两,直言若是过了殿试再送钱来。 祖父为官节俭,要求子孙也不能奢华,黎循传的钱自然也花得很小心,他给两位师兄买了见面礼就花了三十两,钱包一下就局促起来了。 江芸本来是个穷鬼,但她在之前应天府乡试中压自己考中解元,大赚了一笔,生活短暂富裕了,不过按照她花钱的速度,没钱也是迟早的事情。 他轻轻冷喝一声。 江芸芸耳朵一动,立马又诱惑道:“哎,去面食店你拿着条子随便点,你不是觉得北京的面食很好吃吗。” 条子类似于现在的菜单。 黎循传吃人嘴软,一肚子火也没说话了,哼哼唧唧说道:“开门,我看看祖父有没有给你送什么好东西。” 江芸芸悄咪咪探出脑袋,殷勤笑说着:“不生气了?” 黎循传别别扭扭瞪着她。 “来来来,看我的礼物。”江芸芸笑眯眯把人拉进来,顺便把企图挤进来的顾幺儿推出去,“你去找别人玩去。” 顾幺儿含恨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了,气的直跳脚。 远处的祝枝山笑说着:“还是芸哥儿哄人有办法,一个楠枝,一个幺儿,随便一哄就都哄好了。” 众人齐齐点头。 顾幺儿坚持不懈在抓门,企图挤进去。 “幺儿,来我们这里吃东西啊。”顾清见状招呼着,“有你爱吃的奶酪哦。” 顾幺儿扭头看着他,随后也屁颠屁颠便跟着他走了。 “不和他玩了。”他牵着顾清的手,愤愤说道。 “哎,希望能坚持到晚上吧。”王献臣嘲笑着。 屋内,江芸芸和黎循传盘腿坐在床上,中间是那个圆鼓鼓的包裹。 “装了什么,这么多?”黎循传吃惊地摸了摸包裹,有的地方软软的,也有的地方摸上去很硬。 江芸芸打开包裹,里面大大小小还有无数个包裹堆在一起,她见了直笑:“跟拆盲盒一样。” “盲盒是什么?”黎循传不解问道。 江芸芸随手拿起一个小的,放在手心点亮着,开心说道:“是惊喜啊,是他们给我准备的惊喜啊。” 她把手中的包裹打开,里面是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穿着竹青色的绢衣,眉眼弯弯,笑眯眯的样子。 “瞧着很像你啊。”黎循传说。 江芸芸拿出信封一看,上面是唐伯虎的字迹。 “他倒是有闲情逸致。”黎循传盯着那龙飞凤舞的名字,笑说着,“这个木偶难道是自己雕的?” “不是他雕的。”江芸芸打开信封看了看,脸上露出开心地笑来,“是平安给我做的。” 黎循传惊讶:“平安是谁!” 江芸芸把南京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还特意强调着‘平安可不傻,他唱歌可好听了,而且陪幺儿玩,也很有耐心的’。 “那好可惜,原本这么好的人……”黎循传接过木雕看了看,遗憾说道,“长得可真像你,瞧这个眼睛弯弯的。” 江芸芸把那份代笔的信仔细看着:“徐家老夫人把他们母子送去漳江了,他们本来就要开发海运,那边也需要人,还能远离南京,求一个安心日子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年初一, 五更天 咸安宫内张灯结彩,大嬷嬷估摸着时间,就悄悄去了寝殿,唤醒太皇太后。 “老祖宗, 五更天了, 要开始焚香放炮了。”嬷嬷站在帘子后低声说道。 没一会儿, 帘子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嬷嬷悄悄上前, 挽起帘子,小声说道:“老祖宗醒醒神, 等会太后娘娘, 陛下、皇后还有小太子还要来给您拜年呢,今年的朝贺仪在慈宁宫举行,若是累了, 就去那边露一个面, 到时候再早点回来。” 太皇太后揉着脑袋, 坐了起来:“年纪大了, 虽说睡得少, 但次次都很难醒过来, 昨日熬了会夜,今日就觉得有些累了。” “那是天太冷了。”嬷嬷亲自给人穿衣服, 又给人扶到梳妆台前,几个丫鬟瞬间围上去,给人穿着吉服。 嬷嬷给人梳着头, 笑说着:“前些日子院使来请脉不是还夸老祖宗精神抖擞吗。” “那些院使惯会说好听的话,之前太子殿下病了这么久都没好, 一个个都不中用, 就知道溜须拍马。”太皇太后不悦说道, “到最后还要靠一个小长随从外面求来道符,才求得神佛保佑。” 老嬷嬷悄悄睨了镜中的老祖宗一眼,见她并无不悦之色,这才送了一口气。 宫中两位祖宗,太皇太后信佛,太后信道,两宫偏还挨得近,时不时有点小摩擦,陛下也是和稀泥的,每次左右安抚,但若是再做些什么,便都不行了。 一个不是生母,一个亲缘淡薄。 陛下如今一心都在坤宁宫身上,能用心维持两宫平衡,已经是孝心可嘉。 沉默间,五更到了。 “焚香放炮吧。”太皇太后看了眼昏暗的夜色,淡淡说道,“也不好耽误别人的热闹。” “哎。”嬷嬷对着一侧低眉顺眼站着的宫娥点了点头。 没多久,空气中传来檀香的香味,没多久,外面传来鞭炮声,放了一挂就停了下来,随后拿下大门的门闩摔在地上。 “跌千金,千金跌,跌得来年滚滚财源来。” 每跌一下,就传来小黄门齐声的唱和声。 一连扔了三下,这才停了下来。 短暂的热闹后,咸安宫便紧跟着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刚才死气沉沉的模样。 没多久,隔壁英华殿也紧跟着响起鞭炮声,一连放了七八挂,小太监和小宫娥的欢叫声也远远传来,就连摔门闩的祝贺语也能听得断断续续。 没多久,又听到更是稀薄的鞭炮声,大概是皇后的坤宁宫也开始正月初一的大礼了,那鞭炮放得格外久。 “倒是热闹。”太皇太后垂眸坐在位上,手指拨弄着佛珠,一颗接一颗拨着,紫檀木佛珠被经年累月的盘着,珠色好似金玉一般。 大嬷嬷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把百事大吉盒儿准备好。”许久之后,太皇太后把佛珠套回手中,淡淡说道,“你让人去厨房那边盯着嚼鬼盒子,口味做多点,类型也丰富一些。” 嚼鬼盒子就是装满各种驴肉的小盒子,因为驴又称小鬼,在过年吃有祛邪的意思。 当年陛下体弱多病,年前小太子也病了,眼下准备这个正合适。 大嬷嬷低声说道:“现在时间紧,奴婢亲自去厨房,让他们抓紧时间弄这个。” 太皇太后点头:“去吧。” 没多久,车驾一辆接一辆走了进来,身穿华丽礼服的皇太后先一步入内,见了太皇太后就下跪行礼。 “快扶起来。”太皇太后和气说道,“给你一个大红封,之前殿下病了多亏了你宫中的小太监啊,今日可有带来?” 王太后叹气:“娘娘可别说了,我已经痛打了一顿刘瑾,小太子如此年幼,也敢如此行事,若是出了一点差错,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太皇太后眉心微动。 “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心善,出面把人带走了,说是送去太子殿下身边端茶送水了。”王太后无奈说道。 太皇太后嘴角露出笑来,颔首说道:“原是如此,皇后一向心善。” 王太后没说话,只是对着提上来的百事大吉盒儿,笑说着:“现在还有鲜荔枝啊,真是难得。” “家中小辈孝敬的。”太皇太后拨弄着佛珠,笑说道,“我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些上火的,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怎好拿了周家对您的孝敬。”王太后捂嘴笑着,“我瞧着这个栗子就不错,糖炒的吧,闻着真香。” 一侧的宫娥立马上前给人拨着栗子,一颗圆鼓饱满的栗子肉轻轻松松被剥出来。 “这个柿饼也不错,甜而不腻。”太皇太后笑说着,“配上清茶正正好。” “娘娘都说喜欢,那一定是好的。”王太后笑说着。 说话间,另外一家车架也停了下来,没一会儿外面传来请安声。 “给主子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祝主子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新年大吉。”外面齐齐传来喊声。 “是皇上来了。”太皇太后笑说着,“早就跟他说晚些来,我们这些老人起得早,他不必跟着我们走。” “皇上一向是仁孝的。”王太后安抚着,“说明他惦记您啊。” 帘子被掀开,寒气涌了进来,随之而来是三道影子齐齐落了进来。 朱祐樘带着张皇后,张皇后手中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 小孩头戴虎头帽,乖乖坐在皇后怀里,见了人也不哭闹,只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 “孩儿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祝太皇太后,皇太后新年大吉。” “臣妾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祝太皇太后,皇太后新年大吉。” 两人齐齐下跪,恭身拜年。 “大大。”怀中的小孩也跟着咿呀说道。 “快起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连忙说道。 “几个月不见,我们太子长大了不少,快来让曾祖母来抱抱。”太皇太后一脸柔情说道。 朱厚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然后在奶娘怀里扑腾了一下,朝着太皇太后伸出手来。 众人看的心都软了。 “真是小可怜见的,之前病得小脸都瘦了,现在倒是长回来了。”太皇太后抱在怀里,一脸怜惜。 朱厚照依偎在她怀里,伸手扣着吉服上的珠子。 ——亮晶晶的,好好看。 “可不许弄坏老祖宗的衣服。”张皇后无奈说道。 朱厚照充耳不闻,甚至动了动屁股,背对着她娘,非常叛逆。 “没事没事,坏了就修,让我们的小太子开心才是。”太皇太后一脸宠溺,“可是吃饭了,我让人煮个蛋羹给你吃要不要。” 朱厚照听到熟悉的两个字,眼巴巴地看着她。 “真是乖孩子啊。”太皇太后笑得不行,“快让厨房给我们太子准备蛋羹来。” 张皇后欲言又止,可见陛下只是笑着没说话,也只能勉强笑着。 “对了,我给皇帝准备的嚼鬼盒子也快拿上来,让他尝尝我新招的厨师手艺。”太皇太后看着朱祐樘一脸慈爱,“我记得你爱吃碳烤的,特意多准备了一些,还有蜜汁味的,说是南方很喜欢吃这种口味的,你这日日操劳国事实属劳累,多吃一些,佑你此生平安健康,大明明年风调雨顺。” 朱祐樘面露感激之色,起身谢恩:“多谢祖母。” “我当年抱你回来养着,才这么点大,如今也是长大成人,也有孩子了,真是岁月如梭啊。”太皇太后看着他怀念着往事。 朱祐樘感怀说道:“这些年多谢祖母照顾。” 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我老了,还要你多照顾呢。” 王太后摸着手中的小小阴阳环,抬眸看了一眼屋中的人。 朱祐樘只是笑着点头:“自然会照顾好祖母。” “皇后养育太子有功,今年是辛苦你了,为陛下延绵子嗣,可要重赏。”太皇太后又看向张皇后,和蔼说道,“去把我内库中的珍珠串拿来,多拿些来。” 她看向张皇后,和气说道:“张家新丧,今年不能入宫,这些珍珠串你到时也给他们送去,就当是我对昌国公的哀思。” 张皇后微微一笑:“陛下垂怜臣妾,准许他们入宫。” 太皇太后神色微动,就连一直沉默的皇太后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皇后思念家人,女眷来见见也好。”朱祐樘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真是夫妻情深。”王太后打趣着。 张皇后害羞地低下头来。 “皇后到底是皇后,得了陛下的心啊。”太皇太后也跟着笑说着。 “时间要到了。”咸安宫的大嬷嬷在门口,低声说道。 没多久,咸安宫大门敞开,宫内的几位主子分别前去赴宴。 陛下去了皇极殿。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则去了慈宁宫。 年幼的太子殿下则被抱回了坤宁宫。 每年正月初一都要举行大朝会,这个从汉代时就一直流传到现在的大礼仪,如今的规模已经越来越宏大。 京城内的文武百官都要在今日入宫向陛下朝贺,与此同时,官员的夫人也要在今日入宫向太皇太后、黄太后与皇后朝贺,这就是大朝会的第一步“朝贺仪”。 前朝的大宴在皇极殿举行,丹陛及丹墀的东西两处,锦衣卫陈卤簿仪仗、教坊司的人和乐器则在丹陛的东西位置和北向方向,仪礼司摆了同文玉帛案在丹陛东面,巍峨严肃,又不失喜庆。 大小官员,各附属国的使臣齐齐下跪,祝贺新年。 前朝热闹一片,后宫也不逞多让。 各家夫人齐齐见礼,但也是各有侧重的,像是周家人就会再主殿多停留一会儿,若是王家人则是在右边的偏殿多说说话,若是张家人这是目标明确去了左边的宫殿。若是没有明显站队的人,大都是不偏不倚,一个个拜过去,更有甚者,见了人后不再任何娘娘殿中停留,只是去了不远处的暖阁和其他官家夫人说说话。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王承裕是吏部尚书王恕幼子, 王恕老年得子,自他出生就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果不其然,在成化丙午年乡试中举, 年仅二十二岁, 至今都传为佳话。 等当今继位后, 征召王恕拜为吏部尚书, 二十三岁的王承裕跟着父亲进京,因为经常代为接待宾客, 在京城名声大显, 这就是江芸芸一直觉得他待人处物非常娴熟的原因。 王家住在北城鼓楼附近,门口两根红柱因为过年新刷上红漆显得格外崭新,门上贴着的秦琼与尉迟恭画像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样式, 台阶上的雪渍被扫到一侧, 露出一条可以走动的通道。 入了内, 小院并不宽敞, 比不上徐家采购的院子就算了, 就连李东阳的院子都瞧着比他更宽敞一些。 “家中简陋。”王承裕笑说着。 顾幺儿紧贴着江芸芸的脚走路, 但不掩好奇地左顾右盼,大眼睛时不时扑闪着, 也不知在想什么。 “天宇兄今日拜年拜好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吏部考察在即,父亲交代除家中亲友,不许再去其他地方。”王承裕解释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 心中打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自己到家里玩。 “其归可都拜年拜好了?”王承裕笑脸盈盈问道。 “在京中认识的人也不多, 早上已经都走了一遍了。”江芸芸解释道。 王承裕把人引到大堂上, 笑问道:“原是如此, 两位可有喜欢的茶饮?” 江芸芸摇头。 顾幺儿一本正经说道:“那我要喝好茶的。” “自然。”王承裕对着管家说道,“去沏一壶六安瓜片来。” 粗人顾幺儿没听懂,只好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似笑非笑,但还是给人解释着:“天宇兄真是破费了,这可是目前唯一的无芽无梗的绿茶,泡起来的茶味浓不苦,香而不涩,完全没有青草味。” 顾幺儿似懂非懂,捏着小手,大声说道;“那就喝这个。” 王承裕笑脸盈盈看着他,丝毫不计较小孩若有若无的敌意。 没多久,管家就递上三盏茶,一片片茶叶翠绿完整,好似一颗颗瓜子,自然平整,被茶水一冲泡,正安静躺在杯底。 “汤色清澈透亮,茶叶嫩绿匀整,香味清淡。”江芸芸夸道。 王承裕打趣道:“原来其归懂茶,那还好是送上六安瓜片来了。” 边上顾幺儿却宛若牛饮水,吹了几口热气,然后一口喝了半碗,好一会儿才这才回过味来,惊讶说道:“甜甜的,蛮好喝的。” “再给顾公子上一碟点心来。”王承裕又说道,“可有忌口的东西。” 顾幺儿摇头:“都爱吃。” 管家没一会儿就端上九宫格的盘子,从糕点到果脯,再到坚果,应有尽有。 江芸芸喝了一口茶,见王承裕还是没说话,也不先一步开口,好像真的是来品茶的一样。 她笑脸盈盈和顾幺儿说道;“这个绿绿的瞧着很好吃。” 顾幺儿一向是江芸芸说什么,他听什么,见她说起绿糕点,就抓起一个塞进嘴里,一口咬掉半个,然后一本正经对江芸芸说道:“里面是绿豆,有点甜了。” 江芸芸对着其他糕点也打了个眼色,他不明所以,但不耽误把每个格子的零食都吃一遍,然后认认真真解释给江芸芸听。 “这个白色没有夹心,但是吃上去软软糯糯的。” “这个杏脯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 “瓜子我嗑不来,不知道什么味道的。” 大堂上只有顾幺儿的童言童语,静谧的气氛在热腾的年节中悄悄流动。 江芸芸时不时附和着,两人瞧着关系极好。 王承裕笑说着:“看着其归和顾小童的相处真是令人羡慕,我是家中幼子,年幼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这样好脾气的同窗好友。” 江芸芸笑说着:“幺儿一向有话直说,还请天宇兄不要介意。” 王承裕神色微动,随后笑着点头说道;“自然,小孩总是天真的,已近午时,可要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江芸芸看了天色,熟练放下茶碗婉拒道:“家中还有好友相等,就不久留了。” 王承裕也站起来送她:“那我送你出门。” “有劳。”江芸芸一起来,顾幺儿也连忙扔下吃的,紧跟着江芸芸走。 两人出了王家大门,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顾幺儿走了几步,突然不解问道:“哎,这人找我们干什么啊,就请我们喝一盏茶嘛。” 江芸芸摇头:“我也不知道。” 王承裕好端端请人喝盏茶,期间却只是闲谈,看不出任何企图,可这样的人拉着她闲谈也太奇怪了,偏江芸芸自诩身上并没有值得吏部尚书惦记的地方。 顾幺儿想了想,冷不丁凑过来说道:“我可不喜欢他!” “为什么?”江芸芸好奇问道。 和顾幺儿相处到现在,他很少会有讨厌的人,或者说他很少会去看别人,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吃吃喝喝找江芸,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暴打唐伯虎,挤兑黎循传的时候还有点主动性,平日里都是懒洋洋的样子。 顾幺儿眉头紧皱,突然扯了扯袖子:“就那个袖子长长的在跳舞,然后就是他整天笑眯眯的,但又不是你,他笑起来总是这样看我的,所以我不喜欢。” 他连说带比划,然后扭头认真问道:“听明白了吗?” 江芸芸越看越可爱,伸手捏了捏小孩吃的圆嘟嘟的小脸:“吃了人家这么多东西还骂人家。” 顾幺儿不高兴地挥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强调着:“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我不喜欢他,肯定不是好人!”他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不要和他玩。” “想来也算不上坏人,只是,心事太多了。”江芸芸犹豫说道,“大人物总是有这么多心眼的,避开一点没有坏处。” “对,坏人。”顾幺儿笃定说道。 那边被议论的王承裕目送江芸芸走后,这才转身朝着屋内走去,一进去,屋内正坐在一个壮硕,头发花白的老人。 “就请我来看这出戏?”王恕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淡淡说道,“江其归瞧着确实不似寻常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很是沉稳。” 王承裕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亲自递过去,低声说道:“小小儿童都知道耐下性子,爹怎么就不知道呢。” 王恕脸色一沉。 王承裕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自洪武年来,天下布、按二司及府州县三路官员朝觐考察,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考满之后即为盖棺定论,如此才能看清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是否清廉……” “够了。”王恕轻声呵斥一声。 王承裕沉默,一脸担忧地看着父亲。 “你懂什么。”王恕愤愤说道,“这些官员既然不行,那就该罢斥,每年大量的俸禄养着他们,却不思为民,如何能继续做官,而且裁剪官员意味着能剩下不少钱,那可是好事,国库如今的情况……” 他叹气:“等你今后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选择,我只是再做一个更好一点的选择,大明官员冗重,度支早已不堪重负。” “大头在宗室……”王承裕忍不住反驳道。 “住嘴!”王恕怒而拍了拍桌子,怒视着王承裕,厉声说道,“宗室之事今后不可再提及,你要学会明哲保身。” 当今陛下对宗室的放纵令人咂舌,一开始也有无数读书人上奏弹劾,可得到的只有沉默,甚至会被反手找个罪名丢了性命, “官员迟早会补给,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王承裕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如何能清得尽呢。” “那就来一批清一批。”王恕面无表情说道。 王承裕看着父亲衰老的面容,神色微动:“之前停纳粟例已经得罪许多人,如今一口气罢斥一千四百人,那就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啊。” 王恕眉眼低垂,强势说道:“那又如何。” —— —— 京城过年的氛围格外浓郁,众人第一次在外地过年,玩得不亦乐乎,留宿外面更是常见的事情,不过黎循传却是兴致不高,一直蔫哒哒坐在屋内,就连顾幺儿都好奇地跑过来问他。 黎循传懒懒说道:“好不容易休息,犯懒还不成。” “哦,那你应该属猪猪的,不应该是小公鸡的。”顾幺儿趴在窗头,嘲笑着。 黎循传在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猪字,然后一本正经说道:“你看这个猪圆圆鼓鼓的,像不像吃胖的你。” 顾幺儿气得脸都歪了,跳脚说道:“我要去找江芸来教训你。” 黎循传眉心微动,随后轻轻冷笑一声。 江芸芸正在准备年后的考卷,被顾幺儿烦得不行了,只好去敲黎循传的门。 “喏,你弄哭的,你哄。”江芸芸冷酷无情地把小孩推进来,然后反手给他们关上门,在门外冷哼一声,“别来打搅我。” 出题人的怨气,真的非常高了。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重重冷哼一声,随后移开视线,选了个天南地北的位置,各自坐下。 快乐的日子都是短暂的,初九如约而至,所有人如丧考妣坐在暖阁里。 江老师正说着考前动员,意气风发处便是踩着凳子也是有的。 “所以今日开始和正式考试一样,考三天,一天只考一场。”王献臣不解问道,“那不是很轻松。” 江芸芸看着他,慈祥说道:“怎么会呢,自然会有留堂作业的。” 王献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进入王家大门, 除了门口已经没有雪,桃符也被摘下了,倒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只是家门口总觉得影影绰绰有人盯着。 管家亲自把人带到大堂内, 屋内主位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身形健硕, 头发花白, 但目光炯炯, 神采奕奕。 王承裕说他一顿能吃三碗饭瞧着不是吹牛的,这身板确实壮硕。 “你就是江芸。”那老人声如雷响, 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淡淡问道。 “小生江芸,拜见吏部尚书。”她镇定行礼问安。 王恕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寸寸扫视着这个曾经在扬州应天掀起巨浪的小少年。 长得倒是好看, 文弱秀气, 身形清瘦, 手腕纤细, 看不出是个胆大的人。 听说是有十二岁了, 但面上看着却不显, 听说年幼时吃过苦,压了身高。 文章他自然也是看过的, 言语犀利,措辞却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可见是个聪明人。 一个漂亮年轻的聪明人。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眉眼低垂,瞧不出异样。 王恕面露满意之色。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找你?”他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 她自然是知道王恕这个节骨眼找她是为何的。 二月最热闹的除了会试, 自然是两个部级重臣隔空的骂战, 消息每日一变,热闹的就连大门紧闭的徐家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消息。 起先是御医刘文泰上折子弹劾王恕在辞官居乡时,托人为他写传记并且雕版印行,甚至为了凸显出自己的英明而诽谤君王,可谓是沽名钓誉之辈。 弹劾中列举了两项大罪,第一是王恕身为吏部重臣却扰乱考核,凭借自己喜好,随意决定官员去留;第二是自比周公,行越权之举,扣留官员奏章,致使先帝贤名受损。 挑头的除了这个御医刘文泰还有这次吏部考核中被除名的都御史吴祯。 一时间舆论轩然大波,两人自然是被一同下狱了。 王恕也是立刻上疏反驳,先是对以上两个罪名直接反驳,最后直接剑指两人幕后之人,要求陛下立刻逮捕丘睿。 态度太过刚烈,导致两位重臣直接被搅入浑水中。 期间王恕还和吴祯对簿公堂过,可后续的折子却一直不了了之。 内阁重中没有人说话,陛下同样没说话。 只是两个重臣默契地请假在家。 舆论发酵越来越大,支持他们的人也分成两拨。 一波支持王恕,认为他只是秉公处理考核之事,都是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在暗处兴风作浪,若是不能严惩,以后吏部如何评选。 一波是支持丘睿的,认为他是陛下亲口御赐的理学名臣,博极群书,三教百家之言,无不涉猎,如此博学之人怎么会做这么下作的事。 两边人日日在茶楼酒馆打嘴仗,甚至还打起来过,闹得兵马司这一月战战兢兢,加紧巡逻的次数。 因为这件事情,王承裕一个本该安心备考会试的人日夜奔波,甚至还在徐家堵她。 那日,江芸芸其实并不想帮他。 她已经不是扬州时的小孩,那个时候,她莽撞大胆,无所畏惧,看不清形势,也不懂政治,以为只要有一腔勇气,那就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件事情又和应天的事情不一样,说到底应天的事牵扯到的是一个狼狈为奸,作恶多端的太监,自来太监和文人不和,她为他们撕开口子,有的是人愿意把他们拉下来。 可现在,这是礼部和吏部的尚书之斗,往严重点说那是党派斗争。 她只是一个读书人,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还会牵连到自己的老师,师兄,甚至是这次考试的楠枝,她不能如此大胆。 可当时还是心软了,因为这件事一开始只是因为吏部的考核,若是就事论事,那是好事,可现在偏到人身攻击,牵连到一个贤名鼎盛的吏部尚书,确实是过了。 不论王恕到底有没有诋毁先帝,本质上都在重复着文字狱。 所以对于王承裕的办法,用办法去掩盖矛盾。 她接受了,这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这个主意除了可能可以帮到王恕,也是后面一个改革家切身落实过的办法。 ——考成法。 若是真的能改变考核制度,提高官员的积极性,自然也是好的。 一个吏部考核政策的实施离不开主事人,王恕的事情自然也能压一下。 至于到底能不能重新找回陛下的圣恩,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镇定说道:“知道。” 王恕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却见她不再说话。 他不由冷笑一声:“小小稚子,也打算落井下石。” 王恕素来威严,性格不苟言笑,只要微微提高嗓音,便显得气势汹汹。 原本待在门口的顾幺儿立马警觉探进脑袋来。 江芸芸并没有害怕,只是抬起头来,平静说道:“可我能说的都已经和天宇兄讲过了,今日既选择我入了王家大门,不论如何在外面眼里便是站队王太宰,我自然不会来落井下石,可我也确实无法再细说。” “我只是一个读书人,不懂吏部运作,自然也没法提出更为细致的要求。”她镇定说道。 王恕打量着面前之人,下巴微抬:“你倒是能言善辩。”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过是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能力到底在哪里罢了。” 王恕沉默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满京城俊杰无数,可这个年纪有这样聪慧,看得清局势的却是屈指可数。 “我与你老师年少相识,见他被放逐南京多年,心中郁郁,有心起复,却一直受人阻挠。”王恕话锋一转,低声说道,“今日见了你,好似恍惚间见到少年时的他,那时他可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只是性格耿介,遇到事不会避退,总让人觉得一板一眼的,你这点倒是不像,你瞧着,很是和气。” 王恕说起黎淳,让江芸芸神色松动。 “他也做过吏部右侍郎,想来也是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压力的。”王恕笑说着,“每年京察,吏部上下,就连看门的狗都是无法入睡的,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芸芸认真地听着他说起老师旧事。 “后来他去了南京,也是吏部右侍郎,后来又成了左侍郎,最后又成了工部尚书,没多久又成了礼部尚书,直到致仕,虽说也是荣极一时,但总想着,若是有机会回到这京城来,想来也能做得更好。” “我有心借着这次的京察再为陛下递折子,如今却是不能够了。”他低声说道,“你可知,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按照洪武年间,太祖制定的办法,这是一个好办法,可如今吏治腐败,法令不行,这些都流于形式,我不得不下重药治理。” “王太宰一心为公,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江芸芸平静说道。 “若是别人想什么,我自然是不在乎的。”王恕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微动。 “我自认光明磊落,可如今受人构陷,百口莫辩。”他无奈笑说着,“想来也要致仕了,这些弊端只留给未来的有志之士了。” 他沉默着,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这么一刻,江芸芸竟然把面前的老人和郁郁不得志的老师恍惚重合上。 她的老师,明明也有经纬之才。 “都言太宰‘绸缪庶务,数进谠言,迹其居心行己’。”江芸芸见状,忍不住说道,“论迹不论心,但论人。” 王恕心中微动。 “我前些日子学拉弓,弓身本身坚硬,不论是否做成那把弓,都能是敲山震虎的那个棍子,可弦一开始却是坚韧柔软的,它只有被勾在弓箭上,才是紧绷的,若是不用,需要取下来,若是需要,才要勾上去。”江芸芸笑说着,“我昨日取弦,还差点伤了手,有人跟我说是我一开始把弓绷得太紧了。” 王恕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王恕性格坚毅,自然是好事,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刚正地坐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不为任何人撼动,刚正清严,始终一致,才能成为是文武百官的表率,可若是面对帝王呢? 一个已经品尝过权力之位的帝王,他的锋芒岂容他人随意指责。 王恕太硬了。 王恕沉默着,他的拳头握紧放在扶手上,好似沙包一样大,就像他眉宇间的刚强一眼,看久了忍不住令人心生畏惧。 “你说的办法不好。”许久之后,王恕话锋一转,直接说回正题,“你可知为何官员大计出自吏部,而非内阁?” 江芸芸摇头:“还请王太宰解惑。” 王恕面无表情说道:“太祖废丞相,独自处理政务,但自仁宗和宣宗开始,内阁开始大权独揽,若是吏部审计再从内阁出,那如今的首辅和宰相有何区别,太祖心意付之一炬。”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不解问道:“难道没有制衡内阁的人?” “自然有,都察院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乃天子耳目风纪,自来就有‘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若是我们吏部考察结果,也都要知会他们一身,与他们共同确定名单。”王恕详细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想了想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问题出在哪里。 内阁管理吏部,但不包括都察院,吏部管理百官,包括都察院,但都察院同时监察内阁和六部,直达圣听。 第一百四十八章 暮春三月, 考试时还带着微微寒意,放榜时已经是天气温暖,碧草芬芳,榜单前的人群并没有随着时间而逐渐散去, 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热闹。 徐经等人被人一推一挤, 好似盒子里的果脯, 立刻动弹不得, 只好焦急得在后面直喊,奈何边上说话的人实在太多了, 或哭或笑, 或癫或狂,或闹或呆,百态变化。 顾幺儿突然指着一处, 大叫起来:“徐经, 这个是不是徐经的名字, 一百六十名, 哇, 他考上了呢。” 有机灵的徐家小仆刚挤进来, 眼睛顺着他的手一看,随后果断又挤出去报喜。 徐经瞪大眼睛, 激动到语无伦次:“我考中了,我考中了!我真的考中了。”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一百六十名。”小仆大声夸道。 “好好好!!”徐叔大喜过望后了冷静说道,“你快快回家, 准备铜钱, 等我们回去后, 立马散散喜气,给左邻右舍的糕饼别忘记了,早点装好,等报喜的人走了再发。” 小仆得了重任,喜气洋洋离开。 徐经喜不能自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那张雪白的小脸越来越红,祝枝山见状,一把抓着他的手,用力晃着,大声说道:“恭喜啊,衡父,快出去透透气,可别高兴坏了。” 徐叔连连点头,拉着徐经的手,用力安抚着:“对对对,我先送我家公子上马车,两位公子也随我们离开吧。” 毛澄和顾清对视一眼,瞧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瞧着是挤不上去看自己的名字是如何高悬的,只好跟着转身离开了。 “就我们仨个了。”王献臣深呼一口气,“可别是都没考上。” 他想要开个玩笑,可脸色却紧绷地不得了,说出去的话都硬邦邦的。 “我家没钱,供不起我继续考试了。”沈焘紧紧拉着王献臣的手,一张脸皱得厉害,瞧着要晕过去了,“早知道我就不偷懒了,早早跟着其归好好读书了,其实考试的那些卷子我瞧着都有些熟悉的,但我当时没认真做,可劲偷懒了,考试的时候越紧张越忘记了。” 他慌得开始颠七倒八地说着,一时间笑,一时间哭。 “没事没事,不碍事,我去看看。”祝枝山安抚着考试战友,眼睛发直,嘴里还体贴安慰着。 他们和徐经可是倒四联盟,如今徐经已经考中了,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这么大的学习量总不能我们仨一个也没上吧。”他嘟囔着挤到最前面,正巧看到黎循传和江芸芸并肩站在一起,没良心挤到两人中间,一把抄起江芸芸的手,神神叨叨说道,“让让,把芸哥儿这个文曲星借我摸摸。” 江芸芸见他一会儿掐自己手,一会儿摸自己手,说是来看榜的,眼珠子都没往上抬一下,嘴里倒是不停碎碎念着,瞧着像是临时抓了一个路过的神仙在祈求高中。 江芸芸笑眯眯问道:“你这是打算把我当贡品献祭了吗?” 祝枝山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少给我说话。” “你凶他干嘛。”一侧的黎循传不悦说道。 “你也别说话。”祝枝山此刻紧张焦虑,遇谁怼谁。 黎循传摸了摸鼻子,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叹气:“我之前就跟你说要好好读书的,你这整天想偷懒,现在看个成绩还这么害怕。” 祝枝山反驳:“哪里有偷懒,你给我单独出的卷子叠起来快跟幺儿一样高了,每日盯着我们倒三写作业,我每次都被抓,做作业也很勤奋的。” “做不完你盯着我,不给我睡觉。” “做差了也不行,三更半夜来敲我门,叫我重做。” “还不是因为你考得太差了。”黎循传幽幽说道,“芸哥儿都牺牲睡觉时间给你改卷子呢。” 祝枝山没说话了,拉着江芸芸的手上下比划了,紧张得脸都白了。 “我不敢看,你们给我看看。”许久之后,他憋出这么一句话,顺便把江芸芸拉到自己前面,“你仔细看看,别看漏了。” 黎循传和江芸芸对视一眼,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快看!!!”祝枝山急了,“你想要急死我嘛。” 江芸芸板着小脸没说话。 祝枝山等了一会儿,又见人没说话,心都凉了,摇摇欲坠:“难道我们仨个的名字一个也没看到。” “坏了,看到两百也没看到你名字。”顾幺儿凑过来,摇头晃脑说道。 “最后几名也没事。”祝枝山一点也不强求地说道,推着江芸芸往前走,“你仔细看看,幺儿不识字的。” 顾幺儿大怒:“我知道你的名字!” “不行不行,你看。”祝枝山苦着脸说道,“好芸哥儿,你快看啊,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想急死我啊。” “行了,你考中了,吊车尾呢。”江芸芸笑说着,拉着祝枝山的手,朝着一个方向伸手,指了指榜单后面,“你瞧,你们三个倒三都在那里呢。” 祝枝山心中一喜,立马看了过去,一眼就看中自己的名字。 祝枝山,两百八十九。 王献臣和沈焘分别在两百八十一和两百八十五。 他惊呆在原处,随后不可置信说道:“我……我,我考中了。” “是啊,恭喜你。”黎循传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说着,“而且就算求神,刚才求神也求晚了。” 祝枝山盯着自己的名字半晌没说话,沉默了许久,又哭又笑:“其实我每日出门都去各个寺庙看看,还捐了好多钱。” 顾幺儿大声嘲笑着。 “事后倒是努力。”江芸芸笑说着。 祝枝山痴痴看着自己的名字,半晌没说话。 “这是高兴傻了。”黎循传打趣道。 祝枝山看着那一笔一划的名字,冷不丁说道:“我三十二了。” 黎循传不解:“我知道啊,你属蛇嘛。” 祝枝山笑了笑,有些喜悦但还是有些悲凉:“我十九就考中秀才,可乡试考了五次,次次不中,今年是我给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虽然也是挂在后面但还是觉得很开心,来京城后想着,便是这次不行,那就再考五次。” 黎循传沉默了。 “但现在……”祝枝山笑,随后大笑起来,“整整十三年啊。” 黎循传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你考中了。” 祝枝山激动地一把抱起江芸芸:“我就说我们芸哥儿是文曲星下凡。” 江芸芸被人甩了好几圈,发出惊恐的声音。 身边看榜单的人见这人疯了都退避三舍。 每年考试都要疯几个的,皇城脚下的人见怪不怪。 考不中,要疯。 考中了,也疯。 太正常了,读书哪有不疯的。 “放下放下!!”黎循传连忙把人救下来,扶着人站好。 “我祝允明这辈子很少佩服一个人的。”祝枝山认真说道,“你江芸算一个,以后若是有事,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江芸芸摸了摸晕乎乎的脑袋,还没说话嗷得一声吐了。 原本兴高采烈围着她的几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飞快把人抬走了。 “你这么大的人了,好端端晃小孩做什么。”马车内,顾清拿着沾了清水的帕子,小心翼翼擦江芸芸嘴角的污渍,无奈说,“家中老人都说小孩子脑子小,晃了容易晕,可别把人晃傻了。” 祝枝山刚才的满腔喜悦热忱都被那一嗷呜给吓没了,耷眉拉眼地坐在角落里。 “哎,会不会变成笨蛋啊。”顾幺儿挪到江芸芸身边,好奇问道。 江芸芸觉得丢脸,闭眼不说话。 顾幺儿小肥手去捏她小脸:“傻了嘛,怎么不说话。” “别闹了,让其归好好休息。”顾清把两人隔开,自己坐在两人中间,“徐叔准备了零食,你拿去吃,不过要少吃点,等会可以吃午饭了。” 顾幺儿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掏出核桃开始哐哐地砸。 “喝点水。”黎循传倒来温水,小心翼翼说道,“不是我说你,早上也吃太多了。” 江芸芸抬眸,懒懒扫了他一眼,轻轻冷哼一声。 黎循传抿唇,不好意思说道:“是你自己要吃我那份的。” “明明是你不想吃,江芸觉得浪费了不好。”顾幺儿暗搓搓挑拨离着,越过顾清,塞了一把自己剥的核桃仁到她手里,怂恿道,“他坏,你不要和他玩了。” 顾清看得直笑。 “就他有吗?我也想吃。”他说。 顾幺儿歪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乖乖的笑来,然后又抓了一把,放在桌角哼哧哼哧砸起来。 一行人回到徐家,报喜的人也刚走,可门口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被堵在门口进不去,也意外听到了众人嘴里关于自己的八卦。 这户人家是外地来的,左右邻居都知道,里面也有好几个小郎君,院子里每日都有动静,瞧着很热闹,但因为总是闭门不出,所以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做什么,不过也有人阴暗猜测这里总不会是不正经生意吧。 因为有几个小少年长得还真是好看,年纪大的也不错,非常有韵味。 但万万没想到,里面都是读书的! 今日来报喜的人一共去了七次! 七次啊!别说隔壁邻居,整个明时坊都轰动了,冲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门的管家远远见到那一簇簇挤在一起,进不来的公子们,连忙带人把他们从人群中拔出来,火速从侧门进去了。 他见了众人,高兴地语无伦次:“七次,很多人,太厉害了,都要来见见我们。” “还是先让管家安抚一下外面的人,闹大了反而不好。”顾清作为里面年纪最大的,出声说道,“我们也走了一路了,要先换个衣服,若是有人递了帖子也都收下,等晚上的时候仔细看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锦衣卫前身是太祖朱元璋设立的“拱卫司”, 后改为“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结果洪武十五年裁撤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改置锦衣卫, 所以锦衣卫接替了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的职能, 除了皇帝仪仗和侍卫, 又多了巡查缉捕, 侦察逮捕审问等权力,甚至在前朝又多了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的本事。 外面为首之人, 是一个穿着飞鱼服, 脸黑身壮的男人,腰间挂着一把绣春刀,连着穗子都没挂, 神色刚毅, 身后则齐刷刷站着一排锦衣卫。 徐家仆人战战兢兢打开大门, 一脸畏惧。 再外面则是看热闹的人, 一圈围着一圈, 瞧着比刚才还热闹。 江芸芸来的时候, 就是看到这样的场景。 徐经慌了:“锦衣卫好端端来这里做什么啊。” “可是有人胡说八道。”黎循传紧张问道,下意识抓住江芸芸的手, “这可怎么办啊,怎么来了锦衣卫。” 顾幺儿板着脸,兴匆匆说道:“要打架了嘛!” 江芸芸还未说话, 就和为首那个锦衣卫首领的视线对上了。 那人许是没见过有人见了锦衣卫也不害怕的,甚至因为那双眼睛格外清亮, 那几分藏不住的好奇也跟着灵动起来。 “你就是江芸。”那人沉声问道。 江芸芸镇定点头:“是我。” “这, 这是怎么回事啊。”徐叔强忍着害怕上前, 战战兢兢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他甚至悄悄递上一个鼓鼓的荷包。 那首领一把推开他的手,严肃说道:“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退让。” 徐叔更慌了。 江芸芸镇定上前:“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是。”那首领点头说道,“请你去一趟锦衣卫。” “为什么要去锦衣卫啊。”黎循传连忙说道,“我们只是在家读书,可没有做什么事。” 那首领镇定说道:“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事,随我们走一趟吧。” “带人走总该有个理由吧。”顾清也跟着说道,“哪有平白无故带人走的。” 那首领看着屋内一群人脸色,想了想说道:“是关于最近京城内的传闻,例行问话而已。” “我们没有作弊。”毛澄冷冷说道。 “对啊,我们就是自己在家读书而已,很少接触外人的。”徐经也跟着说道。 “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太荒诞了。”祝枝山不悦说道,“分明就是有人嫉妒,胡乱攀咬,你们不去查,现在来为难我们读书人做什么。” 那锦衣卫被人团团围着,虽不生气,但只是冷硬说道:“是与不是,不是你们说的,还请江解元随我们走一趟。” “那我和他一起去。”黎循传慌乱说道。 “我也要去。”顾幺儿也紧跟着说道。 “不可,只说要找江芸一人。”那人不悦说道,“再扰乱锦衣卫办事,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身后的锦衣卫们严肃看了过来。 江芸芸想了想,挣脱开两人的手,和气说道:“没事,我又没干坏事,不碍事。” “身正不怕影子歪,若是无事,锦衣卫自然不会冤枉他。”那锦衣卫首领淡淡说道。 “你说的对。”江芸芸笑说着。 “走吧。”那人让开一步,伸手说道。 江芸芸下了台阶。 黎循传紧跟着不走,一脸着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事,真有事,你在外面还能捞我。” 首领眉心微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黎循传一时间不知是哭还是笑,脸色格外难看。 “你也回去。”江芸芸又拍了拍顾幺儿的脑袋。 江芸芸说完就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说道:“走吧。” 首领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小少年丝毫看不出慌乱,眉眼弯弯,瞧着很是和气,跟真的要去做客一样。 “上车吧。”首领顿了顿,挥手,竟然还有一辆马车。 江芸芸哎了一声,受宠若惊。 众人也没想到去锦衣卫还能坐车去的,不是都带着枷锁走的嘛。 “上不去?”首领见江芸芸站在马车前犹豫不决,不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多问,只是手脚并用上了马车,锦衣卫见状也纷纷上马。 为首那人大手一挥,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江芸芸的脑袋甚至从窗户里伸了出来,也没人阻拦,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活泛地看着,瞧着还真挺像去做客的。 “这人是不是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牟斌啊。”王献臣见人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凑过来问道。 “牟斌,名声如何?”祝枝山谨慎问道。 “说他之前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但后来被司礼太监怀恩提拔,这才成了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听说本人颇为刚正仁厚。”王献臣犹豫说道,“但具体如何又是不好说的。” 众人眉心紧皱。 “这可怎么办啊?”徐经苦恼说道,“就是他再好,但是去锦衣卫总是没好事吧。” “我去找一下李师叔和刘师叔。”黎循传想了想说道,“我本打算考完试在去拜访他们的。” “这个办法可行。”沈焘说道,“尤其是李少卿,他深受陛下信任,一定知道怎么了。” 黎循传准备去屋内拿东西,上门拜访。 “不不。”顾清回过神来,连忙把人拉住,“你现在去找李少卿不是就落实了外面人的口舌,我们现在最不能去找的人,就是你的两位师叔。” “那怎么办?”黎循传不安说道。 “等。”毛澄想了想,又补充道,“等一会儿。” “对,等一会儿。”顾清说道,“不急,若是这人真的风评好,自然会送回来,若是没有人,我们就亲自去通政司。” “我也觉得先不要拉其他人下水,免得弄巧成拙。”祝枝山想了想也跟着说道,“别急,我们找人去锦衣卫门口看着。” 徐叔连忙说道:“这个行,我这边立马找几个机灵胆大的小厮去看。” “那就先这样。”顾清作为年纪最大的人,拍案说道。 “没事的,你要相信其归。”他伸手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黎循传,安抚道。 那边江芸芸站在锦衣卫大门前,巍峨的翼角,高高翘起,好似一直舒展鸟翼的雄鹰。 “吓不吓人。”牟斌身边的一个年轻千户吓唬道。 “修缮得还挺威武的。”江芸芸笑说着,随便悄悄打量着一下牟斌。 “等会把你关起来,你就知道我们的监牢也很威武的。”那个千户继续说道。 牟斌打断他吓唬那人的话,只是说道:“进来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 刚才一路上,她一直试图和那些骑马在她身边的锦衣卫说话,奈何没有人理她,但也没有人凶她。 可见这支队伍还是有一定纪律性的。 有纪律性就好,有纪律性说明可控。 可控就说明这个首领大概率是讲道理的。 讲道理好啊,江芸芸最喜欢和人讲道理了。 “是有人举报我舞弊吗?”江芸芸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试探着。 牟斌淡淡说道:“你该清楚的。” “我当然清楚,我又没做坏事。”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外面的人都说你舞弊了。”那个千户明显是个活跃的人,凑过来说道。 “他们是嫉妒吧。”江芸芸大言不惭,“而且我怎么舞弊?我又没去考试。” 千户质疑着:“你不是认识李少卿吗?” “那是我师兄。”江芸芸坦坦荡荡说道,“但我和他见面屈指可数,而且都是在大堂上说话的,都没说起过读书的事情,我们就是聊聊天。” “你都要考试了,你都不知道避嫌。”千户不解问道。 江芸芸更是不解:“可我今年没考啊。” 千户打量着她,摸了摸下巴;“可你不是解元吗?怎么不去考试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想要考的更好一点,所以想要多锻炼锻炼。” 千户摸下巴的动作都勤快了不少,走了好一会儿才惊讶说道:“哎,你不会是打算考状元吧。” 江芸芸没说话,左顾右盼,突然看到一颗熟悉的树,惊喜说道:“这个枣树长得枣很甜。” 原本叭叭说话的千户没说话了,沉默了片刻,突然幽幽问道:“你怎么知道啊?” 江芸芸飞快眨了眨眼:“枝繁叶茂,瞧着就是棵好树。”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吃过呢。”千户疑神疑鬼说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哈:“怎么可能,我又没来过锦衣卫。” “那就好。”千户阴森森说道,“可别让我找到偷枣子的人到底是谁。” 江芸芸哈哈笑着,笑着笑着突然没说话了。 ——心虚,很心虚。 出人意料的时,牟斌没把人抓到牢里关起来,反而带到一间大堂内。 “外面都在说你的模拟考是什么?”牟斌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江芸芸就把自己的考试规则飞快地说了一遍。 等牟斌听到她一日可以做好几套卷子时,也忍不住惊讶地看着她。 “那些卷子呢?”努力抓偷枣贼的千户叫谢来,见状问道。 “都在徐家呢,我没丢。”江芸芸镇定说道,“可以让人去取,这两月的卷子题目都在呢,但要是其他人做的卷子,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保存了。” 牟斌对着一个锦衣卫搭了个眼色。 那锦衣卫飞快出了大堂。 “那你两次去找李少卿都讲了什么?”牟斌又问道啊。 “第一次就是初来乍到去拜访一下,然后因为李师兄的大儿子不认真读书,师兄就让我带回去好好教育了。” 第一百五十章 锦衣卫把江芸芸模拟考的卷子送过来时, 朱佑樘正在逗朱厚照走路。 过年前,小太子已经能扶着东西走得飞快了。 过年后,小太子更是直接松开东西,自己一个人走得飞快。 因为怕小殿下摔了, 整个宫殿都垫着毛毯, 平日里, 边上宫娥黄门也都围了一圈。 “我儿子真是厉害啊。”朱祐樘一脸骄傲之色, “瞧瞧走得多稳当,瞧瞧这个小胳膊小腿多结实, 瞧瞧这虎头虎脑的劲, 真是可爱。” 张皇后在一侧听得直笑:“在陛下眼里怎么处处都是优点。” “自然都是好的,这可是梓童生的,我看着是没有一处不好的。”朱祐樘得意炫耀着, 伸出手来, “来, 快到爹爹这边来。” 朱厚照别看小小年纪, 但已经足够叛逆, 看了他爹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朝着外面走去。 “走走,玩玩。”他四个月就开始咿咿呀呀, 很快又学会喊爹娘了,现在已经能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了。 刘瑾看了一眼陛下,又看着马上就要摸到门口的小太子, 犹豫了一会儿,选择没说话。 谷大用更是低眉顺眼地站着, 一声不吭。 倒是有其他想要献殷勤的小黄门, 连忙上前:“殿下, 陛下唤您呢。” 朱厚照不高兴地推开他的手:“走开,去玩,玩。” “陛下寻你呢。”那小黄门也是大胆的,想要把太子殿下带回来。 朱厚照不高兴地哼哼唧唧着,胖乎乎的小手挣扎着。 朱祐樘见状,淡淡说道:“把人带下去,以后殿下身边的人要仔细挑选。” 那小黄门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就直接被李广堵住嘴巴拖走了。 屋内的小黄门,小宫娥见状,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朱厚照目不转睛见人被拉走了,好奇地歪了歪脑袋,伸出手指,呀呀了两声。 刘瑾及时递上一个小玩具,小心翼翼说道:“殿下不如去找爷,让他带您出去玩。” 朱厚照看着粉粉嫩嫩的小猪布偶,果不其然被拉回心思,小手牢牢抓着玩具,哼次哼次朝着朱佑樘走去,然后把玩具塞到他手中,水汪汪的眼珠子,眼巴巴得看着他:“玩,出门玩。” 朱佑樘看得心都软了,伸手把自家儿子抱起来,用力贴了贴小孩柔嫩的脸:“走走,爹带去你御花园玩玩。” 朱厚照高兴得直蹦跶,小手一指,大声指挥着:“走,走!” 只是父子两人还未玩尽兴,萧敬就悄无声息走了过来。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不经意把小殿下交给刘瑾等人,这才抽身走了过来。 “牟佥事递了东西来。”萧敬小心翼翼说道,“说是江解元这两月自己给那些进士出的考题。” 朱佑樘惊讶:“他不是才十一岁吗?” “十二了。”萧敬轻轻提醒着。 “是了,过年了。”朱佑樘想了想,“牟斌在吗?朕要见他。” “在宫外等着呢。”萧敬小声说道,随后又轻声提醒着,“太子殿下来了。” 说话间,朱厚照手里捏着一朵迎春花,跌跌撞撞走过来,脸上笑容灿烂:“花,花好看,给爹。” 朱佑樘看着那黄色的小花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着,加上小孩期待的目光也是亮晶晶的,顿时软了心肠。 “真好看,爹好喜欢。”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朵花。 朱厚照看着他笑,伸手说道:“抱抱,一起玩。” 朱佑樘为难说道:“可爹要处理政务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也没生气,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爹,然后主动去牵着他爹的手,兴冲冲说道:“一起去,一起玩。” 朱佑樘见小孩兴高采烈的神色,面露为难之色。 刘瑾机灵说道:“殿下在这里摘花,等爷回来行不行,” 朱厚照小屁股一扭,背对着刘瑾,用力拉着他爹的手,说话含含糊糊,但神色格外坚定地催促道:“走,走,一起玩。” 朱祐樘看得心都软了,牵着小孩的手笑说道:“那就先说好,等会不能胡乱跑哦。” 朱厚照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小短腿走得歪歪扭扭的,但不耽误倒腾得飞快。 那边牟斌恭恭敬敬入内,还未说话就听到上面传来用力拍桌子的声音,随后有玩具被扔到自己面前。 是一只粉粉嫩嫩的小猪。 陛下无奈的声音响起:“带殿下去后殿玩。” 随后只听到前面又有一阵飞快的脚步声,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形出现在他眼尾视线中。 “不要,玩。”朱厚照刚会走没多久,跑得不太流畅,奈何小黄门也不太敢追,唯恐把人弄摔了,只是想得再好,小孩跑一会儿就莫名开始摇晃,眼看要摔了,牟斌下意识伸手把人接住。 朱厚照绵软的小手抓着他宽厚的大手,不由低下头看着,好奇眨了眨眼,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奶声奶气说道:“你,一起玩。” 刘瑾在后面看得满头大汗,小声说道:“太子殿下,我们去后面玩行不行。”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炯炯有神地盯着牟斌看,而且眼睛越来越亮,小手连连拍着他的手,甚至还把地上的小猪布偶捡起来塞给他。 牟斌被小殿下看得浑身难受,又察觉殿内气氛不对,只好把人扶好后,顺手推回玩具,抽回手,继续跪着。 朱厚照见状,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仰头哭了起来。 牟斌好大一黑脸男儿,愣是给吓得脸都白了。 “抱下去。”朱祐樘无奈说道,“拿些吃的玩的给他,要小心看管。” 刘瑾这才大胆把小太子抱走了。 “要玩,玩。”小太子一边哭一边喊。 “看来以后是个贪玩的。”朱祐樘无奈说道,“这以后可要找性子静的人带带。” 萧敬笑说着:“殿下如此活泼,可不是说明是早慧,以后定如爷想的一样,是文武双全的大才。” 朱祐樘嗔怒,假意呵斥道:“你就知道哄我。” 萧敬连声说不敢,转移话题,提醒着:“牟佥事还跪着呢。” 朱祐樘目送太子殿下离开后才收回视线,看向跪着的黑脸大汉:“起来吧,说说会试到底是什么情况?” 牟斌起身,整理好词句,这才说道:“江解元自述确实和李少卿在年前见过三次面,一次是初来乍到京城时的拜访,一次是涉及到李家大公子的学业问题,还有一次就是普通上门找李家两位公子玩。” “已经调查过李家的仆从,两次确实都在大厅中,并没有避讳任何人,也没有说过任何和读书有关的事情,只是单纯聊聊天,江解元和李家二公子玩得好,每次都能吃一大碟零食,还有一次在玉河中桥,也只是说起李大公子学业的问题,交谈不超过一炷香,后来江解元就去吃饭了。” 牟斌一本正经说道。 朱祐樘笑说着:“果然还是小孩。” “可不是。”萧敬见陛下心情极好的样子,也跟着说道,“听说江解元是个好脾气的,不论什么年纪的人都玩得好,王翰林家的两位公子也和他关系很好呢。” “哦,是王德辉家的两位公子?”朱祐樘好奇问道。 “正是。”萧敬解释着,“王家大公子今年也参加科举了。” “那怎么没跟着一起那个模拟考?”朱祐樘好奇问道。 萧敬很快就把前几日翰林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守仁没有跟着去读书?”朱祐樘去问牟斌。 “读过几日,但王大公子行程忙碌,所以参加的考试不多,目前只有五份卷子。”牟斌递上早已准备的卷子,“这是自开考以来江解元和考生们一起出的卷子,年前的二十八套卷子是考生们自己相互出的,年后的五套卷子是江解元亲自出的。” “另外一叠是江解元给最后三名的补课卷子,每次十张,有三十二张卷子。” 萧敬把厚厚一叠卷子捧上来,吃惊:“好多啊。” “所有考生的卷子都还留着,属下去拿的时候,他们都愿意拿出来为江解元作证。”牟斌说道。 “倒是人缘不错。”朱祐樘看着那一叠密密麻麻,黑红笔迹交加的卷子,仔细翻看着,“这个叫顾清的人,写的倒是不错,这几套看下来都不错。” “他是这次会试第一呢,在应天府乡试时就排在江解元后面。”萧敬说道。 朱祐樘点头,随后去看下一份的卷子。 “这个毛澄的卷子竟也不错。”朱祐樘惊讶说道。 “今年会试第三。”萧敬对这份名单了然于心,“成化甲子年的乡试考生。” 朱祐樘把所有人的卷子都翻了一遍,又惊又喜:“这些人进步非常明显,尤其是这四人,第一份卷子和最后一份的变化天差地别。” “瞧着字都好看了不少了。”萧敬跟着笑说着。 “这个模拟考当真这么神奇?”朱祐樘不解问道,“不就是考试吗?怎么能让人进步这么大?” 萧敬笑说着:“这可要问问想出这个办法的江解元了。” “这里面的卷子可有和今年会试题目相似的?”朱祐樘一边继续看,一边问道。 牟斌仔细说道:“没有完全一样的,但今年会试第一天考试的四书中有一道大学题,会试题为程子所言:‘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江解元在年后第一天的卷子里出过相似的题目,取的是《大学传一章》中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第一百五十一章 江芸芸坐上宫内的马车, 慢慢悠悠回到江家,下车时手里还拎着一盒包装精美,又长又大的糕点盒子,这是她陪小屁孩朱厚照玩了一下午的回礼。 小屁孩玩得眼睛亮晶晶的, 小脸也红扑扑的, 非常得意地推到她手边:“爱吃, 好吃, 下次来。” 结果江芸芸收下道谢后,他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非常无情地转身走了。 小太子立马在他背后干嚎起来。 要不是有刘瑾死死抱着, 大概是要扑腾着小短腿, 跟着江芸芸跑的。 因为大小孩江芸芸给小小孩朱厚照布置了大型真人华容道。 就是把华容道用实物堆起来,然后把小孩自己放进去,让他一个人在格子里跑来跑去, 把自己放出来。 至于自己则坐在边上笑眯眯看着, 时不时夸上几句, 送上几顶高帽子。 “哇, 殿下真是厉害。” “哎, 殿下努力想想。” “啊, 殿下太聪明了。” 小朱厚照越听越起劲,推着小凳子, 小方块,一个人来来回回走得飞快,玩得也很非常快乐。 ——真是快乐的一天。 朱厚照这么想着。 江芸芸也是如是想着。 什么也不用干, 有吃有喝,还能看着小孩上蹿下跳。 江芸芸下了马车, 对小黄门笑脸盈盈道谢:“今日入宫出宫都有劳公公了。” “哪敢。”小黄门殷勤说道, “能和江解元见面才是奴婢荣幸。” 江芸芸笑眯眯挥手:“小公公真是客气, 我回家了,您慢走。” “好嘞,您慢走。”小黄门目送她去敲门,又见江家人众人欢天喜地的样子,这才上马车准备回宫。 “哎哎哎,小公公慢走。”徐叔连忙出来,笑着给他塞了一个鼓鼓的红包,“今日真是麻烦您了,这些给你买些酒菜吃吃。” 他热切又不失礼貌地说道:“我们芸哥儿年纪小,今日多亏了您照顾呢,千万别客气。” 小黄门捏着那个圆鼓鼓的荷包,脸上笑容加深:“客气,江解元是自己争气啊。” 江芸芸回来没多久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徐家,大家都放下手中的书,匆匆忙忙跑过来。 黎循传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忙急忙慌跑出来,远远就看到他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和徐叔说着话,连忙挤进来,拉着她的手仔细看着。 “你没事吧?”几天不见,黎循传都瘦出小下巴了,“锦衣卫有没有为难你啊。” “你挨打了吗?”顾幺儿也连忙挤进来,绕着她打转,最后疑惑问道,“打你屁股了吗?” 江芸芸把小孩拉到自己面前,指了指徐叔手中的糕点盒子,炫耀道:“宫里的糕点吃过没,拿去吃吧。” 顾幺儿眼睛一亮。 “哪里来的宫里糕点啊。”黎循传这才发现他穿的衣服也是没见过的,徐叔手中的糕点盒子也格外精致。 江芸芸把事情飞快解释了一下,最后强调着:“所以我现在一点事情也没有了,你们快去读书吧。” 祝枝山看着她红润的脸色,松了一口气:“你这不在的七八天,我真的是吃不好睡不好,要不是那日牟佥事来拿卷子,瞧着说起你的态度也还不错,我们都要急死了。” “牟佥事真是好人啊。”江芸芸用力夸道。 给吃给喝给住,摘他桃花也不生气。 “也就你觉得锦衣卫是好人。”王献臣叹气说道,“要我说其归的胆子也是真的大,去了一趟锦衣卫又去了一趟皇宫,但瞧着还生龙活虎的。” 江芸芸挥手,赶人离开:“快去读书,争取殿试考出个好名次来。” “那我们晚上详细说。”顾清温和地看着他,“你不在,我们读书都不踏实。” “嗯。”毛澄附和道,“总想着你。” “真是耽误我们两个大学霸读书了。”江芸芸小手一挥,“晚上我们吃顿好的,吃涮肉吧,本打算你们考好会试的时候吃,现在也不晚,赶紧补上。” “就知道吃吃。”黎循传抱怨着,拉着她就走,“你先过来和我说说你面圣的事情吧。” 顾幺儿一边提着食盒,一边最在后面喊道:“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徐经犹豫了一会儿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准备瓜果吃食过去。”徐叔吩咐道。 其余几人也都各自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徐家在江芸芸回来后,气氛骤然松快起来,就连仆人走路都有了动静,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东阳前脚刚老泪纵横送走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后脚就听到江芸回来的消息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消停了。”李东阳看着手边的补品,“拿去放着吧。” 管家小心翼翼捧着东西走了。 “芸哥儿怎么会作弊呢。”李兆先不悦说道,“就是那些人嚼舌根,当日就应该把他们的舌头都拔掉。” 李东阳看着他手腕处还缠着白布条,眼角还青了一块:“去好好养伤,殿试前不要出门了,就在家里看看书,看看花。” 李兆先听着觉得声音不对,摸了摸鼻子解释着:“他们污蔑你和芸哥儿,我才生气的。” “我知道。”李东阳叹气,“你爹太累了,让你爹休息一下。” 李兆先只好垂头丧气走了。 李东阳看得直叹气。 他的儿子好像不太争气啊,一点形势都看不懂。 他爹这场祸事是迟早要来的,管他考不考试,牵连上其归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他名声大,但没靠山呢。 刘吉退后,内阁只剩下三位阁老,人人都在说要补一位上去。 苏州人吴宽和浙江余姚谢迁是现在最热门的人选。 吴宽,南直隶长洲县人,宪宗成化八年的状元,当年直接授翰林修撰,陛下即位后,因为侍奉过还是太子的陛下读书九年,很快就调为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侍读,前年又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 谢迁,浙江余姚人,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授翰林修撰,也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担任了讲官,他生性健谈,为人光明磊落,非常得陛下喜欢,每每讲课结束都会赐吃食。 陛下是个最念旧情的人,这两位算得上是他的老师,一直都格外优待,所以一直是入阁的热门人选。 而他,李东阳,虽然天顺八年就考中二甲第一,也教过陛下读过几年书,但第一不是状元,第二是文采不及吴匏庵,字不及谢木斋,最后于翰林中威望也不及两人,所以就成了这次的靶子。 谁叫他和谢迁关系不错呢,和吴宽也常有来玩,又是其中最好拿捏的。 不过他一直觉得陛下未必想要内阁人太多,四五个也太挤了点,三个就刚刚好。 所以陛下这个补品到底是打算补什么啊。 李东阳叹气,随后又安慰自己。 他还是安安心心在翰林院待着吧。 等其归也考上了,肯定要进翰林,我还能看着他一点。 李东阳背着手溜溜达达回了书房,倒也不放在心上,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歪,就是不知道他的小师弟吃苦了没。 他提笔,打算给老师夸夸自己的小师弟,真是不错,也是小小年纪进过锦衣卫的人了。 那边黎淳同时收到刘大夏和李东阳的信,虽还未拆开,但下意识觉得头疼。 “怎么了?”金旻打趣着,“别人愿意和你这个老头子写写信,你还不高兴了。” “我觉得十有八九和其归有关。”黎淳故作号脉的姿势,在两份信上点了点,最后选了刘大夏的信,“这个薄一点,估计事情小一点。” 金旻听得直笑,吓唬道:“字少又不说明事小,搞不好是就两个字,却写着救命两字呢。” 黎淳拆开信封的手一顿,飞快换了个位置:“你说得对,还是先看宾之的吧。” 金旻又跟着吓唬道:“字多,可不是事情多嘛。” “但宾之唠叨。”黎淳自我安慰着。 黎淳看着那封信,半晌没动静。 金旻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下,犹豫问道:“真出事了?” 黎淳深深叹了一口气:“出事了,但又好了。” 金旻一听,连忙伸手拿信来看,一目十行看下来,忍不住说道:“这,这也是无妄之灾,可怜我们芸哥儿在锦衣卫有没有吃苦啊,都说锦衣卫诡谲阴森之地,之前落水身子就没调理好,现在可别雪上加霜。” 黎淳叹气:“这人就是太爱好热闹了,好好读个书,拉着这么多人一起读,这一下都考上了,自然会有人眼红。” 金旻不悦说道:“那是他们读书努力,芸哥儿办法好,有些人就是心眼小,见不得人好,怪我们芸哥儿做什么。” “总算是平安出来了。”她仔仔细细看了看最后几段话,“要不还是别在京城读书了,怎么这么多风波,到时楠枝他们都去衙门了,他一个人要是磕着碰着,我们也不知道。” “哪有这么娇气。”黎淳不悦说道,“京城有宾之照看着,若是这样还过得不舒服,之后去那些私人学院,那又能如何,那里甚至还有纨绔子弟花钱进去读书的,读书气氛全靠自己,而且小孩子不摔摔打打,怎么成器。” 金旻叹气:“真是不心疼孩子,孩子这么小一个人在外面。” 黎淳没说话,突然说道:“他那个生母带着妹妹在外面生活得如何?” “林家还挺照顾的,过年前去见了一面,瞧着气色很不错,那小姑娘可比第一次见胖了不少,还活泼起来了,瞧着和芸哥儿是越来越像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刘大夏给她倒了一盏茶。 江芸芸受宠若惊地接了过去, 越发坐立不安。 顾幺儿等了一会儿,见没有自己的茶,眼巴巴把自己的茶盏递过去,眼馋地盯着茶壶, 小声说道:“早上没喝水就爬起来了, 有点渴。” 刘大夏垂眸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圆溜溜的眼珠子和他不经意撞在一起, 立马吓了一个踉跄, 悄悄挪到江芸芸边上,小手想要扒拉回自己的茶盏。 别看顾幺儿天不怕地不怕, 偏最怕老师和刘大夏这种严肃正气的中年读书人。 江芸芸见状, 就打算自己给他倒盏茶,谁知刘大夏竟按下他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 还说了句:“有点烫。” 顾幺儿受宠若惊, 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刘大夏, 然后露出一个热情谄媚的笑来, 随后飞快把茶盏扒拉过来, 乖乖坐在江芸芸身边。 刘大夏移开视线, 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 “宾之性格温和,这次事情纯属无妄之灾。”刘大夏低声解释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刘大夏看了小孩故作大人样的面容, 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 江芸芸眨了眨眼。 “今上仁慈,但朝野纷争自来不断。”刘大夏点到为止说道,随后话题一变, “你三年后科举,如今只管安心读书, 你此番能静下来心来, 想要走得更高, 那很好,状元就是一个极好的开始,这意味着你比所有人多快一步。” 江芸芸听得脸颊微红。 她明明只是隐晦的期望,可所有人都好似心照不宣。 刘大夏温和地看着她:“吏部之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不能再插手此事,我已经去信给宾之,希望他能尽快带你去国子监报道,你以后就安心读书。”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脸,小声说道:“是他们来找我……” 刘大夏点头:“我知道,你是个热心的人,吏部改革与民有利,你自然不会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刘大夏声音软了下来:“你自有前程,以后有你喊苦喊累的时候,可现在那是王太宰自己的事情,他一介尚书倘若还解决不了,那就更不应该让你这个小孩去。” 江芸芸沉默着,过一会儿又问道:“我只是没想到只是一个吏部改良而已,甚至算不上改革,怎么就闹得这么大。” 刘大夏揉了揉山根,疲惫说道:“新旧交替,你不论做什么,哪怕是不做,都在损害他人的利益。” 江芸芸沉默:“船坏了也不补吗?”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无奈说道:“怪不得老师给你送了棍子。”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屋内逐渐安静下来,顾幺儿一个人磕着南瓜子,吃的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小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们。 “去年冬季又短又冷,黄河口结冰,更没想到今年一入春就回暖迅速,导致堤防决口,两岸河流悉数被淹,张秋镇更是千里饿殍。”刘大夏话锋一转,说起此事。 江芸芸大惊:“黄河决堤了!” 顾幺儿也紧张地看了过来。 “是。”刘大夏点头,“前几日皇帝下诏博选才臣前往治理,我自荐去了。”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你不是在找……” “找到了。”刘大夏意味深长得看着她,“高皇帝确实在洪武十年时曾定下一个规矩:“凡在外司、府衙门,每年将完销过两京六科行移勘合,填写底簿,送各科收贮,以备查考,钦此。”,这句话明晃晃写在大明会典里。” 江芸芸大为吃惊。 刘大夏继续说道:“而且在高皇帝的设想中,这些督查的权力分配确实有一部分在六科,所以王太宰把六科拉入到吏部考核监督中完全是奉行祖宗之法。”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朱元璋还真有这样的设想,更没想到,刘大夏竟然能从浩瀚典籍中翻阅出来。 她神色呐呐,眼神躲闪,最后实在扛不住压力,胡乱夸道:“高,高皇帝,还挺有远见的啊。” 刘大夏看着她无奈轻笑一声。” 江芸芸更加坐立不安,只好拿起茶盏来喝一口了:“其实也不是我想到的,是我之前听人说起来过的,我就是……就是借鉴而已,真的,我怎么想的出来这么厉害的办法啊。” “但你能分辨出好坏,也很厉害。”刘大夏认真夸道。 之前的话顾幺儿什么都听不懂,但一听刘大夏夸江芸,立马附和道:“江芸就是超级厉害的。” 江芸芸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顾幺儿的腿。 顾幺儿吃痛,无辜地眨了眨眼,委屈巴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喝茶嗑瓜子。 “殿试结束我就要离开京城了,我要去更远的地方,吏部虽是一个好地方,但我若是想要达到更远的地方,那一定要去更苦的地方。”刘大夏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治水很好,就像你给我的农事册一样,我只有亲自丈量过土地才能明白秋收春耕的难处,我也相信,我只有亲自去了黄河边,才能看清更远地方的百姓生活。”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 “我幼年跟着老师读书,学过无数道理,可这些道理只是听着看着,是学不会的,只有亲自去了,才能明白,老师当年如此教我,一定也是如此教你。”刘大夏温和说道,“可要做必先学。” “其归,国子监汇聚名师,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会得到很好的成长。” “我很期待以后能和一起为官。”刘大夏看着面前面容还带着稚气的小少年,举杯,轻声说道,“为了当年在扬州时你一腔热血中的,黎民众生。” 江芸芸错愕惶恐,不安担忧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也跟着拿起茶盏来,脸上只剩下认真,镇定说道:“多谢师兄教诲。” —— —— 殿试考完,出成绩的时间要在三日后,但整个徐家算是彻底热闹起来了。 社交达人祝枝山和王献臣早出晚归,夜不归宿。 沈焘据说每日都去各大医馆踢馆,还闻名拜访了谈允贤。 顾清和毛澄有几场同乡聚会,也是时有外出。 只有黎循传不爱出门,窝在家里睡了两日才懒懒散散起来,考虑起拜访两位师叔的事情。 “你肯定考得上,等考上了再去找李师兄。”江芸芸正在拉弓,随意说道,“刘师兄昨日走了。” 黎循传一个激灵坐直了:“刘师叔不是在吏部吗?怎么走了?难道弹劾太厉害了,把他挤走了?” 江芸芸冷哼一声:“你怎么诅咒人家啊。” “那好好离开京城做什么啊。”黎循传不解。 “黄河口决堤了,刘师兄自请去治水了。”江芸芸无奈说道,“我昨日想去送他,他都不愿意,叫我们以后在京城听话一点。” 黎循传大惊失色:“黄河决堤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开年就有灾啊。”黎循传语重心长,“这几年不是南边干旱,就是中部洪涝,要不就是北面打仗,没有一年是安心日子。” 小冰河时代,自然是没有一年安心日子。 江芸芸无奈想着,偏又无能为力。 她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一会儿是吏部到底能不能整顿,这关系着是否可以上下一心。 一会儿又是刘大夏那日的循循教导,满心期待。 一会儿看到墙上的棍子,想起扬州读书时的日子。 甚至她还梦到了很久很久的现代生活,那是她已经逐渐遗忘的日子。 “哎,你有心事?”黎循传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笑说道:“等你们成绩出来了,我就去国子监了,你说你能不能也在京城啊。” 黎循传认真说道:“肯定行,我写的可好了,一定考得很前面,然后留在翰林院,这样就可以继续照看你了。” 江芸芸好奇问道:“若是真的考得前面,你是想要去翰林院还是六部历练,还是去府县啊。” 黎循传想了想:“那肯定是在翰林院最舒服吧,看看文书,学习以前的案卷,虽说翰林院清贫了点,但非常靠近陛下啊,听说翰林就是排队等时间,时间一到立马就能升,自来就是读书人的第一选择,但若是去六部历练其实也不错,各部历练转一圈,至少也能明白是如何运转的,但若是去下面,那真是天高皇帝远,若是去了穷乡僻壤的地方,里面百姓不开化,三四年做不出政绩,那可就完蛋了,要更倒霉,碰上的长官一级压一级,那这辈子也回不来京城了,只能各地飘零了,更完蛋了。” 江芸芸仔细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那你呢?”黎循传反问。 “不知道。”江芸芸想了想,为难说道,“其实我之前觉得去下面当地方官也是不错的,但你考虑得也很有道理,可我觉得待在翰林院里也没意思,若是以后眼高手低怎么办?去六部历练的话,瞧着是我喜欢的。” 两个小少年对视一眼,又齐齐叹气。 未来的路,明明已经突然间清晰起来,又猛地艰难起来,读书时的畅想在此刻全都远去。 他们在考后的每一日都在茫然又兴奋中度过。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哪里我都觉得要完蛋。”顾幺儿拖着下巴,晃着脑袋,笑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拍着大腿:“对啊,干什么都好辛苦啊。” “可不是。”顾幺儿笑眯眯说道,“还好我以后袭爵。”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明一共有两处国子监, 一处位于应天府鸡笼山下,最多时有学生九千余人,后因为太祖迁都北京后改称南京国子监,如今以“南监”称呼。 老师的儿子, 楠枝的爹, 黎民安, 就在老师致仕后得到一个名额, 荫庇进了南监读书,希望能得到历事的机会, 听说一开始想要去北京, 但来回拉扯之后最后去了南京。 除此之外,南监还有不少外国人,比如邻邦高丽、日本、琉球、暹罗等国会以‘向慕文教’为由, 请求能派学生到国子监学习, 这种人数每年都有稳定的人数。 在都城变化后, 北京也成立了国子监, 与南京相对, 被称为‘北监’, 如今坐落在崇教坊,隔壁就是文庙, 从安定门可以直接进去,也可以从东直门进去,但距离江芸芸现在寄住的徐家就非常远了。 徐家当年买这个房子是为了考试方便, 所以买在贡院所在的明时坊,靠近东便门, 而国子监在最北面的安定门, 就是顺着大路坐马车也要半个多时辰, 若是骑马会快一些。 江芸芸有些苦恼。 没有马车也没有马,不会驾车不会骑马。 只有两条不争气的小短腿。 “若是不方便,我在崇教坊附近给你租个房子。”马车内,李东阳如是说道。 “等我回家仔细想想。”江芸芸小脸板着,一脸严肃。 “而且徐家大概是要换地方住的,衡父去了户部,四月初一就去报道,一般来说住在大小时雍坊,上下值是最方便,南薰坊也不错,但院子并不便宜,但想来徐家并不缺钱。”李东阳解释着。 江芸芸现在也算对整个京城的坊间布局很清楚了,所以一下子就明白李东阳说的话。 她已经不合适蹭住徐家了。 “京城物价好贵啊。”她嘟囔着,“我没有钱。” 她花钱颇为大手大脚,之前带来的银子已经花得不少。 李东阳笑了笑:“天子脚下,自然没有便宜的,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若是一个人住不放心,我让徵伯来陪你一起住。” 江芸芸连连摆手:“还是不耽误他读书嘛,我到时问问楠枝和幺儿。” “现在谁不知道跟你这江小解元读书的个个都能成为进士,我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点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送过来。”李东阳打趣道。 江芸芸听得脸色微红,小手都摆出花来了。 徐家一个小院住了七个进士,这在京城可是难得的新闻,一时间明时坊的房价暴涨,尤其是豆腐巷和包铁胡同的房子,身价骤然翻倍。 “你那个模拟考为什么这么厉害?”李东阳好奇问道,“还是跟外面说的一样,是因为你厉害。” 江芸芸惊恐摆手:“不不,是模拟考这个办法厉害,用考试来应对考试,就像玩泥人一样,我现在是照着会试来捏,自然事半功倍。” 李东阳不解:“什么意思?” “就是我这个模拟考其实是把考试的形式搬出来,你看我的卷子类型和会试题型是一样,会试的第一场是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是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则是经史策五道,我按照这个模式出题,让他们强化读书的记忆,加上不停的出题目,久而久之,考生的脑子就会被考试同化,等到了考场,第一能应对各种问题,第二也不会紧张,第三就是大量的刷题后,考官其实出题的范围是有限的,四书五经,经义解释,其实内容已经大同小异。” 李东阳面露惊讶之色。 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样不好。” “你想的办法,你却觉得不好?”李东阳更是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李东阳一眼,欲言又止。 李东阳虽然和这个小师弟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两人早早就在文字上有过交流,所以李东阳很早就知道小师弟脑子里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甚至有些能称得上惊世骇俗。 “你是又有什么见解吗?”李东阳直接问道。 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比划着:“有一点。” “那说来听听。”李东阳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江芸芸想了想,眼巴巴问道:“那你会跟老师告状吗?”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我好大一个人了,怎么还会告状啊。” 江芸芸狐疑看着他。 李东阳非常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信以为真,随后小声说道:“因为模式会越来越僵硬,你看一旦我的办法推广出去,是不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效仿。” 李东阳点头:“听说现在外面就有不少学堂引进你这个模式了,甚至还有书商找到商机,出了很多带题目的选本,听说带有历年考试的题目一本十两还供不应求。” “家学渊源的本质是知识的一脉相承,师兄学的是诗经,徵伯学的也是,听说伯安家也是世世代代学诗经,家中子弟只要科举都是如此。”江芸芸话锋一转,又说道。 李东阳眉心微动:“我读书多年自有自己的经验,徵伯跟着我学就能避开我当年的错误,也会学的比我更好。” 江芸芸点头:“是这个道理,传承不外乎如何,又比如谈家世代学医,如今医术最为拔尖的是小辈淡老夫人的孙女,谈小大夫,但读书和行医又有些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读书是目的吗?”江芸芸问。 “目的?”李东阳不解。 “行医的目的是救死扶伤,医术需要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精进传承,从最开始的神农尝百草,医术初始,到现在内外伤病都有书籍病症参考,谈家于内科颇为精通,其中谈小大夫又精通妇科,但他们的目的是救人,那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 “自然也是救人,他们只是在身体上,我们可是为更多百姓。”李东阳强调着。 “那所有读书人都会治世吗?所有读书人都能成为好官吗?”江芸芸那双漆黑的瞳仁,安静注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 “所以现在读书的目的是科举。”江芸芸轻声说道,“是为了当官。”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这也无可厚非。” “自然。”江芸芸笑了笑,“谁不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这本就没有错。” 李东阳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又问道:“这和你的科举模拟考有什么关系。” “我的模拟考和读书治家的传承并未区别,甚至更好操作,更能成功,它不需要考生有良好的背景,富庶的生活,它只要考生能吃苦,只要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复习,去看各大房选的题目,甚至和同学相互交换,他们的成功也是可以预见的。”江芸芸说道,“所以我说不好。” “读书治家也不好?”李东阳眉心直皱。 “好啊,读书修身自然可以,若是读书的目的是照拂百姓,大庇天下寒士,那自然是好的。”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一脸严肃,他虽长年文弱多病,但皱起眉来也显出几分威严来。 “原本只有书香世家才能得到的大量知识,大量的题目,如今可能会因为有模板框架的模考而成了普适的东西,只要我们学生,乃至老师开始组织考试,就像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研究各大考官性格和历年题目,那我们能竞争的筹码就大了。”她解释着。 李东阳神色越发严肃。 “但每年考试的名额都是固定的,考官也定然不能出这些大众可见的题目,所以题目自然也会越来越难,考生随之而来就会去卷更难的卷子,可东西就这么多,迟早会学完的。”江芸芸继续说道,“这就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到最后科举出来的人未必符合铨选人才的标准。” 李东阳怔怔地看着她,惊讶说道:“你竟能想得这么远。” 江芸芸苦恼皱眉:“不是我想得这么远,哪怕没有我这个模拟考,但四书五经的内容就这么少,迟早是会被出完的,所以随着时间的推动,这个制度的弊端是肯定会出现的。” 后代对科举的评价不也大都是刻板僵化,可一个制度的出现若是一开始就是被人唾弃的,那就不可能出现,甚至能连绵数千年。 制度需要变,却一直没有变,或者说无法变,这才导致不可抑制的堕入深渊。 “我是觉得我做坏事了。”江芸芸嘟囔着。 在那些人围在徐家门口重金求取的考试题目的时候,甚至她发现不少学校也开始组织层出不穷的考试,甚至花样比她还多,她猛地察觉事情开始有点不对了,她好像在一个开始走下坡的破车上不小心踩下油门,加速了它的完蛋。 李东阳沉吟许久,才无奈叹气:“你的想法真是大胆又要命,怪不得老师叫我要看好你。”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可怜巴巴地坐着。 “那你可要低调了,你如今实在是太出名了。”李东阳又说道,“今后进了国子监可不能再出幺蛾子了,只管好好读书才是,不然我就写信给老师,让老师亲自来管你。” 江芸芸大惊失色,神色忿忿不平。 “我和老师是交流心得,可不是告状。”李东阳理直气壮说道。 ——好大一个人,怎么就知道钻空子。 江芸芸又气又急,蔫哒哒坐着,大声嘟囔着:“我可没干坏事,我清清白白。” 李东阳冷笑一声。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无言坐在马车上各自沉默,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很快原本热闹喧嚣的街边的动静也逐渐安静下来。 江芸芸好奇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江芸芸跳下马车, 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李东阳面无表情收起棍子,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车夫笑说道:“江公子的性格可真是活泼啊。” “我现在看徵伯都觉得听话起来了。”李东阳见她的身影消失了,这才放下车帘,“回去吧。” 那边江芸芸飞快跑回家, 一刻也不敢耽误, 就怕李师兄拎着棍子追上来揍她。 徐家安静了不少, 仆人们也大都懒散起来, 徐叔不在,公子们也都有各自的事情。 顾清等人宴会不少, 基本上每人每日都要出门一趟。 顾清更忙一些, 他打算把妻儿接到身边来,一起在京城生活。 毛澄每次出门都心不甘情不愿,要宅男出门确实是为难人。 王献臣更不用说了, 他准备在京城租赁个小院子, 这几日一直在外看房子, 据说已经找到一处满意的房子了。 沈焘也打算租房子, 他们这种级别是不能住在户部的, 而且他又没钱, 打算和人合租,或者自己去偏远点的地方去住民宅。 徐经趁着还未去户部上值, 坐快船回江阴一趟,据说是要开祠堂,告祭列祖列宗, 之后也打算换个房子,要更靠近衙门一点, 听说和王献臣选在一个坊内。 黎楠枝也是打算换个房子的, 但是他想和江芸一起住, 所以一直等她回来。 “哎,怎么跑的满头大汗。”黎循传听到动静出了门,惊讶问道。 江芸芸伸手激动比划着:“老师给了师兄好粗的棍子,刚才师兄都掏出来了,好险,差点挨打。” 黎循传毫无异色,甚至觉得挨打肯定是有理由的,笃定说道:“那李师叔肯定是没有错的。” 江芸芸小脸一垮。 “去国子监如何啊,那祭酒见了你可是惊为天人?”黎循传打趣着。 江芸芸背着小手,唉声叹气地国子监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抱怨道:“最后林祭酒还给我布置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题目,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黎循传惊讶说道:“不过是一场私底下的学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波。” 江芸芸直言不讳:“因为制度出现了问题啊。” 黎循传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然后严肃问道:“你刚才不会就是跟李师叔说这个吧。”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扒拉下他的手,更严肃地说道:“比这个还过分!” 黎循传伸手点了点她脑门:“行啊,江其归,你这顿打没挨是可惜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你懂什么,我是居安思危,觉得这事真的有问题。” “那你是觉得有什么问题?”黎循传抱臂问道。 江芸芸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首先,我觉得孔夫子就有错……呜呜呜。” 黎循传面无表情捂住她的嘴,牙都咬碎了:“不想听了,快给我咽回去。” 江芸芸巴拉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看着他。 “哎,你卷子上可别这么胡乱写,我听说那个林祭酒性格刚方,要是他觉得你不行,直接不让你去国子监读书,我看你在怎么和祖父交代。”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循传拉着她的袖子,准备带她回小院:“你把策论写好,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搬哪里去了,也不好在这里继续打扰徐家了,不过徐叔说这间院子不卖,要一直留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迷迷瞪瞪说道:“我听师兄说中城都很贵,大小时雍和南薰坊的屋子虽然离你上值的地方近,但我们没钱。” “我们不住那里。”黎循传说,“你不是要去国子监读书吗?我现在打算住在仁寿坊,或者保大坊,但是保大坊的价格也不便宜,买卖一间一进院的院子就要一千两,还不包括税,就算是租赁,一月也至少二两,仁寿坊好一些,一进院八百两,租赁最便宜的要一两三百文,但是他们的一进院都很小,在院子走两步就展不开身了,其实去东城也不错,思城坊和南居贤坊也挺好的,距离你读书近,你以后可以晚点起床,国子监读书很早的。” “士廉打算等一家老小来了就住西城,正西坊或者正东坊也不错,不少官员都住在那里,他还邀请我们一起,但我说你要去国子监读书,西城太远了,不方便,不过宪清答应了,他们两家打算合租一个小院子,两家人也好相互照应,我是考虑在中城或者东城找个一进小院子。” “但不知道枝山打算如何?我看他还整日忙着赴宴,是一点也不关心这事,还跟我说露宿街头也是可以的,良德之前切磋医术,认识了几个也是家中学医的举人,那些人打算直接留在京城备考,打算合住在一起,五个人,刚好一个小院子,一人一间,一边读书一边交流医术,我听着还不错。” 黎循传这几日一直忙着住宿的问题,诚勇和终强被指使地团团转,就连乐山也跟着忙活了很久,也算敲定了几家心仪的地方。 “你嘴甜,会说话,到时候再去砍砍价,房东一定会同意的。”黎循传对江芸报以厚望,最后催促道,“你快去写作业吧,我在边上等你。”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距离你上值不就远了。” “不远,差不多的,而且你说的三个坊,大概除了王敬止和徐衡父这样的富贵人家能买得起,大部人应该连租赁都租不起的,更别说我们这些月俸都少得可怜的人了,你看李师叔当了这么多年官,还只能住在金台坊鼓楼附近呢。”黎循传随意说道,拿起一本书,很快反应过来是错题本,连忙扔了,只好无聊地给人研墨。 “你快写,我借了徐家的马车,等会带你去看看房子,现在房子正畅销着,这一批进了六部的进士都忙着租房子呢,我路上就遇到好几个眼熟的。” 江芸芸只好提笔开始构思策论,只是还没下笔,黎循传幽幽提醒着:“掉脑袋的话,你可别给我写上去。” 江芸芸笑:“我刚才在马车是试探李师兄的,我才不会傻傻写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呢。” “你明白就好。”黎循传勉为其难相信了,随后不解问道,“不过,好端端试探李师叔做什么?” “看看李师兄能忍我到什么地步。”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黎循传想了想,随后凑过去,警觉质问着:“你,不会打算给我捅大篓子吧。” 好端端试探这个,真的很难解释说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试试。 江芸芸看着那个欲言又止的小眼神,笑眯眯说道:“我就是看看李师兄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黎循传不信。 “真的,我说我在这京城能安安分分读书吗?”江芸芸对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一脸为难,“当然我肯定想的,但你要是出点事,我肯定是要想办法的,你说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就认识师兄一个,可不是要好好把把他的脉。” 黎循传半信半疑:“但也不至于说这么杀头的话,还好你说的是孔夫子,不是高皇帝。” 要知道,高皇帝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可不是做乞丐,当盗匪,而是杀人杀得人头滚滚,几件记载史书的案件,人头都是上万起步的,如今只要质疑了高皇帝,那肯定也是杀杀杀的。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我只是找事,又不是找死。” “那你试探得怎么样了?”黎循传又问。 “还行,李师兄比我想的开明一些。”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我还给你们这些在六部考核的人提了意见。” 黎循传不疑有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给全部考生挖坑,挖大坑,飞快给人研墨铺纸,点头说道:“那就好,好相处就行。” 江芸芸笑眯眯地提笔写文章。 “你打算先认错吗?”黎循传见她想也不想,直接流畅写了下去,不解问道。 “我又没错,我才不认。”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但肯定不能对着干,我们迂回前进。” 江芸芸一开始先简单明了地说明了一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含义,最后又大力夸赞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非常有教化之意,可以让大家各司其职,安分守己,非常好!果然是圣人所言,振聋发聩。 之后她话锋一转,又说不在此位则不得谋此位之政,欲使各专一守於其本职也,与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如说既在其位,必谋其政,若是人人都在本职工作上,那所有人都会按部就班的工作,以克人之心克己,以容己之心容人,这世道就会使大同之治。 最后话锋一转,又说智者不争,仁者不责,善者不评,读书人想要好好读书,商人要好好赚钱,老师能因材施教,那就是最好的政,我身为举子,自然是好好读书,认真读书,君子素其位而行,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能完成心中所想。 黎循传见她花了半个时辰就写好一片策论,一边惊叹,一边仔细读着,只是读着读着,脸色有点不对劲,小心翼翼说道:“我怎么觉得有点阴阳怪气。” 江芸芸笑眯眯地准备誊抄一遍:“没有啊,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林祭酒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一定是不评,不争的。” 黎循传抿了抿唇,最后忍不住笑道:“好小的心眼啊。” 江芸芸铺平白纸,抱怨着:“你没看到,他当时可凶了!” “原来这么凶!”黎循传不悦说道,“林祭酒怎么这样!” 林瀚看着面前的卷子,眉心微动,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乖乖站着的小解元。 要说小解元长得是真好,皮肤白,眼睛大,眉毛还整齐,笑起来露出的牙齿雪白,现在安安静静站在她面前,瞧着乖得不得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国子监有三级学堂制度, 分别是初级、中级和高级,寻常人大都是从初级开始,一级级考试,考到积分就能升一级, 升到最高级别的率性堂则需要十六分。 分数则是从国子监每年的十二次考试中获得, 平均每个季度考试三次, 也就是说他们每一个月都要考试一次。以一个季度为期, 第一个月考本经义一道,第二个月论一道, 诏、诰、表、内科一道, 第三个月考经史策一道,判语二条,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积累到分数。 其中文理俱优者的人给一分, 理优文劣者给半分, 纰缪者无分。三年内积累到八分者为及格, 且在此期间没有重大违规违纪行为, 那学生就可以进入下一年级, 若是在率性堂也攒够了八分,就可以得到祭酒的推荐去各部进行实习, 也就是历事。 历事无品,也就是各部门的办事人员,但这个是大部分多年还未考中科举的人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个去处。 “早早就听说这个, 据说历事可以去六部也可以去外地,若是做得好就能得到出身, 然后等待吏部附选, 这样就和普通进士相差无二了。” “想多了, 进士现在都多得多,而且历事的考核更要严格,部门评语至关重要,勤谨者才能送吏部附选,依旧还要历事,只有遇有缺官,才会挨次取用,至于那些平常者则要再历,才力不及者就要送回来读书,奸懒者发充吏。” “要我说这些都不重要,有的是办法打通关系,要我说能去正历才是最重要的。” 江芸芸背着小书箱,在外面晃了好几圈,垫着脚也看不到里面在说什么,只好一边道歉一边挤进人群中悄悄听着,小脑袋听得左右来回晃着,眼睛也忙得不行。 “正历是什么啊?”好奇宝宝终于听到一点只言片语,忙不迭开口问道。 “正历都不知道,啧,我跟你说一般监生历事都分为正历、杂历、长差、短差四大类,凡监生在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等衙门历练政事谓之正历,在诸司写本办事等项谓之杂历,从事清黄、写诰、续黄、清军等工作叫长差,担任刷卷、修斋、报讣、参表、查马册等工作就是最差的短差了。”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简单来说,正历就是有点小权利的,在衙门里正儿八经能接触到核心事务的,杂历就是最普通的文书工作,长差和短差就是比较辛苦的差遣跑腿的辛苦活,吃力不讨好型。 “那怎么才能去正历呢?”江芸芸又问。 “只有监生中学业优秀者拨正历,次之拨杂历,再次拨长差、短差。”那老生老神在在说道,“不仅要读书好,还要祭酒和司业同意,最后在绳愆厅监丞那里也没犯过错呢,难得很。” 江芸芸连连点头。 “那要是去了六部历事,还被留下来了,那我以后还能考试吗?”好奇芸芸又问出下一个问题。 好狂的口气。 站在正中指点江山的老生终于发现这个到处提问的人有点不对劲了。 他不由垂眸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见他穿着简单,还背着书箱,年纪瞧着比他们都小一轮,不耐说道:“这可不需要你操心,你现在应该去对面那三个教室报道,可别第一天就迟到了。” 对面三个教室正是正义、崇志和广业三堂。 江芸芸被莫名嫌弃了,无辜地摸了摸脑袋,小声解释着:“我没来错,我就是在率性堂读书的,我是新来的。” 原本还挤在一起的人都惊讶低头,打量着江芸芸。 “哎,你也是今年没考中的举人。” “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啊。” “你几岁啊,瞧着年纪不大。” 新来的考生好奇地围着她打转。 这一批翰林院一共推荐了三十人,几日前去翰林院拿文书时都见过面,里面可没有这个小少年。 江芸芸被这些人围观打量着,也不怵,站直身子,彬彬有礼对着诸位行礼,笑眯眯说道:“我来自应天府,我叫江芸,以后就是同学了,多多指教。” “哦,你叫江芸啊,哎,你是江芸啊!啊!你就是江芸!” 人群顿时哗然,原本在角落里读书的老生也跟着看过来,众人打量的目光瞬间敬畏起来。 那个原本坐在椅子上指点江山的老生也连忙跳下来,一步走到江芸芸面前,惊讶打量着她:“你就是江芸,不对啊,你怎么和大家说的不一样。” 江芸芸呆呆地眨了眨眼,懵懵懂懂问道:“大家说我是什么样子啊?” 那老生手舞足蹈比划着:“听说你整天皱眉头,这里都一条横了,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而且整天板着脸,那些人不读书你就打人,超级凶!举着大棍子的那种。” 江芸芸惊呆了。 “我还听说你特别喜欢阴森森说话,三更半夜来敲门,只要一读起书背后就黑烟直冒,最重要的是每天都不睡觉,所以我们都猜你肯定是读书读丑了。”有人信誓旦旦说道,“要是长得好看,我们怎么会没见过,而且应天的考生都说没见过你哦!”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你不丑啊,长得还怪好看的。”那人又凑过来,想要捏捏江芸芸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但被她快速躲过,手指扑了一个空。 “谁说的啊?”江芸芸捏着小手,笑眯眯问道。 那人摸了摸下巴:“好像也是你们应天府的人,叫什么希哲,敬止,有点记不清了,也是在一次宴会上喝醉酒说的,当时说着说着两人还抱头痛哭起来了,可惨了,我们都心疼死了,虽说是吊车尾上去了,但瞧着日子都不是人过的。” 王献臣、祝枝山。 江芸芸在心里狠狠记了两人一笔。 “你今年不是没考试吗?”那个老生问道,“你怎么来这里读书了?”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笑眯眯说道:“我特别仰慕国子监的文化,所以想来交流交流。” 那老生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我只是想来排队历事的。现在以‘入监日月’为排序标准,早些来看到没错。”有新生直言不讳说道。 “我到时想来继续来考试的。”也有人笑说着,“再努力努力考几年,也跟着排排队,不着急。” “你呢?”那个高谈阔论的老生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就是来读书的。” “你不是应天府的解元吗?”老生不信,“这次难道还考不上,怎么还要读书。” 应天府学风浓郁,南监自来就是北监大敌。 “对啊,你怎么不去考试啊。” “你那个模拟考到底怎么回事啊。” “试卷可以给我看看吗?” “你以前的卷子我看过,写的真好,可以指教我一下吗?” 那些人又开始围着江芸芸七嘴八舌说话,江芸芸被人团团围着,说得口干舌燥,眼看小身影都要被彻底淹没了,打算溜的时候,就突然被人扒拉出来。 “行了,人家刚来,让他坐下来歇一会。”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突然出现,把江芸芸一把抓出来,随便又放在一张椅子上,甚至还拍了拍他衣领,“这里没有人了,你坐这吧。” 江芸芸呼吸到新鲜空气,看着他眼睛也都亮晶晶起来,大声夸道:“同学你真好。” 那人好大一个黑脸小俊生,顿时红了红脸,挥了挥手:“胡说什么。” “这是我们率性堂的斋长来晖。”之前一直说话的老生居高临下说道,“我叫王森。” 江芸芸连连点头,眉眼弯弯,乖的不得了。 这小解元瞧着实在人畜无害。众人忍不住想到。 “围在这里做什么。”门口传来博士严肃的声音,“马上就要上课了。” 众人闻言一哄而散。 江芸芸见老师来了,兴冲冲地把自己的文房四宝拿出来,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心情格外激动。 王森也不知座位到底在那里,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撑着下巴打量着:“哎,读书也这么开心吗?” 江芸芸不解:“读书不开心吗?” 王森露出一言难尽之色:“应该很难开心吧。” “还行吧。”江芸芸犹豫说道。 “咳咳。”博士走到两人身边,厉声说道,“把书都拿出来。” 国子监的课本以四书五经为主,兼及刘向《说苑》、律令、九章算法、御制大诰,回回文字等,除此之外据说还会学习武射! 江芸芸早就打听好了,非常乖得拿出四书五经,甚至还整整齐齐叠起来放在书桌一侧。 不过等她拿出来就发现不对劲了,大部分老生的桌面上都是格外干净的,虽有些人有几本书放着,譬如斋长来晖,那瞧着封面不太像课本,新生中一半的人拿了书,一半的人也没有书。 ——上课不要书吗?初来乍到的江芸芸不解地想着。 博士也有些吃惊竟然还真的有人拿了书本,竟然还是全套的,自己之前读过的四书五经,随手拿起书籍翻看着,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心中一软,和气问道:“你是新来的?” 江芸芸乖乖点头。 “可有哪些薄弱一些?”博士又问。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仔细想想才说道:“都还行,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博士以为是哪一门都不好不好意思说出口,又见小少年这么乖巧的样子,便安慰道:“不碍事,好好学就是了。”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大眼睛扑闪着。 博士见状,顿时露出欣慰之色。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黎循传的麻烦说大也不大, 说小也不小。 他如今去了吏部,王恕大抵看他是黎淳的小孙子,也算是故人面子,所以颇为照拂, 直接把人送到文选司干活了。 吏部下设文选司、考功司、稽勋司、验封司, 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 除武将、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由廷推和奉特旨任命, 其余内外百官皆由吏部会同内阁或各部尚书等人推选,又或自行推选。 这是最吃香的一个部门, 要知道文选司和考功司可是吏部中权力最大的两个衙门之一, 据说有些官员宁愿在这两部中当郎中或员外郎,也不愿外放去做知府。 其中文选司负责文官的选拔、分配、任免,也就是管人事升迁的; 考功司考察官员的功过是非, 进而决定奖惩, 管年度考核的; 稽勋司, 则是管理官员的资历、守制、终养等情况, 也就是记录官员的履历和家庭背景等; 验封司, 则是负责官员的封典、奖励、抚恤和土官的世袭等, 也就是身前表彰和死后殊荣的。 黎循传能在第一个轮岗职位时去文选司,按理也该高兴才是, 只要不出错,之后起点可就比同进士高了许多,但他却觉得棘手。 理由很简单, 黎循传数学差。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基于之前礼部考核制度改革,所有官吏的评选表格都要重做, 自然不能把那些官员叫回来, 所以只能让新来的文选司进士做了。 这一批进士中, 吏部要走了五十人,其中三十五人被安排到这里,顾清也倒霉催地赶上这趟工作了。 黎循传恼羞成怒:“看我做什么,士廉也不会!” 他大声强调着:“很多人都不会!很多!” 江芸芸一本正经,连连点头。 其实也怪不得黎循传他们,此时的部门工作中没有表格这种说法,说的是簿,虽然其中也是打了表格的图,但还是要把所有事情一件件写起来,难免有些乱。 “要我说,不如先把内容量化。”江芸芸抓起笔,在纸上打了一个表格,“比如吏部考核官员有四个标准,那大标准写上面的横行,细分的标准写最左边的竖行,你只要看他们提交上来的册子上,可有说到你们大小标准里的内容,若是有详细说明那就给一分,若是有一笔带过,那就半分,要是提也没提那就是不得分,若是有格外突出的,再最下面可以另起一行文字说明,也就是这一行要空出格来,这个要让管这事的主管打分,也就是你上司,最后这个表格可以作为档案的第一张,后面附上官员的台账,到时候检查起来也是很快的。”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手下的笔飞快示范着:“最后你就可以根据这人的记事本,统计出这个人到底得了几分。” “我们国子监都是这样的!”她最后强调着,表示非自己原创。 黎循传抓着那个表格,似懂非懂:“可一般来说,官员交上来的东西不会这么详细的,也不是都统一的。” “我听说宋代的履历表叫脚色,里面所填的内容都是规定好的,我们也可以如此,在大项目上一视同仁,小项目上各有千秋,你这边工作做久了,熟能生巧后就可以根据这个表格打出明年的一个详细考核表,对了,为了防止他们胡编乱造,每完成一件事情后,还要附上证据的,方便后续审核。”江芸芸说道。 黎循传神色凝重。 “那我明天看看。” 江芸芸点头,用力夸道:“你一定可以的,人事考核在于标准要统一,一旦统一你们到时候的年底考核就非常方便了。” 黎循传非常有规矩,不能跟江芸芸透露太多吏部的事情,只是把纸张小心翼翼折起来放进袖子里,然后又问道:“你今日读书如何?” 江芸芸叹气:“我觉得国子监一般。” 黎循传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如此口出狂言。” “我是觉得读书氛围不好。”江芸芸把今日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然后叹气说道,“多学门外语多门技术啊,怎么一个个都跑了呢,而且我瞧着他们都是混时间等历事,一个个都无心读书。” 黎循传也跟着皱眉:“听说以前高皇帝在时,监生拨历以“年长”和“学优”为条件,而且以前的上序,是要求预备拨历的监生按照其坐堂时间来登记排队,监生要在每月月末将本人支馔月日都记在纸上,形成序单上交,当时的时间只算上课的时间,可现在监生哪怕是丁忧,省祭也都算在坐堂时间里,听说有些人在家待了七八年,等时间快到了才回来,就这样也能立刻去历事,如此敷衍行事,也怪不得大家进了国子监就开始混。” 江芸芸叹气:“别的倒也无所谓,我就是看上彝伦堂的书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去看。” “算了,你明日要早起,早些休息。”黎循传打了个哈欠,“我今日整理册子整理得冷汗淋漓,现在也困了。” 两人说完就各自回了屋子,院子里顾幺儿正奋力给自己的小马驹刷毛,小个子堪堪和马差不多高,拿着大刷子刷得倒是起劲。 乐山在一侧给人递毛巾,递水,也跟着忙活。 那马倒是听话,一声不吭地站着。 “早点休息。”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笑说着。 顾幺儿摆手,示意她别管。 江芸芸对着乐山搭了个眼色,乐山了然点头。 “这匹马长大了,就可以给江芸骑着去上课了。”顾幺儿碎碎念着,“现在有点小,明日我买点好吃的给它吃。” “可不兴乱喂。”乐山笑说着,“小心吃坏了。” “不会坏的,我养过马的。”顾幺儿小声嘟囔着,信心十足,“明日我还要带他去郊外跑一下的。” —— —— 国子监的读书生涯很快就步入正轨,江芸芸凭借乖巧的外表笑容,强悍的读书作风,外加开朗的性格,飞快加入了斋长的小团体。 不过,认真读书的斋长也没啥朋友,屈指可数的四人组,挤入一个江芸芸也才勉强发展成五人。 “上个月你写的那篇为政以德的文,被祭酒贴在公告墙上了,还有‘鲁卫之政,兄弟也’的文,三篇春秋的文也在上面,还有你的两篇判例也都贴上去了。”王森晃晃悠悠走进来。 国子监有一个公告栏,每月都会张贴上个月优秀的卷子,五经各十张,四书二十张,诏、诰、章、表、策论、判语、内科各五章。 江芸芸正卷着舌头说着回回文,听到他的话也只是眨了眨眼。 “外面围了一大堆人,小心等会都来围观你。”王森吓唬着。 江芸芸突然说了一句怪语,王森听得眉头直皱。 “她说没关系。”来晖笑说着。 “说的奇奇怪怪的。”王森嘲笑着,“笨死了,舌头捋不直吗?” “本来就是不捋直说话的。”江芸芸不高兴反驳着,“我就是捋太直了。” 王森在她边上坐下,拿起她的书本翻看着,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咋舌:“其实博士说的你都会,但你每次听得都挺认真。” “温故知新嘛。”江芸芸又开始卷起舌头说话,说的话有点在调上,又有点不在调上,听的人直发笑。 “你功课都做好了吗?回回文又不考,怎么这么上心。”小团体中有一个叫吴大有的浙江人,格外勤勉,大家下课休息,他还在琢磨自己刚才写好的经文中的词句。 “写好了啊。”江芸芸说,“就差课堂作业了,还差两道了,不过博士们没布置我也不好写。” 国子监有一个三日作业和每月作业。 三日作业就是每三日需要读大诰一百字,本经一百字,四书一百字,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博士们会每日抽人检查。 每月作业就是课堂作业六道、五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章、表、策论、判语、内科二道。 除此之外还有每日仿写一幅名家字画,每副十六行,一行十六字,不拘模仿的人都是谁,哪怕是点书撇捺各有不同都行,但必须要端楷有体,合于书法。 这个是每日写完都交给本班先生处呈改的,但现在大部分学生都很懒,久而久之也是一月交一次。 但江芸芸每日都交,因为他们班改书法的先生格外厉害!据说永、欧、虞、颜、柳都有涉及,且个个不凡。 江芸芸有空就逮着他看自己的写的字,一个月下来,觉得自己的字长进非常大。 “什么!”王森惊讶,“这不是才月初吗?” “初八了。”江芸芸比划了手指,“马上就月中了。” 吴大有果然开始焦虑:“我还只写了四书两道。” “我一道也没写。”王森闭眼。 来晖也开始翻开册子:“我四书是写好了,经义的还没开始写呢。” 江芸芸嘴里还支支吾吾说着话,眼珠子倒是来回看着三人。 众人奋笔疾书间,小团体中的张鸣凤捧着几本书走了出来。 “其归,彝伦堂的典籍说你借走了《春秋左传集解》,你还没看好吗?你都借十天了。”张鸣凤长了一张娃娃脸,飞奔过来扑倒江芸芸身上,“你别看了,你读书都这么好了,快给我看吗?我这个春秋写成这个样子,要是先生再给我打一个差,我就要去绳愆厅走一趟了。” “过几日就给你。”江芸芸把人拨开,“我还没抄完。” “这么厚的书你都抄。”张鸣凤大惊。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事还要从江芸芸昨日饭后散步开始说起。 国子监中午的膳食是要大家一起在食堂吃的, 敲了钟才能开动,可因为口味一般,大部分人都吃得不情不愿,又因为按照高皇帝定下的学规——不准议论饮食好坏, 所以大家普遍都是闭嘴吃饭。 不过这已经是高皇帝那辈的老黄历了, 毕竟高皇帝一开始还说不能让学生住在外面, 但因为国子监的学生越来越多, 宿舍从单人间变双人间,又到现在的四人间, 即便如此也是完全不够用了, 像江芸芸这样在京城有住宿的,就可以选择回家住。 不过吃饭这事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毕竟饭少了, 架口锅就可以烧了, 只是对厨师的技术有了更高的考验, 显然国子监这位厨师没达标。 要知道江芸芸对吃东西一直不讲究, 一般给啥吃啥, 非常好养活, 可昨日国子监的膳食多了一道鸡肉,柴得能咬坏别人的牙, 饶是江芸芸等人都做好准备,还是吃得一脸痛苦,只能囫囵咽下去。 其他人吃完后火速跑了, 生怕被留下来询问今日的饭菜好不好时,忍不住口出恶言, 江芸芸摸着难以消化的肚子, 和来晖等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 如今马上就进入六月了, 正午的太阳有些晒人,她走在墙角阴凉处,打算去彝伦堂的陈典籍面前晃一下,希望他可以让自己去藏书阁第三层的典籍阁。 据说去年丘阁老上言请求收集天下遗书,内阁藏书也应按类整理,妥善收藏,其中内阁所藏书籍有副本者,分贮一册放在两京国子监藏书阁呢,若内阁也没有的,让礼部给各省提学官下榜,要求他们去购访图书,校录后呈送,这种书需要抄写三份,分别藏在京师的内阁、北京国子监和南京国子监。 这事五月的时候就已经整理完毕,国子监内不少监生都被拉去打白工,江芸芸知道的时候啥也没捞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图书被送到最高层储藏。 最重要的是最上面那层的书,不是普通监生能看的,江芸芸为此磨了好久,陈典籍都不同意她上去。 不过据说每年三伏时,会开始暴晒书籍,免得虫蛀之害,江芸芸现在打上这个主意。 她今日打算溜达过去消消食,顺便打听一下何时征集人手晒书。 食堂在东厢房,她先去敬一亭附近的办公院里看看敬爱的陈典籍有没有和他的好朋友在饭后闲聊。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屋内不少人,不少博士都聚在一起嗑瓜子,但很好,陈典籍不在,那十有八九就是回彝伦堂了。 她心中大喜,贴着墙角,一边躲着太阳一边快步走着,等穿过琉球学子读书的地方时,路上还看到几个学子结伴回了宿舍,宿舍也在东厢附近。 得益于这一个月多的交际,江芸芸连琉球的监生都认识几个,一路打着招呼。 只是她经过博士们的办公室时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那声音不大,乍一听是听不清的,但仔细一听又是能听清的。 江芸芸的耳朵忍不住动了动,隐约听到‘考试’‘分数’等字样后,以为是博士在激励不听话的学生,结果脚步一抬,准备走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 ——“新来的那个应天府江解元文采斐然,您若是和他在这个月里打好交代,就请他帮您看看这篇文章就很好,率性堂不少学子经过他的点拨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江芸芸听出这是教授中庸的博士声音,姓张,水平很一般,长相也普通,年纪也大了,现在的博士大都是进士担任,而学正和学录由举人担任,助教更杂,由明经、举人或进士等担任。 以前当老师之后不能考科举,因此很多进士举人不愿意当老师,所以教学水平直线下滑,为此前朝下旨改了这个规矩,老师们也能去考试了,但不耽误老师整体水平参差不齐,师道不立。 这个张博士马上就五十了,是老师中难得没有打算去考科举的人。 “这还不简单,现在来国子监的人哪个不是为了历事。” 江芸芸也认出了那人的声音,诚心堂的斋长孙叔鸣。 据说是富二代校霸,在国子监声名显赫,不过是负面的。 王森就和他不对付,据说两人还打过一架,双双进了绳愆厅挨大骂。 “我爹可是吏部的人,哼,他要是不给我写,我就叫我爹卡死他。”那人恶狠狠说道。 江芸芸忍不住眼尾一瞟,垫着脚尖从墙头看了过去。 “别闹僵了关系,他师兄可是李学士。”张博士站在孙叔鸣面前,弯腰勾背,唯唯诺诺劝道。 “哼,一个翰林院的人有什么好稀罕的。”孙叔鸣冷笑,“我爹可是吏部的人。” 张博士欲言又止。 “行了,别说了,卷子我拿走了。”孙叔鸣不耐抽走卷子。 “若钟,我的那件事情……”张博士见他不耐烦的背影,忍不住轻声问道。 孙叔鸣啧了一声:“我爹在打算了,急什么,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等不了这几月嘛。” 张博士虽是读书人,可这些年却没有养出读书人从容不迫的气度。 京城的物价格外高,听说博士们的月俸连房子都租不起,不少博士在外都有副业,如此还需要妻子老亲一起努力养家,生活的穷困足够把一个读书人磋磨得格外苍老。 他听了孙叔鸣如此不恭敬的话,又怒又尴尬,却只能呆怔地站在原处,神色仲怔,正午的日光投射在窗花上,影子落在隐晦的脸上,到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抹了一把脸。 江芸芸躲在阴暗处叹了一口气,见孙叔鸣走远了,这才背着小手溜达出来,眯眼看着那人,心中冷笑。 ——你小子,可别犯到我手里。 江芸芸已经做好迎敌的打算,但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犯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张空白的卷子直接怼到她脸上。 若是孙叔鸣好好说话,她就好好把人打发走,只当无事发生。 偏孙叔鸣气势汹汹,一开口就拿自己那个不知在何处的老爹拿捏她,江芸芸立马就来了火气,直接把事情闹大,等监丞来后把人告发了。 这件事情其实一查就清楚了,毕竟那个张博士听闻此事后身形摇摇欲坠,脸色发白,瞧着就不像一身正气的样子,再看那个孙叔鸣虽强装镇定,但眼神躲闪,于树德见状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把人抓到绳愆厅仔细询问。 一直躲在暗处的林瀚出现,把江芸芸叫过来单独询问。 “你知道此事后为何不先和师长报备。”林瀚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这万一孙叔鸣就是嘴皮子花花呢。” 林瀚眉心微动。 “背后不听人是非。”林瀚找了个角度,又板着脸教训着。 江芸芸只好低着头没说话,小脸挎着,可怜兮兮的。 司业连忙打着圆场:“其归考虑得很有道理,若是只是随便说说,他这一来一回倒也显得兴师动众了。” “这不是正好说明其归本打算给他机会吗?可见其性格忠厚,正合监生守则,很好。”于树德也跟着夸道,一脸满意。 林瀚见左右两人都这般为他说话,便叹气说道;“算了,你下去吧。” 江芸芸行礼退下。 这事很快就得以了解,国子监除了对监生有严格要求,对老师也不逞多让。 ——博士、助教、学正、学录等官,专职教诲,务要严立工程,用心讲解,以臻成戈效。 其中就有不能包庇纵容,徇以私情的要求。 张博士好好的一个工作也没有了,他在绳愆厅哭得不能自抑。 “若不是生活艰苦,我何以至此。” “我老母七十还要浆洗衣物。” “我女儿过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江芸芸这才得知博士的月俸只有八十石,如今又是本折兼支,四分米六分钞,那个钞大抵是不值钱的。 “就是祭酒一月也才二百七十石。”王森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算了算,就算全都折合成银子,也才八两银子都不到。 要知道江芸芸那小院,才四个屋子,一个走三步就到头的一进院子,厨房露天的,茅厕现搭的,一个月也要二两银子的月租,若是加上寻常吃食开支,一月五两是要的,幸好又是三人平分,倒也不显得手头紧,但若是一旦遇上节日,买点东西,送点人情,基本上她和黎循传手头就会陷入窘迫,靠抄书或者找家中大人要钱。 “月俸这么低,自然没有人愿意来,怪不得陷入恶性循环,学风不正。”江芸芸嘟囔着。 一侧的林瀚冷冷睨了她一眼。 王森连忙把人拉倒自己身后,对着祭酒干巴巴笑了笑。 至于监生孙叔鸣,鉴于他已经出现在集愆簿上三次名字了,如今是第四次,所以直接开除且遣回原籍。 孙叔鸣倒是没哭得这么丢人,强装镇定,故作不屑,只是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了。 等江芸芸下午背着小书箱回家的时候,正好和孙家的马车撞在一起。 一个年长的中年人从国子监怒气冲冲走出来,对着站在门口的孙叔鸣破口大骂,最后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孙叔鸣早已没有平日里的飞扬跋扈。 江芸芸张望了一下,贴着墙角离开了。 “是他!都是他害的。”孙叔鸣捂着脸,眼尾却还是看到江芸芸,立马冲过来举起手要打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跑了,警觉喊道:“学校门口呢。” “就是他害的,都是他。”孙叔鸣坚持不懈要冲上来打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刘瑾焦虑了。 刘瑾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刘瑾坐在椅子上, 坐立不安,咬牙切齿。 刘瑾甚至想打晕这个不知道好歹的小解元。 “可我们国子监每月初一十五才放假呢。”江芸芸坐在他边上,老实巴交说道,“今天二十三呢。” “可是是太子殿下找您呢。”刘瑾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殿下很想您啊。” 刘瑾要是知道这个江芸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那说什么也不会揽下这个事情出宫的。 他说是来捡大便宜的, 不是来自找麻烦的。 现在来看, 江芸,很麻烦。 江芸芸唉声叹气:“可若是说陪太子殿下玩而请假, 我们祭酒会不高兴的, 我不能再闯祸了。” 刘瑾眼珠子一转,非常体贴说道:“那不若让我直接去找你们的祭酒说。” 江芸芸一脸畏惧,连连摆手:“这多麻烦您。” 两人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那可是太子殿下。”刘瑾板着脸强调着, “殿下请您过去玩, 您却推三阻四, 这可是大不敬。” 江芸芸连连点头, 怯怯说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要不我初一再去找殿下赔罪。” “耽误学习不好。”可话锋一转, 她坚持说道。 刘瑾欲言又止,想要破口大骂,但又觉得这人还有用, 不能交恶,只能耐下性子说道:“初一太晚了。” 江芸芸一脸为难。 “明日请一天假出来就行。”刘瑾继续和气劝道, “殿下真的很想您。” 江芸芸叹气:“您怕是不知道我们那位祭酒的脾气。” “还能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不成。”刘瑾倨傲说道, “我们殿下那可是太子, 您能陪他玩,说到底也是荣幸。” 江芸芸嗯嗯两声,正打算说话。 门口传来黎循传温和的声音:“既然殿下所请,其归自然不能拒绝,不若请刘长随替其归请假可好。” 江芸芸悄悄抬眸去看黎循传。 刘瑾松了一口气,对着黎循传露出和煦的笑来:“还是黎公子识大体。” 黎循传微微一笑:“瞧这天色也不早了,刘长随还是赶紧去探探口风吧,一来一回也耽误时间。” 刘瑾听得格外舒坦,迫不及待起身离开。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才呐呐说道:“要挨骂的。” 她想了想,强调着:“挨大骂的。”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心里这么多小九九,不过不去也好,免得遭人闲话,反正林祭酒脾气也不好,让他触触霉头,来我家还这么嚣张。” 他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太子殿下怎么就对你心心念念了。” 江芸芸无辜说道:“不知道啊。” “哦哦,给你好吃的。”江芸芸从兜里掏出绿豆糕,塞到黎循传手里,笑眯眯安抚着,“德之给的,他家做糕饼可好吃了,你爱吃的绿豆糕,我特意留着给你的。” 黎循传看着被裹起来的糕点,轻轻冷哼一声:“我可要盯着你好好读书。” 江芸芸连连点头。 “和太子殿下打交道,万一被人说你媚主就不好了。” 江芸芸还是连连点头。 那边顾幺儿见人走了,哒哒跑过来,站在门口大声喊道:“什么小孩,你还有别的小孩吗,我不是你唯一的小孩了吗?” 江芸芸哎哎了两声,只好去哄目前的小孩了。 天色刚黑没多久,刘瑾就灰头土脸回来了。 江芸芸正在啃爪子,慌忙站起来,黎循传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继续吃,顾幺儿立马紧张起来,贴着江芸芸坐。 “这是怎么了?”黎循传迎了上去,亲自为刘瑾倒了一盏茶,温和体贴又不失热情地问道,“可是请假成功了。” 刘瑾原本还疑心黎循传是故意的,但看他这么热情有礼,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他不在国子监读书,哪里知道林瀚那头倔驴的性格。 “林祭酒对监生要求很高。”刘瑾勉强笑道。 黎循传叹气:“原来如此,那这事可就麻烦了。” 刘瑾叹出一声更大的气。 “不论如何,江解元现在也要给我一个能回去交差的东西,我这空手回去,殿下那边如何交代啊。”到底是老油条,刘瑾开始甩锅。 黎循传拧眉:“可现在都这么晚了。” “晚了也得想出来。”刘瑾心一横,坚持说道,“那可是太子殿下。” 江芸芸举起油乎乎的小手,大声说道:“我教你下个五子棋,你到时候和殿下玩就好了。” 刘瑾眼睛一亮。 —— —— 皇宫内,小太子久等人不来,零食也不吃了,玩具也不玩了,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任由谁开口都不为所动。 等看到刘瑾独自一人回来,眼巴巴看着他,直到确定江芸不来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大哭起来。 这一哭,隔壁的张皇后就被惊动了,连忙出来询问。 “江芸!”朱厚照坐在地上,两腿伸着,怀里紧紧抱着粉红色的小猪猪布偶,“玩,要人。” 一群宫娥黄门围在一起束手无策。 张皇后看得心疼,连忙把小孩抱起来。 一侧的谷大用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张皇后眉心微动,不悦说道:“竟还有如此不识好歹的人。” 谷大用为难说道:“听说他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林祭酒性格刚正,若非家中大事不准轻易请假。” 张皇后拍着哭得直打嗝的小孩,心疼说道:“那人不是解元吗?陪一天皇儿又如何?怎么会耽误学习呢,怎么性格如此倔强。” 朱厚照趴在皇后肩上,抽抽搭搭的。 “算了,你要是想玩,我叫你两个舅舅陪你来玩行不行。”张皇后哄道。 朱厚照直接翻了个脸:“不要。” 张皇后无奈:“自己亲舅舅不要,要一个外人,还哭了。” “什么哭了。”说话间,朱祐樘走了过来,见屋内围了一大圈人,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皇后把朱厚照递过去,努了努嘴:“喏,你儿子刚哭了,你快去笑话他吧。” 朱祐樘低头看着小脸哭得通红的小孩,不解问道:“怎么哭了。” “玩,不来。”朱厚照一边抱着布偶,一边扣着爹衣服上的花纹,愤愤说道,“不来,坏!” 一侧的刘瑾眼疾手快,干净利索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添油加醋把林瀚骂人的事重点提了提。 朱祐樘皱眉:“请一天假而已,林瀚如此倔强做什么。” 刘瑾眉眼得意:“是啊,江解元都是解元了,请一天假而已怎么就不同意呢。” 朱厚照也跟着扯了一下衣服,鼻子一抽一抽的,别提有多可怜了。 “听说林祭酒一向以太祖时期的宋祭酒为荣,宋祭酒老成持重,学问渊博,严立学规督导诸生,在重开进士科时,太祖取士四百七十多人,太学生占三分之二,再次策士时,取中的人中仍以太学生居多,太祖为此还召见宋祭酒,给予褒奖,撰题名记,立于太学。”一侧的谷大用温声说道,“进士题名碑由此而来,如果国子监有这样的祭酒,那真是有望兴学太祖时的荣光啊。” 谷大用说的宋祭酒是太,祖时期的国子监祭酒宋讷,听闻他不妄言笑,以矩镬自检,躬修教率,规绳整肃,所以当时国子监的人才卓有可观,才有‘历科进士多出太学’的美名。 朱祐樘神色松动。 刘瑾不悦地扫了他一眼。 谷大用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国子监有林祭酒,真是社稷之福啊。” 朱祐樘想了想,对着自己的儿子无奈说道:“读书要紧,你身边这么多人陪你玩还不够吗,爹给你念诗好不好。” “念诗,不好,华容道,好。”朱厚照不高兴拍着他爹胸口,想了想,“出门,出门去。” 小孩想一出是一出,刺溜一下爬下他爹的怀抱,抱着自己的粉红小猪猪,迈着小短腿就朝外走去。 刘瑾和谷大用连忙跟在他身后。 朱祐樘看得直笑。 张皇后见人都要爬出宫殿了,连忙说道:“快把人抱回来,现在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让他爬,看他能爬到什么地方去。”朱祐樘笑,“这么能爬,下次看能不能爬到鞑靼去,瞧着小脚走得多快。” 张皇后白了他一眼,看着朱厚照被抱回来后,又哭又闹,只好无奈说道:“快哄哄你儿子吧,大晚上的不消停,嗓子都哑了。” 朱祐樘只好继续抱过小孩,一本正经说道:“再哭就不让江芸来了。” 朱厚照眼泪立刻要掉不掉的,一看就是鬼精的,只是鼻子都哭红了,瞧着又有些可怜。 “等初一的时候,爹直接把他提过来,行不行。”他对着张皇后喏喏嘴,“快去找你娘玩去,看她都不高兴了。” 小人精眨了眨眼,然后扭过身子举起手来,奶声奶气说道:“娘抱抱。” 张皇后哎了一声,一脸笑意地儿子抱过来:“真是闹人的小孩。” “小孩那有不闹人的。”朱祐樘笑呵呵说道,“我瞧着就挺好,活泼,要是不喜欢,下次再生一个,我们让他文静一点。” 张皇后嗔怒地看了他一眼,直接抱着小孩直接去内殿玩了。 晚上睡觉前,朱厚照还抓着他爹的手,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初一,初一!” 朱祐樘糊弄着把人打发走,只是没多久看折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国子监的林瀚递了折子来。 他颇为好奇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份国子监改革措施。 第一就是坐堂问题,要求恢复太祖时候的坐堂,免得学业荒废,质量参差不齐。 第一百五十九章 江芸芸是万万没想到顾幺儿出门遛马竟然还偷了一个小孩出来。 是的, 偷。 这事还要从顾幺儿每天都要遛马这个事情说起。 明朝的京城内也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房子不说,各巷的街道尤为狭窄,尤其是江芸芸他们现在住的那几条小巷, 十之八九都是寄居在北京的读书人, 官吏等等, 寻常若是有马车都很容易堵车, 需要大家退一步。 幺儿的马自然不能在这里遛,所以他每天等黎循传和江芸芸离开后, 就溜溜达达爬起来准备去城外遛马, 让他的小马茁壮成长。 是的,才九岁的小孩要牵着他的小马,一个人去走一个时辰去城外遛马。 一开始乐山、诚勇和终强都轮流带他出门, 只是这几日听说有蝗虫要来, 要知道秋日刚过没多久, 入冬都还未成功, 天气一直冷暖不定, 蝗虫却气势汹汹从东南方向来, 导致城内人心惶惶的,京城的物价飞涨, 乐山等人都忙着囤东西,到处出门采买东西。 这样顾幺儿就落单了,但他一点也不怵, 甚至兴致勃勃打算一人出门遛马。 乐山等人发现时,人已经跑了, 又想着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遍了, 应该不会出事。 但一般来说, 往往觉得不会出事,那一定是要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幺儿在遛马的路上听到有小孩哭,有个男人很凶地骂他,还打他,小孩被打得脸颊都肿了,嘴里一直哭着要找娘。 顾幺儿经过简单的思考,判断这人是个拐子! 热情正直,见义勇为的顾幺儿见不得小孩哭,所以悄悄跟在骡车后面,乘人不备,一只手拽着小孩就跑了,动作之快,让驾车的人都没发现,小孩因为呆怔,连哭都忘记了。 之后顾幺儿就紧紧拽着哭唧唧的小孩跑到国子监门口。 毕竟江芸芸一开始就对他耳提面命:“要是碰到坏人就跑,不要贸贸然动手,要是跑不过了再打架,尽量不要出人命,先保命要紧,十万火急就来找她。” 顾幺儿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眼睛睁得大大的,脑袋点得快快的。 现在看来是听进去了,但也没全听。 没听是因为,他仅凭小孩的哭声,就胆大包天地偷了一个小孩。 听进去了是因为,他还知道找江芸芸收拾烂摊子。 江芸芸气得手指在他脑袋上点了点:“你现在出息了是不是。” 顾幺儿眼睛一亮,听不懂好坏:“我一直是有出息的人呢。” 乐山等人在外面听得直笑。 顾幺儿眨了眨眼,试探说道:“你骂我?” 他见江芸芸面无表情的样子,小脸鼓鼓的,手里的糕点也不吃了,捏在手心,生气质问道:“你干嘛骂我。” 江芸芸头疼,只好扭头去找那个怯生生躲在角落里的小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和气问道。 那小孩畏惧得不行,小心翼翼地捏着衣角,缩在角落里不说话。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江芸芸声音更加温柔地问道。 小孩低着头没说话。 顾幺儿把最后一口糕饼塞进嘴里,跳下椅子,把人强硬拽过来,小手挥舞着,大声吹嘘:“你别怕,我跟你说我们芸哥儿可厉害了,你说你家在哪里,我们把你送回去。” 那小孩唯唯诺诺说了一句,江芸芸没听清,顾幺儿脑袋已经凑过去了。 “他说他不想回家,哎,你干嘛不想回家啊。”顾幺儿回过神来,好奇问道。 小孩捏着脏兮兮的小手,又是一声不吭。 顾幺儿好奇地围着他打转:“干嘛不回家,你是不是不认路啊。” “还是家里人对你不好啊。” “你是不是害怕啊,有没有肚子饿啊。” 顾幺儿围着他打转,好奇地问来问去,一边说一边还给他塞糕点,大眼睛眨巴着,热情得不容拒绝。 江芸芸见小孩吃着糕点狼吞虎咽,对乐山说道:“饭好了吗?楠枝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又被事情拖住了,留点饭菜给他,不等他了。” 乐山笑说着:“这就开饭,顾公子带小孩先去洗个手。” 顾幺儿哦了一声,拉着小孩就去洗手。 小孩其实有点不情愿,但奈何顾幺儿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拉着一个瘦竹竿小孩跟放个风筝一样。 乐山小心翼翼凑过来说:“要不要报官啊?” 江芸芸听着外面顾幺儿兴奋的声音,无奈说道:“明天早上去,现在也太晚了,晚上就让他和幺儿一起睡吧,再去准备一床被褥来。” 乐山点头,还是脸色犹豫:“就怕他们的父母先报官,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江芸芸头疼地揉了揉脑袋,万万没想到顾仕隆这小子,不惹事则已,一惹事惊人。 “先等等,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她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幺儿也不至于这么胡闹,既然他说那个大人对小孩很奇怪,那一定是很奇怪的。” 乐山也不多劝,连连点头:“外面蚊虫有点多,直接把饭桌摆到这里吧。” 江芸芸点头。 三人坐在一起吃饭,小孩饿狠了,吃得狼吞虎咽,直接先吃把一碗米饭吃完了,一口饭菜也不没夹,连顾幺儿都惊呆了,呐呐说道:“慢点吃吧。” 江芸芸看着他,见他把一碗饭吃得一干二净,就对乐山说道:“把他的碗筷都拿了吧,再去煮碗山楂水来。” 小孩恋恋不舍,眼珠子都要跟着碗筷走了。 “你这是没吃过饭。”顾幺儿咂舌。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摇了摇头:“没吃过,我吃的那个硬硬的,咽不下去,这个软软的。” “没煮熟吗?”顾幺儿不解问道。 小孩也不懂,只是嘟囔着:“黄黄的,咽不下去。”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孩。 小孩身形消瘦,露出的手腕只有一层皮贴着的感觉,格外得瘦弱,让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 黎循传好歹也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公子,所以家中买的米一直是糯稻米和粳米,两者相互一半一半地掺在一起,既有糯米的粘度,又保持米粒的清爽,只要煮的好,光是白米饭就会格外清甜软糯。 热气腾腾时,光是闻,就能让人食指大动。 “黄的啊,是不是坏了啊。”顾幺儿还在傻乎乎说着。 小孩也是一脸迷茫,捡着刚才掉在椅子上的米粒,塞进嘴里,小心翼翼嚼着,实在找不到了,就开始盯着顾幺儿碗里还满满当当的饭。 江芸芸却清楚,小孩吃的根本就不是米,而是麸糠,觉得难以入口是因为麸皮是小麦皮,糠皮则是谷类的皮,皮自然是难以下咽的。 顾幺儿被人盯着吃不下饭,可怜巴巴去看江芸芸。 “今日打你的那个人,你认识吗?”江芸芸接过乐山煮的山楂水递过去,笑问道。 小孩盯着那黑黑的水,犹豫了一会儿,抿了一口,突然眼睛一亮,仰头就要喝完。 江芸芸眼疾手快拦下他的碗,顺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一侧:“你刚吃完饭,喝了水容易涨开,小心把肚子撑破的。” 小孩畏惧地盯着她,他似乎很惧怕陌生人。 “但你要是说了,我就给你喝一口尝尝味道。”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引诱着。 那碗山楂是黎家的独门手艺,闻着味道就是酸酸甜甜的,非常吸引小孩,也是专门给贪吃的小孩,特指年幼的黎楠枝准备的。 小孩盯着那碗山楂水咽了咽口水。 江芸芸继续说道:“这个东西很好喝的,他喝过的。” 她踢了踢顾幺儿的小腿。 顾幺儿大口大口扒拉着饭,抽空大声说道:“好喝的,酸酸甜甜的,我能一口气喝三碗。” 小孩更馋了。 “是我爹。”他想了想,小声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顾幺儿哎了一声,吃惊:“那你哭这么大声做什么。” 小孩小声说道:“我爹打算把我送到宫里做太监,我娘说做太监会有很多钱,还可以给哥哥姐姐做打算。” 江芸芸听得眉心微动。 顾幺儿惊呆了,犹豫说道:“他们是你亲爹妈吗?” 小孩点头。 顾幺儿啊了一声,没想明白这事,只好扭头去看江芸芸,虚心问道:“我听不懂了。” 江芸芸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亲娘和亲爹打算让你去做太监。” 小孩点头。 “你几岁?”江芸芸问。 “七岁了。”小孩说完,直勾勾盯着那碗酸梅汤,忍了好一会儿,到底抵挡不住贪吃,怯生生问道,“我可以喝了嘛。” 江芸芸嗯了一声,把茶碗递过去,见他咕噜噜喝完,连山楂都要放进嘴里咬了咬,小心翼翼吞了下去,露出满意之色,“好好吃。” “你想当太监?”顾幺儿悄默默凑过去,一本正经说道,“听说太监要把你的小弟弟切掉,很痛很痛的,还会死掉的。” 小孩瑟缩了一下,神色畏惧。 “好端端干嘛做太监!”顾幺儿不解问道,“做太监不好的!” 小孩捏着手指,低着头没说话。 江芸芸把天真的未来小侯爷巴拉走,示意乐山把人抱走。 顾幺儿被乐山提溜起来,瞪了瞪双腿,被提溜走还坚持扭头去看江芸芸,大声强调着:“我捡的,我捡的。” 江芸芸对小孩的脑回路格外头疼,示意乐山赶紧把人带走。 乐山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把人提溜到厨房边上,哄着说给他做好吃的。 顾幺儿还扭头一直往大厅里看,嘴里大声嘟囔着:“我捡的,我捡的。” 第一百六十章 江芸芸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 那就是如何能主动入宫。 之前错失入宫和小太子一起玩的机会,后面的初一十五又碰上国子监整体监生改革,被竖成典型的学霸江芸更是没得休息,后面大概是小太子生气了, 所以再也没来派人来找江芸芸了。 江芸芸一开始也没当回事, 毕竟那可是金尊玉贵的小太子, 磕着碰着, 都要挨大骂的,还是少接触一点为好, 但现在就是后悔。 怎么就没和小团子弄好关系呢。 江芸芸在正阳门徘徊了一会儿, 很快就引起了城门口的守城士兵的警觉,那人气势汹汹走过来,谁知江芸芸没有躲开反而迎上去笑眯眯说道:“在下举人江芸, 上次有幸陪太子殿下一起玩耍, 现在特意献上小小的耍货, 希望殿下喜欢。” 士兵警觉地看着那个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看小殿下特别喜欢一只粉色小猪猪, 这是我给猪猪做的衣服。”江芸芸和气说道。 那士兵嗤笑一声, 把包裹扔回到她怀里:“什么垃圾东西也要给太子殿下。” 江芸芸被嫌弃了也不生气, 摸了摸鼻子。 “还不快走?”士兵见人还不动弹,不耐说道, “再在这里站着,我就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抓着小包裹,小声说道:“我等人。” 士兵啧了一声, 以为他在胡搅蛮缠,手中的长枪举了起来:“快离开, 正阳门前岂容你放肆。” “住手, 其归, 你怎么来了?”说话间,李东阳的声音在两人身后骤然响起,“这是我的师弟,麻烦让他进来。” 李东阳一出门就看到那士兵举起长枪对着自己的小师弟,眼皮子不由一跳。 那士兵一看是李东阳来了,也跟着眼皮子一跳,忍不住垂眸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少年。 李东阳他自然是认识的,他虽是翰林院的人,现在是太常寺少卿,但又因为是陛下讲师,加上一向对人温和,脾气好,学问好,就连陛下也格外喜欢他,算得上是陛下恩宠的人。 他们这些守城门的士兵自然是对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做法,对有恩宠的人又是其他做法。 李东阳就是得罪不起的人。 小少年听到动静,探出脑袋,看着来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怎么了?”李东阳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把人拉倒一侧说道。 江芸芸一改刚才的灿烂,耷眉拉眼地说道:“幺儿好像闯祸了。” 出人意料的是,李东阳并没有露出大惊失色,相反他格外镇定,甚至可以说早有预料。 “说起来,你们来京城已经是第二年了,马上就要第三年了。”李东阳叹气,“按照老师说的,也太乖了点。” 江芸芸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按照老师的猜测,你这个路见不平的性子,一般来说第一年就要闯祸了,要是憋着不出那肯定是大祸的。”李东阳信誓旦旦说道,“说吧,看看我能不能给你们擦屁股。” 江芸芸有一瞬间陷入无语的状态。 ——不是!老师,你整天和李师兄在信里说什么啊! 江芸芸捏着包裹的手紧了又送,松了又紧,好一会儿又强调着:“其实没有多大的事情,就是小事情!” 李东阳一脸和煦地看着他,完全不为所动。 江芸芸只好凑过来小声说道:“顺天府最近有个案子你知道吗?” 李东阳眉心微动。 自然是听到动静了,因为这事莫名得到了陛下的看重。 陛下让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入宫了,全是因为这个事情。 “幺儿干的。”江芸芸小声说道。 李东阳眼睛逐渐睁大,倒吸一口冷气,随后不可置信地说道:“小孩偷小孩!” “不是,是小孩帮小孩。”江芸芸强调着,随后飞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维护着顾幺儿,“幺儿是一开始以为是人贩子拐卖小孩,一腔热血想要上去帮忙的,谁知道会发生亲生父母要把自己小孩送去当太监的事,也太不人道了。” 每年都有大量活不下去的人偷偷入宫当宦官,这不算秘密。 李东阳常年在内廷走动,自然也是清楚的,时不时的新面孔,又或者面孔不停在变,哪怕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每次入宫,宫内人员的变化称呼还是令他心惊。 若是说宫娥每到年纪就会被放出去,那小宦官们一入皇宫就再也不能出去,按道理小宦官应该人满为患,但出人意料的是,整个皇宫的小宦官们流动太快了,所以也一直需要补给。 明面上的办法都有着限定的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一个都麻烦,暗处的人是最好拿捏的,少了就补上,跟地里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长一茬。 他叹气,无奈说道:“你说他叫周六,想来就是家中有六个孩子,那可真是一个大的开销啊。” 江芸芸也跟着无奈说道:“反正幺儿没做坏事,现在闹这么大也都是那对父母贪婪,唯一的问题是周六在我们这里,我想给他找个好的去处。” “好的去处?”李东阳看着江芸芸认真的目光,忍不住说道,“这小孩有爹有妈,和你没关系。” 江芸芸想了想,认认真真解释道:“我刚才问过周六了,他说他不想回家,他说他在家里饭也吃不饱,只能睡在柴房,他每天要天不亮就起来,天黑了才能睡下,但总是肚子饿得睡不着,所以他不想回去,他想要过好日子。” 李东阳面无表情说道:“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顾仕隆自己才九岁,你也才十二岁,楠枝也才十七岁。” 一群半大孩子,加起来连年过半百的岁月都没有,其中两个甚至还在拼前程的年纪,现在张口就是要给一个小孩好日子,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好日子可以过。 “我知道的,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声说道,“幺儿不想他回去,我也不想他回去,他回去迟早会死的。” 她想了想又解释着;“他很瘦很瘦,他说他有七岁了,可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五六岁。” “这么小的小孩,入宫是死,回去也是死。”江芸芸小声说道,“那我至少可以让他改变现在的命运,既不要回家,也不要入宫。” 李东阳沉默。 每年入宫的人不计其数,救了一个周六,那就还有王五马三,这世上过不下去的人可太多了。 “那后面的路呢?”李东阳眉心紧皱,“他这么小的年纪,没有父母帮助……”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周六的父母不害他就不错了,显然也是帮助不了的。 “那他自己是什么想法?”李东阳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他是想跟你们过好日子?但不是我泼你们冷水,你们现在也都只是孩子,照顾自己还可以,多一个人却是困难的。” “我问过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说可以吃饱饭就可以了。” 李东阳看着面前的小孩,无奈叹气:“老师总说你非常有自己的想法,我算是见识到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只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顾头不顾尾,要是这个小孩……”李东阳换了个委婉的词语,“不好怎么办。” 江芸芸想了想,笑说着:“可他只有七岁。” “不好也有不好的解决办法,但现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岁的小孩跳入火坑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且我觉得他还好,能和幺儿一起玩的小朋友,应该都不错的。” 李东阳无奈说道:“你打算要我做什么?” 江芸芸把手里的包裹递给李东阳:“这是我给太子殿下的那个小猪玩偶做的衣服,我希望让宫内的人解决宫内的事情。” “你不要我出面和顺天府说这事?”李东阳接过包裹,眉心微动。 江芸芸摇头:“不好牵扯到师兄的,免得大家说闲话,而且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还是要从源头杜绝的。” 李东阳接过那个鼓鼓的,但是轻飘飘的包裹,又见自己的小师弟一脸正直,心底忍不住浮现出一腔怜爱。 他的小师弟真的和老师说的一样。 又聪明又善良,小脑袋瓜子还转得飞快。 啊,真的好…… “而且宫内也不需要这么多太监吧。”对面的江芸芸浑然不怕死地说道,鼻子皱了皱,浑身写满‘大逆不道’四个字。 李东阳的一腔爱意立马消失殆尽,板下脸说道:“胡说八道什么。” ——真的好会作大死啊。 ——怪不得老师七八日就要写一封信。 —— —— 李东阳在内廷多年,自然有自己熟悉的小宦官,几经流转下,这个小包裹的东西终于送到东宫里面。 要说,朱厚照已经不开心很久了。 小太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不爱发脾气的。 不高兴了,就一个人抱着粉色小猪猪布偶一个人坐在床上,谁来了都不说话,小脸垮着,写满了自己的情绪。 ——不高兴,真的很不高兴! 要是皇后来了,那就哼哼唧唧,问什么都不说。 要是陛下来了,更是扭了扭身子,直接用屁股对着他。 身边的伺候的人都看得胆战心惊,只是朱祐樘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甚至还颇有闲心地伸出手指,用点力气直接把自己的儿子戳到。 朱厚照没什么力气,脸朝地摔了好几次,还好是在床上,到处都是软软的被褥。 但小孩更生气了!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朱厚照气得拖着小猪猪往角落里爬了几步,远离自己的无良爹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现在有个难题。 挡在面前的壮汉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壮汉就有两个江芸芸一样大小,更别说一排小山一样的壮汉。 真是男上加男,左右为男。 江芸芸看得大汗淋漓。 偏她对面的小太子得意洋洋地扭着小屁股,怀里的小猪猪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刘瑾在背后笑眯眯催促着:“我们殿下在等解元呢, 解元快进去吧。”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突然往右边走了两步, 所有大汉齐刷刷看过来, 甚至还有人侧过身子来,强烈的压力立马涌了过来。 江芸芸讪讪停下脚步。 朱厚照得意坏了, 用力蹦了两下, 奶声奶气说道:“进来啊,不来,进来啊。” 江芸芸抱臂打量着这个小团子。 朱厚照被她看得有点不高兴了, 小嘴一憋。 “我本来有个宝贝想给殿下看的。”江芸芸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 笑眯眯说道。 朱厚照也不生气了, 好奇地张望着:“什么啊。” 江芸芸没打开手, 只是在空中晃了晃, 和颜悦色说道:“殿下想看看吗?” 小太子点头, 走了几步,突然又站回去, 对着谷大用颐指气使说道:“你去拿来我看看。” 谷大用正准备下去,突然听到江芸芸笑眯眯的声音:“不行哦,这个东西就是一次性的, 只能我递给你,要是经过一手就坏了。” 小太子呆呆地抱紧小猪猪布偶, 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笑意加深, 越发和气:“殿下不想看看吗, 我给殿下布偶做的衣服,殿下喜欢吗?” 朱厚照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小猪布偶。 这是他的奶娘给他做的,肥嘟嘟的身子,短小的四条腿,两个耳朵大大的,抱起来软软的。 他从小就抱在怀里,因为特别特别喜欢, 但是他又不是安静的人,喜欢到处跑,所以小猪有点脏了。 刘瑾说要给他洗掉,可小猪刚离开一会儿,他就觉得怀里空荡荡的,心里特别难受,坐在床上大哭起来,把屋内所有人都吓跪了,连张皇后都惊动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小太子特别特别喜欢小猪布偶,一刻也不想分开。 但是布偶有点脏了,偏小太子不在意,吃饭睡觉玩乐也要抱在怀里。 江芸芸送来的小衣服正是时候。 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小衣服,套在小猪布偶身上正合适,而且这些衣服漂亮,小太子很喜欢,一拿到手就开心得不得了,迫不及待给布偶穿起来,最后选了这件绿色的小裙子,边缘还缀着一圈小花,蓬蓬的,可好看了。 “喜欢的。”朱厚照抱紧小猪猪,奶声奶气说道,瞧着格外乖。 江芸芸笑容加深,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我给殿下更好玩的东西,要不要啊。” 朱厚照一脸惊喜,迈着小短腿,哼次哼次往下走了几步。 背后的刘瑾看得眼皮子一跳,就知道读书人心眼都坏得很。 他忍不住开口,对着小太子挤眉弄眼:“殿下,让江解元自己过去。” 朱厚照反应过来了,停下脚步,大声要求道:“你进来!” 江芸芸叹气:“可我进不来啊。” 朱厚照惊呆了,抱着小猪布偶的手来回捏着。 ——怎么一开始和刘瑾他们说的不一样啊。 小太子的脑子转不动了,下意识去看刘瑾。 刘瑾自然不好直接说让江解元求饶什么的话,只好咳嗽一声,坚持说道:“都说江解元聪明绝顶,肯定有办法进来的。” 朱厚照闻言,用力点头。 江芸芸叹气:“我见殿下的心如此急迫,可殿下瞧着确实讨厌我了。” “这些人又高又壮,挡着我的路,我是进不去的,殿下原来不想见我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不是的,很想你的。” 他抱紧小猪布偶,小脸贴在肥嘟嘟的小猪身子上:“是你先不理我的。” 江芸芸看小孩这么可爱,忍不住笑说道:“我太忙了,闲下来不就来了吗?” 朱厚照眨了眨眼。 “现在都耽误好久了,等会天黑了还要回家呢。”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手中的东西晃了晃,柔声哄道,“殿下不想看吗。” 朱厚照看着那个拳头,忍不住从大汉腿边挤过去,探出脑袋,好奇伸出手来:“什么啊,我看看。” 江芸芸伸手抓着小孩软绵绵的小手,突然笑了起来,一把把人提溜起来:“抓到了!” 朱厚照被人凌空抱了起来,直到被江芸芸抱在怀里,还整个人呆呆的。 刘瑾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谷大用也连忙走过来。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没哭。 他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珠子去看江芸芸,然后歪了歪脑袋,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只手搂着江芸芸的脖子,兴奋地直蹬腿:“好好玩啊。” 两岁的小孩抱在怀里好想软乎乎的,两人中间还有一只被压得扁扁的小猪。 他开心地捏着江芸芸头上的头巾,突然上嘴啃了一下。 江芸芸大惊失色。 朱厚照觉得好玩,又要去啃江芸芸的脸。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他塞到刘瑾怀里了。 朱厚照一张嘴就看到刘瑾的脸,立马瘪了瘪嘴,随后大哭起来,扭过身子,伸手要江芸芸抱。 刘瑾头疼:“祖宗,我的小祖宗,别哭了,江解元,江解元!你快哄哄啊。” 江芸芸只好抱回小孩。 朱厚照可怜兮兮地抱着她的脖子,一抽一抽的,可怜得不行。 江芸芸叹气,把刚才捏在手里的小草结递过去。 是一只用草做的小猪猪。 小小一只,不过拇指大小。 其实这个玩具颇为简陋,但朱厚照握着草做的玩具,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突然笑了起来:“好看。” “那我可以进去和殿下一起玩了吗?”江芸芸问道。 朱厚照点头,坐在她胳膊上,小手一挥;“进去玩,玩。” 江芸芸挟太子以令壮汉,安然无恙进了宫殿。 刘瑾在后面看得直叹气。 谷大用冷笑一声:“我跟你说是无用功吧,江解元多聪明的人啊,平白得罪人。” “你懂什么。”刘瑾小声说道,“都是威胁。” 谷大用更是不屑:“人一个堂堂解元,威胁你什么了,你是要去科举,还是要去内阁啊,一个小长随,还和一个解元攀比上了。” 刘瑾没说话。 谷大用睨了他一眼,突然阴森森说道:“怎么,前朝的谁让你心动了。” 刘瑾心中咯噔一声,连连摆手:“我就是怕殿下太喜欢小解元了,不喜欢我们了。” “小解元有小解元的用处,我们有我们的用处。”谷大用冷笑一声,“我瞧着你就是心大了,别以为有老祖宗给你撑腰,你就有恃无恐,这可是太子殿下。” 刘瑾讪讪笑着:“自然不敢给老祖宗惹麻烦。” 谷大用不理会他,抬脚跟在江芸芸身后,热情问道:“江解元可有忌口的东西,茶水上可有特别注意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都可以哦,我不挑食。” 朱厚照乖乖坐在她怀里,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因为刚才才哭过,眼珠子水润润的,瞧着越发可爱。 “殿下想在哪里坐下来?”江芸芸和气问道。 朱厚照搂着江芸芸的脖子,大声说道:“就坐这里。” 江芸芸哎了一声,选个位置给小殿下放下:“不行哦,我力气不够大。” 朱厚照看着自己被放下来了,有点生气,但又见江芸芸坐在他边上,又四肢并用地爬到她身边,紧紧挨着她坐,甚至还乖乖把小猪猪布偶放在自己腿上,手里还举着江芸芸送的草编小猪。 “这是你做的吗?”小太子拨弄着草编小猪,好奇问道。 “前几日帮了一个小孩,他给我做的。”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眨眼,不高兴质问道:“是那个顾仕隆吗?”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他:“殿下怎么知道幺儿。” 朱厚照动了动小屁股,小脸红扑扑的,抱紧手中的布偶,好一会儿才说道:“他们说你特别喜欢那个小孩,去哪里都带着。” 江芸芸哎了一声,也跟着迷迷瞪瞪地问道:“是吗?”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幽幽地看着她,小脸鼓鼓的,瞧着有点生气。 江芸芸没明白这又是为什么生气,只是冷不丁说道:“原来殿下调查我啊。” 朱厚照没听懂,只是指了指刘瑾:“他说的。” 刘瑾差点没直接扑通一声跪了,后背瞬间冒出冷汗来。 “我……我就是……”他哆哆嗦嗦说着。 江芸芸和气地看着刘瑾,安抚道:“没关系,毕竟我要陪太子殿下,调查一下也很正常的。” 刘瑾呐呐地没说话。 谷大用垂眼看他,心中不屑。 刘瑾就是小心思太多了,如今陛下皇后都看着,还能收敛几分。 “我确实和幺儿关系不错。”江芸芸低头,对着小太子解释道。 小太子更不高兴了,抱着小猪猪。 “那是因为他,你才不来找我吗。”他破天荒说了句长句子,可见确实有点生气。 江芸芸摇头:“这几月都在读书呢,功课很紧,出不了门,而且这个玩具是我另外捡到的小孩给我做的,不是幺儿。” 小太子懂不动,但小脸板得紧紧的。 怎么又来了一个小孩。 他找江芸这么多次了! 他一次都没理他! “就跟殿下之前玩华容道一样,要是推不出来,就出不去。”江芸芸换了个解释的办法,“我这几个月都在推那个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顾溥是来抓自己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的。 顾仕隆一脸不服地抱着江芸芸的腰, 整个人巴拉在江芸芸身上,死活不肯走,力气大到差点直接把江芸芸抗走。 “要不还是在这里吧。”江芸芸撤下脖子上的手臂,咳嗽一声, 为难说道。 顾溥低头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则扭头不看他。 “喝茶吧。”乐山硬着头皮走了上来, 顺手隔开幺儿和顾溥的距离, 非常护犊子。 顾溥冷笑一声。 顾幺儿紧紧挨着江芸芸一边坐, 紧紧抱着她的胳膊,若非条件不允许, 大概要整个人钻到江芸芸怀里了, 小脸紧绷,一脸警觉。 “自己的名字会写了吗?”顾溥坐在一侧,随口问道。 “会写的。”顾幺儿理直气壮说道。 “写来我看看。”顾溥眯眼质疑着。 顾幺儿不说话了, 直接把脑袋埋到江芸芸的胳膊肘下面。 “咳咳。”江芸芸伸手把顾幺儿拦到背后, “侯爷要不先喝茶吧。” “不喝了, 等会还要打小孩呢。”顾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喝多了打不久。” 顾幺儿抖了一下, 整个人都埋到江芸芸身上。 “打小孩不好。”江芸芸勉强转移话题, “侯爷能在京城住几日,还回前线吗?” “看情况吧。”顾溥淡淡说道, 说回正题,“幺儿之前的来信说起过,江解元说的边疆治理的方案, 我和邓总兵上了折子给陛下,陛下也颇感兴趣, 所以让我先一步回京述职, 此事结束, 估计还要回去,如今前线战况胶着,不能离开人。” 江芸芸连连点头:“顾将军辛苦了。” 顾溥没说话,打量着江芸芸:“只是对这次改土归流的事情,还有一些细节问题不太明白,这个事情既然一开始是江解元提出来的,所以我就想来提早问问,免得在陛下面前哑口无言。”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就是随口说的。” 顾幺儿冒出自己的脑袋,大声给人撑场:“才不是,你最厉害了。” 江芸芸和顾幺儿对视一眼。 顾幺儿大眼睛无辜地扑闪着。 江芸芸一脸糟心地把他的脸按下去。 “顾将军想要问什么。”她问道。 “江解元可知道我们在太宗时就有这样类似的变革。”顾溥问道。 江芸芸摇头。 “那你是如何得知的?”顾溥不解问道,“自己琢磨的?” “也是意外听到的,觉得那人分析得很有道理。”江芸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然后悄悄看她。 “贵州如今能单独建省,就在永乐年,思州、思南二宣慰司反叛,太宗全力镇压后,废革思州、思南二宣慰司。”顾溥闻言点头,解释着刚才的话。 江芸芸一惊:“你们去平乱的地方不就是在贵州吗?” 顾溥微微一笑:“是,准确来说是贵州都匀的苗民。” 江芸芸神色微动:“也就是说其实改土归流并没有效果。” 顾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能说没有用,但确实收效甚微。” “为何?”江芸芸好奇问道,“既然这里已经纳入大明的版图,按理本就该让大明人管理才是,给他们文化,经济上的扶持,让他们从内心开始认同我们的身份,但同时对不是汉人以外民族的人,给与他们一定的自主权利,应该是很稳妥的办法才是。” “他们不是蛮夷吗?”顾溥挑眉。 江芸芸认真说道:“不是,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治理他们,出问题是迟早的,认同他们,接纳他们,吸收他们,才能同化他们,感化他们,这才是最好的边境维稳的手段,靠一群异心的人,用金钱和权力来吊着,永远都只会养成两面派的人。” 顾溥沉默。 “这是你的想法。” 江芸芸眨了眨眼。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第一次是老师与她说的。 “所以我这次也不对?”江芸芸心中有一瞬间的退缩,犹豫问道。 上一次,老师近乎严厉地告诫她。 她一厢情愿想要给受灾的人谋一条生路,却触碰了更大的利益集团,若非老师出手,她大概要被当成替罪羔羊了。 这一次,顾溥也说这样的话,只是口气格外平静。 这一次她不过是提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甚至曾在历史书上被单独写过,他们说这是让少数民族融入汉族的一个办法。 “你知道土司到底是什么吗?”顾溥冷不地问道。 “土司他是那片土地最大的拥有者,他占有绝大多数的耕地、山林、水源,这不是几个富豪强绅可以比拟的,而土民只有零星而少量的土地,甚至没有土地,他们被迫依附于土官,这样土司就能完全掌握这个土民的全部。” 江芸芸听得眉心微动。 顾溥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他们这种关系是‘主仆之分,百世不移’,比我们相信中更严重一些。” 江芸芸眨了眨眼:“有多严重。” “土司中一直有这样的一则故事,虽然里面的主角从没有连名带姓说出来,但每个土司管辖的范围内都有这样的故事。”顾溥继续说道。 顾幺儿也好奇地探出脑袋,听着他爹讲故事。 “说是有一位土司为儿子娶妇时,场面格外豪华,万人庆贺,可奇怪得是,在此之后,那些衣服店却在三年中卖不出一件新妇服饰。”顾溥说。 顾幺儿嗯了一声,扭头去看江芸芸,虚心说道:“听不懂。” 江芸芸沉默:“一场婚礼,榨干了当地百姓三年的财力吗?” “是。”顾溥直接说道,“而且当地的律法也格外有趣,比如有一人犯罪,土司会当场缚而杀之,而被杀者之族,就要给土司送银子保平安才能不受那人牵连,这里的钱从六十两到四十两不等,你家若是实在穷,经过土司考察后最低也要二十四两。”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这就是玷刀银。”顾溥低声说道,“这是大明这片土地上成千上百个土司的现状,他和你认知中的富豪强绅都是不同的,若是大明的地界中有这样的人,当真能欺压到百姓到这个地步,自然会有人整治他们,而土司却不会,他们根本不受我们控制,他们中的问题只多不少,自高皇帝开始,土司间的问题便屡见不鲜。” “按照高皇帝,太宗的魄力,不可能没有任何办法吧?”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溥想了想,突然把一侧的茶盖拿下,轻轻放在桌面上,随后轻轻敲了敲茶盏的壁身。 江芸芸看着他奇怪的动作,目光从茶盖到茶身,最后又看向顾溥压着茶托的手指。 “难道没有改成功?”江芸芸犹豫问道,“土司势力根深蒂固,我们难以拔除。” 顾溥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来:“江解元果然聪慧,土司改革继承前朝,乃是前朝在西南地区设立的制约西南和汉人的一个办法,和在之前的羁縻府完全不同,算到现在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 “两百年的时间啊。”顾溥叹气,“自来治病只有两个时机是最方便的,一个是刚开始,一个是病入膏肓的时候,刚开始时一切都能掌握,自然是药到病除,若是到了病入膏肓也简单,毕竟那只有两条路,朝野上下就不会有这么多争论。” 江芸芸沉默了,恍然大悟:“这次改土归流,有人不同意!” 顾溥点头。 “为何?”江芸芸不解,“是这个办法不好吗?” “我觉得还不错。”顾溥说,“土司们一直在我们的边境,东南西北都有他们的存在,偏又不像附属国,内在打成一片也干扰不到我们这边,他们只要一乱,边境的百姓一定深受其害,他们的土司之间的矛盾也非常大,一直也是我们在调解,打这些人一直都是治标不治本,就像江解元说的,只有把他们同化了,让他们认同汉文化,一切才能走上正轨,改土归流是第一步。” 江芸芸糊涂了:“是这个道理,那为什么有人不同意?” “因为按照经验来说,即便改土归流之后,内部叛乱不止,就像这次一样,劳民伤财。”顾溥低声说道,“流官一旦有一次处置失当就能引起暴乱,一旦暴乱,征兵动员,劳民伤财,流官本就是替土司管理税务等工作,放在普通地方那就是一个县令,可在这里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导致这里的流官成了烫手山芋,没有人愿意来。” 江芸芸沉默,焕然大悟。 “你这个不是改土归流啊。”她终于发现不对了,“你这个是废土设流。” 顾溥不解:“有何区别?” 江芸芸捡起那个被放在桌子上的茶盖,然后和自己的茶盖换了个位置:“你们这个就是换了个位置,地下的茶盏还是我们自己的,我说的是……” 咣当一声。 茶水四溅。 顾幺儿一个激灵,就连顾溥也一瞬间身形紧绷。 原来是江芸芸直接把顾溥的那一盏茶摔倒在地上,镇定说道:“用文化,用经济,用强权,去重塑这个地方。” 她把手中的那盏茶推了过去:“这是唯一的一盏茶,也只能是这盏茶。” 顾溥看着紧紧压着茶盖的手指。 这是一双文人的手,纤细雪白,文质彬彬。 “‘蛮不出峒,汉不入境’,这是自来的传统。”顾溥低声说道。 “没有蛮和汉,你要把他们都当成大明的子民。”江芸芸笑说着,“而且他们本来也是不是吗,边境内应该不至于完全不通婚,血脉融合,本就是最好的改变。” 第一百六十三章 顾幺儿哭得撕心裂肺被人夹走了。 黎循传刚好下值回家, 欲言又止地看着顾幺儿蹬着小腿被他爹强势带走了。 “好狠的心啊。”他回家忍不住说道,“幺儿哭得这么凶,别把嗓子哭坏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事,等过几日我再上门把人要回来, 而且他这次莫名其妙带了周六回来, 也该让大人教训一下了。” 黎循传惊讶:“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件事情。” “我为何不在意啊。”江芸芸更为惊讶。 黎循传摸着下巴, 打量着小同窗, 挑剔指责着:“你看上去……很像溺爱小孩的人。” 江芸芸大惊失色:“有吗?” “有!”乐山端着茶水和糕点上来时,也忍不住说道, “之前幺儿把周六带回来时, 放在寻常人家里可是要好好教训一顿的,您倒好,一声不吭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无辜说道:“可他当时说话的表情好得意啊, 跟个小狗狗疯狂摇尾巴一样, 我瞧着于心不忍, 但我是想着事情解决后再好好跟他说这件事情的, 要是他不听, 等过段时间,我就写信给他家大人说的。” “你告状!”黎循传抓着她的小辫子, 大声谴责道,“亏幺儿这么信任你。” “没有告状!是及时汇报学生在校情况,加强家校沟通。”江芸芸一本正经强调着, “现在学校教不好了,我才打算让家长教一下。” 黎循传气笑了:“歪理这么多, 整天就说我听不懂。” 江芸芸笑眯眯地没说话。 “听说周六被锦衣卫接走了?”黎循传叹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 我还是希望他有个好去处的,我昨日去找衡父了,要是他家有在京城做生意的打算,我就让他多招一个周六去,我瞧着周六脑子也挺活泛的,这么小的年纪遇到事情还知道跑,他家开店的仆人都需要识字,到时候学几个字,以后也能自谋生路。”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应该不会太坏,我瞧着陛下都没把我抓起来。” 黎循传说起这事就来气,忍不住说道:“你就胡闹去吧,太子殿下也敢算计,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把这天捅一下才甘心。” “你怎么说我!”江芸芸不高兴了,抱臂质问道,“我不是你天下第一好吗,你应该一直站在我这边才是,难道你在户部另结新欢了!” 黎循传听得脸颊微红,恼怒说道:“你少给我说这些七七八八的,一说正事,你就给我胡说八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又笑眯眯凑过来,手里捏着一块奇奇怪怪的东西,塞到他手里:“没有的事,吃吃吃,我今天指挥诚勇新作的蛋糕,我们打鸡蛋打手都酸了,才做了这么几块,幺儿吃了两块,我就不给他吃了,专门留着给你的。” 黎循传看着手中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什么?” “好吃的。”江芸芸直接塞到他嘴里,“你快吃一口,你肯定喜欢吃,我加了不少糖。” 黎循传嘴巴塞得鼓鼓的,脸也红得不行:“我已经是大人了,你不要说我爱吃甜的,说出去好没威严啊。” “好的好的。”江芸芸敷衍坐了回去,阴阳怪气说道,“十七岁的黎大人。” 黎循传狠狠踢了她一脚。 —— —— 日子迈入十二月,国子监最后一场大考就要来临,江芸芸等人围在一起查漏补缺时,王森神神秘秘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江芸芸边上。 “怎么了?”江芸芸随口问道,“这个月的功课你写好了没。” “我来跟你说八卦,你来督促我作业。”王森抱怨着,“冷酷无情啊。” 来晖和稀泥:“其归是督促我们呢,免得被人在背后多话,你快坐下来看看书,这几日看你一直往外跑,监丞都看你好几次了,可别被他抓到了。” 王森叹气,百无聊赖地翻看这书:“我想看的书现在都不好找了。” “彝伦堂最近借书的人也多了。”张鸣凤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最近借书都难借了,这几个月监里的读书氛围特别好,很多原本在家混日子的人都回来了,这些人有点浑水摸鱼,弄得监内有点人心惶惶的,不过有我们其归在前面,那些人也不敢胡乱说话,而且我昨天偷听到有人跟祭酒抗议历事的事情了。” “抗议什么?”王森立马放下书,好奇问道。 “说是之前已经进行排队的人一点也不读书,整天在监内扰乱读书人的心思,不如也统一参加考试,若是有真凭实学就继续留着,要是不行就换下来,以后都按照积分排,坐堂时间作为辅助参考,不能单纯按照时间长短了。”张鸣凤神秘兮兮说道,“吵得不得了,听说连隔壁琉球的学子都来凑热闹了。” “昨天不是放假嘛?”江芸芸惊讶问道,“我怎么没看到他们。” “放假才吵架啊!”张鸣凤斩钉截铁说道,“要不是放假的时候说这事,你信不信能吵得打起来。” 江芸芸想了想,非常认真点头。 别说,还真别说,这些文人打起架来一点也不文弱了,胳膊也不酸了,腿脚也利索了,江芸芸已经有幸围观过好几次了,每次都叹为观止。 “那祭酒怎么说。”王森好奇说道,“那些混日子的,我瞧着也不像话,如何竞争得过那些会试上来的人,要是真的都在六部干活,真是给我们国子监丢脸呢。” 吴大有闻言,也跟着叹气:“之前去帮博士核对我们堂的通知簿,核对下来,排在前几的人我见也没见过,说是在家自学,送到绳愆厅内自然也没有违反的规定,典籍厅和典簿厅的博士竟也不核对真实,最后呈送东厢房核对旷课日子,也都是两条标准,在学校的仔细核对,在家读书的,就按照他写的单子算,也难怪在这里读书的人有意见。” 国子监的拨历也称为上序,一般都是已经在率性堂上课多年的监生,要按照其坐堂月日登记排队。 先由本人在每月月末时将本人支馔月日,记在纸上,形成序单交给所在的堂。 然后所在堂会核查通知簿,通知簿是专门记录本堂生员坐堂旷课的册子。 之后再送去绳愆厅,由监丞核对其是否违反监规过,若是有严重违规的会直接消除这次成绩。 再送到典籍厅处检查是否会背学规。 接着送到典簿厅查实支馔年月是否属实。 最后呈送东厢房检验旷课日数。 这样就是每月一次的上序筛选评查,这个工作尤为重要,排在前面代表着若是有需要会早点送去六部历事。 “这事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有想要维持现状的混子,有想要革新的新人。”王森叹气,随后话锋一转,“你还没说祭酒是什么反应啊。” “祭酒没说话,把人都赶走了。”张鸣凤摸了摸下巴,“但按照现在监内的氛围,我觉得改这个势在必行。” “还是考试好,一切以成绩说话。”王森想了想说道,“进士我有点指望不上了,我每次看其归的卷子,都觉得我要完蛋了,但是和国子监这般人考考试,我觉得我还能努力一下。” 江芸芸从书中抬起头来:“我觉得你再努力三年,下次上场,同进士肯定没有问题的,努努力进士也能摸到的。” 王森一脸认真地捧着她的手,深深吸一口气:“行,吸一口仙气。” 江芸芸一脸嫌弃地拨开他的手。 张凤鸣也激动说道:“给我也摸摸,给我也摸摸。” 江芸芸拨开两人的大脸:“求神拜佛不如本事在身,还是好好学习最好。” “对了,你之前晒书的时候,是不是一直想抄写最高一层的书籍。”来晖问道。 江芸芸叹气:“想偷偷抄录几本的,但被陈典籍牢牢盯住,只准我翻看,不准我抄录,说是规矩不允许。” “我这里有一本《十三经注疏》,是我今年在率性堂各项积分第一名的奖励。”来晖掏出一本书,“我抄好了,你要是喜欢,也抄一本走。” 江芸芸大喜:“那我年前一定抄好还你。” “不碍事。”来晖笑说着,“再过几天就开始过年了,你可以年后给我。” 江芸芸叹气说道:“年后我就要走了。” 原本正在写作业的几人齐刷刷抬起头来。 “你整日在学校里溜达,被于监丞发现了,要赶你走了。” “还是你偷溜去彝伦堂最高层被陈典籍当场抓获。” “还是又阴阳怪气祭酒了,祭酒忍不了了。” 其余三人也不读书了,七嘴八舌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大怒:“原来你们是这么看我的。” 来晖一脸担忧:“你说的要走是什么意思啊。” 江芸芸解释着:“我本来就打算在国子监读一年书的,我老师希望我在后面两年可以到处走走,所以我春暖时就要离开京城去往江西了,国子监的话,年后也不过来,要忙着收拾东西呢,昨日已经跟祭酒说了,算起来在国子监也读书算一年了。” 来晖沉默了。 “真的要走啊。”张鸣凤小声说道,“你走了,我们读书也没人看着了。” “我的卷子没人批改了。”吴大有一脸惋惜。 “要自己看着啊。”江芸芸笑说着,“我期待在考场上和你们一起见面。” 来晖叹气:“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待不住,博士说的你都会,彝伦堂的书你也都看完了,而且你这月月考试第一,博士们都说你就是今年去考试那个进士也是绰绰有余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根据《明会典》所载, 大明的“法定节假日”只有三个。 正旦也就是过年放假五天,冬至放假三天,元宵放假十天,其余时间就是每个月休息三天, 加起来大概一年有五十四天的休息日, 据说休息时间和唐宋相比是大幅度降低。 衙门从大年三十开始放, 到正月初五上班。 吏部一向是六部里放假最晚的, 大年二十九拖到天黑才放人,经过半年的社畜生活, 加上十七八岁本就是长个子的时候, 工作又是繁忙,黎循传整个人都憔悴消瘦了。 北京城大雪纷飞,屋前挂着的灯笼顶部也落了雪, 连带着台阶上的光晕也少了点。 “瞧瞧, 我们小楠枝都憔悴了。”早已放假的江芸芸躺在屋内的摇椅上, 摇摇晃晃, 一脸唏嘘。 黎楠枝站在门口脱下落了雪的披风, 看也不看她一眼, 把披风给乐山后,又接过他递来的手炉, 沉默地坐在一侧喝茶。 “他不喜欢你了。”顾幺儿立马凑过来,在江芸芸边上大声说着小话。 江芸芸斜了他一眼,挥手赶人:“胡说八道什么, 快走快走。” “咳咳,幺儿, 我们厨房需要人手端菜哦, 来帮我的忙行不行。”诚勇咳嗽一声, 柔声招呼道。 顾幺儿看了眼江芸芸,又看了眼黎楠枝,有些犹豫。 “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江芸芸懒洋洋拱火着,“之前还没挨够打嘛。” 说起这事,顾幺儿就觉得屁股疼,又开始埋怨江芸芸这人太过分了,跳起来就跑了。 诚勇连忙拉着两个小孩一起去了厨房。 “都三天没和我说话了。”江芸芸还是躺在椅子上,一摇一摇的,“这可是老师的意思,我就出门游学两年,不是迟早会回来吗?” “那你可劲瞒着我一个人。”黎循传冷冷说道。 黎循传其实早早就发现不对劲了,但问谁都说没有的事,要不是顾幺儿这个大嘴巴,说自己也要跟着去江西了,每天拉着周六蹦蹦跳跳的,被他无意抓到,他哪里知道原来有人早早就准备打包行李了。 江芸芸咕噜一下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不是见你太忙了吗?想着到时候行李打包好再跟你说。”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江芸芸被看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黎循传却在她开口前收回视线,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叶,声音消极;“江其归,我总觉得你好冷。” 江芸芸愣在原处。 “我们在一起马上就三年了,我和你一起读书,不说青梅竹马,那这三年也是形影不离的。”黎循传声音低沉,十七岁的少年的声音少了初见时的清亮,多了点成人的低沉,“这么大的事情你也瞒着我。” 江芸芸呐呐说道:“我是怕耽误你工作。” “工作是工作,你是你啊。”黎循传站起来说道,“你总是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之前给你看病,你好端端这么难受,我问你你也不说,又后来你非要去掺和周家和江家的事情,要不是我去找你,你是不是也不会来找我,还是最近周六的事情,你去找太子殿下,也不知会我一声……” 黎循传难过地看着她:“你干嘛……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啊。” 江芸芸脸上笑容缓缓敛下。 十二岁的江芸芸早没了当初的瘦弱矮小,有时在国子监门口等他回家,他背着小书箱快步走来,衣袂翻飞,笑容灿烂,沿途的同学和她打招呼,不论认识与否,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那双眼睛总显得温柔多情。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一个风华正茂,如切如琢的小少年。 隔壁的小姑娘总是说家里的东西做多了,拎着一篮子东西送过来,他也是笑眯眯接过去,瞧着很和气,很温柔,回头又让幺儿送其他东西回去,做得规规矩矩。 巷子口的老太太年纪大了,拉着人就是说话,也只有他会不厌其烦地听着,甚至还会搬个小板凳和她坐在一起,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话。 便是有瞧见格外可怜路边的乞儿,他见到了也会于心不忍去送一个蒸饼,更别说碰到阿猫阿狗,总是忍不住去逗一下,给人做窝。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他总是能认识很多很多人,路上走一圈,能一直打招呼,就像他的求学路,一路走上来,他身边围满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可以为百姓伸冤,为徐家出头,为可怜的小孩去搏一把,他也确实如祖父说的一样,是一个热忱的读书人。 只是此刻,他脸上没了笑容,黎循传才猛得发现,面前的小同窗其实长得非常清冷,眉宇间总是淡淡的,那双漆黑明亮的瞳仁哪怕跳跃着烛光也显得不甚热情。 可他在想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他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没有喜欢的颜色,对什么都挺无所谓的。 “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嘛。”黎循传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最后几个字被冬日的夜风一吹,甚至没了任何声响。 江芸芸沉默了。 隔壁厨房里传来顾幺儿偷吃被抓到的动静,听着就很热闹。 屋内就在一瞬间被无孔不入的冬日的风一吹,显出十分的寂寥。 江芸芸看着黎循传伤心的样子,心里涌现出一瞬间的迷茫,不知道黎循传为什么生气,所以一向能言善辩的嘴在此刻骤然哑了。 这事算起来,和她前世也有关系,她从小就习惯一个人生活,来到这里更是如此。 她成了江家女扮男装的庶子,她要成为周笙的依靠,又要隐藏自身的秘密,还要靠自己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她习惯一个人了。 一个人没有多好,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很庆幸遇到老师,也很高兴遇到黎循传。 可是为什么对他们没有倾诉欲呢。 江芸芸沉默了。 她对面站着的可是黎楠枝啊。 那个在第一次见面时,这个穿着天青色衣服,怀里抱着梅花的小少年,他矜持有礼,文质彬彬,和江家繁华绚烂的富贵之气格格不入。 江芸芸心里是惊艳的。 以前读书时出现说的翩翩君子,温其如玉,在此刻成了真实的具象。 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当时脑海里浮现出屈原离骚里的这句话,她觉得很合适黎循传。 这样的小少年,称得上坦坦荡荡,金相玉质。 她很喜欢黎循传,和他在一起总是觉得很舒服。 可为什么不能交心呢。 江芸芸想了许久,也得不出答案来。 “咳……开饭吗?”乐山咳嗽一声,站在门口,小声问道。 “开饭开饭!”顾幺儿端着一叠糯米糕火急火燎跑进来,“烫烫,好烫。” 黎循传下意识伸手给他接了过去。 “开饭吧。”他低声说道,率先转身。 “这个糯米糕是我和周六筛粉的,可好吃了。”顾幺儿小脚一翘,得意炫耀着。 他拉着周六等人夸奖,可面前两人都一声不吭。 江芸芸和黎循传没说话,各自选了一个位置。 顾幺儿大惊:“你们还没和好啊。” 江芸芸:“吃饭。” 黎循传:“闭嘴。”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顾幺儿和周六对视一眼,各自焉头巴脑地爬上位置。 诚勇等三人站在后面,齐齐叹气。 大年三十天色刚蒙蒙亮,江芸芸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没一会儿就听到祝枝山热情的声音。 “我买了猪蹄,晚上红烧吃。” “衡父马上就来,徐家买了一车好吃的,你们就不要买了,我跟你们说,今天的东西贵得很,我们薅大户羊毛。” “士廉和宪清,两家一起过呢,就不来了,说年节时来一起拜年。” “敬止和良德说要来呢,他们去买水果和炮竹了。” “你就是周六吧,来来,这是给你的红封。”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顾幺儿听到钱,咕噜一下爬起来,推开窗户,大声说道:“我也要,我也要。” “小懒猪,还不爬起来。”祝枝山笑说着。 顾幺儿起床的动静格外大,甚至还左右跑去敲门:“江芸!黎循传!起床!” 江芸芸躺在床上,不为所动,甚至翻了一个身。 “让两位公子好好休息。”乐山连忙把幺儿带走,“走走,洗个脸刷个牙,要准备吃早饭了。” “幺儿长得好快啊,过了年就十岁了。”祝枝山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十岁了,是大人了。”顾幺儿强调着,“和江芸一个岁数了。” 周六小声反驳这:“江公子不是十二吗?” 顾幺儿抱臂:“你不懂,他十岁的时候,我遇见他的,你看我现在也十岁了。” 周六惊讶地啊了一声:“那他现在十二了啊,你才十,不是同岁的。” 顾幺儿解释不来,只好故作深沉说道:“你不懂,你还太小了。” “祝公子去堂内歇息一下。”乐山说道,“等会两位公子就起床了,黎公子昨夜回来很晚。” “吏部最近很忙,之前顾将军提的归土归流的折子,没想到朝内意见这么大,陛下想看之前改土归流的官员述职情况。”祝枝山解释着,“估计楠枝都在忙这个。” 乐山笑呵呵端上茶水:“祝公子说的小人也听不懂,不过之前买菜的时候听过一耳朵,我看好多人都支持来着,还以为这事大家都没意见呢。” 祝枝山笑:“最近的邸报上都是这些内容,大家都是选自己喜欢的传播,可能民间对这个意见是真的觉得不错。而且之前不是有个书生匿名投稿支持这事嘛,破天荒得竟然被通政司收录发行了,那篇文章写得极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黎循传正在屋内给祖父祖母写信。 年前的时候, 耕桑又送了新年礼物来京,祖母给他和江芸做了很多件衣服,祖父给他写了一份信,信中很是平淡, 不过寥寥数语的一张纸, 不过是叫他好好做事, 跟在王尚书身后好好学习。 祖父其实是个沉默的人。 多年前, 父亲一直在外求学,伯伯们也都在外地为官, 所以年仅六岁的黎循传被挑选出来, 要替长辈在祖父祖母膝下尽孝,只是他性格沉闷,瞧着也没有彩衣娱亲的胆气。 他敬重祖父祖母。 祖父祖母爱护他。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所有的一切在江芸来了之后都不一样了。 祖父不再是记忆中严肃端方的长辈, 他每每站在屋檐下, 看着江芸时目光总是格外生动, 他开始一反沉闷, 就连走路也快了一些。 他有偷偷看过祖父给江芸的信, 很厚的一份, 每次都是。 江芸就是这样的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会觉得快乐舒服, 会忍不住想要和他说话。 骄傲放肆的唐伯虎,怨愤嫉俗的张灵,冷淡温和的祝枝山, 就连顾清,毛澄这样性格中带着矜傲的人也总是忍不住对着他笑。 大概是江芸有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 笑起来总是眉眼弯弯的, 嘴角还时不时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热忱温柔, 坦坦荡荡,对万物生灵都抱有悲悯,他甚至有时会有不着边际的天真,总以为自己一腔孤勇可以改变这个世道。 江芸真得好自由。 他很早就知道江芸性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叛逆。 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江家的梅林里摘梅花,看到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园中奔跑躲人,然后爬到高高的假山上。 他就坐在高高的假山上,双腿垂落着,明明一身落魄,可还是仰着头,任由风吹过脸颊。 他明明生在江家层层的森严屋檐下,可他好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那时,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对江家仆人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他从小就喜欢小鸟。 在每个天不亮的早上起来读书时,总有一只小鸟会停在窗边的位置,听到人的动静就朝着空旷的天边飞走了,那双翅膀展开也不过巴掌大,可还是勇敢地一次次朝着天边扑腾着飞走了。 他想要留住它,所以悄悄在窗边撒了好多米粒,一次又一次,可它都会跑,一开始飞不动就溜达走了,会挥翅膀了,就磕磕绊绊地飞,直到某一天的冬日,它当着他的面突然飞走了。 小鸟,怎么就留不住呢。 黎循传看着手中寥寥几笔的回信,笔迹还未完全干涸,所以他只能摊着晾干,下一秒又不知道做些什么,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 他确实是个蛮无趣的人。 若是没有江芸的横插一脚,他大概没办法有这么快乐的岁月。 窗户边就在此刻传来敲击的声音。 黎循传侧首看了过来。 大雪刚停,窗户上还染着白雪,连带着那道影子也不太清晰。 他眨了眨眼,嘴角微动。 “聊一聊。”江芸的声音就这样突兀都透过窗户孔缝隙清晰传了进来。 黎循传沉默了。 “开窗。”江芸芸主动敲了敲窗棂。 黎循传犹豫着,到最后还是起身开了窗户。 一股冷风迎面扑来,黎循传忍不住眯了眯眼。 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缓了下来,只剩下零零散散的细雪正慢慢悠悠飘了下来,庭院里积着一层茫茫的白雪,大门位置,顾幺儿正拉着周六堆雪人,两个小孩不知道冷一样,玩得满头满手都是雪。 江芸就这样随意站在风雪中,雪白的狐毛被风吹的胡乱动着,贴着脸颊,好像小鸟羽翼上的绒毛。 两人隔着窗棂沉默着。 细雪落在窗台上,融化成微小的水渍。 “给你的过年礼物。”江芸芸把手中的珠串递了过去,“找了保大坊的延禧寺开光的,巷子口的老奶奶说这个寺庙看着小但特别灵。” 江芸芸不富裕,花钱还有点大手大脚,如今又干起了写话本的买卖,典型的有一天钱花一天的日子,去年他生日时,江芸把手边的钱花完了,所以自己雕刻了一个小公鸡木雕,刻得有点丑,听说还差点伤了手指,木雕鸡子的脑袋红红的,就是用他的血染的。 不过黎循传当时接过来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木串深褐色,有着淡淡的檀香,他瞧不出好坏,但想着江芸现在有钱买东西了,那总归是贵一点的。 江芸芸见他没动作,只好往前伸了伸手:“别不信,这可是桃木呢,驱邪避灾,大吉大利。” 黎循传垂眸,伸手接了过来。 “带手上看看。”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低着头,依言戴上。 读书人的手腕清瘦雪白,手骨不经意突出时,骨节分明,皮肉下是不经意显出的青筋,这才让人惊觉这已经是十八岁少年郎了,只是如今的少年气被简单的桃木手串一压又显出几分斯文秀气来。 “好看的。”江芸芸笑说着。 黎循传嗯了一声,又说道:“谢谢。” 江芸芸眼波微动,没说话了。 黎循传低着头,只是拨弄着珠子。 一颗又一颗,不经意碰撞,发出微不可闻的动静,好似大雪碎玉之声。 江芸芸叹气,滚烫的白烟模糊了她的面容,低声说道:“我生来就是一个人的。” 黎循传拨弄手串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开口啊。”江芸芸神色无奈,话锋一转,笑说着,“而且你也老说我的事情都是要杀头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好意思连累你啊。” 黎循传嘴角微动,神色哑然。 其实只是看到他的一瞬间,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八天的赌气沉默便烟消云散。 他就是生气,生气江芸总是一个人,更气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可只要看着江芸,他便止不住想起小时候那只坚持不懈要飞走的小鸟。 黎楠枝只是冬日里沉默无趣的梅花,可江芸是冒着严寒也会努力飞上去的小鸟。 也只有小鸟才总是这么勇敢。 “楠枝,我也有我的难处啊。”江芸芸声音骤然降低,看着黎循传的目光温柔又无奈。 黎循传神色震动。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可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也很感激在那年春日,你能帮我。” “和你一起读书的日子,是真的很快乐啊。”她神色怀念,可目光哀伤,“可我们是不一样的。” 江芸不是男子江芸,而是女子江芸芸。 她是女子,就注定,这颗心是不能随意暴露在日光下。 哪怕这人是爱重敬佩的老师,是亲密无间的楠枝,是曾和她一起共患难的好友,甚至在爱护她的周笙和江渝面前,她都需要慎之又慎。 她独立又敏感,不甘又愤怒,所以每一步都意味着充满抉择。 黎循传看着她的眼神,眼眶骤然泛红。 祖父总说江芸充满心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所以总是忍不住多加照拂。 他却一直觉得江芸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可在此刻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他才明白祖父的话。 当年十岁的江芸是如何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到他面前的。 他有柔弱的母亲,年幼的妹妹,他的每一步既要保护她们,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冬日的雪在窗台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凌冽的北风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江芸芸站在这里,他却恍惚看到三年前那个蹲坐在黎家大门口的幼童一样。 那时候的江芸,瘦弱矮小,孤立无援。 现在的江芸,俊秀温和,高朋满座。 他的小同窗,到底是在风吹日晒中,慢慢长大了。 就像那只小鸟也早已学会展翅高飞。 黎循传的手指已经冻僵了,他手指微动,看着江芸芸脸上的霜雪,想要伸手给他拂去,就像当年在江家仆人的包围中把人一把拉过来一样。 视线中的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黎循传鬼使神差一般,手指微微一动,到最后只是轻轻落在窗户的雪渍上。 “不吵了。”他伸手轻轻扫开窗台上的雪渍,略微有些大了的木串划过窗台上的雪,发出刺啦的声音,“和好吧。”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外面冷,进来吧。”黎循传收回被冻得通红的指尖,笑说道。 江芸芸打了两个喷嚏:“那我去端两碗姜茶吧。” 她蹦蹦跳跳跑了,来到厨房门口大声喊道:“要两碗姜茶。” 一直关注两人动静的诚勇也跟着大声哎了一声:“好嘞。” 原本正在玩雪的顾幺儿也咕噜一下站起来,巴巴跑到她腿边:“你们和好啦?” 江芸芸点头,得意说道:“那是,楠枝怎么会和我生气呢。” 顾幺儿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厨房的气氛一扫前几日的安静沉闷,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中顿时欢乐起来。 黎循传的视线收了回来,轻轻关上窗户,细雪顺着空隙挤了进来,落在他的衣袖上。 他站在紧闭的窗户面前,摸着手腕上的串子,一颗又一颗拨动着,直到摸到那只小鸡模样的珠子,突然笑了起来。 “飞吧。”他低声说道,“江芸。” —— —— 祝枝山组局,把所有人都找了过来,说要送别江芸芸。 久未见面的顾清瞧着有妻儿相伴,也圆润了一些,但毛澄还是一如既往地消瘦,听说不论是谁进翰林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文献,抄文献,是个费脑子的活,王献臣也胖了不少,沈焘大冬天还晒黑了,徐经还是腼腆文弱的样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看我做什么?”面前的小孩得意洋洋地抚了抚自己的帽子, 小鼻子一皱一皱的,“认不出我了吗?” “江渝!”顾幺儿凑过来说道,不可置信说道,“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 江渝叉腰, 不高兴说道:“什么男人女人, 我之前听郭叔说了, 我们以前有一个朝代叫唐朝, 里面还有女皇帝呢,那个时候女人也穿这个衣服的, 你看我这个圆圆的领子好不好看, 上面是我自己绣的花,是玉兰哦,而且唐伯虎之前跟我说, 我们要穿最粉红色的衣服才好看, 所以我特意穿了这件来接你的。” 小孩手舞足蹈, 义正言辞地强调着。 “哇, 但你干嘛穿这个衣服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玩方便啊, 而且可以跟着娘跑来跑去的。”江渝笑眯眯说道, “就算跑起来,也不会有人跟我说要稳重要端庄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 四处张望着,突然捏住江渝的肩膀:“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小春呢!乐水呢!陈妈妈呢!” 江渝被当场抓包,大惊失色, 挣扎着就想跑。 这么心虚的表现,给江芸芸看笑了:“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等会拐子给你拐走了, 我看你朝哪边哭去。” 江渝大声反驳着:“才不会, 我整天走的,没有坏人的。” “先回家吧。”江芸芸只好一手抓着一个小孩,“怎么没人来接我啊,娘没来,老师怎么也没来。” 江渝歪着脑袋看着她,大眼睛扑闪了几下。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怎么了?” “你师娘生病了。”江渝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年前就病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 “年前我和娘去拜年,都起不来了。”江渝小声说道,“娘这几天每日都去看她的,所以今日才没空来接你。” 江芸芸一颗心沉沉往下掉,把顾幺儿和江渝推到乐山边上:“你带他们回家,我去一趟老师家。” “等等,哥……”江渝急得也要跟上去。 顾幺儿连忙把人拉住,大人样说道:“别上去添乱了,我们先回家。” 江渝看着江芸芸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哎哎了好几声:“还有事情呢。” “家里发生很多事情了吗?”乐山柔声说道,“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江渝见人走得影子都没了,这才垂头丧气地说道:“好像是那个唐伯虎出事了,我本打算叫他先去五典书店看看的。” “唐伯虎出事了?”顾幺儿大惊,“出什么事情了啊。” 江渝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才偷听到郭叔和林哥哥说的,郭叔之前出远门了今天早上刚回来的,一回来,两人就嘀嘀咕咕说了好久呢,说来说去都是唐伯虎。” 这个唐伯虎和哥哥关系这么好,所以江渝一路来的时候,就一直念着这件事情,生怕忘记了。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 “也不一定是出事,唐伯虎这么厉害。”年纪大一岁的顾幺儿想了想说道,“说不定就是聊天呢。” 江渝捏着小手:“可口气不太像啊。” “没事的,有事的话,唐伯虎肯定早早就跟江芸说了。”幺儿小手一挥,“我们先回家玩去。” “对啊,先回家吧。”乐山赶小鸡一样把人朝着家里位置赶去,“等芸哥儿从黎家回来再说,你们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 江芸芸走在街道上,两侧有不少店铺改头换面,但也有几家一直开着的老店,她一开始看到那些新店还有些陌生,可当她看到一座座熟悉的内桥,走到江都县衙门口,突然又觉得一切都熟悉起来。 这一条是她一年前日日夜夜走过的路。 从还未大亮的早晨到天色已黑的夜晚,她背着书箱,沿着长长的内城河不停走着,不曾停下来歇息一步。 “没事的,说不定就是风寒了。”她看到一家药店的时候,小声嘟囔着。 其实师娘身体不好,她早就知道了,不然当时也不会请茹老夫人来扬州看病,还住了一个多月。 可临走前,师娘还精神抖擞的。 不不,也不是精神抖擞的,听楠枝说三更半夜的时候咳嗽过好几次的,连小辈都惊动了,可见动静不小。 那个时候入冬了,她说是风寒了。 黎楠枝和江芸芸都信了。 入冬风寒,也是常有的事情。 师娘和老师同岁,年纪大了,抵抗力不好。 江芸芸经过扬州府,走过观音庙,穿过太平桥,最后站在新桥边上,绕过这个祠堂的后面就是黎家了。 现在是正午,初春的太阳还带着寒意,江芸芸匆匆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 “没事的,说不定就是风寒呢。”她把自己的脸用力搓了搓,然后才抬脚走入那条小巷。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 巷子口的那盏灯笼不见了,是了,那是只有江芸芸快下学时,黎叔每次都要提早挂上去的,有时是冬天,外面还要罩着透明的防风罩,免得一会儿就被吹灭了。 江芸芸盯着那个位置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没回过神来。 是师娘提议的,她总是很细心,能及时发现江芸芸的窘迫,悄无声息地给读书完的她递上衣食,后来又发现她的衣服总是短一截,就总是找借口给他做衣服,一年四季都不曾少过,就连她去了京城,也还有一份,年年都送过来。 她是很感激的。 微风细雨的关爱,无微不至的爱护。 两辈子的江芸芸在黎家,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夫人身上看到了。 她茫茫然地走了几步,冷不丁想到。 老师和师娘年纪大了,没来接她。 那黎风呢? 家里现在这么忙吗? “芸哥儿。”身后传来耕桑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我刚去码头找你,听说已经下了一波人了,我还以为错过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怔怔扭头去看他。 耕桑站在背后,看着她茫茫然的样子,笑问道:“原来您在这里啊,是来接你娘的吗?” 江芸芸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见他神色正常。 “怎么了?”耕桑摸着脸,笑问道。 “没,没事。”江芸芸呐呐说道,“我是来看看老师和师娘的。” “老夫人风寒了。”耕桑神色如常地说道,“走累了吧,快去屋里坐坐,我去请周夫人出来。” 江芸芸见他如此镇定,心中悬着的石头突然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嗯,那我等会去看看师娘。” “我来接您的时候,老夫人刚吃好药呢,估计正睡着呢。”耕桑笑说着,“还是等您过几天收拾好了再来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我明日再来。” “行啊。”耕桑笑说着,“李叔,去二院请周夫人来,芸哥儿来接她归家了。” 江芸芸看着院中熟悉的一切,突然指着那株梅花说:“这株梅花还好好的呢。” “可不是,老夫人说是什么绿梅呢,要我们好好照顾呢,就是今年没开花。”耕桑遗憾说道,“老夫人念了好久了。” “瞧着长得真好,说不定养几年就开了。”江芸芸摸了摸枝干,笑说着。 “是啊,也不知道要几年。”耕桑低声说道。 “芸儿。”拐角处传来周笙的声音。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不由眼睛一亮。 一年多不见,周笙丰腴了不少,眉目间的胆怯一扫而空,温柔多情,笑脸盈盈,身上穿着浅绿色的衣裙,头戴一根银簪,简单温婉。 “娘。”江芸芸笑着迎了上去,嘴甜说道,“这衣服真好看,穿绿色真好看。” 周笙点了点她的额头:“促狭。” 江芸芸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 “就不多送了。”耕桑笑说着。 “回去吧。”周笙温声说道。 “我明日来哦。”江芸芸快乐地摆了摆手。 耕桑笑脸盈盈目送他们离开,再关门时,脸上笑意缓缓消失。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周笙摸着江芸芸的脸颊,“一点肉也不长。” “但我长高了啊!”江芸芸得意比划着,“马上就要和娘一样高了。” 周笙看着她满脸笑意,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此刻好似在闪耀光芒一样。 “师娘如何了?风寒还没好吗?”江芸芸问道。 “年纪大了,哪有不生病的。”周笙笑说着,“你最近也不要去打扰她了,让她好好养养。” “那我过几天再去看她。”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要静养好久呢。”周笙无奈说道,“你不是二月就要去书院吗?路上走走可要半个月呢,可不能耽误了读书,早些赶路才是。” 江芸芸哦了一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现在一月廿五,路上行船就算二十天,我还能在呆七.八天呢,临走前肯定能看一下的。” 周笙眼波微动,没有说话。 江芸芸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兴奋说道:“我给你们带了好多礼物,京城的路我都踩好了,等我考好试了,我们就可以搬去京城住了。” “那你老师不管了?”周笙笑问道。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一起搬啊,到时候我们和楠枝住隔壁,他可以和老师师娘一起住呢,我就和你们一起住,我们两家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周笙听着她孩子气的话,眉眼弯弯,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不要摸我脑袋!”江芸芸认真说道,“会长不高的,我还要长好高的。” 周笙只好捏了捏她的小脸:“我看还是要先长肉,太瘦了,怎么就吃不胖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唐伯虎是苏州府吴县人, 听说他之前看中一个废院子,惊为天人,非说要建一个桃源,还问祝枝山等好友借了不少钱, 江芸芸在京城的时候还吃过他千里迢迢送上来的桃子。 桃子其实不好吃, 个头小, 核又大, 不过唐伯虎在信中很得意,说三年之后, 等江芸考上状元, 他一定亲自带着一筐蟠桃来京城庆祝。 最后那筐桃子被诚勇做了酸酸甜甜的桃子酱,撒在碎冰上,反而好吃。 现在江芸芸站在桃林前, 看着桃林中郁郁葱葱的绿叶, 春日生机蓬勃, 这些桃树自然也是枝繁叶茂, 只是如今杂草也有了蓬勃之姿, 台阶上也长出青苔。 紧闭的木门后是空无一人的庭院, 周围安静地只能听到春日微风拂过树枝的声音。 “您找人?”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一个年迈的阿公提着一个食盒站在她身后。 “我来找唐伯虎?”江芸芸说道, “他在这里吗?” 阿公眯眼打量着她:“小公子长得很眼熟?” 江芸芸摸了摸脸:“您见过我?” 阿公突然笑了起来:“伯虎的画中有你,原是小公子长大了啊。” 江芸芸笑了笑:“原来如此。” “家中有丧事,怕是不能招待你了。”阿公面露愁绪, “伯虎已经好几日不见人了。” 江芸芸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包种子:“之前听闻他种了很多桃花, 这是我在京城找到的新品种, 若是他不想见我, 麻烦您帮我送给他。” 阿公接过那包被精心系着的种子,叹气:“小公子有心了,还请稍等片刻。” 他推开门,木门发出咯吱一声,阿公提着东西悄无声息入内。 没多久,院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芸芸抬头,正看到唐伯虎推门出来,他穿着白色孝服,额间系着一条白布,头发虽用黑簪子挽起,可鬓角间还是垂落着凌乱的碎发, 那张本该张扬的面容在此刻露出几分憔悴茫然之色。 “其归。”他站在门口,看着来人,轻声喊道。 江芸芸上前:“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 唐伯虎沉默片刻后,沙哑说道:“我以为你去书院了。” “好久没回扬州了,想见一下家人。”江芸芸沉声说道,“节哀顺变。” “快披上披风,春暖乍寒,可别也病了。”阿公抱着披风重重走过来说道,“进来说话吧。” 唐伯虎看着她衣摆下的淤泥,低声说道:“这条路不好走吧。” “许是之前的冰融化了,外面都是泥泞。”江芸芸笑说着,“不碍事。” “那条路本来打算铺石板的,谁知道买地建房装修屋子,就把借来的钱都霍霍完了,只能将就着,我爹也不资助我,我本打算今年开春重新找人铺上的。”唐伯虎说。 江芸芸温和说道:“现在铺也不晚的。” 唐伯虎看着她,缓缓让开身子:“进来吧,我给你找件衣服穿。” “擦一下就干净了。”江芸芸说道,“你瞧着很疲惫,我刚才打扰你休息了吗?” 唐伯虎走在她身边摇了摇头:“没有,我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江芸芸吃惊地扭头看他。 两人相识至今,唐伯虎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总是脊梁挺直,可今天两人走在一起,江芸芸却觉得他肩膀都垮下来了。 “我睡不着,在祖宅那边也是折腾其他人,所以昨夜就搬到这里了。”唐伯虎声音倏地变低,“我以为来这里我就睡得着的。” 江芸芸嘴角微微抿起,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就在两日前,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失去师娘,她自然也清楚,情到深处无人能解。 “都怪这屋子,一开始建的时候,我爹放了很多酒,就埋在这些树下,我老觉得那些酒的味道飘上来了。”唐伯虎指着一棵桃树说道,“这颗,里面有桃子酒,我年前刚埋的。” “还有这棵,是打算给我妹妹的,她还未出嫁,我学着绍兴那边的风俗,埋了十坛女儿红。” “还有这个黄酒,等我儿子以后长大了,我在喜宴上喝的。” “还有这个,是稻酒,用稻谷酿的,口感很清爽,我还想等着夏日的时候请朋友来一起喝酒的。” “还有这个,是最不值钱的浊酒,但我爹爱喝,说就喜欢吃这个粗糙厚实的口感。” “这里埋得是我爱喝的清酒,选的可是泉水和最好的谷粟,口感冷冽,我能喝一坛。” “这里是果子酒,我打算等你考好试,给你开荤用的,到现在也不会喝酒,怎么当我唐伯虎的朋友啊。” 唐伯虎好似恢复了一点精神,兴致勃勃给江芸芸介绍着。 江芸芸只是笑着:“你这个桃林真是暗藏玄机啊。” “花了我三百两银子呢。”唐伯虎笑说着,“我是打算做成‘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艳双舞’的美景,奈何现在手头拘谨了,打算以后一点点添置上去。” “衡父考好试后,我和楠枝找了一个京城的宅子,屋子走三步就到头了,就这样一月还要一个月二两呢,别说你这个院子了,当时进入的时候,只有四面墙壁的。”江芸芸笑说着,“南北直隶的房价真的是要上天了。” “可不是,别看我这里是郊外,这地方原先是别人荒废不要的,可盘下这个院子就花了我一百两。”唐伯虎无奈说道,“我为了还钱画起了别的画画?” 江芸芸不解:“什么叫别的画画?” 唐伯虎突然伸手搂着她的肩膀,神秘兮兮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江芸芸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拨开他的肩膀,冷酷说道:“不想知道。” 唐伯虎龇了龇牙:“没意思,江其归,你还是一如既往得没意思啊。” “托福,你也是。”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两人来到台阶下,老仆连忙说道:“我去打盆水来江公子擦擦衣摆。” 唐伯虎被人打断了话,也不再说话,只是百无聊赖地站在屋檐下,目光落在江芸芸的衣摆上。 刚才的气氛骤然一空。 江芸芸只好自己找话:“我给你的桃花种子你看看,说是不一样的。” “好,等活了我就找你来看。” “你上次的寄来的桃子有点酸,我们做了桃子酱,反而酸酸甜甜更好吃了。” “那我等明年再给你寄一筐甜的。” “你要不先去屋内等着。” “不了,还是等你吧。” 江芸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的话题了,站在他面前坐立难安。 “不用想着安慰我。”唐伯虎像是明白她的顾虑,抬眸,笑说着,“我听不进去。” 江芸芸叹气:“我也觉得是。” “其实我是想找人说说话。”唐伯虎又说,“但梦晋在读书,枝山在北京,昌谷除了陪我哭什么也不会,徵明被他爹看得严,还有挺多的朋友,就是他们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又突然觉得没意思。” 江芸芸安静听着他说话。 “时间久了,我觉得太耽误人了。”唐伯虎继续说道,“可我一个人呆着我就爱胡思乱想。”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 力气不小,啪地一下,手背立马就红了。 唐伯虎错愕地看着泛红的手背。 “疼吗?”江芸芸镇定问道。 唐伯虎捧着手想了想,突然也伸手打了一下江芸芸的手背,恶狠狠说道:“你说呢。” 那力气也不小,江芸芸的手背也跟着红了。 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我打你什么力气,你打我什么力气。” 唐伯虎轻轻冷哼一声。 “来擦擦衣摆。”阿公端着水走了过来。 江芸芸接过帕子,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抱怨着:“我走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你还打我,唐伯虎,你等会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 唐伯虎站在她背后,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衣服,然后也跟着坐在她边上。 水声泠泠,水波荡漾。 江芸芸也不管他,只是忙着自己擦淤泥。 “江其归,还是你有意思。”唐伯虎沉默了片刻后,低声说道。 “还行吧。”江芸芸一向是随意的人,胡乱摸了一把衣摆,把肉眼可见的脏东西擦走就算敷衍了事,动作也格外粗鲁。 阿公在边上看得欲言又止。 “遇到你的那一年,我的好友刘秀才去世了,这是我自小的好友,只比我大两岁,但脾气好,读书好,我很喜欢他的。枝山有一个好友名叫钱恺也去世了,他因为太远没能前往,所以在家中写诗哭祭,他这人重情得很,之前也有好友下葬因为生病没有去,也是日日哭,我就拉他去散散心,刚好走到扬州。” 江芸芸停下动作。 “去年,我的启蒙老师,沈隐君老去,我给他写了墓碣文了,七十了,大家都说是年老多病,走了倒也不用吃苦了,我却是不爱听的,七十而已,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也要到一百才是啊。” 江芸芸抬头去看他。 “然后是今年……”唐伯虎看向天机。 春日的天空总是格外瓦蓝,日头正好,可风吹到人脸上还是有一些冷的。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唐伯虎的肩膀。 唐伯虎叹气,神色迷茫:“我才二十四啊。” —— —— 屋内,唐伯虎躺在江芸芸腿边,江芸芸正在欣赏唐伯虎的画。 那些画被凌乱堆在地上,瞧着有小山这么高,这些画里也很多景,江芸芸看到芦苇村的芦苇荡,还有之前赈灾的村,也有桃源里的一年四季,但更多的是人物画,江芸芸也在其中,甚至数量不少。 第一百六十八章 黎家走了两个小读书人还有一个整天跑上跑下的小孩, 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楠枝原先读书的小院也只有几个仆人进行简单的打扫,正午时分,大家都躲在屋檐下偷懒。 春日悠悠, 春风载条, 院中大缸里小鱼正悠闲地吐着泡泡, 窗户外面的那片小角落里, 两位小公子种着的花也被人仔细照顾着,绿叶郁葱, 生机勃勃。 门房正昏昏欲睡地歪坐在一侧, 眼看小呼噜都要打起来,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声音彬彬有礼,敲了两声也就不敲了。 但门房还是被惊扰了美梦, 心中不悦, 骂骂咧咧站起来去开门。 “芸, 芸哥儿……”他一见到门外站着的江芸芸, 脸上的怒气立刻消失了, 磕磕绊绊地喊着。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打扰到你午睡了吗?” 门房慌里慌张摆手, 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家里有事情吗?” 门房又是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一切都好,快进来吧。” 江芸芸踏入门槛, 听到骤然加快的呼吸声,这才发觉他今日好像格外慌张。 门房老顺是家中老人了, 跟着老师二十几年, 自来就是笑眯眯的, 就连黎风见了他也都是一脸客气的,何时有过这样结结巴巴的样子。 “家里有事情吗?”江芸芸敛下笑,严肃问道。 老顺被她的视线一盯,只听到心中咯噔一声,莫名紧张起来。 “没,没事啊。”他小声说道,顿了顿又解释着,“我就是午睡被打扰了,脑子还有点不清醒,芸哥儿别生气,快进来吧,要先去读书的院子看看嘛?里面每日都有人在打扫的,干净得很。” 江芸芸把手中的饼递给他:“我是来找师娘的,师娘不是喜欢吃饼吗?这个饼很好吃的,甜的咸的都有。” 老顺哎哎了两声,连忙接了过来:“您先去坐坐,我让人给你去倒水,再做几道你爱吃的点心吧。” 江芸芸摇头,朝着内院走去:“不麻烦李叔了,我就是听说师娘病了,很担心,所以打算来看一下的。” 这几年,江芸芸在黎家随意惯了,当真和黎循传没有什么区别,黎老夫人的院子,老师的书房都是自由出入的,内外院的人从不会阻拦。 可今日老顺却下意识把人抓住。 江芸芸脚步一顿,低头看着那只手,又抬头去看老顺,心中一沉:“怎么了?” 从进门的一瞬间江芸芸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老顺见了她实在太慌张了。 她不是没有不请自来过,甚至可以说她总是有事没事就上黎家来玩,他们早就习惯了。 而且院中实在是太安静了。 黎家对仆从管束并不严格,她每次来都能看到走动的仆人和丫鬟,可今日一眼看去,院中空荡荡的。 “没事。”老顺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一颗心直接往下坠了下去,一把甩开老顺的手:“到底怎么了,是师娘身体还没好吗?瞒着我做什么。” 她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来到内外院的交界处。 一入内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那药味绝不是煮几贴药可以形成的,恰好又看到耕桑正端着药从厨房位置绕了过来。 “耕桑!”江芸芸喊住他的脚步。 耕桑听到她的声音,也是一脸吃惊回头:“芸哥儿。” “您怎么来了?”他这样说着,下意识去看老顺。 老顺无奈说道:“说是要来看看老夫人的。” 江芸芸紧盯着耕桑看。 谁知耕桑轻巧说道:“那怎么走得慌慌张张的,快擦擦额头的汗,老夫人去年入冬的时候风寒了,如今是年纪大了,还在修养呢,您可要轻手轻脚进来,等会在大厅坐一坐,老夫人肯定是想收拾一下才肯见您的。” 江芸芸见他如此镇定,一时间有些迷茫,看向耕桑又看向老顺。 耕桑的态度太自然了。 所以,师娘真的只是风寒了? 江芸芸那颗原本直直落地的心终于猝不及防停了下来,后背被一阵阵冷汗打湿的衣服,也让她回过神来。 她呆怔地眨了眨眼:“真的吗?” “对啊,我就是想跟芸哥儿这么说的。”老顺也跟着说着,“谁知道芸哥儿这么紧张,害得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那您跟着耕桑走,老顺我啊,要去守大门了。”老顺笑说着,只是临走前又看了耕桑一眼。 台阶上,耕桑的目光只是落在江芸芸身上,笑脸盈盈的。 “我给师娘带了很好吃的饼!”江芸芸跟在他身后,笑眯眯说道,“我从苏州带回来的,可好吃了。” “若是晚上老夫人想吃,就热起来给她吃。” “那我在这里陪师娘几日,就住在以前的房间里。” “之前的房子都打扫着呢,只是芸哥儿可别耽误读书的日子了。” “不耽误。”江芸芸摸摸脑袋,“我走路很快的。” 耕桑闻言只是笑:“是了,我们芸哥儿走路很快的。” “不是风寒吗?师娘怎么病了这么久啊?”江芸芸又问道,“去请茹老夫人来看看了吗?” “茹老夫人去乡下了,一时没找到人,但我们已经留了人在南京,等人一回来就会请过来的,而且扬州的大夫也看过了,说没事的,老夫人年纪摆在这里了,吃药看病都不能随意,只能养得精细一点。”耕桑笑说着,“年前不是还给您和传哥儿做衣服了吗?” 江芸芸立马懊恼说道:“是不是就是做衣服累到了啊,送了好多衣服啊,其实不用做的,我们可以自己买衣服的。” “买的哪有自己做的舒服。”耕桑笑说着,“您现在这里等等,我去看看老夫人是不是醒过来了。” 江芸芸闻言,乖乖站在院子门口,眼巴巴看着耕桑和站在门口的嬷嬷说着话。 那是老夫人的陪嫁妈妈,伊文。 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和师娘一点也不一样,但她其实人很好的,很贴心。 伊文接过汤药看了江芸芸一眼,随后对着她和气地笑了笑。 江芸芸见她神色轻松,也紧跟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伊文入内,耕桑走过来说道:“先去边上坐坐。” “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江芸芸回过神来,“哎,老师呢,他不在家吗?” “在的,之前看书看晚了,伤了眼睛正在书房躺着呢。”耕桑笑说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孩子气说道:“那我等会也去看看老师,要督促他照顾好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别弄坏眼睛了。” 耕桑无奈说道:“大概是不想见您的。” 江芸芸摇头晃脑道:“肯定是不好意思了。” 耕桑只是看着她笑。 “师娘是没起来吗?”江芸芸等了一会儿,见大门还是紧闭,不解问道。 “快了吧。”耕桑眸光微动,“老夫人最是爱干净,说不定还要洗个脸呢。” 江芸芸听了又是连连点头:“哦哦,要的要的。”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才打开,伊文站在台阶上,对着江芸芸慈爱说道:“芸哥儿,还不过来。”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屁颠屁颠跑过去。 “我可以进去看了吗?”她站在台阶下,仰着头问道。 伊文看着她天真的样子,点了点头:“进去吧,难为你这么惦记夫人了,总不好不让你见面。” 两人入内,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但屋内的帘子都被挽起,连带着窗户都开了一小条缝,亮堂的日光倒也冲散了那种浓郁的阴沉。 只是江芸芸还是莫名觉得不舒服。 “要调理身子,所以最近一直在吃药。”伊文像是明白江芸芸的心中所想,解释着,“年纪大了,总是要慎重一些的。” 江芸芸点头,只是再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床上的帘子被放了下来,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那种被压抑许久的奇怪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 “夫人病得有些久了,消瘦了不少。”伊文低声说道,“她觉得自己不好看了,不想这么见您。” 江芸芸呐呐说道:“我不介意的。” “我很想见师娘。”她顿了顿,认真说道。 “芸哥儿。”帘子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新衣服好穿吗?” 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只是因为在生病,有些轻飘了。 “好穿的,我现在就穿着呢,很好看,就是太粉嫩了。”江芸芸转了一圈,故作抱怨的说着,“想穿的成熟一点。” “多好看啊,芸哥儿才十三岁,穿这个颜色才好看。”伊文笑说着,“别说,和渝姐儿当真是长得一模一样,真是好看。” “我那日看渝姐儿穿着男装跑到我边上,我瞧着那年纪,那身形,还以为是你呢。”金旻笑说着,“长得真像啊。” 江芸芸安静听着:“渝姐儿总是闲不住。” “小孩子嘛。”金旻笑说着,又夸了几句江渝,却没听到江芸芸的动静,不解问道,“怎么不说话?” 江芸芸看着帘子中的影子,一脸担忧:“很担心师娘,不知道师娘怎么病得这么厉害啊,很想见见你。” 屋内的气氛一顿。 “不严重。”金旻轻笑一声,无奈说道,“是你老师太小题大做了,非要我吃药,我这人一吃药就吃不下饭了,这一个月说是养身子,我瞧着我倒是瘦了,过几日就不吃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江芸芸出发去书院的日子定下了, 一月十三。 同行的还是只有乐山和幺儿。 黎家送来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还有老夫人的一套新衣服,还是粉粉嫩嫩的。 江芸芸摸着那衣服,又看了一眼在外面玩陀螺的江渝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师娘做得吗?”江芸芸瞧着衣服的纹路有点眼熟。 周笙点头, 无奈说道:“就年前的时候, 我让江渝带着乐水还有陈妈妈去黎家拜年, 江渝自从离开江家后, 跟着秦夫人东奔西跑,穿男装也方便, 那天也这么穿上门的, 那是你的旧衣服,袖口有些破了,老夫人看到了就拉着她, 非要给她做新衣服。” 江芸芸摸着新衣服, 笑了笑:“师娘一向喜欢小孩。” 周笙想了想, 认真说道:“她是喜欢你。” 喜欢江芸, 所以爱屋及乌喜欢江渝。 江芸芸沉默了。 周笙冷不丁又说道:“渝姐儿穿起男装来和你真像, 十岁的你。” 江芸芸抬眸。 “若非老夫人那天说的, 我都还没发现,太像了。”周笙担心说道, “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啊。” 江芸芸目光看向窗外的江渝。 十岁的江渝早已没了在江家的瘦弱胆怯,她眉眼闪耀,神色自信, 眉飞色舞间,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在傲然绽放。 她长得很漂亮, 结合了江如琅和周笙的全部优点, 眼睛又大, 头脸还小,线条流畅,显得整个人格外精致,而且她还有一道浓密的长眉,化解了周笙带来的柔弱妩媚,更显得英气俊美。 “若是扮男子,一定比我还像。”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细眉微微皱起:“那可如何是好?那我以后不要她穿男装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你难道还能拦着她外出不成?而且小孩是越来越叛逆的,你越不给她穿,她越想穿,而且当初让你们出来,不就是想要你们过得随心所欲一点吗?何必又禁锢着她。” 周笙为难说道:“那可如何是好?若是让人发现异样可就不好了。” “要是有人想知道,仔细一查,这事也瞒不住的。”江芸芸格外淡定说道。 周笙果不其然露出焦灼慌张的神色。 江芸芸神色自若吩咐着:“所以你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周笙面露不解,随后认真问道, “是准备跑吗?”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一本正经问道:“那我们打算跑哪里去啊?” 周笙发现自己说了蠢话,脸颊红扑扑的,小声说道:“芸哥儿越来越促狭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笑脸盈盈说道:“是做好和我断绝关系的准备。” 周笙脸上笑意倏地敛下,神色震惊,嘴唇颤抖。 “我没开玩笑。”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自己要多存点钱,哪一天情况不对,你就带着江渝赶紧跑,走得越远越好。” 周笙沉默地看着她,眉心一动。 “我就是和你设想一下这个事情。”江芸芸打断她的未竟之言,笑说着,“你要心理做好这个准备才是,没有别的意思。” “可你考试的时候都没事。”周笙小声说道,“以后怎么会出事呢。” “就算你后年下场去考试,也才十五,十五岁的话,男女确实开始有些不同了,但遮掩一下还是可以的,你太过消瘦了,我觉得十五六岁也很难会有很大的变化,而且我听说乡试是最严的,但会试和殿试就没有这么严格了。” 周笙显然出来的这一年多也没闲着,打听了不少事情。 江芸芸惊讶说道:“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周笙抿了抿唇:“我特意打听的,我总是很不放心你。” 江芸芸沉默了。 周笙对江芸的爱当真是浓郁,不加遮掩。 她越是如此,江芸芸便越觉得自己是偷来的。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周笙见她不说话,惴惴不安问道,“不然你好端端回扬州做什么?”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真的就是回来看看的,我现在才十三岁,哪有什么事情。” 周笙皱着眉,一脸不信地说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跟我说。”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你总是一个人做决定。”周笙继续说道,“我也很想帮你的。” 江芸芸听得龇了龇牙,连忙打断她的话:“我真的是回来看看你生意做得如何,想要问你要点钱的。” 周笙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江芸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嘴角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乖。 周笙只当信了她的话,然后一本正经说道:“我现在很有钱。” 这会儿轮到江芸芸半信半疑:“真的假的?赚到……嗯,一百两了吗?” 她其实到现在对银子都还没有太大的概念,也对做生意没有太大的了解,虽然她心里算的清楚,现在一两银子从明初的一千文到现在只能换七百文,一文钱可以买个蒸饼,要是折算成米价,一石等于是一百二十斤,现在的一斤比她知道的一斤还要多零点五斤,也就是说现在的一百二十斤,约等于一百八十九斤,又因为一贯一直等于一千文,现在一贯银子可以买到一石米的价位来说,折合现在的白银大概就是一两半左右可以买到一石米,而普通人家的最低生活标准,也就是赈灾标准来的,四个大人,每人每年要吃将近四石,小孩是两石,总计粮食需要将近十八石米。 十八石,就是要二十七两银子,不知道对比她上个年代的米价如何,但想来是贵很多的。 所以她一直觉的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要知道她在京城住了一年多,又是租房子又是自己做饭吃,还时不时要花点钱交际买点礼物,也就只花了八十两。 要知道现在的一个人一年非常体面点的工作一个月也才一两银子,在加上一斗米,一年不吃不喝也才十二两,勉强能养活自己,而且这只是饿不死人的标准,要是想开荤,现在的肉价可不便宜。 所以一百两,那真的好多好多了。 江芸芸悄悄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一笔账,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道:“一年赚一百两,一个月就有八两了,可以买五六石米了,我们吃一顿扔一顿也可以了。” 周笙冷笑一声:“你看不起秦夫人,我过两天就去和她告状。” 江芸芸瞪大眼睛,不高兴说道:“你怎么也爱告状。” 周笙起来,对她说道:“过来吧,小穷鬼,让你看看娘的本事。” 江芸芸溜溜达达走过去,周笙的床里面很不少被子叠着,他从里面掏了掏,没多久掏出一个大木盒来,然后对着江芸芸招了招手:“上床来,把帘子放下来。” 江芸芸看着那个大盒子,又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歪着脑袋,然后果断爬上去,飞快放下帘子,兴奋说道:“很多钱吗?我看看。” 周笙神秘兮兮地拍了拍盖子,谦虚说道:“还行吧,主要是秦夫人分红一向大方。” 江芸芸眼巴巴说道:“让我看看。” 周笙打开盒子,只见里面码着一块块整齐的银子,还有不少金银首饰。 “这个做什么的?”江芸芸不解问道。 “有些客人没用银子,直接用金银首饰抵价的,我们也是折合现在的物价算的,年底秦夫人和我分红的时候,我也拿了几条,以后可以给你带,这个玉佩用来压你的衣摆你说好不好看。” 江芸芸已经没空管什么玉佩了,仔仔细细数着银元宝:“一个,两个,三个……十个!!!” 一般来说这么一个大银锭子就是一百两! 足足一千两!! 小穷鬼惊呆了。 “这可是大钱,以后留着给你和渝姐儿成婚用的,我可舍不得花。”周笙小心翼翼合上盖子,“这些首饰也是,这里面还有金的,到时可以融了重新打,娘已经打听好谁家手艺好了。”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她把银子收了回去,又哼哼哧哧埋在被子里。 “还有小碎银的。”周笙又在里面掏了掏,然后又捧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江芸芸看。 这里面都是剪碎的银子,满满一大盒,瞧着冲击力比那十个银元宝冲击力还大,毕竟日常生活都是用碎银子比较多。 “这里才是我们的日常开支,对了,你给乐山的钱发了没?”周笙随口问道。 江芸芸苦着脸摇头:“月俸发了,年终奖还没发呢,京城物价好高,我花钱也控制不住自己,有点大手大脚。” “京城可是大地方,肯定花钱多,你人生地不熟在那里,肯定是要到处交际的,花钱也是正常的,不是大手大脚。”周笙安慰着,然后抓了一把碎银子到江芸芸手中,大方说道,“乐山的钱你记得给他,你自己给,让他也开心一下。” 江芸芸小心翼翼捧着银碎子,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这次出门,我给你带两百两银子。”周笙大方说道,“没钱了,娘给你挣。” 江芸芸一把抱住周笙,哭唧唧说道:“大腿,金灿灿的大腿啊。” 周笙红了脸,把她推开:“胡说什么,我才不是大腿,我是你娘。” 江芸芸打开荷包,把银碎子小心翼翼放进去:“那我申请涨月俸。” 周笙迷迷瞪瞪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给江渝多少钱?”她嫉妒问道。 周笙老实说道:“不给钱的,要什么我给他买什么。” “哎。”江芸芸呆住了。 “小孩子要什么钱!”周笙严肃说道,“会学坏的,而且要是被坏人知道了,怎么办,多危险。” 第一百七十章 江芸芸怀揣巨款, 带着兴高采烈的顾幺儿,惴惴不安的乐山,告别老师和周笙,终于踏上去往江西的行船。 江西素来有“物华天宝, 人杰地灵”的美誉, 民间有言:“国初馆阁莫盛于江西, 故有翰林多吉水, 朝士半江西”之句,可见江西人才辈出。 黎淳为江芸芸选了江西的书院, 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第一是江西学风浓郁, 建文二年开科就曾有江西“一科三鼎甲”的盛况,结果三年后的科举,江西举子更是一口气包揽了前七名, 轰动一时。 第二是江西不仅文人辈出, 自内阁开设以来, 江西籍的阁臣就有六位之多, 且个个都是鼎鼎有名之辈, 如今文臣武将中, 江西人也不少。 至于选上白鹿洞书院则是因为历史悠久,理学浓郁, 学风自由,江芸芸一直不曾有过太多的同学,所以去交流才是最好的成长。 从扬州可以直接坐船南下, 顺着长江到达南康府星子县,全程坐船需要二十天。 二月底的时候, 船只也终于停了下来。 “现在直接去报到吗?”乐山看着略显荒凉的码头, 犹豫说道, “也不知道书院远不远。” “去白鹿洞吗?”有个原本正在码头边闭眼小憩的车夫听到声音,立马一个鱼跃爬起来,热情问道。 乐山警觉地挡在江芸芸面前。 车夫打量着这三人,瞧着年纪是一个比一个小,更加和气说道:“我可不是坏人,我就是专门赚拉车这个生意的,每年都有不少人要去白鹿洞书院读书,白鹿洞可不好走,在庐山五老峰下的一个山丘里,四环合树,三面环山,一面夹水,四面高,中间低,要从小路进去的,不然怎么说白鹿洞呢?” 江芸芸好奇探出脑袋:“那你带我们进去,收多少钱啊?” 车夫瞧着有戏,笑得更和气了:“三十文而已,保证给你送到山门口,又快又准确,一点也不耽误时间,小公子可要做这笔买卖啊?” 江芸芸很早就听说朱熹曾在白鹿洞学院开学时,就曾有车夫樵夫等百姓上山听课,每次开课都有百人之多,导致当时江西读书之风自上而下而起,人人读书,颇有孔子所言的礼乐气氛。 面前这位车夫说话就格外斯文。 “你读过书?”江芸芸好奇问道。 “稍识几个字。”车夫笑说着,“要和你们这些读书人打交道,可不是要多读点。” 江芸芸客气问道:“你可知学院里有住宿的地方?还是需要自寻住处?” 车夫显然对书院也格外了解:“有住宿的,学院内的读书人都要住在宿舍里,但不允许带仆人上去,也不能带小孩过去。” 顾幺儿立马抱住江芸芸,大声说道:“我就要和他在一起的。” 车夫看着脸颊肉肉的小孩,一脸怜爱:“山下也有民家屋给你们住的。” 顾幺儿立马给自己翻了脸,不理他。 “去书院要多久?”江芸芸又问。 “若是现在启程,半个时辰后可到山门口。”车夫说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要早些去才是。” 乐山作为这里年纪最大的人,心中警惕,小声嘟囔着:“万一是坏人呢?” “我可不是坏人,我朱三可是这码头出了名的利索人。”车夫不悦说道,“我这十来年拉过的读书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都是好聚好散的,没有出过一次意外。”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瞧这个兄弟长得一脸正气的,很难是个坏人呢。” 朱三骄傲挺胸:“还是我们小公子慧眼如炬。” “那我们坐车走吧,早点安顿好,我们早点休息。”江芸芸拍案说道。 朱三立刻热情起来:“那赶紧上车吧,您要是还想知道我们白鹿洞书院的发家史,我也是可以详细说给你听的。” 江芸芸眼睛一亮,直接坐在车辕上:“说来听听。” 朱三甩了甩马鞭,笑说道:“得嘞,小公子坐稳了。” “要说我们白鹿洞学院最早可是要从唐贞元元年说起,当时的洛阳人李渤、李涉兄弟隐居庐山,渤养了一只白鹿,被称为白鹿先生……” 后来此地被建台修屋,就成了白鹿洞,等到南唐时,李善道、朱弼等人在白鹿书院置田聚徒讲学,当时称之为“庐山国学”,名声之大可以和金陵的国子监齐名。 宋的时候被扩为书院,当时与睢阳、石鼓、岳麓并称四大书院,国子监九经李善道是白鹿洞书院首任洞主,庐江籍学生伍乔是白鹿洞的第一位状元。 “让我们白鹿洞声名鹊起的却是在淳熙七年,因为朱子重建白鹿洞了。”朱三得意说道,“与我同姓呢,真是荣幸。” “我瞧着您面相就很文雅。”江芸芸大力夸道,“一看就是也有祖辈荣光的人。” 朱三炫耀着:“小公子小小年纪,当真是眼尖,我的太爷爷可是秀才呢。” “怪不得呢。”江芸芸夸道。 朱三话锋一转,遗憾说道:“可惜了,书院在前朝的时候由于兵火,书院被毁,文物荡尽,此后八十七年都是荒凉的,直到正统三年才开始重建。” 江芸芸也一脸可惜:“当真是大祸,如今的重建可是原址重建。” “说是这么说的,但前朝的事情我们又如何得知呢。”朱三话锋一转,笑说着,“您还不知道里面的布局吧,让我给您说一说,等会入门也不至于露怯,给人留下坏印象。” 江芸芸感激说道:“那真是有劳朱三哥了。” “客气,其实我们说的白鹿洞书院,并非只是一个书院,而是有五组院落,整体都是沿着贯道溪自西向东串联建筑。” 朱三比划着:“可大了,我们要去的书院在五组院落的中间,也就是第三组,位于棂星门院东,紫阳书院西。” “这么大?”乐山掀开帘子,惊讶,“其他地方也属于书院吗?” “算是的,入门第一个看到的乃是先贤书院,从名字上就可以得知这里面全都是陈列先贤的,最中的是朱子祠。” “第二个院落就是棂星门院,在这里可以看到正中的礼圣殿,是书院祭祀孔子及其门徒的地方。这里面有先师孔子的行教立像,可是唐代吴道子摹绘的,仙风道骨,衣袂飘飘,后面的大成殿,供奉着复圣颜子、述圣子思、宗圣曾子、亚圣孟子。” “穿过大成门和贯道门就到白鹿书院了,您就是在这里读书的,进了门楼你就能看到御书阁,也就是藏书的礼房,后面的明伦堂则是讲堂之地,学院每年都会邀请很厉害的人在这里讲课,您要是想去听可要早些去,去前面听得清一点。” 江芸芸连连点头,谦虚问道:“都请过谁呢?” “朱子和他的死对头陆九渊呢。”朱三得意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继续等着他说下去。 “没了吗?”顾幺儿把脑袋从帘子后探出来,嘟囔着,“不就是两个人吗?” 朱三咳嗽一声,为自己挽回尊严:“反正很多,你会知道的。” “继续啊,后面两个地方是干什么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白鹿书院后面就是紫阳书院了,说是书院,其实里面都是石碑,刻着历代和书院有关的文章,小公子若是以后功成名就,想来也是能进去的。” 江芸芸也不谦虚,笑说着:“借您吉言。” “穿过两斋仪门,最后一个院落是延宾馆,这个其实是新建的,就成化五年由江西提学佥事出资建管的,当时还让洞主,也就是山长做了《延宾馆记》,这里是招待四方来宾的,平日里很少轻易开启,你们也不是随便去的。” “这个书院好大啊。”顾幺儿吃惊说道。 “可不是。”朱三比划出大拇指,“我们白鹿洞书院可是最厉害的。” 说话间,马车驶入一条小道,随着越来越走近,两侧山堑逐渐高耸,到最后只有一条两辆马车堪堪并行的小道。 “哇,真的进去山洞了。”顾幺儿大喊了一声,果然听到有余音回荡。 “要走数里呢。”朱三笑说着,“三位坐稳了,山路是一直往下的,可别摔了。” 乐山连忙把顾幺儿和江芸芸拉了回来:“还是坐马车里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一个高高的尖顶出现在众人面前,随后是一整座庞大严谨规整的建筑群悠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屋子依山而建,层层叠进,偏又错落有致,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山墙起伏游走,飞檐翘角好似一笔笔干净利索的笔墨,飞扬直上。 “好漂亮。”江芸芸惊叹着,目光落在包围着书院的三座群山,“这三座山可有名字?” “后屏山、卓尔山和左翼山。”朱三笑说着,“若是您能碰到一个性格放荡洒脱的夫子,他可是会带你们去爬山踏青的,现在的二月芬芳,正是爬山的好季节啊。” 江芸芸的目光从三座郁郁葱葱的高山上扫过,最后落在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闲云潭影日悠悠,当真好春色。”江芸芸笑说着。 “那是。”朱三也把车停下一处平台上,“到了,剩下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祝小公子学业有成,金榜题名。”朱三收了钱,临走前,嘴甜说道。 乐山站在巍峨门口前,这才发现刚才朱三讲得太过轻描淡写,只有切实站在这里才能这座有着煌煌历史的学院到底有多雄伟。 重檐悬山顶上覆着层层灰瓦,檐下又砌有一条长条形石框,全程没有切割打磨的痕迹,石板上有穿孔十字形的叶子五个,再往下看去是“白鹿洞书院”的五个字。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御书阁占地面积极大, 听说阁中第二层放的是历代皇帝御赐的《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古文渊鉴》、《朱子全书》等书,和国子监一样也是不能随意进入翻看的。 第一层则是面向全部学生的,一入内,只见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子整整齐齐排列着, 每架都有六层高度, 边上依靠着人字型的扶梯, 若有需要可以攀梯拿书, 书架上则放置着被精心照顾的干净书籍。 光是一个书架里面就有上百本书,更别说第一层就有近百的书架。 江芸芸站在门口, 高大巍峨的穹顶刷着深色的桐油, 粗壮的横梁上雕花精细,颜色艳丽,鲜红的柱子顶天立地, 御书阁内的学子三三两两站在书架前, 捧着书, 轻声说着话, 不远处甚至还有十来张桌子, 也都坐满了人。 江芸芸恍惚间只觉得是迎面而来的熟悉。 人群涌动偏又格外安静。 也有学院的学子站在走廊上, 好奇地打量着面前格格不入的江芸芸,窸窸窣窣声络绎不绝。 “这是谁啊?” “没有穿院服, 是新来的吗?” “来这里做什么?” “瞧着年纪还挺小。” 江芸芸目不斜视站在门口,只是安静地打量着整个藏书阁。 她没有急吼吼去找书。 她知道这句话出自朱子,是朱熹最为重要的理论之一——读书穷理。 理论她都知道, 但她现在面临一个实际上的难题,她不知道记载这几句的几本书能放在那里。 半个时辰把这座浩瀚如海的藏书阁翻一遍并不现实。 现在的图书管理并没有按照她熟悉的按照字母来排列, 而是按照四分法排列的, 也就是经史子集, 然后是另论的道经、佛经、杂论、记。 其中经部为: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论语、纬书、小学。 史则是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 子中包含儒、道、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兵、天文、历数、五行、医方。 集则是楚辞、别集、总集。 这就是现在图书管理的四部四十类,其实非常详细,别类也非常细化,只要你知道你要找的书是哪一类的书,花点时间都能找到。 江芸芸要找的这句话,她也清晰知道在那一类别里,但朱熹又有点不一样,他作为理学大家,开山鼻祖,一生有很多著述,而他的追随者也追随他的理论著书丰厚,所以这句话可以从经中找,也可以从子中找,甚至可以从集中找,便是另论的记中也是可以试一下的,可目之所及,不论标着那个字的木架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 “一刻钟马上就要到了。”门童见她一直站在门口张望,却迟迟没有下场找书,好心提醒道。 “你是需要什么帮忙吗?”有人热情问道。 “是要找书吗?”也有人好奇打听着。 江芸芸对着门童笑着点头道谢,又对着围上来的人和气说道:“谢谢你们的好意。” 她终于动了,朝着角落中管理藏书阁的掌书走去。 掌书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稀疏的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正在奋笔疾书,瞧着像是在整理目录。 “请问《朱文公文集》有吗?”江芸芸直接问道。 掌书头也不抬说道:“一共五本,都在子部中,但都被借走了,最近的一本是昨日被借走的。”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出师不利,怪倒霉的。 “那朱子的《情理精义》,还有吗?” “一共三本,最后一本刚被借走。”掌书抬头,看也不看江芸芸,目光在早早被吸引过来的同学身上扫视着,最后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在那位董天锡同窗身上。” 江芸芸的目光也顺势看了过去。 那个名叫董天锡的人被这么多看着,下意识躲在人群中。 “朱子曾经写过一篇,行宫便殿奏札,不知一层可有?”江芸芸收回视线,又问道。 掌书终于看向她。 他虽年迈,眼睛却还是精亮。 “这个在二层。”他冷淡说道,“你是新来的?”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没入学。” 掌书的目光看向门口的门童,门童颔首说道:“山长的意思。” “那《朱子语类》有吗?”江芸芸想了想,又问道。 掌书终于颔首:“有,在经部的第六个书架第三行的位置,若是没有弄乱,自左到右,第二十六本。” 江芸芸眼睛一亮,伸手作揖感谢。 门口的书童看了眼外面巨大的日晷,两刻钟还没到的时间。 不少人也好奇地悄摸摸跟过去,探头探脑袋看着。 江芸芸果不其然在掌书的指引下找到那本封面有些破旧,但内里还保存极好的书。 她不仅找到那本书,甚至很快就翻到那句话的出处。 “好快啊。”有人惊讶说道。 这句话虽然非常有名,但在这本书的位置上却不在前面,而是朱子在某一章的劝学中和弟子说的话。 《朱子语类》是朱熹与其弟子问答的语录汇编,和《论语》颇为相似,并没有特定的叙述,所以想要找到一句话在哪一张,只能是熟背于心。 “好厉害。”有人看向江芸芸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不过是一本朱子语类而已。”也有人不屑说道,“我也会背啊。” “他这本可是咸淳二年的刻本,和我们看的成化九年陈炜刻本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大差不差而已。” “他之前报的其余三本书你们都记下了吗?我有两本听着很陌生,书在哪啊,等我有空也去看看。” “我只看过这一本,我以为只需要熟背这一本就好了。” 江芸芸从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穿过,最后递到门童手中时,日晷才刚走了两刻。 竟只花了两刻的时间。 门童接过那本书也不多看,只是继续说道:“还请江公子随我去下一处地方。” 江芸芸叹气,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只好背着小手,慢慢悠悠跟着他后面离开了,只是走到先贤书院时,突然听到头顶有点动静,下意识抬头去看,先是看到一角被快速抽走的衣摆,再仔细看去,就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对上了。 顾幺儿!!在屋顶!!! 江芸芸大吃一惊。 顾幺儿瞧她发现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对他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赶紧走。 第一天就上墙翻瓦的,也太不给人书院面子,被抓了,那三人真是要连夜滚蛋了。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悄悄把脑袋缩回去了,继续紧紧跟着江芸芸走,灵活地像个小豹子。 江芸芸看得眼前一黑。 门童没有发现后面的小动静,等把人带到朱子祠前:“江公子上香吧。” 江芸芸收回视线,乖乖点了三柱清香。 头顶的顾幺儿站在人朱子像上,无聊地换只脚蹲,春日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他眯眼蹲着,只觉得这里的空气很舒服。 “朱子读书有六法,即居敬持志、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门童站在门口,冷静说道,“江公子能否写一篇策论来。” 江芸芸点头。 “论中还需点明六法原话。” 门童加了一层难度。 江芸芸还是面不改色点头。 “文中不能空谈。” 门童继续上难度。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点头。 门童见她神色镇定,也不多问,又带人引到内外交界处的一间凉亭内,凉亭内早已摆满了笔墨纸砚。 第二个考验来了。 “请吧。”门童伸手邀请道。 江芸芸坐在石凳上,并没有立马下笔屡思路,反而安静地坐着想着。 居敬持志出自——‘敬字功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也就是说,读书要有坚定志向,端正态度,且专心致志,“立志不定,如何读书?”。 循序渐进来自——‘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他曾分析出三种含义,第一是读书的次序,第二是持之以恒,第三是扎实知识。 熟读精思出自——‘大抵观书,须先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之精思,使其意皆若出自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要求所读经史,切要反复精详,方能渐见旨趣。 虚心涵泳出自——‘看文字须是虚心,莫先立己意’,这是要求读书人‘看书须虚心看,不要先立说’。不要带着成见去读书,先看后想。 切己体察出自——‘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这是其中最重要的,要将圣人之言,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 着紧用力出自——‘直要抖擞精神,如救火治病然,如撑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缓’,读书要宽严并进,要学会果断,不可犹豫不济事。 江芸芸心中很快找到这六句的出自,甚至能想起脑海中和这这二十四字中所有有关的内容。 开篇自然是读书重要性,但她并非老生常谈的从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开始说起,反而从个人品行上开始入手,然后再写如何读书,从第一组四字开始分析,小学者,学其事;大学者,学期小学所学之所以,也就是说要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透过现象看本质…… 江芸芸开始动笔,她不打算打草稿,要一气呵成,要一笔到位,要给这个考验她的人看看她的厉害。 ——她江芸芸可是应天府的小解元! 第一百七十二章 监院闻实道正在和山长袁端研究小解元的文章时, 只看到门童满头大汗跑过来,慌张说道:“原本打算试炼的弓突然断了,那匹马也闹脾气不出来,那个抚琴的琴也莫名摔在地上, 摔坏了琴背, 不能弹了。” 温实道惊讶说道:“是哪位学子误入弄坏的吗?” 门童不敢说话。 书院如今有六百多名的学子, 人多了, 自然不好管理,而且还有不少官员的子弟, 鱼龙混杂, 今日考验的地方也没有说特意寻个安静的地方,若是被学子误入也挺正常的。 只是怎么会这么凑巧,把拿出来的东西都弄坏呢? 山长袁端眉心微动, 不悦说道:“是哪位学子如此无礼, 可有眉目。” 门童摇头:“不知道是谁弄坏的, 如今江公子还在琴房, 可要带回来?” 闻实道看了山长一眼。 “再准备也太欺负小孩了。”他小声说道, “好歹是黎尚书的小徒弟, 听说那都是看眼珠子一样宝贝的,和自己的亲孙子也差不多的。” 袁端嘟囔着:“真是奇怪, 那不是试不出来他的本事了。” “人都在这里读书了,什么时候不能比划比划。”闻实道笑说着,“可别把人弄哭了。” 袁端耷眉拉眼地说道:“那就算了, 带他去直学那边报道吧,再安排他住下来, 学院的规矩也要和他说清了。” 门童想了想又问道:“现在天色渐晚, 他身边还有一个小童和仆人。” 闻实道看了眼天色, 已进黄昏。 “先安置,让他们明日离开。”他说道。 门童这才悄声离开。 “怎么会这么巧?”袁端还有些不信邪。 江芸芸更不信邪,所以她等人走后,立马就把无所事事的顾幺儿提溜过来了。 顾幺儿站在她面前,背着小手,大眼珠子圆滚滚的,一脸天真。 “我不知道啊。” “我又没来过这里。” “就是凑巧吧。” 顾幺儿三联否定道,最后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说道:“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江芸芸恨铁不成钢,捏了捏小孩的脸:“要是被抓了,我看你怎么办?” “才不会呢,我动作超级快……呜呜呜……” 江芸芸立刻捏住顾幺儿肉嘟嘟的脸颊,恶狠狠说道:“还说不是你。” 顾幺儿眼睛斜她,一脸不服气。 “他们故意欺负你的,我才不要他们欺负你。”他含含糊糊说道,“我不喜欢。” 江芸芸叹气:“那你胆子也太大了。” “刚才那个车夫说的地图,我都记住了,我认路的。”顾幺儿大声说道,“我记性可好了。” “下次不能这样了。”江芸芸教训道。 顾幺儿反问道:“你会骑马射箭?” 江芸芸虽然现在能拉开小弓了,但是连五斗都没到。 十斗是一石,一石是一百二十斤,那一斗大约是十二斤,那她现在大概最多只能拉六十斤的重量,但听说最轻的弓也是八斗起算的。 顾幺儿炫耀说过他爹可以拉到一石半。 骑马更不会了,蹭的都是顾幺儿的马,只能走走路,跑起来更是不可能。 江芸芸老实摇头。 “那你会抚琴?”顾幺儿又问。 江芸芸连琴都没摸过,自然不会。 顾幺儿露出得意的笑来:“那我就是在帮你啊,你不会!等会就丢人的,那两个老头笑你怎么办。” “我爹叫我保护你,我这是在保护你啊。”顾幺儿这会儿逻辑格外清楚,大声炫耀着,“你这样就不用考试了,你现在文章写得这么好,大家肯定都对你刮目相看的,反正就是考科举,看文章不就好了,而且只要入学了,就什么都好了,我爹说这叫先占茅坑。” 不得不说,江芸芸觉得非常有道理。 “所以那匹马怎么不动弹了?”她好奇问道。 “我给她吃了很多饭,他吃饱了,走不动了。”顾幺儿老实巴交说道。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 顾幺儿得意极了:“我都逛熟了,我带你去认认路。” 江芸芸松手,揉了揉小孩红扑扑的小脸:“不用了,你明天还要跟乐山下山……” “我不要!”顾幺儿大声拒绝着,一把抱住江芸芸的腰,“我要和你在一起的。” 江芸芸冷酷无情说道:“这不合规矩。” “那我就天天溜上来,晚上睡你床底,白天蹲你读书的屋顶,饿了去厨房偷吃的。”顾幺儿信誓旦旦说道,“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江芸芸听得直头疼:“顾仕隆,你十岁了。” 顾幺儿小嘴一瘪,紧紧抱着她的腰,翻了个脸,不理会她。 乐山无奈说道:“幺儿又不去读书,跟着芸哥儿也不方便啊。” 顾幺儿嘟嘟囔囔着。 “书院十日放一天,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上来啊。”乐山哄道。 “好久啊,一个月才三十天,我一个月只能见江芸三次嘛。”顾幺儿掐着手指头算着,“度日如年,要十年见不到江芸了,我要变成小老头了。” 胡搅蛮缠,胡说八道。 江芸芸听得气笑了。 “还是先吃饭吧。”乐山看了眼天色,转移话题,“那个门童说申时,食堂就会关门。” 顾幺儿立马积极附和道:“吃饭,吃饭,饿死了。” 三人来得太晚了,食堂只剩下一点点菜了,顾幺儿倒是不嫌弃,把几碟肉菜都拎走了,还把几个甜食和油炸也扒拉过来,一个小孩的盘子,愣是垒出一座小山来。 “我都扫光了,你能算便宜点呗。”顾幺儿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算钱的妇人,熟练地开始砍价。 妇人笑得不行:“真是可爱的小孩啊,你想要怎么便宜啊?” 顾幺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抹零吧。” “行,这里五十文。”妇人笑说着。 顾幺儿算不来,只好侧首去看江芸芸。 “荤菜六文一叠,你拿了六碟。”江芸芸解释着,“一共三十六文。” “这个粉子馍三文五个,酸梅糕五文六个,皇年米果两文钱一个,你拿了四个。”她哄道,“你算算多少钱了。” 顾幺儿掰着手指头算着,嘴里碎碎念着。 “十五,不对不对是十六。”他小心翼翼说着,还悄悄看了看江芸芸。 “十九文。”背后传来含笑的声音,“还是第一次见陈妈这么大方,一下子抹了五文钱。” 江芸芸闻声扭头看过去。 “闻监院惯会打趣人,我们院里何时来了这么可爱的小孩。”陈妈妈笑说着。 顾幺儿一看到这人,悄悄端着菜盘子躲到江芸芸身后,小声说道:“坏人。” 闻实道耳尖,不解问道:“我们素未谋面,我如何是坏人了。” 顾幺儿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这还有什么不懂的,上前一步挡在顾幺儿面前,咳嗽一声,行礼说道:“闻监院好。” “江小解元好。”闻实道笑说着,“文章写的极好,那个切入点小而精,令人叹服。” 江芸芸微微一笑,和气说道:“闻监院谬赞了。” “去吃饭吧,学院戌时就要熄灯了,我们不提倡挑灯夜读。”闻监院说道,“明日卯时之前就要到学堂,我们这里不似国子监,没有上中下的区别,大家都是一视同仁,到时候让直学看看哪个堂中还有空位,你就坐进去。” 江芸芸连连点头。 “去吃饭吧。”闻实道和颜悦色说道。 江芸芸连忙带着顾幺儿寻了个位置坐下。 只是三人刚开始吃几口,就听到背后又传来严肃的声音:“学院不准浪费粮食,不然不仅要交罚款,还要抄写学规十遍。” 山长袁端严肃说道。 顾幺儿当着老师面说小话:“也是坏人。” 江芸芸踢了踢顾幺儿一脚。 山长袁端果不其然看了过来。 顾幺儿畏惧地躲在江芸芸背后。 “这是我们袁山长。”闻实道介绍着。 江芸芸没想到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竟然是学院的老师,连忙起身行礼作揖。 “坐下吧,学院规矩森严,你可要谨记。”袁端说道。 江芸芸点头;“记住了。” 她想了想又解释道:“这里面的饭菜不会浪费的。” 袁端点头。 “这是你的……弟弟?”袁端目光看向顾幺儿,随口问道。 原本正在悄摸摸拿黄米果的小手一顿,随后飞快抽出一块糕点,然后整个人没出息地躲在江芸芸身后。 闻实道噗呲一声笑起来。 江芸芸尴尬地笑了笑。 “这是我,朋友。”她小声解释着。 “你这个瞧着很小啊。”闻实道惊讶说道。 顾幺儿突然把脑袋伸出来,小声说道:“十岁了!” “十岁了啊。”闻实道逗道,“你们瞧着年纪差得也不大,家人怎么放心让你跟着过来啊。” 顾幺儿没说话,腮帮子鼓鼓的,眼尾去瞟江芸芸。 “反正要在一起的。”小孩歪了歪脑袋,悄悄靠近江芸芸说道。 “果然还是孩子。”闻实道笑说着,“说话还一股孩子气的。”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目光看向两位书院最高的掌权人,突然伸手推了推江芸芸的后背。 江芸芸了然,但心里却明白这事有点难。 “你们有话要说?”袁端敏锐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反手抽出顾幺儿:“其实我这个朋友也打算来这里读书的。” 被猝不及防推到最前面的顾幺儿吓得瞪大眼睛,傻傻举着糕点。 第一百七十三章 高皇帝曾说过‘天下之大, 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 宜各有爵封, 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 乃遵古先哲王之制, 为久安长治之计’,简单来说就是朱元璋要搞分封制。 一开始宁王授封于大宁, 也就是‘宁’封号的由来, 但在永乐元年二月,太.宗以大宁兵戈之后,民物凋耗, 是以改宁王府于南昌府。 第一任宁王是高皇帝的第十七子朱权, 十三岁被封宁王, 两年后就藩大宁, 麾下朵颜三卫骁勇善战。他年轻时善于谋略, 战功赫赫, 后来来到南宁后开始修身养性,寄情于戏曲、游娱、著述和释道, 在南昌风评极好。 如今的宁王之位传到朱权的曾孙,朱奠培的嫡长子,原先的宁康王朱觐钧, 弘治五年袭封宁王,也就是前年。 按道理扬州的江芸是和南昌的宁王没关系的。 但巧了不是, 得益于江如琅的不正心思, 以及江芸芸的大胆, 弱小不堪的江芸芸也曾刀指宁王庶长子,如今的上高郡王朱宸濠……的身边大太监。 要是他不说他爹是宁王府典籍,她还不敢这么嚣张。 在那个事情后,江芸芸曾认真研究过明朝的王爷,虽说朱元璋一开始就分封了二十五位藩王,但他之所以考虑这个很早就被前朝放弃的政策,一方面是为了巩固江山,让大明朝千秋万代传下去,而且也需要藩王们身先士卒镇守边疆,第三也能平衡外戚,权臣,乃至一起打天下的贵族功勋们,最重要的是当初大明有一个好太子朱标。 但为此,朱元璋也采取了制约的手段。 第一是只有军权,且军权受限,比如每王府之设三护卫,比如宁王的朵颜三卫,一护卫在三千人到一万九千人不等,最重要的是这些军队隶属兵部,寻常保护安全是随意指挥,但要是大规模调动,则需要兵部批准。 第二则是立下祖训,《皇明祖训》是老朱家的家规,里面详细记载了若是藩王谋反以及其他违法犯罪后的处置。 第三在太.宗清君侧后,甚至还规定藩王不可结交地方官员,王府内的官员有劝解王爷的职责,监察御史可以弹劾王爷以及属官。 所以,江芸芸一下就判断出这个典籍浑身都是漏洞,一个不曾阻拦上高郡王离开封地就是大错,若是捅到台前,别说扬州当年还发生人命,事情闹得不小,便是寻常无事时,这种错误十有八.九,最重是罢官,最低也是贬官,就算宁王愿意为他上折子求情,陛下也一般是不听的。 朝廷比谁都害怕,王爷们和任何一位内外官员关系太好。 所以那位孙典籍若是真来了,谁怕谁还真不一定。 “你认识宁王的人?”一侧的袁端闻言,眉心微微皱起,“你怎么会认识宁王的人?” 江芸芸生出手指比划着:“略略有过交集。” 袁端沉默,随后严厉说道:“你可是读书人。” 江芸芸瞧着他不悦的样子,怯怯说道:“知道的。” 袁端见小孩被吓到了,叹气说道:“这事便算了,我替你收拾,但你开学第一天就打同学,我可要写信告诉你老师去。” 江芸芸嘴角微动,嘴巴一瘪,委屈说道:“是他先骂我的。” 袁端自然知道孙相和是什么狗脾气,要不是有一个宁王府典籍的爹,如何能来白鹿洞学院,但自己一开始确实考虑不周。 “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啊。”江芸芸话锋一转,好奇问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看整个丙班都无心学习,一旦不好学的风气刹不住,也会牵连到其他班级的。” “他爹是王府典籍,宁惠王亲自来信,我不得不收。”袁端解释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话锋一转:“但现在是新宁王了。” 袁端眉心一动。 “我时常觉得,若是想要改变一件事情,在新旧交替之间才是最好的时间。”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 袁端沉默打量着她,随后不解说道:“何必赶尽杀绝,这可是在江西。”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在校内,我既已经狠狠得罪他,就不能心慈手软,这对我和幺儿都不好,而且山长的办法不外乎是相互道歉,孙家会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们也不能让您为难,但我们又没有错。” “若是在校外,其实更难下手,越是人多,就算他们胆大包天,可我听说江西的锦衣卫一向最多,再说若要忌惮,若是其他王爷我尚且忌惮几分,但这个是宁王。” 袁端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小孩。 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指责着:“而且这人不读书!败坏学风!带坏同学!违反校纪!亵渎圣贤!就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让我们白鹿洞书院学子们心生畏惧,从而学业蒸蒸日上!成绩一日千里!” 听了全程的闻实道忍不住笑说道:“你瞧着很有当山长的潜质。” 江芸芸眼睛一亮:“真的嘛!” 袁端咳嗽一声:“我还在呢。” 江芸芸立马心虚。 闻实道笑得不行:“你老师还说你稳重,你瞧着可真是……开朗。” 江芸芸笑眯眯的。 “那你打算如何?”袁端捏着花白胡子,沉吟片刻后问道,“若是真的叫来宁王府的人,后面如何收场可就不好说了。” “只需要再请一人来就好了。”江芸芸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着。 袁端的眉心一会松,一会紧,随后越来越紧,到最后只是打量着江芸芸,气笑了:“好大的胆子啊。”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们认识的!”她信誓旦旦说道,“十有八九会来的。” —— —— 宁王府的规模是目前所有王爷里能排的上前排的,当年太.祖为宁王重新规划封地时,可是照搬了当年高皇帝给自己儿子建照的规模,而且南昌富裕,第一任宁王交友甚多,在位多年和每一位任职官员都关系极好,后面几位也都大差不差,格外尊重读书人,每每都有不小心的扩建,但大家顾忌宁王不能外出,多一个花园,多一个院子也是应该的,大都心照不宣。 内外院间的书房内,孙典籍给上高郡王上好课,就起身告辞。 “陈公公,送送孙典籍。”朱宸濠起身,温和说道。 他长着一双格外动人多情的浅色瞳仁,此刻微微弯起,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一侧的陈公公应下此事,从角落里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不敢劳烦公公。”孙典籍诚惶诚恐说道。 这位上高郡王是如今宁王的庶长子,宁王到现在都没有嫡子,所以大家都猜测不出意外这位就是未来的宁王了,府中对这位郡王格外奉承。 “哪里,您也算的是郡王的老师。”陈公公笑得见眉不见眼,殷勤说道,“咱家送送您。” 孙典籍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来。 朱宸濠看着他离开,脸上温和的笑意逐渐敛下。 “殿下,那边有动静了,昨天请了大夫。”一个小侍悄悄走进来说道。 朱宸濠转着手中的扳指,轻笑一声:“那可真是大喜事。” 小侍犹豫问道:“可要先下手为强,若是那边生下男孩……” 朱宸濠侧首,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不悦说道:“她是王妃,若是能生自然是生的,我们作为儿子是真心祝福的,今日起,你去寻一处道馆,让道士们日日奉上经文,等我那兄弟降世,我亲自给我目母亲送去。” “是,是。”小侍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念你是陈公公的儿子,这次就不罚你了。”朱宸濠收回视线,笑说着。 小侍连连磕头,颤颤巍巍请罪:“多,多谢郡王大恩。” “好好照看我母亲。”朱宸濠淡淡说道。 小侍连连磕头应下。 朱宸濠抬脚离开书房朝着外面走去时,突然看到有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外院仆人正和门房说着话。 他慢慢踱步过去。 “白鹿学院的人来了。” “说是孙典籍的儿子出事了。” “但是又给陈公公送了一份信,说是要亲自交给他。” 内院的门房冷笑一声:“开什么玩笑,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陈公公不成,我可不送,免得到时候挨好大一顿骂的。” 外院的人摸了摸脑袋:“我也是不想来的,但是来人信誓旦旦说,只要跟陈公公说一句话,保证能接过信去。” “说来我听听,是那颗神丹妙药啊。”门房阴阳怪气说道。 外院的人想了想:“说是‘应天府扬州的江芸有请’,是这样的,一句不差。” “嗐,什么江芸,江海的,什么东西,还敢……” 对面的外院扑通一声跪下来,战战兢兢喊道:“郡,郡王。” 门房也紧跟着转身,见到身后走廊下不知何时站着朱宸濠,心中一惊,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江芸的信呢?”朱宸濠脸上露出和煦的笑来,“多年不见,我很是想他。” 门房和外院的人一听,心中一沉。 朱宸濠接过外院手中那份简单的信,见封面只有‘陈公公亲启’五个字,伤心叹气:“怎么就惦记陈公公呢,我还给过他一百四十九两呢,好无情的人。” 信封打开,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来。 “这信我收下了。”他把信小心叠起来放在袖中。 门房和外院的人见郡王好心情的走了,不由齐齐抹了一把冷汗。 “我这嘴。”门房爬起来后,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以后少说话。”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你?”江芸芸惊讶问道。 朱宸濠一脸笑意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华丽到说不出名堂的衣服, 胸口的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腰间穿金戴玉,不显俗套,春日的风一吹, 穗子飘动, 三年不见, 这位当初在扬州还嫌有几分不谙世事天真的小郡王, 更加有几分翩翩公子的玉树临风。 他背后站着几个人,山长和监院陪侍左右, 边上穿着统一的衣服的人, 大概是宁王府的侍卫,他们一个个神色古怪,偏又一声不吭站着, 再外面还有一个神色惶恐的中年人, 若非被人扶着, 怕是要直接摔在地上。 江芸芸站起来, 和他对视着, 随后想了想又张望着, 不解:“你舍得把陈公公杀了?” 山长袁端的眉心狠狠抽动一下。 朱宸濠闻言,倒是不生气, 反而轻笑一声,笑问道:“我为何要杀他?”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可我找的是陈公公。” 朱宸濠慢条斯理走进禁闭室,狭长的眼尾微微弯下, 依稀有着初见时的天真:“可我很是想你。” 禁闭室不过四面白墙,一张桌子, 一个蒲团, 简陋得不能再简陋, 可偏偏他站在这里,连带着昏暗的屋子也被满身宝石映照出几分亮色。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宁王是南昌的藩王,在南昌当真是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的宁王只有他一个儿子,若是不出意外,下一任宁王就是他。 这位十八岁的年轻人其实在南昌风评还不错,毕竟相比较其他藩王的施虐无道,肆意妄为,宁王一脉一直称得上安分守己,新继位的宁王本人礼贤下士,修仙问道,这位郡王则不爱出门,虽说总是脸上和颜悦色,但瞧着也有些冷冷的。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总是无可厚非的,官员和百姓对这些藩王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一点。 宁王就很好。 所以,众人何曾见过他这么欢喜的样子。 江芸芸却丝毫不为所动,所以眉心一动,阴阳怪气说道:“嫌我当年没有直接和你刀剑相向嘛。” “慎言!”山长袁端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警告地看着她,“这是宁王之子,上高郡王。”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好久不见。” “你也是。”朱宸濠依旧和气,那双漂亮的浅色眸子依旧笑脸盈盈地看着面前之人。 “还是先处理学子打架的事情吧。”监院闻实道岔开话题,“小小事情还劳动郡王,真是该死。” 江芸芸哦了一声。 顾幺儿立马大声说道:“是他先欺负我们的!我肯定不会道歉的。” 朱宸濠眉心微微一动:“你被人欺负了?” 江芸芸还未说话,外面突然听到有人扑通一声跪下来的声音。 “郡,郡王恕罪。”孙典籍再也站不住了,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地瘫坐在地上,嘴皮子都在打颤,“小儿,小儿不知这位公子是您的朋友。” 屋内朱宸濠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看着江芸芸,一脸心疼说道:“可有受伤?” 孙典籍已经吓得快晕过去了,整个人抖得厉害。 其实这位小郡王长眉冷目,这般淡淡开口时总显得格外清冷,便是笑起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他太像佛堂上那尊金佛,哪怕面带笑意,依旧远离红尘,不惹尘埃。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藩王和神仙又有何区别。 江芸芸也跟着不笑了,淡淡说道:“没有受伤,只是学生间的摩擦而已。” 原先一直打算和江芸芸打配合的顾幺儿开始觉得不对劲,贴着江芸芸站着,圆滚滚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那你为何被关禁闭。”朱宸濠叹气,“你来了江西,若是受了欺负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江芸芸听笑了:“我和你可无关系。” “为何没有。”朱宸濠笑意加深,“你不是打算扯陈公公做虎皮吗?那我不是更好用吗,你若是也利用我,我是很开心的。” 江芸芸很少会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就算是总爱无理取闹的太子殿下在此刻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至少人家还听得懂人话。 “我要他来,不是要他为我出头。”江芸芸直接说道,“来一个他,或者来一个你,对我来说并无区别。” 围观的人听得心惊肉跳,宁王府的人再和蔼,那也是藩王,便是布政使,都御史、江西巡抚这样的大人物见了他也都是好声好气,更不敢有一丝怠慢的。 这位江芸,倒是大胆,开口到现在没有一句是温和的。 朱宸濠闻言歪了歪脑袋,叹一声气:“三年了,你还是和扬州时一样讨人厌啊。” 外面哭得不行孙典籍突然不哭了,抬头,错愕得看着屋内的两人。 原本战战兢兢站在门口的人更是一头雾水 “郡王不要生气。”袁端上前打着圆场说道,“江芸年纪小不懂事,言语粗鲁,还请诸位去正堂入座。” 朱宸濠抱臂,居高临下打量着江芸芸。 他依旧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看着江芸芸,眉眼间充满兴趣。 三年前,他看江芸芸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你找陈公公不就是为了威胁他嘛,现在我来了,为何不直接威胁我啊。”他不解问道,甚至还孩子气地说道,“我可比他厉害。” 江芸芸气笑了:“我又不傻,柿子挑硬得捏,一个典籍家不务正业的小孩,陈公公作为你的奶公公,自然能解决。” “万一我把他杀了呢?”朱宸濠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人办了这么多蠢事,我可不喜欢。” “郡王的嘴可真硬啊。”江芸芸针锋相对,“你要是想杀,在扬州的时候直接送我尸体不是更好,或者当着我的面杀了,更能一了百了,若是要把人带回南昌杀,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朱宸濠笑着点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郡王也是一如既往的烦人啊。”江芸芸喟叹道。 “大胆!”有宁王府的人厉声呵斥道。 “如何和郡王说话的,快道歉。”闻实道咳嗽一声,觉得这个气氛古怪极了。 江芸到底和郡王关系如何?江芸瞧着一般,但郡王却笑脸盈盈。 “一定是他这么口无遮拦,才害得我儿失控的,还请郡王明鉴。”孙典籍见状,急里忙慌地膝行过来,大声说道,“郡王也看到了,这小儿就是如此无礼,都是他的错。” 江芸芸扭头去看孙典籍,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好儿子把丙班弄得乌烟瘴气的,甚至不把直学放在眼里,你身为典籍,饱读诗书,却上不能劝谏藩王,约束子孙,下不能教导孩子,培养栋梁,这十来年的书不读也罢,平白浪费了当年寒窗苦读的辛苦,占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尸位素餐,让人笑话。” 朱宸濠轻笑一声。 孙典籍失声尖叫:“黄口小儿,口无遮拦,我如何尸位素餐,倒是你小小年纪,口出恶言,读什么圣贤书。” 江芸芸冷笑:“为何不是尸位素餐,才三年,你就忘记了吗。” 朱宸濠闻言,微微叹气。 “什么……”孙典籍的声音骤然消失,一张脸又青又白,看着江芸,又去看朱宸濠,整个人又开始抖起来。 袁端和闻实道敏锐察觉不对劲,飞快把其余人全都赶走了。 朱宸濠依旧注视着江芸芸,自一开始,他的视线便一直落在江芸芸身上,片刻也不曾离开。 只见他伸手,轻轻抚了抚江芸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依旧和气说道:“我就知道你还记着仇,可要是说出来,你也不干净啊,江芸,你觉得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江芸芸沉默。 “这是一把刀,捅向我自然有用,可你握在手里也会流血的。”朱宸濠的手轻轻捏着江芸芸的胳膊,手指微微用力,漂亮的指骨便露出清瘦的弧度。 他轻笑一声,遗憾说道:“我以为你长大了,小鲤鱼。” 江芸芸抬眸。 她的瞳仁格外亮,三年前的那个深夜小巷中她看着阴影处的人,今日她依旧像当日问人索要刀具一样,向前一步,步步紧逼。 只是这一次,她的刀锋不再落在同样是草芥的陈公公身上。 朱宸濠的瞳仁微微睁大,脸上的笑意终于敛了下来。 “所以,我昨夜让人给我的仆人送了一份信。”江芸芸微微一笑,“那一夜我的刀,曾悬在你们的头顶,现在也是。” 朱宸濠的眉宇间的冷色骤然浮现,终于露出隐藏已久的阴沉狠厉之色。 “什么信?”他冷冷质问道。 江芸芸反而笑了起来,不屑抚开他的手,淡淡说道:“我长不长大,不是由你说了算,小郡王。” 孙典籍见两人沉默,不甘心地继续狡辩着:“我儿真的是无辜的,还请郡王明鉴。” 朱宸濠不为所动,打量着面前神色自若的江芸芸。 那个瘦弱,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孩竟然也成了如今丰神俊秀的小少年,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比母亲梳妆台上的明珠还要明亮。 这样的人敢在当年敢站在衙门门口正义凛然为那些泥腿子讨公道,也敢举起刀来企图发出微弱的威胁。 但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个在路上为那个小贩解围的人。 他听人说话时,总是用这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那人的眼睛,明明是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却不是一个好看的花瓶,反而做起事情来,有条不紊的分析,一步一步的解决。 一个真实鲜活的人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第一百七十五章 孙相和走后没多久, 监院当机立断送走了不少丙班的混课闹事的学生,本就只有半个班的人一下子只剩下零星几人了。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江芸芸就带着顾幺儿选了个前面的位置入座。 顾幺儿其实是不乐意的,奈何江芸芸强势地把人按下, 甚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三字经来。 小孩只能撅着小嘴, 一脸不服地坐了下来, 嘴里不高兴地碎碎念着, 小手哗啦啦地翻着书。 原本正在安静看书的人都悄悄抬头看过来。 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无人得知,但开头和结尾的发展简直是出人意料, 毕竟孙相和仗着他爹, 已经作威作福好几年了,也不是没有人打算把人赶走,但事情都不尽如人意, 不是调去其他班级就是不得不离开学院, 结果这个初来乍到的江芸在来的第一天就动手挑衅, 最后还竟然真的把人赶走了, 动作非常快, 来回不过两天。 三日时间, 江芸芸在白鹿洞学院声名鹊起,便是在吃饭的时候, 边上的位置都格外畅销。 顾幺儿随意翻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转手抱着江芸芸的胳膊就准备睡觉。 “你最好早点读。”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 顾幺儿把脑袋埋起来, 装死,不听她说话。 “我已经那你托付给山长了。”江芸芸又道, “就那个白胡子的老头, 等他忙完肯定就要考教你。” 顾幺儿咕噜一下抬起头来, 眼睛瞪得格外大:“我不要。” “你要。”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顾幺儿,你都是十岁了,而且我们又不是去考科举,把字认一下就好。” 顾幺儿一脑袋撞在她的胳膊上,耍赖说道:“反正有你嘛。” “谁知道你能在我身边多久。”江芸芸翻开学院里自己编制的书,继续翻看着,“多学点没有坏处的。”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我要保护你的,才不会走。” 江芸芸笑了笑:“三字经每天读五页,再过三天就放假了,我带你下山吃好吃的。” “那怎么不是你教我啊?”顾幺儿耷头拉眉地说道。 江芸芸叹气,不得不开始承认:“我太溺爱了。” 顾仕隆,这个从七岁就开始跟在她身边的小孩,小小一只还没背后长刀高的小孩,眨眼也成了现在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少年了。 小孩身高越来越高,皮肤却比小时候黑了许多,一开始还只是沉默的,踩着她的脚后跟走路,时不时露出警觉之色,后来开始一点点走到她身边,甚至还变得非常粘人,开心起来,走路喜欢牵手,听了鬼故事害怕,还要三更半夜抱着被子和她一起睡觉,吃饱了一定会懒洋洋坐在她边上发呆。 他的眼睛也越来越大了,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瞧着格外天真无辜,而且他总是无条件相信自己,不论别人说什么。 在他眼里,江芸无所不能! 所以江芸芸下意识偏爱这个小孩。 平时这个危害还不明显,但在读书一事上却弊端显露。 十岁的顾幺儿,是个小文盲! 昨日在被袁端批评过后她才开始焦虑,但每次顾幺儿撒娇说不想读书,要不就是乖乖睡在自己边上,她又舍不得批评,一开始就连楠枝都看不下去了,自告奋勇去教人,结果幺儿就委委屈屈地坐着,小表情瞧着更可怜了。 江芸芸不争气地妥协了。 溺爱,实在是太溺爱了。 江芸芸现在痛心疾首想要悔改,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就只好再一次把顾幺儿交出去。 山长袁端就很好! 年纪大,学问好,最重要的幺儿对这类人都比较畏惧,会听话一点。 “我不想读书。”顾幺儿果不其然又说道,“我只想跟着你,打打架,吃吃喝喝。”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不行,你爹把你交给我,你现在这样我如何和你爹交代。” 顾幺儿摸了摸厚实的屁股,破罐子破摔:“他已经打过我了。” 江芸芸不为所动,非常冷酷。 就在两人说话间,直学又带了个人走进来。 因为丙班人太少了,其他班人太多,老师们压力太大,所以这几天都在分流,时不时会有其他班级的人过来。 “这是我们新来的同窗,姓娄名素,乃是广信府人。”直学介绍着。 娄素对着他们含笑问好:“大家好,我是娄素,初来乍到,还请以后多多关照。” 江芸芸好奇地打量着新同窗。 他穿着素色的长袖,面容秀丽,眉毛修长,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找个位置坐吧。”直学说道,“中午去堂录那里领书,下午选好自己的宿舍,今后你就在这班读书了,有什么不懂可以问问同学和学长们。” 娄素点头应下,目光刚一动就和江芸芸的眼光对上了。 “同窗,你叫什么啊。”他坐到江芸芸边上,自来熟问道。 “江芸,字其归。”江芸芸又指了指顾幺儿,“顾仕隆,年纪小没有字,你叫他幺儿就行。” 娄素好奇看着两人:“你们是兄弟吗?” 江芸芸摸了摸脸。 顾幺儿也好奇地摸了摸脸。 娄素瞧着是个爽快人,直白说道:“你们瞧着不太像,幺儿虎头虎脑一些,你瞧着清瘦文弱一些。” “他是我朋友,但我们却也亲如家人。”江芸芸笑说着,“如何称呼你啊,序齿如何?” “我字美善,乃是我祖父在我六岁启蒙时为我取的字,今年刚十五。” “我十三。”江芸芸没想到这人瞧着白白嫩嫩的,年纪不大,结果还是比自己大,只好不好意思说道。 “江弟。”娄素也不客气,直接说道,“你可曾科举,学到哪里了。” “已经是举人了,会参加下一届会试。”江芸芸笑说着,“你呢?” 娄素大惊:“你已经过了乡试。” “你是举人了!!”不知何时,背后也出现不少胆子大一些的同学。 他们早就对江芸芸好奇极了,见现在有机会,立马凑上来问道。 “江芸可厉害了!他可是第一!”顾幺儿果不其然立马大声炫耀着,小手一挥,“是应天府的第一哦。” 经过这些年的耳融目染,顾幺儿已经清晰知道,第一和第一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比如贵州的第一就不算太厉害,但要是应天府的第一那可不得了了。 所以,江芸最厉害了! 顾幺儿一脸得意地看着众人。 “我早就听说应天府出了一个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身后的同窗惊疑不定问道,“就是你!” 江芸芸还没说话,顾幺儿立马激动点头:“就是他。” 丙班的同学顿时肃然起敬,原本还有几分矜持的人,也都跟着围了过来。 “你真的是那个小神童?” “我看过你的卷子,写的可真好。” “你怎么不去考试啊,怎么又来书院读书了。” 同窗们议论不休,一个个脸上都格外好奇。 一般来说,乡试过了大都是一鼓作气去考会试殿试的,若是寻常人还有考不上的风险,可这位可是应天府的第一,怎么会考不上呢。 “想要多学学。”江芸芸笑着解释着。 “好厉害。”娄素也惊讶说道,重新打量着他,“我也早早听闻你的神童之名,不曾想在今日见面了。” “不敢不敢。”江芸芸连连摆手。 “我祖父曾说过‘学者须带性气’,我今日一见你也是如此。”娄素爽朗一笑,“江弟住在哪里,我可要跟着你一起,学学你那聪明性紧。” “我也要和你一起住,我们学院可以两人间的。”有人异想天开说道。 “我可以打地铺啊。” “我也可以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顾幺儿先不高兴了:“我要和他一起的,你们不能抢。” “我要一个人睡,我觉浅,两个人睡不惯。”江芸芸解释着,顺手把活跃的顾幺儿按下。 娄素看得直笑:“幺儿可真有意思。” “娄兄可是开始科举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娄素摇头。 “我祖父年少时,有志于圣学,一直与我说,若是读书之事应付科举,学问便不可能学好,要在读书中达成‘心身之学’的顿悟。”他笑说着,“我就想先好好读书。” 江芸芸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可读书不就是为了科举吗?”有人不解问道,“什么心身之学,听着就很深奥。” “要是不科举,矜于名声,如何为民做事,格物致知。”也有人不赞同。 娄素认真说道:“才不是,是真正的修养自己,才能做你想做的,你的科举,你的为民做事,我祖父说的,不会有错的。” 众人还打算说话,只听到门口传来不悦的声音。 “不好好读书,聚在一起做什么。”教授礼记的学长面无表情质问道。 同窗们吓得一哄而散。 白鹿洞书院不亏是学风浓郁,首屈一指的江西第一书院,一个普通的教授礼记的学长也能讲解礼记时深入浅出,每一处的落脚点都格外不同,只是瞧着观点她不太认同。 他今日讲的是季孙之母死,说的是季孙的母亲去世后哀公前来吊唁,曾子和子贡也来吊唁。一开始因为国君在,守门人又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所以不让他们进去,后来曾子和子贡到马圈里把重新整理了自己。 等这一次子贡先进去后,那个守门人就变了口气进去了通报。等曾子也来了时,守门人果不其然再一次让开了路。 第一百七十六章 袁端出现在这里, 第一是听说丙班又有人在吵架,过来看看情况的。 第二是来看看其他学子们读书情况的,重点是江芸。 第三则是打算拎走幺儿的。 “我瞧着你就很溺爱。”袁端一见顾幺儿就看到一侧脸颊上有睡觉的印子,立马恨铁不成钢说道, “三字经学到哪了。” 江芸芸心虚极了:“这几日都有些忙的。” 袁端冷哼一声, 伸手把躲在江芸芸身后的顾幺儿无情抓出来:“走, 我带你读书去。” 顾幺儿不可置信, 伸手,扑腾着想要去抓江芸芸。 江芸芸躲开他的手, 一本正经说道:“午饭的时候我来找你。” 顾幺儿立马垮下脸, 偏又不敢用力挣扎,只好哭唧唧地被人揪走了。 “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最讨厌了。” “我不要读书,呜呜呜, 我不要读书。” 江芸芸目送小孩抽抽搭搭地被人拉走了, 瞧着也是一脸不忍, 小表情格外生动。 闻实道在边上看得直笑:“你明明和他也是差不多的岁数, 可瞧着怎么跟养个小孩一样, 至于这么一脸忍痛割爱的神色吗。” 江芸芸背着小手, 听得连连摇头叹气,脚步一转, 打算去下节课了。 娄素也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 闻实道瞧着也跟在他们身后。 白鹿洞书院有君子六艺的要求礼、乐、射、御、书、数,每一样都会认真教学,且学生要去参加一年一度的考试, 要求是至少要合格,也就是都要拿得出手, 不然这门课就一直不会结业。 ‘礼’讲得是吉、凶、宾、军、嘉等礼制的待人接物, 如何行礼, 如何接待,如何宴会等等,这是自春秋就开始流传下来的礼仪,且一直被人不断补充的大工程,教授这门课的学长要求非常严格,挂科率全校第一,令人闻风丧胆。 ‘乐’则是音乐,也就是艺术课,既包括跳舞,还包括弹奏,学院的主要学习的是古乐,《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都在学习范围内,这课的学长听说是个很有趣的人,经常带学生去爬山游玩,按道理这样的老师应该在学生中人气第一才是,但出人意料的是,教授乐的老师人缘不太好。 ‘射’上的是射箭,是个体力课,要求结课时学会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等五种射箭技巧,而且开弓的石数也会逐渐增加,曾有个学子可以拉开两石弓,是学院至今无人打破的学生纪录,学长则是一个魁梧的大汉,是学院从边境请回来的高手,听说就能拉开两石,且能箭无虚发。 ‘御’倒不是骑马,反而是驾车,也称之为‘五驭’,也就是驾驭马车和战车的技术,包括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等,前年开始也逐步教授骑马,学院养了二十几匹马,是最为宝贵的资产,学长是个小瘦老头,但有过独自一人驾着战车从四十个学生包围圈中冲出来的优秀战绩。 ‘书’指得是书法,不仅教官方的考试字体和自己平常学的字体,还有如何学习古汉字的办法,有助于自己看懂古籍,去年还开设了文章写作技巧的课,是六艺中最受学生欢迎的,哪怕学长阴阳怪气的水平全校第一,也根本挡不住学子学习的热情。 ‘数’也称之为术数,也就是算数和数学,甚至还学五行阴阳之术,乃是易经学子最爱的一门课,但听说学长是个怪老头,不爱说话,整天神神叨叨的,但是心肠好,不爱挂科,但也有说是因为格外厌烦学子,见了人就头疼,恨不得每次结课都把学生都赶走。 江芸芸一开始跟着老师读书,那个时候学得非常功利,四书五经上全是科举的内容,后来去了国子监,也都是科举需要的东西,最多就是多一门射箭,但大家都不上心,老师也教得敷衍,甚至还不如顾幺儿指点的几下,江芸芸兴致勃勃上了几节课也悻悻然回来了。 她来白鹿洞学院的时候甚至没想过还能学这些,所有昨日去山长那边拿到第一个月的课表时大为吃惊。 学院里不仅开设四书五经课,一天四节课,每节课大概一个时辰,而且六艺的课也不少,一个月至少三到四节,但这样算下来,课程其实还是非常松的。 这里的教育是简单教育,所以更需要学子自己去深入的学习,这也是御书阁的自习室永远坐满了人的原因,但也有不务正业不读书的人,但每年都是考试,最后几名可是要被退学的,所以整体来说学校的读书氛围非常浓郁。 今日要上的就是乐,设在棂星门院的第一进院子。 棂星门院供奉着孔子,处于‘暮春三月,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想法,所以只要是晴天,学子们都是坐在外面空旷的空地上弹琴学艺的。 院子被布置得非常精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年四季各有景色,是学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 “你刚才说话,是觉得学长讲的不对,还是只觉得他课讲得不好啊。”路上,娄素好奇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都有,作为师长学业不精是大忌,上课夹带私货同样也是。” 娄素没说话,走了几句又问道:“你是觉得学长对女子的评价不对?还是觉得他对论语的解读不对啊?” 江芸芸扭头,眨了眨眼:“你很在意这个问题?” 娄素抱臂:“对啊,我觉得他对女子的评价充满偏见,我是在我娘还有祖父祖母身边长大的,在我眼里,我娘和我祖母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我祖父在外名声这么大,可家中一应事务都是我祖母操持的,要我说,没有我祖母在后方,我祖父能整天出门讲课嘛,光是账本就能折腾死他。” “还有我娘,我娘也很厉害的,我爹在京城,我娘在家中,侍奉父母的事是我娘一个人做的,可还不是井井有条,人人夸赞。” 娄素皱了皱鼻子,大声强调着:“所以我觉得学长说的不对,女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自然没有。”江芸芸笑说着,“我之前听人说过一个事迹,说是洪武十六年时,有一个名叫舍兹的女人,在丈夫去世后代掌水西宣慰司事,结果贵州都指挥马烨想要立功,就故意鞭打舍兹,语言侮辱,希望她可以带兵反叛,才好派兵镇压,用来请赏,当时情况已经非常危险,马烨陈兵边境,水西内部人心不稳,蠢蠢欲动,所有人都以为会打起来。” “那打起来了?”娄素紧张问道,“那个马烨如此嚣张,为了自己升官发财竟然不顾两地百姓的性命,难道没有人出面调合吗?” 江芸芸笑了起来:“他瞧不起舍兹,以为是一个女人就可以随意拿捏,所以才如此嚣张,可第一他是都指挥,军队都在他手中,第二,当地官员未必没有想捡漏的想法,第三也是最为可惜的,世人何尝不是都在轻视舍兹夫人。” 娄素愤愤不平:“如此行事,当真可恨,那最后是打起来了吗?那舍兹夫人打赢了吗?” 江芸芸摇头:“关键时刻不得不提其另外一位夫人。” “谁?”娄素惊讶问道。 “当时同为统领掌水东的一个女人,水东宣慰使宋钦的夫人刘淑贞刘夫人,她得知这个情况后不顾众人劝阻,独自一人去南京为舍兹夫人告状,直接敲响登闻鼓,高皇帝听闻此事后按律处置了马晔,最后还召舍兹夫人进京。” “好!”娄素抚掌,“这位刘夫人还真是大义大胆,最后舍兹夫人进京了吗?” 江芸芸点头:“她不仅去了,甚至还表明忠心愿意永守水西,子孙后代皆不生事,高皇帝龙颜大悦,亲赐锦绮、珠翠、金环、袭衣、如意冠等物,封为顺德夫人。” 娄素手掌拍得啪啪直响:“果然是巾帼英雄啊。” “若是这样,我倒是不觉得厉害。”江芸芸却说道。 “这还不厉害吗?”娄素不赞同说道,“你觉得她做得不好。” “能忍住自己的得失心,蔑视鞭挞屈辱,去为两地百姓争取和平的机会,也能为自己争取到利益,自然也厉害,但只能她是一个合格,有仁心的掌权者。”江芸芸平静说道 娄素不悦说道:“那你还要她如何?她做的还不够好吗?” “不是我要她做什么,是她觉得自己能做什么。”江芸芸强调着。 “什么意思。”娄素不解。 闻实道也好奇凑上来,听了一个开头,他就知道江芸要讲的是哪个厉害的女人。 “自来朝廷对土司的要求不过就是不惹事,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 江芸芸在之前与顾溥说改土归流的事情后,在国子监日夜读书不是没有重点的,最靠近权利中心的国子监内,果不其然有很多关于边境土司的书籍,这些书里能做事的土司很少,大都是作威作福的土皇帝,著书之人对他们的评价不高,只有两个是例外。 高皇帝分别诰封的顺德夫人和明德夫人,一个就是奢香夫人,彝族名叫舍兹,一个便是当时为她竭力奔走的刘淑贞。 “但顺德夫人并不只想做一个安分的土皇帝,她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永宁、水西归顺了朝廷,大力发展孔孟之道,这是文化交流。” “第二就是开设驿站,从水东修到乌蒙、客山,贯通了贵州宣慰府全境,让自己治理的地方和周边各省连接起来,从此之后不论是出行还是做生意都方便了许久,这就是经济交流。” “第三,她采取亦兵亦民的政策,在农忙时,百姓就是民;战争时,百姓也是兵,为了让彝族的农业能赶上进度,还去请了周边汉人中的耕作好手,这就是人员流动。”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正在遛马小跑时, 突然看到门童匆匆而来,对着授课的小老头附耳说话,老头的小眼神还时不时朝着她看过来。 她索性动了动缰绳,让马朝着两人走去。 那马也是好脾气的, 听一个小生手的话, 溜溜达达跑过去,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非常调皮地冲着门童喷气。 “找我吗?”她坐在马上,好奇问道。 门房见她过来后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只是继续看着严肃的小老头。 小老头勉强说道:“山长和监院让你过去, 你先下课吧。” 江芸芸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好吧。” 马儿晃了晃脑袋,瞧着也颇为不舍。 江芸芸哼次哼次爬下马背,刚一下来幺儿就跑过来, 紧张过来:“你干吗去啊。” “去见山长, 你要去吗?”江芸芸扭头问道。 顾幺儿嗐了一声, 缰绳微动,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真是没良心。”江芸芸嘟囔着。 门房平静说道:“江公子, 请吧。” 江芸芸跟在他身后离开, 顾幺儿在不远处目送她离开,歪着脑袋想了想, 胯下的马开始不安分的喷气,只好又开始一圈圈骑马。 大马跑起来快,但颠簸感也更为明显, 他体轻,很容易不稳, 但他在走了几圈后很快就找到平衡点。 “其归哪里去了?”不远处的娄素好奇问道。 “不知道。”顾幺儿摇头, 嫌弃说道, “你怎么还不会上马?” 娄素苦着脸:“马太高了,我害怕。” “实在不行,找个小矮马骑骑。”顾幺儿非常有经验,“江芸之前也是这样的,要找小母马,会听话温顺一点。” 娄素点头,目光还是忍不住看着江芸芸离开,摸了摸下巴。 江芸芸来到山长的办公室养心阁。 说是阁,但只是在书院后面搭了一排小房间,所有行政部门的老师都在这边办公,教学的学长和讲书则是在御书楼附近的修性阁,也是一排排简单的小矮屋,非常简陋。 她一入内就看到正中坐着一个眼熟的人。 “刘长随。”她惊讶问道,“您怎么在这里。” “哎呦!江解元,我的小解元呦。”刘瑾水也不喝了,脸也不笑了,撇下山长和监院就站起来亲自迎上去,“您可算是来了。” 江芸芸被人拉进屋内,一脸迷茫:“怎么了?” “您没觉得你离京前忘记干一件事情了吗?”刘瑾闻言,勉强笑问着。 江芸芸看着他,随后眼睛微微睁大。 要说一开始那肯定是不知道的,但现在看到刘瑾站在这里,那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原来是把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忘记啦!! “是殿下让您来找我的?”她不好意思说道,“原本想着只是区区读书小事如何能惊动殿下呢。” “怎么会是小事!小解元实在太谦虚了。”刘瑾一把抓住江芸芸的手,热忱说道,“您的事那可是大事。”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不不不,敢当敢当!”刘瑾比她还着急,“您不知道,您走了之后,我们殿下那真的是茶饭不思,小脸蛋都消瘦了,可把爷和娘娘都急死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突然觉得脖颈凉飕飕的。 “爷请了英国公家的小孙子,想着和殿下年纪相仿应该玩得下去,还有娘娘还找了张家的两位舅舅入宫,原以为到底是亲戚也能玩到一块去,可太子殿下就是一直惦记您呢,谁来都不搭理,日日抱着小猪布偶和那些衣服,还时不时就要抽泣一下呢。” 江芸芸听得更是害怕。 袁端也是听得花白的眉毛一动一动的。 闻实道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少年虽说和上高郡王有过不愉快,但瞧着和太子殿下关系还不错,总得来说,认识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啊。 “您瞧,爷让我快马加鞭来这里找您了,可真是让我好找,原来是跑江西来了。”刘瑾也有些怨气了。 一开始听说是去扬州的,他马不停蹄赶去扬州,谁知道江家黎家都没影子,去黎家还被那位老黎公的眼刀飞了好几下,真是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知道人在江西,又坐了半个多月的船才赶过来,结果一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泄,这一路的辛苦真是难以言明啊。 江芸芸哎哎两声,呐呐说道:“真是对不住刘长随了。” “哪里的话,快折煞死我了,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刘瑾正色说道,随后立马按着江芸芸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那可是正位,江芸芸吓得差点弹射出去。 “别动。”刘瑾大声说道,“快准备笔墨纸砚来。” 门房悄悄睨了山长一眼,见他稳如泰山,便飞快应了一声去准备东西。 “想来小解元也有很多话要和我们殿下说吧。”刘瑾皮笑肉不笑说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 刘瑾根本不等她说话:“我们殿下可是很想您的,让我们陪着玩了好几次华容道,但我们都没有小解元的聪明劲,每次都觉得不得劲,把我们太子小脸都急得瘦了一圈,若非年幼,恨不得亲自跑过来找您呢,连爷都惊动了,念叨了您好几次了,咱家这次来可是身负重任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言下之意,快说点好听的哄小孩开心,不然陛下可要杀头了。 门房很快就端着东西进来了。 “放着放着,咱家亲自给我们小解元磨墨。”刘瑾亲自给人磨墨,眼睛不错眼地盯着她看,瞧那架势,要是写不出他满意的,今天是别想离开了。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提笔。 “写这么客气做什么!”刚写了一行,刘瑾就怪叫着,“我瞧着您对那个顾小公子就很熟稔的,就按那口气写。” “可这是太子……”江芸芸一脸为难。 刘瑾握着她的手,一脸严肃:“听我的,小解元,你最好写的童稚幼趣一些,画点画最好,可爱一些,要表现出您也很想太子殿下呢。”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索性换了一张纸。 她画了一匹马,和一把弓,因为都是简笔画,但也显得矮小短圆,格外可爱。 然后又写了一些简单的短句,比如骑马很有意思,殿下若是喜欢也可以春日去骑骑马练练弓。 还画了白鹿洞书院的简单结构,又画了几个小人在跳舞,动作奇奇怪怪。 “这是我最近在学的舞蹈,名叫《云门大卷》,很有意思。” 她想了想,又不知道写什么了。 “问候我们殿下啊!”刘瑾急得抓耳挠腮,“您不觉得殿下很乖吗!” 江芸芸只好又三连问——吃了吗?睡了吗?玩了吗? 刘瑾见实在是写不出来,也不为难她了,拿起信件仔细看着,然后又得寸进尺提出要求:“不准备点礼物送给殿下吗?” 江芸芸惊呆了,摸了摸扁扁的口袋,瘪了瘪嘴:“我没钱。” 刘瑾打量着面前衣着朴素的小少年,当真是连挂饰都没有,穷的响叮当。 他在扬州也不是闲着的,打听了不少事情,自然也知道他现在被人赶出家门,生活想来是不太富裕的,但刘瑾谁啊,他可不会放弃,还去了一个书店买了不少他的东西,那掌柜真会做生意,一听说他来买江芸的东西,立刻搬出一大堆,字画文集都有,就是开价不便宜,但刘瑾有意讨好殿下,照单全买了。 “你之前让那个周六折的小草编就很不错,殿下可喜欢了。”刘瑾强调着,“心意最重要嘛。” 江芸芸叹气,仔细想了想:“那我画个小人图给他。” 刘瑾是有些不满意的,但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只好犹豫说道:“要好一点的,能哄殿下开心的,不然……” 他意味深长停了下来没说话。 江芸芸哎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怪不得这几日一直冷飕飕的,感情脑袋这几天都一直摇摇欲坠啊。 “那就画一个西游记的故事给他看看。”江芸芸小声说道,“刘长随要不要在这里休息几天啊,我画好了再给您送来。” 刘瑾追问道:“要几日,咱家能赶在入夏前回去吗?殿下本就苦夏,可不能再受委屈了。” 现在已经二月最后一天了,路上行程怎么也要二十天,留给江芸芸的时间也就十天不到。 袁端看了过来,神色颇为不赞同。 太耽误读书了。 闻实道见状,悄悄拉着山长的衣服。 这人说是代表太子殿下来的,可话里话外都是陛下和娘娘,可不能随意得罪。 “很快的,一两天就能弄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要精细!” “要认真!” “要好看!” “要有趣!” 刘瑾强调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那刘长随就先在这里住下吧。”闻实道出声说道。 “我就住在江解元边上。”刘瑾也是怕了江芸芸的。 这小子是说走就走,屁股一抬,那是半分留念也没有啊。 当初殿下哭得有多伤心,他们这些小太监就也跟着哭得有多伤心。 差点啊,真的是差点要被娘娘拖出去砍了。 这次说什么也要盯着点,也多看看,以后回去说点给太子听,也好让殿下高兴高兴。 闻实道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说着:“可以啊,到时候我还也可以带刘长随在学校里看看。” 刘瑾满意点头。 江芸有时候还是挺知情识趣的,就是关键时刻怎么就掉链子了! 闻实道亲自把人带下安置,屋内只剩下袁端和江芸芸两人。 “你倒是认识不少的人。”袁端瞧着看不出情绪,平静说道,“我这学院还没来过这么多大人物。” 第一百七十八章 面对刘瑾的每日督促, 江芸芸嘴上好好好,一脸真诚,但是实际上画西游记还是选择偷工减料版本的。 主打一个给满情绪价值,但敷衍了事。 她选择画西游记作为漫画本, 第一是因为自小耳熟能详, 故事情节倒背如流, 第二则是哪有小孩不爱这个故事, 所以她选择画一个开头和结尾。 大概内容就是有个美和尚带着一只天下第一厉害的美猴王、一只好吃懒做的猪,还有一个沉默寡言沙流精, 不打不相识后结伴西天取经, 然后经历重重磨难后终于都成了佛,加起来一共十页纸,孙悟空独占了三页, 但又怕耽误真正的西游记出现, 江芸芸脑筋一动, 画的是九宫格简笔画。 刘瑾对着那几张纸看得眉心直皱:“这个画真奇怪。” “怎么会呢?”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这个是碎碎念的和尚, 这是猴子, 这是猪,还有一个是水怪, 你瞧多形象啊,殿下肯定一看就很喜欢。” 刘瑾半信半疑。 “不喜欢回来找我。”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着,“不过你放心, 殿下肯定会喜欢的。” 刘瑾顿时大定,不是他说, 太子殿下对这位小解元太过喜欢了, 临走前还三更半夜偷偷把人叫过去, 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裹,抱着小猪猪布偶,手里还塞着布偶的小衣服,嘴里含含糊糊说着,意思是要和他一起走,吓得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直接哭出来了。 “还有东西要给殿下吗?”刘瑾还嫌不知足,又问道。 江芸芸为难地摸了摸腰间的空空的荷包:“没钱,上学好费钱的。” 刘瑾叹气:“哎,不是我说您,好端端和家里闹翻做什么,一定是那位大夫人趁着江老爷卧病在床,把你们赶走的,您这么聪明,怎么也不找人给你们出头啊。” 江芸芸惊讶:“什么?江如……老爷病了?” “对啊,病得很严重呢!”刘瑾露出‘果然如此’的样子,“你不知道吧,病了许久,到现在都没有人见到过他呢,闹不好……” 他对着江芸芸挤眉弄眼,意味深长。 江芸芸已经许久没有听说过江家的消息了,如今突然听人说起来,竟然还有些恍惚。 自从江泽死后,江如琅的破烂事也被扯了出来,但也不知道曹夫人是如何运作的,到最后竟然只有江如琅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被革了功名,交了不少罚款,这才勉强活下来。 后续的事情她从没有关注过,自然不知道江如琅已经一年多没出现在外人面前了。 江家与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 “你的那个哥哥,听说重新找了一个老师,在南京他外祖母家读书呢。”刘瑾见她一脸茫然,有心打好关系,立马热情地拉着她在一侧坐下,说起江家的事情滔滔不绝,“不得了了,请的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督南京粮储的刘瑀刘大人,原先还是苏州的知府呢。” 江芸芸笑说着:“江苍以前读书就很认真,若是能找到好老师可是好事。” 刘瑾一脸不可置信:“真的假的?你们难道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吗?他要是出息了,以后可没有你好果子吃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夸张,我是我,他是他,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有这么多矛盾,而且朝廷这么大,以后未必能碰到呢。” “可他娘把你娘赶走了。”刘瑾显然也是站在江芸芸身边的,为她抱打不平,“多无情啊,你是不是不知道江家多有钱啊,要是江如琅还在主事,你还能这么一贫如洗。” 这么看来江家如今还真是曹蓁管事了。 虽说不一定是好事,但比起之前江如琅在的江家,未必还能多坏。 她和江家的事情关系之复杂,又如何能和外人说起。 所以江芸芸只是笑着转移话题:“说起我的这些麻烦事做什么,刘长随什么时候走啊?” 刘瑾打量着她,见她确实不想开口,这才跟着说道:“画也画好了,也没别的东西了,自然是越早越好,不出意外大概就这两天了。” 江芸芸点头:“赶在夏日前回去正好,学院里可没有冰,会热坏您的。” “您也别对我贴心了,还是关心关心我们小太子吧。”刘瑾连连摆手,意味深长说道,“咱们也算是认识许久了,关系匪浅,想来也能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可是太子啊,处好关系总不会差的。” 江芸芸哎哎两声,笑说着:“知道的,谢谢刘长随提醒。” 刘瑾自认为起到了长辈提点的作用,又见他一脸温和,不由满意点了点头。 “就不耽误小解元读书了,可要保重身体啊,瞧着比以前瘦多了。”刘瑾起身,随口说道,“隔壁上高郡王说也有东西要带给殿下,我去看看,这宁王长子脾气是真不错,瞧着很是温和。” 江芸芸也跟着起身送人离开,见他慢慢悠悠走了,这才摸了摸脸。 大概是最近运动量太大了,只要一有空,她□□箭骑马,导致两位学长都已经对她格外熟悉了。 别看她现在虽然瘦,但也终于有了肌肉。 她故作用力地鼓起手臂上的肌肉,拍了拍,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不远处,正站着慕名而来,一定要在学院读书的,上高郡王朱宸濠。 不久前,刘瑾说要见的人。 人怎么在这里!! “听说学院的弓对你大了些,之前的轻弓也有点磨损了,所以我给你拿了一把小弓来。”朱宸濠手里果然有一把非常精美的弓箭。 江芸芸笑着拒绝了:“不用了,学长说会给我找一把小弓的。” “他找不到的。”朱宸濠微微一笑。 江芸芸眉心微动。 “你会问我要的。”他自信满满说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转身离开了。 朱宸濠轻轻抚摸着弓箭上华丽的花纹,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凶啊。” 很快,江芸芸就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学院附近,甚至整个庐山都没有小弓了。 “好像被人买走了。”窦扬也颇为不解,“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谁家需要这么多弓啊。” 江芸芸冷笑一声。 “学院的弓太大了,你年纪小,不能伤了,我再去问问,你这几天就拿那把最轻的练习,不用满弓,只要能拉开搭箭就可以。”窦扬仔细说道。 江芸芸叹气:“找不到的。” “为何?”窦扬不解。 “因为总有吃饱的人没事干。”江芸芸笑说着,“不过不碍事,我自己也能拿到,只是要点时间而已,这几日先把骑马练好,窦学长先不要操心这事了。” 窦扬半信半疑。 江芸芸信誓旦旦走了,然后去隔壁跑马场把顾幺儿叫下来。 “怎么了?”顾幺儿问道。 他身后跟着骑着新买小母马的娄素。 “小弓买不到了,能叫蒋叔帮我做一下嘛。”江芸芸苦恼说道。 顾幺儿连连点头:“但一来一回一个月肯定要的。” “我给你啊。”一侧的娄素晃晃悠悠走过来,天真说道,“我有很多,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啊。” “可你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哪来的小弓啊。”顾幺儿质疑。 娄素不高兴说道:“虽然我不会,但我不能有吗?我就是害怕大马而已,家里养了三匹小马呢,都是我的,这匹小母马就是我祖母在我去年生辰的时候买给我的,家里的小弓也是我平日买的,虽说只有七八把而已,但都是我喜欢的,可好看了!” 穷光蛋顾幺儿听呆了。 乡下人江芸芸立刻对新出炉的富二代肃然起敬。 久等人不至的朱宸濠忍不住去校场晃悠。 只见江芸芸的面前已经摆上了五把小弓,一把比一把花里胡哨,甚至还有一把绯色的弓箭。 —— —— 江芸芸在书院也一个多月了,学院年后的第一次联考也随之而来。 六个班的学子一起打乱了考试,形式江芸芸非常熟悉,就是她的模拟考。 “你的模拟考出了一个你,小解元,还有这么多进士,我们自然是要跟进的。”闻实道得意说道,“我们还改进了。” “如何改进?”江芸芸好奇问道。 “你们是胡乱批改,我们是匿名的,卷子给老师改,而且题目量会大一些,难度非常高,但时间不变,更能锻炼人。”闻实道得意说道。 果然,论考试还要看中国人。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还是你们会折腾人。” “我看你这一个月整天往训练场跑,完全没有在读书,你这次要是考差了,山长说要连带卷子都寄给你老师。”闻实道恐吓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别吓唬我,我老师就是举起棍子我也是不怕的。” “那之前山长说你老师的棍子,你激动什么?”闻实道不信邪。 江芸芸鼻子皱了皱,大声说道:“我才没有激动,我是陈述事实。” 闻实道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冷笑一声:“你照照镜子吧,江其归。” 不愿意照镜子的江其归飞快地跑了。 第一次联考在三月十五,连考三天,卷子是山长亲自出的,就连闻实道也是一个时辰前才知道题目的。 顾幺儿虽然没参加,但被安排巡逻去了,拎着一个小锣,兴冲冲跑了。 朱宸濠也没参加,第一是不喜欢,第二是没必要。 除着两人之外,学院全员参加。 江芸芸这次倒霉,第一次身负重任的考试就抽到了臭号,一坐进去就开始如坐针毡,臭味熏天,飞快掏出帕子堵住鼻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江芸芸其实一直搞不清朱宸濠到底想做什么。 他可是上高郡王, 放在大明朝那就是最顶尖的特权阶级,那真是去哪里都是横着走,之前被她甩了脸还眼巴巴凑过来,看上去真得非常讨嫌。 但要是说他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也是说不过去的。 毕竟他只是个典型的特权阶级, 享受全天下所有人的追捧而已。 扬州的百姓是冯忠为了讨好他, 才造成的踩踏事故, 在此事中他并没有主动要求, 也没有故意放任,但一个拥有巨大权力的人若是不会自我约束, 本就是大错。 但除此之外, 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是在自己面前晃悠,哦,最过分的就是把庐山附近的小弓箭都买走了, 想要江芸芸主动找他说话, 但江芸芸捧着新晋富二代娄素送来的七八把小弓, 笑得合不拢嘴的时, 意外看到朱宸濠那张黑掉的脸, 顿时觉得此人正常起来了。 一个人的情绪不该是只有笑的。 生动的人是喜怒哀乐兼备的。 那个时候的朱宸濠在生气, 到也显出几分可爱来。 所以,现在这人又开始莫名其妙站在自己面前。 江芸芸心中的疑惑又开始升起来了。 朱宸濠, 到底要干嘛。 这个问题不仅江芸芸好奇,整个书院的人都很好奇。 闻实道从骑马场巡逻回来,一眼就看到尊贵的上高郡王殿下又开始站在江芸芸面前, 不由眼皮子一跳。 既怕江芸芸得罪人,又怕郡王折腾人。 朱宸濠一如既然不说话, 只是随意勾着破破烂烂的铜锣, 背着手, 站在江芸芸考桌前不远处的位置,歪着脑袋好奇打量着棚屋内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目光既无愤怒,也无邪佞,倒是平静得好像在看一个玩具。 老实说,这世上对这个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有好奇之心的不少,但敢这么直白打量的人却不多。 第一自然是不礼貌,第二则是这个小解元也是个非常有脾气的刺头,谁碰谁倒霉。 但让闻实道吃惊的是,被郡王注视着的江芸已经开始誊抄卷子,只当没看到他前面还站着一人,心态之稳,令人肃然起敬。 当事人江芸芸思索良久后决定充耳不闻,谁考试的时候没有被不识趣的监考老师站在边上看着过,虽然讨厌,但没有实质伤害,镇定地拿出卷子开始誊写。 两人一坐一站,一看一写,竟然平静地度过了一整场考试。 江芸芸交卷的时候,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朱宸濠。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并不像往常一样脸上带笑,像一尊金尊玉贵的佛像,既让人惶恐又让人忍不住靠近,他冷着脸时反而多了丝人气,眉宇间的矜贵跃然而上,反而带着令人不敢靠近的威严。 “今日多谢郡王了。”江芸芸站起来时微微一笑,瓮声瓮气说道。 朱宸濠歪了歪脑袋。 “都没人上厕所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朱宸濠脸色瞬间僵硬,突然往边上走了好几步,一脸嫌弃。 江芸芸满意点头微笑,施施然拎着卷子去交卷了。 朱宸濠目送她离开,神色沉思,又见她走远了,把手中的铜锣随意扔在地上,也跟着施施然离开。 “哎呦,真是我的祖宗耶。” 铜锣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闻实道听得心口直跳,连忙跑过去把东西捡起来,拎着铜锣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东西交给其他人,也跟着悄默默跑了。 臭号是真的臭,江芸芸写好卷子也不想久待,直接交卷了,算是考场前几个走的人,走之前还颇受人瞩目。 走了好一会儿,她抬起袖子还是觉得身上臭烘烘的,脚步一转,打算去洗个澡。 江芸芸脚步轻盈,走过拐弯处,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心思微动,但是充耳不闻,自顾自走着,但瞧着那人还说不识趣,眼看就要跟自己回宿舍了,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去看。 果不其然,朱宸濠正站在不远处。 “郡王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板着小脸,“要吵架吗?” “你觉得做人正直最重要?”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开口了。 这是今日的考题。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还是板着脸,点头应下。 “你说‘若是身不正,不足以服;言不诚,不足以动’,可若是一个人得物不正,那我们该如何?”朱宸濠又问道。 江芸芸拧眉,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奇怪。 大概就是小时候老师出的阅读理解,作者本人不知道老师出题的含义。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朱宸濠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悄悄往后走一步。 “所以有人若是靠欺骗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被骗的人可以拿回来吗?”朱宸濠歪了歪脑袋,笑问道。 江芸芸支支吾吾说道:“丢了什么东西啊?” “很重要的东西。”朱宸濠认真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那你打算如何拿回来?” 朱宸濠只是笑,没说话。 江芸芸忍不住好奇凑上去问道:“你真丢东西了?” “你不是郡王吗?谁胆子这么大,拿了你的东西啊?” “你还拿不回来?江西不是你最大了吗?”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忍不住质疑道,“你不会又在打趣我吧?” 朱宸濠还是笑,甚至饶有兴趣地伸手弹了弹袖口的花纹,一脸不解:“你说庶子为什么也能翻身,这世道真奇怪,太祖确立黄图册,籍制,要的不就是所有人都能按部就班嘛,怎么就突然有人不一样了呢?” 江芸芸挠了挠脸,看了眼奇奇怪怪的郡王,心里诡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据他所知,这位郡王就不是正室所出。 难道是宁王府的家庭纠纷。 宁王不是就他一个小孩吗? 难道有私生子了! 江芸芸的脑海里闪过八百个狗血故事。 “所以郡王到底要问什么?”她面上不显,直接问道,“郡王是丢了贵重物品,还是家里有人和你不对付啊?” “有区别吗?”朱宸濠笑问道,“若是我丢了东西,你会来帮我找吗?还是有人欺负我,你也愿意帮我呢?” 江芸芸沉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脚步微动,打算万事大吉,先溜为尽。 “你不是很能说吗?”朱宸濠却一反之前的和善,眉眼低压,快步堵住她的退路,口气阴沉,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 江芸芸咳嗽一声,糊弄说道:“这,这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啊。” 她想了想又说道:“您大概不知道,我这人帮理不帮亲的。” 朱宸濠低声说道:“若是你知道了,也觉得我有理。” “说来听听?”江芸芸是想跑的,但耐不住心中实在是好奇。 朱宸濠不论是对她的态度,还是好端端来学校读书,其实都很奇怪,说不定原因就是在这里。 “有个人想要吃一个馒头,但馒头被放在很危险的地方,所以他跟我说,只要我和他一起去拿,之后就可以给我分一半的馒头。”朱宸濠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然后呢?馒头好吃……我是说馒头吃到了吗?” “没吃到,我们拿到了馒头,但他一口馒头都没给我吃,还告状,差点害我挨了一顿好打。”朱宸濠苦恼说道。 江芸芸吃惊:“这么过分啊,那你挨打了吗?” “算挨了吧。”朱宸濠叹气。 “那挺好的。”江芸芸嘴皮子一快,诡异沉默片刻后,随后飞快弥补道,“问题不大,一个馒头而已,你一个郡王还差一口馒头吗?” “便是再贵的东西,你可是郡王啊。”江芸芸敷衍安慰着,“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回头让厨房给你做十七八个,吃一口扔一个,肯定就不生气了。” 江芸芸自然知道朱宸濠说的肯定不是馒头,但不论是什么,对江芸芸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都是她难以企及的欲望。 但朱宸濠突然跟她说这个事情,这事就值得深思了,所以糊弄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我忍不下这口气。”朱宸濠果不其然如是说道,慢条斯理捏着袖口的花纹,动作之用力,都勾出花纹里的细丝了,“我就想找他出气,可我现在还被人看着,你这么聪明,我很希望你能来帮我。” 江芸芸大吃一惊,随后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掺和你们这些权贵的事情,不过你爹看住你也是正常的,你们藩王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 朱宸濠温柔笑着:“我也可以分你馒头吃的,我看你每次吃饭都吃馒头。”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因为馒头便宜,我没有钱,而且我这人不重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你们还是自己打架去吧。” 朱宸濠又不说话了,只是继续用沉默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江芸芸被看得头皮发麻。 “原来如此。”他突然又笑了起来,“那我可是记住了。” 江芸芸哎哎两声,慌乱说道:“记住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说。” 朱宸濠没说话,低着头,自顾自说道:“你说得对——‘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我都得到了,我怎么可以放手呢。” 江芸芸听得一头雾水,只是这次还未说话,就看到朱宸濠果断转身走了。 她伸手扑腾了一下,手指都抓到袖子了,倒也没敢真的把人拉住,只能一脸纠结地看着他离开,手指上还留着郡王衣袖上的勾丝。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江芸芸苦恼说道,“我的试卷这么有启发性吗?” 第一百八十章 江芸芸还没找山长和监院进行友好交流时, 袁端就先一脸沉重来找他了。 “你和郡王的事情我略有听说……” 他一开口,江芸芸就忍不住问道:“我还没听说,山长不妨先说来我听听。” 袁端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悄悄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正看着他笑。 袁端眉心微动, 把茶盏放了回去, 小心翼翼问道:“真没吵架?” 江芸芸还是看着他皮笑肉不笑。 袁端眉心微动, 声音忍不住微微提高:“大家都这么说的!” “哪个大家?”江芸芸抱臂冷笑。 袁端想了想, 最后声音呐呐,老实交代着:“闻实道。” “但我今日不是找你说这个事情的!”袁端也不等她的反应, 岔开话题说道,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江芸芸懒懒散散问道:“郡王人都不见了,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就是因为人不见了。”袁端认真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看着袁端严肃的脸, 回过神来, 收了笑, 吃惊问道:“人不在王府?” “不在!之前旬休日的第二天陈公公就派人来找, 我们才知道月考时就离开的郡王原来不是回王府。”袁端愁眉苦脸地说道, “人现在不见了!” “那找了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是不是去哪里玩了?” “找了,没找到, 陈公公都吓死了,到现在也没和王爷说。”袁端说。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跳。 “人丢了为什么不和宁王说?”她疑惑说道。 袁端没说话,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随后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来。 江芸芸沉默了。 她突然想起那日朱宸濠莫名其妙的馒头论,看来宁王府的馒头是真的不好吃啊。 “现在大家都知道, 你是他最后一个说过话的人了。”袁端叹气, 端起茶盏来却又只是看着她, “他那日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反而盯着那端着茶的手指看。 袁端是一个严肃端方的读书人,万万没有端起茶来和人说话的道理。 江芸芸心中思绪万千,但袁端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不妥。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随后说道:“没有。” “原来如此,那你们那日在院子里说了什么?”袁端又问,“有不少学子看到你们当时似乎有过不愉快。” “没有不愉快。”江芸芸笑说着,“我这人脾气不好,说话冲了点,郡王很是包容,并没有生气,我们在说考试的事情,许是郡王很感兴趣科举。” “原来如此。”袁端严肃说道,“你以后可要改改你的脾气了。” “山长教训的是。”江芸芸应下。 袁端点头:“你既不知道郡王的下落那便算了,但对外不要说起此事,只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平静点头。 “我这里还有事情,你下去吧。”袁端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挥了挥手说道。 江芸芸蹑手蹑脚离开了。 人走了没多久,屏风后的位置就绕出一个熟悉的人。 陈望。 陈望看着江芸芸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已没了他的影子。 “会不会故意不和我们说?”陈望一脸憔悴,白面团一样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焦虑,“郡王在学院里也就和他玩得好一些。” 袁端叹气:“其归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知道轻重的。” 陈望对江芸还是有些芥蒂的,心中一直报以不信任:“谁知道是不是心怀怨恨。” 袁端听得眼皮子一跳:“怨恨?因为孙相和的事情吗?哪里有这么严重,现在人都不在了。” 陈望没说话。 孙相和的事情自然是不值一提的,现在父子两人都不知去哪里投胎了。 其实陈望是一直有关注着当年扬州这个稚嫩瘦弱的小孩,看着他从籍籍无名到天下皆知,看着他从受人欺压的庶子到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 他的名字从四方天地的扬州到巍峨雄伟的两京,人人提起他都会有发自内心的感慨。 他太厉害了,日子也过得太好了。 陈望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会坐立不安,只痛恨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有直接把人按死,留下这么大的祸害。 若是他爬得太高…… “陈太监?”袁端见他神色冷冽,轻轻唤了一声。 陈望回过神来,叹气说道:“这可如何是好,爷要是知道了,可要会牵连不少人的。” “郡王可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又或者去了自己的别院,又或是只是去游玩了。”袁端委婉说道。 陈望严肃说道:“我们郡王可不是这样的人,那些莺莺燕燕他可看不上,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郡王一心扑在读书上,很少出门找朋友游玩的,至于别院都找过了,都没见到人。” 袁端听得连连点头。 陈望见他如此,心中再是着急也只能压了下去。 “说起来上一个休沐日,郡王也没有回去,是不是孩子年纪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袁端委婉问道。 陈望手指倏地收紧。 半月前,宁王妃突然爆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南昌府的名医都说是男孩。 若是孩子可以平安出生,那朱宸濠的位置就有些尴尬了。 嫡子和长子的关系,自来就不会太好。 陈望沉不住气:“既然学院里没消息,那我就走了,不打扰山长了。” 袁端也跟着站起来,和和气气把人送到门口才转身离开。 “真是麻烦啊,这人。”闻实道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怎么抓着其归不放啊。” 袁端没说话,背着手走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说其归一开始是如何和郡王认识的?” “这我哪知道。”闻实道随口说道,“郡王也不安分,也就这两年守孝安分呆在南昌,许是之前哪里见过呢。” “那就是在扬州见过面的。”袁端低声说道。 闻实道不解:“好端端说起这个做什么?” “其归再厉害那也是一介百姓,郡王有再多的风波那也是上高郡王。”袁端说,“两人关系我瞧着其实不好,但偏又在勉强维持。” 闻实道也跟着顺势说下去:“其归的态度还可以解释,毕竟对面是郡王,避其锋芒,可上高郡王我瞧着可太迁就其归了,其归之前给他甩脸她也是不生气的。” 两人沉默了,瞬间了然。 江芸有朱宸濠的把柄! “怪不得陈望如此紧张。”袁端揉了揉额头,“可别迁怒到他了。” “你等会就找个借口把其归和幺儿扣下来,最好让他们在学校的这一两年就别出门,放在我们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他叹气,“黎太朴好好的小神童徒弟交到我手里,我可要毫发无伤给人送回去的。” 闻实道点头:“行,他这次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六位考官一直选的第一,到时就跟他说考第一可以去御书阁第二层看书,也免得他整日就去磨老掌书,把人吓得胡子都揪掉了好几根。” 袁端也是听闻过此事的:“我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爱看书。” “那就这样吧,二楼藏书开放给他,以后索性也定下规矩,考第一的都能去看。”闻实道笑说着,“都是好书,一直摆着不让人看也是可惜了,正好借江其归的事情开了头,打个样,让后面的人看看。” 袁端没说话,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已经九十五岁了,马上就要退了,现在很多事情都交给了闻实道来处理。 —— ——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到射箭场,窦扬正在教娄素拉弓。 娄素的力气太小,手指的茧子也不大,一拉弓手指就生疼,所以每次上课,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裹上白布。 “拉不开了。”娄素正在拉一个小弓,但面容狰狞,手臂都在颤动。 窦扬摸了摸他的胳膊。 娄素直接一口气泄了下来,整个人躲开了。 两人面面相觑。 窦扬露出无语之色:“我又不吃人,躲什么。” 娄素低着头,不好意思说道:“我怕痒,很怕痒的。” 窦扬叹气:“那你继续拉弓,不要强拉,这把弓拉倒满弓就算出师了。” 娄素抱着弓箭,连连点头。 “哎,你回来了。”顾幺儿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来了,“考试考最后一名,挨骂了吗?” 江芸芸不高兴的皱了皱鼻子:“胡说八道,我就是闭眼写都不可能最后一名。” 顾幺儿也不是和她来讨论成绩的,他自己现在也过上读书的苦日子了,两个月的时间,读一天休息一天,总算把千字文和三字经读完了。 “走走,射箭去,我觉得我能拉八斗了,你会了吗?”顾幺儿炫耀着。 江芸芸摇头,随口问道:“你今日不是要去读书吗?怎么来这里了?” 顾幺儿得意说道:“大老头有客,把我赶走了。” “有客?”江芸芸抬眸,“你见到了吗?” “偷偷见了一眼才走的,就那个上高郡王身边的太监,也不知道过来做什么,瞧着一脸不开心的,可别是上高郡王打架输了,哭着跑回家告状呢。”顾幺儿大大咧咧说道,“大哭包!” 江芸芸恍然大悟,发现刚才自己是躲过一个大麻烦了。 现在人找不到了,郡王身边伺候的人肯定是要找个靶子挡灾的,刺头江芸正好是一个,前仇旧恨加起来,拉到宁王面前还真是百口莫辩。 “怎么了?”顾幺儿敏锐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月我们都在学院里呆着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其实娄素有很多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他胆子明明不算大, 但院子却选在同院最角落最偏远的单人房。 比如他总是挂在嘴里的祖母和娘。 比如他说自己特别怕痒,很少和其他人触碰,就连学长他们也不行。 又比如,他其实长得非常秀气, 杏眼长眉, 皮肤雪白。 江芸芸也一直不懂, 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怀疑他有哪里不对。 大概是她身上有一股精气神, 生机勃勃的力量,和自己这几年所见到的女子都非常不一样。 她读书认真, 才学出众, 在她知道的女性中,大概只有江渝是读书的,那还是被她逼着的, 才肯磨磨唧唧读上几本。 她性格大方, 从不避讳, 赛马场上时常会有性格狂放的学子脱了衣服, 她也很少露出惊恐畏惧之色, 反而颇为嫌弃他们的瘦弱。 她还有一道颇为浓密的长眉, 让她多了些雌雄莫辩的美感。 十五六岁的小郎君本就是这样的,高挑修长, 活跃快乐,所以很难让人起疑。 更因为,大家都没想到会有人女扮男装来到学院, 和这么多学子一起读书,这样太惊世骇俗了! 因为整个大明朝的女人, 哪怕是她知道的曹蓁和秦岁东也大都是假托身边男子的名义, 行自己的本事, 更别说大都是周笙这样柔弱迷茫,无所庇护的女人。 江芸芸是一个外来人,她习惯性地藐视权威,审视一切,跳脱出所有束缚她的一切,所以她其实对女扮男装走上科举这条路并没有太大的抵触,甚至还有些如鱼得水。 她从不因为性别而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她也不怀疑自己一直可以做到最好。 在这个世道,大概只有男子还能挣扎着活出一个人样来,所以她同样不介意走上这条路。 但娄素不一样。 她是纯正的大明女子,生在礼教森严的家庭,受到世俗伦理的凝视,却也能毫无畏惧地的女扮男装。 这满腔的孤勇,江芸芸不得不佩服。 煌煌史书上不曾记载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迹,所有人都是一道道笔墨书写的符号,但娄素的出现,却又让江芸惊觉,这样的她们也许不是不曾出现过。 那些也想打破这道枷锁的女人。 江芸芸把娄素放到床上时,看到她警觉的目光,想也没想便转身离开了。 大门咯吱一声关上,屋内屋外的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站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又索性坐在台阶上。 树影绰绰,这间偏僻的小院里安静地只能听到夏日聒噪的蝉鸣,连着风声都微不可闻。 太热了,空气中到处都是燥热。 头顶的屋檐堪堪遮住太阳,炙热的阳光只落在江芸芸的衣摆上,照亮白鹿洞学院校服上的修竹花纹,一道道阴影在此刻骤然清晰起来。 江芸芸伸手,抚了抚修竹上漏出的不细致绣工,线头在日光下摆烂地晃了晃。 竹子自来就有四君子之一的美誉,学院寄希望学子也可以这样气节,这样的赞美似乎只能运用到男子身上的。 娄素就很喜欢竹子,就连琴身上也刻有竹纹,她说自己的院中有一大篇竹林,是她小时候自己栽的,竹子长得飞快,第二年就已经郁郁葱葱,非常好看了,所以她很喜欢这套校服,希望自己未来也能做一株经冬不凋,挺拔劲节的修竹。 江芸芸耳尖,能听到里面终于传来动静声,窸窸窣窣得格外小声。 竹子啊…… 娄素想要成为一株竹子。 “没事吧?”顾幺儿飞快跑过来问道,紧张张望着,“要不要请医渝来啊。” 江芸芸顺手把打算冲进去的人拉回来,懒洋洋说道:“人在换衣服呢,你进去做什么?” “我去看看啊。”顾幺儿迷茫说道,“我看他脸色好像不太好。” 江芸芸把人拉回来,一起坐在台阶上:“不碍事,摔了屁股蹲而已,让他缓一下。” “真的没事?”顾幺儿质疑,“可我怎么闻到血腥味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大概是手掌破了吧,你也知道的,我们这位娄同窗,新晋富二代,也是非常娇贵的。” 顾幺儿哦哦了几声,松了一口气:“你们刚才跑的这么急,我还以为出事了呢,吓死我了。” 江芸芸笑说着:“没事,只要不是生死,都是小事。” “那你还在学院里跑得这么急!”闻实道气喘吁吁说道,手里同样拉着一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 江芸芸一见那人提着一个药箱,就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外面都在传是出人命了。”闻实道一句话三喘气,“我吓得饭也不敢吃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跑过来的动静确实不小。 “姬医渝,你站着干什么,快去看看啊。”头发花白的袁端大夏天也急里忙慌赶过来,一见人都围在门口,失声说道,“难道没救了!” 大老头脸色大变,身形摇摇欲坠。 “不不不,没有出事。”闻实道连连摆手,“大夏天的,山长先去阴影处避一避,老姬还没进去呢。” 袁端松了一口气:“可别出事了,这可是娄家的人。” 闻实道严肃点头。 江芸芸耳朵一动。 那边姬正肩负重任,整了整医药箱,正抬脚准备上去,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 “做什么?”姬正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嘴角微动,小声说道:“他摔了个大屁股,正在换衣服。” “摔倒屁股可大可小,要是伤到尾椎可就麻烦了,现在换衣服还免得等会脱衣服,方便。”姬正强调着,“我是大夫,怕什么。” 江芸芸抓耳挠腮:“美善胆子不太大,还是再等等吧。” 姬正眉头动来动去,打量着面前之人:“你不是和美善关系不错吗?” “还,还行啊。”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还是坚持把人拦住,“他在换衣服,等会儿肯定出来。” “哎,他又不是小姑娘,磨磨唧唧做什么。”闻实道伸手想要把江芸芸拉走,“让老姬去看看,他医术好得很。” 江芸芸还是槌在那里不动弹,坚持说道:“美善胆子小,还是等人出来再说吧。” “若是摔倒尾椎会有眩晕的风险,他现在迟迟没有动静,可别是晕了。”姬正不悦说道。 江芸芸眉头紧皱,脸色犹豫。 “哎,我去敲门看看。”顾幺儿倒是机灵,连忙隔开江芸芸和姬正,嘴皮子利索说道,“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他说完就飞快去敲门,没一会儿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不碍事,就是摔了屁股,觉得有些丢脸,现在不想见人。”娄素趴在门口,有气无力说道。 “真的没事吧?脸都白的。”袁端担忧说道。 娄素露出笑来:“不碍事,真的就只是摔了屁股,太丢脸了。” 袁端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随后叹气说道:“你爹把你交到我手里,可不能出事,还是让姬医看一下吧。” 娄素也紧跟着叹气,揉了揉脸:“我要是觉得难受,我肯定去找姬医看,现在让我先缓一下吧,我大庭广众摔了一跤,现在还觉得难受,脸上火辣辣的。” 袁端揉了揉额头:“也太不小心了,有被马踩到吗?” 娄素摇头。 “没有,江芸一下就把人拉出来了。”顾幺儿大声说道,“超级勇敢的。” “是啊,多亏了其归。”娄素也说道。 袁端无奈说道:“那你要是真不舒服,千万不要讳疾忌医。” 娄素连连点头。 “今日这事多亏你了。”袁端又对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助人为乐。” 监院和山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姬正也只好跟着回去了。 江芸芸和娄素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移开视线。 “你这几日在屋子里休息,我让幺儿给你送饭。”江芸芸说道。 娄素低着头,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十岁的小孩确实很合适,整个书院都没有比他还合适了,而且也就只有江芸一人能使唤顾幺儿。 “那我回考场看看。”江芸芸坐立不安,咳嗽一声后,没话找话说道,“你回去躺着吧。” 她说完就打算走,只是走了几步,折了回来,顺手把顾幺儿带走了。 “哎哎,拉我走做什么。”顾幺儿一脸茫然,“我还没看看娄素的伤呢。” 江芸芸冷哼一声,强硬把人拽走:“你懂什么,半桶子水,字都不认识,开始学医了吗。” 顾幺儿大怒:“我现在识字了!三字经和千字文都会了!老头都说我聪明!我不要和你玩了,我要去找娄素。” “是是是,你最聪明了。”江芸芸阴阳怪气说道。 顾幺儿气得直跳脚,再也顾不得娄素了,一脑袋狠狠撞了一下江芸芸的背。 娄素看着两人打打闹闹离开了,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 —— 因为娄素的意外事故,学院特意改了考试的规矩,大夏天所有户外的考试都不进行了,骑射的考核都放在秋高气爽的日子。 日子一晃而过,娄素休息了七八天也活蹦乱跳出来了。 “不就是摔了屁股吗?我第二天就能起来了!”跑了好几天腿的顾幺儿不高兴说道。 娄素还没说话,江芸芸的巴掌就落在他后脑勺。 “少给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江芸芸一边整理课上笔记,一边也不耽误打人,懒洋洋说道,“这是你拉下的课,你有空自己抄一下。”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朱宸濠到底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只是这次他回来后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江芸芸看着挤走顾幺儿, 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忍不住晃了晃小脑袋想着。 ——更奇怪了! 左边,被无情提溜走的顾幺儿还在大声骂骂咧咧,娄素正小心翼翼安抚着他。 右边,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朱宸濠正一脸岁月静好地在闭眼小憩。 江芸芸对此皆充耳不闻, 一心扑刚才弄脏的笔墨纸砚上。 之前抄好的课堂笔记肯定是都没了, 江芸芸破罐子破摔不想再抄了, 还把下节课的课本也弄脏了,等会免不了一顿骂, 但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摔坏了砚台的一角,还摔断了一根新买的竹管笔,弄脏了十来张没用过的白纸。 小穷鬼江芸芸心如刀绞, 犹犹豫豫地捧着已经断成两截的笔杆, 在想着找个麻线能不能缠起来继续用。 新买的!三十文钱呢! “你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吗。”不知何时睁开眼的朱宸濠笑问道。 江芸芸看也没看他一眼, 只是开始把两本已经坏了的书籍彻底废物利用, 抽出装订的麻线, 开始哼次哼次绕起来。 也不知道是手艺不行, 还是这支笔回天无力了。 笔杆一直立不起来。 江芸芸小脸一垮,小嘴紧抿, 瞧着是有点不高兴了。 “如今湖颖盛行,说是笔头尖端有一段整齐而透明的锋颖,用上等山羊毛经过近百道工序精心制成的, “千万毛中拣一毫”,书写起来吐墨均匀, 挥扫自如, 特显书者笔力。”朱宸濠枕着脑袋, 瞧着江芸芸不高兴的侧脸,笑问道,“你见过吗?” 江芸芸没说话。 见怎么没见过,每次去文房四宝店里,笔架上摆的最中间,最高位置的就是给湖笔,边上就是前顶流宣笔。 这些笔都是笔杆乌黑光泽,笔尖饱满不散,就连装它的锦盒都是精致文雅的,夸它的形容词,跑堂能说半个小时不重复的。 与它们身价对应的则是足足一两银子! 一支笔一两银子,这对还在读书的人来说可是大钱了。 如今的毛笔损耗率可不低,一个月一支笔都已经是格外爱惜了,江芸芸之前在扬州每日读书时间之久,一边练字,一边写功课,还要捣鼓自己的东西,平均十天一支笔,毛笔损耗率之高,连她自己都震惊了,更别说老师,还劝过她好几次不着急读书写字,免得伤了手腕。 江芸芸终于晲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 朱宸濠笑:“你这个小解元好笔都没写过,传出去也太丢脸了,我送你一只如何。” 江芸芸也不纠结自己的坏笔,把坏了的笔纸都收拾收拾放到一处去,头也不抬说道:“谢郡王好意,但我用笔快,用不了这么好的笔。” “你自然用的了。”朱宸濠不赞同说道,“这学院我瞧着除了你,其他人都玷污了这些好笔。” 江芸芸咳咳两声,警觉看了眼同班同学,见他们都在认真读书,这才收回视线,严肃说道:“不要给我胡说八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没有继续反驳,反而乖乖哦了一声,笑着闭上眼,只没一会儿冷不丁又说道:“我这两个月总是想起你。” 江芸芸眉心微动。 “有时候梦里也在想你。”朱宸濠声音格外平静,“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梦。” 他总有这个本事,不管是威胁人的事情,还是缠绵温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格外冷淡,冷淡道你根本感觉不出杀气十足威胁又或者是深沉浓重的爱意。 哪怕那些话足够威胁到你,又或者实在听得人面红耳赤。 冰冷,平静,听的人耳朵好似不小心贴到佛像冰冷的金身,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 江芸芸忍不住扭头去看他。 朱宸濠看着她,眉眼弯弯,有一瞬间两人似乎回到三年前,两人初见时,他穿着锦衣华服被人群包围着,带着些少年天真,但又充满高高在上的冷漠。 他在看着江芸。 江芸芸却觉得他并不在看她。 “江芸,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朱宸濠低声问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想走过来的,总能走过来的。” 朱宸濠眨了眨眼,闷笑一声,伤心说道:“江如琅要死了,曹蓁不落井下石就算厚道了,你以后是借不了江家的一点势了。” 江芸芸身子微微前倾,一脸惊疑:“你去了扬州?” 朱宸濠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小小一只,却又一丝不差。 他莫名觉得有些兴奋,嘴角微微弯起:“顺道经过。” 江芸芸脸色瞬间阴沉。 “江芸,人是要借势的,江家对你再不好,到底占据一个有钱,江如琅再怎么不好,难道会比曹蓁好,他至少能给你数不清的钱财,也不至于让你连买支笔都没有钱。” 朱宸濠声音带着巨大的诱惑。 “你的娘和你的妹妹,两个女人就算你替她们铺了路,可到底是女人,很难扶起来的,她们还需要你照顾,只会扯你的后腿。” 朱宸濠清晰察觉到江芸芸的愤怒,但还是继续慢条斯理,满脸含笑地说下去。 “而你的老师垂垂老矣,师娘病入膏肓,他们,活不久了。”朱宸濠身子也跟着凑了过去,声音可惜又充满恶意。 两人的距离倏地靠近了,视线中的两人彻彻底底进入双方的视线中。 江芸芸身上是皂角和笔墨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朱宸濠身上则是权贵们惯用的昂贵熏香。 在此刻,闷热的夏日空气中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江芸,你好像要完了。”朱宸濠声音可惜怜悯,“不过没关系……” 他微微一笑:“我总是不忍心你受苦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直接把原本堆在一侧的废纸扔到他脸上。 染上墨汁的纸还未完全干透。 朱宸濠脸上瞬间留上黑墨,纸张下落时连带着精致华丽的衣服也都染上污点,彻底坏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直在骂骂咧咧的顾幺儿也猛地闭上嘴,瞪大眼睛。 娄素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江芸芸也紧跟着站起来,但她不是跑了,也不是道歉,反而一把抓住朱宸濠的领口,手指因为用力连刺绣上的细丝都被指甲勾了出来。 指尖被细丝勒出血丝来,可她恍然未知。 她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不要招惹我家人和我老师。” 朱宸濠被人从桌子上扯了起来,衣领收紧,在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勒痕。 他眨了眨眼,眉眼弯弯,依旧是天真和气的样子,偏又弯下头来,凑得更近了。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江芸芸,好似高高在上的神佛终于愿意低下尊贵的头颅,用温柔的声音哑说道:“江芸,我是太喜欢你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注视着。 “就当是你没出卖我的奖赏。”朱宸濠的手握住江芸芸的手指,温柔说道,“我的礼物,你会喜欢的。” 两人四目相对,各不退让。 “江芸,你这是做什么?”娄素回过神来,慌里慌忙走过来,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硬着头皮说道,“这是上高郡王啊。” “我们其实可以悄悄套麻袋的。”顾幺儿也紧张得贴着江芸芸的后背,小声说道。 朱宸濠听得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直笑。 娄素一脸惊恐,顾幺儿也探出脑袋,古怪打量着他。 “你的馒头我不感兴趣。”江芸芸平静说道,“但我的馒头,你若是动了,我一定会要你好看。” “如何好看?”朱宸濠脸上笑意加深,嘴角一挑,打量着弱小的江芸,终于露出几分实质的恶意来,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一脸和气,“江小解元。”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幽深地看着他。 她不笑时,眉目间的清冷就好似一把剑能在顷刻间脱鞘而出。 三年前,那个小巷中举起长刀的纤弱稚童似乎在这一瞬间重新站在他面前。 他举着刀的样子还是这样充满生命力。 朱宸濠怀念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门口传来闻实道吓得劈叉的声音。 “快放开郡王!!”陈望大惊失色喊道。 “你是谁!!”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愤怒响起,“放开我儿。” 说话间,呼啦啦的侍卫传了进来,原本就不大的课堂瞬间挤满了人。 顾幺儿立马警觉都挡住那些侍卫的脚步。 “是郡王先欺负人的!”他大声反驳着。 “我,我我作证。”娄素也小声说道。 江芸芸松手,狠狠甩开朱宸濠的手。 “给我抓起来!!”陈望怒气冲冲说道,“小小刁民还敢对郡王不敬,反了不成,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江芸芸轻笑一声,眸光微动,看向陈望:“郡王是对我不敬,还是对先帝不敬。” “胡说乱道!”宁王大怒,警觉看向周围,声音愤怒,“我听说你是解元,却不曾想是如此放肆之人。” 江芸芸伸手,一把抓住朱宸濠的手,想要给人看去。 只是她还未说话,朱宸濠反手牢牢握住她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江芸芸的手腕,他对着宁王温和说道:“是我刚才言语过激了,小解元这才生气的。”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直接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冷淡。 朱宸濠明明顶着一张大花脸,可一笑起来还是显出几分斯文雅致。 “爹不要生气了。”他柔声说道,“都是我不好。” 宁王原本还听说他独自一个人跑了这么久,心中怒气冲冲,但一看到他的模样,又见他一脸狼狈,那股气便也紧跟着消了下来:“你,哎,都是为父平日太宠你了,好端端离家这么久,还要瞒着我们,瞧着怎么黑了还瘦了,快让为父看看。”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江如琅到底去哪里了。 江芸芸在回来的路上也想了许久, 但最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人应该还在江府。 之前刘瑾说过,江如琅在江家并不好过,所以大概是被曹蓁的人监视着,可就是这样的情况, 江如琅还是跑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江如琅在江家还是有人的。 但是这人现在才出现, 可见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给江如琅后续的帮助, 但曹蓁到现在也没找到人, 那就说明江如琅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一个地方隐秘不一定是因为难找,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想不到。 江家就是一个想不到的地方。 江家是江如琅曾经一点一点自己布置的府邸, 就像当年关周笙的那个小黑屋,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按照江如琅谨慎多疑的性格,若是给自己留下一个退路也是在太正常了。 若是他一直停留在江家, 那这件事情就突然值得深思起来了。 ——周笙和曹蓁, 他选择了曹蓁。 顾幺儿趴在窗边, 好奇看着路上的人流:“不去找林徽吗?我觉得他有很多人脉, 说不定能帮你找找人。” 江芸芸摇头:“不急, 先看看现在的江家是什么情况。” “哦。”顾幺儿不疑有他, 收回脑袋开始自顾自吃饭,“还是扬州的饭好吃, 学院的菜有些咸了。” 江芸芸把肉菜端到他面前,随后只是沉默地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 乐山终于推门进来了。 两人齐齐看了过来。 “坐。”江芸芸指了指空余的位置说道,“江家现在情况如何?” “布置森严, 每个角门都站着不少五大三粗的人, 每一个人进出的人都要经过仔细盘查, 对外说是家里遭贼了,丢了东西。我刚才只张望了一会儿就差点被发现了,幸好有商队经过,我直接跟在队伍后面走了。” 乐山接过江芸芸递来的茶水,只是用手捧着没有喝,继续说道。 “我之前跟过厨房的采买,刚才也去打听了一下,说是这一个多月的采买都不能进府,都是到门口让管家查验了,然后由江府的人自己搬进去的,一开始管事还以为是自己的货出事了,打听了一下才发现不仅是采买,就连这次换季做衣服的裁缝,打首饰的人都免了,不曾进府。”乐山说完,顿了顿,最后又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我好像看到曹家那位老祖宗来了,但我瞧着不真切,只透过缝隙隐隐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瞧着有几分相似。” 江芸芸眉心不由一动。 “惊动了她,可见事情不小。”乐山小声说道,“难道江老爷之前闹出过什么风波,但我没打听出来,我现在问人江老爷的事情,外人竟都不记得了。” “一年也未到,就没人记得江如琅了?!”顾幺儿大惊问道。 乐山严肃点头:“现在大家说起江家,说的就是曹夫人。” 江芸芸倒是并不意外。 曹家的手段她也曾隐约窥探到一点,能在应天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立住脚步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还有吗?”顾幺儿也不吃了,追问道,“江家还有其他事情吗?” 乐山悄悄看了看江芸芸,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我刚才忍不住悄悄去夫人屋前看了看。” 江芸芸平静看了过来。 “还没靠近,就差点被三条狗咬了。”乐山摸了摸鼻子,露出笑来,“其中一条大黄狗凶得很。” 江芸芸闻言笑了起来:“是渝姐儿养的狗,很机警,以后给他们喂大骨头吃。” “但我瞧着里面还算安静,应该没出事。”乐山松了一口气,“有这么聪明的小狗看家,肯定不会有事的。” 江芸芸点头:“若是江如琅还在江家,那他的目的大概率不是我们。” 乐山神色惊诧。 “江如琅会对曹蓁下手?”顾幺儿也一脸惊讶,“那,也太冒险了。” 江芸芸沉吟片刻,果断说道:“我们再等等,江如琅已经失踪一个月多了,现在连曹老夫人都来了,那说明我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 —— 江家 曹蓁一看到母亲的身影就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扑过来说道:“娘,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夫人自应天连夜赶往扬州,一路奔波,神色疲惫,揽过自家女儿的手,但眉眼镇定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幺幺不要急,先与我说说江如琅是如何跑的?” 曹蓁见了母亲,煎熬数日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强忍着眼泪说道:“这事我也是奇怪,我明明是日日看着他的,一应吃食都是让自己人送的,当日拿捏府上后,我也是把所有人都彻底清洗了一遍,只要和江如琅有一点关系,我都赶走了,按理,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才是。” 老夫人坐在上首,轻轻握着她的手,时不时轻拍着。 曹蓁逐渐镇定下来。 “五月初三的晚上,我正准备去休息时,章妈妈突然过来和我说,书房那边一直没动静,饭也没吃,原先一开始江如琅总是不吃饭,动不动就砸碗,所以屋内其实是个空屋子,除了那张床,还有一张桌椅,其他东西我都是收了的,所以他要砸便砸,我也是置之不理的,饿肚子的反正是他,但那天晚上他没吃饭却也没砸东西,一直躺在床上,一天没有动静,章妈妈觉得奇怪告知于我,我当时就觉得不对,现在想来,其实他不对劲有些时日了,事发前几日他格外安静,但他一向苦夏,我本以为是太热了,歇了心思了。” 曹蓁沉默了片刻。 “结果书房内床帘放下,掀开里面只有枕头塞在被子里,我当时以为他躲起来了,还特意把外面用自己的人围起来,可在整个书房周围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老夫人安静听着:“可有查过有没有暗室?” 曹蓁揉了揉额头:“以前长生读书只要稍有懈怠,他就会把人关到书房后面假山的石洞内,原来在当初建造这个院子时,他偷偷背着我挖了这个小黑屋,我也是后来强逼也才问出来的,我之后一直心有忌惮,等控制江家后,第一时间就把后院那个假山和小黑屋都填埋了,也仔细检查过书房,确定没有其他暗室,这才把人关在那里,且在门上开了小门,正对床铺,每一个时辰都让人推门检查。” 老夫人听得眉心微动:“有些咄咄逼人了。” 曹蓁面无表情说道:“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身边到处都是他的人,现在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老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书房外面一直都有人守着,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心腹,按道理人是不应该失踪的。”曹蓁激动起来,“可他不仅失踪了,宝珠也不见了,宝珠性子调皮,所以我是日日都要看的,但是半月前,她在花园里玩,丫鬟也不尽心,一个扭头,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下突然不见了,我,我真的是心都乱了,若非如此,也是不敢惊动娘的。” 老夫人叹气:“这么大的事情,你应该早就来找我才是。” 曹蓁垂泪:“宝珠如此年幼,碰上江如琅这般凶神恶煞的人,这可如何是好,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 “如此看来江如琅一直在江家。”老夫人沉吟片刻后说道。 曹蓁恨恨说道:“除非他当初能挖地道挖到了外面,在一发现不对劲时,我已经让人完全封锁江家了,谅他也逃不出去。” “宝珠失踪的地方可有仔细找过,有没有暗道?”老夫人又问道。 曹蓁摇头:“就是没有!人竟然是凭空消失的,难道江如琅还真的得了神仙相助不成,不然又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躲开我的眼线。” “哪有什么鬼神,那都是吓唬人的东西,切莫被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慌了手脚,宝珠若真是在那里失踪的,那就是那个地方有问题,只是我们还未发现而已。”老夫人沉默了许久,很快就理出条理。 “江如琅失踪当日,是谁每隔一个时辰要去检查的,把哪些人都带过来,一个也不能少,一一带下去审问,沈妈妈你亲自去问。” 一个和老夫人差不多年纪的老妈妈悄无声息站出来,那妈妈穿着墨绿色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梳着,身上虽不着一物,但严肃的面容足够让人畏惧。 她行礼后便悄无声息退下。 “那日厨房内外的人也都要扣下来询问。丹凤,此事你去看着,当时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各自见了谁,都要一一列出来。” 一个穿着浅橘色衣裳的丫鬟站出来,轻声应下。 “宝珠失踪时,身边伺候的丫鬟,花园里走动的人也都都扣起来。”老夫人又点了自己带来的另一个丫鬟,“丹阙你去,宝珠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若是失踪的地方确实没问题,那便是人有问题。” 老夫人有条不紊吩咐完便不再说话。 “那现在我们就干等着嘛?”曹蓁又问道,随后庆幸说道,“幸好长生和蕴哥儿都在您身边,若是长生遇见那中山狼,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心都要碎了。” 老夫人闻言,淡淡睨了她一眼:“你既知道江如琅诡谲,就该看好宝珠的,拘着读书,哪怕是绣花也是好的,她也是你孩子,你不该因为当时和周笙别苗子就一直记恨孩子,我瞧着宝珠心思活络,若是你好好教,也比不长生差。” 曹蓁脸色瞬间僵硬。 老夫人继续说道:“要我说此时若是长生失踪,才是最好的,他已经是大人了,真遇到险事还尚有回旋的余地,可宝珠才十岁,还是个小孩,要是江如琅当真心狠手辣,不求后路了,我们能找到的只怕是一具尸体。”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江如琅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怎么一夜之间就从扬州城的富绅就成了见不得人的耗子。 每个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他能感受到从那扇小小窗口里看过来的阴暗黏腻的不屑目光。 一开始他也曾夜不能寐,日日睁眼到天亮, 到后来他甚至开始学会无视, 自顾自睡觉吃饭, 甚至解手, 荒诞漠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戏台上不值钱的戏子,没有任何尊严。 他不是没想到跑, 但曹蓁那个贱.人实在狠毒, 不仅把整个书房围得水泄不通,甚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查看,就连吃食也是一日一顿的残羹剩饭, 走两步就气喘吁吁。 可即便如此, 江如琅也是没想过死的。 他可是他们村唯一的秀才, 是曾经呼风唤雨的江家主人, 曹家也曾对他言听计从, 曹蓁更是不敢说话, 他想要的钱,想要的人都能得到手。 他江如琅生来就该是人杰, 怎么可能被这么点小事就打败了。 年少时,他日日走过那条漆黑的小路,冬日里冻得握不住笔, 天热的时候小腿被虫子咬充血,他还不是一步步走过来了。 什么苦没吃过, 什么白眼没受过, 现在的日子算什么。 江如琅就一直等着, 等待一个机会。 等待曹蓁那贱.人无暇顾及他的时候。 整个江家都是他亲手打照的,里面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他在这个照不到太阳的空荡屋子里重复着屈辱煎熬的日子,他甚至连过了几日都不知道,因为章秀娥实在太警觉了,他竟然一点空隙的时间都没有抓到。 就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突然在一日晚上睁眼时,有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门口上挂着的灯笼晃晃悠悠,连带着床边那道长长的影子也歪歪扭扭,好似一条盘踞在屋顶的巨蟒不经意间朝着你探下头来。 巨大的头颅,幽深的目光,混着夏日闷热的空气,带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江如琅吓得心跳骤停,却恨自己太过坚强,没能直接两眼一闭晕过去。 那人像是明白江如琅心中所想,戏谑地轻笑一声,声音竟出人意料的年轻好听。 谁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他明明穿着一身华丽贵气的衣服却好似鬼魅一样渗人,悄无声息站在他的窗边,窗边灯笼的影子落在他的侧脸上,带着昏黄的灯光,那双浅色的眸子在此刻好似成了兽瞳一般冷漠无情。 这位不速之客明明已经发出动静,可外面却丝毫没有动静。 整个江家在此刻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如琅。”那人开口,神态矜贵,高高在上地睥睨着瑟瑟发抖的人,声音格外平静,从野蛮恐惧的巨蟒化身成高高在上的神佛,带着九分审视,一分怜悯,“想活下去吗?” —— —— 江如琅偷着厨房偷来的大馒头,吃得狼吞虎咽,连掉下来的渣都吃的干干净净。 若是江芸芸此刻见到他一定不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那个原本穿金戴银,富贵白胖的江老爷现在穿着已经破烂的衣服,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原本被养得肥硕的身形也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饿。”角落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江如琅充耳不闻。 “爹。”角落里,隐隐看到一个倒在地上的小身影。 “我不是你爹。”江如琅冷冷说道,“你娘这么对我,你可有说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比不过江渝。” 江漾缩在角楼里又不说话了,她原本被江家养得金珠宝玉,现在却倒在淤泥上,衣裙漆黑,脸上带着刺眼的红痕,额头上还有一个血洞,也不知是饿得还是脸上的血糊了眼睛,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脸上透出灰白之色,瞧着只剩下一口气了。 “你要是死了,那是你娘害的,她做事太绝才害死了你的,和我没有关系。”江如琅背对着她,冷酷说道,“你们曹家自己坏事做尽,现在装模作样地披上衣服,还正当自己是个人了,要我说,你要是现在死了也干净,不然等我借着贵人的手再发达了,你娘,你哥我定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漾还是奄奄一息躺着,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两人如今在一个狭小昏暗的地方,耳边甚至还有水滴滴在地面的滴答声,空气是潮湿浑浊的空气。 江如琅坐在入口的位置,位置很小,他坐在那里就差不多堵住入口了。 他吃好馒头后又坐了一会儿,他敏锐察觉到今天的江家似乎格外安静。 他昨夜一夜未睡,火把的桐油味,混乱的脚步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江如琅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位贵人说的时机终于来了。 现在是一天的午日,曹蓁有头疼的毛病,每日中午都需要休息。 江如琅心中激动,之前躲躲藏藏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只要拿到贵人要的东西,贵人说就会帮他一把。 他是不信的,但他只有这个办法。 只要能逃出去,活下去,他江如琅一定能重整家业杀回来! 他爬到江漾身边,用一根绳子把她绑在石头上,还拿出一块破抹布塞在她嘴里,神色癫狂地碎碎念着:“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你也是我女儿,我不想亲手杀你的,若是曹蓁真的愿意找你,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我要走了,等我找到贵人要的东西,我就可以平安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不过没关系,我一定会回来的,要是之后没人来救你,你不能怪我,都是曹蓁无情,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得罪贵人了,他非要你死,我现在留你一条命了,你若是得天庇护,自然死不了。” 江漾自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面前她已经全然陌生的脸,一开始又哭又闹,后来被打得格外疼,到现在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了,可现在突然看着面前的之人,听着他的话,突然觉得很是伤心。 ——她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 —— 江芸芸的办法确实非常险。 她打算亲自去县衙敲鼓说江如琅不见了,希望衙门帮忙找人。 曹家要是真的找到人,势必会让江如琅出面解除官司。 要是曹家没有找到人,那也简单,曹家会迫于压力抓紧去人。 江如琅现在就是地下的老鼠,动静一旦大起来,肯定会有所行动,他既然盯着曹家人,又见曹家如此咄咄逼人,不论是一怒之下鱼死网破,还是心思深沉逃出江家,都是一个好办法。 只要人动了,那事情就活了,事情一活起来,可操作的余地就多了。 浑水摸鱼,江芸芸打算亲自下水去抓大肥鱼。 王恩花白的眉毛动了好几下,最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江如琅不见了。” 江芸芸一脸严肃:“他是我爹,我身为人子自然是多加关照的。” 王恩表情欲言又止,然后还是忍住没说话。 都说父子哪有隔夜仇,说不定江小解元就是这么心胸宽广,令人敬佩呢。 “江如琅毕竟是江家的老爷,怎么会失踪呢,是不是大夫人送他出门散心了。”王恩又问道。 江芸芸矢口否认。 王恩打量着面前一脸正气的小少年,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要说王恩对这位小解元喜不喜欢,那肯定是喜欢的,聪明漂亮,知情识趣的小神童谁不喜欢。 但偏偏每次一见他来找自己,心中总是莫名心跳加速,毕竟一件好事都没有,次次都有点麻烦事。 人肯定是好人,但事是不是好事就不好说了。 “我如今不好意思再进江家大门,可心中实在是担忧,这才希望请明堂出面。”江芸芸一脸愧疚说道,“现在他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我日日难眠啊。” 王恩半信半疑,打量着面前一脸恳切的人,心中大动,但最后又强调着:“按道理此事算是家事,你直接上江家门就是,但碍你现在的情况,本官可以差人为你跑一趟,只是若是乌龙,你怕是挨顿板子了。” 江芸芸镇定自若点头。 “怎么要挨板子啊。”门口的周笙本在林家和秦夫人商量今年的生意,听到林家小厮说江芸不知何时回了扬州,还特意去衙门告状了,一刻也待不住了,直接来到衙门口。 “不碍事,他是小解元,是举人,不能随便打的。”陪她一起来的林徽低声解释着。 高堂上,王恩让衙役上江家大门。 “小解元不是去白鹿学院读书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王恩随口问道。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听闻家中有这样的大事,我才回来的。” 王恩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之人。 按照他了解的消息,若是说江芸和江如琅关系不好,那似乎也说得过去,若是说一般般,也算是江芸仁义了,但要是说要这么好,那十有八九是有鬼了。 可不论心中是如何想的,王恩都不能开口询问。 天下无不是父母,勿以不孝身,枉着人子皮,江芸能这么惦记着江如琅那可是大孝。 “你这消息知道得还挺快的。”王恩微微一笑,意有所指。 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子有言:‘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学生自然是日日挂念的。” 话不投机,衙门内又很快就安静下来。 江渝的小脑袋在大人腿边挤来挤去,小春也好奇地动来动去。 “做什么,站好。”周笙被弄得心慌意乱,一手抓着一个,严肃呵斥道。 第一百八十五章 江芸芸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再一次踏入江家。 门口有两个妈妈在等她, 其中一人是章秀娥,一如既往的严肃,看向她的目光还带有警觉。 还有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穿着靛色长裙, 裙面上是一道道银丝勾勒出的宝相花纹, 头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碧玉簪挽起来, 只如此简单一看便觉得浑身气派。 那人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 眸光微动,微微点头示意:“二公子安, 我是老夫人身边的妈妈, 二公子可以叫我沈妈妈。” “沈妈妈。”江芸芸颔首。 “听闻二公子自九江直奔扬州,千里江流半月而还,不曾远道相迎, 造成如今的误会, 说来也是曹家礼数有失。”沈妈妈上前一步, 和气说道。 江芸芸淡淡睨了她一眼, 同样温和说道:“传话的人左顾言它, 这才让我不得不多想, 千里归家也是怕家中突发变故,这才希望知府可以出面。” 沈妈妈微微一笑:“让二公子担忧了, 请吧,老夫人和夫人已经在等您了。” 周笙在身后想要跟进来,章秀娥却先一步把人拦住。 江芸芸停下脚步, 往后看去。 沈妈妈见状,机敏说道:“不论如何, 周姨娘都是养育过江家血脉的人, 拦在门口做什么, 还不把人请进来。” 章秀娥心中不忿,瞪着面前的周笙和江渝,神色不平。 丹凤见状立马笑脸盈盈走过来,亲自把周笙和江渝带进来:“这等小事如何劳烦章妈妈,姨娘这边请。” 她上前就要把人带去偏厅。 周笙被人带着,下意识跟着走,可走了几步欲言又止,扭头想去看江芸芸。 她想要跟着江芸去找大夫人。 可来到这里,她总是莫名充满畏惧。 江芸芸却没说话,只是把目光看向江渝。 江渝带着小春倒是大方了许多,大眼珠子滴溜溜地好奇打量着面前这个府邸。 一年未见,她觉得江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里实在太过陌生了。 江渝察觉到她的视线,歪了歪脑袋,立马上前拉住周笙的手,认真说道:“我要和我哥一起,你不要拉拉扯扯的。” 丹凤脚步一顿,低头去看面前的小姑娘。 江渝穿着粉色的男装,打扮得俏生生的,目光清透明亮,面对她的打量一点也不怵,反而更加大声:“我们不要和你走。” 她说完就去牵周笙的手,态度果断坚定。 丹凤被小孩认真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下意识松开手。 江芸芸闻言满意点头。 相比较调教已经深受世俗教育的周笙,教导年幼胆大的江渝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她们三人搬出江家的那日起,她的要求就不是周笙可以真正地独当一面,而是江渝的变化。 让她长大,让她真正去无畏接触到这个世道,同时又因为幼年可以受到大人的庇护和宽容,从而反哺她的成长。 她需要长成勇敢果断的样子,才能真正庇护着柔弱的周笙。 “二公子可是去办正事。”丹凤身子微微一侧,挡住两人的去路,笑说着,“我们去偏厅先喝茶,若是需要再去也是一样的。” 江渝小脸一沉。 “我,我现在就要跟着芸哥儿一起去。”不曾想,是周笙先一步开口,彻底把自己的手抽开,磕巴说道,“现在就去,等会不一样的。” 江渝也跟着附和着:“就要现在去,你干嘛拦着我们,你又不是江家的人。” 丹凤脸色一僵,随后瞬间阴沉下来。 江渝胆子大了许多,也不再害怕他人的脸色,直接拉着周笙朝着江芸芸走来,嘴里大声地碎碎念着,一点也不顾及边上人的脸色:“就要一起去的,你们欺负人怎么办!我们快走!”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着,突然笑了起来。 沈妈妈听到声音,侧首看了过来:“渝姐儿在您的遮风避雨的庇护下,也能这般厉害。” 江芸芸微微一笑:“大树底下无大草,她要的是自由生长。” 沈妈妈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小少年,倏地沉默了。 —— —— 几人说话的地方在江家的正堂,八扇大门打开,窗户也都蒙上轻纱,正午的日光正是灿烂,秋日的微风不经意穿过堂间。 上首坐着两人,左边坐着的是白发苍苍的曹家老夫人,头发被整齐梳起来,带着镂空的扇形玉笄,上面雕刻着凤凰的花纹,边上错落有致地镶嵌大红宝石。 右边则是许久不曾见的曹蓁,头戴狄髻,这顶金丝发罩虽不曾集簪、钗、华胜、步摇等各种华贵精致的首饰为一体,但也是秋日难见的鲜花和几种简单的金玉交相辉映的雅致。 “当年在南京无缘一见,却在今日意外见面了,也是缘分。”曹老夫人看着踏入屋内的江芸芸,又看向她身后跟过来的周笙和江渝,和气说道,“既然都来了,那就快坐吧。” 曹蓁看着一起走来的三人,神色紧绷,却没有开口说话。 江芸芸在左边第一个位置坐下,周笙也紧跟着她坐下。 今日的谈判看样子是这位曹家老祖宗主刀。 “此事说起来是我儿糊涂。”果不其然老夫人先一步说道,“本不该惊动我们小解元这个大忙人的。” 江芸芸认真说道:“这话如何说,一家之主消失可是大事,如今都一个多月了,人还没找到,早就该报官才是,若是被歹人抓了,也好早早让官府出面,总不能真的出事了才开始后悔,不是吗。” “自然,人命关天的事情,自然马虎不得,只是扬州到应天的路上治安一向是极好的。”老夫人伸手摸着拐杖上的鹿角,叹气说道,“这点,你也是来回过几次的,想来也是清楚的,不论如何想来是不会闹出人命的,而且家务事如何能麻烦官府呢。” “可人就是在路上失踪的。”江芸芸一口咬定,“不论是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总归是这条路上的事情,曹江两家既然找不到,就该让官府的人出面,不论事情如何,结果如何,一个消息总该要有的。” 老夫人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我很理解你想要你爹的消息,可麻烦官府就会把事情闹大了,也许你爹就是心情不好出门散散心呢,过几日就能回来,你爹的现在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江芸芸抬眸,看着一脸和气的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不清楚。” 老夫人神色微变。 “你如何不清楚,要不是你之前唆使江泽闹大此事……” 江芸芸冷不丁打断她的话,冷冷说道:“这件事情夫人最不该生气才是。” 曹蓁语塞。 江如琅倒下,最大获利的是江家大夫人,这件事情是扬州城内心照不宣的秘密。 “江老爷如何失踪不重要,现在人在不在才重要。”江芸芸继续快速说道。 曹蓁嘴角微动,想要说话。 老夫人摸着鹿角的手指急促了几分,打量着面前的小子,开始揣摩他的来意,随后看了自家女儿一眼,曹蓁只好忍气,不再说话。 “我这次回来只想做一件事情。”猝不及防,在老夫人打算开口前,江芸芸先一步开口,直接把主动权拿过来,“我想要江如琅。” 曹蓁脸色大变,下意识去看周笙。 正在低头思考的周笙被她看得一头雾水,也跟着坐直身子。 不能给江芸丢脸。 她脑海里古里古怪闪过这个念头。 “不可能。”曹蓁直接开口否决道。 “你为什么想要江如琅。”思索片刻后,老夫人冷静问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因为放在你们手中太危险了。” 老夫人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冷静说道:“这是江家。” “我也是江家的人,不是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屋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秋日的虫鸣鸟叫在午日阳光下格外吵闹。 曹蓁的脸上露出烦躁之色。 老夫人也一脸忌讳莫深。 倒是江芸芸这边,除了江芸芸一脸信誓旦旦,周笙紧张又迷茫,江渝就跟看戏一样回来打量着这个已经完全不同的大堂。 江芸芸自然是江家人,甚至他的成就是江家里最高的。 江家曹家生意做得再大又如何,他们手段再好又如何。 自来士农工商,商人才是最底层的,最希望改变身份地位的人,他们有钱有闲,就差一个身份,所以商贾之家读书比比皆是,不然江苍的压力怎么会这么大。 可说的再好听也没什么用,因为江家另外一个小孩可是一个大明朝最年轻的小解元,他背靠状元老师,身边好友也都一一做官,师兄们一个个名满天下。 只要不出意外,他的前途光明坦荡。 两兄弟的命运早已有了分歧。 江芸若是真的想要江如琅,可操作的可能性可太大了。 只要江如琅点头。 只要那些官员口风稍变。 只要他做得足够体面。 原来这就是江芸去衙门的原因。 ——把事情闹得足够大。 江家找不到人,又或者找到一个可怜的江如琅,舆论就会不可抑制地偏向一直处于弱势江芸。 一个一直不被家族偏爱,但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庶子。 他蒙受这么多委屈苦难,可关键时刻还是愿意照顾自己的亲爹,传出去可真是孝感动天啊。 “若是人平安回来了,小解元的风评可要被害了。”老夫人注视着面前之人,慢条斯理威胁着。 她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她精心养育的儿子女儿,日日提点的孙子孙女不曾有过这么险中求胜的决心。 他们被富贵的生活迷了眼,既想要成功,又不想冒险,总是想当然,以为只要有钱,所有人就会给他让道,也总觉得自己现在做不成什么,是因为还不够有钱,所以她的孩子们都是畏首畏尾,难成气候。 第一百八十六章 屋外, 小春低着头,抓着衣服,整个人抖得厉害。 江芸芸突然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和她面对面说话。 虽说小春来到江渝身边也有几年了, 但在扬州时, 江芸芸一直忙着读书的事情, 少有见面的机会, 等之后去南京北京见识世面时,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但江渝的信中却总是出现小春的身影。 “小春下河给我捞了鱼, 又快又稳,真是喜欢小春啊。” “小春今天背不下来书,太笨了, 但我舍不得罚她的。” “小春胆子太大了, 小黄生孩子还敢凑上去给人吃小鱼干说要补充力气, 小黄可喜欢小春了。” “今日有人来捣乱, 小春闷声不吭在他的轿子边抹了油, 把人摔得牙都掉了。” 江渝信中的小春快乐大胆甚至还有点腹黑,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在每次见到江芸芸时可以面色发白,双腿打颤。 江芸芸沉默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 她有些记不清第一次见面时小春的样子了, 只记得陈墨荷无意间说起她之前日子过得不好,面黄肌瘦的,再看现在的小春面颊圆润, 眼睛水汪汪的,已经出落出清秀模样。 小春被她看的脑袋低得更下面了。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小春没说话, 衣服都被被捏烂了, 手心甚至还渗出汗来。 “听说你以前是在花园工作的, 可我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江芸芸直截了当问道,言辞中却又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小春抖得更厉害了,她甚至回头想要去找江渝。 躲在窗口的江渝见状就想要出来解救小春,却不料被周笙一把拉住。 江渝扭头去看一脸严肃的娘。 “你哥哥不会随意把人叫出去的。”周笙把人拉了回来,低声说道,“你不能出门捣乱。” “小春不是坏人!”江渝嘟囔着。 周笙没说话,只是示意陈墨荷把门窗都关上,拉着江渝在椅子上坐下。 “江渝,你要相信你哥哥。”周笙平静说道,“不论何时。” 屋外,小春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你总不能一直躲着我。”江芸芸冷淡说道,“你陪着渝姐儿这么多年,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我对你总是会网开一面的。” 小春手指崩得紧紧的,衣服上的花纹都被扣出一条细丝来,整个人更是害怕了。 “或者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也应该说出来。”江芸芸板着脸,无情说道,“我不能留着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在江渝身边,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江芸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小春的衣摆被她戳出一个小洞来,她的手指来回勾着,破洞越来越大,手指也变得红红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许久之后,小春低声说道。 江芸芸眉心一动,很快就跟上她的话:“你那个时候才几岁,自顾不暇,没有什么故不故意的。” 小春悄悄抬眸看了看她,然后又不说话了,只是把手指从破洞里掏出来,然后抽了几下,最后竟然猝不及防去抓江芸芸的手腕。 江芸芸惊讶低头。 小女孩的手指纤细冰冷,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她用力地按了按,甚至手指悄悄摸了摸江芸芸的脉搏,不过眨眼时间,江芸芸觉得她额头的汗更多了。 “做什么?”江芸芸没有抽回手,甚至伸出另外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谁知小春吓得整个人弹起来,然后往后跌去,一屁股坐在栏杆上。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 小春的目光警觉害怕,还带着不可言说的恐惧。 江芸芸莫名觉得眼皮子一跳。 她心里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两人各自沉默着。 “我是人。”江芸芸冷不丁开口。 小春果不其然露出纠结畏惧之色。 “所以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抱臂,冷静问道。 小春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 “你既然没做坏事,这么怕我做什么?”她不解追问着。 小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磕磕绊绊说道:“可我看到你沉下去了。” 江芸芸神色一冽。 —— —— 弘治三年的冬日格外冷。 这一年小春七岁,家里没钱了,所以她娘把卖到江家换了三百文钱,说要给大哥娶媳妇用,但她年纪小,性格又木讷,还不爱说话,所以门口小管事把她安排到花园里扫扫地。 这个差事大家都不喜欢,小春却挺喜欢的。 一个人干活,很安静,也没人和她说话,而且花园长得跟个仙境一样,就是每天看,都还是觉得很好看。 那一年过了年后还是很冷,到了一月还下过一场小雪,小春没收到过年的新衣服,乖乖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穿的时间有点久导致去扫地的时间也晚了,小脑袋瓜子一动,索性先去吃早饭,等马上要天亮了,她才磨磨唧唧抱着比她高许多的扫把开始扫地。 花园里落叶很多,地面上还有霜,她冷得不行,一边剁脚一边糊弄扫地。 这么冷的的天,管家肯定不愿意来检查。 她磨洋工一样地扫到湖边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声,吓得立马躲在一座假山后面。 许是她运气好躲在另外一边,因为假山的另一边竟然走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腰间带着一大串玉佩,脖子上的那条黑色毛领看着就暖和,瞧着斯斯文文的。 小春没想到穿得这么好的人也是贼。 她大胆地偷偷探出脑袋张望着,准备等人走远了就去找管事揭发,却不料看到不远处又来了一个长得很眼熟的人。 两人站在湖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没多久那个白白胖胖,长的眼熟的人越来越激动,手臂都开始剧烈挥动起来,脸色逐渐胀红。 那个穿着保暖衣服的小贼倒是有条不紊,甚至还笑了,只是神态瞧得人格外不舒服。 小春耳尖,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钱和考什么,还有就是什么完了。 只是她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小贼就直接甩脸走了,那人长得有点像村头的教书先生,留着两撇小胡子,脸白白的,人瘦瘦的,眼睛抬得高高的。 小春连忙把自己藏起来。 风中传来玉佩叮当的声音,在寒冷的春日早上听的人心中轻轻一颤。 小春莫名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冲了上来,可她不敢动,只能整个人蜷缩着,躲在一个石头下,假装自己也是一块小石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能隐隐听到说话声,听着还有一个小孩的声音,小春耐不住好奇,又一次悄悄看过去。 她看到一个和她一样可怜的小男孩,穿得鼓鼓的,但没一件冬天的衣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她听到那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喊着那个大白馒头:“爹。”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大馒头是这个府邸的主人。 大白馒头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孩。 那个小孩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手指拽着衣服,瞧着很可怜。 这个馒头长得白白胖胖的,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和蔼。小春小心翼翼想着,然后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小春想着等会要是这个小孩挨打了,她就假装去扫地。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大馒头问道。 小孩小声说道:“就一会儿,刚才等睡着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巴巴得看着大馒头。 大馒头没说话了,盯着小孩看。 小春心中莫名咯噔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她就是觉得大馒头瞧着不好相处,现在却突然后脖颈汗毛直立。 “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睡着了小心着凉了。”大馒头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 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扭扭捏捏说道:“不,不冷的。” “瞧着怎么瘦了。”大馒头的手点到为止得摸了摸小孩的脸颊,笑说道。 小男孩还是一脸腼腆笑意地看着他,小声说道:“爹好久没去看娘了。” 大馒头脸上笑意微微敛起:“最近太忙了。” 小男孩很敏感,脸上笑意立刻收了起来,又开始局促起来,眼珠子转来转去。 “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吗?”大馒头话锋一转,冷不丁又问道。 小男孩迷茫地看着他。 “可有看我和其他人说话?”大馒头微微弯下腰来,因为肥胖,他后背的衣服瞬间紧绷,下摆也跟着微微翘了起来。 小春懵懵懂懂觉得大馒头现在像小时候见到的,冬天在村子里准备咬人的狼。 他的尾巴翘起来了! “好像有看到一个人。”小男孩磕磕绊绊说道,“但我不知道是谁。” 大馒头被肥肉挤着的眼睛在此刻就像那匹狼一样,发出幽幽的光,正不错眼注视着面前之人。 小春吓得脸都白了。 他对面的小男孩也都吓住了,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芸儿啊。”大馒头的手终于落在他的脑袋上,轻声说道,“爹其实也是喜欢你的,可谁叫你时运不济呢。” 小男孩整个人开始发抖。 “你那个不争气的外祖父好端端死了,害得我现在见了你娘就心里愧疚,我是真的想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春日早上的风吹得小春脸颊已经完全僵硬,她已经想跑了,但腿已经冻得受不了了,只能僵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江渝出生的也不是时候,闹得我和曹家太难堪了,我本来想溺死她安抚曹家的,谁知道你娘不肯,还为此与我冷淡了。” 那个小男孩的眼睛瞪得格外大。 “还有你,你是男孩子,我总是很期望你的,谁知道你不爱读书,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本以为是要废了,谁知道你和你娘一样,也是有大造化的,浑身上下就这张脸长得还不错,也能拿出去用用。”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听到敲门声, 江芸芸亲自去开门。 半月不见,江苍瞧着又憔悴了不少,重新成为当初初见时的孱弱,苍白的脸颊上弥漫着不正常的红晕。 ——信是三日前送的, 人来的比想象中得快。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有一瞬间竟默契地读懂了对面之人的境遇。 当初那个备受宠爱的嫡子如今也有了郁郁不得志的阴沉。 那时那个饱受劫难的庶子如今也有了意气风发的锐气。 两人的境遇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短一眼的眼神交错, 但两人却又没有开口说话。 “是谁啊?”院内, 江渝见门口没动静,好奇地挤出脑袋张望着, 一看到江苍就歪了歪脑袋, 充满敌意地说道,“你是来接江漾回家的嘛?” “嗯。”江苍沉默点头。 “进来吧。”江芸芸按回江渝的脑袋,侧身让出位置。 江苍颔首入内。 江芸芸抬眸看了一眼巷子口, 只看到巷子口停了两辆华丽的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上, 影影绰绰间的车帘间能看到一道阴沉审视, 甚至怨恨的目光。 ——曹蓁。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 然后关上门来, 挡住灼热的视线。 屋内,江漾和江苍的见面却不再和以前一样热拢。 江苍看着床上坐着的, 看不出以前可爱模样的江漾,手指微微颤抖。 “大哥来晚了。”他小心碰了碰江漾额头的白布,“疼不疼。” 江漾的那双大眼睛因为消瘦而更大了, 此刻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江苍,小声说道:“很疼。” 江苍倏地沉默下来, 手指微微蜷缩着, 低头看着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 在信中江芸已经把江漾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他自然明白这两处白布包裹下代表什么。 他一直不敢细想以前那个总是蹦蹦跳跳跑过来,每天都笑眯眯的小宝珠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这一个月里,他总觉得自己时不时能听到宝珠的哭声,可却又找不到人,整个人的焦虑到睡不着。 现在,宝珠就坐在他面前,他却又不敢仔细去看。 江苍抹了一把脸,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对不起,是大哥没有保护好你。” 江漾看着他懊悔的样子,小嘴瘪了瘪,眼睛都红了,但还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那没关系了。” “你说这些都没用,干嘛不去找她。”门口,江渝大声为江漾开口质问道,“我都知道了,都是你们不上心才让她受伤的,都是你们不好。” 陈妈妈咳嗽一声,连忙把人抱走了。 “放开我,我还要说。”江渝愤怒大喊着,“要不是幺儿,宝珠就死了,人明明在江家,他们就是不找,太过分了。” “要是我哥哥,我哥哥才不会放弃我的。” “现在过来也太假惺惺了,江漾差点就死了。” 屋内,兄妹两人只是沉默对坐着,任由那些破口大骂的声音在耳边飘过。 “这是大夫开的药方,还是注意事项。”没一会儿,江芸芸面色平静入内,“要是有更好的大夫也可以请来看看,我请的这个大夫就是街头回春堂的那位。” 江苍接过纸张仔细看了一眼,这才小心放回袖中,然后又掏出鼓鼓的荷包:“这半月多谢你的照顾,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江芸芸也不忸怩,直接接了过来:“行,那我收下了。” 江苍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微微一笑:“算两清,我懂的。” 江苍嘴角微动,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对着江漾说道:“大哥带你回家。” 江漾嗯了一声,乖乖让人抱着,只是临出门前,突然抬头对着不远处的江芸芸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江芸芸闻言,露出温柔的笑来:“玉刻来从千载上,宝珠出自重渊底,你可是宝珠啊。” 江漾依偎在江苍的肩上,看着她鼓励的目光,苍白的小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来:“我可是宝珠啊。” 江家兄妹离开后,春儿和江渝的脑袋才从隔壁小房间里一上一下探出来。 “我以后还能见江漾吗?” “不知道耶。” “江漾以后怎么办啊?” “不知道耶。” “要是江家对江漾不好怎么办啊?” “不知道耶。” 江渝低头,不高兴地看着懵懵懂懂的小春,指责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春啊了一声,无措抬眼,小声嘟囔着:“我真不知道啊。” 两小孩对视一眼,各自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目送两人离开,转身准备关门时,突然看到原本马上就要上马车的江苍突然转身,朝着她快步走来。 她关门的手一顿,诧异地看着江苍疾步走到她面前。 翠绿色的衣摆因为快速走动在秋日萧瑟的风中猎猎作响,扬州入秋还未多久,但江苍的衣领上已经缀着一圈细软的绒毛,凉风穿巷,那圈绒毛七歪八拐贴着脸颊,显出他消瘦严肃的面容。 江苍站在台阶上,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江芸。 不远处的曹蓁忍不住探出脑袋,着急看了过来。 “宝珠的事情,谢谢你。”江苍竟然折腰行礼。 江芸芸吓得立马站直身子,下意识回礼。 两人起身时,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对方,各自有些恍惚。 时过境迁,到底是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当年江芸在梅花林中远远看到金玉满堂的屋内,亭亭而立的大公子。 彼时她觉得江苍可真是幸运啊,一出生就享受着这样泼天的富贵。 可江芸芸现在看着面前之人,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底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来江苍也是如此。 江苍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默地再一次转身离开。 江芸,江其归。 这个他一直不曾正眼看过的弟弟,那时他见了这个弟弟,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觉得就是他们才让爹娘感情失和,江家乱成一团,可现在,当年这个不起眼的,宛若芸草的小孩在风吹日晒下终于长成了一刻高大繁茂,能为人遮蔽风雨的树。 两辆马车离开这条小巷,小巷重新归于安静,江芸芸这才关上门,施施然回了小院。 拐角的位置上却突然出现一个阴森森的目光。 “怎么就这么难死呢。”他愤恨诅咒道,随后口气幽幽,“也怪不得我的,谁叫你自己得罪人了。” —— ——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在这里也都一个月了,可别耽误学习了。”院中,周笙不舍问道,“临走前要记得去找一下老师和师娘。” 江芸芸坐在树下,端着银耳莲子羹笑眯眯说道:“不急,不是还有两个人没解决吗?” “两个人?谁啊?”江渝把脑袋凑过来,摇头晃脑说道,“说来让江小爷给你参谋参谋。” 江芸芸举起手来,皮笑肉不笑:“想找打是不是?” 江渝和江芸芸对视一眼,确实她不是在开玩笑,抱着脑袋,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周笙在边上看得直笑:“你多吓唬吓唬,她现在的胆子我已经是管不住了,整天穿这个男装出门乱跑,拉也拉不住。” 江芸芸抱怨着:“我早就发现你太宠她了,都开始无法无天了。” “是有一些溺爱。”周笙拧眉,一本正经说道,“我瞧着和你溺爱幺儿差不多。” 江芸芸听得羹也喝不下去了,小脸一垮。 周笙笑得直捂肚子,又见面前的小孩小脸都臭了下来,只好忍笑转移话题呢,“幺儿呢,好几日没见到他了,我这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他。” “都不给我做!”江芸芸不高兴嫌弃道,“他长得可快了,这个年纪的小孩随便穿穿就好了,袖口多折一下,到时候放下来就好。” “你也太小气了,他整天爬上爬下,衣服坏得快,现在你娘就是做衣服的,家里布料多,瞧你个小酸脸的样子。” 周笙捏了捏江芸芸的小脸。 “而且怎么会少了你的呢。”周笙笑说着,“给你做了好几套呢,晚上你来我屋子,穿起来我看看,我也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江芸芸满意点头,爽快点头:“行,我晚上就来找你。” “中午要做幺儿的饭吗?”厨房门口,陈墨荷大声问道,“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抓了三个大馒头跑了,到现在也不见回来,小孩也太调皮了,回头芸哥儿可要说说他的。” 溺爱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小孩嘛,出门玩一下很正常的。” 陈墨荷听得直摇头。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凑过去,小声说道:“知道的,我让他给我找一个小王八蛋去了。” “我要出门玩了。”耐不住无聊的江渝拉着小春大声喊道,“中午不要做我的饭,我想去外面吃。” “不行!外面的东西不干净的,会吃坏肚子的。”陈墨荷急急忙忙走出来说道,但江渝只当没听到,已经飞快跑了,背后还跟着两只小狗狗。 江芸芸懒洋洋洋地靠在躺椅上,逗着狗妈妈,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她一个小孩能去哪里玩?整天都要往外跑。” “可多了。”周笙笑说着,“去店铺里看看,然后去找她舅舅,这一条街的小孩可就认识她,见了面都喊老大的,再远点去寺庙里和小乞儿玩,小孩子嘛,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的,花开了都要蹲下来看看,不过她也不会跑得太远,所以这里来来回回的人都知道她,人是不会丢的,就是每次回来衣服都脏兮兮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江渝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不仅家里的江芸芸和周笙都开始紧张起来。 屋外的陈墨荷牵着小春也觉得天崩地裂, 就一眨眼的时候,怎么人就不见了!! 事情说起来也很离谱,江渝和小春出门玩没多久,两条小狗就突然朝着一处地方疯狂大叫着, 小春很警觉地把江渝拉到另外一边, 准备回到大路上, 结果两人又走了几步, 只见前面迎面走来一个奇奇怪怪,邋里邋遢的男人。 男人弯腰低头, 衣裳破烂, 头发凌乱,颤颤巍巍地走在路中间,手臂不正常地垂落着, 瞧着古里古怪的。 小春和江渝莫名觉得心里害怕, 就停在边上, 打算让他先走。 那人经过两人身边时, 江渝鼻尖一动, 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还带着潮湿的水汽, 混在一起格外难闻,她下意识朝着那人看去, 却只看到凌乱头发后的半张侧脸。 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那人手里拎着麻布袋子,麻袋空空的,被他拖在地上, 整个人的步伐慢慢吞吞的。 两条小狗一左一右站在小女孩腿边,同样紧盯着那人看去。 那人走得极慢, 呼吸声也逐渐加重。 “哎呦, 我的两个祖宗耶。”巷子口突然传来陈墨荷叹气的声音, “害我好找,要去哪里我带你们一起去,现在这日子农忙结束了,路上都是闲人,保不齐有坏人的。” 见有大人来了,江渝的视线终于从那个奇怪的人身上移开,笑眯眯招着手:“那我们先去五典书店找郭俊玩。” “哎哎。”陈墨荷快步走了过去,“郭公子要读书的,你老是去找郭公子也太耽误人了……” 谁也没想到那个流浪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竟然直接一麻袋把江渝套上,一脚踹开其中一只准备咬人的小狗,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最深处的小巷子里跑去。 周笙的小院就在东关街的附近,江芸之前为了林家能照顾着点周笙她们,所以选在和他们不远的位置,这一带是扬州城最热闹的地方,民宅和商铺交错分布,江芸一开始的预算不多,所以林徽帮忙找的位置就在两者交界处的院子。 这几条小巷格外狭小,前头的商铺都悄悄往后拓展了地方,扩大后头仓库的范围,所以这几条小巷交错纵横,位置格外狭小。 所有人都惊呆了,反应最快的是那条小黄狗,它立马冲了上去。 小春也回过神来,大喊一声:“放下渝姐儿。” 陈墨荷回过神回来,神色大变,拍了几下大腿也跟着冲了上去:“抢小孩了!有人抢小孩啊!” 被无辜踹了一脚的小黑狗站在巷子口看了看,旺旺两声,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跑了。 江渝被人卡在肩膀上,肚子难受得要吐。 她突然想起来这人有点像谁了。 ——江如琅! 她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奈何被人蒙着头,一腔蛮力没地方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小,陈妈妈和小春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江如琅显然很熟悉这个地方,很快就把人甩走了。 江渝心中一凉,想起江漾的遭遇,忍不住害怕起来。 她被人扔在地上时,自己把头上的麻袋扒开,一眼就看到居高临下正阴沉沉看着她的人。 江如琅再也不是记忆中白白胖胖的样子,整个人消瘦地露出高高的颧骨,竟还有点像大夫人。 江渝吓得把自己重新套回麻袋里,一个人爬到角落里缩起来。 江如琅抱臂嘲笑着:“江漾胆子可比你大。” 江渝只是挤在角落里,低着头没说话,一脸惊恐。 江如琅见状,故作无奈说道:“这也怪不得我,谁叫江芸得罪了贵人,人家非要你家出一条人命,我只能选上你了,我会求人给你一个痛快的。” 他说完就走了,顺手把房门锁上,原本一直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江渝抬起头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这间屋子一看就是年代久已,空气中到处都是陈旧灰败的味道,房顶上都有好几个破洞,东关街附近不可能留着这么一块地荒废着。 她踮着脚尖往外通过破窗朝外看去,不见江如琅的身影。 ——人去哪了? 江渝在心里嘟囔着。 她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盯上了窗户上的破洞。 —— —— 江如琅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神色有些激动,虽然刚才差点被那条小黄狗咬了一口,现在还能感觉到犬牙擦过皮肤的冰冷感觉,但他心里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他逃离江家的当日,本想直接离开扬州的,可万万没想到,他朝着城门口走时,一眼就在各处城门口看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曹家的那些毒妇竟然把全部城门口都堵住了。 靠自己是出不了扬州了,他不得不回头去找那个蛰伏在阴暗处的贵人。 想起那个人,江如琅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若非实在出不去,他肯定是不想去见那人的。 现在他终于完成郡王交代的东西,总算是可以逃离扬州这个鬼地方了,所以再多的害怕在此刻都被按了下去。 —— —— 第一次进来时,他明明是白天进来的,可这间屋子却因为被郁郁葱葱的树叶笼罩着,一入内,视线就忍不住暗了下来。 层层的帘子后能看到有一个人影正站在玉雕的佛像前。 那尊佛像的手断了,坐下的莲花也碎了一半,现在被人歪歪曲曲的补起来,脸上原本温和的笑容在此刻也扭曲破碎,不再是受人尊敬爱戴的模样。 “贵人。”江如琅小心翼翼喊道,“东西带出来了。” 帘子后没有动静。 江如琅只能弯腰屈膝地继续站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偏屋内有种久不住人的灰败,味道混在一起泛出令人作呕。 江如琅额头逐渐渗出冷汗。 那个一直面对着佛像的人转身看向他,居高临下的打量宛若当日盘踞在屋檐上的巨蟒再一次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冰冷的腥气下是居高临下的漠视。 许久之后,佛前的三柱清香终于点完了,最后一截灰色的香灰跌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那人终于开口,神色不耐。 江如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抖索索说道:“就是您之前说的蓝宝石啊。” 那人歪了歪脑袋,笑问道:“蓝宝石?曹家也有蓝宝石啊。” 江如琅吃惊得抬起头来,磕磕绊绊说道:“不,不是您说看中曹家的那颗出自缅甸的蓝宝石吗?” 他说完猛地闭上嘴,神色惊恐畏惧。 蓝宝石是个稀罕东西,扬州大户中能拿出曹蓁梳妆台上这么好成色的蓝宝石簪子的可不多,更别说一下能拿出一对的。 据说这是曹家老爷给小女儿的嫁妆,在一个盛产宝石的小岛上高价买到的,千金一颗,一共四颗,分别打做一套头面。 当年江湛大婚时,曹蓁分出两颗,还一并贴上一对鸾凤金镯和绿松石金手链,外加他舅舅送的一整套红宝石珍珠头面,外加一项金镶石帽顶,作为打头的嫁妆,第一个抬进许家的。 当时江家嫁女的排场至今都让人津津乐道,甚至至今还流传着‘小雪飞满天,珍珠白玉兆丰年,江家嫁女耀人眼,白玉为堂金作马。’的俚语。 这件事情闹得如此轰动,所以江如琅当日一听说这位贵人想要那两颗蓝宝石,立刻就信了,毕竟这些高高在上的富贵人家只是瞧着光鲜,皮肉下全都是肮脏不堪的手段,和他这种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并无任何区别。 可现在,这人的目光,这人的口气,充满了不解,他并不是想要拿乔,假装是偶然得到这两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江如琅心中一沉,心中越发惊恐。 他是不是落入什么陷阱了! 面对曹家,他还尚有几分笃定能苟活性命,可现在面对这位神秘的贵人,他甚至觉得帘子后的黑暗处全都是团团而成的蛇身,巨蛇的脑袋正不经意的靠近他,随时准备一口把他吞没地骨头都不剩, 那人的目光正幽幽地看向他,好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起来:“是了,蓝宝石,我的帽子上有一颗还不错的红宝石,正缺一颗好看的蓝宝石。” 江如琅连忙掏出怀里的两根簪子恭恭敬敬递上去。 那人站着没有动弹,只是低着头转着手中的扇子,扇叶合上打开,声音清脆干净,听得江如琅心口颤巍巍的。 “成色还真是不错。”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江如琅猛地抬头。 “江老爷,好久不见了啊。”陈望自黑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笑脸盈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三年不见,江老爷都瘦了。” 他接过簪子往后走去,帘子层层而动 江如琅嘴角僵硬,眼尾忍不住朝着帘子后看去,偏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可他的呼吸却忍不住急促起来。 那人华贵俊美的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地站着,衣摆下的金丝纹路在昏暗的日光下依旧闪着细碎的光芒。 贵人,还真的是贵人啊。 朱宸濠摸着陈望递过来的那两颗蓝宝石,百无聊赖地说道:“都是扬州豪强遍地,应天勋贵满堂,还真是所言不虚啊。” 江如琅心思回转,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贵人又为什么来的? “可不是,这宝石真是亮啊。”陈望笑脸盈盈说道。 “你真是有一个好夫人啊。”朱宸濠把东西扔到陈望怀中,叹气说道,“可惜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如琅万万没想到出个门一趟, 人跑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麻袋被所以扔在角落里,对面的窗户上被砸开一个破口,下面是叠起来的破木头, 如今窗户的边缘还挂着一条随风而动的碎布条。 他站在门口, 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朱宸濠显然居心不良, 这些权贵最是视性命如粪土, 自己和他合作到最后怕是一条命也剩不下,而且两人已经闹翻, 再去找他无疑自寻死路。 本打算捏着江渝去找江芸, 江芸在扬州一向有门道,一定有办法送自己出去。 可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朱宸濠不能用, 江渝也丢了。 江如琅牙关紧咬, 只觉得自己是当真倒霉, 可手指紧紧拽着, 最后又觉得不甘心, 愤愤甩手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 破旧的屋顶上冒出两个脑袋。 “他这是走了吗?”江渝小心翼翼张望着,害怕问道。 “走了, 出门了。”顾幺儿信誓旦旦说道,“不知道又去干什么坏事了。” “吓死我了,还好刚才有你。”江渝缩回脑袋, 一屁股坐在屋顶上,庆幸说道。 原来就在刚才万分紧急的情况下, 突然有一只小手飞快地搭上江渝的后背, 直接滋溜一下把人扯出来了, 然后两人就顺势爬上屋顶,像两只小猕猴一样排排蹲在上面。 顾幺儿把腰间的爬勾一收,小手一挥儿,开心说道:“以后我就是你老大了。” 江渝睨了他一眼,小声说道:“那我不要的。” 顾幺儿也不生气,四处张望着,然后打算爬下去了。 “那我们现在回家吗?”江渝又问道。 顾幺儿摇头:“不行,江芸交代我的事情还没弄好呢,你先回去,我等会再回去。” 江渝歪着脑袋想了想,积极凑过来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啊。” 顾幺儿果断拒绝:“不行,你什么也不会,太麻烦了,你快回家去。” “我哥叫你去干吗啊,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干啊。”江渝不放弃地说道。 顾幺儿叹气:“有个很讨厌的人来扬州了,江芸让我找到他的位置,其实我是大致确定了,只是刚找了一半,突然看到江如琅了,觉得有点奇怪就跟上来看看的,我现在得把剩下的几个点都猜了。” 江渝听得连连点头:“那你是胡乱找的吗?那多我一个不是方便很多了吗?” “才不是!”顾幺儿得意说道,“江芸给我设置条件了,只有碰到以下三个条件的,我才需要进去看看。” 江渝好奇:“也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一起找的,我可聪明了。” “第一就是院子的邻居非强势,人多的。” “第二是大院,但院子气氛安静的,人来人往也不会出声。” “第三是院中是没有女子生活甚至走动的痕迹。” “还有一点很神呼。”顾幺儿神神秘秘说道。 “什么啊!”江渝立马眼睛一亮追问道。 顾幺儿站在风中,任由秋风瑟瑟吹动衣摆,用神秘的口气说道:“你要是觉得这里很符合脑子有病的人住,那十有八九就是了。” 江渝惊呆在原处,呐呐说道:“这是在骂人?” 顾幺儿义正言辞说道:“不是的,是准确描述了这个人的脑子。” 江渝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热情说道:“那带我去看看呗。” —— —— 江渝站在比刚才还破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往下去看,正好看到那尊被重新粘回来,面容被一道道分割着,偏眉目还带着神佛才有的慈悲的佛像。 屋内没有点灯,只靠着破烂的头顶和门窗上的破洞才能勉强照亮些许角落,所以目之所及之处都太过阴暗了。 确实有些神神叨叨的。 江渝睁大眼睛,继续好奇往下看去。 佛像前有一把椅子,那椅子不过是简单的黄木梳背椅,一个身穿浅蓝色衣服的男人姿态闲适地坐着,面容被黑暗笼罩着,看得不太真切,可随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间却把玩着一根蓝宝石镂空金凤簪,修长白皙的指尖似有似无地抚摸着那颗硕大的蓝宝石。 “人还没抓到吗?”那年轻的男子开口,随口问道。 黑暗中传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的声音。 江渝这才发现那个男子的对面原来还站着一个男人,只是听上去声音奇奇怪怪的。 “郡王恕罪,实在没想到江如琅那狗东西对这里这么熟悉,能跑得这么快。”陈望哆哆嗦嗦说道。 朱宸濠叹气,手中的发簪在他的指尖打了一个圈,蓝宝石自带的光泽在微弱光亮下流光溢彩。 陈望立刻吓得脸都白了,连连磕头认错。 “在我这里做什么戏。”朱宸濠的身形微微往前一动。 江渝终于看清这人的面容。 过分白皙的面容,狭长含笑的眉眼,还有一双坚挺浓眉的剑眉,扬州那些名角都没长得这么好看的。 ——瞧着一点也不像一个脑子不好的人啊! 相比较她好奇的心情,地下的陈望则是整个人都在发抖,膝行到朱宸濠面前磕得更加用力了。 紧闭的屋内只剩下他的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 干净到发白的瓷砖上很快就冒出血迹来。 江渝在上头都看呆了。 “我之前就与你说过江如琅的事情,你却是一点也没上心啊。”朱宸濠手指微动,发簪尖尖的一头便对准着陈望。 尖锐的簪头抵着血粼粼的额头,鲜血顺着簪头一滴接一滴地滴落。 陈望疼得手指都在颤动,偏又一声都不敢喊出来 “再是落水狗,也曾是扬州的江老爷啊。”朱宸濠叹气说道,“我送给江芸的礼物,你倒好,一个不认真给我放跑了,你说我这要如何给我们的小解元送礼物。” 陈望抖抖索索说道:“一定,一定把人找到,已经让人去搜院子了。” 朱宸濠叹气,把手中的簪子随意一松,陈望眼皮子一跳,手忙脚乱接住了,这才免得这可珍贵的蓝宝石摔坏在地上。 “江如琅借助程钰才考中秀才,还害死江芸的外祖父,两人狼狈为奸,这座程宅就是他们作恶的地方,江如琅次次深夜来访,自然是熟悉的,想来人已经不再这里了。”朱宸濠叹气,“出去找人,可别被官府的人看到了,那个王恩可不好说话。” “是是是,都是奴婢愚钝。” 上头的江渝和顾幺儿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屋内,朱宸濠依旧沉默地靠坐在椅背上,他后面的那尊玉面菩萨正低眉注视着面前之人,日光变化,微光流动,朱宸濠和菩萨的身影被阴影彻底吞没。 —— —— 就在江芸芸急得准备出门找人时,正好看到顾幺儿和江渝溜溜达达跑回来了。 “哥!江如琅的秀才是作弊的。” “讨厌鬼找到了。”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道。 两句话的信息量让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先问谁。 “你们怎么一起来的。”小春立马挤进去,紧张地摸着江渝的胳膊,“怎么衣服坏了,是哪里受伤了吗?” “我差点没挤出来。”江渝悲愤说道。 “是我救得呢。”顾幺儿得意说道。 两人七嘴八舌才把刚才的事情说清楚。 周笙惊呆在原处:“秀才作弊?” 江渝一直不明白家中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一脸好奇地问道:“但这个和外祖父有什么关系呢?” 江芸芸咳嗽一声,示意陈墨荷把江渝和小春都待下去,然后又对着周笙说道:“这事我仔细查一下,你先别着急,不过江如琅现在也不能死的,等我抓回来,你打他一顿行不行。”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江芸芸小心翼翼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初江泽的死就是周家事情的结束,不论江如琅动手的契机是什么,总归是他害死了我爹,但死者已逝,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江芸芸看着她,小眼珠子转了转。 “少在我身上动脑筋。”周笙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拍了拍她的脑袋,“去和幺儿说事情吧,我去给你们和面去,起风了有些冷,吃点热的暖和一点。” “想要吃肉。”顾幺儿摸了摸肚子,大声强调着,“今天跑了一天了。” “给你准备红烧肉去。”周笙笑着点头离开。 江芸芸见人都走远了,这才把顾幺儿拎回自己的房间。 “带了多少人?” “才三十几个侍卫啊!” “进城门竟然没被发现……说是给我的礼物?”江芸芸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顾幺儿鬼鬼祟祟凑上去给人上眼药水:“瞧着可不是好礼物呢,毕竟也不是好东西。” 江芸芸叹气:“我怎么就招惹到他了。” “都是孽缘,都是江如琅的错。”顾幺儿笃定说道,“哎,江如琅跑了咋办啊,我看着他朝西面去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扬州不同京城东面为尊,扬州城的东面水道纵横,聚集着大量在码头生活的人,反而是西面和北面是富人聚集地,也就是江家所在那一片区域,靠近内城河,商铺众多,南城则贵,有点身份的读书人就都住在那里,比如黎家。 江如琅往西面走,难道打算回江家和曹蓁一决胜负? “我们现在是先去揍一顿朱宸濠,还是先去把江如琅抓回来。”顾幺儿激动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一起。” 顾幺儿苦恼:“可我不会分身术。” 江芸芸笑了:“你去把江如琅抓出来,切记,不要让他和任何一个人起冲突了,我们悄悄把人带走。” 第一百九十章 王恩很头疼, 非常头疼,头疼得一抬眼看到对面两人五颜六色的脸就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他是来找为非作歹的权贵没错,但没人跟他说,这年头还有人敢骑在为非作歹的权贵身上, 抡圆了胳膊打架的。 王恩往右边一看, 年轻俊美的小郡王眼眶乌青, 鼻子流血, 发髻凌乱,衣服残破, 边上的公公正一脸心疼地给人上药, 他本人倒是双眼闭上,一脸平静,瞧着颇有点波澜不惊的滋味, 大抵也是不愿见人的。 左边那位, 稍好一些, 但脸颊也破了皮, 衣服也被扯了一大半, 手腕上还被人咬了一大口, 鲜血染红了袖口,不过最严重的是眉骨有一道血痕, 瞧着有些深了。他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安安静静坐着,瞧着还有些文气。 察觉到王恩的视线, 江芸芸动了动小脑袋,小心翼翼看过去。 王恩立马冷漠无情地收回视线。 瞧着斯文, 打起人来都是凶。 江芸芸小表情一皱, 有些不服气, 结果抽动额头的伤,疼得直吸气。 “我已经找人来接江解元了。”王恩端起茶了抿了一口茶,这才把澎湃的心绪压了下来,冷静说道,“您在这里稍坐片刻。”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 王恩不再理会她,开始对朱宸濠说道:“郡王来扬州也不知会一声,如今意外被伤……” “什么意外!”陈望失声尖叫,“分明是被这个小狗崽子打的,还放狗咬我们,把我们郡王打成这样子,要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定要让王爷出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冷笑一声。 “可是为何打架?”王恩冷静问道,神色冷淡,既不谄媚,也不畏惧。 陈望语塞,悄悄看了眼朱宸濠。 朱宸濠依旧闭眼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 “反正打人就是不对,我们郡王可是宁王长子!”陈望大声说道。 “宁王长子自然尊贵。”王恩不冷不淡说道,“只是宁王远在封地,如何能亲至,还是本官带着郡王亲自去拜见才是。” 陈望沉默了,甚至哆嗦了。 “我已经请了大夫为郡王看诊,还请郡王随本官去后院歇息。”王恩话锋一转,和气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格外配合,站起来和气说道:“有劳明府了。” 王恩满意地摸了摸胡子。 他不想闹大此事,毕竟前车之鉴犹如在耳,只要把郡王飞快得打包送走,扬州只当没发生任何事情。 至于你说江芸,哼,自然是找了个能收拾他的人去收拾他了。 一行人默契地撇开江芸芸,朝着后院走去。 朱宸濠目不斜视看也不看站在堂下的江芸芸,颇为镇定地离开了。 陈望还一步三回头,带着几分怨恨。 江芸芸乖乖站着,等人走远了这才低着头,看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又悄悄摸了摸眉骨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抬脚准备离开。 “解元留步。”门口的衙役把人拦住。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 “咳咳,我们明府说要等人来接您。”衙役小声说道,“你这一身出去也不合适啊。” 江芸芸小声说道:“谁来接我啊?” 衙役摇头:“我也不知道,解元先等着吧,我去搬个椅子给您坐一下。” 江芸芸只好溜达回了大堂,乖乖坐着等大人来领。 黎淳匆匆赶来时,就看到江芸芸一身狼狈,浑身带血,小小一只地坐在罗圈椅上,低着头,捏着手指,被鲜血染红的袖子沾着泥沙,也不知是正在长身体还是读书又在苦熬,原本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经逐渐清瘦下来,露出小小的一截下巴。 好像又成了当初初见时的那只可怜小猫儿。 黎淳站在二门廊檐下的位置,远远看着小孩安安静静地坐着。 外人瞧着他文弱稚气,但只有黎淳知道这人倔得很,打定的主意谁也拉不回来。 日光西渐,衙门高大的穹顶落下浓重的阴影,半边大堂都在它的庇护下沉默,头顶‘明镜高悬’的牌匾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偌大的大堂只剩下那个小孩还不知岁月地等着人。 江芸芸察觉到视线,下意识抬起头来张望着,自然一样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黎淳。 出发去江西前其实见过面,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到老师鬓间的白发好像多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出几分苍老。 她慌里慌张站起来,见老师面无表情走过来,怯怯地低下头。 ——没想到王知府惊动了老师。 黎淳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额头凝结的血块上看了好一会儿,过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先去我那边收拾一下,免得你娘见了要害怕。” “哦。”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应下。 黎淳没说话了,转身离开。 江芸芸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黎淳走得不太快,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像往常一样凑上去嬉皮笑脸说话,只好跟着小鸡崽子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 黎淳带人从侧门走,那条路是简单的石子小路,夕阳落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黎淳的背影更好落在江芸芸身上,把小少年完完全全笼罩着。 江芸芸低着头,垂头丧气的,她想先开口解释一下,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手指微微一动,悄悄的抓住黎淳倒影中的那抹袖子。 马车是直接开到衙门里面来的,黎风站在马车边等着,远远就看到黎淳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连忙上前几步,还未开口就看到江芸芸的一脸狼狈。 “天呐,怎么伤成这样啊。”黎风一脸心疼,“这伤口瞧着还挺深,可别破相了,衙门派人来说您打架了,我还不信呢,哎呦,疼不疼啊。” 江芸芸摸了摸额头,疼得龇了龇牙。 “这手腕被谁咬了啊。”黎风眼尖,看到她手腕处的一圈整齐牙印,东西一口气,“我说袖子口怎么都是血呢,天呐,可别咬到脉了。” 江芸芸没说话,悄悄抬头去看老师。 黎淳正垂着眸,瞧不出什么态度。 江芸芸只好讪讪收回视线,闷闷不乐说道:“不疼的,我也打了他好几下呢。” “哎哎,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来了。”黎风心疼坏了,又瞧着她衣服都破了,连连叹气,“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着啊。” “没有。”江芸芸拢了拢衣服,大大咧咧安慰着,“这个是不小心被石头勾破的。” “上车吧。”黎淳开口,先一步上了马车。 江芸芸也只好哼次哼次爬上马车,然后不动声色地悄悄挪到老师边上。 马车晃晃悠悠动了起来。 马车内依旧毫无动静。 衙门小门关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芸芸捏着手指,先一步开口说道;“是朱宸濠太烦了,他在江西的时候就给我不痛快,这次还跟着我回扬州捣乱,我就是气不过。” 黎淳侧首,那双衰老的眼睛被眼尾的皱纹耷拉着,若是在平日,就有几分提不起精神来,但江芸芸知道老师多病,一直身体不太好,但现在他如此平静地注视着江芸芸,目光中带着责备。 江芸芸语塞,低着头没说话。 “直呼郡王名字,若是被人弹劾,谁也保不住你。”黎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江芸芸一怔,随后闷闷说道:“是我对上高郡王无礼了。” 黎淳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师徒两人不发一言地坐着,秋日的扬州秋高气爽,隔着车帘往外看去,路上人来人往,说话声此起彼伏,路边的银杏,满树金黄,微风吹过,枝叶摇曳,好似层层黄色的浪花飘动。 江芸芸上学路上,走过无数次这条路,久而久之,竟也忘记了这样的美景,今日冷不丁又见到了,还是颇为惊艳扬州的美丽。 马车拐弯进了小巷,街边热闹的景象便都消退了大半,又走了好一会儿,马车这才停了下来。 黎风跳下马车,低声说道:“到了。” 黎淳却没有起身,江芸芸便也正襟危坐坐了回来。 “你师娘病了,想来你也是知道的。”黎淳揉了揉额头,低声问道。 江芸芸神色一僵。 “渝姐儿多小的孩子,说几句就被套出来了,你身为哥哥倒也好意思,让小孩自己悄摸摸贴钱给你寄信。”黎淳睨了他一眼,无奈说道。 江芸芸勉强笑说着:“渝姐儿的私房钱可比我多多了。” 黎淳低头,看着自己苍老的手背:“我已经七十一了,今年入了春也时常感到疲惫。” 江芸芸眼皮子狠狠抽动了一下。 “你师娘入了秋就病得厉害,我也整日整日睡不着觉,我与她相伴五十载,从华容到京城再到南京,如今又来到了扬州,我性格耿介,也是她时常在我耳边提点,我与她虽时有争吵,却从未过夜,她知道我喜欢读书,我知道她喜欢下棋,都说琴瑟和鸣,但想来和我们也并无区别,可如今我看她逐渐病弱,每每所见皆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江芸芸手指抽动着,嘴角微动,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心底莫名生出惶恐之意。 “我与秋娘这辈子高低起伏,荣耀低谷也都过了一遍,少年夫妻老来伴,几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不需我们再操心。”黎淳看了过来,眸光闪动,似有泪光,又好似秋日黄昏下的最后一抹余光。 “只有你。”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震动,整个人开始慌张无措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松开又合上,到最后只能迷茫地僵在远处不再动弹。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秋风瑟瑟, 黄昏将尽,夜色不经意席卷而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地站在黎家大门口。 那扇熟悉的大门第一次在她面前紧闭。 是了,老师今日都没有生气,若是寻常肯定要举起棍子揍她了, 再不济也是阴阳怪气两声, 何时这么温柔过, 还问她疼不疼。 疼, 当然疼,脑袋被砸了一下, 肯定是疼的, 可她心里还觉得别的东西更疼。 老师为什么赶她啊。 是因为她做错了吗?怕牵连自己。 还是觉得她老是闯祸,觉得烦了。 江芸芸神经质一样地捏着手指,手指的皮肤被她拉扯得泛红。 她去朱宸濠道歉行不行啊。 她以后肯定好好读书的。 江芸芸迷茫迟钝地想着, 轻轻抹去手指上的水渍。 老师别生气了。 别, 别不要她啊。 —— —— “这是做什么。”卧病在床的金旻被人扶着, 匆匆赶了过来。 天色已经黑了, 书房内的黎淳却没有点灯, 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 “秋娘, 你怎么来了。”黎淳抬眸,沙哑问道, “一定是黎风这个多嘴的人惊扰你的。” “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瞒过我不成。”金旻坐在他手边,借着幽幽的光看到桌上放着一本书, 不由叹气,伸手拿起那本书。 明明天色已经黑了, 她却好似能看清字上的字一样, 慢慢念道:“夫物芸芸, 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黎淳轻叹声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你是要归于静,还是归于命,还是知于明,又或者避免凶。”金旻合上书问道。 黎淳叹气:“我想要他归于静,也归于命。” 金旻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黑暗中相伴多年的夫君轮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如何能用你的行为处事套在他身上,而且郡王若非实在凶恶,他岂是胡作乱为之人。” 黎淳叹气:“我又如何不知道,那郡王就是当初和江家谈合作的宁王之子,如今纠缠不清,那也是江如琅埋下的果。” 金旻不解地看着他:“那你为何还要和他断绝关系啊。” 黎淳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我刚才在去接他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还在这里,所以其归就一直要返回扬州,若是他独自一人,他完全可以带着他的生母和妹妹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因为我在这里,他才几次三番回来,每次回来都要和那江家纠缠不清,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凶险。” “若是当初江如琅抓的是他,那可如何是好,我听他说江漾毁容残疾了,我当时心口都跳了一下。” “若是他当初带着生母他们离开这里,哪怕郡王把江如琅放出来,哪有与他何干。” “还有之前他打算状告江如琅的事情,若非有那个江泽出面,他可就真的毁了。” 黎淳越说越激动:“我若是早早与他断了关系,他离开扬州,走得远远的,怎么可能几次三番回头,若是今日他不小心弄伤了郡王,甚至一个失手……我,他,他可怎么办啊。” 金旻伸手轻轻按下他的手背。 黎淳倏地沉默了,整个人靠坐在椅背上。 “说到底,你觉得其归太多管闲事了。”金旻问。 “自然不是。”黎淳大声反驳着,“他自来是没有做错一件事情的,世道如此,偏他心怀慈悲,赤忱待人,若说外人瞧着他事多,我却觉得他是最最善良不过的。” 金旻笑:“你既处处都想着他,为何又不与他说清楚。” 黎淳又是叹气,呼吸都逐渐变慢:“他心事重,我若是与他直说,只怕他又要想多了,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我哪里,哪里……舍得啊。” 最后三字轻地只剩下一口气,被秋夜的风一吹,支离破碎,任谁也听不清。 金旻陪着他在夜色中任由思绪乱飞。 院中落叶被吹散,寒鸦发出聒噪的声音,隐隐月光好似寒水流光照在干净的石板上。 “你是不是觉得他对我们太过疏离。”许久之后,金旻低声问道。 黎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缓缓收紧。 “你我都已年迈,谁也不敢多想明日的事。”金旻伸手,握住他的手,“芸哥儿也不敢想。” “他肩上还有柔弱的生母和年幼的妹妹,每走一步皆是重担。”她声音幽幽,“芸哥儿也不敢想。” “江家无德,曹家无礼,看似有诸多好友,可大家也不过都是普通人。” “芸哥儿也不能想。” 金旻坐久了,有些累了,声音都虚了:“你觉得他能想什么,他只能想自己,想自己若是能扛下来,那就自己去抗,若是抗不下来,那外面的千般事情,百般关系,都与我们这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没关系,于那些朋友们更是没关联,无辜的寡母幼女也自会有人照顾,总归是谁也不欠的。” 黎淳手指在微微颤抖,呼吸逐渐加重。 金旻叹气:“楠枝有我们,所以被我们养的娇气,不能经事,你又觉得不好,其归没有退路,所以那些流言蜚语,险恶用心都是自己扛着,你也觉得不好,可这世上事万万没有这个道理的。” “楠枝不曾历事,我就想着他能长大些,其归太过坚强,我又想着他若是能信任我一些,就更好了。”黎淳苦笑,“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年纪也大了,有些照看不住他了。” “这天下难道就他一个聪明人吗,他总是喜欢兵行险着,可那些早已窥探的人可是吃素的?等他们回过神来,哪一个肯善罢甘休,就像他今日打了郡王,图了一时痛快,可这件事情若是被有心之人盯上,他打算再打一次吗,用拳头,用暴力,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金旻摇头,一言道破:“我就知道你还在想着这件事情,你还在怨他被那些高高在上的郡王纠缠了,却没有第一时间求助你,只想着自己解决。” “他若当我是老师,为何不与我开口,还是他觉得我不会帮他。”黎淳指责道。 “真是气急攻心了。”金旻无奈说道,“你明明也很着急,生怕他出事的。” 黎淳轻轻冷哼一声。 “当日你打算收徒时,是怎么说的——‘你说他是个聪慧的孩子,只心性略偏,少了君子之风,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聪明的孩子不走正路,未来只怕难了,可后来你又见你有几分不屈之稚气,想起自己当年求学时的事,又想着若是引上正道,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才不辜负这番才智和不屈。’你都忘记了吗?”金旻叹气,“你信不信,你现在问他错了没,他肯定说错了,你便是让他去跟郡王道歉,他肯定也是同意的。” 黎淳不悦说道:“我为何要他给郡王道歉,那郡王自己行为不端。” “你既然觉得他此事没错,就不该在此事上为难他。”金旻严厉说道。 黎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意兴阑珊说道:“可我们师徒缘分尽了,我不能拦着他,此番事后,他就可以带着家人,远走扬州了。” “胡说什么,周夫人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的,怎么肯走。”金旻心思微动,嗔怒说道,“你就是今天自己想多了,平白闹出这一出。” 黎淳惊呆了。 “人家周夫人可是生意做得极好,你没瞧渝姐儿每次来,衣服都是崭新的嘛。”金旻不悦说道,“你且少打人家搬家的主意了,人日子过得好的呢。” 黎淳嘴角微动。 “师徒缘分来了那就是来了,他当年走到这里,多不容易,哪有现在人闯祸了你就觉得尽了。”金旻反问道。 黎淳听得连连摆手。 门口的黎风恰到好处,一脸担忧地提醒道:“芸哥儿还站在门口呢,人都吓住了,半天也不动的,衣服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流了多久的血,现在吹了这么久的风可别着凉了。” 金旻担忧说道:“听说受伤了,严重吗,快请人进来。” 黎风没说话,只是轻轻咳嗽一声。 “罢了,我亲自去吧。”金旻无奈说道,“肯定把小孩吓坏了。” 黎淳拖过道德经,然后悄悄藏了起来。 金旻见状,咳嗽着站了起来。 “夫人披件披风。”黎淳立马紧张说道。 “不碍事,吃了药好多了。”金旻笑说着,“我昨日还跟回春说,要等其归考上状元呢。” “少说这些话,平白让人压力大。”黎淳不高兴说道。 金旻冷笑一声:“这会儿知道心疼了,刚才一时矫情说出的话,怎么不怕他伤心啊,我可就帮你这一次,今后再有问题,我可不帮你了。” “夫人受累了。”黎淳连连行礼。 —— —— 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的江芸芸听到开门的声音,倏地抬起头来。 多月不见的师娘正站在灯笼下,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师娘瘦了很多,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但面容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怎么留了这么多血啊。”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额头,“疼不疼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半晌没说话。 “真是冻傻了,脸都冷的,我已经骂过你老师了。”金旻叹气,“你们两个都是锯嘴葫芦,半个字也不肯多说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整个人瞧着有点呆。 金旻心疼地摸着她的脸:“你知道错了吗?” 江芸芸顿了顿,说道:“知道了,我会去跟郡王道歉的。” 金旻闻言摇头:“你不知道,其归,你老师总说你太过聪明了,就是你现在这样,趋利避害想要认错而已。” 江芸芸闻言,面露不安之色,整个人惶恐地不敢说话。 第一百九十二章 江芸芸从混沌中终于有一丝清明, 偏又睁不开眼,正神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耳边一直有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 “芸哥儿没事,烧也退了, 夫人身子还没好还是要多加休息。” “都是我们没有照顾好, 让小孩受累了。” “她胆子这么大, 还敢和人打架, 教训一下也是应该的。” “哎,他总归也是想解决办法的, 眉骨上的伤口怎么说。” “茹夫人还没来, 等会让她仔细看看。” “用最好的药,可别留下疤了。” “她都学会打架了,也该有个教训的。” 江芸芸心里有点委屈, 但又睁不开眼, 只好默默翻了身继续深睡过去。 “哎哎, 他动了。”黎淳的声音骤然在床边响起。 “胡说什么。”金旻拢了拢衣服, 探来脑袋看了一眼, 嗔怒道, “许是你太吵了,他见了你就难过, 快出来,让芸哥儿好好休息休息。” 黎淳讪讪站起来,小心翼翼给人塞了塞被子, 然后跟在夫人屁股后唉声叹气离开了。 周笙看着离开的人,幽幽叹了一口气。 昨日她一直眼皮子跳, 尤其是江芸和幺儿出去后, 直到傍晚, 幺儿抓着被打晕的江如琅开开心心回来了,但江芸还是没回来。 再等黄昏的时候,幺儿在外间晃荡了一圈,回来忧心忡忡说:‘江芸打架被知府抓到了,现在在衙门里面壁思过呢’,周笙吓得不行,连忙上了衙门,却被告知进不去,要处理好事情才能放人,可等到天黑也没动静,后来才知道是老师把人带走了,周笙心里安心,这才准备回去。 结果到了晚上,她又开始心中莫名躁动,只觉得坐立不安,还是江渝的一句话提醒了她。 ——“也不知道哥哥伤的重不重?” 是了,要去看看的,要是她伤得重,一个人肯定不方便。 她心里越发着急,顾不得许多,就着夜色匆匆出门了。 幸好,刚好赶上了。 她伸手,摸了摸小孩睡得热乎乎的小脸,轻声叹了一口气。 “周夫人。”门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周笙连忙起身迎接。 茹回春来了。 “养孩子就是辛苦,一点事情都要操心着,你瞧瞧他睡得小脸通红的,倒是劳得周夫人一晚上不曾休息,都憔悴了。”许是因为大夫,茹回春说话格外温柔,循循善诱,很能说到人的心坎里。 周笙无奈地看了一眼江芸芸,叹气:“她很少生病的,平日里都听话得很。” “越是少生病的人越要注意了。”茹回春笑说着,“听说他以前落过水,当时的大夫可有说过什么?” 周笙连连摇头,随后担忧问道:“是她之前落水留下病根了?要不要紧?” “当时有些没养好,他有没有天气变化剧烈就会骨头疼的毛病。”茹回春问道。 周笙听得连连点头,一脸担忧:“是的,之前我还以为是写字写多了,伤了小孩的手,可有次我见她总是揉着小臂,我才知道原来每次天气变化,她会骨头疼,后来又跟我说其实不太疼,热敷一下就好了,可她一向能忍,要不是疼得厉害,怎么连书都不看了。” 这件事情江芸一直瞒着她,还是乐山看不下去了,悄悄过来说的,可江芸坚持说没事,那个时候她们也没有多余的钱去请大夫,自然也不好麻烦他老师出钱,但每到天气变化,周笙就会早早让人准备热水,便是夏天也不准她多吃冰的东西,再后来,江芸又是去南京又是去北京,后来又去了江西,周笙也就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了。 今日听人提起只觉得心中懊悔。 ——应该多上点心的。 “听说他以前落水在初春时,当时还在倒春寒,而且不是马上就把人救上来的。”茹回春又问。 周笙面露痛苦之色。 “这些都是可以养的,这个季节掉下水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周夫人不用太过自责,他读书这么认真肯定是伤手的,周夫人有空一定要多劝劝,一是保护手,二是保护眼睛,这两样对读书人可是最重要的。”茹回春安慰着,随后转移话题问道,“他是早产的嘛?” 周笙点头,低下头,咬了咬唇,尴尬又惶恐:“她七个月便出生了,当时喝了催产的药,是不是生得太早了。” 茹回春叹气:“养七不养八,七个月虽然早了些,但也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怪不得我瞧着脉象这么弱,跟个女孩子似的。” 周笙神色下意识一僵,但眨眼又恢复正常:“她小时候爱生病,也不太动,结果开始读书后跟着楠枝练拳脚,反而不怎么生病了,许是身子还没调养过来。” 茹回春看着她有条不紊地说道,也跟着点了点头:“是要好好养的,小孩子的身子就是在搭木头,现阶段可不能搭坏了。” 周笙听得一脸严肃。 茹回春坐在圆凳上,掏出江芸芸的手腕准备诊脉。 周笙双手捏着,一脸紧张地看着,连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一炷香后,茹回春收回手:“退烧了,但还要再吃几天药,只是身子虚不能大补,食补就够了,等他醒过来后可以让他去晒晒太阳,但要穿的暖和一点,不能再着凉了。” 茹回春盯着面前的小孩,哪怕失血过多,一脸憔悴,但也依旧不改眉宇间的精致秀气。 任谁只要看了一眼这位小解元都会感慨一句,太好看了,小小年纪就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若是去庙会中扮观音游街一定能引起轰动。 “怎么了?”周笙紧张问道。 茹回春收回视线,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周笙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没事。”茹回春叹气,“手腕那圈牙痕怕是要留印子了,咬的很深,差点就要咬到脉,若是把脉要断了,那可就危险了,额头的那个伤口瞧着不太深,又藏在眉骨上,只要好好照顾着,应该是看不出来,不然这张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可就可惜了。” 周笙松了一口气,一脸庆幸:“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茹回春站了起来,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冷不丁抬眸去看周笙:“芸哥儿出精了吗?” 周笙的眉眼和江芸如出一辙,任谁都看出两人的关系,此刻那双漂亮的瞳仁下意识紧缩了一下。 “不,不清楚。”周笙在茹回春的注视下,轻声说道,“芸哥儿很是独立,从不与我说这些,但,应该是没有的。” 她捏着手指,面露尴尬之色:“没听乐山说过,而且之前那个大夫也说他之前伤了身子,恐怕今后很难有自己的小孩,所以我对此事一直不敢太多关注,就怕芸哥儿想多了。” 茹回春眉心微动,随后又说道:“确实要顾忌一些,不过他还小,不急的,只是现在还未开始变声,已经有些晚了,等身子好些了可以吃一些药看看。” “是啊。”周笙勉强笑了笑,“茹老夫人这么一说,我会让乐山多关注一点的。” “周夫人一夜未睡,早点去休息吧,芸哥儿现在就是在睡觉,让小厮们看着也是一样的。”茹回春笑说着。 周笙目送她离开,脸上的笑意很快就敛了下来,忧心忡忡回了屋内,坐在圆凳上,看着床上睡得脸颊红扑扑的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院外的茹回春站在院子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变了个方向,朝着内院走去。 —— —— 几日后,江芸芸在外面走了一圈,晒了一会儿太阳,晒得晕乎乎的,想要回来睡觉,只是刚一躺下去,就突然察觉到一个炯炯有神的视线,刚一睁开眼,就看到床上多了一个人,不由倒吸一口气。 “干嘛,看见我不开心吗。”顾幺儿立马大声质问道。 江芸芸看着顾幺儿一脸无辜的样子,强调着:“你都十岁了!怎么还这么喜欢钻别人的床。”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你才不是别人。” 江芸芸彻底死心了,睁眼看着头顶:“溜进来的吧?找我做什么?” “哎,早上那个上高郡王坐着马车灰溜溜跑了。”顾幺儿兴奋比划着,“还是你厉害,专门打他的脸,啧啧,现在变成丑八怪了。” 江芸芸并不意外。 “他一个藩王之子自然要赶紧跑,等会又被人弹劾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属地,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反正走了好,我看着人就烦。”顾幺儿咕噜一下坐起来,盯着江芸芸额头的白布,“还打了你,等我们回去,我就给他套麻袋。”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额头,有点不敢摸上去,只能装模作样地比划了一下:“你肯定看不到他了,他这次不会再去学院读书了。” “啊,为什么啊,我还打算在骑射课的时候,吓吓他呢。”顾幺儿嘟囔着。 “少和他扯上关系吧。”江芸芸扭头去看一脸稚气的顾仕隆,认真说道,“你以后是要袭爵的小将军,不要和任何藩王有任何来往,甚至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不论你是喜欢还是讨厌。” 顾幺儿眨了眨眼,乖乖应了一声:“知道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无情开始赶客:“行了你说完了,可以走了,我要睡了。” “我没有说完!”顾幺儿急了,爬到她身边,重重坐下,小手揪着他的头发,“你干嘛不问我江如琅哪里去了?” 江芸芸焕然大悟,老实交代:“忘记了。” 顾幺儿指指点点:“我就知道你记性不好。” 江芸芸没说话:“他是去江家了吗?” “是啊!”顾幺儿一说起这事就兴奋起来。 “长话短说!”江芸芸眼疾手快打断他的话,打了个哈欠,“我是个病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江芸芸和娄素面面相觑, 各自惊讶问道。 “你怎么也受伤了。” 两人默契地摸了摸额头的伤口,齐齐叹了一口气。 “打架打的。”两人又异口同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靠在椅背上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把朱宸濠打了一顿。” “我把几个破锣嘴打了一顿。” 两人说完又沉默了,随后又互相夸道。 “打得好, 朱宸濠我早就想打了, 整天粘着你跟个臭屁虫一样, 烦死了, 我瞧着要不是学规不允许,这人要爬你床底睡觉的。” “你也打的好, 学校里的几个破锣嘴真的烦, 靠着关系进来又不读书,整天不务正业,大肆渲染八卦, 什么屁事都是凑上去说两声。” 两个倒霉蛋说完又都没说话了。 “那你现在怎么办啊?”江芸芸问道。 娄素大手一挥, 大大咧咧说道:“山长叫我退学, 我不同意。” “就因为你是女子吗?”江芸芸愁眉苦脸地问道。 “是啊, 所以我不服。”娄素蹭得一下站起来, 大声说道, “这半年多的月考,我次次名列前茅, 哪里比不过那些男的,我虽然现在还拉不开大弓,但小弓也拉得不错了, 骑马也会骑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是我吹, 论琴棋书画, 书院里谁能比得过我,现在就因为我是女的,就要我退学,我是万万不愿意。” 她越说越气愤,背着手在小黑屋里来回踱步着:“要是说我读书差就算了,技不如人,排名倒数,我自然羞愤退学,哪里需要别人说,可我现在既然样样出挑,那我又凭什么退学。”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就连顾幺儿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可现在山长和监院还没说话,学院里的有些人就开始叫嚣着‘男女有别’,‘女子就该嫁人绣花’的这些破道理,我越听越气,前几天又去打了他们一顿。” 江芸芸听呆了:“你打了两次架?怪不得给你关禁闭了。” “是啊。”娄素自信点头,“都打赢了呢,厉害吧。” 江芸芸哎哎两声:“还挺厉害的。” “学院里的那些靠关系进来读书的人上骑射课都不用心,瞧着跟个绣花团子一样,脚步虚浮,手臂无力,我一戳就倒了。”顾幺儿也说道,“弱得很,娄素拉弓很认真的,肯定能赢。” “那肯定的。”娄素下巴一抬,得意说道,“我谁啊,我抡圆了胳膊打的人,三个打我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江芸芸和顾幺儿齐齐竖起大拇指。 “我听说你打算在讲堂辩论,这又是什么说法。”江芸芸又问。 娄素没说话,背着小手走了好几圈,然后就目光炯炯有神得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整个人往后倒去,磕磕绊绊问道:“干,干嘛。” “你觉得我应该继续读书吗?”她抱臂问道。 江芸芸点头:“你喜欢读书自然可以继续读。” “可我是女的!”她突然强调着。 江芸芸老实巴交地啊了一声:“我,我知道了啊。” “你不觉得奇怪吗?”娄素拧着眉头又问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老实说,论奇怪的,坐在她面前的,江芸芸本人更奇怪,更大胆才是,简直是拎着脑袋在科举这条路上狂奔。 娄素就是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那简直是小菜一碟,洒洒水的事情。 “不,不奇怪的。”她目光游离,战战兢兢说道。 娄素没说话了,绕着她开始打圈,脚步声哒哒的,江芸芸被那影子晃得头晕,心里越发战战兢兢的,实在是之前被茹老夫人吓得不行,这才夜逃离扬州城,谁知道一回到学校,还是女扮男装的事情,可不是心口直跳。 “你干嘛不说话啊。”顾幺儿独自一个人坐在边上,悄悄吃完了原先准备给娄素的晚饭,抹干净嘴巴,出声问道。 “那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吗。”娄素站在江芸芸面前,认真问道。 —— —— 山长心很累,原本来了一个江芸芸开学第一天打同学就算了,结果还把郡王招惹来了,之后整顿学院读书氛围,虽然闹得怨声载道,但教书的学长们可是乐见其成的,后来他一直蝉联第一,也有不少人有意见,甚至觉得抄袭,但都被压了下来,后来江芸芸走了,全体师生都松了一口气,没多久郡王也走了,山长和监院也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一个秋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好家伙,突然有一天有人来报,娄素和人打架。 其实打架也很正常,学院里这么多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互殴的双方都是有头有脸有背景的人,忍不下一口气,打起来也很正常。 但是没一会儿又有人连滚带爬跑进来说。 ——“娄,娄公子是女的。” 袁端九十五岁的老人了,听得那叫一个眼前一黑,头晕目眩,饭也不吃了,腿脚也利索了,风风火火跑过去了。 娄素的背景他一清二楚。 理学大师娄谅的孙女。 娄谅可是不得了的人物。 他的老师是康斋,他自己是崇仁学派的领头人,与陈石斋、胡敬斋齐名,在江西乃至整个大明声望非常高,尤其是前几年去世时的奇景更是至今令人心生感慨。 据说有日灵山白云峰崩落数十丈,娄谅自叹命不久矣,召集家人和弟子告别,门人伤心之余安慰道‘元公、纯公皆暑月而卒,予何憾。’,没多久,娄谅逝世于家中,年七十,据说娄谅死时,盛暑日突然阴凉数日,飒然如秋,等殓事完毕,又日出如故,世人皆称其以有称圣之风,这才天人感应。 他的长子娄性,明成化年间中进士,曾任兵部郎中等职,辞官后在白鹿洞任教,所以当时娄性来信说让自己的小孩来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 孩子确实是孩子,但没说是女孩啊。 袁端一开始看着面前还一脸不服气的小孩直叹气,原本是打算把人关在房中等家人来接,谁知道院中又有人出言不逊,这小孩脾气倒是大,深夜翻墙出门去打架,三个打一个,还把一个人的门牙打断了。 他不得不把人关禁闭,也算是保护其他同学。 后来她非说要论道,山长和监院没说话,学院里的其他人倒是反响剧烈,大都是反对为主,还有保持中立不说话的。 袁端是山长,有自己的考量。 学院来了个女同窗自然不太好,传出去会惹人笑话。 但这个女学生是大师娄谅的孙女,自己读书又格外好,次次名类前茅,这才打架还受伤了,还伤了脸,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引起外面那些娄家弟子和族人的反感。 白鹿洞学院能恢复教学已是不易,经不起风波了。 他不得不左右安抚。 其实监院说得也对,此时直接把人赶走才是后患无穷,若是要辩也该沿袭旧风的,让他们年轻人辩一辩,借着他们的名义自然也可以在为书院打开名声。 闻实道这个想法很务实,也很贴近白鹿洞书院的历史。 白鹿洞学院成名于朱子,提起朱子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和存斋先生的事情。 朱子和存斋先生虽是齐名,但见解多为不和。 朱陆之争曾有两次会讲,至今都颇具影响。 第一次是淳熙二年的“鹅湖之会”,朱子主张先博览而后归之于约,批判陆的教法太简易,存斋先生则主张先发明人的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认为朱的教法为支离。 第二次则是在淳熙八年的白鹿洞书院讲台,当时是朱子请存斋先生登书院讲课,讲的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两次争论都意义深远,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可之前辩的那都是学术,是受到世人敬仰的学问,现在辩的可就是伦理,伦理一事放到台面上,那能说得可就多了,而且一个不甚就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攻击。 现在,身为女子的娄素天然站在下风。 若是寻常人自然会知道退缩,可现在娄素却要辩,学生也要辩,就连监院,学长都在边上旁观,只有袁端心中一直颇为担忧。 他和娄素的爹娄性关系不错,自然不忍心看着娄素若是三日后一败涂地,那今后的婚配都成了难事。 所以他在听闻江芸回来后,火急火燎把人打发走去劝人了。 ——算了吧,还是归家吧。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江芸回来后带来的消息是——他也要上场辩一辩。 ——为娄素辩一辩。 好极了,事情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袁端愁得面前的茶也喝不下去了,心事重重地起身准备去找监院聊聊天。 ——是人就有私心,他也是有私心的。 —— —— 今日的彝伦堂热闹非常。 这里原本是书院请大儒来授课的地方,所以屋内颇为空旷,只上首摆了一张很长的案桌,如今里面则成了一个大台子。 天还未大亮,这间白墙灰瓦,四开间的屋子前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人,甚至还有看热闹的人远道而来,也要来听听这闻所未闻的女子辩论。 走廊上被人用绳子拉了起来,所有人都被拦在外面,只有少数几个人站在左右两侧的对联边上,交头接耳说着话。 娄素之前一直满不在乎,但今日天不亮就跑去敲江芸芸的门。 “太紧张了,手都在抖。”她愁眉苦脸说道,“我要是输了,丢自己脸就算了,还要丢我祖父,我爹的脸。” 江芸芸打着哈欠坐在一侧:“今日你家人会来吗?” 第一百九十四章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 大部人都是血气方刚的之人,一被激立马群情激奋,一改刚才的作壁上观,纷纷撸起袖子打算大骂一场。 闻实道眉心紧皱, 扭头去看袁端。 袁端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整个人面无表情坐着, 连最爱喝的茶也不喝了, 察觉到闻实道的视线,却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闻实道只好继续沉默地站着。 “别以为你是解元就可以这么狂。”有人怒气冲冲上了擂台, 大怒道, “鄙人不才也学过一点道德经,颇为推崇老子,今日也想来会一会小解元。” 江芸芸和气点头, 笑脸盈盈:“老子静思好学, 知识渊博, 希望你也能如此。” 很好, 阴阳怪气极了。 这一波仇恨拉得,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台子上已经站了九个人,加上刘养正好十个人。 也有人想要浑水摸鱼, 占一占便宜,跃跃欲试想要上去。 “若是这十个气势汹汹,心有愤怒的人都说不过一个人小解元, 那来再多的人,想要车轮战欺负人, 那想来是徒留难堪。”门口有个带着斗笠的女子平静说道, “后面还有两轮, 若有想成名的,也不必急于一时。” 娄素立马抬头,好奇看过去,奈何堂中的人实在太多了,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就是,一个打十个,已经很厉害了!”顾幺儿瓜子也不嗑了,大声说道,“浑水摸鱼的,站上去也不嫌挤。” “他自己刚才说的这么狂,便是真的车轮战又如何?”有人在底下嘲笑着,“现在知道怕了不成。” “他们应该是怕到时候你们输了,全校人都羞愤退学了,山长要急死了。”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 “就是就是!!”顾幺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着。 娄素也和颜悦色讽刺道;“都说‘人多乱,龙多旱,母鸡多了不下蛋’,人多有什么用,挤上来密密麻麻的,等会跑起来也不方便啊。” 袁端听得眼前一黑,呼吸一顿,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闻实道出面安抚道:“十个也不少了,三轮比下来三十个,还有娄同窗也想说话呢,要知读书多紧张的事情,只能抽出一天的时间来解决此事。” 台上,江芸芸好整以暇打量着面前簇拥站在一起的十个人,这十人她大都只有匆匆见过面的印象,如她所料,这一轮没有厉害的人。 遇到权衡利弊的人,大部分都是先观望的,所以只要狠狠挫败第一轮的气势,后面的战就好打了。 她目光微动,最后落在刘养正身上。 刘养正立马站直身子,倨傲地抬起下巴。 “道德经有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你可知是什么意思。”江芸芸开口问道。 刘养正矜持点头:“这有何难,不过是说,人活着,身体是柔软的,但死了,身体就会逐渐僵硬,草木活着的时候,也是柔软脆弱的,但是死了就会干枯。” “那是不是就是说,柔软的人才是最具有生命力,最强大的。”江芸芸又问。 刘养正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女子是人吗?”江芸芸话锋一转,咄咄逼人问道。 刘养正瞳孔一缩,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掉入陷阱了。 江芸芸却不再等他说话,反而上前一步,口气坚定说道:“女子既然也属于人,世人都说女子柔软,那按理柔软的女子应该是最具生命力,最强大的才是。” 她注视着面前神色阴沉,变化不定的读书人,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坚强处下,柔弱处上’,这可是你最爱的道德经上说的,刘同学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闻实道忍不住露出赞叹之色。 “所以女子读书并无任何错处,而且会比外强中干的人厉害才是。”江芸芸踱着小方步,笑眯眯问道。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江芸芸的反驳不仅逻辑完美,更重要的是同样用了道德经上的内容,且完美地替换了这个概念。 你用道德经里的阴阳来代替男女,我就用柔软和刚硬来取代男女,反正都是道德经里的东西。 圣人之语,一向是含义颇多的。 刘养正要是反驳,那就是反驳道德经上的内容,要是不反驳,这一局便落败了。 “好!”娄素用力鼓掌。 顾幺儿没听懂,但莫名觉得热血沸腾,也跟着啪啪用力鼓掌。 刘养正盯着江芸芸半晌没说话,只能最后为自己勉强辩解着:“阴阳调和,万物得生,若是女子非要读书,这世道可不是要邪气侵袭,百病丛生了嘛!” 江芸芸竖起食指摇了摇,用不屑又带着一点权威的口气说道:“刘同学的学问还需要再精进了,孔圣人在《系辞上传》中指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现在看来您这位君子还未全面认识并践行易学之道。” “孔夫子都说一阴一阳了,难道你觉得孔夫子说错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圣人怎么会犯错了,那肯定是不会错的,但夫子并没有把阴阳设定范围啊,‘圣人作《易》,本以教人’,女子既然算人,自然也算教育的范围,还是你觉得孔夫子说错了。” 刘养正怒声说道:“你这是曲解圣人之学,是亵渎!是可耻!” “说不过就给人扣帽子嘛。”娄素慢吞吞反驳着。 “圣人之学流传至今,释义千遍,但若是从头开始说起,孔夫子幼时丧父,在母亲的教导下才能成为一代圣人,再往前,周文王的祖母太姜、母亲太任和妻子太姒,他们的所生所养的孩子到最后可都是成了圣人——王季、文王、武王、周公,哪一位不是受人敬仰的,若是女子不读书,何来教育出这么优秀的男子,孔子说有教无类,说的都是愿意读书的人,可不是单独说男子的。” “可男女有别也是圣人之言啊。”有人为刘养正敲边鼓。 “这句话出自西汉戴圣的《礼记昏义》,原话是——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他说的是婚礼上男女,就和刘同学说的天地间的阴阳一样,男女可以成婚,阴阳自然调和,他的前提是‘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江芸芸皮笑肉不笑。 “我们就是读书,可不是结婚,所以管什么男女有别,且世人多断章取义,不解其意,胡乱运用,我们读书人不以为耻,反而挂在嘴边,津津乐道,这才是真正的亵渎圣人呢。” “‘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自来就没有把阴阳区分开的道理,既你认为阴阳为之道,那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可见为人处世只看才学,不看男女才是,阴阳只分法则,不为对错。” 门口,那个带着斗笠的女子温和平静地说道。 她身边带着两个丫鬟,边上还有一圈保护的人,盈盈站在门口,虽看不清面容,却又显出足够的镇定和斯文。 她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大堂内回荡,又足够清晰可闻。 “下去吧。”顾幺儿突然站起来拍桌子,大声说道,“你说过人家,不要耽误时间了,快滚下去。” 乐山也跟着说道:“下去下去,下一个,这个不行啊!” 此话一出,不少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 “下去啊。” “快啊,下一个。” 刘养正阴沉沉地看着江芸芸,站着没动弹,满脸不甘心。 “大道甚夷,不可好径。”门口突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你一个自称学道之人,且连这句话都理解不了嘛。” 江芸芸听到声音,惊讶看过去。 “好久不见啊,小解元。”王阳明不知何时背着手,挤到角落里,对着她挤眉弄眼说道,“口齿伶俐,引经据典,真是厉害。” 江芸芸笑:“好久不见。” 王阳明靠在门口,笑说着:“你继续吧,我就是来看看的。” 那边刘养正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第二个读书人上前一步,冷笑道:“我直接用孔圣人的话来说,可不说什么阴阳。” 江芸芸伸手,彬彬有礼请人先说。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什么‘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话。 江芸芸对经文解释一向是信手捏来,不是她吹,市面上所有四书五经的解释,包括国子监二楼的藏书,白鹿洞书院的藏书,她早早熟背于胸。 你要是跟我说经文,我就揉开捏碎,从最早的释义到最新的版本,一字一字分析给你听,保证你听过的,没听过的,今天都能深刻理解一下孔夫子的话。 第二个也很快就被赶下去了。 第三个企图用伦理来压人,证明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如何能在这里破坏,这不是没了王道之像嘛,还直言江芸不务正业,误入歧途。 江芸芸直接用‘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来反驳,自来伦理用在道德层面上,读书算什么道德问题,他就是个人修身养性,治家治国的事情。 主打一个你说你的伦理,我说我的教育。 只要教育上没有明确男女,不准女人读书,那你说其他事情来压一头,那就违背了各司其职的事情,那才是没了伦理呢。 第三个人灰溜溜跑了,第四个上场时,已经面带紧张,开始语无伦次,很快就被江芸芸赶下去了。 第五个人沉默了半天,又开始说老生常谈的话题,江芸芸笑眯眯地把人请下去了。 十个人车轮战,江芸芸的眼睛越讲越亮,言语越来越犀利,有时刀刀见血,还让人羞愤地踉踉跄跄跑了,差点摔下台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王阳明是见识过江芸芸的模拟考的, 那种高强度的考试,紧张到极致的压力,不能停止的学习,一连三个月的连续考试, 结束后叠起来有大拇指高度的卷子, 人的精神会在这一时间段里会慢慢疲惫, 然后亢奋, 到最后习以为常。 麻木的状态未必是不好的,等科举进了考场时, 所有的一切都会让考生格外平静。 王阳明断断续续学了几次, 每次都累到不行就小手一背,溜溜达达跑了,当时他就是隐隐有所察觉江芸芸其实是个认真地性格。 但这次监督他读书, 年轻的王阳明还是被江芸芸卷到了。 太卷了, 卷飞了。 这人要是又聪明又勤劳, 那是一点嫉妒也升不起来, 只会觉得恐惧, 并且恨不得理他三尺远。 但王阳明显然是离不开了, 甚至还硬着头皮一起读书。 “你干嘛去?”他脑门裹着额带,一脸憔悴地从卷子里抬起头来, 警觉问道。 江芸芸捧着一大堆卷子,无辜说道:“卷子写好了,我去给山长和学长批改吧。” 王阳明眼睛瞪大, 随后大惊失色问道:“不是有十套卷子吗?” “对啊,昨天晚上熬夜了, 写到子时才休息的。”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早上又写了三套, 所以写好了,早点让老师批改好,下午还可以整理题目。” 王阳明听得眼前一黑,神色怔怔地目送他离开,随后升起一股慌张的急迫感。 ——坏了,他已经写好了十张,我才写了五张。 王阳明急了,急得嘴巴都要上火了。 那边江芸芸溜溜达达去找山长,可远远瞧见山长院中都是人,瞧着很热闹,她踮起脚尖看了看,瞧着屋内情况激烈,连监院闻实道都被人拉住了,瞧着脸色一脸为难。 她听到那些人苦口婆心的话——‘我家女儿也很想来’、‘娄家可以,那我们张家怎么就不行’等等。 她察觉不对劲,重新拎气卷子溜溜达达跑了。 学长们有些在上课的,她留了卷子,要是正在喝茶摸鱼的就被她当场抓获。 “你这个卷子写的也太快了。”学院里教春秋的就一个老师,见了她就想跑,“哎,才三天,怎么又来了,之前写好卷子不是说休息休息嘛。” “休息了啊。”江芸芸站在门口,委委屈屈说道,“不是那天下午去钓鱼了吗?还被山长当场抓获,辛辛苦苦钓的鱼,一条也没吃到。” “那可是山长的宝贝疙瘩,一日三顿喂着的,就你胆子大,还想捞来吃一下。”教授诗经的老年学长笑着打趣着,“你诗经已经学得很好了,我是看不了了,你找年轻人讨论去。” 江芸芸自来熟地分着试卷,嘴甜说道:“张学长的阅历可是其他人比不上的,给我掌掌眼。” 张学长被人哄得笑逐颜开,捡起她的卷子看了看,满意点头:“就这一手字,真是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了。” 有学生悄悄地凑了过来。 自从江芸芸帮娄素辩论后,学院里对江芸芸的态度就分成三股。 最多的自然是对此事义愤填膺的,寻常的是再也不和江芸芸等几人说话的,远远见了也是一脸厌恶地走开,激进一点的,甚至还会在各大场合,甚至是学院的报刊中大肆批评此事。 娄素最近都忙着投稿反驳这些人的观点,之前没机会上场,现在可算找到机会了,期间还有顾幺儿文理狗屁不通,但词句格外粗鲁,细品又觉得非常有道理的文章。 还有一部分是对此事报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是读书而已,于他们这些考科举的人并无太大的威胁,只是他们对娄素的态度也不太热忱,远远见了面,打个招呼点点头便自顾自离开了,瞧着还有点高风亮节的气度。 还有一小部分,大都是丙班的同学,可以说是对江芸芸马首是瞻,对娄素这位大方有钱的富家子弟也是颇为喜欢的,虽然一开始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几天就磨磨唧唧凑上来了。 “哎,这个题目也太难了——‘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前面这半句来自《大学》的‘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意思是人还不如鸟,后半句则是《诗经》上的内容‘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所以周文王和鸟有什么关系啊?”丙班的同学凑上来,抓耳挠腮说道。 李学长嫌弃说道:“看题目如何只看表面,他说大学你就只想着大学吗?虽然是诗经的考题,但你若是只看后面那半截可就直接罢黜了,难道诗经中就没有和上半句有关的话吗?” 学生摸了摸脑袋,悄悄抬头去看江芸芸。 “《诗》中有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意思是栖息在山丘树林中的黄鸟缗蛮的叫声不断。” 江芸芸慢条斯理解释着。 那学生骄傲点头:“我知道啊,这句话,我会背的!” 李学长叹气地摇了摇头。 江芸芸又笑:“所以孔夫子读到此句时,有所感慨——‘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所以这道题目是用周文王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性格做举例,我们再推出其实这道题目的要点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那你答题怎么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答,我还以为是要各司其职呢。”学生不解问道。 “各司其职自然是可以的,但我这个角度更是尊崇自己的内心。”江芸芸解释道,“两者都是可以的。” “你这个更进一步吧。”丙班的同学叹气,“你的脑子转的真快啊,饶了好几圈。” 有人轻声冷笑一声:“什么转了好几圈,自己都不知道各司其职,不知道好好读书,安分守己,就知道弯门邪道,自然写不来你的观点。” 丙班的同学不耐说道:“你要吵架,扯我做什么!” 江芸芸凉凉说道:“各司其职,安分守己,你就不要偷偷看我的卷子了,也不怕把你带坏了。” 学长们对视一眼,纷纷咳嗽一声,把其余人都打发走了。 自从那场辩论后,江芸一改往常和善爱笑的样子,一个不高兴那可是主打一个咄咄逼人,能把人说的羞愤而走,半个月的时间,学院内打遍天下无敌手,江怼怼之名闻名遐迩。 那甲班的学生果然又气又急,还有点被抓包的不好意思,捂着脸跑了。 “咳咳,注意点。”李学长咳嗽一声,“到底还是同窗呢。” “是他们先说我的。”江芸芸可委屈了,“我现在每天都在读书呢。” 李学长一颗心本就是偏的,哎哎两声,和稀泥:“读书好,那我们就安心读书,不要理会其他人。” 江芸芸花蝴蝶一样在学长的办公室里扑棱着翅膀,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把批改后的卷子都拿回来了,兴冲冲回去批卷子了。 “不过女子读书也太惊世骇俗了,学院里讨论之风不减,也太耽误学习了。”人走后,有人轻声抱怨着。 李学长抿了一口茶,笑说着:“这是山长才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只要好好把学生教好了就好了。” —— ——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就到年底了。 江芸芸考试也不耽误练习骑马射箭,她现在的骑马和射箭已经很不错了,可以骑马快跑,也可以满弓小弓,拉开大弓。 “只要你骑在马上能射中靶子了,你这门课就结束了。”窦扬满意说道,“你学得很快,这个考试只要适应一下应该就可以出师了。” “要射中红心才能好。”江芸芸对自己提高要求。 窦扬也跟着点头:“你要是愿意做到这个要求,自然是最好。” 王阳明和娄素站在一起,吃力地拉着小弓。 “他是怎么做到早上天不亮起来读书,上午上课,中午写功课,下午还去练骑射,晚上还要研究数和易的?”王阳明心如死灰问道。 “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而且背谱子特别厉害,笛子也吹得有模有样了,啊,和他在一起后,显得我蠢得要死。”娄素唉声叹气。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继续一脸菜色地拉着弓。 拉不开,真的拉不开,胳膊抖得厉害。 白鹿学院除了四书五经的常规课,还有君子六艺的课,江芸芸赶在年前一个个都结课了。 礼课的老师是个古板的老头,自从那件事情后就一直不太喜欢江芸,但奈何他的礼仪学得非常标准,所以还是捏着鼻子给人打了优秀的表格。 乐是闻实道教的,他已经对江芸芸死心了,这位小神童能出师全靠记性好,谱子背得贼溜,在学会如何吹出声和换手指后,之后的课程流畅得一泻千里,跳舞的动作也有模有样的,是完全不需要操心的好学生。 书的老师还除了书法还兼文章写作,江芸芸的字是被黎淳用大量的字帖喂出来的,不论是寻常字体还是馆阁体,一点错也挑不出来的,至于文章写作,江芸芸的文章常年在布告栏上贴着,根本就不需要他评价,所以他也只能目送这位小神童成功结课。 最舍不得还得要是数的老头,这个性格出了名古怪的小老头只有对着江芸芸才是和颜悦色的,两人说话时外人基本不能插嘴,谈论到兴奋起来,小老头三更半夜去敲江芸的大门,嘴里念着‘我就知道你还没睡’,然后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江芸芸拉走了。 射和御还未结课,因为她的要求太高了,不过两位学长都是很看好她的进一步要求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学校是二月才开学的, 整个年月里,江芸芸一个人独占校场,骑射技术一日千里,现在已经能骑快马, 而且能在马上坐直身子, 也能装模作样的拉开弓, 只是射不出去箭, 次次落空。 窦扬已经非常满意了,这样的进步水平在教书多年的生涯中也都是闻所未闻的。 “想学, 哪有学不会的。”大概是最近练习骑射, 她整个人都开始抽高了,而且身形也不似之前的消瘦,因为衣服和裤腿都短了一大截, 乐山在山下针线都要做冒烟了。 窦扬点头:“可你也有足够耐心很是难得, 你今后也不带兵打仗, 其实学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原本细弱纤细的胳膊, 如今也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这样的身形让她身上柔软稚嫩的气质稍微减退了几分。 这一个多月里, 娄素和王阳明也能成功的射出箭来,算是正式进入射箭的门槛了。 最厉害的还得是顾幺儿, 不亏是家学渊源,还不会走路就开始骑马的小孩,骑射功夫肉眼可见进步了, 已经能在马背上来箭不虚发,十次里也会有一次射中红心了, 而且得益于山长这一个月里非常有空, 拉着他就是读书, 赶在开学前不仅把启蒙书都写完了,还把四书都过了一边。 “要是不多学点,那些人骂我,我都听不懂。”校场上,顾幺儿义正言辞说道,“现在我右手能写字,左手能打人,强到可怕。” 娄素竖起大拇指:“还得是幺儿厉害,上课写文骂人,下课约人打架。” 顾幺儿得意坏了,拍着胸脯梆梆响:“你放心,一次也没输。” “可不是,禁闭室三天进两次。”王阳明笑说着,“关门的张伯都认识你了,还有一床专门给你睡的小被子。” 顾幺儿大眼睛扑闪着,大声说道:“吕氏春秋说过:‘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那些人胡说八道,还骂江芸和娄素,而且我也觉得江芸和娄素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想读书就读书,哪有什么男女区别啊,我就要骂他们的,要是骂不过我就打他们的。” 江芸芸猛地回头,炯炯有神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干嘛看我啊?” “你刚才说了一句吕氏春秋的话!”江芸芸激动说道,“也太棒了吧,我们幺儿,已经是个超级厉害的小孩了。” 顾幺儿被夸得晕头转向,小脸红扑扑的。 “为了庆祝这个大喜事,下午我们下山吃饭吧,顺便我去买个衣服来,乐山心疼钱,整天做针线,把眼睛都做坏了,不值得。”江芸芸大手一挥。 “还是回来吃锅子吧,我们买点菜来自己回来煮。”娄素见缝插针说道,“马上就要开学了,这天还冷得很,吃个热的暖暖,而且开了学,直学肯定不让我们在屋内生火,再想吃就没得吃了。” 江芸芸和王阳明眼睛一亮:“好啊。” 四人开开心心借了学院的马车去山下,顺道还把乐山接了过来。 ——“他还没逛过学校呢,现在有空带他来看看。” 江芸芸笑眯眯解释着。 “乐山做饭可好吃了。”顾幺儿也跟着说道。 “你对下人还真不错。”王阳明笑说着。 江芸芸摇头:“不是下人的,是我雇来照顾我的,我每个月要发工资的。” 王阳明不解,娄素也好奇看过来。 “就是大家都是一样的。”江芸芸想了想,笑说道,“我不需要仆人,他可以是陌生人,也可以是朋友,甚至是亲人,我有需要人,就去雇佣陌生人来帮我做事情,这是钱货两讫的事情,算不上人身关系。” 王阳明惊讶地瞪大眼睛,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惊住了。 “哎,你都雇了,就是你的仆人啊。”娄素不解问道。 “签了合同的!”顾幺儿也跟着大声说道,“要是乐山可以走,那也是可以走的。” “仆人也可以啊。”娄素不解问道。 “但我们也不会欺负仆人耶,我们逢年过节也会给他们发钱的。”顾幺儿又强调着,“而且他们做五休二。” “我们家也会啊。”娄素也跟着说道,“我娘管家一向抓大放小,对家中仆人还算宽厚,提了每了个人的月钱,一个月也能休息四天的,逢年过节也都是发礼钱的,不过听起来没有其归家大方。”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觉得她说的和自己说的是不一样的,但又想不出来了,又看江芸芸只是笑眯眯的,只好大声嘟囔着:“不一样的,乐山是乐山,仆人是仆人,我们没有卖身契,我们都是良民。” 娄素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可如此是不好管理宅院的。” 江芸芸叹气:“我也不懂,我娘在管的。” “那我也不懂的。”顾幺儿也跟着说道。 “我也不懂。”一直没说话的王阳明摸了摸下巴,“但芸哥儿做什么总是有道理的。” “我也这么觉得!”娄素和顾幺儿齐齐说道。 五人在山下的集市大肆采购一番,不少人看他们穿着白鹿洞学院的衣服都是便宜卖的,尤其是顾幺儿这张肉嘟嘟的小脸,还有江芸芸笑眯眯的俊秀模样,简直是连卖带送,拉着她们的手非常热情。 “哎,这路上人的是不是便多了。”整日下山溜达的王阳明敏锐问道。 卖猪肉的屠夫笑说着:“这还不是你们学院的事情。” “我们书院什么事情啊?”娄素好奇问道。 “就是那个女娃娃读书的事情啊。”屠夫龇了龇黄牙,“你们读书人就是闲得慌,女的读了书,心就野了,到时候谁生孩子啊,都忙着去考状元不成。” 娄素小脸一沉。 江芸芸顺势把人挤走,笑眯眯说道:“这是学校打算明年招收女学生了吗?” “是啊,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呢,说是给学校捐了钱才能进的。”屠夫嘲笑着,“这世道啊,读个书都要看有没有钱,哎,你们不是学院的学生吗?怎么还问我啊。” 江芸芸接过递过来的猪肉,笑说着:“我们消息哪有大哥您整日在店门口灵通啊。” 屠夫被奉承得格外高兴,满意说道:“不是我说,这天下谁不吃肉,南来北往的,可不是消息都在我这里。” 江芸芸又和人说了几句,这才带人离开了。 娄素不高兴说道:“拦着我做什么,那人说话可真难听,我以后再也不在他家买肉了。” 江芸芸笑:“那我们以后就换一家,你和他吵什么,你说东,他说西,他根本就不理解你再说什么。” “那不说怎么知道不行。”娄素反驳道,“学院里的读书人,我反驳的时候,你不是都没说什么嘛。” “你也说是学院里的人了,他们是读书人,你觉得而他们是真的不懂吗,只不过是装作不懂,不愿意承认罢了,还有就是被根深蒂固的想法所桎梏,所以无法跳脱出来,这些情况在民间更是常见,学院里才多少人,这条集市上有多少人,你还打算一个个说过去嘛。”江芸芸笑说着。 娄素还是有些不高兴:“难道就不说了嘛,任由那种偏见在发酵,到时候说的人多了,三人成虎,这可如何是好。” “与其是说,不如去做,只要有越来越的女子来读书,这种流言自然是不攻自破。”江芸芸说,“而且就算要说,也不要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人说,去和有关系的人,去打通他们的门路才是最有效的,比如山长和监院,他们才是有能力打破这个偏见的人。” 娄素沉默。 “也不知道学校招收女弟子是怎么样的说法?”王阳明及时问道,“不是说有教无类嘛?我还以为跟招普通弟子一样,要考试什么的。” “普通女孩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娄素说,“反而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自小家中请了老师的,考不考试,区别不大。” 江芸芸拉着几人去了镇上最大的酒楼上。 酒楼内果不其然有人在讨论这件事情,因为镇上来了不少人,大堂里还有不少明显穿着华服的外地人。 “我们听听他们怎么说。”江芸芸说。 “我要说,女人读书就是伤风败俗,白鹿洞好好的名声就要被毁了。” “您瞧着还是没听懂的,山长没觉得毁了,你一个年过半百,科举都没考上的人说毁了。” “你个丫头伶牙俐齿,给你读了书还了得。” “我读不读书都是伶牙俐齿,可见还是有些聪明的,有些人读了书还是笨嘴拙舌,要我看还是别读书了。” “哎,你怎么说话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嫁不嫁得出去,要你管。” “以后读了书,看谁敢要你们这些心野了的女人。” “你还能管到所有人不成,再说了,我才不要……呜呜……” 角落里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姑娘被自家仆人连拉带拽拖走了。 “你们瞧瞧,读了书就是这样的,这世道是要乱了啊。” “可不是,阴阳失调,实在是有违伦理。” “要我说,今年冬日这么冷,就是老天爷的警告。” “可不是,好好的学校,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啊。” “别担心,我看有人去江西布政司了,还去找了九江的知府,肯定能把这股歪风邪气杜绝的。” 底下有不少女子打扮的人,那些人谈论这些事情并未避着她们,反而越说越起劲,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去把书院砸了。 “真是晦气,我碰到那些女的就要啐她们一口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三月三上巳节, 学院按照传统需要举行祓除畔浴的活动,也就是老师带着学生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为“祓禊”,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 多了曲水流觞和郊外游春两项活动。 出发前, 山长亲自为此次参加活动的学子们佩戴兰草。 学院里的读书人大都不爱动弹, 年纪大的就不参加了, 又听说这次是江芸带队,有骨气的读书人大都不愿参加, 结果没几天就听说这次活动隔壁紫阳书院的大小姐们也要参加, 又有不少人没骨气地好奇报名了。 所以这次出门爬山的人浩浩荡荡,为学院之最。 “这些大小姐娇滴滴的,别爬到一半走不动了。” “我们爬山, 她们来干什么啊。” “哎, 江斋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啊。” 江芸芸正和顾幺儿一起收拾弓箭, 闻言摇了摇头:“不清楚的。” 大家一脸不信, 只觉得江芸这人背叛了他们, 和那些女学生站在一起, 但碍于这人最近怼怼的功力实在厉害,就不好意思多问。 白鹿书院这边, 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紫阳书院那边也是格外热闹的。 “带不带面罩都可以的,咱们现在是读书, 不要管那些禁锢。” “鞋子要换好穿点的,最好厚一点, 等人谁走不动了, 大家相互搀扶一下。” “吃的啊, 别带了,学院准备了吃食,到时候我给你们拎过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出门玩,但出门玩肯定不会是坏事的。” “别害怕,大家都在一起呢,要是有人出言不逊,我找其归去揍他们。” 娄素非常有斋长的派头,穿着学院的校服,站在同窗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这次有十个带队老师,监院闻实道是领头的,他来来回回,两个院子各自跑了好几趟,确定都准备无误了,这才大手一挥出发了。 两边的人在山门门口整队遇上,各自目不斜视得站着。 “咳咳,其归你们队伍人多,你们先走。”闻实道只当没察觉到诡异的气氛,笑说着,“就五老峰的东面,今日不比赛,走走停停即可。”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小手一挥:“走,我们出发。” 等一行人离开后,闻实道这才对娄素等人说道:“我们今日爬山,爬不上的人要提早说,我让人给你们安排轿子。” “小小五老峰!拿下!”娄素信誓旦旦说道。 闻实道没说话,看着一个个兴致勃勃的小姑娘,点头说道:“那我们就出发吧。” “为什么我要走在后面。”有个小娘子不高兴问道。 娄素扭头去看她,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然后笑眯眯说道:“明珠肯定是很厉害的,但我们也要照顾一下其他姐妹啊。” 说话之人乃是南昌水运漕帮家的大小姐,娄素等人在酒楼惊鸿一瞥的白衣女子,杜明珠。 许是家中做得的是水运买卖,她虽长得颇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但性格却格外江湖豪气,半点也不肯认输。 “是啊,慢慢走也好啊,风景这么美,免得到时候他们走快了,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反而耽误我们看花看树了。”说话的人是广信府东同书店的老板的小女儿章才储。 章才储性格温柔,是所有女学生里学问最好的,据说还不会说话时就开始看书,可是广信府远近闻名的小神童。 “先走吧,我昨夜和紫娘扎了几个风筝,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放风筝,三月三正是放风筝的好季节呢。” 说话的人是南康府巧制坊的二小姐,齐玉溪。 紫娘则是袁州府兴旺阁家的大小姐,随红玉。 大家虽在家中颇为受宠,但也极少能这么多人一起爬山,一时间也颇为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几日可有难处?”闻实道跟在队伍后面,随口问着娄素。 娄素小手一挥,大气说道:“大家都好得很,读书很认真的,月底考试说什么也要争一争主榜的。” 白鹿洞学院每次考试都和正式考试一样,名次分为主副榜,各五十个名额。 “那就好,学院对你们管束颇多,你们可有哪里觉得不方便。”闻实道又问。 娄素摸了摸下巴:“这个我要问问同学们了。” “行,你问问,能解决就解决。”闻实道笑说着。 一群小姑娘开开心心爬着山,时不时摘点花,又或者念几句诗,高兴极了。 对面的江芸可就不好受了,一群人围着她打转。 “做什么!”她伸手把人哄走,不高兴说道,“挡着我走路了。” “那些女学生怎么不见了。”这是好奇,看热闹的人说道。 “肯定是走不动了,在下面哭唧唧呢。”这是鄙夷,满心不悦的人说的。 “哎,你是斋长和娄素关系又这么好,怎么也不让我们认识认识。”这是抓耳挠腮的丙班同学。 顾幺儿听了一会儿就觉得烦,整了整小弓箭跑了。 他打算打个野鸡小兔子加餐。 王阳明也打算走,但是江芸芸眼疾手快抓住了。 王阳明性格好,眼神尖,说话有趣,每次都能一下抓住说话人的心里,很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在白鹿洞书院名声极好。 江芸芸一直怀疑,那个王阳明心学说不定是心理学呢。 王阳明不得不苦哈哈留了下来,对着越来越多围上来的人四两拨千斤地打着太极。 “哎,你见过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没有啊。”还是有人见缝插针挤进来,拉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小脸一板,严肃说道:“什么小娘子,是我们的同窗,你要是再这么流里流气说话,我就告诉监院去,让他打你手心。” 那人瘪嘴:“我就是好奇,都在一起读书一个月多月了,我们还没见过面呢。” “有什么好见面的,自己读自己的书去。”江芸芸无情说道,“二月的月考你是不是两榜都没进。” “哎哎,出门玩呢,说什么读书的事情。”那个学生落荒而逃。 一行人磨磨唧唧得走着路,没一会儿就听到有女孩子的欢声笑语声,下意识停了下来,往后张望着。 原本说说笑笑的女孩子们一看到他们就不笑了。 “咳咳。”江芸芸只好从人群中挤出来,和站在队伍后面的娄素四目相对,然后各自咳嗽一声。 “那个……你们打算去哪里休息啊。”江芸芸被人戳了戳脊背,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想去放风筝,去山顶。”娄素也老实巴交说道。 两人说完又沉默了,各自挠了挠下巴。 “我们也是要去山顶看看。”江芸芸的背都要被人戳紫了,只好龇牙咧嘴说道,“那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先走,我们慢慢走。”章才储和气说道。 女孩们还挺团结,说不走还真不走了。 江芸芸被人嫌弃了,只好转身,把男同学都往上赶。 “走走走,少搁这里碍事。”江芸芸轰着人继续往山上走。 男同学们只能梗着脖子先走一步了。 “看见他们就烦。”杜明珠见人走远了,不高兴抱怨着。 娄素扭头,认真说道:“不要这样说,其归说不能去树立敌人的。” 杜明珠小脸沉着没说话。 “明珠就是心直口快而已。”章才储轻轻挽着杜明珠的手臂,“刚才你说你爹那一次春日带你和你娘去寺庙了,然后呢?” “然后因为长得太凶,不给他进入,我爹不甘心,爬墙进了寺庙,被抓了个正着……”杜明珠一脸嫌弃。 “看我编的花环好看吗。”随红玉的手格外巧,听说雕刻的手艺更厉害,她沿路摘了不少花,没一会儿就变出一个漂漂亮亮的花环了。 她轻巧在娄素和杜明珠头上各自带上一个,笑说着:“真好看。” 娄素摸了摸花环,咧嘴笑:“肯定好看的。” 这边小姑娘们开开心心得打打闹闹。 江芸芸那边也很热闹,但都是闹心的,不停有人唆使江芸芸带他们去会会女同学,美其名曰:都是同学。 江芸芸面无表情地把他们都赶走了。 她其实不想今日出面当这个领队的,奈何闻实道大笔一挥,根本不听她的话。 女学院刚出现,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争取平安带出过一两届,才能循序渐进地开展进一步接触。 现在接触多了,万一被哪个卫道士看到了,可不是又要逼逼赖赖许久。 江芸芸每日都往学长和山长的办公室里窜,很知道现在外面还是热闹。 听说各路言官都上了折子,言论基本上是一边倒,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有什么举动。 学院现在平静无波,山长显然是力排众难,强背着很大压力的。 今日出门的第一要义,别出事! 只是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还是有管不住腿的人悄悄朝着女学生那边溜过去。 江芸芸听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去逮人,上去就是狠狠拧了他胳膊一下。 “给我回去。”江芸芸丢脸极了,小身板硬揪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人拔腿就走。 得益于整天拉弓骑马,江芸芸觉得自己现在强到可怕。 “其实,若是可以,不若坐下来好好聊聊。”章才储在她第三次窜过来,一手抓着一个人的后脖颈,小脸忙得通红时,忍笑说道。 江芸芸扭头,大眼睛扑闪着。 “之前得益于小解元为天下女子说话,今日小女不才,想自己为自己说此话。”章才储温温柔柔说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这次离开学院, 江芸芸有礼貌的和各位师长打了个招呼。 袁端早有预留,看着她点头微笑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你这只小精卫迟早会成为展翅的大鹏的, 去吧, 好好考试。” 闻实道有些遗憾他这么早就离开:“年底的大考不再看看嘛, 才储这几月进步很快, 学得也很勤勉,说是想要和你比划一下的, 院里都悄悄开了赌局了。” 大明不亏是盛产神童啊, 章才储经过几个月的系统学习,对于考试逐渐开始得心应手,一直稳定在前十, 好几次考试都爬到第二的位置。 江芸芸一本正经回绝着:“赌博不好。” 各门的学长们对江芸芸的离开也都颇为依依不舍。 多好的学生啊, 不仅人聪明, 读书积极, 上课还会帮忙维持秩序, 课下友爱同学, 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等你考出好名次,回头我也能和人说, 我也是教过小解元的人了。”教授诗经的张学长摸着胡子得意洋洋说道。 江芸芸要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学校。 有人惋惜,也有人开心。 “你真的要走啊?”娄素急匆匆跑过来,“不是明年才考试嘛, 年后走不是也来得及吗。” 江芸芸正清点着自己的书籍,在这里一年多, 御书阁的书她都看了一遍, 觉得很不错的书籍都抄了一本, 一年多的时间,累计起来竟然数量不少。 来时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倒是要装一箱的书离开。 “现在走哦。”顾幺儿也去告别了,然后捧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乖乖坐在门口,自己掏出皱巴巴的小布条打包着,打算把所有吃的都带走。 他去的是厨房,是门房,是花园,是平日里晃荡时遇到的人。 那些人都依依不舍,但还是真心祝福这个正义的小孩未来可以平安快乐,顺便还塞了不少吃的给他,生怕他饿着。 “现在回去,赶在京城落雪前安置好,明年一开春就能好好读书了。”江芸芸说,“你在学校里好好读书。” 娄素没说话了,扑通一声直接坐在顾幺儿身边,托着下巴看着外面倒影下的层层树荫。 “刚才山长与我说,我们女孩子读了三年书就要离开。”她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她。 “三年也挺好,又不能考科举。”娄素声音听上去格外平静,“大家都同意了,就明珠非常不高兴。” 江芸芸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东西,和她坐在一起。 “你的那个读书赋,我们和山长请示过了,自己出钱雕刻成石碑,也放在紫阳书院的石碑林里。”娄素换了只手托下巴,“石头是明珠家选的,说要最好的石头,一块石头就要五十两呢,字是才储写的,她的字你不是也觉得好看嘛,雕刻的师父是紫娘家的人找的,他家做木头生意的,认识很多雕刻师父,保证给你刻得漂漂亮亮的。” 江芸芸揉了揉脸,不好意思说道:“也太破费了。” “总之大家还是很感谢你的。”娄素扭头,笑眯眯说道,“等你真的考上状元,我们都说要给你搞一个状元碑!把你这一年考试的所有卷子都刻上去。”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所以你要好好考试啊。”娄素笑说着,小手一挥,“你要是考上了状元,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也曾为我们女子读书熬夜写文章的人。” 江芸芸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她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走到这一步的意义了。 不是为了当初惶恐不安的保全性命。 也不是看到穷苦百姓时升起的庞然梦想。 她,可以用自己的声望去做一些隐晦的,不可言说的的事情。 “别笑,可严肃的事情了。”娄素一本正经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我请你去九江府吃顿好的。” “五日后的船票,不耽误你读书了,马上就要考试了。”江芸芸笑说着。 娄素没说话了,下巴托在掌心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边上,看着外面秋日萧瑟的树叶,此刻安静的庭院好似之前无数个平静的下午:“我娘替我拒绝了上高郡王的婚事。” 江芸芸眼睛一亮。 “但只争取了两年,两年后,我读书结束,也十八岁了,他们说女人都是要结婚生子的,所以我也要这样,我是娄家人,所以我不能给娄家丢脸。”娄素没说话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内充满迷茫,可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去问江芸,“是这样的嘛?” 江芸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他是这么机智锐利,勇往直前。 江芸芸瞬间语塞。 自然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这么活着,为了结婚生子,为了脸面,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可以说出八百个道理,可一触及娄素天真懵懂的视线又倏地咽了回去。 她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想法。 面前的女孩是大明人,是深受礼教束缚的女孩。 她的未来本就充满坎坷。 若是种下一棵树,树叶固然会枝繁叶茂,但也会吸收光这片土地的所有价值。 娄素珍已经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了。 她喜欢这个女孩可以活得很好。 “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情。”江芸芸犹豫许久后,低声说道。 娄素珍没有说话。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秋高气爽的蔚蓝天空,读书的日子总是格外平静悠然的。 她们曾无数次如此坐在一起。 “就像你跟我说的奢香夫人一样吗。”许久之后,娄素珍小声问道,“你跟我说奢香夫人是做的好才留名,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你知道我祖父吗?他很厉害的。”娄素珍也不想要她的回答,自言自语说道,“我自小就耐不住性子,到处跑,祖父那边最热闹,所以我总是悄悄跑过去,我看到祖父的院子永远是人来人往的,觉得真热闹,那些人都自称是他的学生,谈起祖父都是一脸佩服。” “他们总是对哥哥们说,要跟祖父一样厉害,从未对我说过,我就去问他们,结果他们只是笑。”娄素珍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他们在笑我。” “我的哥哥五岁才刚会写自己的名字,我三岁就开始学三字经了,哪里比他们差。” “但我娘说,我们是不一样的。” 娄素珍皱了皱鼻子,却又没有说话,她在那一瞬间有很多话要讲,但到最后只剩下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大声说道:“我才不服。” 江芸芸看着她倔强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娄素珍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不高兴质问道:“你也笑我?” 江芸芸伸手,柔软滚烫的指腹轻轻点上女孩愤怒的眉眼,低声说道:“记住这个感觉。” “娄素珍……要一直记住现在的愤怒。” “坐到我糕点了!”两人沉默间,尖叫声在两人背后响起,愤怒的顾幺儿怎么也摸不到糕点,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他们压住了,痛失一包糕点后用小脑袋重击两人后背,直接把人锤走了。 —— —— 回到京城时,京城刚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京城大雪天,鸟雀难相觅。 大雪纷飞,万里寒光,岸边的人都格外稀少,只有零星走路的人留下一串串脚印。 江芸芸裹得严严实实地下了船只,远远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身形拉长了许多,许是太冷了,他双手兜在一起,时不时在里面掏了掏。 “黎楠枝!”她大喊着,伸手对着他用力招了招手。 黎循传瞬间抬起头来,精准地找到出声的人,脸上的欣喜还未完全浮现,就开始有些不可置信。 一年多不见,离开时还带着一点婴儿肥,脸颊圆嘟嘟的小孩突然好想春日河边的杨柳,突然瘦高长条起来,突然有了少年亭亭的模样。 她只虽露出一双眼睛,但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笑起来,就弯了起来。 “其归!”他回过神来,大步上前。 冬日细雪纷飞,大步走来时风雪迎面,衣摆上也会染上白色的痕迹。 “你长高了!”两人齐齐开口说道,随后对视一眼突然又笑了起来。 “你爱吃的羊肉馒头,还是热的。”他从袖子里掏出热气腾腾的馒头笑说着,“就四牌楼杨家馒头铺的那家,你不是总说那家羊肉好吃吗。”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吃,他家的羊肉肥瘦相间,腌制的也格外好吃。” “我的呢。”顾幺儿眼巴巴地看着黎循传,却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了,连忙问道。 “我的呢。”王阳明也不高兴凑过来,“怎么就只准备了一个人的啊。” 黎循传啊了一声,脸颊瞬间红了起来。 “哎哎,自己没钱嘛,干嘛蹭人家的,他现在只是芝麻小官,没多余的钱。”江芸芸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馒头,一开口就冒出一股肉香来。 顾幺儿气坏了,拉着王阳明跑了。 乐山在后面叫了两声,没一个人愿意回头的,只能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住在哪里啊。”江芸芸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馒头,好奇问道,“我老早就叫你搬家了,找个小点的院子还便宜点,住的离上值地方近一些,也不用整天起得这么早。” 黎循传笑了笑:“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京城房子不好找,这院子也不错,等你回来,也不用到处找房子了,房间都还给你留着你。”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过了年, 所有的日子都好似被加快了,而京城再一次被考试紧张的氛围所笼罩,远道而来的考生充斥着整个京城。 正月十五过完,祝枝山和徐经就准备启程走了, 他们走的动静并不大, 甚至没有惊动正在模拟考的江芸芸, 只有黎循传赶来码头送别。 “让他好好考试!”祝枝山依旧乐观, “考个第一来,那我这以后出门可就气派了。” 徐家已经让徐叔去打头阵, 徐经这次只带了几个小厮和护卫一起出门。 “只要努力了就好。”徐经小声说道, “不要给他这么大的压力。” 黎循传笑着点头:“你们以后都要和当地土司打交道,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他们这一批的二三甲进士中只有二三十个得以留在京城, 除了一甲三人直接进了翰林院做修撰、修编, 其余都在各部做主事, 譬如黎循传这样的。 二甲的人中的大部分人在历事结束后被分派去了各处当知州。 三甲的人除了去做内阁中书、大理寺的评事还有负责各地册封, 传达圣旨的行人, 还有一半的人也都去各地做推官和知县。 说起这事和江芸也有点关系, 当初顾将军在他的想法下提出贵州和广西等地的改土归流政策,想要同化那些蛮夷, 用经济和文化驯服这些蛮夷,若是一味使用武力只会徒增国库消耗,为此朝廷上下吵成一片, 各有不同的意见,吵了一年多, 最后还是徐首辅力排众议, 决定让这一批进士下放到有土司的地方做知州和知县。 这一批人下去的目的不是一定要收复土司, 而且去了解当地的情况,已备后续的发展计划。 扩张,本就是每个朝代帝王都想要做的事情。 京城中刚传出这个苗头后,徐家一开始是做了大量的工作的,这才让徐经能留在户部,谁知道徐经自己想不开自请要离开京城,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祝枝山一向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得知自己去的是混乱的广西梧州也颇为镇定。 “会照顾好自己的。”祝枝山笑说着。 徐经也只是跟着点头。 黎循传看着即将出发的行船,对着两人拱手道别。 三人齐齐行礼,随后各自转身离开。 ——看似口中寻常事,终身奇崛辛苦功。 三位自扬州一起出发的年轻人,终于在今日开始各奔东西赴前程了。 小院里重新搭起那个熟悉的小棚子,江芸芸早已习惯这样紧凑的考试氛围,六次模拟考无一次出错,每次卷子写得都很不错。 批改卷子的是李东阳和他的好朋友王华,两人都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每日偷偷跑去送卷子的顾幺儿高兴坏了,觉得比自己能考中还开心。 日子很快就来到二月,二月初五的时候,礼部贴出了公告。 弘治丙辰年的会试定在二月二十三日。 二月二十的时候,确定主考官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谢迁和翰林院侍读学士王鏊。 圣旨一下,两人甚至没空和家人交代就被士兵带着,一同入了贡院,自此贡院大门紧闭,守备森严。 整个京城的紧张气氛在此刻到达巅峰,原本整日出门会客饮诗的读书人开始闭门不出,路上的人也跟着少了许多,肉眼可见地冷清了不少。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最紧张的几天。 二月二十三,天还没亮,江芸芸就被黎循传叫了起来。 院子里有一种安静的热闹。 乐山顶着大黑眼圈给人烧水,瞧着神色恍惚。 诚勇严格按照之前指定的食谱准备今日的早膳。 终强则开始点香拜佛,嘴里神经质地碎碎念着。 “我瞧着你比我还紧张。”江芸芸在屋内墨迹了很久,才穿戴整齐出门,摸了摸自己身上新填上的装备,笑说着。 “你不紧张穿个衣服这么久!”黎循传紧张坏了,绕着她直打转,又是摸摸她的发巾,又看了看她的衣服,然后又开始检查她篮子里的东西,“齐了没,都带了吧,笔墨纸砚都是惯用的吗?竹筒里的水是热的吧?卷子放在最下面了吗?” 江芸芸没说话,一边吃着素菜馒头,一边用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不错眼得看着黎循传,像一只好奇的小猫儿。 黎循传被看的不好意思,讪讪坐了下来。 “吃吃。”江芸芸适时地把馒头推过去,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的神态实在太过镇定,黎循传也跟着冷静下来。 “寻常都是初九开始考,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十五日,今年开考时间晚了,不过今年天热得晚,现在考也是很好的,免得手脚发冷。”黎循传一个人碎碎念着。 “一大早就听到你唠唠叨叨的。”顾幺儿终于爬起来了,胡乱裹着衣服,眼睛都没睁开,就伸手在桌子上摸索着吃馒头,大声嘟囔着,“考第一,考第一!” 黎循传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不要给其归压力。” 顾幺儿睁开一只眼,看了眼江其归,见她还是笑眯眯的,立马又说道:“没事的,就考第一!” “我吃好了,你们要和我一起走吗?”江芸芸慢条斯理吃好东西后放下筷子说道。 两人齐刷刷站起来:“走走,一起。” 贡院在明时坊,三人住在仁寿坊,出了坊间,进入大道,视线肉眼可见得亮了,整个京城好似在今日同时点亮了灯,大街上灯火通明,所有人都默契顺着人流走去。 江芸芸提着竹篮子,背后亦步亦趋得跟着两个人。 顾幺儿难得精神百倍得起得这么早,背着小手,故作老成地跟在江芸芸身后。 黎循传虽是平静,但脸上还是有挡不住的紧张,同样背着手,一声不吭跟在江芸芸身后。 贡院前已经围满了人,巡城的士兵有条不紊得穿梭在人群中,不少人都开始排队准备进场了。 有些人想早点进去这样就可以早点收拾好考房,也能让自己冷静一点。 也有人想要最后几个进去,不用人挤人,显得闹哄哄的。 还有人随大流,想混在人群中图个安心。 “我们晚点进去。”江芸芸站在长棍下,上面挂着一个灯笼。 光照落在脸上,眉眼间的阴影便遮挡住那双灵动的眼睛,让她显得格外沉静。 排队的人在缓缓前进着,他们或紧张或沉默甚至还有迷茫,江芸芸突然轻声说了一句:“成败在此一举了。” 黎循传听得连连摆手:“不不,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才十五岁呢!”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小小喉结,摸上去手感有些陌生,却又奇异地有种真实的触感。 柔软的皮肤,甚至内在包裹着骨头的坚硬触感。 太逼真了,任谁也想不到在现代人眼中落后的明朝还有这样的技术。 三人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来的本就不是很早,检查已经过了一半。 “我要进去了,祝我好运。”江芸芸深吸一口气,笑说着。 黎循传和顾幺儿目送她站在队伍后面。 “你别怕,我在这里等他!”顾幺儿看人要走了,终于紧张起来了,小声嘟囔着。 黎循传要上值的,等天亮了就要离开。 会试的检查比乡试要简单一点,大概是因为站在这里的人都是有了功名的举人老爷,所以搜检人都颇为文明,只要站在这里让他搜身,取下头巾,目不斜视,脱了外套即可,不似乡试要脱到寝衣,若是你形容鬼鬼祟祟,止不住的心慌,瞧着很心虚的样子,甚至还要你脱下全部衣服。 江芸芸很镇定地站在高大威武的士兵面前。 取下自己的头巾。 脱下自己的外套。 打开自己的竹篮。 她的视线平静温和地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人。 士兵垂眸看着面前与他而言不过是小孩的人。 他们都是兵油子,抓过江洋大盗,遇过奸诈盗匪,什么人有问题,什么人没问题,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面前这个小少年很镇定,很问心无愧。 谁也不知道自己经手的人哪个会成为今年腾飞的人杰,所以他们也是看人下菜的。 面前这个小童,这位士兵有结善缘的想法。 他认认真真检查过江芸芸的头巾、衣服、和篮子,又谨慎捏了捏她的发髻,拍了拍她的后背和前胸。 江芸芸稳然不动,事已至此,她早已没了退路。 “进去吧。”士兵不愿多加为难,侧身说道。 江芸芸含笑点头,接过自己的东西,站在一侧慢条斯理穿好衣服这才施施然进去了。 这次运气依旧不错,她坐在丙号房的中间,房间也不至于破破烂烂,只是有些灰。 她去丙号考场放水的地方打湿了帕子,仔仔细细擦好桌板和小凳子,等水干了才坐了下来,把水和笔墨都拿出来,考卷先放在盒子里,被她放在桌子的一侧。 天色阴沉,贡院的日晷显示马上就要卯时了,天色却不甚亮堂,今年的冬天太长了,到了二月初还很冷,所以考试的时间也不得不往后推迟。 江芸芸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她其实想过很多次自己考试时的情况,要是在门口就被发现自己的身份会如何,要是成功混进来又如何,乡试的题目难了怎么办,会试会不会比她做的全部题目都要难。 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了,科举自来就是一场对外也对内的争斗。 她的对手是在场三千多个考生,她的对手是一直不曾停下来读书的自己。 要是说乡试是通往科举的钥匙,那会试是决定命运最重要的一步。 第两百章 江芸芸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再一睡醒就听到外面有小孩说话的声音。 “不可能,江芸最喜欢的是我,我可牵过他的手,你牵过了吗?” “那我不准他喜欢你, 也不准牵手!” “你放屁, 你懂什么, 江芸就是最最最最喜欢我了。” “你放屁, 我是太子殿下……” 等会!太子殿下! 懵懵懂懂的江芸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面顾幺儿还是大放厥词:“你是太子殿下,他也不喜欢你, 他只喜欢我一个人的, 只和我一个人玩。” 朱厚照看着面前高高壮壮的人,想起自己见了好多次江芸都没见到人,突然瘪了瘪, 仰头大哭起来。 原本还得意的顾幺儿立刻僵硬了, 脸上笑容倏地消失了, 手足无措地大叫着:“哎哎哎, 你哭什么啊, 哎哎哎, 救命啊!江芸!江芸!” 外面很快就传来哄小太子的声音,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围着朱厚照安慰着, 瞧着也要哭了。 江芸芸火急火燎打开门,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顾幺儿连跑带窜,一溜烟地跑到江芸芸背后, 着急比划着:“哭了!哭了!!” 江芸芸恶狠狠地敲了敲他的脑袋,警告他不要胡乱说话, 这才下了台阶。 台阶下, 一年多未见的朱厚照长大了许多, 现在穿得圆滚滚的,头上带着小帽子,怀里抱着穿着粉色衣服的小猪猪布偶,眼睫毛上还挂着大颗大颗的泪珠,眼睛水汪汪的,瞧着格外可怜。 他见江芸芸来了,小手紧紧抱着布偶,直勾勾地看着江芸芸,也不说话,小脸板着,瞧着是有点在生气的。 “好久不见啊,殿下。”江芸芸笑眯眯问候道。 小太子见她不似寻常人一样来哄他,更不高兴了。 江芸芸跟变魔术一样,捏着一个竹编的小公鸡出来。 朱厚照眼睛一亮。 “喜欢吗?”小公鸡尾巴又长又蓬松,鸡冠上红红的一点,再加上尖尖的嘴巴,格外栩栩如生。 朱厚照很喜欢,但他还是没动弹,用大眼睛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又掏出好几个,一只老虎一条龙。 身后的顾幺儿欲言又止。 “好看吗?”江芸芸主动塞到小孩手里,“这是瑞昌的竹编,里面可不是空壳,是一层层套上去的,可好看了。” 朱厚照捏着小玩具,奶声奶气问道:“都是给我的吗?” “对啊。”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朱厚照把东西交给刘瑾,然后开心问道:“那我今天可以找你玩吗?” 江芸芸笑眯眯拒绝:“不行哦,我要是会试进了还要参加殿试呢,要读书呢。” 朱厚照立马又不高兴了。 “可以考完试再玩啊。”江芸芸如是画下大饼。 “小解元要考试呢。”谷大用也跟着安慰道,“读书要紧呢。” “殿下这么想小解元,陪着玩一会儿怎么了。”刘瑾最是哄着殿下,“玩一天也不耽误读书。” 谷大用没说话了,只是爱莫能助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示意乐山先给人送个糕点来。 托顾幺儿的福,家中常备小零食。 朱厚照吃着零食,又自己和小竹编玩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那你考好试我再来找你,把这个糕点都给我打包走。” 刘瑾一脸吃惊。 谷大用开始手脚麻利得打包起来。 “你好好考试哦。”小太子不闹了,笑起来也怪可爱的,小脸圆嘟嘟的。 江芸芸目送车架离开,转身松了一口气。 太子对她太过粘人了,不好,很不好。 她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院子坐下,顾幺儿凑过来,不高兴问道:“为什么太子这么喜欢你啊。” 江芸芸回过神来:“你也知道他是太子啊。” 顾幺儿大惊:“我又不是傻子。”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你还弄哭他,几个脑袋啊。” “可他说你和他最好!”顾幺儿更不高兴了,大声说道,“你明明和我最好。” 江芸芸受不了小孩子莫名其妙的攀比欲,念了几句顾幺儿,打算去外面散散心。 她对自己能考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大的怀疑,只是担忧名次。 她想要六元及第。 这不是在开玩笑。 —— —— 批改卷子的日子其实很难熬,尤其是会试的卷子。 如果乡试之以前的批改卷子是沙里淘金,只要把金子捡出来,然后再挑一个最大的金子作为第一名。 那乡试的卷子就是一堆金子,直接把小金子给扫了,只剩下大金子,可能对于最大的一颗选择会有所纠结,但总归不会太难。 可会试不一样,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水平都不会太差,他们面前的人都是大金子,一个个圆润饱满,金光闪闪。 他们要做的是在这些金子里做选择,要文笔斐然的,也到条理通畅的,更要言之有物的,若是能引经据典,又不会艰涩难懂那就更好了,还能争一争前排的位置,总之每一篇文都必须是上佳之作才行。 五经中春秋房的压力少一些,毕竟一直不是考试热门科目,每年也就三百来份卷子,两个官员交叉改,十来天的时间绰绰有余的。 诗经房年年都是热门款,他们这次四个考官要改一千多份卷子,听说日日都要到深夜才能去休息,天不亮就要爬起来。 至于其他房的人,也不都轻松,熬得人都干瘦了,别以为两位主考官可以休息,在交叉批改后所有罢黜的卷子,他们都要再看一遍,免得有沧海明珠被遗漏了。 整个贡院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厨房煮饭的大婶也都是站在灶台前停不下来。 三月初八的下午,所有考房的考官都带着自己选中的卷子和各自推选的魁首的卷子来到大厅。 谢迁坐在上首,面容和善地安抚着众人。 “此次会试,我们同心协力,陛下看得见。”他说,“如此也不耽误时间了,还要给陛下面呈名单,不能耽误十一日的放榜。” 众人拱手称是。 会试的录取人数变过两次,明初的时候因为朝廷很缺人,所以不限名额,只要写的好都录取了,到了前朝才开始确定录取人数一般为三百人。 其中三百个人是有录取比例的,一开始是南北,南六北四,后来细分为南北中三个,一百人为例,就是南人取五十五名,北人取三十五名,中人取十名。 江芸芸不巧,在竞争最激烈的南面。 “此次录取三百人,也就是南人一百六十五人,北人一百零五人,中人三十人。”谢迁说道,“你们初选的卷子都放在这里,我和王学士会一一核对,确定名次。” 王鏊八岁读经史,十二岁作诗,二十五岁考中进士,素来有博学有识,经学通明之称, 考官们送审的卷子是不限名额的,所以诗经房送来厚厚一叠。春秋房瞧着就薄薄小叠。 诗经房的考官上前说道:“诗经房共送选两百三十八份,其中南人一百三十一,北人七十三,中人三十四。” 易房的人:“易房共送选一百三十六份……” 五房加起来零零总总加起来快一千份卷子了。 两位主考官含笑点头应下,随后开始各自看卷子,这是第一轮筛选,大概会罢黜一半多的人,之后用剩下的名词开始排名,最后选出一甲的三位。 所有人便安安静静坐在一侧。 两个时辰后,第一轮筛选才结束。 谢迁和王鏊扭了扭脖子,看着面前三叠只分区域,不再区分五经的卷子,只剩下四百来张的卷子。 “今年考生都非常厉害。”谢迁笑说着,“文章整洁,制行严谨,文风已兴。” 考官们笑着连连点头。 厨房送来了休息的吃食点心。 两位主考官喝了一盏茶,休息了半个时辰这才继续第二轮的排名。 这次直到天黑,仆人来点灯,两位主考官才再次抬起头来。 “二甲三甲的名次我和济之已确定。”谢迁一向爱笑的脸上此刻也只剩下疲惫,“一甲的名单,我们在你们送选的魁首名单内选出五位。” 五张卷子被平铺在最上面。 分别来自诗经房两张、礼记房一张、周易一张还有春秋房一张。 春秋房的两位考官立刻兴奋起来。 因为读春秋的人太少了,而且春秋文章之多,大都内容艰涩,所以很少有选考春秋的人能一争会元之力,往年都是看别的房打架的,这次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 “这五篇有各有千秋,一甲三名,二甲前二都在此。”王鏊满意点头,他也不绕弯子,直接指了指春秋的卷子:“这张行文老练通达,内容详实有度,堪称今年魁首。” 其余几房的人都忍不住凑过去看。 春秋房的两位考官得意坏了,大声说道:“这考生的每道题都写得极好,挑不出一点错来。” 几房人原本还心存疑虑,但看了文章又觉得确实精妙。 “我礼房这位考生又和他一较高低的水平。”礼房的考官还是不甘心,忍不住说道,“我瞧着春秋房的文字锐进了些,我们推选的这位考生便格外沉稳大气。” “春秋文雅正,有不可摇撼之象。”谢迁想了想也点了点春秋文,“我也选这篇。” 礼房的人见状便不再说话。 谢迁知情识趣,很快又点了点礼房的那张卷子:“诚如德玉所言,这位考生格调风致,竟而不凡,可为第二。” 五位考生的名单很快就确定了,谢迁和王鏊把最终的名单稍微调整后,就开始召人去调考生的原考卷。 第两百零一章 奉天殿内, 皇帝高坐龙椅上,这一届的进士中最显眼的之人自然是十五岁的小会元江芸,长得极好,尤其是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 他带着众位进士行礼时, 不卑不亢, 动作利索, 丝毫不见局促紧张。 朱佑樘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身上有种正在抽条毛芽的稚气,听人说话时, 眼珠子亮晶晶的, 瞧着还有些孩子气。 这一年多的历练真是长大不少,瞧着更稳重了。 “天子赐题。”萧敬说道。 满堂文武都跪下听题。 “朕惟君人者,必有功德, 以被天下阙其一不可, 以言治顾于斯二者何先, 夫非学无以成德, 非政无以著功论者, 或谓帝王之学, 不在文艺,或谓天子之俭, 乃其末节……” 萧敬的声音不算小,但要让三百名考生全都听得清,还需借着宫殿穹顶的聚拢, 因此便是进士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人,也能清晰得听到题目。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大致归纳起来就是当皇帝不外乎功德两字, 读书可以修德, 政绩可以立功,中间一大堆回忆前朝和本朝的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大夸特夸,然后话锋一转,又说自从我继承大统,希望治平天下,所以各位考生有何建议,赶紧都给我说说。 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策论,江芸芸之前做的模拟题大部分都有切入点,比如军改,比如田制,不过也有这样的大范围的扫射,看似能写的很多,但反而很考验个人的素养。 写大了,那就写空了,每一样东西都点到为止,一眼就看出这人没啥本事。 写小了,对不起陛下中间拉了这么多前朝和本朝的两位皇帝举例子,也上不了台面。 所以如何切入,怎么切入,从哪里切入,是非常重要的。 江芸芸认认真真听完,心里已经飞快打出一个简单的腹稿。 “入座,开考。”萧敬念完题目,目光巡视了一圈考生,大声说道。 考试的座位在外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摆了三百张,这会儿是不用担心作弊了,因为实在太多人看了,满朝文武百官,两侧是严阵以待的卫兵,还有不少的太监黄门,考生没紧张到手抖就已经是心态极好了。 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江芸芸自然是众人打量的焦点。 她刚才入座的时候悄悄扫了一眼,别说,前头站着的几个读卷官好几个认识的,她的李师兄正眼观鼻子鼻观心的站在第三的位置上。 这边江芸芸刚坐下,就不少人看了过来,幸好她早已习惯被人注视了。 在国子监和白鹿洞书院考试时,总有学长和学生趴在窗户上看她。 久而久之,她已经练就了浑然无视的自然。 虽就一道题目,但给的时间倒是挺充足的,整整两个时辰,写好了可以提早交卷。 江芸芸拿起笔就是思如泉涌。 开头肯定是要悄悄的,不着痕迹地夸一下我们的皇帝是非常厉害的,再引用一点名人名言,要是能写个典故出来那就是最好的,最后在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论点。 ——奉旨论“以德化安民、用功治定世”之义,则其所包思之。 ——臣对:臣闻王者不吝改过,故盛世有直言极谏之科,学者义取匡时,故贞士有尽忠竭愚之志。昔盛唐之世,世之制治也,政之至也…… 策论字数大概在千字,江芸芸洋洋洒洒打好草稿。 她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晃荡,见识了不少人,一开始在扬州贱价卖蘑菇的母女,被水祸弄得流离失所的百姓,再到南京一手遮天的畸形太监和朝臣关系,到了北京又接触到边境的兵事,等去了江西又感受到浓郁灿烂的教育氛围。 今日坐在这里,她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早已融入骨血,她本以为自己还未清晰地接触过这个世界,却在今日落笔时猛然回神,原来自己早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微弱的印记。 从‘民生以农事为本,因详求水利之法,此诚重农之至意’的农业到‘闾阎之困,由制度不明,富者欲过,贫者欲及,为官者不思为民’的吏治,再到‘兵以威天下,亦以安天下,国以得人心为主’的兵事。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等到最后又话锋一转—— 由是以利民而谷无不丰,以课官而官无不职,以治兵而兵无不精,以励学而士林作贞之气,则我国家亿万年有道之长基此矣,此皆自强之计,人所共知,特误于臣奉行之不力,惟陛下怀必行之志,操必行之法,悬必行之赏,故转祸为福,转败为功,机实将于是乎在矣。 她写好这片策论草稿才刚过了半个时辰,在大部分人还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时,江芸芸已经开始重新研磨,准备誊写。 李东阳在无人注意时,悄悄紧盯着自家小师弟,脸色格外严肃。 ——怎么写的这么快! ——是不会写吗! ——还是写的超级好! 其实注意到江芸芸情况的人不少,许是没想到写得这么快,朝堂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芸芸坐在外面一心一意抄写卷子,誊抄的过程是中不能写错一个字的,这个时代考试的卷面分可太重要的,而且在抄写的途中还要把涉及到的避讳完美避开,听说之前顾清就是因为没有避讳,又不能涂改,只能硬着头皮交上去,这才成了二甲第一,所以江芸芸在每次的抄写中都格外注意这件事情。 她花了两炷香多的时间,才把文章仔仔细细誊抄到白纸上,然后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不错,第一个写好的。 她暗自夸了夸自己。 “真是信誓旦旦啊。”朱祐樘也早已注意到他了,见他坐在座子上发呆,便笑说着。 众人神色一怔,更多人看向江芸芸的方向。 萧敬眼皮子一动,随后上前一步,用高亢但又不尖锐的声音说道:“考时过半,可以交卷。” 江芸芸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来,冷不丁和殿内不少人的视线对上了,数目相对,大家火速移开视线,一时间气氛格外尴尬。 ——哎,这是怎么了! 萧敬看着台阶下懵懵懂懂的小会元,心急如焚。 ——这小会元平日里不是很机灵吗?今日怎么呆呆的。 幸好在此刻,有人也准备交卷了,江芸芸也跟着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交了卷子。 “考好的人,跟着右手边的旗手卫走。”小黄门低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致谢,然后果断找了个看上去好说话的人,对着他灿烂笑了笑。 如今武将的地位可不高,那个读书人见了练武的人那个不是下巴高抬,还未见过态度这么好的,那个侍卫也是一愣,随后低头说道:“会元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人走了。 等人走远了,萧敬笑说着:“这几位学子可真是才高八斗,文如泉涌,想来文章也是锦绣渊博。” 殿试读卷官徐溥徐首辅闻弦知雅意,立马说道:“能为陛下献策是他们毕生所望,只怕这些都是一得之见。” 萧敬笑说着:“徐首辅过谦了,这些可都是进士啊,便是再不好得了您的调教,哪个不能是栋梁之才。” 徐溥连说不敢,又道:“本届会元年少成名,深受皇恩沐泽,若是陛下不嫌少年才疏,只管处置。” 萧敬满意点头。 一侧的小太监立马激灵地抽出江芸芸的卷子递了过去。 朱祐樘看着送上来的卷子,轻声叹了句:“好字啊。” “听说小会元读书才四年,竟能练出这笔功力,果然是天赋异禀。”萧敬也顺着陛下的话说了下去。 朱祐樘没说话,只是继续看了下去,一字一字看得格外仔细。 说起民生,江芸并不是老生常谈的减免赋税,反而另辟蹊径从研究新稻种,新建水利,重测土地,还地于民说起。 他写的并不尖锐,有一种平铺直叙的冷静,只在最后收尾时才见少年锐气。 ——“农之况善,则天下之事皆日趋于盛强,媲群雄角逐战术之首,上及宫禁,下及草野,内及权要,外及四夷,则天下大安。” 光是这段农事的论叙,朱祐樘看得热血沸腾,似乎他说的一切都已经近在咫尺,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 堂下的百官都在瞧瞧看着上首陛下的神色。 陛下脸上的喜色也太遮挡不住了。 李东阳悄悄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年轻人。”只是许久之后,朱祐樘淡淡说道,“锐意进取,豪言壮语。”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人精,闻言心里立刻打了八百个弯。 “剩下的人也给朕看看。”朱祐樘淡淡说道。 萧敬眼珠子一转,但动作却不慢,接过小黄门递来的卷子递了上去。 朱祐樘研究仔仔细细看着,只过了好久突然指着其中一张卷子,和气说道:“他倒是和我同姓。” 所有人都心中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仔细看看,却见陛下把卷子一收,递还给了萧敬。 朱祐樘看着外面奋笔疾书的考生们,笑说着:“今年考生人才济济,当真是不错。” —— —— 所有考生都收卷后,陛下才离开,百官们也都依次退下,除了十二名殿试读卷官等会要一起去文昭阁当日批改出成绩来。 徐溥是首辅,也是今日的主考所以只坐在上首,并未参与批改卷子。 殿试只要没大错是不会罢黜人的,只有名次的区别。 直到黄昏,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阁员刘健这才把确定好的文章名次送了上来:“除了一甲前三,和二甲前三,其余的名单全都确定了。” 第两百零二章 黎循传第一次旷工, 悄悄从吏部溜出来出来,结果刚到长安门外的宫墙外,他就看到几个眼熟的人。 顾清站在人群中,背着手对着他微微笑着:“我就知道你会来, 给你占了个位置。” 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嫂子的身子好点了吗?”他问。 顾清神色微微凝重。 顾清的结发妻子在年前病得厉害, 据说起也起不来, 顾清急得到处借钱, 花了大价钱请了太医院的人来看病。 黎循传一见他模样就知道怕是事情不好,只好又安慰道。 “其归认识一个女大夫, 之前就住在京城里, 专精女子疾病,等他这事了了,看看这位女大夫还在不在京城, 请她来给嫂子看看。”黎循传安慰道。 “若是不在就请他写封信, 看能不能把人请过来。”他又说道, “那位大夫的祖母和我祖母也是认识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 顾清勉强笑了笑。 毛澄也一板一眼安慰道:“对, 你别自己没了信心。” “是啊, 要是需要钱你只管问我要!”王献臣凑过来拍拍胸脯说道。 王献臣因为家里有钱,如今留在都察院做一个小小御史。 沈焘则去了山西大同的一个州做了推官。 四人站在城墙前沉默了。 大明官吏的月俸本就不高, 翰林更是清贫,他们这些寄居在高物价的京城,单靠自己可就真的太难了。 “来了来了!”人群中有人大喊着。 四人一扫刚才的沉默, 瞬间精神起来。 只看到礼部尚书刘健手里捧着一张大黄榜,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走了过来。 殿试发榜用的是黄纸, 表里一共二层, 所以也被称为大小金榜。 小金榜在进呈陛下御览后存档大内, 以便修史时查阅。 大金榜盖上册印后,在传胪结束后经太和中门出,一路走到东长安门外,贴在宫墙上供世人查阅。 “第一甲分别是应天府扬州人士江芸……”小黄门站在皇榜前唱和着。 王献臣一听着名字立马大笑起来。 其余几人也都是对视一眼,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江芸能金榜题名谁也不怀疑,甚至都知道他肯定能在前面的位置,但具体排在哪里,却是无人敢断定的。 “天哪,那这个江芸不是六元及第了!”人群中有人大声惊呼。 “难道真的是天降神童不成,十来岁的年纪。” “可真是天佑大明啊,有这等神人。” “可他支持女子读书,瞧着是个惊世骇俗的人。” “可他六元及第了” “可是听说他性格颇为狂傲。” “可他六元及第了。” 四人对视一眼,笑着出了人群。 “其归这些年读书这么辛苦总算是得偿所愿。”顾清笑说着。 “实至名归。”毛澄说道。 “别说这些了!马上就要游街!”王献臣火急火燎说道,“可别错过好位置。” “正好一睹小状元的风采。”顾清笑说着。 和他们一样想的人不少,有些人回过神来,也跟着准备去占位置,势必要好好看看新出炉的进士们。 第一甲的三人打马游街是每年科举后的固定项目,全京城都格外期待的环节,据说每到这一日那真是万人空巷,狗都得出来凑一下热闹。 传胪后,一甲的那三人要插花披红,穿着新衣服,骑着大马,头戴簪花,再由鼓乐仪仗队拥簇着出正阳门,开始丙辰年科举的跨马游街。 状元自然是要走在第一个的。 江芸芸作为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最年轻的小状元,受到的瞩目可谓是空前绝后,顺天府府尹一听这个名单立马一个激灵从摇椅上弹起来,亲自去五城兵马司借了大量兵马来维护治安。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边上牵马的就是前日带她出宫的侍卫。 “状元会骑马吗?”黑皮大侍卫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自信点头:“我学过的!” 侍卫眨了眨眼,然后看着新出炉的状元熟练地爬上马。 “状元可真是文武全才。”侍卫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是真的会,不是刚学的,佩服说道。 江芸芸矜持说道:“之前读书的时候,学院有教的。” “哎哎,状元头上要带金质银簪花,红披风也要系上。”小黄门抱着他的东西飞快跑过来。 江芸芸扭头往后看了看。 小黄门立马笑声说道:“他们都是彩花!和您的不能比。” 江芸芸笑着接了过去:“以后都是同僚,只今日有些区别罢了。” 小黄门也跟着笑了笑。 “我们这个要怎么走啊?”江芸芸系上红披风随后问道。 “您和一甲的其他两位要从正阳门出去,先绕进内城一圈,然后再备伞盖仪,敲锣打鼓送您回住所。”侍卫笑说着,“至于二甲和三甲进士则是从从东华和西华门出宫各自回家即可。” 说话间,门口的仪仗队已经开始奏乐,原本还有些欢快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小黄门和侍卫们有条不紊开始分流。 二甲的人从东华门走,要按照名次的顺序来,不能出一点错的。 三甲的则是从西华门,可不能乱了,走快了,走慢了,走的不好看,那也是要闹笑话的。 至于最为受人瞩目的一甲则是由侍卫牵马从正阳门走的。 江芸芸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过一座座城门,感受着初夏微凉的日光落在身上,瞳仁中的视线也跟着明暗不定。 那种突如其来的欣喜和恍惚,突然被此刻骤然拔高的视线中慢半拍地回过神来。 从承天门出来,因为两侧都是官署,所以两边大都是看热闹的官员,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同僚。 第一反应自然是年轻,太年轻了。 十五岁的进士都少见,更不要说十五岁的状元。 他们目送这位注定要留名青史的小状元离开。 穿过大明门,这座城门格外宽阔,她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眼前却又突然亮了起来。 棋盘街上已经有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他们穿着规矩体面的衣服,站在原处好奇张望着,有不少年轻的姑娘们打量着他们,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状元自是不必说。 榜眼瞧着也才二十出头。 若是放在平时还算年轻的探花,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此刻一被对比也显得年纪大了。 “不知状元和榜眼有亲事了没有?”有人摸着胡子笑说着。 “榜眼不好说,状元怕是抢手。”有人附和着,“我们区区商贾,他怕是看不上了。” 众人议论纷纷间,一行人出了正阳门。 正阳门两侧是关帝庙和观音大士庙,如今站满了人,就连墙头都蹲满了人,队伍一出来人群就爆发出海浪般的喊叫,等江芸芸出来时,那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江芸芸的视线下意识看向他们。 小状元的眼睛又黑又亮,长得这么好看,跟着小金童一样,被她看着的人群爆发出更是热烈的欢呼声。 “看我这边啊!”右边有人嘶声力竭喊着。 江芸芸好奇看了过去。 右边的人对着他连连挥手,江芸芸犹豫一会儿也跟着挥了挥手,甚至笑了起来,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人群开始躁动。 五成兵马司的人看得直揪心,太低估这个小状元的威力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正阳门大街,街上的人更多了,五城兵马司全部人都出动了,把激动的百姓拦在道路两侧。 马上要经过查楼的时候,给江芸芸牵马的士兵突然说道:“状元郎捂住脸。” 江芸芸还没回过神来,突然脑袋一疼。 一个裹着花的帕子准确无误地砸了过来,然后跌落在她怀里。 是一朵盛开蓬松的绣球花。 人群立刻大笑起来。 江芸芸捏着花下意识看了过去,只看到高大辉煌的查楼上站满了,二楼更是一溜的年轻貌美的女子,花是那里扔的。 她们本打闹着其中一个少女,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立刻捂嘴笑了起来。 那个扔花的少女看着她露出灿烂的笑来。 “别看!!”那个侍卫连忙说话。 只是话音刚落,这声音反而成了一个提示音,无数个帕子香囊,鲜花瓜果扔了过来。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扔得就差抱头鼠窜了。 疼疼疼! 干嘛拿橘子砸我! 香囊敲得脑壳一顿一顿的。 花的香味浓郁得她觉得自己被里里外外腌了一遍。 她只好郁闷地伸手挡住脸。 可不能破相了! “江芸!!”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大喝声。 江芸芸抬头,只看到一把伞在空中好似天降一般飞了过来,她下意识接了过来,伞柄滚烫,她抬伞往上看去。 只见顾幺儿大大咧咧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上,头上戴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大红花,抱着那根长长的黑刀,小脸一抬,嘴里大声说着什么,却又被漫天的喧闹声遮挡住。 人群涌动,唯有他站着的地方还有几分闹中取静。 江芸芸对着他挥了挥手。 顾幺儿笑眯眯地抱着黑刀溜溜达达跟着她身边。 他就说,他可以保护江芸吧! —— —— 因为有江芸芸吸引火力,其余两人都还能颜面保全,不至于太狼狈地回到住所。 江芸芸一回家还没见到黎循传,就看到小院子里挤满了人。 顾清等人在她自然是不以为的,没想到还有几个小太监,中间夹杂着一个躲躲藏藏的刘瑾。 “我们小状元可算是回来了!”为首的一个年级稍大的白胖太监上前,热情说道。 “公公因何事而来?”江芸芸不解问道。 第两百零三章 翰林院位于内坊的边缘, 和南薰坊挨着边,中间就隔了一条玉河,隶属于中城兵马司照看,一向是兵马司照看的重点区域。 江芸芸住在仁寿坊, 走路过去有半个多时辰的光景, 她虽说不用上朝但是要点卯的, 也就是说虽不用深夜起来赶夜路去宫门口排队等上朝, 但也需要赶在卯时前,到翰林院开例会, 接收今日工作。 卯时也就是五点。 江芸芸听得眉头紧皱, 若是要五点到,除去路上半个多时辰,也就是四点前就要从家里出发, 再加上洗脸吃饭的时间, 最迟三点半就要爬起来了。 凌晨三点半!! 江芸芸手指掐掐算算时间, 惊呆了。 明朝的官不需要睡觉嘛! “所以上值还好吗?”黎循传促狭问道。 江芸芸垂头丧气:“起的也太早了, 这么早起, 万一长不高了怎么办?” “明日让诚勇他们去南薰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黎循传放下茶盏, 想了想又说道,“上一批的进士只留下二三十个人, 应该有不少空院子,就是不知道现在的价格如何?当时要是想换,应该早点下手的, 估计能便宜点,现在就不好说, 你们这一批进士都要先历事呢, 房价肯定要涨的。” “肯定很贵, 这间都是我们捡漏捡来的,去哪里找这么便宜的院子啊。”江芸芸叹气,抱着手臂,摇头晃脑,“长安米贵,居之不易。” “你知道就好,以后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黎循传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江芸芸低着小脑袋,蔫哒哒应下。 “你有想过要把你娘或者你妹妹接过来住吗?”黎循传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抬头,眨了眨眼:“不知道,但我娘现在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猜她不愿意过来,京城也人生地不熟的,在扬州还有林家照看着呢。” 黎循传没说话了。 “怎么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我有点想祖母和祖父了。”黎循传摸了摸脑袋,“进士六年不得告假,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你之前见到他们,他们身体还好吗?” 江芸芸看着他殷切的目光,嘴角微动,最后只能委婉说道:“老师和师娘年纪都在这里了。” 黎循传立马露出忧心之色:“我等会就写信回家去问问。”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突然又说道:“老师想回老家吗?” 黎循传沉默了,摇了摇头:“不知道。” 若非除了江芸这个意外,四年前的黎淳就应该致仕归家了,等江芸芸去外面游历了,师娘又病了,不能随意动身。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两个小少年对坐着,半晌没说话。 “早点去休息吧。”诚勇过来说道,“厨房烧了热水,洗把脸洗个脚也好松快松快。” “一想到明日这么早去上班,我就觉得累了。”江芸芸起身,愁眉苦脸说道,“我本以为我之前读书已经起得很早了。” 蹲在角楼里吃零食的顾幺儿大方得表示把自己的马送给她骑。 黎循传想了想又说道:“其实翰林院管得不严。” 明朝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所以翰林院的人个个都是潜力股,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上班第一天,不能迟到的。”江芸芸义正言辞婉拒了。 —— —— 第二天天还没亮,江芸芸就被乐山叫醒,她睁开眼的时候还些许迷茫。 ——这日子的越过越惨了。 她面无表情爬起来,洗了脸,换上新官服。 这是一件青色的盘领大袍,胸前、背后各缀一块补子,六品是绣着细脚伶仃,延颈远望的鹭鸶。 前朝有人‘言玉笋晓班联鹭序,紫檀春殿对龙颜’,说的就是这群六品小官。 鹭鸶又叫“鸬鹚”,取“以侍察者官”的意思,又因为六七品的官员一般都是担任基层职务的,给你这只小鸟意思就是要你任劳任怨,努力干活。 勇敢芸芸,不怕困难。 江芸芸看着镜中秀气的样貌,突然露出笑来。 她还是很期待这个完全不同的体验。 江芸芸开门时,乐山正从厨房端着吃食送过来。 “都备得清淡饮食,第一次上值可不能出错,丢了脸,诚勇说中午翰林是有饭,但味道一般,所以早上诚勇一大早起来就烙了肉饼,知道您喜欢吃芝麻饼,还特意多做了芝麻饼,我每个都包了两个起来,公子等会放在袖子里带过去,中午放在热水上热一下就可以了,茶叶也包了一包,是昨日去东城买的黄华坊买的,都是您爱喝的,若是午饭实在吃不下去,去外面吃一顿也是可以的,不能饿了肚子,晚上我倒是和终强一起去买菜,现在这个季节,蔬菜瓜果都不少,做几个您和顾公子很爱吃的,庆祝第一天上值。” 他絮絮叨叨念着,把东西都放下了,就急急忙慌准备走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笑说道:“我这个早起上班,害的你也要早起跟着我跑了。” “收了您的钱,还不是把您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而且您可是状元,多少人想抢我的位置呢。”乐山扭头,笑说着,“我去打水,您先把饭吃了,昨天我问过诚勇了,第一次去上值要带的东西不少,笔墨纸砚,茶盏都要带,不过都得您第一次去探探底,再看着要准备什么。” 江芸芸已经开始捧起碗来喝热牛奶了。 诚勇主管家里的衣食住行,俨然有大管家的趋势,终强和乐山则负责去外面跑腿。 黎循传是不爱喝牛奶的,但江芸芸爱喝,所以也不知道诚勇去哪里给她搞到每天一碗新鲜的热牛奶喝喝,就连顾幺儿也跟着每日喝上牛奶,吃上鸡蛋。 她这边吃完早饭,屋外还黑漆漆的,只小巷内隐隐有灯光传来。 为了方便诸位官员上早朝,大街上都挂着灯火,几个住了很多官员的坊和小巷胡同,也大都挂上一两盏,能看清路即可。 那边黎循传也准备妥当,准备出发了。 两人一同出了房门,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一起上值去。” —— —— 西汉杨雄在《长杨赋》中曾云:“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 这就是‘翰林’二字最早的出处,论起历史来,最早建立翰林院的人则是唐玄宗李隆基,一开始只是舞文弄墨的地方,但后来慢慢开始取代中书舍人的工作,开始为皇帝起草各种敕令和圣旨。 等到了宋朝,翰林院成了培养宰辅的渠道之一,著名宰相欧阳修、王安石全都在翰林院干过活。 到了本朝,胡惟庸案后,高皇帝废除宰相制后,他自己本人倒是精力十足,但还是耐不住庞杂的政务,以及逐渐衰老的身体,所以开始让翰林院分担一部分政治职能——命法司论囚,拟律奏闻,从翰林院、给事中及春坊正字、司直郎会议平允,然后覆奏论决。 翰林地位的提升还要从入继大统的太宗皇帝说起,他也处理不过来政务,所以成立“内阁”,七位内阁大臣皆来自翰林院。 翰林院自此开始逐渐清贵起来,等英宗之后,则形成“无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翰林的地位则一下子超然起来。 只是江芸芸站在台阶下,抬头注视着这两扇瞧着一点也不起眼的大门前,突然又觉得别人跟她说的翰林院有多厉害,有多辉煌,有多令人向往,在此刻也不过是两扇小门悄悄在自己面前合上,瞧着也很是普通。 江芸芸理了理领口和袖口,把热腾腾的馒头塞得更里面了点,这才抬头敲了敲门,没多久就有人不耐烦地前来开门,那门房一见她是个生面孔,瞧着她的面孔,又打量着她的衣服,突然露出热情的笑来:“是新来的状元郎吧。” 江芸芸规规矩矩自我介绍着,“我姓江名芸,字其归,今日来翰林院上值的。” “进进进。”门房连忙把人迎进来,“您来得有点早,快去大堂坐坐。” 整个翰林院只依稀在几个拐角处挂着灯笼,其余地方都漆黑阴暗。 瞧着不想有人来上班的样子。 江芸芸坐在逐渐被点亮的大堂中,有种小时候抢第一个来上学的恍惚错觉。 江芸芸坐了一会儿,没一会儿榜眼和探花也来了。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行礼后各自坐下。 别看江芸芸名声大,但其实她不爱出门,之前读书考试都是窝在家中自己勤学苦练,最多跑去师兄家让他批改卷子,考好那几天也都躲着不敢出门,最多去皇宫陪太子玩一会儿。 一甲前三人除却之前江芸芸到处带着人东拜拜,西跪跪,但过程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的,话也来不及说几句。 说起来也有江芸芸自己的问题。 她,太受欢迎了!! 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有人围上来。 今日算是三人难得安安静静坐下来。 “其归怎么也没归家省亲,有一个月的假期呢,错过了那就是六年不能回家了。”朱希周性格开朗,第一个打破沉默,笑问道。 新晋进士考上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衣锦回乡,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一个月里处理好家中事情再赶赴回来。 说起这事江芸芸真是有苦说不出。 小太子太粘人了。 张皇后不给她走。 “来回太过奔波了。”她只好如是说好, “你们呢。” 朱希周眯眼一笑:“我爹娘准备自己来京城一趟,就不麻烦我回去了。” 王瓒则不好意思说道:“来回路途钱资所需不少。” “京城的物价也太贵了。”江芸芸叹气说道,“你们的房子都找好了?” 第二百零四章 朱厚照抱着小猪崽崽一脸严肃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一开始还是有些心虚的, 但一路走过来,那是再多的不好意思等看到小猪崽子肉嘟嘟的小脸蛋都成了理直气壮。 ——小孩子,不读书,整天看什么漫画! “你敷衍我!”小太子憋不住了, 率先发难。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没有的事啊, 就是个简单的故事而已。” 朱厚照一手抱着玩偶, 一手捏着被翻得都起了毛边的漫画书, 哒哒跑到她面前,纸张都要怼到她脸上了。 “你说他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 那八十一难呢!”小太子大声质问道。 江芸芸先是看着面前的纸, 随后回过神来惊讶地去看小太子。 她突然发现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挺聪明的。 寻常小孩听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大都会陷进这个思维里,但朱厚照却突然跳了出来,开始质疑询问, 到底有哪些八十一难。 他看上去爱玩, 跳脱, 想一出是一出, 是那种非常调皮, 令人头疼的小孩, 但其实是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探索欲,非常敏锐的发现语言和文字上的陷阱。 “殿下可真聪明啊。”江芸芸笑了起来, 拨下手中的纸张,大声夸道。 朱厚照歪着脑袋,看看手中的漫画, 又看看笑容灿烂的江芸。 “你夸我做什么?”小太子问道,“我质问你, 你不害怕嘛。” 江芸芸笑了起来, 继续说道:“因为殿下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所以自然是要夸的,因为太厉害了。” 朱厚照听得眼睛一亮。 “至于害怕,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想要去做一个事情,所以肯定要付出很多,经历很多,所以我想九九八十一难应该很合适。”江芸芸耐心解释着。 朱厚照歪头:“是因为这个九九八十一难是有什么寓意吗?” “传说战国时秦越人扁鹊所作一本医术名叫《八十一难》,这本书用问答的方式来传播医术,共有八十一个问题。” “哇。”小太子张大嘴巴,听不太懂但是又感觉很厉害,虽然他还没开始学数数,但是刘瑾说过八十一是很多很多的个数了。 “《国语鲁语》曾说:“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自来九就是阳数之极,九九八十一意味着圆满,师徒四人的取经之路一定会结果重重考验,就像从冬日走到春天,才能真正修炼自己,得道升佛。”江芸芸继续解释着。 朱厚照的小手紧紧抓着江芸芸的袖子,听得入迷了。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他小声问道,“我听不懂。” “这句话出自《展禽论祀爰居》一文,爱居是一种海鸟,这个叫展禽就这个海鸟死于鲁国这件事情,对君王开展劝谏,不能随随便便增加国祀。”江芸芸有耐心地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共工氏称霸九州,他的后代担任土官长官,世人称之为后土,他有治理九州土地的功绩,所以后人作为土神祭祀他。’,一个人只有足够多的德行,才能让后人敬佩他,愿意用史书,用香火来供奉。” 朱厚照似懂非懂,眉头紧皱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芸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再则,佛教中有九九归真的说法,他们去佛教取经,自然是要九九八十一难的。”江芸芸笑说着,“所以八十一难是我设定给他们的,我也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小太子有些遗憾:“不知道吗?你这么厉害,你也不知道吗。”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但是殿下知道啊。” 朱厚照惊呆了。 “我,我嘛。”他抱紧小猪崽崽,犹豫说道,“我不知道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牵着小殿下坐下,肯定说道:“殿下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所以这里就需要殿下去观察这件事情,然后想出来,让刘长随,谷长随等人替殿下写出来,八十一难而已,对于我们聪明的殿下而言,那肯定是绰绰有余啊,殿下不是最喜欢玩吗?一边玩一边想,想到了还能说给弟弟妹妹听,他们肯定也会很喜欢您这个哥哥。” 江芸芸的高帽一顶顶送过去,没一会儿就压垮了小太子纤细的脖子。 他脸上的抗拒立马成了跃跃欲试。 他捏着玩偶的猪蹄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严肃:“可我想不到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关系,我带殿下先想一难。” 朱厚照立马笑了起来,哒哒跑到她身边,非要和她挤着坐,激动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一起想啊。” 江芸芸忍不住捏了捏小太子肉嘟嘟的小脸。 身侧伺候的嬷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只好收回手,正襟危坐。 小太子没有察觉到这点异样,见她坐远了,又黏黏糊糊得挤过来,小脸蛋贴着她的胳膊,撒娇催促道:“怎么想啊,你打算第一难写什么啊。” 江芸芸忍住想捏脸的冲动,一板一眼说道:“比如今日。” “今日?”小太子的大眼睛扑闪着。 江芸芸想了想开始胡说八道:“你看,四个人要一起组队,肯定要有个契机吧,就像我能和殿下认识一样。” 朱厚照连连点头,然后大声强调着:“是我找的你,你都不理我。”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强调道:“我是要读书,不是不理殿下,我要是读不好书,我就没法来找殿下玩了,而且我之前读书,殿下不是也偷偷摸摸过来几次了吗?” 来过几次,和幺儿吵过几次,但还知道避着江芸芸,可以说是有点遮掩但也不多。 关键时刻,这位太子殿下还算听话。 朱厚照用黑漆漆,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她,也不知道到底信了没,只是嘟囔说道:“不说这些了,说别的,然后呢?” 江芸芸只好欲言又止,继续说回编故事这个事情上:“若是正儿八经写殿下来找来,那肯定就无趣了。” 朱厚照晃了晃小腿,聪明地举一反三说道:“那我肯定还要写,我找你好几次都不理我呢。” 江芸芸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那我们可以把这个事情套在一个更为宏大的神仙的模板里。” 朱厚照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比如殿下就是那个玉帝或者如来佛,那我就当那个和尚好了,刘长随是那只小猪,谷长随是水妖,再找一个人做那只小猴子,那我们为什么能在一起呢,殿下说我不找您,那就可以放在更大的地方比如是我不听话,殿下把我贬到人间去了,你看我这个小和尚不就下去了,然后殿下再想想怎么把小猪,水妖都踢下去。” 江芸芸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糊弄着,最后又怕让真正的西游记蝴蝶了,想了想忍不住强调着:“也不是非要神仙的,比如就是普通的民间故事也是,我是行侠仗义的高手!” “不行,说取经就取经。”小太子颇为坚定。 江芸芸只好暗恨自己偷懒,没事扯出这事。 朱厚照心思活跃,听了一个开头就有了很多想法,但还是摸了摸小下巴:“可我不知道神仙要干嘛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殿下去查啊,去到处看看,去听人说说,才能好好写好八十一难,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四个人都经历了什么呢,这都靠在太子殿下身上了。” 朱厚照自觉身负重任,用力点头:“好,我写好了就通知你来看。” 江芸芸也配合着点头。 “我陪殿下玩个华容道吧,时间不早了,玩了一局,我也该回家吃饭了。”江芸芸说。 朱厚照跳下椅子大声说道:“今天不玩华容道,今天玩弟弟。”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然后把看到殿下把自己的小猪崽崽塞到江芸芸怀里,然后迈着小短腿哼次哼次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伸出的手没拦到人,顿时慌了,扭头去看刘瑾谷大用他们。 两人皆对着她眨了眨眼。 江芸芸的眼皮子狠狠抽了抽。 如果说唐伯虎是拉不住的阿拉斯加,那朱厚照简直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哈士奇。 不仅聪明还活跃,还能想什么做什么,一点也不会耽误。 没一会儿,江芸芸就看到朱厚照鬼鬼祟祟跑过来,怀里竟然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手里还牵着可爱的小公主。 江芸芸是见过这两位新出炉的大公主和二殿下的。 两人只相差了一岁,所以都很小。 “诺,我弟弟。”朱厚照把睡得正熟的二皇子塞到她怀里。 江芸芸吓得蹭得一下站起来,瞬间如坐针毯,坐立不安,活像怀里睡得脸颊通红的小孩是个炸弹,整个人瞬间僵硬。 “这是做什么!”她压低声音,但又忍不住一脸崩溃问道。 “给你玩啊。”朱厚照牵着妹妹坐了下来,大大咧咧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这可是你弟弟!!”要不是怀里抱着一个金疙瘩,江芸芸就要直接抱头鼠窜了。 “我知道啊。”朱厚照斜了她一眼,大方说道,“可你不是喜欢吗?” 江芸芸惊呆了:“什,什么?” “你第一次见他时看了好几眼,都舍不得挪开眼睛!”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但还是非常大方说道,“你喜欢你就多看看。” 江芸芸差点直接听跪了。 正常人见了这种白白嫩嫩,脸颊圆嘟嘟,眼睛黑漆漆的小孩都是要看一眼。 她很正常啊,就真的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第二百零五章 这事说起来简直是荒谬, 导致六道科察和都察院大批人被关进去的,两个府衙几近瘫痪的,原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岷王朱膺鉟控告武冈知州刘逊发禄米的时间晚了点。 说起禄米的事情又不得不说起高皇帝设立的分藩制度。 高皇帝性格爱恨分明,他为官员们制定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工资, 但却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设置了丰厚的俸禄标准。 明朝男性宗室共有八个爵位——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 对应的分别是每年一万石、两千石、一千石、八百石、六百石、四百石、三百石和两百石。 其中女性的禄米也不少, 譬如公主和驸马二千石、郡主和仪宾八百石, 县主、郡君及其仪宾六百石,县君、乡君及其仪宾五百石。 按照高皇帝在洪武年间时确定的亲王岁支, 其中米五万石, 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疋,紵丝三百疋, 纱、罗各一百疋, 绢五百疋, 冬、夏布各一 千疋, 绵二千两, 盐二千引, 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 如此惊人的封禄数量, 还只是一个亲王的。 若是按照奉国中尉每年两百石的禄米来算,一石粮食为一百五十斤,两百石就是三万斤粮食, 若是每人每天吃一斤粮,那也足够一个六口之家吃上五百来天, 这还单单只算禄米这一项的金额。 与之相比较的则是一个普通的七品县官一年才九十石。 说回这件事情上, 刘逊也是有些倒霉的。 为了节省民力, 宗室的禄米都是从藩地和周边州府就近拨付的,就是由当地知府组织收集和运输的。 岷王的禄米就是由武冈州负责的。 刘逊就是武冈的知州。 武冈位于湖南西南方向,和苗人接壤,边上都是穷县,虽水域丰富,却也不能带来更多的资源,简而言之,是个穷地方。 不论刘逊到底是收集迟了,还是运输迟了,又或者和岷王府说的一样是故意折腾他的。 他送迟了禄米是事实,后续双方发生剧烈争吵也是事实。 朱膺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奏朝廷,除却此事还弹劾了刘逊在任期间也犯有诸多不法之事,要求陛下严惩。 说起岷王朱膺鉟这人那真是前科累累,恶行斑斑,就连自己的姑丈都被他赶走了,也差点没能袭爵,但后来因为实在后继无人,不得不选他上位。 但听说他袭爵后还算安分,在弘治二年时,刚袭爵的朱膺鉟一反常态,上疏求书,立志要做一个贤王,陛下龙心大悦,特意赐予了《洪武正韵》、《为善阴》、《孝顺事实》等书,言辞颇为赞赏。 所以此次弹劾事情一出,陛下一如既往得选择相信这位改过自新的藩王,直接让锦衣卫将刘逊缉拿进京。 不成想,就是这道圣喻一下,直接激起了科道官的不满。 科道官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合称,都隶属于谏官,其中一条职责就是对皇帝的旨喻有封驳权。 刘逊刚被抓没多久,刑科都给事中庞泮和湖广道监察御史刘绅齐齐上奏,陛下按下不发,两人坚持不懈上折子,言语越来越激烈,陛下依旧沉默,甚至还为安抚岷王朱膺鉟,正大光明圈了一大批地给他。 舆论在此事的半月后彻底爆发,两府六十几名科道官纷纷上疏弹劾,一日时间如雪花般飞入内阁,飞到陛下案桌前。 “事情就是这样的!”王瓒也是中午在外面和同乡吃饭时,看到锦衣卫抓人这才听到这些消息。 那六十几人在衙门又或者在家中直接被带走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满京城人心惶惶。 “这,这和我们关系不大吧。”朱希周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对藩王自来就是仁爱有加的,我们何苦出这个头。” 王瓒有些不赞同:“可此事还未分清对错,直接把刘知州抓了,如何能服人。” “可刘知州确实把禄米送迟到了啊。”朱希周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原先说不定就是略施小戒,可现在如此大闹,这事是真下不了台了。” 王瓒不服气:“那也不能让人进了诏狱啊,那是什么人才呆的地方,非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不入,刘知州如何能担得起这八个字。” 朱希周给他驳得没了脾气,也不再说话了。 屋内有些安静。 “那些御史都说了什么?”江芸芸问道。 “好像就两个事情,第一是说刘逊“愆期”拨发岷王禄米固然有错,但朝廷偏听偏信却不可取,而且此事既然涉及到武冈和岷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为何只抓一人回来。” “第二则是说锦衣卫是朝廷亲军,非重大案件不可轻动,如今只是一个情况未明的弹劾案件,竟直接绕过三法司,出动锦衣卫,打入诏狱,太小题大做了。”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十有八九是这些人的弹劾太过尖锐了。 在江芸芸第一次见陛下时,她就敏锐察觉到,这位在众人眼中病弱温和的皇帝也不是一个软弱可以拿捏的人。 一个帝王,便是再温和,那也是带着锋芒的。 “他们想要让三法司派人去湖广调查,加上当地的镇守太监、巡抚、巡按等官员一起。”王瓒顿了顿,“若是有是非曲直,自然也要大白于天下。” 江芸芸沉默了。 朱希周也跟着沉默。 王瓒看着两人的神色,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才冷冰冰说道:“我有一好友深陷其中,我不能坐视不管,告辞。” 他说完就直接起身离开,脚步惶惶,背影却又格外坚定。 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这里是专门放遗书的,位于翰林院的北面,边上也大都是仓库,少有人来,除了几只抓老鼠的小猫儿。 “我还以为你会出面。”许久之后,朱希周说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 “我早早听说你是一个很仗义的人。”朱希周笑说着,“他们都说你为女人出头读书简直是惊世骇俗,博人眼球,不过也有人觉得你做的不错,总之你江其归在京城,在大明都是个大红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看来懋忠这几日也是很忙的。” 朱希周没说话,也跟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卷遗书破得不成样子,我捧着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把他弄散架了,等修完这本,我一定要大吃一顿。” 江芸芸点头:“残卷确实辛苦。” 两人沉默着做到下值,就各自离家去了。 “你去看看敬止家情况如何。”江芸芸回家时对乐山吩咐道。 乐山这几日也忙着找房子,一直在外面奔波,自然也听到路上一直有人在讨论这些事情的,闻言立马出门。 王献臣如今就在都察院。 但幸好,乐山带回来的消息不错。 王献臣没有贸然上折子。 ——“折子尚在犹豫,便听闻此噩耗。” “若是真的不对,自有那些大官出面的。”乐山小心翼翼说道,“公子如今不是在修书吗?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之前小姐不是来信说,入夏前要和夫人一起来京城找您呢,您考中状元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回去,想来她们是很想您的。” 江芸芸自呆怔中回过神来,笑说着:“我知道的,幺儿呢,让他这几日都早些回家,不要在外面久留。” 乐山笑了笑:“幺儿聪明着呢,这几天都在城外带他的马散步呢,估计一会儿就要跑回来喊饿了。” 黎循传回来时也带回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 “陛下连内阁的人都不见。”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了。 “藩王每年所需的俸禄已经占据了朝廷一半的田赋税收。”黎循传叹气说道,“前几年,山西巡抚杨澄筹就向朝廷奏报过,庆成王朱钟镒已生育子女九十四人,山西累岁荒歉,岁月本就不足,再加上宗室繁多,听户部的人说光是一府的亲王、郡王、将军至郡县加起来,岁禄七十七万不止。” 一个府要七十七万? 江芸芸惊讶。 实在太多了! 这一个多月里,她在整理天下遗书中也曾看过关于山西的不少书籍。 山西治所太原,下辖四府十六州,外加四个直隶州,共计七十七个县,山西是明朝赋税中行三,虽占据百分之十二,但主要靠的是边境贸易和矿业,还有陶瓷,他农业并不突出,因为他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地,现在的大同就有宪宗在位时修建的大型长城防御体系,防得就是鞑靼诸部。 明朝赋税是定额的,所以整体税赋是有限的。 地方赋税按按照起运、内拨、实存留等事项后,官府才能对剩下来的赋税钱银自由支配,而这是吏俸、军粮、禄粮的最主要供应源。 从洪武年间起算,山西每年能存留的米麦大致在一百五十二万石左右。 可山西如今有三位藩王,那宗室禄米可要三百多万石了! 远超山西能供给的数量。 若是不加以制止,迟早有一天,这些毫不节制的藩王子孙后代的俸禄会超过大明朝一年的田地税赋,彻底把朝廷拖向深渊。 “外面吵得厉害。”外面,传来顾幺儿大声说话的声音,“听说有一大批官员准备去午门跪诫了,外面都是人,我差点走不回来。” “有些店铺关门了,我想给小马买糖吃买不了。” “那些被抓的家里人都在哭呢,有一个御史就在我们巷子口的那一家,哭得厉害。” “那些藩王都不的,又不干活就知道吃吃吃和生孩子,跟个小猪崽……” 江芸芸连忙打断他的话:“胡说什么,快去洗个手,可以吃饭了。” 第二百零六章 江芸芸在第一次来京城的时候, 曾听说过一桩皇家官司,说的是南渭王家兄弟阋墙争夺王位的事情。 因为嫡子罪孽深重,被废为庶人后发配凤阳到高墙安置,所以现在抢位置的是老王爷的二儿子和大儿子的儿子。 若是单如此私宅之事倒也不至于让民间议论纷纷, 而是他们的夺位之战已经牵扯到百姓, 据说闹得当地官员都无精力办公, 人心惶惶, 百姓更是饱受无妄之灾,丢了性命的都不在少数。 叔嫂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昏天黑地, 就连一向对宗室格外宽容的朱佑樘都被此事弄得心中恼怒,直接让湖广当地的镇巡要员去调查此事,只是至今还未有结果出来。 说起来这人还和这次引起腥风血雨的岷王也还有些关系。 落户武冈州的岷藩, 因为子孙众多, 其中有一个支系迁到永州府, 就是南渭王府。 但珉王这一支已经和当今陛下这一脉的关系很是疏远了。 江芸芸从外面晃荡了一圈回来, 难得早早得就回家了。 乐山和终强还在外面找房子, 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 但看中的房子屈指可数。 城勇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吃食,见人回来了, 还问她要吃什么。 顾幺儿又拉着他的小马儿去城外溜达了。 小院子很是安静,依稀能听到隔壁院子有人在庭院里,不甚真切的,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其实围绕着皇城的几个坊中住的官眷都不多,毕竟长安地贵, 中城虽好, 但实在是太贵了, 反而每年都有不少小年轻人贪觉,所以会选在住在这里,这样就能晚一点去上值,但大部分拖家带口的都会选在北城和南城。 李东阳就住在北城的鼓楼边上。 仁寿坊也住着好些个当官的,都是年轻人,有不少都是这几年的进士,八卦的终强来来回回晃荡着,也摸清了不少。 ——“好几个都进去了。”那日终强回来后惶惶说道。 江芸芸坐在小躺椅上,晒着最后的夕阳余韵,漫无目的地想着。 陛下的企图已经很是明显了。 逐渐长大的帝王有了自己的想法。 ——皇权和相权的矛盾。 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提纲挈领突然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很多年前学的历史知识。 江芸芸慢条斯理地翻了一个身,把另外一面也晒得均匀一些。 其实朱希周明哲保身是对的。 但王瓒为自己的好友求情自然也算不上错。 可这世上没有都对的道理。 与之相对的皇权只能是日益增长的。 陛下长大了,他不再是当年上位时的迷茫和不解的新皇帝,九年的帝王生涯,让他开始期望自己能更加威严,更完完全全掌控所有人。 那大臣们,他们人多心思多,本就是一盘散沙。 只有哪些跪在午门前的人才是最单纯的,他们是真的为了救出自己的好友,同僚,为了读书多年的道义。 耳边传来咕咕哒的声音。 乐山的声音传了过来:“巷子口的那个寡母把自家养的鸡卖了,但是要五十文,寻常一只鸡便是大鸡,撑死了也就四十出头的,这只鸡也是寻常大小。” “那你怎么还是买了?”城勇接过这只焉哒哒的鸡,挑剔打量着,不解问道,“别是病了,瞧着不太精神。” 乐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好久没吃东西了,那个老太说之前确实很肥的,所以才按大鸡卖的。” 城勇听着也跟着沉默了,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说这个了,我们在南薰坊找到一个小院了,距离上值可近了,构造也和我们差不多,小院还大一些,幺儿的马也不用整天挤着了,厨房也稍微大点,能更好排烟了,免得多烧几个菜就烟熏火燎的,最好的是那个大门,门阔一些,瞧着更贵气些,就是一个月要贵一两银子。”终强岔开话题说道,“但听说我们家是两位当官的,那房主愿意每个月少一百文。” “让芸哥儿再去砍砍价。”终强对着廊檐下晒黄昏的小少年笑说着,“芸哥儿嘴甜还会说话,这间院子不是就就砍了两百文呢。” 江芸芸懒洋洋嗯了一声,嚣张说道:“包在我身上,让我过几日去会会房东。” “先不说这些了,先把鸡杀了吧,刚好可以炖个鸡汤,买点八角茴香来,家里不多了,再买些葱蒜姜,要新鲜的,买多点也可以,调味品用得快。”城勇说道。 “我去买。”乐山说,“我不敢杀鸡,我瞧见那血就有些晕。” “那我来。”终强笑说着,“真是不识货,那鸡血和猪血差不多,做丸子,加豆腐做汤都很好吃的,我还怕你把血放坏了。” 乐山不敢多听,连连摆手就要走了。 “等等。”江芸芸把人拦下。 乐山回头:“公子有什么要买的吗?” “你去看看隔壁那个寡母拿了钱去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 —— 公鸡的尖叫只听了一耳朵很快就没有了,随后是放血的噗呲声。 厨房传来炝锅的声音,一股浓郁的肉香在空气中回荡。 天色将黑,炊烟四起。 乐山蹲在外面煮红豆粥,许是柴火湿了点,一直点不上。 江芸芸坐在自己的书房内,点亮了面前的蜡烛,开始着手给这锅马上就要沸腾却又强忍着无法沸腾的大菜添上最后一把火。 黎循传回来后见她在桌前涂涂写写,便也没有进来打扰她。 顾幺儿一如既往插着小腰,在和别人吹嘘着今天的丰功伟绩。 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亮光消失,江芸芸停了笔,外面也传来开饭的声音。 她吹了吹还未干透的墨迹,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文字,突然笑了笑。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 她离这个时代的文化似乎更近了一步。 “今日李师叔来吏部了?”饭后,黎循传突然说道。 江芸芸捧着茶盏,黑漆漆的眼珠子好奇得地看着他。 “调了不少官吏的履任簿。”黎循传解释道。 在王恕还在北京时,曾大刀阔斧改革过考核制度,与之相对的是官员的履任簿也跟着改进了不少。 如今每位官员都会在吏部挂档,抬头自然是寻常介绍,几年的进士,然后是自己当官的顺序,后面跟着则是每任的工作情况,最后还有三六九年的官员打分。 江芸芸嗯了一声,敏锐问道:“是那些涉事官员的?” “嗯。”黎循传想了想又说到,“不止,还有湖广一带的。” 现在找湖广一带的官员,那势必是陛下还觉得岷王不够出气,想要连湖广一带地官员都要换了。 黎循传没继续说下话,只是看着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翘着小脚的人。 不说话时,江其归很具有欺骗性,身形清瘦,面容白皙,那双眼睛漆黑灵动,好似能说话一下,一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任谁第一眼见着了,都觉得他是温和好说话,乖巧不惹事的。 “你知道祖母病了吗?”黎循传收回视线,捧着茶盏,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点了点头:“之前去扬州见了一次,瘦了许多。” 黎循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伤心质问道:“你竟也不跟我说。”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 ——她不敢开这个口。 当年老师的隐瞒好似回旋镖一样扎在她身上。 两人安静坐在庭院里,几步路就能走到头的小院里,是他们难得放松的地方,能感受着初夏的风带着一丝躁意吹拂着脸颊,白日的忙碌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能……”黎循传盯着水盏中影影绰绰的影子,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掺和这件事情嘛。” 江芸芸惊讶抬头。 “陛下铁了心要维护宗室。”黎循传重重吐出一口气,“那些皇子皇孙不干人事也不是第一天了,可哪次被罚过,他们便是打死了官员,陛下也是轻拿轻放。” “你也别指望内阁了。”他声音低了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刑科都给事中庞泮和湖广道监察御史刘绅的折子如何流出都值得商榷。” 江芸芸看着他失落的样子,促狭笑了笑:“怎么了?我们楠枝是觉得对朝廷大失所望了。” 黎楠枝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确实有些失望。 他学的不是这样的道理。 “乐山和你说了我们找到一间还不错的小院了吗?”江芸芸话锋一转,笑问道。 黎楠枝不明所以地点头:“但听说要贵一两,正等你这个小状元去砍价呢。” “乐山说新院子的门比这间院子的要大一点,显得气派一些。”江芸芸指了指紧闭的大门,小说着,“我们这间院子小,为了扩院子,门只有这么小小的两扇,我们两个并排都走不进来。” 黎循传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也是一开始江芸能砍价成功的原因。 门实在太小了。 “内阁是这个门。”江芸芸手指一翻又指了指自己和他,“我们是这堵墙。” 黎循传不明所以得看着她。 “内院就是皇子皇孙。”江芸芸手指笑眯眯得绕了一个圈。 黎循传神色变幻,犹豫问道:“这和我要说的事情有关吗?” “有的。”江芸芸施施然点头,“因为打狗……”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狗吠,恰恰和了她的话,在幽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尖锐。 “是要关门的。”江芸芸微微一笑。 第二百零七章 谢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状元, 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本山人自有妙计。” 江芸芸背着小手站在门后,点了点头:“你就说妙不妙。” 谢来动了动鼻子:“还挺香。” 斗鸡赋一出,整个京城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最近不是玩斗鸡的时候,一时间京城鸡价大跌, 不少指望这个赚钱的场所也都相继关门避了避风头。 屋内, 乐山等人惶惶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锦衣卫, 那么多腰间带刀的人围住了这件小院, 一个个神色严肃,瞧着就不是来串门的。 “走吧。”谢来耷拉着眼皮子说道, “我自诩目光如炬, 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惹事精呢。” 江芸芸有些不高兴,踏出下槛:“我才不是,我只是履行我一个新科进士的职责而已。” 谢来打量着过分年轻的小状元, 也没说话, 只是抬了抬下巴:“走吧, 这次就不拷你了。” 江芸芸笑眯眯下了台阶, 锦衣卫的动静太大了, 不少人都躲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看着, 窸窸窣窣声不断,只众人都到走到巷子口时, 黎循传和顾幺儿正被人拦着不准进入。 黎循传平静地看着她,在斗鸡赋出来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江芸还是这么大胆,哪怕她已经学会了迂回, 但还是横冲直撞的迂回,一点也不避讳。 这片斗鸡赋只要有点政治敏锐的人, 都能看出它到底再写什么。 他写的是两鸡相斗, 但内涵得却是兄弟相残。 他说所有明朝宗室都是围困在院子里的, 他们被大臣们包围,整个大明都在供养这些人,权欲心逐渐膨胀的陛下与其担心门坏了,墙塌了,不如担心院子里的人在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会不会举起刀来。 江芸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而且非常有前车之鉴。 撇开唐朝兄友弟恭的种种案例,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陛下显然也看懂了,他甚至看得太懂了,所以才让锦衣卫来。 江芸芸甚至还有心情对着黎循传笑着点了点头。 黎循传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有一瞬间的觉得羞愧。 那个年纪比他小,比他瘦弱的人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怎么就还是这么勇敢。 那天晚上,这个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小少年慢条斯理,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扇门小了,所以要换个大的。” 那个时候黎循传心里就明白,江芸也是看不上这个内阁的,所以他既没有走午门跪谏的那条内阁安排的路,也没有走明哲保身的师兄给的路。 他就像当年贸然又大胆地站在黎家大门前一样,横冲直撞的野蛮,但又隐隐试探的谨慎。 在他眼里,既然破局,那我就大胆一点。 “江芸。”顾幺儿惊呆了,想要冲上去看看。 黎循传连忙把人拉住,镇定说道:“你帮不了他。” 顾幺儿扭头去看他。 “他和我们不一样。”黎循传想了想后,小心翼翼说道,“顾仕隆,这是他选择的路。” 顾仕隆迷茫地站着,直到人群散去,还未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总能听到这句话。 ——可这是条什么路呢。 —— —— 养心殿灯火通明。 朱祐樘冷眼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小少年。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他神色不明,任由烛火的影子在脸颊上跳跃,淡淡说道,“你给太子殿下讲的故事很好,应该继续这么好才是。” 江芸芸既没有求饶,也没有梗着脖子应下此事,反而胆大包天地抬起头来,那张年少的面容在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陛下既然觉得微臣会讲故事,那微臣斗胆,也想为陛下讲爱媵贱女的故事。”江芸芸不卑不亢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这则故事出自韩非子的外储说左上,讲得是秦穆公把女儿怀赢嫁给给晋公子,为此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其中衣着华丽,形容美貌的婄嫁女妾就有七十多人,等怀赢嫁到晋国时,晋国人因为滕妾漂亮而多加优待,从而轻贱怀赢。 这则故事的前提是楚王问对田鸠:“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 若是讲这个秦伯嫁女的故事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熟悉,但另外一则买椟还珠的故事,大概是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则是田鸠告诉楚王做事不能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墨子话多又如何,他有本事啊。 江芸芸提起这个自然是提醒了陛下与其畏惧有些失控的相权,不若注意早已成了庞然大物的藩王。 可朱祐樘虽启蒙晚,但自小熟读经书,更明白这个爱媵贱女的故事背景下则也有一场关于春秋争霸的明争暗斗。 “所以你是自比怀赢?”朱祐樘面无表情问道。 怀赢先是嫁给晋怀公圉,后来又嫁给晋文公重耳,但不可否认,在她的指点下,重耳不再自诩高贵身份,才能在秦穆公的帮助下重夺皇位。 江芸芸若是自比怀赢,那就是有胆大妄为,指点江山的意思。 “微臣不想自比怀赢,只是觉得当年晋文公六十岁依旧不改夺取晋国之心,甚至带领晋国走向霸主的地位。”江芸芸轻声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晋怀公和晋文公是叔侄关系。 他和珉王也是,虽然关系已经很远了。 “你这可是在诬告藩王。”朱祐樘冷冷质问道,“你可有证据?” “微臣并没有状告珉王。”江芸芸镇定说道,“只是陛下对藩王的拳拳之心,未必能让藩王对您也是以诚相待。” 朱祐樘冷笑一声:“藩王镇守边境,若有需要自然会为国效忠。”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反问道:“所以陛下是要赌吗?” 夜色中,烛火跳动,映照着两人的眉眼或冷冽或镇定。 大殿内明明站着不少太监,但他们站在长颈宫灯下,连带着影子都消失不见了。 他们像一个雕塑,不看不听甚至好像不会呼吸。 藩王到底会不会镇守边境是未来的事情,但藩王造反并成功可是实打实的事情。 殿内两人一坐一跪,一人面无表情,一人神色自若。 朱祐樘看着面前之人,突然轻笑了一声:“自来以孝治天下,朕选的这位小状元似乎有些离经叛道了,全然不顾忠孝两全。” 他神色格外冰冷,那张清瘦病弱的脸在此刻终于多了些帝王的锐利。 “纪渻子训鸡,最终训成一只与众不同的鸡,才能场场获胜,孝自然是天然之礼,但处世又如何能事事亶承天生自然之理,陛下日日优待让他们积习成性,若是养得他们心的也大了呢……”江芸芸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清晰可闻。 戌时一更的梆子声隐隐绰绰传了过来。 “藩王是陛下的亲人自然要多加优待,可藩王一旦势大,不能不防。”江芸芸在朱祐樘冷冽如刀的注视下继续说道。 朱祐樘沉默了。 他是一个皇帝,在刚登基时这种感觉还不甚明显,但九年过去了,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令人着迷。 可今日江芸说的问题突然让他如坐针毡。 那些步步紧逼的大臣。 那些居心叵测的藩王。 他坐在这座雄伟空旷的宫殿内,只觉得难以言表的桎梏。 他的父皇一心扑在贵妃身上,从未教导过他如何御下,所以他只能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从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慢慢学习。 不能太过严苛大臣,这是从他父皇身上看到的。 他的父皇因为贵妃只是和朝臣僵持数年,导致朝□□败,后期豺狼四起。 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所以一直对群臣非常温和,可现在这群大臣却有些得寸进尺了。 对宗室温和,是他从高皇帝身上看到的。 大明疆域雄伟,那些藩王是第一道屏障,是朱家真正的铜墙铁壁。 但这些宗室确实有些过分了,恨不得敲骨吸髓,但毕竟是朱家宗室啊。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错的。 朱祐樘额头有些抽疼,他本就身体不好,这几日更是累得有些头疼。 他不想依靠内阁,却又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用藩王的问题企图带过这次珉王的事情。”他沉默许久之后才继续开口,“珉王地处偏僻,湖广也不富裕,如今……” 朱祐樘想了想继续说道:“现在天下太平,并不符合你说的设想。” 其实最穷的珉藩也是造过的反的,就在景泰年间,第一任珉王朱楩去世,朱徽煣传袭时,他的兄弟广通王朱徽煠因为和他有“杀母之仇”,所以伙同五弟朱徽焟企图把他拉下王位,但当时不巧正是“土木堡之变”爆发时,他听信道士所言,觉得自己有异相,可“当王天下”,所以在景泰二年起兵,只是叛乱还未开始就被人发现,随后朱徽煠和朱徽焟被削爵为民,发往凤阳看守祖陵。 江芸芸察觉到陛下的犹豫,但她并没有死磕这个问题,只是突然说道:“微臣家里人前日子买了一只饿了好几日的瘦鸡。” 朱祐樘眉心微动,颇为不解。 “是都察院经历司陈都事家中那个年逾七十的寡母在家门口兜卖,要五十文,不太好吃,鸡饿了几日都没有肉了。”江芸芸垂眸,继续说道。 “微臣以为这笔钱是为了给家中年幼的双生子吃饭用的,毕竟家中已经多日没有余粮了。”江芸芸顿了顿,抬眸,胆大妄为地注视着面前心软的帝王,“但她花了十文钱买了三条白绫,又花了四十文给她的儿子送上一顿体面但简单的食物。” 第两百零八章 叶声落如雨, 月色白似霜。 江芸芸走在深夜的皇宫中,宽阔的地面上只有昏暗的日光投射下的影子,红色连绵的宫墙好似盘旋着的巨蟒,一眼望不到头, 也触之令人生畏, 耳边更漏的声音已经寂静无声, 琢磨不住具体的时间, 威武的士兵们在夜色中脚步沉沉,兵戈声清冷, 听的人心中微颤。 内阁要穿过极门, 就在文华殿边上的一排小房子里,这是在靠近午门的位置。 如今那里还是跪满了人。 从养心殿离开要走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 若是寻常急事,陛下都是派去轿撵的。 江芸芸没这个待遇, 只能独自一人慢慢走在昏暗的皇宫中, 脚下只有浅浅宛若水波的月光。 士兵们在看到他身后的太监都视而不见, 好似这人并不存在一般。 “小状元何必为那些看不懂情形的人, 搭上自己的前程呢。”萧敬跟在江芸芸身后不忍心劝道, “不值啊, 真的不值。” 江芸芸侧首,慢下脚步, 和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并肩走着。 “多谢公公好意。”她和气开口,浅浅一笑,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瞧着真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孩。 萧敬看得直摇头:“可小状元瞧着不听。” “我今日去内阁, 甚至写了那篇文章都不是头脑一热,临时起意的。”江芸芸柔声解释着, “端本正源者, 虽不能无危, 其危易持,这个问题因藩王而起,本质上也是因为藩王太强势,群臣才如此激动,所以陛下为藩王迁怒官员,并非明智之举,官员为藩王顶撞陛下,也是失智之言,官员是大明朝政治理的基石,藩王是朱家宗室的基石,两者闹得这么僵,于国本有大碍。” 萧敬听得连连点头。 这事闹到现在,谁也不肯后退,所以才到了这个死局。 江芸芸顿了顿又说道:“就像家中虽时不时会有人争吵,但我们不能放任不管,总要有人出面把此事调解开,话赶话可不行。” “那您是愿意自己出面,哪怕担上骂名。”萧敬试探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这件事情上何止是我一个人愿意出面,只是我太直接了而已,若是都算到我身上,我这哪是骂名,简直是要名留青史了啊。” 她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我昨日上值时,看到陈都事家的那个小女孩饿得蹲在家门口吃草。” 萧敬惊得瞪大眼睛。 “我说带她去吃饭……” ——“我爹说不吃嗟来之食。” 小孩奶声奶气的声音总是格外天真的,偏饿得脸颊都熬了进去,只剩下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孩子何其无辜。”江芸芸收回视线,无奈说道,“所以大家都在想办法,可所有办法都是循序渐进的,可人等得起吗。” 萧敬半晌没说话,那双历尽沧桑的眼睛失神地小状元清秀的侧脸。 他想起他在内书堂读书十年,遇到无数翰林,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眉眼清冷形容文秀,可细看全是仁慈悲悯。 可偏偏这样的人最难走。 古来今外,这样的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他们有小状元这样的同僚真是幸运啊。”萧敬忍不住轻声说道。 江芸芸笑着摆了摆手:“我做我的事情,与我的同僚们没有关系,今日跪在这里不论是谁,若是当真有不公,我想我也是会出来的。” 萧敬只是看着她笑,没有再说话。 内阁依旧灯火通明,四人难得齐聚在徐溥的屋内。 “这封折子当真要发出去?”李东阳低声问道,“这也太令天下人寒心了。” 徐溥年纪大了,坐在圆靠椅上,闭眼小憩,他连着半个月没回家了,所以瞧着精神不太好。 “已经压了三日了。”次辅刘健叹气说道,“内阁现在里外不是人,在这么压着不是办法。” 坐在末尾的谢迁看了看前头的两位阁老,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若是我们一起去见陛下呢。” 一直没说话的徐溥抬起头来,看了年轻的,新入阁的两人和气说道:“见了后于乔打算如何开这个口?” 谢迁欲言又止,最后在首辅温和的注视下,沉默了。 说来说去无非是求陛下收回成命。 若陛下需要台阶早就下了。 可现在陛下不肯轻饶他们,那内阁再去求情便是火上浇油。 内阁进退两难。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就这样拟旨吧,等天亮后就发出去。”许久之后,徐溥轻声说道。 众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徐溥等人看了过去,只看到夜黑中有两道影子走了过来,有人好奇问道。 “萧公公深夜来这里做什么。” 李东阳看清其中一人的模样,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跨步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怒气冲冲地质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眨了眨眼,对着他乖乖笑了笑。 李东阳眼皮子狠狠抽了一下,紧盯着小孩,甚至不准她上前,厉声说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江芸芸捏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站在台阶下。 萧敬连忙说道:“是陛下允许的。” 屋内的其余三人也听到动静走了出去,一看到萧敬便下意识以为是陛下又有口谕。 “是陛下改变想法了?”性子最是急躁的刘健连忙问道。 沉稳的谢迁也有些激动地看了过来。 萧敬只是笑了笑没有说法,反而站在江芸芸身后。 所有人的视线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来拿那个折子的。” “陛下是撤回旨意了!”刘健大喜。 江芸芸只是强调着:“我就是来拿折子的。” 还是经验老道的徐溥察觉到不对经,先是把围过来的人中书舍人们都赶走,又请萧公公去隔壁喝茶,这才让江芸芸进来说话。 上台阶前,江芸芸觉得被人盯着脖子疼,大眼珠子滴溜一转,正好和李东阳面无表情的视线撞在一起。 “我上来了啊。”她小心翼翼把抬起来的脚放到台阶上,摇摇晃晃,像个惹人烦的小柳条,“我真上来了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我叫你去好好读书,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进来。” 江芸芸闻言只是挠了挠下巴,露出一份浅浅的稚气。 她明明看上去这么乖巧! 怎么竟干不省心的事情! 李东阳气极,伸手想要去找个棍子教训教训自己这个总是惹是非的小师弟。 “干嘛又要打我啊。”江芸芸瞧见他下意识的小动作,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小可怜似地嘟囔着。 李东阳又气又急,到最后忍不住问道:“修书不好嘛!” 江芸芸的大眼睛眨了眨,乖巧说道:“很好啊,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而且一个人干活也很安静。” 李东阳语塞。 ——油盐不进! “别在外面说话了,进来吧。”徐溥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李东阳进门前,严肃叮嘱道:“不要乱说话。” 江芸芸跟着他入内了。 内阁的屋子都很小,便是首辅的屋子一下子站进来五个人都拥挤极了。 “陛下是如何和你说的?”徐溥是个长相慈祥,说话温和的人,看着面前的小状元和气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的明黄折子上,想了想说道:“叫我来拿回折子。” 徐溥看着面前年轻的后辈,声音放软:“那你又是如何和陛下说的?”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这位年迈的首辅。 徐溥风评很好。 人人都说他性情沉稳,做事讲究原则,为人宽宏大度,就连备受争议的前首辅刘吉,他都能找到优点。 温和守旧是江芸芸对他的印象。 总归不曾做过坏事,也不是坏人。 “我和陛下讨论了一下斗鸡赋。”江芸芸说,“顺便求了情。”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刘健惊讶:“求情,陛下听你的?” 江芸芸去看隔壁的气度威严的,须髯如戟的大汉,次辅刘健听说脾气硬朗,但非常善断,刚正不阿。 “没听我的,挨了一顿骂的。”江芸芸讪讪说道。 “那你叫来这里拿什么折子?”谢迁不解问道,“你且要实话实说,你年纪小,不能闯出祸来还藏着掖着不说。” 李东阳冷笑:“是不是把自己带进去了?” 江芸芸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委婉说道:“陛下还没决定呢。” “真的?”刘健大惊,“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江芸芸沉默了,低着头:“还是把折子给我吧,我好交差。” 刘健眉头紧皱:“你在逞什么能!磨磨唧唧做什么!” “江状元愿意为了那些小小言官能触怒直上,我们都心中佩服。”徐溥温和开口,“可若是因为那六十几个的品阶官,我们失去您这样的少年神童,那是非常不值的。” 江芸芸闻言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一屋四个阁老。 “若是陛下要用你的前程去换那些人,这封折子我是不会交给你的。”徐溥按着那封折子,认真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和他们不一样。” 众人都没有说话,却都露出赞同的神色。 “所以那些人的命运就要这样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因为不重要,不需要,不值钱。” “闭嘴!”李东阳先一步大声呵斥道,“小小稚子,是如何和徐首辅说话的。” 江芸芸只好再一次讪讪低下头。 徐溥没有生气,他确实如世人所说脾气极好:“我们现在在说的是你,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读书的辛苦别人说得再多,那也不及你自己所感受的千分之一,你的未来应该往前看的。” 第两百零九章 朱厚照不见了! 刘瑾和谷大用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 身后还跟着一群神色严肃的锦衣卫,一个个腰间带刀,比当日来抓江芸芸的人数还要多。 谢来等几个锦衣卫站在各个拐角处,正警觉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只是谢来在某一次抬头间, 和蹲在屋顶上的顾幺儿四目相对。 顾幺儿扑闪了一下大眼睛, 然后把脑袋悄悄塞回去, 刺溜一下爬回自己的马棚上,蹲在角落里高高的茅草堆边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没来我这里啊。”江芸芸惊讶问道, “殿下在宫内怎么会丢呢。” 刘瑾有苦说不出, 看了好几眼江芸芸也不好开口,只好说道:“要是殿下来找您,您一定要通知我们啊。” “若是方便可以让我们找一下吗?”牟斌开口问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自然不敢不答应。 牟斌也没有让其他人进去, 只带了谷大用和张永两人, 三人一个个屋子找过去。 顾幺儿拿着刷子和小马儿挤在马厩里。 马厩很小, 一匹马就占了大半的位置, 外加挤进一个幺儿, 马儿有点不高兴了, 对着企图进来的牟斌打了个鼻响。 “哎哎,这是做什么。”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 “这马脾气不好,牟指挥使千万不要和它计较。” 牟斌那有空生气,只是扫了一眼, 见里面虽干净但格外阴冷,想来堂堂太子殿下也不喜欢这里, 便转身离开了, 其余两人自然也是一无所获, 三人出门时脸色更沉重了。 “不在这里能去哪里呢?”刘瑾慌得不行,腿都在打颤。 宫内已经乱臣一锅粥了,皇后娘娘直接晕了过去,陛下也匆匆从政事上脱身。 要是找不回太子,那今日宫廷内外都要被血洗一遍了。 “说不定出门玩了。”江芸芸安慰道,“城门都关了吗?让兵马司的人都看看。” “已经关了。”牟斌脸色也是凝重,“若是殿下来找您……” “我懂我懂!”江芸芸连连点头,目送刘瑾等人心如死灰地离开了。 “怎么回事,太子丢了,谁胆子这么大啊。”她背着小手溜达回来,一眼就看到顾幺儿圆溜溜的大眼珠子。 “怎么了?还没洗好你的马,刚才吃饭的时候都要端到里面去吃。”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幺儿捏着马刷,还是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嘟嘟囔囔着,然后一脑袋又重新扎进马厩来。 “之前听说马不能带走,现在每天都在这里呢。”诚勇笑说着,“许是在联络最后的感情呢。” 琼州太远了,带马不合适。 江芸芸点了点头,背着小手走了。 “殿下怎么会丢呢!”黎循传还颇为震惊,“是哪个不要命的,殿下也敢拐走不成。”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说不定殿下就是贪玩呢。” 黎循传想了想也跟着叹气:“真是担心。” “担心啥啊,反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在我这里。”江芸芸心大说道。 马厩内,顾幺儿看着小院内的人都各自忙去了,捏着马刷犹犹豫豫的,然后扭头去看高高叠起来的干草堆。 只见一只小手从缝隙里扒拉着出来,然后是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冒出来,那双大眼珠子不安急促地来回转着。 ——失踪的朱厚照竟然在这里! 他的小脑袋冒出来,脑袋上还插着几根干枯的草,明明很狼狈偏整个人还带着几分稚气,显得还有几分可爱。 要是江芸芸在这里怕得要直接吓得连滚带爬把人抱出来,偏他对面是同样不改童真的顾幺儿。 “你来这里做什么?”顾幺儿只是站在原处,叉腰,压低声音质问道。 朱厚照动了动脑袋,没说话,整个人在里面扑腾了一下,然后干草堆就塌了,把小孩直接盖住了。 乐山远远见到了动静,直叹气:“别弄倒干草。” 朱厚照又把自己从草堆里扒拉出来,手里还不忘捏着一个小包裹,一站起来和马腿差不多高。 “找江芸。”他奶声奶气说道。 “干嘛找他。”顾幺儿虎着脸,不高兴说道,“他都要走了,都是你舅舅们害的。” 朱厚照不理他,小手紧紧捏着小布兜,就要去找人。 顾幺儿伸手把人拦住,甚至还把人提溜回到干草堆里。 朱厚照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眨了眨眼,抱紧手中的小布兜,突然仰头哭了起来。 —— —— 江芸芸觉得头疼。 非常头疼。 头疼欲裂的那种。 要是可以,现在恨不得立马闭眼晕过去。 奈何全部人都盯着她看,她往那边晕都能被人扶起来,劝她坚强一点。 “不是我弄哭的。”顾幺儿不服气地站在角落里,大声嚷嚷着,“他那个舅舅整天在外面说你坏话,他现在突然过来,我自然是要仔细问问嘛。” 朱厚照哭得喘不上气来,小脸红扑扑的,紧紧抱着江芸芸的脖子,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别提有多可怜的。 “少说几句。”黎循传咳嗽一声,对着诚勇打了个眼色。 “我不走!”顾幺儿也抱着柱子,“我倒要看看他要干嘛。” “怎么能这么和殿下说话呢。”乐山小心翼翼说道。 顾幺儿小脸一翻,瞧着就是要赖在这里了。 “终强你脚步快,快去找刘长随他们。”江芸芸疲惫说道。 “不要!”朱厚照大声说道。 “外面很多人在找您,您这样躲起来,大家都很担心您呢。”江芸芸柔声劝道。 朱厚照没说话,扯着小脸。 “有人欺负您了?”江芸芸试探问道。 朱厚照把小脸埋到她的脖子上,又开始抽泣了。 江芸芸爪麻,扭头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端起茶盏挡住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哎,这又是怎么了。”江芸芸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无奈问道,“好端端别哭坏了身子,去拿个帕子来,都是汗。” 诚勇机灵地去取帕子了。 “你们也都下去吧。”黎循传把乐山等人都先打发走,“等让殿下情绪稳定一点,再去叫人。” 他说完,就看到小太子正用余光幽幽地看着他。 ——得,遭嫌了。 黎循传也索性自己放下茶盏,溜溜达达走了。 “你自己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他甚至还准备贴心地关上门。 江芸芸愁眉苦脸地对着他挤眉弄眼。 黎循传失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无情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屋内坚持不走的顾幺儿,然后又一低头,小太子正用水润润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殿下是来找我的嘛?”江芸芸只好又问道,“可以派人来找我的,怎么自己出来了。” “娘不准。”朱厚照不哭了,坐在江芸芸的膝盖上,抓着她的袖子,蔫头巴脑说道。 江芸芸顺手把小孩头上的干草剥走,笑问道:“那殿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朱厚照回过神来,突然扭头张望着,然后一个蓝色的小包裹被暗搓搓怼到他手边。 不知何时,顾仕隆悄摸摸走过来了。 朱厚照对他还有点脾气,不高兴地拿过来,扭头不再去看他。 “我写的第一难。”他小手在里面掏了掏,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我要找你看看,但他们都说你很忙,然后我偷听到爹说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我娘也不准我来,所以我只好自己来见你了。” 他说着说着还有些得意,小脑袋都扬起来了,把东西一股脑都塞到江芸芸怀里,热切说道:“你看看。” 江芸芸打开哪一叠皱巴巴的纸。 “嗯,我是偷东西被抓了才……”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朱厚照的脑袋挤过来,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没识字,我不知道哪个是最新的,所以都拿过来了。” 他抽了抽鼻子,把纸张抽回来,然后又塞回自己的小包裹,一脸期冀说道:“下一个,你读来我听听。” “因为脾气大。” “不是不是。”朱厚照抽回纸,想了想又解释道,“你脾气不大,这个是看到我那两个舅舅才想起这个理由的,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江芸芸看着手中厚厚一叠的纸,又看太子殿下一脸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不好意思。 她只是找个办法敷衍他。 可小太子看上去好认真啊,想了这么多。 “你可真能想啊。”顾幺儿也坐在另外一侧,听了十来份不是的稿子,惊讶说道。 朱厚照伸出小手盖住文章,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不给你看,你坏人。” 顾幺儿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冷哼一声,大声嘲笑着:“我才不看呢,你个文盲。” 朱厚照和他对视一眼,瘪了瘪嘴,又想哭了。 “哎哎。”江芸芸眼疾手快,一人塞了一个糕点,“你别哭,你别说话。” 两人捧着糕点,齐齐移开视线,决定不再和那人计较。 江芸芸心累极了。 两人忙了好一会儿,朱厚照才找到自己最后确定的一版。 “你看看。”他开心坏了,推着她的手,热情邀请着,“你喜欢吗?” 江芸芸看着那张涂涂改改,还有边缘还有几个小小的墨手印,瞧着实在可爱,不由笑了笑。 “不好看!”朱厚照立马紧张问道。 江芸芸摇头,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别说,小太子还真的挺有想象力的。 “你是猴子,我是唐僧,你要保护我的。”朱厚照笑眯眯说道,“我不想要小笨猪和呆水妖了,就我们两个好不好,刘长随和谷长随都太木头了,带他们一起玩就很烦的。” 第二百一十章 书上有言——琼州府外环大海, 中盘黎侗,封域广袤二千余里,盖海外之要区,西南之屏障也。 书上还说——琼郡周环皆海也, 屹立万里汪洋中, 为全粤西南之保障。十二州县星罗匝布, 广袤千有余里。上拱神京, 下俯诸夷。 书上说了琼州虽然孤悬海外,但海岸线极长, 还有边境贸易, 有着承上启下的位置,总而言之是个好地方。 可书上没说,琼州府的衙门长这样啊! 江芸芸欲言又止地站在破破烂烂的照壁前, 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进去, 但后面已经有不少好奇张望的百姓开始围上来, 而前面的公衙内已经出来一群形容朴素的人, 他们也正好奇张望着。 “好破啊。”顾幺儿小声感慨着。 江芸芸去过好几个地方, 但不管是扬州还是南直隶又或者是京城, 亦是江西九江,那些地方经济都很富裕, 所以整个县衙占地面积极大,光是远远看去就能看到连衙门口都是辉煌的。 琼山县瞧着也是有点说法的,比如县衙前也有一座仙鹤扑棱翅膀的照壁, 只是照壁敲上去坑坑洼洼的,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瞧着也是饱受沧桑。 照壁后是一座木质的牌坊, 上有匾额, 名为“忠廉坊”,牌坊下面的基石都没了,用的是几块破烂石头撑着,还有几根绳子左右拉着,才勉强固定在地上,保持着最后摇摇欲坠的风骨。 从牌坊往里走就进入衙门区域了,大门两边的墙呈“八”字形展开,这就是“八字衙门”的由来。 这两面墙上,一般来说,左边是张贴告示、榜文等行政类公告的,右边则是公布科举考试时间和录取结果等科考相关的内容,扬州县衙上还有顶棚和栅栏,百姓都称之为“榜廊”或“榜棚”,这是寻常百姓能得知朝廷政策的最直接渠道,所以面前是一大片空地。 八字墙倒是还在,就是上面的纸张已经破破烂烂了,表皮也都脱落了。 让江芸芸吃惊的是这个衙门的大门哪里去了! 我辣么大的门呢! 不是说琼山县是整个琼州的中心吗? 她站在这里能望到仪门里去,可目之所以里面也是荒凉的,匆忙扫出的一条路,两侧凌乱摆着的石头都断了好几截,瞧着太不富裕了! “好穷啊。”顾幺儿发出第二声沉重感叹。 江芸芸叹气,面色沉重地踏上台阶。 “不知是新县令来了,不曾远道相迎,真是失礼失礼。”打头的是一个面色黝黑,挽着裤脚,一笑起来脸上都是褶子的中年人。 “在下是琼山县的县丞吕芳行。”那人热情上前,打量着面前的小孩,咧嘴一笑,“江南来的人就是长得水灵啊。” 江芸芸对他的打量不为所动,只是一脸笑意地看着他,瞧着和气极了。 吕芳行眼波微动,忍不住多看看了一眼这个十五岁,莫名丢了前程被发配到这里的小状元。 小状元长得实在脸嫰,衣服穿着也简单,只绣了寻常花纹,通体没有一个配饰,若是严格来说,还有点穷酸。 “进来说话吧。” 外面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一个块头极大的壮汉开口,声音好像打雷一样,听得人耳朵嗡嗡的。 一直站在江芸芸边上没说话的顾幺儿眼珠子下意识瞄着那人鼓鼓的胳膊肘,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是是是,县令快进来。”吕芳行热情说道,“我们早已恭候多时,茶水都准备好了。” 只是顾幺儿进门时突然戳了戳江芸芸的腰。 江芸芸眼尾一瞟。 顾幺儿小下巴一甩。 江芸芸对着他打了个眼色。 顾幺儿扭头不理她。 江芸芸浅浅吸了一口气。 “这位是?”吕芳行察觉到两人的眉眼官司,漫不经心问道。 “这是我弟弟。”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顾幺儿对着他高冷地点了点头,非常冷酷无情。 “原来如此,瞧着还真像啊。”有人奉承说道,“长得都这么好看。” 顾幺儿眉毛一动,摸了摸脸,又悄悄去看江芸芸雪白的小脸,最后高兴地咧嘴笑了笑。 他喜欢出门玩,一玩就是一整天,所以晒得小脸浚黑,但江芸芸整日读书,闷在屋内,还不爱出门玩,整个人捂得跟个雪白团子一样。 ——原来他们长得一样! 一行人穿过正大光明匾额,绕过升堂审案的大堂,又走了半炷香,这才来到更为内部的二堂。 江芸芸的目光在两侧明显被烧过的房子上扫过,瞧着当时火势不小,都烧塌了,露出黑漆漆的木头,两侧长满了野草,瞧着最近是没有人进出的。 面对这一怪异的情形,并没有人开口为江芸芸解释。 江芸芸收回视线,颇为镇定地没有先一步开口。 等来到二堂,这里瞧着也是空荡荡的,就几张桌椅整整齐齐摆着,甚至能一眼看出不是一对的,什么样式的都有,屋内花花草草都没有,更别说字画了,瞧着很是寒碜。 几人坐下都没有第一个开口,只是颇有默契地悄悄看了一眼。 上首的江芸芸更是镇定,她顶着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时,让人一时间摸不准这位新知县的脉。 顾幺儿在众人进门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大人有所不知啊。”几个眼神官司后,还是县丞吕芳行第一个开口。 江芸芸笑容灿烂,和气说道:“我刚来,确实还不太清楚本地的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吕芳行觉得自己好像被阴阳了一下,但瞧着新知县热情大方的样子,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他心中莫名有些忐忑,但被众人盯着也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 “大人说的极是,是我急糊涂了。”他笑说着,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重解释着。 “琼山县上一任知县意外离去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好巧不巧,就一月前来了一波该死的倭寇,他们深夜趁守城不备溜了进来,在县里大肆掠夺了一番,伤了不少人不说,偏他们那日还想来县衙抢东西,东西没了就没了,只是那日天干物燥,不小心把县衙六房烧了,想来刚才县令也看到了。” “为何不修?”她问。 吕芳行连连叹气,捶胸顿足:“实在是衙内已经抽不出银子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审视的目光不经意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 在此之前,她的师兄,黎楠枝等人都为她好好打听了一番。 琼山县不穷。 作为整个琼州的中心,类似于南直隶的南京,主要的衙门都在这里。 但他每次县令的上任率却不高,原因就在于太远了,而且时不时会打仗。 有点关系的人都是不愿意来,没关系的进士,若是年老体弱,就很容易交代在半路上,便是有年轻力壮地到了这边,也不安全。 琼州内部常年有黎族叛乱,外加这几年越发猖狂的倭寇。 听说上一任知县就是在一次调解汉黎矛盾时,被黎族人误伤,加上岛上医疗条件一般,直接一命呜呼,至此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来了。 被人踢过来的江芸芸只好接过这一地烂摊子。 “那可有人员伤亡?”江芸芸温和问道,目光落在几个一直没说话的人身上。 琼山县有土官,但只管安抚不归顺的黎民,不管任何政务。 只是面前这六个人却也瞧着不太像汉人官员。 “多谢大人关心,当时夜深了,大家都不在六房办公,只是把所有的书籍都烧了。”吕芳行苦恼说道。 江芸芸算是听明白了今日这场对话的潜台词了。 “那历年的账本册子不是也都没有了?”她故做忧心地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新县令的脾气,他们摸不准,不敢贸然搭话。 “我们当时也是想抢救一波的,奈何火势实在太大了。”吕芳行一脸沮丧,“程主簿还为此伤了手,至今没好呢。” 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如此尽忠尽责,我可要去看一下了,程主簿住在哪一间的院子啊,等会我去买些果脯糕点,一定不能让主簿寒了心。” 吕芳行憨厚一笑:“衙门太小,原先只能住县令一家,我们都在外面置业了,也不好太过挤占大人休息的地方。” 高皇帝曾颁行过地方衙署的种种规矩,其中一项就是——“府官居地及各吏舍皆置其中”,也就是说有司官吏必须住在官府公廨,不许杂处民间,要是有违背的,可是要杖八十的。 “原来如此。”江芸芸笑着点头,然后话锋一转,神色凝重,“之前的县令许是拖家带口,我却只带了一个弟弟,所需的地方不大,你们这些官吏的俸禄本就不高,如何能这么委屈你们,还是速速搬回来为好。” 有几人藏不住事情,脸色微微变了。 江芸芸好似没看到一般,继续苦口婆心劝道:“可别不好意思,我那弟弟便是与我一起睡也是常有的,可不能让你们多加消耗,多花的租钱银两可不便宜,这不是平白害得家人们也吃苦。” “我家小孩很多,怕是不合适。”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人开口,神色讪讪,“五岁孩子狗嫌猫厌,大人看久了怕是要不高兴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五岁的孩子好啊,不瞒诸位,我十岁就开始带孩子了,带孩子可是非常得心应手的。” 那年轻人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来了,下意识去看吕芳行。 吕芳行呵呵笑着:“能和江神童玩的那都是什么孩子,历石的孩子如何能入大人的眼。” 第两百一十一章 闹鬼的事情是顾仕隆从后院的一个厨娘那边听说的。 ——“这么大的烤鸡, 刷得一下就没有了!但是!你知道吗,当天晚上就还回来了,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还有热气, 但是鸡上面有个黑漆漆的手印, 瞧着可渗人了。”厨娘对着不速之客也依旧兴致勃勃比划着, “而且我每天睡觉都觉得不安分, 总觉得有人看我,只有出了衙门才觉得好多了。” 厨娘身形壮硕, 偏说话的时候压低声音, 目光幽幽,死死盯着顾幺儿看,带着诡异的狂热兴奋还有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幺儿偏偏就怕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想要强装一下镇定, 但又人紧盯着, 又觉得浑身不得劲, 很快就找了个借口跑了。 “是不是被猫抓走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不应该的, 那得是多大的猫啊, 带着一只烤鸡瞬间消失无踪。”顾幺儿反驳道,“烤鸡, 上次那些人供奉的就是烤鸡呢,这么大只。” 江芸芸想了想也跟着点头,若是猫那肯定是能被人赃俱获的。 “难道有贼?”她又理性提出意见, 甚至觉得非常有可能性。 “衙门这么穷怎么会有贼呢。”乐山小心翼翼说道,“而且都偷走了怎么还有还回来的道理。” “这倒也是。”江芸芸皱眉, 突然看着紧贴着自己坐的顾仕隆, 又看着不知何时也坐到另外一边的乐山, 不解问道,“这世上没鬼,你们到底怕什么?” 顾仕隆大声说道:“我自然知道,我才不怕呢。” “可不行胡说的!呸呸呸,鬼神无忌,鬼神无忌。”乐山慌里慌张,神神叨叨地到处张望了一下,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感觉两边的肩膀都重了起来。 “而且我今天白天也老觉得有人盯着我看,可我每次回头都没有人。”顾仕隆警觉得看向周围,“这个院子瞧着也不小,怎么没人啊,看上去空空荡荡的,跟话本里的鬼怪变幻的荒院一样。” “前任知县孤身上任,而且听上去比较廉洁,估计也就没请什么人来。”江芸芸安抚着,“说起来,有厨房那我们今天的晚饭也有着落了。” 她一站起来,哦,没站起来。 “松手啊!”她一个踉跄坐了回来,看着被紧紧抱着的胳膊,面无表情。 乐山和顾幺儿面露犹豫之色。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天边是一大片红彤彤的夕阳,照得院子里落败的花花草草格外凄凉,晚风吹过,能听到咽呜之声。 那声音连绵不绝,细听之下还真好似有人在幽幽哭泣。 好可怕!! 顾幺儿和乐山抱得更紧了。 —— —— 江芸芸总算是见到了来送晚饭的厨娘了。 “我是前前任知县的时候找过来做饭的,衙门可真是抠搜啊,我一个人要做那一大家子的饭,还要被各种挑剔,不是说我们琼州这不好,就说琼州那不好的,我瞧着他也不怎么好,要是好的话,怎么还来我们这不好的地方了,折腾了我一年总算是走了,结果这中间一年多没人来,我又去外面打工了,不过上任知县人还不错,听说我没工作还带着孩子,就又让人把我请回来了,不过这个知县也不好,一个人上这里,时常忙得顾不上吃饭,衣服也穿的跟个咸菜一样,还要我帮忙洗,弄得我整日忙死了,偏做菜这一身手艺又施展不出去。” 厨娘是个急性子,说话好似一个机关枪,江芸芸就说了一句,她笃笃笃说了一大堆还停不下来。 江芸芸只能含笑听人抱怨着。 “那你可见过上一任知县的那个女儿?”江芸芸适当接过话题,打断她喋喋不休的抱怨,笑问道。 那厨娘一顿,勉强点了点头:“是个非常调皮的姑娘,县令捡来也才两岁,瞧着还没这腿凳高,可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养活了,长大了些就整日跑上跑下,跟个猢狲一样,皮得很。” “那县令出事后,她人呢?”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的厨娘,依旧和气得问道。 厨娘想了想,好久之后才冷硬说道:“不知道,县令被送回来时人就已经不行了,当时整个衙门乱得很,谁也没顾上她,估计是跑了吧,县令常年忙的脚不沾地,养不熟也很正常。” 江芸芸沉默了。 “不会是那个小女孩在闹鬼吧。”乐山警觉问道。 厨娘嗤笑一声:“七八岁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又爱玩又爱哭,没用得很,县衙闹鬼是自来就有的,前院有个监牢,死人也是常见的,这院子来来回回这么多任,听说有一任县令喜欢打女人,打死不少丫鬟妾侍呢,我听说这间屋子就死过人呢,不过后来听说离任那天坐的船冲撞了水神,掉水里淹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乐山将信将疑,只是目之所及,只觉得屋内的重重影子都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顾幺儿已经开始挤着江芸芸坐了。 江芸芸推不开,只好无视这两人,继续问道:“今天辛苦你了,这么久还没回去,早些回去休息吧。” 厨娘见县令说了软话,又开始得意起来:“我们做厨娘就是辛苦的,若是能加点银子那更好了!” 乐山不高兴说道:“你怎么这么和县令说话。” 厨娘横眉冷竖:“说起钱你们倒是给我摆谱了,我这一个月才五百文呢,整个厨房都归我管,我每天早起买菜很辛苦的。” 乐山觉得她是觉得江芸年纪小,再倚老卖老,不高兴说道:“可别欺负我们不懂,琼山县的粮价如今是一两银子两石,很正常的价格,也就比繁华地方贵一点点,码头上一个普通小工搬运货物,一日才三分,若是一个月干活二十一天,每个月就有六百文。” “每月采买的钱都是另算的,除了一日三餐,我可不信你能呆在衙门里闲聊,你也说前任知县忙的脚不沾地,很少回家吃饭,你之前拿这银钱怎么不说拿的亏心。” 厨娘听得讪讪的,提高声音大声强调道:“这又不是我不给他煮着吃,是他不要的,我只是说说,现都不能抱怨不成,小哥好大的脾气。” 瞧着要吵起来了,江芸芸咳嗽一声,笑说着:“先吃饭吧,明日做些琼州的特色来看看,听说这里的肉类和海鲜格外与众不同。” 厨娘嗯了一声,随后又大声说道:“若是吃肉的话,现在价格就高了些的。” “为何?”江芸芸惊讶问道,“是之前那波倭寇导致肉类少了吗?” 厨娘嘟囔着:“我哪知道,这不是你们这些大老爷要操心的嘛,整天涨涨涨,饭也吃不起了!” “你这人说话好冲啊。”乐山回呛道。 厨娘睨了两人一眼,难得没说话。 江芸芸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厨娘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说着:“你回去吧,今日辛苦你了。” 厨娘扭了扭腰,扭头就走。 “什么破脾气。”乐山见人走远了,立马抱怨道,“这琼山的人怎么回事,各个狗眼看人低,一个厨娘都敢给您脸色看。” 江芸芸看着厨娘离开的背影,推了推默默一个人吃完一碗面的顾仕隆:“这个厨娘会武功吗?” 顾仕隆头也不抬,摇了摇头:“不会,瞧着还是个体虚的,平日里没事该走两圈了,对身体好。” “瞧着就没少偷吃油水。”乐山还是愤愤不平说道,“瞧着拿身板,我们三个加起来还没她一人大呢。” 江芸芸把面推到他面前:“别拿别人的身材说事,她能吃,前任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嘛,但他都没说什么,也就不管我们事情了。” 乐山却只拿了素面吃,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你之前见的都是读书人,你觉得他们对你彬彬有礼,谈笑风生,但他们未必真如你看得这么和气,你觉得他们好说话,不生气,是因为他们若是要为难人从不屑于在口头上。”江芸芸为厨娘仔细解释着。 “但你现在来的是一个更真实的世界,你觉得他们粗鄙,是因为他们真实,他们就是这样的人,生活已经让他们很难再温和和人说话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而且与你有话直说,也比在背后捅你刀子好,你说是不是。”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而且听厨娘的口气,琼山县有人在操控物价,所以她想涨月俸无可厚非。” 乐山听得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子教训的是。” 江芸芸拿起筷子,笑说着:“我不是在教训你,我只是和你交流交流这个偏远地方的基本情况而已。” 乐山窘迫地低下头,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来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和诚勇他们说一定照顾好您,没想到还是您看得远。” 江芸芸呲溜索着面,闻言笑了笑,把自己碗里的肉丝拨了过去:“相互照顾吧,今日你也跑一天了,多吃点,晚上有得忙了。” 乐山好奇看过来。 顾仕隆也好奇地凑过来,顺便想要看看还有谁的饭有剩下。 江芸芸挑出一根青菜扒拉到边上去,随口说道:“晚上估计要闹鬼……咳咳,松手!” —— —— 江芸芸想把顾仕隆赶去和乐山一起睡,奈何两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抱着被子说要在他床边打地铺,一个则牢牢扒着床板说什么也不肯走。 僵持了好一会儿,江芸芸只好妥协了,看着两个胆小鬼窸窸窣窣地越挨越近,就差又要贴在她身上了。 江芸芸眼一闭,心一横,一脚一个,都把人踹走了。 ——好大的个子,好小的胆子。 “睡吧,万一今天不来呢。”江芸芸虚与委蛇了一整日有些困了,一沾上床板就困得厉害,随口安慰了两句,就闭眼睡了过去。 第两百一十二章 好大的一个人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站在空荡荡的屋内, 眉心紧皱。 ——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顾仕隆也顾不得害怕了,刺溜一下滑下来,在屋内谨慎张望着,最后茫然说道:“怎么被子也不见了。”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对, 人肯定还在这里。” 这么大的人连着被子一起带走, 肯定不方便, 可现在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以至于连幺儿都没发现,那这人十有八九人还在屋内。 就像那只失而复得的烤鸡。 江芸芸开始仔细检查这间屋子。 这是前任知县的寝卧, 她来之前衙门已经找人收拾过了, 但也只是简单的收拾了被褥,擦了擦桌子和柜子,把之前属于这个知县痕迹的东西扔得一干二净, 露出简单到近乎简陋的模样。 屋子的布局其实很简单, 连个花瓶字画都没有, 正中放着圆桌和几张圆凳, 门边放着洗脸刷牙用的架子和器具, 角落里并排放着两只衣柜。 江芸芸的目光一一扫过, 然后脚步一顿,朝着衣柜走去。 顾仕隆连忙跟上去, 神色紧张。 柜子是很普通的黄木柜,样式简单到只有门上有简单的雕花修饰,柜子的四角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腐烂, 只能勉强站着,甚至能闻到一股水腥的臭味。 江芸芸站在衣柜前, 顾仕隆躲在她背后探头探脑, 一脸犹豫, 在江芸芸抬手的瞬间,又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她的手,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嘟嘟囔囔着,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自己替人伸出手,犹犹豫豫地去开门。 柜子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一股闷臭的潮湿味迎面而来。 空空荡荡。 顾幺儿松了一口气,胆子也大了不小,脑袋往前一伸,好奇打量着:“空的!” 江芸芸拧眉,这个衣柜空空荡荡的,鼻尖有种被水浸湿的发霉的味道。 “不在这里,但是刚才那个鬼就是在这个方向失踪的。”顾仕隆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在柜子里摸索着,“不过把人搬这么远我怎么可能听不到动静。” “这个院子没有池子,哪来的水味?”江芸芸见他人都进去了,冷不丁问道。 顾仕隆嗯了一声,惊讶说道:“还真是,就后院那边有个很小很小的池塘,但我看里面的水都枯萎了。” “这间屋子很干燥,这个柜子的脚怎么坏了。”江芸芸踢了一下柜脚,又说道。 顾仕隆从柜子里出来,也装模作样看了看,最后老实巴交问道:“然后呢?” “这个柜子不是这里的。”江芸芸伸手要去把柜子抬走。 顾仕隆连忙也跟着上手。 柜子刚一抬起来,两人就发现不对劲。 第一反应自然是很轻。 第二则是发现柜子后壁不对劲。 “这是坏了,没钉住吗!”顾仕隆大惊,伸手摸了摸后壁。 原来这个柜子的后壁没有木板,那看似木板的东西不过是借着漆黑夜色,靠在后面浑水摸鱼,挂了布勉强遮挡自己坏了的事实的木面。 “好像有道门。”顾仕隆的声音突然压低,把江芸芸挤开,气声说道,“里面有呼吸声。” 江芸芸也瞬间紧绷起来。 顾仕隆的手指摸索着搭上木板,缓慢地移动着,夜色实在太黑了,微亮的视线中只能看到有零星的光泽阴影落在手指上,每一步的游走都格外谨慎犹豫。 直到听到疙瘩的一声。 顾仕隆的手指摸到了开门的开关。 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暗门终于被撬开一条缝。 只是两人的视线都没看清,突然一张狰狞的脸顺着门缝,阴森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那距离实在是近。 想来刚才他一直这么紧贴在墙后,幽幽看着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顾仕隆吓得眼睛都瞪大了。 但根本没不给他缓冲的机会,那个人突然猛地冲了出来。 ——正是刚才的那个消失不见的鬼。 江芸芸大喝一声:“抓到他!” 顾仕隆被耳边的声音震醒,脚步下意识跟了过去。 那人借着两人的一瞬间恍惚,已经夺门而出,身形极快,终于依稀能看清他高大的身形。 顾仕隆紧追其后,两人在漆黑破旧的后衙狂奔,但没想到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在一个大拐角处直接把人甩开了。 顾幺儿看着消失的人,气得用力锤了一下红柱子。 屋内,江芸芸并没有跟着两人走,她反而点亮了一盏灯,去看暗门后的玄机。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暗门,也不是别有洞天的暗道。 这是一个很小的拐角,有人用两个柜子把这个小角落给挡了起来。 大部分人都会默认柜子是靠墙的,不会去深究这个地方到底有没有真的靠着墙。 这位置只能站一个人的大小,一开始应该是放置长颈高瓶这类物件的。 位置很小,转圈都很难,空间的左右两面各自钉着一块木板,用力推了推但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钉死了。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进去,先是摸索着在隔壁的木板上敲了敲,很快就找到一个凹槽的位置,摸了一圈,没有动静,然后有往内往外拉了拉都不行,想了片刻,又朝着左右拉了拉! 一个很细微的拉门的声音,声音很轻,怪不得幺儿一开始没听到动静。 “原来如此。”江芸芸惊讶说道。 两个柜子的后背只有一扇门,可以左右推动,不论刚才他们开那扇门,这个躲在后面的鬼都会悄悄把门推过来。 悄无声息地偷天换日。 “那为什么刚才不躲到另外一个衣柜里。”江芸芸借着微弱的烛火不解嘟囔着。 若是躲到另外一个衣柜上,不是就能和他们玩捉迷藏了,也能找个时机自己跑掉,也不至于非要和她们贴脸开大。 江芸芸从另外一个衣柜出来时,眉头紧皱。 心思沉重的顾幺儿从外面回来,一抬头就看到被烛火幽幽照亮的脸,吓得嗷呜一声,差点没左脚拌右脚,直接摔了。 “你这个胆子也太小了!”江芸芸恨铁不成钢,“你不是平时很能上窜下跳嘛。” 顾仕隆委屈巴巴靠过来,嘴硬说道:“我哪里胆子小,你脸这么白,这烛油这么少,一点也不亮,照人脸上才吓人好不好。” “没追到人?”江芸芸睨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顾仕隆双手握拳,信誓旦旦说道:“那个人肯定不是鬼,刚才跑的气喘吁吁的,我一定能把他抓到。” 江芸芸嗯了一声。 “对了,乐山呢?”顾仕隆又开始疑神疑鬼,“难道真的被真的鬼偷走了。” 江芸芸气笑了,掐了掐他的胳膊:“没有鬼!没有鬼!顾仕隆你是芝麻胆子嘛。” 顾仕隆有点疼,但又不想没面子叫出来,只好龇牙咧嘴说道:“我才不怕呢,我才不怕呢,小爷我谁啊,你捏疼我了。” 江芸芸收回手,无奈说道:“人肯定就在某个角落里,一起找找吧。” 她站在原处想了想,然后朝着床的方向走去。 顾仕隆惊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你不找啦,你要去睡觉啊。” 江芸芸站在床榻面前,仔细打量着这张雕花木床。 若是放在她原先的年代,这张古色古香的床还能算得上精美,支撑床的四根柱子刷上亮漆,虽然在此刻有些斑驳了,但柱子上还有一些精美的祥云纹,头顶也盖着一大块木板,上面雕刻着葫芦蝙蝠这样的花纹,床沿方向还垂下一长片被雕琢成祥云模样的木板,上面镂空着仙鹤藤蔓这类的图案。 它有些破旧了,但还保持着古朴的模样。 乐山仔细收拾过这张窗,换了帷幔和被褥,玫红色的被褥安安静静垂落着,是屋内为数不多的亮色。 江芸芸的视线往下看去。 她以前的床是没有床底的,所以这次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地方。 床底。 床底最合适悄无声息藏人的地方。 她蹲下来,掀开床底,影影绰绰间,果不其然里面有一个人形正安安静静躺着。 “怎么给我拖床底了!”顾仕隆傻眼了,“我怎么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啊。” 江芸芸伸手把睡得毫无知觉的乐山拖出来,即便如此他也没醒过来。 “睡得这么沉,中了迷药不成?”顾仕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小声说道,“哪有这么强的迷药。” 江芸芸被吓了两次,精神大好,头脑清醒,索性也不睡了,坐在床上,看着睡得真香的乐山,又看着把乐山翻来覆去的顾幺儿:“你说好端端吓我们做什么?” “肯定是想赶我们走,我看那个吕芳行就鬼鬼祟祟的,是不是他干的!”顾仕隆开始无差别攻击。 “有可能。”江芸芸点头,“但我已经来到这里,君无戏言,吓我有什么用。” “谁知道,有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顾仕隆倒是看得开,“说不定把你吓病了吓傻了,这里还是他做主呢。” “嗯,有道理的。”江芸芸眼睛一亮,满意点头。 顾仕隆有些得意:“反正我看今天来接我们的几个都不是好人,我明日一家家翻过去探个究竟,坏人肯定在这里面,等我抓到了,哼哼。” 江芸芸不可置否,只是转念又问道:“可我们并没有被吓住,今日的计谋不是失败了。” 顾仕隆骄傲挺胸:“我们胆子超大的,一点也不会害怕!” “那明日难道又派鬼吓我们?”江芸芸又问。 顾仕隆缩了缩脑袋,强撑着一口气:“还来嘛,你别说,那张脸真的有点恐怖的。” 第两百一十三章 江芸芸来这里这么多年, 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不少事情,但这些人好似都处在两个极端,要不是身居高位的皇亲国戚, 要不就是食不果腹的贫民。 只现在来到这里, 才恍然想起, 在这两群人中间还是这么一群人, 那就是大明基层偌大的官僚体系。 三年一批的进士,近三百人的名额, 外加数不尽数的举人, 这么一大批人,但未来能进入权力中心的人屈指可数的,甚至能留在京城的人也不过十来人, 大部分人会被下放到南京和剩余的一十三省担任最基层的职位。 庞大的国家就是需要这些人日复一日的工作才能让他运转起来。 江芸芸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 不能否认, 她的世界被他老师保护得很好, 风风雨雨都没有侵袭到她身上, 所以她直率中还带着一丝天真。 这些年她只见过一个县太爷, 那就是县试时的江都县知县陆卓,一个性格严肃, 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做了数十年的官,头发已经发白了, 这才来到扬州。 扬州作为南直隶大府,作为其中的治所, 江都县的县令的权力可比一些偏远地方的知府还要高一些。 县令作为最基础的单位, 也是有等级的, 粮十万石以下为上县,从六品的官职,六万以下为中县,为正七品、三万以下为三等,县令官职为从七品。 琼山县就是中县,江芸芸这个小县令就是正七品的芝麻小官。 江芸芸是因为头铁才被贬官的,自然不可能从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平调去上县做县令,所以去中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个县的刑名、钱谷、狱讼、治安、征收赋税、徭役、 教化百姓等等职责都压在县令身上,县令的压力可想而知。 有人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不想承担责任,所以贪,也有人本着中庸之道,只要日子能过,那就得过且过,也有人只想着快点摆脱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这就是权欲,但也会有人能面对这些压力,收敛自己的贪念,那就是少见的廉。 大贪大欲的人终究是少数,就像廉洁奉公的一样,大部分人都是中间两个,也许真的秉性如此,也许一开始也当真是想做好的,但不论如何,他们总归是对不起当年寒窗苦读时留下的汗。 但曾经无数个夜晚,他们肯定无数次坐在书桌前沉默着,直到天色微亮才重新站起来去面对那些繁琐的政务。 在这个夜色寂寥的琼山县县衙里,现在的江芸芸也坐在那张破破烂烂的椅子上,面前是豆大的昏暗烛火,照得她脸颊上的光晕若隐若现,那张被磨得都没了棱角,没了漆面的书桌彰显也曾有人在它身上奋笔疾书,彻夜不眠。 “这里是什么字啊?”顾仕隆好奇凑过来,半蹲着探进脑袋,好奇看着桌底下的几道刻痕,笔画有深有浅,可以看出下刀的人并不会雕刻。 “三月初三,六月十七,九月初八,十二月初一。”他一边摸索着,一边小声念着,“这些日子有什么作用吗?” 江芸芸摇头。 “是上一任刻的?”顾仕隆小声问道,“瞧着力气不大,痕迹很浅,上一任不是说是个老头嘛,十二月初一边上有几道很深的痕,应该是没写完的字,怎么不刻了?” 江芸芸还是沉默,她想要提笔写下这四天的日期,但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张桌子格外干净,就连抽屉里也没有一点东西。 清理的人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就连架子上的书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空荡荡的书柜子。 若是有人和她说这里没人住过,她也是信的。 贼进来都办法收拾地这么干净的。 “这里没东西,整个内衙都很空。”顾仕隆说道,“我白天的时候就发现了。” “你觉得一下子把人捅死,连救的机会都没有的概率高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顾仕隆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我可以。” “你不行。”他又指了指江芸芸。 “虽然捅人都很疼,但不是每一个地方都会死人的,避开五脏六腑的伤口,很难做到一击毙命,就算你知道那个五脏六腑的位置,也要快狠准,因为大部分人是会挣扎的。”顾仕隆解释着,“但大部分人是不知道人五脏六腑的位置,而且每个人的位置也都是不一样的,蒋叔说军营里有个前线退下来的粮草官,就是心脏长在右边的位置。” 江芸芸点头:“但上任知县就这么死了。” 顾仕隆扭头看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依旧明亮。 “你是觉得有人杀了他?”他镇定问道。 江芸芸笑问道:“不是很有可能吗?” 顾仕隆没说话,仔细想了想又说道:“是有可能的,爹军队驻扎的地方,经常会有土官比县官要强势,县官受到的制约可比土官要多,而且朝廷也不怎么管理土官,这也是边境很容易有叛乱的原因,所以很多地方的县官都是没人愿意去做的,就算去做了,也大都和土官狼狈为奸,便是置之不理已经算不错了。” 江芸芸曾经和顾溥讨论过改土归流的事情,那个时候大概双方都没想到现在的今天。 江芸芸自己成了实践她当时说的那些话的亲历者。 海南有黎族,据说叛乱的次数还不少,次次都声势浩大,很是消磨钱财和人力。 衙门里有不少明显不是汉人特征面容的人。 伤了上任知县的是黎民,还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所以朝廷不会下雷霆手段,这件事情就这么被盖过去了。 所以江芸芸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位知县到底是如何死的。 “是白日见得那些人杀的人吗?”顾仕隆又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天边的夜色已经逐渐开始明亮起来,那道天线冲山尖尖冒头,然后以缓慢但又沉默地速度往前推着,在两人无声的瞬间,天际也终于亮了起来。 ——夏天的天总是亮得很快。 江芸芸回过神来:“也该去会会那些人了。” 顾仕隆嗯了一声,站直身子,背着手绕着书桌走了一圈,随后又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匕首来:“你放好,我这几天要去这几家溜达一下。” 江芸芸看着面前那把简单的小匕首,刀柄上有一颗小小的绿色翡翠,细绳裹着的刀头被摩挲出细纹来。 “这不是蒋叔送你的吗?”江芸芸抬头问道,“我也不会使刀,给我浪费了。” “不浪费。”顾仕隆主动系在她腰上,“有刀总比没刀强,真有危险吓唬一下,我肯定能回来保护你。” 江芸芸看着小孩圆滚滚的小脑袋,笑问道:“那你怎么办?” “我?”顾仕隆抬头,大眼睛乖巧地扑闪了一下,随后鼻子一皱,得意说道,“谁得打得过我,而且我不会跑嘛,我跑得可快了。” “你放心,咱们肯定平平安安的。”顾仕隆扒拉着她的衣服把匕首藏好,“回头咱们可是要趾高气昂回京城的。” 江芸芸轻笑一声。 来的路上碰上几个阴阳怪气的,江芸芸是并不理会的,但顾仕隆受不得气,悄悄拌了他们一下,一个倒霉催的直接把门牙磕断了,被乐山火急火燎提溜回来,塞到江芸芸边上,才消停下来。 “你别笑,我认真的!”顾仕隆大声说道,“我那天仔细想了想,你做的没错,那个寡母和小孩都要饿死了,哪里等的了人,那既然做的没错,但你又被流放了,那朝中肯定有坏人……呜呜呜。” “祖宗别说了。”江芸芸心力憔悴,“脑子就一个。”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扒拉开她的手,大人模样说道:“我去逛逛了,你在家里要好好的。” 江芸芸目送小孩踩着还未大亮的夜色匆匆走了,自己坐在那张椅子上,注视着这个空荡荡的书房。 案桌上的烛火因为没油熄灭了,但幸好屋内开始逐渐亮堂起来。 光秃秃的墙壁,表皮已经脱落的书柜,还有这张写满岁月痕迹的桌子,屋子明明不算大,可天光逐渐进来时,却又觉得空荡荡的。 ——一个布置如此朴素的县太爷很难是大奸大恶之人。她想。 ——要是这么能装模作样,五十来岁了怎么还在这里当县令。 江芸芸起身时,还差点被断腿的椅子绊了一下,慌乱间扶着椅子,椅子还闹了脾气,非要从另外一边倒过去,江芸芸只好双手把它稳固住。 她蹲下来找那个垫脚的小木头,一边肩膀抵着椅子,一边在地上疯狂摸索着,好不容易抓了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忙忙碌碌地固定好这张破椅子,看着被磨得稀烂的腿凳,瞧着也是过不了几天日子的凳子,突然又笑了起来。 “也太破了点。” —— —— 江芸芸先去把还没睡醒的乐山搬到床上,摸了摸鼻子发现还有呼吸,就是醒不来,这才叹了一口气:“这世道还有这么厉害的迷药不成。” 她关上门时,突然看了眼衣柜,见衣柜大门只是微微阖着。 ——她确定她昨日是关门了的。 “哎,忘记问了,早上想不想吃椰子啊。”背后突然传来厨娘大嗓门的声音,“敲一个给你尝尝,甜甜的,你们小孩肯定喜欢!” 江芸芸回过头来,就看到厨娘手里领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走了过来。 “你别看长得丑,可好吃了。”厨娘立马打包票说道,“我还会做椰子糕呢,你要是想吃,我都做给你吃。” 她想了想,大声强调着:“我做饭手艺没得说,你肯定喜欢。” 江芸芸笑着点头:“行,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厨娘悄悄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哎,那个小孩呢?” “出门玩去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不用给他留饭了,嗯,等会那个椰子和椰子糕留一点吧。” 第二百一十四章 出其不意的年轻人总能让人闪了腰。 初来乍到的江芸芸不仅坚持要亲自抓鬼, 甚至还定了五日后必要他魂飞魄散的狂言,这几日也要住在院子里,说要以身做饵,看看那只吓人的鬼会不会再来。 吕芳行等人劝了一大轮, 奈何小县令坚持如此, 甚至说多了直接甩脸摆脸色, 瞧着果然是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 “这很是危险。”吕芳行见实在劝不动了, 只好无奈说道。 江芸芸点头,一脸严肃:“以身试法, 为了大家的安危!抓住恶鬼是我这个县令必须要做的!” 众人皆欲言又止。 江芸芸话锋一转, 突然热情地捧着吕芳行的手,一脸热情地邀请道:“都是为衙门出力,不若大家今日都搬回来吧, 抓住这个恶鬼, 那不是正代表着, 我们同心同力共创未来的第一步啊!” 吕芳行听着这位小少年来来回回, 上上下下, 不着边际的想法, 心中越听越烦躁,脸上却只能挤出勉强的笑来:“屋子都还未打扫, 如何能住人呢。” 江芸芸一听就不高兴了:“我那屋子还漏雨呢,那个衣柜都有霉味了,怎么我住的, 你住不得,你还比我这个状元金贵不成。” 吕芳行看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只能按下恼怒之色, 继续温和说道:“县令住的那间是检查过的, 不可能落水的。” “怎么不可能!”江芸芸生气了,拉着他的手就要往后面走,“走,我带你去看。” “真的,房子是我检修的,不可能有问题的。”程道成终于露出一丝怒意,不悦说道,“县令不会是昨夜被吓了,现在消遣我们吧。” 江芸芸更生气了:“我哪里胡说,走走走,你们走跟我去看看,那衣柜破得要命。” “咳咳。”叶启晨连忙上前,打断即将吵起来的气氛,把所有人都拦下,“我们琼州四面环海,就是很潮湿的,那院子久没住人,难免有些问题,要是县令不喜欢,我们换个院子先住一下,让周大娘把哪里收拾干净。”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上上下下挑剔地打量着:“她早上还骂我了。” 武忠硬邦邦说道:“周大娘谁都骂,不止您一人的。” 江芸芸看着两人,突然笑了笑,松开手:“行吧,你们既然都这么说,那你们何时搬进来啊。” 她坚持说道,目光期待地看向所有人。 “我家里有老有小……”章丛大声反驳着。 “那正好,我也有个小孩带着。”江芸芸笑眯眯打断他的话,“我特别会照顾小孩!太子殿下我都照顾得好好的!” 她得意强调着。 众人脸色各异。 这里的人在一开始都是通过气的,对这个新县令的来历也是略有耳闻的。 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年纪轻轻才十五岁,状元老师,内阁师兄。 这么看都是未来前途一片坦荡的人! 当时还想不明白,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来这里了! 现在看来是脾气太差了,人太蠢了,连太子殿下的事都敢随意挂在嘴边。 “县令慎言。”章丛畏惧说道,吓得连连摆手,“犬子如何敢和太子殿下相提并论,简直是云泥之别。” 江芸芸抱臂,颐指气使地下着命令:“反正你们就给我搬进来,马上立刻!” 众人都沉默了。 “也就五日。”最后还是老好人叶启晨先开口,他看了几位同僚打了个眼色,无奈说道,“总不好让县令一人为难吧。” “就是就是!”江芸芸连连点头,“果然还是识礼的人。” 吕芳行深吸几口气,这才说道:“那容我们收拾一下再过来。” 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 众人起身准备离开,江芸芸又开口,随意问道:“来这里都一天了,也不知道这一年我没来时,案子这些都如何处理啊,六房都烧了,难道公务都烧完了?” 吕芳行淡淡说道:“嗯,不碍事,都是处理好的事情。” 江芸芸也跟着哦了一声,无所谓说道:“那就算了。” 吕芳行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突然笑了笑:“是啊,县令只要处理好自己任期内的事情就好了,一定能顺利回京城的。” 江芸芸挑了挑眉,自信说道:“这还用你说。” 一行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才相继离开了。 江芸芸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 —— 顾仕隆回来没多久,县丞和六房的人也都来了,就连据说一直在监牢里的典史也匆匆赶了过来。 江芸芸终于看到另外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 吏部主簿符穹和刑部主簿吴萩。 据说两人之前一齐生病了。 又听说两人是自小的玩伴,也是姻亲。 符穹长得非常斯文,非常像江芸芸以前见到的读书人,留着整齐干净的胡子,衣服穿得也是普普通通,但格外干净整洁,走路不紧不慢,非常有气度。 他见了江芸芸便是笑,格外和气,只是面容微微发白,瞧着确实身体不太好。 刑部主簿吴萩是个热情的人,说话嗓门极大,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一见了江芸芸就先告罪,神色诚恳,态度谦虚。 典史王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见了人也矜贵地站在一处,并没有主动搭理江芸芸。 江芸芸看着整整齐齐的一衙门的人,笑眯眯夸道:“各个瞧着都是才俊模样,琼山县有你们何愁不发展啊。” “本该请你们吃顿饭的。”江芸芸背着小手,在一群岁数都可以当他爹的人面前假眉三道:“但那个鬼抓不到我实在是不安心的,等大事成了,我们再聚一下的。” 众人自然不会直接反驳,嘴里都连称说的是。 江芸芸小手一挥,大大咧咧说道:“都去休息吧!” 等人跟走远了,江芸芸独自一人站在大堂里,脑海中还是当时几人的站位,还未琢磨出道理来,只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苦恼的声音:“你刚才的样子好欠打啊。” “说什么呢!”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我这个是演技好,你懂什么!” 顾仕隆呲溜一下滑下来,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会灰头土脸的。 “这是爬狗洞回来?”江芸芸惊讶,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吃饭了没?” 顾仕隆乖乖抬着头,主动往她手下凑过去,笑眯眯说道:“吃了,那个县丞吕芳行,家里好大好大啊,厨房里好多好吃的,一个姨娘的晚饭就要有二十道菜!我就先替她各吃一口了,你看,肚子都突出来了。” 江芸芸眼尾一瞟,别说,吃的衣服都紧了。 “这么奢靡。”她嘟囔着。 顾仕隆睁开一只眼,神秘兮兮说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江芸芸仔仔细细给人擦着脸,“随口问道。” “那个吕芳行家里很多钱。”顾仕隆神神秘秘凑上来说道。 江芸芸挑眉:“你怎么知道?进人家金库了。” 顾仕隆没说话了,突然扭扭捏捏起来。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了,一脸诡异地看着他。 顾仕隆拨开他的手,哼次哼次跑了,没一会儿手里拎着一大包黑漆漆的东西。 瞧着分量可不轻。 要知道顾仕隆的力气可不小,这袋子连他都要两手一齐拎着。 江芸芸眼皮子莫名其妙狠狠抽动了一下。 顾仕隆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无辜地扣了扣脸,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你最好不要给我惹事。”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顾仕隆鼻子一皱,有点不服气。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江芸芸耐不住好奇:“拿过来我看看。” 顾仕隆眼睛一亮,兴冲冲提过来,放在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 顾仕隆解开绳结,小心翼翼张开一个口,殷勤说道:“你看看,你看看。” 江芸芸只是低头这么一看,立马脖子往后扬了扬,眯了眯眼。 “都是足两的,那密室的金山,现在就外面还搭着个架子,里面我都挖空了,太重了爬不上屋顶了,所以从狗洞里爬出来的。”顾仕隆得意说道。 江芸芸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还干这事啊?” 顾仕隆立马竖眉,振振有词:“不义之财,我们江湖人士,就是要劫富济贫的。” “衙门破得厉害,这东西放这里也遭贼啊。”江芸芸无奈说道,“那鬼都没找到。” 顾仕隆又开始利索地一圈又一圈地系上口:“那你别管,对了,我在两户人家发现有扮鬼的东西。” “两家!”江芸芸来了精神,“我这么招人恨啊。” 顾仕隆抽空睨了她一眼:“要是从今天的表现来看,确实有点。”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还行吧。” “拳头都硬了。”顾仕隆把东西收拾好,一本正经说道,“你没看到他们脸上那种强忍的烦躁嘛。” 江芸芸笑眯眯的:“看到了啊,他们越是烦,我越是高兴。” “是哪两家发现的东西?”她问道。 “吕芳行和武忠家。”顾仕隆认真分析着,“昨日那个鬼的身形不算小,吕芳行虽然精壮,但没这体格,那个兵部主簿身形高大,我觉得有点像他,而且他下盘很稳,手臂粗壮,应该武功不错。” 江芸芸点头:“我昨日一见那人的脸怼在我面前,就觉得很像他的眼睛,眼位耷拉着,眼皮有几道褶皱。” 顾仕隆大为吃惊:“你还敢仔细看。” 第二百一十五章 这是一张血印的字条。 道士颤颤巍巍地把纸条递了过来。 江芸芸这次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 任由拿纸的道士手指抖得不行,眼看就要飘落在地上了,这才施施然接了过去,眯眼打量了一下, 叹气说道:“看不出什么字, 你们看看是张县令的字吗?” 吕芳行第一个凑过去看。 江芸芸垂眸打量着这个面容质朴的中年人。 他瞧着有些黎族样貌, 皮肤黝黑, 颧骨有些高,眼窝很深, 笑起来有些憨厚, 可一旦沉默看着人时,眼窝里的阴影落在瞳仁上就有种阴森感。 他此刻盯着那张纸,犹豫了好久:“这些是字吗?” “瞧着有点像血手印。”程道成也跟着轻声说道, “拖着的……” 江芸芸伸手, 大胆地比划了一下:“嗯, 有点像。” “谁的恶作剧。”吕芳行回过神来, 愤怒说道, “衙门久没有主事, 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真的是荒唐了。” “是的啊。”江芸芸接过纸张, 在空中来来回回翻看着,犹犹豫豫说道:“写的有点像一个时间。” 她用手指把那些字迹在空中划拉笔画了一下:“有点像……九月初八……这是什么日子,九九重阳节嘛, 这是想过节了。” 她自顾自说着,纸张举得高高的, 琼州的夏日太阳热烈, 天气晴朗, 那一道道血痕透过白纸落在脸上,成了错综复杂的字。 “九月初八……”章丛看着小县令脸上的阴影,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你知道什么日子!”江芸芸猝不及防扭头问道,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最是年轻,瞧着最没有心机的章丛看去。 那道粗黑的眉毛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不,不不,我不知道。” 江芸芸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哦了一声,扭头去看武忠:“那你呢?武主簿,你知道吗?” 武忠垂眸,淡淡说道:“不知道。” 江芸芸看着他笑:“也是,一个兵房的,想来对时间记得不清楚。” “那你呢?”江芸芸去看吏房的主簿符穹,“你分管人事,应该对时间人物最是清楚才是。” 符穹看着她,还是笑着,面容和煦:“九月初八每年自然会有不同的事情发生,而且在夏收上报的前后日子,大家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所以单一个日子,我也无法回答县令的。”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符穹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那王典史呢?”江芸芸的视线终于看向从来不说话的典史王礽。 王礽一个人站在最后面的位置,听到江芸芸的声音,头也不抬,冷冰冰说道:“不知道。” 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人群中传过来,硬邦邦说道:“那是要县令去查的,不是吗?” 江芸芸被他注视着,才发现这位典史长得颇为年轻,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你说得对。”江芸芸看着他认真说道,随后收回视线,把手中的纸张所以折了起来,对着道士们继续说道,“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 道士们对视一眼,有敏锐的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开始磨磨唧唧划水,也有二愣子还在坚持找东西。 江芸芸站在门口处,那些主簿们则各有心思地站在台阶下。 屋内,道士们找了半天也没有东西,只好垂头丧气都出来了。 “看来让我遇鬼的就这两样东西了。”江芸芸叹气说道,“真是奇怪了,这是前任知县的屋子,难道他真的有事找我不成。” 江芸芸的目光在那群道士上扫过。 琼山县不大,道观也这么几个,能找到这八人,听说还是吕芳行亲自去请来的,这八人站在一起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此刻都默契地齐齐避开江芸芸的视线。 “那就把这些东西都做法了吧。”江芸芸话锋一转,冷不丁说道,“听说前任知县是个勤勉的人,想来是公事没办好,心里挂念呢。” 她手指抚摸着那本书,看着已经褪色的封面,沉默片刻后才叹气说道:“张县令啊,你只管放心,现在衙门内有我呢,你安心去了吧,没了结的事情我会替你一并解决的。” 她从怀里掏出那本封面上没有写任何东西,但也有几道像是不经意留下的墨迹,边角也都被磨得起毛发卷了,可见这本书是被人一次次翻过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本书上。 “烧了吧。”江芸芸叹气,“尘归尘,土归土,过去的事情都让他过去了。” “不可!”武忠大声说道。 “这样最好!”章丛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两人,面露不解之色:“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不高兴:“都是老黄历了,留着做什么,张县令是为百姓做事时才被人误伤走的,一听便是厚道人,如今他执念未消一直留在人间,你们好歹是和他工作了好几年的人,却不为他着想,实在过分。” 武忠那张黑脸猛地阴沉下来,死死盯着江芸芸看。 “是的,想来是张县令惦记今年的夏税收了。”吕芳行叹气说道,“张公对所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在场的诸位谁没有受过他的恩情,如今他受困在这里多日,也该安息了。” 江芸芸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人,他说话时,神色诚恳,眼底泪光闪闪,充满了惋惜怀念之色。 “良实,你家中不富裕时,张县令还是掏出自己的俸禄补贴给你的,你忘记了吗?那次连带着张县令都吃了一个月的米汤呢。” 武忠握紧拳头,动了动喉结,整个人好似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成了一座空洞的石头。 “既然是和张县令有关的,贸贸然烧了也实在是对不起我们这些年共事的情分,还是明日做个道场,也好彻底告别曾经的同僚。”叶启晨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伤心说道。 “一把火烧了也是干净,何必让张县令多留一日呢,也太痛苦了。”程道成反驳道,“早些解脱才是。” “你这话说得有些无情了。”一直没说话的吴萩嘟囔着,“多留一日而已,做个大点的道场,我们把人体体面面送走不是更好,你时常不来上值,县令以前都还叫我们体谅你家中事多,夫人体弱呢,你如今倒是翻脸无情。” 程道成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千章说的在理,还是好好送走吧。”符穹满眼含泪,惋惜说道,“原来衙门一直闹鬼都是张公舍不得走,是我们之前太不上心了,这才连这些事情都顾不上,如今水落石出,也该最后全一下这些年的感情才是。” 吕芳行眉心紧皱,目光紧盯着符穹看。 符穹的目光只是看向江芸芸手中的册子。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既然你们和他感情这么好,我也不能做这个坏人,那就明日做场法事吧,你们快些搭个台子,这东西我可不敢久难,等会我供奉在台子上,你们就从今日开始念经吧。” 道士们对视一眼,连连点头应下。 “不若先把这本书交给我保管吧,”吕芳行和气说道,“您多尊贵的身份啊,而且说到底又是前任县令的事情,与您的关系不大,您现在愿意操持这些事情了,可见是仁善的人,外人都说您是最善良和气的人,所以下面这些小事,何来需要您插手呢。” 江芸芸被人拍了马屁,骄傲抬头:“还行吧。” 她话锋一转,扑闪着大眼睛,好奇问道:“所以外面是谁在夸我啊。” 吕芳行一愣,目光和她对视一眼,在她好奇热情的注视下,狼狈移开视线,尴尬说道:“外面都这么说的。” 江芸芸摸摸下巴,一脸满意:“已经这么有名了嘛。” “既然如此,那此事我肯定是要做到底的。”她笑眯眯说道。 吕芳行脸色大变。 王礽突然笑了起来,漫不经心说道:“状元郎果然有趣。” “怎么?”江芸芸小手一背,把书收了起来,追问道,“这又是谁夸我的。” 王礽抬眸,露出耿直的面容来:“是我夸你的。” “咳咳,怎么和县令说话的。”符穹连连咳嗽。 “他脾气比较直。”他替人解释着。 江芸芸也不生气,含笑点头,对着他伸出大拇指:“还是你有眼光啊。” 王礽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然后目送她溜溜达达走了。 几人站在原处沉默着,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只是各自有默契的,朝着四方散去。 道士们面面相觑,各自无言了,最后也跟着去搭台子了。 晚饭是椰子饭,周照临嗓门极大,介绍着自己今日砍了多少个椰子,连椰子肉都挖出来了,然后和糯米一起蒸的,可是放在烧石灰的窑中焖制而成,里面还放了蜜豆核桃,最后放在冰水里冰湃着,最是清凉解暑了,总而言之是把这顿饭吹得天花乱坠。 江芸芸吃了一口,非常给面子的竖起大拇指,直夸好吃。 周照临得意坏了,开开心心地走了。 “明公对厨娘的态度也很是和善。”叶启晨笑说着。 “可别把人骄纵坏了。”章丛不悦说道,“在府里没大没小的。” 武忠吃饭极快,在大家还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他已经呼噜噜把自己的这碗吃得干干净净,一颗米也没留下,闻言,讥笑着:“是指上次你对着张县令大声说话时,周大娘冲进来撞你嘛。” 章丛脸色阴沉:“要你多话。” “你先对张县令无礼,也怪不得厨娘都看不下去了。”武忠一改之前的沉默,更吃了火药一样,对着人就是一顿炮轰。 “你什么意思!”章丛筷子一扔,站起来就是大骂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一直看我不爽。” 第二百一十六章 顾仕隆很是无聊得蹲在屋顶, 边上是周照临塞给他的小糕点,眼珠子时不时往下面扫一眼。 他蹲在最高的屋顶,目之所及,整个内衙的情形都被尽收眼底。 六房和典史的房子都位于知县房子中轴线的左右两侧, 如今灯火全都熄灭, 却又隐隐能看到几间屋子内似乎有人影晃动。 顾仕隆蹲麻了脚, 索性一屁股坐在屋脊上, 掏出吃的嚼啊嚼。 他这几天趁着江芸把人落在县衙里出不去,把六房外加一个典史的房子外加七七八八的别院都逛了一遍, 也听了不少墙角, 明明只是一个小县,但人情往来依旧非常热闹,一小小小的县衙不过七八位官吏, 可一路听下来却好似有十来个心眼子一样。 他溜溜达达听了一圈, 甚至听得有点入迷了, 等到了夕阳时闻到饭菜的味道才觉得肚子饿了, 又想起江芸嘱托他办的事情, 这才火急火燎跑了。 等到了天黑下来, 他刚从东侧门溜进来,就被厨娘抓了个正着, 塞了一大包吃的给他,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操心他整日在外面玩, 小心碰到坏人。 顾仕隆敷衍地嗯嗯两声就跑了,他还特意避开衙役等人, 这才摸摸搜搜回到江芸芸的屋子, 两人鬼鬼祟祟接了头, 交流了一炷香的情报,又各自离开了。 现在他开始今天最正式,最要紧的工作——蹲在屋顶看看有没有偷摸溜出来的小老鼠。 椰汁糕很好吃,又甜又糯,一口一个。 薏粑也好吃,里面的料能流油,就是有点粘牙。 吃甜吃腻了,他又摸一个肉干出来嚼嚼。 夜色寂寥,树影婆娑,月亮马上就要西沉了,老鼠也终于冒头了! 江芸芸一向是倒头就睡的性格,今日哪怕自己布局了不少事情也不耽误吃饱就睡的原则,而且夜也实在太深了。 那道影子在窗边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朝着门口走去。 悄然间,屋顶上有一只小猫儿脑袋悄悄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火速收了回去,乖乖蹲在那里,等着老鼠落网。 门闩被人用细木片悄无声息的顶开了。 紧闭的大门也跟着被人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桌子上被随意放着的书本,那本书表面已经被翻得起毛了,瞧着有些破破烂烂的,浓重的阴影落在书扉上,比夜色还要沉默。 它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完全不知岁月变化。 他悄无声息入内,伸手要去拿那本册子。 不知何时,门口又出现了一道影子,光明正大地挡在门口的位置。 那道影子堪堪落在不速之客的背影上。 但那人似有察觉,一把捏住书,随后出其不意转身攻击身后的顾仕隆。 门口的顾仕隆也不慌,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一生黑衣的壮汉,一脸得意:“我知道你是谁!” 话音刚落,两人在屋内飞快交手,却又默契都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 床上的江芸芸大概嫌吵,卷着被子滚到角落里贴着墙睡过去了,只是背刚靠上去,混沌的脑子突然听到动静声,猛地睁开眼。 别说,醒的还真是时候,看着原本就不太健康的桌子眼睁睁地摔在地上,然后不出所料地坏了。 “我这屋子就这张桌子还能见人了。”江芸芸阴森森质问着,“谁打坏的!” 两人打得不亦乐乎瞧着就要往门口走。 “他一出这道门就要跑。”江芸芸慢条斯理下了床,和气说道,“我建议你把人请进来。” 顾仕隆回过神来,立马一个扭身,挡住他的路,抬脚就打算把人送回来。 黑衣人动作灵敏避开,但这一下直接断送他逃走的机会。 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着江芸芸扑去。 眼看就要靠近的时候,江芸芸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短刀,反手握在手里,对着那人就是利索地划过去。 动作并不标准,甚至可以说有些奇怪,但并不妨碍面前拿刀之人气势十足。 若是他真的靠过去,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县令是真的会用刀伤人。 黑衣人完全不怀疑此刻面前之人的冷静。 “大晚上不睡觉来折腾那些陈年旧事,就是不知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来。”江芸芸看着他笑脸盈盈,收了手中的长刀,“武忠。”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站着,手指紧紧握着手中的账册。 “我今天去你家逛了一圈,你好多兄弟姐妹啊。”门口顾幺儿慢条斯理走了进来,乖乖把桌子扶好,看着坏了半只脚,面露愁容,悄悄把断木头塞了回去,让它勉勉强强还能站起来。 “听说你自小就在养济院长大,后来养济院开不下去了,几个管事的卷钱跑了,你们几个年纪大的就肩负起了照顾剩下小孩的责任。”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大高个,神色温柔,“你真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她,最后缓缓扯下脸上的面罩,露出那张熟悉的黑脸壮汉,正是武忠。 “你是为了张县令来的吗?”江芸芸继续问道,“你也觉得他死的蹊跷是吗?” 武忠阴暗不明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这位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小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和那些富家子弟并无区别。 “问你话呢。”顾仕隆坐在椅子上,堵住门口,冲兜里掏出肉干嚼着,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你好大一个汉子,怎么左不信右不信的,你要不是好端端扮鬼吓我……我们,我们哪里会顺着这是查下去啊。” 武忠神色微动,目光惊疑。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笑说着:“他去你家逛了一圈。” 顾仕隆骄傲说道:“虽然你放在床底,但还是被我扒拉出来了。” 武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县令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是你们想做。”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按理之前所有事情都是与我无关才是。” 武忠又沉默了。 “我能做什么的事情一直都很有限。”江芸芸平静说道,“是你们想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有求于人怎么还磨磨唧唧的。”终于把那根肉干吃完的顾仕隆抽空说道,“要我说想做就做,又不可耻。” “所以这本账本?”武忠抬手,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露出苦笑。 里面一道道鬼画符的字样。 根本不是他要的东西。 “是我画的,厉害吧。”顾仕隆又倒出一把松子糖塞进嘴里,在寂静的屋内咬得嘎吱响,“这边缘可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时候在床边磨的,怎么样,很能糊弄人吧。” 见他越说越激动,江芸芸不由咳嗽一声。 顾仕隆大眼珠子微动,和她对视一眼后,老老实实开始闭嘴吃糖。 武忠低着头,手指来来回回摸索着书页,指骨紧绷,心绪澎湃。 这么高大的汉子愣是看出几丝凄苦悲凉之色。 “那我想做什么又有何重要呢。”他苦笑说道,“没有历年两税的账本,没有吕芳行等人为非作歹的证据,我想的再多又能如何!我想的再好那又能如何!我就算真的想为他报仇又能如何!” “他们把税钱贪走了。”江芸芸镇定问道,“你确定那本本子上写的是这些内容?那不是一查历年账目也对得上。” “哦,账本也被烧了。”她回过神来,“那确实有些难办。” “若是这样我早就偷出来了。”武忠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是他们修改赋税后的贪污办法。” 眼下交赋税往往都是实物,比如谷物,丝织物等,但在这里,吕芳行等人却另辟蹊径,说要直接改征银两和铜钱,理由是琼州路远,若是用粮食,路上的损耗会格外多,而且琼州潮湿,刚收上来的粮食还未经过处理很难长时间储存运输,若是直接上交碎银,之后再熔锻成银子,才更方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这好像不是不好的办法,我听说若是交粮食时,官府内有种叫淋尖踢斛的做法会让百姓多交一倍的粮食。” 淋尖踢斛是说,官府是用斛来装百姓交纳的粮食,等百姓将今年要缴纳的粮食都放进斛后称重,只要达到今年自己的份额就算纳税完成。 因为人多队伍长,所以每个人时间都很赶,都要求斛里的谷物堆到不能再放下的时候才停下来,这就意味着会有一部分粮食超出斛壁。 因为高皇帝的工资政策实在不合理,所有不少人为了创收就会把主意打到这里。 往往在称重这个时候,官员就会对着斛踹一脚,那超出斛壁的谷就会撒在地上,只要掉了地上这些就都是运输途中的损耗,不再归这个百姓,因为这个事情所以百姓不得不多交。 若是有心好的,大抵是轻轻踹一下的,若是有心狠的,那可是猛踹一脚,能把整个超过的部分都踹平,但斛却是能好好站在这里,纹丝不动的。 这些都是当年在扬州读书时,她整日往地里跑,听到庄稼汉说的,他们甚至会庆幸扬州这些官吏不会踢得太狠。 武忠没说话,只是苦笑着:“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直接交钱不是非常爽快吗?”吃的肚子滚圆的顾仕隆好奇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七七八八的门道。” 武忠抬眸睨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难道我们给朝廷的税银是直接用百姓的碎银交上去的吗?” 顾仕隆一怔。 江芸芸瞬间反应过来:“火耗!” “吕芳行对外说熔锻碎银是会有损耗的,所以每次都会多征银两,最高的时候本来只要纳税一两银子的人,要交一两半的银子。”武忠声音微微提高。 第两百一十七章 祭坛前, 江芸芸脸上难得没有笑意,她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目光上的接触,一脸严肃地上香烧纸。 道士们在边上举着桃木件,嘴里振振有词,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县令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间隙中, 吴萩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目光很是幽深, 小眼神欲言又止。 吴萩见状只是摸了摸脑袋, 坚持不懈凑过来问道:“眼下怎么有乌青,要不要等会回去休息一下。” 江芸芸揉了一把脸, 勉强笑了笑:“不碍事的, 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呢。” 吕芳行闻言看了过来:“马上就要结束了,县令是打算处理公务吗?” 江芸芸没第一时间回答,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目光还用一种恰到好处能被人捕捉到的速度悄悄看了眼程道成和章丛, 然后飞快收回视线, 嘴里含含糊糊说道:“没事, 没事, 等会我再看看。” 这话不说还行, 一说大家都震惊了,纷纷看了过来。 这个总是出其不意的小县令从到这里开始, 那一次不是翘着小尾巴,得得意意,一副骄傲到无法无天的样子, 什么时候能这么遮遮掩掩! 有鬼! 不少人四目相对,神色深思。 吕芳行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 下意识去看武忠。 武忠穿着黑衣服, 一直低着头, 只是不经意和隔壁叶启晨说话时露出通红的眼睛。 “你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烛火味。”叶启晨忍不住说道。 站在他边上的王礽也动了动鼻子:“你什么时候烧纸去了。” 武忠抬手闻了闻,过了一会儿,竟然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前头,一脸深思的小县令身上,只是那目光也是很快就收了回来。 ——江芸芸刚才点着黄纸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味道,但差点没烧了他的衣服。 一直暗搓搓注意这边的人脸色忍不住严肃起来。 “可以烧书了。”那边道士们喝了口水,休息一段时间后回来说道。 江芸芸低头来来回回看着手中的书,许久之后才突然喃喃说道:“烧了吧,一把火烧了也干净,安安心心地去了,今后的事情自有办法。” 章丛听得眉心一动,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过去,却不料和小县令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吓得连忙低下头来。 火盆里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跳动热烈的火苗在风中摇摇欲坠。 道士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县令有动作,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个过分年轻的县令手指正有意无意拨弄着手中的册子,那被翻到起毛的册子在火光映衬下清晰可见边缘的痕迹。 她在犹豫。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吕芳行盯着她手中的册子,目光逐渐阴狠。 他昨夜也派人去了,那人回来后告诉他这位新来的县令和武忠在屋内相谈甚欢,武忠到最后甚至哭得厉害。 哭? 武忠这样的人,就连张侻死的那日都只是红了眼睛,一句话也没不说,他心里也太多的感情,那都是一块木头,可昨夜是为什么哭。 是悲痛难耐,还是欣喜若狂? 可事已至此不论如何,谁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吕芳行眉眼低垂,神色冷淡,悄悄抬眸看了一眼一侧不明所以的道士。 那道士一触即他的视线,打了个哆嗦,然后磕磕绊绊开口:“时间到了,该焚书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扔下去,反而突然扭头看向众人:“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跟张县令说嘛?” 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江芸芸的手指摸着书皮,神色凝重,但很快目光重新看向众人,坚定问道:“这次把人送走就真的送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共事多年,张县令的品行你们肯定比我还清楚,这些年他战战兢兢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情,那都是桩桩件件的好事,我虽与他不曾见面,但如今遥遥听闻此事却还是觉得心中大为震动,现在前辈虽去,但精神永存,他之前没做完的事情,我不论如何都是要为他继续下去的。” 话到如此,她停了下来,再一次缓缓看向众人,目光沉默而深远。 “我希望他能走的安心一点。” 人群中有人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 没有人说话。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崩得一声的动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个飞溅出来的小火苗耀眼到眯了眯眼。 沉默了半炷香的时间。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轻轻捋平页面的一角:“无事交代那自然是最好的。” 她当真所有人的面伸手,手指轻轻捏着册子的一角。 滚烫的热气直冲而上。 本就毛糙的绒毛立马被烫得卷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都下意识看了过去,贪婪的火苗闻到一点可以吞灭的滋味便越发旺盛,小县令细长白皙的手指被灼得通红。 “君子应知进退方。”江芸芸笑,手指微微一松,“那此番缘分便算尽了。” 巨大的火苗腾空而起,瞬间擦着江芸芸的指尖舔过,偏事故中心的人恍然未闻,目光依旧看向人群中的某个人。 火焰把册子瞬间吞灭,蓝色的痕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灰烬。 “因时而变,随事而制。”江芸芸收回视线,看着只剩下一点的书籍,笑说着,“这火刚才瞧着还温温顺顺的,现在倒是凶猛,把人吞得一点也不剩。” 众人的视线看着火苗逐渐安静袭来,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烬,这才收回视线。 “火本就是贪婪的。”符穹收回视线,微微一笑说道。 江芸芸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接过道士递来的长香:“敬香吧。” 众人捏着手中的三根长香,看着细香上的点点火光,鼻尖是淡淡的檀香萦绕,面前是高高搭起来的道场,高大威严的老祖天师的画像垂眸注视着红尘纷乱的世人,两侧是挂着华幡,经文飞扬,黄布翻飞。 正中三根巨大的天香烟雾袅袅,朦胧着眼前的一切。 道士们开始踏罡步斗、掐诀念咒,桃木剑在空中来回比划了,好似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两侧还有小道士们一边念经一边敲打乐器。 肃穆庄严的乐声充斥在耳边,从凝重到平和,最后又隐隐有着欢送的调子。 鼓声几乎要顺着心跳的律动敲了下去。 随着带头的道士在最后一个鼓声中,把手中的香炉放在台上。 江芸芸便第一个上去插香,她抬头看了眼高高在上的老祖天师。 高高在上的神佛威严无情,手持拂尘,横眉冷对,却并不因人间的悲苦而心怀悲悯,任由漫天的黄纸在面前飘扬而无动于衷。 他们的道,总归不是百姓最需要的。 她看的有些久了,一边的道士见她没有动作内心惴惴不安,正准备说话时,江芸芸收回视线,镇定自若地退到一侧去。 吕芳行作为县丞,第二个上前,随后按照典史、吏、户、礼、兵、刑、工等人一一上前插香,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最后一个章丛上前时,刚插上香,也不知哪来的一阵风,那香竟然直接灭了。 明明风不大,面前整个道场却突然晃了晃。 道士们又慌了。 上香时香灭了本就不是好事,现在道场怎么还晃了。 不吉利啊! 老祖天师是不是不高兴了。 “估计是风比较大吧。”吕芳行脸色一沉,但还是出面说道,“再点上,再上一次。” 章丛本就莫名觉得心跳加速不舒服,刚才他总觉得县令再看他,他本就做贼心虚,那本账本真的出来后,他更是惶恐,不论吕芳行与他说了什么,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道士诚惶诚恐递上新的香,章丛看着那火苗,一闪一闪的。 他突然想起张侻临死前的样子,血流满了全身,那件洗得发白的料子好像被染成了艳丽的红色,那个时候他不能说话了,只能躺在床上发出荷荷的声音,他手里还握着孩子递给他的花,被血染成刺眼的红色,眼睛里的光就是这样一闪一闪,到最后完全熄灭。 那天他们要去丈量土地,帮一个一直被邻居占走土地的寡母拿回了属于他们的一分地。 才一分田,那家的小孩却高兴地摘了好多小野花送过来说要谢谢他,张侻还是一板一眼的,说只要一个黄色的,因为他家小姑娘很喜欢黄色的花,过几日是她生日所以要带给她,又让他把剩下都给他的娘,说他娘照顾他不容易。 真是无趣,一捧不值钱的花还这么稀罕,还值得上说教了 然后那个黎人就是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冲进来的。 寒光闪闪的刀,在日光下刺眼得很。 小孩被人推到在地方,发出划破天际的尖叫声。 可县令身后的人却是诡异的沉默。 章丛当时站在人群中手指都在发抖。 那个时候他以为只是吓唬一下的。 杀人,他怎么敢杀人啊! 他可是读书人啊! 他爹跟他说他还年轻,考个举人回来不是问题的,到时候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四面环海的偏远的琼山县了。 “历石。”吕芳行的声音骤然响起。 章丛回过神来,茫然地眨了眨眼。 江芸芸也跟着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在一起。 章丛猛地发现,这个小县令的眼睛又黑又亮,他平静注视人的时好像张侻教育人时的样子,一点笑意也没有,太严肃了。 “发什么呆!”程道成猛地拍了拍一下。 第两百一十八章 章丛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 那种被视线若有若无窥探着的感觉从白日里的法事上就开始有了, 到现在他回了家,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做贼心虚。 他非常害怕。 哪怕吕芳行与他说了很多,哪怕程道成一直在安慰他,可张侻死前那个闭不上眼的眼睛从法事结束后就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明是张侻自己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的。 明明是他运气不好, 那把刀就捅到他肺部了。 明明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章丛越想越是害怕, 快步在游廊疾走, 最后猛地推开书房的屋子, 乍一看去,漆黑的屋内一座座书架好似隐藏在夜色中的猛兽, 冷不丁正看了过来。 他僵站在原处, 一瞬间背后冷汗淋漓,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突然暴怒:“人呢!为何不点灯。”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人在说话。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只是还未说话, 突然被人一脖子敲晕, 闭眼前只看到一张面目狰狞血迹斑斑的血脸。 张侻, 张侻真的来找他了! 陷入黑暗时的章丛内心一片惊惧。 章丛再次醒过来时是被冷醒的, 他莫名觉得一阵阵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而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挣扎得想要起来,又发现自己四肢无力, 完全起不来,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右手腕有点疼。 那是一种细微的,好似有人在用细丝轻轻牵动着伤口的疼。 不太剧烈, 但一直连绵不断。 章丛莫名害怕。 没……没事的,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杀手不是他找的。 人也不是他杀的。 他是无辜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 突然又听到一滴又一滴的水滴声音。 那声音离自己很近。 “里面那个人杀了一个好人。”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奇奇怪怪的声音。 那声音格外低沉,好似从地狱深处传出来一样,带着金属质感的闷闷声,听得人不寒而栗。 “放血而死吧。” 章丛鼻尖突然闻到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那味道太过熟悉了,那是法事上长香的味道。 张侻来了!是张侻来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伤口疼得厉害。 原来那个滴答声是自己的血。 他在被放血。 他要死了! 死亡的威胁让章丛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但四肢软绵绵的完全没有力气,手腕处的伤口却是越来越疼了。 他开始觉得头晕目眩,甚至觉得手腕上是蚀骨之疼,疼得大叫起来。 —— —— 门口,顾仕隆悄悄往里面看去。 章丛被四仰八叉绑在木板上,只穿了一件衣服,边上则摆了几块普通人难见的大冰块,他的四肢上各自插了一根银针。 这是乐山之前在京城跟着谈允贤学的。 他也是第一次扎,当时手抖得厉害。 他的手腕处根本没有伤口,但是有顾仕隆用刀背狠狠划了一口的淤青。 滴水的声音是找了一个裂了的水葫芦装满水,挂在他耳边滴的。 “这人疯了吗?”顾仕隆收回脑袋,咋舌,“我划得也不疼啊,干嘛喊得这么大声啊。” 江芸芸拎着一个铁质的圆弧形的东西,回神,抬眸笑说着:“本来就做贼心虚,现在又以为自己要死了,自然是害怕,没直接发疯就不错了。” 乐山凑过来也看了一眼,然后小声说道:“就这么让他叫吗?会不会把自己吓死啊。” 江芸芸看了看屋内一根根点燃起的长香,想了想:“香燃尽,你就进去。” 乐山接过那块铁面具,严肃点头。 —— —— 章丛喊得嗓子都哑了,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只能瘫软在木板上。 他喘着气,只觉得连喘气声都觉得疲惫,耳边的水滴声越来越大声,听得他脑子一抽一抽的疼。 ——他要死了? ——他也要死了吗? 章丛突然开始后悔给吕芳行背锅了。 这件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拿了钱,可衙门这么穷,张侻那个死心眼的,自己当清官还要拉着他们一起受苦,所以他才另谋出路的。 可杀人?! 他是不想杀人的,是张侻非要查清田亩。 吕家能成为粮商,就是吕芳行借着自己县丞的身份,不知道拿走多少土地,琼山县三分的土地在他手里都不夸张。 他可是好心劝过的,可张侻非要查。 他查了,所以他死了! 可我,这件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他在虚弱中愤怒想着。 与此同时,一个轻轻的呼吸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呼吸声来的太过突然了,章丛根本不知道是谁来到他身边,如今就贴着他的脸在呼吸。 章丛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只能浑身僵直,任由那个呼吸声落在自己的额头,然后是鼻尖。 “张侻说你杀了他。”一个古怪的,好像金属发出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好似惊雷,“他如今不肯投胎。” 章丛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好似喘不上气的鱼,慌乱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古怪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章丛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吕芳行!是吕芳行!”他失神大喊着,声音尖到几乎要破音了。 掐着他脖子的手一顿。 头顶的鬼差嘟囔着:“好耳熟的名字啊。” “他杀的人,他找的杀手,都是他!不是我!!”恐惧的之下的章丛胡乱大喊道,“去找他,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想查清田的事情,我家是清白的,我没有拿地啊,我就拿了钱而已。” 乐山有点懵了,悄悄扭头去看江芸芸。 ——一开始只说火耗的事情,怎么还田不田的! 江芸芸背对着光,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她不笑时,漆黑的长眉下那双幽深的瞳仁带着近乎锐利的光泽。 出了鞘的宝刀总是渗人的。 江芸芸抬手轻轻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乐山回过神来,加重掐的力道。 他常年干活力气不小,这一掐直接把人掐的直接翻白眼。 “不不,不是我。”大概是生死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章丛原本动不了的手竟然猛地抽动一下,那根银针也跟着歪了歪。 乐山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手。 “吕芳行,真的是吕芳行……张侻……张侻,不是我。” “张侻指认了你,你却不认,那你一五一十与我说个清楚。”乐山继续说道。 事情峰回路转,章丛连忙说道:“我说,我都说。” “那你说吧。” 金属的声音逐渐远去,那迫人的压力也紧跟着消失。 乐山不着痕迹从小矮凳上下来,然后去不远处拿起笔纸准备记录。 “张侻要查清琼山县的田,说要规定火耗的税,吕芳行家占据了县里三分的田,他们还会威逼利用那些农民把田地卖给他……” “若是真查清了,吕家自然是第一个倒霉的,县衙里除了几个穷鬼,其余所有人都是不好过的,张侻太倔强了,非要查,这么大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的道理都不懂。” “凶手是吕芳行找的,那是生黎中的混混,有大黎峒庇护。” “外面的人查?查不到的,吕家在广东都说得上话,琼州府的知府与他家是姻亲,当时只说太混乱了,照顾不力,知府就帮我们糊弄过去了。” 乐山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写完挠了挠脑袋,都是田地的事情,火耗的事情是一个也没说。 “就算你没杀人,但我听张侻说你借着火耗拿了很多钱。”乐山不悦说道,“残害百姓也该死,如此送你去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分。” “不不,那是他们非要给我的钱!”章丛连忙反驳着,声音虚弱,但甩锅飞快,“这事我可一点也没参加。” “那个缺德的办法是吕芳行想出来的,也是他故意把粮食价格压低调高的,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我家里都是读书人,我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他手里有一份名单,只要有些人不愿意卖地给他,或者和他家有冲突,就会多收一半的钱,我劝过的,但他们不听我的。” “这件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笃定说道。 乐山无声冷笑一声:“你倒是清高。” 章丛面部微微抽动,但又强忍着没有开口。 “钱是如何分的?” “吕一人五分,程和我为三二。” “如此你也甘心?”乐山不解。 章丛清高说道:“我才不屑这些。” “是不想还是不能啊?”乐山讥笑,“那两人的命格看着可比你硬。” 章丛嘴角挪动几下。 “但你若不是主动的,倒也能网开一面。”乐山以退为进劝诱着。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收钱而已,一年也才两百两银子。”章丛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他们拿了银子都是自己锻造的,从不让我多看一眼,我是读书人也不会去那些地方。” “在哪里?”乐山激动问道。 章丛突然没说话了,脑袋下意识朝着他看过去。 顾仕隆把手中的枣核朝着他脑袋扔过去。 章丛疼的大喊一声。 枣壳颇为尖,直接在他额头砸出一点血痕来。 乐山见状,立刻厉声呵斥道:“回话!” “在,在打铁巷的一处别庄里,听说门口有一颗老槐树。”他喃喃自语,说完便又没有在说话了。 乐山大喜,洋洋洒洒写好三张口供,随后抓着他的手就要按手印。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打铁巷之所以叫打铁巷, 是因为这一条巷子里有很多制作金银首饰和家庭用品的作坊,整日都是打铁的声音,叮叮咚咚,能从天亮响到天黑。 “真的好吵啊。”顾仕隆揉了揉耳朵, 嘟囔着, “耳朵都要聋了。” 江芸芸也跟着搓了搓耳朵, 朝着里面张望着:“这条巷子好多岔路口啊。” “所以很合适三教九流生活。”顾仕隆张望着, 突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乞丐,“那个肯定是小偷, 你看他眼睛滴溜溜的, 手指也很灵活。”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 那个小乞丐也跟着看过来,然后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做贼心虚。”顾仕隆笃定着, 目光到处张望着, “我们现在去找他们会不会打草惊蛇啊。” 江芸芸抬脚走入巷子内:“章丛不见了, 本来就很打草惊蛇了。” 现在这个关节, 三人小团体中的一个人突然失踪了, 怎么也不能说是意外。 吕芳行猜到江芸芸身上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顾仕隆背着手跟在她身后:“那可怎么办啊?实在不行, 我不能夹着你先跑了。” 江芸芸目光在紧闭上的大门上一一扫过,这些房子的门上都有铁皮框着, 想来是为了屋内物品的安全性,突然反问:“你说,张县令真的有账本吗?” 顾仕隆不解:“肯定有啊, 不然吕芳行等人怕什么。” 江芸芸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走了几步才继续问道:“那账本里是什么呢?” “不是说是他们这些年火耗时自己偷偷留下来的钱吗?”顾仕隆补充道, “武忠说的, 他这么信誓旦旦, 肯定是有的啊。” 江芸芸笑了笑:“可他说的是,突然有一天他听说吕芳行那边再找什么账本。” 顾仕隆摸了摸下巴,老实巴交说道:“听不懂。” 江芸芸有没有说话了。 两人在小巷子里绕来绕去,却还是没找到大槐树的地方。 “不会是章丛骗我们吧。”半个多时辰后,顾仕隆忍不住说道,“这里也不太像能种树的啊。” 打铁巷的屋子都挨得太近了,小巷里只能走一辆马车,大路上才能两辆车并行,虽然都是黄土路,但被马车压着的痕迹不少,路面瞧着都很结实。 “还是吕芳行连章丛都骗了。”顾仕隆又开始漫天猜测,“还是他们早早就搬家了没通知章丛。” 江芸芸突然在一户紧闭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顾仕隆堪堪刹住脚步,才没有一脑袋撞到她的背上:“怎么了?” “这间屋子好安静。”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侧耳听了听:“是不是家里没做生意?刚才也有几家很安静啊。” “但他们门口的车辙很重。”江芸芸用脚摸了摸地面的黄土。 顾仕隆低头去看。 果不其然,这家门口的地面有车停过的痕迹,台阶上甚至还有泥脚印。 “还挺新鲜的,刚走不久。”顾仕隆蹲下来摸了摸泥土,起身后笃定说道。 江芸芸抬头看了看围墙:“你能爬上去看看嘛?” 顾仕隆哎了一声,蹬了一脚墙,整个人便坐在墙头了。 “里面是空的,一进的院子但庭院很大,所有屋子的门都是关着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顾仕隆低头说道,“你要上来吗?”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我去这间院子的后面看看。” 顾仕隆也忙不迭跳下来,亦步亦趋跟着她身后:“院子很空,瞧着不太正常,寻常人家里怎么也要支个衣架晾衣服的,再不济干活的道具也要放在外面,但那个院子空的跟个校场一样,而且要是里面的人没走远,便是肯定很危险。” 两人穿过这条街,走了好一会儿才绕到这间院子的后面。 “这条巷子好宽。”顾仕隆惊讶,“这里的路可真绕啊,这些屋子看着都很小,要是按照这个宽度来看,可不小。” 院子的背面靠近小溪边上,不少妇人和小孩就在河边洗衣玩耍。 “我听说有一种建筑,就是看着小,但是内有乾坤。”江芸芸开口说道,突然抬手一指,“大槐树。” 顾仕隆看了过去,却只看到小孩在河边跑来跑去的身影。 “树墩。”江芸芸指着岸边被衣物和木盆压满的木墩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把高凳子,“这棵树被砍了。” 顾仕隆对着那棵树看向紧闭的后门:“刚才是这一家吗?这些人家都挨在一起的,我也忘记在第几了。” 江芸芸扭头在顾仕隆的兜里掏了掏,把他的珍藏的松子糖掏出来,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朝着小孩们走去。 “这几家不是打金店哦,打金店都在前面那条街,很有名的,外面很多有名的金店都是在这里进货的,之前符家嫁女儿,就是找那里订的,听说定了足足一百斤的金银首饰呢,一个个漂亮得不得了,所以你找错地方了。” “那我不知道是什么店,他们家老是关门的,但每个月十五和初一的晚上都会有马车来,很吵很吵的,肯定不是金银店,不然都没人来,不是要倒闭了。”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呢,这几家都不是呢,这几家应该是一起的,因为总关着门,爹娘也不准我们靠近。” 几个小孩吃了糖,围着江芸芸叽叽喳喳说着话。 “这里之前确实有棵树的,还挺大的,但是今年冬天过去没多久,就有人把它砍了,说是放在这里会有小孩爬,到时候会掉水里。” “我们才不会爬呢,大人们胡说的,不过砍了也好,可以坐在上面歇歇脚。” “谁砍的?我不知道耶,那我还能吃糖嘛?” 小姑娘没回答出来怯生生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摊开手把最后几颗松子糖递过去,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有的,真乖。” 小姑娘立马露出开心的笑来。 “你是谁啊?”有警觉的大人连忙走过来问道。 江芸芸连连叹气:“我是来寻祖的,我太爷爷说他小时候家里以前就是住在这附近的,当时边上都是打铁做金银的声音,河边还有大槐树,可我现在一路走来却又觉得都对不上。” 大婶见她长得白白嫩嫩的,年纪又小,只是把小孩们都叫回来,然后才说道:“那应该就是在这一带的,打铁做金银,河边大槐树都对得上,可有说具体在哪里?” “只说一眼就能看到大槐树,想来就在这附近吧。”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刚才一路走过来,瞧着这几家大门紧闭,也没有声音,又对着河边,也不知是不是这里的几家,可敲门也没人应,真是愁。” 大婶闻言连连摆手:“那肯定不是这几家的,这是我们琼山县大户吕家的私产,你看这沿河这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做大户都三代了,我们的房子都是问他们租赁的,吕家心善每个月才一百文呢,可比外面便宜多了,都没换过人,现在这世道,谁家舍得换啊。”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是我找错了,我也听我家长辈说起这个吕家的人,说是很有钱呢。” “可不是。”大婶翘起大拇指,“这可是我们琼山县,乃至整个琼州都很有名的大人物呢,得罪县太爷都不能得罪吕家呢,不然饭也吃不起,衣服也穿不起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这么厉害啊,岂不是很威风。” “这么有钱当然威风,他家大儿子还在县衙里做县丞呢,县丞你知道吧,之前县老爷不在,他可是最大的。”大婶嫉妒羡慕还有点畏惧地说道,“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去别的地方找找。”大婶突然靠过来,小声说道,“见你长得好看,婶子我多说几句,是非之地,离远点。” 她说完就拉着四五个小孩走了。 江芸芸站在岸边半晌没说话。 顾仕隆凑了过来,好奇贴着她站着:“打听出什么了吗?” “看到一只威风凛凛的恶兽了。”江芸芸看着水面上顾仕隆的倒影,把脚边的小石子踢了下去,彻底打破湖面的平静,水面上的影子也跟着破碎起来。 “那我们还打吗?”顾仕隆犹豫说道,“毕竟我们初来乍到。” 江芸芸没说话。 顾仕隆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你肯定看不下去,这个吕芳行又是杀了好官张侻,还拿走了百姓这么多田,甚至每年还要多收百姓的税。” 他想了想,长长叹气:“寻常人一个点你都看不过去,仗义执言,现在这个人踩了你三个点,我觉得你要把人撕碎了。” 江芸芸看着小孩故作老成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了解我。” 顾仕隆小脸一抬:“那是,我可是要保护你的人。”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哎,我们现在去哪里,不去里面看看嘛?”顾仕隆好奇问道。 江芸芸无奈说道:“我这小小蚍蜉撼不了树,总该去找头大象来。” “谁啊?”顾仕隆好奇问道,“武忠吗?他的胳膊确实很粗。” 江芸芸一脸深沉地摇了摇头:“现在既然有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吕家,那我觉得应该会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另外一家才能制衡才是,不然这个琼山县应该比现在看的还要惨才是。” —— —— 符穹穿着宽大的灰色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独自一人在对弈。 吴萩衣着华丽,穿金戴银,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面前随意堆起来的琉璃摆件来回看着:“这批海外来的东西很有意思,等会我给雪儿带几件走,她最喜欢这些了。” “你若是喜欢就都拿走吧。”符穹大方说道,“这几年为了研发能出海的船,你们也花了不少心思,你若是还有其他喜欢的,尽管去拿。” 第二百二十章 自来有钱人就喜欢在大门上就多加修饰。 譬如眼前的这扇大门, 红松木制成的朱门,宽大光鲜,色泽明亮,正中纯铜打造的门环上饕餮的兽形威风凛凛, 每扇大门都钉着圆润的黄门钉, 五乘五的整齐样式, 纵横间颇有气势, 门口两座门墩石好似威武的狮子驮着一个正正方方的书箱,花纹精细到狮子的鬓毛也清晰可见, 神态逼真威严。 好富贵的大门。 江芸芸在心里对比了许久, 大抵只有两京的那些贵族富豪们家门口的大门才能媲美这扇大门。 小小的琼山县尚未人人富裕,却依旧有如此巨富之家。 江芸芸刚收回视线,大门就咯吱一声打开, 只见刚才离开的符家大管家正匆匆而来, 只是这次见了她, 一改刚才的冷漠, 脸上笑意殷勤。 “原是县令大人来了, 刚才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快快,里面请。”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可是有叨扰符主簿。” 管家笑说着:“哪里哪里, 便是有天大的事情,见了您都得往后靠一靠了。” 一入符家大门,歇山转角、重檐重栱、绘画藻井, 无一不精,无一不巧, 脚下是用坚硬的花岗岩筑墙铺路, 大通石条一路铺就主路, 路边若有仆人碰见便都恭恭敬敬站在一侧,一路走来,仆从如云,美景如画。 江芸芸目不斜视,既没有张望府中的布置,也没有打量一侧的美景,甚至不去看衣着精美的仆人婢女。 管家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面无异色,心中惊讶。 很少会有人第一次进符家却没有任何表示的。 如此的美景。 如此的美人。 再是镇定的人也都会看几眼。 偏这位小县令恍然未闻,只顾着脚下这条路。 穿过雅致的门厅和空旷的茶厅,穿过一小节花团锦簇的花园,一间形容开阔的大堂出现在眼前,一眼就能看到正中悬挂着‘善事堂’三个大字,下面则是一副浓墨挥就的松树图,两侧是一副对联,屋顶正粱远远看去好似一顶官帽。 “我们老爷在内院和吴主簿下棋呢。”管家伸手指引着,“大人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他绕过正堂,随后又入了一扇圆拱门,眼前的景色焕然一新。 符家奢侈得用一座大花园隔开前后院。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夏日日光灿烂,落在繁茂生机勃勃的庭院好似人间仙境一样。 她曾经觉得江家已经足够豪华,在此刻和符家相比却少了似文化的雅致。 两人穿过石桥,最后来到一处葫芦形的拱门前,从这里能看到八扇镶嵌着被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玻璃大门,甚至能清晰看到里面的一角布置,这样奇怪的设计让江芸芸有一些恍惚,站在这座充满古朴气质的庭院中,她有一种令人恍惚的熟悉。 “我们老爷就在这里呢。”管家殷勤说道。 江芸芸还未说话,透过玻璃能看到屋内有人走来,随后大门打开。 符穹和吴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符穹穿着青色的花素绸纱绫缎道袍,直领大襟,上锈行云流水纹,开衩的两侧内接有暗摆,随后又用一条用金丝绣着海浪纹的系带接连此处,领口上缀着白色的护领,日光下好似水波流动。 整件衣服又与平时见到的又略有不同,衣短才过膝,裙拖袍外,袖却有三尺,若是垂手行礼,袖底能触碰到靴上,瞧着更为仙风道骨。 吴萩则是穿着一件穿金绣银的粉色长袍,梳着桃花玉冠,最亮眼的则是衣襟处有用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玉扣作为装饰,顺着领口蜿蜒到下摆,衣服上撒着金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对郎舅并排站在门口,一斯文一俊秀,当真是碧玉无瑕,风度翩翩。 “县令。”符穹先一步走了下来,热情说道,“不曾远迎,多有失礼。” 吴萩也跟着走了过来,行礼告罪。 江芸芸笑说着:“是我冒昧打扰了。” 三人同进屋内,江芸芸一入内就被一屋子的珍宝闪花了眼。 外人见都不曾见过的宝贝,如今正胡乱堆成一堆,随意摆放在地上,当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都是我家做生意得到的东西,还未整理好。”符穹无奈说道,“让县令见笑了。” “不是见笑,是见世面了。”江芸芸的视线镇定地扫过那一堆东西,“这么多琉璃玛瑙,我瞧着店里都比不上这里的品呢,原来是打扰到你们读书了。” 吴萩一惊,连忙把一本蓝皮册子悄悄藏到珍宝里。 “是千章让人找的话本,说是江南最受欢迎的话本。”符穹柔声说道,“县令是扬州人,不知是否有所耳闻。” 江芸芸摇头,意味深长说道:“我不爱看这些。” 她目光扫过那一众珠宝,但口气很是平静,好像面前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宝贝当真是石头一样,连夸都不见激动。 吴萩忍不住悄悄看她。 ——江芸是笑眯眯的,和平日里见着的样子并无区别。 “县令可是会下棋。”符穹见状,先一步岔开话题,热情邀请着,“千章是个臭棋篓子,我这一个人下得正焦灼呢。” 江芸芸抬眸看了眼吴萩。 吴萩对着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坐不住,下不来。” 江芸芸无奈说道:“我也只是恰巧学过一点,也不太精通。” “那正好!”吴萩眼睛一亮,“我们可以两个下他一个啊。” 他热情把人带了过去:“你学到哪里了啊?我其实还是可以的,但我大舅哥太厉害了,琼州无对手啊。” 江芸芸坐在符穹的对面,看着面前黑白焦灼的局面,黑龙大龙将成,白龙蛰伏其中,但占地颇大。 “那我也正好会会符主簿。”她拿起白子,放在手心把玩着。 “请。”符穹抬头,自信笑了笑。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局面,若说鲤鱼跃龙门一个需要跃,一个需要龙门,那白龙已经有了龙门,只差一个跃了,但黑龙霸道地盘踞其中,阻断了白龙的飞升。 “黑龙好大的野心啊。”江芸芸指尖捏着白子,含笑说着。 符穹端坐着,闻言只是轻笑一声:“上了战场,总是不能心软的。” “月满则亏,气留一线。”江芸芸抬手,在两龙绞杀的中间下了一子。 “怎么下这里啊!”吴萩慌乱说道,“下这里啊,小心黑龙把我们尾巴吃了。” “下这里赌他的势也好啊。” “要不这里也行吧,保全一下自己自身。” “你真的不会下耶,我们要输了呢。” “不是我们,是我。”江芸芸嫌弃地把臭棋篓子推开,“去一边玩去。” 吴萩被人赶走了,跨着脸,有点伤心。 “不是要去给你夫人挑礼物嘛。”符穹笑说着,“去边上多选点。” 吴萩被两个人赶走了,只好灰头土脸走了,还有点不服气:“都欺负我不会下是不是。” “县令是打算轻子先走吗?”符穹笑说着,“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若是能在别处捞到好处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笑了笑:“倒也不是,是我瞧着这个白龙头太硬了,可以碰一碰。” “原来如此。”符穹沉思片刻后也跟着下了一子,“那这一子可真是羊入虎口。” “万一是扭羊头呢。”江芸芸又下了一子。 “可这样太紧了。”符穹又说道,也跟着下了一子。 “只要我不漏,这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江芸芸紧跟着下了一子。 “县令好大的气魄,在黑局里搅动,也不怕被人反扑。” “不破不立,不进则退,总归是现在没有更好的路数了。” 琉璃做成的棋子晶莹剔透,在日光下水波荡漾,光芒肆意,一声又一声落在白玉棋盘上,叮咚作响,好似美人袖间的玉镯在铃铛作响,清脆悦耳,夏意满怀。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手中的动作却都不假思索。 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吴萩看着不知不觉开始逐渐势大的白龙,惊讶说道:“白龙马上就要跃龙门了。” 江芸芸笑着下了最后一个棋子,谦虚说道:“我赢了。” 棋面上原本蜷缩在一角的白龙在一步步的牵引下彻底翻身,从右下角破笼而出,在中间的腹部腾空,到最后虎踞龙盘,成了绞杀之势。 “好凶的白龙啊。”吴萩嘟囔着,忍不住又瞧瞧去看江芸芸。 面前的小县令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衣服,腰间连一个装饰物都没有,双手修长纤细,拿子时日光一照,好似玉雕的一样,再看那小脸白净,一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斯文俊秀,跟着枝头的花一样,有种少年人雌雄莫辨的美感。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人,下起棋来如此凶悍,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能把高高在上的黑龙咬下来。 他也确实赢了,白龙断尾求生,到最后跃飞龙门,成了唯一的胜利者。 符穹原本带笑的脸也逐渐没了笑意,指尖的黑子来回摩挲着,到最后只能无奈苦笑地扔回棋娄里:“无力回天,县令赢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瞧着斯斯文文的:“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下了。” “你刚才不是说你只学过一点,不太精通吗?”吴萩质疑,“县令骗人!” 江芸芸无辜眨了眨眼:“我确实也是刚学过一点的,以前一直和师娘对弈,但赢过的次数不太多,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太精通的。” 吴萩无话可说,瞪大眼睛,许久之后喃喃说道:“你这是在……炫耀?” 第两百二十一章 章丛不见的消息, 吕芳行很早就知道了。 昨天晚上他察觉到章丛精神紧绷,一直在喝闷酒,瞧着有点把不住了。 他本是不愿意搭理这个清高的年轻人,可看在他爹是本县教谕的身份上, 就想着去安慰安慰这个已经被鬼神乱力吓破胆子的人。 谁知刚到章家就看到大门敞开, 连个迎接他的人都没有。 他心中微动, 顿觉得不祥之兆, 一入内才知道是章丛不见了。 一个人活生生消失在自己的家中。 “他今日回家心情不好,说自己要去书房呆一下, 我见他一身酒气, 就想着煮点醒酒茶来,等我煮好了送过去就发现书房大门敞开,里面一盏灯也没有。” “夫君最是怕黑, 怎么可能不点灯, 我连忙进去找人, 发现原本负责点灯的书童倒在地上, 夫君却不见了。” 章丛的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今整个章家都乱成一锅粥。 “可有通知章教谕?”吕芳行站在灯火通明的前厅, 冷不丁问道。 章夫人摇头:“公爹眼下跟着知府去广东汇报今年的考试情况了, 我正打算天亮就让人坐船去找。” “先不急。”吕芳行神色阴暗,“人肯定还在琼山县。” 人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耐不住吕芳行要多想。 ——他们的小县令是不是做了手脚。 那场在他看来拙劣的法事,也就章丛这个胆小如鼠的人能怕成这样,不过是香灭了而已, 酒席上却如此魂不守舍。 他吕芳行能给张侻这个穷酸上香是给他面子,还敢给我装神弄鬼。 他眉眼低沉, 神色冰冷:“犯不着惊动老太爷, 我这边去想办法。” 吕芳行既是县丞, 又是琼山县大户,自来就是手段高超的,章丛跟着他多年能有现在的成就,谁见了不尊称一声章主簿,都亏了他的提携。 现在他如此开口,章家众人便下意识信了。 “那就有劳吕县丞了。”章夫人惴惴不安说道。 吕芳行转身离开。 章夫人目送他旁若无人离开后,眉间忧愁更甚。 “既然吕县丞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都散了吧。”她身边的妈妈低声说道。 “这个七月的天……”章夫人半晌没说话,许久之后揉着帕子,低声说道,“我瞧着要变了。” 妈妈看了过来。 “还是去找公爹吧。”章夫人低声说道,“到底是章家的事。” 妈妈一怔,随后低声说道:“那可就避不开符家的人了,这个时候和他们打交道,只怕……会不悦。” 章夫人摸了摸肚子,许久之后才艰涩说道:“可我得为他打算。” —— —— 吕芳行出了门,本打算先去程道成的家中,但转念一想立马觉得不对劲,转头就去了打铁巷。 深夜的打铁巷已经悄无声息,马车经过时能清晰听到车轮碾过黄土的声音,头顶的气死风灯晃得摇摇欲坠,照得两侧的墙面忽明忽暗,斑驳的墙面上露出坑坑洼洼的痕迹,冷不丁看过去好像一双双睁开的眼睛。 马车内吕芳行端坐着,双眼微阖,淡淡想到:不过是一个县令罢了。 他能杀一个,便能杀第二个。 管他是什么大明不出世的神童。 管他是什么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敢挡在他吕芳行前面的人都别想好过。 马车沿着河岸走到紧闭的后门前。 吕芳行下车时,下意思扭头去看那棵被砍掉的大槐树,夜色中,他只剩下一个宽大的树墩安静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无法再庇护夏日来这里乘凉的人。 这棵大槐树据说有一百多年了,长得郁郁葱葱,多年前,他的父亲还说这棵树长得好,让这座吕家老宅有依山傍水的气势,若非风水极好,不如吕家这些年也不至于能富贵至此。 不过三个月前,吕芳行在听闻张侻拿到了他这些年火耗的账本,他忧心忡忡来到这里时,看到这棵树突然只觉得碍眼。 张侻之前一直说要在码头上种满槐树,说槐树树冠大,夏日可以给那些卸货的人休息,平日里看上去也好看,说完没多久还真的在符穹的帮助下,风风火火种了不少。 这种树只要扎了根,就能长得飞快。 码头那些树原本瞧着都是瘦小蔫吧的,三年时间竟然也有了绿荫连天,树冠蓬勃的气势。 就跟那个瘦巴巴的小老头一样,明明刚来这里时还是谨慎犹豫的,可后来已经敢和他对着他了。 他原先看那棵树只觉得碍事,但现在却开始疑神疑鬼。 这棵树实在太大了,张侻是不是就是躲在这里才窥探到他的秘密。 所以他不顾众人的劝阻,非要把这棵树砍了。 吕家有他庇护就行了,何来寄希望于这个死物。 只如今,吕芳行深夜来到祖宅,第一次见到只剩下一个的树墩的槐树,却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棵树上玩的场景。 小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他要吕家以后跟这棵树一样繁茂,任谁见了都要低头接受他们的庇护。 “老爷。”车夫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吕芳行回过神来,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绿扳指,面无表情转回视线,踏上台阶时无所谓说道:“倒了便倒了。” 前年他打通所有关节后提出直接用现银缴纳两税的办法,不少百姓都觉得办法极好,能省了被踢走的粮食,就连一开始的张侻也觉得办法不错。 但吕芳行的目标根本不是放在那几斗粮食。 大门被一扇扇打开,他的心腹大管家不解问道:“老爷深夜来是有什么紧要事情嘛?” 吕芳行看着院中繁忙的一切,这两年他已经在这里赚了数十万两白银,淡淡说道:“这里不能呆了,都进山去。” 大管家脸色大变,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匆匆离开准备撤离的工作。 既然这个人也是不识趣的人,那就和他好好斗一斗。 天色即将大亮时,天边旭日红晕一片,整个打铁巷却安静极了,各家各户大门紧闭,站在门口的吕芳行目送数十辆马车离开时,冷笑一声倨傲想着。 —— —— 江芸芸从符家出来时,不过正午。 符家大管家热情送人离开,直到江芸芸的背影消失,脸上笑意这才敛了下来,关上门口匆匆朝着内院走去。 “你真的要帮他啊?”内院内,吴萩坐在符穹边上,犹豫问道,“好不容易和他达成平衡关系,现在算我们先反悔了,吕芳行可是心狠手辣的人。” 符穹正盘腿坐在蒲团上,一颗颗地收拾着棋盘上的琉璃棋子。 两色的琉璃在日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华贵得不似凡间之物,被随意扔到棋篓时发出叮咚的清脆声,窗边五彩的玻璃折射出绚烂的光影,落在汉白玉做成的棋盘上晃动成婆娑的影子。 “大哥”吴萩低声喊道,“这个江芸在京城得罪了陛下这才没了大好前程来我们琼山县,这样的人没有前程,为了他得罪吕芳行不是明智之举,和之前张侻时一样不就好了。” 符穹平静说道:“吕芳行在的一天,我们出海的事情便一直埋着一个地雷。” “现在这世道能出海的谁不出海。”吴萩不悦说道,“就算被人知道了又如何?还怕一个吕芳行不成。” “世事难料。”符穹沉吟片刻后冷不丁又说道,“而且这个江其归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吴萩不解问道。 符穹把棋盘上的所有棋子都收拾干净,盯着光洁的棋盘,突然闭上眼,点了点其中的棋子,随后手指微动,一步步挪过去,仔细看去竟在学刚才江芸的动作。 “聪明人。”符穹又惊又喜地喟叹道,“你闻到了嘛?” “什么?”吴萩惊呆在原处。 “要下雨的味道。”符穹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尖微微发白,他却是满脸欣喜地说道,“也该变一变,这琼山县了。” 吴萩沉默了。 “人走了,但瞧着不是回衙门的位置。”管家站在门口低声说道,“另外一个背着黑布的小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随他吧。”符穹微微一笑,“他要是当真能搅得天翻地覆,那也是他江小状元的本事。” “可吕芳行和知府的关系这么好,难道他真的出事,知府能置之不理。”片刻之后,吴萩开口问道。 符穹嗯了一声,笑说道:“多亏了千章提醒了。” “让码头的人注意了,章家的人一个也不能出去。”他和气对着管家说道。 “也要注意下吕家的人。”吴萩连忙提醒着。 符穹笑了笑:“此时此刻,吕芳行应该比我们还害怕张家人和知府回来。” 吴萩一脸不解:“这是为何?” “他每年对外的账本上可直说赚了七八万,每家分过去也才一两万啊。”符穹笑说着,“这要是真被人折腾出账本了,我们爱财如命的知府大人怕是第一个不轻饶他。” —— —— 江芸芸没有回衙门,反而边走边打听去了一趟武忠的家。 武忠的家其实就是荒废的养济院,远远就看到门口有几个小朋友蹲在地上玩沙包。 她下意识想去找顾仕隆要糖,一扭头才发现人不在边上,被她派出去干活了。 她站在不远处远远看着,想着自己两手空空,饭点上门会不会太过分了。 “县令?”背后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 江芸芸回头,只看到人高马大的武忠正提着满满当当的吃的,一脸警觉地看着不请自来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第二百二十二章 海南的七八月是雨季。 前几日还是热浪滚滚的夏日, 昨日傍晚突然乌云滚滚而来,天际眨眼就黑了一半。 江芸芸踏进衙门的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整个琼山县瞬间被水雾笼罩, 水滴落在地上飞溅地很高, 地面很快就有了小水潭。 周照临端着吃食来时, 愁眉苦脸抱怨着雨下太大了, 明日一定热得很。 阵雨下下停停,乐山临睡前还格外担忧晚上会不会继续下, 江芸芸却心大地抱着小被子睡了过去。 半夜雷声滚滚, 大雨下了一阵,江芸芸在懵懵懂懂间被吵醒,抱着被子坐起来, 突然被一地的水惊呆了。 屋外的雨依旧没有停的架势, 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 屋内也争气地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怪不得刚才做梦觉得脸上凉凉的, 感情是下雨下自己脸上了。 她盘腿, 呆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看着屋内的雨幕,无奈直叹气。 ——穷,实在太穷了。 这阵雨来得快, 走得也快,江芸芸实在熬不住只要重新到头睡了过去, 再一觉醒来就听到乐山不高兴的碎碎念着。 “这个破衙门, 不是说修了吗?怎么又坏了?” “都是水, 怎么住人啊,也太潮了。” “衙门内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江芸芸一睁眼就看到大亮的天色,是一个大晴天,她一骨碌爬起来,挽起裤腿,穿上木屐,开门探出脑袋:“怎么了?一大早就生气了。” 乐山正拿着扫帚在扫水,抱怨着:“也太能下雨了,我本以为扬州已经很能下了。” “地方不同嘛,他可是在天南之南啊。”江芸芸笑眯眯地拎着一块抹布,和他一起勤快抹着柱子。 “哎哎哎,公子这是做什么啊,快放下。”乐山连忙把抹布抽走,把人轰走,“不是说很多事情吗?这些事情我来做,早上要吃什么,我去厨房看看。”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都行吧,我什么都吃,你这个也别干了,天热,晒一下就干了,你去请六房主簿还有典史都请过来。” 乐山一边点头,一边飞快把台阶上的水都扫下去。 “哎,那要是去了章家……”临走前,乐山欲言又止。 江芸芸歪头,不解问道:“章家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 乐山了然,匆匆走了。 江芸芸站在湿漉漉的门口,看了看耀眼的太阳,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真是好天气啊。” —— —— 距离法事结束已经三天了,这是江芸芸第一次再一次把他们都召集过来。 “章主簿家里有事,人不在这里。”江芸芸坐在上首,一本正经说道,“武主簿病了,也来不了了。” 堂下几人都没有说话,泾渭分明地站在两侧,对此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江芸芸眼珠子往剩下的几人身上扫了扫一眼,然后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我这来琼山县也有半个月了,但是因为县衙之前着火了,账目也都没有了,所以一直没有投入到工作中,我觉得我是在荒废政务,很是心痛!” 符穹和吕芳行两人不动如山。 其余三位主簿也都各自不说话。 只有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典史王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料正和江芸芸的视线撞在一起,忙不迭移开视线。 江芸芸遗憾地看着诸位。 ——没有一个捧场的,唯一一个有反应还吓走了。 “所以我打算……”江芸芸坐直身子,大声宣布着,“重新丈量田亩。” 吕芳行倏地抬起头来。 江芸芸充耳不闻,大义凌然说道:“高皇帝洪武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几月前我在翰林院就职时,竟然发现如今的田亩数只剩下四百二十二万顷,过半的田亩消失不见,我身为大明官员要从自己做起,所以即日起要重新厘琼山县大户的庄田,清溢额、脱漏、诡借的弊端,庄田、民田、职田、屯田、荡地、牧地,全都悉数丈度。”3 沉稳不动的符穹也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 叶启晨委婉说道:“我们琼山县为琼州附廓,所以县中也其他官署。”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他们负责全琼州,我是负责琼山县,而且现在账本都烧了啊,我这到现在也没事做,不若就从最紧要的开始做,而且不是马上就要夏税了吗?没有具体的土地鱼鳞册,如何能确定他们要缴纳的数目。” 程道成上前说道:“下官是户部主簿各家情况了如指掌。”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热情说道:“这正好,你快默写出一本来,我正好对照着去丈量。” 程道成脸色一黑,但被江芸芸用热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嘴边的话半晌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也只是见到人脸才记得,现在空想也想不出来啊。” 江芸芸见状,一本正经叹气:“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我们新的鱼鳞册势在必得了,不然没法开展工作啊。” 堂下的几人又都不说话了。 不知何时起,大家的气氛都变得古怪紧张起来。 “我今日带头去丈量。”江芸芸也不打算等他们说话,自顾自说道,“谁有空啊,和我一起去才是。” 吕芳行神色隐晦不明。 “我和县令一起去。”吴萩第一个站起来,笑说着,“我对琼山县颇为熟悉。” 江芸芸满意点头:“我就知道千章是个勤快的人。” 吴萩矜持点头,但语气热烈:“那我们早点去吧。” “行。”江芸芸起身,随后目光看向其他人,和气问道,“你们可要和我们一起,还是两两行动,各自负责呢。” 叶启晨想了想,突然拉着典史王礽一起,笑说着:“我和诚甫一起吧,就负责城东村,县令以为如何?” 江芸芸满意点头:“行,我们衙门做事准备是——做事细心,丈量耐心,绝不偏心,让百姓放心,遇到纠纷处理不定可以来找我。” 叶启晨和王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看向唯三没有组队的人。 符穹慢慢悠悠想要走过来。 江芸芸小手一摆,直接把他们三个安在一起了:“那你们三个一起吧,挑一个村子来。” 被止住脚步的符穹停在远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 吴萩想笑,但又忍着没笑出来。 吕芳行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何须劳烦县令呢,让底下的衙役出动就行。” “要和百姓打成一片!”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端坐庙堂有什么意思。” “但这样也太没有县令威严了。”程道成也跟着劝道。 “才不会,我可是要□□民如子的好官啊。”江芸芸叉着腰,大声吹嘘着。 众人诡异沉默了片刻。 江芸芸也不等他们继续开口,风风火火分配好任务就拉着吴萩走了。 “哎,吕家的地都在那里啊?”出门大门,江芸芸就好奇问道。 吴萩大吃一惊:“刚开始就要去碰刺头吗?” 江芸芸无辜地扑闪着大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吴萩最爱听八卦了,原本懒洋洋的形态立马来了精神,站直身子,靠近他,睁大眼睛神神秘秘问道:“仔细说说,我保证不和任何人说。”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得意说道:“因为我的脑袋特别铁。” 吴萩啊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不高兴质疑道:“你哄我!” 江芸芸也不高兴了,认真反驳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的,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这么八卦。” “哎,你怎么攻击我的年纪!”吴萩更不高兴了,“在你来之前,我可是全衙门最小的,二十五!我才二十五!” 江芸芸背着小手,得意说道:“你说巧不巧,我才十五。” 吴萩鼻子都气歪了:“你肯定是因为嘴巴坏才被人发配到这里的。” 江芸芸仰着头仔细想了想,回头认真说道:“还真说不定,我这人头铁,脖子硬,嘴巴还坏。” 还是第一次见别人自己说自己的,一时间分不出到底是夸自己还是贬自己,吴萩也跟着无语了片刻,慢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我跟你说,吕芳行会杀人的……”吴萩爱背后冷不丁吓唬着。 江芸芸只是晃了晃脑袋,黑色的方巾也跟着晃了晃,跟着小猫儿尾巴一样。 吕家作为琼山县的超级大户名不虚传。 江芸芸站在山岗上,看着面前一眼看不到头的田亩,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咋舌:“这一片全是他家的?” 吴萩点头,面无异色:“不及一成,县令有何好惊讶。” 江芸芸打量着这连天的肥田,随口问道:“那吕家一年缴税多少?” 一个大明普通人一生需要面对的税赋大体为两个部分。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田税正赋。 这就是鱼鳞册的由来,一开始测量每户所拥有的田地面积,用来缴纳税赋。 这部分税收由三部分组成。 第一则是地力,也就是上中下三种土地,上等田的税额为每亩交米近五斤,中等田每亩交米三斤多,下等田每亩交米两斤。 第二是除去上面和肥力有关的税,还需要再缴纳每亩需要的粮食,也就是需要再缴纳粮食一斤出头的。 第三则是因为粮食在运输中税银会产生损耗,因此每亩田还要再额外征收以上一二加起来百中再取七的加耗。 也就是说一亩上等田地需要缴纳七斤的粮食。2 第二类的税赋就是役,同样也是按照鱼鳞册里统计的每户的壮年丁数,这些壮年每年需要定期为官府干活,如果不能干活或不愿干活,就选择交粮来代替,这个税则是由当地官员制定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哎, 怎么见了我就跑。”大山深处的村庄中,一个明显是汉族长相的人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黎族人身后穷追不舍,“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啊!” 路上有看热闹的人用黎语说着话,脸上大都带着讥笑之色, 汉人边走边瞪他们好几眼。 走在前面的人背着重重柴火, 目不斜视, 更是疾步快走, 不愿意停留。 “杂种呢。”有人故意用古里古怪的汉语大声说道。 “胡说什么!”吕志大怒,立刻厉声呵斥道, “再胡说以后你们寨子的粮食我可就不高价收了。” 那人还不服气, 被身边的人一把拉走了。 几人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然后和他们反方向走了。 “走这么快做什么。”吕志见人走远了,还是心中恼怒, 但一抬头见对面的人走了八丈远了, 又连忙提着衣摆赶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快步走着, 耐下心来, 小心翼翼哄道, “我的好侄子,山路难走, 我走了好久了,脚都走累了。” 面前快走的人,也不知是走累了, 还是真的听到了,还当真慢下脚步。 吕志心中大喜, 紧赶慢赶跑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寨最角落的地方, 和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 那些并排在一起的状如倒扣船只的竹架棚房子不同,这里格外荒凉,边上的屋子是汉人才会搭建的木房子,只底下高高架空起来,用来养鸡和去湿排水,边上则是中了一圈木棉花,如今郁郁葱葱地长着绿叶,生机勃勃。 “过来做什么?”那黎人放下肩上的柴火,面无表情开口。 吕志连忙凑过来,小声说道:“闻帕保,听说你娘最近又病了。” 德龙塘闻帕保没说话,开始举起斧头劈柴。 他赤裸着上身,麦色的胳膊因为抡起斧头而凸显出强壮的肌肉,他站在木桩前,每一下都用力而准确,没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木头。 “你娘这个病是富贵病,就要一直养着。”吕志站在不远处,从怀里摸出一个葫芦白瓷瓶,“诺,我找人配的人参荣阳丸,听说很滋补身体,好多后院的夫人们都在吃呢,如今在琼山县可是一药难求。” 德龙塘闻帕保把最后一根柴劈了,这才扭头看了过来。 他的眉眼非常有黎人特色,眉眼深邃,但轮廓间却有些汉人的柔和,只是他眼神冷冽,瞧这有些凶悍,冷不丁看人时总会让人眼皮子一跳。 “看我做什么。”吕志讪讪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抢来的一瓶,平日里不舒服的时候吃一颗,温水送服。” 德龙塘闻帕保还是没有接过去,他拎着那把重重的斧头,面无表情问道:“又要我做什么?” 吕志捏紧手中的瓷瓶:“我最近碰上一个刺头。” 德龙塘闻帕保把斧头靠在木桩上,然后蹲下来开始整理木头。 “我也不想麻烦你的,但那人实在太刺头了,我们老爷催我催得紧,我……”吕志小心翼翼去看面前不动如山的人。 德龙塘闻帕保还是在整整齐齐收拾这些木头。 他从开始会走路时就要干家务,时间久了,他已经能干的一手好家务。 那些柴被他整整齐齐垒了起来,连着头尾都是按顺序长短堆着的。 “我走到这位置不容易。”吕志苦着脸,继续打着感情牌,“我不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就丢了我的饭碗啊,我要是没了工作,以后你娘病了也不方便是不是。” 德龙塘闻帕保动作一停。 “哎哎,我可没别的意思,这些年我对你们也是照顾有加的,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走得早,我对你们也是仁至义尽的,这些年你娘病了,我也是尽心帮忙的。”吕志开始翻旧账。 德龙塘闻帕保站起来。 他身形不高,但体型壮硕,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人。 “干,干嘛!”吕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来又觉得要有长辈的威严,便厉色内荏质问道。 “我以为……”德龙塘闻帕保面无表情说道,“杀了那个人就算两清了。” 吕志嘴角僵硬,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本来是好了的。” 大家都以为此时结束了,但谁知道又来一个比张侻还头铁的小县令。 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丈量田亩,吕家第一个遭殃。 吕家第一个完蛋,那他这个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小管事不是也彻底没了用处嘛。 德龙塘闻帕保不理会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只是冷淡收回视线,开始整理自己带回来的柴,镇定说道:“杀了一个县令就算了结我们这么多年的恩情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吕志神色瞬间阴冷。 “你娘的病不看了!”他不甘心问道,“她这么大年纪了可要好药好菜养着,可现在你听听还坐在织机上面呢,你自己既不想读书,又不想去汉人的地方,整日种地打猎能有几个钱,怎么照顾你娘,你对得起你爹嘛,你们这些生黎就是没有良心。” 德龙塘闻帕保充耳不闻,只是耐心地把里面的柴火按照粗细大小以此分类好,若是有湿的,又单独拎出来,他做事格外有条理,甚至不觉得这些事情太过繁琐。 “你……”吕志忍不住上前一步,苦口婆心劝道,“最后一回了,我们老爷肯定也能和上一次一样把你摘出来,而且你是生黎,逃到这大山中我们既找不到你,也不敢找你。” “你娘的眼睛都已经看不见了,你难道不要给她攒下钱吗?你现在还年轻,但谁知道打猎有没有个意外啊。” “这次成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们娘俩往后就不愁吃喝了,你还干什么种地打猎的苦日子,今后只管带你娘进城享福不就好了。” 吕志在他边上喋喋不休地劝着,德龙塘闻帕保不为所动还是仔仔细细把那一捆和人差不多体型大小的柴都收拾干净才停了下来。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吕志有些不高兴了。 德龙塘闻帕保回头,认真说道:“可我不想杀人了,我不喜欢血。” 吕志看着他年轻的,肖像他弟弟的面容,嘴角微动却又没有再说话,只是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德龙塘闻帕保不理会他,又开始把一只只四处蹦跶的鸡都抓到鸡笼里,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扫地,每一个角落里都扫的干干净净。 吕志呆怔地站在原处,任由黄土在身边弥漫。 德龙塘闻帕保绕过他,把每一次都扫得干干净净,只最后盯着他脚下的那一片土地,眉头紧皱。 “德印保。”楼上的织布机停了,随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有人摸着门走了出来,“是你吗?” 德龙塘闻帕保抬头,笑说着:“娘,是我。” “你这一去这么久,我很担心。”那女子穿着青布贯头衣,衣侧和袖口处都有精细的祥云绣,下着黎锦短筒裙,发髻被一根精致的骨簪雕挽起来。 “想多捡一些柴,所以走远了些。”德龙塘闻帕保笑说着。 “山上都是野兽也太危险了。”那女子的眼睛明显不太好了,瞧着雾蒙蒙的没有生气,“院子里还有人吗?” “是吕管家……” “拜保,是我。”吕志先一口开口。 “是吕大哥啊。”那女子察觉到他出声的位置,含笑看了过来。 “哎,是我。”吕志笑说着,“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 女子叹气:“这些年劳您多费心了,快进来坐坐吧。” 吕志笑着表示没关系,眼尾悄悄去看德龙塘闻帕保。 德龙塘闻帕保拿着扫帚低着头,没说话,只当自己不存在一般。 “那我就上来喝杯水。”吕志话锋一转,热情说道。 “进来吧,正好煮了甜糟汤,上来尝一下味道如何。” “好好好。”吕志忙不迭上去了。 等人走后,德龙塘闻帕保用力扫了扫他刚才站过的地方,然后把所有垃圾扫到远处,然后堆起来,这才拎着扫帚回来了。 他没有上去一起待客,反而开始把刚才抓来的一木桶的虫倒出来,混着秕谷子来喂鸡,他趁着鸡在吃饭又动作利索收拾了鸡窝,关紧鸡窝大门,这才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里面在聊什么,只能听到吕志时不时拔高的音调,还有娘的笑声。 德龙塘闻帕保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没有说话,听着小院里难得的热闹动静。 他性格孤僻,行为怪异,一向是村子里的怪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吕志提着黎族才有的山兰酒、一串灰水糯米粽,还有一件精致色彩浓艳的绣品,站在门口和里面的人说着话:“别送了别送了,坐下坐下,瞧着脸色真是不好,那东西可别省着,不舒服一定要吃啊,我自己走,行,行行让德印保送我,他很乖的,一定送我的,你快去休息吧。” 屋内传来咳嗽的声音。 德龙塘闻帕保连忙站起来,仰头张望着。 “老毛病了担心什么,天都要黑了,我要下山了,你送送我吧。”吕志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台阶下的大侄子,随口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收回视线,见里面没有动静,这才闷闷嗯了一声。 “住山里不是个事,穷山僻壤的,你娘真有事,你去找那些不中用的巫医不成,只有正经大夫才能救命。” “我弟弟就你一个儿子,他当年书也不读了,对你娘一见钟情,非要和你娘来这里住,现在好了,被狼咬了,救也没得救,你们村子真狠啊,他好好一个读书人,还教你们读书,你们关键时候把他一个人扔着,自己跑了,真是狼心狗肺啊,你们这些生黎,没一个好东西。” “我看你娘脸色真的不好看,你有空带她去医馆看看,少听那些村子里的鬼话,什么神神鬼鬼,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就要看大夫,去看最好的大夫。” 第二百二十四章 那个人的影子安静地倒影在窗口。 外面狂风大雨, 电闪雷鸣,屋檐下的水珠好似连绵成片的珠子片刻不停地落了下来,床边的那道影子还是诡异得站着不动。 他应该贴的很近,若是定睛看去甚至能看到窗纸的呼吸起伏。 “外面雨大, 进来坐坐吧。”江芸芸突然开口说道。 门口的影子微微一动, 许是没料到里面的人还未睡下。 ——如今已经快子时了。 “你是杀死张县令的那个生黎吗?”江芸芸温和说道,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你的黎族名字是德龙塘闻帕保,白沙寨的人, 所以我应该可以叫你的汉族名字, 郭保。” 原本睡得正香的吴萩冷不丁惊醒过来。 他猛地一抬头,突然看到门口的影子,吓得整个蹦起来, 抓起手边的茶盏就要扔在地上。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他按下。 “我我我……有有有……”吴萩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手指紧紧握着茶杯, 要不是被江芸芸死死扣着, 怕是要立马摔在地上了。 门口的那道影子也跟着动了动, 似乎想跑。 “郭保。”江芸芸平静注视着那道影子, “我等你很久了。” 符穹在琼山县经营多年,有着不少本事, 在吕志前去白沙山的那一日,他的身后就跟着符家的人,此后一言一行, 一举一动都被系数传了过来。 这位杀手是汉黎混血,若是普通黎族, 又或者是归化的熟黎便罢了, 可他是白沙山的生黎, 那里的人自来就是黎族各斋内部通婚的,也不并和汉人打交道,是个非常孤僻的族群。 他不能被汉人接纳,也不能被黎人认可,偏七岁那年,汉人父亲在一次意外中早逝,黎人母亲体弱多病,且坏了一双眼睛。 他的爹是吕志的亲弟弟,在他十二岁那年,吕志突然找上门,把弟弟唯一的血脉认了回去,这些年也算都有照顾。 德龙塘闻帕保穿着黑衣,手中握着一把长而薄的匕首,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勾勒出健硕的臂膀。 他听着里面那个格外年轻的声音,只是他还未再想其他,便忍不住偏了偏头。 与此同时的雨夜中,安静的县衙内院上出现了一道道弓箭手的影子,那些人蛰伏在屋檐和游廊上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箭头的冰冷光泽在苍茫夜色中依旧萧杀。 ——箭已经在弦上了。 他安静地站在窗边,背后是随时会来的箭雨,面前则是灯火朦胧的书房。 吴萩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剧情走向惊呆在原处,半晌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烛火在昏暗中跳跃,小县令的脸颊上光影跳动,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雨交加的黑夜已经熠熠生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大门终于被人推开。 门口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雷电交加中,这位汉黎混血的儿郎面无表情地站在两人面前,眉眼低压,露出下三白的眼睛。 他只站了一会儿,地下已经积蓄了一滩水。 德龙塘闻帕保就这样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刃。 他歪头看着书案后的人,神色冷漠又残忍。 高高垒起来的案卷,几乎要把这个年轻的县令压垮。 他莫名想起上一个被他杀死的老县令。 那个人也白白瘦瘦的,瞧着也是同样的弱不禁风。 汉人总是虚弱的。 他握紧手中的刀刃 “他他他,他要进来了!”吴萩想要扔茶盏,还是被江芸芸的手死死按住,急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杀我吗?”德龙塘闻帕保不解问道。 他说的汉语虽太标准,但也能让人听得清他说的内容。 吴萩也紧跟着扭头去看江芸芸。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摇了摇头:“我会杀你。” 德龙塘闻帕保更是不解,目光在她坚毅的眉眼间扫过,最后又在那个僵持不下的茶盏上。 “你杀了张县令,便已经是死罪了,不论你是汉人还是黎人,也不论你是否真的是迫不得已。”江芸芸缓缓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淡然承认道:“没有迫不得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都是我干的。” “那你在干吗啊!”吴萩想要砸杯子,却发现这个瞧着文文弱弱的县令,力气颇大,按的人动弹不得,不由崩溃质问道,“扔啊,扔啊!!” 江芸芸淡淡说道:“临死前,我有话想问你。” 德龙塘闻帕保波澜不惊,脸上甚至瞧不出任何异色。 黎人们说他是个疯子确实不假,这人的目光太过冰冷却又无辜,在他眼里,所有人的姓名大概和他日常打猎时的猎物并无区别。 杀人如杀鸡,冷血又无情。 “你愿意指认吕志,我可以让你痛快的死法。”江芸芸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摇了摇头:“按照汉人说法,他是我的伯伯。” “可他并不把你当侄子。”吴萩忍不住说道,“哪有伯伯叫自己的侄子去干这些杀头的买卖,我瞧着他是讨厌你才是。” 德龙塘闻帕保想了想,竟也点了点头:“他确实不喜欢我,因为我是黎人。” 吴萩听傻眼了:“那你,你还,帮他啊。” 德龙塘闻帕保点头:“因为有钱。” 吴萩听得眉头紧皱,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一脸头疼,甩锅说道:“你问,你问,这人好奇怪啊。” 江芸芸的目光和德龙塘闻帕保对视着,各自没有先一步移开视线。 野外遇到危险,若是不想死总是要评一下的。 “所以你今日是当死士的?”江芸芸问道。 德龙塘闻帕保想了想点头,冷不丁说道:“昨日巫师说我若是此番离寨会有血光之灾。”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说的还挺准的。” 德龙塘闻帕保手中的刀缓缓提了起来。 吴萩倒吸一口冷气。 与此同时,空气中弓箭被拉紧的吱呀声齐齐响起。 惊雷劈过漆黑夜幕,照得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亮。 “你不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吗?”江芸芸低声说道,“她知道你来这里吗?” 德龙塘闻帕保眉心微动。 “我想着,临死前,你们母子也许有话要说。”江芸芸和气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脸色大变。 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顾仕隆的声音。 “真的,你儿子就在里面,他要做坏事,你劝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这里是哪里啊?”一个强装镇定的女子声音响起,“他要做什么坏事?” 德龙塘闻帕保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狰狞起来,他死死盯着江芸芸,二话不说,抬刀就冲了过来。 江芸芸一把推开碍事的吴萩,反手从腰间抽出长刀,挡住了杀气腾腾的一击。 只是德龙塘闻帕保的力气大到惊人,愤怒之下的攻击让两人相交的刀身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江芸芸瞬间就听到自己胳膊发出不争气的嘎啦声。 “你要是敢碰江芸,我就杀了你娘。”顾仕隆见状,立刻抓着黎族女人的胳膊,厉声威胁着。 茫然不知所以然的拜保任由那把伞歪到一处,漫天风雨迎面而来,打湿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她茫然地‘看着’一切,那根骨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屋内,德龙塘闻帕保的目光看着被江芸芸扣在手心的茶盏。 “砸了。”他咬牙说道。 江芸芸手臂都在颤动,但还是面无表情质问道:“现在知道怕了,做坏事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会有暴露的一天。” “砸了!砸了!”德龙塘闻帕大声怒吼着,“我叫你砸了。” 他手中的匕首几乎要贴着江芸芸的面容,冰冷的刀锋映衬出江芸芸冷汗冒出的侧脸。 只有一寸的距离,这把刀就能削下江芸芸的一层皮。 偏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德印保。”拜保在风雨交加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好啊,你怕你娘。”回过神来的吴萩,立马大声说道,“保他娘,他杀人,他要杀我们的小县令,你快骂他!骂他啊!” 德龙塘闻帕保闻言,立刻把地上的椅子朝着他踢过去。 “等等……杀,杀人了”吴萩也顾不得体面,一咕噜躲到桌子下面。 椅子砸在墙上,墙壁被磕出大洞,随后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闻帕保。”拜保声音骤然提高,抽走发髻上的骨簪,抵在自己的脖颈间,“你若是不来娘这边,娘便死在这里。” 顾仕隆一惊。 这个病弱的女人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根被磨得发尖的骨簪抵着瘦弱的脖颈,轻轻一点便渗出血来。 那道血顺着留到近乎苍白的皮肤上,最后又被狂风暴雨带走,只剩下歪歪扭扭的血泪。 发白的骨簪被染成暗红色。 “流血了!”顾仕隆慌乱极了,手指来回比划着,愣是不敢靠近这个面容冷冽的女人,只能求救喊道,“江芸,江芸!” 江芸芸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和对面的黎人对视着。 德龙塘闻帕保手指在微微颤抖,到最后颓然收了手中的刀刃,往后退了一步,顺手把手中的刀扔在地上,脸色灰败。 他一推开,江芸芸才觉得自己的手臂抖得厉害。 千钧之力压在这一条胳膊上,现在僵硬都好似不似自己的一般。 “他扔刀了,扔了,你也,也……”顾仕隆抓耳挠腮说道。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乌云散去,露出黑漆漆的夜色,走廊上的烛火被雨浇灭,再也亮不起来, 整个内衙的光亮似乎都只剩下书房内的那一盏豆灯。 江芸芸和顾仕隆毫无形象得板着小板凳坐在廊檐下, 感受着夏日难的清凉,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主要说话的是顾仕隆, 把自己这半个月的事情渲染得惊心动魄,夜伏昼出, 刀光剑影, 斗智斗勇。 总而言之,我顾幺儿超级厉害的! 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胳膊,担忧问道:“伤得厉害吗?” 顾仕隆小手一挥, 大气说道:“小意思, 一点也不疼。” 江芸芸看着他明显鼓鼓的袖子, 叹气:“下次不能一个人跑这么里面了, 万一那个人是个高手这可怎么办?要小心一点。” 顾仕隆眼珠子一转, 突然一脑袋靠在她肩上, 虚弱说道:“胳膊疼。” 十二岁的小少年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半个月的奔波日子, 让他整个人都消瘦了,原本还带着肉的脸颊被都消失了,偏撒娇卖萌时, 还有点小时候的样子。 江芸芸笑了笑,摸了摸小孩的脸。 顾仕隆笑眯眯地靠在她肩上:“反正我一点也不怕。” “我肯定完成你交给我的事情。”他用脑袋用力拱了拱江芸芸的脖子, 大声说道。 江芸芸本来只能维持表面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手臂现在酸得厉害, 被顾仕隆这个大力士一拱,两个人人仰马翻摔了下去。 吴萩原本焦急得背着手来来回回在门口踱步,听到动静扭头去看,无语说道:“你是你们几岁了啊,好幼稚啊。” 顾仕隆慌里慌张跳起来,又把疼得龇牙咧嘴的江芸芸拉起来,想了想认真说道:“我十二了。” 江芸芸没好气站起来,用脚把两个小板凳扶好,讥笑着:“我们两个加起来只比你大两岁,我们可没刚才躲在桌子下大叫呢。” 吴萩老脸一红:“你别胡说,我才没大叫,而且有危险躲起来不是很正常嘛,我骑马都不太会呢,这人这么凶悍,硬碰硬可不聪明。” 江芸芸坐回椅子上,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母子两人正在屋内说话,他们说的是黎语,声音起伏高低,让人听不清说话的内容。 江芸芸甚至把乐山叫了起来,让他去准备两件干净的衣服和热水。 在很早之前,江芸芸就知道自己现在逮着吕芳行测量土地,得寸进尺,完全不在乎他的面子就一定会激起他的杀心。 他会杀她,是肯定的事情,但派谁来杀江芸芸并没有确定的想法。 直到五日前的深夜,符穹深夜匆匆而来。 ——“他去找当初杀张县令的那个生黎了。” 符穹现在是早有准备,把这个生黎的身世背景,家庭状况,还有日常接触的人都查得一清二楚。 江芸芸很快就在心中勾勒出这人的形象。 一个幼年丧父,汉黎两边都容不下的一个人。 一个生活艰难,日日不得停的年轻人。 一个情绪价值极低,没有感情的边缘人物。 一个只剩下细微爱母之心,却无法正确表达的人。 符穹说直接杀了这个人还简单些,免得这样的人暴走,反而危险。 江芸芸却沉默了。 那日她还不知道幺儿和武忠的情况,若是他们找不到那些带着银子消失的人,又或者没法带回证据,那这个黎人的性命至关重要。 “人死了又如何,人死了才好说话啊。”符穹不甚在意地说道。 他说的不无道理,如今是他们占得先机,手里又有符家早已准备好的这条线,自然是能一并牵起来的,若是吕芳行打死不承认又如何,只要底下有一个人熬不住说了话,这件事便能成了。 这可是封建社会啊。 江芸芸能清晰得看到符穹的想法。 一个被权力金钱滋养长大的人,在他的认知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还是要这位黎人口供的。”思索许久的江芸芸低声说道,“证据一个也没不能少。” 符穹脸上笑意微微敛下,沉默得看着小县令认真的脸。 所以去请这位母亲来便是江芸芸为这个案子准备的软刀子。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情这位母亲的品行如何,只是办法总是要一个个试过去的,哪怕这位母亲同样是冷血之人,那也会有其他办法的,所以她做了两手准备。 “听闻琼山县的一半码头是符主簿的。”昏暗的书房内,江芸芸低声说道,“这件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你说,他会出卖他伯伯吗?”屋外,吴萩等得受不了了,好奇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揉着胳膊,不甚在意地说道:“会吧,那个吕志显然并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亲人。” “可吕志这些年还挺照顾他们的。”吴萩欺负小孩,把顾仕隆的小板凳勾过来,想要坐下来。 江芸芸小腿一伸,把小凳子重新踢回到顾仕隆边上,懒洋洋说道:“你自己重新找一个。” 顾仕隆忙不迭坐了下来。 吴萩抱臂看着两人,大声说道:“你太溺爱小孩了吧。”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 顾仕隆得意坏了,小脑袋一仰,指指点点:“你欺负小孩,你坏人。” 吴萩只好去隔壁又搬了张椅子过来。 “我倒是觉得他不会供出来,顶多是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坐下来就开始一本正经分析着。 “你想啊,他娘现在这个情况,体弱多病眼睛还瞎,他已经活不下去了,肯定要找个人照顾他娘的吧,吕志不是就挺好的,这些年也是要钱给钱,要药给药,他们寨子的米粮去县里卖,吕志作为管家都是高价收的。” 江芸芸想了想,才说道:“可人是很奇怪的。” 吴萩不明所以。 江芸芸没有继续解释,吴萩凑上去要磨着人说出个所以然来,顾仕隆把人推开。 “你少烦她。”他不高兴说道,“我感觉你太烦人了。” 他想了想突然上前,连椅子带人,把吴萩往边上拖了拖:“你离江芸远一点。” “哎,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的。”吴萩不高兴质问道。 顾仕隆摸了摸嘴巴,认真说道:“用嘴巴说话的啊。” 吴萩气得不行:“江县令,你身边的人都怎么回事,你也太不管教他们了,还有这么久了,你身边那个乐山哪里去了,刚才我都没找到他。”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你昨天也没休息,去睡觉吧。” “不睡,我要等结果。”吴萩咧嘴一笑,“我们赌一下吧。” 三人沉默地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边的夜色越来越亮,直到一轮旭日缓缓升了起来。 一直紧闭的大门也随之打开。 —— —— “人怕是不行了,留了太多血。”大夫不安说道,说完还小心翼翼得看了眼站在角落里不说话的吕县丞。 吕志慌了:“怎么,怎么就不行了,你给他开个药,我们还有话要问呢。” 大夫掏出银针:“刀口有点深,被发现太晚了,我给他扎针,最多也就半炷香的时间。” “扎,扎……”吕志本想催促大夫,但是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僭越了,便惶恐扭头问道,“老爷。” “扎。”吕芳行面容难看到了极致,冰冷说道。 大夫也不敢多问,掏出银针就在大管家身上连扎了十来根。 “大概一炷香后就能醒过来了。”大夫说完拎起药箱走了。 “秦大夫去隔壁坐一下吧。”吕芳行冷不丁说道。 大夫吓得直接一个踉跄,扶着椅子才没有直接摔下去:“我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吕县丞饶命啊,我不会说出去的,饶命,县丞饶命。” 吕芳行转着手中的绿扳指充耳不闻。 一侧的仆人机敏地把人带了下去。 屋内,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混在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中,闻得人有些作呕。 没多久,昏睡在床上的人果然有了动静。 吕志扑过去,连忙问道:“吕恩,吕恩,你怎么会受伤。” 吕恩神色恍惚,目光游离。 “老爷在那里呢。”吕志指了指角落的位置说道,“有什么事情你就说。” “武忠带人……”吕恩低声说道,“抢走东西了。” “江芸,有诈。” “东西呢!”吕志闻言,顿时急了,“都被拿走了吗?那账本呢!” 吕恩脸色急速在灰败,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符穹,埋伏,账本,小孩拿走了。” “小孩?哪来的小孩!”吕志惊讶问道。 吕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瞳仁开始逐渐涣散,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中了埋伏,钱,钱在……” 话还未说完,他的手一翻,眼睛神采全都散去,最后直勾勾地看着吕志。 吕志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速,下意识移开视线。 屋内陷入安静之中。 吕志终于平复了心跳,惴惴不安问道:“这,怎么办啊?” 吕芳行一直低垂的脖颈微微侧了侧,那双带着黎人血统的眉眼被昏暗的烛火一照,冷得有些骇人。 “我们的人还有多少?” —— —— “这是他的认罪状。”拜保把手中写的密密麻麻,字迹凌乱不堪的纸张递了过去,“我的字是我夫君教我的,多年不写,有些生疏了。” 出人意料的是拜保的汉语说的还不错。 “供出吕志了吗?”吴萩好奇凑过来看着。 “既然是吕志威胁我儿,我自然都写了。”拜保冷静说道,“但他之上是谁的意思,我们并不清楚。”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这几日衙门很热闹, 但周照临却很清闲,因为县太爷半月前就让她回家休息去了。 她在外面是接了私活的,要不然就衙门这个穷地方发的月俸可是养不活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 “昨日晚上雨太大了,今日天气真好, 我下水捞了两条鱼回来, 等会可以给我两文钱, 我去街头陈大娘的摊子上买一块豆腐吗。”一个小孩挽着裤腿, 衣服湿哒哒的,站在门口还在淌水, 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正在给人缝补衣服的周照临大吃一惊, 连声怒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找死啊,我跟你说不要去河边,不要下水, 昨天下雨了岸边都是泥水, 你万一摔了怎么办啊!边上万一没人救你怎么办, 你个不省心的东西, 衣服都湿了, 这衣服我可是刚给你做的, 你别给我糟蹋了。” 小女孩也不生气,还是嬉皮笑脸的:“昨天雨太大了, 好多鱼都跑上来了,大家都去捡的呢,我就是在边上抓两只回来的。” “可我明明看你下了水。”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你还冲在最前面,把两条最大的鱼抱回来的。” “好你的, 张易, 你这个小兔崽子, 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了,自己安全最重要,你还敢第一个冲上去,看我今天不揍你,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蛋。” 张易被人戳穿了,恼羞成怒扭头去看门口的不速之客,等看到门口那人的面容,突然扭头就跑。 “嗐,你这个小兔崽子你还敢跑。”周照临见她扭头就跑,大怒,冲到门口,拿起扫帚嘴里就用方言骂骂咧咧着,气势汹汹就要把人按住打一顿。 只是她刚到门口,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笑脸盈盈的人,神色大变。 “县太爷!”她慌乱起来,“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周照临住在码头边上的村子里,她虽是寡妇,但性格泼辣,嗓门极大,常年颠勺,也有一把子力气,虽说瞧上去很是粗俗,但整个小院却又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芸芸背着手,站在门口的树荫下,笑眯眯地看着门内的人,和气说道:“来找一个人。” 周照临握紧手的扫帚,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竹棍,头顶刺眼的太阳让她忍不住微微眯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找我回去做饭吗?我马上就回去。” 江芸芸摇了摇头:“今日并非来找周娘子的,是来找张县令收养的那个小孩。” 周照临转身,把手中的扫帚随意靠在墙上,手指在围兜上来来回回擦着,低着头随口问道:“好端端怎么说起这个。嗐,难道还在这里不成,县令来错地方了。” 江芸芸慢条斯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张县令的冤屈已经洗刷,我想请这个和他生前有过亲缘关系的人来见证这一时刻,也好告慰死者的安宁和生者的痛苦。” 周照临猛地回头:“什么意思?” 江芸芸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字,慢慢解释着:“吕芳行伏法认罪了。” 周照临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有一瞬间的迷茫和不可置信。 “是真的,公告马上就贴出来了。”江芸芸笑着点头,“我还打算把这些年他们侵占的良田都系数还给百姓。” “真的?”周照临犹豫说道,“可那些百姓都不识字,不会告状的。” “只有能提供证据,衙门这边是无条件受理的。”江芸芸解释着,“不用请讼师,也不需要写状子,我这边会安排人的。” 周照临越想越觉得不敢相信,喃喃自语:“你,你这么好?” 这个小县令瞧着这么小,难道真的这么厉害,跟六脚雷公一样嘛。 江芸芸笑了笑:“您若是不放心,就再仔细看看,我不会辜负张县令的遗志,肯定会把田地的事情交代好。” 周照临没有说话,可没多久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做饭的,什么地不地的,我就是一个女人,又没有地。” 她说的脸颊通红,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还带着抱怨之色。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反正您也是上一天班发一天工资的,现在也不急来上班。” 周照临回过神来,突然真的生气了:“好啊,你原来打这个主意。” 衙门厨娘的工资本来就很少了,现在怎么还按日发钱了。 好你个抠门的县太爷。 “衙门确实没什么钱,我这几天翻了翻,一个铜板都没有了。”江芸芸闻言,背着手直叹气,“不打扰周娘子做活了,衙门内如今还有两位大人物,小孩早点出现在大人物面前刷刷脸,总归是好的。” “什么大不大人物,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用。”周照临嘟囔着,“大人物难道就是好人了,这世上的人,都坏得很。” 江芸芸看着她愤愤不平的模样,也不多话,只是溜溜达达走了。 周照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快走几步,跑到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见她真的走了,这才呆站在门口许久,神色变化莫测,只是收回脑袋,再一转身时,就看到有人趴在墙头,立马吓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好你个张易,不要命了是不是,还不给我滚下来。” 张易灵活地溜下墙头,紧张问道:“这人来做什么啊?” 周照临没说话,只是突然问道:“鱼呢?” “放厨房了。”张易揉着衣摆,紧张问道,“是来抓我的嘛?” “什么抓不抓你,你又没错坏事,只有坏人才会被抓起来。”周照临骂道,“不是说要去买豆腐嘛?自己去陶罐里拿钱,再买块嫩豆腐来,中午给你吃煎豆腐。” 张易磨磨唧唧不肯走。 周照临脸色一摆:“愣在这里做什么,还要不要吃饭了,小孩子还管七管八的,县太爷是叫我回去做饭呢,官衙里面来了大人物了。” “真的?”张易松了一口气。 “当然是,哎,你小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快去买豆腐,再买点你爱吃的东西来,要不要吃午饭了。”周照临挥手要把人赶走。 张易彻底开心了,又开始嬉皮笑脸说道:“就买两块豆腐,家里钱不够了,我们省省花,明天我再去抓鱼。” “明日还敢下水,我就把你腿打折。”周照临面无表情威胁道,“家里还没穷到要你这个小孩操心的地步,你的字都会了没,整天出门玩,就知道玩玩玩。” “会了,来来回回就那本三字经,我都倒背如流了,其他的我又不会。”张易小手一挥,得意说道,“那我去买豆腐了。” 周照临看着小孩蹦蹦跳跳的背影,脸色逐渐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说道:“也不知道多教点,整天就知道忙忙忙,现在你女儿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真是丢你脸。” —— —— 吕芳行的事情经过两位大官反反复复的审理核对,定得很快。 ——斩立决。 邓廷瓒亲自审理案件,所有证据都是他确定的,江芸芸甚至还体贴地送上自己辛苦半个多月丈量的土地,还有一叠供词。 ——这半个月来,顾仕隆和乐山就蹲在衙门里给那些来告状,希望能拿回土地的百姓写状子。 只要有一开始的田契,在衙门内也没有流转交易的记录,公示十天后,就把地无偿拿回去。 因为这事太过稀奇,加上吕家的地确实多到离谱,所以这半个多月的衙门里挤满了人。 “侵占百姓良田!”江芸芸一本正经批评着,“太过分了。” 邓廷瓒摸了摸修建整齐的胡子,看也不看江芸芸一眼,只是低头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字:“这是什么?” “数字!”江芸芸兴致勃勃科普着,“你看这块田的长度是一百三十七点八,要是写成文字那就是壹佰叄什柒捌分,要是用这个数字写那就方便很多了。” 纸上很快就有三种书写的方式。 邓廷瓒看了一眼,随后提笔把字数划掉,严厉质问道:“郭桓案,你知道吗?” 江芸芸愣了愣,怯怯点头。 郭桓案是鼎鼎大名的“洪武四大案”之一。 起因是洪武十八年,御史于敏和丁廷举上疏状告,户部侍郎郭桓伙同六部部分官员和地方官吏及商人,侵吞税粮两千四百万石,这个相当于朝廷一年的收入,高皇帝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三万多人被波及,此事结束后,高皇帝反思这件事情的贪污手段,发现时账册上的数字太过简单,倒置假账横行,所以他直接更改了记账的办法,原先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被更改成“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陌)、仟(阡)”,这样篡改的难度就高了很多。 “你这个东西也太简单了,鱼鳞册关系百姓田地,要慎之又慎,不能为了贪简单而坏了百姓的事情。”邓廷瓒仔细说道,“高皇帝设的这几个字就很好,不要更改,这本册子重新做。” 江芸芸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心中豁然开朗,积极把账本抱回去:“那我抓紧时间重新改回来。” “这都是你自己弄的?”邓廷瓒不解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啊。” “胡闹。”谁知邓廷瓒呵斥道,“你一个县令,难道要事无巨细,什么都干不成。” 江芸芸呐呐解释着:“这个图他们画不来,而且一开始他们不会算,我自己算得快,所以就……” 邓廷瓒气笑了,教训着:“你这人怎么长了一个聪明脸,脑子却不灵光。” 江芸芸有点不服气。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明朝有死刑复核制度, 其中又分为会审和朝审。 会审一般适用立决的案件,一般先经刑部审定、都察院参核,再送大理寺审允,而后三法司会奏皇帝最后核准。 朝审则是每年霜降之后, 三法司同公、侯、伯会审重囚, 最后再上报皇帝。 吕芳行是县丞, 邓廷瓒基于他罪行累累, 折子上写的是立决。 内阁收到三法司递上来的折子时,李东阳正好和徐溥汇报好工作。 刘健捏着折子递了过来, 一见到李东阳就忍不住抱怨道:“你在这里最好, 你看看,这个江芸到琼州才多久,现在才刚入秋呢。” 李东阳笑说着, 一本正经解释着:“六月底出发的, 到现在也快四个月。” 刘健看了眼滑不溜秋的人, 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了?”徐溥笑问道, “三法司对那个案子可有疑虑?” “刑部说他办案手段粗糙, 竟然还敢逼反吕芳行, 觉得有诱供嫌疑。”刘健把折子递了过去,“不过都察院是觉得没问题的, 大理寺把不准,推锅推过来了。” 徐溥仔仔细细看着那叠厚厚的册子。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也没多余看了一眼。 “你这个师弟啊……”刘健坐下来忍不住抱怨着。 李东阳笑着打断他的话:“朝堂上可没有师兄弟。” 刘健睨了他一眼, 哎了一声:“这个江芸胆子也太大了,还好现在两广的巡抚是邓宗器, 这要是其他人, 还不是要和那个张侻一样, 死得不明不白了。” “能胜任两广巡抚的人想来都不会坐视不理一个朝廷命官被无辜杀害。”李东阳和气说道,“便是今日不是邓巡抚,也会有张巡抚,王巡抚。” 刘健还是直叹气:“还是胆子太大了,这折子要不是邓巡抚送上来,我瞧着在刑部就要被打回去了。” 李东阳不说话了。 徐溥年纪大了,看完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子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算不上什么诱供。”他说道,“只是胆子确实大了些。” “年轻人嘛。”李东阳这才开口说道。 “是啊,才十五岁。”徐溥笑着点了头,“就这么送上去吧,让陛下决断。” 刘健接过折子,犹豫说道:“听说陛下最近读了好几篇朱懋忠的文,很是赞赏呢。” “陛下爱才。”徐溥明白他的未尽之语,含笑说道,“送上去吧,还有张县令的表彰也一定送上去,这等忠君爱民,却惨遭歹人伤害的人,可要大肆表彰一番,不可让天下官员寒了心。” 刘健点头,揣上两本折子就走了。 李东阳目送他离开,脚步许久没有动,神色变幻,到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宾之是担心其归收到责罚嘛。”徐溥和善问道,“不用担心,其归很好,刚去琼州就敢为人鸣不平,可见赤子之心,是个好孩子呢。” 李东阳回过神来,无奈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徐溥看了过来。 “四月前,我那个师侄上表挂职回了南京,我很是担心这事。”李东阳低声说道,“我那师弟,性子这么烈,要是……” 徐溥沉默了。 三月前,黎循传接到家中来信,家中长辈病重想要归乡侍奉,按道理进士至少六年不得归乡,奈何他一心上表,到最后甚至上了辞折也要归家,几篇折文言辞恳切,读之令人声泪俱下,还是徐溥出面压下此事,亲自去和陛下说了此事,这才放人走了。 “陈情表与他并不合适啊。”徐溥叹气,“希望他能想的明白。” 李东阳闻言又是叹气。 殿内,朱祐樘看着面前的折子,看到张侻死时,不由怒火中烧,可看到江芸芸把一个主簿用阴间办案的拿到口供,又忍不住皱眉。 “此事可都查清了。”他合上折子后忍不住问道。 “邓宗器递上来的账本都很准确,三司并无异议,吕芳行等人确实私吞税赋,铸造钱银,三年时间高达十万两白银,杀害张县令的事情,也有凶手指认,口供证据一应俱全,当日带私兵去衙门,邓巡抚和金布政司都做了供述,还有衙门内的人,和县中百姓指认。”刘健一板一眼解释着,“吕芳行等人确实罪该万死。” “可刑部觉得江芸有一份关于章丛的证据有问题,有诱供嫌疑?”朱祐樘质问道,“戏文中虽有包公日审阳间人,夜办阴间事的说法,但那毕竟是戏文,他堂堂一个状元,当了县令还学这些办法,也真是有辱斯文了。” 刘健安静站着,并没有为他解释着。 朱祐樘捏着折子又开始仔仔细细看着:“张侻为国而死,只可惜天不庇护,竟落得无儿无女的下场,家中还剩下寡母和弟弟,特赐牌坊一座,忠义牌坊一张,白银一百两,让下面的人多加照顾张家人,不能薄待了这家人。” 刘健点头应下,随后又说道:“听说张县令在琼山县捡到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无人照顾,所以收养在膝下,此次惨案被一个厨娘瞒天过海带回家中照顾着,这才没有遭到毒手。” 朱祐樘惊讶,随后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那小女孩呢。” “江县令等案子尘埃落定后,亲自接回衙门说要照顾她。”刘健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自己也不大,还能做到这一步,倒是心善。”许久之后,他叹气说道,“这个章丛的供词也不过是提供了吕芳行等人铸银的去处,于大事上无关痛痒。” 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上一个大大的‘准’字。 —— —— 吕芳行行刑的日子,是秋日的琼山县难得的好日子,这一日当真是热闹。 邓廷瓒和金泽巡视完整个琼山县也要离开了。 忙着汇报教育工作成功的张知府则是要回来了。 全县百姓都出门看杀头的热闹了。 有两户人家悄悄准备启程离开了。 江芸芸监刑完让家人们收了尸,在几个略有深意的注视下,背着小手心事重重离开了。 衙门内再一次开了道场,这一次是正儿八经的道场,来人却还是之前熟悉的那几人。 道士见了江芸芸就笑得格外热情。 江芸芸也是笑:“果然还是道长有门路啊。” 道长吓得不敢说话,提剑跑了。 张易披麻戴孝跪在蒲团前,她眼睛通红,但现在的神色还算镇定,只是低着头把手里捏着一本三字经,一张张撕开放在火盆里。 周照临站在她背后,腰间系着白布,时不时抹一下眼睛。 武忠身上绕满了绷带,这次是真心实意哭了出来。 江芸芸看着四房的主簿,外加一个神秘莫测的典史,他们都穿着素色的衣服,腰间也都系上白布,看上去全都是真心实意为张侻伤心的。 她冷不丁响起邓廷瓒说的话,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这些人只要能好好办事,那其他事情都能往后挪一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江县令!”门口突然有门卫重重跑过来,急忙说道,“门口有人找,说是您的家人。” 江芸芸刚好上完香,闻言便对着众人说道:“我去去就回。” 一直沉默的符穹看了过来。 顾仕隆则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也跟着走了。 好奇的吴萩张望着脑袋,也想跟过去看看,符穹直接面无表情看着他,只好讪讪收回脚。 江芸芸吹着秋日的风,心情难得轻松,只是刚出了小门,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耕桑,心口突然一跳。 耕桑看上去很憔悴,那不是赶路匆匆的憔悴,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疲惫和痛苦。 江芸芸原本匆匆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一直跟在她后面的顾仕隆看了眼耕桑的胳膊,突然说道:“他腰间怎么也有白布啊。” 他说得有些懵懵懂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的眼皮子狠狠跳了跳,突然乱了呼吸,垂落在两侧的手忍不住握紧,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但大脑却又在大声尖叫。 耕桑远远看到门内不愿上前的江芸芸,突然朝着她跑过来,最后跪下来磕头,悲痛喊道:“老夫人去了。” 他跪下来的时候,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穿着的白衣。 江芸芸身形一晃,大脑一片空白,脸色却瞬间惨白。 顾仕隆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却察觉到她颤抖的手臂时,想要安慰她却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嘴笨,不知如何开口。 那可是江芸的师母啊。 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老夫人,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第一个出面扶她起来。 那个借着给她送衣服,送吃食来掩盖她身无一物的窘迫。 那个曾在巷子口为她点亮一盏灯,无声地告诉她不必害怕担心。 她曾一点点教会江芸芸下棋,告诉她事急则缓,下棋比的是耐心。 就在一月前,她用下棋为自己赢得一块筹码。 若是说老师教她读书,带她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那师娘就像冬日的大氅,温温柔柔地披在她身上,告诉她一直往前走,不要怕。 江芸芸不是不知道她病了。 她就是太知道了。 所以也曾整夜整夜下的睡不着觉。 可现在这一瞬间,可现在听到消息的这一瞬间,她还是莫名大脑空白,觉得万事万物都在此刻离她而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欲望。 江芸芸自小亲缘浅,很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她无法感受到血缘的爱意,便是来到这里,面对和这具身体有着真实血缘关系的周笙,也总是想要庇护照顾她。 只有面对老夫人时,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满腔柔情和爱意。 第二百二十八章 扬州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路上的行人都散去各自归家。 黎家紧闭的门口挂着被雨打湿的白布,屋檐下的两盏白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晃晃,连带着门上的两张门神画像也明暗晃动,那双锐利的眼睛好似在光影中多了神明的注视。 大堂内, 黎循传穿着白衣跪在正中的位置。 若是江芸芸在此刻见到他, 大概会惊讶这位温和的小君子怎么瘦了这么多, 脸颊凹陷下去, 眼眶通红,偏脸色格外苍白, 唇角发干。 黄纸在面前的火盆里燃烧时, 照得他神色恍惚,面容憔悴。 “老爷叫您回去休息一下。”黎风从外面重重而来,跪在他身侧, 低声劝道, “老夫人最是喜欢您了, 肯定不愿看到您这么伤心, 小心坏了身子。” 黎楠枝把黄纸一张张放进去, 火苗猛地冒了出来, 烫伤了指尖。 黎风惊呼一声,连忙把他的手拉了回来。 黎楠枝沉默着, 好一会儿才侧首看了过来:“其归真的不能来吗?” 黎风避开他的视线,只是揉着他的指尖,半晌没敢说话。 黎楠枝想哭, 但这几日哭多了,只要有落泪的感觉, 眼睛便疼得厉害, 连一滴眼泪都留不下来了, 偏心里好似火烧一般疼得厉害。 “为什么啊?”他神色恍惚,低声问道,“那要其归怎么办啊?” “回去休息吧。”黎风叹气,“诚勇,扶公子回去休息。” 黎循传收回手,继续抓起一旁的黄纸,喃喃说道:“那我替其归烧一点。” 黎风叹气,站起来说道:“几位爷都没回来,家里现在就公子一人了,公子说什么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黎循传看着刺眼的火光,好半响才强打着精神说道:“我知道的,黎叔去照顾好祖父吧。” 黎风转身离开朝着内院走去。 夜色已经昏暗,书房内却不曾点灯,开门时,借着微弱日光才能看清椅子上枯坐的老人。 他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面容苍老好似枯木,那双眼睛察觉到开门的动静也是毫无波动,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木头。 “老爷你也去休息吧,都几日没阖眼了。”黎风苦劝着,“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啊,就当为两位小公子想想吧,他们都要把眼睛哭坏了,可要您看着他们呢。” 黎淳目光微动,看了过来,轻声问道:“楠枝回去休息了吗?” “烧了纸就回去。”黎风避重就轻说道。 黎淳沉默了,他面前放着一本还未看完的道德经,正是当日为江芸芸取名的那一页。 “老爷若是想他,就让他回来吧。”黎风低声说道,“江公子一定很想回来的。” 黎淳轻轻抚摸着页脚,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几个呼吸后才无奈说道:“你也说他姓江了,回来做什么?” 黎风哑然:“那,那不一样的。” 江芸自读书开始,待在黎家的时间可比江家久。 哪一次从外面回来不是第一时间来黎家。 之前老夫人生病整日整日睡在黎家不肯走。 他只有在黎家才是个小孩啊,什么不出世的神童,六元及第的小状元,他笑起来明明跟着小孩子一样。 怎么能和其他人一样呢。 “年少成名本就争议纷多,他又不是安分的性子,朝野上多少眼睛看着,他要是想继续往上走,就不能随心做事。”黎淳眯着眼,看着书上的字,许久之后才继续缓缓说道,“这世上没有事事如意的,磨一下吧,就磨一下吧。” 黎风听得直落泪。 “这不是拿刀去捅芸哥儿嘛,他才十五啊。” 黎淳合上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还是,早些长大吧。”他的手指压在书皮上,温和注视着目前的书名,平静说道,“长大了就好了。” 黎风哭得更是伤心了。 “别哭了,秋娘病得这么久了,现在是解脱了。”黎淳看向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管家,温和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这些小辈以后可要你看着了。” 黎风哽咽着,慌张说道:“老爷胡说什么啊。” “这几月时常感到很是疲惫。”黎淳想要把自己佝偻下来的腰挺直,却只能整个人往后靠去,“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了,甚至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黎淳没有说话了,他注视着完全漆黑的夜色,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几个月总是想起第一次见秋娘的样子。” 黎风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老夫人那个时候可是出了名的下棋痴人呢。” “她在寺庙里和和尚们下棋,一个人下赢了三个和尚,得意地叉着腰,说自己一向是走一步想十步的,脑瓜子可聪明了,看人的眼光也准得很,目前在湖广之内可是没有对手的。” 黎淳笑了笑:“好狂啊,我以前想过我若是要娶个妻子,还是温顺贤良的好,可那日一见到她,又觉得若是她这样的,也是极好的。” ——那也是一个秋日,她穿着鹅黄色的衣服,梳着少女的发髻,衣摆和发丝一起飘扬,头顶日光从树梢照了过来,落在那张骄傲的脸上,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可惜了,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黎淳叹气,“跟着我一路颠簸流离,就连……连湖广都没回去。”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这才压下心里蓬勃涌出的悲痛。 屋内安静地只能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白布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的动静,听的人心头发紧,莫名哀伤。 “老爷一定要保重身子啊。”黎风劝道,“老夫人生前就很担忧您的身体,切不可哀痛伤身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黎淳喃喃说道,“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这也是秋娘交代的。” 黎风不解地看着他。 黎淳看着这位陪着他多年的仆人。 “我昨日做梦梦到第一次见江芸的时候。”他冷不丁开口说道。 黎风想了想说道:“那个时候的芸哥儿很狼狈。” 黎淳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是啊,很狼狈,我当时还以为他才七八岁,看上去这么瘦弱矮小,脸上都没有肉,倒是显得那双眼睛这么大。” 黎风笑说着:“可不是,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是聪明的小孩。” “他说他有苦衷的。”黎淳低声说道,“我想这世上谁没苦衷,黎家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子孙后辈都有各自的前程,我已经致仕了,可不能拖累了他们。” 黎淳神色恍惚,思绪回到了那个春日。 那个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的小孩,小小一只,脏兮兮的,跟个没人要的小猫儿似的。 “可我通过那帘子往外看去,他明明瞧着这么落魄可怜,可站在边上一点也不窘迫,人人都说无知者无畏,你说会不会有些人本来就是胆子大的人。” 黎淳坐在夜色中自言自语。 “他江芸的胆子,是真的很大啊。” 文章也写不利索就敢讨论宝钞的事情。 明明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敢上前为那些百姓说话。 甚至还敢悄悄打上那些太监的主意。 他明明这么爱笑,笑起来这么乖巧,怎么,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呢。 黎淳放在书本上的拳头,缓缓握紧:“我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昨日看到他家妹妹过来上香时,也恍恍惚惚以为是他回来了。” 黎风安慰道:“江家小姑娘喜欢穿男装,又是当年芸哥儿来求学时的年纪,兄妹两个人长得像,也不稀奇的,老爷只是太想芸哥儿了。” 黎淳没有说话,可没一会儿又突然看向黎风:“你也觉得江芸长得和江渝很像?” 黎风一愣,仔细想了想后才继续说道:“兄妹两人确实长得相似,都是俊秀貌美的长相,仔细看去还是渝姐儿更好看呢,眉宇间长得和周夫人一模一样,性格又开朗大方,瞧着就很讨人喜欢,但芸哥儿有一双很出色的眼睛,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他看上去很,倔强。” 黎淳眨了眨眼,缓缓重复着:“倔强。” “要不是倔强,老爷不会收他不是嘛。”黎风笑说着,“就这个毅力,寻常人谁能做得到。” 当年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头顶上是江家人的日日胁迫,背后是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压力,他自己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背着那个对他而言过于大的书箱,独自一人走在那条对小孩来说实在太过漫长的漆□□路上,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练字读书,从泥板到纸张,面前更是完全看不清路的未来,谁也不知道当时的黎淳到底会不会心软收下他,可他还是每日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练字。 光是这样的韧劲,这样的毅力,这样的心情,放在大人身上都屈指可数,可这个小孩却能安安心心坐下来读书写字,只求一个问心无愧,这份心性实在可贵。 黎淳不再说话,只是揉了揉额头:“是啊,韧性,胆大包天的韧性。” 黎风笑说着:“胆子大不是好事嘛,老爷不是之前也夸他不畏手畏脚嘛。” 黎淳抬眸,看着面前为江芸辩护的人,好一会儿苦笑说道:“可我现在后悔了。” —— —— 琼山县自从入秋下了一场大雨后,就不再下雨了,耕桑报完信后,又送了一包衣物。 ——“这是老夫人为您做的,之前转道去了一趟京城,但没赶上您的行船,老爷让我们现在带给您。” 江芸芸抱着那包衣服失魂落魄地站着,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儿。 耕桑又是重重磕了几个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江芸芸并不意外。 “邓巡抚的那封信?”她低声问道。 顾仕隆靠在她肩上, 沉默半响后嗯了一声。 “之前你见了他就跑,还板着小脸一脸不高兴,我就觉得奇怪。”江芸芸笑,“这么大年纪了, 怎么还胡乱迁怒人的。”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 用力拱了拱她的脖子, 毛茸茸的头发刺得人又痛又痒。 江芸芸看着面前长大的小孩, 突然有些恍惚。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才这么高。”她突然比划着, “拖着那长刀跟在村民后面, 凶巴巴的,瞧着都要哭了。” 顾仕隆恼羞成怒:“你那个时候也很矮好不好,而且我哪里凶巴巴的, 他们给我馒头的时候, 都夸我可爱呢, 我也没有哭, 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很凶的!我会打人的!我很厉害!” 江芸芸听得直笑, 随意敷衍着:“对对, 可爱,小脸圆嘟嘟的, 捏起来肉肉的。” 顾仕隆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不准说这个。”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看着漆黑的夜色, 感受着秋日的风。 琼山县靠海,风中都带着海水的咸味。 顾仕隆确实长得很快, 已经比江芸芸还要高了, 整个人好似抽条一样拔高了, 只是脸上还带着孩子的稚气。 天马行空的小少年,总是出其不意的,就连长大也是,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江芸芸问道。 顾仕隆随口说道:“等蒋叔来抓我的时候。” 江芸芸侧首去看他。 “江芸……”顾仕隆盘腿坐着,捏着衣摆上的小荷包,这是周笙为他做的,里面总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江芸总是从他这里掏糖吃。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放在手心爱不释手,想了想,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我肯定可以保护你的。” 小孩天真懵懂的话在秋夜的风中也显出几分寂寥来。 他不懂大人的考量,不懂时世的变化,更不懂政治的激荡,他只知道自己和江芸在一起很开心。 江芸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也是他知道最好的人。 他跟着江芸的日子,好像小时候听说书人说起那些故事,书中的行侠好义,仗剑天涯,也都媲美不了这样的快乐。 江芸芸听得心都软了。 “所以,等蒋叔来了,我再走,我肯定是要挣扎一会的。”顾仕隆话锋一转,嬉皮笑脸说道,一脑袋撞到江芸芸怀里,“反正让我再玩一会儿。” 江芸芸摸着小孩的脑袋,看着他躺在自己的腿上,大眼睛扑闪着,又大又亮,当真是个小孩。 “就不怕你爹生气吗?”她笑问道。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大声说道:“我出门这么久,钱都不给我!我才生气呢!哼,我回去我就要闹个天翻地覆去。” 江芸芸直笑:“确实,这点我也不太高兴的。” 顾仕隆又开始哼哼唧唧了:“我又没吃你多少饭,你干嘛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江芸芸笑说着,“我是心疼你,日子过得这么拮据。” “不拮据的。”顾仕隆在她腿上晃了晃脑袋,“除了吃烤鸡,我也不花什么钱,你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有省的呢。” 顾幺儿真的很好养,因为他对衣食住行没有任何要求,他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蹲在屋顶看热闹。 之前在京城时,诚勇第一次做饭,做得不太好吃,只有幺儿背着小手,站在灶台前,说不能浪费粮食,一个人全都吃完了,把诚勇他们感动坏了。 那些衣服若是坏了,只要你给他缝起来,他也不嫌弃好不好看,麻利地套在身上,只当是新衣服。 江芸芸总是忘记顾仕隆其实出生在有爵位的富贵家庭中。 “之前受伤的地方好了没?”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胳膊。 顾仕隆不甚在意地说道:“早就好了,一点小伤。” 他说完,突然一个咕噜翻了个身,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那个符穹不好。” 江芸芸不解:“为何突然这么说。” “他派人偷偷跟踪武忠,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人,他把我们都围起来,要把我们都杀了,那个大管家就是这么受伤的,武忠也是这么受伤的,我当时把大管家扔回去,我还以为有的救呢。”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 “反正是坏人。”顾仕隆坚定说道,“你不要和他还有,那个笨笨的吴萩说话。” 江芸芸笑:“我是县令,不和他们说话,我还怎么办事。” 顾仕隆小眉毛紧皱:“我怕他们骗你。”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会注意的。” 顾仕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点了点头,重新心安理得躺回江芸芸的大腿上,看着头顶的夜空,好一会儿又认真重复着:“江芸,我肯定会保护你的。” 两人一坐一躺,直到天际开始微微泛白,安静的县衙终于有了动静,好像沉睡的小兽正在缓缓苏醒过来。 顾仕隆的小手悄悄勾着一侧的包裹,小心翼翼问道:“你说,这里面都是什么东西啊。” 江芸芸低头去看他。 顾仕隆眼珠子来来回回滚着,就是不和她对视。 “你要看就去看吧。”江芸芸笑说着,“我不伤心了。” 顾仕隆一个咕噜坐起来,犹豫怀疑地打量着她:“真的?那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小孩滚烫的指尖贴着江芸芸的眼皮:“都肿了。” “这几日都没好好睡,不是哭的。”江芸芸解释道。 顾仕隆哦了一声:“你这几日真的忙,我好几次来找你玩,你都在办事。” 江芸芸笑了笑:“因为我要做个好县令啊。” “你肯定是个好县令的。”顾仕隆大声说道,“你可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顾仕隆也跟着咧嘴笑,伸手解开包袱:“哇,好多衣服啊。” 里面整整齐齐堆满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颜色明亮,绣纹精细,一看就是老夫人的手笔。 “真好看。”顾仕隆笑说着,“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就是冬天的衣服穿不了了,琼山县热得很。”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那一件件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顾仕隆没了好奇心又把东西系了回去,重新塞回江芸芸的怀里,然后又贴着江芸芸坐了下来。 “我也有点想老夫人了。”他小声说道,“她做的衣服真好穿,做的汤面也好吃,摸我额头的手热热的,还会抱着我喊我小乖乖。” 江芸芸神色怀念,看着天边的白线逐渐推进,面积慢慢扩大。 天色马上就要变亮了。 “可我娘说过,生老病死就和你吃饭睡觉一样,都是抵抗不了的,天道就是这样的。”顾仕隆就像小时候一样,紧紧牵着江芸芸的手,滚烫的血液几乎能透过薄薄的皮肤,温热江芸芸冰冷的手背。 “所以江芸,去睡觉吧。” —— —— 几位主簿的位置很快就确定了,听说连隔壁县的秀才都赶过来考试了,竞争格外激烈,其中礼房的岗位竞争最大,二十个人考一个呢。 江芸芸在笔试中精挑细选了九人,最后在面试中又让符穹和叶启晨一起参加面试,让乐山在边上把众人的答案都一一记录一下,随后当场选出三名主簿。 流程之快,过程之透明,闻所未闻,就连对面雷州的人都听说这个热闹,赶过来看一下了,更别说隔壁的县。 江芸芸抓紧时间,亲自整顿了一下市场秩序,还叮嘱客栈不要宰客,甚至非常热情地欢迎各大读书人来参观,顺便消费一下,拉动经济。 一时间,琼山县人山人海。 七日之后,三名主簿都通过公示期,成功入职了。 “自我介绍一下吧。”江芸芸背着小手,笑脸盈盈说道。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读书人,留着山羊胡子,头发半百,穿着普通的蓝色长衫,一板一眼说道:“鄙人姓林名括,字于善。” 江芸芸点头,笑说着:“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于善五经治得是礼,学问极好,那篇文章你们都看了吧,很不错,鞭辟入里。” “确实很好。”叶启晨笑说着,“当时我们三人可是一致推选为第一的呢。” “可不是。”江芸芸热情说道。 林括抿了抿唇。 “你来介绍一下。”江芸芸的目光看向正中的人。 那人瞧着不像读书人,四肢粗壮,面容也有些粗糙。 大家都看着他,不曾想他竟然红了耳朵。 “这是我们的工房的主簿。”江芸芸笑说着,“对水利工程很有研究,那篇水利赋可是字字千金啊,哎,别不好意思啊。” 那人捏了捏衣摆,勉强笑了笑:“我姓林名杰,字其杰。” “哎,他性子比较腼腆,等熟了就开朗了。”江芸芸笑着安抚着,“来,最后一位了,这次最年轻有为的,才二十三岁呢,户房的人,算数可好了。” 被他点名的人是一个年轻人,瞧着颇为秀气,最令人侧目的是他腰间不似挂金吊玉,反而是一个巴掌大的木头算盘。 “何士楠,字从南,从小就爱打算盘,没想到还入了县令的眼。”他很是开朗,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会算术好啊,这样每年我们的人口普查,赋税成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江芸芸笑说着,“我对算术也颇有研究,有空定要和从南讨教一下的。” 何士楠眼睛一亮:“我知道,我早就听说当年您在白鹿洞书院的丰功伟绩了。”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传得这么远啊。” 第二百三十章 琼州的知府菜株野, 江芸芸在刚来时,乐山就打听过了,所以也算略略有所耳闻。 菜株野是成化十六年的二甲一百六十八名的进士,听说五经治的也是春秋, 六年前来这里任职, 按照江芸芸所知的官吏考核年限, 一般来说一个位置的官员在一个地方, 最长在十三年,最短两年, 也就是说这位菜知府已经熬到最长年限的一半了。 若是有关系, 自然早早就走了。 若是政绩好,自然也是早离开。 他现在能占这么久的位置,可见是两个关系都没有的。 但他又能走到这个琼州知府的位置, 可见也是花了很大一番功夫的。 现实证明, 这位菜知府做事格外昏聩, 爱好和稀泥, 最喜欢酒色, 听说家中已经有九房美妾了, 每个月都要往雷州跑,而且从张侻的案子中就可以得知这人确实无能。 江芸芸在处理完吕芳行后就一直等着这人上门, 听说吕家有个女儿就被送入知府衙门内,想来也会为吕家人出出头,但是左等右等, 这人都安安分分地躲在衙门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现在人来了! 江芸芸激动地搓了搓手:“快快, 请进来, 哎, 乐山,泡壶茶来。” 乐山想了想,犹豫问道:“什么茶?”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我们有很多茶?” 乐山不好意思都摸了摸脑袋:“临走前,诚勇送了我们一包上好的雨前龙井,说当官的就喜欢喝好茶,叫我们碰到大人物就泡这个。” “那我们有不好的茶吗?”江芸芸又问。 乐山点头:“我们平日里喝的茶都是很便宜的,十几文一两的,味道有些苦涩呢,也没有回甘,但是之前夏日拿来消暑还是不错的,琼山县的秋日也挺热的,所以我一直没有换,等再吃几日,我就再换个口味来,天冷了,还是要醇厚一点的。” 江芸芸和他大眼对小眼,好一会儿才眨巴嘴说道:“那我怎么尝不出味道啊。” 乐山哈哈两声,然后变脸似的,挂下脸,凶巴巴说道:“因为你和幺儿都是牛饮水。” “嗨,说这些。”江芸芸心虚地连连摆手,“那就上一般的,那个肯定是楠枝的私房钱买的,我们自己省着点喝。” 乐山点头,去隔壁烧水泡茶去了。 江芸芸刚坐下就听到有人骂骂咧咧走了进来。 “这么多百姓,还要我给他们让道。” “走不进来,就先清场嘛。” “江芸呢,为何不来接我。” “忙忙忙,整日这么忙,都不见他来拜我。” 江芸芸连忙起身,把自己的袖子衣摆揉了皱一点,这才急匆匆走了出来,两人猝不及防在门口相遇。 “来迟了,来迟了,还请菜知府不要见怪。”江芸芸立刻摆出一脸遗憾的样子,甚至还非常热情的打算把臂同进。 原本还一肚子牢骚的菜株野一见到江芸芸的脸,立马瞪大眼睛,嘴角微动,嘴角先一步露出笑来,偏眉宇间还充满抱怨,显得整个人滑稽极了。 江芸芸伸出去的手,果断换了个位置,拍了拍身后白惠的胳膊:“去,把符县丞叫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江芸芸短短几秒的心路历程。 白惠哎了一声。 江芸芸脸上收了笑,一脸严肃看向菜株野,行礼:“琼山县刚开始夏税,您也看到了,外面乱得很,有招待不周,还请知府大人见谅。” “应该的,应该的。”菜株野眼睛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伸手就要去握她的手,脸上笑意更加热情了。 谁知江芸芸顺势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那双肥腻腻的手,用更热情的声音说道:“大人快这边请。” 菜株野扑了一个空,脸色一沉,但一看到江芸芸的脸又忍不住露出笑来:“好好好,坐坐坐。” 江芸芸请人上座,自己主动选了下首的位置坐下,中间隔了不少位置 “江县令,坐我边上啊。”菜株野热情拍了拍边上的位置。 “不敢僭越。”江芸芸彬彬有礼说道。 菜株野看着她又开始笑,那张吃得雪白油润的大脸,此刻笑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了,看到乐山来端茶时,也愣是舍不得移开眼睛,眼珠子见缝插针要盯着人看。 乐山气坏了,下意识挡住他不规矩的视线。 菜株野也不高兴了,咳嗽一声:“江县令家的仆人真没规矩。” 江芸芸对着乐山打了个眼色:“没有的事,家母给我找的仆人,对我一向很是关心。我们衙门的茶水很烫,这是想跟知府说要小心嘴呢,嘴笨不好意思开口呢。” 乐山只好忍气走了。 菜株野一听她说话,心里刚冒头的不高兴立马散去,甚至连心都软了。 ——好听,真好听,声音比珠子敲在玉佩上还好听呢。 “不知知府大人今日拨冗莅临府衙,可是有要事?”江芸芸心平气和问道。 菜株野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 ——是了,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了!”他拍了拍桌子,“你不好好收夏税,在衙门好端端搞什么呢……” 江芸芸看了过来。 菜株野被她这么一看,声音下意识夹了起来:“江县令第一次当官是不是不知道夏税是很重要的,可不能胡乱折腾啊,要是不懂,晚上来找我啊,我一定仔仔细细说给您听。” 匆匆而来的符穹脚步一顿,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符县丞来的正好。”江芸芸松了一口气,连忙招手,“和知府讲讲我们这次夏税。” 菜株野见又有一个人来了,露出不耐之色,但一看这人又是符穹,便又只能忍下怒气。 符穹目不斜视走了进来,行礼后才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同样坐得远远的,一板一眼解释着。 菜株野只听了一会儿就开始走神了,时不时看向一侧的江芸芸。 ——好看,真好看啊,琼州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人,像一幅画一样。 “百分之十的损耗也是我们算出来的,只要各大富户全额缴纳,现在我们琼山县测量出来的田亩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亩……” ——皱眉都好看,瞧瞧这眉眼跟画出来一样。 “所以百分之十甚至还有剩余可以维持衙门日常运作。” 符穹说完了,抬眸一扫菜株野,一看他那死样就知道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的。 “咳咳。”他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提高,“大人还有什么意见吗?” 菜株野被吓了一跳,心虚收回视线,他又想生气,可以看到符穹的视线又不敢生气,只能忍气,含含糊糊说道:“没有,挺好挺好。” 江芸芸和符穹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 “那知府大人今日来还有何要事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菜株野楞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现在这个情况…… 菜株野觉得棘手起来,骂肯定是不能骂的。 “江县令来这么久了,都不知道来府衙拜见我。”到最后他忍不住委屈质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知府大人冤枉啊,之前邓巡抚在府衙时事物繁忙,自然不敢耽误他的事情,后来又忙着夏税,这是邓巡抚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我这边是万万不敢耽误的,大人肯定是能体谅的吧。” 菜株野和她四目相对,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邓廷瓒刚上任没多久,他也是跟着其余知府拜见过的,别说,还真凶,眼睛一瞪,吓人得很,听说还杀过人呢。 菜株野自然不敢反驳,只能呐呐说道:“公事要紧,公事要紧。” 大厅里也随之安静了片刻,符穹只当是哑巴瞎子,一声也不吭的。 菜株野继续磨磨唧唧说道,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里还透出几分不解和愚蠢:“你怎么又不按照吕芳行的办法,收白银啊,白银不是很好嘛。” 符穹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太蠢了。 菜株野是个蠢货,在他上任第一天符穹就知道了,要不是他和守珠池的太监关系好,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上。 现在吕芳行被江芸头都砍了,人都凉了,朝廷的折子都下了,他现在还旧事重提。 不过没想到江芸芸一听此言,立马一脸惋惜说道:“其实下官也觉得这个白银缴税也是极好的办法。” 别说菜株野了,符穹也惊讶看了过来。 “诸位看,要是税赋,劳役都用白银来缴纳,第一我们管理起来肯定是更方便的,第二百姓家中也不用承担万一落雨潮湿的损失,第三嘛,大家换了钱,整个琼山县的经济才能活起来。” 江芸芸一本正经分析着,随后话锋一转:“大人可有异议?” 菜株野迷迷瞪瞪摇了摇头。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好事啊! “他们缴纳白银后,我们运输路上也方便,损耗自然也少了,沿途自己去卖粮食,还能拉动当地粮食呢,若是到了南京这些富裕的地方,还便宜呢,最后我们完全可以用这笔多出来的钱可以雇人来维护衙门的开销,衙门人有了钱,人心齐了,办事效率不就高了。”江芸芸振振有词,态度诚恳。 ——哎哎,有,有道理的。 菜株野忍不住点头应下。 “最重要的,百姓兜里有了钱,也能一心扑在种地上,社会治安就会稳定,若是碰上徭役,他们不愿意耽误种地的事情,直接给我们人头钱,我们就可以自己雇人来干活了,这不是一举两得。”江芸芸循循善诱分析着。 菜株野的眼睛都听亮起来了。 符穹脸上也开始忍不住仔细细想这件事情。 第二百三十一章 琼山县作为琼州最繁华的府城, 城内的粮商是琼州之最,按道理琼山县的粮价应该很低才是,但江芸芸这几日却发现琼山县的粮价一点也不低。 “吕芳行都死了,怎么粮价反而越来越高了啊?” 顾仕隆从周照临那边偷偷摸出一只蜂蜜烧鸡, 在厨娘骂骂咧咧声中飞快跑了, 拎着美味烤鸡准备去销赃, 碰到江芸芸就顺势蹲在她身边, 随口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清楚,也许……吕家也只是一块挡箭牌。” 顾仕隆看了过来, 嘴里咬着香喷喷的鸡肉, 突然说道:“吕家和程家的宅子被人买走了,但是没有人住,现在还空空荡荡的。” 吕芳行和程道成死后, 江芸芸就让他们的家人先一步离开了, 当日的收尸也是衙门自己出面的。 吕家得罪了不少人, 听说人刚到监牢没几日, 吕家就莫名发生过好几次大火, 吕家人出门甚至还有被人扔菜叶的。 江芸芸那个时候才清晰得明白邓廷瓒说的话。 ——一个家族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没有牵不牵连的说法, 但你若是诚心要保他们,就让他们走吧,但他们不会感激的。 江芸芸想了很久还是让他们离开了。 两家人有老有少, 大都是一群老弱妇孺,偶有几个年轻男子大都是不成事的年纪, 江芸芸下不了这个狠心。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顾仕隆随口问道, “以前爹他们打仗的时候, 也有黑心的粮商会涨价的,爹爹都是自己亲自上门说话的,这次你也要去吗?” 用行政力去强制粮商下降价格的事情,将军可以去做,因为他们要去打仗,保家卫国前面,所有东西都能让道,但县令却是不能的,一旦粮商们破罐子破摔,团结一气,损害的是县令作为父母官的威严,而且很容易被御史们弹劾,得不偿失。 江芸芸端着一盏茶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我得再去找一个背锅的来。” 怎么再找一个背锅的,可是有讲究的。 邓廷瓒这种级别的就实在太大了,平白会闹出更大的风波,而且已经用过一次,再薅过来也不现实。 其他人和琼州的关系不大,随随便便搭上话,也很容易挨御史的弹劾。 江芸芸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顺理成章地盯上了琼州最大的知府。 琼州知府好啊,而且听说之前和吕家关系也很不错,又是琼州这块离岸土地上最大的行政官员。 只是她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主动来,但若是自己主动去找他,就少了那点冲击力,所以江芸芸等的是抓耳挠心,谁知现在人好不容易盼来了,但万万没想到冲击力太大了,这人打算跑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菜株野和这个带刺的美人四目相对,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明明这个小美人的眼睛是这么热烈,他怎么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啊。 “放,放肆!”菜株野色厉内荏地呵斥道。 江芸芸笑得更和气了,眉眼弯弯,小脸充满笑意,好像在发光一样,瞧着更好看了。 菜株野想悄摸摸看他,又觉得心里瘆得慌,一双眼珠子来来回回忙个不停,大脸不受控制地垮了下来,整个人瞧着又慌张又犹豫,还有点不知死活的大胆。 “怎么好端端说这些啊。”他扛不住了,先一步软下口气说道,“粮价,粮价怎么了?不是很好嘛?” 江芸芸眨了眨眼,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我在北京读书时,时常看到粮店里写的是三文一斤,大概就是三百文一石,最高也不过五百文,北京是皇城脚下,天下粮仓汇聚之处,粮价低不奇怪,我之前在江西读书,九江并非富庶之地,但粮价也不会超过七百文。” 菜株野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跟着她变幻的手指来回闪烁着。 “每年的漕粮是七百文,但他们是漕粮,路上还有损耗,所以高一点,也是无可厚非。”江芸芸沉声说道。 漕粮是指东南地区通过水路送到京师的税粮,主要作用是供应官兵俸饷和宫廷、百官的需求,因为一路上要长途奔波,所以消耗不小,所以折合起来就是七百文一石的粮价。 “但琼山县竟然要八百文一石,也就是一斤米粮,竟然要八文。” 菜株野看着比划到自己眼前的手指。 手指又长又细又白,脆生生的,跟个小竹子一样。 他脑袋一片混沌,但色胆还是忍不住伸了出来,伸手想要去握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暗暗龇了龇牙,飞快把一侧看热闹的符穹扯了过来,怼到菜株野面前。 菜株野扑了一口空,有点不高兴了,但是一抬头就看到符穹冷冷垂下来的眸光,心里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尴尬又无辜地扑腾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 符穹想走,奈何被人紧紧抓着后背的衣服,半步也走不动。 “坐坐,让他坐坐休息一下。” 背后的小县令捅了捅他的后背,小声嘟囔着:“我还没说完呢,人怎么跑了。” 别看年纪小,力气倒是不小,瞧着能把他的衣服薅下来。 符穹沉默了,只好抬眸懒懒扫了一眼菜株野。 菜株野怂怂得不敢说话。 “知府大人还是坐下听听再说吧。”符穹和气地笑了笑。 菜株野为难:“不好吧。” 符穹反手把小县令抓出来,随口敷衍着:“听听吧,我们县令许是想了很久的。” 江芸芸被人抓出来,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菜株野只觉得一会儿是刀子,一会儿是蜜糖,迷迷瞪瞪就坐了回去。 符穹这才抚开江芸芸的手,自己回到另外一侧坐下了,甚至坐得颇远,摆明了不想掺和这件事情。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只好重新站在菜株野面前,严肃问道:“难道知府大人不觉得粮价稍微高了点吗?” 菜株野带着一脸清澈愚蠢的面容,和江芸芸四目相对,最后老实说道:“高了吗?又不是一两一斤,一顿饭也吃不了多少米,肉啊,菜啊,鱼啊,加起来吃吃,一斤米也能吃很久吧。” 要不是场景不对,江芸芸简直是气笑了。 乐山说知府是无能,现在看来简直是低估了。 这人简直是是非不分,神志混乱,昏聩之甚,泥团不足尽之也。 “可如今琼山县的肉价也是三十文一斤!京城也才二十文一斤!”江芸芸大声强调着。 许是声音有点大,菜株野懵了一下,脑子越来越迷糊了,最后忍不住质疑道:“又不贵,而且,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江芸芸年轻的面容,越发惊疑:“不会是哄我的吧。”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解释道:“下官之前在翰林院呆了几个月,当时整理了很多旧事文献,不巧,记性也不错,所以都记下了,便是知府问辽东,陕西的价格下官也是略知一二的,而且下官平日里最爱在街坊内走动,这些价格都是明面上的东西,一问就知。” 菜株野稀疏的眉毛忍不住皱了皱,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是了,他突然想起来了,面前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县令。 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这人是个刺头。 “你,你打算怎么整治粮价。”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热情说道:“知府大人坐镇琼山县多年,想来和各家粮商人都是认识的,希望大人能为我引荐一二。” 菜株野犹犹豫豫:“就这个?” 江芸芸更为热忱了:“今年夏税完成在即,百姓的粮食都交了,还等着卖粮食呢,而且秋种也要开始了,我们可不是要先和他们打好关系,免得百姓没钱买卖粮。” 菜株野弄不明白江芸芸的意图,但听着这些话好像没有问题,和自己也没有关系,又想着动动嘴皮子就能和这位漂亮的小状元打好关系,这才磨磨唧唧说道:“这事好说。”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还请知府大人尽快啊,大家都要秋种了。” 原本打算找个军师商量一下的菜株野,嘴皮子一溜:“就后日吧。” “真是好人啊!”江芸芸一脸诚恳地夸道。 菜株野骄傲地挺了挺胸。 —— —— 等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出后门,期间避开不规矩的小肥手好几次,菜株野也莫名其妙一路上连踩了好几次石头,每次都瞧着要脸朝地摔下去,江芸芸和符穹手忙脚乱把人扶好。 “衙门的地怎么也不找人扫扫。”到最后,菜株野恼羞成怒。 江芸芸哎哎了好几声,敷衍道:“等忙好夏税的事情,立马就去打扫。” 菜株野骂骂咧咧爬上了轿子,离开了。 一直沉默跟在她身后的符穹见人走远了,看向小县令,沉声说道:“知府性格睚眦必报,若是等他回过神来……” 江芸芸扭头,看着他笑眯眯说道:“他能回过什么神,顶多是发现我想找个人背锅打前阵,就算他真的想明白了不愿意做这个东道主,但他今日主动来我这里,回头后头的人起了疑心,他怕是比我还着急,鱼饵扔下去了就不可能没有回报的。” 符穹安静地看着他,文人雅致的面容在此刻露出似笑非笑的揶揄:“县令很喜欢兵行险着。”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我去看看税收得如何了?” 符穹也学着她的样子,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百分之十的税是不是太少了点,刚才你也说漕粮都是七百文一石的,按照折算,我们应该收三十才对。” 江芸芸惊讶扭头,打量着面前的文人:“你算数很厉害啊,那之前吴主簿说找你帮忙,你怎么都说不会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不少人在听闻江芸芸的事迹后, 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一个直爽,仗义,但又不会拐弯抹角的莽撞人。 毕竟她一介白身就敢在扬州挑战知府,在南京挑战太监, 在江西打脸郡王, 等好不容易考上状元了, 还没在金贵的翰林院当几天清贵的翰林, 就一头扎入京城的浑水中,直言上谏皇帝, 还敢写赋影射, 听说大晚上被人带走的,你看这桩桩件件,那一个不是要命的大事, 差一点都是要掉脑袋的啊。 但要不说江芸这人读书好, 运气也好呢, 就这么胡乱折腾, 脑袋还好好挂在脖子上, 甚至得罪了陛下还安安稳稳来到琼山县当了县令, 怎么不发配到崖州那个真正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啊,可见这人的运气是真的好。 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众人想法, 她放下筷子,突然感慨了一句:“白乐天有言:鱼香肥泼火,饭细滑流匙, 年轻时读只觉得夸张,今日一见才觉得原来是真的。” 众人见她开口说话, 也都跟着看了过来, 一时间惊疑不定, 没有人第一个开口说话。 还是那个被叫做余老板的山羊胡率先开口:“都说天下殷富,莫逾江浙;江省繁丽,莫盛苏扬,我们小小琼州哪里比得上李太白嘴里的三月扬州啊。” 江芸芸笑说着:“扬州自然盛,可琼州也不差啊,码头船只密布,街上人流往返,今年又是难得的丰收年,瞧着路上的百姓都是脸带笑意呢,就连那些黎人都显得和气了不少,可见生活也是很富裕的。” 她态度很是和蔼,不少粮商原本忐忑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山羊胡摸着胡子,有些得意:“我们琼州也算是风水不错,这些年都甚少有天灾,若是那些生黎能好好过日子,日子过的可不比广州差呢。” 江芸芸闻言,立刻唉声叹气:“说起黎人,我也是觉得棘手,听说那位杀害张县令的黎人的族人每年都会在吕家卖粮,因为那黎人和吕志的关系,吕志都是高价收的,也不知今年是卖到谁家了,诸位可要做好准备,要是把他们惹急了,他们瞧着很是凶悍,我们琼山县的衙役都是新人啊,可压不住他们。” 江芸芸目光温和地看向八位粮商,神色无奈。 那位余山羊胡在她的注视下,露出讪讪之色:“不巧,正在某家,但某也是正儿八经收的,可没有胡乱压价。” “听说他们之前收的可都是十文一斤。”江芸芸试探问道,“若是差的太多……” “哪有十文一斤的说法!”余山羊胡大声嚷嚷着,“买都买不到这个价格呢。” 江芸芸叹气:“可不是我胡说,都是千真万确的,吕志死后,我还杀了一个生黎,心里害怕死了,这几日夏税的时间又到了,为了防止这些黎人不高兴,我可是打听过的,要知道白沙山的黎民可不少呢,卖粮的人走之前脸色好不好?我前几日收税的时候也听到几个百姓在说起他们,说他们似乎颇有怨念,口气冲得很,我就怕他们来闹事呢。” 几位粮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江芸芸眸光微动,用手比划着:“我之前处决那个生黎时,远远见过他们一眼,腰间都带着刀呢,额头都皱出一道痕的,看上去很凶悍严肃,怪不得听说黎民一来闹事,大家都是束手无策啊。” 粮商们的表情更难看了,尤其是那个余山羊胡,脸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话锋一转:“所以不知余老板是多少钱收的。” 她腼腆笑了笑:“若是有人来闹事,我也好心中有数,不然我们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啊。” 菜株野一脸惊讶地看着江芸芸,其余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我和诸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之前和那吕芳行过不去,还不是他先动的手,不然我何必闹这么一出呢。”江芸芸连连叹气,“我就想安安分分做好我这个小县令,回头努努力重新回京城去。” 菜株野一听,连连点头:“是,是这个道理的。” 粮商们至此算是彻底放心了,齐齐松了一口气。 余山羊胡闻言立马大声嚷嚷着:“我可没少收,但他们种的谷又不饱满,里面还搀着沙呢,我为了我们琼山县的安全,也不和他们这群野蛮人起争执了,可是都收了,三文一斤,真不算便宜,足足一百斤呢!足称给的!” “江县令,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这做生意十多年了,可都是童叟无欺的。” 江芸芸看着他笑,余山羊胡越说越轻,到最后不吭声了。 小县令长得真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笑容看上去瘆得慌。 “是啊,我们都是这个价的的。”有一个白面大馒头捋了捋袖子,露出一颗圆润饱满的绿宝石戒指,挺着肚子傲慢地为余山羊胡敲边鼓,“张县令之前跟我们说要汉黎一视同仁的,我们可都听着的,一点也没有偏颇的。” “可不是。”有一个瘦猴模样的人身子微微前倾,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皮笑肉不笑,“我们琼山县和扬州可不一样,四面环海的,大家来来回回做生意都不容易的,有时候东西高一点,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我们对百姓可都是没的说,自家养的猪,杀的牛,种的田,我们可是来者不拒都收的,定要让百姓有好日子过得。” “县令刚来,大概不知道我们琼山县的情况,我们这里东西比扬州京城这些富裕的地方虽然高了点,那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我们孤悬海外,日常都要靠自己啊,但百姓是肯定买得起的,也没听说有人被饿死啊。” 几人连连点头,一脸赞同。 “我也觉得价格还行的。”菜株野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企图和稀泥说道,“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看你们今年收的粮食可不多,百姓手里余钱也不少的。” 江芸芸神色温和:“如此就好,琼山有你们这样的商人,可真是幸运啊。” 几人不经意对视一眼,皆露出得意之色。 “不过县令只收这么一点,这路上若是消耗不够,这可怎么办啊?”有个瞧着很年轻的花孔雀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自然是有用处的,不过我也算过,是够的。” 那人一脸不相信。 江芸芸没有多加解释,只是随口说道:“若是不信,你们给我看看你们的账本,我保证算的清清楚楚。” 八人瞬间闭嘴不说话了。 江芸芸也没有坚持问下去。 菜株野见状,笑说着:“能说开就好,总之我们肯定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 “是啊。”余山羊胡连忙说道,“我们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 江芸芸含笑点头:“之前有一些不了解,现在知道了,倒也放心了,这样一来,我眼下这件事情就可以安心和诸位说了。” 她说完还眉心微微皱起,一脸愁容。 八人和菜株野立刻来了精神,好奇问道:“什么事情?” 江芸芸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前先日子我看了看预备仓,诸位想来也是知道预备仓的用途的,那可是高皇帝亲自设立,要求每当灾荒时,就要开仓救济灾民的,结果我之前去收夏税的时候,还打算借机把这里填满,以备不时之需的,谁知道啊……” 她一句三叹,愁眉苦脸:“之前邓巡抚还提过一嘴,我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一定加满的,若是他回过神来想要看看,我这如何交差啊。” 菜株野有些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避开江芸芸热忱的视线。 余山羊胡也是眼波微动,但还是坚持问道:“邓巡抚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事啊?” “谁知道呢?”江芸芸突然压低声音说道,“诸位应该也是知道这位巡抚脾气的吧,我当日可是让符县丞去请了七八人了,你们看就只来了两人,也就金布政使愿意来,我是能猜出来的,听说他为人嫉恶如仇,又是负责刑狱一块的,来看看无可厚非,其余人不来也是事务繁忙,不想掺和此事,可我万万没想到,只是随意一请邓巡抚,想着几人都请了也不能厚此薄彼,但谁知道……” 江芸芸话锋一顿,她一向有说书的本事,一开口就是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口气循循善诱,把所有人都听得迷进去了。 “怎么了?”菜株野见她没继续说下去,忍不住追问道。 “邓巡抚一听说符县丞的来意就点头同意,甚至还催促快走呢。”江芸芸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结果一来就问起我救济仓的事情,你们说……” 她又点到为止没有说下去。 但宴会上众人的神色又不太好看了,其中有几人脸色更难看了。 邓廷瓒的名声可不小,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斩了好几个人,杀鸡儆猴的风可是吹遍了整个广东,就连琼州也是略有耳闻的。 ——他这么好端端这么一问? 众人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江芸芸往后面一靠,双手一摊:“其实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的。” 众人四目相对。 “县令打算如何是好?”余山羊胡忍不住追问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今年我之所以只收了百姓百分之十的火耗,就是打算低价从他们手里收粮的,想着让你们都别收,让我先收,不过我想着估计还是不够呢,百姓哪里肯都卖啊,这么多的救济仓肯定填不满,但我也不知道他们手中的具体数额,我就想着到时候不够的话,就从你们这里再买一些来,到时你们可要卖我一个面子,给我便宜一些呢,咱们也好携手与共这场危机啊。” 江芸芸年轻稚嫩的脸上满是无奈,瞧着很是好说话。 年轻的小县令初来乍到,遇到巡抚的询问,可不是束手无策了吗。 第二百三十三章 琼山县的百姓盯着官府门口新贴出来的公告半晌没说话。 “四文钱收我们的粮食啊。”有老汉叹气, 神色为难,但也勉强说道,“是高了一点的,也挺好的。” “卖卖八文钱, 收收才四文钱。”有年轻人不高兴嘟囔着, “要不是粮食放着会坏, 我才不愿意卖呢。” “比三分钱好一点的。”有个妇人仔细看着, “今年不是屯粮不少嘛,这也是一笔不少的钱呢, 秋种的粮种也有着落了, 我看这个小县令真的不错。” “四文也挺好的。”年迈的老人连连叹气,但脸上还有一丝欣慰,“比外面高了一文钱, 我就说我们这个县令还是不错的, 瞧着就面相好, 我这就回去让人准备准备, 衙门这边说收一百石呢, 可不能耽误了。” “是啊, 我也要早点回去准备了。”年纪大的人一向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都慢慢出了人群, 回家准备担来粮食。 “禀丰粮商开了五文钱一斤呢。”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人,大声吆喝着, “都去给禀丰粮商呢,还听说一次性卖到五百斤以上, 可以给六文呢。” 人群立刻哗然, 站在门口维持秩序的白惠眉头微微皱起。 “吕山羊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 “是啊, 他不是最小气的嘛。” “走走,我们去看看。” 百姓们议论纷纷,也都跟着去凑热闹了。 原本正在打听如何卖粮的人也都打个哈哈先走了,原本围在布告栏的人也都三三两两走了,很快就空空荡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这可怎么办啊?”有衙役慌张问道,“这不会一点也收不来吧。” 白惠想了想,对着衙役嘱咐道:“你们在这里看着点,我去找县令。” 屋内,江芸芸正坐在书桌前涂涂写写,她在统计今年夏税的总数,看看还差多少,这一算不要紧,算了才知道有些富户真是拖后腿呢,他们不想足额交就一直找借口,到今日都没交起。 江芸芸列了一个表格,打算过几天亲自上门询问情况,友好协商。 那些表格都是她自己设计的,一眼看下去,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所以她算得并不吃力,甚至还有闲心和白惠打趣。 “都去了啊,我们这边有人来卖也都收的,一定要按照我给你的表格来填。”她头也不抬地吩咐着。 白惠见状,以为她没听明白,只好委婉说道:“别看只差一文,加起来也是不少,百姓肯定是去价格更多的地方的。” 江芸芸抬头,咧嘴,灿烂一笑:“我知道啊,但一个粮商能收多少粮食啊,肯定吞不下全部的,我们肯定还能捡漏的,不慌的。” 白惠欲言又止,但又不好多说,只好忧心忡忡走了。 江芸芸笑眯眯看着他离开了,又开始低头涂涂写写了。 “江芸。”张易穿着袍子,蹦蹦跳跳跑进来说道,“你今日说带我出门玩的。” 自从陛下圣旨说让她在衙门里生活了,这人就彻底黏上江芸芸了。 “等会啊,午饭吃了再出门,对了,周娘子说你最近不好好吃饭,为什么不吃饭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易站在门口磨磨唧唧唬弄道:“没什么的。” 江芸芸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孩子没有不调皮的,但张易有点不一样,她有点太皮了。 顾仕隆自己武功不错,一个人出门溜达,江芸芸一向是很放心的,而且他一直在底线边缘徘徊,看似莽撞,但从来没有越过线。 江渝其实还是很乖的,从不给自己惹事,江芸芸带上滤镜想着。 太子殿下的话,再不听话也没关系的,毕竟他做任何事情都不叫闯祸,都是其他人的问题。 不过张易就有点大胆了,甚至有些桀骜不驯。 读书是不读的。 外面的兄弟姐妹倒是不少,已经是这条街的大姐大了。 江芸芸原本打算看看她有些天赋,打算重点培养一下,奈何这人根本坐不住,没一会儿就跑了,而且说话非常直爽,谁的话也不听。 “不吃饭的话,长不高了,过几日幺儿就要你老大的位置抢走了。”江芸芸恐吓着。 张易瘪嘴,大声嚷嚷:“我才不怕呢,顾幺儿就知道吃吃吃。” 江芸芸没说话了,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张易磨磨唧唧蹭过来,脑袋从对面的书案凑过来:“你怎么也很忙啊,我爹以前也很忙,一天也跟我说不上一句话。” “因为要干活啊。”江芸芸顺手用毛笔点了点小孩子的鼻尖,笑问道,“千字文都会了没?” 张易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惊讶说道:“你长得真好看啊,凑近看更好看了,比街头的张家小女儿还好看。” 江芸芸笑了笑:“少给我岔开话题。” “我不会。”张易垂头丧气说道,“读书真没意思,我想出门玩,她们不是说女孩子不用读书吗。” 江芸芸惊讶抬眸:“谁说的啊。” “周娘子。”张易语重心长说道,“她说我只要学会做饭和缝衣服就好了,不过这两样我也不喜欢。” 江芸芸有些错愕,半晌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对吗?”张易问道。 江芸芸抿了抿唇,想了想说道:“读书要是不好,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选择去读书了,好东西大家才去抢,可没听说大家去抢烂叶子的。” “可这是男人的事情啊。”张易不解说道,“我又不能考科举。” 江芸芸又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读书总归是好的,先去读书吧,练好三页,中午吃好饭,我带你去逛街行不行。” 张易哦了一声,溜溜达达走了。 出门前,和武忠碰上了。 武忠看着她眉心紧皱,嘴角微动。 张易完全不觉得奇怪,反而嬉皮笑脸:“干嘛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去读书了。” “怎么了?”屋内的江芸芸也顺口问道,“是训练的事情又有问题吗?” 武忠只好匆匆入内:“那些健妇的训练……” 好大一个男儿愣是红了脸,眼神躲闪,小声说道:“县令还是找一个女子去教吧,这,这男女有别,传出去有闲话的,而且真有事情,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江芸芸起身,请人坐下:“快坐下,仔细说说,有有哪些问题。” 之前江芸芸在码头巡视一圈后发现,琼山县妇女的劳动参与率还是很高的,不少男人都会出海打渔,甚至跟船去海外,一去就是大半年,所以不少女子就会编织渔网,种田晒雨,但码头鱼龙混杂,女子大都要成群结队才能出门,所以很不方便,而且这些人家中大都是老弱妇孺,寻常衙役上门都是壮汉,特别不方便。 之前丈量田亩的时候,就因为这些事情闹出一点风波,女子不好意思单独出面,若是家里有能主事的老人到也还好,就怕只有小孩的,小孩也做不了主,来来回回很是折腾人。 江芸芸就想着组建健妇队,就可以在这些时候派上用场了。 只是这事想得不错,问题却很多。 一开始就是招不到人,大都女子都不愿意来,但是后来江芸芸提出给钱后,有一些无儿无女的寡妇为了一口吃的,也都愿意来了,大都是瘦巴巴的,江芸芸见她们一脸期待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咬牙收下来了,后来也有一些家庭不富裕的,也跟着过来了,这才凑上十人的队伍。 后来开始训练了,因为基础和那些人高马大,有一定武艺的衙役不一样,所以也都是分开训练的,就是这样也总有不安分的过来凑热闹,江芸芸严厉呵斥,甚至还杀鸡儆猴逮着一个办法的人打了板子,这才绝了这么一群鬼鬼祟祟的心思。 再后来训练方式也有了问题,这些人里有些娇气了点,也有性格坚毅的,进度很难统一,还有人逮着武忠就开始开黄色大玩笑,把黑大个吓得不行,没多久就落荒而逃,说不想干了。 江芸芸只好安抚好自己好不容易逮住的教练,又连夜制定了考核标准,还亲自去恐吓那些健妇们,要是不达标就把钱都给你们扣完,也算是骑驴吊苹果,勉强让大家在同一个进度上。 “是又哪里出问题了?”江芸芸和气问道,“你说说,我看能不能解决。” 武忠一脸沮丧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说道:“今日陈娘子和叶娘子打起来了。” 江芸芸大为吃惊。 陈娘子是寡妇,下面有一个女儿,很小,才五六岁,性格很是泼辣,她进衙门那一天还骂骂咧咧的,见了钱才安静下来,平日训练也挺能吃苦的,算是第一梯队的里的人。 叶娘子也是寡妇,但是人比较倒霉,嫁进来没几月丈夫就死了,没儿没女的,被那家子人欺负,逼得没饭吃了,这才来到报道的,不算勤奋倒也不算懒,中不溜的样子。 “她们怎么打起来了?” 武忠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会索道:“听陈娘子说,叶娘子好像和一个衙役对上眼了,说她不安分,丢女人的脸,今日又不巧,我安排了她们两个练手,就真打起来了,还把叶娘子的脸伤到了,我就安排她们都散了,今日不训练了。” 江芸芸倒吸一口冷气。 “这两人呢?”她问道,“请大夫了吗?” “叶娘子嫌丢人,不愿意请。”武忠闷闷说道。 江芸芸听得也跟着皱了皱脸。 武忠也跟着直叹气。 “先把这两人都关禁闭了。”江芸芸打起精神,“按照考核表格扣分扣钱,这几日的训练也不用带他们了,你等会去买个金疮药给也娘子送过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江芸芸很少有棘手的感觉, 但今日听了两位娘子说的话却有些为难,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这件事情说起来放到现在也是无关大雅的事情。 起因是这群健妇因为成分复杂,所以有些人是住在县衙的,江芸芸还特意在内院开辟了一间院子给她们, 但县衙现在还不允许带小孩上班, 所以家里有小孩的人大都会下午回去。 陈娘子家里有小孩, 所以每日都是来回往返的, 内内外外走动得多,但她性格严肃, 要是有人胡乱说话, 可是会直接上手打人的,蒲扇大的巴掌可是打谁谁头晕,所以不少性格软绵的寡妇大都和她一起归家。 叶娘子则是家里待不下去, 来衙门避难的, 所以她是住在后院的, 大部分住在后院的人, 每日下课后都是待在后院做做针线补贴家用的, 不会随意出来的。 事情就发生在衙门内外院的小花园里, 之前江芸芸让符县丞简单装修了被大火烧毁的六房,奈何人符县丞财大气粗, 瞧着衙门实在是破破烂烂,所以就自掏腰包把花园也修缮了一下,连江芸芸的房子也顺带焕然一新。 如今虽是深秋, 但琼山县却还不太寒,白日里天高气爽, 风景格外好, 叶娘子就在院子里摘两朵花打算转点一下屋子。 “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闺娘吗?摘个花打扮打扮, 再说了真要摘花,怎么还打扮得如此花里花哨,分明是别有所图。” 陈娘子到底是不是如叶娘子所说不得而知,总而言之,叶娘子在花园里和一个年轻的小衙役疑似有了交集。 “他年纪小,瞧着我家中弟弟一样,我已经七八年没回家了,一时见了高兴多说两句怎么了,我只是守寡没了夫君,又不是没了全家人,现在已经回不去家了,我还不能找个人缓缓我的想念嘛。” 叶娘子泫然欲泣,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 ——“她整日穿得这么花枝招展,县太爷不知道外面的人都说的怎么难听,既然守寡了,那就好好守着不行吗?穿得这么花里花哨做什么,丢了健妇队的脸。” ——“我穿的好看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穿得好看了,谁规定寡妇就要整天跟你一样板着脸的,我就是和他打个招呼而已,怎么就不三不四了,你注意点说话。” 江芸芸哎哎两声,连忙把又要打架的两人拦下,愁眉苦脸,一手抵着一个,慌张说道:“别打架,别打架,哎哎,打我脸了,打我脸了!!” 门口的武忠连忙冲进来,把挤在中间腹背受敌的江芸芸从中提溜出来,厉声呵斥道:“县太爷都敢打,不要命了。” 两位娘子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停下手来,看着捂着眼睛,头发凌乱,衣服褶皱的江芸芸皆是一脸惊惧。 “哎哎,也没事,坐下坐下。”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勉强露出一丝笑来,连连招手说道。 武忠想了想也跟着江芸芸身边坐下。 ——小县令瞧着一点也不会打架啊。 ——怎么一下就挨揍了!脸颊都破了! “那个……”江芸芸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以前听过一个争论,就是说南方人喜欢吃甜豆腐脑,北方人吃咸豆腐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三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因为是胡说八道的。”江芸芸自顾自笑起来,瞧着还有点没心没肺,“就只是单纯的口味问题而已,说不定还会有人喜欢吃辣豆腐脑,吃白豆腐脑,还有跟我一样什么都吃的,一点也不挑食的。” 三人错愕,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要不要捧场笑一笑。 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并非完全古代人,且女扮男装的江芸芸来说,非常难以评价。 陈娘子说的自然也没错,这个健妇队一开始就饱受争议,大家谨言慎行才是最重要。 叶娘子说的当然也对,把自己收拾得漂亮干净,不拘束于自己的处境,活得自在快乐。 “县太爷觉得我们实在无理取闹。”陈娘子回过神来,不悦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自然不是,你的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为了维护整个健妇队,非常值得表扬呢。” 陈娘子得意地笑了笑。 “那就是我的问题。”叶娘子立马拉下脸来,站起来就要走,“既然是我拖了健妇队的后腿,那我走就是了。”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只是打扮的漂亮而已,和你为人没有关系的,有人喜欢简单,有人喜欢艳丽,就像春去冬来一样,这都是性格,是天性,你性格温和,喜欢和人交际也完全没有的。” 两位娘子齐齐看向江芸芸:“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江芸芸瞧着她们虎视眈眈的视线,咧嘴一笑:“就是觉得你们一个集体感很强的人,一个是自我爱护的人,都是非常好的品质。”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各自送去一顶高帽。 她就是有这个本事,一笑起来,天大的事情都好像不太重要了。 两位娘子对视一眼,又扭头冷哼一声,各自扭过脸去不见人。 “你们两个就像卯榫一样,一进一出,镶嵌在一起才是最厉害的,你们好好相处说不定会是很好的朋友呢。”江芸芸最后拍了一下手,下了定论。 “我……她……”两人异口同声地看向对方,又同时开口,最后齐齐冷哼一声,一脸不悦。 “你看看!”江芸芸立马抓住时机,大眼睛起哄着,“这不就是默契嘛。” 她凑上去,一点也不怕挨揍可,嘴皮子怂恿道:“握个手,握着手!握手言和呢。” 武忠见状,粗黑的眉毛忍不住皱了皱,想抓着她的后衣襟的手来来回回捏了捏,最后又故作无事地收了回去。 “我可不要,我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可不敢碰这娇滴滴小娘子的手。”陈娘子率先嫌弃道。 “我也不要,我考试可没这么好,免得嫌弃我把人弄晦气了,都成了我的错。”叶娘子也不甘示弱说道。 江芸芸又是哎哎两声,一手抓着一个,微微用力,飞快地活着稀泥:“握个手,握个手!你们骨子里不是都挺有想法的嘛,肯定能成好朋友。” 两人在江芸芸一‘力’撮合下,浅浅碰了碰手。 江芸芸用力拍了拍两人勉强叠在一起的手,满意点头。 两人低着头没说话,神色都阴晴不定。 “既然都夸了,那这次不行的地方,我也要说一下了。”江芸芸坐了回去,正儿八经说道。 两位娘子面面相觑,一脸警觉:“不是都罚了吗?我都饿了两天肚子,银子也都扣了呢。” 江芸芸认真反问道:“那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两人沉默了。 江芸芸伸出第一根手指:“同窗打架,伤人面容,耽误其他人练习的功夫,此为第一错。” “这些事情你们若是内部不能解决,可以来找我。”江芸芸说道,“耽误整体训练就是不对,陈娘子你也知道健妇队的处境,也就该知道耽误一日,流言蜚语就多一日,对诸位娘子都是不好的。” 陈娘子讪讪低下头。 “说话尖酸,不能好好说话,引起纠纷,此为第二错。” “若是叶娘子这次一开始好好说话,两人的矛盾也不至于被拖到课堂上解决,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叶娘子也跟着不好意思抿了抿唇。 “第三错则是都没有把健妇队放在眼里。”江芸芸严肃说道。 两人脸色大变。 “若是真的为了健妇队,想要其他姐妹能昂首挺胸活着,就应该想办法让所有人都变得更好,而不是一有不合适自己想法的事情就闹到大打出手,学会包容,求同存异,才能带整个队伍一起往上走。” 江芸芸话锋一转,口气轻柔说道:“大家的难处进来时候都说过,我非常理解大家一开始确实只是想要一口饭吃,想求一个生存的地方,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并不觉得可耻。” 武忠神色叹息。 两位娘子也都神色凄然。 “但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没有用的,你看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一开始没人照顾也不是自顾自长出来了。”江芸芸指了指门口的花花草草,和气说道。 一开始这里也是乱七八糟的,江芸芸当时忙得脚不沾地,就让人整理出几间空屋子,搬进几个家具就完事了,还是这些小娘子来了之后动手打理的,半月的时候这里已经井井有条,花卉欣欣向荣了。 “总归不能一直低着头走路,健妇队要是真的出来了,也给后面这些生活艰难的娘子们打个样,一直抬头往前走,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的。”江芸芸温柔说道。 两人沉默了。 “可外面都说我们……”陈娘子哑然说道。 “外人都说要找人遮风避雨,你们现在在我这个县太爷的庇护下,畏惧什么其他人的流言。”江芸芸骄傲挺了挺胸膛,笑说着,“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有了一股风,后面的事情也要你自己努力。” 屋内一阵沉默。 叶娘子迷茫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可我,可我不会啊。” “我,我也不会。”陈娘子难得畏缩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一时间也觉得爪麻,这世上给女子的选择确实不多。 “要不,读书吧。”江芸芸想了想,嘟囔着,“要想富,先修路,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肯定没错。” “我,我也能读书?”陈娘子手足无措问道。 她长这么大,连书页都没摸过哩。 江芸芸心里有了想法,但不方便多说,只是站起来严肃说道:“这事不急,说起来,你们既然犯了错,那我也要惩罚你们一下的。” 第两百三十五章 江芸芸的办法一开始就很简单, 那就是考察人心到底贪不贪婪。 这个过程其实有点像拍卖,价格随着牌子被举起来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被抬高,中间夹杂着主持人扔出来的各种烟雾弹,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所以会一次又一次的浅浅试探, 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次试探到底是不是最后一次。 底线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只要又一次打算退步, 那它就会一直退步。 江芸芸的底线是八文,能上到十文的人可不多, 要是当时粮商们能收手, 那这件事情就不会到现在这一步。 可粮商们不肯放弃,他们得意惯了,见不得有人爬到他们头上。 江芸芸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是打脸, 是挑衅, 这对他们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要趁胜追击, 一举把人打爬。 这种心态让他们在这场博弈中再也没有胜利的可能。 动物捕猎时, 要是一双眼只盯着猎物, 看不到周围的情况,那它永远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其他动物在等它。 一行人施施然入了大堂, 仓库已经堆不下去了,所以就连买卖的大堂都已经堆满了粮食,衙门里的人一起走进去, 甚至还有些拥挤。 粮商等人再也没有第一次见时的傲气得意,想来是这几日真的不好过, 连着衣服都有些皱巴巴的。 “县太爷好威风啊。”吕山羊胡冷笑一声, “这是打算来示威吗?” 江芸芸和气一笑:“自然不是, 我要是来看热闹可不是这个架势。” 花孔雀冷笑着:“冠冕堂皇。” “我要是来看你们热闹啊,我肯定怂恿百姓们不要离开,让你们不得不高价收下这个粮食,看着他们掀了你的柜台,烧了你的铺子。”江芸芸笑得格外温和,眉眼弯弯,说不出地稚气,“一场小小的混乱就可以给你们数不尽的麻烦。” 人群中有人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县令的办法简单确实最有效的,一旦闹到这个地步,这几个粮商也不必在琼山县呆了,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整个琼山县就会真正落到县令手里。 “你到底要做什么!”瘦猴模样的人大怒道,“好端端害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怒目而视的八人。 她身形修长,有着少年人才有的清瘦,但细看去,其实这位总是带笑的小县令非常有距离,尤其是那笔流畅精致的眉眼,好似水墨画一般清冷,在加上那双格外出众的眼睛漆黑冷淡,这般微微抬眸看人时,好似有一道幽光闪过,那张温和的脸便带上几分讥笑。 “我害你们?”她似笑非笑,“要不是你们打着非要我高价买你们粮的主意,何来现在的事情,现在能这样收场,你们该谢我没有赶尽杀绝才是。” 几人的面容倏地阴沉下来。 “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耍这几下嘴皮子的。”她正言厉色说道。 “那县令现在这么来又是所为何事?”白面馒头缓和气氛问道,“您不是赢了吗?” 江芸芸环顾屋内的情况,一脸满意:“你满屋子的粮食你们打算如何啊?” 八人面面相觑,一脸警觉。 “既然收了,肯定会卖出去的。”吕山羊胡了面无表情说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粮食卖不出去呢。” 江芸芸一点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大家可能忘记一些事情,我不介意帮你们回顾一下。” 她小手一背溜达到麻袋边上,用力拍了拍结实的袋子:“第一,今年我们琼山县大丰收!” “第二,我今年的夏税收得非常少。” “第三,普通地方一年的粮食就会变成陈粮,我们琼山县天热,空气却又潮湿,估计半年时间这个粮食可就不值当了。”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众人,体贴反问道:“你们缕明白这个事情了吗?”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还是迷惑不解,也有人脸色都变了。 “啥意思啊。”吴萩扒拉着自家大舅哥的胳膊,小声问道。 符穹垂眸,看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慢条斯理收回自己的手,顺便往边上挪了挪。 吴萩大惊,立马追了过去,不高兴质问道:“你现在都变了!” “今年丰收,且县令少税,所以百姓手里的粮食有多余的,所以买卖粮食的次数也会少,再加上我们琼州天气问题,粮食更容易变成陈粮。”叶启晨声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颇为大声,试图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所以这批粮食很大可能是卖不出去的。” 江芸芸满意都点了点头。 ——谈判的时候,就是需要一个捧哏的! 商人们的脸色更差了。 “哦,那不是赔大钱了。”吴萩嘟囔着。 “可不是。”江芸芸溜达回来,一脸忧心忡忡,“我这人最讨厌粮食浪费了,哪一次吃饭可有把一粒米剩下。” 衙门内的众人齐齐点头。 江芸芸见状皱了皱鼻子,继续自己的话:“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向粮商们信誓旦旦说道。 “什么想法?”花孔雀皱眉问道。 “你们不如把粮食都捐出去吧。”江芸芸语出惊人。 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捐出去,一下子把钱都亏完。 ——不捐出去,看着钱在眼前慢慢亏完。 ——不论哪一种,都是杀人诛心的事情。 “你,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吕山羊胡大怒,脸色青白交加,瞧着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别激动!”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可以给你们写表彰文啊。” 别说这些商人了,就连衙门里的人都一脸迷茫,只有符穹轻轻冷笑一声。 江芸芸充耳不闻这个突兀的声音,继续循循善诱说道:“你们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填充救济仓,还愿意填补我们今年的火耗,难道不该我写一篇文嘛。” 她想了想,强调道:“我可是县太爷。” 吕山羊胡手指都在发抖:“我们十一,十五文收的粮食难道就白白送给你!恬不知耻,我要去布政使司,去通政司告你,我要去告你!” 江芸芸看着他惊惧交加的面容,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笑意,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被浓密的长睫一遮,就有几分变幻的阴影。 “前些年吕芳行推行白银收税时,百姓提早卖粮食给你们。”她平静问道,“不知道当时卖价如何?” 商人们脸色大变。 衙门里的几人也都脸色不好。 自然是极差的,当时连四文都买不到,而且挑拣很严重,普通人家半年的辛苦收入很难卖到一两银钱,但是等之后粮价就会猛涨,百姓苦不堪言。 一个白银税收了三波钱,也不是没有闹过,但整个琼山县上下宛若一个铁桶,愣是一点风声也没传出去。 “若是你们能做到我说的三个条件,那事我可以既往不咎。”江芸芸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无表情,“不然就是我亲自带你们去找布政使司,到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什么,三个条件。”白面馒头故作镇定说道。 “第一,琼山县此后粮价要和雷州持平,不能超过七文钱,收购价格最低五文。” “第二,每年要捐出一笔粮食给救济院等地,我不要求你们多,让他们能吃上饭就行。” “第三,你们今年的税和火耗都还未交齐,你们带头把剩下的人都催上来。” 江芸芸掏出袖口的纸张,笑说着:“一共三十七户,何时齐了,我就给你们写表彰文,把你们竖为交税大户的典型代表,到时候给你们立块碑,到时候就放在我们衙门口,也好让大家看看我们琼山县的富户们其实也是很有仁义思想的道德楷模,那所有事情我便都当掀过去了,如何?” 吕山羊胡不可置信:“就,就这样?” 这三个条件和县令本人完全没有关系,他甚至没打算在这里大捞一笔,而且仔细想去对这些商人甚至还是有利的。 商人也不想一直做商人,家中子弟都在读书,这些读书人有了名声才能办事,不然哪来这么多商人自掏腰包修墙铺路,赈济灾民的,不就是为了一个名声。 这些哪有县太爷亲自写的表彰文还给你立碑,更能添名声的。 这三个条件,第一次听有些苛刻,但是带这个好处,突然就变得悦耳起来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性格变幻莫测的人。 “就这样,我们毕竟以后也是要合作的。”江芸芸见他们脸色变化交错,又飞快掏出三张纸,紧追着问道,“要是同意的人就签字吧,一式三份,我这里一份,衙门这里一份,你们这里就,吕掌柜一份吧,反正他们都听你的。” 大家看着早已写好的纸张,嘴里苦涩。 “若是我们签了……”花孔雀试探问道,“你,你就不坑我们了。” 江芸芸笑说着:“当日在丈量田亩的时候,我就说过,大家今后若是配合工作,琼山县就能大富,自然是所有人都占到好处的,这笔买卖,大家现在也可以再算一下,不会亏的。” 人群中有人的脸色微微发怔。 “一个县的发展需要商人,只要我们发展了,商人不可能不发达,但一个商人也是需要承当起社会的责任,这是你们需要反哺这个社会的,两者关系密不可分,签了这份文书,若是以后有人做不到这一步,那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江芸芸明目张胆地威胁了一下,然后板着脸催促道:“签不签,不签我就让武主簿带你们上门,我们趁现在天气好,肯定能赶在天黑前到雷州的,明天就能跪在布政使司衙门前面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江芸芸满意地看着最后一家刺头富户驾着十辆马车来纳税。 门口的衙役早早就迎了上去, 热情地帮忙上称算火耗,一套流程下来一气呵成。 全部人脸色都很好看,大概只有那富户家的人脸色有点阴沉,但众人只当是没看见。 “都是我琼山县的好商人啊。”江芸芸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开后, 一脸感慨。 站在她身后的白惠欲言又止, 想笑又不敢笑。 半个月的时间, 琼山县所有富户不仅把税都收齐了, 连火耗钱都被人强买强卖,半添半送给补齐了, 一点也不敢耽误运输的事情。 县令对外那可是大夸特夸, 在外人眼里那可是对富户的表扬,在富户眼里则是把人架在火里烤。 “算好了,和县令一开始算的数据一分不差。”那边何士楠把最后的一批数据写入账册, 捧着算盘手指飞快地拨着, 最后眼睛一亮。 江芸芸满意点头:“准备准备送到海南卫那边去。” 南边的粮食要通过京杭大运河送到京城去, 因为琼州实在太远了, 高皇帝一开始实行粮长制, 都是让百姓自发给朝廷打白工, 后来越来越人不干了,毕竟琼州真的太远了, 一来一回,秋收都不一定赶得回来。 从宣宗开始,这个任务一般都是让没有任务的海南卫出面的, 或者交付给漕帮出面托运,但都需要衙门这边支付路费。 琼州这一代的漕帮要去广州找, 来来回回有点费时间, 所以琼山县都是让卫所押送的。 听说以前张县令都要给不少钱呢, 全看你砍价技术好不好。 江芸芸一听就撸起袖子表示一定努力砍,为我们衙门节流。 “但之前百姓给的那个火耗,县令拿去做什么了?”何士楠涂涂写写,随口问道,“虽然也够了,但突然少了这么多粮食,对不上账啊。” 江芸芸眨了眨大眼睛,欲言又止。 “怎么了?”何士楠不解,懵懂问道。 江芸芸小声说道:“卖了。” “卖了!”何士楠一惊,随后声音骤然压低,上下打量着自家看上去平淡不惊的小县令,含含糊糊说道,“收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没有,衙门里不是没钱吗?收百姓的米粮填充救济仓不是要钱吗?” 何士楠不明所以,咋舌:“是啊,我也好奇,哪里的钱,我来之前,叶主簿可是和我说,我们衙门是穷的响叮当的,是一个铜板也发不出来呢,说我们的月俸都要晚一月再发呢。” “嗯呐!”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眼波躲躲闪闪,但口气格外理直气壮,“但是之前不是有人十五文收粮吗?” 何士楠一惊没回过神来,但是冷不丁看着小县令一脸无辜的样子,突然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他大笑着,“厉害啊,来来回回逮着他们薅啊,也是他们该的!”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不是这样的,市场买卖不是价高者得嘛,他们开价这么高,我不是为了我们衙门的发展嘛,火耗本来就是每年都会高一点,然后留取在衙门的,我这是提前支取了这笔钱。” 何士楠听得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对对对,是这个道理,我就说哪来这么多的钱,还以为您自掏腰包呢,不过现在还有剩余嘛?”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得意坏了:“钱都在符县丞那里呢,你去问问他。” “那这个账……怎么做?”何士楠话锋一转,小声问道。 江芸芸眨巴眼,叹气:“那就如实写吧,写清楚就好。” “那以后御史来查账,县令不是要被弹劾了。”何士楠摸了摸下巴,眼尾打量着自家的小县令,一脸深思。 江芸芸还是叹气:“这也没办法啊,不然这笔钱怎么算啊,好端端少了百姓这么多粮食,说不过去,事情嘛,越想要掩盖越容易出错。” “这有什么难啊。”何士楠晃了晃算盘,“本来就是金钱一直在衙门里流通,没少一分钱,顶多顺序不对,我肯定给你搞定。” 江芸芸这边和何士楠对好今年夏税的账,武忠带人跟着打包粮食,健妇队也出来帮忙了。 在江芸芸忙着和富商们斗智斗勇的时候,健妇队内的气象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个都眼睛明亮,看上去精气神很不错。 “队伍带的不错。”江芸芸笑眯眯夸道。 “还行。”陈娘子嘴角一翘,得意坏了。 “那日听您说过后,我们就拉着队里的娘子们仔细谈心了,把您说的都告诉他们了。”叶娘子唏嘘说道,“大家也是很感动的。” 江芸芸闻言立刻竖起大拇指:“思想工作做得真不错,我就说你们肯定行。” 两位娘子对视一眼都露出笑来。 “县令打算怎么去海南卫?”符穹看着蹲在地上玩粮食的人,随口问道。 符穹这几日一直在和林括忙重开孤独园和救济院的事情,甚至还要落实县令异想天开的社学计划,从数量和人数都忙得脚不沾地,一回来就听说今年夏税齐了,脚步一转,就赶过来了。 江芸芸敏锐问道,拍了拍自己的腿:“两条腿不行吗?” 符穹意味深长说道:“我只是听说海南卫的千户和雷州守珠池太监关系不错。”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我和守珠池太监好像没有……纠纷?” 符穹垂眸打量着小县令。 小县令一脸天真,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吕芳行是他的人。”符穹淡定跑出一颗雷来。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符穹这会儿略有些促狭地笑了起来:“是大纠纷哦。” 江芸芸听的眼前一黑,但仔细想去,要不说吕芳行怎么这么大胆呢,都敢打上税银的主意。 “吕芳行和粮商们的关系多不错,那粮商们……”江芸芸故作镇定问道。 “听说每年都要孝敬不少银子过去。”符穹施施然说道。 江芸芸闻言,神色凝重,但突然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你和他们……” “自然是认识的。”符穹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大声嘟囔着:“那我先去会会他们。” 符穹直起身子,沉默地看着面前蹲在地上和大家一起奋力装粮食的人。 ——他说就这个时候可以偷偷懒,所以每天都要抽空出来摸鱼。 琼山县虽说文风深厚,人才辈出,可这些人拖家带口从码头坐船出去后就不曾再回来了,偶有停留也不过是匆匆岁月,来这里做官的人也大都是碌碌无为,没有本事的人,能做到张县令这样的人,已经算是他所见这么多任中很好的县令了。 “那个太监……”江芸芸果然闲不下来,问道,“仔细说说。” “睚眦必报。”符穹说,“听说他是司礼监李广的干儿子,在整个两广地区都是颇有面子的人物。” 江芸芸用力捏了一把谷物,眉心紧皱。 ——听上去棘手啊。 “雷州府海康县乐□□池就是产珍珠的地方,一共有两个朝廷内官分地看守,都和我们琼州有点关系。”符穹解释着,“但他们并未来过琼州,都是让手下的人来的。” 江芸芸手指玩着谷物,眼波微动。 “具体如何,我们也没打过交道。”符穹双手一摊,“要看县令自己了。” “我倒是听说有一个叫李太监的格外好钱。”叶启晨低声说道。 江芸芸心事重重点了点头。 “县令!江县令!”吴萩不知道从哪里捧着一大堆木头跑过来,身后跟着跑得满头大汗的林杰,大声嚷嚷着,“其杰整天做这些东西多不吃饭,你快骂他。” “别把我东西弄坏了,还我啊。”林杰急得满头大汗。 符穹眼疾手快把吴萩拦下,板着脸质问道:“你在干什么,把东西还给人家。” 吴萩看了他一眼,一屁股把他撞开了,冲到江芸芸身边就要给她看,谁知道脚下有麦穗眼看就要刹不住车,眼看就要撞到江芸芸身上了。 符穹眼疾手快提溜着他的后领子,把人扯住了。 不过,吴萩怀里的木头散了一下,还有一个小木头咚一下砸到江芸芸脑袋上。 “嘶。”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 “吴主簿!”武忠无奈喊道,“小心一些。” “做什么!冒冒失失的。”陈娘子不高兴说道,“这么多人没看到吗。” “还好是小东西,这要是带着尖头的,可就不好了。”叶娘子也柔声说道。 吴萩被骂的低下头来,呐呐说道:“对不起啊,疼不疼啊。” “都是我的问题,县令别骂他。”林杰连忙说道,“千章是劝我去吃饭才这样的。” 江芸芸看着散了一地的东西,好奇捡起一个:“这是什么啊?” “他在做船!”吴萩先一步说道,“而且痴迷到不吃饭了。” “你不是在研究水利工程吗?”江芸芸捏着手里也不知是哪一部分的零件,不解问道,“怎么又开始研究起船只了。” “看水利工程时,意外看到了,所以才心血来潮,打算研究一下的。”林杰羞愧说道,“水利工程的事情我都考察好了,县令说的青草村的事情,我已经有了办法,我们可以挖沟引水,之前没成功是百姓自己挖,会有私心,若是我们官府出面,肯定能压住这些小心思的。” 江芸芸点头:“你考的也很有道理,数据这些都测量好了,到时候你在带我去实地看一下。” 第二百三十七章 菜株野一向是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的。 毕竟美人就像一口仙气, 闻了就能让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若是再精心打扮一下,那可真是云发丰艳, 蛾眉皓齿, 颜盛色茂, 景曜光起, 美得不可方物。 菜株野自诩对这些美人那可真是所求皆应,爱得不得了, 就差捧在手心精心呵护了, 到今年流年不利,偏碰上这个带刺的美人江芸! 论外貌,那可以说是上古既无, 世所未见, 瑰姿玮态, 不可胜赞。 美人, 大美人! 论性格, 那可真是傲慢不逊, 傲睨桀傲,目中无人, 高傲自大。 刺头,大刺头! 明明这人比菜株野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要美,但有时多看一眼就忍不住哆嗦一下。 ——疼, 太疼了,刺得他脑门都疼了。 江芸芸施施然跟在管家身后走了进来, 远远看到菜株野的目光, 就是一个大大的笑, 主打一个热情。 菜株野忍不住盯着她,但是看了一会儿又莫名打了一个哆嗦,心里纠结,眼珠子来来回回动着,到最后等人坐在自己面前,突然有些累了。 “你又来知府衙门做什么?”他先一步警觉开口。 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是来给知府大人道喜的。” 菜株野嗯了一声,一脸茫然:“道喜,我有什么喜啊?” “早就听闻雷州府乐□□池的守珠太监对我们琼州的事情格外关心!”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现在我们琼州风云突变,我猜,他应该要来看看了。” 菜株野游移的目光在此刻受到突然重创,整个人呆怔在原处,还尤显出几分不可思议。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一脸喜色:“早就对李太监有所耳闻了,奈何公务繁忙,一直脱不开身,现在能在琼州看到他,那可真是荣幸啊。” 菜株野呆滞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落到被她随意绕了几圈套在手腕上的珍珠。 真是一条极品的珍珠链子啊,尤其是绕在江芸的手上。 骨节分明,纤细有肉,白皙修长,好似一截精雕玉琢的玉器,此刻洁白温润珍珠随意套在手上,日光下随意照耀下,当真是锦绣摇曳,春华秋露,都不及指尖的一点血色。 菜株野顿时心跳加快,一方面是色欲熏心,一方面则是觉得‘坏了,冲自己来的’。 “你,你,你要干嘛啊?”他咽了咽口水,随后觉得太丢份了,便大声呵斥道,“李太监也是你一个小小县令可以见的。” 不曾想江芸芸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眼睛一亮,好似突然发现目标的小兽,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下子就锁定了菜株野:“我就知道知府是知冷知热的人啊,深知下官现在的难处,竟然也愿意为下官引荐,下官实在是感激涕零啊。” 菜株野听呆了,立刻火急火燎站起来,手指哆哆嗦嗦指着江芸芸,嘴皮子上上下下碰了碰,半晌也说不出来了。 “你到底要干嘛!”菜株野绝望了,破罐子破摔说道,“你把人都得罪狠了,还打算见他,你就不怕他扒了你的皮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问道:“我见也没见过他,我怎么会得罪他呢。” 她手指随意拨弄着手腕上的珍珠,笑脸盈盈。 菜株野看迷糊了。 “我怎么听说你和京城的那位宫内祖宗有点过节。”他端起茶盏来,含含糊糊说道。 这会轮到江芸芸有点迷糊了,犹犹豫豫问道:“陛下?” “噗……”菜株野手中的茶盏都翻了,撒了他一身,但他已经没空想了,只是眼睛瞪得跟铜铃一下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没说话了,看着他如此失态,又想了想:“李广?” “你还敢直呼老祖宗的名字!” “不是,你还得罪过陛下!!” 菜株野混沌的脑子在此刻突然聪明起来,通过短短四个字,惊觉自己发现了鲜为人知的秘密,看向江芸芸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感情这人来到琼山县,是直接得罪陛下了! ——好厉害的脑袋啊!还挂着! 江芸芸跳过其中一个话题,好奇问道:“我都没和李广见过面,我怎么会得罪他呢。” 菜株野已经没脾气,整个人往靠椅里缩了缩,整个人处在咸鱼不管事的状态:“我哪知道,你江县令不是刚从京城里来的吗?” 江芸芸没说话,看了眼菜株野,又转了几颗珍珠。 要不说菜株野会享受,整个内衙布置精美,明明已经初冬了,但整个花园依旧花团锦簇,流水潺潺,好似江南水乡一般的文雅秀制。 眼下没人说话,珍珠相碰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脆。 菜株野本想拿乔,但是久等不至江芸芸开口,便不由悄悄抬眸去看面前站着的人。 穿着绿色官府的小知县就像一丛翠生生的竹子,好风姿,温如玉,任谁见了都会眼前一亮,菜株野也不例外,他想要悄悄靠近江芸芸。 却不料,原本还在出神的江芸芸回过神来,懒洋洋抬眸扫了他一眼。 她明明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许是眉峰锐利,瞳仁漆黑,冷不丁看着你时,就好像一把刀从刀鞘内露出些许锋芒,看得心中一颤。 菜株野飞快地坐了回去,正襟危坐:“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 江芸芸回过神来,又笑了起来:“是了,差点忘记今天重要的事情了。” 菜株野哼唧两声。 “是这样的,我们今年夏税耽误了啊,导致整个琼州都还没有送上去。”江芸芸先一步沉重说道。 菜株野逮到机会了,立马大声嚷嚷着:“可不是,全都在等你一个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弄好,江县令不是我说你,你要是不会,嘻嘻,我可以教你啊,自罚三杯,自罚三杯,晚上来我家喝杯酒行不行。” 江芸芸又看着他笑了笑。 菜株野一见她笑,莫名就不想笑了。 “承蒙知府大人厚爱,今年琼山县的粮食整整齐齐都收好了,一分也不差,就连火耗都是齐的。”江芸芸自信满满说道,“今年我们琼州的税赋定然在两广排在前列,这多亏了知府大人的教导啊。” “那肯定的,我们今年没受灾呢。”菜株野也跟着得意,“你们琼山收的多少啊。” “实收三千八十石。”江芸芸和气解释着,“火耗一千一石。” “哦,三千八十……等等,多少!三千!!”菜株野又迷茫,嘴角微微张开,“你真的把粮商们都杀了吗?” 江芸芸听着这么荒唐的话,眉头忍不住挑了挑。 “杀人可不行。”没想到菜株野还挺有正义的,义正言辞说道,“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事呢。” 他开始后悔今日把人放进来了,摊上事了。 他大圆脸紧绷着,一脸严肃。 江芸芸气笑了:“是下官今年清丈田亩,那些富商也配合,全额满足缴纳。” 菜株野上下打量着,看着她正直大气的样子,又猛的想起这人是个年轻人,京城来的响当当人物,应该不是喊打喊杀的人。 “是我想岔了。”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来,随后酸溜溜说道,“这些富商怎么这么听江县令的话啊。” 江芸芸依旧温柔地笑着:“大概是下官非常诚心地上门请人纳税吧。” 菜株野随口说道:“什么时候这些人这么听话了,不对,你都收好税了,怎么不送去海南卫啊,就等你一人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立刻散去,忧心说道:“下官看着去年支付给海南卫的钱,又看了看衙门里的账,实在是支付不起了。” 菜株野重新躺回椅子上,声音在摇摇晃晃的椅子吱呀声中显得格外缥缈虚弱:“年轻了吧,早就听说你缴说只要十,太天真了,就要多收五十六十七十,到时候你们衙门自己拿走一半,押送的钱不都有了。” 江芸芸看着他混不在意的样子,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下官现在知道了。” 菜株野得意坏了。 “所以……”江芸芸话锋一转,“下官是来借钱的……哎!知府大人!” 菜株野一个不慎又不小心摔倒地上了。 “我就说这个椅子小了!”菜株野恼羞成怒,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肉,又看着确实小了一圈的藤椅,愤愤骂道,“管家!管家!给我换个大椅子来!” 管家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连忙带着忙活了好一会儿。 江芸芸站在一侧,安安静静地看着菜家人慌乱的动作。 菜株野站在对面,也没说话,肥硕的身子在此刻好似一座大山。 等一切尘埃落定,菜株野一屁股坐下去,没好气说道:“真是反了天了,你一个知县问我一个知府借钱了,我没钱,我们衙门哪来的钱,你自己捅的篓子你自己去解决,我可不管。” 江芸芸叹气:“我也知道是为难知府大人,但这不是想着去雷州之前先问问您吗?” 菜株野的目光忍不住瞟向那一串圆润洁白,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珍珠身上,不解问道:“去雷州做什么。” “我之前得罪了粮商,他们肯定不愿意借我粮了,所以我就想着问您借一下,但您现在也不同意,我只好去雷州打打秋风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怎么个打秋风法?”菜株野谨慎问道。 江芸芸没说法,但是拨弄着珍珠的手指明显加快了不少,那双大眼睛珠子好像能说话一样。 菜株野看得眼前一黑,恨不得现在立马再摔一下把自己摔晕,免得再看见这个混世魔王,真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得头疼。 “听说他们都很有钱,我和太监们的关系也是不错的,刘瑾您认识吗?太子身边的长随,我和他关系可好了!”江芸芸天真说道,“太监们说不定都是认识的呢,肯定能借钱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顾仕隆的去处, 江芸芸想过,却也没仔细想过,因为在她眼里的幺儿还太小了,所以她总是想着再等一等。 那一年他七岁, 抱着那么长的刀, 走了许久的路来找江芸芸, 见了面后, 明明一脸委屈,但板着小脸偏不说出来。 真是可爱啊。 江芸芸现在还记得她踩在墙内的梯子上, 低头去看墙外的小孩。 小孩仰着头, 那双眼睛倒映着日光,亮到惊人。 “我不回去。”顾仕隆进了衙门后,突然大声说道, 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对面蒋平的叹气, 突然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 蒋平摆了摆手, 笑说着:“让他去吧, 他从小就这个脾气, 非事到临头,撞个头破血流, 怎么也不肯回头,那日他非要去单挑匪寨,我抱他回来后还好几日不和我说话,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小孩脾气倔得很。” 江芸芸看着他提起旧事,猛地沉默下来。 “将军就这么一个儿子, 幺儿是我亲自照顾大的, 他出生在前线, 刚出生时我就抱在怀里,小小一只,也不哭,真是乖巧的小孩,一点也不会给人添麻烦,后来长大了,跟在我们身后练武,天赋惊人,我本以为他可以在边疆的土地上自由自在长大的,再在时机成熟时袭了将军的爵,所以当年将军送他来扬州时,我其实心里是不同意的。” “他不曾离开亲人这么远,他性子粘人又倔强,有点脑子但年纪太小了,不瞒县令,他刚离开我的那一月,我真是寝食难安。” 蒋平无奈说道:“但他跟着江县令过得很好,我也是很开心的,县令君心似日月,堂皇正大,是个人人都喜欢,都敬重的人,我这几日所见所闻无不佩服,也深觉琼山县有您这样的县令,大明有您这样的官员,真是幸运。” “但……这条路太辛苦了。”他话锋一转,无奈说道,“他跟着您很好,但我们也很害怕,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们只想他按部就班地走着。” 江芸芸沉默了,避开他热切的视线,但随后还是认真说道:“我会和幺儿讲的。” “若非他一直躲着我,我也不想麻烦江县令的。”蒋平拱手行礼。 江芸芸忙不迭避开他的礼节,勉强笑道:“蒋副将在哪里休息,要不来衙门吧,衙门里还有很多屋子的。” 蒋平摇头:“已经在客栈里住下了,就不麻烦江县令了。” 两人一时坐着,无言以对。 “有客人?”何士楠匆匆跑来看到屋内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连忙刹住脚步,讪讪说道,“那我等会来找县令。” 蒋平连忙站起来说道:“就不耽误江县令办事了,在下先行告退。” 江芸芸便也跟着站起来送人。 “不用送了。”蒋平笑说着,“我自己出门就是。” 江芸芸也就当真没有把人送出门,只是站在台阶下目送他离开。 蒋平走路极快,虎虎生威,没多久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内。 “嗯?怎么回事。”何士楠的小脑袋靠过来,好奇打量着江芸,又看着消失不见的背影,“有纠葛?怎么没见过这人啊?” 江芸芸推开这颗八卦的脑袋,面无表情说道:“不是和其杰一起去看水渠了吗?” 何士楠叹气:“百姓们不配合,还差点把我们打出去,觉得我们是骗子,是下游的人找来打算把水流截断的,我想着是不是要县令亲自出马比较好。”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有些失神,但过了一会儿又点头说道:“可以,那就明日吧。” “行。”何士楠说完还是没有走,反而看了好几眼江芸芸。 “看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那些百姓很想见你呢!”何士楠凑过来说道,“你今年税收的这么少,而且还把剩下的粮都收了,还惩治了大粮商,他们都说你才是大好人。” 江芸芸随意笑了笑,没有说话。 “没事就下去休息吧,跑得满头大汗的。”她转移话题说道。 何士楠还是没走,坐在她边上发着呆。 他原本出生富贵人家,刚来时皮肤白白嫩嫩的,整个人细皮嫩肉,但在衙门呆了一个月,忙着夏税和水渠的事情,现在不仅人黑了,脸上的肉也掉了一些。 “我爹一直跟我说去衙门里做事很轻松的。”他冷不丁说道,托着下巴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但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啊。” 江芸芸没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菜知府出门了,轿子朝着西面去了。”一直盯着知府衙门的白惠快步走来说道。 琼州府城也就是琼山县就是海南卫所在地,正是在西面的位置。 江芸芸抬头,并没有意外之色:“让人把粮食都放好,别下雨给弄坏了,耽误事情,让人仔细都看了,还有开社学是的事情推进到哪一步了,让符县丞有空回我一下,几日都找不到他了,还有武忠呢,手下的人锻炼的如何了,我怕马上就要用到了,还有我之前丈田的时候,发现有些村的路很不好走,你让其杰来找我一趟……” 她回过神来,一站起来就忙不迭说道。 衙门事物之繁多,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 “您之前说要给富商们写文的。”白惠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提醒道,“这粮食都要交给海南卫了,是不是该落实一下了,免得总有人在我们衙门前晃悠。”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行,等粮食送过去后你就放出风声,说我就在大门口写表彰文,此事纳税中的大头和积极分子都在表彰范围内,还要给他们发大字,不过,雕刻的师傅不用请了,肯定有人愿意帮忙,咱们能省就省。” “不用跟着我了,我去看看现在肉价粮价情况如何。”江芸芸脚步一转,朝着门口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强调着,“练功的事情,你多督促一下,健妇队那边也不要疏忽了。” 白惠不好意思说道:“县令胆子真大,我有时候过去都还要找好几人一起去,也怪麻烦的。” 江芸芸脚步一停,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那些都是寡妇,我和武主簿都未婚,这不合适,传出去不好听,有些家中有妻的,听闻此事后也很警惕,所以我每次找人都不好找。”白惠悄悄看了看小县令的脸色,见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才继续说道。 “而且健妇队出入我们衙门也挺奇怪的,大家都要躲躲藏藏,男人怕见了女人,女人不敢见男人,最主要是练武不方便,之前她们好几个伤了腿,也不能及时去救人,这要是有个通拳脚的妇人就好了,也能帮衬一下。” 江芸芸眉心微动。 “虽然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但又怕惹事呢。”白惠话锋一转,连忙补救着。 江芸芸却没有生气:“这是个问题,我会想办法的。” 白惠松了一口气:“其他没什么问题的,大家都还是很认真的,也不喊苦喊累,之前您多发的奖金,我们都高兴坏了。” “之前大家都辛苦了,这是该得的。”江芸芸笑说着,“现在衙门内都没有人,你看着点,有人来击鼓,状子都收了,没有的,就让他口述,你找人简单写一下。” 白惠点头,目送她离开衙门。 ——县令是好县令,但也太忙了,整天到处走,连带着六房主簿,衙役们也都停不下来。 “都降了啊!”坐在码头槐树下的闲聊老头大声嚷嚷着:“那些可都是奸商,要不是我们那个新来的小县令把那些坏人都打了一顿,那些卖猪肉的,卖粮食的,才不会这么听话呢,哼,打得好啊。” “可不是,今年的粮食还都是五文钱收的,这日子过得真好啊,等攒了钱我就可以给我儿子娶媳妇了。” “之前张县令没了我还伤心很久的,没想到这个县令就很不错。” “你懂什么!”那个抽旱烟的老头继续说道,“状元你知道吧,我们这个县令可是状元呢!文曲星!文曲星你知道吧,那可是神仙人物啊。” “哇,状元啊!”聊天的人都齐齐哇了一声,“状元是不是就是读书最厉害的。” “第一呢。”老头翘了翘大拇指,“我们琼州前面有一个丘阁老,现在来个小状元,你看看这风水,不错不错。” “少不错了,快回家去。”有出海回来的大船停靠在码头,有年轻人骂骂咧咧提着一大袋东西急匆匆赶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啊,我们从南直隶回来的路上听说台州遭倭寇了,死了好多人!那些倭寇的吃水线都深了,你们的钱和粮食可都要藏起来的。” 话还没说完,原本围在一起的人立刻大惊失色,慌张起来就要往家里赶。 原本蹲在地上听闲聊的江芸芸看着远去的人,也跟着站起来,却没有回家,反而迷茫看着离开的人。 “阿侬,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快回去找大人啊。”老头连忙提醒着,“把东西都藏藏好,人也都躲起来的。” 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府城也会来倭寇?” “阿公快走啊,在这里墨迹什么,倭寇的船很快的。”那个年轻人扭头打量着面前的人,“没见过你,瞧着不像本地人,你谁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新来的,我们府城也不是很靠海啊,要是从海口登陆,那不是还有海口卫吗,听说海口所那边不是有很大的城池吗,还配了炮火。”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还指望这些人,拉倒吧,也是你倒霉,刚来琼州吧,啧啧,就要经历凶残的倭寇了,你可要小心了,他们就喜欢你这样长得好看的。” 江芸芸看着一老一少相携离去,面色凝重。 之前吕芳行借口说县衙衙门被烧了是海盗干的,江芸芸一直以为是故意吓唬她的。 琼州县地处平原东部,并没有直接链接海域,海口是琼山县下的治理地方,但中间也是距离也不近,之前坐马车去丈量土地,也是要花费半天时间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我觉得这样很丢脸。”顾仕隆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不是还挺快的嘛, 也不麻烦。”江芸芸毫不在意地说道。 一个小小的狗洞内,一个身影扭着扭着就在杂草堆中扭了进来。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出来。 幸亏两人都是年轻修长的体型,对于钻这种小洞也是绰绰有余。 顾仕隆不高兴地把自己拽出来,蹲在草堆堆里, 整个人蜷缩着, 小脸通红:“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威武。” 江芸芸拨开脸上的杂草, 认真说道:“成大事则不拘小节。” 顾仕隆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胡乱擦了擦他脸上的白灰, 笑说着:“你知道一个卫所厉不厉害,要看哪里嘛?” “军队纪律是否赏罚分明、卫所防卫是否严密森严、军人训练是否英勇精神, 营内造册是否统一整洁。”顾仕隆简单说道, “不过这些简单看看是看不明白的,需要深入的了解。”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有什么细节化的东西吗?” 顾仕隆也跟着摸了摸下巴:“我爹还说要是只要军队纪律严明,士兵精神面貌就会好, 士兵们不会垂头丧气, 哦, 而且地面会很干净。” 江芸芸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你想要看看这个海南卫吗?”顾仕隆话锋一转, “我在门口转过一圈, 瞭望台上的人很快就发现我了, 而且在一炷香的时候,他们就把我逮住了, 我觉得他们至少训练有素,后来我又一次我溜进来,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幸好我跑得快,但是第二日我就发现卫所守卫就森严了不少。” 江芸芸惊讶:“你这一天天的过得还挺丰富的。” 顾仕隆得意坏了。 “那我们现在会不会被发现。”江芸芸有点愁。 “你在这里等等, 我马上回来。”顾仕隆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次肯定把这里逛个遍。” 他让江芸芸躲在草堆里, 又拨了拨草把人挡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自己一个人溜走了。 这是西面的一个角落里,杂草丛生,没有什么人走动,隐隐地能听到远处训练的口号声,地面还算干净,虽然是黄泥路,但路面上没有各类垃圾。 “你好端端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今日都去校场训练吗?还拉我回来,这不是拖我下水吗?” “我家媳妇给我带了信,我不识字,你给我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事,这几日营中管得严格,吃饭睡觉训练都要小队在一起,我这不好意思当众拿出来。” “那你走快点,有啥不好意思的,不过队里几个确实嘴碎话多,你说指挥好端端非要我们集结做什么,又不是打仗的时候,现在弄得我们真不方便。” “今日那个客人好厉害啊,打了我们三个人。” “军中是不是来人了,最近厨房都是大鱼大肉的,而且中军那边总有人走动,之前张三好奇想要靠过去,还被总旗狠狠骂了一顿,要不是小旗长赶过去的话,说是都拔刀了。” “那个人估计比那个菜知府要尊贵呢,刚才他来了后,不是一个人在门口等了很久,啧啧,瞧着还怪可怜的。” 躲在草丛后的江芸芸看着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兵相携离开后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海南卫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江芸芸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这个人身份应该不低,不然也不至于让菜知府都站在门口等。 这位客人在保密状态,所以海南卫上上下下格外严密。 这么紧张的气氛,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人见不得光。 江芸芸叹气。 琼州很远,邸报传过来都没有任何时效了,也不知道是朝廷或者广东府那边的动静,还是海南卫自己的事情。 “你躲得真好。”没多久,顾仕隆抱着一大件衣服走了进来,他也穿上了一件卫所的衣服,衣服被洗的有些松垮了,但被他一穿也显出几分精神气来。 他蹲回江芸芸身边,小心翼翼炫耀着:“都是新晾的衣服,很干净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听说他们现在都要小队集结出现,我们两个现在一出现不就掉队,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按照大明军制:每军十名立一小旗,五小旗立一总旗,为百户所,共旗军一百一十二名,领以百户一员,十百户所为千户所,共旗军一千一百二十名。 一般一小旗就是一小队也就是十人。 十个人可太少了,一眼就能看清楚。 顾仕隆倒是不在意:“不碍事,说是这么说,且不说军队里不会都这么听话,现在不是训练的时间,刚才人都散了,到处走动得不少,而且有些兵是不需要集合的,他们可太忙了,哪里有这么规矩,太耽误事情了。” 江芸芸在边上胡乱穿好衣服,扭头看了过来:“什么兵啊?” —— —— “怎么这几天一点油水也没有啊。” “是啊,好几天没有吃肉了,菜也都老了。” “这几日的咸菜也都不好吃。” “怎么又是烧饼啊,想吃米饭。” 送饭的人刚把车推过来,就有士兵围过来,一看到车上的吃食就骂骂咧咧起来。 “朝我们发什么火,有钱谁不知道加餐啊,账房那边就给这么多钱,我们只能这么煮啊。”为首的那人长得五大三粗,声大如雷,听到这些议论声立刻大声骂道,“你们有本事去找百户千户啊,再给我嚷嚷,就别吃了。” 原本闹哄哄的人群果然都安静下来了。 “哼,都排好队!”那人铁掌一起,装满汤水的木桶就被一个人提了下来。 边上的江芸芸看得瞳仁震动,至于其他士兵则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江芸芸是负责发烧饼的,借机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校场。 这个校场极大,一眼看去空空荡荡,许是练兵的地方,正中有一个类似于擂台的地方,台上两侧各自放了武器架,此时上面还站着几人,最显眼的是正中有一人体型瘦弱,脸上却有一道疤。 他虽正在和人说着话,但却敏锐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 “快点啊,墨迹啥。”站在他面前的人不高兴质问道。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把东西递了过去。 “细皮嫩肉的,我就知道你们厨房偷偷吃好吃的。”那人盯着江芸芸的手,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盯着自己的手,眼皮微微一跳。 幸好一顿饭下来,相安无事。 “这个卫所还挺严明的。”顾仕隆凑过来说道,“不太像防不住倭寇的样子啊。”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拉着人一起缀在队伍后面,然后悄悄掉队消失在一个拐弯口。 “我们应该马上逃命。”江芸芸说道。 顾仕隆不解。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明显是读书人的手:“太不军营了,快走吧。” “那你事情办好了吗?”顾仕隆又问道。 “差不多吧,就是来看看。”江芸芸想了想,“毕竟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以后说不定有打交道的时候,现在先探探一下海南卫的水。” 顾仕隆刚点头,就突然警觉起来,拉着江芸芸顺着墙角,飞快跑了。 原来身后传来隐隐的躁动。 “快,你们几个去哪里找。” “你们去那边。” “你们几个快去追厨房的人。” “你们几个跟着走。” “还挺快。”顾仕隆嘟囔着,松开江芸芸的手,就要扭头回去拖延时间,“你先走,我把他们都打跑。” 江芸芸反手拉着他的手,张望了一眼现在的环境,立马把人带了回来,镇定说道:“能甩开,不要冒险。”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 其实卫所的修建和驻扎的军营并不一样,他更像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府邸,加上了军营粗犷的样子,所以他又能在一些地方一眼看到头,又能在一起地方为了能作为自卫防卫之用时,堆满道具。 “你记性真好!”跟着江芸芸跑了一阵的顾仕隆震惊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还行,我可是状元啊!” “有人。”顾仕隆声音倏地压低。 江芸芸头也不抬,直接带人右拐,那里果不其然有用来隔绝视线的墙壁,绕了进去发现这是一间读书的地方,虽然现在没有人在读书,但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的一排排桌椅,只是瞧着都有些破破烂烂。 每每有声音逼近的时候,江芸芸就能准确地绕开这波人,飞快进入下一个隐秘的地方,与此同时,她并非自己快走,眼睛反而一直看向周围的布局。 几番追逐后,江芸芸在一个墙角顺便脱了衣服,打了一个回马枪,和一小队人马隔着一面墙,也不知绕了几下,竟然回到狗洞边上,然后刺溜一下爬走了。 “你也太厉害了?”爬到墙外后的顾仕隆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叹为观止,“你难道去过这个地方?” 江芸芸摇头:“之前听人闲聊起说起来过,海南卫城池是在府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其中在高皇帝时期的指挥张荣就曾大肆扩建过,虽外人不知里面的布局,但我听说城池从西北到东北长四百丈,从城北沿着城东至城南长三百四十四丈,宽二丈,高二丈五尺,所以整个卫所和我们在南京看到的营寨不一样,不是四四方方的,那就势必会有很多死角,而且海南卫又不少烽燧台,这样势必在各个方位都会有大量的建筑,而且刚才跟着煮饭的队伍一路走过来,我发现这里功能区格外分明,为了隔开功能区,便需要建墙,墙上需要开洞,这也是可以绕圈,而且若是正中位置的是那个校场,可我们刚才走的并没有距离,没有我听到的城墙长度这么长,那说明我们在刚才跟着送饭队伍走的时候不知不觉绕了一圈……” 第二百四十章 那道士原本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听到动静才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和人群中的县令四目相对。 他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盯着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 猛地回过神来, 面露惊喜之色:“这不是我的紫气吗?” 他大喜, 甩了甩拂尘就要上前, 热泪盈眶:“我前几日夜观星象……” “又是夜半见白毫光于南方冲天,不曾想道缘在这里。”江芸芸笑眯眯接了话头, 显然完全不吃这套。 道士脸上笑容一僵, 和那双弯弯的眼睛对视一眼,心虚地飘了飘视线。 “记性真好,记性真好啊。”他呐呐说道, 过了一会儿, 眼珠子一动, 虔诚问道, “敢问小童如今高就何职啊?” “放肆, 这是我们新上任的江县令。”林括作为礼房主簿, 早就看不惯他癫狂不羁,好无礼数的样子, 立马出声呵斥道。 谁知道士不仅没有被吓住,反而眼睛更亮了,盯着江芸芸的脸就差落泪了:“紫气啊, 真是我紫气啊,无量天尊果然没有骗我。” 他激动上前, 正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江芸芸的手。 只是猛得一握, 好似捏到一个小火炉, 低下头一看。 一个小少年的手被他不小心握在手里。 “你干嘛。”顾仕隆臭着脸,把脑袋和手都挤了进来,隔开两人的距离,直勾勾看着莫名其妙的道士,悄悄把江芸芸挤走,对着他冷哼一声。 道士讪讪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勉强解释着:“我就是故人重逢,有点激动。” “所以你是来找我的?”江芸芸打量着面前有点落魄的人,有些警觉。 这天下知道她不为人知秘密的人虽不多,但面前的人就是一个,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的人,闹得她当时惴惴不安了许久。 “我夜观天象……”道士起范,又打算旧话重提。 “先救人。”江芸芸不耐听这些,直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人命比天象要紧。” 道士憋了憋嘴,一肚子话塞了回去,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救人自然可以,贫道确实略通医术。” “可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叶娘子大声嘟囔着。 江芸芸看着屋内挤满的人,连忙说道:“你们都干自己的事情去,符县丞,你和于善抓紧把社学的事情处理一下。” “其杰,水渠的事情也要抓紧落实下来,不要耽误这一茬的种植。” “千章,这几日有几个人来告状,你去看看状子,回头给我理出一份意见来,典史,难得劳动你大驾了,和千章一起把诉状都看看,里面有一起失踪的妇人案,我们要抓紧把事情查清楚。” “你们几个也都该干嘛干嘛去,训练的事情别拉下了。” 江芸芸指名道姓,直接把几个主簿们都赶走了,原本空荡荡的屋子立刻少了一大半的人。 “周娘子,今日有客人,做一些素菜来吧,幺儿你跟周娘子打打下手也好,你不是一直觉得她手艺好嘛。”江芸芸把兜里的桂花糖递给顾仕隆,“易姐儿你也跟着走,去厨娘那边看着点,多学一门手艺肯定是好事。” 她又反手把两个小孩也都赶了出去。 “其实我不吃素的。”道士小声嘟囔着。 奈何无人理会他的小心思。 “周娘子,你也不要恼,我知道你做的饭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把此事查清楚才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情,大家也是关心则乱而已。”江芸芸安抚着还是生气的周照临笑说着,“回头要是真委屈您,我肯定要她们给您道歉。” 周照临也不好再拿乔,又是嘟囔了好一会儿,这才把躲在门口看热闹的小孩,一手一个提溜走了。 屋内只剩下年迈的道士和年幼的县令,之前很是激动的三位娘子终于放松了下来。 “先让道士去看看。”江芸芸和气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他是道士,不讲究世俗忌讳的。”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乃是方外之人。”道士拱手行礼,正经下来时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叶娘子神色松动片刻。 “若是不放心,就让这两位娘子也跟着去。”江芸芸顺势说道,“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尽早看看才是,刚才千章说有几位比较严重不是嘛,耽误不得的,早检查早安心。” 被江芸点到的两位娘子也跟着点头:“是是,有三位姐妹已经快不行了。” “是啊,人命关天啊,那些礼教仁义也该让道才是。” 叶娘子手指紧紧握着,来来回回的揉搓着。 “这边的医药费,县衙这边出。”江芸芸加大筹码,“你们也是去训练才这样的,放心治疗才是。” 叶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们能有今日也都是靠县令,现在县令开口了,我们是信的,二娘,七娘,你们和这位道长一起进去吧。” 两位娘子一脸严肃点头。 “这事怎么回事?你具体和我说说。”江芸芸见他们入内了,心里也送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问了下去,“之前听良实说,你们觉得自己拖后腿了,就自己加大训练量,每日都去后山爬山,怎么今日突然就上吐下泻,病成这样了。” 叶娘子听着连连叹气:“我们也奇怪,今日我们是没有训练的,所以我们就像之前计划好的一样,在院中练好拳脚,再去爬山,然后在山顶休息一下,最后再下来,中午饭都是自己带上去的,一路下来也是没问题的,天色还是很热,大家都有些累了,所以我就和几位姐妹负责去端饭,大家吃了几口突然就都吐了。” 江芸芸仔仔细细听着:“你们中午吃什么?” “前几日学会了自己生火,带着火折子上去的,有肉有菜,这些都是干净的,都是我们自己准备的,洗得可干净的,也都烤熟了,还有三娘泡好的小米,说是路上有蘑菇,正好可以煮小米蘑菇吃,可以解解腻,还有就是摘了一点野果,这些野果我们之前也吃的,不是有毒的。”叶娘子事无巨细地解释道。 “蘑菇?是你们每一样都知道的品种,确定能吃的那种吗?”江芸芸继续问道。 “确定!我们早就听说过吃了野蘑菇会死人,选的都是我们常见的,好几个人都确定过的,也都是烧熟了才吃的,而且我们也不敢多吃,只采了几朵。”叶娘子坚持说道。 “野蘑菇吃中毒会是这个症状吗?道长。”江芸芸抬声去问帘子后的人。 “不太像,我看她们意识还算清醒。”道长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要是真的吃了少量的野蘑菇中毒,不是那种剧毒蘑菇,一命呜呼的,很多人会伴有意识模糊。” “你们要是还有剩的饭菜,可以给我看看。”他很快又说道,“贫道游走山野多年,对吃食也是颇有研究的。” “有的有的,因为我们肉食蔬菜带的多,所以小米粥吃的不多,又觉得有些浪费,所以带了不少回来。”叶娘子连忙说道。 一侧没说话的小娘子立马起身要去拿。 “那周娘子给你们准备的是什么饭?”江芸芸又问,“你们吃起来可有奇怪的口感。” “其实是没有的。”叶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叹气,“就是寻常的吃食,还准备了不少肉呢,说我们辛苦了,但我们确实是吃了她的饭才吐的。” 江芸芸表示理解:“你们也是着急的,中午的饭菜还在吗?” “也在的。” “有点像砒霜的症状,但分量很轻,所以只是上吐下泻,但几个严重的,面色都发金了。”帘子内,道士很快就说道,“不是食物的毒,大自然要是真的想杀人可不会这么折腾人。” “你确定?”江芸芸惊讶问道,“那你快出来看看,是衙门的午饭有问题吗?” 道士走了出来,眉头紧锁。 “怎么了?”众人紧张问道。 “有点像砒霜的,喉咙胃部有食管烧灼感,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粪便带血。”道士显然真的医术不错说起来头头是道,“不过……” “不过怎么了?”江芸芸追问道。 “她们嘴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拧眉,“砒霜没这个症状。” “难道是我们中午吃的烤肉味道太重了,我们最近有些累,吃的盐都有些多。”叶娘子不好意思说道。 道士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是,你不是没味道嘛。” 叶娘子脸颊瞬间通红。 江芸芸面无表情踢了他一脚。 道士一个踉跄,有点委屈:“我实话实说。” “那现在怎么办?”江芸芸岔开话题问道。 “有几个人不严重,就抓甘草二两,瓜蒂七个,玄参二两,地榆五钱,水煎服催吐,渣再煎服催吐,一副药吐两次,就可以解毒了。” “有几个很严重了,就当归三两,大黄、明矾各一两,甘草五钱,用水煎几碗,分两三次服下,让她们一直拉肚子,等不拉了也就痊愈了,你们可以备上糖水,盐水分别给她们喝一下,免得虚脱了。” “那三个比较严重的。”道士脸色凝重,“文蛤一两半,山慈姑一两,红芽大戟七钱半,全蝎五枚,大山豆根半两,取仁去油的续随子半两,麝香一钱,朱砂两钱,雄黄两钱,这个不要煎,让药店的人做成丸子,你们再用水吞服。” “她们神志清醒后,以后每天都要和绿豆汤,一日两碗,至少半月,才能彻底解毒。” 道士把写好的药方递了过去:“先抓药去,现在先去厨房打准备十来个蛋清来,让他们每人三四个人吞下去。” 江芸芸连忙让守在门口的白惠去抓药:“去问从南支钱。” 第二百四十一章 山上的事情是天亮之后武忠亲自带人去的, 顾仕隆小脚一拐,背着小手,也跟着溜溜达达上山凑热闹了,美其名曰帮忙碌的江芸盯着点。 江芸芸一觉睡醒, 哪怕再担心下毒的事情, 但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 最着急的则是之前收的案件, 有一户人家丢了女儿,女儿的母亲每天都要来问, 王礽那边也催得急, 天不亮就捧着案卷等着了 之前为了把吕家多占的土地还回去,江芸芸让六房主簿分别带人在衙门口摆摊手写状纸,只要来人可以拿出最早之前的田契, 官府经过两轮审理后就会让他们免费领回自己土地, 这也是江芸芸为什么要找识字的衙役, 因为大多数百姓都是不识字的, 请讼师太贵了, 一来一回也折腾人了, 而且为了尽快把那么多地分出去,不耽误秋种, 她才把所有人都顶在前线,那段时间,衙门热闹得跟个菜市场一样。 这件事情久而久之, 衍生了专门在门口给人写便宜状子的人,也不上堂, 就是给人写一个状纸, 五文到十文的价位。 这一批收进来的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无非是‘丢了钱,怀疑客人偷的’,‘自家鸡死了,觉得是领居家下毒害的’,‘湖边有一块荒地,被一个老婆婆好不容易开垦好了,流氓上前要地,邻居小伙一怒之下告官了。’,‘码头那边有人偷了东西,好不容易抓到人后,但那个人跑了。’最严重的大概就是‘小女孩去送饭的路上不见了……’ “别的都好说,就这个小女孩不见了,好端端怎么会不见呢,我觉得我们回头去村子里看看比较好。”吴萩说道,“那位母亲说那条路是大路,人也是大中午出去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是不是有心上人所以私奔了啊?” 江芸芸看着手中的案子,报案人是他娘,据说是偷偷一个人跑出来报的。 事情也会很简单,最近在秋种,男男女女都在地里干活,家里奶奶就做了饭,让十四岁的小姑娘给家里人送过去,因为是两篓子的蒸饼,外加几葫芦水,一个人也能送过去,走的又都是大路,走过很多次,所以家里人也都很放心。 不曾想,这次人丢了。 “家里人也查查,这么小的姑娘能认识的人有限,接触了谁?和谁有矛盾?当日路上有没有遇见谁?村子里的混混流氓当时有没有出现?有没有外乡人出入?这些都要查清楚,别胡说什么私不私奔,坏了人名声。” 吴萩嗯嗯两声,随后又非常不顶用地说道:“反正有王典史。”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 吴萩这位富二代傻白甜是靠钞能力塞进来的,有一任县令实在是太穷了,就突发奇想,看谁砸的钱比较多就能进,在金钱攻势下,吴家这个财大气粗的二代公子哥就入选了。 “叹什么气啊。”吴萩小脸一垮,“这些活我以前都没干过。” “没事,慢慢学着来。”江芸芸勉强笑了起来,安慰道,“总会长大的。” 吴萩露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对王礽打了个眼色。 王礽面无表情把人提溜走了。 江芸芸把案卷都放下,开始翻看叶启晨送上来最新的养济院的名单,琼山县一共四个养济院,两个孤独园,加起来三百来号人,基本上都处于停运状态,靠大人打工养活老人和小孩,基本上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上阵子粮商们都送了两车的粮食去,也算能勉强维持下来。 “小孩肯定要好好教起来的。”江芸芸誊抄出所有十三岁以下的小孩名字。 “大小孩也要识字的,不然出门在外很容易被人骗了。” “老人的话愿意学就学一点,技多不压人。” 江芸芸把名单飞快分出三个档次,想了想又草拟了一份养济院准则。 对外是一份严厉的处罚,包括恶意弃养,如何送养等规矩,若是被发现恶意弃养,不仅要挨板子还要发钱,对于实在没有能力抚养的小孩则要确定协议,不再有亲缘关系。 对内是一份严格的要求,要求统一抚养、分类分班管理,譬如健全的小孩实行养教相结合,对肢体残缺但智力健全的人,一方面做康复治疗,另一方面则教生存技能,对智力不全的儿童,要训练生活自理的能力,还要学会简单劳动。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最后放在名单上,让叶启晨和符穹再看看有没有遗落的地方。 ——这两人做事非常互补,符穹非常有大方向意识,叶启晨则在细节方面很是看重,搭配起来还是很令人放心的。 “县令,之前说的表彰文?”白惠快步走来,站在门口小声说道,“都在催呢。”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那就明日吧,你到时把桌子摆在衙门口,我当场写,请今年夏税的大户们来观礼。” 白惠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该轮到我了吧?是不是要先跟我去水渠那边看看。”何士楠从门外探出脑袋问道,“都等着您了,我们都想着还是早点把水渠落实下去,不如秋种的水又灌溉不上了。” 江芸芸就连忙起身去干第三个事情去,不知从哪里出来的林杰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要挖水渠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长河村的地方,这里的农田土质肥沃,地势平缓,按理应该都是上等田才是,但年年产量却很低,都说是有有旱涝灾,但是江芸芸当时丈量土地的时候,和那些老人一打听才知道,确实有一点天灾的问题,但更多的是人祸。 原来百姓都不想水沟从自己家的田地里穿过,有些人家里靠河近一点,就自己组织挖了一条小渠,许是靠水的那几户人家觉得把他们的水抢走了,又或者是有人见不得人好,总是把水渠堵塞了,为此还打起来过好几次,这事就拖到现在也没解决,平白耽误了这一大片的好地。 江芸芸从驴车下跳下来,就有村长迎了上去,身后跟着一大堆来看热闹的百姓,密密麻麻的人头,都好奇张望着,等看到江芸芸下了车,又发出巨大的动静。 “县令大人来了,快快,先去屋里头喝杯茶。”村长热情说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先去地里看看,两位主簿把事情都事情都说清了吧,我之前丈量土地的时候就说过,这一大片都是好田,耽误了可惜,要是能好好利用起来,大家的日子都能富裕不少呢。” 村长听得直弯腰点头。 “村子既然水源充足就要利用起来,不是说我占了这个地方,我发财了才是好事,这天下也没有一个人富的道理,大家一起富村子才会越来越好,就像今日发洪水了,一块木板大家肯定都逃不出去的,但要是有很多木板连在一起,这样就跟一艘船一样,肯定能逃出去。” 江芸芸索性面对来看热闹的村民们,大声说道:“自来兴利以水利为大,又水又田才能过好日子,你们想不想要过好日子啊。” “想啊。”有人捧场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这次水渠都经过谁家了啊。” 人群中有人磨磨唧唧走了出来。 “一共十七家。”林杰站在她身后小声说道,“有七家占用的面积大了些,有几家就是卡了一个边。” “水渠从我家中间过,占了我家不少田地呢。”有一个老头大声说道,“我这好端端的田成了两半可就不吉利了。” “这个李老头最难说话了,跟个石头一样。”何士楠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看向那个抽着旱烟的老头,笑说道:“我记得你家是六亩不到的田,所以今年纳税了二十斤的粮,按的是中等田来算的,算是村里的大户里。” 老李头目光闪烁,透过白蒙蒙的烟雾看向面前的小县令。 村长心中一惊,悄悄看了眼突然来的县令。 “可水渠经过你家,你家这六亩田是能全部受益,变成上等田的。”江芸芸笑说着,“虽说纳税多了几斤,但你整体收入可是翻倍的,这笔账算过了吗?” “怎么算?”李老头拧眉,冷笑着,“我又没读过书,不识字。”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有条不紊给他们算了一笔账。 “一亩上等田要纳七斤粮食,你们六亩田就是四十二斤,你们现在是中等田,一亩地一年的收成没有两石,但你们对面的村子,上等田一年收成最多可以到三石,这么一对比,也就是你们纳税多了二十二斤,但你们总体收入至少多了六石。” “在你们还是同样的地,人手也没有增多的情况下,这样可就剩余不少钱了,若是你们早早修了水渠,今年的收购粮食就能多赚点了,娶妻嫁人,读书生子的钱不就都有了。” 她话锋一转,用非常具有诱惑性的话语说道:“只要家中有一个小孩考中秀才,那可就能减免徭役和赋税呢,都是实打实的好处,你们自己算算,多划算的买卖啊,县里的大户人家就知道让所有小孩都去读书,只要有一个出息了,家里也算出息了,我们也该这样学起来的,咱们现在明明可以多挣钱了,怎么能平白畏手畏脚,耽误小辈的前程呢。” 不少人听她一说,眼睛立马活泛起来,就连村长也跟着目光闪烁。 自来大家对读书,小辈前程等等那都是格外看重的。 江芸芸见状,立刻果断出击,继续说道:“这几年县学考试成绩可不错,章教谕不就是因为教书教的好,去广东听表扬了,你说,要是我们把小孩送到县学里读书,多好的事情啊,考中秀才的事情更进一步了吗。” 那个固执的张老头神色也有些松动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所有泉水都被下毒了?”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 满脸不可置信。 武忠严肃点头:“我们一开始是直奔娘子们打水的那个山泉口,这还是一个阔面的山泉,水流湍急,按道理这样的地形, 边上应该是草木茂盛才是, 偏这个山泉边上有不少已经枯萎的树木, 我们勺了水在葫芦里, 又在边上一寸寸找过去,只在水池边找到了几个脚印, 都已经拓印下来了。” “我们打算回去时, 经过下一个泉水边无意发现有一只小松鼠的尸体就躺在水池不远处,我用银针一测,尖端变黑, 竟然也是有毒的。” 武忠脸色严肃:“所以我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猜测这一路上的泉水也许都不安全。” 武忠一看到那只松鼠的尸体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他猛地惊醒过来, 这一路上竟然没看到几只动物出没。 这座山不算什么高山名川, 在琼山县也只能算是一般, 但因为植被茂密,动物出没众多, 上山闲逛的人反而不多,久而久之,这里植被和动物更多了, 人迹罕见,这也是健妇队们选在这里锻炼身体的原因。 有时武忠带养济院的小孩来锻炼身体, 都是选在山腰表面的位置逛一下, 因为里面的动物很多, 还有一些猴子会伤人,安全起见,除了维持生计的猎户,很少会有人深入。 动物们最是敏锐,他们现在都不见了,那一定是这片山林出现了问题。 他让人把所有的泉水都查了一下,果不其然,银针全都变黑了。 屋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如果是这样,这件事情就不能说是一个恶作剧,又或者是意外为之。 “这事要彻查。”叶启晨严肃说道,“如此歹毒心思,分明是打算要人命。” “确实,每个池子都下毒了,真是狠毒。”吴萩说道,“不过这个地方人流也不多,下这里能伤到的人最多是动物,还有猎户,捡柴的人,难道是针对这些人的?” “难道是这些人自己的私怨,意外牵连到诸位娘子了。”何士楠也跟着猜测道。 “还真说不定,这些人脾气差,大都会得罪人,说不定和另外一个脾气差,心眼小的人结仇了。”吴萩暗自揣测着,越说越激动,“那人心一横,就直接把这人经过的地方都下了毒,只当是一不做二不休。” 符穹咳嗽一声,把人推走了。 吴萩哎哎两声,悄悄看了眼符穹,摸了摸鼻子没说话了。 “吴主簿说的也有可能性,把这几日上过山的猎人和打柴人都找来问问,也问问有没有见到陌生人,尤其是脸上有道疤的,又或者是陌生人,还要再问问这几日有人发生过严重的争执嘛。”江芸芸对吴萩投去赞赏的目光。 吴萩原本蔫头搭脑的,一接收到小县令的目光立马得意起来。 “砒霜也不是能随便买到的,各大药店都要去问问。”江芸芸继续说道,“让他们把账本拿出来对一下,不要听他们自己说。” 武忠说道:“留了三队九人的衙役在山上询问了,天黑前就会回来,药店的事情等会就让人去一个个问过去了,一定调查仔细。” “天色都晚了,明日一大早再去吧。”江芸芸看了眼已经夕阳西下的天际,沉重说道,“这事不能拖,良实你最近就负责这个事情吧,千章和诚甫手上还有一个女子失踪案也很急,你们辛苦几日,等事成之后,给你们记一笔。” “不敢当,县令只管吩咐。”三人齐齐行礼说道。 江芸芸点头:“投毒算是大案了,把这几口泉都封了,还有这些泉水会跟着暗河流到县内吗?和地下的水井水有关联?可别让百姓误喝了毒水。” “先把泉水封了,至于和县里的水有没有关系这倒是不好说的,只能让人多加防备了。”叶启晨问道,“中毒的娘子们情况如何了?昨日送回来时,瞧着很是严重。” “那个道士确实有点水平,昨日灌了药就好多了。”江芸芸解释道,“多亏了千章把人请回来。” 吴萩被人肯定后,眼睛一亮,开心说道:“我瞧着他就很厉害的样子,小狗狗腿都折了,他给狗咔嚓一下,还给人裹上木板了,一看就是神医啊。” 严肃的林括倒是有不同的意见。 “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哪有方外之人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一个骗子。” 吴萩撇了撇嘴,还打算说话,一直低眉顺眼的符穹一脚把人踹开了。 “昨日看那道士的样子是不是和县令认识啊。”何士楠随口问道。 屋内其他人也顺势看了过来,皆是一脸好奇。 江芸芸也不藏着,简单说道:“年少在扬州读书时有过一面之缘,他吃了我很多馒头,为我当时不太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没想到能在天南之南的地方再遇见。” “哈,还真是骗子啊。”吴萩惊讶说道,“可他当时给狗接骨头的时候看上去真的还挺世外高人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我去会会他就知道了。” —— —— 一日时间,这道士已经完完全全让叶娘子等人放下戒心,在娘子堆里混得如鱼得水,喜笑颜开。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那道士挥着手在吹牛呢。 “当时那可是天黑浪急,一眨眼的功夫整天海面都仙气巨浪了,别人都怕死了,我当时就是上前一步,引天雷而击之,化巨浪而退之,让我们那艘船乘风破浪,完全不惧海浪……” “上次遇到那只泼猴挠了我一下,我当初就追上去,势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所以当时有人下毒的时候,你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原本正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激昂道士立马闭嘴了,讪讪说道:“县令回来了啊。” “回来早了。”江芸芸踏进小院,“打扰你了是不是。” 倒是没说话,耷眉拉眼站在一边。 “陈娘子她们好些了没?”江芸芸去问叶娘子。 昨日陈娘子就是病得最严重的三人之一。 “好多了,下午已经能说几句话了,张真人开了安神药,吃了就睡下去了,晚上的时候只敢给她们喝一点粥,不敢多吃。”叶娘子有条不紊地说道:“吃第一副药的姐妹,今日早上就都能下床行动了,第二副药的姐妹今日也精神了很多,最严重的陈娘子,关三娘和杜六娘也都下午醒来的,全都请张真人把过脉了,算是度过最危险的日子了。” 叶娘子双手合十,虔诚说道:“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张真人不高兴说道:“明明是我的药厉害,怎么就老天爷保佑了,你该谢谢我才是。” 叶娘子闻言笑说着:“自然是谢谢您的,等姐妹们都好了,我亲自下厨给您做一桌体面的席面。” 张真人高兴坏了,眉飞色舞。 “我之前跟我说你懂相面之术,现在怎么又懂歧黄之术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张真人摸着胡子,得意说道:“本山人自然妙计。” 江芸芸笑眯眯地哦了一声:“所以妙计的你,是偷偷坐了谁家的船来到琼州啊?” 张真人脸上笑容一顿。 “付钱了吗?” “主家知道你吗?” “为什么逃到琼州的?” 一连三问,张真人彻底不爱笑了。 “走吧,张真人。”江芸芸下巴一抬,气定神闲,“从实招来。” —— —— “出家人能叫偷渡吗?” “怎么能说讨呢,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我小小一个,每天只吃两个馒头,主家难道还通缉我不成。” 书房内,破大防的张真人连连输出,根本不给江芸芸开口的机会。 “出家人的事,怎么能说偷呢!” 江芸芸摸了一把脸,冷静说道:“我还没说什么呢,都是我瞎猜的,不必这么激动。” 张真人一呆,惊疑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呆若木鸡。 江芸芸微微一笑:“之前有一个案子是码头有人偷东西,今日王典史汇报案件的时候,又随口说起其他传闻,说是不少船上都会有人偷渡,我看你来时衣摆带有油渍,袖口有灰,面容憔悴,瞧着还是不太富裕的样子,所以我随口诈一下你的。” 能诈这么成功也是想没想到的。 张真人终于回过神来了,立刻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瞪着江芸芸看:“小小年级,怎么还学会骗人了,你小时候明明看上去呆呆的。” 江芸芸眉头一动,强调道:“我?呆呆的!?我可是状元!” 张真人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捏着胡子,更是得意:“我就说你龙颈凤睛,非常人,状元而已,有什么好值得得意的,没见过世面。” 江芸芸气笑了:“你现在落我手里,是不是太没有眼力见了。” 张真人捏着胡子的手一顿,睁开一只眼,悄悄去看小县令。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昨日想了一晚上。”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张真人眼睛都睁大了,迷迷瞪瞪都看着她。 “人还是杀了好。”江芸芸语重心长。 张真人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只是仔仔细细打量着江芸芸,随后眉头紧皱,开始伸手掐算:“不应该啊,没说我这次有血光之灾啊。” “你真的会算?”江芸芸好奇问道。 张真人大吹特吹:“我三岁无师自通,道法小成,又有境遇,便是北宋的秘传丹法没有不会的,长生之法也颇为精通,可是天降神通的道士呢。” “哦。”江芸芸面无表情吓唬道,“那你完蛋了,这次失算了,我等会就把你杀了,然后埋了,你这个神道士可要抓紧在地狱赶路,许是明年就能一岁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别看张真人刚才说的有多运筹帷幄, 当时逃难的时候,还是非常狼狈的。 他是打算坐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毕竟在陆地上,他跑断气了也是跑不过别人四条腿的, 所以那艘停在港湾边上的大船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艘船很是华丽, 两层大船舱, 装饰辉煌, 金玉飘带在风中摇曳,甲板上来来回回走动着人, 大家都神色匆匆, 手里堆满了物件。 张真人一脑门官司,大致看了一眼就顺势摸了进去,也不敢在甲板上多加停留, 直接一脑门冲到地下的船舱位置。 那些人果然没有发现, 或许说是不敢追上来。 雷州到琼州满打满算只需要五个时辰。 只是一开始张真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去哪里的, 只能畏畏缩缩躲在柜子里, 听到一点动静就神色格外凝重, 但奇怪的是, 这一路上,他基本上没听到船员的大呼小叫声, 黑暗中整个世界都显得格外安静。 这里的船不是他以前坐过的船,到处都是吵闹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奔跑, 脚步声吵得人睡不着觉,甚至还会有小孩的尖叫声, 这里安静的好像所有人走路都不沾地一样。 眼前是黑漆漆的, 耳边是静悄悄的。 俗人张真人坐不住了, 悄悄打开柜门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出了小门到了甲板上,能看到船尾的厨房内五个灶台都在开火,里面热闹的都站不下人。 张真人摸着肚子,咽了咽口水。 他又贴着边缘朝着外面走了一步,终于隐隐听到说话声。 “我怎么瞧着有点像南方的方言,叽里咕噜的,说不清听不懂。”张真人被江芸芸的大眼睛紧盯着,眼珠子躲闪了好几下没躲开。 这个小县令怎么和个小狗狗一样,盯着人不撒嘴。 “我哪里敢上去,我瞧着这户人家就很厉害的,去厨房偷了两个馒头我就跑了。”张真人愁眉苦脸说道,“干嘛还盯着我啊。” 江芸芸直爽说道:“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说谎呢。” 张真人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这小孩以前看上去呆呆的,很好骗啊,怎么现在这么精明了,大眼珠子一转就瞧着有事情。 张真人捏着浮尘木柄,愁眉苦脸的。 江芸芸见状,立马柔声安抚着:“我们县里有人在水里下毒,我身为县令这不是紧张嘛,碰到外地来的人都是要多嘴问一下的。” 她热情洋溢地握着张真人的手,诚恳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之前那些娘子的样子你也是看过的,他们都靠你妙手回春才能捡回一条命呢,这要是毒水落到外面,外面的大夫没有你这么厉害,遭罪都是小事,就怕丢了性命呢。” 张真人原本还有点不高兴,但一看到江芸芸那诚恳的目光,明知道面前之人只是在给他戴高帽子,小小年纪,惯会笼络人心,但被那双温和的眼睛一看着,再多的不满也能跟着烟消云散。 他只能哼哼两声缓和气氛,然后飞快地自己下了台阶。 “你可有见到脸上有疤的人?”江芸芸顺势又问道。 张真人想了想,摇了摇头:“没见到,我当时也是跟着仆从人往下走的,不过……” “我感觉船上有太监。”他委婉说道,随后又在自己的胡子上比划了两下,“我就是干这些事情的,是真是假,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再说了他们做的可没有我的好。” 他说话还悄悄打量了一下江芸芸。 江芸芸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张真人吓得立马火急火燎移开视线,嘴里不甘心地嘟囔了几句。 “你打算在这里玩几日还是继续在外面寻找有缘人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真人想了想,突然扭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我瞧着你命格特殊,小时候见的那一面,我就觉得你非世俗之人,自有不俗之气,虽说现在瞧着有了红尘气息,多了些尘缘命格,但命格却也越贵重了,这并非好事。” 江芸芸看着他眨了眨眼。 “我的意思是……”张真人反手握住她的手,虔诚说道,“有没有兴趣与我一起出家嘛。” 江芸芸面无表情收回手:“再在我衙门里说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就揍你。” 张真人见她一脸坚决,坚持游说道:“你别不信,我真的会面相,而且我算得很准的,你虽是极贵之命,但未来坎坷,七杀命格,这可不是好兆头呢,你现在随我出家,虽不再富贵,但至少平安顺遂呢。” 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我可不信这些,我只相信我自己,天色黑了,你快去睡觉。” 张真人见她不信,也跟着甩袖,不悦说道:“小小年纪,不敬鬼神,以后可别哭着来求我。” 江芸芸笑眯眯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哎,牛鼻子老道,七杀命格是什么啊?”屋顶上,传来顾仕隆的声音。 张真人气笑了,但还是站在台阶上大声吓唬道:“七杀之人,二阳相克,二阴相克,其隔七位,而相战克,故曰七杀。七杀者惨覆无恩,专以攻身借势卫君,以成威权,虽可造就大富大贵之命者。但其祸也不胜俱述,是大好命也是大坏命。” “怎么个坏法啊?”顾仕隆的脑袋低了下来,紧张盯着张真人看。 “若论子嗣,那就是无子无女,孤独终老,若论姻缘,那就是孤苦一生,无人相伴,若论健康,那就是体弱多病,非长久之像,总而言之,除了位极人臣,没一件好事落你头上。” 顾仕隆震惊,随后惊疑地打量着面前的牛鼻子老道,怀疑说道:“你真的会算命,你不会只是想吓唬一下江芸吧。” 张真人冷哼一声:“哪敢啊,回头他还不让人把我砍了。” 顾仕隆眉头紧皱。 “他一个小道士懂什么啊。”江芸芸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回来,“有钱有权还不好啊,这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吗。” 顾仕隆从屋顶翻身下来,站在窗口,盯着江芸芸奋笔疾书的面容,一脸纠结:“可你以后没小孩呢?” “我其实不喜欢小孩。”江芸芸随口说道,“教养一个小孩的压力也太大了,我这小小年纪,也是养了不少小孩的人,不想再养。” “那你以后也娶不到妻了。”顾仕隆还是非常严肃,“那你以后不就一个人 。” “一个人也挺好。”江芸芸对着门口的小孩安慰道,“清净。” 顾仕隆抱臂,盯着江芸芸看,一声不吭的,瞧着是把道士的话放在心上了。 “我觉得这样不好。”好一会儿,等江芸芸停笔,他才认真说道,“那我以后肯定和你一直在一起。”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没良心的大肆嘲讽着:“你都要被你蒋叔抓走了,还怎么和我在一起啊,小屁孩。” 顾仕隆一腔真心只觉得被人辜负了,小脸一沉,大声说道:“江芸,你太过分了!” 江芸芸看着他气呼呼离开的样子,也没追出去,只是叹了一口气。 “真是小孩啊。” —— —— 衙门口今日很热闹。 说是我们的小县令要表彰今年的纳夏税大户,甚至还要大肆表扬地写一篇表彰文立碑,就放在衙门口的位置呢。 一开始是被人逼着来纳税的大户们,这次倒是穿着绫罗绸缎,冠袍带履,一群人成群结队兴致勃勃,精神抖擞来领属于他们的奖励了。 “我们纳税是应该做的,可不是,我们可都是读过书的。” “可不是,我们赚了钱就是要纳税,修桥铺路也不是问题。” “什么,纳多少,一点点啦,不过区区二十石,哦,不是说这个啊,没事,我就和你们随便聊聊。” 门口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除了五位明确会被表彰的富户,还有就是来看热闹的普通老百姓,人群中还有这次没被评上优秀的大户家丁在暗搓搓地观察着。 白惠带人维持秩序,嘴巴都要说干了,把一葫芦的水喝完后就看到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走了出来。 “这次我们琼山县能完成土地丈量,夏税缴纳这些大事,多亏了大家同心协力,互相配合。”江芸芸站在门口,面对众人慷慨激昂,“我们县里有些大户,我刚开始来的时候听闻了一些不恰当的风评……” 人群里的大户立刻神色紧张起来。 江芸芸话锋一转:“现在看来也都是大家不够相互了解,许是有所偏差,琼山县是我们的琼山县,我们只有一起携手努力才能做的更好,你们说是不是啊。” 捧场的人立马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伸手压了压,来到桌子前,上面已经铺上一张白纸了。 她想也不想,抬笔就是直接写。 ——琼山有富形容得体,模范千秋,堪称乡贤,今丙辰年夏丈量土地,缴纳夏税,无一不合,自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谓拳拳之心……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表彰文,可谓是信手捏来,情文并茂,酣畅淋漓间就给诸位富商套上枷锁。 ——你们给我上了表彰文就给我好好呆着,干点人事! 她说的其实很直接,奈何文章写得实在太好了,帽子做的太漂亮了,导致接到帽子的富户们格外纠结,一时间脸上都神色百变。 江芸芸写完表彰文之后,就让人贴在告示栏上,早有花哨的富户说愿意请人来雕刻。 “这些文章是写过这次做的很好的乡绅富户们,算是统一表彰,但其中有五家做的格外出色,纳税又多又积极,在坊间也是颇有名气。” 第二百四十四章 之前何士楠和她衙门缺钱的时候, 江芸芸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明朝农民的税收很低,所以才衍生了很多苛捐杂税,像江芸芸这样老老实实收税的人,衙门没钱是迟早的事情。 今年因为整治了一顿粮商, 不少观望的大户怕被人迁怒, 所以纳税时都非常积极, 连火耗都足量缴纳了, 加上江芸芸之前用百姓的粮食换了一大波对面的银子,让衙门度过了最需要钱的一段时间, 也算让所有事情完全走上正轨。 以前在扬州读书的时候, 老师出过一道题——《大学》有言:“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为之者疾, 用之者舒, 则财恒足矣。” 意思是——生养财富有一个重要法则:从事生产的人要多, 坐食俸禄的人少, 从事生产时要积极快速, 用度上能节制舒缓,这样财富才不会匮乏。 总而言之就是多赚钱, 少花钱,开源和节流。 少花钱是指自己的。 不过江芸芸不打算苛待主簿和衙役们,毕竟明朝的工资真的不高, 大家都要过日子,这边少了他们的钱, 他们势必要从别的地方拿钱, 一来一回还是折腾老百姓。 多赚钱是指外人的。 农民的纳税已经摆在这里, 还有大把徭役要等着他们,再从他们身上薅羊毛也太不道德了,而且后期要长久发展,势必要开垦荒地,推行农事手册都需要他们的参与,不好逼得太急了,社会安稳看的可是百姓的生活状态。 按照士农工商四个类别,江芸芸的目光自然就落在其他三类身上。 工一般指的是匠户,明代沿袭前朝,将人分为民户、军户、匠户三种,其中的匠籍就是从事手工业的人,匠籍、军籍比民户地位低,不仅不能参加科举,还需要世代承袭,衙门内就有他们的黄册,但他们的主要名单在工部,衙门对他们只有使用权的征发,不能随意改动或者优免,能动他们的可能性很低,但是鼓励他们多做点手工活,相互交流学习一下也是不错的。 至于士,琼山县得益于宋朝放逐的一波读书人,文风浓郁,久而久之也有不少致仕退休回来后的官员,譬如前几年去世的内阁阁老丘睿也是琼山县人,如今安葬在府城西面八里外水头村五龙池之原,丘家人大都守孝在家,闭门不出,这些类型的人都被称为乡贤,也算得上士,只是这些人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在他们没闹出大问题前,江芸芸的态度是拉拢。 这么看来看去好像只有商人可以拿捏一下了。 江芸芸的目光就悄悄盯上了在衙门口躁动的商人们,据她了解明朝是没有完整的商税体系,就像现在明明琼州不少商人都偷偷出海贸易,换取了大量白银,但竟然都没有缴税!! 这不行,好大的一条漏网之鱼,要捞起来的。 但是怎么让这些商人心安理得纳税那就需要一点技巧了。 目前来看,高皇帝禁止民间进行海外贸易,并将此作为祖训,要求世世代代不许开海,甚至还制定了规定了严酷的刑法——“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 只是这样也按捺不住民间的蠢蠢欲动,沿海走私盛行,之前徐经就无意暴露了徐家也干这杀头的买卖,秦夫人之前能快速接受周笙,也是因为想要出海,但需要一个挡箭牌,就连南京的大守备太监也在漳州似乎有海贸的牵连,可见朝野上下对此事都是心知肚明。 这几年倭寇猖狂,朝廷上关于海禁的要求更加严格,但只要朝廷没有不断重申,那在百姓眼里那就是“不禁止即为开放”。 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她就打算让糊涂人更糊涂一点,让明白人更明白一点。 “县令写的那些条件我们倒是看得懂,纳税多少份额,态度是否积极,是否有过善事举措,有无犯罪行为,这些都很好了解,但后面附上的这张——关于商税统一规范的征收标准,这是什么意思?”有看懂的人试探性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一般实际操作上,我们的商税分为三种,不动产交易税、比如房屋买卖,店铺租赁;营业税也就是我们常见的鱼课、盐课、茶课;最后一种商品流通税则是从事远途运销的商人的关市之赋,不论是哪里运来的货物只要在我们琼山县买卖都需要对货物征税。” 人群中有人的眼珠子转了转。 “那不是就是把杂税,商税都混在一起了吗?”有人质疑道,“这不是要交两个税吗?” “合并成一个了,大家只需要缴一次。”江芸芸笃定说道。 “这里面纳税有的百中取十一,有的却是五十,这些改如何调和,还是只是放在一起,纳税比例不变?”有机敏的人试探问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顺手把看热闹的何士楠拉了过来:“这是我们衙门新招的户房主簿何士楠,算数极好,我们衙门这边打算开个大会,吸取各方意见,统一纳税标准,大家可以安心做生意,我们也能和和气气把税收了。” 何士楠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算盘,心中大惊,但又不能丢脸,只能板着一张脸,严肃地看向众人,好像当真非常有把握的样子。 商人们面面相觑,没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间都沉默了。 “不碍事,这些纳税都是后面的事情了,这个报名表有意向的人都去领一张,十日后截止报名。”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都午时了,大家散了吧。” 台子上的报名表很快就分完了,人群也都随之散去了。 何士楠这才慌张说道:“什么开不开会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现在不是就知道了嘛。”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你之前跟我说衙门没钱了,我就心里很紧张,昨天熬夜想的办法。” 她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叹气:“看到了吗?报名表都是拉着幺儿一起干活的。” 背着小手,溜达过来的顾仕隆骄傲挺胸:“我写的字,好看!” 何士楠面无表情:“可我不会。” “不会就慢慢学,而且我到时会和你一起参加的。”江芸芸胸有成竹说道,“我已经列出一个草案了,等会你仔细看看,先心里有点数。” “他昨天一晚上没睡呢。”顾仕隆强调着,“写了很久很久的。” 何士楠吃惊,仔细打量着江芸芸,这才发现她确实有些疲惫之色。 “虽然年纪小,但也不能这么熬啊。”他呐呐说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一扭头就看到符穹也拿了一张报名表,立马笑着打趣道:“怎么,我们符县丞家里也要参加,这可是要避嫌的。” 符穹神色有些仲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若是县令想要收税,完全可以直接收,高高低低也是无所谓的,只要不把商人全部家当拿走,想来大家都是乐意花钱消灾的。” “是啊,现在弄得这么麻烦,大家心里都慌慌的。”何士楠也跟着说道,“不过我们县令好心,要是少收点,大家肯定也是高兴的。” 衙门口的气氛猛地安静下来。 不少还没离开的人都悄悄看了过来。 江芸芸严肃说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你们之所以这么想,就是因为没有统一的规则,高皇帝说过不与民争利,种地的农民是,经营的商人自然也是,他们赚得多纳得多无可厚非,但远没有随意拿捏的说法,我们这个方案虽是第一次推行,但我相信它肯定能给我们琼山县的商业带来新的生机。” 何士楠怔怔地看着她,莫名不敢说话。 “县令想的最好,我们自然相信您会这么做,但您的下一任要是不愿意呢。”符穹沉声说道。 江芸芸沉默。 “是啊,我爹说我们之前有一任县令可坏了。”何士楠嘟囔着,“一百两银子要收八十两的,差点让我家倾家荡产,当时琼山县好多商人都关店了,都要走上卖儿鬻女的路,对吧,那年符县丞当家了吗。” 符穹轻轻点了点头。 江芸芸叹气:“做人有好坏,当官自然有,我年少时在两京游历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官员,有想要剥削百姓的大贪官,谄媚上级的糊涂官,但也有一腔热血愿意搏一搏的好官,我也不敢保证我后面那个人愿意跟着我的想法走,但我相信琼山县不会这么倒霉,总是碰到坏的人,总会有人愿意站出来的,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定要执行这个政策,而是埋下这颗种子,必要时刻让后人能有参考,摸着我们的想法带领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这是一个新奇的,闻所未闻的说法。 你说他积极吧,因为他除了自己,剩下的一切都不能保证。 可你说他消极吧,偏又听得人热血沸腾,只恨不得立马跟着他动手。 这种话从这位七品小县令嘴里说出来,偏又说的堂堂当当,当真称得上赤诚。 他明知道这件事情吃力不讨好,甚至有可能付之东流,但还是坚持想去试一下,光是这样的勇气便足够令人侧目。 “行!跟你干了!”何士楠大声说道,“我爹说你一看就有出息,叫我抱紧你的大腿,果然没有错!” 江芸芸无奈拍了拍他的胳膊:“胡说什么,那个征收标准你仔细看看,你家行商应该比我还懂,其中有些征收比例我还不确定,譬如粮商的纳税,就要跟着市场的米价,商人收购的价格,再加上雇佣费,保管费等等,不能过高,但也不能过低,这些你都要仔细算一下,不行就带人去市场里转转。” 第二百四十五章 菜株野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 肥嫩白皙的面容充满哀愁,手上端着那盏茶,半晌也没喝下去的,一口气叹了三次。 教谕章泽站在一侧, 低声劝慰道:“海南卫那边最近这么忙, 不想搭理我们也是正常的。” “可都十月中旬了, 再过两个月都可以收秋税了, 我们夏税还不送上去,布政使那边岂不是觉得我办事不尽心, 你也知道邓巡抚性格的, 那么严厉,眼睛一瞪,我腿都软了, 现在就我们琼州没送上去, 可不以为是我们懈怠了。”菜株野忧心忡忡。 章泽叹气:“说到底也都是江芸自己的事情, 他舍得花钱给海南卫不就行了, 之前丈量土地还抢走了海南卫的田, 可不是要被人记恨嘛。” 菜株野睨了他一眼, 好一会儿才嘟囔着:“当时丈量土地之事都查到那一步了,那些指挥千户一开始都作壁上观, 只当自己是好大一朵白莲不成,还想要我们自己斗起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现在倒是急了,要我说也是这几年海南卫胃口也太大了, 被这个小刺头县令抓到把柄, 没叫他们全吐出来我都觉得奇怪。” 章泽自然不会反驳他的话, 闭嘴没说话了。 “李小公公现在安置在哪里啊?”菜株野心思微动又说道,“可是去拜访过鲁指挥啊。” 章泽摇头:“说是一直盯着县衙那边的动静呢。” 菜株野听得直皱眉:“也就是倒了一个吕芳行,每年的供奉又不会少,李公公一直盯着江芸做什么,别把人惹生气了,回头还牵连到我们呢。” 章泽见他当真懵懂不知的样子,这才弯腰低声说道:“那些太监最是难搞,江芸得罪了那位老祖宗,现在到了他们的地方,自然是要给他好看的,要他命也是正常的。” 菜株野嗯了一声,随后眉头高高耸起:“那之前人就在京城,老祖宗眼皮子底下怎么没把人弄死啊,现在让他跑到琼州来大展威风了。” 他们嘴里的老祖宗就是如今的司礼监内侍李广。 两人四目相对,齐齐疑惑。 京城的事情距离他们实在太远了。 “内侍都搞不定的人,我们凑上去那不是平白挨打嘛。”菜株野话锋一变嘟囔着,“他有个好老师,还三个厉害师兄,我们实在不应该凑上去的,躲起来才是好的,要是他做得好,我们跟着附和一下,说不定还能升官呢,糊涂了,之前糊涂了。” 章泽嘴角微微抿起,有些不耐地看着面前怯懦畏惧的知府。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这位出生寒门的知府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往上走是他靠不上去的荣华富贵,往下走是他再也不想过的贫穷生活。 “哎,虞导,这事你可要想想办法啊。”菜株野忧心忡忡说道。 章泽敛下眼底的讥笑,软声安抚着:“要我说,还是知府大人对江芸太过和蔼了,不若直接强势一些,要他自己烂摊子去,总不能都揽在自己身上。” 菜株野听得直叹气,又急又怕:“那日你不在是不知道,他这人属实是无赖啊,他手里绕着一串大珍珠,还威胁我要去雷州找李公公呢,要是这些小事还惊动了李公公,回头还不是要把我剥成皮,真是吓得我冷汗淋漓,他说什么我都想答应了。” 章泽倒是镇定:“我就不信江芸这人胆子这么大,还真敢去找李公公。” “不好了!江芸要去雷州了!”就在此时,管家匆匆忙忙跑过来,手忙脚乱比划着,“这里,这里又绕着那串珍珠,真可怕啊,说是粮食一直没运上去,心里很是害怕,要去找人借钱去了。” 菜株野大惊失色,蹭得一下站起来,慌里慌张说道:“快去拦啊,拦住他啊,去什么雷州!” 管家愁眉苦脸:“这可怎么拦啊,用什么借口啊,这万一一个不慎被这个小刺头抓住把柄……” 菜株野脸色顿时苍白,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我的帽子……完了啊。” “知府大人何必慌张,他要是真的去了雷州,按照李公公的性格,能不能回来都是问题。”章泽看不下去了,声音压低但格外严厉说道,“现在自乱阵脚,回头让小李公公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菜株野整个人都呆了,嘴皮子抖了抖,瞧着都要吓哭了。 那些太监的无情,他最是清楚的,一个不合心意,罢官都是轻的,别平白丢了性命才是。 “可我瞧着那江芸……”他欲哭无泪,“就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章泽沉默。 “那个,那个……”就在情况焦灼间,门卫也跟着慌里慌张跑过来,更慌张了,“江芸,江芸,在门口!在门口!” 菜株野和菜管家活像见了鬼,齐齐倒吸一口气。 “他来这里做什么!”菜株野震惊,“我最近脸都不敢露,怎么就想起我了。” 门卫一脸茫然地点头,过了会儿又说道:“江知县瞧着有点憔悴。” “他憔悴什么?”菜株野不高兴了,“我这事情没办成都没憔悴的。” 院中明明站了不少人,却又格外安静。 “知府大人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章泽回过神来,大声说道,“直接把人赶走就是。” 菜株野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握住章泽的手:“虞导素来胆子大,不若你去!” 章泽和菜株野面面相觑,忍不住露出无语之色。 “我和这位县令有些过节。”他无奈解释着,“现在去见,不合适。” 菜株野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双眼含泪,诚恳又真挚劝道:“没关系的,也去见见那泼猴吧。” —— ——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对于刚才门卫见了人砰的一下关上门这件事情,一点也不惊讶和尴尬。 没多久,大门再一次打开,出来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作文人打扮的中年八字胡男人走了出来。 那人的视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江芸,不太友善,但突然又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来:“在下琼山县教谕章泽,拜见县令大人。” 江芸芸并不惊讶,反而笑脸盈盈说道:“原来是章教谕啊,久闻不如见面。” 章泽闻言直叹气,面露懊悔之色:“县学事务繁忙,对于家中子弟疏于管教,竟然惹下这样的破天祸事,还好大人大人有大量,放了他一马,我已经狠狠责打过一番,送回老家种地去了。” 江芸芸点头,公事公办说道:“章丛和吕芳行一起助纣为虐,大肆收刮百姓的税钱,按理也该砍头的,只是他揭发有功,算是戴罪立功,且对此事参与不深,这才革了功名,逐出衙门,把每年收取的数百两银子充公,便算是他该得的处罚。” 章泽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还狂妄开口给他讲解律法,心中恼怒,但脸上只是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江县令进来吧。”他让开身子,笑说着,“菜知府病了,到现在也没好,这才让我出来接待您。” 江芸芸立刻面露忧心之色:“病了?如何病了?可严重?不若让我去看看!” 管家眼疾手快把人拦住。 ——江芸芸对知府衙门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不碍事。”管家尽力露出一丝笑来,“知府大人刚吃了药休息了。” 江芸芸哦一声,果断收回脚,面上依旧担忧:“可要请大夫看看啊,下官的夏税还要靠知府大人啊。” 管家一边哎一边吸气,瞧着脸上的苦水都要挤出来了。 “知府大人就是因为夏税的事情病的?”章泽无奈叹气说道,“海南卫直隶都指挥使司的,我们知府能说话的机会真的很少啊。” 江芸芸无奈说道:“实在是衙门没有钱了,要是我们有钱,自然是不想要为难任何人的。” “海南卫那边拒绝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也需要人手押送啊。”章泽解释道,“来来回回的一趟人力物力消耗可不小。” “我们的火耗都是足额缴纳的,按理路上的脚程应该是够的啊。”江芸芸露出几分直愣的样子,坚持说道,“人力的话,我算过,海南卫在册的土地有三百多顷,如今海南卫一共有一千一百二十名,按照高皇帝要求,一人耕种五十亩便是需要六百人,满打满算七百人,那还有三百来号人目前在空闲状态,怎么能说浪费人力了呢,而且押送夏税也本就是海南卫的事情,我们再多交一笔钱才是不合理的。” 江芸芸说的海南卫的田地也就是官田,这些军卫和土地的数量不属于布政司所管辖,自然也不在府、州、县版籍之内。 由于高皇帝以种养兵的政策,导致卫所的所有数据都有保密性质,这里的数据包括军队的屯田和军卫管辖的民籍人口所耕种的田地,据说所有数据都在广东都指挥使司名下。 江芸芸能知道一些,还是当日重新丈量土地时发现了一些端倪,连夜写信给邓巡抚询问,这才得到一个模糊的数据,据说就连都指挥使司那边都因为年代久远,不太能清楚的知道这些数据了。 “可现在……”章泽只能为难说道,“人家那边不仅不同意,还把我们知府大人赶出来,大人这才气急攻心的。” 江芸芸连连叹气。 “您不是说要去雷州借钱吗?”章泽话锋一转,“不若先借来钱财,听说您还打算收商税,到时再还给人家也不迟。” 江芸芸抬起一只手,一串珍珠正随意被她绕在手背上:“听闻乐□□池的李公公很喜欢珍珠,打算把这串卖给他,但我也没个眼力见,不知道这串珍珠到底要卖多少,所以这才转到来知府衙门,想要问问菜知府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你不会想去海南卫找事吧?”快到卫所门口时, 菜株野不信邪地扭头确认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微微一笑:“下官只是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去找事呢?” 菜株野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县令,脸上笑脸盈盈的, 好看是实在好看, 看得人头皮发毛也实在是头皮发麻。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眼波微动, 但到底没敢说出口。 ——只要自己不开口,那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现在过去, 说不定大门都进不去。”菜株野收回视线, 先一步解释道,“这事可怪不得我,人家海南卫有自己的事情, 我就是一个小小知府, 没办法的。” 江芸芸煞有其事点了点头, 想了想又说道:“不碍事, 海南卫的人见了我, 肯定非常想见。” “为什么啊?”菜株野下意识问道, 随后眼尾一看到小县令神秘兮兮的样子,立马摆手说道, “不不不,我不想知道,能进去就行, 到时候进去,你就自己和鲁指挥说就好。” 江芸芸看着他闷头直走, 万事不理的样子, 笑容加深, 她双手背在身后,那一串饱满洁白的珍珠被虚虚挂在手腕上,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珍珠白还是那寸手腕更白,细长的链子随着人的走路而一晃一晃的,晶莹剔透好似在发光一样。 两人还未走到卫所的门口,就有人早早从瞭望塔上看到他们,随后就有士兵快步走了过来。 “知府大人来此可有要事?”那人板着一张脸,不仅没有行礼,态度上还格外狂傲。 他带出来的那一小队的人直接把两人团团围住。 菜株野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打算来找鲁指挥的。” “鲁指挥今日没空。”那士兵想也不想,直接说道,“还请知府大人速速离开。” 菜株野露出尴尬之色,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着上前,手中的珍珠叮当直响,听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你又是谁?”那个卫兵不耐质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乃是琼山县知县江芸,正七品的官职。” 卫兵先是充满攻击性的打量了一下江芸,随后冷笑一声:“一个七品芝麻小官也敢在我们海南卫门口拿乔不成。” 菜株野听得连连摆手:“不不……嗷……” 江芸芸伸手把人推到自己身后去。 “那敢问您是何官何职?”她丝毫不慌,镇定反问道。 卫兵脸色瞬间阴沉。 “卫兵无品无阶,便是伍长也够不上最低一品。”江芸芸一反刚才的温和,明明在笑,眉眼盈盈间却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剑,银光闪烁,锐气嚣张,甚至有一点咄咄逼人,“只听说强将帐下无弱兵,可没听说跟着三品官的都是三品官的道理。” 身后的菜株野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士兵们脸色更是难看,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用更嚣张的口气说道:“你们见了我们不行礼便算了了,还口气狂傲,真是目无尊上,难道你们见了指挥使也是这样” 菜株野吓得人都哆嗦了一下,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就要走。 别看江芸芸人小,身形清瘦,力气到不小,直接一把就把菜株野按在原地。 菜株野手臂挣扎着,在两者之间像个无助的扑棱蛾子。 士兵们见她这么自大的样子,直接气笑了:“你们也配和我们指挥使相提并论。” 江芸芸果断抓住话柄,立刻大声反击道:“指挥使正三品,我们知府正四品,可我们知府可是正儿八经科举上考上来的,乃是天子门生,你竟然敢如此污蔑我们知府,我这就上折子,先去都司衙门状告你们指挥使不敬同僚,任由士兵辱骂驱赶,然后再去都察院弹劾你们指挥使,行为不端,性格高傲,恐难以胜任。” 为了制约武官的兵权,所以统辖武官的大都是文官,这也导致明朝的文官地位高,别说是同级了,就是差了一级,那都是毕恭毕敬的。 那士兵听得脸都黑了,伸手就要去抓江芸芸的胳膊。 江芸芸眼疾手快避开他的手,更是厉声呵斥道:“你难道是打算杀人灭口嘛。” 这边闹得动静不小,不仅有看热闹的百姓远远看着,卫所内,也有一个穿着百户衣服的人察觉不对劲走了过来。 “今日卫所有事,还不请人速速离开。”那百户一看那情况,立马呵斥着小兵。 小兵有苦难言,一言难尽。 “是啊,赶紧放我们走吧。”江芸芸说着风凉话,“我还要回去写折子,忙死了。” 百户听得直皱眉,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江县令?” “原来是认识我的。”江芸芸皮笑肉不笑,“我还以为我是什么不值钱的阿猫阿狗,来个人就要挥棍子对我喊打喊杀的。” “要不你口出狂言……”士兵为自己辩解着。 江芸芸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大声质问道:“我口出狂言,我问你,你是否给菜知府行礼过?” “你是否口气恶劣驱赶堂堂一州知府?” “你是否言语侮辱菜知府?” 士兵神色红白交加,不知所措地站着。 “你竟然都做了,却不敢承认,你虽是一个小兵,但做的可是保家卫国的事情,按理本该顶天立地,坦坦荡荡才是,如今却有错不敢认,有事不敢说。” 江芸芸下巴微微抬起,冷笑一声:“什么将带什么兵,我们琼州自来就受倭寇侵扰,如今目之所及却是一群弱兵,我定要上达天听,让陛下,让诸位同僚评评理。” 士兵脸都变了,下意识去看百户。 百户脸色也不好看,但到底是百户,能撑住一口气,口气软了下来:“他是新来的不懂事,还请知府不要计较。” 他警告的目光看向菜株野。 菜株野神色呐呐,有一瞬间的窘迫,只觉得头顶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让他不敢去看面前咄咄逼人的百户,更不敢去看挡在他前面的小县令。 他迷茫站着,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局促说道:“不,不碍事的。” 百户这才满意笑了笑,看向江芸芸,嘴角一勾,带出几分无赖:“您看,知府说没关系。” 江芸芸彻底不笑了,面无表情说道:“大人有大量,却不是小人肆无忌惮的理由,若是知府不介意就当无事,那我明日判案,岂不是只要谁家送的钱多,我说谁家无罪,是非曲直在人心,可不是在一句寥寥之语中。” “鲁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江芸芸掷地有声的声音在最后一句中成了缥缈的反问。 她虽然平静下来,但那双黑漆漆的瞳仁却在那一瞬间好似闪过一道火焰,看得人不得不移开视线。 “自然,自然不是。”百户下意识反驳着,可以说完才发现自己是落入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面前。 江芸芸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众人。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百户压低声音咬牙问道。 江芸芸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伸手把菜株野拉了出来:“错误在你们,而非我们,可你这个态度也认识不到到底哪里有问题。” 菜株野被人推到最前面,下意识想要退回江芸芸的背后。 奈何江芸芸瞧着温温柔柔,却有一双铁手,直接把人桎梏在原处:“我和菜知府无意迁怒全部海南卫,但眼下海南卫如今这个态度,我不知道若是邓巡抚来时,时不时也会如此,还是装模作样,只是不知能不能瞒过那位一直在军营打仗,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指挥使,自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鲁指挥不好教训手下,我身为琼州官吏中的一员,愿意出面做这个坏人。” 江芸芸自然不会盲目得罪海南卫,她甚至也不会让菜株野和海南卫交恶。 但海南卫这个态度却让她敏锐察觉到也许这个卫所的权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那位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鲁指挥定然不是和颜悦色之人,这才会让下面的人有样学样对菜株野也不客气。 这不是一个好的讯号。 在一个孤岛上,一个充满强权力的卫所,一个听上去并非良善的指挥使。 江芸芸既不想要这座岛上最大的文官如此受辱,也想要进一步试探着卫所的底线。 百户眉间阴郁,粗黑的长眉紧紧压着眉头,让他脸上横肉更多了几分凶狠。 “让这位出言不逊的士兵跟我们知府道歉。”江芸芸下巴一台,认真说道。 被江芸芸注视着的士兵下意识面露抗拒之色。 菜株野瞳仁猛地一缩,整个人呆站在远处,下意识去看面前的江芸。 “你,就要这个?”百户更是惊讶。 “他做错所以他承担,他做错了什么那便改过什么。”江芸芸后退一步,站在菜株野身后,平静说道,“如此而已。” 那百户看着面前唯唯诺诺的菜株野,又看着正气凌然的江芸,心里又是恼怒,又是佩服。 菜株野他自然是看不上的,来这里六年一直是怯懦糊涂的,只知道曲意逢迎,讨好那些太监们。 江芸他自然也听过,刚来的板凳还没坐热就忙着丈量土地,还挖走了海南卫不少田产,甚至吕家多余的田产他都没有冲归官田,反而优先低价卖给普通百姓。 今日一见,倒称得上铮铮铁骨。 敢在海南卫门口如此行事的,这是第一个。 “道歉。”百户不是想不通的愣头青,既然这位江县令给了台阶,自然也是麻溜往下走的,对着一侧的士兵厉声说道。 士兵只觉得自尊受辱,不肯低头。 第二百四十七章 菜株野脚步沉重地走进卫所, 身后跟着小尾巴江芸芸。 百户在一侧领路,只是脸色瞧着实在难看。 几个卫兵把他们团团围住,瞧着像是护送。 菜株野是知道官场生存原则的,那就是不问不说, 多看少想, 这些年他也一直是这么干的, 偏现在的情况实在太诡异了。 他的脑袋只是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思考, 就好似不小心摸到鱼鳍上的刺,冷不丁一下刺得他手指生疼, 浑身激灵。 要是这个脸上带疤的人和海南卫没有关系, 按照海南卫的脾气,早早就他们赶出去了。 可若是有关系……不不,不能想了, 这可是在水里下毒的大坏人。 可江芸怎么知道?这个小县令平日里整天上山下地, 一点读书人的体面都没有, 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是了, 听说之前丈量土地就隐隐和海南卫有过对峙的。 菜株野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着, 目光看向卫所的布置, 却没有太多的好奇和张望。 ——这态度,也不对劲。 一行人穿过层层建筑, 甚至越过人声鼎沸,正在训练的校场,在众人打量的视线中来到正堂的位置。 “两位大人在这里稍等片刻。”百户平静说道。 菜株野见人走远了, 那一脑门的官司才冒了出来,忍不住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低着头, 百无聊赖绕着手腕上的那一串珍珠, 看上去非常镇定自若。 一路上那些控制不住冒出来的想法就像潮水一样, 一点一点扑腾着,然后把小猫抓心的蔡知府淹得差点呼吸都不顺利了。 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凑过来。 江芸芸想也不想往边上退一步,顺势避开他的手。 菜株野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原处。 江芸芸捏着珍珠的手指轻轻拨动一颗珍珠,随后抬头,微微一笑:“尊卑有别,知府别乱动,免得让人看到笑话了。” 菜株野还真乖乖站在原处,只是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凑过来:“哎,你之前不是说来这里说的是夏税的事情吗?怎么又变成下毒的事情了?”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着:“两个事情都需要鲁指挥的帮忙,不过夏税自然是最重要的。” 要是跟菜株野说什么下毒的事情,按照他的秉性,怕是要蹲在知府衙门老死了,哪里敢和她一起出门。 菜株野半信半疑,按道理他应该不再追问的,但那一波接着一波的潮水,还是不受控制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你刚才信誓旦旦说海南卫的人肯定放你进来,是因为下毒的事情?你怎么确定他们会放你进来?” 江芸芸把手中的珍珠长串在手腕上绕了三圈,随后笑问道:“您就说有没有进来吧?” 菜株野语塞。 江芸芸明显不想继续说下去,奈何菜株野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整个人有种莫名的高亢激动,那双被酒色皮肉挤压着的眼睛也用力睁开。似乎想要感受到更多的阳光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和海南卫有关啊?”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 江芸芸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一反常态的菜知府。 菜知府在第一次见面时对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导致现在她看到这位被酒色淘空身体的知府都有点避之不及,可偏偏这是她的上司,太多事情需要他打头阵了。 她遇到过很多当官的,菜株野定然是属于贪官这一列的,但出乎常人的想法,这人并非心狠手辣的人,就像扬州的那个知府,贪得狠厉,不顾人情,只要看一眼就觉得他面目可憎,可他也不是大贪似忠的人,瞧着好人好心,实则心都烂了,他这人贪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要钱,讨好上级,远离这个讨厌的地方。 这个人的贪带着浑浑噩噩的贪,就像吃不饱的饕餮,趴在百姓身上,用力吸着血,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心里有一杆自己的称,把所有人都分成三六九等,他在六,百姓在三,海南卫在九,所以他看不见百姓的苦难,却又能对鲁指挥的心情了如指掌。 他可以利用,却不能合作。 江芸芸心里十分清楚。 不是一类人,注定没法一起走。 江芸芸其实有些遗憾,她在官场的第一步,没有遇到志同道合的同僚。 那双眼睛格外漆黑,这般突然看人的时候,好像一瓢水让菜株野沸腾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 怯弱的心在一起从翻滚的湖水中浮了出来。 “你当真要……” 江芸芸的话还没说完,菜株野就突然摆手,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呐呐说道:“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 江芸芸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菜株野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低着头,又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迷糊样子。 江芸芸看了他一会儿,便也跟着收回视线。 百户很快又走了出来,直接走向江芸芸:“指挥请您进去。” 江芸芸点头,顺手把迷迷糊糊的菜株野拉了进来。 “哎哎,我不去,我不去的!”菜株野没出息得挣扎着。 江芸芸直接把人拉进大堂。 大堂正中坐着一个身形粗壮,面容浮肿的中年人,乍一看这般穿金戴银的样子,还以为是哪家的富家老爷,丝毫没有领兵打仗的将军的精气神。 “下官琼山县县令江芸拜见鲁指挥使。”江芸芸拱手行礼。 鲁斌下巴微抬,视线便高高在上看了过来。 “你就是江芸。”他拉长语调,施施然问道,“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瞧着还是一个黄口小儿。” 这话攻击性十足,甚至还带着挑衅。 菜株野躲在一边不说话。 江芸芸不生气,神色自若说道:“下官是凡人江芸,自然不是何方神圣,已有十五岁,是陛下钦点为丙辰科进士的状元,不算小儿。” 鲁斌见她拿乔,冷笑一声:“这里可是琼州。” “下官自然知道这里是广东省琼州府,从汉武帝时伏波将军定了南越,便纳入权力分管的,高皇帝洪武年间,平广东后升乾宁安抚司为琼州府,辖儋州、崖州、万州三州十三县,并将南海诸岛改归崖州管辖。”江芸芸显然对琼州的历史发展了如指掌,说起来侃侃而谈。 鲁斌听得神色不耐,拳头轻击桌面:“我可没空听江县令说这些掉书袋的破事,与我何干。” 菜株野身子抖了抖,目光在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扫过去,悄悄把自己更蜷起来了。 ——不听不看不想,阿弥陀佛。 江芸芸抬眸看向面前的鲁指挥使,继续说道:“自然有关。” 鲁斌皱眉:“什么关系?”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江芸芸和气说道,“琼州历经数代才有如今的规模,几代人的营造加之高皇帝的高瞻远瞩,才能让琼州一跃成了广州各府数得上前排的州府,可眼下却有覆巢的危险。” 鲁斌听笑了:“小儿好张狂,张口闭口就是我们海南卫要完了,可别以为你是什么状元,就真当自己是什么天降神童了,三年一个状元,说起来也是不稀奇的。” 江芸芸还是不生气,那双眼睛笑脸盈盈地直视着上首指挥使的眼睛。 他明明脸上带笑,但又隐隐有一种嚣张,好像面前之人并不是正三品的指挥使。 他俯视着在座的所有人。 作威作福惯了的鲁斌被这样的一闪而过的想法刺激得脸色瞬间阴沉。 “倭寇肆意骚扰,作为目前几大大卫所之一的海南卫却次次没能立下大功,甚至反击倭寇。”江芸芸温和说道,“想来这次倭寇再来还是毫无收获的话,陛下那边就要有意见了。” 鲁斌面无表情呵斥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配和我谈论倭寇的事情。” “下官既然是琼山县县令,自有保卫琼山县的职责。”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鲁斌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轻蔑一笑。 “据线人报,有一批倭寇已经乔转打扮混入县内了。”江芸芸话锋一转,一脸严肃。 “抓住他们是你这个县令的事情,和我们海南卫有什么关系。”鲁斌不甚在意说道,“我们海南卫又要忙着训练,还要秋种,还有你们那一堆夏税没有送上去,可忙得很。” “此事我已经有了线索。”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只是其中有一人很有可能混入海南卫里,所以下官今日才慌忙来报信的。” 角落里的菜株野竖起来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下意识去看鲁斌,但很快又察觉到正在说话的江芸芸正在用眼尾好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立马吓得收回视线,眉目严肃,正襟危坐。 “胡言乱语。”鲁斌并不理会这样的小插曲,立马大声呵斥道,“海南卫多了人,难道我还能不知道嘛。” 江芸芸摸着手腕上的珍珠,看着他大义凛然的样子,又看着菜株野装死坐在一侧,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当日在校场惊鸿一瞥那个刀疤男人的样子。 这世上的巧合实在太少了。 她从不信巧合。 “可若是那人即使海盗也是卫兵呢?”江芸芸轻声问道,“倭寇奸诈,几次三番能在琼山县全身而退,总归是有个理由的。” “大胆!你是觉得我通倭。”鲁斌突然大怒,怒目而视,“我弟弟就是死于倭寇之手,难道我会和那些无情无义的贼人合作。” 这样的武人一旦发起狠来,目眦尽裂,瞧着很是渗人。 江芸芸见他如此神色,也跟着沉默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外表富丽堂皇的符家, 厨房内的人却三三两两,不似寻常大户那般人员繁多。 “今日的斋菜不好吃嘛?怎么都送回来了?”厨娘惊呼。 送菜回来的小厮直叹气:“在静室里不出来呢。” “哎,真是造了孽,多好的人啊, 偏偏小小年纪就遭这么大的罪, 现在还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厨娘叹气, 又对着厨房里的人仔细嘱咐道, “把火都烧着,等六姑娘回来说不定要吃饭的, 六姑娘爱吃糖蒸酥酪, 东西都准备好,到时候要是想吃,直接上手。” 符家厨房里干活的都是新人, 闻言都好奇说道:“说起来六姑娘行六, 但院中的姑娘不是就她一个吗?” “这不是很好嘛, 别的人家孩子多就会闹矛盾, 这家就老爷和六姑娘, 长辈们也都仙去了, 瞧瞧这日子过的多舒坦。” “可也太冷清了,老爷后院也没个人, 冷冷清清的,每日下值回来就去静室坐着,瞧着怪可怜的。” “这么有钱, 有什么可怜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厨房内有炖了许久的燕窝粥在冒出浅浅的气泡, 许是符家确实没什么人, 西苑安静极了, 只有日光落在树荫上,发出沙沙的动静。 角落里,有一叠荷花酥正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悄悄没了一个尖尖头,一道小小的影子,乍一看以为是灶台的倒影落在灰扑扑的墙面上。 窗口的大树在日光灿烂的照耀下,树影婆娑,许是符家的人真的太少了,这一瞬间的安静便显得格外清晰。 厨娘没有察觉角落里的动静,闻言只是叹气,偏看到那些好奇的面容,只能连连挥手,神色不耐:“主家的事情你们少管,又不是没发你们银钱,没道理到处打听的,小心被管家听到了把你们都赶出去。” “还不给我好好干活,少动些歪心思,拿了银钱就给我好好做事情。” 众人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上讪讪,也各自散去了。 “我去休息休息,你们几个小心看护好厨房。”厨娘也忙了一早上,揉了揉腰,就要离开了。 “凶什么。”有人不高兴嘟囔着,“这么大的脾气。” “小声点,谁叫人家是老人呢,和管家一起进来的呢,你看看这辈分,老爷和六姑娘见了都笑眯眯的。”她边上的人也跟着说道,“真想要给我们好果子,那可是轻轻松松的。” “少说几句。”也有稍微年长一点的人出声呵斥道,“主家的事情你们少管,只管做事就是。” 众人又是嘟嘟囔囔了几句。 “要我说还是晚出生了几年,不然也能混个老人当当。”年轻人不甘示弱。 稍长一点的娘子从案板上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角落里左右开弓吃着的顾仕隆眨了眨眼,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悄悄从角落里探出脑袋去看说话的几人,大眼睛扑闪着,准确看到那位中年娘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悲凉。 “陈娘子,你这个是什么意思啊!”那个年轻人不高兴质问道。 陈娘子低下头,切菜的动作格外利索:“就这个意思,小小年纪就歪了心思,还惦记上主家了,还真是话本看多了,觉得自己是个天仙不成。” “你,你!”年轻人是个脸皮薄的,一瞬间红了脸,偏还带着一丝强撑着的泼辣,撸起袖子准备上前理论。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今日可不能闹出动静。” “是啊,陈娘子就是嘴快,没有恶意的。” “可不是,你也洗了一天的菜了,也去休息吧。”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见事态不对了这才出来劝架。 “我哪里说的不对,主家的后院确实空着呢,有些骚浪蹄子就是按捺不住了,谁整日往前院跑,谁自己心里清楚!”陈娘子开了火那简直是火仗,来回就是重棍,听得人羞愤欲死。 “你胡说八道,你这人也仗着自己是老人,还是想把自己的女儿送过去。”年轻人大声反驳道。 “我女儿清清白白的,你竟敢在后面如此嘴她,好啊,我就说她最近头疼,原来是你这个幺蛾子在背后咒她,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陈娘子是个性格火爆的,冲上去就是直接动手。 厨房顿时热闹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菜翻。 惊慌失措的顾仕隆连忙把边上的吃食顺手拿了下来,免得被误伤打翻了,整个人都缩了回去,只能听到耳边噼里啪啦的声音,一边怕他们从那头打过来发现自己,一边又觉得这琼山豆腐实在好吃,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在做什么啊!六姑娘回来了!”门房那边的人惊呆了,慌里慌张说道,“这东西都打翻了啊,这可如何是好,可别没得吃。” 厨娘也跟着回来了,远远看到厨房的乱象,那真是两眼一黑,心中咯噔一声,脚步都快了,一口气提起来,一手一个巴掌打过去。 “做什么!不想干了就给我滚!”厨娘爆喝一声。 众人这才冷静下来。 “滚滚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剩下的人快把东西给我收拾好。”厨娘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把人都赶走,“豆腐呢,六姑娘最喜欢吃豆腐的,我准备的豆腐呢。” 豆腐自然是没有了,顾仕隆不好意思把空盘大大咧咧放回去,秉着来都来了,又揣走几个菜,贴着墙角溜了。 —— —— 江芸芸看着面前明显精致许多的碟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话头:“你的意思是符家发生了大变故,只剩下符县丞和那位六姑娘了。” 顾仕隆点头,张大着手掌,像个小小的捞耙,认真比划着:“而且你看六姑娘行六,说明她前头有五个姐姐的。” “而且你看符穹和吴萩的年级差的可不小,那说明他和他的六妹妹差的肯定也大。” “但他年纪再大也才三十几,那他爹娘便是老来得子也才六七十才对,怎么会不在呢,要我说就是他祖父祖母要是长寿点,说不定也是在的呢,说明肯定中间有大变故。”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盯着那个精致的碟子,半晌没说话。 ——当日去符家,确实很冷清。 ——确实有不少文人喜欢穿道袍,那符穹是喜欢吗? 顾仕隆信誓旦旦分析着,随后语气一转,神色凝重:“而且那个静室我去过了,全都是牌位,瞧着还有渗人。” —— —— 顾仕隆端着两碟素菜蹲在屋顶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最后掉头重新回了符家的内院。 那位六姑娘长得非常貌美年轻,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素青的衣服,头上只挽了一个乌木簪子,面容哀戚,眼眶泛红,模样上和符穹有几分相似。 这是一间西面很大的院子,如今大门紧闭,只在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风一吹,吱呀作响,好似有人在风中哀嚎。 大门被人推开,能看到里面飘扬的白布,还有阴暗的环境。 “哥。”六姑娘在黑暗中穿过一层又一层白布,最后来到内室。 一排排的牌匾,整整齐齐地被排成三排,足足十五个牌位。 那些名字用刀剑刻出来,边上还有一圈用红笔勾勒出来的轮廓,笔走龙蛇的转折沟壑间好似一双双时不时在闪烁的眼睛。 七七四十九盏的烛灯在夜色中跳动着。 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穿着素白色道袍的人,带着同色的长鬓帽,浑身上下再无其他装饰,跳动的火光落在衣摆上,却映照不出任何光亮。 他跪在哪里,沉默地像个木头。 六姑娘没有再说话,也跟着跪在她边上。 面前的火盆明明只剩下一点灰烬,偏她把纸扔进去,便猛地舔出一缕火苗,在尝到甜头后边瞬间蓬勃而出,吞灭了所有黄纸。 六姑娘就这样一把又一把扔进去,看着火光一次又一次挣扎地腾飞,照得两人脸上的神色若隐若现。 一人死寂,一人悲戚。 烟雾开始逐渐缭绕,又重新把这两人的面容掩盖下来。 那一叠满满的黄纸被烧完了,面前那四十九根蜡烛也只剩下一半了。 “回去吧。”符穹沙哑开口。 “再坐一会,哥。”六姑娘低着头,可没一会儿侧首去看一侧跪着的人,“我想陪陪你。” 符穹安静地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闻。 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鬓间却有了白发。 “还是办个道场吧。”六姑娘盯着那几根白发,继续说道,“符家就我们了,好好过日子吧。” 符穹睫毛微动,那张因为紧绷太久显得有些僵硬的面容抬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牌位,好一会儿才会缓缓问道:“可爹娘怎么办?祖父祖母怎么办?伯父伯母怎么办?还有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了。 六姑娘语塞。 “我闭不上眼。”符穹轻轻吐出一口,闭上眼,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偏脸色平静极了,“符安,我想杀了他们。” —— —— “杀谁?”江芸芸追问道。 顾仕隆和他四目相对,嘴皮子动了动,吐出口的是:“我不知道啊,符穹没说啊。” 江芸芸听得直龇牙。 “反正就是他家里肯定是出过事。”顾仕隆拍着胸脯保证道,“没事,我肯定给你打听清楚。” 江芸芸收回视线,手指绕着册子上的书页:“这事就交给你了,符县丞是个聪明人,你平日见了他不要露出异样。” 顾仕隆嘴里塞着糕点,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是健妇队的小娘子和养济院的程蝶不见了。 事情起因也很简单。 之前武忠带着健妇队的人排查下毒的人, 可明明手里有画像,却是连着两日都无功而返,武忠只好放弃了打算去找县令想办法,但是谁知健妇队的小娘子却没放弃, 也不想麻烦县令, 打算自己追查下去, 说要给中毒的姐妹报仇。 “那怎么又和程姑娘有关系了?”江芸芸忍不住问道。 武忠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说道:“小蝶自来就是古道热肠的, 之前给她们画画像的时候, 许是被感染了,也跟着说要去看看。” “糊涂啊,好端端让女子如此深入冒险。”林括呵斥道, “你一个大男人也不看着点人家, 凶手穷凶极恶能下毒, 说不定也能杀人。” 武忠听得更是焦灼了, 只能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 希望这位聪明的小县令能想出办法。 江芸芸坐在上首, 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仔细说说到底怎么说?”符穹先一步开口说道,“你既然知道人不见了, 可见也是知道一点计划的。” 武忠想了想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县令之前让我们在山上山下排查,但我们查了两日都没有结果, 那座山四通八达,山下村庄也不少, 还有不少熟黎安置在那里, 我们多问几遍, 村民就一脸不耐烦,也不肯多说。” 众人了然点头,官差办案总是会让人警觉一些。 “不过他们都是靠山吃饭的人,也确实没有在水里下毒的理由,村中也时有争吵,大都是田地的事情,但也没有冲突到在山上下毒随意害人的地步。” “我见此事实在难以有进展,就想着先回来排查城中有没有陌生人出现。”武忠好大一个小伙子,楞是憔悴不少,肩膀都塌下来了,“但叶娘子却说,现在马上就秋收了,这半月陆陆续续有不少船只都回来了,路上可以说到处都是陌生人,这样排查无异是大海捞针,所以就想着主动出击。” 江芸芸听得忍不住满意点头。 叶娘子说的是有道理的,这几日她也明显察觉出县丞内人员多了不少,武忠的办法确实太过死板了。 一侧的符穹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停下点头的脑袋,故作无事说道:“所以叶娘子们打算如何主动出击?” “她们说那个人若是对县里的人有怨恨,十有八九是直接在那人附近的水井里下毒就是,除了住在山里的人,县中取水的人是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山上打水了,而泉水流动,就算是给山里的人吃,谁能保证那人能及时喝上毒水,遂了下毒人的愿望。” ——“所以我有两个猜测,第一,下毒之人和想要毒害之人关系亲密,他能十分笃定下毒人会喝下口水,这样的关系不外乎夫妻子女等亲缘身份,且这对身份的两人,要不就是山中人,日常就会在这里走动,要不就是偶尔来爬山锻炼的。” ——“第二,下毒之人并不打算害人,所以才下在山泉里,毕竟琼州雨多水多,水流丰足,下在这里最多三日已经能净化得干干净净,但他未来肯定想害人,不然做什么这些狗屁勾当。” “分析得很有道理。”江芸芸忍不住又开始点头。 这次是武忠焉哒哒得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又闭上嘴了。 “第一种的话,也不好查啊?”吴萩追问道,“第二种更不好查吧,岂不是人人都有嫌疑。” “叶娘子自己格外有想法,她认为既然每个泉水都下毒,这种行为充满了不确定,可见下毒之人未必有针对性,是在广撒网,第一种的可能性很低。至于第二种她让人偷偷埋伏在水源边看着……” 武忠看向众人,口气沉重:“她觉得是有人在试验下毒手法,因为被她们发现及时,他没有得到后续的下毒情况,所以笃定一定还会回来!” “好机智啊!”江芸芸这次忍不住抚掌说道。 武忠耷眉拉眼的,符穹又是咳嗽一声,继续问道:“然后呢,娘子们又是如何失踪的?” “她们在每个泉水那边都派人蹲着,说之前大家都在山上走动,那人肯定不敢贸然回来,现在大家都走了,那人如此心狠必不会半途而废,所以打算守株待兔。” 江芸芸又是忍不住点头:“有的放矢,考虑得当,高紧张的搜查下那人势必事事小心,可现在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定然也会松懈下来,凶手总是会回到案发现场,选择在现在守株待兔,确实是个好办法。” 其他几人虽然也不太想打击武忠,但一听县令分析的都觉得非常有道理,齐齐点了点头。 “你没一起去帮忙?”吴萩好奇追问道。 武忠更伤心了:“他们嫌弃我长得凶,把我赶走了,说我在这里,那人就会警觉,几个小娘子结伴游玩才不会出事。” “考虑得很有道理!”江芸芸又夸道,“叶娘子读过书就是不一样,看待事情非常全面,所以读书还是很重要。” 她格外唏嘘,重点看了几眼衙内读书一般的人。 有几人躲躲闪闪地回避了这个视线。 “那他们是碰到那个坏人失踪了?还是怎么回事?”符穹忧心忡忡问道,“若是碰到坏人失踪了,我们可要抓紧把人找回来,那人如此穷凶极恶,可不是善类。” “她们分为六组,两人一组,三班倒,因为人手不够,小蝶就说也来帮忙,大家就盯着几个大泉水,然后蹲了三天,这座山确实树丛茂密,这几日都没什么人来,除了猎户就是山中住的人,偶有几个来踏青的也大都走到山腰就回去了。” “直到今天……”武忠声音凝重。 大家也瞬间坐直身子看了过去。 “叶娘子觉得今日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收队回去的路上却发现本该在山腰第二处泉眼的第二队不见了,也就是小蝶和陈娘子不见了。”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 “那其他人不是都在吗?”吴萩紧张问道,“现在其他人呢?” “原是第一队有一个人发现了,所以来报信,有一个脸上带疤痕的人把小蝶抢走了,陈娘子追了上去,第一队的人察觉不对劲,一个人跟上去,让另外一个人来通知其余两队。” “所以她们都追上去了?”江芸芸听呆了。 武忠沉重点头。 “什么!好莽撞啊!” “这群小娘子如此大胆。” “这可别出事了。” 几位主簿议论纷纷,神色各有不同。 “县令平日对这群小娘子也太过骄纵了,让她们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危险,当时就应该先派人去找武主簿才是。”林括不高兴说道。 江芸芸咳嗽一声,自家孩子自家疼,为人解释着:“当时情况紧急,一来一回,把人丢了就不好了,健妇队也训练好几个月了,正好可以拿出一个成果看看。” 老学究林括虽有心说几句,但到底还是碍于江芸的身份,不再说话。 “那你是如何得知的?”符穹问道。 “我们约定了标志,等午后我和白惠去给她们送饭。”武忠说,“一个红色的打叉就是有情况,一人‘人’就是追上去的意思。” “我在第一队那边发现这个东西就觉得不对经,让白惠立马回衙门等着,我一个人往山上走,四个地方都是同样的标志。”武忠越说越着急,“我正着急的时候,就看到孙娘子不知从那条小路里钻出来,与我简单说了此事,然后就说自己要去山脚村,我真是拦也拦不住,眼看她钻进小道跑了,那条路真是奇怪,那人进去,一下就消失不见了,我是追也没追上。” “山脚村!”吴萩吃惊。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那个失踪的姑娘就是山脚村的。”王礽蹭得一下站起来,神色激动,“原来如此,当时村民们说自己上吐下泻,还面色萎靡,我虽不信什么邪神,只觉得他们是吃坏东西了,现在仔细想来和娘子们当日中毒是差不多的,山脚村就在这座山的西面,也就是我们的北面,水泉说不定也能影响到他们的水源,只是经过这么长的河流,影响不大。” “西面?靠近海南卫的那一侧?”江芸芸敏锐问道。 王礽眼波微动,但还是点了点头。 符穹不经意看了过来。 江芸芸笑了笑:“随意问问,要是真的有问题,说不定还要求助海南卫呢。” “那我们现在去山脚村看看!”吴萩也跟着说道,“那是不是那个下毒的人见那小姑娘美貌,又是孤身一人,顺手把人带走的。” “这也能联系上?”冷静的林括质疑道,“可不能为了断案,胡乱定罪的。” 吴萩不服气,张嘴想说话,符穹眼疾手快踩住他的脚。 一口气顿时被憋了回去。 吴萩焉哒哒低下头。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江芸芸打圆场,“只是到底是一个人命案子,我们去仔细查一下也是应该的,总比现在没线索干等着要好。” “正是。”王礽附和道。 林括看着神色笃定的几人,低着头缕着胡子,不再说话。 “你们都各自散了吧,我和千章去村子里再看看。”江芸芸站起来开始分配工作,“社学的事情过年前最好能完成,符县丞要抓紧去办啊,过了年就让孩子来读书,教材我已经着手开始编了。” “马上就要秋收了,从南你和林主簿紧要盯着点,城内的粮价不要有太大的波动,不少人随船回来,县里的人不少,可别发生了纠纷,这些都要看着点。” “其杰,水渠的事情,你要多注意了,最好年前能完工,大家也好过个好年。” 第二百五十章 吴萩一脸疑惑地跟在江芸芸身后, 欲言又止,但一想到边上还有两个大蜡烛,就开不了口,只能抓耳挠腮地继续走着。 “看着我做什么?”江芸芸跟在健壮村民身后, 接着边上的石头藤蔓才得以走上去, 眼尾一瞟, 就看到吴萩那古古怪怪的神色, “好好走路,别摔下去了。” 吴萩长长哦了一声, 扶着膝盖, 跟在她身后走得面目狰狞,气喘吁吁,身形摇摇欲坠,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说是村长的小孙子, 见状, 眼疾手快把吴萩推上去, 免得一下他自己不小心, 带着自己也一起滚下去了。 “可真没用啊。”江芸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吴萩面红耳赤:“我可是读书人,不爱动, 很少爬山的。” “可我们县令是文曲星,不是最厉害的读书人吗,走得也很快啊。”领头的是村子里的人, 叫阿大,做村子里的最厉害的猎户, 据说蒙着眼睛都能走出这片山林。 吴萩回过神来, 不解问道:“对啊, 你不是也是读书人吗?怎么爬得这么利索啊。” 江芸芸随后敷衍着:“大概是我爱动吧。” 吴萩想了想,竟然附和点着点头,丝毫听不出江芸芸暗搓搓的阴阳怪气:“县令确实爱动,整天都待不住。” 江芸芸忍笑:“是啊,下次我带你一起走动走动。” 吴萩一把纠断长草叶子,摆手飞快拒绝,并表示自己很喜欢在县衙里干活。 “从这里上去就能直接到山腰了。”阿大站在路口指了指三岔路口,“左边这条路就是去县衙方向的,中间那个是往密林方向的,这里面很多猎物,平日里我们打猎就是走这条的,但是不能随便深入,里面很少有人踏足很容易迷路,左边那个就是外围的,可以通往上山的大路。” “这条路真厉害啊,哪里都能去!”吴萩终于喘着气爬上来了,“就是哪哪都不好走,之前从你们村子的那条小路上就不好走了。” “是近了些的,我们村里的有些年轻人要是打猎,捡柴火都是走这条路的,外人很少知道,不对县令是怎么知道的?”阿大好奇问道。 江芸芸背着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我还知道你们村中子嗣艰难。” 两位村民对视一眼,心中大惊。 ——果然是文曲星啊! “县令这又是如何知道的?”两人齐齐问道。 吴萩也好奇地靠了过来。 “你们这里上来的人应该也不多吧。”江芸芸站在路口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木,虽是正午时分,但这里依旧阴暗,尤其是正中的那条路,一眼只能看到幽暗的密林。 阿大连连点头:“县太爷果然厉害,我们确实上来的人不多,虽然这里近,但也太过陡峭了,空着两只手走路还行,要是背上柴火或者带上猎物就太难走了,所以我们都会走大路过,但也有艺高人胆大的,走出门道了,倒也走的轻松,只是不知县令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江芸芸还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个村子里人还没说话,吴萩已经急得抓耳挠腮了。 “那后面的路你们都熟吗?”江芸芸又问。 两人齐齐点头。 江芸芸问了这话,却没有点名要往那边走,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处。 琼州已经正式进入十一月了,秋收也在这个时候,琼州是年前就要缴纳秋税的,只有把这事了了,才能安心过年。 得益以这个海岛的位置,若是寻常地方早已是下雪降温了,但这里天气温暖,只穿上秋日的长衫就足够了,唯一的变化大概是海风吹了过来,夏日的炎热便跟着退散了,站在山里会有一点凉意。 山腰的风吹得树叶沙沙直响,许是今日太阳不太热烈,有些暗沉沉的,吴萩已经害怕地贴着江芸芸站了,甚至胆大包天地揪着她的袖子。 “你说叶娘子为什么让孙娘子去山脚村,还是不知名的小道里,钻一下就没影了。”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吴萩仔细想了想,但还是不争气说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中间和右边的两条路:“这两条路是互通的嘛?” 阿大想了想:“整座山应该都是互通的,这两条路都是在山上,所以肯定会有很多小路,但我们都是沿着老路走的,不敢随意变化,就怕进去了就出不来,而且这里也有猛兽,落单或者乱走都很危险。”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 “那我们走中间那条路。”她伸手指了指正中的位置,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草丛中有一个动静,隐隐有看到一条很快的影子贴着地面一闪而过,草面发出吱呀声音,与此同时,山风拂过,群林震动。 吴萩怂得直接挂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没好气把人挂到阿大手臂上。 吴萩又气又急,但也顾不得了,只好蒙着眼睛着急问道:“是什么东西啊,刚才是什么东西啊。” “应该蛇……嘶……”阿大龇了龇牙。 “我最怕蛇了。”吴萩哆嗦了一下,“软趴趴的,太恶心了。” “那我们要进去吗?”村长的小儿子也有些害怕,但勉强还能独立站着,眼睛看向阿大。 阿大看向江芸芸。 一直沉思的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人,笑说着:“我和阿大两个人进去就行,你们要是害怕在这里等我们,或者下山去也行。” 吴萩和村长儿子对视一眼,目光在对方瘦弱的肩膀上一扫而归,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还是一起去吧。”吴萩咽了咽口水,虚弱提出建议,“但我想和县令走一起?” 江芸芸嫌弃说道:“不要。” 吴萩泫然欲泣,伤心极了。 “那走吧。”阿大看了眼天色,思索片刻后提醒着,“只是今日天色不亮,我们也不能走的太里面。” 江芸芸点头。 四人很快就从正中那条路走去,这条路的地面明显湿软一些,地面新鲜的树叶和腐烂的地面叠在一起,踩在脚下是格外软绵的感觉。 “要如何走?”阿大谨慎问。 江芸芸低着头,随口说道。 阿大看着她越走越里面,心中着急,却又不好多说,又看了看目前的配置,不由叹了一口气。 一个强壮的猎手,一个勉强能帮忙递棍子的副手,一个胆子大但故意没什么功夫的县太爷,一个养尊处优,胆子小到可怜的主簿。 “不碍事的。”江芸芸察觉到后面三人脸色沉重,扭头笑说着,“你们都没发现这里连野鸡野兔都没出现吗?” 这么一说,阿大猛地想起此事:“还真是,这是怎么回事?平日里山中这些小猎物最多了。” 江芸芸用脚踢了踢面前的枯草:“有人在这里撒了毒药,动物最是敏锐,怎么会跑出来呢。” 阿大想要反驳是天色冷了,可仔细一看却发现了这棵枯草有些与众不同。 要知道草最是坚韧,若是枯萎的草大都是叶子黄了,地步还是生机勃勃的,可这几株确实连根都糜烂了。 “这是怎么回事!”阿大惊讶问道。 倒是一侧的吴萩终于想明白了:“那个下毒的人弄的,只要跟着这个走,就能找到人。” 江芸芸满意点头。 “什么下毒的人?”村长的小儿子是读书人名叫阿文,平时说话文文气气的,听到下毒还是吓了一跳,声音都劈叉了。 “哪有什么邪神,你们之前上吐下泻就是中毒了,你们村子运气好,那下毒的贼人是下到东面的泉水里的,我们衙门里的健妇队倒霉,中招了,差点留了半条命,山中水流丰富,也不知怎么绕了一座山,流到你们这里了,走了这么一大圈自然是毒性大减,至于一起好,那可不是毒性差不多时间一起排出去了。”吴萩唏嘘感慨着,“再说了要是真有邪神,碰到我们县令这样的人,那也是要抱头鼠窜,连夜搬家的。” 就江芸这个折腾人的劲,放到神身上也是吃不消的,这一天天的工作,一眨眼就能垒起来比他人还高。 “县令今年的夏税就很廉洁,还让我们的粮食卖上价格了,大家今年的日子都好过了很多。”阿文悄悄去看前头走路的人,红着小脸,小声说道,“那个农事册也很有道理的,县令真是厉害,什么都会。” “那是,我们县令可是状元,状元你知道吧,那都是文曲星!”吴萩大夸特夸,甚至竖起大拇指夸。 另外两人自然是连连附和的。 “没有了。”江芸芸不理会后面的动静,走了将近一炷香后,突然站直身子,目光打量着周围,神色凝重。 一柱香的时间不长不短,但已经看不到入口,但也看不到前头的样子,头顶的树木越来越茂密,使得天色昏暗,一时间分不清具体的时间。 “这里四面通达,但也没有杂草很高的样子,不像有小路的样子啊。”吴萩凑上来,躲在江芸芸身后,好奇张望着。 阿大也上前仔细看着,紧张说道:“这条路我没有走过,瞧着是偏主路了。” “他带着一个人跑不远,后面还跟着这么一大串尾巴,叶娘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让人折回来去山脚村……” “不对啊,孙娘子哪里去了?”吴萩扭头去问阿大,“你们村子里刚才有小娘子出现吗?大眼睛,大圆脸,胳膊和阿大你一样粗,对了嘴巴这里有一个小红痣,说话风风火火的。” 阿大和阿文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摇头。 “我们村子很偏的,就两个出入口,一个是入村口,一个是村西那边,我们会和海南卫做生意,所以开在那里,村子人少,都是自己人,所以寻常有只鸟来都是知道的。”阿文解释着。 第二百五十一章 江芸芸盯着面前之人的面容, 冷不丁问道:“你是海南卫的人,还是倭寇的人?” 那人阴恻恻地看着江芸芸,讥笑着,脸上的那道刀疤就像蜈蚣一样扭曲起来, 瞧着更是骇人, 他也不废话, 直接提刀砍了过来。 吴萩刚从地上爬起来, 一扭头就看到那把大刀朝着江芸芸的脑袋上砍过去,大惊失色。 之前顾仕隆有事没事就给江芸芸喂招, 时间久了有些动作便也刻在脑海中, 所以这一次江芸芸惊险地躲了过去。 钢刀擦着江芸芸的手臂划过,几乎能看到刀背上映射出的衣服纹路。 吴萩看得眼前一黑,随手拉着一个人的袖子, 连忙说道:“快快, 你们去村子口, 我们衙役在那里等着。” “来不及了吧。”阿文也很慌, 想要走, 又害怕走了真出事了。 “野猪!”江芸芸虽躲得手忙脚乱的, 但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抬刀挡住刀疤人的长刀后, 咬牙喊道。 “野猪,什么野猪啊。”吴萩已经大脑一片空白,茫然问道。 “野猪, 对对,是不是说去找头野猪来吓唬人!”阿文勉强跟上思路, 连忙说道。 “有道理有道理。”吴萩病急乱投医, “谁去呢, 我不敢,谁去啊,阿大,阿大。” 阿大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看着面前打斗的两人,没有动弹。 阿文察觉出不对劲,扭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他脸上陌生挣扎的神情,瞳仁一缩,猛地拉着吴萩后退一大步。 吴萩也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一眼警觉的阿文,嘴皮子颤抖地又看向这个身体强壮的村民阿大。 “不,不对。”他的脑海中电闪火石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磕磕绊绊,“你,你和他是一伙的。” 阿大看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县太爷确实爱动,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吴萩脸都气黑了了,顾不得害怕,大喊道:“他可是在为你们做事情,要不是听说那个下毒的人跑到你们这里来了,他才不会来,好好好,你们这些刁民!刁民!不知好歹!等我回去,我把你抓起来!” 阿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掏出了腰间的绳子:“那就等下辈子吧。” 阿文大怒:“姚大强,你这样会害死全村的人,我们哪里待你不好。” “可我想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对嘛。” “我不想种地打猎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阿大展开手中的绳子,缓缓走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平静说道:“你别怪我。“ “怪不得你几次从这个村子里经过都没有人发现。”那边江芸芸紧盯着那个刀疤人的动作,了然,“那村子里应该还有不少你的人。” 自来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江芸芸没学过系统性的学武,偏又被顾仕隆教过几招,每日起床锻炼,幺儿都背着小手,非常认真指点着,也算是慢慢扎稳了下盘,再加上手中的刀也非常锋利,长而薄的刀刃,适合防身,几个来回间除了有些狼狈,倒也没直接被刀疤人拿下。 那个刀疤人没想到这个小县令这么棘手。 “啊!” 这边还没有个动静,那边倒是有了新的动静。 阿文在阿大靠近的时候,猛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因为用力脸颊通红:“去找人,去找人。” 吴萩惊呆了。 阿大想要把阿文扯开,却不想这人看着瘦弱,这次却爆发难得的力气,愣是不肯松手。 吴萩又惊又怕,大脑一片空白,猛地回过神来,他下意识想要下山,但猛地一转身又看到衣服破烂,脸上还有血迹的江芸芸,愣在原处。 “走!”江芸芸看也不看他,大声驱赶着。 吴萩呼吸急促,紧紧握着手腕,只觉得心跳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野猪,野猪!!!”谁也不想到,他突然大喊着,一咬牙朝着深林深处跑去,一时间不知是在告诉江芸芸别怕,还是告诉自己别怕。 阿大恼怒,发了狠,捏着阿文纤细的胳膊:“松开!” 阿文没说话,只是更用力的抱紧了他。 阿大一咬牙,直接扭开他的胳膊就要去追吴萩。 “你给了他什么好处?连村里多年的情谊都不顾了。”江芸芸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兴趣打听起其他人的事情。 刀疤人面容冷淡讥讽:“穷人能知道什么是好处。” 他举起的刀来,那姿势并非寻常可见的样子。 “而你,会是我的好处。” 刀光森森,印照出刀疤人贪婪的侧脸。 江芸芸摸了摸眉骨处的伤口,这一刀最是惊险,那刀尖划过她的额头时候,滚烫的献血立马涌了出来。 ——也是太过紧张,她并不觉得疼。 “那我都要死了……”她摸了一把脸上的血,笑问道,“你是哪边的人总可以告诉我吧。” 那人嘴角微微勾起:“你在海南卫如此嚣张,也不怪有人要杀你。” 江芸芸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到最后竟然捧腹大笑。 刀疤人没见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脸色不悦。 “鲁斌知道你是倭寇的人吗?”江芸芸反手握着手中的长刃,轻轻擦去上面的血迹,慢条斯理问道,“他好像很信任你。” 刀疤人脸色瞬间阴沉。 “他上次信誓旦旦为你打包票,也不知道得知后会不会心寒。” 刀疤人立马提刀迎了上去。 江芸芸放松下来,才觉得眉骨处疼得厉害,疼得龇牙咧嘴说道:“我问好了。” 刀疤人还未回神,刀锋还在前面,但身体下意识扭了过来,只能一个横刀躲过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 一个穿着蓝衣服的高大男人手指微微用力,那把从天而降的普通钢刀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刀疤人额头的青筋瞬间冒了出来。 “你是我的好处才是。”蒋平微微一笑。 刀疤人见这人厉害,下意识想跑。 蒋平长刀横扫,瞬间拦住他的路,讥笑着:“果然是没当过兵的人,你可知,临阵脱逃的人迟早会死。” 刀疤人不多加纠缠,扭身就要去抓江芸芸。 江芸芸瞧着不对,立马就跑了,非常迅速。 “年轻人就是反应快啊。”蒋平大笑着,手中却毫不犹豫地重击面前之人。 江芸芸麻溜跑到阿大和阿文边上。 阿大正被阿文死死抱着大腿,他整个人都挂在阿大身上,只是有一只手古怪地垂落下来。 “这人能给你的好处都是害你的东西。”江芸芸平静看着阿大,“你想要的东西要靠你自己得到,其他的都是虚的。” 阿大神色僵硬。 阿文见状,松了一口气,虚脱一般,整个人躺在地上。 “县令说得对。”他看着头顶的树叶,用颤抖的手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这人会下毒就会杀人,怎么可能对你好。” 阿大失魂落魄站着,突然讥笑一声,神色悲怆:“你们这些读书人自然是最聪明的。” “你跟着这人做过坏事吗?”江芸芸下巴一抬。 那一边已经,蒋平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人拿下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绳子,正给人五花大绑起来。 “县令的胆子也太大了。”他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无奈说道,“这要是出了点事,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幺儿第一个跟我翻脸。” 江芸芸笑了起来,一笑又疼得直龇牙,只能虚虚捂住额头。 “他半月前找上我的,让我帮忙盯着村里的动静,给了我一只鸽子,跟我说要是有奇怪的事情就放出去。”阿大面无表情说道,“会给我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你就出卖……”阿文大惊,但随后又堪堪闭上嘴。 阿大冷笑一声。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 “我是孤儿,爹娘去世后,田都被长辈抢走了,也不见你们村里人出来说话,那个时候家里连十文钱都没剩下,你别说十两银子的,便是一两银子我也是干的。”阿大冷淡说道,“我贱命一条,哪里有钱自然往哪里去。” 阿文闻言露出羞愧之色:“我不是这个意思……” “年后县衙会开社学,会开三个识字班,一个班三十人,一共要学习三个月,读六天休息一天,每天上课三个时辰,不能旷课,规矩也多,但是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早点去报名,早到早得。”江芸芸淡淡说道。 阿大猛地抬起头来。 阿文也一脸惊喜:“谁都可以嘛?” “嗯。”江芸芸点头,“除了会认字,还会教一些简单的文书,年后会贴公告,有兴趣的可以关注一下。” “哎,不是少了一个人吗?”蒋平领着人走了过来,随口问道,“要天黑了,赶紧下去吧。” 江芸芸猛地拍了拍大腿:“坏了,千章。” 话音刚落,只感受到地面在震动,随后传来尖叫声。 “救命,救命,救命啊……”吴萩喊得几乎要破音了。 与此同时,只看到吴萩整个人脏兮兮的,好似从泥里滚了一遍,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小野猪。 他慌不择路地跑着,两条腿几乎要抡出火星子。 只见他的后面追着两只大野猪。 这分明是抢了人家的小猪! 江芸芸大惊。 “扔了!”阿大大惊,慌张喊着,“扔了啊。” 吴萩早已跑得大脑空白,自然也听不得他人的话,一脑门朝着江芸芸冲过来。 地面震动更大了。 “你别过来啊!”江芸芸慌了。 “上树上树!”阿大连忙说道。 蒋平想也不想,直接带着刀疤人上树了。 阿大也带着阿文爬上去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海南卫 鲁斌脸色阴沉地坐在首位上。 ——报信的百户刚刚离开。 他右手第一个位置坐着一个文人模样, 留着美须,面容暗黄,五官平凡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正中绣着鸂鶒纹样的绿色官府,一脸忧心忡忡地担忧着:“别的不论, 只是这个卢安是我们安插在倭寇那边的哨子, 也是最得用的棋子, 现在贸然被抓, 丢了这枚棋子不说,衙门之前被这位县令这么折腾了一遍, 也不知道有没有让倭寇的人进去, 他这一闹,可别让我们海南卫多年的布局毁于一旦啊。” “要我看这个江芸就是有问题。”鲁斌右手边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男子,胡须粗硬, 一开口嗓门极大。 “还带人从我们海南卫门口经过, 不就是要给我们脸色看, 那日好端端过来挑衅我就觉得不对劲, 哼, 和菜株野一起的人, 能是什么好东西。” “胡佥事可别胡乱猜想,江县令好歹是我们大明的状元呢, 师出名门,乃是不出世的神童,万万不会做这些事情的。”那文人和气说道。 胡迟睨了他一眼, 冷笑说道:“你陶静也是读书人,自然是帮着读书人的, 什么状不状元, 会读书有什么了不起的, 要你这么仔细对待,还是不是我们海南卫的人了。” 陶静闻言只是叹气,随后欲言又止地看向鲁斌,神色凝重。 “什么下不下毒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好赶在卢安回来的时候,净出这些幺蛾子,分明就是有鬼,还有那些健妇队,呸,一群女人,伤风败俗,谁知道这么一群人在衙门里做什么,还说是健妇队抓的人,真是胡说八道。”胡迟激动得大声嚷嚷着。 “之前好端端要什么土地测量,拿走了我们的田,指挥还说看在新官上任的份上就算了,反正田也种不过来,现在好了,我们这一退,他直接爬到我们头上了。” 鲁斌神色阴沉,在众人的注视下恨恨开口:“存身的考虑很有道理,但胡迟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个江芸实在是嚣张。” “我们这就杀到衙门那边去,非要狠狠抽他两鞭子不成。”胡迟气势汹汹起身,摸着腰间的粗黑鞭子,“定要给那个黄口小儿一个教训。” “万万使不得啊!”陶静一看两人的表情就知道是打算来真的,慌张起身拦着两人,“他可是朝廷亲派的县官,内阁的李阁老乃是他师兄,谁不知道李阁老对后辈一向格外照顾,听说这位江县令之前在京城读书,就和这位李阁老关系极好,我们得罪了他,这往后的折子还不知要怎么被人穿小鞋呢。” “哼,你们读书人就是胆子小。”胡迟冷笑一声,直接把人推走,“人都要站我们头上拉屎了,还顾虑远在天边的京城的李阁老,别等李阁老给我们穿小鞋,先看看他今后的折子能不能送上去吧,琼州是谁的琼州,我看这个县令是一点也不清楚,我们现在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当我们海南卫好欺负呢,这口气我可忍不了。” “忍忍吧,先看看江县令到底要做什么。”陶静还是坚持说道,“是非清白,总会给我们一个公道的。” “那人和菜株野玩得这么好,谁知道是不是和那个李公公关系也不错啊,那个两面三刀的阉人早就觊觎海贸的事情要插一脚,现在可别是江芸这人拿着卢安去投诚了,想要用此事拿捏我们。”胡迟自认自己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这几人的阴谋。 陶静看了眼鲁斌,见他脸上已经板得紧绷,声音温和,不放弃继续说道:“这些事情都是猜测,我们堂堂当当,清清白白,又怎么会怕他们呢,不若等一下,贸然过去,那位江县令还以为我们怕了呢?” “我们自然是不怕的。”胡迟眼睛一瞪,凶悍说道,“陶静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鲁斌终于开口:“卢安不可能是倭人,他身为我的手下,我不能让他蒙受不白之冤,自然是要把他带回来的,而且一个读书人懂什么拱卫衙门,那个衙门说不定已经有了倭寇的奸细,放任此事拖下去,我们也太被动了。” 陶静见他态度坚决,神色犹豫,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说道:“那下官和指挥使一起去吧。” —— —— “来啊,怎么不会来,我打赌等会就来了。”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众人看了过来,神色惊讶。 “那不是等会要打起来吧。”吴萩快人快语问道。 白惠也一脸紧张:“现在衙门内可没有多少衙役,都被带出去了,就只剩下健妇队的这些人了。” “鲁指挥脾气可不好,还出了名的护短,我们把他的人抓走了,那真是麻烦不小。” 武忠一脸担忧,“可这人好端端下毒,本就是有错在先,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是羞愧难当嘛,怎么还会主动过来。” 江芸芸笑说着:“可我是非常想要他过来的。” “你又藏了什么小九九。”吴萩顿时警觉,小脑袋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转着,“说起来,幺儿呢!我好几日没看到他了。” 蒋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大家都没注意,但独自生闷气的吴萩可是一直仔细观察的,在他们离开山脚村没多久,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就一个人走到队伍后面,然后没一会儿就脱离队伍,独自一人离开了。 来无影去无踪,不愧是大侠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又不是去打架,要幺儿来做什么,我们可是以理服人的读书人啊。” 武忠老实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可他们不是啊。” “做过坏事的都知道,我们做坏人啊,都要在大晚上密谋的!”江芸芸反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人少!”吴萩抢答。 “真棒!”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夸道,“有人看着,便是再穷凶极恶的人都会穿上衣服的,而且我看那个鲁指挥倒也没这么蠢……纯粹的坏。” 三人面面相觑。 “所以,刚才县令一定要我们带人从海南卫那边经过是故意的?”白惠敏锐问道。 江芸芸满意点头,和蔼地看着白惠,一脸欣慰:“怀之果然聪明啊。” 白惠被夸得一个脸红。 “这又是为何?”吴萩凑过来,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露出了然之色,“你果然还是想要找海南卫的麻烦。” “可不兴这么说。”江芸芸义正言辞,“我只是想和海南卫促进一下关系。” “县令要去换件衣服吗?”武忠看着江芸芸狼狈的样子,提醒着,“脸上还有血迹呢,衣服也都破了。” 江芸芸心疼摸了摸衣服上的划痕:“不了,等会有用。” 三人还未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就看到门卫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还未进来就大声喊道:“海南卫鲁指挥来了,来了好多人!” 白惠虽然心里也紧张,但看手下人这么不争气,还是站起来,上前几步,不高兴呵斥道:“来就来了,慌慌张张做什么,有失体统。” 门卫被人骂得一个激灵,这才讪讪停在门口,看着屋内四人定了定神,这才抱拳禀告着:“海南卫指挥,指挥佥事和经历司经历,前来拜访。” “走吧,会会他们去。”江芸芸背着小手第一个准备走,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小手一挥,“哎,我的八卦精呢,快来和我说说这几人的性格。” 原本落在后面的吴萩一把被江芸芸把着手臂拉了出来,听了这话不以为耻,反而得意坏了。 “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放下狂言。 会客的地方在第一间正堂,鲁斌在主人家还没来的时候,已经一马当先坐在坐上首的位置,另外两人也都各自坐在右侧的位置。 江芸芸来的时候,只有最下方文官模样的人站起来行礼。 经历是文职流官,由吏部选授,但并非进士,大都是举人甚至偏远地方的卫所,大都是儒生,海南卫位置特殊,所以这位经历是正儿八经的广西举人。虽说他做官比较早,考上举人的时候也比江芸芸早许久,但大明最重科次和排名。 江芸芸是最新的状元,还是六元及第的那种,所以两人虽是平级,又都是文官,但还是陶静给她行礼。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快走几步,把人扶了起来,一脸钦佩说道:“你就是陶存身吧,早就听闻你的大名了。” 陶静受宠若惊。 “卫所的经历司一向是‘以文法吏事纲纪卫政’的要地,朝廷对你们都是非常看重的,我之前在翰林院整理旧籍的时候,就闻高皇帝有言——‘凡武官“操纵有失其宜,缓急有爽其度,善恶惩劝有不得其道者,当事之臣与司纠之吏皆略其长而致察于幕僚’,听听,多重的责任啊。” 陶静脸上连勉强的笑都挂不出来了。 这句话可不是好话。 大概意思是卫所这些武官犯错,他这个经历要是没有发现,没劝阻,那可是同罪,该杀头一起杀头,改流放一起流放,和背锅侠没有区别。 “来之前也曾听闻海南卫军户来源复杂,这些军民异属如此庞大,管理起来一定很辛苦吧,之前进海南卫所时,虽只是随意一看,却发现里面纪律井然有序,我曾读过洪熙元年宣宗敕谕行在户部尚书夏原吉的折子,说是岷州地邻边疆,其土民旧令卫所带管者,盖欲使他们安业,就把他们都交给岷州卫管理了,还说‘凡土民惟令本卫经历司带管。经历文官,必能抚恤’。” 江芸芸一脸向往。 “岷州卫是军民卫,除了守御边疆的职责还能管理当地土著民族,成绩斐然,真是令人佩服啊,我们海南卫的情况和岷州卫也是格外相似的,我们这边的黎民也是要你们管理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王礽的监牢, 是衙门的禁忌之一,寻常人很难进去,据说他的搭档白惠,无事也不能随意进去。 因为王典史是个性格奇怪的人。 监牢是一个嵌入地下的建筑, 一半在地上, 一半在地下, 所以首先要穿过一条黑暗狭长的甬道。 “也太矮了点。”胡迟想要扶墙下去, 又觉得墙上满是油腻的青苔,摸起来实在恶心, 只能眯着眼借着墙上的几盏幽幽的烛光, 小心翼翼走下去。 “都要坐牢的人,还要让人八抬大轿请不去嘛。”王礽脾气不好,立马怼道。 刚才江芸芸说要下去, 特意谴人和他说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 王礽才骂骂咧咧上来了, 一来就等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眼珠好似会说话一样, 滴溜溜往鲁斌那边一动, 还对着他眨了眨眼。 王礽看了她片刻,然后看向不速之客, 最后阴沉着脸在前面带路。 “哎,你一个小小典史什么脾气,也太差了点。”胡迟不高兴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王典史就是脾气差, 我回去就狠狠教训他,胡佥事大人有大量, 可千万不要和他这个驴脾气计较啊, 您一看就是肚大气量好的人, 肯定不会和我们计较吧。” 胡迟嘴角微动,嘴皮子愣是上上下下挪动了好几下,但最后到嘴边的骂只能艰难咽了下去。 “不能把人带出来审吗?”陶静一个读书人走的更是艰难,一只手搭在白惠的肩上,才能勉强跟上众人的脚步。 “谁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肯定是要隔绝他和所有人的联系。”江芸芸解释着。 油灯的烛火发出啪的一声声音,与此同时,所有人都下意识沉默了。 “您是怀疑……我们?”陶静的视线越过众人的肩膀,看向江芸芸的后脑勺,轻声问道。 江芸芸声音依旧开朗,低着头一个人走着,也不需要麻烦别人,笑说着:“做事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陶静收回视线,重新低头看路,附和说道:“县令这样的考量自然是没有错的。” 一行人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视线越来越黑,直到某一刻,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光,甚至随着越走越近,光线越来越亮,位置也越来越宽,到最后所有人也能直起腰来走路了。 “总算走到了。”鲁斌扶了一下自己的腰,“这个监牢建成这么隐秘做什么?” 王礽看了过来,幽幽说道:“防止劫牢啊。” 鲁斌没防备看了一眼,看着烛火在他脸上发出幽幽的倒影,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也不知是不是王礽整日待在这里,他肤色极白,甚至还有些不见血色的惨白,偏整个人也是又高又瘦的,墙上的那些经久岁月的豆丁火光一照,那道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墙上,好似一只细脚伶仃的厉鬼。 别说是第一次见面的鲁斌等人,下意识靠在一起,就连白惠这些看久了,都觉得王礽现在脸上的怨气大概是凝出实体了,也悄悄往角落里挪了挪,免得被殃及池鱼。 “人审到哪里了?”江芸芸不亏是有三个胆子的人,背着小手,上前问道,“我还是第一次来,真是托鲁指挥的福啊。” “若是没浪费刚才两炷香的时间,现在他的右腿应该是断了的,也该交代出一些内容了。”王礽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这是屈打成招啊。”胡迟不高兴呵斥道。 王礽幽幽看了过来。 胡迟一见他这个活死人的率样,嘴皮子上下挪动一下,愣是没敢说话。 “可有我们呆的位置。”江芸芸继续镇定出面,缓和气氛,顺手指了指在场所有人,“不打扰你办案,但也能听到一些贼人的招供。” 王礽看了她一眼后收回视线,漫不经心说道:“自然有你们观赏的地方。” 那是一间暗室,一进去就能闻到强烈的血腥味,又小又暗,只有一盏油灯被挂在墙上,四面泥墙,只有一扇小门,还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过窗户的栏杆能看到里面沾满血的刑具。 “不许出声。”王礽出门前冷冷吩咐道,随后大门被关上,整个屋内的空气顿时凝滞起来。 胡迟下意识想要透过窗户去看里面的情况。 一张衰老的的脸冷不丁出现在窗户口。 那张脸长满了皱纹,深厚到连血迹都擦不干净,献血镶嵌在纹路中,好似脸上带上画着一道道血纹的鬼脸面具,那双眼睛平静又疯狂。 胡迟惊骇,下意识要尖叫。 白惠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那老人见状,脸上扯开一个灿烂的笑来,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诡异的是,明明在笑,偏除了嘴巴,脸上没有一处肌肉在动的,僵硬地好似一个木偶。 “我我我……”鲁斌吓得脸都白了。 江芸芸飞快卷起他的衣服,顺手塞到他嘴里,一气呵成,动作粗鲁。 鲁斌牙齿被人磕了一下,疼得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微微一笑,竖起食指放在嘴边。 ——嘘。 她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但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一瞬间连着呼吸声都安静下来。 “你说是海南卫的人指使你来杀县令的?”王礽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 “是谁?” “我不会说的。” 真是老套的对话,江芸芸百无聊赖听着,目光在三位客人身上一扫而过。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都听得很认真。 一阵严刑拷打后,王礽的声音还是格外平稳:“我们县令性格温和,私事上从未与人结怨,也就之前夏税得罪了一些图谋不轨的富商,但你当时还未回来,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 鲁斌的脑袋忍不住外窗户口伸了伸,可惜刚才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的脑袋只是动了动,但又实在没勇气考过去。 “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挡了别人的路,想杀的人可不少,算起来我也是为民除害了。”卢安的声音格外虚弱,但口气还是格外狂傲。 鲁斌下意识去看江芸芸,没想到江芸芸正笑脸盈盈看着她。 他明明长得跟个画一样,可这个鬼地方的烛光一照,脸上的阴影明暗晃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得人心底一颤。 “你们这些人,做坏事便做坏事,偏要扯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众人听到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惨叫声同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皮肉烧焦的声音。 陶静一个文人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我们县令可是好官。”那个老人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想杀他,就问问我手中这个铁烙答不答应。” “你要是在不开口,我就从你的脚底心,到你的小腿,再到你的膝盖,然后慢慢到你的腰,到你的胸口,再到你的脸上,脑袋上,他很热,肯定能热到你愿意说实话为止。” 那声音幽然平静,好似村子里坐在村口闲聊时的老大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闲适,可这里又不是村口,而是阴森森的监牢,那所有的宁静平和都被蒙上灰蒙蒙的灰烬,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谁指使你的?” “我不会说……啊……” “是谁指使你的?” “我……啊……”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尖利。 空气中充满烤肉的焦味,逐渐又弥漫出血腥气,在密不透风的地牢里浓郁到令人作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尖叫声也越来越轻,但每一次都好似垂死挣扎的鱼在案板上痛苦的扑腾着。 “我,我说。”虚弱的声音终于开口了。 卫所三人顿时提起精神来,鲁斌眼睛瞪大,胡迟面露紧张,陶静不错眼地看着窗户的位置 。 “是,是鲁指挥。” 鲁斌眼睛瞪得更大了,正要张口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团着自己衣服的手指正怼着自己的嘴巴。 江芸芸不知何时走到他边上,没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鲁斌自己捂住嘴巴。 江芸芸满意点头。 “鲁指挥为何要你杀他?”王礽问道。 “拿走屯田……叫我们无偿运送夏税……丢了面子……”卢安气喘吁吁说道。 鲁斌眉头紧皱,又想嚷嚷起来。 江芸芸慢慢吞吞举起手来,。 鲁斌一看那手就觉得门牙疼,舔了舔牙,便又不说话了。 “是鲁指挥亲自和你说的,还是由谁转告给你的?”王礽问。 许是之前的刑法实在太过疼了,卢安现在老实了许多。 “亲自说的。” “亲口?” “亲口。” 鲁斌听得双拳紧握,眼冒火花,气得脸都黑了。 “那也是他叫你下的毒?”王礽冷不丁问道。 “没有下毒。”卢安虚弱说道,“我就是看那个小姑娘好看而已,那个脸上带疤的,我瞧着和我一样,也想着带回家而已,我只是色欲熏心,没有下毒。” 王礽轻笑一声:“果然是倭寇的奸细,净不干人事。” 卢安没说话了。 隔壁三人也跟着慢了呼吸,平缓着呼吸。 “你下的是什么毒?”王礽继续问道。 “我没有下毒。”卢安坚持说道,“我每日都在山上跑步,别怕有人见过我,但不代表我下毒了。” “你不承认下毒的事情,却承认你杀人的事情。”王礽温吞分析着,“你觉得下毒的事情更重要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杀了一个江芸,琼山县大概就是再乱一阵子,之前的张县令就乱过,其实还真算不上大事。”王礽自顾自分析着,“但毕竟也是要千刀万剐的,这事你都不怕,可下毒这件小事你且不肯认,为什么……” 第二百五十四章 海南卫三人最后和衙门内的人不欢而散。 鲁斌等人回过神来, 也不知私下嘀咕了什么,等过了一会儿鲁斌就非要江芸芸放人,说要亲自带回去审问。 结果对外一直温吞的小县令出了奇的刚强,说不放就不放, 还让白惠把人请出去了。 ——“还是先查出你们自己内奸的事情吧。”被赶走前, 江芸芸嚣张说道。 “闹这么僵吗?”从刑部房里探出脑袋的吴萩吃惊问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过来, 一脸深沉:“你说他们会暗地里给我套袋子嘛?” 不曾想, 吴萩认真点头:“会的。” “真的?”江芸芸吃惊扭头。 “对啊,之前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县令就被人套头打了一顿。”吴萩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不过那时候可是打得好, 那人实在是可恶,我也是恨不得上前给人打一顿的。” 江芸芸原本看着大门口方向的眼珠子,忍不住呲溜往边上挪了挪, 然后脚步也跟着往吴萩身上靠过去。 “你看上去和海南卫也不太对付, 那你和那位臭县令也不对付, 现在听你说, 海南卫和那位臭县令也不对付, 按三角循环逻辑, 你们是一个闭环了啊。”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着吴萩。 吴萩迷茫地眨了眨眼, 老实说道:“听不懂。” “海南卫为什么打那个臭县令啊。”江芸芸脚尖一转,直接拐到吴萩的院子里,熟稔地拉着吴萩的胳膊, 神秘兮兮问道,“我们一起来八卦八卦。” 八卦精吴萩诡异地沉默了。 江芸芸看着小年轻人藏不住事的脸, 心中微动, 忍不住进一步试探:“怎么了?不能说吗?” “没什么好说的, 反正是个坏人。”吴萩闷闷说道,“可坏可坏了。” “那他后来高升走了吗?”江芸芸如是问道。 “嗯。”吴萩更是不高兴了,语气格外冲,“你说这些大贪官怎么还能升官呢,每天就知道到处送银子,竟然也能去省里去,那些省里的大官都这么没眼力见的,还是觉得不祸害到自己,所以无所谓。” 这话有些激进了。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胳膊:“在外面可不能说这些了,平白得罪人。” 吴萩闷闷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海南卫的这位鲁指挥是不是来了很多年了?”江芸芸坐在他边上,随手翻了一下手边的大明律,随口问道。 吴萩拿起手中的案卷,衙门里每日都有人来告状,尤其是有人代写状纸后,案子就多到不行,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送到衙门里辩一辩:“今年应该刚好第十年了。” 上一任县令做了五年,一般县令不出意外至少是要做三年,所以极有可能是张县令前面的那个县令,或者是前前任。 江芸芸心中猜测着。 “这个律书标记很多啊,写得挺认真的。”江芸芸惊讶,刚才不过是随手一翻,却发现这几本律书上写满了字迹,密密麻麻得一本,有些甚至还附上一张纸。 吴萩得意坏了,借机吹嘘着自己:“我学法律学的可好了,所有律法的书我都看过的,王典史就知道动刑,可没有我好。” 他小眼神暗搓搓地去看江芸芸。 “千章真厉害啊,我平日瞧你都是懒懒散散的大少爷做派,原来你对律法感兴趣啊,真是少年出英雄啊。”江芸芸一向是给足情绪价值的人,立刻不遗余力地夸道,“那之前小女孩案子的时候,你怎么跟着王典史后面不出头。” 吴萩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的,没说话。 “说来听听。”江芸芸非常八卦地主动把耳朵递过去。 吴萩也不端着,立马窸窸窣窣凑过来:“你不觉得王典史很可怕吗?” 江芸芸眉心一挑。 “他每次总是莫名其妙笑,还会盯着你看,他只要走到我后面,我就怕他突然给我一棍子,然后我一觉醒来就在那个阴森森的地牢里了。”吴萩一本正经地胡乱比划着,偏又一脸认真。 江芸芸听得直笑:“怪不得刚才说去地牢,你第一个就先溜了,那你这么怕他,是之前得罪过他?” 吴萩摇头,坐了回去,理直气壮说道:“那没有的,我就是单纯胆子小。” 江芸芸笑得不行:“那你这么背后说他,你就不怕他知道?” 吴萩更振振有词了:“他知道的,他这人就喜欢吓唬人了,走路也没声音,老是站在角落里看人,你就问问衙门里谁不怕,尤其是那黑溜溜的眼睛看你,你就说你怕不怕。”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认真想了想。 ——还真别说,刚才的事情能成功,王典史那阴森森的氛围也是很大的助力。 ——那眼睛看谁谁不哆嗦啊,她自己也好几次被吓了一个哆嗦,更别说那些心中有鬼的。 “王典史是什么时候来衙门的,看上去还很年轻?”江芸芸随口问道。 衙门里的档案资料之前被一把莫名其妙的火都烧了,导致江芸芸现在对衙门里的老人还都是一头雾水,但还好,之前吕芳行那一波带走了不少人,衙门里的老人也不多,神神秘秘的王礽是其中一个。 这人不爱说话,不爱出门,甚至听说不爱晒太阳,和他说话,回复你三个字已经是顶天了,但有听说办案子很是厉害,没有犯人在他手里不是乖乖听话的。 按照今日的审讯程度和氛围,犯人心理压力和身体压力确实很大,招供是迟早的事情。 “八年了吧?”吴萩想了想,“比我早两年,和吕芳行一起来的,他是孤儿,被上一任典史收养的,上一任典史也就是他养父性格就很好,后来他养父年纪大了,王典史就通过吏员考试,之后几人的县令也大都是简单的人员调动,没有牵连到他身上。” “那可真是老员工了。”江芸芸感慨着,随后好奇看向吴萩,“你也算老员工了,你和符县令是一起进来的嘛?” “大舅哥来的比我早两年。”吴萩不疑有他,笑说着。 江芸芸把手中的律书放了回去,冷不丁问道:“那不是鲁指挥任职海南卫差不多时间。” 原本一直笑嘻嘻的吴萩脸色猛地僵硬起来。 江芸芸就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说道:“还挺久的,我听说符县丞一直没娶妻,这是为什么啊?” 吴萩低下脑袋:“你去问我大舅哥去,我不知道,我才不是这么包打听的人呢。” 江芸芸也没多问,笑说着:“随口问问,我也不是这么八卦的人。” “那你好好审案子,我得走了。”江芸芸站起来,“最近海南卫那边事情会很多,你出门在外注意点被真被人敲棍子了。” 吴萩抬起头来,古古怪怪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被看得奇怪:“看我做什么?” “你怎么确定海南卫里面有内奸的?”他好奇问道,“海南卫的事情你也能算到?” 江芸芸举起手来,做了个掐算的手势:“确实略略算了算。” “怎么说!”吴萩来劲了,“大家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果然没错啊,能掐会算的。” 江芸芸故作神秘地摇头晃脑了一下:“你说今日要是海南卫带了很多人来会如何?” 吴萩震惊:“那不是直接就可以把人抢走了?!” “那你觉得按照鲁斌的脾气,要是问心无愧,会不会这样干?”江芸芸又问。 吴萩仔细想了想,更震惊了:“是啊,按照他的脾气不是应该当场打上门来才是。” “那你说为何他今日没有呢?”江芸芸好整以暇反问道。 吴萩和她对视一眼,不可思议:“心虚?” “我猜应该是有一点的。”江芸芸笑说着,“在卢安下毒时,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卢安为什么要在山上下毒。” 吴萩听得迷迷糊糊的:“为什么啊?” “对啊,正常人都觉得奇怪,那山虽不算人迹罕见,但很少有外面的人有接触,所以当日叶娘子的话提醒了我,他这是在试验。” “那就又有了个问题?他为什么在试验?试验什么?”江芸芸反问,鼓励地看着吴萩。 吴萩深受鼓励,努力想了想,随后试探说道:“试探这水的毒性?” “对啊!真是聪明!”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 被表扬的吴萩立马开心笑了起来。 “那他为什么要试探这个毒性呢?”江芸芸背着小手在屋内打转,这次也不等吴萩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他一连污染了四个水源,私人恩怨犯不上这么兴师动众,直到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吕芳行在的时候,和我说过,总有倭寇小部分队伍来县里抢劫,只是每次海南卫都错过了,一个人也没抓到,很是丢脸,可我看海南卫的训练情况,不应该如此才是。” “有人下毒了!”吴萩跟上这个思路后,惊讶说道。 “只有军中的饮用水才会这么大剂量,而且海南卫靠近那座山,从这里打水很正常,又或者是城中村民的饮用水,一条街都用这个水,也可以和这个山泉水的流速对上。”江芸芸回过头来,继续说道,“结果后来又发现那个小姑娘失踪的事情,你说卢安当时下了毒为什么不是直接回军营,而是去了山脚村。” “因为山脚村也要用山上的泉水,她想要看看,那些村民中毒的反应……”吴萩喃喃说道,“还真是,这就连上了。” “但还是有个问题。”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吴萩已经被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头晕,现在听说还有个问题,顿时紧张起来:“什么问题?” 第二百五十五章 李如来干嘛, 自然是听说自己的后方钱罐子被人砸了,结果自己的干儿子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来,眼看上供在即, 若是断了, 自己做了十三年的位置可就不保了, 所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非要过来亲自看个缘由了。 “这个江芸实在可恶。”干儿子李由大声贬骶着,“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给那些粮商们洗脑的, 这次儿子去见他们, 一个个都避之不谈,甚至对儿子避之不及,真是胆大包天, 干爹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可不是, 儿子本去找菜株野去给江芸一点教训看看, 谁知道我刚一提江芸芸, 菜株野那个没出息的, 脸都垮下来, 一脸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 直说江芸这人脾气不好,太过刁钻,他搞不来, 您听听,真是废物一个。”另外一个也紧跟着说道。 “海南卫的几个兵蛮子, 见了我们都没好脸色, 那个鲁斌更是见也不见我们, 干爹可要教训教训他们。” “我们在这里十多年,什么硬骨头没见过,到最后哪个不是杀了烧了,一事了之,这次若是不行,我们就让这个江芸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李如听着几个干儿子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样子,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面上。 原本热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不顶用了,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也看着不中用了。”李如年纪其实不小了,许是真的珍珠滋润,他肤色白皙细润,眉眼清秀,又长年身居高位,沉下脸时又多了几分威严。 三个干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个个面容惊恐。 “这个江芸可不是个好惹的货色,唐源一个南京小守备,好好坐在那里也都被人拉下来了,老祖宗大怒的事情你们都忘记了,听说在京城时,连老祖宗的面子都不给,当时是多春风得意的小状元啊,惹不起便惹不起,可现在人来了琼山县,你们一个个都斗不过,老祖宗知道了还不是越发觉得我们没用。”李如阴沉说道。 三个干儿子吓得不敢说话。 “一个小小的县令,还能翻了天不成。”李如冷笑一声,站起来说道,“走,我们去菜知府家里看看。” 三个儿子对视一眼,连忙起身跟在身后。 菜株野那边刚听说海南卫的人在衙门里铩羽而归,心里高兴坏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那边又听说李如来琼山县了,眼皮子一翻,装死晕过去了。 —— —— “来找我茬的?”江芸芸指了指自己,无辜问道。 符穹站在门口,衣袂飘飘,明明一路赶来额头渗汗,但他站在这里笑起来,又带着几分薄凉,委婉说道:“许是有些可能的。”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我可不认识他。” 吴萩凑过来幸灾乐祸说道:“可你把他的后方粮仓弄坏了。” 江芸芸一点也不怵,小手一挥信誓旦旦地自夸道:“那就让他来找我吧,不瞒诸位,我和不少太监打过交道的,没有输过的。” 符穹看着她沉默了,最后点头:“只是来提醒一下县令的,如此我便要去登记第一批在社学读书的名额去了。” “去吧去吧。”江芸芸挥了挥手,背着小手也准备去处理其他公务了。 吴萩见两人一左一右都走了,也跟着左左右右走了几步,奈何前头两个人都没叫他一起去玩的意思,只好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工位,继续干活。 江芸芸刚回到内院,多日不见的顾仕隆就刺溜一下顺着屋檐滑下来了。 “哪里回来?晒得黑黢黢的。”江芸芸看着顾仕隆亮晶晶的眼睛,笑问道。 “打听消息回来了。”顾仕隆也背着手,跟着她屁股后面,溜溜达达走着。 “打听出来了吗?”江芸芸问。 顾仕隆得意得摇了摇脑袋:“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两人回到书房,隔壁的乐山就探出脑袋说道:“已经堆积好多信件了,芸哥儿还是早点处理了,别耽误了事情,前些日子收到了黎公子和唐公子的信,厚厚的一叠呢。” 江芸芸一听,脚步加快了。 “我要冰水!”顾仕隆赶在乐山收回脑袋时候,大声说道。 “刚好做了绿豆汤。”乐山说,“我去厨房要点冰来。” 顾仕隆满意点头。 江芸芸坐在桌子前,现在乐山处理起内宅事务已经游刃有余,各类拜帖按照轻重缓急给她整理好,各方来信也都一一分类。 “好多人来找你啊。”顾仕隆脑袋伸过去扫了一眼,“这是楠枝第一次给你写信吧。” 放在第一的信件上,盖着湖广的邮戳,上面的黎循传三个字迹规规矩矩,一眼看能想象出他当时坐在窗边写字时的样子。 ——抬棺回湖广,想来一路旅途并不轻松。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拆开这封信,反而放在手心来来回回翻看着,到最后又小心翼翼放到一侧。 “你不看?”顾仕隆惊讶。 “等会,先把其他事情处理好。”江芸芸开始拆第二个信,那是唐伯虎写的信。 这份信她看了许久才慢慢放下了下来,满脸仲怔悲凉。 “怎么了?”顾仕隆的脑袋挤过来,“白发诗……嗯?唐伯虎不是才二十六七嘛?怎么就长白头发了?” 江芸芸仔仔细细把那份信捋平:“他接连丧父丧母,如今妻儿和妹妹也相继离世,当真是肝肠寸断,恻怛之心、痛疾之意,皆不欲生。” 顾仕隆惊呆在原处,磕磕巴巴问道:“都,都走了啊。” 江芸芸神色凝重:“思羲说的,但伯虎既然没主动说,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确实一直很是焦虑,想着若是他年前还没有来信,过年时我就去信给他,再寄些海南的特产给他,希望能宽慰一二。” “那他现在给你写什么啊。”顾仕隆又问道,“我看他写了好多字。” “他在整理诗集,说壬子年时,和朋友一起去彭州玩了一圈,写了不少诗集,打算再写一篇《中州览胜序》做序文,现在写好了,寄过来我看看。”江芸芸说。 “那不是还挺好的,能吃能睡,还想整理诗集。”顾仕隆不明白江芸芸刚才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是写的很惨吗?” “很有意气风发的清隽之气。”江芸芸笑说着,“言明自己虽“身未易自用”但“窃亦不能久落落于此”的志向,还说想做一个行万里路的大丈夫。” 顾仕隆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去看江芸芸:“那不是是好事嘛?” 江芸芸提笔开始写回信:“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但当日他双亲去世时,我曾去见他,我只是怕他故作坚强,心中寂寞却难以排解。”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匆匆赶往苏州,穿过那条泥泞的小路,看到那个站在桃花林的落魄青年人,明明穿着最是休闲的大裳宽袍,可眉宇间满是颓废愤懑。 他才二十五岁。 生老病死的接连打击实在太大了。 “我打算劝他去科举,如今历经多难,心智大变,也该试试其他路,也许能慰藉一二心中情绪,也省的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江芸芸边说边写,“正好现在也能收心了,回头我让思羲督促着点。” 顾仕隆托着下巴,看着她奋笔疾书,突然冷不丁说道:“我以前老觉得你比唐伯虎这人还嚣张。” 江芸芸震惊:“哪里比得过唐伯虎嚣张啊。” 顾仕隆想了想,伸手去抓江芸芸的袖子,手指扣着她衣服上的花纹,然后莫名笑得灿烂。 江芸芸只好停笔,无奈说道:“这是做什么?” “你看,要是他唐伯虎,这会儿肯定要打我了。”顾仕隆说道,“可你从来都不会。” “原来是讨打。”江芸芸抽回自己的衣袖,继续埋头写信。 “才不是,是唐伯虎就很幼稚,明明他大你这么多,可他的嚣张写在脸上,而且他就是嘴里说得嚣张,其实怂得要死,但你才不是,你嘴上嗯嗯嗯,好好好,是是是,转头你就去干坏事了。”顾仕隆理直气壮说道,“所以你比唐伯虎还嚣张。” 江芸芸哼哼唧唧,反驳道:“胡说,我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 “可你做的事情就是很得罪人啊,可你一点也不怕,你是真的不怕,你总能明白你在做什么,而且之前唐伯虎说不去考试,所有人都劝他,可你从来没有开口。”顾仕隆趴在江芸芸胳膊边,拉长语调,“所以我觉得你没这么喜欢科举的。” 江芸芸停笔,看了过来。 顾仕隆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等人看过来,立马咧嘴一笑,那原本满是倒影的眼波也跟着瞬间散开了。 “我要是找到好东西吃,我肯定带给你吃,你要是觉得科举是好事情,肯定到处劝啊……”顾仕隆小脑袋晃了晃,“就跟我拉着我读书一样,你觉得读书好,科举不好。”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 顾幺儿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偏还是那么一语中的。 科举,是她为了生活走上的路,她清晰地记得当时跟自己说自己只要过了院试,当个秀才就很好了,后来如何走到这里,却又模糊记不清了。 短短的读书路,却又发生太多事情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从警觉试探地看向这个世界到缓缓,一步步走入这个朝代。 若是说回最初,当年只为吃上一口饭的江芸芸自然是不喜欢科举的。 幺儿,确实很敏锐。 “可我现在觉得你又变了。”顾仕隆的脑袋悄悄摸摸靠在江芸芸的胳膊上,“但我说不来,江芸,你的眼睛再也不会好奇地去看别人了,你现在跟个鱼一样,可以游来游去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禀丰粮商的东家也就是山羊胡, 姓余名奢 丰登粮行的少东家就是花孔雀,姓花名奇。 几个月前短暂交锋时,两人还能勉强维持着富豪巨户的模样,强咬着牙吃下这个暗亏, 但现在两人并肩而来, 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那张扬的花孔雀的尾巴都翘不起来了, 整个人都耷拉着,山羊胡原本保养得当的胡子也愣是稀疏了不少。 江芸芸吃惊:“两位这是病了?” 两人行礼下跪, 随后又连连叹气, 脸色更是沧桑。 “坐吧。乐山,给两位大人上茶。”江芸芸也不计较,示意他们坐下后, 就静待他们主动开口。 乐山端上茶水后, 两人也不喝, 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 随后对视一眼后, 山羊胡先一步开口。 “还请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救小人一命。”山羊胡下跪,老泪纵横恳求着。 江芸芸来之前其实略有点猜测, 之前在处置吕芳行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他背后是有人的, 等后来和粮商们交锋,又有人说这些人背靠大树。 仔细去查这些人又发现他们并不是遮遮掩掩躲在暗处, 见不得人的, 相反他们以权力自居, 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太监作为皇帝外派到地方的官员,因为身份特殊,又能直接上达天听,没有任何制约,性格逐渐猖狂,丝毫不会收敛。 这些粮商靠着太监在琼山县作威作福,积累大量财富,现在又因为太监而诚惶诚恐,夜不能寐。 “起来说话吧。”江芸芸如此说着,却又没有把人扶起来,只是温和说道,“事情都还未说明白,我如何能帮你。” 山羊胡神色变化,见江芸芸并没有任何动作,只能自己爬起来,低声说道:“县令大人也知道,我们这些粮商和雷州府乐□□池的李太监有所联系,在外经商总是要维护好各路关系的,想来县令也是能理解的。” 江芸芸并没有应答,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山羊胡没等到任何反应,心里打了一个突。 坐在边上的花孔雀悄悄看了她一眼,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明明这位小县令既没有皱眉,也没有暴怒,只是温和又平静,偏看得人心中一紧。 “我们以前都会送一些银子过去打点一二的,这些太监寻常官吏见了都礼让三分,我们这些商人自然是不敢多加怠慢的。”事已至此,山羊胡再多的犹豫纠结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县令有所不知,吕芳行原先是我们琼山县的粮食大户,我们都是仰他鼻息过日子,之前也都是他替我们和那些太监们打交道的……” 山羊胡一边仔细着措辞,一边小心翼翼去看江芸芸的反应。 奈何这位小县令实在是个狠角色,一点异样也露不出来,依旧是之前所见的运筹帷幄,耐心等待的样子。 “现在吕芳行伏诛,今年那些小太监亲自来了,狮子大开口,还说若是我们不给,就要给我们好看。”山羊胡苦着脸说道,“可我们也实在没有这么多钱啊,粮食都还未卖出去,本钱都还压着呢,如何能抽出这么多钱来。” 一直不动声色的江芸芸终于有反应了,但只是抬眸仔仔细细看了两人一眼。 原本正在说话的山羊胡蓦得闭上嘴,花孔雀也倏地闭住呼吸。 “若是寻常威胁,他们再厉害,那也是一个太监,权力在大,往大的说,监察御史,布政司也都在头顶看着,他们肯定不敢毫无顾忌,兴风作浪,若是往小的说,首先排除我和太监同流合污,见你们不屈服太监,拍手称快才是,他一个光杆司令来琼山县也做不了什么,你们顶多就是现在被人摆几道脸色,也不至于如此慌张才是。” 江芸芸并没有被他的话术所蒙蔽,反而一眼就看透了这件事情的奇怪之色。 太监再厉害,那也是太监,越不过大明整个官场秩序上,这也是当年南京那个小守备明明如此权力滔天,做了这么多坏事,明明之前大家对他都见怪不怪,明哲保身,和和气气维持表面的和平,可当江芸芸捅破这层纸,那些往日里和他笑脸盈盈的人还是毫不客气的反捅一刀,很快就把人拉下马来。 把这个人推向事件本身,是江芸芸在一件件事情中学会的,处理矛盾的办法。 当今陛下对太监不算太过溺爱,这才是文官和太监一直有来有回的一个原因。 别看这个守珠太监现在如何嚣张,但不过是吹气的皮囊子,再说了他背后的那个李广,江芸芸也不是没见过,确实很受陛下喜欢,据说炼丹很厉害,但据她之前的观察,这个李广和那个萧敬就有不小的矛盾。 江芸芸并不认为,在地方长官还算公道的情况下,一个太监能在琼山县闹翻天不成。 两人面色微变,皆不敢说下去。 “你们既然来找我,还藏着掖着,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江芸芸冷酷说道,“他既没有主动找我,我又何必平白得罪太监。” 花孔雀年轻藏不住事,立马变了脸色。 江芸芸继续说道:“说起来这个小李太监的干爹我还与他说过话,在京城时,也并未有太大的冲突,我现在平白得罪他,这不是给我未来添堵嘛。” “没事得罪太监做什么。”江芸芸身形微动,漫不经心说道,“我可是要往上走的人。” “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花孔雀听不下去了,愤怒说道。 江芸芸侧首看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好似泉水一般,冷不丁让人激灵一下。 “胡说什么!还不快坐下!”山羊胡慌了,连忙呵斥道。 “他这样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花孔雀喘着气说道,“我要离开这里,我不离开这里我全家都会死的。” 山羊胡对着他挤眉弄眼,双手连连摆着:“胡说什么啊,快坐下,快坐下!什么死不死,江县令治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江芸芸好整以暇得看着两人的眼神官司,好似随意一般讥笑着:“所以当年符家灭门时,你们也是这么惶恐吗?还是庆幸选了符家不是你们?” 山羊胡和花孔雀神色瞬间大变。 “张修是拿了符家献祭,才能搭上太监是吗?” 江芸芸在听到顾仕隆的消息后,就隐约猜到符家的灾难并非偶然,符穹的归来也非幸运,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牵扯。 十三年前,那个县令刚来,那个太监也是刚来,而其中最倒霉的符家正好略有财富,几个巧合之下,她不得不做最坏的设想。 十三年前,陛下还未登基,但听说先皇帝在世的最后几年朝堂颇为混乱,对宦官也格外倚重,要是远在天边的琼州真的发生了一桩不起眼的血案,能在那个时候被瞒天过海,想来也不奇怪。 三年后回来的符穹,赶上陛下刚登基,忙着收拢各方的权力,海南卫作为一个重要的卫所,在当时会完成权力迭代,也太过正常了,又或许,指点他的人如此告诉他,让他赶在众人都兵荒马乱的时候杀回来,正好能震一震那些人。 山羊胡神色格外难看。 花孔雀更是遮掩不住脸上的惊恐。 江芸芸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张修能上去省台,想来也是搭上李如的线吧。” 山羊胡神色警觉,嘴角紧紧抿起。 “你,你怎么知道的……”还是花孔雀忍不住上前,神色惊恐,“是,是符穹和你说的?” “他打算也清算我们吗?” “他打算也杀了我们吗?” 江芸芸缓缓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原来是符县丞叫你们来的?” 她并没有等他们的回答,反而看向天边越来越绚烂的夕阳,眯了眯眼,突然笑了笑:“他是打算跟我坦白嘛。” 这两个人什么性格,符穹一定比她更清楚。 她江芸芸也不是什么笨蛋,符穹也一定很清楚。 这两人说漏嘴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事实证明,刚坐下还没一炷香,江芸芸要知道的消息便都知道了。 “他想要报仇是吗?”江芸芸的目光终于看向呆若木鸡的两人,“罢了,你们也不知道,说吧,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来投诚,还是来坦白的?” 江芸芸眼含警告:“不要再给我耍花招了,我没空陪你们在这里演戏。” 山羊胡和花孔雀对视一眼,一改刚才的着急反而诡异地沉默下来。 江芸芸也不在说话,只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一抬眸就看到屋檐下有一节小腿晃来晃去的。 ——幺儿又坐屋顶了。 许是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了,一个被咬了一大口的油滋滋的小鸡腿便在屋檐下晃了晃。 ——这是提醒她要去吃饭了。 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把手中的茶盏放下:“你们若是今日想不明白,等想明白了再来也无事。” 她起身准备离开,眼看着马上就要离开屋子了…… “等会!”山羊胡慌乱开口把人留住。 一个吃的干干净净的鸡腿骨被扔在地上,滚到草丛里,原本悠然垂落在空中的小腿也愤愤地收了回去。 江芸芸盯着那鸡腿骨子挑了挑眉,想着等会收拾这个乱扔垃圾的小孩,只是转身时又发现,山羊胡额头已经渗满冷汗。 “我,我说了,县令就能救我们吗?”他还不甘心,试探性问道。 江芸芸笼着袖子,笑了笑:“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余掌柜。” “我,我说。”花孔雀挨不住这个紧张的起风,双手紧握,上前一步,先一步说道。 第二百五十七章 作奸犯科大礼包的前期准备工作不少, 江芸芸这几日埋在书房里写各种各样的信,乐山也跟着跑得团团转。 “那个鲁斌是十年前来的,我算算日子,和符穹前后脚呢, 你说他们有没有关系, 我觉得不可能没关系。” “那些商户真的去请罪了, 好几个呢, 就是不知道符穹那边什么态度。” “那个珍珠太监是上一个皇帝就在这里了,不过一开始没做这么大的官, 好像就是小太监, 后来说是攀上京城里的大太监才做到这个位置的,他上一任太监啊,好像有一天采珠的时候, 发生百姓暴乱, 被人踩死了。” 顾仕隆每天都溜溜达达跑进来说着自己打听出来的消息, 事无巨细, 就差爬人家床底下听了。 江芸芸每听一个消息就写一份信, 五日时间寄了十封信出门。 “为啥不给太子写信啊?”顾仕隆终于忍不住问道, 脑袋趴过来,小声怂恿着, “让他把那个李广抓起来。” “那我用什么名义去跟太子说这些事情呢?”江芸芸反问。 顾仕隆迷茫地嗯了一声:“就写信去说啊,你们不是认识吗。” “那我等会就麻烦事缠身了。”江芸芸解释着,“每一件事情要在这件事情的逻辑中解决, 不能越过去,当日珉王的事情能蔓延到这么大, 就是陛下不愿意听信三法司的意见, 反而派出锦衣卫来调查, 但锦衣卫并不是这套官员体系的人。” 顾仕隆不解:“不是都是当官的嘛?有什么区别?” “譬如张修,他是官员,所以要通过官员的机制去解决,我写信给士廉,是请他帮忙去看一下这人的历次考核,然后给敬止写信,是因为他在御史台工作,后续弹劾需要他帮我在朝堂上声援,写信给通政司的左通政言明此事,是为了让此事能在恰当时候上达天听,这才是这件事情正确的处理流程。” “我作为官员上奏,御史打擂台,通政司上达天听,内阁会对此有所答复,从而让陛下知道这桩陈年血案,到时候自有官员下来勘察,这件事情便能顺利在朝廷整个体制内流转,从下传达到上,再让上整治到下,是一个不会被人诟病,且能得到一个很好处理的办法。” 顾仕隆听得坐直了身子。 “可这样时间线也拉得太长了,万一中间有变故怎么办?万一那个坏人又找上其他人了呢,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的,这不是就脱罪了吗。”顾仕隆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直接找太子把李广那一脉的人都拔掉不就好了,又快又方便。” “这可是佞臣才会干的事情,去借助不受控的力量去摧毁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那这个力量到最后也会摧毁你,自来哪个佞臣不是借助皇权长大,但最后又被毁灭在皇权之下。”江芸芸看小孩懵懂的样子,自觉肩上有了责任,又继续说道。 “就像你以后袭爵,有人讨好你,想要你手里的一文钱,你觉得是小钱无所谓,所以放任自由,那个人的野心就会越来越大,到最后想要三文钱,五文钱,甚至是一两银子,一百两银子,等你在一百两银子时回过神来,那他已经得到了一千两银子,事已至此,那你会如何?” 顾仕隆不高兴说道:“那我肯定要杀他啊,那些钱肯定都是不义之财。” “可你看一开始,他从你这里得到的只是一分钱而已。”江芸芸比划出一根手指。 顾仕隆看着她眨了眨眼,随后眼睛一亮:“哦,就是那个……欲壑难填!”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真是聪明!” 顾仕隆得了表扬更开心了。 “去玩吧。”江芸芸把人打发走,“顺便去看看张易整天都在做什么?好几天不见人了。” “和那个牛鼻子老道一起,每日都神神叨叨的,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不知道干嘛去了。”顾仕隆嫌弃说道,“瞧着也是要出家了,嘴里整天无量天尊保佑,我一问就跑了,真是小孩。” 江芸芸神色震动:“出家!好端端出什么家!你给我把两个人都找回来,张道长也不至于这么不靠谱吧,小孩也拐,张易也真是,好端端不读书,整天往外跑,大字都练了没,四书五经的字都认识了吗?启蒙书都会背了吗?” “行,我把人抓回来。”顾仕隆揽下这个事情,“我也好奇他们整天在干嘛,吃饭也不积极了。” 江芸芸只觉得满桌子的政务,都没有刚才平地惊雷听到张易想出家这个事情头疼。 ——小孩也太难教了! 第二日,吴萩抱着处理好的案子过来汇报,刚把手里的事情讲好,就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海南卫那边好像有大事情。” 江芸芸仔细翻看着卷宗,别看吴萩这人看着不靠谱,但是案卷整理的倒还是很整齐,证据非常完善,双方证词也都有记录。 “什么事情?”她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听说处置了一大批的人,伙房那边都有牵连呢。” 吴萩兴致勃勃说道,“我还听说几个指挥和佥事之间还打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对了,经历司也调整了人,你也知道经历司一向是背锅的,这次也能遭殃,看样子海南卫事情不小。” 江芸芸并不意外。 内奸一事可大可小,若是自己人发现内奸,那自然是小事,悄无声息处理过去就能瞒天过海,只当无事发生,可若是外人发现你这里有内奸,那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若是没给出个所以然的说法来,这就是一个定时的炸弹,主动权就在别人手里了。 海南卫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论是真的,还是做给外人看的,至少说明鲁斌也没这么蠢。 没这么蠢,便也好沟通。 不怕人坏,就怕又蠢又坏。 “上次来的那个佥事,外加另外几个佥事都在自查呢,官田的秋收都没空弄了。” 吴萩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倒出来,“现在每个港口,城门口,都多了很多人,这几日进出城门的队伍都排得老长了,查一个人都要许久。” 江芸芸把几个觉得还有问题的案卷抽出来,把剩下的案卷退回去,闻言笑说着:“你打听得还真仔细。” “我好奇。”吴萩老实交代着,“海南卫这么多年一直隔绝众人,谁也摸不清底线,现在倒好,一个小小的内奸就能这么大的动静,我可不是每天都要盯着点。” “你很关注海南卫的事情?”江芸芸不解,“你和海南卫有仇?” 吴萩眼神闪动,含含糊糊说道:“没有的事情,我就是好奇,无聊。” 江芸芸不再多问,把案卷推回去了:“别的没问题了,就是山脚村那个小姑娘的案卷,怎么一问三不知,这个事情不是还挺清楚的嘛。” 吴萩说起这事就来气:“那户人家简直有病,我之前带人去询问,他们不肯让我见人就算了,我去找村长才肯让我去问话,结果我问的时候一大家子围着我,我问什么,小姑娘都说不知道,然后那户人家的长辈就开始叽叽歪歪说话,那小姑娘看上去真可怜,本来就瘦巴巴的,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这家人是不是虐待女孩啊。” 江芸芸眉头紧皱,看着案卷上的供词:“她现在只说自己当时晕了,看不清人,这不利于对那个倭寇的定罪,而且下毒事情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后续的东西还要看海南卫那边要不要配合,无法轻易定罪,这可就棘手了。” “小蝶姑娘不是很配合吗?”吴萩倒是不在意,“反正他绑了人是铁证,两个是罪,难道一个不是,而且我们健妇队这边可是说两个人一起救出来的,其实证据问题不大,至于下毒的问题,确实难办,对了,那个倭寇招供了吗?” 江芸芸点头,抽出早上王礽送来的证据:“这人就是个双面间谍,蛇鼠两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在海南卫里接头的人是伙房里的人,至于下毒的事是倭寇让他做的,说是给了他一包很臭的东西,说下在水里就好,试试下什么计量可以好几天还有毒,所以他才选在没什么人烟的地方试验,被健妇队碰到纯属偶然,至于倭寇那边,确实有一部分倭寇进城了,想来应该是想要跟以前一样深夜抢一波,然后顺着水路跑,但他也不知道具体人在哪里。” “真是刺激啊。” 吴萩看完密密麻麻的三张纸,脸上表情跃跃欲试,“那我们怎么去找倭寇藏在哪里?把他们都抓起来!” “王典史已经带人去找了,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跟着去。”江芸芸故意吓唬着。 吴萩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果不其然怂怂说道:“王礽啊,那我就不去了。”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海南卫知道这个倭寇的口供了吗?那个臭臭的毒药也该找到了吧。” 吴萩又心血来潮说道,“要不要我去通知他们。” “王典史前日就去说了,不然你当海南卫这么热闹做什么,做给我看不成?”江芸芸笑说着,摸了摸下巴,“这么看鲁指挥的嫌疑少了许多。” “为什么啊?”吴萩不解问道。 “一开始回去时,鲁斌在海南卫里并没有做太大的动作,说明他第一是抱着侥幸心理,第二他对于卢安的事情半信半疑,但王典史的消息一送过去,是真是假,他是当事人定然是很快就能察觉不对,所以才着急忙慌整治军营。”江芸芸解释着,“若是他能装成这样,那这人也太厉害了。” “他性格确实比较粗鲁,每日沉迷酒色,军营事务都是经历司和几个佥事负责的。” 本地人吴萩显然对鲁斌了解更深,“有些贪财,这些年占了不少田地作为私用,但要说草菅人命确实也是没有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符家的遭遇并不复杂, 想要打捞一笔守珠池的太监,奉承讨好的贪官县令,胆小怕事的海南卫守卫,三者不约而同的协议, 竟然演变出一场三十条人命的惨案。 “所以他们都和倭寇有关系?”江芸芸沉声问道。 “每次倭寇来犯, 守珠池都会被劫掠, 大量珍珠流失。”符穹低声说道, “今年上供的珍珠变会少一半。” “县令虽英勇杀敌,但县内人员众多, 烦不胜烦还是损失惨重。” “海南卫每每追击, 却都挡不住倭寇人少且分散,总是无功而返。” 他神色平静,虽然没有明说, 但言下之意却不言而喻。 珍珠都是养在蚌里的, 更好的珍珠甚至养在海水中, 海盗大都是轻装上阵抢劫, 抢一波就走, 能带走几个妇孺已经是大队了, 这种丢失一半的说法并不高明,最大的可能就是太监们和海盗达成共识, 瞒下这一半的珍珠分赃,但诡异的是,这个事情竟然能瞒天过海十几年。 县令和海南卫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若是倭寇人少,在明朝卫所人数排名前几的海南卫怎么还会抓不到人, 可若不是人多, 县内怎么会损失惨重。 这都是自打嘴巴的事情, 偏又这样无限循环了这么多年,倭寇越演越烈,损失也越来越大,但所有人又都安然无恙,倒霉的只有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江芸芸叹气:“原来这就是天高皇帝远。” 可那些人是真的不知道吗? 那层纸就一直没有被人捅破嘛? 符穹竟跟着轻笑一声,脸上看不清喜怒,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那袖道袍垂落下来,安安静静覆盖在他脚边,常年修道,让他面色比寻常人还要白一些,不笑时,案边的烛光闪烁在他脸上,恍然有种乘风归去的缥缈。 “李如和此事可有关联?”江芸芸问,“据说我知,他是这件事后才调任到这个位置的,在此之前他也不过是守珠池小小黄门。” 按现在看来,张修已经调任到省台,上一任海南卫指挥使在陛下登基后都被调任,现在去哪了,他们无从得知,守珠太监更是意外死亡,也算罪有应得。 符穹的仇可以说报了,也可以说再也报不了了。 江芸芸现在试探地问道,不过是想要看看符穹到底想做什么。 符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心,那双手并不富贵,上面有很多茧子,甚至还有一道陈年伤疤。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 屋内有一瞬间沉默的只剩下两道呼吸声。 “张修的仇,报不了吗?”符穹握拳,自言自语道。 “他不是才是首恶吗?他和那群太监们狼狈为奸,勾结穷凶极恶的倭寇,恶狠狠地站在我爹面前,让我们交出全部家产,不然就要我们好看。” “李如,就是他想出的这个办法,也是他找的倭寇,陈煌要死,他自然要死,没有杀了一个放过一个的道理。” “孙兴哪里去了,他自然也是死了。” 符穹看了过来,那张平静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笑意来:“就像他目睹我家人的死亡一样,我亲眼看着他摔下马,看着他慢慢血流殆尽,看着他慌张痛苦的死去,让他也尝尝孤立无援,死亡逼近的滋味。” 江芸芸倒吸一口冷气。 “你,陈煌的死不是意外……”她心思大震。 符穹好似寻常一样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偏又看不到笑意,只觉得通体寒意浸染全身。 他明明没有说话,却又好似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所有人。 ——他疯了。 江芸芸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大字。 符穹只是看着她,透过那根蜡烛的光晕看着面前神色震动的人,心里只觉得畅快。 他已经十年不曾好好睡过一个觉,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是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的符家,看不清年面容的焦尸,所有人冷漠慌张的表情,妹妹不知所措的哭声,张修险恶虚伪的面容,孙兴事不关己的冷笑。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令人憎恶,让人发笑。 他站在落败的台阶下,鼻尖是挥之不去的焦味和血腥味,愤怒,罪恶,不甘,痛苦,他们就像毒蛇一样把他紧紧缠住,直到在某一夜彻底把他吞噬。 血债血偿,是他活下来唯一的动力。 “你怎么杀得了人?”江芸芸冷静下来,揉了揉额头,“陈煌不可能对你没有防备。” “孙兴,孙兴好歹是一个指挥使,你怎么让他摔下马的。” 江芸芸的脑子从未有现在这么乱的时候,想了许多,甚至还有种后怕,她低估了符穹复仇的决心了,可到最后,那些胡思乱想只变成了—— “符穹,你会死的。” 符穹神色恍惚,有一瞬间的荒唐地想笑。 ——太好笑了,他符穹不过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竟然还能够被一个名动天下的状元担心他的生死。 “可我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真心实意笑了起来,温和说道,“小县令,谢谢你。” 江芸芸语塞,神色仲然。 “陈煌的死也很简单。”符穹也不藏着了,他太需要和人倾吐这些年的痛苦,“新旧交替,觊觎他位置的人实在太多了,我选中了李如,李如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所以心安理得和我合作。” 江芸芸满脑子都是‘疯了,他真的疯了’。 他拿起杀死自己的刀,先杀了其他人,然后等着和那把刀同归于尽。 “只是我运气不好,没想到李如又找到了京城的靠山,陈煌的死让他惶恐,平日里都不愿出门,他甚至重新找了吕芳行作为代理人,所以我只能蛰伏等待时机。” “至于孙兴,我给了鲁斌一大笔钱,他是个贪财的人,又因为军务交接时屡次发生不快,所以对孙兴心怀怨恨,自然愿意办这事。” 符穹平静说道:“只有张修,心狠毒辣,小心谨慎,到了省台竟也装模作样做起好官来了,真是讽刺,这样的人只要稍微回一下头,所有人都夸他是好人,真是听得我作呕。” “我见识不了更多的人,也无法在报仇一事上精进一步,直到我无意中发现吕芳行打算杀了张县令……”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手指紧握。 “张侻是个好官,是我对不住他。” 江芸芸听着他寥寥几句却把这十年的艰难谋算一笔带过,好似各种艰辛都不复存在,他明明充满血腥地坐在这里,却又平静地好似一块没有悲喜的泥雕。 案桌上的蜡烛兢兢业业地烧没了,最后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光亮后,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你是如何发家的?”江芸芸只能平复着呼吸,继续问道。 黑暗中的人身形一动,低头说道:“经历司的陶静帮了我。”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他给了我一笔钱,叫我去出海贸易,若是能大赚一笔回来,那就五五分,若是不能,死在外面,那就当送我的棺材本。” 这场贸易九死一生,十九岁的符穹真正迈入这个凶恶的社会,没有人再顾忌他的身份,也不会再有人高看他一眼,他成了穹窒下的老鼠,抛弃了脸皮和尊严,在海面上摸爬滚打,在一次次的生死中,这才终于重新回到琼山县。 “自此我就和他做了生意,我这些年的海外贸易,都会给他三成。”符穹的视线隔着漆黑的夜色看了过来,“哪怕我知道他并不是好人。” 江芸芸沉默着。 “他是海南卫里的奸细?”她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屡清后,回过神来,沙哑问道,“他才是和倭寇有勾结的人。” 符穹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之人,怒极反笑:“对不起你的人是琼山县的百姓吗!对不起符家的人是这十年来无辜被杀的平民吗?符穹,你是在为虎作伥。” 夜色沉寂,屋外墙面上茂密的叶子花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好似有无数人在低语。 江芸芸的一腔怒火便又逐渐平息下来。 她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荒诞,离谱到她甚至想笑。 符穹在日日夜夜的反复痛苦中逐渐沉沦,滑向不可抑止的深渊。 琼山县的百姓在无时无刻中不是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命运。 那些曾经的加害者能死的都死了,得意的却又在得意。 符穹和杀害自己的倭寇勾结。 做尽坏事的张修却成了冠冕堂皇的好人。 明明是帮助人的陶静却又是最大的凶手。 这到底是什么荒唐的局面。 “你本来打算如何杀了李如,又或者冲到省台去杀了张修。”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沉声问道。 符穹依旧坐得笔直,连带着衣袖都不曾动一下。 “李如和倭寇也不干净,我只要把鲁斌的视线转移到太监身上,再让陶静从经历司中推出一个人,陶静是个聪明人,这事定是能做得干干净净,不会被人发现。” “至于张修……”符穹手指紧握,笑了一声,畅快说道,“我会亲自去省台找他。” 他未说完,江芸芸却已经听明白他的潜台词。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那你现在为何又来找我?”江芸芸淡淡说道,“你这胸中不是早有计划吗?” 符穹起身,那身道袍垂落在脚边,他还是把刚才没行完的大礼借着夜色的遮挡,跪伏在地上:“我死后,希望县令可以为我符家写一篇悼文,符家有罪,皆在我这个不肖子孙,我妹妹从未沾染过是非,我父辈更是不曾做过一件错事,请世人明鉴。”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连这位都不认识。”李如的一个干儿子回过神来, 下巴抬起,不屑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几人,冷笑一声,“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 “这位可是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 李公公。”另外有一人大声宣布着。 江芸芸站在门口, 背着小手, 大白牙一闪一闪的:“原来是李公公啊,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如下巴一抬, 看都不看她一眼。 江芸芸也不生气, 公事公办问道:“不知李公公来琼山县是有何公干啊,兵部或巡按开具的“符验”可否方便拿出来让我核对一下,对了, 敢问李公公是几品啊, 我们这边都是有品级的规格要求的。” 屋内几人惊呆了, 随后李如暴怒, 一跃而起:“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又是一个露出灿烂微笑的样子:“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公公啊,刚才你的这些随从介绍过了, 我年轻,记性特别好,我以前可是状元!六元及第的那种哦!” 背后的吴萩忍不住笑了起来。 翘着小尾巴的江芸真的好嘚瑟啊, 像个漂亮的小孔雀,和刚见面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特别能糊弄人。 李如气得一个仰倒。 三个干儿子又是把人扶着坐下, 又是倒茶, 又是拍背,嘴里瞎嚷嚷着,忙得不亦乐乎。 江芸芸看着屋内做戏的四人,和和气气说道:“可别晕了,公文都没核对好,核对好了再晕也不迟的。” 李如活生生气醒了。 他李如在琼州雷州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那些官员谁见了,不是都毕恭毕敬的,甚至还有跪拜行礼的,要认他做干爹的,哪一个不把他捧在手心的,生怕得罪他了,可现在,这个小小七品芝麻官的江芸竟还敢故意揶揄他,好好好,真是反了天不成。 “江县令好好的状元在京城当不成,来琼山县到时摆出状元谱了。”李如阴测测地看着她,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眼神冒火几乎能把人烧穿。 江芸芸眨了眨眼,强调道:“还是状元的,没有当不成,而且做县令也很好,一步一个脚印才踏实,能学的更多,读万卷书就要行万里路的。” 她想了想又大声说道:“没关系的,您是太监,大概是不懂的。” 吴萩又想笑了,旁边的武忠看不下去了,板着脸把人挤走了。 “你说什么!”李如尖锐暴鸣,脸色涨红,一股火直接从胸口冒了出来,恨不得当场把人弄死。 江芸芸不再理会他的愤怒,继续刚才的事情:“别说这些了,李公公,您贵人多事,我也不耽误您,还是先把符验拿出来,与我这边核对一下,我这边没有接到上级命令,菜知府大病不起,我只好主动来问您了。” 李如哪来的符验,他在广东行走哪里需要什么符验,他的脸,他的身份就是符验,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 他可是李如! 他肆无忌惮惯了,直到现在遇到刺头江芸了。 “我是来找菜知府的。”李如勉强压下心中的暴怒,平静说道。 “那就是私事。”江芸芸指挥武忠,“快记下,快记下!” 武忠也不知从哪里掏出账本,就在纸上奋笔疾书。 “写什么?你们要记什么?”李如的眼皮子莫名一跳。 “小事小事。”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那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如也不是傻子,一看前面就是坑,也跟着闭嘴不说话了。 江芸芸也不追着问,对着一个衙役说道:“去把驿丞叫来。” 那衙役五大三粗的,站在江芸芸身后,足有两个人这么高这么壮,闻言立刻大声喊了一声:“驿丞在哪?” 声如雷鸣,听得众人心跳都猛地加速。 躲在楼梯口的驿丞听到动静,不得不含泪磨磨唧唧走上来。 “何时入住?”衙役大声质问道。 驿丞又矮又瘦,被高大的衙役俯视着,两腿战战,扶着扶手才哆哆嗦嗦说道:“十一月初十,两位小公公先来,十一月二十五,李公公亲临。” 江芸芸点头:“记下,都记下。” 李如忍不住上前一步:“你在记什么东西?”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然后移了一个脚步,把人挡住:“小事情小事情,例行公事而已。” 李如一脸不信——就这个江芸的性格都这么气势汹汹来了,还能是个小事情。 “那他们一共几人?”江芸芸又问。 李如等人还是没说话。 驿丞被衙役紧盯着,继续磕巴说道:“共,共七位公公,还有仆役,轿夫叫起来共二十三人。” “都住在哪里?”江芸芸索性去问驿丞。 驿丞看了看李如阴沉的脸,又看了看县令笑眯眯的脸,竟还觉得县令瞧上去更可怕。 “李公公一人住在上房,其余六位公公在耳房,剩下的仆人们都在下房。”驿丞下意识避开公公们的视线,神色躲闪。 “都记下了吗?”江芸芸看向武忠。 武忠严肃点头。 就连驿丞都开始好奇了,忍不住悄悄去看武忠手里的册子。 “那这二十来日一共花了多少钱。” 驿丞一听,脚一软差点滚下楼梯,额头冷汗直接冒了出来。 李如也开始慌了。 “不过是住了住驿站,县令却是在审问犯人不成。”李如连忙阻止道。 “何来如此措辞。”江芸芸故作惊讶,“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往后驿站拨款都是衙门给的,我自然要算清楚每人的份例才是。” “这,这样行事,县令这不是乱来吗?自来驿站都是从百姓身上拿钱的,也都隶属于兵部。”有个小太监打算借机找出场子,“你如此形式,就不怕兵部出来问罪。” “统一管理,统一纳税,由我这个县令说得算。”江芸芸微微一笑,“若是有人来问我,我自有应对的办法,若是我做的不好,自有百姓先一步提出建议,不是你一个小小太监能质疑的。” 那小太监被说的面红耳赤,面容尴尬,悄悄躲到众人身后。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没说,高皇帝曾定下规矩,便是王侯将相来,长随仆人也只能携带一人。”江芸芸的目光看向屋内的几个小太监,笑说着,“你们还是想想谁能陪在李公公身边才是。” 原本抱作一团的小太监们,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警觉地对看一眼,各自散开。 江芸芸这才继续去看驿丞,笑问道:“到底花了多少,难道你不曾记账。” “若是这样的行事风格,谁知道中间有没有猫腻。”武忠立马大声敲边鼓,“县令还是重新换个人吧。” “有有有!”驿丞慌了,连忙说道。 李如立马说道:“花钱而已,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驿丞。 驿丞避开李如的视线,但也不敢看县令,只能低着头,含含糊糊说道:“几位公公金贵,是有些大额的花销的。” “磨磨唧唧做什么。”那个衙役上前一步,令人窒息的巨大威压就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县令大人问你话呢,你就老实交代,畏畏缩缩,难道拿了钱不成。” “不不不。”驿丞吓得连连摆手,“我没拿钱,我一分钱也不敢拿啊。” 李如咬牙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是在打谁的脸?” 江芸芸笑了笑:“高皇帝说过一句话,李公公可是天子内侍,想来也是深受陛下熏陶的,想来也是知道的。” 他抬出高皇帝,李如是怎么回答都觉得脖子凉,只能忍气说道:“高皇帝高瞻远瞩,句句精辟,我如何能全部得知。” “驿递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也。”江芸芸微微一笑,“我奉行高皇帝准则,那有什么打不打脸的,难道你觉得高皇帝做得不对。” 李如听得眼前一黑,连连摆手:“我如何敢说高皇帝是非。” 江芸芸笑了笑:“那你觉得我这样仔细询问对不对?” 李如死死盯着她,然后只能沉重点头。 “多少钱?”江芸芸看向驿丞,淡淡问道。 驿丞有心不想得罪这位李太监,但听了县令的话,哪里还敢隐瞒,只能小声说道:“五百六十七两。” 武忠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今年夏税有个五百的剩余,已经是惊天数字了,县令扣扣索索花了好久,如今还剩下五十几两,日子已经开始过得捉襟见肘了。 没想到这里几天的吃食就能吃到五百多两。 吴萩也惊了:“这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啊。” 驿丞见都开口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每日都是山珍海味,不带重复的。” 江芸芸扭头,突然冷下脸说道:“好你个歹人,竟敢冒充李公公在驿丞混吃混喝。” 李如回不过神来,只能怔怔反问道:“什么?” “李公公乃是陛下钦点的守珠太监,陛下勤俭有目共睹,如何能教出你这样的奢靡张扬的性子,我听说李公公深居简出,你这歹人却如此高调,还花费巨多,真是丢了李公公的脸,丢了陛下的脸。” 李如听得莫名其妙,不高兴质问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是李如,谁不知道,你问问,谁不知道我啊。” “你在此之前见过李如太监。”江芸芸扭头去问驿丞。 驿丞下意识摇头。 “那你见过,还是你见过。”江芸芸一一询问过去。 众人自然都是摇头。 “你看,大家都没见过,可你所作所为,上对不起陛下,下不符合大家的所闻,可见你就是个冒名的歹人,简直是败坏李公公的名声,来人啊,给我打出城门去。”江芸芸小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道。 第二百六十章 徐溥来的时候, 陛下正低头看着一本折子,他一看那折子的颜色,心中就咯噔一声,握紧袖中的几本沉甸甸的折子。 陛下手中能收到三路递上来的折子, 第一类是内阁或都察院或五军都督府递上来的, 这三种归于大臣类的折子, 第二种就是锦衣卫的秘折, 最后一张就是直接通过司礼监递上来。 第一种的那三类,其一是内阁下辖的六部, 六部之下的各省、府、县, 经过一层层递上来,最后在内阁筛选后递给陛下,也就是江芸递上来的流程, 其二就是都察院的折子, 可以直接面呈皇上, 不经内阁之手, 其三就是五军都督府, 这些直接是边关政务, 同样直接对接陛下,若是海南卫要上折子, 便走的是这条路。 一般来说大臣折子的外面封皮和官府颜色相近,其余两种按照事情缓急也略有不同,但表面都无任何纹路, 锦衣卫为黑底红纹,内侍则是青皮带纹。 陛下看的正是从司礼监递上去的, 内侍折子。 “给徐阁老赐座。”朱佑樘见人来了, 揉了揉额头, 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雷州守珠池传来的折子,你看看吧。” 徐溥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折子,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看,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这篇折子是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如上呈的一份折子,上面声泪俱下地写了琼山县县令江芸是如何欺男霸女,为恶乡邻,两税工作又是如何欺骗百姓,期间还夹杂着对粮商们的种种打压,最后还在海南卫里耀虎扬威,威逼蔡知府,抢占百姓良田等等一系列惨绝人寰的坏事,总而言之,江芸,大坏人! 而清白无辜的自己只是得友人相邀,再加上见不得百姓疾苦,又想着江芸好歹是陛下所选的状元,说不定是有些误会,这才悄悄来看个究竟,谁知道刚来没几天就江芸等人发现,扒了衣服,昧下钱财,又把人扣留在琼山县乞讨为生,真是好生委屈。 再话锋一转,说自己丢脸了不要紧,但奴婢又是皇帝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江芸对陛下之前对他的处罚心中不满,这才故意折辱他,所有写了这份折子,求皇帝做主。 大明的太监都是读过书的,能被外派的太监,至少学识是非常过关的。 做到采珠池的太监更是能精准拿捏陛下的心思。 “徐阁老看完可有何想法?”朱佑樘沉声问道。 徐溥把折子合上,递还给小黄门,然后才说道:“陛下明鉴,此事似乎另有隐情。” 陛下身边的李广抽泣说道:“确实要请陛下明鉴,李如这些年战战兢兢为陛下做事,却如此丢了脸面,传信的小黄门说他只觉对不起陛下的赏识,寻死了好几次。” 朱佑樘听得更是不悦:“李如这些年确实做的不错,听说之前倭寇来时也是奋勇杀敌,还杀了七,八人呢,现在被江芸如此折辱,朕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 徐溥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 他是个老成之人,哪怕这个李广在此时作为一个太监不该开口,也不能开口,但他偏还是开了口,还敢明晃晃写满了‘要给江芸小鞋穿’的神色,而且陛下也不多加制止时,依旧保持冷静之色。 “此事却有疑点。”他等陛下说完,才慢慢悠悠开口,“微臣这边也收到了两份关于李如受辱的折子。” 朱佑樘神色微动:“可是江芸自己写的?” “有一份是他的,他说县衙内的驿站中总是出现那些打着某某名号混吃混喝的人,造成百姓负担过重,苦不堪言,半月前他亲自去了驿站调查情况,发现有人打着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如的名号,带了二十几号人在驿站内白吃白喝,二十天的时候花费五百两银子,深感震惊,思及李太监乃是陛下钦点的太监,断不可能做出这样有辱圣人名声之事,又见那人拿不出凭证,就直接把人打了出去。” “这里有驿丞等人的供词和这二十来天的花销账本。” 徐溥从袖子里掏出一本青色的折子,交给小黄门。 “期间,江县令还对驿站的过往账本和人员流动进行了大规模的检查,发现琼山县的驿站每年要消耗至少一万两白银,但账面情况不清;其二人员流动极快,却又没有详细的记载,他在折子中写明,琼山县作为海外之县,尚有如此大的消耗,账目也完全看不清楚流向,百姓负担过重,苦不堪言,倘若在边境,这样的消耗只怕是要翻倍的,他深感百姓疾苦,国库亏空,驿站规则不轻便是纵容了些许的腐败,所以特附上自己的一些小小意见,也愿意从琼山县自己先做起,希望可以有先行效果让陛下过目。” 朱佑樘仔细看着江芸的折子。 要论文才,江芸作为实打实的状元,叙述能力之强无人能及,这件事情他从点到面,从下到上,论述得条理清晰,事实明确,至于李如所说的那件事情放在在这篇长篇大论中最不起眼,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 说明他并非是来告状的,只是由此事发现了驿站的弊端。 朱佑樘原本愤怒的心很快就被这篇文采斐然的折子安抚下来。 “这些驿站的情况,可有看过其他地方的情况?”朱佑樘追问道。 “已经让兵部的人三日内提交账本来。” 徐溥低声说道。 朱佑樘满意点头。 “这篇折子你们内阁仔细研究,回头弄个方案出来。”朱佑樘把折子递了过去,随口又问道,“还有一个人是谁的折子?” “琼州县知府菜株野。” 徐溥又掏出一份折子递上去。 “菜知府听闻此事后,大力配合江县令的工作,也说那个歹人是假冒的,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大为不耻,折子中也提议不若借此整顿驿站,免百姓受苦。” 他一边说,朱佑樘一边看。 “这个菜……菜知府,倒也算是个懂事的。”朱佑樘其实记性不错,每年吏部评选出来的优秀官员,大都是有印象的,不过这个菜知府,却是闻所未闻。 徐溥不亏是陛下重臣,一下就察觉出陛下的窘境,体贴说道:“菜知府这几年的考核都只是中等,许是没有碰上江县令这样活跃的年轻人,发挥不了本事。” “原来如此。”朱佑樘满意点头,“年轻人就是锐进一些。” “可拿百姓赋税做手脚,还有欺压粮商的事情呢。”李广眼看事情越发远了,连忙说道,“这些事情可都是他这个年轻人做的。” 徐溥并不理会他。 朱佑樘猛地想起这事,继续问道:“这事又是怎么回事了?今年琼山县的税收如何?” 徐溥笑了起来,开口说道:“今年琼山县税赋乃是广州第一。” “哦,琼山县今年粮食大产?”朱佑樘激动问道,“可是那个农时册的功劳。” 去年内阁就把这个册子给各地推广下去了,要求各地结合实际情况耕种,但各地衙门反馈却各有不同,意见也非常大,内阁商量后觉得此事不好强推,便都听之任之。 徐溥摇头:“江县令到琼山县时大抵都要开始收夏税了,农时册并未推行下去。” 朱佑樘脸上笑意收了起来,意兴阑珊说道:“那又是如何到第一的,可是真的如李如所说,为了这个好听的名头,强征了百姓高额的赋税。” 徐溥还是摇头,反而来了精神说道:“江县令虽年纪小,但魄力却大,他继承上一任的张县令土地丈量的想法,认为琼山县内土地数据对不上,开始亲自带人重新计算土地,共核实琼山县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亩土地,比实际上多了六千亩!” 朱佑樘听得坐直了身子:“竟多了如此之多,可是那些富户们抢占了土地。” 一侧的李广也听得眼皮子直跳。 ——怎么又变成好事了。 “江县令在此之前曾为前任县令伸张正义之事,想来陛下还有些记忆。” 徐溥说道。 朱佑樘点头。 “那个胆大包天的凶手吕芳行名下就查抄出上千的隐瞒田地,若非做贼心虚,也不至于心狠,犯下杀意,杀害朝廷命官。” “此人确实该千刀万剐,如今也已受诛,那些田产是如何处理的?” “此人的土地江县令有三个处置原则。” 徐溥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一月前他曾上交了关于测量土地,土地分配,以及两税措施的折子。” 小黄门只好又跑下去接折子。 “第一,只要被吕芳行侵占了土地的百姓,若是能拿出自己的地契,核对无误后就重新登记在册归还土地。”“第二,若被侵占后,原主又拿不出任何东西,左右邻居,村长等人愿意担保,则登记后重新归还种植。” “第三,无人无主的田地,则优先给县中的穷苦,孤寡,孤儿等需要特殊照顾的人,且规定不得随意流转这些土地,不然加倍赔偿。” 徐溥说起此事,精神抖擞,侃侃而谈:“原土地的种植一律赠予,但税收不变,所以那数千的土地反而得到很好的安置。” “至于那些被查出来,被人私藏的土地,若是那人愿意正常纳税,就都重新登记在册,若是不愿意,那就开始拍卖,这些多出来的土地都被仔细安置好,甚至都没耽误夏收,这才是今年琼山县夏税量第一的原因。” 朱佑樘到最后已经没空再听徐溥的话,只顾着看这篇有点奇怪,但可读性却又非常好的折子。 这篇折子写了数据,打了表格,把县内的分为五块,把多出来的土地也都按照上中下三块土地一一罗列出来,他的计划,最后的落实情况,全都一一写了出来,整篇文章数据详实,内容简单,便是小孩大抵也是能看得懂的。 “好,好啊!”朱佑樘大笑,“做得好,做的实在太好了,江芸,江芸不亏是朕选的状元,不错不错。”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好久不见啊, 谢佥事。”江芸芸也跟着开心打起招呼。 来人正是锦衣卫佥事谢来。 谢来穿着张扬的飞鱼服,腰挂绣春刀,下巴微抬,目光环视众人, 傲然说道:“锦衣卫办案, 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锦衣卫名声太响, 且不好听, 百姓惊闻更是害怕,慌慌张张挤在一起, 面面相觑, 神色惊恐。 江芸芸拖着扫帚,笑眯眯上前挡在众人面前:“我们在纳秋税呢。” 谢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小状元, 轻轻地, 不解地, 莫名的, 嗯了一声。 “所以让不开, 但是我们可以给你们预留这么大的位置!”江芸芸夸张比划着, 然后对着吴萩打了个眼色。 吴萩哎哎两声,连忙把还未离开的百姓带到角落里窝着。 一群人好似鹌鹑一样挤着, 好奇地看着正中位置的的锦衣卫们。 ——还真别说,看上去更仗势欺人了。 谢来沉默了片刻,缓缓收回视线, 低头又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露齿一笑:“琼州情况特殊,粮食的事情不能拖, 回头我还要抓紧让海南卫送上去呢。” 谢来哦了一声, 慢慢吞吞说道:“那恐怕是不行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为何?” 谢来抬手, 向前一挥,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都给我抓起来。” 人群哗然。 李如顿时露出得意的笑来。 衙役内等人也紧跟着紧张起来。 只见谢来身后严阵以待的锦衣卫们立刻冲了出来,却是直接绕过江芸芸,把鲁斌和李如直接五花大绑起来。 鲁斌下意识要抬刀,却被为首的锦衣卫一个横踢,重重摔倒在地,脑子一片混沌,回不过神来。 李如则大惊失色:“抓错了,抓我做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如。”谢来按剑走了下来,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之人,慢条斯理说道,“通政司接到密报,李如十三年前,伙同上一任守珠太监陈煌杀人取乐,夺人钱财,陛下下旨直接捉拿,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李如被吓傻了,可很快又回过神来,下意识扭头去找人。 “别找了,人不在。”江芸芸拖着大扫把,挡在他面前,慢慢吞吞说道。 李如目眦尽裂,挣扎着要朝江芸芸冲过去。 谢来不耐地啧了一声。 擒拿他的锦衣卫直接狠狠一脚踢到他的膝盖:“不许动!” 李如惨叫一声,直接跪倒在地上。 “你们衙门有监牢吧?我们锦衣卫征用了。”谢来看着被全部控制住的人,扭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凝重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那我要和典史他们说一下,监牢里还有其他犯人。” 谢来点头:“那就先给我一间房间,我等会还要去抓其他人,先把这几个人都放好,对了,房间要大一点,别等会塞不进去。” 偷偷摸摸,壮着胆子过来的吴萩一脸震惊:“抓这么多?” 谢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锦衣卫的高傲展现得淋漓尽致。 江芸芸连忙把傻白甜吴萩挤走,拉着谢来的小臂,热情说道:“我们来这边仔细说说。” 谢来就被人乖乖拉走了。 吴萩眼巴巴看人被拉走了,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远处的叶启晨见人走远了,这才上前把人悄悄拉走:“我们干衙门里自己的事情,不要掺和锦衣卫的事情,让县令自己去交涉。” 吴萩一步三回头,奈何没有一个人理他。 “陛下那边是说彻查符家的案子吗?”角落里,江芸直接问道。 “这件事情要查。”谢来如是说道。 “那海南卫的事情?”江芸芸明白锦衣卫有自己的规矩,万万没有自己竹筒子倒豆的道理,所以就自己试探地继续问道。 幸好,谢来还是很配合的:“也要查。” 江芸芸想了想自己这一个月密集送上去的折子也就来来回回点这两个事情,现在看来陛下都看进去了,甚至还非常配合。 “原来就这两件事情。”她了然点头,“那我收拾右跨院给你们,就是衙门简陋,经费也不太富裕,你们多担待一点” 谢来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 江芸芸疑惑:“我不就说了这两件事情吗?” 谢来抱臂看着她,那表情耐人寻味。 “原来你忘记了!”他突然嘲笑着,“那你完蛋了!” “我忘记了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江芸芸震惊。 谢来似笑非笑说道:“你应该知道的,小、状、元。” 江芸芸一头雾水。 傍晚时分,江芸芸带人整理好今日的数据,刚准备下值,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声,一抬头,只看到锦衣卫们硕果累累,已经牵着一长串的人回来。 吴萩的脑袋倏地一下就探出去了。 “好多海南卫的人。” “还有那几个小太监。” “这后面几个穿得还不错,不过我不认识。” 吴萩趴在窗户口碎碎念着,原本也在核对帐的几人也跟着去看,就连稳重的叶启晨也好奇地张望着。 “县令果然是做大事之人,如此能挨得住好奇之心。”叶启晨一回头见县令波澜不惊的样子,深感佩服,并为自己刚才的不稳重,非常懊恼。 江芸芸把表格里的数据核对好,这才抬起头来,老实交代着:“不是的,我打算等会近距离去问问的,看看能看出什么道理来啊。” 众人震惊。 “那可是锦衣卫,喜怒无情,县令可不是以身犯险啊。”叶启晨担忧说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吹牛道:“我锦衣卫都去过了,我才不怕。” “可不是,我们指挥使的花都敢摘了。”门口传来谢来的嘲笑声。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大声反驳着:“我当时又不知道,我爬树的时候,你也没说啊。” 谢来嗤笑一声:“谁知道小神童不仅读书好,爬树也呲溜得快。” 众人战战兢兢躲在一处。 锦衣卫的杀伤力总是格外大的,若是平日里,大家大都是绕道走的,今日就堵在门口和人说话,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谢来扫了众人一眼,下巴一抬,对着江芸芸说道:“我的监牢安排好了没?屋子都塞不下了。”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见王典史。”江芸芸起身,先一步安抚道,“别看我们王典史脾气有点不好,但办案手段可厉害了……” “我知道,查过了,王礽,上一任典狱司的养子,二十八岁,性格古怪,不爱出门,至今未婚,不过他爱慕他养父的独女,奈何郎有情,妾无意,求而不得,啧啧。”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震惊:“这事你也知道?” 身后众人更是嘴巴都长大了。 ——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天地良心,好大一口瓜啊。 谢来得意笑了:“我锦衣卫什么事情不知道。” 江芸芸眯了眯眼,见不惯这人如此嘚瑟的样子,贴脸开大:“那你知道你的枣子是被谁摘的吗?” 谢来不笑了。 谢来脸阴了。 坐在屋顶的顾仕隆悄悄把晃晃悠悠的小脚收了回去。 这会儿轮到江芸芸得意地笑了。 许是大家都走严刑拷打这条路,王礽和谢来一见如故。 “哎,陶静你没找到人吗?”江芸芸见那一串的人中少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解问道。 “陶静是谁?”谢来问道,“暗哨查到的名单里没有这个人。” 江芸芸就把陶静和符穹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强调着:“按道理,他才是海南卫里真正通倭的人。” 谢来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我们之前去过经历司,把账本册子都拿来了,但里面确实没有叫陶静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大概被我的人堵在山上了。” 谢来眉头高高一跳。 “我们的人找到了潜伏在城里的倭寇的据点,我让人去盯梢,再看一下有多少人,打算一举拿下。”江芸芸解释道。 “如此墨迹,在什么地方,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掀了。”谢来大气挥手。 江芸芸摆手拒绝:“我训练了很久的衙役和健妇队,也该让他们历练历练了。” 谢来突然凑过来,好奇问道:“京城里都说你伤风败俗,竟然让女子出来工作,还说你居心叵测,荒淫无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也跟着好奇问道:“仔细说说。” “都是骂你的话,可难听了。”谢来吓唬道,“骂的人可以把长街排满了,连陛下都知道了,还叫我仔细观察此事,若是真的有伤风化,可要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也不生气,背着小手:“不与世人争长短,他们不懂,我们谢佥事一向真知灼见,肯定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谢来也跟着煞有其事点头:“要不说还是状元说话好听呢,我确实观察了许久,那些女人还挺认真的,训练的也不错,最主要的是我也觉得那些读书人聒噪,整天骂天骂地骂我们,哼,就这些脑子的人,能知道什么好坏,再说了,我们江芸可是小状元。” 江芸芸得意地露出一口大白牙。 “不过人不能跑了。”谢来又公事公办说道,“要是人跑了,我只好把你抓起来顶罪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肯定不会跑的。” “那我去审案子了,你去一旁玩吧。”谢来把人打发走,随后一头扎进牢房里。 江芸芸站在阴暗的地牢小室里,看着幽幽的烛火着凉发霉发黑的墙壁,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京城冬日干冷, 但朱厚照一大早就咕噜爬起来,穿得圆圆鼓鼓的去吃早饭,吃好饭又去看了看弟弟妹妹,最后和她娘说了会儿话, 完成每日必备流程, 然后就怀里抱着一本书, 自己迈着小短腿迫不及待去找父皇读书去了。 “殿下才五岁就如此喜欢读书, 可见聪慧。”春桃笑说着。 张皇后抱着久病未愈的太康公主,懒懒扫了一眼, 冷笑一声:“都用在歪途上了, 刘瑾说他每天都在被窝里偷偷摸摸要写话本,好好的孩子都被一些人带坏了。” “不坏的。”太康公主明明都要睡过去,但还是挣扎着睁开眼睛, 给自家哥哥辩护了一句, “好的。” 张皇后点了点小孩的脸颊:“真是好赖不分了, 娘这么照顾你, 你怎么不说我好啊。” 虽是两岁的孩子, 但脸上却没有多少肉, 整个人瞧着有些憔悴,模模糊糊间把脑袋塞进娘的胳膊里, 也跟着说道:“好的,都好的,娘也好, 哥哥也好。” “真是乖啊。”张皇后心都化了,贴了贴自己女儿的小脸蛋。 等小公主彻底睡了过去, 脸颊也泛出一丝红晕, 张皇后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敛下, 摸了摸小孩的脸,低声说道:“那个李广的符箓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秀儿这么多日了,怎么还没好?” 春桃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边朱厚照踩着还未融化干净的雪,一个人走得飞快,身后的刘瑾谷大用等人小心翼翼跟在身后,担心地念叨着。 “小心一点,别走快了,地滑。” “天色还早,陛下定还在处理政务呢。” 朱厚照丝毫不理会几位长随的担忧,小短腿倒腾得更快了,小脸被吹得红扑扑的。 从江芸芸离开后,这位小太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主动要求读书了,一开始是皇后教的,但她不喜欢朱厚照这么早读书,怕伤了身子,所以教起来慢慢吞吞的,后来两位舅舅更不行,字也不认识几个,几个陪读年纪小,也都还没开始读书,笨笨的,所以小太子就盯上他家爹了。 朱祐樘见儿子这么认真聪慧,小小年纪不排斥读书还主动要求读书,自然是高兴坏了,亲自担负起启蒙的重任。 今日一行人刚到殿门口,就看到内阁首辅徐溥被萧敬扶着上了轿子,随后一个脸色严肃的中年人匆匆走来。 “看来今日陛下很忙。”刘瑾谄媚笑着。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话,然后脚步一转打算从侧门进去。 谷大用见状,嘴角一弯,讥笑一声。 刘瑾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小太子,只能讪讪地跟在殿下身后。 养心殿的太监们看到殿下自然又是一阵忙活,朱厚照坐在椅子上乖乖喝了一口热茶,然后开始看书。 他已经学会三字经了,现在在学千字文,他学的很快,马上就要学完了。 “这个字不认识了。”好一会儿,小太子肥嘟嘟的手指指着一个字苦恼说道。 能被挑选到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都是经过严格考核的,识字自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标准。 刘瑾积极凑过来打算大献殷勤:“这句话是‘陈根委翳,落叶飘摇,游鹍独运,凌摩绛霄。’,说的是老树的根蜿蜒曲折,落叶在秋风里飘荡。远游的鲲鹏正独立翱翔,直冲布满彩霞的天空。” 朱厚照又奇奇怪怪看了他一眼,突然扭过身子,用手捂住书本,然后背对着他。 刘瑾大惊失色。 “我去找爹。”朱厚照跳下椅子,准备去前面找人。 “殿下不能去,陛下再和朝臣商量要事呢。”刘瑾下意识伸手去拦人。 一侧的张永连忙拉住他的手,委婉说道:“若是看到有要事,殿下又不是调皮的人,肯定会知道,自己回来的。” “一个奴才要有奴才的本分。”谷大用冷笑一声,低声说道,“少做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刘瑾脸色青白交加,若非现在大庭广众,怕是要一打二,直接撕起来了。 朱厚照抱着小册子躲在门后,听这里面有人说话。 “……只留下一个活口,如今正在琼山县做县丞,此案涉及当年的县令,海南卫,甚至还有知府,只为钱财杀人满门,太过恶劣……琼山县令江芸惊闻此事所以密上折子……” ——江芸! 朱厚照什么也没听懂,但耳朵在听到江芸二字时还是动了动,脑袋往前面伸了伸。 ——他好想和江芸一起玩啊。 ——那些长随好无聊,还会告状。 小太子嘴巴瘪了瘪,太委屈了。 “那就让锦衣卫即可赶往琼山县,督查此案,定要把人人赃并获……”屋内,朱祐樘的声音愤怒响起。 ——锦衣卫。 小太子歪了歪脑袋,把手中的千字文塞进袖子里,然后悄悄从另外一个侧门溜了。 谢来应召赶来时,突然看到柱子后面有一个小脑袋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许是都有点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皆愣在原处。 没多久小孩眼睛一亮,直接跑了出来。 小孩子穿着明黄色蟒服,脖颈绕着一圈奶白色的绒毛围脖,脚蹬黑色毛茸茸靴子,头戴虎皮小帽,露出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跟个小老虎一样。 谢来身后的小黄门惊叫;“太子殿下。” 朱厚照蹦蹦跳跳跑过来,看着那小黄门惊慌失措的样子,板着脸说道:“不要叫,不然我就叫人打你板子。” 小黄门又惊又怕,见小太子一个人跑出来,连个披风都没穿更害怕了。 “外面冷,奴才给你拿件衣服来。”小黄门诚惶诚恐说道。 小太子见他也不听话,小嘴一瘪,大眼睛立刻水汪汪的:“我说话,你们都不听是不是。” 小黄门听得直接跪下了,连呼不敢。 谢来见状只好脱下自己的披风,把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太子裹起来:“得罪了,冬日风寒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朱厚照抽了抽鼻子,更委屈了。 谢来有些头疼:“殿下是有何事情吗?” “你是锦衣卫吗?”朱厚照看着他身上的飞鱼服,小声问道。 “卑职锦衣卫佥事谢来。”谢来恭敬说道。 朱厚照眼睛一亮:“那就是你要去琼山县吗?” 谢来迷茫,犹豫说道:“卑职不知此事。”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她,但又坚持说道:“爹说要让锦衣卫去琼山县,你又是锦衣卫,那肯定是你去锦衣卫啊。” 谢来大致猜出小殿下大概是听到什么了,便无奈说道:“卑职还未面见陛下,所以不知道此事。” 朱厚照整个人在披风里扭了扭,愣是没从谢来的包裹里挤出来,小脸憋得通红。 “解开。”小太子倒也脾气好,不生气,只是奶声奶气说道。 谢来犹豫地打开披风:“殿下要做什么?” 小太子一把抱住谢来,趴在他耳边小声嘟囔着:“那你可以带我一起去找江芸吗?” 谢来眼疾手快把人重新包起来,然后在小太子的震惊中抱起来,转身交给身后的小黄门,冷静说道:“快带殿下回去。” 朱厚照见他这么无情,仰头大哭起来。 谢来看得眼前一黑,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 —— 屋内,朱佑樘看着闹脾气的朱厚照,再看着低眉顺眼站在角落里装死的谢来,最后又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屋的太监黄门们,不由气笑了。 “你知道刚才多少人在找你吗?”他低头去问朱厚照,“闹得人仰马翻的。” 朱厚照低着脑袋,捏着肥嘟嘟的手指,小脸板着,一脸不服气。 小孩白白软软的,小脸红扑扑的,偏眼睛还水润润的,又倔强又可怜。 “就知道江芸江芸!还想跑去找他玩,我给你找了这么多一起玩的同伴,一个也看不上嘛。”朱祐樘心软,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摸了摸小孩被风吹得冷冰冰的小脸,“你妹妹生病还没好呢,你可别病了。” “江芸什么时候回来啊。”朱厚照低着小脑袋,可怜兮兮问道。 “他是去做官了,怎么也要三年才能回来,而且要是做的不好,那十几年不回来也是正常的。”朱祐樘吓唬道,“别老惦记着他,这人也没良心,这一个月给这么多人写了信,一份也没想起你,多坏啊,你这个傻孩子还眼巴巴一直念着他。” 朱厚照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突然下巴一抬,嘴巴一张,眼看又要哭了。 朱祐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连连哄道:“别哭别哭,再哭我就真不让他回来了。” 朱厚照委屈坏了,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嘴巴委屈皱着,要哭不哭,小脸一会儿就憋得通红起来,额头也跟着渗出汗来了。 “那你写封信给他行不行,我让人给你带过去。”许是自己年少时没有得到什么父爱,朱祐樘当了爹后对三个小孩都格外宠溺,尤其是朱厚照,他的第一个孩子,当真是捧在手心都怕摔,事事都格外上心,现在见他真的好伤心的样子,心中大软,觉得自己刚才没事吓唬小孩真是不应该,也有些懊悔。 他虽然明白江芸不写信才是正确的文臣之道,但又忍不住生气,这人实在没有眼色,也不知道哄哄孩子,真不会做官。 “写不来。”还是小文盲的朱厚照哽咽说道。 朱祐樘擦了擦小孩脸蛋上的眼泪,无奈说道:“爹给你写行不行。” 朱厚照才勉勉强强不哭了,抓着他爹的袖子,大声嗯了一声:“写,现在就写。” 第二百六十三章 符穹的罪到底要如何处理? 这件事情江芸芸也想了很久。 他无罪, 同态复仇是他作为当年唯一有能力复仇的苟活的人,唯一能做的。 他有罪,在这十年,他还是被心中无法言说的仇恨, 不可抑制地拉向深渊。 江芸芸理智上非常明白他应该为这十年无辜的百姓付出代价, 但这半年多的相处上, 她的感情上还是无法言说地动摇了。 符穹,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走出这条死路。 吴萩紧紧拉着她的袖子,嘴里来来回回念着几句话, 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慌张, 眼睛都红了,其余几个主簿虽不曾主动参与这件事情,但这几日城中的风言风语, 他们自然也是听说过一些的, 符家的事情是遮盖不住的秘密。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 回过神来后, 她没有直接去找谢来, 反而拨开吴萩的手, 转而去了正堂。 邓廷瓒,这是唯一能为符穹带来一线转机的人。 屋内, 邓廷瓒正和几个省台带过来的官吏说着话,看他们衣服的品阶,一个个都比江芸芸高不少。 “江县令来了。”邓廷瓒见了江芸芸, 对着其余几人和气说道,“这位就是江芸。” “这位你之前就见过, 金布政使。” 江芸芸行礼。 金泽看着她, 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啊, 江县令,瞧着黑了些。” 江芸芸微微一笑:“琼山县多太阳,晒多了难免有些黑了。” “这位是负责刑狱的方余。” 那位面白长须的中年人起身,和气地朝着江芸芸行礼。 邓廷瓒把带来的四人都一一介绍过去,最后说道:“都下去吧,我和江县令有话要说。” 四人也不多问,起身行礼离开。 屋内只剩下邓廷瓒和江芸芸两人。 “因为符穹的事情来的?”邓廷瓒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点了点,开门见山问道。 江芸芸点头:“是,想知道邓巡抚对此事的态度。” 邓廷瓒笑了笑:“我对此事并无任何态度,我是广州的巡抚,自然是要求是非曲直都要分个明白的,但此事陛下又让锦衣卫介入,那说明我们的想法并不重要。” 江芸芸闻言,有些失落地站在一侧。 “你觉得符穹无错?”邓廷瓒捏着胡子,看着面前之人,反问道,“坐吧,他们都说你帮一个村子建了水渠,刚从村子回来,想来也走累了,衣摆上都是泥。” 江芸芸沉默,看着衣摆上半干的黄泥,最后安静坐了下来。 “他想要报仇,可衙门并不能庇护他,所以他打算自己亲自动手,这一点并没有错,可十多岁的年轻人,能给他的选择实在太少了,他又带着一个孩子,不论怎么走都是一条血路,他走上这条路,无可厚非,我们站在现在去回望当年的事情,也无法指责孤独无依的少年。” 江芸芸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可若要我直言,那十三年前的这桩惨案,是大明的律法,是琼州上下的官吏并没有给当时的符穹,符家更大的保护,让他们选择去用律法去维护自己,说到底是我们的失职。” 邓廷瓒眉心微动,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 小县令神色郁郁,可他说出这些话时并没有太大的思考,可见这些个日日夜夜,他是非常认真的考虑过这个事情的。 “我们作为父母官保护不了治下的百姓,那他们选择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们是最没有开口指责的立场。” 邓廷瓒捏着胡子叹气。 江芸芸说完又沉默了,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上面沾了黄泥,所以便揉了揉衣服,企图把那块黄泥完好无损地剥下来。 “可若是他只是杀了那几个罪魁祸首,我自然是一颗心都站在他身边的,可这十年来……” 她翻了翻手背,低头看着自己充满茧子和划痕的手心。 这双手一点也不文雅柔弱,瞧着有些粗糙了。 “他为了复仇,也同样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江芸芸握拳,侧首去看邓廷瓒,安静说道,“这一点,我不能原谅他。” 邓廷瓒神色微动,看着江芸芸认真纠结的神色。 在这一刻,他突然读懂了,好友顾溥为何如此盛赞这一个小少年。 这人不过十五,比他的孙辈还要年幼,可现在安安静静坐在这里,脊梁挺直,神色凝重,如芸草一般坚韧,又似太阳一样耀眼,任谁看了都有一瞬间的动然。 符穹说他是一个好县令,想来也是真心所想。 “那你想要如何?”邓廷瓒又问。 江芸芸这次长久的沉默了。 “我想着,他有罪可并非死罪,也许还有弥补的机会。”江芸芸小声谨慎地说道,“他也并非坏人,若非当年之事,是不是也能正大光明活在这世上。”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替符穹说了几句好话:“之前土地丈量,田亩全额纳税的富户可就他一家,这些年县中有灾害也都是积极布施的,在衙门里办事从不徇私,干干净净,社学的那些老师也都是他帮忙找的,我只是,只是想着……” “他还有……机会吗?” 她看向邓廷瓒,认真问道:“您能帮他一下吧。” 这个要求冒昧直接,在今日之前她都告诫自己要委婉一些,可今日,见了人她还是冒昧说了出来。 这次轮到邓廷瓒沉默了。 “这就是你让他来找我的原因?”他低声说道,“找人这种小事,派个衙役来也能行,你却让他亲自来找我,亲自与我说当年的惨案。” 江芸芸抿了抿唇。 “可你知道他并未开口为自己求情吗?”邓廷瓒看着面前的小县令,直言不讳说道,“他说自己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也并不畏死,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死让当年的事情能真相大白,只求符家能沉冤得雪。” 江芸芸脸上露出怅然之色。 她有这样的预感,可真当邓廷瓒当着她面亲自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有些遗憾难过。 两盏热茶飘着的热气逐渐消失,十二月的琼州带着微微的凉意,现在夕阳西下,云朵血红,好似一大片火烧一样,反倒把逐渐昏暗的天空映衬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你来琼山县赴任时,你的老师托了不少关系,辗转把一个小包裹递到我这里。”许久之后,邓廷瓒低声说道。 江芸芸猛得抬起头来。 “不然你当我是如何一请就来的。”他甚至打趣着,“我这千里迢迢亲自来一趟不就是来看看你这个小状元。” “他给我送来你的几篇文章,说是你读书时写的文章,有一篇农时的文章,文笔稚嫩,但立意深刻,总体算写得很不错,你老师点评你仁心,我现在想想,你老师真的很了解你。” 江芸芸嘴角微动,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握紧,这才免得当场失态。 “他倒不是要我多多照看你,只是说你性格倔强,脾气不高,把你狠狠批了一顿,只在最后又说你本性格外善良,见不得他人苦难,是个有赤子之心的年轻人,希望我以后若是碰到你的事情,可以看在你并无坏心的份上,高抬贵手。” 江芸芸呼吸加重,脸色僵硬,抽动着眉骨处迟迟不愈的伤口,这才让剧烈的疼压过心里的悸动。 她的老师,骄傲严肃了一辈子,可却为了她找了这么多关系,辗转反侧写了这么一份近乎走关系的信,只是希望能有人能稍微照顾她一下。 邓廷瓒低声说道;“我若是你,就不会掺和进此事,你虽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却又格外受人关注,我若是你,就夹起尾巴做人才能安安稳稳往上走,断没有在这些事上让人抓住把柄的。” “符穹,和你又没有好到这个关系,你对符家也算仁至义尽了,何苦至此。” 江芸芸低着头,没有说话,膝盖上的拳头缓缓松开。 她没有应下这句话,便是在无声的反驳。 “你老师说的没错,真是倔强啊。”邓廷瓒看着她,久久之后长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只是为官善良,并非好事。” 江芸芸沉默着,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泄了这口气,她就要冲回书房去拆了那份信。 ——她好想师娘,好想楠枝,也好想老师。 可她到现在也不敢打开那份信,她怕看到楠枝的指责她为什么不回来,怕察觉到老师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更怕他们对自己依旧还是温柔宽慰之情,她怕自己撑了许久的那口气在看到那份信后会轰然倒塌。 她想做得再好一点,甚至能让远在华容的人都能真心实意说出——江芸可真是一个好县令啊。 巡抚说的道理她都知道,可知道又如何?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她江芸芸又不是笨蛋,这点形式都看不懂。 可她做不到视若无睹啊。 她是琼山县的父母官,她的眼睛看到了符穹的痛苦,她的脚步丈量过被倭寇侵略过的土地,她的耳朵听到过普通百姓简单的生活希望。 那些远道而来特意来看的百姓,那深夜在她面前挖开腐肉的符穹。 她要是后退了,这些人怎么办。 “但为官若是太明哲保身,更不好,朝廷需要你们这样年轻活力的后来之人,所以……”邓廷瓒无奈摇了摇头,“剩下的事,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吧。” 江芸芸缓缓抬头,有一瞬间的迷茫。 事到临头,她反而有一些不敢确认了。 “你让符穹来找我,我就知道你的打算了,来的路上也仔细观察过他,若是当年,他能遇到你这个县令,想来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也确实并非十恶不赦之人,至少,罪不至死。” 第二百六十四章 消息来的时候, 江芸芸正在和林括一起处理社学的问题。 年后贴了告示,来报名的人出人意料的多,甚至还有几个生黎来试试水,不过林括面对那一叠名单倒是想得周到——现在农闲, 自然愿意来读读, 等农忙时就怕会走很多人。 “男子班要开四个班, 一个班三十人, 女子班两个,我们健妇队肯定是都要读书的, 这些被选中的人要签合同的, 半月的课程要求,读六天休息一天,要求每天都来上课点名, 请假的手续和学校里差不多。”江芸芸想了想, “回头我们参考县学, 拟一份章程来, 三日后他们来时, 在给他们确认一下, 等他们确定可以接受,就摇号入学, 你当场抓出名额公布,以示公平。” 林括听得连连点头:“还是县令有办法。” “邓巡抚找你。”门口,吴萩急吼吼跑过来说道。 江芸芸愣了愣, 没有直接离开,反而把手中的名单交给林括, 继续交代着:“若是有生黎来报名, 我们也都一并收下, 男子班我不太担心,到时女子读书的人可能会比较少,但我们这个毕竟是第一批生源,所以不强求,但若是真有女子来报名,你让人带进去,让叶娘子他们来介绍。” 林括点头,眼尾忍不住瞟向吴萩。 吴萩已经抓耳挠腮了,恨不得直接把人拉走。 “这事我省的的,县令不必担心。”林括说道,“别让吴主簿等久了。” 江芸芸点头,起身说道:“马上就要县试了,去县学的那边的时候也要记得多看看今年下场的学生情况,回头我们出题目也好有个参考,不过县试而已,大抵能识字通礼,熟读四书五经即可,也不必太过苛求。” 林括嗯了一声,突然又说道:“原来县令还不知。” 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不解:“知道什么?” “章教渝被菜知府供出来了,说是之前府学的时候,有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县令刚来时,两人之前不是还去省台受表扬了,还牵出这个事情了,这个案子锦衣卫移交给邓巡抚那边了,现在应该在彻查近十年三级考的真实性。” 江芸芸震惊:“还有这个事情?” “昨天锦衣卫把人带走的。”林括主动替小县令找了个台阶,“县令最近都在忙社学的事情,那有空注意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那我们县学又说要延后吗?”江芸芸开始担心这事。 县试一旦延了,参加第一轮考试的考生很容易赶不上后面的府试,若是心态不好,直接打乱考试节奏,那她第一次主持考试的政绩可就太难看了。 县令的考核中,每年的科举选拔可是大头分数。 “应该不会吧。”林括犹豫说道,“他们查他们的,我们清清白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等会先去探探口风,你这边早点做好准备,我们今年早点贴出公告,早些报名,也好了却此事。” 林括点头应下。 “那我们快去问问吧,别墨迹了。”吴萩终于抓到时机了,连忙开口,想要把人拉过来。 江芸芸这才转身离开。 “是为了符家的事情找你的嘛?”吴萩紧张问道。 江芸芸挥了挥手:“此事我自然会处理,你也不要跟着我了,其杰那边要规划修路的事情,你也跟着去看看。” 吴萩委屈巴巴:“我就把你送到门口,又不进去。” 江芸芸叹气:“那件事情做的如何了?” “还行吧。”吴萩小心翼翼说道,“我不敢自己出面,我让道士们出面的,文章也都是花了大价钱请外面的人写的,肯定也查不到我身上。” 江芸芸并不在意此事会不会被人发现。 因为吴萩会做这样的事情很正常,他可是符穹的妹夫,做得再多,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家顶多是觉得棘手,但不会把他牵扯进去。 东跨院门口,江芸芸对着跟在她屁股后面,紧张碎碎念了一路的吴萩柔声说道:“你已经尽力了,符穹看得见,符安也看得见。” 吴萩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低下脑袋,垂头丧气说道:“我之前看过扬州的一个话本,说的是有一个修仙的故事,那些主角也是一介凡人,可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掉下悬崖都能捡到武功秘籍,出门吃个饭都能碰到就是高人,我以为,我只要努力一点,我也可以的。” 江芸芸一愣,蓦地有些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 “话本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吴萩振振有词说道:“这可是扬州最受欢迎的话本,你是扬州人你难道没听过,就那个叫盏灯的文人写的,只可惜后面不写了,也不知道主角有没有登上昆仑山,他也是用了差不多的计划,声东击西的,所以要是登上了,我对我这次的计划更有信心了。” 江芸芸不敢说话了,只能狼狈逃走。 ——可不是差不多的计划嘛,一个脑子想的。 —— —— 屋内,邓廷瓒见江芸芸走了过来,也不绕绕弯弯,让她坐下后直接说道:“事情太过惊世骇俗,耸人听闻,陛下看过所有折子后大怒,亲自下了批复,陶静、鲁斌和张修斩立决,即刻执行,海南卫的几位佥事全都革职查办,那些倭寇凌迟处死,枭首后挂在城门口以儆效尤,菜株野行为不端,革职回乡了,李如和几个小太监则要带回京重新细审。” 江芸芸眉心微动。 邓廷瓒无奈说道:“太监和官员总是不一样的,陛下自有它的想法,也容不得我们去处置太监。” 太监是皇帝的仆人,在皇帝眼里,涉及到太监那就是家事,犯了天大的事情那也是自己处理的,断没有让官员处置的,这样的处置在当初南京小守备唐源一案时,江芸芸就见识过这样的高举轻放。 “那符穹呢?”她镇神后问道。 邓廷瓒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这封折子送上去没多久,锦衣卫那边就又送上一份密折。” 江芸芸谨慎问道:“密折,什么密折?” “琼山县内对此事议论纷纷,对于其他人自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恨不得全都杀了,但对于符穹却褒贬不一,听说还在文人中有两篇文被封为圭臬。” 江芸芸眼波微动。 “锦衣卫送上这两片文章,一篇是对符穹大批特批的《复仇论》,一篇是对符穹此事非常支持的《驳复仇论》,我们和锦衣卫商量出的个人量刑中,符穹是仗打二十,流放三千里,陛下批下的是……” 邓廷瓒的手指搭在案桌上的折子上。 折子是黄色的,这说明是陛下亲自签发的,从内宫直接发出。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来,一口气忍不住提了起来。 “仗打三十,剥夺功名,贬为庶民。”邓廷瓒看了过来,微微一笑,“江县令,可还满意?”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露出笑来:“多谢邓巡抚。” 邓廷瓒说得轻松,但想想也知道,他本来可是高枕无忧在省台冷冷旁观此事,被江芸芸拉进这件事情中,开始亲自处理这件事情,各种人际关系不消多说也知道很是复杂,单是这次拟罪的折子,甚至是折子上的措辞也都是精心琢磨的,才能让此事这么快的尘埃落定。 “谢我做什么?”邓廷瓒也跟着笑说着,“我是巡抚,为我下面的人遮风避雨是我应该做的,你是县令,为你的百姓撑起一片天,也是你该做的。” “你,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芸芸,“不负其职而已。” 一老一少坐在椅子上各自沉默了许久。 两个多月的忙碌,在今日终于尘埃落定,任谁都是松了一口气, “此事结束,我也该回去了。”邓廷瓒低声说道,“只是你的事情还有的说。” 江芸芸试探问道:“海贸的事情?” 邓廷瓒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原来你也知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自然知道,可开设港口不算违背祖制。” 邓廷瓒不解:“高皇帝曾说‘禁人民无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可见高皇帝并不支持海贸。” “可高皇帝设立过市舶司啊,不少朝贡的外国都是可以在“会同馆”开市,与京师诸铺行之商贾公平交易,也可以在太仓、泉州、明州和广州等地的市舶司开展交易,可见高皇帝真知灼见是并不排斥此事的。” 江芸芸显然是早有准备,侃侃而谈:“若是说回这件事情,那就不得不从高皇帝说这句话的背景开始分析,大明之初,农业百废待兴,人人都吃不上一口饭,高皇帝一边致力于农业的复苏和发展,一边也对商税取三十税一,这不就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嘛。” “可若是一旦放开海贸,海贸是高风险高收益的事情,但人心是贪婪的,只要有十分利润,那这件事情就会被大力开发,譬如商业和农业,又比如有二十分的利润,这两件事情同样会开始活跃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来做,开国之初的土地数量可是如今的两倍,可见百姓开垦荒地的积极,但若是有五十分的利润,那赚钱的事情就会开始冒险,譬如这些年莫名其妙消失的徒弟,再到了一百分的利润,那就会有人蔑视一切法律,铤而走险,若是有了三百的利润,这群人就会无视所有规矩,甚至不畏死,海贸就是这个百分之百,甚至以上的生意,一旦开放,土地和商业就会荒芜,所以高皇帝禁止海贸,乃至真知远见。” 邓廷瓒眉心一动:“那你还敢开放海贸,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芸芸摆手,继续说道:“所以我说要结合背景,现在百姓的田地和荒地都已经是定数了,大家每年的收获也都固定了,国家安宁,陛下贤名,可见再也不复当初开国时的艰难,而且那个时候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北方有前朝余孽,海外有方国珍和张士诚的旧部,国土不稳,陛下如何刚放开手脚呢。” 第二百六十五章 江芸芸作为年少成名的典型代表, 十岁之前籍籍无名,饱受家事拖累,但十岁之后开始读书,一鸣惊人, 最后在十五岁那年名动京城, 成了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年轻的状元并不少见, 翰林院就有一位十九岁的状元, 三代勤奋努力的读书人,终于培养出一个不世的神童, 而在这个年纪的许多读书人还在科举路上艰难挣扎。 十九岁的年纪,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读书人的极限,成化二十三年的天才一闪而过,已经足够令所有人侧目, 可谁能想到, 九年后的丙辰科便又出现一位十五岁的神童。 他的年纪, 他的才情, 借着那阵春风传遍大街小巷, 成了注定流传青史的煌煌人物。 十五岁啊, 大部分人在这个时候大概是连秀才都没考上的,可偏偏, 这个年纪却有人成了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震惊羡慕,甚至嫉妒不甘,成了江芸芸踏上这条官员路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此她收获了一群拥趸,也自然有了一大批的质疑者。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 这些人都会紧盯着她不放。 江芸芸心知肚明, 她的老师, 他的同窗也同样如此,甚至就连远在广州的邓廷瓒同样知道。 这片折子不过是这些事情中的微小缩影。 ——“你想知道吗?” 邓廷瓒这话有一丝隔岸观火的看热闹。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多谢邓巡抚好意,但下官不想知道,他们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和是不是我的朋友没有关系,但我也是问心无愧的,不畏惧任何困难的。” 邓廷瓒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许久之后才说道:“可惜了,里面还有当初你救的人呢。” “你救了他们,让自己从一个清贵的翰林院修撰到偏远的琼山县小县令,可他们却丝毫没有感恩,只要你有一点错,就会抓着你不放,整整三十七份折子,言辞激烈不在少数。”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不是这个道理,我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好感才出面的,这是本末倒置的说法。” “而且我当时也不是去为了救他们才出面的,只是因为那半个月的时间,我看到那根屋檐下悬挂的白布,也听到那些小孩的哭声,看着那一批批倒下又出现的人,我想着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明明有很多办法,选了这么一个鱼死网破的办法,到最后被伤害的只有自己的家人,这世上能平安活着不容易,所以能活着就好好活着。” 邓廷瓒看着她毫无芥蒂的面容,倏地沉默了。 若是他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他的听的,可也足以打动人心。 若是这番话是真心实意觉得如此的,更是能震撼所有人。 岁月本长,忙者自促;天地本宽,卑者自隘。 这位年少成名的小状元的心境早已足够宽阔。 “子贡赎鲁人的故事,小状元还是要记在心里啊。”邓廷瓒低声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子贡赎鲁人的故事,是说鲁国曾规定,若是鲁国人在外沦为奴隶,有人若是能把他们赎出来,就可以去报销赎金。孔子的学生子贡就曾赎回一个鲁国人,但回到鲁国后却拒绝这笔赎金。孔子就认为他这个办法不对。圣人做的事,都是要改变民风世俗,要传授给百姓,不仅是有利于自己的行为。 ——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孔子认为子贡的行为有损这个政策的运行,甚至严重到以后在外面的鲁国人都得不到帮助,自己得到一个虚名,却害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你不求回报,是因为你觉得你做此事的目的并不在他们,可那些被你顺带救下的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人心叵测,他们也并非如你一般开阔,所以便是寝食难安,只觉得你心里有更大的问题。”邓廷瓒柔声说道,“表面看你是救了一群人,但实际上,你却成了他们心里一颗不安分的炸弹。”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虚心问道:“那可怎么办?” 邓廷瓒沉默着:“饱受误解是我们都要走的一条路,有些人能一直走下去,不为所动,也有些人破罐子破摔,如了那些人的意。” 江芸芸似有所动,安静地坐在大堂上。 邓廷瓒看着面容稚嫩的年轻人,心中突然也升起一股焦虑,在今日,他终于明白黎淳对这位小徒弟的紧张,这位历经三朝,也曾饱受争议,到最后不得不含恨离开朝堂的名臣,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小徒弟似乎正在走上一条艰难的路。 要做大事,取舍是必须要做的。 现在江芸还小,他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他总想着面面俱到,给所有人一个公道,所以做不了取舍,但幸好会有更大的官帮他一起。 可未来他不会止步于此,能帮他做决定的人越来越少,他不得不亲自面对那些风雨和误解。 他想要所有人都得到一个妥善的结局,可这世上没有所有人都能得到的公道。 这样纷乱的情况,势必会损害江芸的道心,而道心是最难以可贵的。 他的老师怕他会垮,会不知所措,更怕他彻底失去道心,痛苦一生。 “我只听我自己的。”江芸芸捏着手指,鼻子皱了皱,小声嘟囔着,“我才不会如了他们的意。” 满心焦虑的邓廷瓒一听这话,心都软了。 他之前还嫌弃黎淳实在太过儿女情长,小孩都这么大了还舍不得放手,可看着面前的小儿,只觉得黎淳也太心狠了,信里夸也不肯多夸一声,害得他差点以为这个小孩是个刺头呢。 “眉毛这里的伤疤还疼不疼啊。”他柔声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眉骨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脱落,摸上去倒也不疼了,只是有些刺手,看上去更显眼了。 周照临每日都很紧张地盯着这道疤,总是嚷嚷着,是没有好好休息,不好好吃饭,才一直不肯结疤的。 吴萩也送了很多膏药来,每天不知道跑哪里去的顾仕隆在晚上都会溜达回来,盯着她上药之后才放下心来回去睡觉。 “不疼的。”她笑说着。 “瞧着会留疤。”邓廷瓒遗憾说道,“可惜了。”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现在多了一道疤,就好像一块美玉上多了一道裂缝。 “不可惜。”江芸芸摸着伤疤,灿烂一笑,“这可是我的勋章啊。” ——这可是她保护琼山县百姓留下的战绩呢!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嘛?”江芸芸话锋一转,兴致勃勃说道,“大家都弹劾我什么啊?” 邓廷瓒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气笑了:“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怕啊。” 江芸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健妇队的事情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你是色欲熏心呢。”邓廷瓒真公事公办问道。 这个理由他是不信的,按照这两个月的观察,江芸芸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子时过后才睡,卯时一道就醒过来了,除了一个小粘人鬼顾仕隆整天要跟在人屁股后面,还有一个小厮照顾,边上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江芸芸兴奋说道:“说起这事我就要好好说一下了。” 邓廷瓒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我来这里时候就发现我们琼山县因为一些原因,大部分男人都不在家,码头的那些七弯八拐的小巷子中住着很多女人,她们有些是孤身一人,有些则是一个人带着小孩,哪怕是县城中这些情况也不少见。” 江芸芸说的原因就是琼山山多地少,不少人没了土地便都冒险海贸去了。 “这些女子操持家务,赡养老人,可自身的安全却没有得到保护。”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对。” 邓廷瓒眉心一动:“寻常衙役不是也能维持治安。” “男女有别,有些话巡抚不会对夫人说起,夫人也不会对巡抚说起内宅的事情,这就是两者的差别,有些小混混夜半骚扰,等白天去找衙役,大部分女子都有口难言,可我们若是有健妇队那就不一样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女子才能更明白女子的问题,也更能监察这些事情,我让健妇队在这几条小巷子里巡逻,这些情况明显少了很多,又因为是女子巡逻,也不耽误这些女子出门干活,可见健妇队也是有威慑力的。” 她话锋一转,认真说道:“总不能让那些男人在外面挣钱,我们却连他的小家庭都保护不了吧,这些人也不是不想种地,实在是无地可种,琼山县受制于地理环境,土地的面积就是这么大,可人口却是越来越多,土地就像这块饼干,它就这么大,能吃的人越来越少,出海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选择,他们既没有选择堕入歧途,偷摸拐骗,破坏治安,反而选择自己去冒险,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该给他们更大的安全和底气嘛!” 邓廷瓒本打算点头的,猛地揪断了一根胡子,疼得咬了咬牙,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差点被江芸芸忽悠走了! 这小子的口才确实厉害。 自他的叙述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是不得不而为之,受限于海岛的土地,没有土地的百姓,孤身一人的妻儿,而他作为县令,要的话维护治下的百姓,成的是阖家欢乐,所以开海贸,组建健妇队,这一切的出发点都是百姓。 一旦你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那就彻底进入他的想法中。 “那这些男人可以去雷州,去广州,去做杀头的海贸做什么?”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个帖子都能撒金粉的土豪行为, 又从扬州来的,自然是徐家才能有这样的手笔。 今日来的是徐叔,他可是肩负重任来的。 手里有唐伯虎、张灵、徐祯卿等扬州朋友的信和礼物,又有祝允明和自家公子远在广西的信, 再加上周家娘子和他妹妹送来的衣物和信件, 五典书斋的东家的信件, 如此垒起来也有一大堆, 所以等他推着满满一车东西进来的时候,江芸芸惊呆了。 “我可不接受贿赂!”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徐叔听得直笑, 连连摆手。 “这些都是大家给您的礼物和信件呢, 唐公子自己酿的桃花酒,张公子写了几篇文章要您看看,还有我家公子和祝县令准备了一些当地特色呢, 周娘子给您做了不少衣服,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呢。”徐叔激动但又没好意思上前, 搓着手笑说着。 “江县令真是长高了, 瞧着还黑了点, 怎么瞧着瘦了点, 可要好好吃饭的,回头我可要给仔细给诸位公子, 还有周娘子,渝姐儿说说您的近况呢。” 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把人接进来:“劳烦徐叔跑一套了, 乐山,给徐叔上绿豆汤, 门不用关上, 就开着吧。” 徐叔见了这个简陋的屋子一脸震动:“江县令真是简朴, 这屋子怎么也不翻修一下,如何能住人。” “不碍事,又不是不能住人了。”江芸芸笑说着,“这番来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没有,一路上很是畅通,路上还遇一同来琼山县做生意的人,结伴而来也很安全。”徐叔激动说道,“我瞧着外面那个热火朝天的劲,真是好啊,大家都说在这里做生意很公平呢。” 江芸芸矜持地笑了笑。 “那您这次来可是也来赚一笔的。”她打趣着。 谁知徐叔认真点头:“是的,老夫人叫我们来看看这边的海贸到底是怎么回事,南直隶那边也是议论纷纷的,大家都很感兴趣呢,但毕竟路途遥远,谁也不敢先过来,但我们想着这里有您坐镇呢,肯定不会差,就想着第一个来看看。” 江芸芸来者不拒:“可以来看看啊,我们海口那边已经设立经营司了,要是我这边做的好,我估计雷州那边也回参考起来的。” “那不会上面的人有意见吗?”徐叔谨慎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豁达说道:“目前没有,没有一口气吃成胖子的,也没有一条路一步走完的,但是能开个头就是好事。” 徐叔一听这话,反而安心了,也跟着连连点头:“还是我们江县令考虑地长远。”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说起江渝女扮男装去读书的故事——“成绩还不错,真是可惜了是一个女娃儿,聪明得很,看书一下就记住了。” “周夫人和秦夫人合办的纺织厂越来越好了,招了好多小娘子,现在有五十来人了,绣出来的花纹整个南直隶都很有名呢。” “唐公子特别想来看您,但在守孝实在是不能出来,他看了您的信,深受启发,决定和张公子一起读书,如今张公子就和他住在一起,说等出孝期了一定来看您。” “张公子特别想来看你,但想着马上科举在即,不敢放肆,说等考出好成绩一定来找你。” “之前经过祝县令所在的容县,正忙着准备科举呢,也说很是想您,写的信有这么大拇指这么厚呢。 “之前和秦夫人合作的出海的事情,货物回来都不太方便,这次是秦夫人指点的。” “黎老夫人啊……”徐叔一怔,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抿了抿唇:“他们还好吗?” 徐叔看的心都疼了,连忙说道:“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黎家都是孝子贤孙,几个黎老爷都回来了,黎老先生还几次三番说不准打扰你呢,黎小公子还替您烧了好多纸呢。” “那经幡上还写您的名字呢,定能保佑您平平安安的。” “您写的两篇祭文都送到黎老先生手边了,老先生可喜欢了,都说写得好,还让好多人看了,大家都夸你仁义呢,您那时候刚到琼山县,大家都很理解的,您千万不要多想。” “那怎么这么晚才回华容?”江芸芸紧张问道,“是有其他事情耽搁了吗?” 徐叔想了想:“好像是黎老先生说的,说是要把扬州的事情都处理好,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刚办好丧事想来也要休息几日,不过也只耽误十来日就走了。” 江芸芸沉默了。 “就不打扰县令办公了。”白惠正巧这个时候来了,瞧着脸色很着急,徐叔便起身告辞了,“若是县令要有回送的信件和礼品,小人现在住在平安客栈,您尽管来找我们。” 江芸芸点头:“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徐叔笑得开心,“许久没见江县令了,真的很是想念。” “乐山,送徐叔出门。”江芸芸对着门口的乐山说道。 乐山哎了一声,热情笑说着:“徐叔这边请,我亲自送你回客栈,也好认认路。” 两人相携离开,白惠这才按剑走了进来,紧张说道:“门口来了传旨的太监。” 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快,摆香案,让所有人都出来接旨,我去换个衣服,你让千章去接待。” 等江芸芸换了衣服出来,香案的香也不过烧了一小节,吴萩正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小黄门的袖子鼓鼓的。 “咱家是坤宁宫的人,何来这么大的仪仗。”小太监见了江芸芸,热情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动。 坤宁宫就是皇后的寝宫。 “今日的主角可不是江县令。”小太监连忙扶着准备下跪的人,笑脸盈盈说道。 江芸芸不解。 “江县令办的那个健妇队,智擒倭寇,勤奋读书,还维护县里治安,善待娘子,皇后娘娘听了心中大喜,这份口谕是给健妇队的小娘子的。” 江芸芸惊讶。 等在角落里的陈敬等人也一脸惊讶。 “给我们的!找我们做什么啊。”有小娘子小声嘟囔着。 “不会对我们有意见吧。” 孙宜立悄悄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要胡乱说话。 “快来接旨吧。”那边江芸芸镇定对着健妇队的小娘子们招手说道。 陈娘子等人连忙整理着衣裳,这才排成两列跪在香桌前。 皇后的口谕是褒奖,对于健妇队的行为大夸特夸,每人给了一百两的宝钞,还赏赐了一人一匹布,甚至赐给健妇队一块‘巾帼安邦’的牌匾。 众人震惊。 江芸芸也一脸吃惊。 小太监连忙让人起来,把东西都送下去后,才笑说着:“江县令,奴婢这里还有其他事情要和您说呢。” 江芸芸对着吴萩等人打了个眼色,自己则把人带去角落里。 “是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江芸芸和气问道。 小黄门笑着摇了摇头:“是太子殿下给您写了几封信,要奴婢交给您,还要您回信给他呢。” 江芸芸笑说着:“原来如此,有劳公公了。” “客气客气。”小黄门连声说道。 江芸芸捧着那一叠厚厚的信回了书房,打算抓紧时间回信。 信的内容倒是不多,不过小太子啰嗦,一件事情反反复复的写,还要自己上手写两个字,所以一张纸的字迹多样,内容混乱,大小不一。 不过看完了这一叠信,江芸芸倒是知道皇后好端端来这个口谕的缘由了。 小太子有一天开开心心出门玩的时候看到有小黄门调戏宫娥,没见过这种事情,所以心里震惊,就去找他爹娘念叨了。 皇后和陛下一听这还了得,我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看到这么污秽的东西,立马下旨彻查。 这一查不要紧,牵出一个黄门欺负宫娥的大案,原来有一些黄门仗着自己的干爹厉害,老是欺负年轻的小宫娥,宫娥们找了好多人求情都不顶用,再一查原来这些事情在宫内屡见不鲜,甚至还闹出不能说的事情,小太子在信中天真问道,不能说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 总而言之,皇后大怒,整顿了后宫,把那些干爹干儿子全都赶出了,那些受了委屈的宫娥也都放出宫了。 回头小太子觉得自己功劳不小呢,拉着他娘絮絮叨叨念着,加上之前在他爹哪里听了什么健妇队的事情,就非要扯到江芸身上,夸他特别厉害,在此省略两张夸江芸的话。 最后皇后大概也觉得如今宫内太监的权力太大了,那些嬷嬷大都不敢吭声,也都是权力太少了,所以开始抬举女官嬷嬷们,开始把形同虚设的尚宫的制度重新确立了一遍,但是老在内廷折腾也树立不出权威来,所以就盯上了被自己儿子一直念着健妇队。 扯出大旗,表明自己立场,确立女官地位,抗衡太监的庞大。 后面是江芸芸的分析,她甚至觉得自己分析得有理有据。 江芸芸一边想着,一边飞快给小太子回信,自然是大夸特夸,夸夸其谈,写完又想着这些空话也没意思,现在小孩大了不好哄了,他强烈指责上一份信实在太过敷衍了,所以她想了想又找了几个健妇队中擅长女工的小娘子来,让她们用新种的棉花做几个软乎乎,可爱爱的小玩具出来。 谢来啧啧两声:“敷衍,太过敷衍了。” 江芸芸头也不抬,理直气壮说道:“哪里敷衍了,我又不会绣花,难道要我亲自去绣不成。” “太子殿下分明就是想知道小县令这一天都干了什么?”谢来一语道破,“之前不是还写了什么话本来,您是一个字也不敢回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老实交代:“我怕皇后娘娘对我有意见。” 第二百六十七章 传旨的小黄门一见了江芸芸就一脸含笑, 态度格外热情。 “可是咱家来得不巧,真是耽误江县令做事了。”小黄门先一步告罪说道。 江芸芸一见小黄门笑脸盈盈的样子就松了一口气,笑说着:“没有的事情,倒是劳烦公公多等了, 我这边还要去换个衣服, 千章, 带公公先去前厅喝个茶。” 吴萩立马热情上前, 悄悄递了一个荷包过去。 那个熟练劲,江芸芸眼尾一瞟, 忍不住龇了龇牙。 吴萩到底是个富家子弟, 经过符穹一事上长大了不少,来往人情更是熟练,又加上之前还有个公公练过手, 等江芸芸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 就差和传旨太监称兄道弟了。 “我们这里的壅羊都是散养在炎火之山边上的, 细皮嫩肉, 不腻不膻, 入口滑爽, 香气沁鼻。” “您喜欢吃羊啊,那正好啊, 等会我带您去富贵楼吃,他们家的后院特意养了几只只给贵人吃的呢,您是喜欢半个月到二十天的羊羔, 还是圈养了两个月的中羊,这种养要十五公斤才是最好吃的。” “喜欢羊羔啊, 真是京城来的, 会吃, 讲究!” “我们这里有汤涮、白切、红焖和药炖等等,只要您喜欢的,都能给你办到,但是要我说那肯定是羊肉锅最好吃的,把羊骨剁成块,再仔仔细细熬上汤,汤中再配上春日最合适的鲜笋和去年做的酸菜,配成一锅,最后将皮肉薄片,烫煮,佐以什锦酱,那可真是肉香韧滑,便是喝那口汤也是酸甜宜人。” 别说小太监了,江芸芸听得都直咽口水,大概只有最是古板的林括一脸严肃,完全笑不出来,坐在角落里只当自己是透明的。 江芸芸站在门口咳嗽两声,打断里面一边安静,一边热烈的诡异气氛。 小太监见了江芸芸脸上的笑意更热情了:“江县令真是一表人才,怪不得这么多人惦记着。” 江芸芸笑了笑:“门公公谬赞了,门口的香案已经摆好了,我们移步去宣旨吧。” 小太监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请。” “奉 天承运 皇帝敕曰:提德法以养民,授诗书而兴文,琼山县县令江芸,政绩卓越……特提为翰林院侍读,大理寺寺副,钦此。” “恭喜江县令,不不,江侍读了,连升三级,可见陛下爱重啊。”小太监亲自把人扶起来,一脸谄媚。 江芸芸接过的黄色的绢本,低头看着通体都织有锦云纹的圣旨,最显眼的则是圣旨前端为青色绢布,上面绣有银色双龙,好似活了一般围绕着“奉天诰命”四字。 考中状元的时候,江芸芸也不是没见过圣旨,十五岁那年,她初来乍到,对京城还带着无穷的新奇,更别说是久闻不见其面的圣旨,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只能在不经意间才能悄悄看上一眼,再等到后面每日连轴转的日子,就只剩下疲惫。 如今,三年之后的今天,十七岁的江芸芸站在远在千里之外的琼山县,重新捧起沉甸甸的圣旨,心情却不负相同。 她从一个只会读书的小书生,终于到了可以听到百姓一声赞的小县令。 江芸芸轻轻摸了摸手中的圣旨,终于笑了起来。 这一份圣旨会随着各大邸报送往各地,包括湖广的华容。 衙门内的众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一瞬间的惆怅后都是难以言表的惊喜。 “升官了!”吴萩眼睛亮得惊人,“好好好,我们可要大大庆祝一下。” “可不是,不如去我家吃饭吧!”何士楠激动说道,腰间的算盘也晃得叮当响。 “那我现在去把其他人都叫回来。”白惠兴致勃勃说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连忙把激动的人都按捺下:“肯定要把春种完成才能走得,怎么都还有七八日呢,不着急,千万别耽误夏税了。” “怪不得京城内人人都夸江侍读爱民如子呢,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小太监紧跟着夸道。 “公公抬举了,我让人把东跨院收拾起来,您休息几日再启程。”江芸芸笑说着。 小太监连连摆手:“可不得,咱家要抓紧回去报喜呢。陛下也一直等您呢。” 吴萩连忙上前说道:“不急着走,我请诸位吃顿饭,就一顿饭的时间,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船呢。” 江芸芸欲言又止。 吴萩悄悄把人挤走了,把着太监的手臂,就要把人带走。 小太监们格外受用这种热情的态度,一群人就这么跟着吴萩离开了。 “哼,阿谀奉承。”林括冷笑一声,甩袖离开了。 何士楠摸了摸鼻子,扭头看着江芸芸,也跟着笑说着:“没事得罪太监做什么,这些人一旦惹上了就要伤筋动骨的,千章性格活络,非常适合交际,而且他花自己的钱,说出去也没人会指责您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无奈说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说我们有公务费的,一个人一天四十文呢,他们来了二十个人,那就是八百八十文,可以从账房那边支取的!” 明朝的公务费大概分为三种,礼仪接待费、车马费和酒席宴饮费三种,各地不同,江芸芸之前给驿站算了一笔站,然后确定这个费用,随便吃吃还是挺多的,我们琼山县的物价可不贵! 何士楠一脸嫌弃:“一两银子都没有,你知道那只二十天的壅羊小羊羔要多少钱吗?” 江芸芸谨慎说道:“四百文?” 一直小羊大概就是三百到四百这个价位,这个小羊还有个响亮的抬头,那就取最大值。 何士楠弹了弹袖口,施施然地比划出一个六的首饰。 江芸芸震惊:“六百文!” 何士楠更震惊了,看着面前的小县令,他面前来来回回比划着六的姿势,然后慢慢吞吞说道:“六两银子。” “什么!”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那一桌席面至少八两。”何士楠尤显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说道,“要是再喝点酒,十两银子是起码要的。” 江芸芸心如刀绞:“该死的有钱人啊。” 何士楠晃了晃手中的算盘,心大说道:“所以,就当是我们吴主簿请的客,我们衙门只当不知道就好了。” —— —— 江芸芸要走的消息还是顺着春日的风吹遍大街小巷。 衙门内,乐山正在收拾东西,就连原先那些挂在门上的过年红布都打算打包好带走。 都是花公子自己的钱买的,肯定是不能浪费的。 衙门外,江芸芸走到哪里都有人在问‘县令什么时候走’,江芸芸都笑着打马虎过去了。 ——“还有时间呢,不说这些了,你们现在下种可要仔细一点,别太密了,贪多不行,我们庄稼种好了,日子才过得好了。” ——“不要这些,真不要,我连马车都没有呢,嗐,我和乐山也扛不回去呢,你们回头自己多吃点,才能有力气干活。” 江芸芸一脸狼狈得从村子里出来,村民们实在太热情了,到最后围着她们的人越来越多,白惠怕不安全,就只好赶紧带人离开。 “再过几日就走了,这几日就在衙门里呆着吧。”白惠把小县令从村民里扯出来,一脸紧张,走了几步,感觉自己的裤子好像松了,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腰带里不知何时塞了一把带着泥土的菜,无奈拿了出来,“还好是一把菜,没把那凶巴巴的鸡塞进来,不然非要啄我不成。” 江芸芸也乱了头发衣服,无奈说道:“我这两个鸡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两人狼狈地回了衙门,衙门前又堆了不少东西,武忠带着几个衙役跟着老鹰捉小鸡一样,见有百姓冲上来就连忙把人拦住,直接把人赶走,奈何总有几只落网之鱼。 江芸芸一看情况就不对,就从侧门悄悄进去了。 “我今日出门买些回去的东西,都不要我钱。”乐山苦着脸说道,“我都随便扔的钱,但我瞧着我是花多了,别回去路上没钱了。”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愁眉苦脸,大明官员的工资真的是三瓜两枣,还不够人家一顿饭的,这三年多亏了周笙在大后方勤勤恳恳做生意,才能补救一二,勉强付出乐山的工资。 “我们要先一趟扬州吗?”乐山问道。 江芸芸点头:“要去看看的。” 乐山凑过来神神秘秘问道:“谢佥事和我们一起走吗?” 江芸芸回过神来:“哎,我也好久没见谢来了,他最近都哪里去了。” 谢来哪里去了? 肩负重任的谢来自然是忙着到处打包琼山县特色,顺便看了一会儿热闹,最后才急急忙忙让人把东西寄回去,让尊贵的太子殿下观赏一二,显示自己工作的成果。 这个棉花好,小状元摘过的,又白又软。 这个稻穗也不错,小状元也摸过,又长又重。 这个绣布好,小状元都夸好呢,又亮又艳。 这个琉璃小猪猪也不错,小状元……小状元没看到,但这是西洋物件,还怪可爱的。 宫内的太子殿下在听说江芸芸回来后,立刻抛下两位无聊的舅舅,头也不回得就跑了,蹦蹦跳跳说要做好吃的给江芸吃。 江芸之前送了好几张食谱,太子殿下跃跃欲试想下厨,被人有哭又闹拦下后,只能眼巴巴站在桌子上看御厨们操刀,看了一遍又一遍,时间久了甚至觉得‘他上他也行’的错觉。 三月初一,春日正好,琼山县已经开始有些热了,江芸芸打算早些走,天刚亮就爬起来把自己剩下的东西都收拾起来。 她的东西实在少,来的时候带了一套官服,几件自己的衣物就兴高采烈来了,走的时候还是差不多的东西,再加上这几年写的文稿,加起来也不过四个包裹,她和乐山各自背着两个包裹就准备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小院。 第二百六十八章 周笙笑着给江芸芸梳着头, 看着镜中狼狈的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衣服是乱发,头巾也散了,那个包裹还被她狼狈地抱回来,不过愣是一件衣服也没丢, 跟个逃难回来没什么区别。 江芸芸一听那笑更生气了, 小脸一鼓一鼓的。 “伯虎二月时就去南直隶准备今年乡试了, 谁知道听说你升官的消息, 又立马赶到扬州,一直等你回来呢, 还说你肯定会先回扬州呢, 你瞧瞧,果然是好朋友呢。”周笙笑着给人解释着。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那个新来的朋友是你在琼山县认识的人吗?”周笙又问。 “锦衣卫的人,和我一起回京的。” “锦衣卫!”周笙大惊, 一脸担忧, “怎么会有人跟着你, 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芸芸摆手, 一脸嫌弃:“没有的事, 他跟屁虫。” 周笙欲言又止, 小心翼翼梳着她的头发:“怎么瞧着瘦了很多……你这里怎么有疤啊!受伤了吗?严不严重啊?疼不疼啊?” “太热了,吃不下饭啊。”江芸芸叹气, 摸了摸眉骨已经结疤的伤口,咧嘴一笑,“不疼, 我超级勇敢的。” 周笙心疼坏了,用手指仔仔细细摸着那道伤口:“瞧着很深, 你……这毁了容以后可怎么办啊?” 江芸芸透过镜子去看周笙, 认真说道:“我现在毁了容有什么关系吗?” 周笙被她看得心中一惊, 好一会儿:“可万一你以后要是恢复……” “没有这样的以后。”江芸芸严肃说道,“也不可以有这样的以后。” 周笙神色仲然,半晌没有说话。 “可我……我有些害怕。”周笙低声说道,“之前你师娘走时,我让渝姐儿去送礼,渝姐儿回来后就说你老师一直拉着她说话,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老师想你,心疼你,直到我听渝姐儿突然说了句你老师夸她长得很像你,穿上男装更像了,我心里莫名咯噔一声。” 江芸芸也听得动了动眉头,追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周笙摇了摇头,一脸后怕:“当日实在是太忙了,我听渝姐儿说起这事心里也有些害怕,就不敢让她再去黎家了,甚至也不准她再穿男装,她之前闹着去书院读书,我一时心软也同意了,现在也不准她去读书了,你说是不是渝姐儿太闹腾了,让你老师想到什么了?”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好说,但我和渝姐儿本就是同枝,长得像倒也正常。” 周笙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没有继续说下去,眉头依旧紧皱。 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兄妹,长得像自然没问题,但是周笙后面的事情若是仔细想去却足够耐人寻味。 但她不能说周笙做的不好,毕竟她这些年一直担惊受怕,当时独自一人,想不到这些门道也很正常。 “不碍事的,不要多想。”江芸芸如是安抚到。 这件事情周笙一直吊在心里,现在听说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为她梳着头发,一脸心疼:“原先脸上还有肉的,现在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她一边说一边为她挽起头发:“之前寄回来的信都报喜不报忧的,要是知道你瘦了这么多了,我说什么也要来看看你的。” 江芸芸咧嘴笑:“确实都是好事啊,我可是超级厉害的县令呢。” 周笙点了点小孩的额头,嗔怒道:“好不要脸,回头被人笑话了。” 江芸芸咧嘴笑。 “行了,出门玩去吧。”周笙拍了拍她的肩膀,“渝姐儿去找漾姐儿玩去了,今日是漾姐儿的生辰,所以晚上才回来,你要是在路上碰到她,可要当没看见。” “江家不是举家到南直隶了吗?怎么江漾现在还在这里?”江芸芸扭头问道。 周笙眉头微蹙,半晌之后才说道:“原先是这样的,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去年冬日江漾就一个小孩回来了,身边就跟着一个嬷嬷,也没回主宅住,就在这条街的尾巴那里买了一个小房子,真是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幸好她姐姐还能照看一二。” “许家现在什么情况?”江芸芸又问。 “听说之前有巡抚来,抓到许家私自出海的事情,为此事许敬还被抓了当众打了三十大板,现在闲在家中呢。”周笙这几年跟着秦夫人也算是见了不少事情,说起事情来也破有条理了。 “秦夫人最近可有来找过你?”江芸芸又问。 周笙摇头。 “秦家和徐家合伙了海贸的事情,我怕给你惹麻烦,最近都不去找他们了。”她想了想继续说道,“那个纺织坊外加绣坊就很够我们三个生活了。” “若是这几日有人来找我,你就推说我不在家,让他们自己去找乐山,我会自己处理的。”江芸芸沉吟片刻后仔细叮嘱着。 周笙点头。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小院,远远看到唐伯虎和张灵一打二,对面的谢来竟还不输,来来回回,闹得更开心,两边胳膊一疼,脚步一转,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你跑什么!”谢来远远看到人,立马大声喊道,“你的旧人欺负我这个新人。” 江芸芸跑得更快了,头也不敢回。 唐伯虎笑眯眯地看着跑远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活泼啊。” 张灵用手搭在额头,看着她跑迈着大长腿灵活地像个小兔子,也跟着笑说着:“身形还是这么矫捷啊。” 谢来也跟着挤了进去:“听上去小状元以前不是安静读书的人?” “皮得很。” “凶得很。” 唐伯虎和张灵异口同声说道,说完各自搭着谢来的肩膀:“走,喝酒去。” —— —— 江芸芸顺其自然地走上熟悉的路,绕过热闹的县学进入小巷便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带住的都是读书人,中间有一户秀才开了私塾,第一次考试还是找了这户人家的两个读书人互保,现在想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样子,如今站在巷子口还能隐隐能听到风中的读书声。 她往里走几步,鬼使神差抬起头来,只见巷子口挂着的那盏灯笼正安安静静垂落在这里。 风吹日晒,灯笼里的纸糊了一遍又一遍,只是边缘又被裁剪得干干净净,能见照顾这盏灯笼的人的用心。 江芸芸看了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好想老师。 她低下头,有些神经质地捏着手指。 “其,其归……”身后传来一个犹豫的询问声。 江芸芸扭头,只看到身后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文弱中年人正拿着一份报纸,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 “陈先生?”哪怕多年之后,江芸芸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的那人。 陈先生笑容满面,满意地点了点头:“为难小状元还记得我这个邻居了。” 江芸芸笑说着:“您和我老师比邻而居,多年交情,我自然是记得的。” “现在想起也觉得恍惚,你老师学问之深,真是令人佩服。”陈先生叹气,“如今少了这方雅邻,真是遗憾。” 江芸芸也是神色怀念:“之前逢年过节我还提着东西去先生家中拜访呢,不知子逢和探行如何了?” 陈先生摸着胡子,含笑点头:“都已经考上秀才了,如今正在府学求学,今年打算试水乡试,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成就,还算争气。” 江芸芸听得有些恍惚。 当年县试一起考试的人竟还在考试,如此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算了,在你这个小神童面前说这些是实在是班门弄斧。”陈先生回过神来,也觉得好笑,“你是来拿信的吧?” 江芸芸惊讶:“什么信?” 陈先生更震惊:“难道你老师没和你说,他有一封给你的信,但暂寄在我这边,说若是时机到了便来取,不是叫你来取的嘛。” 江芸芸呆怔在远处。 “罢了,总归是你的信,你既然来了,那就是你们师徒的缘分,来看看吧。”陈先生絮絮叨叨着。 “你师娘最后那几个月,我每见一次你老师,就觉得他精气神差了些,多年夫妻,不离不弃,如今却天人永别,真是唏嘘。” “丧事结束后,你老师还大病了一场,家里明明来来回回好多人,我瞧着确实冷清了。” “你老师走之前,来找我那日,在我那个院子里坐了好久,手里捏着好几份信,犹豫许久才递给我这一份,想来……” 陈先生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叹气说道:“他也很想你。” 江芸芸瞬间红了眼睛。 “去仔细看看吧。”陈先生说道。 —— —— 江芸芸捧着那份信,坐在台阶上,后面是大门禁闭的黎家小院,小院的门被风吹日晒也有几分落寞,台阶下的青苔倒是郁郁葱葱,散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她平静地枯坐着,只觉得心神格外宁静,在扬州的江芸芸是最快乐的,她每日只需要背着书箱,踏上这阶台阶,迈过这条门槛,只需要好好读书,便再也没有烦恼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师娘在后院下棋,老师在书房里看书,她和楠枝围着院子里她亲自种下的绿梅嘻嘻哈哈,黎叔一天到晚操心她们的衣食住行,每日都早早在门口接她,就连门口的仆僮也会在下雨天急急忙忙去找蓑衣,热情地说要送她回家。 那个的时候江芸在想什么。 现在的江芸已经想不起来。 大概就是快乐吧。 没心没肺的快乐。 生离死别,她当时一个都没经历过。 天色逐渐暗下,江芸芸低头看着那份被捂得发热的信。 第二百六十九章 北京的夏天依旧炎热, 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晒干巴了,用水扑了脸,然后随意一甩,就打算离开了。 乐山刚从包裹里拿着珍珠膏, 非要江芸芸搓脸免得晒坏了, 江芸芸嫌麻烦, 头也不回就跑了, 乐山急得在后面直跳脚。 谢来靠过来,厚着脸皮蹭了一块:“给我用用……嗯!怪香的。” “这可是珍珠膏, 扬州的紧俏货, 乐水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奈何我们公子就是不喜欢涂这些东西。”乐山抱怨着。 谢来粗鲁地搓了搓脸:“不涂就不涂呗,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也好看。” 乐山嫌弃:“你懂什么, 我们公子以前可白了, 雪白雪白的, 跟个小金童一样的。” 谢来摸了摸下巴, 看着前面在人群里扑腾着往外走的小乌龟:“现在不也挺白的, 之前在琼州晒得还有些黑, 在船上两个月我看都捂回来了啊。” “以前更白!”乐山强调着,眼看江芸芸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又着急喊道,“慢点走,慢点走, 仔细别摔了。” 三人一下码头,早已等候多时的诚勇一眼就看到江芸芸, 举起手, 着急挤了进来, 大声喊道:“芸哥儿,芸哥儿,在这里在这里。” 江芸芸耳尖,立马看了过来。 “我家公子上值去了,马上就是三年一考察了,吏部那边脱不开身,所以要我来这里接您。”诚勇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逆行过来,顺手接过江芸芸背上的大包裹背在自己身上。 “天气太热,今年夏天来得有些早了,现在就已经开始蒸炉了,可真不是好兆头,屋里已经烧好绿豆汤了。” “楠枝现在还在吏部?”江芸芸见了熟人,格外高兴,兴致勃勃问个不停,“他何时回来的?还是一个人来的吗?老师可有说过会来京城吗?家中情况如何?还是原先的院子吗?” 诚勇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出门前还特意叮嘱着,‘其归肯定问个不停,你且让他回来喝口茶再说话,免得伤了嗓子。’,现在看来说得还真对。”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楠枝就是最唠叨的。” 几人说话间来到原先的院子。 “院子之前退了,结果去年回来时,正巧这里还是空着了,公子就又租过来了,房东还算便宜了点呢。”诚勇等江芸芸和乐山进了门,正打算关门,突然看到门口台阶上还站着一个人,抬头去看,突然大惊,“锦衣卫。” 谢来咧嘴一笑:“我也想喝绿豆汤。” 诚勇又惊又怕。 江芸芸的声音从厨房里面传来:“别管他,他跟屁虫。” 诚勇悄悄看了眼乐山。 乐山也说道:“这人一直跟在我家公子屁股后面涂涂写写的,没关系的,让他进来吧。” 诚勇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门,谢来自来熟地挤了进来。 江芸芸端着一碗绿豆汤走了过来,坐在小板凳上,随口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宫?” “回的,吃了这碗绿豆汤再走。”谢来也跟着眼巴巴去打了一碗绿豆汤,蹲在江芸芸边上喝着,“有始有终。” “你整天都记了我什么?可以看看嘛?”江芸芸看着他腰间的小本本,好奇问道。 谢来一本正经摇头:“不行的。” 江芸芸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捞到本子也不再多问,收回视线继续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两人躲在屋檐树影下,院内种了一颗小桃树,被太阳晒得蔫哒哒的,落下的影子恰恰抵着江芸芸的脚尖上。 他们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绿豆汤,谁也没有再说话。 谢来先喝完的,他连最后一颗豆都没放过,直接都倒到嘴里,回味一下:“你的口味,不太甜。” 江芸芸端着碗,不解地看了过来。 “胃口大,但不挑食,来者不拒,什么都想尝尝。” “喜欢清淡一点的口味,不爱吃甜食。” “尤爱汤面,对米饭兴趣不大。” 谢来笑眯眯问道:“我说的可对?” “就差睡觉躺我床下了,自然是对的。”江芸芸也不生气,笑说着。 “所以这碗绿豆汤,你的口味。”谢来晃了晃,把碗筷塞到江芸芸,又掏出纸笔来写道,“黎循传和江芸,绿豆汤都喝一个口味的好交情。” 故意当着江芸芸的面写上去。 江芸芸气笑了:“这些屁大点的事情你也写?” “写的。”谢来卷起册子一本正经说道。 “说不定楠枝也爱喝不甜的呢?”江芸芸反问。 谢来古古怪怪看了她一眼,又掏出册子,在刚才那句后面补充着:“但江芸是个冷心肝的。” “骂我做什么?”江芸芸不高兴质问道。 “因为黎循传爱吃甜的,整个刑部你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喝口水都是蜜水,娇滴滴的小公子呢。”谢来抱臂,“他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你竟然不知道,可不是冷心冷清,没心没肝。” “回头锦衣卫不做了,去我们巷子口纳鞋底,估计这一片的秘密你都能知道。”江芸芸把空碗塞回去,嫌弃说道,“自己还回去。” “嗐,脾气也不小。”谢来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见锦衣卫可不是好事,还是不要见了。”江芸芸打的绿豆汤里没一颗绿豆,最后喝完也干干净净,“劳驾,顺带也给我送送。” “懒。”谢来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接了过去,送回在厨房门口张望的诚勇手里,“烧得不错,味道正好。” 诚勇诚惶诚恐的双手接过来。 谢来离开后还贴心地关上门,诚勇等三人这才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悠悠闲闲地晃着小脚,桃花叶子的光晕在脚尖一晃一晃。 “不去吏部报到吗?” 终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先等楠枝回来,问问京城的风向。” 京城的风向如何? 大夏天的自然是刮得东南风。 “朝廷上因为你这个事情吵了有段时间了。”黎循传回来后先是喝了一大碗绿豆汤,又端上一盏蜜水抿了抿,才抽空说道,“别以为你升官了就嘚瑟了,弹劾你的人更多。” 江芸芸懒懒散散躺在躺椅上,一晃一晃的。 “是不同意吗?”她问。 “都有。”黎循传把蜜水喝完,“有人觉得不能开,天朝上国,不能张口闭口就是钱,失了体面。” “要不就是觉得开海贸,尤违太,祖祖制,乃是霍乱朝纲的罪事。”他说完,还停了停,又补充道,“不是针对你的意思。” 江芸芸敏锐地睁开一只眼:“是我认识的人弹劾我的?” 黎循传讪讪着没说话。 “算了,总归是要知道的。”江芸芸又闭回那只眼。 黎循传只好继续说道:“同意的人其实也都不少,广州那边是一力称赞的,极力想要复制琼州的做法,南直隶那边也是赞同,但觉得你的做法太过放任商人,想要成立官司,直接要衙门出门。” 江芸芸脸上看不出喜怒,显得很是平静。 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顺顺利利进行下去,有意见,有自己的小心思,可太正常。 陛下这个时候把她这个罪魁祸首急吼吼叫回来,甚至连三年考核期都没满,立场其实很明确了,百官不可能不知道,但现在还有这个争议,是因为陛下把江芸安置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上,翰林院侍读和大理寺左右寺丞,后者是她这次真实要去的位置,但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前面这个职位更突出一点。 翰林院侍读,位于权利中心,却又是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所以陛下的这个态度又很值得玩味。 江芸芸对总结出两条规律—— 想要好多钱,但又不想沾是非。 事成,钱是我的,不成,锅你要背。 毕竟这个年代,皇帝是不会错的。 黎循传见她一脸深思,并无惶恐或者了然之色,便好奇凑过来盯着她看,只一眼就紧张问道:“你怎么受伤了?还留疤了!” 江芸芸闭着眼,随口说着:“不小心划到了,一点也不疼,我胆子超大的。” 黎循传小心翼翼摸了摸眉骨上的那一道疤,一脸心疼:“瞧着当时伤口应该很深,你,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祖父知道了,又要骂你了。”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老师好吗?” 黎循传叹气,靠在躺椅边上:“祖父年纪也大了。” “你们回湖广为什么这么久?是老师生病了吗?”江芸芸又问。 “没有,祖父说要处理在扬州的事情,有几日一个人出门,到了天黑才回来,又不准我们跟上去,可把我们急坏了,许是我们说多了,后来又让黎叔出门去了,这才耽误了半个多月。”黎循传说道,看着江芸芸闭上眼安安稳稳躺在这里的样子,凑过去,冷不丁说道。 “祖父是回湖广后病了好大一场,嘴里一直喊你的名字。” 江芸芸眼皮子一颤,许久之后才闷闷说道:“黎循传,我又是哪里对不住你了。” 黎循传说完也有些后悔,趴在她的躺椅边上,也跟着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他们都说你有苦衷,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心里过不去。”他伸手,轻轻搭上江芸芸的袖子,就像在扬州时,总是喜欢和他叠在一起,“祖母临走前还要耕桑把衣服带给你,担心琼山县冷了,我跟她说琼山一年四季都热得很,她病糊涂了,都不听我的。” “她这么想你,你都不愿意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也是,写了这么久的信,你却不肯回我。” 江芸芸安安静静的躺在躺椅上,手指微微蜷缩着,黎循传滚烫的手心透过衣服传了过来,年少读书时,两人在午休的院子里也曾这么头靠头躺在一起,畅想着未来,三年不见的两人现在也这样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感受着热烈灼热的夕阳逐渐落了下去,天色也缓缓昏暗,再也看不见他人脸上的神色。 第二百七十章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踏入内阁。 内阁在外面人听来是这么的辉煌显赫, 是所有读书人最高的目标,那些阁老首辅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是权力巅峰的符号,是最靠近金碧辉煌宫殿的地方, 但实际上的内阁在文华殿对面, 穿过会极门, 会有一排矮小的院子, 布局格外简单,瞧着整体灰扑扑的, 而这里就是人人都心动的地方——内阁。 前头引路的小黄门热情地把人带到正中的那间屋子:“阁老们都在里面呢。” 江芸芸笑着点头道谢。 小黄门偷偷看了她一眼, 笑得见牙不见眼。 江芸芸理了理衣服这才踏上台阶。 一整条青石条卧在地上,踏上去时,人便也跟着拔高了一点。 屋内, 四位阁老并未坐在一起, 只是徐溥为大, 坐在右边正中的位置, 李东阳和谢迁一起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 刘健一人则在三人对面的茶几上, 面前堆满了折子。 四人都齐刷刷抬头看了过来。 刘健最快,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来, 谢迁对着她笑着点了点头,李东阳一脸欣喜和紧张,徐溥最是平静, 这位年迈的阁老是个稳重温和的人。 “徐首辅,刘次辅, 李阁老, 谢阁老。”江芸芸站在正中, 依次行礼。 “一别三年,当年的小状元义薄云天,气势惊人,今日的江侍读风采依旧,正义凛然,看来岁月格外优待你啊。” 徐溥笑说着,“坐吧。” 江芸芸选了个末尾的位置坐下。 盛夏的内阁热得厉害,哪怕屋子正中已经摆了不少冰鉴,但依旧热得人心浮气躁。 “你可知我今日叫你来的目的?” 还是徐溥先开的口。 江芸芸点头:“想来是海贸之事。” “果然还是明白人啊。”刘健埋头看着折子,也不耽误他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一句。 江芸芸笑了笑,和气说道:“如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要是说自己不知,岂不是装傻充愣,置琼山县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既然是我为他们领的路,自然不能先一步退缩。” 一直埋头批复折子的刘健终于抬起头来。 正中的江芸芸神色安静沉稳。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来拿那份折子时也是如此的神色。 这世上有很多人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不一样,他清楚明白所有后果,但还是敢于踏上这条青石条。 十五岁时,他是如此。 十七岁是,依旧如此。 徐溥笑说着:“听闻你临走前,琼山县的百姓打算送你万民伞,你却拒绝了。” “整个琼州孤悬海外,衣食住行都格外昂贵,大部分都需要外面的人输送过来,大家攒一块布不容易,还是节省一点的好。”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当时就带着我和我那个小厮,小厮的力气还没我大,也扛不动万民伞回来。” 徐溥笑了笑:“江侍读真是有趣。” 丙辰科的科举,他是殿试读卷官,江芸芸的卷子是他亲自选出来的。 他很喜欢这样锐进但又谦虚的年轻人。 李东阳咳嗽一声,厉声说道:“胡说什么,还不说正经事。”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讪讪地低下头来。 “何来对他如此苛责。”徐溥安抚着李东阳,“我们这些人年纪都大了,和这些年轻人说说话,还觉得怪有趣的。”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年纪小,才会心野,在说正事呢,怎么能插科打诨。” 江芸芸更蔫哒哒了。 谢迁捏着胡子,打趣着:“你这个师兄果然严格啊。” “什么师兄不师兄!”李东阳义正言辞反对者,“正上值呢!” 谢迁看了好友一眼。 ——好友纹丝不动,大义凛然。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些折子都是和海贸有关,想来这几日你也听闻过一些风言风语。”徐溥说回正题,“江侍读想要如何处理?” 李东阳欲言又止,谢迁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因为太不切实际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江芸一个小小侍读可以处理的,江芸不论说出什么答案,一旦传出去那便是狂傲。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坐在那里,想了想,认真问道:“不知首辅是问下官如何处理这些弹劾的折子,还是如何处理海贸下一步的推行方案?” 李东阳微微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很聪明得自己把话题大大缩了一步,甚至还体贴得给出两个选择。 这会轮到徐溥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依旧和气的年轻人,眼睛微微眯起,终于看清她脸上淡定自若的神色。 是了,聪明人很少是好脾气的,至少是不好拿捏的。 “若是我都想知道呢?”徐溥摸着胡子,身形微动,垂眸间给出答复。 江芸芸想了想:“若是弹劾有两个办法,下官上疏自辩,也愿意出面一一回复不同的想法,只是世人想法不一乃是人间特色,非我一篇文,一句话就能动摇的,但这个办法可以团结现在认同海贸的那一批人。” 四人全都看了过来,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第二种,只当置之不理,自来是非黑白,都有水落石出那日,就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海贸作为举国大事,急不得,也不能急,只有每一步走踏实了,那这件事情的后续积极响应,是有目共睹的。” 她说完话,屋内却安静极了,隐隐能听到风中传来知了的声音。 树荫婆娑,落在外面的空地上,空气中的风带着燥热的气息。 还未完全入夏,天气就已经热得不行了。 “若是不理,岂不是舆论越来越大了。”刘健第一个质疑道,“自来上疏就要请辞,难道你是留恋这个官位。” 江芸芸沉默:“我非圣贤,岂能无欲无求,更别说此事因我而起,让此事圆满结束是我的责任。” “好大的口气。”刘健沉默片刻后,嘲笑着,“你一个小小侍读能担得起什么责任。” 江芸芸沉默低头。 “却也可见品性坚韧。”谢迁被好友推了一下后,笑着缓和气氛,“小小年纪能懂责任之重实属不易,不过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你一个侍读哪里扛得起这个责任。” 江芸芸自然听懂了谢迁的意思,起身朝着刘健行礼:“多谢刘次辅提点。” 他如此谦虚,刘健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冷哼一声。 “你可知海贸之事如今难在何处?”徐溥问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来,不解问道:“还请首辅明示?” 徐溥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一旦打开海贸,沿海百姓的安全便不能保证,谁也不能赌倭寇又或者夷人的心思,且大量百姓发现贸易会赚到更多的钱,所以都会弃土经商,土地一旦荒废,再次开垦可就不容易了,土地自来就是国家根本,一旦丢了粮食,大明危亦。” 他从桌面上递过来一本青色的折子:“这是毛修撰的折子,全篇对你本人没有一丝攻击,算公正客观,他完全不赞成海贸,甚至要求用更严厉的手段来保护沿海的百姓,维护土地上的粮食。”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着。 毛澄的折子写的很仔细,除了徐溥说得那两个理由,他还写了海贸会带坏奢靡的风气,他甚至还想到一旦海贸真的开始,金钱的诱惑下,到最后获利得很难是真正的百姓。 他全篇确实没有一点对江芸芸的攻击,他在最后还为江芸芸说话——琼山之例,困于特殊,海外孤岛难寻,自太祖便是兵略重地,海贸为不得已而用之。 江芸芸合上折子,抬眸,问道:“毛修撰说得很好,这些都是海贸要考虑的问题。” 内阁内四人没想到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退缩,反而是非常认同这封折子。 “这世上绝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更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超绝的利益下面一定是巨大的风险,但他只是提出反对意见,却没有提出如何结局。”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就像下官当日在翰林院说的那样,那些消失的土地到底哪里去了?” 刘健面露嫌弃之色,徐溥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两位稍显年轻的阁老忍不住轻轻倒吸一口气。 “海贸便是海贸,说什么土地。”李东阳实在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你就说毛修撰的折子你打算如何?” “毛修撰的折子自然说的都是道理。”江芸芸如是说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他说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海贸推行中需要考虑的的,我们自然要听,而且要仔细听。”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谢迁满意点头,“江侍读思考事情倒有几分反其道而行的豁达。” “可毛修撰提出的问题,到时候又打算如何实施?”他话锋一转,犀利反问道,“不论是沿海的安全,还是土地的荒废,一旦出现一点,海贸便会被人大肆攻击,你自来有几分傲骨,能忍过一切,那无辜的百姓呢,他们能忍受这些吗?倭寇夷人的劫掠,还是海贸结束后不见的土地,又或者平白丢失的性命。” 江芸芸的手指轻轻搭在折子上。 三年前的这双手还是读书人的手,纤细修长雪白,皮肤细腻宛若珍珠,可现在这双手在风吹日晒下布满伤疤,细腻的肤色也多了几分粗糙。 江芸芸安静了片刻,低声说道:“安全问题只有亲自去了海岸线,才能因地制宜,至于大量的失地出现的问题,但永远会有人去买土地,可土地最后的数量难道不是掌握在官府手中中。” 第二百七十一章 徐溥没有立刻要江芸芸给出答案, 只是不经意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外面乌云密布,瞧着是要下大雨了。 明明早上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天气炎热。 “夏日天气多变, 谁也不知道早上的那把伞到底拿不拿, 确实愁人。”徐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一脸怜惜说道, “要不要那这把伞说到底就是一个赌的事情罢了,江侍读可要借伞回去?” 江芸芸看着逐渐风起的院子, 缓缓摇了摇头:“想来只是这段路的距离, 也不需要借助伞的庇护。” 徐溥闻言叹气:“风雨无情,遮风避雨也稳妥一些。” 江芸芸沉默着。 屋内的四人也都各有异色地看着她。 徐溥自来惜才,又是首辅, 从大局出发自然是希望他能去漳州, 至少诏令从内阁出, 对江芸芸来说便是一个庇护。 李东阳是他的师兄, 不愿他再涉足这趟浑水, 安安稳稳在京城待着, 好不容易给人塞回翰林院了,只要好好做事, 按照他的才智一步步走上去是迟早的事情,便是内阁也能进去的。 谢迁其实是不赞同海贸的,太过冒险, 也太过离经叛道,但他是个沉稳的人, 打算静观其变的, 所以他对江芸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个任务并无任何想法。 刘健的态度最是奇怪, 他大力抨击过江芸的海贸,但也狠狠斥责过弹劾江芸的人,有点两不沾的意思,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阴影里,任由窗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 现在看来,江芸去漳州确实是所有人心中最好的打算。 他有先例,人也聪明,名声好,在民间威望也高,更重要的是他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不过是商户出生的庶子,据说和富裕出生的嫡母还生分了。 他的老师,师兄到底是外人,关键时刻,谁也帮不上忙。 这样的人对于各方势力来说,反而是最好角逐的。 陛下昨日过问了两次漳州人选,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皇亲国戚们到处都在拱火,都希望能分一瓢羹。 那群不懂事的御史们就知道弹劾反驳,毫无建树。 风波中心的江芸芸自然也看得明白,她高高兴兴从琼州回来,只觉得自己可真是厉害,可一回到京城,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 她开海贸是真心实意觉得百姓活不下去了,想了许久才谨慎地为他们选择这条路。 她也是真心实意想要百姓能挺直腰杆过日子的。 她也是真心实意没有掺杂一丝自己的利益的。 可现在这些人却要她成了一把刀,一把为了他们开山劈海的刀。 外面的人只看到漳州之行的两面,一面是只要做得,好江芸芸名声大涨,自此平步青云,一面是若是做不好,江芸芸就会身败名裂,甚至黯然退出官场。 稍微懂一点的人还能看明白两点,一个是若去漳州还有一个好处,内阁会作为挡箭牌,能稍微缓解江芸芸的压力。 但另一点却是漳州作为万众瞩目的地方,推行海贸的难度自然不小。 事情中心的江芸芸是愿意接过这个棒子去完成自己的想法。 海贸是解决现在土地大量失踪的唯一办法。 可这件事情就像夏日的雨,江芸芸一头扎进去,势必会成为落汤鸡。 她想要安安稳稳做这件事情,她想要百姓脸上露出开心的笑来,她想要所有人能吃得上饭,穿的暖衣服,而不是在此刻各方势力的的胁迫下,把这件事情办得失去本心。 去了漳州,所有事情肯定是不会顺她意的。 所以江芸芸不再说话。 徐溥年纪大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便觉得有些累,一脸疲惫的挥了挥手,让她回去仔细想想。 “我送他回去吧?”李东阳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要把自己的小师弟带走。 李府 李东阳看着三年不见的小师弟直叹气:“黑了便算了,怎么越来越瘦了,瞧着小脸都挂不上肉了,晚上留在我这里吃饭吧。” 江芸芸捧着糕点,吃的眉开眼笑:“可是长高了,抽长嘛,晚上楠枝说等我回家吃饭呢,就不麻烦师兄了。” “确实长高了,我听说你在琼州大杀四方,谁惹你谁倒霉。”李兆先带着弟弟李兆同溜达过来,手臂挥舞着,得意洋洋说道,“也太厉害了,我要向你学习!” 江芸芸还没说话,李东阳已经开始摸棍子准备揍人了。 “不好好学习,整天带着弟弟整天乱窜,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李东阳老当益壮,挥起棍子来也是虎虎生威。 李兆先带着弟弟鸡飞狗跳,一边跑一边顶嘴:“我白天学了一天,爹是一点也没看到啊,只看着我晚上出来溜达溜达的事情。” “我找芸哥儿聊聊天怎么了,不是都叫向他学习吗!”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我说一下怎么了!” “别打了,别打了!芸哥儿还在呢。” 李兆先大嗓门叫个不停,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早早从混乱中脱身的李兆同悄悄摸摸凑到江芸芸边上,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江芸芸低头去看面前的小少年。 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孩,雪白的脸上还长着肉膘,几年不见人高了,但瞧着很是瘦弱,风一吹就倒了。 “是病了?怎么瞧着精神不好?”江芸芸担忧问道。 李兆同抿唇羞涩笑了笑:“已经好了。” “你弟弟体弱多病,你不让他休息还拉着他出门。”李东阳已经快把人打出门了。 李兆先有点委屈:“他自己要出来!” “那你不知道劝着点,这可是你弟弟!” “可有找大夫看过了。”屋内,江芸芸碰了碰小孩的脸,发现大夏天,他的脸还是冷冰冰的,“要不要多加件衣服。” “没关系的,不冷,娘已经找大夫给我看过了。”李兆同大眼睛扑闪着,小心翼翼说道,“哥哥一直说你很厉害。” “你哥哥……” 江芸芸一抬头,李兆先已经被关在门外了,不由抽了抽嘴角:“还挺活泼的!” “哥哥很厉害的。”李兆同一本正经说道。 “嗯,开始读书了吗?”江芸芸问道,“可有字了?” 李兆同苦着脸摇了摇头。 “我这个儿子五岁就能作属对语,机颖惊脱,只是身体不太好,我就想着晚点给他取字,如今也是在家中读书,取字之事也不急。”李东阳领着棍子,满头大汗回来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也是考上乡试才取字的,不着急。” 李兆同这才眼睛一亮:“你也这么晚的嘛?” “嗯!”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 李兆同这才露出笑来。 “他可是十一岁当上解元的,你如今都十三了!”李兆先探出脑袋,讨人厌得戳穿了一切的祥和,振振有词,“再过两年,你十五了,那个年纪,江其归可是考上状元了!六!元!及!第!” 李兆同惊呆了! 李兆同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李兆同要哭了! 他的坏哥哥李兆先倒是咧嘴大笑起来。 江芸芸吓得立马正襟危坐,欲言又止,手里捏着的这块糕点也吃不下去了,连连叹气。 ——坏了,成别人家的小孩了。 “各有各人的愿法,爹爹对你的要求就是平安健康长大啊。”李东阳连忙拉着小孩的手,柔声说道,“何来要事事和人比的说法,你在爹心里永远都是最厉害的,五岁的大字我都还留着呢,真是有天赋呢,不亏是我李东阳的儿子。” 李兆同要哭不哭,抽泣着:“真的?” “自然。”李东阳一脸柔情。 李兆同这才露出笑来。 “送二公子回去休息。”李东阳对着管家点头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管家这才悄无声息上前,和颜悦色带着李兆同离开。 李兆同经过他哥哥的时候,伸手想去牵哥哥的手。 管家温声说道:“大公子还有事情呢,我带你回夫人那边好不好?” 李兆先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下,那只手讪讪重新背回身后。 “还不快去读书!”李东阳看着站在院子里的李兆先没好气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听闻朱国公薨了,只是远在琼山县,不能送副丧仪聊表心意,心中颇为遗憾。” 李东阳目送二儿子离开后也跟着收回视线,叹气说道:“朱国公廉靖持重,七十而逝,实属令人惋惜。” “也请夫人和二公子节哀。”江芸芸低声说道。 李东阳摸着胡子:“多谢其归关心了,我代夫人和犬子多谢你的慰问。” 江芸芸笑说着:“多年不见,两位公子瞧着还是关系极好,真是令人羡慕。” 李东阳满意点头:“他们兄弟两虽说岁数差的有点大,别看徵伯瞧着有些跳脱,但很是照顾弟弟,这些年都是他带着弟弟的。” 江芸芸点头:“瞧着也很是亲厚,不知徵伯今年可要下场考试了?” “自然是要的。”李东阳点头,“徵伯从十八岁开始应试,结果在考场中病倒,二十一时靠着我才成国子生,上一次,明明写的很好却误写了试卷,导致落第,今年也二十六了,不知道今年能否……” 他忧心忡忡,连连叹气。 江芸芸看着他,冷不丁说道:“师兄可愿意听我一句话。” 李东阳看了过来,不解说道:“你我师兄弟,我自然是会听的。”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多嘴说道:“多年前,师兄曾问我——‘可知王尚书为什么被调到南京去了吗?’,师兄可还记得?” 第二百七十二章 入夏多雷雨, 波浪深几许。 两人撑着伞走在小巷中,耳边急雨好似盆盎倾,屋瓦便也随之大震,听的人耳鼓一蒙一蒙的。 江芸芸说是有话和他说, 却一直没有开口。 李兆先也安静地给她撑着伞, 两人走在被雨花逐渐湿润起来黄泥路上, 衣摆也逐渐脏了起来。 “听说你有话与我说?”还是李兆先按捺不住, 先一步开口。 “只是今日看到你和你弟弟的相处,想起我之前在江家的日子。”江芸芸和气开口。 李兆先嘴角微动,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听说你有一个亲妹妹。” “是, 她叫江渝,说起来和你弟弟是一个年纪的。”江芸芸笑着摇头,“只是她性格活泼, 整日坐不住就要往外面跑, 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我其实和她相处的日子格外少, 导致现在她连我的话都不愿意听了, 错过了妹妹的长大, 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今日瞧着你弟弟这么安静听话, 越发觉得遗憾。” “其实同哥儿也是很喜欢出门玩的,只是身体不好,而且夫人管他管的严。”李兆先想了想又安慰道, “想来你们亲兄妹感情肯定很好。” “那你和你弟弟关系不好吗?”江芸芸反问。 李兆先一顿,随后又说道:“自然是好的, 二弟可粘我了!” 江芸芸笑:“想来你也听说过, 我也不止渝姐儿这一个兄弟姊妹。” 李兆先点头:“但也听说你们似乎……分开了?” 自然不好说分家, 而且也没听说江如琅死了。 “我和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其实不太愉快,但也不至于仇恨相加,若是要再算起来,我和他们也并没有太大的仇怨,只是大人间的恩怨总是很容易被投射到小孩子身上。”江芸芸平静说道,“大人们理不清理还乱的关系让一切和他们搭边的人都会陷入这场混乱中。” 江家的关系是一团乱麻,当时的江芸芸自顾不暇,甚至不敢多管,只想着每日去好好读书,才能避开这场风波。 罪魁祸首是江如琅,幸好,他此刻再也掀不起浪了,所有人的关系便也缓和了许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们各自分开,小辈们的关系也紧跟着平静下来,渝姐儿就和大夫人的小女儿玩得很好,两人年纪相当,性格相似,我这次回扬州,渝姐儿还陪着她过生日,深夜才溜回来。” “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事情,小辈就安安心心做个小辈即可。” 李兆先一脸茫然,随后一脸若有所思,连着脚步都慢了下来。 “你该好好考试才是。”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不是为了你爹,也不是要争一口气,更不要为了后院的事情,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就像当年我咬牙去考试一样,只有自己活了,周围的一切也都活了,徵伯,你也该向前走才是。” 雨越下越大,听在人耳朵里扰得人心烦意乱。 李兆先脚步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江芸芸并没有扭头去看他。 若是说起来,是她今日僭越了。 李家的事情说到底和她没有关系,她和李东阳的师兄弟关系也没亲厚到这个地步。 但她江芸芸想来就是多管闲事的人,见李兆先的天赋被尴尬窒息的家庭氛围逐渐掩盖,到底是有些可惜。 “可我爹……”李兆先低着头闷闷说着,但想了想又沮丧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兆同年幼体弱,性子乖巧,偏疼一些也是应该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有时候冷不丁一看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爹对他就从未这么温和过。 “虽然自来人人都爱说这是爱之深责之切,但我也想告诉你,不论别人只论自己,人生的路你只能自己走,所以你爹的态度,夫人的态度都不重要。”江芸芸的声音被风雨一吹,缥缈清淡。 她侧首,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伸手点了点伞柄:“这把伞总要撑到自己头上才算遮风避雨。” 李兆先沉默地转了转手中的雨伞,伞面上的雨珠飞溅下来,打湿两人的衣袖。 冰冷的雨滴让人一个激灵。 李兆先浑浑噩噩的脑袋被那水滴一浇,好像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清醒过来。 “人人都说你厉害……”许久之后,李兆先低声说道,“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 江芸芸笑:“听上去像是在骂我的。” “外面的人确实大部分的人都在骂你。”李兆先抬脚,“我其实一直也是半信半疑,因为你真的做了好多惊世骇俗的事情,但我今日觉得,他们是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江其归。”在巷子口,他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比他小很多的小师叔,“你真的很厉害。”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哄道:“那你喊我一声小师叔听听。” 李兆先翻了个白眼,下巴一抬:“做梦去吧,快跟你的小青梅回家去。” 江芸芸一抬头,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站在谁家屋檐下,撑着伞的黎循传。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黎循传抿唇笑了笑:“怕你没带伞,想着来接你,又怕耽误你事情,就想着在巷子口等你。” “哼,真是师门情深啊。”李兆先不无嫉妒地说道,“天都黑了,快回家吧。” 两伞交界处,雨滴气势惊人地砸了下来,湿漉漉的水汽在空气中弥漫,江芸芸便顺势走了过去。 黎循传的伞微微一撇,也算是为她挡住了片刻的风雨侵扰。 “走吧,我也回家了。”李兆先挥了挥手,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巷子口两人站着,江芸芸摸着他湿漉漉的袖子,笑问道:“衣服都没换,来得很匆忙?” 黎循传抬步就要回家:“一听说你被人带去内阁,我真是坐立不安,一下值就去找你,又听说你跟着李阁老回家了,就想着来找你。”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那些事情。”江芸芸镇定说道。 黎循传看了过来,恍惚发现这人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 黑了,瘦了,也高了,不似小时候那般古灵精怪,但神色更加沉着冷静。 小小的芸草真真切切的长大了。 “他们想要你去漳州?”黎循传沉声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 雨越下越大,乌云压着天际,视线逐渐昏暗,出了小巷进入大路,路上也已没有什么人了,雨水跟注水一般从屋檐下淅淅沥沥落下来,听得人心烦意乱。 “不是好地方。”黎循传低声说道,“寻常人去尚有几分考量,可你去了既要忌惮,又有压力,不论做得好不好,都是罪名。” 江芸芸笑了笑,又是轻轻嗯了一声。 黎循传又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又千言万语,但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顺着大街一路沉默地走着,终于来到院子的巷子口。 江芸芸走了几步,突然看向一扇紧闭的木门。 “走了,听说去兰州当小吏了,举家一起走的,全家加上铺盖也就三个包裹,穷的响叮当,那条白绫都舍不得扔,房子现在租给这次进京的考生了。”黎循传冷不丁说道。 “你救了他们,他们却一点都不感激你,他们都疯了一样弹劾你,先是说你丈量土地是为私利,又说你让女子抛头露面又违伦理,还说你插手军务,其心可诛,到最后等你开了海贸,又说你谋私立名,巧设名目,桩桩件件,这是一件好事也没有,我每日都能听到他们对你的诋毁,在他们心里你成了大奸大恶,十恶不赦的人。”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压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们一点也没记住你的好,要不是为了他们,你怎么会好端端从一个状元去琼州,你走了这么久的路,做了这么多事情,没有一个人想起你的好,那你做这么多有什么用。” “毛澄和王献臣一连上了三道折子,就连顾清也不赞同此事,当年考试时,我们坐在一起时的情谊是一点也不顾了,这是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嘛。” “你的那些同科,之前在翰林院都与你笑脸盈盈,可这几月却连你以前对他们的只言片语都拉出来抨击,说你是个面目可憎之人。” 黎循传的半边身子被雨淋湿了,满是愤怒地看着江芸芸。 “等下一个县令来了,你心心念念的那群百姓说不定就说那个人好了,那你算什么,你为他们承受了这么多压力算什么。” “三年一次科举,这么多能人,那么多会说话的嘴,京城都要密密麻麻住不下,怎么就非要欺负你一个人……” 江芸芸见他越说越离谱,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无奈说道:“胡说什么呢。” 黎循传倏地冷静下来,只是脸色依旧愤愤不平。 “他们就是在欺负人。”许久之后,他看着江芸芸平静的面容,低声说道。 江芸芸把那把偏了的雨伞扶正,摸了摸他湿哒哒的衣袖:“欺不欺负人他们的事情,受不受欺负是我的事。” 黎循传看了过来。 “漳州我不能去,但漳州又不得不去。”江芸芸牵着他的袖子,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海贸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土地越来越少,人口越来越多,矛盾已经到了马上要沸腾的地步,这些人的诡异心思我不在乎,但我不能看着普通人朝着死路走过去。” “打仗会死人的。”江芸芸叹气说道,“多可怕的事情。” “大部人读书,读到家国天下最多只是记住,可真到了官场,能实现的有几个。”黎循传闷闷说道,“怎么就你这个死心眼读书,还真读进去了,回头还给自己闹得两面不是人。”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寻常孩子爱睡懒觉, 但太子殿下不一样,他今日又是天刚亮就咕噜自己一个人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谢来送来的册子,盘腿坐在床上, 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谢来的东西他很喜欢, 写的通俗易懂, 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字,所以他越看越喜欢, 回头还让谷大用给他送东西奖赏了。 江芸春天的时候会去堤坝看看, 百姓很喜欢她,屁股后面老是会跟着一群人。 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去插秧,插得很好, 又快又准。 秋天的时候还会去给一些家里没钱的送布匹, 会检查他们的粮食有没有。 ——这个就是棉花。 朱厚照捏了捏已经被捏黄的小棉花, 软软的, 贴在身上会热热的。 过年的时候, 春节的时候, 会有很多小孩跟在他屁股后面,很喜欢他, 他还会抱几个长得干净的小孩,还会给他们糖吃。 朱厚照每次看到这里都不高兴,因为江芸还没抱过他。 七岁的小太子不高兴地踢了踢腿, 床边守夜的谷大用连忙小声问道:“殿下可是要起来?” 朱厚照的小脑袋从帘子后面探出来,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谷大用, 好一会儿才强忍着委屈问道:“今日也没人来找我玩吗?” 谷大用眼神飘忽了一下:“江侍读刚上任呢, 前些日子还跑了一趟内阁, 听说这几日接了一件大理寺的案子,整天都往城外跑呢。” 小太子小嘴瘪了瘪,收回脑袋,不高兴地说道:“我觉得江芸太过分了。” 谷大用也紧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如此不识好歹,我们不找他玩了,二殿下和小公主还等着殿下带他们玩捉迷藏呢。” 帘子内的小影子一动不动地,小小一只团成一团。 谷大用见里面的人没说话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多久,一个小脑袋又伸了出来,幽幽地看着他,小声说道:“咱们出门玩好不好?” 谷大用下意识露出笑来,热情问道:“那殿下今日是去东花园还是西花园。” “想去江芸家的小花园。”小太子幽幽说道。 谷大用不笑了,甚至笑不出来,顶着小太子热情的目光,艰涩说道:“出,出宫啊……” “江芸不来找我,我找他,反正都是和他一起玩,所以不算出宫,只是去找江芸玩而已。”朱厚照歪理很多,理直气壮说道。 谷大用听得坐立不安,浑身难受:“这,这出宫要皇后娘娘和陛下同意啊。”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他们肯定不同意,但我们可以自己跑出去啊,我已经是大人了!” 谷大用真是听得眼前一黑,差点也直接膝盖一软,跪下来。 朱厚照坚持不懈,伸出小手拉着谷大用的袖子,认真说道:“我最信任你了,所有长随里,我觉得你最好,又聪明又听话。” 太子小小年纪已经颇懂拉拢人心之术,只是年纪尚少,用起来格外显眼,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谷大用自然是看穿了,但不耽误心里是真急死了,他自然是想要稳居这个长随第一的位置,但殿下的要求一个比一个吓人,回头被抓了,他可就先成为殿下身边第一个掉脑袋的长随。 ——这江芸也真是的,长了个聪明脸,怎么就不干聪明事呢,都回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来看看殿下。 “你要是不想和我一起做这个事情,那我就去找张永。”朱厚照歪了脑袋,想了想又强调着,“那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谷大用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要不奴婢去请江侍读来一趟。”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突然又笑起来说道:“好哦,你马上就去。” 谷大用做好了长久拉扯的准备,谁知道殿下今日却这么好说话,但他到底也是聪明人,一下就明白殿下的打算。 ——殿下一开始就只是打算让人把江芸请进来,根本就不准备出宫! 这般想清楚了,谷大用心里又开始觉得自己给出的条件太高了,有点后悔。 朱厚照立马板着小脸,严肃说道:“你要是不把江芸请回来,我就让娘把你赶去扫地。” 谷大用只好含恨离开了。 朱厚照大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他离开了,然后才心满意足坐回床上,摸着谢来送来的小册子,在床上开心地打了滚:“真好用,江芸真聪明。” ——八月初二,江芸说要巩固县内所有堤坝,防止汛期发生水灾,希望富商们踊跃捐款,最后会给他们立碑表彰,谁知众人强烈不同意,江芸立刻大怒,众人只好后退一步,表示资金有限,全修不现实,可酌情修几座,聊表众人心意,江芸积极表示赞同,随后圈出六座堤坝表示,这里坏得比较厉害,先修这里,大家踊跃捐钱,一月后,堤坝修成,县令立碑撰文,大夸特夸,喜气洋洋,晚上回家后饭多吃了一碗。 —— —— 谷大用顶着大太阳,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江芸芸的时候,江芸芸她正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和边上光脚没穿上衣的老头,毫无形象地蹲在田埂边上唠嗑。 “曹吉祥你知道吗?我现在种的地就是他的!” “你不知道啊,哎,我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这人已经是个大太监,可厉害了,但是还是被宪宗爷给杀了,这地也被他拿走了。” “原先谁家的我哪知道,反正也不可能是我家的。” “什么好不好日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 “税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大管事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一个种地的,又不识字,他们说了我也听不懂,说的不对,我也不敢说,反正就随便过呗,有顿饭吃就很好了。” “土地收成还是不错的,一亩地能产三石大米呢,我们自己能留一石半,省着点吃也是没问题的,家里还有婆娘绣花织布,也能过下去。” 那个脸上长满皱纹的中年男子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我们可比隔壁那个皇庄的人好多了,他们一亩只能留一石呢,饭都不够吃,听说每家都欠庄头好多钱呢。” 江芸芸眼睛微动:“怎么差这么多啊,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老伯摆了摆手,看着又悄悄蹲在自己边上的人,被这几人看着,顿时激动起来,手臂挥舞着:“才不是,我这个皇庄是两位国舅爷管的,他们都是好心人,也看不上我们这点钱,隔壁那个说是一个太监管的,啧啧,庄子里好多小姑娘都被他们拉走卖了。” 谷大用身形一僵。 江芸芸揪着杂草的手一顿,看了过来:“怎么还能卖人?” 老伯啧了一声,老神在在说道:“我刚才看你弄庄稼的动作很熟练,还以为你家里原先也是种地的,穷苦人家出生,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小子长得不错,养得白白的,没钱换不出来自然是要卖的,女的给卖去那些下三滥的地方,男的就进宫,那边不停生,这边不停卖,不就还上钱了。” 江芸芸手中的杂草倏地被扯断了。 谷大用悄悄往后面挪了挪脚步,只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总之那个庄子的人都羡慕死我们了,可惜了过不来,嘻嘻,我也是命好,生在这里了。” 老伯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 “你们家世世代代都是皇庄的人……”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 老伯靠在树上,任由树影落在自己身上,今年优先能躲得半日清闲,笑眯眯说道:“是啊,我爷爷这辈就投靠过来了,那个时候的庄头不好,也是个黑心王八蛋,不像我运气还不错,正好碰上换人了,给我们换了国舅爷,国舅爷也不爱来这里,我们日子过得也舒心。” 江芸芸沉默了,把那根断了的杂草绕在手指上:“你们村子没有丢人?” “没有吧,我哪知道。” 老伯不耐说道,“大家平日里都忙得很,哪有空关心这些事情,反正人最不值钱了,丢了就再生呗,总能生出来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伯睁开一只眼,看了眼隔壁的小少年:“说话斯斯文文的,长得还怪好看的,不是这一片的人吧,快走吧,这里不安全,这些脏地方不是你们能来的。” 江芸芸笑了笑,齐声说道:“就不打扰老伯休息了。” 老伯也不理他,只是闭眼小憩一会儿。 她一走,谷大用连忙跟了上去。 “江侍读,江侍读。”他跟在后面,轻声喊道。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扭头不解:“谷长随,你怎么在这里?” 谷大用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她边上这么久,愣是没让她注意到,但此刻也不好露出抱怨之色,只能勉强露出笑来:“来找您的。” “找我?”江芸芸惊讶,但她很快又回过神来,“是殿下找我?” 谷大用一拍大腿,激动说道:“还是我们小状元聪明啊。” 江芸芸笑:“可是有什么事情?” 谷大用也不绕绕弯弯了,直接问道:“江侍读回来也很多天了,为何不去找太子殿下?” 江芸芸惊讶:“我找太子殿下?” “是啊!”谷大用一口应下,随后口气微软,“殿下很是想您。” 江芸芸有些为难。 她是外臣,如何能进内宫见殿下呢。 这事谷大用自然也知道,想来只有年纪尚幼的太子殿下理不明白这个道理。 “奴婢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谷大用准备贴心地为这位江侍读解惑。 江芸芸和气说道:“边走边讲吧,不然等会回不了城了。” “好好。”谷大用跟在他屁股后面说道,“殿下今年二月十八日就出阁讲学了共有二十人出任讲官。 ” 第二百七十四章 江芸芸绕过一条小巷, 不仅没有往前继续走,反而折返几步,直接闪进一人小巷躲起来。 此刻已近黄昏,巷子里走动的人大都准备回家做饭, 安顿一天的劳累。 一道影子倒影在巷子口, 江芸芸眼尾一瞟正巧能看到那人许是在张望, 连带着影子都晃了晃, 莫名显得呆呆的。 “那个,是我。”一个磨磨唧唧的声音响起, “我有件事情想找你, 不是坏人。” 江芸芸一惊,探出脑袋。 两人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江芸芸大惊。 张道长抹了一把脸,哭兮兮说道:“哎, 可不是我。” “你不是要来找你的紫微星吗?怎么还在京城晃荡。”江芸芸质疑道。 按道理张道长可是比他早半年就走了, 说是要以北京为中心点寻找合适的继承人, 怎么半年了还没出京城啊。 张道长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也突然生气起来, 没好气说道:“我怎么知道, 我也真是见鬼了。” 江芸芸挨了骂,也跟着不高兴了:“那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我不出家嘛!” 张道长叹气:“我捡到六个倒霉蛋, 你不是最古道热肠吗?你要不要?” “哪来的倒霉蛋?”江芸芸看着他一脚水一脚泥的落魄样子,谨慎,“你不会没钱了, 打算把我骗哪里去吧?” 张道长捏着破破烂烂的袖子,诡异地沉默了。 江芸芸眉头搞搞挑起, 眯起眼来:“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张道长磨磨唧唧走了两步, 最后又停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问道:“你白日怎么在城外啊?” “在办案子。”江芸芸反问道,“那你怎么也在哪里。” “赚钱啊。”他嘟囔着,随后又理直气壮说道,“我身无分文的,你也穷的响叮当,当时给的银子早就花完了。”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写满心虚两个字的人,摸了摸下巴:“你,刚才说你救了人?” 张道士嗯了一声。 “六个倒霉蛋?”江芸芸心中微动,看着他身上脏兮兮的道服,衣服半干不干,袖子口还黏着没有剥干净的淤泥,“在水里救的?” 张道长抬头,脸上惊骇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又恢复平静:“就路上捡的。” 江芸芸却是脸上大喜,上前一步:“可是一家六口的那种。” 张道人转身想跑。 奈何江芸芸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把人拉住,笑眯眯说道:“来都来了,跑什么啊,我还能害你不成?” 张道人一听更生气了,扭头怒骂道:“你怎么能跟太监一起玩,太监能是什么好人!你怎么学坏了!”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原来你一直跟踪我啊。” 张道长气呼呼地瞪着她看。 有小巷里的人看着两人诡异的气氛,惊恐地不敢动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瞧着是要去找坊长了。 “没学坏,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太监,问我要玩具玩呢。”江芸芸别人拉走了,“走走,回家说去。” 张道长跟在她身后,大声嘟囔着:“那也是太监啊,你不是读书人吗,你不是当官的嘛,怎么还能和他们在一起,传出去要不要名声了。” 江芸芸笑了笑:“可我要是和你在一起,回头也有人说我和三教九流在一起啊,也不是要挨骂嘛。” 张道长怒了:“我能一样吗!我可厉害了,我炼丹制药可是我老师亲传的,独一无二,天下人都不会!” 江芸芸随意拍了拍他的小臂安抚着:“你自然厉害,你医术也厉害,夜观天象也厉害,道术学的也好,经文背得也利索,虽然胆子小,但是会见机行事,关键时刻也不掉链子,还特别会在小孩面前拿乔。” 张道长一开始还听得得意坏了,但听到后面开始有点心虚。 他可不是一开始就特别唬弄年纪还小的江小芸,还拿了她好几个馒头。 “但是外面的人又不知道你的为人到底如何。”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不服气说道:“我肯定是好的,我和那些坑蒙拐骗的才不一样的呢。” 江芸芸拉着他快步走在小巷里,衣袂飘动,两道影子一前一后走着。 “你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那别人也会如此,没有不好的职业,但所有职业中有好人就会有坏人,有太阳就会有阴影,这才是天道。”她神色格外平静。 “你是道士中的好人,那太监中难道没有嘛?难道人人都是十恶不赦吗?我朝的三宝太监年轻时从侍燕王,以‘有智略,知兵习战’闻名,靖难后又升任为内官监太监。十九年时间六下西洋,后来又任南京守备太监,这样的人物不论是放到民间还是朝野都是威名赫赫的,你难道觉得他也是十恶不赦的太监。” 张道长没说话了。 “可这样的太监才几个!”他不服气嘟囔着,“总归还是坏人多的,那个人的车上都是金粉,这么奢靡一看就不是好太监。” 江芸芸笑:“你要这么说我也有点不同意,若是每个太监都要和三宝太监比,那你这个道士难道不该和老子比,老子光是一本《道德经》就足以名垂青史,被尊为道家祖师,也是神话中最为厉害的神仙之一。” “那可是祖师爷!”张道长怪叫着,“我怎么能和他比,无量天尊,真是罪过啊。” “我还听说唐朝时候有一个道教高人隐士,也是一位修仙者,名叫陈搏,他著书立说,写下《悟真篇》和《神仙传》,主张“无为而无不为”,而且他见不得民间疾苦,时常为穷苦百姓捐赠粮食和草药。” “我怎么配和白云先生比啊。”张道长还是一脸震惊,“白云先生有经世之才,都说他是老氏之徒也,乃是上界少微之星,无量天尊,都是小孩童言无忌,我可没有这么胆大妄为。” 江芸芸歪着头又想了想:“那李谌呢,他好像就是单独的修炼,但是写了一本《太清广成王至道太清真诀》,所以也挺有名的。” 张道长都听木了,面无表情说道:“你可闭嘴吧,我的小祖宗,李道长主张在松柏不离的山水间修炼身心,至今都是我们道家的修行办法之一,不然我们整天去这个山,那个洞里做什么,爬山玩嘛。” 江芸芸连连点头:“所以那你可以和这几个人比吗?” 张道长面露惊恐之色,差点要原地跪下了:“怎么可能,你可别说了,这是要折寿的,我何德何能啊能和他们比。” 江芸芸反问:“那你怎么要求所有太监都和三宝太监比呢。” 张道长哑然。 “不是所有修道者都能成为老子,白云先生,那也不可能要求所有太监都成为三宝太监。”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看向张道长失神的面容,笑说着,“是个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只要没有做下作奸犯科的事情,那就是一个寻常人,和寻常人交往不是很正常吗,我们不都是普通人吗。” 张道长一脸凝重,随后看着江芸芸踏入屋内,忍不住又说道:“说普通人就说普通人,你掺和进来做什么。” 屋内,乐山一脸满然:“张道长,你怎么在这里啊。” 张道长回过神来,猛地一拍大腿:“是了,被人哄到这里来了,正经事一件也没办。” 江芸芸已经捧起绿豆汤,小口小口喝了一小碗,一边喝,一边睁着大眼睛看着张道人也跟着讨了一碗,蹲在柱子下直接一饮而尽。 “还想要一碗,要绿豆多一点的。”他喝完,理直气壮对着乐山说道。 乐山叹气:“真是巧了不是,怎么在琼山县见您,来京城也见您啊。” “哼。”说起这事张道长显然更生气,“我去找紫气的,但是紫气就很气人,我真要换道紫气去抓。” 江芸芸充耳不闻,把绿豆汤喝完了,这才施施然问道:“所以人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张道长埋汰地直接用手指把绿豆拨到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就在城外的破庙里,差点住不进去,里面还不少小乞丐,我一人一个馒头,才把人塞进来的。” “本打算找个道观的,哼,要不说还是我们道家办得好,一个破落户都没有,果然还是我们这些贫道混得好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暗搓搓讽刺着:“所以你偷金粉就是为了买馒头?” 张道长脸色微红,大声狡辩着:“救人的事情怎么能说偷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你这么把人救上来的?”江芸芸又问。 “出门想去看看哪里可以化缘一顿饭来,正好碰到那个庄头说要找和尚或者道士做法事……” —— —— “你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可别是糊弄人的?”那个管事打量着面前的张道长,嫌弃说道。 “贫道四海为家,学的是苦修之法。”饿得准备烤蛇吃的张道长远远听到动静就收了家伙,等人来时,已经是双眼微阖,衣袂飘飘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因为足够饿也足够沉静,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 锦衣华贵的管事一看他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是有些嫌弃。 “今日远远看到东面有血光之气,密云翻滚,这才远道而来,想来是有人间不平之事。”张道长混迹江湖多年,一向是眼力极好,一看那管事手指不自觉飞快盘着核桃的样子就猜测是不是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管事眉心微动,虽没有说话,但神色中的不悦之色稍稍松懈了一些。 “只是贫道从不插手人间事。”张道人话锋一转,作揖就要离开。 第二百七十五章 江芸芸被弹劾的折子一开始还只是小小范围内的流通。 内阁收到这几份折子颇为头疼。 “这毛翰林是和人干上了不成。”谢迁叹气。 徐溥随意扫了一眼后问道:“江侍读不是在大理寺吗, 怎么还和皇庄扯上关系了?” 李东阳接了过来,还故作无事地辩驳了几句:“说不定就是查案子查到的呢。” 刘健冷哼一声:“大理寺的屁股做热了没,就打算查个大案。” “案子摸到哪一件就是哪一件,他新来的还能挑挑拣拣不成。”李东阳替人辩驳道。 刘健又是哼哼一声, 低下头继续看折子。 徐溥揉了揉额头, 手掌压了压:“不碍事, 先问问江侍读这一个多月都在做什么?让他抽空写一份疏文来, 折子先放着。” 谢迁是不掺和这些事情的,看好了自己手头的折子, 说道:“英国公和屠尚书上言的折子陛下可有批复?” 徐溥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摇头:“没有, 但我听说公主又病了,有内侍建议陛下在万岁山的毓秀亭中做法,为公主祈福, 但这钱打算从陛下私库那边出。” “定是李广那厮撺掇的!”刘健大怒, “公主生病不去看御医, 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恨!” “如今三司壮气耗于转输之勤, 万民膏血浪为土木之饰。又造织金彩妆闪色诸罗缎纱绒, 计其工料价银, 所需不下百万,奇巧糜丽, 工役之多,国库耗费巨大。”谢迁沉声说道,“可现在占着这个祈福的名头, 自然不能拒绝,但想来又是一笔消耗。” 原来英国公等人上的折子上直点内有寿安钦安宫、毓秀亭之修, 外有神乐观、太仓城楼及皇亲宅第之造, 之前又在兴济县建真武祠, 一年时间建筑之多,人力物力耗费极大,所以恳请陛下停止。 折子内阁很快就送上去了,但陛下一直都没批。 公主病了固然令人心痛,但却又病的不是时候。 “陛下从私库出,我们总不好说些什么,罢了,说回别的事情吧。” 内阁众人沉默了片刻,便不再说此事,转而说起王越经略哈密奏,直到天黑才停了下来。 “每年陛下的皇庄出息连税都不用缴,可大建宫殿时依旧需要户部出银子,如今畿内之地﹐皇庄就有五个﹐共有一万二千八百余顷的田地,这一大片肥沃土地怎么就接不上陛下的花费呢。” 临走前,刘健整理好自己这边的折子,抬起头来,冷不丁问道。 两位年轻的阁老已经携手离开了,徐溥独自一人坐在案桌前,听到同僚的话,抬起头看了过去。 他年纪实在太大了,头发花白,胡子也稀疏了,这些年眼睛坏得厉害,看到烛光就会有点微微的刺痛,所以大都是闭眼休息的,幸好他的同僚们体贴,除非大事其余时间并不会劳烦与他,现在他坐在加了厚厚蒲团的椅子上,又眯眼看了几本紧要的边境折子,尤其是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边军务的王越最新加急送上来的一批折子。 “陛下的家事,我们总归是管不到的。”他叹气说道。 “天子以四海为家,何必置立庄田,与贫民较利?”刘健低声说道,“高皇帝时期,不肯开矿,不加重赋,不就是不于民争利。” “希贤,改改你的脾气。”徐溥叹气说道,“往后内阁要你撑着了。” 刘健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下,不再说话。 黄昏红晕终于逐渐褪去,天空中还残留着半黑半红的颜色,夜色终于要来了。 “走吧,不着急在今日把折子看完,小心熬坏了眼睛,得不偿失。” 徐溥一起身,刘健便也紧跟着起身要去扶人。 “仔细凳子,我送您上马车。”他道。 夏日炎热,这位年迈阁老的手腕却又格外冰冷,他被人扶着,慢慢吞吞地往外走着,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江侍读的折子还需你仔细照看着。” 刘健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很看好他,不是嘛。”徐溥笑说着,“琼山县治理得确实很好,我仔细看过锦衣卫送回来的折子,虽有些大胆,但也是事事有着落,人人有温饱,这难道不是大同之兆嘛,年轻人锐进,不是坏事。” 刘健没附和,只是提醒着:“小心台阶。” “我年少时也总有很多想法,但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那个时候总想着等我再往上走一走,成功的概率会大一点,肯定能把这事做成,可我越来越往上走……” 徐溥拍了拍刘健的手背,“心不由人,人不由己啊。” 刘健依旧没有说话。 徐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而说道:“年纪大了,说几句便累了,昨日陛下要内阁撰《三清乐章》作为斋醮之用,这事我会上折子说的,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李广也太能撺掇……”刘健愤愤不平。 徐溥拍了拍他的手背:“时机未到,不必着急。” 刘健沉重叹了一口气。 陛下体恤徐溥的年纪,让他的马车都是直接停在会极门。 徐家仆人见到自家老爷连忙迎了上来,对着刘健再三感谢。 “我亲自扶您上车。”刘健说道。 “您说的,我都记得。”帘子放下的那一瞬间,马车外的内阁次辅低声说道。 马车内的徐溥露出笑来。 —— —— 只是这事内阁有心压,耐不住江芸芸这人实在风云人物,没多久全京城都知道这人在搞皇庄了。 依旧是两边倒的舆论。 赞同的人自然是大肆批判皇庄,侵占良田,欺压百姓,早就该仔细查一下了。 反对的人则是江芸这事无事生非,非要闹出名声来沽名钓誉。 两边舆论打得不可开交,连大理石少卿都忍不住把人找过来问道:“你那个案子不是说那一家子的人都溺水死了吗?” 江芸芸露出得意之色:“天佑百姓,这一家人碰到一个在水边散步的人捡回来。” 大理寺少卿震惊:“人活着?” 江芸芸点头。 “那人怎么在你手里?”她的大嘴上峰质问道。 “也是巧了,那天我也在散步。”江芸芸四两拨千斤敷衍着。 三人面面相觑。 大理寺少卿气笑了:“那还挺巧。” “是的啊。”江芸芸理直气壮应下,“就是这么巧的,说起来这事就该查到底才是。” “可找到他们有什么用,那户人家的女儿不是还是没找到?”大嘴上峰质疑着。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怀疑那户人家在诬告。” 大理寺少卿被这个峰回路转的脑回路再一次震惊了:“又是哪里得出的结论?” “因为我去户部查了一下,没这户人家!”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啧,这明显一看就是隐户!”大嘴上峰听笑了,嘲笑着,“你不是还当过县令吗?怎么连这些事情都不知道。” 江芸芸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反问道:“所以在京城隐户是对的?” 大嘴上峰嘴皮子快,马上就要接过去了。 大理寺少卿却是眼皮子一跳,连忙咳嗽一声。 被紧急拦下来的大嘴上峰被呛了一下,也跟着咳嗽了好几声。 江芸芸一反刚才慢慢吞吞的样子,盯着自己上峰的大嘴巴:“皇庄的管事这么嚣张,说杀人就杀人,肯定不是只逮着这一户人家欺负,那他们为什么态度如此恶劣,你说会不会是因为……” 江侍读的眼睛又大又圆还黑漆漆的,直勾勾看人的时候,有些瘆得慌。 “隐户的数量数不胜数吧。” 大理寺少卿听不得这些,头疼地捂住脑袋:“我的风疾怎么犯了,希楠,头好疼。” 江芸芸充耳不闻,继续说道:“那村子里的人很多,但我查了户部的册子,李太监管理的那座皇庄才三百六十一户人,两位国舅爷多一些,五百三十七户,但我看那个村子的屋子密密麻麻的……” “我怎么头晕啊,希楠,快扶着我。”少卿整个人都靠在大嘴上峰身上,嘴里哀嚎着,企图打断江芸芸的话。 奈何他面前站着的可是出了名的小刺头。 “所以我猜是不是其实有很多案子啊,我们要不要联合京兆府联合办案啊……哎哎哎,别晕啊,我还没说完呢。” 大理寺少卿好柔弱一男子,眼睛一翻,直接倒在自己的亲爱下属怀里。 大嘴上峰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这突如其来的事,手忙脚乱捧着自家少卿,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江芸芸一脸遗憾:“我还没说完呢,我觉得这个事情特别合适见义勇为的少卿大人亲自牵头,为百姓洗刷冤屈。” 少卿叮咛一声,自个给自己的脸换了个方向晕了。 “那我写个折子去给内阁反应一下,正好我最近的案子也很多去辩驳一下。”江芸芸叹气说道,“可惜了少卿没能出个面,为我助威。” 大理寺少卿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眼不见为净,真可恨自己长了耳朵啊。 ——吏部真是什么灾星都敢往大理寺塞啊。 —— —— 江芸芸写好折子,递了上去,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许是气晕少卿大人的丰功伟绩传开了,不少人见了他就是扭头就走。 只有她的小迷弟悄悄贴了过来。 “听说你把少卿气晕了。”小迷弟小声说道,“右寺去找大理寺卿告状了,还一路上就大声嚷嚷着呢。” 他比划了自己的嘴巴,挤眉弄眼:“全部人都知道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来人是江芸芸在国舅爷的皇庄聊过天的那个老伯, 此刻他衣不蔽体,浑身是伤,抱着江芸芸的大腿痛哭流涕。 乐山警觉,直接把人揪下来, 不高兴质问道:“说话便说话, 怎么还扑上来了, 快些退下。” 江芸芸低头, 把人扶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老伯抓着她的胳膊,哆哆嗦嗦着, 干涸起皮的嘴唇一颤一颤的:“我, 我们管事的说我吃里扒外,和外人勾结,打了我一顿, 还把我的小孙子都带走了。” 江芸芸拧眉:“不要急, 慢慢说, 乐山, 拿一块果脯来。” 老伯看着那块递过来的饱满灿黄的杏干, 嘴角微动, 脸色僵硬着,死死盯着那果脯, 半晌没有说话。 乐山不高兴说道:“怎么,一块还不够。” 老伯连忙摆手,颤颤巍巍接了过去, 却又没有吃,只是握在手心。 “那现在他们让你过来是要叫你做什么?”江芸芸和气问道。 老伯大惊, 转身就想跑。 江芸芸把人拉住:“跑什么, 你事情都没干好, 回头还得挨打。” 老伯整个人都呆站着,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我也不想来的。” “没关系,总归要自己考虑的。”江芸芸温和说道。 老伯看着她许久,突然捏着那块果脯,大哭起来,涕泪纵横:“我儿子孙子都被他们抓走了,他们说我出卖村子,可我什么也没有干的,我就在种地啊,我好好过着日子,怎么就这样了,我的田怎么办,我儿子怎么办,田坏了我缴不上税怎么办,我儿子会不会死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他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大把年纪哭得格外难看。 江芸芸沉默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老伯看着她,慢慢平静下来,整个人可怜又狼狈。 “他们叫你来说什么?”江芸芸温和问道。 老伯挣扎了片刻,低声说道:“他们说只要我带你去我们村子边上的小竹林里,他们就把我家人都放了……” 江芸芸点头:“我记得那个地方。” “不能去!”乐山惊呼,“这一看就有诈啊。” 老伯坐立不安地看着江芸芸,呐呐说道:“去看看行不行,你们都是当官的,不行,也可以跑的,我儿子很听话的,我孙子儿媳也很听话的……” “不行。”乐山难得强势地把老伯推走,大声说道,“那两个国舅爷可不是好人,我们公子怎么斗得过他们,不准去,走,我们回家去,黎公子今日说会早点回来的。” “那我儿子怎么办?你就和他们说,我没有和你说什么,我没有出卖村子的,我就是和你说了几句话……”老伯被推得踉跄几步,也跟着伸手去抓江芸芸的袖子,乌黑沾满血腥的手印尴尬地留在江芸芸被洗得发白的袖口上。 “我那天是种地休息而已,我确实是偷懒了,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儿子死了我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才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好日子刚开始呢……” “我婆娘身子不好,就只生了一个,现在被抓了好几天了……” 乐山气急,伸手就要把人推走。 “乐山。”江芸芸抬手挡住他的动作,无奈说道,“别动手。” “不能去,那些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好心思,我也听说了,公子最近再查什么皇庄,那些人肯定是狗急跳墙。”乐山口不择言,胡乱说道。 “夫人马上就要上京了,您之前不是还说隔壁院子正好空了,可以买下来和夫人小姐一起住吗?那只肥猫你不是也说正好一起养吗?咱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了,我们报官,去找京兆府的人,实在不行本来就是大理寺的案子,我们去找大理寺的人,我们干嘛自己去……”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乐山看着她平静的样子,猛地停了下来,呼吸急促。 “这案子能办早就有人愿意办了。”江芸芸平静解释道,“说起来,这事确实是因为我而起的。” “办案子怎么就说因你而起的,谁办案子不是到处走的,整天坐在衙门里能办什么案子,只是公子心善,那些人不愿意揽的事情,您愿意接过来做而已……”乐山还是气不过,甚至越说越生气,“这些当官的怎么这样,一点也不好,他们一边骂你,一边还要你做事,太过分了。” 江芸芸笑:“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乐山不同意,大声嚷嚷着:“不行,我要跟着您一起走,我就不信他们还真会杀朝廷命官不成。” 江芸芸拧眉:“只怕乱得很。” “不行,临走前夫人特意叮嘱我多看着点,幺儿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信,要我保护你呢,别整天呆在内院。”乐山给自己壮胆说道,“我们就去看看,情况不对我们就跑回来。” 老伯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对对,情况不对就跑回来。” 乐山隔开他和公子的位置,冷着脸说道:“你带路就是,要你多话。” 老伯讪讪地闭上嘴,局促不安地说道:“这边走。” “先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吧。”江芸芸看着他一身泥血混在一起的样子,低声说道,“这么出门肯定会引起城门口士兵的注意。” “你之前在琼山县不是做了一套下地的衣服吗?就给这位老伯吧,回头我把钱结算给你。”江芸芸对着乐山说道。 原是之前在琼山县,江芸芸每年都会去一个村子里下地插秧,鼓励百姓多多劳作,一开始众人也都觉得好奇,便也跟着买了一件麻衣也跟着干点活,那些那些麻衣粗糙得很,穿了一会儿就浑身发痒,不得劲。 乐山也有一件,但穿了一次就难受,回来的时候,又舍不得扔,就都带回来了。 乐山皱眉:“那衣服穿起来刺人,不舒服。” 江芸芸笑:“是你穿不惯而已,你这个还是细麻呢。” “细麻好,细麻穿起来很软的。”老伯连忙说道。 乐山半信半疑,但还是捏着鼻子说道:“反正也都快到家门口了,那索性一起过去吧。” 回家后自然也是一番热闹,乐山嘴里嫌弃,但还是打了热水,拿出那套衣服。 “还是热水,热水好,暖和。” “衣服好软,穿起来肯定很舒服。” 老伯一边洗一边感慨着,碰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仔仔细细洗了脸,只是看到白帕子上的污渍和血痕,呐呐说道:“帕子也好软,就是不干净了,好贵吧。” “没事,回头抹抹柱子也行的。”诚勇笑说着,随后好奇问道,“这位是谁?” “我办的一个案子的家人。”江芸芸笑说着,“等会我要和他一起出门,也不知道晚饭能不能回来,让楠枝先自己吃,明天早上我一定早点爬起来。” 诚勇点头:“那我到时候在锅里热着饭,回来你直接拿出来吃。”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说道:“有馒头或者蒸饼吗?拿一个给这位老伯。” “今日做了白面蒸饼,我那两个来。”诚勇拿了出来,递给江芸芸。 江芸芸转交给老伯,老伯看着那又白又软的蒸饼连忙摆手:“好贵重的白面,不要了不要了。” “拿着拿着,我们快走,早去早回来。”乐山看了眼天色催道,直接塞到他怀里,“给你吃就是,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好几次了。” 三人就紧跟着出门,在城门口租了一辆牛车走。 “这牛车比我们村长的牛车干净多了。”老伯没话找话说道。 驾车的也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人,戴着斗笠,嘲笑着:“我这可是专门拉人的,牛也都是年轻的牛,车轱辘里面还垫着布呢,脚程快还稳,你说的那种都是拉货的,自然又慢又脏。” 老伯讪讪地没说话,只好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刚才给的蒸饼怎么不吃。”江芸芸和气问道。 “和那个糖一起,等会给我孙子吃。”老伯说起自家小孩才有了一点自信。 “我孙子可聪明了,上次跟着我们去城里买东西,那天就站在人家私塾门口看了一会儿,回来竟然都记住了,我这一打听,一年竟然要五两银子,嗐,真贵啊。” “您别看他这么小的年纪跟着我们下地都不喊累的,他还没吃过白面饼呢,那个糖也没吃过,我这个带回去给他吃,他一定喜欢,回头我一定带他来给您磕头。” 如今已经黄昏,天色逐渐发红,夏日长,连带着夕阳时刻也格外悠长。 江芸芸看着两侧郁郁葱葱的稻田,这一片都是上等田,若是在琼山县,有一户人家有这样的好田,只要好好种地,靠着每年的出息,那定然是吃穿不愁的。 “你们要去这片竹林啊。”驾牛车的中年人摸了摸脑袋,好心劝道,“这竹子长得有点密了,都要晚上了,过去很危险的。” “我知道的,谢谢您了,天色不早了,您也赶紧回去吧。”江芸芸付了钱,笑说着。 车夫见状也不久留,调转方向就走了。 老伯看着不远处的竹林,整个人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搓着手,来来回回说道:“我孙子很乖的,他们回来我一定带他们来给你磕头……” “你要跟着进去吗?还是先回家?”江芸芸收回视线,扭头问道。 老伯呆住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先回家吧。”江芸芸说道,“我自己进去。” 老伯犹豫。 “叫你回去就回去,谁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你过去添什么乱。”乐山不高兴说道,“快走快走。” 老伯哎哎两声,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 第二百七十七章 寅时还未到, 沉睡的宫廷便有了苏醒的迹象,各处宫殿的某处多亮起几盏微弱的灯,发出细微的动静,小灯虽已亮起, 但主子安睡的主殿依旧还保持安静, 守夜太监低着头, 脑袋一点一点的。 就在此刻,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太监一个惊醒,连忙抬起头来, 眯着眼看清来人, 快走几步在台阶下把人拦住,压低声音大骂道:“你找死啊?小公主好不容易才睡下去,如此着急忙慌, 是去投胎嘛。” 那匆匆而来的小黄门脸上又惊又惧, 声音都在夜色中发抖:“坏了, 江芸杀人了。” “什么……”守夜太监声音刚一抬起来就又迅速压了下去, 神色大惊, “怎么会杀人!内阁知道了吗?今日当值的是萧公公, 你速速去告知萧公公。” 他说着说着,人也跟着冷静下来。 “陛下这几日一直头疼, 你等会让人去太医院等着,若有需要就直接让太医过来。” “锦衣卫那边也要提点一下,估计要让他们出面了。” “宫内现在事多, 切勿有风声,闹出风波。” “去查, 立刻去查, 把能查到的事情都查出来, 你亲自去办这个。” 说话间,更漏倒转,重新开始计时。 寅时了。 守夜太监收回视线,理了理衣服,快步回了门口,也不进去,依旧好似无事一般,站在门口。 宫内不再平静,宫外也彻底安静不了。 徐家 本就浅眠的徐溥被管家叫醒后,半晌没回过神来。 “杀人?”徐溥震惊,“江芸怎么会杀人。” 管事摇头:“守城士兵发现他一身是血回来了,正好碰上锦衣卫巡逻,直接把人带走了。” “带去锦衣卫了!”徐溥声音微微提高,“真有事也该送去京兆府才是。” —— —— “又是那该死的锦衣卫。”刘健府中,身强体壮的刘健一跃而起,闻言大怒。 “是不是又是锦衣卫搞的鬼,江芸怎么会杀人?他的脑子要杀人,办法多得很,快去给我仔细查查,给我穿衣,今日定要早些去内阁,还有,让大理寺把江芸承办的案件都给我送过来,速度,马上。” —— —— 谢府 谢迁一听这消息,直接起身穿衣,对着管家吩咐道:“去仔细查他昨日早上到晚上的全部事情,要仔细,但也要低调,还有,不要和锦衣卫碰面,低调一些,对了,去看看李府什么动静。” —— —— 李府 李东阳呆坐在原地。 “还有其他消息吗?”他回过神来问道。 管家摇头:“一回来就被带走了,谁也没机会说上一句话,进了锦衣卫更是谁也不敢上去问。” 李东阳没有说话,用力揉了揉额头:“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就没仔细想想。” 夜色安静,李东阳沉默了许久,冷不丁说道:“去黎家问问他昨日可有什么异样?要避开所有人,再给我带句话过去。” —— —— 宫内 寅时过半。 守夜太监猛地看到匆匆而来的人,连忙下了台阶:“老祖宗。” 萧敬穿戴整齐,严肃问道:“可有消息传来?” 守夜太监摇头。 “去看看阁老们都来没?”萧敬又说道,“没有就赶紧把人请过来。” “让所有人嘴巴紧一点。”他眯眼看着天色,嘴角一弯,露出笑来,“那边派人盯着点,天亮前不准有动静。” “要想把人严严实实瞒着,怕是有些……”守夜太监为难说道。 “只要在陛下知道前,他没过来便是好事。”萧敬也不为难底下的人。 两人说话间,出门查消息的小黄门也跟着疾步走来。 小黄门神色难看,在萧敬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敬脸色微变,打发走小黄门后,又理了理衣裳,这才推门轻轻走了进去。 寅时眼看就要过去了,整个皇宫在一种即将沸腾中天色中缓缓苏醒过来。 天终于要亮了。 朱佑樘一向睡眠极浅,尤其是吃了药之后,所以太监一靠近便随口问道:“时辰到了?” 萧敬束手站在帷幔前,低声说道:“还有一刻钟,但有一件要事不得不打扰陛下休息。” “你怎么来了?”朱佑樘听清他的声音,惊讶问道。 萧敬低声说道:“听说江侍读出事了。” 原本还闭着眼的朱佑樘蹭得一下睁开眼,一惊而起,连带着深睡的皇后也被惊醒。 “怎么回事?”朱佑樘掀开帘子,厉声质问道。 “只听说是杀人了。”太监低声说道。 皇后惊呼一声。 朱佑樘大惊:“杀人?江芸那个小身板能杀得了谁?他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杀人?杀了谁?可有人证?是被人当场抓到吗?现在人在哪里?” 萧敬低声说道:“说是在城门口被守城的士兵拦下,江侍读自己一身是血,神色失魂,自己承认杀了人,原本打算直接压去京兆府的,但是突然碰上今日带班的锦衣卫,察觉到不对就直接把人抓起来了。” “锦衣卫凑什么热闹,要抓也是京兆府的事情?”朱佑樘不悦说道,随后又回过神来,“什么不对劲?” 萧敬声音平静,屋内只角落里点着几盏照明的,昏暗烛火,照得整个屋子影影绰绰。 “说杀的是……皇庄的人。”萧敬低眉顺眼,异常平静。 朱佑樘脸上焦急的神色骤然一僵,烛火笼罩下,好似裂成一道道破碎的龟壳。 许久之后,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此事交给锦衣卫督办。” “不论如何,江侍读定是不会杀人。”他抬眸去看萧敬,眸光深沉,“其余事情也定是些误会。” 萧敬低头,迅速离去。 “让内阁把这几日和江芸有关的折子都送上来。”就在他即将要出门的时候,朱佑樘又说道,“今日早朝正常,让阁老们辛苦,早点来内阁,早膳你让人仔细备好。” “是。”萧敬应声。 “皇庄?”身后的张皇后轻声问道,“可是和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有关?” 朱佑樘安抚说道:“朕会处理好的,你且好好休息,这几日秀荣生病要你多家照顾,那些符水记得按时服用。” 张皇后脸色略略有些勉强。 “李广确有几分手艺,你看朕的身体不就好很多了吗?”朱佑樘安抚道,“先要排出体内杂物,自然是要吃点苦头的。” 张皇后抿了抿唇:“马上就要早朝了,陛下不要耽误了。” 朱佑樘起身,安静的皇宫在此刻彻底热闹起来。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做什么?”临走前,陛下甩了甩袖子,不悦质问着。 此时,寅时刚过。 夏日夜短,卯时天际已经微微发白发亮,整个天空都泛出雪白的颜色,每一次抬头天色都似乎会亮几分。 一夜之间,江芸被抓的时候传遍大街小巷。 顾清和毛澄是在翰林院听人聊天时才知道的,一时惊骇。 “没说会走到这一步啊。”角落里,顾清焦虑对着毛澄说道,“其归怎么会杀人,定是有问题。” 毛澄沉默,他一向不爱说话,在得知消息后更是沉默。 “他只说要靠撬动皇庄来打破世人对丈量土地的恐惧,可没说能把自己弄进去啊。”顾清忧心忡忡,“不行,我得去找楠枝。” 毛澄眼疾手快把人抓住。 “不行。”他说。 顾清拧眉:“宪清是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一,不贸然掺和此事。” “第二,我得按计划去弹劾他。” 顾清大惊:“都什么时候,还有什么计不计划。” 毛澄也跟着拧眉,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归的计划就是如此,他叫我们顺势而为,现在我去弹劾不就是顺势而为,而你……” 他看向顾清,认真说道:“把之前其归写的漳州的土地清丈的折子递上去,他的清白,皇庄,土地,都要。” 顾清惊呆了。 “这,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他喃喃说道。 “是的,冒险。”毛澄意味深长说道,“他江其归不就是一个冒险的人。” 顾清愣在远处:“他到底要做什么?” —— —— “他到底要做什么!” 黎循传也是这样想的。 一觉醒来,发现天都变了,他隔壁的小竹马没回家睡觉就算了,人还被抓起来了,罪名还是大大的那种,惊得是一跃而起,觉也不睡了,脸也不洗了,班也不上了,拎着东西急匆匆来找江芸芸。 “你怎么进来了?”牢内,江芸芸正盘腿坐着,底下是新送过来的稻草,格外绵软干净,她揪出一根,无聊地绕在指尖,听到动静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黎循传提着一堆东西,艰难走过来。 黎循传本是一肚子火的,他一路走来又气又急,尤其是刚得知消息,他甚至不用多想就知道肯定是皇庄的事情闹出问题了,本打算立刻去找李师叔商量的,幸好天还不亮,诚勇就带着一个打扮成行脚商的李家仆人走来,仔细询问了江芸昨日的动向,最后又带来李东阳的一句话。 ——“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黎循传一片混乱中这才冷静下来,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开始给人准备衣物和吃食。 可现在一看到江芸芸这个浑身是血,脸上还有没擦干净,逐渐凝固的血渍,那点愤怒立刻烟消云散,紧张问道:“你受伤了吗?哪来的血?过来我看看?” 江芸芸坐着没动弹,整个人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懒洋洋:“没受伤,不是我的血,就是挖了一晚上的坑太累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江芸芸出锦衣卫的地牢时眯了眯眼。 正午的太阳好热烈。 她抬头看了眼明亮蔚蓝的天空, 白云悠悠,今日本该是个好天气。 身后的谢来忧心说道:“听说陛下震怒。”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笑:“极端愤怒后才会极端冷静下来。” 谢来哑然:“可万一直接把你推出去……” 砍头,对其他人来说不算太轻松, 但对皇帝而言, 那真是抬抬手的事情。 “算了, 要不要换个衣服啊。”谢来手里拎着黎循传送来的小包裹, “里面准备了你的衣服。” 江芸芸抬手,看着自己落魄的样子:“这身血不好吗?” “面圣的话, 算不端。”谢来劝道, “换一身吧,而且你都臭了。” “衣冠不整,粉头油面, 有辱斯文才叫不端。”江芸芸放下手, 朝着门外走去, “底层百姓的血怎么会是不端, 他是万民之主, 也该看看万民的血泪才是。” 谢来哑然, 半晌之后才回过神,连忙追了上去。 “你的脾气……好奇怪。” 谢来摸了摸脑袋:“你在京城这么走一遭, 回头舆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要恨死你了。” “那就恨死我了。”江芸芸不甚在意,甚至还有走到穷巷的癫狂, “这把火,我是一定要把皇庄烧死的。” 谢来嘴角微动。 他猛地想起昨夜江芸芸那个不同寻常的冷静态度。 他以为他是冷静。 现在想来是他看走眼了。 江芸是疯了。 他竟然还想撼动皇庄。 他以为他是谁。 他难道不知道皇庄背后究竟是谁嘛。 那一身的血其实是一把火, 直接把这个平日里笑脸盈盈的年轻官吏迅速点燃, 成了现在怒气蓬勃, 却又心灰意冷的火球。 谁碰一下,都得被撩一下。 江芸芸这一身走出来,果不其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那些人闻讯赶来,围在路边张望着,若非两侧锦衣卫看着,只怕声潮是越来越大了。 “他怎么穿这么一身血衣啊。” “是受刑了吗?” “他之前不是说一身是血才被发现了吗?” “这是要去哪里啊?” 人群中,黎循传看着逐渐远去,被拥挤的人也跟着挪动了几步,但到最后还是退了出去,直奔城外。 他得去找人。 锦衣卫去皇宫,只要走过一排官署,穿过西公生门,短暂进入长安街,便可以从长安左门进入皇城,这一路上江芸芸走得飞快,衣袂翻飞,连带着身上早已干涸黑暗的血迹也在艳阳高照下成了碍眼的一道疤。 进了宫门,若非身后有谢来跟着,这一路走来,也不知被拦了几次。 直到江芸芸站在养心殿门口。 那时午时正好过了,巨大日晷的那道长长的影子终于是偏了。 士兵和太监们看了过来,神色震动。 早已跪得浑身麻木的李广也下意识看了过来,等看清来人后,只觉又怒又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和他对着,少年人锐利的眉眼被头顶的日光一照变成了出鞘的长刃,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今日却在风尘仆仆的脚步中猛地拔了出来。 李广被那一眼看的心跳加快,下意识移开视线。 江芸年纪太小了,但她做的事情又实在太厉害了,这让很多人在见到他时会有一种恍惚诡异的荒诞。 他明明长了一张格外年轻貌美的脸,却偏又有一双漆黑尖锐的眼。 他平日里总是笑脸盈盈,可一旦沉默下来眉骨处的影子落下,便多了深沉的冷淡。 “陛下在等你。”谢来见状,小声说道,“他,不好杀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就要上了台阶,却又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往一侧看去。 那里站了一群宫娥黄门,正中则被簇拥着一个人。 多年前,她在江家见到这位高瘦阴森的年轻人,那时被人围绕着,花团锦簇,谈笑风生,偏又神色倨傲,不屑一顾,便是当时富贵迷人眼的江家都和他格格不入,更不要说当时衣食温饱只能算得上勉强的江芸芸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对他不感兴趣,找了个借口就跑了。 可今日的江芸芸却停下脚步,第一次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权贵。 他穿着一尺千金的布匹,金粉银丝,锦绣叠加,腰间玉佩叮当,从上到下无一不精,无一不细。 这是至高无上的皇后弟弟,是尊贵不能得罪的国舅爷,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此刻他只是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栏杆下,背后的风,前头的太阳,都被他身边的人拦着,更别说巍峨高耸的屋顶阴影正安静地笼罩着他,让他得以安然无恙的度过一生。 江芸芸看了许久,希望能从他身上看出点与众不同来。 气氛莫名有些焦灼。 江芸芸的神色太过平静了。 国舅爷僵硬愤怒地站在哪里。 那些宫娥黄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恨不得消失在这场热烈的太阳下。 谢来有些紧张,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被那团火撩了一下,便也跟着有些畏惧。 幸好,江芸芸先一步收回视线,抬脚,终于走上台阶。 不过是在一个封建的时代,生在一个幸运的家庭,有了一个皇后的姐姐罢了。 ——无能愚钝的废物,虚弱胆怯的草包。 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头顶的阴影落在她的眉宇间,被烈日灼烧了一路的眼睛,得以片刻阴凉的庇护。 她伸手压了一下一直不曾休息过的眼睛,让愤怒的脑袋能得以清醒。 ——假借他人之手的权力而已。 ——若是能到他手里,便也能到自己手里。 若真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杀了那群人,她可能尚有几分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可偏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伥鬼,杀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她如何能咽下这团火。 大门被打开,宽阔的宫殿内,上首高坐的君王只剩下一个浓重的轮廓。 江芸芸抬脚踏了进来。 她想,若是有以后,很多年后的自己肯定不会后悔今日自己的愤怒和勇敢。 朱佑樘本满心怒火,可一看到江芸芸身上的血衣还是被惊得呆在原处。 “微臣叩见陛下。” 殿内,一跪一站的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 “江芸,三年了,你倒是一点也没变。”朱佑樘回过神来,看向那一身狼狈的血衣,无奈说道,“你就不肯低一次头嘛,三年前你救的那些御史,这一年弹劾你的次数一点也不少,内阁叠起来的折子比你人还高,可见,他们不会感激你们的,甚至会在你虚弱的时候群起攻之。” 江芸芸低声说道:“当年之事,微臣本就不需要他们感激。” 朱佑樘冷笑一声:“你倒是清高倨傲,可惜了这么一副好脑子,看不懂人心诡谲。” 江芸芸沉默着,并没有和别人一样请罪又或者胆大包天的顶撞。 锦衣卫的折子里说过,这位小县令其实是个沉默的人,若是空闲无人时,最喜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起来说话吧。” 江芸芸起身。 “你布下这么大的局,难道就是准备现在跟朕装傻充愣,一声不吭吗?”朱祐樘见她没说话,冷笑一声,“你不是很是能言善辩吗?还敢穿这身衣服招摇,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微臣只是不知道陛下的态度,故而不敢开口。”江芸芸轻声说道。 朱祐樘面无表情说道:“内阁发出去的就是朕的态度。”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臣为大理寺官吏,明知百姓有难,却视而不见,为不仁,陛下被奸人蒙蔽,我毫无作为,是为不忠,我眼看赴漳州同僚为难,是为不义。” “所以这天下只有你一个忠孝仁义的臣子不成。”朱祐樘讥笑道,“朕倒是觉得你任性妄为,目无法纪。” 江芸芸无言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那陛下还愿意听臣讲一讲吗?” 她太过平静,朱祐樘原本满肚子的火便也跟着消散一些,嗯了一声:“那些人朕已经处置了,但你坑害皇亲,朕还没找你算账呢,朕倒要听听你的态度!” “微臣曾读过《淮南子》,其中有一篇《说山训》有这样一则关于天机子故事。”江芸芸巍然不动,镇定说道,“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悬羽于炭而知燥湿之气。以小见大,以近喻远。” 朱佑樘点头,却又不可置否。 “微臣这些年在琼山县对这句话大有感悟,在开海之前,曾做过大量的调查,县中土地损失不少,但人口却比高皇帝时期翻了翻倍,虽然耕种发展多年,但种田效果却一直一般,耕种水平滞后,读书人读了书便都离开这里,虽说文教兴盛,却没有反哺当地,加上大量并未受过教育的人口拥挤在岛上,岛上又有不服管教的生黎,以及时不时就要侵扰当地的倭寇。” “就像头顶乌云,脚下油锅,一旦雨滴落下,油锅沸腾,便是腥风血雨。” 江芸芸娓娓道来,态度温和说道:“陛下也该看过在我之前琼州的情况。” 朱佑樘不由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下去。 在江芸治理琼山县的事情传到京城后,他就把此前整个琼州的情况都看了一遍。 琼州生黎造反的次数确实不少,每次声势都格外巨大,闹得人心惶惶。 更别说那些倭寇,宛若蝗虫过境,所到之处皆寸草不生,也是心中大患 “开海会缓解这个社会压力。”江芸芸仔细说道,“没有百姓不想好好活着,没有地的百姓便出海,实在不想冒险的就去做生意,这就是给他们一条活路,百姓并不愚昧,他们会自己走上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小公主已经病了好久。 这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太医那边一直治不好,今年入了春就咳嗽发烧,断断续续的,太医院治了许久也不见好, 朱祐樘便听了李广的意见在万岁山新建毓秀亭, 又开设祭坛为公主祈福。 江芸芸想起上一次见时, 她被朱厚照从宫内偷出来, 胡乱粗鲁地抱在怀里,但不哭不闹, 一张小脸雪白却带着病气, 一见她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瞧着很是可爱活泼。 “去找大夫。”小孩的身体滚烫, 隔着单薄的春衫拉回江芸芸的神智, 她低声说道, “去找太医来。” 朱厚照紧紧抱着她, 哭喊道:“他们都救不了, 他们不行, 废物,都是废物, 我妹妹要死了,呜呜,我妹妹要死了。” 朱佑樘终于回过神来, 声音尖锐,神态惶恐:“太医, 让太医来。” “快去找太医。”萧敬也跟着厉声说道, “全部都去坤宁宫, 全部!” 侍卫们在一众混乱中回过神来,开始忙活起来。 李广自然是要直接捆了的带下去。 小黄门开始趴在地上擦血。 等级高一点的小太监整理混乱的御桌。 就连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国舅爷都被人请了下去。 至于江芸被太子殿下抱着呢,他们就只当没看到。 朱厚照哭了一会儿也冷静下来,拉着江芸芸的手,头也不回就要走:“去看看我妹妹。” 许是真的累了,江芸芸竟也被人牵着走了。 一踏出殿外,刺眼的阳光照得她微微回过神来。 ——太累了。 刚才的那一个时辰,她就像打了一场仗一样,整个精神已经绷到极致,却又有种脚踩棉花的缥缈。 她心里一直若有若无,无可宣泄的痛苦突然好似被人扎了一个洞,那股气,那团火顺着小洞漫无目的飘了出来…… 现在,这位小太子紧紧握着她的手,在游廊里快步疾走。 他走得满脸通红,脚步沉重,江芸芸却因为卸了力气甚至有几分不可言说的迟缓。 夏风沉闷吹过衣摆,却又掀不起波澜,明明两个人的衣服都染上了血,一路走来,人人注视却又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七岁的小太子小脸还是白白软软的,只是瞧着长高了点。 江芸芸莫名其妙想着:好奇怪的太子殿下啊。 “殿下刚才提剑来养心殿,可有想过后果?”她像是突然想起刚才的事情,低声问道。 小太子闷头走着,一声不吭。 “不仅是你的爹,也是陛下。”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手。 朱厚照猛地停下脚步。 江芸芸也跟着停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妹妹病了好久好久,都不会对我笑了。” “我说要找太医,他说李广的符箓很厉害。” “我要带她去晒太阳,但我都不敢抱她了。” “我跟她讲我写的故事,她一开始很开心的,后来都睡了,听不见了。” 小太子眼睛红红的,偏又板着脸,想要维持小太子的体面,愣是憋了回去:“谷大用说妹妹要死了……” 江芸芸无奈说道:“所以你就这么大胆。” “你说过,只有把事情闹大,就会有人解决我这个小事,所以我要为我妹妹拼一把的。”朱厚照牵着她的手埋头走着,口气闷闷的。 江芸芸吃惊:“我何时说过?” 朱厚照不高兴了,用力拽了拽他的手:“你的琼山录里啊,谢来都记下来了,我都倒背如流了,妹妹和弟弟都会背了,你怎么自己忘记了。” 江芸芸一时间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沉默。 她看着小太子毛茸茸的头发,莫名软了心肠。 “回头要和陛下道歉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朱厚照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陛下最是心软,你只要好好说话,陛下一定会原谅你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相信李广。”许久之后,朱厚照茫然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的人。” 江芸芸语塞,一时间不知如何和这位年幼的太子,未来的帝王说起此事。 怪力乱神,神佛修道,寻常人求的是一个心安。 可最高权利的人,却是求得寿与天齐,千秋万代。 更别说这位陛下自小就体弱,本就活得比寻常人要艰难。 坤宁宫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在小公主吐血晕过去后,张皇后吓得肝胆俱裂,惊惧之下终于把那些祭坛符箓全都扔了出去,殿外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太医们来的比江芸芸想的要快,他们身上不安地站在殿内,交头接耳,神色凝重,谁也不敢先迈出第一步。 皇后隐隐的哭声若有若无传了过来。 二皇子已经被人抱走了。 “不好了,不好了!”宫娥惊恐大喊,“来人,来人啊,闭气了,公主闭气了。” 原本还围在一起的太医们再一次冲了进来,颠颠撞撞,再也顾不得体面。 张皇后的哭声变大,甚至有崩溃的尖锐。 ——公主年幼,不过四岁。 朱厚照明明是匆匆回来的,但听到动静却没有动弹,突然站在这里发呆。 屋内兵荒马乱的动静,整个气氛突然古怪诡异地停了下来,随后宫娥黄门们都齐刷刷跪了下来,随后整个坤宁宫被悲戚的哭声笼罩。 江芸芸心中一惊,滚烫的夏风吹的她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 “我妹妹,死了。”紧紧牵着她的朱厚照含了好久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 —— 皇宫太乱了,谁也无暇顾忌江芸芸。 谷大用和张永在慌乱中,把太子殿下强势抱回自己的宫殿。 江芸芸站在坤宁殿门口,只觉得头顶的日光照得人浑身冰冷。 谢来不知怎么摸了进来,拉着她的袖子就要往外走:“快走吧,你在这里碍眼做什么,萧公公备了马车,我送你回家。” “公主死了。”江芸芸扭头看他,目光直愣。 谢来被她看得一愣,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我,我听说了,病,病太久了。” “是被陛下害死的……” 谢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惊恐说道:“你不要命了。”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 谢来的手指都在发抖,但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你两天没有合眼了,太累了,公主……公主是病死的。”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睛。 “江芸,你的目的达成了不是吗。”谢来把人强势带走,声音低沉,“皇家的事情,谁都碰不得。” 宫外的人不知道宫内的情况,还在津津有味讨论着江芸的事情。 他们话题中的江芸被一辆马车悄悄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要回锦衣卫了。”谢来低声说道,“最近肯定很乱,你在家好好休息。” 江芸芸下了马车,甚至还彬彬有礼道了谢。 谢来上了马车,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看着面前的小年轻人,认真说道:“江芸,你会是一个好官的。” 江芸芸想笑的,却眼前一黑,再也不省人事。 ——她真的太累了。 —— —— “哎,哪来的小孩站路中间啊,不要命了。” “要不报警吧,别等会被人拐走了。” “估计是走丢的,小孩嘛,不认路很正常。” 江芸芸迷迷瞪瞪醒了过来,却发现一圈人正围着她交头接耳说话。 自下而上看去,那些人显得又大又恐怖。 “小姑娘醒了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个女人弯下腰来想要把她扶起来。 江芸芸下意识一躲,却猛地发现这些人竟然穿着现代人的衣服。 “我回来了……”她一开口,声音稚嫩。 她伸手,发现自己的手小小的。 ——她回来了? ——这是她以前生活的地方。 “怎么了?别是摔坏脑袋了。”那个女人紧张说道,“赶紧送医院去看看吧。” 江芸芸看着她陌生又熟悉的样子,正打算开口说道,就突然看到身边人影突然模糊起来。 她惊慌失措想要伸手去抓,却只是扑了一个空。 “哎,真是可怜的小孩啊。”有人低声说道,“怎么都是血啊。” 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上去格外可怜。 “我家小芸芸最厉害了,看到没,又是第一名,从小到大就是第一名呢。”江芸芸头痛欲裂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姨。 她又惊又怕,想要站起来去找那个熟悉的人。 “小姨,小姨。”她大喊着。 “呸,你个碎嘴的,怪不得教不出好东西,原来自己就是一个垃圾,再敢给我胡咧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怎么没大人,我不是她家大人吗?” 江芸芸跌跌撞撞间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正站在花园里,叉着腰,破口大骂。 她穿着熟悉的红色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头发,挥舞间指甲上的美甲闪闪发光,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你再敢在芸芸面前胡说八道,别怪我回头把你打得妈都不认识。” “我家芸芸一点问题也没有,不爱说话而已,谁规定小孩就要闹腾的,再让你家小孩欺负芸芸,别怪自己动手打他。” “小姨。”江芸芸跑过来,想要仔细看看面前的人,却发现小姨被一团光照着,模糊地看不清所有东西,只有那说话的动作和声音还是那么熟悉。 江芸芸小心翼翼摸了摸小姨的手,唯恐也要扑个空。 幸好,这一次,江芸芸牢牢握住那只滚烫的手。 第二百八十章 江芸芸病了好几日, 京城也热闹了好几日。 最热闹的大概就是原本显赫一时的大太监李广三日后就要被推出午门,凌迟处死。 “听说锦衣卫去抄家的时候,果然里面很多很多钱,就连睡觉的床都是用金子做的。”黎循传下值回来后, 神神秘秘说道。 江芸芸正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晒着太阳, 原本盖肚子的小被子惊险地挂在扶手上, 当事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闭着眼, 翘着脚,要怎么悠闲就怎么悠闲。 原本蹲在她边上的小猫听到动静, 尾巴一甩, 跑了。 黎循传上前把小被子拖上来,盖在她肚子上。 江芸芸嫌热,整个人往边上躲了躲。 黎循传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啧了一声:“你几岁了还耍无赖。” “十八。”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正是年轻强壮的时候。” 黎循传气笑了, 用脚拖了一个椅子, 顺势坐在她边上说道。 江芸芸懒懒散散嗯了一声, 瞧着看不出喜色。 “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呢。”黎循传说道, “皇庄的大小管事都换人了,那些隐户都会登记照册呢, 陛下还下旨,所有皇庄都要清丈土地和登记造册。” 黎循传继续说道,小眼神一闪一闪的, 随后忍不住了,凑过去, 有点挑拨离间地问道, “你知道陛下让谁做钦差处理这事了吗?” 江芸芸索性把被子往上一拉, 盖住脸,拒不回答。 黎循传笑着上前,拉下她的被子,颇有点逼良为娼的意味:“哎,你怎么不听啊,你平时不是一听小道消息就耳朵一动一动的嘛?” 江芸芸闭着眼,只觉耳边嗡嗡的,嫌烦,打算翻个身避开这人。 黎循传连忙把人拉住:“陛下让顾清和毛澄作为钦差了。” 江芸芸只当没听到,继续拉着被子盖住脑袋。 黎循传气笑了,隔着被子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就掩耳盗铃去吧。” 江芸芸装死,巍然不动。 “哎哎,公子来洗手吃饭吧,别打扰芸哥儿休息呢。”诚勇从窗户里看到这个情况,连忙说道,“芸哥儿刚起来呢,早饭也刚吃了,午饭就公子一个人吃呢。” 黎循传这才起身离开。 它一走,原本跑了的大橘猫就溜溜达达跑过来,跃到江芸芸的大腿上,盘起尾巴,也跟着眯眼小憩。 原本岿然不动的江芸芸也飞快伸手一只手开始快乐撸猫。 “猫和人一样过分。”黎循传见状,不高兴说道。 诚勇笑说着:“公子不是不喜欢猫吗?” “脏死了。”黎循传嫌弃说道,“但这猫也只粘其归一人,其他人一来就跑,也太猫眼看人低了。” “公子就在廊檐下吃吧。”终强搬出椅子,“今年夏天也太热了,屋内一点风也没有。” 两人说话间,张道长偷偷摸摸也回家了。 “大消息大消息。”张道长一回家就立马朝着江芸芸奔去。 小猫一听动静,果不其然又跑了。 张道长伸出的手遗憾收了回来。 “陛下今日抄家,你猜除了钱还想要什么?”他神神秘秘问道。 江芸芸继续装死,一声不吭的。 幸好张道长本来就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也不指望有人回答,自己说道:“他觉得李广家中有长生不老的药,今日让锦衣卫悄悄把李广家翻了一遍。” 一直没动静的江芸芸终于动了。 她冷笑了一声。 黎循传眼皮子一跳。 但是张道长对她的态度非常赞赏:“这世上那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啊,咱们不能迷信的。” 江芸芸眼皮子终于打开一只,上上下下打量着张道长,一脸疑惑。 张道长也不知从哪里回来,整个人脏兮兮的,但是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立马骄傲挺了挺胸口:“我可不骗人,但我确实会一些延年益寿的办法,我师父,活了一百多岁。” 江芸芸终于睁开眼了,突然伸手握着张道长的手:“你是不是这个月的房租没交啊?” 张道长啊了一声,茫然问道:“什么房租啊?” “住这里的房租啊,你打算白吃白住不成!”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们不接受赊账的,你就和幺儿一样,一个月一百文铜钱吧。” 张道长大为吃惊,抽出手就打算走。 奈何,江芸芸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力气却是不小,笑眯眯地把人抓住手心,愣是一步也走不开。 张道长能屈能伸,理直气壮,信誓旦旦:“没钱。” “我倒是有个赚钱的办法,特别合适你。”江芸芸握住他的手,热情说道。 张道长想也不想三连拒绝:“我不行,我没用,我拿不出手。” 江芸芸冷笑一声:“诚勇,给他算算这个月的饭钱,等会让他结一下,连带房租,中午饭送他了,吃好饭送他出门。” 诚勇还真是掰着手指,认真算了起来:“一天三顿,张道长胃口大,早上要吃两碗粥,两张饼,这算起来就算八文钱,一共三十天,也就是两百四十文……” 张道长心虚,咳嗽一声,用力晃着江芸芸的手,认真说道:“工作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仔细说说。” “李广的位置你有没有想法……” 江芸芸还没说话,对面的黎循传就被呛得直咳嗽。 张道长下意识夹了夹腿,整个人佝偻着,整个人警觉又悲愤说道:“江芸!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不不,不是叫你去做太监。”她连连摆手,“炼丹的位置你感不感兴趣。” 张道士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感兴趣的。” “但我听说宫内炼丹,若是你想要材料,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得不到的。”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士眉心微动。 “道士说到底对医术也很有研究,宫内的医书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江芸芸继续诱惑着。 张道长神色松动。 “可进宫……真的不要……”他犹犹豫豫说道。 “我让锦衣卫带你去,你说不定能混一个国师当当。”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芸和锦衣卫的关系确实不错。 “你怎么好端端想到帮我找工作啊。”张道长到也没一时脑热答应了,坐在小板凳上,犹豫说道, “我要是以后真的成了国师,我也不会帮你做坏事的。” “我要做什么坏事,我大概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江芸芸重新躺了回去,神色镇定,“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紫气吗?到时没地方住,流落街头也怪可怜的,不是也要把你交代好吗。” “反正你那个小青梅不是也在京城吗?”张道长不要脸说道,“我就赖你们家吧。” 江芸芸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他怕是也不能待在京城了。” 黎循传惊讶:“为何?最近没听说这个风声。” 江芸芸重新把被子盖回脸上,闷闷说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再等等吧。” “那行吧,你这人跟能掐会算似的,说不能住,那估计真的不能住了。”张道长小眼睛睨着装死的江芸芸,嘟囔着,“怎么比我还像一个神棍。” 江芸芸没说话。 说话间,乐山也跟着出了门。 主仆俩也是倒霉,前后脚一起倒下的。 得益于江芸芸整日打拳,第三天就能起床了,乐山这一病就病了四天,昨日才能勉强起来。 “乐山,我这边有小米粥还有咸菜瘦肉粥,你想吃点甜的就小米粥拌点红糖,要是想要吃点咸的,就吃完咸菜瘦肉粥。”诚勇连忙说道。 乐山精神还是很萎靡,摸了摸肚子:“都想吃,好饿啊。” “饿好啊!”诚勇笑说着,“说明人开始恢复了,而且吃饱了才能精神好,那你快找个椅子来,我两碗都端给你,肉这几日缓着点吃,有点腻,别吃坏了肚子,我早上特意买了小鱼来煎,还熬了汤,你等会都吃了,补补身体。” 乐山走到江芸芸边上,不好意思说道:“公子身体真好,是我不争气了。” 江芸芸笑:“回头也跟着我打拳来,锻炼锻炼。” “行。”乐山笑说着,病了这些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你是怎么跑到李广府偷出东西的,李广的府邸这么大,我跟着锦衣卫都差点迷路了,你怎么能不惊动任何人找到账本的。”张道长是个不安分的人,立马好奇问道。 乐山看了眼江芸芸。 “说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许是运气好,碰到一个帮忙的小黄门。”乐山说道,“我刚到李府门口,好不容易找个狗洞进去,公子说李广没读过书,这间府邸就是给他自己的,所以肯定没什么书房,所以贵重的东西大概率在卧室。” ——李广是个庸俗的人,自己的卧室建得又大又亮,乐山自己本就是扬州大户的仆人,这几年也算是跟着江芸芸走南闯北了,所以很快就找到李广的房子,东西也很好找,就在李广的床上。 问题就出在乐山没想到小小的李府看护还挺多的,所以出门时差点被抓了,幸好有一个小黄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人都赶走了不说,甚至再出去的路上,小门还不小心开着了,乐山当时脑子懵得厉害,而且心里也很急,就也顺势从小门出去了,一路上更是畅通无阻,等敲了鼓,甚至一炷香时间都没有,就有小黄门把东西拿走了。 “运气这么好吗?”黎循传质疑,“能在这里的小黄门肯定都是李广的心腹,怎么会好端端出卖他。” 乐山也跟着一脸迷茫摇头。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出意外, 江芸芸又被贬了。 院子里的人神色各异地团团做成一圈,只有江芸芸捧着新出炉的圣旨倒是格外镇定。 乐山不高兴抱怨着:“我们公子又没有做错事情,还帮了怎么多人,怎么又要贬官了, 正六品的侍读位置, 屁股还没坐热呢, 怎么就要去做从六品的同知去了, 而且兰州好远啊,听说边上都是打仗的地方。” 诚勇也跟着小声说道:“是啊, 哪有这个道理啊, 做了好事怎么还被贬了。” 终强也跟着叹气:“月底就要起身了,跟着车队过去到那边估计也要入冬了,衣服也来不及准备呢。” “你是不是早就有想法了?”黎循传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咧嘴一笑, 用手指比划一个小小的位置:“那天李师兄找我的时候, 我略有些想法了。” 黎循传果不其然哼哼了几声。 “漳州不能去, 其他地方不行吗?实在不行去广西啊, 还可以和枝山衡父他们一起, 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啊。”黎循传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无奈叹气。 “去兰州多危险啊, 往北就是瓦剌、鞑靼,边上还有不安分的别失八里、没用的哈密,还有奇奇怪怪的必力工瓦, 去那里也太危险了。” “不危险。”江芸芸来来回回耍着圣旨,笑眯眯说道, “我本来以为这回又要滚去当县令了, 现在还能呆在知府衙门里办公, 兰州之前不是叫金城吗,取金城汤池之意嘛。” “哼,明明是一开始挖到金子才叫这个的。”黎循传皱了皱鼻子,“欺负我读书没有你多是不是。” “九边重镇防御外敌,屯驻重兵,自然是军事重地,城池牢固是肯定的。”江芸芸安抚着,“而且杨师兄不是也在这个附近吗?怎么没个照应。” 黎循传还是不放心:“最近我总是听到王巡抚从边境传回来的消息,又是打仗又是抓人,怎么看都和安全不搭边,其实皇庄都被你整治了,回头去漳州也能开这个口,你为何不请愿去漳州,海贸也不是你所想的嘛?你在琼州做的这么辛苦,回头要是搞砸了,可别最后被牵连了。” 手中的圣旨都要被江芸芸放在手腕上转出火花了,却又一声不吭。 “你在担心什么?”黎循传见状,小声问道。 江芸芸把手中的圣旨啪地一下抓在手心,语重心长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拆窗户理论吗?” 黎循传摇头。 “我想要开一扇门,但我不能直接说我要开一扇门,我要说我想把整个屋顶掀了,大家就会很害怕,然后跟我说,那你开一扇窗吧,反正也能爬进去的。”江芸芸笑说着。 “海贸这事就是这样的,你说为百姓做事,没有人信你,甚至阻碍会很多,但你说我就是想要让所有人都能吃到肉,在座的诸位都能吃到一口,那有些人就会不高兴,到最后事情地走向看似有点成效,但实际肯定不尽如人意的结果,就像我就要走大门,怎么就非要我爬窗户呢。” 黎循传不解:“海贸的事情能有多不尽人意嘛?难道不是就是开了和没开的区别?” 江芸芸笑了起来:“那可太多了,没开那自然是继续偷偷摸摸出海,而且出海的人肯定越来越多,因为一番不成功的折腾,倒霉的第一个人肯定是老百姓。” “若是开了?若海面上的人全是权贵的船,那也是开了,若是有人胆大包天垄断了全部途径,那也是开了,若是大家都和和美美,各有秩序的入海,那也是开了。” 江芸芸笑了笑:“我在琼山县的时候就说过,开海是为了缓解百姓耕种的压力,让愿意出海的人能出海,愿意种地的种地,而且我在土地流转上做了诸多限制,再海贸纳税上也考量了很久,推行了白银纳税法,整顿了粮商,盘活了商市,这就是我想要的开海,他是一种和种地贸易并列的谋生手段。” “那不是更要去漳州了,听说现在琼山县的压力也很大。”黎循传说。 “一旦我去漳州,若是成功便会有下一个州府等着我去,世人的期盼就会越来越重,到最后我成了不受控制的一把刀而已,因为所有人都想过好日子,他们的期盼总是没有错的,可我若是拒绝了,那就是祸国殃民的大坏人,可若是每个港口都要开海,那国家才是真的乱了,毕竟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黎循传似懂非懂:“也是,世上投机取巧的人总是很多的。” “被送上神坛的人是很难下来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不能主动上这个神坛。” “而且,一旦我推行失败,那便会被人反扑说海贸注定是失败的,就连琼山县的那个港口也要遭殃。”江芸芸叹气说道。 “那不是两难嘛。”黎循传回过神来,“你去了以后要挨骂,你不去现在就挨骂。” 江芸芸听得直笑:“是这样的,所以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让一个懂海贸,认可海贸的人去,若是成功了,也能告诉别人,开海是一个只要负责,努力就能办好的事情,各有各的办法,只要出发点是好的,肯定结果就会是好的,而且若是他也不幸失败了,那也是漳州自己的问题,他自己的问题,怪不得海贸身上,再找人来补救好了。” “那谁可以去?”黎循传追问道。 江芸芸沉默了。 若是可以,她自然是愿意去的,也愿意博一下。 许是她的作风让内阁有了更进一步的考量,现在光是一个京城就去了半数多的大户权贵,那些闻风而动的投机者就等着趴在江芸身上吸血,他们并没有良善的想法,只是有着要把整个漳州,乃至海贸的未来都悉数啃得干干净净,自己吃饱喝足的想法。 想来,陛下自己本人怕也没什么太过为国为民的想法。 所以她不能去,去了可就真的成了随波逐流的那把刀,而且按照她的性格,到时候怎么把漳州杀得血流成河还不好说呢,管他什么王公权贵,哼。 内阁想来是想明白,索性把她放逐大西北了。 ——滚蛋去吧,最好去祸害外族去!惹事精! 江芸芸无奈叹气:“不知道,海贸太过大胆,你没听那些人是如何骂我的嘛,现在舆论已经不受控制了,所以不论是谁出面,也都是有些压力的。” 黎循传若有所思。 江芸芸懒洋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算了,我想这么多也没意思,而且君无戏言,圣旨都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担心我,担心漳州,我觉得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黎循传惊讶,仔细想了想后给自己下了个定论,态度颇为诚恳,“我,我还挺安分守己的。” “那这些百姓没事这么夸我做什么。”江芸芸扭头,笑眯眯说道,“我可没说过我叫江芸呢,他们还能打听出我的名字,一传十十传百,也怪厉害的。” 黎循传立刻闹了一个大脸红。 “也是你做得好啊。”他小声狡辩着。 江芸芸得意地哼了哼:“你肯定不会跟我在一起,回头也给你打发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去锻炼锻炼。” 黎循传无语:“你怎么还打算看我笑话啊。” 江芸芸依靠在栏杆上,把圣旨笑眯眯背到身后,用一种过来人唏嘘的口气说道。 “其实我觉得在京城呆着没意思,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事情,天子脚下歌舞升平,人人快乐,可我想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也该去看看不同人,见见不同的风景,你才会明白原来当官才不是做做表格,写写数据,再写两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就可以的。” 黎循传眉心微动,没开口反驳。 江芸芸得意坏了,指了指自己眉间的伤口,眉飞色舞说道:“功勋,你看到了吧。” 黎循传的视线下意识看了过去,站在日光下的人神采飞扬,那本有些显眼的伤疤却莫名淡了几分。 ——真是耀眼极了。 —— —— 没多久,黎循传的调令就下来了,是去做山西的平阳府。 虽说升了一级,但被调出北京,不管升几级,在众人眼里可是贬官的意思。 毕竟在世人眼里,只有京官才是最值钱的。 “也算是有了新的出路,我们京官实在是拮据啊。” “也是啊,你黎楠枝关系不一般,肯定能回得来的。” “说起来也是被连累了,也是可怜的。” “是啊,漳州到现在也没人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倒霉鬼接旨了。” 黎循传的起步是吏部文选司,那可是所有新科进士除了翰林院外最好的几个位置之一,在他为祖母守孝一年后也晋升为从五品的员外郎,如此速度算是惊人。 现在是平阳府的同知,说是正五品,升了一品,但远离京城可不是好兆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别今后一辈子都在外面徘徊。 黎循传失神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拎着圣旨离开了。 李东阳今日难得早点下值,陛下心中憋着一团火,一连数十官员不是被贬就是直接罢官,内阁为了处理这件事情,就连久病的徐溥也撑着身体在加班,今日总算是把最后一批人安置好了,李东阳这才能早点下值。 只是一回家,就见大厅灯火通明,管家小心翼翼说道:“黎公子早早就在等着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陪着呢。” 李东阳沉吟了片刻,随后脚步一转,收拾收拾衣领便抬脚走了过去。 “楠枝。”李东阳笑着快走几步,“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 黎楠枝在京城的日子不短,但从没有单独拜访过这位师叔。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京城去兰州路途遥远, 要是想去兰州,一般就两个选择,要不就是跟着商队走,要不就是自己组织大队伍过去。 因为开中法已经被逐渐破坏, 所以已经没有大量的商队去往西北, 再加上最近边境不安全, 所以更没有商队往上凑了, 乐山问了许久都没有商队近期要去。 至于自己组织大队伍,江芸芸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包, 又摸了摸新买回来的小毛驴, 叹气说道:“自己走就自己走吧。” “第一我们不认路,第二走的都是边境州县,便是不说山匪, 但谁知道鞑靼会不会从哪里神不知鬼不晓冒出来。”乐山忧心忡忡。 江芸芸倒是有些兴奋:“可王阳明十五岁时就是自己一个人仗剑出居庸关、山海关达一月之久, 可以说是纵观塞外, 经略四方, 我都十八了, 肯定也行。” 乐山毫不留情地拍了拍边上的驴, 无情说道:“不是马。” 又拍了拍一堆的行礼,继续说道:“没有剑。” 最后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跑不快。” 江芸芸不吭声了, 只是小脸一垮,飞快摸着小毛驴的背,瞧着是有点不服气的。 乐山养了几天驴, 已经很会顺毛捋了,话锋一转, 柔声安抚道:“但我打听了去保定府的路, 到时候我们可以去那里打听打听, 保定是拱卫京师的重镇,而且那边有太仓,今年刚收了税,说不定正好可以赶上他们给各卫所送钱的队伍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又开心地拍了拍驴脑袋:“那我们快上车吧,驴车我还没做过呢,哎,也不知道拉我们两个人还有这一堆行李沉不沉。” “公子你才几斤重啊。”乐山笑说着,把东西都放了上去,又掏出一包糖,递给早已乖乖坐好的江芸芸,笑说道,“路上无聊,你和驴分着吃,要吃两月的,可别吃太快了。” 江芸芸露出笑来,小手一挥儿:“出发!” 只是两人刚出了城门没多久就看到有人拦着了他们。 “小人乃是徐家仆人,特奉我们老爷口令,想在柳叶亭等您一叙。”那位仆人恭恭敬敬说道。 江芸芸一惊,连忙跳下马车:“可是徐阁老。” 仆人点头:“正是。” 江芸芸连忙驾车去了柳叶亭,亭中正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前几日正式致仕的内阁首辅徐溥。 “徐首辅。”江芸芸行礼。 徐溥扭头看了过来,看着面前的小少年,笑说着:“许久没见这么清的水了,看得入神了,都没发现其归来了。” 江芸芸笑说着:“阁老为国事竭尽全力,日夜伏案,就连陛下对您的致仕也颇为不舍,如今也算是卸下重担,能一览人间美景了。” 原来本月廿日,徐溥就以年老多病,眼疾深重,上辞呈请求致仕,陛下却说:“卿引疾求退,已有旨勉留,若尚未愈,宜善加调理,以副重托,所辞不允。”。 直到二十九日,徐溥再次上辞呈,陛下亲自召见后,在养心殿聊了许久,这才终于允许徐溥致仕还乡,并赐敕给沿途驿战,要求遣官护送还乡,并命户部每月供给五石大米,同拨了八名仆从让他应用,最后又复官他的一个儿子作为中书舍人,可谓是恩宠殊荣之盛。 徐溥看着她笑,和气说道:“听说你今日出行,所以特意赶来见见你,希望不会打扰你今日远行的计划。” 江芸芸自然是连说不会。 “你之前在扬州府试时,有一篇西北哈密之论,这些年我一直放在案边,日夜看着。” 江芸芸心中一惊,片刻后说道:“当年年少轻狂,在邸报上看过几篇文章,言辞略有些激奋。” 徐溥笑:“年轻人总是有些傲气的,这很好,我想着你既然对西北有如此多的想法,若是能去西北看看也好,所以安排你去兰州是我的决定。”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没明白徐首辅的意思,便没有接下去说话。 “你可知哈密是怎么丢的?”徐溥反问道。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听说朝廷认为,西域地方对我朝不会构成大危害,只要施以绥靖之策就能安抚,且大家普遍都认为朝廷的威胁在北方瓦剌,不能兵分两路。” 徐溥点头:“你果然对哈密之事还是有些了解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朝廷的人都说只要关闭嘉峪关,那不能和我们贸易的西域商人就会痛恨阿黑麻,可事实确是西域人不仅不怨恨他们,反而大力支持阿黑麻,使得阿黑麻率领的大军轻而易举占领哈密,自称可汗,并掠夺罕东郡等地。” 江芸芸闻言沉默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说朝廷内部的消息,可听起来却觉得太过荒谬了。 “闭关并不可取。”她想了想说道,“丧失主动权便是失败的第一步。” 徐溥看着她,许久之后露出欣慰的笑来:“是,事实证明,哈密政策是失败的,现在这样的噩梦轮到兰州了。” 江芸芸惊讶:“兰州卫不是还在吗?” 徐溥无奈继续说道:“此事说来复杂,边境之乱层层叠加,若是要轮起源头,也不知从何讲起,从最近的前朝说起,当时河套失守,兰州卫黄河之北的屯地成为蒙古部族屯牧之地,我朝的防线移到黄河以南,由此蒙古铁骑便能肆无忌惮沿贺兰山南下,直逼庄浪、兰州,边防内线一缩再缩。” 徐溥沾了一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下四个点。 “最重要的是从凉州经大小松山,过迭烈逊渡口到达陕西的路径被切断。” 然后画了一个孤悬在外的稍大一点的圆圈。 “这是甘肃镇,他与陕西的交通如今只能经由兰州通过。” 最后在两者中间,手指重重点了几下。 “而在兰州城外,那个架于黄河渡口之上的镇远浮桥是连接东西交通的唯一命脉。” 江芸芸认真听着:“如此听着,兰州很重要,关乎内外链接通道,可一座浮桥却很脆弱。” “自来有言——‘兰州弃则熙州危,熙州危则关中震动,唐失河湟,西边一有不顺,则警及京都,今若委兰州,悔将无及’,自汉唐开始,此处便一直是要地。”徐溥点头说道,“你很敏锐。” 江芸芸并没有因为夸张而得意,反而严肃问道:“内阁想要我去兰州,可是因为最近的战事?” 徐溥沉默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不是让你去看着王世昌,他虽因结宦官而几番受人诟病,且性格孤傲,但我读过他的诗,其人性情流露,不加雕饰,行文便也多了悲歌感慨,有河朔激壮之音,可见他并不是朝堂争论的这般不堪。” 王世昌就是最近屡受诟病的总制甘、凉边务,兼巡抚地王越。 江芸芸得出这样的猜测是因为他师兄之前的提点,可徐溥闻歌知雅意,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也说明这是大部分认为他此番去兰州的目的。 “元廷灭亡后便退居漠北,在高皇帝至仁宗时,我朝军事力量强大,加上蒙古各部落纷乱不止,所以战乱基本都在河外,当时的兰州卫地处内边,北边有甘肃、宁夏、延绥三边阻挡,并不曾有何大战。” “但在土木之变后,东胜卫被废弃,蒙古部落便再次占据了河套、大小松山等处,如此便能直接越过宁夏,直逼兰州。” 江芸芸脸色逐渐严肃。 兰州成了第一道防线,这不是好消息。 这是一个地理要冲,之后关中一路平坦,可以说是任由铁骑驰骋,不知大明骑兵如何,但想来若是在平原地带,应该很难抵挡骑兵冲击。 “最坏的情况是,现在鞑靼部有一位达延汗继位。” 徐溥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这位小王子颇有手段,结束了蒙古长期的混乱局面,统一各部,开始驻牧河套地区,且学会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明面上遣使说要与我朝通贡,但只要赏赐得不到满足,便会亲自带队南下侵略抢劫,尤其是冬天黄河结冰之时,直接越过黄河,侵入兰州、靖虏等卫,每年如此,损失惨重。” 亭中陷入沉默,江芸芸看着那逐渐干涸的茶渍,心中微动:“内阁想要我去兰州……” 徐溥打断他的话,揉了揉眼睛,面上露出疲惫之色:“内阁并不想要江同知冒险,只是朝廷如今对外政策一味退让,朝中有人还不曾害怕,只想花钱消灾,可……已经退到兰州了。” 江芸芸想起当初和王阳明讨论的哈密事情,人人扼腕,可她们当时不过是一介书生,除了嘴上义愤填膺,却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江芸芸站在这里,却突然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去为已经失去的哈密,迫在眉梢的兰州做点什么。 她年少时随口说的那些话,似乎可以在她手里慢慢实现。 江芸芸叹气,起身行礼:“首辅之言,下官铭记在心。” 徐溥看着这位太过年轻的官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去吧,其归。” —— —— 江芸芸告别徐溥边便准备上路,只是刚走了一炷香的时候,又有人把她拦下了。 “士廉、宪清!”江芸芸激动说道。 顾清行色匆匆:“我们刚从皇庄那边回来,就怕赶不上送别,刚才见到徐首辅的人也不敢上前,这才在这里把你拦下。” 江芸芸看着他们黑了不少的样子,打趣道:“你们现在这样子瞧着都会插秧了。” 顾清笑说道:“怎么还要心情打趣我们了。” “我会了。”毛澄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立刻竖起大拇指,非常给面子地大力夸道:“太厉害了!状元就是不一样!” 第二百八十三章 江芸芸有没有这么多朋友? 肯定有的! 那在京城吗? 那肯定是不在的。 要知道江芸芸从第一次到京城, 到两次从京城麻溜滚蛋,加起来的时间还没半年呢,而且每次都是祸事缠身,也没什么人敢靠过来, 所以认识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我家公子有话想要与你说。”壮汉声如雷鸣, 大声说道。 话音刚落, 他身边的一排排壮汉开始一字排开, 把弱小无辜的乐山,江芸芸还有一只无辜的小毛驴围住, 瞧着像是怕人跑了。 一辆马车幽幽的出现在众人身后, 马车外看不出身份,就连驾车的人也显得格外低调,带着一顶斗笠。 乐山大惊:“光天化日, 天子脚下, 你们, 你们要干嘛?” 这一排排男上加男, 左右为男的架势实在太过眼熟了。 江芸芸眯了眯, 突然跳下驴车, 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跑去,乐山也想跟上去, 却被壮汉拎小鸡一样拎了回去,顺手摸了一摸小毛驴的屁股。 乐山震惊!! 江芸芸跑到马车旁,看着垂落下来的帘子, 犹豫片刻后喊道:“殿下?” 帘子被人掀开,露出来的却不是朱厚照的小脸。 长随谷大用小心翼翼露出半张脸, 小声说道:“殿下出不来。” 江芸芸看着那张皱巴巴的脸, 一时间分不出是欣慰还是好笑。 若是殿下因为她跑出来, 那江芸芸胆大包天的小刺头十有八九又要被陛下狠狠记上一笔了。 可没跑出来,摆出这么大的架势,又显出几分小孩明目张胆的幼稚。 “是殿下有话要吩咐吗?”她笑问道,随后又说道,“是话本要我修改吗?” 江芸芸之前用来哄小孩的话本,在小孩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早已不是西游记的故事,而是一个猴子牵着一个小和尚快快乐乐游山玩水,惩奸除恶的故事了,更像是一个游记。 从小在四方宫闱,规规矩矩长大的太子在看到江芸芸写的故事后,开始懵懵懂懂接触到宫外的天空。 有坏人,有好人,但总归是结局美满的。 江芸芸夹带私心,正在用故事潜移默化影响小孩的心性。 怪不得说,讲故事是最好的学前教育呢。 谁知,谷大用苦着脸摇头:“话本被殿下整理成一册,前几日烧了,说要给太康公主看。” 江芸芸脸上笑容微微敛下。 “殿下要奴婢带一句话给江同知。”谷大用低声说道。 ——“等他下一次回来,我一定来接他,小和尚肯定能保护小猴子的。” 江芸芸一怔。 “殿下还准备了一个礼物。”谷大用神神秘秘说道,“时机到了,江同知就知道了。” 江芸芸不解。 谷大用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一脸期待地问道:“江同知可有什么话要奴婢转交给殿下?” 江芸芸语塞,经养心殿一事的冲击,她对太子这个身份第一次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太子,国家未来的权力拥有者。 他的成长至关重要,关乎一个国家,全部百姓的命运。 她许久后缓缓问道:“之前的种地游戏殿下喜欢吗?” 谷大用连连点头:“非常喜欢呢,殿下每次都要玩几盘呢。” “殿下每打出一个结局,写信告诉微臣,微臣就送一个礼物给殿下。” 谷大用一听高兴坏了:“这个好,这个好,之前江同知在琼山县时,殿下真的是日日期盼您的消息呢,您现在愿意主动给殿下送东西,殿下肯定高兴坏了。” 江芸芸笑了笑,立马得寸进尺:“只一个要求,字要自己写哦。” 谷大用一听,不爱笑了,为殿下解释着:“虽说殿下开始启蒙了,但毕竟还年幼呢,写字还是有些吃力的。” 江芸芸笑说着:“可殿下这么聪明,自己玩游戏玩出想法,还打出不一样的结局,再用自己的文字来记录,最后又能得到礼物,不觉得很厉害吗?” —— —— 宫内,朱厚照发了一会儿呆,讲官费宏察觉到太子的走神,便停了下来,仔细问道:“可是微臣哪里讲的不好?” 小太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抓着书页:“没有的,费讲官说得很好,只是今日天气很好,我想出门玩了。” 费宏看了只讲了一页的讲本,悄悄叹了一口气。 殿下很聪明,记性也很好,但偏爱玩,喜欢骑马射箭,如今出阁学习也有半年了,可论语才学了三篇! 在座的老师哪个不是神童,半年时间,四书都能读的滚瓜烂熟了,偏现在折戟沉沙在小太子身上。 ——太不爱学习了! 偏性格还轴,多说几句会悄悄不高兴,小脸板着,那些太监们就立马去皇后陛下那边告状,弄得他们两面不是人。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突然看到殿下的长随端着一盏茶出现了。 “谷长随!”殿下眼睛一亮,立马跑了出去。 费宏甚至来不及阻止,就看到小太子蹦蹦跳跳跑了。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小殿下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然后呆呆站在那里,最后脚步沉重走了回来,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看着密密麻麻的字,以扼腕的坚决态度说道:“不玩了,继续上课。” 费宏震惊。 小太子大人样地叹气,小手指戳了戳教材,一本正经说道:“刚才讲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然后呢,仁义也可以吃饱肚子吗?” 费宏更震惊了。 原来走神归走神,功课太子是一点也没落下啊。 —— —— 马车在山路上,缓缓走着,中午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两人直接拿着蒸饼吃了一张,小毛驴也吃了一根萝卜,走得更有劲了。 刚才那几个壮汉来无影去无踪,只是走之前塞了好几个包裹,江芸芸打开看了看,被金灿灿的视线一闪,立马又系了回去,还塞到铺盖下面了。 乐山毫无知觉,一脸认真地思考着:“小毛驴走着还挺快,估计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驿站。”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屁股,脸上露出笑来:“我就跟你说小毛驴最棒了,又可爱又有力气还便宜。” “现在的马也太贵了,一匹马要几百两银子,怎么不去抢啊。”乐山抱怨着,“怪不得我听说我们总是打不过蒙古,就这马这么贵,前线是不是也不多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真是一个好问题。” 乐山开心说道:“不是说北面打仗了吗?好多人逃回来,我可是打听了很多消息的,听说兰州里面都杀得进来,差点把王府都抢了。” 江芸芸枕着脑袋,靠在包裹上,摇头晃脑也不说话,看着清朗的天空,嘴里哼了几声。 “真的,好多男的女的都被抢走了!”乐山以为她不信,强调着,“黄河北岸就是蒙古人,我们过去了是冬天,说是能直接从河面飞过来的。” 江芸芸翻了个身准备睡觉:“河面结冰了,走过来了呗,这么长的队伍都拦不住,金城的名字改得好啊。” “什么意思啊?”乐山不解。 “鬼都拦不住呗,可不是兰城。”江芸芸是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捂着肚子笑,“不知道为什么肚子有点疼。” “别笑岔气了!”乐山紧张说道,“快喝点热水。” 江芸芸又去扒拉着热水,喝了一口,然后一脑袋砸了下去:“我要睡一觉了,回头我换你。” 乐山也不客气:“行,公子瞧着脸色不太好,赶紧休息吧。” 江芸芸用斗笠盖住脑袋,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两人不敢停下来,紧赶慢赶赶在天黑前,终于是进了保定府的城门。 “保定还挺繁华的,这个驿站修的也不错。”乐山递上册子后,趁着没人,小心翼翼打量着周围,等看到边上还有被牵着走的马,大惊,“这里的马真多啊。” “大明律有规定:若地处交通冲要,则配备马匹三十、六十、八十匹不等,保定是要处,马肯定不少,配备也会很齐全,驴车和牛车都会有的。”江芸芸解释着。 乐山听得连连点头:“比我们之前去琼山县的驿站看上去还要豪华。” “那一路我们直接走水路,也不是每一站都停,所以走得快而且顺风顺水,那有空仔细看看驿站。” 两人说话间,驿丞捧着东西回来了:“原来是江同知,快快,上房请,内有铺盖的,您要是睡不惯,我就让人把你们带来的被褥铺上去。” 他这话是对着江芸芸说的,许是没想到这位同知这么年轻,所以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 那边乐山是很想拿乔,不被人看轻的,毕竟自己这几床铺盖也是仔细挑选的棉铺盖,里面还塞了棉花的,可一进门就看到花团锦簇的绸缎铺盖,到嘴边的话立马咽了回去。 “保定名不虚传啊。”江芸芸笑说着。 驿站得意得挺了挺胸口:“我们保定可是重地,一应物件都是最好的,就是为了给各位大人消乏解疲,自然是一应俱全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不知押送粮食的军队可是走了?” 驿站露出遗憾之色:“真是不巧,押送粮食的车队五日前就出发了,今年押送的粮食并不多,他们的脚程快。” 他说完还悄悄打量了一下主仆两人。 乐山露出紧张之色,那位小大人倒是冷静,并没有失了分寸,瞧着很不好唬弄。 所以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一路上水马驿还算密集,一共七十四驿,共五千六百七十五里的路程。”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一到保定的驿站, 江芸芸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作为大驿,人来人往是常态,尤其是这个月吏部对不少官员都有变动,京城四周的驿站应该是最热闹的才是, 可江芸芸一踏入驿站的时候, 那一瞬间就感觉到有几道视线隔着漫漫人群看了过来。 就连驿丞说的那一番话, 她都觉得有些莫名的别扭, 若是想要讨个赏钱,那指起路来就应该直接说清楚路线才是, 可他不明不白说了驿站数量和路程距离, 这些事情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还有些稀奇,但对于拿了吏部帖子的赴任官吏而言却不是问题。 驿丞的话等于左手倒腾右手,对于一个官场老油条来说没什么意义。 可这样的人不该说了没意义的话, 那透过表面现象来看, 那这人就是在试探。 所以江芸芸后面没有继续追问, 所以当时那位县丞接了钱后的表情颇点一言难尽的样子。 江芸芸便知道这人是真的在试探她, 但又不知道是每一位过路的人都试探, 还是看她年纪小所以才来了这一手。 许是从踏进驿站的那一刻开始就太奇怪了, 所以今夜她一直没有深睡。 那人用小刀插进门缝里,来回拨弄着, 原本插着门锁的门闩就开始松动起来,开始脱离一开始的位置。 江芸芸的脑袋从帷幔里伸出来了,大眼睛盯着那扭来扭曲的门闩, 心中微动。 —— —— 小贼有些着急,因为今日这扇门怎么也推不开。 开门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就是用小刀抵在门闩下面, 一点点拨开, 可今日他拨了好久,那门闩好像无穷无尽一样的长,怎么也推不走。 真是活见鬼了。 他忙活得满头大汗,但还是没有效果,一时间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通体生寒,再也不敢久留,抹了一把脸直接跑了。 只是没想到,他走了没多久,一个人影慢慢悠悠得跟在他身后,飘了过去。 —— —— 门内,江芸芸蹲在门后面,因为一直坚持不懈把门闩推回来,蹲了一炷香,又因为一直举着手,现在手酸加腿酸,还有点腰酸。 听脚步声逐渐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站了起来。 她也没有继续心大地回床上睡觉,反而一屁股坐在地上,仔细想了想后面该怎么办? 驿站按道理是有人看守的,来外贼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但若是外贼就好办了,明日天一亮,她们就打包走了,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若是内贼,那又分为两个情况要分析。 一个纯粹是利益熏心想要打劫一下年轻小官员江小芸。 要是没碰到尊敬的太子殿下,那江芸芸甚至是开门欢迎的。 因为惆怅的江小芸没多少钱,差不多只有刚好的过路钱。 一个是准备冲着她来的,那可真是坏了啊。 江小芸可得罪太多人了。 江芸芸拖着下巴,唉声叹气。 因为树敌太多,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又是谁要给她下绊子。 只是她还没休息太久,就听到外面又有脚步声走来,不由紧张起来。 一个小指头捅破了纸窗,江芸芸立马紧张地用袖子堵住破洞。 瞬间,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表的,略为尴尬的沉默。 “是我啊。”沉默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沉默了。 “开门啊!”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脑子正在急剧风暴。 ——张道长怎么在这里! 许是见里面没动静,手指用力怼了怼堵住破洞的袖子。 “真的是我,我是来找你的!” 江芸芸挪开袖子,看着那个破洞,夜色昏暗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依稀能从楼下挂着的一盏灯笼的微弱亮光中,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一道影子在门口徘徊。 “你不去当你的国师,来我这里混吃混喝做什么?”江芸芸终于出声了。 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连连叹气声:“皇家饭剌得我嗓子疼。” 一听这话,江芸芸就知道门口站着的是真张道长了。 就那好吃懒做但又丧丧的口气,也是没谁能模仿了。 “我想了想还是来找你了,还是你家饭好吃,你可真是大好人啊。”张道长听声音都要哭了,“我都瘦了,你快出来看看我吧。” 两边动静不小,终于惊醒了乐山。 乐山迷迷瞪瞪喊了一声公子,结果一睁开眼就看到门边的影子,惊得肝胆俱裂,瞌睡虫瞬间消失了。 “是我,别叫。”江芸芸眼疾手快阻止了他。 乐山一身冷汗,但被公子一提醒,也跟着冷静下来,蹑手蹑脚走了下来,握住门后的棍子,压低声音,警觉问道:“外面有人。” “有的,是你张爷爷。”张道长开始撩闲。 乐山先是炸毛,然后仔细一听,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张道长。” “哎,是我。”张道长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丧丧地嗯了一声,瞧着精神状况很是堪忧。 乐山虽对这个情况有点迷糊,但也没有主动开门,反而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也没有开门,反而神色严肃地反问道:“你怎么出得了皇宫,进得了城门,还溜到驿站来了?” 门外的声音突然可耻的沉默了。 乐山立马紧张起来,握紧手里的木棍。 与此同时,外面又来有人拖地的动静声。 “开门,是我,谢来。”再一次想起来的,却又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谢来!”江芸芸又惊了,脱口而出,“我可没做坏事!” 谢来笑了一声,然后无奈说道:“开门,闲人拜访。”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打开门,往外一看,就看到两个狼狈的人,外加一个被谢来抓在手里,晕过去,不知死活的黑衣人。 “你们……”江芸芸惊疑,犹豫说道,“逃难了?” 谢来气笑了,阴阳怪气说道:“托你的福啊,江同知。”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没说话。 “可以进来说话吗?”乐山小声说道,“有人悄悄看过来了。” 果不其然,有人察觉到外面的说话声,正悄悄打开门想要看过来看一下什么情况。 谢来面无表情把手里的人玩前面推了推。 那个人软绵绵的,瞧着跟个抹布一样。 乐山警觉得拉着江芸芸往后退了一步。 “进来吧。”江芸芸又看了眼衣衫褴褛的两人,这才让开身子。 谢来轻轻松松把人提溜进来,张道士也小心翼翼挤了进来。 乐山点了一盏油灯,先是照了照那个黑衣人,然后才看向谢来和张道士,小声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张道士自来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摸了一把脸:“真是可怕,皇家饭竟然是夹生的,一点也不金贵,陛下整天惦记长生不老的事情,我这是说也不敢说,就怕也跟着李广去了,可我做也不敢做啊,丹药这东西哪里能长吃啊。” 他越说越起劲,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只能每日都在浑水摸鱼,谁知道陛下来得越来越勤快,还非要送我金子,还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我其实是悄悄把过陛下脉的,先天体弱,若是好好养肯定能养得不错的,怎么就迷上吃丹药了,然后我好意,悄悄,微不足道地提醒了一下……” 张道长面如土色,心如死灰,两手一摊:“陛下还不高兴了,给我吓得,我真是晚上睡到一半都能被惊醒。” 他说着说着就差哽咽了,仔细一看,眼下都是黑眼圈,整个人也肉眼可见的憔悴了,确实是一把辛酸泪的悲惨模样。 “要不是你和小道士胡乱吹牛,你师傅活到一百多岁,陛下怎么会突然这么热忱,日日催着你。”谢来抱臂嘲笑着。 张道长嘴角微动,瞧着是打算忍下这口气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大声嘟囔着:“我师父就是活了一百多啊,不是吹牛,人活的长第一是他命该如此,第二是他养生啊,第三是我师父懒惰啊,心宽人长寿你懂不懂,陛下一个也没不符合,又和我没关系,而且你看看我师父连个像样的家产都没给我挣下来,就知道这人实在不靠谱了,怎么可能给我留下什么长生不老的宝贝嘛。” 张道长越说越委屈,都要垂泪的样子。 乐山都听心疼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江芸芸又去看谢来,小心翼翼问道:“你也被赶出锦衣卫了?” 毕竟谢来现在的样子也实在太狼狈了。 谢来气笑了,他眉眼长得颇为锐利,虽然平日里总是耷拉着,显得几分懒洋洋的,偶尔还有些少年人的意气,可现在挑起眉来,又充满了攻击性。 “江、同、知!”他一字一字喊道,“你知道京城那些挤破脑袋想要和太子打好关系的人,现在对你都是什么看法吗?”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巴交说道:“大概没有好话。” “算你有自知之明。”谢来冷笑着,“都觉得你是妖孽,勾得太子殿下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好奇怪的说法啊。” “不奇怪。”谢来指了指自己,露出一股憋屈的神色,“我就是被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太子扔过来保护你的礼物!!” 江芸芸震惊。 “我好好的锦衣卫佥事没得当了,现在要给你当侍卫了。”谢来说得也开始伤心了,“回头,兄弟们都要笑我了。” 江芸芸听他说得这么可怜,反而眯了眯眼:“太子还能调遣锦衣卫了?” 锦衣卫是陛下的人,朱厚照现在能直接把人扔过来,谢来也乖乖过来了,显然中间还有什么过程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江芸芸被围过来的士兵们簇拥着走进金城关内。 金城关虽外表有些破破烂烂, 但城墙高耸,墙面深纵,城墙上也站满了枕戈待旦的士兵,果然有塞外大关的雄伟豪迈的气魄。 乐山牵着小毛驴紧张靠了过来, 小心翼翼问道:“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围着我们啊?” 江芸芸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士兵们, 摇了摇头。 张道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打量着关内的一切, 然后叹气下了定论:“有钱的真有钱,没钱的也真没钱。” 有钱人穿金戴银, 绫罗绸缎, 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上,马车经过时甚至还能闻到清香,所有的一切都和破旧昏黄的街道格格不入。 可路边却又坐满了乞讨的人, 那些人衣不蔽体, 形容枯槁, 或麻木或哀嚎, 瞧着要和黄土地融为一体。 谢来和江芸芸一起背着小手, 溜溜达达跟在士兵后面, 眼睛看着这座外敌的第一大关,难得没有说话斗嘴。 按理, 兰州刚经历了一场难得的大胜,应该气氛高昂,形容激慷才是, 可城内的气氛却有些低沉,甚至瞧着太过安静了。 谢来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然后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 ——有古怪。 一行人被带到一座府邸面前, 府邸大门红漆鲜艳, 门前的两根柱子要两个大人合抱才能合拢,屋檐高挑,气势恢宏博大。 “王宅?”谢来摸着下巴,拖长语调,慢慢悠悠,又口气笃定地说道,“可是总制甘、凉边务兼巡抚,兼制延、宁两镇,以功进少保兼太子太傅的王家。” 士兵骄傲挺胸,大声说道:“正是,这次在贺兰山击破鞑靼,斩首四十二级,俘获马、骆驼两百四十一只、牛羊及器仗数千的王总制。” 江芸芸正打算点头,嘴里还在编着一顶高帽,只见谢来没良心地往后退了一步,嘴巴一喏,手臂一抱,事不关己说道:“哎,找你的。” 江芸芸便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最前面,和一脸骄傲的士兵大眼对小眼。 士兵看着面前小脸雪白,身形修长,大眼滚圆,但明显还是少年模样的人,愣了愣,然后悄悄移开视线。 ——扬州人果然长得水灵灵的啊。 “进去吧!”他收回视线,板着脸说道,“我们总制找你。” 江芸芸哦了一声,扭头去看谢来。 谢来光明正大移开视线。 再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叹气:“我瞧着来者不善,我就不去了。” 乐山不高兴了:“就吃饭最积极,关键时刻也太不中用,我和公子一起去。” 江芸芸一脸感动:“还是乐山好。” 士兵听笑了,直接让人把所有人的路堵住了:“一起进去!谁也别想跑,这头毛驴也要一起进去!” 四人外加一头驴,心不甘情不愿地踏入王宅,只是一入内,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南北方的院子自来就是有差别的。 比如扬州的江家就是小桥流水,绿意盎然,就连一块石头都能说得出名堂,格外精致。 琼州的符家则是南方的秀气上添加了几分东南异域的另类风情。 再是京城的院子许是商贸往来,四方云集,所以南方的秀美和北方的雄伟各有千秋。 这座王宅却是纯正的西北狂野的豪迈。 这是一座在北方常见的四合院,一入内的就是一处天井,大块大块的青石板铺在地上,踩上去甚至没有一点灰尘,南面设了一面雕刻着猴鹿嬉闹的粉油大照壁,东西则各设一扇垂花门,抬头各写了‘兰薰’和‘桂馥’的挥毫泼墨的字迹。 四人穿过坐南朝北的过厅,直接来到最外面的明堂,在外里面走就要到人家的主院了,第一次见面也太冒昧了! 四人齐齐停了下来不肯再往前走。 仆人走了几步发现他们没有跟上来,扭头一看,大惊失色,只见四人齐齐扑闪着眼睛,站在一起没动弹了,齐刷刷看过来时的样子瞧着有些好笑。 “可是有何问题?”仆人耐下性子,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委婉说道:“再往前走是否不太合适?” 仆人说道:“主家说在东苑的云楼见四位客人。” “云楼可是刚才在外面看到那座高耸的木楼?”谢来问道。 仆人点头。 “若是登高可是能看清整个金城关啊。”谢来笑说着。 仆人骄傲说道:“若是有敌寇来犯,我们主家就是站在那里指挥杀敌的。” “原是如此,早就听闻王总制用兵如神了,又有这座木楼相助,定能占得先机。”江芸芸和气说道。 “将军等江同知许久了,请吧。”仆人不想和他们多加纠缠,伸手继续请道。 四人只好继续抬脚跟在他身后。 “冲你来的。”谢来和江芸芸咬耳朵。 江芸芸充耳不闻。 “听说王总制脾气不好。”谢来又故意说道。 江芸芸推开他的脑袋,面无表情说道:“若是锦衣卫佥事来了,你猜他紧张谁?” 谢来一听这威胁,眉头高高扬起:“回头我就写信告状,让小孩在你耳边哭。” “你当我不会告状。”江芸芸冷笑一声。 “什么时候还吵架。”张道士听不下去了,“还是想想怎么办吧,要是真出事了,你们可以别管我,我可以钻狗洞自己跑的。” “我也可以自己跑。”乐山也颇为自信,“我学了特别多的办法。” “行,那我就抓你的衣领跑。”谢来自信满满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只觉得脖子又开始疼了。 之前一路上,尤其是下了船之后,从西安出发,一路上遇到的盗贼真是数不胜数,要是小团伙,谢来一个人打十个,轻轻松松就吓唬走了,要是碰到大队伍的,大都是这个分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 逃跑技能丰富的张道长带着乐山,谢来则提着队伍的重要核心大脑,兵分两路,各有各的逃生手段,至于小毛驴,作为在哪里都可以流通的硬通货,只要没在锅里,都能被江芸芸给捞回来。 前面的仆人听着四人的毫不避人的窃窃私语,面露无语之色。 ——这几人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也值得总制等了这么多天。 云楼有三层楼这么高,说是一个楼,更像一个尖锥形状的高台,越来越窄,好似一把直冲云霄的长剑。 “主家在三楼已经设宴,顺着楼梯就能到。”仆人站在台阶前恭敬说道。 江芸芸看了眼台阶,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来先一步,抬脚走了上去。 因为一直在领兵打仗,王越体型魁梧,七十多岁的高龄,头发花白,但面容却没有太过孱弱,只是神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他身边还站着不少人,听到楼梯上的动静,齐齐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走在正中间的小年轻人。 虽然有人跟他说这位在京城掀起两次风雨的同知很年轻,才十八岁,但此刻面对面,看到这样的年轻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不住心中大为冲击。 想当初,他的十八岁还在汲汲功名,希望可以在科举上早日有成果,虽然七年后,他在二十五岁时登进士第,为第三十三名,当时已经人人称之为青年才俊了,可现在和面前这位小少年一比,却又显得逊色几分。 朝廷让他来西北的旨意下来时,整个西北都震动了,这样的人确实会让整个兰州官场都多几分考量。 “江同知。” 他刚站起来,江芸芸快走几步,赶在他走过来前拱手行礼:“王总制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真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想来江同知也是听闻我不少事情了。”王越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之人,喟叹道。 江芸芸眼珠子轻轻一转。 “将军大胜鞑靼的光辉战事天下谁人不知。”她和气答道,“总制对哈密的战略亦在京城有所讨论。” 王越来了兴趣:“哦,大家都是如何讨论的,江同知觉得如今我们对哈密要如何?” “不敢瞒王总制,朝廷对哈密的战略问题自来就有分歧,此次自然不例外,但陛下素来勤勉,志向雄伟,听说还多次问询诸位大臣。” 江芸芸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准允了此事,要恢复哈密旧封,让陕巴返回哈密,赐予哈密修城建房的费用,赏赐回回、畏兀儿、哈剌灰等番人为奴,把赤斤、罕东、小秃列、乜克力诸部财物也作为嘉赏,用来表彰他们之前的功绩。”王越得意说道。 江芸芸点头:“哈密之重,自是不可失的,王总制高瞻远瞩,陛下雄才伟略,如此君臣相和,乃是朝廷大幸。” 王越一听,脸上却不笑了,一脸惊疑地打量着江芸芸,似乎想说说什么,但身后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便又停了下来没有说话。 江芸芸面色和气,只当没看到这个小插曲,继续说道:“之前在路上便想着若是到了兰州一定要先一步拜访王总制,没想到兰州还没到,倒是先一步见到王总制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江同知这样的神童也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王越不冷不淡说道。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王总制武能上马打仗,文能提笔作诗,是朝廷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我不过是在读书上略有几分名气罢了,如何能和王总制相提并论。” 王越被夸得格外舒心,脸上阴阳怪气的神色也跟着散了几分:“都说江同知性格强势,今日一见,才觉世人之话大都是流言蜚语罢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京城现在什么情况? 那自然是每天都有一个新情况。 因为京城太热闹了, 几天就能换个新讨论的事情。 之前清丈土地也是闹了一圈,到后来公主薨了也是议论纷纷,然后李广事情也热闹了好几天,便是王越这边打了胜仗也是朝野震动, 就连不起眼的江芸又被打发去西北了也引起过几日讨论。 可王越铺垫了这么久还是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话, 江芸芸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事件中心的人总是很容易放大事件本身。 李广死了, 死得还是这么惨烈, 那本册子上的人,有背景的自然能悄无声息躲过这一劫, 没背景的也大都滚蛋了, 内阁为此忙碌了大半个月不是开玩笑的,就连吏部的人也跟着加班了许久,这些事情在京城就是巨大的波澜, 更别说远离京城, 一直靠和宦官交好, 但和朝臣关系僵硬的王越来说, 更是个巨大的冲击。 他怕死。 李广的死成了一个地。雷, 一直埋在朝廷胸口, 也留在他的胸口,一着不慎就能把他炸得尸骨无存。 这样的惶恐对一个远在西北的官员来说很是要命。 而现在倒霉的江芸就这样被朝廷扔了过来, 第一步就要处理这样的地、雷。 可怎么处理又是一个问题。 说得太过轻飘飘了,就怕他又去找下一个李广,饮鸩止渴, 难以维继。 可若是说得太过严重,就怕这位老臣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此话一出, 别说是自己桌上的人, 就连隔壁谢来那一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态度。 江芸芸在今日至少要摆明一个能安抚到人的态度。 “京城一直都很热闹。”江芸芸想起临走前徐首辅的那番话, 便笑说着,“天子脚下,天南海北的人,带来变化莫测的消息,众人茶余饭后,自然是觉得事事都有意思,要说过几句才肯罢休,可人总该有有自己的考量,不会被人裹挟,说得再热闹,但和自己相关却又少之又少。” 众人眼波微动。 “都说人多嘴杂,也不怕事情越说越坏吗?”山羊胡先一步开口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可理就是越辩越明的,当事人,旁观者本就不是一条心,何来要求他人的道理。” “可世人总是苛责的。”山羊胡叹气说道,“我曾听闻一则故事,说是一个老人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承欢膝下,二儿子在外打拼,两兄弟甚少见面,关系不好,二儿子便总想着对老人好一些,且不想好心办了坏事。”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只听那山羊胡话锋一转。 “若是大儿子对二儿子穷追不舍,也不知那老人如何处理?” 江芸芸抬眸,看向众人。 众人也都看向她。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先出几分不同于他年纪的成熟。 “老人处理我们这些外人如何说得准,但若是做错了事情悔改便也罢了,二儿子在外打拼不容易,自然会有人看得见,一人之言非百家之想,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王越,低声说道,“只愿二儿子不要再犯错。” 饭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王越听得坐立不安,明明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又猛地冒出些许怨恨来。 若是能事事如意,谁愿意去巴结太监。 可边将之难,又岂是这些长在天子眼前的人能明白的。 做得好,叫人猜忌。 做的不好,更是性命难保。 江芸芸却没有点到为止,反而继续温和说道:“自来做儿子都是难的,大儿子侍奉膝下,可那也是媳妇受气,两头为难,老人见多了也会有怨言,二儿子出门在外,虽寄钱回家,可钱财动人心,难免也会让人不太放心,可终归两者都不是不忠不孝之人。” 王越忍不住挂了脸,轻轻冷哼了一声。 “可做人做事,问心无愧是最重要的。”江芸芸看向不远处滔滔而去的黄河水,巍峨雄伟的城关,茫茫旷野,这里驻扎着西北最前沿的战线。 这是大明的国门防线。 “人言如风,东西自来,你做的好,人言便是向着你的,老人即使远在家中,也并非不知情,每次寄回去的钱,他人口中的赞扬才是最直接的证据,所以何来需要借助他人的帮助。” 王越看着面前端坐着的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些道理他都懂,也不是没有人和他说过。 可太奇怪了。 偏这个江其归这次说得他忍不住仔细想了想,许是她说话的时候神色总是格外认真,带着真心为人的真诚。 王越便跟着沉默了。 他一直和太监交好,不就是因为朝中无人,想要在必要时刻能为自己说几句话,也好缓解自己远在西北的困境。 他也不是没打算找几个文官,但那些文官实在是和他处不来,说多了反而要成仇了。 江芸芸这话也算传递出京城的态度,陛下不打算追究,其实内阁迟迟没有动静,他们明明处置了这么多人,却对王越之事视而不见,本就说明这些了,但众人还是不放心。 他们离京城真的太远了! 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就松了下来。 “喝酒喝酒,如今来兰州了,也该感受一下我们兰州的酒。”有一个形容粗犷的武将开始大声吆喝着,顺便热情地给江芸芸满了酒。 江芸芸看着海碗满酒欲言又止。 “喝喝,我先干为敬。”那武将直接拎起酒坛就喝,竟一饮而尽,随后摔了酒坛,大笑道,“欢迎江同知来兰州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端起酒来也跟着痛快喝完了:“好酒。” “好,好酒量,再来!” “咳咳。”山羊胡咳嗽一声,连忙把人拦下,没好气说道,“江同知是读书人呢。” 王越也跟着回过神来,连连挥手:“你且去找别人喝酒去,少在这里发酒疯。” 那副将哦了一声,突然莫名和隔壁桌的谢来对上视线。 谢来慌不择路移开视线。 谁知副将已经提着酒过去了…… “江同治六、元、及、第,年少成名,原本前途应当是无量才是,来到兰州也稍微可惜了些。”山羊胡摸着胡子,一脸遗憾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自来都言‘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如今西北正值用人之际,朝廷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自然没有遗憾之言。” “江同知少年才俊,胆气非常,难怪朝廷对您委以重任。”山羊胡敬佩说道。 “王维有诗言:‘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我也是颇为向往的。”江芸芸豪气说道,“我也非常向往王总制文武双全的模样。” 王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江芸芸,摸着胡子,嫌弃说道:“那你也太瘦了……” “咳咳。”山羊胡大声咳嗽了几声。 “手臂瞧着有些力气的。”王越嘴皮子一秃噜,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一听眼睛都亮了:“我年少时在白鹿洞学院读书,是学过骑射的。” “是吗?”王越眨巴一下嘴,“那我怎么听说你骑驴……” “咳咳!!” “驴也都会骑,马术肯定不错。”王越觉得自己的舌头能绕一个大弯,勉勉强强地圆了回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的驴很可爱的。” 王越和她四目相对,也跟着木木哎了一声。 一番宾客尽欢的宴会结束,江芸芸已经和王越称兄道弟,谢来晕倒在乐山怀里,张道长开始抓着那些文人武将开始看相,说得头头是道,身边围满了人,乐山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瞧着一点也不好相处。 至于楼下的小毛驴一头驴把周边的花花草草都啃了一遍,也吃得心满意足。 —— —— 江芸芸等人大都醉了,所以在王宅睡了一晚上就准备启程去兰州了。 “再走半日就到了。”山羊胡代王越来送人,颇为不好意思地小心解释着,“总制很想来送您的,但您也知道这到处都是眼睛呢。” 江芸芸露出理解之色:“我不过小小同知,哪里能让总制亲自来送我,周先生也早点回去吧,今日天寒。” 山羊胡立刻露出感动之色。 江芸芸和他极限拉扯了一番,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小毛驴吃饱喝足走得也飞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一直躺在木板上装死的谢来察觉到走远了,立刻睁开眼,一反昨日的装死,开始生龙活虎起来:“好险,差点没喝在这里。” 乐山冷笑一声:“不是说自己千杯不醉嘛!”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吹牛你不会嘛。”谢来语重心长说道,“那些军营里的人不也是喝了酒就吹牛,我们要融入这里啊,而且我又不是真醉,我装的啊,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乐山叹气,抱着小包裹叹气:“我觉得这里和琼山县一点也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我在琼山县可是老大!”江芸芸眉飞色舞说道,“在这里可不是,头顶都是人呢。” “他们瞧着好粗鲁。”乐山小声嘟囔着。 “我看过一些资料,说在洪武年间,驻兰州的三支军队人数就达到四千四百零八人,而当时的兰州人只有‘户八百八十五,口六千一百六十四。’,虽然有几次移民扩充兰州,但同样因为北面战事吃惊,所以卫所人数也是在不断上涨的,这么一算,兰州军事人口比例肯定居高不下,这在九边之内也是少见的。”江芸芸笑说着,“去见识不同的人不是很好嘛。” 乐山有些别扭。 “又不是大姑娘,扭扭捏捏做什么。”谢来嘲笑着,“文人有文人的相处,武人也有武人的相处,你们公子的未来一片光明,肯定是什么都会遇见的,你也要学着点才是。” 第二百八十七章 兰州是府, 所以江芸芸的同知前面还要再加一个一个州同知,也就是从六品的小官。 这个职位是要给知州做辅助工作的,一般来说就设一人,但需要分掌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等事务, 四舍五入大概是全部行政事情, 所有事情都要先从她手边过一过, 然后再给知州定夺, 是个格外忙碌的岗位。 江芸芸一入城门就直奔衙门。 州府衙门就在北门,从天水门进去后进去外城, 再穿过永宁门, 然后经过木塔寺,最后就到了衙门口。 位于木塔寺和庄严寺正中的位置,远远就能闻到空气中飘着的香火味。 “今日是什么日子吗?”谢来随口问道。 “寒衣节。”张道士虽是个道士, 但是看到寺庙还是忍不住探出脑袋仔细张望着, 神色颇为嫉妒, “好浓的香火啊。” 乐山不解问道:“说起来你怎么不自己建个道观啊, 看你之前给人看相的嘴皮子, 生意一定很好啊。” 张道长嘟囔了一下。 乐山脑袋凑过去:“什么?我没听到, 这里实在太热闹了。” “没钱!”谢来非常不给面子地拆台,贱兮兮说道, “你摸摸他的兜,空的,道观可要不少钱呢。” 张道长又气又急, 反手就要把谢来踢下去。 谢来自然不甘示弱,伸手去捞张道长的荷包。 万万没想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正乖乖给小毛驴梳毛的江芸芸差点被直接厥下去。 乐山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大怒:“不坐给我滚下去。” “就是就是!”江芸芸也跟着怒了一下。 谢来和张道长偃旗息鼓,各自坐在一侧。 兰州卫设在兰州城内,和兰州同城而治,路上的巡逻也颇为紧密,一路走来也有不少换值士兵在走动。 “别看城门灰扑扑的,但是里面人还挺多的。”乐山小声嘟囔着,眼睛忍不住去看一个明显和汉人不太一样的行人,“怎么还有蛮人啊,高鼻梁,深眼睛,人还长得这么高,那个衣服花花绿绿的,不过也怪好看的。” 江芸芸还在坚持给小毛驴的尾巴打花辫,但还是抽出空来解释了一下。 “这事还要从汉朝说起,有一位霍去病将军曾在兰州西设令居塞驻军,为汉之后开辟河西四郡预设道路,令居塞就在今兰州西固区。” “而且以前这里可是丝绸之路必经之路,虽说史书曾记载:“金城、河南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但说的是再也没有匈奴的军队,而不是没有匈奴人,那些匈奴百姓散落四周,就有一部分来到兰州了,之后又因为种种事情后开始和汉人错居,等后来丝绸之路贯通,历经数十年,这里也留下不少定居此地的胡人,久而久之,人员民族就开始混杂了。” “我看过一些案卷,说兰州卫在前朝成化年间就开始募兵了,有一部土达被招募,土达就是内附于我们的蒙古人,如此一来,这里的汉人可能还比不上群居的外邦人多呢。” 乐山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虽然崇拜说道:“公子懂得真多啊。” “早早察觉出不对劲,所以特意做的很多功课。”江芸芸老实巴交交代道。 乐山脸上笑容缓缓消失,叹气说道:“公子聪明是聪明,但我总觉得没用对地方。” “去过最南的琼州,来到最北的兰州。”江芸芸掰着手指头,为自己辩解着,“用得太对了好吧。” “哎,那是什么地方啊,看上去很是华丽。”张道长眼尖,远远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富丽堂皇的高楼,惊讶说道。 “鼎鼎大名的肃王府。”谢来漫不经心,“你这都不知道,还非要跟着过来。” 张道长大惊:“藩王怎么会在这么前线的地方,胆子这么大啊。” 谢来笑了笑没说话。 江芸芸小声说道:“这里面可有太多故事了,打听打听估计就能听到了。” 张道长点了点头:“那我晚上吃完饭找你,我想要你仔细说来我听听。”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神神秘秘笑了笑。 张道长没发现,开始和乐山说起晚上吃什么的事情,虽然兜里没钱,但是口气很狂。 一行人来到衙门前,江芸芸送上名帖。 守门的衙役一愣,上上下下打量着江芸芸,然后脸上露出笑来:“您等等,我马上让通判来,您里面请。” 江芸芸入内,衙门瞧着也不太富裕,门墙上的红漆都裂开了,地面的石砖也都碎了几块,但没有维修。 门房殷勤地送上茶水:“粗茶一盏,同知千万不要嫌弃。” 江芸芸接过茶水,看了一眼,茶汤清澄,香味浓郁,算好茶了。 “不知知府大人今日可在衙门。”她端着茶也没有喝,开口询问道。 “不在,知府这几日都在清点送过来的军需粮草,早些弄好,也好早些给士兵们发现发下去,所以一直在城东校场那边呢。”门房指了一个方向,“出了承恩门,再出广武门,大概走路两炷香不到的时间就能到了。” “多谢指点。”江芸芸笑说着。 门房连道不敢。 两人说话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快步走了过来,看着江芸芸脸上就露出笑来:“江同知,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才知什么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真是少年才俊啊。” 江芸芸也跟着站了起来。 “在下是秦铭,字明警,乃是兰州的通判。”秦铭自我介绍着。 “在下江芸,字其归。”江芸芸跟着说道。 “江状元,鼎鼎有名,哪里还需要介绍啊。”通判笑说着,随后看着几人大包小包的样子,惊讶说道,“同知可是今日来的?” 江芸芸连连点头。 “知府这几日都不在,拜帖留下即可,回头我替你递给知府。”秦通判笑说着。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反而握紧手中的拜帖。 秦通判一楞,惊疑不定问道:“同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亲自和同知交代的?” 江芸芸摇头。 “那,可是打算亲自递交拜帖。”秦通判又谨慎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秦通判更是不解,犹犹豫豫说道:“那……可是有其他事情?” 江芸芸秦通判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秦通判面上带笑地看着她:“不知可否紧要,是否需要我帮忙。” 江芸芸热切问道:“衙门包吃包住嘛?” 秦通判脸上笑容缓缓僵硬,随后发出一声:“啊?” “按照高皇帝规定——前公后私,公私结合,那衙门内可有同知的廨舍?”江芸芸认真问道。 秦通判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之人,好一会儿才说道:“按理是该有的……” 江芸芸的眼睛更亮了。 秦通判的话倒是突然低了下去。 “去年入冬过年前,我们兰州被那些河对岸的蛮子们闯入过,闹出好大的风波,您的上一任同知就是在那一次没的,死的可惨了。” 他一顿,却见江芸芸并无太多异色,也不知到底听懂了没有,只好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而且我们衙门当时也遭了大罪,烧了一半,衙门每年都抽不出多余的钱,所以就一直没修……”他耸了耸肩膀,“官舍全没了。” 江芸芸眼睛骤然暗了下来。 “就连知府也都是只有一间小院子,一家五口,外加四个仆人,九个人挤在一起呢。”秦通判小声说道,随后话锋一转,“我们都住在西南那一面,其实也就是主街西大街的对面,道门街附近,出入也很是方便的。” 他颇为上道,见江芸芸失落的样子又抓紧说道:“您要是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我等会让小吏去庄宅牙人那边看看,定能找到你们满意的。” 江芸芸低下头,意兴阑珊说道:“多谢秦通判好意,我们先自行找一下,若是实在找不到再请您帮忙。” “客气客气。”秦通判连忙说道,“江同知刚来,也不急着来报道,先安顿好才是。” 江芸芸把手里的拜帖交了过去:“那就有劳秦通判转交了,我先把一应家用安置好,再来上值。” 秦通判善解人意说道:“自然,不急得,如今马上就要入冬了,我们兰州的事情也会少很多的。” 江芸芸眼波微动,却没有多问。 秦铭目送她离开,然后才低头看着面前的拜帖,脸上笑意骤然消失,随意打开看了一眼,只是很简单的官场话术。 “这新同知很是年轻。”门房凑过来,小声说道,“瞧着家当也很少,就几个包裹,外加几个铺盖,不过跟着一个道士瞧着好奇怪,难道是为了投肃王所好。” “哼,早就听闻他谄媚太子殿下,好好的一个读书人竟干不入流的事情,现在看来真是所言不虚,那道士鼠目獐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秦铭冷笑一声,随后把请帖随意一扔,“你且去和知府说一声。” 门房哎了一声,打发小仆去跑腿传话了。 不知道已经成了鼠目獐头的张道士正在和庄宅牙人砍价,没一会儿就把人一把拿下。 “可这样租给你们是不是不太好啊。” 庄宅牙人还有点良心说道。 “怎么会!”张道士大义凛然,义正言辞说道,“我们四人都是极硬的命格,什么妖魔鬼怪压不住,倒是要害怕他们耐不住恐惧自己跑了,祸害到其他人。” 庄宅牙人一听就连连叹气:“那位置确实不太好,距离永宁门太近了,那些蛮人一进来就逮着那里杀,听说那院子原本家里是富裕的,院子里就有水井的,当时那些蛮人杀进来,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抱着儿子跑了,女主人慢了一步了,就被人包围了,所以直接抱着七八岁的小女孩投井自尽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谢来和那人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然后不要脸地大声哎了一声。 “江同知可真要我好等,”那人叹气,随后话锋一转, 眼巴巴问道, “在下姓段名俍。” 谢来哦了一声, 察觉段俍一瞬间欲言又止的模样, 晃了晃手中的灯笼,仔细思索后认真说道:“难道你和江芸认识?也是旧人?” 段俍呆了呆,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 磕巴了一下:“久,久闻大名。” 谢来又想了想,然后脸上才露出笑来, 和气问道:“那来我家门口徘徊什么啊?” 段俍沉默了片刻, 像是无语了一会儿, 然后强调着:“我姓段啊。” 谢来眉头紧皱, 忍不住扭头去看江芸芸:“哎, 怎么说?” 江芸芸摇头:“不认识。” 段俍看着江芸芸, 又看了眼谢来,恍然大悟:“我就说江同知十八岁的青葱小年纪, 又是南方水乡的小少年,怎么会长得这么五大三粗的。” 他绕过谢来,一脸激动地想去找江芸芸。 一个木篮子挡住他的路。 “啧, 会不会说话。”谢来不悦质问道,“我在京城那也是很抢手的好不好, 玉树临风, 潇洒英俊, 什么五大三粗。” 段俍也不高兴:“你就说你是不是江芸吧,我找他,你掺和什么。” 谢来轻轻冷哼一声,阴森森威胁道:“上一个这么靠近江芸的,不知道脑袋接起来了没?” 段俍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两人,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人是你的护卫是不是,好好好,够凶,不过凶得好,这一路上走来不安心,就是要这么凶悍的,才能保我们江同知安全呢,兰州内也需要这样的人护着才能安安心心做事。”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尴尬转移话题:“不知段公子夜黑拜访可是有要事?” “有的有的。”段俍连连点头,矜持说道,“在下的先祖是从山西太原迁居而来,如今落户于东关,聚族而居,也略有本事,出了几个进士,但族中子弟大都不愿为官,性喜课读。” 谢来一听这些文绉绉的话就忍不住打哈欠。 “原是书香世家啊。”江芸芸和气附和着。 “早早就听闻江同知六元及第的名声,族中子弟对此向往已久,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呢,所以一直想要见您。”他掏出一个帖子,热情说道,“九月十八,乃是我祖父八十大寿,江同知可否赏脸,家中早已虚左以待。” 江芸芸看着那份雅致秀气的帖子,封面上的字却还有几分西北的狂放,沉思片刻笑说道:“若是当日无事,自然愿意去拜会一下段老爷子。” 段俍连连点头:“若是江同知愿意来,那可真是蓬荜生辉,我家老祖宗一定很高兴。” 江芸芸接了过来,笑说道:“可要进去喝口茶。” 段俍连连摇头:“听说江同知也是刚来兰州没多久,不敢叨扰。” 江芸芸和谢来目送他离开,这才收回视线,抬脚回家。 “不怀好意。”谢来笃定说道。 江芸芸煞有其事点头:“确实有些冒昧了。” “那你去吗?”谢来问。 江芸芸把那帖子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明日帮我打听打听这个段家是什么来头。” 大门打开,乐山正在厨房里煮面,见两人回来了,连忙说道:“面煮好了,你们快洗个手,然后坐下来吃吧。” 张道长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一股子香火味。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张道长不等她问,自己老实交代了:“去城内的各大道馆走了走?” “打算在这里挂个职混口饭吃吗?”谢来随口问道。 张道长一听就不高兴,但难得没有出声反驳,只是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听说肃王很信道,所以这里佛道都很兴盛。” “仔细说说。”江芸芸卷起一筷子的面,又把没吃完的白面蒸饼拿出来,随口问道。 “三代单传,就一个小孩!”张道长比划了一下,“从第一个肃王开始,到现在每个王爷就一直只有一个小孩。” 江芸芸惊讶:“真的?” 寻常人家都讲究儿孙满堂,多子多福,更别说皇家,之前听说陛下久久没有太子,也是急得不行,不过自从生下太子后,张皇后后面又连生两子,倒也勉强断了谏官的唠叨。 “是有病?”江芸芸谨慎问道。 江芸芸他一直怀疑陛下的子嗣这么久才出生,就是身体不太好,瞧着就很羸弱,但幸好太子殿下很强壮,一个不错眼能跑到宫外去,应该是没遗传到这个问题的。 “第一代肃王不是说打仗很厉害吗?应该不是身体问题,可能战场上受过伤,但后面连着三个人都只能生一个孩子,难道不是……风水有问题。”张道长低声说道。 “我以前……”江芸芸顿了顿,小声说道,“南昌有一个宁王,我听说家中子嗣也不多,不过他家是有个神经病,肃王家不会也有一个吧。” 张道长震惊:“可每一代都有一个的话,那是不是太背了!”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有点道理。 “肃王这事,我倒是听到过一点八卦。”谢来已经在两人说话间哗啦啦吃完一碗面,甚至准备去盛第二碗。 乐山连忙说道:“你说你说,我给你盛。” 谢来坐了回去,笑说道:“我不知道肃王到底什么毛病,但根据锦衣卫中历代的档案中记载。” “第一任肃王乃是高皇帝第十四子,十七岁就被送到边境来了,可直到迁居兰州都膝下无子,甚至为此还三改墓地,三葬其母,就是为了改变家中风水,幸好在三年后,也就是永乐四年生下长子,也就是第二任肃王。” 第一任肃王年纪轻轻就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而且即便是在永乐四年,其实也才三十岁,不算高龄,可要是之前在哪里伤到了,也是说得过去的。 谢来接过面碗,继续说道。 “本以为这种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谁知道这位肃王,在位四十八年,也只有一子。” 江芸芸彻底不吃饭。 张道长和乐山也忍不住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听着。 “结果等成化四年,第二任肃王的那位独子继位后,这个噩梦竟又跟着延续下来了,他只生了一个孩子,也就是现任的肃王。”谢来倒是不耽误吃东西,随口说道,“我听说这位肃王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孩子,虽说生的早,但这些年是一个结果的也没有,也是一个独苗。” 小院子里的人沉默了。 “乖乖,这是被诅咒了吧。”乐山小声说道,“难道肃王就一个王妃……不过皇后都生了三个啊。” “虽说后院人数不多,但也有妾侍的。”谢来把汤都喝完,最后下了定论,“我猜应该是有些隐疾的,只是一直不曾对外言而已。” 江芸芸这才继续低头吃饭,只是吃了几口突然扭头去看张道长。 却不料和张道长的视线对上了。 “你擅长……内帏之术……”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张道长露出一个得道高人的笑来:“我们道家讲究阴阳调和,鄙人略略有些精通。” 江芸芸点头,却没有再说话,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卷着面吃。 “少和藩王打交道。”谢来吃完饭,开始剥瓜子,随口说道,“你好歹也是风云人物,肃王也不是一般的王爷,你且悠着点,你今日早上踏进肃王府大门,中午弹劾你的折子就能出城门信不信。”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面吃完,斯斯文文擦了擦嘴角:“我就是觉得肃王倒是一个突破口,毕竟肃王府也曾深得军心不是嘛。” 谢来只是把剥好的瓜子递过去:“多吃点补补脑子,你这未来脑子要不够用了。” 江芸芸也不客气,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笑眯眯地没说话。 “吃完了早些睡,这里黑得也太早了。”乐山开始收拾碗筷,“有什么要买的,都写个条子给我,我明日再去采购一番,之后就不买东西了,省着点花。” “对了,我打算挖个地窖,听说兰州一旦下雪就很冷,挖个地窖可以放东西,而且真有危险也可以躲进去。” 江芸芸自然没有异议:“都听你的,小管家。” 乐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我肯定把家里打理得特别好!” 混吃混喝的张道长和骗吃骗喝的谢来一声不吭。 —— —— 江芸芸花了十日时间把衙门内现存的档案全都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做笔记,整理起来也有一叠,如此也算把兰州的事情全都过了一遍。 秦铭震惊了,忍不住过去打听了一下虚实,甚至还捧起金县的册子,想要考量一下江芸芸到底是真的看了,还是胡乱做给别人看的。 比如金县的人口,土地数量等等,谁知道江芸芸不仅把数据全都说了出来,甚至还对照了粮食收成,得出兰州的种植技术有些赶不上南面,水利条件有待改进等等问题。 如此,江芸芸一战成名。 ——神童!我就说是神童吧!正常人十天一本册子都看不完呢,谁家好人,十天看完全部册子啊。 ——文曲星,我有个表叔从京城回来,京城的人都说他是文曲星的,我表叔还买了很多他的文章回来呢,说要给我那个表弟读书,沾沾仙气。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步威名就这么莫名其妙打开了。 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对读书好的聪明人略略有些好感的。 秦铭也不例外,只是一想到他巴结太子,差点闹得天家父子离间,又觉得可惜。 第二百八十九章 周伦去衙门了。 不仅自己去了, 还把兰州守备营的参将和甘州中护卫的指挥都叫来了。 因为对面阵营太大,直接让手下的兵把衙门围了,衙门这边连带着知府和通判都连忙赶过来,捏着鼻子给江芸芸撑场子了。 原本还算宽敞的正堂, 瞬间也有点拥挤了。 两侧人, 正正好每排三个。 阿来看着三个人高马大, 盔甲在身的武将们端坐在一侧, 心惊胆战得奉上茶水,一转头又看到三个神色不一的文官坐在对面。 为首的知府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着脸, 瞧着能刮下三层灰, 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 中间的则是年纪轻轻,专门干大事的江同知,笑脸盈盈的, 还对着他点头笑了笑。 最后一个是心不甘情不愿赶回来的秦通判, 不情愿脸上同样写满了着急不安, 心事重重, 连最爱的茶也不看一眼了。 周伦坐在正中间的位置, 面无表情质问道:“不知江同知初来兰州, 要找我们这些武将说什么话?” “是了,我正在练兵呢, 今年兰州会不会被蛮人攻击,可不是凭一句话的。”周伦右手边坐着一个膘肥体壮,四四方方的黑脸汉子, 声音大得跟雷鸣一样,抬眼, 斜睨着, 充满讽刺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是是, 我们兰州还要靠陈参将……” 秦铭下意识怯怯奉承道。 寇兴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不是说棉衣的事情嘛,直接说吧。”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心平气和说道:“十日之后会有第一批棉花。” “你确定!”四四方方的陈继眸光微动,但很快又质疑道,“我倒是听说你在琼山县种过棉花,你现在从那里运过来也来不及。” 对面三个武将齐齐点头,显然对江芸芸曾经的履历很是清楚,甚至也不遮掩自己打听过的事情。 江芸芸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摇头说道:“自然是来不及的。” “那你从哪里弄来的棉花?”周伦紧追着问道。 “从隔壁弄来的。”江芸芸说。 陈继气笑了,脸上的激动之色缓缓敛下,意兴阑珊:“原是在打甘州的注意,死了这条心吧,根本送不过来,对面的蒙古人时不时派人截杀,我们的人就是你这么没的,白白便宜了那么多棉花不说,还牺牲了不少兄弟,而且我们现在再问他们要,甘州也拿不出来了。” 江芸芸点头,看向周伦:“原来棉花真的没有了,也就是说你们的棉花不仅没了,消息也没捂住,现在军营里知道的人应该不少了吧。” 对面三人齐齐变了脸色,瞧着甚至还有杀气。 秦铭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其实这件事情,兰州城内说得上姓名的官员都隐隐有些风声,但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江芸芸到现在之前还被蒙在鼓里,完全是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一心埋在官署里看历年数据,这才耽误了消息的来源。 “所以你们衙门这是在落井下石。”周伦冷笑一声。 寇兴眉头紧皱。 “自然不是。”秦铭尴尬解释着,“我们府台也是在积极筹措此事的,此事十日前,就是交给江同知办了的。” 江芸芸点头:“正是交给我办的,我已经办了一半了,所以笃定十日后会有棉花来的。” “都说了隔壁没有棉花了!”周伦不耐说道,“你如今大庭广众如此信誓旦旦说谎,十日后没有东西,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一直没说话的甘州中护卫的指挥唐伦眉心微动:“隔壁?你是说亦力把里?”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色震动。 寇兴扭头去看江芸芸,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你疯了!你他……”周伦开口想骂脏话,但眼睛一瞟江芸芸笑眯眯的样子,莫名想起刚才被刀光闪过的眉宇,到嘴边的话便缓了一口气,“也太不懂规矩了。” “为何是不懂规矩,买卖的事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江芸芸笑说着。 “江同知刚来大概不知道,亦力把里是不会同我们做生意的,”唐伦平静说道,“他们巴不得我们乱起来才是。” “可现在不是我们和他做生意啊。”江芸芸又说。 “什么意思?”陈继脾气不好,暴躁说道,“要说就说,不要给我磨磨唧唧的,我听着就来火。” “民间买卖之事,商人自有自己的手段,我们只需要在他们运回来之后,按时给人付钱就是。”江芸芸平静说道,“护卫兰州,人人有责,不是嘛。” 屋内几人沉默了。 随着兰州逐渐成为要塞前线,这十几年兰州和亦力把里的摩擦越来越多,就连互市都关了,边境时不时就会有冲突,只剩下一些民间很隐晦的私路。 那些人做的也是倒手的买卖,但大都是把明朝的东西送到亦力把里去,那里没有开化,及其野蛮,要兰州的茶叶,粮食,甚至盐巴,明朝人骄傲惯了,虽然仗打输了,但你们吃的喝的可都是在我们手里。 如此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那些蛮夷的土地上,也会有东西能被他们用上,所以在棉花事件上就也从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 “若是他们都没运回来怎么办?”三位武将中,长相最是文雅,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唐伦一针见血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权衡利弊已经说清楚了,他们商人也不是全然毫无爱护故土之情的,等此番事了,再大肆表彰一番,也该让其他人看看若是能安心为官府做事,我们官府不会亏待他们的,今后也好继续办事。” “可你还是没说清楚,这批棉花若是没有送回来要怎么办?”唐伦继续逼问着,神色尖锐,“若是没有呢,事情已经被你散开,你可想过后果。” 江芸芸还未说话,寇兴却先一步开口说道。 “此事本就瞒不住,如今算是为我们争取了十日的时间。”他依旧是愁容满面的样子,但眼神中却还有一番坚毅,“既然还有十日时间,诸位可有想过再去其他地方看看,洮州,珉州问问。” “自然都去问过去,只是对面的蒙古人似乎盯上我们了。”陈继越发急躁,手掌拍得桌子哐哐直响,连带着装满茶的茶盏摔落在地上,众人也顾不得多看一眼。 “能想的我们都想到了,偏那些贼人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见,就知道使坏,没有棉衣,我手下的兵如何上阵杀敌,今年兰州城定是有一场恶战的。” 许是陈继是真正守城的,瞧着比其余两人要急躁一些。 江芸芸把对面三人的神色不动声色纳入眼底,心里也有个清晰的认知。 甘州中护卫是肃王的护卫队,看衣服锦绣华府,看举止斯文有礼,看态度事不关己。 他是这三人里面最不急的,对他而言,兰州如何不重要,他只要保护好肃王才是最重要的,再不济带着肃王离开兰州还是绰绰有余的。 兰州卫是兰州的卫所,指挥使周伦面色沉静,面色有些着急,却又不多。 得益于兰州卫的特殊情况,西应庄浪、河州,东保河桥,北为固靖声援。兰州卫东与靖虏卫交界,西与河州卫接邻,从成化年间开始,兰州卫及中护卫的官军便常年往来轮戍于甘凉,河洮地区,虽说机动性大大增加,但与此同时也导致兰州卫守备缺乏。 一旦出事,这就是绝佳脱罪理由。 兰州守备营是最着急的,陈继也是肉眼可见的不安,整个人有些憔悴,坐立不安地坐在这里,焦急根本无法掩饰。 他们就是兰州最基础的防线,却没有最精良的武器,手头的两千五百二十五名士兵是最后的底线,没有棉衣,那这群士兵就废了,排不上用场,甚至要担心他们会不会哗变,这才是真的要命。 唐伦是好狐狸,面热心冷,不好相处。 周伦心思深沉,为己不为人的,士兵的命不仅说杀就杀,甚至还想用他们的死做出脱罪的动静。 反而是这个骂骂咧咧的陈继瞧着有点心眼,但也不多的性子。 “你总该要给我们一个保证吧。”周伦阴沉开口,“你踩着我说出这般狂言,可别到头来还要我们三个给你收拾烂摊子。” 江芸芸回神,看着自己正前方的人,微微一笑:“我自然可以保证,但我有三个要求。” 周伦冷笑:“东西还没到手,现在就敢给我们提要求了,真是年轻人啊。” 江芸芸依旧不生气,她好像总有很多耐心,一点一点去和对面的人交谈。 “此话不对,既然我能保证我的事情,那你们也要保证你们的事情才是。”她和和气气说道。 秦铭连忙小声说道:“你且悠着点,怎么说话的。” 江芸芸看了胆小的秦铭一眼,随后慢条斯理抽回自己的袖子。 “正儿八经说事情而已,诸位大人都是明事理,想要办事情的人,我们现在各自领了自己的事情,回头也能有条不紊推行下去,再者,这些事情不说清楚,若是被御史弹劾了,我们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若是今年兰州再出了变故,在做的你我一个也别想逃。” 寇兴点头:“是这个道理。” 唐伦来了兴趣,打量着面前自信满满的同知,笑问道:“那就先听听江同知的要求吧。” “说来听听,若是要太离谱,又或者插手军营之事,我是第一个不同意的。”陈继只能勉强让自己耐下心来说道。 江芸芸颔首,客气说道:“自然不会让诸位大人为难。” 第二百九十章 衙门里有没有钱? 那自然是有的 那多不多呢? 现在刚收了夏税没多久, 衙门还是略有余粮的。 但是兰州的农耕不富裕啊! 从来没有人打过衙门钱财的主意,对岸的那些贼寇顶多就是来杀个人的。 可衙门现在,这是来贼了啊!! 寇兴年纪大了,有点驼背, 背着手走在前面, 脚步也不快, 瞧着还有点蹒跚。 兰州的冬日来的又早又冷, 刮在人脸上,吹得脸没一会儿就泛红了。 秦铭捧着那张纸活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跟在江芸芸边上, 絮絮叨叨地念着。 “衙门哪来这么多钱填补啊?” “为何不与我们商量此事,就自行做决定?” “你不是也看过我们兰州土地的情况吗?没有地!没有钱!没有,统统没有!” “衙门都破成这样了, 你的官署都要塌了, 还要留着一笔钱修缮呢。” “那些商人给我们找棉花, 不是也是为了自己吗?怎么还要收我们这么多钱?” 一直没吭声的江芸芸终于开口说道:“这样不行, 人家也要养家糊口的, 帮衙门做事也是要讲究公事公办的, 兰州也没有险恶到要他们倾家荡产,同舟共济的地步, 而且未来和他们合作的地方也不少,现在给他们吃了暗亏,回头要是又有其他事情, 他们就不愿意出手了。” 秦铭不悦质问着:“你说得到好听,这些钱去哪里拿?本来我们说好要给皋兰和渭源的县修修路的, 现在你这样, 他们的路就不好修了。” 江芸芸想了想:“我看过两县县令递上来的条子, 按理修路的时候应该是他们自己出钱修路才是?” “没钱啊!去年他们的苗都被敌寇踏坏了,今年的夏税还是勉强交齐的,都要把老百姓榨干了,根本抽不出一分钱来,可那条路是他们的主路,已经坏了许久了,再不修,就断了和我们府城的联系了!” 江芸芸眉头紧皱。 ——之前在琼山县,她也修过通往其他县的路,就连后来通往开口贸易港口的那条三车并行的大路,也是自己衙门出钱修缮的。 ——和府台哭穷是每个县令都做过的事情,因为不哭穷,就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分摊在自己治下,江芸芸也哭过,也许是因为哭得好听,也或许是她战功赫赫,后面新来的知府很少会为难她。 她想当然了! 秦铭一见她这么凝重的神色,顿时得意起来:“我就说要和我们商量的,你刚来,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好了,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了。” “好了。”一直没说话的寇兴打断了两人的话。 他站在台阶下,叹了一口气:“明警,你去算算衙门还有多少钱,看看对不对上这里的数额?” 秦铭握紧手里的条子,不可思议说道:“还真要给他们钱啊,真是倒反天罡了,给衙门做事!那是他们的荣幸啊!还要问我们要钱!” 寇兴严肃说道:“若是他们真的拿回棉花,那便是有功,我们还如此苛待他们,传出去,衙门也不用直腰做人了。” 秦铭还是有些不服气。 “去吧,先去算算,也不是说就按照江同知说得给,这么高的价格,我们又不是冤大头。”寇兴又说道,“可我们也要自己心里有个数不是嘛?” 秦铭一听也有道理,冲着江芸芸冷哼一声,甩袖离开了。 “进来吧,我也有话和你说。”寇兴终于抬脚上了一节台阶,许是年纪有些大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扶了一下门框。 斑驳的红漆不小心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难看的一截木头。 他踏上那块脆弱的红漆,入了正堂的大门。 “坐吧。”寇兴坐下后说道,“刚才人多不方便细问,你可确定棉花可以运来?” 江芸芸没有坐下,反而从袖中又掏出一张纸,恭敬递了上去:“其实我也不放心这些事情,所以让人帮忙跟着了,这是他寄回来的信。” 寇兴拿着那张纸,放在远处,眯眼仔细看了看。 “竟有两千多斤,你都已经知道具体的斤两了,刚才为何不直接明说了,让各位指挥也好心里有个数?”他不解问道。 江芸芸说:“三位指挥人心不齐,不敢贸然开口。” 寇兴又仔仔细细看了那封信,然后这才重新叠了起来:“是这个道理,也该给最出力的人多一些,只怕他们那边也不愿意给钱。” “不碍事,到时我亲自带棉花过去。”江芸芸镇定说道。 寇兴叹气:“你在琼山县时可有和卫所的人接触过?” 江芸芸点头:“因为倭寇的事情,也有过一些接触。” “那你也该知道,这些武人若是发起狠来,是会杀人的。”寇兴苍老疲惫的面容看了过来,“虽说有宦官挟制武官,文官督查武将,可这里是兰州。” 这是战争前线,情况瞬息万变,所有的阴谋阳谋在蒙古的铁骑下都不复存在,谁都知道,兰州出事,则关中震动,关中失守,则至此蒙古铁骑便能马踏青田,脚踩土地,再也无城池可以抵抗,所以谁也不敢去担这个责。 文官是不敢。 武将是不能。 太监是不配。 就是在这样的相互推脱下,国家的连绵疆土拱手让人,兰州成了当头之鸟,谁也不能不守,但谁也不敢守。 临走前,首辅徐溥的那一番话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 江芸芸恍然大悟。 兰州要乱了! 朝廷不能坐视不管兰州这锅马上就要沸腾的热水,所以要来一个人重新塑造这个地方。 她江芸芸,有点名气,也有点脑子,最重要她脖子硬啊,谁说话都不好使,就很合适来这里搅弄搅弄,哪怕不能冷却这锅水,只是延缓沸腾的速度也是好的。 “可你现在堂而皇之地掺和进来了,今后所有的一切就赖上你了。”寇兴见她走神,口气倏地严厉,“你是神童,是略有名气,是未来可期,可你担得起吗?兰州城内十万军民,一旦失利,你便是有再多的同门师兄,再好的后台靠山,都保不住你脖子上的脑袋。” 江芸芸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少年清瘦,却又好似一根坚韧青翠的嫩竹,带着勃勃的生机。 “太莽撞了。”寇兴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轻叹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改批评之色,“我是你的上峰,你应该与我仔细说清此事,我点头才能去推行,这里不是琼山县!你若是再一意孤行,执意如此,我这里留不下去你这尊大佛,你自有你的门路,换个地方高就吧。” 江芸芸抿唇。 寇兴年纪大说多了,便也有些累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两个县的路要修,若是不修,回头又有急报传不过来,耽误的是两县几万百姓的性命,你我都担待不起这事。” “商户的钱能给就尽量给,若是不行,从明年的税里抵押,也不能亏了他们,但钱不能按照你说的给,他们确实辛苦,不远万里运回棉花,但保卫兰州,也是保卫他们,也要他们出一份力。” “表彰就不要写了,人心是被喂大的,而且你一旦表彰,被有心之人发现了,他们今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衙门就先不搞了,你惹下的事情你自己担着,院子的安全你就自己注意一点。” 寇兴没说话了,冬日的风吹的他脸上的皱纹更显眼了,干巴巴的,像县衙门口的那棵被烧了一半的老树。 兰州的冷风实在太冷了,吹的人喉咙鼻子都发干。 乐山来了没几天就说自己好想要被风干了,实在是干的厉害,屋内大大小小放了很多水盆,就这样放着,说是润润空气。 “做事能让一半人满意的都很少。”寇兴寇兴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同僚,面无表情说道,“问心无愧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很好了。” 江芸芸失神了片刻,她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些懊恼。 她在琼山县实在太顺风顺水了,忽略了琼山县隔海对望的地理注定它是不一样的。 倭寇再凶,再能闹腾,能比得过蒙古铁骑长驱直入的压力嘛。 那些商人再不听话,也就在琼州这个一亩三分地里翻腾,可兰州的不一样,一旦有人通敌卖国,那可真的是灭城之祸。 简单的一根棍子一颗甜枣的办法,在这里太过低级了。 失策了。 江芸芸今日的两场对话中,迅速总结出自己的问题,并且决定调整战略。 ——她得要更强势一些。 “去吧,我听闻过你的农事册,说是很不错,只可惜我已经没有精力了,趁现在百姓们农闲,你就负责推行吧。”寇兴咳嗽几声,挥手把人赶走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出了院子,在连接内外的拱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继续走。 她总想着事事都做得好一些,各方都不出错,边也算对得起所有人,可一个危机四伏的兰州,似乎很难面面周道。 ——这条路比琼山县还难走。 江芸芸无意识地揪着袖口的小绒毛,一根又一根,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周笙特意送来的冬衣,许是真的家境富裕了,这种兔毛狐裘,她不仅穿得起了,还能换着穿了。 阿来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凑过来:“江同知,怎么在这里吹冷风啊,小心头疼。”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看着阿来。 阿来一惊,磕磕绊绊说道:“做,做什么?” “你想吃饼嘛?”江芸芸莫名其妙问道。 阿来更疑惑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然后略带期待的小心翼翼地说道:“江同知打算请小人吃饭?” 第二百九十一章 自来这天下, 就没有一个藩王是讨人喜欢,没干过一件坏事的。 但朱贡錝稍微好点。 许是处于边缘复杂地,做的太过分容易被当靶子,又许是家里确实没什么子嗣可以为非作歹, 又许是肃王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太过高调, 不然容易引起京城那边的忌惮。 江芸芸曾打听过几日, 无非就是侵占良田, 又得益于兰州确实没什么田,她目测之后大概只有庄田两千多倾, 还在山上圈地养马, 然后是店面一千多间,水磨二十轮,船磨一只, 煤洞三眼, 琉璃瓷窖四座, 倒也没有强抢民女、□□父妾、插手政务、买卖人口、草菅人命、贩卖官位等等恶劣卑鄙, 令人发指, 罄竹难书的事情发生。 矮个里拔高个, 算是优秀藩王典范了。 又听说四任肃王大都是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性子, 这任据说脾气不错,虽说整日冷着脸,但很少发火。 江芸芸跟着段俍从后门悄悄入了据说是永乐年间, 肃王朱楧在兰州西门外兴建的莲荡池。 虽说现在的兰州不似自己印象中干燥少雨的气候,反而草木茂盛, 流水潺潺, 但要说在这里搞个小西湖, 那也是耗费人力物力的。 这池子大概占地两百余亩,最为显眼的就是正中的那个池子,叠石为舟,其余皆种莲花,一眼看去,隐隐还有庙宇庭院,林立而起,错落有致。 段俍显然对此格外熟悉,也热情地为人介绍起来:“这两个是东西院,很是雅静,西院穿墙过儿就是晚红院,一到傍晚,夕阳西下,好似刘霞微醉,里面有盟鸥馆、梦鱼斋、惠风轩等等,若是你得了王爷青睐,今后就能仔细逛逛了,好看极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这个东院是早红院,一早一晚,图的是凉快爽气,内有藕香馆、思鲈斋、嘉鱼轩,里面有几汪池鱼,很是肥美可爱。” 说起这个,江芸芸反而来了兴趣,把那位置仔细记一记。 段俍眼尾一瞟,一看他来了兴致的样子,高兴坏了,声音都微微提高了,继续指了指北墙一个高高的亭子。 “那个是螺亭,下临黄河,盘旋而上,若是站在那里,不但整个院子的风景了如指掌,便是兰州的山水也是历历在目。” “还有宛在亭、四明亭等等,但要走得深一些才能看得到,也是一花一景,美丽异常。” 段俍说完就眼巴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那是一向能拉满情绪价值的人,立马用热情又不谄媚,喜欢又不夸张的口气说道:“定然是极好看的,可惜我无福看了,真是可惜。” 段俍一听,立马露出宽慰之色:“你只要把王爷哄好了,这院子定然是能仔仔细细看一遍的。” 江芸芸一听,笑容更是热切了。 段俍只当自己是好心提点过了,他也听进去了,就兴冲冲带人去找王爷了。 两人绕了一炷香的时间,江芸芸眼尖,远远看到有只花孔雀站在一个亭子里。 江芸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满意点头。 ——不相上下的花啊。 “那个亭子就是四明亭,名字可是王爷取得。” 段俍骄傲说道。 他把人送到入口,却没有跟着上去,只是指路说道:“顺着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江芸芸颔首表示谢意。 她长相温和,眉宇清雅,若是愿意对人散发善意,那很少有人是不吃的。 段俍也不例外,一见他年纪还小,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王爷最喜道了。” 江芸芸再一次点头致谢,然后一人踏入小道,没多久就走到那个亭子外面。 若是远远看去,亭子只是有着金碧辉煌的属性,但走进了才发现,内里更是富有春秋。 明明是冬日,边上也并未有花花草草,空气中却能闻到花草的清香。 三面悬挂着挡风的帘子,却又丝毫没有挡住日光,仔细看去才会发现头顶镶嵌着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微光柔顺,自有一番不一样的明亮。 江芸芸上前行礼。 朱贡錝转身,不经意一看,心头一震。 ——好花的衣服。 他忍不住在那件花衣服上留恋了片刻,还怪好看的,花花绿绿的,这绣工一看就是南方的,好看,精致,想要! 江芸芸是打听过王爷喜欢穿红戴绿的爱好,但万万没想到,传闻比现实还夸张,这人看到好看的衣服挪不开眼! 她只好微微往边上挪了挪,哪知道朱贡錝的眼珠子忍不住跟着走了一步。 “咳咳。”江芸芸咳嗽一声。 朱贡錝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把视线往他脸上看,只是这一看更看呆了。 江芸芸心中警铃大作。 她明明是打听过的,肃王朱贡錝对美色并不留念。 “好好好。”谁知,朱贡錝快步下了台阶,脸上带着热情的笑,伸手想要去抓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挪开了。 那手指扑腾了一下,没握到她的手,只是顺势抓到了她的袖子,谁知朱贡錝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吕岩有言:‘真元孕育,仙风道骨,岂是凡胎’,本王修道以来,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可从未见过江同知这样,最雄姿直气,不涂脂粉,仙风道骨,不涴尘埃的年轻人。” 江芸芸半信半疑看着他,大眼珠子活像能说话一样。 信的是她在琼州的时候是见过那些真的爱好美色的菜株野,两个人的眼神确实不一样;疑的是毕竟这个表情是在太过热情了,实在不太正常。 许是朱贡錝也发现是吓到人了,声音温和起来,脸上几乎能滴出蜜来,盯着江芸芸看,跟看个宝贝一样:“江同知,可有出家的想法?”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拨开他的手,神色堪称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麻木。 ——碰到两个修道的,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真是元始天尊,阿米佛陀啊。 朱贡錝被人甩开手其实是有点不高兴的,可一转眼就看到江芸芸眉上的冷光,那点不悦立马就烟消云散,激动得老脸都红了。 “孤冷清奇,清瘦道骨,总天所授,好好好,真是天生的修道圣体啊。” 江芸芸没说话,因为这个开场白和自己预想的几个方案相比,有点过于离谱了,所以一时间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许是江芸芸的沉默太过震耳欲聋,朱贡錝也猛地回过神来,面前这个小刺头不好惹,皇帝都敢撅蹄子,被贬官了,还慢慢悠悠拉着一头小毛驴往西北赶,可别把他惹毛了,直接把自己一脚踹了。 “江同知,找我有何要事?”朱贡錝板着严肃的脸,端着王爷的架子,故作高深地质问道。 被颠倒主次的江芸芸也没出言反驳,只是在抬头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王爷原来对修道感兴趣。” 朱贡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争气地闪了闪。 江芸芸被看烦了,直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朱贡錝莫名后脖颈发凉,艰难移开视线:“算是有些研究吧。” “原是如此,怪不得。”江芸芸故作深沉说道。 朱贡錝随口说道:“我修道之事,人人皆知,江同知有话就说吧,遮遮掩掩做什么,若是你愿意随我一起……” 他越说眼睛越亮,一改意兴阑珊,正打算继续说道。 “承蒙王爷厚爱,出家还是出世自然是随缘的,就是家中还有老娘要照顾,怕闹起来。”江芸芸一脸和气地拒绝着。 朱贡錝打量着面前之人,质疑道:“可你的面相瞧着……” 高贵的出身,又是家中独子,养成了他有话直说的性子,只是这次他还未说话,突然被江芸芸那黑漆漆的眸光冷不丁一瞧,心中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话锋一转:“很是孝顺,那算了,出家之事有缘再说。” 江芸芸微微一笑,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样子:“确实要一分缘分的。” 两人就站在台阶下,感受着兰州冬日的冷风呼啸而过,耳边似乎能听到外面一时间都沉默了。 朱贡錝年纪大了,被冷得一个哆嗦,再也装不上体面,自己先上了台阶,随口说道:“上来坐吧,上茶。” 那些好似木头一样的婢女们终于动了起来,脚步轻盈地奉上热茶,随后又送上各式糕点瓜果。 虽是远在兰州的冬天,却能吃到新鲜的冬桃和橘子,一个个饱满圆融,即使在浓郁的茶香中依旧能散发出水果的清甜。 “雨前龙井,你是扬州人,应该喜欢喝这些。”朱贡錝端起来却没有抿一口,反而透过薄薄轻烟,安静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也没有喝,手指搭在杯壁上,好一会儿才笑说着:“下官没有喝过,但王爷府中的东西一定是极好的。” “那你喝一口,算是不错,等会打包一袋送你,回头你也能装点一下门面。”朱贡錝收回视线,颇为热情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就多谢王爷了。” 朱贡錝嘻嘻笑了两声,果然和坊间说的一样,脾气极好。 “其实本不想打扰王爷……”江芸芸刚起了一个头。 朱贡錝飞快接了下去,一脸认真说道:“没关系,打扰得极好。”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随后哎了一声,差点没说下去。 不是她马前失蹄,实在是朱贡錝有点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咳咳,甘州中护卫缺棉花的时候,唐指挥可有和王爷说过。”江芸芸也不弯弯绕绕了,直接问道。 朱贡錝一听,不爱笑了,沉了脸往后一倒:“这是你们衙门的事情。” “衙门自然是全力以赴的,已每斤贴补五十文了。”江芸芸叹气说到,“可衙门到底还有其他政务啊。” 第二百九十二章 “商铺若是真的可以花点钱从而得到光明正大的权利, 又有何不可?” 段家书房内灯火通明,几人身着光鲜亮丽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坐在两侧,再最下面站着的赫然是一脸郁色的段俍。 九十高龄的段家老仙人段菉坐在上首, 神色平静。 “王府产业庞大, 一旦开始缴税, 只怕会有人心中不安。”坐在下首说话的是目前段家长房老爷段环, 犹豫说道。 虽然肃王府的产业是比不得其他王爷的,但确实不少, 肃王地位尴尬, 别说出头了,露个面都要小心一点。 “我还以为他是去讨好王爷的,没想到是去讨钱的, 怎么说也该恭敬一些。”段俍不悦说道。 “七月份传来的消息, 可是说他江其归是想当着陛下的面, 亲手杀的李广, 可见此人性格桀骜不驯, 兰州来了他, 未必是好事。”又有人开口说道。 “可陛下没有处置他。”段菉淡淡说道,“能打发人的地方不少, 可偏偏来了兰州,谁看了不生三分疑心,两月前他过金城关那日, 见了王总制,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听闻王总制病了两月的身体总算是好了。” 众人沉默。 “李广之事, 余波未消, 你我敢赌嘛?”段菉轻声问道。 众人对视一眼,却还是沉默。 李广之事瞧着只死了一个千刀万剐的李广,可因此牵连的官吏却数不胜数,宫内甚有传闻公主也是因此而死。 “钱财之事,本就是最不值钱的,如今只需要让一些钱,却能试试他的水,也无不可。”段菉不可置否说道,“且先看看江其归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是真有本事,交好一些也无坏处,不是说太子殿下极其喜欢他嘛。” “可一旦真的让王爷的产业见了天日,往后可就不好收回来了,此番无事,可不代表今后无事啊。”段环忧心忡忡说道,“如今边境不安全,一旦腹背受敌,王爷难以自保。” “是啊,虽说当今仁慈,可如何都依赖外人之仁心呢。” “若是直接给个两千两,便不再和江其归打交道,也能静观其变。” “是啊,听闻他走之前,已经致仕的内阁首辅徐溥城外相送,两人谈了许久,也不知内阁到底是何想法。” 众人议论纷纷,站在最后的段俍想说话,但碍于今日就他一个晚辈,只能欲言又止。 “惟能,你可是有话要说?”祖父段菉温和问道。 段俍连忙上前行礼,随后说道:“只是担心有一就有二,若是今日顺了江其归的意,他日王爷能否安然拒绝他。” 段菉摸着胡子,点头:“这就是王爷和官吏间相处的把握了,若是配合,就怕他得寸进尺,若是不配合,一封密件,我们都要惹祸上身。” 是了,到现在为止,江其归到底有没有第二道圣旨,谁都不清楚。 他要是真的被贬兰州,那自然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谁也不需要把他放在眼里。 可若是他身负重任,来兰州不单单是做做功绩,那所有人都要对他警惕一二。 本不该如此疑心,只是偏偏是他,是这个据说亲手把李广送上刑场的江其归。 兰州官场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谁没有心中震了震。 “不知王爷有何想法?”段环轻声说道。 段俍连忙说道:“可要孙儿去问问王爷。” 段菉摇头:“今后做事可要稳重一些,如此毛毛躁躁去问王爷,便是大忌讳,我们让你跟在王爷身边是要你学习,你且只学到如此嘛?” 段俍惶恐行礼。 “去一边待着。”段环不悦呵斥道。 外面的更声隐隐传来,屋檐上的灯笼被风一吹也跟着晃晃悠悠,在门上倒映出一圈圈光晕。 “但棉衣之事,确实是事出有因。”无言片刻后,年迈的老人叹了一口气,“没有棉衣,谁来保卫兰州,江同知既然能弄到棉花,也算是办了实事。” “这都要军队自己出钱,他算的好听,谁知道衙门到底有没有出钱。”有人嘟囔着。 “听说通判在清点衙门账目。”段环解释道,“寇知府性格沉稳,不会作假的。” “难道真的要听江其归的,他年纪尚轻,又初来乍到,这番要是成了,尾巴不是要翘上天了。” “没有这事,尾巴也翘上天了。”段俍小声说道。 “还是说回是直接给钱,还是听了他的商税意见吧。”段环拉回话题,“总要有个章程来。” “产业置换有的是法子,他一个读书人,自来就是埋头苦读,哪里懂这些,等人一走,有的是办法改头换面。”段菉看向自己的儿孙,和气说道,“直接给了钱,到显出王府财大气粗,被那些御史盯上反而不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可他的秉性脾气不试,这今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段菉叹气说道。 段俍也跟着紧皱着眉头,脑海里浮现出江芸的样貌。 那双黑漆漆的瞳仁,在夜色中依旧明亮,被灯笼不经意一晃好似小猫儿一样,看得人下意识停在原处。 可那日在黄口边,她站在那些粗鄙高大的士兵面前,身形修长,眉目清冷,说话不卑不亢,谁也不敢小觑。 再是今日,她穿着花团锦簇华丽衣服,朝着他热情笑着,那些冷淡,那些强势,都消失不见了,瞧着可太和气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 —— 江芸芸要做什么。 当然是先盘活经济啊。 没钱一切都是扯淡。 得益于兰州因为丝绸之路发家,所以商业底子还算厚实,甚至还有不少外邦人出没,虽说这几年因为战乱逐渐开始凋零,但向南向西的生意还算兴隆。 总体来说,虽不能对外拉动经济,但对内商路并没有被割断,有源源不断的商人通过西安府,运送东西来兰州贩卖,兰州也非只收不卖。 据江芸芸这一月的观察,兰州有两样东西可以作为招牌打出去。 第一是兰州盛产的“兰绒”,兰绒其实就是羊绒,因为非常保暖,深受富贵人家喜爱,据说就连大内织染局都来采买物料,用各类羊绒毛织彩龙袍,曳撒衣之类,再者兰绒的纺织经过多年演化,已经非常技术高超。据说兰州绒、褐的生产工艺已达到非常高的水平,民间有言:‘造为织金妆花之丽,五采闪色之华’。 因这两个特性,兰绒价格昂贵,一件袍子就需要花费百金,一匹则要十余两,一些手艺高超的人家,只要纺织几两羊绒,就能维持一家一年的生活费。 第二个东西则是水烟,听说来源是三国时隐士孟节,他曾献烟给诸葛亮,用以治疗瘴气患者,后来随着丞相六出祁山,烟草辗转传入甘肃,兰州的五泉红泥沟,因为背山临水,肥土层深厚,所以水烟质量很好。 这个其实是江芸芸自己走访的时候发现的,本以为是什么上瘾的东西,蹲在店门口悄悄观察了好几日,最后得出结论这东西有治病提神的功能。 老板热情邀请她抽一口,江芸芸三连拒绝。 这个东西最出人意料得是这东西目前不太受欢迎,只说喜欢的人格外喜欢,而且兰州本地很喜欢这水烟,所以价格也是居高不下。 这两个东西都可以作为招牌打出名声。 江芸芸走访了半个月的市集,对兰州的市场也是有了初步的了解,边境的买卖因为不稳定所以都不便宜,加上西北的战线其实已经在家门口了,大片山林土地在对面,所以没什么肥沃的土地,所以连生存之本的粮食都不便宜,一斤要十文! 为此,她打算借鉴琼山县的做法,制定商税标准,统一市场经营,规范商业贸易。 阿来坐在对面捧着糕点吃,见她奋笔疾书,不解问道:“不是本来就有税收价格吗?难道是打算提价?” 江芸芸摇头。 “哎,大家不好做生意的。”阿来继续说道,“敌人来一阵,就亏一阵,没来也赚不到那里去,跑生意外面又好危险。” 江芸芸抬眸,随口说道:“说来听听,怎么个危险啊?” “外面有匪啊,而且每个城门都要缴税,我们兰州又远,这一来一回,能赚到的可不多,小商人跟着大商队才能得到庇护。” 江芸芸想了想:“肃王嘛?” 阿来嗯了一声:“据说肃王的商队走的时候,很多人都跟着的,而且他们也不额外收费,只要不打扰到他们就行,肃王的商队都有护卫,寻常匪类都不会骚扰的。” “瞧着你倒是对肃王很是崇敬。”江芸芸笑说着。 “肃王不怎么出来。”阿来想了想又继续苦恼说道,“其实我也不懂,但我之前听说外面的王爷都会杀人的,还会抢女人,肃王没有杀过人的,也不会把人抢走,就是喜欢看看水,看看花,哦,还喜欢给寺庙道馆捐钱。” 他捂着嘴巴,小心翼翼说道:“没儿子,肃王们都生不出小孩。” 江芸芸笑了笑:“真是大胆,少说这些。” 阿来连连点头,傻笑着:“就是给同知你说一下,外面肯定不乱说,他们对这些肯定很敏感,胡说了可是要挨打的。” 江芸芸点头,很快就写好一个初稿。 “寇知府今日在府衙嘛?”江芸芸问道。 “听说街上有人闹事,他亲自带人去了!”阿来随口说道。 江芸芸惊讶:“有人打架斗殴嘛?这些事情也要亲自去嘛?” “是士兵!”阿来又小心翼翼说着,愁眉苦脸的,“我们兰州城里都是士兵,很容易打架的,要是打伤士兵倒也好,但要是打伤了百姓,打翻了百姓的东西还不付钱,哎,所以我们知府或者通判都是亲自过去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江芸芸来的正是时候。 押棉花的人被人堵住了。 三位指挥和参将带人围住三边, 可怜的寇兴手里还抓着两个兵痞子只能被迫堵在第四边。 正中的商人压力很大,谁说话都只能‘嗯嗯’、‘啊’、‘是是是’、‘这这这’等等,肉眼可见的着急和敷衍。 “我们守备营可是等着这东西了,陈老板不若随我们走一趟。” “先回衙门再商量吧。” “陈兄可别这么说, 我们兰州卫还等着这一轮棉花呢, 可别耽误了事情。” “回了衙门, 按照江同知说的分配不是一目了然嘛。” “周兄这话说得, 谁不等这一轮棉花,我们中护卫人少, 先去我哪里弄好也更方便不是嘛。” 寇兴的声音被三位武将完完全全压盖着, 愣是没有一个人理她。 秦铭苦着脸说道:“何来管这些事情,让他们自己争去就是了。” 寇兴看了一眼惶恐不安的商户,又看着不像来做生意的兵将们。 “那后续可就没办法收尾了。”他抹了一把脸, 正打算继续说道, 突然看到躲在人后看热闹的江芸芸, 那双大眼珠子看得圆溜溜的, 简直气急, 伸手:“还不给我过来。” 江芸芸没得看热闹了, 只好哎了一声,拨开人群, 笑眯眯走了过来。 她一来,原本还熙熙攘攘的争论便默契停了下来,所有视线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比我想的还早一日。”江芸芸对着领头的商人笑说着。 这次是五个商户一起运回来的棉花, 为首那人据说是那条线上的老大,很有本事的一个老头, 第一次见面, 虽那人全程一声不吭, 江芸芸就知道这人不可小觑。 “托大人的福,一路上不敢怠慢,日夜兼程送过来的。”那老头姓陈名昱,朝某一处扫了一眼。 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自然是谨慎一些的。” “自然,大人有大人的规矩,我们一介草民自然是受着的。”陈昱有个本事,许是张了一张笑脸,三分杀伤力的话从他嘴里戏谑说出来便都烟消云散了。 江芸芸也不恼:“第一次规矩好了,第二次才能无事。” “可惜这第一次还没收尾呢。”陈昱不经意扫过众人,笑说着。 江芸芸扭头去看此刻站在一起三位指挥参将。 “我们人少,而且又有重任,自然先紧着我们。”唐伦先发制人说道。 “我们训练了这么久,多少士兵还忍着冻,然后还要上战场呢!”陈继骂骂咧咧说道。 “我这里一半被调走了,一半还坚守呢,总不能让人寒了心。”周伦企图打感情牌。 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三人一见那纸就变了脸色。 “我记性好,又默写了一份。”江芸芸说道,“这事我觉得还是回衙门说比较好,坐下来才好说话不是吗。” “这里距离我中护卫比较近?这些人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去我那里歇歇脚。”唐伦又说道。 江芸芸看向唐伦,和气又强势说道:“还是回衙门好,毕竟这事也是我促成的。” 唐伦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身后的寇兴眼皮子一跳,连忙说道:“这里距离衙门也不远,军营是重地,怎么能随意进出呢。” “可不是。”周伦讪笑,“可别坏事了,不如直接让这些商人回去,我们好自己关起门来说话。” 寇兴眉心微动。 “这个好说……”秦铭想着不好再驳人面子了,正打算连忙应下。 “先回去再说。”江芸芸打断他的话,对着几个商人打了眼色,“走吧。” 秦铭神色尴尬。 寇兴悄悄拍了拍他的胳膊,先一步抬脚走了。 一行人只好浩浩荡荡回了衙门。 眼看快到衙门口了,周伦便对着身后的副将打了个眼色,那副将也正打算离开,却听到江芸芸说道。 “一路辛苦,诸位先去后院休息吧,也好把衙门的这笔钱先结了,免得夜长梦多,阿来,给他们上茶上茶点,我和诸位指挥参将商量好事情,确定了具体的斤数,我就通知你们来领钱。” 说是这么说,但瞧着是要把他们先看管起来,有人有些不满了,但为首的陈昱神色格外镇定,点头说道:“都听江同知的。” 周伦笑脸盈盈的脸上片刻阴霾下来,那副将犹豫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重新站到周伦身后。 和他站在一起的陈继悄悄冷笑一声,看着两位各有心思的同僚,先一步入了衙门,对着江芸芸说道:“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水平。” 江芸芸和气点了点头:“都是为了兰州百姓的安危,陈指挥这边请。” 一行人又重新坐会正堂,还是熟悉的三对三的位置。 江芸芸还是坐在正中的位置。 “马上就十一月了,江同知这么拖着可不是事。”周伦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和气点头,率先开口:“棉花只有两千八百多斤,和我们设想的五千斤相距甚远,但也勉强达到一半的要求。” “我们中护卫保护肃王,职责重大,按理应该是分第一个的。”如今屋内都算自己人,唐伦一改在外面的委婉,傲慢说道,“我不打算全要,只要我们营中所有人,人手一件而已。” 陈继一听就要跳了起来:“狗屁,你拿了这么多,我们守备营喝西北风去啊。” “谁不知道你们中护卫富裕啊,昨日收到线报,对面已经有了集兵的打算,如今正是要大局为重,也该让兰州卫和守备营均分才是。” “正是!”陈继立马又重新和周伦站在一起,怒不可遏,“谁不知道你们有自己的私库,今年的衣服本就不缺,何来和我们抢这一波。” 唐伦被人围攻也不生气,反而施施然说道;“话可不能说,中护卫虽然有棉花,那是王爷仁心,早早就备好的,可那也是薄棉,一件棉衣一斤都没到,若有激战,如何能靠一件薄棉上阵杀敌。” 他和和气气说着,随后话锋一转:“要我说,兰州卫的份额该最少才是,一半都去轮值了,剩下的一半可不是兰州卫的人,两千八的份额,我若是只拿五百斤,守备营的士兵可就能穿暖和了。” 陈继这棵肥硕的墙头草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放屁。”周伦面无表情说道,“说的你中护卫没有人轮值一般。” “这轮我去了五十五人,所以我舍了五十五斤啊,合情合理。”唐伦显然是这三人里心眼最多的,每一句话都说的人无话可说,实在是有点道理,但仔细一想又全然放屁的鬼话。 周伦忍了一口气,但没忍住,不干不净骂了几句。 三人互掐了一会儿。 对面的文官三人组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其中以江芸芸的大眼睛珠子最活络。 她在想一个问题:三位将军到底是真的面和心不合,还是做些给衙门看的。 真的面和心不合,打起仗来那就真危险了。 若是做给衙门看便还有几分聪明在身上,至少知道要先御敌。 许是江芸芸黑漆漆的眼珠子实在太引人注意了,原本正在骂骂咧咧的三人突然默契地没说话了,齐齐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咳嗽一声,安安分分坐好。 “不知江同知打算如何分配?”唐伦清了一清嗓子后,先开口。 江芸芸笑说着:“不知道诸位准备了多少银两。” 三人脸色微微僵硬。 “在大家都有钱的情况下,按比例分配,若是有人钱财略有不及,则又参考金银的数量。”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周伦讥笑:“都说读书人清贵,没想到江同知这样的小状元也是张口闭口就是钱。” 江芸芸微微一笑:“都说武人爽快,想来付钱肯定是最爽快的。” 被人反将一军的周伦没说话了,闷闷坐在椅子上。 “实在是钱的数量太多了。”这次又是唐伦打头阵,无奈说道,“我们军营都是要自己维护的,这些年花费不少,实在是余粮不多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又掏出袖子里的纸,若是眼尖就能发现这事不一样的纸。 “我查了一下历年屯田的数据,三营中中护卫的屯田是三万六千……”江芸芸拖长口气,慢条斯理说道。 “等会!”唐伦连忙把人拦下,严肃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个数据的。” 江芸芸笑眯眯卷起纸张:“前些日子参加了段家老寿星的寿辰,和一人在闲聊时意外听了一耳朵,又比较了历年兰州的土地变化,又按照一开始高皇帝规定的一人五十亩,加之粮商们的折价买卖,如此便能大概推算出来了。” 秦铭震惊地看着江芸芸。 历来军屯是不会对人公开,根据高皇帝的要求,边疆地区十分之三的士兵来守城,剩下的人全都是屯种,但随着时间久了,军队的土地越来越多,在兰州这片士兵比百姓多的土地上,军屯也是远远超乎想象。 这个新来的江芸却借着这一个月大量查阅库房内的账本和文献,最后还知道根据粮商折买粮食的价格来推算军队的余量,这就不仅是脑子活,算数好可以解释了。 其余三人也不敢说话了,生怕被人挖出来,一个个开始坐立不安。 一个个手里不干净,平日里大家都是蒙头自己吃自己的,可谁也不想被人第一个掀出来,回头被好兄弟们背刺,传言出去了,凳子可要换个屁股坐了。 唐伦是知道肃王私下见过江芸的,正是借着段菉的生辰,回头也提点了一句他,要他好好配合江芸的工作。 第二百九十四章 棉花的事情也算尘埃落定, 三人各自推了钱来交易,江芸芸直接让商人人出面点钱,自己不粘手,也算的钱货两清。 这三人也是高调的, 推了棉花果真是一路大肆渲染出去, 一时间安静的兰州城又热闹起来了。 至于衙门欠的钱, 则是寇兴亲自出面说给付一半, 回头有了余钱再给,亲自签的条子, 发了钱, 只是如此算是把衙门掏空了,一时间众人看江芸芸的眼神都不对。 等衙内都是自己人,秦铭这才跟着酸了几句:“知府这么忙还惦记着这事呢。” 北风凛冽, 寇兴年纪大了, 慢吞吞走着, 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瞧着更干枯了, 边上跟着没说话的江芸芸, 秦铭这话说出口, 没人搭理,不由有些讪讪。 回了屋内, 端上热茶,寇兴喝了一口茶,这才终于开口。 “棉花在边城一直都是大事, 我们不能耽误,卫所不敢耽误, 此事如今又侥幸能成, 厉害的是我们衙门牵的头, 得了头一份的功,折子上去,定能得到表彰,所以不管如何,对外一定是要整整齐齐的,一致口径,不能露一丝怯,也不能太过骄傲,让外人笑话了。” 这话不仅在点秦铭,也是在提醒江芸。 两人起身行礼应下。 “衙内的缺确实不少。”寇兴又说,“不能为了面子,伤了里子。” 秦铭一听连连点头,正打算说话,就听到寇兴继续拖着一口气说道。 “马上就要秋税了,可我们不能拆东墙补西墙,多收一点秋税的钱来填补亏空。” 秦铭一听,尴尬得不再说话了。 “咱们兰州过得什么日子,你们也有数,夏税的时候还能说刚种好粮,多一点也无关紧要,这里入了九月就开始刮风下雪了,大家都靠手里拿点余钱过日子。”寇兴放下手中的热茶,“确实缺钱,但也没有从种地身上掏的道理。” 秦铭茫然。 江芸芸却是心中微动,悄悄抬眸看了过来。 却不料,寇兴正在看她。 江芸芸想了想,便大大方方抬起头来。 寇兴点头,平静问道:“听说江同知查了近十年的税赋,来往货物册子,还翻阅了户房的册子,再查经商人数。” 江芸芸点头:“是,兰州民籍虽少,也有不少人家中都有些小本买卖,若按比例来说,确是不少的。” “兰州地少,天冷,一亩地出的息有限,心思自然要去放到其他地方,都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寇兴看着江芸芸,平静说道。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说道:“是这个道理。” “说这些做什么?”秦铭在边上插不进话来,急得抓耳挠腮。 “原先府中挪不开人手,事多人少,现在来了江同知,也算是多个人多个力。”寇兴和气说道,“有些事情也该拾掇起来了。” 秦铭茫然:“什么?” 寇兴看着还算本分的秦铭,一字一字说道:“商税。” 秦铭眨了眨眼,突然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冷气,立马噌得站起来,神色惊恐,打量着自己的上峰和同僚,小眼珠子来来回回看着,眼瞧着就要把自己看晕了。 “坐下。”寇兴无奈说道,“慌慌张张,有失体统,算什么样子。” 秦铭正想坐下,突然又屁股一抬,只觉得如坐针毡,终于是回过神来了,起调的声音骤然拔高又突然按下,用一种惊恐鬼祟的气声说道:“那里可都有贵人。” “哪里没贵人。”寇兴叹气说道,“要是真顺着关系去找,谁家找不到几个厉害人,可难道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事情就不做了吗。” 秦铭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想还是十分惊悚,一屁股坐了下来,忍不住说道:“可,可,可这里有……肃王啊。” 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这个倒不怕,前几日意外遇见了,说了几句话,肃王表示强烈支持,十分配合。” 寇兴和秦铭看了过来。 “肃王,肃王这么好说话?”秦铭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来了兴趣:“我瞧着肃王是有几分和气的。” 秦铭一脸错愕:“怎么可能,肃王可是能上阵杀敌的人。” 江芸芸也颇为震惊:“肃王不是修道嘛?” “修道不是杀人更厉害嘛!”秦铭喃喃说道,“那什么法印……” “咳咳,胡说什么。”寇兴打断越来越不像样的话,只是对着江芸芸继续问道,“王爷可是嘴上说的?” “给了一个小印记。”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红袋,从中倒出一个四方金铜色的麒麟小印,“上可‘纯阳子印’的字。” “王爷法号确实是纯阳子。”寇兴点头应下,“这东西用好了,可要还回去。” “是。”江芸芸垂手应下。 秦铭还是一脸受惊的样子。 寇兴摸着胡子,眉心皱成的竖痕更重了。 江芸芸自然也是没有说话。 屋内一时间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北风猛烈的呼声。 兰州的冬日实在太寒了,如今甚至还未到寒冬腊月。 “听闻你在琼山县推行过商税,如今也为兰州写个决策来吧。”沉默许久后,寇兴低声说道,“只一个要求,不能太过。” 他抬眸去看江芸,常年眉头紧皱,让他时常有种苦大仇深的错觉。 “大部分商人也都是为了一口饭吃。” 江芸芸再一次起身,点头应下。 “去吧,今日也辛苦了,若是做好手中的事情,就都回去休息吧,瞧着要下雪了。”寇兴说道,“若是真的下雪了,你们就各自带人去城内看看,有塌的,伤了人的,都好好安置下来,我还留了一些钱,商税的事情要抓紧时间了。” —— —— 江芸芸坐在四面漏风的官署内,看着已经写好的初稿,一点点看下去,然后提笔又仔细修改着商税方案。 兰州的生意以小生意为主,且生意种类不多。 那就降低第一档的税率。 小户人家养家糊口不容易。 但兰州到底背靠黄河,地处要塞,还有丝绸之路的余韵,所以大户都有路子,所以有钱的也很富裕。 但是太过压榨这些大户,也不行,容易激起逆反心理,在其他地方到还好处理,在边境就是埋下祸端。 但这么一大块肉,不咬一口,江芸芸又实在舍不得。 她坐在椅子上仔细想了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揉了揉被风吹僵的脸颊,用力搓了搓手,开始想出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 ——先把产业转为明处,登记照册具体贩卖范围,最后按比例缴税。 说法也很好解释。 兰州不比寻常,要是给敌人送了柴米油盐,铁盐等等,便是大错,但现在只要老老实实登记在侧,我们按规矩收费,你生意做得放心,我们收钱也放心。 她写完又仔仔细细想了许久,花了四日时间,这才最后定稿,确定无误后把几张纸一卷一揣,准备出门去叨扰知府大人了。 出门前,阿来正怒气冲冲过来。 江芸芸笑问道:“怎么了?” 阿来见了她,正打算大声嚷嚷着,突然又回过神来,嘟囔着:“没事,就是这一批的炭不太好,等要过几日才能拿到好东西。” 江芸芸不甚在意:“那就等几日,你不用去催了,天冷,你在屋内休息吧。” 阿来哦了一声,愤愤不平走了。 江芸芸站在院中沉默了片刻,等吹得脸疼了,这才抬脚去找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办公的地方也在前院,一入内就格外暖和。 江芸芸叹气:“我那院子漏风,什么暖气也上不来。” 寇兴从册子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闻言直接嘲笑着:“你那里还有炭嘛。” 江芸芸不说话了。 “你在琼山县也是这样的?”寇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我去琼山县的时候,事情太多了,我忙着处理外面的事情也没空管里面的事情,等我想起管里面的人,他们已经自己选好位置了。” 她其实很早就发现衙内泾渭分明,新人和旧人一直关系一般,走了一个吕芳行,但火来的符穹不管是有意无意,自然是吸引了一群的人。 武忠性子直和几个读书人都不怎么说话。 叶启晨不声不响,很会审时度势,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绝不会让自己陷得太深。 至于后面几个新人,林括脾气不好,讲究礼,在衙内关系一般;何士楠富二代出生,完美融入吴萩那个圈子。 林杰踏实肯干,脾气也好,也有点脑子,所以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但也不会太过亲密。 捕头白惠和他的手下,和几个武人关系好,但和其他人也维持着和气关系。 至于典史王礽和谁的关系都一般,他算官了,和那些吏自然是不同的,不要结交,只要维持淡淡的工作关系就好。 江芸芸心里清楚得很,但她牢记着邓廷瓒的话,能用就行。 所以只要他们没闹到她眼皮子底下,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许是琼山县进来的几个吏,人都不错,符穹心也不坏,把所有事情都压下来了,愣是没在她眼前出过一件错。 “我那几年运气也不错,风调雨顺,我制定了税率,又敲打过商户,知府也不是一个会管底下事情的人,卫所那边的人也很和气,大家就顺顺利利过日子,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衙门内除第一年很是局促,后面几年都很宽裕,还加了俸禄。” 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 第二百九十五章 秦铭是个官场老油子, 四十出头来的兰州,一开始还是信誓旦旦的,觉得兰州事多,只要干一番事业铁定能升。 可万万没想到兰州这个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这里不是一个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地方。 知府衙门就是个没用的破烂摆设, 外头有御史, 有巡抚, 家里还有三位婆婆要照顾,回头还要受点这里彪悍百姓的咒骂, 最可怕的是, 对面的蒙古铁骑是真的会杀人!! 西北的寒风把人的心都吹冷了,完全没有盼头的日子能把人熬得再也没有雄心壮志了。 所以当时的秦铭火速理清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安分守己混日子。 ——算了没这个命。 这冷板凳一坐就是八年, 今年过了年, 他也马上就五十了, 但他的调令瞧着还是遥遥无期, 第三个任期都眼看要结束了, 若是没有高升, 他大概是要致仕了。 说不甘心是假的,但他又实在不敢多想。 人脉是没有, 靠山也是没有的,本事在这里是施展不开的,可不是要被耗尽等死。 可现在他听着江芸芸循循善诱的声音, 那埋在心里很久的,不甘的, 试探的心, 再一次蠢蠢欲动。 “秦通判可是府中老人了, 一应规矩您最是清楚,这事您做是再合适不过了。” “知府大人这么忙了,年纪也不小了,哪里敢让他这么操劳。” “此事有您开头,各家商户谁不买您这个面子。” “商税推行成功,我们衙门富裕了不少,以后那些指挥还不是求着我们做,只要出了一场胜仗,这不是也是政绩嘛?” 秦铭根本控制不住心跳。 政绩? 政绩! 他秦铭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科举,就这么在兰州蹉跎下去,甚至都没攒下致仕的钱就这么灰溜溜跑了,真是丢脸啊。 谁不知道高皇帝不喜欢当官的,前朝五品以上的官致仕了还能领致仕钱呢,现在倒好,首辅致仕都没钱了,穷死了!穷死了! 商税好啊。 那群商人最有钱了。 他眼珠子忍不住朝着江芸芸看去,甚至往她的袖子口扫了一眼。 ——江芸的袖子,什么都能掏出来!! 果不其然,江芸芸当着他的面掏出一本小册子。 秦铭露出‘震惊’但‘果然如此’的复杂神色。 “这些是我上个月整理出的名单册子,目前在衙门里报备所有商铺都在这里。”江芸芸和气说道。 秦铭接过册子还没反应过来,随后猛地一震,大为吃惊:“所有商铺!!兰州商铺变得快,你怎么整理出来。” 江芸芸笑了笑,不甚在意说道:“花了点时间,理出来的。” 秦铭惊呆了。 他虽是老油条,但也是干活的,对于这个工作量很是清楚。 兰州商户,有些替换频率非常高,但也有一些是积年老铺子,衙门从没有清理过这个名单,大都是有人来上报,这边就让小吏写起来,要是换了,或者不开了,不需要来上报,也没有清除的办法,所以这些年登记照册起来的,那本子足足有半人高。 所以经常有一间铺子老是出现在册子上,但是有些铺子常年不见人影。 这些册子不重要,也没人要看,其实这几年登记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日常扔在户房的角落里生灰,就有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应付一下。 “有些铺子看着名字变了,其实是同一间的。”秦铭小心翼翼提醒着。 “都排除了,我还列出一间店面换的次数和具体种类,后面是否有搬迁?”江芸芸掏出另外一本小册子。 “这里面登记的一千六百五十个店面有些是更换频繁,有些是一直搬迁,这次大规模排查时候最好也要详细找出问题,若是能帮就帮一下,明府说过兰州人做生意不容易,兰州又大都是小本买卖,一来一回太折腾人了,若是因为路,因为朝向,就顺手都解决了。” 当时整理出这本册子是打算看看有没有那些明面上的大户侵吞他人的财产,等着关键时候能吓一吓他们,但后来他听了知府语重心长的交代。 ——百姓总是过得不容易的。 若是能顺手解决,就纳入今年的衙门规划中。 江芸芸把这件突然多出来的事情利索地塞进自己的规划中。 秦铭看着那厚厚的一叠册子,半晌没说话。 想当初他因为自己的年纪比寇兴年纪小几岁,算是衙门里最小的一个官,心里还是有点欣慰的,觉得自己能在这里揽一个大功,还能往上走一走。 后来升不上去,他就开始抱怨知府太软弱了,埋怨那三个婆婆事情太多了,又觉得那些巡抚御史嘴里说得好听,愣是不肯亲自来兰州看一看。 可现在他看着手里两本厚厚的册子,他突然哑然了。 “你整日在衙门呆到深夜……”他磕磕绊绊问道。 他自然知道江芸在来的前两月每日都到深夜才回家,甚至连休沐都不回家,就整天在屋子里看书看册子,衙门内早就议论纷纷,觉得他实在太过分了,显得其他人也太无能了! 江芸芸笑说着:“嗐,手头不富裕,花点衙门的烛火钱。” 秦铭抬眸,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想当初,江芸来兰州的消息一传过来,他就把人打听得清清楚楚的。 别看现在长得跟个富家小公子一样,听说小时候饭都吃不饱,瘦得跟个小猴一样,十岁才开始读书。 奈何运气好,找到了一个状元老师,这才能这么厉害,一路考上了状元。 好好的官不做,偏去做个刺头,被皇帝扔去琼州了。 啧,有点本事,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御史弹劾的手都起火星子了,这小子还安安分分坐在那里搞什么海贸。 奈何还是运气好,琼山县的海贸也搞成功了,开开心心回了京城。 没想到没待两天,得罪了权宦李广,谁知道这人还是那个熟悉的刺头模样,非要把人弄死,弄得所有人都不体面,又被赶来兰州了。 当时秦铭还在想,这位小状元瞧着聪明,没想到这么不会做人,那些小官啊,那些百姓啊,那些太监啊,跟他有什么关系,非要牵扯进来,真是蠢,好好的翰林院不待,专赶着去吃苦了。 兰州什么地方啊,神仙来了都要趴在这里装死,这里的风沙和血腥会吃人的。 一个娇滴滴的扬州小孩! 可现在,他看着面前那一行字,他不得不承认,这人是有些本事在的。 不是运气。 “你这个脑子……”他低下头,忍不住说了一句,想了想又没继续说,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又忍不住说道,“哎,哎哎,你这个脑子……” 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脑子! 我服了! 秦铭来来回回翻看了,奈何看多了也有点头疼,只好匆匆合上去,想了想,试探说道:“江同知打算怎么做啊。” 江芸芸笑说着:“我们先一间间对过去,只要确定名字和地址还有实际经营人这些人名字是对的就好。” “那不是找个衙役……”他立刻没了兴趣,把手中的两本册子往桌子上一扔,意兴阑珊说道,“大冬天的,何苦自己去吃苦呢。” 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大功劳啊,而且很麻烦的感觉。 江芸芸一眼就看出他只想揽工,不想干活的企图,但也不生气,继续循循善诱:“事情自然可以要衙役去做,可怎么开的头不是很重要吗?” 秦铭也不过脑,只是随口问道:“没听懂,仔细说说。” “若是秦通判亲自带人去核对几家名气大的,给其他人打个样,让那些小店家心里也有个数,之后衙役出面不是也方便许多嘛。”江芸芸解释着。 秦铭还是觉得麻烦:“我们贴出一纸公告不就好了,做什么自己出门啊。” “那这个名气可不就没了!”江芸芸说。 一听‘名气’秦铭来了点兴趣:“这有什么名气啊?别是骂名,你是不知道这些百姓也刁得很,根本不会配合你,你这个工作要我说也难做,还是别吃力不讨好了。” 江芸芸伸手,突然比划出一个往下走的手势。 秦铭下意识看了过来:“什么意思?” 江芸芸的手势又往上走:“您看,若是一只鸟,是一直在天上飞您会多看一眼,还是这么起伏一下,您会多看一眼。” “自然是这么起起伏伏飞的啊,这不是有趣一点吗。”秦铭随口说道,“而且惹眼啊,谁没事一直往天上看啊。” 江芸芸手掌一拍:“这就对了。” 小孩的手拍掌颇为大声,秦铭受惊,不悦说道:“吓唬人做什么!” “可不是吓唬人,是提醒秦通判找到升官的秘诀了。”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秦铭眼睛一亮:“什么秘诀啊。” “先抑后扬。”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您仔细想想,那些大户是不是不会配合我们?” “那肯定啊!”秦铭吓唬道,“那些大户都凶得很。” “那我们过去是不是可能还会挨打!”江芸芸也跟着反向吓唬道。 秦铭无语了片刻,但也跟着想了想:“说不定,有些大户凶得很,仗着有三位婆婆……咳咳,我是说三位指挥参将撑腰,一直不把我们衙门放在眼里。” 江芸芸笃定点头:“这可不就是往下飞了吗。” 秦铭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等推行出去,那我就飞起来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声音都跟着微微往上扬:“是了!秦通判深谋远略啊。” 第二百九十六章 去找知府盖章, 张贴公文的事情非常利索。 寇兴三言两语就听出了江芸芸的打算,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露出乖乖的笑来。 两人的小机锋点到为止,并没有引起一侧陷入沉思的秦铭注意。 秦铭的脸色看上去实在时候不太好。 “遇到强势人家还需小心谨慎,不要惹起风波, 但也不能被他们拿捏了去。”寇兴只当没看到, 最后叮嘱道。 两人齐齐起身应下。 衙役在衙门口贴上公告, 又派了个嗓门大的衙役在门口大声吆喝着, 只是冬日太冷,来凑热闹的人却不多。 不过衙门打算清查商户的消息还是借着呼呼的北风火速传遍整个兰州城。 其实在棉花事情之后, 就有隐约的风声说衙门想要整顿商贸的消息, 一开始大家都很紧张,但等了这么久也没见动静,而且衙门内也没有任何消息, 就在大家都觉得是有人胡说的时候, 公告却突然贴了出来。 ——太措手不及了! 那些大户自己得到的消息和衙门内贴出公告的消息, 不过是前后脚。 有人暴怒, 嫌弃仆人没用。 有人则摸了摸胡子, 一脸忧心。 更多的人则是让人去仔细抄写公告, 要原封不动,一字不差地抄写过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公告栏前的人越来越多了。 江芸芸站在边上揣手手,看着越来越多在奋笔疾书抄写的人,笑眯眯说道:“大家还是很热情的嘛, 后续的工作配合应该很不错。” 秦铭听笑了。 “人家是打算从你的公文里找出漏洞,找你的茬呢。”他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也不生气, 只是继续说道:“若是真的有问题, 查漏补缺不是应该的嘛, 做工作一个人想得不全面,但是很多人一起想,那就全面了。” 秦铭听得直叹气,只觉得江芸芸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这群人可是会上天的,可别到时候骑在衙门脖子上闹事。 “那我就按着名单去问。”秦铭捧着江芸芸整理的册子,“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在兰州前也是治理过县城的,要不是来到这个大泥坑,他也不会如此摆烂。 江芸芸一向是人越多,越兴奋,见告示栏那边都要挤不进去,便开心问道:“那我和通判一起去会会。” 秦铭三连拒绝,并且非常警觉:“这事我自己办得好!” 江芸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后续已经要他干了,现在他再插手,这不是把他功劳抢走了! ——这可不行! ——他的致仕金! 他生怕江芸芸非要跟上来,飞快点了几个衙役,然后袖子一甩,趾高气昂走了,他一走,后面就跟着不少人。 这些人有恃无恐,秦铭明明有所察觉,却也并不理会。 这一反刚才墨迹的态度,倒是出乎江芸芸的意外了。 “听说秦通判以前在江西做县令,政绩可好了,所以才来到兰州的。”阿来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原来如此,你怎么知道的?” 阿来哼哼两声:“秦通判最喜喝酒,喝了酒拉着人就吹牛,把自己小时候碰到一个算命的,说他官运极好这种怪话都要拿出来说呢。” 江芸芸无奈摇头:“促狭,小心秦通判听到了治你。” 阿来只好跟着憨憨地笑了笑。 这边秦铭气势汹汹走了,江芸芸也不会主动跟上去,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官署了。 “阿来,你会这边的方言吗?” 阿来点头:“会啊,我可是本地人。” “那正好,我写了一个农事册,你给我用方言读一下。”江芸芸拽着阿来就回去了。 门口也有人看着江芸芸回去了,也不知在想什么,也跟着扭头跑了。 阿来好奇:“什么农事册啊,种地吗?你们当官也会种地?真是席嘛稀奇了。” 江芸芸一听他最后的明显带着地方特色的话,也跟着重复了一句。 阿来眼睛一亮,立刻变成方言来说:“mu像啊!一点也不错煞。” 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太惊奇了,不过同知学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其实之前在逛街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些,也听得懂简单的话,矜持点头:“要和当地百姓交流怎么能听不懂本地话呢。” “那不是有衙役嘛!”阿来随口说道,“我们衙役都是本地人,他们会翻译给你听的。” “万一翻译的不到位怎么办?”江芸芸笑说着,“我之前在琼山县时也学了很多当地的话,琼山一村一个样,我学的手忙脚乱,一开始审案子的时候,时常觉得左右为难。”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右边听得懂,左边听不懂。” 阿来听得直笑。 江芸芸安安分分在官署里学了一下午的方言,阿来最后一脸疲惫的瘫坐在椅子上,苦着脸,声音都没了精气神:“背不住煞,乏死我煞。” 江芸芸倒是兴致勃勃,把做好今日的语言课笔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也就是官话中的阴平,在兰州方言中依旧是阴平音。 但官话中的阳平变去音,上声变阳平,去声变上声。 比如兰州城有个五泉山,用方言读就成了无劝山,山成了去音,还多了山路十八弯的调调。 这些简单的句子倒是不难,只要调子模仿得到位,就能学得七八分像,只是兰州有很多语气词,还有自造词,一时间听上去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靠时间去积累。 兰州人说话擅长打比方,用歇后语,嘴皮子翻飞,前后各有语气词,一句话说得颇为跌宕起伏,若是说起故事,因为格外上扬的调子,和偶尔下行的语气,还真有自带画面感的代入,又或者骂人那更是气势恢宏,因为发音靠前,开口就格外轻巧,骂起人来自然也是利索。 “谝闲传,真满福煞。”江芸芸开始磕磕绊绊练习起来。 她说长句子还有些奇怪,但语调和语气词已经格外像了,若是她能再说的快一些,囫囵一些,还真的挺像模像样的。 阿来崩溃说道:“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骆头。” 江芸芸好学问道:“为什么不说小驴驴啊。” 万万没想到,粗犷的兰州人说话喜欢叠词。 “因为不押韵吧。”阿来语塞,最后选择糊弄道。 江芸芸收回脑袋,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敷衍我。” 阿来哭了:“真的不知道啊,我都不会说兰州话了,我现在觉得舌头打结。” 江芸芸自顾自复习今日成果,只是大眼睛一闪闪地看着阿来,别提有多无辜了。 —— —— 天黑之后,秦铭从外面回来,直奔江芸芸所在官署,结果就看到一只鹦鹉在学舌,不由气歪了鼻子。 “我在外面挨骂,你在衙门里做什么怪语。”他骂道。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句,突然把这句话用兰州话翻译了一下。 秦铭惊呆了。 “你这兰州话语调倒是对的,就是有点不伦不类。”他先是大为吃惊,然后又一脸打量,“你平日不是很忙嘛,怎么还有空学兰州话。” ——难道有人的时间不是十二个时辰不成。 “下午刚学的!”阿来悄咪咪告状着。 秦铭沉默了,随后咬牙叹气。 ——人比人,气死人。 江芸芸笑眯眯地继续练习,拿着他的话用方言又重复了一遍。 还真是鹦鹉学舌。 秦铭奇怪又丢脸地闭上眼:“说官话!” “都排查好了?”江芸芸一开口说正经话,也能把人气的半死。 秦铭暴怒,背着手在屋内来来回回走着:“哪里这么好相处,我拿着肃王的小印才勉强把肃王的产业都一一登记起来,他们还很警觉,生怕我们查账。” “也很正常,手底下不干净,既防着我们,也防着其他人煞。”江芸芸又开始古里古怪的说着话,“就怕我们拿他去告状嘛,所以一直磨磨唧唧煞,看来瞒得有点过分煞。” 秦铭突然脚步一顿,一脸深思。 江芸芸不是会不好意思的人,见他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坐也坐不下去,就继续捧起书,开始重复下午教的俚语。 “老狗记得千年的屎香。” “对啊,他们现在算什么东西啊,还是靠我们拿到棉花。” “你是撒铜倒哈的烟锅子。” “在我们面前这么嚣张,真是反了天了!” 他双手猛地一拍,扭头去看江芸芸,正好看到江芸芸捧着书,张大嘴巴念方言的乖乖读书人样子。 两人莫名对视一眼,然后大眼瞪小眼,屋内有一瞬间无语的沉默。 “怎么了?”江芸芸先一步闭上嘴,放下书籍,一本正经问道。 秦铭差点被迷了心智,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坏了,忘记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捧起书来,打算继续读。 “等会等会!”秦铭连忙把人拦下,揉了揉脑袋。 江芸芸不高兴了:“做什么煞,你自己都想不清,还耽误我学习不成。” 秦铭揉了揉额头,自己搬了个椅子拉过来坐:“等会,你这样像麻雀窝里捣了一棒子,吵得我想不起来。” 江芸芸更不高兴了。 “等会等会,我这不是做事煞。”秦铭也跟着说了一句,说完又觉得有失体统,讪讪说道,“这些人不配合,你说这可怎么办?还很是嚣张,哎,我就说这事办不成吧,你还有几分肃王的薄面,他们都这样,那些军痞子们开的店,谁家买我们面子啊。”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有些贼人天生胆大, 毫无畏惧之心,当真是令人痛恨至极。 秦铭也是做过县令的人,对此深有感触。 万万没想到,贼人就在自己面前。 秦铭咬牙, 却只敢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 对背后的三道人影看也不敢看一眼。 江芸芸是从外面回来的, 骑着小毛驴, 正好把打算溜的秦铭抓了个正着,见他们都看了过来, 也不下驴, 只是和和气气说道:“人已到齐,走吧,我们去给诸位大人讨个道理来。” 陈继不耐下了台阶, 他人高马大, 身形魁梧, 站在驴边也颇有威严:“什么道不道理, 你就说可以继续买棉花, 是不是真的?” 秦铭大惊失色。 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自然是真的!我清清白白一同知, 何时骗过你们。” 原来站在门口,让秦铭如芒在背的就是三位指挥和参将。 “难道你又去买了棉花?”唐伦不解, “我怎么没听说消息。”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笑眯眯说道:“随我一道来不就知道了。” 三人都是收到江芸芸的信,说又有一批棉花, 瞧着你很需要,面见, 速来, 悄悄带走。 如此, 才让这三人放下军务赶了过来。 一份信给三个人,奈何三人撞在了一起,一对信息,才发现被人耍了。 “你最好不要戏弄我们。”周伦面无表情说道。 秦铭吓坏了,想要靠近江芸芸,奈何一头倔驴不高兴地冲着他喷气,又吓得他不敢靠近,只能讪讪站在一边去,一脸苦大仇深。 这几人可是兰州城内的大人物,一起结伴出行可谓是风头十足,没一会儿屁股后面就跟着一群的人。 江芸芸牵着驴走在前面。 秦铭急坏了,想要给她打眼色,奈何江芸芸正安抚着她的小乖驴,是一点也没察觉到他的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火烧眉毛啊。 ——都要打起来了,还只顾着一头倔傻驴,真是服气。 秦铭都气笑了。 “江同知怎么不买马?”唐伦嫌弃地看着那小毛驴,随口问道。 江芸芸笑问道:“虽说这里也有马市,但马价并不便宜。” 为维护边境,永乐年间就开设马市,每月初一至初五开市一次,因为大明边境绵长,前任皇帝,便把这条线分给两块。 东三边开了六个,是和兀良哈三卫、女真各部、内喀尔喀五部等地方交易,期间靠近京都,又有不定期市场及京师会同馆官市。 西边则是各卫所附近开设,是和俺答等部、西番及土默特蒙古等部。 兰州也有一个,就是兰州卫管辖,乃是永乐年间始设,与赤斤蒙古、鞑靼蒙古等部市易。 “真会开玩笑,您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成就,听说之前在琼山县也很有政绩,一匹上等马不过十金,如何买不起。”唐伦不信邪,继续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突然看了唐伦一眼。 唐伦本是打算试探一下江芸芸的,奈何一个底细也没试探出来,还收获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眼光。 “我说的不对吗?”唐伦忍不住追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听说肃王有很多牧马草场?你应该很熟。” 唐伦神色微变,不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的?”听到着,陈继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在众人惊疑地打量中,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一间店门口:“到了,第一家。” 周伦一看那店名,脸色微变。 掌柜穿着厚厚的崭新棉衣,其实在这群人踏上这条街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动静,心里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在里面忙活了好一阵,才出来,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那群人站在自己门口,就立马迎了出来:“诸位大人好,可是有何事要来?” 江芸芸去看秦铭。 秦铭躲在后面装死,察觉到他的目光,甚至还冷哼一声,整个人躲得更厉害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自己上前一步说道:“衙门打算普查商铺情况,还请配合。” 掌柜的没说话,悄悄看了眼周伦。 周伦面无表情地站着。 “这,我们的情况不是在开铺子的时候都去衙门登记了吗?”那掌柜收回视线,无奈说道,“为何还要调查,是打算重新制定缴税数额了吗?”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是有这个打算,但还需要全面排查城中商户才行。” “我们这些小本买卖,大家有目共睹的。”掌柜继续说道,“不知同知想查什么?” 昨日秦铭已经示范过一波,兰州城就这么大,按道理应该传到这些商户的耳朵里才是,偏这人一问三不知,这是打算糊弄人的。 江芸芸从小毛驴的兜带里一叠纸,又掏出一根炭笔,一本正经问道:“什么店名。” “这不是在这里写的吗?”掌柜指了指招幡,笑说着。 江芸芸没有顺势抬头去看招幡,反而抬眸看向掌柜,依旧和气地问道:“店名。” 掌柜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冽,下意识又去看周伦。 只是周伦还未来得及说话,江芸芸养的那只娇气小毛驴,大概是觉得冷了,不高兴地打了一个大喷嚏,悄悄靠近江芸芸,大屁股蹭得一下就把周伦挤走了。 掌柜什么也没看到,视线内只剩下这只蠢毛驴扑闪着的大眼睛,只好忍气说说道:“南来北往海货店。” “你是这家店铺的掌柜?” “是。” “店家小儿几人?” “三人。” “分别叫什么名字。” 掌柜也一肚子邪火,扭头对着里面挤在一起的三个小二怒骂了一句方言。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 三个小二灰溜溜跑出来自报姓名。 江芸芸又问了不少问题,最后又问道:“你们店里卖的都是什么?” “也就是寻常东西。”掌柜只是敷衍道,“南来北往的东西都卖的,不拘品类。” 江芸芸嗯了一声,故作无事的反问道:“袖川门过了浮桥,有一个桦林存,你们店的仓库是在这里吧?” 掌柜脸色大变。 “棉花不喜水,你那仓库不好,虽是你从你那个小妾家的哥哥那里便宜租来的,但太靠近水了,瞧着跟着临时搭的一样,现在城内的棉花也没这么缺了,再捂,更卖不出去了。” 周伦一怔,随后大怒,拨开小毛驴气势汹汹站在掌柜的面前,举起拳头就要直接揍人。 江芸芸顺势把人拦住,顺势又掏出一盒红泥:“你给的分成太少了,谁愿意给你做事,现在打人有什么用。” 周伦被人拦住了,反手也想揍江芸芸。 人群哗然。 秦铭大惊,连忙伸手在空中扑腾了一下:“别别别,别打架。” 谁知道江芸芸瞧着斯斯文文的,竟颇有力气,直接一推一把,把他的手拨开。 “这是这次的排查内容,你看看我登记的有没有错,没错的就各自按个手印吧。”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没想到这位同知能挡得住周伦的一击,还是她不论何时都不耽误干活的本色,又或者等会嘴里要说出来的话。 “以后人员变动都要来衙门登记,人和手印一一对应,雇佣五个人以上是可以减免一些税的,但若是做了假账唬弄衙门,回头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三倍三倍的罚。” 后面一句话声音提高,是说给人群里的人听的。 周伦气愤得直喷粗气。 “周指挥这是做什么?”江芸芸这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睛,质问道,“殴打朝廷命官,这个年是不想过了嘛。” 周伦也是一时气愤,闻言立刻吓出一声冷汗。 “幸好我们江同知也略通一些拳脚啊。”人群中,谢来抱臂,皮笑肉不笑嘲笑着,“真是救你一条命啊。” “自己人回家教训就是。”陈继连忙把周伦拉了回去,对着他打了个眼色。 掌柜直接一个腿软,跌坐下来,脸都白了。 “杀一个人,后面那个人你就确定干净嘛。”江芸芸蹲下来,亲自拉着掌柜的手按下红印,然后让那三个小二各自过来按手印,“你这店生意不错,一日至少有二三十个客人,一次生意就是五十两起步,怎么才三个小二。” 小二和掌柜更是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好你个祝大,竟敢匡我。”周伦大怒。 祝大又怕又惊,抱着周伦的大腿就哭着求饶。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高兴质问着:“想要当着我的面前打人是不是?” 唐伦都看不下去,直接把周伦拉走:“做什么!” “走了一个祝大,后面说不定还会有张三李四呢。”江芸芸把写好的单子施施然放到最后,笑说着,“你还打算来一个杀一个不成?” “如此恶奴,不惩戒一番,这不是给后面的人可乘之机嘛。”陈继不悦反驳着。 “打打杀杀若是就能成事,这兰州也该风调雨顺了。”江芸芸背着手,笑说着。 三位指挥参将脸色都不好看了。 江芸芸并没有打算安抚这三人,只是继续说道:“衙门有意整合商贸,诸位配合一些,回头还能收到几本干干净净的账。” “你们衙门做你们的,管我们做什么。”陈继不高兴说道。 “自然有关,等我回去和你们细说,现在不说这些了,还有其他棉花呢。”江芸芸并不理会三人难看的脸色,只是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秦铭,掏出一张纸。 “锦衣卫亲自查出来的条子,秦通判是这件事情的主理人,可要一家家抓过去。” 第二百九十八章 锦衣卫前身是太、祖设立的“拱卫司”, 后又改为“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但前期的主要功能就是管理皇帝仪仗和保卫帝王安全的侍卫,这些在前朝都是有的, 大都是安置世家公子的一个路子。 只是到了洪武十五年, 太、祖又亲裁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 改为锦衣卫, 由此这支队伍就从侍卫职能转变成了一个军事机构。 历代内廷档案记载,锦衣卫的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也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逮捕官员、内廷审问。 根据江芸芸在翰林院查看的档案中也有发现, 在‘胡惟庸、蓝玉两案中,曾株连且四万’,这里面就有锦衣卫在兴风作浪的痕迹。 锦衣卫以驾驭不法群臣为目的而设立, 内设诏狱, 又有巡察缉捕之权, 成了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这些年一直无往不利, 深受陛下喜爱, 指挥使,佥事大都是陛下信任之人。 洪武二十年, 年迈的朱元璋自觉已经为下一任登基者扫清障碍,就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所押囚犯转交刑部审理, 同时下令今后内外狱全归三法司审理,旁人不得干预, 就此将锦衣卫废除。 奈何此后, 新皇登基, 朝廷动荡不安,以清君侧名义登基的朱棣,自感朝廷内外不服,竟将锦衣卫重新恢复,便加大其严酷程度,由北镇抚司专门处理诏狱,登基之初便照成无数血案。 两代帝王重用锦衣卫,自后,此弊终难去矣。 谢来,算是江芸芸所翻阅典籍中看到的还算不错的锦衣卫。 当年陛下仁厚,不用重刑,锦衣卫便也好似带上了刀鞘,安分了许多。 漆黑的院子里,深夜归家,除了院中廊下挂着的一盏灯,便再也其他光亮。 谢来和江芸芸对坐着,夜色笼罩着两人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到一层浅淡的轮廓。 “锦衣卫办案,我自然不会过问,只是如今你我同在兰州,便也算得上同舟共济,兰州的安危,全赖谢佥事一念之间。”江芸芸和气说道。 谢来沉默着,没有说话。 “李广之案,既有名册在手,再出动一个锦衣卫也太兴师动众了。”江芸芸看着夜色中的人,声音低到只能让对面之人听到,“是兰州城内有人,通敌?” 谢来抬眸,飞快扫过面前端坐的年轻人。 “你们锦衣卫来之前应该是有些消息在手中的,所以速度才会这么快。”江芸芸像是察觉到他的疑惑,笑说着,“你之前抓了一个城内的奸细,却没有交给衙门,也没有送给那三人,之后你早出晚归,身上还有一些血腥味,所以我隐约猜到一些了。”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谢来有一瞬间的悚然,下意识握紧腰间的长刀,在来之前徐首辅千叮咛万嘱咐,势必要谨慎行事,谁也不能得知,他也自认为非常小心,一路上一个破绽也没有露出来。 他不明白,江芸是怎么就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能直接推到答案的。 许是两人的气氛太过沉默,他只能板着脸回道:“锦衣卫办案,无可奉告。” 江芸芸笑了起来,颔首:“那我知道。” 谢来眉头忍不住微微挪动了片刻,开始发愁,整个人坐立不安。 ——不是,你又知道什么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城内那些间谍可有供出是上线是衙门还是军营里的人?”江芸芸又问。 谢来没说话。 “若是紧要的人,还请备好充足的证据,而且要提前布控,免得他破罐子破摔,坏了一城的安危。”江芸芸继续说道。 谢来还是眼观鼻子,鼻观心,一声不吭的。 “上一任同知是不是也有问题,他是御史却直接提拔到了同知,虽也挑不出太大的问题,但你几次三番提起他。”江芸芸想了想说道,“他是查到什么了吗?所以你说他被杀了?所有人对他的死亡都讳莫如深,也就是说未必是衙门的人……” 谢来直接跳了起来,一跃而起,跑回自己的屋子,大门一关,开始装死。 江芸芸错愕都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大步离开,直到大门紧闭的声音响起,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轻笑一声。 谢来靠在紧闭的门上,终于呼出憋了许久的气,愤愤拍了拍自己不争气的大腿。 第一次江芸的时候,他还是孩子模样,有几分稚气,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连带着嘴角的酒窝都格外明显,瞧着也就是有几分稳重的小孩而已。 再后来,他考上状元,当真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那副撑伞游街图至今至今都在京城广为流传,成了别人提点自己小孩的话语中最常出现的一个人名,众多纨绔心里头号痛恨的人。 等他第二次去见江芸,他站在琼山县的空地上,长高了,也更瘦了,整个人还被晒黑了,冷着脸不说话时,还真有知县临危不惧的威严,只是当时一见到他,大眼睛一眨,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 现在江芸身上的那种威严更重了,他甚至不需要板着脸才能有这样的威严。 笑脸盈盈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再加上他不似常人的脑子,片刻间就能让人冷汗淋漓。 他明明是一心扑在自己的政务上,每日子时才回家,甚至这几个月大家抽空的聊天也不过是日常对话,得益于张道长整日吹牛,甚至没一句正形话,他怎么就突然都知道了! 跑了也太丢脸了。 谢来心里嘟囔了一句,悄悄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看去。 院中空空荡荡。 谢来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格外高兴。 ——他也跑了,也不算丢脸。 “再找我吗?”谁知,边上冒出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谢来不笑了,夹在门缝中的脑袋呆了呆,随后悄悄侧首往出声的地方一看。 江芸芸正躺在小躺椅上,椅子晃晃悠悠的,他翘着二郎腿,说不出的悠闲。 “兰州的天真黑啊。”她笑说着。 谢来没好气说道:“子时了,江同知。” “做好陛下交代的任务,你会走吗?”江芸芸又问道。 谢来拔出脑袋,从门缝里走了出来,用脚拖过一个小木凳,然后蜷成一团,坐在她边上,半晌没说话。 “小太子知道你糊弄他嘛?”江芸芸脑袋微微一动,笑问道,“我们的太子瞧着是有点虎气的。” 谢来也跟着无奈笑了笑:“为了公主,殿下提着剑就敢去杀人,谁敢糊弄他,你放心,我已经写了三本你的册子了,正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去呢。” 江芸芸眯了眯眼,冷不丁想起当日太子额头的滚烫温度。 ——未来的权力掌舵者,还充满孩子气。 “我是接了两道命令的,一个就是你说的事情,一个就是你。”谢来终于开口说道。 江芸芸惊讶:“我?” 谢来把腰间的长刀解了下来,刀柄冰冷的磕到木椅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把刀能杀他们,也能杀你。”他直接把长刀放到江芸芸手边,冰冷的剑鞘贴在手指上,冷得一个激灵。 “江芸,你不该这么出挑的。”他严肃说道。 江芸芸伸手,胡乱摸了一把长刀的刀鞘,就像胡乱摸着小毛驴的鬃毛一样,一点也不畏惧,只是笑说道;“不是我太过优秀,是世人总想和和光同尘,不愿做第一人。” 谢来盯着那胡乱搭在自己刀鞘上的手指。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微弓起时,又带着几分懒洋洋的随意。 才十八岁。 好漂亮的年纪。 “我不是要做第一人,不想做经天纬地的政绩,扭转乾坤的大事,我只是不想做对不起自己的人。”江芸芸去看谢来,和气说道,“谢佥事当日愿意陪我一起,难道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嘛。” 谢来抿了抿唇。 “我肯定是来好好治理兰州的。”江芸芸转移话题,笑说着,“我就是想好好活着,再做点好事。” “最好这样。”谢来索性把长刀推到她怀里,嘟囔着,“你赶紧多摸一下,提醒一下自己别再胆大包天了,几个脑袋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抱在怀里:“一个啊。” 谢来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长刀上一闪而过,然后又飞快收回视线,坐在她边上不再说话。 两人安安静静地在夜色中坐着。 “没事别靠近肃王。” 直到天边有了一道微光,天终于要亮了。 隔壁的邻居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陛下不喜。” 谢来起身。 与此同时,乐山紧闭的门也打开了。 他原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眼尾一扫,突然震惊。 “你们刚回来?” 谢来:“没呢。” 江芸芸:“对啊。” 乐山立马雷达大响,打量着江芸芸的衣服,气得直跳脚:“这不是昨天的衣服吗?这是一晚上没睡?屋子也没回?” 江芸芸抱着长刀,翻个身,不理乐山。 乐山气坏了。 谢来挡在江芸芸面前,趾高气扬说道:“我要吃烤鸡。” “吃屁啊!”乐山暴怒,“大清早吃烤鸡,你癫了啊。” 说话间也带着一点兰州方言的口音,大概还嫌不过硬,又骂骂咧咧了一会儿。 谢来不高兴了,伸手去巴拉江芸芸的衣服:“哎哎,你家小厮骂我,你说话啊。” 江芸芸不耐地拨开他的手,畏惧说道:“我们就是雇佣关系,他手里还有我娘,我老师,楠枝的尚方宝剑,我管不了,你也少惹他,凶得很!” 谢来哼哼唧唧。 “夫人的信你怎么还不回啊。”乐山耳尖,捕捉到关键词,立马说道,“乐水说您最近给夫人的回信字数都很少,夫人很担心,好几夜都睡不着,就怕您有事情瞒着。” 第二百九十九章 虽然外面热闹极了, 有人乖乖配合,有人哭天抢地,有人装傻充愣,但王府里朱贡錝的日子还是格外平静的。 外面的风浪再大, 难道还能掀到他这个王爷身上不成。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朱贡錝打算多弄点稀奇的祭品来, 让底下的老祖宗们高兴高兴, 再顺势给他塞几个小孩来,男的女的都行, 咱不挑, 只要是小孩就行! 就在他神神叨叨的时候,穿着一身简单衣服的王妃推门走了进来。 “可别折腾了,一炷香前江其归领着一个人, 瞧着是往我们这里来了。”王妃是西城兵马副指挥杨胜之女杨遇。 朱贡錝一惊, 随后睁开一只眼, 警觉说道:“我可都让底下的人配合他了, 怎又来找我麻烦。” 杨遇一听也觉得很头疼, 连连叹气:“听说一直是个刺头, 可别是又来找麻烦了,我就说之前何必搭理他, 真要有事情,我们也是宗室,哪里要看他这个被贬来兰州的小官脸色。” 朱贡錝重新闭上眼, 烟雾缭绕间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江芸要是真不得圣心,就来不了兰州。”朱贡錝冷静说道, “身边还跟着一个锦衣卫, 可别说是陪他来过家家的。” “锦衣卫!”杨遇一惊, “这又是如何得知?” “那味……”朱贡錝动了动鼻子,不高兴说道,“远远我就闻到味道了。” “锦衣卫好端端来这里做什么!还隐姓埋名的,可别是陛下对我们……”杨遇口气一紧,“可我也没看锦衣卫做什么事情啊?” “明面上的锦衣卫可就做一件事情。”朱贡錝眉眼低垂,任由两侧一排排跳动的烛火光影落在衣服的花纹上,原本就华丽富贵的道袍更加金光闪闪,流光溢彩。 杨遇焦虑了,来来回回走着:“是了,等他们真的站在我们面前那可就完了。” “慌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朱贡錝格外镇定,“我这么配合这位江同知,回头御史都挑不出我的错来。” 杨遇还是不安地来回踱步,见朱贡錝又是这么一副不动如山,人淡如菊的样子,恼了,“人等会就来了,你怎么还穿成这样啊?” 朱贡錝扫了一眼自己崭新的道袍,得意坏了,兴冲冲问道:“我新做的,好看嘛!” 杨遇气笑了。 就在夫妻两人斗嘴的时候,管家一脸古怪地走了过来。 “可是江芸来了。”杨遇紧随着问道。 管家摇头。 “说啊,磨磨唧唧做什么!和你家王爷一样看得人心烦。”杨遇急了。 管家小声说道:“门口来了一个道士?” “哎。”杨遇和朱贡錝都惊了。 “江同知是给人带路的,说这位道人跟脚全真教,修习紫薇道法,昨日掐算,北面紫薇星突时大亮……” 朱贡錝连滚带爬,慌不择路跑了出来:“别,别说了,快快,请进来。” 管家也跟着愁眉苦脸说道:“不敢让他大放厥词,已经连人带杆幡都提溜进来了。” 三人站在门口,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朱贡錝有点烦了:“江芸到底要做什么啊?” “就怕人家要得寸进尺。”杨遇也跟着心有余悸,“也真是奇了,其他人见了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怎么就他这么喜欢贴上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边夫妻两人挽起袖子就要去会会这个大言不惭的张狂道士。 张狂的张道长现在一点也张狂不起来。 他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完全无视王府仆人的打量,整个人靠在杆幡上,愁眉苦脸,蔫哒哒的。 他是不想来的。 但是江芸那贼人再也不是扬州送他糕点吃的乖乖小可爱了,现在一张口就是钱,算饭钱,房钱,还说他吃了好几只烤鸡,要和他算总账,张口就要他一两银子,市侩!不要脸!过分!欺负人! 张道长哪来的钱,兜比脸还干净。 之前还给江芸跑了好久的腿,差点没回来,好不容回来,兰州早早就开始下雪了,那风刮脸上比京城的还疼,跟个刀子一样,他自来就是又懒惰又怕冷,就没出门摆过摊,一直在小院子混吃混喝,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听到动静声,他又连忙坐直身子,一脸严肃,还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糊弄人的样子,只是等待间,不经意和朱贡錝对视一眼,两人莫名相互吸引,再也挪不开眼睛。 其实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两人都是入道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张道长一眼就能看清是真道士,破破烂烂的道袍,头戴的帽正,脚踏十方布鞋,一看就是过的不咋样的真道士。 朱贡錝也是一看就精修道法的,那走路的姿态,那衣服上的花纹,还有手腕上的乾坤圈,一看就是一个过得很富裕的真道士。 “听闻道长姓张。”杨遇咳嗽一声,拉回两人莫名对上眼的莫名气氛。 张道长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行礼,风度翩翩,仙风道骨。 “敢问道长从何而来?”杨遇是个急性子,而且她自诩妇道人家,随便问问,出了问题还有自家王爷兜底。 张道长和气说道:“自京城而来,见有一道紫气西行,便从容而至。” “紫气西行?”杨遇敏锐地问道,目光看向匆匆而来的两位长史,不悦质问道,“神神叨叨的,哪来的紫气。” 张道长莫名挨了骂,也跟着不高兴说道:“自然是有的,自来贵重之地都会有紫气,兰州城龙腾虎踞,怎么会没有。” 杨遇笑也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找补着,绞尽脑汁才说道:“兰州城乃要害之地,联络四域、襟带万里,是我大明西北最重要的城关,朝廷多年经营,官员战战兢兢,也该是有紫气的。” 你好好的在朝廷派遣的官员面前说肃王符龙腾虎踞,不亚于把肃王的脖子洗干净,对着京城那边嚣张说道——来啊,砍我啊。 张道长满意点头。 “不知道道长所为何事而来?”杨遇怕他继续口出狂言,飞快转移话题问道。 张道长眉眼低垂,和气说道:“昨夜静坐时,夜观天象,北面大亮……” 肃王夫妻顿时露出紧张之色。 “随后即刻暗淡,恐不祥之兆。”张道长继续神神秘秘说道。 “胡言。”一直没说话的朱贡錝松了一口气,立马呵斥道,“本王也自幼学道,紫微星大亮后大灭乃是不祥之兆,可本王不是好好坐在这里嘛。” “而且若是真有意向,本王怎么可能没看到,本王这几日也一直夜观天象!” 杨遇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只当是这道人是打算上门打秋风的。 肃王一脉信道不是秘密,每逢有游方道人路过,都会来化缘。 朱贡錝一向是给予厚封的。 想来也是传开一点散财名声的。 “是极,怕是看错了,但也难为道长大雪天的跋涉而来,去,给这位张道长包十两银子的辛苦费。” 长这么大身上没超过一两银子的穷人张道长镇住了! ——真是富贵人家啊,一开口就是十两银子! 可耻的张道长是打算不要脸接下,扭头就走的,但他更怕回头江芸把他的脑袋扭下来,只好咬牙说道:“不,不要银子。” 杨遇只当他是嫌少:“再送您一篮子吃食,还有几件衣服可好,马上就要过年了,也给道长沾沾喜气,出了兰州城也还有一口饭吃。” 张道长含泪再一次拒绝了,眼不见为净,甚至闭上眼,做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天道难自算。” 朱贡錝拧眉,不高兴质问道:“你这老道是盼着本王出事不成?” “不敢。”张道人被人骂了反而来了精神,自觉肩负江芸的使命,开始大力忽悠着。 “王府乃是坐北朝南的风水宝地,远远看去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只是贫道远远看到就东面有黑气萦绕,那股黑气徘徊不下,” “胡言乱语。”两位长史终于听不下去了,齐齐呵斥道,“还不速速离开。” “是极是极。”朱贡錝也跟着说道。 张道长只当没听见,紧盯着朱贡錝。 “只是不知王爷最近身体可有异样?” “好得很。”朱贡錝没好气说道,“咒我是不是。” “不敢,敢问这里也舒服吗?”张道长突然指了指脑袋,“眉宇带黑气,周边绕杂事,面白唇暗,寒邪入侵,大冬日都想喝冷水?喝了还是口干舌燥……” “原是如此,早就听闻全真一派均重炼养。”杨遇一个激灵,突然站起来说道,“妾昨日做梦梦到一头驴,有听闻江同知酷爱骑小毛驴,便也感化几分,买了一头驴,原是冥冥之中给道长准备的,快,去里面细看小毛驴。” 张道长就这样迷迷瞪瞪被人拉进去了。 两位长史也想跟着进去,奈何管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借着给张道长拎包的功夫,把人挤走了。 长史自然是想跟上去的,但奈何错失第一步,只好对视一眼,眉头紧皱。 “可是和那个江芸有关?”矮胖的人不悦质问道。 “听说是路上遇见带路的。”高瘦的人解释道。 “又是这个江芸。”矮胖的人一脸晦气,“这几日在城中兴风作浪不成,还要在王府也插一只手不成。” “别说了,我那几个奴才不配合,竟然被他直接抓了套上枷项,站在衙门口罚站。” 两人骂骂咧咧离开了。 “走,先盯着他看。” —— —— 一直被很多人很多人盯着的江芸芸笑眯眯地排查完最后一家,在一指厚的册子上盖上最后一个手印,这才心满意足回去了。 第三百章 寇知府有三女二子, 来兰州时只带小女儿人和夫人来上任,其余人则在老家读书,照顾老人,寻常也只是书信往来, 如今一家人就住在内衙, 因着有女眷, 所以衙门里的人便是要汇报工作, 也都是在前衙。 江芸芸去过的次数也不多,选的也都是大白天, 路上有仆人陪同, 从不会冒冒失失单独进去,尤其是里面还有年轻的小姑娘。 “三姑娘。”江芸芸请人进来后,又让阿来打开窗户和大门, “可是知府有事要交代?” “嗯!”三姑娘和江渝差不多的年纪, 头上打着几缕小辫子, 编着五彩的花绳, 安静地垂落在肩膀上, 一笑起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牙, 现在乖乖坐在椅子上,盯着江芸芸看, 然后大声嗯了一声。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坏了,小姑娘偷跑出来的。 “是有何事要交代?”江芸芸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三姑娘想要偷偷去看江芸芸, 又觉得不好意思,到最后只能低着头, 揉着手中的帕子, 声音一本正经:“我爹说, 他病要好多了,这些日子辛苦江同知了,也谢谢江同知送来的人参,让江同知不必破费了。” 江芸芸脸上露出热情又不失殷切地笑来:“那真是好事啊,我们的清查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我正想和明府仔细说说。” 三姑娘看着她歪了歪脑袋,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哦,那我替你传达一下。” 江芸芸看着她小姑娘天真的样子,无奈说道:“明府可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 小姑娘老老实实摇头,小辫子一晃一晃的:“没有了,我爹就交代了这件事情,其他都是我的事情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耳边只能听到脚盆下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窸窸窣窣落在台阶上,听得有些磨耳朵。 还是江芸芸先开的头:“三姑娘不是还要去做其他事情吗?” 三姑娘一听就知道是赶人了,先站起来,然后又说道:“还有三天就是我爹生日,我准备给他做一桌好吃的。” 江芸芸一怔,也跟着说道:“三姑娘孝心可嘉。” “可我爹说浪费钱,不准我弄,我打算做好多好多菜,偷偷弄起来给他吃,你到时候愿意来吃吗。”三姑娘自顾自说着,随后话锋一转,眼巴巴问道,“你喜欢吃什么啊。” 江芸芸想也不想三连拒绝:“不需要,太麻烦,谢谢你。” 三姑娘瘪了瘪嘴,委屈巴巴盯着江芸芸看。 “明府没有相邀,贸然赴宴不好,而且生日宴算家宴,一家人吃才快乐。”江芸芸目移,和气解释着,缓解尴尬的气氛。 三姑娘还是有点不高兴,想要继续说话…… “阿来,给三姑娘打伞。”江芸芸视线躲躲闪闪,对着门口的阿来高声说着,也算打断她的话。 阿来哦了一声,连忙打开伞,笑说着:“外面雪大了,三姑娘等会儿出门上香,坐车可要慢一些了。” 三姑娘没说话,只是又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已经开始低头处理政务了。 三姑娘只好蔫哒哒走了。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哎,这个小姑娘胆子还挺大的,我就听说兰州风气大胆嘛,嘻嘻。”谢来的脑袋又垂了下来,怪笑着,“说起来,我们江状元也十八了呢。” 江芸芸看着他满头大雪的样子还要蹲在屋顶听墙角的样子,气笑了:“合该是你做锦衣卫的,这么冷的天也尽忠职守。” 谢来像个小蝙蝠一样晃来晃去,然后又好似一只蝴蝶轻盈地落在江芸芸身边,顺手关上窗:“还行吧,小姑娘都暗送秋波了,你还是巍然不动的柳下惠呢。” 江芸芸充耳不闻。 谢来浑身冒着寒气,在江芸芸边上墨迹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道:“哎,你知道衙门内也有内奸嘛?” 江芸芸头也不抬,平静说道:“不知道,但也不奇怪,怎么你知道是谁了?” 谢来没说话了。 这态度就值得深思了,江芸芸来了精神:“哎,没查出来?” “这人很谨慎,和其他内奸接头从不自己出门,只用把条子放在一处道馆里。”谢来靠在江芸芸的椅背后,一脸严肃,“越是这么神神秘秘,越是觉得此人背负大任务。” 江芸芸放下笔,掏出一条白布开始慢条斯理绕在手腕上,也跟着深思:“那怎么查到衙门头上的?” “因为那个道馆叫玄妙观。”谢来叹气说道。 江芸芸震惊。 兰州城有九个城池,算中等城池,因为城池坐落在兰州东河谷,这才有了不同于其他城池四四方方的正形,反而是南北窄而东西长的不规则形状,导致城中主干道也都是丁字形交叉。 两条主干道一条从东门通到西门,另一条从南门至肃王府仪门前,东西长南北短,由此便规划处北、东南以及西南三个区块。 其中城北一块基本是佛寺、道观、王府、官衙的聚集地,这座玄妙观的位置有些微妙,他在肃王府与凝熙园后面,它的附近是甘州中卫的指挥署衙门。 其实这个道馆在北面一众寺庙中不算起眼,其西面有本地名声极大的木塔寺,还有始建于隋代的的庄严寺,东面则是兰州本地的城隍庙,据说有千年历史,便是下雨天也是香火旺盛。 但他位置特殊,他在肃王府和甘州中护卫中间,据说王府女眷还有士兵的家人都很喜欢在这里上香。 “那不应该去找那边找吗?”江芸芸用嘴角比划了一个位置。 “正在找呢。”谢来抱臂,脸色隐藏在阴影处,“只是我查了许久,在每个地方都发现了漏洞,抓到内奸,唯独衙门到现在一个也没有,你说奇不奇怪。” 江芸芸沉默,为寇兴解释着:“寇知府约束下属颇为严格。” 谢来呲笑一声:“大鬼好斗,小鬼难缠,一个衙门他就不可能是干干净净的。”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衙门不是也在这里嘛,距离玄妙观也不过两炷香的时间,我听说衙门里的人很喜欢在这里上香,那个小姑娘等会就要去那里上香。”谢来双手搭在椅背上,整个人靠近江芸芸,小声说道,“你说会不会是……” 江芸芸眉心微动。 “虽然寇兴性子软和了点,讲究仁义,这些年对那些指挥参将一直唯唯诺诺,但其实并没有处于太大的下风,而且你看这次和你配合不就很不错嘛,一点也不耽误事,可见此人还是有些能力的。” “他在这里能一待就是八年,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一个任期是三年,一般人大都要两年,少数三年,极少一年。 寇兴和秦铭在兰州这样的要地,确实都太久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把他的脑袋推开:“锦衣卫说话也要讲证据的。” 谢来站直身子,无奈说道:“我也是希望他是好人,毕竟他在兰州百姓中名望不错,大家都说他是个好知府。” “就目前来看,他确实不错。”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自己去查吧。” 谢来一听就不高兴了。 “我都给你夹带私货了,夸了你十张纸,你怎么不愿意帮我?” 江芸芸冷笑一声:“专门写给太子的,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谢来摸了摸鼻子:“没办法,太子殿下就要看这些,我就写你今天吃了两碗面,他看了都高兴,我要是写少了,回头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我总不能得罪太子殿下吧。” “所以拿我垫脚呗,谢佥事。”江芸芸面无表情拿起历年的税赋册子,“回头我给你穿小鞋。” “那你可别让我发现你做坏事哦。”谢来抱臂,笑脸盈盈威胁着,“不然我肯定先给你小鞋穿。” 江芸芸懒洋洋摆了摆手。 谢来很快就从窗户翻走了。 他刚走没多久,阿来就打着伞回来,站在门口直跺脚:“好冷好冷,今年的雪好大啊,马上就过年了,这雪倒是一直下,还怎么过年啊。” 江芸芸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气,明明才下的雪,外面的地面上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雪了。 “这么大的雪。” “可不是,刚才三姑娘的马车差点还打滑呢,真是危险。”阿来抱怨着,“我就说明日再去祈福,但三姑娘说这么大的雪,玄妙观那边肯定会有人在施粥的,说要去帮忙。” 江芸芸笑问道:“玄妙观每到大雪天都会开棚施粥吗?” “不止下雪呢,要是今年有蝗灾,大雨,他们都会施粥的,里面的道长可好心了,真是大善人。”阿来开心说道。 “那这个道观香火还不错。”江芸芸玩笑道,“兰州的粮食可不便宜。” 阿来摸了摸脑袋,憨憨说道:“应该还不错吧,我看里面总有很多人的,很灵的呢,很多官眷都在那里上香的,排场都可大了,衣服都穿得可好看了。” 江芸芸点头,不解问道:“你瞧着也很熟?也跟着去过嘛?” “去过啊。”阿来点头,“夫人也会送自家粮过去的,我弟弟就是在内院伺候的,有时候我也会过去帮忙的,不是我说,哎,知府大人自己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还愿意拿出自己的口粮来帮人,我们知府也真是大好人啊。” 江芸芸点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雪,不过是说话间,地面的雪又覆盖上了一层。 兰州下雪的日子比京城还早,还要大,还要干寒。 “我看城中要是有人受灾,往年都是安置在养济院的,衙门补贴一些,也会有好心的乡绅也补贴一些,等雪停了他们修好房子就让他们离开,今年这雪越下越大,那屋子应该是受不住了,我得去看看。” 第三百零一章 玄妙观由山门和六座殿阁组成, 一阶阶依次而上的台阶,高高抬起宏伟森严的红墙琉璃瓦的山门。 后面的六殿阁分别名为四圣殿、三清殿、玉皇阁、玄武阁、圣母殿和梓潼殿。 四圣殿供奉着道教中的四位大真人,即通玄真人、冲虚真人、南华真人、洞灵真人,他们为老子的四位弟子, 也称为四子堂, 大殿面阔三间, 进深三间, 三重飞檐,状似塔形, 每层檐下都悬挂着玲珑美观的斗拱, 屋顶为钻尖式,托一带尖顶的青铜莲花座,犹如盛开的金莲, 犹如盛开的金莲, 与屋顶闪烁的琉璃瓦融为一体。 三清殿的尊神为道教三位地位最高的天神, 既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尊神雕塑高达十几米的, 高高在上俯瞰虔诚的香客, 神态凝重,衣褶生动。 玉皇阁是供奉玉皇大帝的神庙, 其后面的墙壁上绘有色彩丰富的“封神图”,玉皇大帝的塑像两侧的墙壁上,则绘制着五元大帝及王母娘娘, 大殿面宽三间,进深二间, 整体建造弘整高峻, 雄伟壮观。 玄武阁内供奉着三十六元帅, 又称“三十六天罡星”,一入内,便好似所有萦绕在云端的雕像看了过来,那一尊尊神像神色各异,或慈悲或怒目,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各有千秋。 前面四殿呈直线排列,最后一殿的玄武阁置于一座六米的高台上,剩下两殿分列左右,台东为圣母殿,台西为梓潼殿,再往后走去,穿过重檐歇山顶的三天门,就是道长们休息的地方。 江芸芸站在高大威严,不可侵犯的神像前,外面是漫天大雪,雪中排着希望能领到一碗热粥的百姓,屋内却因为点着无数的蜡烛和香火,照得那些神佛衣袂飘飘,好似人间仙境。 道长小心翼翼看着新来的同知。 新同知刚来就杀得城内哀嚎遍野的事情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外面大雪,队伍排在殿内,山门口有用红布拦起来,还有两排四肢粗壮的武人守着。 有些来迟的人只能在外面等着,各殿门口架起一口巨大的铁锅,浓郁的米香飘了起来,每口锅前面都有两个穿着短打模样的男子拿着长柄勺子,用力搅拌着。 热气腾腾的烟气弥漫开,寺庙更显出几分神圣的仙气。 “开了三个粥棚,男女分开,老弱病残也是另外安排的,各殿都有各家来帮忙的香客来维持秩序,所以不会拥挤踩踏,也不会有人趁乱坏事。”道长连忙说道。 “道长开了多少粥?”江芸芸收回视线,和气问道。 “各家送来近二十石的粮食,柴火三百斤,道观能力有限,一日最多救济五百人,所以不会在今日一日用完,” “哪会持续多久?” 有人等不住了,人群中躁动不安,有明显是小厮模样的人大声呵斥着,这才勉强压下越来越浓郁的香气。 ——实在太香了。 就连背后的阿来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许是今日大雪,来了很多人,来的又早,都没准备好。”道长连忙解释着,“一般施粥都要七天的。” 江芸芸挑眉:“也就是说一天要煮至少二百九十斤的米。” 道长算数跟不上,茫然了片刻,谨慎说道:“总是会煮完的。” “如何能保证都是需要的人喝到这碗粥。”江芸芸镇定问道。 人群中有人拖家带口,有人一个个拄着拐杖,孤零零来了,也有人大冬天穿得单薄,甚至没有穿鞋的人,但也有不少人至少还能裹着一件棉衣。 “每锅粥里会倒一碗燃尽的香灰。”道士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江同知,“您看,现在就倒了。” 只见一个道士捧着一大炉子的香灰倒在眼看就要煮好的粥里。 人群哗然,有人开始大声骂人,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很快就乱了,家丁们立马气势汹汹涌上去,手里的棍子点着最是闹腾的几个人。 “这是为何啊!”身后的阿来震惊问道,“那饭还能吃吗?” 道士叹气,念了一声尊号:“一碗带有香火的粥也是能吃饱的。” 阿来愤愤不平地只好去看江芸芸。 谁知江芸芸神色平静,点头说道:“香灰要完全烧尽的,不然会有毒。” “都是选的妙香的香灰。”道长松了一口气,解释着。 阿来嘴角微动:“那也不好吃啊。” 张经历拉了拉阿来的袖子,示意他少说几句。 相比较阿来没什么经验,一般赈灾的粥里都会加点东西的,不是石头,就是树皮,寺庙一般都是香灰,不好吃就对了,好吃的东西可轮不到那些没得吃的人的碗里。 “是稠粥还是稀粥?”江芸芸又问。 历来寺庙就有‘冬施粥饘,夏施冰茶’的善事,只求留一气,解一解渴。 “今年不是荒年,衙门收的税也不多,所以家家户户都是余粮的,这次也是几位香客为年前祈福用的,所以是稠粥,一人一碗,垫个肚子就好。”道长解释着,并未江芸芸指了指几位大发慈悲的香客。 那几位夫人站在廊下,正交头接耳说着话,里面就有寇三姑娘站在一侧,手里端着最近的铁锅里盛出来的一碗粥,一脸严肃地一侧的小姑娘说着话。 “那位穿着紫衣服的是,甘州中护卫的唐指挥加的夫人,姓周,是今年的大头,一人捐三石粮食,也是她提议要施粥的,说是城内大雪,不少人的房子都塌了,一口热饭也吃不上。” 那位周夫人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身形高壮,一双凌厉的柳叶眉,正在厉声呵斥一个煮粥的人。 ——“如此稀给谁喝,我早已说过凡是我的粥场‘立箸不倒,裹巾不渗’是原则,你若是连这点都办不到,就给我滚蛋!” “这些人都是各位夫人自己寻的。”道长紧张解释着,“我们道观只提供地方,不插手善事。” “那个绿衣服的是谁?”江芸芸看到一人一直站在三姑娘便是,却至始至终没有说话,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 “西城兵马杨副指挥家的小孙女,和肃王妃乃是姑侄。”道长小声说道,想了想又解释着,“三位小娘子一直玩得很好。” 一群女人,只有三个小姑娘,而且她们一直站在一起,瞧着确实关系不错。 “中间那位是寇家三姑娘,那和她说话的粉色娘子又是谁?” “段家大房的大姑娘。” 道士怕他不知道不知道段家是谁,继续解释着。 “段家始祖段鸣鹤为锦衣卫力士,原是山西太原人,建文元年随侍先代肃王移邸兰州,落户于东关,因为聚族而居,又称为段家台,这些年进士不断,但不愿出仕,耕读传家,是兰州非常有名望的乡绅。” 许是这边看的有点久了,对面屋檐下的人也都看了过来,江芸芸芸便顺势收回视线,随口问道:“如此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怎么不见兰州卫指挥使和兰州守备营参将的家人?” “差人送了粮,人并没有到。”道长说,“一家一石。” 丰年善事,算是一个无功无过的数量。 江芸芸在琼山县是,不少富户不想出钱,担又抹不开面子,大都是是这样的数据,能凑到一辆车,走在路上也好看,说出去也不会太丢份。 终于开始放粮了,队伍开始行进起来,原本躁动不安的人群,立刻激动起来。 江芸芸看着他们捧着热腾腾的粥却没有离开,反而直接蹲在屋檐下开始喝,直到喝完,小道长检查完了,才能离开。 “这是怕他们刚端出门会被混混们抢走。”道士见江芸芸的视线刚看过去,立马解释着,“在这里喝完也是趁热。” “若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排队,你们是如何应对的?”江芸芸问道。 道长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应对,我们既没有过目不过的人,也没有太过强有力的手段,若是这样的粥都愿意多喝几碗,那也是救人一命,不是嘛。” “那后面的人不是没得吃了吗?”阿来小声说道,“那个人要是拍了好几次怎么办?” 道长指了指后面长长的队伍:“人力单薄,何来好几次,这一轮走完大概也就结束了。” 每个大殿已经人满为患,外面还拦着很多人,他们进不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里面的人,甚至还有小孩哭了起来,一时间外面哭声不断。 江芸芸盯着那个孩子看了好一会儿:“不是荒年,便是如此嘛。” 道长叹气:“粮食不丰,兰州地少。” “哎,这个人怎么倒了啊?”阿来眼尖,愤愤说道,“这人怎么这样啊,干嘛不喝啊,好过分啊。” “去问问。”江芸芸眉心一动,对张经历说道。 张经历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正准备倒粥的人,大声呵斥道:“为何要浪费粮食。” “大人冤枉啊,这些老道恶心人,好好的粥里放了香火,难吃的要命,涩涩的。”那中年男人穿着棉衣,举起木碗,大声抱怨着,“您看看,这里都还有灰呢,呸,吃起来真恶心。” “我看你是吃太饱了。”张经历冷笑一声,直接把人拽了过来,“这是你该吃的东西吗,就来骗吃的。” 中年男人神色讪讪的:“道观自己贴出的告示,说开粥做善事的,我怎么不能来吃。” 张经历啧了一声,对这些无赖没办法。 “不必带进来了,直接拖到山门口打二十。”江芸芸淡淡说道,“今后谁要是浪费里的粮食,都如此处理。” “大人冤枉啊,大人饶命啊。”那中年男人脸色大变,惊慌失措大喊道。 第三百零二章 今日之事是周夫人攒的局, 大家得知消息后的配合,因为时间紧,所以大家都是在熟悉的店里买来粮食,直接运过来, 但也确实不曾核对。 且不说大家都是熟人, 真老老实实上称写条子, 倒也坏了感情, 而且今日就是一个小棚,大家也都是看了一眼就让粮食进去了。 “每家基本上都一石以上, 这是单子, 我家的粮食是从粮仓里选了新鲜的粮食送过来的,小人亲自清点的,愿用阖家性命保证, 是定然不会出错的。” 守门的是周家的一位嬷嬷, 和自家夫人打了个眼色就心照不宣, 主动解释着:“诸位夫人也都是善人, 愿意襄助周家, 得了消息就赶过来了, 一般粮店里一袋半石,小人们只需要对照他们上报的数额和袋数就够了。” 江芸芸接过单子并没有直接看过去, 反而借着接过单子的动作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诸位夫人小娘子一眼。 有人冷淡,有人慌张, 也有人神色凝重。 大概只有三位小娘子还未真正掌家,有几分迷茫不安。 自来做善事, 那就是一趟浑水。 “这事……要查嘛?”江芸芸不想在此刻惹事, 便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依旧是沉默。 “要不还是算了。”一个穿着深绿色衣服的夫人低声说道, “许是有什么误会呢,回头让各家自查便是了。” “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是为了做好事,肯定是没有坏心的。” “可粮食也少太多了。”最老实的寇三姑娘小声嘟囔着。 杨小姑娘也有点不高兴:“明明可以救一千五百个人,现在少了这么多,说出去也丢人呢。” 几位小娘子口不留情,仗义执言,倒听得大人们神色讪讪的。 江芸芸笑着为夫人们解释着:“娘子们管家也不容易,可不是你们这些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姑娘能明白的。” “是了。还是江同知一个男人懂我们妇人的难处。”深绿色衣服的人叹气说道。 最是沉稳的段小娘子拉了拉两位小姐妹的袖子,对着她们悄悄摇了摇头。 三人一向玩的好,今日也是约好时间前后脚来上香的,听闻这里有善事,段大姑娘提议一起,这才匆匆买了东西一同送进去,段家和杨家送了两石半,寇家送了两石,因是姑娘们自己想做好事,拿的也是自己的私房钱,所以数量不多,主要是一个心意。 夫人小姐们沉默,玄妙观的道长更是站在后面一声不吭。 在很早之前,江芸芸是跟着江家两位小娘子一起赈过灾的。 别的不说,曹蓁教导女孩管家还是很有一手的,江湛当日负责江家的一应物件,一共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物件,各自数量多少,哪怕是一团针线都写得详详细细的,每个村子大概需要多少,最多能给多少,要给几个村,给什么人优先,男男女女的东西也各有不同,若有剩余如何处理,都是写得清清楚楚的。 最厉害的是,一切都结束后的结果还真的和她写得大差不差,就连过程也都少有差错,可见若是大户们要真的愿意赈灾,她们有着历代的经验,一次又一次的实践,大人们手把手的教导,所以是很难出纰漏的。 后来她又在琼山县做县令,那两年多运气不错,琼山县没有大灾,但也会有大户做好事开城门口开棚施粥,她也曾好奇凑过去观摩了一下。 一张红纸贴在墙上,写着各家多捐了多少粮食,几日开始几日结束,每日大概的接待量多少,甚至各家的仆人腰间都会系着不同的绳子,以便区分。 按道理,这群人也是常年如此做好事的人,那便不该出这么大的错,可现在被她这个外来人莫名其妙发现问题,现在好了,大家都尴尬了。 众人的粮食堆在一起,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米袋是小一些的,许是袋子大了点,又或者放的角度不对,可不论如何,这上面是没有写名字的,谁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家的。 其实现在查的意义真的不大。 “有五百人能吃到饭也是极好的。”江芸芸先一步打破沉默,“重新回前殿吧。” 几位夫人都不曾再对视着,只是和自己的心腹打着眼色。 “此事若是不查,便是我们心中的一根刺,害了我们的关系。”段小娘子低声说道,“可若是查,不论到底如何,也都算伤了面子。” 小娘子说话温温柔柔,平静温和地看向诸位夫人:“我倒有一计,若是可行,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行,诸位就当是我年少无知。” “好姑娘,我们这里你读书最多,谁不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娘子,快说说吧。”周夫人上前握着她的手,焦头烂额说道,“今日是我组的局,却闹出这样的事情,可诸位的人品我是信的,如今因为一些刁奴坏了我们之前的关系,这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段大姑娘和气笑了笑,看向江芸芸:“不若让江同知一个个带过去询问,若是真的发现是自家的问题,那就交了银钱,让江同知代买,如此便当是一个意外,大家都是做好事,没有坏心,回头的红纸上也写上江同知的姓名,也算是他帮忙处理此事的报酬。” “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可若是有顾忌没有说呢。” “那就让江同知查出来,定要她好看!漫天神仙面前也该偷懒耍滑。” “那也太咄咄逼人了些。” 夫人们还是议论纷纷。 周夫人也是一脸犹豫纠结。 混乱中江芸芸看了眼段大姑娘。 大姑娘对着他含笑点了点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我觉得很好的!”寇三姑娘大声说道,“我爹说江同知可厉害了!” “这么厉害吗。”杨小姑娘好奇凑过来,大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便对着她笑了笑。 杨小姑娘小脸一红,退了回去,趴在寇三姑娘耳边窸窸窣窣地咬着耳朵。 “那还是查了吧。”周夫人拍案下了决定,“段大姑娘的办法很好,能全了大家的体面,只是希望江同知能……” 周夫人谨慎地看着这位算是兰州的不速之客。 她是听说过自家夫君如何咒骂这位江同知的,但骂来骂去,中间还是忍不住夸了几句,可见又爱又恨。 “自然守口如瓶。”江芸芸一本正经保证着。 “听闻您是六元及第的大明第一神童,想来也是人品贵重的。”周夫人轻轻送上一顶高帽。 “我爹夸他是个君子呢!”寇三姑娘拉着杨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偏嗓门极大。 “你怎么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啊。”杨小姑娘小声嘟囔着。 寇三姑娘小脸一红,连连摆手:“没有的没有的,就是听我爹说起来的而已。” “寇知府的眼光总不会差。”周夫人笑说着。 寇三姑娘用力点头。 江芸芸一看这一窝子莲藕就夹着三娘这么一朵俏生生的雪白小莲花,忍不住心里摇了摇头。 “如此那就请诸位和某单独聊聊,”江芸芸低声说道,“我瞧着隔壁有一间空房子,不若就是那里吧,我也不带纸笔,只当是和诸位夫人聊聊兰州的情况。” “我们自然是无碍,只是这三位……”周夫人看向三位未婚的小娘子。 寇三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杨小姑娘虎视眈眈地盯着江芸芸看。 只有段大姑娘依旧还是一脸平静。 “不若去衙门请个健妇来……算了,是我糊涂了,这里没有健妇队。”江芸芸摇头,“门窗打开,可行吗?” “带着自家的嬷嬷丫鬟,大家也都是问心无愧的。”周夫人想了想说道。 “那就请道长开始吧。”江芸芸看向一直不说话的道长笑说着。 道长震惊:“和贫道没有关系。” “那问问不是关系更不大嘛。”江芸芸和气一笑。 道长真是有苦说不出,又被这么多人盯着,也不愿意背锅只能讪讪点头。 —— —— “每逢这些事情,道观是只出场地嘛?”屋内没有外人,江芸芸直接问道。 道长眼珠子提溜一转。 江芸芸了然。 “兰州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实在不少,她们怎么选中你这里的?”江芸芸好奇追问着。 道长正打算打个马虎,就听到江同知阴森森的恐吓。 “若是糊弄本官,本官手里的三班衙役可不是吃素的。” 道长眼皮子悄悄一掀,就看到对面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以及太过面无表情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说起来和贫道没关系,就是这道观位置生的好,隔壁就是肃王府和甘州中卫衙署,又靠近承恩门和天堑们,来我这里的夫人大都是军营军官的夫人,他们一带二,贫道这里自然就比其他地方又要热闹一些,而且一般对寺庙的约束较多,对我们道观倒是宽容一些,这些夫人也怕麻烦,久而久之也就选这里了。” 江芸芸点头:“以前的粮食可有少过?” 道长一听就连连摆手。 江芸芸无声地盯着他看。 道长立刻愁眉苦脸:“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就是一个出家人,哪里敢胡乱说话啊。” 江芸芸沉默。 其实这些事情里虚报粮食是很正常的,又不想花钱,但又想说出去好听,尤其是家中有未出嫁女眷的,那都是以后说亲的一个筹码,大部分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能打出名声就不错,但今日这个实在是少得太过离谱了,连一半都没有,竟然也这么莫名其妙的瞒天过海了,那反而有的说道了。 “道观中平日里可有陌生人来?”江芸芸故作不经意问道。 第三百零三章 这家道士不老实, 江芸芸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不信这些身经百战的夫人们看不出来,但这家道观的生意却又实在不错。 “您说的是刘天师?”周夫人笑了笑,只是眉眼天生凌厉, 笑起来有点笑不达意的模样, “虽说确实没有出家人仙风道骨的品格, 爱占些小便宜, 性格胆小,但小人物还能保持着几分良善不就够了吗。” 外面, 刘道长正在和其他几个道长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说话时还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但只要张了嘴,就总能在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市侩的精明。 同是道士,人模人样的刘道长和不着四六的张道长, 明眼人还是一眼能看中好吃懒做的张道长。 江芸芸收回视线, 看向周夫人。 “这些事情不需要他们插手, 人和粮食都是我们出, 他们只需要出一个地, 之后的名声确是都有的, 所以是双赢,所以他再不好, 有这点顾忌就很好了。” 周夫人察觉到他的视线,平静解释着,又见江芸芸还是眉头紧皱的样子, 便笑了一声:“本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相互帮忙而已不是嘛。” “可现在东西丢了。”江芸芸强调着, “也许之前也丢过很多次, 只是这次被发现了而已。” “今后我们会加强管理的。” 周夫人想了想又说道。 “江同知乃是天下响当当的人物, 遇到的都是伟岸光明的男子,一向是好好坏坏自由定论,可我们内宅女人不能这么算,不然回头一个人也用不上了,不值当。” 江芸芸笑了起来:“我在琼山县当县令的时候,时任的两广邓巡抚也曾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周夫人惊讶,下意识抬手抚了抚鬓角:“妾身如何能和邓巡抚相提并论。” 江芸芸摇了摇头:“都是这些年摸爬滚打学会的道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周夫人沉默了,下意识看了眼小同知。 “一般开粥棚,需要多久,做好就回去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两个时辰就能弄好,清点好剩下的粮食和柴火,再上一炷香就走,也不久留的。”周夫人说道。 江芸芸并没有带笔纸,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目光平静而温和,并不会让人产生攻击性,说话甚至慢条斯理:“那些道士都会全程陪同吗?” 周夫人点头。 “那您带来的人也会陪着,其他夫人呢?” 周夫人没说话,看向嬷嬷。 嬷嬷解释着:“若是亲近一些的人丫鬟妈妈自然是陪着的,外院的那些人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套马车,收拾铁锅,也有自己休息一下喘一口气的,其他夫人的情况也和我们差不多。” 江芸芸点头:“原是如此,也算是了解了一些,那今日可有奇怪的事情?” 周夫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并未注意。” 她捏着帕子的手指绕了绕,随后继续说道:“此事还请江同知到此为止了,总归是我的过错,查下去伤了面子。” 江芸芸惊讶:“刚才不是还想……” 周夫人无奈笑着:“我夫君虽是中护卫的参将,但在兰州城内其实也不是多有话语的人,我们夫妻一体,今日之事,既然是段大姑娘提出来的办法,那我就要给段家人的面子,可这些人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伸出援手的,那我现在也要给诸位夫人的面子,方方面面,总是要都考虑到的。” 江芸芸沉默,她今日在这里就不单只查一个粮食失踪的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停下来就是无功而返,这如何能甘心。 她心思转得快,闻言无奈,揉了揉额头:“原是如此,周夫人想得周到,是我冒昧了,只是现在突然停了下来,不论是段大姑娘还是其他夫人,只怕心里还是有异样。” 周夫人笑说着:“只当是江同知自己心软,补全了这一笔粮食如何?等会的红纸布告上,把您的名字写在第一个,定能让来来往往的人第一眼就看到您。” 江芸芸一听就摇了摇头:“如此便是我贪天之功,说出去反而丢人。” 周夫人不笑了,勉强继续劝道:“怎么会呢,您可是衙门的人。” “我是谁也不能干这个事情,您组的局,看您面子来的人,送的粮食,就连维持秩序,煮粥分发也都是您出的人,就连这个钱也是您自己出的,我出来攀附这个功劳实在是说不过去,平白抹去你们的功劳。” “这有何关系,并非大事。”周夫人继续说道,“您是大人物,听说还未婚配,这些需要女眷出面的事情都做不大,今日也正好全一全‘善’这个名气不是吗。” 江芸芸还是摆了摆手:“不需要,我是同知,要做的事情是朝廷规定的工作,女眷自有女眷自己的社会需求,我既然有了自己的社会目标,就不能两头都要。” 周夫人惊讶地看着她,突然真心实意地笑了笑:“都说江同知是个妙人。” 江芸芸顺势转移话题:“其实周夫人的担忧我也很是清楚,但已经开局了,停下来反而有争论,现在走了个流程,大家心里都问心无愧,才能继续维护好关系,周夫人一腔热情也不能被辜负啊。” 周夫人面露难色,和她的嬷嬷对视一眼,眼神交流。 “后面就当我借了今日之事,了解一下各家的情况如何。”江芸芸趁热打铁,顺势说道。 她趁胜追击,继续说着:“来兰州也三四个月,但一直忙于公务,还未和各家好好熟悉一下,正好就从今日这几家开始吧。” 周夫人见她这么说,只能点头应下:“只是大家都是妇道人家,怕说的都是您不爱听的,您还是个年轻人呢,传出去也不好听。” 江芸芸笑说着:“您大概不知道,我在琼山县的时候了解了当地的情况,组建过健妇队用来维持县内治安,大概就是女衙役的意思,我和她们都认真沟通过,她们和别人也并无不同。” 周夫人一脸震惊。 听上去,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天色不早了,周夫人去请一位夫人来吧。”江芸芸笑说着。 第二位来的是郑推官家的夫人,兰州本地乡绅叶家二房的长女,叶夫人。 这位叶夫人一看就是爽利人,一进来就直接说道:“我家中就有产业是买卖粮食的,我从家中直接拿的,绝对不会缺斤少两。” 江芸芸点头:“若是我没记错应该是崇文门边上,州雪附近的叶家五谷丰登店吧。” 叶夫人一听就露出笑来:“大人真是好记性啊。” “可我怎么听说你家有过缺斤少两的记录。”江芸芸继续笑脸盈盈问道。 叶夫人不高兴反驳着:“那都是小二的失误,我大伯可不是这样的人,他家大业大,难道还差这几文铜钱嘛!” 江芸芸还是点头,和和气气说道:“叶家确实家大业大,我若是没记错,城内的店铺就有三十一家吧,衣食住行都有涉及,我记得这家五谷丰登店应该是登记在你大伯名下。” 叶夫人一惊,身上外放的咄咄逼人的气质也收了收。 “许是你也听郑推官说过一些,衙门上个月一直在排查各家店铺,所以我看了一眼,这才记住了。”江芸芸解释着。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叶夫人明显慌了。 ——谁家好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啊,可别是要对上叶家了,据说这位京城来的小同知,就连知府,通判都对他言听计从。 江芸芸并未解释,只是说回今日的事情:“我听闻您对这类事情都很热衷。” 叶夫人谨慎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求佛求神,总是要虔诚一些的,多花点钱的事情。” “你这样需要消耗大量钱财才能维持住的交际,比如这次拿的是你大伯家米粮店的东西?”江芸芸平静看着面前的夫人,轻声问道,“可都付钱了?” 叶夫人脸色大变。 江芸芸只是微微一笑。 做善事虚报这件事情不算离奇的事情,说起来反而是曹夫人教出来的江湛做好事一五一十,不贪功也不被人吞了的做派反而是少见的。 官家人的账册里,一石说成一石半,是常有的事情。 商人的账册里,则是直接从源头就给你少了一些。 刚才刘道长又说这是二房家的长女,又次次从大房的账户上掏东西,听上去就会令人多想。 钱财之事,自来就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比较多。 叶夫人立马掏出袖子,擦了擦眼角,委屈说道:“同知乃是男子,如何能明白女人的难处。”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好奇问道:“这两者有何关系?” 叶夫人一顿,搭在眼尾的帕子尴尬按了按不存在的眼泪,低眉说道:“我家的只是一个推官,城内又不是只有衙门一个官署,真是哪哪都需要打交道,我这边可不是要和周夫人们打好关系,不瞒同知,若是您家中有女眷,我定然也是仔细打好关系的。”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并没有发表意见。 叶夫人一瞧他的态度,忍不住嘴角苦涩。 ——真是厉害又无情的人。 “我家里就我嫁的人有出息了一些,一家子都要靠我呢,可这些话嘴上说着好听,一旦要说起钱来,那就真是的锱铢必较,斤斤计较,可事情又压在我头上,这些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要打好关系嘛,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哪一项不需要花钱的。” 她说着说着,还真是有些伤心了,语气也跟着真诚起来。 “人人都说我是‘调度有方’,谁知道我其实是在‘割肉补疮’啊。” 第三百零四章 年关将至, 大雪也终于停了,各家寺庙都开了粥棚,再过五日就是小年了,各家都愿意在年前做个好事, 积积福, 所以城门口贴了不少红单。 江芸芸办好衙门的差事, 趁着天色还早, 想起还要接张道长回家的事情,就想着顺道也都去看一眼。 兰州过年的气氛就逐渐开始浓郁了, 刚一进入腊月, 路上的人就明显多了起来。 腊八那日寺庙都煮了腊八粥分发,衙门那日也一人一碗稠粥,各家各户就开始大包小包向家里抱东西, 城里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路上时不时有喝醉的人醉倒在地上, 被人抬回去, 还有小孩在扔着小炮玩。 城内各大寺庙道观里烟雾缭绕, 人声鼎沸, 佛像们被擦得油光发亮,香客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人人都想求一个富贵平安。 再过五日就是小年,也就是二十三那日,知府就会封笔挂印, 正式开始兰州的新年。 远离京城的地方就这点好,上下值的纪律颇为宽松, 衙门内现在就都是过年的气氛, 要不是知府还在盯着今年受雪灾百姓的安置情况, 只怕大家都已经摸鱼去了。 江芸芸牵着小毛驴走过香气缭绕的街道,手里拎着给知府买的生日礼物,一个好看又好用的墨条。 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总不能视而不见,毕竟和同僚打好关系可是很重要的。 小毛驴年纪小,脾气大,闻到香味,大脑袋就忍不住凑过去,奈何碰到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但实际上力气超大的主人,掰着它的脑袋,蒙住它的眼睛,就把人牵回家了。 它不高兴地直喷气。 江芸芸摸了摸它的脑袋,无奈说道:“回去给你吃糖行不行,大庭广众的,给我个面子。” 小毛驴大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臂。 “江同知,您这条小毛驴真是娇气啊,谁家小毛驴会撞人的。”有熟悉的店家笑说着。 “没有撞我,就是碰了一下。”江芸芸果不其然又开始溺爱了。 “是是是,之前停在人家糖果店门口不走的也不知道是那头驴。” “可不是,江同知脸都拉红了都没拉得动。” 江芸芸来兰州的第一个月就开始在街面上溜达,因为长得好,脾气好,说话还好听,又是江浙口音,很快就混熟了,再加上上月的店铺清查,一下子还抓出很多缺斤少两,买卖不诚信的店家,整改了不合理的占地经营,甚至还把几个恶霸给抓起来了,可谓是一战成名,是个兰州城的人都该知道她模样了。 她在兰州城内名气两个极端,喜欢她的人觉得这人可真是一个好官,替人做事还脾气好,笑起来斯斯文文的,不喜欢她的人自然也觉得她又凶又强势,一点也不顾忌同僚之情。 江芸芸嘴硬强调着:“平日都是很乖的。” “快走吧,瞧着又要下雪了。”有老人抽着烟,看了眼天色,无奈说道,“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什么时候是头啊。” 昨日的大雪下到天黑才停,一个下午的时候压塌了不少屋子,养济院人满为患,不得不向寺庙道观转移一部分的人。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又开始担忧起来。 那些受灾的人得要安排好,这个年要在养济院过了,过年的东西要备好,可怎么个规格还要多问问本地人。 那些倒了的房子要怎么处理,要和寇知府好好商量一下,靠他们自己太难了,可衙门也没有多余的钱。 粮食和棉花的价格居高不下,也要想办法降下来,吃饱穿暖才是最基本的事情。 明年的创收项目要提上议程了,怎么也要创造就业岗位,保证人人都能有口饭吃。 江芸芸忧心忡忡想着几个要解决的问题,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哥!!!” 江芸芸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往后看去。 只看到不远处,江渝披着粉色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站在马车上,对着她用力挥手。 “哥!!哥!!”江渝瞧见她停了下来更是开心,小手挥得更用力了。 江芸芸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孩。 马车停到小毛驴边上,江渝还未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一把扑倒江芸芸怀里,开心坏了。 江芸芸手忙脚乱把人接住,不可置信地捏了捏她的脸,手感又热又软,心里却是一沉:“你怎么来兰州了?” ——可别是家里出事了。 江渝无知无觉,开心得用小脑袋用力拱了拱她的脖子:“走走,我们先回家。” “江、渝!”江芸芸回过神来,见她避而不谈,咬牙切齿,“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江渝头也不回就准备爬上马车,装死不说话了。 江芸芸抓着她的后脖颈把人提溜下来,咬牙切齿质问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是倒反天罡,江渝这小孩真是管不住了。 江渝挣扎了两下,像条小鱼扑腾了好几下,愣是没挣扎开,突然大喊:“江漾,江漾救我。” 江芸芸一惊。 帘子被人掀开,一个带着头巾的脑袋伸了出来。 多年不见的江漾长大了许多,整个人消瘦极了,再也不见当年的孩子稚气,那双眼睛阴沉沉的。 江芸芸和她对视一眼,惊得松掉了江渝的脖子。 江渝没骨气,连滚带爬跑了。 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是惊还是气。 “还是回家说吧。”江漾低声说道,“都是人呢。” 不知不觉,不少人看热闹围了过来,一脸好奇,临近年关,这街上就人最多了,咩一会儿就围了里里外外三圈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去看驾车的小春。 小春一个哆嗦,直接用手遮住脸,只当没看见。 ——掩耳盗铃! 三人回到小院时,正在煮饭的乐山原本头也不抬,只是随口问着江芸今晚打算吃什么,可半晌之后只听到小毛驴的叫唤声,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看到小毛驴和一匹马在吵架。 还未惊讶哪来的马,就看到门口的马车里,江渝提着披风利索地跳下马车,更是惊呆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渝,渝,渝姐儿!” 江渝狗胆包天,嬉皮笑脸说道:“又不驾车,你吁什么。” “漾,漾,漾姐儿!” 江漾点了点头。 “小春!” 最后下车的小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你们怎么来了啊?夫人来了吗?乐水来了吗?怎么想到来兰州的?什么时候到的啊?吃饭了吗?”乐山高兴坏了,连连发问。 “没吃饭呢,肚子好饿,我想吃好吃的。”江渝笑眯眯说道,“要吃两碗。” “乐水没有来,现在可是二管事了,不愿意过来,说要好好做事呢。” 乐山一听就笑了起来:“好好好,是要这样的,做好夫人的事情要紧,跟着夫人好啊,夫人现在可厉害了。” 江渝用力点头。 “吃面嘛?兰州的牛肉面可好吃了,今日刚好买了十斤牛肉,我正卤了一半呢。”乐山笑说着,“谢大哥还买了十字街的那家烤鸡呢,比不上周厨娘的,但如今热腾腾的,也能称得上好吃的。” “好好好,牛肉好,鸡也好,我们都爱吃。”江渝开心坏了,“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先别说了,先把马车卸了,马和驴分开关。”江芸芸站在三人身后,平静说道。 院中原本热烈的气氛立马一僵。 所有人都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主打一个四平八稳,不动声色,面无表情。 乐山没说话了,对着江渝打了个眼色。 江渝也同样回了一个眼色。 另外两人低头装死,一声不吭。 只是不论里面气氛如何,门口站着气场逼人的江芸芸,两人也不敢多说,只好匆匆去做自己的事情。 乐山手脚麻利地拆了门板,放了木板,大门正好是一辆普通马车的进出大小,他拉着马进了院子,又卸了车厢,把马牵去驴房的隔壁,送上一大捧草料。 原先就一直说要重新装修院子,奈何事多,兰州又天冷,一直下雪,刚挖好一个地窖,其他事情就干不了了,只能等其他农闲时才能继续干。 乐山一边收拾,一边去看院内的情形,偏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 被落下的小毛驴站在门口,不高兴得直哼气。 乐山只好连忙又把小毛驴拉进来。 “其实……”江渝打算起个调子缓解一下气氛。 江芸芸平静看了过来。 调子很快就又没了。 江渝飞快认怂,磨磨唧唧拉着江漾的手,没敢说话。 等乐山处理好这些事情,江芸芸又让人回了厨房准备今晚的吃食。 乐山给江渝丢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色。 江渝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春也跟着悄悄叹了一口气。 江漾悄悄看了眼江芸芸,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拎出一根棍子,直接问道:“说吧?谁先开口?” “说了会打人嘛?”江渝哼哼唧唧问道。 江芸芸用棍子敲了敲地面,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来:“实心的,打人肯定疼。” 江渝盯着江芸芸看,小脸皱着,有点委屈也有点不高兴,隐隐约约间又有了当年在江家时的可怜巴巴小模样。 从琼山县回京时,江芸芸经过扬州,但只停留了几日,很快就启程了,那个时候江渝整日在外面跑,两人只见了一次面的。 那个时候的江渝就长高了许多,小时候的胆怯被一点点擦去,重新有了小孩的活泼和兴奋,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脸上也整日都是笑眯眯的。 第三百零五章 张道长出奇的愤怒了, 对着江芸芸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我等你等了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每天站在门口的凄凉吗?我每天,每!天!都在等你。” “你说好来接我的,你说好的!!!” “一开始跟我说就去看看, 然后跟我说住几天也无妨, 后来又说王府东西好吃, 多住几天也行, 最后又说年前接我回家!!” “你人呢?你人呢?!!” 张道长的手指都要点到江芸芸的脑门上,人气得直跳脚。 江芸芸自知理亏, 只能愁眉苦脸地哎哎两声:“接的, 接的,正准备拿个烤鸡过来给你吃呢。” 张道长不信:“天都要黑了,你难道还打算天黑来接我?不是还有宵禁吗?” “接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肯定接, 我们不是说好了嘛。” 张道长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 一屁股又重新坐回地上, 哭了:“你都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家饭没一口是好吃的, 全是馊的, 我再也不吃了,我以后就跟着你吃饭, 呜呜……”张道长越说越伤心,甚至开始抹起了眼泪,“我都过得什么日子啊, 你知不知道,肃王有问题, 甚至还邀请我看他大展雄风……” 江芸芸只好咳咳两声, 一把捂住他口出狂言的嘴, 又对着乐山打了个眼色。 乐山连忙把烤鸡捧了出来。 “王府的事情,烂在心里就好。”江芸芸用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张道长的脸,把他脸上的泥和灰都粗鲁擦了擦,然后才把烤鸡递过去,“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好好睡,有什么要的就跟乐山说。” 张道长大声嗯了一声,正打算捧着烤鸡大口咬下去,突然察觉到几道不一样的视线,立马歪了歪头,抬眼看过去。 “哎,哪来的小姑娘。”他震惊。 江芸芸哦了一声,连忙招手说道:“来,认识一下,这是张道长,这三位你就当都是我的妹妹,以后多照顾一点。” 张道长显然也不管,哦了一声,张嘴就打算继续咬烤鸡。 “等会!”江渝冲出来了,眼巴巴盯着油香肉肥的烤鸡,“这不是给我吃的吗?” 江芸芸心中一慌。 “不是说买来给我吃的嘛!”张道长斜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只能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太过分了!”江渝和张道长大声怒斥道。 —— 江芸芸灰溜溜地准备去衙门,顺便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了还未下值的寇兴。 “如此破费做什么?”寇兴收到礼物不高兴说道,“你还年轻,也要学着攒着钱,不然以后娶妻了,你夫人如何维持家用。” 江芸芸真是倒霉催,到哪都挨了骂,只能讪讪摸了摸鼻子,瞧着怪可怜的。 寇兴说完又觉得自己僭越了,便勉强转移话题:“你来得正好,这是前几日塌了房子的户数,都是穷苦人家,后续建房子的钱需要不少,也不知能不能拿出来,可衙门却是没有多余的钱能帮扶他们了,而且若是开了口,后面怕有歪风邪气刹不住。” 他递给江芸芸三张纸,大概估摸着一共倒了七、八十间的屋子。 四个养济院那边也有名单,将近四百来号人,不堪重负,现在还好有富户乡绅救济,免了衙门的几顿口粮。 江芸芸仔细看了看:“城南那一块百姓聚集实在太多了,说起来其实也不是屋子,都是用木头稻草搭起来了,便是大一点的雨,里面都会漏雨,一直是个安全隐患。” “而且里面聚集太多三教九流了,人员密集,治安也不好,所以他们当时不愿意搬走也是情有可原。” “街上到处都是秽物,一旦天热,很容易有疫情,小孩老人体弱,环境不好,养不活也太正常了。” 寇兴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来:“听闻你刚来一个月就把兰州城内大街小巷都逛了一遍,看来很有收获。” 江芸芸谦虚说道:“只是粗表的发现。” “城内军民十万,你可知就城南那一片为何挤满了人?”寇兴反问。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悄悄看了眼寇兴。 寇兴捏着胡子:“这里只有你我,但说无妨。” “北面,肃王府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是道观寺庙和官署,东面的一半是兰州卫和守备营的军属所住的地方,还有州学寺庙,一些家境丰厚的商人乡绅,剩下的南面和西面,西南两面才是普通百姓、下级士兵所居住的地方,还有各类商铺,集市所在的地方。” 江芸芸缓缓开口,在第一个月时,她就发现,整个兰州被划分得格外泾渭分明,上下戒严。 一座肃王府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兰州,各大官署,高级将领,寺庙等等占又占了四分之一,可这些人加起来连着兰州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没有。 剩下的人只能憋屈得挤在南面和西面。 “西面靠近永宁门,人来人往,商户居多,所以物价高,地段好,寻常百姓也住不起,能在这里的人大都是官员,商户,又或者是读书人。” 江芸芸沉默片刻:“剩下的人不得不挤到南面那一块,南北狭窄,所以南面位置的房子也不得不挤在一起。” 寇兴叹气,眉心的那道皱纹又开始紧紧夹着,显出几分凝重惆怅:“你可知为何兰州城内这么多人?” “我听兰州城内口音多变,我猜……”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可是对面的人逃回来的。” 现在的人都知道河套已经是蒙古的地盘了,可在十几年前,那里的百姓也是大明的百姓,太祖南人北迁时,数万的江浙百姓被安置在黄河两岸,说着同样的话,喝着同一片水。 寇兴叹气说道:“是,兰州城它在肃王内迁时本只是一个小县,本安置不下这么多高官显赫,哪怕后来几次扩建,到现在也只有东西一里二百八十步,南北一里八十二步。” 屋内一时间陷入沉默。 “今早,秦通判说的也对,房子修不修对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的必要。”寇兴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修了又如何,护不住,不修又没地方住。” 江芸芸沉默,许久之后才说道:“我看城内寺庙道观实在太多了。” 寇兴立马察觉到她的未尽之意:“百姓已经很苦了,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寄托的地方。” “可那些神佛都是假的……” “胡言乱语!”寇兴厉声呵斥道,“此话要是传出去,你在百姓中的名声要不要。” 江芸芸低下头。 “你若是动了这些东西,肃王第一个找你麻烦。”寇兴面无表情说道,“肃王于藩王而言,已算宽厚,但也是会杀人的,你一个大好前程的人,不要自毁前路。” 他说完又见江芸芸还是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谁都想做个好官,可好官并不是这么好做的,你不仅要考虑百姓,也要考虑你的同僚,更要考虑你自己。” “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寇兴看着下首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次次都在走悬崖,这并不明智,稳进的路才是你要走的路。” 江芸芸抬头,起身行礼:“多谢知府教导。” 寇兴收回视线,淡淡明白:“江同知愿意听一听才好。” 江芸芸笑了笑:“定然是听的。” 寇兴脸色缓和了一些:“年后你要推行你的农耕,这个修建房子的事情,我便交给秦通判,你手上还有商贸的时候,到时可忙的过来?” 江芸芸一听农事册就心中一紧,犹犹豫豫说道:“之前和几个百姓聊了聊,那个农事册和兰州有些差别。” 谁知寇兴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大明幅员辽阔,你是南人,写得东西放到北方自然不合适,不然你当我为何还不推行下去,实在是没有人说去纠正,实在是三班六房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手,也有很多内容看不懂。”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还请知府指教。” “可以寻几个精通农事的百姓问问,你也要亲自下地去看看,换植物种子都要慎重,若是真的要换,那也不能大面积改变,且做好后续的善后工作,若是种的好如何,若是种不好,又要如何兜底。” 寇兴家中也是世代种地的,直到他爹那一辈才出了一个童生,当了教书先生,勉强也能说一句耕读世家,但对种地的事情也是颇为了解。 两人说话间,外面的灯笼暗了下来,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薄雪,大雪落在地面上,好似人踩在碎玉上一般,窸窸窣窣的。 “听闻你白日写了一篇序?”两人看着萧萧而下的细雪无言了片刻,半晌之后,寇兴问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是,想着做了好事就要表扬,也要让那些富人们发发善心。”江芸芸小心谨慎说道。 “富人乡绅们也不是好糊弄的,你要和他们保持距离。”寇兴说。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问道:“我看周参将家的周夫人很是热心做善,玄妙观内还供奉了八十一盏长明灯,说是为士兵们祈福的,这次也捐了不少钱。” 寇兴嗯了一声,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之前排查的时候发现,军营里的人不少都有铺子,还有不算好人和他们关系都不错,做好事都是要抢着挤进去的,真有意思。”江芸芸笑说着。 寇兴看了江芸芸一眼,突然皮笑肉不笑问道:“江同知要问什么?直说吧。” 江芸芸一向是借杆子往上爬的人,立马主动开口:“那之前怎么买不到棉花啊?难道是这些商人两面三刀,关键时期不愿意帮忙。” 第三百零六章 大年二十三, 寇兴挂印休息了,衙门里的人也彻底放假了。 江芸芸顺手把自己写好的农事册子计划书和商税第二步的发放牌照的方略图都递了上去。 寇兴随意扫了几眼,便放下说道:“我仔细看过后再来寻你,怎么也得过了年三十再说, 今日要送灶君老爷送上天, 兰州这边都要做年馍, 你那边可需要人手?” 江芸芸摇头, 老实巴交说道:“我不知道,家中都是小厮操持。” 寇兴打量着面前的小年轻人, 犹豫说道:“你也十八了, 按理也该有婚事安排了。” 江芸芸心中警觉:“因我还未及冠,家中也不是很着急,且我并未安顿下来, 如何能拉着他人陪我颠簸呢, 婚配之事也是不急的。” 寇兴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城隍庙那边从今日起, 就会有庙会, 不少人都会赶过来看热闹, 你初来乍到,听闻你有几个妹妹也来了, 有空便去看看吧。” 江芸芸只好呐呐点头。 “行了,不耽误你过年了,去吧。”寇兴挥手把人打发走。 谁知江芸芸站着没动弹。 寇兴不解:“还有其他事?” “我们年前会需要和卫所那边走动吗?”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寇兴摇头:“不需要, 我们不需要和卫所走的太近,免得惹人非议。” “我昨日听说对岸有动静?”江芸芸又说道, “而且过年大家都比较放松, 若是对面真的有动静, 我们岂不是很被动了。” 寇兴神色严肃:“在哪里听说?” “出门闲逛时,在路上听说的。”江芸芸含糊说道。 寇兴拧眉,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妹妹刚从金城关回来,说是那边也有了风言风语,去年都指挥梁喧拓展东郭外墙三百六十丈,并遣游兵戍守,这消息是游兵们带来的消息。” 这件事情去年闹得可不小,还从兰州这边征发了劳役,闹得大家都有怨言。 “具体可有怎么说?”寇兴也跟着认真对待起来。 江芸芸摇头:“其实也不清楚,只是想着其余三位指挥参将是不是能知道一些,他们都是武人,定然会互通有无,一旦敌袭,他们不保护百姓,可我们不能无知无觉啊。” 寇兴咳嗽一声,提点着:“胡言,卫所保护每一个兰州百姓。” 江芸芸哼哼唧唧几声。 寇兴咳嗽一声:“那你想要如何?” 江芸芸立马眼睛一亮,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 寇兴脸色听得青红交加,不由斜眼去看江芸芸,江芸芸立刻扑闪着大眼睛,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寇兴这才反手比划出了一个手掌。 —— —— 江芸芸一出门,就被谢来揪走了。 “怎么说?”谢来一夜未睡,眼下的黑眼圈浓到吓人,冷不丁一看就那双眼睛跟个狼一样吓人。 “卫所放的晚,但到了二十五,兰州这边有扫房子的风俗,过了那日大家才开始安心等过年,寇知府打算借着棉花的事情,再那一日把人都请过来,到时候你把上次在黄河边找到的那个奸细给我,”江芸芸说。 谢来叹气:“这人不行,这人现在见不得人了。” 江芸芸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谢来移开视线,咳嗽一声:“还有其他的,反正他们也都不认识。” “那万一那个人说露馅了……”江芸芸磨磨唧唧说道。 “保证不会。”谢来理了理江芸芸被他抓乱的领口,随口敷衍着,“外面最近乱,你别一个人出门,回头让张道长陪你一起出门,至少关键时候能把他推出去,你好端端跟养个大姑娘一样做什么。” “张道长一听要跳脚了。”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谢来冷笑一声:“我本指望他在王府查到什么的,结果什么也没查到,也太没用了,回头还灰头土脸跑回来,抱着你哭了好大一场,真是丢人。” “他孤身一人进了王府,原先说好就是打好关系的,你这个要求有点难了。”江芸芸替他解释着,“他又不是锦衣卫,你也有求于人,是不是太嚣张了。” 谢来垂眸,打量着她,然后哼唧了一声:“溺爱,真是溺爱!张道长都是老树皮了,你怎么还这样啊!” 江芸芸气笑了,举起手来在他伤口处比划了一下:“大过年找骂是不是?” 谢来扭头跑了。 江芸芸抬脚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一辆马车从绸缎街飞快冲了出来,沿途惊吓到不少人,耳边是百姓议论纷纷的声音。 “可是那个嫁给中护卫指挥的周家?”江芸芸问道。 “可不是。”说话的男人酸溜溜说道,“原本只是小富之家,就养马的一个马夫,你知道吧,就住在南边通远门边上的,谁知道家里出了一个厉害的女儿,一下子就发达了,那一条街都是他家的。” “哎,我正打算买匹马,这个周家如何啊?要是里面的马还不错,我也买一匹,回头和小队长说说,也能在那些大人面前讨个好!” 就在江芸芸准备说话的时候,谢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问道。 “就出了崇文门,贴着墙角往东走,过了内城围墙没多久,你就能看到了,很大的一个招牌,大红色的,就周家马场,人家现在生意好了,寻常好货轮不到我们的,能给你一个中等马就很厉害了。”那男人口气还是挡不住的嫉妒,“要不我说还是生女儿好呢。” 谢来薅到线索也懒得理会嫉妒的男人,直接拉着看热闹的江芸芸跑了。 “你自己去,我去做什么?”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提溜走,不高兴说道,“我好歹也是城内大名人,一去就让人知道了。” 谢来不听,甚至加快脚步,就差把人夹走了:“等要你去掌掌眼,你知道那个周夫人在各大寺庙都有捐助。” “那不是好事,人家有钱还有善心。”江芸芸随口说道。 “可你瞧着她……”谢来突然捏起江芸芸的手,高高举起来,指了指天空,“对他们虔诚吗?” 江芸芸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了?大晚上偷偷把长香拔了被你们锦衣卫发现了?” 谢来不高兴了。 “那你信吗?”江芸芸反问。 谢来没说话了。 “神佛之事谁最信,心有所求,求而不得的人,无限痛苦,祈求心里安静的,要不就是心思叵测,另有所图的人。”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拢了拢袖子:“前者心最诚,最是深信,中间人心知肚明,但无法排解,只能告慰虚伪,可后者心知肚明,却还是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不涉红尘的神佛却被红尘心思干扰,不得安生。 “你觉得周夫人算什么?”江芸芸路过一家小小的道观时,闻了闻鼻尖的味道,反问道。 “她点了很多长明灯,你说的三种要是能套,都套得进去。”谢来问道,“没有从结果到推原因的道理。” 江芸芸冷不丁想起周夫人的面容,她看上去很严肃,不苟言笑,眉心有一道折痕,所以显得很难相处,甚至因为高耸的颧骨,整个人尖锐凶悍。 “我也不清楚,就看这些灯是为谁点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两人说话间出了崇文门,外面一圈是新建的外城郭,实在是城内住不下去了,不得不一圈圈外外衍生出去,如今就算是外城郭也住满了人,瞧着条件比里面的还差。 江芸芸一边走,一边叹气,要不是谢来死死拉着她的袖子,怕是走不出城门附近。 “你就是一个小小同知,在这个兰州城里只能排个末尾,还是一个被人提防着的同知,做什么这么认真。”谢来随口说道。 “和我一起在不经意间做出政绩,回头惊艳众人,然后我再把你夹进我的奏折里,这样我们两个都能赶紧回去,你这次安安分分在京城带着,何愁没有前程。”他苦口婆心劝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结果扭头就继续问道:“这外城的城池又矮又小,真打起来了,他们怎么办?可以入城……算了,定然是不能入城的,那他们可以躲哪里去,那些民堡真的可以进去吗?” 原来黄河两岸有不少类似于城堡的建筑,黄河南岸是居民自发修筑的一种避难场所,但也归州县所辖,北面则是卫属的墩堡,分布于黄河以北,虏寇入侵的路径和交通要道上,负责抵御蒙古势力,保障驿路的畅通,一般路上还配备墩台。 这两者加上城墙就成了一道防御工程,以边墙为横线,已限制内外人口,华夷区别,城堡筑于边墙内,用来聚拢百姓,扩大力量,而墩台设于外,则是点燃烽火,以此鸣敌警示。 如今兰州一共有民堡八座,墩堡中,兰州卫辖一十六座,中护卫辖六座。 “按道理是可以避难的,就是不知道能庇多少人。”谢来平静说道,“还不如在家里挖个地窖呢,回头真有事情,让张道长和女眷们一起躲进去。” “兰州如今是大城了,怎么就不能把战线打出去呢,这不是让百姓冲在第一线嘛。”江芸芸背着手忧心忡忡说道。 谢来讥笑着:“就这还有疑似投敌的将军呢,你还指望他们能打出去吗,不说推回到哈密卫,便是打出家门口的大小松山,不仅是兰州,就连庄浪卫,古浪所,便是宁夏中卫都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江芸芸没说话。 “而且我们的人沿途走了一圈,那些墩台也不成气候,真有敌人,谁来及时预警。”谢来声音消极,“你要是一个将军,我还真像跟着你上阵杀敌呢。” 谢来说的墩台是边境沿线上的炮台,大体上五至十里就有一墩,各墩台还配有“墩军”驻守,大烟墩军士十人,小烟墩军士五人,他们平日里广积燃料,加紧训练,只要一看到对面有敌情就会立刻燃放烽火,一路传递到卫所,关键时刻是是需要拿起军器作战的,用来拖延时间的。 第三百零七章 “江同知。”果不其然, 江芸芸一靠近,就有个小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热情说道,“这是准备来买马?” 江芸芸之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把全城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敲打了一遍, 现在被人认出来并不奇怪。 “打算来看看。”江芸芸笑说着, “只是不知道兰州现在的马价如何。” “同知想要什么样子的。”管事避而不答, 只是问着江芸芸的需求。 江芸芸想了想:“关键时刻可以跑得快一点的。” 管事的一愣:“这,许多马都有这样的要求, 可有具体的要求, 颜色,年级,公母等等。” “不挑, 只要跑得快, 能很勇敢的那种。”江芸芸坚持说道, “不要年纪太小了, 不要自己锻炼的, 能马上上手的。” 小管事一脸疑惑, 小声问道:“是马上就要用?” 江芸芸点头。 “若是公务需要……” “是私人。” 小管事更疑惑了,只是还未说话, 就有一人直接推开这个小管事,笑着迎了上来。 “江同知。” “蔡大管事。” 两人对视一眼,笑着打了声招呼。 “这马是要给谁骑的?”蔡管事目光在江芸芸和他身后谢来两人身上一扫而过, 谨慎问道。 “我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怎么, 我不能骑马不成。” 蔡管事神色微动, 连连摆手:“不不不, 没有这个意思,那同知不若随我去后院挑一挑。” 江芸芸抬脚前对着谢来打一个眼色。 “这位是?”蔡大管事随口问道。 “来掌掌眼的。”江芸芸打量着屋内的摆设,随口说道,“他可厉害了,那马看一眼就知道好坏了。” 蔡大管家笑说着:“这位小郎君一看就是四肢精壮,想来功夫了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得意笑了笑。 “你这马都是自己繁殖的吗?那些后院养的马可不好,大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背后的谢来故作挑剔打量着内院一匹匹的马,“瞧着还挺精神的,可别是吃了药的。” “那自然不敢用这些驽马来唬弄同知。”蔡大管事连忙说道,“都是和人做生意运过来的好马,我们可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江芸芸挑眉:“不是说对面对马匹控制很严格吗?互市一匹马的价格可不太低,而且都不是好马,你们哪里招揽来的生意。” 每个朝代对于马匹都是非常重视的,“马政”一词,最早见于《礼记月令》——马政,谓养马之政教也。 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提出的——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在秦朝时,就在边郡地区设立官营养马,又在内陆建官马厩,后续又颁布了《厩苑律》,规定“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等到了汉朝这个政策不仅被严格执行下去,甚至越发严禁完善,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的马不得出关,也这是汉朝能北击匈奴,拓展边境的重要原因。 隋朝建立时间虽短,但马的数量却是猛增,大业三年,隋炀帝到北方边境巡视时,史书记载——“甲士五十余万,马十万匹,旌旗辎重,千里不绝”。 到了唐朝专门设立太仆寺,统管全国马政,得益于唐朝强大的实力,内有自己人奋力养马,外从诸胡国引进新种,比如后世赫赫有名的大宛马、据说能日行千里的撒马尔罕良马,大大改良了本地的马种。 最可怜的就是宋朝了,因为失去燕云十六州这一大块天然养马的圣地,只能用丝绸、绢布去换马,便是完完全全受制于人,也怪不得一直挨打,连着最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前朝不必说,得益于民族的先一步的优越性,建立了强大的骑兵营。 到了本朝,太祖是非常关注此事的,制定了无数切实有效的政策。 其一派人到处去买马; 其二直接向藩属国比如高丽索要贡马; 其三置郡牧监于答答失里营所,随水草利便,立官署,专职牧养; 其四制定了养马之法,令军民共养马,江南十一户,江北五户共养马一匹; 其五重新建立太仆寺,管理马政。 史书记载洪武七年,大名已经有牧监五个,下辖近百个马场,可见规模宏大。 政策都是好政策,和尚也是好和尚,奈何后面的小和尚不争气,这项政策越来越萎缩,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是,马还在,执行的人不在了。 马明明是越来越多了,但战线就是越来越往南面推进。 虽说现在的边境时有摩擦,但总体不是前期一样战火飞扬,更重要是对外的政策从主动出击变成了被动防守,那对马的需求就进一步下降了。 可那些交易而来的好马呢?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边上的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那马是个好脾气的,眨巴着大眼睛,蹭了蹭她的手心。 蔡大管事一见这个动作,立马介绍着:“同知这真是好眼光啊,这可是大宛马!我整个马场也就几匹呢。” “大宛马也能弄到了,真是厉害啊。”江芸芸笑说着。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做惯了生意的,有好货也是高价买的。”大管事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您看看喜不喜欢,上去骑一下,若是喜欢,这匹马就送给同知了。” “送给我?” 江芸芸惊讶,就连谢来都惊了。 “若真的是大宛马,这批马可要百金呢。”谢来伸手在马的眼前晃了晃,那马儿的大眼珠子敏锐看了过来,又明又亮。 “一看就是懂马的,这当然是大宛马,您看看这毛发,棕黑发亮,体格匀称。” 大管事摸了摸这匹马的毛发,最后又拍了拍它的四肢:“两位仔细看看,都说‘好马出在腿上’,瞧瞧这个肢势多端正啊,管骨骨棒不粗但也不细,筋腱多强壮啊,您再看看这蹄,可是万里挑一的好马,绝不会亏你的。” “看看这胸部不宽不窄,正正好一蹄呢,而且一看就是不教养出来的,这肌肉多丰满啊,再看看这屁股,饱满!肉多!整齐!” 他洋洋洒洒介绍了不少,却见江同知还是没说话,只是随手摸着马儿的鬃毛,那马儿应该是很喜欢他,时不时蹭一下,一点也没刚来的骄傲劲。 大管事眼珠子一动,看了眼同知,又看了眼身后的谢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介绍着:“都说相马是要‘当腰掐一把’,就是检查背腰的力量,您看看,这腰这背,宽而平直,没得说吧,这个鬐甲和尻,俗话说“前山高不用挑”。” 江芸芸的手摸了摸马湿漉漉的鼻子,脸色越来越凝重。 谢来倒是来了兴趣:“这么看确实是个好马啊,怎么放在门口啊,是招揽生意还是刚送来未安置好的?” “可不是!这马刚到呢,可不是运气好,就这么遇到好人家了,我可真是想也不敢想。”管事先是见人皱眉心头一惊,又见后面那人终于开口搭话了,这才兴奋起来,用力拍了拍手掌,殷勤拍着马屁。 “您看看这鼻子,鼻梁高,鼻孔大,这位公子一看就懂马,应该也读过,《相马经》里说——“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我这马能跑得很!” “这马几岁?”江芸芸终于开口了。 管事连忙掰开马嘴,让人检查他的牙齿:“刚开始换门牙呢,才两年半呢,新来的,您回家再养几个月,等中间齿换了,正正好三岁,你这亲手照顾大的情分,这马可不是忠心耿耿。” “确实是好马,很好的马。”谢来看向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也跟着终于笑了起来:“你都说好,那肯定是好马了。” 大管事见两人都笑了起来,立马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好马,您要是喜欢,我这边马鞍都是有的,您牵出来走一圈,便是跑一圈,隔壁也是有马场的,都是可以试试的。” “这一匹马要多少钱?”江芸芸问。 “不要钱!不要钱!”大管事连连摆手,随后话锋一转,柔情地盯着江芸芸看。 “说来也是缘分,我们祖上可是从扬州迁过来的,我这一听同知说话的调子就怀念极了,你现在又是我们兰州的同知,百姓的父母官,我们本就来拜访拜访您的,现在您能看中我家的马,那是这匹马三生有幸,遇到好人了。” “要是这样我就不要了。”江芸芸松开手,无奈说道,“回头传出去像个什么话。” “我保证不会对外人说的啊。”大管家信誓旦旦保证着。 “我看你这里生意很好,现在直接少了这么一匹好马,回头可怎么交代啊,我还是去看看其他马吧。”江芸芸无奈说道。 大管家见她要背着手往里走去,连忙说道:“我对外说这是您买的啊,他人如何知道。” 江芸芸笑了:“可我没钱啊,我这一年才多少俸禄,我牵这么样的马出门,御史可要弹劾我了,我去看看其他马就是,又不是非要这样的好马,其他能在关键时刻跑得快不就好了。” 谢来立马说道:“是啊,这马养的也金贵,咱们也没钱养啊,也就是现在急用而已,买贵了回头也不好处理呢。” 大管事眉心紧皱,跟在江芸芸身后往里走去,嘴里还在碎碎念着:“这有何关系,会有我每月给您送粮食去,还是那句话,您是我们兰州的好官呢,整天骑着驴也不像话,这匹马陪您那真是宝马配英雄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大眼睛珠子一圈又一圈得扫视着马厩。 大管事抓耳挠腮,急坏了。 第三百零八章 江芸芸其实只是想吓唬人的。 奈何有人做贼心虚, 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原本还安安静静做着自己事情的马倌们,立马警觉围了过来。 谢来不动声色,但右手悄悄按到腰间的长刀上。 “不必紧张,我虽是初来乍到, 但对这些事情也是心知肚明的。”江芸芸对此一点也不紧张, 反而笑得更和善了, “不然之前查的时候, 就该把你们都枷了。” 蔡大管事这才压下心中的不安,露出勉强的笑来:“马厩臭得很, 我们还是去外面看看嘛, 要是那匹大宛马实在不喜欢,就换个背别的看,这里的马确实是配不上您。” 江芸芸点头:“是该走了, 我瞧着这里的马我也是买不起的, 您送我我也是不要的, 回头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谢来一手按在刀柄上, 一手随意地捏着一根飘来的马毛, 笑说着:“实在不行, 我去外面给你抢一匹回来,反正我瞧着外面也不太平。” 江芸芸挑眉, 竟也跟着附和说道:“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蔡大管事分不清两人到底想做什么,呐呐着没开口,最后目送两人离开, 最后一拍大腿,神色凝重地离开了。 等两人神色自若离开周家马场的视线范围, 谢来这才快走一步, 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松了一口气:“你胆子可真大啊,把他们都点出来,就不怕他们恼羞成怒,把你杀了。” 江芸芸自信说道:“周家要是真的能这么凶神恶煞,只手遮天,那这个生意也不必这么遮遮掩掩了,要不然怎么会一见我,大管事都出来了,自乱阵脚,自然是心虚。” 谢来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你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换马的?难道这里面有马政的人被你发现了?” 江芸芸有条不紊解释着:“你若是自己正儿八经做生意,就像那个替我们运来棉花的底下商人,虽渠道不正常,但也是靠自己本事吃的,所以我去找他们,他们大都是装傻充愣,可不是慌慌张张的,做生意嘛,端看自己手段,也不是偷的抢的,确实是不应该慌得。” 谢来用嘴指了一个方向:“说不定是和对面做生意呢?” “那更不用怕了啊。”江芸芸笑,“这不是更有本事吗?众所皆知,现在好马都在对面,他们不肯给我们母马,我们的马一直都是靠之前的各类种马才能维持着,要是他们手里能有这么一条私线,那不是好事嘛。” 谢来一想也跟着回过神来:“对啊,那他现在这么紧张,那就是他的马来源不正当,生怕被你这个铁面无私的江同知给连根拔起。” 江芸芸笑了笑,目光看向城墙脚下乞讨的流浪汉,停下脚步来:“其实他只要当无事发生,我还未必知道。” “做贼总是心虚的。”谢来咋舌,“不过也没查出来他们有没有和我们要查的那个事情有关啊。” “不急,再看看,会有人主动给我们送线索的。”江芸芸冷不丁说道,“都要过年了,这些流浪汉要怎么处理呢?” 谢来一听,翻了个白眼,直接把江芸芸夹走了。 “这世上可怜人这么多,要你一个小小同知插手呢,而且他们流浪说不定是自己的问题呢,未必都是我们官府杀人放血啊。”谢来冷静说道,“我小时候好不容讨到一个馒头,就是这些流浪汉抢我东西吃,还打我,好几个都是家道中落,自己把家产赌输了,也不想干活,也不想出家,这才出门讨饭吃的,这些人最坏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扭头去看他。 “看什么。”谢来板着脸问道。 “那你打他了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打了啊,打得他头破血流,回头还不满意,大晚上又偷偷给他套闷棍,差点把人打死了,还好我师父出现了,说我天赋异禀,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然后把我捡走了。”谢来无所谓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头:“挺好。” 谢来臭着脸:“这有什么好的啊?” “勇敢大胆的人总能走出自己的路。”江芸芸从他的胳膊下抽出自己的脑袋,无所谓说道,“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还吃不起饭呢,大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然后一直喝水,睁眼到天亮的,而且棉衣也穿得皱巴巴的,读书冷得直哆嗦,被我师娘知道了,后来给我做了好多好多衣服。” 谢来垂眸看她:“江家对你这么不好?” “不太好,那个江如琅,神经病一个。”江芸芸强调着。 谢来跟着点头:“确实不是东西。” 两人刚回家,站在门口就听到张道长正在和江渝斗嘴。 江渝嗓门极大:“都说要先发酵的,你干嘛一直掀开棚子看啊。” 张道长不甘示弱:“看看又不会掉肉,回头我还要做几个呢。” “明天要起大早的,你看到在睡觉。”江渝杀人诛心。 张道长气得直跳脚:“我要和你哥哥说,我要和你哥哥说!!!” 江渝冷哼一声:“这么大的人就知道告状,不要脸!” “行了别吵了。”乐山实在是头疼,“明日就是二十四了,本来年馍是今日做的,但我们时间来不及,但明日又有磨豆腐的事情,虽然我们有小毛驴了,但奈何它被我们公子养得娇气,拉磨肯定是不肯,那我们院子里就没有人了。” 乐山有条不紊把众人分派出去:“小春就和我一起做年馍,漾姐儿身子不舒服就在家里休息,你们两个就出门买豆腐,什么类型的都买一点,豆渣也买一点,豆浆也买点,这个少点,放不久的,生的熟的都可以,反正这天冷,回家都要生火热一下的。” “哦。”张道长和江渝齐齐哦了一声。 “那我们明天可以买其他东西吗?”江渝得寸进尺说道。 乐山冷酷无情说道:“渝姐儿去问公子吧。” 江渝看了眼张道长。 张道长也看了一眼她。 两人齐齐皱了皱脸。 “我哥可小气了。” “江芸这个小气鬼。” 江芸芸气笑了,推门吓唬道:“别问我要一分钱了。” 江渝立马跳了起来,大声说道:“不行,你这样对我,我就写信告娘去。” “这么大的人就知道告状,不要脸!”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江渝和张道长立马心虚,灰溜溜跑了。 谢来靠在门框上,笑得肚子疼:“你这又当爹又当娘的日子。” 江芸芸面无表情回屋子换了个衣服,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江漾怎么不舒服啊?” “哦,女孩子每个月都会有的烦恼。”江渝无所谓说道,“乐山煮了姜红茶,已经喝下去了,刚才张道长也该她把过脉了,没事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回头买只鸡补补。” “行啊,吃烤鸡。”江渝眼睛一亮。 江芸芸冷笑一声。 江渝立马又开始装死不说话了,悄悄溜到屋子里和江漾咬耳朵。 “你要吃自己去说,拉上我做什么。”江漾一听,脑袋一扭,不理会她。 江渝不高兴说道:“你不是也喜欢吃烤鸡吗,你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说隔壁传来烤鸡味呢,只要你开口,我哥肯定就同意了。” “我现在又没钱,我喜欢什么重要嘛。”江漾随口说道。 江渝坐在小矮凳上,趴在她床边,半晌没说话。 江漾难受,迷迷瞪瞪要睡过去了。 “哎,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哥啊。”江渝突然趴过来,冷不丁问道。 江漾倏地睁开眼,困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 —— 院外,江芸芸换好衣服,坐在屋檐下,看着厨房门口放着的一大盆面团,张道长还在不死心地揪出一小块揉来揉去,只是瞧着没什么手艺,搓个圆都搓不出来。 “去买只烤鸡来,就十字街那里吧,谢来总去,肯定安全一些的。”坐了一会儿,江芸芸找来小春,从兜里掏出三十文钱说道,“不用他们剁,免得看你是个小孩,把东西没去了,你也不知道,回头让乐山随便切几块起来就好了。” “就要这样的,这些人可会看人下菜了。”张道长头也不抬说道,“凶一点,别唯唯诺诺的,回头还要挑只小的给你。” 小春一听立马就板起小脸来。 只是小脸圆嘟嘟的,瞧着更可爱了。 江芸芸愁得啊。 “算了,让谢来去吧。”江芸芸一看小春那小身板,只好说道。 “不行,要出门。”小春急了,“我都还没出门逛逛呢。” 江芸芸看了眼谢来,谢来正蹲在角落里喂马,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点了点头。 “行吧,那你路上要小心,碰到坏人就大声喊,朝着门店跑去,也不要随意站在路上看热闹,外面人很多,要注意安全。”江芸芸把钱递过去,笑说着,“要是还有多的,你就买点你们其他喜欢吃的零食。” 小春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把钱小心翼翼放在荷包里,又放在衣服的夹层里,这才蹦蹦跳跳跑了。 没多久,谢来也背着手,溜溜达达跟在小姑娘身后。 张道长一看,就忍不住啧了一声:“怎么回事,这不是你妹妹的小丫头呢,你怎么也这么溺爱。”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笑:“什么丫不丫头,这么小的年纪,谁家小孩出门在外我都不放心,而且一张桌子吃饭的人,和我妹妹也没什么区别的。” 张道长看了他一眼,捏着手里已经有点黑的面团,好一会儿又突然说道:“江芸,你好奇怪啊。”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摇了摇。 第三百零九章 要不是这次江漾生病了, 这事又被江芸芸抛之脑后了。 人就是这样,只要没什么不舒服,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 现在突然回过神来,又觉得哪哪都不得劲。 所以江芸芸就这么随意问出口了。 她倒是神色自若, 张道长吓得不轻, 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直勾勾看着江芸芸。 “你也不知道吗?”江芸芸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随口反问道,“那算了, 当我没说。” 其实这事问精通妇科的茹老夫人比较合适, 但奈何不合适。 张道长先是鬼鬼祟祟扫视了一眼院子,又看了还在厨房炒菜的乐山一眼,然后又看了大门紧闭的姑娘们住的屋子一眼, 最后才看向神色镇定自若的江芸芸一眼。 “你……”张道长刚一开口突然有些仲怔, 古古怪怪看了江芸芸一下, 脑袋拱了过来, 压低声音说道, “好奇怪, 你说这个事情。” 江芸芸笑了笑,椅子还是慢慢悠悠摇着, 闭眼问道:“哪里奇怪,我是女的,问问月事不是很正常。” 张道长一脸震惊, 突然小心翼翼摸了摸江芸芸眉骨上的那道伤口。 江芸芸冷不丁睁眼看他。 张道长又怂得猴急火燎收回手,磕磕绊绊说道:“你这个疤去不掉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张道长被她看得整个人坐立不安, 眼神漂移:“那你这个不在意啊?” “不太在意,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江芸芸也伸手摸了一下。 靠近眉骨的地方, 皮肉薄薄的,之前被划了一道疤,这里的皮肉不再紧实,手指下的手感是皮肤挣扎着长出的奇怪的手感。 不痛不痒,甚至长出异于寻常的肤色,幸好江芸芸本就白,而且性格稳定,这道疤就这么安安静静落在脸上。 “寻常女人要是脸上有这么一道疤,会哭死的。”张道长又故意说道。 江芸芸便又看向他。 张道长吓得抱头鼠窜:“看我干嘛!看我干嘛!!” 江芸芸笑了笑,收回手,重新搭在扶手上,随口问道:“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原因吧?” 张道长站在台阶下,半晌没说话,江芸芸也不指望他了,闭上眼继续休息。 到了兰州到现在,她每一日都很忙碌,不曾放松下来片刻,现在倒是难得的安静,鼻尖的喷香的饭味,耳边是邻居家小女孩的笑声,天空是灰沉沉的云堆在一起,但却又是难得的好天气。 江芸芸眼睛又重新闭了起来。 椅子晃晃悠悠重新开始一晃一晃的,柔顺的衣摆垂落下来,连带着她整个人刚才一闪而过的锐利气氛都消失不见了。 张道长又磨磨唧唧靠过来,狗胆包天地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嘴里碎碎念着:“我看看,我看看。” 江芸芸就任由她把脉。 张道长抓着胡子,来来回回按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道:“你,你以前是不是大病过一场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睁开一只眼,笑说着:“呦,还真是神医啊。” 张道长难得没有笑,严肃看着她:“那你现在还这么拼命,你才几岁啊。” 江芸芸抽回手,想了想又说道:“可你们现在所看的我的一切,都是我努力来的,我不努力,我也不能今日坐到这里。” 张道长语塞,尴尬地揉着手指,半晌之后才继续结巴说道:“我就说你跟着我出家,我肯定带你长命百岁,我老师,我老师真的活了一百多岁的,你,也可以长命百岁的,活很久很久的。”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看着头顶的云,笑了起来:“要是我在一开始就遇到你,我肯定就跟你走了。” 张道长坐在小矮凳上不说话了。 隔壁的厨房里,乐山炖的党参乳鸽已经飘出味道来了。 “你这个情况我没遇到过,但你脉象其实很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才迟迟没有来,但我看着也没其他问题,瞧着还可以。”张道长低声说道,“你每个月会不舒服吗?” 江芸芸想了想:“本来觉得是吃饭不准时闹得胃疼,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一点肚子疼的,不过很轻微,所以我才没当回事。” 张道长又没说话了,胡子都要揪断了几根:“年纪轻轻竟然不按时吃饭,你真是不要命了,我跟你说,吃饭很重要!人靠五谷杂粮,你又辛苦,应该多吃点才是,哎,但你的脉象瞧着还挺正常的,也不是那种妇女症状的不通之症。” “那就算了。”江芸芸无所谓说道,“总归还是活蹦乱跳的,不是嘛。” “别担心,我一定给你仔细问问。”张道长连忙保证着,伸手要去给她把脉,“我再仔细看看。” “干嘛!”江渝一出门,就看到张道长的爪子抓着江芸的手,立马警觉冲了过来,隔在两人中间,顺手把张道长推开,把江芸的手收拾收拾送到自己背后去,“你干嘛摸我哥哥。” 张道长震惊:“我是在把脉。” 江渝紧张扭头:“哥,你病了?” “没,生龙活虎的。”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江渝立马不高兴说道:“我哥没病,我哥好得很。” “我给他调养一下身体怎么了,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粘人,快走开。”张道长也是憋了一口气,势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伸手要把江渝扒拉走。 江渝不让:“不行,我哥没病吃什么药,而且听上去也不吉利啊。” 张道长垮着脸,看向江芸芸:“你不管管你妹妹!她就这么欺负我的。” 江芸芸发挥和稀泥的一把好手:“张道长年纪在这里了,尊重点。” “可他好吃懒做的。”江渝也跟着不高兴了,“还骗小春的肉吃。”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说道:“哎,你这么大的人怎么骗小孩吃的。” 张道长辩驳着:“小春一个人多能吃啊,你干嘛不说她,光说我了。” 江渝皱了皱鼻子:“小春长身体呢,多吃点怎么了。” “你就是偏心,我吃的永远都是鸡翅膀,我要吃鸡腿!”张道长指责着。 江芸芸听得不耐,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幼稚的两人。 “唉唉唉,吵到公子休息了!”乐山做好饭,一眼就看到角落里的三人,连忙说道,“公子难得这么早回来休息,别在他身边吵架,真是的,几岁了。” 乐山挥手把两个人赶走,还顺手抽出一条小毛毯披在江芸芸身上:“饭还要再闷一会儿,公子休息休息,这脸都尖出下巴了。” 江芸芸被子一埋脑袋,再也不理会边上喋喋不休的两个人了。 “都是你,打扰你哥睡觉。” “我哥没病,你干嘛非要给他看病。” 两人来到院子中间开始斗嘴,乐山搬出一大碗菜,塞了过去,敷衍哄道:“好不容易才买过来的新鲜蔬菜,来来,你们仔细择一下,等会炒个猪油青菜吃吃。” 两人立马不吵架了,一左一右坐在台阶下开始择菜。 没多久,小春也蹦蹦跳跳回来了,手里拎着被荷叶抱起来的整只整鸡,另外一只手里则是打包着其他两个小东西。 “烤鸡!”江渝大喜。 “还买了青梅干和奶酥糖呢。”小春开心说道:“选了小一点的烤鸡,才二十文,剩下的一人一半,喏,青梅干你的,奶酥糖是三姑娘的。” “耶,她最喜欢吃奶酥糖了。”江渝欢呼一声,“不过好少啊,这个是不是很贵啊。” “超级贵,十文一两,我求了好久才给我三块的五两的。”小春笑眯眯说道,“快拿去给三姑娘吃。” 江渝拎着吃的也跟着开开心心跑了。 没多久,谢来也慢慢悠悠回来了,一眼就看到被被子裹住脑袋的江芸芸,看了眼摸鱼择菜的张道长,又看了眼正准备去切鸡的乐山。 “哎,周家的人朝着我们这边来了。”谢来朝着江芸芸走去,站在他边上说道。 江芸芸闷闷嗯了一声。 “不准备准备?”谢来不解问道。 “不需要,等会你就能出去把人打发走。”江芸芸的眼睛从毯子里冒出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我们越准备,他们越紧张,到时二十五那日,一桌的饭能给你开两桌信不信。” 谢来很快就知道什么情况了。 几人正准备在廊下吃饭的时候,传来敲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次绝不超过三声,瞧着很是恭敬。 众人面面相觑,在屋内吃饭的三位小姑娘也好奇探出脑袋,江芸芸巍然不动坐在椅子上,只是对着谢来打了一个眼色。 谢来犹豫着起身,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开口啊?” “不要,没事情,和你无关。” 谢来一头雾水出去开了门,他没有打开大门,只是开了一条缝,外面站着的正是白日见到的周家马房的蔡大管家。 一群人背后还站着一匹马,正是白日见得那批大宛马。 蔡大管家一见到他就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不要。”谢来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蔡大管家不笑了。 “您今日来买需要的马……”他勉强重新笑了起来,“真有大事我们也该尽一尽绵薄之力。” “没事情。”谢来再一次鬼使神差说道。 蔡大管事这次没话说了,和他大眼瞪小眼。 “和你无关。”谢来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我关门了。” 他说完就咣当一下关上门。 蔡大管家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用力拍了拍大腿。 “出大事了啊!”他着急离开。 院内,谢来竖起大拇指:“料事如神。” 江芸芸已经捏着鼻子喝了一碗鸽子汤,神色蔫哒哒的。 第三百一十章 原本忙碌的院子在众人都各自散去后又跟着安静下来, 乐山留了一盏灯挂在厨房门口,也回去休息了。 江芸芸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晃晃悠悠,眼看就要睡过去了,谢来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一回来也不说话, 只是安安静静坐在江芸芸边上, 浑身还带着水汽, 衣摆都是湿漉漉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 打趣着:“怎么了?坏人贴你脸上了?” 谢来没说话,突然笑了一声, 但肯定不是开心的笑, 听上去冷冷的:“就是觉得好笑。” 江芸芸哦了一声:“厨房里有给你留的饭,乐山给你挑了酱骨头,很好吃, 你要不先去吃一口, 等会吃饱了再回来和我说说这个好笑的事情。” “都这时候了, 你还惦记着吃。”谢来气的用力摇了摇椅子。 江芸芸也跟着晃了起来, 不高兴说道:“我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啊, 我还给你留了蟹粉狮子头呢, 从张道长嘴里抢出来的。” 谢来按住椅子,起身去端饭吃。 江芸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摸了摸下巴。 “三个人都有问题?”等他一坐下,江芸芸就问道。 谢来一惊,抬头去看她。 “我猜的。”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瞧着跟天塌下来一样。” 谢来大口大口扒着饭,含糊说道:“那你继续算算, 小状元。” “我猜唐伦应该也去找了王爷。”江芸芸躺下来, 看着黑漆漆的头顶, “周家是不是也有动静啊,他们瞧着最心虚了,所以你觉得是中护卫有问题。” 江芸芸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你是不是还怀疑肃王。” 谢来不吃饭了,忍不住说道:“你可闭嘴吧,我听着真害怕,饭也吃不下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手:“另外两位又去做什么了?你说来听听,同舟共济,总归互相分享才是。” “他们三人一回去就整治了军营,抓出了不少人。”谢来把最后几口饭扒拉干净后,才开口说起下午的事情。 “这不是好事嘛。”江芸芸不解说道。 “你作为同知,能对衙门内衙役的好坏一目了然吗?”谢来问。 江芸芸摇头:“若我是县令大概是可以的,可我现在是同知,对下面吏的控制反而不如以前,但我会一个个核查下去,而且寇知府也不是能放任手底下人随意行事的无能人,所以大概率能抓到八九不离十。” 谢来嗯了一声:“我是见过你驭下的手段的。” 在琼山县的时候,江芸芸就是内严外松的管理方式,对县丞主簿等人都是狠抓守法规矩,又让他们严格约束属下,做事情又有考核要求,一点情面也没有,而且碰上两税修路,众人一起忙活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情。 可平日里逢年过节又对三班六房,县丞主簿很客气,发钱送东西一点也不手软,若是家中困难的,甚至还是主动帮忙,所以大家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所以是抓的人不对。”江芸芸敏锐问道。 “但总归是有收获的。”谢来讪笑,“就是还没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锦衣卫抓得多而已。” 江芸芸了然:“你是觉得他们驭下不严,被底下人蒙蔽了?” “只能说上下沆瀣一气。”谢来不悦指责道。 江芸芸并不意外:“算是长久的弊病,当日棉花事情中你也就该知道他们并非什么良善之人。” “他们还派人去外面查了。”谢来又说道。 “那不是好事吗?”江芸芸不解,“提早探测到敌人的动静。” “不是前锋。”谢来说。 “那是谁?”江芸芸追问。 “我不知道,跟着他们的人还没回来。”谢来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两军之中各有细作,若是平日交流信息并不奇怪,但我们都已经给出这么明显的指示,那些人就在对岸活动,如今黄河水已经冻得这么结实了,一个时辰就能到我们城门口,他们还是如此不紧不慢,我只觉得糟糕。” 江芸芸伸手,随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着:“若他们是进取之人,早就打出去了,何来如此龟缩在兰州城内。” 谢来还是气闷,捧着碗筷没有说话。 两人坐在夜色中沉默。 “要是真有问题,你记得及时躲起来,没必要为他们的不作为而拼命。”谢来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谢来看了过来。 “你在生气他们得知真相还在相互抗拒,不肯合作,还是恨他们保家卫国之心被利益所蒙蔽,到现在还想着自己的事情?”江芸芸笑问着。 谢来嘴里嘟囔了几句,到最后只是移开视线,盯着空荡荡的碗里看。 “可你看,这个城内不是只有那些将士,还有我们呢?还有耿直的御史,甚至还有巡城太监,只要不是全都烂了,那就还有得救。”江芸芸镇定说道。 谢来摸着腰间的长刀:“所以,是你嘛?内阁就是要你来做这个事情的?” “应该不是。”江芸芸哭笑不得,“我哪有这么厉害。” “可当时海南卫中也有和倭寇勾结的人,当时不是也被你找出来了。”谢来去看她,坚持说着,“内阁那群人都是人精,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把你打发到这里的。” 江芸芸把手放在毯子里,感受着毛茸茸的触感,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摇摇晃晃:“那现在也不过是再抓一次而已。” 谢来看着江芸芸,突然站起来说道:“对,你说得对,要不是我锦衣卫的暗卫,不够人手去抓人,我肯定把他们都抓起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震惊:“你们到底抓了多少人?衙门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收到。” 谢来冷笑一声:“我们锦衣卫抓人那肯定是连根拔起的,有的是手段。”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一看就是熟练工了,怪不得陛下找你来呢,真是厉害。” 谢来盯着那翘起来的大拇指,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夸奖还是嘲讽。 “你这一天也辛苦了,早点去休息吧。”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那你呢?”谢来不解,“我瞧着你总是不爱睡觉的样子,说起来,你可真是一个劳碌命啊,当一个同知就想这么多,这要是以后当阁老了,不是要累死。” 江芸芸嬉皮笑脸:“那正好啊,我瞧着还有些距离,可我们谢佥事距离那位置那可是一步之遥,到时候可要多多提拔我啊。” 谢来捧着一口空碗,想得意又得意不起来,一张脸变来变去。 “哎,不是我说,我们小状元的嘴就是动听。”到最后,谢来还是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 江芸芸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只是看着他笑。 谢来慢慢悠悠把碗筷洗了放回橱柜里,然后才对着江芸芸说道:“都要子时,你真不睡不成。” “我在想一个事情。”江芸芸轻声说道 “什么事情?”谢来随口问道。 他看着江芸芸缩成一团的样子,直接手脚利索地把人连带着椅子都拖到角落的避风处:“兰州的北风可不是开玩笑的,可别着凉了。” “我看过翰林院的档案,在太祖、太宗时期,边境的卫所不是这样的。”江芸芸的声音很轻,飘在寒风中,若不仔细听,甚至会忽略过去。 谢来动作一顿,自上而下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一个制度过了一百年……”江芸芸轻声说道,“坏了。” 谢来一惊,连忙用被子捂住她的嘴。 江芸芸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来叹气:“我是锦衣卫!锦衣卫你知不知道!尊重一下我可以嘛!在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回头我就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大概是笑了,手下的肌肉动了动,眼睛也跟着弯了弯。 谢来一怔,呆了片刻,才讪讪松开手,一肚子的脾气都没了,只能气笑一声:“什么鬼毛病。”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整个人懒洋洋的。 “我被师父带入锦衣卫时,也曾看过很多锦衣卫的秘密档案,那个时候的卫所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战无不胜,现在变成这样却是出人意料。”许久之后,谢来也轻声说道。 两人一站一躺,沉默了许久,瞧着江芸芸都要睡过去,谢来又把人推醒:“去屋内睡觉,回头这事还需要你呢。” “我等会就回去。”江芸芸含糊说道,“我在想一个事情呢。” 谢来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摸了摸鼻子:“那我就不问了,总觉得是掉脑袋的事情。” 江芸芸还是笑了笑:“换身衣服吧,都湿了,小心着凉。” 谢来见状就背着手溜溜达达回去休息了。 院中很快就剩下江芸芸一人。 她的脑海中实在有太多事情了,只要一闭上眼,所有事情都会涌了过来。 琼山县的时候,所有事情都可以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 衙门里有问题,那就清理衙门。 粮食有问题,那就整顿粮商。 田地有问题,那就解决纠纷。 军队有问题,那就一刀砍断。 她就管着那个一亩三分田,把不好的杂草一点点拔了,再把自己觉得是好的东西一点点种上去,只要精心养护,这亩地肯定能盘活,而且她还找了很多帮手,所以做起事情来事半功倍。 倭寇是个大问题,但至少现在不是,他们还弱小,所以可以用经济拉拢,分化对立他们的内部势力,只要给她足够多的时间,她相信贸易可以侵入敌人的内部。 可现在蒙古已经是个大问题了,他们高举的屠刀就在自己头上,他们已经很强大了。 她有预感,这场战近在咫尺。 第三百一十一章 段家是从肃王护卫的锦衣卫开始发家, 杨家则因为家中女眷嫁给肃王而名声大震。 按理,衙门知府不应该和藩王有太大的关联,但放到女眷身上又似乎是可以被容忍。 因为女眷在一众利害关系中显得无足轻重。 当日在道观中,江芸芸就察觉出不对劲, 这一群人都和肃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中护卫原先是肃王卫队, 周夫人身边聚集的人很难说到底是想要盘攀附上谁, 三个小姑娘出现得突然,但没有离开, 反而顺势为施粥之事加油助威, 若是说萍水相逢,单纯好心,那也太勉强。 只是女眷太容易被忽视了。 所以一开始, 江芸芸也差点忽略了这个。 ——女眷的交易是男人战场的外在延伸。 随着江芸芸的话音落下, 屋内变得沉默了片刻。 寇兴脸颊紧绷:“江同知, 你太放肆了。” 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只是不想做这样的选择题, 现在只是兰州, 所以就可以放弃一城百姓, 那若是我们在南方呢?可以放弃全部北方的百姓吗?又或者我们去了更远的地方,那就放弃整个中原的百姓?” “放肆!”那本农时册子被狠狠扔到地上, 寇兴厉声打断她的话。 江芸芸便也跟着沉默下来。 她弯腰捡起那本农时册,册子上写满了寇兴对今年推行农耕的想法,还圈了好多有待进一步考察的内容,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册子。 她是相信寇兴是个好官的。 这一本册子能写到这一步,耗费的心学绝不会少。 但就像寇兴自己说的, 做好官太难了。 兰州就像那日的以一桌菜, 你只顾好自己的那一碟没有用, 其他几碟坏了,烂了,吃一口都要闹肚子,就是放在一起,这一桌子的菜也都跟着不能吃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夹到的是那口好点的菜。 江芸芸小心翼翼的合上册子:“我以前读过秦论时我的老师告诉我,做人做事只要退一步,那后面一定是步步退,人心惰欲难以自抑,所以我读书时不敢松一口气,做官的时候也不敢随意做取舍,我想着……” “若是我两边都要,但我侥幸都得到,那谁也不会受伤。” “若是我丢了一边,但我至少努力过去了,我问心无愧。” “若是不幸一样也保不住,那便是时也命也,是我无能。” 寇兴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江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在偌大的兰州,我们头顶有王爷有巡官有御史,有数不清的人,你当我不想庇护我治下的百姓,那一个个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春种秋收时我都曾和他们在一起,可真有铁骑来临,我们能做什么?” “就连我们,也要靠他人庇护。”寇兴眼皮抽动了一下,无奈长叹,“我生于田地,长于农梗,我比你更懂百姓的痛苦,我年轻时也想一腔热血打破所有不公,可直到我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 江芸芸安静下来,手指无意识捋着被翻得起毛发卷的书页。 “你的前任同知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很是年轻的御史,他说他是当年进士榜的最后几名,去了监察院从最不起眼的御史做起,后来来到兰州,也和你一样,察觉到兰州的不对劲,他也想和你一样,想要成为一把愤怒的火……” 寇兴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可他失败了,我给他收的尸,他孤身一人来到兰州,家中寡母幼儿无余力带他回家,如今再也回不去他的故乡。”寇兴满眼含泪,神色悲悯,“他沉默寡言,性格尖锐,做事古板,不容变通,和你是完全不能比,可他同样也是毫无坏心,一心为民。” 江芸芸神色怔动。 “那人你大概不认识,但他是认识你的。”寇兴问道,“我本不愿提及,但我想着也该让你知道,你的前任同僚,也是与你略有些缘分的。” 江芸芸正色问道:“敢问姓名?” “当年你在京城愿意抛却你的名利,为所有跪在城门口说话的官吏说话,你为此去了琼山县,也有人来到了兰州。” 江芸芸神色茫然:“谁?” “陈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但还是摇了摇头。 寇兴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想笑又笑不出来:“你自然是不认识的,他原是御史后来被发配来了兰州,成了一个小吏,来的第二年就冒险一个人抓住了两个奸细,便又官复原职成了兰州巡城御史,依旧不改本性,谁都敢弹劾,闹出很大的风波,去年又因为几封奏疏密报,成了同知,只是还没坐稳,就遇到敌袭……” 后面的故事江芸芸自然是知道的,不仅谢来特意在她耳边念了一遍,就连秦铭也总是念叨着这件事情。 大家是怕的。 好好的官员,突然被人乱刀砍死了。 他们感同身受。 江芸芸蓦得会想起当年出了翰林院时,冷不丁看到城门口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 ——太壮观了。 这对于刚迈入官场的江芸芸而言是震撼的。 那一排排身躯跪在石板上,明明密密麻麻,却又在偌大皇城的阴影笼罩下依旧渺小不堪,好似春日里随手可以拂去的灰尘。 他们死了便也真的死了。 不过都是低阶官吏罢了。 三年又三年的进士,早已为这个王朝送来源源不断的鲜血,他们在高高在上的帝王眼里无足轻重,在操心国事的内阁眼里不值一提,在漠不关心的官员眼里聚众闹事,在忙于生计的百姓眼里无关紧要。 江芸芸站在人群中,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听得她有点头疼。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有罪的不罚,无罪的请罪。 看戏的害怕,做戏的大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已经换上深绿色的官服却又时时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诞。 “很早之前,我就在应宁那边听说过你,这本农时册便是他强烈推荐给我的,说在浙江已经推行过了,效果很好。” 江芸芸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农时册。 扬州的江芸芸现在回想起来还带着几分孩子稚气,以为能靠自己改变什么,所以胆大包天的写下这本农时册,想要把自己知道的知识广而告之。 她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这件事情若非有老师,有几位师兄的帮忙只怕是不能见天日。 可当事的种种起伏,件件艰难,却又是她所不知道的。 扬州的那间院子为她遮风避雨,挡住一切风波。 “他很喜欢你,说你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说你勇敢坚韧,聪明好学,后来我们又得知你年纪轻轻成了状元,我们都很为你高兴,再后来听说你去了琼山县,我们对坐着沉默了许久,你的师兄说你年轻气盛,身边没大人照顾,走了错路。”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着,就像很多时候,她就是这样坐在四面漏风的官署里,翻看着枯燥的卷宗,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 “江芸,纵你有经纬之才,可官场不是读书,不是你独自一人就能完成的事情,你要去动兵营,那就太不懂事了。”最后,寇兴低声说道,“若你今后去了更高的地方,再去想这个事情吧。”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个农事册我看得差不多了,你回头也看看,年后就开始推动吧。”寇兴转移话题,疲惫说道,“你这个脾气,回头真的要收敛一下了。”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正打算缓和几句。 寇兴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下去吧。” 没想到江芸芸站着没动弹。 寇兴眼皮子一跳,警觉说道:“你且给我悠着点说,我都这把年纪了。” 江芸芸乖乖应了一声:“我就是想着我们城内是不是也该有个护卫队啊,现在逢年过节了,治安反而乱了。” “衙门现在三班倒呢,自然是有的,你要是说是是巡逻的人,那肯定也是有的,只是我们城内是正儿八经的百姓少,所以这些里长邻长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寇兴解释着。 “可他们不是还有家人在这里吗?再者他们脱离了军营也该遵守我们衙门制定的民风民俗。”江芸芸问道。 寇兴皱眉:“这些人都是军籍,难道过年放松下来,我们很难对他们做到惩戒教训,回头他们的长官可护短了。” 江芸芸想了想:“所以还是要和卫所那边合作一下。” 寇兴想也不想就把人打回去了:“你且最近少见那些人,安心过去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只是那眼珠子这么一转,一下子让寇兴警钟大响。 寇兴不得不打起精神恐吓道:“现在卫所对你可不会有好脸色,大过年,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知道的。”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寇兴半信半疑。 “大过年的,要不还是拜访一下王爷吧。”江芸芸话锋一转,语出惊人。 寇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面无表情说道:“不准,你和王爷掺和什么。” 江芸芸果不其然是抱了个大雷来找人的。 “我听说王爷有两桌牧马草场,不是还和周家做生意把马匹换成真金白银嘛。” 寇兴立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古怪问道:“这事你都查出来了?” “本来打算去买马的,又听说周家有,想着和唐参将从做生意开始打好关系,我就打算去看看,谁知道他们紧张得不得了,还大晚上来我家。”江芸芸含含糊糊说着。 寇兴其实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朱贡錝最近很高兴。 因为他们老朱家终于要迎来第二个孩子了。 “那个道士竟瞧着还真有几把刷子。”杨遇摸着自己的肚子, 又惊又喜,还有点不可思议,“他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 “世外高人吗,总是有点神神叨叨的。”朱贡錝兴奋极了, 捏着王妃的手腕来来回回看着, “好好好, 要是这胎是个男孩就好了。” 杨遇叹气:“如今就淤儿一个孩子, 他又一心醉心书法,性格柔软, 还是要有个兄弟姊妹帮扶才是。”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我昨日去找他看他写的诗句, 真是柔弱不堪,没有半点刚强。” “不过那张天师为何要跑啊?”杨遇不解问道,“还想让他帮忙看看我这肚里的孩子到底情况如何?”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 齐齐叹了一口气。 “瞧着还不稳, 还是先不要对外公开吧。”杨遇又说道。 朱贡錝愁眉苦脸:“那平安脉也瞒不住啊。” 杨遇一咬牙:“算了, 先不请了, 我平日里的身体你也是知道的, 舞刀弄枪的也不差, 你去问问江芸,愿不愿意把那个道士重新送过来, 回头给他们一百两金子,就当谢礼,我看他整天过得紧巴巴的, 骑着一头小毛驴像什么话,都被人在背后笑死了。” “嗐, 我就说他合适出家吧, 那气度, 骑驴都不一样。”朱贡錝倒是有不同意见。 “收收你的味,我闻着有点难受。”杨遇不耐说道。 “不说不说。”朱贡錝连连说道。 夫妻两人对坐着,各自叹了一口气。 “夫人辛苦了。” 朱贡錝握着她的手,一脸愧疚。 “王爷,小门处有人求见。”大管家匆匆而来,压低身影,神秘说道。 “谁啊,大晚上的。” 朱贡錝不耐说道,“若是送礼的,你把东西收下,再把人打发走。” 管家面露难色,小心翼翼说道:“江芸。” 朱贡錝愣了一下,随后火急火燎站起来,大为吃惊:“他怎么来了!” “之前听说他抓什么奸细,怎么好端端来这里了。”杨遇也紧张问道。 管家摇头,想了想又说道:“江同知还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夫妻两人大眼瞪小眼。 “今日是来收拾那两个长史的?”杨遇脸上突然露出笑来。 朱贡錝面露犹豫之色:“两位长史又怎么得罪他了?” “反正不是好东西。”杨遇不高兴说道,“整日盯着我们打小报告,两伙人狗咬狗才好。” “可大晚上见面,回头要是不小心被他们知道了,可别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贡錝有点犹豫,“之前周家来报,说他盯上了马场,可别是因为这事来的?” “肃王俸禄这么少,若我们不自己赚钱,如何能养活这么一大院子的人,如何撑起肃王府的门面,人人都说我们奢靡,可日子不这么过,兰州城内谁把我们放在眼里。”杨遇言辞凿凿,“而且这事可不是就我们单独干的,三个卫所谁没伸手,他江芸还打算都连根拔起不说。”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心安了不少。 “那我们见见?”朱贡錝犹豫问道。 “见!”杨遇斩钉截铁说道。 夜深人静的王府后院内,游廊处挂满宫灯,靠近北城墙的节园后小门就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被悄悄打开,这是建文元年,肃庄王所建,也是王府的后花园之一。 一个面容严肃的老仆拎着一盏宫灯,悄无声息地把外面罩着黑袍子的人带了进来,小门在背后再次关上,两人在偌大的花园里好似一道残影顺着湖岸边飘了过去,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残荷的荷叶依托着那道影子,直到他们离开。 他们来到明显是女眷的住所范围。 江芸芸抬起脑袋,扫了一眼头顶的匾额——嘉会殿。 “请。”老仆恭敬说道。 殿内,肃王夫妻正一左一右坐在一起,紧盯着进来的江芸芸。 江芸芸放下兜帽,行礼问安。 “深夜到王府可有要事?”朱贡錝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眉眼恭敬,只是说出的内容却又格外石破天惊:“蒙古人即将来袭。” 朱贡錝蹭得一下站起来:“你怎么知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 “你身边有锦衣卫!”杨遇也一脸惊骇地质问道。 朱贡錝一时间又惊又怕,直接失态地来回踱步,神色不安:“锦衣卫,锦衣卫来兰州做什么!是陛下让他来的!查什么?要抓谁?来了多少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江芸按理该去开海的,来这边境兰州做什么!” “是谁?你身边不就是一个小厮吗?难道是那个张道士,是了,你怎么好端端让他来,他怎么又跑了。” “不对,我记得你身边还有一个年轻护卫,听说是练武的,难道是他!” 江芸芸看着神色焦虑的王爷夫妇,许久之后才继续说道:“王爷,只要兰州不出问题,锦衣卫查出再多的东西,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朱贡錝脚步一顿,猛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平静和他对视着。 两人像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就像那一日在花园中初次见面,一人站在台阶上,一人站在台阶下…… 道书中记载有第九洞天,又名丹山赤水洞天。凡二百八十二峰中,有一座峰上有方石,四面如窗,中通日月星辰之光,故称四明。 朱贡錝选在这里,显示自己堂堂正正。 他明白,江芸芸想要查商,那就查吧。 自来商人就是倒霉的,他们赚了这么多钱,关键时刻破财免灾也是应该的。 江芸芸也知晓,朱贡錝想要求个心安,那就让他明白自己只是起来做个功绩的。 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没有其他隐喻,她做出成绩就回京城了。 一个装傻,一个充楞,只敢站在四明亭内来来回回的试探着,隐约察觉到对方没有敌意后便点到为止。 可今夜,江芸芸露出年轻气盛的锋芒,朱贡錝也拿出宗室王爷的冷意。 “同知应该迅速去告知指挥和参将们。” 朱贡錝冷冷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低下头来,盯着脚底的金砖。 “营中有内奸。”她安静说道,“王爷知道吗?” 朱贡錝沉默。 “不是都抓了吗?”杨遇忍不住问道,“年前处置了这么多人的,闹出了多大的动静啊。” 这回轮到江芸芸没说话了。 “和锦衣卫的名单对不上?”朱贡錝问道。 江芸芸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今日来到底要做什么!”杨遇心急,直接问道,“难道要我们再去给兵营施压,那可太高看我们了。” 江芸芸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肃王夫妻对视一眼,面色难色。 “锦衣卫会在敌袭当日亲自去抓捕剩余的奸细,但当时军中定然大乱……”江芸芸缓缓开口,“我们需要王爷坐镇。” 朱贡錝失神站在原处。 杨遇回过神来,起身大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军营如此乱,王爷身份贵重如何能以身犯险,出了事,你江芸担得起嘛。” 江芸芸没有说话,只是抬眸去看朱贡錝,柔声说道:“兰州需要王爷出面,再也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上能制约武将,下能统制文官,便是太监,御史都不能对此提出意义。” 肃王只当他在试探,平静说道:“同知盛誉,按照本王的想法,不若把三位指挥参将都叫来,仔细说开才是,如此才能守卫兰州。” 江芸芸轻声:“军营内贼不除,不说自来多疑的锦衣卫,便是我也不放心,如今兰州需要您出面力挽狂澜。” 肃王无奈说道:“并非本王自谦,而且本王确实没有这样的本事,我自来只喜欢吟诗作对,连着马都不会骑,实在是没有办法配合江同知的计划。” “王爷体弱多病,每年都要问朝廷求药,这些陛下都是知道的。”杨遇勉强笑说着,“而且守卫兰州自有将士,何来我们操心。” 江芸芸看向警觉的夫妻二人,心里明白他们不想出面,免得京城过多关注。 “百姓总是无辜的,今年没有灾年,大家都等着过年呢。” “明年的税赋也还需要百姓缴纳,每一位百姓都是明年兰州建设的有生力量。” “兰州一年都要被掠几次,我们护得住城内又如何,城外的百姓遭蒙古屠戮殆尽的不再少数。”肃王移开视线,冷冰冰说道。 “前脚王总制才击败鞑靼小王子,忠顺王刚回哈密,可后脚兰州被蒙古掠夺,消息传到京城,这次的祸事问责谁也逃不过,您出了头固然有些许弊端,可您要是不出头,此事之后,不仅朝廷觉得您对不起肃庄王的威名,就连百姓也不再爱戴您了。” “兰州城十万军民难道还守不住兰州嘛,其余诸卫也会回援,无需我们操心。”朱贡錝坚持说道,并不动摇。 江芸芸沉默。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许是怕惊动外人,殿内只点了几盏细弱的宫灯,微弱的光亮照得屋内阴影重重,年轻的江同知站在正中的位置,其实他不说话时,瞧着太过安静了,眼皮垂落,眉宇间的锐利便再也遮挡不住。 “多年前京城珉王之事时,下官查过历代藩王的政绩,第一任肃庄王骁勇善战,以十七岁年纪镇守驻平凉府,何等荣耀,大明三层防线,牢牢护卫边境百姓,可如今还能镇守在边境的藩王寥寥无几,九边防御体系,战略纵深已然被放弃,若是蒙古分裂,尚有几分抵抗的力量,可如今小王子已经一统蒙古,可我们却毫无改变。” 第三百一十三章 ——“我们王爷说世事多艰, 人心不古,但一个愿意为百姓盛碗饭吃的人总不会心性太差,这是王府右护卫的牌子,不过三十人, 但想来也能为同知解一解燃眉之急。” 江芸芸握着那块沉重的蛟龙牌子, 尖锐的棱角刺得指腹有些疼, 她脑海里一阵阵的发愣, 大抵是没想明白肃王到底在想什么。 肃王内迁兰州时,左中右护卫已经都被直接拆离, 如今的中护卫就是当年从肃王一脉剥离的, 现在送来的右护卫牌子大抵是王爷自己内部的侍卫。 ——这些侍卫是王府仅存的力量。 老管家已经匆匆离开了,连带着江芸芸感谢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只剩下苍老的背影了。 丑时的更声骤然响起。 第二天终于来了。 “王爷其实人不错的。”背后, 握着棍子的张道长放下棍子, 小声嘟囔着, “我以前只当做这些权贵可太舒服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过得都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没想过原来刀剑相逼未必需要真刀真枪。”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还未完全放松的肩膀, 笑眯了眼:“也多谢你了。” 张道长讪讪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说道:“咱们说这些做什么。” “去休息吧,我要走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张道长哎了一声, 站在门后目送她离开后才关上门,还上了一根厚厚的闩, 拎起棍子却没有回屋子休息, 反而在庭院里呆站了好一会儿。 原先空荡荡的院子, 现在里面堆满了杂物,大家都不善整理,偏买回来的东西也多,所以就东一堆西一堆,有时候家里人齐了,坐在院子里吃饭,还显得有点拥堵。 张道长睡不着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抱着怀里的棍子,喃喃自语:“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净的屋子。” 他年少时跟着师父颠沛流离,被人赶来赶去,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后来师父羽化飞升了,他一个人开始浪荡江湖,过得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后来赖上江芸了,现在时间久了觉得这么安静坐在地上的日子,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时光恍若梦境。 “我紫气还挺牛。”好一会儿他突然又咧嘴笑了起来。 —— —— 节园对街尾巴有一间小院子,是日常打更人休息的地方,现在打更人出门巡逻了,那三十人就哗啦啦把里面占据了,一眼看去,还觉得拥挤。 江芸芸看着面前站着的眼熟的人,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道。 段俍咧嘴一笑:“对啊,我可是小队长。”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文弱的读书人,不信邪追问道:“能文能武?” 段俍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读书还行。” 江芸芸想了想,自我安慰道:“你是段家人,肯定要给你面子的,没事没事。” 她扭头去看下一个人,认真问道:“骑马射箭?” 那人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我作诗还可以。” 江芸芸神色震动,不信邪去看戏一个人:“跑步传信?” “我,我只会吹箫作曲。” 江芸芸面如死灰,没说话了,只是紧盯着下一个人,眼珠子有一小簇火在跳动。 “我家世代学医,我医术还不错。”那人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 江芸芸震惊,目光环视众人,谁知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接触她的目光,全都狼狈逃窜,唯恐被她抓到。 段俍见状,仗着和江芸芸最熟,直接把人拉倒角落里嘀咕去了。 “你别嫌我们没用。”他倒是直接,瞧着神色还有点骄傲,“可我们都是王爷的心腹,我敢保证,你今日在这里说出的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神色有点苦恼:“没人了,就这些,你要是能用就用,不能用我们就回去睡大觉了,这日子谁不是一天天这么过得。” 江芸芸知道肃王处境不太好,但能惨成这样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段俍说得豁达,但小眼珠子紧紧盯着江芸芸看。 眼看江芸芸又要开口了,连忙说道:“可回去睡大觉也很丢脸啊。” 江芸芸无语了片刻,龇了龇牙:“没没没,都有用,我瞧着诸位郎君一个个风华正茂,体态匀称,拉出去都有面子啊。” 段俍一喜:“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江芸芸叹气,重新和段俍回到窸窸窣窣说话的众人面前。 大家看他回来了便没有说话,只是也跟着好奇地打量着她。 “王爷有和你们说过你们来的目的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段俍摇头:“只说要我们听您吩咐。” 江芸芸沉默片刻,想了想才说道:“希望今夜对话除我们之外再无一人知晓。” “定然。”众人纷纷说道。 江芸芸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兰州危矣,城外蒙古虎视眈眈,可城内奸细不断,我需要在蒙古攻城日要诸位随我去抓散落在外的奸细。” 众人骇然,面面相觑,议论声骤然响起,一个个神色紧张,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段俍也一脸惊悚:“你说蒙古人要打进来了?” “是,只在这几日,便是在今夜也是极有可能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江同知消息可准确?”那个说自己家里世代学医的年轻人追问道。 “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 一听说是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大家就信了几分,可随之而来是更大的震荡。 “可,可我们不会抓人?”吹箫人小声说道,“我跑也跑不动啊。” “我也不会……” “会不会死啊?” “外面人会不会打进来啊……” 众人议论纷纷,一个比一个害怕。 段俍见状,连忙咳嗽一声,打算众人的议论:“别吵,先听江同知怎么说!” 那群人竟也跟着安静下来。 江芸芸总算是勉强找到这支队伍的可取之处了。 ——至少还听话。 “谁也不敢保证后续的战况,可事情却又不得不做。”江芸芸低声说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可两者难以兼得。” 众人神色仲然,就连段俍也跟着沉默下来,露出片刻的慌张之色。 “奸细是要抓的,不然回头捅我们一刀。”会作诗的年轻人想了想说道,“所以我们要怎么抓?” “敌袭时抓。”江芸芸含糊说道,“我自有办法。” “如果我们不配合……”一个小声的声音躲在人后响起,“王爷,会对王爷有影响吗?” “你,你怎么还贪生怕死?” “可去年蒙古人奇袭兰州,他们把城外的百姓尸体垒成巨人观,你们都忘记了吗?” “可,难道要跑吗?” 众人又开始吵闹。 一直没说话的段俍看了眼江芸芸,又看了同僚,这才说道:“王爷既然派我们来,至少王爷是希望我们配合的。” 众人又不说话了。 “我们又不上城门打仗,就是去抓人,我们三十个人一人一拳都能把人打倒了,我觉得问题不大。”乐观的诗人悄悄看了眼江芸芸,然后安抚同僚。 “应该不危险吧。”吹箫的小心翼翼问道。 “刀剑无眼,但我尽量不让你们涉足。”江芸芸保证道。 众人一听,相互对视着。 段俍连忙附和道:“我跟你走,王爷对我们很好,这些年也护我们良多,不然早就被两个夯客找茬弄死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跟着点头应下。 江芸芸看着那三十个年轻人,身形不算魁梧,体格也不太健壮,脸色或多或少都有些犹豫,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事情的人。 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江芸芸叹气:“这些事情一句话也不能泄露,便是家人也不行,若是出错了,别的不说,伤的第一个就是王爷。” 众人连连点头。 “敌袭那日,你们听到动静,就穿上盔甲?盔甲武器总该都有的吧?”江芸芸问道。 “有的有的。”段俍连忙说道,“平日里庆典上会穿,穿得可好看了。” 江芸芸眼里的光也黯淡了几分,无语了片刻后说道:“那就都穿戴整齐来这里等着吧。” 段俍连连点头:“肯定配合你的工作。” “你们若是真的能亲自抓到几个奸细,我会为你们写请功的折子的。”江芸芸软下口气,循循善诱。 “那不是要牵出王爷了?”段俍犹豫说道。 “不碍,我就说是你们见义勇为,心系百姓的义举,而且回头会有其他人,大家混在一起不会麻烦的。”江芸芸解释着。 众人一听,脸上又露出喜色。 江芸芸看了眼桌子上的沙漏:“走吧,时间不早了,你们最近也别分开了,都住在一起吧。” “行。”段俍保证着。 江芸芸等他们三三两两离开了,这才踏出小院,眼尖看到蹲在墙角下的更夫,不由一惊。 更夫连忙站起来说道,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刚有些头晕,这才歇一歇,不是偷懒的,今日事多,路上都是人,这才耽搁了一会儿。” 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和气说道:“距离下一更还有点时间,回去休息吧,别太累了。” “哎哎,好好,过年安康。”更夫憨笑着说道。 “过年安康。”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 —— —— 江芸芸走到一处主街上没多久,就有一个面容普通,四肢强壮的人悄悄跟了上来。 “人都找到了,也愿意出面,只是需要同知出面说几句话。”那人低声说道。 第三百一十四章 兰州城彻底乱了起来。 慌乱和尖叫声在城内响起, 一座座城门更是逐渐被点亮,在还未完全清醒的兰州城内,成了漆黑夜色中飘浮的孤岛。 江芸芸从屋顶上爬了下来,飞快安抚好张道长等人。 “不要慌, 金银细软都不要拿, 现在都躲在地窖里, 谁来也不能开门, 敌人要防,自己人也要警觉。” 她一边说一边背上箭囊和弓箭。 “如果外城门破了, 就不能躲在家里了。” 她摸了摸江渝的小脸:“去靠近肃王府的位置, 一旦外城破了,肃王府墙高院深,中护卫也会回旋, 你们都去那里, 官眷应该都会去那里。” “那你呢?”江渝拉着他的手紧张问道。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越来越大声了, 城门被猛烈敲击着, 连带着地面都在震动。 隔壁的邻居开始咒骂尖叫,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混乱。 “援兵未至, 内奸未除,我得去做我自己的事情。”江芸芸把江渝推到张道士身边。 “这里你年纪最大, 经验最丰富,我这一家子可就靠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原本又急又慌还害怕,但被江芸芸这么一看, 也跟着冷静下来:“好好好,没事没事。” 江芸芸开门走了。 外面果然乱成一堆, 没有人在城内示警, 所有人就跟着无头苍蝇一样, 甚至还有人说外城门破了。 “全都躲起来,谁也不准胡乱跑,若是再有人妖言惑众,格杀勿论。”江芸芸一边疾步快走,一边大声喊道。 有人回过神来,果不其然回家关上大门。 但还有人害怕依旧在街上乱喊乱叫。 江渝见江芸芸的背影,想要追出去,江漾一把把人拦住。 “你跟上去有什么用,不要慌。”江漾紧紧拉着江渝的手,重复了好几遍,“先把门堵上,说不定城内有盗匪混乱,之前我们扬州也被倭寇入侵过的,我娘就是这么说的。” “快,用东西把大门堵上。”江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那一年娘是如何处理的,便连忙说道。 “把简单携带的金银一人放一点在身边,再把贵重的东西裹上油布袋子放进井里。” “我们都换上便于跑步的衣服,细软不要太多。” 大家也跟着冷静下来。 “是这样的,快,我和乐山搬东西堵门,你们去换衣服。”张道长作为这一群人年纪最大的人,开始分批任务,嘴里喃喃自语,“不慌的,越慌越容易出错。” 众人对视一眼后,也跟着散去。 “我想我哥。”江渝进了门,还在想这事,眼睛都红了,“她不会出事吧。” 江漾没说话,可过了一会儿又紧紧握着妹妹的手,来来回回反复说道:“不碍事的,刚开始呢,不慌的,江渝,不怕的。” 外面的混乱越来越乱了,果不其然有人开始浑水摸鱼做一些偷鸡摸狗,鸡鸣狗盗的事情。 —— —— 江芸芸来到更夫房。 因为死了人,这里乱得更厉害了,那具尸体被人远远避开,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眼睛不甘心地睁大,看向莹莹夜空。 江芸芸走了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铜锣,随手一抹铜面上的鲜血。 昏暗的月光下,模糊倒映出江芸芸的面容。 一条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江芸芸身边:“情况有变,有人逃了。” 江芸芸把锣鼓递到锦衣卫手中,蹲下来把更夫的眼睛合上,又把人拖到角落里靠着墙角,镇定问道:“谢来回来了吗?” “还未。” “可有消息传来?” 那人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还未。” 江芸芸嗯了一声,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他人:“不急,蒙古人不擅长攻城。” 身后锦衣卫没有说话,那面被保护得很好的铜锣正幽幽反射着一切的光。 整座城池还处在一种迟缓但又混乱的状态。 路上的人甚至大包小包背在身上,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到处乱窜。 还有小孩站在路边大声哭着。 段俍匆匆忙忙间领着一群衣衫不整的人赶了过来,这些人要不衣服没穿好,要不就是别别扭扭地拿着一把剑。 锦衣卫露出不悦的神色。 江芸芸却格外镇定,把小孩抱起来安抚着,随后对着段俍说道:“情况有变,有奸细混入百姓中,我现在需要你们做两个事情。” 段俍一惊:“我们?我们自己吗?” “是。”江芸芸点头,把小孩递了过去,看着段俍的眼睛,认真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吗?惟能。” 段俍怔怔地看着她,又看着安静下来的小孩,半晌之后才说道:“可我,我不会……但我觉得我可以的。” 他抱起小孩,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是,你可以的。” 她把铜锣递了过来:“第一件事情,你带人沿途喊过去,所有百姓必须待在家中,不许乱走,不然按奸细处理,所有的流浪汉全都去养济院,路面上我不要见到一个百姓。” “第二件事,所有休假在城内的士兵必须全都赶往城门,若有反抗,当场格杀。” 段俍颤颤巍巍接过还带着血的铜锣,耳边是百姓的尖叫声,不远处是城门被悍然攻击的震动,好一会儿才说道:“好。” 那轻飘飘的锣鼓在这一瞬间竟然也跟着沉重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忍不住看了过去,却又在触及光滑清晰的锣面时猝不及防躲开。 他们是受肃王庇护长大的人,从不曾亲自站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 他们见过被蒙古铁骑践踏过的兰州,却不从见参与护卫兰州的行动中。 “此次行动,四条戒律。”江芸芸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欺负幼小,欺辱妇人,杀!” “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杀!” “聚众祸乱,扰乱人心,杀!” “意图通敌,背叛兰州,杀!” 四句杀,一声比一声严厉,一声比一声大声,到最后甚至压过原处的马蹄轰动声。 段俍原本害怕慌张的心竟跟着冷静下来。 兰州,他段家扎根这里近百年,他也自小生活在这里。 ——他要保护这里。 “去吧。”江芸芸看向天堑门的位置,“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身后的人。” 段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铜锣,认真说道:“江同知也要保护好自己。” 江芸芸点头,便对着身后的锦衣卫说道:“走,去开武器库。” —— —— 难以想象,身在前线的卫所竟然在敌袭烟火发出半个时辰后还如此混乱,至今没有军队出现在城门下,任由城门被大木头敲击。 “兰州卫目前只抓到两个百户。”江芸芸身边不知不觉已经跟上了全部锦衣卫。 谢来留在兰州城只剩下六个锦衣卫,如今他们都挺听江芸芸调遣,是以在真正敌袭攻城那日默契地全都围绕着江芸芸。 “周伦是吗?”江芸芸问。 锦衣卫神色凝重:“并未直接接触,但他和蒙古人交往过密,之前从兵部调出兰州这些年的战况,小规模交锋中,周伦胜利较多,但损失也不小,每年战损上报率极高。” 江芸芸气笑了:“打假仗。” “极有可能。”锦衣卫低声说道。 “有几人没有抓到?”江芸芸又问。 “凡在城内已经悉数抓获,如有反抗,当场格杀,只有八人下午时离开城内,其中兰州卫中一名副将和一名千户尚未逮捕,我们去他们家时人已经不见了,极有可能就在军营中,如今城门紧闭,我们出不去。” 明朝所有的卫所都有营城,除海南卫这类比较特殊的,和城池连成一片,剩下的大多设在城外,城内的大都是士兵将领的家所在,还有三日就大年三十了,不少人会轮休回城。 兰州卫就在广武门往东走的东教场,中护卫在南面,守备营又颇为特殊,一半一半安置着,所以一直是看城内抗击蒙古的主力。 如今蒙古铁骑已经在城门口,沿途除了那零星几座墩台燃起狼烟,其余墩台竟然毫无动静,至于边上的卫所至今没有回援,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中护卫在城内的人都抓了,但守备营中的那四位副将,我们不确定到底是谁有鬼,他们当中定然是有鬼的,密探全都死亡,但他们却能第一个得知消息,陈继今日已经借故要轮访,带了一千人马守城,剩余人都在城外,所以在处理四位副将时,我们不敢轻举妄动。”锦衣卫继续说道。 “另外两营的人马集结出现了吗?”江芸芸问。 “没有。”最后面的一个锦衣卫说道,“他们三营都不会主动冒头。” 江芸芸冷笑一声。 “现在怎么办?”为首那个锦衣卫低声问道,“城内的守备力量不足,守备营倒是有几千人在城内,但内奸还未完全确定,不能随意杀害武将,如此怕是守不住这么多城门。” “你相信你们的佥事吗?”江芸芸问。 锦衣卫大声说道:“我们自然是相信我们佥事的。” “那就等,等他带人回来。”说话间,江芸芸踏进中护卫的官署。 三大营地,又属中护卫最特殊,他们还有保卫肃王的职责,关键时刻甚至要掩护皇家血脉逃离兰州。 他们会在兰州城留下一千人马但不会参与守城,只负责守卫肃王府。 幸好,又因为中护卫的这个职责,人家家境充裕。 江芸芸不仅盯上他们的人,还盯上他们家的钱。 第三百一十五章 在弓箭破空而来, 被城下的烛火照亮的一瞬间,城下那位大将立马反应过来,但那把蓄满力的弓箭还是一如既然执行着射箭人的指令。 那大汉乃是永谢布部落下阿兔赤部的大将,时常出入兰州边境, 手上人命无数, 去年的百姓京观就是他造成的血案。 只可惜兰州城内的将领只敢龟缩不出, 不敢出动一步, 这才让他在边境肆意妄为,名字令人闻风丧胆。 阿尔勒实在太过骄傲了。 所以直到多年来战斗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动了动身体, 可惜那把长箭实在太快了, 从眉心的位置,直接射穿他的眼睛。 一声惨叫划破天空。 庞大的身形从马上重重摔在地上。 陈继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手里长刀一挥, 大喊道:“阿尔勒已死, 阿尔勒已死。” 城门上的士兵也紧跟着大喊起来, 原本低迷的气氛瞬间高涨起来。 蒙古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 天色又实在太暗了, 众人只看到将军发出惨叫, 摔在地上,一时间也跟着乱了阵脚, 人仰马翻,人声嘶吼。 陈继立马让士兵开始浇热水,滚石头, 扔粪水。 原本气势汹汹的前锋眨眼的功夫,就溃不成军。 “走, 走!”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前锋便开始往后退去。 后头压阵的主帅也听闻动静, 开始派人驱赶攻城队伍继续上前,队伍越发混乱,且主帅的车马也跟着莫名往前推进了。 陈继直拍大腿,开始疯狂后悔,大放厥词:“可惜没有人马!不然我一定追出去。” 江芸芸看着已经完全混乱的城下,又看向那面高高扬起的九斿白纛,夜色中那白色的旗帜依旧显眼,足以让蒙古人在深色依旧跟随主帅的脚步。 “那旗下被人团团围住的,应该就是亦不剌太师的小儿子斯日波,听说他去年杀了自己的哥哥,获得大小松山的掌权。”陈继敬畏说道,“如今的大小松山就在他手中,此人性格凶残,最爱筑京观,刚来第一年就开始掳掠边境,手上有无数汉人性命,偏又装模作样宴请汉人老师,乃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一个。” 江芸芸看了过去,大旗下却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边被人团团围住,正低头和人说着话。 许是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那人看了过来。 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又在此刻似乎看清了对方。 两人各自沉默着,随后又默契地同一时间移开视线。 “娘的,还敢看我,要不我今日手下无人,我一定冲上去把你这个夯怂杀了。”陈继后背突然一阵发寒,低声咒骂着。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伸手感受着风向:“你看,风停了。” “什么?”陈继不解,随后又猛地瞪大眼睛。 江芸芸再一次抽出长箭,这一次她换了强弓,这把上等弓的弓力一看便有一百多斤。 “听闻成吉思汗有一把射雕神弓,他就是带着这把弓箭,建立了庞大的蒙古国。” 江芸芸手背上的青筋直接冒了出来,整个人却又猛地安静下来,目光只剩下那根九斿白纛。 目前大明弓箭最远的距离是三百米,他们距离我也大概只有三百米,恰好,现在没有风了…… 江芸芸想:你们耀武扬威来,我可不是要送你们一个大礼。 陈继已经完全不在意外面的动静,他只是看着江芸芸,看着被拉开的弓弦上的箭头,连着呼吸都要停了下来。 强弓准头不行,但威力惊人。 那铁箭寒光闪闪,气势磅礴。 任谁也想不到,拉开这样弓箭的人是一个读书人。 “天佑兰州!”江芸芸爆喝一声,与此同时,手中的长箭再一次破空而出。 那声音太过尖锐,即使没有风的助力,这把长箭以近乎飞驰的速度,朝着蒙古人的主帅队伍狂射而去,所到之处,空气中的鹤唳之声几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斯日波身边的人立刻拔剑护卫。 只那箭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也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它没有射向主帅斯日波,反而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最后一箭射中历经战场的九斿白纛的杆子上。 巨大的木头破裂声在众人耳边骤然响起,谁都知道要在千军万马之前射倒敌军大旗非力大无穷的神箭手不可为,明军没有这样的人。 众人松了一口气,可哪怕有敌人的箭落在旗子上,也算一种屈辱。 众人大怒,扬言要杀进城内屠城,为旗子今日所受的伤报仇。 可就在副将们七嘴八舌提供战略时,万万没想到这把跟着阿兔赤部征战无数,历经岁月的大旗注定要在今日陨落。 只听它,突然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大旗竟拦腰折断,巨大的旗帜铺头盖脸蒙住了主帅团的视线。 “天佑兰州!” “天佑大明!” 陈继大喊,手里的刀在夜色中狠狠划下,嘶声力竭大喊着。 他实在太激动了。 在今日之前谁敢相信凶悍的蒙古兵马都在兰州城下了,这样显赫一时的军队怎么会跑,怎么会怎么狼狈,这把九斿白纛怎么就射一下就突然倒了。 是天命! 这就是天命! 兰州的士兵们也紧跟着大喊着,随后那声音越演越烈,到了几乎震耳欲聋的地步。 “天佑兰州!” “天佑大明!” 蒙古人惊慌失措,更让他们惊慌的是,空气中传来马蹄震动的声音。 不远处,金城关方向尘土飞扬,一杆‘王’字大旗在夜色中悍然竖起。 王越来了! 王越终于来了! “援兵来了!!!”城墙上的士兵激动大喊着。 前锋队伍中有一人骑着快马,手持一把长刀,直接冲入人群中,刀锋所向,血肉横飞,眨眼时间竟然收割了十来条人命。 江芸芸脱力,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弓箭,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跟着大笑起来。 ——痛快,真痛快! ——这该死的内奸,这狗屁的蒙古勒津。 陈继也跟着大笑起来,大喊道:“兄弟们,随我出城,杀!” “杀!”声如雷响,撼动金城。 大明边防由进攻到防守的这数十年,何曾有过这样大快人心的时候。 双方人马厮杀在一起,奈何蒙古前锋已伤,大旗陨落,主帅有心对冲一波,奈何士兵已经被惊恐围绕,再也不敢往前走,斯日波见状,只能鸣金收兵。 刚才还好似潮水一样涌过来的蒙古人在两个时辰后终于狼狈褪去。 “刚才那位射箭的勇士就是大明那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斯日波临走前想要再看一眼那个城墙上的年轻人,奈何那人已经不见了,便扭头去问身侧的人。 他汉语很好,只带着一点卷舌音,身边的那人也明显是汉人模样的读书人。 相对比前锋,主帅队伍往后撤的状态还算从容不迫。 “是,那人性格凶猛,脾气极差,因为得罪权贵被发配到了兰州做了同知,看年纪和样貌,应该就是江芸。”那读书人若是江芸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人正是当初在扬州污蔑他考试作弊的周柳芳。 “我听说你让人去城内寻他的家人了,你不喜欢他?”斯日波故作不解,打量着面前的老师,脸上却又带着盈盈笑意。 周柳芳瞧着比多年前要苍老许多,头发半百,人形消瘦,闻言只是皮笑肉不笑:“在下与他有血仇,只是不知那些人有没有抓到他妹妹。” 斯日波闻言还是笑:“原是如此,怪不得这次你愿意亲自过来,我还以为你想见见汉人了呢,如此这事我也记住了,定为老师完成心愿。” “汉人都是狡猾无情,自私自利之人,还不如我养的猫猫狗狗,至少还是一心待我的。”周柳芳低着头,意兴阑珊说道。 “老师喜欢蒙古,那太好了,阿兔赤部欢迎每一个汉人。”斯日波捏着缰绳,对着一侧的副将用蒙古话说道,“那把弓箭呢?” 副将很快就恭敬地上那把弓箭。 斯日波松开缰绳,双手捧着那把铁箭,锐利的铁器因为重击木头已经歪曲。 算是一根中规中矩的好箭,但因为它的主人,注定会被人大写特写。 斯日波摸着那把平平无奇的长箭,笑说着:“原来大明的弓箭,也有如此威力。” “这样的人,他日见之必要杀之。”副将大声怒骂道,“简直是奇耻大辱。” 副将们一个个骂声连天,这数十年他们蛮横惯了,何曾遇到过这样的狼狈逃窜,打败他们的竟还是一个读书人。 “自然是要杀了的。”斯日波一脸眷念地摸着那把长箭,“若是能招安过来,我就留他一条命,若是不能,我定亲手杀他。” 他喟叹着,随后状似随意,轻轻一弯,就折断手中的长箭,随后收到箭囊中,神色遗憾:“他的头颅我会珍藏在镶满珠宝的盒子里,随我一同入睡。” 副将们为主将的誓言而欢呼,畅想着某一日能真正的杀死对方,踏碎他的骨头,喝尽他的鲜血。 唯一的汉人周柳芳一声不吭地骑着马,手指神经质地揉着指骨,神色冷淡,再也没有年少时的骄傲。 —— —— 江芸芸脱力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受着在一起呼啸而来的西北风,空气中明明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可耳边是痛哭流涕的欢呼声。 ——赢了!大胜! 城门上的蜡烛终于熄灭了,远处的微光也终于亮了起来。 ——大年二十九了,要喝年酒了。 ——喝酒好,痛痛快快喝酒,痛痛快快过年。 第三百一十六章 江芸芸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一边, 甚至连地窖都仔仔细细翻了一遍,确定没有发生激烈打斗后,又看向马厩里的一马一驴。 两小孩瞧着精神头很好,身子也干干净净的, 一见人就直叫唤, 大概是饿了, 江芸芸用颤颤巍巍的手, 勉强搬了点草料敷衍它们,然后自己站在院子里陷入沉思。 ——不对劲, 我辣么大的妹妹怎么丢了。 ——外城门都没破, 她们不好好躲在屋子里,能跑去哪里。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去报案的时候, 谢来也跟着回来了, 眉头紧锁:“问了一圈都没看到她们出门的动向。” 江芸芸急了:“哎, 那我去找一下。” 谢来连忙把人拉住:“现在城内这个情况, 兴奋的人兴奋得要死, 累的人累得要死, 谁有空帮你忙啊,你看这五人都是一起不见的, 说不定是刚才天水门攻城的时候,害怕先跑了,家里距离城门这么近, 早点跑也是应该的,当时很多人都跑了, 还有人趁乱打劫呢, 你看我们院子肯定也都被翻了一边。”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冷静下来:“是了, 我忘记了,别的不说,张道长肯定跑得快,被一锅端的可能性太小了。” 谢来一听也跟着点头:“张道长可是老江湖了。” “所以,他们去哪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走,去王府看看。” 谢来跟着点头,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又问道:“你把中护卫都拉上城墙了,导致王府众人饱受惊吓,我怕你过去要挨打。” 江芸芸义正言辞,胡说八道,理直气壮:“这不是也没事嘛,说不定他们都不知道呢,一觉睡醒才发现的。” 谢来背着手,听得直笑。 只是万万没想到,两人还没靠近肃王府,就被人热情迎了上去,一行人簇拥着,把人拉进肃王府。 “哎,怎么回事?”江芸芸这回开始心虚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飞快扒拉住打算溜的谢来,呐呐问道,“要拉进去杀吗?” 谢来也紧张问道:“你平日来肃王府,他们也这么热情!” “没,没得吧。”江芸芸嘴角微动。 ——两次都是溜进来的,鬼鬼祟祟,都没见到几个王府的人。 老管家喜气洋洋宣布着:“之前都不好亲自迎接江同知,不曾想今日还有这个机会,王爷听闻江同知的两箭事迹,开心得一晚上没睡,王妃也是呢。” 信息量太大,江芸芸没敢说话。 “借给江同知的三十位小少爷虽说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同知交代的可都完成了,之前答应过的事情……” 老管家语意未尽,江芸芸连连保证。 “一定一定。” 老管家显然开心坏了,瞧着头发都花百了,走起路来也跟着轻盈起来。 江芸芸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小心问道:“冒昧来府,还未和长史们打过招呼呢。” “嗐,不用。”老管家的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牙齿都笑得露出来了,“两位长史因为太过害怕,又听闻没有中护卫保护,深夜跑路时,奈何一个不小心,一个摔破了脑袋,一个摔断腿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哈,真好……好不幸啊。” 江芸芸和谢来对视一眼。 ——得,找到原因了。 ——长史战时竟然敢自己跑了! ——更倒霉,还自己摔了。 “张道长在王府吗?”江芸芸又问道。 “在在在!”老管家说起这个又开心起来了,“要不说张道长法力无边了,真是厉害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就突然听到江渝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跟着我干吗,要是被我哥知道了,我要挨骂的。” “哎,不要跟着我,什么郡不郡王的,我们不知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了!” 江渝拉着江漾,外带着小春正从小院的拐角处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丫鬟。 江芸芸停下脚步,面无表情:“江渝。” 三小孩立马停下脚步,齐刷刷看了过来,突然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跑。 “咳咳,别跑,回头不是要挨两顿打嘛。”谢来一看江芸芸黑了的脸,立马大声说道,随后快步上前,左手一个,右手两个,把三小孩提溜过来。 “喏喏,外人家里才不会挨打的。”谢来挤眉弄眼,小声唆使着,“老实交代了。” 江渝没说话,低着头。 江漾也难得低着头。 小春直接躲到两人身后。 “不是叫你们在家里呆着吗?”江芸芸和颜悦色问道。 “哎,这三位小姑娘就是江同知的妹妹啊。”老管家惊讶说道,“不亏是江同知的妹妹,真是勇敢啊,当时所有人都吓傻了,就她们敢冲上去……” “哎哎,先回家先回家。”江渝打断他的话,连忙拉着江芸芸的手,急匆匆准备走了。 “冲哪里去?”江芸芸按住江渝的脑袋,和气去问老管家,“我这个妹妹脾气大,没有冲撞到府里的人吧。” 老管家一听,直拍大腿:“哪能啊,当时一屋子的女眷都傻了,多亏了小娘子们冲上去就去拿刀,可勇敢了,救了我们王妃呢。” 江芸芸脸都黑了。 谢来也变了脸色:“你们三个不要命了。” 江渝勉强露出笑来:“没这么夸张,我们当时离得近呢。” 江芸芸垂眸打量着江渝,又去看江漾,最后去看小春。 没有一个人敢去和她对视,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心虚。 江芸芸气笑了,但没说话,只是先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受伤了吗?” “没。”江渝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见她没生气,脸上才露出笑来,声音跟着大了起来,“没呢!” “你们呢?”江芸芸又去看另外两个。 江漾和小春又跟着摇头。 江芸芸嗯了一声:“乐山和张道长呢?” “不知道。”江渝老实摇头,并且心眼子一动,飞快给自己揽功劳,“我们当时都被人围住了,我都不好意思交代是你妹妹,我怕给你惹事。” “都在我们王爷那里呢?”老管家连忙说道。 “我是来带他们回家的。”江芸芸对老管家说道,“麻烦把人都带回来。” 老管家一听,察觉到不对劲,跟着点头,没多久,喜气洋洋的张道长和乐山就被人请出来了。 两人一见江芸芸的脸,就不敢笑了,心虚地走到她边上。 “回家。”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五人一个比一个垂头丧气地跟在江芸芸身后离开了,谢来摸了摸下巴,扭头去看老管家,不解地哎了一声:“好端端的,这五人怎么进王府的?” —— —— 怎么进王府的!? 当然是偷溜进去的。 张道长好歹在王府住了快一个月了,王府的狗洞朝那边开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至于为什么跑到王府上。 “有歹人拿着刀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张道长飞快甩了锅,“我觉得是你的仇人。” “是来打家劫舍的歹徒。”谢来问道。 张道长摇头,想了想又说道:“但瞧着不是附近的混混,是个练家子。” 谢来扭头去看江芸芸:“你得罪谁了?” 江芸芸无所谓说道:“那可太多了。” 谢来一听,也跟着点头:“确实,然后呢?” “然后!”张道长皱脸,“我怕他再跑回来,又听到外面说天水门有攻城车来了,就怕我们这里的破烂城门守不住就先跑了。” “很多人当时都跑了,有人来喊他们回去,都喊不住,我们这里距离城门太近了。”江渝飞快说着。 “所以去了王府?”江芸芸平静问道。 “对啊,张道长说王府会有人保护的,而且但是很多官眷都在那里呢。”江渝点头,“我们本来进不去的,后来爬了狗洞才溜进去的,张道长很熟悉路。” 江芸芸嗯了一声:“送你去王府进修,总算没浪费。” 张道长哎了一声,一时间分不清高兴还是不高兴。 “救人怎么回事?” 江芸芸继续问道。 —— —— 张道长这人说他靠谱吧,关键时候决定先躲出去避一避风头。 说他不靠谱吧,王府大门是进不去,狗洞倒是知道不少。 五人偷偷摸摸爬了进去,一进去才发现王府里面热闹极了,到处都是胡乱奔跑的黄门宫娥,前殿还有两个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的人在骂人。 “中护卫不保护王爷,去守什么城门?” “江芸说的,江芸算什么东西,王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担得起责任吗?” “好好好,我要上折子弹劾这些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张道士撇了撇嘴,对着其余四人说道:“王府的长史,没用的东西,瞧着要自己跑了,啧,少管他们,我们去后宫,后面的宫殿有王爷自己的护卫,关键时候也能挡一下,真要出事,这些指挥千户百户肯定先来找王爷的。” 五人是溜进来的,便都贴着角落着。 穿过内外连接的宫门,里面人不少,但没有前面这么热闹混乱。 “怎么这么多女的?”乐山小心翼翼问道。 “是各家官眷吧。”江漾仔细打量后说道,“应该都是来王府避难的。” “王府还挺好啊,都让她们进来。”乐山评价着。 “都是武将的家眷吧,你看有些丫鬟手里还拎着刀呢。”张道长看了一眼,随口说道,“兰州城内的文官又不多,能来的肯定是关系好的,真出事,这些武将肯定跑得积极。” 他缩回脑袋,不甘心撩闲着:“你看你哥做官就做的一般,还要靠我进来。” 第三百一十七章 江芸芸和小马驹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都陷入沉默之中。 “你是偷跑出来的?” “还是别人送你过来的?” 江芸芸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摸了摸它背后的小包裹,小马驹也不闹脾气反而乖乖地把包裹递上来。 真是瞧着乖得不得了。 江芸芸忍不住撸一把小马驹的脑袋。 小马驹的脑袋立马蹭了上来,一点也不矜持。 那包裹并不大, 放在手心都绰绰有余, 但分量却不轻, 江芸芸一拿到手里就眼皮子一跳。 她去看小马驹。 小马驹也看她。 “哎, 你小子浓眉大眼,结果是来败坏我名声的。”江芸芸叹气。 小马驹懂什么, 他只是娇滴滴得直粘人。 江芸芸一手控制着小马, 一手拎着那包裹,长叹一口气,先把小马驹牵回来了。 小马驹斗志昂然地进了小院子, 然后目光黏在马厩那方向不动弹了。 江芸芸瞧着那马厩也容不下第三匹马了, 就只好先把新来的马栓在院中, 打了个哈欠, 随口敷衍着:“你现在这里住一会儿, 回头我让乐山给你想办法。” 小马驹回过神来, 突然朝着江芸芸打了一个喷嚏,屁股一扭, 直接不理她了。 “哎。”江芸芸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马屁股,又看了一眼齐齐把脑袋探出来看热闹的小驴和小马,又哎哎两声, 左右安慰着,“别吵架啊。” 此时已近中午, 她又勤勤恳恳给三位小祖宗送了稻草, 又各自喂了两颗糖, 这才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天黑,被一阵阵惊呼声吵醒。 “哇,好漂亮的小马啊。” “大宛马!那不是很贵!怎么在这里啊。” “啧,怎么不给我摸一下。” “应该是被你哥哥牵进来的。” 三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说着话,时不时插入几句谢来撩闲的话。 江芸芸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一个滚,突然发现胳膊疼得厉害。 ——哎呀,哪哪都好疼。 她艰难爬起来,在床上呆坐了片刻,最后苦着脸,慢慢吞吞穿上衣服,就连开个门都疼得龇牙咧嘴。 “哎,你总算起来了,这马是你……”谢来一扭头就察觉到江芸芸两条胳膊不对劲,连忙站直身子,朝着她走过来,“手怎么了?” 江芸芸哭着脸:“胳膊好疼,抬不起来。” 谢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江芸芸立马疼得直龇牙。 “怎么了?手疼,是不是昨天太用力了,还是旧疾复发了。”江渝立马窜过来,一脸担忧,“我给揉揉。” “别别,疼疼。”江芸芸连忙拒绝着。 “我去找张道长起床。”小春连忙说道。 没多久,就传出张道长惊慌失措的声音:“哎哎哎,出去出去!!!救命!救命啊!” 没多久小春一步三跳跑出来了,再没过多久,张道长就骂骂咧咧出来了。 “你家小姑娘都这么回事!”张道长紧紧抓着衣服,朝着江芸芸大声抱怨着。 小春吐了吐舌头,溜溜达达跑到江渝和江漾后面躲起来了。 谢来直接把张道长提溜过来:“你快看看,他手抬不起来了,是不是昨天拉弓箭拉脱力了。” 张道长一听就忍不住冷笑:“现在知道疼了,重弓你也敢拉,几斤几两你不清楚啊。” 他虽然这么说的,但还是火急火燎赶过来:“霍,你手心的伤还挺深,这都能忍啊,别伤到经脉了,小心以后不能拿笔了……胳膊应该是被拉伤了,摸上去像是充血了,不急,我等会去开个药,就是以后要好好养着了,这种很容易复发的,而且你的手腕本来就有问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到冬天就不舒服,你们这些神童也怪惨的,读书太拼命了,就是很容易留下病根的……” 他碎碎念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手腕。 “有点肿了,肯定是之前绕太紧了,真是不要命了,哎……这几日不要干重活了,笔也少拿,免得以后落下病根。” 江芸芸垂头耷脑地坐在小矮凳上,瞧着可怜坏了。 谢来叹气,也跟着用脚拖来一张椅子:“正好休息休息。” “休息休息,我喂你吃饭。”江渝连忙说道。 “那可要吃点东西补一下了。”乐山探出脑袋说道,“明日就三十了,可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有,要早去去买点东西,要吃什么都列个单子,明日我去采买,那些天杀的,连我自己种的小菜苗都偷走了。” “可不是,我摆摊的东西都没了。”张道长不高兴说道,手里还在琢磨着药方。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突然有高兴起来:“哈,要过年了,我在兰州第一个年呢。” “二十四,磨豆腐;二十五,扫房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做年馍;二十八,买年画;二十九,打年酒。”张道长哼哼唧唧哼着歌,“前面都没赶上,偏三十是熬夜,熬夜可对身体不好,这个年过得没意思,真没意思。” “熬夜好啊,我们到时候买点烟花鞭炮来。”江渝兴致勃勃说道,“年画、窗花、春联、门神我们都没买呢,明日我也要出门。” “听说兰州要包饺子。” “我怎么听说兰州说的饺子就是牛肉面啊。”乐山也紧跟着说道。 “我怎么听说他们过年一定要吃噪子面,而且明天的饭上要有猪耳朵或啃骨头,叫咬鬼,说吃了这些东西明年就会精力充分,百病不生。”张道长也说道。 “管他吃什么。”江芸芸慢吞吞说道,“想吃都吃。” “啧,这一天天的,攒下多少钱啊,这么嚣张。”谢来把人扶到摇椅上,“你想吃什么?明日我给你买?”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巴交说道:“都行吧,没特别想吃的。” “听说兰州还有一道八宝饭,甜甜的。”小春一本正经说道,“吃了明年就能百事如意了,想吃。” “吃吃吃,都吃。”江芸芸小手一摆,开始摆烂,“让我们谢佥事请客,他有钱,他狂得很,叫他花钱!叫他花钱!” 谢来气笑了,皮笑肉不笑地捏了捏她的手臂。 江芸芸惨叫一声。 “你干嘛!你这么欺负人!” “你烦不烦,放开我病人。” 江渝和张道长立马大骂道。 江芸芸得意坏了,谢来抱臂打量着她,气得咬了咬牙。 大年三十一大早,乐山还没出门买东西,家里就被送满了东西。 “这三车是肃王府送的,王爷一辆,王妃一辆,郡王一辆。” “这是陈参将家送的,还送了不少跌打损伤的膏药,张道长看看能不能用。” “这是周指挥和唐指挥送的,鸡鸭鱼肉,还有好多蔬菜,大冬天的也不知道从哪来找来的。” “寇知府送了一提肉脯干果来,还说叫您好好休息,最近不忙着去上值。” 江渝围着一大堆东西啧啧称奇,大声说道:“我瞧我哥人缘不错。” 张道长冷笑一声。 乐山不解:“这东西能收下吗?” 江芸芸正拿着膏药搓手腕,随口说道:“都是吃的就收下,刚好省了一大笔钱。” “你胆子可真大。”谢来凑过来说道,“不怕御史们弹劾你。”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那巧了不是,经验丰富。” 谢来一听,直乐呵:“可不是,现在肯定很多折子在路上呢。” “既然不去衙门了,那就去屋子待着,暖和点。”江渝拎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走过来,“张道长说都是好东西,我给你搓一搓。” “行。”两人起身准备回屋子。 谢来震惊:“你们几岁了,是不是也太避讳了,还是我给他上药把。” 江芸芸脚步一顿。 江渝也跟着眼珠子动了几下。 “我就在边上看着。”她哼次哼次说道,“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江漾也看了过来。 谢来抱臂,还是把人拦下,苦口婆心劝道:“不合适,回头说你家风不好,得挨大骂的。” 张道长一看,立马紧张说道:“要不这样,我把这东西涂在白布上,你回头自己裹起来就行,就不麻烦别人了。”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行。” 江渝连忙把膏药递过去。 “行了,别烦我家公子。”乐山见一堆人围着江芸芸,立马紧张说道,“等会要清扫庭院的,然后撒清水的,你们都别闲着了,快干活,门神这些东西谁去买,快去,赶在中午前要贴上去的,对了还有鞭炮也要买一点意思意思的。” 大管家乐山发话了,大家也都跟着散了。 张道长不爱出门,就留在家里打扫院子。 谢来带着三个小姑娘出门买东西去了。 江芸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晃晃悠悠的,谁也没指挥她干活。 日子难道悠悠闲闲,江芸芸好久没有这么舒服得日子里,大脑一片空白,躺椅又软和舒服,身上还盖着厚毯子,除了张道长一见她把手拿出来就骂骂咧咧给她塞回去。 那边江渝她们大包小包回来后,开始莫名其妙忙起来了。 江芸芸鼻子一动,睁开一只眼:“这是做什么?” 只看到江渝拎着一个小火炉里面塞着一块石头。 “说是打醋坛,我看好多人家里在弄这个呢。”江渝小心翼翼夹起被烧得滚烫的石头,然后放在一碗醋里,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浓烈的醋味。 江渝紧张兮兮地捧着那一碗滚烫的醋走过来:“快闻一下,说是闻一下消百病的。” 江芸芸一动鼻子,只觉得醋味直冲鼻尖,不争气地打了一个喷嚏。 “好好好,岁岁平安。”江渝非常满意,然后又挨个端过去让他们闻,最后蘸醋泼洒,在各个角落里撒一遍,口中念念有词,别的都没事,就撒到马厩的时候,三位小祖宗不高兴地直喷气。 第三百一十八章 来人正是多年不见选娘。 当年第一次见她时, 江芸芸初来乍到,选娘也才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如今九年过去了,她瞧着黑了, 也消瘦了许多, 但整个人却也精神了很多, 神采奕奕。 “好久不见, 江同知。”她落落大方行着礼。 江芸芸看着她出神了片刻,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惊奇的念头。 当年江芸芸异想天开想着能不能改进水稻的品种, 让它的产量提高, 这个想法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些天真。 她只能给出浅薄的书本上学过的办法,甚至没法给出更深入的知识,但她后来在琼山县也跟着百姓种过一会地才知道这事有多难。 种子, 水流, 泥土, 肥料, 天气, 甚至是时间和金钱, 这些都是土地生长中必不可缺的东西。 少一样都是变数,带给百姓的都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只是现在她看着选娘笑脸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 突然心底生出一阵期冀。 “是水稻有什么进展?”她小心翼翼问道。 选娘笑说打趣着:“当年可是江同知信誓旦旦画出宏伟愿景,如今倒是问起我来了。” “真是促狭,快进去说吧。”徐叔笑着摇头, “有人看过来了。” 选娘没有直接入内,反而转身从马车内拿出一盒包裹严实的盒子, 还有一本手掌厚度的册子。 “总算不负所托。”她入内, 站在江芸芸面前, 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一怔,随后大喜,上前一步,一时间不知道眼睛先看哪里:“是,是水稻有新的发现?” 选娘信誓旦旦说道:“是。” 她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徐叔,然后翻开手中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时间,亩数,还有当年耕种的心得,还有零零散散的想法,光是一年就有一指的厚度。 “前几年我们选的种子都是南直隶附近的,虽都是好种子,也培育出非常好的种子,但过不了两季就会坏一大半。” 选娘指着其中一年的册子上说道:“当年我找了很多精于耕种的老农,他们每次都能给出很多问题,当年天气太热,穗出的少了,慢了,要不就是水少了,要不就是觉得沤肥没弄好,其实都有这个道理,但我自认为所有的不足,还不足以酿成大错,尤其是天热水少,乃是天事,不单只对我们这几亩地产生问题,所以我对比了六亩地,我们的耕种没有区别,找的佃户也是很勤劳肯干的,那问题是不是更深层次……” 选娘脸色严肃,翻开下一页。 “我认为是种子的问题。”她说着,摸着已经发黄册子上的文字,“我回溯了这一批种子的来源,我很早就做过这个记录的。” 江芸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不敢相信写下这些内容的人要花多大的精力,承受多大的压力才能仔仔细细,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 “你觉得是育种的问题。”她半晌之后问道。 “对!”选娘声音微微提高,“我认为就跟一碗甜水一样,一开始很甜,但我舍不得放弃这碗水,然后一直加水,可到了第三轮,这碗水不甜了。” 选娘回忆起当年自己坐在田埂上的日日夜夜。 当年的田结不出穗来,佃户们议论纷纷,更有甚者觉得这事简直是怪事,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单独惩罚他们的。 “我觉得是我前三年的办法出现了问题。”选娘目光涣散了片刻,随后又说道,“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办法,男人和女人能生孩子,那种子和种子也该是可以的,所以我想着我是不是应该从别的地方拿到别的种子,不在南直隶附近。” 江芸芸听着她声音逐渐兴奋起来,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更多的是高兴。 她年轻时不懂事的胡言乱语,竟然真的能带来变化! 人工育种! 这位久经农事的妇人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问题。 “我去北直隶买了六种种子,北直隶目前能种水稻的地方很少,只有六县二州即邢台、徕水、香河、宛平、房山、满城和昌平州与遵化州,我想着我们隔这么远,总归会好一点的。” “可有变化?”江芸芸追问道。 选娘眼睛一亮:“有!巧的是那一年夏天走得快,而且雨量很少,七月就有些凉意了,我们都以为要坏事了,谁知道那地里有几株竟然已经结穗了。”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是有新品种出来了。 “我大喜过望……”选娘翻到那一页的册子上,那一页的边角已经起毛,字迹也有些模糊了,可见是时时刻刻被人翻看着的。 那一株稻穗饱满,高大,在一众蔫哒哒的稻谷中是这么显眼明亮。 “我把那几株稻谷分类保存好,本想按着老办法,明年请出一块地重新种,但想着既然是重新开始,那地也应该如此,所以后来特意又买了三亩地,单独种植。”选娘笑了起来。 “这批稻谷口感和我们南直隶的稻略有些不同,他更大一点,也更硬挺,产量也高,不过口感一般,但百姓吃饭只要吃得饱就好,所以第一年很是成功。” “那三年后呢?”江芸芸紧追着问道。 选娘笑了起来,也不打机锋直接说道:“也很成功,三年之后他更稳定了,产量一亩已有四石。” “好高!那这个种子可是推广出去了吗?可琢磨出道理来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在第二年时,我特意在原先的土地上种上这些,也没区别就随意种着,但品质却还是差很多。”选娘拧眉,随后大胆说道。 “我们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水稻麦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我们这里都是南方的稻子,若是鱼龙混杂,难免出一个好的,但也很容易都坏了,我买的那块地是在山上,边上也没有其他水稻,我就一直用的是那一片土地种出来的东西,所以我猜想是不是我在山上的拿一块一直用的是第一个穗留下来的种子。” 江芸芸大喜,大声说道:“人工育种,这就是人工育种。” 选娘想了想,笑了起来:“确实是人为筛选了。” “产量加多便是成功的。”江芸芸激动说道。 选娘笑着点头,随后放开下一页:“我本以为这样也算是完成您的交代了,可没多久,我们公子从贵州给带回来数十种稻谷,我就想看看贵州那边的稻谷和我们南直隶的有什么区别,所以也跟着种了下去。” 这一次的困难也不少,选娘足足写了近百张纸,但幸好,选娘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对于这些反复重复的问题并不气馁。 “我和上一次育种出来的苗放在一起,这一次最大的惊喜是口感变好吃了,颗粒光泽油润,晶莹洁白,煮熟后入口香滑绵软有弹性,我听说自来黔东南从唐至元皆为禾区,汉、苗、侗等族则以多种糯禾为主,但得益于他原本的种植时间,种植收获的时间也被拖长了,但这个改变我却觉得不好,种地时间越久越危险。” 江芸芸看着那册子里面写满了潦草的字迹,心中震动。 ——《史记货殖列传》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 后面写着批注,种类丰富,更加稳定。 ——思南府四季分明,雨热极为漫长,但太阳多…… 后面批注,结穗时间长。 ——从江、贵定、黄平一年只种一季稻,三四月份播种,九十月份收割,历经两百天的生长期。 时间久也许也是口感醇厚的重要因素。 密密麻麻的笔记,隐约看去能看到一个树状分布的影子,同样挂满了当时选娘的心情。 好与不好,在现在只是一句无关轻重的话。 但当时,那就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难关。 “那一批种子里,公子还送来一种籼米,粘性小、有嚼劲、味微甜,但和我之前筛选出来的好种子配不上,大概就是猫和狗不能生孩子,那糯和籼原来也不行。”选娘为难说道,“他也挺好吃的,不能变得更好,真是遗憾。” 江芸芸谨慎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打破这个壁垒,想来需要更厉害的手段。” 选娘点头,笑说着:“那就是后来人的事情了,非我今日之力可行。” 江芸芸为她的豁达笑了笑。 “其实当时我想着第一次选到的种子已经很好和稳定了,我当时给了几个没钱买种子的人送了一些,他们种下后,便是下田也有一亩两石,若是再好好打理,用上肥料,五六口之家,只要三十亩地,便是交上足税,也还能有口饭吃。” 徐叔也忍不住说道:“那一年收割的时候我也去了呢,好多人围观呢,就连王知府也来看了,问了我们许多问题,还特意看了选娘收藏的那些种子,还说明年开春要请选娘一同下村呢,最后还有不少人问我们买种子呢!只可惜选娘不卖。” “不卖?”江芸芸心中微动,看向选娘。 选娘沉默了片刻,认真说道:“因为我要免费送给那些吃不上饭的人!” 她有些激动说道:“那些问我买的都是富户,他们本就有很多地了,那一斤两斤的多余对他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很多人是需要粮食救命的,我便是送给那需要的人,也不能卖给那些已经很多的人。”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折腰而拜:“为这些年的努力,为得到种子的百姓,谢选娘大义。” 选娘吓得跳了起来,连忙把人扶住,呼吸加重,到最后又笑了起来,只是眸光飞扬,神色畅快。 “说到感谢,也该是我写江同知才是,若是那一年没遇到江同知,没有听到您的只言片语,我到现在也只是一个管事婆子,管着一个庄子而已,这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可现在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目标。” 第三百一十九章 整个衙门大过年就忙起来了。 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热的秦通判被手臂受伤, 但精神十足的江同知给撵回来干活了。 刚吃上第一口热饭的寇知府,被溜溜达达晃悠过去的江同知给笑眯眯勾到前衙了。 秦铭做到衙门那熟悉的硌屁股的椅子上才回过神来。 “不是,我怎么回来了!”他大惊失色。 阿来送上茶水,随口说道:“就这么跟着江同知的后面回来了啊, 怎么回来了, 不是刚回去啊。” 是啊, 我不是刚回去吗。 秦铭陷入深思。 到底怎么回事?江芸不是就和我说了三句话吗? ——“大过年的, 提早给秦通判送点升迁礼物来。” ——“今年大家都不容易,这么大的功劳如何不升一升, 若是赶在正月十五, 陛下开心的时候送上去,那肯定是喜上加喜。” ——“商税加大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整理好, 知府的折子应该写好了吧, 他一向是个勤勉的上官, 哎, 真是要抓紧了, 我肯定要过去看看了。” 秦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个大腿啊,就控制不住。 寇兴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好不容易坐下来吃了两口饭,就听说江芸拜见。 虽说早上刚见了一次,但当时还有其他人在, 说不定是还有其他事情没说完呢,所以就把人请了进来。 江芸芸带着自家两个妹妹走了进来, 同样说了三句话。 ——“本不该打扰寇知府过年的, 实在是刚才一路走来看着城墙破损, 心中有些不安,蒙古人虎视眈眈,只怕他们不甘心这次失败。” ——“年后的春耕我心里也想了许久,兰州天冷,水稻种植就那一片地,我手中有一种目前在扬州推行过的种子,但不知合不合适,小麦种植也青黄不接,今年天冷,下了几场大雪,我听老农说,怕明年会有旱情。” ——“士兵死伤也不知如何,看着家中小妹就想着若是他们家中也有老弱妇孺又该如何过年,想着是不是要早些做好安抚工作,也好给后来人打个样,总不能寒了士兵和家眷的心。” 寇兴一听饭也吃不下去了,忧心忡忡地捏着一个蒸饼,跟着去了前衙商量这些事情去了。 一个时辰前刚分开的秦铭和寇兴重新碰头了,中间还插入一个笑眯眯的江芸芸。 别说,干活的气氛来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统计好士兵,衙役,百姓等等这些人这次的伤亡情况。”江芸芸先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慢条斯理说道,“锦衣卫那边我已经通知,三营之间我可以去询问,但衙役和百姓这边的事情还要两位多费心了。” 寇兴索性把蒸饼放到一处去,拿起被压在一侧的本子:“百姓那边等会让秦铭那边做好登记,衙役这边我昨天晚上就统计好了,死六人,伤十七人,其中重伤五人,已经都送至医馆了,钱都是衙门出的,剩下几人都让他们回家养伤了。” “那衙门现在守备如何?”江芸芸又问。 寇兴摇头:“只剩下十一人,勉强维持运行罢了。” 江芸芸又说道:“过年期间最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外面的社火队的人不少,围观的人也实在不少。” 寇兴也跟着神色凝重:“是要招人了。” “我倒是有一些不一样的见解。”江芸芸说。 “愿闻其详。” “我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发现过县内因为大量男子出海,县中妇孺居多,可男子巡逻难免有不便,是以闹出重重祸端,屡禁不鲜,后来我索性把衙役分为男女两役。” 秦铭一听就眉头直跳:“我听说此事了,如此不尊礼教,尤违大防,此事在兰州,我可第一个不同意。” “确实不合适。”寇兴拧眉,“城内本就有坊长,若是无人,请他们代为巡逻几月就是,招收女子,实在惊世骇俗。”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且先听我说完,我们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维护好城内治安吗?今日衙役欺辱妇人,妇人不敢声张,可回头若还是被男人知道了,那定然就是一场械斗,我们固然可以两边都抓起来教训一顿,可这一下就损失了两个劳动力,在边境男子的力气又固然是可贵的,可以上阵杀敌,也可以种地抗货。” “我们管好衙役不就好了。”秦铭不悦说道,“何来如此麻烦。” “这话自然是对的,我们化解矛盾最好在最基层,一旦层层叠加闹大了,闹到我们这边还算第一线,可闹到最上线那可就不好看了。”江芸芸循循善诱。 “第一重要的工作自然是做好衙役们的思想工作,但第二自然是深入这个矛盾,既然大家都知道男女之间大防,那自然是也要明白基层治理中的不同,男人的事情可以由衙役解决,但女人的事情由衙役出面,则很难解决,就像女子看女大夫总是优先,若是一开始我们的矛盾中就能看清女子的诉求,从而在我们这一层面解决这个问题,社会治安能稳定不说,回头说出去,这不是大同之像嘛。” 秦铭沉默了。 大同,那可是非常大的功绩了。 至少升三级!! “可牝鸡司晨,说出去第一时间就要遭反对,回头要是内部出了乱子,可就不好看了。”寇兴继续反对。 “如何算得上牝鸡司晨,那些反对的人不理庶务,一向对我们多加指责,哪怕我们这次守城成功,那弹劾的折子也不会少,可我们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治下百姓而已,而且城内士兵也多,每年伤亡会留下很多妇人和孩子,若是衙门不能保护好他们的家眷,第一对不起正在坚守的士兵,第二对不起战亡的家眷,我们生于妇人之下,长于妇人之手,如今也该善待妇人才是。” 大抵是书读得好的人,说话也很有信服力,江芸这话一层套这一套,明明心里是充满抵触的,但若是顺着他的话去思考便会觉得……可真是这一张张一张嘴就能咬到的大饼啊。 江芸芸说完还最后补充了一句:“而且只是一个吏,又非是要从典法上进行确认此事,这是我们兰州特有的情况采取的一些问题而已。” ——是了,只是一个吏。 寇兴捏着胡子的动作来来回回揉着:“此事,怕是会有些风波。” “兰州的风波可比这个要大得多。”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寇兴一顿,突然叹气:“是了,哪里还值得当心这事,那你回头弄个议程出来,等年后再一起招募,此事你既然做过,那就继续交给你了,我只一个要求,若是太大阻力,那就算了,回头我们时时敲打衙役便是。” 江芸芸点头应下。 “那就是第二个议程,商税和种子。”江芸芸掏出袖子里的一包油纸,“我年少时曾有一些看似不可能的想法,本以为无法实现,却在众人的帮助下有了一些进步。” “这是种子!”靠得近的秦铭不解说道,“是南方的种子吗?怕是在我们这里不能种,我们之前也有人买过,但我这里太冷了,发芽都是问题。” 江芸芸点头:“确实是南方的种子,但又不单单是南方的种子。” 她把徐选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些种子我想要现在兰州找块地让徐选亲自照看,以期有更合适的水稻种植。” 寇兴一听,连忙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江芸芸身边,盯着那一包种植,激动问道:“一亩四石!我们兰州便是上等田,那也只有一亩两石,这还是老农勤勤恳恳,风调雨顺的结果。” 江芸芸点头:“之前实验下的种子也大都发放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这半石了。” “那,那发给农户们种一下!”秦铭也激动问道,“农事可是大事。” “不行!”江芸芸和寇兴异口同声说道。 “没有试验过不过能推行。” “百姓的田不能随便动。” 两人又说道。 秦铭连着被两人呵斥了,脸色阴沉下来。 知府和同知也太一条心了,守城也是,种地也是。 “我打算让徐选在榆中苑川那里选块地,继续实验。”江芸芸说道。 对于农事寇兴还是非常支持的:“衙门这边一定鼎力支持。” 江芸芸见寇兴还时不时看向种子,便递了过去:“这里只有十几颗,知府要是喜欢可以自己在家中试一下。” 寇兴一听就露出笑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如此我就横刀夺爱。” “那就说商税的事情了。”江芸芸翻着手中的本子继续说道,“开年就要走第二步了,那这个工作的牵头,落实,以后继续运营的人,也要确定一下,不能虎头虎尾的,坏了衙门的名声。” “这个事情是要好好考虑得,既然做了那就好好做,你提的议,自然是你牵头,秦同知也要帮着跟进,你是老人了,帮扶着也好早点走上正轨,但后面落实和运行的人,可以考虑六房的人,你心中可有想法?” “原先想着给户房的人,他们本就负责人口统计,这些工作给他们也算合规,但户房工作本就繁多,若是再加一样,难免捉襟见肘。”江芸芸提出自己的想法,随后看向寇兴,“不知知府可有合适的人选?” “你说的运行,只指如何运行?难道这次登记整理后还要每年如此?”寇兴问道。 “以后每开一家店,肯定都是要重新登记的,如今的登记都是直接后覆,可实际操作上应该是一家店消失,一家店出现,这样的数据才是对的,也就是替换,所以此次调查我打算按照街面顺序,也就是为每一户人家都定制号码,只好不管是是转户还是换店面,都能快速查找。”江芸芸把自己的计划书递了上去。 秦铭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震惊道:“你不是手受伤了吗?” “年前就写好了。”江芸芸笑说着,“要不是被耽误了,肯定早早就拿出来讨论了,而且年后事情太多,就想着今日也该拿出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钦差队伍其实是没入城, 那消息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要不说蒙古人嚣张,蒙古的队伍在自家地盘晃晃悠悠了一圈后,远远瞧见了钦差队伍,撩闲一会儿后然后主动跑到城门口报信的。 ——积极得很! 守城的人都听傻了, 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好去衙门报信了。 你说这巧不巧, 准备来看看这次到底如何大败蒙古人的钦差队伍, 和刚大败而归但脸皮厚的蒙古人撞在一起了。 便是一向思想跳跃的江芸芸也听呆了。 “那钦差队伍呢!?蒙古人喜怒无常,快把钦差队伍接进来啊。”秦铭连忙说道。 “这, 这直接放进来吗?”陈继犹犹豫豫问道, “万一他们在屁股后面跟着呢。” 秦铭一听也没声了,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一时间也觉得棘手。 “这次来的蒙古人是哪一部落的,是之前跑得那个吗?他们现在在哪?”江芸芸三连追问。 守城的士兵摇了摇头:“没立旗子不知道具体是谁, 但听声音应该还是永谢布的。” “哦。”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不是那个小王子来给人撑腰就行, 等钦差队伍来了之后, 只管开城门让人进来就是。” “那万一他们趁乱……”秦铭犹豫不决。 “你知道汉朝时, 凡是死了钦差大都是什么后果吗?”江芸芸继续掏出已经冷了的蒸饼, 冷笑一声,“也想跟楼兰一样被写进诗里是不是。” “就是不知蒙古这次有葫芦里买什么药?”寇兴忧心忡忡说道。 “可别还不甘心, 又打算卷土重来吧。” “那怕什么,现在三营都留了不少人在城内呢。” 众人说话了几句没听到江芸的意思便扭头看了过来。 只见江芸芸已经三下五除二把手里的蒸饼吃完了,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你这饭量还挺好。”秦铭无奈了, “都什么时候还惦记着吃的。” “人还年轻,还要长身子呢, 胃口大是好事, 匆匆过来, 饭也没吃几口呢,别饿坏了身子。”寇兴对老管家说道,“去拿些糕点来。” 江芸芸露齿一笑:“谢知府,我只是在想与其担心不知道来不来的蒙古人,不如担心马上就要来的钦差队伍,怎么好端端让这么多人,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交代?” —— —— 朝中自然是每天都有事情的。 大年初一正旦节,兰州大捷的喜报入夜才传到皇城,陛下大喜,当场在大宴仪上赐酒同饮,文武百官一个个喜气洋洋。 江芸的名字再一次口口相传。 小太子喜不胜收,也跟着凑热闹喝了一杯。 “等兰州折子传来,定要第一时间递上来。”陛下消瘦,不带血色的脸难得多了几丝红晕。 三位内阁大臣对视一眼后又各自移开视线。 整个春节,京城都围绕着兰州的事情,再也没有比这个还热闹的事情了。 ——那江芸宛若天将,一箭就射道那百米之外的大旗了。 ——都说那城门本破破烂烂,可那日却用攻城车都没攻进去呢。 ——我还听说那江芸一箭射穿那大将的脑袋! ——那江芸不是读书人吗?怎么还会射箭? ——我就说他江芸是文曲星下凡,不然哪来这么聪明的人啊。 ——兰州城内不是有三个营吗?怎么这次胜仗的风头都在江芸哪? ——你不懂,江芸,你听说了吗,那敌方大将见面只认江芸呢,这说明什么?说明江芸牛啊。 本在京城备考的唐伯虎激动得再也呆不住了,溜出门打算去吹吹牛。 正碰到有人在酒楼说这事,就立马凑上去,只是听了一会儿就有点不高兴了。 有人觉得江芸是在谎报军情吹牛!给自己立名声! “是不是吹牛,等折子上来就知道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评断。”有一个文气的中年人不悦说道,“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去内阁啊。” “就是就是。”唐伯虎立马附和道。 “哎,你们这些吹捧江芸的真是奇怪,我质疑几句,你们急什么。” “没用的人才逞口舌之能,有本事你也去兰州走一遭啊。”那个中年人嘴巴毒,加上那不屑一顾的淡淡神色,简直是杀伤力加倍。 唐伯虎抚掌,大声附和着:“才大志疏之人总爱夸夸其谈,都说驴骡无知,伏食如故,还真是不错。” “确实。”那中年人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莫名觉得双方神色的狂傲之气非常对胃口。 “不材者,生长漫婆娑,原来腹内都草莽。”中年人和气说道,“我瞧着你倒是好皮囊,来坐。” 唐伯虎大喜:“这位先生也瞧着就是义薄云天,才华冠世的才貌双全之人。” 那中年人给唐伯虎亲自给倒了一盏茶。 被他们嘲讽了的众人冷笑一声:“瞧着都是读书人,原来是捧臭脚的。” “都道‘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原来这些人看别人也这样。”唐伯虎挖苦道。 中年人轻笑一声:“整日滑稽鸱夷对笑的人,能得几个好。”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别吵了,别吵了,兵马司的人在巡城呢,朝着我们过来了!”有人看到外面远远走来的人,连忙说道。 众人一听连忙收敛争执,只是一个个神色不服气。 那巡逻的人站在店门口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看大厅中的气氛就冷笑一声,又看了看格外显眼的唐伯虎和中年人,然后才收回视线,厉声说道:“过年期间,不准喝酒闹事,不然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这边唐伯虎和那人谈天说地,诗词歌赋聊了许久,都自觉是遇到心心相惜之人了,正想着再约时间深刻交流一下。 张灵幽幽的声音响起:“唐伯虎,你倒是要我好找,不好好备考,出门溜达来了啊。” 唐伯虎龇了龇牙。 “原是今年的举子。”那中年人仔细打量着面前两个模样出色的年轻人,笑说着,“那可就不叨扰你了,等功成之后就去鼓楼西大街的程府。” 唐伯虎也不客气,直接说道:“行,到时一定要痛饮一杯。” —— —— 内阁大年三十才休息的,正月初八就要开始上值了,结果屁股刚一坐下就收到雪花般的折子。 李东阳打开第一个,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眼皮子一跳,合上后准备去看第二本,巧了不是,第二本也是。 偏好友谢迁啧了一声。 “哎,你这个师弟还挺能闹腾的。” 李东阳强撑着一口气解释着:“他又不是知府,也不是将军,能怎么闹腾,有些人就是听风就是雨,我们等寇知府的折子。” 说话间,就看到小太监捧着一叠折子快步走了过来。 “兰州折子,共八份。”小太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殷勤说道,“快马加鞭送来的,还请阁老们过目。” 李东阳一眼就看到最上面的那个折子。 厚厚的一本,足有食指厚度。 “瞧着确实有事情。”谢迁笑了笑,“你师弟,好像有事情哦。” 李东阳收回视线,不高兴说道:“朝堂之上那有什么师不师弟的,不过江同知做事每一回可都是占理的。” 他口气逐渐理直气壮起来。 谢迁没说话,李东阳也没有主动去拿那些折子。 随着徐溥年迈致仕,如今内阁只剩下三人,刘健、李东阳、谢迁,刘健晋升为首辅,工作少了一个人,肉眼可见得忙碌起来了。 刘健来时,一眼就看到桌子上叠得老高的折子,眉毛就高高挑起。 “你们都听说了吗?”他顺手捞过寇兴的折子,坐下来后直接问道。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若是兰州的事,则听过一点风声,兰州城得以幸免,真是皇天保佑。” “你那师弟……我是说,江芸那小子,瞧着斯斯文文的,整天笑眯眯的,还真是有点魄力的。”刘健慢条斯理说道,“我当时一眼就瞧着这人跟着小狼崽一样,凶得很。” 李东阳还是冷静说道:“年纪轻轻,难免有些思虑不周。” “可不是,听说还和守备营的参将陈继一起排挤周唐两位指挥。”刘健冷笑一声,“倒是揽了一个好大的功劳。” “有错定是要罚的。”李东阳说道,“一应过错应该分个清清白白才是。” “各方的折子都上了吧,陛下那边还等着消息呢。”谢迁出声,“要是有功也要早点赏才是。” 三人就各自领了一叠折子仔细看着。 “怎么连镇巡太监都说这事了?”谢迁不悦说道,“当日都不在兰州,如何职责江芸大权独揽,排挤卫所。” “锦衣卫是怎么过去的?”李东阳皱眉,“他们过去做什么?” “江芸真的射倒了敌方九斿白纛!”刘健大惊,“你师弟真的文武双全!” 李东阳的眼睛立马不争气看了过来:“寇知府说的?” “是,一箭射穿敌方前锋大将阿尔勒的眼睛,至今生死不明,第二箭射断九斿白纛。”刘健把寇兴的册子递给李东阳,“若真是如此,那能守城的头功就是属于江芸的。” 这话说得,就连谢迁也感兴趣了,凑脑袋过来一起看。 一炷香后,两人齐齐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对视一眼。 “按照寇知府所说,此番江芸为首功,但御史们,还有长史们的折子,都说江芸肆意妄为,推着百姓上城墙,还说他抽调走了原本保护肃王的中护卫,导致蒙古此人差点害死王妃和皇嗣。” 第三百二十一章 “敬止, 好久不见。”江芸芸对着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一别数年,这些年都没时间叙叙旧了。” 王献臣看着已经和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 猛地有些恍惚。 那一年在扬州船上, 两人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他早早就听说江芸的名字, 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搭上顾清, 然后搭上了去往京城的船只。 那日他一眼就看到从船板上兴冲冲跑下来的小孩。 小孩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子不高, 人也瘦弱, 雪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些还未张开的稚气,偏长了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又大又圆, 亮晶晶看着别人的时候, 还总带着好奇。 这是最年轻的应天府解元。 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 背着小手, 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和谁说话都是慢条斯理, 有理有据,任谁听了都浑身舒服, 恨不得和他做朋友。 明明只是小小一簇,却又像棵郁郁生长的小树。 在徐家备考的那段时间可真是快乐又痛苦,所有人都是一块被逐渐吸满水的布, 被人夹在绳子上,动弹不得, 偏江芸又一视同仁, 就连他的小青梅也没放过, 人人都哀声载道,但又无比快乐。 虽过程是痛苦的,可结局却又是奇幻的。 一个院子出了七个进士,在此之前谁会信这种事情。 王献臣那时也很快乐。 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江芸二进二出京城,他也不曾再见过她,但耳边却一直是她的消息。 有些人注定不凡。 江芸,想来生来如此。 现在的他又和第一次见面时很不一样了。 他变高了,脸上的好奇和稚气都没有,深邃好看的眉眼则更清晰了,尤其是整齐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明亮沉静,这般笑脸盈盈看人时,会让人不自觉沉醉其中,少年人总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但眉眼间的锐利偏又格外令人心中一震。 他长大了,也更引人夺目了。 王献臣有一瞬间的恍惚,有那么一刻,他清晰地看清自己和面前之人的距离。 “怎么了?”江芸芸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不解问道。 王献臣收回视线,怀念地笑了笑:“太久了,若是今日在路上遇见你,我肯定不敢认你,其归,你真的不一样了。” 江芸芸摸了摸脸:“是不是黑了点,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晒黑了,都说我黑了。” 王献臣拢了拢袖子,低头笑着:“不会,好看得很,你这张脸黑成炭也是好看的,你小时候脸颊肉嘟嘟得也好看。”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两人并肩走着,耳边是百姓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京城来的人自然都好奇打量着兰州的一切,各级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着。 自来大家对便边境城市的想象都是紧张破烂的,但兰州看上去很是安宁,甚至还带着过年期间的热闹。 “我们这边才出了年,这几日城隍庙那边还有庙会的。”江芸芸说,“你要是想看看兰州当地的东西,你可以去那边逛逛,估计还要热闹几日的。” 王献臣点头:“要去看的,我们身上可是有很多事情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也没多问,只是转移话题说道:“你们何时出的京?” “你的折子初八到的内阁,当天晚上就来圣旨了,正月初九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要出京了。”王献臣无奈说道,“马尚书是个急性子的人,一路上都不休息,天一亮就开始赶路,天黑到看不到路了才开始休息,幸好有一半时间的是坐船的,大家也能借着风休息休息,幸亏都是轻装上阵,这才紧赶慢赶来的,结果快到城门口就遇到蒙古人了。” 他扭头去看江芸芸:“蒙古人真奇怪,我本以为他们凶悍无比,杀人如麻,马尚书本严正以待,谁知道他们只是绕着我们走了几圈,就溜溜达达跑了,瞧着莫名其妙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可能是被马尚书震住了,马尚书瞧上去真强壮啊,而且对军务之事很了解。” 据说马文升已经七十三岁了,一头白发,但看着身材精瘦,眼睛精亮,精神矍铄,说话的嗓门也不小。 这次如此急行赶路,其他人大都脸色发虚,只有正中的马文升瞧着还格外有精神,甚至能一边和寇兴说话,一遍打量着城内的一切,一看就知道是不好忽悠的人。 “在宪宗朝时期,鞑靼领主孛罗忽、满都鲁、癿加思兰连年入侵,马尚书当时让卫所驻扎韦州,并在各堡寨伏兵,最后顺利在黑水口击破鞑靼,生擒其平章迭烈孙,又在汤羊岭在胜,斩首二百级。”王献臣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奇怪,我当时整理案卷只看到马尚书三赴辽东的事情,怎么没听说他还管过西北的军务。” 王献臣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当时虽连战皆捷,颇有战绩,也据实而报,但朝中无人协助,故而仅获得薄赏。” 江芸芸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他和王总制不太合。”王献臣突然说道,“你且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芸芸震惊,只是还没打听出一个所以然了,就被秦铭拉走了。 “都是为你来的,你怎么一个人走这么后面了,快走,马尚书找你呢!”挤不进去前头的秦铭,听到马文升问起江芸,自告奋勇把人拉过来,一脸心事重重叮嘱着,“可要好好回答。” 江芸芸一边被拉走,一边扭头去看王献臣。 王献臣笑着点了点头,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敛下笑,缓缓收回视线。 马文升瞧着是个精瘦的小老头,却不是特别严肃的人,见了江芸芸便笑说道:“江同知瞧着高了也瘦了,第一次见你时还是你大魁天下时,那个时候瞧着还有点孩子稚气呢,寇知府怕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状元长得好看,还年轻,当年打马游街时多少娘子夫人们心动啊,还有一副鼎鼎有名的状元游街图呢。” 寇兴看了江芸一眼,随后也只是跟着笑了笑:“江同知年纪小又有本事,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江芸芸也跟着低眉顺眼,谦虚说道:“当时还小,只顾着心中喜悦了,闹了不少笑话。” 马文升笑了笑:“这次来主要有两个事情,第一则是为了这次大胜蒙古的事情,事发突然,朝中议论纷纷,陛下自然是信你们的,只是人言可畏,还是需要走一遍流程的,回头安了天下人的心才是。” “此事的一应资料都已经备下,尚书只管查阅。”寇兴谨慎说道,“这次我们兰州上下一心抗敌,相信钦差会还我们一个清白的。” “自然,只要说的和做的对得上,自然是一字不差写上去的。”马文升笑说着。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跟在两人身后。 秦铭有点着急,奈何插不进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众人来到衙门时,正好碰到练兵回来的卫所的指挥和参将们,就连一直迟迟不露面的王府,也都派出一人来迎接。 “怎么不见两位长史?”都御史戴珊不解问道。 王府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苦着脸,小声说道:“诸位明鉴,还未来得及上报,两位长史在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也不知怎么了,这病情突然恶化,昨夜突然高烧,早上就不行了,王府因着这事这才耽误了迎接钦差之事。” “都死了!”戴珊惊讶,下意思去看江芸芸,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僵硬收回脑袋,追问道,“之前不是还上了一道折子吗?” 那人也跟着惴惴不安,为难说道:“原先都以为是摔了一跤,摔断腿而已,长史也不想老麻烦大夫,只前几次找了大夫来看看,可谁知道运气不好,那骨头长歪了,把筋刺穿了,一开始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了。” 钦差等人惊呆了,面面相觑。 王府长史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朝廷亲封的官员,除了要匡正亲王行为,处理宗藩礼乐制度上的事务,更重要的还需要替朝廷劝导诸王尊君明礼,这也是他们颇为重要的一个职责。 王府长史司的设立是为了帮助处理藩王内部事务、协助朝廷处理皇室宗族事务的一个内设机构,一下子没了两个长官,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对劲。 马文升最早回过神来,当机立断说道:“江同知随我一同去拜访肃王,戴总宪带人随寇知府一起拿回资料,其余诸人一路奔波也都辛苦了,早些休息。” 寇知府也连忙说道:“驿站也都整理好了,秦通判亲自带人去休息吧。” 一行人各自散去,江芸芸临走前和寇兴对视一眼。 寇兴悄悄摇了摇头。 江芸芸便收回视线,扭头有去看三位还穿着盔甲的卫所长官。 三人各自目光躲闪,避开江芸芸的视线。 江芸芸神色一凝,一扭头就看到人群中,脸色严肃的谢来,只见谢来对着她比划了一个捂住嘴巴的动作,随后脖子一歪,吐了吐舌头。 “两位长史的伤情当时可严重?”这边马文升问着典簿,“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 “张长史摔破了脑袋,陈长史摔断腿了,张长史是比较严重的,前面几日都昏迷不醒,大概三日后就醒过来了,因为伤的重,所以大都是卧床休息的,一直昏昏沉沉的,正月十五的时候还吐过血,之后一直昏迷着,王爷都亲自来看过,陈长史伤得比较轻,五日后就能下床走动了,许是事情多了,来来回回走动着,这才把骨头长歪了……” 典簿苦着脸,小心翼翼说道:“都是好药好菜照顾的,不敢耽误一点的,王爷也一直关心着,平日里除了公务之外的事情,不敢麻烦两位长史一点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这事有没有蹊跷不好说。 但这事发生的时机是真的不太对。 所以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摇了摇头:“下官不知。” 幸好马文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瞧着总是笑眯眯的,但说话时那不经意打量着他人的眸光又显示出他的精明。 能做到尚书一职的,总不能是个傻白甜。 所以江芸芸一路上也没有开口,只当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地陪, 直把人往王府带去就是。 王府外, 两人刚走到门口, 就看到王府后殿的大管家正等在门口, 见了人就远远过来迎接。 管家这次的嘴没裂开了,一脸严肃地站着, 对着两人行了一礼:“尸体就放在长史司的后堂, 这几日照顾的人都分开关起来了,大夫也都带来了,今日吃的药也都备下了, 只等大人询问了。” 马文升一听, 连连摇头表示:“本官不是来办案的, 何来让我们询问一说, 只是一入城就听说王府长史双双突卒, 心中震动, 长史一职事关重大,既然碰上了, 怎么也要来看一看才是。” 大管家神色悲戚:“马尚书还是仔细看看吧,这事真是离奇,若是传到京城, 也不知会有怎样的流言,还请尚书要明鉴, 两位长史自来肃王府入职到此时病卒, 我们王府一直都是尽心竭力配合他们的, 从未有过大龃龉。” 马文升不接这话,只是一脸悲戚地叹气:“陛下会明白的,带路吧。” 管家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带人朝着端礼门走去,随后右转进入官署区,长史府再典服所的后面,如今外面被人层层包围着。 为首那人也是江芸的熟人。 ——段俍。 段俍一见到两人,目光先是在江芸芸身上一扫而过,随后才看向管家和马文升。 “这位就是钦差马尚书了。”管家解释着,“这是府中右护卫的护卫长段俍。” 段俍连忙行礼。 马文升看了过去,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扭头对江芸芸笑说着:“我记得他,寇知府的请功折子里有他的名字。” 段俍顿时紧张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这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当日多亏王爷大义,见城中局势不妙,百姓慌乱,便把贴身保卫自己的右护卫派出去维持秩序,也多亏了这群年轻人舍生忘死,这才让城内都安稳下来,让那些奸细无处遁形,免了我们后背受敌的危险。” 马文升笑着点头:“原是如此,折子上怎么不细说。” 江芸芸叹气,对着王府东面拱了拱手:“王爷不愿与人争利,说是不需要如此虚名,但寇知府和下官一致认为,有功就该赏,这些年轻人当日也都受了伤,严重的到现在都还没好,如此勤勤恳恳,一心为民之人,不能让热血白流,正义辜负。” 马文升听得直捋胡须:“是这个道理,不能让保家之人伤了心。” 他说完就打量着段俍,满意点了点头:“瞧着有些文气,没想到竟这么有胆量,很不错,年轻人。” 段俍低着头,连忙说道:“不敢当,乃是分内之事,马尚书里面请。” 马文升便继续往里走。 亲王府的长史司规格不小,三人穿过三重门这才来后堂。 整个长史司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好像消失不见一般,一路走来除了站岗的护卫,竟再也见不到一个人。 两具尸体就这么并排躺在木板上。 一人面部青紫,口唇发干,面部发黑,头上缠着沾血的白布,嘴角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渍。 一人脸色苍白,面色狰狞,下摆处已经被染成红色,露出的双脚有明显的肿胀。 马文升面不改色仔细看着,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 “真是可惜了,瞧着很是年轻。”他说。 大管家叹气:“张长史三十七,陈长史四十一。” 马文升去看江芸芸,却见江芸芸正盯着陈长史露出来的双脚看。 “可是有什么发现?”马文升问道。 “为何此人没有穿鞋子?”江芸芸抬头,不解问道。 管家连忙解释道:“此事也不怪我们的,陈长史摔断了腿,穿鞋子不舒服,这一月一直都是光脚的,来回走动也有仆人抬着走动,就连上个厕所都是把恭桶送过来的,很少自己走动的,我们也都劝了,大冬天的不穿鞋怕被风吹坏了腿,可许是真的不舒服,他实在穿不住,我们也确实没办法啊。” 江芸芸一听:“双脚肿胀,应该就是恢复不好,大夫没说?” 管家摇头:“就刚伤了的那几日请了大夫,回头又赶上过年,王府也忙,张长史动弹不得了,事情都在陈长史这里,他也是一个不假于人手的人,事事都要盯着,也忙得很,大夫找得也不勤快,而且陈长史瞧着也不想太麻烦人大夫,所以请的次数不多。” 管家说完又长叹一口气:“我就说一开始都可以穿鞋的,怎么过了年反而不行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你们也太不上心了。” 管家沉默了片刻,随后也跟着说道:“回头把伺候两位长史的二十位仆人都打发走,做事竟然如此不上心。” 马文升眉头高高一扬:“二十位仆人。” 管家连忙说道:“王府事务多,他们也有家眷在兰州,来来回回也辛苦,一人十个仆人,五个丫鬟,我们王爷都是知道的,也是非常理解的,毕竟是帮着王府做事的官吏,能不亏待就不亏待的……” 江芸芸咳嗽一声。 管家没说话了,哎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真是不应该啊。” 马文升又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三人很快又离开屋内,马文升又转道去了后殿,拜访了王爷。 朱贡錝正在写折子,无奈说道:“正打算请旨让陛下再派两人过来呢,幸好过了十五,不然可就耽误祭祀的事情了。”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马文升就起身告退了,江芸芸就跟着小挂件一样跟在他身后溜达走了。 管家又亲自把人送出前门,一脸愁容:“真是麻烦两位了,如今府里出了这事,之后我们也不方便再出面了,还请马尚书多多担待。” “如果敢劳烦王爷出面。”马文升客气说道,“天寒路滑,不必送了。” 等两人走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的马文升扭头对着江芸芸说道:“两位长史当日弹劾了你,折子到了陛下案桌前,涉及亲王陛下也很是重视,但现在这个情况,也算死无对证了,你这驳折也不必写了。” 江芸芸抬眸,安静大胆地注视着上峰,低声说道:“下官和两位长史并无交往,真要算起来不过是当日守城一事,若是真要对峙,下官也是不怕的。”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又笑了起来:“是我想岔了,回去吧。” —— —— 钦差有自己的事情,几人拿了资料回驿站,随后大门一关谁也不理。 驿站彻底谁也进不去了。 几日后的衙门内,兰州城的文武官员聚在一起。 “都五天了,马上就要出一月了,要不要办个接风宴啊。”秦铭问道。 “如今大门都进不去,估计难办。”陈继一脸严肃,“你们文官不是更好说话吗。” 众人一听,都去看寇兴和江芸。 寇兴作为主官不方便开口也太正常了,所以大家主要是去看江芸。 江芸芸从手边的账本里回过神来,笑说着:“他们核对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诸位这几日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情,钦差不会为难我们的,衙门这边准备春种了,这事耽误不得。” 陈继不高兴嘟囔着:“你肯定是大功啊,肯定不慌。” 寇兴淡淡说道:“诸位都有功,安心等钦差传话即可,反而今日突然来衙门,回头被御史们看到了,又要多费口舌解释了。” 几位武将立刻讪讪地没说话。 “我听说这一波轮戍的士兵差不多二月初的时候也该回来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可别出问题了。”江芸芸缓和气氛说道,“可要做给京城好好看看啊。” 陈继一听还是叹气:“江同知你最是聪明,也是京城来的,听说钦差队伍中也有你的熟人,就到底能不能给个意思,让我们心里安心一点。”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 “我听说那个王御史也是应天府的人呢,和你是同乡,外面的人还说这人能考上进士多亏了你呢。”秦铭也好奇问道,“是真的吗?”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不,那都是他自己读书认真,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要胡说这些。” 秦铭不信邪:“外面好多人都这么多的,还说当时一共有七个人一起考上去的,都是你这个文曲星帮的忙……” “好了。”寇兴不悦打断他的话,“胡说这些做什么,平白在背后嚼人舌根,被人知道了,看你怎么圆场。” 秦铭被当众骂了一顿,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本不该多说,但碰上长史出事,我们中护卫本留了一批人保卫王府,当日也都事出有应,保卫城门了,我作为长官,自认无错,就是不知道钦差那边如何想,这才心中惴惴不安。”唐伦整个人瞧着清瘦了不少,衣领也皱巴巴的。 周伦没说话了,神色阴沉,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摇头。 “现在也太自乱阵脚了,钦差们都还没开口说话呢。”寇兴无奈说道,“我们准备去榆中县看看了,诸位若是只有这件事情,那就请回吧。” 陈继其实是不太害怕的,他自觉有和江芸一起守城门的情分,江芸这人一看就是厚道人,而且在京城也有关系,说不定这次还真的抱上大腿呢。 第三百二十三章 江芸芸站在城墙上, 低头看着城下骑在马上的年轻人。 马上的年轻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看着他,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随后那人对着江芸芸歪了歪头, 微微一笑, 瞧着很是和气。 这个是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年轻人, 丹凤眼, 褐色眼,高眉骨高鼻梁, 平下巴嘴巴小, 带着几分蒙古人长相的特性,但眉眼轮廓有着更北方的民族样貌。 江芸芸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目光看向人群中的一人, 她看得有些久了, 那人把人躲在其他人身后。 ——周柳芳。 江芸芸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当初不知被谁利用, 想要诬陷她科举作弊的人, 后来他的父母又意外身亡, 他流放三千里, 再也不知踪迹,原来跑到蒙古去了。 江芸芸盯着那露出来的衣摆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果断收回脑袋,随后又看了眼一眼非常紧张的陈继,最后摸了摸下巴。 老实说, 她现在有点摸不清蒙古人的脾气。 “你认识底下的人吗?”江芸芸问。 陈继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为首的那个年轻人我不认识, 但是边上有两个年纪稍微大点的, 有过交手的, 是永谢布部落的几个勇士,所以这个年轻人身份不简单。” 江芸芸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了一眼。 那个年轻人开口,是颇为标准的官话:“江同知不若直接问我们就是。” 江芸芸盯着那年轻人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收回脑袋,对着陈继说道:“我去外面会一会他,来我们兰州城门下了,还这么嚣张,当我们大明无人是不是。” 陈继惊了,随后又慌了,连忙说道:“万一他们把你抓走了怎么办?” 江芸芸不高兴质问道:“你不会点几个人保护我啊。” 陈继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对哦,现在可在南岸,都是我们的人。” “你们几个,快,点几个好手,随我们出门,杀一杀蒙古人的威风。” 蒙古人一来,城门就关上,入了城的百姓在庆幸,没入城的人则慌不择路跑了,胆子大的则躲在一侧远远观望着。 江芸芸下令开城门的时候,陈继冷静下来后还有点犹豫,随后赶来的周伦和唐伦则完全不同意。 “若是敌人埋伏在远处,我们一开城门就冲进来呢。”周伦指责道。 江芸芸指了指庞大厚重的城门:“所以蒙古人是打算进去后就不出来么?” “这扇城门从开门到关门最多半炷香的时间,又能进来多少人?” “我们现在城内这么多人难道还杀不死那些人?” “便是有诡计又如何?靠闭门不出,北方的蒙古人就会自己跑了不成?” 江芸芸连连追问道,目光扫视着神色各异的三人,声音轻柔:“蒙古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我们不能在钦差面前丢脸,显出畏惧之心,也不能在蒙古人面前丢脸,显得前一场守城胜之不武一样。” 三人都不说话了。 唐伦和其余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低声说道:“可要是真的有事,回头钦差问责……” “我自然会一力承当。”江芸芸平静说道。 背后传来嗤笑声。 “你放心去,我在城门上给你助威。”谢来大步赶来,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弓箭,特制的长箭在指尖打转,箭头铁气森森,一看便是好物。 “你又是谁?”陈继不高兴说道,“你也觉得自己是江同知不成。” 谢来懒得理会他,只是看向江芸芸,下巴一抬:“鄙人不才,百步穿杨,区区手艺。”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那是,你可是谢来啊。” 谢来满意点头,转身上了城门。 “开门吧,别让客人等久了。”江芸芸收回视线,说道。 陈继看了眼周伦唐伦,见他们纷纷避开自己的视线,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但眼睛一转,看到江芸信誓旦旦的样子,又觉得跟着江芸肯定能捞到便宜。 “开门。”他对着守城的士兵说道,然后又对着江芸芸保证着,“我亲自跟着江同知出门,定能保您平安。” 沉重的大门在二十个士兵的齐心协力之下才终于缓缓升起,原本挡在江芸芸面前的黑暗被穿透进来的日光逐渐驱赶,也逐渐露出那支蒙古队伍清晰的模样。 那年轻人就站在大门正中的位置。 他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马上,手指绕着一把精美的匕首,上面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察觉到动静便随意看了过来,却一眼瞧见正中的那人。 ——那个名气都传到蒙古的读书人。 当日在远处瞧着城门口上的那人,只觉得小小一只,似乎要被北风刮走一般,可如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往下看去,才发现这人倒也不矮,身形修长,面容俊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子被日光一照,更显光华,像雍.仲.本.教的圣物的蒙天珠。 黑白分明,慈悲温和。 他看着面前的人,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心底嗜血的欲.望突然升了起来。 ——真是好看的一双眼睛啊。 是天珠保佑着这位汉人嘛,是不知情的神也终于学会爱护凡人了吗? 神赐予这位凡人福慧,愿为他招福挡煞、趋吉避凶。 真是令人嫉妒的恩赐啊。 斯日波看着她缓缓走出大门,不由轻笑一声,策马走到她边上。 陈继立马上前一步,呵斥道:“停下来!” 斯日波目光紧盯着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意:“我知道你,江芸,你比他们说的还要好。” 江芸芸挑眉,反问道:“谁,谁跟你说了我?周柳芳嘛?” 斯日波笑了笑:“是,你们是朋友吗?” “朋友的话,他就不该站我对面。”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斯日波仔细打量着她,随后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喜欢他。”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问道:“不知今日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斯日波还是看着她,歪头想了想,突然说道:“原来是他惹你不高兴了,那应该为你赔罪的。” 他扭头对着副将和气说道:“你去亲自把他杀了,把他的人头献给江芸。” 江芸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只见那副将直接策马来到队伍后面,把毫不知情的周柳芳直接从马上拖了下来。 周柳芳惊慌失措间被重重摔倒在地上,双腿诡异地垂落着,整个人被马拖着,发出痛苦的惨叫。 “怎么杀?”那副将把人拖到江芸芸面前,举起手中的大刀,狞笑着,“是把他的四肢一根根砍下来,还是把他大卸八块。” 周柳芳抓着那人的手臂,沉重地喘息着,目光艰难地看向江芸芸。 那目光充满恨意,可随后又充满哀求。 “救我,救我……”他挣扎地喊着。 “汉人都是这么软弱的。”斯日波无奈说道,“他们碰一下就觉得疼,砍一下就会死,我的老师也同样无用,我原本想好好养着他的,跟我的猎鹰们一样,给个屋子,给口饭吃。” 他随后充满爱意地看向江芸芸:“你们汉人总是碍于礼数不能随意动手,没关系,就当是我送你的一个礼物。” 那副将举起刀来,就要对着周柳芳的脖子砍去。 周柳芳发出惨叫。 “住手。”江芸芸厉声呵斥道。 与此同时,一根长箭自上而下直接贯穿副将拿刀的胳膊。 副将惨叫一声,手里的刀跌落在地上,自己猛地抬眸去看城墙上。 “少给我们来你们野蛮人不开化的一套。”头顶的谢来冷笑一声,“再在我们的土地上喊打喊杀,下一箭,我就把你们脑袋射穿。” 那刀重重砸在周柳芳身上,周柳芳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跑了。 斯日波不笑了,阴沉地看着副将胳膊上的长箭。 “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待客之道。”他质问道。 “所以给下马威是你们蒙古人做客的道理?”江芸芸上前一步,淡淡说道,“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汉人语境中为不速之客。” 斯日波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着年轻人。 胯.下的马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也跟着烦躁地来回踱步着。 江芸芸背着手,一脸漠然地看着面前的蒙古人。 陈继一脸警觉地握住腰间的长刀。 大门后面,周伦和唐伦自然也是一脸紧张,身后还站着奉命前来的王献臣。 王献臣怔怔地看着江芸芸的背影。 城内的人都看着江芸芸。 城外的人都看着斯日波。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重。 “今年我们永谢布朝贡,所以我亲自来了。”斯日波摸着手中匕首的宝石,好一会儿又重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算不算客人。” 别看蒙古人这么嚣张,动不动就掳掠边境,但关键时刻却又能屈能伸,太.祖时期,为了交换到生活必须的粮食布匹,甚至是铁器、药品,乃至昂贵的丝织品和瓷器,开始向北京城派去朝贡贸易的使者。 这种经济来往从建立之初,乃至后来蒙古经历太.祖亲率大军试图灭亡鞑靼部,又或者大明经历英宗被俘等等事情后,蒙古那边仍然坚持每年要去北京朝贡,而朝廷出于招抚考虑,也没有断绝这种看似进贡、实则是物资互换的经济来往。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陈继。 陈继龇了龇牙:“年还没过完呢。” 斯日波笑着耸了耸肩:“很喜欢汉人的文化,又听闻我们兰州来了个神童,所以着急了点,想着早些来看看你,可你瞧着不太欢迎我。” 江芸芸巍然不动,只是问着陈继:“朝贡的事情,一般谁负责?” “寇知府。”陈继说。 第三百二十四章 江芸芸还是从后门进了肃王府, 接她的还是熟悉的管家。 管家这会儿终于露出熟悉的龇牙笑:“当日多亏江同知解围呢,我们王爷最近也睡得香了一点。” 江芸芸装傻充愣,一本正经解释着,自己只是说出想说的问题而已, 不知道有没有帮上忙, 所以不算帮忙。 ——我没有, 我不是, 别胡说! 老管家还是笑嘻嘻的样子,露出了然的神色:“懂, 都懂。” 江芸芸又一次来到嘉会殿, 里面不仅坐着王爷和王妃,还多了一个郡王,肃王长子朱真淤, 成化二十三年已经受封世子。 许是刚从地里回来, 朱真淤黑了不少, 但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见了江芸芸就开始笑。 江芸芸行礼问安, 然后站在一侧不说话。 “坐吧。”朱真淤连忙说道。 江芸芸看了眼王爷夫妇。 “坐吧, 没这么多规矩。”杨遇一改之前的泼辣脾气,和颜悦色说道, “听说蒙古朝贡的队伍现在就在城内,怎么还没启程去京城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朝贡每年都有,甚至最高一年四次, 鞑靼和瓦剌都争先恐后来学习大明风采,但自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所以我这几日立了一份规矩让他们填写朝贡表格, 我们也好一一核对, 然后才上报京城。” 因为自来大一统的国家都会把周边四夷的朝贡视作政治上的臣服,所以对四夷朝贡,都遵行“厚往薄来”态度,往往是赐大于收,用来显示天朝上国的财富和国力,不仅如此,朝廷还会有“给赐”的封赏,也就是对蒙古大汗、妃子及太师以下的重要酋长进行封赏。 不过这些都是去往北京才会有的待遇,所以便衍生出明明京城并非贸易的主要场地,但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使团,千里跋涉来到京城,而大宗物资交换的辽东、宣大、甘宁的市口,反而是正儿八经的买卖交流。 去京城这里的门道最多了。 按照太。祖立下的规定,朝贡的人数越多,换回去的赏赐也就越多。 这简直是大放血行为,譬如在正统十四年,瓦剌首领也先和诸蒙古首领都派遣使者说要向明朝进贡马匹。明明只来了一千三百八十五人,却又在折子上上报成两千两百五十七人,朝廷又不会特意去清点这些人数,便按照他上报的人数如实发放赏赐,又因为使团全程都是各地负担吃用,所以谎报人数已经是惯例,连吃带拿也都是常事,大家不想和蒙古交恶,也不想丢了面子,一般都是超负荷给付。 比如这次,永谢布找到了兰州这个冤大头,想要先敲一笔,江芸芸才不肯吃这个亏,连夜拟了一个章程,三更半夜去敲知府的门,和他合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派人把新章程送到驿站去了。 第一,统一上报人员名单(要一一核对); 第二,把要朝贡的东西一一列表(要一一核对); 第三,具体逗留几日,上京路线如何,每日伙食餐补多少,按照一人一餐原则贴补; 第四,授封为几人,分别是谁,也要列表; 第五,不能扰民,不能喝酒斗凶等等规矩。 密密麻麻一共十条两页纸,后附江芸芸亲自绘制的表格,要求五日内上交。 “蒙古人不生气?之前英宗就是核对了人数,导致蒙古大怒才兵戈相见,最后……” 朱贡錝大惊又担忧的说着。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也会生气,这么浪费我们衙门的钱,都是百姓一点点的税收,我今年还打算修路呢,哪来多余的钱给他们消耗,一天一人伙食三十文,已经很多了!不核对清楚,如何叫衙役给他们做饭,要是想吃点别的就自己花钱,我们兰州什么东西没有!好花钱得很!” “要是他们去京城告你一状,你可就要挨骂了?” 朱贡錝又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冷静说道:“头痒不怕虱子多,我这弹劾的折子本来就不少,而且要是想从我们兰州过就这个规矩,愿意来我们就来,我们兰州好东西也很多的,做交易完全没问题,要是嫌麻烦不愿意就算了,那个地方愿意当冤大头那就自己去当。” 朱贡錝看着年轻气盛的江芸,欲言又止。 ——真凶啊。 他想。 江芸芸以为他们也是来当说客的,毕竟很多人不同意她的做法,觉得会激怒蒙古人,所以她这几天左手是招女衙役的事情,右手是使团的事情,忙得团团转,每天的饭菜都是谢来送过来放在衙门吃的,三更半夜被谢来揪回去睡觉。 她出声安慰道:“不会有问题的,我瞧着那斯日波野心不小,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和我们翻脸的。” 朱贡錝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斯日波野心不小,还敢让他进来。” “蒙古要是有南下的本事早就下了,何来现在如此墨迹,他有野心又如何,是狼是狗可不是要先摸摸骨。”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朱贡錝沉默了。 其实道理谁都懂,但谁也不敢担这个责,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算了,不说这些头疼的事情了。”杨遇揉了揉脑袋,坐直的身子忍不住歪了歪,“今日找江同知来也不是来说这些事情的。” 江芸芸不解:“不是为这事?” 她脑海里来来回回把这几日的事情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王府找她还能有什么事情? 钦差的事情,已经借着长史的死不再插手,摆明了王府不要功劳也不要苦劳,只当自己不存在。 卫所的事情,钦差至今都没开口,想来各家也都是找了靠山的,江芸芸再不情愿,也胳膊拧不过大腿。 春耕农田的事情,肃王府应该更不感兴趣才是。 想来想去也就蒙古人这把大刀悬在头顶,才能让这些富贵人家非常恐慌。 不是这事,还能是什么事情! “说起来这事还是受了江同知的启发。”郡王朱真淤出声说道。 他一开口,江芸芸立马警铃大作。 不是她妄加猜测,上次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 “我……”江芸芸缓慢开口,非常警觉,“启发了郡王何事?” 朱真淤没察觉出江芸芸的态度,反而说道:“昨日看到街面上贴出的告示,说衙门打算招收女衙役和女狱卒。” 江芸芸缓缓点头,更是二丈摸不到头脑。 “之前王府发生了刺客之事,我娘身边的丫鬟也大都不中用,上次多亏了两位姑娘相救,我和娘商量着王府是不是也需要女护卫。” 江芸芸一听,脸色逐渐亮了起来,就连整个目光也跟着温和起来。 朱真淤整个人莫名开始结巴:“是,是有什么,不妥吗?” 江芸芸笑容灿烂说道:“不,不,妥得很,这个建议特意实用,王府女眷众多,若都是男护卫确实不合适,我觉得这个想法颇有真知灼见。” 朱真淤惊呆了,谨慎问道:“这么,这么厉害吗?” 江芸芸点头,一脸和气地看向王妃:“可有其他设想,比如这次要设几队,对护卫可有什么要求?如何招人?待遇又如何?” “目前想着要三队三十人,我和未来的郡王妃那边定然是要有人保护的,我这腹中若是男孩,等他后来娶妻生子那也很远之后的事情了,剩下一队就给其他妃嫔们,一人两个,剩下的巡逻内院。” ——这么多人。 江芸芸激动搓了搓手。 “是打算和我那边一起办了此事?”她试探性问道。 “自然不和衙门的事情掺和在一起。”杨遇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顿,小声翼翼问道:“那今日找我来?” “想问问你那个招录可有人来报名?”杨遇说,“也要有个范例打个样。” 江芸芸没吭声了。 朱贡錝一看,立马也来了精神:“是不是也招不到人,我就说怎么会有女人愿意抛头露面的,不合适,你要是不放心,我回头就派几个侍卫就在你院子门口,实在不行,太监也行啊,怀了孕就是想得多。” 杨遇不高兴了,看了他一眼。 朱贡錝那劲头立马歇了,但又不甘心,只能嚷嚷着:“又没说不给你弄,别生气,我就是觉得麻烦,回头又要让人说三道四了。” 杨遇摸着肚子:“当日不是你,你是不知道害怕,我可真是怕死了,我们这里不比其他地方,就内奸之事防不胜防,黄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最初的原因竟然只是嫉妒周夫人嫁得好,说出去也真丢人,周夫人也是无妄之灾,如今平白遭了这么大的罪,虽说周家也算躲过一劫了,当日若是查下去,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我们是王府,外面说的尊贵,日子过成什么样子,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这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 她说着说着就又要哭了起来。 “说这些做什么,又没说不给你找,别哭了,小心把眼睛累坏了。” 朱贡錝脸色一变,立马安慰道,“找就找,回头找不到,我们就从军属里面找,不碍事的,快快,淤儿给你娘擦擦眼泪。” 江芸芸的耳朵竖了起来,听得格外仔细,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真是让同知看笑话了。”杨遇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故作正经说道:“都是为了自身安全,不碍事。” “若是衙门这边都招不到人,回头我这里还真的难办?” 朱贡錝叹气。 “我正打算去外面问问什么情况。”江芸芸连忙说道,“我之前在琼山县做过这个事情的,明明还有不少人来报名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江渝和江漾几天前从地里回来, 有一肚子话要和江芸芸说,奈何江芸芸工作太忙,吃住都在衙门,就算回来也都子时了, 这可把江渝急坏了, 整天上蹿下跳打听情况。 一打听发现事情还挺多, 大都帮不上忙, 就那个报名的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就拉着江漾打出去推销这件事情。 江漾是不打算去的, 她在地里学了不少东西, 打算整理成册子,奈何江渝是个急脾气,把人直接拔走了。 “你哥等会嫌你麻烦。”江漾没好气说道。 江渝眼巴巴说道:“才不会, 我是帮她啊。” “她们不愿意报名, 你还强迫她们不成?”江漾不想走了, 一屁股坐在河边的石头上, 看着河水里随波而过的冰凌, 淡淡说道。 江渝双手叉腰:“这里洗衣服的人不要又不代表别人不要, 那些衙役每次处理问题,都会占人便宜, 而且态度粗暴,我觉得我哥的办法很好,就要女人处理女人的事情。” 江漾看了她一眼, 收回视线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你有什么想法吗,说出来听听。”江渝凑过脑袋问道。 两小姑娘年岁差不多, 又穿着穿不多颜色的衣服, 脑袋这么凑在一起, 乍一看跟个双胞胎一样。 江漾嗯了一声:“那你哥要是走了,这事怎么办?” “哎。”江渝惊了。 “你哥自然是厉害的,可他这么厉害就注定不会留在兰州太久,他提出来的其他事情还能交接下去,那这些女衙役,女狱卒怎么办?回头下一个同知嫌麻烦,不要她们了,她们这么灰溜溜回来,也太受打击了,以后还要受人流言蜚语,流言才是最伤人的,不是嘛。” 江渝眉头紧皱,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这事她确实没考虑过。 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还找不找了,不找我回去睡觉了。”江漾见江渝蔫哒了,打了一个哈欠。 江渝想了想:“可我哥在琼山县不是也找了这么些人,现在她们还在吗?” 江漾摇头:“不清楚。” “走,去找徐叔,徐家不是有商队在琼州做生意嘛。”江渝一边说,一边直接拉着江漾在路上飞奔。 徐叔听了她们的问题,笑说着:“在啊!你哥哥写了十二张规章制度在衙门上贴着的,很长很长的,规范了衙门的办事标准。” 徐叔手舞足蹈比划着。 “就好像我去琼山县开店,要去衙门登记,办这事是免费的,但要是花了他们的笔墨纸砚则是要收费的,又比如你们说得女监制度,衙门规定男女必须分开,女监看守必须为女狱卒,要求至少十二人,三班倒,一队四人,平日里若有男性接触女囚,不论是谁都需要在女狱卒的看护下,提审时也需要女狱卒在,男女监管理考核办法一致,内外也有区别,不能随便接触,严得很,而且,有了健妇队后,县内治安好得很,牢里也没闹出风波了。” 江渝和江漾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她们在扬州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也只是听了一句结尾,不曾有过更详细的了解,那些规章制度更是闻所未闻。 “女衙役,也就是健妇队也是这样的规定,一个部门一张规定,都盖上衙门大印了,琼山县的百姓一个个都会背了。”徐叔笑眯眯说道。 江渝哇了一声:“原来我哥还做了这么多事情啊。” “是啊,听琼山县的人说江同知做县令的时候可忙了,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呢。”徐叔乐呵呵说着。 “那要是后任不肯听他的话呢?”江漾质疑道,“衙门做事还不是听县太爷的。” 徐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可百姓都习惯这套工作流程了,而且衙门内部也都按部就班,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不能胡乱烧啊,闹出大乱子,坏了琼山县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高楼,谁敢担这个责任,而且……” 他看向年轻两位姑娘,和气说道:“你看就连陛下再生气都还知道让你哥哥去做同知,而不是重新去做知县,又或者直接罢官。” 江渝不解,直接继续追问道:“反正是不会变的,是吗?” “只要江同知在,那就不会变。”徐叔对着小姑娘和气说道,“他就是庇护在那些人头顶的那把伞。” 江渝似懂非懂,扭头去看江漾:“你怎么看?” 江漾其实也不太懂,但她自来就喜欢在江渝面前充老大,所以也梗着脖子点头:“那我们就去帮你哥哥一把。” —— —— 江芸芸听的一愣一愣的:“你去哪里找的人?” “就之前选娘不是挑了一些人来帮忙嘛,都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我和她们在一起可开心了,听她们说了好多好多事情,真是好可怜,有些人都被卖了好几次了,所以这次我去问了她们,身边有没有愿意来的人,她们原本都不愿意,但我跟她们说来看看嘛,万一合适呢,所以我把她们都带来了!” 江渝自觉帮了一个大忙,开始大声给自己请功劳:“我跑得腿都酸了,江漾还摔了一跤呢。” 江芸芸抬头去看不远处的江漾。 江漾果断扭开脸,不去看她。 她有去看江漾身后的两辆马车,里面大胆地探出几个脑袋,和她一对视线,有人慌慌张张躲起来了,也有人大胆看了过来。 “不过只有十个人,我从徐家借的人和车。”江渝碎碎念着,“有没有帮上你的忙啊。” “有哦,真乖。”江芸芸捏了捏小姑娘肉乎乎的小脸蛋,“渝姐儿真的长大了呢。” 江渝一听,开心坏了,一脑袋撞到她怀里,蹦蹦跳跳着。 “咳咳,大庭广众的。”寇兴也听了一耳朵,“让她们来报名吧。” “寇知府你真好。”江渝探出脑袋,看着寇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撒娇道。 寇兴咳嗽一声,看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也差不多活泼的小姑娘,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渝已经开开心心去请人下来了。 寇兴对着江芸芸无奈说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真是难教啊。” “有一点的。”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也不敢多说两句,不然回头能跟我置气好几天。” 寇兴和江芸芸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边小娘子们理了理衣服,故作镇定地入了衙门,江芸芸亲自站在边上跟他们说如何填写,不会写字的人,大都由江渝和江漾帮忙填写。 “七日后就考试。”江芸芸和气说道,“会写字的人是笔试,这个不是每个人都要考的,但考试的人会有加分,之后是说话能力,然后是体力。” 江芸芸指了指新公告:“上面都写了的,你们可以稍微准备一些,考完试,衙门这边一人发三十文回去的路费。” 那些女人们有好奇看来看去的,也有不敢抬头看的,只最后听说还能收到钱,都一脸惊讶:“还有钱拿?” “有的,你们考试过来也辛苦,生活如意的大抵不会来,能来的大都是需要钱的人,现在浪费一天在衙门里,自然是需要补偿的。”江芸芸笑说着。 “那我们要是考中了就,就也是衙役了?”有胆子大的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考中什么岗位就是什么岗位,大家的月俸待遇都是一样的,是正儿八经衙门里的人,所有有功就赏,有错也罚,大家一视同仁。” 大家听得一知半解,面面相觑。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江芸芸热情说道。 众人交头接耳半晌,可到最后也都无话可说。 “不知道问什么。”有人呐呐说道,“我不懂这些东西,我就是想找个工作养活我和我娘。” 江芸芸柔声说道:“不碍事,这只是你人生的一条路而已,你可以试着走一走,万一你喜欢呢。” 年轻的小姑娘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说你是个好人,你妹妹说你已经在别的地方做了很多好事情,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所以我才想试试的。” 十人报好名,江渝又热情地说要送她们回去,还说若是需要在城里买点东西,可以一起送回去。 江渝兴冲冲走了,江漾却没有走。 “怎么了?”江芸芸问。 “我也想报名。”江漾的视线从新出的告示上收回来,低声说道。 江芸芸一惊:“你可要想清楚,报了名可就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江漾低着头没说话。 “你哥哥考好试肯定会来找你的,他当年都愿意来接你,现在也一定会来,要是那时候,你可要怎么做选择,衙门这边不会放人走的,可你哥哥也会伤心的。”江芸芸柔声说道,“你应该考虑清楚的,这条路不好走。” “可那条路好走?”江漾没说话了,只是紧紧握着自己残疾的手,喃喃自语着,随后抬眸,尖锐问道,“是你这条考科举的路吗?还是回江家做一个不值钱的瓷器?还是跟我姐姐一样?你对别人都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年幼的江漾非要拉着她去给江湛撑腰时的神态。 ——她一直都这么大胆,不是嘛。 “我不想回去,我哥确实很好,但他事情太多了。”江漾收回视线,低声说道,“你这边不同意,我就去投奔选娘去。” “哎,你们在吵架?”江渝从外面溜溜达达回来了,脑袋探了进来,犹豫问道,“吵什么啊,我听听?” “没什么!” “我想报名!” 江渝眨了眨眼,然后哦了一声,笑说着:“那就报名呗,我看你挺喜欢这里的,你肯定考得上,你多厉害啊,那些题目你肯定都会,不过你体力不行,回头我带你去跑跑步,但是你还会骑马啊,你比那些人都厉害!” 第三百二十六章 钦差来兰州, 主要有两个事情。 第一自然是看看江芸现在这个泼天的功劳到底有没有掺水,也顺带核实具体伤亡情况。 就这个事情,作为主钦差的马文升有意和这个后辈打好关系,并不打算为难他, 而且按照目前得知的情况, 这个首功确实是要给他的。 兰州的衙门有意买卫所和锦衣卫的好, 他也非常配合, 就完完全全按照寇兴的折子报上去,就当给这个年轻人结个善缘。 这件事情他个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 底下人有些不服, 他也只当没看到。 江芸是一个锐进的年轻人,挡了很多人的路,但他是愿意扶持这样的年轻人上路的。 第二件是京城有流言, 说肃王不安分, 基于大明国运上是有藩王成功的案例, 陛下也很担心, 这才让马文升来看看。 但据马文升观察, 肃王很是安分, 衙门和卫所都不联系,一心待在王府里修道, 如今又逢喜事,整日在府中吟诗作对,王府也少有人拜访, 世子沉迷种地,整个肃王府倒也安静, 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触霉头, 老老实实把事情都报了上去。 这两件事情办的都很好, 但也办得不好。 这么多人在兰州城呆了半个多月,结果样样都是别人的好,那算下来就只剩下自己不好了,这一趟下来什么也没捞到,平白辛苦,就算自己无所谓,手下人也会有怨言。 马文升从愣头青的御史到现在的兵部尚书,历经四十八年的官场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应该是有点事情的。 江芸是他看好的后辈。 王爷是他惹不起的权贵。 蒙古人是个不好弄的刺骨头。 那剩下的挑挑捡捡,便看上了三个卫所的头头。 他们身边有奸细的事情,是当日他去誊抄折子时意外发现的,是锦衣卫特意秘密呈上来的折子,陛下不说,他不问,但陛下没说,却又把锦衣卫的密折放到普通的折子上,这事却非常值得深思。 一开始马文升就只当自己不知道,按理他不该掺和到这件事情上的。 但兰州的情况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好,江芸是真的有本事,他既有本事挑衅蒙古人,也有本事当众下他们的面子,城内的百姓被他保护的好好的,城外的百姓说起他也都是一脸开心,推行农耕,整顿商税,桩桩件件都是政绩。 他不想触江芸的霉头,那就挑不出可以值得说道的错来。 所以卫所内奸的事情不得不提上台面。 此事说起来也很诡谲,他摸不透陛下的想法,又想着这折子既然在这里,那肯定不是让他视而不见的意思,所以他想也许高举轻放,轻轻敲打,是陛下想要的。 那处理这件事情就有一个原则:既不能做得太出格,毕竟陛下也碍于一些面子,不想放大此事,但也不能做得太低调,有些人接收不到,那他们的功劳就不会大,手下的人拿不到好处,那就是他的失职。 三个柿子来来回回地捏,看来看去,他就选上最是愚笨,也没什么背景,空有一点打仗本事的陈继。 陈继这人一眼就能看穿,是个实心眼,身边有内奸也太正常了,他稍一打听就发现守备营中的副将少了两个,千户少了七个,百户直接少了十个,虽对外说是战死,但将士的损伤不配比。 他自己就打过仗,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陈继,自己也不干净,手下也不干净,没背景,死心眼,盘算来盘算去,确实是这个事情中好拿捏的人。 马文升以为自己卖了衙门这么多面子,衙门这边也该卖点自己面子的,毕竟说到底也是卫所的人,和衙门也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看着坐在自己下手的江芸,又看着自己对面的寇兴,瞬间升起不悦之情,但随后又是头疼。 他是真的头疼江芸。 就江芸那辉煌战绩,别说他了,内阁看了卷袖子就跑,陛下看了也非常头疼。 “许是王御史还没和马尚书碰面。”原本气势汹汹的江芸芸坐了下来,反而整个人温和下来。 “斯日波的折子都写好了,填写的单子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我让人给您送到驿站,今年斯日波朝贡人数一共一千三百人,进贡的马匹上等马一百匹,中等马三百匹,皮毛一百斤,名单全都有了,等到时候从兰州这边出发,我们这边也会一一核对,这些东西算中规中矩,但胜在这次态度良好。” 马文升心中微动:“可有人要册封?” “自然是有的,名单也都有了,但我不清楚蒙古各部的关系,不敢妄加评断,还需要马尚书费心分析了,明日我亲自把单子都送给您。”江芸芸谦虚说道。 “这事你牵的头,回头写好折子递给内阁就是。”马文升淡淡说道。 “蒙古人性格狡诈,现在能安安分分住在驿站,多亏了尚书等人的压制。”江芸芸飞快编了一点高帽子给人带上,“听闻马尚书年轻时也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在蒙古人心中也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如今他们肯乖乖配合,定也有马尚书的震慑。” 人就是这样,若是平日里遇到的一个人瞧着公正不阿,不好说话,是个刚正之人,一定对他没什么要求,只求平安把事情办好,但一旦这个刺头好声好气说话,态度温和,神色谦虚,那简直是受宠若惊,对他的底线可以一低再低。 马文升就这样被简简单单的制服了。 他明明做好了和江芸硬碰硬,不欢而散的打算,但现在江芸突然变得这么识趣懂事,愿意送出一个天大的功劳,那他之前做的防备简直是烟消云散,甚至越看江芸越顺眼。 ——我就说是个聪明人,你看,果然是个聪明人! 马文升整个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那也是江同知手段了得。” “不敢不敢。”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也都是托马尚书的福。” 寇兴原本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放下来了,看着两人互相捧了一会儿臭脚不由轻轻咳嗽一声。 “那你早些把单子都送过去,也让蒙古人那边都做好准备。”他也算是一锤定音,把此事送给了钦差团队做功劳了。 此事很快就交接完成,江芸芸送人出门前又开口说道:“年前蒙古人攻城时,我家人说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突然跑到下官家中,形容可爱,非常有灵性,还会自己敲门,赶也赶不走。” 马文升抬眸,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和颜悦色:“许是天佑大明的祥瑞,正好此番随钦差队伍一起上京,彰显国祚威严。”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猛地一惊,终于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其实京城对这位小状元的风评是非常两极分化的,喜欢的人奉若神明,认为他奋进勇敢,大公无私,不喜欢的人日日鄙夷,觉得他沽名钓誉,桀骜不驯。 马文升对他的印象也都是他人的只言片语,那日在城门初见,第一印象倒是他的容貌,典型的南方人,俊秀斯文,温和有礼,后面听了其他钦差打听出来的消息,又觉得是办实事,脚踏实地的人,可今日真正相处下来,他猛地发现江芸在得罪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能一步步走到这里,他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他太会了! 他实在太聪明了。 现在若是光送上一个蒙古人的朝贡单,既能显示他们此次的战败,又能张扬大明的国威,固然是一个功劳,但细究起来并不意外,蒙古人本就爱来打秋风,但若是在此刻再送上一匹祥瑞,还是蒙古才有的白马,那一切意味可就变了。 天佑大明! 如此,蒙古的朝贡单就成了天大的功劳,足以彰显老天的指引,陛下的英明,国家的强大。 陛下如何不喜。 内阁如何不爱。 “你……”马文升看着她,突然摸着胡子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江芸芸的肩膀,“好好,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谦虚地笑了笑。 “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他笑说着,“江同知好好了结手里的工作,可别和琼山县一样匆忙了。” 江芸芸还是笑着表示一定尽力,等她应付完马文升就回了内院,寇兴见了她就问道:“如此让出这个功劳保陈继,以后可别后悔。” 江芸芸笑:“逸乐安知与祸双,我保陈继是因为他虽非玲珑心,但也是耿直人,兰州这些人能安安稳稳,他和守备营依然颇为尽力,且此事他非首错,只抓他一人,也太过令人寒心。” 寇兴点头:“我虽不愿意保他,但若是没了他,兰州的情况不会更好,还不如是他。” 江芸芸点头,直截了当说道:“另外两人都没抓起来,何来欺负一个没背景的,我这人就是看不过去。” 寇兴无奈摇头:“你也知道他们背后有人,那就少说几句。”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只你之前一直想要处理这几人,怕是要落空了。”寇兴打趣着。 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自来福祸相依,谁知道呢。” 寇兴不知道白马的事情,便笑说着:“你刚才为何冒冒失失闯进来。” 原来江芸今日来是提交两日后的考试流程的。 寇兴接过折子,叹气:“你还真的做出来了?至少要等钦差走了再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要是有人喜欢,正好宣扬宣扬我的工作理念,发现我这个想法才是最正确的。” 寇兴一听这话就头疼,挥了挥手:“不看了不看了,你自己把握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下车的人就是之前在玄妙观见过的那位周夫人。 “我不能来吗?”她面无表情问道, 随口看向江芸芸手中的册子,“周青云,我的名字。” 江芸芸震惊,飞快翻到其中一页:“原来真的是你。” 之前施粥的时候为了写表彰, 她是知道诸位夫人名字的, 拿到报名表时, 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开始忍不住联想起来, 但又见这个名字不算奇特,填写家里的位置也不是在唐伦家附近, 而是在外城的一处偏远地方, 她就以为是重名,没有仔细深究。 周青云的简历很不错,四书都会, 字也好看, 还会骑马射箭, 算是这一批简历中非常出色的几人之一了。 江芸芸一开始就对此人报以厚望。 周青云淡淡嗯了一声, 把手中的半张准考证递过去:“我坐哪?” “哦哦, 第三, 就第一排第三个。”江芸芸合上准考证,连忙说道。 阿来连忙把人带过去, 又送上一套笔墨纸砚。 周青云面无表情坐了下来,开始研墨铺纸。 江芸芸收回视线,满意地在她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勾。 没多久, 江漾也溜溜达达走进来:“没人来,怪冷清的。” 她大眼睛睨了江芸芸一眼, 一时间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安慰。 江芸芸一本正经核对好准考证:“第三排第一个, 赶紧坐下吧你。” 江漾也不要人带路, 自己找到位置就麻利坐了下来。 江漾的简历也不错,孟子和论语都读完了,也会骑马,而且她还聪明,胆子大。 江芸芸也很满意地勾去她的名字。 江渝请过来的那十人最后只来了六人,她们畏畏缩缩下了马车,不敢往后看去,她们中间稍微读过一点书的,都入座了,剩下不识字的被人带到其余地方的凉棚里呆着了,直接参加下一轮的口才考试。 长香过了一半,位置却一半都没坐满。 “也太丢脸了。”秦铭没脸看人了。 寇兴拧眉:“许是应该放在隐蔽一点的地方,或者把大门关上,瞧着大家都不太松弛。” 他想了想,对着几个衙役招了招手:“去搬几个屏风来。” 说话间,大门口又来了一辆马车,青布小车很是低调。 不过这个时候来的人就不可能太过低调。 江芸芸看着下车的人,笑了笑了。 “原来真的是你。” 早前查看名单的时候看到有一个段姓,家住在东关,一下就有了猜测。 正是当日在玄妙观一起施粥的段家大姑娘。 “段昊。”江芸芸笑着勾了名字,“第一排第六个,坐下吧。” 段昊矜持地点了点头。 刚坐下没多久,屏风就送到了,也算是挡住了外面那些窥探人的视线。 “哎挡起来做什么。”有人抱怨着。 “这么想考试,回头男衙役招的时候你就报名啊。”人群中的江渝立马呛道。 “哎,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凶,真是泼辣,小心没人要。” “呸,你才没人要呢,也不看看你这个德行,而且什么凶不凶,是你们不怀好意!”乐山一向是护犊子的,立马大声喊道,“就知道看看,人家是要考试,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呸,不要脸。” “就是就是。”江渝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远远瞧着见了,咳嗽一声,大声说道:“禁止喧哗啊,无关人员远离考场啊。” 衙役们开始把莫名其妙,越来越围上来的人都赶走了。 被屏风一挡,原本还有点坐立不安的人又跟着冷静下来。 江芸芸把一切收入眼底,扭头去找人,只看到寇兴面无表情对着她点了点头。 “哎哎,我之前没报名,现在可以报名吗?”没多久,江芸芸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动了动眉头。 “我姑姑加我来给你撑场面的,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几个人。”杨小姑娘得意说道,“不过你可别录取我,我也不要干苦差事。” 江芸芸看向后面三位明显也是富家千金的人,笑着摇了摇头:“你们没有报名,那就参加不了。” 杨晏不高兴了:“你这位置不是没坐满嘛。” 江芸芸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没报名那就不能参加。” 杨晏耷拉着脸:“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江芸芸眯眼笑了笑:“不是还可以围观吗?到时候王府也要招人,你可以去出谋划策啊。” 杨晏盯着她的脸看,一瞬间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很好看,太好看了! “那我去边上看看,我去找寇晗玩去。”她脾气来得快走的也快,拉着其余几个小姑娘的手,蹦蹦跳跳去找寇晗玩去了。 寇兴叹气,对着老管家说道:“去跟小满说一下,让她招待好客人。” 老管家挪了挪嘴:“小姐早就躲边上看了。” 寇兴顺着视线看过去,寇晗正躲在柱子后面,察觉到他爹的视线,立马躲起来了。 “去准备点香茗,茶水来。”他收回视线,无奈说道。 老管家连连点头。 衙门口,那根长香眼看就要烧光了,还有十个位置没有人坐。 江渝在门口看得快急死了,上蹿下跳的。 江芸芸看着剩下的十个名单叹了一口气。 “瞧着剩下的人应该是不会来了,要不还是直接考试吧,后面还有两项呢,可别耽误太多时间了。”老衙役说。 江芸芸摇头:“不行,等香烧完,既然有了规矩,那就遵守规矩。” 老衙役撇了撇嘴。 长香只剩下食指这么长的时候,还有八个位置坐不满,但很快又有一辆驴车缓缓穿过人群,最后停在衙门口。 江芸芸不错眼盯着。 帘子掀开出来三个穿着朴素青衣的妙龄女子,头发被整整齐齐挽起,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颊。 江芸芸看着为首那人,立刻露出笑来:“赶早不如赶巧,正好赶上呢。” 那中间那人伸手想要捋一下头发,谁知道扑了一个空,只能尴尬地摩挲了一下鬓角,目光躲躲闪闪,偏对面之人一脸正色,便也只好当无事发生地入内了。 “武三娘。”江芸芸核对名字,“第五排第五个。” “程大娘,第三排第二个。” “吴安。”江芸芸看向正中的那人,笑了起来,“第一排第五个。” 阿来连忙上前把人带去位置,又送上笔墨纸砚。 正好长香燃尽,江芸芸开始把准备好的题目一张张发下去。 题目内容就是考简单的抄写十道,考验她们的字如何。 填空十道,考验她们四书的学习程度如何,题目有难有简,是用来拉开分数的。 选择题五道,让她们在众多差不多的句子中选出正确的,算是巩固知识,当然也考验语感和一点运气。 小文章两篇,这是进一步的选择,若是能写出来那肯定水平不会差。 江芸芸自认为这些题目要是给读书人那肯定是很简单,但因为这一批考生水平太过参差,所以她就放了几道难题,剩下的大都很简单! 她自信满满,奈何考试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 ——没说这么难啊。 江芸芸坐在上面监考,幸好考生都很听话,都自顾自做的。 她看好的那几个果然下笔如有神,写得飞快,当然也有写不出来的,整个人都哭丧着一张脸。 第一场考试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阿来去收卷,卷子的情况远远看去也能发现卷面泾渭分明。 譬如周青云、段昊和江漾等人就写的还挺满的。 但也有人只胡乱做了选择题和抄写题。 江芸芸收了卷子,当场批改出卷子。 ——改卷子的事情不要太熟门熟路! “哎,卷子也给我们看看呗。”有人阴阳怪气说道,“我倒要看看女人考得卷子有多难呢。”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让阿来卷子贴了出去。 阿来不高兴皱了皱鼻子,抱怨着:“这些人真是烦,同知干嘛听他们的。” “不烦,想看就看,回头那些人家里也有人要考呢,而且这五张写的都不错,也该让他们看看我们这批考生的水平,不然回头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难听的呢。”江芸芸笑说着。 卷面分段昊第一,她整张卷子都写满了,而且答得都很好,只那几道难题没答出来。 第二名竟然是吴安,她作文写得好,很有自己的思路,填空题不太好,但选择题竟然全对!一下子拉上分数了。 第三名是周青云,第四名是江漾,后面十八个名次也都依次排下去,也有人只写了抄写题的,江芸芸根据她们的字迹算了分数,军户家的几位成绩中游,不过她们忙于生计,会写字就已经很好了!最后几位明显是寡妇或者农妇,会拿笔已经是超级棒了! 江芸芸非常满意这次的考试成绩,飞快让人把前五名的卷子都贴出来让大家都看看! “写的很好。”江芸芸笑眯眯勉励着,“你们都很棒,后面两场也要努力啊。” 衙门口的公告栏里,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钦差和蒙古人都挤了进去看热闹。 “这什么题目啊,好难啊!”有书生哀嚎着,“这题目怎么这么像我们教谕出的风格啊,头好疼,眼睛好疼,手好疼。” “这个‘亨,小利贞。初吉终乱’,这个第一名写的是‘长育违道,圣人以防民逆’,这句话是哪来的?”也有人迷茫问道。 “像是易的。”有人嘟囔着,“不确定,回去翻一下。” 第三百二十八章 “陈继!”谢来赶了过来, 一眼可就看到抱着江芸芸大腿的人,气笑了,“你有病啊,大晚上的不睡觉, 来这里闹什么幺蛾子。” 江芸芸盯紧一看, 还真是陈继。 一个脱光了上半身, 后背背着荆条的陈继。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伸手, 要把他拨开。 谁知道陈继抱得更紧了:“听闻以前有人背着荆条来找人,我今日是学他的。” “松开。”谢来不高兴了, 伸手要把人扯开, “别人负荆请罪,你是半夜吓人,快松开!” 陈继更不高兴了:“我抱江同知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娘子一样, 整日盯着自己夫君不成, 滚开。” 谢来撸起袖子就要揍人。 陈继也不甘示弱:“打啊, 那就打一架, 我倒要看看锦衣卫有多厉害。” “等, 等等……”江芸芸头疼地把两人分开,“做什么!朝廷命官聚众打架不成, 要不要点脸了。” 谢来抱臂,睨了她一眼:“是他先骂我的。” “是他先多管闲事的。”陈继也不甘心抱怨着。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先把谢来塞到自己背后, 又把陈继的手拨开,然后才说:“说吧, 来找我做什么。” 陈继又要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连忙说道:“不兴这个, 你有话直说,天色也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准备去修城墙呢。” 陈继一脸感动地看着江芸芸,柔情蜜意,深情款款地说道:“江同知为我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陈继,没说话。 “这么大的功劳就送给钦差使团,就为了保我的性命,我老陈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江同知有吩咐,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我一定拼命给你完成。”陈继连忙保证着。 谢来一听就挑了挑眉,扭头去看江芸芸:“我就说这今日钦差团和那群蒙古人整天碰头说什么呢。” 别看现在大明对蒙古打也打不过,收也收不服,但对他们还是带有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的姿态,原先蒙古人入城,那群钦差住在隔壁,那也是看也不看一眼的。 江芸芸无奈笑了笑,对着陈继说道:“大概和你说的人没和你说清楚,一开始我就说要抓就三个人一起抓,不能只带你一人,只是他不同意,所以我才想着单抓你一个,反而要坏了大家的名声。” 陈继呆了呆,可回过神来更高兴了,又要去抓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过去了。 陈继只能一把抓住赶过来的谢来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非常嫌弃地甩开了。 陈继激动说道:“对!就是要这样!那两个狗杂种凭什么不被抓,娘的,比我还不要脸,他们杀良冒功的时候,你们没看到,杀得人头滚滚呢,一个蒙古人配五个良民呢,但我老陈可以拍着胸脯保证着,没杀过良民,顶多杀杀投降的人,不过也别怪我,那些投降的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回头还会捅你一刀呢,不是好东西,死了就死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杀伐不止,人心不归,钦差马上就走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以后一心守兰州就是。” 陈继叹气:“我一开始来这里也是这么想的,但确实没意思,我老陈脾气大,嘴巴笨,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江芸芸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 陈继见他不搭腔,一下子耷拉着眉眼,高大的身体也跟着佝偻起来,神色讪讪说道:“江同知也看不上我这个大老粗,是不是?” 江芸芸笑:“我们都是同僚,说这些做什么,时机到了,功劳自然就有了,你勤勤恳恳守城,这次京城那边肯定看得到。” 陈继一听也跟着笑了起来:“托江同知的福,这次就算不升,我这看蒙古人也不怕了,也不怕江同知笑话,我们之前年年输,听了他们的马蹄声都很害怕。” 江芸芸面对过很多人,但这个实在的,嘴巴没门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对外这样小心乱了军心。”她低声说道。 “我就和你说说。”陈继立马也跟着低下头,捂着嘴巴,眼睛眨了眨,小心翼翼说道。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 谢来懒洋洋把江芸芸提溜回自己边上:“巡夜的人来了,快走吧。” 陈继不高兴说道:“我的人,不然我怎么大晚上跑过来。” “你也知道大晚上啊,你不休息,江芸还要休息呢。”谢来不悦道,“谁和你一样,一天天的没事干,你不知道江芸很忙嘛。” 陈继一听也跟着点头:“忙,忙点好,还能当钦差面刷刷好感,外头的人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事情,钦差肯定给你狠狠记一笔。”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三人一瞬间都无话可说。 耳边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的已经越来越近了。 “走吧,回头被人知道了,我们两个都讨不到好。”江芸芸笑说着。 陈继哎哎两声,沿着角落的黑暗,蹑手蹑脚走了。 江芸芸看着消失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你每次救的人都不好。”谢来挑剔评价着,“这人满心都是功利,还蠢,你救他做什么?”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继续往家里走去:“有功利心也不是坏事,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他在这个位置有用,好处大于坏处,那就是值得救的人。” 谢来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没说话。 “可你就是十全十美啊。”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谢来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随后扭头去看谢来,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笑了起来:“配不上,只是你喜欢我,所以看我哪里都是好的,外面不喜欢的人,看我可不是好东西。” 谢来抱臂冷哼:“他们自己就不是好人,当然看不得别人好,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他垂眸打量面前的年轻人,想了想又强调着:“你可是江芸!” 江芸芸听得直笑,但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回去睡吧,年前到现在你也没好好休息。” 谢来又跟在她身后入了屋内。 院中屋檐下,一盏微弱的灯挂在厨房门口。 “乐水给我们留了夜宵。”江芸芸脚步一转,朝着厨房走去,没多久就端出一小碗面,“还是热的,快吃吧。” “你看,你关心每个人。”谢来接过面碗,坐在小板凳上,吃一口面,突然又说道,“你就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寻常人哪里看得到别人。”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用筷子卷着面,大快朵颐。 “我吃好了!你吃的最慢,你洗碗。”江芸芸三下五除二吃完面,把碗筷塞到谢来怀里,嬉皮笑脸说道,“我不洗,我要回去睡觉了。” 谢来看着怀里连汤都喝干净的碗,气笑了:“幼不幼稚。” 江芸芸已经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睡觉了,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得意地摆了摆手,然后大门一关,只当没听到。 ——她不喜欢洗碗,很不喜欢,湿哒哒的。 —— —— 江芸芸站在城门里看着百姓们开始修整城墙时,马文升带着王献臣来了。 “马尚书,王御史。”江芸芸把手中的泥随后擦在裤子上,惊讶问道,“是吵到你们了?” 驿站就在北城内门边上,徭役的人虽都在外墙干活,但天不亮就开始了,号子声一声比一声响,敲敲打打的声音也不轻,吵醒内城的人也挺正常的。 “这点声音不算事情。”马文升笑眯眯说着,他打量着江芸芸脏兮兮的衣服,笑说着,“这些事情怎么还亲自督工啊。” “这几日不是刚开始嘛,所以我先亲自看着,了解一下流程,才能不被人骗了。”江芸芸不好意思笑了笑,“衙门买的东西有限,能拨的钱款也不多,可不是要一分一分紧着点花。” “那你这每天提供一顿饭,还有菜有肉的,回头还要给他们一天十五文。”马文升无奈说道,“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个当了家的,花钱也太大手大脚的。”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这个修整要多久,你这批钱的支出,衙门给得出吗?”王献臣问。 江芸芸早已列了计划表,和寇兴不知道讨论了几回,还吵了好几次,但总算能选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现在还没开始春种,所以我们都是一比一的兑换日子,等开始春种了,这批徭役的人还愿意来修整城墙,我们就一比三,扣完今年的天数,就强制让人回去,钱财都是和户房的人算过了,去年兰州粮食丰收,还是有些余钱的。”江芸芸解释着。 “那要是他们就想回去种地,那你这个城门不就半吊子了。”马文升打量着来来回回的百姓,随口问道,“瞧着大家精神还不错。” “去年冬日下了大雪,很多城内百姓家里都被压垮了,城内的人大都没有地,所以我就让他们来干活了,以工代赈,现在工钱是一样的,等春种开始,他们开始一日二十文,等城墙休整好,他们重新修建房子的钱也都有了。” 江芸芸掰着手指算了算:“这次天水门和开源门受伤最严重,要集中力量,争取在春种前修好,最多二十天的工期。” “第二步是袖川门和靖安门,他们也很容易被攻击,这些年都没空修整,所以整体毛病不少,城内当日受灾的就有三百多人,农夫肯定不会全都走,加起来近五百人,十五日的工期绰绰有余。”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合巷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四方街,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堵住所有通道,那就会有人顺着各种各样的小路逃跑,到时候可真是泥牛入海,无隐无踪了, 所以也有老鼠巷的别称。 这种道路很容易滋生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比如私娼妓院, 黑色买卖等等, 所以一直是兰州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吴安的妈妈叫符兰花,符是年轻时带她的那个妈妈的姓, 兰花是她的艺名, 等她年纪起来了,做不了皮肉生意了,就花了大价钱把自己赎了, 嫁给一个屠夫, 本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奈何运气不好, 屠夫不是个好东西, 她只好愤然和离, 最后重操旧业,开始也做起了妈妈。 她嘴巴甜, 回来重新开业,走的也是琴棋书画的路线,也有一定稳定的客源, 那些姑娘们都是被她精挑细选的,从五六岁就开始培养的, 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调、教好的。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 姑娘们是厉害了, 心也跟着厉害了,竟然还敢跑!还敢找衙门的人来压她!还不要脸去参加什么考试! 符兰花气疯了,奈何半月前跟着吴安来的那个男人一看就不好说话。 她是个见多识广的,一眼就看清面前的男人是个狠角色,是杀过人的,便也不敢闹的太过,可一下子丢了三个姑娘,还都是能拿的出手的那种,最后还被砸了院子,倒贴十两银子,她真的心都在滴血。 “还不快打扫卫生。”符兰花见小厮丫头在偷懒,立马从二楼伸出脑袋,大骂道,“我花钱养你们,就是养你们偷懒的嘛,真不是东西,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你们也不看看,这一片谁比得上我符兰花待你们好,现在可好,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呸,贱蹄子,不知好歹,还真当自己能活出本事来不成,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开始干活……” 符兰花骂骂咧咧着,小厮和丫鬟们头也不敢抬,就只能哼哧哼哧开始收拾昨天留下的垃圾,又有精通养花的小丫头开始侍弄院子里一盆盆金贵的兰花。 一般这些地方都是白天不营业,到了晚上才开始挂出五彩斑斓的灯笼,招揽客人的。 昨夜符兰花办了兰花美人宴,直到子时才结束,嫖客带着自己选中的人去了后院的厢房里休息。 前院一片狼藉,这些都是等白天天亮才开始收拾的。 兰花苑的生意不错,得益于符兰花会经营,脑子灵活,总有奇奇怪怪的点子,所以会有很多附庸风雅的人光顾。 就在她气不顺,喝着冷酒清醒脑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喧闹声,她的死对头,对面燕院的孙绿梅正发出尖叫。 见对手倒霉,她是开心的,立马说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谁家大婆杀过来闹了。” 丫鬟还没出门,兰花苑的大门就猛地被人踹开。 院子里也跟着发出和外面差不多的尖叫。 符兰花眼皮一跳。 一个懒洋洋,格外熟悉的,但又听的人牙痒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过几日还回来啊。”谢来抱臂,站在门口,歪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符、妈、妈。” 符兰花看着他身后一众气势汹汹的士兵,脑袋彻底炸了。 —— —— 十合巷炸了,衙门也炸了。 秦铭火急火燎从外面跑回来,冲进江芸芸的官署里破口大骂:“你疯了!好端端去把那些妓院抄了做什么。” 江芸芸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满头大汗的秦铭,冷不丁问道:“你去过?” 秦铭一怔,随后老脸瞬间红了,被那双眼睛一盯,那点不体面立马就冒了出来,粗着嗓子恶声恶气质问道:“难道你没去过?” 江芸芸摇头:“没去过。” 秦铭一惊,下意思打量着面前俊秀的年轻人,随后冷笑一声,讥笑着:“年轻人,毛还没长齐呢,没去过也正常。” 江芸芸没生气,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些姑娘都是被卖过来的吗?” 秦铭不耐说道:“那又如何?谁家好姑娘没事做这个生意。” “可大明律规定不准买卖人口。”江芸芸冷静说道。 秦铭听呆了。 他是做律法的,自然知道《大明律》正大光明写着呢。 ——伤害被拐卖儿童的处以凌迟,诱拐妻妾子孙的,杖一百下,徒三年。 ——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种种律法,皆为严酷之法。 但!知道归知道啊!谁没事拿着大明律过日子啊,那是人过的日子嘛。 我们都有钱了,当官了,还过这样的日子,是脑子有病吧! 秦铭在心里疯狂暴怒,但面上还是忍了好几口气,冷淡说道:“最早的妓院可是制定大明律的人开的。” 早在南京考试的时候,江芸芸就听闻,原来在太、祖朱元璋时,就曾在金陵城置办了十六楼,以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等为名称,里面热闹非常,客流不止,灯火辉煌。 “可不是被废止了吗。”江芸芸又说,“宣宗曾下旨拆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经营了数十年的数百家妓院,同时严令御史纠察官员德行品性,若有违令狎妓宿娼者,罢职,永不叙用;读书人嫖妓,不予录用。” 秦铭和江芸芸面面相觑。 “但,但人家弄的是官妓啊,你可知道那些好好的官妓没地方待了,还不是都去了私妓那边去,多可怜啊。”秦铭喃喃说道,“你现在又折腾私妓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了。 她有一瞬间想笑,觉得可笑。 冠名堂皇的可怜,还不是你们这些管不住自己,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她就不信,这世上难道就一个吴安,一个武三娘,一个程大娘不成。 狗屁! 秦铭见她没说话了,以为是怕了,连忙又说道:“现在只抄了十合巷一条街倒也不碍事,回头把人都放了,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是,太祖也说得是‘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止容商贾出入院内’,秦通判现在赶过来是为自己说情还是为那些商贾说情?” 秦铭脸色一变。 “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就是遇赦,也终生不再录用。”江芸芸声音平静。 “你,你这是冥顽不灵,你知道你要得罪多少人吗。”秦铭威胁着,“回头路上都要小心一些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正好,我正愁没有人撞到刀口上,我倒要看看是衙门的刀快,还是他们的脖子硬。” 秦铭大怒,眼看就要甩袖离开了,突然又冷静下来,冷笑一声:“按道理,你也不能买卖奴仆呢,那门口这个伺候你的乐山算什么?还是你看上吴安了?要为一个妓女出头?” “我不是仆役。”一直站在门口,气的脸都红了的乐山大声冲进来说道,“我才不是仆役,我们公子说了,我们这是雇佣,我是来干活的,才不是奴才!我是良民,我有籍贯的,我是南直隶扬州人,公子亲自带我们去衙门落的户。” 乐山站在江芸芸面前,气得浑身发抖:“太过分了!你自己不干净,凭什么污蔑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干活到深夜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你才不要脸!呸!” 秦铭惊呆了,只是不知道是被一个小小仆人的辱骂了,还是被他说的话。 “乐山确实是良民,我是雇他来照顾我的,秦通判去扬州府一查就知道。”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乐山的肩膀,接过他手里的饭盒,示意他回家去。 乐山不走,挡在江芸芸面前,对着匆匆赶过来的寇兴大声骂道。 “谁家好姑娘要做妓女的,谁家好姑娘有平静日子不过,去过这些苦日子的,你们真是不要脸,这些人谁不是被缺心肝的人卖了,被丧天良的人拐了,谁能主动去那些腌臜地方的,谁家姑娘愿意过这个样的日子。” 他红着眼睛,大声说道:“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就是被人拐走卖了,他爹娘去告官,然后呢,你们这些官员真是不要脸,竟然颠倒黑白说是人家姑娘自己要去的,呸,真不是东西,嫖人家小姑娘,花人家的血汗钱,所以舍不得是不是,我看你们更脏。” 秦铭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先是羞恼,随后大怒,神色就要打人。 “打我的人嘛。”江芸芸把乐山拉走,面无表情质问道,“官员无辜殴打良民,说出去可要被弹劾的。” 秦铭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好,江同知果然不一样,这同僚,我看是不当也罢。” “够了。”寇兴揉了揉额头,拦住恼羞成怒的秦铭,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着,“衙门佐官吵架,传出去更不好听,回头我们三个一起摘帽子去算了。” 江芸芸和秦铭没说话。 “这事为何不先和我们商量。”寇兴问道。 江芸芸低着头,平静问道:“那你们同意吗?” 这回轮到寇兴不说话了。 自然是不同意的。 他虽然不去那些腌臜地方,但妓院算是缴税勤快的,要寻求衙门庇护的,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 自来如此的地方,如何能改变。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今日做的这么绝,城内治安怕是不好。”寇兴和气说道。 “可下一句是‘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们做的不该就是消除死亡和贫苦嘛,那些女人哪个不苦,踩在她们的身上喊着仁义道德,也未免太够虚伪。” 秦铭气坏了:“你听听,知府你听听,他疯了,他在说什么鬼话,再说这些东西弄得干净嘛,只要人有欲、望,这些地方就消不干净,你现在就是平白得罪人,我们衙门以后出门怎么办事。” 第三百三十章 王府找她是想要她帮忙挑选护卫的事情, 原是有一天杨遇出门逛街,远远看到巡逻的女衙役。 远远看去,那一伍的女衙役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腰间带刀, 腰背挺直, 只觉得精神样貌都格外出色, 而且和人说话文雅, 瞧着还有点江同知的味,瞧着就很气派。 她忍不住又开口, 朱贡錝哪有不同意的, 二话不说就让老管家把人请过来了。 江芸芸一听王妃的需求也是连连点头:“因为是第一批招录,所衙役们本身条件就不错,识字得占了多数, 其他也是奋进之人。” “真不错, 没想到女子也能干这些事情。”杨遇满意点头, “就是瞧着也辛苦, 大中午也要巡街。” “若是用工作来区分, 那有什么男人女人, 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很出色, 城内治安最近都好转许多了。”江芸芸认真说道。 “是这个道理,这人能用就行,管她是男是女, 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没想到江同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王妃说完, 随后眨了眨眼, 忍不住八卦问道, “我看青云怎么也在啊?” 江芸芸一听,眼睛一亮,但嘴里老实交代:“不太清楚,当差也不需要打听其他人家里的事情啊,周衙役做事很负责,而且很有办法,所以我已经升她做了班头。” 杨遇叹气:“那多可惜啊,她原本可是五品的诰命夫人呢。” 江芸芸耳朵一动,眼睛突然亮晶晶地看向杨遇。 杨遇一见她那样子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说她怎么心气就这么高,之前唐伦也想回去把人接回来,奈何她死活不回去,到最后竟然还说不如出家做尼姑。” 江芸芸震惊。 杨遇素来是个爱八卦的,又见她如此能提供情绪价值,也来了兴致,一改之前懒洋洋的样子,甚至盛情邀请江芸芸坐下细说。 江芸芸推脱了一会儿也飞快坐了下去,大眼珠子亮晶晶地看向王妃。 “他俩算上今年,可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在唐伦还只是一个小旗的时候就嫁给他了,周家有钱,前前后后打点了这么多,青云也陪着他吃了好多年的苦呢。”杨遇这熟稔的口气一听就很周青云关系极好。 “你说,好不容易夫君做到指挥了,现在因为别人的事情就这么分了!”杨遇小手一拍,遗憾说道,“这不是便宜后来人嘛。” “别人?”江芸芸眼波闪了闪,“那确实有些可惜,也不是太值得说道的交情呢。” 杨遇一听,连连摇头:“那也不是的,那也值得说道说道的。” “那也比不过夫妻感情吧。”江芸芸以退为进,不相信问道。 杨遇揉了揉帕子:“青云和黄家那位黄华春可是从小一直长大的手帕交,黄家人家境更好一些,所以给她家姑娘找的是一个百户,本是压一头青云的事情,但谁都知道女人婚前婚后可是一个分水岭。” 她叹了一口气:“未婚前,两人本是家世相当,又住在隔壁,所以玩得极好,可谁知婚后,夫君的官阶差了好几级,可你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了这么多年,青云那一家子争气,唐伦一跃成了指挥,你再看看黄家那位夫君竟然学会了吃喝嫖赌,染上这些东西,这人还有得救吗,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千户呢,家里花了点关系,才去了周伦手下,不然你说这见面多尴尬啊,你就说落差大不大!” 江芸芸猛地想起当日在玄妙观里见到的那个沉稳的黄华春,锦衣华贵,鬓间珠翠,当日就她和周青云拿出二十两银子花钱消灾,也就是这个举动,才让江芸芸注意上她们。 “可听说那位黄夫人,通敌?”江芸芸犹豫说道,“唐指挥心中有些顾虑也是应该的。” 杨遇一听她帮唐伦说话就不高兴了。 “黄夫人通敌?青云就通敌?胡说八道,只听说抄家灭自家亲戚的九族,可没说别人家的也要拉进来的,再说了黄夫人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夫君惹的事,等她知道后那也是骑虎难下了,只能拖着一家子人下水,我虽然痛恨她差点伤了我儿,但心里也是很惋惜的,你说这女人嫁人怎么就这么多变数,华春……也是极好的姑娘。” “青云也是好姑娘,可唐家已经开始寻新夫人。” “你那妹妹也是好姑娘,可瞧着脸上有疤,手也坏了……” 杨遇叹气,摸了摸肚子:“这世道哪个女人都不好过,只保佑我儿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边上的丫鬟嬷嬷见杨遇又要开始多愁善感了,连忙上前安慰着。 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不是说招人的事情吗?王妃可有何要求?” 朱贡錝回来就看到他家夫人又开始哭哭啼啼了,立马不高兴质问着一众仆人道:“怎么照顾王妃的!平日里真的是对你们太纵容了。” 丫鬟嬷嬷们连连告罪。 杨遇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就是突然想起青云了。” “那回头把她找来陪你就是。”朱贡錝坐在她边上,掏出袖中的玉石,随意说道,“南面来的于阗玉,你不是说你之前做梦梦到葫芦吗,我找人给你雕了葫芦,喜欢吗。” 玉石巴掌大,雪白油润,色泽柔和,藤蔓和葫芦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好似真的一般。 “好看。”杨遇这才高兴起来,放在手里来来回回翻看着。 “女护卫的事情说好了吗?”朱贡錝问道,“这次先找二十来个人看看,回头交给唐伦训练训练……” 杨遇轻轻冷哼一声。 朱贡錝话锋一转,立马说道:“其实我瞧着给江同知也很好。” 江芸芸一惊,和朱贡錝对视一眼,大眼瞪小眼。 朱贡錝对着她打了个眼色,对着夫人一本正经说道:“你看那些个女衙役就训练的挺好的,江同知办事,你放心。” 杨遇跟着点头:“那我要和女衙役一样厉害的。” 朱贡錝先一步保证下来:“行啊!没问题!肯定行,是吧?江、同、知。”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犹犹豫豫说道:“是,是吧。” “行了,人我带走了!”朱贡錝也不等江芸芸露馅,一把把人薅走了。 书房内,朱贡錝一见江芸芸就先一步叹气。 “你现在倒是悠闲,一天天尽干的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别说这兰州城了,京城那边都是你的消息。”朱贡錝先发制人说道,“你这日日这么高调,我也跟着心慌慌。” 江芸芸偏了偏头:“衙门的事情?王爷担心什么?” 朱贡錝见她当真不懂,没好气质问道:“你这么高调,回头陛下那边记起我怎么办啊。” 江芸芸哦一声。 “什么态度!”朱贡錝不高兴了,但他脾气好,所以也只是不高兴了一下子,“我夫人的事情你怎么想的啊?” 江芸芸早有准备:“王妃想要会读书的,但女子读书本就少,愿意出来的更少,所以这个只能是附加的,但人肯定要老实,身形要健壮,人品要过得去,关键时刻更能保护王妃,但一口气要挑二十个却有些难了,倒是按照报名比例二比一录取,回头和我的衙役们一起训练,等我们这边的消息传出去,大家看到我们的好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干这事,回头招录的人可就多了。” 朱贡錝敷衍点了点头:“那你看着办吧,你要是忙不过来,让你找的那几个女衙役,女狱卒有空来看看。” 江芸芸点头。 “要不就你妹妹吧。”朱贡錝话锋一转,故作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警觉地眯了眯眼,不经意盯了一眼王爷。 朱贡錝立马磕巴一下,飞快移开视线:“之前你妹妹不是还救过我夫人吗,我夫人也挺喜欢她的,回头聊聊天也挺好的。” “我两个妹妹都挺忙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朱贡錝欲言又止,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因为那江芸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那,那就算了。”他讪讪说着,“没事的,那你走吧。” 江芸芸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我这还有个事情想要王爷来帮忙呢。” “找我?”朱贡錝懵懂,随后警觉,“你这几日的事情,我瞧着我是一点也帮不上的。” “当然不是这些事情。”江芸芸和气说道,“其实算起来也是王爷的事情。” “我?”朱贡錝仔细想了想自己最近的事情。 ——长史不在,子嗣在夫人肚子里,知远胆子也大了点,蒙古人也跑了,真是每天都是好日子啊! “之前王爷借我的那些护卫队,都是好郎君,就是稍微有些……”江芸芸点到为止,“稚气了点。” 朱贡錝了然,不甚在意说道:“都是跟随我身边多年的人了,稚嫩一些也无事,王府尚能庇护他们长大,做人正派一些就很好了。” 江芸芸一听,立马恨铁不成钢说道:“可下官瞧着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如此堕落在府中真是可惜!” 朱贡錝听呆了,惊疑不定问道:“他,他们吗?” “自然是!”江芸芸开始给人戴高帽子,“之前攻城日时,那些儿郎们多勇敢啊,明明受伤了还坚持维护城内治安,而且一个个能文能……说的,多厉害啊,对王爷还忠心耿耿,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人啊。”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满意点头:“我就说江同知慧眼如炬,那些小郎君就是很好的,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很好的。” 江芸芸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只是我看着这么好的人,却看他们如今只能碌碌无为,不能被更多人的认识,想想就很可惜。”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三日后, 衙门贴出一则公告,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公告里写了三个事情,都是和土地有关的。 第一:清点兰州城内人口,彻查隐户, 全面丈量土地, 查实田亩的数量。 这一点无功无过, 只要有点抱负志向的官吏都会干这事, 寇知府来时的第二年也干过这事,不过不太成功, 阻碍不少。 但眼尖的人则发现这一点后面还加了一条规矩。 ——此次排查兰州所有土地必须有登记人, 不然做无主处置,分配给就近贫民,登记造册, 十年内不能再随意买卖。 第二:土地和纳税挂钩, 土地数量和纳税标准挂钩, 以十亩, 二十亩, 三十亩, 五十亩和一百亩,一千亩和万亩为区分线。 这一点让百姓们议论纷纷, 因为原本税赋都是一样的,现在以三十亩为中间线,也就是说三十亩是正常的朝廷规定的十分之一, 以下的田地纳税最低为二十分之一,最高的万亩竟要十分之四, 但衙门没有给出更大的解释, 只是在后面写了一句:舟大者任重, 马骏者远驰,万民之城需万民来守,富户乡绅受人敬仰,得百姓福祉,生路众多,便要回馈乡里,造福孤寡。 这条让许多富户着急了,立刻私下组织见面,又纷纷派人去打探什么消息,却也不敢有什么大举动,毕竟对面是江芸这个大杀神,杀威棍打起来可真是毫不留情,一月前刚挨的打,现在还有人没下床呢,瞧着还真有太、祖杀伐果断的遗风。 第三:各县城以村为单位,对田、水、路、林、村进行统一标准管理,村村有账本,一村一管理,其一为:每个村都有土地红线,不能少于这个数据,第二本村固有土地不能随意买卖。 这一点最让人外人看不懂,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这些绕绕弯弯的话,兰州的几个县令其实也不懂,但很快有更详细的解释从府城送了过来,沿途每个县衙还送了一个锦衣卫,两个衙役来指导工作,还有几条写满标语的横幅。 横幅内容通俗易懂——彻查土地,粮食翻倍,隐瞒不报,牢底坐穿,举报有奖,人人幸福。 县令和主簿们面面相觑,但在锦衣卫和衙役的注视下只能一脸严肃地走了。 “会不会压得底下人闹翻?”府衙内,寇兴忧心忡忡问道。 江芸芸正奋笔疾书《兰州土地生存状论》,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锦衣卫就是盯着他们做事的,不会随意插手,我已经紧急培训过锦衣卫了,都是谢来的手下,人品还是过得去的,而且他们有特殊的传信通道,可比我们快多了,回头有问题,他们一问,比我们衙役慢慢吞吞坐车回来问快多了。” 她借着润笔的工夫,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你看看锦衣卫那气势,吓唬点人问题不大,也好督促一下各地官员和乡绅。” 寇兴知道江芸芸胆子大,但万万没想到他想法这么奇怪且惊世骇俗,这么一看就连招女衙役都显得只是无足轻重,不过是发现问题后敢于解决的一个温和表现。 毕竟衙门办事对女眷不太友好,一直都是事实,只是无人敢迈出第一步而已。 “回头要是有人反驳怎么办?”寇兴又问,“瞧着有点违反祖制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吹了吹还未干的笔迹:“哪里违反了,我可都是照着太、祖的设想才下发的具体工作内容啊。” 很早之前,江芸芸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朝代对朱元璋是格外推崇的。 你要是搬出孔子孟子,那读书人还会和你掰扯掰扯,毕竟儒学流传到现在,分支流派数不胜数,且思想本就是发散而多变的。 但若是有一个人搬出太。祖语录,太、祖祖制这类的话,那这件事情肯定是没有人敢大范围反驳你,因为那可是太祖。的的话啊! 江芸芸一开始对这个想法只是懵懵懂懂,但下意识想要去多了解开国的那段历史,所以每次求学时,她都想要去学校更高一层级别的藏书阁去看看,藏书阁彝伦堂和白鹿洞书院的藏书阁,她都曾上过,且读过全部的书籍。 在那一本本书籍记载下,庞然大物的国家政体的建立的过程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构建在她脑海中。 每一个朝代的开国皇帝必然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 他们的政策大都带有时代局限性,但每一项的政策一定都是他们进行认真思考的,符合这个时代利益的,后人站在前潮上往回看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当时处在时代浪潮的人才能感受到洪流波涛下的挣扎和艰难。 那种感觉突破书籍的桎梏,时代的约束,就这样以排山倒海的冲击来到坐在地上看书的江芸芸的头顶。 那个时候的江芸只是一个读书人,她时常会困惑那些事情的建立,也会下意识和记忆中的那些政策做对比。 那些感觉太过奇妙,每一项政策的出现一定不是凭空的,它基于历史,立足当代,甚至遥望未来,这样一个宏伟的构建,常常让她一个人坐在藏书阁里孤独地思考着,直到天黑被幺儿拉回去才能安静下来。 这样沉默又汹涌的构想直到她考上了状元,接触到了帝国最为庞大的书籍储存地——翰林院,才突然有了真实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那一卷卷案卷,破烂成就,她看到更为具体,更有操作性,也更有直观性的政策。 原来书本上说的小农经济,本质上是因为经济不发达,富户并非善人,朝廷政令无法达到大明每一个角落,读书人做不到兼济天下,所以要保证耕者有其田,让最底层的百姓能维持最基本的性命。 小农经济好吗?肯定是充满风险的。 可它能消失呢?那肯定是不能的。 时代本就充满局限性。 江芸芸在当年琼山县时就开始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琼山县地理位置好,水稻一年两种,土质也肥沃,天气灾害并不密集,最重要的是,这里可以出海。 百姓说这块土地得海神庇护,所以风调雨顺,江芸芸则试着用脑海里历朝历代的经验,根据天时地利构想出更合适这片土地的政策,然后一点点推行下去。 如果要保证百姓有地,那就限制富户乡绅。 如果要确保衙门有钱,那就要清丈土地。 琼州孤悬海外,土地无法支撑全部百姓,那就要另谋出路,开展贸易。 …… 这是她第一次把脑海中的想法缓慢地落实下去,所以她总是时不时要跑去看看,亲自监督,就是为了时刻调整方向。 兰州的情况又不一样,她也不再是县令,而是更大,却又更脱离百姓的同知,但同样,她在处理政务上更加得心应手。 这次的土改是一个大胆的尝试。 所以她在贴出公告的下午,马上贴出一张赋论。 既然要开始打嘴炮了,江芸芸自然斗志昂扬地准备第一木仓。 第一条看似中规中矩,实际是为了束缚乡绅的土地控制数量,打出的幌子是洪武年间的大规模土地测量,编制鱼鳞册,送土地也是开国之后太祖干的事情。 太祖爱惜百姓,我们作为后人更要牢记这个用心,这件事情必须要老老实实,认认真真落实下去,谁耍花招,衙门至少亲自扒皮萱草,用来警示后人。 第二条看似违背祖宗决定,不再轻徭薄赋,但经过江芸芸这些年的认知和查阅了大量资料,普通百姓是很难超过十亩田的,一家八口三十亩地顶天了,村中富裕人家最多也才五十亩,至于那些富户,就连琼山县那样的海岛,那些富户家中都至少有百亩土地。 所以江芸芸算了一笔账,只要每个人都老老实实交税,那百姓能得到的东西,只会更多,铺桥修路,出借耕牛,最重要的是百姓税少,能藏富于民,减少土地流通,反向论证轻徭薄赋的意义。 第三个这是对衙门的要求,一个政策的推行,强有力的执行机构是肯定需要的,衙门需要掌握准确的土地数量,人口数量,对每一块土地都了然于胸,对于山林田地的开发和规划要有完整清晰的想法,对接到村级,也就是皇权需要下乡! 土地红线和土地流转则是她的私心,一个是这一年多来,她发现兰州生态被破坏得厉害,甚至会有人在土地上建马场和别院,那些被征地的百姓无处可说,红线是为了减少这些事情,也是为了百姓能有饭吃了,第二个为了防止百姓不得不被迫卖出土地,村内流转的土地能保证这块土地还在村册记载中。 至于这一点的要求,她则是搬出了朱元璋说得‘不与民争利’的说法,只要是对百姓好的,那就应该推行下去,主打一个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这篇文章一贴出来,读书人立马蜂拥而至阅读抄写,一时间兰州城内议论纷纷。 有人还真的跟着这篇文章陷入深思,也有人浑水摸鱼,连着之前的怨气一起搅混水,幸好衙役们在江芸芸一个月的调。教下还是非常给力的,寻常讨论还可以,要是上升到辱骂他人,就会直接被人抓起来。 周青云和段昊已经把大明律背得滚瓜烂熟,运用到实际上也非常得心应手。 “骂朝廷命官,抓。” “借机耍酒疯,抓。” 江芸芸现在没空理这事了,打算让舆论再发酵发酵,现在揣着一张纸打算去找陈继聊聊感情。 自来商人不会造反,但军队可说不定了。 军屯,她也盯很久了。 陈继正在练兵,听到江芸来了,就开开心心跑过来了,见面第一句:“走,我带你去见见我们守备营的实力。” 第三百三十二章 江芸芸吃了一个闭门羹。 唐伦不见她! “我家指挥马上就要大婚了。”副将如是说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实在是没空招待您。”副将态度不容拒绝,“我派车送您回去。”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然后背着小手自己走了。 副将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冷哼一声, 转身离开了。 要是拉拢不来唐伦, 二比一的局势下, 就周伦那七窍玲珑心, 八百个心眼子,更难拉拢。 她走在路上, 正好看到周青云正面无表情站在一间茶馆门口, 她脚步控制不住往那边走了几步。 “骂詈的罪名可是要我亲自站在他面前骂江芸,他现在又不在,要你们这群女人出什么头。”茶馆内有人骂骂咧咧着。 “若非你刚才骂得太难听了, 谁愿意来管你们。”段昊冷笑一声。 “那你管得着嘛。”那书生还在出言不逊。 “凡罵人者、笞一十;互相罵者, 各笞一十。”周青云冷冷说道, “瞧着也是一个读书人, 大明律都不会, 书都读到狗脑子里了。” 一杀! “妄议农政, 不通庶务,夸夸其谈, 侥幸做了吏也做不好事情。” 二杀! “不敬尊长,目无法纪,性格张狂, 今后做了官也没出息。” 三杀! “春闱之际,却还停留在茶馆桌前吹牛放肆, 不思进取, 毫无德行, 考不上进士也是正常!” 杀疯了!! 江芸芸震惊! 众所皆知,周青云其实不爱说话,平日里大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就连和副班段昊的关系也一般,寻常上下值结束就归家,不再出门,几个小姑娘玩不到一块去就算了,就连年级差不多的佘大娘等人也是玩不到一块的。 江芸芸一直当她是沉默寡言的人。 但万万没想到,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屋内的读书人全都炸了!! 骂骂咧咧声更大声了,甚至更难听了。 江芸芸连忙咳嗽一声,上前说道:“讨论就讨论,别吵架。” 她一出现,原本热闹的茶馆瞬间鸦雀无声,读书人们一个个目光躲闪,一声不吭。 也有人举报周青云骂人。 不好意思,我没听见的。 你要告官啊,你去吧。 哦,对了,去了大概率是我受理。 我受理了,那你得提供证据。 她刚才骂的,不好意思,刚才我没听见。 江芸芸讲了一轮车轱辘话,把这些还没二两重的读书人绕晕了,这才施施然走了。 “继续巡逻吧。”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走了几步,突然扭头,抓住了所有正在看她的视线,和颜悦色说道,“有意见可以写卷子交给衙门,我会看的。” 读书人简直狼狈坏了,有一瞬间是真的想拔腿就跑。 “那些骂的可真不好听。”路上,段昊不高兴说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你这同知做得也太憋屈了。” “不是说了嘛,罵人要当着我的面,你看他们见了我不是都乖乖得嘛。”江芸芸笑。 “没胆气。”段昊冷笑一声,“这样的人当官才要完。” 江芸芸笑了笑:“赵秀,你家就是种田的,觉得我的意见如何?” 赵秀是农户家的孩子,不过祖父是秀才,奈何后辈没一个有出息的,反而就她一个小娘子还算勉强认全了四书的字,但她力气大,而且心思缜密。 队伍是两队三人的形式,赵秀个子高站在最后面,被江芸芸点了名,抿唇笑了笑:“第一点倒是能理解,无主的土地确实要登记,听我祖父说,他的祖父就是从南边迁徙过来的,也是巧,就是同知的扬州,当时的规定是只要开了某地的荒,那就是你的,要是原主人回来就去衙门那边登记,然后衙门会给另外一块地,也就是说只要屯田者将所承领的屯田变为自己的,那就是自己的,同知这事确实没错。” “不过第二点……”她想了想委婉说道,“我听说高皇帝说过,实行“永不加赋”,每户每年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钱粮和劳役就行,后代不得随意增加,这一点是不是不合同知说的第二点。” 江芸芸点头:“可不是也说过“永不卖地”吗,百姓不能出卖自己的土地,那现在你家的地都还在吗?” 赵秀没话说了。 江芸芸笑:“如果他们要恢复高祖荣光,我自然是赞成的,但他们敢嘛。” “那你这个不是也是问题嘛?”段昊好奇问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如果我打算开门,他们就会让我开窗,就看谁更舍不得了。” 段昊似懂非懂,倒是周青云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笑着随她们回了衙门。 衙门现在巡街半个时辰一次,男女都要去,确实如江芸芸一开始所言,大家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区别。 女衙役们也被锻炼起来了,一个个的精神气很不错。 “都去休息吧。”江芸芸笑说着。 段昊年轻人怕热,立马去倒凉水喝,其他几个人也都去隔壁休息了,周青云则坐了下来在认认真真地填写这次的巡街记录。 江芸芸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道:“我听说唐伦要再婚了。” 周青云垂首,写着字,完全不为所动。 江芸芸又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不好意思解释着:“嗨,我就是刚听说的,没别意思,我原本是准备去中护卫去找他干点事情的,谁知道没见到人,反而就听了一点消息,不过也和你没关系,但我就是听到了,就想着提醒你一下。” 她心虚,来来回回解释了几句,站在门口有点不安。 周青云这才看了过来,淡淡说道:“他本就是自私狭隘之人,你若是有求于他,我劝你慎重。” 江芸芸一看她那镇定模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暗骂自己太过八卦。 “等过几日他忙好这事,我再问问。”她说。 周青云看了她一眼,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站了一会儿,被这个尴尬的气氛震到坐立不安,就准备抬脚跑了。 “你若是真想找他帮忙,你就说那匹大宛马的事情。”周青云轻声说道。 江芸芸的脚飞快地转了回来,眼巴巴问道:“那匹马是你送来的?” “嗯。”周青云写好这次的巡街内容,也盖上小印,合上本子上才说道,“我当日听闻华春的事情后,就有预感这事可能会闹大,白马难得,本就打算找个机会献上去,给唐伦再上一个台阶,可当时情况情急,唐伦的事情一旦爆发,彻查起来,这么多年杀良冒功的事情便盖不住,但我想着朝廷到底还是要一些脸面的,用一匹千金的白马,既是为了多年夫妻情分,也是不想累计爹娘,用祥瑞换一个生的机会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眉心一挑,不高兴问道:“你短时间内能想得这么果断,结果他还休了你?” 周青云捏着手指,随后冷笑一声:“因为我还未来得及和他说。” 江芸芸瞬间沉默了。 那一夜确实是在太乱了,瞬息万变的情况谁也不能保证。 “那是他不好。”好一会儿她才磕磕绊绊安慰道。 周青云呲笑一声:“没什么好不好的,这些年我本就厌烦他做的事情,也厌倦了当一个周夫人……”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原本保养得极好的手心如今已经长满茧子,再也不是高贵的指挥夫人了。 “我年轻时,能骑最烈的马,拉得开最重的弓,能跑的和猎鹰一样快,每次打猎都是家中最多的,可自从我婚后,这些事情我却是再也做不得了……我年少时跟着祖父游历大江南北,却在及笄后被告知,我只能去嫁人,成为谁家的夫人……” 她突然笑了笑:“本来都习惯了,二十年了,只是那一日在玄妙观,你突然写了我的名字。” ——周青云。 “我爹说当年我出生时头顶一片白云,雪白透亮,乃是大吉之兆,所以给我取名青云,再大一些,我读书极好,四岁就学会了三字经,我爹却总是遗憾我不是男孩,空有青云之志却无法实现……” 周青云没有继续说下去。 江芸芸又开始坐立不安,那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迎面而来。 ——当日江渝说自己被困住了,那种被蒙在水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不过都过去了。”周青云握紧双手,轻声说道,“哪怕被人指指点点地活着,也不要昏昏沉沉地睡着。” 江芸芸想要安慰她,却又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周青云是被困了前半辈子的周青云,那二十年的痛苦,非亲历者无法感同身受。 “不会一直别人指指点点的。”许久之后,江芸芸只能如是安慰道。 “不过,你怎么确定我把白马会送走?”临走前,江芸芸回过神来,扭头问道, 周青云眼皮子一掀,淡淡说道:“总会有办法让钦差知道的。”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倒吸一口冷气:“陷害我。” “嗯。”周青云镇定点头。 因为太过坦诚,导致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白马送出去了?”周青云冷不丁又问道。 江芸芸一想:“还真是!我让人悄悄送走的,按道理没有声张才是。” 周青云突然笑了笑,瞧这有些促狭:“你的妹妹们说的。” 江芸芸又是倒吸一口冷气:“你连我妹妹都收买了。” “嗯,同知的两位妹妹很是可爱。”周青云起身挂好本子,“同知走了一路,不如一起去喝碗凉水。” 第三百三十三章 徐叔再一次离开兰州城是为了做两件事情。 一个是去京城带三份信, 其中两封是给自家公子和祝公子的,还带了三十车兰州的特产回来,给熟悉的人都发了一点后其余都放在自家店里买了,听说之前钦差队伍回来时还不小心夸了夸兰州物产丰富, 东西好吃等等, 所以这一批货卖得很不错, 反响也好。 另外一封是给二条胡同的谈家, 说要给一个名叫谈允贤的女大夫,江芸还特意准备了一些兰州的绣品。 谈允贤读完信, 摸着桌子上的那些精美的绣品, 半晌没说话。 “我还要去琼州一趟,回头会重新经过北京。”徐叔体贴说道,“江同知说此事绝不勉强, 可以考虑到, 等我从琼州回来时。” 谈允贤反扣下信封, 起身说道:“如此就麻烦你了。” 徐叔走后没多久, 谈允贤坐了回去, 沉默片刻后又重新拿起那些绣品, 那些绣品水平参差不齐,绣得好的, 图案俨然栩栩如生,也有一般的,但看着密集的阵脚也能看出绣花人的努力。 她蓦地叹了一口气。 江芸的事情就连她也有所听闻, 耳边永远都有他的消息。 当年那个害怕看医生的小少年,笑起来时还带着一丝稚气, 一看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乖巧听话,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成了青年,当真成了书中所说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的模样。 傍晚,家人都回家时,谈允贤掏出那封信,认真说道:“我有个事情要宣布。” 徐叔在京城交代事情,又带了一批货物准备南下去琼州做生意了。 临走前又听闻京城有了兰州风波。 ——有人弹劾兰州三卫所抢占民田,荒废军屯…… 徐叔回家后还忧心忡忡跟徐经说道:“外面又开始讨论兰州了,公子可千万不要掺和进去,正在吏部等铨选呢。” 徐经目移,随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下午就走了,公子在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徐叔又开始唠叨了,“回头夫人和老夫人就会上京替你活动活动,这次我们争取留在京城,回头徐家可就真的光宗耀祖了……” 徐经就低着头涂涂写写,也没说话,也不附和。 “公子在写什么啊?”徐叔好奇问道。 徐经借着端茶的动作,盖住折子,随口说道:“没什么,不是说要去铺子再看一眼吗?早点回去早点出发,免得耽误其归的事情了。” 徐叔被转移了注意力,也跟着收回视线:“是了是了,我要去看看了,马上就要去琼州了,可不能耽误事情。” 徐经笑眯眯说道:“是啊,其归的事情最要紧了。” 就在徐叔出门前,听到门房那边通报祝公子来了,又忙不迭请人进来。 “这个折子上去后,内阁有找你……”祝枝山一见到徐经就问道。 徐经咳嗽一声,面不改色说道:“述职折子上去,内阁就是意思意思说两句……对了,徐叔给你带了山参,你等会儿记得拿。” 祝枝山一看徐经挤眉弄眼的样子,立马闭嘴,也跟着笑说道:“山参好啊,北方的山参,外加还是徐叔亲自送的,肯定是最好的。” 徐叔笑得见眉不见眼:“祝公子就是说得好听。” “快去做事吧。”徐经又催道,“路上也很远,要早点做准备啊。” 徐叔笑呵呵走了:“好好好,走了,你们好好说话。” 等人一走远,祝枝山就挤眉弄眼说道:“我们衡夫真的长大了啊,都会瞒着大人了。” 若是江芸芸在定会惊讶徐经的变化,整个人都黑瘦精神了,面容也坚毅不少,再也看不出当年富贵公子的弱气模样。 “你就知道促狭我。”徐经无奈说道,“你来看看我写的折子,我这次打算直接弹劾肃王了,听徐叔的意思,中护卫乃是第一任肃王麾下的卫队,唯肃王马首是瞻,我们弹劾了他,就是杀鸡儆猴。” 祝枝山也来了精神:“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也拟了一道,但我直接弹劾那个周伦了,我前几日去找敬止,听说此人生活奢靡。” “那可要敬止一起来?”徐经问道。 祝枝山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估计不想惹麻烦了。” “这事也不麻烦,也不冒头。”徐经笑说着,“现在和兰州有关的折子也不少,我们只是提起此事而已,而且他是钦差队伍一员,应该更有说服力才是。” 祝枝山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没必要,而且其归就找我们两个,说明就靠我们两个也能做好此事,万一人多闹大了也不好。” 徐经一听,也跟着点头:“那你也让唐伯虎少说几句,刚考好试呢,好好休息等等成绩。” —— —— 徐叔那边无知无觉出了京,火速赶完琼山县,一边是为了徐家的生意,还有就是为了江芸芸临时交代的事情。 ——兰州的兰绒很好,但到底昂贵,成本高,听说琼山县的棉花种植技术有了进步,我想请你去琼山县买来种子,再请几个人来帮忙指导兰州种棉花。 徐叔有意和江芸打好关系,自然是满口应下。 他想得很好,要是有人不同意来兰州,他就偷偷自己花点钱加上去,肯定把人请过来,棉花种子更别说,多买几种,保证江芸满意。 但万万没想到,一听说是江小县令要买种子,不少人热情地送自家免费的种子来。 “我们都以为棉花卖不出去呢,谁知道好卖的很!而且我们的棉花大,产量好。” “做成毯子,那些外番人都是几百张几百张买的。” “我就说江县令是神仙下凡吧,都能算到的。” 百姓们围着徐叔叽叽喳喳说着,一脸喜色。 徐叔没想到江芸离开都要两年了,还这么多人记着他的好,嘴里提起来都一脸骄傲。 “那可否有人愿意随我去兰州推广棉花种植,江同知说了,包吃住,有月俸,等教会了,就把你们都送回来。” 这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 “兰州?很远很远吧,要走很久的吧。” “是不在打仗的那个地方啊,我昨天听北方来的人说,我们县令在那里打死了很多蒙古人。” “那不是要死人!好危险啊!” 徐叔叹气:“是危险的,所以百姓过得不好,江同知很忧心,就跟当时在这里任职一样,想给他们找个出路,也过上好日子。” 那几个棉农面面相觑。 “我们得仔细想想。”为首的那人低声说道,“这毕竟太远了,我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徐叔也不强求,这些招人的事情是要慢慢来的,也要找本事好的人。 他还有时间,可以选好之后,再自己给价格,钱给多了,肯定会有人愿意的。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傍晚,突然有几个棉农结伴而来,敲响徐叔的大门。 “我们整个村子回去都商量了一下。”为首那个黝黑的汉子说道。 “兰州太远了,咱们也没出过县,大家都有些犹豫的。 ”他继续一板一眼说着,“村子愿意出门的也不多。” 徐叔叹气表示理解。 “不过……”那汉子眼睛一亮,“我们想好了,我们几个身体好,年纪也不大,赶路也不会拖累你们,而且我们虽然有很多想法,但我们都觉得县令帮了我们这么多,现在他有事要我们帮忙,我们视而不见也太没良心了,所以村民们推选出我们,当然我们也是自愿的。” 徐叔惊呆了。 那汉子继续说道:“我们虽然技术一般,但也学了不少,所以我们是愿意出门的,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要来,但是要晚点来,说要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后面会赶上我们的。” 徐叔看着那五个一脸认真的年轻人,突然沉默了。 一个好县令突然成了百姓心中一个明亮的符号。 自从,他们一辈子都会牢牢记住。 这个想法直到他临走时,眼看就要出了城门了,突然有一大群人涌了出来。 “这是我给江芸带的礼物,谢谢他送我来琼山县,我太喜欢了。”一个小姑娘跑到他边上,把一个巨大的包裹用力塞到他车里,“谢谢江芸,我太快乐了,我进健妇队啦,你告诉他,我进健妇队啦。” “这是我给江县令的绣画,谢谢他让我学到新手艺。” “这是我给江县令做的衣服,他长高了吗?我放大量了。” 随着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很多很多人涌过来,把徐叔的车队都围住了。 “给我向江县令问好。” “江县令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们啊。” “现在我们粮食可便宜了。” “我们现在的棉花种的可好了,他喜欢我送你们啊。” 徐叔惊呆了。 江芸。 他第一次惊觉江芸的成就根本不是世人嘴里的寥寥几句。 他成了百姓嘴里的一道光,难以泯灭的一道光。 兰州城内。 陈继慌慌张张把准备出门的江芸芸拦下,着急说道:“这么办?有人弹劾我,难道要把我抓起来?” “是不是钦差看我不顺,又要推我出去啊?” “这事怎么办?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啊?” 陈继急得不行,拉着江芸芸就要回大营,差点把人直接踉跄提溜走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连忙站住,把人拉着:“你别急,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我自己走。” “你不会打算见死不救吧。”陈继沉下脸质问道。 “没有的事。”江芸芸小声说道,“我这不是打算仔细听听你到底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陈继叹气,主要是被举报了侵占百姓田地等等的事情。 第三百三十四章 虽然陈继快急死了。 但江芸芸是不急的。 因为这事就是江芸芸她找人做的! 但是面对陈继这么急, 她自然也不能都当无事发生,就昧着良心,安慰道:“你先别急,我去看看最新的邸报是怎么回事?” 陈继果不其然又急了:“就这么个回事!” “你快想想办法。”他抓着江芸芸直晃, “怎么办啊?是钦差看我不爽, 继续告我的状吗?” “还是我又得罪人了?” “朝廷会不会派人把我抓起来啊?” “应该不会吧。”江芸芸又悄悄避开了他的视线。 ——朝廷才没空呢, 春闱都要公布成绩了呢! 江芸芸悄悄把他的手挪开:“我有句话想说, 但是说了又怕你不爱听,坏了我们的关系。” “说啊, 要急死我了, 你们读书人真的要急死我了!”陈继崩溃尖叫。 “就我那个办法……”江芸芸故做镇定说道。 陈继突然不急了,他的脑袋好像突然被敲了一下,清醒过来了。 他开始狐疑打量着江芸芸:“不是你找人弹劾我的吧?” 江芸芸一听, 小手一摊, 用一种‘你看, 我就说嘛’的神情看着他:“那我不说了, 我清清白白的人, 可听不得这些话, 不过你放心,我等会去信给我的朋友, 让他们帮我们看看京城现在具体什么情况。” 陈继还是半信半疑,小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江芸芸气定神闲,任由他打量。 陈继一看, 也跟着信了几分,眼珠子一转, 把人提溜回官署, 把人粗鲁地按到椅子上:“那你先写, 表表诚意。” 还别说,江芸还真乖乖提笔写了,陈继脑袋凑了过去。 “衡父是谁……你让他帮忙写折子,他愿意吗……希哲也是你朋友……”陈继震惊,“你愿意帮我找两个朋友!!” 江芸芸笑得见眉不见眼,乖巧极了:“你放心都是我好朋友,这事肯定有个好结果的。” 陈继大为感动,甚至非常后悔刚才自己的疑心病:“原来刚才是我多想了,你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江芸芸露齿一笑。 “不过我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江芸芸一边叹气,一边麻利钻进信封里。 “我用军信渠道给你寄。”陈继眼疾手快抢过来,塞到自己怀里。 江芸芸也不计较,神色坦荡,继续说道:“这事也算上达天听了,回头一查也瞒不住,你也知道的,有些事情它没有,那就是无中生有,大家说两句就散了……” 陈继脸色凝重。 “其实吧,我那个办法真的不错。”江芸芸话锋一转,小心翼翼说道。 陈继不高兴说道:“别想骗我,你那办法对我没啥好处,就老百姓能捞到点好处,你衙门也没得到好处啊,再说了我这边没粮食朝廷肯定给,要我操什么心。” 江芸芸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而且唐伦和周伦都不说话,我出这个头做什么?”陈继悄悄看完了她一眼,继续骂骂咧咧着,“我可不做冤大头。”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陈继也跟着不说话了。 “没事,我随便说说。”江芸芸对着他和颜悦色,瞧着是一点也不生气。 陈继果然心满意足离开了。 江芸芸见人离开了,冷笑一声,立马重新坐下来写信。 “你要搞什么幺蛾子。”谢来脑袋垂了下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刷刷写好一份信,飞快塞到谢来手里:“你快去给我送到京城去,我就不信他还能忍得住。” 谢来哦了一声,脑子一缩,准备去送信了。 江芸芸站起来,准备去干别的事情,谢来的脑袋冷不丁又重新伸了回来 。 “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看着你这么忽悠陈继,突然想起来我以前那个消失的枣子……” 江芸芸眨了眨眼,长长哦了一声。 谢来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逐渐开始警觉。 谢来收回视线,嘟囔着:“没事,我随便问问,你江芸瞧着也不是贪吃的人。”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咧嘴一笑,用力点头:“可不是!” —— —— 这边刚送走陈继,江芸芸就准备出门去找徐选,谁知道秦铭急匆匆拦住她,大声邀请着:“你去看看我最后的剪彩。” 江芸芸只好被人抓跑了。 原来今日是开西市的日子! 秦铭忙这个整改商业快一年了,眼看就要进入五月了,事情也终于有了长足的进步。 西市是目前兰州最大的商业贸易所在,就连衙门的几家大铺子也都在那里。 这几个月里做了道路休整,店铺规划,大小巷子的商业规划,如今的兰州城乍一看和琼山县颇为相似。 内在衙门商业登记流程已经很完善,本地商户买卖物品登记,每年主动带着账本来交税,衙门每年四月到六月开始是抽取十分之一的店铺检查,一旦被发现偷税漏税,根据少的数额,处于双倍到十倍,挨打都流放的结局。 外来的商户把这里作为中转站买卖的,若是在这里卖,则是在城门口上报具体买卖货物和重量,等最后出城的最后数据再行缴税,若是在这里买,需要去衙门支取条子,直接出城门纳税,因为是把兰州的东西卖出去,所以会有优惠。 不过若是被发现弄虚作假的,都是当场严厉处罚,登记在册,随后贴出大字报,下次就领不到这个优惠了。 外在店铺登记也逐渐齐全,从具体经营到店铺人数,若是雇佣的百姓多,则可以免除一部分的税,鼓励商家吸纳劳动力。 秦铭还做出了收税标准的类目表,在江芸芸提出的按营业额收税的基础上,重新确立了关税和交易税,奇特的是一改宣宗重关税的制度,开始小额交钱入城,再上报具体买卖货物和重量,最后根据目录和最后的营业额交税。 江芸芸对此表示强力赞赏,甚至拉来寇兴来给人鼓鼓气。 秦铭如今越做越上手,今天再也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拉着江芸芸去炫耀炫耀。 江芸芸自然是非常配合的。 今日西市很热闹。 江芸芸一来就更热闹了。 “你看这路,你看这招幡,你看着门面,如何……气派吧!”秦铭直勾勾地看着她。 江芸芸自然是大力赞赏的,把人夸得天花乱坠。 “寇知府忙着他的水稻,没空来。”秦铭叹气说着,“这一天天的扑在那上面了,在兰州种地不划算,太冷了还不如我这个做生意呢,肯定能赚钱。”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 一阵鞭炮响后,锣鼓喧天,一条红绸条就拉在西市门口,甚至还有人请出城隍神在市门口舞动。 原本一开始大家对此事都很排斥,就怕是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但衙门贴出的规矩却直接规定了税赋,言明要打造和琼山县一样的商业城市,一开始大家冷眼看着,但见衙门又是修路,又是规划,还直接贴出盖了公章的公告,最后也慢慢接受了此事。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欢笑的人群,任由大家哄抢着喜糖,又最后在大家的满目期待中剪断红绳。 “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她说了一句吉祥话。 人群中发出热烈掌声,还有人起哄要小状元题字,给西市沾沾喜气。 江芸芸谦虚摆手表示拒绝。 “你可是状元,你写,助力兰州商业大兴。”秦铭也忍不住凑过来,神经兮兮说道,“他们都说你是文曲星,你快施法,保护保护西市。” 江芸芸哭笑不得:“大家胡说的,你怎么能信这个,而且这事你出力大,你写吧。” 秦铭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不行,我特信这个,你可是六、元、及第!这还不是文曲星,你现在失忆了不要紧,回头肯定想得起来。” 江芸芸一脸无语,但在秦铭的催促下也只能提笔,思索片刻也龙飞凤舞写下一副小联——南船北马,缴纳凭诚;税法如山,锱铢必究。 “好。”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秦铭也满意极了,捧在手心仔细看了看,然后说道:“刻在坊门上去,看着就吉利。” —— —— 江芸芸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火速飞奔回衙门,牵着小毛驴就走。 徐选找她好几次了,偏她也忙,一次也没空,今日索性有空就去榆中县看看。 那一大片地的水稻已经抽出叶子了,强壮翠绿,一眼看过去生机勃勃。 江芸芸看了一圈,突然又停了下来,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等她绕了一圈,回到徐选她们的院子,就见等人一大群人站在河边,围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是不解决,今年的水稻怕是不行了。” “这可怎么解决,这可是老天爷的意思。” “什么老不老天爷,真没意思,我们还有文曲星呢。” “什么文曲星!我哥怎么还不来啊!气死了!在忙啥啊!我跟她说好几遍了。”江渝挽着裤脚,赤脚站在河床上急得直跳脚。 江芸芸咳嗽一声:“来了来了。” 众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这事我知道一点了,选娘呢,我找她再了解了解一下。”江芸芸咳嗽一声说道。 江渝赤着脚,火急火燎跑上来,积极说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眼疾手快把人拦腰抱着,一把送到驴背上,动作一气呵成,等众人回过神来,只看到江渝已经坐在驴背上了。 “哇。”众人齐呼。 江芸芸无奈说道:“没穿鞋,跑什么。” 江渝踢了踢腿,不高兴说道:“我们等你好久了,我种了好多水稻的,不能坏了的。” “这不是来了嘛。”江芸芸牵着绳子,带着江渝往前走,笑说着,“回头一定吃上你的米,吃一大碗!” 第三百三十五章 徐选最近很焦虑。 种水稻一看土, 一看水。 兰州的土很好,经过她几个月的精心打理,本就肥沃的土更好了,所以水稻发芽的概率非常高, 当时大家都是信心满满。 眼看马上就要五月, 苗长得极好, 所以徐选大手一拍, 准备提早移栽秧苗进入田地,开始第一轮的考察实验, 可谁曾想, 这里的天气不像南方,五月份就会有降雨,从而水量会逐渐充沛, 今年的兰州因为气温迟迟不升温, 水流逐渐减少, 河床竟然开始空了! 徐娘一发现不对劲, 就亲自带几个人去上游看了看, 才发现原来是天气还未转暖, 雪量融化慢了,但下游的雪线已经逐渐用完。 没水了! 这可真是种水稻的大忌。 徐选急坏了, 下意识想去找江芸求助,奈何江芸实在是太忙,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人。 今天徐选就打算找几个力气大的人继续去挑水灌溉田, 免得养了几个月的田,在最后功亏一篑。 “怪不得我刚才看水田就觉得水线下去了。”江芸芸一听, 也跟着叹气, “若是知道是这事, 我说什么都要抽出时间早点赶过来。” “江同知也忙得很,大家都心里清楚,其实我是不好意思为这事打扰您的。”徐选为这事急得都上火了,嘴角一圈水泡,但还是保持着一丝冷静,“而且这也是天时,种地本就靠天吃饭,我们现在都一大早自己去山脚挑水,也算是能解除燃眉之急。” “太累了,大家都累倒了。”一侧的江渝小声拆台,“水床里有一些水,但太浅了,大家都怕把这里捞断了,回头天热了也彻底断水了,所以都直接去很远的地方挑水种地的。” “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江芸芸也不墨迹,直接起身说道。 兰州水量和两极分化,一则因为靠近黄河,所以水流不算少,但它降水量又不多,若是那篇土地不靠近河边,大都是下等田。 之前兰州土地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像靠河边的田地就丰腴一些,田价高涨,一般都是军屯居多,寻常人难以买卖,也不会轻易流入市场,所以当日徐选要种地的时候,徐叔也是千挑万选才选中这一大片地的,就选在榆中县的山谷里,靠近高山融雪,算是兰州城内还不错的富田。 这块地平日里,借着高山流水的滋润还看不出来问题,只是今年雨量突然少了,天气又迟迟不回暖,自然河流的水量就显而易见地少了。 江芸芸站在山谷里看着里面是潺潺流水的小溪流,眉头紧皱。 ——水量比她想的还要少。 “这里往年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如何处理的?”她问着徐选。 徐选一听又是叹气,无奈说道:“问过了,都是一趟趟运水的。” “我看南方都有大水车,为何这里不建一个,把水送到田里去。”江芸芸比划着,“我看这里的水量虽然少,但灌溉田地还是可以,天气只是晚点回暖,只要现在一点点送水下来,保持秧苗的生命就行了。” “且不说水车行不行,那也太费钱了。”徐选叹气,“谁敢赌啊,建造需要时间,材料呢?人力呢?而且现在农忙时期,谁敢放下手中的活计。” “秧苗活了才是最重要的。”江芸芸说了一句,但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百姓就靠手边的地活着。 谁敢赌。 “至于水车的事情,我也问过了。”徐选紧接着继续说道。 “说是这里的水流太小,水车扎不进去,而且岸高水低,不能像南方水车一样,地势平坦,只要让水流推动刮板,就可以把水送过去。” 江芸芸之前在扬州是见过水车的,那个叫龙骨水车,体积不大,车轮幅度很小,还未到五米,水车转动后,水斗会依次舀满河水,缓缓上升到轮子上方时会倾入木槽,再下滑,最后导入水渠引入田间。 她现在站在一块石头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地势,黄河水冲刷出这座城市,土脉高亢,雨泽衍期。兰州城北面靠近黄河水量充沛,但河岸高峻,所以导致东西两边的田亩,水就上不去。 有水! 但用不了! 江芸芸急了! 水利工程建设真是刻不容缓。 把这事给忙忘记了! “我记得榆中县西南方向,不是有条河嘛,那条河就是从马衔山上流下来的,一向水流丰盛,我们若是可以也挖一条水渠出来。” 江芸芸说的那条河名叫阿干河,从山上下来,然后向北流入黄河,但不管是黄河水,还是阿干河,其实都是绕城走的。 兰州大部分地方水低岸高,一直不利于浇灌。 前朝成化时期,当时的衙门知府决定以阿干河为轴中心,开凿三条水渠,以灌溉那一片区域兰州的田地和园圃。 一条是从龙尾山经关王庙,灌溉东川的田地与园圃,还在水渠狭窄且落差大的地方设置水车、水碾、水磨等设施。 第二条是自高崖子经古峰寺而下,灌西川等地田圃。 这两条算是缓解了东西两川,水不能上的窘境。 最后一条水渠则是冲西廓入手,注水兰州东、西、南三面城壕,用来以固城垣,御冲突,加固兰州城的防御能力,当日这条河也算是缓解了蒙古的进攻,只是冬日水少,只有壕沟,水量极少。 兰州河流高山,水泥分离,地质复杂,考自流水覆盖全部土地确实困难,唯有水利工程能救上一救。 江芸芸回过神来,跳下来石头,对着徐选保证着:“这事我肯定给你解决,但我要想想办法,这要是在南方,我肯定支持挖水渠,修水车,但一方水土一方人,这东西在兰州要是真的靠不上,我们也不能平白浪费人力,所以我要仔细规划一下。” 徐选连连叹气。 “别急,你现在让人受累点,去挑点水,我得去实地考察一下,而且之前说年后请老农来传授经验的,奈何碰上钦差了,把这事耽误了,我打算这几日就一家家走访过去,那些都是老农民,经验肯定有一些的。” 江芸芸一向是说干就干的性子,匆匆忙忙牵着小毛驴就要走了。 江渝一看,拉着小春也跟着跑上去了。 江芸芸手里一直有一份名单,榆中县有八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水渠要是要搞也是能搞一点的,西北方向大概十公里的位置,有一处笋萝沟,西南榆中县和七里河交接的附近,十五里处的黄峪沟和五泉山水都是能挖出一条水渠的,不过这三个地方的水流都比较小,和阿干河和那边是不能比的。” 江芸芸仔仔细细记下这三处地方,见问不出什么了,就给了米粮和酒,飞快跑去第二家。 “水车的话,自来都是高处送到低处的,可现在兰州这情况,高低起伏得厉害,而且地从西南向东北歪去了,又不跟南方一样四四方方的,反而是长长地一条,水车的钱除了你们衙门出钱,谁负担得起。” 江芸芸涂涂改改,又问道:“你觉得阿干河边上的两个水渠如何啊?” “还行吧,那也要有水才行,而且位置也就那么一块,又轮不到我们这边。”老汉抽着旱烟,自嘲说道,“要不好地,大家舍不得浪费,要不有钱,也不差这一点前期投入,我们哪一样都沾不上啊。” 江芸芸见实在没什么头绪,想着不若先把这八人都问了一遍,再回家仔细思考,随后马不停蹄赶赴第三家。 “其实要我说南方那个翻车还要弄什么竹子,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好竹子啊,都是细细长长,给人看看的,关键时刻不中用的,木头倒是很多,不过这些年也都被砍得差不多了,再说了,要是真用木头,那可是要长年累月浸水,坏得多快啊,这也太烧钱了。” “本地就没有入水不坏的木头?”江芸芸问。 老汉笑了笑:“那不是神仙才有的东西吗?” “桐油刷一下可以嘛?” “那是你们南方才有的东西,我们这边可不便宜,平日里点灯多舍不得,还给木头刷,心疼死了。” 江芸芸只好心事重重地背着手离开了。 “也是有筒车的,可以在水轮上装置汲水筒,这样水轮升起来不就是把水提起来了嘛,但我们距离河瞧着就两柱香的时间,可远啊!河边那些种地的到底都用上这些了。” “而且水车这东西,就要小,这样水才冲的动,不然就要我们自己去踩,那可多累啊。” 等她把那八个人都问了一遍,天也都黑了,江芸芸站在空旷的田埂上,看着水位逐渐下去的水田,半晌没说话。 江渝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春直接累到闭眼,倒在她肩膀上了。 “回家吧,也不急于一时。”江渝抬头说道,“不差这一天,反正这水其实有,你看兰州多少河经过啊,但就是送不过来,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辛苦一点,不过千百年来都这么过来的嘛。” 江芸芸收回视线,嗯了一声,让两个小姑娘坐上小毛驴,自己则牵着绳子准备先回城里去。 城里也有不少手艺人,正好也去问问。 “种地辛苦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辛苦的。”江渝叹气,“但我和小春种了一亩呢,长得可好了。” 江芸芸笑:“那你一亩地现在怎么办?” 江渝叹气:“我们也想挑水啊,可两个人也只能挑一桶水,而且选娘看在你的面子上肯定也不会让我整天爬来爬去的,不过小春可聪明了。” 她一边把小春抱在怀里,一边伸出一只手比划着:“我们在自己的那块他边上挖了一条小水沟,然后放了很多竹子从小水沟到地里,这里的竹子很细很长,不过也正好用,然后我们一起中间挖了很多洞,大概这么一寸就一个小洞,用石头压住,又在游挖了一个扇形口,只要我们把水倒进去,水势就会很凶猛,然后就可以把水逼到地里了,而且不会一下子很多,把泥冲开,而且也能保证一直有水,慢慢来。” 第三百三十六章 陈继真的要急死了。 黄昏时, 京城那边传来密保,听说上次来兰州的钦差团中,那个叫王献臣的竟然弹劾了三大卫所的所有人,外加他的好友江芸, 十大罪状, 条条清晰。 “你朋友出卖你了!”陈继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站在夜色中, 眨了眨眼, 随后长长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王献臣……”谢来挑了挑眉, 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 ——那日送的信可是给祝枝山和徐经的, 可没王献臣什么事情。 “他自有自己的考量。”江芸芸笑说着,“和我们没关系。” “他都弹劾你了!!!”陈继声音大得跟雷一样,在江芸芸耳边炸开,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偷偷给你穿小鞋。” 江芸芸揉了揉耳朵。 谢来不高兴地把人拉了回来:“我们听得到, 又不是聋子。” 陈继紧盯着江芸芸看:“你难道还打算无动于衷。” 江芸芸笑了笑, 伸手比划了一下:“你知道我这每日的弹劾折子有多少嘛, 我最厉害的时候, 内阁都要专门腾出四张桌子放关于我的弹劾折子呢。” 非常得意都比划出四根手指。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知道哪里值得炫耀, 但听上去又确实非常厉害。 陈继的视线艰难从那四根手指上拔出来,坚持说道:“可王献臣不一样啊, 他不是靠你才考上去的嘛,他现在不是在反咬你一口嘛。” 江芸芸摆手,失神片刻后才无奈说道:“都说世人流言可畏, 我并不畏惧,却也无法做到独善其身, 而且他也确实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的, 他读书也很认真, 日日都要熬到子时才能去休息的。” 谢来扭头看她。 ——少年人一向无畏的脸上也夹杂上人情世故的无奈。 王献臣。 当日第一次见,谢来就不太喜欢。 那双总是在阴暗处打量着江芸的视线,不说话便显出几分阴郁,便是说了话也总有几分若有若无的试探。 多年前,那一群志同道合,奋力读书的年轻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都走远了。 外人看了也只觉得惋惜。 江芸实在太过耀眼了,所有人跟在他便是都会相形见绌。 有人能坦然接受,便会有人心生幽怨。 “所以你还是打算置之不理?”陈继不高兴质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等天亮了,就抽空写一封自辩折,我自然会送上去的,京城那边如何就再看看吧。” “你边上不是还有个锦衣卫,让他给你说说话啊。”陈继把注意打到谢来身上。 “放心,他会在密折里,平等地说每一个人的事情。”江芸芸笑说着。 谢来脸色僵硬。 陈继大惊失色。 “你你……你们不是也是好朋友吗。” 江芸芸拍了拍谢来的胳膊:“大家都是大人了,各有各的任务,他写他的,我做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谢来抿了抿唇,低头看着江芸。 多年前的小解元,第一次见面就是笑眯眯的。 现在的他,依旧是非常善解人意的。 只要和他相处,所有人都会格外令人舒服。 “这么大方?!”陈继打量着两人,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欲言又止,“那关系,很好啊。”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来提醒我这件事情了,天黑了,我就不留你了。” 陈继没走,扎在台阶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江芸芸看。 “还打算留这里蹭饭吃不成?”谢来对这个挑拨自己和江芸关系的人报以极大的不悦,冷笑一声。 陈继为难地搓了搓了手,老实巴交说道:“可你的前任好朋友还把我也弹劾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不是说三个卫所都弹劾了吗?” “可他说我们关系匪浅,一看就不正常,还说是我把功劳都给你了,简而言之,我们两个都是大坏人,另外两个杀良冒功,侵占良田是小坏人。”陈继叹气,“因为你,我成了大坏人了。” 江芸芸沉默了,被兰州的风一吹,衣摆也跟着动了动。 “啧,怪不得你们走不到一块去。”谢来呲笑一声,感慨着,“他都分不清,在你心里哪个事情才是最重要的,骂都不会骂。”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冷不丁说起其他事情:“那一年在京城过年备考,幺儿在家门口点鞭炮,其他鞭炮都好好的,就突然有一个是哑炮,点了没反应,幺儿胆子一向很大,想也不想就要冲过去看看怎么回事,结果徐叔一下就把人拦下了,大家都还帮忙出意见呢。” “幸好当时没过去,那炮后面突然又炸了,真是惊险,不过幺儿笑得可开心了,还拉着您打算继续放炮呢。”陈继背后的徐叔也跟着感慨着,“那个时候大家都很快乐啊。” 江芸芸笑了笑,神色惆怅:“是啊,明明很刺激的事情,在幺儿看来都是最快乐的。” 陈继摸了摸脑袋,突发奇想,胡说八道:“上次把他炸到了,他对你怀恨在心?” 江芸芸收回思绪,笑说着:“若真是如此,那确实要怪我了,我就是突然怀念当日在京城的日子。” “那个时候可不需要考虑这么多。”谢来没好气说道,但转而开始驱赶陈继,“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考虑去,也不是没给你送信帮忙,这会儿还把自己搭进去了,看着就来气。” 陈继也跟着来气,和谢来手上开始比划起来,嘴里朝着江芸芸喊道:“反正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都来给你报信了……回头我真应下所有事情了,看你怎么办……” “你应下什么事情?呸,不要脸!”江渝叉腰,怒骂道。 “就是!”小春也跟着不高兴呸了一声。 “自己要死就拖人下水吗。”江漾面无表情质问着。 “行了,这事不会有问题的,你回去休息吧。”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把三个小姑娘往里面推了推,对着快要被推出巷子口的陈继说道,“但我之前说的事情,你确实要考虑考虑了,闹大这一步,这事肯定会有人来查的。” 陈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然后飞快收手,跑了。 谢来站在巷子口,见他这么不要脸的样子,怒极反笑:“就这样的人,你帮他做什么!” 江芸芸只是笑说着:“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他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那边算了,我要求不了其他人。” “是谈大夫来了吗?”江芸芸解决完陈继,这才有空看向徐叔背后的车厢。 徐叔骄傲挺胸:“不辱使命,平安带了过来,还带了很多棉花种子和几位青壮年。” 说话间,后面两辆马车上的人都下来了。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站在谈允贤身后的女人,惊讶说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嘛?”那女人脸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自额头从鼻梁再到左脸颊的下巴处,一笑起来,原本还算秀美的面容,彻底被这道狰狞的伤疤破坏,倒是显出几分恐怖来。 正是琼山县养济院的程蝶。 “武良实改性子了,不会也跟过来了吧。”江芸芸往后面张望着,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程蝶嗔怒,脸颊红扑扑的:“真是一如既往地促狭。” 江芸芸还是一脸震惊。 “我是一个人来的。”她笑说着,“之前您在的时候,不是一直说要养济院的小孩都学门手艺嘛,那些手巧的,都去学绣花做毯子了,还有人读了书去做了账房,去做货郎了,剩下的实在什么都不会,我就和良实商量着怎么也要学会种地,至少能有一口饭吃,饿不死,所以我们带着养济院的小孩种了十几亩的棉花田,都是我自己照顾的,所有很有经验。” 她一脸怀念的看着江芸,满脸笑意,可神色却又有些怀念:“好久不见啊,江县令,大家都很想你,都要我来看看你,瞧着像是长高了,只是怎么还是不长肉啊。”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是长高了,不长肉也没办法啊。” “太瘦了。”一侧的谈允贤淡淡说道,“现在瞧着还行,别不当回事,小心老了难受,年纪轻轻就有白发,不是好事。” 江芸芸下意识摸了摸鬓角。 “是是!!我把过她的脉,瞧着气血都有点问题。”一直没说话的张道长连忙伸出脑袋附和着,“而且吃饭也不规律,我怀疑她肠胃有问题,再加上小时候没养好,身子骨亏呢,怎么喂好吃的都不长肉。” 谈允贤大夫性子发作,伸手就要去掐人家脉:“我看看。” 江芸芸眼疾手快收了回来,小脸一扭:“不要。” 谈允贤手指扑了一个空,见她如此孩子气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好气:“你这个怕看病的毛病,怎么还没改掉。” 江渝的脑袋小心翼翼挤了进来,握住江芸芸的手腕,小声说道:“没毛病,我哥哥好得很。” 谈允贤低头去看江渝。 大夫的威慑力自来就不小。 江渝的眼睛愣是没敢和她对上,飘忽了好一会儿,但还是紧紧握着江芸芸的小手,脑袋别捏地看向别的地方。 张道长也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也没事的,我一直给她开温补的药,还督促她吃饭呢,诺,我找的抓人侠,专门看人吃饭睡觉的。” 他指了指谢来。 谢来面无表情抱臂,但认真嗯了一声:“我一日三餐准时督促他吃饭睡觉。” 谈允贤看着这一群人,无奈说道:“算了,我来也不是给你看病的。” 江芸芸一听,眼睛一亮:“是啊,来来,张道长,这是我给你找的帮手,看妇人病很有经验的,你明日就带她去院子看看。” 第三百三十七章 “你要建水渠?”朱贡錝听了江芸芸的来意, 又惊又疑,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江芸芸看,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脸上写满了心思。 江芸芸点头, 一本正经掏出自己的小册子:“是的, 我还写了挖掘水渠的计划呢。” “就这事?”朱贡錝惊呆了, 突然生气了, “就这小事,你大晚上过来找我?!” 江芸芸认真反驳道:“怎么会是小事呢, 岸下河水滚滚流, 岸上滴水贵如油,大家种地没水了,城北虽然有黄河穿城而过, 但是两岸的地势高, 除了那些靠近河岸的土地, 别的土地想要灌溉, 就都需要阿干河的水, 成化帝圣明, 挖了好几条水渠,这事我们也不能落下……” “咳咳!”朱贡錝大声咳嗽, 一本正经,“是陛下不能落下……不是我是说,你少管这些事情。” 江芸芸哦了一声, 只当没听见翻开下一页:“其实我查过的,前朝断断续续修过很多水渠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都荒废了, 若是我们重新开凿一条, 也太费时费力了,所以不如就在原有的基础上重新扩建。” 朱贡錝就这么面无表情听着她说着说着,然后掏出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炭笔,直接铺在桌子上,提笔就开始画出一条长河。 “这是阿干河,阿干河发源榆中马衔山,你看他这一路上又分别分流出山寨、铁冶、琅峪、大楞杆、烂泥沟这些河流,然后从白云观西侧流入黄河。” 江芸芸当着王爷的面直接画了一条河流,边上衍生出有一条条支流。 朱贡錝不清楚这条河流的走向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但看着江芸自信满满的样子,又下意识觉得这条河肯定就是他说得那样。 “前朝的水渠大都有了损坏,我打算在他的基础上修整再拓展,比如已经有引阿干河的水从龙尾山、古峰山两山的山麓而下,北下灌田。” 江芸芸又花了两个三角,并且加粗笔锋,画出两条水渠模样的歪歪扭扭长线。 “你看,龙尾山麓的那一条,也就是东渠,古峰山麓那一条为西渠。”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点了点东渠:“东渠分别沿皋兰山、五泉山、龙尾山、伏龙坪南坡、西坡山麓,随后经过村庄,譬如梁家磨、土嘴子、后五泉、八里窑村对面、周家庄、药王洞、洪门子等等,最后到太清宫附近。” 她画了一个道观模样的尖尖头,然后手指点了点:“我打算在这里再分开两渠。” 朱贡錝不解:“哪来这么多的水的,而且这么长的路,这阿干河也很容易缺水,今年水量就不多,我看很多人多去黄河边挑水了。” 江芸芸叹气:“没想到缺水的事情已经严重到传到王爷耳边了。” 朱贡錝一听,又不说话了,反而借着喝茶的功夫,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幸好江芸并没有对此发表其他意见。 “我打算在这里分东北两渠,北面负责灌溉北园的农田、菜圃、果园。另外一条则向东浇灌城内西南面、南面的上下沟、官驿那边也要接上水,免得人员自己来挑,最后经过鼓楼巷、颜家沟一带的农田、菜圃,然后和成化年间西关的护城河水渠连在一起,若是还有余钱则可以再从西门过,经上水巷、下水巷、官沟沿,最后经过布政使署后花园,东入陕甘总督署。如此城内西南面的田地便都能照顾到。” 那张白纸的一脚已经画满了符号和河流。 朱贡錝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符号没出声。 其他地方他不知道,但布政使和陕甘总督署的位置,他还是知道的,确实就在这附近。 江芸竟然对整个兰州城了然于胸!! 朱贡錝心中惊骇。 江芸芸点了点头,扭头去问朱贡錝,一脸和气:“这一条水渠的问题,王爷可还有不懂的地方?” 朱贡錝和她四目相对,皮笑肉不笑:“你说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你就是糊弄我,我也不知道。” 江芸芸叹气:“我可没糊弄王爷,王爷要是信不过,等我说好了,这张图纸留着,您再去问问就是了。” 朱贡錝矜持点头,颇有点王爷的傲慢样子,下巴一抬:“那你继续说下去吧。” “行。”江芸芸提笔一转,回到最初的原地,“我们现在说回西渠。” “西渠是顺着沈家岭北坡的山麓古峰山的东坡山麓流下,经川底岗子、龚家崖头、石嘴子、后五泉村叶家湾、八里窑、五里铺、沈家坡,又过华林山坪头,然后来到八蜡庙道下西园,如此一下的方向的田地就全都能用上水了。这一条本来就有了,只是现在有些地段已经坏了,所以我们要的就是翻修。” 那张纸上写满了地点,画满了符号,那几条突兀的水渠穿村,过田,最后入城,城内到城外,一路而下,标注得仔仔细细。 一副精密的舆图也不过如此。 朱贡錝莫名想起祖父书房里的那几幅不能对外公布的舆图。 如此细致,准确的地理标识,便是军中最厉害的地官也不能比这个更厉害了,都说制图有六体,即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 看似简单的十二个字,但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这是一张珍贵兰州地图。 朱贡錝盯着江芸芸出神。 听闻当年陛下在一个名叫朱希周的人和这个小神童身边犹豫着定下魁首,一个是美好的寓意,一个是真正的神童。 可惜了,陛下到底是惜才的。 事实证明,江芸当真是一块璞玉,他甚至不需要他人的雕琢也能逐渐耀眼明亮。 “有问题?”江芸芸见朱贡錝盯着自己没说话,紧张问道。 ——可不能得罪了金主。 她热情说道:“哪里不懂?我再仔细讲讲。” 朱贡錝收回神思,整个人往后靠了靠,显出几分懒洋洋的样子。 “你随便说,反正这事我也不参与。” 江芸芸哦了一声,抽出另外一张白纸,继续说道:“但是这两条渠也有问题?” 朱贡錝眼皮子一抬,不解问道:“什么问题?不是运行的好好的嘛。” “东渠多砂砾、西渠多冢穴,进场会崩坏而导致咸泄,若是到了春夏旱季更是涓滴不入,不沾勺水,我们现在的坏了不少路段,不就是因为旱情才坏的吗。” 朱贡錝嗯了一声:“那就再修一次呗,你不是就这个打算。” “是啊!”江芸芸抚掌,一脸激动地看着朱贡錝,“还是王爷有办法。” 朱贡錝眉头一扭一扭的,转头就把高帽子摔了:“少给我说这些话,我才不听!”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王爷深谋远虑还不揽功,真是去哪里找这样好的王爷啊,怪不得百姓都说您好呢,下官和你共事这一年多,也觉得王爷真是为国为民的好宗室啊。” 朱贡錝明知道听江芸这嘴说好话那是要付钱,付大价钱的,但还是忍不住得意起来。 ——小状元的嘴,夸人就是好听一些的。 “这些水渠原本是土渠,直接挖了土了事,水过大过小都容易有问题,所以下官想着是不是购置木材,直接全路铺设。” 朱贡錝震惊,想也不想就说道:“那可要花不少钱!”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格外好看的眼睛,含情脉脉的看向朱贡錝。 朱贡錝察觉到她的视线,也不说话了。 “王爷!”江芸芸语调十八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百姓一定回把您记在心里的。” 朱贡錝气笑了,抱臂抗拒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我要那些泥腿子把我记在心里做什么。” 江芸芸还是一脸深情:“王爷又在说气话了,之前给王妃的祈福的时候,还不是要路过的百姓都说一句祝福的话,大家当时可都高兴坏了,您的事情,大家多指导,如今王府有喜,那和自家有喜可没区别。” 朱贡錝冷笑一声:“我给蒸饼了啊,谁还能违背肚子说话不成。” “若是人人为了一口饭吃就都愿意昧着良心,那这世道早坏了,别的不说,当日那些百姓希望王妃母子平安肯定是真心实意的。”江芸芸和气说道,“百姓做不了经天纬地的大事,但也犯不下杀人诛心的坏事,但人总是好的。” 朱贡錝没说话了。 “你要这么多木头,我们是没钱的,也太出风头,但是资助一点还是有的,”后面的屏风处传来杨遇的声音,“我也不要百姓记着我们的好,只当是为了我的孩儿祈福罢了。” 江芸芸对着屏风出声的地方起身心里,等再坐下时不假思索,直接说道:“好,那我们就制造渡槽,然后放置在东西两渠容易溃渠的地方。” 朱贡錝一听,龇了龇牙,阴阳怪气说道:“你不会本就打算这么做吧,答应得这么快。” 江芸芸哎了一声,大眼睛眨了眨,显出几分无辜。 朱贡錝气笑了,点了点江芸芸,又气得没说话。 江芸芸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水渠是完成了,但是路上还要建设一种新型水车,再配上一种新的灌溉方式,我这边也有了一些别的想法,这是计划书,王爷看看。” 朱贡錝看着被热情推过来的两张纸,眼尾一瞟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和画,只觉得头疼:“你就不能找其他人花点钱。” 江芸芸为难地搓了搓手:“其他人还有别的用处。” 朱贡錝随口一问:“比如?” “现在正是农忙,百姓是没空徭役的。”江芸芸委婉说道。 朱贡錝惊呆了:“你不是就收复了一个陈继吗?另外两个会听你的嘛?” 第三百三十八章 京城出了什么事情? 京城出大事了。 有人举报唐伯虎和张灵科举作弊。 “作弊!!”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心中猛地咯噔一声。 唐伯虎舞弊案!! 她都要把这事忘记了,实在是唐伯虎最近很安分啊,考试考得也很好,小探花呢!所以也没听人写信来抱怨啊, 这里点名表扬祝枝山。 时间久了, 江芸芸还以为唐伯虎这事过去了。 “哎, 不对啊, 都要五月份了。”江芸芸回过神来,“这不是二三月份就出成绩的事情嘛, 当时我还有些可惜了, 他这么厉害,竟然不是状元。” 谢来沉默了片刻,随后啧了一声:“你怎么看谁都是状元, 前有王守仁, 后又唐寅, 见了谁都夸, 怎么不夸我啊。”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 立马大声夸道:“你谢来那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未来的锦衣卫指挥,陛下心中的大红人, 太厉害了!”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有一瞬间分不清面前的江芸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说真哒!”江芸芸大声强调着。 谢来轻轻冷哼一声,避开她的视线:“不与你贫嘴, 我要说的可是大事。” 江芸芸立马坐得端端正正:“洗耳恭听。” 谢来叹气:“这事别的不说,不仅把两位主考官都牵扯进去不说, 外面还把你牵扯进去了, 如今京城可乱得厉害。” “我?”江芸芸指了指自己, “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唐伯虎好友。”谢来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指了指东面,“你和主考官李东阳又是师兄弟。李东阳又和程敏政关系极好。” 他松开两只手,虚空各自抓了一把:“你说巧不巧,你的好友唐寅和另外一个主考官程敏政关系匪浅。” 程敏政,礼部右侍郎、翰林院学士,此次会试的副主考官,明成化二年殿试榜眼,陛下还是太子时,程敏政还做过他的老师,所以哪怕他身上有一些说不清的事情,陛下还是在弘治五年昭雪复官,之后可谓是恩宠之盛。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他怎么会和程学士认识?” 谢来抚掌:“不愧是小状元,问道关键了,这就要问问你了。” “和我有关?!”江芸芸震惊,“程学士我自己都不认识,我甚至没听我李阁老说过。” 谢来促狭地眨了眨眼:“这世上江小状元认识的人不多,可认识江小状元的人却是数不胜数。” “据说两人在一次茶馆里偶遇之后相谈甚欢。”谢来的脑袋凑了过来,伸手比划了一下拉弓的姿势,“就你在千军万马中一箭穿过人海,直接把对面大旗射倒的那一次事情传到京城后。” 那手指咕咚一下就戳到江芸芸脑门上。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长长的啊了一声。 “唐伯虎这人千不好万不好,但也义气,说是那天出门买点笔纸的,谁知道外面的人大都对你这件事情表示怀疑,大骂特骂,唐伯虎没忍住冲上去和他们对骂,然后就和当日出门的程敏政不期而遇,因缘邂逅。” 谢来跟个说书先生一样,还嫌不过瘾,继续比划着,瞧着是发挥了锦衣卫的本色,说起细节来那叫一个娓娓道来,栩栩生,抑扬顿挫,神色唏嘘。 “当时应该还没确定程敏政是主考官之一吧。”江芸芸拨开他的手指,冷静质疑。 “哦,那是没有的,主考官是临考前十天定的。”谢来遗憾收回手。 “两人之后还见面了?”江芸芸又问。 谢来点头:“其实只见了一次,还认了一个亲。” “认亲?”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警铃大作。 实在是按照唐伯虎的性格,字数越少,事情越大。 “唐寅乡试,钦点为解元的主考官名叫梁储,太子洗马,可是程敏政的好友,当日在南直隶主考时就曾夸过唐寅——‘士固有若是棋者耶?解元在是矣。’,如此就算了,回来之后还是对唐寅念念不忘,还特意找了自己的好友程敏政夜色醉话,醉话还说出:“仆在南都得唐生,天下才也,请君物色之。”的话……”谢来和和气气说道。 “两人其实早就该认识了,但因为你一直让人看着唐伯虎,两人错过了执手相看泪眼的机会,这才拖拖拉拉到了最后才见面,时机不对!” 江芸芸听得直吸气。 谢来索性整个人坐在窗户上,半倾着身子,神神秘秘问道:“还有一个事情,你就说倒不倒霉?” 江芸芸拧眉:“什么?” “他唐伯虎前脚刚出了程家大门,后加陛下让程敏政做主考官的圣旨就下去了。”谢来比划了一下距离,“不超过一个时辰。” 江芸芸惊呆了。 有些事情就是莫名其妙的巧,哪怕是江芸芸百般改变也无法挪动它的历史轨迹。 唐伯虎还是这么兜兜转转,奇奇怪怪进了舞弊的案子。 “那这事又是怎么个契机?”江芸芸冷静下来后继续问道。 “要我说也是唐寅自己有问题,是个大嘴巴子,从程家出门后也不好好读书,路上遇到狐朋狗友,酒醉后胡乱说自己也要跟你一样三元及第,这次肯定拿一个状元回来,说得太嚣张了。” “第二日出门和同乡聊天,也是酒到酣处,大谈特谈他认识的人,包括不限于他的好兄弟们,你这个小神童,甚至还有梁储和程敏政等人。”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这事就坏着这里了! 喝酒他能有什么好事!!! “当时有不少人来求画求文求字,唐寅竟然当场写了一篇文章,不过那篇文没交出去,张灵就火急火燎把人拖走了,说你来信了,唐伯虎倒也还会怕你,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跑了。”谢来冷笑一声,对此评价着,“你性格沉稳,办事老道,为人和善,怎么有一个这么嚣张跋扈的朋友。” 江芸芸被这个离奇的走向惊呆了。 三月时,江芸芸就听说来玩的商人说过,今年开始的题目很难,很偏,又说两位主考官都是神童,难一点也正常,陛下还法外开恩,今年科举虽然只有三千五百多人,但陛下准备录取三百人! 没多久,祝枝山就来信说唐伯虎成了探花,还再心中言辞凿凿说要不是为了避嫌,定是能考个状元出来的。 “可名单都公布了,怎么有现在旧事重提了?”江芸芸察觉出不对劲来。 谢来抱臂,意味深长地看着椅子上的江芸芸:“所以我说这事和你也有关系。” 江芸芸一怔:“有人拿唐伯虎做筏子攻击我?” 谢来点头:“这个反应倒是快,也难怪人家给你布下这么大的杀机了!” “事情就坏在那场同乡宴会上。” 谢来叹气:“那篇没送出去的文章,你还记得吗?” 江芸芸点头。 “唐寅没送出去,但也没自己带回来,不知怎么着被人捡走了,等考试成绩一出来,其实就有流言了。”谢来无奈说道,“不过要说唐寅这人性格也是耿介,冲上去直接要和人比划比划,也算真的有点真才实学,一群读书人没一个打得过的,这事也就没说话了。” “那,此事不是应该了结了吗?”江芸芸犹豫问道,“听上去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文人之间没得打,朝廷上这不是刚开始吗。”谢来跳下窗台,站在江芸芸面前,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难以想象,这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人远在千里之外,但能搅得京城腥风血雨。 “你曾经救过一个御史,名叫华昶,你大概是不认识了,乃是一个七品给事中,就是他大义灭亲,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流言,还看到那篇没被发表出去的文章,发现内容确实和当日考试的题目略有相似,就直接上了一个奏折,眼巴巴呈到了皇帝面前了。” 谢来竖起两个大拇指:“第一,你江芸贪弄权柄,扶持自己的好友做官,连带着你的小青梅等人都骂上了;第二唐伯虎和程敏政、李东阳勾结,科举舞弊。” 江芸芸听笑了。 “我还以为我当阁老了。”她无奈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个本事?” 谢来耸肩:“这事其实有点勉强的,所以一开始流言都要下去了,奈何你江芸在京城那真是一天一个消息,次次闹出轩然大波,上次王献臣的事情还没结束呢,这次又来这个,啧,你这也太倒霉了。”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是我的问题。” 谢来一听也不高兴了:“哪里是你的问题,你这人在兰州战战兢兢做事呢,要说我第一个有问题的是煽风点火的林廷玉,第二个是蠢得没边的华昶,第三个是读书不错但没脑子的唐寅,真是烂麻里搀猪毛,一团糟,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反正也没人找你问罪,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江芸芸叹气:“那唐伯虎这次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她打开空白折子,打算再写一份自请表,提笔后突然想到:“哎,林廷玉是谁。” 谢来冷笑一声:“一条狗吧,今年的同考官,就是他让这个事情变成现在下不了台面,一个同考官,举报两位主考官,真是闹出了大笑话,陛下如何不震怒。” 林廷玉也在事情逐渐僵持的时候,也上了一道折子,陈述六点问题,甚至还有直接言明考场内部的事情,总结归纳为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当时决定诸位考生名单排序的时候,主考官程敏政非常不安,几次三番想要提前看糊名的卷子。 第二件事情则是在泄题风波后,程敏政曾对人说,要是真的有泄题,说不定是谁家的随从不小心看去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唐伯虎现在什么情况? 坐牢呗。 还能咋的。 如今在京城的能帮得上忙, 且愿意帮忙的好友也就只有祝枝山和徐经。 但这两人现在的官职又实在不够看。 “我送了折子上去,但一点消息也没有。”徐家,徐经和祝枝山碰头后,急得团团转。 祝枝山端着一盏茶, 来来回回送到嘴边都没喝下去:“听说左都御史闵珪想要和程学士对问, 但折子留中已经要十余日了, 所以我们的折子没反应, 应该不是针对我们。” 徐经叹气:“唐伯虎定然是不会作弊的,这人最多嘴巴坏了点。” 祝枝山没说话。 这事就是一个无头公案, 谁都知道没法自证。 唐伯虎和张灵自然是不认的。 可他们就是当日从程敏政家里出来, 别说程敏政当日还不是主考官,他一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整日在官员家里瞎窜什么! 程敏政也是不认的。 一天三道折子递上去为自己辩解。 可唐伯虎那篇文章就是和你当日出的题目相差不大, 别说就是后辈讨论, 你后面当主考官了还不避讳考题, 就是不应该。 至于华昶自然是觉得自己更无辜了。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 我作为给事中就这么汇报上去, 免得陛下遭小人蒙蔽, 那真是何罪之有啊。 事情来来回回的打嘴炮,闹得实在是热闹, 就连兰州已经开商路,赚大钱的事情也都被盖过去了,不过江芸的名字还是没能盖过去的。 你说巧不巧, 这里面涉案的人十个里面八个和他有关系。 “外面舆论如何不说,肯定不能和其归扯上关系。”祝枝山最后说道。 徐经连连点头:“这是肯定的。” “我已经给楠枝等人都去信了。”祝枝山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 叹气说道, “别的不说, 华昶折子上的,其归结党营私的罪名肯定不能落下口实,不然今后只要被人攻讦就翻出来,那简直是埋下一颗地、雷了。” 徐经又是连连点头。 祝枝山又没说话了,盯着一处地方发呆。 “那唐伯虎那边怎么办?”徐经沉默片刻后继续问道。 “这事,我们做不了什么。”祝枝山无奈苦笑,“我们还太小了。” —— —— “你不是打算给唐寅写折子的吗?”谢来不解问道,“怎么不写了。” 没想到说完这事后,江芸突然不急了。 “我上赶着冲上去了不是才合了他们的意。”江芸芸开始继续写兰州商路的折子,“这事他们发难错时间了。” 谢来惊讶:“什么意思?” 江芸芸镇定解释着:“你知道前三的卷子会给陛下过目嘛。” 谢来哎了一声,老实巴交说道:“不知道,我,锦衣卫。”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现在知道了,前几的卷子陛下都会看,那陛下肯定是见过唐伯虎的卷子的,别的不说,唐伯虎此人确有才华这事你应该也听闻过。” 谢来点头。 “那他这次被评为探花,那定然也是陛下首肯的,前三的位次都需要陛下点头才行,就像我当年一样。”江芸芸继续说道,“我说他们发难迟了就是在这一步。” 谢来也跟着想了下去,但他却有不同的意见。 “可要是唐寅是因为舞弊才写得这么好,陛下不是更生气被人愚弄了。”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那些人这么迟发难肯定也有这个想法。” “难道这个想法不对?”谢来质疑道。 “有点对,但又有点不对。”江芸芸停下笔,注视着面前跳动的烛火。 她索性把笔放下,笑说着:“若是一开始,陛下没有看过唐伯虎的文章,那唐伯虎这个神童到底被不被需要,这就无关轻重了。” “你觉得陛下爱惜神童,还是爱惜自己的脸面?”江芸芸反问。 谢来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没说话。 “现在对陛下来说,对外是新旧交替,对外也是自己的两方博弈。”江芸芸说道,“他可以选择其中一个,也可以都要,又或者都不要。” 谢来拧眉想着,随后小声说道:“那关键时刻,固然是脸面重要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对,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陛下的脸面,臣子的荣耀,不是嘛。” 她如此说着,神色却不见太多恭敬。 谢来错愕,蓦地想起那日江芸带人去把道观寺庙抄了的那一天。 外面乱成一团,她就站在那些高大威武的神像面前。 她明明脸上带笑,和颜悦色地注视着那些神佛,却又在眼波流转间,让人蓦地感觉出他的冷淡。 ——不敬鬼神,不畏生死。 那些慌张的,企图强权压人的侍神者也都畏惧地安静下来。 那时的所有人都相信,只要那些人敢反抗,江芸就敢提剑杀人,连带着这漫天神佛,也要被一并拉下来为这些人陪葬。 所以寺庙道观的变革出人意料地顺利。 谢来竟在今日又恍惚察觉到那一点细微的,不可言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屑。 原来,他不仅对神佛无知无觉,对皇权,也同样如此。 谢来沉默了。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江芸有一种不要命的危险。 对面的江芸芸无知无觉,继续说道:“唐伯虎确有真才实学,程敏政也有师徒情谊,陛下是个仁慈的人。” 江芸芸摊手,看向手中的纹路。 朱佑樘是个心软的人,这一点,江芸芸比其他人更有感知。 “这是两个很重要的筹码,缺了一个都会让天平彻底失衡,所以我说他们发难的时间晚了。”江芸芸笑了笑,收回手,继续说道,“他们现在只要证明一件事情,至少能保全性命。” “什么?”谢来追问道。 —— —— 牢内,唐伯虎盘腿坐着,张灵就在他对面,两人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一进来就被打了三十大板,现在看上去都格外颓废畏惧。 “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了?” 牢内不知日夜变化,就连光亮都显得格外奢侈。 唐伯虎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第几天了。 “其归叫你不要出门,你非要出门。”对面的张灵没好气说道,“这下好了,给你自己换了个屋子睡觉了,回头还要找块地睡觉是不是。” 唐伯虎没吭声了。 张灵也不说话了。 两人随后又齐齐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那日去见程敏政了吗? 见了啊。 聊天了吗? 相谈甚欢啊。 说起考试的问题了吗? 说了啊。 但这事放在其他人身上也很合理啊,程敏政不仅是官员还是出了名的文人,文人见面讨论一下也太正常了。 临走前,他的老师沈周也给他压了题,甚至也让他去找程敏政学习一下呢,就连他的乡试座师也是这么说的。 程敏政是神童!! 十六岁的,顺天府乡试第解元。 二十岁的,一甲二名进士及第,是当年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最年轻的进士。 可是有一代人豪之称的读书人。 他唐伯虎去讨教一下学问也太正常了。 只是倒霉的是,万万没想到,陛下想给自己的老师抬一抬身价,点了他做会试的主考官,更倒霉的是,程敏政下意识把自己和唐伯虎讨论的文章拿了出来,最最倒霉的是,其他读书人水平也太差了,他唐伯虎考得太厉害了。 “我没作弊!”唐伯虎想着想着,突然生气起来,“我要庭辩,我要和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好好轮上一轮,我宁愿当场再考一次,我也不要背负这样的污名,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写折子。” 衙役们一看,也都习惯了,递上笔纸,没好气说道:“知道了,喊什么啊,写这么多有什么用,也没看人。” “我要给天下人看,我要给那些阴暗小人看。”唐伯虎冷笑一声。 “我唐寅就是学富五车。” “我唐寅就是厉害。” “我唐寅没有作弊!” “这事好端端把其归牵扯进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张灵也跟着拿了笔纸来写,写到一半时,突然叹气问道。 —— —— “不生气啊。”江芸芸笑说着,“我和唐伯虎认识这么多年,他什么性格我很清楚,有个好文采,也有个狗脑子。” 谢来一听,抚掌说道:“是狗脑子,这人真的太狂了。” “天才都是傲气的,只是有些人内敛,有些人张狂,其实唐伯虎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算计人,有一说一,有事说事,而且这事算不上都是他的错,他一开始不是也好好读书吗,是听到有人骂我,这才压不住脾气去骂人的,不然也不会被人盯上。” 子时到了,外面铜锣声敲响,更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桌子上的烛光也跟着黯淡了许多。 江芸芸正仔仔细细检查着最后的折子。 “算起来,是我牵连到他了。”她最后开始把折子套上盖上封印,无奈说道,“但他爱喝酒的毛病确实要改一下了。” 谢来看着她写好折子,好奇问道:“你真的让他们自己解决,万一唐伯虎怕了,不敢自己出面呢。” 江芸芸歪头想了想,盯着马上就要燃尽的烛火出神,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不会,但要是他真的怕了,不肯自己出头,那也许回家做个文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官场上不肯自己站起来去面对风雨,才是最大的忌讳。” 第三百四十章 兰州这个地方因为水面和陆地的高低差, 就注定是无法使用江南水乡的小水车,这样的高度,普通小水车甚至还没他高,水自然也提不上去, 所以江芸芸扩大了水车的直径, 直接做成半径十米的大圆轮, 远远看去, 好似一个庞大的车轱辘在缓缓转动。 百姓站在黄河岸边,兴奋地交头接耳,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这个车轱辘, 用力拍了拍。 “这个使用榆木做的吧?打磨得真好,很光滑,刷了桐油, 阻力更小了。”江芸芸满意极了。 工匠笑眯眯点头:“我们兰州有很多木头, 我们对比了榆木、槐木、柳木三种木头, 柳木虽不易变形, 不易断裂, 较难开裂, 而且生长较快,在我们兰州数量多, 但容易被虫蛀。槐木的话,若是在干燥地方容易收缩,也很容易长虫, 只有榆木坚韧耐用、耐腐蚀能力强,还有一定弹性, 而且还有‘榆木梁, 财源旺’的说法, 也很吉利。” 江芸芸连连点头:“不论是什么都可以,完完全全看造价决定,等会回头让人贴出公告,要是砍了一棵,那也要重新种下一棵,不能随意砍伐树木,不然我们兰州的好风景就没有了。” “这个水车这么大?水流推得动的吗?”阿来也跟着好奇凑过来看着。 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原来这个水车的结构倒是和南方水车颇为类似,以车轴中心为起点向周围搭出一根根细木条,木条的尾巴上则装有刮板,刮板间装有一个长筒似的水斗,只要水流推动水车,那些水斗上就会装满水,然后缓缓下降时,最后倒入田中。 “江同知给我们找了很多水车的样式,我们这里主要参考了筒车,也就是南方放大版的水转翻车,确实,如果水车重量增大了,往那水流的要求也很高,所以要推动这么大的家伙,就要增大河流的冲击力。” 那工匠笑着比划出两根手指:“我们做了两个调整。” “大家看这个水车内轨,其实水车本身不会动,只是做了一个支架,里面的套了一个小圈,减轻了重量,又在上面横空架安装了木槽,只要水流推动刮板,内部的那个圈就会开始转动,水斗舀满河水后自己上升,升到上方正中时,斗口就会翻转向下,将水倾入木槽,由木槽导入水渠,再由水渠引入田间的那根滴灌竹子里,省水又省力。” 秦铭等人努力探头去看,果然在里面看到还有一个大小圈。 “万一卡住了怎么办?”他问道。 “这两个大小轮子是所有步骤里最仔细的,打磨得格外光滑,还涂上了两层桐油,外面还打了一层蜡。”工匠说。 “那造价高了。”秦铭看了一眼江芸芸说道,“桐油和蜡可不便宜。” “确实有一些。”江芸芸想了想,“但我想着有需求就会有生意,一旦铺开建设水车,这两样东西就会降下来。” “桐树可以种植,我们兰州山不少,正好可以解决一批就业,蜡的话,我们可以从南方商人买卖白蜡虫,收益其实和养蚕差不多,或者从蜂巢中提取蜂蜡,蜂蜜也能买卖。”江芸芸谨慎说道,“其实有石油就好了,那可真是好东西。” “都去做这些繁殖,养殖的事情,回头种地谁种。”秦铭打击道,“我们还是要种地为主,粮食才是最重要的。” “可这两样是为了保证粮食水源。”江芸芸叹气,“还是人不多,人口很重要啊。” 秦铭也没说话了。 “那第二个创新呢?”阿来又问道,“那内部的那一圈看上去也不小啊。” “这个水车的上游我们筑了一个扇形坝,因为大口进小口出,河水的走向会变得急促有冲劲,这样那条水流就可以冲向水车,增大冲击力,而且我们还深掘了水车巷,底部还嵌上硬石,这样也会形成一个小型落差,两者相加,水流就变大了,完全可以带动水车的运行。”工匠解释着。 阿来似懂非懂,站在河边张望着。 “听上去若是碰上早涝,是不是就不行了,只有水位持平时才能,倒挽河水灌田。”有老道的老农仔细一听发现了不对劲,挑剔道,“我花了这么多钱修建,每年甚至还需修补,费钱费工的事情,却只能在平日里工作,最需要的旱涝反而不行。” 工匠一听,没话说了,扭头去看江芸芸。 “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很难在旱涝时期保证农作物。”江芸芸和气说道,“现在兰州城内的几条水渠,包括目前正在修整的溥惠渠,可灌溉南、东、北、西园四十馀顷,大致分布在城南、东及西南、西北的地方,可难道西川的崔家崖坝、东川的教场后坝等等其他地方就不需要水了吗?这些都要水车来引水提灌。” “那灾年怎么办?”有人质疑。 “还未安然度过平安年份,就操心灾年的事情,步子也太大了。”江芸芸平静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有些失望。 “那这个水车有什么用啊。”有人抱怨着,“我还要花钱,我自己不会挑水嘛。” “对啊,瞧着要花不少钱呢,有这钱攒着有什么不好。” “看吧,我就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秦铭在她耳边小声抱怨着。 江芸芸笑了笑,既没有生气也不没有遗憾,只是随口说道:“挑水也不是需要人,你一个人还能全包圆不成,省下这个功夫,去做其他的不好嘛。” “说得好听,哪来的钱啊。”有人嘟囔着。 “哎,爱弄不弄,这水车我瞧着极好。”徐叔挤了进来,不高兴说道,“是我请求江同知弄的,我这地这么多亩,挑水不要雇人啊,我现在花这点钱办这事,后面可是节省了不少劳力。” 他颇为喜气洋洋地摸着水车,兴冲冲说道:“很好很好,我一口气买了五十亩呢,顶格买的,只要两个水车就能灌溉上了,到时候只要请两三个人打理就很好了。” 他是商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然敏锐得很。 他不懂什么解放劳动力才能解放生产力,但清楚的知道只要有了这个水车,他的成本就下去了,虽然前期花了钱,但后期的长尾效应那肯定是很高的,光是雇佣人挑水就是省了一笔大钱。 ——好东西! “那我另外一个水车就有劳你了。”徐叔激动说道,“赶紧开工吧,别耽误地里的时间,回头我们这边也轻松了。” “行。”工匠见有活干也跟着笑了起来。 江芸芸这辆水车一开始没土地购置,是徐叔主动说就造他田里,好坏都行,第一轮的水车钱,他和衙门各出一半,要是好的,后面的水车他自己出。 “还是你朋友给你面子。”秦铭又开始酸了。 江芸芸笑:“我这东西真不错,水车配上滴灌,再加上我的农时册,农业变革第一步好吧。” 秦铭不敢苟同。 江芸芸只好叹气。 “确实很不错。”寇兴匆匆来了,看着巨大的水车,也笑说着,“省时省力,要是成本再低点就好了。” “有了外部驱动,内部就会自我循环,降下价格是迟早的事情。”江芸芸说。 “你总是想得远。”寇兴捏着胡子点头,“那就开水吧,让我们也看看。” 江芸芸点了点头。 “得嘞。”工匠转身大声地用方言吆喝着,“放水!” 不远处的小工就立马把坝口的石头挪开,只听到一阵奔腾的水声,随后水车上一个个水斗就开始动了起来,吱呀吱呀声瞬间在众人耳边响起,上方的水槽也很快就有了水流声,随后缓缓落入水渠中,最后通过田里的竹管,最后缓缓渗透到地里,既不汹涌,也不细弱,平静又安宁。 寇兴露出笑来:“好,秋收大吉!” “秋收大吉!”江芸芸跟着说道。 众人一听也跟着喊了一声。 初夏日光明亮,水流飞溅时水光四射,在日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泽。 得了河水滋润的作物也好似精神起来,绿得发亮。 —— —— “就是万一没人学去,那你就白费功夫了。”秦铭回去的路上还是喋喋不休这事。 江芸芸一点也没有被他影响,反而信誓旦旦说道:“不会的,这是个好东西,百姓就是有些顾虑,他们本就没什么试错的机会,所以犹豫质疑很正常的,回头看到东西好,肯定就学上了,不用挑水的时间,回头能干别的事情补贴家用,算下来肯定是划算的。” 秦铭看了他一眼:“他们刚才这么下你面子,你还替他们说话。” 江芸芸叹气:“没有下我面子,对一件新兴事物有意见是好事,太过麻木顺从,我反而怕他们吃亏了,现在就挺好的。” 秦铭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阿来也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 和他共事过的人都会知道,江芸对不同的人是有不同态度的,对于官僚权贵,瞧着是笑眯眯的,但态度强硬,很少有回旋的余地,往往退了一步后面就代表后面要连进几步,但对百姓,却又是真的温和许多。 他们凶,是因为想要让人不欺负他们。 他们蠢,是因为他们没读过书,就是凭经验过日子。 他们不配合,那是工作宣传不到位。 他们甚至当场呛你,那也是谨慎的表现。 寇兴回头看了江芸芸一眼,好一会儿才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那水稻长得极好,要不要一起看看。” 面对知府的热情邀请,江芸芸抬眸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我要去看看选娘那边的情况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寇兴没回来。 江芸芸眼皮子突然抽了抽。 寇晗着急忙慌来找江芸的时候, 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们说蒙古人在城北屠村,把那些原本安置在那里的蒙古人全杀了。” “死了好多人,把水渠都砍坏了,尸体都堆在那里。” “我爹今天去看稻了, 徐选在哪里啊, 她在那个位置嘛?” “我爹怎么还没回来啊。” “我爹说你病了, 所以代替你去地里看看的。” 寇晗整个人急躁不安地盯着江芸芸看。 “可不是我哥让他去的。”江渝小声嘟囔着。 “那我爹呢!!”寇晗猛地大喊一声, “我爹呢!!他说他晚上会回来陪我吃饭的。” 江渝心里也害怕得不行,但被骂了还是忍不住说道:“说不定是路上耽误了, 你对我们吼什么啊。” 江芸芸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动静, 回过神来,又把两个小姑娘分开。 “你们回屋子休息去。”她对江渝和小春说道,“最近不要出门了。” “明日江漾轮休, 你把人接回来。”她又对乐山说道, “最近上下值你都送一下。” “我和你回衙门去。”这次, 她对寇晗说着。 衙门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秦铭也急匆匆跑了回来, 一见到江芸芸就急里忙慌说道:“坏了, 知府也说要去城北看看的, 是不是……” “等会说。”江芸芸伸手,打断他的话。 “让衙役们全都上街维护秩序去, 谁也不准乱,浑水摸鱼者杀无赦。”她开始有条不紊下了命令。 “拿我的手写信给三个卫所的人送去,让他们马上关闭所有城门, 今日起任何人不能随意出入城。” “把我之前写的备战指南贴出去,让衙门里的所有人都出动, 务必家家户户宣传到位, 一旦蒙古人攻城全部就近去民堡避难, 家中不准留人。” “开市的,让他们今日先做好生意,明日看情况,由衙门决定,府学今日起闭门上课,不要随意出门。” 许是江芸芸太过冷静,一条条政令发下去,大家原本慌乱的心也都跟着冷静下来。 没一会儿衙门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出门了。 江芸芸这才对着寇晗:“我去找你爹,你和夫人在后面等消息。” 寇晗直勾勾地看着他:“我爹会出事吗。” “我没法做这样的保证。”江芸芸哑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 寇晗眼睛倏地红了起来:“那我也要去找他。” “胡闹,你小姑娘家家的,快去回去。”秦铭想也不想就说道。 “可他是我爹。”寇晗大声喊道。 “小姐,夫人叫你回去。”老管家匆匆从后院赶回来,拉着寇晗说道,“别在前面添乱了。” “什么叫添乱,是我爹不见了,是我爹!!我不能去找嘛。”寇晗激动质问道。 老管家坐立不安地看着两位佐官。 江芸虽还年轻,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里现在听这位同知的。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江芸芸柔声安抚道,“你若是静不下心来,我让你跟着女衙役去街上维护秩序,你是我上峰的女儿,如今知府不知所踪,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不能让你随意出城。” 江芸芸认真说道:“我肯定替你把你爹带回来,这也是我的责任。” 寇晗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看,立刻哭得停不下来。 “我爹说天黑回家,陪我过生辰的,他从来都没有骗过我的。”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老管家连忙把人拉走了。 “我不走,我要和周姐姐他们一起。”寇晗挣脱开老管家的手,低声说道,“不然我要发疯了。” 老管家为难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去吧。” 等人走光了,大堂中只剩下江芸芸和秦铭两人。 “你说知府是不是……”秦铭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江芸芸只是摇了摇头:“我要先去城北看看。” “你疯了!!”秦铭大惊,“现在蒙古人说不定还没走呢。” “所以我要先去借兵。”江芸芸低声说道,“城外伤亡如何,外面还有很多村落在,我怎么就置之不理嘛。” 秦铭神色呐呐的:“那是蒙古人。” “那是落了我们兰州籍的大明人。”江芸芸淡淡说道。 秦铭还是坚持说道:“可外面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不知道什么情况才要去看看。”江芸芸转身就要离开了。 秦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迟疑了许久还是没跟上去。 江芸芸先是去了陈继的兵营,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怎么这么乱?”江芸芸皱眉。 “蒙古人最多就是掠夺村庄,可从来没有屠过村,不少士兵家里人就在城外呢,急坏了。”陈继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又要点兵,又要让轮值的人上城门,还要留人镇守大本营,后面的粮草也要保护好。 事发突然,所以营里乱得厉害。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我要去城北看看,你这边有人借我用用。” “什么?”陈继猛地点头,“蒙古人今天疯了,你也跟着发疯。” 江芸芸冷静说道:“我没疯,现在但凡你们的斥候可以提早发现蒙古人的动向,寇知府人还在城内,我能及早把城北的百姓撤走,我都比现在要激动。” 陈继讪讪地没说话了。 “现在夏税,大家也都忙。”他呐呐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江芸芸也没有继续怼下去了。 她现在其实非常生气。 三大军营谁也没发现蒙古人的动向,听的人发笑。 但现在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她要先解决蒙古人的问题。 寇兴,城北的百姓。 她都要确定最后的安全。 “蒙古人此番来势汹汹,现在又屠村了,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我们现在出门时机不对啊。”陈继犹豫着。 江芸芸平静地看着他。 陈继又不说话了。 其实不说话的江芸,眉眼冷冰冰的,锐利又冷淡,瞧着不好相处。 “那等他们把周边的村子都屠了,站在我们兰州城下那才是正确的时机吗。”江芸芸声音甚至没有一点起伏。 陈继又没说话了,他心里也有些烦躁。 “现在主动出击,回头折子上还能写一写将功补过的事情。”江芸芸话锋一转,“我愿意来找你,就是愿意再拉你一把,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去找锦衣卫帮忙。” 陈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城北那块地是唐伦的,他没发现,也实在说不过去了。”他突然说道。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小心思,转身就要走。 陈继一看,急了,连忙追上去:“别走啊,我这边找人还要时间的。” “我没有时间。”江芸芸冷硬说道。 陈继只好咬牙说道:“行,我点我的亲兵亲自跟你去。” 江芸芸扭头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说道:“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陈继一怔。 江芸芸却不等他说话,快步离开了。 城北其实就是兰州城靠近黄河的那一边,虽然靠近水源,但因为总是被蒙古人冲击掠夺,所以这里的土地一直不太畅销,再加上边上的中护卫比较强势,所以等江芸芸更强势的清丈出土地时,差点卖不出去。 好不容易碰到带着整个部落来安家的蒙古人,就连买带送,外加包小孩读书,前三年税赋减半的政策这才打包卖出去了。 其实这块土地安置蒙古人部落,也是经过江芸芸深思熟路的。 蒙古的情况和大明不一样,他们是一个个小部落组成的,内在人心不稳,缺少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且手下的人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要看当时领主的个人能力和道德水平。 每年都有蒙古小部落的人带着牛羊和族人来投靠,但又因为觉得被欺负了就又跑了。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折腾,所以很多官员都不太喜欢他们来,就怕倒是真出意外了,自己担不起责任。 江芸芸把她们放在城外也有这个考量。 人在外面,真跑了,也对整个兰州城内掀不起大风浪,而且他们的小孩都还在城内读书呢,要是地里庄稼再长得好一点,日子有了盼头,这些蒙古人也不至于好日子不过,又要去过逐草而居的日子。 其实从今年夏税来说,这个政策很不错,这些蒙古人也都很安分。 明明,明明马上就要步入正轨了。 江芸芸停下脚步,神色微微发白。 “yue……”有人吐了出来。 陈继脸色格外难看:“真不是东西啊。” 江芸芸手指微微颤抖。 一具具尸体被特意堆成一个塔状,鲜血把地面全都浸湿了,那些人惊恐痛苦的面容就这样暴露在下跳动燃烧的火把之下,靑白白的一片,看得人毛骨悚然。 夜风吹过,秋日萧瑟中带来浓郁刺鼻的鲜血的味道。 筑京观。 江芸芸呼吸急促起来。 “那,那是寇兴吗?”陈继看到最头顶的那个脑袋,惊骇。 火把把所有人的面容都照得阴暗不明,江芸芸眯眼去看最头顶的那个脑袋。 那颗脑袋被人整整齐齐摆在最上面,不似下面那些随意叠放的凌乱。 他眼睛瞪得极大。 鲜血染满了脸颊。 头发凌乱披在脸上。 他就这么愤怒憎恶地注视着所有人。 陈继下意识移开视线,打了一个寒颤。 “死,死了?”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在没和江芸打交道之前,他就一直和寇兴共事。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朱贡錝有点慌了。 寇兴不见了。 那可是兰州城的知府啊。 再升不了官, 那也是朝廷亲封的正四品官啊,现在极有可能被蒙古人杀了,那简直是打在众人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 更慌的是,天还没大亮, 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唐伦突然登门拜访了。 “那就说我不舒服, 不见?”杨遇摸着肚子, 低声说道, “我这也快生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我这眼皮子一直跳。” 朱贡錝坐在床沿上, 阴沉着脸,没说话。 “说不定就是来说两句话的,他之前不是也挺积极的嘛。”杨遇想了想又说道, “万一是你想多了, 不见又不好看了。” 朱贡錝沉声说道:“要是心中无事, 我不见他有什么好想多的。” 杨遇一听, 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夫妻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老管家再一次敲了敲门提醒着:“唐指挥还在外面等着呢。” 朱贡錝想了想, 还是起身:“你再休息一下,这几日你就和那些护卫待在一起, 让知远也不要随便出门了,溥惠渠修得差不多了,不用他整天盯着了, 也别整天惦记着不属于他的人了,回头真把她哥惹恼了, 平白树敌了。” 杨遇点头:“知道了, 因为青云的事情, 唐伦对我们冷淡了很多,我这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你等会说话也注意一些。” 朱贡錝心事重重离开了。 唐伦瞧着更瘦了,甚至有点脱相了。 朱贡錝大惊:“彝伦,几日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唐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入秋时大病了一场。” “快坐下。”朱贡錝连忙说道,“我这里有几只人参,都是大小松山那边挖来的,手掌大小呢,等会我送你一根,你可要养好身子啊。” 唐伦嘴角僵硬。 “你们今年的夏税粮食应该还不错吧,那些水渠水车还真不错,我一开始看那水车也笨重得很,没想到搭配那个竹子滴灌,效果竟然如此好。”朱贡錝就像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热情寒暄着。 唐伦整张脸的笑意更勉强了。 朱贡錝一看就心中警铃大作,但口气还是忍不住软和下来:“这是怎么了?天还没亮就来,来我这里喝一盏茶嘛。” 唐伦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贡錝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唐伦这人心高气傲得很,真是打掉牙都往肚里咽的性子。 之前劝他整顿军屯时,也是软硬兼施,还花了不少力气,清丈土地这事算起来就唐伦最吃亏了,陈继这个大傻子最合适了,这事江芸不厚道,但他本就是衙门的人,也没必要全军队的面子,而且朝廷一直盯着兰州看,肃王第一个害怕,让唐伦吃吃亏,堵住江芸的嘴巴,大家都安静几天,那就是大好事。 这么大的亏吃了,唐伦都是一声不吭的,现在直接跪下求人了。 那可就是闹大事情了!!! 只是唐伦还没说话,朱贡錝也还没想明白,老管家从外面匆匆赶了过来,神色惊恐,压低声音说道:“江,江芸来了。” 朱贡錝一听,只觉得上杆子没好事,没好气说道:“他不是经常来嘛?慌什么。” 老管家还是一脸慌张,磕磕绊绊说道:“一身血,都是血!!怀里还用布抱着一个东西!也都是血,我,我,我瞧着像是……” “人头。”老管家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细若游丝的气音。 朱贡錝猛地看向唐伦。 他是知道江芸昨天晚上是出城找人了的。 找谁? 自然是兰州知府寇兴。 唐伦整张脸更是苍白,眼睛都直了。 “你,你!!”朱贡錝终于明白了,心里立刻大怒,手指指着他哆嗦了半天,愣是气得骂不出来。 唐伦一脸悲戚:“我,我当日不知道是寇兴在外面。” 朱贡錝脑子乱成一片,到最后只能气得甩了甩手,到底是看在多年朋友的情谊上:“滚到屏风后面去,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说完就亲自出门去迎接江芸。 寇兴死了。 寇兴真的死了! 朱贡錝知道,这事没完了。 江芸芸整个人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只是这只是对她自己而言,对外人而言,这人现在一身血,尤其是她怀里抱着一个带着血的包裹,整个人只显出几分骇人。 “你,你……”朱贡錝只好头皮发麻请人进来,“快进来吧,别吓坏路人了。” 江芸芸竟还对着他笑了笑:“我是来找唐伦的。” 朱贡錝下意识反驳着:“人不在我这里。” 江芸芸黑漆漆的眼珠子就这么看着他,平静说道:“我知道他在你这里。” 朱贡錝被她这么一看,只觉得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寇知府的身体我找不到了,我想要唐伦亲自去找。”江芸芸继续和气说道。 朱贡錝眼睛下意识去看他怀里的包裹。 献血染红了她的袖子和衣襟,衣摆上那些早已凝结的血迹刺眼地显露出来。 “我总不能让夫人和三娘去找,她们都是女眷不说,又是寇知府的至亲,城北已然是一片乱葬岗,尸横遍野,我怕她们承受不住,我虽是知府的佐官,护卫他家人安全也是我的职责,但我如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着唐伦既然敢对此事见死不救,那事已至此,也该负责善后才是。” 江芸芸的口气平静极了,甚至有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感。 朱贡錝听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立,他甚至不敢去和江芸的视线对上。 ——江芸疯了!! 朱贡錝在心里惊恐大喊着。 “进,还是进来再说吧。”老管家磕磕绊绊说着。 江芸芸依旧抱着那个脑袋站在门口,秋日微亮的天光冷冰寒气,照着她身上,越发显出那种本就斯文白皙的脸颊在此刻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冰白,连带着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渍都好似要渗入皮肉中,成了一道刺眼的疤。 “当日内奸之事,我就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江芸芸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诡异的,不可言说的冷静,“如今却害得寇知府身首异处,我真是该死啊。” 朱贡錝喃喃说道:“是,是蒙古人……” 江芸芸点头:“是蒙古人杀的。” 她抬眸,平静地注视着朱贡錝,认真反问道:“所以这就是唐伦明明知道蒙古人在屠村,依旧能视而不见的理由嘛。” 朱贡錝没说话了。 他不敢说话。 他觉得江芸好像真的疯了,他觉得要是手里有把刀,唐伦就在他面前,他甚至会举刀把人杀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 她其实很累了。 昨夜,她带人一个村一个村地找过去,到处都是分离的四肢和尸体,鲜血把她的眼睛都染红了,可她还是没找到寇兴的尸体。 她甚至想不起哪件衣服会是寇兴穿的。 他平日里穿得很简朴,和寻常百姓没有区别。 明明很多个夜晚,她去后院找人商量政务,相处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现在她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什么特征也想不来。 他到底多高,又有多瘦,甚至是什么肤色她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无数日在后院花园的水池里,他拉着她的袖子站在田地,兴奋地说着这批种子要是一直这么稳定,就推广下去,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明年这批种子就推行下去吧,你看我这么一小块地都种出十斗米了。” ——“你那个水车肯定有人要的,我看那徐家商人家的地长得就很好,我偷偷给你看过了!放心!” ——“等致仕的时候,就带这一篓子稻谷回家给我的乡亲种,这可比衣锦还乡光荣多了。” 怎么就找不到呢!! 江芸芸有些恼怒自己的不上心。 “我一定让唐伦找到寇兴的尸体。”朱贡錝沙哑说道,“但这事说到底也是蒙古人自相残杀,他见死不救也是情有可原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把脑袋递了过去。 朱贡錝大惊失色,下意识后退一步。 “衙门没有冰,不能给寇知府最后的体面。”江芸芸直勾勾地看着他。 朱贡錝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里忙慌让老管家接过来:“我们王府有,等唐伦找到了,我肯定找个最好的师傅,给寇兴最后的体面。” 江芸芸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老管家怀里的包裹上,低声说道:“不碍事,最后的体面我会给他准备的。” 朱贡錝被呛了呛,讪讪变了话术:“那我到时候来叫你。”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转身离开了。 朱贡錝看着她消失在秋日的晨雾遮掩下,脸色变幻莫测,到最后又看向老管家怀里的包裹,许久之后才说:“你去安置好寇知府的……我去找唐伦。” 江芸芸没理会肃王府的热闹,她刚出了肃王府的范围,谢来就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拿了一件薄披风给人裹上。 “想吓死谁。”谢来嘟囔着,“你这一身血粼粼的,大家看得要吓死了。” 天色终于驱逐朦胧,家家户户的动静也都大了起来,路上也有了挑货的商贩。 江芸芸脚步一顿,换了条人烟罕见的小路走了。 “回家先洗把脸。”谢来说,“换件衣服,再睡一会儿,蒙古人大概没有攻城的打算,他们就是气不过你把他们的小部落都抢走了而已。” 江芸芸脚步匆匆,并未说话。 谢来看了她一眼,也只好沉默地走在她身后。 院中一行人一晚上没睡,听到动静都走了出来,一见到江芸芸身上的血都大惊失色。 第三百四十三章 松山自来就是“东扼黄河, 北阻贺兰,西亘庄、凉,南缀兰、靖,延袤千余里”的战略要地, 明初一直大力维系此处的权力归属。 太祖施行“塞王守边”的政策, 又修建边城和长城, 把西北一带彻底纳入国家保护范围内。 太宗时也曾“五出漠北, 三犁虏廷”,大败蒙古诸部, 设置“九边”和“七卫”, 希望能遏制蒙古势力的南下。 英宗天顺元年十二月,鞑靼喀喇沁部首领勃孛来,纵兵寇掠河西地区, 朝廷组织兵力在凉州大败勃孛来, 接着又在镇虏堡再歼其部, 将其赶出塞外。 只是土木之变之后, 布防渐驰, 蒙古诸部开始时不时就会南入河套, 西进青海,驻屯在松山, 逐渐形成陕甘地区的三大寇。 正统十四年鞑靼阿赤兔部落侵袭景泰,先后占据了大松山、小松山地区。 成化三年,鞑靼首领毛里孩以大小松山为大本营, 对景泰等地掳掠更甚。 大小松山虽不至于成为被弃置的“瓯脱” 之地,但又因为黄河以西、以北等地, 已成了鞑靼的牧场, 河西走廊几乎孤悬, 百姓的生命安全也是受到严重威胁,只要蒙古兵马南北夹攻,大明无人能挡,以至于掠夺之盛,使得河西、陇右等地人民惨遭涂炭。 所以渐渐的,朝廷政策开始紧缩,逐渐畏战,最后一退再退,战线已然到了现在大家所看到的位置——兰州城,蒙古铁骑几乎能长驱直入,没有任何阻碍。 说是紧缩,可大抵是只带回了兵马,沿途的百姓却都落下了。 江芸芸站在荒凉破旧的村落前,明明刚才是听到小孩的声音,走进了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里山林畅茂葱郁,鸟兽繁盛安宁,本以为就是一个森林,没想到走着走着,竟然还冒出一个小小的村庄。 “应该是汉人的村落。”谢来看看了一眼,“蒙古人不会建房子,这些房子虽然简单,但一看也是有点手艺的,所以……这里有人生活在这里!?” 谢来震惊,但想了想又觉得不意外:“还是住山上好啊。” 若是在山下,蒙古人的铁骑如若无人之地,那才是灾难。 “不过人呢?”谢来张望着,“都躲起来了?” “哎,躲起来也好,警觉一点好。”他又开始自言自语着,“啧,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他说完就对着身后的几个锦衣卫兄弟打了个眼色,然后借着几人的掩护,不经意地消失在队伍中。 “这里算是进入大小松山的地界了吗?”江芸芸对此并未察觉,只是收回视线,问着一侧的陈继。 陈继没好气说道:“我哪知道,我又没去过。” “哦。”江芸芸也不生气。 陈继这人也是说话不过脑子,也不觉得刚才自己态度不好,走了几步很快又凑上来说道:“你不是小状元嘛?你还会打仗?” 江芸芸淡淡说道:“你是我抓来的,你管我会不会。” 陈继被噎了一下。 江芸芸面不改色,入了这个小村落,打算仔细再看看。 她虽说是不打算听朝廷的话,但也不会打算自己举旗大干。 就算是造反,现在时机也不对啊。 所以江芸芸迂回了一下,她打算再撩拨一下蒙古人,最好是斯日波麾下的人,那他就可以找个借口重新打出去了。 那她只是小同知啊,也没啥兵马,手下的衙役也都是小猫小三只,关键时刻拉不出去。 所以她盯上了陈继。 陈继自然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但是江芸芸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最后又大包大揽。 ——输了你就把我推出去,赢了都算你的功劳。 “那你什么都不要?”陈继心动了,好奇问道。 “就几个人头。”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陈继一看她那样子,蓦地打了一个寒颤。 所以他就这个半推半就,扭扭捏捏跟着江芸芸跑了!! “这里至少是景泰县境内了。” 谢来这才带了几个锦衣卫来,这群锦衣卫也不知道到底来兰州做什么,瞧着比陈继这位参将还熟悉边境的情况。 这一路上也都是他带的路。 “地理志上记载的“大小松山在卫北六百里”,这里的“卫”就是指兰州卫,我们走了大概就是到六百里了。”带路的锦衣卫就是当日蒙古攻城日时,一直陪在江芸芸身边的千户姜磊。 “我看舆图上说大小松山位于景泰县?是真的吗?”江芸芸又问。 姜磊点头:“是,景泰县境内有三座高山,从北往南依次是昌灵山,寿鹿山及米家山。昌灵山乃是祁连山东端靠北的一支余脉,呈东西走向,横卧沙漠南缘,据沙漠仅八公里;寿鹿山为祁连山东端的另一支余脉,位于昌灵山正南约三十三公里处,亦为东西走向。” 他比划了一下脚下这条路:“我们可以悄无声息来着这里就是因为,昌灵山与寿鹿山连脉。” 寿鹿山就在兰州境内。 “也就是说大小松山其实是连在一起的?”江芸芸继续问道。 姜磊点头。 “松山为两河腹心,甘镇咽喉,小松山其实也叫做昌灵山,是景泰和古浪的界山,而大松山则是由天祝境内毛毛山延伸入景泰县的东端山脉。” 江芸芸一边听,一边在纸上涂涂写写:“我这个方向对不对?” 姜磊一看也跟着点了点头。 “差不多。” “哎,你画这个做什么?还真打算做舆图啊。”陈继口无遮拦,吓唬着,“私做舆图,造反啊。” 江芸芸继续一板一眼说道:“你是我抓来的,俘虏不要说话。” 陈继吃了一个闷亏,顿时蔫了,抱怨着:“你怎么这样啊。” “也就是说他其实距离庄浪卫更近一些?”江芸芸看着那张逐渐填满的地图,随口问道。 “庄浪卫东有大松山,其北有小松。”姜磊解释着,“但大松山在平番县东北是有与兰州交界的,而小松山的在其北,则是边陲要地,算上去倒也不相上下。” 江芸芸若有所思。 “有人。”身后的锦衣卫突然警觉起来。 江芸芸眼尖,只看到有一道黑影从角落里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只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谢来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把把一直偷窥他们的人抓住了。 ——是一个小孩。 “啧,小瘦猴。”谢来把人递到江芸芸面前,龇牙吓唬着,“这么瘦,也不好吃啊。” 小孩挣扎着要去咬他。 谢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再闹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小孩一脸警觉地盯着村子里的不速之客。 “村子里的其他人呢?”江芸芸掏出一块糖来,和气问道。 小孩看也不看那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 “算了,把他放了吧。”江芸芸叹气,“这个糖给你。” 谁知道小孩凶相毕露,直接张口就要咬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了过去,只是手里的糖摔在地上了。 谢来大怒:“你这小子怎么好坏不分啊,小心我打一顿。” 小孩一击不中,就飞快地跑了。 “倒也警觉。”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 “可不是,差点就给你一口了。”陈继嘲笑着,“你看看你,好心没好报的,要不还是说跟我回家吧,咱们就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转身出了村子。 谢来抱臂,阴阳怪气:“别怪我没提醒你,江芸这人脾气不好,少拨撩他,啧啧,小心他背地里打你一棍子。” 陈继一听也跟着信誓旦旦点头:“还真是,这人瞧着长了一张斯斯文文的脸,那眼睛一眼就凶得很。” 众人逐渐走远了,原本安静的村子好似幻术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很多脑袋,他们慌张地对视着,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出来了。 原本被谢来抓住了的小孩又悄悄跑回来了,站在村子口见人走远了这才走回来,只是经过刚才停留的地方,看到掉在地上的糖果,歪了歪头。 “这是什么?”他蹲下来捡起来,突然问道一股香香的味道,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好香。” “好像是糖?”有个年纪很大的奶奶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好多年没去过外面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了。” “糖!”小孩眼睛一亮,“刚才那个人说的也是这个读音,那是可以吃的吗?” “还是小心一点吧。”有个年纪大的中年人,谨慎说道,“万一是坏人呢。” 小孩捧着那块糖,只觉得香气一直往鼻子里钻,实在忍不住,用手把表面的泥土拨开,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气。 “啊,好吃!甜的!比甜地丁还甜。”小孩眼睛一亮。 “啊啊啊,我也想吃,给我吃一口。” “我也要吃。” 剩下几个小孩连忙扑上去,也想要吃一口。 “他们是谁啊?瞧这是是说官话的。”有个妇人问着那个年迈的奶奶,担忧问道,“但那些人好端端怎么来到这里了。” 老奶奶的眼睛已经坏了,只剩下朦胧昏暗的光泽,她摸着手里的木头棍子,半晌之后只是叹气说道:“只要和我们没关系就行了。” 年长的一听,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 —— 江芸芸已经离开衙门十天了,一行人骑马骑驴来到这片群山,若是太深的地方,姜磊也不敢靠近,江芸芸就在这片地图上打上黑点。 直到第十五日,她们隐隐听到有蒙古人说话的事情。 “到老巢了!”谢来精神一振,凑过来对着江芸芸说道,“不如让我直接杀进去,把那个斯日波杀了了事。” 第三百四十四章 斯日波这几日心气不顺, 已经杀了好几个奴隶出气,大帐里的血每日都是新的,进帐的人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起因则是因为他私自去兰州城把那些敢背叛他的蒙古人都杀了之后,他爹不但没夸他, 反而来信大骂了一顿, 几个兄弟姊妹开始落井下石, 一时间他腹背受敌。 “若是不杀这波风气, 对面大松山的奴隶就刚都跑光。”斯日波冷冷说道,“爹竟然还要听我那大哥的唆使, 觉得是我脾气太大了, 竟还要我回去,让我大哥来守这个位置。” 副将阿尔斯楞连忙大声附和着:“这可如何使得,他们根本不知道兰州城里的那个江芸有多难缠, 也就您可以和他比划比划, 若是其他人来, 还不知道怎么被他骗了呢。” 斯日波冷笑一声, 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 “我们杀了那个小老头, 怎么不见那个江芸来找我们的麻烦?”另外一位副将岱钦则颇为忧心地说道。 “又不是杀了江芸, 有什么好找我们麻烦的,我都打听过了, 那个知府本来马上就要致仕了,我们杀了他,还帮助江芸早点去当知府呢。”阿尔斯楞大大咧咧说道, “江芸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感谢我们呢。” 岱钦则是紧皱眉头,露出不解之色:“瞧着那个江芸, 不是这样的人。” “可他现在就是在做这些事情。”阿尔斯楞撇了撇嘴, “你就是太小心了, 不是说他现在还忙着招揽我们蒙古人过去给他们当狗嘛,还说要搞什么社学,里面还有蒙语教学,真是不知死活,还想着这事,当日就应该把他也杀了。” 说起这事,斯日波脸色又阴沉下来。 “大松山那边要看着点了。”岱钦低声说道,“我听闻他们中有人去了兰州城。” “若非父亲那边不给我派人,我早就把他们都杀了,不过是照顾牛马的奴隶,也敢生了二心。”斯日波冷笑一声,“不急,等我阿娘劝好我爹爹,再给我送点人来,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身后的奥云达来抿了抿唇,却也只是低下头不说话。 “急报,青海那边的蒙古人不知怎么的,好端端投奔了大半到西宁卫了,听说还有人千里迢迢拖家带口想要来兰州。”大帐外,有士兵大声说道。 斯日波猛地一下站起来。 “这么大面积的人员溃逃,是青海那边发生了什么吗?,难道没有人阻止吗?”岱钦紧追着问道。 “说是因为五畜的事情。”士兵含含糊糊说道。 众人了然。 别看现在青海那边的蒙古人势弱,但也是能分出高低贵贱的,低贱的人为高贵的人放养五畜,希望能得到一口饭吃,若是碰到心善的自然也是能有一口饭吃的,但若是碰到贪婪的人,别说自己养的五畜,就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这事草原上常有的事情。 “又是奴隶叛逃。”斯日波狠狠砸了砸桌子,“怎么就这么不安分。” “难道没有派人镇压嘛?”岱钦冷静问道,“虽说那边的人不多了,但至少也该杀一儆百才是。” “本也打算把最新挑事的那一个小部落都杀了,谁知道半途西宁卫杀了出来,说是这群人已经入了西宁卫的籍,不仅把那小部落的人都就救走了,甚至还把前锋都杀了。” 大帐内一时间安静极了。 “难道是看了江芸这边的情况,也有样学样?”阿尔斯楞不解问道,“不是,他们汉人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蒙古人吗?现在干嘛一直挖我们墙角啊。” “奥云达来。”斯日波突然开口问道,“你跟着江芸这么久,你觉得他是不是就想要把这些蒙古人骗过来杀了。” 奥云达来低着头,平静说道:“我只是一个仆从,他很少和我说这些事情。” “可你不是和他呆了很久嘛,你就说他这人是不是两面三刀。”阿尔斯楞急躁地追问道。 奥云达来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摇了摇头:“江同知,是个好官。” 斯日波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现在兰州和西宁那边都在招收蒙古人,这就是在针对我们啊。”阿尔斯楞不高兴说道,“我们现在再杀去兰州城给江芸一个教训!” “不,应该立刻就撤。”岱钦连忙说道,“如今青海的蒙古自顾不暇,我们这边也人心不稳,若是江芸领兵来袭,我们势必腹背受敌。” “他敢!”阿尔斯楞立马跳了起来,“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还敢打到这里来,看我杀个他们落花流水。” 岱钦一听,连忙去看斯日波,低声说道:“少主,我们不可争一时气啊,来日方长啊,大明能有几个江芸,只要他调离兰州,别说大小松山,就连兰州城也未必不在话下。” 斯日波脸色难看,看着被他挂在墙上的断箭:“可若是这么回事,简直是奇耻大辱。” 阿尔斯楞立马跟着大声嚷嚷着:“可不是,岱钦可别是怂了,要我说他江芸就是一个文官还能调到什么兵,就算能调到兰州的兵,就那些怂将蠢兵,能有什么用,如何比得上我蒙古的勇士,要我说就应该现在杀下去,把他们都砍了,至少也能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不要再打我们蒙古奴隶的主意了。” 岱钦一听就气炸了,也跟着提高音量说道:“将怂兵才怂,就兰州现在这个情况,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是江芸一言堂了,他这样的人,是个人才,我们何必和他硬碰硬。” 阿尔斯楞冷笑一声:“怎么,你也被他的那些狗屁政策吸引了,都开始夸他来了。” 岱钦立马扭头去看斯日波。 斯日波也跟着呵斥着:“不要胡说,还打算先内乱不成。” 阿尔斯楞下巴一抬,也是一脸怒气冲冲。 “等会,让我想想。”斯日波缓和两位副将的关系,“你们都是我阿娘为我准备的心腹,你们说的话我都懂,但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我上头的兄弟姊妹们一个个如狼似虎,我若是这次灰溜溜回去了,不仅是我受辱,就是我阿娘也要受辱,但江芸此人确实有些厉害,现在情况多变,我确实要慎重考虑。” 两位副将一听便只能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各自离开了。 斯日波重新回了位子上坐下,许久之后突然问道:“你说江芸会为寇兴报仇吗?” 站在他身后的奥云达来悄悄抬眸,注视着这位和他一起长大的主子,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家人也都好好在大后方生活着,衣食无忧,平安快乐,只是看过更好的,便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但他到底不是汉人。 奥云达来收回视线,许久之后才笃定地低声说道:“会。” 那位江同知可不是胆小怕事,心慈手软之人。 衙门口的号枷大概最能明白这位兰州城真正的主事人到底是什么脾气。 “这份信你让心腹立刻送到父亲手里,再跟阿娘带句话‘儿子能不能平安回来就看父亲的速度了。’。”他把匆匆写好的一份信递了过去,“奥云达来,我可以信你吗?” 奥云达来立马单膝跪地,双手虔诚地接过这份信:“永远为天神效忠。” —— —— 江芸芸接到西宁卫那边的信时才露出笑来。 “秦铭真不靠谱,朝廷这边都要两个月了还不派人来,两个人本来就很累了,他现在还请假了,这么久不来衙门。”谢来不高兴说道,“想要累死你吗。” “我看你也不要命了,每天子时睡不说,卯时不到就起来了,以前都是拉两刻的弓,现在都要拉半个时辰了,还偷偷去骑马是不是。”谢来包庇,大声谴责着,“你这一天天的到底要做什么啊。” 江芸芸收起信,笑说着:“之前一个月也把秦通判累坏了,你之前让你帮我看看陈继手下的兵,现在如何了?” 谢来的脑袋突然伸过来,犹豫问道:“真要打仗啊?闹大了就真的完了。” 江芸芸笑了笑:“不是我要打仗,我是反击。” 谢来一头雾水:“是反击啊,斯日波杀了寇知府,你打算回击。” 江芸芸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事朝廷不是盖棺定论了嘛。” 谢来惊得瞪大眼睛,来来回回打量着她:“你,你,你什么意思啊?” “离我哥远点!”来送饭的江渝一看到谢来凑得这么近,立马大喊着,一脑袋把人撞开了,“干嘛啊!我哥干活呢,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谢来简直是无妄之灾,疼得龇牙咧嘴:“不是,你妹妹干嘛啊。” 江渝还是一脸警觉。 江芸芸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我叫你去帮我看看王妃和小公子,看了吗?” “看了。”江渝努了努嘴,“王妃非要送来吃的,三个大盒子,我给你送来一个,免得吃不上热乎的,快吃吧,可好吃了。” 江芸芸点头:“王妃可有说什么?” 江渝耸肩:“还能说啥,说来说去不就是你,我明明种出了这么多的粮食,小春还做了一个滴灌,都没有人找我们呢,就知道‘哎,你哥最近在干吗?’‘你哥年纪也到了,也该考虑成家了吧?’‘你哥现在在兰州风头可不小。’。” “我跟你说,我以后不去了,真烦,怪不得江漾不爱去。”小姑娘闷闷说道,“我又不是你的挂件,干嘛一直跟我说你啊,我今天还穿的好漂亮出门呢,都没人发现。” 江芸芸抬眸扫了一眼小姑娘,笑说着:“好看的,杏红很衬你,你不是还有一条粉色的料子,回头也做起来穿,好看的。” 江渝一听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好看吧,我还给江漾也做了一套蓝色的呢,本来说今日一起穿的,不过她说她今日上值,不能随意请假,你们衙门的规矩真严啊。” 第三百四十五章 山中的雪终于下了起来, 天色阴沉,本就树木遮天蔽日的黄羊谷更加阴暗,北风渐起,吹得江芸芸衣袂翻飞。 谢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 突然都想明白了。 ——什么就是来打他一顿的。 这话骗骗陈继那个二愣子还差不多。 所以对他说的是, 让他缺胳膊断腿, 回蒙古就没什么继承王位的竞争力了。 他其实不太信的, 因为按照他对江芸的了解,江芸这人为了一家子贫民胡老三都敢对上权势滔天的太监和外戚, 现在斯日波杀了这么多人, 还杀了他敬重的寇兴,他不杀了斯日波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他说圣旨已经盖棺定论了,所以谢来就又有点相信了。 江芸到底是个朝廷命官啊, 还真的敢忤逆整个朝廷规章法度嘛, 他还要不要升官, 要不要命了。 所以谢来信了三分。 后面江芸芸又开始安安分分在衙门里干活, 好像真的接受了这件事情, 谢来又信了三分。 他就这样抱着六分信任, 四份质疑地跟着江芸芸进了山,见他一路上的布置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 而且态度冷静自然,谢来又信了三分。 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全都是骗人。 他江芸就是一个大骗子! 一个聪明绝顶的大骗子! 那简直是要人命的骗子! “你杀了我们少主, 我们领主不会放过你的。” 岱钦恐惧大喊着。 江芸芸站在风中,突然感受到所有人的恐惧。 岱钦的恐惧。 谢来的恐惧。 甚至是斯日波, 他已经恐惧到颤抖, 但还是强忍着痛苦拖着一条腿再艰难跑着。 她站在渐起的北风中, 突然觉得好笑,原来刀只要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会害怕。 什么天神庇护,清理门户。 什么国家大义,百姓安宁。 什么天潢贵胄,谁也杀不得! “不要!!”谢来大惊。 江芸芸终于松开最后那根被她紧绷着的长箭,那股被郁结在心里三个多月的愤怒终于顺着那根破空而出的箭头释放出来。 ——都是狗屁!! 江芸芸恶狠狠地想着。 ——做错事情就要挨打。 ——她小姨教过她的! 长箭在风中颤颤巍巍,却又一往无前。 它朝着斯日波而去,不曾有一丝畏惧。 所有人的心都被悬了起来,任由谷中的北风把他们摔得四分五裂。 长箭刺穿皮肉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但却突然传来张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天神庇护!” 斯日波重重摔倒在地上,他明明疼得想要满地打滚,却又捧着腿大笑起来。 谢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山谷终于起风了,四面来风呼啸而过,这是江芸自己选的地方,无风无浪时候自然是绝佳的好地方,可偏今日起风了。 斯日波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他一边痛到在地上打滚,一边却又在哈哈大笑。 “我阿爹和我阿娘不会让我死的。” “哈哈哈,是伟大的长天生不让你这个汉人杀我。” 他大喊大叫着,面容胀红,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整个人都癫狂着,又带着侥幸逃生的大喜。 “哈哈哈,杀了我啊,你敢杀我吗,哈哈哈,你们皇帝要留我的性命,我爹娘要保我,死了一个寇兴算什么,我可是亦不剌的儿子。” “算了吧。”姜磊呐呐说道,“那两条腿瞧着也都废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谢来一边捆住岱钦,一边也跟着说道:“你还要不要当阁老了,这人回去也不行了,这不是比杀了他还令人难受。” 与此同时,突然听到风中传来马蹄声,急促而紧张。 听着动静是北面传来的。 岱钦也跟着大笑起来:“是哈敦来了,哈哈哈,完了,你们都要完了。” 谢来也急了,现在他们身边只剩下五人了:“快,我们快走。” 江芸芸站在石头上,感受着那股风汹涌而来,吹得树叶水草随风而倒,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地上的尸体也都躺了一地,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偏今日的北风无孔不入,头脑里的那一股热气也跟着吹散了。 确实是差了一点。 她把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去吧。”谢来拖着岱钦,苦口婆心劝道,“真闹大了,你还要不要做官了。” 江芸芸跳下石头,她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伤口,鲜血流了一身,整个人还在地里打了一个滚,肮脏狼狈。 偏她此刻说话时,还有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哪怕在万物生机勃勃的山谷中依旧令人不可忽视。 人人都说这位小状元有一双天赐的漂亮眼睛。 “我读书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不想读书了吗?” “我做官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不想做官了吗?” 江芸芸弯下腰来,捡起阿木摔落在地上的那把带血的长刀,那把刀已经卷边了,但尖头还是尖锐的。 “但你看我现在,我既考上了状元,又做了同知。”她捡起刀的姿势太过随意,读书人的手指一直都是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可见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握住了那把刀。 谢来呼吸一顿。 “那不一样!”他大喊,伸手要去拉江芸芸。 江芸芸躲开他的手,声音微微提高:“可我就是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她声音低了下去,朝着斯日波走了过去,“你们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不接受。” “他杀了这么多蒙古人,就是该死。” “他让寇知府无法体面下葬,那也该千刀万剐。” “他是什么天神庇护的人……” 她站在斯日波面前,居高临下注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皇族贵胄。 “如果他们天神只会庇护这样的人渣……” 她举起手中的长刀,冰冷的刀锋倒映出她锐利的眉眼。 杀气。 腾腾杀意再也不遮掩,就这么赤裸裸的奔腾出来,北风之下是无数人的哀嚎,漫山遍野掩埋了多少人,掩盖了多少人的哭声。 她就是……见不得这样的哭声。 “不要,不要杀我……”斯日波惊惧地喊着,“救命,救我啊,我阿娘会给你很多钱,不要杀我……” 谢来青筋直冒:“你不要命了吗!这是抗旨。” “别杀他!别杀他!我们蒙古人愿意换他,拿什么都愿意!” 岱钦崩溃大喊着。 黄羊谷的风是如此猛烈,吹得所有树木都七歪八倒,只有江芸芸手中的那把刀被她牢牢握在手里,巍然不动,明明试一把凝固了大量鲜血,损坏过半的刀刃,最是普通的一把刀,偏只有她握得最牢。 不是没有人要的蒙古奴隶。 不是升不上去的老头官吏。 不是无法两全的可怜兄弟。 不是要杀就杀,要欺就欺的不值钱草芥。 真的要论国家大义,他们才有资格! 长刀的刀锋刺得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上眼。 “……那就该死。” 江芸芸的手狠狠落下,然后重重刺了过去。 鲜血溅了江芸芸一身,滚烫腥臭的血伴随着惨叫不断的绝望尖叫,真正皮肉被刺穿的声音沉闷而无聊。 谢来瞪大眼睛。 岱钦直接软脚摔在地上。 大雪终于落了下来,再是心有不甘的斯日波也只能不甘地睁大眼睛,再也没有呼吸。 江芸芸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大笑起来,狠狠把手中的刀扔在地上:“你看,这就公平了。” 谢来失神地看着面前一身是血的小状元,整个人多了一个寒颤。 这么多年来,怎么没有人发现这个是个疯子呢。 那可是亦不剌的儿子。 那可是朝廷和蒙古人谈判的关键。 那可是…… 谢来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突然反手把岱钦杀了,大喊着:“蒙古人劫掠百姓,被江同知当场抓获。” ——杀死寇兴和归降蒙古人的凶手。 ——是常年掳掠边境百姓的刽子手。 谢来抽出绣春刀,高高举起刀刃,环视着谷内仅存的几个人。 “拒不投降……” 大雪越来越大,一层薄雪覆盖着所有人的身体上。 “杀!!” 谢来大喊着,所有锦衣卫突然回过神来,把身边的蒙古侍卫都送去见天神了。 姜磊也回过神来,一脚江芸芸脚边刀踢远了,然后拉着她就要离开这里。 “有小孩。”江芸芸马上就要出了谷口时,鬼使神差扭头去看山谷时,一脸惊讶。 众人猛地扭头去看。 只看到一个小姑娘手里拎着一个大大木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着斯日波的身体又踢又咬。 她还太小小了,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所有人都惊呆在远处。 “孩子,江芸!你看到了吗!”谢来突然大笑起来,“天道站在你这边了,哈哈哈哈,是孩子,是百姓的孩子!是你保护的百姓的小孩,哈哈哈,天要助你,你果然是文曲星!” 小姑娘吓傻了,扭头看了她们一眼就想跑。 谢来却直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把人一把抱走。 小姑娘吓得不行,眼睛瞪得极大,却没有哭出来,整个人抗拒地往后仰过去。 “你吓到他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整个人显然高兴坏了,一把把人塞进江芸芸的怀里:“那你抱!那你抱!” 他顺手想要把那个木桶扔了,那小姑娘尖叫着:“我的,我的,不要扔。” 第三百四十六章 脱脱卜花娜仁来兰州当然不是来娶江芸的, 她来这里有两件事情。 “放了我的人。”她大马金刀坐在首位,神色冷淡,“别和我说什么交易,你坏我们名声, 我可都没跟你计较了。” 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我们守备营的陈参将特别喜欢苏赫巴鲁将军, 正在守备营里好吃好喝住着呢, 时间到了我肯定把人返回去。” 脱脱卜花娜仁完全不吃这一套:“什么时间到了没到, 你让庄浪卫在山下伏击我们的事情,我可都没去告状。” “其他卫的行为和我们可没有关系。”江芸芸三连表示拒绝。 脱脱卜花娜仁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冷静说道:“没关系, 我也会扣屎盆子。”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然后更冷静地回答者:“我只是一个小同知,没办法做更高的决策, 我自己写信去朝廷问问。” ——你不用自己扣, 我自己先去滚一圈。 江芸芸肩膀一耸, 颇有种滚刀肉的无赖。 脱脱卜花娜仁气笑了, 一只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刃上。 “无耻。”她身边的侍女厉声骂道。 一侧的秦铭飞快地咳嗽两声。 三位卫所的将领也跟着悄悄放慢了呼吸。 江芸芸只好慢条斯理地找补着:“我回头一定大声谴责一下庄浪卫。” “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就此事做一个友好磋商。”江芸芸话锋一转, 给了一棍子, 立马递上台阶,和颜悦色说道, “保证我们大家都能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 “现在除了你把我的人放了,不然我们是不会有未来的。” 脱脱卜花娜仁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目光看向陈继。 陈继挺直腰板, 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的,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我们肯定有未来。” 脱脱卜花娜仁懒洋洋扫了她一眼, 盯着那梨涡看了看, 随后收回视线, 像一头威武的草原母狼,淡淡说道:“那说来听听。” “朝廷是有意和蒙古一起修生养息的。”江芸芸先下了一个基调,“共同谋求发展,才是我们这一辈人要做的。” “所以你死我活是下一辈人的事情?”草原女人大概就是凶悍直接的,脱脱卜花娜仁一点也不委婉,直接戳破她的表面和气。 江芸芸笑了笑:“做事情没有第一步还没落实,就开始考虑第二步利弊,但我们总该要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可以继续向上的资本。” “你们就不怕养虎为患?”脱脱卜花娜仁反问道。 “有压力才有动力,朝廷上也需要有人督促我们进步,不是嘛。”江芸芸笑说着,“且你们蒙古也有很长的一顿路要走,不是嘛?” 脱脱卜花娜仁沉默着,整个人往后靠了靠,眉眼低垂着,只有一点余光打量着面前之人:“你这话是朝廷让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江芸芸笑说着:“若是实现了,那便是两赢的局面。” “没想到你们汉庭也有如此开阔胸襟的人,不是都人人畏战嘛。” 脱脱卜花娜仁讥笑着。 江芸芸微微笑着。 明明一屋子坐满了人,但许是两位主事的都是快言快语的人,其他人愣是一句话也没开口,偌大的屋子只有两人有来有回的打机锋。 “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事与愿违。若是一个不慎,我们强大了,你就不害怕。”脱脱卜花娜仁安静片刻后,又重新开口,手腕上的金镯轻轻磕在桌子上,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们汉人的朝代中不乏被你们口中蛮夷欺负的事情。” 江芸芸思索片刻后说道:“可我们总会有愿意站出来的人。” 脱脱卜花娜仁瞬间沉默了。 “可蒙古只出了一个成吉思汗。”江芸芸反客为主地质问着。 脱脱卜花娜仁眸光微动。 “哈敦在犹豫什么?”江芸芸一反刚才的缓和,步步紧逼,“我们本就可以坐下来友好发展的,不是嘛。” “你们汉人不是最考虑走一步想三步吗?这不是都是你们汉人教我们的嘛。”脱脱卜花娜仁身子微微前倾,华贵的珠宝因此而变得绚丽,那双浅色的眸子充满压迫性地注视着江芸芸,那官话中还带着蒙古人才有的腔调,偏又带着一丝成熟女性的沙哑,“小郎君,我在思考。” 江芸芸点到为止,不再逼迫,还是笑说着:“我以为哈敦愿意来到这里,就是想好了。” 脱脱卜花娜仁转着手中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说着:“你抓了我的人,杀了我的儿,那日匆匆一别,还未来得及于您这样的年轻又英俊的明朝官吏仔细说说,自然是迫不及待想来见你了,但我的耐心,并不多。” 江芸芸依旧沉静,笑脸盈盈地注视着面前紧握权力的女人:“那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兰州的待客自然是真诚的。” 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随后又飞快移开视线。 “朝廷是让同知与我谈这事吗?”脱脱卜花娜仁问道。 “政令还未下来。”江芸芸说道,“若是哈敦也有折子要上,我这边可以代为递交。” “同知还是找个有能力做决定的人来和我谈吧。”脱脱卜花娜仁以退为进,轻飘飘地讽刺着,“我真怕过几日就见不到您了。” “哈敦其实已经明白到底要走哪条路,哪怕前方充满坎坷,但我们汉人做交易还是讲究你情我愿的,不论是谁来谈,我都喜欢是一个好的结局。”江芸芸大胆地试探着。 脱脱卜花娜仁沉默着,锐利的眸光打量着面前的年轻汉人,充满考量和试探。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年轻的小状元时时刻刻都在被人审视着,这样的目光对她来说太过悉数平常。 但这位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女人,这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江芸芸也同样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若以汉人的目光来看,她又高又壮,脸上还带着两团红晕,不是传统审美中的纤细高挑白皙的美女典范,但在江芸芸眼里,这位哈敦四肢矫健,目光锐利,头脑清醒,浑身散发着被权力浸染过的高傲和松弛,哪怕她此刻在敌方的阵地上,依旧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毫无畏惧。 她像一头年轻健美的母狼,充满力量和野心。 “江芸。”脱脱卜花娜仁轻声喊着面前汉人的名字,“你可真会蛊惑人心。” 江芸芸笑了笑:“因为您同样勇敢。”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一声,随后都移开视线。 众人也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知您来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江芸芸转话题问道。 脱脱卜花娜仁也跟着回答着:“之前回来的人都说京城繁华,我也想去看看。” 江芸芸眉心一动,试探说道:“朝贡?” “不行嘛。”脱脱卜花娜仁似笑非笑。 “那我需要先上书给朝廷。”江芸芸说,随后话锋一转,热情说道,“你们现在要是在我们兰州这边,去京城朝贡,又新的政策规定,比如每个人一天只有五十文的伙食费补贴……” 江芸芸洋洋洒洒地把自己的接待标准念了出来,最后话锋一转,期待问道:“您应该听说过了吧。” 脱脱卜花娜仁早有耳闻,但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汉人果然小气。” 江芸芸叹气:“衙门也没有余粮了啊。” —— —— 脱脱卜花娜仁在兰州大肆买东西的时候。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和城内的蒙古人交谈时。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出门围观水田,甚至打算摸点水稻种子回去的时候。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被拒绝后,恼羞成怒要抢时,江渝冲上去了…… “什么!”江芸芸一脸震惊地抬起憔悴的小脸。 “你妹妹蒙古语还不错。”谢来添油加醋,“胆子可真大啊,那群蒙古人这么凶,她还一个人冲在最前面,选娘拉都拉不住,结果你猜怎么着,你另一个妹妹江漾,吼,胆子也不小,今天休沐去找江渝玩,见她被欺负了,也跟着冲上去了,好家伙,差点没干起来……” 江芸芸听得脸都黑了。 “她们两个人呢?” 谢来抱臂:“徐叔怕打起来,把她们都送回来了。” 江芸芸也不干活了,起身准备回家了。 谢来慢慢悠悠跟在她身后,故意问道:“哎,你知道江渝这一天天都在干嘛吗?” 江芸芸自然是不知道的。 “你瞧瞧你这个大家长,对家里成员妹妹的关心都不够呢。”谢来斜眼看他,“你妹妹倒是遗传了你的好口才,整天出门调解汉人和蒙古人的纠纷了,就是碰到有蒙古人当街尿溺都刚冲上去,一点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都没有。” 江芸芸震惊。 “你们衙门不给她发月俸有点过分了。” 江芸芸头疼:“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你们都有事情干,就我没事干,我就看着汉人和蒙古人老是吵架,我就上去调解啊。”江渝理直气壮说道。 江漾跟着敲边鼓,为好姐妹撑腰:“江渝调解可厉害了,大家都很服的,好多人有问题都会主动来找她的,而且她已经会其他语言了。” ——几句话也算的! 江芸芸疑惑:“真的?那你改天带我去看看。” 江渝眼睛一亮:“不要改天了,我刚才本来就打算去城南那一片调节的,要不是碰到那个凶凶的女人来抢东西,我早过去了,走,现在就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江芸芸是万万没想到来的是王阳明! “没想到吧。” 王阳明穿着绿色的公服, 但没有任何纹饰,见了她就开始咧嘴笑。 今年会试,王阳明赐二甲进士第七人,本打算让他观政工部, 谁知道王阳明上疏论西北边疆防备等八事, 陛下爱才, 让他去了兵部观政。 这事江芸芸从各种各样的信件里早早就知道了。 来的钦差是也是熟人, 王阳明他爹状元王华。 没错,王阳明本来是来不了的, 他是借着裙带关系挤进来的。 “都坐吧。”王华乃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第一人, 如今任职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他看着兰州内的一众官员,一个个心思各异,三个卫所的官员自然不说, 闹别扭都闹到京城都知道了, 之前为了这三个人, 内阁、兵部和吏部可是碰头讨论了好几次, 而衙门这边一众官僚却又以最年轻的江芸马首是瞻。 “这么多年, 要是论能引起朝廷风波的, 还得看你江其归啊。”王华收回视线,看着最面前的少年, 这才惊觉其实此人才十九岁,甚至还未及冠,就已经历任两地主官, 次次都能绝地逢生,引起大风波。 不论你赞不赞同他做的事情, 但他的每样事情却都能让朝廷官员激烈讨论, 有人激烈反对, 言辞振振,口诛笔伐,但也有其他官员想有着要不试一试这个办法的想法,最后不出意外大都会成为他的拥趸者。 最开始的吏部考核如今已经彻底推行下去,还有那些表格,打分的形式也都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如此是升还是谪便一目了然,有目共睹,也免得每次考核,御史言官,各路官员都到处上折子,都说不公平,闹得内阁和陛下都头疼。 又因他闹出清丈土地一时,陛下自己带头清算了皇庄,后面推行到各地倒也有模有样,一下子清理出三百多顷。 洪武二十六年时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 弘治初年统计的天下土田,只剩下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 历史上有赏赐贵勋土地的原因,但缺少的数额实在太大,怪不得国库收上来的钱越来越少,所以陛下这里就采用了江芸当日在琼山县推行的四个流程,第一是:用开方法,以径围乘除,畸零截补;第二:统一丈量标准,规定大小尺;第三:官田民田统一计算缴纳税收,只按照上中下三等田地来征收,第四:所有土地按照土地位置、大小、形状、户主信息等统一规格造册。 限时三年时间,如今测量过半,已经多了两百多顷,顾清作为户部主事在各地督查,上折子时曾说,若是各地全都悉数负责上报,大概会有三百顷到四百多顷的余量。 这样的余量竟是翻倍了。 朝廷对于当地做得好的官吏大肆褒奖,吏部根据年底考核,大都给了优,从而得到提拔,亦然是一个非常好的良性循环。 如今百姓人人称赞: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粮。 更显眼的是他的海贸之策,也有沿海的省县也有模有样跟着想要实行的,虽说情况有好有坏,朝廷中也都议论不止,但只要琼山县的政策还在,每年还能上交大量税收,陛下就会偏心一点,且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到底成不成还得看漳州。 ——到底是江芸才有的本事,只能靠他,还是大家都可以,只要方法对了。 这点很重要。 如今他来了西北兰州,一来就打军屯的主意,又要什么女子衙役狱卒,最后还有模有样要重启丝绸商路,但这些要是和他一个月前上的折子相比那也都相形见绌了。 他去大小松山把那里的蒙古人都赶走了!!上折子还要求重修太、祖时期留下的长城,要修建永泰城,立松山碑。 他一个小小文官,怎么就这么能耐了! 得益于他的儿子和这位小状元私交不错,王华几乎是耳边日日都有他的消息,就连他喜欢骑小毛驴都被人津津乐道,放在嘴里来来回回的念着。 对面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为国家办事,自然会有流言蜚语,但下官问心无愧。” “算不上下官,如今你我亦然是平级。”王华和气说着,“我这个钦差也是来代天巡视的。”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说话。 “寇知府的事情陛下大为心痛。”王华话锋一转,说回正事,叹气说道,“听闻他的家眷还未离开。” “如今还在府衙后院安置,兰州冬日太过寒冷,不便出行,打算等入春之后再走。”江芸芸说道。 “应该的,听说他夫人身体也不好,女儿还年幼,回乡时可要衙门这边安排好人手的。”王华叮嘱着。 “是,已经给她们找了靠谱的商队,衙门这边也会让衙役带着官府的公文一同上路的。” 王华摸着胡子,满意点头:“你做事总是很细心的。” “兰州是个是非之地,如今知府位置空缺……”王华开始说回正事,且说一半留一半,故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眉眼不动,一脸镇定。 边上的秦铭倒是突然紧张起来了。 三位卫所的主事人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芸。 “秦通判的商税做得极好,如今刚步入正轨。”王华慢慢悠悠说着。 秦铭眼睛一亮。 “所以陛下属意让他继续留在兰州,把这事推行出去。” 江芸芸笑说着:“秦通判为此事确实耗费力气。” 陈继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周伦和唐伦齐齐松了一口气。 王华把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叹气惋惜他们的不成事,唯有对江芸的态度格外满意。 王守仁在边上看得急死了。 ——他是知道江芸安排的。 王华的目光看向江芸芸:“不知那位蒙古永谢布的亦不剌太师的二哈敦,如今可否还住在兰州城内?” 所有人见他没有继续说江芸的事情,一下子都格外失望,陈继那张脸简直藏不住任何事情,一下子就不满起来了。 王华视若无睹,只是继续说道:“我此番来还有一事,就是陛下也有意和蒙古交好,安稳西北,如今朝廷上争论四起,但主要都认为:“不可以以一部之作歹,而废各部之羁縻;以一边之骚扰,而至九边之决裂。”,朝臣也不愿劳师动众,再起战端,所以特命我来先一步交涉。” 江芸芸点头:“正在驿站住着,不日即刻让两边相互见个面,先行交流。” 王华点头:“那你安排吧。” 江芸芸应下。 王华的目光这才看向三位卫所的主事人。 那三人立马正襟危坐。 “陛下有旨给三位。”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说道。 三人立刻惴惴不安起来,但很快全部人又都跪在地上。 圣旨的内容有点出人意料。 陈继因为守卫兰州城,救护百姓的功劳,虽没升官,但升了一个可以世袭的散官。 朝廷授明威将军,世袭罔替,虽是个散官,但以后就要领正四品的官职,回头见了面都要称他为将军了,最重要的是这个职位可以传承,他的小孩也可以去国子监读书了! 陈继察觉不出朝廷的意思,所以对这个结果还是很开心,所以笑得合不拢嘴。 王守仁欲言又止。 唐伦和周伦就没这么好了,周伦说他督军不利,侵占良田,玩忽职守,罚俸一年,调离兰州卫,任蒲州千户所千户。 唐伦则因为徇私枉法,直接去职守者,杖一百,徒一年,直接被罢官免职了。 周伦松了一口气,直接磕头接下了。 唐伦身形摇摇欲坠,下意识去看江芸。 江芸则是眉眼低垂,瞧着格外冷淡。 弹劾周伦和唐伦的折子是她一起递上去的,只是周伦背靠太监傅德,这才侥幸留了一条性命,但唐伦她也没想到,肃王竟然是直接放弃他了,所以两人明明都是大罪,可结果却截然不同。 “望你们今后好好表现。”王华面无表情提点着。 “都下去吧。”他挥手把人都赶走了。 “中护卫的指挥人选,你有何想法吗?”等人走后,王华随口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摇头:“自有吏部考量。” “吏部有意让西城兵马副指挥杨胜担任。”王华又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那定然是吏部有了自己的考量。”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两遍,王华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非常一本正经地坐好。 “你不关心你自己的事情?”王华好奇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秦铭的耳朵先一步凑了过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不在刚才的那个挨骂的圣旨里,应该不是大问题。” 见人少了,王守仁按捺不住了,忍不住凑过来:“不挨骂,是好事呢。” 王华把自家儿子推开,没好气说道:“你是来观政的,要你多话。” 王守仁只好灰溜溜站回去,在他爹背后对着江芸芸挤眉弄眼。 “你这场大胜,陛下还是很高兴的,狠狠打了蒙古人嚣张的气焰,而且你的建议陛下也觉得很合适,按道理你应该继续留在兰州的,但是内阁觉得屈才了,把你一直留在边境也不像话,所以陛下打算让你回京。”王华直接说道。 江芸芸仔仔细细听着,随后问道:“有规定什么时间嘛?我手上还有一些工作没做好。” 王华看了她一眼,更是满意了:“我来之前,你师兄还特意过来找我,说你肯定要把手上的工作弄好才肯回来,叫我慢慢来,不要催你,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次谈判还要你呢,本就打算等谈判结束之后再动身离开,你慢慢和秦知府交接吧。” 第三百四十八章 “你们打算后日就走?”江芸芸惊讶, 急忙问道,“怎么突然做这个打算,且不说马上就要下大雪了,路上也不安全, 现在也太匆忙了, 等过了年, 开春了再走也完全来得及, 天也不太热,运送时也不会耗费大量冰块, 你们路上也不会太过辛苦。” 寇晗小声解释着:“我娘已经开始打包行李了, 现在走其实也刚好,还没下雪呢,走快一点能赶到年前回家。” 江芸芸拧眉, 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她没想通, 好端端地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听闻两位大人都升官了, 这是我娘给你们准备的贺礼。”寇晗从丫鬟手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 “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还请江同知不要介意。” 江芸芸看着那文房四宝, 回过神来了:“秦知府没有家眷在兰州,你们不用这么快就离开的, 而且他肯定也能理解这事。” 寇晗低着头没说话。 她这几月总似乎有点恍恍惚惚的,总觉得日子好像还是原来这样,但再一回过神来, 好像又不是了。 她到现在也不敢靠近停放他爹尸体的屋子。 她隐隐听厨娘说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一开始找不到人,大家都急坏了, 最后还是家里的大黄狗出面才找到的, 但因为找到得晚, 已经被野兽啃食了大半,王府那边花了大力气才修补好的,送过来的时候,江芸当时不在兰州,还是肃王亲自上门来送的棺椁和丧仪。 她想象不出来她爹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娘不让她去看,她也不敢看。 她爹就是一个走路慢吞吞的小老头,这么记着也挺好。 “这是我娘送你的。”她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个口袋子,“这是我爹之前说准备送你的,但还没来得及给你,后院当时其实收了不少粮食,本来说要一部分带回去做种子的,另外一部分准备分给你和秦知府各一袋。” 她顿了顿,手里来来回回捏着米粮袋子,伤心说道:“可我没保护好,它好像有点坏了,壳都烂了,我把坏的都挑出来了,又对半分了,现在三个人分分就这么一点了。” 江芸芸看着她手里的米袋子,也跟着半晌没说话。 “你能把农时册给我一本?” 寇晗难为情说道,“我也想把爹的那袋子种子种了,可我不太会,我爹之前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嫌烦的。” 江芸芸点头:“回头我让江漾给你送过去。” 寇晗点头。 她说完了却没有走,脚边的大黄狗安安分分蹲在他脚边。 江芸芸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不远处。 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向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可几个月下来却又消瘦憔悴许多,整个个人都还有点懵懂不安。 “夫人还有其他事情交代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寇晗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道:“晚上是我爹六十岁的生日,你愿意来我家吃顿饭嘛。” 江芸芸错愕,虽然又猛地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好像确实有这样的生日风波,那个时候寇兴还嫌麻烦不想办,但寇晗很积极,是了,那日下值后江芸芸还去买了砚条,兴冲冲赶过去蹭饭吃。 事情一旦想起来,原本被遗忘的一切又都变得更加清晰了。 那日寇兴穿着明夫人新做的紫色衣服,喝了几口酒就脸色通红,拉着江芸芸就开始说公事,寇晗是个坐不住的小孩,听得无聊,坐不住了,就拉着丫鬟们开始放烟花。 明夫人就坐在寇兴的左手边,笑看着两人说话,时不时让人把火盆点热,又让丫鬟们注意别让烟花把人伤到了。 江芸芸不喝酒,就端着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个时候,大家也刚相处一年,说起来也还是有些拘谨的,但幸好江芸芸这人天生就极具亲和力。 寇兴其实有点古板,是个非常寻常的士大夫,但他也认真,还负责,很多事情便也能寻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不赞同,但不会诋毁你。 他更多的是向内求己,而非对外苛责。 那一夜两人谈论了许久,直到听到更夫的打更声,这才遗憾散去的。 寇兴喝得有点醉了,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说话。 说什么呢? 江芸芸想了想。 好像是说——其归啊,天黑要慢慢走,以后的路都要慢慢走。 江芸芸此刻站在北风凛冽的衙门内,突然感受到那迟迟没有回过神来的悲伤。 兰州城那连绵不绝的北风终于兜兜转转还是吹到她冰封已久的心口。 她刻意不去想这个事情,却又在今日猝不及防被翻了出来,压抑许久的悲凉终于喷涌出来。 那一瞬间的哑然,让她浑身僵硬,思绪顿化。 “就来吃一顿吧,以后也见不到面了。”寇晗低着头,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继续说道,“我爹一直都很喜欢你的,每每回家都要念上几句的,晚上你还可以把你的两个妹妹带过来,之前对江渝口气不好,你请她不要介意啊。” 江芸芸揉着手腕,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好,只是归京的事情你也跟夫人再说一声,所有难关,我们也该一起度过才是。” 寇晗抬头看她,突然红了眼睛。 “你真没意思,江芸。”她说完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哎,我总算知道你这烂桃花哪里来了。”谢来的声音懒懒传来,“你这次还要买个礼物吗?”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气:“先把表彰写了,回头再去找江渝他们,对了,帮我看看秦知府还在衙门里吗?你说我等会去王府,肃王还见我嘛,等会回家换身衣服再来。” 谢来没搭理江芸芸的话,只是坐在屋顶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朝着内院的方向看了看,喃喃自语:“我先去悄悄上炷香。” —— —— 明夫人态度坚决,秦铭顿时左右为难起来。 ——这说出去可不好听。 “算了算,我已经四十年不曾回家了。”明夫人神色悠远,虚弱说道,“年纪大了,总想着落叶归根了,小满还小,我得趁着我现在还有一口气,看着她点。” 秦铭只好去看江芸芸。 “落叶归根。”江芸芸喃喃重复着,随后抬头,笑了笑,“是了,落叶归根,您说得对,总是要回家看看的。” 明夫人看着她笑。 “我已经请了两位锦衣卫的兄弟护送,肃王那边也答应承担全部回程的费用,衙门这边各出男女两个衙役,青云是领头人,你和她也是认识的,路上肯定不会孤单的。” 明夫人笑着点头:“有劳江同知费心了。” “应该做的。”江芸认真说道。 “去上香吧。”明夫人咳嗽一声,“家里如今没有男丁,小满还小,不懂事,就让两个小姑娘和我们一起吧,我这身体还未病愈,外面那一桌,就让秦知府和江同知自个招待了。” 秦铭自然是连连点头应下。 江芸芸来到挂满白布的正堂,正中的棺材用的是檀香木,棺椁上的花纹都是用金银珠粉来描绘的,头顶日月星辰,左右两侧寿字当头,莲花,聚宝盆样样都有,边缘部分,鹤鹿祥云作为过渡,整口棺材华丽富贵,倒和这个简单的大堂格格不入。 “王爷就是出手阔绰。”秦铭悄悄咋舌。 江芸芸亲自点了三根香,目光看向最上方的牌位,随后高高举过头顶,折腰拜下,久久没有起身。 ——今生有幸与你同做同僚,是小子之幸,一路走好。 他沉默许久才起身,盯着牌位,悄悄红了眼睛。 “他自然要阔绰一些的。”插香的时候,江芸芸淡淡说着。 秦铭悄悄看了她一眼,半晌之后才讪讪说道:“他可是王爷,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抓着一团黄纸放进火盆里。 原本看似熄灭的火盆瞬间卷起烟火来,瞬间把那一捧黄纸吞没了,青烟悄悄飘了出来。 秦铭也跟着放了几张黄纸进去,然后跟着叹气:“八年了,我和他当了八年同僚了。” 江芸芸起身,示意站在门外的江渝、江漾和小春也上来上香。 “好好陪陪明夫人。”临走前,江芸芸叮嘱着三人。 江渝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一顿饭就这么冷冷清清地结束了。 明夫人带寇晗走的那一日,兰州难得出了大晴天,就连王华也匆匆赶来相送。 “一路保重。”他上了香后,哀伤说道。 明夫人行礼道谢。 “我哥给你家的大黄狗写了一篇忠犬赋。”另一边,江渝也一大早爬起来跟着她哥跑过来了,见了寇晗就小声说道。 寇晗震惊。 江渝摸着小黄狗的脑袋:“就昨天晚上连夜写的,早上天没亮就贴在衙门口了,你们早上太忙了,早上估计没发现。” “好端端写这个做什么?”寇晗不解。 “有寇盗夜,一狗拒门而足以噬,乃多人不得入。”江漾淡淡念了一句,“人则多惧,知其人,而搏则勇,见盗则怯乎卧床,若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转侧,垂头闭目,若惟恐人之闻其声息者。” 寇晗似懂非懂:“好像在骂人。” “自然是骂人,骂一群狗东西呢。”江漾冷笑一声,“这世上要是人人都跟你家这条大黄狗一样,才叫天下太平,社会大同了。” 寇晗也跟着摸着小黄狗的脑袋,看了眼大人那边的动静:“小黄其实是那天我和爹出门时一起捡的,我爹先看到的,那么小的一只在角落里哀嚎,瞧着狗妈妈也不见了,我们等了好久也不见狗妈妈回来,我就把它抱回来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江芸芸的诉求很简单, 就两个。 第一:大小松山以后就归我们啦!我们就以我们太祖修建的那条长城作为界限,你赶紧麻溜地把那些还滞留在附近的蒙古人都带走,哦,你说不是你的, 行, 那我回头亲自上去把人带回我们兰州城来充当人力。 第二:要做友好邻居, 共同发展, 搁置矛盾,一齐进步。 哦, 你问怎么个友好法, 共同法,搁置法,进步法? 江芸芸扭头去看王华。 王华也忍不住去看她。 ——不是, 你刚也没和我商量啊。 两人面面相觑, 四目相对, 欲言又止。 江芸芸大惊:不是, 朝廷这种事情也没交代, 也太不上心了。 王华也大惊:不是, 这什么谈判措辞,闻所未闻, 还有点听不懂。 “看来大明内部也有争议。”对面的脱脱卜花娜仁似笑非笑说着。 江芸芸和王华齐齐移开视线,随后又齐齐说道:“自有决断。” “自然是要你们都不准踏入大明境内。”江芸芸板着一张脸,先唱起了黑脸。 脱脱卜花娜仁淡淡说道:“我们蒙古的情况, 江同知应该是知晓才是,我们可管不了其他部落。” 这就是大明和蒙古每次谈判都失败的原因。 今天和这人说话了, 明天这人的隔壁邻居就打过来了, 闹来闹去, 朝廷花了很多钱,但还是没换来和平,后来朝廷就不愿意花钱了。 王华果不其然,皱起眉来。 “我只管我们西北这一部分的。”江芸芸语出惊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和我们兰州接壤的,其实就是你们东蒙古,我们又称你们为鞑靼,其中又分为左右两部,其中右部我们称之为蒙古勒津,目前的领主是小王子火筛,出自土默特,其余两部一个是鄂尔多斯,一个则是你们永谢布,你们永谢布的亦不剌自称是蒙古勒津的太师,和领主关系我瞧着是不太融洽的。” 脱脱卜花娜仁没说话,甚至没有露出任何神色,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江芸芸。 “不然也不会盯上我们的大小松山,瞧着是想去青海。”江芸芸话锋一转,身子微微往前倾,“怎么,在找后路了。” 脱脱卜花娜仁眸光微动,原本随意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动了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笑说着:“我们永谢布人多,往外走是自然的,不是去青海,那便是来兰州,只是瞧着你们兰州不太欢迎我们。”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那自然是刀剑伺候的。” “青海地广人稀,草产丰富,我们想去青海不是很正常吗。”脱脱卜花娜仁继续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随后点头:“您要是这么说,那我肯定也是同意的,那么一大块土地,我们也很想要啊,放放牛羊,种种地,也很合适啊。”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一动,有一瞬间沉默了。 王华一听,咳嗽一声。 ——想归想,说出来做什么。 江芸芸坐了回去,继续一本正经说道:“我们还是先聊一下第一条吧,大小松山的蒙古人你要不要了,不要我要了。”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江同知是见了人就红了眼不成?。” 江芸芸摸了摸眼睛,老实巴交点头:“是有点的。” 兰州这边本来就缺人,等大小松山那边的长城圈起来了,又多了一大片土地,可不是要人,到处都是要人啊! 江芸芸现在看到蒙古人眼睛都红了。 因为这话回答得太过老实,大家都沉默了一瞬间。 “大小松山本就是我们大明的。”王华咳嗽一声,接过话茬,“你们私自进入已然是不对,现在各自退去才最为合适,也免得各自的和气。” 脱脱卜花娜仁漫不经心说道:“如今还停留在大小松山的人,想来还等着江同知呢,若是真回了蒙古,我定然是要杀他们给我儿陪葬的。” 王华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和气说道:“如今我们兰州的政策好,他们想要好好过日子也很正常。” 脱脱卜花娜仁神色倨傲,淡淡说道:“长生天不会庇护叛徒。” 江芸芸意有所指:“可神性总不能磨灭了人心,既然在天神的庇护下诞生,也该在天神的注视下自立门户。” 脱脱卜花娜仁不置可否:“大小松山之事,我们确实丢了先机,但我们蒙古也非技不如人,只是此事事到如今,也只能顺你们的意。” 江芸芸点头。 “第一条也算勉强妥了,只是第二条,我希望明廷可以和我们做生意,且只和我们做生意。”脱脱卜花娜仁话锋一转提出要求。 王华为难说道:“我们的边境互市一直都是开的,自然是谁来都可以做,万万没有拒客千里的道理。”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那和我们谈什么,有本事把所有领主都叫来啊。” “若是可以,自然也是可以的。”王华微微一笑,“只是没人牵线搭桥,我们也很为难。” 江芸芸在边上敲边鼓:“若是我没记错,你们脱脱卜花家族在两边可都是有些分量的,不若就请您帮忙,我也正好见识见识。”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微动。 “此事算起来也是我们吃亏,你们大小松山平日里都不管,如今我们一来,你们倒是开始伸手要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瞧着好像故意跟我们对着干一样。”她身边的侍女立刻也开始帮腔。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这不是在告诉你们别伸手去拿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嘛,这本来就是大明的土地。” “可再往前,那是我们黄金家族的荣耀。”侍女想也不想就反击着。 “我们这里有句古话叫:好汉不提当年勇,梅花不提前世绣。”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过去的事情,若是拿不回来,那都是虚的,如今大小松山在我手里,那就是真的。” 脱脱卜花娜仁平静转着手腕上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金镯子。 “江同知倒是厉害,瞧着读书厉害,打仗厉害,容貌也好看,没想到口才更好。”她笑了笑,看向王华,“汉人有一个词怎么说,鹰视狼顾,倒是一个妙人。” 王华眉心一动。 “哈敦的儒学老师要是不行,可以重新请一个的。”江芸芸微微一笑,“基本成语都不会的话,说明水平不行。” 脱脱卜花娜仁完全不接她的话,只是坐直身子,看向主事的王华:“斯日波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儿子,如今却死在大明,这事不知你们打算怎么给我们交代。” “斯日波试图屠杀残留在大小松山的百姓,被江同知撞破后还出手反抗,如何要我们的交代,你们该对此事自己负责才是。”王华严肃下了定义。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我儿朝着北面走,如何去屠杀那些百姓,真要杀早杀了,何来临走前再杀的。” “可兰州城内是有救下来的百姓的。”王华之前半个月可是没闲着的,已经把兰州城走访了一边,闻言镇定说道,“我们江同知只是千里追击,不肯放过滥杀无辜之人而已。” “可我们之前已经上诉给明廷了。”脱脱卜花娜仁咄咄逼人的反问着,“你们的皇帝已经答应我们了。” 王华无奈说道:“和平时期坐下来那自然是一字一字好好谈的,可当时两边已经动起手了,刀剑无眼,说再多也无用。”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明人言而无信,无耻。” 后面自然又是一番骂战。 王华和江芸芸外加一个脱脱卜花娜仁三人倒是巍然不动,任由手下人开始叫骂。 “真热闹啊。”王守仁躲在角落里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冲上去也说两句。 谢来抱臂靠在墙上,冷笑一声:“没意思,一个个说半句留半句的,何时才能是个头。” “可是一来就摊开底牌,那不是没得谈了。”王守仁不服气说着。 “那又如何?不服气就打呗。”谢来冷笑一声,“你们文人就是事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不信把那些人都打服了,还有什么不行。” 王守仁也跟着冷笑一声:“哪来的人,哪来的钱,真打下来了,这么大一块地怎么守,怎么经营?又不是只要挥了拳头,世道就太平了。” “那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太平的。”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然后左右离开了。 ——其归怎么会和这样暴力冲动的人在一起的。 ——江芸难道会喜欢这么磨磨唧唧的人。 被他们惦记着的江芸正轻轻扣了扣桌面,飞快地开始控场。 “大小松山的决断,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算是和平解决此事,哈敦想要我们只和你们互市,其实算起来我们总是不亏的,东西能卖出去,那就是赚钱的,对内对外都没有差别,但就是不知道若是其他部落打听出这件事情,永谢布的敌人可是会增多。” 脱脱卜花娜仁面无表情说道:“本就到处都是敌人。” “那可不一样。”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本来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现在好了,大家都是敌人了,那才是腹背受敌呢。” 脱脱卜花娜仁看向江芸芸。 “哈敦是个聪明人,提了这个荒唐的理由,想来也是为了后面的要求,如此不如开诚布公的说明白才是。”江芸芸单刀直入地说道,“谈明白了,大家皆大欢喜。” 大堂有一瞬间的安静,似乎能听到外面北风呼啸奔腾的声音,但很快那点细微的声音就被对面这个穿着蒙古华贵繁琐衣服的哈敦给打破。 第三百五十章 “我有事找你。”王守仁神色凝重。 “哎, 找我吗?”江芸芸短暂地摘下自己的滤镜,谨慎地问道。 “只有你能帮我了。”王守仁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大打柔情牌。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开了, 更警觉了, 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直勾勾的盯着王守仁看, 哼哼唧唧说道:“你要不先说说?” 王守仁扑了一个空,顿时露出哀怨之色。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避开他的视线。 她不仅避开他的视线, 心里还在疯狂回想刚才有没有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可别把大圣人的路给耽误了。 可她仔细想了好一会儿, 也没想到哪里不对,刚才不是都在干活嘛。 不应该。 这不应该! 江芸芸愁眉苦脸,没想到王守仁比她还脸色凝重。 “你能跟我爹说, 让我留在兰州吗?”王守仁看着江芸芸, 认真说道。 “啊?” “只有你说, 我爹才能勉同意的, 要是我自己开口, 他能拿棍子打我的。” “哎?” “我算是看出来了, 虽然我年纪比你大,但我爹就是特别喜欢你。” “这?” 两人大眼瞪小眼, 愣是半晌没说话。 “万一,你爹也打我呢?”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他和我师兄是好友, 我师兄手握我老师给的棍子,四舍五入, 他说不定也会打我呢, 说不定还会告状, 让我师兄揍我呢。” “你也挨过揍嘛?”王守仁震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是觉得我没错的。” “我也是都这么觉得的。”王守仁信誓旦旦点头。 第三人谢来气笑了。 ——你别说,这两人能成为朋友,这张硬邦邦的嘴还是挺合适的。 “你为什么要留在兰州?”江芸芸回过神来,不解问道,“别看我们和蒙古达成协议了,那也只是其中的一支,到时候真要打起来,那可是刀剑无眼的,你可是家中兄长,父母弟妹都需要你照顾呢,可不能可不能出事了。” “我知道。”年轻的王守仁注视着窗口的夕阳,任由冬日的风吹到他脸上,大笑着,“可我总要去走自己的路。” 江芸芸还是劝道:“这事不比寻常,你还是和王谕德回去好好商量吧。” “他肯定不同意。”王守仁想也不想就说道,“他希望我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江芸芸倒是持不同意见:“我倒是觉得王谕德为人仁恕坦直,有话直说,并不矫言伪行,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你若是真的有自己的想法,他是愿意听的。” 就算江芸芸带着滤镜看王阳明,也不得不说年少时的大圣人也实在是令人头疼,桩幢都是出格的事情。 开始读书没多久,就和先生犟嘴,认定天下最要紧之事,并非科举,而是读书做一个圣贤之人,自此一战成名。 开始读理学时,为了了解穷竹之理,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说,人还病倒了,自此落了下病根。 十五岁时,又听说石英、王勇、石和尚、刘通等人的起义,虽只是一介读书人但屡次试图上书,献策平定,哪怕被父亲斥为狂妄,依旧不甘心。 同年,他甚至敢独自一人出游居庸关、山海关一月之久,此番纵观塞外,回来后有了经略四方之志,彻底热爱谈论军事之策,连着读书都松懈了。 最离谱的是十七岁时,他到南昌与诸氏成婚,却在结婚当天失踪了,原来是当日闲逛中遇见一得道高僧,聊到深处直接跟着道士打坐,他就向道士请教,道与道士静坐忘归,直到第二天才被岳父抓回去。 哪一件事情都非常值得王华把人揍一顿,但听说王华一次也没打他,甚至还会替他解释,一起收拾烂摊子。 “王谕德顶多吓唬你。”江芸芸又说道,“父子之间的事情要自己说开了才好,外人掺和进来,反而容易弄坏你们的关系。” 王守仁叹气:“你不是外人。” 江芸芸瞪大眼睛。 谢来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凑过来:“仔细说说怎么个不是外人法?” “我爹,你师兄,还有谢师叔,不瞒你说,就连刘首辅,恨不得你才是他们的儿子,每次教训家里子辈,不管多大的年纪,开头第一句话‘你看看人家江其归!’,你听听,怎么能算外人呢,你现在去他们家门口转一圈,人家都能笑得合不拢嘴。”作为京城官二代的王守仁是非常有消息来源的,掰着手指头,说起八卦来那可是四腔八调俱全,学得有模有样的。 江芸芸叹气:“这也太拉仇恨了。” “总而言之,你和他们才是一起的,所以这事你去说成功的几率才大。”王守仁胸有成竹地说着。 “你若是真的对兰州此番的事情有感,那便是你的人生选择,不管是当年格物致知,还是现在知行合一,你都得学会自己去面对,王谕德尊卑贵贱,相待如一,所言所行皆是由衷而发。”江芸芸并没有被这顶高帽唬住,只是继续一板一眼说道,“但若是王谕德问起我的意见,我定然会帮你的。” 谁知王阳明立马开心点头:“行,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江芸芸吃惊,随后失笑:“你倒是学得快。” 谈判最基本的计较就是想要窗户,但是开口就说我要先把门拆了,大家相互推拉一下,那窗户也就拿到手了。 “可不是。”王守仁抱臂,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故作哀怨地抱怨着,“你一个人走得也太快了点。” 江芸芸笑:“但大家总是会见面的,不是嘛。” 王守仁眼睛一亮,随后用力点头:“是,我们肯定赶得上来。” 等王守仁兴冲冲走了,谢来这才凑过来,也不说话,就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处理完一个,发现还有一个,头大如斗:“直接说吧,我这事情还很多呢。” 谢来哦了一声,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围着江芸芸绕了一圈,才笑眯眯说道:“给太子殿下的礼物准备了吗?”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握拳打了一下手掌:“坏了,把这事忘记了。” 谢来倨傲一笑:“我就知道,我可是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上才提醒的,回头你可不能因为你的大朋友,小朋友把我忘记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好好的锦衣卫佥事也太口无遮拦了。” 谢来轻轻冷笑一声,酸溜溜说着:“我哪里比得上那些读书人,张口闭口国家大义的,进士官吏,听上去就很厉害。” 江芸芸抬眸,打量着面前脸色不悦的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甚至还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才不是,我们闲人谢来可是最好的,和那些读书人才不一样呢。” 谢来语塞,目光一触及江芸芸促狭打趣的目光,立马火急火燎跑了。 背后是江芸芸大笑着拍桌子的声音。 —— —— “你要走就走,和我说什么。”肃王朱贡錝冷淡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三年的交情,临走前想送一样礼物给王爷这才特意上门拜访,多谢王爷这些年对衙门工作的理解。” 朱贡錝立刻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紧盯着江芸芸看:“你还舍得送礼物。” 不是他说,江芸这小子实在是小气,寻常人来王府,不说次次都带礼物来,那也是逢年过节备上礼单的,就连寇兴这样的,至少过年都会送一点不值钱的笔墨纸砚来。 偏这个小穷鬼江芸次次空手上门,不请自来,三更半夜敲门不说,每回都带着坑他的鬼点子来,大过年的也就是送一个吉祥帖来,一个铜板都见不到。 算了,一个骑驴的小穷酸,不计较,我才不计较!! 朱贡錝每次都如此安慰自己,时间久了也就觉得这事非常正常,所以这次听说他竟然带了礼物来,可不是一时失态,激动坏了。 江芸芸掏出一张纸。 朱贡錝瞪着那张纸,然后坐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我竟然还对你抱以期待,真是没吃够教训啊。” “怎么这么说我。”江芸芸不高兴说道,“这可是我认真找的,人品,信用都非常值得信赖的马商呢。” 朱贡錝身形一震,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先看哪里。 “周家因为青云的事情想来也和王爷没什么交道了,马匹幼年值钱,若是养大了,价高卖不出去,价低亏钱,所以还是要留条路的。”江芸芸递了过去,“之前商改多谢王爷配合,这就当是我送给王爷的离别礼物吧。” 原来朱贡錝有两个马场,之前因为和唐伦的关系,周青云娘家就主动揽过这个事情,马场只管养马,周家负责售卖,若是碰到好的马种也可以带回来,马场那边也会高价回收,几年相处下来两者关系融洽,生意越做越大。 谁知道!唐伦和周青云闹翻了。 而且闹得这么快,谁也没来得及劝和,一个休妻,一个回乡静养,两家关系就这么断了。 朱贡錝得知后,真是气得脑袋疼,奈何木已沉舟,也只能忍痛假装无事发生,免得再被人盯上,现在见大刺头江芸这么客气,连忙接了过来看,这一看立马就笑了起来。 这张纸上的商人不单单是一个地方的,江浙,西南等地都有,而且一个地方也不止一个商人。 江芸芸笑说着:“您虽然是王爷,但也不能随意欺压商户,我和他们说的是市场价,至于之后的维系,那就要看你们双方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江芸回京了, 你要说谁最高兴了。 李东阳肯定是一个,他早早就收到小师弟的来信,你别说,小师弟不作妖, 就光看那笔字, 那措辞, 那活脱脱就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少年啊。 刘健也挺高兴的, 别看他总是对江芸多加挑剔,但那个是重视啊, 小年轻人还不懂事, 有些跳脱,可不是要好好提点提点。 谢迁其实一般,他对江芸的印象那都是四面八方的消息, 有好有坏, 但奈何他的好友李东阳高兴, 拉着他甚至作诗十来首, 他也开始有些期待了。 朱佑樘也有点高兴, 因为兰州商改带来了很多银子,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谁看了不心软两分。 但要是说最高兴的那可就是朱厚照了。 八岁的太子殿下高兴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白天上课都开始走神,大晚上还要拉着弟弟一起睡觉嘀咕着此事。 “哥哥这么喜欢他吗?”才四岁的朱厚炜有点记不清江芸的样子了,但又因为朱厚照一天能念个七, 八次,朱厚炜又觉得有点印象。 ——模模糊糊的, 好像被太阳笼罩着一样。 “喜欢的。”朱厚照大笑着, 抱着自己的粉色猪猪玩偶, 在床上翻来覆去,“江芸可厉害了,他可不是只会读书的死脑筋,你知道他打败蒙古人的事情了吗?那么远的路,那么多的人,他就把那些蒙古人都赶出大小松山,多厉害啊,那些当官的,一个也比不上他的。” 朱厚炜虽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还是非常配合地说道:“那哥哥再仔细说说。” 朱厚照一听立刻来了兴趣,立马开始坐起来,大声比划着,语腔语调就跟说书的一样。 “……只看那江芸从天而降,一箭就射穿了那个蒙古人的脑袋……” “当时松山里是雪下越大,却不料江芸竟开始,千里追击剩余的残兵败将,瞧着都要追到蒙古人的老巢去了……” 朱厚炜配合地哇了一声又一声。 朱厚照越说越兴奋,开始站在床上比划起拳脚来了,整个床都开始晃动起来了。 守夜的刘瑾见状连忙说道:“祖宗,快躺下吧,都要亥时了,明日还要早起读书呢。” 朱厚照一听,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朱厚炜一看,也小心翼翼说道:“明日早起好好读了书,得了老师表扬,我们再去问问爹,江芸什么时候到京城啊,我们就可以去找他玩。” “要是殿下学的好,陛下那边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讨到一个假期呢。”刘瑾忙不迭说着。 朱厚照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飞快躺下,自己盖好被子,还给弟弟朱厚炜也提溜好被子,眼睛一闭,大声说道:“吹灯吧,我们要睡了。” 刘瑾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把屋内的灯都吹了,只留下原处的一小盏壁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这边有人欢喜,那边有人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寿宁侯的家庙内,张鹤龄和张延龄站在壮丽肃穆的牌位前,看着一排排跳动的烛火把高大深挑的庙宇照得灯火通明。 “蒙古人这么凶悍都没把他弄死。” 张延龄咒骂着,“还让他得了这么大的功劳回来。” 张鹤龄沉默着没说话。 “哥,你怎么不说话啊。”张延龄不解问道。 张鹤龄为祖先们恭恭敬敬点上清香,就开始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怎么又头疼啊。”张延龄担心说道,“都是那江芸克的,见了他就没好事,之前那事闹得,陛下见我们都不太待见。” 张鹤龄脸色微变:“别说了。” 张延龄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兄弟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跪,安安静静站在这座新修缮的家庙里,富丽堂皇,规格超群的待遇,谁也希望可以落到自己身上的恩宠。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家出了一位专宠的皇后。 更得天庇护的是,皇后已经生下太子。 若张家要延续这样的辉煌,那势必要和东宫保持亲密。 只可惜…… “再看看吧,没必要惹这样的人。”许久之后,张鹤龄低声说道,“有的是人要看他先摔倒,我们何必自己凑上去。” 张延龄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可他哪次不是主动来找我们麻烦的,真是晦气。” “不碍事,他这次也只是瞧着风光而已。” 张鹤龄半晌之后,冷笑着说道。 —— —— 会这么想的人很多,因为内阁到现在也没有风声传出来。 ——江芸回来后到底要去哪里任职。 兰州的同知已经是正五品了! 许多人奋斗大半辈子都不一定能爬到这个位置上。 可仔细一想,江芸本是状元出身,一开场就是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的官,那可是翰林院的六品官,若是好好做下去,虽说现在可能还在熬资历,但那可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要资历呢,可眼下天南地北都走了一遭,你说兜兜转转,不仅没落寞,反而次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一开始的兰州同知空了一年多才有人接任,是一个烫手山芋,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明升暗贬。 兰州多危险啊,那可是边境,时不时就要打仗,而且天高皇帝远,那再多的功劳一层层递上来还能有多少。 难道你还能把大明丢的了土地拿回来不成? 但你还别说,那地方确实是打仗了,那江芸也确实拿回丢失的土地了。 谁能想得到读书人出身的江芸能追着蒙古人打,打的人落花流水,不得不上京求和。 你就说痛不痛快! 这么大的功劳,这么出其不意的战略,有人想捞,但也来不及捞,有人想压,但也压不住啊,永谢布的折子还在陛下案头呢,旁人说再多,哪有当事人自己说的清楚明白。 所以江芸回来了。 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回来了。 按道理,江芸这几年在兰州的功绩,应该是大肆升官的,可大家猛地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这人才十九岁!! 十九岁,已经到正五品了! 许是他真的就是这么有本事,可难道还真的二十岁进内阁不成,这样会乱了天下读书人,做官人的心。 这件事情就是内阁和陛下如今迟迟没有决断江芸的位置。 这事李东阳是不好插话的,毕竟有着师兄弟情谊在,但他还总是若有若无说着:“威宁伯,总制王越想要致仕了,哎,他这个折子里提了一句江同知,你们谁拿去看看。” 他边上的谢迁就不得不接过这份折子,笑说着:“兰州那边还离不得人呢,和蒙古的和谈刚结束,就怕蒙古反扑,兰州卫和中护卫的调令虽然下了,但还没赴任呢,怕是陛下不允。” “他想要江其归接替他的位置?”刘健一看就气笑了,“江其归是给人下了降头吗?怎么人人都还想要他回兰州啊?总制是他能肖想的吗?” 李东阳嘴角翘了翘,故作无奈说道:“大家凑热闹也说不定呢。” 谢迁看了他一眼,无奈说道:“现在其实就一个问题,他是升还是平,若是平,这么大的功劳可真是让人寒心,可要是升,他才十九岁,未来的路还这么长,若是到了后面升无可升,这又是难处。” 李东阳一听也跟着叹气。 “左副都御史顾良弼前往辽东调查朵颜三卫的事情,折子回来了吗?”刘健突然从折子里抬起头来,问道。 李东阳摇了摇头。 “这事陛下也等着呢,许是要对比一下。”刘健低下头继续看折子,随口说道,“回头叮嘱下去,要快马加鞭送过来。” 原来是成化末年起,鞑靼小王子部及火筛等部相倚日强,为东西诸边患,其中就一直在辽东率屡次生事,原本在大明前期归顺的朵颜三卫历经数次反叛后,再次被鞑靼所逼,走开始匿边塞,企图寻求明廷保护。 今年二月时,辽东总兵官李杲上奏报捷称三卫分道入寇,官军败之。 这些年朵颜三卫一直以来都与大明修好,按理不该如此,谁知三月时,朵颜诸部入朝上贡使者痛哭此事,原是有人杀良冒功。 陛下震怒,就命副都御史顾佐前往核实。 巧的是,没多久,江芸在兰州城抗击鞑靼永谢布的消息也跟着传了过来。 朝廷中立刻就有人表示江芸只是一个文官,怎么能守城成功,可别也是杀良冒功,又或者抢了谁的功劳。 更有甚者说江芸和肃王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舆论甚嚣尘上,这才派了兵部尚书马文升过去核实。 不过马文升回来得快,因为兰州守城之事是实打实的,发生在大众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可不是大门一关的两三个人就能商量出的事情。 你就是去问百姓,百姓都能跟你唠叨几句,跟你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当日的场景。 ——“当日我们江同知就这么站在墙头上,那一箭直接把那人的脑袋给射了。” ——“我怎么知道,嗐,我当时就在搬石头啊,当时打到后面都没有兵了,城内所有青壮年都要上去的,知府同知通判都在上面呢,其他人我又不认识。” 你就是去问当日的士兵,士兵们完完全全都是一口一口江同知。 ——“江同知真的好厉害啊,我老孙这辈子可没佩服过谁,那个时候的风呼呼的吹,就我们江同知射箭的时候,你看怎么着,停了!!” ——“最后那一箭可真是,跟个神仙一样。” 更别说当日守城的陈继,知府寇兴,衙门狱卒都是实打实的人证。 ——“我当时身边有奸细,还是江同知发现了,上来帮我解决了他们。” ——“当日守城的事情都是江同知一力操持的,连着几夜没有休息呢。” 守城的事情,本就比关起门来追击的事情更说得清,这番调查下来,人证物证俱在,江芸乃是此次守城当之无愧的首功。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你完了, 你好像没升官。”距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谢来突然偷偷摸摸走过来跟江芸芸咬耳朵。 江芸芸整个人被毛茸茸的雪白围脖簇拥着,大眼珠子扑闪了一下,乖乖哦了一声。 谢来震惊, 逼近她, 小声重复着:“你, 江芸!没!升!官!” 江芸芸脑袋缩了缩, 连着鼻子都埋进去了,越发显得眼睛大了, 盯着谢来一脸无辜。 谢来撇了撇嘴:“你这人就是没意思, 我跟你说小道消息呢。” “不听。”江芸芸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谢来嗯了一声,驱马和她靠得更近了,脑袋都要伸到她脑袋边了:“真的?这么视金钱如粪土嘛。” 江芸芸脑袋一偏, 让自己的小毛驴理他远一点, 才继续说道:“这事我又做不了主, 说这么多也没用。” 谢来继续贴过去, 皱着眉头游说着:“找你的朋友, 师门运转运转啊, 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不升官多亏啊, 回头可是会被人笑的,那些当官的嘴巴也碎得很,再说了内阁好端端不给你升官是做什么, 想不通。” 江芸芸没说话,套着白绒绒小手套的手指, 扣了扣小毛驴的鬃毛。 脱下官服, 穿了寻常衣服, 江芸才有点十九岁年轻人的样子,还带着几分书卷气,虽然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地走在队伍最后面,但就是莫名得吸引人眼球。 这里点名前面的王守仁,吃个饭的功夫都要跑过来,真是烦得很。 “想不通就别想。”江芸芸笑说着,“这个决定也不是内阁做的。” 谢来一听也回过神来,叹气说道:“我就说别动手吧,好好的功劳就这么飞了。” 江芸芸轻轻哼了哼。 谢来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估计赶不到过年前回京了,我们要留在驿站里过年了,你想吃什么,我让兄弟们跑跑腿买一下。” “我我我,我想吃烧鹅。”坐在马车里的张道士连忙伸出脑袋说道。 谢来点头:“你这几日倒是好吃好住养着,瞧着都有点胖了。” 张道长不高兴了:“是之前太累了,瘦了,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体重。” “行吧,那我在给你准备一坛酒,你酒喝不喝?”他去问江芸。 江芸摇头。 “都这么大了,还不会喝酒。”谢来嘲笑着,“你这以后在京城混不开啊。” 江芸芸懒洋洋说着:“混不混得开,那是别人的事情了,喝酒就是自己的事情了,喝酒误事还伤身,少喝点,不健康。” 张道长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个道理的,养生就是要戒酒戒色的,酒色财气才是最耽误人的。” “那你怎么还喝酒?”谢来不悦质问着。 张道长老实巴交说道:“可我也没要养生啊。” 谢来和他面面相觑,然后不解:“那你整天挂在嘴边的养生算什么?” “让别人养生,多活点啊。”张道长一本正经说道,“我无所谓的,能活一日是一日,日子就这么差不多过算了。” 谢来听得叹为观止,肃然起敬。 “你回京城有房住吗?”张道长眼巴巴问道,“我还能蹭一下你的房子吗?” 江芸芸摇头:“京城的房子我可买不起,之前我是和楠枝混住的,各付一半的房租。” 张道长愁眉苦脸:“可我没钱。” “你去道观里挂职呗。”谢来随口说道,“京城道观寺庙可不少,你选个和江芸近一点的,还能相互照顾。” “只能这样子了。”张道长被风吹得脸都僵了,收回脑袋前还不忘劝人养生,“少吹点风,免得老了不舒服,现在年纪轻别不当回事。” 年轻的两人齐齐扭过脸不听。 这一趟路上大风雪,耽误了好几天,本来大家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回家过年的,现在好了,彻底没希望了,所以索性不急了。 等大年二十八的时候,王华说后日就过年了,今天就停在前面的驿站,索性在前面驿站再休息几天,正月初四再启程。 所以一行人就停在山西太原的太原驿准备过年。 当地的官员听闻后都赶忙赶过来见面,刚下马车就乌压压的一片人,江芸芸本是在最后面的也被薅到前面应酬寒暄了。 “你别说,要不人人要去京城当官呢,这王钦差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看着可真年轻,靠近紫禁城的风水就是养人啊。”张道长拉长语调,慢慢悠悠地调侃着。 谢来也跟着和他靠在一起,打量着那一群虚为委蛇的一大群人,最显眼的大概就是正中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 一众留着胡子,穿着各色官府的官员里,唯独这么脆生生的一根白净修长的小独苗,脖子上的那一圈绒毛在风中被吹得七歪八拐的,小脸蛋都吹红了,偏还是笑眯眯地站在这里,见了谁都乐呵呵的。 “那可要好好养养我们的小状元啊。”他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捧场着。 张道长也跟着直乐。 一番寒暄后,那群山西的官员就走了,当天下午就送了一大堆吃食,还嘱咐驿站的人好好照顾,还特意送来一个地陪。 说是本地一个精通吃吃喝喝的商人儿子,这几日特来作陪。 小年轻人瞧着二十出头,穿金戴银,头上瓜帽上的那颗红宝石拇指大小,能闪瞎别人的眼。 小年轻自称王承祖,家中在太原略有产业,自己乃是家中长子,听闻几位大人年前滞留此地,特来侍奉。 一开始还是很正常的,直到他看到江芸芸后就立马挪不开眼,见人少之后飞快地送上一块雕刻着鱼纹和谷物,边上还雕刻着长长细细的太阳纹玉佩,企图交好的意图变得赤裸裸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和气说道:“我不收这些的,我这身衣服也带不了这些。” 王承祖歪着脑袋看了看江芸芸。 江芸芸穿得很朴素,就一身深蓝色的布袍,外面的那件白披风倒是瞧着有几两价值,但也只有几两而已。 他便火速收回去了,嘴里嘟囔着几句离开了。 江芸芸就当此事过去了,直到傍晚的时候,屋子里突然多了一箱衣服。 乐山一把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紧张说道:“咱们月俸确实少了点,但也不至于收受贿赂啊,传出去要掉脑袋的。” 江芸芸打开柜子一看,里面塞满了华丽贵重的衣服,光是那些花纹上还撒上贝粉金粉就知道价值不菲。 “就是那个王公子送来的?”江芸芸问。 乐山点头,也跟着小心翼翼说道:“偷偷摸摸送来的,怪吓人的,这是打算贿赂我们?” “啧,锦衣卫面前说什么呢!”谢来的脑袋从窗户上冒出来,盯着江芸芸看,“怎么办啊,小状元。” 江芸芸头疼:“送回去,大张旗鼓点,跟他说我不缺衣服,我娘就是开绣房的。” “那我去会会他。”谢来积极主动揽活。 锦衣卫出手就知有没有,傍晚吃饭时,王承祖就来道歉了。 “不碍事,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王承祖只好背着小手,心事重重走了。 “他穿的跟个蝴蝶一样,给你送的衣服也是。”谢来在后面还在暗搓搓地上眼药。 江芸芸扭头打量着谢来,突然皮笑肉不笑:“怎么没人送给你啊,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嘛。” 谢来震惊随后大怒,上手就要掐江芸芸的厚脸皮。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跑了。 “年轻人就是活泼啊。”王守仁在边上揣着手炉,吸着鼻涕感慨着。 王华则是心事重重:“和锦衣卫走这么近做什么。” 王守仁悄悄看了他爹一眼,没说话。 “我们太原过年可热闹了,今年有几家一起联合请了临汾威风锣鼓队来表演,就大年初一在城里表演,诸位可以去看看,也正好吃一下我们山西太原正宗的美食。” 王守仁很会配合,也跟着笑说着:“我听说过这个表演,说锣鼓当时一起敲时,气势磅礴,能震天响,那些调子都慷慨激昂,粗犷豪放,很有当地特色。” 王承祖一听连连点头,笑得见眉不见眼:“正是正是!队伍中有鼓和钹,一个如雷粗犷豪放,一个清脆荡气回肠,再加上锣鸣镗镗,可不是气势排山倒海。” 众人交头接耳也觉得好奇,纷纷表示要去看看的。 “我们自己这里也有社火队的表演,不知诸位可曾听闻,就是扮演各种杂戏的那些队伍,长长的一条队伍,有踩高跷、耍狮、扭秧歌、铁芯子、打铁花、耍腰鼓等等,都是手艺人,厉害着呢,整个正月里都有,从城隍庙出发,县官会在城隍庙里先点香,然后再开始活动,是我们这里最热闹的活动了。”王承祖继续安利着过年几日的活动。 “《礼记祭法》中载:“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是个好传承。”王华摸着胡子满意点头点头,“这些祈农之祭,春秋都有,山西自来就是文教大地,背靠齐鲁,得圣人教化,祭社行为想来也很热闹。” 王承祖自然是大力拍着马屁,然后话锋一转:“今年领头的那个春官是我弟弟,诸位若是赏脸也可以去看看。” 众人了然,自然也愿意买这个面子。 一顿饭下来也算宾客尽欢。 王承祖饭后又送了一些礼物来,还特意强调都是山西这边的特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听闻山西这地方,有馍就有事,有事就有馍,他们的花馍面塑可是一绝,瞧瞧这个色泽和饱满度,这个蟠桃也太像桃子了。”众人围着送过来几大盆的花馍啧啧称奇,光是看着就饱满圆润,格外喜气。 第三百五十三章 首先你想要从江芸芸那边掏出一个体面好看贵重的礼物, 那她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但是你想要什么没见过,第一次见的小玩意,她还是能给你鼓捣出来的。 她这次给朱厚照的就是这样的奇奇怪怪的礼物。 用稻杆和小麦杆做成的一副丑巴巴的象棋。 朱厚照捧着这个破破烂烂的象棋盒子,小心翼翼地来来回回翻看着:“这个好轻啊, 这个可以拔出来吗, 啊, 戳坏了。” 他立马心虚地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了笑, 伸手把周边的稻草拨一拨,然后那个洞就勉勉强强看不见了。 “哎, 还挺好玩的。”朱厚照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了, 继续捧着那个棋盘,“这个是下棋用的吗?” “对。”江芸芸又掏出一个明显是自己缝的,丑不拉几的小布袋子, 里面鼓鼓的, 倒出来一堆丑丑的, 用稻谷杆做起来的旗子, 上面则是用红黑两色写满了字。 “一共三十二个。”朱厚照在心里偷偷数完, 然后大声喊了出来, 最后斜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真厉害。” 朱厚照开心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然后开始把这些旗子按颜色分好,然后又按字一个个分好。 九岁的朱厚照已经识字了! 他一边摆起来,一边大声念着, 顺便用小眼神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怎么会不理解小孩的心思,立马竖起大拇指夸着。 象棋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了三十二子, 共有红、黑两组, 每组十六个, 各分七种,分别为: 红棋子——帅一个,车、马、炮、相、仕各两个,兵五个。 黑棋子——将一个,车、马、炮、象、士各两个,卒五个。 “哎,有些怎么对不上。”朱厚照指了指帅和将的两颗旗子,“他两是同一个意思吗?” “是,红帅黑将,为了区别是两边的首领。”江芸芸说。 “不是用颜色区别了吗?”朱厚照好奇问道。 “因为这是棋盘里最紧要的两枚旗子,他们代表了不同阵营,自然要从称谓上给他们取别开。”江芸芸解释着。 “那这个相和象也是吗?”朱厚照又点了点另外两个,“还有兵卒,为什么也分开。” “相和象是用来防守的,保护自己的帅和将,他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行动,他们和帅将息息相关,同样重要。” “那兵卒怎么也重要了。”朱厚照不解,“他们不是很有多吗?” “因为一场胜利靠得是士兵冲锋陷阵,将士临阵指挥,所以他们都很重要。”江芸芸认真说道,“缺一不可。” 朱厚照呆呆地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江芸芸却来了精神,笑说着:“我们来玩一局吧。” 朱厚照也高兴起来。 象棋的规则对一个九岁刚接触的小孩来说有点难了。 “士可是将的贴身侍卫,它也只能在九宫里走动,它行棋路径就是四条斜线。”江芸芸伸手比划着。 朱厚照盘着小腿,小手捏着棋子,眉头紧皱。 只是一不留神,棋子坏了!! 朱厚照又惊又急,连忙爬过去找江芸:“坏了!坏了!!” “没事,绕回去就行。”江芸芸熟练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冒出来的杆子塞回去了。 “我看爹的围棋都是用玉做的,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做啊。”朱厚照本来就下不来,被这个一弄更心烦了,板着小脸,不高兴说道,“一点也没意思。” 江芸芸笑说着:“这是兰州城今年新研究出来的水稻,稻子收割后,还剩下这么短短的一茬,普通百姓会收回家做铺盖的,还会有人割了,冬日点火取暖用,家里稍富裕点的,这些也都要烧了做明年的肥料的,都是我花钱才收来的,怎么比不上金银玉石。” 朱厚照听呆了,摸了摸这个粗糙的梗,摸久了只觉得手指疼,歪着脑袋,半信半疑:“这怎么睡觉。” 江芸芸笑:“有这些东西睡已经很好了,有很多人大冬天连稻草都没有,只能睡在地上,殿下觉得不值钱,没人要的东西,在旁人眼里说不定都是宝贝。” 朱厚照皱着脸:“那不是冬天要冷死了,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叹气,但还是不耽误欺负小孩,直接把他的相吃了:“哎,你的相没了,你的帅也完了,嘻嘻,我要赢了。” 朱厚照破罐子破摔,把棋面都弄乱,无赖说道:“没有输,没有输,第一次玩,你欺负我,不算的。”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朱厚照被看得不好意思,一骨碌爬起来:“走,吃好吃的东西去。” 江芸芸看了眼沙漏,不好意思说道:“我得去陛下那边等着了。” 原本江芸芸一入宫就要先去面见陛下,奈何朱厚照拉着她不肯松手,闹到僵持时,陛下就说先见钦差。 江芸芸这才先来了一趟东宫。 现在也都快一个时辰了,怎么也该去门口候着了,总不能让陛下等她才是。 朱厚照叹气:“你都没陪我玩多久,怎么又要走了。” “等见了陛下,肯定回来见您的。”刘瑾哄道。 朱厚照抱臂,小大人模样说道:“那你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哦。” 江芸芸笑着点头离开。 屋内,朱厚照目视她离开,直到背影消失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看着散落在地毯上的棋子,立马扭头去问刘瑾等几位长随,期待问道:“刚才江芸说的你们都记下了吗?” 几人自然是齐齐点头。 能被选到太子殿下身边伺候,每一个的脑子都格外好使。 “走,陪我玩玩,下一次我一定把江芸打哭。”朱厚照小手一挥,大声说道。 刘瑾最是积极,第一个挤了上去,正打算捏起棋子摆起来,朱厚照一见他那个粗鲁的动作,就不高兴说道:“别把我的兵弄坏了。” 刘瑾立马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捏着。 ———— 朱佑樘打量着面前好像柳条抽长的年轻人,突然有些恍惚。 她长高了不少,也白了许多,五官也跟着绽开了,脸上的肉也跟着消瘦下来,瞧着更好看了,现在只是安安静静站在这里,整个人更加沉默了,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不再充满好奇,只是恭恭敬敬地垂着。 明明之前见她的几次都不太愉快,但所有的不悦在看到她本人时都会烟消云散。 因为她实在是年轻又太充满生命力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株生机勃勃的芸草,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 ——江芸,实在是太过耀眼了。 “这次兰州你做得很好。”朱佑樘有些咳嗽,清了清嗓子后才开口说道,“商改的事情,你写个折子上来吧,回头让内阁那边拟出一个章程来,你也可以跟进学习一下。” 江芸芸谦卑说道:“兰州商改之事多亏同僚们相互帮忙,陛下声名远扬,百姓才会心悦诚服配合此事,内阁若是需要微臣,微臣一定全力以赴。” 朱佑樘一听忍不住乐了。 江芸芸的小耳朵也跟着动了动。 ——笑什么?! “你这人……”朱祐樘看着她,忍不住叹气,“要是一直都这么讨人喜欢,会说话就好了。” 江芸芸装死没说话了。 幸好朱祐樘这次来也不是来说这事的。 “明日你就去詹事府报道,你年纪最小,来的也晚,要和同僚们好好相处,他们已经教了殿下一年多,算老人了。”朱祐樘严肃说道,“朕把太子殿下交给你们,你们可要用心教导,不可因私忘公。” 江芸芸心中茫然,但还是恭敬应下。 直到当夜回了客栈,谢来偷偷摸摸回来了,跟她咬了一会儿耳朵,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她江芸还没开始上班就摊上职场大事了! 因为她年纪虽然小,但是官职最大! 按理是不应该,但现在有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和江芸芸也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原本一开始,朱厚照出阁讲学的老师团队非常庞大的,陛下精挑细选出来的神童,由程敏政、梁储、焦芳、王鏊、杨廷和、费宏、靳贵等二十人出任讲官。 这些当年的科举成绩那都是响当当的,单个算那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神童,平均考上进士的年纪没超过二十五。 这里面程敏政因为教导过朱佑樘,又是年纪最大资历老,还是里面目前品阶最高的,翰林学士,所以就是这支优良的老师队伍的领头羊,这也是实至名归,众人都没有异议。 但不巧的是,程敏政之前因为唐伯虎的事情遗憾离世,所以目前领头人是梁储。 梁储这人资历也高,年纪也大,乃是广州府顺德县人,祖籍福建泉州府晋江县,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殿试获传胪的佳绩,后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成化十六年授翰林院编修,后兼司经局校书,并侍奉皇太子朱祐樘东宫讲读。弘治四年,守孝回来后升翰林院侍讲,后应《明宪宗实录》修成,升司经局洗马。 如此丰富的履历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司经局洗马从五品,比江芸芸的翰林学士少一品。 哎,现在问题来了。 论资历和跟陛下的情分,江芸芸肯定是越不过这些翰林老人的。 但论品阶,江芸芸凭借身上海贸和抵御蒙古的功绩,升的也实在太快了。 其实真算起来,江芸芸也委屈。 她是状元啊,起步就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外面晃了两圈回来,一次一级,也挺正常啊。 怪不得昨日陛下如此警告她。 但事已至此,江芸芸也只能打起精神来应付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詹事府是单独一个被挂在南熏坊的, 隔着一条玉河,和翰林院遥遥相望,能在这里上班的人,十有八九在隔壁翰林院也有办公位置, 所以挨得近。 江芸芸骑着小毛驴入了正阳门, 然后顺着观音力士庙的方向一直走, 经过三官庙的时候, 上了玉河南桥,然后一直往北走, 就到大名鼎鼎的詹事府了。 詹事府原本是藏古今图籍, 召四方名儒训导太子、亲王的地方,再后来等太子居于文华堂,诸儒轮班侍从, 又选才俊之士入充伴读, 这才有了现在詹事府的原型。 一开始人数众多, 后来经过多次改革后形成, 以詹事院为总领, 驾驭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等部门, 统府、坊、局的政事,因此置詹事一人, 少詹事两人,府丞两人,主簿厅主簿一人, 录事两人,通事舍人两人。 之前和她一起回京的王华就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目前的詹事是谢迁, 在皇太子出阁后又加封为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江芸芸来的时候, 詹事府还没人, 灯都没亮,大门紧闭。 非常符合江芸芸这群翰林人的刻板生活作息。 ——每天迟到早退的,到处晃晃悠悠的。 守门的仆人打着哈欠来开门,没认出新来报道的江芸,不耐说道:“走错地方了吧,这是詹事府。” 江芸芸拎着自己的衣服,对着那人晃了晃:“没走错,我新来的!” 仆人眯眼,借着不太亮堂的光看了看她的官服。 青袍、白鹇。 正五品的官。 首先排除詹事府的人。 因为詹事府没有正五品的官。 “走错了吧,我们詹事府没有这个品阶的。”对面大小是个官,仆人的口气客气起来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没想到第一步就为难住了。 ——她确实不是詹事府的官,她是隔壁翰林院的,被陛下扔到这里兼任哄小孩的。 幸好很快后面就传来呵斥声。 “胡闹,马上就要卯时了,还不开门点灯。” 江芸芸扭头。 谢迁正踏着夜色匆匆而来。 “谢阁老。”江芸芸眼睛一亮。 仆人一看是谢迁,慌里慌张开了门,还想解释几句:“原先都是过了卯时才……” 谢迁咳嗽几声:“时间不早了,快去点灯吧。” “今日你新来,许是还没通知门房。”谢迁长得高大俊美,五官俊秀,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这几年身居上位的滋养,让他的举手投足间更加风度翩翩,气势惊人。 江芸芸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也隐约察觉到他没有这么喜欢自己,但还是非常自然地笑说着:“那今日就算是认识了。” 谢迁满意点头:“今日我带你来认认人,具体的教学工作你要和梁洗马对接,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学富五车,但教导殿下时要慎之又慎,任何上课的内容都要经过梁洗马同意,知道吗?”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 谢迁见她今天这么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詹事府的人本来就不多,大家又都是偷懒之人,所以眼看卯时都要到了,寻常衙门早就热闹起来了,詹事府还是格外安静的,只有几个仆人正站在梯子上点灯。 幽暗的光便一个个亮了起来,脚下的路也跟着略微清晰起来。 两个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就这么倒映在地面上。 “坐吧,他们没什么实务,难免宽松一些。”谢迁刚一坐下,小厮远远看到了,就着急忙慌地开始烧水,又忍不住悄悄去看屋内的两人,茶壶发出叮咚的声音。 安静的詹事府终于也热闹起来了。 谢迁看着安安静静坐在下首的江芸芸,其实他是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的。 江芸这人自然没什么好挑剔的,读书好,人品好,就连相貌也是一顶一的好,偏就是太好了,太过耀眼,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沉稳地教书育人。 只不过也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了。 往上走可就是四品大员了,放在一地那可是一方知府这样的主事人,而他的年纪实在上不去,内阁也有意让他再历练历练,免得再闹出天大的动静。 如此就不能升官了,可他身上又有大败蒙古人的光辉,这么多人看着,那就不能让人心寒,想来想去,塞到詹事府才是最好的办法。 谢迁不得不接下这个小刺头。 “如今殿下才开始学四书,大致的内容都是按照惯例的。”谢迁继续介绍着,“一位老师讲一节,你回头被插进去后,也跟着那单子来。” 江芸芸点头。 “殿下还小,且要耐心一些,讲的内容也要简单易懂,延伸的东西点到为止即可,殿下就是听不懂也无妨,等四书都学会了,有了基础,后面教学也就快了。”谢迁一本正经说着。 江芸芸还是乖乖点头应下。 谢迁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两人沉默间,外面这才传来说话声,小厮见状,这才把茶端上来,诚惶诚恐地送上略有些滚烫的茶水。 “谢阁老。”打头那人年纪最大,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眉毛飞扬,鼻子鼻翼极大,还有鹰钩鼻,脸颊也微微有些发福,显得眼睛格外细长。 他先是扫了一眼江芸却并不和她打招呼,只是热情上前问候谢迁。 谢迁起身,点头,并对江芸芸介绍着:“这是礼部右侍郎焦孟阳,天顺八年的进士,以明白流畅的教学手法深受陛下喜欢。” 礼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官职,和谢迁的太子詹事是一样的品级,所以江芸芸起身行礼。 焦芳摸着胡子,斜眼看了她一眼,然后矜持地点了点头。 江芸芸也不在意。 这不是她的攻略目标。 年纪大,品阶高,还没混到领头羊,本就很说明问题了。 “若是没记错,今日应该是焦侍郎给殿下讲课了?”谢迁对这点暗波汹涌并不在意,反而和焦芳开始寒暄起来了。 焦芳点头:“殿下的论语已经学到宪问了,今日敢要开始学第一句。” 谢迁笑说着:“那让焦侍郎讲更合适了。” 焦芳摸着胡子,得意地笑了起来,睨了江芸芸一眼:“殿下一向很喜欢我的课。”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很快就对朱厚照目前的学习有了一定的认知。 ——很慢,太慢了! ——读书都快两年了,论语都没学完,只学到第十四章 ,平均两月学一章,一天学一句的教程。 三人就这么各怀心思聊了几句,剩下的人也都结伴而来了。 梁储是个严肃的中年人,额头正中有三道深深的皱纹,眼尾的皱纹一说话也跟着冒了出来,脸颊消瘦,嘴角总是紧紧抿着。 他对着谢迁行了一礼,又对江芸芸点头:“江学士。” 明朝官场很看论资排辈,第一自然看品阶大小,第二则是看考上进士的时间。 江芸芸不太占优。 品阶没有超过很多,但是进士时间却是差人家一大截的。 江芸芸也紧跟着回礼。 后面来的是唯一的熟人王鏊。 王鏊和谢迁一看就关系不错,两人一见面笑容就真挚了不少,随后王鏊主动和江芸芸打招呼。 王鏊面色红润,眉毛浓郁,留了一大圈络腮胡,若是光看外貌,很难第一反应他是一个才情惊人的读书人,不过眼下的大眼袋倒是能猜出熬夜读书的时候。 江芸芸也终于露出笑来:“王座师。” 王鏊笑着点头,看着她不再稚嫩的面容,感慨着:“虽说你我有着乡试的情谊,我也当的上你一声座师,却也没想到当年我只当你定然不凡,今后必定一鸣惊人,却没想到,你确实是厉害的。” 江芸芸一听,羞愧说道:“如何能都算在我身上,同僚们自有相互扶持帮忙,我们共同进步,才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 王鏊只是笑着点头。 “先不闲聊了。”谢迁打断他们的话,指了指剩下的几人,“这是左春坊左赞善费子充,乃是三国时期蜀汉名相费祎之后。” 费宏留着长长的胡子,眼睛极大,还微微有些龅牙,但五官极深,眉毛细长高挑。 两人齐齐行礼。 费宏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叹气说道:“真是少年才俊啊。” “都是状元,人家已经是正五品了。”焦芳阴阳怪气说道。 费宏脸色瞬间难看。 江芸芸笑说着:“功以才成,业由才广,费赞善以功成科举,如今在广收才学,今后定然不负先祖遗风。” 王鏊抚掌:“好,利治小之宜,秉居静之理,如今正是沉淀之时。” 费宏露出笑来:“诸位谬赞了,今后定然勉励学习,不欺先辈荣光。” “瞧你们聊得热烈,把充遂都冷落了。”谢迁笑着把最后一人拉了进来,“翰林院的靳编修,如今还兼着司经局校书,说起来算是和其归你最近的,弘治三年的探花。” 靳贵对着江芸芸行礼,江芸芸也顺势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靳贵只是点了点头。 ——非常符合谢来形容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形容。 “江学士的课程先不急着拍进去,让他跟着他人多学几日,熟悉熟悉进度和方式。”谢迁看了眼沙漏,“时间也不早,我也不便久留,你们现在可以有空相互认识一下了。” 谢迁走后,几人面面相觑,后面还有几位老师来,因着王鏊和她最熟,便为她一一介绍过去。 “要不还是状元的名头好呢。”焦芳又开始酸了,“谁见了都要行礼。”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朱厚炜跌坐在地上, 一抬头就看到站在面前的江芸芸,就立马哭唧唧地伸出手要她抱。 “怎么摔了?”江芸芸自然是连忙把小孩子抱起来,一看就发现他膝盖上的衣服都破了,浑身还脏兮兮的, 不由惊讶说道。 不说还好, 一说朱厚炜就开始抱着她哭, 别提有多可怜了。 江芸芸吓得脸都白了, 朝着周围看去:“身边照顾的人呢?” 朱厚炜抱着她的脖子哭得正伤心了,突然哭声轻了一点。 江芸芸眼睛微微眯起。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朱厚炜抽抽搭搭地抱着江芸芸的脖子, 嘴里哼哼唧唧的, 也听不定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会偷跑出来了吧?”江芸芸轻轻拍着小孩的背,故作随意地试探地问着。 怀里的小身子根本掩饰不了地僵了僵。 有这样的发问,是因为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处在皇宫边缘了。 江芸芸从詹事府出来后就直接顺着河边直走, 然后穿过玉河北桥, 最后来到皇城的东南角, 然后在东华门入了皇城, 殿下上课的地方就在文华殿。 东华门到文华殿要经过一个小花园, 捡到二皇子的地方就是小花园河边的小桥附近。 其实东宫并非一座宫殿, 而是册封太子后的那位皇子的宫殿自然而然就成了东宫,朱厚照之前还未出阁读书时, 是和皇后住在一起的,也就是坤宁宫,后来出阁了, 也就搬到了慈庆宫,这就是如今的东宫。 慈庆宫距离文华殿也不算远。 二皇子一看是个跟屁虫, 非要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睡也太正常了。 按照陛下和皇后的宠溺程度, 简直没什么好想的。 江芸芸虽然是如此给自己做了心里建社, 但一看朱厚炜那不正常的表现还是大为吃惊,揪着小孩的脖子往回拉,然后和他四目相对。 朱厚炜红扑扑的大眼睛来来回回地闪烁着。 江芸芸又气又想笑:“你怎么学你哥?” 朱厚炜一听立马挣扎起来,不高兴嘟囔着:“你怎么给我哥礼物,没给我啊。” 江芸芸不明所以:“你怎么知道我给殿下送了礼物。” 朱厚炜立马大声地开始告状。 ——“我哥和我说的,还非要拉着我一起玩。” ——“我玩不过,他就笑我,还说他可厉害了,你都打不过他。” ——“他说你最喜欢他了,所以才给他准备了礼物。” 小孩的话谁也不知道真假,但想来朱厚照无聊地拉着弟弟炫耀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因为真的很像他会做的事情。 “那你是偷偷跑出来的?”江芸芸板着脸问道。 朱厚炜心虚地扭了扭身子,但坚持问道:“我没有礼物,我不高兴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又摸了摸小孩的下巴,有点痒,小孩立马脑子晃来晃去。 朱厚炜立马被拉去了心思,然后捂着自己的下巴,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江芸芸,奶声奶气地问道:“摸我做什么。” 江芸芸笑:“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想到自己跑出来的?” 朱厚炜果不其然被拉走了心思,跟着江芸芸的思路走:“我哥说他以前就这么跑出宫来找你的,我也想去找你。” 江芸芸一听,脸都黑了。 朱厚炜是个敏感的小孩,立马问道:“你怎么看上去不高兴。” 江芸芸只好露出勉强的笑来,继续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路的?” 朱厚炜咧嘴一笑:“我哥总是带我偷偷跑出去,我认识路的,东南角那一块有狗洞的,我打算从哪里爬出去找你,但是走到这里的时候摔了一跤。” 说起这事,朱厚炜又有些伤心了。 江芸芸已经木着脸,听得心跳都差点不跳了。 多稀奇啊,二皇子今天偷偷甩开宫人太监,还要爬个狗洞,就是为了找她江芸芸,回头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江芸芸也得跟着有个六长四短了。 朱厚炜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扣着江芸芸衣服上的领子花纹,好奇极了,整个人格外开心。 ——江芸真好看,说话也好听。 ——他也好喜欢江芸啊。 江芸芸冷不丁问道:“殿下不读书,整日带着你出去玩吗?” 朱厚炜随口抱怨道:“我哥不爱读书,那些老师真是凶巴巴的,说的话也听不懂,就一个老师好一点,其他老师都好严肃,而且我哥喜欢骑马射箭……也没有一直带着我出门玩,刘瑾他们可烦了,可爱告状了,而且总能把我们抓住。” 江芸芸哦了一声,摸着小孩有点黏糊的后背,沉吟地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是不是没送二殿下礼物啊。” 朱厚炜突然回过神来! 是的啊,今天偷跑出来是为了要礼物的! 他立马大声说道:“要,要要,要礼物的。”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殿下识字嘛?” 朱厚炜震惊,许是有点不好意思了,磕磕绊绊说道:“不,不识字的,还没开始读书呢。” “就像太子殿下给二殿下看的那副象棋一样,上面都是字,可二殿下不认识字的话,那还怎么玩游戏啊。”江芸芸故作苦恼地问着,“那我的礼物就很难让殿下喜欢了。” 朱厚炜捏着肥嘟嘟的小手,委屈坏了:“就是之前不认识,所以才一直玩不来,哥哥才一直笑我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您看看,我没骗您吧。” 朱厚炜点头,一本正经说道:“没有骗我的。” “那我们现在不识字的话,后面要怎么办呢?”江芸芸循循善诱。 朱厚炜想了想,试探说道:“读书?” “对啊!”江芸芸立马送上一个大夸奖,“二殿下也太聪明了吧。”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露出笑来。 “读书多好啊,读了书就可以玩游戏了,这不是又能识字又能玩游戏。”江芸芸循循善诱着,一双笑眼和善地看着二皇子。 “好好好,读书!”朱厚炜立马开心说道,“我也要去读书。” 江芸芸把手里的书交给他,自己抱着他朝着文华殿走去。 ——哼,读书不好好读,就知道玩玩玩! —— —— 等江芸芸快到文华殿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朱厚炜突然觉得害怕了,挣扎着就要跑。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不会有人骂你的。” 朱厚炜半信半疑:“真的吗?” “对啊。”江芸芸信誓旦旦。 ——除了陛下和皇后,谁敢骂二皇子。 ——你说太子殿下。 ——先看看他有没有胆子暴露小秘密吧。 江芸芸心中冷哼几声,随后又走了几步,突然又有几个嬷嬷,小黄门冲了出来。 “我的祖宗啊。” “您这是去哪里啊!” “怎么衣服是脏的啊!” “要急死嬷嬷了,快来给嬷嬷看看。” 一群人围着江芸芸又是哭又是讲,还有个嬷嬷伸手就要去抱朱厚炜。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伸手紧紧搂住江芸芸的脖子,哼哼唧唧避开她的手。 那些人这才好像看到面前还有一个江芸芸一个个面露惊讶,这里面有人认识这位江学士,也有人不认识。 这位嬷嬷一看到江芸芸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悦质问道:“江学士怎么会和二皇子在一起的。” 江芸芸还没说话,朱厚炜先不高兴了,伸手把嬷嬷拨开。 嬷嬷脸色顿时变了。 “殿下吃饭了吗?早膳可有准备好。”江芸芸笑着缓和气氛。 “肚子饿了。”朱厚炜也跟着摸了摸肚子,瘪着嘴巴。 “快快,给殿下拿吃食来。”嬷嬷大喊着。 底下的人自然又是忙成一团。 “江芸!”众人说话间,朱厚照从殿内跑出来,朝着他飞快跑过来,一眼就看到他怀里的朱厚炜,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找你去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殿下怎么知道的?” 朱厚照张嘴就想回答,但突然回过神来,顿时警觉地闭上嘴。 江芸芸微微一笑:“二皇子想在花园里抓个蝴蝶,没想到迷路了,正好碰到微臣来旁听太子殿下上课,便顺路带回来了。” 朱厚照和他对视一眼,回过神来后用力点头:“对!” “殿下吃饭了吗?”江芸芸转移话题,笑问道。 朱厚照摇头,故作大人模样:“一早上都在找这个不省心的呢,饭也没吃。” 江芸芸把小孩塞到朱厚照怀里:“那快去吃吧。” 朱厚炜立马搂住他哥的脖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大小孩抱着小小孩就这么带着额一群人哗啦啦跑了。 江芸芸背着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江学士倒是眼尖,一下就把二皇子找到了。”焦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江芸芸微微一笑:“毕竟还年轻嘛。” 焦芳轻轻冷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确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老虎尚在呢。” 江芸芸还是和颜悦色:“多谢焦侍郎提醒,下官一定牢记在心。” 焦芳阴阳怪气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因为二皇子突然不见了,整个文华殿天还没亮就热闹起来了,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二皇子身边的人都急哄哄的,焦芳来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以为是太子出什么事情了。 听闻是二皇子失踪了,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故作关心地上去询问,谁知道太子殿下只是嚷着要去找江芸。 第三百五十六章 江芸芸的这份教案, 你说太过离谱,那肯定是不对的,因为她所有的内容都中规中矩得参考了以前先生的笔记,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详略结合。 但你要说好, 那也是说不出口的。 “什么是方桌讨论?”王鏊不解问道。 “就让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就这么些个问题进行讨论啊。”江芸芸解释了一下。 梁储不悦:“二皇子刚开始学字, 如何讨论论语的问题?” “可之前关于严子陵的事情不是都理解了嘛。”江芸芸一本正经的说道, “两位皇子的年纪相差不大,我们说的他们未必了解, 但是小孩子的相互讨论, 他们有着相同的起跑线,相似的生活背景,甚至因为形影不离的生活, 所以思考的角度也会更贴近, 所以他们相互讨论后, 才能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闻所未闻, 梁储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来了。 “很早时就听闻你格外得小孩的喜欢, 几乎没有见了你不喜欢的小孩。”王鏊笑, “这个想法还真是有趣,你可有实践过。” 江芸芸点头, 颇为自信说着:“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我在社学里开过课,大家都很感兴趣的, 小孩子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自然也要让他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 王鏊想了想, 似乎觉得很有道理:“怪不得我那个小孙子, 谁说都不肯听, 也就我那刚学会说话的小孙女跟他说两声,他就莫名其妙乖乖听话了。” 江芸芸一听连连点头。 “培养孩子就是要从小开始,不然三岁怎么看老,像王师家里的情况,孙子孙女就该一起教的,肯定能一起进步的。”江芸芸非常信誓旦旦说着。 王鏊看得直笑:“你都还未成婚,倒是对养孩子信誓旦旦。” 梁储揉了揉额头,打断两人的话,一本正经说道:“这天底下都是大人才能当老师,哪有两个小孩相互学习的,你这是懒于自己的责任。” 江芸芸不服气。 梁储只当没看到:“那什么课外作业又是什么?殿下年纪还小,本就更喜欢骑射,你还给他布置作业,回头小心去跟陛下告状。” 殿下本就年纪小,坐不住,而且明显更喜欢骑马射箭,本来老师们教学就很困难了,要是回头把人逼急了,殿下直接去陛下面前告状,他们这些当老师的可真要颜面无光,羞愧辞职了。 “这个作业他肯定喜欢做,寓教于乐,我这次只是让他想一想自己到底擅长什么,下次上课的时候,大肆表扬一下自己。”江芸芸对自己的教案是非常信誓旦旦的。 “殿下正到了完完全全能正视自己和别人区别的年纪,所以要让殿下自己先一步明白自己的优缺点,我们才能更好的教导殿下。” 这话实在是有点奇怪。 梁储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声:“胡闹。” 他直接在那份教案上打下一个大红叉:“就按照焦侍郎的模样再备一个来。” 江芸芸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王鏊见状,跟在他后面出来后,笑说着:“其归看什么都清楚,就一点还没搞明白。”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揣着教案:“还请王师指教。” “我们是教导太子,而非教育太子。”王鏊笑说着,“詹事府和太子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亦是。” 江芸芸眉头一动。 “那不是应该更要好好教导太子。”她不解问道。 王鏊还是跟着笑:“太子和是你什么关系?” “师徒?”江芸芸犹犹豫豫说道。 “是臣下。”王鏊笑着强调着,“太子和陛下是什么关系?” “父子。”这会儿江芸芸笃定说着,随后了然,叹气说道,“那是我僭越了。” 王鏊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一脸微笑:“其归是太负责了,而且詹事府初来乍到,难免有些束手束脚,但我们只需要让太子学会四书五经而已。” 江芸芸叹气:“行,那我换个教案来。” “去吧。”王鏊笑说着点头。 江芸走了没多久,梁储也跟着缓缓悠悠走了过来。 “这个江芸芸倒是有想法,怪不得每每都能掀起风浪。”他看到王鏊后不高兴说着。 王鏊闻言,宽容地笑了笑:“他还这么年轻,自然是有很多想法的。” 梁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还年轻,眼看着马上就要及冠了,也不知要怎么个热闹,陛下关切,太子爱重,还有你们这群师兄好友,真是不知如何炙手可热啊。” 王鏊看了梁储一眼,脸上笑容淡了淡。 —— —— 江芸芸第二次交上去的教案中规中矩,梁储跳不出错来,也就直接给他过了。 詹事府的人大都还有兼差,不少人大都在隔壁翰林院,少部分在其他部门任职,就像江芸芸其实还在通政司上班一样,一份月俸两个工作,所以除了日常例会,这里一般都冷冷清清的。 江芸芸拿着新出炉的教案,心事重重地走着,突然背后传来有人唤她的声音。 “靳编修。”江芸芸惊讶扭头。 靳贵实在是一个沉默的人,一场例会下来能说三句话已经算多了,大部分时间只是听人说着话,瞧着跟这群老师关系都一般,现在主动跟江芸打招呼,江芸芸还是比较吃惊的。 “教案。”他说。 说完,大概觉得太简单了:“明天,殿下想看。” 江芸芸哦了一声,把手里的那张纸递了过去。 没错,还是一张纸,但她写了提纲,东西都在脑子里,非常自信。 靳贵看了那张纸一眼,然后看了江芸芸一眼:“好简单,不像你。” 江芸芸故作大人模样的叹气:“第一次上课还是要随大流一点。” 靳贵没说话了,把东西还给她,然后准备去上课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教案。 ——老师不跟教案上课也正常吧。 —— —— 朱厚照其实一点也不关心江芸到底教什么,他就是想和江芸一起玩。 等看到笑眯眯来上课的江芸芸,他激动坏了。 “二皇子怎么和殿下坐的这么远啊?”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兄弟两人疑似闹矛盾了,一左一右,中间隔了偌大的教室。 ——这还怎么上课! 小老师江芸芸虽然听了王鏊的话,不掺和皇家的事情,但一想着自己第一节课这么上也怪难受的,忍不住开口问道。 果不其然,朱厚炜嘴巴一瘪,瞧着又要哭了。 “先说清楚再哭嘛,等会哭累了,嘴巴就说不清了。”江芸芸和颜悦色说着。 朱厚炜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立马跳起来,手舞足蹈,嘴里嘟嘟囔囔着,大致内容总结一下:昨天玩游戏,他哥不带他玩,还笑他笨,不识字。 江芸芸扭头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撇了撇嘴,小孩子倔脾气又上来了:“我说的又没错。” 朱厚炜立马忍不住,仰头大哭起来。 身边的长随立马手忙脚乱上去哄人。 “别哄。”江芸芸眼疾手快说道。 长随们一时间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朱厚炜也不哭了,用湿漉漉的大眼睛去看江芸芸,瞧着更委屈了。 江芸芸上前把二皇子牵了过来。 朱厚炜立马紧紧贴着江芸芸,抽泣了一下。 朱厚照立马坐直身子,不高兴的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只当没察觉着,把兄弟两人摆在一起:“殿下承认对二皇子口出恶言了吗?” 朱厚照不高兴了,板着脸不说话。 “兄弟姊妹间有争执很正常。”江芸芸随意抹了一把二皇子脸上的泪痕,笑说着,“但我们可以换种办法来解决,而不是直接戳人痛处的。”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像扑到江芸芸怀里。 江芸芸却避开他的手,让他乖乖坐好。 “那殿下可以说一下和哥哥发生争执前发生的事情吗?”江芸芸低头问着朱厚炜。 朱厚炜大声说道:“就是要找他玩的。” 江芸芸严肃说道:“太子殿下可不是随意骂人的人。” 朱厚照一听也跟着委屈起来,想也不想就红了眼睛。 “那太子殿下说说看?”江芸芸扭头去看朱厚照。 “他一直拉着我说你要给他礼物,还说比我的象棋还厉害,还弄坏了我的兵。”朱厚照瞪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低头又去看朱厚炜。 朱厚炜立马眼神躲闪。 江芸芸解释着:“送礼物这件事情属实,可我之前说的可是要二殿下先识字呢,而且不论是什么礼物,都是我的一片心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既然是二殿下先弄坏了太子殿下的东西,要跟太子殿下道歉呢。” 朱厚炜立马不高兴了,挣扎着就要走。 奈何江芸芸这人力气不小,轻轻把人止住,又扭头对着高兴的朱厚照说道:“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殿下论语已经学了一半多了,在此之前可有想起来过。” “是他先弄坏我东西的。”朱厚照坚持说道。 “那你先道歉。”江芸芸对朱厚炜说道,“你弄坏人家东西了,如果人家弄坏你的东西,你是不是也不高兴,也想要别人和你道歉。” 朱厚炜有点不高兴了,但又觉得江芸说的有道理,只好硬邦邦道歉了。 “你看,二殿下已经道歉了。”江芸芸扭头对朱厚照说着。 朱厚照还是板着一张脸。 “兄友弟恭是一种对于家中兄弟相处的最高标准,便是我们放到普通关系上,那也要友好和气,而且这天底下的事情,若是都靠不说话,掀人短处,那是解决不了的。”江芸芸柔下声音来,继续说着。 第三百五十七章 江芸芸是得了一个府邸的。 但是在哪呢?! 江芸芸眼巴巴地去找乐山。 正在收拾行李的乐山气笑了:“原是想起来了, 还以为公子视金钱如粪土,不要了。” 原是之前江芸新官上任,还有兼任,每天都早出晚归, 有时候甚至还会睡在衙门里, 进京一个月的时间了, 愣是和乐山等人也没见到几面。 江芸芸尴尬地搓了搓手:“哪里的话, 白拿的房子怎么不要,我自己攒钱买一个一进小院都不知道要多久呢。” 边上的张道长连连点头:“我就说要早点去问她吧, 你看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肯定是忘记了。” 乐山叹气:“工部的人都来驿站好几次了,一次也没等到你,最近都不来了, 可别是对我们有意见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那我去找他们, 让他们找我们这么多次也怪不好意思的, 我亲自上门问问。” 乐山担忧说道:“会不会显得读书人太过轻浮了。” 江芸芸不解:“应该不会吧, 本来不就是要给我发房子们, 之前没遇上, 我现在自己去找他们不是也正常嘛。” 乐山看着一脸迷茫的公子,只是叹气:“京城一点也没意思, 大家嘴巴都可大了。” 江芸芸耳朵一动,来了兴趣,拉着乐山坐了下来, 笑脸盈盈问道:“来来,仔细说说。” 乐山欲言又止。 边上的张道长突然掐了个手诀, 半眯着眼:“你可是文曲星下凡?” “当然不是。”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反驳着。 “你觉得你不是有什么用, 外面的人都说那句谶语说的是你。”张道长叹气。 江芸芸眼睛一亮:“什么八卦, 说来听听。” 原是京城来了一个白衣道士,说是能请神上身,很是灵验。 他就在城西的那棵大榕树下装神弄鬼地一个月,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少了,直到莫一日突然有一个读书人,张口就说了句要请文曲星上神。 世俗人江芸芸震惊:“神仙也能请?” “谁知道呢。”张道长眉眼耷拉着,不在意地说着。 “那请上了吗?”江芸芸紧张追问着。 张道长施施然点头,一手又是掐了一个诀,一手缕着胡子,还真有种仙风道骨的滋味:“请上了,文曲星还写了一首诗。” “念来听听。” “不太记得了。”张道长叹气,只记得最后两句,“苏子孤胆遭众谤,回首青山到江南。” 江芸芸不笑了。 张道长倒是开始笑了:“是吧,你就说是不是针对你的。” 扬州自来有江南之称,江芸芸在南京考得乡试,称一声苏子也不过分。 “不过我们扬州也是考试大户啊,考生不少,在京城的也很多啊,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为自己解释着,“我最近都在教书育人呢,按道理没惹任何人啊。” 张道长叹气:“按道理是这样的,但谁叫你江芸实在太出名了呢。”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叹气:“那可真是无辜啊,不过这事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听上去神神叨叨的,一看就是骗人的。” “文曲星能骗人。”张道长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说道,“那可是文曲星。” 江芸芸哦了一声,不可置否。 “那然后呢?”她回过神来,“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句谶语,没头没尾的,这怎么大做文章啊。” “你不知道京城在此之前还有一句谶语。”张道长一脸心疼地看向江芸芸,“你说巧不巧,和你这句话对上了,你这孩子也太倒霉了。” “谶语这么不值钱吗,一下子来这么多。”江芸芸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有点好笑。 乐山叹气:“公子,你还听不听啊。” 江芸芸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听说是我们回来之后没多久,京城中就有这么一句话‘慧星入紫薇堭,横扫五尚书台。’,本来大家都还在想这个慧星是那颗星,结果现在成了这么一个文曲星,大家又觉得文曲星不就代表智慧,这不是恰好对上了,而且不知道谁拿到了公子的生辰八字还大肆传播,如今京城都在说这个消息呢。” 江芸芸啊了一声,迷茫地和两人对视一眼:“这样看……” 她顿了顿,以手握拳,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神色愤愤不平:“确实有人要害我!” 张道长叹气,也跟着愁眉苦脸:“你这刚回来,可别是碍了谁的眼。” “不应该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我这每天都在学习备课呢,通政司去的次数都不多呢,那个高参议都对我有意见了。” 三人坐在一起,四目相对,然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这事就不管了?”张道长砸吧出味道了。 江芸芸点头,然后站起来说着:“我先把我的房子弄过来,这个驿站也住不了了,回头我再看看。” 乐山一听,忧心忡忡说道:“那个工部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没来的。” 江芸芸嗐了一声,大放厥词:“那我就去会会他们,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哼,一个小小工部还比蒙古的千军万马恐怖吗。” 她一向是想到了就去做的人,转身就准备去工部看看自己的新房子有着落了没有。 工部在大明门里面,六部除了刑部和三法司一起,被安置在靠近正阳门的位置,其他的官署大都挨在一起。 江芸芸溜溜达达来到工部门口。 虽说是搞土木建筑的,但这个建筑瞧着还是中规中矩的,就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在发亮。 门房远远看到穿着官府的人,一眼就看到正五品的官。 虽说正五品的官在京城那肯定是不值钱的,但到底是京城的官,所以门房还是恭恭敬敬迎了上去。 “不知这位大人要找谁?”门房和气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你们谁管分房子的事情啊?” 门房啊了一声,真打算把这个不着调的人赶走,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悄悄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没错,正五品。 瞧着很年轻。 还长得很好看。 还有点南方的口音。 可别是……江芸?! 门房试探问道:“可是翰林学士,江学士。” 江芸芸连连点头:“正是。” “是为了陛下赏赐的那套院子嘛?”门房又问。 江芸芸一听有戏,脑袋点得更快了,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了。 “我们的曾侍郎负责此事。”门房笑说着,“我这就去通报一下。” 江芸芸犹豫问道:“左侍郎负责此事吗?其实找个后面对接的人就可以了。” 一般来说六部除了主事的尚书,还有两位侍郎,但尚书一般年纪大一些,且身上还有其他重任,很难完完全全兼顾到部门,所以大部分事务都是两位侍郎处理,其中又有以左为尊的潜规则,所以左侍郎算是一部真正的实权老大。 “早先里面就穿传出话来了,若是江学士来了,就让我去找曾侍郎。”门房解释着。 江芸芸只好看着他离开了,没多久,门房就更殷勤地请人入内了。 工部掌管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所以里面的氛围和其他部门略有不同,一路上就听到不少人再讨论水利田地之事。 察觉到有外人来了,不少人都扭头看了过来,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说着小话。 江芸芸只当没看见,跟在门房身后,朝着正中的侍郎公廨走去。 “听说工部的人找他一个月了,都避而不见,我还当他清高的不要那房子了。” “京城地贵,他不要房子,回头和西北风去呗。” “小声点,人家现在是太子老师了,被他听到了,以后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还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不成,傲什么。” “流言又不是他传得,我听说他最近一直住在詹事府或者通政司呢,估计还不知道此事呢。” “不是他传的,可就是和他有关,他现在有利也说不清,而且谁不知道他得陛下喜欢啊。” “所以,是他弄得风波嘛?”有人突然好奇问道。 这个问题也一直压在各部尚书的心头。 这流言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有人觊觎他们的位置,要真是如此,倒也无所谓。 那陛下知道了嘛?若是知道了怎么没有反应,若是不知道,那他们要自己上这字请罪嘛。 这接二连三的箴言闹得动静可不小,江芸才一个屁股,能做那个位置,那和他合谋的人有谁? 因这此事,各部尚书看谁都觉得有点不顺眼,尤其是自家的侍郎,侍郎继任尚书是常有的事情,要不就是各位都御史们,这一看就发现处处都是职业危机。 工部也在这样一个微妙的环境中,徐贯其实算是个不争的人,也人好相处,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盯着下属看几眼,曾鉴作为左侍郎就被看了好几眼,因为徐贯就是从左侍郎进工部尚书的。 本来此事也不归曾鉴管的,但后面的主事老是被尚书若有若无地盯着,实在是两股战战,吓得脸都白了,曾鉴性格宽厚,只好把此事亲自接了过来,果不其然徐尚书的眼睛就这么看过来了。 ——实在是不妙啊。 ——尚书这是什么意思! 曾鉴心事重重,等一听到门房的禀告,立马推了手上的工作,打算亲自会会这位风云人物。 所以江芸芸一来的时候,就和这位曾侍郎不经意地大眼瞪小眼的片刻,虽然后面大家都默契地一开始视线,但两人还是忍不住心里泛着嘀咕。 第三百五十八章 江芸芸的院子确实被搁置了。 因为新尚书是上次接待他的曾鉴, 没错,工部左侍郎上位啦! 江芸芸神色凝重。 工部现在忙成一团,她自然也不好意思上去说房子的事情,但房子现在确实又很需要。 ——京城的客栈真的好贵。 “哎, 其实曾尚书能上去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工部惯例就是左侍郎顶位的, 又不是什么肥差衙门, 想去的人也不多,没事的, 还有机会呢。”她的烦人上同僚高禄果不其然凑过来, 斜眼看人,故作老成地安慰道。 江芸芸也跟着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饭菜继续吃。 通政司的饭菜肯定是比不上詹事府的。 两荤两素, 还舍不得放点油, 吃起来很寡淡, 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回家去吃, 又或者直接去外面吃。 江芸芸是不计较饭菜的, 端起来就是连饭带菜都吃完, 动作又快又斯文,没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工作餐解决光了。 “吃这么快做什么?” 高禄不高兴抱怨着。 “之前那个折子我还是觉得有问题。”江芸芸把饭菜都收拾到盘子里, 站起来说道,“我得去翻翻条文。” 高禄啧了一声:“一个奴隶说的话你也信,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她陷害主人, 不然怎么能送到通政司手里,而且背后说不定又哪些弯弯绕绕的矛盾, 我们掺和进去做什么。” 对于自家同僚整日和稀泥, 不想解决问题, 只想解决当事人的性格,她已经很清楚了,但也不能太过反驳,免得伤了和气,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糊弄着:“我就看看,回头要是真不行,折子也要写的有理有据一点,不然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高禄一听他这个要给自己找活干的事情,就不耐地挥了挥手:“真是年轻人,就喜欢给自己找罪受,去吧去吧。” 江芸芸把餐盘端给外面厨房的人,然后就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高禄紧盯着他的背影,见他真的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这才收回视线,不解说道:“真不在意?” 江芸芸在不在意不要紧,内阁的人开始在意新旧一轮的权力更替了。 “曾尚书和徐尚书差不多的年纪。”谢迁低声说道,“陛下怎么属意曾尚书了。” 李东阳没说话,他和曾鉴同是湖广人,也是一起落籍顺天的,早些年在顺天府学的是也有过密切的交往,两人时常饮酒对诗,明眼人一看就是关系匪浅。 谢迁回过神来,也发现在自己问错人了,连忙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生怕有什么隐情不知道,回头要是陛下平台问答,反而失了礼仪。” 李东阳只是摇头:“我也不知,但工部历来就是左侍郎晋职的,不是看年纪大小的。” 谢迁瞧了李东阳一眼,随后也跟着笑了笑:“那是我想多了。” 边上的刘健突然从折子里抬起头来:“太子太保、刑部尚书白廷仪也上折子说要致仕了?” “什么?”李东阳和谢迁大惊失色。 时任刑部尚书白昂,字廷仪,江苏常州武进人,天顺元年登进士,先任礼科给事中,后平定刘通叛乱有功,升兵部侍郎,此后调为户部侍郎,开始自己巡江治河的前半辈子。 他对治河之事一直颇有心得,这些年也只治理过大大小小的江河,弘治二年黄河大决于开封及封丘荆隆口,眼看京杭大运河都要有阻断的风险,白昂临危受命,征调民夫二十万,连同山东、河南、北直隶三省巡抚的人力物力,这才让这座连接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工程才得以实施。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就会想起来,弘治五年,他的师兄刘大夏就是因为这条河再一次决堤才奔赴前线。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是个中曲折,白昂当时还想要修建张秋河,奈何朝廷不允,这才让弘治五年黄河再次崩溃,刘大夏在堤坝上累到吐血。 “但他也六十五了。”谢迁想了想,“和徐尚书差不多的年纪。” 李东阳叹气:“问罪条例也都修缮完毕了,想来白尚书也觉得功成身退了。” 刘健拧着眉没说话。 “那是何人接任?”谢迁敏锐问道。 —— —— 十三日的时候,江芸芸在通政司翻看政令条例,快到午饭时,突然听到外面有小厮的议论声。 “听说了嘛,前几日刑部的白尚书也上折子致仕了,陛下同意了,后来又听说打算让左都御史闵珪该任刑部尚书了。” “嚯,这位都御史都要七十了吧,比白尚书年纪还大呢。” “可不是,正正七十呢,瞧瞧人家,七十还当尚书了,真是好官运啊。” “那倒也未必,像是找不到人来顶这个位置,才把左都御史挪过来的,两个人不是平级的吗?算不上高升,只能算平调。” “也是,真是奇怪,我之前远远看到白尚书,不是还挺坚朗的嘛,我看现在各部都热闹极了,都猜自己的头上的那片天是不是要换了。” “那个谶语你听过了吧!啧啧,谁家不是人人自危啊。” “嘘,不要命了,别说了。” 两人的脑袋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相互张望着,唯恐被人听到。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把手里的那页纸安安静静翻了过去,等人走远了也没有再抬起头。 她的案桌前已经堆满了历代的案件,各类法条也密密麻麻摆满了桌头。 有些案件被特别标明,放上了红纸条。 有些案件则被她直接放到边上去了。 前朝蓄奴之风盛行,后来在立国之争中,当时是有很多奴隶重新获得自由,但随着年代逐渐和平安稳,加上连年灾荒,又有很多人开始卖身为奴。 这一点,江芸芸倒是很有想法。 南方蓄奴之风蔚然成风,当时一个扬州江家的大宅子的仆人就有三百多人,听闻江家还有不少庄园,加起来近五百人的奴隶,这还不包括佃户。 听闻南直隶巨富之家的曹家就是仆从如云,数不胜数。 巨富豪强拿走了太多人口,势必导致国家收上的税也逐年减少,就算是清丈出来的土地,也很快就会被这些富贵人家拿走。 贫富差距也只会越来越大,百姓的日子势必会被逐渐压缩,到最后便又是一场场起义。 其实针对这种情况朱元璋是下过诏令的,凡在战乱中由于势弱力孤或贫乏不能自存而卖身为奴者,“诏书到约,即放为良”,并由朝廷出钱来赎回因贫困而被典卖的农民,截至到洪武十九年,开封的几个府出钱赎回奴婢就达两百七十四人。 江芸芸把那份诏令仔仔细细读了读。 很简单的一封内容,没有规定前提,也没有惩罚措施,但他到底是国家诏令。 江芸芸把手里的内容贴上红纸条。 “逼良为贱。”江芸芸摸着封皮低声说道。 她想起来了,乐山说过,他和他弟弟就是因为父母意外双亡,才不得不卖身江家的。 ——卖身。 江芸芸叹气,又拿起最边上的那份青布折子。 那是一份来自南直隶安徽徽州的一封折子。 上面写的事情不复杂,有一个女子上书说自己是七岁时被拐卖到徽州然后买到一户许姓人家做奴婢的,可家中父母都是良民,当奴婢后许家却欺负打骂于她,如此到了十五岁,她不想继续这么过下去,她想回家找父母,但许家不肯,先是强压着她不给她吃饭,再打骂孤立她,到最后竟然还拿刀威胁她,所以她不得不上书给当地官员,官员却说她如今算是许家义女,就是奴仆,还骂她丧尽天良,不思人好,她迫于无奈上书给通政司,希望通政司能查明她的冤屈。 折子辗转反侧,历经数月才来到通政司,若非江芸芸那日眼尖发现了,十有八九就要被高禄扔了。 江芸芸捏着这份折子,半晌没说话。 奴隶,对她而言那是书本上才能看到的字眼,遥不可及,也难以想象。 但来这里这么多年,她也隐约明白,要是要撼动奴隶的根基这无疑是蚍蜉撼树。 也许,这个不起眼的奴隶就是基石里的一粒沙子,明明谁都可以去踩一脚,但要是谁想要把她抚开,那定然会引起巨大的声浪。 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怪不得老油条高禄一看就知道不对劲,想也不想就扔了。 江芸芸又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份递上来的折子,里面的内容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一个人的一生原来也可以用这么寥寥数字就可以概况。 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合上折子后有一瞬间的迷茫。 “哎,高参议出门了。”隔壁房的陈知事突然冒出脑袋,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回过神来,把折子压在桌子下面,笑了笑:“你要是想出门就出门,何来扯上司做掩护。” 陈知事一听就立马皱脸:“肯定是去东面那大府邸去了。” 江芸芸笑了笑:“那是他亲戚,去就去,要你多嘴。” 陈知事撇了撇嘴。 高禄的妻子是目前寿宁侯的姑姑,也就是说他和寿宁侯张鹤龄是姻亲。 “万一人家也觊觎那尚书位呢?现在正五品跳到正二品,他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么大飞升。”陈知事叹气说道,“谁叫人家有个厉害亲戚呢。” 这事还要从王恕执掌吏部的时候说起,那个时候高禄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任通政司经历,陛下刚登基,自然是要升一升官员的,高禄本就要升官,只是吏部还没找好位置,内旨就下来,要他升为通政司参议,那可是从正七品直接越级升正五品,非常规升迁途径,当时的王公据理力争。 第三百五十九章 江芸芸卷了自己的教案就去教书了。 梁储已经对她无话可说了。 ——说了多少遍要按教案来!按教案来!!教案上明明写的好好的, 为什么上到一半,这事就要走偏。 ——但是为什么太子殿下,二皇子,甚至陛下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梁储作为一个官场的老人, 见教习对面的人也都没意见, 自然也只当不知道。 朱厚照以前是最喜欢焦芳的, 因为焦芳最好说话, 而且整天笑眯眯的,一笑起来跟个小毛驴一样, 脾气极好, 从来不会板着脸跟他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而且上的课也非常通俗易懂。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现在最喜欢江芸了。 江芸真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人, 说话有趣, 做事有趣, 上课也有趣, 还会给他小红花, 他说什么都笑眯眯的,说错了也不会生气, 反而跟着他一起笑,对待弟弟这个大笨蛋也不会生气,反而格外有耐心。 朱厚照每天都很期待江老师来上课。 可惜, 现在有二十个老师,所以只有每逢二十天见一次江老师。 “江芸!”朱厚照大逆不道, 直接喊人名字, 然后笑眯眯说着, “我上次的课题写了好长一篇呢。”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真厉害,我来看看。” 上次江芸教的是论语卫灵公篇的——子张问行。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这句话的意思是——子张问如何才能使自己的政见能到处都能行得通。孔子说:“说话要忠信,行事要笃敬,即使到了蛮貊地区,也可以行得通。说话不忠信,行事不笃敬,就是在本乡本土,能行得通吗?站着,就仿佛看到忠信笃敬这几个字显现在面前,坐车,就好像看到这几个字刻在车辕前的横木上,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办法被人所接受。”子张把这些话写在腰间的大带上。 江芸芸没有让他做什么关乎忠敬的课外题目,反而让他仔细观察身边的人都是如何待人处事的,调五个人出来,然后各自评价一下就好。 这种题目朱厚照闻所未闻,而且教学办法也是第一次见,但他一听又觉得很有趣,所以他不仅写了五个,他把身边知道的人趁着这二十天的工夫都写了一遍,就连他爹他娘他舅舅都没放过。 所以江芸芸接到那一叠厚厚的纸,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你看看,你看看。”朱厚照围着她打转,热情邀请她尽快评价一下。 朱厚炜也跟着起哄:“我也帮忙了,我也帮忙了。” 江芸芸一看到最前面的‘爹’字,就看也不看塞到后面去了。 ——她是胆子大,但不是不要命了。 她把几个惹不起的都往后塞了赛,然后才看向上面的名字。 “刘瑾?”她笑着看了下去。 被点到名字的刘瑾顿时紧张起来。 所有内容都是太子殿下一个人偷偷摸摸写的,谁也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但因为殿下把所有长随都写了一遍,所以大家立刻严正以待起来。 江芸芸认真看了起来,随后再某一行重点看了两句,这才笑说着:“殿下观察得真仔细。” 朱厚照立马得意扬起脑袋:“我可是跟着他们好久才写出来的。” 刘瑾的小眼睛忍不住想去看江芸芸手中的纸。 江芸芸把其他人的性格评测也都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又收了起来:“还是先上课吧,瞧着时间要到了。” 刘瑾看着离去的三人,顿时露出怨恨的神色。 “还是少些和外面人交往吧。”谷大用淡淡说道,“殿下年纪小不懂事,可小状元可不一样。” 刘瑾冷笑一声:“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谷大用见他如此不领情,也跟着讥笑一声:“好言难劝要死鬼。” “你说什么!”刘瑾大怒。 “行了,江学士看过来了。”张永冷冷说道,“不嫌丢脸。” 这节课教的还是论语卫灵公中的内容——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江芸芸讲完句读和大概的意思,这才提取出这句话的中心意思——多闻阙疑。 “史之阙文中的史,说的是掌理史书的官,殿下听过写史记的司马子长嘛?” 江芸芸循循善诱。 朱厚照积极说道:“我知道的,我爹总是要听学士们讲这里面的故事,可有意思了。” 江芸芸点头,又问道:“那殿下听过了吗?” 朱厚照也跟着点头:“听过的。” “‘虽为信史苦心,亦难免遗珠之憾’,这里的遗憾就是虽然司马公为了写史记呕心沥血,虽然遍游天下,搜集天下史料,只为了考据真实,但还是难免有些缺失的资料,史官们是记录着,所以他们在要求记录历史真实性时,同样不能对不确定的事情多加个人描述。”江芸芸顺势抽出朱厚照上一堂的课后作业,笑说着,“悬而阙之,以待能知的人,殿下这几张纸里可是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啊。” 朱厚照不解,随后不高兴解释着:“才不是乱说的呢,刘瑾那天就是偷偷出宫了,我偷偷听到他说要去找干爹,所以我说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家,才不是胡说呢。” 刘瑾一听,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个家了!”朱厚照立马气势汹汹去问刘瑾。 刘瑾吓得两股战战,跪也跪不住了,嘴皮子哆哆嗦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小太监。 刘瑾有自己的心思这不奇怪。 这世上谁还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要往上走,想要过更好的生活,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把主意打到毫不知情的太子殿下身上,那就是走偏了路。 出宫私联外面,当真是把幼子的安危悬之于外。 “如此行事,自有宫规处置。”没想到是谷大用出面打着圆场,“学士如此矜贵的人,哪里犯得着为他这样的人忧心,还是先上课吧。” 江芸芸颔首,目光在那群心思诡异的嬷嬷太监身上扫过,笑说着:“是我僭越了,只是想着殿下毕竟还小,身边的人还是要仔细挑选着才是。” “自然。”张永也跟着上前一步,对着其余两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黄门立马堵上刘瑾的嘴巴,拖着他出门了。 朱厚照敏锐问道:“刘瑾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嘛。” 江芸芸笑说着:“西晋文学家陆机在《文赋》里说道:“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我这也没千百的消息来源,所以我也不确定,不敢下最后的结论。” 朱厚炜歪着脑袋:“对!所以我们要找人问问。” 江芸芸笑着给二皇子一个大红书:“太棒了,二皇子说得实在太对了。” 朱厚炜高兴地捧着小红花。 “所以我没有吗?”朱厚照不高兴了。 江芸芸可不是溺爱的人,一本正经说道:“还有机会呢,可别急。” “我已经有一朵了,哥哥还一朵都没有。”朱厚炜立马贱兮兮地捧着花凑到他哥面前炫耀着。 朱厚照把人推开:“上课呢,纪律在哪里,老师,扣他分!” 朱厚炜一听要扣分,立马就坐了回去,乖乖坐好。 这些都是江芸芸在开学第一课就立好的规矩,也不指望两位皇子能乖乖听话,但结果是他们还真的挺听话的。 “那这一句话,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可有什么想法?”江芸芸抛出疑问。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碰到问题,要找很多人问问,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江芸芸满意点头,爽快送出一朵小红花:“孔圣人对他的爱徒子路说过:“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太子殿下说的实在太对了,我们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才能不辜负每一个想要我们变得更好的人。” 朱厚照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举着小红花开始跟自己弟弟炫耀。 朱厚炜急了,也紧跟着说道:“要,要听很多人的话,不能自己乱想,不然就会办坏事情。” “就跟史官著书都秉着“信则书之,疑则阙之”的原则,我们也要如此。”江芸芸也跟着送出一朵小红花。 朱厚炜飞快接了过来也跟着跟自己哥哥炫耀起来。 朱厚照冷哼一声:“千字文都写不出来,笨死了。” 朱厚炜小嘴巴一瘪。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开始假装翻书:“那我们来说下面一句‘有马者借人乘之’,大家都说“他人弓莫挽,他人马休骑”,也就是说,弓马都是很私人的东西,寻常人碰了极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坏事,就譬如将军,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东西,所以都要谨慎保管。” 朱厚照一听这个就来劲了:“对,我也不知他们老碰我的东西,但他们老说要给我的马洗澡,要给我的弓上油,我说要自己来,他们还不同意,真的很烦。” 身后站着的丘聚立马脸色微变。 江芸芸笑说着:“那你可有说过你不愿意?” 朱厚照点头,但随后又说道:“但我又太忙了,他们不帮我收拾,那我就自己来不及弄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你可以要谢谢他们了。” 丘聚更惶恐了,腿一软差点也跟着跪了,幸好谷大用眼疾手快把人拦下了。 “谢谢他?!”朱厚照懵懂地睁大眼睛,“他是我的长随,帮我做点事情而已。” 江芸芸看着面前懵懂的小孩,看着他雪白稚嫩的脸颊,锦衣华服的张扬,蓦地想起袖子里的那片折子里的小姑娘。 她又看向丘聚。 丘聚几乎要哭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是他的职责,所以殿下要对愿意尽心尽职帮你的人,都要温和以待。” 第三百六十章 “他好歹是司礼监的大太监, 这次也没对你做什么损害。”三更半夜时谢来忍不住翻墙问道,“你明天可别冲动。” 江芸芸正在翻看最近新出台的问刑条例,一共两百七十九条,她一条一条读得格外仔细, 甚至还会拿着炭笔做着笔记。 “等他做出什么损害不就迟了。”江芸芸头也不抬地反驳着。 谢来抱臂打量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 惊讶问道:“没发现你以前这么记仇啊, 你以前不是都随便的嘛。” 他想了想, 突然整个人站直身子,警觉起来:“你不会是觉得京城不好玩, 想要找个理由让他们又把你打发走吧。” 江芸芸也跟着震惊:“我在你眼里这么嚣张的嘛。” 谢来施施然点头, 开始愤愤不平:“你上次骗我的时候,也是这么风轻云淡,理直气壮地, 回头给我吓得好几天不敢睡觉, 幸好这事也没人在意, 就这么过去了。” 江芸芸的脑袋终于从书中拔了起来, 看着谢来想了想, 又冷不丁问道:“你觉得斯日波重要吗?” “重要啊。”谢来想也不想就说着, “不然怎么还特意下诏令要你刀下留人啊,而且要是不重要, 你干嘛还偷偷摸摸布局想要把人弄死。” 江芸芸整个人恍惚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 个人可以发挥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了,斯日波再重要, 再受宠, 那也只是蒙古和大明交锋中一个可以拿得出手, 且有些重要,但也可以舍弃的筹码而已。” 谢来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动,最后才说道:“可他是一个王子啊。” 江芸芸没说话,目光看向那本快被她摸出毛边的折子。 “我不能贸然出手的,王子都挡不住车轮。”她低声说道,“我得再想想。” “哎,现在不是说你的事情吗?扯到斯日波做什么?”谢来回过神来,“你怎么顾左右而言他啊,多吓人啊。”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反正到时候都在皇宫,我还能杀了他不成?” 谢来整个人都激灵起来了,不但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更紧张了:“你这话我说得更怕了。” 江芸芸气笑了:“我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对,快走吧,别耽误我干活。” 谢来还是一脸纠结,犹犹豫豫问着:“你真的不会背地里给人一刀吧。” 江芸芸只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谢来见她翻脸了,只好忧心忡忡地翻窗走了。 陛下的西苑赏花定在五月二十日。 那一日天气正好,赴宴的人不少,除了六部九卿的新任头头,还有詹事府,翰林院的人,内阁的三位阁老也都来了,几位勋贵比如英国公、保国公、寿宁侯等等也都来了,一时间园子里热闹极了。 江芸芸出现在这里不算太显眼,不过她的年纪摆在这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尤其是新任的几位尚书。 江芸芸若是不刺头,那可真是没有人不喜欢的,笑起来斯斯文文,眼睛弯弯的,还有一个小小梨涡,说话得体恰到好处,而且长得还好看,未婚! “我有个孙女啊……”户部尚书就是以前在扬州有过交集的佀钟,远远瞧见了江芸芸,就在半路把人拦下了,一脸慈爱,“比你小两岁,但样貌才学可是样样拔尖呢,我家过几日也有赏花宴,我给你送一个帖子吧。” 江芸芸脚步一顿。 “我有个小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小跟着我和我夫人一起,管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这些年一直在应天上元生活,也算半个南直隶人了,肯定和你说得来话。”刚从南京来的吏部尚书倪岳,身材魁梧,有浓密的眉毛和一双大眼睛,瞧着冷峻严肃,此刻倒是笑脸盈盈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那个院子其实离我家还挺近的。”工部尚书曾鉴笑眯眯说着,“我最近新得了一篇文,等休沐时来我家品鉴一下。” 江芸芸一听院子,就连忙说道:“我那院子能赶在年前落实下来嘛。” 曾鉴点头:“回头你就让人来户部吧,把这事赶紧落实下去,赶在秋日也好住进去。” 江芸芸露出灿烂的笑来。 “没房子住?”敏锐的马文升问道,“那不如住我家吧,我家还有很多空院子。” 傅瀚腿脚不便,没有挤上去,只是和礼部右侍郎焦芳,左侍郎张升笑说着:“说起来江学士也二十了,怎么家中人好像也不着急。” 焦芳阴阳怪气说道:“人家说不定打算尚公主呢。” 张升老实巴交说道:“我朝目前没有公主。” 焦芳一顿,立马紧张地看了眼周围,然后悄悄说:“我听说太康公主的事情就和江芸有关呢。” 傅瀚眼前一黑,觉得脚更疼了,想也不想就起身准备走了。 张升也连忙把人扶起来,也跟着走了。 焦芳看着两位同僚的背影,气得直咬牙:“说两句怎么了,真是怂。” 那边三位阁老身边也围满了人,大家难得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自然也不浪费满院的风景,笑着谈论起来。 “瞧瞧李阁老,又要开始做诗会了。”刘健身边的人笑说着。 刘健看也不看,淡淡说道:“李阁老一向喜欢风花雪月。” “希贤怎么忧心忡忡?” 刘健叹气:“大同巡抚迟迟还未定下,忍不住开始想起来了。” 身边的河南籍的官员一听,下意识神色一怔。 “听说吏部推介了山东按察使刘宇。” “是陛下不同意?” “还是那群人推了自己的人上去。” 刘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勋贵们没说话,神色阴沉。 谢迁那边大都是江浙人,围在一起甚至比较着花园中的景色,谢迁格外健谈,说起一景一物都格外侃侃而谈,大家也都格外附和。 不过最是热闹的还属李东阳那边,他一向爱社交,脾气也好,同年,同僚数不胜数,也不只是湖广那一块的人,大部分读书人都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话。 “哎,你不拉一把江学士?”新任刑部尚书闵珪是李东阳的同年,和李东阳关系不错,捋着胡子,摇头叹气,“可惜家中没有适龄女儿哦,赶不上这个热闹。” 李东阳远远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别管他,他家里都不急,要我们操什么心,瞧着还不知事呢,小孩一个。” “寻常人可都结婚了,也就你还觉得是孩子,不过……”闵珪也跟着笑了起来,“许是常年不在京,我也老觉得他还十五六岁,刚考上状元时的年纪,怎么一眨眼就二十了。” 李东阳也跟着点头,叹气说道:“可不是,小时候还白白嫩嫩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多听话懂事的孩子啊,现在瞧着有点黑了,还瘦了这么多,整个小柳条一样了,这我可如何和他家人交代。” 闵珪捋着胡子笑,过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哎,怎么没见他给她娘亲封诰命,他不会不知道吧。” 李东阳写诗的笔一顿,然后遗憾说道:“哎,落墨了,可惜马上就要好的诗文了,来,再给我来张纸。” 闵珪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李东阳含含糊糊说道,“一时半会儿,和尚的嘴也来不及念啊。” 闵珪见状也没有多问。 那边江芸芸被人围着,难以脱身,嘴巴都要笑僵了,终于是等到朱祐樘来了。 这些尚书,都御史这才都散了。 江芸芸揉了揉脸,溜溜达达跑到最后面站着了。 ——在京城,正五品真是狗都不如啊。 别看江芸芸站后面,奈何长得高,人漂亮,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所以朱祐樘远远就瞧见了。 “就这么看着,还是江学士养眼。”萧敬一眼就察觉出陛下的小心思,笑说着。 朱祐樘果不其然跟着笑了起来:“还真别说,朝堂上还是要多一些这样的年轻人,瞧着就如沐春风。” “江学士可不是一般的年轻人,聪明漂亮,还是神童呢,未来可期。”萧敬悄悄给人送上高帽,“还是陛下慧眼识英雄,不仅选了这样的人,还把这人的人安排到太子身边。” 朱祐樘笑着点头:“照儿也喜欢他啊。” 一侧的蔡昭闻言,跟着笑了笑:“可不是,多年轻啊,瞧着和这些阁老,尚书的孙子一样。” 萧敬脸色微变。 朱祐樘先一步发现不妥,斥责道:“堂堂五品朝廷命官,怎能如此轻慢。” 蔡昭本打算讨个巧,踩一下江芸,没想到陛下先不高兴了,连忙诚惶诚恐想要下跪求饶。 “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马上就要和大臣们汇合了,朱祐樘不想生事,只要淡淡说道,“好好站着。” 蔡昭一个失神落后了一步,身后的东厂太监陈宽就立马挤了上来。 江芸芸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小插曲的。 她站得还挺后面,比她还后面的就是三个翰林院的人,去年刚考上来的状元翰林院修撰伦文叙,编修丰熙、刘龙,大家考进来的时间短,品阶也不高,所以也都是识趣地站在后面,不出这个风头了。 伦文叙正悄悄地盯着前面江芸芸的后脑勺看。 见她的小脑袋不经意地晃了晃,忍不住露出笑来。 刘龙也忍不住盯着她看。 ——多稀奇啊,来了京城才知道,在老家人人捧着的神童,在京城是真不值钱,尤其是翰林院。 ——但要数出名,他江芸肯定是排第一个的。 第三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二月份刚安顿好的时候, 就故作不经意地写信给她老师,疯狂炫耀自己马上就有房子,可以落户伟大的北京城了,所以有没有兴趣来北京玩啊。 谁知道老师回信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 让她好好工作, 别想着些有的没的, 都二十了也该稳重些了。 江芸芸看着来信, 伤心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到底是把自己要及冠的事情给带过去, 不好意思再说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 她回头再给周笙写信,说终于可以接她来北京住了,同样非常热情地邀请着——不知道愿不愿意来啊。 谁知道周笙说了句如今扬州的生意稳定, 走不开身, 就不来打扰她了, 又说马上就要她生辰了, 托了徐家的人送了礼物过来。 江芸芸接连受挫, 萎靡了好一会儿, 到后面乐山问他准备怎么过今年的生辰,她蔫哒哒地表示随便吃点吧。 ——哎, 他们都不要她了。 江小芸太伤心了。 不过现在听李东阳的话,江芸芸一个激灵站直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是老师要来了吗?” 李东阳没说话, 吓唬地举着手:“快回去休息去,这一天天的也不觉得累。”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年轻啊, 我才二十, 所以老师是不是要来了, 你给我说一个准话啊。” 她抓耳挠腮,绕着李东阳不肯走,急坏了。 被年龄暴击的李东阳气笑了,点了点头:“你这张嘴,小心得罪人。” 他话锋一转,故意问道:“怎么,最近老师没和你联系?” 江芸芸跨着一张脸,哼哼唧唧狡辩着:“有,有的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故作不经意地炫耀着:“我可以半月一封。” 江芸芸立马开始酸脸了:“老师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回你的信,多辛苦啊,一点也不体谅。” “是吧,可老师没说话呢。”李东阳睨了小孩一眼,故意说着。 江芸芸不说话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坚持问道:“老师是要来京城吗?师兄跟我说了呗,不然我大晚上得爬你家墙,敲你的门来问你。” “真是好大一个无赖啊。”李东阳无奈说道:“你马上就要二十了,虽然早已取字,也早早入世为官,但自来二十岁的生辰就很是重要,你家的情况,想来也没长辈来,你老师那个操心的性格,可不是怕你一个人委屈了。” 江芸芸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容光焕发:“真的啊?那我之前请老师来玩,他怎么还骂我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谁和你玩啊,老师多大年纪啊,哪有这精力陪你胡闹,原本是不打算来的,也不知怎么想通了的,不过他这一路颠簸,也是辛苦。” 江芸芸喜笑颜开,脸上笑容挡也挡不住。 “什么时候会到啊,我已经很久没和老师见面了。”她开心地搓着手,“之前考上状元也没个休息的时间,就去翰林院上上值了,现在终于可以见面了。” 李东阳叹气:“行了,快回休息吧,这几日好好表现,让老师也跟着开心开心,少操心你的事情,我这一天天的,管两个儿子不说,还要盯着你,我年纪也不小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师兄。” 江芸芸立马又笑眯眯说着:“好久没见师侄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去看看师侄备考如何了?” 去年李兆先没参加会试,说要再准备三年。 李东阳笑了起来:“水平大有进步呢,你正好去给他鼓鼓劲,他最是佩服你了。” —— —— 得知老师要来了,江芸芸每天都跟个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跟人说话嗓门都大了点,没几天就连通政司的人都发现了她的愉悦心情。 “什么大喜事啊?”八卦精陈福的脑袋忍不住叹了出来,小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不会是真的让你去做大同巡抚吧?” 江芸芸不解:“什么大同巡抚。” 陈福更不解:“你不知道。” “最近都忙着房子装修的事情。”前几日她终于做好了房子的落户交接。 户部那边大概有了新尚书的指示,办事格外利索,没两日事情就全都交代好了,就连施工队伍都有名单任她挑选,更别说有不少商人察觉到风声还要免费给她家具物件等等。 江芸芸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事事都很上心,忙得不得了,每天就两点一线过日子,根本无心打听外面的事情,再加上就连八卦中转站的谢来最近也许久没见了。 张道长之前几个月一直在外流浪,居无定所,见她定下了,索性就挂在她家附近的八付庵里做道长了,几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了。 “你真不知道?”陈福一脸不信,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外面的人都说你把刘宇拉下来就是为了自己上去?” “刘宇又是谁?”江芸芸更是犹豫,“好像不是我们通政司的人?” 陈福仔细看了看,见她好像似确实毫不知情的样子,这才继续说道:“不是我们通政司的人,刘宇是山东按察使。”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江芸。 江芸芸一脸茫然。 “听说大同巡抚空了许久,上个月陛下在为京城军营换将的时候,也曾提及过此事,刘首辅就推荐了刘宇,后来陛下又问了兵部的马尚书,马尚书也推荐了此人。” 江芸芸点头:“兵部堂官都推选了,那也该落实下去了,现在怎么又出岔子了。” 陈福见她这么自然,立马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都要下旨了,谁知道后面闹出幺蛾子了,煮熟的大同巡抚就这么泡汤了,现在陛下要兵部再推选一个人出来呢,多可惜啊,要我说刘宇这人就是耽误在姓上了。” 江芸芸不解:“他的姓是犯了什么忌讳吗?” “姓刘啊。”陈福挤眉弄眼,“那个刘,你没印象?” 江芸芸盯着他看,突然灵光一现:“刘瑾的干爹。” “是啊!”陈福抚掌,“到底是状元脑袋,转得就是快。” “你知道刘瑾为何要认他做干爹吗?”陈福又神神秘秘问道。 江芸芸摇头。 “你忘记我们谨身殿的那位姓什么?”陈福挤眉弄眼。 江芸芸被这个七歪八拐的走向震惊,随后又摇了摇头,认真解释着:“刘阁老格外厌恶宦官,如何会和一个内侍打好关系,这不可能。” 在《大明会典》书成后,刘健进官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随后接任徐溥成为内阁首辅。 谨身殿便是指刘健。 “所以不是加了一个中间人嘛,那个刘宇也是河南人,听说那个刘瑾给了他好多钱,这才叫上他干爹的,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刘瑾何愁不发达,对了原先那个吏部的焦侍郎你应该知道吧,和你一起当太子老师的,也是河南南阳泌阳人。”陈福叹气,“可惜了,我生的不是地方,要是河南人就好了,肯定也是一路平步青云,也不会一直在这里了。” 江芸芸听着陈福遗憾不甘的口气,没说话了。 若她没记错,马文升也是河南钧州人。 怪不得陛下一口气把这些人都换了。 ——党争。 江芸芸在模模糊糊间,突然摸到一个庞然大物的冰冷皮毛。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六尚书换帅,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你惨了。”陈福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来,又开始幸灾乐祸看着江芸芸,“你现在是一下子得罪了两位大人物,大司马是兵部的倒也罢了,刘首辅可是陛下老师,那位置还能坐很久呢,你这……啧啧,你这以后可要被人拿捏了,完了啊。” 江芸芸不甚在意:“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教太子殿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事情,后面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哪里管得了他们的事情,我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教书先生。” 陈福不信,只是哼哼唧唧了一声。 “哎,对了,那刘瑾呢?”江芸芸随口问道。 —— —— 刘瑾被人打了二十大板,本来都要被扔到哪个角落里等死的,没想到最后是谷大用把人捞出来了。 “这些年到底是有些情谊在的。”谷大用坐在刘瑾的床边,“那时我们千辛万苦来到殿下身边伺候,放在外面那些当官的身上,也能称得上一声同僚,总不能看你跟蔡昭一样去皇陵里等死吧。” 刘瑾被打得厉害,脸颊红肿,露出的皮肤没一块好肉,连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 “同僚?”他含含糊糊冷笑着,“外面那些人可不把我们当回事。” 谷大用只是低着头,给他搅着汤药,没说话。 “所以我们要自己给自己当回事。”刘瑾面露憎恶之色,恶狠狠说道,“我要给自己争口气。” 谷大用面无表情说着:“怎么争口气?勾结外臣吗?我们本来就是奴婢,谁把我们当回事,你这步走险了。” 刘瑾拳头用力敲了敲枕头,眼睛通红。 谷大用并不理会他的不甘,只是把人扶起来,喂他吃药:“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太子殿下到底是仁慈的,愿意为你说上一句。” 刘瑾神色怔怔的。 “你知道我最羡慕谁吗?”他低声说道。 谷大用随口问道:“是谁?” “前朝的王老先生。”刘瑾一脸羡慕,整个人都散发出不正常的癫狂,“多厉害的人,有智谋,有魄力,还有这么大的作为。” 谷大用震惊,下意识扭头去看边上有没有人,这才不可思议喊道:“你疯啦?” 第三百六十二章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去看礼物, 走路都轻快了不少:“老师给我准备什么了啊,这么神秘。” 黎叔笑着跟在后面:“是个好东西呢,好早就开始准备了。” 江芸芸更兴奋了:“真哒,我就知道老师心里有我, 虽然没有半个月给我写封信, 之前还写信骂我了。” 黎叔听得直笑:“真是记仇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小声抱怨着:“才不是, 我当时真的很伤心的。” 黎叔看着她的背影,露出笑来:“这一眨眼, 芸哥儿都长这么大了。” “什么味道。”江芸芸在兰州待久了, 一下子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味道,疑惑说道,“怎么像是养马的味道。” 黎叔笑说着:“真是灵敏的鼻子, 这是黎老特意为你选的马, 还是个刚会站起来的小马驹时就抱回来养了, 养到现在都一岁了。” “哇, 长得好可爱啊。”江芸芸一推开门就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这是生于西南乌蒙地区山区的乌蒙马。”黎叔笑说着, “体卑而力劲, 质小而德全,登山逾岭, 逐电欲欲云,鄙螳螂而笑螈蜒也,可是难得的好马。”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是一匹通体漆黑, 唯额头有一小簇白毛的,身长十有一尺, 首高九尺, 它并没有兰州马这么高大健硕, 但有着粗壮的四肢和灵活的身躯。 “别看这马小,但是爬山快,西南这边又称之为爬山虎。”黎叔笑说着,“这马养起来要精细的,所谓“秣之以苦莜焉,啖之以姜盐焉,遇暑渴又饮之以韭浆焉”,不过自来养马都不便宜,这马又比兰州马的消费要少一点。” 江芸芸来来回回摸着马脑袋,爱不释手:“怎么想到送我马。” “你都长大了,还这么厉害了,送刀剑不合适,送书本也已无用。”黎叔笑说着,“这马就刚刚好,回头谁瞧见了都要夸一句精神的。” 江芸芸咧嘴笑:“是不是我骑驴的事情被人笑了啊。” 黎叔看着小孩没心没肺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是世人多嘴,我们小状元想骑什么就骑什么的,又不耽误做事情。” 江芸芸牵着小马下船的时候,黎淳正在和乐山说着话。 “你应该派人去请周夫人来的。”他一见到江芸芸就严厉说道,“写几封信也太过敷衍,你难道不知周夫人并未出过远门,你这些年也没回过扬州,许久不见,怎么会不思念,且她自来谨慎,迟迟不来是怕她的身份给你带来麻烦,可这是你的生母,你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不请她来。” 江芸芸恍然大悟。 “那我让乐山去接人?”她说。 “你身边就一个人伺候,如何能让乐山走。”黎淳瞧着主仆两人一个赛一个年轻,忍不住开始操心起来,“你写一封信来,我让老黎找几个人去扬州看看。”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淳叹气:“先上车吧,每次信里都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差点把这事忽略了。” “什么事情啊?”江芸芸把人搀扶上马车后,随后强调着,“我最近没什么事情啊,我都在教书呢,可乖了。” 黎淳睨了她一眼,无奈说道:“不是你的问题,毕竟你身边没有大人难免有些思虑不周,有件事情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也该和你说一说了。”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你可以为你的母亲请封了,你知道吗?”黎淳问道。 江芸芸茫然,随后又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个事情,但我不太清楚。” 黎淳便仔细为她解释起来了:“地方官任免都是原籍回避的,想来你也知道,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大部分是南人到北,北人到南,不论如何都是外省任职,这点你也该是知道的。” 江芸芸点头。 “洪武十七年,太、祖为了‘勉孝劝廉’,准许凡任职所在地距离原籍一千五百里之外者,国家给以舟车,以便官员迎接父母,其实你之前去琼州和兰州都是可以带你的父母走的。”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皱了皱眉。 “不过那两个地方情况并不安稳,你不带也情有可原。”黎淳又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但若是你父母年迈,你又无法赡养,且你本身又有功绩的情况下,你可以向吏部和兵部提出诰命申请。”黎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温和说道,“你次次上任都有功绩,本就该让你的父母享受到这个荣誉的。” 明朝官员要想让妻子或母亲获得封赠,有几个立功表现。最简单的是考评得优等,又或者是治理地方有功,再者可以是领兵作战有功,江芸芸其实全都符合,琼州是治理地方,兰州是领兵守城,且她年年是优等,最重要的是陛下对她的态度也算是宠信。 这样的条件符合后,官员首先向吏部和兵部提出申请,然后两部提准被封赠人的职务及姓名,之后事情流转到翰林院,由翰林们依式撰拟文字,封典时,中书科缮写,经内阁诰敕房核对无误后,加盖御宝颁发。 “诰命夫人虽无职权,但可以领取俸禄以及享有爵位待遇。”黎淳解释着,“你这样以后去了远方,呆在京城,至少家里人是有人照顾的。” 江芸芸眼睛一亮。 “你如今五品,朝廷规定一至五品官员的妻或母行封赠,用“诰命”二字。”黎淳顿了顿,歇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凡封赠之次,七品至六品一次,五品一次,三品、二品、一品各一次’,你之前从琼州回来就可以上折子了,如今你是五品,便可以封两次,若是你有夫人……罢了,我说的不是这个。” 黎淳坐船坐久了有些累了,靠在隐囊上,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下面的话你未必爱听,但你也要听我说完。”他说。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老师说什么我都爱听。” “嫡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先封其妻。” 江芸芸皱了皱眉,下意识抗拒。 “但你如今有两次机会。”黎淳淡淡说道,“可以各自给一次。” 江芸芸没说话。 “你家这个情况,回头有人参你不敬嫡母,你是说不清的,你如今在京城也算有些名气,真被人抓住把柄了,陛下仁孝,不喜这些事情,给个封号也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巴,而且五品宜人到底能让周夫人在扬州过得更舒服一些,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么远的地方,难免是有些吃亏的。”黎淳低声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捏着手指。 黎淳一看就忍不住叹气,伸手,缓缓拍了拍江芸芸的手背:“此事只是给你一个参考,不急,你先仔细想想。” 江芸芸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 黎淳多年未见,这次见了便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小孩,二十岁的小少年跟个小翠竹一样,又细又长,小脸白净秀气,穿着颜色鲜艳的便服,坐在边上,跟朵小花一样。 他的目光落在江芸芸右眉上的那道小疤上,却又没有多说,只是移开视线。 “二十岁的生辰准备怎么办啊?”他转移话题笑问着。 “打算开个席面。”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请师兄他们还有几个同僚吃一顿。” 黎淳点头:“开吧,多开点,热闹一点也好,年轻人就要热闹点的,多开几桌,詹事府、翰林院的人都请过来,别厚此薄情,伤了彼此的情分。”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哎,我的新院子有一个很大的院子。” 黎淳颔首:“你信中写了两遍了。” 江芸芸一听就哈哈笑了起来。 “我种了梨树和枣子树。”江芸芸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规划,“还搬了一个莲花缸,搭了一个葡萄架子,回头就可以坐在这里乘凉了。” “后院我打算种种菜,京城的菜可真贵啊,我打算自给自足。” “马和驴可以养在一起的,回头我把架子搭得大一点。” “我那院子我加高了,之前修缮的时候来了贼,把我的木头偷走了。” “左右邻居都是读书人,很好说话的。” 黎淳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神色微笑,时不时附和几句。 很多年前,在扬州时,他们也总是这样。 盛夏的午日,四人围坐在冰盆边上,一人说一人听,外加一个楠枝唱和,夫人应答,四个人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笑不停的故事,不知不觉中一日就过去了。 江芸一直是很有活力的,在她眼里连花开了都是值得快乐的事情。 院子确实是一个安静的院子,简单朴素,瞧不出是一个五品官员的院子,不过小马牵进去的时候,江芸芸从兰州带回来的小毛驴又开始叫唤了。 “你这小毛驴养得……”黎叔震惊,“是不是平日里吃得太好了。” 乐山摸了摸脑袋,悄悄说道:“公子很喜欢它,老是偷偷喂它吃东西。” “溺爱!”黎叔无奈说道,“这么胖,骑出门怪不得被人笑话。” 乐山跟着笑了起来。 黎淳来了,不少人都跟着上门拜访。 李东阳是当天晚上就来了,一进门就看到他多年不见的老师正躺在躺椅上,小师弟坐在小板凳上跟他讲着兰州的故事,两人一闭眼,一微笑,瞧着格外和谐。 记忆中的老师还是读书人清瘦的模样,现在再看已经头发雪白,面容苍老,皱纹密密麻麻地爬满脸上,连着呼吸都好似慢了许多。 衰老。 不可抑止,无人能挡的衰老。 他的老师正在人生的最后阶段。 第三百六十三章 乐山一脸震惊, 站在边上不可思议,啧啧称奇,打量着面前的大高个。 “怎么长这么高了!” “声音怎么哑了?” “怎么黑了这么多。” 顾仕隆没理乐山的碎碎念,只是埋头苦吃, 脸大的碗连面带汤都喝完了, 尤嫌没吃饱, 还想再吃一碗。 乐山索性把剩下的那一点面和汤, 外面晚饭没吃完的咸菜和大块肉都拿了出来:“今天刚炖的的红烧肉,就是天气热, 大家都没吃, 本打算明天早上剁碎了,加点葱花和菜丝做夹馍吃的。” 顾仕隆也不嫌弃,直接都倒在一起, 随意拌了拌, 然后继续开始埋头苦吃。 幺儿离开时的样子还格外清晰, 脸颊带着肉, 眼睛圆滚滚, 身形却又开始抽长, 长手长脚,偏喜欢装成大人模样跟在她身后。 ——明明那个是还没她高呢。 江芸芸也跟着坐在他前面, 看着他狼吞虎咽,一脸笑意,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笑说着:“这是来我家吃饭嘛。” 顾仕隆把最后一筷子的面塞进嘴里, 脸颊鼓鼓的,抬起头来, 不高兴抱怨着:“你见到我都不高兴吗?” “我要是没记错, 半月前刚收到你的信, 你不是说你不打算来吗,哼,这会儿怎么急匆匆来了。”江芸芸自然掏出兜里的荷花糖,递过去,“京城新出的,说是用莲子做的荷花模样。” 顾仕隆一看到糖就眼睛一亮。 “我骗你的。”他把糖果塞进嘴里,老实交代着,“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江芸芸听得直笑:“哪里学来的招式。” 顾仕隆激动地看着江芸芸:“有惊喜到吗?” 江芸芸格外配合,笑着点头:“有的,很开心。” 顾仕隆开心坏了,蹦起来就要去抱江芸芸。 “咳咳。” 原是黎淳听到动静出来看看,一看到顾仕隆的动作,立马咳嗽一声。 顾仕隆大眼睛一转,一眼就看到黎淳,想也不想就扭头躲到江芸芸背后,明明已经比她还高了,还整个人缩在一起,推着江芸芸的肩膀往前走。 “这么大了,扭扭捏捏做什么,还缠着人,也不害臊。”黎淳拄着拐杖,晃晃悠悠走下来,板着脸教训着,“怎么没和你爹一起回来。” 顾仕隆脑袋都没露出来,哼哼唧唧着:“我爹太墨迹了,我才不要和他在一起呢,唠唠叨叨的,我先回来的。” “你爹回来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顾仕隆点头:“对啊,我爹要回来了,升官了呢。” 江芸芸来了精神:“那以后就住在京城了吗?” “对啊。”顾仕隆露出笑来,“又可以一起玩了。” 江芸芸好奇:“升什么了?” “去了提督京营。”顾仕隆悄悄和她咬耳朵,“好像还和你有点关系呢。” 江芸芸震惊:“怎么又是我。” 顾仕隆揉着她肩膀上的花纹:“我爹之前在湖广推行了你说的改土归流,效果好,所以才让人记起来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是顾侯自己做得好。”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挥了挥手:“那也是你提醒的,不然就我爹那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咳咳。”黎淳的拐杖把粘人的顾仕隆隔开了,“好好站好,这么靠在其归身上做什么。” 顾仕隆一向是见了黎淳就犯怂,下意识想要和小孩子时一样粘着江芸芸站,就差把脑袋埋到她胳膊下了。 黎淳立刻露出不忍直视的模样。 顾仕隆低着头只当没看到,怂得不得了。 “老师去睡觉吧,现在夜深了,我让乐山把另外一件屋子收拾起来给幺儿住。”江芸芸笑说着,“明日很早就要吵了。” 黎淳看了两人一眼,对着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你明日也要早起的,早点去休息吧。” 江芸芸点头。 顾仕隆见人走远了,这才和江芸芸嚼耳朵:“之前我在湖广,我爹老是送我去你老师那里读书,我读了两天就受不了了,你老师真凶啊,你怎么受得了的。” 江芸芸打量着顾仕隆:“那你怎么瞧着没一点进步。”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虽然我不太认真,但你老师哪有这个精力啊,自然也没空管我啊,所以我每次都和他讲我们在琼州的英雄事迹,讲我是如何如何厉害,说你是如何如何料事如神的,你老师可爱听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多讲点。” “都要三年了,嘴皮子都讲干了,事情都被我添油加醋说得你跟个神仙一样。”顾仕隆砸吧嘴,“回头我就让说书先生给你宣扬出去。”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少给我做幺蛾子,你快去休息吧。” 顾仕隆脑袋凑过来耍赖:“我晚上想和你一起睡。” 江芸芸冷酷无情,头也不回得就走了:“滚去睡觉。” —— —— 六月十八,那天正好是休沐。 江芸芸摆了三桌,因为请了李东阳,所以内阁的阁老们也都请了,黎淳陪同,还请了几个老朋友给江芸芸压阵争面子,其中就有之前在扬州见过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现在的大理寺卿王轼。 这一桌都是目前的六部九卿中的头头。 “那日我远远瞧见了,就知道你这个徒弟收得好。”王轼对黎淳一脸羡慕说道,“你这收的弟子可真是令人羡慕啊,一个比一个不让人操心,个个都有出息。” “尤其是这每日还能看到自家的孩子。”佀钟也跟着说道,“我本就是暴脾气,一看更来气。” “可别把孩子打坏了。”李东阳忍不住说道,“我都能听到你打孩子的哭声。” 佀钟冷笑一声:“四书五经到现在都还不会,我只打了几下,家里的老人就都出来拦着了,真是给他们惯坏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也开始说起自家儿孙的教育问题,越发羡慕黎淳了。 ——听说江芸读书不用催的,自己主动读书! ——你看看!不比不知道,一比人气坏! 黎淳看着穿着大红色衣服在外面迎宾的江芸芸,听着昔日同僚们的抱怨,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那小师弟除了脾气硬了点,别的没得说的。”李东阳忍不住开始炫耀起来,“我之前给你看的文章,那可是我师弟刚读书的时候写的,多好啊,一看就有天赋,是个聪明小孩!” “让他下次会试也给你考个状元来。”曾鉴笑着打趣着,对着门口的李兆先抬了抬下巴。 原来今日李东阳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李兆先给人帮忙,如今正和江芸芸站在一起呢。 “我可不指望这个,能考上就很好了。”李东阳摸着胡子,一脸慈爱。 “瞧瞧这一排的年轻人。”谢迁也非常满意说着,“真是朝廷未来的希望啊。” 原来因为江芸一直孤身一人,只带着一个乐山在京城,大家都怕他忙不过来,就让家中和他有点关系的子侄出门帮忙了。 目前和江芸芸站在一起的就有王华的儿子王守仁,李东阳儿子李兆先,还有顾清的儿子顾霭,一个背着小手溜溜达达的顾幺儿。 一排年轻人就这么站在一起,各有各的好样貌,还真是玉树临风,少年气盛的好风度。 翰林院来的人不多,毕竟人实在太多了,只有几个关系好的,带着礼物来了,詹事府的几个老师倒是都来了,就连焦芳也兴冲冲提着礼物来了。 剩下两桌也大都是这样的人,还有几个通政司的人,就连陈福都得到邀请了。 陈福战战兢兢站在一群前途无量的官员身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抱江芸的大腿。 ——看今日这个排面! “怎么高银台没来?”空闲的时候,李东阳悄悄问着黎淳。 说的是目前的通政司通政使高禄。 黎淳淡淡说道:“他算是勋戚,来不来有什么关系。” “到底是上司。”李东阳拧眉,“回头要是被人知道了,说不定要闹什么幺蛾子呢,那人的嘴,碎得很。” 黎淳一想,悄悄伸手招呼老黎过来,仔细叮嘱着:“亲自去高府请一下,遮了李府的标志,你亲自驾车去请。” 黎叔了然,飞快走了。 “哎,黎叔去哪?”顾幺儿的小脑袋立马好奇伸过去看了。 “少管人家。”江芸芸拉回他的袖子,“这些礼物比较贵重,你先帮我放回我的屋子里。” 顾幺儿果不其然被拉回心思,捧着礼物溜溜达达跑了。 “顾侯如今去了三千营和保国公一起了。”李兆先立马八卦说道,“就上次好端端大嗓门喊你的那个,今后你也是和那些勋贵搭上关系了。” 江芸芸睨他:“你怎么知道上次西苑的事情。” 李兆先露出神秘兮兮的神色。 “你大概是为了你这个院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外面谁不知道当日的事情。”王守仁也跟着凑进来说道,“大家都说你是故意的。” 江芸芸叹气。 “其归叔才不是这样的人。”顾霭是个老实孩子,连忙替人说话着。 江芸芸哎了一声,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你有话要说?”李兆先眼睛一亮,脑袋先一步凑过来,激动问道。 “真有问题。”王守仁也悄悄把耳朵靠进来,“你小声点说。” 江芸芸却是一手推开一个脑袋,对着乖孩子顾霭叹气:“哎,别叫我叔,我压力特大。” 顾霭犹犹豫豫说道:“可你和我爹才是同辈啊。” “各论各的吧。”江芸芸一脸真挚,“咱们差不多的年纪。” 第三百六十四章 江芸芸下意识去看那辆车的标志。 平平无奇, 看不出花纹,甚至只是有深蓝色的布包裹着车身,很平凡无奇。 她眼睛一亮,突然快走几步, 想去看看有没有熟悉的身影, 只是刚一出门就看到不远处坐在马上的谢来, 那一点点隐秘升起来的希望立马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她站在台阶上, 看着那一长排的队伍,回过神来, 有一瞬间的失落。 这场宴会她还有很多人没有邀请, 也有不少人也没有来。 京城有京城的好。 可扬州才是她一开始的地方。 “江芸!”车帘被掀开,两个小身影接二连三扑了出来,“你生辰怎么不请我啊!” “要不是刘瑾说漏嘴了, 我还不知道呢。” 朱厚照整个人挂在她身上, 大声抱怨着, 朱厚炜错失一步, 不甘示弱, 围着江芸芸直打转, 也想找个地方挂上去。 江芸芸失笑,把人抓了下来:“殿下怎么来了?” 朱厚照死活不下来, 紧紧抱着她的脖子:“本打算偷偷溜出来的,但是被抓住了,磨了好久, 我爹这才同意让我悄悄过来的,这么大的日子怎么不跟我说啊。” 江芸芸看着这一溜烟的车队, 想来和‘悄悄’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对!”朱厚炜不高兴说着, “我哥笨死了, 我跟他说不要拿礼物了,他非要去拿,这才被张永发现的。” 朱厚照不高兴,推开自己的脸:“你懂什么,他今日生日啊,肯定要礼物啊,你过来白吃白喝,江芸你以后不要给他小红花了,笨死了。” 朱厚炜哭唧唧地抱着江芸芸的大腿:“他骂我,他又骂我,我再也不和他玩了。” 江芸芸叹气,想要把两个小孩都扒拉开,奈何两人都死活不撒手,一句比一句大声。 “我哥这人最烦了,脾气还大,老师你不要和他玩。” “我弟笨死了,游戏都教这么多次了,还不会,江芸你也不要和他玩。” “好了,别吵了。”江芸芸叹气,对着谢来打了个眼色。 谢来耸了耸肩,露出爱莫能助的神色。 “不是!你们谁啊!”送礼物回来的顾仕隆刚一来前院就看到江芸芸被人抢走了,大怒呵斥道。 朱厚炜没见过顾幺儿,立马好奇扭头看过来。 朱厚照立马撇了撇嘴,恶人先告状:“怎么又是他啊,他好粘人啊。” 乐山一看就眼皮子一跳,想要上前把顾仕隆拦住,奈何现在的顾仕隆可不是被人一抱就走的小孩了。 他想也不想就把朱厚炜抱回到车辕上,然后看到朱厚照直接上手去扯。 “住手。”谢来上前说道。 顾仕隆面无表情把人拉下来,然后也一起扔到马车上,把江芸芸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一板一眼说道:“太子殿下可是黄金之躯,这么挂着万一文弱的江芸失手可就罪过大了,而且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礼,我们做臣下的可要劝谏一番,可不能让殿下随意胡闹。” 朱厚照气得直跳脚:“我要把你抓起来!顾幺儿我要把你抓起来。” 顾仕隆撇了撇嘴:“太子殿下大庭广众怎么能说这些话,多伤臣子感情啊。” 因为事情走向太过离奇也太过迅速,所有人都惊呆了,直到朱厚炜偷偷溜下来,还想悄悄去抱江芸芸的大腿,然后被警觉的顾仕隆无情提溜回去后崩溃大哭,这才回过神来。 “胡闹。”李东阳先是上前一步,瞪了江芸芸一眼,然后这才把顾仕隆拉走,“这可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 ——他强调着。 顾仕隆也不高兴,小声嘟囔着:“那也不能动手动脚啊。” 黎叔悄悄推了推江芸芸的手臂。 江芸芸乖乖上前去哄朱厚炜了。 朱厚炜立马伸手要她抱。 “不要抱,就知道哭。”朱厚照粗鲁地抹了一把弟弟脸上的眼泪,把他的手臂按下来,然后让谷大用上来把人带走,“江芸生日呢。” 听话的朱厚炜要哭不哭,被谷大用抱在怀里,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可怜坏了。 “还是先进来说吧。”黎淳开口说道,又对着黎叔和乐山打了个眼色。 两人默契地出门准备新席面了,顺便带走了不高兴的幺儿。 朱厚照理了理衣服,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去牵江芸芸的手,高兴炫耀着:“我给你带了礼物,是一块汉玉九龙佩,白白的,很漂亮的,龙眼睛亮晶晶的,和你一样!” “我找了好久才选定的。”小殿下愁眉苦脸解释着,“太重的我搬不动,太简单的我不喜欢,我看来看去,想起你腰间都不挂东西,这个旧了的香囊看上去丑丑的,一点也不配你。” 江芸芸看着被塞到她手里的玉佩,笑了笑:“很好看。” 朱厚照得了夸,开心坏了,蹦蹦跳跳走了几步:“你喜欢就好。” “殿下,稳重一些。”刘健忍不住提醒着。 朱厚照脚步一顿,贴着江芸芸站好,眼睛滴溜溜看了一眼赴会的官员们,皱了皱鼻子。 ——他一个都不喜欢! “殿下吃饭了吗?”江芸芸把他带到主桌边上,和气问道。 朱厚照摸了摸肚子:“没有,我本来早上就想出来找你的,被抓了之后被娘关起来了,我又逃了出来,然后又被抓了,然后才说服我爹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小太子今日这一天的历程还挺惊心动魄,忍不住垂眸打量着他一下。 朱厚照一直不太有贵族小孩的娇气,他看到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糕点,也不嫌弃,直接上手抓了两块,还颇有哥哥风度给了二殿下了一块。 谢迁想也不想就开口阻止着:“再一盆新的来吧。” 朱厚照已经飞快塞进嘴里了,抬头,大眼睛眨巴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饿了。” 江芸芸想找乐水,才发现乐水跟着黎叔去置办席面了。 “我去拿。”顾霭一看就连忙说道。 江芸芸点头表示感谢。 本来一群人吃好饭准备走了,谁知道现在太子殿下来了,一时间站在原处面面相觑,进退不得。 如今席面一片狼藉,大家也都吃的差不多了,按理也该散了的,但殿下突然匆匆赶过来给江芸过生日。 多体面啊,多盛大啊,多令人羡慕啊。 先是陛下让身边的大太监出宫送礼祝寿,后面又是小太子逃了两次都想来找江芸,传出去谁不说一句圣眷隆重啊。 人人心里惊涛骇浪,大家其实早早就依稀察觉出江芸的受重视程度,但今日被直面追击才发现之前的猜测远远不及。 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事事成功的履任,年轻貌美的样貌,本就已经足够令人侧目了,现在还有两位至尊之人的爱护,一个小小的生日宴,明明如此普通不起眼,甚至还有点寒碜,却突然成了谁都比拟不得的泼天富贵,还真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存在。 就连内阁阁老们都忍不住看向这个过分年轻的翰林学士。 “师兄,你借我一个人,再去制备一些糕点茶水来吧。”江芸芸非常果断理清目前的情况。 走是不可能走的。 这些人估计也不敢走。 那留下来在吃一顿也没必要。 吃点糕点茶饮,就当消消食吧。 李东阳点头。 “我身边也有人,让他们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吧。”谢迁说。 江芸芸颔首:“多谢谢阁老。” 有点眼力见的官员,都让留在门口的仆人们上前帮忙。 只有心大的两位皇子还乖乖坐在椅子上吃着糕点呢,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下面忙活的人,手里还捧着糕点。 “我就说江学士应该多找几个仆人了,何必如此讲究面子呢。”焦芳忍不住凑上来阴阳怪气着。 “下次一定注意。”江芸芸不好意思说着。 朱厚照一听,立马大献殷勤:“你没人,我给你送几个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焦芳先是噎住了。 “不必了,第一次办宴没经验,下次可以去外面请几个帮厨来帮忙的。”江芸芸解释着。 朱厚照听不太懂,但听懂了她的拒绝,就只好哦了一声,继续吃糕点。 大家收拾得很快,李家那位仆人也很快带着人来送糕点。 十来样的渴水和糕点,还有果脯糖果等等,甚至还神通广大的找来酥山,摆起来也算是一桌的席面,看着能称得上一声体面。 “都坐吧。”朱厚照彬彬有礼地邀请着,眼睛开始直勾勾的盯着酥山看,“冰融化了就不好吃了。” 幸好主桌本来就没坐满,多了两个小孩也不嫌拥挤。 殿下年纪不大,算起来还未正儿八经去过哪位大臣的府里呢。 江芸这次可算是第一次! 当然江芸这院子也太寒碜了。 这么小的殿下,其实大部分人甚至还没见过。 幸好主桌上的人大都是给陛下讲过课,太子殿下时不时来找陛下,也都见过几次。 “殿下今日来了,课程怎么办?”刘健面无表情问道。 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今日是上课的人不是都在这里吃饭吗,爹给他们放假了,那我今日也能休息一天了。” 第二桌的詹事府的人对视一眼,齐齐露出无奈的笑来。 “那小殿下。”刘健盯着朱厚炜问。 大概是小孩都怕严肃的老人,朱厚炜贴着他哥,磕磕绊绊说道:“请,请假了的。” “对!”朱厚照大声说着。 谢迁悄悄拉了拉刘健的袖子。 李东阳转移话题:“太子殿下喜欢吃这个白玉糕嘛?把这叠白玉糕端到两位殿下面前。” 第三百六十五章 朱佑樘一直体弱多病, 但登基后却勤于政务,不曾懈怠。 早朝几乎从不缺席,只前年,太皇太后居住的仁寿宫发生大火, 惊扰了年迈的太皇太后, 陛下陪着太皇太后一夜, 第二日还特意向臣子咨询此事, 告诉他们自己不能上朝的理由。 除了每日风雨不停的早朝,他还重开了午朝以及经筵侍讲, 可以和朝臣有更多机会见面, 协同处理政务,也方便听取所有人的意见。 在京城的官员大都数是和他见过面的。 平台议政也就是文华殿议政,也是朱佑樘在去年有所想法后开辟的, 以便在早午朝之余还能和诸位大臣共商国是。 因为文华殿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平台, 所以文华殿议政也被称为平台议政。 通政司内, 高禄一听说这事高兴坏了。 别看他现在成了通政司使, 但不是靠什么功劳政绩上去的, 所以除了领命的那一日见过陛下, 之后再也没有入过宫了。 “传话的人可有说什么事情?”高禄激动地穿好衣服,兴奋问道。 仆从摇头:“还没问呢, 那个小黄门在我们这边说了话,就赶着去江参议那边去了。” 高禄穿衣服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仆从, 连声质问着:“找江芸?还去找了江芸?找江芸做什么?” 仆从神色呐呐:“还没打听出来。” 高禄脸色青白交加,随后大怒:“还不去打听, 就知道偷懒。” 仆从被踹了一脚, 慌慌张张跑了。 “老爷先穿衣服。”另一个仆人顺势挤了进来, 柔声说道,“他再厉害也越不过您这个正使去啊,说不定是顺带找的他呢。” 高禄穿好衣服,又整整齐齐照了一会儿镜子,这才抬眸看着外面的滚滚热浪。 眼看就要步入七月了,夏天已经很热了,树叶都耷拉着,蝉鸣叫个不停,整个通政司安安静静的。 通政司早已不复一开始的权势,不然也不会被他捞到这个卿位,原先元守直在的时候召见的次数就不多,今年更是一次也没找过。 “说不定是国舅爷那边提起您呢。”仆人低声说道。 高禄忧心忡忡:“只要不是江芸那人惹出事来,让我擦屁股就好。” —— —— 江芸芸和高禄见面时,高禄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可知陛下召我们有何要事?” 江芸芸并没有回答,只是笑说着:“许是为了通政司最近的案子吧。” 高禄迟疑:“最近通政司有什么案子吗?” “通政司不是每天都有很多案子吗。”江芸芸说。 高禄一听就不高兴了:“那都是小事,你不会这么不懂事,不会把这些案子都汇报上去了吧。” 江芸芸没说话。 高禄立马大怒:“你怎么不和我这个通政使说,就自己递了折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要递上去是不是,就这么想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嘛。” 夏日本就让人燥热,高禄的话更是听得上火上浇油。 江芸芸只是冷冷说道:“我是通政司参议本就有权上折,如今我分管我的案子,为他们解决问题,不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 高禄被人怼了,脸色难看,一双眼死死瞪着江芸芸。 “咳咳,马上就要入左掖门了,现在天热,两位大人等会可要慢慢走。”小黄门的声音就怎么突然又及时地传了进来。 车内的两人齐齐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这点小小的风波被准时传到朱佑樘耳边。 “上下不齐心啊……”他叹气,看着手边的折子,无奈摇了摇头,“算了,到底是皇后家的亲戚,回头上点冷茶来,免得在我面前吵起来,大热天的,我也很烦吵架的事情。” 萧敬也跟着笑了起来,还真的如此吩咐下去。 “两位大人在门口等着了。”没一会儿,小黄门入内,低声说着。 朱佑樘把手里的折子合上:“让他们进来吧。” 文华殿平日里也负责给太子殿下上课,所以江芸芸来的也挺熟门熟路,但主殿是陛下会见群臣的时候,江芸芸却是第一次来。 两人低眉顺眼入内,行礼问安。 “坐吧。”朱佑樘低声说道,“今年都还没问过通政司的事情,今年通政司可有收到各地民告官的案件。” 高禄是主官,自然是他回答。 “陛下宽和,体恤百姓,了解民间疾苦,百姓无人不称赞。”他说。 朱佑樘笑:“都说你是个会说话的。” 他看向江芸芸:“江参议呢?你的折子我看了,却还有些不解。” 江芸芸起身,低声说道:“陛下仁厚,几次灾年都减免税赋,对朝臣宽宥,对百姓仁慈,还修改了律法中的严苛条例,对刑罚运用极为谨慎,上下官员不无拍手称道。” 朱佑樘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江芸芸,如此年轻,又如此聪慧,还带着勃勃的生命力,不由叹了一口气:“可我看你的折子却又看得触目惊心,南直隶是我大明的发源地,高皇帝在时一直轻徭薄赋,善待百姓,朕也从不敢松懈片刻,却在你的笔下成了好像成了人间炼狱,人人不得安宁,朕看得,心有余悸啊。” 高禄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江芸芸沉默着也跟着跪了下来。 “南直隶距离北京数千公里,陛下仁义滔天也难免照付不到……”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微臣就是南直隶人,出生于繁华的扬州,有幸见识过大户们的奢靡腐败,心知此事绝不简单,若是随意抛之脑后,那就是任由蚁穴在千里之堤上挖了大明的墙角,只等一阵风浪而起,将溃败于人,祖宗基业将不复存在。” 屋内瞬间陷入安静,冰盆里的冷气不知不觉爬上所有人的后背,冷的人鼻尖一触,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 高禄整个人都软了。 ——他想起来了。 ——那个折子! ——那个女奴隶的折子!! ——他竟然还没放弃! 高禄吓得咬紧牙关,整个人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在这里。 “不过是一个奴隶,也值得你搭上祖宗基业吗?”许久之后,朱佑樘的声音轻声响起,带着意味不明的叹气,“在你眼里,总是所有事情都很重要。” ——没有眼力见的小官。 ——没有前途的老官。 ——狼狈逃窜的出海人。 ——凶悍穷苦的蒙古人 ——就连花花草草都能说出很多道理来。 “不是一个奴隶。”江芸芸认真说道,“是一条本该无辜的性命。”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真的。”朱佑樘反问,“若是她就是故意攀扯主家的呢,若就是心有不甘,想要敲诈一笔的。人穷志就短,这些人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 “陛下也说是为了生存,人为了生存确实什么都干得出来,但今年风调雨顺,各地官员都上报良好,人人都说国泰民安,可现在却有人生存不下去,难道……” “不是大问题吗。”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充满悲凉。 这话太过直白了,能面见陛下的人那个不是说话的人精,哪怕再不会说话也都学会了闭嘴。 萧敬眼皮子一跳,想也不想就大声呵斥道:“闭嘴,好大的胆子。” “放肆。”高禄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也跟着怒骂道,“江参议在司里胆大妄为,口无遮拦便也罢了,在陛下面前也如此不尊上敬,就该滚得远远的,免得触怒陛下。”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陛下自有决断,何来要高银台为陛下拉旗助威。” 高禄气得脸都胀红了,哆嗦着手指指了指江芸芸,最后委屈极了:“若是江参议心有高志,那通政司的位置给你就是,陛下,微臣这就辞官回乡。” 江芸芸只是扭开脸没说话。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你一个长官不维护……算了,你且在门口等着吧,我和江参议有话要说。” 高禄神色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朱佑樘。 萧敬已经对着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小黄门上前,不动神色把人扶了起来,然后送到门口大平台上站禁闭了。 屋内只剩下江芸芸和朱佑樘,小黄门也识趣地退下了。 “那份折子可有带过来?”朱佑樘问。 江芸芸地上放在袖子里多日的折子。 朱佑樘一看那折子起毛的边缘,又看向上面专人收入时印戳的日期。 ——三月前。 “你还真的长大了。”朱佑樘好气又好笑。 江芸芸认认真真说着:“事关重大,微臣不得不慎重。” 折子里的内容写的其实很直白简单,没有任何长篇大论,华丽辞藻,只有简简单单,甚至反反复复的话,甚至还有一些被水晕湿的字迹边缘。 这一段几百字的话,江芸芸看了三个月,每日都会拿出来读一遍。 这是她碰到的最棘手的问题。 奴隶制,本就是一个封建王朝得以存活的基石。 她推翻不了这个制度。 但也无法容忍自己无视遮掩的血泪。 一个土地的改革,还能用税收,重新分配得利人的幌子才能艰难推行下去。 顾清每月都会来信,信中充满困惑和焦虑,还有各种难处和困苦,百姓的艰难生计完完全全被暴露在他的眼中。 他每日都在和他人斗智斗勇中度过,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可即便如此,他已经两年不曾回京了,甚至回来的日期遥遥无期。 南方乡绅亦然纠集成势,若是发展下去,这群人只怕是再也听不到皇权的声音。 第三百六十六章 钦差脱离大部队先出发的做法挺不稀奇的, 但也不常见,毕竟山高路远,路上也不安全,要是出事了可就不划算了。 但只要有点想办事情的钦差是一定会稍微提早几日脱离队伍入城的。 柳源等人自然也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才想着队伍来到徽州还有十天, 领头的那位刑部的官员瞧着很镇定, 所以他们才没有痛下杀手。 想着先把证词拿到手, 再找个理由把这个女奴埋了,那可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了。 可万万没想到, 江芸竟然这么早就来到徽州了。 “你这么证明你是钦差?”柳源咬死追问着。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为何要证明我是不是钦差, 倒是你要证明你一个父母官是如何审理案件的,众目睽睽之下屈打成招,对得起身上的这身官服嘛。” 柳源怒极反笑, 硬下心来, 恶狠狠说道:“你要是不能证明你的身份, 我就连你一起打。” “那就等钦差队伍来了之后, 你看看你还能不能站在这里。”江芸芸冷冷相对, 并不退缩。 柳源手中的惊堂木被紧紧捏在手中。 他确实没见过江芸芸, 那样的人他也见不到。 但江芸芸的传说,这些年却是一直流传在全国各地, 几乎所有官员都能说上几句他的事情,这样显赫名声里最经常被人提及的就是他的年纪。 ——未及弱冠。 江芸芸站在堂上的那一瞬间,柳源心中就咯噔一声。 那样的年纪。 那样的气度。 那样掷地有声的胆量。 就是遍找徽州也很难找出这样的人来。 江芸, 他就是江芸。 柳源紧盯着面前年轻人,心里不可抑止地泛出害怕, 但很快那点害怕就被嫉妒所遮蔽。 ——怎么就全天下的好人好事都要成在他手里才是吗, 怎么就非要踩着他们这些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上位不成。 不过是有了几分运气, 有了一位好老师,有了几个好师兄罢了。 这样的好处落在谁头上,谁都能成功,甚至比这个不听话的江芸还要厉害。 “程家那位新安卫的百户的儿子,年前不是去京城活动了吗?不是说还见过那江芸吗?”师爷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柳源点头。 两个衙役就悄悄离开人群了。 一时间衙门内安静极了,本来躲在衙门口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目光全都落在江芸芸身上,好奇打量着,神色惊叹。 江芸芸上前,先把那位老妇人扶起来。 乍一看此人满头白发,但其实面容并非七老八十的样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被人扶起来时一脸局促,甚至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乐山则是上前一步,一把推开衙役,把被压在凳子上的女人扶起来,瞪了行刑的衙役一眼:“下死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衙役不耐,手里的木板吓唬着她:“你谁啊,你管我,想找打是不是。” 乐山可不是扬州的乐山了,他跟着江芸芸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拿着刀的蒙古人见了都不会怕,对于这些衙役自然只是冷笑:“狐假虎威。” “退堂。”柳源见状,想要拍手中的惊堂木,却莫名其妙手软,把那木头甩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木头落地的声音,所有人的视线也都看了过来。 夏日的风本就炎热,一瞬间似乎外面的蝉鸣声更大了。 柳源突然暴怒:“退堂!退堂!” 江芸芸心中冷笑,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别围在这里了。”衙役们开始把围观的人都驱赶走,“看什么,再看就把你抓起来打一顿。” 原本热闹的前衙很快就安静下来。 “你,你就是来给我们做主的?”那个老妇人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着江芸芸的胳膊,急切问道,“你是来帮我们的吗?” 江芸芸解释着:“我是通政司的参议江芸,你们的折子递到通政司后流转到我的手里,陛下对此事很是关注,所以让我亲自来查清此案。” 那声音温温柔柔,说的话老妇人听不懂,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张写满岁月痕迹的脸颊迷茫不解,披头散发间露出来的眼睛只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鬼使神差得听明白了‘查清案子’这四个字,突然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大哭起来,浑身都在发抖,眼睛明明通红,却又流不出泪来。 “你们怎么才来啊……我以为……我以为不会有人来的……我女儿啊……我的命好苦啊……” —— —— 来确定江芸芸的身份的人,本打算只偷偷叫一个人来,奈何最后哗啦啦来了一大群人。 “是,是江芸。” 程镛的儿子程岚脸色微变,小声说道。 胡原一听,立马坐直了身子。 “是您,就是您,我干爹可是说过您的。”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带着一群小黄门,尖着嗓子推开人群,笑颜如花。 江芸芸和气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向您提及我。” “南京大守备太监陈公公。”那小太监翘起大拇指按着东面一划拉,“我干爹。” 江芸芸含笑:“原是陈守备,之前在南京考试时,略有交集,多亏了他的照顾。” 那小太监一拍大腿:“哪是略有交集,我干爹可喜欢你了,今日总算是被我碰上了,好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才,怪不得陛下和殿下如此喜欢。” 江芸芸微微一笑:“敢问公公贵姓。” “不敢,我跟着干爹姓陈,您只管叫我小陈即可。”小陈公公也不托大,一脸和气。 众人一听两人的对话,心中都咯噔一声。 “我就是来认个脸的,回头让底下的人警醒一点,可别冲撞到您手上了,回头我可不保他们的。”小陈公公嘻嘻一笑,还真的带人大摇大摆走了。 江芸芸这才看向剩下的几人。 “我爹是新安卫的百户程镛。”程岚见他看了过来,头皮略略发麻,暗恨自己不该过来多管闲事的,“小子程岚,目前还在府学读书。” 江芸芸微微一笑;“略有耳闻,程家先祖在永乐十二年领乡荐,拜监察御史,按察江西。当年天气干旱,岁荒民饥,抚州人曾子良聚集数万人起事,劫掠百姓。先人领兵镇压,击败叛军军队,俘获甚多,又释放被迫人员,受到朝廷褒奖。” 程岚听她对自家祖父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也跟着露出笑来,矜持点了点头:“都是分内之事。” “程家祖辈一生为国为民,建树颇多,曾因麓川地面不太平,前往云南总督粮饷,兼领官军,又立数功,在军中就已升任左佥都御史后回朝迁右副都御史。只可惜此事后不愿再做官,反复陈请陛下辞官,这才返回家乡。” 江芸芸显然对程家的事情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 程岚听得骄傲坏了。 柳源的眼皮子却突然跳了跳。 “不知您就是师从何家?”江芸芸去看另一个年轻人。 “鄙人姓蒋。”那人下巴一抬,傲气说道。 “原是蒋总兵的家人。”江芸芸微微一笑,“如今总兵正镇守湖广,也是颇有缘分,你们留在徽州可不能拖了父辈的后腿。” 那蒋姓人突然哆嗦了一下。 众人这才惊觉江芸对徽州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一时间众人都面面相觑。 江芸芸这才看向徽州的知府。 “胡知府,好久不见啊,当年在大理寺任职半年,正巧审理过徽州的案子,听闻那是胡知府刚到徽州上任。”江芸芸微微一笑,“那群争地的百姓可有安置好。” 胡原脸色僵硬,下意识移开视线。 一番寒暄下来,大堂里更安静了。 “还是先接风洗尘吧。”师爷收到柳源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听师爷口音是绍兴人。” 师爷吓得脸都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还是案子要紧。”江芸芸收回视线,“先去找个大夫来给人看病,衙门中可有女衙役?” 柳源冷笑一声:“衙门重地,可有让女人来的道理。” 江芸芸看了这位知县一眼,然后收回视线:“那就先请两个婆子来,不要两府衙门里的人,程学子,就从你家抽两个人过来吧。” 柳源和胡原脸色大变。 程岚也苦着一张脸。 奈何江芸芸已经不想和他们多说几句了,头也不回就朝着后堂走去,留下一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这事我本不愿参与,但如今江学士发了话,我也不得不送两个婆子过来。” 程岚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拱手说道,“如此我就不便久留了,告辞。” 他一走,其他来看热闹的人便也都做了。 “他这是摆明不信任我们,落我们好大的脸,真是竖子该死。” 胡原大怒,却又不敢大声骂出来,只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道。 柳源也握紧手中的拳头,半晌之后又说道:“给江钦差收拾出一间院子。” 师爷惊讶,犹豫问道:“让他们住在衙门里?” “放在驿站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事未必没有回旋的机会。” 柳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字说着,随后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不碍事,这案子可不好查。” 胡原一听连连点头:“还会时委看得明白。” —— —— “万一程家和他们是一伙的怎么办?”小院内,乐山把母女两人交给程家五位健妇手里,忧心忡忡问道。 第三百六十七章 管家的记性明显很好, 就连当日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属实?”江芸芸问着汪励。 汪励脸色青白交加,嘴皮子抖索着, 半晌之后才暴怒说道:“假的, 都是假的, 你这是屈打成招, 我要去告你!” 江芸芸也不理会他,继续去问管家:“当日院子里可还有别的人证。” “几位贴身伺候的丫鬟们都知道。”管家整个人趴在凳子上, 气若游丝。 江芸芸点头:“那就去汪府把汪公子的这几位贴身丫鬟请过来吧。” 柳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样可就要惊动汪家人了。” 江芸芸不解问道:“如今他们的儿子就在这里难道还没惊动吗?如此漠不关心的家庭氛围, 很难让人信服汪公子现在说得一切内容。” 柳源被怼了无话可说,脸色阴沉。 胡原也终于开口,暗含警告:“汪家大公子可是您的同僚。” 江芸芸神色更是恳切:“若胡知府说得是汪立之, 那我就更要为他整理家风了, 立之时年三十八岁考上进士, 正是风华正茂之年, 性格耿介, 为人朴实, 如今正在户部观政,瞧着大有可为, 若是被不好的事情拖累了,我更为心痛。” 这话一出,别说徽州上下的官员了, 就连今日被请来观看案件审理的徽州乡绅也都神色一怔。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大家只会当成客套话, 可这偏偏是来自京城的江芸说的, 那他说得每一个字就都很值得深思了。 ——他在威胁众人。 这事弄不好, 远在京城的汪标也别想好过。 “去请人吧。”江芸芸收回话题,淡淡说道。 柳源看着如此年轻,但大权在握的江芸,神色恍惚,脖子不受控制地对着衙役们点了点头。 这会儿,汪家人来得更快了。 不仅来了一群容貌姣好的丫鬟,还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老朽汪爽。”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行礼。 江芸芸并没有免他的礼,也没有让他坐下,只是等他站起来后才和颜悦色说道:“您是汪庶吉士的父亲吧,之前听闻过立之说起过您,您长得和他真像啊,我听说那日酒过半巡后,立之情到深处,说您虽是布衣,但长年言传身教,要他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在场之人听了无不感动。” 在场之人的呼吸缓缓慢了下来。 汪爽一听更是老泪纵横,重新跪在地上,痛哭道:“是老朽治家不严,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差点牵连我儿,钦差大人若是要打,直接打死我吧,让我保全我儿清清白白的名声才是。” 他一跪,汪励也跟着跪了下来。 堂内众人的视线又开始瞧瞧去看上座的江芸芸。 江芸芸巍然不动,只当没察觉到那细微的渐起风雨,依旧脸上和颜悦色:“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做什么,哪里有问题解决那里,既然是这个小儿子有问题,那就解决小儿子罢了。” 汪爽脸色微变,脸上的悲戚顿时僵硬下来。 王励更是直接吓得躲闪到他爹身后。 “这,这……”汪爽下意识说道,“他才二十一岁,还小,是个孩子,十有八九是被那贱人蛊惑引诱的。” “二十便已及冠,是个大人了,若是这样的年纪还糊涂,那就更该好好教育了。”江芸芸不再和他们扯皮,看向那几个年轻的小丫鬟,“你们是一直伺候汪励的人。” 那几个丫鬟被吓得不轻,战战兢兢跪在一处,不敢说话。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来扭扭捏捏。”江芸芸厉声说道。 丫鬟们这才畏惧点头。 “一月初九那日,雪月送燕窝给汪励的事情,你们可知道?”江芸芸问。 丫鬟们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往你们右边看看。”江芸芸面无表情说着。 那几人下意思看过去,突然发出尖叫,颤巍巍抱在一起。 管家浑身是血被人抬到角落里放着,见了她们甚至还露出一笑,露出血淋淋的牙,好像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别说四个小姑娘,就连汪爽也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个说。”江芸芸看向最年轻的一个小丫鬟,“你先吧。” “我……”那个被江芸芸盯上的小丫鬟脸色一遍,身形摇摇欲坠。 江芸芸沉声说着:“老实交代,你们这些小姑娘可熬不住三十五个棍子。” 小丫鬟直接吓哭了,抽泣说道:“我不知道,那日公子说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我,我不知道。” “那你听到什么了?”江芸芸问。 小丫鬟哭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雪月姐姐的呼救声。” 事已至此,这件到底是丫鬟够勾引主子,还是主子强迫丫鬟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大堂内的众人看着汪家众人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沉冤得雪的雪月趴在她娘肩上,小声哭了出来。 “我,我把雪月妹妹送回去的。”年纪稍大一点的丫鬟。 “屋子当时很乱,是我们两个收拾的。” 剩下三人也都招了。 江芸芸颔首,示意程家健仆把丫鬟们先带下去。 “签字画押吧。”江芸芸仔细看了书吏写的内容,然后对着汪励说道。 汪励躲在他爹身后装死,吓得浑身发抖。 “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要是真觉得青白有损,让我儿把人纳妾进来便是。”汪爽回过神来,也不装和蔼可亲了,连声追问道,“而且不是查她是不是逃奴的事情,怎么又查这些内宅阴司上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家做错在先,却如此理直气壮,你且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呸,腌臜地方,我便是一头撞死,也不会去的。”雪月想也不想就说着。 “听到了吗?”江芸芸看向汪爽。 汪爽也跟着冷笑一声:“一个奴婢,我管她愿不愿意,便是我要她嫁给阿猫阿狗,她也要嫁,与我们拿什么乔,做什么贞洁烈女。” 奴隶被称为贱民,被排斥在士、农、工、商的四民之外,隶属于主人整个家族,地位极低,被视为私有财产,可以任意处置。 汪爽的话不无道理。 奴隶只是一个人的模样,但他们本质上是只会说话的工具。 “我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再见你们一面,呸。”雪月破口大骂。 汪爽倨傲一笑,并不理会她这样低贱的人。 “这就是我要先查清这个事情的原因,毕竟强迫婢女和强迫良民那就是两个意思。”江芸芸拍了拍惊堂木,示意雪月先冷静,这才有条不紊说道。 “他自然是奴隶。”说起这个汪爽就挺直了腰板,“我这里可有她的身契。” 江芸芸点头:“拿上来看看。” 汪爽身后的仆人立马递上一张纸。 上面写的很清楚,戊申年,也就是弘治元年花了一两银子,买入一名的三岁女仆,上面还写了大致容貌,身上印记,最后还按有一个小手印,最后页面上还有半个衙门公章,确实是备案过的。 “我们汪家做事一向合规,每个仆人都是来衙门备案过的。” 江芸芸以前见过乐山等人的卖身契,那个时候刚从曹蓁手里拿过来,当时因为没见过,看得还稀奇,看了好几遍,可最后看着乐山等人抱着身契哭,这才讪讪移开视线。 这几张纸也没存活多久,江芸芸就火急火燎带着他们去衙门办手续了,新立户,成为一个正式的良民,大明王朝里的一员。 是了,她记得乐山姓冯。 现在她手里再一次拿着这张纸,却没有年轻时的好奇,只觉得那已经褪色的红手印格外刺眼。 “这个没问题,我核对过的。”柳源施施然说着,“户房那边有档案的,江学士便是亲自去查也能对得上。” 江芸芸点头:“既有衙门的章,我自然是信的。” 柳源神色僵硬,心中微动,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眼珠子一动,小心翼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把那张纸折起来放在一处,这才看向堂下众人。 众人被她一眼,都莫名悬了一口气。 “只是此案还有两个疑点。”江芸芸轻飘飘说着。 “什么疑点。”柳源警觉地先一步解释着,“卖身契是真的,可不是我们伪造的,这边角,这印记,怎么也不能是新的。” 江芸芸颔首,和和气气说着:“衙门的章清清白白,你们做事我自然不会轻易怀疑。” 柳源眼波微动。 “那江学士是觉得哪里不对?”胡原追问着。 “第一:律法禁止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违令者杖一百。”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众人脸色微变。 有人忍不住说道:“那都是老黄历了。” 江芸芸看向那人,和颜悦色说道:“不管大明律,还是最新出来的问刑条例,都未删改这一条,只是补充说若是义男在家中劳作时间较长,则要被视为异姓子孙对待;若时间短,则被视为雇工。” 在场的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这,这……”柳源硬着头皮说道,“时过境迁,现在的事情如何够得上高皇帝时期的政令呢。” “若是够不上,那陛下这次修改条例就会修改,而非特意补充这条。”江芸芸和气解释着。 “他家的大儿子不是考上进士了吗?怎么会是庶民之家。”有人立马给汪家找到理由。 “那才是去年的事情。”江芸芸和气笑了笑。 “江学士要是这么说那就没意思了。”胡原冷下脸来,“现如今这世道谁家不养几个奴隶,多的是人愿意来卖身投靠过好日子,你情我愿的事情,何来要您多管闲事。” 第三百六十八章 徽州城热闹极了, 柳源开始后悔让这个招人烦的火星子入住衙门了。 这几日闹得,没一件好事,他都没法好好休息,两眼一睁就是有人在他面前吵架, 大哭, 打滚, 威胁。 “好端端让他们都出了府学做什么?好歹也花钱了。” 柳源在听了第四个乡绅耆老的痛哭时, 忍不住去敲钦差的大门,打算给这些人说说情, 没必要把事情闹僵啊, 以后自己还怎么工作啊。 江芸芸见来人了,顺手把东西往底下塞了赛,然后拖出一本书装模作样翻开第一页。 动作做得慢慢吞吞的, 瞧着在遮掩, 但一点也不遮掩, 柳源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 才继续走了进来。 ——我只是年纪是大了点, 但也不是瞎子啊。 “府学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啊, 读书人读书的地方,这么能花了点小钱就能进去读书呢。”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如此学风不正,怪不得徽州这几年的科举成绩起不来,这个整改就要从入学学生的资历开始动手。” 柳源听笑了:“哪个地方的府学没有这样的操作, 府□□行是要钱的,你不让这些富贵子弟来刷脸, 是给我们捐钱, 那些座椅, 那些藏书阁,那个不是他们掏的钱。” 江芸芸依旧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只是掏了钱,又不是拿到了肆无忌惮的许可证,学政贴出的公告不是还在府学门口吗,被申饬退学的,都是半月不来上课,欺负同学,不敬老师的,这样的人留在那个学校都是祸害。” “可他们花了钱,难道就这样把人赶走。”柳源坚持说道,“传出去可要被人笑死了。” “可现在除了有些人在哭,其他人大都是拍手称快吧。”江芸芸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认真解释着,“我去过府学了,大家都很高兴。” 柳源沉着脸:“高兴?真是可笑,那些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懂什么政务,等他们没书读了,就不高兴了。” “他们花了大价钱想要去府学镀金,而不是普通学校混日子,这个原因我们心知肚明。”江芸芸冷下脸来,“我现在没把人枷号站在衙门口,亦然是很给他们面子了,若是再来胡搅蛮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柳源咬牙威胁着:“那些人谁家里没个官员在朝,江学士就不怕得罪了这么多人。” 江芸芸笑了起来:“官场上的位置就这么多,我便是没得罪他们,也有的是敌人。” 她眉心微动,似笑非笑:“难道柳知县就不觊觎更高的位置。” 柳源瞬间哑然,无话可说,到最后甩袖离开。 江芸芸目送这位汲汲名利的县令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重新掏出被藏起来的纸张。 徽州,确实麻烦。 她想。 “听说汪家那位当家人被气得下不了床了。”乐山在外面打听了一圈八卦回来,兴致勃勃说道,“嘴巴都歪了,这几日家里到处都是看望他的人。” “本地说得上名字的人都去了?”江芸芸问。 乐山点头:“至少那几日在堂上出现的人都去了,程家的人也都去了,我就说是蛇鼠一窝吧。” 江芸芸笑:“算不上蛇鼠一窝,不过是墙头草两面倒,两边都和和气气才是。” 乐山皱了皱鼻子:“那也是和您过不去,就该跟琼州兰州一样,把他们套上木枷,让他们都去衙门口罚站去。”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着急。” “学政是不是走了?”她又问。 “走了吧,把徽州上上下下的府学县学都整顿了一遍,罢斥了五十七个学生,然后就离开了。”乐山说,“我本以为他不会来的,他看上去很火急火燎,也没想着来见您一下。” “不愿意来,但又不得不来。”江芸芸笑,“都不愿意见我一面,十有八九怕我又给他出难题。” 乐山不解。 “学政都是朝廷直接指定的,按道理不应该怕您才是。”乐山跟着江芸芸多年,对大明的官员体系很是了解,“便是他这次不来,我都觉得很正常。” 江芸芸点头,突然说道:“你如果是他,经常听闻我的名声,还是不太好的那种,现在我来了你的地盘,还不巧,抓到了你工作上的错处,你害不害怕我回京把你告了。” 乐山一想:“所以他是怕你弹劾他,所以急匆匆来做给你看。” 江芸芸点头。 “那这次做的也还挺好,这不是能做吗。”乐山不高兴说着,“怎么一开始就不做。” 江芸芸笑了笑:“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开胃小菜也没必要让他们吃的太饱,月荣快到了吗?” “已经在城外了,估计明日就能入城吧。”乐山说,“顾大人问了,您还不出门和他汇合嘛。” “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来来回回多麻烦。”江芸芸笑呵呵着。 乐山耸肩:“行吧,幸好顾大人和我们认识,不然听说您一开始就跑路的事情,怕是要吓得当场打道回京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看他胆子大得很。” 徽州各官员听说钦差的队伍终于要来了,但转脸一看还是巍然不动整天在城里晃荡的钦差,都犹豫要不要去接驾。 虽然队伍还没见到,但人已经是看烦了的。 “我看江芸好像有别的事情。”柳源低声说道,“我好几次见他都背着我们在弄什么东西。” 众人大惊:“我们徽州哪里被他盯上了。” 胡原脸色凝重:“不是说来查案子,现在案子都结束了,为何还不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最近过得日子,不由都心头泛出苦水。 钦差队伍是在三日后入城的。 领头那人也颇为年轻,长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读书人模样,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看着站在两侧的徽州官员,笑着点头说道:“诸位可安?” 胡原一看这人就觉得很好说话,是个软脾气的人,立马上前说道:“安,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我如今在刑部任照磨所照磨,这次和江学士一同入徽办案。” 副钦差顾桐仁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胡原试探说道:“顾钦差有所不知,这案子已经办好了。” 顾桐仁看着他笑:“原是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各有各的和气,却都没有说话。 胡原心中莫名咯噔一声。 “还是先入城吧。”柳源在身后低声说着。 徽州的官员对视一眼,皆一脸沉重。 顾桐仁见了江芸芸第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穿成这样?”他看着穿着粗布衣裳的江芸芸,笑问着,“跟刚从地里回来一样。” “确实刚从地里回来。”江芸芸说。 顾桐仁不解:“去地里做什么?” “之前内阁发出清丈土地的政令,我看看这里干得怎么样。”江芸芸接过帕子随意呼噜了一下脸,随口说道。 “落实得如何?”顾桐仁问道。 江芸芸从帕子上露出一只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似笑非笑:“要是好的话,我就不会叫你进城了。” 顾桐仁倒也不意外:“瞧着他们刚才见我的架势,也非坦坦荡荡之人。” 江芸芸做事粗鲁,帕子随意揉了揉,沥干水就挂在架子上,然后撸起湿哒哒的袖子,转身准备回自己的书桌:“我叫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 顾桐仁跟了上来:“很一般,外面庄园很是严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我们几个面生,又不会说徽州话,他们也很警惕,说了几句就不说了,应该是一开始就有人提醒了。” 江芸芸从一堆书籍里抽出几本:“衙门里还是有些能人在的,我之前借着那位小娘子的时候调取了这几年的户口册子,做的漂亮。” 顾桐仁重点看被江芸芸抄出来的内容,一炷香后才抬起头来:“人口户籍倒是稳定上升,你圈出来的那几家,这么看确实看不出问题来了,怪不得去年吏部考核为优,要是今年也这样,不出意外就能升任了。” 江芸芸点头:“本地势力盘根错节,我每次出门都有人跟着我,若是跟人多说了几句,那人第二次见了我就要避开走了。” 顾桐仁听得直皱眉:“那如何推进?” 江芸芸坐在椅子山,抬头看着顾桐仁,半晌没说话。 顾桐仁摸了摸脸:“是看我做什么?是脸上有东西?” “有点美貌。”江芸芸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笑说着,“我在想,这事我们要做什么地步?” “那就按陛下的密旨做,不行嘛?” 顾桐仁原本还哭笑不得,见她说回正事,便也跟着说道。 “你想来也该知道,一道圣旨只有两个途径可以到我们手里,一个是内阁,一个是内廷。”江芸芸左右手各自比划出一个手势。 顾桐仁点头:“我们这个内廷发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圣旨,内阁可能都不知道具体有什么?”江芸芸反问着,“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对吗?” 顾桐仁神色微动。 “陛下这么做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陛下显然想要我们跳过内阁去做这件事情。”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你知道顾士廉在江南的土地清丈快要推行不下去吗?” 顾桐仁犹豫点头:“我在扬州的朋友就写信来说,顾郎中在浙江的推行很不顺利。” “你觉得为何此事会不顺利?”江芸芸反问。 顾桐仁其实和江芸是有过交集的,都是扬州人,当年为了读书赚钱还给人抄过报纸,只是弘治九年因为一些事情,会试时大病了一场,没有赶考成功,所以拖到了去年如今考试,得了二甲五十名,一直在刑部观政,夏日时刑部有了人事变动,一时间人员空虚,不然也会点他这个没任何经验的人跟着江芸一起来徽州出差。 第三百六十九章 鉴于己方没有强大战力, 江芸芸沉思了片刻,打算直接点。 ——直接逮住一个巡逻的。 身后的乐山真是看到眼前一黑,嘴皮子都吓得抖索了一下。 “我来找你们主事的。”江芸芸嘴上彬彬有礼,脸上和和气气, 但手里捏着巡逻的那人胳膊愣是不松手。 毕竟是拉弓的手, 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 那人怎么也挣扎不开, 看着莫名冒出来的三人一脸惊恐。 “你们先找我的, 我现在来找你。”江芸芸又说,“咱们有事坐下来好好聊聊。”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她扭头去看顾桐仁。 顾桐仁也跟着仔细想了想, 一本正经说道:“你们要好好谈, 我们就好好谈,你们要不好好谈,我们就在衙门谈。” “对!”江芸芸大声附和着, 然后刚一松手, 那巡逻的人就跟着兔子一样窜走了。 没多久, 山寨就彻底热闹起来了。 再没多久, 就一群人呼啦啦的围了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妇人, 手里拎着一把大砍刀, 面色黝黑,四肢强壮, 打量着面前的三个读书人,和气说道:“就是你们来叫门的。” 江芸芸摇头。 “就是你,你现在知道怕了。”之前被江芸芸狠狠拿捏的男人捂着胳膊, 大声反驳着。 “我是来赴约的啊。”江芸芸认真说道,“你们让一个风干的小鱼干盯着我们, 我想着何来如此扭扭捏捏, 不如直接见一面。” 老妇人一听, 神色咯噔一声,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犹豫说道:“你就是,钦差?” “正是,鄙人江芸。”江芸芸和气说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妇人顿时警觉,眼睛锐利地扫过周围的一切,生怕等会就会有密密麻麻的官兵围上来。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在人群中看到那条风干的小鱼干,招了招手:“哎,就是你,你怎么躲起来了。” 小鱼干大惊,躲得更里面了。 “叛徒,你把人带上来的?”一个年轻人大怒,伸手就要把人抓出来。 小鱼干惊恐万分地往后退。 江芸芸连连摆手,主动缓和敌方内部矛盾:“我是自己跟过来,小鱼干不清楚的,你选择让一个小孩子来跟踪我们,就有被发现的预感。” “住手。”老妇人看着和和气气的江芸,神色微动,随后呵斥住年轻人,冷冷说道,“钦差反客为主,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江芸芸背着手,打量着面前简陋的寨子,神色惋惜:“来看看你们,好好的日子不过,做山贼土匪做什么?这位婶子瞧着也读书过,怎么落草为寇了。” 老妇人冷笑一声:“好一点颠倒黑白,要不是你们这些做官的为非作歹,把我们逼得没有活路,我们为何好日子不过,来这里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江芸芸眼睛一亮:“怎么个为非作歹法,仔细说说。” “你也知道,我们是钦差,和别的人可不一样。”一直没说话的顾桐仁在边上敲边鼓。 老妇人打量着面前三人,神色沉思。 “怕什么,就三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她身后的一个黑脸年轻人骂骂咧咧着,“真有埋伏,我们就杀了这三人祭旗。”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请我们进去喝一碗水也行。” 老妇人握紧手中的大砍刀,对着黑脸年轻人说道,“你把人分成四队,左右仔细巡逻,看看有没有伏兵。” “老罗,你让寨子里的人都准备起来,以防不测。” “小周,你组织所有老弱妇孺都先进山去。” 江芸芸一听,眼睛更亮了,满脸含笑,连连点头。 ——这妇人有些将才,怪不得这个山寨能显出几丝气候来。 “请吧。”一一吩咐下去后,老妇人这才对着江芸芸说道,“老身姓黄,大人不嫌弃叫一声黄婆就可。” 江芸芸溜溜达达跟上去,好奇地左右看着:“这里布置的还有些军营的风范,黄婆家长可有当兵的?” 别看黄婆头发已经黑白交杂,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威:“钦差瞧着像个读书人,没想到还挺懂军营之事。” 江芸芸谦虚说道:“之前履任时接触过军务,略有些了解。” “原是如此,我家祖籍军籍,只是到了我这一辈,只剩下我一人了。”黄婆冷笑一声,“天道不公,我父兄如此好的儿郎,竟也得不到善终。” 江芸芸叹气:“您听着有点湖广口音,你父兄可是程总兵手下的。” 黄婆脚步一顿,神色突然严厉起来。 本就团团围着三人的匪人也立马握紧手中的武器。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要紧张,我说了我是钦差,对徽州之事自然是了如指掌,我的老师是湖广人,我师从他读书多年,您这样的口音我也只觉得亲切。” “亲切?”黄婆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亲切,我们这些小民可担不起。” 江芸芸依旧镇定:“可我并非程家,也许我们也有合作的机会。” 黄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离开。 江芸芸继续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走着。 走到一处唯一还能拿的出手的屋子,只是里面空空荡荡的,连着桌子都坏了一条腿,用石头随意垫起来,几条长凳更是坏的不成样子。 屋内已经有五个人站着了,听见动静,立马扭头看了过来。 江芸芸把这五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四男两女,依次看下来,最左边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个男的,留着花白的胡子,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杖,垂着眼睛。 再后一点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短打麻衣,眉毛粗黑,脸颊上有一颗巨大的黑痣,面色凶恶,正紧盯着江芸芸看。 跟着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女人,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眸光沉静,不苟言笑地看着来人。 在后面是两位年轻的男人,一人粗鲁,皮肤黝黑,一人斯文,举止文静。 “确实是江钦差。”年轻的斯文男人仔细看着江芸芸,随后点头说道,“之前下山时隔着人群见过一面。” 粗鲁的男人嘲笑着:“还真是一个毛头小子,竟也能当大官,真是可笑。” “我当大官凭的是本事,就跟你现在站在这里,也是如此,一样的。”江芸芸笑说着,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最上首的老者身上,“你们寻我,我如今来了,却迟迟不肯开口,我实在看不到你们的诚意。” 老者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叹气说道:“实在是江钦差太过出其不意了。” “好说,办事情总不能太过墨守成规。”江芸芸和气说着。 “给三位拿个能坐的椅子来。”黄婆对着门口的几个年轻人说道,然后自己来到那位老者身形,弯腰,恭敬说道,“老师,瞧着外面没有人。” 江芸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圈子的人,敏锐地发现小小的山寨内竟也有派别。 “当真是孤身来的?”黑痣中年人惊讶,随后冷笑一声,“真是好胆。” 江芸芸坐下后,点头:“还行,如此我们也算是面对面了,那就开诚布公地谈吧。” 屋内突然没有人说话了。 那个脸上长黑痣的中年人看了一眼斯文的年轻人。 年轻人只是低头。 反而和他挨着坐的黑脸大汉蠢蠢欲动,瞧着跟屁股后面带刺一样,根本就坐不住。 穿着男装的女人依旧不动声色。 “如此,那就让我开口吧。”坐在老者身边的黄婆起身说道。 众人还是没有说话,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向她。 “两年前徽州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朝廷却还要征收粮税。”黄婆平静开口,“多少人卖儿鬻女,骨肉分离,可恨这些州官却视若无睹,只管大门一闭,歌舞升平,完全不顾百姓死活。” 众人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我们这群人大都是歙县、休宁和黟县人,那年衙门和乡绅们一起上门催讨税赋,我们卖光了所有东西也实在凑不出钱来,到最后他们竟叫我们低价贱卖土地。” 江芸芸了然。 官府和乡绅勾结趁着天灾兼并土地。 “若是卖了土地你们就彻底沦为佃户,要是不卖土地就没有钱缴税。”江芸芸柔声问道,“那你们最后选择落草为寇了。” 谁知黄婆摇了摇头。 “还有别的办法?”顾桐仁忍不住问道。 “这些人被我们打出去后没多久,又来了一批人。”黄婆神色冷漠,眸光却恨意涌动,“他们说他们愿意借我们钱,但要收利息。” 江芸芸眉头缓缓皱起。 “若是有人愿意借钱给你们解燃眉之急,自然也是可以的。”顾桐仁缓缓说道,“难道利息很高?” 黄婆继续说道:“也不高。” 顾桐仁不解,犹豫说道:“那,听上去不像坏事。” 黄婆冷笑一声。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她握紧拳头,神色狰狞,“只可惜我们斗不过这些丧尽天良的人,这才落到现在的地方。” “前后脚来的两伙人其实是一伙人,是吗?”江芸芸低声说道,“他们说借你们的钱,却重复逼债,伪造条子,最后高利盘剥,到最后还是要逼得你们卖地。” 顾桐仁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黄婆眸光冷凝,紧盯着江芸芸看:“你也知道这样的手段。” 江芸芸叹气:“我知道的,我也是做过县令的人。” “原来你也和那些人蛇鼠一窝。”黄婆大怒。 “才不是。”乐山壮着胆子,大声说道,“我们公子后面把地还给他们了,我们公子才不是坏人。” 第三百七十章 江芸芸和顾桐仁回衙门时已然天黑了。 刚一进门, 就看到师爷正在屋檐下,远远看到他们就殷勤上前说道:“今日是中秋,徽州的上下官员向往两位钦差许久,一直无缘相聚, 今日乃是仲秋节, 不知两位钦差可否赏脸一聚。” 江芸芸看着满脸笑意的师爷, 突然也跟笑了笑, 一脸歉意:“是我们的疏忽,忙着办圣人差事, 怠慢了徽州上下官员, 真是不该啊。” 师爷一听,眼珠子一转,忍不住脖子伸长:“圣人差事?不是就是为了那个贱……见见雪月的事情嘛。” 江芸芸微微一笑。 顾桐仁及时呵斥道:“小小师爷, 要你废话什么, 既然是请我们去吃饭的, 还不带路。” 师爷讪讪收回视线, 心中只当是听到一个大秘密, 脚步都快了不少。 江芸芸和顾桐仁对视一眼, 各自露出神秘的笑来。 徽州官员来的可真不少,各县知县、县丞和主簿都来了不说, 府衙那边的人也都来齐齐的,满满四个大桌,就正中上位还空了两个位置。 江芸芸推脱也没推脱, 一屁股就坐上去了。 胡原脸色一僵,脸上的恼怒直接冒了出来。 柳源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坐吧。”江芸芸尤嫌不过瘾, 反客为主说着。 顾桐仁非常配合, 也跟着施施然坐在他边上。 两个外来户在此刻到有几分主人家的气势, 众人脸色都微微不好看。 “不是吃饭嘛?都站着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这里也没外人,如此倒显出生分了。” 柳源看了一眼师爷。 师爷对着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柳源脸色凝重,收回视线,笑说着:“江学士说得对,都坐吧,大家也等了许久。” 江芸芸微微一笑:“原是等久了,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不知江学士这半月早出晚归,所为何事?”柳源叹气说道,“非我要打听大人的事情,只是大人这一日三餐都不在衙内,我这是唯恐了怠慢了大人。” 江芸芸闻言跟着叹气:“不怠慢,话说到这里,我也不瞒诸位,我这手里还有不少事情呢,通政司的职责你们是知道的,我那上峰是严谨之人,我做事自然也不能松懈。” “还有徽州的案子?”胡原一个激灵,“是什么吗?” 江芸芸捧着茶盏没说话。 柳源见状找补着:“如今徽州的大小官员都在这里,若是能帮得上忙,我们肯定是鼎力相助的。” 江芸芸一听,目光突然看向下面几桌,在其中几人的面容上一闪而归,最后收回视线,含糊说道:“小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柳源神色微动。 那些钦差队伍确实很忙,连带着侍卫们也是早出晚归,但口风很紧,一个也不肯多说的。 “到底什么事情啊?”胡原是察觉到她视线停留的地方,心中咯噔一声,差点就要追问下去,只冷不丁突然看到那位顾桐仁看着自己的冷冷视线,心中一个激灵,强忍着没有说话。 一顿饭除了江芸,所有人都吃的食不知味。 “这样有用吗?”回去的路上,顾桐仁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就看谁先按耐不住了。” 顾桐仁忧心忡忡:“别的人不好说,那个柳源和胡原瞧着是个丧心病狂之人,我只怕他们要狗急跳墙。” 江芸芸想了想:“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你还这么镇定?”顾桐仁不解。 江芸芸在昏暗的走廊上大步走着,想了想才开口说道:“本就是两方博弈的一环,不镇定也毫无头绪,镇定了反而看得更清,路走到这里了,也回不了头了,这是我们的职责。” 顾桐仁跟在她身后,看着比他小许多的江芸,灯火照耀下,俊秀挺拔的鼻子,猛地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猝不及防收回视线,低下头,突然不再说话了。 江芸芸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走过一处游廊,下了自己院子的台阶,这才继续说道:“再说了,这事我们如今看似在暗处,但其实在明处,做不了什么,但他们看似在明处,暗处却能做很多事情,与其我们静不下心来,不如等他们自乱阵脚。” “其实这事我们已经下了很多钩子了,是他们太谨慎了,今日不得不给他们下一剂猛药,不然黄婆那边也只能被动等待。” “而且事情的走向本就是不可控的,我们做到尽力即可……月荣,你在想什么?是哪里有不同意见?”江芸芸见他都要跟着自己回自己屋子了,笑问着。 顾桐仁这才回过神来,见紧闭的那扇门,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想你说的话,有点入神了,那就按照之前说的办,总归我们是尽心尽力了。” 江芸芸点头。 顾桐仁刚下了台阶,突然又问道:“你这次回京时会经过扬州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看情况吧,我也不清楚,事情要是拖到过年,那肯定回不去了,要是能早点办好,我们绕路,耽误几天也说得过去。” 顾桐仁看着她过分年轻秀气的面容,突然笑了笑:“行,那我们争取早点办好。” —— —— 第二天早上,乐山开内院小门时,突然看到门口有一张纸条。 他眼疾手快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然后眉心紧皱,匆匆朝着江芸芸的屋内走去。 江芸芸听到动静开门后,接过那张字条一看,也跟着挑了挑眉。 “去看看月荣醒了没?”她说。 乐山匆匆去隔壁院子敲门。 没多久顾桐仁就快步走来,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笑。 “还是你有办法。”顾桐仁笑说着。 江芸芸把东西递过去:“狗咬狗而已,这东西也说不准,但也算给我们找了一个思路。” 顾桐仁看了一眼:“若是按照信里所说,那他陈升也是迫不得已了。” “兜自己主动不张开,总没有人强着要把钱给他。”江芸芸镇定说道,“黄婆的事情写得很简陋,其他几个事情瞧着很轻,你回头带人去看看,多带几个侍卫去。” “我这边还是少一点吧,你现在太显眼了,我怕他们狗急跳墙。”顾桐仁拧眉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我这人太多,他们才不好动手呢。” 顾桐仁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就说道:“这太危险了。” “他们应该担不起杀钦差的名义。”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你先去给他们做个样子,我等会去找黄婆。” 顾桐仁忧心忡忡叮嘱着:“你可千万不要做冒险的事情。” 江芸芸挥了挥手:“我洗脸吃饭去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唠叨。” 顾桐仁气笑了:“还不是你胆子太大,以前在扬州这么小的年纪,就敢惹那些当兵的,差点被人围殴了,我还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没想到就是拉着我狂跑,倒是有一双好腿脚。” 江芸芸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炫耀着:“你别说,我这些年拳脚功夫课没落下。” —— —— 江芸芸和顾桐仁一大早前后脚离开衙门的动向,很快就传到柳源和胡原耳边。 “陈升那个叛徒,我就知道他胆子最小,当年就不该把他叫上。”胡原狠狠说道,“现在就开始倒向钦差了,呸,真是刻薄寡思的东西。” 柳源坐在椅子上没说话,神色放空,脸色凝重。 “怎么不说话。”胡原自己骂了半天,见没人附和,不悦说道。 柳源抬眸,突然看向胡原:“我联系上流民中的人了。” 胡原不解:“怎么,打算先一步把他们收拾了,来不及了,现在肯定闹出不少动静的,说不好能被他抓个了正着。” 柳源缓缓握紧桌子上拳头:“那人跟我说江芸保证会让他们恢复良民身份的。” 胡原撇了撇嘴:“口出狂言,这徽州的主官给他做好了。” “你说,会不会之前的折子,高禄没拦下,反而被江芸抓到了,就像雪月那个案子一样。”柳源声音飘忽地反问着。 胡原想也不想就反驳着:“不可能,我送了一百两金子呢,他也说替我办好了,直接扔了。” 柳源冷笑一声:“这些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人,能有几个好人,他又是京官,本就看低我们三分,便是没办成,那也是要维持他的体面的。” 胡原一听,立刻神色隐晦起来。 “你是说,江芸来徽州,表面上是为了雪月的案子,实际是为了黄婆那群人?”他握紧手腕,这才勉强镇定地问出口。 “如此才能解释,她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和这群人接触,逗留徽州这么久。”柳源脸色阴沉,“一旦事发,陛下再是仁慈,我们这身衣服是保不住了。” 胡原犹豫:“说不定不是呢,我瞧着江芸就是个年轻人,到处晃,我觉得就是被他无意看到了,不然肯定第一日就直奔那些人了,哪会在外面墨迹这么久,而且哪怕现在陈升背叛离我们,但我们现在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柳源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胡原立马炸毛:“看我做什么!谨慎一些有什么问题,他到底是一个外来的,人生地不熟,还真的能翻出花来不成,如今我们事事做到位,他挑不出错来,等拖到个几月,京城那边肯定的有意见,到时候弹劾的折子一上,他还不是无功而返。” 柳源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山上那边传来消息。”师爷火急火燎跑过来,“不好了,江芸那厮跟他们说已经有证据了,马上就能拿到证据了,让她们准备好东西准备下山告状了,我就说陈升那人阴得很,说不定还真的有证据,那个顾桐仁一大早就去休宁县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黄婆听闻江芸芸来的消息, 扭头去看自己的老师。 “老师觉得这位江钦差可以信吗?”黄婆忧心忡忡,“寨内都对他的出现议论纷纷,大都非常畏惧。” 年迈的老师缓缓叹出一口浊气。 黄婆见状,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老师的意思, 我们一直躲在这里确实不是办法, 总不能真的落草为寇, 要为自己的后代考虑, 但我又生怕这位江钦差和第二波的商人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要我们的钱, 而是要我们的命。” 老者摸着手中的拐杖, 伸手拍了拍自己徒弟的手背:“你知道我们这群人最缺的是什么吗?” 黄婆想了想:“钱?或者人?” 老者看着外面小孩跑来跑去的欢乐场景,神色向往:“是庇护他们的权力。” “黄丫头,我们没有, 所以我们要去找有的人, 若是要付出代价, 那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但你看看这些孩子们, 上山做贼的路是一条死路, 我们总不能送孩子们去死。” 黄婆沉默:“可要是赌输了,他们也没有活路。” “小民本就没多少活路, 落草为寇,便是给徽州那些官员送了一把刀,他们若是真的动了杀机, 杀我们时甚至不需要理由,所以我一直叫你们别真的伤了人。”老师温和说道, “我们不过是两个果子里挑一个不那么坏的, 你也该知道, 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本就很难。” 黄婆叹气:“我不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只想保这一寨子的人平平安安。” 老师一听便跟着笑了起来:“我时常说,你性格坚毅,头脑灵活,心底善良,若是一个男子,成就不会逊于他人,但这世上之事的若要成功,单靠自己是很难的。” 黄婆沉默。 “所以现在要靠江芸?”她神色阴暗不明。 “是靠自己,但也要利用江芸。”老师笑说着,“人不能不自立,但我们也要借篷使风,因人成事。” 黄婆点头。 “你去前面招待吧。”老者年迈,说了几句话便露出疲态,握着拐杖的手,来回摩挲了一下,“回头注意一下寨子里的人,我们和江芸哪怕买卖不在,仁义要在,不仅是看在小仲的面子上,他这样的一个天子骄子,我们也得罪不起。” 黄婆心思微动。 老师却已经不想说话,挥了挥手。 黄婆去了前院,就看到江芸芸身边围了不少小孩,那些小孩手指脏兮兮的,蹭在他衣服上,留下一个个显眼的泥印子。 幸好江芸瞧着是个脾气好的,也不生气,找了个小板凳坐着,笑眯眯地和他们说着话。 “你们什么时候搬进来住的?” “中秋过年,你们吃饭了吗?人多吗?” “脸上有颗黑痣的人瞧着很凶啊,做什么的啊。”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和黄婆什么关系啊。” 眼看自家寨子的底都要被小孩卖光了,黄婆咳嗽一声。 小孩们吓得一哄而散。 江芸芸眼疾手快,不忘每个小孩手里塞一颗糖。 小孩们一边嘴里害怕,一边把糖塞进嘴里,还一边蹦蹦跳跳和好朋友一起牵手跑了。 “江钦差糊弄小孩可不道德。”黄婆似笑非笑。 江芸芸露齿一笑:“随便问问,我这不是也要了解了解。” “事无不可对人言。”黄婆伸手邀请着,“进去聊吧。”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顺手把袋子一收紧,挂回自己的裤腰带上,还记得把小板凳搬进去,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进去了。 “江钦差怎么来了?”黄婆直截了当问道。 屋内确实简陋,连个好凳子也没有,黄婆自己也坐在不甚牢靠的小方凳上,江芸芸就自己找了个位置放凳子坐下。 “下面的人起内讧了,正好涉及到你们这件事情的。”江芸芸也直接说道,“我已经让同行的人去拿证据了,你们这边也都准备好,到时候我会找你们去作证,那些证据都还在吗?” 黄婆神色微动,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官吏:“江钦差便是真的帮了我们,可我们也不能回报你们什么?” 江芸芸笑:“怎么会没有回报,你们好好种地,每年交的税有一部分会上缴国库,其中又有一部分会成为我们的俸禄,我吃饭还要看我的俸禄呢。” 黄婆欲言又止,随后低下头来:“那就等江钦差的帮忙。” “行。”江芸芸见她无话要说的样子,便跟着起身,随意问道,“怎么不见其他人。” “进山去了,这里没有地,我们要去山上抓些小动物去山下换钱。”黄婆也跟着起身说道,“过了中秋,也该冷了,大人们都商量着要给小孩子们做些皮毛衣服穿。” 江芸芸点头:“你们寨子瞧着青壮年还不少。” “年纪大的,小的,身体弱的,运气不好的,一开始没这命数,等不到,也就熬不下去了。”黄婆叹气,“能省下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江芸芸看着过于简陋的寨子,点头:“脚步往前走,总会越来越好的。” 黄婆笑说着:“我也是这么说的,不然也不会找上您。” 江芸芸背着手,顺手摸了摸胆大包天凑过来小孩的脑袋:“行了,我要走了,都会好的。” 两人来到寨子口,正好看到脸上黑痣的中年人带着一群人满载而归。 “哇,晚上能吃肉了。”小孩高兴地跳了起来,“我要去和大丫她们说。” “现在的世道,连着兔子都凶得很。”黑痣年轻人看了眼江芸芸,把手里的三只兔子递给身后的年轻人,这才点了点头,“江钦差怎么来了?” “已经办好事情了。”江芸芸笑说着,“瞧着还挺有收获。” “李叔可是出了名的老猎手了。”提着兔子的年轻人笑说着,“兔子洞一挖一个准,现在的兔子正是肥呢,过几日天再冷了,就没得吃了。” “行了,要你操心。”李叔呵斥道,“一半吃了,一半让人腌起来,也该准备过冬的东西了。” 一行人哗啦啦地散开了。 没一会儿安静的寨子就彻底热闹起来了。 江芸芸看着秋风自走动的人群中穿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外面这么多需要帮忙的人,你怎么就想着帮我们啊。”黑脸大汉凑过来,警惕地试探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仲本是我的好友,他为了你们的事情奔波近一年,我自然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黑脸大汉似懂非是,悄悄看了黄婆一眼。 黄婆正在和李叔站在一处说着悄悄话,但看两人紧绷的神色,应该是不太愉快。 “原不是特意为我们来的。”他回收视线,嘟囔着一句。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扫了一眼黑脸大汉:“怎么瞧着你一无所获。” 黑脸大汉啐了一声:“别提了,晦气,莫名其妙的倒霉。” “行了,偷懒就偷懒,一上山就跑了,这一个个都失心疯了一样,快去看看你娘吧,要是还不舒服就赶紧下山去抓药。”李叔不悦说道。 黑脸大汉撇了撇嘴,不高兴走了。 那个斯文的读书人手里拿着一篮子的野菜,下摆也脏兮兮的,察觉到尴尬的气氛,笑说着:“我送钦差下山吧。”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有劳了,敢问这位兄台的贵姓?” “免贵姓黄。” “那你和黄婆是?”江芸芸好奇看着身侧之人,“你瞧着很年轻。” “他是我的婶婶,我本是家中年纪最小的,我们一家子如今只剩下我和她了。”黄书生捋着袖子,低声说道。 江芸芸露出不好意思之色。 “这事和您也没关系。”黄书生笑说着,“之前仲大人听闻这事也露出如此的神态,怪不得你们是好友。” 江芸芸笑:“与立兄虽是刑部出生,见惯人间疾苦,但依旧有赤忱怜悯之心。” 黄书生看着江芸芸的背影:“听闻大人之前在徽州城内徘徊了很久,是还有其他事情没做吗?” 江芸芸点头:“确实有不少事情,但也急不得,要慢慢来。” 山路难走,但也庆幸难走,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能在上面躲这么久。 徽州多山,四面都是群山,山林茂密,植被翠绿,他们沿着被人踩出来的小路,慢慢往下走着。 “所以大人找上我们也是……有意为之?”黄书生扶着树干,握紧手中的袖子,低声问道。 江芸芸动作灵敏地跳下一个土坡,落在平底上,想了想才说道:“徽州上下一心,油泼不进,我之前一直没发现什么不好的事情。” 黄书生站在坡上,紧张问道:“那大人想要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不解,扭头看了他一眼,叹气说道:“不用你们做什么,我不会拿你们出去挡刀的,我处理过雪月的事情,不是吗?” 黄书生和她四目相对,突然想起那个自从被江芸接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眼皮子底下的可怜女子,许久之后才缓缓松开口,低声问道:“真的?” “真的。”江芸芸点头,继续往下走,“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时间到了,我自然会接你们回家。” 黄书生看着她脚步稳当地往下走的步伐,轻轻松了一口气,也跟着慢慢吞吞往下走。 “你有想过后面做什么吗?”走到半路,江芸芸找着话题搭讪着。 黄书生想了想:“我还能读书吗?” 江芸芸点头:“自然可以,你之前可有参加过考试?” “过了县试,只是不知功名还在不在。”黄书生苦笑一声。 第三百七十二章 陈升最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官还算体面, 上峰的任务都好好办,同僚的关系也马马虎虎维持着,县中大户的关系也是认真维护,每年的税赋也都老老实实交上去。 他这样的官怎么也不该被卷进旋涡中啊。 明明想要百姓土地的是县中大户和知府, 他只是配合着他们办事, 现在好了, 朝廷那边派下来钦差了, 单看知府和柳源那两人的殷勤劲,就知道两人正拍着马屁呢, 偏偏县内也莫名开始有一些不好传言, 说这事有人要拿他们这些小喽啰背锅。 真是冤枉啊,那十三万两银子,他只拿了三万两了, 还拿出三百两请衙门中的人吃饭喝酒了, 真没多拿。 陈升吓得整日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中秋能见上一面高高在上的钦差大人了。 钦差大人真年轻啊。 又年轻, 运气也好, 还漂亮。 陈升嫉妒坏了, 只是还没发几句牢骚,突然察觉到钦差悄悄看了他几眼。 那一眼真把人看的肝胆俱裂, 心跳加快,一顿饭立刻没了滋味。 怕是只有首桌的那些人才能其乐融融吧。 他越想越睡不着,休宁县中的流言已经越来越猛烈了, 他今日本就抱着来试探试探的想法,谁知道他和谁都不能单独见一面, 那个江芸就像一只小老虎牢牢把他盯着。 柳源和胡原是个什么货色, 他心知肚明。 他必须自救。 信送出去了, 第二日就有钦差来到他衙门了。 这位顾钦差说话温温柔柔,笑起来斯斯文文,言辞间都是对他的赞赏,还暗自夸他识时务。 陈升悄悄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真是好官啊,真会站队,所以开始和人愉快地扯皮。 不过快乐的日子没多久,钦差还没走呢,胡知府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 “真是遗憾。”胡原看着顾桐仁,眼睛往上一抬,语气遗憾,“江钦差和那些刁民交涉时,意外身亡了。” 顾桐仁神色震动,还未开始说话。 边上的陈升已经腿一软,一屁股摔在地方,发出巨大的动静,面容惊惧。 “柳知县已经带兵去剿匪了。”胡原打量着面前的顾桐仁,“我特意来通知钦差。” 顾桐仁没说话,只是神色冷凝地盯着胡原看。 胡原微微一笑:“江钦差实在太冒险了,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刁民,这才不幸遇难,到底还是年轻了,不知道轻重。” 顾桐仁其实心跳很快,大脑很乱。 他不知道江芸到底有什么计划,其实处理这件事情并非他们一开始设想到的,但是遇上了又不能视而不见。 他隐约觉得江芸是要做一票大的,但具体如何他又不得而知,现在骤闻这个噩耗,心中又是惊骇,又是不可置信。 “现在钦差队伍乱成一团,还请顾钦差回去主持大局。”胡原笑说着。 顾桐仁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还未说话,陈升突然一把抱住顾桐仁的大腿,磕磕绊绊说道:“别,别走。” 他脸都吓白了,只觉得面前的胡原跟个厉鬼一样盯着他看,更是害怕。 顾桐仁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是了,不能走,江芸叫他做的事情是保护好陈升。 顾桐仁用力掐了掐自己的额头,彻底从这个懵懂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等会。”他想了想,突然一把抓住陈升的胳膊里,爆发出不属于他的力气,把陈升整个人提溜起来,拉倒自己身边,盯着胡原,缓缓说道,“我现在不能回去,我还有其他事情。” 胡原脸上笑容一顿。 ——事情突然开始走向出人意料。 “若是胡知府来说这些的。”顾桐仁终于觉得自己恢复正常了,面容镇定说道,“那就可以走了,我身上还有陛下的旨意,不能随意离开。” “什么旨意?”胡原上前一步,忍不住追问着。 顾桐仁面无表情说道:“无可奉告。”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就拉着陈升回了衙门内院。 陈升几乎是被人拉着走的,被门槛狠狠绊倒,膝盖磕在地上,就连顾桐仁也被拉了一个踉跄差点也跟着摔倒。 两人终于停下慌乱的脚步。 陈升回过神来,紧紧握着身侧之人的小臂,眼睛发直,神色惊恐,哆哆嗦嗦说道:“是,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下的手,他们是疯子,你知道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顾桐仁手臂的筋差点被抻到了,开始隐隐作痛,他看着陈升崩溃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他们肯定是来杀你灭口的。” 陈升惶恐到整个人都在发抖,跪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 “你和我老实交代,我带了这么多侍卫,定能保你安全。”顾桐仁忍痛,用力握着他的手臂,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说道,“账本在哪里?” 陈升不抖了。 屋内只剩下剧烈地喘着气。 顾桐仁看着头顶漆黑的屋顶,鬼使神差地想到——怪不得,江芸要他带走这么多人。 —— —— 柳源来到新安卫的时候,披头散发,脚步混乱,神色惶恐。 “不好了,三王山上的那群盗匪杀了江钦差了。”他大喊着,浑身都在发抖。 此话一出,新安卫里立马热闹起来。 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带着一群人火急火燎跑过来,一把抓住柳源,衣服也来不及穿好,目眦尽裂:“你说什么?江芸死了?” 柳源声泪俱下:“听闻是在查什么案子,也不知怎么和那群刁民起了冲突,那群刁民竟然敢动手杀人,这要是朝廷怪罪下来,徽州上上下下谁能逃得过啊。” 王应檀肝胆俱裂,手抖了一下:“人呢?尸体呢?还有没有救?人不能死在我们徽州。” “掉下悬崖了,只怕尸骨无存。”柳源一把抓住王应檀的手,目光冷硬,“王佥事先听我一言。” 王应檀看了过来。 柳源狠狠说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江芸死了便死了,我们却不能被那群刁民害了。” 王应檀冷静下来,眉心微动。 “如今之计,只有……”柳源咬牙切齿,“剿匪。” 大营内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只有把他们都先杀了,给朝廷看看我们是努力过的,奈何江钦差确实运气不好,我们也是无力回天,至少让朝廷看到我们的选择。”柳源的声音骤然压低,“陛下心善,定不忍怪罪我们。” 王应檀沉默了。 “他们毕竟也不是真的……” 柳源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冷冷说道:“但也不是没杀过人。” 王应檀呼吸急促:“悠悠之口如何堵?” “人死如灯灭,哪来的悠悠众口,到时候衙门公告一贴,还不是我们说了算。”柳源神色冷淡,面无表情说道,“徽州地处饶渐之界,幽岩箐丛,为寇盗薮,历代皆设兵防御,扼险以守之,太。祖不就因此设立千户所嘛,这可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王应檀还未说话。 千户于明便忍不住说道:“此事还是先上报朝廷才是,我们先动手,杀错认了,万一中间有误会呢。” “哪来的误会!”柳源大喝一声,“你怕我诓你不成,江芸这几日一直在那些刁民交往密切,刁民们懂什么钦差,江芸又是一个年轻人,争执之下有个闪失,现在谁说得清。” “但江芸现在死了!”柳源的声音骤然一顿,随后缓缓吐出,“是不争的事实。” 江芸做什么事情都不要紧,但不能是在徽州界面。 那可是朝廷的钦差,陛下的新宠,太子的老师,莫名其妙,不清不楚死在徽州,一下子可就得罪太多了。 徽州要是毫无动静,那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那你打算如何?” 王应檀低声问道。 “杀了他们。”柳源想也不想就说道。 —— —— 几日前,仲本站在黟县县令周梦面前;“言尽于此,你愿不愿意交代,给你家人一条生路,就端看你自己了。” 周梦脸色难看。 “这,这都是诬告。”他大声狡辩着,“那群刁民自己弃地为匪的,还差点让我当年的税赋收不上来。” 仲本闻言,便站起来说道:“我本以为你寒门出身,之前也是受人所迫,所以也是珍惜羽毛的,但你现在这么说,那就告辞了。” 周梦看着毫无留恋回头的仲本,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大腿:“仲兄,等等,别走。” 仲本大步走着,压根就不想回头。 周梦一把把人拉住,狠狠说道:“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你信我啊!” 仲本叹气,拨开他的手,无奈说道:“我本是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但钦差和我是扬州的朋友,这次也是帮他的忙,钦差那边早就和那群人联系上了,你再说这些,别问我信不信,你就看内阁,看三法司,看陛下信不信。” 周梦脸色大变。 “那,那柳源……”他一顿,眼珠子躲闪了片刻。 仲本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你不信我也有可能,你且让人打听打听,徽州城内现在的动静。”仲本叹气说道,“好自为之吧。” 今日,仲本正在客栈休息,突然听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一直半眯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怎么听说两位钦差都出去了?”周梦鬼鬼祟祟的挤了进来,张口就问道。 仲本笑了笑没说话。 “你去找过柳源和胡原了嘛?”他转而问道。 周梦眼神微动。 “是不是宽慰你都是假的,还跟你说钦差不足为惧。”仲本笑说着。 第三百七十三章 江芸芸既然说要摸屁股, 那肯定是大摸特摸,直达老巢的那种。 新安卫千户于明活见鬼一样地看着面前脏兮兮的江芸芸,又看着他后面用绳子牵着两个可怜兮兮的人,嘴皮子抖索了半天, 没敢说话。 “我是江芸。” “我没死。” “我来收归军营权。” “你不信去衙门内找一个名叫冯乐山的, 他手里有我的钦差大印, 还有陛下的密旨。”江芸芸露出雪白大门牙, 瞧着和和气气的,嘴皮子也格外利索, 完全没有被人团团围住的害怕。 于明其实是早早就在人群中见过江芸的, 自然是一眼就认出这人了,但他突然害怕了,嘴皮子抖索得更厉害, 眼珠子想要往外看。 “别看了, 你们卫所的人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交出账本吧, 让现在还在营内的人都出来见我。” 她说完就大大方方坐下来了, 还让大牛和黄书生也跟着坐了下来。 奈何这两人不敢坐, 鹌鹑一样挤在一起,不安地看着众人。 “军营一向是卫所的事情, 不归文官管的。” 于明上前,犹豫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不解反问:“那你们跟着柳源上山做什么?” 于明哑然, 然后才磕磕绊绊说道:“剿,剿匪。” “你放屁。”黄书生回过神来, 神色激动, 破口大骂, “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是来杀我们给你们垫功劳的,你们这群混蛋。” 大牛也怒道:“你们这群当官的,就不是好东西。”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住:“别激动,这事有变。” “什么有变?” 于明忙不迭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没说话。 于明心里惴惴不安。 没多久,一个士兵连滚带爬走进来,苦着脸对着于明点了点头。 于明神色诡异难辨,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能屈能伸:“江钦差。” 他一跪下,剩下的人对视一眼,也跟着犹犹豫豫跪下了。 江芸芸亲自把人扶起来:“如今你还在这里,可见是个好的,我回头一定在折子上为于千户多美言几句。” 于明心中微动,脸上立刻露出感动之色。 “行了,干活吧,时间紧迫。”江芸芸大手一会儿,一脑袋扎进人家的账房里,没多久,就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抓着算盘来了。 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算什么。 于明如此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切都在人家钦差的掌握之中。 新安卫干不干净,大家心知肚明。 ——完了,都完了。 “赶紧去看看山上什么情况?”于明跺了跺脚,对着一侧的亲信叮嘱着,“不要惊动任何人。” 亲信离开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抓来另外一个人:“去准备吃食,打听打听钦差喜欢吃什么,多准备一些这样。” “让营内百户以上的人都穿戴整齐,洗把脸出来,等会儿让钦差见见。” “大门关了,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准进出。” 于明回过神来,心中突然明白自己到底要怎么走。 这是一个致命的危机,但也是一个富贵的机会啊。 “茶水呢!”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给我,我亲自送过去。” 江芸芸这一忙活直到听到外面的动静才回过神来。 于明也懂得避嫌,不碰那些账本,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边上,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就眼巴巴抬头去看江芸。 江芸芸揉了揉眼睛,把手中的几本册子递出去:“这几本有问题,再看。” 于明一看封面上的字,就眼皮子一跳,心中更是敬畏。 “走,应该是他们回来了。”江芸芸起身,“对了,你准备吃食了吗?” 于明连忙说道:“准备了,都是您爱吃的。” “大概率还不够,锦衣卫的兄弟们喜欢喝酒吃肉,你让人多准备准备。”江芸芸说道。 于明骇然,嘴皮子都躲闪起来了:“锦,锦衣卫……” “嗯。”江芸芸和颜悦色看着他,意味深长说道,“于千户,人存一丝善心,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于明跟在她身后,走路都不协调了,大脑一片空白。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灯笼照亮了空地,一时间桐油味弥漫在空气中,偌大的新安卫安静极了。 江芸芸走到小院门口,突然侧首看了过去。 有一排人正站在那里,瞧见她的目光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偏又不敢动,也没发出一声声音。 “都是目前在军中的,百户以上的同僚,久闻江钦差大名,所以想来见见您。” 于明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顺势说道:“名字都记下来吧,还不错。” 于明也跟着露出笑来,委婉说道:“我们也是不忍心的。” 江芸芸出了外面,远远就看到骑在马上的人。 “憋了我好几天了。”来人正是之前在兰州共事过的锦衣卫千户姜磊。 “真是辛苦了。”江芸芸点头,看向他身后被五花大绑的柳源和另外一个武将。 “我可是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那武将大喊,“你们,你们竟敢擅闯军营,我要写折子弹劾你们。” 姜磊扣了扣耳朵:“路上喊一路了,吵死了,但我听你的,让他一路喊下来的。” 江芸芸点头:“有劳了,山上的百姓有受伤吗?” “哪敢啊,一根汗毛也不敢让他们落下的,就怕出问题。”姜磊叹气,“还有一个女的非要跟下来。” 江芸芸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来人正是黄婆。 “想来瞧瞧江钦差的本事。”黄婆手上拿着刀,身上也有血迹,冷冷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上前一步:“这话说得,回头办好了,我亲自来接您。” 黄婆冷笑一声:“只怕江钦差再做什么吓人的事情,还是亲自来交接的比较好。” 江芸芸哎了一声,眼珠子漂移了一下。 姜磊在她后面也跟着压低声音,嘀咕着:“我也被阴阳怪气了一路。” 江芸芸咳嗽一声:“那也进来坐坐。” “不了,我是来领我那个不争气的小侄子和大牛的。”黄婆冷硬说道,“还请江钦差归还。” 江芸芸对着于明打了个眼色。 没多久,黄书生和大牛就这么被人洗了脸,换了衣服,水灵灵地送了出来。 “婶婶。”黄书生一把扑在黄婆面前,抱着她痛哭流涕,“我担心死了,我还出不去,我好害怕。” 大牛也一脸迷茫地站着,低着头没说话。 “走,我们归家去。”黄婆扶起黄书生,又对着大牛自然说道,“你娘很担心你,我们先去抓药。” 大牛愣了愣,突然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芸芸看着三人相互扶持的离开了,叹了一口气。 “你别看那黄婆是个女人,杀、人可猛了。”姜磊咂舌,“那砍刀砍人刀刀在要害上,那身上的血你看到了吗?都是别人的。” “她要是不凶悍,早就被这些人吃了。”江芸芸下巴一抬,面无表情说道,“带进来。” 新安卫的众人只当没看到被抓的是自己的指挥佥事,全都眼观鼻子,鼻观心,一声也不吭。 “柳源,这是你衙门的账本。” 江芸芸搬出一叠账本,连夜开始干活。 “任职三年倒是自己赚了不少,高皇帝有言,百姓税赋三十税一,徭役按民户丁粮多寡而编排的杂泛差役,陛下登基时,弘治元年就令全国各地编审均徭﹐查照岁额差役﹐于丁粮有力之家编派本等差役﹐贫困下户﹑逃亡人户听其空闲。” 江芸芸甩下手中的白纸封面的册子,面无表情质问道:“且不说你这个高税,是收了百姓近半的税赋,再者你这个徭役为何也如此繁重,而且专挑贫户下手,那些富户都是缴纳银钱的,那这笔钱呢?” 柳源闭眼装死不说话。 “好啊,原是个汉子。”一侧的姜磊冷笑一声,“原先跑得这么快,还当时孬种,正好,我们锦衣卫就是喜欢汉子的。” 柳源冷笑一声,反问道:“您不是说不能屈打成招吗?” 江芸芸耸肩:“锦衣卫打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协同办案,我可没权利管他们。” 姜磊也跟着吓唬着:“就是,我们锦衣卫只听陛下的,陛下对你们徽州上下不满,我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此话一出,原本还站着的于明等人扑通一声都跪下了,诚惶诚恐。 屋子立刻安静下来,就连一直骂骂咧咧的王应檀也突然不说话了。 “还是都交代了吧。”江芸芸温和地打破沉默,“休宁知县陈升和黟县知县周梦也都交代了,知府胡原想来也在押解过来的路上。” “这些顶多说明我治理水平不行,手上不干净。”柳源狡辩着,“可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江芸芸挑眉:“如此还不是坏事?” “谁家做官没有这些事情。”柳源破罐子破摔,鄙夷说道,“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假清高。” 姜磊撇了撇嘴。 “所以你伙同胡原、陈升、周梦等人侵占良田,高利放贷,逼民为匪的事情,你不认?”江芸芸慢条斯理问道。 “证据呢。”柳源淡淡反问着。 话音刚落,就有士兵跑过来说道:“门口有两个自称是顾桐仁的钦差和都察佥事仲本的人,要求面见江钦差。” 江芸芸点头,对着柳源笑说道:“你要的证据来的。”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受你们钦差的威逼才胡说八道的。”柳源咬牙坚持。 第三百七十四章 第二道指令先抑后扬, 在场的人都听得心思活跃,各有各的想法。 圣旨第一句就先呵斥了江芸在徽州闹出太大的动静,闹的徽州一时间缺官如此之多,附近科道官弹劾四起, 千里之外的京城也不安心, 简直有伤官场和气, 狠狠骂了一顿, 还扣俸三个月。 第二句也是骂人的,不过是骂徽州的那些文武官员鱼肉百姓, 为虎作伥, 所以即刻押解回京,三法司一起审理,务必审得清清楚楚。 第三句则是进入正题, 清丈土地一事由江芸全权负责, 务必要还百姓一个公道。 第四句话则有些微妙——太祖遗志不可更改, 良贱有别, 乃是天理, 但良民入贱籍则不可取, 损害人伦,即日起清理良民贱籍一事, 一应事项由江芸负责。 也就是说陛下觉得江芸你这人做事太刚了,得罪了这么多人,所以把你大骂特骂。 但陛下也觉得徽州的官员太不上道了, 骂骂咧咧地打算让江芸把这些人都给我大杀特杀。 你别说,徽州乡绅们一开始还大喜, 后面琢磨出不对来了, 感觉天都塌了。 “这, 不是说陛下最是仁慈吗?”程家的几位话事人碰了碰头,神色惶恐。 “我就说江芸这人长得有鬼,谁和他见了面都会失智。”上次和江芸有过短暂交锋的程家公子破口大骂。 “如今又要清理土地,又要我们把仆从都散了,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程家老一辈不悦说道,“那我们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的土地都要谁耕种,这么多人谁伺候,难不成都要花钱不成,多大的开销啊,这是莫名其妙。” “不过虽说雇佣,可到底花多少钱雇佣还是我们说的算。”也有人钻空子说着。 众人脸色一喜。 只是他们还没开始喜悦,仆人火急火燎跑进来:“衙门又贴公告了。” 小公子啧了一声,满脸不悦:“贴就贴,江芸这厮不是最爱写公告了,一天能写三份,慌什么。” 之前清丈土地的时候,江芸芸一天能贴出三张公告,一点也没读书人的矜持,文笔措辞都很简单,说要写给老百姓看,还让衙役一日两次去人多的地方宣扬这次的土地政策。 真是看得人笑掉大牙。 仆人讪讪说道:“这次,这次好像,和我们有关。” 众人脸色僵硬:“怎么又和我们有关?” “说是确定了雇佣一个仆人最低的标准。”仆人磕磕绊绊说着。 “什么?” —— —— 衙门的公告很通俗易懂,百姓们都下意识围过来,听着书生读给他们听,因为没有佶屈聱牙的内容,所以可读性非常强,很多百姓这几个月都已经习惯了,总爱围上来凑热闹。 “这里面说徽州今后最低的雇佣费用至少二十文。”有人交头接耳,“这个是什么意思啊?那我们可以赚多少钱啊。” “就是你要是去店里打工,又或者去那个府里做工,一天至少要给二十文。”有人解释着,随后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应该是一年七两多。” “那是多还是少啊?”有人抓耳挠腮问道,“日子够用吗?” “告示上说了,徽州的米粮现在是一两银子可以买二石,猪肉的价格每斤约为七。八文,牛肉每斤在十到十四文左右,蔬菜的话,譬如韭菜一文四一斤,芹菜三分五文一斤,香油、砂糖也都是三十文一斤,你就算算你家够不够吃。” “好详细的价目表啊。”有人惊叹。 “可不是,江钦差可爱逛街了,总是问来问去的。”有人想起几个月前老是在外面晃悠的钦差,“我就说他一个钦差总是在市场上走什么。” “这算起来也不多啊。”有人质疑,“这街头挑担卖油的小贩一年都二十两呢,这钱也太少了,可不是在骗我们。” “都说了是最低,而且人家小贩是做生意,你有这本事你也去做啊,你现在在打工呢,自然是少一些的。” “那和种地的比一下呢,怎么算啊。”又有人着急问着。 “若是你家有十五亩地,蔬地二亩。那每亩大概有两石粮食,现在一两银子二石米,你这要是勤快些,一年十五两不是问题,刨开农具、肥料、灌溉、亩税等等,我算算啊,一亩税一斗,毛估估怎么也要一两了,肥料一直费一些,就当也三两,农具要是没坏就不花钱,坏了那可是大钱,水的话都是我自己挑的,也不花钱,这样算下来一年怎么也有十两的样子啊。” “这听上去还是种地划算啊。” “这也是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啊,这要是受灾了,肯定还是做工好啊。” 众人议论纷纷,各家大户也都按耐不住了,悄悄派人出门来看公告,一个时辰过去了,公告栏面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了。 衙役开始敲锣,沿街大声宣读今日的公告,一时间,整个徽州城热闹极了。 乐山听着外面的动静,担忧说道:“圣旨是什么意思啊,重要的事情瞧着什么都没说,反而骂了公子好几行,那我们的事情还做得下去吗?” 江芸芸点头:“圣旨他就想写文章的大标题,给了一个范围,内容还不是我们自己写上去的。” 乐山不高兴地抱怨着:“本就没多少钱了,怎么还罚俸啊,一罚就三个月,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江芸芸叹气,摸了摸脑袋:“可不是,要成穷光蛋了。” 乐山也跟着叹气:“那些乡绅也太不配合,一个人还要二三十个人伺候不成,对那些人非打即骂,虽说我们以前都说江家对仆人还算体恤,但日子其实也就是这样……” 他想了想:“还是做良民好,自己给自己做主舒服。” 他悄悄看了看江芸芸一眼。 “当然。”江芸芸笑着鼓励道,“人本来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贱籍本来就是把人划成三六九等,这是不对的,只可惜我没这个本事推翻这个事情。” “只可惜这世上只有公子一个人这么想的。”乐山愁眉苦脸说道,“只有公子愿意正眼看我们。” 江芸芸想了想:“说不定也不是只有我,只是我现在站在高处,所以显得声量大,但说不定全国各处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们没法开口说话,所以便只显出我的厉害来了。” 乐山似懂非懂。 “行了,你这几日也辛苦了,去休息休息吧,对了雪月也辛苦了,你愿意自掏腰包请她们吃顿饭吗?”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搓着小手,眼巴巴问着。 乐山一听就笑了:“别人做官都赚钱,就我们公子做官整日倒贴钱,见了谁可怜就送钱,还整天给小孩送糖吃,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江芸芸也跟着唉声叹气,小脸一跨,别提有多可怜了。 “那我今日破费一些,也请公子吃顿饭,公子这几日也太辛苦了,听说徽州有一道方腊鱼说是名菜,用的是黄山的桃花鳜,鳜鱼炸制后,外酥里嫩,肉质鲜美,再撒上虾酱和特制调料,口感微酸甜,说是很好吃。” 江芸芸一听,黑漆漆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小脑袋连连点着。 乐山看得心都软了。 各家现在简直焦头烂额,外面是土地的事情,屋里是奴仆的事情,若是碰上寻常官员还能找个关系糊弄糊弄,就像三年前下发的清丈土地的政令,他们不是就这么含含糊糊拖到现在,只当无事发生。 可偏偏现在站在他们门口,虎视眈眈举着刀的人是江芸。 那可真是一个看着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俊美小年轻人啊,但一交手,把人按在地上打的时候,刮风下雨让你枷在门口淋雨时,能把你一层皮都刮下来,那可是一句废话也不和你多说的。 说的话别提有多好听,多柔软了,做的事则是想也不敢想的刚硬雷霆,看得人肝胆俱裂。 清丈土地的事情江芸芸是亲自跟在衙役后面的,她第一个就拿新安卫开刀军屯的事情,和于明也不知谈了什么,此后新安卫格外配合。 当日下午一行人就开始站在田埂上测绘,衙役只要报上数字她他能很快算出具体面积,边上的账房先生都还没拨好第一组数据,等算好了,竟然发现一模一样,所有人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手段,都格外震惊。 于明看得更是心中敬畏佩服。 整理新安卫的办法和之前整顿兰州卫的办法是一样的,按照人头分拨土地,一人五十亩,闲时的人员六四分的人数,之后登记到册,由卫所自己统一管理,至于清理出来的那些土地则会重新分给无地的百姓,之后百姓五年内不得买卖,税赋需要缴纳给军队。 边境和腹地不同,兰州卫需要的粮食需求远远大于背靠鱼米之乡的新安卫。 她需要用新安卫的成功例子做给其他人看,告诉乡绅,军队都听他的,所以你最好也老实听话,告诉百姓,跟着她走,肯定有饭吃。 半个月的时间,新安卫的土地清理出来,那些其他县市区送过来的奴仆、流民和隐户都被安置在这里,按照人口,不论男女老少一人三亩,悉数登记造册,落户成了徽州的百姓。 登记造册那一日,江芸芸亲自给他们挂上大红花,小孩子还一人分到一颗糖,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于明看着江芸芸晒黑了的脸,小心凑过来,故作无意的问道:“这些地都送出去了,人家都记着钦差的好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识趣说道:“怎么会,于千户深明大义,百姓之人都是记得的,不仅百姓记得,朝廷也会记得的。” 第三百七十五章 徽州众人真是日日夜夜期盼江芸能一路高升, 飞快回京,祸害其他人去吧。 奈何等年都过完了,春种都要开始了,江芸这厮每天在衙门忙到脚步飞起, 还抽空下乡指导种地去了, 每日一路走人, 都有人围观, 别提有多热闹了,甚至碰到火灾还积极冲上去帮忙。 啐, 他一个小状元怎么还会种地啊, 和百姓搅和在一起,真是太不体面。 那些人一边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脸上和颜悦色, 积极配合。 江芸芸忙忙碌碌到三月份, 眼看春日都要过完了, 她终于接到圣旨说是顶班的人来了。 众人欢呼雀跃, 就差点鞭炮把人送走了。 姜磊抱臂, 凉凉说道:“您瞧瞧, 您这个人缘。” 江芸芸正在把手里的案卷分门别类,按照办好的, 没办好的,难办的,分成三类, 又写了一个纸条附在上面。 这些都是给后面接手的人,免得他倒是一脑门抓瞎, 被人糊弄去了。 “就是不知道新来的好不好说话, 是不是个办事的?”姜磊靠在窗边叹气, “你说万一不是个好东西怎么办啊?” 新任徽州知府名叫彭泽,字济物,陕西兰州卫人,生于天顺三年,成化十九年以《易经》考中陕西乡试第九名,后因为种种事情都未能参加会试,直到弘治三年,他凭借《易经》,在殿试时获得二甲第四十六名,赐进士出身,随后出任吏部考功司政。 “应该还不错。”江芸芸说,“我听说他之前办案时,有豪强杀了人,彭知府就判他死刑,当时有宦官出面求情,不过彭知府不听请托,坚持自己的判决,可见是一个心性坚韧的人。” 姜磊却抱有不同意见:“毕竟求情的是一个宦官,可万一是个读书人,是他的朋友呢,说不定是他上司呢,你们文官不是本来就不喜欢宦官嘛,不喜欢权贵,不喜欢宦官,哦,还不喜欢锦衣卫。”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不屑的样子,笑说着:“我就瞧着姜千户,会蒙古语,识路本事好,武功也好,为人还仗义,就很好,特别好。” 姜磊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随后眼珠子一移,轻轻冷哼一声,大声补充着:“但你除外,你和那些读书人可不一样。” 江芸芸露齿一笑:“大家也都是为了避嫌,你想,想要是大家都亲亲热热,打成一团,这说出去才是大问题呢,回头谁都没个好下场。” 姜磊盯着她的侧脸发了会呆,随后猛地拍了拍大腿:“我说我家老大嘴里念了半天想跟你一起来徽州,等真要在锦衣卫点名了,就把我推出去了。” “谢佥事可是聪明人。”江芸芸夸道。 姜磊嘻嘻哈哈:“我们老大也整天这么说你的。” 江芸芸笑,抽出过年期间徽州大火的折子:“本打算把这事解决了,现在怕是来不及了,上次救火多亏了你。” “别多亏我,你可要小心一些。”姜磊一听此事,立马哀嚎,“你这要是出事了,我回头得提着脑袋回京。” 江芸芸无奈苦笑:“火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小孩子都跑不出来在里面哭,我很是害怕。” “着火而已,让他们小心一心就是。”姜磊随意说道。 “小心自然要小心,上次是鞭炮不小心点燃的,确实太不该了,但我看他们的屋顶都连在一起,而且徽州风大,风向一变,四面八方都能受灾,上次不就受灾一百三十户人家。” “这里人多啊,你看看一户户人家都挤在一起的,整个徽州城都是地狭山多,水道纵横,巷道复杂。”姜磊说。 “徽州处在万山中,不可舟车,加上田地少,土产微,所以这里的人为了活下去都是宗族群居,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江芸芸神色凝重,手中的毛笔在纸上画出一条黑线长痕。 “而且这里的屋子都是杉木做的,虽然很符合这里的天气,坚固结实,防雨防潮,不过木头可是一点火就烧了,上次那户人家不就是梁柱檩的承重先烧了,房屋眨眼就倒塌了,直接一家五口都没逃出来,而且那边房屋都是连成一片的,火势大起来可不是燎原之势了。”姜磊又说。 “上次的火是怎么停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烧没了吧,烧到程家高墙上了,程家的墙多高啊,又是石头做的,除了烧黑了,也烧不垮,这才把火势挡住了。”姜磊叹气,“要不还是说有钱好呢,这屋子就是结实。” 江芸芸若有所思:“若是各家的墙都是石头叠起来的就好了,而且最好高一点,火势攀不上去。” “那可要花不少钱呢。”姜磊没好气,“那是后面的人要担心的事情了,你且安心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升官吧。” 江芸芸只好把这条政务也写到纸上。 “月荣他们回来了吗?”她没一会儿又操心起来了,“要是哪里有问题,我这几日抽空去看一下,别落下太多。” 姜磊真是没脾气了:“马上马上,你别担心了,他们都这么大了,要你操心啊。”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不过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哎,雪月说和我们一起走,你通知她们了吗?” 姜磊听得直翻白眼,顺势把脑袋伸了进来,岔开话题:“哎,不如我和你讲讲这个新知府吧。” “也行,他的履历如何啊?”江芸芸问。 “弘治五年,去工部当都水清吏司主事了,负责管理内府六科廊的赏赐事务,因为做事太一板一眼了,惹得同僚都骂骂咧咧的,所以没多久就改任刑部广东司主事,又因为太过刚正不阿,升任贵州司员外郎了。”他想了想,一本正经点评着,“性格太过刚硬了,若是服你,徽州后面的东西倒还能继续推行下去,若是不服你……” 姜千户站直身子,双手抱臂:“人在政在啊,可怜我们小状元这一天天的大夜熬得,小脸都没肉了。” 江芸芸叹气:“再说两句我不太爱听的,我就跟谢来说你上值喝酒。” 姜磊脸色微变。 “还要说你整天在外面溜达,给我送封信都不乐意。” 姜磊脸色大变。 “最后举报你老想花我的钱,一点也没有锦衣卫的有钱风范。” 姜磊低头认怂,谄媚说道:“你们不是要去扬州吗?我回头给周夫人准备一份大礼。” 终于在入夏的时候,新任知府第一个来到徽州城。 彭泽身形高大魁梧,五官深邃,有一对浓密整齐的眉毛,留着一缕修剪整齐的胡子,出人意料的是,他还挺爱笑,脸上笑脸盈盈的。 那一日江芸芸带着钦差众人,还有那几个安安心心做着的县令的人,屁股后面跟着一众徽州城的乡绅。 众人现在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来人不是江芸,他们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把人送走。 便是这么想着,众人都忍不住露出欢快的笑来,只觉得夏日的风也不太烦人了。 最前方的江芸芸和新知府不经意对视一眼,两个人互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齐齐露出笑来。 “江学士。”彭泽上前一步,和气说道,“久仰久仰。” 江芸芸也跟着客气说道:“之前拜读过济物的《读易纷纷稿》,平直朴讷,止说寻常话,好,便是百姓也能朗朗上口。” 彭泽也笑说着:“江学士出任地方多年,写的告民书也广为流传,通俗易懂却又不失真理,如今也是人人学习的榜样。” 两人又是笑了一声,一拍即合,相携离开。 身后的乡绅们立刻察觉出不对劲,面面相觑,露出警觉之色。 “按理也该让济物休息几日再行对接,实在是事务繁多,若不快点交接,只怕要来不及了,只因我以数年不曾见我娘,此番回京便想转道扬州,不得不为自己多留些时日。”江芸芸坦荡说道。 彭泽理解点头:“江学士少年离家,却一直不得归家休养,家中亲人难免日思夜想。” 江芸芸和他一起进了官署。 一开始的徽州官署可是一本书也没有的,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金银玉石,江芸芸索性都卖了,折换成银子,先给县衙里加班多日的众人发了一笔奖金,多余的钱放在库房里,碰到放良的奴婢便一家给二两作为过渡银钱,回头登记造册,让他们签字画圈。 如今这里已经架着五个书架,里面塞满了书籍册子。 “竟卖了近四千两银子。”彭泽看着面前的册子,先是吃了一惊,后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发给放良人一千三百人,衙门这边一人五两,剩余五百两,不过一个小小衙门竟然也有两百来号人?江学士怎么没想过精简?” “太忙了,大家也跟着跑上跑下,而且只要不太过分,我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芸芸叹气,又掏出两张纸,“这里面是我这半年多整理出的可堪用之人,彭知府可以多观察多观察。” 彭泽接过来后,点头道谢:“江学士都觉得好用之人,定有可取之处,那某就却之不恭了。” 江芸芸笑说着:“自然,这徽州百姓未来可就要仰仗您了。” 彭泽认真说道:“定当勉力为之。” 江芸芸点头:“去年税赋的账本都在这里,年前答应他们推广农事册,便大胆挪用了而一些,加紧印刷了农事册,这笔钱也都记录在册了。” “因为去年清丈土地,放良奴婢的事情,一些富户家中粮食收割不及时,坏在地里,我就自作主张少收了一些,人口原先是九万六千一百八十九户,后来请出了两千多户,田地也多出了十万亩,多出来的我都悉数减免了,若是明年风调雨顺,这笔税赋就是不少的收入,剩下的田地我按照惯例,大头运去南直隶粮仓,剩下的还有这么多,也足够衙门开支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周笙有些心神不宁, 她刚许了一个愿,那好好的香灰竟然直接落在手背上,疼得她猛地惊醒过来。 “这是怎么了?”陈墨荷连忙接过长香,紧张说道, “烫到没有?” 周笙摇头, 随手拂去香灰, 只是紧张看着面前的小沙弥正在给长明灯添油。 “这给谁点的啊。”陈墨荷小声说道, “没名没牌多不吉利啊。” 周笙回过神来,笑说着:“只是想着其归整日在外面奔波, 她最是心软, 就当是为她遇到的每一个生灵点一盏回家的路吧。” 陈墨荷笑:“夫人也太心善了,这一路上可要遇到不少人呢。” 周笙笑:“遇到人好啊,有人气, 日子也过得热热闹闹的。” 陈墨荷一听, 无奈叹气:“现在确实冷清不少, 姐儿哥儿都不在了, 就渝姐儿养得几条狗还能整日叫唤一下, 也不知道她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周笙没说话, 接过小沙弥重新递来的长香,闭眼虔心许了一个愿。 “没事的, 出门走走也好。”周笙插好香之后,柔声说道,“扬州也无聊得很。” 陈墨荷看了她一眼, 也跟着没说话了。 “今日法会有斋菜,周夫人可要想用。”小沙弥声音清脆问道。 周笙笑得摸出一把香油钱塞到功德箱里, 摇头说道:“不吃了, 今日寺庙里也忙, 小师傅去忙别人去吧。” 小沙弥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那也要先招待好周夫人才是。” “真是好孩子。”周笙看着面前七八岁模样的小孩,神色温柔。 这里是扬州的最高山观音山,每年六月就会有香会,天南海北的人都会刚过来。 周笙倒不是为了这个香会来的,五年前,她在观音寺供了一盏长明灯,所以每个月都会上来点香,是寺里的常客。 出门时遇到方丈,周笙停了下来行礼,方丈也跟着合掌行礼。 “我之前总是做了一个梦。”周笙满脸忧愁,“我总梦到我点的那盏灯灭了,我心里很是害怕。” 方丈慈悲说道:“放下我执我爱,慈悲一切众生,区区一个执念,也该放下了。” 周笙神色恍惚,下意识反驳道:“执念,我,我没有执念。” 方丈只是笑看着她。 “无常到来,得失难保,灵台方寸间,得失从缘,心无增减。”他念了一声佛号,神色悲悯。 周笙沉默了,突然苦笑一声:“我也太愚钝了,竟听不懂。” “施主并非愚钝,只是还未到时间。”方丈叹气。 陈墨荷小心翼翼拉了拉周笙的袖子:“今日该有渝姐儿的信了,该回家看看了。” 周笙转身离开,方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山门外,又是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愿江施主安。” “夫人每次来这里都似乎有心思?”陈墨荷不解,“是担心公子和小姐嘛?年前小姐邀您去兰州看看,您要是实在想她们,就该去看看才是,如今我们不再受人桎梏,也该大大方方出门才是。” “总是怕给其归惹闲话。”周笙捋了捋袖子,“也担心太出格了,让渝姐儿也难过。” 陈墨荷不高兴说道:“那些碎嘴的,理她们做什么,他们家中要是有这么有出息的小孩,指不定有多高调呢,如今什么身份,也敢对我们指指点点。” 周笙带上帽子,担忧说道:“其归的信好久没来了,上次还听说他在徽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肯定是忙着了。乐水这还半个月一份信呢,乐山信里不是说芸哥儿每天都要熬夜嘛。”陈墨荷笑说着,“忙点好,做出点成绩,夫人在这里也能昂首挺胸和那些碎嘴巴子说几句。” 周笙笑:“有你在,谁敢欺负我啊。” 陈墨荷也跟着得意起来:“那些人,若非打人要吃官司,我一手一个。” “这么凶嘛。”背后传来笑眯眯的声音。 周笙和陈墨荷脚步一顿,随后激动扭头。 不远处的摊贩前,站着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小少年,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两眼弯弯,梨涡讪讪。 “其归!”周笙呆滞地打量着面前突然长高的孩子,终于回过神来,又开始慌里慌张下了凳子。 “哎,小心。”江芸芸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别摔了。” 周笙仔仔细细摸着面前之人的胳膊,又看着面前已然不是记忆中的小孩,突然红了眼睛,“怎么瘦成这样了,一点肉也没有了。” 江芸芸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笑眯眯说道:“还行吧,其实是怎么吃也不长肉,但我长高了啊。” 周笙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激动。 “怎么突然回来了?”陈墨荷也开心问道,“徽州的事情办好了吗?这是回家探亲还是经过啊。” 江芸芸笑说着:“办好了,路过扬州特意来看看。” “什么特不特意。”周笙拍了拍她的手臂,担忧问答,“绕道过来,万一被人知道怎么办?” “哦,不怎么办。”江芸芸无所谓说道,“虱子多了不咬人。” 周笙听笑了,突然有了熟悉感。 ——小孩子的无赖。 “快,先上车,我们回去再说。”陈墨荷连忙套上马车,但是想了想又说道,“要进去拜拜吗,观音寺可灵了。” 江芸芸转身拉着周笙就走:“不去了,我不信这个,走,回家吃饭去,肚子饿了。” “哎,怎么说话的!”周笙急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快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江芸芸嬉皮笑脸坐了下来,贴着周笙说道:“我是担心你在这里被骗了,所以才来这里找你的。” 周笙嗔怒:“我在寺庙怎么会被骗呢,倒是你,注意点说话,小心佛祖不保佑你。”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才不是,我之前在兰州可是整顿了很多骗人的和尚道士,他们花百姓的钱,用买来的土地继续奴役百姓,那些人嘴里说着侍奉佛祖,心里却总想着生意,真要清修就该老老实实缁衣素食去。” 周笙说不过她,只能呐呐说道:“观音寺不一样的。” “哎,被骗的人都这么说的。”江芸芸一副‘你看吧’的神色。 周笙气恼:“不与你说了,你当了大官,倒是来促狭我了。” 江芸芸立马拱了拱她,挤眉弄眼:“没有的事,我就是听说你点了长明灯,我想着长明灯要不点给往世之人,要不就是为家中体弱多病的人点的,我们现在一家子就连渝姐儿养得那三只狗也健健康康的,哪里需要这个,一个月还要一两银子呢,真贵啊,我是怕你被骗了。” 她絮絮叨叨念了一堆,突然发现周笙在发呆,瞧着有些失神,不由凑过去,眼巴巴问道:“不说了不说了,一两银子而已,我们周夫人现在也是大商人了,看不上这两银子的。” 周笙看着面前小少年黑漆漆的大眼睛,本来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如今都瘦出下巴了。 十三岁那年,她膝下的小孩背着包袱开开心心离开了家门,此后七年了,中间断断续续回家过两次,可见面的机会却又不多。 回了家也似乎没有什么好事。 她总是忙忙碌碌的,吃口面的时间都狼吞虎咽。 回头真有事情,她甚至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些家书,整天整夜睡不着觉。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脸颊,入手的小脸温热滚烫,不是自己脑海中想象中的人,是真的江芸。 周笙满眼含泪,突然又笑了起来。 ——她的小孩,长大了。 江芸芸眼睛都瞪大了,火急火燎用袖子去擦她的眼泪,愁眉苦脸说道:“哎哎,哭什么,不说了还不行吗,点就点呗,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周笙笑中含泪,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点了点头:“对,都平平安安的。” 江芸芸没敢说话了,讪讪地坐了回去,小脸挎着,别提有多委屈了。 “不过你说地的事情,扬州这边好像也在清丈土地,寺庙这边也有波及,原先这一座山的土地都是观音寺的,现在好大一部分都分给山下的百姓了。”周笙自己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笑着岔开话题。 江芸芸点头:“那很好,大家都有地种,明年税赋多了起来,才能回馈百姓,而且这么大的寺庙本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土地。” “我也听不懂这些,但这样会不会太得罪人了。”她忧心忡忡说道,“我每日都能听到外面关于你的传闻。” 江芸芸好奇问道:“骂我还是夸我啊?” 周笙扭着帕子没说话。 江芸芸了然:“骂我的啊,没事,谁没挨过骂呢,你是不知道内阁,就那个我们当官最高位置的那个小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常年放弹劾我的折子,你知道吧,满满一桌,有时候都还不够放的。” 她手舞足蹈比划着,神色得意。 周笙哭笑不得:“这听不上去又不是什么好事,这也太得罪人了,回头不是没有朋友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若不是志同道合之人,我才不要和他们交朋友呢,而且做事情哪有不得罪人的。” 周笙跟着点了点头:“就像我做生意,总会有对手一样。” “对啊!”江芸芸抚掌,“就是这个道理,只要人处在世上就没有完完全全的和平,时时刻刻都要斗争啊。” 周笙笑着打趣着:“听上去跟个大公鸡一样。” 江芸芸笑嘻嘻:“对了,你那个绣房还缺人吗?” “怎么了?”周笙问道。 第三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最后被人抢回来后, 但是一脸狼狈,站在院子里气得直跳脚:“这谁啊,这怎么还上门抢人啊。” 陈墨荷一脸心疼,拉着她破了半截的袖子仔细看着:“怎么手都抓红了, 我就说那个陈夫人不是东西, 下这么重的手。” 周笙也心疼坏了, 捧着她的手腕子轻轻揉着:“我本以为她就是平日里嘴巴坏了点, 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出格,不顾脸面。” “先洗把脸, 梳个头吧。”小丫鬟捧着打上来的水说道, “公子的衣服被乐山哥收着,乐山哥今日去找乐水哥筹办喜事去了。” “不碍事,我自己来。”周笙笑着把人打发走, “你刚才也辛苦了, 去吃盏茶吧。” “不辛苦。”那个小丫鬟也跟着开心说道, “我早就看那人不高兴了, 刚才还趁机抓了她一把呢。” 江芸芸用帕子捂着脸, 悄悄看了满院子的人一眼。 ——别说, 这屋子的人刚才打起架来一个比一个凶悍。 “先洗把脸。”陈墨荷拧了帕子递过来,“瞧着都灰扑扑了。” 江芸芸接过帕子呼噜噜了一把脸, 擦得脸都红了,还是心里气不过:“她怎么能力气这么大呢,什么合不合适, 一点也不合适。” “这人原本家中是杀猪的,可不是只有一膀子力气的。”陈墨荷让她坐在椅子上, 开始给人松发梳头, “不过是得了一丝运道起来了, 就开始狗眼看人低了,看谁都要讽刺几句。” 江芸芸立马去看周笙:“我看她跟你说话也不好听。” 周笙还没说话。 陈墨荷倒是来劲了,立马大声告状着:“可不是,这人总是说什么妾侍,正房的话,整日给夫人没脸,偏夫人想着大家一起做生意,不好得罪,我们给她脸了,这人可不知道收敛,整天得寸进尺的。” “太过分了!”江芸芸附和着,“你怎么不把人赶走,我们不要和她做生意了。” 周笙还是没说话。 “还不是因为外面的人总是……”陈墨荷想也不想就说着。 “行了,先梳头吧,等会就可以吃饭了。”周笙起身,“我给你拿衣服去,之前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衣服都不合适了,我前几日和陈妈妈连夜给你做了一套衣服。”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她,然后立马扭头去看陈墨荷:“外面的人怎么了?” 陈墨荷只是叹了一口气,站在身后给她梳头:“头发真是浓密啊,整整齐齐的一把。” 江芸芸脑袋往后看去,坚持问道:“外面怎么了?外面有人说她了?我出门这几天没听说啊。” 陈墨荷动作利索地给人挽发,摸了桂花头油,笑说着:“真是精神好看,谁看了不喜欢。” 江芸芸摸摸脑袋,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陈墨荷。 陈墨荷躲开她的视线,招呼小丫鬟们把东西都收拾干净。 没多久,周笙就拎着一件浅绿色的道袍走了过来。 “这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欢?扬州现在很多读书人穿这些衣服的,你看看虽然用的是系带,但是衣身左右开裾,所以也有下摆,穿起来也很是衣袂飘飘、风流倜傥。”她低着头,把系带们整整齐齐缕好。 她扯着袖子比划着江芸芸的胳膊,音量微微提高,显出几分兴奋:“而且袖子虽然大,但收祛了,也不会不方便,而且你看开衩处增加面料做成内摆的样子,就像折扇般打褶一样,所以哪怕动作幅度大,也不会露出里面的衣裤,就是不知道这个长度能不能盖住你的脚面?” 周笙伸手比划着:“刚好刚好,长得真快啊,我这件是单层的,用的是丝,便是外出再套一件罩衫也不会热。” 江芸芸低头盯着她看,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周笙的声音骤然一顿。 “你哭了?”江芸芸拧眉,手指抹干还为来得及干的泪痕,“哭什么?” 周笙低着头,抱着衣服,难为情说道:“刚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害你丢了好大的脸,外面好多人看了过来,回头又要害你挨骂了。” 江芸芸轻笑一声:“没丢脸,也不挨骂。” 她伸手,漫不经心地抽出衣服:“衣服很好看啊。” 浅绿色的衣服从周笙的手中被缓缓流出,衣服上的银丝在日光下波光凌凌,确实好看。 周笙怔怔的看着江芸芸消失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 陈墨荷靠近,低声说道:“看看公子多体贴啊,夫人就应该让公子给您撑腰的,撕了那些贱蹄子的嘴。”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手心准备好的玉佩:“也太麻烦他了。” “自己肚皮里生出来,养得这么大,什么麻不麻烦。”陈墨荷不悦说道,“不是我说您,您老说公子报喜不报忧,可您不也是,那些人话都说成什么样子了,您还不是一句也没和公子说,要不是今日公子早点回来,不小心撞上了,她哪里懂得内宅的问题……”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两人很快又不说话了。 “真好看!”陈墨荷抬头,看也不看先大肆夸着,“瞧瞧这绿色多衬脸色,小脸白白的。” 江芸芸摸了摸脸,老实说道:“可我黑了好多啊。” 陈墨荷仔细一看,发现小孩真的黑了不少,不由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但还是强词夺理:“也好看!长得好看,就是黑黢黢的也好看的。” 江芸芸咧嘴笑,露出雪白的大牙。 “这个玉佩。”周笙把手里编了红绳的玉佩递了过来,“之前去观音寺里开过光。” 江芸芸自觉自己已经是见过世面的,捧起玉佩,便开始点评着:“白玉最贵,玉质如说细腻,眼色纯净,嗯,十两?” 她自信满满说道,直勾勾去看周笙。 谁知陈墨荷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江芸芸立马警觉,立马开始仔细打量着玉佩。 “一百两!上好的白脂羊玉啊。”陈墨荷拿过玉佩要挂在她腰上,“公子现在都是大官了,身上还这么寒碜,可不好看。” 江芸芸震惊,低头看着那块玉佩:“这块玉要一百两!” “对啊,还是托秦夫人的关系才能买到的。”陈墨荷小心翼翼把她的玉佩放好,“放在佛台上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夫人每天都要去念一个时辰的经呢,膝盖都跪坏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只是笑:“别听她胡说,等会准备吃饭了。” 江芸芸摸着那块玉,看着周笙离开的背影,突然扭头一把抓住陈墨荷。 陈墨荷愣是没挣扎开。 “走,我们出门买烤鸭去。”她想也不想就说道,然后对着周笙方向喊去,“我找舅舅来一起吃饭。” “哎,那你路上小心啊。”周笙的声音连忙响起。 江芸芸敷敷衍衍地应下了,然后拉着陈墨荷一走一转弯,直接朝着河边的小巷里走去。 陈墨荷不解:“这不是去你舅舅家的方向?” 江芸芸冷哼:“我现在没空管他,我得先问问你们到底瞒着我做什么菜呢。” 陈墨荷了然,但紧跟着就没说话了。 “仔细说说。”找到一个小巷,江芸芸见前后无人,飞快把陈墨荷推到小巷的角落里嘀嘀咕咕着,“不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陈墨荷哭笑不得:“怎如此孩子气?”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板着脸:“不要给我岔开话题,第一个问题,我及冠前不是写了两封信吗,老师还派人来请了,怎么就不肯上来,做生意哪有我重要。” 陈墨荷勉强笑了笑:“当时有一批重要的货物要运送呢,夫人要亲自看着。” 江芸芸震怒:“什么货物比我还重要啊!” 陈墨荷只是叹气,看着面前年轻漂亮,权势显赫的小孩。 多年前的她一时心软,和势弱的妾侍一起做局,一开始只是想要这个小孩活下来,因为是早产连着哭声都奄奄一息的,抱在怀里,像个小猫儿,连着呼吸都要靠的好近才能感受得到。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这个不被看好,不被承认,不被接纳的小孩能成为今天这样厉害显眼的人物。 她是这么厉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也日日都有她的消息。 人人都说他是神童,只有她们才知道她为了走到这一步花了多大的努力。 ——沉重的书箱,从未天亮的街道,不曾吃饱的深夜,很少熄灭的蜡烛。 便是知道她是如何不容易,才更想着不能让她为难。 “公子如今在外面过得生风水起,却是忘记了内宅女子的不容易。”陈墨荷低声说道,“夫人这些年也不容易的。” 江芸芸眼波微动,靠近一点,逼问道:“谁欺负她了?” 她紧跟着拉着陈墨荷的袖子,声音一软,可怜兮兮说道:“我那日等了你们许久,我本来以为你们就是来迟了。” 陈墨荷一听心都软了,眼睛瞬间红了起来。 “这事说起来也不怪夫人的,其实这块玉佩就是夫人去年就给您准备好的及冠礼物,早早就跟我说要今年要早点去找你的,帮你布置宴会,还要给你准备好多礼物,免得你小小年纪,身边没个大人,这衣服也是她早早就准备好的。” 江芸芸不解:“那为何后来又没有来。” “只是这事不知怎么被其他人知道了,有一次宴会上就有人开口讽刺夫人,说您大概是不愿意让她去的。”陈墨荷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吃惊,随后大怒:“是谁胡说八道的。” 陈墨荷叹气:“谁说的现在都不重要了,只是夫人确实被伤到了,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就让人把行李都放回去说不去了,怕给您丢脸。” 江芸芸气得脸色铁青:“她们肯定还说了别的,都说什么了?我肯定给你们报仇。” 第三百七十八章 周笙沉默。 她又一瞬间的迷茫。 ——她的意见重要吗? ——原来不是觉得她丢脸。 “之前老师说起过这件事情, 但我一直担心你不想再和曹家江家有关系,所以就一直没放在心上。”江芸芸懊恼说道,“你这信里也没说这事啊。” 周笙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不是也从不说你的事情。”周笙伸手摸了摸她眉间的伤口, 心疼说道, “疼不疼啊。” “不疼。”江芸芸嬉皮笑脸, “我当时可勇敢了。” 周笙还是用拇指小心翼翼摸着她结疤的伤口:“胡说, 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呢。” 江芸芸笑眯眯的,用脸蹭了蹭她的手指。 周笙看着她, 温柔地笑了起来, 捏了捏她的脸,只觉得是再也没有过的满足:“只要这件事不耽误你,我都可以。” “不耽误, 上封折子的事情。”江芸芸大气说着。 “那我都可以。”周笙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好似能看到这个人的灵魂一般, 可到最后她只是低声说道, “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 娘什么都可以。”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快, 借故要出门玩,背着小手, 心事重重地出了成衣店。 周笙的答案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可这事也不是几个人的想法能办成的。 如何和曹家那边联系上就是第一个问题。 若是曹蓁当场拒绝,得罪吏部和礼部的人不说,连带着周笙的诰命也下不去。 她有点发愁, 但又不好意思在周笙面前露出来,所以就找借口一个人想想办法, 一出门看着门口密密麻麻的马车, 越来越多的人来了。 这些人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江芸芸站在逐渐炎热的午后发了一会儿呆, 一会儿是诰命的事情,一会儿又是这间铺子的事情,一会儿突然想起周笙刚才千言万语却又不曾开口的模样。 她揉了揉眼睛,正准备抬脚离开时,突然眼睛一眯,在人群中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立马跟了上去。 姜磊不亏是锦衣卫,没一会儿就听到背后毫不遮掩的脚步声,打算扭头瞪眼,只是刚做好姿势,一眼就看到同样瞪大眼睛,只是一脸无辜的江芸,脸上的凶恶立刻僵在脸上。 “你跟着我做什么?”姜磊抱臂,理直气壮质问着。 江芸芸见状,毫无畏惧,立马加快脚步,毫无畏惧地贴了上来,大眼珠子往他身上一扫,鼻子一嗅,歪了歪脑袋:“花天酒地的味道。”‘ 姜磊黑脸一红,往后退了一步,企图找回一点年长锦衣卫的威严:“和谁说话呢!小孩子走远点。” 江芸芸哦了一声,站直身子,大眼睛睨了他一眼:“回京我要跟谢来告状。” 姜磊冷笑一声:“老大也管不了这事啊。” “那我还要告状,说你骗我,叫谢来揍你一顿。”江芸芸振振有词,信誓旦旦。 姜磊震怒,反驳道:“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不是说要给我娘准备一份厚礼吗。”江芸芸指责着,“可你一到扬州,你就跑了,可不是要耍赖骗我,你自己看看!多过分!欺负我这个老实人。” 姜磊心虚:“这事啊,我记得呢,我肯定记得,我,锦衣卫,有钱,还能骗你不成。” “那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给我娘送去。”江芸芸大拇指往后一翘,“我娘在成衣店里,你快去,最好是亲手递给她,她肯定贴心地给你准备好吃的,她这辈子就是好心肠!” 姜磊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拒绝,但又想不出理由,只能哼次哼次说道:“今,今天啊。” “对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啊。” 姜磊抓耳挠腮:“不,不是,没这个意思,我还没拜访过周夫人呢,老大之前还叫我也给他包一份礼物呢,哎,哎,可我这不是有事吗?”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立马凑过来,好奇问道:“什么事情啊,我能知道嘛?扬州地界我可太熟了。” 姜磊看着她笑脸盈盈的样子,突然直了眼睛。 江芸芸一看就觉得不对劲,敏锐往后退了一步:“算了,我先回家了。” “哎,别走。”姜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力气之大,差点直接把人提溜过来。 “我可不做坏事!”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强调着。 “哎,你娘喜欢什么来着,走,我们现在就去买。”姜磊拉着她的胳膊不松手,直接把人拽走了,“怎么送来着,要我敲锣打鼓,放两串鞭炮嘛,我都成,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江芸芸想了想,得寸进尺:“敲锣打鼓就算了,但你能穿你锦衣卫的衣服来送嘛?最好还要装作不经意的那种。” “行。”姜磊痛快答应下来,话锋一转,“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嘛?”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哎,那这个可不行。” “我就知道你是最仗义了。”姜磊只当没听到,自说自话着,“很简单的,你这个聪明脑袋,肯定能办法。” 江芸芸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我说,不!行!” 姜磊怒了,把人提溜过来,压低身子,面目狰狞和她脸贴脸:“江学士,一点小忙而已。” 江芸芸圆滚滚的眼睛和他对视一眼,那双清亮漆黑的眼睛,分毫可见地倒映着他的身形,好像多看一眼,就能把姜磊这几日干的事情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样。 “着急不安,出言威胁,乃死到临头之状,之前一直不说,现在突然回过神来了,乃走投无路之事。胡言乱语,口不达意,乃事有难处之症。”江芸芸慢慢吞吞分析着,“我瞧着,你想害我。” 姜磊怂了,慌里慌张把人扶好,理了理她的衣襟,甚至还捋了捋她的袖子,非常谄媚:“哪能啊,你可是小状元啊。” “这么殷勤。”江芸芸越发觉得不对劲,严肃吓唬着,“你可别当现在这位扬州知府是吃素的,凶得很。” “别提他,提他我就来气。”姜磊没好气说道。 江芸芸耳朵一动:“仔细说说?” “扬州清理土地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姜磊反问。 江芸芸点头。 “清到卫所边上了。”姜磊又说。 江芸芸不可置否,甚至表示高度赞扬:“这很正常啊。” 姜磊不阴不阳地嗯了一声:“起了冲突,闹出很大的动静,王恩瞧这是个糟老头了,没想到还是个手段的,直接上了折子,要求内阁处置其中几人,然后内阁也下了批复,严重的直接革职查办了,最轻的也都是流放了。” “很重要的人物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说来你也认识。”姜磊摸了摸下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江芸芸一听,立刻警铃大作。 这么一说,她不得不回想起扬州卫的交友关系,仔细想来,她确实略略和一人有过交集,但肯定算不上认识。 “扬州卫总兵许昌的小儿子许敬被流放了。”姜磊低声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听上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姜磊生怕人跑了,紧紧抓着她的的袖子,给人点了三个关系,“清丈土地和许敬,甚至王恩,你哪个不认识?” 江芸芸龇了龇牙:“怎么能这么算呢?” “反正现在就是这个问题……” “阻碍清丈土地的事情我可不帮。”江芸芸飞快拒绝了,眨巴了一下无辜的大眼睛,非常认真说道,“土地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阻碍不得,谁来跟我求情,都不行。” 姜磊叹气:“这事我知道,我好歹也跟了你半年多呢,也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现在问题出在,许敬死了。” 江芸芸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许敬那体格你也是知道的,哪里吃得了流放的苦,而且你们文官惯会折腾人,一个仆人也不给带,不知怎么就……,才走了一百里就……”姜磊叹气,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就是扬州卫出身,这一回来一见到好友就都在说这事情,昨日又听说扬州卫那边原本是打算借题发挥的,谁知道王恩也是个有本事,借着一桩总兵家的私事,直接把他们都压下来了。” 江芸芸点头:“这事确实是意外,汪知府的手段确实了得。” “而且这事说起来还真的和你有点关系。”姜磊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江芸芸震惊:“这事也打算甩锅给我?” “不是,是那个许敬的夫人你不是认识吗?” “认识的吧。”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老实交代,“但其实不太熟。” “骗人。”姜磊冷笑一声,“不熟的话,我怎么听说你给了人一个免死金牌。” 江芸芸瞪大眼睛:“胡说什么,我哪有这个本事。” “别人肯定没有,你肯定有。”姜磊叹气,“听说之前许敬死了,许昌要拉着你那位姐姐殉葬的,但你姐姐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还真把人哄住了。” “那肯定也和我没关系啊,是不是曹家来人了?”江芸芸又问。 “曹家?”姜磊冷笑一声,“她们真要来,虽没什么用,但至少也能有骨气,偏她们也不肯来。” 江芸芸一个激灵,瞬间站直身子。 —— —— 江芸芸和姜磊来到许家门口。 许家大门上还挂着白布,香烛纸钱的味道很是浓郁,隐隐能听到络绎不绝的哭声,门口时不时就有马车停了下来,有人穿着素衣被请了进去。 第三百七十九章 许昌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面前的年轻人比传言中的样子还要耀眼夺目, 记忆中的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孩突然就这么刺眼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成了他不得不平视的翰林学士。 不论何时,他还是这么得不讨人喜欢。 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格外讨人厌。 “好久不见。”谁也没想到是他第一个开口, “江芸。”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很多年没见了, 许总兵安好。” “安好?”许昌上前一步, 高大的阴影倒影在她身上, 狞笑着开口,“你觉得我现在好吗?” 江芸芸平静说道:“听闻许家的事情了, 还请总兵节哀。” “节哀?”许昌打量着三人, “所以你是来让我消气的?” 姜磊立刻警觉地握紧腰间的长刀。 “自然不是。”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眼睛通红的人,淡淡说道,“因果循环, 这是许总兵自己种下的因,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许昌冷笑一声, 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 顾桐仁脸色微变, 拉着江芸芸要往后退去。 江芸芸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 面不改色:“我如今既非当年的小童, 总兵也非往日煊赫了,这拳头落下的后果, 我能承担,你能吗?” 许昌的拳头狠狠落在她耳边,凌厉的拳风听的人耳朵嗡嗡得疼。 江芸芸微微一笑, 伸手拨开耳边的拳头,和气说道:“我今日来也不是来吵架的, 传出去文武官员街上斗殴, 大家都要吃挂落。” “您这样的人也害怕这些?”许昌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 善解人意说道:“其实我主要是为你着想。” 许昌脸色瞬间僵硬。 “只会动拳头有什么用。”江芸芸拉过顾桐仁说道,“这位是刑部的官员。” 许昌懒懒扫过一眼:“还打算来抓我不成?” “不抓你。”江芸芸拉着顾桐仁往里走,自然说道,“令郎瞧着身体健康,怎么突然就没了。” “那还不是要多亏你那位姐姐。”许昌冷笑着。 江芸芸和顾桐仁齐齐停下脚步,扭头去看。 “叫她陪着一起去照顾我儿,她却死活不肯去,这才害我儿命丧他处。”许昌咄咄逼人,“江家就是这么教养孩子的,如此不敬尊长和夫君。”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重新朝着正堂走去,嗤笑一声:“江家孩子教得不是挺好的,你都给人这么难看了,还能和和气气和你说话,流放路这么远,为难女人算什么本事。” 顾桐仁悄悄去看江芸。 江芸芸不笑时,眉宇间总有几分冷意,瞧着并不好相处,哪怕他现在说的话带着几分讥讽。 大堂内悬挂着层层白布,两侧的仆人低着头,腰间系着麻绳,头上披着白布,密密麻麻跪满两侧,白纸燃烧的味道格外浓郁,手臂粗的蜡烛在棺材两侧缓缓垂泪。 “我姐呢?”江芸芸环视一周后问道。 “她如今守寡,自然去别处住着了,而且我打算给她请立一个牌坊,就当是为我儿祈福。”许昌站在背后,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甚在意说道。 有仆人递来三支长香,江芸芸接过后,看着上方的牌位:“人死如灯灭,许总兵节哀才是,何来为难一个年轻女人。” 她盯着那长香上的红点,淡淡说道:“再这么样,她好歹也该出现在这里才是。” “出不出现在这里,有我说的算。”许昌冷笑一声,“她如今是我们许家的人,要你一个和江家也没什么关系的人做什么好人。” 江芸芸插上清香,顺手蹲了下来,抓起一把黄纸扔在火盆里。 火盆里的火苗瞬间窜了起来,一把把黄纸都卷了进去,原本还蓬松搭在盆上的黄纸瞬间被吞没干净,只剩下漆黑的灰烬。 火苗灼热的光照得江芸芸的脸颊也跟着明暗了片刻。 顾桐仁站在她身后,见她迟迟没有起来,伸手要把人扶起来:“怎么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没事,只是想着她到底还姓江,怎么就和江家没关系了。” 顾桐仁神色僵硬。 “出嫁从夫的这些道理,你这个小状元还不懂吗。”许昌冷笑着,“如今的江湛可由不得你们。” “江家不作为,又非我不作为。”江芸芸站起来,看着门口的许昌,和气说道,“不论如何,我今日都是要见一面江湛的。” 许昌脸皮子紧绷,拳头握紧,目光冷冷注视着面前之人:“江芸,你别欺人太甚。” 许家的仆人一个气势汹汹围了过来。 姜磊也紧张地站直身子。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手边的棺材,带着三分商量的口气:“您非要这么怒气冲冲,充满敌意地和我谈吗?许敬的事情没个着落,江湛的事情也牵扯不下,回头我们还要各自挨骂,倒不是我托大,我猜测扬州总兵的位置应该更惹眼一些,您的儿子与其埋怨是因为江湛不照顾而意外身亡的,不如想象是不是因为您才出事,您应该比我还清楚。” 许昌冷冷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依旧和和气气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是这样的模样,瞧着很好说话,但实际只能让你听他的话。 “到底还是亲家,现在闹得太难看了。”她说。 许昌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冷一笑:“这事你当真要管。” “先见一面江湛而已。”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我管不管,不是你说了算的。” —— —— 江芸芸被人带着走了许久的路,最后才来到一个偏远的院子。 院子门口围满了人,一个个手中拿刀持剑,虎视眈眈。 江芸芸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屋内一脸憔悴的丫鬟妈妈们。 为首的那位妈妈多年前还曾见过,那个时候还算精神,整个人神采奕奕,头发梳得整齐,现在却满头白发,神色憔悴。 “二,二公子。”她显然也看到江芸了,先是震惊,随后是不受控制的大喜,快步走了过来,整个人都好似活过来一般,“你是来救我们姑娘的吗?” “进去。”门口的守卫大喝道。 江芸芸推开那个动粗的士兵,冷冷看着他。 身后的许家管家连忙说道:“滚开滚开,老爷让他来的,不过这两位可不准近。” 他指了指顾桐仁和姜磊。 顾桐仁脚步一顿。 “凭什么啊。”姜磊大声嚷嚷着,“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在里面使坏啊,狗东西,睁开眼睛看看你爷爷是谁!” 管家皮笑肉不笑:“女眷的院子,有什么使不使坏的,你们都是外人如何进得去。” “什么男人女人,我只知道我要保护大人。”姜磊气笑了,“锦衣卫你也敢拦,好好好,好你个许家。” 里面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江湛原本年轻的面容如今只剩下憔悴,只是她衣着头发还算整齐体面,站在门口安静地看了过来。 顾桐仁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却被那两把长刀挡在门口,他嘴巴挪动了几下,却最终没有发出声来。 江湛的目光落在外面,目光落在顾桐仁身上,但很快就一闪而过,到最后只是看向多年未见的江芸,她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太久不见阳光了,她有些恍惚了。 ——面前的年轻人让她陌生。 “让我进去。”江芸芸推开长刀,低声说道。 守卫看了一眼管家,这才开了门禁。 江芸芸入内,剩下两人被拦在门外。 “又是你。”江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捋了捋鬓间的碎发,笑了笑,“江漾还好吗?” “还行,至少在兰州很快乐。”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瘦到有些脱像的人,低声说道,“你呢?” 江湛环顾四周,似笑非笑:“你看不到吗。” 她态度颇为尖锐,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曹家让你来找我们吗?”那位妈妈急切问道,“是要带我们走吗?”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进来说话吧。”江湛开口,“没什么好招待的,白水要嘛。” 江芸芸摇了摇头,抬脚上了台阶:“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本想有事找你的。” 江湛坐下来,神色冷淡:“我这个被所有人都抛弃的人,还有什么是你这个正五品的翰林学士看得上的。” “有的,但我要先知道你的诉求。”江芸芸没有跟着坐下。 屋子实在太逼仄了,低矮到似乎伸个手就能摸到屋顶,一坐下更显得窒息,根本不是一个正经住人的地方。 江湛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个精致的玉雕,神色木怔,不再说话,外面的光无法穿过被定死的门窗,屋内昏暗得厉害。 “你想……和离吗?”江芸芸犹犹豫豫问道。 江湛低着头没说话。 “不想和离?”江芸芸惊讶,“你想要留在这里?” 江湛抬眸,平静问道:“那我能去哪里?” 江芸芸看着宛若死水的眼睛,立刻语塞。 两人一坐一站,瞬间沉默下来。 “不在这里,在这里会死的。”那个妈妈扑了过来,抱着江湛哭,“我苦命的姑娘啊,怎么要遭这么大得罪,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啊,都不是好东西。” “好好嫁进来的人,吃了多年的苦,还落不到好下场。” 那妈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时间两人耳边都是她的哭声。 江湛伸手,缓缓拍了拍她的背。 那妈妈见状哭得更大声了,嘴里反反复复粘着她的姑娘受苦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江湛反问:“我的打算有用吗?” “有的。”江芸芸点头,“有打算就意味着还有希望。” 江湛看了过来。 第三百八十章 曹家其实也为此事焦头烂额。 “许家那边来信说要水路十分之五的收益, 不然就要我宝玉和他那个短命该死的儿子一起死,真是狮子大开口,太不是东西。”曹蓁手里捏着一封扬州来的急信,急得来回踱步, “这可如何是好啊。” “十分之五的收益!” 曹澜惊呼, “他们现在什么都不干, 每年光收成就要拿走十分之三, 一年三千多两银子,如今还要涨价。” “这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 风险是一点也不要的, 让我们背了这么多事情,但每年的钱是要如数送上去的。”曹蓁冷笑一声,但很快又忧心忡忡, “可怜我宝玉如今要受到这样的磋磨。” “这群混账, 之前说的好好的, 现在却出尔反尔。” 曹澜怒气冲冲地问道, “若是你给了十分之五, 我们的利润可就少很多了, 这条水路的价值就是鸡肋了。” 两位晚辈看向曹家老太太。 “信里还有说什么吗?”老太太半阖着眼,低声问道。 曹蓁摇头:“只说了这么一句, 传信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想了想,低声说道:“我们是不是要去扬州看看。” “若是表现得太过主动,会不会让许敬那厮彻底掌握主动了。” 曹澜想也不想就说道, “如此我们就被动了。” 曹蓁欲言又止,最后看向她娘:“娘, 你怎么看?” “宝玉那边怎么说?”老夫人又问道。 曹蓁叹气:“宝玉最是听话懂事, 这样关键时刻, 如何会写信给我们添堵呢。” “其实在许家也不会有什么受苦的地方,许家难道还敢动手不成。” 曹澜想了想说道,“只要我们撑得住,能稳住许家,她就能一直是许总兵的儿媳,说出去也是体面。” 曹蓁没说话,低声喊了一句:“娘。” “许敬出殡的日子是不是在今日?”老夫人冷不丁开口。 “对,放了很久,算是没算好日子。” 曹澜一脸嫌弃,“听说今日不少人在家门口都放了丧仪,很给这位总兵面子。” “那就再等等。”老夫人说,“你写信安抚好他,跟他说等许家空下来了,我们再商量此事,不要提宝玉的事情。” 曹蓁欲言又止。 “行,我这就去办。” 曹澜点头应下,急匆匆走了。 曹蓁坐在母亲身边,神色呆怔。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受苦。”她忍不住说道,“这些年让她独自一人在扬州。” 老夫人淡淡说道:“这事了了,回头让她舅舅再多送点银钱过去,只要有钱傍身,那里过不开日子,早些年我就说了,至少和许敬要个孩子,如此才能在许家立于不败之地,等许昌百年之后,自有办法让整个许家都是她的,那时的日子多么畅快,偏她倔强,分居多年,如今妾室的孩子都已经三个了。” 曹蓁小声说道:“那些妾室三个月就要换一波,那许昌就不是个东西,也太折腾人了。” “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没有孩子,你便是再厉害也没有用。”老夫人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柔声说道,“到时你跟着你哥一起去扬州,让她去妾室那边抱养一个好的到膝下自己亲自养着,再忍一忍,关起门来过日子,许家的一切都会是她的,外婆跟她保证。” 曹蓁点头应下:“那我们早点过去,之前她病了一场,也不知道好点了没。” “好,我库房里还有一株老参,你拿去,你再多挑几件她喜欢的给她送去,是了,你哥那边刚得了一块蓝宝石,你就说我要了,你去拿来,都给宝玉送去,她不是最喜欢这些好看的东西嘛。” 曹蓁笑着点头:“行,宝玉一定开心坏了。” “不好了,不好了。”门口有小丫鬟大呼小叫。 “住嘴,好得很,说什么胡话。”门口的老婆子怒声呵斥着。 小丫鬟讪讪站在台阶下,畏惧说道:“门口有一个自称江芸的人来了,说要见老太太。” 屋内,母女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 “他怎么来了,给我打出去。”曹蓁活像被撩到尾巴了,立刻站起来厉声呵斥道。 老夫人连忙说道:“做什么,把人请进来,请大老爷也来接待。” 那丫鬟哎了一声,匆匆走了。 “做什么把人请进来。”曹蓁大怒,“如今长生也做官了,还要给这个小贱人脸色不成。” “你平日的手段呢,为何一涉及到那边的事情就没了神智。”老夫人一看她暴躁的模样就忍不住叹气,“长生是做官了,七品芝麻小官,当年我说花点钱走动走动,让他留在京城,前途一定比现在好,他非要执拗地去外面看看,就连你也担心等江芸回来给他穿小鞋。” 曹蓁冷笑一声,完全不觉得有错:“江芸如今是春风得意了,谁知道他会不会看长生不顺眼,平白让长生受了欺负。” 老夫人看着面前已然走进死胡同的女儿,只能拍了拍她的手背。 “可他才二十一,已经是正五品的翰林学士了,还肩负教导太子之责,外面的人都说太子殿下格外喜欢他,甚至还愿意为他的及冠礼出宫撑场子。”她声音温柔,但衰老的面容下却满是担心,“不出意外,他这条路至少还能走四十年。” 曹蓁紧咬牙关。 “就算不想交好,也没必要得罪。”老夫人低声说道,“幺幺,就当为了长生,长生以后和他见面是必不可免的,你儿子也是有个大志向的,栽在这里太可惜了。” “我,我……”曹蓁气得手都在抖,“祸害,他们一家子就是祸害。” 老夫人淡淡说道:“事已至此,骂谁都没有用了,走吧,随我一同去见见这位翰林学士。” 江芸芸第一次踏入曹家。 若是说江家已经是他见过的富贵人家了,那曹家当真称得上鲜花着锦之盛,目之所及处处华贵奢靡,就连地板上的金色花纹都是用金丝勾勒的。 “也太有钱了。”姜磊眼睛都看不过来,咋舌,“这么大的柱子用玉雕成的吗?” “这个纱窗好像怎么好像跟个透明的一样。” “这个香炉上的仙鹤怎么跟真的一样。”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手边是氤氲着香气的茶水。 丫鬟们站在角落里,穿着绸缎锦绣,头戴着珍珠银簪,面容姣好,瞧着比一般家庭的闺秀还要娴静典雅。 “好有钱。”姜磊忍不住弯腰跟她咬耳朵,“好可惜啊,这钱你都捞不到。” 江芸芸笑:“你喜欢?” “钱还有谁不喜欢的。”姜磊做怪脸,小声抱怨着,“我辛辛苦苦跟着你东奔西跑的,可不是就为了赚点钱好过日子。” 江芸芸垂眸,捋着袖子上的花纹:“可你这个胆子住在这里大概是睡不着的。” “胡说。”姜磊瞪眼,“我肯定睡得很好。”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眼睛盯着他看,轻声说道:“这里面魑魅魍魉这么多,你不怕。” 姜磊不笑了。 姜磊突然警觉地看向周围。 他突然发现这件屋子好大好高。 一抬头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房梁,还有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彩色绘画,但若是不经意看去,好似一双双正在眨眼的眼睛。 屋子这么大,丫鬟们却都站在角落里,显得边边角角也显得出奇得多,生怕在那个角落里冒出点什么东西来。 “你还说你不是神棍!”他骂骂咧咧,小心翼翼贴着江芸芸站好,“你这几日神神叨叨的,多吓人你知道吗。” 江芸芸轻笑一声。 外面也同时来了动静。 曹家老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来了。 江芸芸并未起身,反而打量着面前三人。 曹蓁比在江家时丰腴了不少,珠围翠绕,衣着富贵。 老太太明显年岁渐长,满头白发,手里拄着一个拐杖,需要人搀扶着。 至于曹澜瞧着比之前更圆润了,挺着一个大肚子,大腹便便,神情倨傲。 江芸芸打量着这三人,这三人同样打量着她。 当年在扬州的落魄小童如今只是穿着简单的衣服已然气势惊人。 年少时,他还有几分长辈的模样,但现在看来,他既不太像柔弱的周笙,也全然不似奸诈的江如琅,全然成了天生地养的芸草,长成了如此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一个人物。 曹家老太太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归。”她先一步入内,热情开了口。 江芸芸才施施然站了起来,点了点头:“曹老夫人。” “其归自徽州回来,一路辛苦了,今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老夫人被人扶着上了首位,对着丫鬟说道,“把今年刚摘的明前龙井奉上。” “快坐。”她又说,“老婆子年纪大了,实在是站不动了。” “老夫人也该七十多了吧?”江芸芸坐下后寒暄着。 “七十有三,三月前刚过了八十岁的生日,只当老天可怜,再悯我少许年岁,看着子孙们平平安安长大才是。”老夫人注视着江芸,神色哀伤。 江芸芸只是笑:“外人称呼您一声老祖宗,自然也希望您能为他们遮风避雨。” 老夫人神色微动:“风雨交加,岂是我这个老人可以左右的。” “一檐之下,风雨共济才是。”江芸芸继续说着。 老夫人叹气:“若是可以,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江芸芸没说话了。 屋内剩下三人也都没有说话。 老夫人隐约察觉到今日这人的意图,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便忍不住多加试探几分。 剩余两人一个满脸冷漠,一个浑身戒备。 ——瞧着都是不中用的。 第三百八十一章 周笙今天本来是不想出门的, 奈何又是秦夫人办的年中宴,规模不小,且她本来就是秦夫人帮忙才立足扬州的,所以也不得不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临走前, 看到跟个小孩一样, 正蹲在地上逗狗江芸, 笑说着:“晚上就不用开火了, 喜欢吃什么东西,等会我打包回来给你。” 江芸芸蹲在地上给狗梳毛, 抬起头去看他, 然后眨巴了一下大眼睛,抱着小狗,呆呆地哦一声。 “想吃什么啊?”周笙看得心软, 掏出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 “秦夫人的宴一向丰盛, 红烧肉一绝, 蟹粉狮子头都是独家秘方, 而且她家甜点的做的也很好吃。” “都行。”江芸芸哼哼哧哧说道, “你好好玩。” “行。”周笙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一手拎着一只小狗,看着周笙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 这才慢慢悠悠回了院子。 前些日子乐水终于结婚了,周笙给他们买了一个小院子作为贺礼,乐家兄弟也就搬出去了最后几日好好团聚了, 如今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丫鬟和一个厨娘了。 丫鬟正在缝制一些小物件,厨娘正在厨房备菜。 江芸芸站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 丫鬟见了连忙招呼人进来别晒太阳, 还笑眯眯地说要给人做个冬日的帽子。 她回过神来, 连忙把小狗放了下去,然后转身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哎,公子,中午饭不吃了吗?”厨娘一见,连忙探出脑袋问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脚步飞快地跑了:“我去外面玩。” 厨娘看着马上就要正午的大太阳,叹了一口气:“这一天天的,大中午的家都呆不住了。” 江芸芸先是上街晃了一圈,然后脚步一拐,朝着秦家的寿芝园走去了。 寿芝园今日开宴,整条巷子都停满了马车,门口张灯结彩,赴宴的人也大都提着礼物。 她前前后后绕了一圈,然后找了个机会,悄悄溜进去了! 寿芝园她去过几次,所以还算熟悉,没多久就找到开宴的地方,寻了个假山位置把自己塞进去躲起来了。 宴会上,秦夫人风采依旧,这几年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让她浑身充满威严。 林徽穿着鲜亮的衣服,在人群中穿梭往来,今日只开一场席面,又因为有男有女,便中间设了一条水渠,两边各自分开坐了,左右大概四六开。 “扬州还挺多妇人做生意的。”江芸芸张望了一下,嘟囔着。 周笙的位置很前面,和秦夫人坐在一起,主桌是男女不分的,只按着地位排的。 这桌的人大都身边围了不少人,就连周笙身边也有几个,之前冒冒失失去拉江芸芸的人也悄悄蹭了上来,不过周笙瞧着不爱说话,只是一直带着笑。 “好饿。”江芸芸摸了摸肚子,闻着空气中香气,估摸一下今日的席面到底有什么菜,可想久了也只能盘腿,一脸严肃地坐着,看着不远处的热闹。 “姜磊那小子到底哪里去了。”她坐了一会儿,又饿又热,不由迁怒骂道。 —— —— 姜磊这小子哪里去了? 姜磊一大早一出门了,正在忙着买一个特别的,独一无二的,足以撼动这个宴会的东西,甚至还贴心的自讨腰包给自家老大也准备了一份。 ——老大一定会爱死他了! 他站在柜台前,双手叉腰,空气狂傲:“就这么办了,什么时候能弄好啊。” 掌柜面露难色,口气慢慢吞吞:“这,这要不再考虑考虑。” 姜磊不悦:“考虑什么,我这东西不好看吗。” 掌柜没说话。 姜磊又说:“拿出去能唬人啊,而且又是金,又是银的,也不寒碜。” 掌柜苦笑着,哎哎了两声。 “我中午来拿,你一定要给我做好啊,做得好我兄弟过几日要娶老婆,我介绍给你做生意。”姜磊随口画下大饼。 掌柜只好抹了一把脸:“行,客人午时来拿即可。” 姜磊满意点头,然后背着手准备其他东西了。 ——务必要给江学士的娘准备一个大大的礼物!要一鸣惊人!要一战成名!要让所有人都羡慕! 姜磊自信满满。 —— —— 宴会上不知怎么聊到了林徽的婚事。 “之前守孝本就耽误了,但思羲如今也出孝了,怎么还不商量出一门亲事啊。”酒过半巡,有人随口说道。 “思羲如今也是一表人才,可有看中的,我们回头也好喝上一杯喜酒啊。” “可不是,你家那个郭叔的孩子都准备娶亲了呢。” 上首的秦夫人笑说着:“儿孙有儿孙自己的打算,他这些年一心扑在自己的印刷厂和书店里,我可管不了他。” “这可不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秦夫人还是二两拨千斤地岔开话题,林徽也是笑脸盈盈地没说话。 众人说着说着,话题突然转到江芸身上。 “江大人如今也二十又一了,怎么也没听到消息。”有人好奇打听着。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周笙低声说道:“她这些年忙于公务,天南海北各地奔波,哪里有空想这些,过几日便又要回京了,忙忙碌碌的日子也太耽误人了。” “他回他的,你办你的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是挑中了,让人回来成个亲便是。” “就是,若是随着上任或者留居京城不方便,就放在你身边照顾你也是可以的。” 周笙被人接连发问,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要是没有合适的人,我这里有一个,我有个侄女,年方二八,性格温和,虽说没有读过书,但是针线活做的极好。” “我这里也有一个,那可是读过书的,他爹可是秀才,她四书可都读过了。” “那这里有一个虽不曾读过书,但家中是在南京做水路货运的,家财万贯啊。” 周笙一时间看着热情至极的人,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下去了。 “我这开宴是来聊生意的,可不是来让你们拉纤做媒的。”秦夫人打着圆场。 众人一听也都暂时歇了下来,只是神色炙热,瞧着是很想攀上这门亲事的。 “大概是她做不了主的。”另外一桌的陈夫人见大家都开始自顾自攀谈了,忍不住低声问道,“上次我瞧见你儿子,就觉得你儿子是个主意大的。” “哦,你还见过江大人?模样如何,性格如何?” 陈夫人眼珠子一转,故作随意说道:“还行吧,也就那样。” “我怎么听说长得格外好看,脾气好得很嘞。” 陈夫人连忙岔开话题,压低声音:“管他好不好看,反正真想要这门亲事,找周笙,没用。” “不过你们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成亲的打算,是不是在京城有人了,只是没和……说。”有人挪了挪嘴,挤眉弄眼。 “我也觉得说不定是有什么大人给他做媒了呢,这么年轻的小状元,可不是香饽饽,这两人不是也不亲厚吗?我瞧着只是还没说出来呢。” “可不是,生母是妾室,一般姑娘想着江家现在的情况都要思量几分呢,而且曹家虽是巨富,却也因为生母闹翻了,一点助力也没有,说不得小状元在京城如何举步维艰呢。” “可不是,要不怎么说又去琼州又去兰州的,没一个好地方的,说不定就是没钱打点呢。” 众人越说越兴奋,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一起。 “这男男女女都太长舌了。”上首的秦夫人拉着周笙笑说着,“你可别放在心上,儿子这么有出息,他们说什么都是酸,你闻闻,多酸啊。” 周笙只能笑着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我们小状元年纪确实不小了,怎么没动静,是有什么难处吗?”秦夫人也好奇问道。 周笙低着头,无奈说道:“说起来秦夫人也别笑,其归这人最是有主意了,这些年那件事情不是自己做的主,我确实不知道她的打算。” 秦夫人一听就非常相信,伸手比划了一下:“其归一看就是主意大的,那个时候这么小一点,背着的书箱比他都要大了,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路上都不害怕的,与我们说话也都跟个小大人一样。” 眼看就要散宴了,陈夫人等人嫌八卦得还不过瘾,正打算携手离开,继续讲。 周笙也跟着起身,拎着打包好的食盒准备给江芸带回去当晚饭吃。 只是众人还未离开,管家快步走了过来,在秦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夫人脸色微变。 “怎么了?”林徽凑上去连忙问道。 “有个锦衣卫夹着两个红盒子,站在门口。”管家犹豫说道,“但只有他一人,说是私事。” “私事?”林徽拧眉,去看他娘,“我们和锦衣卫有什么私事?” 秦夫人扭头去看周笙:“我怎么听说其归身边一直跟着锦衣卫。” “确实又跟着,说是保护她的。”周笙犹豫说道,“是很高很壮很黑的一个年轻男子嘛?瞧着二十七八的样子。” 管家一听,一拍手,比划了一□□型:“大概这样。” “那大概是了。”周笙以为是找她有事,连忙站起来说道,“是不是其归找我,我去看看。” 秦夫人一看也跟了过去。 众人远远一瞧,也跟着哗啦啦都跟了过去。 那陈夫人更是积极,连忙挤到最前面去了。 坐在树上都要睡过去的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爬下树,又沿着小路飞快跑到前面找了个最佳的观影位置去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内阁很忙。 其实内阁一直很忙。 全国各地的政务都被汇集在这里, 事事都要他们来审查处理。 但最近不一样,他们的工作量巨增,门边的两张桌子上已经堆满了折子,据说京城如今的纸张都涨价了, 这里还得多亏江芸的搅和, 外面的人忙, 内阁可以更忙嘛。 刘健气得牙关紧咬, 捏着手里的折子,半晌没说话。 李东阳和谢迁只当没看到, 埋头干活。 “陛下传话, 叫我们内阁自己处理,西涯、木斋你们怎么看?”刘健阴恻恻地看着面前两位同僚。 谢迁和李东阳抬头对视一眼。 治国六策是三日前到的,刘健当时一看, 袖子一卷就送去内廷给陛下看了。 这是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 但是这份册子不知这么被泄露了, 外面一下子就闹了起来。 御史言官们就像找到新工作了, 开始疯狂抨击治国六策, 江芸一下子就成了人心可憎的祸害。 但让老道的官员一看, 就会发现这六策从大方向上来看都是老生常谈。 从土地上来说,要求各地清丈土地, 保证所有土地都纳入征税统筹,增加税收基础盘,丰盈国库。 从人员上来说, 要求各地大力推进放良奴婢,取消终身奴役, 从而改为聘任制, 盘活人□□跃度。 从军事上来说, 要求各级武官建立双边考核机制,两边考核各占比十分之五,建立优良的选拔机制。 从基层衙门上来说,要求各级衙门建立男女分开建队的制度,防止内部人员监守自盗,招收女衙役,废除衙役贱籍,提高官员收入,保证基础生活。 从律法上来说,完善全方面,各阶层的律法,促使各地百姓,乡绅,商人,官员等依法办事,减少冤假错案,和律法争议。 从基础教育上来说,要求各地重新建立社学,保证百姓达到能听能看的生活需求,提高县学府学入学标准,保证官学学生质量。 这六个问题确实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年年都有人会提出其中某一方面的建议策论,但那不是一个人一下提出六次!拉了六波仇恨的壮举!一下子被推倒风口浪尖的位置。 这次连李东阳也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谢迁觉得:“江学士已经历任两任地方官员,虽年纪不大,但经验丰富,对于百姓生活想来是有更深的见解,里面的内容也有可取之色,至少每一条有几点我是认同的,而且别的不说,他的治地都是如此治理的,如今也能看出成果来。” 李东阳点头:“其实单看之前在徽州的一番土地和放亮结合的操作,如今各地也都有了范本,士廉在浙江的进程不试一下就开始推进了。” 刘健脸色微微好看起来了。 李东阳眼珠子一撇,立马来了兴趣:“那个武将考核也是早有的事情,只是至今都推行得不太顺利,如今要是顺势整改也不为过。” “但他说的武将考核五五分成是什么意思?”刘健板着脸,“嫌我们文官不公正。” 李东阳歇菜了,呐呐说说道:“他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再说吧,说不定是有别的意思。” 刘健冷笑一声:“回京也不尽快回来,在扬州耽误这么久,还被人弹劾插手许家事务,强迫自家姐姐和离,以权压人,闹得曹许两家颜面扫地,出嫁女的事情要他插什么手,好好的亲眷关系都坏了。” 李东阳又不说话了。 ——这事没的说,江芸自己的请罪折都上来了。 “听闻许家原本要江家大姑娘陪葬,这是不是太伤人伦了。”前几日刚把次女嫁出去的谢迁忍不住说道,“好歹也是多年夫妻,许家公子早亡也是不可预料的,便是让江家姑娘守寡也行,何来如何残暴。” “说不得就是随口说说,江芸这小子也太过较真了。”刘健嘟囔着,“罢了,这是说到底也是私事,他是身为弟弟看不下去也说得过去,而且最后又是曹家舅舅自己出面了结的事情,不过这剩下的事情打算如何处理。” 他晃了晃手里的折子,只觉得头疼。 朝政不是不能变,但不能如此巨变,不然太容易出乱子了。 陛下那边还要他们拿主意,显然是把内阁架在火上烤。 “这份折子确有可取之处,但事情声浪越来越大,那再正确的事情也要思索一二。”刘健握紧手中的折子,“你们怎么看?” 李东阳忧心忡忡,他有很多话要讲,但现在讲出来无疑是火上加油,而且这折子太过激进了,也确实不好。 倒是谢迁冷不丁问道:“这次回来可有打算让他们都动一动?” 另外两人看了过来。 谢迁背着走,走了两步:“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就我们三人,你直接说便是。”刘健说。 谢迁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看向两人:“内阁建立之初有言——入内阁者皆编、检、讲读之官,不置官属,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后来随着政务增多,职位才越来越高,诰敕房、制敕房俱设中书舍人,所以按道理本就可以让这些翰林人入阁观政。” 他顿了顿:“算起来江学士除年纪稍小,但算品阶却已不低。” 刘健眉心紧皱。 李东阳一下就明白了,但想也不想就反驳着:“这不行,这不是把人架在火上烤嘛?” “也该让他知道知道内阁办事并非随心,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谢迁神色冷淡,“前朝内廷各有主张,做一件事情可不容易,他次次给内阁难题,也该让他明白内阁的难处了,免得还真当我们是无能之人。” “也该多历练历练的,免得回头性子养骄纵了。”李东阳坚持说道。 “哪有内阁锻炼人。”谢迁说,“而且他接连办了两件大事,却一直不得变动,说出去岂不是寒心。” 李东阳挣扎:“二十又一,胡子都没长呢,甚至还未婚配,在正五品的位置上已然是皇恩浩荡,再呆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谢迁不想起了争执,便侧首去看刘健,等待他的意见。 刘健神色凝重。 ——谢迁的话让他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两位与我都是多年同僚,我今日也把话说话,如今朝堂风气不佳,我有心锐意进取,奈何事务繁忙,各级官员送上折子大都是溜须拍马之策,我看不上。” 刘健捋着胡子,半晌没说话,把手中的折子放了下来。 “可这个折子又太锐进了,年轻人太有冲劲,总以为靠自己就做什么,内阁的政策牵扯之多,并非一县一州可以比拟,若是下面官员乡绅安抚不好,一件天大的好事那也能成了坏事,骂名也不会是他们来担。” 李东阳和谢迁都没有说话。 “此事要是再不了结,朝廷也别干活了。”刘健半晌之后,起身说道,“我去面见陛下。” 北京的秋意已经格外浓郁,落叶萧萧,就连夏日吵闹的蝉鸣也都消失不见了。 “秋风来万里啊。”李东阳看着离开的背影,叹气。 “所不定能开二月花呢。” —— —— 江芸芸路上和钦差队伍汇合后,安分了几天就到京了,这一次没人来接她,也没人抓她,她写了这次徽州行的汇报折子递到内阁,然后就去通政司上班了。 通政司的人见了他更见了鬼一样,一个个避之不及,甚至还有当场冷哼,表明对她态度的,只有陈福见没人后磨磨唧唧挪过来,躲在窗户后问他:“内阁没有找您?” 江芸芸摇头,故作不解:“为何这么说?” 陈福打量着她:“你不知?” “我刚回来,我要知道什么?”江芸芸说。 陈福摸了摸脑袋,吓唬道:“你之前上的折子,在京城内意见很大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 陈福又开始试探着:“你这个刚有大功,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陛下说不定要恼你了。” 江芸芸低头处理政务,四两拨千斤:“等陛下召见的时候就知道了。” 陈福见她一副扑在工作上的热情模样,摇了摇头走了。 江芸芸倒是不着急,只等着宫里的消息,顺手开始写亲封诰命的折子。 不过这一等,等到顾桐仁都结束观政,去了浙江当监察御史去了,仲本也跟着提了提,所有人都有了消息,只有她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道长一日溜达过来蹭饭时,摇头晃脑,故作高深地说道:“你知道你得罪多少人了吗?” 江芸芸从面碗里抬起头来,看着张道长,突然问道:“你仔细说说我这里哪里不对?” 张道长和她四目相对,大惊失色:“来真的啊?” “对啊。”江芸芸好奇,“我提的意见不好吗?” 张道长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小心翼翼摸到她对面坐了下去,思索片刻后说道:“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觉得对的。” 江芸芸点头,鼓励说道:“说说看。” 张道长来了兴致,开始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开始自己的高谈阔论。 “你看我这人没房没地也没娶老婆,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可以现在不偏不倚地说,你说的都是对的,你这些年在琼州,兰州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年的百姓民生,可比京城里的大老爷们懂太多了。” 张道长惯会穷酸刻薄,掐着嗓子,挺着肚子,装模作样:“祸国殃民,不务正业,要我说这个江芸啊,就是哗众取宠的小人,私心甚重啊。” “那些土地也是别人花钱买了的,那些奴婢本就是贱籍为什么要为他们说话,是何居心!!” 第三百八十三章 江芸芸再一次站在文华殿门口。 头顶的日光微微西下了, 照得每个人的影子都格外长,大殿四面都是青石板,侍卫们紧密有序地围绕着整个大殿。 “江学士请吧。”萧敬站在她身边,笑说着, “陛下正等着您呢。” 江芸芸回过神来, 笑着点头应下, 态度温和可亲:“有劳。” 萧敬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蓦地想起那年刚考上状元的江芸,他为了那群看不懂时局的人要去内阁拿一本折子, 舍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那个时候他还没长得这么高, 眉宇间还带着稚气,走路的脚步很是轻快,和人说话时眼波流动, 含笑快乐地看着每一个人, 像宫里刚脱离父母的小猫儿, 哪怕是走在漆黑的宫墙路上, 也依旧轻盈灵动。 那个时候, 萧敬心里还是很遗憾的, 为那些人耽误了自己太不值得了。 但这些的起起落落年,他也是看明白。 这个江状元啊, 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江芸芸入内,并不意外里面除了皇帝还有内阁的三位阁老。 四人齐齐看了过来,江芸芸行礼后, 朱祐樘看着她,突然感慨地说了句:“怎么觉得每次见你一次, 都觉得你长大了。” 江芸芸一愣。 ——这话有些亲昵了。 “许是, 正在长身体。”江芸芸露出一个有点得意的笑来, “最近还长高了。” 朱祐樘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是长高了,瞧着还瘦了点,听闻你饭量不小,怎么吃不胖啊。” 江芸芸摸了摸脸:“不知道啊,天生的吧。” “咳咳。”李东阳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立马不笑了,正儿八经地板着脸。 朱祐樘笑得更厉害了:“原还是有人制得住你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李阁老乃是长辈,微臣自然是听得。” 李东阳悄悄瞪了江芸芸一样。 江芸芸目不斜视,只当没看到。 “行了,说正事吧。”朱祐樘无奈说道,“你这次徽州回来的折子朕都看了。” 江芸芸冠冕堂皇的话简直是想也不想就夸了出来:“清丈土地的事情多亏了随行的同僚鼎力相助,放良奴隶也多亏了徽州乡绅配合,但这事能成还是因为皇恩浩荡,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那徽州怎么这么多弹劾你的折子啊?”朱祐樘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眼睛目移了一下,镇定自若:“许是有些误会,” “徽州不少官员都弹劾江学士乃是一言堂的霸道强悍,一言不合就是一顿打,甚至还把乡绅枷在衙门口,丢人脸面,有些人不愿意放良,你都是亲自上门的。”刘健直言不讳,“你有何辩解?” 江芸芸想了想,认真说道:“没什么好辩解的,自来做事就是不能两全其美的,势必是会得罪人的,而且徽州之地豪强盘根错节,官商勾结,若不下一剂猛药,很难改变当地现状。” 朱祐樘低声说道:“会不会太过凶猛?” 江芸芸抬眸,大胆直视着陛下的眼睛,低声说道:“可那些官员乡绅豪强当初用比微臣狠成千数百的手段来抢老百姓的田,夺好好生活的人,侵占一切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难道不凶猛嘛?不可耻吗?只因为百姓的呼嚎惨叫,朝廷不曾听到吗?” “放肆。”李东阳严厉呵斥道,“失敬于人,何能得言。” 江芸芸沉默。 朱祐樘叹气:“天不辩贵贱,惟愿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 内阁三人齐齐下跪请罪。 江芸芸犹豫着,没有跟上节奏,便孤零零一人站着。 李东阳真是看得两眼一黑,恨不得立刻把人按下请罪。 江芸芸也打算跟着跪下,盖盖脑袋,免得太显眼。 却听到上头朱祐樘笑说着:“要我说也难为他了,这些年身边也没个大人照顾,就这么冒冒失失长大了,站着好,就是要站着啊,给天下众人好好做个榜样。” 江芸芸悄悄抬眸去看朱祐樘。 朱祐樘确实没有生气,一脸笑意地看着江芸芸。 ——他真的很喜欢江芸。 他身上有着年轻官员没有的深沉稳重,又有着年老官员没有的生机勃勃。 ‘芸’字的含义,从未如此具体过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 “都起来吧,你们的认真和辛苦,朕是看在眼里的。”朱祐樘对着内阁的三位阁老和气说道,“徽州的事情全权交给你们,朕也很放心。” 三人又诚惶诚恐谢恩。 朱祐樘无奈摇了摇头,看向江芸芸:“你可知今日找你来做什么?” 江芸芸胆大包天,一向是瞧着前面有杆子就利索地往上跑试探一下的人,所以小心翼翼说道:“打算给微臣升官了。” 李东阳这会儿咳得更大声了。 江芸芸一听不对劲,又哼次哼次爬下杆子,飞快给自己找补道:“其实通政司也挺好的。” “那通政司的通政司使给你要不要啊?”朱祐樘看着小状元,笑着哄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 李东阳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杀气腾腾。 她立马正儿八经说道:“陛下不可开玩笑。” 朱祐樘一时间笑得不行。 “不开玩笑了,朕有意让你行走内阁。”朱祐樘说道,“只是这样你身上的担子就重了,既有通政司的职责,还有教导太子的职责,你可想卸下哪一个位置。”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给出答案:“教导太子任务重大,微臣才疏学浅,东宫之责还请陛下另请贤良教导……” 朱祐樘瞪大眼睛,眼珠子往屏风后面一扫,然后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通政司参议事务繁多,听闻你日日都要加班,忙得脱不开身,如何能安心教导殿下,还是去职这个吧。” 江芸芸含恨应下。 等众人离开后,屏风后传来一声冷哼,然后有人踢到凳子,最后怒气冲冲跑了。 朱祐樘无奈叹气,对着萧敬说道:“你瞧瞧,像什么样子。” 萧敬笑说着:“殿下还是孩子呢。” 朱祐樘无奈翻开折子,只是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你说江芸做什么不选东宫讲师啊。” 萧敬只能装傻说不知。 江芸芸被三位阁老提溜回去了。 “回头安排你坐在这里。”刘健一回到内阁,就指着自己屋子里那张堆满弹劾折子的桌子,幸灾乐祸说道,“也该让你看看你自己的辉煌成绩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一定给阁老分忧。” 谢迁看了一眼屋子:“这屋子不大,隔壁中书舍人的屋子还有位子,要不去那里坐着。” “别,给他放我眼皮子底下看着。”刘健已经坐回自己的位子开始看折子,头也不抬说道。 江芸芸无辜睁大眼睛。 谢迁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无奈摇了摇头:“我也要看折子去了,浙江的折子瞧着时间也该递上来了,不知道士廉的事情推进的如何了。” 李东阳没说话,只是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也跟着离开了。 江芸芸见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奋笔疾书的刘健,便自己动手把那桌据说都是弹劾自己的折子都整理好。 许是折子太多了,小黄门搬过来的时候都是随意放着的。 “你知道你的小同窗在漳州干了什么事情吗?”就在江芸芸整理出一个位置,打算给自己搬个凳子坐的时候,背后的刘健幽幽问道。 江芸芸挺下脚步。 直到天黑,暮鼓已经响过三声了,刘健还叫人点亮灯油,准备加班,第一天上班的江芸芸不准备加班了,当着领导面跑了。 刘健只当没看到。 江芸芸在这间小小的院子转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加班,小黄门已经开始在游廊上挂灯油十足的灯笼,天色虽然暗了,但内阁却还发出明亮的光。 有中书舍人倒水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江芸芸。 半日时间,不止内阁众人知道江芸入内阁了,想来就连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虽然没了通政司参议的位置,但给了一个行走内阁,既不是中书舍人,也不是阁老,只是一个行走,是个从未听闻的职位,但同样代表着她不需要在诰敕房、制敕房做个无聊繁琐沉重的工作。 要说最让人侧目的是,他办公的位置甚至就放在首辅的屋子。 没有这样的先例,也没有这样的抬头,但任谁都能隐隐猜出内阁和陛下的意图。 ——定要重用。 “江学士。”那人殷勤上前问好,“下值了啊,阁老们至少还要再办公半个时辰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想回通政司收拾好我的私人物品。” “应该的应该的。”那人笑说着,“鄙人姓沈名墨,在诰敕房工作。” 江芸芸笑眯眯打听着消息:“沈中书,你们一般何时下值啊。” “阁老们什么时候走,我们什么时候走。”沈墨非常上道地说着,“哪有我们这些办事的走的比阁老们早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多谢沈兄提醒啊。” 沈墨一听就高兴地哎了一声:“那你快去拿东西吧,迟了大家都关门了。” 江芸芸点头,果断出了院子。 ——她今天没工作,就被首辅问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也不要她回答,就自顾自干活去了,叫他处理好手边的折子。 但问题来了,江芸芸不知道内阁的办事流程,那这事也不好直接问阁老们,瞧着是刘健在考验他,但剩下的人也不熟,不过江芸芸也不急,打算慢慢来。 第三百八十四章 江芸芸正式开始在内阁干活的日子。 首辅刘健是个勤勉认真的人, 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案头堆起来的折子从来没有下来过,因此连带着整个内阁的工作时长格外长。 ——卷, 非常卷。 ——但江芸芸如鱼得水。 江芸芸一边啃着大馒头, 一边奋笔疾书。 谢迁和李东阳的屋子就在隔壁, 他们的作息也和刘健差不多。 李师兄依然是个健谈活跃的人, 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不过没想到仪表堂堂, 相貌俊伟的谢阁老平日里闷声不吭, 但若是遇事有不同意见,都是侃侃而谈,一点也不后退, 所以时常三人会在这间屋子里据理论争。 江芸芸躲在小小的桌子后面, 每到这个时候, 脑子耳朵和眼睛忙不过来。 不过内阁里中书舍人私下都说——李公谋略高超, 刘公办事果断, 谢公谈吐尤健, 现在看来完全不假。 你问江芸芸怎么知道中书舍人私下说的话,那可不是因为她每日都从家里掏点乐山自己做的咸菜, 小鱼干,每天吃饭就溜溜达达跑过去和中书舍人们一起吃,然后大方献出自己带来的好吃的, 再加上一张本就格外讨人喜欢的小脸,没几天的时间, 谁家的猫要生了她都知道了。 今天没出门吃饭是因为前头的刘健明显心情不好, 江芸芸不好太过直接出门社交, 只能含恨自己吃饭了。 她脑袋埋得低低的,手里忙着处理那些弹劾自己的折子。 ——胡搅蛮缠的直接扔了。 ——莫名其妙的直接扔了。 ——胡说八道的直接扔了。 ——稍微有点道理的,摘录下问题来。 ——确实有点道理的,仔细研读,再摘录下来。 ——谈论的点是她没想到的,很有道理的,放在左手边,仔细研读。 这是江芸芸在跟着中书舍人吃饭的是学到的办法,林子大了之什么鸟都有,不好的都直接扔了,总有人喜欢给内阁添麻烦,有点道理的随便看看,非常有道理的仔细看看。 不过交谈的过程中,江芸芸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惹起这么大的声浪了。 其实按道理寻常官员碰到这么大规模的弹劾,按常规是需要你第一时间要上折子自辩,然后再上折子表明自己有负皇恩,所以选择辞官,第二步,折子到了陛下那边,陛下再三挽留,表示信任,第三步,你再上诉辞官,陛下接着挽留,两三次之后,你就在家休息几天,最后等陛下下旨把你叫回来。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她只做到了第一步上疏自辩,后面的都没干,甚至还兴冲冲去通政司上班了。 倒不是她贪恋权势,实在是没人告诉她要走这个流程啊。 小状元江芸出身商贾,父母都不懂这些,族亲兄弟也不亲厚,倒霉孩子在京城做官没几天就被打发去琼州了,好不容易回来了,也没待几天又滚去兰州了,回来后没多久又去徽州了,别看做官时间很久了,但在京城的日子可实在不多,家中也没个长辈教导,她完全不懂这个虚伪客套的流程。 怪不得骂她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在贪恋权势,是个大坏人。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咬了一口大馒头,然后把手中的废话折子扔到一边去。 老生常谈批评她的,她是一概不听的。 另辟蹊径骂她的,她也是不看的。 她一直在找对她的政策提出意见的,不管好坏都先放在一侧。 若是第一次看就很有道理的,就贴上红条,到时候仔细研读。 江芸芸这工作做的很快,三日时间,原本还堆得比她人还高的折子就被她扔到只剩下五六十本了。 谢迁吃完饭回来,捡起地上的折子,看了一眼,抬眸似笑非笑:“你倒是狂妄,凡是骂你的,一句不听,直接黜落了。” 江芸芸一看那封面就理直气壮说道:“这个李御史骂得毫无道理,我说要清丈土地,他说我祸害百姓,可见他就是一个死读书的,百姓到底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可见未来是做不得一地主官的,免得祸害到百姓还不自知。” 她说得颇为刻薄犀利,谢迁一听就连连摇头,身后赶来的李东阳脚还踏进门槛,远远听到,手就先举起来了,面无表情问道:“说什么昏话。”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行了,让他处理自己的事情去。”前头的刘健揉了揉额头,“士廉的折子来了,南方清丈土地的问题也不少,有些官员为了应付钦差,和当地豪强勾结,有些则为了政绩,多加了数千亩土地,明年收税,可是要压垮百姓的。” 两位阁老也跟着看南边送来的折子,脸色越看越严肃。 江芸芸的脑袋从叠起来高高的折子上冒出来,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刘健一眼就看到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随口问道。 江芸芸坐直身子,认真说道:“我原先在琼山县的时候,到最后都是一个个核对过去的,不过那时是只有一个县,尚有余力,后来在兰州的时候,我是随机抽查的,兵分两路,一队直接去衙门拿账本,另外一队去某个县然后随机选择田圃,随机测量土地,最后核对账本。” “是这个办法,但也有个问题,那个时候距离都不远,还能做到悄无声息,要是我们这边的钦差队伍派出去,立马就会被沿途的人传递消息回去。”谢迁想也不想就说着。 江芸芸想了想:“就地去密信给都察御史或者各级长官。” “第一不知他们的立场。”刘健说,“第二人多泄密。” 这事江芸芸没考虑到的,一脸深思地低下脑袋。 李东阳看了蔫哒哒的小师弟,露出一丝笑来:“不过江学士这个办法也略有点可取之处。” 他把手中的折子翻开,指着其中一处:“这里说浙江嘉兴情况最甚,不若我们敲山震虎,就狠狠治一治此处。” 刘健一想,果断下了决断:“是个办法,木斋如何想?” “那就需要一个能人了。” 刘健脑海中人员翻滚,不经意抬眸,猝不及防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撞上了。 “你想去?”他问。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都听阁老们的意思。” 谢迁无奈摇头:“几天不见倒是会说客套话了,陛下可要说我们带坏你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呢。”李东阳下巴一抬,“这一叠的东西还没扔完呢。” 江芸芸兴冲冲站起来,拍了拍自己右边的折子:“有点说法,可以看看。” 她又拍了拍左边的折子:“真知灼见,仔细看看的” 左右加起来大概有三十几本,但叠起来也是厚厚的一列。 “你觉得他们说的对,你的不对?”谢迁好奇反问。 “那不是。”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是他们提出的问题,确实非常符合具体处理中遇到的实际问题,譬如扬州王知府的土地论,倒也不是骂我的,而是实事求是点出全国大面积推行可能产生的问题,十点问题都是要我们解决的,不是为了攻击我而攻击我,所以我觉得一地一推行,很有调研的必要。” “调研?”刘健不解。 “就是通过各种实地调查,收集客观全面的信息,再加以研究分析,最后对未来的发展予以预测,为发展方向做准备。”江芸芸解释着。 “好新奇的说法。”谢迁坐直身子,“那浙江的事情也能这么做。” “对。”江芸芸来了兴趣,背着小手,来来回回走着,“我之前清丈的时候,发现有些时候反而是百姓不愿意清丈土地,为什么,因为衙门那边总是会缴纳重赋,比如衙门杂七杂八的加起来就要收十分之五,但他们要是拿自己的田投了乡绅,乡绅只要十分之三,多出来的钱,这笔买卖,正常人都会选吧。” “略有听闻。”刘健问,“但这样可就成了贱籍了,不是更受人欺负。” “不,现在时代变了。”江芸芸站直身子,“如今的乡绅谁家里没几个秀才举人,只要谈好买卖,有的是本事让子孙顺顺利利,真有出息的子孙,对乡绅而言也是未来的助力。” 三人脸色大变。 “这才是人人渴望的科举。”江芸芸低声说道。 “够了。”李东阳大声打断她的话,“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回去坐着。” 江芸芸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位子坐下,装模作样拿起笔,开始整理这两叠的折子,顺手抽出其中一个折子放在第一个位置上。 三人收回视线,然后开始商量手中的折子,一时间也是争论不休,主要是人选确实不好找。 要有勇有谋的,要胆子大的,要位高权重,镇得住其他人,最后是真心支持这项工作的。 最后挑来挑去选中了远在扬州的知府王恩。 “是了,我突然想起来,王知府在扬州的清丈土地做得极好。”李东阳记性很好,一下子就翻出了六七月时,王恩递上来的折子,“而且此人性格刚强,原先也是浙江做过事情,想来对浙江的民情格外了解。” “你之前说王恩弹劾你的折子……”谢迁扭头去问江芸芸。 埋头写字的江芸芸头也不抬,只是用左手把放在第一本的折子递了过去。 谢迁接了过来,仔细研读片刻后抬头:“确是个人选。” —— —— 江芸芸还是第一个下班回家的小刺头。 不过绕是第一个下班,外面的天也都快黑了,整个内阁灯火通明,守门的小黄门看着她走过来,连忙笑着起身:“江学士又第一个走啊。” 第三百八十五章 远在漳州的黎循传在驿站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说不定也要楞好一会儿才能认出他。 他变高了但整个人都黑了,人更是肉眼可见的精干内敛了。 ——开海,并不容易。 黎循传本以为自己早早就做好准备, 可真的踏上漳州的那一日, 他就知道这事难办了。 那一双双充满算计, 打量的眼睛, 年长深沉的漳州官员,年迈老道的乡绅, 还有从各地奔波而来, 企图在他身上咬出一块肉的人。 他们脸上挂着笑,手中带着金,心中却充满利剑, 他处处碰壁, 放眼看去没有一人是朋友。 漳州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不停的吸引各种各样的人来这里, 却让被束缚在里面的既脱身不得, 又插翅难飞, 又或者这群人已经甘心被欲望裹挟。 黎循传在刚来的半年内完全无法打破这样的壁垒,那些人把他高高捧起来, 让他见识很多人,却又完全不让他插手任何漳州的事情。 年轻的读书人直到某一日才幡然醒悟,这群人不仅要架空他, 甚至打算打着他的名义去肆意妄为,威胁朝廷。 黎循传又惊又怒, 恨得不行, 偏每一日都被人紧盯着, 甚至他寄出去的信都会被人拆开,那些人甚至不愿意遮掩对他的试探乃至威胁。 黎循传下意识想走,但一看到江芸写给他的密密麻麻的册子很快又冷静下来。 那一夜,他坐在伸手不见的夜色中满脑子都是当日江芸是不是也要面对这些,各方势力的试探,前一秒还是笑脸盈盈的喊着你侄子,和你拉亲带故,但下一秒却对你威逼利用,又或者他们直接对你不假辞色,严重的甚至对你充满不信任。 若是今日江芸站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那些看似温和好说话的小状元,性格最是强硬,谁敢在他面前动土,他就能在他们面前直接动刀。 当年的扬州,南直隶,没有哪一次的事情他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所以,不能走! 黎循传深吸一口气,才压下控制不动想要颤抖的双手。 他走了,江芸之前做的就都白费了,漳州的事情会被本就犹豫的内阁搁置,甚至会牵连远在海岛的琼山县。 他是要做出一份成绩的,他想要堂堂正正和江芸站在一起,和他的小同窗站在一起。 所以黎循传盯着叶尖的霜露想了半天,才隐隐想起江芸的一个胆大包天的话。 ——“现在既然拆不了门,那我们就先拆窗。” 是了,不能直接动手海贸,那就做点别的。 至此之后,原本被众人紧盯着的年轻进士不再一直纠结海贸,他开始游走在各家商绅,甚至积极和各级官员打交道,他似乎被吓破了胆,开始混日子了。 众人都送了一口气。 朝廷来的人最好的作用就是当一个吉祥物,剩下的事情让底下的人办才是。 他们想的极好,对黎循传的招待更是殷勤,谁知道这人只对他们热拢两天就开始到处闲逛,今日去这家的店里,明日去哪家的田地,就连那些脏兮兮的小巷子也要进去看一看,瞧着是疯了。 这些人高兴坏了,开始撸起袖子自己操办,只是这事一开始大家都是各怀心思,加上都自认为自己和钦差关系好,应该占大头,结果愣是开头都开不起来,一群人吵吵闹闹,甚至完全不避讳黎循传。 黎循传冷眼看着,只当自己全然不管此事,摆明了让他们自己斗出个所以然来。 各家察觉到他的态度,斗得更加狠了,甚至还出过血。 黎循传便过上了,白天去走访农户,商户,私自出海的人,收集他们各家的情况,晚上去各家应酬,到处给人上眼药。 幸好,他也生了一张瞧着人畜无害的脸。 这事就这么拖到一日,一份来自兰州的信被送到他案桌前。 是江芸的信。 他刚来漳州还时常和江芸去信,但得知现在的情况,外加每日早起贪黑的活动量,他只能忍痛把这事搁置了,到现在两人的信件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 这是半年后,两人的第一次通信。 黎循传明明已经累得不行,但还是一跃而起,接过诚勇递来的信,只这一看,他就看出不对劲了。 乍一看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叙旧信,但若是熟知他们故事的人就知道这信是不合时宜的。 信中一开始就是简单的叙旧,但江芸突然写起在扬州读书时的那盆兰花。 ——“今不知花之年岁,亦不半在,密叶不开,书拆见信何事喜,来信见家信,一眼抵千金,说之令人感伤。” 扬州读书时家中书房确实有一盆兰花,是当年黎循传特意去花市挑来打算送给江芸的,奈何所送非人,江其归那手就是看不得花开,时常揪一根下来叠小动物,都要把兰花糟蹋坏了,所以跟密叶是完全不搭边的,每天淅淅沥沥的,愣是这么多年来没开过开。 就这么说吧,这盆花被糟蹋的,就连脾气最好的祝枝山因最爱兰花,见了都要忍不住骂他一顿。 江芸这人最是脸皮厚,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笑眯眯地拿着叠起来的小动物到处拱火,完完全全的暴殄天物。 他心中有异,便忍不住多读了几遍,尤其是那段关于兰花的内容。 他不觉得是江芸记错了。 ——和他一起读过书的都知道,这人的记性到底有多恐怖。 ——“今亦密书来一说。” 黎循传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不可置信,失魂落魄地低声说道:“密信交谈,他猜到了,他竟猜到了!” 他又惊又喜,最后忍不住从枕头下拿出那份信,借着月光看着那熟悉的字体,脑海中蓦地想起江芸背着小手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喃喃自语:“江其归,你还真是神人不成……好想你啊……” 此后两人的写信开始密集起来,开篇都是正常的含蓄说话,中间则是他们间的旧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旧事,从扬州到京城,点点滴滴数年时光,于他们而言都是不可抹去的经历,但只要哪一段不对,他们立刻就能知晓这份信真正要讲的内容,从而提取对方传递给自己的消息,但再无第三人知道。 直到江芸这一次从兰州回京,江芸叫他冷静观察一群人中谁最好拿捏,谁最好掌控,然后他开始认真挑选,从而缓缓接近他。 他经过半月观察选中了福建太监陈沁。 陈沁这人不算太坏,但权欲极重,格外强调脸面,整个福建八府所有条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认得干儿子更是遍布整个福建。 最重要的是这人是南京守备太监陈祖生的干儿子。 陈祖生对此次开海格外重视,想来已经去信给他了,所以好几次见面,陈沁都强调了此事为自己背书。 宫里的想要插手这事的理由也很简单,明上说是为了陛下,确实也会孝敬一些,但暗地里各自再分分,瞧着是里面动机最单纯的。 江芸芸对他的选择很满意,随后又跟他聊起了自己徽州认识了一个太监,也是陈祖生的干儿子,很是照顾他,还举了不少例子。 黎循传了然,这是打算叫他用这个徽州太监去做突破口,先把这个皇家内侍拉倒自己身边。 江芸还贴心送来徽州漆器和茶叶,黎循传投桃报李立马去去找陈沁拉关系,几次接触下来,那陈沁只觉对这位年轻钦差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颗心不可抑制地偏了。 此后江芸的信件里一直没有太多的内容,之叫他稳住,等待一个大消息,直到某一日,信中说起来浙江清丈土地的突破,江芸在信中大喜此事一旦推动,大明时局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黎循传敏锐地察觉到他这扇门要开了。 一声敲门声响后,诚勇端着吃食走了进来,刚放下托盘就自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信,镇定说道:“京城的信。” 黎循传饭也不吃了,立马想要开信看,诚勇立马按住他的手,悄悄摇了摇头,对着门口打了个眼色。 黎循传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但再抬眸去看时只剩下盈盈笑意,原是漳州知府家的幕僚正一脸殷勤地站在门口。 那人的目光在那信上一扫而过,随后热情说道:“今日有广东怀远驿市舶司太监来访,知府邀请你晚上一起吃呢。” 黎循传只好笑说着:“正打算吃饭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呢。”幕僚笑说着,“请吧。” 诚勇神色不悦:“自来请饭都是早些的,哪有立请立吃的。” “哎,中午不巧。事情太多了,给忘记了。”那幕僚一脸恼怒。 诚勇大怒。 黎循传抓着他的手臂,笑说着:“这饭你吃吧,不碍事的。” 诚勇气得脸色涨红。 幕僚一脸得意,随后漫不经心伸手:“请吧,钦差大人。” 诚勇见人走远了,才呸了一声:“什么东西,看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们这群人。” 他独自把这一桌子的菜吃完,又把那份信小心翼翼收到自己怀中,这才开始坐在门口等自己公子回来,只是这一等,就等到子时,急得他差点就要出门找人了。 黎循传就在他准备出门时回来了,脚步匆匆上了台阶,脸色古怪。 诚勇立马迎上去,一脸着急地上下打量着:“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被人欺负了,这狗地方真是晦气,没一个好东西。” 黎循传入内,坐在椅子上沉默着,随后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兴奋说道:“给我研墨,我要写信。” “好。”诚勇立马上前开盖研墨,只是写了一会儿又说道,“江公子的信还没看呢。” 黎循传回过神来,拍了拍额头:“坏了,把这事给忘了,快拿来我看看。” 第三百八十六章 江芸芸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值, 连带着乐山都没睡醒,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起来。 “这么起这么大早。”他震惊问道。 江芸芸已经穿戴整齐,兴冲冲说道:“去上值啊。” 乐山欲言又止地看着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上值有这么开心嘛。” 江芸芸没有直接去内阁, 她蹲在棋盘街的尾巴处, 靠着小毛驴, 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蒸饼, 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断断续续的来人。 巡逻的外朝守卫盯了他好几次,见她老老实实蹲在角落里吃饭, 顺便坚持不懈拨开贪吃的驴脑袋, 也就只当无事发生,能在这里当差的人眼力劲都不差的,自然认识这个过分年轻的青袍官员。 江芸芸远远突然看到一人, 突然把蒸饼收了起来, 随意塞到袖子里, 抹了一把嘴, 理了一下衣服, 这才故作无意地牵着小毛驴往前走。 “呦, 江学士这小毛驴是越长越肥啊。”有人笑着打趣着。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行吧, 小毛驴不就是这样的嘛。” “谁家小毛驴做成它这个姿态的。”有人打量了一下小毛驴,“您瞧瞧,看一眼还不高兴了, 对我打哼呢,江学士可要好好教了。” “那不如少说他两句。”江芸芸笑眯眯的把小毛驴拉回自己身边, “驴都不爱听的话, 还能是好话嘛, 谁不知道我家驴最是脾气好了。” “行了,和一头驴计较什么,自己主人都不说话呢。”有人嫌丢脸,把他拉走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继续在路口站着,没一会儿就牵着小毛驴走上去了。 “江学士。”秋日的早上寒气可不轻,那人笼着袖子,见有人挡在自己侧边,不由抬眸,惊讶喊着。 江芸芸等着的人正是目前的礼部尚书傅瀚。 他体弱多病,腿脚一直不便,所以一直都是被人搀扶着慢慢吞吞走路的,只是马上就要入宫了,仆人不好上前,他就自己慢慢吞吞走着。 江芸芸热情的把人搀扶着:“我扶您一把。” 傅瀚笑说着:“怎好劳烦您这位小神童。” “这满朝文武能站在这里的,谁不是从神童走过来的,早就听闻您自小读书过目不忘,历经三朝,如今深得陛下爱重,那才是厉害呢。”江芸芸轻轻松松给人编了一顶高帽子戴上。 傅瀚倒是不吃这套,轻轻吐出一口白气,无奈说道:“江学士这是专门来给我下迷魂汤的嘛。” 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笑说着:“听闻大宗伯在宪宗朝时曾奉命在内馆教书,当时内宫得了一卷古帖,但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当日恰逢大宗伯在值班,您根据字迹的韵脚立刻作了两首诗回复,宪宗为此还赐您珍馔和美酒。” 被人这么热情捧着,傅瀚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来:“都是宪宗爷仁善,这本是我分内的事情。”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大宗伯品行出众,众阅古籍,晚辈是有一事不明,才特意来请教您的。” 傅瀚点头:“能为江学士解惑也是老夫的荣幸了,请问。” “晚辈曾听到一件趣事,说是一户人家家中富庶,现在打算画出一块地来对外出租招人,因为主家宽厚仁慈,一时间不少人都想做成这笔买卖,但大宗伯也该知道,有时候人一多就很容易出事。” 傅瀚捏着胡子点头,温和的看向江芸芸:“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闻弦歌知雅意的江芸芸立马点头应下:“晚辈聆听大宗伯教诲。” 傅瀚满意点头:“继续说吧。” 江芸芸这才就说道:“这事最要命的是,这是还没出个结果,但谁也不曾料到突然有个拿出了个数十年前的地契说这块地本来是他的,按理应该卖给他才是。” 傅瀚一听,陷入深思:“地契可是真的?” “问题便出在这里,真假难辨。”江芸芸口气凝重。 “这话如何说?”傅瀚不解,“衙门这边可有备案,家中也总有备案吧,可有老人出来见人,总能说得清啊。” “衙门这边确实有备案,说过他们家的地有过买卖,却没有具体表明是那块地,家中的文书有是有,但您也知道,这样的大家族田契多如牛毛,且管理未必妥当,瞧着字迹都散了,看不出所以然了,老人也有,但管事的那种老人早已经好几手,也不知真假了。” 傅瀚眉心紧皱:“这确实是不好说了,那后来呢?” “听说是要送去找专人鉴定了。”江芸芸说,“后来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样啊。”傅瀚捋着胡子,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和颜悦色地扶着他,动作温和,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瞧着好像浑然只是再讲一个笑话的谦虚小辈而已。 江芸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大眼浓眉,鼻梁高挺,肤色雪白,一笑起来还有个小小的梨涡,别说放眼整个朝堂,就是放在全京城那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他要是愿意放下身段,和和气气和你说话谈笑,逗你开心,很少会有人不被他俘虏倾倒的。 两位皇子这般喜欢他,也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能做到一部尚书可不是什么傻白甜,傅瀚虽不知江芸芸为何突然与他说这些,但心里也跟着这个问题思索起来。 ——如何取舍? 若是信了,难以服众,却一旦后面事发,颜面大损,今后自家再做什么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可要是不信,白纸黑字的事情,传出去也是一桩悬案,但到底这张纸本就也不好说请。 但他并没有顺着江芸芸的思路说下去,反而说起另外一件真假难辨的事情:“说起这事,我到是想起江学士去徽州时,京城发生的一件怪事。” 江芸芸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大宗伯请说。” “西安府鄂县水流众多,其中就有一条河流名叫渭水,有日,村民下水纳凉时突然摸到一个被雕刻过的正方形的玉石……” 那玉石上除了歪歪扭扭的字,还有奇奇怪怪的动物,村民摸着那玉石的手感,觉得是个好东西就打算拿到衙门献宝,得了一贯铜钱就兴高采烈回去了。 鄂县的知府知道这是个印鉴,可里面的字却不认识,但摸着玉石的质感心知肯定是个宝贝,就打算送给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一看那手掌大小的东西,不像普通人有的东西,自觉烫手,便跟着送给了布政司大人,布政司见多识广,一瞧那大小,那字体,那模样,心知不对,也跟着往上送。 一群官员就这么相互打量着,研究着,各怀心思地层层敬献上来,最后到了陕西巡抚熊翀手中。 “那印鉴厚一寸,印纽高两寸,印鉴一尺四寸四分见方。”傅瀚说。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眉心一动。 傅瀚并不意外她的神色,笑说着:“你且再听着,那印纽上雕刻着一条螭,螭你可知道是何物。” “《广雅》云:“有角曰虬,无角曰螭。”,文颖也曰:“龙子为螭”。”江芸芸声音变轻,“是一种不长角的龙。” 傅瀚点头:“都听闻你读书时最爱去藏书阁,看来所言非虚,那我再说,那歪歪扭扭的字,乃八个字乃是篆文……” 他比划出手指:“受命干天,既寿永昌。”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秦玺。” 傅瀚指正着:“是看着很像秦玺的印鉴。” 江芸芸一听便知道这东西怕是假的,至少在官方层面,他是假的。 “千余年来,秦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她又多说了一点。 傅瀚点头,也不打哑谜了,继续说道:“熊巡抚以山西得到一块精美印鉴,上供内廷为由上了一道折子,那东西很快就被送到礼部。” 江芸芸了然。 能来礼部的,博学多闻,通古达今,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评判标准。 “江学士当年在翰林院开馆时,可有在文渊阁看过一部手抄的《辍耕录》。”傅瀚反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还没开始学多久呢,就离开翰林院了。” 傅瀚拍了拍脑袋:“把这事忘记了,失言失言。” “《翟耕录》是元末国初的学者陶宗仪写的一部笔记。”他解释着,“这书你的师兄也看过,他自小过目不忘,能力惊人,你若是有空去问他,说不定他能给你默写出来。” 江芸芸咋舌,再一次深恶痛绝这些古代神童。 太过分了!人人过目不忘! “《辍耕录》里收录了两种篆文,一种与此玺文同而形不同,一种则是形同而文不同。” “何解?”江芸芸问。 “前者八字相同,只是书中为鱼鸟形,非小篆体,后者为小篆体,但八字不同。” “那书到底是后人说言,如果凭借这些这本书来判定,有些武断了。”江芸芸说。 傅瀚点头:“你说得对,但史传等书皆称,秦传国玉玺之螭纽,文盘五龙,螭缺一角,又参考《辍耕录》中所录图形,其龙皆有飞天之像,不论那种,都和这玺差别太大。”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江学士有不同意见?”傅瀚反问。 江芸芸摇头:“太祖高皇帝立国之正本,受命于天,就无需秦玺以镇万世。” “好!”傅瀚抚掌,意味深长叹道,“江学士有如此见解,未来可期。” 江芸芸笑了笑:“大宗伯说的书我一本也未见过,若非您珠玉在前判断真假,何来我木椟在后的功劳。” “如今那玉玺被收置在陛下内府中。”傅瀚笑说着,“当日我与礼部两位侍郎对着那玉玺真是胆战心惊,唯恐坏事。” 第三百八十七章 傅瀚手里的折子写的是漳州前些日子收到一个勘合, 原是一艘自爪哇驶来的商船靠泊广州海港口,有三人手持勘合,自称是爪哇使臣,请求入贡。 入贡就是请求准许将一船货物在城内贸易, 若是卖不出去朝廷会高价收购, 且最后结束贸易后朝廷会给予数倍的金银财物等返还给他们。 这本是一件常事, 高皇帝立国之后把十五国列为“不征诸夷”, 且确定“厚往薄来”的朝贡原则,随着国家对外海上政策的逐渐收紧, 朝贡成为这他们同中国进行贸易往来的唯一手段, 虽然后期政策也跟着一路被限制,但要是真正儿八经来入贡,也是时常有之。 但这事奇就奇在, 三个自称爪哇使臣的人两个姓李一个姓周, 且有通晓南方语言的通事还辨别出, 两位李性说话带有明显的江西口音, 陈性则是福建口音, 这两人的生活做派瞧着和汉人也无异议。 可即便如此, 他们既然持有朝廷颁发的勘合,广东有司就不得不把他等当作外使来接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人看得出勘合的真假。 勘合是是一张纸质文书,那张对半裁开的纸张上,用朱红色墨汁盖:某字某号的骑缝章, 一张为勘合,一张为底簿, 核对时将两半文书合在一起, 通过对其印识字号与内容, 进行比较、勘验,以辨别真伪、防止欺诈。 勘合要满足三种要素:一是半印,也就是骑缝印;二是字号;三是底簿与勘合纸,三者缺一不可,寻常人难以仿制。 现在礼部手中的是一份朝贡勘合。 “哪也该是直接通过太监,送到内宫才是。”左侍郎张升犹豫说道,看了一眼傅瀚。 如今市舶司的总管是来自内廷的太监,陛下的心腹。 “糊涂话。”右侍郎焦芳点了点封面的黄痕,“这不是就是从内廷递出来的吗?” 张升刚想回答是啊,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是黎御史的折子,怎么会递到内廷去。” 这话一出,屋内三人都不说话了。 “是不是这就是传说中的密折?”焦芳开始仔细研究着折子,“我是没这个资格的,两位兄长可有资格。” 张升对他这张嘴无话可说,只好扭头去为看自己的主官。 “不清楚到底如何递上去,但如今这东西就在我们手中。”秋日寒意深深,大堂还未开始点炭,便总有数不尽的寒意涌了过来,傅瀚揉着膝盖,“内廷如今就一个意思。” “查验。”两位侍郎喃喃自语。 “我们礼部还真成查验司了不成,去年的玉玺,今年的勘合。”焦芳不悦说道,“这不是总是让我们担责吗?” “有勘合则勘合,这是礼部的职责?”傅瀚问道,“勘合呢?” 张升回过神来:“是啊,勘合呢?” 三人面面相觑。 焦芳噌得一下站起来:“不会搬运的时候丢了吧?还是有人要害我们。” 张升也开始在剩余的折子里翻造,却一无所获。 “怎么真的不见了?”他脸色大变。 傅瀚眉心微动,喃喃自语:“官府有备案,东西在仆人手中,老人不在,但东西还是不见了?辩真伪?” “派人去内阁看看。”傅瀚低声说道。 “内阁?跟内阁有什么关系?”焦芳敏锐问道。 “无需多问,赶紧去。”傅瀚摆出主官的姿态,板着脸说道。 但显然礼部的人不需要多跑一趟,因为内阁已经派人把东西送过来了。 来人递上东西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三人一看正是丢失不见的勘合。 “怎么在内阁?”焦芳一向是个谨慎的性子,见状连着勘合碰都不想碰一下。 “躲什么。”傅瀚不悦说道,“礼部该上下一心,一同进退。” “好好的折子在内廷,勘合在内阁,现在统统给到礼部,看上去好像是有天大的事情要礼部做决断一眼。”焦芳撇了撇嘴,“不过是一张勘合,年年都有,弄得这么慎重做什么?” 张升想了想,谨慎说道:“是不是漳州出问题了?” 漳州现在的情况内阁内廷很少对外披露,但这几年进展缓慢却是有目共睹了。 “难道要收回开海决议?”焦芳眼睛一亮,“那好啊,开海一事本就有违祖训,早就该断绝了。” 张升反驳着:“当年江学士的那篇开海论你不是大为赞赏嘛。” “文章写的好是写的好,做事可不是光靠嘴皮子的。”焦芳倨傲说道。 张升直愣愣说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焦芳冷笑一声:“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啊。” 张升看着他愤世嫉俗的样子,眉心紧皱。 “行了,有眼有嘴就该为朝廷分忧解难才是。”傅瀚打断两位佐官的纷争,“都过来看看。” 焦芳到底还是老练之人,一眼就看出些名堂来:“这纸张,是内府所出。” “然后呢?”傅瀚追问道。 “您是主官,您来判断,我只是给我我看到的内容。”焦芳显然不打算深入插手此事。 傅瀚只好去看张升。 张升老实巴交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勘合。” “何来问来问去,曰川兄见多事关,就连秦玺都能坚定,区区一张勘合岂不是手到擒来。”焦芳那张嘴不论说什么都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张升有意维护,奈何那张嘴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具有攻击力的话。 倒是傅瀚一听,便点头说道:“如此我便抛砖引玉了。” “可是看出端倪了?”张升来了兴趣。 “爪哇是通贡之国,勘合每年都要颁发,拿新的勘合出来对比一下可以看出些许端倪。”傅瀚说。 张升眼睛一亮:“对啊,竟忘了此事。” “我可没忘。”焦芳暗搓搓说道。 没多久就有最新的勘合送了过来。 “今朝已经排到第二十了。”张升震惊,“听闻爪哇乃是小国,进贡如此频繁嘛。” 以爪哇为例,先是把“爪”字号勘合一百道及“爪哇”字号底簿各一扇收藏在内府,接着把“哇”字号勘合的一百道及“爪”字号底簿一扇给予暹罗,最后把“哇”字号底簿一扇发往广东布政司,每逢改元,就要更新换旧。 这样,爪哇使团携带勘合一道,上面填写使团人员姓名、贡品名称和数量等内容,等到了港口由广东布政司初步核对底簿后,将使团护送到京,会同馆再将勘合进行详细核对。 现在已经排到二十,就说明爪哇来朝贡颇为频繁。 陛下登基也不过十四年。 “无利不起早,内阁三位阁老每次不也早起晚退。”焦芳讥笑着。 “孟阳也该以三位阁老为行事榜样才是。”张升终于找到主场,立马不软不硬刺回去。 焦芳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自会努力。” “这个是三号,今年的已经用过了,在庚戌年就核销了,那瞧着像是对照旧年勘合底簿自制的。”傅瀚喃喃自语。 “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张升连忙问道。 “刚才孟阳也说了,这张纸出自宫廷。”傅瀚想也不想就先一步把准备开口的人撅回去,“是你说的,不过我现在只是提出来而已,并为他意。” 焦芳神色讪讪。 “这张纸的出场不会超过十年。”傅瀚放在日光下看着,随后看向两位佐官,“两位可同意?” 两人仔细看着点头。 “那大家再去看这字?”傅瀚放下纸张后,又指着那张纸,“可有看出什么?” “不是沈体!”两人盯紧一看,突然发现不对。 “是,太宗偏爱沈氏兄弟之字,自永乐朝始,一切朝廷文书皆用沈体。可诸位请看,这些字可有一个是正宗的沈体?”傅瀚说。 “颇为相似,仔细看去,力度形态还是略有差别。”张升喃喃自语,“差点被骗过去,但至少说明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那也是假冒老虎的小猫。”焦芳觉得自己没第一时间发现这一点,有点恼怒,“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沈体,有这能耐怎么不去科举,好好不办正事,造假来这里折腾我们。” “不过凭借这个断定会不会有点武断了。”张升委婉说道,“便是朝野众人说是人人都能一手惟妙惟肖的沈体也不太多见,说不定是当时的官员的失误。” “这样的人有什么用。”焦芳不耐说道,“应该把这份勘合的人抓起来直接革职。” 张升忍不住说道:“何来如此苛刻,孟阳兄的沈体也非一绝,如今满朝沈体写的极好的人可不多,您的同年李阁老一个,他的小师弟,你如今的同僚江学士也是一个,要是按照字体好坏,有几人够得上他们。” 焦芳脸色一沉。 “行了,说其他做什么。”傅瀚对着张升摇了摇头,“说回这个勘合的事情,若是这张勘合是后朝之物,沈体略有不同倒也好说。” “不对,这纸至少也是十年,虽说不好过二十年,那怎么也是成化年间的事情。”张芳吃惊,“如此久的时间。” “听闻该国各自为政,说不定是朝廷早年颁发的勘合遗留到某部,时至今日方才使用。”焦芳质疑着,“那些蛮夷都是随意扯用的,说不定落下这张也情有可原,每年也不是次次数字整齐的。” “让人去请成化年的勘合本。”傅瀚连忙差人说道。 “若是造假,那这个纸?”张升见人走远了,小声又问。 “自然是从内府出来的。”焦芳冷笑一声,“那些太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稀奇。” 第三百八十八章 漳州的那群上下官员, 一开始还只觉得黎循传怎么跑了觉得奇怪,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就把此事放下了,只当他是怕了, 但是半月后广州市舶司的太监打算走时, 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锦衣卫大庭广众带走, 期间来抓人的锦衣卫没有人说一句话, 但气势惊人。 漳州瞬间乱成一锅粥了。 那天中午本该消失不见的黎循传身后哗啦啦地带着一群身穿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的锦衣卫出现在城门口。 这群人一出现, 本就混乱的城内立刻大乱。 谢来骑在马上, 看着混乱的城内,连着守门的士兵都跑了,不由啧了一声:“就这样的一群蛇鼠, 就让你动弹不得这么多年。” 黎循传没好气说道:“你有本事你怎么不来, 沾点其归的光开始在我面前炫耀了。” 谢来不悦反驳:“什么沾光, 我可是跟了他好几年了, 临走前, 他还跟我说了好多话。” “哼, 我可是他一起读书的,同吃同住的。”黎循传也跟着回怼着, “我和他一月要通信三次的。 “进城吗?瞧着有人要跑。”千户听不下去了,上前问道。 谢来去看黎循传。 “你是陛下派来处理的,看我做什么。”黎循传往边上走了一步, “我只管开海的事情。” “行。”谢来点头,“那我回头给你出出气。” 黎循传没说话, 直接骑马先回了驿站。 谢来锦衣卫出身, 带着这么多兄弟来是有任务的, 所以上来也不讲什么证据,调停,和你磨磨唧唧打什么官腔。 ——你跟我们锦衣卫讲道理? 一行人先去最嚣张的一户人家里,直接把里面的主家抓了起来,此后一口气去了十三家,一看就是手里早有名单的,漳州城内大门紧闭,等锦衣卫耀武扬威准备去知府衙门时,后面已经踉踉跄跄跟了很多人,最后直接把衙门都控制了。 一个下午的时候,整个漳州都跟着安静下来了。 黎循传被锦衣卫请到大堂正中时,看着里面密密麻麻挤着的人,笑说着:“好久不见。” 谢来按剑狐假虎威站在他背后。 那些人看着面前两人,笑也笑不出来了。 “人都齐了,坐下来好好办事吧。”谢来面无表情吓唬着,“时间紧,任务多,大家要乖乖配合才是。” “既然都来了,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能说话总比不能说话的好,对吧。”黎循传唱起了白脸。 史记:漳州开海自今日始。 —— —— 浙江,王恩千里迢迢终于和顾清见上面了,两人一见面也不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江南多名士。”顾清也不委婉直接说道,“朝中阻力也大。” 王恩翻看着手中的账本:“不碍事,若是比朝中有人,我想,让我们来的人是个有大本事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那就今后相互相助了。”顾清起身行礼。 王恩也跟着郑重起身回礼。 浙江富饶,乡绅官商各有合作,各家名士也非清白之人,虽无王爷藩王,但清丈土地之难度依然较大,但朝廷也知,只要浙江能正式推行,全国都不在话下。 “人口都清理了啊?” “鱼鳞册可是最新的?” “如今推行到了哪里?” “各家的反应如何?” 王恩是做过扬州清丈工作的,扬州情况也不简单,所以在此之前他大量查阅江芸在琼山县,兰州的工作内容和各种文章资料,很快就有了一个大致方案。 土地需要人。 人在乡绅家里。 乡绅的配合度很重要。 但民心同样重要。 “中秋前和其归通过一次信,他认为先进一步拉拢民心。”顾清掏出袖子中厚厚的一叠信封,递了过去,“这是他为我梳理的清丈土地的几个可行性办法,要我逐一分辨,看是否可以适用浙江情况。” “好东西啊。”王恩大喜,“他已有两地经验,且成果斐然,他的经验不得不看。” 没多久,两位钦差来到情况最为严重的嘉兴,开始正式推行浙江土政。 王恩负责黑脸,顾清负责白脸,短短几日先上下敲打了各级官员,然后安抚衙役官差,紧接着宴请嘉兴地面上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后写下告民书。 两月时间,嘉兴风气浑然一变。 —— —— 两地消息传来京城时,内阁和皇帝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至于江芸芸四个月的时间一战成名,骂战无敌,顶着一张最和善的脸,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能力之强,大家不得不被迫消停了,只好开始忙着准备过年。 今年江芸芸轮上官署值班,因为年纪小,又没家事,所以被无情地安排在大年三十。 “那大年三十的饭怎么办啊?”乐山傻眼了。 “官署里有吃的吧?”江芸芸犹豫说道,“我也没值过。” “有的,您在内阁,宫内说不定还给吃食呢。”一侧的顾霭一本正经说道,“一般翰林院,詹事府都会送东西的。” 顾霭今年回乡考试,一口气考到院试,中了秀才,只是在乡试时折戟沉沙,打算再备考三年。 顾清中秋前写信给江芸,说自己常年在外,希望他能看顾自己的妻儿,江芸芸闻弦歌而知雅意,之后顾霭风雨无阻,每天都来拜访江芸芸。 乐山看了过来:“那我们可以自己准备吃食带进去吗?外面的东西哪有我做的好吃,是吧,公子。” “是是是。”江芸芸正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手里抓着前些日子赖在她家不走的小猫咪,笑眯眯说道,“我们乐山做饭可好吃了。” 顾霭老实巴交说道:“宫里的饭菜是御厨做的。” 乐山被打击了,哦一声,没说话了。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正在哼哧哼哧给小毛驴梳毛的年轻人。 顾霭这人怪实在的,大概是觉得整日在他家不干活只读书不好意思,连小毛驴都照顾上了,乐山阻止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都要过年了,明天开始你就放假吧。”江芸芸又闭上眼,翻了个身,假装没看到顾霭偷偷给人吃豆饼。 顾霭慌里慌张把豆饼收了起来,小毛驴急得开始直叫唤,大脑袋直接拱了上去。 “哎,好。”他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娘说您孤身一人,所以给您也做了几套衣服,我明日送来给您可好。” 江芸芸笑,也不推辞:“行啊,但可别累着嫂子了,回头没把人照顾好,我可对不起士廉了。” “不累的,我明日就带过来。”顾霭眼睛一亮,“我这就和娘说去。” “这关系可真乱啊。”乐山亲自把人送走后,笑说着,“我看顾公子都不知道叫你什么才好。” “叫老师啊。”江芸芸站起来转了转脖子,“咱们各论各的。” 她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但我觉得顺霄大概是不好意思的。” 乐山听得直笑:“说起来,当年公子囊中羞涩时,大家开玩笑说要借您钱,然后等你考上状元送自己小孩来您这里读书,现在看来竟然都一一实现了。” 江芸芸叉腰,得意说道:“我小时候还说我要当教书先生呢。” “是是是,还说自己考不上就去当夫子。”乐山一听连连点头,“谁知被黎公听到了,好一顿骂。”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老师老觉得我不务正业。” “黎公是老担心你走错路了。”乐山跟着叹气,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连着桃符对联都还没换上新的,“以前过年真热闹,这些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每天都是一大堆人坐在一起,今年没想到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您还要在衙门里独自一个人过。” 江芸芸挥手,大气说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 —— 大年三十日,内廷的人骤然少了,往日的小黄门都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了,巡逻的倒是不见少。 守门的侍卫见了她还咧嘴直笑:“听闻今年值班的不是江学士这样的年轻人,就是年纪很大的官员。” 江芸芸也跟着笑:“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能讨个好寓意呢。” “都说江学士口才好,百闻不如一见啊。” 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各自离开了。 今日内阁守门的是冯三。 “这几日值班都是你,怎么大年三十还是你?”江芸芸惊讶问道。 冯三摸了摸脑袋:“是我自己跟人换了。” “那也太辛苦了。”江芸芸说道,“你的千字文学得如何了?” 冯三连忙掏出胸口的本子:“就是有几处不解,所以特意想着今日清闲一些来找您的。” 江芸芸索性坐在小板凳上,随口说道:“哪里不会啊?包教包会的!” “这里说‘两疏见机,解组谁逼。索居闲处,沉默寂寥’,乐山哥跟我说他们是不做官了,心里亲近,但我读着是觉得他们是不甘心的。”冯三说。 江芸芸夸道:“这两句可是千字文中意境颇深的两句,你有自己的看法真不错。” “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殆辱近耻,林皋幸即’,也就是说‘地位越高越危险,离耻辱也就会越来越近’,当时的疏广、疏受叔侄并称宁邑二疏,备受信任,但再最后上疏辞官,所以算是见机归隐,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 冯三恍然大悟:“就像年前司礼监的那些大太监自请离开的意思吗?” 江芸芸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审时度势,急流勇退,人的一生若是比作太阳和月亮,那就是蒸蒸日上,日中而偏,后来居上。”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朱厚照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 五六岁的年纪就敢偷偷跑出宫,独自一人穿过正阳门大街来找江芸,躲在马厩里愣是不出声。 所以今日他出现在内阁门口似乎也不稀奇。 小太子穿着大红色的衣服,头戴金冠, 腰间系着七彩流苏, 他跑的气喘吁吁, 站在大门口看着窗后的江芸一声不吭, 只是拉着江芸就跑。 冯三猝不及防,只能看着两人消失在自己眼前。 所有人都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宫娥黄门齐齐停下手中的动作, 就连一直巡逻的士兵也跟着停下脚步,不知在哪里看着头顶的烟花。 大内皇宫在热闹中安静着。 朱厚照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在宫墙甬道里飞奔, 金丝银线在漫天烟花的营造下流光溢彩, 他们正朝着那烟花绽放的方向跑去。 江芸芸看着面前抽条似长高的小殿下, 突然有些认不出来了。 印象中的太子殿下还是一个小团子啊, 能一把扑倒她怀里, 坐在她膝盖上哭唧唧的, 便是再大一点,那脸上的肉也是肉嘟嘟的。 詹事府这几月都没安排他上课, 她也去提了提意见,被焦芳阴阳怪气怼了回来,只好灰溜溜走了。 “殿下。”江芸芸轻声喊了一声。 “别吵。”朱厚照带着她拐过一个小弯, 然后迅速进入下一条甬道位置。 他手指滚烫,拽人时握得很紧, 很难让人挣脱。 很快他就停下来, 那是一处二层高楼。 江芸芸没来过这里, 犹豫说道:“这不会是内廷吧?” 朱厚照不知从哪里抗一条梯子,不解问道:“怎么了?” “我一个大臣去内廷,要杀头的。”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朱厚照哦了一声,把梯子架了上去:“不是,这里还没到慈庆宫,不过在文昭阁附近了,这是给他们瞭望火情的地方,不算内廷,不会杀头的。” 他督促江芸芸爬上去,生怕人跑了一样,推着她的背就往上拱:“太皇太后的身体已经不好了,爹有意冲冲喜,今年有个很大很大的烟花,很漂亮的,你快上去,别错过了。” “殿下先上吧。”江芸芸委婉说着。 “不行,我怕你跑了,快点。”朱厚照不高兴说道,“你以前胆子不是很大吗。” 江芸芸只好爬上去了,刚爬到一半朱厚照也跟着哼哧哼哧爬上来了。 她看了眼前一黑。 刘瑾不知何时出现,站在下面扶着梯子,殷勤说道:“奴婢扶着呢,殿下不着急的。” 江芸芸只能装傻子,头也不回往上爬了,幸好这个梯子也不长,两个人很快就来到高台上。 登高天寒,冬日的风本就吹得人手冷,站在高处更是寒意渗人。 皇宫内景被尽收眼底。 威严连绵的宫墙,此起彼伏的宫殿,明暗交界的灯笼,还有数不尽数的长廊花园,各处散落的人群在这样偌大的围城内零散可见。 江芸芸站在围栏边,任由北风呼啸而过,吹得衣袂翻飞,吹来浓郁的硝烟味,吹走一年的疲惫。 “这就是宫廷。”她看着面前的宏大雄伟的建筑群,喃喃自语。 庞大到近乎恐惧,好似一个巨人在深夜中蛰伏,从这里流出的鲜血滋养着一个更为庞大的大明帝国。 “对,我家。”万万没想到,朱厚照一边自己手脚麻利爬上来,一边手里还拉着一件披风。 他把披风塞给江芸芸,吸了吸鼻子:“快,披上,今天好冷,也不下雪,怎么这么冷。” 江芸芸低头,反手把披风披在他身上:“殿下要保重身体。” 朱厚照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扭捏说道:“我很强壮的。” “对,但也要多穿点。”江芸芸笑。 朱厚照拉着她的手坐在椅子上,想了想,又把披风一角拎起来盖在江芸芸的膝盖上,两个人并肩坐着,看着原处的烟花。 距离天空更近了,那烟花也跟着漂亮清晰起来。 好似一簇簇盛开的花朵盛开在大年三十的上空。 底下的人在欢呼,在庆祝即将过去的一年。 这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声,看到头顶更为耀眼的烟花。 “江芸。”朱厚照突然喊了一声,嘴里的白雾吐了出来,“我已经有一百二十三天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 朱厚照依旧看着短暂安静的天空。 绚烂的烟花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瞳孔中,他安安静静坐着,面容上的孩童稚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殿下长大了。”江芸芸轻笑一声,“真好。”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来来回回在手心翻看着。 江芸芸的手远远看是好看的,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尖都尖尖的,像个玉雕一样,但仔细看去,手心手指都是茧子,摸上去也颇为粗糙。 ——跟他人一样,瞧着好看,里面全是尖刺。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那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膜中一闪而过。 原本漆黑的天空被瞬间照亮,一朵绚烂的花在空中骤然放大,鲜红璀璨的颜色让所有人脸上的面容都清晰起来。 两人齐齐抬头去看。 谁知那朵美丽的烟花却是转瞬即逝,最美丽的部分一闪而过,他们到最后只看到宛若流星坠落一般的五彩缤纷的烟火在空中滑落,虽然依旧壮观,但还是错过了。 “没看到。”朱厚照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随后遗憾说道,“就这么一个呢,这可怎么办?” “看到了啊。”江芸芸看着那最后的烟火,虽然依然落寞,但还是格外美丽,“不是都在嘛?今日的皇宫里的人,头顶的云,甚至是宫外的百姓。” 朱厚照又看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回去,闷闷不乐:“可我没看到啊。” 江芸芸看着小孩脸上的不高兴,笑说着:“可这世上总有遗憾的。” 朱厚照没说话,盯着后面的烟花发呆。 那些烟花也都很好看,但总是抵不过他心心念念的那一朵。 天空中突然飘下零零散散的细雪,混在散不去的浓雾中,随着凛冽的风吹到众人的脸上。 风中的欢呼声更大了。 “江芸,过年了。”朱厚照突然说道。 “新年快乐,殿下。”江芸芸看着漫天烟火,笑说着,“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朱厚照扭头去看她,突然露出灿烂的笑来:“江芸,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 —— —— 刘健来换班的时候,江芸芸正坐在屋檐下发呆,手里还捏着一个小雪球,瞧着很憔悴,一看就是一夜没睡的。 昨夜过了子时下大雪了,整整一夜的雪,地面也都有积雪了。 “小心冻坏了手。”刘健说。 江芸芸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刘首辅新年快乐,百千长寿。” “愿江学士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刘健也一板一眼说着。 “去休息吧,一晚上没睡吧。”他挥了挥手,“走吧,归家吧。” 江芸芸也不推脱,起身离开了。 刘健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就转身回了屋子,准备把没做完的工作都弄完。 江芸芸走在路上,街面上白雪夹着爆竹红纸,小孩子在路上打闹着,大人们大都懒懒洋洋的,瞧着是热闹的一年。 “江芸。”她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就顾仕隆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你怎么在这里?” “怕你一晚上没睡,走路走不稳,等会摔了,那些烦人的御史就会嘲笑你,那可就丢脸了。”顾仕隆嬉皮笑脸,一把拉着她的胳膊,“走,我去你家拜年去。” 江芸芸笑:“你这拉拉扯扯的,回头也得骂我。”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那我不管的,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江芸芸叹气,“内阁不包早饭的。” “宫里也是。”顾仕隆吐槽着,“而且宫里的饭菜都要贴合小孩的口味,酸酸甜甜的,我不爱吃,你瞧瞧我,我都瘦了。” 江芸芸还真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下。 顾仕隆立马瞪大眼睛,一脸无辜。 “确实瘦了些,但也长高了啊,怪不得内廷的饭菜。”江芸芸笑。 顾仕隆也跟着笑:“那我想跟你吃,我以前跟着你吃,一点也不瘦呢。” “可不是,溺爱。”这话不知怎么在饭桌上说了起来,乐山立马没好气地看着两人,“我家公子太溺爱了。” 江芸芸坐在边上捧着大碗吃面,只露出一双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当没听见。 顾仕隆端起第二碗面,得意说道:“你懂什么,我和江芸,那不一样的。” “你们在家好好休息,昨天我新做了糕点在壁橱里,昨天年三十的鱼和肉我热了五碗放在蒸笼里,热水烧了在炉子里,要小心烫,炭火都点好了,要休息记得开点窗,别吃太多,小心撑坏了肚子。”乐山絮絮叨叨念了几句,又看了眼天色,急匆匆出门了,“我去送拜帖了,家里要是有人敲门,要仔细问问再开门,大过年的万一又坏人呢,要是不认识的人就先别开门。” 两人就这么捧着面碗,看着他牵着小毛驴,关上门,最后对视一眼,眼珠子齐齐一转。 “我去拿糕点吃。” “我去看看有没有冰水。” 江芸芸和顾仕隆脑袋一碰,开始捣乱。 大明正旦只放五天假,正月初五时江芸芸就开开心心去上班了,顾仕隆也脸色沉重地入宫和两位皇子打交道了。 “来的正好,你的刘师兄要回京了,兵部交接的事情你负责吧。”刘健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说道。 第三百九十章 江芸芸扭头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在她身后紧闭的大门。 “别看了小状元。”姜磊抱臂, 懒洋洋说道,“就你,陛下钦点的。” 江芸芸立马扭头去看姜磊。 “只听说看着那张名单不满意,原本内阁有意让吏部右侍郎吴公、翰林学士刘机又或者礼部右侍郎焦芳作为会试考试官, 不过陛下当时只勾选了一个吴公。”姜磊眼睛一亮, 立马就开始跟江芸咬耳朵, “那个司礼监萧敬, 直接提了你的名字。” 江芸芸水灵灵的大眼睛也跟着扑闪了一下。 姜磊更激动了,恨不得把底都掏出来。 “南京守备那边他推自己人上去了, 所以一直记着你的好呢, 就直接提了你的名字,还说了以前跟着你一起读书的人,各个都考上不说, 如今还在漳州浙江奋力办事, 可谓是国之栋梁。”姜磊想了想, 犹豫说道, “但我瞧着你是套好了这个, 得罪了那个。” 江芸芸了然:“原来是这样。” “是啊, 那些大太监们最喜押宝。”姜磊懒洋洋睨了她一眼,“现在压到你头上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 哎了一声:“吴公来了吗?” “人家吴公就比你识趣,早就来了,请吧, 江状元。”姜磊笑眯眯说着。 吏部右侍郎吴宽直隶长洲县人,成化壬辰年的状元, 乃是苏州第二位状元, 自少好学, 老而弥笃,力攻《左传》《汉书》,据说研习唐宋大家诗文,最喜苏轼,因学问之好,就连江芸芸也略有耳闻。 吴宽如今已经六十七岁的年纪,发须皆白,留着茂密的胡子,看着江芸芸便捏着胡子,笑了起来,温粹含弘。 江芸芸快步上前行礼,姿态谦卑,吴宽把人扶了起来,笑说着:“坐吧,先前唐伯虎在信中对你赞口不绝,把你形容成天下自此唯一的神童,还送来很多你的文章,我便对你一直很是好奇。” 江芸芸不解:“吴侍郎认识唐伯虎?” “我有一好友名叫沈周,他有两个徒弟名叫唐寅和祝允明,都穆也沈启南学过诗。”吴宽和气说道。 江芸芸恍然大悟,热情说道:“原是如此,沈师孝心至今闻名南直隶。” 沈家历代布衣,族无显宦,但却是吴中望族,沈周声名远播,父母在不远游,一直不曾出仕做官,但在朝中却好友遍布。 “坐吧,不知后面的那些阅卷官何时能来。”吴宽笑说着。 江芸芸开玩笑道:“总归能被人麻溜请过来的。” 吴宽笑了起来,两人间的气氛顿时放松下来。 “原和唐伯虎一样促狭,不知江学士对科举之事可有了解?”他话锋一转,随意问道。 江芸芸老实交代:“除却自己考的那几场,在琼山县做县令主持了县试,对于会试还要吴公多多指教。” “那就足够了。”吴宽安抚着,“考试的题目可有什么想法?” 江芸芸还是摇头。 “我还以为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吴宽笑着打趣着。 江芸芸笑了笑:“虽有想法,但此前都是对自己的,如今面对这数千考生不敢随意发言。” “唐伯虎如此张狂的人,还能和你玩的这么好,对你如此推崇。”吴宽惊讶,“听都玄敬说,他能安安分分考试,可是多亏了你日日提点。” 江芸芸谦虚摆手:“伯虎本就是神童,耐下心来就能学好,和我并无关系。” 吴宽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越看越满意:“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其实比比皆是,但能用好这天赋的人屈指可数,唐伯虎是个不安分的人,若非你时时看着,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呢。” 江芸芸只是笑着,温和转移话题:“不知吴侍郎对考题可有何打算。” 吴宽捏着胡子想了想:“这京城如今最热闹的莫过于浙江和漳州的消息了。”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低眉顺眼没说话。 他就继续说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的那些好友如今散落天南地北,但无一不例外,和你志同道合,就连唐伯虎都开始学着你的模样推行清丈放良之事,可见士有百行,以德为首。” 他沉吟片刻:“四书开篇就用——‘子在齐闻韶,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开场,江学士意下如何?” 江芸芸:“圣人学九德三月不知肉味,不过‘学之’二字,韶尽美,又尽善,确有令人向上之一。” 吴宽满意点头:“史记内容信手捏来,果然是江其归啊。” 江芸芸只好又谦虚地摆了摆手。 两人说话间,五房的阅卷官终于被锦衣卫们请进来了,大家自然又是一番行礼问安,江芸芸年纪是最小的,但坐的位置却不低,直接坐在吴宽的右手边,能进北直隶会试的大都是进士,对江芸并不陌生,其中不少人平日里还见过面说说话,一点也看不出架子,只是如今乍一看,心里难免有些想法了。 一般来说一场会试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也即是传说中的“十八房制”。 两个主考官也称为总裁,坐在最前。 后面十八人各自分坐两侧。 “人来齐了,就先祭拜圣人吧。”会试是有一套繁琐流程的,这么早把人抓进来就是为了这个完成流程。 拜孔子,文言文宣誓等等一系列工作下来,天色都黑了。 吴宽年纪大了,但还是强撑着精神说道:“虽时间已晚,但还请各房回房后每人出十道试题,四书题目由我和江学士负责,今日起,大家两人出行,结伴担保,也不可随意和他人说话,可记住了。” 众人起身行礼应下。 等十八罗汉走了,屋内只剩下江芸和吴宽。 “第一场考试需要三篇四书文,四篇五经文,第二场考试的考题下来,考的是论、诏诰表、判语也需要我们出,第三场考试的考题是策问。今夜我们的工作量可不少,明日宫门落锁前要上呈陛下。” 江芸芸点头,直接说道:“不若一人出三套然后再各自挑选。” “正有此意。”吴宽满意点头,看着江芸芸笑得更和善了。 这出一套试卷说得简单,但很考验出题人的水平,放眼京城,能出一套好卷子的人不多,但对于当惯老师的江芸芸和博学多闻发吴宽都不是问题,所以反而是最好,最迅速的选择。 一个时辰后,两人齐齐放笔,对视一笑。 “这个前后截的有点远,但关系极佳,很考验考生的基础水平,可放最后一道。” 六张卷子一字排开,吴宽细细打量后,指着江芸芸的其中一张卷子说道,“你看过国子监的藏书阁。” 江芸芸抿唇笑了笑:“小时候在国子监借读过一年。” “这个题目是不是有些难了。”江芸芸指了指吴宽的一道题,“这道题要考察的应该是《孟子离娄上》的——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吴侍郎取了一截吕氏曰:行不足以致誉而偶得誉,是谓不虞之誉,后接孟子,怕是有人分不清了。” 吴宽挑眉:“江学士不是都分得清吗?我们可是要万里挑一,何来对他们宽容一些的。” 江芸芸笑:“修己和观人可是人生道理,对于正在求学的人来说可不容易。” 她想了想又说道:“不然给学生一点指示。” 她提笔在后面写上——言毁誉之言,未必皆实,修己者。 吴宽摇头:“外人都说江学士刻薄,说话毒辣,打得诸位御史无一人可敌,没想到内在如此温柔。” 江芸芸笑着解释着:“基础的水平才更能挑选出有想法,读书功底踏实的人,若是一味偏难,才更靠运气。” 吴宽点头:“登堂入室,江学士已成。” 两人聪明人,所以很快就选好题目,誊抄密封后就各自起身拜别离开了。 初七那日,折子送到陛下案座前,朱佑樘考教好两位皇子,见他们学的都不错,心情大喜,等折子呈上来,他更是兴致高涨地拿起来看,没一会儿就夸道:“不错不错,今年的卷子由易道难,各有千秋,很考验考生水平。” 朱厚照的脑袋立马伸了过来。 “这可是两位状元出的卷。”萧敬笑着奉承着。 朱佑樘果然笑得合不拢嘴:“我早早就听闻江芸当年年纪小小就在拉着很多人跟着他读书,一院七进士,可见是个会教人的。” “可不是,奴婢可都听说了,当年有两个人本水平一般,在江学士的教导下也都考中了。”萧敬说道。 “哦,怎么说?”朱佑樘来了兴致。 萧敬立马就添油加醋说起了当年江芸芸在京城开班培训的故事。 朱佑樘一听笑得直点头,随后随口问道:“这个沈焘我没什么印象了,那个王献国可是之前去兰州的一位御史。” 萧敬点头:“爷真是好记性。” “那怎么回来还弹劾江芸了?”朱佑樘不解。 萧敬笑容一僵,没说话了。 “他们两人如今在何处任职?”朱佑樘又问道。 “这要奴婢去问问了。”萧敬说道。 殿内的一个小黄门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折子,然后机灵跪了下去:“奴婢愿意跑这个腿。” 萧敬看了陛下一眼,点了点头。 一直没说话的朱厚照盯着那个小黄门离开后,歪了歪脑袋。 —— —— 二月初九,会试终于拉开帷幕。 两位总裁和十八位罗汉站在门口看着鱼贯而入的考生。 “瞧着都很年轻啊。”江芸芸看着进来的几人,笑说着。 一位春秋房的同考官笑说着:“论年轻,谁比得上江学士。” 吴宽一听,竟还真的打量起来,最后点头符合着:“确实,我们江学士可已经当了六七年的官了,现在也才二十二。” 第三百九十一章 屋内, 吴宽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脸色大变:“要出大事了,泄题了。”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也跟着变了脸色, 虽然在看到吴宽脸色后意识到可能要出事, 但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直接的泄题大案了。 吴宽把手中的纸片递了过去。 二月倒春寒, 空气中还带着寒意, 但这种纸纸张已经被手汗打湿了,连带着墨渍都晕开了。 “看这张字条, 虽只有两道题的内容, 偏不巧,一道是我们最开始说的‘子在齐闻韶’,另外一道是‘有不虞之誉, 有求全之毁’, 这两道并无特别, 只是……” 吴宽沉默片刻:“偏是我们精心修改过的题目, 怕是……冲我们来的。” 屋内两位主考官沉默了。 此刻检查已经过了一半, 棚内考生已经入座不少, 天际已有微光,廊檐下的灯笼被风一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听的大家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会试马上就要考试了。 “江学士可有想法?”吴宽坐在椅子上,苍白衰老的面容在此刻已经冷汗淋漓,再无之前的从容模样。 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看着手中的纸张,不过半个手掌大小, 却写满了两篇文章的内容, 密密麻麻。 “上届科举的礼部程尚书……”吴宽突然开口, 又猛得沉默下来。 程政敏的惨死,至今都是大家心中无法言说的一根刺。 江芸芸把那两道题目和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第一道本就是常规题,并无任何修改,第二道题目我们修改过,直接点名——修己者,可我看这个答案离题了。” 吴宽猛的回过神来,拿过纸张一看,也顺着思路思考起来:“这篇文章内容瞧着颇有章法老练的意思,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按理若是有原题,不该犯这个毛病。”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江芸芸沉默片刻:“问题出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但眼前的事情却又不得不解决。” 吴宽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镇定说道:“换题。” “可陛下那边?”吴宽犹豫。 “让锦衣卫进来。”江芸芸心中已经计较,“出现问题解决问题,至少不能让问题在我们这里扩大。” 吴宽被她的冷静安抚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这才低声说道:“那就全权委托给江学士了。” 姜磊早早就注意到刚才考场外面的风波,这些事情每年都有,但大部分都会在乡试这一步,毕竟能走到会试的都是举人老爷了,不论如何都算半只脚踏进官场了,总归是讲究一些面子的。 “这人也太想不开了。”有个百户咂舌说道,“这一下功名都没了,我怎么看他也不哭啊。” 姜磊一听,眉心微动,抬眸去看,那人年纪很大了,头花半百,明明被枷在正前方,但瞧着竟还有癫狂。 “这人……”他刚一开口,突然看到后一个小仆人悄悄贴着墙角朝他走来,随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姜磊脸色大变,蹭得一下站了起来,神色狰狞:“找死。” —— —— 城南那一片,几个小混混换了一身读书人的衣服,只是走起路来还依旧流里流气的,整个人塌腰落肩,看人时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他们几人分散到各个酒楼,一下子就占据正中的位置,几个人一唱一和就开始演戏。 “我跟你说,这次考试我能算到会元是谁?” “你还是神仙不成,这还在考试呢,我看在南边呢。” “这每年都不少南边人啊,谁不知道南边读书人多啊。” “别不信,这次的题目由简到难,什么君子如风啊,修身啊,都是简单的题,偏最简单的题才能考出最真的水平。” 不少人被动静吸引了过来。 自元宵后,整个京城就到处都是读书人,不论是来赶考的,还是来求学的,他们最喜在茶楼酒楼里高谈阔论,此番自己的动静压不过其他人,就忍不住探出脑袋张望着。 “你怎么知道的?”终于有人好奇问道。 “我那日在江家……江边做了一个梦。”一开始说话的人得意洋洋说道。 “什么梦?”有人果不其然追问下去。 “我做了一个美梦,梦游到一户人家在写字,我求学心切就趴在窗口看,还送上我的宝贝作为谢礼,那人竟还真的给我看了,我只看到那人在纸上写着,‘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我一看就莫名觉得有道理啊,然后再看,只见他继续写下‘离娄’,我当时只觉得心跳加快……” 那人说话抑扬顿挫,感情充沛,跟个说书人讲故事一样。 酒楼里的人果然都看了过来。 那人眼睛一扫,停了下来。 有人着急了:“然后呢,还写下什么了?” 那人耸肩摊手:“算我倒霉,想再仔细去看,就被一只小胖驴给咬醒了。” 众人错愕,随后惋惜。 “好碍事的驴。” “你这一提到驴,我就想起前几月的热闹日子,当时不少人都听不得驴字。” 人群议论纷纷,有人单纯看热闹,也有人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你这要是看全了,岂非就要成会元了。”有人嘲笑着。 “说的这么头头是道,你怎么不去考啊,万一是真的呢?” 那人站在最中间,双手叉腰,环顾四周:“你们懂什么,本山人自有打算,反正也不急,我也还年轻。” 众人哈哈笑时,突然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穿着锦衣华服,腰间戴着玉佩,头戴一顶小帽,背着小手走了出来:“你说的可是黄粱美梦的故事。” “你说是就是吧。”那人打量着小孩,不耐说道,“这是读书人的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小孩可以来的。” 那小孩冷笑一声:“你一个流氓都能来,我好歹度过论语了,怎么不能来。” “胡咧咧什么,找打是吧。”那人大怒。 小孩丝毫不畏惧,只冷眼打量着他:“行,我记住你了。” 说完,就溜溜达达走了。 那人大声嚷嚷着:“谁家小孩这么没礼貌。” “小孩你计较什么,一看那打扮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说不定你那句话犯人忌讳了,可要小心点了。”有人吓唬着。 那人却不怕,被一激更生气了,只是对着同伴打了个眼色:“和我耍横,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算什么东西。” 他说完就和同伴大摇大摆离开了。 掌柜看着摇了摇头,小声嘟囔着:“读书人也太能拱火了。 那边小孩脚步一转,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揪住了。 “太子殿下。”顾仕隆咬牙切齿说道,“跑什么?” 原来那小孩正是太子殿下朱厚照。 谁知朱厚照也不生气,反而见了他高兴起来:“来得正好,走,我们去抓坏人。” 顾仕隆懒洋洋说道:“这满京城到处都是坏人呢,你后面还跟着两个呢!” 朱厚照伸出脑袋一看,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他们。” “我可不干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顾仕隆伸手就要把小孩抓回去。 这一扭头就发现人不见的惊吓,他是一点也不想再经历了。 “可他们欺负江芸!”朱厚照避开他的手,气呼呼说道。 顾仕隆伸出来的手一转,连带着脚步也一转:“你站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 —— 考场大门紧闭,最新一轮换班,每个队伍都换了一个人,新换来的人一脸严肃,紧盯着面前负责的考生,跟个鹰一样。 那些考生莫名紧张起来。 同考官们也都就位,吴宽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疲惫。 江芸芸站在他身边,神色镇定,看不出异样。 大家便以为吴宽是年纪大了,有些累了,科举既来磨考生,也折磨考官。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江芸芸看着沙漏只剩下一点的白沙,辰时倒转,即将来临,“板子拿来,我亲自写。” 那是巡视考场的一块板,专门布置题目,面积颇大,每一行考生都有一个,且到时还有巡视的衙役手举小排,帮助边上看不见的考生。 江芸芸抬笔写下第一行字,同考官们脸色就变了。 ——题目不一样了。 但两位主考官一副全然知情毫无顾忌的样子,他们对视一眼,突然沉默下来不敢开口。 ——有事发生。 江芸芸字写的极好,且对题目了然于心,很快就把写好那十几张板子。 “推出去吧。”江芸芸对着衙们和气说着。 等屋内的一切都弄好,沙漏只剩下一点了,江芸芸扶着吴宽站起来:“吴公,该您对考生讲话了。” 吴宽这才站了起来,看向众人:“刚才诸位迎接考生辛苦了,你们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和江学士去。” 十八罗汉欲言又止,但瞧见主官神色强硬,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有人明白这事做什么,便也沉默着不说话。 江芸芸和吴宽一走,屋内顿时哗然,但没多久 ,本该在外场的锦衣卫包围了整个内院。 “辛苦你了。”屋外,吴宽拍了拍江芸芸的手,低声说道。 “只愿勠力同心。”江芸芸说。 很快两人来到监考的敞篷处,吴宽站在高处,勉励了几句就下来了。 衙役敲响铜磬,考试正式开始。 江芸芸和吴宽巡视了整个考场,随后就站在高处打量着这群考生。 “新题目可送出去了。”吴宽问。 “让锦衣卫的兄弟做密折送上去了。”江芸芸说。 第三百九十二章 第一场考试终于结束。 吴宽和江芸芸站在高台上, 看着考生们陆陆续续出了贡院后,又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磊走了过来:“抓了十二个人,怎么处理?我直接带回锦衣卫审?” 江芸芸想了想:“按道理是你抓的, 也该给你们锦衣卫, 但你们锦衣卫如今也在考场, 按理是要避嫌的。” 姜磊皱眉:“那给谁?给京兆衙门?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万万不可。”吴宽想也不想就拒绝, “如此声势巨大,后面的考试还考不考了, 考生心思浮动, 只怕后面风波更大。” 两人便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犹豫问道;“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如何?” 姜磊撇嘴:“一般,陈宽此人性格阴鸷,看谁都看不起, 我们锦衣卫如今两不沾, 对我们一直没有好眼色。” 江芸芸没说话了。 “你想给东厂?”姜磊反问着。 “这件事情要交给不会闹大, 又脱离此事的机构手中, 三司衙门都不合适, 锦衣卫如今入局了, 我想来想去,只有东厂是最合适的。” 姜磊叹气:“我的倒还好说, 你就为难了。” “我?”江芸芸震惊。 姜磊含含糊糊说道:“陈宽和萧敬不对付。” 江芸芸哦了一声:“太监的事情太监管,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权衡利弊下选一个最好的结果, 能让这个院子的一百来号人平稳落地。” 姜磊见她真的坦坦荡荡,毫无芥蒂, 便点头说道:“那我先去一趟东厂, 这里的情况江学士要多照顾一二了。” “自然。”江芸芸点头。 “只是我要如何开口?”姜磊又问道。 吴宽说道:“自然是据实已报。” 姜磊想了想又问道:“据哪个实?” 吴宽不解。 江芸芸点头:“据你的实, 考试抓到有人作弊,我们让你送给东厂便是,你只是一个跑腿的,其余事情都有我们承担。” 姜磊这才露出笑来:“行,那我就替两位主官跑个腿。” “你还真不怕啊?”吴宽直到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也不知我们担不担得起。” “能。”江芸芸笃定说道。 前院的事情交代的差不多了,内院的人也终于被放了出来,他们围着两人,连连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已经收敛了脸上的焦色,镇定说道:“已经面呈陛下定夺。” “那这事就这么过了?”有人满怀期盼问道。 两位主官没说话了。 众人立刻坐立不安起来。 “这,这可不关我们事情啊。” “是啊,我们的题目也都修改过的。” “我的题目可都没选上。” “我过来的时候都还为何家人打过招呼,真是谁也没见过啊。” 屋子里一下子就炸开了,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话,唯恐慢了一步就被背锅了。 江芸芸安静地看向吴宽。 吴宽不是没当过主考官,但能这么惊险的却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科举舞弊,那可是大案,更别说发生在皇城脚下,天子会试,上一个案子还血淋淋的摆在面前,也难怪众人会如此惊慌。 “此事自有我和其归两位主官担着。”他疲惫开口,“请诸位后面精言慎行,不可单独一人见人说话吃饭等,等考试结束只管改好卷子就是。” 众人神色大喜,连连点头应下。 “如此就不耽误两位主官休息了。”第一个人告辞离开后,后面的人也火急火燎跑了。 吴宽见如鸟兽散开的同考官们,只是叹气:“就是不知陛下那边如何处理?” 江芸芸想了想:“只愿不会重蹈覆辙。” 吴宽不说话了,突然看了江芸一眼,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自小,与人为善。” 江芸芸眼珠子一瞟,也跟着哼哧哼哧说道:“我,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齐齐移开视线。 “先回去休息吧。”吴宽勉强收回话题,“十二日就要考第二场了,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再换张卷子。” 江芸芸倒是乐观:“若是那人是个聪明人,在得知第一场换了考题的情况下,就该停手,若是坚持不懈,反而会被我们抓住把柄。” 吴宽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倒是想得开。” 江芸芸咧嘴一笑:“如今我们在明,敌在暗,也只能如此了。” “你我如今和外面断了联系,也不知外面现在什么情况了?”吴宽忍不住又想东想西,充满焦虑。 —— —— 散出去的考生确实大都在讨论这次的题目。 你说难,却没有任何生偏的出题难度。 但你要是说简单,却没有能顺顺利利全部做出来的水平。 你说都能说出一点,但要你说的很生动,却又总觉得差点意思。 “出题人的水平也太厉害了。” 至于你说泄题的事情,有一半的人已经被抓了,另外一半的人题目没一个对得上,自然也是不敢说的。 他们第一场考试考得魂不守舍的,根本无心答题,题目不对,他们被骗了不说,那些士兵简直跟鹰一样盯着他们不说,那个江芸更是吓人,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看人就让人心里慌慌的,他们吓得甚至连题目都没看清。 “我得去他们算账!”有人愤愤说道,“竟敢害我。” 城内众人心思各异。 东厂也热闹极了,朱厚照坐镇东厂,那些小太监们非常乐于表现,没一会儿就拿到口供了。 “说有个疑似宫内的人交代他们的。”陈宽殷勤说道。 “小黄门?”顾仕隆紧跟着追问道,“可有长相图?可问出到底是谁?” 陈宽为难:“那些人也记不清了,只说是一个很年轻的白面人,说话细声细气的。” 朱厚照猛地站了起来:“我知道是谁了?” “你知道?”顾仕隆不解,“你见过?” “有一次爹问两位官员的任命,有个小黄门突然跳出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就不是好人,奇奇怪怪的,所以我多看了他一眼,就我爹宫里,上次跟萧敬一起上值,后来帮忙去找人的那个小黄门。”朱厚照说完,又对着陈宽说道,“你有印象?” 陈宽点头:“殿下说的是夏三?” “不知道是谁?你把那人抓来问问。”朱厚照小手一抓,“那日在殿内,能看到考试内容的,除了我和我爹,还有萧敬,就剩下这个人了。” 陈宽一听点头,为难说道:“这可是萧哥的干儿子。” 朱厚照不悦说道:“什么干不干儿子,就是萧敬自己犯错了,也要认罚的,快把人带回来,不要耽误我办事。” 陈宽哎了一声,立马对一侧的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小黄门得意一笑,匆匆离开了。 顾仕隆冷眼看着太监们的心思,又看着一脸激动的小太子,摇了摇头。 “是不是考试结束了?”朱厚照耳尖,听到外面说什么考试题目的事情,连忙问道。 陈宽解释着:“第一天的考试结束了,第二次是十二日那日开考,现在应该是都散了的。” 朱厚照跳起来,连忙说道:“那你快去听听外面什么动静。” “好好好,殿下快坐下,殿下饿了吗?我让人准备吃的……”陈宽殷勤极了。 他对此事并不关心,什么江芸河芸的,他才不管,只要能牵连到萧敬那是最好的。 “别烦我,快去打听!”朱厚照见他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立马沉了沉脸,把人推走,“我有顾仕隆就好了,不要你们,都走都走!!” “你也走,回去伺候我爹去,今天东厂我罩着了的。”朱厚照拍了拍胸脯保证着。 陈宽一想也有道理,可不能让人占了自己的先机,所以他伸手替殿下赶走无事献殷勤的小黄门,自己也跟着飞快回宫了。 那群小黄门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暗恨干爹太过小心眼,今日没抱上殿下大腿。 顾仕隆见人走远了,这才悠悠哉哉晃了过来;“真是个香饽饽啊,早知道让你回宫去等消息了。” 朱厚照跳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我才不要回宫,回头功劳都被你抢走了,江芸都记不住我的好了。” 顾仕隆有恃无恐:“给你也无所谓,反正在江芸心里我最重要的。” 朱厚照小脸一沉,不高兴了。 两人背对背坐着,小黄门远远瞧见不对劲,也跟着不去挨骂,上了茶水和糕点就绕着道走了。 因着朱厚照把太监都赶走了,又和顾仕隆吵架后,就抱着手臂不说话了,偌大的屋子也就一下子安静下来。 日头逐渐西走,随着东厂里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原本还刚听到的说话声,也紧跟着不见了,值班的小黄门开始挨个挂上走廊灯笼,只是院内没人,灯光也跟着不太明亮,黑一片亮一片,反而觉得阴森森的。 朱厚照怕黑,又悄悄见顾仕隆不理他,小脸一垮,委屈坏了。 东厂并非全是太监黄门,最大的太监人称厂公,出自司礼监,但其余人并非都是太监。 宦官担任总领,负责监督缉拿臣民,旗下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由锦衣卫担任,剩下役长、番役等则是普通百姓。 “肚子饿了。”朱厚照摸了摸肚子,大声嘟囔着。 顾仕隆也顺坡下驴:“那我带点下去外面吃饭。” 朱厚照眼睛一亮:“好啊,想吃宫里没有的东西。” 两人还没相携出门,就看到姜磊匆匆自拱门处大步流星走来。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夏三死了, 自己上吊死的。 今日本来是他值班,但他大中午吃完饭后突然说肚子不舒服,就和人换班请假了,等东广的人去找他时, 找了许久才在靠近文昭阁的一处小房子里发现了他的身形。 “怎么会死了?”朱厚照瞪大眼睛。 小黄门只是说道:“事情已经报道司礼监了, 司礼监已经着手去查了, 陛下请殿下回宫。”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我不回家。” 他反手想要去拉顾仕隆的手, 瞧着是要拉他当挡箭牌的样子。 顾仕隆懒洋洋抽回自己的手:“江芸都不敢,我更不敢, 殿下还是自己乖乖回家吧。” 朱厚照气坏了, 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被小黄门哄着拉走了。 “那件事怎么办啊?”他走了好几步,又忍不住扭头去问, “死了怎么办啊?” 夏三死了, 这件事情的线索就断了,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害江芸, 也不知道他怎么设局做的局, 更不知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顾仕隆和姜磊站在门口, 闻言只能缓缓摇头,没有开口为他解释。 朱厚照见状, 只能背着小手朝着门外走去,他其实还有很多不明白的问题,但谁也没法帮他解答, 有一瞬间,他很想去见江芸。 江芸芸听到姜磊带回来的消息, 坐在椅子上沉默, 漆黑的夜色笼罩在她身上, 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安静。 “谢谢你的消息,天色晚了,你也去休息吧。”江芸芸回过神来,低声说道。 姜磊却没有走,忧心忡忡说道:“到底是谁杀了夏三,万一后面还有事情怎么办?” 江芸芸笑:“谁杀了夏三都无所谓,夏三暴露了,只有三种结果,但结局只能是死,不论是太子殿下先抓到了他,落在东厂手里,他是死,还是牵连到萧太监,为了保全大局,也是死,要不就是幕后的人想要人背锅,他也不得不死,想来想去,好像没有活路了。” 姜磊欲言又止:“那这事就这么结了?” 江芸芸想了想:“结不了,瞧着司礼监内部还有事情要做,但对这次科举来说算是结了,只所有事情是从明处转为暗处了。” 姜磊不解:“你觉得陛下会这么糊里糊涂把这事了了。”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强调着:“是为了大局,把这事了了。” 姜磊欲言又止,但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这个夏三的太监不论是被动还是主动死的,但肯定是知道传递科举题目事情败落之后死的,有人想要人为的了结这个事情。 不论是何人,总归都是处于私心。 “大局是个好词语。”江芸芸抬眸,安抚地笑了笑,“至少现在我们在这个大局里,那就让大家一起平平安安落地吧。” 姜磊看着她镇定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能想明白就好,我一向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管不了其他事情,本还担心你会想不开的。” 江芸芸解释着:“想到很明白了,而且这事你出了这个桎梏去看,才能看得更清,不着急的。” 姜磊百无聊赖点头:“那江学士好好看吧,京城就是这样的无聊的,十件事情里会有一半变成无功而返,只是现在这个结果会显得我们之前的紧张也太愚蠢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若不是我们之前的快反应,后面什么样子可不好说,但至少现在对我们是个好结果。” 姜磊一听也跟着点头:“也是,就我们小状元这个反应水平,谁看了不得畏惧,怪不得背后那人动手了。” 他站在夜风中沉默了一会儿,夜色深沉,让他的身形轮廓也跟着模糊不清起来,整个贡院内院都陷入昏睡中。吴宽年纪大了,经不住这些事,同考官一个个避之如猛兽,自然也不会掺和这件事情,也就只有江芸能这么快狠准把此事了结在这里。 ——他是偷偷来见江芸的。 “算了,不掺和你们这些大臣的事情里,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要回去睡了,后面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吧。”他说着,就背着手跑了。 —— —— 城内确实没有流传考试题目的消息,但一开始那个嚣张的读书人说得黄粱一梦,梦到考题的故事倒是传得非常快。 志怪故事,本就格外吸引人。 如今大家都在猜这次的会元到底是不是南方人,几个名气大的南方人都被提了出来,城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皇宫内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甚至更安静了。 太皇太后病了,瞧着时日无多了。 太子殿下整天闹着出门。 陛下因为换季又开始咳嗽了。 皇后最近身子也不利索,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外加宫内太监们都忙着悄无声息站队,司礼监内部闹得不可开交,几位主官大都面和心不和,这几日公开拌了好几次嘴,闹得好大不愉快,宫内人人自危。 “确实是夏三偷看了题目,和那些小混混说的,只查出夏三的爹之前病了,前几日得了一大笔钱,请大夫治好了,如今一家子都靠夏三养着呢,听闻噩耗都要哭晕过去了,瞧着也可怜,别的看不出来了,夏三一直是个规矩的孩子,这些年跟在陛下身边从未出过错的。” 陈宽跪在下方,神色惋惜:“奴婢也实在想不到他到底为什么要如此行事,许是意外失言呢。” 人死如灯灭,朱佑樘性格宽宥,便是心中再生气也不好计较,只能沉着脸说道:“他一个黄门,字也没认得几个,传出去的内容驴唇不对马嘴的,家中也没人科举,散播考题做什么,真是糊涂。” 陈宽不敢说话,只能恭恭敬敬跪在下面。 “萧敬……”朱佑樘突然喊了一声,很快又回过神来,看了眼身边的小太监,无奈摇头。 夏三是萧敬的干儿子,夏三出了事,萧敬也跟着自罚三十辫子,朱佑樘不忍心他带病上值,昨日让他去养伤了。 下首的陈宽脸色一黑,差点咬碎一口牙。 萧敬跟在陛下身边二十几年,这份情谊是谁也比不上的。 “罢了,回头给夏三家人送点银子,把尸体送回去。”朱佑樘说完,又不说话了。 “那继续查吗?”沉默半响后,陈宽及时问道,“现在的消息都是贡院那边自己说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朱佑樘看着手边新上的折子。 这是吴宽和江芸今日一大早上的请罪折子。 “罢了,他们两人性格坚毅认真,不会造假的。”朱佑樘无奈说道,“宫内伺候的人越发不上行了,回头让司礼监统一清理一下,不要再闹出此类风波了。” “是。”陈宽低头应下。 “就这样吧。”朱佑樘低声说道,“吴侍郎年纪也不小了。” 陈宽眉心微动,悄悄看了一眼朱佑樘。 朱佑樘神色寂寥。 —— —— 壬戌科的科举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了。 第二三天的卷子索性也都换了,幸好两位状元也当惯了老师,卷子很快就重新出了,也借着锦衣卫递到陛下案桌前。 朱厚照的脑袋又好奇地伸了过来,扒着他爹的袖子往里看。 如今他已经读书几年了,论语和孟子都学完了,也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孩了。 “所以题目到底泄露了没有!”小太子的小脑袋来来回回绕着,大眼珠子扑闪着,看着面前的内容,一脸不解。 这些题目和他第一次见的确实不太一样了。 “如果这个是考题,那第一次的是什么啊?”年幼的太子殿下敏锐问道。 “之前的内容出的不好,爹让他们换了。”朱佑樘摸了摸小太子的脑袋,笑着解释着。 朱厚照恍然大悟,随后丧气说道:“我还以为我办了件大事呢。” 朱佑樘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一脸慈爱:“我儿必定是干大事的人,何必拘泥于这一件小事上。” 朱厚照大人模样叹气:“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干大事啊,我总觉得每日读书好无聊,江芸又总是轮不上给我上课,一点意思也没有。” “江芸上课就这么有意思?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焦芳吗?怎么又觉得没意思了。”朱佑樘笑问着。 “焦芳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他跟我说是忧心礼部尚书的病情,但我叫他去看礼部尚书,他又不乐意去。”朱厚照一本正经点评着,“焦芳就是讲故事有意思,但是江芸可以带我一起玩,所以我还是要选江芸的。” “我瞧你那架势,是恨不得把江芸拴在裤腰带上。”朱佑樘嘲笑着,“可我瞧着江芸是个有脾气的人。” 朱厚照叹气:“实在不行,把我拴在他裤腰带上也行的。” 朱佑樘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小孩的脸。 朱厚照不服气的斜眼看他。 “读书去。”朱佑樘无奈说道,“真是没出息。” —— —— 十五日结束考试,考生是彻底解放了,但贡院里的考官则开始夜以继日的批改卷子,毕竟二十五日就要上折子,他们的卷子只早不能晚。 今年诗经和礼记的考生特别多,春秋最少,周易和尚书相差不多,所以十八位同考官里,诗经和礼记就各自有五人,春秋两人,周易和尚书各三人。 江芸芸作为主考官是不批改卷子的,只负责随机从被同考官黜落的卷子中挑选沧海遗珠,工作压力也不小,每日看的卷子不必这些批改的考官少,而且最后还要加快加急地和吴宽一起对本次会试的名次加以排序,最后上折呈报,等陛下最后同意了,这一群人才能各自散去。 等江芸芸熬出两个大黑眼圈时,折子也终于赶在二十四日就递上去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江芸芸等人很晚才得知原来是礼部尚书傅瀚去了, 陛下悲痛,这才晚了回信,传信的小黄门一脸唏嘘地说着。 吴宽站在台阶下恍然若失,他虽然和傅瀚并无太大的交情, 两人虽是同年生人, 但傅瀚乃是天顺八年的进士, 吴宽则是成化八年, 两人足足差了八年时间,日常也甚少有交集, 但今日骤然听闻噩耗, 还是免不了有一些灵山添座的伤痛。 江芸芸见吴宽伤怀就自己上前和小黄门打交道:“陛下对名单可有异议?” 小黄门笑说着:“陛下已经批示了,只是特别叮嘱说今年会试诸位都辛苦了,如今礼部主官不在, 公布名单恐要延迟几日, 大家可要谨言慎行啊。” 主考官和同考官一听, 自然是连连应下。 “那就不打扰诸位休息了, 明日把卷子都整理好, 就可以早早归家了。”小黄门笑着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那人离开, 便扭头去看吴宽,等着他发话。 吴宽已经回过神来, 对着十八位同考官说道:“诸位等候已久,都去休息吧,明日把手中的事情交接好, 就可以各自离开了。” 十八位同考官自然无不称是,若不是情况不允许, 他们只怕现在就要连夜走了。 “其归。” 江芸芸要走的时候, 吴宽突然把人叫住。 “吴侍郎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江芸芸问道。 吴宽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 庆幸说道:“此番事情能平安落地,多亏了你反应迅速。” 江芸芸自然谦虚表示是诸位同僚一起努力。 “我这几日也仔细想了想,这次的事情虽然结束得不明不白,但有一点很清晰,总归是冲着我们来的。” 江芸芸点头。 “我想着刚才那位小黄门似乎不是陛下身边的常见的那批人。”吴宽意味深长说道,“许真是我们得罪了人,又或者我们不过是凑巧赶上时机了。” 江芸芸还是点头。 吴宽见她这般模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点头说道:“你能自己想明白就好,我老了,体弱多病,再过几年怕也是要不行了,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江芸芸连忙说道:“吴公哪里的话,您可是本朝文学侍从之臣中声望最高的人,陛下肯定舍不得您离开。” 吴宽笑着摇了摇头:“不说了,这场科举真是要了我半条命。” 江芸芸借坡上驴:“那我送您回房休息。” “那就有劳其归了。”吴宽看着扶着他走路的人,笑说着,“难为你这个年轻人还愿意陪我这个老头走一程了。” “哪里的话,听闻您家中藏书之多,无不令人羡慕,且都是以手录为主,以私印记‘吏部东厢书’,晚辈早就想观赏一二,且早早就听人说,如今吴中文风皆由您盛呢。” 吴宽笑:“若是想来就来,我家中小辈都不争气,我日日暗恨我的那些书怕是要落灰了,若是被其归这样的小神童看过,也算不虚此行了。” 两人有一塔没一搭地聊着,春夜朦胧,倒映出两条长长的影子,是贡院中难得的安静之色。 “就是不知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花落谁家。”入门前,吴宽顿了顿,随后叹气说道,“希望能顺利过渡吧。” —— —— 焦芳今日教导太子殿下下课后,没有直接回家或者回礼部官署,反而脚步一转,去内阁下班的路上站着,他也不坦坦荡荡站在路边等人,反而鬼鬼祟祟躲在岔路口到处张望着,见了人反而躲了起来。 今日刘健难得早些下班,一眼就看中自己的同乡。 “孟阳你怎么在这里啊?”他不解问道。 焦芳躲之不及,只好慢慢吞吞,走出来说道:“想和宾之兄一起去傅家送礼钱。” 他顿了顿又欲盖弥彰的解释道:“宾之兄和傅公交情很好,我这才想着一起同去的。” 刘健不疑有他,点头说道:“应该的。” 两人交情一般,说了几句就各自分别离开了。 刘健离开后,焦芳更是焦虑,正想找个更隐秘的地方躲起来,谁知不巧,今日谢迁也早下值,更不巧,两人又撞在一起。 “哎,有几句话要和宾之兄说。”焦芳苦着脸解释着。 谢迁一见他这模样,便自觉离开了。 焦芳松了一口气。 谢迁和李东阳关系太好了,而且人也实在聪明,两人现在还在一起上值,说太多很容易出错,他更不敢随意胡说。 焦芳焦虑地在甬道上来来回回走着,寻常中书舍人和他打招呼,他根本不理,只是背着手来回踱步,闹得大家都颇为尴尬。 没多久,李东阳就满脸笑意地出来了,身边还围着几个中书舍人,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快乐。 “宝阳兄?”李东阳吃惊地看着不远处的焦芳,“难道还未下值?” 焦芳没说话,只是耷眉拉眼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 那些中书舍人也识趣,各自告别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一直神色匆匆的焦芳还是没说话,只是盯着李东阳看。 李东阳和焦芳是同年,两人自来关系不错。 李东阳是知道焦芳急性子的,见他如此坐立不安却还没开口,便不解问道:“宝阳兄这是做什么?” 焦芳沉默片刻,突然说道:“今年我儿子参加会试,不知情况如何?” 李东阳安慰着:“虎父无犬子,你教的儿子不会有问题的。” “今年我回避了会试,尚书又病弱,礼部竟无一人参加会试主考。”焦芳又说。 李东阳还是柔声安慰道:“按理今年也该是轮到你了,但你有子入试,例应回避,所以这才显得没有礼部的人,你且不要多想,科举中没有礼部的人也非今年特例。” 焦芳又没说话了。 李东阳看着他完全没有被安慰道的样子,更为不解:“宝阳兄到底想说什么?” “尚书病逝,衙门群龙无首,春闱焉得无礼书,闹得现在人人都乱,这便也罢了,好歹还有我看着,只是我这几日还总是听到不少流言,吓得心惊胆战。”焦芳低声说道。 李东阳不解:“什么流言?” 焦芳抬头去看李东阳,喉结动了动,忍不住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都说江学士要进礼部了!” 李东阳不解:“哪里来的消息?”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焦芳模模糊糊说道,“大家都说他现在也没个正经职位,就一个翰林学士,手握不少功绩,在这个位置上也好几年了,也该动一动了。” 李东阳打量着面前的同窗,突然明白他今日的来意。 “江芸自有他的去处,但不论去哪里都是陛下决定的,非你我可以决断的。”李东阳平静说道,“宝阳兄该下值归家了,天色也不早了。” 焦芳连忙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出城门,做个伴。” “我今日约了人去吃酒。”李东阳无奈说道:“宝阳兄有话就直说吧。” 焦芳也被逼急了,忍不住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左侍补升正卿的机会,是不是比右卿大?” 李东阳心中叹气,暗道果然无耻,但脸上却格外平静,正儿八经说道:“右改左,左补正,也是有这个道理的,非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焦芳脸色微变,随后忍不住喃喃自语:“徐尚书和傅尚书就是替补上去的,果然,果然,不,不,不对,徐尚书和上一任也不是替补啊……但陛下自来是讲究循序渐进的……” 李东阳看他疯癫的样子,笼着袖子,没说话。 “是啊,也该讲究长幼有序才是。”焦芳口不择言说着。 李东阳终于明白他今日来的目的,突然觉得好笑,对着面前的同僚故意说道:“虽说长幼有序,但也是能者居之的。” 焦芳长叹一口气:“我已七十有七了,实在是心中愤愤啊。” 李东阳也跟着叹气:“也该放宽心才是。” 焦芳神色凄惨,愤愤不平:“这几日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我们那一科的庶吉士,实在是令我心急如焚。” “费咨兄、曰川兄和时雍兄都做到尚书之位,公实兄也升上南京掌院都御史,就连未曾入选庶吉士的朝瑛兄也为尚书了,廷珍兄今年也升掌院都御史,人人都夸他们是人中之凤,我也是人,自然忍不住比较起来,我和他们相比到底差到哪里呢,可我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已经搅得我日夜难安。” 他激动的神色突然冷静下来,对着李东阳行了大礼:“还请宾之兄为我解惑。” 李东阳忙不迭散开,苦笑着:“这是做什么?我如何担得起,各人运道不同,何来如此比较,且看现在吴原博也至今没有入内阁呢。” 焦芳冷笑一声:“他已有自己的大造化,天下皆知的大才子,我如何能与他比,且我也不是要争内阁的位置啊。” 李东阳心力憔悴:“我赴约真的要迟到了。” 焦芳还是不放弃,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坚持要等到他的一个答案。 李东阳是真觉得他的同僚糊涂了,低声劝慰着:“补选尚书,一要廷推,二要圣裁。我就算有为你争礼书之心,也没有为你争礼书之力呀,何必让我如此为难。” “我一是翰林,二有资历,三且只求一个礼部,宾之兄乃是陛下爱重的阁老,只要肯为我说上一句……” 李东阳气笑了,面无表情说道:“那你应该去找首辅希贤先生才是。” 焦芳坚持说道:“你我同年,按理要相互照顾的。” 李东阳叹气,看着面前的焦芳。 他是听过关于焦芳的很多传言的,好的不好的,比比皆是,就连礼部内部对他意见都很大,但李东阳一向是宽于待人,焦芳目前为止并未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虽有不少消息,但也只是传闻,并无实质证据。 第三百九十五章 朱厚照高兴坏了, 一大早就爬起来,甚至还体贴的去隔壁房间把朱厚炜也扒拉起来,完全不顾弟弟爬不起来的惨叫。 “今天江芸上课呢!”朱厚照把人拖出来后,拽到自己屋里, “就知道睡懒觉。” 春日既寒, 二皇子穿着寝衣, 一出门就打了一个寒颤, 哆哆嗦嗦往他哥怀里靠。 身后的嬷嬷黄门惊得连忙追上去,要把二皇子抱回来。 朱厚照见状, 拎起弟弟就跑。 身后的人也跟着跑。 朱厚照见状跑得更快了。 长长的游廊下, 哗啦啦的一群人追着太子殿下跑,太子殿下已有小少年的模样,腿长手长, 跑起路来轻盈如风, 春日的风吹起所有人的衣摆, 连着边上树木也摇曳生姿。 二月韶光好, 春风香气多。 所有人都紧张坏了, 脚踏着吹落在地上的碎花, 只有朱厚炜趴在他哥的肩膀上,捏起一朵落在他头顶的杏花, 高高举起,然后突然开心得笑了起来。 “是好看的花花啊。”他贴着朱厚照的脖子,软软说道。 —— —— 江芸芸来上课的时候, 就看到两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看着她。 “好久不见啊。”她笑眯眯说着。 “特别久。”朱厚炜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算起来我已经有八九百年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 也跟着油嘴滑舌:“那石头都能成精了,草木都会化形了,多厉害的啊,不知道二殿下修到何方境地了。” 朱厚炜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扭头去看他哥,小脸挎着,委屈巴巴:“我说不来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板着脸,也跟着严肃说道:“子不言怪力乱神。” “未知生,焉知死。”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 朱厚照欲言又止,随后憋了憋嘴巴:“没学过。” 江芸芸得意一笑。 两位皇子吃瘪,只好讪讪坐了回去,一脸不服气。 “不公平,你读的书比我多。”朱厚炜忍不住强调着。 “那殿下可要早点学啊,我十岁才开始读书,算算日子,你不早点读,等到我这个年纪也就差了几个年头了。”江芸芸施施然翻开教案,“两位皇子都学到哪了?” 朱厚照骄傲挺胸:“四书已然学了一半了,如今在学大学了。 ” 朱厚炜也骄傲挺胸:“好久没学了,不爱读书,没意思,我乳母说我是皇子不需要考科举,才不需要读书呢。” 江芸芸抬眸扫了他一眼。 朱厚炜不挺胸了,人怂了,大声嘟囔着:“我娘也这么说的。” 江芸芸也不生气,笑说着:“殿下玩过沙子吗?” 朱厚炜眼珠子一转,没说话了了。 “我们才不玩,太脏了。”朱厚照大声反驳着,眼珠子飘忽不定。 江芸芸点头:“那今天微臣就来说个典故,名叫沙里淘金。” 两位皇子立马开心地坐直身子。 “有句话说‘破矿得金,淘沙得金,扬灰终身,无得金也’。”江芸芸话锋一变,“听过吗?” 两位皇子自然摇头。 “那你看读书重要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然微臣说什么都不知道,多丧气啊。” 两位皇子四目相对,等了半天:“没了?” “对啊。”江芸芸翻开手中的教案。“这句话出自《关尹子》,据说是春秋尹喜所著,但目前我们所知的文本内容是唐宋所做,典故疑似,但想来之前也该是很有趣的。” “假的啊。”朱厚照叹气,“那沙子里是不是没金子啊。” “读书宛若淘沙,学到了,那便是金子,没学到那便是一团沙子,但就像目前的关尹子乃是唐宋改做一般,这本书也并非毫无价值,由此我们可以窥见唐宋时期有关道教的一部分人的思想,拓展道家发展至今的历史脉络,我们读书也非事事都有用。” 江芸芸赶在监督的小太监出声打断时话锋一转:“比如大学中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我们读书驭的是人,而非外物,驭我之所能也,而非不可能之物。”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人心要正,读书要多。” 朱厚照不解:“难道这句话不是说家国一体,平天下在治其国嘛。” “自然也是。”江芸芸又赶在小太监出声时,果断点头,进入正题,“修人和治国并不冲突。” “那哪个重要呢?”朱厚照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君王治国,官员立德,百姓立身,三者自为一体,难以分清孰轻孰重。” “也该上课了。”小太监见话题越来越远了,低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是该上课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小太监,突然板着脸说道:“要你多嘴。” 小太监一惊,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认错。 原本还轻松的屋内瞬间安静地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朱厚炜懵懵懂懂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只有江芸芸见小太监惶恐不安的神色,出声为他说话:“驭人之道在于明确责任,这位小太监职责所在,若是纵容,那便是失职,两者都错。” 朱厚照拧眉,过一会儿又说道:“可我是太子。”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他,骤然有些失神。 ——面前的小孩好像真的有了太子威严。 朱厚照察觉到她的失态,猛地收回脸上的不悦,委屈巴巴说道:“爹娘管我就算了,他们怎么也管我。” 小孩脸上的神色骤然孩子气起来,瞧着很是可怜。 江芸芸回过神来,无奈一笑:“只是各司其职,殿下若是不喜欢,下次便为他们点明您的要求,他们会知道的。” 朱厚照扭头,对着小太监一本正经说道:“下次我和老师讲话,你们都不准插嘴,我要读书的。” 小太监吓得脸色大白,左右为难间呐呐着没说话。 还是朱厚照自己挑选的那位嬷嬷上前,把小太监扶起来,低声说道:“还不退下,回头陛下自有决断。” 小太监这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若不是被人扶着,怕是都要站不稳了。 朱厚照已经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江芸芸无奈说道:“上课吧。” “好好好。”朱厚炜连忙坐直身子,“我千字文学好了,我是不是要学别的啊。” “自然。”江芸芸点头。 一节课有惊无险地结束后,朱厚照在江芸芸离开前,连忙把人拦住,“你刚才说的‘驭’我不懂,我骂小黄门难道不是也是驭吗?那到底什么是‘驭’?我记得老师讲过‘以八柄诏王驭群臣’,难道今日说的是这个?”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然长大的皇子,不再似以前那般口无遮拦,反而谨慎开口:“驭者,操辔也,殿下说的是为帝之道,以行控制,微臣说的是为人之道,以求自制。” 朱厚照若有所思。 ——他隐隐觉得江芸教了一个很厉害的事情。 江芸芸并无打算细说,正打算离开时,就看到朱厚炜正悄悄躲在他腿边,瞧着是要跟她一起走了,顿时哭笑不得:“二殿下这是做什么?” 朱厚炜眨巴着大眼睛,抓着她的衣服。 朱厚照回过神来,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突然伸手把人拉了过来,一本正经说道:“晚上不是要陪我看花吗?我回头带你去吃好吃的,不要缠着江芸了。” 朱厚炜左右为难。 “你要是跟着江芸走,我回头就不然你和我一起睡了。”朱厚照话锋一转,立马威胁着。 朱厚炜只好松开江芸的衣服,转而去抱他哥的腰,可怜兮兮说道:“不要,要和你一起睡的。” 江芸芸看着两位皇子的交流,又看了一眼亦然是少年人模样的太子殿下,不得不承认,殿下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学得太快了。 会试回家那第三日,李师兄登门拜访,一来是说科举的事情,二来则提起吴宽和焦芳的事情,吴宽多年不得入内阁,一开始也曾心绪波动,现在也完全放下,焦芳争取礼部尚书之位,小动作不断。 他一则是为了让她注意和这两人交往的尺度,二则是提醒她要低调一些。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人心在于自驭,不可沾沾自喜又或骄傲自矜。 李东阳当日如是说道。 “你以后收徒了,我还是你最喜欢的徒弟吧?”临出门前,朱厚照故作不经意地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咧嘴一笑:“我都忘记我成座师了。” 朱厚照撇了撇嘴:“那就忘记好了,反正你有我一个也就够了。” 江芸芸还是笑得合不拢嘴:“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这还是我监考的第一届学生呢,他们肯定到时候会拜访我,我可要叮嘱乐山注意点,不能手忙脚乱的,让人小看了。” “谁敢小看你。”朱厚照满脸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突然靠近江芸说道:“反正不能比我重要,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壬戌科进士丁亥日正式进行,读卷官是轮不到正五品的江芸芸,所以那一日她准备去内阁上值。 时间也巧,她站在文华殿不远处的长道边上,一抬头就看到鱼贯而入的考生们,人群中有几个相熟的身影,那是当年在扬州求学时遇到的人,突然觉得时光荏苒,当年分开的那群人,突然又聚在一起。 “哎。”江芸芸的屁股赶刚坐下,沈墨的脑袋就伸了进来,一脸八卦,“听说了吗?你要去礼部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江芸芸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不对, 你怎么知道?”她回过神来反问。 沈墨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你这一监考完,连考生都不见,大门一关,专心睡觉的, 能知道什么?”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用更意味深长的口气来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八卦精沈墨眼睛一亮, 连忙把脑袋伸得更里面了:“果然有八卦, 今年你们这群监考完的考官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谁来了也不见, 有猫腻,果然有猫腻,快说说, 快说说。” 今年科举的小插曲并没有在坊间流传, 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殿试, 最热闹的大抵只有新科状元又是来自南方的猜测。 毕竟两位主考官都是扬州人, 加之今年考试南方考生考得很好, 大家忍不住有点想法。 江芸芸立马龇牙威胁着:“我这个不好说,但你这个不说, 我立马去找刘首辅去!” 她在沈墨震惊的神色中,一本正经说道:“我要告状,告你整天宣扬不靠谱消息, 破坏同僚感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沈墨大惊:“我看错你了, 你竟然是和焦驴脸一样的人。”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暗地里诋毁长官, 罪加一等。” 沈墨不说话了, 他甚至想跑,谁知被江芸芸一把薅住袖子,立刻大惊失色,宛若良家妇女被恶霸欺负,慌张说道:“你想干嘛?” “你哪来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呢?”江芸芸反客为主问道,“快说。” 沈墨委委屈屈说道:“好凶狠的江其归,我也是听说的,大家都说你今年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主持了科举,那些考生年纪比你还大呢,你现在倒是成了他们的座师,还不知从哪里听说,之前有意让焦驴脸坐主考官之一的,奈何中间冒出一个你,你还把人家儿子都黜落了,可不是要顶替人家的位置。” 江芸芸咂舌:“你这不知道在哪里倒是听说了好多事情。” 沈墨撇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可不是我胡编乱造的,你就说说这桩桩件件,哪里不对吧。” “全都不对。”江芸芸笃定说道,“焦芳有子,理应避嫌。” “可之前你科举的时候,陛下都不曾要李阁老避嫌。”沈墨反驳着。 “这如何能一样!”江芸芸不悦,严肃说道,“在此之前,我和李阁老的关系并不密切,且我和李阁老年纪相差之大,拜师时间也相隔很长,这可和父子血亲不一样。” 沈墨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不好开口,只好说道:“且当你这个有道理,那你是不是比考生们都年纪小吧,是不是大明目前最年轻的座师吧。” “读书靠的又不是年龄,我也是辛辛苦苦读书读出来的,且我当状元的年纪本就小,其实算起来也当了七、八年官了,历经两地官员,本就和正常官员一样的履历,何来最年轻状元是好事,最年轻座师就不是好事情了?”江芸芸反问。 沈墨又语塞了。 江芸说的自然都有道理,奈何他这人自小就是风云人物,做什么都能引起轰动,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边远地区两次了,还能轰轰烈烈回来了,这样的人就是出门吃个饭都能被人围观。 “反正,反正外面都这么说的。”沈墨低着头,丧气说道,“你别告我状了,刘首辅本就觉得我过分活跃,你这一告状,我就要被赶走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沈兄哪里的话,我也不过是好奇问问而已,我看李阁老就很喜欢你啊。” 沈墨蔫哒哒地看了他一眼:“李阁老谁不喜欢,他性格最好,但要是你回头跟他说我欺负你,他肯定第一个要把我赶走的。” 李东阳这人护犊子,稍微了解点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护江芸,刘健骂江芸,李东阳那双炯炯的眼睛都能盯过来看一眼的。 江芸芸闻言只是笑:“可不是这么说,李阁老对谁都好春风化雨,只要你们都好好做事,平日私下里,他最没架子,你这好端端诽谤同僚,他肯定是不高兴的。” 两人说话间,就听到三位阁老说话的声音传来,沈墨慌里慌张准备走了,奈何运气不好,被走路带风的刘健抓了个正着。 刘健最不喜有人在上值期间到处走动说话,立马沉下脸来:“宁王世子妃的玉牒写好了吗?” 沈墨苦着脸,低着头:“没写好。” “兵部的题奏可写好了?” “没,没……” “碑额呢?” 沈墨不敢说话了。 刘健板着脸:“什么都没做好,就来闲聊,内阁是让你来闲聊的!” 沈墨落荒而逃。 刘健板着一张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飞快的举起三本折子:“兵部纪功草拟好了,秦王的祭书写好了,世子的袭爵折也拿到了。” 刘健被堵住嘴巴了,无话可说,只能硬邦邦地嗯了一声。 身边的李东阳无奈摇头。 谢迁打趣着:“你这个主考官刚回来,工作倒是一点也没耽误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三人一同入内,各自坐下。 “那康海文风古朴,有秦人之风。”谢迁说。 李东阳点头:“内容言之有物,确有本事。” “只是瞧着性格狂放不羁。”刘健不敢苟同,“我听闻他和李梦阳关系极好,是个不精不细的人。” 边上的江芸芸耳朵一闪一闪的。 刘健不经意一看,忍不住咳嗽一声。 江芸芸只好低下脑袋,装耳聋。 “想听就听,这人不是也是你选出来的嘛,我听闻你本打算让他做会元的。”李东阳顺势开口。 江芸芸这才把脑袋拔起来,露齿一笑,为自己解释着:“只是在几张卷子比较中,更倾向这人的文化造诣,言辞有古意,看内容也非泛泛之谈,颇有世间之分,是个有理想抱负的人。” “词意高古,娴于政理。”李东阳笑说着,看向刘健。 刘健立刻扭开脸。 江芸芸哎了一声:“是这个意思。” 李东阳和谢迁齐齐笑了起来。 江芸芸二丈和尚摸不到脑袋,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大眼珠子一时间不知道看谁,不过很快看到刘健那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又觉得自己隐约察觉到什么了。 “说起来,你们听说最近京城有个流言了吗?”李东阳又说。 几人齐齐摇头。 “这京城一天天的都是流言,你这个小师弟不就占了好几个。”谢迁嘴巴一挪,打趣着。 江芸芸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脑袋。 谁知道李东阳脸色微微一沉。 众人不解。 “怎么了?”谢迁不解,“都是胡话,你还当真了不成。” “就是,他才几岁,去什么礼部,老老实实给我呆着这里才是。”刘健也说着。 李东阳无奈说道:“这几年礼部的流言一个接着一个,皆非好事,且巧的是,两任主官都非长寿久年之人,任谁看了都心痛,现在礼部好不容易重立主官,又开始好端端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师时常来信要我照顾好这个洞不明世事,看不透人情的小师弟,我这听着莫名觉得心惊胆战。” 刘健和谢迁一听也跟着沉默了。 程敏政死时才五十三岁,饱受折磨,令人惋惜,傅瀚虽有六十七岁,但并非平安闭眼,也足够令这群差不多年纪的人感同身受。 现在不少人都私下议论礼部是犯忌讳了,这才两任主官都不得善终,李东阳不想要自己疼爱的小师弟卷入其中也很正常。 “最近京城流言霏霏,介时我会上折子请陛下让五军衙门的人清理京中风气。”刘健点头说道。 李东阳拱手:“那就有劳阁老了。” 刘健摆了摆手。 谢迁笑说着:“果然是对自己想法一致的人有着一丝偏爱啊。” 刘健咳嗽一声:“不过是就事论事,对了,宾之,你之前说的流言是什么啊?” “每年科举年,京城都会押宝文曲星出自何处,诸位应该都知道吧?”李东阳笑问着。 两人点头。 “不过都是假的。”刘健补充道,“怪力乱神,不可信。” “他那一年,不就没什么压他吗?”谢迁看了眼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我听说赌场里不少人都亏了大钱呢。” 江芸芸只是无辜地睁大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阁老怎么一直在点他。 “听说今年京师来了个善占星相的道士,说能观出文星的去向,当时曰川兄还在,某日被焦孟阳拉着去问今科状元会出在何省。” 刘健不可置否。 “那如何说?”谢迁好奇问道。 “一开始问他:“魁在何处?”时,道士答:“文星在楚,魁当在湖广。” 江芸芸坐直身子。 今年会试的会元确实是湖广人鲁铎。 其余两个阁老也跟着对视一眼,齐齐说道:“还真是。” “后来殿试在即,又有人好奇去问,谁知那道士竟变了口风,说“文星人楚浅,人秦深,魁当在陕西!”,是陕西人。” 江芸芸看着三人的反应,眉心微动。 殿试的成绩还没出来,但看着这三人的神色,看来说的大差不差。 ——至少刚才被他们议论的康海就是陕西省武功县人。 “倒也有几分本事。”谢迁意味深长说道。 “人世之事上应天象。”刘健拧眉,“这位道士人在何处?” “说完这句话就不见踪影了。”李东阳耸肩,“可见今年科举注定是带风云之色的。” “从一开始就风波不断啊。”谢迁感慨着,又看了一眼江芸芸,“那就看陛下的意思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江芸芸的请封诰命折子从徽州回来就递上去了, 谁知道在礼部卡了好一会儿,说是赶上春闱,因为理由非常充足,江芸芸不得不开始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春闱过了, 折子也终于递到内阁, 刘健又说不能一起封赏, 要先嫡母后生母, 江芸芸只好又开始焦急等待。 封赏曹蓁的折子赶在江芸芸被抓到贡院监考时,就被送出去了, 按道理现在也该送到南直隶了。 内阁看时间就开始准备周笙的诰命书。 五品夫人称宜人, 内容诰书由内阁书写,用的是工部神帛制敕局所制的丝制物上,然后让礼部誊写, 做礼服和物品准备, 最后送去宫内盖宝, 并小黄门去宣旨, 这一套流程才算结束。 圣旨送到南京时, 曹蓁暴怒, 并不想出门受封,更让她气愤的是, 她哥哥,她娘都对她的抗拒视而不见,反而开始处处在外炫耀家中子弟出息了, 连带着嫡母都能有了五品诰命。 ——你别管是不是庶子,你就说他叫不叫曹蓁母亲吧。 时间久了, 曹蓁不愿意出门, 甚至想写信去找她的亲儿子江苍。 老夫人直接以曹蓁病弱的名义对外宣布, 把她软禁起来,甚至断了对外联系的方式,不想她写信给江苍。 曹蓁每日都在家中发脾气,打骂了不少丫鬟,闹得内院人人自危。 今日,传旨小黄门还没来到南京城,就有衙门里的人来报信了。 老夫人原本还病歪歪靠在隐囊上,一听这消息连忙坐起来。 “快,准备厚厚的礼封,请刘夫人亲自来一趟,我们商贾人家第一次有如此大的恩荣,可不能出错,丢了两边脸面。”老夫人连忙说道,“你亲自去请。” 曹澜面露犹豫之色:“刘家是长生的老师,按理是可以请的,可如今靠的是江芸的面子……而且妹妹还不高兴呢,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是等会闹起来,也太难看了,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承江芸的情。” 老夫人气得头疼,手中的手杖狠狠捶了捶地:“糊涂啊,我就问你,一个家族要繁荣靠得是什么?” 曹澜沉默。 “老天让江芸和我们攀了关系,这是谁来了也改不了了,他和我们关系亲不亲厚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现在还算他外家,曹蓁还是他嫡母,他今后再厉害,那也是我们的人,谁不高看我们一眼,你当真以为这些年围上来捧着你的人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商贾。”老夫人神色冷淡,甚至有些狠厉。 “现有的力为何不借,我再说句诛心的话,你扪心自问,江苍未来比得过江芸吗?” 曹澜没说话了。 不是他自夸,若是单论江苍,自然也是聪明的,年纪轻轻就成了进士,但能考上科举的有几个不聪明,可能做成江芸这样的,当真是屈指可数。 “你亲自去请人,等会我亲自去和幺幺说。” 老夫人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挥手把人赶走。 曹澜离开后,老夫人整个人都有些疲态。 她年纪大了,这些年日日不得闲心,今年过了春,事事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偏她合不上眼,两个孩子一个蠢笨,不知变通,一个有些聪明,却爱钻牛角尖。 这样的两个孩子她是完全不敢松手的,唯恐偌大的家业彻底败坏。 一旦开始走下坡路,除非天降奇迹,不然整个家族很难回去。 江芸是个奇迹了。 只是可惜了…… 老夫人揉了揉额头:“姑娘今日可有什么情况?” 沈妈妈低声说道:“早上因为莼菜羹做得不合口味,痛骂厨房,早上被骂了一顿,也跟着闹了脾气,说干了这个月就不干了。” 曹家的十个厨娘,本都是家生子,签世代死契的,之前闹清退的时候,说要给儿子女儿一个好出路,也有四个人闹着要改,当时衙门看得紧,江芸又一直在南京,手里还握着曹家的一些东西,老夫人一来是为了卖衙门面子,二来也是花钱消灾,就都同意了,一个月的时间,放良一百人,改签活契的有五百多人。 “好端端和这些人置什么气。”老夫人先是头疼,随后又不悦说道:“谁家做活不受气的,真是把他们都惯出脾气了,要走就走,回头再招几个就是,我现在看他们也心烦,回头你注意点,那批人要走就都走吧,少来给我添堵。” 沈妈妈低头应下。 “宝玉呢?”老夫人又问。 “在佛堂呢,好好的孩子现在心如枯木的。”沈妈妈心疼说道,“除了逢年过节,再也不出门了。” 老夫人叹气,摸了摸手中的佛珠串子:“她娘现在一心钻牛角尖,宝玉的生活你可要都看着点,不要让下人怠慢了她,一应东西,和我们曹家的小娘子是一样的。” 沈妈妈笑说着:“有您看着,家里的好东西都是第一个送到大姑娘屋里的。” “送过去有什么用,得要她收下。”老夫人拨弄着佛珠,淡淡说道,“别以为我只看着前院,不关心内宅,今年新出的料子都给她送去,让她不要推了,就说是我这个老太婆给宝玉的,什么外不外孙女,只要是我幺幺的孩子,那就都是我的宝贝。” 沈妈妈神色微动,严肃应下。 “老祖宗,江大姑娘似乎和大娘子产生冲突了。”有小丫鬟匆匆走过来,掀开帘子后低声说道。 老夫人一惊:“怎么会这样?” —— —— 江湛一回家就听她娘抱怨过这件事情,言辞恶毒,神色愤怒。 其实江芸的选择并不奇怪,他的目的也不是故意恶心这个嫡母,只是因为他的出身绕不开这个嫡母的身份。 这些年在扬州,她也略有耳闻周笙的遭遇,那些人表面敬着她,也背后诋毁她。 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妾,想要在繁华的扬州立足实在太难了。 幸好她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所以那些再瞧不上她的人,见了她怎么也得收敛神色。 江芸的厉害,就连她在许家都能得到庇护,更别说他的生母。 只是江芸再厉害也是男子,常年不着家,天南地北的跑,时间久了,留言四起,周笙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江芸想要给他柔弱的母亲送一层保护罩,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的情理绕不开伦理道德。 曹蓁不过是他为周笙送上防护罩时需要踏上的一块石头而已。 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但也明明白白知道江芸的光辉将从此之后笼罩在曹家头上。 她的弟弟这辈子都要活在江芸的阴影下。 曹蓁的愤怒,不甘和痛苦就是来源此。 她是这么爱她的儿子,舍不得他受一点苦。 她也是这么爱自己,不想要自己时时刻刻和江芸如影相随。 这件事情确实恶心,但也只有这两人恶心罢了。 曹蓁自小就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这几个月的时间把自己闹得脸色憔悴,今早还被气晕过去了。 府中流言霏霏,大抵除了曹蓁,其他人都是高兴的,平白得了一个前途灿烂的正五品官员的庇护,谁不高兴,年轻点的姑娘以后相看的人都能高一级别,郎君出去交往也都能够上官宦子弟,就连曹家的生意也正奋勇直上。 江湛被闹得不行,不得不出面劝和母亲。 “你来劝我?”曹蓁听闻她的来意,脸色立刻狰狞,“谁是你弟弟,谁才是你亲弟弟,那个江芸算什么东西,让你们一个个都和我对着干。” 江湛沉看着面前暴躁的母亲,沉默片刻:“若论伦理,两者都是我弟弟,若论亲疏,儿今日能坐在这里和母亲生活,也是托了江芸的忙。” 曹蓁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恼羞成怒,把桌子上的东西扫落在地上,声音尖锐:“你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长生?怪我们不帮你,可我们有什么办法?长生当年一心科举,他这么努力读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护你,让你在许家能站稳脚跟,你倒好,直接和许家闹僵了关系,现在长生人在外地,也照顾不了你了,你就开始心心念念江芸了……” 江湛看着摔在膝盖上的糕点,神色恍惚,低着头听着曹蓁的抱怨。 “许家哪里不好,要钱有钱,有权有权,要面子有面子,你就是这样给我们做脸的。” “为了你,我们操了多少心,送了多少钱,吃穿用度哪里亏待你了,可你呢,是丝毫记不得我们的好,满脑子都是江芸。”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江漾放走的,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我,我……你不是我女儿了……” “住口!”匆匆敢来的老夫人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皮子一跳,厉声呵止她后面的话。 沈妈妈连忙给小丫鬟打了个狠眼色。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丫鬟硬着头皮,扶着曹蓁坐了下来。 老夫人看着一地狼藉,不去看声泪俱下的女儿,反而颤颤巍巍伸手去摸江湛的脸。 “好孩子,脸上可不能留疤。” 原是不小心茶盖飞溅,划伤了江湛的脸。 一道鲜红的血迹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那张本就雪白的面容,此刻更显得惨白。 “你娘是个糊涂人,你跟着她胡闹做什么?”老夫人小心翼翼替她抚干净身上的糕点茶叶,一脸心疼,“快让人收拾一下,少管这些闲事,陈家夫人一直邀你出门赏花,回头也出门和姑娘们走动走动,不要掺和大人的事情。” 江湛看了过来,那双深色的眼神更显得木然。 老夫人摸着她的额头:“去吧,宝玉,人总陷在过往没意思,往前看去,今后还愁找不到好的。” 江湛凄然一笑:“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第三百九十八章 这件事情还要从朱佑樘在文华殿召见新任兵部尚书刘大夏问政开始说起。 陛下一共问了三个问题, 刘尚书回答得极好,但也非常得罪人。 第一问:各路兵马屯兵问题。 刘大夏答:“北以宣府为辅,使守北门;东以蓟镇为辅,使辽左关隘, 西以易州为辅, 使守紫荆;南以临清为辅, 总扼山东、河南之中, 再南屯兵于徐州,守两京咽喉。” 这是中规中矩的答案, 前任阁老丘睿也说过差不多的答案, 朱佑樘知道是个好办法,却一直难以推行。 所以第一答是为了引出下一问。 第二问:各地兵源不足,又何解?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临近京师的各镇皆有军卒在京操练, 人数众多, 不如直接把人送回去。” 皇帝为难, 犹豫, 心中不安。 刘大夏见状, 心中了然, 但还是继续直言:“保定在京师操练的军卒就有万人之多,他们既无日常训练也无战备需要, 但不得不长期滞留此处,原因是这些军卒大多正在被勋戚大臣强征劳力,修建花园房屋等等, 苦不堪言,算起来, 因此的逃兵, 人数比战时还多。” “人力如此宝贵, 却耗费在这里,导致边境空虚,实在是得不偿失,本末倒置。” 刘大夏义愤填膺。 朱佑樘犹犹豫豫。 这事朱佑樘也干过,强征兵卒修建园子不需要额外花钱,且士兵们大都身强力壮,干活极快,是免费的劳动力,谁不喜欢。 “若是真要发还原处,只怕要得罪不少人。”朱佑樘委婉说道。 刘大夏正直:“为国办事,又有何惧。” 朱佑樘是个听得进话的皇帝,也知道刘大夏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想了想也跟着点头应下:“那此番工作就有劳兵部牵头,佥点后发还各镇,以充兵数,只是这个罪名只怕要先生担了。” 刘大夏自然是大夸特夸陛下神明,直逼太祖太宗之英武,读书人夸人,那肯定是连说十句都不带重复的。 朱佑樘被夸得心中高兴,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转而第三问:这几年荒年不断,民间强盗四起,卿可有解决之法。 刘大夏又开大,矛头直指各地强征工役,特强调京师大兴土木的工程。 身后的陈宽脸色都变了:“大胆。” 刘大夏看也不看他:“微臣只是就事论事,并无特指。” 朱佑樘叹气:“朕请你来,就不怕你出言犯了忌讳,继续说吧。” “除了此项问题,传升的文武官员,工匠能人也是一大消耗。” 关于这一点,朱佑樘倒是非常有发言权,仔细解释着:“实非我不愿意罢黜,实在是这些人都是为了褒奖有用之人,为安抚社稷,让他们尽忠朝廷,非为他,为他背后之人。” 刘大夏一本正经说道:“今日之言并非要废除传升官。” “那……”朱佑樘不解。 要把那些传升官都赶走,简直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只要有人谏言,大都能说道这个事情,且颇为义愤填膺,只是一直没有起任何作用而已。 “是为国库支出之问题。”刘大夏说,“如今虽有琼州海贸的增益,且各地清丈土地略有丰收,去年两税增多,但总得来说,边境四处用银,百姓生活人穷财尽,如今传升官每年发放俸禄,就要好几万两白银……” 他一顿,又继续强硬说道:“既有殊荣那就不能要求高俸,人人皆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传升官一无煊赫家世,二无过人才华,如何能两者兼备,有伤天伦。” 朱佑樘眉心微动。 “除主官、管事之外,照常发放俸禄,其余人等不再支给。”刘大夏掷地有声。 朱佑樘心软:“这是不是断了他人的生计。”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能得传升官的,有几个是家中无钱的,真有为难之处,也该走一条脚踏实地的路,朝廷恩荣,自然会竭力帮扶。” 朱佑樘没说话,一脸严肃,还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那具体裁减哪里?”他过了一会儿又问。 “陛下立号至今,内府各监、局招收的匠人,光禄寺招收的厨役,每处都能多达至万人。这些匠人厨役每人每月支米已增至一石多,一人一年至少需二十石,按照如今市场米价,一斤米三文钱,一个人一年就至少需要九两,这还只是一些匠人厨役,如此损耗国库,不若命科、道及部官,拣选堪用者,其余人皆发回原籍,也算是减轻国库压力。” 朱佑樘点头同意,继续问道:“可还有其他?” 刘大夏毫无畏惧,得罪完外面的人,就开始收拾内官了。 “皇城各门、京通二仓、水次诸仓、坝上各马牛房、甲字等库、上林苑、内府各衙门等等管事内臣,近年来已增至数倍,宜裁革。”刘大夏直言不讳。 身后的陈宽脸色微变。 “其中最为超额,当属在内御马监,在外织造太监。”刘大夏又补了一刀,“传升官大都是御马监、织造太监所荐。” 朱佑樘一听就忍不住叹气。 “先生矛头直指朕啊。” 刘大夏连忙告罪。 “先生所言皆为事实,何来告罪。”朱佑樘顺势说道,“只是那把他们都罢了,朕的事情如何办呢?每年的衣服马匹,都要如何上供?” “交各地衙门。”刘大夏想也不想就说道。 朱佑樘没说话。 皇帝也有皇帝的私心。 文官自然也有。 刘大夏安安静静站着,也跟着不再说话。 陈宽倒是一脸紧张,他不少干儿子就在这两处。 “此事朕还要仔细思索。”朱佑樘并没有直接否定,但也没有欣然接受。 ——内臣于他而言,同样重要。 “说说对外的办法吧。”朱佑樘又说,“恕免之事为修生养息,同样重要。” 刘大夏自然也是侃侃而谈,从江西的芋布到浙江的绢丝,再到各府的马价银等等,他今日是被匆匆召见,所以也没有打好腹稿,只是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倒也显出几分真挚来。 “只是这些都是微臣的一家之言,陛下还需召请各部主管,内阁一起商量才能裁定。”刘大夏谦卑说道。 朱佑樘颔首:“今日召见不过是听一听卿的看法,今后若有意见,只管上折便是,朕定然仔细审阅。” 刘大夏自然也跟着下跪谢恩。 “去把刘卿扶起来。”朱祐樘见他头发花白,身形颤颤巍巍,连忙让陈宽把人扶起来,“你亲自送卿出宫,今后只要爱卿来了,就跟内阁的三位阁老一样赐坐,今日是朕疏忽了。” 陈宽自然点头应下。 刘大夏感激涕零。 这件事情本以为到此为止,也算君臣密谈的一桩美事,只是没想到中间突然有人捣乱,有些话传了出去,这一传就越传越乱了。 江芸芸看着拦路的一群人,板着脸说道:“我点卯要迟到了。” “我家公子请您过去说说话呢。”为首的仆人殷勤说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今日要先去詹事府点到,然后还要去内阁,时间紧急,实在是没空交朋友了。” “江学士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仆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我不会喝酒。” “哼,你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 “至少知道你是个刁奴。” 江芸芸说话不好听,但说话的声音又格外好听,脸上还笑脸盈盈的,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在骂人。 那仆人恼怒,就想伸手直接把人抓走。 江芸芸后退一步,还未说话,顾霭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小短棍,挡在江芸芸面前,胀红着脸,大喊着:“光天化日拦截朝廷命官,你们是什么强盗悍匪。” 他声音尖利,巷子门口很快就有大胆的人,探头探脑袋看了过来。 “你们林家倒是凶悍得很。”江芸芸伸手,按着顾霭颤颤巍巍的手,慢条斯理说道,“回头会有人去你家的,何来找我这个无辜的人。” 那人一听他这话,脸色大变。 “你,你知道……”那仆人哆哆嗦嗦地敢不敢说下去。 江芸芸咧嘴笑,露出森森白牙:“滚。” 等人走后,顾霭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小木棍扔了,揉了揉胳膊:“好吓人,其归叔怎么一点也不怕。” 江芸芸笑:“你今天胆子怎么这么大,平日里见了猫猫狗狗都要避着走的人,还有胆子冲出来。” 顾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在路上看到不少官员被拦了,估计都是为了这事,您等会入宫的时候,可要避着走,走大道还安全一些,不然这些小巷里,他们要是发狠了,还是自己受伤了。” “知道了,谢谢提醒,乐山给你留了门,你先去读书吧,中午我回来给你批改作业。”江芸芸点头,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遇到危险躲着点。” 顾霭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胆大包天说道:“那其归叔怎么不躲啊。” 江芸芸骄傲挺胸:“我是大人啊!” 顾霭拆台:“我今年二十五了。” 江芸芸不挺胸了,拔脚扭头就走。 ——没意思,这京城里怎么一个个年纪都比他大啊。 江芸芸先去詹事府点卯,一进门就听到焦芳在高谈阔论,说的正是兵部正在改革的事情。 兵部正在佥点京中各军营收容的地方兵卒,听说光是三大营就准备清理了一万多军卒,更别说其他四卫,革除的侍卫、力士、将军更是不计其数。 一时间军中热闹非凡,连带着京城也跟着人流都拥挤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今日是初五, 陛下每逢初五都会去文华殿考察殿下读书情况,詹事府那一日的授课都是选老道稳重的老师去上课,江芸芸是一次也没轮上。 就像今日上课的老师是大嘴巴焦芳。 焦芳教书确实有些本事,讲起来通俗易懂, 风趣幽默, 也不会照本宣科, 所以朱厚照一直很喜欢他。 要是能借着裁剪兵部的事情闹上一闹,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周边没大臣,陛下耳朵又软, 要是再添上几个起哄的小黄门, 简直是完美的空隙时间。 江芸芸快步朝着宫廷甬道走去。 她第一次觉得詹事府距离内廷实在太远了,那么长的路,耳边到处都是说话声, 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大家在交头接耳, 或者愤愤不平, 又或者得意庆幸。 路上的力士将军确实比往日得少。 江芸芸突然停了下来, 她站在宫门的甬道前看着不远处的面前围着一群仪仗队的人, 他们正围着正中一人激动说着话, 手舞足蹈比划着。 那个人她不认识,但又隐约能猜出他的身份。 那群人察觉到她的到来, 齐齐扭头看了过来。 正中那人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头盔。 ——是个红盔将军。 那正中之人看着她出了会儿神,突然抱着头盔朝着她走了过来,犹豫喊道:“江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正是, 敢问将军贵姓。” 那人确定这人的身份,立马神色冷淡倨傲, 不屑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阴阳怪气说道:“对上你们这些清贵的文人, 我们这些靠拳头吃饭的人算什么贵。” “可不是,这世上谁不知道拿笔的比我们拿刀的矜贵啊。”他身边有人附和着。 “要不然也不会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连我们爷都不放过,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头可别落在我们手里。” 那群人气势汹汹围着江芸芸,目露凶恶之色,眸色不敬,充满恶意。 江芸芸和气笑着,只是言语犀利,目光锐利地盯着正中那人:“我不过是礼貌问人姓名,却被人这么奚落,可见我的性格你们未必清楚,但你们此刻的性格却一目了然。” “我们现在这样,还不是被你们逼得?”红盔将军冷笑一声。 江芸芸不解:“何来我们逼的,我们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靠的不过是一支笔,如何能逼迫你们这些身材魁梧的武人。” “就是你们读书人的笔太恶毒了。”有人伸手要去推搡江芸芸。 江芸芸侧身避开,顺手隔开他的手,依旧温和:“我们的笔若是太过恶毒,又怎么会被陛下听呢,能被陛下听进去的,那自然是言之有物的东西。” “哼,强词夺理,这张嘴也很可恶,都可恶,你们师兄弟没一个好东西。”红盔将军说不过,只能冷笑一声攀扯着。 “只有无理的人才会恼怒。”江芸芸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今日在这里做什么,但左右想要是打算把这件事情闹大,但我劝你们慎重,尤其是您,驸马爷。” 那人脸色大变。 江芸芸脸上笑意加深,眉宇间却又没有多少笑意,初夏明亮的晨光落在她年轻的脸庞上,近乎有一种骇人的冷意。 所有人都被她吓得呆在原处。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头衔,还能随意带人出入内廷,手下是八将八卒的规格,甚至模样也是上乘。”江芸芸缓缓说道,“想来我也不是这么有眼无珠。” 这群人被点出身份,反而慌了。 那个红盔将军拔脚就想走。 江芸芸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冒出,那人的手腕瞬间泛红。 “你,你,你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对我。”那人大惊大怒。 江芸芸不笑了,面无表情说道:“就是知道您是谁,下官才想着来劝劝您。” “劝我?那还不如劝你的好师兄去,好臭好硬的一块石头,矫揉造作推迟数次也不肯做官,这一作官就打算踩在我们这些无冤无仇的人身上给自己立名声,呸,恶心。”驸马爷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声骂骂咧咧着。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平静开口:“刘尚书是兵部尚书,纯属对事不对人,无意冒犯诸位,更无意得罪驸马爷。” “那我亲自去他家,他闭门不见,我去兵部,他们这群大小司马还敢搬出皇帝来吓我,哪一点不可恶,你们这群读书人最是可恶。”驸马爷怒骂,“不过是想要他手下留情,给我的兄弟们留一条活路,哪来这么多规矩,一点情面也不给。” 江芸芸不解,只觉得好笑:“这事是陛下下旨,内阁颁布,部堂确定,驸马为何现在只挑了一个办事的兵部施压,要他们给你情面,再者若是有御史借故弹劾,驸马愿意为兵部拦下所有事情嘛?” 驸马爷梗着脖子说道:“我可是驸马爷。” 江芸芸淡淡说道:“兵部是陛下的兵部。” 那人一怔,随后惊惧:“你你你,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但您今日要是做了什么,陛下怕就是要这么想了。”江芸芸看向深深的甬道,随后看向这群年轻气盛的兵卒,叹气说道,“你们不敢真的动刀动枪,所以是准备撂摊子不干了是不是?” 众人齐齐瞪大眼睛。 “有人和你们说,陛下会经过这里,要你们吓唬他是不是?” 驸马爷头皮发麻,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更让他害怕得是,这个看似清瘦的年轻人,力气极大,他竟完全挣脱不开,甚至觉得他的力气在缓缓加重,好像要捏断他的手一样。 “放,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嘛……”驸马爷怒骂着。 江芸芸的目光温和而平静,那双漆黑的眼珠子如此看人时,能把人看得无处遁形,恨不得立马转身逃开。 偏,逃不开。 “我不需要知道驸马到底是哪个公主的驸马,但我今日只来问驸马这个身份的人五个问题。” 驸马嘴皮子微动,却是哆嗦了几下。 江芸芸却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 “第一,如何笃定陛下会听您的。” “第二,兵部目前能不能离开刘尚书。” “第三,若是裁革错了,那一开始下旨的陛下算什么?” “第四,若是裁革无错,那后续到底要不要进行?” “第五,跟你说的人和你说过这些这些事情吗?”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面色变化的驸马,声音骤然温和安宁,带着安抚人心的体贴:“您瞧着还很年轻,做事总该要为公主,为子嗣,为您自己想一下,这件事情真有错,文官的事情文官做,自有文官来出头驳斥,何来要你一个武将冒头,回头两头不讨好,谁又敢插手勋贵的事情。” 红盔将军神色呆滞,怔怔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松开手,意味深长说道:“言尽于此,您愿意听就听几句,您是驸马,有公主庇护,再差的结果也能平安过日的。” 这话一出,围在她身边的兵卒齐齐变了脸色。 江芸芸也不停留,反而开始朝着深处走去。 “哎,你去哪?”驸马爷连忙问道。 “我看看还有没有像您这样的傻子。”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总不能到时候宫内驸马勋贵被一锅端了,到最后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吧,我这个文官心软,不好意思见死不救。” 那驸马见人走远了,嘴角微动。 “这,这说的有道理啊。”有人打起了退堂鼓,“没了这个职位就没了,反正我家也不靠这个吃饭,我回头去卫所也是一样的。” “不过说不定也是吓唬我们呢?” “可,这个人是江芸啊。” 驸马爷原本还惊疑不定的神色立马严肃起来。 ——是了,说这话的可是江芸。 这可是江芸啊,你看看他这些年的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直戳陛下心口的,这么臭的脾气,这么硬的性子,愣是把陛下和殿下哄得服服帖帖的。 “该怎么办?”众人齐齐看向他们的中心人物。 —— —— 江芸芸一路走来,果然还有不少傻子,一个个被人哄得四五不着六,义愤填膺的样子。 时间越来越近,马上就要下朝了,她事情还很多,所以也不墨迹,直接把正中的那人抓出来,抓着他的手腕,把刚才的五个问题一一抛出来,说完也不停留,等走到不能再进不去的位置,这才立马转身准备出宫。 ——她要去兵部见见新政的执行人刘大夏。 兵部三位主官都去上朝了,江芸芸进门时,只看到几位主事在来来回回搬着册子,还有几位郎中,员外郎也都行色匆匆,和身边的人说话时一脸严肃。 他们太忙了,只能抽空在行走间,好奇地看了一眼江芸芸,却没有停留。 “司马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呢。”门口的仆人说。 江芸芸打量着忙碌的兵部,收回视线:“那就劳烦您帮我带句话给大司马。” 仆人受宠若惊:“江学士但说无妨。” “一件事情若是都没错,就不可能办砸。”江芸芸缓缓开口,“但……” 仆人不解。 “上学下达,知我者天也。” 她说完便也跟着离开了。 仆人把这话放在心里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只等着刘大夏回来就连忙复述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兵部可又做了什么事情,让这位小神童也看我们不顺眼的。”熊繍不满说道,“今日朝廷这么多人攻讦我们,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连带着祖宗之法都说出来了,难道这位铁骨铮铮地小神童也被收买了不成。” 第四百章 朱佑樘今日上朝结束浑身疲惫。 这些年他一直精力不济, 每每醒来都觉得格外疲惫,今日也不例外,尤其是今天早朝上又开始吵架了,一个个撸起袖子, 跟要打仗一样, 从裁革有失天伦, 再到文武官员开始对骂, 半个时辰就吵得他头大。 本打算下朝之后回去休息一下,陈宽提醒了一句殿下的功课, 他只好转道去文华殿看看。 今年入春后他大病了一场, 之后就一直隐隐约约有些焦虑。 ——太子还太小了。 ——两个舅舅是靠不住的。 ——手中的那一批官员年纪又太大了。 ——武将也没有拿的出手的。 ——皇后也是柔软的性子。 朱祐樘闭眼小憩,随意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额头, 漫无目的地想着——他能把谁留给他的儿子。 ——年纪太小, 不经事的不行。 ——年纪太大的, 可以有但不能太多, 压不住。 ——不要只会读书, 要历事过最好。 ——最好能让太子喜欢的, 太子是个倔强的人。 他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想着,到最后只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颊。 他睁开眼, 叹了一口气。 ——那人确实不错,但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他本是一路闭眼,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只是刚这一睁开眼,坐了一会儿, 他突然又敏锐发现不对劲了。 “今日是没有侍卫值班?”朱佑樘看着路上零零散散的带刀侍卫, 吃惊问道。 陈宽不解, 也跟着大惊:“这,这不应该啊,快,你去前面看看,你去锦衣卫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小黄门悄悄离开了。 朱佑樘越走越觉得冷清,突然大怒:“都哪里去了?如此玩忽职守,真是该死。” 陈宽及时宽慰着:“爷别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等问清楚再一一问罪即可,眼下还有奴婢们,定能拱卫爷的安全。” 说话间,有个小黄门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连衣服都散了。 “冒冒失失的,做什么?”陈宽上前一步呵斥道。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下了,慌张说道:“外面好多人散去了,说什么裁革之事,奴婢拦也拦不住啊。” 朱佑樘大怒:“裁革如何会裁到朕的仪仗队伍里,真是荒谬,是谁在蛊惑人心。” “今日值班的应该是仁和公主驸马都尉和德清公主的驸马都尉。”小黄门说,“如今在外面主持大局的是仁和公主的驸马。” “那就召齐驸马来见我。”朱佑樘冷冷说道。 齐世美是鸿胪寺卿齐政之孙,鸿胪寺少卿齐祐之子,弘治二年十二月,通过海选,娶了宪宗爷长女仁和公主为妻,被封为驸马都尉。 明朝选驸马,不看家境,容貌是第一位,若是还有点本事就更好了,只是驸马一职,注定让他不能走的更高的位置,所以真有本事的人是看不上这个位置的。 齐世美是个格外俊美,身形修长的年轻人,读书一般,所以当年入选后,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好饭碗。 公主也都是柔顺温和之人,夫妻两人十多年来都过得格外恩爱。 只是此刻齐世美形容狼狈,脸上带汗,瞧着跟干了苦力一般。 朱佑樘皱眉:“这是怎么了?” 齐世美跪在地上,其实心中很是紧张,脑海里突然想起江芸说的那五个问题,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说道:“兄弟们听了一些风言风语,闹了点情绪。” 朱厚照皱眉,突然冷笑一声:“风言风语,闹了情绪,就可以置朕的安全于不顾,那干脆都给朕回家去吧。” 齐世美心中瞬间一沉,但很快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朱佑樘冷眼看着面前的驸马,好一会儿才淡淡问道:“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齐世美连连磕头,大声表明心意:“陛下明鉴,兵部裁革并非一人一私,大司马出于真心,陛下也是一片爱护百姓之心,微臣手下虽有人员被裁,但他们也是忠君之人,今日站好这班岗,便会安心回到自己所在的卫所,不敢掺和到这些事情中。” 朱祐樘脸色立刻好看了些,靠在椅背上,懒懒说道:“起来吧,堂堂一个驸马都尉衣衫狼狈,像什么话,回去换件衣服来。” 齐世美这才送了一口气,磕头谢恩。 ——江芸走后,他把那五个问题仔仔细细想了想,反反复复得问着自己,这才惊觉这事自己中圈套了。 ——裁革之事陛下同意了,内阁同意了,兵部着手办了,如今正干到一半,要是真不对,那是文人的骂仗,再者其他人也会自己出手,他再不爽躲在后面煽风点火就是,何来亲自出面,这不是把自己套进去了吗。 他只是驸马,妻子也是只当今的姐姐,且关系并不亲厚,真出事了,公主自然是安然无恙,他这个驸马可就不好说了。 齐世美走在宫道上,只觉得后背一阵冷汗,初夏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一阵发寒。 ——江芸救了他。 齐世美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怎么样?”他的兄弟们把人团团围住,激动问道,“陛下怎么说?” 齐世美看着那群人,呼吸急促,在他们的注视下,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这几日都先乖乖在家。” 众人一听,立马失望。 “有戏的。”齐世美声音骤然压低,“陛下不高兴了,说不定要走很多人,到时候有空位,我就把你们都替补上去。” 众人眼睛又立马亮了起来。 “好好站着,陛下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齐世美突然抹了一把脸,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这才镇定下来“快,站好!” “哎,老大,你怎么知道今日陛下要经过文华殿啊。”有人好奇问道。 齐世美脸色一沉。 —— —— “陈宽,今日宫内各处值班的情况,你了解一下。”齐世美走后,朱祐樘脸色阴沉吩咐着。 陈宽嘴角微动,低下头的脸色格外不甘:“是。” “朕如今做点事情,就有这么多问题,我就不信,如今日是太祖、太宗在这里……”朱佑樘狠狠说道,“他们也敢如此放肆。” 陈宽挣扎,口气犹豫地说道:“刘尚书推行得也确实激进了些,朝堂上不是也有很多风波。” 朱佑樘沉默。 陈宽一看有戏,继续说道:“不是奴婢多嘴,这事这些侍卫肯定是错了,如此意气用事,年轻人有几个经得激得,自然是要狠狠惩罚的,但刘尚书闹得文武都不得安心,也该缓一下才是。” “我就说怎么一路上没有人。”朱佑樘还没说话,就听到朱厚照大声驳斥的声音传了过来,“好生没有规矩的人,这不是企图用这种事情逼宫嘛。” 陈宽脸色大变。 “你怎么来了?”朱佑樘看着提着小刀来的朱厚照,不解问道。 “今日焦老师来上课前闲聊,跟我说外面的侍卫似乎在吵架,我就让人刘瑾出门看看了,刘瑾回来跟我说这些人觉得既然都要被裁了,所以都索性不干了。” 朱厚照不悦说道:“裁革名单还没正式公布,他们哪来的消息不说,领钱的时候少一天都不行,现在有个风言风语,竟敢直接撂挑子走人。” “我是来保护爹的。”小孩伸手比划了一下。 朱佑樘听得心都软了,伸手把人招呼上轿辇:“哪里要你一个小孩出面啊。” 朱厚照皱了皱鼻子:“要的,江芸跟我说过杜子美的诗:‘我幼事父师,熟闻忠厚言’。我一听这不是一模一样嘛,爹对我这么好,那我肯定也要好好对爹的。” 他一脑袋撞倒他爹的怀里,来来回回拱了一下,笑眯眯说着。 朱佑樘心中立刻柔软起来,抱着他的儿子大笑起来。 “赏,江芸大赏。”他痛快说道。 文华殿的考察点到为止,朱佑樘其实是个溺爱孩子的人,许是自己之前并没有被人爱过,所以他对朱厚照很疼爱,就连考教学问也不会问的太深,反而是朱厚照爱表现,边上还有一个朱厚炜在拱火,两人的嘴皮子就没停下来过。 不过左一句江芸说的,右一句江芸也这么说过的,偶尔穿插一句焦老师也说过。 朱祐樘满意点头,看向焦芳:“教得不错。” 焦芳感激涕零跪下谢恩。 等从文华殿出来,朱祐樘早已不生气了,只是看着匆匆赶回来的侍卫们,叹气无奈摇头:“去请刘尚书来。” 小黄门匆匆离开。 刘大夏下朝没多久,刚回到自己的衙门刚坐下没多久,就被小黄门叫走了。 殿内,朱祐樘看着年迈的尚书,无奈说道:“今日真是闹出好大一个没脸。” 一侧的陈宽立刻已经把今日的事情完整复述一边,最后厉声问道:“何来裁革要裁革陛下的仪仗队的,事关陛下安危和颜面,一个都不能少的。” 刘大夏沉默着,把嘴边压说出去的强硬的话咽了回去,再开口时便是软下来的口气:“是微臣疏忽并未及时汇报给陛下,但此事也是经过部堂商议的,翻阅了众多资料裁确定的,锦衣卫如今的额制已经远超设立之初,太祖时不过两千人,但如今全国上下已有十五万人之多。” 朱佑樘震惊:“这么多?” “是。”刘大夏又算一笔俸禄的账,最后又说道,“若是只裁革卫所军营,却对锦衣卫视而不见,只怕会有人不服,反而损害陛下威名。” 朱佑樘没说话了。 陈宽立马提主子开口:“那怎么裁到驸马都尉麾下了,而且驸马都尉那些手下都近乎裁了一半,那不是直接动了陛下的仪仗队。” 第四百零一章 江芸芸背着小手, 掐着下班的时间点,准备去找顾仕隆了。 顾仕隆如今有个身份是太子伴读,同期的还有英国公的孙子张伦,定国公徐永宁的孙子徐光祚, 这是三位勋贵陪读, 剩下的还有两位, 一位是太子殿下奶嬷嬷的儿子李新、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小儿子牟励。 不过顾仕隆等人身份所在, 也不能日日陪在太子朱厚照身边,时常家中有事就要告假, 不过也大都是要每三日进宫一次。 前三人中徐光祚年纪最大, 已有二十岁,顾仕隆年纪第二,十八岁, 张伦最小, 才十二岁, 三人也就张伦年龄相近, 所以和太子殿下玩的最好。 后两人都十五岁, 其实是最合适的年纪, 碍于身份是实打实日日和殿下在一起读书生活的。 不过能被选上作为太子陪读,第一为家世, 第二为陛下信任,自来家族荣誉大过一切,这五人面子上也大都是兴高采烈的。 顾仕隆再不愿意也只能每三日就去陪太子殿下玩一下。 太子殿下朱厚照对顾仕隆特别好奇又嫉妒,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顾仕隆是江芸照顾长大的, 好小好小的时候就和江芸在一起生活了, 和江芸去了很多地方, 做了很多事情,他甚至还有江芸家的钥匙! 平日里只要听人说两句,他就嫉妒坏了,因此他每次都要见了顾仕隆都要吵架,但吵完又要粘着他讲故事。 顾仕隆平日里不爱笑,也不爱动,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有说起江芸的时候眼睛才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来了几丝人气。 在他嘴里的江芸简直在发光,像个话本里的神仙一样,明亮快乐,肆意痛快,他是这么强大无畏,既敢挡在千军万马前,也能在田埂荒地上弯腰,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顾仕隆叹气:“可惜了,我当时没跟他去兰州,没看到他站在城门口的样子。” “为什么不去啊?”朱厚照好奇问道。 顾仕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只是捋了捋袖口的花纹,好一会儿才说道:“家里有事呢。” 朱厚照遗憾叹气:“哎,那也太可惜了,不然你肯定也很威风。” “我威风有什么用。”顾仕隆又恢复懒洋洋的样子,“我只要保护好江芸才是最好的。” 朱厚照大眼珠子一闪,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正大光明看了他一眼,最后开始理直气壮盯着他看。 顾仕隆只当没看到,开始吃糕点。 “哎。”朱厚照也不生气,立马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糕点,兴冲冲说着,“我们去找江芸玩吧。”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殿下千金之躯,如何能出宫,我出宫之后自己去找江芸玩就好了。” 朱厚照不高兴了:“你怎么背着我去找江芸玩。” “我现在都说了,怎么会是背着殿下呢。”顾仕隆不解,“而且我去找江芸,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小时候还和江芸一起睡觉呢。” 朱厚照不高兴了,小脸沉了下来。 顾仕隆把剩下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看了眼恼怒的太子殿下,皮笑肉不笑地安慰着:“江芸不是过几日就能给殿下上课嘛,我也很嫉妒啊。” “那你来上课吗?”朱厚照随口问道。 “那不要的。”顾仕隆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朱厚照冷笑:“你也知道读书不是好事啊。” 顾仕隆点头:“我这辈子最烦读书了,好不容易把四书学好了,我可不要再学了。” “是江芸教你的嘛?”朱厚照又问。 顾仕隆摇头:“江芸给我找了个老师,就是他在白鹿洞学院读书的小老头院长。” “为什么啊?他学问这么好,你太笨了吗?”朱厚照嘲笑着。 顾仕隆得意一笑,开始炫耀起来:“因为江芸溺爱我啊,他才舍不得说我呢。” 朱厚照又不高兴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和你说话真没意思,张口闭口就是江芸的,而且众所皆知,他还溺爱小毛驴呢,你和小毛驴一个档次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 朱厚照坐在那里生闷气。 一直没说话的李新只好硬着头皮岔开话题:“殿下的功课还未做好呢,不若先去做个功课,晚上还能继续玩江学士送的棋。” “不做不做!”朱厚照不高兴说着,“整天都有作业,读书真没意思。” 李新苦着脸:“明日的是梁师,若是没做好功课,要记录在案的。” 朱厚照更不高兴了:“我说我不做,那就让他去跟我爹说吧,真烦。” 小哑巴牟励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上前劝着。 朱厚照脾气更大了。 顾仕隆看着闹脾气的小孩撇了撇嘴。 “顾世子,宫门口,江学士说要找您,问您何时出宫?”张永悄无声息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顾仕隆蹭的一下站起来:“找我的?” 张永点头:“说有事寻您,问您能归家。” 顾仕隆咧嘴笑:“时间也到了,我也该回家了,告辞了,殿下。” 他想也不想就要拱手离开了,走路带风,都不带留恋的。 朱厚照见他跑了,急了,也不闹脾气了,立马就撒开脚丫子也跟着跑了。 身后的陪读,黄门,宫娥立马乱成一团,也呼啦啦跟了上去。 所以等江芸芸隐隐听到里面好像有动静的时候,好奇弹出脑袋看了一眼,就看到顾仕隆正一脸不耐,反手在后面掏东西,隐约觉得后背鼓鼓的,后面则是一脸着急,伸手不知要干什么的黄门宫娥。 她好奇地瞪大眼睛,直到人走近了,她看清形势了,转身就要跑。 “江芸!!” “江芸!!” 两声凄厉的叫声齐齐响起。 江芸芸含恨停住脚步,扭头去看后面混乱的一切。 一身狼狈的顾仕隆面色潮红,衣衫狼狈,后背那个鼓鼓的东西,竟然是太子朱厚照。 太子也不太体面,小脸通红,双腿紧紧箍着顾仕隆的腰,连着手臂都在使劲抱着他的脖子。 江芸芸惊呆了,喃喃问道:“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啊?” 朱厚照紧紧抱着顾仕隆,和他脸贴脸,但是眼睛紧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避开这样热烈的目光,只好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被掐的脖子都红了,偏太子殿下是个灵敏的小猪,在他背后拱来拱去,愣是没被抓下来,闹得一群人都累出一头汗来。 “我哪知道。”顾仕隆没好气说着。 他本来快步流星准备去找江芸,没多久就听到太子殿下在后面喊他名字,他好心回头,后背就被挂上一只小猪了,还沉甸甸的,闹腾了一路,给他累得够呛。 “我特别想和你们一起玩,多一个我一起玩嘛。”朱厚照眨巴眼,一脸无辜。 江芸芸啊了一声,看了一眼后面,老实巴交说道:“好像是萧公公来了。” 朱厚照突然发疯,可不是要惊动帝后。 朱厚照急了:“快快,出宫去,出宫去。”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也没两个脑袋啊。” 朱厚照绝望。 萧敬是跑过来的,为难他大夏天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一见朱厚照的样子就直拍大腿,先把丫鬟黄门狠狠呵斥一顿,直言是他们照顾不好殿下。 小黄门,小宫娥们吓得哗啦啦跪了一地。 张永和谷大用直接领了三十板子。 他教训完这一群人,这才露出哄小孩的笑来:“好殿下,乖殿下,这是做什么啊,陛下一听都急坏了。” 朱厚照不理他,直接翻了个脸,甚至把顾仕隆抱得更紧了,瞧着是不肯下来了,谁来多没用。 顾仕隆直接被勒出大白眼,连忙按着他的手,咳嗽一声:“要掐死我啊。” 太子殿下哼哼唧唧松开一点点,瞧着也很是委屈。 萧敬尴尬搓着手,也是为难,只好悄悄看看了一眼江芸芸。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不要说话。”朱厚照在她开口前,硬邦邦说道,“你怎么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没啊,哪敢啊。”江芸芸见小孩真的好委屈,只好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包的松子糖,“累吧,吃点糖,歇一会儿。” 朱厚照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江芸芸看:“糊弄我,你每次这样笑就是准备糊弄我。” 江芸芸笑不下去了。 ——孩子大了,已经很难哄了。 “那殿下想要做什么呢?”江芸芸解释着,“我找幺儿是有事情的。” “有什么事情,他帮得上忙,我这个太子还帮不上忙的。”朱厚照一板一眼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江芸芸无奈:“小事,也劳烦不了太子殿下。” “怎么会是劳烦呢。”朱厚照想了想,伸手去牵她的手。 江芸芸一怔。 “话本里,我们不是一起的嘛。”他孩子气说道,“我肯定能帮你,我也可以找很多人一起帮你的。” 江芸芸顿时心软起来,笑了起来:“那殿下应该是和陛下好好说明你的请求,而不是突然跑出来,把大家都吓坏了,闹这一下,陛下更难同意了。” 朱厚照握着江芸的手腕,好奇的来回翻看着。 他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手指修长,掌心滚烫,紧紧握着时,能感受到他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茧子。 太子殿下虽然对读书不太用心,但对于骑马射箭可是一天也不拉下的。 “那怎么办啊?”他使了点力气,想要把江芸芸拉得更近,偏脸上还是一脸天真。 江芸芸不得不靠近一些,免得顾仕隆也跟着摔倒,无奈说道:“殿下不如跟着萧公公一起去见陛下。” 第四百零二章 江芸芸手持两道护身符开始和三千营的谈判。 顾溥和朱晖各自左右坐在他对面, 只是一个人恨铁不成钢,一个人满脸怒气。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兵制冗赘,每年支出之多,让国库疲于奔波。”江芸芸率先开口, 口气温和, “裁革之事, 事到如今也是不得不为之。” 朱晖嗤笑一声:“我们每年都有放出不少老弱之兵, 何来冗赘,我们三千营这些人目前都是年轻力壮的兵卒, 正是好好训练的时候。” 江芸芸借力打力, 继续问道:“国公爷说的兵卒,兵部也都有名单,确实年轻, 毕竟都是从各地调上来的精锐, 只是下官不通兵务, 有一点不解, 还请国公爷指点一二。” 顾溥听得眉心微动, 还未开口把这话按下, 心急的朱晖已经迫不及待开口应下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加深:“京中三大营,不知都有什么区别。” 朱晖冷笑一声:“自然是大有不同, 三大营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五军营由各省抽调精锐部队组成的。他们不仅负责训练新军的,每年中都、山东、河南、大宁各都司兵大概会有十六万士兵会轮番到京师接受五军营操练。” 他淡淡说道:“这本就是各地精英流转在京城, 哪来的外人,都是一家人才是。” 江芸芸点头, 和颜悦色:“拱卫皇都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自然需要人才。” 朱晖脸色好看了点:“三千营在景泰后改制为十二团营, 我们三千营很少出征,如今分管五司,分掌皇帝的旗、舆服、兵仗金鼓、御用宝物等,属于陛下护卫队。”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把最后五个字大声念了一遍。 江芸芸还是和气点头,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据我所知,原先三千营乃是投降的蒙古人编制,三千营的来源是三千骑兵,鼎盛时期有七万之多。” 朱晖矜持点头:“皇恩浩荡,我们三千营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自然,剩下的神机营,以火器御虏,为古今第一战具,越国大王黎澄被俘后成为了工部官,专司督造,据说这里面很多特殊的训练方法。”江芸芸笑说着。 朱晖捏着胡子:“都说江学士博学多闻,一点也不差。” “那可真是朝廷手中最厉害的三板斧啊。”江芸芸又轻轻松松送上一顶高帽,“所以国公爷觉得是京营重要,还是边境卫所重要。” 朱晖想也不想就说道:“自然是京营,他们可是立下过赫赫功劳的,岂是那些边境卫所可比。” 顾溥皱了皱眉。 “那下官还有一个问题。”江芸芸继续问道,“若是最重之重,是不是更要好好维护。” 朱晖点头:“自然要的,所以才不能肆意改变,坏了祖宗基业,可是事关打仗的事情,你们读书人可不懂。”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只是问道:“如此看来,三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朱晖回过神来了,神色警觉:“自然重要,所以不能乱动。” “自然不乱动,毕竟事关朝廷最后一道防线。”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打仗的事情,你们懂什么。”朱晖没好气说着。 一说起打战的事情,两个护身符也不吃东西,大眼睛扑闪着,齐齐去看朱晖。 朱晖被太子殿下一盯,瞬间精神高涨,侃侃而谈:“想当初太、宗皇帝,在和漠北那群蒙古人交锋时,往往让神机营置于最前面,介时再万炮齐发,直接先轰他们个人仰马翻,烟熏火燎的,如此消耗完一波,再让我们三千营出场,我们三千营的骑兵个个都是人才,反应急,脚程快,在第一轮炮轰中就开始穿插在战场上,收割剩下的人,如此敌人的第一波攻势也就彻底废了,最后则是让五军营上场压阵,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支精锐部队,他们身披重甲,手持兵刃,方阵前行,就好像铜墙铁壁一样,无坚不摧,再配合步骑的机动,协同作战,便是天兵天将来了也抵挡不了。” 朱厚照哇了一声:“好厉害啊。” “可不是,所以可不能胡乱筛减。”朱晖顺势给人滴眼药水。 朱厚照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是随后扭头去看江芸芸:“这样看起来,打仗也很简单啊。” 太过离奇的答案。 朱晖和顾溥一听,差点跪倒在地上。 江芸芸给小孩塞了个糕点,笑说着:“殿下只看到了人,却还未领略太、宗荣光,一场战争,战术往往比战力更为重要,自来以少胜多的案件不是比比皆是,只是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武,若要动武,一则在想为什么非打不可,二则要想打了之后我们到底要如何解决前一个问题。” 朱厚照乖乖接过糕点,坐了回去:“听不懂,打赢了不就好了。” “太、祖打下赫赫江山,若是都解决了,要我们这些后辈做什么。”江芸芸说。 “你说得对,可你后面说的我不懂。”朱厚照又说,“打战就打战啊,他们要是欺负我,我肯定是要打回去的,打赢了就打赢了啊,就像和我谷大用他们下棋,赢了就有土地和人,那不是大好事嘛。” “那这些达成殿下的预期了吗?”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呆住了,捏着糕点呐呐说道:“什么预期啊?” 朱晖连忙呵斥道:“和殿下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朱厚照倒是不高兴了:“就要说,我和江芸说话呢。” 朱晖殷勤说道:“打仗自有武将,何来需要殿下操心。” 朱厚照想了想,突然说道:“万一你们骗我呢。” 朱晖脸色大变。 “微臣不敢欺骗朝廷。”顾溥直接下跪解释着。 朱晖也跟着下跪,如此一来,屋内的人,除了江芸芸站着,也就一个朱厚照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朱厚照也不吃糕点了,坐在椅子上,先是看了一圈跪满一地的人,然后看了一眼镇定的江芸芸,最后小大人模样地说道:“起来吧,你们继续说吧,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朱晖自觉丢人,爬起来后只好把怒气转移到江芸芸身上,恶狠狠盯着她:“早就听说江学士是个胆大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朱厚照轻轻冷哼一声。 顾溥见状,只好直接进入主题:“不知兵部打算如何裁革三千营。” “不知国公爷觉得如今大明边境如何?” 朱晖一听,发热的脑袋稍微回神了点。 “三营如此重要,兵部不敢轻举妄动,是以刘尚书给了两种方案。”江芸芸说道,“户部每年压力不小,之后只会越来越大,边境卫所要钱,京营也要钱,所以第一种办法,三千营每年的拨款按照陛下荣登大宝那一年核算,且几年前的皇庄的土地清丈,三大营都没有上交,这次也要一起上交。” 朱晖想也不想就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我要进宫面圣。” “自然可以。”江芸芸施施然说着,“刘尚书的折子已经递到陛下案桌前,若是国公爷有想法,亲自去辩上一辩也是极好的,自来理越辩越明,若是可以,便是兵部大小司马,便是下官也是愿意说上一说的。” 朱晖咬牙:“谁说得过你们这群人啊。” 江芸芸依旧是冷静的模样:“道理由心不由人,国公爷若是真的能说出让陛下信服的道理,陛下仁慈,定是听得。” 朱晖被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溥不得不开口接过烂摊子:“那第二个办法呢?” “兵部确定具体需要裁革的人数,三千营自己裁革。”江芸芸直接说道。 “多少人?”顾溥问。 “三千人。”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 朱晖倒吸一口冷气:“你们疯啦!” 顾溥苦笑:“兵部要的是这个吧。”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说道:“郑京、栎实杀曼伯,宋萧、毫实杀子游,齐渠、丘实杀无知,卫蒲、戚实出献公,顾侯饱读诗书,不知可还记得这句话的出处。” 顾溥脸色微变。 “并非我故意偏向刘尚书说项,遥想当年黄河治理,刘尚书一去数年,扎根黄土,这才保至少三十年安危,治河之难,总所皆知,他如今坐镇兵部,放眼全局,这才拦下这样的事情,要知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 小文盲朱厚照脑袋转来转去,皱着眉头,扭头悄悄去问顾仕隆:“你听得懂吗?” 顾仕隆嘲笑着:“左传没读过吗?说的是尾大不掉的故事,嘲笑三千营太过庞杂,反而要坏事呢。” 朱厚照哦了一声,嘟囔着:“我还没学呢!不过是不是说树大招风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稚儿都懂的道理呢。” 顾溥没去看太子殿下,只是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自家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 顾仕隆眼珠子飘忽着,愣是没和他对上一眼。 “非我们不愿。”顾溥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军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才需要两位主事亲自坐镇。”江芸芸答道。 朱晖气笑了:“感情坏人让我们做啊!” “是非功过,小兵们看不清,我们站在这里,难道还看不清吗?”江芸芸低声说道。 “果然是一心为民的江学士啊。”朱晖嘲笑着。 江芸芸不为所动。 朱厚照反问道:“一心为民不好嘛。” 朱晖冷笑一声:“殿下还年幼,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啊,一口饭也要抢走的人,也不知道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到底是什么。” 第四百零三章 朱厚照是个执拗的小孩, 天还没亮就去敲门,好不容易他爹给出了四个答案,可他一个也不满意,甚至反驳地振振有词, 朱佑樘说不过了, 只好找了个借口把人赶走了。 朱厚照开始满地乱窜, 书也不读了, 马也不骑了,弓也不拉了。 ——他想知道江芸到底在想什么! “非打不可自然是那些蛮人侵犯了□□威严, 要狠狠教训他们, 那些人都是流窜之人,打下之后也没什么解决办法。” ——那不是白打仗了。 “没有非打不可的战争,打仗要考虑朝廷开支, 不可铺张无度, 但是打下后要仔细经营, 若是听之任之, 势必事倍功半。” ——如果没有非打不可的战, 那这几年边境一直打的仗算什么啊? “若是真的非打不可自然是要一击必中, 倾全部之力,被俘虏的人和财也要妥善安置。” ——说了这么多说, 也没说什么情况下是非打不可。 “若是侵害百姓,骚扰边境自然是非打不可,至于战后如何安置, 安抚百姓,抚恤士兵都是必不可免得。” ——说的好像有点对, 但好像不是江芸的意思。 太子殿下背着小手在宫内乱走, 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小黄门,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一晚上没睡,一闭上眼都是临走前,江芸那个恍惚不解的怅然之色。 他特别喜欢江芸。 可江芸好像不喜欢他,对小毛驴都比对他好。 朱厚照想,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肯定就喜欢我了,所以他站在荷花池边上,看着盛开的荷花,惆怅说道:“到底什么是打仗啊?” 早已凭借本事悄悄回到太子身边的刘瑾借机说道:“殿下以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刘瑾和颜悦色,“长大了去外面看看,就能知道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朱厚照盯着小蜻蜓,突然恍然大悟。 刘瑾露出得意的笑来:“不如现在先去读……” “行,那我现在就搬去和江芸住。”自认为早已长大的太子殿下想一出是一出,以手击掌,跳下回头,突发奇想。 刘瑾不笑了,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慌乱中,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太子殿下在廊下飞快地跑着,满脸笑意,衣袂翻飞,身后的长随们慌慌张张,夏日的荷花也跟着颤颤巍巍地随风而动,被惊动的小蜻蜓躲在荷花后,看着热热闹闹离开的一群人。 —— —— 京营的改革很快就抬上议程,三千营内部先进行调动,这次被革除的人都会得到一笔遣散费回到自己的卫所。 有人欢喜有人哭,也不是有人都想要留在京城的,但也有人很想留在京城有个发展,一时间三大营都热闹起来了,三千营日日都有人去找主官。 顾溥日日蹲在大营里做思想工作。 朱晖脚底抹油,跑了。 就连顾仕隆也被迫被拉倒军营里开始处理文书案牍。 因为到底革除谁是三千营自己的事情,所以底下的人也开始到处走动,整个京城在短暂的安静后,再一次热闹起来。 内阁的江芸芸捧着浙江送来的折子,故作无意地说道:“嘉兴现在都步入正轨了,我们在京城的可不能落后啊。” 刘健年纪大了,折子拿得远远地,还得眯起眼,才能看清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江芸芸热情说道:“我给您念一下。” 刘健想也不想直接原地给折子换了个位置,后脑勺对着她。 江芸芸失落叹气。 “直说吧。”刘健看完之后,折子一收,面无表情问道。 江芸芸直接掏出两个厚厚的折子。 “下官这几个月走访了京郊还有几个县,惊讶发现皇城脚下,土地清丈竟然还未开始,下官真是痛心疾首……” 刘健揉了揉眼睛,嘲笑着:“我就说我们肤白貌美的小状元怎么这几日突然黑了。” 江芸芸不为所动,继续慷慨激昂发挥着:“如今各地对此事态度褒贬不一,要是我们京城不打个样,南京和十三省如何跟着我们一起进步!” “皇庄……”刘健刚开了个口,江芸芸立马把话头接了过去,义愤填膺。 “皇庄明明一开始好好地,现在怎么又有苗头了,真是八爪的章鱼,砍不掉啊,我们现在就是要牢牢防住这个成果,努力完成另一个成果,把到底为什么清丈,清丈之后如何管理都要考虑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就是之前这么和太子殿下说话的。” 背后传来李东阳阴森森的质问。 江芸芸倏地闭上嘴,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做什么不规矩的样子。”李东阳一见她这个不知悔改的样子就忍不住生气,拍了拍她的手臂,“再胡说八道,我就请老师的棍子了。” 江芸芸不笑了,鼻子一皱,一脸不服。 “来得正好,浙江的折子。”刘健顺势把折子递上去,又对着江芸芸招了招手,“你的折子拿来我看看。”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递了过去。 “一份写不下还写了第二份?”刘健看着两本折子随口问道。 “这个不是,这个是我之前对于目前海贸的建议书。”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楠枝已经把混乱的人整合好了,但是开海不是为了放弃种地,而是让百姓在两种生存中选择一个合适自己的,这是我微不足道的建议,还请内阁仔细审阅。” “这么能耐,就该让他去找他的小同窗去。”刘健气笑了,对李东阳说道,“也不至于现在一天天的,内阁的事情还不够,教书也整日说一些为难我们的话,就连兵部的事情也要凑上一凑,听说半月前殿下闹着要搬去跟他住,连着太皇太后都惊动了,闹了好久呢。” 李东阳和稀泥地哎了一声,斜眼瞪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无辜地看着他。 “京城清丈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怎么想不重要。”李东阳委婉说道。 江芸芸了然,脚步一动,就想走:“那我写个折子给陛下看看。” “年轻人啊……”李东阳讪讪说道。 刘健冷笑一声:“还是先看看他的折子吧。” 也不知江芸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半月后,和兵部正式入驻三千营一起启动的是,京城拖了好多年的土地清丈再一次开始运行。 这一次京城地界由经验丰富的江芸亲自上手推进,这一开始,本就只是普通人哭的京城,现在连着勋贵家里也时不时传出哭声。 半个月的时间,这事没什么具体进展,但很热闹。 这几日宫内也很热闹,不少皇亲国戚都入宫哭诉,太皇太后今年入了秋身体就有些不好了,见了几个人就无法招待了,那剩下的就上至皇太后,皇后,陛下,下至太子殿下,二皇子都有人拉着哭两声。 “江芸好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竟然打伤我的仆人。” “皇恩浩荡,我们自太、宗时期就侍奉在侧,如今竟然被一个小小破落户如何折辱。” “这些地都是赏赐的,如今只因为地契找不到了,竟然就要我们归还,真是不把陛下看在眼里啊。” “他们竟敢威胁我们!一介五品小官还敢拿着陛下您的盛名作威作福,当真可恨。” 朱厚照本就因为不能去找江芸一肚子气了,见了谁都没好脸色,朱厚炜小孩一个,说什么都是嗯嗯嗯的,嘴里反反复复念着江芸的好。 皇太后和皇后只能来来回回车轱辘话安慰他们,回头也是去找陛下商量此事的。 朱佑樘最也是忙碌,但不是政务上的事情,他最近新得了一个道士,本是打算好好做醮事,祈求上天垂帘的,没想到被这些来来回回的人打扰着连静坐都不行,现在坐在这里听着这些侯爵们的哭诉,突然笑起来了。 地下那个正在抹眼泪的不哭了,悄悄地去看陛下。 “自己看吧。”今日不得不见一下定国公,朱佑樘直接把江芸芸说服他的折子递了过去,“并非我不顾诸位情义,实在是江学士的折子写的啊……” 定国公打开一看,江芸开篇就是一顿大大的马屁,明知陛下最喜能比肩太祖、太宗,所以马屁就是对着马屁股狂拍,别说陛下了,就连他也看得热血沸腾,身心愉悦。 第二段则是话锋一转说起自己最近在京郊走了一圈,大家都大力夸奖陛下,哪怕穿得破破烂烂,手里也没多少钱,饭也吃不饱,但都说如今治安好了不少,税收也规矩了,努力过日子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所以真挚祝愿陛下千秋,长命百岁。 众所皆知,陛下身体不好,每年过寿最喜欢的就是这些长寿的东西。 第三段内容则是说起如今浙江的清丈土地和漳州的开海,已经步入正轨,明年国库肯定充盈,边境如今和蒙古人磋商做生意的事情也有了苗头,一切都朝着国富民强,天下大同的盛世狂奔,那都是陛下爱民如子,深明大义的结果啊。 好一个直抓软肋,钱权名利一个不拉全都给你戴上高帽子了。 问题是你也不能说不对,这些事情确实是这样的,更重要的是,桩桩件件都离不开江芸,这借他的口这么大夸特夸,就是知道他不怀好意,这折子也越看越激动,越看越舒服啊。 第四段则是微露端倪了,他开始大谈特谈海贸和清丈特别需要陛下鼎力相助,也是朝廷官员上下一心,共同推行的结果,真是君臣相和的优秀典范,两位负责此事的主官每每想起这些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感恩陛下恩情啊,一定会努力工作,不辜负众人期望。 第四百零四章 周笙最近眼皮子一直在跳, 尤其是今日送走周鹿鸣后更是心事重重,连人走了都不知道,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发呆。 “怎么了?瞧着心神不宁的。”陈墨荷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这天真热啊, 都要仲秋了, 走几步路还这么热, 外面还围着不少人呢, 真是晦气。” 周笙低着头,捧着还没做好的衣服, 也没有动针线, 也没搭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陈墨荷察觉不对劲,见她魂不守舍的, 只当是被吓到了, 柔声安慰道, “不碍事的, 江家和曹家的事情,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和芸哥儿更没有关系,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是清清白白的, 写了字据的,一分钱也没带出来,现在能有这些家业那都是靠自己本事挣的, 之前那些拿田拿地来投的人,我们可是一个也没收, 当时就理得清清楚楚了, 县太爷都知道的。” 她说着说着就坐了下去, 接过周笙怀里的绣花篓子,把没完成的小老虎花纹补上:“这些人现在就是来起哄的,见不得人好,芸哥儿好的时候,谁都想巴上来吸一口血,现在有点风言风语,又恨不得来踩一脚。” 周笙看了过来,那张脸毫无血色,眼神空洞。 陈墨荷正利索地给小老虎收线,继续说道:“不过是恨我们芸哥儿为百姓做事,不给他们这些乡绅有钱人好脸色,害得他们还要破财消灾,心里不高兴罢了,更恨芸哥儿不是他们家的人罢了,没法打着他的名头敛财。” 她冷笑一声:“这点小心思谁不知道,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何须计较他们的想法,不给芸哥儿拖后腿就很好了,诰命都到手了,看谁还真敢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周笙还是没说话,手指纠结地来回绕着。 “怎么了?”陈墨荷这才抬头,惊讶说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啊,我扶你去休息。” 周笙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问道:“你还记得,原先在江家不是也有几个仆人不愿意跟我们走吗?” 陈墨荷又是不高兴地说道:“自然记得,一群白眼狼。” 当日周笙出江家只带了四个人,一个陈墨荷,一个小春,还有就是乐山乐水。 “芸哥儿还好心,给他们都找了去处了,我们芸哥儿这么好的人真是去哪里找啊。”陈墨荷撇了撇嘴。 周笙叹气:“前几年江家要全部搬到曹家去,不是发卖了一批人吗?” 陈墨荷谨慎说道:“那些人都被卖了?” 周笙点头,小声说道:“有一次出门我正好看到了,所以把他们都赎了。” “夫人一向心善,赎了就赎了,也花不了多钱。”陈墨荷不可置否,“那现在为何又说起此事。” “这事我是让鹿鸣帮我做的。”周笙说道,“也怕给芸儿惹麻烦,我从未说过此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墨荷表示理解。 “前些日子,鹿鸣跟我说看到曹家的人和他们似乎有交往……”周笙低声说道。 “什么!”陈墨荷震惊,随后大怒,“好一群没有良心的狗东西啊,曹家好端端找他们,无事献殷勤,定然是和芸哥儿有关。” 周笙一听也跟着紧张起来:“就是如此,我当时心里一慌,就让鹿鸣去问他们了,谁知道竟然和曹家的人碰上了……” 陈墨荷也跟着紧张起来,一针见血说道:“是故意等我们的?” 周笙没说话了,但是满脸懊悔。 陈墨荷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连忙安慰道:“说不定就是意外碰上的?可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吗?” “说是问了芸哥儿以前的生活习惯,越细越好。”周笙声音压低,“你说他们怎么为什么好端端问这个啊?” 陈墨荷皱眉,捧着新衣服,半晌没说话。 “夫人是觉得什么意思?”她忍不住问道,“那些人到底说了什么,可有打听到。” 周笙揉着帕子:“我,我也不知道,打听不出来,就算能说出来的,肯定也不会是我想要的,但我就是莫名很担心……” 陈墨荷没说话了,坐在那里脸色变化,随后笃定说道:“不可能,没人知道的,那个时候所有事情都是我们亲力亲为的,那个稳婆是我认识的,最是老实,不会有问题的,后来不是也举家都搬走了吗?听说是去江西了,后来芸哥儿的事情,谁也不能插手,就连抱去给曹家那人看,也是我亲自抱去的,中间没有经过一个人的手,谁能知道,必不可能!” 周笙被安抚了一下,脸色好看了不少。 “再后来长大了,芸哥儿也懂事,对外也很谨慎,渝姐儿看着大大咧咧,心里也细,这些年是一句话也不讲,所以不会出事的。”陈墨荷声音越来越坚定。 周笙呼吸平静下来,松开紧紧缠绕的手指:“对,你说得对。” 陈墨荷露出和善的笑来:“就是这样的,让二爷不要去看了,我们就当不知道,越是让曹家人发现我们紧张,这才越要出事。” 周笙连连点头:“早早就让鹿鸣回来了,我就是忍不住担心。” “担心什么!无需担心!”陈墨荷斩钉截铁说道,“我们是大后方,可不能乱。” 周笙摸着新衣服的料子,呼吸逐渐放平,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曹家到底想问什么?” —— —— “你说什么?”老夫人难得失态,“你可有证据?” 曹澜冷笑一声:“不是儿子多心,他们江家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江如琅也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哪来的水平生出这么一个厉害人物,且娘也是见过那江芸面容的,也不过是有点像周笙那妇人,其实真论起来,也不太相似,但和那江如琅更是不太相似,加上那浑身气度,怎么可能是江家的种。” 老夫人越听越不像话,不耐打断他的话:“证据,证据!!我要的是证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曹澜连忙说道:“所以我从章妈妈那里得到得到了原先江家仆人的名单,去找了当初江芸那些院子里的人。” 老夫人眼睛一亮,忍不住握紧手中的拐杖,身子微微前倾:“怎么说?” “那江芸自出生就从来不被他们经手,就连穿衣服吃饭都是那个陈墨荷和周笙一力操办的。”曹澜信誓旦旦说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母亲。 老夫人等了半晌没见下文,不解问道:“就这样?” “对啊。”曹澜理直气壮,“多奇怪啊,又不是女孩子,这么遮遮掩掩做什么?之前妹妹生宝玉,长生,身子不好,十来个丫鬟嬷嬷都照顾不过来呢,她们把孩子藏得这么严严实实,可不是有问题,肯定是野种,怕被发现了。” 老夫人坐直身子,开始正儿八经打量着面前的儿子。 圆脸大眼,留着胡子,自小的富贵让他身上有种傲气,要不是长得很像她的夫君,她都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往后靠去,本不想说话,但察觉到她儿子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讥笑着:“我就说你们男人不在内宅待过,听风就是雨,你要是把这个消息真的传出去,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 曹澜不服气:“如何不行,他江芸就是一个贱、种,名不正言不顺,就该革除功名才是。” 老夫人气笑了,闭上眼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按道理,她比谁都想挟制江芸。 但她也清楚,要是做不到快准狠做到这一步,那不如就维持现在这样平淡的关系,至少还能勉强算上一个庇护。 “而且我还碰到周笙那个弟弟了,要不是有问题,发现我们去找那些人,那人这么眼巴巴跑过来做什么,肯定是有问题啊。”曹澜还觉得自己非常有道理。 一侧的沈妈妈忍不住开口打着圆场:“老爷先别动怒,这事无凭无证的,传出去坏的小姐的脸面啊。” “妹妹?跟妹妹有什么关系?”曹澜不解。 “江芸是为何出生的?”沈妈妈提点着,她也不等曹澜自己想清楚,继续说道,“自己带而已,多辛苦的事情啊,周笙本性如此柔弱之人,也敢为了孩子拼上一拼,回头大家一听,原来江小状元年幼这么辛苦,谁听了不心疼,听闻陛下是个仁慈的人,可不是又要高看他一眼了。” 曹澜回过神来,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但一看他娘失望的神色,还是忍不住嘟囔着:“可真的很奇怪!之前江芸掉水里,被捞上来都不行了,那个周笙亲自守着不说,也不准任何人靠近,就连衣服都是她自己换,跟疯了一下,而且江芸小时候都不准出门的,都被关起来的,他们平日里也都碰不到的,好好的孩子做什么这么养。” 老夫人听得眉心微动。 “你是说……”她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原本放松下来的身体微微紧绷,用一种惊疑不解,略带沉思的表情问道,“其实见过江芸次数的人,江家的人都很少?” 曹澜丧气点头:“是啊,多奇怪啊,要是没问题,怎么养得这么小心,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实说,妹妹也不是这么赶尽杀绝的人,不如哪有今天,早就扔到水里弄死了。” 老夫人没说话了,她缓缓抚摸着手中的拐杖。 秋日的南京寂寥,门口的菊花却依旧灿烂,整个曹家安静极了,只剩下小鸟啾啾的声音。 她记得第一次见江芸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这位出了好大风头的少年就这么从门口迈了进来,穿着过分简单单干净的衣服,自然大方,和气漂亮,目光里确实冷静镇定,就像一只灵巧的小老虎。 第四百零五章 江芸芸安安分分过了年, 去了内阁和詹事府点卯,继续开始自己的清丈大业,中间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陛下召见,倒是兴冲冲去听了今年的第一场经筵讲学。 这一节课上来, 她立刻明白为什么李东阳对她即将开展的讲座生活格外担忧了, 别说李东阳了, 江芸芸自己也对未来的讲师生涯颇为担心。 要知道在太子及皇子还未成年, 或者还未登基时,会请詹事府的老师去文华殿授课, 那时课堂的组成人员分别是老师, 学生以及,看着老师的太监,和照顾学生的太监, 讲的内容也是简单的四书五经。 虽然课堂上的人已经很多了, 但老师自由度取决于老师的脾气, 比如江芸芸, 那还是颇为自由的, 加上学生也是一个不安分的, 所以一节课上下来还是宾客尽欢的。 但皇帝的课程可不是这么简单,他不再以单独授课, 面对面教学的的形式存在,而是请了一大班子的官员举办“座谈式”的讲学,其中推选一人作为今日座谈会的主要发言人。 其中这个座谈会又被分为经筵和日讲。 日讲是除了元旦等假日、重大节庆和祭祀、酷暑和严寒期间会停讲, 之后全年都可以进行的课程,由翰林院侍讲、侍读, 专司日讲, 边上还会有内阁学士在边上督促, 并不亲自进讲。 日讲在讲完四书和经史后,陛下还要课后作业,就是练习书法。 经筵则是一个体力活,一年为期两期,习称“春讲”和“秋讲”,每期三个月。春讲始于二月,止于四月末、秋讲始于八月,十月末旬止。期间每月三次坐堂,分别在初二、十二、二十二,其余各天照旧进行日讲。 经筵的老师规格更高一点,一般由勋戚大臣或内阁首辅为“知经筵”,即组织领导经筵的长官,具体进讲的讲官则是朝中大臣中挑选,首要挑选标准是——问学贯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识达大体者。 按制名单要在翰林院、春坊官及国子监祭酒二员中选择进讲。但今朝的实际操作中,陛下看中这项工作,所以一般由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大员充任主要经筵讲官。 江芸芸现在厉害了,悄咪咪混进这个队伍里去了。 按道理这个流程应该是,吏部、翰林院共同推举,具名陈奏,然后皇帝钦定,江芸芸自己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悄无声息就选上了。 要不是外面舆论环境实在是被其他事情闹得厉害,这个消息估计也能闹上一波,但实在是事情太多,折子不够写了,据说年前京城的纸张就已经非常贵了,隐隐有当年洛阳纸贵的架势。 今年第一节经筵可放在二月初二,位置还是在文华殿,不过不是在两侧的穿殿,而是在主殿。 开讲前一天,李东阳还专门大晚上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只把江芸芸听得头晕目眩。 “这次是英国公为知经筵事,刘首辅为同知经筵事,总掌经筵事宜。”李东阳施施然开口。 江芸芸一听立马紧张起来——一个勋贵之首,一个文官之首,好大的规模啊。 “这次主讲官,我为其一。”李东阳咳嗽一声。 江芸芸立马编了一顶高帽子,给人整整齐齐带上。 李东阳气笑了:“你少给我花言巧浯,这次讲课题目是内阁点题,其实也算是陛下有这样的想法,刘阁老顺势选了这个题目。” 他说完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如今士人间隐隐有这样一种论调:夫学不知经世,非学也;经世而不知考古之变,非经世也。”李东阳轻声说道,“如今空疏学风盛行,又有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强调,这样的言论算是新一波流派了。” 这些话在之前那一批考生拜会她的时候,她就听过无数次了,若是按照她的想法,这些统归于‘文以载道’的传承,说清楚一个道理自然是需要的,但推行出去,实践出去才是更重要的,一直停留在第一步,反复争论,老实说没什么意思。 实践出真知,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这话不该由她这个在文学界没啥本事的人说出口,平白又要挨顿骂。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论调嘛?”李东阳见她一脸不以为然,笑问道。 江芸芸不解地摇了摇头。 李东阳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小师弟的胳膊:“这话本不该说的,如今你我已同朝为官,但今日瞧见了还是忍不住说,江其归,你还真是一个孩子啊,做了这么多事情,还真是毫无其他想法,老师说你赤诚,当真是一语中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犹犹豫豫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因为我?” 李东阳目光充满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小师弟,缓缓点头:“当然,江其归,你可是我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啊,年纪轻轻进了内阁经历,历任两地主官,手握无数要事,如今既教导太子殿下,又能讲学陛下,天下文人若以你马首是瞻,又有何不可。”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可不是都在骂我吗。”她尴尬地搓了搓手。 虽说不在意,但出门在外老是被人指着鼻子骂,想忽略都难。 李东阳无奈摇头:“就像你说的,谁做事不被骂,我多年前提出“轶宋窥唐”,诗学汉唐的主张,强调对法度声调的掌握,这些年也隐隐有年轻人提出反对意见,哪有不被骂的。” 江芸芸不好对此事发表意见,只能讪讪一笑,因为据她所知,她这一届的状元康海就是剧烈反对的人之一。 李东阳并不指望自己的小师弟发表站队意见,只是跟着说回经筵的事情:“我已经拟好讲章,送内阁详定了,之后敕房官员誊清两份,我手拿高头白手本,陛下那本衣裙为纯黄色,明日会有小黄门领你去该站的位置上站着,你可要小心谨慎一些。” 江芸芸连连点头保证着:“我肯定乖乖站着。” “明日六部九卿大臣都要侍班,六科给事中和监察御史各两人会主持现场侍仪,到时候要是被他们抓到你举止不合礼仪,弹劾和纠治的折子能把你淹没了,你本来就碍他们眼了。”李东阳嘲笑着。 江芸芸只好也跟着尴尬笑了笑。 李东阳又仔仔细细吩咐了很多,直到天黑这才准备起身离开,江芸芸自认准备充分,但第二天还是被数不胜数的繁文缛节给差点打倒了。 文华殿今日连太子讲学都不进行了,一进门鸿胪寺和锦衣卫长官都在场供事。 鸿胪寺掌鸣赞,类似于现在主持会议的司仪,锦衣卫因为皇帝的贴身侍卫,所以把整个文华殿围得水泄不通。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对着他点了点头,稍微检查了一下就把人放进去了。 内场还有一个将军侍卫环伺陛下身边,说起来也是熟人,之前听了江芸芸的话,乖乖没有闹事的驸马都尉齐世美。 之前因为那件事情好多人被清洗了,就连不少驸马都因为行事不端被送到国子监重新读书做人了,可齐世美却能带着手下全身而退,只是听说他和司礼监太监陈宽似交恶了。 齐世美一见到她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江芸芸含笑点头回应。 陛下的御座在正前方,在御座东稍南处设御案,小黄门正摆放四书、经、史,各一册,又在御案南稍东设讲案,四书在东,经、史在西。 御案是陛下听讲时的案桌,讲案则是讲官进讲时用的案桌。 每次经筵,都是朝廷大员几乎全部出动,江芸芸能混进来实在属于不可思议,所以哪怕她的位置在很后面,还是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只好装死,束着手,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不出声。 ——别说,这里面还有这几个月打过交道的,闹得不太愉快的官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回头来这里大眼瞪小眼了。 “怎么他也能来了?”焦芳小心问着刘健。 刘健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陛下的意思,照办就是了。” 焦芳一惊,很快就大嘴巴把这事宣扬出去了。 江芸芸还没把这里的布置看清,就听到鸿胪寺官鸣赞,原是陛下的御驾来了。 英国公张懋率众侍班大臣五拜三叩头,紧接着以次上殿,各自东西序立,江芸芸站在西面的最后一个。 虽是年轻站后面,但耐不住身形修长,面容姣好,气质出众,御座上的朱佑樘一眼就看到最后面的江芸,露出满意的笑来。 众人齐齐注意到陛下的目光,心情自然是五味夹陈,各有各的心思。 “举御案。”鸿胪寺卿喊着。 小黄门立刻小心翼翼把御案移放至御座前,期间上面的书本纹丝不动。 “举讲案。” 御案就被安置在南正中的位置,正对着御案。 “进讲。” 李东阳并户部尚书佀钟从东西两班中走出,在讲案前北向并立,在鸿胪官的鸣赞声中向朱佑樘叩拜行礼,随后就开始正常的讲课了。 江芸芸站在后面一听就知道备课的内容是精心准备过得,深入浅出,非常有条理性,以为围绕四书里的内容展开,一人围绕经书或史书的内容展开,侧重点不同,但紧扣题目,且文学之渊博,引经据典,甚至能提出非常好的意见。 本以为是一场无聊的读书会,但江芸芸还是听得非常认真。 她年少,且常年在外奔波,所以很少能和这么多官员在一起公事,听他们讲解自己的政治意图,或沉稳或激进,又或者期望两头稳。 算不上谁对谁错,不过是自身的一个考量而已。 江芸芸在今日一课突然明白为什么朝廷总有争论,每个人的想法很难改变,所以陛下对经筵重视,也是为了兴利除弊,寻求治国安邦之大义。 第四百零六章 宁王的藩地历经波折, 到现在属地确定去了江西南昌后,但历朝皇帝还是对他们都颇为警觉,哪怕已经把先代宁王的护卫给废除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朱宸濠的折子其实不止讲了想要整修宁王府的事, 还解释了一下是因为江西匪盗猖獗, 不得不提早建立高墙, 已备不时之需, 最后还提及宁王府护卫单薄,女眷屡受惊吓。 折子刚上来, 刘健就顺嘴提了一嘴巴——狼子野心, 不可不防。 朱佑樘有点不高兴,他是个心软的人,对皇家子嗣自认有维护照顾之心。 朱宸濠他见过, 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 谦和有礼还长得好看。 他几年前千里迢迢上京, 说一日湖上泛舟时, 惊鸿一瞥某位佳人, 四下打听才知晓身份, 船只来自江西广信上饶的娄家,佳人为娄谅的孙女, 为表诚意,特亲自来京,求一道圣旨, 以求娶娄家女,可好不容易拿到圣旨了, 奈何运气不好, 求娶的淑女病逝, 不得不令求其他淑女,如此耽误了许久,才赶在上任宁王病逝前成上家。 藩王过得太好,皇帝肯定要忌惮一二,但藩王现在房子都破了,皇帝又开始心疼了,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你说他好端端提起江芸做什么?”朱佑樘敏感问道。 陈宽最近刚回到陛下身边,哪怕再不喜欢江芸也只能老老实实说道:“听闻江学士年少时曾在江西白鹿洞学院读书。” 朱佑樘点头:“是了,想起来了,我记得宁王也说过此事,不过那时他也没提几句,朕就忘记了。” “难道是南昌的主官对藩王不好,不然为什么提起江芸之前在琼州兰州的事情?”朱佑樘很是敏感,继续追问道。 他是最不喜主官故意苛责藩王的,每年都会处置不少这样的官吏。 陈宽嘴巴发苦,他其实特想给人穿小鞋,但介于陛下现在对江芸实在看重,要不是时机不对,不然很难成功。 陈宽只好咬着牙,柔声说道:“江学士威名赫赫,说不定是传到南昌了呢?” 朱佑樘一想觉得很有道理,摸着胡子笑了笑:“说不定还真是,江芸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不过南昌这么多官员弹劾就算了,南京的官员怎么又有插手啊。”朱佑樘又提出疑问。 “南京距离南昌不远。”这一点陈宽是老实说的。 朱佑樘有点不高兴。 这些官吏不好好做事,整天盯着藩王做什么,闹了几个月都不消停。 “江学士既然在江西待过,也和宁王有几日同窗情意,说不定请他来具体问问呢。”陈宽眼珠子一转,和气设下陷阱。 江芸这脾气大概是看不惯藩王的,陛下又一向以藩王为重,说不定今日还能吵起来,只要陛下不高兴了,那他就有机会了,他一定努力给江芸这个祸害上眼药。 江芸芸入内后,乖乖行礼后站在一侧。 朱佑樘直接把基本折子递了过去,江芸芸一抓第一本,豁,朱宸濠的。 里面的内容乍一看很是谦卑,提的要求也瞧着是燃眉之急,但按照江芸芸对这疯子的了解,十有八、九全是幺蛾子,没一句是真心的。 ——就凭他读书时把所有小弓都买走了,瞧着哪里像王府没钱的样子。 江芸芸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懒得仔细看这谎话连篇的折子,所以大致看了一眼就开始看第二本,是江西巡查御史王哲的弹劾折子,他的主体其实不是骂朱宸濠,而且弹劾怙势骄纵的镇守太监董让,但文中提了一小段——宁王和董让相交甚密,时有往来,欺压百姓。 江芸芸开始看第三本。 江西巡抚林俊倒是直接弹劾宁王宸濠贪暴,侵害民利,以成大患,甚至点明如今南昌匪患横行,就只因为这位王爷坐拥王号,骄横莫制,列举十大罪状——第一强占土地,肥田数不见数,第二转租于民,所收之税高人数倍,第三和悍匪豪强私交甚密,毫无仁王典范…… 折子里洋洋洒洒骂了十条,总而言之就是民不能堪,南昌城外的丁家山一直有匪患,里面的人都是为了抗拒王府田租的穷苦百姓。 总而言之一句话:南昌要完了啊,有这些个蛀虫在。 因为骂得过于犀利,江芸芸看完也忍不住咂舌,悄悄看了眼朱佑樘。 朱佑樘瞧着果然不是好心情的样子。 她又去看第四本,是南京御史的折子,骂得也是朱宸濠,说南京城多了不少流民,全是南昌城的,都是被朱宸濠抢走土地,无家可归,所以来告状的,这里面还提了一句江芸。 ——他们中有不少人是想来找江芸主持公道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学士叹什么气?”一直观察她的朱佑樘问道。 江芸芸温温和和说道:“唯恐辜负百姓期望。” 朱佑樘看不出是真是假,有点阴阳怪气说道:“还以为是对宁王有意见呢。” 江芸芸微微一笑:“单凭折子上打几句话难以断案。” 朱佑樘满意点头,话锋一转:“不是说你和宁王一起读过书吗?” 江芸芸平静说道:“当日宁王在白鹿洞学院隐姓埋名,微臣是很后面才知道的,没多久前宁王就病了,宁王回去伺疾,此后不曾再见过。” 朱佑樘琢磨出不对劲,好奇追问着:“怎么听上去你不太喜欢他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微臣和宁王云泥之别,平日里也很少说话,算不上喜不喜欢。” 朱佑樘点头表示理解:“听闻你读书时格外认真。” 权贵什么德行他其实也清楚,江芸这性子不和他交往也完全说得过去。 ——没打起来就很克制了! “江学士对此事如何看?” 等江芸芸把所以折子都看完了,他这才问道。 江芸芸如何看,她闭眼看都知道朱宸濠能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陛下这么问,就代表十有八九不想听到这话。 但要她违心去夸朱宸濠,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其余大臣的话需要更详细深入的检查,微臣只能就事论事就宁王府的折子说上一说。”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哦,说来听听。”朱佑樘来了兴趣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 这些年的朝堂学习,江芸芸已经深知在皇帝面前论争藩王的事情,要是用以死相逼、口出恶言的凶狠模样,那陛下十有八、九是要恼怒的,且大抵是要把你赶走的的,所以她一定不能开口就把人定型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要循循善诱。 所以江芸芸缓缓开口:“当年求学时,听闻宁王端庄守礼,经文通达。” 她定下一个基调。 宁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话一出,朱佑樘的脸色立刻好看了点,这几日人人都说宁王作奸犯科,乃是凶恶之人,他一直心中颇为不悦。 太、祖子嗣,虽有些问题,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入眼。 文官自来不喜勋贵,难免捕风捉影,夸大事实。 江芸芸继续开口,下一步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钱肯定是不能给的,但肯定不能说自己不能给。 “这些年虽年丰,但六部用钱之度却并未缩减,四处要钱,王府规格自然需要维护,但王府脸面还需王爷自己遮掩,陛下乃万民之主,若是每位藩王都如此行事,陛下之忧何来排解。” 江芸芸一脸担忧:“年前已经定了今年开支用项,突然这一大笔开支,要从哪里支取,且还要千里迢迢去烧制砖块,砍伐木头,百姓徭役不断,农耕又如何安排,今年的税赋又如何缴纳,这耽误的可不是一地的百姓,坏的是国家下年的生计啊。” 她话锋一转,用更是忧虑的口气说道:“这宁王骂名如何能担啊,传出去丢的也是陛下的脸面啊。” 朱佑樘一听如果皱了皱眉。 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幸好宁王自来明理,聪察识事,只要把此事清晰明了说给他听,宁王定然会明白陛下之苦心。” 朱佑樘犹豫说道:“朕还是先让户部把今年开支送上来一份。” ——行,还不死心! 江芸芸开始大夸特夸陛下圣明,但这眼药水不能停在这么点到为止的地步,所以她话锋一转,继续忧国忧民说道。 “多年前微臣在江西读书,便觉百姓困苦,如今更听闻盗贼四起,越发感怀民声多艰难,若是江西公私盈余,署官定然不会让藩王住宿艰难,且江西全省如此多的藩王子嗣,要是开了先例,今日修府,明日修坟,后日又要娶亲生子,那这钱到底怎么批,若是厚此薄彼,陛下如何和列祖列宗交代。” 她瞧了一眼陛下陷入深思的模样。 果然只要说起从自己兜里掏钱,再大方的人都要思考一二。 “朝廷官员下放到各处是为了维持地方治安,为国家安民抚民,当年微臣就读之书院四下艰苦,仍是自筹自建,不敢耗民生一毫,唯恐增加百姓负担,能遇上如此山长真是微臣之幸,如今江西若是谷粮盈余,军俸生计到位便罢了,可现在情况偏是到处都需要钱银救济的,宁王府上有屋瓦遮蔽,下有米粮盈腹,太、祖之子嗣应当明太、祖之志才是。” 江芸芸循循善诱,层层递进,说得无不令人深思感动。 朱佑樘果不其然跟着叹气。 “可宁王多年来都不曾开口,今年不过是修缮王府,我这段然拒绝……” 江芸芸了然。 懂了,陛下爱面子,不好开这个口。 第四百零七章 江芸芸回家休息了, 最高兴的其实是乐山和张道长。 张道长溜溜达达从隔壁道观拎着三根湿哒哒的红线就跑过来了,一看到优哉游哉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的江芸芸就屁颠屁颠跑过去,要给人系在手腕上。 江芸芸不高兴地抽回右手,眼皮子也不睁开一眼, 懒洋洋地拒绝着:“湿哒哒的, 不要。” “呸呸呸, 无量天尊, 百无禁忌。”张道长一把抓回她的手,“我昨日就浸泡在盐水里, 供奉在三清祖师前, 三个半时辰呢,念了好久的经呢,去晦气赶小人的, 我还给你雕了一个桃木葫芦呢, 你看看, 手艺还行吧, 保佑你岁岁平安, 长命百岁的。”他飞快给人系上, 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任由张道长在她手腕上编花样。 “这次正好我给你调理调理身体。”张道长小声说道, “我怎么瞧着你脸色是真不好啊,之前忙着清丈的事情,每天吃饭时间都不规律, 小脸都白白的,后来又要算什么钱, 回家都带着册子回来, 人啊, 还是要照顾自己,不然当了大官也没命享受嘛。” “还有不是我说,你这一天天回家都这么晚,我有时候半夜起夜,看到你刚回来,那什么阁这么磨人啊,让你这么晚还不回家,给不给人休息了。” “你知道这人就跟个蜡烛一样,点久了,耗得是命啊,哎哎,别动,说了你又不爱听,也不照顾好自己。” 江芸芸睁开半只眼,露出促狭之色,得意一笑:“你大半夜还注意到我回没回家啊,偷偷看我是不是。” 张道长编花绳的动作一动,随后摸了一把脸,磕磕绊绊说道:“哎,哎哎,你,你你你说话注意点。” 江芸芸只是笑:“我就说你们道观穷得要死,怎么次次回家经过时都能看到门口挂着一盏灯呢。” 张道长没说话了,编绳的动作快了点。 “不用点了,浪费油钱。”江芸芸又慢慢悠悠说,“回头还要取下来,爬上爬下,你们一院子的老头,别磕磕绊绊了。” 张道长猛地一抽绳子,原本还松松垮垮的绳子瞬间被收紧,牢牢挂在她的手腕上,小巧秀气,算不上精致,但落在她的手腕上就是显得格外显眼好看。 读书人的手干干净净的,可不是好看。 张道长还没来得及点头,嘴巴就先一步冷笑:“我们的身体不是我吹,可比你好,瞧瞧你这个小脸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江芸芸没说话。 她已经许久没有休息了,这一躺下来竟琢磨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闲来,就连张道长絮絮叨叨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你不爱吃药,吃药吃多了饭也吃不下去,听说现在有钱人家都吃人参归脾丸,这丸子可是出自《济生方》的,里面要有人参、炙黄芪、当归、龙眼肉、白术、茯苓、远志、酸枣仁、木香和炙甘草,其实也挺对你症状的。”张道长按着她的手脉,自言自语着,“就是现在人参可不便宜,龙眼肉也好贵……” 他捏着胡子愁眉苦脸,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也不合适大补,还是先调理才是,还是玉屏风,黄芪,白术……” “哎,晚上炖鸡给你吃吧。”张道长又说,“食补,回头我再给你搓点丸子。”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现在正值端午呢,鸡鸭可不便宜,我可没钱。” 张道长不悦说道:“我看别的当官的,一个个吃的肚子滚圆的,跟个鸭子一样走路,你怎么吃个鸡都没钱啊,瘦得跟个小竹竿一样,好好的美貌都少了几分。” 江芸芸听得直笑:“上班都是变丑的,我只是想着后面几天也不知道发不发月俸啊,这不是省着点花嘛。” 张道长一听这事就不高兴了,骂骂咧咧说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啊,人云亦云的,太阳怎么可能七天不出现,在放什么屁啊,这么蠢,以后我的符箓就卖给这些蠢人了,也不愁不会发财了。” 江芸芸那半只眼睛又睁开了,惊讶问道:“哎,你不信啊。” 张道长冷笑一声:“我自然是不信的,这些都是骗人的,你可不能被骗了,什么天谴都是假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天爷眼里,我们和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哪里值得这么吓唬的,而且我师傅说道太阳是东升西落,谁也拦不住的,要是这边消失了这么多天,那应该有个地方亮这么多天才是,可现在都没有,可见是有人故意来搅浑水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你的师傅说的很对。” “反正就是故意来折腾你的。”张道长嘟囔着,“你肯定也不信,你自小什么都不信的,就是不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缓缓悠悠着,任由袖子垂落在地上,大红色的鲜艳红绳落在白皙的手腕上。 张道长闷闷地坐在她边上:“真没意思,你做了这么多,怎么还让你回家了啊,那你日后还当官嘛。” 江芸芸笑:“当啊,你不是算出来我以后要做大官的嘛,首辅怎么样?够大吧。” 张道长挖苦着:“我还说你前途坎坷,无妻无子,孤家寡人,哦,还寿命不长……啊啊啊……打我做什么。” “你咒我公子做什么!”乐山从外面买了饭菜回来,一听到这话立马不高兴了,叉着腰大骂着,气得脸都红了。 张道长也不好意思地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嘴上没门,无量天尊庇护,呸呸,我瞎说的,我瞎说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乐山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感情也是看我家公子倒霉了,来踩上一脚是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张道长蔫头蔫脑说道,“我,我就是算的。” “算什么!不好的都是不准的!”乐山站在他背后,怒气冲冲骂道,“你重新算。” 张道长没说话了,捏着袖子,可怜兮兮坐在小板凳上。 “晚上吃什么啊?肚子饿了。”江芸芸笑着岔开话题,“有点想吃葱卷,葱多一点,香一点。” “行,我刚好买了羊肉,等会再做个羊肉大葱馒头。”乐山连忙说道,“还买了鱼和豆腐,晚上炖鱼汤喝,难得休息,多喝点,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狠狠瞪了张道士一眼,这才捧着东西去了厨房。 江芸芸收回视线,原本平放着小腿踩在横杆上,又开始摇摇晃晃起来了,手指还不忘拍了拍张道士的手背安抚着:“乐山就这个脾气,再说了我家不信这个的。” 张道长懊恼:“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我师傅很早就说我迟早要被嘴害死,我这人就应该把嘴巴缝上,人生万事,前数已定,我这一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要是后边照应将来了,说不定就成了谶语,这可怎么办啊,江芸。” “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你我普普通通的人,便是随口胡说也是正常的。”江芸芸安慰着,“而且说的是我,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张道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没再劝下去了。 五月的京城已经颇为炎热了,万里无云,哪怕快夕阳了,太阳照在人身上依旧滚烫,幸好院子里的桃子树和石榴树已经郁郁葱葱了,两人一躺一坐在树荫下,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小狗的叫声。 热闹,人间的热闹总是充满嘈杂的。 空气中弥漫着的饭菜香味,一切都很安静祥和。 “我年轻读书的时候……”江芸芸突然开口,“我和楠枝的书房前有一株我自己种下的绿梅,我有时候偷懒就会坐在树下发呆,什么都不想,就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树叶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我那个时候读书读得紧张了,就跟自己说实在考不上就去当个教书先生。” 张道长笑得比哭的还难看:“还不如去教书呢,肯定能教出很多很多学生,还能长命百岁呢。” 江芸芸笑:“可你瞧着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张道长没说话了。 “都说人各有命,走到这里就是我的路,改不了,不是你的几句话,外面人议论我的那些话。”江芸芸轻声说道,“你又不是真神仙,救不得就救不得吧。” 张道长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哎,安慰了这么久,你不准备请我吃顿饭。”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嘴皮子都说干了。” 张道长还真乖乖站起来说道:“那我去买只鸡,晚上炖鸡吃,人参我是买不起了,买点玉屏风,黄芪,白术。” 他说完还真的准备走了。 江芸芸震惊,摇椅也不摇了:“你哪来的钱?你去抢钱了!” 乐山端着一篮子的食材,手里还握着一把葱,讥笑着:“人家算命了得,现在可是出了名的天师了呢,前几日还买地了呢。”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打量着他,点头:“衣服瞧着确实精致了点,不过安定下来也好,以后也不用东奔西跑了,好好过日子才是。” “公子你要不再问问,哪里买的地,什么时候买的?”乐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挖苦着,“了不得了,出息了。” 江芸芸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是我清出来的哪片土地嘛?”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又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买就买了,谁买都一样,安心交税就可以。”江芸芸笑说着,“我有这么恐怖嘛,你见了我也这么小心翼翼的。” 张道长一听,一屁股坐下来,小声嘟囔着:“之前在兰州看你对那些和尚道士这么凶,我以为,我以为……” 第四百零八章 顾溥的病看似是突如其来的, 不过也算早早有迹可循,京城夏日苦闷,他忙着清理三千营的事情,顾仕隆有一日忙里偷闲, 溜到江芸芸家里, 还来抱怨他爹发烧了也不肯回家休息, 真是要被累死了, 入夏之后瘦得厉害。 再后来某一日顾溥突然背部巨疼,他忍到家中一看, 原来是后背生了许多红肿, 根束高肿,疮头有如粟米的白点,摸一下就很疼, 一开始顾溥只当是夏天热了, 自己又爱出汗, 都是捂出来的毛病, 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十来天后, 这后背竟然疼得走不了路了, 最后被人抬着回来,顾仕隆急匆匆从军营中回来, 连忙找人去请了大夫,竟是生疽了。 热疽这病好治也不好治,大夫絮絮叨叨了不少注意事项, 还开了清凉解毒的药,只是万万没想到吃了药却不见好, 顾溥某一天晚上开始发烧, 下不了床了。 顾仕隆这才急了, 连忙去找江芸芸,大晚上把人拉起来,江芸芸披了件衣服,就去隔壁找了张道长。 一行人大晚上慌里慌张去了顾家。 张道长一按脉搏,脸色就凝重起来。 顾侯本就常年征战,以前老和苗疆人打交道,瘴气湿热,早些年不注意调理,烙下了病根,如今年纪上来了,五脏六腑不和,本就体内气血瘀滞,要是好好养着就会慢慢消得,谁知道之后能忙成这样,吃饭睡觉都不准时就罢了,心情愤怒抑郁,起伏很大,所以导致气血逆行,停滞在皮肉上,出现痈疽,偏今年夏天格外的人,内外热气大盛,这才如此严重。 “这可怎么办?”顾仕隆连忙问道。 “之前大夫的药方拿来给张道长看看。”江芸芸连忙说道。 一侧的蒋平连忙递了上来:“前几副吃了还情况有些好转,今日直接吐了,人也萎靡下去了。” “他开成热盛阳实的药方了。”张道长看了一眼就直接说道,“越吃越热,其实顾侯身子有些虚的,先散了热气才能受补。” 张道长提笔开始写药方:“现在得要滋阴降火,和营解毒,麦冬,金石斛,生黄芪,当归……” “这药方拿去抓药,要水煎服,每日一剂,先吃三天看看分量。” 那天动静闹出得不少,就连陛下都惊动了,连忙让御医去诊视、宦官探望,本以为此事就到此结束了…… 江芸芸匆匆赶到顾家。 顾家灯火通明,张道士已经被顾仕隆拉来了,整个屋子气氛格外凝重。 顾溥吐血了! 顾仕隆好像困兽之斗在屋内走来走去,被点亮的长灯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床榻上的顾溥身上,晃得屋内明暗不定。 “再点几盏灯来吧。”江芸芸说。 张道长拎着药箱匆匆入内,一见躺在床上的人就忍不住眉头紧皱,按着他脉搏的手来来回回地滑动着,难得没有说话。 江芸芸站在床边沉默了片刻,这才抬脚走开了一步,偏这一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朝着她大走了一步,眼睛瞬间通红。 张道长也站了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直说吧。”江芸芸走到顾仕隆身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对着张道长说道。 张道长磕磕绊绊说道:“之前见他后背成脓多,且迟缓,所以开了黄连,紫花地丁,金银花,皂角刺,本来以为可以排毒的,后来脓水都淡了,我就换了药方,可今日怎么一看侯爷神疲纳呆,面色无华,这个脉已经,已经……无力了。” “可是换过药方?”江芸芸直接问出了张道长的问题。 蒋平摇头:“没换药方,但是太医那边给了一根人参,说是陛下给的,我也问过,也说可以吃一下补身体的。” 江芸芸立马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惶然摇头。 蒋平脸色大变。 “大虚不胜补。”江芸芸缓缓说道,“是这个道理吗?” 张道长又连连点头。 “我去找那个太医。”顾仕隆扭头就要出门。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你找到人做什么?砸了他家,甚至杀了他,对外他们也只会说学艺不精而已,眼下我们还能找出别的问题嘛,顾侯的病要紧。” 顾仕隆脸色通红,拳头紧握。 江芸芸伸手握住他的拳头,直接对着张道长说道:“可还有其他办法?” 张道长没说话,最后又委婉说:“如今已经血肉腐败,出现破溃,我可以每日来熏艾,看能不能排出去,但……” “好,最近就都麻烦张道长了。”江芸芸斩钉截铁打断他的话,随后又对蒋平有条不紊地说道,“把这几日的药都放着,所有照顾过侯爷的人都不要随意走动,今日起若是可以,照顾顾侯的人,你们要选信得过。” 蒋平连忙说道:“今日起,我亲自照顾侯爷。” 帷幔后的顾溥面色蜡黄,紧闭着双眼,连呼吸都慢了一些。 江芸芸看向顾仕隆,低声说道:“御医是陛下给的。” 顾仕隆呼吸一顿。 “前几年公主的事情,就可以窥见一二御医的水平。”江芸芸又说,“如今你是家里的大人了,要稳住。” 她伸手,轻轻握住顾仕隆的胳膊。 顾仕隆抬头看她,神色迷茫痛苦。 “有我在。”江芸芸低声说道。 顾仕隆沉默着,握着江芸芸的手似乎要掐出血痕来,最后轻轻嗯了一声。 “若有难处,就去找乐山。”江芸芸对着蒋平说道。 蒋平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在扬州时,幺儿就表现得不太富裕,江芸芸以为是小孩子出门,大人不放心给太多钱,而且幺儿表现得完全没有富家子弟的娇气,那个时候幺儿还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也很喜欢这么牵着她的手走路,看到好看的东西也只是看一眼,不会闹着要玩,两个人花钱的地方也不多,所以她从未多想。 甚至因为吃饭睡觉都太不讲究,所以她总是忘记手边的小孩是勋贵人家出身, 不过直到这次回京,她才明白,原来幺儿老是说没钱是真的没钱,顾府简陋,是真的简陋。 房子是陛下赏的老房子,甚至还没装修过,红柱都脱漆了,屋内的物件也是简单的桌椅,甚至帷幔都陈旧了,一眼看去,仆人都寥寥无几。 一行人忙到深夜,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留在顾家,所以让乐山回家拿了换洗的衣物来。 顾家没有女主人,在幺儿离开她回去后的第一年,他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湖广多瘴气,这些年又随着军队颠簸,难免会短人寿命。 这件事情江芸芸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她有一瞬间的心疼,怪不得刚回去的那半年,幺儿一封信也没寄过来。 “我就住外面吧。”张道长提出打地铺的要求,“回头我问题我也来得及时。” “那我让乐山给观主说一声。”江芸芸说道。 “我给道长搬个被褥来。”蒋平急急忙忙走了。 “那你和我一起睡。”顾仕隆看着江芸芸说道。 “哎,不行,这可不行。”张道长想也不想就说道。 顾仕隆迷茫,不知道为什么张道长反应这么大。 “多不好啊,两个人都这么大了。”张道长低着头,呐呐说道,“要不江芸还是跟我这个老树皮一起在这里挤挤,回头我有问题还能问问她。” 顾仕隆不解,扭头去看江芸芸。 “重新给我找个新房间,我明日还要早起去詹事府点卯,给太子上课的。”江芸芸没好气说道。 “这样好,这样也好。”张道长又连忙把人哄走,“也不早了,江芸你早点去休息,可不能熬夜,别把身子熬坏了。” “客房正在收拾,江学士等一下。”蒋平抱着被褥走了进来,“今日我和张道长一起守夜,明日让人把隔壁屋子收拾一下,张道长这几日就辛苦睡哪里了。” “幺儿,你去陪陪你爹。”他又说着。 顾仕隆便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日麻烦江学士了。”蒋平低声说道,“我没想到幺儿会去找您。” “不碍事。”江芸芸收回视线,笑说着,“有事尽管来找我。” 几年不见,记忆中年轻强壮的蒋平也老了,鬓间也都有了白发,眉心有一道道折痕,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第二天早上江芸芸匆匆赶去詹事府,焦芳的驴脸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诡异说道:“听说你昨天住在顾侯家里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去看。 焦芳被那一眼看得不好意思,脸颊侧了侧,小声给自己解释着:“外面的人这么说的,我就是随便问问。” “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江芸芸挑眉反问。 “你和勋贵搅和在一起,真是不要名声了啊,亏你之前还大骂宁王呢,可别是说一套做一套呢。”焦芳冷笑一声,“我们文官可是要清高孤傲一点的。” “焦侍郎和陈公公说话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了。”江芸芸冷笑一声,淡淡说道。 焦芳脸色微变。 江芸芸卷了完全不会讲的教案,在梁储的欲言又止中抬脚就走,又在不少人的打量中进了文华殿。 “是顾侯出事了吗?”殿内,朱厚照随口问道。 江芸芸不解:“殿下从何得知。” “顾仕隆好久没入宫了,爹说他爹病了,要侍疾呢,而且之前爹不是也给顾侯送去太医了吗?那天我在边上呢,回来的小黄门还说顾侯病得很厉害呢,脸都凹进去了。”朱厚照一本正经说着,“是顾侯身体不好了吗?” 第四百零九章 太医院位于大明门东侧, 钦天监之南,礼部正东。 江芸芸每次上班都经过无数次,这次还是头一次进。 沈墨跟在她身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你好端端来太医院做什么?不会有人弹劾太医吧?和我叔叔没关系吧, 不应该啊, 没仇没病的?啊?你生病了啊?不过没陛下旨意可没人会给你看。” 他絮絮叨叨的, 一脸担心。 沈墨的叔叔就是在太医院供职, 前几年刚入选,还没坐热屁股呢, 所以他一见到杀神突然提议来太医院就紧张坏了。 太医院有大门三座, 均向西,寻常是不开的,今日不知怎么了右边那扇大门被开了一条缝, 江芸芸也大胆, 直接推门进来。 沈墨一看那动作, 眼皮子就忍不住跳了跳。 ——天煞的, 天煞的, 瞧这动作有点火气啊。 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照壁, 上刻仙鹤与鹿的图案,寓意为鹿鹤同春, 最上方是一副用黑漆书写的‘太医院’的朱色立额。 江芸芸站在照壁前,盯着牌额看,沈墨在她背后抓耳挠腮, 搓手顿脚,欲言又止, 正酝酿出一句话, 就见人抬脚走了, 又急急忙忙跟上去。 照壁后面环绕着两排房屋,左边是土地祠,面向北方,右边是听差处,面向南方,听差处东北角有一口井,殿前有数百年树龄的松柏,就是京城人常说的铜神。 一进处瞧着有过什么动静,门或开或关,偏屋内空无一人。 江芸芸顺着听差处的方向走,就能到二门甬道口。 “这里往东南和东北的方向是皂役住庐,往东是生药库。”沈墨小声说道,“你到底来这类做什么啊?难道是顾侯的病真不行了?” 江芸芸扭头看他。 沈墨呐呐说道:“听,听我叔说的。” “你叔是给顾侯看病的?”江芸芸追问。 沈墨连连摆手:“还轮不上呢,陛下亲自下的命令,大都是院使或者院判去的,我叔就是一个小小的属官御医,够不上给这些勋贵大臣看病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给顾侯看病的是谁?” 沈墨一听,立马八卦之火熊熊燃起,脑袋先一步凑了过来:“哎,把顾侯看坏了?”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抬眸看向他。 沈墨被那漆黑的一眼看的立马站直身子,一股子火也熄灭了,磕磕绊绊说道:“我,我胡说八道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现在的院使或者院判是谁?” “承德郎太医院判刘文泰,院使是方贤。”沈墨小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所以给顾侯看病的是?“ 沈墨立马苦着脸:“别问我了,我不敢说,我怕你害我。” 江芸芸轻笑一声,可有可无地笑意:“那你别跟着我了,回头你叔要打你了。” 沈墨哎了一声,小碎步跟在他身后,愁眉苦脸:“顾侯要是真有事,你有气也别冲太医院撒啊,都说四大不靠谱事情——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做太医已经很倒霉了,整天担心给这些贵人治坏了,还要被文官骂妖言惑众,占着四品的门槛,谁也上不去,而且钱也没多少,都是靠一口气吊着的。” 江芸芸安静听着,随后站在一处的游廊下。 站在二门的拱门前就能发现今日太医院为何如何热闹了。 ——原是今日天气好,正在晒药。 “你们找谁?”有个头发花白的人看到两人好奇问道。 “你不是沈荧的侄子吗?”也有人认出了沈墨。 “沈荧不在,今日休息了,你不知道吗?”又有人说。 沈墨没说话了,悄悄躲到江芸芸背后。 众人了然,去看江芸芸。 一群头花花白的老头,齐齐眯眼去看江芸芸,摸着胡子,面面相觑,一时间忍不住这人是谁。 “江,江学士。”身侧传来犹豫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 正看到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深蓝色的衣服中年人正捏着一本书,犹犹豫豫看向她。 “刘文泰。”沈墨在背后嚼舌根,听上去是不喜欢面前之人的,“估计满院就他认识你。” 江芸芸的目光透过漫漫长廊,最后含笑点头:“刘院判。” 刘文泰一见她就先变了脸色,抬脚就想走。 “陛下有意重新官修本草,院判不是写了折子自请吗。”江芸芸淡淡开口。 刘文泰脚步一顿,随后脚步一转,热情说道:“江学士是来视察工作的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对此也很看重,今日有空,便亲自来看看。” 刘文泰一听,眼睛都亮了:“好好好,江学士这边请。” 沈墨本打算跟上去的,但顺手被边上的老太医一把薅住拉走了。 “陛下真的很看重重新本草的事情?” “这个编撰的人怎么挑选啊?” “编成了是不是也会给我们赏赐啊。” “难道江学士也懂医学?”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怎么觉得江学士有点奇怪啊。” 沈墨有苦说不出,只能呐呐地到处敷衍着。 屋内,刘文泰请人上座,江芸芸也不客气坐了下来。 刘文泰让人去找本旧本草书后,就开始说起自己工作的辛苦,草本重修的重要性,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原先还是一边说一边去看江芸芸神色的,看她和颜悦色,笑眯眯的样子,兴头越来越大,越说越起劲。 直到吏目把书籍送上来。 “江学士也懂医学?”刘文泰故作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笑着翻看目录,摇了摇头:“不懂,但想来也无碍。” “是是,江学士如今也忙得很,哪里能事事都懂啊。”刘文泰殷勤说道,“您是状元,肯定一看都会。” 江芸芸把册子合上,和颜悦色说道:“回头把这册子一起送到内阁里去,不然你单一个折子,我们也不好做评价。” 门口众人一听也跟着交头接耳。 “是是是。”刘文泰激动坏了,连连点头。 “今日一见刘院判只觉得眼熟。”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 刘文泰惊讶:“江学士认识下官?” “年前清丈时,似乎见过您的同族,你们一家人都留着这个胡子……”江芸芸的目光看到他的胡子上,依旧满是笑意,“面容又相同,所以才如此一问。” 刘文泰脸色微变,下意识摸着胡子的手不动了。 “刘家能攒下这么赫赫家业,刘院判辛苦了。”江芸芸漆黑的眼珠移向他的眼睛,依旧含笑,“之前按照规定,收回你们三十亩地,刘院判不会怪我吧。” 刘文泰哆哆嗦嗦,直接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身形微微前移,口气充满不解:“刘院判这是做什么,清丈之事已经上报陛下,您不是说那是您族弟的事情吗?您还大义灭亲了呢,陛下很是高兴,说您爱喝茶,还赏你了一盏茶,不好喝吗。” 刘文泰要哭不哭,要笑也不笑:“好,好喝。” “今日不是来旧事重提的。”江芸芸亲自把人扶起来,“外面的人都看着呢,刘院判这是做什么,太医只要做好本职之事,精修医术,外面的那些风风雨雨自有明眼人看得见,为你们辩解一二。” 刘文泰整个人都在发抖。 “诸位太医辛苦了。”江芸芸的目光看向外面悄悄看热闹,又被抓了个正着的人,“只要用心做事,陛下都会记得的。” 那些人都躲躲闪闪避开她的目光。 沈墨被人硬着头皮推出来:“那个,是不是该回去了。” 江芸芸点头,随后抬脚离开。 “我说的事情……”走到一半,江芸芸突然扭头,对着正悄悄擦汗水的刘文泰,面无表情说道,“院判记住了吗?” 刘文泰不争气,又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只是冷眼看着一院子的太医。 那群太医被一个小辈看得低下头来,一时间堂内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喘。 江芸芸的目光在一众太医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刘文泰身上,许是片刻,许是很久,她才转身离开。 等出了太医院,沈墨也跟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怎么好端端发这么大的火啊。” 江芸芸大步朝着内阁走去。 沈墨看着她的背影也不敢跟平时一样嬉皮笑脸了,往日里江芸总是笑眯眯的,就算是被人弹劾了,指着鼻子骂了也从来不生气。 其实大家都知道,江芸这么容易被弹劾,就是因为脾气好,年纪小,也没什么靠山,要是陛下真的生气了,说不定救他们的还得是江芸自己。 但很多人都忘记了,江芸其实做官的时间和其他人并无二样,十五岁的小状元,如今已经做官七年了,所到之地令人闻风丧胆,每当众人以为他要完的时候,就总会用更厉害的战绩震惊世人,如今在内阁,虽说没捞到什么实质职位,但陛下看重,阁老爱护,谁不看好他前程似锦。 他要是不愿意给你这个脸了,谁看了不胆寒。 “你家中有人在太医院供职,也该明白太医院现在的情况。”踏进内阁的时候,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沈墨呐呐说道:“我叔很少说这些的。” 江芸芸坐回椅子上,重新露出笑来:“近世无良医,供官者尤多庸猥。” 沈墨又没说话了,用脚勾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不服气说道:“我叔叔医术还行的,其实我婶婶也行,我弟弟妹妹也很可以的。” 江芸芸笑,神色温和:“如今医士都是以父祖世业代补,你是太医户后代,你父亲为长子却走了可科举路,你的叔叔则入了医道,在太学院学满三年,经太医院考试,一等任食粮医士,二等任医生;三等留院学习一年再考,连续两年不过关,遣返并削医籍,可见你叔叔能成太医属实不易,你叔叔成绩如何?” 第四百一十章 某日大中午, 李东阳上门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正蹲在地上的小炉边上,自己给自己热饼吃。 乐山去顾家帮忙了,江芸芸是中午直接从太医院回来,不好意思去顾家添麻烦, 就自己买了路上的粗粮饼, 准备回家热了吃。 “怎么吃这些。”李东阳震惊, “这不是还月初吗?刚发的月俸, 怎么就没钱了。” 江芸芸点头:“顾侯那边需要很多钱,每天的艾草就是很大一笔开销, 幸好端午刚过没多久, 艾草还算便宜。” 李东阳站在门口没说话了,笼着袖子看着江芸芸手忙脚乱地热着饭。 就这么一看是丝毫看不出江芸脾气的,许是世人天生对好相貌的人多看一眼, 但他其实不笑起来, 眉宇间是有些冷硬, 瞧着有些疏离冷淡, 但偏她又爱笑, 时常背着手, 整日笑眯眯的,便浑然给人一种错觉, 这人是个好说话的。 “师兄怎么来了?”江芸芸胆大包天,直接用手把饼掏出来,疼得龇牙咧嘴, 好像才想起面前之人的存在,随口问道。 李东阳回过神来, 走到她边上, 寻了个位置坐下:“为了一个人来。” “只要不是江西人就行。”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笼着袖子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直接抓着荷叶裹着热饼, 又倒了一壶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粗粮饼干巴,江芸芸掰成一小块塞进嘴里,吃几口就要敲胸口才能咽下去。 “我带你去外面吃。”李东阳看不下去了,伸手要把人拽起来,“正在长个子的时候,吃这些东西像什么话。”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摇了摇头:“也吃饱了,晚上乐山回来就有饭吃了。” “你这真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啊。”李东阳看着蹲在小火炉边上的年轻人,喃喃自语,“怪不得老师总是担心你。” 江芸芸吃饼的动作一怔。 两人就这么围着一个小火炉沉默地坐在这里。 江芸芸把粗粮饼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对着陪她吃了一顿饭的师兄说道:“我没别的意思,改革太医院确实是我的初衷。” 李东阳叹气:“那你吓唬刘文泰做什么?” “刘文泰明知虚不胜补的道理,还是给顾侯拿了人参。”江芸芸沉声问道,“他敢扪心自问是无心的吗?” “这事他也说了,说是自己学艺不精。”李东阳说道,“你也知道的,如今太医院的水平参差不平,难免有些失误。” 江芸芸没说话。 李东阳坐了下来,软下声来:“这人也确实有些本事,我说的不是医术上的,至少他是太医院唯一能和陛下说得上话的,你也知道一个衙门是很需要这样的人,不然太医院那一群人不是要被人排挤死。” 江芸芸沉默地把火炉上的火灭了。 “顾侯的事情……”李东阳又说,“后续钱财的问题,刘文泰是愿意全权负责的。” 江芸芸抬眸看着自己的师兄,冷不丁说道:“幺儿才二十岁。” 李东阳顿时语塞,甚至躲开江芸芸的目光。 这个人情李东阳本不想受理的,奈何刘文泰托了不少人情过来,李东阳也考虑太医院现在的情况,不得不出面调和,可江芸的话他又无法回答。 这事本就是说不清的。 东西是陛下送的,陛下的初衷,来自内廷的人参,肯定不是为了要人性命去的。 你说刘文泰是故意的,但治病本就有风险,如今太医院的医生本就参差不齐,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 可就是本事差,把人治死了,难道不恼人嘛,自然是气的,可就像生老病死一样,一定要人性命赔偿,也说不过去啊。 “他十五岁已经没了娘,亦然凄苦。”江芸芸把火炉提起来要放回厨房,冷静说道,“如今没了爹娘,也没有手足,偌大的顾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李东阳更是说不出话来。 “那一年他七岁,还没大人腰高,独自一个人来到我身边,他爹要我照顾好他。”江芸芸下了台阶,站在李东阳面前,“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也很喜欢他,他是个好孩子,我与他虽无血缘关系,但情同手足,我不能漠视他的痛苦。” “刘文泰不是故意的……”李东阳低声说道。 “那你让刘文泰发誓,对着自己学医的初衷发誓,对着子孙后代的前途发誓,对着病床上的顾侯发誓,他刘文泰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他敢嘛,他刘文泰心里清楚,家里的钱是哪来的,他不服我的土地清丈,事态种种,他若是真的冲我来,我也敬他和他后面的人是条汉子。” 江芸芸冷冷说道,眉宇间的冷冽几乎要化成一把刀,在正午刺眼的日光下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不敢,不然也不会偷摸摸对顾侯下手,更不会求到师兄的门口,用您来压我。” 李东阳脸色微变:“我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我要改革太医院,并非针对他刘文泰,只是他刘文泰本就不干净罢了。”江芸芸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也蓄满泪,又或者那双瞳仁本就太过耀眼,“师兄这都不信我吗。” 李东阳落荒而逃。 —— —— 太医院的考试很快被提上日程,考试分为六步墨义、脉义、大义、论方、假令、运气。 墨义就是默写的意思,譬如抽出《难经》中的“肝青象木”一次,考生则需默写原文。 脉义则是考察脉学的学习情况,乃是方脉科医生必考的内容。 脉义之后的考题都分为两部分,一个是文字内容,比如问“人之居处动静勇怯,脉亦为之变乎?”,考生则需要精通《素问经脉别论》,且不单单是默写,而是需要写出理解的内容。第二部分则是挑选一名病人,切脉并写下结论。 大义是考察天地之奥和脏腑之源。 论方即考察中药、方剂。 假令即考察辨证论治,根据试卷上的某种疾病的症候和表现特点,考生作出诊断病确定治疗方法。 运气即考察阴阳及人身感应的知识。 这是江芸芸查阅了大量资料后确定的考试范围,之后请了几个致仕的名医来确定考题,要求是每部分内容出题六道至十道,理论和实践各一半。 报名的人中,太医院要求全部参加,外部报考人数的人也不少,出人意料的是,女子报考的人也不少,竟然有三十几人,坐满了一个考场。 “我妹妹就来了。”沈墨是过来帮忙的,指了指其中一个姑娘,小声说道,“她妇科极好,之前还救过好几个难产的人,擅长针灸,除了说话慢慢吞吞,没别的毛病。” 江芸芸头也不抬:“给考官上眼药是不是。” 沈墨强调着:“她肯定能考上,我妹妹真的很厉害!我就是给你炫耀一下!” 江芸芸笑了笑:“避嫌啊,你去隔壁太医院那边监考去。” 沈墨不高兴地哼唧一声,卷了花名册就跑了。 因为这次闹得动静不小,礼部的堂官也都悄悄来了,陛下那边也排了了大太监张瑜看着,内阁那边倒是装死,就让几个中书舍人来帮忙,三位阁老大门一关,处理政务去了。 太医院那边就连院使,院判都要参加考试,批改卷子的人直接根据科举的招式,把人关起来出题目,批改卷子,力求一个透明的环境。 其实太医院的人也有人不太想配合,一开始有人脾气不好,说太侮辱人,要退出太医院,江芸芸组团拉人去礼部注销了,可走到礼部大门口,那群人又都怂了,还有人找关系弹劾江芸的,奈何内阁装死,这么闹了一通下来,原本还骂骂咧咧的人也都认了。 刘文泰坐在椅子上,又羞又恼,更多的是害怕不安,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江芸。 试卷发下来后,他看着一看第一道题目又是什么阴虚阳实的,更是吓得冷汗淋漓,笔也要拿不稳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场考试考了一天,午饭是太医院准备的,规格和科举差不多,有人速度快,有人速度慢,天黑后最多给一个蜡烛,考不完就收卷。 刘文泰没做完,他被人收走卷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突然开始跪在地上大骂江芸。 大太监张瑜看得眼皮子一跳。 原本没考完试的其他人一开始也有些愤愤不平,被他这一闹全都吓蒙了,又看着那个冷面煞星江芸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冷眼注视着刘文泰,青天白日愣是吓得打了一个寒颤,也不敢抱怨了,头也不回就跑了。 “带下去。”监考的是锦衣卫,姜磊直接让锦衣卫把人拉了下去。 “这考不出来就考不出来,还有别的办法,这心态坏了。传出去多难听啊”礼部的人看得咂舌,“虽说他水平确实差了点,但也不至于……” “行了少说几句。” 张升呵斥道。 他看了一眼台阶上的江芸,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焦侍郎今日怎么没来?”他临走前,突然问道,“他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嘛。” “不清楚,不过焦侍郎这些日子脸色不好,估计是病了吧。” 张升背着手忧心忡忡走了,只是赶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 “江学士说,太医院的考试关乎所有人的安全,礼部作为太医院直属衙署,不妨也一起参谋参谋。”锦衣卫把人拦下后说道。 张升想拒绝,但看锦衣卫的表情又不好拒绝,就只好带着两个同僚灰溜溜进去了。 “院判的卷子没考完,这如何评分啊。”考官为难说道。 张升一听,脑海中就警铃大作。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只是学艺不精而已。” 刘文泰痛哭流涕,涕泪纵横,跪在江芸芸脚边,牢牢抓着她的衣摆。 江芸芸被人猝不及防拦在门口, 冷眼看着他。 他哭得毫不遮掩, 引来不少人悄悄围观的动静。 “人参真的只是让他晚点痊愈, 怎么会是害人的东西呢,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刘文泰苦苦哀求着,“我真不是有意害他啊, 我不敢的, 还求江大人放我一条生路吧。” 他哭的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再也没有第一次见面的从容。 “别哭了。”江芸芸平静冷淡地说道, “没有人会愿意出来看这场戏的。” 刘文泰的哭声骤然停了下来。 江芸芸也跟着安静地看着他, 没有说话。 刘文泰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 再抬头时已经满眼通红, 颧骨高耸, 胀红的脸上满是痛恨不甘, 整个人好似淬了毒的刀,几乎要抵着江芸芸的脖子。 江芸芸被他这么仇恨地注视着, 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沉静平和。 她看着面前心理防线几近崩溃的人, 脑海里闪过许多事情。 刘文泰是不是故意的已经不重要。 所有人都在等江芸对刘文泰的复仇,就连江芸自己也在等。 ——等自己足够冷静。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站在这个位置上, 只要走错一步, 往前看前面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往后看未来的一切也将举步维艰,不仅为自己,她甚至还要为顾仕隆考虑,不能让他背上骂名,免得坏了顾侯的一片清廉之心。 可到底怎么样才是冷静的? 江芸芸一直想不明白,直到今日刘文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这样扭捏做戏,企图用舆论压她。 那样熟悉的阴暗手段。 江芸芸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威逼,之前她都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需要什么,也知道要怎么做,所以并不为所动,可以冷静地看待这一切。 可今日,她看到刘文泰扑在自己面前,那种冷静却没有如期而来,她压抑了许久的愤怒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想起最后的顾溥痛苦,想起幺儿的哭声,空气中是化不开的艾草味道,所有人都是木然痛苦的,就连她自己也衍生出无限的恨意。 她现在只要看着刘文泰,她的情绪依旧不能平静下来。 所以她知道,她现在不够冷静。 可冷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杀了他嘛。 江芸芸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后竟笑了起来。 刘文泰被她看久了,只觉得头皮发麻,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势就像被扎了一针一样,随着呼吸就能露出虚弱脆弱的骨头。 直到他听到江芸莫名其妙的笑声,紧绷的神经突然崩裂,那暴露在天光下得骨头好似被人一笔笔用刀刻着,阴冷疼痛,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不懂世事。 ——不过是有了几分帝王恩宠。 ——他刘文泰在京中打拼走到这个位置时,这个人还不知在哪里喝西北风呢。 “笑什么,你真当自己多厉害,今日我要是死了,明日你也会死,你得罪了这么多人,谁不想要你死,他们都巴不得你死,顾溥就是一个警告而已。”刘文泰紧紧抓着她的衣摆,面目狰狞,癫狂喊道,“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是迷上这样生杀予夺的权力了吗?什么都要插手,这世上这么多坏人,你杀得过来吗?多少人等着拉你下水。” “你可真是个灾星,谁和你认识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会害死所有人的。”他恶毒地诅咒着,“江芸,你不得好死。” 江芸芸看着刘文泰不受控制的怒气,又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是了,她自来就是认认真真去看所有人批评意见的,差点就把这事忘记了…… ——还好,她的愤怒再一次拦住了她。 刘文泰被那一笑笑得头皮发麻,神色僵硬,整个人错愕地跌坐在原处。 “原来你是怕死?”江芸芸蹲下身来,伸手,缓缓拨开他的手指,整个人都露出古怪的笑意,“别人的命你无所畏惧,自己的命你倒是视若珍宝了。” 刘文泰猝不及防看着靠近自己的人,凑近了看,面前小状元近乎冷冽的面容好似真的成了一把刀,杀的他牙齿都在打颤,偏只能强忍着不肯低头,反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你难道不怕死吗?”他咬牙质问着。 “我就说我为什么这么愤怒。”江芸芸莫名其妙说道,“我站在这条岔路前,我知道往哪条路走,可我现在停了下来,因为我……” 她顿了顿,沉默了下来。 刘文泰看着她好像疯了的样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疯了,这个人真的是个疯子! “有时候我总是想着,我要是真的是个古代人就好了。”江芸芸把刘文泰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抓开后,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喃了一句,“杀了你一定毫无顾忌,可我不是,走错了。” “罪疑从无啊。”她说完还自己笑了一声,随后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落魄狼狈的人,淡淡说道,“趁我现在还没真的冷静下来。” “滚。” 她重重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能被权力淹没。 江芸芸,你可不是古代人! —— —— 入夜后,顾家也跟着安静下来,灵堂上的香火袅袅不熄,英国公张懋揉了揉眼睛,劝顾仕隆去休息吃口热饭。 “这里有我们轮流看着呢。”他说。 顾仕隆像个雕塑一样,丝毫不动弹。 他只好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上前:“吃饭去。” 顾仕隆抬头去看他,浑浑噩噩。 “走,吃饭去。”江芸芸伸手。 顾仕隆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木木地伸手,任由江芸芸扶起来。 厨房里也没什么饱腹的,只有一笼馒头一直热在灶上。 江芸芸抓了三个塞到顾仕隆手中,又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吃吧。” 顾仕隆像个木偶一样,说一句动一下,也真的跟着吃了一口,几口一个馒头,连着一口水也没喝。 江芸芸安静地陪着他坐在屋檐下。 “我若是留了刘文泰一条性命,你会怨我吗。”江芸芸看着对面悬挂着的白色灯笼,冷不丁开口说道。 沉默的顾仕隆扭头看着她。 江芸芸看向他的视线:“我做不到,他有很多问题,我能找到很多证据,唯独找不到能杀了他的那个证据。” 顾仕隆嘴角微动,那双眼睛满是不可置信,整个人都气到发抖。 “对不起。”江芸芸低声说道。 回答她的是顾仕隆把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把四分五裂的茶碗捡了起来。 “我不能走错路了。”她喃喃自语。 —— —— 第二日,李东阳带着内阁同僚的心意来了顾府,顺便说了顾溥的谥号。 “甲胄有劳曰襄,敬共官次曰恪,陛下特选了‘襄恪’二字,不失为对顾侯最大的嘉奖。”李东阳对着顾仕隆说道,“仲勋要节哀啊。” 顾仕隆木然道谢。 “墓志铭可是写好了?”李东阳上好香后问着一侧的江芸芸。 江芸芸看了一眼顾仕隆,没说话。 “还请李阁老为家父写铭。”顾仕隆避开她的视线,硬邦邦说道。 李东阳震惊:“我写?” “李阁老高才绝识,正大光明,自然能写出堂堂正正的文章来。”顾仕隆冷冷说道。 李东阳的目光悄悄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 李东阳不好让气氛太过僵硬,只好缓和气氛说道:“自然是愿意效劳的,明日就会着人送来。” 顾仕隆低着头道谢着。 江芸芸也跟着低下头。 “明日轮到你给太子殿下讲课了,可要我找人先帮您换课?”李东阳临走前,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有劳师兄了。” 李东阳点头离开。 江芸芸抓了一把黄纸扔到火盆里,火光飞溅而起,迅速吞没了所有的黄纸,也同时照得两人的面容都瞬间亮了起来。 “不劳你在这里了。”顾仕隆侧开脸,冷冷说道,“耽误江学士高飞了。” “你要是真的不想我在这里,我会离开这里的。”江芸芸看了过来,认真说道。 顾仕隆扭头,红着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后迅速扭开脸去,不再说话。 江芸芸叹气。 —— —— 五日后,顾侯出殡那一日,陛下对于太医院的处置也跟着下来了。 分数低于一百五的直接打发回家。 一百五到三百之内的,退回继续学习,看第二次考试成绩,若是连续两年不过关,直接遣返并削医籍。 三百以上的征召入太医院,愿意入征的八男六女,从此院中分为男女两医,已备不时之需。 同时确定重修本草的人选,三百分以上的人都要参与汇编,同时宫内派总督张瑜和提调施钦、监工王玉,总裁是院使方贤。 最令人瞩目的是,原院判刘文泰发配出京,遣返原籍。 众人都颇为吃惊江芸的手下留情。 “他能自己想明白实在太好了。”刘大夏对着李东阳说道,“我就怕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要刘文泰死的人很多,但不能是他,回头可就真成了污点了,他这条路可就走错了,为了这样的人染上污点不值得。” 第四百一十二章 江芸芸回了内阁开始上班, 刘健对她旷工几日的事情视而不见,只是转头抽出一本折子:“你之前让沈舍人找了这几年不少藩王的赏赐,打算做什么?” 江芸芸接过这本折子,上面被她贴上红色的条子, 上面却没有写任何内, 这就等于这份折子被扣下了。 “荣王已经在京城多年, 不知何时能就藩?”她问道。 刘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平淡说道:“王妃有孕,皇家子嗣重要, 确实不方便启程。” 江芸芸对此不可置否。 “太医院的事情好不容易结束, 你也辛苦了,刘阁老昨日还说想要你休息一下呢。”刘健又说,“这事礼部已经递了折子上去了, 无需我们多言。” “那这个折子?”江芸芸又问。 “放着先, 看看陛下的态度。”刘健说。 “之前云南天灾的事情有了调查结果了, 樊侍郎的折子前些日子递过来, 确实没有什么黑了七天七夜, 只是断断续续天色变黑, 是有军官协同歹人兴风作浪,企图欺压良民, 大肆敛财,他已经协同当地围剿,后续樊侍郎同云南巡抚一同考察了三司官员、云南府、昆明县等地的官员。” “这次巡查的结果就是这三道折子。” 江芸芸眉心微动。 “第一道则是说明这次云南天灾的具体情况, 第二道弹劾镇、巡等官三十七人,第三道则是要求罢黜不职者, 共计一千七百人。”刘健把折子递了过去, “吏部似有些看法, 你管这件事情去吧,免得出乱子,内阁知道不及,陛下怪罪。” 江芸芸接过三本折子,点头回了自己的位置。 刘健看好一本折子,借着喝茶的动静,透过茶盏悄悄去看对面安静看折子的小状元。 ——瞧着瘦了不少,也有些憔悴,据说在顾家守五日。 刘健放下茶盏,悄悄叹了一口气,别说李东阳心疼了,他这个冷酷无情的刘希贤也颇为心忧年轻人的身体啊。 樊莹的折子不能分开看,这两道折子本质上是整个云南官场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 这次考察的对象是一个半属化外的省份,云南有多偏,有多不受重视的,据说只要有进士去了哪里,十有八九是完了,不仅是精神上彻底垮了,身体也会坏了,当地土官的凶悍,暴怒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次考察也不是普通考察,他本不在这次出行的工作范围内,只是借着天灾的名头整顿了一番官场。 最大的问题是这次考察要罢免的人实在太多了,也就是说三分之二还有剩的官员有问题,整个云南被这样的官吏把持着,可见当地百姓的生活定然不乐观。 江芸芸仔仔细细分析着樊莹的两道折子,发现了一些意思。 第一道折子是说云南的天灾的具体原因,虽确实天有异样,却不甚严重,一开始百姓还不至于到恐慌的地步,但后来能闹到这么大,是因为卫所的指挥想要凭借这个异样敛财,侵吞军饷,这事其实很好查,但镇、巡官,布、按二司官,这么多的官员愣是一个也没发现不对劲。 所以引出了第二道折子,第二道也很有意思,这只是一个很单纯的弹劾折子,也就是说纯骂,没任何后续措施。 江芸芸对于弹劾这事可是身经百战的,她也是仔细研究过的弹劾折子的模板的,寻常来说开头就先引经据典讽刺你是奸臣,国家有了你就完蛋啦!第二段就是话锋一转就来骂你,有人阴阳怪气,和和气气的骂你,有人破口大骂,语气难听的骂你,然后来到第三段就是要陛下对你有所举动,轻者大骂一顿,基本罢官免职,重者杀头抄家。 这个折子却不一样,开头和结尾都没有,就中间的纯骂人。 江芸芸开始看第三份折子,这封就是非常符合常规的折子,开头讲云南的官吏如何不行,欺压百姓,最后收尾再这样下去国家就要完啦,中间痛骂这些官吏如何如何不行,详细列表一二三四五,最后直接说要把这些人严重的都杀了,轻点的也都是罢官,还没个中间选项。 江芸芸捧着这两份折子,半晌没说话。 樊莹不是愣头青,作为天顺八年进士,历经官场三十九年,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我们小状元看出点什么没?”谢迁不知何时来的,端着茶盏,站在他面前,见她眉头紧皱,笑问着。 江芸芸抬头,虚心求教:“还请谢阁老指点。” 谢迁还是笑脸盈盈:“问我不如问你的李师兄呢,人可是他推荐的。” 江芸芸悄悄侧脸去看李东阳。 李东阳正捧着一本折子,没好气说道:“我一看他这个小眼神,我就知道定然是在给我扮猪吃老虎的。” “没有的,我就是属虎的,不吃老虎。”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谢迁一听就忍不住笑:“哎,李阁老,你这小师弟还怪诙谐的,冷脸说笑话。” 李东阳冷笑一声:“这事你只盯着吏部办就行了,是叫你维持秩序,可没叫你横插一脚。” 江芸芸没说话,就是大眼珠子刺溜一下就看向刘健了。 李东阳立马虎视眈眈盯着刘健。 刘健竖起折子,含糊说道:“我可没说什么,我就是让他看看。” “都嫌你呢。”谢迁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垂头丧气合上折子,大声嘟囔着:“我就是好奇啊,不搞清楚,回头要是吏部有人打起来了,我这怎么劝架啊。” 还是谢迁自认好心,把书中的茶盏放在她的案桌前,提点到:“只问你一个问题,这些不职的官员到底要不要去职。” 江芸芸点头。 “坏了,这就是要吵架的理由。”谢迁一拍掌,“我再问你,云南还要不要了?” 江芸芸又点头,甚至还给出理由自己赞同的后续办法:“三年一次的科举,难道还选不上人,总不能明知他们有错却高举轻放吧。” “天真。”谢迁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步,“今日就给你开开眼。”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就拿这个第三份折子里临安府马关县的知府来说,樊侍郎弹劾的内容是,土官斗殴,争抢水源,死伤无数,县令张伟却置之不理,若是你是县令该如何?” “自然是出面调解,百姓无辜,只是为了生计就丢了性命,说起来也是可怜。”江芸芸说。 谢迁一看她信誓旦旦的样子,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是了,忘记你江其归脑子最好使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于我是不是聪明人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你说的出面调解,自然是早早就有了对策,肯定不是赤身肉搏,以一敌百吧。”谢迁又问。 江芸芸点头:“水源问题关乎农业,自来就是最重要的,我肯定一上任就开始着手了,回头能调解先调解,不能调解再挖一个水渠,直接把人分开算了。” “若是大河呢?”刘健出声问道。 “大河?黄河这么大嘛?”江芸芸问。 刘健点头。 “云南有一条黑水,贯穿整个云南,分支众多,最后流入南海,争得就是这条支流。”李东阳出声解释着,“两个村子是上下村的关系,上村为了种地,直接把水流截住了,下村没水,自然就打起来了,这次两村斗殴直接打死了二十来人。” 这是折子中没有写的内容,可见内阁对这些弹劾的事情也是一一核对过的。 “若是黄河这样的工程,一个水渠是多大的消耗,你倒是说的轻巧。”刘健说道,“人心难测,就是把你这个不世神童扔哪里,这水的事情也不好解决。” “确实不好解决,我之前在兰州的时候也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别说是人和人,村和村了,就是县和县能吵起来。”江芸芸说道。 谢迁来了兴趣:“还有这事,那群御史怎么没弹劾你,我们这边都没得到消息。” 江芸芸哦了一声,平淡说道:“因为我先借着清丈土地的事情,摸排了两个县的所有土地,之后根据用水困难的地理位置,确定了水渠修建的位置,之后我把有纠纷的人召集起来开会,会上确定了三个用水准则,很快就把这事平息了。” “哦,什么?”谢迁来了兴趣。 “改配水范围,也就是不再按照县里来,而是按照水渠来,也就是把那些最容易聚众闹事人隔开。” “改浇灌方式,寻常以十天为界限,上游十天,下游十天很容易不被人遵守,所以我统一修改为先大水集中灌溉,随后小水分组轮空灌溉。” “最后改收费标准,就是我们的水费收钱了,但不是按田地用水收费,而是按方收费,也就是实际使用量。” “最后的最后,为了保证村民可以自治,我让他们推选渠长,管理水渠和具体用水,每个渠长只要干得好,我每年给他们题字表彰,敲锣打鼓送到家门口去,又或者家里要是有小孩在县学,府学读书,免除读书费用。” 三位阁老听呆了。 “这……这听上去是个好办法。”谢迁说,可随机又说,“可听上去也挺难的,比如按照实际使用量,那到底怎么算实际使用量呢?” “农作物具体的丰收情况。”江芸芸解释着,“按道理应该是有一个刻种摆在每家田地上计时的,奈何我们没有这么先进的手法,但根据我多年种地经验,作物都需要水,只要水量充足,做物很难不丰收,所以就划定了五个档,譬如你一亩地连一石都没有,我肯定是按照最低收的。” 第四百一十三章 乐山见人天黑了还没回来正打算出门找江芸芸, 刚一出门就和背着小手走回来的江芸芸撞在一起。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乐山担心坏了,“是不是天黑看不到路啊,我就说我来接您吧,这京城的路还不如我们扬州的呢, 坑坑洼洼真不少, 别摔了, 我看看, 是不是摔了……” 他小心翼翼检查了一遍,见人全须全尾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离开, 突然发现她胳膊上绕着一根鞭子,惊讶问道:“哪里捡的?” “我抢的。”江芸芸骄傲挥了挥手,灯火摇曳处, 隐约可见漆黑鞭子的不菲造价。 乐山震惊:“怎么抢的啊?” “有人要打我, 我抢的。”江芸芸得意说着。 乐山更震惊了, 声音都微微提高了:“谁要打你啊!真的没受伤吗?我看看。” 江芸芸骄傲坏了:“没呢, 锦衣卫及时出现, 把那些人赶走了, 这是我趁乱抢的。” 乐山盯着她半晌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不懂, 你想吃兔子了,就有兔子撞你腿上的快乐。”江芸芸嘎嘎笑了起来,瞧着有点疯了。 乐山莫名其妙, 瞧见有人看过来了,把人拉回家:“好好的人, 上个班怎么还疯了。” “晚上煮了面, 现在估计都坨了, 我再热热。”乐山关上门口随口说道。 江芸芸连忙说道:“以后都不用煮我的饭了,我们内阁包晚饭了。” 乐山不解:“不是一直都有饭吗?粥不是吃不饱嘛。” 江芸芸叉腰:“内阁良心大发,今后都是正常饭菜了,有鱼有肉还有大馒头,我吃了两个大馒头,吃饱了才回家的。” 乐山震惊:“这么好的待遇。” 江芸芸点头:“总之又省了一笔钱。” “那感情好,我们这个月也没钱了。”乐山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这个就先放着,明天当早饭吃了。” “行。”江芸芸准备回屋子去了,“我去干活了,你自己玩去吧。” 乐山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 不过很快乐山就知道了,因为第二天出门买菜的时候,他就被一群人拦住了。 “您是江学士的家人?”为首的那人满脸横肉,却偏要挤出一丝笑来,瞧着格外惊悚。 “你们是谁?”乐山警觉。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拦过他,送礼的,求情的,数不胜数,但这么大阵势的还是第一次。 “不用管我们是谁,只知道昨日多有得罪江学士。”那人笑说着,掏出一个大布兜,“这是我们的赔礼。” 布兜用灰布包着,里面沉甸甸的,一看就装了重的东西。 “昨日虽多有得罪,但都是误会,家中有孕妇人,结果傍晚的时候肚子不舒服,主家着急,这才让底下的人失了分寸,但说起来那也真是该死,那三个仆人已经狠狠责罚了,各自打了三十大板,直接送到庄子里去了,还请江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那人把布袋递了过去。 乐山想也不想就避开,直接说道:“我只负责家里的事情,公子外面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会插手,真有误会你们直接去找公子就是了。” 那管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却强忍着没有生气,恶狠狠盯着乐山看,最后却又勉强挤出一堆笑来:“不会让您为难,就是这个心意……” “这个也是不要的。”乐山直接拒绝了,板着脸说道,“你再拦着我,我就要喊人了。” 那管家彻底撕破脸,口气蛮横说道:“我愿意哄你,是给你们面子,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回头让我交不了差,看我怎么收拾你。” 乐山也紧跟着冷笑一声:“谁稀罕你的脸,再给我拦路,我就去京兆府敲鼓去,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是谁家的拦路狗。” “你你你,好好好……”那管家的手指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你等着。” 乐山冷笑一声,看着他们离开。 —— —— 江芸芸今天要给太子上课,但还是抽空去了内阁递了个折子。 “做什么?”还没说话,刘健就浑身警觉,硬邦邦问道。 “我昨天回家时和人吵架了。”江芸芸说。 刘健一个字也不信。 “真的,他们在城中骑快马,我看不过去,仗义执言了。”江芸芸强调着。 刘健半信半疑:“可知道是谁?” “是几个仆人。”江芸芸说。 刘健点头:“多是家主纵容,可知道是谁家的。” “荣王家的。” “咳咳咳……” 江芸芸连忙给人拍背。 刘健恼了,把她的手推开:“荣王家的你还凑上去。” “我一开始又不知道。”江芸芸委屈巴巴说道。 刘健看他,满脸不信任。 “真的!”江芸芸大声嘟囔着,“他们先是踩踏了百姓的摊位,还打算了百姓,然后有一个人骑术不精自己摔了,另外两个下马自己喊的。” 她想了想,又大声强调来一句:“大家都看到了。” 刘健完完全全没被他迷惑,冷静质问道:“骑术不精?怎么个骑术不精?这些人一个个骑马遛弯娴熟于心,怎么就好端端摔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憨憨一笑:“不清楚啊,就这么有一个人,身子一歪就摔倒了。” 刘健对此报以强烈不信任,他可不是好糊弄的毛头小子,这些能在外面给主子跑的仆从,骑马射箭至少都是不错,跑着跑着就摔了的理由,真的很扯。 奈何对面的江其归一本正经,非常坚定地看着他。 “那你这个折子……”刘健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问着。 “弹劾荣王的。”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刘健气笑了。 “赶明趁他师兄不在,我就把他撵出内阁,一天天的净给我们惹事。” 江芸芸扔下折子就跑了,刘健捧着烫手山芋,喃喃自语。 —— —— “江芸!!你别吃我的粮食了,我要饿死了。”朱厚照气得直跳脚。 江芸芸老神在在:“我都和你说了,别分你弟弟这么多。” 边上的朱厚炜憨憨一笑,悄悄把哥哥的粮食棋子也扒拉过来一个。 “哎呀,你笨死了,抢我的做什么。”朱厚照更气了,伸手去掐朱厚炜的脸。 朱厚炜连忙爬到江芸芸边上躲起来,做了个鬼脸:“本来就是我的,江芸欠我的,他还不出来,我就拿你的,而且一开始我就说我不行的,你干嘛非说我行,你一定要给我的,我丢了就丢了吗,干嘛怪我。” 朱厚照更是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朱厚炜一脸无赖地盘腿坐着。 “那我不是什么也没有了。”朱厚照抱臂生闷气。 原来今日上完课,时间还早,朱厚照拉着江芸芸一起玩,江芸芸说把之前送给他的棋改一下,再加入二皇子一起玩。 三人就这么愉快地玩了起来。 说好的一打二,朱厚照是干劲十足,撸起袖子就是干,奈何弟弟不争气,自己偶有失误,所以节节败退,最近人也没了,粮食也没了,地也没了,弟弟倒是吃得满,他处在江芸的下家,肯定能捞到不少油水。 也就是说在朱厚照和江芸打擂台的时候,无能的朱厚炜吃了个饱! 朱厚照简直是气得牙痒痒,越想越生气。 朱厚炜完全不知道哪里值得生气,捧着糕点只顾着吃,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哥看。 “还好殿下就一个弟弟啊。”江芸芸施施然把最后一口粮草吃了,懒洋洋说道,“这要是弟弟多了,这再多的钱财也不够分啊。” 朱厚照叹气:“有一个弟弟也很烦了。” 朱厚炜不高兴了:“我才不烦。” “就是,哪里烦,兄弟间也是要兄友弟恭的,二殿下年纪还小,不懂事呢,你这个当哥哥的可不是要好好照顾他,要不收好他的钱银,要不好好把他教育好,哪有张口就是嫌弃我们二殿下的。” “就是就是!”一听江芸给他撑腰,朱厚炜立马跳了起来得意说道,“而且都是你给我的,怎么处置还不是我说了算。” “什么你说的算,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发家的吗。”朱厚照把弟弟抓过来,狠狠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朱厚炜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哼哼次次说道:“发家了啊,我不是发家了吗。” 朱厚照更气了:“那是因为你出卖我。” 朱厚炜爬出来了,想要钻到江芸芸怀里。 江芸芸摆手拒绝:“不接受烂摊子啊。” 朱厚炜大惊失色,坐在两人中间,左顾右盼,长长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太厉害了。” “再玩一局!”朱厚照气过了,信誓旦旦说道。 “殿下打算不给二殿下一点东西?”江芸芸笑脸盈盈,直接戳破小孩的心思。 朱厚照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不行!那我肯定不和你玩了。”朱厚炜跳起来说道,“那我要和江芸合作,打败你!” 朱厚照不高兴:“你到底是谁弟弟啊。” “谁的弟弟都要给钱的。”朱厚炜强调着。 朱厚照抱臂,打量着江芸芸,又扭头去看自己不争气的弟弟,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看就是在算计着什么。 “那江芸给你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他说。 江芸芸笑得更和气了:“二殿下想要多少,我给他多少。” “我也是!”朱厚照强调着。 朱厚炜一听激动地搓手手:“那我想要全部?” “那你想屁吃!哥哥给你做好了!”朱厚照跳起来直接否定。 第四百一十四章 沈墨的堂妹沈雯不爱说话, 整日背着一个药箱走来走去,这几日接了一个荣王府的事情,结果每天整天眉心紧皱,回家越来越晚。 “情况不容乐观啊。”中午吃饭时, 沈墨一脸凝重, “我妹可是你招进来的, 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江芸芸甩锅:“我又不是太医院的人。” “我不管, 而且我妹可崇拜你了,进了太医院后就特别想做出点什么。”沈墨叹气, “你说要是不小心, 把荣王妃给……” 江芸芸吃着大馒头,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瞧着是没说话, 但仔细一看是说得清清楚楚了。 “果然, 我猜也是要完蛋的。”沈墨垂头丧气, “太医果然是个高危行业, 但我妹妹肯定是尽力了的啊, 这生老病死真的没办法啊, 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把最后的饭菜扫尾了,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 然后才说道:“我有一计。” “细说。”沈墨眼睛一亮,立马把耳朵凑了够来。 “你记得我那一年考试时城西有一个很厉害的道士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沈墨眼神闪烁了一下。 江芸芸哼唧了一声:“在外面说我坏话了?” “没说坏话。”沈墨心虚地强调了一句,“就是和人聊了几句。” 江芸芸冷笑一声。 “那个时候不是也不太熟嘛。”沈墨讨好地笑了笑, “回头我请你吃饭行不行,你快说你的办法, 我真的很急。” “那棵大树下又来人了。”江芸芸说。 沈墨不解, 反问道:“不是说春闱之后那个道士就不见了吗?又出现了, 没听说消息啊,是他又来了?” “我又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江芸芸端起盘子就要走,“不知道是不是他。” 沈墨一看,也紧跟着她屁股后面走:“不是,你这个叫我去问道士也太扯了,道士也会看病不成,那些符箓吃下去,别把人弄死了,他到时候一跑,我妹妹可要定罪了。”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反正我就是指个路,这人确实有些本事,我家乐山远远看过一眼的,而且治病嘛,心里和身体都很重要,这点你认可吧。” 沈墨半信半疑:“你前几日是不是弹劾过荣王啊。” 江芸芸一听,理直气壮说道:“反正你爱信不信,这世上的名医这么多,谁家道士不学一点医啊。” 沈墨恍然大悟:“原来你见过那个道士治病啊,早说啊,行,那道士长什么样子啊。” “老头。”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 —— 沈雯觉得她哥疯了。 “道士有什么用啊,都是骗人的。”沈雯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就要回藏书阁重新看书,“别耽误我看书,我再找找有什么药方。” “别看了,那人是江芸介绍的。”沈墨抱臂,凉凉说道,“还搭上你哥的一顿饭。” 沈雯脚步一转,反手握着他的胳膊,愤愤不平:“走,我们去会会这个迷了江学士眼睛的妖道。” 妖道其实长得还怪仙风道骨的,雪白的长眉毛,雪白的长胡子,衣服是干干净净的蓝色道袍,盘腿坐在树下和人说话着,口气温和平缓,别说,你还真别说,还挺唬人的。 原本怒气冲冲的沈雯停下脚步:“看上去不像坏人。” “其归可不会骗人!”沈墨得意说道。 沈雯又突然眯了眯眼,语重心长,油米不进:“可好道士不去道观,来这里招摇撞骗做什么,看来是道法高深的坏人。” “道长,轮到我了,我就是每天都觉得有人在看我?”有一个富人模样的人惶恐说道,“您说是不是有鬼啊。” “您面色憔悴,眼下乌青,脚步虚浮,身形消瘦,嘴唇还没血色,瞧着是心脾失调和肝郁气滞,胆气虚就会疑神疑鬼的症状,肝胆相表里,可以选择疏肝解郁的药方,平时多动动,平日里吃吃莲子芡实羹可以补益心脾,甘麦大枣汤可以缓解心脾两虚症状。” 年轻气盛的沈雯直接张口说道。 那富户一看是个年轻丫头,立马不悦说道:“小姑娘家家不在家绣花,来这里掺和什么,快走快走。” 他身后的仆人就要把人赶走。 “我妹妹医术可好了,你都病了,应该去看大夫,来找什么道士啊。”沈墨把人拦下不悦说道,“好心救你,你怎么一脑袋往水沟里扎啊,真是不懂礼数。” 那富户见他斯斯文文的,瞧着是个读书人,这才勉强解释了几句:“找大夫看过的,十个!京城厉害的大夫我可都看过了,就连太医院的那些大夫都看过了,这位小姑娘说的问题那些人也都说过了,也给我开了药!” 他长叹一口气:“就是治不好,我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就觉得有人在看我,守门的小厮偏说没有人进来过,我还在睡觉的门口多加了三个人,把我的屋子围了起来,可那种感觉……肯定是有人在看我,很吓人,我甚至就觉得那个人就贴着我的脸,我都不敢睁眼。” 人群哗然。 “莫不是冲撞到哪路神仙精怪了。” “你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那富户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我这人遇庙就是三炷香,规矩得很,也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 “后来呢?你没想办法把这人抓起来?”沈墨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人?”富商反问。 沈雯硬邦邦说道:“反正不能是鬼。” “后来我在寺庙里求了几道符,让丫鬟们佩戴,之后就让她们都在我屋内睡,可那种感觉还是一直都有,但是感觉离远了……”那个富户砸吧了一下嘴。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沈墨不解。 “估计是我换了大床,让丫鬟们团团把我围住。”富户得意说道,“那符一百两一道呢,很有作用。”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树根下的张道长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富商。 “怎么?仙人是算出什么端倪了?”富商一边和兄妹两人说话,一边注意道长的动态,一见他动了,立马激动问道。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施主这是犯了煞星,有东西入了府邸,且入侵了府中之人,让人把屋子打扫干净,再换一半仆人,最后屋内前前后后撒上糯米,平日出门要找阳气盛的大汉,最后把床换个方向,且枕头底下放一把小刀,足以镇邪。” 富商一听,眼睛都亮了:“还请仙人赐刀。” 张道长心动,但拒绝了,露出生无可恋的微笑来:“鄙人不为钱财。” 富商一听,立马信了八分,感激涕零:“道长若是做得好,我一定给道长塑金身。” 张道长还是看着他笑,连着弧度都不变一下。 沈雯抱起手臂打量着他。 “这位施主眉有竖针,可是心中又事?”张道长目光越过人群,仙风道骨地看向兄妹两人。 沈雯拨开人群,直接站在他面前,打量着面前的道士:“能来到你这里的总不能是无缘无故的。” “确实,心有所想自然是心之所向。”张道长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样子,满脸含笑,“只是瞧着您眼神清明,却神色忧虑,只怕所求非自己吧。” “我一个小姑娘,衣着正常,口齿伶俐,后面还有兄长,明眼人一看就是父母尚在,且家境不错,想来也是不该有什么忧虑的。”沈雯针锋相对。 沈墨惊得眼睛都大了,悄悄拉了拉自己妹妹的袖子。 沈雯索性把他的手拍开,然后站在他面前,快言快语:“大师再算算?” 沈墨眼前一黑。 张道长看着兄妹两人的小动作,微微一笑:“好似见了一对故人。” “什么故人?”沈雯随口问道。 “年轻时在扬州时见到的一对故人,当年的两人如今以各奔前程,今日一看你们,亦然也有光明的未来。”张道长捋着胡子,满脸怀念。 “我能有什么未来?结婚生子吗?”沈雯嘲笑着。 张道长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脸上笑意加深:“无夫无子,孤单一人。” “哎,你说什么呢!”沈墨的脑袋伸出来,不悦问道。 “真的?”沈雯倒是来了兴致,“你们道士还会说这么骂人的话术。” “我见过相似的命格,但你比他好一点,至少能得一个善终。”张道长突然叹了一口长气,“真好啊,愿那个小姑娘也能跨过世间一切坎坷。” 沈墨不高兴,伸手要把妹妹拉走:“算了,神神叨叨的,不像个好东西,怎么还咒人。” “等会。”这次是沈雯不肯走了,“再听他说说。” “不说了这事了,就说你今日心中那个妇人吧。”张道长转移话题,一脸慈爱,“你担心的事情会实现。” 沈雯不似他哥哥藏不住事,没有变了脸色,只是追问道:“为何这么说?” “因果循环,你救不了。”张道长掐了一个手诀,念了一句道号,“且让她少受些苦吧。” 沈雯冷笑一声:“我是大夫,我可不信这些。” 张道长看着她笑得更深切了,目光悠远:“你也自有你的魄力。” “哎,别说这些了,你就算算还有没有办法!”沈墨急了,脑袋又一次伸出来问道。 张道长只是看着他笑。 沈墨心中一沉。 “我瞧着你也会点医术。”沈雯倒是察觉出点门道来了,直接问道,“不若你跟我去看看。” 张道长摇头:“他的变数不再我这里。” “那在哪里?”沈雯问道。 张道长半阖眼,转着手中的流珠,低声说道:“聚气归脐为胎息;手持念珠数呼吸,她所求的那道气在南面。” 沈雯一脸凝重。 沈墨倒是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拉着他妹妹走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好他个江其归,我怀疑我被骗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朱祐枢打量着面前的道士。 张道士好好拾掇拾掇确实非常能唬人, 且朱家人对道家都非常推崇,所以朱祐枢非常快就沦陷了。 张道长坐在上首的位置,对着朱祐枢若有若无的试探,依旧保持点到为止的话术。 “听闻道长擅长医术, 王妃已病弱多时。” ——“王妃自有大夫照顾, 贫道只是一介俗人, 看不得生死。” “王妃与我成婚半年, 但如今身体憔悴,我很是担心, 不知道道长说的南面可是有药方?我一定找到药方。” ——“东、西、南、北、上、下为六合, 并无他意。” “天地六合乃世道规律,可我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心安,只想问一个变数。” ——“高一寸为山, 低一寸为水, 山山水水自有定数, 王爷自然也是如此。” “可我整日为王妃的病情惴惴不安。” ——“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 都会过去的。” 朱祐枢心烦意乱地看着面前的道长, 边上的管家见状,悄悄递上一大包银子。 “我们王爷就是想求一个结果, 好好坏坏都是可以的。”他说。 张道长垂眸,低声念了句道号:“殿下已有自己的想法,何须贫道多言,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 殿下自有殿下的命数, 王妃亦是。” 朱祐枢看着他沉默着, 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好好,多谢道长解惑。” 张道长只是微微颔首,宛若来时一般,飘飘然走了。 江芸芸听闻荣王不忍陛下为难,决定就藩常德的消息时正在和吏部和吏科的人,确定第一批要直接罢黜官职,贬为庶民的名单。 吏部左侍郎韩文忍不住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头也不抬,笑问道:“少宗伯看我做什么?” “你说荣王怎么想通的?”韩文问。 江芸芸摇头:“不清楚。” “我怎么听说江学士前几日弹劾过荣王。”韩文又问。 江芸芸一脸无辜:“我上次就是路见不平了一下,没别的意思。” 韩文半信半疑。 “走了不是挺好的。”吏科左给事中吴世忠不解问道,“早些回去,第一能免得礼部要两次花销,第二也符合祖宗规矩,总是留在京城算什么样子,没想到荣王这次这么体恤。” 韩文顺势说道:“这倒也是,就是好奇。” 他说完又悄悄去看江芸,奈何江芸正头也不抬地和主事们再一次核对着人数呢。 “你说人数是不是太多了?”吴世忠看着一摞名字,犹豫问道,“直接罢免的人就有七十八人。” “一个云南省有至少三千多人的官吏,七十八算什么。”有个负责云南事务的主事嘟囔着,“这些人手上都有人命了,没把他们砍了已经是很厉害了。” “之前那一千人里都是小官,本就不算什么。”吴世忠颇为谨慎,“现在这本里可是还有镇、巡等官,只怕推行下去的难度不小。” “若是说起来,他们才是最坏的,上行下效,若是他们一个个持身守正,慎独自律,下面的人还能坏成这样,就是遮遮掩掩一点,也能带出洁身自好和谨言慎行的行事作风来,现在看来云南可真是政令不达,乱成一锅粥了。”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但自来就是上面的政策下面的对策,吴世忠也是历经地方的人,闻言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韩文。 韩文咳嗽一声,强行拉回正题:“就先这样吧,把其他的名字都归纳一下,贬官一本,调任的一本,呵斥的一本,回头都整理起来给陛下送去。” 他想了想又安抚着其他人道:“陛下自会调整,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是吧,江学士。” 江芸芸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刘阁老就是让我来看看的,学习学习韩侍郎做事的本事,尽快进步。” 韩文冷哼一声,点了点头:“跟着内阁学坏了。” 江芸芸只是咧嘴一笑。 等她从吏部下值回家后,张道长已经等在院中啃鸭脖了,一见到他就懒洋洋说道:“今天听说那人去的是常德,我就嘴巴馋,想吃鸭脖了,买了几个回来,厨房里的给你吃的。” 江芸芸笑:“怎么想得这么远了。” “不远啊,常德的红皮鸭可好吃了,我很小的时候跟着我师傅去化缘过,有一户人家吃了好多鸭舌,鸭肉,鸭腿都被人分走了,就剩下这些没什么肉的鸭脖,本打算送给乞丐的,是我师傅脸皮厚,给人算了一卦,问人要过来的,就放在卤水里煮了煮就很好吃了。” 江芸芸洗了手,接过乐山递来的鸭脖,也跟着坐在小板凳上:“吃到以前的味道了吗?” 张道长嗦着鸭脖没说话,看向江芸芸的目光扑闪了一下。 “别吃上火了,喝点雪梨汤。”乐山有给她们各自端了雪梨汤,“少吃点,晚上炒饭了,放了不少河虾呢,我还做了鱼肉丸子。” “好好好。”张道长把鸭骨头咬得嘎吱嘎吱响,连连点头。 江芸芸斯斯文文吃了一根鸭骨头,张道长已经嚼了三根,碗里的雪梨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比我师傅做的好吃,我师傅这人每次做饭都是口味淡的,舍不得放盐,小气,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鸭脖就这个味道的,还有点膻味,长大了才知道这东西外面人都是吃这么重口味的,嗐,我师父真是暴殄天物啊。”张道长一边蹲在地上洗手,一边抱怨着。 江芸芸抿了一口雪梨汤去去嘴里的味道,笑说着:“小孩子不好吃重口味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是这个道理,我以前跟厨房时听厨娘说过的,小孩子吃太咸了人会肿的,身体排不出去,会生病的,哎,养小孩子可真不容易啊,冷了不行,热了不行,吃咸了也不行。”乐山出来架桌子,叹气说道,“这么说起来,幺儿是真的好养活啊。” 江芸芸不笑了。 “好久没见到那个死小子了,平日里一天三次往你家窜的。”张道长洗得双手通红这才慢慢吞吞走过来,故意刺了一句,“你们吵架了?”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知道算不算吵架了。” “那就是拌嘴?”张道长一本正经教训着,“幺儿这人,你哄两句,他肯定就屁颠屁颠跟着你跑了啊,好歹和你一起长大的,怎么还不会养小孩了。” 江芸芸无奈苦笑。 “幺儿喜欢吃甜食,我回头做个糕点,公子送过去,幺儿肯定就高兴了。”乐山也跟着出谋划策。 江芸芸开始分筷子,转移话题:“来,别忙活了,一起吃饭吧。” “荣王之事就这么结束了?”饭后,张道长一边给小毛驴梳毛,一边随口问道。 “荣王的事是结束了。”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手里抱着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野猫,笑说着。 张道长敏锐,扭头看了过来:“那就是刚开始?”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手里的猫娇滴滴地靠着她撒娇。 “我就说你江其归要是叫人扭头跑,要是想不跳坑,最好先停下来想一想。”张道长嘲笑着,“不对,我怎么感觉他怎么做都是错的。” 江芸芸想了想:“皇家的感情是很珍贵的。” 张道长笑说着:“那我瞧着皇帝对他的那些兄弟姊妹都很好,” 江芸芸笑着卷了卷小猫的尾巴:“最近要乱一些,你在观里不要出门了。” 张道长哦了一声,举着刷子奋力把小毛驴和小白马的毛都梳了梳,然后悄悄挪了过来:“我前几天为你点长明灯的时候,一直点不起来。” “油不行呗。”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严肃说道:“我们可是良心道观,不干这么缺德的事情,那天十五,很多人点了灯,别的都行,就你的不行。”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是我倒霉?” “所以我算了算,你这几年最好低调一点。”张道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凑过去说道,“我觉得你有血光之灾。” 江芸芸没说话。 张道长喋喋不休:“你看看你又在装死,说了这么多遍怎么就不听呢,这么多人不喜欢你,你要是出一个错,他们能把你活剐了,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现在还有人帮你压着,但万一真出了大事,那些人才不会管你呢,这事情可不是慢慢做的嘛……” 江芸芸突然睁开眼。 张道长一见她有了动静,高兴起来:“怎么,觉得我说得对。” 江芸芸拍了拍小猫屁股,手里的红绳被小猫咬了出来,放在嘴里来来回回咬着,偏她还不在意,笑说着:“你说得对,你说事情是不是被人压着,那我得去哪里找?哦,通政司……” 张道长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欲言又止,到最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顺手把小猫嘴里的红绳掏出来,不高兴嘟囔着:“别吃了,又不是给你的。” 荣王妃流产的消息被荣王就藩的消息所掩盖。 沈雯心事重重地回了太医院。 院使方贤见她精神不好,安慰道:“王妃的脉我们之前都把过了,胎位不好,年纪也太小了,本就不好保的。” 沈雯只能干巴巴道谢,然后离开了。 下班前,沈墨神秘兮兮说要带她去见江芸,谁知道沈雯精神不高。 “怎么了?”沈墨震惊,“是江芸!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 沈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憋了好几天的话忍不住说出来:“王妃是自己流产的。” “什么!”沈墨震惊。 沈雯没说话了,只是觉得非常痛苦。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内阁的三位阁老最近略有争吵。 刘健想把江芸赶出去, 因为这小子总是一声不吭做大事,内阁这两年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现在他都不敢出门赴宴,出了门就要被同僚蛐蛐, 时间久了, 本就脾气暴躁的刘健更烦了。 李东阳是不同意, 他本来就有点护短不说, 也格外担心自己眼里斯斯文文,乖乖巧巧的小师弟要是去了外面被人欺负了这么办, 而且江芸做事确实有些激进了, 但现在把人赶走,万一有人落井下石怎么办! 谢迁装死没说话,他也觉得江芸太能折腾了, 但他和李东阳关系不错, 且刘健是主官, 也不好驳了面子, 所以只好微笑以对。 倒是江芸芸从吏部视察工作回来后, 隐约察觉到什么, 但还是仔细观察了几日,最后悄悄去了一趟李东阳的家。 “这两年在内阁学到了很多东西, 想着若是能去别的地方实验一下,也能判断出自己到底有没有学错了。”江芸芸坐了下来,直接开口说道, “让师兄因为我和其他阁老们闹矛盾,是我这个做晚辈的说不过去。” 李东阳一听, 心都软了, 越发觉得自家小师弟真是委屈, 明明做了这么多事,人人都说不好,但人人都吃到了好处,偏骂名都给他担去了,瞧瞧在这京城里也没什么朋友,这么多年一直孤零零的,连个知冷识热的人都没有。 “我夫人的娘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妹妹,知书达理……”李东阳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开始转移话题,替人拉媒。 江芸芸无奈打断他的话:“京中的流言是真的。” 李东阳瞪大眼睛。 “师兄把我视为亲人,我也不想隐瞒,我九岁那年被人推到初春的湖水里,幸好老天垂怜,这才捡回一条命,但身体确实不太好。”江芸芸解释着。 李东阳蹭得一下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握着她的手:“外面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总是盯着我看,有什么事情查不出来,而且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像人人都知道了,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不好耽误人家的。”江芸芸镇定说道。 李东阳一听更心疼了,急得直拍大腿:“怎么不早说啊,大夫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当时在水里泡得有点久了,本来都闭气过去了。”江芸芸强调着,“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 李东阳抓着胡子直叹气,半晌之后也悄悄说到:“你杨师兄可见过?” 江芸芸摇头。 杨一清一直在陕西等处任职,等江芸芸去了兰州,他又去了南京,等江芸芸回了北京,他又去了西北养马了,所以来来回回的错过,至今无缘得见。 但众人口中的杨一清也是神童一般的存在,三岁读书,七岁写文章,八岁以过目不忘闻名州县,被称为澧州第一奇童,十岁就被推举到翰林院读书,十四岁高中举人,十八岁考中进士,便是放在天才神童遍地走的京城那也是非常拿得出手的英才。 “他情况和你类似,但他是天生的,不也娶了一房妻子,全了世俗颜面,也不碍事的。”李东阳又说,“只是聘的夫人要求要低一些了。” 江芸芸摇头:“这不是耽误人嘛,我不要。” 李东阳拧眉:“可外面的人都看着呢,你知道现在说的有多难听嘛。”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面子,所以牺牲其他人的幸福。”江芸芸坚持说道。 李东阳其实已说出口,也下意识觉得江芸不会同意这个做法,他实在太有自己的想法了,太过离经叛道了。 “哎,不说这事了。”李东阳坐了回去,“但你说的那件事情我也不想说。” 江芸芸哭笑不得:“师兄怎么耍无赖。” “现在放你去外面,第一我肯定是不同意的,第二其他人也肯定是不敢开口的。”李东阳分析着,“你的功绩再往外走,不可能是平级出去的,若是往上再走一级,就是按察使,都御史,又或者一地知府,最差也是宣慰同知了。” 这些都是正四品以上的官职了,也是真正的实权位置了,一般读书人能做到这个位置,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但这对于年轻的江芸,这些位置还太过遥远了。 不论出何目的,她都不能升的这么快,不然到了未来升无可升,才是最危险的。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去六部?” “现在谁敢收你。”李东阳想了想,“你这次肯定也不能动官职,五品的官职在六部也就是各部的郎中,五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要和一堆粗人打交道,也太浪费你的时间了,剩下一个大理寺丞,这个你是别想了,我都怕你大开杀戒。” 江芸芸笑了起来。 李东阳板着脸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韬光隐晦,原先我跟你说的,你都忘记了是不是,好好的,让自己也没个安心日子过。” “都记得的,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大家都避害了,那受伤的百姓又能去找谁呢,一趟亲王之国,耗费的民生难以计算,通政司里压了数百个案件,偏再也不见天日,那些折子上写的只是文字,可亲身经历的人是灭顶之灾。” 李东阳听得心中酸楚,不由心事重重沉默下来。 道理谁都懂,谁当年读书考试的时候,不是抱着一腔热血,一心为民的想法来考试的,可世道就是这么残忍的,一次次把梦想击碎,到最后把年轻时的自己拖入泥潭中。 江芸能做出这么多事情,是因为他是个聪明人,是个少有的顶顶聪明人,且心怀赤诚的人,他敏锐而勇敢,越是强压越是坚韧,所以总能抓住关键时刻,给出致命一击,可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内阁是想保护他的,不然也不会在关键时刻把他吸纳到内阁来,给他创了个官职,让他在内阁这片屋檐下遮风避雨,可时至今日,这片屋檐也开始难以承受外面的风风雨雨。 他们难道不知道江芸做得都是对的嘛? 那些被侵占的土地,那些逐渐消失的人口,还有敲骨吸髓地藩王,甚至是同朝为官的官员背地里的动作,他们是局中人一眼就能看到问题,他们也想做点什么,但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内阁是权力中枢,所以他们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整个大明都在他们的案桌前,他们要保证这多大船至少能平平稳稳地开着。 一旦船停了,甚至翻了,他们就是千秋罪人。 所以他们只能一边阻止,一边放任,希望江芸做出点什么,但又不希望他真的捅破天了。 直到今日,内阁到了不得不给同朝为官的同僚一个说法的时候了。 “若是为难,找个借口把我先放到别的地方也行。”江芸芸自己退了一步,“不想要阁老们为难。” 李东阳叹气:“不,不能这样,回头大家还以为内阁弃了你,你的处境只会更难,让我再想想,师兄会照顾好你的。” 江芸芸心中感动,起身行礼。 李东阳挥了挥手:“徵伯去年大病一场,多亏了你介绍的那个道士才化险为夷,断断续续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床了,他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谢,谁能想找你好几次了都没找到人。” 江芸芸点头:“那我去找他,也好督促督促他准备乡试了。” 李东阳笑意加深:“就是这个意思,这孩子我现在说几句就不耐烦了,我可就等着你去帮我说几句呢。” 江芸芸领了任务,就在管家的带领下,背着小手去后院找小师侄聊聊心了。 李东阳见人走远了,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下,心事重重地坐回原处。 做了没多久,只看到门房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李东阳惊讶:“他怎么来了?” “独自一人来的,勾着背,若非自报姓名,我也是认不出的。”门房说。 李东阳心思回转,想了无数个念头,但实在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亲自来。 “把这里都收拾干净了。”他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去去再来,让厨房给其归和徵伯准备吃食,留人吃顿饭再走。” 门房了然:“是。” —— —— 江芸芸天擦黑才从李家出门,初秋的日子天黑快,没走几步,天就彻底黑了。 “我就说我不吃吧,非要留我吃饭。”她低头走路,小声嘟囔着。 “哎,小白脸。”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提着一个灯笼,站在她背后,板着脸不高兴说道:“我给你带路,这么黑的路,等会把你摔破相了。” 江芸芸下意识抬头去看,去没看到熟悉的人影。 “跑啦!”小乞丐小声告状着,“你们吵架了吗?” “没。”江芸芸反驳着,“带路就带路怎么这么多话。” 小乞丐撇了撇嘴:“你们大人真没意思,还好我赚了五文钱。” 江芸芸跟在他边上,满脸含笑地听着他碎碎念着,等回家后,又叫乐山给人送了一个馒头,让他坐在家门口吃饭,这才放人离开。 “你人真好啊。”小乞丐摸着肚子,开心说道。 “那是。”乐山给人重新点上灯笼,得意说道,“都天黑了,等会走路小心点。” 小乞丐蹦蹦跳跳跑了。 “哪来的小孩啊。”乐山关上门后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是五文钱大神送来的。” “啊。”乐山震惊,“什么胡话。” “哎,你不懂!”江芸芸挥了挥手,“我在师兄家吃饱饭了,你晚饭自己吃吧。” “这么晚没回来就猜到了。”乐山说,“热水烧好了,公子去洗漱吧。”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京官每六年考察一次, 叫做京察,地方官每三年考察一次,是为外察,两次考察由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共同负责, 吏科、河南道全程监督的方式进行, 以四格、八法为升降标准。 今年先一步进行的是京察, 因为京官的品级身份不同, 具体考察方式也有所不同。 对四品及以上京员,包括内阁阁臣、大小九卿以及派遣在外的都察院下属的督抚等官, 由他们上疏自陈功过, 再由皇帝根据他们平时表现和自陈疏作出裁决。 对五品及以下京官,由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会同考察,部、院依据该官员所在衙门堂上官给出的考语以及科道官员咨访后填写的访单对其进行黜陟。 其中四品以上的京官, 需要在流程开始前先行上疏自陈, 陈疏交由通政司汇总, 而后上交皇帝御批。 顺序一般是吏部和都察院正堂官员, 之后是吏部和都察院左、右堂, 这事先一步给所有人看看, 要是有人这几人中的某人不行,也可以早点上折子要求换人。 其他四品以上官员在堂审后再上疏自陈, 遵循内阁阁臣先自陈,后是各衙门二品官员,再是三品官员, 最后是四品官员。 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跟着干活的四品以下的十几号官员处于真空状态, 都说阎王好惹, 小鬼难缠, 这个问题如此显眼,但没有一个人提出问题,试图解决。 “陛下批复了三位阁老的,让后面的自陈疏由内阁进行票拟,司礼监批红,都已经办好了。”韩文把礼部考功司主事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过来开会,淡淡说道,“今日起,你们就都要住在衙门了,晚上让人把铺盖都送过来。” 一般京察都是由吏部尚书主掌,但马文升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好了,所以布置了主要工作,把握大体方向,剩下的就由主赞太宰的吏部侍郎负责。 “怎么住在衙门了?”江芸芸不解。 韩文皮笑肉不笑:“听闻拜访江学士家的人已经排出巷子口了,这么舍不得,可是都见了谁?”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这几日都是翻墙回家的,差点被邻居报官抓了,以为这条原本清清白白的小巷里进贼了。” 众人一听就笑了。 “这一个多月还不如住在衙门里舒服,包吃包住的。”有人笑说着,“回家累死了,回头要是无意有了纠葛,找谁说理去。” “我睡相不好。”江芸芸想了想,“睡觉会打呼。” 众人又是满脸嫌弃,连连表示不要和他住一间。 江芸芸只好去看韩文。 “你也会打呼噜?”韩文一脸震惊,“外面的人都说你喝露水吃花瓣的。” 江芸芸更震惊。 “那算了,我瞧着你也和我们这群老菜帮也是合不来的。”韩文自嘲着,“有个小一点的单间,就是距离有点远,你这睡觉洗漱可就不方便了。” 江芸芸一听,那可真是天选好位置啊,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这次的考核采用地是考满的形式,侧重官员做出的成绩,并且考满三年一考。”韩文开始按部就班开个短会。 “我听说要对官员三考,也就是九年时间,若是三次都不好,才能进行黜陟?”江芸芸好奇问道,“这样是不是说明,这次我们的成绩也就是一次参考。” “我知道你的顾虑,担心周期过长,对贪婪不律的官员不能及时罢黜,你放心,做坏事和偷东西一个道理,心理有瘾的,停不下来的。”韩文说。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直接说道:“那不是百姓跟着多受罪几年吗。” “这话说的,难道不能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啊。”有人说道,“三年是个机会吗。” 韩文没等江芸芸说话,就说到:“先听我说完,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考虑的。”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乖乖捧着本子,不说话了。 “大冢宰昨日与我说此次京察,是对全体京官的德行能力进行统一全面的考察,旌别贤否,惩黜不法官吏,整顿官场风气,要严,要紧。”韩文传达了领导指令。 众人自然是各自表明立场,一定要把坏人全部抓获。 江芸芸也跟着含含糊糊糊弄了几句。 韩文斜眼一瞧就知道江芸这小子肯定没憋好屁,为了防止这人又语出惊人,飞快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按照惯例,我们考功司就是负责京察具体工作的,如今已经正月十五了,可不能再耽误了,这次京察的具体工作你们写好了吗?到时候写好了给我和大冢宰过目后,就抓紧送去吏科,免得迟了又要骂我们做事墨迹了,回头怪我们头上了。” “早就准备好了。”考功司郎中文辰芳连忙说道,“写的差不多了,明日肯定能交给韩侍郎过目。” 江芸芸又跃跃欲试举起小手。 韩文头也不抬,当没看到:“下一个问题,本来年前考功司就要下发访单的,有事耽误了,这个表格等你们案书写好了就抓紧发下去。” 江芸芸的小手眼看着就要怼道韩文的眼皮子底下了。 韩文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一脸无辜,长得跟个小花一样的年轻人,一脸无奈:“我的好其归,新来的要先学会聆听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但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一看就知道那屁是收不回去了。 “我是有正经问题的。”她强调着。 韩文轻轻冷哼一声:“说。” “第一个问题,我现在属于考功司的人吗?” 好问题,韩文语塞。 马尚书对上的理由是需要人帮忙,江芸合适,所以把人要过来了,对下只说要江芸跟着韩文学习一下。 还真没说具体是干嘛的! 韩文沉默了。 江芸芸了然,识趣递上一阶台阶,自己麻溜下来:“都听韩侍郎的吩咐。” 韩文满意点头:“还有吗?” “还有。”江芸芸点头。 韩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访单是什么东西啊。”江芸芸说,“是匿名投票单那种吗?” 韩文点头。 “访单是通过我们和科道官等人的咨询,对五品以下京官功过的一种收集方式。”有主事好心解释道。 江芸芸不解:“是全部的五品以下的官嘛?” “自然不是,那人可真是海了去了。”主事笑说着,“考察之前,我们会随机挑选五十人,之后把需要应察的官员职名写在访单上,然后一部分发放给吏科,一部分给到河南道堂上官报上来的科道官手中,让他们各自找办法去询问,只要填上表格交上来给我们即可。” 江芸芸一听,强调道:“也就是说访单是由吏科发至科臣、河南道发至科道官,由他们咨访后填写访单是吗?之前他们都不知道?” 主事点头。 “若是那五十人,有很多人不认识呢?”江芸芸不解,“那不是都是打听过来的道听途书嘛。” 众人没说话。 那个主事想了想,解释道:“科道官也是尽心之人,定然是尽力为之的。” “可人心总是偏的,难免不公。”江芸芸提出质疑。 主事不说话了。 “所以要结合这么多人的内容一起看?”江芸芸也不为难他,目视众人,继续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信息量是不是太大了。” 主事没说话了,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官郎中。 郎中淡淡说道:“那也是主事的工作,应该做的。” 韩文咳嗽一声:“这事也轮不上你,跟着我好好学才是。” 江芸芸见有人不高兴了,也跟着笑了起来,缓和气氛:“第一次,不免有些兴奋,还请诸位同僚多多担待。” 郎中冷哼一声。 韩文对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安静听着:“现在主要就这两个工作,去吧,好好做。” 一群人就跟着走了,交头接耳碎碎念着。 韩文见人走远了,这才抱臂对着江芸芸说道:“初来乍到,就惹得人不高兴了,江其归,大能耐啊。” 江芸芸却笑了起来:“就是想要试一下大家的做事风格。” 韩文不解:“什么意思?” “刚才和我搭话的那位主事明显性格温和。”江芸芸飞快画了一个人头,别说,还真有几分相似。 韩文惊讶:“你把陈主事画的好像啊,寥寥几笔,神态尽显,好本事。” 江芸芸微微一笑:“哦,姓陈啊,性格温和,做事周到,对流程一清二楚,是个老主事了吧。” 韩文点头:“陈澄确实是这样的人,在吏部考功司也有十来年了。” “刚才对我不高兴的郎中,性格高傲,素有主见,行事应该颇为强势。” “叶郎中确实如此。”韩文看着她寥寥几步就画出一个相似模样的人,颇为震惊,“哪里来的画法,好似稀奇。” “小小技艺伴生。”江芸芸一边说,一边飞快画出其他几个人,“这人瞧着有点不老实,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一转一转的。” “这个全程装死,脑袋都没抬起来过。” “这个瞧着是个活泛的,有点想法,但不轻易开口,但我觉得他是赞同我的。” “这人一问三不知,一脸的迷茫样比我还多,吏部这么重要的岗位,怎么也有吃闲饭的啊。” 韩文仔仔细细听着,突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江芸竟然把参会的十八人的面容全都记住,一五一十还原出来不说,甚至连当时的神态,行动都一五一十记录下来,最后还分析出大致相似的性格。 “你这是什么脑子!”韩文大惊,“这就是神童嘛。” 第四百一十八章 江芸芸坐在台阶上, 看着秋夜如水的夜色,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虫鸣声音,头顶的一轮明月明亮圆润,照得这片大地也跟着落下莹莹月光。 “我没和你生气。”夜色朦胧间, 头顶传来闷闷的声音。 江芸芸笑:“我知道, 你只是太累了。” 头顶又没动静了。 江芸芸还是安安静静坐着, 任由脚底的影子慢慢西移, 到最后明月高悬,那点黑影就蜷缩在脚边。 “我爹的墓在扬州城南菰蓠湾, 我娘葬在湖广, 原来年轻时聚少离多,老了也不能在一起,大人说的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顾仕隆迷茫的声音再次传来。 江芸芸沉默盯着脚边的月光。 天南地北, 迢迢乾坤, 到底谁能说清以后的事。 “所以我想着, 我不能总是拖到以后, 拖到和我爹娘一样, 到最后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顾仕隆的声音逐渐靠近。 江芸芸看着脚边多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幺儿好似小时候一般, 坐在屋檐上,垂着双腿, 看着头顶的夜空。 只是那个时候他总是无忧无虑的。 “我七岁来到你身边,那个时候你趴在墙头看我……” 顾仕隆低下头,正巧江芸芸抬起头来。 当年那个趴在墙头的少年, 如今坐在台阶上。 他变高了,也变黑了, 只有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直没有变, 莹莹的月光落在那双瞳仁上, 万事万物都变得安静起来。 两人沉默看着,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顾仕隆沉默想着,所以到最后只是喃喃说道。 “可我怎么就长大了。” ——长大也太没意思了,没了爹娘,也没了江芸,只能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大人。 江芸芸还是没有说话,捧着手中逐渐没了热气的烤鸡,盯着那道小小的影子。 “我明日就要走了。”顾仕隆说,“你以后要早点回家了,天黑不安全。” 江芸芸终于问出心中的犹豫:“你年前不是就扶柩归乡了吗?” “嗯。”顾仕隆轻声嗯了一声,随后又说道,“所以我是偷偷回来的。” 江芸芸震惊:“要是被发现了……” 顾仕隆没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反正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芸芸呐呐说道,“世人总是很看重孝道的。” 顾仕隆淡淡说道:“人死如灯灭,现在又能做给谁看。” 两人又沉默了。 算起来也快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顾家去年九月扶灵归乡,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江芸芸站在人群中看着车队离开城门,年轻的顾仕隆憔悴了许多,他站在队伍前面,茫然地看了好几眼人群。 年前的时候,江芸芸就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观察了几天惊讶发现是他回来了,可等了好几日也不见他现身,便也跟着假装不知道。 “江芸,你想上来看看月亮吗?”顾仕隆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这里没有扶梯,我上不去。” 顾仕隆哦了一声,也没有想以前那样强求,只是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这次去扬州,你娘给我送了好多衣服,还说我瘦了,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 江芸芸笑:“她自小就很喜欢你。” “嗯,我也很喜欢她。”顾仕隆低声说道,“但她还是最喜欢你,找我问了好多你的事情,江芸,你要对你娘好一点的。” 江芸芸听着他大人模样的话,忍不住伸手朝着拿到影子虚空抓了抓。 ——好好的孩子说什么大人话。 她故作轻松的想着,心里却忍不住闷闷的刺痛。 头顶的月亮终于又缓缓悠悠朝着西面走去,两人的影子终于开始相互依偎着。 以前的很多时候,她们两人也总是并肩坐在一起,度过安静的扬州,风风雨雨的两京,最后告别于天高海阔的琼州。 “我一路走回去,又一路走回来,我有好多话很你说。”顾仕隆说了开头却又迟迟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吐了一口气,“现在见了你却也没话说了。” 江芸芸想了想,低声说道:“那就不说了。” 顾仕隆嗯了一声后,随后又懊恼说道:“要说的,我怕我们也会是‘以后’。” “那你说吧。”江芸芸笑了起来,“长夜漫漫,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那你要早点去休息的。”顾仕隆却又说道,“你怎么不长肉啊。” 江芸芸被他的阴晴不定弄得哭笑不得:“那你短说吧。” “扬州有很多人在打听你的消息,曹家和宁王的人都有,所以你要小心。” “你不行的消息是你的老师给你散播的。” “一路走来很多人都在骂你,但你别怕,我都替你把他们打了一顿。” “好多衙门都有了女衙役,外面总是吵得厉害。” “百姓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都说你是好官,希望你能当他们的主官。” 顾仕隆盯着台阶下的那个影子,声音缓缓变低:“所以,这条路,你是对的。” 江芸芸错愕。 顾仕隆却没有在说话,只是躺在屋檐上,看着头顶的月亮,伸手想要把它抓入怀中,却只能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要好好走下去啊。”他盯着虚虚握住的拳头,喃喃自语着,“江芸。” 江芸说他不能杀刘文泰的时候,他不能理解,只觉得委屈,江芸明明对其他人都这么好,为什么这一次不和他站在一起了。 他没有爹了,他只有江芸了。 江芸为什么要考虑什么法不法,什么证据不证据。 直到他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这世上的风风雨雨,沿途这么多人,百姓听到江芸的名字欢呼雀跃,官员听到江芸的名字胆战心惊,就连那些刁难他的人,听到江芸和他的关系,都会畏惧退下。 面前的人没有弱点,也从不畏惧,那些人找了这么久,却一无所获。 因为江芸就是江芸,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江其归。 他读书时就说要走一条路,走过扬州,去了江西,最后又回到两京,现在他还在走,不曾停下来歇一日,直到现在,走到自己也处于风雨交加的危机中。 顾仕隆一只手盖住眼睛。 他和江芸一起长大,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江芸是对的,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舍不得离开,却又不得不离开。 琼州时,他不得不离开。 现在,还是如此。 他这次脱离了所有的人和事,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看着江芸芸忙碌的一天,卯时未到就要起来,戌时回家,直到子时才会吹灭书房的那盏灯。 年少时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坐在江芸身边陪着他,到最后睡了过去。 这两月,他坐在屋顶上,才发觉原来夜色是如此冰冷,吹得人手脚发冷。 江芸一直在往前走。 他不能再睡过去了。 台阶下的江芸芸见他没有声响了,站了起来,想要出了那片屋檐,抬头去看头顶长大的幺儿。 “去睡觉吧。”顾仕隆像是察觉到她的动作,低声说道,“子时了。” 更夫的敲锣声顺着风传了过来。 江芸芸停下脚步。 “江芸,等我回来。”他说。 江芸芸盯着脚下的那道影子,抬头,像是抚摸又像是安抚:“那你烤鸡还吃不吃?” 顾仕隆冷哼一声,声音闷闷的:“不要了,好瘦的鸡,你可真是越过越穷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个老板说少五文钱。” “小气。”顾仕隆盘腿坐了回去,盯着那个月亮,低声说道,“月亮要下山了。” 江芸芸看着挂在西山上的月亮。 两人一躺一站,却都是齐齐看着头顶的月亮,听着耳边逐渐远去的更声。 “那我去休息了。”江芸芸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你也早点休息。” 顾仕隆沉默地坐在屋顶上,听着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到最后完全安静下来,而月亮也彻底西沉。 “以后要请我吃大烤鸡。”他低声说道。 —— —— 江芸芸一觉醒来,下意识摸了摸床边,没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摸到一把被焐热的刀,很久之前这把刀,幺儿就给过她了,后来回京后嫌弃她保养不好拿回去了,现在又还了回来,只是刀柄处系上一个松松垮垮的红绳。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这次,她清晰得感觉到顾仕隆走了。 她叹气,起身准备穿衣服,鬼使神差看向正中的桌子。 ——上面的烤鸡不见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 吏部的同僚是久闻江芸芸大名,但还未和她实际接触过,只听说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但如何认真,怎么认真却只是听了只言片语。 韩文在官场沉浮多年,一眼就看出自家尚书和内阁之间似乎有点交易,但他不说,我不问,接过江芸这个烫手山芋,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也有意和江其归打好关系,所以这次对外的交流工作一律交给江芸。 这下可是苦了考功司的同事。 “这个流程哪里不对啊?” ——“河南道这么大,你只给了科道官十日时间,且二三月正是冰雪融化之季,一旦交通堵塞,他们的单子又如何处理?” “这个访单都是按照您和韩侍郎说的做的,怎么也不对啊?” ——“没说不对,是要再做一个打分表,德行和功绩四六分,你要按照重要程度规划分数,这不是简单明了嘛。” “怎么好端端要把奖惩制度写上去啊,之前都是没有的,且不是要看三次九年,四格八法嘛。” 第四百一十九章 访单开了头, 大家也算是大致了解江芸的做事风格,后续的考语工作也就好推进了,一屋子人的摩擦也是有了初步进展。 考语是和访单一起进行的堂审前的准备工作。 所谓考语就是各衙门堂上官对其属官开写的评语。 一般来说是为期三个月,由吏部并南京吏部牵头, 咨札各衙门堂上掌印官, 将部门所属在应考范围内的官员进行考察, 查取考语, 或贤或否明都要注明实迹,随后送吏部备案, 用来后期的堂审酌取。 因为考语是直接送到吏部, 供主管进行参酌的,所以一般来说访单的会单结果关乎最终的黜陟结果,但对于其他官员, 尤其是争议性官员, 考语就很重要了。 “考语只能在这里选?”江芸芸好奇问道。 韩文点头:“共有三十二条, 囊括种种, 不规定范围让那些老油条自由发挥, 写的东西, 你一个人能揣摩一个时辰呢,回头又有问题, 又都是我们礼部的锅了。” 江芸芸了然。 考语这东西到底是有点得罪人的,真让他们自由发挥,这一群人精也不知道能给你雕什么花来, 确实为难吏部的人浪里淘金了。 “你说会不会有些人故意……”江芸芸点到为止地没说下去,但是大眼睛悄悄斜眼去看韩文。 韩文四平八稳, 一本正经说道:“按道理, 两京各衙门堂上官应对本衙门应考人员秉公核实, 该官贤能与否,要如实填注。” 江芸芸自然是连连点头表示附和,飞快编了一顶顶高帽给人带上。 “那自然是公道的人多,大家都是为国办事,不敢偏颇。”先行肯定韩侍郎的话。 “比如下官早早就听闻韩侍郎在主持户部掌邦计期间,力遏权幸,匡正盐法,为国理财。”强调具体事情。 “刘首辅曾夸赞您是——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当其时只养得个韩贯道者。”引用名人名言。 “朝野所知的清忠粹德,一定是秉公处理的。”表明自己看法。 最后江芸芸话锋一转,图穷匕见:“但人心难免是偏的嘛,又岂是人人都是韩侍郎这般清修耿介,识量宏远,每临大事,不可屈挠。” 韩文大为吃惊,打量着面前正义凌然的江芸芸,半晌之后才说道:“你师兄说你是龙蛇之姿,我还以为是夸你是‘穷溟出宝贝,大泽饶龙蛇’,没想到说的是你‘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江芸芸憨憨一笑:“还请韩侍郎解惑。” 帽子都带了这么多,再遮遮掩掩也说不过去了,韩文只好低声说道:“这个流程其实是这样的,你要是都不错,那主官就会挑选考语给你写上,大都是溢美之词。” “没有参考价值。”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 韩文下意识点头,随后又觉得太过得罪同僚了,开始缝补道:“总归都是做事的,你先听我说完,不要插嘴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 “若是说若某官不肖,那就要写明其所犯是“八目”中的何项,都要指事直书。” 江芸芸又有话要说了。 韩文直接摆了摆手了,示意她只管听。 “但就算你说的,人心难免有所偏颇,亲疏远近是很正常的,所以考语的填写,只求无大错,而不是非要选出大功。” 江芸芸了然。 原则就是差不多得了,活一下稀泥。 韩文说完之后,看着江芸芸过分年轻的面容叹气:“也就是这样的问题,外官都说京官好往上走,不知京官磋磨的那些日子也数不胜数,京官也时常羡慕外官自由,但升迁艰难,你能年纪轻轻走到这里,实属万里挑一了。” 江芸芸只能摸了摸脑袋。 “这种不论属官的政绩,只看主官态度的,也确实寒了人心,若是碰上指廉为贪,以正为邪,论劾公排的事情也实在是丢人。”江芸芸说道。 “难以避免,所以我们要结合科道官的内容和主官的考语。”韩文谨慎说道。 江芸芸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真心觉得之前马尚书提出的三个账本,再结合上访单和考语才能最大限度的维持公平。” 韩文笑了笑:“公平。” 江芸芸看他,不解:“不对吗。” “对的。”韩文点头,看着江芸芸的目光一点和蔼,“人人都想要一个公平,可公平是很难的,至少在我们这一辈手里是很难实现的。” 江芸芸错愕。 “好好努力吧,江其归。”韩文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次就先这样吧。” 三月的时候,访单和考语的内容系数回归到了吏部手中,江芸芸开始带领考功司加班的日子。 “这人的评价两极分化,到时候要重点,打上红标。” “考语上全都是溢美之词,但访单上却没有实际的内容,打上黄标。” “这个看上去很正常,中规中矩,绿标。” 江芸芸在大致了解流程后开始把工作内容分解成了三部分。 第一部分:先一部分进行分类,保证两张单子的去处能合到一个人手中,也就是说,两张单子是要进行横向对比的,若是相差大的,直接红标,进入重点目标,等待堂审询问,之后依次是有待考核的黄标,粗看没有问题的绿标。 第二部分就是对三种分类的内容进行进一步的审查,也就是竖向对比,相互交叉来看同部门的其他人的内容,推断出大概情况,随后写上批语。 第三部分则是两位侍郎同江芸芸再一次重复检查。 一时间,考功司灯火通明,烛火昼夜不熄,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哎,江苍。”深夜,韩文故意拎着黄标,去找江芸芸,“被打上黄标了。” 江芸芸看着被怼过来的纸张,然后抬头去看韩文。 韩文一看就是故意的,对着她挤了挤眼睛。 江芸芸叹气:“韩侍郎这事打算甩工作给我吗。” 韩文老神在在说道:“我是想看看你什么态度。” “公事公办的态度。”江芸芸低头,淡淡说道,“真要是我抽到他,也是要避嫌的,韩侍郎看起来还是太闲了,下一批给您看算了。” “这个我同意!”另外一位侍郎头也不回地说到,“就他最闲了,晚上还摸了摸猫,乐不思蜀了。” 韩文撇嘴:“你们两人这没意思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两张纸上的内容。 主管写的是满意,科道官则是可有可无的评价。 她没有进一步评价,只是收回视线,继续翻看着自己手中的内容。 韩文见她真的无所谓的样子,这才低下头小声说道:“要是他确实做的不错呢……” “陈主事,你的那一批好了之后,就给韩侍郎看。”江芸芸头也不抬就喊着。 韩文脸色大变:“我手上还很多啊。” 江芸芸冷笑一声,把两张纸推开:“那就快去干活,我忙得很,都是红标的内容呢。” 韩文只好捧着两张纸走了。 “江其归这人怪没意思的。”韩文一坐下就和隔壁另外一个侍郎嚼舌根。 那个侍郎嫌烦,直接把折子竖起来挡在两人中间,表明了不要和他说话的态度。 —— —— 陈宽盯着面前沉甸甸的钱,思索了好几日,最后含恨把钱财都退了回去,今年内阁和吏部的态度,没必要掺和,而且今日不过是随意提起江芸太过年轻,担任京察要职太过随意,太子就先一步跳了起来,陛下也一脸不悦。 往年这个时候他都能收到好大一笔钱,今年确实是干不了。 ——陛下和太子太信任外臣了,尤其是这个刺头江芸了。 ——宠信刚正不阿的大臣,这对所有宦官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他必须拉回太子的心,又或者杀了江芸,以除后患。 “难道找个人把他做了?”小太监恶狠狠说道。 陈宽冷笑一声:“你疯啦,要死拉上我,没脑子的东西。” 小太监连忙求饶。 “这是最后的办法,真要做也不是现在。”陈宽淡淡说道,“这些人托不上我,也会去找其他人,我们不用管他们了,对了,我记得你是南直隶人,江芸不是有个兄弟和他不和嘛,去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把柄。” 另一侧,萧敬听闻今日的事情后也颇为忧虑。 “那江芸能有今日,老祖宗出了多少力,若是他真的能上位,可是好事啊。”干儿子得意说道,“太子殿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隔壁的陈老狗拉下马。” 萧敬冷笑一声:“真登基了,我们和他也并无区别。” 干儿子一脸不解。 “江学士可不好拿捏。”萧敬靠在椅背上,眉眼低垂,“太硬了,顾家那位和他同吃同住,莫逆之交,只是让他杀一个御医都不同意,可见是一个心肠冷硬的人。” 干儿子也跟着担忧起来:“这事儿子也有所听闻,人人都说江其归好脾气,对朋友极好,不曾想就杀个人,给朋友出出气这样的事情也办不成,据说两人如今已经闹翻了,顾家出灵那一日,他都不曾来。” 萧敬神色严肃。 “那现在怎么办?”干儿子神色严肃,“是把人拉拢过来,还是……” 小太监手刀往下一砍,目光狠厉。 萧敬盘着手中的核桃,半晌之后又突然说道:“我记得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不是也在这一批……” “江苍?”那小太监竟然还记得,“是的,己未科进士,就那桩程敏政的案子,闹得陛下好不愉快,还差点把李阁老也牵扯进去了是了,我还记得当时有两个考生也差点被牵连,名叫唐寅和张灵,是江其归在扬州的好友呢,后来不是也闹得他远在兰州还吃了不少弹劾嘛,也是倒霉的。” 第四百二十章 其实京察的堂审还是颇有压迫的。 上头坐着吏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史, 都是齐齐正二品的大官,各个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两侧各自坐着吏部左、右侍郎和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 两排人也一个个正襟危坐, 瞧着很不好糊弄, 所以当这些人齐齐看着堂下人时, 确实会有一定的压力。 “江县令。”马文升先一步开口,他神色冷峻, 淡淡问道, “科道官言你利用权势,肆意贪污,治下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对于治下富商乡绅的细微过失吹毛求疵, 窃弄威权, 积衅酿患, 你可认?” 江苍冷静说道:“下官不认。” “不认何处?”都御史反问道。 “下官并未贪污, 诸位大人尽管去查, 也未利用权势威胁富商乡绅, 只是清丈土地必要他们配合,下官是和他们进行过几次商谈的, 他们也都是配合沁阳县的工作,且去年农田大丰收,下官不相信治下百姓在怨声载道。” 江苍等于把马文升说的内容全部否定了, 而且态度坚定,丝毫没有任何犹豫。 “倒是自信。”左都御史戴珊开口问道, “科道官可不单单这几句话, 当中有列举了不少事项, 桩桩件件,考功司的同僚都是相互作证过,才给你打上黄标的。” 江苍反问:“不知道科道官写了什么?考功司的同僚又是如何作证的?” 这是第一个问出这个问题的官员,之前的被点名的那些人大都被几位主官一诈,就磕磕绊绊冒出漏洞,然后被主官们敏锐抓住,直接逼问出来了。 上首的马文升看了一眼边上做记录江芸芸。 科道官如何写自然是不能给江苍看的,但考功司的人就在眼前是可以解答的,但因为最后他的折子是韩文看的,但韩文现在又作为考官坐在上面,所有只能是最后统筹的江芸芸能说话了。 江芸芸只好起身,一本正经解释着:“科道官一共列举三件事情,一件事去年沁阳县清丈土地时,江县令抢占了李姓粮商家的田地三百亩,逼死李家奴仆三人。” 江苍淡淡说道:“李兴侵占百姓良田近千亩,逼死百姓不尽其数,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芸芸没有被他激怒,只是继续四平八稳说道:“我们结合了去年河南道怀庆府报备的数据,分析去年沁阳县当年清理出土地十顷八百亩的土地,可见去年确实是有这件事情的,也有了卓越的成绩。” 江苍看着她,神色冰冷。 “李兴的事情我们翻阅了御史台和通政司,确实有两份这样的折子,分别是河南道监察御史李韬的弹劾,内阁当时没有批复,通政司则是李兴二儿子告状,通政司登录在册后也上上缴内阁了,内阁还是没有批复。” 江芸芸还未说完,马文升就看了过来。 别的人可能不太清楚,但京城九卿的主官们确实非常清楚,这几年内阁所有的折子大都是经过江芸的手中。 ——年轻的小状元在内阁的成长可谓惊人。 “那不是正是说明内阁赞同我做的事情吗?”江苍冷冷说道。 “正是,所以这是你进入黄条,而非红条的主要原因。”江芸芸看向江苍,神色温和地夸道,“清丈之事事关国家百姓,江县令能为百姓请出如此多的田地,可见辛苦,若是那些乡绅富商不配合,自然是要狠狠法办的。” 江苍一怔,苍白的唇角微微抿起,随后借着说话的动作移开视线:“比不得江学士的雷霆手段。” 屋内的空气都瞬间安静了不少,众人看向这两兄弟。 两人模样乍一看颇为相似,都是瘦高白皮的年轻人,斯斯文文的模样,只是江芸常年脸上带笑,显出几分亲切,而且江芸小脸大眼,据说长相随母,所以格外俊秀,江苍则是冷淡寡言,便也有些疏远,长脸细眼,颧骨高耸,不说话时格外阴沉。 ——像,又有些不太像。 江芸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开始说起科道官说的第二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则是弹劾你刚上任时,你的外家曹家在沁阳县开绸缎店,曹家借用你的权势,逼迫两家绸缎店不得不远走他乡,是否有这个事情。” 原本还算冷静的江苍猛地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直视他的视线,平静说道:“此事并无御史弹劾,通政司也没有这样的折子,据说是因为两家店举家迁移的时候,遇到土匪,举家覆没。” “你觉得是我杀的!?”江苍怒气冲冲质问着。 江芸芸沉默,随后说道:“科道官并未指使你杀人,说的是你弄权酿祸,我们根据沁阳县这几年上报的税收,发现纺织和绸缎的商税确实比例比前几年要大,所以需要你对此事做出答复。” “我不知道这事,沁阳县店铺不少,区区两家绸缎店的关门,也无人要向我报备,我外家确实有来沁阳县开店,但并没有江学士说的这些事情,而且他们每年纳税都是尽心竭力,如何能当得起此罪名。”江苍冷冰冰说道。 江芸芸看了一眼江苍,但很快又移开视线,继续平静说道:“此事还需要诸位大人明断,下官只是清理出疑点,并不能决定最后的意见。” 江苍紧盯着江芸芸。 江芸芸则面不改色开始说起第三件事情:“去年沁阳县准备新建水渠,灌溉农田,却闹出人命……” “那是两个村子争夺水源,我已经第一时间赶过去阻止了,伤亡的人也都做好安抚工作,此事如何怪罪到我头上。”江苍反问。 江芸芸叹气:“水源自来就是农耕大事,百姓着急是自然的,江县令能做好善后工作是极好的,科道官并非说这事,而是弹劾,最后有两条水渠的确立地附近就是曹家购买的一百亩土地的附近,此事我查过当年吏部上报的事项,怀庆府确实是作为你的功绩上报的。” “这是找了老农亲自选的地方,也找了不少人来反复勘测,才确定这几处需要挖水渠用来保证水源充足,且当时一口气挖了七个,并非只有这一个,沁阳县主要的农田大都聚集在城东和城南,上游是沁水主干道,无论如何,七个水渠,总有一两个能沾到曹家买卖的土地,如何能笃定是我以权谋私。”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向两位二品大官,拱手说道:“考功司只对这三个事项有疑问,核对过历年的册子,经两位侍郎审核,这才挑选放上,但具体事项还请诸位大人裁决。” “辛苦了,坐下吧。”马文升摸着胡子点头。 江芸芸坐了下来,对着众人打量的视线视若无睹。 她本来就是来干活的,做好前期的审核工作就行,这些官员的前途不是她能决定的,对上江苍也不是她所期望的。 两位主官低声交谈了几句,就对着下面的江苍说道:“具体情况我们都清楚了,江县令下去准备下午的后堂会考。” 江苍神色阴暗难辨,他行礼后离开,只是离开前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右侧的江芸芸。 那一眼很快,几乎是一扫而过,却没有瞒过堂上的所有人。 江芸芸只能低着头,故作忙碌地把他刚才的对话写了下来。 “瞧着还是有些能力的,能把清丈的事情推行下去,就是性子急躁狭隘了点,惹出了些许风波。”右都御史史琳摸着胡子打破沉默,看向江芸芸,笑脸盈盈,“只是瞧着你们江家人都还有些体弱,他瞧着身体也不好,可是要保养好自己啊。” 江芸芸只能微微一笑,不做声。 “行了,收了你的医术神通。”马文升出声拉回主题,目光环视众人,“诸位觉得江县令到底有没有纵容外家为祸?” —— —— 门口,曹家人见自家公子出来了,连忙上前:“答得如何?江芸可是有为难您,他在京城多年早就和那些大官打出交情了,今日肯定是故意把公子叫过来磋磨的。” 江苍站在马车边上,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鬼使神差地盯着曹家人出神。 曹家人被看得不敢说话,犹豫说道:“公子看什么?” 江苍嘴角微动:“那田……” 他顿了顿,突然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公子说什么?”曹家人紧张问道。 江苍摇头:“没什么,下午还要考试,先回去吧。” “好,公子小心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留在京城,老祖宗吩咐了,只管用钱,不必束手束脚的。”曹家人把人扶上马车时又开始念叨着。 江苍揉了揉额头:“我有些头疼。” 曹家人大惊:“定是一路奔波累到了,都怪江芸,好好的非要来这一出,平白害得公子坏了身子。” 江苍坐在马车内,蓦地想起堂上的江芸。 ——面前的少年已经是他认不出的样子了。 记忆中那个消瘦矮小的孩童终于在今日逐渐散去,只清晰深刻地留下今日的模样。 沉稳大气,有条不紊。 那个他听了无数遍江芸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苍失神,不知不觉握紧膝盖上的衣衫,牙关紧咬。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赶上江芸。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望外祖母和娘高兴。 边上的管家一看,心中一沉,只觉大事不妙。 —— —— “我就说当年就一定要长生留在京城,他非不肯,闹着要外放。”南直隶曹家,曹澜焦急地来回踱步,“现在好了,被江芸抢占先机,平白吃了亏,现在受制于人,还被人欺负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这事其实掀不起多少风波, 毕竟最后盖章的是吏部和都察院主办,科道为辅,你好端端跳起来说不服气,可不是要和这些掌管你升迁的人作对。 吏部侍郎韩文率先作为发难, 写了陈情折, 态度强硬表明态度。 内阁看也不看直接递到陛下案桌前了。 “我都要忙死了。”刘健冷冷说道, “那有空和这群没事干的人打嘴炮, 也不知道都察院干什么吃的,下面的人都这样了, 还不整治整治, 就知道整天护着,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谢迁心事重重走了进来:“司礼监太监李荣又来了,陛下又旧事重提, 打算在朝阳门外建延寿塔及殿宇廊庑墙垣, 想要内阁撰写诰书, 这个月都来第三趟了, 这次还直接说想要给太皇太后祈福呢, 听说太皇太后已经不太好了。” “佛老鬼神之事, 无益于世,有损于民。”刘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对了,太医院不是招进来很多厉害的女医嘛,没给太皇太后看过吗。” 谢迁叹气:“年岁已至, 太医又不是仙人,之前好几次都没上来气, 听说被一个沈女医几根针扎回来了, 如今一应贵物都是优先给清宁宫。” 刘健停下笔来, 闻言叹气,却又没有说话。 ——相比较太皇太后现在身体状况,他更担心太皇太后死后的事情。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谢迁没有察觉首辅为难的心情,只是继续小声说道,“回头赶上太皇太后的去了,陛下可要怪内阁对太皇太后不礼重了,还是直接上个折子吧。” 刘健一听,揉了揉额头:“之前还感觉不出江其归的作用,不过他的分流办法确实不错,如今真是一股脑的事情都压了过来,怎么就事情做不开。” “督理陕西马政的左副都御史杨应宁的马政还没让兵部商量出结果。” “陈德修卒于南京刑部尚书任上,祭文还没最后定稿。” “上个月马尚书奏陈申严谶纬妖书之禁,都察院复奏,结果两部都去京察了,陛下也沉迷斋醮,这次也还未答复。” 刘健看着满屋子满满当当的折子,明明一开始大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累就累点,大不了大家一起加班,偏中间来了个江芸,这个小刺头别看不安分,但办事真的很有想法,光是一个折子分类就能做的游刃有余,随后前期折子筛选,更是大大减轻了阁老们的压力。 他这一走不要紧,只是本来大家都吃惯细糠了,现在不得不开始回到之前的苦日子了。 如今他的位置放了三个人,还是不中用!完全不中用! 折子折子理不出来,办法办法想不出来。 “内阁如今只有三人,本就捉襟见肘,西涯去年就去山东督工修建孔庙了,大家的工作量也就跟着大了,若是能再进一位就好了。”谢迁突然说道。 刘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含糊说道:“此事还有待商榷。” 谢迁坚持说道:“吴原博科第、年齿、闻望皆为上,按理早就该入阁了才是。” 刘健叹气:“吴公行履高洁,志操纯正,但入阁之事岂是你我说的算。” 谢迁还想说话,刘健直接说回正题:“这个修观的折子我来写,若是陛下怪罪那也是我的事情,至于吏部的那个事情,都察院现在有什么反应?” 谢迁已经提过好几次想要请吴宽入阁的事情,奈何刘健次次回绝,这次又一次被堵了回来,心中颇为郁闷,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接过他的话说道:“左右副都御史都上折子了。” “那就等等,回头和吏部的一起给陛下送下去吧。”刘健又说,“年年京察都要闹着一出,也不知道到底在弹劾什么,闹来闹去,还真当自己是沧海遗珠不成。” 只要京察或者外察一次,就会有人被罢免,又或者被调任降职等等,能因此上升的人反而不多,所以每年都有本人或者亲朋好友来喊冤的,只是这次离谱一些,御史们好好也跟着掺和进来。 “听闻考功司原本正打算外察大考的,如今也都停下工作了,其归也在家休息了。”谢迁说,“如今是让他们停下来,还是先开展工作。” “先把折子递上去,看陛下是如何批复的。”刘健思考片刻后说道。 朱佑樘本就不高兴内阁再一次拒绝他的要求,他是为了给太皇太后祈福,道长说了只要建好延寿塔,就肯定能为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和皇后延年益寿。 李荣从内阁后来后也一直心情不爽,那些文官自来是看不上宦官的,一个个都没个好脸色,现在他一见朱佑樘阴沉着脸不说话,立马揣着一肚子火,开始上药水。 “我瞧着刘首辅态度很强硬,还说——‘今寺观相望,僧道成群、斋醮不进,赏赉无算,竭尽天下之财,疲天下之力,势穷理极,无以复加’,真是荒谬,陛下一片拳拳爱护长辈之心,他全然看不见,只惦记着钱不钱的事情,老祖宗的事难道不值得花钱嘛,而且去年江学士在铸弘治通宝钱和清理盐法时,不是为国库充容几百万两银子了嘛,怎么就花不得。” 朱佑樘也是越听越生气。 “这钱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朕想要给太皇太后尽尽孝心都不行了。”他怒气冲冲质问着,“你去把侣钟叫来,朕要亲自问问这个钱的去处,怎么朕要花点钱就这么难!” 李荣殷勤下去传旨了。 朱佑樘还有点气不顺,只是还没生气生出个所以然来,有听闻太皇太后不好了,就连忙匆匆赶往后宫。 太皇太后周氏是英宗的皇贵妃,宪宗的生母,如今已有七十四岁,去年腊月就已经精神很差,下不了床了,太医院的新太医也有些本事,硬生生让她过了三月,只是到了四月,那群太医也都束手无策了,只能用人参吊着,日日夜夜在宫门口等着。 “老祖宗。”朱佑樘握着她的手,一脸悲戚,“我定建好道观,为老祖宗祈求年岁。” 朱祐樘生于西宫,其生母纪淑妃薨后,这位周太后直接将孙子抱到仁寿宫中亲自抚养,省视万方,所以朱佑樘与她感情颇深,即位后尊为太皇太后,入主清宁宫,感念她的抚养之恩。 太皇太后已然是有些糊涂了,握着他的手,只是喃喃低语着。 “老祖宗说什么?”朱佑樘俯身,低声问道。 只是他听完周太皇太后断断续续的话,突然沉默了。 周太皇太后只是紧紧盯着他,含含糊糊喊道:“陛下,陛下……孙啊……” 朱祐樘泪流满面,低声保证道:“孙儿一定尽力去办,还请祖母心宽少虑保重身体。” 周太皇太后喘了几口大气,神色才安详下来。 —— —— 宫外,江芸芸正在院子里撸着猫,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就抱着小猫去门口,谁知大门打开,外面空无一人。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片刻,正准备关门,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张纸,就好奇捡了起来。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太监。 江芸芸又抬眸在外面看了看,还是没见到人,就抓着纸慢慢悠悠回了院子。 “怎么了?”乐山连忙探头问道。 江芸芸抱着小猫在院子里沉思了片刻,随后摇头,抬脚朝着后院走去:“我要去写个东西,等会吃饭别叫我了。” 乐山欲言又止,看着她匆匆的背影,叹气:“又不吃饭,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江芸芸回了书房,打开那张纸仔细看了看,不过也没什么好看,上面的字大概是怕人认出来,歪歪扭扭的。 其实这次弹劾她是一点也不担心,甚至不打算写请罪折上去,虽然对面就差指着脑门骂她了,但毕竟没有指名道姓不是,前面还有整个吏部和都察院盯着,再不济还有科道官们一个个摩肩擦踵准备上场大战三百回合,何来需要她一个被借调的人出面啊,只要老老实实在家休息几天,回头肯定能去上班,也算平白赚到几个休息日不是。 但随着京城的消息越来越多,江芸芸还是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虽然次次京察都要闹这一出,但听说这次其中夹杂着几个御史。 众所周知,自来想要在官场上混,是没有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开门你上车,领导讲话你先说这样的道理,就连刺头江芸芸在关键时刻也都是足够给领导面子,平日里时不时给领导编一顶高帽子带上,安抚安抚领导的,所以就江芸芸这么几年的当官经验来说,是万万没有眼看就要事成了,领导要被夸了,属下一脚把桌子踢翻的道理。 所以这次御史出面弹劾都察院,好大一个笑话。 也不怪都察院四品以上的官员齐齐上折子表示委屈,闹着要辞官回家,背地里估计要在都察院里掀起雷霆风雨了。 这个道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群御史们别看平日里头铁,谁都敢得罪,就是撸起袖子,骂起阁老来也丝毫不会嘴软,那还不是头上有一个二品大官,陛下心腹护着。 ——自来都察院的主官都出了名的护犊子。 “所以,找到靠山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太监确实是一个好靠山。 自来一个优秀且有上进心的太监,不仅在内廷吃得开,外朝也不会逊色的,挨不挨文官骂另说,你就说他的话在陛下面前管不管用吧! 这个条子就证实了江芸芸的猜测,现在闹着一出的人背后是太监在撑腰。 可太监为什么要搞这出呢? 江芸芸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摸着良心说:“嗐,这事的源头说不定还真是我。” 吏部这次罢免的人就有一百三十人,降职三十人,罚俸七十人,这还是马文升拦着的情况下,因为一开始江芸芸大笔一挥,是直接划了三百来号人的,把本来昏昏欲睡的韩文吓得坐也坐不住,连忙把夜宿在吏部的马尚书请了过来。 ——理由就是人太多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众所皆知, 朱佑樘是个脾气顶好的皇帝,基本上很少动怒,就连群臣对他贴脸开大,他最多也就是把人呵斥退下, 自己一个人坐屋子里生闷气, 过一会儿还能自己气消了, 跳出几个人夸一夸, 也就当无事发生了。 不过这次显然真的有点摸到老虎屁股了。 本来太皇太后的事情就已经让朱佑樘焦头烂额了,延寿塔又拿不出钱来, 现在好好的京察又出问题了, 内阁一堆事务堆了过来,入了春就一直身子欠妥的朱佑樘彻底爆发了。 他的好大臣,好啊, 一个个都威胁他, 还给他撂摊子是不是! 严惩, 必须严惩! 原本还在装死摸鱼的礼部和都察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齐齐开始自查内部, 上表请罪, 诚惶诚恐地揣测了一下陛下的意思,然后果断把闹事的人都抓起来了, 先一步递给锦衣卫,表明立场。 一时间京城抓人的忙个不停,被抓的哭个不停, 看热闹的也嘴皮子说个不停,京城的夏日就跟着活跃地走了过来, 本来清爽的春风也跟着燥热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让京城的风也跟着不安分。 京官们因为陛下突然的怒气而惴惴不安,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触怒了陛下。 那些弹劾的官员吗?不应该啊,本朝官员自来就要闹着一出,动不动就是死谏,跪谏,弹劾,嘴里是国家要完了,心里是你小子要完了。 陛下每次都是乐呵呵的,实在不喜欢那也是装死看不见的,谁能想到这次就发这么大的火呢。 那是到处甩锅的吏部和都察院?也不应该啊,甩锅那不是更常见的事情,谁当官不甩锅啊,陛下难道还没习惯嘛。 难道是内阁?那也不对啊,没听说内阁最近有什么大事啊,而且内阁的事情迁怒百官是不是太过分了! ——所以到底是谁! 所有京官的脑子里都在想这个问题! 而罪魁祸首江芸芸则开始给自家小毛驴刷毛,小桃树施肥,空了还抓了一只小麻雀,吓唬一下又把鸟放走了,昨日空地边边还抽空种了点菜,节省一下家庭开支,甚至打算抓住那只总是来家里混吃混吃的小野猫,非要让她入住自己家。 乐山被闹得不行,只觉得每日都是鸡飞狗跳的,吵得他心如死灰:“公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值啊。” 当时江芸芸和小猫大战三百回合,穿得全副武装,蹲在地上,想了想:“快了吧,这事没这么复杂。” 乐山看着公子脸上的小划痕,又气又无奈:“好端端惹猫做什么,挠你一爪子。” 江芸芸咧嘴一笑,提溜着猫在厨房门口打圈,嘴里絮絮叨叨的,跟个孩子一样。 乐山看着一团乱的院子,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中午要吃什么,是吃饭还是吃面?刚才听到有卖河鲜的货郎经过,想吃鱼吗?” “能给她吃吗?”江芸芸小手一指,得寸进尺。 乐山气笑了。 —— —— 不过这次弹劾的事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江苍?”马文升坐直了身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些御史一进锦衣卫就都招了,说是太监叫他做的,抓来那些太监,结果就牵出江苍了,”韩文低声说道,“但他们只说是意外,不曾想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马文升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太监是怎么说江苍的?” “说是请了江苍去问今年为何还要多请几位外地官员?中间问了什么问题?可有证据这些?”韩文说,“往严重说也只是窥探京察,甚至算不上扰乱。” 毕竟京察都已经结束了,他们也不过是在小范围内兴风作浪。 那些太监们一向奸诈得很,很会在底线上试探。 “江苍怎么说?”马文升眼神尖锐,神色狠厉,“是他说要牵出江芸的?” 韩文沉吟片刻:“太监的话不可信,他们一贯是会攀咬人的,而且这次被抓的太监,最高也只是司礼监的一个少监,原因是和被罢黜的河南道清化镇的那个王县令乃是同乡,好奇问了一句,而且司礼监那边打算死保,陈太监亲自去了锦衣卫,听说也要马上放人了。” 马文升坐在椅子上沉默。 “一个小小县令引起这么大的风波。”他低声说道。 韩文坐在一侧,许久之后低声说道:“不知道江其归是什么态度?” —— —— “你为何要给太监信物?”曹家,老夫人质问着曹澜,愤怒至极,“你这是害了长生,你这事害了曹家,蠢货,你这个大蠢货。” 曹澜神色讪讪:“谁知道这些太监这么坏,故意去骗长生。” “太监能是什么好东西。”老夫人气得手杖都扔了,坐在椅子上直喘气,“要吃的就给吃的,要钱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但是嘴巴要把牢,信物要拿稳,我说的你是一个字都记不住。” “我知道!”曹澜被骂得脸上无关,忍不住站起来打碎手边的茶盏,急躁说道,“我这也是不小心,谁知道那些太监如此恶毒,我怎么会害长生呢,是不是在娘眼里,我就是这么一无是处,拿不出手,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的再多那都是无用的,我就是没用,上不得台面,所以娘什么都要管。” 老夫人错愕地坐在原处,打碎的茶盏落在脚边,水渍四溅,打湿了衣摆,她看着面前亦然中年的儿子,恍然察觉到他藏在深处,如今再也藏不住的愤怒。 曹澜惊觉说错话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惶恐:“儿子没有这个意思。” 老夫人看着膝行到自己面前的儿子,沉默地看着,最后缓缓闭上眼:“罢了,好孩子,下去吧。” 曹澜却突然不安地抱着她娘的膝盖,痛苦说道:“娘,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没有这个意思,娘,别生气。” 老夫人看着恢复如初的儿子,却只能叹了一口气,强撑着的身体也跟着落寞下来,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曹家以后就看你了,你妹妹性子强,你多担待,几个女儿家的婚事要好好挑选,不要让人欺负了她们去,男孩们都要好好教……” “娘!”曹澜连忙打断她的话,畏惧不安,“曹家还要靠娘看着你,娘,娘别生气了,都是儿子的错。” 老夫人只是摸着儿子的后脑勺,半晌之后才疲惫说道:“下去吧,快马加鞭给长生回个信,让他自己去告罪,一应罪责都是我曹家之过,和他并无任何关系,外放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当是见见世面了,往后的事情,定要谨言慎行了。” 曹澜走后,沈妈妈看着好似骤然衰老下来的老夫人,不由哽咽道:“真是好没良心的曹家人,平白让姑娘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到时讨不到一点好。” 老夫人只是笑了笑,低声说道:“罢了,儿女都是债。” 沈妈妈擦了擦眼泪,把人扶着靠在软靠上:“如今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还要您这个老祖宗操心,本就是不孝顺。” 老妇人闭眼沉默着,只是许久之后低声说道:“百年之后,您亲自去了结了那个人,就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沈妈妈脸色大变,但轻轻嗯了一声。 —— —— 江芸芸还没收到复工的消息,某一天突然被吏部的人神神秘秘叫走了。 ——“定是有事才找你。” 有事,但不说,神神秘秘的。 江芸芸一头雾水从后门进了,一入内就看到三位主官齐刷刷坐在前面,还有一人站在下面,正是江苍。 江芸芸上前行礼。 “你这脸怎么了?”韩文震惊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小脸,叹气说道:“小野猫抓的。” 韩文更震惊了:“你玩得这么野。” 江芸芸哎哎两声,一脸茫然。 马文升咳嗽一声,歇了自家侍郎一眼,让人起来后也没直接说,反而对着江苍说道:“此事也算因你而起,你来说吧。” 江芸芸还没琢磨出味来,就看到江苍起身说道:“那日堂审结束,下官准备回驿站时,有一个小黄门把我拦住,手里有我家人的信物……” 江芸芸盯着江苍看,奈何江苍愣是一眼没看她,平白直叙地把这事说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马文升打着圆场,“说起来也是无心之过。” 韩文没说话,只是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明白,这是要她息事宁人。 不过这是牵扯到江苍,江芸芸也是没想到的,毕竟她以为江苍顶多是来提个醒的,没想到还牵扯其中了。 “都是太监误人。”她给这事下了个基调。 “确实,这些阉人如此不安分,那些投靠他们的文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韩文直接说道,“两种人都不能放过。” “那也要看陛下的意思。”江芸芸委婉提醒着。 韩文冷哼一声,毫不气馁:“定要上折子弹劾。” 马文升作为尚书,开始左右和稀泥安抚道:“先把此事了结再说。” “此事与你无关,我定然会陈情上表。” “这次你也是无妄之灾,朝廷会有所表示的。” 屋内三人连连表示谦虚表示没关系。 “那此事就由我们吏部这边做和,你们兄弟两人也算说开了,我会去找都察院解决此事,你们就各自在家中休息。”马文升看下两个年轻人,语重心长说道,“你们都是朝廷选出来的英才,该同心协力为民做事才不负所学。” 江芸和江苍行礼应下,随后顺势退下。 马文升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乍一看还真的颇为相似,清瘦修长的身形,相差无几的身高,只是细看之下,江芸自信镇定,还带着一丝少年气,江苍沉稳谨慎,心态沧桑,虽然江芸已经惊人的优秀,但其实江苍并不逊色。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群哗然, 本来还围堵在一起的人瞬间散开了。 攻击江芸芸的人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壮汉,手中寒光闪烁,目光紧盯着江芸,一击不中立马重新扑了上来, 幸好那藕重量不轻, 砸的他脚步一顿。 江芸芸得以后退一步, 顺手把小姑娘拉过来推到边上去, 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来,刀柄上松松垮垮的小红绳因为被猛地抽出, 重重打在手背上。 “你是谁?”江芸芸厉声质问道。 那人恶狠狠的目光从小姑娘身上移开, 随后看向江芸芸,狞笑着:“要你命的人。” 两人一交手,江芸芸就能感觉到, 来人明显是个练家子, 下盘极稳, 那把狭长的刀刃几乎在他手中宛若臂使。 人群豁然散开, 但也没有完全散开, 留下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小姑娘在边上急得跳脚:“我的藕, 我的藕。” 江芸芸手臂被震得发麻,偏这人刀锋好似能把人包裹起来一样, 真是跑也跑不掉,死也死不完。 那人好似戏弄一般,故意用刀在她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 没一会儿江芸芸身上就鲜血淋漓,跟个小血人一样。 夏日柳叶繁茂, 长长的柳条被卷入无妄之灾, 丢了好几根柳条, 地上则是一片狼藉,江芸芸的血散落每个地方。 夏裳单薄,长叶拂面时,江芸芸很快就察觉出不对劲。 她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镇定说道:“有人叫你来杀我?我也可以给你钱。” 外面很快就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是粗狂的喊声:“让开让开……公差办事,快让开……” “锦衣卫办事,速速闪开……”没多久,锦衣卫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 “兵马司的人来了!快住手,官兵来了。”小姑娘在边上急得来回转,连忙高声喊道,“锦衣卫,锦衣卫也来了。” 江芸芸在地上狼狈打了一个滚,顺势躲到树后,避开了大部分人的视线,也和那个行凶之人拉开了点距离。 “天子脚下动刀动枪,被抓住可不是好事。”江芸芸往后退了一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痕。 她的脸上被划了一道,滚烫的鲜血顺着下颚流了下来,很快就润湿了衣襟。 破破烂烂的衣裳,浑身是血的模样,偏她站在那里,柳条飘动,便也当真是浩然正气,毫不屈服。 人群中有人大胆地拎着一个木板子在边上犹犹豫豫打转。 江芸芸反手握紧那把刀,察觉到夏日的风吹到自己身上,又冷又热的感觉,她不清楚面前之人的意图,但知道拖延太久对自己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那人察觉到逐渐靠近的动静,身后有高手接近,狞笑一声:“你的死期到了,江芸。” 他整个人都扑了过来,目标明确,直击心脏。 江芸芸却在他扑过来的一瞬间蹲下,反身灵巧地翻到他的背上,一只手牢牢桎梏着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的刀柄重击在他的肩窝的软筋上。 那人吃痛大喊着,随后突然脚步一顿,侧首抬眸注视着江芸,注视着她的喉骨,不可思议,随后大笑起来:“你是女……” “住手!”姜磊的声音骤然响起,却被血迹飞溅了一脸,惊愕站在原地。 原是江芸芸手中的刀想也不想直接调转顺序,然后面无表情划过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把他的话全都压了回去。 他的声音只剩下赫赫的动静声,眼睛不可思议睁大,偏脸上还带着笑,整个人露出癫狂诡异的模样。 “你,你杀人……”终于跑进来的兵马司副指挥看着一地的鲜血,磕巴了一下。 面前的江芸芸站在树后,浑身鲜血淋漓,偏面无表情,手中的刀还滴着血,跟个冷面煞星一样,而行凶的人已经脸朝下的倒在她的脚边。 所有人都被吓得不敢靠近她。 “江学士受惊了。”那人很快就回过神来,“快,扶江学士去医馆。” “来人,把这个狂徒拖回去。” “封锁城门,快让指挥封锁城门。” 江芸芸借着柳条庇护,躲在树后,丝毫没有动静,好似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疼得浑身发抖,偏大脑格外冷静,想着要不行就先跳下水游回家去,因为她的衣服坏了。 “江芸……”姜磊想要上前,却被江芸芸冷冷的目光钉在原处。 “江芸,江芸。”人群中突然传来一身凄厉的惨叫声。 一个人影艰难挤出人群正准备看热闹,谁知猛地一眼看到柳树后浑身是血的江芸芸,脸色瞬间惨白,再定睛一看她破破烂烂的衣服,整个人更是吓得发抖。 正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道长。 他连滚带爬跑过来,差点被手里的毯子绊倒,却还记得一把把离得最近的姜磊推开。 张道长和她惶恐对视了片刻,随后想也不想就把崭新的,五颜六色的,一块块缝合起来的毯子就披在她身上,抖索的嘴皮子也跟着冷静下来,伸手胡乱抹了一把她脸上的血迹,胡乱抹在毯子上,自言自语:“没事没事,不怕不怕,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江芸芸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道:“冷静一点。” 手背上的血迹流到张道长的手上,他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深吸几口气:“对对,对对。” 那个副指挥把尸体拖走,又把围观的人赶在,这才走了过来,一脸担忧问道:“我送江学士去医馆。” “不用。”江芸芸拢了拢毯子,“今日城内治安还请副指挥多多照看。” “自然自然。”副指挥尴尬又紧张,搓了搓手,“万万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我,我们肯定加强巡逻。” “嗯。”江芸芸点头,平静说道,“那我就先回家了。” “这……”都指挥犹豫着,“这都是血。” “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张道长连忙说道。 都指挥看着他穿着道袍一脸不信任,厉声呵斥道:“我可要找个好一点的大夫,你一个拿着百衲衣的道士,一看就是招摇撞骗的,可别治坏……” 张道长一脸尴尬,怂怂地站着。 “他是大夫。”江芸芸替张道长声解释着,神色温和,“我认识的,都指挥不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若是有人问起,那也是贼人穷凶极恶,兵马司已经回援很是及时了。” 都指挥一听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个江芸现在可是香饽饽,前几天几位堂部抢人时还争的面红耳赤,现在好了,光天化日下被人行刺,只要在内阁甚至陛下面前表达出一点不满,五军兵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完蛋。 “我亲自送您回家。”都指挥热情说道,“这事我们一定追查下去,给江学士一个交代。” “嗯,有劳了。” 姜磊看着江芸离开的背影,茫然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渍,但很快又忍不住皱起眉来。 —— —— “什么!江芸遇刺?”朱佑樘蹭得一下站起来,脸色大变,“人没事吧?伤情如何?凶手呢?兵马司干什么吃的,让他们滚过来见朕。” 萧敬脸色也跟着微微发白,紧张说道:“有一个江学士认识的大夫跟着去了,听说都是血,兵马司回旋时江学士已经把人杀了。” “天子脚下,竟有悍匪,真是可怕。”陈宽低声说着,“五城兵马司回旋这么迟,也该重罚。” 朱佑樘坐回原处,胸口还在碰碰直跳:“去,让院使亲自过去,还有,去选两条上好的野参送过去。” “查,给朕彻查此事,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陛下。”有小黄门慌忙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殿下听闻江学士遇刺,跑了。” 朱佑樘气急,脸色发白,捂着胸口,气都喘不匀:“废物,都是废物,外面如此危险如何能让殿下出门,快,快找回来。” —— —— “什么,江芸伤情严重。”消息很快就传到内阁,刘健吓得手中的折子都落地了,“谁干的?人抓到了没?城门关闭了没?现在人怎么样?” 谢迁也匆匆赶来:“怎么会好端端遇刺,今日不是刚大考结束吗?是悍匪还是强盗?光天化日怎么撞上了,兵马司是吃白饭的嘛,怎么还受伤了。” 刘健站起来来来回回在屋内踱步:“哪来这么没眼色的盗匪,江其归浑身上下哪一点是有钱的样子,衣服都洗白了,定是故意的,查,我要让三司会查,好好好,这群人真是脖子铁,我倒要看看是谁赶在京城脚下就行杀人之事。” 谢迁脸色也格外难看:“难道是这两次考查得罪人了。” 刘健脸色阴沉,半晌之后,冷冷说道:“走,我们面圣去。” —— —— “什么,其归性命垂危。”李府,刚回家的李东阳行礼还没放下呢,一听这消息,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过去。 “爹!”李兆先一把把人扶住,连忙说道,“先别晕,我们先去看看。” “好好好。”李东阳被拉回来了,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走,走,我们现在就走,快快,把我的那条人参带过来,还有钱,我的钱都准备起来。” “你们先去,我让管家来准备东西。” 朱夫人安抚着一家老小,“其归就一个人在京,家里就一个仆人,肯定乱成一团,我以前派人先去照看了,你们也快去吧。” 李东阳被儿子搀扶着,颠颠撞撞上了马车。 “其归。”他下马车时还差点被绊倒,一看到乐山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更是腿都软了,声音都劈叉了,“师弟。” “公子在后面,刚包扎好伤口。”乐山眼睛通红,哽咽说道,“这流了好多血,好好的,怎么出个门就这样了。” 李家的几个仆人一见院中这么乱,也不多话,直接帮忙收拾起来。 “在里屋是不是?我们去看看。”李兆先把自家老爹拉了过去。 第四百二十四章 江芸芸养好病, 经过层层批准,收拾收拾准备去吏部上班时,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 得益于这几个月整日吃了睡,睡了吃, 乐山开展厨艺大赛, 每天都是整整齐齐的四菜一汤, 一点也不会重样, 张道长看得眼睛都直了,再加上时不时有顾霭投喂的大馒头, 小脸终于长出一点肉来, 也多了点血色。 马文升赶在她进门时,就直接把人叫过去,好生慰问了一番, 又见她脸上的伤疤还没好, 从怀里拿了药膏出来, 操心说道:“这么漂亮的脸留疤了, 多可惜啊, 我这有一膏白玉药很好……哎, 其实是我那孙女准备的,多贴心啊, 就怕你脸上留疤。” 江芸芸本想薅羊毛的手火急火燎收了回来。 马文升和她大眼瞪小眼:“我都不介意,你这么慌做什么。” “耽误别人,而且你这不是把人往火炕里推吗?”江芸芸不满说道, “不是您亲孙女吗?应该为她选一门好亲事才是。” 马文升瞪大眼睛:“你不是好亲事吗?” “我肯定不是啊。”江芸芸理直气壮,“我不行。”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 然后齐齐尴尬移开视线。 “滚滚滚。”马文升气坏了, 把膏药往她怀里一丢, “怪不得刘希贤一见你,就说心口不舒服。” 江芸芸委屈巴巴走了。 ——怎么这样,叫自己来的是他,叫自己滚的还是他。 江芸芸回了考功司自然也是一阵欢迎,郎中文辰芳表示要请她吃顿饭,去去晦气,早就嘴巴淡到不行的江芸芸,自然是连连表示赞同。 “你的位置就是原先叶郎中的位置。” 文辰芳把人带到她新官舍,看着里面空空荡荡的屋子,一脸感慨,“叶郎中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就自请外放,想要离家近一点,你也知道的,我们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只是可惜我和叶郎君十年的相处,这人脾气虽然差了点,工作能力是没得说的。” 江芸芸好奇:“怎么突然嘛,也不是只有外放这条路啊,一家子老老小小搬家,也是辛苦。” 文辰芳随口说道:“毕竟京城生活难啊,一家子的消耗就不能少,而且外放肯定是能挣到不少钱的,也好给自己养老啊,毕竟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被陛下看到啊。” 江芸芸叹气:“养老确实是个问题。” “可不是,京官就看着厉害。” 文辰芳小声抱怨着,“其实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呢。” 两人就贫穷问题进行深入讨论后,最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没钱,好难! 考功司分属韩文管辖,目前有两位郎中,两位员外郎,二位主事,令史十五人,书令史三十人,掌固四人。 平日里侍郎不怎么管事,大都是两位郎中主管,一应事情也都是汇报给两位郎中,若是有他们处理不了才会去找侍郎解决。 考功司主要负责官员的考核和升降,每三年、六年、九年会进行一次考核,再根据官员的称职、平常、不称职等表现,综合评定后决定其升降,所以它是阶段性的忙碌,平日里工作量不算大,但忙起来三四个月住在衙门也是常有的事情。 平日里两位郎中会分协处理各省命盗及各项议叙、议处,汇奏分管各处官员功过册,并一切告病、起复、开复、捐复、副缺、查案、行文、给照等事件。 江芸芸直接全盘接手了叶懿的工作和人员,上班第一天就打算开个小会,把工作进度拉起来,顺便把叶懿之前的工作材料看一下,免得工作断档了。 她一边忙着吏部的工作,一边听闻户部主事李梦阳在她耳边嘟囔着周太皇太后的事情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原来是太皇太后在好不容易撑过四月后,在五月第一日撒手人寰,陛下就制谕礼部,让他们为自己的亲祖母、已故太皇太后周氏定一个谥号,四日后,礼部拟定谥号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睿皇后。 这事干的陛下很满意,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内阁三位阁老就齐齐反对,随后百官又又又开始上折子了。 这个事情就要从谥号这个东西说起,周太皇太后的夫君就是朱祁镇,谥号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庙号“英宗”,一般后世尊称为“英宗睿皇帝”,现在太皇太后是被简称为“孝肃睿皇后”,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标准的“从帝谥”的谥号,有了这个“睿”字,太皇太后就可以祔享太庙啦! 所以问题出就出在这里,因为太皇太后不是英宗睿皇帝的正妻,她只是皇贵妃,按照嫡庶有别的说法,这事不能这么办! 自来只有嫡后才能与皇帝合葬,而且英宗睿皇帝早早就下诏说过只愿与钱皇后合葬。 这中间自然也有一番争斗,但那都是前朝的事情了,事情到了本朝,如今周太皇太后去世,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能不能加‘睿’字;第二能不能尊称皇后。 朝廷上自然又是一番激烈争吵,周家等勋贵察觉到和自己荣华富贵相关,自然是四面相合,一力赞同,一部分文官则觉得礼制不能改,自然是不同意,一个个引经据典,就连养病的吴宽也都出面凑热闹,剩下一部分人则是不停揣摩陛下意思,来回横跳,而那个时候的江芸芸正在加班加点干活,所以错过了如此热闹的事情。 十日后,陛下在召集数次大臣私议后,先退了一步,改变主意,将太皇太后的谥号改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太皇太后”,简称“孝肃太皇太后”。 此事落下帷幕。 江芸芸不解:“那周太皇太后的想法不是都落空了。” 李梦阳点头:“对啊,陛下最敬孝道,英宗皇帝驾崩后,虽写了由皇太子即位,但特意强调了两点:第一钱氏名位已定,不得更改;第二皇后日后寿终,要和自己合葬。你看看,祖父都这么说了,英宗朝的皇后有始只有一位,他难道还能不遵守吗。” 江芸芸没发表意见,专心吃馒头。 “而且当时的内阁阁老彭时还表示两宫同称则无别,但钱皇后是嫡母,所以钱太后宜加两字,以便区分称谓,在拟号时钱氏被尊为慈懿皇太后,周氏则被尊为皇太后。” “你瞧瞧,多厉害的手段。”李梦阳抚掌夸道。 江芸芸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 “别吃了,我与你说朝廷大事,你这嘴不发表意见就算了,还一直吃吃吃。”李梦阳不悦地扒拉下她手里的糕点。 江芸芸愁眉苦脸:“这我哪里能说道啊,我也不懂啊,如今两宫人死如灯灭,说多了也是不敬,而且陛下自己也非出自中宫,真开了个头,后面太后的事情如何处理,再者群臣闹成这样,陛下自来就心软,也不想事情拖得太久,但是总而言之,此事和我并无半点关系。” “谁说的。”李梦阳施施然说道。 江芸芸连忙把筷子放下来,叹气:“那我不吃这顿饭了,原来是鸿门宴,大师侄。” 李梦阳不高兴了:“怎么喊这个。” 江芸芸咧嘴一笑。 “我打算借此机会弹劾一波这些怙宠横甚,人莫敢问的勋贵。”李梦阳神色愤慨,“那些贵勋骄纵犯法,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翼虎,当真是令人看之,听之,思之,全然愤怒。” 二十岁进士及第的李主事才思雄鸷,但也刚烈脾气,幸好当今的陛下实属温和,对于他的几次弹劾都轻拿轻放,并不追究。 见江芸芸没说话,李梦阳不悦质问道:“你不愿意随我一同上折。” 江芸芸摇头。 “江其归,你当年刚考上状元,就敢为那些御史求情,今日却视若无睹百姓苦难,难道一场刺杀就吓破了你的胆子。”李梦阳大怒,拍案而起。 江芸芸连忙把差点翻滚下来的糕点一把抓住,闻言只是无奈问道:“你觉得你这折子上去,陛下会如何处置?” 李梦阳冷笑一声:“自来多少弹劾折子蜂拥而上,可陛下都置之不理。” “那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江芸芸反问。 “如何是多此一举。”李梦阳震怒,不可思议,“这些人简直是陛下身边的污点,君辱臣死,这次不行,那就下次,如何能畏缩沉默,江其归你竟是这种人。” 江芸芸摇头解释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李梦阳冷笑一声,冷冷质问着。 “陛下有尧舜之仁也,对你对我,对那些勋贵全然一视同仁,所以若非箭在弦上,势在必行,他定然不会处理亲眷勋贵,陛下也是人,七情六欲全是裹挟,文官又与勋贵略有不同,陛下于我们是仁,于他们是爱,你让陛下在如此平静的时候,在仁爱之中做选择,陛下是不会选的,且欲速不达,现在也不过是打草惊蛇,若是今后真有大事,如此高频率的弹劾,陛下早就疲了。” 李梦阳还是觉得江芸是在推脱,再也待不下去了,冷笑一声:“还真是李阁老的好师弟,好有一番自己的大道理,算我看错你了,告辞。” 江芸芸看着甩袖而去的人,欲言又止,半晌之后才喃喃说道:“骂我就骂我,怎么还骂上我师兄了。” “小二,打包!”小穷鬼江芸芸喊人,一点也浪费。 —— —— 十二月初三,江芸芸去给太子殿下上课,一入门就先吃了燕窝一盏,人参茶一杯,分别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亲自递上来的。 第四百二十五章 银子肯定是好银子, 铜钱却不是好铜钱,不过自来银子使用的程度就没有铜钱高,衣食住行大都是用铜钱结算,所以要是真作假, 其实铜钱的祸害范围不会小, 但掀起的波澜却不会大。 “老百姓挣点钱可不容易, 还拿了几个没用的□□, 真是一天白干,亏死了, 这些坏人真是烂心肠啊。”张道长一边择菜, 一边抱怨着,“这可怎么办?这么少的铜钱,我们去报官, 京兆府都不一定会受理呢。” 江芸芸看着被重新串起来的十文钱, 眉头紧皱。 “我瞧着好像和其他的没什么区别?”她扭头去问张道士, “你怎么看出不对劲的。” 张道长头也不抬说道:“外表看确实差不多, 重量上也没什么变化, 混入真钱当年也不会一眼看出来, 但铜钱在流通中本来就会有磨损,花纹会磨平, 重量都会减轻,幸好这东西和银子的适用又不一样,银子要称重, 按照重量算,但铜钱就是按个算的, 算起来铜钱就是比银子好出手, 对不对。” 江芸芸点头, 这也是她让乐山把陛下赏的其中一锭十两的银子拿去换了方便流通的现银和铜钱。 张道长抬头,看了一眼江芸芸,叹气说道:“其实你要我怎么说出不对,我也有点说不清,但不瞒你说,我们道观有三个功德箱,每三个月就会清理一次,每次都能清出不少□□。” 江芸芸惊讶:“从不曾听你说过。” “也没什么好说的。”张道长一本正经装深沉,“他们是来上香的,所行所言都为本愿,所以真真假假又有何意义呢,我们只要保证□□不流入其他人手中就好。” 江芸芸点头:“所以你是接触很多□□后,今日一摸这钱就感觉出不对劲的。” 张道长抿了抿嘴角,转移话题:“你仔细看那些摩挲的花纹,人手磨的,铜钱相互磨的,大都是不均匀模糊的,但侧边边缘是很少有磨痕的。” 江芸芸放在手心翻看,焕然大悟:“还真是,这几个的磨痕,陈旧感好均匀。” “对!”张道长把菜都洗好了,湿漉漉的手一把抹在顺道的小猫身上,这才端起水盆打算倒了,“但这点问题其实也能解释的通,毕竟你看这十文都是新钱,完全可以说是放在框里,装得有点满了,自己摩擦的。”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那你还觉得哪里有问题?”她虚心问着。 张道长把水倒在门口,站在门口意味深长说道:“重量。” 江芸芸各拿了一个放在手心颠了颠,不过察觉不出哪里有变化。 “造假银,用铁,或用铜,或用铅、锡为质,外面裹上银皮,这样外观看是很难看出来,但一切开就一目了然,但铜钱做假又有点不同,因为料子就在这里,一眼能看到,所以他的造假,不外乎偷工减料,也就两种情况,第一是减轻钱币重量,第二是原料掺假。”张道士干活干累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其实自来私铸、盗铸铜钱之风就屡禁不止,而且官府和民间都会私自铸造钱币。”他说,“也是能流通的,所以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这事的。” 江芸芸犹豫点头:“略有耳闻,但我听说宝钞会好一些,因为在纸钞、图文、印信、印泥、编号等方面,都有防伪措施,不过听闻前朝有句容县的人曾让一个很厉害的人密修锡板,文理分明,据说这种伪造的大明宝钞几乎可以乱真,案发后,所有人株连九族,全都被处以极刑。” 张道长突然说道:“我师父说他就是在句容县的一个道观门口把我捡回去的,那一年还下了好大的雪,差点就死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样啊……”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张道长继续说道:“我老师说,前朝有个朝代是唐朝,有个皇帝把铜钱以重量为钱文的习惯废除,因为铜材一直处于不足,这样会导致市面上流通的钱就会变少,所以钱文改为通宝制,也就是说现在的样子,钱币上标面值,有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等。”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所以现在这是个,倒是是哪里不对。” “一般铜钱造假,就四个问题:第一尺寸小;第二重量轻;第三钱文不够清晰有力;第四铜质一眼不纯。”张道士熟练的从江芸芸手中挑出那枚假铜币。 “重量轻了。”他讪笑,“造假的人胆子小,不敢偷工减料太少,所以平摊到每个铜钱里微乎其微,若是一串假的,和一串真的上称,就清楚了,而且我猜掺铜的铅,其实不算太假,就是不知道造这样的钱出来做什么。” 江芸芸了然,随后问着乐山:“这钱哪里兑换的?” “就思城访三条胡同,东城兵马司往东走一百米的大通银铺,早上想着买了牛羊就顺道在那里兑换了,本以为是老店,信誉好,有保障的。”乐山耷眉拉眼地说着,“早知道我就检查仔细一些了。” 江芸芸顺手把铜钱收到袖子里,站起来笑着安慰道:“不碍事的,我去看能不能换回来,别担心,切菜小心手。” 乐山见她要走,强打起精神,连忙把人拦住:“别去了,那银铺门口还有打手的,瞧着很凶悍的,万一不认呢,大过年的起了冲突及麻烦了。” “不碍事。”江芸芸已经脚步一转,溜溜达达走了,“我就问问。” 还有五日就过年了,路面上都有京兆府雇的人在奋力打扫,撒上清水,免得尘土飞扬,坏了过年的气氛,店铺门口招幡和灯笼都齐齐换了新的,里面的小二也大都无心上班,和人交头接耳说着小话。 路边摆摊的摊贩倒是一如既往地蹲在两侧,见了有人看过来就大声吆喝着,声音起此彼伏,好不热闹。 江芸芸站在一家卖野菜的摊位前。 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一见她穿得干干净净,小脸也白生生的,以为是谁家小公子,热情围上去介绍着:“公子看看,新鲜的野菜,我一大早去山上挖的白花菜,你看连着茎一起砍得的,多新鲜啊,您一看就是读书人,这个吃了对眼睛好。” 江芸芸装模作样拿起来看了看,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没有,就跟个傻白甜一样问道:“这个瞧着还怪好看的,多少钱啊。” 那中年人一看有戏,眼珠子一转,抓起一把说道:“这一把六文。” 江芸芸哦了一声,直接掏钱,递出六文:“那我要这个了。” 中年人得意用荷叶包起来:“行,保证好吃,您要是喜欢,下次一定要来。” 江芸芸把钱递过去,那个中年人仔仔细细全都检查了一遍,这才放进兜里。 江芸芸心中一沉,但很快赶在他把钱扔到钱盒前把人拦下:“我忘记了,这个是新钱,我得留着给人包红包的,给你换个旧的。” 那中年人一听也表示非常理解:“要的要的,新钱新气象,我刚才瞧着这钱也好新,也准备留给家里小辈做发财钱的。” “对。”江芸芸重新掏出六文钱递出去,然后拿回新钱和一包菜,忧心忡忡走了。 按道理这些人常年摸钱,对于真假应该很敏锐才是。 江芸芸脚步一顿,自言自语:“也说不定,寻常人才不敏感,不然怎么就逮着铜钱下手,白银不是更简单。” 她换了个方向,朝着当铺走去。 当铺可是所有行当里最讲究眼尖的。 当铺的小二暗暗打量了一下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才出来。 瞧着不太像有钱人,但也不太像来当东西的,不过瞧着是个读书人,也不能太过怠慢。 “客官是来当东西还是赎东西的,又或者想来买什么东西的。”小二问。 江芸芸和气笑了笑:“想买个玉佩过年带带,但也不太充裕,有没有便宜点的。” 小二一听了然,穷书生想来买点东西充门面过年。 “有的有的,大概价位在多少?”小二从柜台上拿出一托盘的玉盘,“这些质地都还不错,大致价位在二两银子到五两银子。” 江芸芸隔着木条往里面看了看,笑说着:“整个小老虎的瞧着还不错,多少钱?” “公子好眼光呢,这块可是墨玉雕刻的,老师父一刀而成,东西精细得很,瞧着您也是个读书人,也快过年了,讨个吉利,不如三两五十文如何。” 江芸芸满意点头,但随后露出纠结之色:“可我没带这么多钱。” “可以先留个押金在这里,三日内带着钱买回去。”小二飞快给出建议。 “那押金要多少?”江芸芸问。 小二看了一眼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取个零头,五十文吧。” “好贵啊,十文行不行。”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 小二撇了撇嘴:“这也太少了。” “十文也不少了,可以买五个大馒头呢。”江芸芸不高兴质疑道,“你要是诚心做买卖,我就先给十文钱,我回家凑了钱就来买。” 小二有点看不上十文钱,但马上又要过年了,能赚一笔是一笔,又看着江芸芸斯斯文文的小脸,一咬牙:“行吧,那你可要快点来,你才留这么点,要是回头有其他人看中这块玉佩,我可不敢保证能不能留的住。” “行。”江芸芸掏出十文钱,递了过去,紧盯着小二看,“你点点。” 小二接了个过来,看似随意,但手指在不经意间已经摸过每一个铜钱面,在点钱的时候,也顺手放在小托盘上称了称。 “你这个磨损有点厉害啊。”小二拿在手里看了几眼,“瞧着边缘还挺新,怎么表面磨损得这么厉害,” “好眼力啊。”江芸芸笑说着,“十个的重量,也和正常的有区别吗?” “寻常人未必看得出来,我们做当铺的,你就是少一根毛的重量我都能给你看出来。”小二得意说道。 第四百二十六章 江芸芸很快就知道张道长到底为什么被抓了。 说不定还真和他已经作古的师傅有点关系。 大年初一测查宝源局时, 在仓库里发现一个古老的银版,问题出就出在这个东西上。 因为这个东西是假的,但看起来过分逼真了,一开始盘查时众人都没发现, 还是一个老主事依稀记起来这个是假的, 但因为太逼真才放起来的, 怕流入市场。 这事开始立刻倒查, 这一查就查到之前江芸芸随口说的句容县造假案上。 这事发生在洪武十六年,句容县百姓杨馒头与银匠密修锡版, 文理分明, 又与印造纸马之户同谋印刷。 此事并未在太、祖传记里记载,只是江芸在学大诰时意外记住的一句话描述,因为后面写了当时对所有人的惩罚——自京至于句容, 其途九十里, 所枭之尸相望。 也就是说当时朱元璋认为句容人之所以会大肆伪造宝钞是因为当地官府包庇, 百姓贪心不足, 所以直接大开杀戒, 杀得人头滚滚, 血流千里,最重要的当时这事也不是走三法司程序的, 而且直接让锦衣卫奔赴句容县。 “据说当时锦衣卫直接把整个句容城都封了,挨家挨户进行搜捕,抓到的人也都是未经审讯就直接杀了, 你猜为什么传记上没写,不敢写的, 半个城的人都没了。”沈墨喝了一口酒, 无奈叹气, “等他们离开后,句容家家都挂起了白灯笼,哭声震天。” 江芸芸摸着茶盏,神色微动:“我怎么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说高皇帝祖上世居镇江句容,直到先皇帝才迁徙到了凤阳,按道理也该有些香火情才是,这一杀这么多人,多伤情分啊。” 沈墨讪笑:“情分,这世上情分值几个钱,自己印钱又是有多值钱,第二年,句容那边又开始把藏起来的印版翻出来,继续印宝钞了,锦衣卫二下句容,但此事没有一处有记载,但想来杀的人只多不少,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是实打实的人命,两次杀戮还能剩下什么情分,你就问问句容还有没有本地人吧。”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喃喃自语:“时间好像也对得上,不过好小啊。” 已知张道长属羊,乃是天顺八年生人,也就是过了年四十二岁,他本人肯定和洪武年间的那个造、假毫无关系。 众所皆知,张道长整日宣传他的师父是个活了一百一十岁的人瑞,虽然在他十八岁的大好年纪就离开他了,但自己学到了师父的全部本事,最重要的是他师傅好像就是南直隶人,所以张道长在很多年前一直在南直隶徘徊。 按照时间线来推算:洪武十七年至今有一百二十一年,他师傅应该出生于洪武四年,卒于成化十七年,所以按道理洪武十七年也才十岁出头,很难说直接参与了此事。 “怎么好端端关心起这事来了。”沈墨说了半天,回过神来了,好奇问道。 江芸芸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淡淡说道:“年前我也换到了几枚假、钱,所以有些好奇。” “啊,你可太倒霉了。”沈墨幸灾乐祸着。 江芸芸叹气:“大年三十那天应该放个炮竹的。” “怎么不放,我妹妹放了十挂说去去晦气。”沈墨随后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这事查到张道长身上才麻烦。 按道理不应该从一个作古这么多年的人身上牵连下去,但现在偏牵连到了,那说明案子的推进很不顺利。 江芸芸和沈墨告别后,脚步一转,心事重重朝着锦衣卫走去。 这几日锦衣卫正是气氛紧张之时,狗来了都要绕道走,守门的锦衣卫今日却稀奇看到有人一直在卫所门口徘徊。 “做什么?”江芸芸刚踏上台阶,门口的人就呵斥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想找姜千户。” “姜千户在办案,没空见人。”那人冷冷说道。 “麻烦你帮我问问,你就说我手里有他办案的重大证据。”江芸芸熟练地递上一两银子。 那人一摸钱,又看了一眼斯斯文文的江芸芸,随口问道:“行,那我帮你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芸。” 那锦衣卫眼睛瞪大,钱也不要了,直接扔回江芸芸怀里,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捧着那钱,欲言又止,最后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姜磊一来,身上就有血腥味。 江芸芸紧张问道:“你不会对张道长用刑了吧?” 姜磊露出难言之色:“你这个朋友的胆子是不是太小了,进来就开始哭,这么大年纪了,眼泪还挺充沛的,而且哭得太惨了,我们都不好动手。” 江芸芸叹气:“他真是老鼠胆子,不敢做坏事的。” “那也没办法。”姜磊坐在边上,直接说道,“我们找出一块真假难辨的板子,一查是他师父家做的,当年全家都死了,不知道他师父这么逃了出来,这些都是锦衣卫档案里有的,不过当年他师父才十一二岁,当时办案的指挥使一时心软就放了,谁知道现在又有这些事情,你也是知道的,造、假这东西都是祖传手艺,他师父出了家,一生就他一个徒弟,自然是要抓来问问的。” 江芸芸虽然早就猜出大致事情,但听到姜磊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 “你觉得张道长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姜磊眸光微动,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摇头:“没有,你们应该也查了他挂职的道观,穷得清清白白,我自认识他开始他就是四处为家,饥一顿饱一顿的,若是真拿了这个手艺做坏事,也不知道过成这样。” “不好说,有些人自己有了天大的本事,但日子一向过得清苦。”姜磊似笑非笑,“江学士不是也是这样吗。”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们都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姜磊没说话了,揉了揉额头:“江学士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江芸芸坐在原处沉默着,想了想,随后谨慎开口:“有几个调查方向,若是姜千户不嫌弃可以试着查一下?” “江学士请说。” “这个钱版以假乱真,绝非寻常手艺,顺着当年句容的线索找也是正确的一条路,但时间已经过了一百年之久,如今句容县的当地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说来说去还是再给张道长开脱。”姜磊叹气,“帮不了你,我就是一个锦衣卫,如何能开这个口。” 江芸芸摇头,缓缓开口:“我要给张道长开脱,有的是办法,这几年他一直在我身边,哪里有时间去做这么精密的事情,这些事情锦衣卫一查就知道,如今把人抓起来,不过是想要从他嘴里查到有用的线索,而我现在,就是给锦衣卫提供,可能的线索来源。” “我总是说不过你的。”姜磊无奈,“愿闻其详。” 江芸芸想了想:“此事不若从这个钱币的来源开始查。” “你觉得是监守自盗?”姜磊挑了挑眉反问着,但神色并不意外。 “其实当日让大通银铺报案的是我。”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姜磊震惊,随后大怒:“我就说是谁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果然是你,江其归,好好好,祸害精名不虚传,多少人大过年都在加班。”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是假、币先找上我的。” “那也是这个假、币运道不济了,是这个造假的人运气不好,这么精密的计划偏被你遇见了。”姜磊气笑了,“说说吧江学士,怎么回事。” 江芸芸就把之前看那一筐假、币发现的问题全都说了一遍。 姜磊说:“这些事情大通银铺的人都说了,所以工部和户部整个过年都在衙内过,不过这些范围是在太广了,各地宝泉局的钱全都是汇聚到宝源局才进行统一清点造册,最新一次开局就是你办的铸钱事情,这一批钱也是那个时间的。” 他突然意味深长说道:“江学士,说起来这事你也逃不开关系啊。” “那你打算把我抓起来。”江芸芸挑眉,似笑非笑。 姜磊哑巴了,冷哼一声:“那些大人物都不开口,我凑什么热闹,活腻了吗?” 江芸芸笑:“那你就先听我说完我的想法。” 姜磊懒洋洋点头。 “这个假币和宝源局找到的那块钱版对得上?”江芸芸问。 “不知对没对得上,但是精细程度和真的倒是不相上下。”姜磊说,“东西一直在库内,但外面却还是流传着这个手艺,可不是要把张道长抓起来问问。” “若是监守自盗,东西怎么会一直在库内呢?”江芸芸反问。 姜磊原本懒洋洋的模样瞬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对此事有了线索?”姜磊问。 江芸芸想了想:“没有。” 姜磊丧气:“那你拉着我嘀嘀咕咕说什么。” 江芸芸大喘气:“但是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姜磊站直身子,激动问道,“快说。” “千户有没有觉得这次造、假的人胆子很小。”江芸芸反问。 “造、假胆子好小吗?”姜磊不解,“这是胆大包天了啊。” 江芸芸摇头:“我之前承办铸弘治通宝钱事情时,听说了很多造、假的事情,其实大部分都是很快就被抓出来了是不是。” 这些事情十有八九都是锦衣卫承办的,所以姜磊痛快点头。 “他们为什么这么快被抓?”江芸芸反问。 “当然是因为技术差啊,找个精通钱币的人一摸就摸出来了。”姜磊说道,“有些钱假到我一摸都能摸出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自信。” 江芸芸点头:“造假是需要一定水平的,工艺,人手,大量的铜料都是很重要的原因。” “造假、钱不就是为了占取大量铜料,从而占为己有,而此次造假的人明明有了绝佳的模板,想来人力和铜料都不缺,所以能流通两年才被发现,可反过来想,他缺的铜料也不多,所以连当铺,钱铺的人都没有发现,与此,他获得的钱也就少了,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四百二十七章 正月十五, 户部和工部的人终于被允许回家过元宵了。 “是抓到人了?”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小心翼翼问道。 其余人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谁敢问啊,锦衣卫啊。”同司的同僚小声说道,“不过要是没线索,肯定不会放我们走的。” 众人都没搭话, 但这几日也是心有戚戚。 锦衣卫凶神恶煞地把他们关在这里, 寻常同僚间说话都会被人虎视眈眈盯着, 平日里更是会直接把某些人抓走, 宝源局的人到现在都还不知去向呢。 “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虞衡司的主事半个月的时间瘦的脸颊都凹进去了,据说被吓得饭也不敢吃, 睡也不敢睡, 整个人憔悴坏了。 虞衡司也负责钱币制造的一部分,所以整个虞衡司的人都被锦衣卫单独拉去谈话了,不少人都还被动刑了, 只是这些有品阶的还能维持一点体面。 “可以了吧?锦衣卫都走了。”屯田司的员外郎朝着外面张望了一下, 摸着肚子, 原本好好的一个将军肚, 愣是也跟着少了许多。 “没牵连到就不错了, 还不快走。”工部侍郎李鐩从外面走了进来, 面无表情说道。 众人连忙涌上去问道:“可是抓到凶手了?凶手是谁?” “和我肯定没关系啊,我们屯田司和宝源局那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到底是谁如此可恶, 害得我们两部都不能安心过日子。” 李鐩看着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众人看不懂的神色说道:“都归家去吧, 这半月也都辛苦了,借着元宵假好好休整一番, 回来也专心上班。” 众人又是连连称是。 “这次是陛下仁慈, 下次可不一定了, 今后做事可要谨言慎语了。”李鐩临走前,意味深长说道。 众人神色一冽。 李鐩走后,屋子里的人很快就接连散去了,大家三两结伴,神色焦虑不安,但都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真的有用?”不远处,姜磊抱臂再一次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反正你都把我抓起来了,回头不行把我顶包了就是。” “咳咳。”一侧的工部尚书曾鉴咳嗽一声,警告地看了一眼口无遮拦的江芸芸。 江芸芸哎了一声,话锋一转:“那我家张道长可以放出来了吧。” 姜磊嘲笑着:“我就知道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那个老哭包出来。” “他这些年一直在京城,锦衣卫这么厉害的手段,肯定是一查就知道,再把人关着,可不是要把他吓死了。”江芸芸心平气和地解释着,“而且做戏做全套,除了宝源局和宝泉局的人关着就好,牵连无辜人做什么。” “行行行,一直哭我们听着也烦。”姜磊也不为难人,只是眼珠子一转,得寸进尺说道,“但你可不能走。” “把我留着做什么。”江芸芸不解,“回头别人一打听,不好,江芸在锦衣卫,那不是造假的事情是江芸做的,那就是江芸和锦衣卫没憋好屁呢,坏事,坏大事啊!” 曾鉴不得不又咳嗽一声。 ——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长了一张破嘴。 姜磊一听却是咧嘴笑:“能和你这个小神童一起被相提并论,真是听得我舒坦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的。 “行了,都回家去吧,后面的事情还要劳烦姜千户多加辛苦了。”曾鉴打断两人越来越离谱的话,低声说道,“歹人心思叵测,要尽快查明意图才是。” 两人点头应下。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去锦衣卫的大牢,一入内就是浓郁的血腥味,墙面被挂着的蜡烛熏得漆黑,地上是还未干透的血迹,两侧的锦衣卫站在阴暗处,神色阴郁沉闷,耳边是时不时他人痛苦的呻吟。 姜磊抱臂,得意问道:“来过我们锦衣卫的地牢吗?” “这里是不是就是外面人说的诏狱啊。”江芸芸睁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着。 “对啊。”姜磊大拇指一翘,“我们这里水火不入,谁来了都是一视同仁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还是来回打量着。 “是不是外面的人骂我们,被你听到了?”姜磊故作随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没有,是我自己打听的。” 姜磊撇嘴:“偷偷骂我们是不是。” 江芸芸咧嘴一笑:“没呢,锦衣卫本就是溢于国家外的特殊制度,诏狱的存在也是顺势而来,说来说去也是权力人的意愿,骂你们也没有用。” “说的奇奇怪怪的,听不懂。”姜磊嘟囔着,“那你打听我们做什么?” “我想着我以后万一进来呢,可不是要先打听打听。”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姜磊震惊:“你好端端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江芸芸叹气,背着小手下了台阶。 姜磊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歪了歪脑袋,连忙下了台阶说道:“你放心,只要不是造反这些大事,我们都是熟人,肯定特别照顾你。” 江芸芸懒洋洋摆了摆手:“谢啦。” “客气客气。”姜磊大步走在她身后,“你不会是心里憋的坏事吧,我们诏狱伙食可不好,能不来还是别来了。” 江芸芸点头:“行,我努力吧。” 走到甬道上,血腥味更加浓郁,两侧漆黑监牢两侧是不是发出艰难的嗬嗬声,眼尾一扫,屋内只有或坐或躺的阴影,有些甚至已经看不出人影。 江芸芸叹气。 姜磊侧首看了过来。 “秦汉以酷刑治天下,也并未传到千秋万世。”江芸芸低声说道,“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 姜磊淡淡说道:“那你们读书人听话一点不就好了,加班我们也很累的。” 耳边的哀嚎越来越轻,甚至只剩下艰难喘气的声音,一声接不上一声,好似下一秒就要彻底断气一般。 两人目不斜视,快步直走,微弱的火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在栏杆上移动,好似一道道破碎却又凌厉的刀影一闪而过。 两人走到尽头的时候,耳边就听到一个强壮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一口气还吊得颇长。 姜磊扣了扣耳朵:“你听听,就每天都哭,吃了饭就开始哭,挨了打也哭,三更半夜做噩梦了爬起来也是苦,你哪找的哭包。” 江芸芸快步走到牢房前,借着微弱的光看着里面的张道长趴在地上,除了有些狼狈,身上有血,但手脚都在,连忙松了一口气。 “没对人动大刑,就打了几下,出家人嘛,我们锦衣卫也讲究的。”姜磊站在身后,抱臂说道。 “呜呜,吓唬人……我没做坏事……”张道长躲在角落里趴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江芸,呜呜,我要江芸。” “我在呢。”江芸芸无奈说道,“起来,我带你回家。” 张道长不哭了,猛地抬起头来,一看到站在门口的江芸芸,呆了片刻,突然哭得更大声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接我。”他大哭。 姜磊打开锁,不耐说道:“快带走,快带走,吵死了,就是打了几板子,谁进锦衣卫只是打板子的,哪个不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他到好,一天天就知道哭,大老爷们,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江芸芸上前,摸了摸他额头,然后直接把人背起来。 张道长抽哒哒趴在她背上,哭得更伤心了,眼泪没一会儿就打湿了江芸芸的衣襟。 “想哭就哭。”江芸芸出门前安慰,“还能哭出来就是好事。” 张道长抓紧她的衣服,抽抽搭搭的。 姜磊给人拉了辆马车亲自把人送到江家。 乐山一见到张道长大喜,连忙把人扶下来:“回来了,回来了好。” “行了,最近在家好好呆着。”姜磊说道,“要是碰到可疑的人可要第一时间上报。” “知道了,我会盯着的。”江芸芸说。 姜磊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看你也没什么钱了,给他买好点的药。” 江芸芸也不客气,接过钱:“谢了,这次还是要多谢你照顾了。” 姜磊摆了摆手,驾车离开了。 “没事了?”屋内,乐山连忙问道,张道长也跟着扭头看过来。 “嗯。”江芸芸坐在张道长床边,“你是要自己给自己看病,还是我给你找个大夫来?” 张道长红着眼睛,抽抽搭搭说道:“找大夫好贵啊,我自己写,抓药来就好了。” 三人忙活了一顿,乐山抓着药方就去买药。 江芸芸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一年,你是不是刚从句容回来?” 张道长趴在枕头上出神。 江芸芸见他不愿多说,也没多继续多问,只是给人整了整被子:“好好休息吧,道观那边我给你说一声去。” 张道长嗯了一声,就在江芸芸准备起身离开口,低声说道:“我师父不是坏人。” 江芸芸垂眸看了过来。 “他家里确实做了不好的事情,但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供他读书的,结果好好的回家过年,家没了,人也没了,他一个小孩就成了小乞丐,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张道长低声说道,“他觉得都是钱财坏了人心,所以再也不愿意沾染铜钱,日子过得吃了这顿没下顿。” 江芸芸坐了回去,温柔问道:“那他是怎么捡到你的?” 张道长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瞧着又要哭了:“那一年师父马上就要一百岁了,生了一场重病,感觉自己要死了,想要落叶归根,结果那一年冬日一直下大雪,他找不到地方上吊,正好碰到我家里人把我扔在树林里,我师父听我哭得这么大声,说我瞧着是个长寿的才是,命不该绝,所以就把我捡回去了,可是当时县里好多人都受灾了,没个好日子过,他怕我又被人扔了,病好之后就抱着我离开句容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江芸芸咕噜一下坐直了, 连带着怀里的小猫猝不及防狼狈摔在地上,嘴里发出暴怒的喵喵声,江芸芸却半晌没说话,盯着那张纸沉默着。 她脸上的笑意彻底收了下来, 眉宇间冷冰冰的, 盯着落款人的名字, 神色凝重。 小猫儿在她脚边愤怒地打着圈。 “怎么了?”张道长好奇地凑过头去看, 一眼扫过,直到看到某处时, 突然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下来, 嘴皮子都哆嗦起来,“怎,怎么会知道的……” “怎么了?”厨房里的乐山察觉到外面不对劲, 探出脑袋问道, “是谁的信?” 江芸芸顺手把信件折了回去, 半晌之后才说道:“关系不好的同僚。” “关系不好还要写信吗?”乐山不解, 犹豫问道, “是说什么了吗?要紧事吗?晚上还在家吃饭吗?” “没事。”江芸芸随手把信封胡乱塞到袖子里, 然后抱起小猫安抚着,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一会儿又抬头对着张道长安抚道,“别慌。” 张道长腿都软了,扶着边上的小矮几才能站稳, 嘴角动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最后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小声嘟囔着:“这人怎么知道的啊?” 江芸芸已经重新抱着小猫靠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着, 咯吱的声音也越发大了, 头顶的树影在脸上闪烁,让她的面容变得阴暗难辨。 ——她也很想知道朱宸濠是怎么知道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走到一个最坏的选项了。 ——一个最不受控的人莫名知道了。 “这人会举报你吗?”张道长又问。 “不知道。”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脊背,口气还算镇定。 “那他说的事情你打算帮忙吗?”张道长整张脸皱巴巴地问道。 “不打算。”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张道长悄悄看了她一眼,脑袋凑过来问道:“那他是好人吗?” “是个神经病。”江芸芸这会儿口气格外笃定。 张道长震惊,眼珠子一闪一闪的:“那多危险啊,要不还是跑吧?我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江芸芸摸猫的动作一动,侧首看了过来,安静问道:“你一直很惋惜你师父读书明明厉害,却受累于家庭和时代,无缘施展抱负,那我不可惜吗?是我读书不好吗?还是我能力不好?还是我天生就该退让一步?” 张道长眼睛瞪大,下意识避开她沉默安静,却又好似含着一团火的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悄默默移了回来,小声说道:“好像这是不能这么论。” “那要怎么论?”一向温和的江芸芸突然变得有些刺人。 张道长被怼的没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觉得江芸说得很有道理。 江芸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读书厉害,做事厉害,再难的事情在她手里都能被解决,她对朋友好,对百姓好,对所有人都有悲悯之心,这京城遍地的官再也找不到一个和她一样的好的人。 这样的人都不能做官,谁能做官啊! 张道长丧气地坐在地上,盯着她没说话,起身准备离开时,悄悄系紧江芸手腕上的红线。 江芸芸依旧抱着小猫在躺椅上摇摇晃晃,那张过分俊秀的面容被春日头顶的日光斑驳地照着,带着少年人锐利的眉目在此刻清冷淡定,任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心中的所想。 张道长忧心忡忡回了隔壁道观。 道观主见他回来后还颇为关切。 “你说长明灯点不起来,是不是就是不详的预感啊。”他突然扭头去问观主。 观主非常大大咧咧:“本就是求心之举,点不上我们就换一盏点,换一盏能点的摆上去,何来如此焦虑自怕,而且你之前的那盏不是点了吗?你那百衲衣你还重新做了呢?无量天尊,平平安安。” 张道长盯着他看,突然连连点头:“对对,点上了,肯定能平平安安的。” “是啊,世道无情,人有情,人若有情,天亦有情。”观主认真点头。 张道长哎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扭头说道:“我这几日准备睡隔壁去。” 观主不笑了,板着脸教训着:“你一个出道之人,整天缠着俗世人做什么,瞧你这脸都吃圆了,我们修道之人讲究的是仙风道骨,大圆脸肯定是不行的。” “我过几日就去仙,但最近不行,特忙。”张道长匆匆去收拾行李了。 观主欲言又止,随后不争气地拍了拍大腿。 “没出息,真没出息。” 张道长充耳不闻,打算不错眼守着江芸去。 ——关键时刻,他得带着江芸跑路的。 —— —— 夜半三更 江家的墙垣外有个人影鬼鬼祟祟,随后那人攀上墙壁,正打算翻墙而入,正在睡觉的小白马立马睁大眼睛,把脑袋从棚子里伸出来。 翻墙的人想也不想就一手一块糖塞到马嘴和驴嘴里。 原本打算叫唤的守门人立马就被俘虏了,吃着东西收回脑袋,全然没有看家护卫的觉悟。 “我就说我家小毛驴怎么见了你怎么热情。”夜色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原来你破费了这么多啊。” 正在撸驴的黑影僵在原处。 “月上柳梢头,人影翻墙来,姜千户,小贼行为啊。” 原来桃树的摇椅上赫然躺着这间屋子的主人。 “你大晚上不睡觉,修仙啊。”姜磊震惊。 江芸芸身上盖着毯子,怀里揣着一只猫,眼皮子也不抬起来,开始晃着小椅子,随口说道:“你不是也没睡。” “我办事呢!”姜磊理直气壮。 “我也是啊。”江芸芸面不改色。 “你大晚上办什么事情?”姜磊不解。 “在思考人生大事。”江芸芸叹气。 姜磊寻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边上,掏了掏耳朵:“说来听听,江学士。” “在想人是好赖活着好,还是头铁去死好。”江芸芸捂着小猫的耳朵,声音也跟着轻了一些。 姜磊大为吃惊:“你一个风光无限的大红人,想这事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反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那个张道士是小鸭子吗,整天跟着你跑,我去道观找他,发现他人不在,我就猜他肯定有贴着你来了。”姜磊恨铁不成钢。 江芸芸笑:“确实在我这里,在睡觉呢,别把人吓坏了,我好不容易安抚着才睡下去呢,大晚上找他做什么?” “抓到几只老鼠,想问问他认不认识?” 江芸芸抬眸去看他,漆黑的夜色下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所有人都说江芸长了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 ——如果不是盯着自己就更动人了。 “直说吧。”她笑说着,“你找他还是找我?” 姜磊丧气:“你也太聪明了,和你说话怪没意思的。” 江芸芸只是笑。 “抓了三个人,一个是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周然,一个是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陶知行,一个是南直隶宝泉局的负责人张耀祖。” 江芸芸睁开眼:“周然和张耀祖是句容人。” 姜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陶知行是成化十一年进士科,现在应该五十三了,一开始任职户部,去江西清吏司是陛下登基后第三年后去的,今年得了一个寻常,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得到这个评价,平日做人不太圆滑。”江芸芸主持过京察和外察,对大部分官员的政绩和履历情况了然于心。 “我就知道你还都记得。”姜磊继续问道,“你知道他们都联系谁了吗?” 江芸芸摇头。 姜磊也不打哑谜直接说道:“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周然半月前想要借着大张急递铺给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陶知行送信,目前信件被我们悉数拦获,人也已经都被抓了。” 江芸芸并不意外。 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先安抚众人,让他们放松警惕,再在外部渲染紧张气氛,让他们疑神疑鬼,最后让锦衣卫在外面盯梢,总会有人按捺不住冒头的,只要抓住一个人后面的人自然会牵连出来。 ——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 姜磊突然靠过来,低声说道:“你知道南直隶宝泉局的负责人张耀祖联系谁吗?” 江芸芸沉默,眉心微动。 姜磊仔细盯着她脸上的神色,随后哼唧了一声:“若是你知道了,肯定高兴。” “曹家?”江芸芸睁眼,眼神直视姜磊,平静地问道。 姜磊被那一眼看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正儿八经坐好,又急又怀疑:“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个口气已经把答案明晃晃写在脸上了。”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树叶,片刻后冷不丁说道,“我不高兴。” 姜磊不解。 “曹家对你这么不好,现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要完了,你怎么不高兴?”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曹家好端端干这个杀头的买卖做什么?” “谁会觉得钱多。”姜磊倒是不在意,“这些做生意的人不是都这么大胆的嘛。” “曹家定然是出事了。”江芸芸拧眉。 曹老夫人不应该是这么冒险激进的人。 “出什么事?”姜磊不解。 江芸芸把怀里熟睡的小猫儿抱在怀里,坐了起来,看着茫茫夜色没有说话。 姜磊摸了摸脑袋:“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一肚子心思,只觉得没一个事情都解决不了,绕是她素来心态极好,也忍不住有些急躁,所以只能摸着小猫耳朵去烦猫。 睡得好好的小猫快被烦死了,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但很快就用爪子把自己脑袋捂住。 第四百二十九章 来人是康海, 江芸芸主考会试时,那一年的状元,如今正任翰林院修撰。 “怎么了?”江芸芸安抚着,“坐下说话。” 康海满头大汗, 抓着江芸芸的手臂, 艰难说道:“献吉被锦衣卫抓了。” 献吉就是李梦阳的字。 “怎么会被抓?”江芸芸错愕, “锦衣卫现在还有这闲工夫。” 这可真不是吹牛, 实在是这个造、假的范围牵扯的挺广,锦衣卫为了立功, 现在家都差不多空了, 时不时来晃荡一下,看看张道长跑了没的姜磊也跟着憔悴了许多。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劳烦锦衣卫在百忙之中把人抓起来,肯定不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康海看了江芸芸一眼, 没说话, 过了半晌才喃喃说道:“二月的时候, 陛下在奉天门, 诏谕群臣户、兵、工三部臣直言弊政。” 李梦阳是户部主事。 “但现在马上就要五月了。”江芸芸不解, “这事不是早过了吗?” 她想了想又说道:“韩尚书不是代表户部上奏了吗, 陛下也都下召了,此事不是结束了吗。” 今年年初本来要完成户部换帅, 奈何碰到假铜钱一事,事情拖到了三月底,也就是锦衣卫假意把所有人都放走的时候, 户部这才完成交接。 康海神色呐呐,一时间瞧着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是献吉对韩尚书的折子有意见?”江芸芸反问, “你既然来了我这里, 肯定是要实话实说的, 不然我如何帮你们。” “献吉之前想要韩尚书上呈外戚乱政之事,被韩尚书打了回来。”康海低声说道。 江芸芸拍了拍脑袋。 ——坏了,想起这事了。 “韩尚书做事仔细,应该是和他仔细分析过此事利弊的,如今不是说此事的时候,陛下爱人之心拳拳,这些事情他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责备张家。”江芸芸平静说道,“他还是坚持上折子吗?” 康海嘴角微动,神色沮丧:“他性格嫉恶如仇,当年乡试就敢昼提灯笼,讽刺官员不作为,如今目睹权贵横行,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五日前就瞒着所有人递上折子了。”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外戚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全天下的勋贵挑挑拣拣能选出几个好萝卜。 李梦阳自小读书,心怀正义,保持愤怒是应该的。 但光凭愤怒的情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这进了锦衣卫如何能安好,这些人穷凶极恶,定要拿献吉去献殷勤。”康海见她不说话,也跟着激动起来,“还请老师救他。” “这个李梦阳是不是就整天在外面说江芸萎弱的人。”一直没说话的张道长突然大声嘟囔着,“现在闯祸了怎么要人出面帮忙了。” 康海沙哑说道:“他性格张狂,但没有别的意思。” “你去找韩尚书才有用,陛下对韩尚书格外看重,且两人同问户部官吏,他出面为献吉说话才是最有用的办法。”江芸芸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韩,韩尚书闭门不见。”康海沉默下来了。 江芸芸头疼: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我也说不上话啊。”江芸芸无奈说道。 “老师不是和锦衣卫和太子殿下都有私交吗?让陛下知道他并非有意的,只是一时气愤而已。”康海小心翼翼说道。 “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察觉到江芸的沉默,低声说道,“老师,你们也算师出同门,帮帮他吧。” “哎,哎哎哎,怎么说这种话啊。”张道长一听就紧张坏了,连忙挤在两人中间,虎视眈眈盯着他看,“大家都是大人了,自己捅出的篓子自己处理啊。” 康海恼羞成怒,偏又不敢说他,只能盯着江芸芸看。 “你,我,你,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众人沉默间,顾霭直接冲了进来,同样满头大汗,一把把康海拉走,严肃呵斥道,“你大可以去找阁老他们,刘阁老明事理,谢阁老热心,你们真心实意的去,他们肯定愿意帮忙,你们现在来找我老师做什么,不能因为他好说话,就一直为难他。” 康海被拉的一个踉跄。 乐山也察觉出不对,拿着勺子紧张地站在门口。 “我没有这个意思,是,是因为……”康海环顾四周,简直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因为李梦阳整天骂李阁老,所以你们觉得阁老会徇私。”顾霭一点也不惯着他,冷笑一声,“骂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以后做人留一下日后好相见的,背地里说我老师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以后有求于人。” “他性格……”康海苦涩解释着。 “这满京城天才神童遍地都是,能进翰林院的又有几个不是年少成名,难道人人都张狂不成,又不是一个性格张狂就能盖过所有事情的。”顾霭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我爹说他之前认识一个叫唐寅的人就是性格太张狂了,才差点出事的。” 康海被怼的没话说了,只好扭头去看江芸芸。 李梦阳的这些好友里,目前能说的上话的也只有江芸了。 他年轻,又简在帝心,阁老部堂都对他另眼相看,李梦阳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现在都袖手旁观,不肯帮忙。 康海也确实是没有办法了,到最后神色悲凉,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反正不能找到我老师。”顾霭挡在江芸芸面前,坚持说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是我老师唆使的,现在再让他掺和进去,外面的人怎么想,反正不行。” 江芸芸忍不住问道:“哎,不对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师最近魂不守舍的,都不爱笑了。”顾霭扭头,颇为担忧,“大家都不敢打扰你的。” 江芸芸摸了摸嘴角:“这么明显吗。” “我也很担心公子呢,瞧着饭也不爱吃了,大晚上不睡觉。”乐山忧心忡忡附和着,“偏我也不敢问。” 江芸芸扭头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老脸微红:“我,我最近吃好睡好的。” 乐山气笑了:“公子吃不完的饭,都是张道长吃的,他能知道什么。” 张道长悄悄躲在树后装死。 “能吃能睡,也是长寿之人。”江芸芸左右安抚着。 “那我就不打扰老师了。”康海面如死灰,宛若幽魂一般离开了。 江芸芸一看他这模样,连忙问道:“锦衣卫吃的送进去了吗?” “不给看。”康海格外悲伤。 “你去拿点东西过来,我给你送进去。”江芸芸说。 康海眼睛一亮。 “救人的事情我只能说尽力,我不能牵连太子殿下,也没法随意见到陛下,更无法保证什么。”江芸芸说。 “好,好好。”康海连连点头,匆匆离开。 顾霭不高兴了:“李梦阳脾气太大了,得罪这么多人,老师掺和进去做什么。”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说着:“人轻狂,顶多是缺心眼,而且他一腔热血,这出发点是好的啊,总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唐寅,就你爹说的反面例子,哎,神童大概都是这个性格。” 顾霭板着脸:“他那一群朋友还老聚在一起骂您呢。” “就是,我也都听说了。”张道长脑袋从树后伸出来,也跟着不高兴说着,“就要让他们吃吃苦头才是。” “那不是正好说明我不计前嫌,心胸宽大,大好人啊!”江芸芸为自己竖起大拇指,骄傲自夸道。 顾霭还是不高兴:“外面的人都说是您干的呢,干嘛掺和进去。” 江芸芸笑眯眯哄道:“哎,顾顺霄,你平日里不是一直讲究和气生财,不和人起冲突嘛,今天胆子倒是大嘛。” 顾霭听得脸颊微红,但还是磕磕绊绊说道:“保护老师,是我这个做弟子的责任呢。” “确定不是和黎楠枝偷偷写信了?”江芸芸诈道。 老实人顾霭立马露馅了,神色慌乱。 江芸芸震惊:“还真背着我偷偷联系!” “是黎师叔先来找我的,而且他是因为很担心您,怕您报喜不报忧的,要我帮忙照顾好您。”顾霭老实巴交解释着。 “我就说他最近给我写的信里,老叫我好好吃饭,不要吃冰食,还说要和老师告状,活像在我身边按了一双眼睛一样,罗里吧嗦。”江芸芸骂骂咧咧,随后哼唧了一声,抱臂,大声强调着:“我才不怕他呢。” 顾霭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没说话。 “那我回头能说您帮人去诏狱送东西嘛。”老实孩子问道。 “不行。”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板着脸否决了。 张道长在背后吊着嗓子,阴阳怪气:“我~才~不~怕~他~呢” —— —— 姜磊一张脸的怨气几乎要溢出来了。 “你们读书人是真的能找事。”他开口第一句就骂道。 江芸芸笑眯眯的,一脸和我没关系的样子。 “我们都这么忙了,牢房本来都满了,愣是给他挤出一间来,忙死了。”他大声抱怨着,“打了他几板子,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 江芸芸眨眼:“怎么就直接动手了。” 姜磊叹气,看了江芸芸一眼,解释道:“这可怪不得我,皇后宫里传来的圣旨,要我说这个李梦阳不是神童,聪明人嘛?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情知不知道。” “本来假、币的事情陛下就烦了,谁知道入了夏,皇后就病了,二皇子也跟着不舒服,陛下白日上朝,晚上还要照顾母子,也是累够呛,偏他挑这个时候对张家开这么大的火,你猜陛下怎么想。”姜磊面无表情说道。 江芸芸了然。 怪不得陛下发这么大火。 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到现在后宫都没一位嫔妃,挑在这个时候弹劾张家简直是火上浇油。 第四百三十章 李东阳如今五十八岁, 在一众京城高官里算年轻的,毕竟前有工部尚书七十几岁高龄还要坐镇工部,熬夜加班,所以在京城, 五十八岁正是拼搏的时候, 奈何他身体确实不好, 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上疏请求致仕, 陛下次次不准,甚至还送了钱, 药, 和太医。 但江芸芸知道他师兄除了确实身体不好外,还有个问题。 ——痔疮! 读书人嘛,久坐的问题。 江芸芸捧着从张道长药箱里掏出来的小瓷瓶, 兴匆匆去献殷勤了。 谁知道李东阳对此颇为羞恼。 ——怎么能在小师弟面前如此丢脸!! 江芸芸眨巴着大眼睛, 哎了一声, 热情推销着:“很好用的, 张道长做的, 在外面回春堂能卖五两银子一瓶呢, 还供不应求,我今天悄悄从他的箱子里掏出来的。” 李东阳看着小瓷瓶, 又看着小师弟,面无表情质问道:“要是今日来管闲事的,就直接归家去。” 江芸芸屁股动了动, 坐得更里面了。 李东阳和她四目相对,气笑了:“耍无赖是吧。” 江芸芸露齿一笑, 小梨涡一闪一闪的, 别提有多无辜了。 “我不救他不是因为他在外面诋毁我, 讽刺我。”李东阳无奈说道,“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小刺头,李梦阳与应宁的关系也不浅,要是我再出面,不就实打实证实了这事和你有关。” 江芸芸连忙强调着:“和我没关系,我最近心不在焉,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整天窝在家里发呆呢,我也是今天德涵来找我才知道的。” 李东阳打量着她,还真发现她瘦了不少,顿时一脸担忧。 他神色恍然:“我这身体不好,盈儿和蓉儿也都远嫁,前几年兆同病逝,如今膝下也就只剩下一个徵伯,今年身体不好又错过了会试,如今只求你们小辈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才是。” 江芸芸连忙安慰道。 李东阳实在是亲缘浅薄。 二儿子李兆同,由朱夫人生,江芸芸在他很小的时候见过,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前些年,江芸芸在兰州做官时病逝,还未来得及取字就走了,李师兄痛哭,大病一场,做《儿兆同埋铭》。 还有一个儿子,名字都还未来得及起,只做了小名叫午孙,刚过周岁就走了,李师兄在写给江芸芸的信中说道——儿生不满晬,遂作终身期。 还有一个二女儿名叫李菱,由朱夫人出,成化十八年亡,死时只有几岁。 所以前些年李兆先大病,李师兄急得直上火,幸好张道长也有些本事,把人救了回来。 如今李东阳对于孩子的期待也只剩下平平安安了。 “你又怎么了?好不容易养得一点肉怎么又不见了。”李东阳忧心问道,“是吏部有事情?” 江芸芸摸了摸小脸,小声说道:“没有,挖到一棵小草,不知道种哪里去,一直很是忧心。” 李东阳沉默了,觉得自己的一腔真心被戏弄了,闭上眼,口气平静:“滚出去。” 江芸芸哎了一声,赖着不走:“我的事情还没说完呢?师兄怎么赶我。” 李东阳没说话,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李梦阳年轻,轻狂,做事难免顾头不顾腚,但他这个出发点也是没错的,确实也是一腔热血,说出了满朝文武不敢说的,但是别人可以视而不见,但内阁要是毫无动静,传出去大家肯定会说忠奸不分,堵塞言路,本来本朝御史就爱弹劾,此事一出那不是立马狂蜂而至,尤其是我的好师兄,他们还会说您心眼小,不识大体,欺负年轻人,打压和自己不同政见的人,有学识而无才干。” 这些都是外面的人骂李东阳的话,现在被他的好师弟就这么水灵灵说出来,他实在听得头疼,忍不住想起刘阁老每次见了江其归没好脸色,那可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这人表面上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私下总是悄悄的,不经意的,突然的,戳了一下你的软肋,也不疼,但就是让你难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得劲。 他真的太聪明了,太能洞察人事了,也太知道哪里是底线,是禁忌,但偏就喜欢暗搓搓的捅一下那条底线,摸一下禁忌,甚至还会悄悄跨过去试探一下。 “你说李梦阳胆大包天,轻狂无度。”李东阳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十个李梦阳,十个唐寅加起来都没你一分的狂妄大胆。” 江芸芸不服气。 “我是担心你,你是排揎我,真是毫无良心的江其归。”李东阳冷笑。 江芸芸一脸感动,但还是坚持说道:“李梦阳不救,事情弊端过大,至于牵扯到我,那不过是有心人在兴风作浪,但我清者自清,而且陛下肯定是能明白的。” “只怕张家和东宫不明白。”李东阳直接说道,“虽然你不用太在他们,但也不能完全不当回事。” 之前江芸芸清丈土地,整理皇庄,清理盐务的事情,已经把张家狠狠得罪了。 本朝外戚不能担任实职,哪怕是陛下有心,也会被人大力劝阻,只能拿个侯伯的头衔,再弄点田和烟盐这些捞钱的事情。 历朝历代的皇帝自然都是知道外戚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本朝对外戚已经没了政务上的进步,那钱财之事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当今更甚。 江芸芸叹气:“只能说李梦阳这事出现的时机不对,人人都为难。” 李东阳冷冷说道:“我自来最怕这些神童天才了,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只当这天下只有他一个慧眼如炬的破局人,毫无远见,毫无思考,再多的愤怒也只能伤到身边之人,说又说不得,赶又赶不走,听着就头疼。” 江芸芸没说话,低着头,小声说道:“那就再救一次,总不能真被这把火燎了。” “那你呢!”李东阳恨恨说道,“外面说什么你不清楚吗,我早早就跟顾顺霄说过要盯着你的,怎么还让你碰到了。” 江芸芸尴尬一笑:“我就说顺霄怎么这次来的这么及时呢。” “这把火烧到你怎么办。”李东阳淡淡说道,“少了一个自比李白的李梦阳,世上还多的是这些狂傲之人,京城从不会少这样轻狂嚣张,不通庶务的人。” 他看向江芸芸,低声说道:“二月的事情,李梦阳五月才想起来,我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有人在搅局,想要拉你下水,现在不少人都不肯出手,大都是这个顾虑。” “其归,在我眼里,如今满朝年轻官吏你为魁首,陛下身子羸弱,太子却还年幼,各地藩王却还是壮年,我们内阁的年纪都大了,还能做几年,这九卿堂官又有几个还能再干的,这些年我们内阁这么维护你的,陛下堂官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希望你能在关键时刻担起重任。” 江芸芸低着头,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内阁的权威性不能坏,陛下的圣名需要人维护,李梦阳好好的一个人头也不能简简单单掉了,就连百姓也不能浑浑噩噩地没了,所有人都有难处,但我是小草,明天春天说不定就长回来了。” 李东阳错愕。 江芸芸揉了揉脸,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自语:“我便是长不回来,也还会有其他小草冒出头来的。” —— —— 五月初,李梦阳在内阁的一力营救下,被全须全尾放出狱。 康海等人在监狱门口接人,放了鞭炮,给人披上新衣,还给他送来一壶酒。 李梦阳来回张望着。 “铜钱案查到他的外家曹家了。”康海低声说道,“他要避嫌,最近都不能随便见人。” 李梦阳皱眉:“那个曹家果然是个惹事精。” 康海叹气,看了他一眼:“少说几句吧,走,归家去。” 李梦阳走了几步,飞快问道:“那他,没事吧?” “没事吧。”康海随口说道,“不过听说他那个哥哥江苍要被革职带回京了。” 曹家出事,按道理江芸芸也是要革职的,奈何从上到下都无视了这个事情。 “他自小孤苦,好事情是一件也没轮上,坏事怎么就算到他头上,花曹家一分钱了吗?没看到他现在穿得衣服还破破烂烂的,还整天没心没肺笑得乐呵呵的,看着就烦。”内阁里,李东阳没好气说道,“这事我开不了口,你们若是要罢他官,自己拟旨吧。” 刘健和谢迁也只好和稀泥安慰道:“没有的事,吏部的人自有马尚书保着呢。” “陛下也没开口呢,我们操什么心。” 李东阳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 “那,那这个江苍……”一直不敢吭声,躲在角落里的沈墨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开口,“说起来也是外家的,但这次御史弹劾甚多,吏部考虑让他免职入京,大概半月后就要回京了,这事,怎么处理啊。” 李东阳看了过来。 “我昨日听说那个曹家好像要嚷嚷着有冤情,说有话要说。”沈墨犹犹豫豫说道,“这,这也要怎么处理啊?” —— —— “听说曹家要来告状了。”乐山从外面买菜回来,挎着篮子,急匆匆回家,看着优哉游哉躺在躺椅上的江芸芸,小声说道,“我怎么眼皮子一直跳啊。” 江芸芸没有被罢官,但是最近马文升也叫她回家休息了。 “那个曹家真是搅屎棍,这么多钱了,怎么还不安心。”乐山碎碎念着,坐在她边上择菜,“我还听说那个曹家外祖母好像要不行了,你说这事公子也要去守孝吧。” 第四百三十一章 江芸芸待遇还不错, 直接住进锦衣卫的单间了,指挥使牟斌还百忙之中抽空慰问了一下她。 毕竟锦衣卫把他抓过来也是顶着不少压力的,还特意挑个大晚上的日子,要是在这里有一个照顾不好, 回头太子殿下能把他们这些人都给撕了。 “曹家那边给了账本, 里面支出明细详细, 却有奇怪的账目, 而且听闻周夫人的生意还真是您主张筹备的,秦岁东那边也说是您请求她帮忙带一下周夫人的生意, 但是周夫人上手后, 周夫人就开始独自一人经营那几家门面了。”牟斌和气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当时我娘刚从江家出来,手上并不宽裕,所以才拜托秦夫人带着我娘一起开店的, 这个事情并无问题。” “那曹家的那几本账本又如何解释?”牟斌问。 “不清楚。”江芸芸叹气, “但是曹家是南直隶最大的布匹绸缎商人, 在扬州做生意绕不开他们, 有生意往来也很正常, 不过我娘不是会拿人钱的人。” 她打着包票。 周笙的人品她还是很信得过的。 牟斌点头:“此事锦衣卫已经过去查了, 只是事情还没查清之前,江学士得要在这里多住几日了。” 江芸芸点头, 打量着这件屋子,突然好奇问道:“怎么不把我关进诏狱里啊。” 牟斌震惊,随后哭笑不得:“江学士还想进那种地方不成?” “那不要的。”江芸芸摇头, 但又老实交代,“好奇而已。” “是陛下亲自嘱咐的, 虽说曹家是您外家, 按理应该一视同仁, 但毕竟江家情况复杂,你生母早早分家别居,且你自来和嫡妻那一脉并不亲厚,多年来也没有靠曹家做事,进不得那些地方。”牟斌解释着。 江芸芸飞快得给陛下拍了拍马屁。 牟斌笑:“而且太子殿下听说后,大晚上跑过来非要卑职照顾好您。” 江芸芸又赶紧编了两顶高帽给太子殿下和牟斌带上,非常能屈能伸。 牟斌听得直笑:“那就不打扰江学士休息了。” 这事其实明眼人一看也就清楚,和江芸的关系不大,十有八九是曹家狗急跳墙,但事情偏莫名其妙闹得这么大,京城风言风语的,锦衣卫也不得不把人暂时关起来。 等人走后,江芸芸坐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想出门,又见门口守着两个锦衣卫,她只好又灰溜溜回去了。 “也不知道周笙那边什么情况。”她嘟囔着。 —— —— 周笙一开始看到锦衣卫,还没开始问就先慌了,但是等锦衣卫说起曹家的事情,她就又冷静下来了。 “确实有过生意往来的,曹家是南直隶最大的布匹商,我在扬州开店肯定是避不开他们的。”周笙柔柔解释道,“但我们都是正儿八经做的生意,账本都在这里。” 陈墨荷连忙把账本递了过来:“我们做账可是干干净净的,您看看,一笔一笔的,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锦衣卫对周笙还是比较客气的:“这册子我们可以拿回去核对吗?” “自然可以。”周笙说。 “那你们平日里和曹家可有往来?”锦衣卫接过册子后故作不经意问道,“之前诰命的事情,两家没有凑到一起吃吃饭。” 周笙摇了摇头:“我很少出门,曹家主家也在南直隶,在我别居之后,我们从未见过面。” “从未见过面?”锦衣卫重复了一句,“可我瞧着曹家对你的事情颇为熟悉。” “说起这话我就不得不多嘴说几句了。”一直没说话的陈墨荷忍不住大声嚷嚷着,“曹家整日盯着我们,我们想着不能给芸哥儿惹麻烦,已经小心避开他们了,寻常都是大门紧闭,不轻易外出,但他们还是暗搓搓在外面说我们的坏话,若非夫人一直拦着我,我定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的。” 锦衣卫点头表示理解:“那你们可有和江学士反应过这个问题?” “没。”陈墨荷嘟囔着,“夫人不让。” “不算大事,他们爱看就看,我们问心无愧的。”周笙温柔说道。 锦衣卫笑说着:“周夫人性格大气,脾气也好,江学士真是随了您。” 周笙抿唇笑了笑。 “那秦家的那些生意呢?”锦衣卫话锋一转,“您和秦家的生意往来如何?” “其归和林家的思羲是好友,我能在扬州扎根也多亏了秦夫人的照顾,一开始起步也是秦夫人带着我的。” “那你们日常可有往来?”锦衣卫又问。 “有的,逢年过节,开宴邀人,都会送礼往来的。”周笙老实说。 锦衣卫眼睛微亮:“送礼,你们送什么礼。” “有礼单的,都是普通的东西。”周笙镇定说道,示意陈墨荷再把礼单也拿出来。 锦衣卫接过一看,确实都是普通的东西,布匹绸缎,瓷器玩具等等,最贵的则是一株野人参。 “这事我之前听闻其归病了,为她讨要的。”周笙解释道。 这次来的锦衣卫是专门干审讯的百户,手段了得,提取几个信息后,又反反复复询问了不少内容,最后起身说道:“打扰周夫人,我们也是公事公办,还请不要介意。” 周笙也跟着起身说道:“不碍事,你们也大老远来辛苦了,我让人在富贵楼置办了一桌席面,若是不嫌弃,就去吃两口解解乏。” 锦衣卫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 “这个周夫人瞧着和江学士一样,说话斯斯文文的,这一轮问下来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出了门后,他身后的人不解问道,“就是一开始怎么这么紧张。” 为首的锦衣卫没说话,只是走了几句,嘱咐道:“留几个人看着,另外她说的曹家有人一直盯着她们,你们也要注意一点。” “行,林家还去吗?”有人问。 “去,但不是现在。”百户说。 “那我们去富贵楼吃饭吗?”有人搓着手,激动问道。 “吃。”百户脚步一转,胸有成竹说道,“顺着她们的想法走两步,看看到底这几家有什么问题,对了,这个绸缎店里应该也有账本,你去拿来,注意看有没有暗本。” 周家屋内 周笙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以为……”她半晌没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只能双手合十摆了摆,“不碍事,是曹家的事情而已。” “曹家真的跟黏人的鼻涕一样,哪哪都甩不开。”陈墨荷冷冷说道,“这次好端端攀咬我们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是啊,这事不是一查就能知道吗?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啊。”周笙也颇为不解,心有余悸说道,“说起来,我昨日做梦梦到一条大蛇,就盘踞在树上看我,心里一直很害怕。” “算了,不说这种晦气东西了。”陈墨荷安抚着,“我们最近也不要开业了,正好也让大家都休息休息,今年夏布大家赶工也都累了。” “好,也快月末了,那就先把这个月的工钱先提早发了。”周笙点头,“对了,让鹿鸣最近也不要出门了,别盯着其他地方了。” “还有,那个绸缎店?”周笙想了想犹豫说道,“好端端怎么就这家店被曹家咬上了?” “夫人是觉得这家店有问题?”陈墨荷神色微动,“我这就去看看。” “只怕锦衣卫已经过去了。”周笙仔细说道,“我们不要掺和进去,你去坊里,又或者店里小二那边去问问掌柜平日里如何?别自己这边出了问题,耽误了其归。” 陈墨荷严肃点头,提点了几句丫鬟仆人们,就抓紧时间出门办事了。 周笙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小狗也跟着乖乖地趴在她腿边,院子里只有风吹过凌霄花墙的窸窣声。 如今是五月底,凌霄花已经断断续续开始开花了,红艳艳的一朵朵小花一簇簇开在一起,还有没开的花骨朵也显眼地冒了出来。 周笙沉默着,突然叹了一口气。 小狗立马站了起来,贴着她的小腿蹭了蹭。 —— —— 曹家 曹老夫人前年开始就身体不太利索,今年过了年,她就开始精神不好,时不时起不了床,需要静养。 ——她的年岁到了。 曹家的事情她彻底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在几日前,她一直觉得自家儿子虽然并无大才,但至少能守住这份家业,等江苍长大,等下下一代中有人能挑起大梁。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好大儿可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造假、钱! 他竟然去做这些杀、头的买卖。 老夫人自锦衣卫离开后就眼前一黑晕倒了,整个曹家更乱了,有不少仆人已经开始偷偷逃走了。 等三日后,老夫人醒了过来,沈妈妈一脸憔悴地陪在她身边,扶着她喂了一口人参茶。 两位相伴多年的主仆对视着,无语凝噎。 “我蒋凌云年轻时争强好胜,是万万没想到,要死了,还有这一遭的。”她靠在沈妈妈怀里闭着眼,喃喃说道。 沈妈妈一听,直接垂泪说道:“如何关小姐的事情,是小辈们不争气罢了。” 蒋凌云睁眼看着床边的花纹,沉默着。 沈妈妈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家小姐额头的冷汗,一脸心疼,哽咽说道:“小姐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蒋凌云这一生都格外要强,生为长女,她不肯草草了却一生,自小争强好胜,不肯低一次头,不能落后他人一步,自己选的夫家,自己做的生意,这才攒下如此大的家业,可谁知道到头来养出来的两个孩子却一个不如一个,甚至要断送整个曹家数十口人的性命。 第四百三十二章 江湛看着面前的外祖母, 不由垂泪。 在她还年幼时,娘总是和爹吵架,外祖母就会派人来接她去曹家小住,这位老人会抱着她坐在自己膝盖上, 满是疼爱, 那个时候她的手还格外有力, 说话的嗓门还格外大, 看烟花时,还会捂着她的耳朵, 开心地喊着宝玉别怕。 “别怕。”蒋凌云伸手, 轻轻拍着江湛的手背,笑说着,“生老病死而已, 只是外祖母的年寿到了。” 蒋凌云打量着面前的外孙女, 心疼说道:“脸上的疤怎么还没好, 是药不好吗?” “没什么好涂的。”江湛低声说道, “女人的美丑, 在这里微不足道。” 蒋凌云靠在隐囊上, 眼睛微阖,脸上露出笑来。 “我这么多孩子, 只有你最像我。”蒋凌云伸手轻轻握住江湛的手,“有筹划,会忍耐, 看得懂大局,最重要的是有骨气, 有傲气, 不肯低头。” 她笑了起来, 一脸怀念:“我小时候抱着你,你依偎在我怀里,小小软软,多好的孩子啊,只是我有时又忍不住想,你要是男孩子就更好了,我一定亲自把你带走我身边,你的娘,你的舅舅都太不争气了,膝下这么多小孩,长生再好,也太过懦弱,江蕴亦然是纨绔,江漾性格太过倔强,至于其他孩子也都上不得台面,曹家靠不得他们。” 江湛满眼含泪地看着她。 “一个大家族,主心骨要稳,要正,要能抗事,要能稳住所有人,让内部安宁,如此便是外面再多的怪物也很难打到我们。” 蒋凌云注视着被角,喃喃说道:“可惜了,如今我们内部自己先乱了,所有的一切成了纸做的屋子,一推就倒了。” 江湛神色迷茫,越发觉得悲凉。 “人人都说你只是我的外孙女,我却觉得不过是一个姓罢了,你是我孩子的孩子,那便也是我的孩子,我爱你,与爱其他人并无区别。” 蒋凌云睁眼,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孩:“宝玉,曹家已然是不能回头了,这些年我为你们这些女孩子选出一门门婚事,既有巩固家族之意,但也是担忧着这一天,若曹家不能再庇护年幼的你们,那夫家总是可以的,女孩安安生生地长大不容易,平平安安到老才是最好的。” 江湛趴在她手边痛哭。 “只可惜你的第一段姻缘让你心灰意冷。”蒋凌云伸手,摸着她的脑袋,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怪我们,应该的,谁也没能为你出头,那你就怪我吧,此事之后,我本打算再养你几年,把你重新养得跟朵花一样,回头我们也不选高门了,选一个真心待你的读书人,读不了书,就在南直隶教书过日子,考得上功名,未来也是你的好归宿。” 江湛紧紧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所有的算计她都清清楚楚,可所有的路也是她心甘情愿走上去的。 她的娘,她的舅舅,她的外祖母,在她少年时,为她编制出数不可数的快乐时光,养成了她的骄傲大胆,让她恍惚以为自己的未来也能如此。 ——人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了又为什么要这么痛苦。 “宝玉。”蒋凌云缓缓擦干女儿家脸上的泪痕,温声说道,“再帮外祖母一次好吗,就当救救你的姐妹和兄弟,他们还小,少了家族庇护,会被外面的怪物撕碎的。” 江湛泪眼婆娑,抬眸看她。 “朝廷不会杀了江芸,甚至会一力死保他,让他不受此事干扰,只要他不死,曹家就还有救。”蒋凌云的手紧紧握住江湛的手,“他对你,还是格外怜惜的。” 江湛嘴角微动,怔怔地看着外祖母。 蒋凌云身形微动,艰难靠近她,目光紧紧注视着江湛:“我知道,宝珠在哪里你知道,江芸一定也知道,你信他,因为他救过你,这很好,我很庆幸,因为你是一个看得明白的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江湛整个人木然僵硬。 “只要江芸还在,他是个心软的人,他肯定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江漾的面子上,甚至是江苍的面子上保下曹家的。”蒋凌云明明憔悴虚弱,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巨大的力气,紧紧拉着江湛的手,那双年迈衰老的目光迸发出最大的光芒,“我可以送曹澜给他出气,甚至我的性命也可以,只要小辈们还活着。” 她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在江湛面前落了下来。 “你忍心他们都去死嘛。”她泪流满脸,浑身颤抖,目光依旧看着面前曹家小辈中最大的孩子,“那是你的弟弟妹妹啊。” 江湛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只觉得脸上的伤疤开始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心如刀绞,疼得她头痛欲裂。 —— —— 江湛浑浑噩噩回了自己的院子,整个曹家格外死寂,不少仆人一开始发觉不对劲就已经跑了,剩下的人跑也跑不掉,只能被关在这里等死。 章秀娥见人回来了,见她哭的眼睛都红了,忙不迭问道:“老夫人怎么样了,是,是不行了?” 江湛木然地摇了摇头。 章秀娥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老夫人找您过去做什么?” 江湛坐在凳子上没有说话。 “怎么了?”章秀娥连忙问道,“是有其他问题吗?” 江湛抬头,冷不丁问道:“章妈妈觉得江芸是个怎么样的人?” 章秀娥张口就是骂。 “那你觉得他会救我们吗?”江湛打断她的话,轻声问道。 章秀娥嘴皮子一顿,突然不吭声。 江湛突然笑了起来,惨笑着:“你们都知道他心软,怎么能,怎么还能这么欺负人。” 章秀娥嘴角微动,最后辩解着:“姑娘不懂,那周家和我们死结了,本来就是坏了我们姑娘的姻缘。” “那是江如琅的问题。”江湛低声说道,“他娶了自己恩师的女儿,真是恶心。” “所以现在江如琅不是这个下场了嘛?”章秀娥淡淡说道。 “周夫人也是可怜,江芸也可怜,江渝也可怜,娘也可怜,长生也可怜,江蕴可怜,江漾更可怜。” 江湛喃喃自语。 “可怜宝珠如此小的年纪,脸坏了,手也坏了,我好不容易把她托付给能照顾她的人,让她快乐起来,现在又要拉着她一起进火坑吗。” 章秀娥沉默着。 “我如何开的了这个口。”江湛痛苦地说道,“可弟弟妹妹怎么办?” 章秀娥神色微动,上前一步,急切问道:“老太太要您去让江芸救我们。” “您小时候还帮过周姨娘呢,他肯定是记着您的好,才几次三番帮您的,要我看,这事您去说说不定还真的能成……啊……” 章秀娥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江湛的奶妈妈一把把人推开,瞪着眼睛,大声骂道:“乱说什么,你乱说什么,我们姑娘不干这些缺德事情的。” 她终于回过神来,一下就察觉出不对劲,所以紧紧抱着江湛,恶狠狠地看着屋内所有人,为她挡开所有的逼迫:“好事一个也没轮上我姑娘,这些事情怎么就要她上了,回头大家要怎么骂她,凭什么,这又是凭什么,我们姑娘已经遭了这么大的罪,不能再受苦了,滚,都给我滚啊。” 章秀娥气得脸都白了,点了点她,随后一瘸一拐走了。 奶妈妈见人都走光了,这才摸着江湛的脑袋,低声安慰道:“不哭的,宝玉不哭了。” 屋外 章秀娥看着充满灰败之气的庭院,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整个曹家目前能和江芸说话的话,大概只有江湛了。 现在江湛不愿意,那曹家就没有没有希望了。 “不行,不能这样……”她神色难掩焦躁不安,来来回回踱步后,脚步一顿,喃喃自语着,“我要写信给姑娘。” —— —— 江家在京城本就有购置的房子,现在他们入住后,大门直接被锦衣卫守住了。 “对不住了,也是职责所在。”那锦衣卫看着他和江芸都姓江的面子上,还是留着点面子的,“等会确定采买的人,今后就那个人可以进出了,你们不能随意进出。” 曹蓁一听就火大,只是还未说话就被江苍挡下了。 “有劳了,这点钱就拿去喝酒吧。”他塞了一包银子,平静说道。 锦衣卫捏了捏钱,满意一笑:“行了,好好呆着吧。” “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那江芸关起来了没有。”等人走后,曹蓁开始破口大骂。 江苍只当没听见,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出神。 曹蓁围着他依旧喋喋不休地骂人。 晚毫只好硬着头皮把人连拉带扯,嘴里说道:“夫人先不急着骂,只是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安顿好,晚上公子才能好好休息呢。” “今后的采买就你负责了,注意有没有扬州的信。”江苍低声说道。 晨墨点头应下:“可要打听打听那人的消息。” “不了,这事和他本就没有关系,真落难了,消息肯定传得遍地都是,现在大家一言不发,那定然是无事的。”江苍随意说道。 晨墨一看公子消瘦憔悴的样子就忍不住抱怨着:“曹家真是处处给公子拖累,这次好不容易能去富庶点的地方了,还没坐热凳子就又要回来了,来来回回的多折腾人啊。” 江苍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晨墨闭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公子还是为自己想想吧,就当为大小姐和小小姐,小小姐至今都不知道在哪里,定然是被江芸藏起来了,大小姐报喜不报忧,但在曹家到底是外家,能好过嘛,公子自己立起来,回头把一家人都接过来也算是好好过日子了,把江家撑起来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江西南昌。 朱宸濠看着从京城送来的密信, 看完后坐在椅子上惊惧交加:“江芸竟然真的完全不理会曹家,好心狠的人,我们的试探也没有起任何波澜,那是不是代表此事彻底失败了, 拿着一个如此大的秘密完全没有用, 可恶, 这可如何是好。” “京城那些人誓要保她, 一个小小的身世疑云确实微不足道,他们为了江芸的名声定然是不准张扬的。”江巩看完信神色凝重, “现在最重要的是, 江芸把我们安插在京城的人拔得只剩下三人了,她是不是故意的?” “肯定是故意的。”朱宸濠斩钉截铁,“她肯定是因为我们拿她女人的身份拿捏她, 特意来报复我们。” 江巩有些忧虑:“再这样下去, 我们在京城的人都被她拔除干净了。” “不是还有太监锦衣卫在嘛。”朱宸濠倒是不太在意, “那些文官关键时刻说不定还会倒戈, 也是麻烦。” 江巩摇头, 仔仔细细为他解释着:“文官固然胆小怕事, 但我们远离京城,所以很需要文官为宁王府造势, 之后再让太监出言,当今这位还是很尊重文官意见的,也很听太监们的话, 若是有这两者为我们先一步张罗此事,我们再上一份南昌境内盗匪猖獗, 王府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折子, 这样宁王的护卫队才能先一步顺利回归, 这样我们后面的事情才能推进。” 事情都是这么打算的,前期都也进行得好好的,奈何现在完完全全栽倒江芸手里了,文官的人脉都要被她铲除干净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朱宸濠有些急切,来来回回走着,“现在她就是仗着我们不敢先一步动手,对曹家,对那些流言都置之不理,还当真是冷酷无情之人不成,这样我们的计策就完完全全在她身上失效了,还握住我们这么大的一个把柄。” 江巩也跟着拧眉:“江芸此人算得上心软,听闻对曹家的两个女儿也是颇为关照,怎么现在倒是不闻不问了,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还能有什么隐情,之前和她无关自然能顺手帮一帮,现在事情牵扯到她了,自然是避之不及的,如今曹家这枚棋子算是彻底废了。”朱宸濠神色阴郁。 “曹家这么没用,派了这么多人在扬州,这么多年竟然一点爆料也没爆不出来。”江巩不解,“江芸还当真如此清清白白不成。” “曹家拿了江芸的诰命,说不定早早就投靠过去了,算了,我们在扬州的人可有打听出什么了?”朱宸濠不解问道。 “是了,扬州的人怎么一个消息也没传回来。”江巩说道,只是话音刚落,就有人拿着信鸽跑了过来。 “扬州密信。” —— —— 顾仕隆蹲在台阶上,看着底下被悄悄拖回来的一连串人,一个个血淋淋的,跟拉了一串血葫芦一样。 “这些人一直暗搓搓围在江家附近,好几日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锦衣卫,但之前锦衣卫都撤了,他们还是不走,我担心会对周夫人不利,我就索性都抓起来了。”蒋平低声说道,“是宁王身边的谋士江巩指使的。” 顾仕隆一听气笑了:“又是这个疯子,还对江芸恋恋不舍呢。” 蒋平不解:“侯爷认识?” “认识啊,以前江芸在南昌读书的时候,朱宸濠就对江芸穷追不舍,该死的江如琅没死,还差点害了江漾的性命,可真不是东西啊。” “现在江学士处在风波中,难免有人想要落井下石,就连锦衣卫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不过和远在南昌的宁王有什么关系。”蒋平不解。 “说得对。”顾仕隆想了想,“我得替江芸问问。” “他们确实不知道,只说宁王叫他们一直盯着周夫人等人,然后等他们的调令,这是从他们屋子搜出来的信件。”蒋平拿出一大叠信封,递过去,犹豫说道,“有点奇怪,一直让他们找周家有没有被藏起来的和女人有关的东西。” “啊,他现在已经这么变态了嘛。”顾仕隆震惊,整个人下意识都站了起来,“难道是对周夫人……” “咳咳。”蒋平连忙咳嗽一声,警告说道,“切莫胡说八道,周家养了三条狗,很是机敏,所以这几人一直靠近不得,所以也一直没进去过。” 顾仕隆连连点头:“那就好,那我现在写封信给江芸,让他找个机会再把朱宸濠打一顿,这人真烦啊。” “等会。”蒋平拦住风风火火的顾仕隆,“现在事情不清不楚的,宁王的意图也没查清楚,就这么写了。也是让江学士平白操心,我们不如再看看扬州现在什么情况。” 因为江芸的问题,现在整个扬州就跟滚油一样,一滴热水就能炸开锅。 “我就怕朱宸濠出幺蛾子。”顾仕隆犹豫,“他这人不会想法古怪,嘴里说为江芸好,转头就江如琅绑走了,让江芸连夜赶回扬州,和曹家闹翻,差点还上公堂了,这样的人现在好端端盯着周夫人,我怕他是打算用周夫人给江芸下黑手。” “那我们先试探一下宁王?”蒋平眼神微动。 “怎么试探?”顾仕隆跳下台阶,来了兴趣。 “就说,找到有女人的东西,但不是周夫人的。” 朱宸濠觊觎周笙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可江家现在也就一个女主人,剩下的仆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谨慎,最重要的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江渝确实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但离家多年,还哪来的女子的东西留在家中。 所以他到底要找什么? 蒋平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是女孩子的东西。” “是找江渝的?”顾仕隆不高兴,“那江渝也太晦气了。” “我们不说是谁,让他们告诉我们是谁。”蒋平笑说着。 “好办法。”顾仕隆扺掌,“就我先摸摸这个王八蛋的屁股。” 等鸽子放了,顾仕隆又开始忧心忡忡:“也不知道江芸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烤鸡吃,京城起风了没?” —— —— 江芸现在肯定是没有烤鸡吃的,因为找她的人实在太多了,牟斌不得不把这个烫手山芋给挪到外面的院子住。 ——在我们锦衣卫中来来回回的走,还有没有锦衣卫威严了。 姜磊抱怨着,然后抱着一叠折子也跟着去了前院驻扎。 “哎,江苍给你的信。”他突然一脸八卦地跑了进来,直接把那份信怼到江芸芸眼皮子底下。 江芸芸笑说着:“你们不先看看?” “不看了,这事已经确定和你没关系,扬州那边都来信了,清清白白江小芸呢。”姜磊咧嘴笑,把信递了过去,但也没走,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比她还激动地盯着那份信看。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批好,这才拿起江苍的信。 江苍给她写信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她刚一拆开信,就眼疾手快把姜磊的脑袋推走了,自己侧了侧身子,自己看了起来。 江苍这封信很简单,寥寥几行,只说了两个事情,第一是为曹家牵连到他道歉的,第二是询问江漾的下落。 她沉默着,突然叹气。 “怎么了?是和你吵架吗?”姜磊眼睛一亮。 “没法如你所愿了。”江芸芸提笔先写了一份折子。 “你要给曹家求情啊。”姜磊震惊。 “至少江家几个小孩是无辜的。”江芸芸解释着,“而且牵连到江家不就也牵连到我了。” “你不一样。”姜磊想也不想就说到,“现在谁敢动你啊。” “怎么不一样,我回头跟我娘姓周不成。”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曹家一事直接处置主犯就是,那些孩子也不懂,处罚财产,留条命就是。” “那你之前怎么不写啊,事情都结案了,你这才写。”姜磊不解。 江芸芸哼唧了一声:“我得要看看他们的态度,而且我也不想让江湛为难,江苍既然愿意担下这个事情,说明至少他还不算太差,有的救,那我捞一把也无可厚非。” “可他娘很烦耶。”姜磊悄悄和她咬耳朵,“回京六天,骂你二十次了,早中午都不带落下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叹气:“那也是蛮辛苦的,嘴皮子都干了吧。” 姜磊听得直笑,看着江芸芸洋洋洒洒写好折子,冷不丁说道:“怪不得我们老大这么喜欢你,就你这脾气,那菩萨见了你都要下来位置让给你。” 江芸芸听得直笑:“感情你们在背后这么议论我。” 姜磊笑:“我们老大说他这辈子可没佩服过谁,你可是第一个,非要我跟你混,说你当大官了,肯定拉我一把。” 江芸芸把折子递过去,施施然说道:“行了,姜千户,少给我拍马屁,这折子现在就帮我送到内阁去。” “你这干得也太低调了,我找兄弟帮你宣传宣传。”姜磊拿了折子,突发奇想。 江芸芸一听,害怕得连连摆手:“这事不需要您出马,我自己来,我自有思绪,你少掺和,我是真害怕你的突发奇想了。” 姜磊闻言,立刻冷笑一声,随后羞恼嚷嚷着:“还说喜欢我的金茉莉呢,果然是哄骗我的,你们读书人的嘴啊,呸,真是不东西啊。” 他抬脚就要走,江芸芸冷酷无情完全没挽留,只是抬笔写给江苍的信。 只是刚一下笔,就停了下来,头也不抬就喊道:“牟指挥,能把姜千户带走嘛,我这一直处理公务呢,有些耽误我了,回头韩尚书骂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牟斌本来是来巡视,闻言果然大怒,一把把姜磊扯走了:“叫你看着人,不是叫你趴人身上看的,一大把年纪了害不害臊。” 姜磊本是打算偷看的,没想到江芸这么狠,还敢告黑状,立马大惊失色,撒腿就要跑,奈何被牟斌大手一挥,逮了个正着,直接骂骂咧咧拖走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江芸芸回家了, 姜磊也跟着过来想要蹭一顿接风宴,不过前脚刚踏进门槛,张道长的眼神就紧盯了过来,一见他的脸, 更是没给好脸色, 坐哪盯哪, 直把人看得坐立不安。 “哎, 你不给我撑个腰嘛。”姜磊企图找江芸芸撑腰的。 谁知道江芸芸装死去撸猫,充耳不闻。 “好好好, 排挤我这个新人是吧。”姜磊气坏了, “我要告状,我要告诉我谢哥。” “哼,谢来见了我都是新人呢。”张道长叉腰, 张口就是胡说八道。 姜磊又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已经抱着小猫躲到树后, 只露出一小片衣角, 但也没多久, 衣角也被她扒拉进去了。 姜磊气急败坏, 顺手牵羊把刚挂在窗口晾风的烤鸭带走, 转身就走了。 “不是,我的烤鸭!”乐山一转身, 看着空荡荡的钩子,瞪大眼睛,随后大怒, “我又没得罪你。” 姜磊哼唧唧走了,他一走, 张道长就坐在台阶上哭。 “怎么瘦了, 好不容易给你养的肉。”江芸芸只好把小猫放走, 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到他面前,笑问着。 “吃不好睡不好,担心死了,想去锦衣卫,这个姜磊还把我吓唬走了,翻墙也翻不进去,偷了几颗枣子还难吃得要命。”张道长擦着眼泪,委屈坏了,“我想找人帮你,但我又不知道找谁,呜呜,你要是真的……我连收尸都收不了,根本睡不着觉。” 江芸芸听得心都软了,但还是笑了起来,坐在他边上,平静说道:“这不是还好好的嘛,别哭了,回头乐山要骂你了。” 话音刚落,乐山就举着勺子骂道:“哭什么!晦气死了,就知道哭,之前就每天坐在公子屋子前哭,真是烦人。” “就要哭,就要哭!”张道长骂骂咧咧,“你不是之前也哭嘛,你还和我一起哭呢,你干嘛骂我。” 乐山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然后气得直跳脚,最后转身就跑了。 江芸芸看得直笑,伸手拍了拍张道长的肩膀:“别哭了,等会气顶住了,晚上吃不了好东西了。” 张道长一听还真的抹了抹眼泪:“那不哭了。”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台阶上,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头顶是灿烂的星河。 小猫儿难得粘人,不知道去哪里晃荡了一圈,没一会儿又翘着尾巴溜溜达达钻到江芸芸的膝盖上。 “江芸,我们躲起来好不好。”半晌之后,张道长垂头丧气说道,“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好,这几日家里可冷清了,他们平日里整天送帖子,但你真出事了,一个个都跑了。”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这世道,当官也怪没意思的。”张道长小声问道。 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脑袋,低声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那一年我跟自己说反正只要别死在江家就好,后来读了书,我又说一定要好好把四书五经读书了,到时候去当老师,跟我娘和我妹妹好好过日子,后来碰上扬州水灾,那些百姓握着我的手希望我能想想办法,我太生气了,这些做官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再后来我又考上了小三元,我就憋着一口气,非要考上去,看看那些官员嘴里说的大局到底是什么,最后,在南京,在南昌,见识了民生百态,见到了娄素珍,我就开始重新思考我读书的意义是什么。” 张道长扭头看了过来:“是什么?” “为什么娄素珍不能读书,为什么我不能考试,我又不笨,那些比我愚蠢,比我狂傲,比我瞧着还混蛋的人都能读书,怎么就我不行。”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张道长欲言又止。 “所以我得考一个状元给他们看看。”江芸芸咧嘴一笑,“我要是考中了状元,那我岂不是比这些人都厉害,那就说明那些叽叽歪歪的东西都是错的,读书本就是靠实力说话。” 张道长只能露出似哭非哭的样子:“你就争这一口气走到现在。” “那也不是。”江芸芸抱着小猫,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是去了琼山县,是我师娘跟我说要做个好官的,我就想着,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呗。” 她伸直双腿,小猫刺溜一下滑下去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珠。 江芸芸笑了起来,伸手又把小猫捞了回来。 小猫对着她喵喵直叫。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小猫就重新找了个位置窝进去了。 “我当时就死活随便做做的,书里也没教这些,我也不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那些人每次都要拉着我的手,都激动哭了。”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嘛,他们说因为我他们有饭吃,有田种了,家里小孩都活下来了,他们把我夸成了天上的神仙,我走的那天,他们要给我做万民伞,还哭了。” 张道长一听也跟着哭了。 江芸芸笑了:“你又哭什么?” “就是很想哭。”张道长抽抽搭搭的,“而且你那个时候也好辛苦的,才不是随便做做的。” 江芸芸声音微微上扬:“后来我就想着当官可真好啊,能让他们好好活下来,你看,我在这个世道也是有点用处的。” “其实当时一直在外地做官也挺好的。”张道长说道,“这样就不会让人盯着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外官多自由啊,可后来到了兰州,寇知府死了,朝廷却避之不谈,我就知道我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了。”江芸芸笑,“我就不是想这么憋屈过日子的人,寇知府是个好知府,他既是被蒙古人杀的,也是被大义杀的,朝廷人人都畏战,次次都畏缩,我觉得这个风气要改。” “穷兵黩武可不行。”张道长连忙说道,“劳民伤财不说,有损人德。” 江芸芸摸着小猫尾巴,好一会儿突然又问道:“穷兵黩武的界限在哪里,富国强兵的底线又在哪里,在当权者手里。” 张道长期期艾艾地说道:“听不懂。” “我是说,我想做这个当权者。”江芸芸的声音骤然压低。 张道长惊呆了,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随后猛地跳了起来:“啊啊啊,你你你,我我我,你你……这这这……” “我怎么了?”江芸芸懒懒散散挑眉,“这世上读书科举,做官拜相的人谁不这么想,我只是大大方方说出来而已。” 张道长停住了,但还是呆呆地看着她,整个人好像道观上准备重塑的雕像,有种分裂的呆滞。 “这,这好像有一点不一样,这事能这么论吗……”他呐呐着,胡言乱语着。 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不对啊,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们做道士的也很期望羽化飞仙的,我们也有很多很厉害的坤道,茅山上清派的第一代祖师就是魏道长,谢真人也是坤道,史书上都写她是在金泉紫极宫白日上升的,但,科举也可以?” 他讲了好多例子,但最后还是喃喃反问道:“可为什么不可以啊?” “有野心,有欲望,又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江芸芸淡淡说道,“至少我这条路走的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张道长呆呆地坐回她边上,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坏了,是真紫微星。” “好了,吃饭了,别坐地上,地上脏,好久没扫了。”乐山的声音传了过来,“都去洗手,刚才教你们去喂小毛驴,都喂了吗?” 江芸芸和张道长蹭得一下站起来。 “我就知道。”乐山端着盘子一看,气笑了,“快去喂,喂了才能吃饭。” 江芸芸只好屁颠屁颠去喂小毛驴吃的了,小毛驴见了她就开始不高兴打喷,就连脾气最好的小白马也一脸委屈。 “明天偷偷请你们吃糖,快吃快吃。”江芸芸安慰着。 那边张道长正在挨乐山骂,火急火燎地端着盘子。 饭后,江芸芸准备去看这几日的信件时,张道长的脑袋伸了进来:“那不跑了?” 江芸芸施施然拿出信件:“不跑了,我还打算和一些人斗一斗法呢。” 张道长眼睛眨了眨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没一会儿就心事重重走了。 “哎,跑哪里去了啊?”姜磊的脑袋火速接过张道长的位置,意味深长说道,“你不会真做坏事了吧。” 江芸芸头也不抬地说道:“帘窥壁听,实非君子。” 姜磊理直气壮:“我又没读过书,你们文官都骂我们锦衣卫是无耻小人的。” 江芸芸抬头笑:“那敢问锦衣卫大人是晚饭没吃上,现在打算去厨房看看嘛,刚好还有我们扬州特色的红烧肉呢,是甜口的,不知道您习不习惯。” 姜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碟子,更得意了:“拿来了,还有猪蹄。” 江芸芸轻笑,低下头继续看书信。 “哎,你是不是一直和黎循传就海运的事情进行联系啊?”姜磊趴在窗口,一边给人抓着蚊子,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 江芸芸扬了扬手里的信件:“正在说这事。” 她想了想:“锦衣卫有什么事情是牵扯到我,还是楠枝,或者是……漳州?” 她抬起头来,和姜磊猝不及防对视了一眼。 没出息的姜磊慌不择路跑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皱了皱眉,继续扭头看着黎循传的信件。 信中黎楠枝先是拉了拉家常,让他在锦衣卫安分一点,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有让她降温了记得照顾好自己,最后说了一件,自己最近碰到一个棘手的事情。 原是当地的宗族势力很大,不仅不肯配合清丈土地,就连开海也格外排斥,他就开始曲线救国,打算先把被宗族排除的那些孤寡老弱先召集起来,作为自己可以指挥控制的后勤力量储备,但万万没想到,眼看这事都要办成了,那些族老突然反悔把小孩和女人都抓走了,说是他们的东西。 第四百三十五章 马车是从一个小门进了皇宫, 也并非去的文华殿,马车直接朝着内廷开去了,越过一层层宫廷屋檐,穿过一道道红墙, 最后朝着她从未见过的宫殿模样缓缓前进。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 驾车的刘瑾整个人有些恍惚, 一路上一声不吭。 马车很快就停在一个宏伟戒备森严的宫殿门口——乾清宫。 江芸芸一看到牌匾心中就猛地咯噔一声, 等刚一下车,就有侍卫围了上来要来搜身, 江芸芸没想到今日要入宫, 所以并未作好准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那侍卫瞪大眼睛。 锦衣卫们也紧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还未说话,萧敬就察觉到动静, 开了条缝, 连忙说道:“快进来, 就等江学士一人了。” 江芸芸送了一口气, 连忙入内。 屋内赫然坐着三位阁老, 一个个眼眶通红, 面容憔悴,见了江芸芸也只是点了点头, 并未开口。 “来齐了,快进来吧。”萧敬连忙说道。 陛下四月二十日时就略微有些不舒服,等道二十九日, 身体不适亦然不能忍受,之后一直没有上朝, 直到今日, 朝廷内外都不曾有人见过陛下。 今日是五月初五。 江芸芸落后一步, 走在最后,李东阳经过他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正看到李东阳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江芸芸还未分辨出这个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猛地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帷幔半束不放,整个屋子都有些阴暗。 不过三十六岁的帝王已经让人穿上黄袍,面容发红,近乎赤色,被人扶了起来,只能勉强坐在床上,背后塞着厚厚的,足以支撑起他身子的被褥和靠枕。 刘健等人直接下跪叩拜。 “起来吧。”朱佑樘勉强露出笑来,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阁老,“朕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乃得此疾,殆不能兴,故与先生们相见。” 刘健顿时泣不成声:“陛下万寿无疆,只是偶有违和,只要好好调摄,定能安康,安得遽为此言。” 朱佑樘眼神迷茫了片刻,随后轻笑一声:“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今亦有天命,不可强也。” 三位阁老都齐齐哭了出来。 江芸芸跪在最后面,有片刻失神。 朱佑樘只有三十六岁,怎么就…… 她有些回过神来。 那太子殿下怎么办? 她冷不丁想着。 “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皇后,成化二十三年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东宫,今太子殿下十五岁。” 他伸手握着刘健的手,神色充满不舍:“先生辅导辛苦,朕都清楚。” 这声先生喊的刘健直接恸哭,紧紧握着陛下的手,哽咽说道:“教导东宫,岂有辛苦之说,都是臣下该做的。” 朱佑樘低声说道:“东宫聪明,但年纪尚小,喜欢玩乐,先生们今后要常常请他出来读书,辅导他做个好人。” 刘健等人叩首:“臣等敢不尽力。” 朱佑樘还打算说话,却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掌御药事太监张愉立刻捧着茶杯和痰盂送上,然后以青布擦了擦他舌头,伤心说道:“还有一副药,爷吃了肯定就没事了。” 朱佑樘没说话,把人抚开,继续对着刘健等人说道:“朕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下事,先生每多费心,我都知道的,只是太子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亟令礼部举行,还请先生多多上心,为我儿,为大明择一贤后。” 刘健应下。 朱佑樘看着跪在自己床头密密麻麻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海贸之事正需打理,清丈之事,浙江已要收尾,国事重重,无不费心竭力,但上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明百姓,还望诸位同心协力,共赴社稷。” 众人齐齐叩首应下。 司礼监太监陈宽、李荣、萧敬等人都已经悉数到场,齐齐跪在榻外。 大明两大中枢,外朝的内阁,内廷的司礼监全都来了。 江芸芸坐立不安,因为这里本不关她的事情。 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朱佑樘喘着粗气,整个人都憔悴萎靡,低声说道:“开始吧。” 太监扶安和李璋捧笔砚而上,司礼监太监戴义就榻前书写。 ——阁臣刘健、李东阳、谢迁封为顾命大臣,赐玉带服物,传位于皇太子朱厚照。 诏书写完,朱佑樘才松下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只恨和先生师生情谊不过二十年,还请先生跟辅佐我一样,辅佐太子殿下。” 刘健泪流满面:“还请陛下宽心少虑,保重龙体。” “荆襄地区的流民要好生安置。” “已经让刑部侍郎何鉴前往荆襄地区抚辑流民。” “洪武等钱行用,宜申禁约,敢有阻当及私铸并知情买使者,今后必严惩不贷。” “是。” 他逐步交代了剩下的公务,直到君臣几人无话可说。 “李先生。”他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膝行而上。 “李先生还年轻,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致仕,朕是万万不同意的。”朱佑樘低声说道,“新帝年幼,请您多多照看。” 李东阳涕泗滂沱:“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要好好护着他就是。”朱佑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东阳叩首,泣不成声。 “谢先生。” 谢迁上前。 “谢先生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还请以此待新帝。” 谢迁恭敬应下。 朱佑樘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江芸芸,但却又对着刘健说道:“之前和先生说的事情,先生考虑得如何?” 江芸芸几乎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不由僵直地跪在地上。 司礼监的太监们一个个目光炯炯。 李东阳神色惶恐不安。 谢迁沉默不语。 刘健沉声:“只担心过于年轻,不能服众。” 朱佑樘轻声说道:“那就先收进去,再看看吧,若是不行,自有三位先生再请处置。” 刘健只能点头应下。 “陛下该休息了。”戴义低声说道,“来日方长。” 司礼监的太监难得齐聚一堂,但也难得一言不发,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 刘健等人行礼退下,江芸芸见状也跟着准备离开,谁知道为首的萧敬悄悄挡在她面前。 他对着江芸芸微微一笑,江芸芸一脸迷茫。 “江芸。”朱佑樘的目光看了过来,紧跟着说道,“朕有话与你说。” 江芸芸环顾四周,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她就只好重新跪在塌前。 “起来吧。”朱佑樘看着她笑,“难得见你这么乖顺,赐座。” 今日伺候的戴义连忙搬了个小圆凳放在朱佑樘床边。 “你如今几岁了?”朱佑樘问道。 “二十三。”江芸芸回答。 朱佑樘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有意让你重新回到内阁。”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之前在内阁的职位是行走中书,特设的,虽是正五品的小官,但其实权职却不低,不是普通的中书舍人只负责处理文书和文字材料,她可以直接和阁老对话,先一步处理折子内容的位置。 之前刘首辅跟她说的是——阁老们年纪大了,折子有很多,要先一步进行分类和规整,顺便把弹劾你折子的事情,自己处理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处在腥风血雨中,四面楚歌,内阁愿意吸纳她亦然不易,时间到了,也就让她回到正常的六部位置。 “我为你新设了内阁秘书郎一职。”朱佑樘看着她,低声说道,“你懂朕的心思吗?” 江芸芸迷茫了片刻,随后露出惊骇之色。 “我本想慢慢等着你长大,等你过了三十五,我再亲手送你去侍郎的位置,正三品的位置,虽然还是很年轻,可谁叫你是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本就不同寻常,且等着清丈和海贸的事情这几年内尘埃落地,你身上大功傍身,此事也算水到渠成。” 朱佑樘累了,但还是坚持靠在枕头上,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 “只可惜我等不及了,太子殿下还年幼,我只敢把你托付给先生,若是这样放任你,且不知你何时能走到这一步,再者这一批大臣也全都退完了,新的臣子未必能懂朕的心思……” 他笑了笑,平静说道:“懂不懂都无所谓了,他们自有自己的想法。” 江芸芸嘴角微动,但又说不出什么。 朝廷上的明争暗斗,这位帝王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不信任任何人,只有自己的老师,那个在他迷茫胆怯的时候,一直陪着他的老师,最后让他安安心心坐上皇位的刘健。 “别看太子现在瞧着大胆,但还未经历风雨……”朱佑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愿意为太子遮风挡雨嘛?” 他问,目光温柔却也犀利地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跪下下去,认真说道:“愿为新帝分忧。” 朱佑樘看着他,笑了笑,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温柔说道:“今后你面临的处境只会比现在还要惊险,却只能要你自己面对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芸芸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 朱佑樘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是,你江芸就是挡不住的水,拦不住的山,如此,甚好。” “坐吧。”他闭眼开始小憩,平静问道,“之前锦衣卫说的海贸事情,我需要为我年幼的儿子断出个所以然来。” 第四百三十六章 黎循传在漳州已经五年了, 前期举步维艰,只能在边缘收集信息,但也算把漳州的人口,土地和风土人情了解得颇为深刻, 而且他无师自通, 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漳州话, 平日里插着手和百姓聊天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哪里人。 那个时候他身边可用的人非常少, 和江芸聊天也都是偷偷摸摸写暗语的,但他那段时间也不是坐在那里干等着的, 平日无事时也收集到了当地非常多的资料。 比如具体的港口建设。 港口需要位于海运和河运的交汇处, 便于内外贸易的开展。 福建的漳州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多山地形,但也有独立入海口, 内外贸易都能得以畅通, 具有贸易优势, 所以内阁最后在众多选择中选中这里。 但具体划在哪里, 朝廷没有明说, 需要黎循传自己去深思熟虑划定位置, 一开始知府众人也都给出了不少意见,各有各的打算, 但黎循传没有一股脑同意了。 他大量阅读前朝有关海贸的书籍,并且实地走访,了解到开设港口需要的条件需要港阔水深, 这样会有良好的避风条件和水域面积较大的海湾地形,才能停靠更多的船舶, 在几番走访和调查后, 选中了一处名为月港的地方。 这个月港在此之前就一直有船只偷偷下海, 当地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对外来人很是排斥,幸好黎循传当时已经会当地语言,给自己拾掇了一个赘婿的名头,穿上当地的衣服,往路面上一站,拉着婆婆妈妈聊了几句,然后深入酒馆,也算能探听到一些更为深入的信息。 月港地处九龙江中下游至入海口处,其港道形状有“一水中堑,环绕如偃月”的模样,故名月港。 这里江面开阔,外通海潮,内接山涧,所以水陆交通便利,腹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北方少见的荔枝、龙眼、香蕉在这里遍地可见,得益于这里在景泰年间就开始有人出海,所以制糖、制茶、纺织、陶瓷、造船等工艺最为突出,其中纺织为有特色,当地有天鹅绒、漳纱、漳缎、漳绒等,其余其他铁铜器、牙雕等也都常有的。 他编写了一个漳州物品目录,忍不住也摘录了一份给江其归看,还塞了一个木雕的小老虎一起送了回去。 在漳州破局后,他带着这份资料彻底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朝廷也派了锦衣卫来压阵,事情的进展总是要在各方利益下相互拉扯。 这一两年的时间,黎循传已经从一个青涩的读书人逐渐长大成一个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大人。 港口选定的折子递到朝廷,朝廷同意了,漳州内部却都开始吵起来了,人人都想要海贸口开在自己这里,每日都有人来找黎循传谈心,甚至有人打算破坏月港目前的生活。 黎循传被吵得不胜其扰,只好亲自自己搬到月港表示自己的态度,当地乡绅一看这情况,立马成了坚定的保皇派,开始大力宣传月港的好处,甚至成了朝廷对外的宣传口。 黎循传眼皮子一动,终于明白江其归自小就背着小手,看人吵架的目的了,也开始现学现做,祸水东引,让这些人自己打嘴炮去,自己则脱离开来,准备进一步的码头建设。 月港本就船只往来,有了大概的样子,但若是真的成了举国大事,那来来往往的大船只只多不少,且只大不小,这个港口的大小目前还是不够用的。 他走访当地渔民,码头生活,甚至是偷偷靠出海发家致富的人家,确定了建设方案——划分七个码头,每个码头都先打木桩做地基,再投入小石块消除软泥的影响,最后垒砌石块。 这一步很顺利,可是找人主持建设码头又有了争吵,谁都想插一手,甚至在黎循传确定人选后,还有人搞破坏,最后闹得不可开交。 年纪轻轻的黎循传在此之前,从没想过想办成一件事情能这么困难。 他只好翻看江其归给他的小册子,发现当时在琼山县时,建设码头也是有分歧的,人人都想捞到好的,这很正常。 所以江芸直接让琼山县负责衙门牵头的,每个步骤按照招标,分包给其他人,甚至没有出徭役,而是让承包的那些人自己付钱,但是衙门也没给他们钱,就是给了建成后第一年免百分之五十的税的书面条子。 黎循传只好照葫芦画瓢也跟着写了这样的告示,自然还是有一番吵闹,但他难得强势,怎么也不肯让步。 但在这个时候,他敏锐发现,自己举步维艰的一个道理那就是当地官员因为天高皇帝远,早就各有各的心思,所以在锦衣卫来之后,直接狠狠来了一波清理。 去年,外察之际,整个漳州更是上上下下被换了一半的人,漳州府的三位主官更是直接被锦衣卫带走,半月后朝廷新任的三位官员就到漳州门口了,知府年迈但稳定,剩下两位年轻,但都是赞同开海的人。 港口在确定后,很快就要把建立制度抬上进程,所以市舶司的成立迫在眉睫。 那段时间漳州热闹极了,就连一直安稳如山的藩王也按耐不住了,都想挤进这个有权威性,能定海贸生死的地方,根据江其归的来信,京城也是暗流涌动,幸好当时的吏部尚书马文升态度强硬,不为所动,他的小竹马在内阁和他打配合,也算是勉强建立起市舶司的制度。 里面的管理分为两套班子,太监一套,文官一套,太监那个人是朝廷派的,不能插手具体事情,但起到监督作用,文官这边,第一人市舶司提举就是黎循传,从五品的官职。 律法的建立也跟着提上进程,他上了折子,但朝廷那边没动静,一时间捉摸不出大家的态度,但黎循传无师自通学会先斩后奏的道理,打算学江其归的办法,自己制定规章制度,盖上市舶司的大印,然后贴在衙门最前方,最后派人宣传,企图先一步深入民心。 之后设立开设洋市,准贩东西洋物的事情也是好大一番波折,随后的征收的标准确定也颇为热闹,如此种种事情,无法说尽。 黎循传这年也算是从无到有,一步步推进到了现在,其实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接近尾声了,各方势力在能掺和进来的时候都掺和进来了,就连船舶需求变高,漳州的船舶厂一下子就遍地开花了。 漳州本就有造船通番的习俗,民间有言,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从这里出发大概能去到海外四五十几个地方,所以在制定标准上,苏州,明州、漳州各地的造船业也是闹得不可开交。 按道理此事应该是不复杂的,因为他只想要造好船第一批下海的船就是。 问题就出在这个第一批下海的船上。 谁家都想下!! 就在黎循传因为这事头疼时,江芸的信件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太、祖时期郑和出海,为弘扬国威,自然是宏伟壮丽为先,本朝出海之事究其根本是为稳定百姓,寻找土地之外的出路,唐宋为经济之举,我们为政治之延续,且高皇之期国家百废俱兴,四周敌人尚未消亡殆尽,当时沿海地区倭寇肆意抢掠,为社会安宁高皇帝颁布诏令:“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如此一来,今日之举更不能一步踏错。” 江芸芸写了整整三张纸,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要求他在尽可能推动海贸瞬间进行,拉拢更多的人同意此事,且需要挑选自己信得过的人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也不能忽略寻常百姓之利,让此事深入百姓当中,惠及更多的百姓。 黎循传看着其中一张被她特意加粗画上横线的句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杀鸡儆猴是最好的办法,我的意思是可以先挑几个跳得高的来震慑众人。 这事公事公办的一句话,但在他的私人信件中,她特意补充了一句,要是有宁王的人,可以先抓他嘛。 黎循传叹气。 小小漳州藩王是不少,一个个以来就跟圈地盘一样,闹得大家是苦不堪言,江西距离漳州也不算远,所以自然也有宁王的影子。 “哎,给你写了什么啊,大封小封的。”谢来的脑袋凑了过来,好奇问道。 黎循传信件一盖:“私人信件,不给你看,你可以自己写信给他。” 谢来抱臂,一本正经说道:“我可是锦衣卫,不写。” “那你整日跟个小信鸽一样,来来回回都在送什么?”黎循传不解。 “我们锦衣卫自己的事情。”谢来绝不透露,“你也少管。” 黎循传耸肩,把两封信各自分开放好,私人信件垒起来都要放满了。 谢来又忍不住啧啧两声。 “哎,你知道你家小竹马要进内阁了吗?”他突然凑过来,和黎楠枝小声嘟囔着。 黎循传震惊。 “不是当阁老,但是先让他在内阁混资历。”谢来见他不知道,立刻露出得意地笑来,“你看,他都不告诉你,是不是怕你嫉妒啊。” 黎循传见他不是开玩笑,脸色立刻凝重:“那如何使得,他还这个年纪,回头当真把他骂死了,到底是谁提出来的。” 谢来指了指东面。 黎循传盯着他看,随后小声说道:“陛下身体如何?” 谢来没说话。 黎循传担忧:“怪不得,新帝年幼,部堂阁老却都已年迈。”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快把这事做好,我们早点回京,你也能升一升。”谢来懒洋洋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瞧着也青葱水灵的,今年赶回去还能挤一挤呢。” 黎循传没说话,他敏锐察觉到京城的气氛大概已经很紧张了,其归重返内阁,不是阁老的意思,不是部堂的意思,是内廷的意思,如此不知又要受到多少非议,如今又肩负着海贸最后一步的推进事情,不敢相信这会是多大的压力。 第四百三十七章 陛下病危。 宁王朱宸濠收到这个消息时惊喜若狂, 整个在屋内来回走动,随后看向匆匆赶来的江巩,神色难掩激动:“此时是否是最佳时机?” 江巩却完全没有激动之色,神色反而格外憔悴。 “怎么了?”朱宸濠心里咯噔一声。 “我们和漳州完全失去联系了, 现在漳州水桶一块。”江巩神色严肃。 朱宸濠不甚在意:“死了便死了, 只要我们成功, 小小漳州算什么?” 江巩沉默着:“漳州突然发难, 太过离谱,黎循传此人性格温和严肃, 不像有如此雷厉风行手段的人, 此番手段,我倒是觉得像江芸的手笔。” 朱宸濠神色冷硬:“那又如何,她就是把我们在漳州的人都杀光了, 等我们成了大事, 她还不是要跪在我脚下。” “只是不知她这突然发难, 到底是不是在针对我们。”江巩明显感觉出一张网正在逐渐笼罩着宁王, 可抬起头来, 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故而越发焦虑不安,“如此我们的财路就彻底断了, 如何能供养的起那些人。” “那就以战养战。”朱宸濠心狠说道,“京城如今多事之秋,各地谁不蠢蠢欲动, 那个小皇帝才几岁,怕还是离不了奶的孩子, 朝廷满朝文武谁不是在忙着战队, 分割旧皇的利益呢, 只要我们一举北上,定能势如破竹。” 江巩却并不看好:“内阁首辅刘健可是保皇派,性格强势,真有问题,一定会强硬压制所有事情,一直对外,再加上江芸在民间和朝廷有这么大的号召能力,我们未必能如此顺利。” 朱宸濠冷笑一声:“只要我们爆出她的女子身份,这天下人只会唾弃她,还有谁会信她。” 江巩还是犹豫:“新帝登基,定要稳住朝局,这个消息未必能爆出来,只怕内阁会死死瞒住此事,等事后再秋后算账。” 朱宸濠几次三番被回绝,不免有些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何如此畏畏缩缩。” “只是想等着有更多的证据。”江巩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下来,“不知道扬州那边什么情况,我们的信件已经寄出去了,怎么到现在都没回信。” “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锦衣卫都走了,一群妇孺还搞不定嘛。”朱宸濠设想着眼前即将到来的胜利,几乎要被冲昏头脑,焦躁地来回走动着,神色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你再派人去看看。” —— —— “有坏人,但你别怕。”顾仕隆先是回头重重一击坏人,然后再冒出脑袋,抽空安抚了一下周笙。 周笙在屋檐下看得心惊胆战,陈墨荷拿着棍子一脸严肃,几只小狗则是汪汪叫着。 “别叫别叫,等会把巡逻的人叫过来了。”顾仕隆的脑袋又冒出来对着小狗说道。 “来,来福、旺财、招贵,快过来,别叫了。”周笙连忙把小狗叫了回来。 小狗脑袋晃来晃去,又看了眼顾仕隆,又看了眼周笙,最后还是齐齐跑到她脚边蹲着了,但还是尾巴警觉地夹着。 等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顾仕隆跟牵个糖葫芦一样把坏人拖了进来。 “这些人是?”周笙惊诧,“可是盗匪?” “和您关系不大,是江芸那边……。”顾仕隆口无遮拦,随口说道,只是还没说话,就被蒋平提溜走了。 “其归,其归怎么了。”周笙立刻紧张起来。 她一紧张,脚边的狗也跟着不安地来回绕着圈,陈墨荷拿着棍子挤了进来也跟着问道:“这些人是冲着芸哥儿来的?” 蒋平和气说道:“都是朝廷的事情,江秘书如今再入内阁,难免会有人眼红,想着找一下他的弱点来。” 周笙失神,犹豫问道:“是我吗?” “自然也不是。”蒋平心平气和解释着,“您是他生母,这些年在扬州也是出了名的做善事,有善心的人,扬州城内谁人不知,他们也就是在鸡蛋里找缝,徒增自己的烦恼而已。” 周笙松了一口气:“今日之事还是多谢幺儿和蒋副将了,多亏你们见义勇为,快来吃盏茶吧。” 顾仕隆眼珠子一动,心虚地移开视线,和小黑狗不经意对视一眼,小黑狗立马冲着他汪汪大叫着。 蒋平笑说着:“吃茶就不必了,这些人我就带走了,若是问出点什么,再来告知您,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知蒋副将所问何事?”周笙不解。 “江秘书也都二十四五了,至今未婚,京城那边早已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是您在扬州给他偷偷找了夫人呢。”蒋平不解,“这些人就是来找一些女子衣物的。” 周笙瞪大眼睛。 “但您的情况,我们是清楚的,幺儿这两年也多亏了您的照顾,江家有没有其他女人我们也是清楚的。”蒋平话锋一转,叹气说道,“就是不知道这事哪来的流言。” 周笙犹豫说道:“这不好说,不过要什么女子的衣服啊?” “什么衣服不衣服,都是糟心烂货的东西,这事情十有八九是有人倒嘴呗。”陈墨荷冷笑一声,大声嚷嚷着,“我们芸哥儿多好的人,那些人自己心里脏就知道嘴巴胡咧咧的,我平日里见到了就是撕烂他们嘴的。” 蒋平笑着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些人就是嫉妒,所以才到处诋毁江秘书,但这个风向实在是有些离谱,这才一问,并无他意。” “外面烂心肠的东西多的是。”陈墨荷手中的棍子重重敲在地上,冷笑着,“只可惜了,我们芸哥儿可是他们攀扯不上的东西,什么衣服不衣服,估计就是找个借口,想要来我们这里偷点钱才是,这些年什么花招我们没见过。” 顾仕隆耳朵听得一阵阵得发蒙。 ——陈墨荷的大嗓门确实厉害。 周笙也跟着冷静下来,温和转移话题:“幺儿是不是守孝时间要结束了。” “马上就要回京了。”顾仕隆背着小手,晃悠到周笙面前,乖乖一笑,“周夫人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给江芸嘛。” 周笙一脸和蔼地看着他笑:“之前都托锦衣卫帮忙带去秋冬的衣服了,就不麻烦幺儿了,现在可以吃荤腥了,今日可要留在家中吃顿饭。” 顾仕隆眼睛一亮,还没说话,蒋平就在背后淡淡说道。 “东西都还没收拾好呢。” 顾仕隆一听,萎靡了下来,蔫哒哒说道:“下次吧,周夫人再看看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去京城,我肯定给您送到。” 周笙也不强求,笑着点头,随后亲自送两人离开。 等人一走,她大门一关,和陈墨荷面面相觑。 “哪来的女人衣服。”陈墨荷面无表情说道,“渝姐儿又不在这里。” 周笙揉着帕子,低声嗯了一声。 “都是糟心烂货的东西,就知道欺负女人,不是东西。”陈墨荷又骂道,“欺负我们这里没有男人,没有男人怎么了,呸,本事这东西看的是脑子。” 周笙拍了拍她的胳膊,和她相携进了院子:“不知道其归那边需不需要其他东西,会不会缺钱?可要快点准备了,正好让幺儿带上去。” “有没有都给点,芸哥儿一向报喜不报忧的,乐山说她吃什么都敷衍,好好的孩子都不长肉,整日忙到子时才睡觉,真是不要身体了,衣服坏了也不会修补,就乐山那个那手艺,连勉强都算不上,这两人在京城都过得什么日子的……”陈墨荷絮絮叨叨着。 屋外 蒋平把那群人交给属下,让他们悄无声息带回顾家,自己则和顾仕隆准备启程回京的东西。 好不容易塞满板车,顾仕隆坐在车架上,兴冲冲就要回家,蒋平一路上心事重重的脸忍不住转了过来:“周夫人没有别的小孩了?” “两个啊。”顾仕隆随口说道。 “我小时候就住他家,肯定就两个,一个江芸一个江渝,江渝是个爱流鼻涕的小屁孩,就知道玩泥巴,整天玩得脏兮兮的,周夫人脾气真好,这样都不生气的,江芸就整天忙着读书,一天天呆在黎家的时候还久一点呢,不过你要非要再算一个孩子的话,小春也算的,周夫人养她也跟养孩子一样,反正年级和江渝差不多大,而且江芸买小孩礼物也都买三人的,我一个,江渝和小春也各一个。” 蒋平紧皱的眉心还是没松开。 “怎么了?”顾仕隆不解问道。 蒋平是专业搞审讯的,周笙那一瞬间的错愕慌张虽然很快就收了回去,但对他这种身经百战的人而言,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态度已经很说明一切了。 他觉得江家有问题,周笙有问题,甚至江芸也有问题。 那点细微的,隐蔽的,不可言说的感觉在刚才得到了确定,但又没有太大的解释,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揣测。 “你说,江秘书有没有其他爱好啊?”蒋平突然神色诡异地问道。 —— —— “听说你喜欢穿女装。”顾仕隆的脑袋挤着江芸芸,一脸惊疑地打量着她的眼睛,企图看出点什么。 江芸芸一开始的兴奋被这句话打散得一干二净。 “欠打直说。”她举起自己的拳头,面无表情说道。 顾仕隆盯着那拳头,连忙坐好,大声把自己的猜测的原因讲了一遍,最后又强调道:“是蒋叔说的,不是我。” 江芸芸眯了眯眼:“那些人哪里去了?” “蒋叔看着呢。”顾仕隆连忙说道,“担心你有用,也跟着送过来了,你要吗,我等会打包送过来。” 江芸芸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们有再给宁王写信吗?” 顾仕隆摇头:“人都被我们抓完了,写信也骗不到他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朱厚照和江芸芸面对面坐着。 萧敬端上一桌丰盛的吃食, 殷勤劝道:“殿下身体要紧,还是多吃几口吧。” 朱厚照口气阴沉说道:“我现在如何吃得下,端下去,不想吃。” 萧敬无奈去看江芸芸, 对着她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想了想:“有汤面吗?这样吃吃也不方便, 回头还要更衣。” “马上去做。”萧敬看了朱厚照一眼, 见他没有反驳, 连忙应下,“还是江秘书考虑得对。” “做个吃起来方便的面。”江芸芸又补充着。 “哎哎, 行行行, 刚好厨房做了鸡汤,正好用鸡汤下面。”萧敬连忙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你怎么来了?”朱厚照眼巴巴看着她。 江芸芸想了想,沉默片刻:“听闻殿下几日不曾好好吃饭, 一直守着陛下, 所以内阁让我来劝劝您。” 朱厚照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劝殿下什么?”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刘瑾回来说, 我让他去内阁传旨要诛杀宁王朱宸濠, 但是刘首辅把他拒绝了, 还骂了他一顿。” 他一边说, 一边盯着江芸芸看:“刘瑾说,是因为我年轻, 所以才不肯听我的。” 江芸芸笑:“那殿下是怎么认为的?” 朱厚照没说话。 “内阁三位阁老都是陛下选的?殿下这点认吗?”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点头,像是明白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们对我爹的心,未必对我一样。”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他们觉得我年轻。” “是阁老们亲自跟殿下说的?”江芸芸又问。 “他们当着我的面肯定是不会说的啊。”朱厚照撇嘴, “但刘瑾是我派出去的人,为什么也对他如此不恭敬。” “那殿下为何去让刘瑾去, 而不是谷大用, 或者张永等人。”江芸芸不解问道。 “因为最近都是他跟着我的。”朱厚照解释着, “我让张永去看着朱厚炜了,他一天天的老是哭,对身体不好,我让谷大用去照看祖母那边的情况了,祖母年纪大了,不能操心,让丘聚去看着娘那边了,今日刚好轮到他而已。” 江芸芸点头,并没有点破刘瑾的小心机,宫内小太监的野心自来就不会缺的,少了一个刘瑾还会有一个张瑾,王瑾的,这是封建制度下和文官等齐的另外一套制度,强硬灭绝他们的晋升之路,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那殿下相信陛下吗?”江芸芸另开一个话题,温柔问道。 朱厚照毫不犹豫点头。 “殿下如此信任陛下,陛下也是如此深爱殿下。”江芸芸注视着这位大明未来的帝王,他还这么年轻,甚至还未学好四书五经,在此事之前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所以陛下怎么会让他人欺负到你呢。” 朱厚照一怔。 江芸芸继续说道:“阁老们对事一向是严肃沉闷,这事满朝皆知的事情,殿下也是听他们上过课的,也该清楚他们的为人处世,朝廷之事不容轻怠,内阁的一个举动就能牵扯到全国上下,甚至是他人的性命,九州万方也在陛下肩上,也在内阁心中,只有两者相互扶持,才能让大明这艘船缓缓前行。” “可,可要杀宁王是爹的意思。”朱厚照小声反驳着,“我得替我爹做好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其实成了一个难题。 朱祐樘觉得太子年幼,所以打算在自己还健在时,给未来的新帝立威,他选中了他最为看重的漳州开海,又从中挑出一个他明显不放心的藩王。 这个藩王既是杀给其他藩王看的,也是杀给文武百官看的,让他们明白漳州海贸的势不可挡,又要让他们清楚新皇威严不可侵犯。 想的都很好,但问题也处在他自己身上。 他的身子实在太孱弱了,太医院的太医竭力救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驭龙宾天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这些事情直接导致,他之前还清醒时的打算就要重新考量。 改朝换代,最重要的是稳当。 从旧到新,这是一段注定混乱的日子,所以内阁首要做的就是保证朱厚照顺利登基,帝国能平稳度过这个弘治十八年,之后所有事情才能重新讨论。 是的,只是讨论。 因为新帝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个前朝本来是打算给未来皇帝立威的东西实在是太不值得一提了。 这个道理外朝的阁老部堂看得懂,内廷那些老奸巨猾的太监肯定也是一清二楚,但年轻,还未经历过风雨的朱厚照想不明白。 他现在的脑海里只有自己作为儿子要完成父亲最后愿望的想法,这些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太监撺掇着提出来就等于是把新帝和内阁架在火上烤,造成他们人为的隔阂。 这一招直白而歹毒。 江芸芸是皇城之中唯一一个可以出来做最后调和的。 “那殿下可知道陛下为何这么做?”江芸芸问道。 “爹说他们没了规矩,会有危险,所以要赶紧处理了。”朱厚照说道,“这事爹亲自跟我说的。” 江芸芸直言不讳:“那些藩王是第一次这么没了规矩吗?” 朱厚照犹豫着,随后缓缓点头。 “那陛下之前为何没有惩罚?”江芸芸又问。 “爹说要仁爱待人,这些人是朱家人所以都要相亲相爱。”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 “但陛下的两次回答可有矛盾的地方?”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一惊,呆呆地看着她。 “陛下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态度呢。”江芸芸循循善诱,“殿下只需知道,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朱厚照沉默了,看着江芸芸鼓励的目光,半晌之后,才喃喃说道:“所以爹是因为我……所以才打算杀宁王的?” “陛下拳拳爱子之心。”江芸芸低声说道。 “那我不是更要杀了宁王!”朱厚照声音微微提高,“我不能让我爹抱着最后一个想法不甘离开啊。” “殿下!”江芸芸也跟着提高音量,目光平静温和地注视着他,“是陛下要杀宁王。” 朱厚照迷茫地看着她。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若是新帝一登基就开始杀藩王。”江芸芸冷静说道,“我朝有过这样的先例。” 边上的萧敬一听,连忙惊呼一声:“江秘书慎言。” 江芸芸不为所动,继续一字一字,认真地问道:“殿下可知道,太宗入主北京前,前朝发生了什么?” 朱厚照还没学史,但萧敬和江芸芸的态度却又让他明白,前朝有个皇帝大概做了和他一样的事情。 “自来没有顺利平静的削藩。”江芸芸低声说道,“历朝历代,削藩一策无不充满血腥,无不生灵涂炭,汉武帝成功了,前朝的那位失败了。” 萧敬吓得脸都白了,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但屋内的其余两个人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朱厚照的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江芸芸的眼睛。 “你是说,我家的祖辈是篡位的?”年轻的,还不懂政治的朱厚照震惊说道,“因为那一位要削藩。” 江芸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声说道:“有天命者任自为之。” “若是我也这么做,那剩下的那些藩王也会反我?”朱厚照又问。 这一次江芸芸笃定说道:“是。” “那他们会成功吗?”刚才的形势瞬间颠倒过来,一直发问的人成了这位即将掌权的帝王,他目光炯炯,带着少年人的震惊不甘,甚至还有愤怒。 “有天命者任自为之。”江芸芸四平八稳坐在那里,任由这位未来帝王的打量。 朱厚照坐回自己的位置,没说话。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萧敬强压着的喘息声。 “那你会背叛我吗?”朱厚照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错愕,随后缓缓摇头:“微臣和陛下同心同德,不敢分离。” 朱厚照又没说话了。 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朱厚照,眼前恍惚间闪过无数画面,有一瞬间的心软。 年幼的太子殿下倔强地抱着他的小猪布偶,非要等着她低头,才肯哭出来。 从琼州回来的,太子殿下已经无师自通学会稍微遮掩一下自己的情绪。 等从兰州回来的太子殿下,张扬恣意,有了一些小大人的模样。 现在的太子殿下,他不得不从深宫中走出来,开始奋力思考所看到的一切。 两人沉默间,小太监捧着食盒匆匆走了进来,捧出一碗精致的素面。 “江芸,你今日不是来看我的。”朱厚照抓起碗筷,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我就知道你不会好端端来看我。” 江芸芸微微一笑:“听闻殿下许久没有吃饭了,我是真的很担心您的身体。” 朱厚照卷起一勺子面,塞进嘴里,又看了她一眼,开始埋头吃饭。 江芸芸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吃饭。 “那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吃完饭,朱厚照又问。 “让陛下安心地走完这段路,便是殿下现在最需要做的。”江芸芸柔声说道。 “那你赶紧回去吧,我去看我爹了。”朱厚照点头,只是起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又扭头问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江芸芸错愕,半晌之后笑了笑:“微臣会努力一直留在内阁。” 朱厚照嗯了一声,扭头走了。 江芸芸坐在原处没有动弹,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萧敬手软脚软地被人扶了起来,见了还在安坐江芸芸忍不住抱怨着:“江秘书以后说这些大不敬的话,可要让奴婢们先走啊,奴婢还想多活几年呢。” 第四百三十九章 江芸芸从宫内出来后回到内阁, 阁老们都回家吃午饭了。 “都给您备好了。”冯三连忙端着食盒走了过来,“今日两荤两素,还有一汤,饭是杂粮饭。” 江芸芸脚步一顿, 惊讶说道:“我还以为我回来晚了, 没饭吃了。” “哪能啊, 肯定给你准备好的。”冯三得意说道, “给您挑了一盘最多的虾呢。” “真是劳烦你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从哪里回来, 怎么衣摆上都是灰。” 冯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摸了摸脑袋:“去了尚膳监,除了前头三个监,后面几个地方都是能花点钱进去的, 又加上每逢新帝登基都会换一批人, 尚膳监那里油水多, 我家里弟弟妹妹还要靠我养呢……” 他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见她没什么异样, 这才继续说道:“只是走了几道门路, 但是跟我一样想的人太多了,我老娘身子还不好, 我爹就知道抽烟喝酒,我这手上实在是不充裕,所以才想着换个地方的, 我也不会做坏事的,那地方每日都有很多吃不完的吃食, 我是打算拿去卖了而已, 不做坏事的。”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 坐在小板凳上吃着饭:“那你走得进去吗?” 冯三见她不生气,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无奈说道:“已经花了十几两银子,但人也实在太多了,但我读书识字的水平不错,那个老太监跟我说有点希望,就是还要再花点钱,我这几日再去借点,就是不知道我老娘的药钱怎么办。” 江芸芸点头,没说话,斯斯文文地吃着饭。 冯三也乖乖坐在她身边,看着他吃饭。 “你吃了吗?”江芸芸笑问道。 冯三没说话,嘻嘻一笑。 “一起坐下来吃。”江芸芸把菜并了并,空出一个碗来,又把另外一面的饭拨了过去,“瞧着你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换了新地方可要小心仔细一些。” 冯三也不客气,用脚够了一张凳子坐在她边上,埋头大吃起来。 午时时分,整个内阁格外安静,大家不是待在屋内休息,就是回家去了,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你想去司礼监吗?”江芸芸吃好自己碗里,笑问道。 “咳咳咳……”冯三敲着胸口,一脸震惊。 江芸芸笑说着:“我只能给你找个门路,但能不能进看你自己,我是外臣,干涉不了内廷的事情。” 冯三震惊看着她,随后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一定为……” 江芸芸避开他的大礼,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我不是要你给我做什么,我只是想着你读书不错,悟性也高,人也机灵,心眼还不坏,更重要的是有一片孝心,去尚膳监有些可惜了,但你若是真去了司礼监,也不能说出我和你的关系。” 冯三不解。 “以后在外,我就不是你老师了。”江芸芸叹气,盯着他看,“你是块读书的料子,可惜入宫走了太监,今后这条路太窄了,我只是不忍心你美玉蒙尘。” 冯三神色震惊:“您,您愿意当我的老师?” “当然,不然我每天叫你读书做什么,批改作业也很辛苦的。”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教出来的学生可不许有坏人。” 冯三呆滞在原处,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突然红了眼睛,重重磕了一个头:“我肯定不会做坏事的,老师放心。” “嗯。”江芸芸点头,又从兜里掏出一两银子,“我就说之前老闻见你身上一股药味,还以为是你生病了,你赶紧找人送去给你老娘治病吧,别耽误了身体。” 冯三盯着那钱,摇了摇头:“老师也不富裕。” “嗨,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江芸芸咧嘴一笑,把钱塞到他手里,顺便把人扶起来,“拿去吧,回头有钱了还我也行。” 冯三捧着那银子,低着头没说话。 他冯三在皇宫里,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黄门,谁看了都能踩一脚,连想找个靠谱点的干爹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到内阁这里看大门,本以为读过书的人都会是好人,但谁知道这些当官的也从不会正眼看他,连他想问一下不认识的字也都不肯低头看一眼。 只有江芸第一次见了他,就对他笑,笑脸盈盈和他说着话,后来听说他想读书,还会教他读书识字,面对他奇奇怪怪的问题一直都很有耐心。 在外面如此声名显赫的江秘书,可他看这些身体残缺的太监,从来就不是厌恶嘲讽,又或者是施舍怜悯的,那双漆黑的眼睛温和明亮,瞧着你和瞧见一个普通人一样和气。 他冯三何德何能,能碰到这样的人。 “这里要不还是你收拾吧。”江芸芸看着一桌子的碗筷散落着,小脚往边上一动,耍赖说道,“嘻嘻,我去午睡了。” 冯三把银子放在胸口,连忙说道:“我来我来,您赶紧去休息。” 江芸芸满意点头,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冯三看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胸口,银子还是滚烫的。 “弟子以后肯定能帮到您。”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刚坐回自己的位置,沈墨就捧着食盒走了过来,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 “啧啧,把人家小太监迷得神魂颠倒的。”沈墨酸溜溜说道。 江芸芸失笑:“大中午不睡觉,你偷听我们讲话还有理了,找打是不是。” “真是好一个没良心的江其归。”沈墨阴阳怪气,“人家担心你没吃饭,特意给你留了饭菜,有些人没良心,要打我,啧啧,真是人心不古啊。” 江芸芸这才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饭盒,惊讶说道:“怎么还惦记起我来了。” 沈墨哼哼唧唧:“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是最好的饭搭子嘛,你这迟迟没回来,我可不是要给你留饭。” 整个内阁,沈墨和江芸的关系算是最好的,时常一起吃饭,吃饱了还会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 沈墨加班还会拉着江芸一起,非说要他过了目,才敢拿给刘阁老看,不然准要挨批。 因为他是专门对接刘健的中书舍人,哪怕他怕刘健怕的要死,每次都战战兢兢地来汇报工作,但每天来找他的次数还是非常多,久而久之,也就和蹲在刘健办公室的江芸芸混熟了。 “无事献殷勤。”江芸芸接过饭盒放到一出去,“我带回去晚上回家吃,你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得罪首辅了。” 沈墨叹气,下巴往东面一抬:“现在阁老们哪有心情管我们这些小喽啰啊。” 他坐在江芸芸边上的小凳子上:“你都帮帮一个小太监了,能不能帮帮我啊。” 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不行哦。” 沈墨怒了一下,然后主动殷勤地帮她整理桌子:“你怎么这样,先听听我的嘛,江其归,你怎么对小太监都这么好,我可是你的饭搭子,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爱意嘛,这么冷漠无情,打算抛弃我嘛……” 他碎碎念着,小脸一皱一皱的,嘴巴嘟嘟囔囔着,若是刘健在,一看他这个窝囊样肯定是要开口骂人的,幸好面前的是江芸芸。 她一直觉的她和沈墨一开始就玩得不错,就是因为这个嘟嘟囔囔的劲,和张道长真是如出一辙。 “你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我能帮你什么,冯三就一个小太监,我好歹在内廷来来哈哈哈走了这么多次,还是认识几个人的,也只是希望他以后的日子过得多好,给他找个好工作而已。” “难道就他值得好工作。”沈墨不高兴了,“你对一个小太监这么好做什么。” 江芸芸笑说着:“他值得,你也值得,但我的意思是你的事情,我大概是帮不了了。” 沈墨叹气:“可我不想待在内阁了,其归,我想出去走走,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从琼州走到兰州,还去了徽州,每次听到别人说起你的事情,只觉得羡慕,我自小就很喜欢游山玩水,小时候逃课去爬山,现在长大了却只能坐在这张椅子上,哪里都去不得。” 他坐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我夫人就是我爬山的时候遇见的,是个武馆家的女儿,性格很是活泼,但她和我母亲有矛盾,这几年也过得不开心了。”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他说着。 “我想带她离开这里,重新开心起来。”沈墨眼巴巴看向江芸芸,“你有没有办法啊?” “你要是出了内阁,以后想回来就难了。”江芸芸说道,“其实刘阁老很看重你的。” 沈墨小脸皱着:“那怎么每次见了我都骂我。” “刘阁老也不止对你要求高,他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而且你之前的东西写的不好,刘阁老都愿意亲自给你修改,难道还不是看重。”江芸芸笑说着。 沈墨叹气:“你说的我都懂,可我不是你,你走了这么多地方,做了这么多事情,到头来,兜兜转转才二十三岁,现在又重回内阁,谁不羡慕你未来坦荡的前途,可我今年过了年就要三十了。” 他握着手中的折子,有些烦躁地来回翻动着:“这京城的位置这么多,我难道还能做到部堂阁老不成,我什么水平我自己心里清楚,但我就一个夫人,她是我亲自求娶的,所以我是愿意为她换一条路的。” 江芸芸叹气,抽回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折子:“你就是求一个外放是不是?” 沈墨连连点头。 “你拿着你年年都是上等的考核成绩去吏部,吏部求之不得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但也想去稍微繁华点的地方。”沈墨老实巴交交了底。 第四百四十章 朱宸濠最近有些不安, 他老觉得有人盯着他看,那种感觉如影随形,哪怕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也似乎总感觉头顶上也会落下一道影子。 “殿下!”江巩眼见他要烧到自己的手了, 连忙喊道。 朱宸濠回过神来, 猛地摔了手中的碎纸, 看着最后的纸张被火焰烧尽, 整个人显得神色格外阴郁。 “殿下最近怎么心神不定的。”江巩担忧问道。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突然神色警觉地抬头, 扫视了一下周围。 宫殿被层层斗拱房梁遍布, 高深阴暗,绚烂多彩的颜色也因为日光难以企及从而显出几分难以形容的狰狞。 “殿下!”江巩见他神色隐隐暴怒,又是出声喊道, “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朱宸濠收回视线, 那双眼睛里的不安愤怒还未散去, 还带着几分凶意地看着江巩, 阴沉神经地问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什么?”江巩震惊, 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事情。 这是一座内廷的宫殿,是朱宸濠自小读书的地方, 现在两人站着的地方是主殿,两侧还有偏殿,一个是待客用的, 还有一间是他小憩的地方,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 就可以看到层层巡逻的卫队。 夏日燥热, 江西更是有一股凝重, 沉闷的潮热窒息,连带着不远处的树木都巍然不动,蔫蔫巴巴。 “是不是最近没睡好?”江巩这盯紧一看才发现,这里面不少东西都被搬走了,所以显得空荡荡的,面露犹豫之色,“您瞧着精神实在不太好。” 在上一份新皇还未登基就有杀宁王的线报传过来后,宁王就一直开始惴惴不安,但等了几日也不见动静,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消息竟不知何时泄露出去,越传越多,整个宁王府惴惴不安。 南昌知府是个看人下菜的主,察觉到消息立马扣了王爷在城内的几个生意,山上安置的安置盗贼也开始惴惴不安,闹着狮子大开口,漳州彻底没了消息,整个宁王府眨眼的功夫就好似被人断了手脚,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大物。 如今,整个南昌都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城中发现锦衣卫的痕迹。”江巩低声说道。 朱宸濠坐在椅子上沉默,随后咬牙切齿质问道:“明明已经和江芸说好了,难道她背叛了我们?她是真的不怕我捅出她的秘密嘛,当真是要鱼死网破不成。” 江巩也难得忧心忡忡,跟着半晌没说话。 朱宸濠又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打量的视线,原本就紧绷的心情瞬间暴怒,把茶几上的茶盏猛地摔落在地上。 江巩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殿下先别心急,现在消息这么多,宫内也完全没有消息,说不定就是小皇帝一时兴起呢。” 朱宸濠冷笑一声:“朱厚照知道什么,一个毛头小子,十有八九是有人挑唆的,众所皆知,江芸和太子关系最好。” 江巩其实不太担心朱厚照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杀藩王,他们宁王被逼急了自然就是反了,可后续的藩王可不是吃素的,只怕一个个都有了清君侧的名义。 自来他朱家就是有兄友弟恭的惯例,北上也非不可企及的事情。 “如今新帝还未继位就起了杀心,只怕将来会时时针对我们。”江巩担心得是这个,“她现在就敢暗搓搓给我们下套,未来若是真当了阁老首辅,哪里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朱宸濠好几日不能好好休息,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直勾勾盯着江巩看:“那现在该怎么办?就任由她逐渐攀高,站在我们头上嘛。” 江芸重新回到内阁,内阁还多了一个秘书郎的职务,专门留给她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就是皇帝在最后为他的儿子铺设的伏笔,只要江芸安安分分走下来,她的未来一定会走到首辅的位置。 江巩同样沉默的看着他,心绪起伏,心中犹豫不定。 现在把江芸的秘密捅出去,固然可以缓解宁王府的危机,却总有种杀鸡用牛刀的错觉,实在是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把柄。 可现在若是毫无举动,宁王府被人看轻不说,新皇一旦登基,这些江西府的官吏就能跟恶狗一样扑上来撕咬宁王,恨不得咬下一块肉送给新皇投诚。 “若是曹家还能用就好了。”许久之后,江巩遗憾说道,“只要能拖上一拖江芸,哪怕是那个老太太死了,又或者是曹蓁死了,江芸能远离朝堂,我们的危机也就暂时解除了,后面也有机会徐徐图之。” 朱宸濠眼睛微亮。 江巩离开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离开屋顶,好似一只灵活的猫儿,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牟斌如今为自己做了一个送冰商人的名义,和宁王府搭上关系,每日都会来一趟,同行的两个都是锦衣卫,三人相互打折掩护。 他回来时,另外两人正坐在阴凉处,三人对视一眼,也不说话,抬起架子和木桶就打算离开时,突然有一个小姑娘模样的人拦住了他。 “我家姑娘想要冰块,请您入内一趟。”那个小姑娘梳着辫子,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格外平静。 —— —— 曹家早也没了以往的风采,但到底还是有些钱银在的,蒋凌云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在安顿好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后这才把家中稍大一点的女儿男儿找了过来。 江湛和江蕴也在其中。 “你哥来了信,想要接你们回去一起同住。”她们来得最早,蒋凌云靠在大枕上,温柔说道,“回头你们就收拾收拾东西,这事我给你们的盘缠,一路上要小心一些。” 江蕴下意识去看江湛。 虽然他和江芸同岁,但已然是一个酒肉财色的纨绔子弟,这几日的经历早已让他吓破胆了,直接还给锦衣卫递话送册子,更是吓得大病了一场。 江湛平静说道:“家中正是要钱的时候,这钱我们不能收。” 蒋凌云看着沉默的孩子,柔声说道:“乖宝玉,你别和外祖母置气,今日一别,想来今后我们祖孙也再没机会见面了。” 江湛瞬间红了眼睛。 “你小时候在曹家住了这么多年,一言一行都是我亲自教的,我亲手把你养得这么大,时不时想到你是长女,我也是长女,很多事情我们都是由不得自己的,等你走到我这一步,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这一大家子的命运,我只能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 江湛嘴角微动,最后却又没有说话,只是下跪下了一个大礼。 江蕴一看也跟着跪了下来磕头。 “好孩子,你自由了。”蒋凌云笑看着两位孙辈,低声说道,“去吧。” 江湛叩首,消瘦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抬起头来,又是行了一礼,最后拉着江蕴头也不回就走了。 蒋凌云看着她逐渐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了也好,也免得家中吵闹。”沈妈妈上前安慰着。 蒋凌云闭上眼没有说话。 她已经很累了。 曹家出了这种事情,她一直吊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下来,只想着要把所有孩子都安置好,才能安心合眼。 “走了也好,能保住一家是一家。”沈妈妈给她整了整被角,“只是未来的路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走,这一院子的小的小,老的老,没一个撑得起来的。” “之前不是一直听说宁王要造反,皇上要杀了他了吗?”蒋凌云回过神来,不解问道,“外面没有其他消息了。” “没呢,谁不知道那一位对皇亲最是和气了,哪里舍得,说不定就是吓唬一声呢。”沈妈妈叹气说道,“只可惜了……就这样还不能扳倒这位狠心的权贵。” 蒋凌云闻言冷笑一声:“自来私意簸弄非一人,祸胎酝酿非一日,我到要看看陛下能忍到这位宁王到什么时候。” 沈妈妈一脸为难:“如今最最重要的安顿好剩下的人,让小的开始好好读书,只要再出一个曹家的进士,曹家才有可能真的东山再起。” 自曹家剩下的人搬到这里,蒋凌云就已经大门紧闭,谁也不见,男丁全部开始读书,无事不能出门。 蒋凌云沉默,随后轻轻握住沈妈妈的手:“好雨,我只是不甘心。” 沈好雨微微侧首看了过来。 “我大半辈子的努力却被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轻而易举摧毁了。”蒋凌云苍老的手指哪怕微微用力,松垮的肉也再提供年轻时的力气。 沈好雨像是察觉到她的想法,紧紧握住她的手:“算了,这如何能置气,我们还和这些权贵斗嘛,保住曹家,活着最大啊。” 蒋凌云神色冷凝,声音冰冷:“不甘心啊。” —— —— “外面这几日突然有传闻曹家抄家的钱少了许多。”一日午时吃饭时,中书舍人聚在一起吃饭时,几人窃窃私语。 江芸芸的耳朵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 “这个我也听说了,都说曹家巨富,乃是南直隶屈指可数的富商,结果曹家只抄除了田铺四百八十三间,田地十九顷零六十七亩,现金十万多两银子,你们就说少不少?” 食堂里一片安静,谁也没搭话。 “不瞒诸位,我家在我考上进士前,家里只有薄田十亩,养着一家老小十来口人,我长这么大,一百两的那个大银锭子都没见过呢,你这念的数字我在脑子里过一下,但还是对这些数字没有任何感觉。”其中有一人无奈扶额苦笑着。 众人一听连连点头,江芸芸也跟着点头。 她至今都没置办田产,第一是没钱,第二是没人打理,不过听说周笙在扬州置办了不少,但想来应该是这个零头多没有。 第四百四十一章 这份折子先是给了太子朱厚照看。 朱厚照一看, 神色顿时诡异起来,悄悄去看江芸芸。 坐在最后面的江芸芸飞快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又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怎么了?”李东阳心中咯噔一声。 朱厚照没说话了, 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首辅刘健, 瞧着是有点不高兴了。 刘健一看, 神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一头雾水,眼珠子一转, 愣是不敢动。 李东阳迫不及待接了过来, 盯紧一看,随后紧跟着露出震惊之色。 绕是镇定如江芸芸,脑袋也忍不住朝着谢迁方向挪了过去。 谢迁看着伸过来的小脑袋也不计较, 毕竟他心里也实在太好奇了, 他迫不及待打开一看, 看到某处时, 突然一脸诡异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大惊失色:“没……不知道啊。” 司礼监那边也早早跟着好奇死了, 但一个个也要面子, 愣是巍然不动,只当不再在意, 但是等小黄门把信件递过来,三个脑袋直接顾不得体面,一起凑了过去。 随后齐齐露出震惊, 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确实是一份锦衣卫的急信。 信里的内容也很正常,说的是锦衣卫这一个月在南昌的种种发现, 包括但不限于南昌各级官员的腐败贪污的事情, 宁王收买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太监, 不计其数,就连御史和镇守太监也都被他收买了。 这事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则是说,宁王广泛交友,结交了很多江湖人士,文人墨士,好吃好喝供养着。 第三件事情则是说宁王府承包了两座山,山上的百姓不事生产,脾气暴躁,不似寻常百姓,这事是宁王妃大义灭亲举报的。 本来这事就到此为止,偏牟斌在最后还写了一段,好巧不巧有点和江芸芸扯上关系。 ——宁王似对江秘书过分关注,自言掌握了他的秘密,时时人前咒骂于他,但有一间密室挂满了江秘书的画像,人后日夜留恋,不容他们踏入。 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宁王喜欢你啊。”朱厚照不高兴说道,“他干嘛喜欢你啊。” 江芸芸听得冷汗淋漓,嘴角微动,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跪下表示三连拒绝:“不清楚,不认识,实在无辜。” “听闻江秘书年轻时在白鹿洞书院和宁王一起求学。”萧敬缓和气氛,“说不定是宁王一直念念不忘呢。” 朱厚照板着脸没说话:“我就说这个宁王看上去格外讨厌,真该把他杀了。” 殿内没有一人接话。 “听说宁王妃至今都没有孕育子嗣,难道是夫妻感情不好,不然怎么还亲自和锦衣卫告上状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李荣转移话题,“不知此事是否查清了。” 内阁三位阁老对视一眼,刘健说道:“此事还是等着锦衣卫的密报,只是就这份信而言,宁王收买官员太监,结交人心,甚至豢养兵卒,似乎有,不臣之心。” 朱厚照皱眉,最后断言;“我就说他会造反吧,应该先一步把他杀了。” 刘健婉言劝道:“如今还是以陛下龙体为重,但是那些被收买的官员太监可以先一步处置。” 朱厚照点头,一眼看道江芸芸还跪着,不解说道:“你跪着做什么?都是宁王的问题,和你没关系的。” 他顿了顿,最后甚至还安慰了一下。 江芸芸只能露出比苦还难看的笑来。 他安慰完江芸芸这才重新回答刘健的话:“那就把这些官员太监都抓起来。” “如此有些太过打草惊蛇了。”刘健随后话锋一转,“吏部外察刚过,随意调动容易让人多想,若是能悄无声息地调换下这些背主之人换上些许,又能稳住局面,又能敲山震虎,才是上上之策。” 朱厚照一听很有道理,再一想,拍手说道:“那就让司礼监先把太监们调回来,换一批人过去。” 刘健立刻夸道:“殿下英明。” 萧敬眉心微动,神色微微阴沉,看向第一位坐着的司礼监提督李荣。 李荣是司礼监提督,秩在监官之上,乃是这个第一署的第一人,常年于宫内居住,职掌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笔、砚、墨、绫纱、绢布、纸剖,各有库贮之,通常选老成勤敏者掌其锁钥,非陛下信任看重之人不能胜任。 李荣笑着点头:“我司礼监出了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狗东西,自然是要召回来,直接乱棍打死,也好告诫那些在外办差的人,做好本分之事,只是……” 他其实是司礼监几人中最年轻的,说话慢条斯理,面容清瘦,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只是那双眼睛却又很少带着笑意。 “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他一脸无奈,叹气说道,“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些官员自己有了私心,既想要钱,有想要清名,若是如此还不处理,只怕更会耽误南昌的百姓,需知我们太监能做多少事情,这些官员能做多少事情,只怕他们的危害要比我们大才是。” 李荣在内廷伺候得多,人前很少出面,江芸芸见他的次数也不太多,这次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说话水平。 短短一句话,把这件事情的重点从太监背主直接翻转到官员亵渎,祸害百姓上面,甚至还直接让严重程度上了一个台阶。 刘健被驳了面子,脸色立刻不好看。 李荣坐在他的对面,身上依旧轻描淡写地煽风点火:“刘阁老处理政务多年,最有爱民之心,应该深有感触才是。” 朱厚照察觉到气氛地诡异,有些坐立不安,最后忍不住瞧瞧去看江芸。 却见江芸芸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东阳见状出声缓和气氛:“官员自然要惩戒,只是前脚召回太监,后脚也跟着把官员们叫回来,架势必定不小,如今我们需要做的是平稳度过今年。” 萧敬闻言也跟着说道:“那些个太监能做什么,要说起来还是官员们比较更需要替换,才能保全百姓安稳度过今年。” 李东阳被怼得无话可说。 谢迁速来口才极好,脑子转的也快,关键时刻,连忙出声:“凡各省各镇无不有镇守太监,据牟指挥所言,南昌的镇守太监也和宁王来往密切,镇守太监奉派负责监督防地军事,军权一事才是最重之重。” 李荣冷淡说道:“宁王是藩王,镇守太监和他有往来很是正常,陛下爱护藩王,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肯定是不能下了藩王的面子。” “就像李提督说的,做太监的可不能既想要这个主子,又想着那个主子的才是。”谢迁微微一笑。 李荣脸色难看起来。 朱厚照看了好几次江芸芸,却见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又觉得耳朵两侧都是嗡嗡声,听得他脑袋都大了。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些人都是在甩锅,都想着把这事的主要责任甩到别人身上,只要谁的人回来的多,回来的早,那就是罪大恶极,大逆不道的人。 ——明明都不是好东西。 朱厚照不高兴地板着脸:“那索性都不召回来,等宁王造反,回头我亲自带兵把他打死算了。” 此话一处,屋内所有人都跟着下跪,江芸芸慢了半拍,结果被朱厚照抓了个正着:“江芸,你怎么不说话。” 江芸芸被领导点名,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锦衣卫一没证据,二没人手,我们远在京城难以支援,我们若是只召回一两人于此事毫无意义,若是多召回几人,宁王定会有所察觉。” “那就什么都不做。”朱厚照更不高兴了,“我看他就是该死,爹说得对,这人是个祸害,偏你们不让我把他除了。” 江芸芸柔声说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南昌到现在依旧不成气候,何来殿下稳坐钓鱼台,却开始喊打喊杀的,听闻南昌的那位知府就是刚正不阿,想来南昌境内还有许多这样的人。” “正是。”李东阳连忙说道,“如今只需等着宁王落出马脚,我们才有了道义上的威名。” 朱厚照古古怪怪打量着江芸芸,竟还真的被安抚下来,哼唧说道:“那行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你们把这个名单里权职最高的人都召回来,孤不管你们用什么理由,这么重要的位置,孤不能留下这些蛇鼠两端的人。” 众人闻言,齐齐应下。 “行了,就这样吧。”朱厚照挥手让他们离开。 “陛下对江秘书实在看重。”司礼监的几人走在阴影下,为首的李荣眉眼低垂,淡淡说道。 “毕竟也算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萧敬说道,“难免有些情分在。” “情分?”原先一直没出声的戴义阴阳怪气说道,“说起来老萧你和江秘书关系还不错啊,听说最近刚收了一个内阁出来的干儿子。” “算什么内阁出来的。”萧敬笑说着,“不过是一个看大门,我瞧着机灵,读书也不错,对内阁也熟悉,我们司礼监不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嘛。” “听说前几日还走错大门了,瞧着是有点认不清东南西北的。”戴义讥笑着。 萧敬还是跟着笑,只当没听出他的讽刺:“已经狠狠责罚了,也让人带着认路了,不会再走错的。” “有时间在这里斗嘴,还是想想陈宽的事情你们如何交代。”李荣笼着袖子,淡淡说道。 “陛下提上来的人,现在却开始吃里扒外,千刀万剐,扒皮抽筋都是应该的,奈何现在陛下无法处置这样的畜生,太子殿下对我们司礼监也不熟悉,若是让他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且又和宁王有关,我们这些人的老脸丢尽不说,也不用活了,都齐齐洗干净脖子上吊算了。” 萧敬也跟着担忧说道:“这么关也是个问题,不若造个借口病故……” 第四百四十二章 陛下的病情不见好转, 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太医院几位主官住在内宫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擅长针灸的沈氏父女沈荧和沈雯也跟着住进内宫,日子也跟着来到了七月。 夏日炎热, 整个皇宫沉闷着不透气, 内阁更是炎热, 遮蔽炎日的树荫因为多日无雨也跟着蔫哒哒的, 恰逢此时,太子殿下给内阁送去了一车冰, 还有一桶绿豆汤。 “听说了吗, 吏部说南直隶浙江江西三地有御史弹劾当地官员,吏部要调整三地的职位,南直隶、浙江和江西的都是好位置啊, 不知道这次都要便宜谁了。” “选南直隶我知道, 听说那个曹家的钱数对不上, 都说是送人了, 不然哪里能保全这么多人啊, 浙江的话, 现在清丈要收尾了,这是打算……”那人突然又不说话了, 讪笑着,“大夏天的闹着一出,还真是弄得人火气大啊。” “反正轮不上我们, 不过这外察也没多久,怎么又要换人, 还是这么紧要的地方。” 一群中书舍人围在一起, 端着绿豆碗, 交头接耳,一脸羡慕。 “谁知道呢,对了,你们知道司礼监最近也闹得厉害。”又有一个人凑了过来,神色诡秘地抛出问题。 别看这些读书人平日里一说起起太监就一脸嫌弃,但只要每逢八卦,脑袋还是忍不住凑过来,一脸好奇地追问道:“怎么回事。” “你没发现司礼监少了一位秉笔太监。”那人神秘说道。 “我们又不经过那边,怎么会知道。”有人嘲笑着,“你要说就说,别给我搞个神秘兮兮的。” 那人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继续说道:“听说司礼监三位主事联名上折子言:地方行政之多,镇守太监之权益越重,有违太、宗宦官出镇的初心,恳请陛下裁撤一二,给了几个名单,江西广西,湖光两地都在其中。” 躲在角落里一边摸着小猫,一边喝着绿豆冰沙的江芸芸忍不住抬起头来。 “司礼监换性子了!”果然,有人震惊,“好端端怎么裁自己的权利。” “谁知道,那些太监狡诈得很。”有人嘟囔着,“不会背后还有什么幺蛾子吧。” 江芸芸悄悄叹了一口气,顺手把准备溜走的小猫抱回来,躲在角落里发着呆。 内阁和司礼监的交锋在陛下还未归去,新帝还未登基,就已经开始了。 谁都要做给太子殿下看,他们这些旧皇遗物也是一心为国事,不敢耽误片刻的。 至于这些事情的后续会不会引起波澜,怕他们也是来不及过多考虑了,或者说无法过多考虑了。 江芸芸摸着小猫尾巴,低声嘟囔着:“别把人逼急眼了。”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 毕竟她现在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朱宸濠那个疯子手里握着她这么大的秘密,简直是如鲠在喉,如刀在脖,她稍微动弹一点,就能把人掐死杀死,她现在要求委婉低调处理,何来不是为了自己。 她把自己的衣服从小猫嘴里掏出来,和无辜的小猫大眼瞪小眼,然后掏出一条小肉干塞进它嘴里:“吃这个,衣服脏死了。” 那群中书舍人还围在一起说着闲话。 “不过内阁和司礼监怎么都往江西去啊?好生奇怪。”有人敏锐提出质疑,“之前就听说陛下似乎对江西的一些事情颇为不悦,难道两者有关系?” 江芸芸看向说话的人,正是顶替沈墨位置的冯志。 冯志家中有些财富和人脉,所以一考中就留在吏部的司勋司,之前江芸芸在吏部考功司任职的时候也有交集,现在能来到内阁也是耗了不少努力。 这人做事还算麻利也圆润,比起沈墨磨磨唧唧爱耽误的性子,他算是能力出众的那一批,不过瞧着刘阁老对他有些淡淡的,完全没有对待沈墨的爱恨交织。 “不是还有其他地方吗?怎么就针对江西了。”有人笑着打圆场,“江西那位置巧,正好都搭得上边而已。” 冯志冷笑一声:“真是糊涂,你且看看内阁什么时候和司礼监同一步调了,现在这是不是莫名都站在一起了,且都指向江西,我就是觉得江西有问题。” 众人齐齐看向他。 冯志得意起来,声音微微提高:“那个出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宽就是江西人,怎么会这么巧,我瞧着江西要出大事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暗暗点头。 ——一个有点聪明却又管不住嘴巴的人,怪不得不讨刘健喜欢。 ——别看沈墨八卦得很,但八卦的对象和时机都是恰到好处的,平日里那张嘴牢得跟粘了胶水一样,任谁来问都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一脸懵懂无辜。 有人讪讪一笑,缓和气氛:“反正都是为民办事,管他外面有什么风浪呢。”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没说话。 “而且我觉得十有八九和那个宁王……”冯志还想继续开口。 “哎哎哎,还有一点绿豆汤,还要不要,不要我都喝了。”有人打断他的话,站了起来,转移话题,“还怪好喝的,喝完我也要回去了,礼部给的东西还没备好了,现在可不能耽误了。” “哎哎,我也是,浙江的事情马上就要收尾了,户部那边也有很多事情,李阁老催我好久了。” 原本躲阴的人都站了起来,三两成群说着话,很快就散去了。 冯志尴尬地站在原处。 “刘阁老对人要求颇为严格,我们还是早些做好手上给的工作,免得又被骂了。”也有厚道人安慰着。 冯志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原本围在一起的人立刻散得差不多了,也有人发现悄悄躲在树后的江芸芸,笑着打招呼:“江秘书怎么坐在这里啊?” 江芸芸故作刚睡醒的样子,慢吞吞睁开眼,摸着膝盖上睡觉的小猫,笑说着:“有些困了,眯了一会儿。” “那还是会官署睡吧,也有冰了,还凉快一些。”那人笑说着。 江芸芸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开。 冯志的目光恰巧看了过来。 江芸芸只当没看见,抄起小猫就溜溜达达跑了。 ——你说,这猫平日里吃什么了,怪沉的。 她嘟囔着,最后到了官署也没放小猫走,反而恭恭敬敬摆在自己的折子上,甚至还叠高一侧给它当枕头睡。 午休结束一进门的刘健就一眼看到被高高捧起来,睡得香甜的小猫,忍不住挑了挑眉。 江芸芸露齿一笑。 刘健无奈摇头,重新回了自己的位置。 “漳州第一批船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这边有何打算?”一坐下刘健就开始说起公事。 江芸芸抬起头来,抽出一叠专门放置漳州折子的其中一本。 “楠枝这次选的海贸船队,主要以正儿八经做过货运,诚信做生意的商人以及早些年出过海有过经验的船队为主,这些加起来就有一百户。” “藩王的船只去了五支,当地人五支,南直隶,广西和琼州等地都有三支名额,这些是大船,可有千斤之重,货量惊人。” “剩下跟随他们的小船则是不计其数,如此加起来大船就有一百多支船队,但他们的目标其实各不相同,北上南下都有。”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要看看他们第一次的情况如何,但想来不会差,大头都是熟悉这些事情的人,只要给个机会,自然能锻炼出,但还有个事情却不得不提上日程了。” 刘健不解:“何事?” “楠枝之前手下培养了一直后勤,都是精挑细选的,男女老少都有。”江芸芸谨慎说道,“但中间也有些问题,比如培养好了一些孤儿,就会被当地的宗族抢走,又或者还有一些精通风浪的妇人,如今正在观测海上情况,现在的情况是……”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叹气:“漳州宗族势力惊人,如今有钦差,有锦衣卫压制,才能安心做事,只担心楠枝和锦衣卫一走,这些人就会人吞了。” 刘健随口说道:“那就再换一批来,也是正常,你说的事情,楠枝也上折子说过,这批后勤一共有五十人,都是他自己捡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一些寡妇孤儿老人还有瘸腿瞎眼的,按理本就该好好呆在家里才是,到时候换一批年轻的。” 江芸芸没说话,突然伸手把小猫拍醒。 小猫懵懵懂懂起身,看向江芸芸,随后头也不回就骂骂咧咧跑了。 刘健不解:“怎么了?朝猫撒什么气。” “猫都知道被赶走之后还得骂几句呢,我们难道就这么任由这些人爬到朝廷投赏。”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后勤若不握在自己人手里,海贸之事迟早一败涂地,功败垂成再要收复可就难上加难了。” 刘健脸色大变。 “一旦这批我们亲自培养的人被换走,上来的人如何能保证对朝廷忠心,对百姓负责,便是做出一本假账本出来,我们也很难再查出,如此就是打着朝廷的名义,喂饱了底下的人。” 江芸芸的话说的实在太过直白,刘健一时间脸色青白交加。 “你……江、其、归。”刘健咬牙切齿。 江芸芸无奈一笑:“后勤真的很重要,当年我在琼山县,算账先生都是我亲自选的,后勤人员一定要办事能力好,做人品行好的人担任,也都放在眼皮子底下教了许久才敢放手的,且不允许当地乡绅和海贸相关人插手。” “可那些都是老弱病残,要是有个好歹,也很容易被入侵,而且做一件事情你打算撇开乡绅,你确定可能吗?”刘健叹气说道,“也许在你江其归手下是可以的,但后人呢,再再后面的人呢?” 第四百四十三章 “江秘书, 我们司礼监清理内奸呢。”有一个为首的太监露出一个虚伪的笑来,上前一步,和气说道,“还请江秘书把这个贼人交换给我们?” “什么内奸!”刘瑾死死抱着江芸芸的大腿, 明明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但还是咬牙切齿大骂道, “分明是你们铲除异己, 滥杀无辜。” 江芸芸响起白日里那些中书舍人闲聊的话,低头说道:“你是陈宽的人?” 刘瑾装死没说话。 “就是这个贼人, 胆敢私通外廷, 背叛主子,已经被几位老祖宗千刀万剐了,剩下的这些人也都是祸害, 也该早些处置才是。”为首那人面容阴鸷, 声音轻柔, 尖细的嗓子在空荡的宫廷里回荡。 “我不是, 我没有, 胡说八道, 都是胡说八道。”刘瑾惊恐万分地大喊着,“救我, 救救我,我没勾结宁王,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谁不知道你可是陈宽的心腹,事到临头还敢推卸责任。”那人冷笑一声, “来人, 拖下去。” 刘瑾立马死死抱紧江芸芸。 江芸芸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事怎么就被自己撞上了。 ——她和刘瑾也没什么交情啊。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救我,救救我。”刘瑾语无伦次地大喊着,吓得浑身都在发抖。 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弯下腰,抓着刘瑾的手:“你先别激动,你们也先别上来。” 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 为首那人阴沉说道:“江秘书要管我们司礼监的事情。” “不想管。”江芸芸一向力气大,没想到刘瑾这次被吓住了,力气更大,愣是扯不开他的手,跟着小猫爪子一样,再用力自己的裤子就要抓破了。 “但我的裤子,我得管一下。”她嘟囔着。 ——这要是裤子破了在外走了一圈,这辈子的脸可算是都丢完了。 “司礼监的事情我不清楚,也管不着,但这个是太子殿下的人。”江芸芸叹气说道,“哎,松手,我裤子真的要破了。” 刘瑾吓得已经听不见别的话了。 “我是说,不若把此人交给太子殿下处置。”江芸芸这话是说给那些围着她的小黄门听得,也是说给刘瑾听的。 “这些小事怎么能惊动太子殿下。”司礼监的太监不甚在意说道。 “太子殿下面前无小事。”江芸芸说,“刘瑾在殿下面前伺候多年,到底和其他小太监不一样的。” 刘瑾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大喊着:“是,是是,我要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岂是你一个小小宦官能见的。”那人厉声呵斥道,“糊涂,还不给我抓下来。” 刘瑾整个人都扑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甚至听到衣服刺啦的一声,立马大惊失色:“哎哎,别激动,我的裤子!我的裤子!!!” 司礼监的人一听也不敢动手了。 这司礼监处理内贼,真要把内阁秘书的衣服弄坏了,回头文官弹劾不说,还会惊动太子殿下,这事可就难办了。 “找太子殿下吧。”江芸芸揪着裤子,虚弱说道,“我没开玩笑,这事现在看,肯定是小不了,太子殿下回过神来,司礼监如何答复。” 那个小太监神色阴郁,半晌没说话。 “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刘瑾现在只能抓着这句话来来回回念着。 “那就请江秘书随我们一同去见太子殿下。”那个小太监低声说道。 江芸芸三连拒绝:“不合适,不方便,婉拒了哈。” “那也是江秘书运气不好,碰上我们司礼监铲除内奸了,偏内奸只认您一人。”那小太监冷笑一声,“这说出去也不好听。”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说道:“你放心,我在外的名声本来就不太好听了,不差这一个了。” 小太监脸色立刻僵硬着。 ——应该口气太过不要脸,后面的话一时间说不下去。 “你去找太子殿下。”江芸芸低头对着浑然吓傻了的刘瑾说道,“殿下愿意保你,那你就活下来。” 刘瑾怔怔地看着她。 “你若是对殿下用心,殿下是看得到的。”江芸芸按着他的手腕,终于把他的手的扯开了,也算是勉强保住了岌岌可危的裤子。 刘瑾一屁股坐在地上,身边的小黄门立马凶神恶煞把他抓了起来。 “他们若是中途杀了我……”刘瑾猛地回过神来,剧烈挣扎起来。 “江秘书,江秘书。”他朝着江芸芸艰难伸出手来,“同去,一同去。” 江芸芸摇了摇头。 “哎呀,闹这么大的动静做什么。”一个熟悉的深夜在夜色中响起,随后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正是冯三。 “殿下不知怎么想起刘瑾了。”冯三远远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这人,得先送去太子殿下那边。” “真的?”为首的小太监不信。 “我骗你做什么,司礼监的李公公,萧公公和戴公公都已经亲自去见太子殿下了。”冯三冷笑一声,“这边抓着江秘书不放,回头传了出去,还以为我们司礼监已经这么无法无天了,内阁的人都随意欺负。” 那小太监眼珠子一转。 “那你怎么在这里?” 冯三讥笑着:“当然是你家戴公公叫我来通知你,免得一个狠辣,伤了不该伤的人。” 小太监看着黑暗中的冯三,神色隐晦。 “我话就带到这里了,愿不愿意是你的事情,只是小心回头戴公公扒了你的屁。”冯三淡淡说道,随后看向江芸芸和气说道,“夜色了,我送江秘书出宫。” 他直接夺过一个小黄门的灯笼,快步走了过来:“江秘书,真是耽误您回家休息了,奴婢亲自送您出门。” 江芸芸点头,也不再看这一群小黄门,转身离开了。 刘瑾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大哭又大笑起来。 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 “司礼监最近也乱得很。”等走远了,冯三这才低声说道,“老师以后早些回家吧,大晚上真是他们处置人的时候,别冲撞到您。” 江芸芸点头:“你老娘的身体还好?” “好好好。”冯三笑了起来,“多谢江秘书惦记,有了钱请了好点的大夫,真是药到病除,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行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江芸芸看着眼前的宫门,低声说道,“别掺和到这些事情上去。” 冯三大声哎了一声,目送江芸芸离开。 夜色笼罩着庞大的宫廷,大部分的甬道上连一盏灯都没有,冯三的影子瞬间融入黑暗中,连带着那点灯笼的光也被瞬间吞没,偌大的宫廷里明明生活着无数人,可乍一看,却又空无一人,只有那时不时闪过的灯笼,好似黑暗中蛰伏着巨大的猛兽在不经意间睁开眼,再在你恍惚间瞬间把人吞噬。 司礼监毫不遮掩的内斗似乎正在预示着这个庞大的帝国正处在风雨交加的时候。 外廷的文武百官也忙着在此事占据更好的位置,寄希望于新帝登基时能第一眼看到自己。 ——谁也不清楚下一步到底会发生什么,就像突然好像有了生的希望的刘瑾。 江芸芸心事重重出了宫门,就听到两个人熟悉的斗嘴声。 “是不是回家了啊,还是回家等吧。” “不可能,我一直盯着呢,怎么还没出来。” “说不定不走这条路呢。” “内阁出来最近就是这条路。” “我们来也不早了,说不定早走了。” “我就跟你说别磨磨叽叽出门了,你还非要去打酒,出家人是不是太爱喝酒了。” “不是说好补办生辰嘛,出家人买酒吃肉不是很正常嘛,怎么还怪我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过来:“给我补办生辰喊的这么大声做什么。” 正在吵架的顾仕隆和张道长立刻扭头看了过来。 “他骂我。”两人齐齐互指对方开始告状。 江芸芸看着两人一人手拎两壶酒,一人则是好几只烤鸭烤鸡,立刻笑了起来:“都买自己买吃的,合着给你们过生日啊。” 顾仕隆和张道长嘻嘻一笑。 “今天怎么下值这么迟。”顾仕隆抱怨着,“差点以为没接到人,问了好几遍侍卫的。” “有些事情耽误了。”江芸芸笑说着,“怎么想到突然来接我。” “就是想来接你。”顾仕隆抱着手里的吃食,大声炫耀着,“我还买了很多卤菜,都是你爱吃的,乐山已经拿回去了,就等着你回来了。” “这个酒就是张大娘子家的绍兴酒,可好喝了。”张道长不甘示弱说道,“我排了好久的队伍才买到的。” “忒耽误事。”顾仕隆嘲笑着,“差点误了接人的时间。” 张道长不高兴地嘀嘀咕咕着,有点不服气,但又窝窝囊囊地没法反驳。 “不耽误人,这不是正好接到我了嘛。”江芸芸安慰着,“人也接到了,事情也办好了,想买的也买了,多美好的一天啊。” 三人回了家,乐山早已备好吃食,见人回来连忙说道:“快洗手去,饭菜都要冷了。” 张道长和顾仕隆又开始抓着乐山互相举报对面的人太过烦人,小白马和小毛驴也跟着相互叫唤着,小院里一时间热闹极了。 屋顶上睡觉的小猫被吵得用爪子捂住耳朵。 “回头邻居又要投诉我们了。”江芸芸换了身衣服出来,“又要赔钱,我可没钱,你们自己掏腰包去。” 两个穷光蛋齐齐闭嘴。 一顿饭吃到蜡烛都少了一截,江芸芸没喝酒,张道长和顾仕隆把两坛酒喝个精光,七歪八倒得抱在一起,嘴里也不知在胡说八道什么。 第四百四十四章 黎循传有些坐立不安。 谢来也难得没有猫在屋檐上。 “你说其归能办好这事嘛?”黎循传忍不住问道。 “不清楚, 但我听说陛下前几日回光返照,不知现在……”谢来背着手来来回回走动着,“这要是京城忙着……想来也是顾不到我们这边的。” 黎循传懊恼地拍了拍桌子:“若是之前能早些推进到这一步就好了,若是能赶在陛下年限之前, 说不定此事就能办成, 看那些人的嘴脸当真是面目可憎, 这些人哪里会给百姓留口饭吃。” 谢来也跟着神色凝重。 ——这种眼看果子就要成熟了, 临结束被人摘走的感觉也太难受了。 “我枣子被偷,我都没这么生气过。”他喃喃自语, “这些人真是该死啊。” “要是能给这些后勤讨一个职位来, 哪怕是九品,甚至不入流,但是只要陛下定了基调, 那就能让他们好好再干几年, 把此事彻底稳定下来, 后续的人内阁肯定能选一个能人来, 何愁此事还能被这群恶人把控。”黎循传深吸一口气, 看了眼时辰。 “等会漳州的那群人就要来了, 那个庆功宴你要去?”谢来问。 黎循传咬牙:“不去不就漏怂了,还当真以为朝廷怕他们不成, 好处给了他们就是朝廷万万岁,没给他们就是这一切都是为了百姓,不能任由朝廷挥霍, 要做个铁骨诤臣,正话反话都让他们说了, 到最后显得是我们朝廷的不是了。” 谢来冷笑一声:“再闹就送他们去投胎, 免得整日给我找不痛快。” “这些人趴在百姓身上, 又吸着朝廷的血,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根本杀不完。”黎循传说完,就听到敲门声。 “公子,时间到了,还是换身衣服去吧。”门口的终强说道。 “不用我陪你去?”谢来又问。 黎循传摇头:“你盯着驿站那边,其归的信这几天肯定就来了,不能被人发现劫走了。” 谢来点头:“那我给你的锦衣卫,你记得带在身边。” 黎循传点头,回去换衣服了。 昨日出海的船只全部回来了,各个满载而归,最远的去了天方,往南则是慢八撒,寻常去的是古里、锡兰等地,最近的也是占城、暹罗、婆罗等地。 这些地方对于明朝的茶叶绸缎瓷器是格外欢迎的,哪怕是寻常物件也是非常抢手,至于返程时则带回宝石,象牙,和当地特色植物动物等等同样在大明大受欢迎的物件。 今日开的是庆功宴。 “今日大功非黎提举莫属啊。”黎循传一来,就有人开始卖力奉承着。 黎循传目前任漳州提举市舶司。 他的到来让不少本来正在说话的人也就围了上来,一个个笑脸盈盈,和和气气。 黎循传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有赖于陛下一力支持,才有诸位现在的荣光。” 众人一听也跟着奉承起来。 “我怎么听闻陛下情况不好了。”有人冷不丁说道。 众人都没说话了,悄悄去看黎循传。 众所皆知,黎循传不仅身边跟着锦衣卫,还和京城的那个江秘书关系极好,按理应该是最知道京城消息的人之一。 黎循传微微一笑:“陛下虽龙体抱恙,但我们也该尽忠职守才是。”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既然问不出什么,大家也只好讪讪地说回海贸的事情。 “要说起来这次赚的最多的怕是卢家的那艘船队吧,可是一路过去的,三十艘大船全都是满载的。” “哪里哪里,你们许家也不差了,虽然没带回多少东西,但是那一船的绸缎可是都买完了,听说还接洽了当地的官吏呢,以后生意兴隆啊。”卢家当家人卢炳旺笑着拍了拍肚子。 两人又是一番谦虚,众人也跟着捧了起来。 这是这次出海最厉害的两户商户。 卢炳旺很快就止住这些相互吹牛,对着黎循传一脸忧虑:“听闻北方蒙古内乱不断,几次三番侵扰边境,修建的景泰城都被耽误了,不知这次能纳到的税额能不能助边境一臂之力。” 黎循传随口画下大饼:“若是真能解朝廷燃眉之急,我定为诸位表功。” “哪里哪里,应该做的。”众人笑得更殷勤了。 说话间,漳州本地的官员,连带着福建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的主官协同手下的人也都姗姗来迟。 他们一眼就看到黎循传就笑脸盈盈上前打了招呼,言辞恳切,面容诚恳。 “这次海贸大获成功,都是楠枝你的功劳啊。”右承宣布政使李韶作为长辈语重心长说道,“瞧着都瘦了,多辛苦啊,听闻这次方论他们家带了许多燕窝回来,按理你也该的一份的。” 被点名的方论连忙走了出来,故作抱怨地笑说着:“本早就送去一份给黎提举了,黎提举说我们辛苦,给自己留着补身体才是,愣是不肯收。” “哦,年轻人嘛。”李韶挤眉弄眼,大笑着:“人家一次不收,你不会多送几次啊,你这个老菜帮还矫情起来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问题。”方论也跟着连连作揖认错,“我还得了一支极好的人参,明日一同送去赔罪才是。” “这才上道嘛。”李韶故意调笑着,“说不定就等着你这根人参呢。” 黎循传抿了抿唇,只当没听懂这番话里的讽刺。 “人都来齐了,可以开席了,都入座吧。”按察司佥事萧显淡淡说道。 李韶坐在主位上,左右各是按察司佥事和都司福州中卫指挥,黎循传坐在按察司佥事手边,之后在依次轮了过去,漳州大大小小的官吏今日都以赴宴,那些出海的商人陪客末端,再往下面则都坐在屋外,一些藩王的人则另置小桌,隔了一道屏风坐在里面。 酒宴进行到一半,商人们讲得行船小冒险也都结束了,话题有些停顿。 “这次海贸我瞧着别的都好,就这个税实在是在太多了。”那个方论苦恼开口,“我这次是有点出师不利的,带了一批绸缎,没想到遇了水,空了一半,虽然买了不少燕窝,木材回来,但这十取五这么一收,也确实很贵了。” “我们原先都是没有收费的。”有人也跟着抱怨着,“这船只维护,人员培养都是很花钱的,文引虽说便宜,但出一次还六两,也太多了。” 在此之前,海贸确实无税,但那是因为这是属于藩国进贡朝廷的一向政治任务。 先是发放“勘合”作为凭据,写明次数和使团人数等,一般这些贡使带来的物品是分成贡品和私货的,贡品献给皇帝,皇帝回赐,私货则是由市舶司抽取一部分货物,以原告市面价格买下,剩下的则是他们自己售卖,但这事说是这么说,私底下,却又不少商人开始对接这些藩国,民间走私已经非常频繁,这些自然都是没交税的。 原先漳州就因此被清洗了一波,连着镇守太监都已经投胎好几年了。 这话一出,有点太突兀了,在场的商人谁没干过这些事情,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了。 “谁不知道黄大商人专门做瓷器,一套精美的青瓷可要一百两一套,这么一说,你这原先不收费的话,现在可要补缴了。”黎循传带来的几个后勤人员,其中有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账房先生章阔,只当没看到席面上的尴尬气氛,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着。 “今年您这趟出海,可足足带了三整船的瓷器,青瓷白瓷都是极好的,我这眼原先也是见过许多好瓷的,一看就知道是特意找江西的瓷匠烧制的,多精美啊,还有那船找苏州的船坊做的吧,都超十六尺了,吃水很深,好是雄伟壮观啊,小小的一船绸缎也都是普通的料子,哪里比得上您的零头啊。” 黄伟脸色阴沉下来。 各家出海的东西都是保密的,那可都是赚钱的指标,谁也不会大声嚷嚷出去。 果然,章阔话音刚落,有些人的眼神立刻幽深起来。 “这么大的船?”上首的李韶眼神微动。 “可不是,小人有幸查检了黄家的船,超十六尺的就是八艘。”章阔比划了一下,一脸羡慕,“多大啊,又高又深,那走得小老二也是辛苦。” 李韶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 黄伟额头冒出冷汗。 “叫你来吃酒还堵不住你的嘴。”这个时候黎循传才施施然开口,“市舶司的工作如何能对外说。” 章阔嘻嘻一笑:“这不是都是自己人嘛,心里敞亮的,谁还计较这些。”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移开视线。 经此一出,宴会上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这个税抽五,俺老孙一瞧,确实有些贵了。”都司福州中卫指挥陈光瑶忍不住开口,“这不是拿走一半的钱嘛。” 黎循传算是确定今日宴会的主要目的了。 “这不少百姓也跟着我们的商队出海呢,都是为了口吃的,怎么就这么高的税。”卢炳旺悲天悯人地说道。 “可不是,你这抽这么高,我们的费用也跟着起来了,您说的安置百姓也安置不下去了啊,成本这么高。” “而且我们买卖也有风险,这钱这么高实在是难以承受啊。” 黎循传还是没说话,只是突然对着最后面那一桌,专门安置市舶司的人看了一眼。 “要是说这事。”一个很是年轻,面容黝黑的小姑娘立刻接收到他的眼神,慢慢吞吞站了起来,“我这里有一笔账,诸位要听一听嘛。” 一看是她,众人都不高兴了。 “让一个女的来做什么。” “这人最是嘴皮子花俏,看她今后如何嫁人。” 一看就是之前打过交道且吃过瘪的。 第四百四十五章 整个京城瞬间被白色淹没, 七月的炎热也跟着退了几分,整个街道上再无往日的热闹,大家都瞧着紧张畏缩,偶有眼神接触也都非常警觉。 先帝的圣旨是在皇极殿宣的, 那个时候江芸芸没和内阁同僚跪在一起, 反而跪在内阁三位阁老和大九卿的后面。 这个位置一下就惹起很多争议。 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知道江芸芸回了内阁, 内阁还特意为他设了一个秘书郎的位置, 从四品的位置,不上不下, 放在外任也是一地主官, 放在京城也能捞到一个很不错的油水位置,但去了内阁瞧着和中书舍人差不多,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是他亏了。 但在此之前, 大家都以为是内阁自己的主意, 今日才得知, 原来是陛下的临终安排。 陛下这样的安排实在是有些令人深思, 但看大九卿和内阁的人一个个脸上毫无变化, 又惊觉这事早早就不是秘密了, 至少这些主官是全都知晓的。 “倒是爬得快。”有人嘟囔着。 只是他们也还来不及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太子殿下就披麻戴孝出现在众人面前, 二殿下也跟着出现在他身后,此后流程繁琐复杂,等内阁众人回到内阁已然是过了午时。 “这三日大家都要住在这里。”刘健说道, “内阁里面也没有空余的房间位置,其归, 这事你来安排吧, 这三日我们内阁要做好表率, 谁也不能拖了后腿。” 众人齐齐应下。 江芸芸看着狭窄逼仄的内阁,也跟着皱了皱眉。 本来办公的地方就已经很狭小了,阁老们虽然一人一间,但那屋子走两步就能到头,剩下中书舍人们办公的制敕房和诰敕房更是好五六个人挤一间屋子,桌子都是挨在一起的,若是要打地铺都铺不开,休息三日也怪折腾人的。 “我去问问,隔壁的那一排倒座房能不能收拾出来先给我们休息休息。”江芸芸说道。 “好像是个巡逻太监士兵歇脚喝茶的地方,能给我们吗?”中书舍人犹豫说道,“而且他们进进出出,我也不太想进去。” “就是借用三日,但也要先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出借,而且要是这里没得休息,周舍人是打算窝在椅子上休息嘛。” 这话一出,大家也都没话说了,这屋子休息三日确实麻烦,更重要的是每日太不亮他们就要去几筵殿哭灵,一跪就是一天,这么折腾三日还不能好好休息,那可真的是麻烦了。 江芸芸想了想转头去了司礼监,司礼监白布连天,更是气氛凝重,一个个都披麻戴孝,哭声连连。 冯三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您怎么来了?” “想借内阁附近的倒座休息三日,还有这几日的饭菜不知道是我们自己准备还是宫内有?”江芸芸直言道。 冯三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事我肯定给您办好,你快回去休息休息,等会还有的忙了,我们这里也乱得很。” 江芸芸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冯三连忙说道,突然压低声音说道,“那刘瑾活下来了,我们老祖宗看您都不顺眼了,快走吧。”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也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闹矛盾,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一走,冯三也就跟着低眉顺眼回去,屋内,司礼监目前最大的三位太监坐在上首。 戴义冷笑一声,阴阳怪气说道:“对着内阁的人也这么恭敬,瞧着也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人,老萧,你这干儿子收的不干净啊。” 萧敬眉眼低垂:“你也知道是内阁的人,你有这么大的胆子,你自己去颐指气使去,何来为难底下的小黄门,这些人真要拿捏一个小黄门还不是跟捏死一个蚂蚁一样简单。” “呦,这话可就说重了,我可不敢,今日起,谁不知道他江芸也算半个顾命大臣了,那这未来可是一篇坦荡,谁敢得罪他啊,回头还不把我也给捏死了。”戴义讥笑着,“就是我老戴运气不好,没抱上好大腿,这吃不上肉喽。” 李荣不耐:“再吵就出去吵,屁股都不疼了是不是。” 戴义没说话了。 萧敬冷笑一声。 “来我们这里做什么?”李荣淡淡问道。 一直没说话的冯三这才把事情简单说了遍。 “小太监那边我们可以提点一句,大内侍卫说是武装太监管的,但我们司礼监也不好开这个口,不算归我们管。”李荣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内阁起冲突。 之前陛下回光返照时司礼监和内阁的人都没机会再见到他,但挨打的挨打,罚俸的罚俸,到后面唯一和他有最后接触的是一道江芸的折子,最后被锦衣卫快马加鞭,千里加急送往漳州月港。 江芸能得圣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早早就备好折子,时机一到立刻递上海贸的折子,写明所有情况,借着先帝最后的余威帮助新帝立威,让陛下安心合眼。 “吃食的事情……”李荣直接回绝了,“让他们自己准备吧,如今宫内的情况,谁有空搭理他们。” 冯三低眉顺眼点头离开。 江芸芸就去找了锦衣卫,大内皇宫的守卫也有一部分在锦衣卫手里。 负责的千户点头:“可以,到时候会避开这几件屋子的,只是一应被褥要诸位大人自己准备了。” 等江芸芸忙活一下午回来内阁,内阁已然恢复井井有条的秩序。 毕竟每日都有数千公文要被递上来,其中边境边关或者各地叛乱的消息都很重要,耽误不得。 “汝宁那边来了消息,境内来了一伙盗贼,在信阳城内的一处官道上有打斗的痕迹,还翻出很多尸体,死了十五个人,就是脸被划了,衣服都脱了,辨认不出身份,瞧着已经死了十来天了。” “通政司那边也有人匿名递了折子,说是目睹了一场商城县的杀人惨案,瞧着是一个地方,想要当地严查保卫安全,又提及安和王的安全,不知道是不是安和王的人看到了。” 江芸芸眸光微动。 李东阳眉心微动,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彻底摆不出任何表情了。 “这个地方是不是……”谢迁一看那几个位置犹豫说道,“之前江县令说母亲重病,要延迟几日上任,到商城县了吗?” 李东阳想了想从一堆折子里抽出那本江苍的折子,掐了掐日子:“按道理现在应该是七日前到了的。” “哪有盗匪敢不自量力截杀朝廷命官的,真是不要命了。”刘健板着脸说道,“让汝阳官员都去查,务必查清楚,顺便,去看看商城县的县令赴任了没。” 江芸芸心事重重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迟迟没有送出去的折子。 宁王的事情该怎么处理。 也不知道江苍怎么样了。 —— —— “你真的会救我儿子?” 曹蓁躲在角落里,一脸阴沉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盯着那个背影进了一间屋子,这才收回视线,漫不经心说道:“人已经请了大夫,你也是看到的。” “你是谁?”曹蓁又问。 那人形容斯文,脸颊冗长,眼神讥诮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曹澜在这里定会和他扭打起来。 “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你只要去敲响那大鼓,你的儿子就能留下一条命了。”江巩冷淡说道,“你这辈子自私自利,也该为你的孩子们付出点什么了。” 曹蓁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之人。 “你这人,就是不识好歹。”那人不耐说道,“我这是在帮你,一个江芸这辈子都要压在你儿子头上了,江苍之前县令做的不错,按道理也该能升一升的,你看这次又去了商城县当县令,那是什么地方,都是蛮夷,一个不慎,可就是生死大事。” 那人声音幽幽:“是谁害得他,是江芸,人人都看在她的面子上,要讨她欢心,拿什么讨她欢心最轻松,那肯定是你儿子啊,多好啊,这辈子都能把你儿子踩在脚下。” 曹蓁听得牙齿咯咯直响。 “你只要记住,江芸死了,你儿子才能活下来。”江巩一锤定音,语气笃定地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曹蓁冷笑一声:“你自己满肚子心思,不过是拿我当靶子罢了。” 江巩冷冷一笑:“若是你知道你这是在为谁办事,就会觉得荣幸。” 曹蓁没说话。 “你和江芸什么仇?”她问道。 “只是瞧着此人不爽罢了,主子被她迷得昏头转向的,此人一日不除,主子大事一日难成,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江巩摸着胡子,一脸憎恶。 曹蓁冷笑:“好好的话,听上去怪恶心的,活像江芸是个女人。” 江巩没说话,眉眼低垂,神色阴暗不定。 江巩是悄悄来的,他知道江芸这人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了,威胁到宁王府为其一,宁王一碰到她就跟失了智一样,简直是罪无可赦,为第二罪,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天,他们的大事就难以成功。 宁王迟迟不肯决断,甚至还痴想妄想绑了江苍来威胁江芸,好让她低头,可现实确实江芸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宁愿去成就漳州的不世威名,也不肯救一下自己的兄弟。 现在已经没了不动声色解决宁王府危机的时机,那就只好把京城朝廷弄乱,让他们无暇顾及远在江西的宁王。 “单一个拐卖我女儿的事情也站不住脚。”曹蓁迟疑说道,“真闹大了,江漾那死丫头肯定愿意出来帮她。” 江巩淡淡说道:“自然还有其他事情,我们先回去,我去联系几个人试试京城的水。”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后,江湛就出现在巷子口,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出神。 第四百四十六章 曹蓁? 她怎么在这里? 她边上那个男人又是谁? 江芸芸一路上心事重重, 连带着跟着队伍回来时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李东阳扭头问道,“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是有一点,想着折子还垒了很多没看。” “想这些做什么,你这人就是想得多, 内阁没了你还不会转不成, 你等会回去就好好休息一下。”李东阳想了想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回去好好休息两天, 这几天也你累得够呛。” 江芸芸只能点了点头。 一行人回了皇宫,又跟着礼官做了一套大礼仪, 直到午时过去这才结束, 大家也跟着散去归家去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了屋子,一眼就看到正在被张道长拉着一起剥豆角的江湛。 张道长兴致好,一边干活, 一边还能拉着人说话。 江湛低着头, 心事重重, 显然是没听多少耳边的话。 “江芸!”张道长一见到她, 就立马开心挥了挥手。 江湛抬眸看她, 站了起来点了点头。 江芸芸点了点头, 抬脚入内:“你们继续忙吧,我等会睡觉去。” “哎, 吃饭了没,乐山留了好多吃的,他去外面买菜了还没回来。”张道长屁股坐着没动, 嘴巴大声嚷嚷着,“东西都在锅里, 你自己去盛, 别浪费哦, 京城现在的物价可贵了。”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嗯了一声。 “怎么瞧着瘦了。”等人走后,张道长嘟囔着,“小脸都没肉了。” “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这么留恋红尘。”江湛坐了回去,不解问道。 张道长撇嘴:“那是秃驴的一套,可不是我们道家的,而且江芸才不是红尘呢。” 江湛不解:“那他是什么。” “是我的紫微星!”张道长骄傲挺胸,“可是我抓到的第一颗紫薇星哦,” 江湛震惊。 “别听他瞎说。”江芸芸端着面走了出来,随口说道,“赖在我家里混吃混喝的而已。” 张道长撇嘴:“我才不是呢。” “那你把你的饭钱算一算。”江芸芸嘲笑着。 张道长立马缩了缩肩膀不说话了。 江湛则连忙说道:“我和江蕴这几日的饭钱和住宿费你也算一下吧。” 江芸芸吃面的动作一顿,飞快扫了一眼江湛,最后把嘴里的吃食咽下去,笑说道:“那你看着给吧,我也不当家,不知道这个情况,但看在江漾的面子上可以给你打个折的。” 张道长嘻嘻一笑:“江芸可没说你,她就喜欢和我开玩笑的,但她不是养了我好多年了。” 江湛这才笑了起来:“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回头我可要谢谢江漾的面子了。” 江芸芸没说话,低着头把面条扒拉到嘴里。 她也是真饿了,早上起来到现在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这一路上不少人都是相互搀扶着走回来的,真是累得够呛。 “这么饿啊,那你少吃点,不然等会躺下睡觉,会不舒服的。”张道长连忙说道,“等会等乐山回来,我们煮粥喝,你想和甜粥还是咸粥啊。” “都行。”江芸芸很快就面吃完,眼皮子也开始犯困了,“大门记得关上,外面乱。” “哎哎哎,好好好。”张道长看着他飘魂一样走了,起身把门合上,这才坐了回去,继续剥豆角,还偷懒得对一侧江湛说道,“要赶紧剥了,等乐山回来发现我这事……我们这事都没办好,可要骂人了。” 江湛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哎,你最近早出晚归的都做什么去了啊。”张道长是个嘴碎的,开始拉家常,“现在外面乱,没事少出门,真有事让你弟弟陪你去。” 江湛没说话。 张道长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凑过来,嘟囔着:“你是不是想着你娘和江苍的事情,现在这么乱,可别被骗了,江芸答应过你了,肯定会帮你的,而且你看她累得,小脸都没肉了,你这事也是来得不巧,正好碰上国丧了。” 江湛嗯了一声。 张道长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话了,收回脑袋,开始胡乱剥豆子。 ——乐山要回来了,豆子还有一半呢!急死了! 没多久乐山就回来了,一看到厨房的面没了就问道:“公子回来了?” “去睡觉了。”张道长悄悄把剥好的豆子放在最前面,把没剥好的藏到脚后,随后故作无事地说道,“还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呢,耽误我干活。” 乐山哦了一声没说话,心事重重回了厨房。 张道长松了一口气,又把豆角拖了出来。 “哎,你说……” 豆角又刺溜一下被塞了进去。 “怎么了?”张道长勉强露出笑来。 “你有觉得最近有人盯着我们吗?”乐山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犹犹豫豫问道。 —— —— “这个通政司一天两道折子,汝阳有凶贼已经让当地查办了,怎么还闹个不停。”刘健把手中的折子随意扔了一侧,“什么时候了,就知道盯着这点事情,又不是我们让汝阳出现盗贼的。” “今年夏天太热了,不少地方一滴水都没有,四方不稳,也该让各地安置好受灾的人,免得闹出民变。”李东阳把折子拿了回来,揣测了一下通政司的意思。 刘健还是满心不悦:“安置受灾的人也要钱,现在户部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就等着漳州的钱呢,可现在漳州当地有了意见,年底的钱银也不知如何说,我们之前说的,江芸是一点也没听进去,闹成这样,他还有脸去睡觉了。” 李东阳没说话了。 先帝最后临终谁也没见,只看了江芸的折子。 江芸的折子没有经过内阁任何一位阁老过目。 先帝最后的一道指令就和那折子有关。 漳州的事情每个人都好说歹说,谁知道江芸表面同意,背地里有这样的手段。 不论哪一点都是官场大忌。 刘健是强忍着怒气到先帝丧仪结束才发火的。 对面坐着的谢迁也没说话,毕竟对面是首辅,边上的是好友,自然是谁也不能偏,只好尴尬转移话题:“我估计通政司是打算在新帝面前表现表现的。” 刘健冷笑一声,冷眼一斜:“这么爱表现,那就把这个折子递上去吧,也好让新帝知道知道通政司的存在,就然江芸这个能人去解决。” 冯志也就跟着把折子拿走了,随后故作不经意问道:“那我要去江家让江秘书来上值吗?许是睡忘记了。” 刘健不悦,厉声呵斥道:“四品官员的事情要你一个小小六品的中书舍人多管。” 冯志拍马屁不成,脸色瞬间尴尬难堪起来。 “是我让其归多休息几日的,这几日累坏了。”李东阳打着圆场,“赶紧把折子送去司礼监吧。”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还觉得稀奇,不解说道:“这个椅子怪硬的,坐起来不舒服。” 一侧额的刘瑾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这可是龙椅,纯金做的,陛下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让人做一块垫子来。” “我看爹都没要……”朱厚照犹豫了一会儿,“算了,我也不要了。” 就在这时,李荣悄无声息捧着折子上来了。 “这是内阁递上来需要陛下定夺的折子。”李荣恭敬说道。 刘瑾一见他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悄悄躲到阴影处了。 “拿来我看看。”朱厚照来了兴致,打开一看,随后震惊说道,“有盗贼还杀人了,真是胆大包天,让人去查……嗯,内阁什么意见?” 他回过神来,故作稳重地合上折子说着。 李荣笑说着:“之前通政司已经上过折子,内阁也批复当地让他们全力追击了,只是通政司似乎……不太满意。” 朱厚照不解:“为何不满意?” 李荣装傻充愣说道:“这奴婢如何知道,内阁的事情一向是自有主张的。” 朱厚照也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李荣的装腔作势,想了想说道:“那你给我叫江芸来。” 李荣愣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随后得意说道:“江芸肯定知道。” 刘瑾一见他吃瘪,那可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立马上眼药:“这世上不知的人如此多,可都知的人可就江秘书一人啊,陛下英明。” 李荣低着头,竟然也没有任何反抗,低下头应下。 朱厚照见他离开了,把手中的折子扔回桌子上,板着脸,一脸不高兴,但想了想又捡起折子认真看了起来,眉头紧紧皱着。 刘瑾一见,立马柔声宽慰道:“陛下刚接触朝政,难免有些生疏,只要让江秘书跟着讲解几次,定能熟练于心,就能和先帝一样了。” 朱厚照一听果然高兴起来:“对,我有江芸呢。” —— —— “老祖宗怎么出来的这么早了?”司礼监的小太监不解问道。 李荣面容冷淡,面无表情说道:“陛下不要我们这些老骨头了,心里自有良人,自然不会留我说话。” 小太监吓得噤声。 李荣脚步匆匆,最后站在司礼监大门口,对着那个小太监说道:“上次来我家拜访的那个人,你去回一下。” “回什么?”小太监不解问道,“之前不是都打了出去嘛。” 李荣低声说道:“是我大意了,你就跟他说——江芸的命我们先收下了。” 小太监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向李荣。 “看什么,还不去。”李荣冷冷说道,“这里是皇宫,一个内阁的文官还打算踩在我们头上,真是不知死活。” “是。”小太监低下头,匆匆走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七月二十日, 诸事不宜。 京城被热烈隐秘,秘而不宣的声音笼罩着,所有人都似乎在议论着今日卯时发生在正阳门发生的消息。 “有人说江芸是女的?”朱厚照正在和朱厚炜一起吃早饭,听闻刘瑾传来的消息, 大为吃惊, “真的假的?” “不清楚。”刘瑾挤眉弄眼, 神神秘秘说着, “但江秘书没生气呢。” “江芸本来脾气就好,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生气。”朱厚照反驳着, “肯定是胡言乱语, 把那个妇人抓起来,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刘瑾没说话,但也没动弹, 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有话要说。 “怎么了?”朱厚照不悦说道, 顺手擦了擦朱厚炜的嘴巴。 “江秘书这么大了还没成婚, 身边就一个小厮照顾, 也实在有些奇怪。”刘瑾委婉说道。 朱厚照一听, 随后瞪大眼睛。 刘瑾微微一笑。 “你说江芸喜欢男人!”朱厚照大惊, 随后露出嘻嘻一笑,“那等会我就把他抓进来好好嘲讽一番。” 刘瑾不笑了。 倒是一直乖乖吃饭的朱厚炜从饭碗里抬起头来, 大声说道:“刘瑾说江芸女的,因为他不成婚。” 朱厚照脸色一沉。 刘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十岁的朱厚炜擦完嘴又发现桌子上还有一块排骨,忍不住伸手去抓, 趁人不注意塞进嘴里,斜眼去看刘瑾, 含含糊糊问道:“是女的就是女的呗,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女人不是很常见嘛。” 他一脸懵懂,小嘴嚼得飞快,二皇子朱厚炜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男人,身边围绕着大都是宫女太监,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区别。 朱厚照却是明白的,坐在一侧没说话。 刘瑾则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殿内众人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朱厚炜悄悄吐出骨头,这才高兴起来,大笑着:“那以后江芸可以就待在宫内陪我一起玩嘛,我好喜欢他啊。” 伺候他的嬷嬷紧张坏了,连忙悄悄借着擦嘴擦手的机会,打断他的话。 朱厚炜果然没说话了。 朱厚照沉默片刻,随后问道:“江芸呢?” “回家休息去了。”刘瑾低声说道,“那个疯女人跟疯了一样,喊了一路,吏部尚书韩文立马让江秘书先回家待命。 “嗯,查一下。”朱厚照低声说道。 刘瑾心中微动。 朱厚照冷笑一声,一字一字说道:“我是说,查一下那个疯女人。” 刘瑾希望落空,但也连忙叩首应下。 等人走后,朱厚照坐在凳子上没说话。 自从爹走后,他从未觉得皇宫有这么大,这么空,这些悄无声息的太监宫娥总能在不经意间吓人一跳,偏他不能再表现出来,他娘说他要开始稳重起来,再也不是小孩了。 他牢牢记在心里,却总是时不时闪过惶恐不安的心焦。 他想他爹了。 若是他爹在这里,会怎么办呢? 年轻的朱厚照慢慢琢磨着,随后低声对着一侧的张永说道:“去请刘首辅来。” —— —— 内阁是难得的安静。 中书舍人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却又不敢说话,躲在屋子里不敢再出来。 刘健的屋子内。 三位阁老坐在一起齐齐沉默着。 早上的事情很早就传到他们耳朵里了,一开始他们只觉得离谱,再后来又听闻有人说起江芸的反应,也还是叹气,等最后江芸头也不回转身回家后,那个疯女人在大喊时,所有人才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江芸只是瞧着温和,但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这些年,自来就是你有胆子弹劾他,你等会就能被他反过来怼死,属于有气绝不憋着的人,闹到现在谁敢没事招惹他,那些御史言官见了他都绕道走。 “是不是因为是曹蓁闹事,才不出面反驳?”李东阳第一个开口弱弱说道,“他都参加过科举了,这么多次考试,难道就一个也没发现。” 谢迁看了他一眼,本不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反驳道:“他江芸参加科举才几岁,加上自来体弱,身形瘦弱,这天下谁不知道。” 正常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就开始有长大成人的迹象,只是江芸幼年过得不好,一直瘦瘦弱弱的,所以哪怕当年考中状元时,形容还带着雌雄莫辨的美感,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过他有问题,哪怕到现在,江芸也是光长个子不长肉的,一受累,脸上就掉肉,大抵也都是说他身体不好,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李东阳没说话,因为他鬼使神差想起很多年前他的老师突然给他来了一份信。 那是师娘刚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份信写了很多细碎的东西,老师写了许多师娘的事情,也写了这些年在扬州的感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话题,他只记得当时看着那份信时自己也跟着落泪,他能感觉当时老师写这份信的痛苦,到如今这里面的很多内容也只能记得零零散散了,唯有最后一句话他当日只觉得奇怪,今日猛地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胆战。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回头下望扬州事,恍若隔世,可若是视而不见又恐抱恨终天,只愿回头百年时,仍不悔。 老师在懊悔什么? 多年前的李东阳只当是老师心力憔悴,对多年夫妻情谊的感慨,可今日突然回想起来,那‘扬州’两个字突然在脑海中不停回响。 老师,到底在懊悔什么? —— —— 湖广。 黎淳已经很老了,他已经八十二了,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 前些年他就走不动了,只能在小院子里晒晒太阳,院子里寻常不让人打扰,所以很是幽静,但是家里的孩子们都孝顺,日日都来看他。 他最喜欢一个小曾孙女,小孩才七八岁,小脸雪白,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梳着辫子,头戴小花,跑起来一蹦一跳的。 今日,小小的曾孙女还折了一根柳枝,兴冲冲跑过来炫耀着,最后眼巴巴问道:“好看吗。” “好看。”黎淳伸手摸着小柳枝湿漉漉的叶子,吓唬道,“可别去水边了,回头我要同你爹娘说了。” 曾孙女紧紧抱着那根长长的柳枝,嘟嘴,大声嘟囔着:“不要去告状,我没有去水边,是有人不要它了,我捡回来了,我可以种在您的院子里嘛?” 黎淳看着她笑,和气说道:“种吧,叫大人来帮你,不要摔了。” “好啊。”小姑娘蹦蹦跳跳,“等它变得好大好大了,我就推嗲嗲去树下坐。” 黎叔一听就笑了起来;“那可要好多年呢。” “那就好多年啊,我肯定推嗲嗲过去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地说着,随后又思绪乱走,抱紧手里的小柳枝,大声炫耀着,“这是我捡的,我会好好养它的,把它养得高高大大的。” 黎淳听着小孩气稚气的声音,嘴角含笑。 “嗲嗲你有捡过这么漂亮的小柳条吗?”小姑娘趴在他的扶手上,笑问道。 黎淳摸着小孩的脑袋,思索片刻后忍不住得意说道:“我当年捡的,那可比你这个漂亮多了。” 小姑娘不高兴,不死心问道:“骗人,那东西呢?” “飞走了。”黎淳闭上眼,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地说道。 “哦,是小鸟啊。”小姑娘这才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小鸟是很漂亮哦,嗲嗲真厉害。” 黎淳听得直笑。 只是没多久,耕桑匆匆跑了过来,在黎叔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黎叔猛地站了起来,失态大喊着。 玩闹的祖孙看了过来。 “老李。”黎叔突然喊了一声在边上侍弄花草的人,“带小小姐去种柳树吧,小心点,别让孩子玩太疯。” 老李笑着点头:“走,小小姐,老李我啊,带你去种柳树去。” 小小姐兴冲冲拖着柳枝跑了。 “怎么了?”黎淳扭头去问耕桑。 耕桑面容古怪,半晌之后才说道:“外面,外面都在传芸哥儿……” 黎淳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盯着面前的耕桑看,迫不及待追问道:“其归怎么了?” “说他其实是……女的。”耕桑口气艰涩,随后又连忙安稳道,“真是一派胡言,芸哥儿就是得罪太多人了,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情,难免得罪人,现在新皇登基,难免有人发难……” 他絮絮叨叨说着,但很快又说不出口了。 因为黎淳脸上只剩下木然的沉默。 他一点也不生气,也不震惊,只是眼神惶恐悲凉,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老,老爷。”耕桑磕磕绊绊喊了一声。 黎淳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两人,低声说道:“当年夫人已经告诉我了。” 黎叔脸色大变。 “我一开始也很痛苦,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黎淳的声音骤然变轻,“可当时他们都不要她了,她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那么小的孩子啊。” 黎淳看向头顶绚烂的天空,神色悠远。 “她说她有苦衷的。”他闭上眼低声说道,“所以是我的错,我不了解她,不能让她对我们更坦诚。” 黎叔大脑一片混乱:“这可也,也……” “我信她的。”黎淳笑说着,“她一直是个好孩子。” 黎叔倏地闭上嘴,随后惶恐问道:“那,那她,她会死嘛?” —— ——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想知道。 锦衣卫千户姜磊站在江家门口,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你,你真是女的?” “嗯。”江芸芸点头说道,“你们查清楚了吗?” “曹蓁交代了,说是从接生婆那边知道的,但其实没有证据的,曹蓁恨你,胡说八道都是极有可能的,还有一个男人,就是之前铜钱造假案跑掉的江西商人,奶妈就是他找到的,他得了消息怀恨在心,所以才报复于你,其实,其实说来说起都是没证据的事情。”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李东阳很痛苦, 甚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和自己的夫人儿子说句话。 他是真的把江芸当自己孩子养的,那么小的孩子千里迢迢从扬州到京城,第一次扣响他家的大门时, 瞧着和门环差不多高。 他站在角落里, 看着他乖乖坐在椅子上, 衣服穿得干干净净, 小脸也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一点也没有十一二孩子的调皮, 自以为是,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任由太阳, 微风穿过他的身体, 甚至还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李东阳一眼就看得喜欢, 多乖巧可爱的孩子啊。 这样的孩子, 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看着他在国子监读书,又去了江西白鹿洞书院, 最后回了京城,风风光光考上状元,又看着他三进三出京城, 每一次大家都以为他要完蛋了,可每一次他还是能骄傲得意地回了京城。 每每回来, 他都比以前高了, 整个人更加从容自信, 他说自己在外地学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他是信的,总有一种人,你只要给他微弱的机会,他就能绽放出耀眼的光。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变成她。 他满怀期待给予在师弟身上的梦想和希望,在她自己承认身份后,未来不复存在。 李东阳真的很痛苦,直到他听说老师竟然来了京城更是一跃而起:“老师怎么来了?” 朱夫人叹气,拧干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还能为什么?你且去接一下吧,先接来家里住,外面哪有家里住的舒服,而且……而且后面还有的忙,总归是自己照顾着安心一点。” 李东阳急匆匆地赶往客栈,一看到满头白发,已经老到有了垂暮气息的黎淳就直接跪了下来。 “老师。”他趴在轮椅扶手上,痛哭流涕。 “都已经是阁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黎淳温和的扶着他的肩膀,“扶宾之起来。” 黎叔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阁老快坐下说话。” 李东阳还是哭的不能自抑。 黎淳还是一脸怀念地看向面前的徒弟,伸手握着他的手,笑说着:“少年读书时,你们三人一起读书,你性格最是悲悯,便是秋日落花都能伤怀悲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东阳哭得更厉害了,连着衣襟都打湿了:“没照顾好她,对不起老师。” “这事怪不得你,虽然我总是说兄弟姐妹要相互扶持,但那也只是你的同门,你有你的事,她有她的路,本就无法同进同退,且她是我收进来的,说到底也是我的责任。”黎淳温和说道。 李东阳泪眼婆娑去看老师。 “我早就知道了。”黎淳低声说道,“一开始我也很是为难,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大胆,但我后来想明白了,那个时候她才几岁,生父不仁,嫡母不慈,生母软弱,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黎淳嘴角露出怀念的笑来:“那年我从南直隶赶到扬州为我自己的孩子收拾烂摊子,她就一脸茫然地坐在我家的台阶上,那衣服都不合身,露出来的手脚一点肉也没有,瘦骨嶙峋的,可她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局促,你师娘当时就说这个孩子以后是个有出息的。” 李东阳又是忍不住开始垂泪。 “后来我一时心软收了她。”黎淳讲着讲着,笑了起来,“可万万没想到被骗了,这孩子太皮了,一点也不让我省心,偏还嘴巴甜,都没法让人生气。” 黎淳沉默了,随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人都说她聪明,是神童,可她当年读书时也是卯时起,子时睡,从未懈怠过一天,刮风下雨都没有停下脚步,所以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劝她放弃。” 他垂眸看向李东阳,温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不忍心。”李东阳犹豫说道,“其实我也不忍心。” “因为她说她有苦衷。”黎淳低声说道,“她已经和我说过很多遍了,可我一次都没想明白,宾之啊,这些年我时时在想,是不是都是我的问题,我明知道她的为难,却并未仔细为她想过,所以她宁愿一个人背着这么大的秘密,也不肯跟我们说。” 李东阳怔怔的看着自己老师。 “我见过她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模样,就无法看着她痛苦难堪,黯然离开。”黎淳沉吟片刻后说道,“所以,都是我的错。” “老师……”李东阳蓦地心跳加快,下意识握紧老师的手。 “若着满朝文武都不肯放她一条性命,我这个做老师的,是愿意换她一条命的。”黎淳那张衰老年迈的脸上露出严肃认真之色,“她是我养大的芸草,也是我取了字的孩子,我让年少的她懵懵懂懂踏上官场,却没有让她学会明哲保身,这才闯出这么大的祸事,那我作为她的老师,是要为她负责的。” 李东阳大惊:“这,这,这要让其归以后怎么办?” “其归啊。”黎淳反复念了一声这个他亲自取的字,到最后只觉得世事当真是命中注定。 ——她终究是走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路。 “可我只想要她活着。”黎淳面容憔悴,但神色悲悯,“这是我的徒弟。” —— —— 江芸芸用指甲在墙上画上一道痕,满打满算,她江芸芸已经坐了一个月的牢了,怪不得天都不热了。 “老师。” 她仔仔细细数了两边,确定没错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扭头去看。 “顺霄,你怎么来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霭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瞧着也憔悴了不少。 “怕天冷了,所以给老师算点衣物吃食。”顾霭解释着。 “哦。”江芸芸起身,用力扯了扯门上的铁链。 顾霭瞪大眼睛。 “开门啊,放我徒弟进来。”江芸芸对着门外大喊。 顾霭吓得小手不知所措,一会儿捏着包袱,一会儿连连摆手:“这,这这不合适。” “啧。”姜磊不悦,从甬道上慢慢悠悠走了出来,“坐牢知不知道啊。” “知道啊,所以叫你开门。”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我徒弟给我送东西呢。” 姜磊打量了一下顾霭。 顾霭立刻坐立不安。 “这胆子……”姜磊嫌弃,随后嘲笑着,“你江芸胆大包天,怎么找的朋友徒弟,一个比一个小啊。” “大的也有,但不是不在京城嘛。”江芸芸嬉皮笑脸说着。 姜磊打开门,随意拎着链条,下巴一抬,懒洋洋说道:“进去吧。” 顾霭大为吃惊,同手同脚进了班房,进了里面,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还挺干净的,被褥毯子也都有,地面也都铺着稻草,除了黑暗潮湿,倒也没别的问题。 “我们诏狱待遇还可以的。”姜磊察觉到他的打量,拎着链条站在门口,叉腰,一脸唏嘘,“你回头可得给我们宣传宣传。” 顾霭愣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少吓唬我们孩子了。”江芸芸大笑,“就我这个屋子还可以,但我这个屋子要是住满了人,你可就忙死了。” 姜磊一听,嗐了一声:“还真是,没意思,我走了,你们继续聊。” 他说完也不锁门,把铁链往地上一丢,自己就溜溜达达走了。 “这这这……”顾霭震惊。 “你还打算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越狱不成。”江芸芸直接坐在地上,也跟着拍了拍地上,“坐吧。” 顾霭坐在老师的对面,把自己身上背的,胳膊挎的,手里拿的都放了起来。 “周夫人来京城了。”顾霭把背上的包裹卸了下来,递过去说道。 江芸芸盯着把包裹,犹豫打开,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花纹和针脚。 “这是给您做的衣服和被子。”顾霭一板一眼说道,“她还托我给您带句话,说她很好,让你不要担心。” “什么时候来的?”江芸芸摸着衣服,低着头问道。 “半个月了吧。”顾霭小心翼翼打量着她,“她很想您,乐山哥说她好几次见到夫人偷偷哭了。” 江芸芸沉默。 江芸芸对周笙没有太大的母女感情,但她同时肩负着江芸的家庭责任,所以这次周笙敢在风口浪尖时赶到京城,也是她所料不及的。 “乐山哥还说,从您考上状元开始,就一直说要接夫人来京一起住,但次次都被耽误了,谁知道最后来的是这个时机。”顾霭把食盒打开,露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我刚才问过姜千户了,可以送吃得过来,就是进不来了,但他们可以转交,这下乐山哥也算是有点事情干了,可以一日三餐都给您做饭。” 江芸芸哭笑不得:“倒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顾霭叹气:“可不让自己忙起来,他说他睡不着。” “剩下两个包裹是什么?”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这个是我娘给您做的衣服,之前不知道夫人要来,又怕乐山哥的手艺做不好,就自己裁了棉布给你做了棉衣,就怕突然冷起来。”顾霭把剩下两个包裹递过来,“剩下那个是,是,是你老师给你准备的。” 江芸芸瞬间瞪大眼睛。 “黎公前些日子来京城了。”顾霭磕磕巴巴说道,“现在住在客栈,李阁老和刘先生都去看过他了,周夫人也去看过了,我也悄悄跟去了,他,他有些老了。” 江芸芸怔怔得坐在原处,瞬间红了眼睛:“怎么能让老师,为我奔波呢。” 顾霭也跟着沉默,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老师,昨日王叔写信来,他说若是你愿意认错,也许事情会有新的发展,王叔还说,万事活着最大,” 第四百四十九章 “你要替江芸死?”朱厚照猛地站起来, 失神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他其实是见过黎淳的。 那是在江芸的及冠礼上。 那一年的江芸还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翰林院学士,她的身边围满了人,那个时候的黎淳似乎还没这么衰老,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还很小, 偷偷带着弟弟出门凑热闹。 那时他们就坐在江芸的小院子里, 日光和煦, 晴空万里,明明江芸也没有请很多人来, 但还是有很多人源源不断来送礼, 那个时候的江家真的好热闹,明明只开了四桌席面,可所有人脸上都很温柔, 充满笑意。 那个时候的朱厚照坐在上首看什么都热闹, 只觉得江芸当日在发光一样。 江芸的老师很少说话, 脸上的笑意也很少, 但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自己的徒弟。 他回家和爹说起这个事情。 爹只是抱着他感慨着:“南来飞燕北归鸿, 你的老师, 是他的老师的小燕子呢,如今花流水, 各西东,今后不知何处是啊。 ” 那个时候的朱厚照懵懵懂懂,不明白爹的感慨是为何, 可今日却猛地豁然开朗。 ——无限事,不言中。 他的老师竟然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朱厚照怔怔地看着他, 随后回过神来, 摇了摇头:“不行, 那这样江芸会恨死我的。” 黎淳闻言笑了笑:“臣已年迈,生死也不过朝夕,但若能留下自己这个不争气徒弟的性命,能为陛下破了这场僵局也是死得其所。” 朱厚照沉默,他换了衣服,从宫内溜出来,这才悄悄来到黎淳所在的客栈。 他是想要黎淳为他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他想要江芸能继续回来,他想要所有事情都能和他爹在的时候一样。 可他看着面前的老人,突然回过神来。 ——他想要的,不可能完成了。 他茫然地坐回椅子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扶手,最后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黎淳看着面前年轻的帝王,心中忧虑,但面上还是平静说道:“没有,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的办法,江芸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现在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们不会放弃的,拖到越久,只会让事情越演越烈,从而让陛下不得不做出选择。” “什么机会?”朱厚照不可置信说道,“江芸死的机会。” 黎淳沉默,随后缓缓开口:“这是最直接的办法,无需牺牲其他人。” 朱厚照呆坐在原地,其实他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得罪很多人了,明明江芸做的事情应该没错啊,不然爹和内阁怎么就不阻止,怎么就现在开始清算了。 年轻的帝王还未来得及学习更多的朝政,却不得不面临一个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难题,但现在的他甚至还不清楚这是一个注定要记载史册的难题。 他只想要让这个热闹的京城安静下来。 就跟他爹在的时候一样,让他慢慢适应这个朝堂。 “那,那就算你死了……我又有什么理由让江芸平安出来呢。”朱厚照最后顺着黎淳的思路,喃喃说道。 “江芸此罪,皆在臣身,她只是性格顽劣,并无大错。”黎淳低声说道,“陛下若是同意,臣,这就去自首,让内阁亲自签发死刑,才好消了天下读书人的怒气。” 朱厚照盯着面前神色认真的老人,不敢开口。 他虽然还不太懂朝政,但他明白江芸对这位老师的敬重。 黎淳死了,还是在他授意下死的,江芸这辈子能恨死他。 “不,不不……再等等。”朱厚照犹豫说道,“肯定还有其他办法,您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回去再想想。” 他转身就要离开,背后黎淳疲惫的声音响起。 “陛下,士人都言: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以坚守节操大义而死为荣。”黎淳注视着面前的帝王,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可对?” 朱厚照转身,犹豫问道:“不对吗?” “那陛下以为,何为大义?”黎淳追问。 “在学《世说新语德行》时,焦老师说过提及过义人荀巨伯,荀巨伯远道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正好遇上胡兵进攻郡城,友人叫他走,他却不走,最后对着胡兵说道——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因此郡城得以保存。” 他想了想又说道:“焦老师还说,荀巨伯有德行所以称之为大义,哪怕到死都不会违背自己的选择。” 这是非常中规中矩的课堂内容,告诉未来的君王要仁义,要善待臣子,历朝历代的帝师都是这么教导自己的皇帝。 在此之前的黎淳从来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一个具有良好品行的帝王非常重要,先帝就是这样的帝王,也确实非常仁慈。 但他今日站在这里,第一次把自己站在那些文官的对立面,只觉得胆寒心惊。 历来太祖、太宗都是手段强硬之人,他们的‘大义’从血雨腥风中得到,可后面一任任的帝王却是长于深宫,他们的大义从书里,从文官嘴里得到。 “《易》中有言——《彖》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陛下觉得可对?” 黎淳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等朱厚照回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三国志中诸葛亮传》 中有言——‘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这里的大义又是何许?” “左丘明程石碏为——‘为大义而灭亲,真纯臣也’,陛下觉得这个大义又是什么?” 这些东西朱厚照都学过,他们说这些都是正道,是一个个大道理,可你要让他再分析下去,却又不明白,但老师们都跟他说,这些大义是对的,这些人是要值得善待的。 “心思光明磊落,大义便是正义,行为阴暗之人,大义就是他的招牌。”黎淳注视着面前的陛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条看不见的长河和这个世道隔开,彻底和这些年的同僚,这辈子所学的学问背离开来。 “浙江土改时,有所谓的哭庙。当地的乡绅声称官员残害百姓,不顾百姓生死,所以他们要为百姓申冤,聚集到文庙里,对着孔子的牌位或塑像去大声哭诉,从而造成顾御史去清账时,冒着巨大的生死压力,从而无法推行。” 朱厚照眼睛缓缓睁大,他走在这这阵巨大的迷雾中多日,似乎终于看清前面的路。 “陛下,那为何后来王知府过去,清丈的事情终于得以推进。”黎淳声音倏地变轻,好似迷雾中突然出现的一条线,让人不由自主顺着他走了过去,“他到底做了什么?” —— —— “威权日盛,则谤议日积,谤议日积,则祸患日深。”江芸芸拿着顾清的信,顺手递给顾霭看,“我说你爹心太软,就是下不了这个狠手,王知府不一样,我见过王知府正扬州清理土地,那可真是杀鸡儆猴,杀得人头滚滚,这才把这些乡绅都压了下去,顺利推行政策。” 顾霭不解,甚至报以怀疑:“那我爹为什么不杀,听上去似乎很简单。” 江芸芸笑,隔着栏杆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说着:“你爹怎么杀?拿什么杀?现今的州县治理太需要那些乡绅了,朝廷无法靠中枢和外派的官员管理这里。” “那王知府为什么可以?”顾霭不服,“我记得爹说过,他一来就先杀了十三人。” “他一开始杀的是读书人,也不是不讲武德,直接抓着乡绅来杀的。”江芸芸想了想,“你知道的,读书人最有赤子之心,但也最容易被蛊惑,他们是一把刀,需要看执刀人的良心。” “那我爹良心不好?”顾霭震惊问道。 江芸芸不笑了,哎了一声:“不是,你,哎,我回头就写信告状去。” 顾霭不服气:“我就是听不懂,所以才提出我的问题,老师就知道告状,太幼稚了。” “你是只看到王知府杀人,没注意到王知府后来亲近乡绅,扶持自己需要的人,没看到他安抚百姓,拉拢愿意变革的人,没看到他身先士卒,做带头表率,也没看到他对顽固派是如何分化打压的。”江芸芸伸手必须划了一下高低,“此消彼长,借力打力,多高明的手段啊,王知府浸染官场四十年,这一手玩的可太溜了。” 顾霭瞪直眼睛,犹豫说道:“那我等会回去再仔细看看。” ——爹和老师的书信里有写这么多内容嘛? 年轻的顾霭大受震撼,揉了揉眼睛:一个个对着几行字能看出这么多问题来,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这眼睛没问题啊。 他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回好信,大声嘟囔着:“别写我坏话,我爹会骂我的。” “没写,哪有这么无聊。”江芸芸失笑,“要是顺利,你爹明年就能回来,到时候发现你的功课还这样,有你挨打的时候,那里需要我添油加醋。” 多年不见他爹的顾霭一时间又开心又难过。 江芸芸的信件还是不少,其中楠枝的来信最让她犹豫。 信中的口气和往常并无区别,只是非常焦虑她的处境,有言漳州众人有开始拱火,幸好有谢来在,已经杀了不少人,最后希望她能安全脱身,但收尾处,他突然笔锋凌乱得写下这么一句话——扬州数年同窗,却疏于关怀,今千里关山,归去难,常恨见伊难,修一缄回两字报平安。 江芸芸沉默,卷着纸角,最后写下‘平安’二字。 女扮男装这件事情要是有对不起的人,第一是老师,第二就是黎循传。 第四百五十章 “真是天赐良机。”浙江某地孔庙前, 站在最前面的大腹便便的乡绅挥舞着双手,说到激动处,更是口水直喷,面容悲悯, 注视着底下的人, 声音抑扬顿挫。 “他们看不到百姓的痛苦, 只知道为自己加田挣银, 哪里知道这么多田对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们现在说的如此好听, 后来只会把你们耗死在田地里, 我听说了他们已经打算在广东等地大力开海,这是不要我们这些种地的人了。” 底下人议论纷纷,间或有几人也跟着说起漳州的事情。 “听说他们在漳州也杀了很多人呢, 都是不服他们的, 下次可就要这么对我们了。” “现在说得好听, 什么开学堂, 分田地, 平赋税, 最后那些钱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身上掏出来的。” “这是要拿着我们垫脚, 贴自己的金呢。” 众人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神色也是越来越惶恐。 上首的乡绅满意点头,随后面容严肃, 神色怜悯:“我们饱读圣贤之书,肩负教化之责, 按理此事和我们并无关系, 但实在不忍奸佞为祸百姓, 坐享其成,若有胆识的就给我们一起状告上天,铲除陛下身边奸臣,还世间一个公道。” “好,铲除奸佞,还世间公道。”有人突然喊道。 人群瞬间被带动起来,孔庙一时间热闹非常,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但也有人悄悄退了出来。 “王公是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里闹事的?”顾清不解问道。 王恩冷眼看着那个被拱上首位的人,冷笑一声:“当日京城给你的信件中要你小心浙江闹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顾清点头,随后看了眼王恩低声说道,“其归一向很有很有远见。” “浙江之事,当年你来时就卡在嘉兴,为何?不过是当地教育好,读书人多,一家带着一家,一户带着一户,如此在嘉兴形成门第阻绝,外人无法靠近。”王恩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我杀了许多人,但也拉拢了许多人,眼看新旧交替就要完成,旧门阀的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其归……的事,是个好机会,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顾清跟在他身后:“所以王公断定嘉兴会是第一预谋的地方?” “其他地方自然也有,但嘉兴这块的旧人有钱有势力,朝堂上也有人脉,肯定是最要警觉的。”王恩解释着,“这里的百姓被压抑太久了,已经分不清好坏的……罢了,也怪不得他们。” 顾清犹豫:“那就任由他们这样,若是真出事了,我们也恐怕要担责。” 王恩毫不犹豫,大步离开,任由秋风卷过衣摆,迎面看向那群三五成群走向孔庙的百姓和读书人,面容平静。 嘉兴的是当时浙江难啃的一块骨头,但这块骨头最后还是被他王恩啃下来了,现在这块骨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他却没有愤怒之色。 这世上鲜少有不流血就能成的事情。 他有心为百姓争出一片天,但若是百姓自己无法在平静中醒悟过来,那就只好换一个办法了。 “其归叫我们这几日先躲起来。”顾清见他没说话,只好又说道,“我们现在是离开嘉兴还是就在嘉兴这里?” “就在这里。”王恩说。 顾清跟在他身后,犹豫片刻后说道:“若是被镇压了,这些百姓会不会……” “这些年我们在清丈土地之余,也用空闲的土地设立学田,建立学校,可最后入读的人寥寥无几。”王恩蓦得说起此事。 “大家都忙着种地,大概是没时间。”顾清解释着。 王恩笑了笑:“我自来觉得读书未必都要考科举,但读书却又是非读不可,不然这辈子就会被困在地里,不能抬头看天,也不会睁眼看外面,就像这一次……若是流血能让他们明白孔庙的真正含义,那就值了。” 顾清骇然,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王恩停了下来,顺手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小孩,拍了拍她的衣襟。 小孩立马开心得笑了起来。 “为了这一代。”他低声说道。 顾清茫然,随后沉默。 —— —— “你努力了这么久,锅都打算甩给内阁了,没想到这事到头来被浙江那群人给闹大了。” 刘健冷嘲热讽着。 黎淳冷眼看着地下游、行、示、威的众人,冷笑一声:“浙江那群人已经胆大包天到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了,你们现在笑,回头自有你们哭的。” 刘健被怼得没话说,一时间形容讪讪:“浙江那些群人的贪欲是不是也太大了,没学江芸在琼山县的办法,把人抄家收田的,依然是很给面子了,不过是吐出点田产给百姓而已,怎么就闹这么大的事情。” “听说浙江的清丈要完成了。”黎淳看着那群队伍消失在街头,朝着正阳门走去,“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又碰上这件事情,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刘健扭头去看黎淳,最后无奈说道:“说来说去就你那个徒弟惹的事。” 黎淳天顺元年的状元,而他则是天顺四年进士及第,按明朝官场的说法,黎淳算他前辈,但刘健自来官运好,一直在京城任职,也做了先帝老师,最后成了内阁首辅,执掌内阁十来年。 “你若是说她的身份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你若是说清丈土地的时候,当年你若是不同意,何来现在赖到其归身上。”黎淳淡淡说道。 刘健无话可说。 “万万没有用人的时候,叫她出了头,办了事,等现在不用的时候,又让她去背锅。”黎淳眉眼低垂,面容冷淡。 “你也别怪我之前让内阁出面,这事内阁本就应该站起来主持大局,新帝年少,朝廷不稳,司礼监的那群人到处拱火,内阁的作用不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你们内阁的为难我也清楚,你们若是愿意出面替其归拦下这事,便是要我的命也是可以的。” 刘健语塞,半晌没说话。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大,不少人跟着看热闹也跟着围了上去,兵马司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任由这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在京城游走。 不少文官也闻风而动,甚至打出清君侧的口号,直把人听得心惊胆战。 “你知道今日的京城汇聚了多少势力。”黎淳冷眼看着被人群裹挟的读书人,面无表情,“事情拖到今日,藩王,乡绅,文官,太监,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到现在谁还记得,最开始的事情只是因为,我的徒弟是个读书努力,天赋出众的女子。” “真是疯了。”刘健喃喃自语,“还清君侧。” —— —— “清君侧?”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要清谁?要侧谁?” “江芸。”谷大用低声说道,“这些都是疯魔之语,眼下还是先处置浙江的事情才是。”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看了过来。 “听闻两位钦差都不知去向了。”谷大用紧张说道,“浙江各地官员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传上来,真是罪该万死。” 朱厚照木然的看着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突然想起这几日看到那些折子,浙江的情况其实一直都很危险,当地乡绅各有目的,且扎根已久,王恩虽然有雷霆手段,但也只是暂时镇压下去而已,但也很难彻底根除。 只是当时大家的目光都焦点在更为隆重的漳州开海,而且两件事情都是江芸自己处理的,所以外人看去,这两件事情就好像寻常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并不知道这些年两地的变化。 现在,这群乡绅,无官无阶的人在浙江兴风作浪不说,还敢闹到京城来,还要把那把刀从王恩的头顶,移到他的脖子上。 “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成?”朱厚照胆寒过去却又是暴怒。 朱厚照直接推翻桌子上的折子,怒吼道:“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谷大用连忙说道:“陛下三思。” “三思?”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他们都踩到朕的头上了,为何要朕三思,他们不就是以为朕不会杀了他们吗?朕要把他们都杀了,把那些在宫门口闹事的人都杀了。” “我等不了内阁了,他们磨磨唧唧,这也不肯,那也不该,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真是该死,统统该死。” 年轻的新帝在连番的变故中终于彻底奔溃,在殿内大喊着,只觉得所有人的面目都可憎起来。 这些内阁的,司礼监的,浙江的人,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一个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个都在逼他。 他感到愤怒和厌恶,但同样也感到一丝害怕和无所适从。 谷大用语塞,但还是硬着头皮轻声劝道:“陛下……陛下不若让内阁先拟定一个平叛的人来,也好先接了浙江的危。” 朱厚照垂眸,冷眼看他。 谷大用吓得直接叩首不说话。 “内阁,我没给内阁机会吗?”朱厚照声音倏地平静下来,低声说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说,他们是怎么对朕的?!” “陛下,陛下!”就在此时,冯三快步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江秘书有折子上奏。” 朱厚照猛地抬头。 冯三高举起手中的折子。 朱厚照沉默着,焦躁不安的心这才缓缓安静下来:“江芸,江芸的折子,快,拿过来。” 冯三膝行,递了上去。 朱厚照打开仔细看着,随后脸上露出笑来,但很快又发觉不对,盯着冯三看:“你怎么有江芸的折子。” —— —— 半月前 “司礼监一直压着您老师的折子。”冯三紧张说道,“已经扔了两次了,需不需要我悄悄递进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周笙在午睡时被人惊醒, 连忙起身:“这是怎么了?是追喜回来了?” “还没,听说是锦衣卫在外面抓人。”陈墨荷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安慰着,“边上好几家读书的都被抓了。” “怎么开始抓人了?”周笙慌张问道, “和其归的事有关系吗?” 陈墨荷脸上毫无同情之色, 反而冷笑一声:“不清楚, 也不敢问, 但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抓了也好, 免得整日给我们找不痛快。” 周笙欲言又止, 只能叹了一口气。 “不碍事的,现在门口有幺儿守着呢,只要和我们没关系就好, 张道长开的药不错, 夫人难得多睡会儿, 别多想了。”陈墨荷安慰着。 周笙心事重重躺了回去:“顺霄什么时候再去看其归啊, 这天越来越冷了, 她本来一到冬日就手疼, 这狱里哪来的热水啊,饭菜提过去都冷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肚子……” “夫人别担心了。”陈墨荷拍了拍她的手,“您可要稳住啊。” 周笙沉默着,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你去外面看看, 有事一定要跟我说。” “外面都是锦衣卫在抓人,但是只抓学生, 闹得可厉害了。”外面回来的张道长一进门就神神秘秘说道。 顾仕隆不解:“抓读书人做什么?” “之前不是闹到宫门口了吗?”张道长撇嘴, “还说什么清君侧, 真是不要命了,跟要造反一样,估计是这个事情吧。” “确实是糊涂。”顾仕隆也跟着点头,“估计是读书读傻了,被人骗了。” “整天闹来闹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张道长掏出怀里的碎布头,拖了个小篓子开始哼哼哧哧清理布边,嘴里碎碎念着,“都说浙江出事了,怎么还赖到江芸身上了,真是倒霉,哪里都要背锅,也不知道顺霄的爹什么情况,这么乱是不是可以回来啊,多危险啊。” “别说了,等会顾公子就来了,听到要担心了。”乐山连忙说道。 张道长没说话了,把弄好的小布块小心翼翼地叠在盒子里。 顾仕隆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收拾的满满当当的小布块,冷不丁问道:“你说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 —— —— “哪里的香火味,好重。”江芸芸一下就闻到冯三身上的味道。 冯三抬起袖子闻了一下:“味道很重?” “我鼻子比较灵吧。”江芸芸笑,“你怎么又来了。” “陛下果然按照你说的做了,只是把那些学生都抓起来有什么用,回头还要挨大骂呢,我过来的时候,听说国子监的人都进宫了。”冯三连忙把饭菜端出来,“陛下让我去司礼监了,司礼监的饭菜果然好吃,我连忙选了几样给您送过来。” “分化一下他们的阵营,读书人只是被人骗了,一时间情绪上头,完全没考虑过以后,这里面要是以后考上科举的,凭这事被举报了,真是没地方哭了,所以关几天就冷静下来,再放他们出去。”江芸芸打眼一看,震惊:“还有还有这么多螃蟹?司礼监伙食这么好。” “还真是,一人五只呢!”冯三连忙把饭菜塞了进来,“这盒子很保暖的,都还是热的,老师赶紧吃。” 江芸芸笑说着:“你这司礼监去的好,这伙食一下子就起来了。” 冯三憨憨一笑:“现在有理由正大光明来了,之前都悄悄来了,都没法给老师带点好东西。” 江芸芸抓起螃蟹就是咬得咯吱咯吱的。 “这些人现在这么骂您,您还提他们考虑,我想想都觉得不值得。”冯三撇嘴,“就应该让他们吃点教训。” 江芸芸笑了笑:“这可是宝贵的读书人啊,我之前在县里,哪怕是兰州的府城,读书人都是不多的,但一个地方要想得到长远的发展,其实非常需要识字的人,哪怕是一些简单的文书,也需要读书识字的人来做,这些人读了这么多年,未必是不明事理,只是无法明白事理而已,现在这么情况,他们被骗,被蛊惑,想了想也很正常。” 冯三越听越心疼:“怎么什么坏事,到了老师嘴里都能分出几个好滋味来。”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江芸芸吐出的蟹壳,连忙掏出筷子要给人剥蟹壳:“我来我来,这螃蟹怎么吃得乱七八糟的。” “一直都吃不来,感觉吃吃很麻烦,以前都是我姥姥……我家里人给我剥的。”江芸芸咧嘴笑,“而且我现在也没钱,舍不得买。” 冯三开始给她处理螃蟹,一双筷子就能把蟹肉剥得干干净净的。 “其实我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情。”江芸芸托着下巴看冯三干活,咧嘴一笑,“那是我在扬州的时候,那个时候是我老师把我救出来的,我那个时候也很天真,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了,自己是对的,那这件事情就一定能成。” 冯三嗯了一声,无奈说道:“这世上能成事可太难了。” “是啊,我老师也这么说。”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只是学着我老师的样子,也同样去庇护这些学生而已。” 冯三抬眸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能告诉我,我老师是不是跟陛下说了什么?”江芸芸和颜悦色问道。 冯三的筷子一划,差点把一蟹壳的肉给撒了出去,闻言无奈苦笑着:“我就知道老师不会好端端跟我讲这些。” “我……我也不知道,我没进去,但是陛下一回去就看了很多浙江的资料,回头就说要把那些伏阙面争的官员都杀了。”冯三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拨着蟹肉,随口说道,“杀了就杀了,反正都是没用的东西,还平白让老师受罪,让陛下生气。” “那拦下了吗?”江芸芸问。 “内阁那边没动静了,后来不是就发生浙江的事情了吗,估计都忘记了吧。”冯三把剥好的蟹肉递了过去。 “我听说过您以前刚考中状元的时候,也给这些御史,七八品小官求情过,好好的小状元去了琼山县,后来你在琼山县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人反过来没记着你的好,整日来骂你,现在这群人又来了,你就说是不是当初让他们都……就没今天的事情了。” 江芸芸笑了笑:“那还有其他人呢,你得相信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当下最合适你的。” 冯三看了过来。 “而且你这话就好像你之前总是骂司礼监让你们这群小太监去送死一样,都是一样的,那些下棋的人以为自己能搅弄风云,运筹帷幄,却不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也同样重要,棋盘上若布满了棋子,棋子便也有了自己的意识,那这场胜负才刚刚开始角逐。” 冯三若有所思。 “你也早些回去吧,也别一直来了,回头被人抓住把柄。”江芸芸把他剥好的螃蟹,自己伸手端了进来,眼睛微凉,“我来吃吃螃蟹肉拌饭。” 她把红烧肉,螃蟹肉都倒在碗里,然后大口扒了一口塞进嘴里,露出满意的笑来:“好吃好吃,这个红烧肉炖的也太入味了。” “好,您要是喜欢,我回头天天给你送。”冯三连忙说道。 江芸芸腮帮子吃得鼓鼓的,连连摇头。 “别吃了,江其归,你这一天天的坐牢,吃穿用度是一样也不见少啊。”姜磊大步走了过来,带来的萧瑟秋风,连带着墙边微弱的蜡烛也终于熄灭了,“呦,什么待遇啊,这么多螃蟹。” 江芸芸咧嘴一笑。 “我们锦衣卫抓人你放心,抓了一半多的学生了,国子监的都给你捞过来了,早就看这些学生不爽了,一动手,直接冲进人家家里,大摇大摆的,我敢保证,现在整个北直隶都该知道这个消息了。”姜磊骄傲说道。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点了点头。 “真不能用刑?”姜磊抱臂,煽风点火地唏嘘说道,“他们可不单骂我了,还骂你了呢,可难听了,我都听不下去,你听听,你听听,吵死了,跟群鸭子一样。” 走廊里隐隐能传来外面破口大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瞧着也很热闹。 江芸芸认真听了一耳朵,但也没说话,只是拿了个糖馒头继续吃。 姜磊一见这死样,就只好无奈叹气:“行吧行吧,那我就吓唬吓唬。” “让他们知道自己被骗了就行。”江芸芸说。 “行。”姜磊走了,顺手把冯三拉走了,“别呆着了,那个刘瑾盯你很久了,我可不想得罪他,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老师我走了,老师慢慢吃。” “我知道,这人烦得很,谁靠近陛下,他就跟斗鸡一样。” “回头我给他找点事情干干。” 江芸芸看着两人离开,脸上的笑容这才慢慢敛了下来,看着头顶的树荫,伸手把它接到手心。 ——她老师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 —— —— 这次锦衣卫突然出动抓人,也不知这次抓人什么规矩,只逮着学生样子的人抓,就像邪恶的大老鹰抓小鸡,抓了几只,驱赶了几只,吓唬了几只,直把围在宫门口,和在街上到处发表言论的人都赶走后,这才气势汹汹地站在宫门喊话。 ——“你们放心,我们锦衣卫最好说话,只要有人来赎你们,我们肯定放啊。” “我们,我们是国子监的学生?”诏狱内,有学生大声说道,“你们,你们怎么能把我们抓起来。” 姜磊保臂,似笑非笑:“知道啊,我还能不知道就穿这身衣服的人是哪里人,逮着我们就是吐口水的人呗,怎么现在不吐了,口渴了。” 不少学生立马吓得低下头来。 姜磊冷笑一声:“给我好好待着,再给我吵,我就饿你们几天,你们就老实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抓了学生的事情闹得不小, 一时间京城更热闹了,连带着那些宣传浙江事情的小报也没人搭理了,李东阳匆匆回了内阁,三人一合计, 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是谁整天闹幺蛾子。 众人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国子监祭酒就站在门口阴阳怪气, 还有不少家中子弟也被抓的官员也跟着在内阁门口哭丧, 总之就是乱,乱成一锅粥。 “要不, 先进宫问问陛下。”谢迁委婉说道。 “不过这些学生也太能闹事了, 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确实也该教训一下了。”李东阳板着脸说道。 首辅刘健被另外两人注视着,只好咬牙应下, 匆匆入宫面圣。 朱厚照坐在上位上, 随意说道:“难道阁老觉得他们不该抓吗?” 刘健一下子就被怼得没话可说了。 “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了呢。”朱厚照见状, 直接冷笑连连, “是不是瞧着我现在还没举办登基大典, 觉得我不配,是吗。” 刘健眼皮子一跳, 直接跪了下去。 朱厚照没有叫人把他扶起来,只是高高在上,冷眼看着这位顾命大臣, 轻声问道:“所以,他们该死吗?” 刘健不敢说话,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位新帝身上的锐气, 敏锐察觉出这位帝王和先帝是全然不同的。 先帝温和, 万事都似乎有商量的余地。 新帝强硬,容不得他人在他面前放肆。 “还有江芸……”朱厚照继续说道,“她的处理意见,你们内阁有了决定了吗?” 刘健委婉说道:“此事闹成这样,若是高举轻放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那就把他们都杀了。”朱厚照冷冷说道。 刘健大惊,随后说道:“这,这万万不可啊。”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凉凉说说:“我现在是做什么都是不对的,那些闹事的读书人杀不得,文官也杀不得,就连一个江芸的事情也没什么决策权了。” 刘健额头冷汗直冒,愣是不敢回答。 “我就要把人放出来。”年轻的帝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面无表情说道,“我还要她继续做官,反正你们也办不好我的事情,我得要找一个能办的。” 刘健心中一沉。 “行了,下去吧。”朱厚照不耐说道。 刘健心事重重离开了。 等人一离开,朱厚照一改刚才的阴郁沉闷之色:“我刚才表现得如何?” “好极了。”冯三从角落里悄悄走了出来,“这些文官就是要这么收拾,一个个的太不像话了,都不把爷放在眼里。” 朱厚照背着小手,满意地来来回回走动着,但是很快又担忧说道:“会不会替江芸得罪人了。” 冯三摇头,笃定说道:“现在主要是让江秘书能快些回来,替陛下解决这些事情,再说了,这些人说不定早就看江秘书不爽了,得不得罪也没了意义。” “有道理。”朱厚照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道,“这个事情你和江芸说过了吗?” 冯三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些许提及过的。” 朱厚照点头,板着一张小脸:“那就行,那我努努力,肯定把她捞出来。” 冯三站在阴暗处,眉眼低垂,面容恭敬:“江秘书一定会很感谢陛下的。” —— —— 江芸芸吃饭的时候,正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嚣的声音,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怎么还不能放我们?” “都把我们关几天,是不是就是不想放我们?” “你们锦衣卫就是卑鄙无耻。” 江芸芸看了眼墙上的时间,距离这群人被关进来才五日。 ——这才哪到哪。 江芸芸低下头继续吃饭。 “到底什么时候能把这群大爷放出去啊,吵死了。”没多久,姜磊抱臂,一脸不耐地晃荡了过来,“都饿他们两天了,骂起来人还真有精神啊,真没意思,真不能把人打一顿嘛。” 江芸芸收拾好饭盒,直接开了门递给他,最后又自己把铁链收拾收拾整齐。 原来这扇门一直没锁,铁链也都是虚合着的,大有江芸芸要是自己愿意迈迈腿跑了,锦衣卫就当没看到这人的架势。 “做了蠢事,吃点苦也是应该的,等浙江的事情了了,他们自然就能出去了。”江芸芸开始打太极。 “花拳绣腿。”姜磊看了一眼后,忍不住说道,说完之后,突然又靠过来,震惊说道,“你说这么回事,你不是女的吗?” 江芸芸没搭理他。 姜磊这人和谢来一样,时不时要发个神经。 “可我老是忘记了。”姜磊摸了摸脑袋,“哎,你不会是男的,然后骗我们吧,就为了这次的浙江清丈土地。” 江芸芸借着转身,背过去不搭理他了。 姜磊自顾自说道:“不应该啊,你娘,你老师都说你的女的,但我怎么就老是想不起来,江芸,江芸!!” 他伸手去拽人袖子。 江芸芸不知不觉滑到角落里,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瞧瞧就你这个眼神,谁能说你是个女人啊。”姜磊一见她这样子,就开始咧嘴笑,“这感觉也太熟悉了。” “你有话快说。”江芸芸不耐说道,“一天天的,你这个千户是一点事情也没有啊。” “肯定没事啊,指挥使马上就回来了,你的事情就要交给他了,我可悠闲了,谢哥在漳州回来遥遥无期,我都要无聊死了。”姜磊叹气。 “牟指挥使要回来了?”江芸芸眉心微动,“宁王的事情解决了?” “宁王有什么事情啊?”姜磊撇嘴,“都忙着你的事情了,宁王那边早就疏通好关系了,宁王妃病逝了,总不能把人逼得太过。” 江芸芸沉默,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这满朝就这只剩下你的事情了。”姜磊吊儿郎当说道,“哦,还有浙江的事情,不够这事也是你闹得,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事情。” “浙江的事情快结束了。”江芸芸回了小矮凳坐下,开始提笔写东西,“你少来我这边,一天来十趟,稍微有些烦人。” 姜磊不服气:“我不是怕你无聊吗。” “你这是既担心我想不开,又担心我想太开了,又想我别太伤心,又怀疑我是不是太开心了。”江芸芸嘲笑着,“少给我打马虎,我还不了解你。” 姜磊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说道:“啧,你这人就是没意思,那我走了。” 他领着饭盒溜溜达达走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 锦衣卫的立场本来是坚定的保皇派,奈何现在司礼监动荡,内外朝廷也不安分,连带着锦衣卫都在这股风雨飘渺的秋风中逐渐开始摇摆。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 —— 司礼监 刘瑾笑脸盈盈地从门外走了回来,见了人就亲密说道:“大喜啊,真是大喜。” 李荣头也不抬,只专心和一侧的小黄门说着话。 “把上半年的珠池、银场、和织造的册子都整理好,赶在月底送给陛下过目。” “牟指挥使马上就要回来了,回头备好江西那边的消息。” 刘瑾冷眼看着屋内的几人,面无表情嘲笑着:“可别忙活了,陛下刚强硬要求内阁把江芸放出来,官复原职呢,我们这些太监啊,就是天生低人一等,做得再多,陛下的眼里也就盯着那几人,啧啧,瞧着今后的日子是要完了。” 李荣抬眸,眉心微动:“内阁会同意?” “谁知道呢。”刘瑾懒洋洋走了进来,选了一个位置随意坐下,翘起二郎腿,露出古怪的笑容,“也是能看一场内阁的好戏了。” 李荣低下头没说话,手指摸索着椅背,不知在想什么。 戴义从外面匆匆进来,一见屋内的刘瑾就藏不住的一脸厌恶:“这是你一个小太监能来的地方吗?” 刘瑾冷笑一声:“可是陛下要我看着你们的,要是想要我走,戴公公还请自己去找陛下。” 戴义讥笑着:“何来因为你这种贱婢的事去惊扰陛下,还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无聊嘛。” “你!”刘瑾恼羞成怒。 “行了,戴公公你一个禀笔太监和他吵什么。”李荣淡淡说道,“有话就说吧。” “浙江那边有消息传来,说嘉兴那边联系湖州,杭州做了请愿书,瞧着马上就要进京了。”戴义说,“可要先一步把人拦下。” 李荣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为何把他拦下?” “这,这闹起来,不好看啊。”戴义犹豫说道。 李荣叹气说道:“我们只是司礼监,能管的就是这个一亩三分地,插手到外面,只怕徒惹风波。” 戴义脸色阴鸷地看了一眼刘瑾。 李荣只当没看到地下的暗波涌动:“这事自有内阁出面,不需要我们做什么,当务之急,四需要把各地的太监们的情况都禀告给陛下。” 他意味深长说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戴义了然,点头离开。 刘瑾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李提督还是这么敏锐啊。” “好说。”李荣淡淡说道,“总要小心墙角被人给翘了,我瞧着那个冯三就是个机灵的。” 刘瑾冷笑一声:“要不我就说谷大用没用,还让一个小瘪三溜进去了,不过是一个小黄门,回头我自然能把他收拾了。” 李荣嘴角微微一抬:“那可要拭目以待了。” 刘瑾面色阴沉地坐着。 “李提督现在还是关心自己吧。”他回过神来,不甘示弱说道,“如今司礼监才是大事。” 第四百五十三章 刘健真的是头疼。 他很头疼。 因为江芸的事情, 李东阳避嫌,大部分工作也都脱手了,内阁只剩下两位阁老,所以流转得非常累, 他们已经住在内阁许久了。 他不是不处置江芸的事情, 实在是江芸的事情太难处置了。 若是江芸是刚考出来的普通小青年, 那直接罢官罢黜, 完全不需要考虑太多。 又或者江芸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那也是可以直接罢免归乡, 也不会有太多的争论。 又或者江芸就没出现在内阁面前, 没出现在京城,那所有的事情也不会闹这么大。 可偏偏江芸是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第一位年仅十五的状元, 还是名声大噪, 在各地都做出功绩的官员, 京城, 乃至大明都对这位官员无人不知。 她太显眼, 太显赫了, 也太打脸了。 刘健对她的心思实在太过复杂,以至于在面对朱厚照的问题时, 罕见地沉默了。 可事情越拖便也跟着越严重,因为这些年江芸实在是得罪太多人了。 所有人都想要她死,因此得到政消人亡的好消息。 浙江得以回到从前, 漳州的利益也能被彻底瓜分,甚至是徽州的乡绅也能重新过上好日子, 那些被压制的藩王, 权贵乃至乡绅, 太监,都在此刻反水,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把人杀死。 内阁的态度呢。 刘健一开始也想着保一下江芸,所以希望她的老师能出面,担下此事,内阁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官,但也留人一条性命,但后来,新帝近乎决断的维护态度实在是令人胆寒。 他不得不考虑起文官的利益来,文官需要保持一致,才能在内廷太监的围剿下立于不败之地,在京官员也需要齐心协力,才能压制住外野官员的野心。 江芸,当真是处在四面楚歌的环境。 可眼看事情就要尘埃落地了,浙江出了事,所有人的目光被拉去浙江,江芸身份上的问题被模糊,清丈土地的事情却被再一次放大。 一个小问题,彻底成了一个大事情。 刘健能感受到是有一个人在搅弄这趟浑水,却又分辨不出这人的意图。 他无法察觉出江芸的态度,却能明白黎淳对着新帝说这番话的用意。 只是万万没想到,黎淳是一个文官,但他却没有站在文官这边。 “黎淳,黎淳……”刘健在深夜的内阁中,背着手,焦急不安地走动着,“你到底要做什么?” —— —— “怎么会有如此乱说的事情?”黎叔大惊失色,焦躁不安,“还有人信了不成?真是荒谬,为何要把我们围起来。” 黎淳坐在轮椅上,接着夜色看着客栈外面的锦衣卫,半晌之后,喃喃说道:“太乱了。” 整个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谁都想从这锅即将沸腾的粥里捞出一碗吃的,人人都伸了手进去,全然不顾其他人的死活。 “我们上折子,面见陛下,定能把此事说清。”黎叔连忙说道。 黎淳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月光,低声说道:“怕是来不及了。” 黎叔大惊失色。 “这话是我说的,我只是看不惯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却要踩着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事的人的头上。”黎淳喃喃自语,“若非发生其归这事,我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的大义只是自己的大义,可其归的大义才是我们读书人寒窗苦读学习的大义。” “老爷!”黎叔猛地扑了过去,“慎言啊。” “慎言!”黎淳握拳双手,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我谨言慎行的一辈子,到最后还不如其归一个孩子看得明白,我,只是想要我的徒弟活下来而已。” 黎叔跪在轮椅边,眼含热泪:“芸哥儿还没个生死消息,老爷更要保重自己才是。” “新帝登基,新帝登基,这事怎么就出在这个时候。”黎淳握紧扶手,“谁都无法稳定大局,所以谁也没法作出决定,只要不作出决定,那这事就是会越来越乱。” 黎叔沉默:“陛下,陛下难道就没有办法嘛?” —— —— “娘,我说了,你不要管这事。”朱厚照怒气冲冲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了江芸。” “你还看不明白吗。”张太后大怒,“只要江芸死了,只要她死了,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你还不登基,你知道多少藩王虎视眈眈嘛?你为了一个江芸你不登基,你疯啦,你对得起你爹嘛?” 朱厚照在殿内来回走动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个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那你说如何?所有事情都是因为江芸而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江芸,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张太后追问道。 朱厚照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他娘说的是错的,但到底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江芸死了,事情不会结束的,只会越来越糟糕。 朱厚照有一个敏锐的预感。 他这几日是不是想起江芸和他玩得田地分配游戏,每一步都是一环扣着一环,他以前总以为先把能占得都占了,但后来他一无所有,后来他又学着先不管面前的事情,只要最后大的,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最后他不得不学会走一步想十步,他想了很多很多,才能勉强打个平局。 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当时的情况要糟糕多了,因为出现了从未想过的选项,他站在原地往前想了很多步,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甚至告诉自己不要赢了,就只要一个平手,但还是举步维艰。 下棋的时候他手里有人有地,尚且输赢不定,他现在环顾四周却没有人能帮他,越发觉得前途颠簸,难以预料。 江芸,江芸,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江芸。 他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这一切回归正常。 “你若是不忍心杀她,那就由我出面。”张太后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照儿,你已经不是太子了。” “是啊,姐说的没错,江芸死了,至少先平息浙江和京城的祸事啊。”张鹤龄柔声劝道,“先稳住局面再说,其他事情也会跟着解决的。” “江芸那厮有什么好的,死了就是了,难道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吗?”张延龄恐吓道,“你知道外面藩王都怎么想的吗?一个个都迫不及待了。” “你爹交给你的江山,难道就要因为一个江芸……” 朱厚照呼吸急促,随后猛地站起来:“够了。” 他环视殿内的所有人,突然冷冷说道:“外戚不得干政。” “你,你……”张太后气的脸都红了,“你为了一个江芸……” “不是江芸。”朱厚照强忍着烦躁说道,“我说了不是江芸,是,是……” 是什么,朱厚照有一瞬间的语塞。 但他知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不对不对,江芸不能死。”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朱厚炜猛地冲了出来,站在他哥边上,大声维护着自己的哥哥,“游戏里说过了,只要顺了别人的意,手里的土地和人就会被逐渐瓜分走,我玩过游戏的,这么走这步棋就走错了。” 一直走在迷雾中的朱厚照豁然开朗。 “权利。”他喃喃说道。 这些人都在和自己争抢权利。 他只要退了一步,他的权利就会被悉数吞噬。 他不想输,也不能输。 朱厚照突然头也不回就转身离开,朱厚炜一见也跟着离开了。 殿内,张太后和两位兄弟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朱厚照会是这个态度。 “陛下一直是这个态度,只要牵扯到江芸就会方寸大乱,现在那个黎淳又蛊惑君心,分裂陛下和朝臣的关系。”帷幕后,李荣的声音无奈响起,“若是情非得已,奴婢也是万万不敢惊动老祖宗的。” 张太后面容冷凝。 “这几日藩王的人在京城走动也太频繁了。”张鹤龄的目光自李荣身上移开,随后低声说道,“这不是好兆头啊。” 张太后眉心紧皱。 “那清君侧总不会是无知百姓自己喊得吧。”张延龄也跟着冷笑说道,“也不知是谁家有了野心。” 张太后彻底慌了:“那,那此事……” 李荣见状,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只要是为了爷,奴婢愿意赴汤蹈火,背负所有骂名,伸展大义,只为陛下效劳。” “先把黎淳抓起来,再一杯毒酒杀了江芸……”张鹤龄上前一步,目光直视自己的姐姐,平静说道,“把这事就这么结了。” —— —— “老师。”冯三着急说道,“我送您离开行不行?” 江芸芸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盯着深夜跑过来的人:“送我离开做什么?” 冯三慌不择路:“太后,太后要杀了您。” 江芸芸沉默。 “老师,老师,我送您走吧。”冯三连忙说道,“回头我找具尸体来,一把火烧了这里,谁也不会发现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冯三察觉到江芸的目光,声音骤然降低,低声喊了句:“老师。” “外面,发生了什么?”江芸芸反问。 这次轮到冯三沉默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或者说,你做了什么?”她追问道。 冯三紧紧握着围栏,低声说道:“老师在内阁的那段日子,日日都要等天黑才会回去,桌子上的折子就没下来过,那些人谁比得过您,您为漳州,为浙江做了这么多事情……我,我知道老师的野心……” 冯三抬头,一双眼睛通红:“您做的比那些人都好,为什么不能做官,那些人只会做这些权利倾轧,党同伐异,同恶相济的事情,他们算什么东西。”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芸被关进去的时候还是炎热的晓日, 现在被放出去的时候,京城的秋日彻底翻了页,悄悄来到瑟瑟的冬日。 原本热闹的京城一下子就没了动静,关于此事的言论也都顺着秋风消失不见了, 就连之前闹着跪谏的人也一夜之间没有动静。 所以在朱厚照再一次提出这个事情时, 没有收到任何阻碍。 江芸芸出门的时候还眯了眯眼。 ——许久不见太阳, 只觉得刺眼。 江芸芸用手搭在额头, 随意站在门口,外面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一眼看不到头,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正中坐在轮椅上的老师。 老师已经很老很老了,有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恍惚,这个满头白发, 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就出现在这里了。 她的老师怎么就突然长成这样了。 江芸芸站在门口, 看着老师, 嘴角微动, 喊了一声, 却连着自己的耳朵都没听清。 “江芸。”张道长见她站在那里不动, 连忙扑了过来。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五颜六色的脸, 闭上眼,狠狠摇了摇头,这才收敛神思:“你的脸怎么了?” “我打人了, 我超勇敢的。”张道长骄傲挺胸。 江芸芸笑了笑。 “哥,不对, 姐。”江渝凑了过来, 小心翼翼捏着她的手腕, “怎么这么瘦了,乐山不是说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嘛。” 江芸芸的耳朵一左一右飘进不少话,而她终于像是回过神来,拨开两人的手,快步走到黎淳面前。 师徒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江芸芸直接跪了下来,低声喊道:“因为我的事情,让老师为我奔波。” 黎淳看着面前的小弟子,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第一次见面还没到他腰间的孩子,如今已经这么高了。 他伸出手,犹豫着,最后缓缓拍向她的肩膀:“朝闻道,夕可死,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抬眸看他,眼眶微红。 “归家吧。”黎淳本多到无法言说的一颗心,在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时,只剩下不忍和心疼,“归家吧,你阿娘很想你。” 孩子长大了,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那年扬州的烟花下,她也是这么看着自己,湿漉漉的,纵有再多的千言万语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弟子,至始至终都是如此。 “娘等你很久了。”江渝把人扶起来,“我们回家去吧。” 江芸芸看向多年不见的人。 周青云和娄素珍站在一起说着话,瞧见她的视线便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娄素珍一见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让江同知先去休息吧。”周青云对着她点了点头,顺手拉住准备冲上来的娄素珍,低声说道,“会有说话的时间的。” 娄素珍连连点头:“好好好,等你吃好睡好我来找你,我可有太多话要和你说了。” “我也是。”张易的脑袋也跟着挤了进来。 “我大舅子也托我带话过来,还送了很多好吃的哦。”吴萩笑眯眯说道。 “选娘整理了一大本的稻田心得,托我一定要给您。”赵秀低声说道,“她要管她的田地,没时间跟着我们过来。” 江芸芸看着这些熟悉的人,脸上露出笑来,随后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人立刻坐直身子,甚至还齐齐避开她的礼。 “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周青云认真说道,“是江同知在多年前告诉我们前面的路怎么走,我们不过是赶上来和您一起而已,若要论谢,该是我们对您才是。” 她说完,也跟着回了一个礼。 她身后的人见状也跟着回礼。 黎淳看着这一片折腰的人,明明京城的风吹的人透骨的寒,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 —— 江芸芸一回家,乐山就着急忙慌说道:“等等,先别进来,火盆火盆,柳枝呢,我摘得柳枝呢。” 张道长嗷了一声,也跟着冲上去说道:“忘了忘了,我的工作,我来我来。” 乐山端出火盆,江芸芸这才在万众瞩目见跨了进来,乐山撒了一捧的盐:“大吉大利,平安无事。” 江渝立马配合地拍了拍手。 张道长则是接过水和柳枝站在一侧,一本正经地碎碎念着,手里柳枝沾了水来来回回比划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洒水。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洒水。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洒水。 张道长最后大喝一声:“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是不是水太多了?” “哎!”张道长大惊。 陈墨荷紧张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江芸芸只好呸了一声,众人这才露出笑来。 “饿了吧,我特意买了大黄鱼做浇头,还卧了一个大鸡蛋,现在冬日了,蔬菜只有大白菜、韭菜和萝卜,我买了经霜后的鲜白菜,味甜,现在吃正合适。”乐山高兴说道,“我现在去下面。” “姐。”江渝凑了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怎么瘦了啊。” 江芸芸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能不回来嘛。”江渝板着脸,“这么大的事情你也要一个人扛着吗?” “江漾呢?”江芸芸随口问道。 江渝眼珠子一转,没说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躲起来了,说不敢见你。”张道长拆台说道,“两小姑娘嘀嘀咕咕半天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这事,这事……”江渝嘟囔着,“和江漾肯定是没关系的,她人在兰州呢。” “我又没怪她,别扯我的绳子。”江芸芸笑说着。 “这可是我特意在佛前供的红绳。”张道长大怒,“你别碰它。” 江渝一听,连忙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两下。 “夫人已经刚准备好新衣服了。”陈墨荷见缝插针说道,“也该换身衣服了。” 众人一听,紧跟着松了手。 张道长目送江芸离开,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屋内 江芸芸震惊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周笙。 “不好看了是不是?”周笙摸了摸头发,笑说着,“娘都老了,不碍事。” 江芸芸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喉骨微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笙竟一夜白头。 她想过很多人会着急,唯独不小心遗忘了周笙。 周笙,江芸的生母。 她站在这里为周笙对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对周笙的感情进行比较,随后羞愧挣扎和不安。 刚来这里,她忙着读书,每日早起晚归,见周笙的日子只有每日的早晚饭,周笙拿着针线坐在她边上,陪着她一起吃饭,安静听着她和江渝说起读书的事情。 后来她求学离开扬州,很久都不曾回来,偶有几次回来也都不是为了周笙,匆匆忙忙间,周笙还是安安静静都坐在她边上,为她比划着针线做衣服。 再后来考上功名,次次都想请人来京城,却次次都错过了,时间久了,她都不好意思在开口,可万万没想到,到最后周笙竟然是在这个节骨眼来到京城。 她对周笙总怀着愧疚之情。 周笙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爱,可她却无法一一回应。 她只要看着周笙就忍不住想起真正的亲人。 只要看着周笙,她就想起真正的江芸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感情就成了绕不开的鬼使神差,阴差阳错。 可她不是石头做的,周笙对她越好,她只能越惶恐,哪怕她穿着周笙亲手做的衣服,也不敢仔细回想,也幸好,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得坐立不安,不安说道:“这么难看吗?” 江芸摇头:“不难看,只是……”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觉得对不起你。” 周笙楞在原处,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对不起呢,明明是娘对不起你。” 两人各自站着,无言地沉默,任由冬日的风吹得衣摆飘动。 “外面冷,进来吧。”周笙上前,牵着她的手入内。 “赶紧换个衣服,我做了兔毛,很暖和的。”周笙关上门,随后把新作的衣服递了过去,“应该没有小,跟着你的衣服做的。” 江芸芸摸着鹅黄色的衣服,笑说着:“真好看” “扬州最流行的款式。”周笙看着她脱了外套,露出清瘦的肩膀,“怎么就不长肉呢。” 若是寻常江芸芸肯定是打马虎眼的,只是今日鬼使神差说道:“累的吧。” 周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僵,随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江芸芸沉默。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当教书先生吗?”周笙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娘现在有很多钱了,娘可以给你开个私塾。” 江芸芸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周笙的手指在发抖,这么多日的担惊受怕,她第一次露了出来。 她以为周笙柔弱,却不知真正不敢面对的是她。 “可我回不去了。”江芸芸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着她,“我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就跟你一样,我很希望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下去,可这一路上……” 她沉默片刻,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这条路上也有好多被扔路上的人,我想要把他们扶起来,却发现我扶了一个人,可后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被人扔在路边,所以在琼山县,在兰州,在徽州的时候,我只觉得痛苦。” “他们太苦了,若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若是我是大明的女子,若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到这条摔满人的路上……” 第四百五十五章 江芸芸人是被放出来了, 但是剩下的事情却还是停滞不前。 一句没有先例,直接把朱厚照都问蒙了。 “江芸为官暂时来看并无大碍,但百官的态度不明,这未来如何开展工作, 而且此时只是开了一个头, 后面的事情如何办?” 刘健站在殿内, 神色为难。 “一个女人当了官, 那别的女人会不会也有这个想法,若是还真有人考上了, 后面又该如何排序?男女大防, 阴阳之道又该如何?” 朱厚照眉心紧皱,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又觉得这事应该是个要紧的事, 但他也确实没想过这个事情, 所以也无法回答反驳。 “之前江芸施行的健妇队一直都是未入流的衙役, 今日才得知她偷偷做了手脚, 这些人都不是良民, 是百姓户籍, 甚至还有下堂的官家妇,这让其他衙役怎么看, 一贱一良,有违高皇帝设定的户籍设定,真是大胆包天, 可见是早有预谋。” 刘瑾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平静说道:“兰州同知的张岚的弹劾折子, 希望陛下能废除这群女衙役, 让她们安心回家嫁人。” 朱厚照随意看了一眼就合上放到一侧去了。 刘健眼皮子微动, 但那很快又继续说道:“三年一次的科举,朝廷等待授官的进士举人数不胜数,一旦在女子做官身上开了口,只怕读书人会人心不稳,甚至有人会从旁门左道上功夫,如此朝堂不稳,有违祖宗基业。”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坐在原处半晌没说话。 “我再想想。”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刘健前脚刚离开,朱厚炜后脚就举着糖葫芦自后面溜溜达达走了出来,咧嘴一笑,没心没肺夸道:“这么一听,江芸更厉害了。” “本来就很厉害。”朱厚照皱眉,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但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女人不好嘛。”朱厚炜嘴巴嚼得咯吱响,含糊说道,“可江芸这么好啊,所以我觉得不是女人的问题。” 朱厚照沉沉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随后对着他身边伺候的小黄门说道:“带殿下去洗个手,脏兮兮的,别吃坏肚子了。” “哎,不走,我想出去找江芸玩。”朱厚炜抱着柱子,大声说道。 “玩什么啊,几岁啊,快去读书。”朱厚照不耐挥手,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娘还在生气呢,你也去哄哄。” “不想去。”朱厚炜撇嘴,“两个舅舅烦死了,不爱听。” 朱厚照没搭理他,开始拿起兰州同知张岚的折子仔细看了起来。 江芸被放出来后,但他还是觉得那股一直在拉扯他的力量没有消失,甚至那股力量在随着江芸出狱后,越来越大,只是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 “哥……”朱厚炜的脑袋从他的胳膊下挤进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如果江芸不能官,那你能娶进来做皇后嘛。” 朱厚照震惊,低头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弟弟。 朱厚炜尤为不怕死:“我听人说要给你选皇后了,别的皇后我们也不认识啊,万一不好相处怎么办啊,但是江芸不是认识嘛。”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掐了掐他的脸:“别胡说,江芸会生气的。” 朱厚炜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当皇后也生气吗,娘一直说嫁给爹的时候很快乐呢。” “你懂什么!”朱厚照被童言无忌气笑了,但越发觉得这话题越说越离谱,他甚至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江芸的面容。 江芸无疑是长得好看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因为小解元长得格外好看,所以特别喜欢她。 后来,后来她越来越好看了…… 朱厚照突然用力摇了摇脑袋,面无表情把弟弟的脑袋推走:“你快去读书,马上就要十岁了,就知道吃吃喝喝,没出息。” “说两句嘛。”朱厚炜也不生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跑了。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出神,半晌没说话,直到谷大用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黎老怕是要不行了。” —— —— 江芸芸得知消息的时候,匆匆赶往客栈,正和李东阳,刘大夏碰了个正着。 同门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李师兄,刘师兄。”江芸芸先一步行礼。 李东阳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进去吧。” 他说完率先推开门,刘大夏进去前也只是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垂眸,并未说话,只是等他们进去后,也跟着进了屋子。 “也八十二了。”黎叔一看到他们进来,就勉强笑道。 床上的黎淳闭着眼,面上的皱纹几乎要把他淹没,连带着呼吸声也逐渐开始微弱。 他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床边的帷幔阴影落在他脸上,成了一道浓密散不开的暗色,衰老的面容更加被蒙上灰败之色。 “老师。”李东阳瞬间落下泪来,直接跪在床边。 剩下两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黎淳缓缓睁开眼,他扭头,却正巧看到跪在最后面的江芸芸,她低着头跪在那里,瞧着孤零零的。 他这几日总是控制不住想起扬州的事情。 这么一瞧,这个孩子似乎和当年一样,每次闯祸后都跟现在一样,跪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小小的身形,跪在地上,明明低着头,却又让人觉得梗着脖子。 ——人人都说她是胡闹的野孩子。 “其归。”他回过神来,手指微动,“你走吧。” 江芸芸错愕抬头。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两人。 “这,这……留下吧。”李东阳呐呐开口。 刘大夏也欲言又止:“她,她定是很想念……” 黎叔察觉到老爷的视线,连忙把人扶起来:“老爷也没精力说太多,我先送您离开,回头再请您来。” 江芸芸失魂落魄被人扶了起来,茫然地看向老师。 黎淳已经收回视线,不再看她,看向李东阳和刘大夏:“都起来吧。” “走吧,走吧。”黎叔带她离开,清了清嗓子,“没事的,我们先回家。”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魂不守舍,唯有扶着栏杆才能勉强站住。 “我怎么能让老师这么为我奔波呢。”她低声说道。 ——从华容到京城,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他生病多年,怎么就能这么快赶过来呢。 黎叔心疼极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说不出口。 那些年他日日守在前门接她入内,一日复一日,一朝复一朝,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怎么,怎么就全都变了呢。 “老师会怨我吗?”她红着眼睛,去看黎叔。 —— —— “我是自愿来的。”屋内,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露出笑来,“别怪她。” 李东阳哽咽说道:“那也是她太不懂事了。” 黎淳看着头顶的燕子花纹,低声说道:“已经很懂事了,一个人走到这里,多辛苦啊。” 李东阳趴在他床边泣不成声。 “别为难,他只是你的师妹。”黎淳的手轻轻抚摸上李东阳的脑袋,“她是我的责任,和你们没关系,都是我的错,这才放任她这么胡闹,你们若是能好好待她,就和以前一样,若是不行,我也不强求。” 刘大夏低声说道:“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待她,但,但其归与我说话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就,怎么就变了呢?” 李东阳也跟着伤心说道:“我也是,我甚至与她在内阁公事多年,她,她真的很好,可我也真的不知……” “那就这样过吧。”黎淳收回视线,轻轻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平静说道。 李东阳呐呐说道:“老师,是想要我们……” “这些年,我看着她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张翅高飞,她一直这样,我跟她说了好几次,可她不听,她说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会被风雨卷走。”黎淳打断他的话,半阖着眼,神色悲凉,“所以我不能折了她的翅膀,不能放火烧了她,我不能想外面那些人一样待她,因为她信我,因为……” 黎淳叹气,声音飘忽的近乎听不到。 “她是我亲手养大的。” 李东阳听到了,哭得更伤心了:“我不知道怎么办?老师,这可怎么办啊!” 黎淳突然笑了笑:“没关系的,这是她的路,也是她的命。” 李东阳和刘大夏哭湿了衣襟,完全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他们好好的师弟突然变成了师妹。 当年是如何看好她,现在都成了不能言说的事情。 外面声浪如潮,他们被裹挟在其中,左右为难,第一次没有任何章法去处理这些事情。 这根本不是一件女扮男装的事情,这些年的利益纠葛,这个世道的礼教大义,都成了今日压在江芸身上的石头。 他们看得远,也太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是女子为官的问题,这是挑战了整个读书人的利益,触动了乡绅的命脉,每一件事情都是很难完成的事情。 他们自己就是读书人,更是明白,他们的师妹没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明明不忍她死,却也想不出她的未来到底要如何? “朝野诡谲,你们都难,我知道的。”黎淳安抚着,“今后都要好好的,不可走了歪路。” “谨遵老师教诲。”李东阳和刘大夏哽咽说道。 “你们都这么大了,都知道怎么走了。”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手指微微颤抖,“我也护不住你们……本就无需我多言。” 李东阳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第四百五十六章 扬州 江如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寺庙发的棉衣裹在身上还空落落的,但他一直吊着一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每一次跌倒他都能爬起来, 这次也一定可以。 天色刚微微亮, 看守他们的师傅尽心尽力敲响每一个人:“起来, 该上早课了。” 那些被敲响的房门被沉默地打开, 露出一个个形容消瘦的人,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欲无求的冷漠死寂,就像一个个泥做的雕塑在安静的寺庙里游走。 江如琅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死死盯着前面带队的僧人。 看守他们的僧人都是身形高大的武僧, 一个院子十个僧人, 日夜不停地看着人, 一旦有人犯错, 那就把人拖出来, 也不打人, 也不骂人,就是让你跪在树下, 开始对着你念经,一念就是三天,然后让全部人围观, 全部人都跟着挨饿,时间久了, 再硬的骨头也根本被磨没了脾气。 江如琅一直冷眼看着, 到现在都还没有受罚过, 只是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着,一日复一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甚至因为长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几乎要把他的心智都磨没了。 所有他开始做标记,在他打坐念经的蒲团下,他开始用指甲神经质地摸下一道痕,一日代表一横。 前几个月,扬州地动,他在混乱中差点就跑走了,奈何这个寺庙太饶了,他被人抓了起来,也被人严密看着,就连饭食都少了一半。 “念好今日的经,你的处罚就结束了。”老和尚温和说道,“愿佛祖保佑你。” 江如琅眉眼低垂,安分地接过经书。 今年的冬日特别冷,棉衣都是寺庙自己准备的,一人两套,还算厚实,扬州的天一直阴沉着,瞧着是要下大雪了。 和尚们做早课的位置是在正中的,他们这些人则是在两侧,大门是一直敞开的,耳边能听到呼呼的声响,时间久了,冷风肆虐,吹得人手指发冷。 江如琅坐在角落里,一边闭上眼胡乱念着,一边坚持用指甲在光滑的地面上刻上一道痕迹。 “师傅。”一个小沙弥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在为首的老和尚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和尚眉心微动,睁眼看向小沙弥。 “人已经在山门外了。”小沙弥合掌说道。 老和尚看着阴沉的天空,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眉眼低垂,合掌低念了一句佛号,神色悲悯,扭头对着江如琅说道:“江施主,你的家人来接你了。” 江如琅猛地抬头。 出了正中念经的和尚们,两侧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又惊又喜,也有麻木。 江如琅先是大喜,猛的一下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勉强扶住柱子这才没一脑袋栽下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刚走了几步,突然捏着经书停了下来,敏锐问道:“谁来接我?” 小沙弥低声说道:“是一位老妇人,江施主这边请吧。” 江如琅却突然不走了。 周笙不会来接他的,她恨透了自己,连带着下面两个小崽子也没良心。 曹蓁,这人好端端怎么会来,曹家人最不是东西,只怕现在江家所有钱财都被她们卷走了。 “有没有说姓什么?”江如琅后退一步,继续问道。 小沙弥脆声说道:“拿着曹家的帖子。” 江如琅脸色大变:“我不走,我不走。” ——曹家怎么会这么好心! 小沙弥为难,扭头去看师父。 老和尚眉眼低垂,眉眼留着长长的白须,眉眼低垂间好似有着背后神像高高在上的慈悲。 “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其静乃是安乐。”他看向江如琅,眉目沉静,“江施主,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去吧。” 江如琅脸色大变,坐了回去,紧紧抱着边上的柱子:“什么因果,放屁,我不走,我不走!” 老和尚又是念了一句佛号。 第一排的武僧立马起身,准备把人拖出去。 “我不走,你们佛家不是最讲慈悲,曹家会杀了我的,我不走,放开……” 武僧直接把人提溜起来,面无表情拖走。 江如琅垂死挣扎,脸色憋得通红,用力蹬着腿,想要挣脱开束缚,稻草做的蒲团也都被踹坏了,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划痕。 大殿内的和尚全都目不斜视,可两侧被关押在这里多年的人却都一个个看了过去。 “阿弥陀佛。” 直到江如琅被拖出大殿,老和尚这才继续闭上眼,合掌念道。 正中的和尚们也跟着齐齐念了一声。 声音庄严肃穆,佛像高大悲悯,连带着江如琅的惨叫也都被那佛声吞没,冬日的风呼啸而过,也不知怎么卷进一片枯黄的落叶,两侧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 —— 曹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得益于当日蒋凌云断尾求生,曹家虽然被抄家,但也留下一大笔财富,至少能维持三代人的生活,只要三代人中有一人重新出息,曹家会有重新辉煌。 蒋凌云想得极好,她也是这么做的,大门一关,死磕年轻人读书,奈何她实在是年纪大了,底下心思浮动,她也没有心思解决了。 “那还见一下小辈吗?”沈好雨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 “不见了。”蒋凌云低声说道,“只怕他们也巴不得我早些死呢。” 沈好雨红了眼睛,恶狠狠说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姑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做乞丐呢,一个个的,狼心狗肺。” 蒋凌云平静说道:“罢了,还是没有长生的消息吗?” “小姐被抓了,长生失踪,其他孩子也不知到底在哪里。”沈好雨拧眉,“但我听说江芸,江芸放出来了。” 蒋凌云眉心微动。 “她,她竟然是女孩。”沈好雨至今还有点不可思议,“这,这人也实在太厉害了,能瞒这么久,做这么多事情。” 蒋凌云睁开眼:“那你不高兴吗?” “什么?”沈好雨不解。 “女孩好啊。”蒋凌云又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想着,这要是曹家的孩子就好了,“只可惜了这个女孩是江芸。” “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沈好雨犹豫说道,“难道姑娘高兴?” “她现在也是生死未知,高兴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蒋凌云叹气。转移话题,“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事情呢,只是有些担心我的孩子。” 沈好雨愤愤说道:“大小姐真是长大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明明是一个很好的把柄,也该我们拿捏一下江芸才是。” “定然是有事才会这样的。”蒋凌云摸索着被子上的花纹,喃喃自语,“今年冬日太冷了,也不知道长生到底怎么了,宝玉心思重,苦心伤神,要好好纾解的,还有宝珠,我也有些想他了,也不知长高了没有,平安也该好好读书,和他哥哥一起撑起江家了。” 沈好雨垂泪:“说这些人做什么,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您。” 蒋凌云笑了笑:“看什么,我也给不了她们庇护了,早些长大才是。” 沈好雨反反复复捏着自家姑娘冰凉的手,来来回回说道:“不说了,不说这些了,厨房今日磨了豆浆,我端一碗给姑娘。” “不吃了。”蒋凌云已经很衰老了,满脸疲惫地看着头顶的花纹,“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我的幺幺,若我走了,今后受了委屈这可如何是好?” 沈好雨双手颤抖着给她理了理被子:“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长生是她唯一的希望。”蒋凌云闭上眼,眉目平静,“若是他真的有事,我得帮一帮他。” 沈好雨满眼含泪看着她。 “去吧,你亲自送他去上路。”蒋凌云反手握着她的手,睁开眼,面容沉静,“就让一切回到最开始吧。” —— —— 江芸芸得知江如琅死了的消息时,还有些迷瞪,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死的?”陈墨荷大惊失色。 “说是病死的,林家悄悄传来的消息。”乐山小心翼翼说道,“这可怎么办?” 一家人对视着,面面相觑,最后齐齐看向江芸芸。 “若我还是当官的,那我这个时候就要守孝回家了。”江芸芸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瞧着守不守也无所谓了。” “那我们现在要回扬州吗?”乐山小心翼翼问道,“家门口最近总是有人在徘徊,我有点害怕。” “有锦衣卫你怕什么,姜磊现在都蹲屋顶呢。” 张道长刚说话就被扔了树枝,屋顶上就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除了吃饭,平时别叫我。” “你看他!”张道长停下磨药的手,立马大声告状,“江芸!你骂他啊!我干活呢。” 江芸芸只好和稀泥:“没事没事,锦衣卫嘛,他人就这样的,中午给你多吃一个大鸡腿。” 张道长满意点头:“那我吃两个。” “行。”江芸芸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屋顶上来传来不耐烦地啧的一声。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周笙和叶追喜一起正在给江漾和江渝缝衣服上的破洞,“平头百姓,也有守孝规矩的。” “现在回去不行吧。”江渝小心翼翼说道,“也没个说法。” “现在回去还不如待在京城安全点。”江漾也跟着说道。 “那就不回去了?会不会被人说我们不孝啊。”乐山择着菜,随口说道,“现在感觉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客栈 屋内药味弥漫。 黎叔把手中的药放在桌子上, 上前掀开帘子,柔声说道:“其归来了。” 屋内门窗紧闭,炭火盆明明生了两个,但还是有一股散不开的阴冷之气盘旋侵骨冷, 凛冽透肌寒, 江芸芸站在正中,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黎淳睁开眼, 他瞧着好似突然有了点精神,笑了起来:“来了, 坐吧, 外面冷,坐火盆边上。” 黎叔看着他的模样,身形晃了晃, 随后也跟着露出难看的笑来:“哎哎, 好, 张道长还准备了养生的药呢, 非要我提过来, 我等会熬起来给您喝一口。” 黎淳笑着点头:“真是为难他费心了。” 黎叔把帘子挂了起来, 又给僵站在屋中的江芸搬来椅子放在床边的火盆边上,强忍着哽咽说道:“坐吧, 我去拿壶热水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坐了下来,茫然地看向被被窝压着只剩下薄薄一道身形的老师,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连着呼吸也不敢放大,唯恐惊扰了面前的老人。 黎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过了年也该二十四了。” 江芸芸点头:“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京城过年很热闹的。” 黎淳笑:“也不是没过过, 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识不少了, 不差这一个年了。” 江芸芸低着头,揉着膝盖上的衣服,没说话,活像小时候挨骂不服气的样子。 黎淳一见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叹气:“怎么大了怎么还闹脾气。” 江芸芸把膝盖上的花纹都要抠出针线了,含糊问道:“那就再过一年行不行?今年肯定很热闹。” 黎淳叹气,伸出手来:“过来。” 江芸芸索性一屁股坐在床下的脚踏上,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天冷,也不怕冻坏了。”黎淳垂眸,无奈说道。 “不冷。”江芸芸低声说道,“京城的冬天一天太干了,我送老师回湖广好不好。” 黎淳伸手,拍了拍小孩的手背:“落叶归根,我是得回去找你师娘,但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能耽误你的事情。”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我现在能有什么事情,送您回家也很重要,我还没去过华容呢,也不知道那里冬日冷不冷。” “冷啊,也该下大雪了。”黎淳怀念说道,“可比扬州大多了,能到人膝盖呢,往常这个时候我都是窝在屋内不出门的,比京城要湿冷一点,出门久了骨头疼。” 江芸芸手指小心翼翼的扣着垂落下来的床单:“那我们过了年再回去,我再买点礼物让您带回去,京城好多地方我都认识的。” 黎淳没说话了,他靠在厚厚的软靠上,看着坐在地上缩起来的孩子,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最后伸手,轻轻的落在江芸芸的脑袋上。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回去吧。” 年迈衰老的手指上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黎淳急匆匆地把江芸从那群读书人中拎回来,心里准备了一大堆教训的话,可一看到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心软。 那个时候她还小,还不曾学着大人模样梳起头发,细碎的头发又硬又毛糙,但瞧着生机勃勃的,像扎根了的小草,正努力冒着头。 黎淳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听说了,官身丁忧,明日就启程回扬州去。” 江芸芸沉默着,看着被扣下来的线头晃晃荡荡着,无依无靠,漂泊游走,不由迷茫抬头。 “可我想送老师最后一程。”许久之后,她红着眼睛,却又倔强的没有落下泪来,哽咽说道。 黎淳看着她,那双已经模糊的眼睛安静温柔地看着她。 “可我已经和你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他声音幽幽,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扬州,面容闲适,姿态悠然,“风雨散,飘然何处……” 初见还是那个瘦弱可怜的扬州庶子,每日背着小书篓风雨无阻地来上课。 那个时候,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交了几个好友,逮着机会就要炫耀一下,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挨了骂也鼻子一皱一皱的,一脸不服气。 再见时,这个小少年成了意气风水的少年状元,远赴琼州做县令,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听闻她的所作所为,心中也跟着上上下下,一边觉得她实在太过强势了,唯恐她压不住底下的人,所以找了老朋友说情,希望能帮她一下,一边又觉得她并没有被满眼的成就所迷惑,坚持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心里格外骄傲。 再后来,她带着议论纷纭的海贸回了京城,没多久又远走兰州,打了一场漂亮的守卫战,最后还促成两国和谈,成了注定流传兰州历史的人物。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 那个在扬州倔强桀骜的小孩最终还是长成了温润玉泽的美玉。 三起三落的仕途让她在纷乱诡谲的官场迅速长大起来,从而更清楚自己的路,所以才会在这次事情中不肯低头,也不肯退步。 黎淳高兴她有广厦之荫的高尚品行,却又暗恨她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此去莫回头。”他的目光温和但又疲惫,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 道理他都知道,若是寻常人他能劝出七八种的话术,偏对面的人是他亲子养大的小徒弟,这样亭亭而立的小翠竹,从小小一簇到如今郁郁葱葱的样子,他太明白她的性格了。 她既不后悔,那他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瞬间明了,再也忍不住趴在他床边哽咽说道:“我已经见不到师娘最后一面,现在连老师的也不行……别这么对我。” 黎淳听得心都碎了,放在被面上的手不由轻轻颤抖着。 “那年在重阳节,我带着你和楠枝爬山看桃花,我跟你说过万物总归有花开之时,不必心急。”他弯下腰来,好似拥抱,却又停在原处,只是前倾着身子,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得到我的,其归,何来如此捏捏扭扭。” 那一年桃花盛开,他们三人走在山路上,沿途是欢声笑语的百姓,他们边走边笑,楠枝不想回答问题,拉着她一路猛冲,老师和黎叔在身后慢慢悠悠走着,今日这般想起,竟还有些恍惚,似乎是昨日的事情。 江芸芸俯身,失声痛哭,消瘦的肩膀在激烈颤抖着。 她要回扬州了,可她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黎淳的手指轻轻拂过眉宇间的伤疤:“疼吗?” “疼。”江芸芸哽咽说道,“流了好多血。” “不疼,吹吹。” 一股微弱的风带着年迈衰弱的味道传了过来。 江芸芸痛哭,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她的老师严肃古板,一个小错能骂你十句不带重复的,对你苛刻严谨,常年板着脸不爱笑,他的亲孙子见了都害怕。 可现在,他却如此温柔。 她宁愿他还跟平日里一样严厉,不苟言笑。 江芸芸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掉,凌冽的北风拉扯着五脏六腑,让所有的痛苦被窒息所吞没,只剩下哭不出声的喘息。 “不要赶我走。”江芸芸喃喃说道,“别赶我。” “不赶你了。”黎淳安抚一般地拍着她的手背,“当日在扬州口不择言说了这些话,你这孩子怎么还一直记着了,不赶你的。” 黎淳看着她手腕上的牙印,叹气说道:“君子一线,天道长存,你和宁王的事情,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已经哭得流不出眼泪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失魂落魄,不敢眨眼。 “好孩子。”黎淳笑了起来,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芸芸那双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回去吧。”黎淳说道。 江芸芸呆坐着,再也站不起来。 “耕桑,送其归回家吧。”黎淳已经闭上眼,低声说道。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耕桑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江芸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老师的样子,嘴角微动,轻轻喊了声,耳朵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好似有一根针盯着,疼的她头疼欲裂。 “我送您回去。”耕桑忍泪说道,“让老爷好好休息。” 江芸芸茫然走着,出门时还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小心。”耕桑连忙把人扶住,“别摔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淳:“老师……老师……” 这一次她的声音变大了,却还是虚无缥缈的慌张。 黎淳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耕桑咬牙,把人直接拉走了。 没多久,黎叔端着药走了进来,一看到黎淳闭眼坐在那里,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只是刚踏上脚踏,就听到黎淳虚弱的声音响起。 “不准她写祭文。” “不准她来祭拜。” “不准她去送行。” 黎叔大哭:“老爷何必如此绝情,这是要了其归的命啊。” “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黎淳睁眼,虚空地看向一处,满怀心疼,声音喃喃,“我哪里舍得。” —— —— 江芸芸离开那一日,整个街道都是人围观,却无一人是来送行的。 “走吧。”周笙低声说道,“留了乐水在这里,他会替你看着的。” 江芸芸眼睛红肿,她在人群中看了许久,最后赶在大船扬帆的最后时刻,这才转身离开。 这艘船载着曾经名动大明的青年才俊,就这样赶在冬日的北风中悄悄离开。 “走了也好。”司礼监内。冯三低声说道,“也好让这些人看看,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走了,你做什么可怜样子。”刘瑾大笑着,“那李荣马上就要死了,萧敬是你干爹,我留他一条性命,但是却不能留在京城了,戴义我是万万留不得的,他的那群徒子徒孙,都该死。” 第四百五十八章 江芸芸丁忧回扬州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扬州。 丁忧, 女人。 好稀奇的说法。 丁忧是指朝廷官员在位期间,父母去世,从得知丧事起,须辞官回到祖籍, 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 这些都不稀奇, 重要的在后面, 也就是说丁忧期满后, 本人需要立刻回京师吏部报到,等待授官, 一般来说, 虽然不会官复原职,但都是在同等位置上的职位,甚至会微微升一阶, 以表他的孝心。 这样的流程意味着, 江芸的名字还是挂在吏部的, 也就说朝廷并没有革除她的官职。 多稀奇啊, 女人当官了。 一时间扬州很快就跟着热闹起来, 有关系的, 没关系的,都想要跟着凑一个热闹。 江芸芸下船那一日, 码头被围得水泄不通,幸好知府陈静早有准备,早早就派人去维护秩序了。 好不容易一行人下了船, 周家的小院子却进不去了。 “行了行了,闹什么。”衙役不耐说道, “再不走, 就请你们去衙门里坐一坐。” 那些人盯着马车, 一个个神色各异,瞧着要不是有人拦着,都要上手掀开帘子看一眼了。 好不容易进了屋子,衙役们也不久留,留了句:有事告衙门即可,就转身离开了。 锦衣卫这次只来了十二人,一个小队,领头的是一个百户,临走前被牟指挥,姜千户,冯太监,谷太监,甚至是陛下都耳提命面了,一见这个情形就紧张地围在门口。 衙役一走,这些人越发大胆了,也没认出这些人是锦衣卫,不知从哪里掏出梯子就像爬墙看一看,只是还没摸到门边,就突然看到一群穿戴着盔甲的人态度嚣张地推开人群。 “江家现在我们照着了哈,识趣都给我滚。”为首那人膘肥体壮,站在台阶下,漫不经心说道。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有人不解质问道。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想来找茬是不是,我倒要看看谁的脑袋比我的这把刀硬。”那人对着一群人冷冷一笑,手中的钢刀直接把最靠近自己的那一辆的车架给砍断了。 动了刀,人群就按捺不住了,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悄悄溜了,也有人不服气大声嚷嚷着。 那人也懒得管这些人,对着手下的士兵抬了抬下巴:“又不识趣的,直接杀了就是,我们扬州卫也不是没见过血。” “京城的兄弟也累了,都去歇歇吧,回头我们搞个排班出来,也别耽误了江秘书的事情。”那人对着锦衣卫说道。 那百户想了想,留了四个兄弟在这里:“那就有劳了,我们先去找个客栈歇歇脚。” “好说好说。”那人也不在意看着多出来的四个人,对着手下挥了挥手,“收好了,可别丢了我们少主的脸。” “这会不会不太好啊。”周笙听着外面的动静,扭头去问江芸,“闹这么大。” 江芸芸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的孝服,头发并未用布巾包裹起来,只是做了束发的装扮,淡淡说道:“没什么不好的,好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登门。” “就是。”江渝嘟囔着,“这些人就是来看热闹的,我就应该放狗咬他们。” 三条小狗立刻配合的汪汪了两声。 “江如琅的墓也不知道在那里?”周笙坐在她边上,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都说要住到墓边上,可要住过去。” “尸体是谁收敛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是林家帮忙照看的,找个块地就埋了。”周笙解释道,“本来江家是有一个祖坟的,是江如琅自己修建的,但是这些年不打理,早就被人占去了,之前清丈的时候算进去了,也不好再拿回来,就重新买了一块地,就是在郊外了,有点偏。”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就这样吧。” “不过去?”周笙神色犹豫,“会不会有人说你啊。” “去不去都要被说,我与江如琅也确实没有太多的感情。”江芸芸叹气,把自己从京城带回来的小破躺椅拖出来,仔仔细细擦了擦,“就这样吧,我这事我得要仔细想想,这三年只管关上门自己过日子就是。” 张道长端着罗盘开始看风水,在小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乐水则是一脸紧张地跟在他边上:“这里要搞个水缸,养条鱼,种点荷花……没必要住在墓边,也没个房子……这里这块石头放这里做什么,晾衣服换个地方晾去……现在扬州人最是好奇,爱看热闹的时候,去别的地方也不安全……这个厨房的门怎么开在这个位置……” 江芸芸已经坐在躺椅上,准备休息了。 “那你说,曹家会回来吗?”江渝的脑袋突然凑了过去,小心翼翼说道,“我是说那些人。” 江芸芸没说话,但是眼尾能看到江漾正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 “不清楚。”江芸芸摇头。 “哦。”江渝也跟着小声嘟囔着,“我就是觉得太乱了,哪哪都是问题,好像自己坐在船上过一条激荡的河水一样,翻又翻不了,看又看不清,回头的路走不了,往前走又觉得惊险万分。”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走一步算一步吧。” “行吧。”江渝嘟嘟囔囔着离开了。 院子里的人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张道长和乐水正在改风水,周笙和陈墨荷在收拾行李,叶追喜等人在打扫屋子,江渝和江漾脑袋凑在一起也不知在说什么。 外面还有停不下来的喧闹和吵架声,瞧着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只有江芸芸躺在躺椅上,借着屋檐下的阴影遮蔽,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让她回屋休息吧。”陈墨荷心疼说道。 “没事的,她太累了,让她休息休息。”周笙忧心忡忡,抽出一条披风,心疼说道,“也该歇歇了。” 陈墨荷哎了一声:“那我让她们小声一点。” “嗯,晚上的饭菜也不知道怎么准备,尽量准备地好一点吧,一路上也累了。”周笙掏出银子,“多买点肉回来,我炖汤给她喝。” “不用了,我这里还有银子。”陈墨荷叹气,“现在店也都开不起来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啊。” “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周笙揉着披风上的花纹,“我只要其归能开心一点。” 陈墨荷叹气,心疼地看着她的满头白发:“夫人也累了,也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周笙把披风盖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去休息吧。” “好。”周笙捋了捋她鬓间的碎发,“就是想再看看你。” “那想想晚上吃什么吧,肚子饿了。”江芸芸转了个身,索性面对面周笙,睁开一只眼,笑说着,“不想再吃鱼了,这一路上吃得我恶心。” “好,乐山说你爱吃羊肉馒头,晚上吃羊肉馒头行不行?” “行。” “想不想吃扬州特色的饭菜啊?” “吃。” “那你睡吧。”周笙拍着她脊背,温柔哄道,“好好睡吧。” 江芸芸闭上眼不再说话。 —— —— 晚上的时候,是周鹿鸣带了一堆吃的,从小门偷偷送了进来。 “好久不见。”江芸芸白日睡了个半饱,傍晚起来后开始打拳锻炼身体,看到周鹿鸣大包小包来了,镇定自若打着招呼。 周鹿鸣看着她失神,随后喃喃说道:“都这么大了。” “过年了就二十四。”江芸芸笑说着,“带了什么好吃的。” 周鹿鸣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都是你爱吃的……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羊肉、猪肉、猪蹄、鸡肉、笋片、虾仁、豌豆苗、火腿。” 乐水接了过来,被重量惊了惊:“这么多啊,可以吃好几日呢,快进来坐,夫人去后院收拾屋子去了,我让人请出来。”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她了。”周鹿鸣低着头,连连摆手,有些尴尬。 “没事,有我招待呢。”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周鹿鸣哎了一声:“对对,有其归呢,没事,你去忙吧。” 乐水也不多想,拎着东西去厨房给厨娘了。 “我想吃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水晶肴肉、松鼠鳜鱼……”站在厨房门口的张道长眼巴巴说着。 “吃是可以吃,就都是功夫菜,要点时间,今天一天是做不了这么多的。”厨娘利索说道,“您挑一两样吧。” “挑一样,以后还有时间吃的,别浪费。”江芸芸虽然没扭头,但还是点了点张道长。 张道长忍痛思考,最后说道:“那就狮子头,乐山做的不好吃,我想吃个正宗的。” “行,狮子头我做的还真不错。”厨娘笑说着。 “坐吧,舅舅。”江芸芸请人坐下,“怎么挤进来的?” 周鹿鸣不好意思说道:“我说我是你舅舅,他们就放我进来了,他们手里还有一本册子,有画像有名字,还对了我一下。” 江芸芸点头:“那这样进出也还算方便。” 周鹿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坐在那里坐立不安。 “这扬州卫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啊?”江渝的脑袋凑过来,不解问道,恰好解了尴尬的气氛。 “应该是幺儿的人。”江芸芸说。 “哦,那顾幺儿还算有点良心,不枉费小时候抢我糕点吃。”江渝叉腰得意说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周鹿鸣震惊,“你不是在兰州吗?” 江渝皱了皱鼻子:“顺道回来看看的,周姐老早就带人回去了,她说要赶紧回去稳住局面,免得那个阴阳怪气的张岚要使下作手段,秦知府这人也不太靠得住。”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不好了!江漾不见了。” 三日后一大早, 天还没大量,江渝披着一家衣服就匆匆跑过来去找江芸芸,神色着急,“她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好, 我瞧着有点不对劲, 一直盯着她的, 昨天晚上她就突然说要去买点针线, 我说今天早上和她一起去,她不同意, 结果我早上醒来, 她人就不见了。” 江渝急坏了,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声音急促,惊得其他人也都爬起来查看动静。 “怎么了?”周笙拿出披风给人裹上, “是不是出门散散心了, 先别着急。” “肯定是去找江苍他们了, 肯定是!我都跟她说不要管她们了, 我们三年结束就回兰州去, 去找小春去, 她明明都同意了,她怎么说话不算数。”江渝气得直跳脚, “这人怎么脾气这么倔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张道长也着急说道:“外面这么乱, 也要早点找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找找看。” “那我也去。”乐水也紧跟着说道。 “等会。”江芸芸眼疾手快把几人拦住, “你们知道江苍住在哪里吗?” 江渝摇头。 “那我们去打听打听。”张道长犹豫说道。 “多少人看着热闹, 去了把事情闹大, 江漾以后如何做人。”江芸芸又说。 江渝急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啊?” “这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江芸芸安抚着,“她避着我们,肯定是要他们说我们听不得的话,现在急匆匆过去,那些话说不出口,那就是让江漾这辈子都有心结,不妨我们再等等,午饭前没回来,我们再去找。” 江渝背着手来回走着,烦躁痛苦说道:“血缘亲人,血缘亲人就可以这么伤人吗?江漾吃得苦还不多吗,本来没曹蓁的事情,我们还快快乐乐在兰州呢,要是他们真的念着江漾,就会顾忌你一点,可他们没有,那我,那我怎么放心……” “她已经是大人了。”江芸芸强调着。 江渝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去看江芸芸,伤心问道:“难道大人就不会受伤嘛。” —— —— “你还知道回来?”曹蓁一看来人,药也不喝了,直接咚的一声磕在桌面上,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换娘了呢,对待周笙那贱人倒是亲热。” 江漾面无表情说道:“若是可以,我也恨不得自己是个孤儿。” 曹蓁大怒,拍案而起骂道:“你咒我,你竟然咒我,你当真是心野了,我就知道江芸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前明明这么乖的,她是不是一直说我坏话,这才让你变成这样的。” 江漾惨笑:“我以前乖,那你以前为什么不救我?” 曹蓁在屋内来回走动着,高耸的颧骨,消瘦的面容,整个人带着狂躁不安的狰狞:“我怎么没救你,当日是时机不对,是时机不对,我怎么不救你,江如琅盯着你哥,我怎么放心,我是要救你的,你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不救你。” 江漾沉默得看着面前的人,听着她的喘息声,半晌之后说道:“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我比不上哥哥是嘛。” 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涯,曹蓁像是过了几十年糟心日子一样,再也没有早已没了富贵模样,她这般冷冷看人,便有几分癫狂冷厉。 江湛上前扶住江漾,低声劝道:“娘病了,少说点,我们去外面说吧。” “不用了,我要回去了,不然江渝要等急了。”江漾推开她的手,把怀中的钱袋子拿了出来,“扬州早已没了江家的东西,舅舅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你们也回不去南直隶,这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钱,若是省一些,怎么也能花个一年半载,就当是……” 她顿了顿,看着屋内一众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突然笑了笑:“就当我们断了。” 江湛瞳仁睁大,瞬间失神地看着她。 “你,你反了。”曹蓁瞪大眼睛,上前就要去拉扯人,“你疯了,你在跟谁说话,江漾,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江湛连忙把人拉走,她身边的妈妈也赶紧把人拦下。 “你当真要和我们断了关系?”片刻后,江湛沙哑说道。 江渝点头:“我实在无法处理和你们的关系,所以我想着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三年后我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扬州,天高地阔,总有我的路。” 她伸出自己畸形的手,一开始她自己都不敢看这双手,噩梦总是如影而至,无法脱离,可后来她去了兰州,兰州的天真蓝,她有太多事情要做,时间久了,当年的噩梦也跟着消失不见了,这只手的畸形也无关紧要。 “从我离开扬州之日起,我才觉得我是自由,我不再是一个物件,阿姐,我不想再这么痛苦过活了,我只想快快乐乐地为自己活一次。”江漾认真说道,“我也希望你也能如此。” 江湛红了眼睛,紧紧握着她的手,露出笑来:“好,那就好好活一次。” “你以为你跟着江芸就等飞黄腾达不成。”曹蓁见状,冷笑一声,“她是女的,你还以为她还能当官嘛,她庇护不了你,只有江苍可以 ,只有你的亲大哥才可以。” 江漾沉默着,突然说道:“其实江芸是女的,我挺高兴的。” 曹蓁讥笑着:“你也落井下石,怎么还理直气壮怪我们。” 江漾沉默着,随后带着一种蔚然的痛快:“她是女的我才高兴,当年在兰州,她叫我自己选好路怎么走,我还笑他不知道世间的难处,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俗人,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庆幸。” 她笑了起来,眼睛明亮。 “她给我指明了其他的可能,我也走上了那条路,我虽从未去过那里,这些年也总觉得前途渺茫,但我听闻她的事情后,我突然明白这条路要怎么走,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快乐嘛,我发现我的未来原来也是有路可循的。” “我就这样一边庆幸这个消息得以光明天下,但又一边痛恨你的无情,当我又可耻地跟着她们去了京城,偏我又看到很多人,她们都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江芸身为一个女子能做这么多事情,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江漾喃喃自语,又哭又笑,“她是女的,那也太好了。” 曹蓁一脸麻木,但还是忍不住嗤笑着:“她就是在骗你,蛊惑人心,她把我的宝珠给毁了,她装作男的,克了我的长生,现在成了女的,又骗了我的宝珠,真是祸水。” 江漾抬眸看着她,突然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她:“你明知道我就在她身边,你明知道你说出那个秘密会毁了她,那你,那你,当时想过我吗?” 曹蓁面容瞬间僵硬。 “你想过若是他们迁怒我,会不会杀了我?” “你想过若是江芸死了,我会不会被她牵连?” 曹蓁嘴角微动,神色恍然:“我,我当时,当时太险了……” “原来如此。”江漾再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在兰州历练这么多年,有没有说谎,是不是在后悔,一目了然。 江湛轻轻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同样神色凄然:“别说了,我送你离开。” “你没有,你不爱我,却希望我很爱你,我也曾很爱你,可你还是不爱我。”江漾甩开江湛的手,双眼含泪,满是委屈,“你也不爱姐姐,你漠视姐姐的痛苦这么多年,你也不爱大哥,因为他也在哭,你为什么不看看他,你更不爱平安,他只是你赌气生下来的,你这辈子都没把他放在心上,你毁了我们所有人。” 曹蓁暴怒,把面前的桌子猛地掀翻,任由桌面上的茶盏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上前一步,面目狰狞骂道:“我还不爱你吗?你这辈子吃喝不愁,难道不是我给你的,我不过是没顺着你的心意,你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到我头上,要不是我,你们一个个有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白眼狼,你们都是白眼狼。” 江漾失望地看着她。 她今日来,其实心里还抱着隐晦的期待。 当年是真的情非得已才救不了她,后来不是故意把她扔在扬州的,这些年的不闻不问也是因为毫无途径。 她一边清楚得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边又暗暗为她准备了无数个条件,只要她能踩中一个,她就当一切都无事发生,可偏偏,她一个也不愿意承认。 “那就这样吧。”江漾心灰意冷,喃喃说道,“就当我们恩断义绝。” 曹蓁神色恍然,突然头痛欲裂,整个人神经质一般暴怒地喊道:“是江芸,都是她,我要杀了她,她怎么就死不了,怎么就怎么也杀不死她,她骗了你,她骗你,娘爱你,娘一直爱你的。” “快去请大夫。”江湛拉着江漾的手,一边吩咐道,一边又对江漾说道,“娘病了,回头我再来找你。” “不用了,姐姐,但我也希望你能自由。”江漾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江湛神色仲怔地看着她的背影,闭上眼掩下眼底热泪,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再也无法自由了。 —— —— 眼看中午就要到了,江渝再也呆不住了,拉着江芸芸就要出门。 “我们去找她,你去骂她们。”江渝大声喊道,“江漾可别被欺负了,她到了冬日手疼,打架太吃亏了。” 周笙欲言又止。 张道长连忙说道:“我也去我也去。” “乐水,还不跟着。”陈墨荷连忙打了个眼色。 正在修躺椅的乐水连忙跟了上去。 守门的锦衣卫见一家子气势汹汹的样子,犹豫问道:“这是去哪?” “早上天未亮可有看到我妹妹去哪了?就穿着绿色衣服的那个?”江芸芸和气问道。 第四百六十章 江芸芸好久过年没这么热闹了, 一大家子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虽然为了守孝一应事情都简单了不少,但一天天过下来却还是不少。 厨娘发挥自己的手艺,争取把简单的菜做得丰盛好吃, 厨房里烟气弥漫, 时不时有香气传了出来。 周笙正给几个小辈做新衣服的收尾工作, 张道长眼巴巴蹲在边上, 把手里自己收集起来的一百块布递过去,希望她能做出一件好看的衣服给江芸穿。 江渝和江漾蹲在地上, 昨日下了大雪, 积雪能没过脚背,她们两个人哼次哼次堆了好几个雪人,又悄悄从哪个角落里拖出一个布袋, 里面装着几个烟花爆竹, 不知是怎么偷偷买过来的。 乐水把最后的角门高墙都检查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才准备离开。 他已经结婚自立了, 也有了自己的家, 每年过年都是回家过的, 今年本打算找乐山一起回家,谁知乐山悄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江芸芸, 随后摇了摇头。 乐山前日回了扬州,和江芸芸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了几句话,再出门时乐山眼睛通红, 脸上还是未干的泪痕,江芸芸一个人坐在不曾点灯的屋内沉默着, 连着晚饭都没吃。 三只小狗尽职尽责地把院子跑了一圈, 最后摇着尾巴去找江芸芸玩。 自当上官后江芸芸每次过年总能赶上点事情, 不得安生,这次好不容易休息下来,就不想动弹,一个人拖着小躺椅躲在角落里偷闲,也没有人去打扰她休息。 这把椅子被修好后,晃晃悠悠间没有吱呀吱呀声,她闭着眼,感受着扬州特有的潮湿冰冷的风,听着耳边热闹的声音,是难得的悠闲安逸。 “都回家去吧,明日就除夕了。”陈墨荷对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做最后的年前讲话,“正月十五过了再过来,这是过年钱,一人一两,我家也没别的要求,就是家里的事情别往外说,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嘴巴这么大,在外面胡言乱语,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是。”众人齐齐应下,说了不少吉祥话,这才转身离开。 “让锦衣卫的兄弟回去嘛,瞧着还会下雪,在门口站着也怪冷的。”周笙拿着百衲衣给江芸芸比划的时候,随口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等会我去说。” “行,这衣服你要不要试一下合不合适?”周笙笑问着。 江芸芸一看这花花绿绿的裙子:“这衣服不穿的,是供奉起来的。” “是要供奉起来的,我已经找好道观了。”张道长信誓旦旦保证着,“要做到合体才算心诚呢,以前做的是男人穿的袍子,我就说怎么不灵呢。” 江芸芸笑:“合适的,我娘的手艺你有什么不放心。” 张道长一想也是:“那我赶紧拿去供奉,晚饭不用等我吃了。” 他一卷衣服就匆匆忙忙跑了,小狗把他送到门口又溜溜达达跑回来,趴在江芸芸脚边休息了。 “张道长也怪好的。”周笙小声说道,“我说给他钱,他都不要,说自己有。” 江芸芸嗯了一声:“心太软了,胆子还小,十来岁的年纪就独自一人浪荡江湖,以前还老吃不饱饭。” “哎,张道长叫什么名字啊。”周笙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没说过。” “道士应该也没名字,都是法号吧。”周笙又说。 “应该吧。”江芸芸也不确信,“问他名字做什么?” “好奇。”周笙扑闪了一下大眼睛,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也跟着笑:“那你回头问问,正好我也想知道。” “好。”周笙替她把披风盖好,细声说道,“等会起来动动,可以准备吃饭了,多穿点,别着凉了。” “没什么胃口。”江芸芸意兴阑珊地说着,“早上吃了馒头还有些饱。” 周笙摇头:“再大的事情,过了年吃了饭再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摸了一把脸上飘落的雪渍:“又要下雪了。” “是啊,今年天气真怪啊,六月地动,整个夏日都没什么雨水,冬天来得很晚,却又很冷,大雪不断,幸好去年收成还行,陈知府也非常有远见,粮仓都是满仓的,今年还能救济一下,也不知道明年什么情况,靠天吃饭的日子啊,真不好过。”周笙叹气。 江芸芸睁开眼,突然一跃而起:“之前选娘不是研究了一种新型的水稻,对于水的要求少一点,扬州难道没种?” 周笙不解摇头:“不清楚。” 江芸芸准备出门了:“我去衙门问问。” “大过年的。”周笙连忙把人拉住,“陈知府昨日就挂印了,你这个时候带着事情上门拜访,这不是上赶着给人找事嘛,太失礼了。” 江芸芸一听:“是这个道理,我去准备点礼物拜访。” 周笙欲言又止。 ——她不是这个意思。 江芸芸已经去捣鼓送人的东西了,陈墨荷小声说道:“能高兴起来就好,之前都兴致不高,整个人蔫哒哒的,饭都吃不了几口,瞧着都心疼。” 她想了想,声音更轻了:“反正烦的也不是我们。” 周笙叹气,随后噗呲一声笑起来:“说得对。” —— —— 陈静在此时之前是坚定支持江芸的人。 在他眼里,江芸开海贸,清土地,护兰州,那可真是实打实的难骨头,偏都被她啃下来了,还办得这么漂亮,那简直是大明中兴的中流砥柱啊。 只要是做过实事的官员,在听闻这些消息后一定是震动和佩服的。 陈静是年少成名的进士,家中时代读书,祖父辈也都是一方要员,所以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 此后,他做过两任县令,又在各州做过通判,同知,到现在做到扬州的知府,若是不出意外,只好好好表现一番,他还年轻,赶在五十岁前,大概还能再往京城那边走一走,混一个六部侍郎坐坐。 在此之前,他一直追逐着江芸的脚步,希望能在京城正大光明见到这位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可不巧,他在扬州知府的位置上才做了三年,还没做出个成绩,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边就先出事了。 江芸是个女的。 听闻这个噩耗的时候,陈静愣是大晚上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 ——不是,她怎么就成了女的。 大过年的,陈静坐在院子里苦闷喝着酒,看着飘下来的细雪,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还以官身丁忧归乡了。 ——怎么他的乡就是在扬州!! 京城那边的想法,他写信问了好多同僚,奈何一个个就知道发泄情绪,完全没个消息,怪不得这些年被江芸打得头也抬不起来,关键时刻一个比一个不中用,但最后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说这事内阁和陛下统一的意见。 但是远在浙江的王公也在混乱时悄悄寄来一份信,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写满了浙江清丈的问题,难处和解决办法,只最后一页突然提起江芸,虽说的都是公事,但陈静却闻弦知雅意,说到底王公也不捋不明白男男女女的事情,但浙江能顺利清丈土地,离不开这些江芸在内阁的运筹。 ——至少她是真的在做事的。 现在这个时候来这份信,就是为了让陈静对江芸多照顾一点。 陈静对自己的性格还算颇为了解。 之前的主官是王恩。 王恩可是个任劳任怨,只为百姓的大清官,扬州在他的手里风气一清,上下官吏百姓,无不拍手称道,所以他作为同知,便也是高风亮节,风度翩翩的好同知。 后来,这个主官变成他了,他为了赶上江芸的进度,和她顺利在京城见面,自然是顺延王恩的政策,虽然有些吃力,但底子好,做事不累。 谁知道,这事的结局能莫名其妙翻转到这个离谱地步。 他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事,甚至连面对江芸都觉得为难。 京城的浑水要是波及到自己就完蛋了。 陈静又喝一壶酒,叹出一口大白气。 江芸要是还在当官,他肯定觉得奇怪,也觉得不舒服,毕竟女人当官那可是头一份,阴阳有别,男女应各行其是,现在这样已经很乱套了,他六岁的女儿之前就开始闹着要读书考科举呢。 可江芸现在不当官了,落寞回家,他又觉得有些遗憾,新一代的年轻官吏中唯江芸有几分名臣之气,这些年,这些事,哪一件都值得单独拿出来大写特写,大夸特夸。 “这事闹的……”他拎着空酒壶,喃喃自语,“这是可惜了。” “老爷老爷!!”管家火急火燎跑过来,“大事,出大事了。” “老爷好着呢。”陈静拿起糕饼准备咬一口。 “江芸送帖子还有拜年礼物过来了,哎哎哎,老爷小心牙……” 冬日的糕饼又硬又干,猝不及防容易咬坏牙。 陈静捂着嘴巴:“江芸好端端给我送帖子做什么?” 管家老实说道:“锦衣卫亲自送的,人还在门口呢。” 陈静拍腿:“那你不早说,混账东西耽误事情,快快,更衣,你把人引进大堂,都下雪了,别冻着了。” 管家连忙上前扶着人:“都安置好了,就等着您了。” “就是来送江秘书的信。”送信的锦衣卫颇为彬彬有礼,“哦,还有拜年的干果枣子。” 陈静看着那一小提三瓜两枣,脸上笑容不变,和和气气接了过来:“有劳您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天黑路滑要小心一点。” 管家把一个钱袋子塞到锦衣卫手里。 第四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在以前读书的时候, 就曾无数次放下豪言壮语:我要是考不上,我就回家开私塾当老师。 但是不巧的是,她后来考上了,而且考得还不错。 “抓点学生来吃吃。”唐伯虎回了扬州宛若大鱼入海, 鱼如得水, 整个人开始放飞自我, 完完全全没了前几年好不容易装出来的沉熟稳重的模样, 又开始了年少初认时的嘴巴没门,张口就是一个胡说八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每年的弹劾, 你是一点也没被冤枉啊。” 唐伯虎遗憾模样地作怪摇头:“可惜了, 爷是自己辞官的,可别把那些人气死。” 江芸芸为他的厚颜无耻竖起大拇指。 “你别糊弄我,你就说你现在有没有这个想法吧?”唐伯虎催促道, “小时候不是老说要当老师嘛, 现在难得有空难道不想过过瘾。” 张灵也跟着说道:“是啊, 你这一身才华整天窝在家里多可惜啊, 说不定能选到好苗子呢, 好好培养, 替你杀回京城去。”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认真看向两人, 真挚问道;“你们还记得我现在是在守孝期嘛。” 唐伯虎和张灵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拍了拍脑袋:“哎,别说, 忘记了。” 江芸芸气笑了。 “不对不对,其实也没事啊, 可以用我们的名义开, 你平日负责来上上课。”唐伯虎丧气后也不放弃, 很快就有了主意,“正好招生我也给你招了,我唐伯虎可是有很多人脉的,到时候肯定供不应求,你不出面也免得有人叨叨叨的,我听着就烦。” “那哪来的院子?”江芸芸比划了比划自己的院子,“这院子你现在看着还挺大,那是因为过年了,平日里前院住满雇来的人,后院也就五个房子,都是满的。” 唐伯虎抚掌:“你就说巧不巧,真是天助你耶,老天爷也见不得你郁郁不得志……” “说人话。”江芸芸冷淡打断他的话,完全不惯着。 “你隔壁院子搬家了。”唐伯虎老实巴交交代着,“不若盘下来。”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没说话。 唐伯虎见状继续热情游说着:“盘下来后就在墙上打一个小门,你就可以在家里走来走去,多方便。” 江芸芸抱臂,笑了起来:“你想的还挺周到啊。” “可不是!”唐伯虎得意说道。 江芸芸继续笑问道:“你这平日里懒洋洋的,因为我的事情这么忙,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啊,多不好意思啊,我也要好好谢谢他啊。” 唐伯虎脸上笑意骤然消失,眼神也紧跟着飘忽了一下。 江芸芸顺着他飘忽的方向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周笙起身离开的鬼祟背影。 “老实交代。”江芸芸冷笑一声。 别看江芸此人平日里笑眯眯的,瞧着格外和气,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一旦沉下脸还是怪有威严的,唐伯虎和张灵恍惚感觉自己看到了大九卿们站在他们面前训话的样子。 “你……江其归,你真是越来越有你老师的样子了。”张灵忍不住移开视线,抱怨着,“你这一板着脸,我以为看我那个不苟言笑的银台准备撸起袖子阴阳怪气骂我了,真是吓人。” “你娘找的我们。”唐伯虎一脸委屈,“你对你娘板着脸去,怎么对我这么凶啊。” 江芸芸咳嗽一声:“我娘和你,哪能一样嘛。” “之前年前因为你老师的事情,你这心情一直不好,这院子里的人谁看了不担心,但又不好开口劝你,就想着给你找点事情做,当老师不是一直是你以前念的嘛。”张灵叹气,忧心忡忡。 “做点事情转移点注意力,你这辈子难道就一直待在这个小院子里吗,而且,我是说而且,你现在也不在京城了,谁知道未来的京城什么动静啊,可不是要先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 江芸芸叹气:“这事我想想。” “是还有哪里觉得不行?”唐伯虎不解,“你只管提出问题,我们都来解决。”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刚给自己揽了个活,我娘还不清楚这事呢。” 唐伯虎和她四目相对,随后扭头对着张灵说道:“坏了,我们都忘记,江其归这人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小时候挨过多少骂啊,怎么会这么安分呆在这里呢。” 张灵也跟着煞有介事点头:“要不是黎公实在溺爱,挨的打肯定也不会少。” 江芸芸起身,把人赶走:“行了,这事我和我娘商量一下,你们走吧,家里现在没进账,余粮不足,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江芸芸把人送走后,背着手溜溜达达去找周笙,周笙正躲在角落里发呆着。 “发什么呆?”江芸芸冷不丁坐在她边上,笑问道。 周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跑,就被江芸芸一把抓走:“跑什么,现在知道怕了,外面的人都老实交代了,你也老实交代吧。” 江芸芸笑问道:“怎么好端端想到让我开私塾了。” 周笙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坐了回去,低声说道:“年前和秦夫人见了一面。” 江芸芸眉头高高挑起。 “秦夫人说你现在的情况要是一直孤零零的,反而有点危险,但是要是闹得太大的动静也不安全,若是开个学堂,或者写写书就很安全。”周笙揉着帕子,小声说道,“秦夫人很有远见的,又见多识广,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江芸芸笑问道:“我写的书要给她们出版吧。” 周笙点头:“对啊,他们不是也有印刷坊,书店嘛,我们还不用多花钱呢。” 江芸芸笑容加深,突然把她手里的帕子抽了出来,放在自己的鼻尖闻了闻:“闻到了吗?” 周笙歪头,也不知为何红了脸,想把自己的帕子抢回来:“玉兰香啊。” 江芸芸摇头,顺势高高举起手中的帕子,避开她的手,一本正经说道:“是铜臭味。” 周笙瞪大眼睛,随后嗔怒道:“怎么还促狭长辈,太过分了。” 江芸芸笑,把帕子塞回去:“但她说的是有道理的,就是你找的人不太靠谱。” 周笙不相信,义正言辞反驳道:“唐公子可是解元,张公子也是当过官的,怎么不靠谱。” 江芸芸笑到不行,一脑袋靠在她肩上,伸手把她头顶的藤蔓拨开,袖子落在两人面前,遮挡住藤蔓上残留的细雪。 “十两银子。” —— —— 唐伯虎很生气。 他都贴出招生公告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张灵也觉得没面子。 他张灵在南直隶也是响当当的人,怎么也招不到人。 两个人碰头,相顾无言,然后开始相互指责。 “定是你爱喝酒的名声太出名了,听上去就不靠谱。” “肯定是你啊,你张灵懒散惯了,他们肯定是担心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是你,整天得罪人,大家都不想被你连累。” “是你,长这么好看,一点也不威严。” 两人互骂了几句,突然又齐齐不说话了。 “这脸可丢大了,我这回头怎么见人啊,士可杀不可辱啊。” “我就说江其归那个不上心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搞不好就在看我们笑话呢。” 两人急了。 “我去朋友家看看有没有合适年纪的小孩,抓过来先。” “我去书店书院门口逮人,我张灵好歹是进士。” 过了正月十五,陈静抱着一本册子又进了江家,一见面就看到江芸芸正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椅上,边上还有热茶水果,好不悠闲。 “看你这么舒服我可真是不顺眼啊。”陈静直接坐在她边上,语气充满嫉妒和唏嘘,“我这大过年还在整理名单呢。” 江芸芸笑:“我只是一介闲人,陈知府可是一地长官,百姓的青天啊。” “哎,少给我戴高帽。”陈静打了个哆嗦,“我早就听闻你江其归带高帽的本事之高,谁带了谁就要乖乖听你话了。” 他一本正经说道:“我可不吃这一套。” 江芸芸点头:“那可不敢了,我们陈知府一向就很有远见,我之前就听王公说过了,对你可是大肆赞扬,我就算给你戴高帽,那肯定也是您应得的啊。” 陈静本想端一下的,但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来:“王公真的这么夸我啊。” “对啊,现在整个南直隶就我们扬州的清丈做的最好了,谁不夸啊,这里面可不是就有我们陈知府的功劳,都是您应得的。” 陈静的嘴巴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哎哎哎,不说这些了。”他勉强拉回自己的神智,“开了春就要种地了,可没时间和你多掰扯。” “哎呦,瞧瞧,还是我们陈知府关心百姓,一点时间也不耽误。”江芸芸坐了起来,看向他手里的田地册子,一本正经问道,“选了哪些人啊?” “你一开始的顾虑是对的,也不能强制百姓种我们的种子,而且种子也不多,确实不如选几户人家来种。”陈静把手里的册子递过去,“都选的是大户,家里地多,要是今年运气不好,碰到别的天灾了,你那种子不成,也不耽误自己吃饭。” 江芸芸翻开册子看了看,一眼就看到林家就在前几排。 “林家地多。”陈静解释着,“而且秦夫人心善,一向很配合官府的工作。”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对他们可有奖励?” 陈静震惊:“给我们官府办事,还要好处?” 江芸芸合上册子还回去,笑说着;“你去钓鱼都知道要先扔一点鱼食,打个窝,也不是指望钓上多大的鱼,是为了吸引越来越多的鱼过来。” 陈静拧眉:“可给官府办事他们本来就很愿意。” 第四百六十二章 “能吃花生吗?厨房里有新作的花生酪。”周笙热情地把人接进来, 和颜悦色问道。 小女孩点头,乖乖背着小书篓,站在院子里,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能吃的。” “哎, 真是乖啊。”周笙笑开了眼, “坐坐, 小黑, 叼一个小凳子来。” 小黑狗屁颠屁颠咬了张小凳子,又小心翼翼推了过去, 尾巴都要摇出风来。 “好聪明的小狗狗。”小姑娘眼睛一亮, “我可以摸一下嘛?” “可以的,不咬人的。”周笙说,“我替你把小书箱拿下来吧, 怎么这么大啊。” 小女孩自己把书箱拿下来放在地上, 这才蹲下来摸了摸小黑狗脑袋:“是我哥哥的, 好可爱, 好可爱的小狗狗啊。” 江芸芸完全不为所动。 她抱着手臂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板着脸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小姑娘一点也没被吓到, 反而笑眯眯的:“我爹说你想要开私塾,所以我想来找你读书。” 江芸芸挑眉。 众所皆知, 在外面胡闹的人是唐寅和张灵,和她清清白白江小芸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不会不收我吧?”小姑娘见她没说话,立马警觉起来, 小狗也不玩了,站起来一本正经说道, “我三字经都会了, 四书也跟着哥哥读了论语, 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我也会写了,虽然还不太好看,但是我娘说我还小,可以练的,我爹也夸我是个聪明孩子。” 她想了想,整个人趴在书箱上在里面掏了掏,然后扯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我有钱拜师的,十两银子够不够啊。” 她见江芸芸不接,立马苦思冥想:“哎,阿娘之前怎么和我说来着,说要多少钱来着?哦,好像要肉,哎,那我去买肉。” “哎哎,还不把人拦住。”周笙端着花生酪一出来,就看到小孩闹着要去买肉,眼皮子一跳,瞪了一眼江芸芸,“原来你当老师,也会吓唬小孩。”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还没说什么呢,我吓唬她什么了?” “这么小的孩子丢了这么办。”周笙连忙把小孩拉了回来,低头又一看被她紧紧拽在手里的十两银子,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十两好啊,真是一个好数字。”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是老师,我自己考核,娘你快走开。” 周笙忍笑,把手里的花生酪递了过去,意味深长说道:“十两银子,别忘记了。”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盯着茫茫然然的小女孩,板着一张脸维持为人师表的威严:“坐吧,怎么想到找我来当老师啊。” 小女孩乖乖坐好,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看,一脸羡慕说道:“因为你是状元啊,我也想当状元。” 江芸芸有一瞬间没听出来这话到底是不是阴阳怪气。 ——大概是因为太过认真了。 江芸芸沉默了。 小姑娘有些紧张,捏着小手,小嘴巴巴说个不停:“我肯定好好学习,我哥太笨了,老师都说他考上秀才都难,我肯定要考上去的,我可比我哥聪明,四书我都看完了,其他人都还不会背呢,我肯定好好学,我婶婶她们老是笑我娘了,而且我爹整天去姨娘哪里,姨娘又要生孩子了,要是是个男孩子就不好了……” “哎,花生酪要化了,快吃吧。”躲在边上周笙硬着头皮打断她的话,“这么冷的天,等会要下雪了,等会我送你……要不还是送她回去吧。” 后面这话是对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下意思避开小孩热烈的视线。 ——孩子还小,她反而无法开口。 “等会悄悄把人送到路口就行。”她低声说道。 “真好吃,原来是这个味道啊,好好吃。”小女孩如牛饮水把花生酪吃完,眼睛亮晶晶的。 “你几岁啊。”周笙心软问道,“我再给你拿一碗。” 谁知道小孩乖乖说道:“谢谢,不吃了,晚上还要吃饭呢。” “我过了年六岁了。”小女孩又重新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大声推销自己,“我真的很聪明的,我三字经和千字文一个月就学好了,我是我们学堂里读书最厉害的,要不你考考我?” 她说完就又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皱巴巴的论语,热情塞到江芸芸手里:“我都会,你随便考,真的,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江芸芸翻开一看,书里笔记不多,字迹也歪歪扭扭的,很多笔记大概只有下笔的人自己看得懂,但这本书边角已经发毛发卷了,可见书的主人翻得很勤快。 小女孩眼睛一亮:“我背给你听,‘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老师说这句话是整篇论语的‘入道之门,积德之基’,你看,我都知道的,我听得懂。” 她说完,又飞快背了整整一章。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孩子还真的会背,而且还背的这么熟练。 “还真的都对啊。”周笙的脑袋看了过来,小声说道,“还挺厉害的。” 江芸芸没说话,一抬眉,就看到小女孩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脸期待。 她有些头疼。 确实是个聪明孩子,但她也确实不能收。 “我没打算收徒弟。”江芸芸把手中的书本递了过去,“你找错人了。” 小女孩瞪大眼睛,一脸震惊。 江芸芸替她把十两银子塞回钱袋子里,又把书放好书箱里,这才居高临下看着呆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外面路滑,回去小心一点。”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也没强求,只是低着头,一脸沉闷地背着那个比她还大的书箱,一声不吭走了。 “劳烦,帮我送一下这个小孩。”等人走远了,江芸芸对着门口的锦衣卫说道,“路上别让她遇到坏人。” 锦衣卫离开后,江芸芸这才关门,心事重重坐回躺椅上。 “这是个好苗子呢,瞧着也怪可怜的。”周笙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筷,叹气说道,“之前就听岁东说起过陈家那一家烂账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就是因为是陈知府家的孩子,才不能收进来,陈知府要是同意她来读书 ,肯定会亲自送过来,现在小孩一个人过来,那就说明这事没谈妥,我回头要是真收了小孩,和陈知府闹僵关系不说,那母女的日子也不好过。” 周笙听得也只能直叹气:“那也太可惜了,瞧着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芸芸笑,把自己手边的花生酪吃完,随口说道:“那十两银子还是我的。” 周笙不悦:“那不行,是你不要的,可不是没生源,应该是你给我十两银子。” 江芸芸捧着空碗,沉痛叹气:“我没钱。” 周笙笑得眉眼弯弯,点了点她额头:“穷鬼。” —— —— 唐伯虎和张灵最后被江芸芸找人叫了回来,两个人垂头丧气,坐在江芸芸面前,连着花生酪都不想吃了。 唐寅:“肯定能给你找到的,大家现在都是过年,没空搭理我们。” 张灵:“我刚都差点说动一个学生了,就差一点,你说可不可惜。” 三人坐在避风的屋檐下,面前摆着一盆炭,上面挂着一壶茶,正袅袅冒出香气,茶香四溢,边上摆上几个梨、橘子和柿子,乍一看红红火火的。 江芸芸拿着木签对着网格下的炭火戳了戳,心不在焉说道:“没学生就没学生,你们闹得动静也太大了,陈知府都亲自上门说这事,我再不把你们叫回来,回头就要去牢里捞你们了。”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反驳着。 江芸芸迷茫抬头:“这么想当老师?” 唐伯虎憋屈,半晌之后才低声说出自己的意图:“那也太丢脸了。” “我也觉得。”张灵摸了摸鼻子。 江芸芸和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后诡异沉默了,随后发出新年第一声大笑。 “早……早跟你说……好好做人了。”江芸芸笑得弯下腰来,“名声,靠谱的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唐伯虎恼羞成怒,把袖筒扔了过去。 张灵尤为不太相信,强撑面子的强调着:“不应该啊,我这名声哪有这么差?我可是进士啊!” 江芸芸笑得前仰后合。 “别笑了,是不是芋头糊了,我怎么闻到焦味了。”江渝火急火燎跑过来,趴在她姐的肩膀上大声嚷嚷着,“哎哎,熟了没熟了没,快帮我看看。” 一行人也算是岔开话题,专心吃东西了。 江渝领着几个芋头跑了,屋檐下又只剩下尴尬的三人。 “院子都租来了,学生招不过来,我这脸往哪里放。”唐伯虎心如死灰。 江芸芸用小刀慢慢吞吞削着梨皮:“那就放着呗,回头你们要是带家眷来住,也有房间住。” 张灵恨铁不成钢:“你就不可惜,你的思想传不下去!” 江芸芸抬眸看他。 张灵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捂住脸:“看我做什么?” 江芸芸把手里削好的梨递过去,慢条斯理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张灵盯着那水汪汪的小白梨震惊:“那你刚才的眼睛可太有威严了。” 江芸芸失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有些失态了。” “想起什么了?”唐伯虎自来熟把小白梨拦路借走了。 张灵手指扑了一个空,气笑了:“想起吃的了吗。” “我是不是写个书也挺好。”江芸芸又开始拿起第二个梨开始慢慢吞吞说道,“至少能让别人知道弘治九年的状元是谁,不然多遗憾啊,我这煌煌战绩。” 第四百六十三章 “这人你自己解决。”江芸芸指了指打算偷偷溜走的小孩, 对着张道长说道,“虽说有因果,但强求也不行。” 张道长尴尬搓了搓手,和那个小孩四目相对, 然后叹气地把小孩拉走了。 小女孩大概是觉得现在也逃不出去了, 又扭到脚了, 只好一瘸一拐被拉走了, 一脸害怕下又满是不情愿。 陈墨荷无奈说道:“我就知这小兔崽子要跑,特意让小黑睡在内院。” “差点咬到孩子了。”周笙叹气, “年纪小经不得吓的, 这几天要仔细盯着,别病了。” 陈墨荷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便说:“张道长自己医术就好,会注意点的, 现在新年刚过, 外面也不安全, 让院子里的人都警醒一点。” 陈墨荷应下。 “你们都去休息。”江芸芸吩咐完这个小孩的事情, 盯着剩下的小孩, 没有直接说下去, 反而把剩下的人都赶走了,“这人我自己处理, 你们再回去休息休息。” 周笙一看小女孩要哭不哭,眼睛红彤彤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孩子还小呢。” “我知道。”江芸芸笑说着, “再去休息休息吧,我有分寸。” 都如此说了, 周笙就只好带着江渝江漾走了, 陈墨荷一看就带着剩下的丫鬟小厮离开了, 前厅只剩下江芸芸和小姑娘两人。 小姑娘抱着书箱,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红扑扑的,站在中间的位置,瞧着有些倔强。 “书箱坏了吗?我看看。”江芸芸伸手拎起她的书箱。 边角磕破了,带子也脏了,里面的东西乱成一团。 “哪来的肉?”江芸芸一拿起来,就感觉哭笑不得。 “束脩啊。”小孩捏着小手,呐呐说道,“下面还有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和红豆。” 完完整整的拜师束脩六礼,就是准备的数量有多有少,七零八落的,连个红绳子都没有,芹菜还都干巴了,一看就不是大人准备的,卖家也欺负小孩随便糊弄她的。 “肉干我昨天去买的,龙眼干太贵了,我没钱,就买了一点,但是我买了很多莲子,莲子很好吃的,红枣也好吃,我对着小纸条买的,肯定没买错。”小孩见她又没说话,眼巴巴问道,“您看看,这样行不行啊。” 江芸芸看着那一兜东西,拎起来也是颇有分量的。 “你一个人买的?”她拿出帕子给人擦肩带上的泥泞,随口问道。 “嗯。”小孩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江芸芸没说话了。 这个书箱有些不合时宜得大,装了东西更重了,压在她身上瞧着跟背个大龟壳一样。 “书箱破了这么一大洞,要修补。”江芸芸转移话题说道。 小姑娘一听急坏了:“那要很多钱修吗?” “没钱了吗?”江芸芸问。 小姑娘悄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小手一伸想要把书箱拿回来,小声说道:“那我回家自己修,家里的东西都是我自己修的,我会修的。” 江芸芸这才发现她的手一点也不像小孩一样柔嫩雪白。 “我家就有会修的人。”她避开小孩的手,“你把东西都拿出来,我让人给你修。” 小姑娘眼睛一亮:“要钱吗?” “不要的。”江芸芸摇头,看着她从箱子里掏出笔墨纸砚,又掏出束脩六礼,还有帕子,衣服等等东西,还有玩具,零食…… 她哭笑不得:“这个竹蜻蜓哪来的?” “我哥哥给我做的,他虽然读书不好,但是做东西手艺可好了,好看吗。”小姑娘高高举起竹蜻蜓,得意炫耀着。 “好看的。”江芸芸看着她清空了书箱,这才出声喊人,“乐山,帮这位小姑娘修一下书箱,还有一些其他问题也都帮忙修一下。” 乐山拿起书箱看了看,随后哎了一声,笑着安慰道:“好,很快就能修好的。”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得盯着他看。 乐山一看那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就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大厅又只剩下这两人。 小姑娘正乖乖蹲在地上理东西,六礼的东西放在一起,自己的书和笔墨纸砚放在一起,玩具和零食又放在一起,三小堆整整齐齐摆在一起。 “这些六礼花了多少钱?”江芸芸问。 “十五两。”小姑娘大人模样地叹气,“我还拿了我哥这些年存的压岁钱,不过没关系,我以后一定还他。” 江芸芸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小姑娘懵懵懂懂抬头。 “你家里知道你要来我这里读书吗?”江芸芸问。 小姑娘没说话,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虽然有了猜测,但一看她的模样默默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 “我不能收你,你爹会生气的。”她把小孩扶起来,低声说道,“十五两我还你,你归家去吧。” “你认识我爹?”小姑娘犹豫问道。 江芸芸和她对视一眼,嘴皮子一张,胡说八道:“不认识。” “哦。”小姑娘突然咧嘴一笑,“那你就当他不存在行不行……” “咳咳咳。”江芸芸震惊,和她大眼瞪小眼。 小姑娘突然又觉得这话有点问题,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爹太忙了,我寻常见不到他,你不用理会他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可我时常见得到啊。” “什么?”小姑娘凑过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你要见谁?” 江芸芸叹气,避开她热烈的视线,狠下心来拒绝道:“你换个老师吧。” 小姑娘错愕地看着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猛地熄灭了光亮,有些委屈地盯着江芸芸:“为什么啊,那我再买点桂圆干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江芸芸心都软了:“不是这些问题,是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小姑娘以为江芸考上科举了,所以自己也能考,给她娘撑腰。 她还太小了,完全看不明白这条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等她大了,这种执念只会让她倍加痛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认识她爹,这要是背着收了知府的女儿,回头闹出的矛盾,可比当年她拜师还要多,她到时候也会左右为难。 小姑娘低着头没说话了,小小一只,跟个没人要的小鸟雀一样,可怜兮兮的。 “我知道我不能科举的,我娘说过了,我爹也骂过我了。”小孩突然说道,“她们说我是女孩子,所以就是不能读书科举的,应该乖乖待在家里才是最好的。”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她。 “我不服,但我也不是非要科举,我就是,我就是想做给他们看……”小姑娘抬起头来,眼睛红彤彤的,一脸倔强。 “我娘才不是生下傻子,没用的人,因为我很聪明啊,我读书明明这么厉害,可他们都看不见,只会抓着我哥哥骂,但我哥哥也不笨,就是有些人读书好,有些人手艺好,他人很好的,可她们都笑我们,我得保护她们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 面前的小姑娘明明还这么小,却已经在残酷的世道中早早长大。 她是正儿八经的大明人,被教条礼教束缚着,却还是不甘心地挣扎着生长出血肉来,哪怕已经鲜血淋漓了。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问题,所以要亲自去问个明白。 ——好勇敢的孩子啊。 只觉已经对事物波澜不惊的江芸芸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在这里,江芸芸已经见过很多勇敢的女人,周笙,娄素珍,叶追喜,周青云,甚至是那些勇于踏出第一步来考试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非议,她们已经饱受这个世道的磋磨,所以才愤而反抗,为自己走出这艰难的一步。 可今日的孩子,她还小,却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敏锐。 “你不收我也没关系。”小姑娘见她没说话,突然认真说道,“我听说你当时也是跑了好几次你老师的院子的,那我也再多跑几次。” 江芸芸立刻哭笑不得。 “我听说你的事情的。”小姑娘捏着手指,小声说道,“我听过很多很多次的,也想过很多很多遍。” 江芸芸伸手,把她脸上的泥泞擦掉:“若是被你爹发现了怎么办?” 小姑娘歪着脑袋,大眼睛眨了眨:“那我就跑呗,而且他才不会管我呢,许姨娘要生了,外面的人都说是男娃,他才没空管我的。” 江芸芸看着小孩天真无邪的面容,哑然了片刻:“要是读书了,就不能走了,你爹来了也不能带你走了。”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她,随后眼睛一亮,最后大声说道:“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江芸芸笑眯了眼:“那你娘知道这事嘛?” “不知道。”小姑娘小心翼翼解释着,“但我哥知道,这个书箱就是他的,他还借钱给我了,我哥很好的,读书不好而已,但他做人好啊。” 江芸芸叹为观止:“你胆子比我当时还大啊。” 小姑娘听不懂,但察觉到江芸芸的态度,所以还是跟着傻笑着。 江芸芸也有些为难了,大人若是都不知道,也太难打掩护了,一个闺阁姑娘整日不着家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你爹你可以不管,但你娘你得仔细问问。”江芸芸看着门口徘徊的江渝出声喊道,“去问陈妈妈看看有没有干净的衣服。” 被抓了个正着的江渝脑袋飞快伸进来,看着小姑娘又看着江芸芸,咧嘴一笑:“好哦,娘怕你把人骂哭了,所以叫我来盯着你点。” 江芸芸把人打发走:“你叫什么名字。” “陈禾颖,小名穟穟。”小姑娘一本正经说道,“今年六岁。” 第四百六十四章 张道长收的那个小孩没有名字, 脾气也不好,甚至还会咬人,谁来问都不太配合,大概只有见到周笙才能稍微靠过去一点。 “也太凶了。”江渝捧着手, 就是她差点被咬了。 “你没事拨撩她做什么。”江芸芸没好气说道, “活该咬你。” 江渝扭头去找周笙主持公道。 “孩子几岁, 你几岁, 她正是害怕的时候。”周笙招了招手,“我来看看, 咬伤了没。” 江渝没找到同盟, 只好去看江漾。 江漾头也不抬就骂道:“活该。” 江渝抱着手臂,语重心长叹气:“我果然不是家里最小的小孩了。” 周笙无奈,把手里的小衣服放下:“瞧着怪可怜的, 一脸惊恐, 年纪这么小也不知道受过什么劫难, 见了人就哆嗦。” “那就让她适应几天先, 其他人没事别找她。”江芸芸看了一眼江渝。 江渝恼怒:“看我做什么?” “我把她看着。”江漾保证着。 “行, 那就交给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张道长捧着束脩六礼匆匆走了进来, 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说道,“我先把东西买了, 本来想带她去衙门登记,有个事情还要你帮忙。” 陈墨荷把东西接过来:“是衙门那边不好开口,还是道观那边不要坤道?” “不是不是。”张道长摇头, “先不登记在道观上了,我想回头给她买块地, 再置办一间小屋子, 立个女户, 等她大了想做道士再做决定。” 江芸芸点头:“考虑的有道理。” 周笙也跟着点头:“要不先挂靠在我的纺织坊里,之前有一些人重新买了地离开了,但是我之前置办的公田上还是有名额的。” 张道长摇头:“我的徒弟我自己养。” 周笙见状也不强求。 “那你找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就是……”张道长摸了摸脑袋,难为情说道,“她还没名字,我只知道捡到她的婆婆姓顾,就从这个姓,但我这也没读过什么书,你能帮我想一个吗?” 江芸芸点头:“那我仔细想想,晚上写几个名字出来,你让她自己挑一下。” “行。”张道长露出笑来,开开心心走了。 江渝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昨日我还看小姑娘躲在床底下不见他呢,怎么还这么高兴。” “你好多年没读书了……”背后的江芸芸幽幽说道,“也不知道功课落下了没。” 江渝落荒而逃。 —— —— 小丫没名字。 捡到她的顾阿婆也不识字,就叫她小丫。 她一直躲在床底下,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拖到里面来吃的,她今日吃了三个大馒头,开始认真思考着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她就是跟往常一样想去偷点东西吃,怎么就突然被一个道士抓走了,带到这里来了呢? 阿婆临死前说外面都是坏人,叫她小心躲起来,可没说被抓了要怎么办? 小丫心里害怕极了,逃了就被抓了,可不逃她总觉得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大门被人打开。 小丫立马警觉地往床底深处爬了爬。 “别爬了,我又不会吃了你。”抓她的那个坏人的声音响起,“我请人给你取了个名字,你来选一个,回头我送你去读书,也有个大名了。” 小丫装死,当没听见。 “哎,出来啦,脏死了,把人家的衣服都弄脏了。”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胡子飘飘的清瘦长脸,“我都跟你说了,这里都是好人,不会有人欺负的,江芸你知道吧,她可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那人蹲在那里,喋喋不休:“这个可是状元给你取的名字,你也能沾沾文曲星的名气,读书识字多好的事情啊,就算不当道士了,回头能自己看看地契,做做小买卖也很好啊。” 小丫盯着他看,那双眼睛在夜色中跟个小野兽一样。 张道长嘴皮子都说干了,见她还是躲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只好歇菜了,自己坐回椅子上,看着手里的三个名字。 ——顾知,顾妙,顾善。 “第一张的这两个读作顾知,取自‘大知闲闲’,江芸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大智慧的人,这样我以后还可以叫你小名闲闲,听上去以后就是有本事的人。” “第二个名字顾妙,取自道德经第一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选的,我想着你是和我道家有缘的,今后说不定也是流芳百世的小道士呢。” “第三个是顾善,取自‘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就是说天道虽然不会偏爱任何人,但是对善良的人总是有几分相助的,希望以后这世道也能多帮助你一点。” 张道长叹气,看着微微动的帘子,柔声说到:“三个名字纸条我就放在这里,你有喜欢的就抓走哪个,回头我给你登记上户籍,以后你也是有家的人了,不用到处流浪了。” 帘子后面毫无动静, 张道长就起身离开了。 大门关上没多久,帘子后面就冒出一个小脑袋,她警觉地看了看周围,这才爬了出来,垫着脚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她不认识字,但刚才那个人说的话她都记住了。 阿婆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所以人要自己有本事。 她犹豫了许久,然后才伸出小手,努力去够第一张的纸条:她想做自己有本事的人。 —— —— 陈禾颖被他哥哥接应着,从小门回了家。 “娘又发现吗?”她小声问道。 “怎么换衣服了?”她哥哥担心问道,“哪来的衣服啊。” “不小心摔了。”陈禾颖大人模样叹气说道,“坏掉了,但我把衣服抱回来了,回头把好的布裁下来,还能用在打补丁上。” “那受伤了没有啊。”哥哥着急问道。 “没。”陈禾颖拉着他哥哥的手大步走着,“江芸愿意收我了,但要我和我娘说一下,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哥哥摇头:“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陈禾颖嘟囔着,“那你说我要不要和娘说呢?” 哥哥还是摇头:“不知道。” 陈禾颖没说话了,走在小道里,任由冬日的风吹在自己脸上。 “哥哥,我见她我特别喜欢。”眼看就要到院门口了,陈禾颖低声说道,“你们都说我不能科举,但远远没有她当时跟我说时,让我觉得难过。” 哥哥站在她后面,神色迷茫不安,他努力安慰道:“那,那晚上多吃碗饭吧。” “行。”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也走得快,又快乐说道,“哎,我老师笑起来有小梨涡的,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说话可好听的,又高有长的,跟个小竹竿一样,我也要长这么高,哥哥,她还夸我名字好听……” 她哥哥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声。 “你们哪里来?”两人刚入门,一个美貌的妇人就惊讶说道,“哪来的衣服,你的衣服呢?” “摔了一跤,碰到一个好心人,给我换了。”陈禾颖事到临头还是没敢说,只能低着头撒谎道。 “摔哪了,我看看。”妇人担忧问道。 “没事。”小姑娘不甚在意说道,“我以后能每天都出门玩嘛。” “当然不可以,谁家孩子整天出门的,外面都很乱的。”妇人板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都偷偷溜出去了,等有人去你爹那边告状,你就有的受了。” 小姑娘晃着小腿。 “娘,我为什么不能读书啊?”她突然问道。 “你是女孩子,识几个字就好,做好女红针线,学会管家才是最重要的。”妇人说,“这样今后才能找个好夫家。” 小姑娘扭头看向她娘:“这些娘都会,可娘的夫家也不好啊,所以我觉得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妇人脸色青白交加,随后大怒:“你,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妹妹还小呢,娘别生气。”哥哥连忙缓和气氛。 陈禾颖却一点也不怵,反而继续说道:“我做不好女工,你们也不会骂我,可哥哥读不好书,你们就骂他,所以我觉得肯定是读书更重要的,因为只有好东西学不会才会让人生气。” “少说两句。”哥哥捂住她的嘴。 陈禾颖拨开他的手,想了想还是老实交代了:“我想去读书,娘。” “胡闹。”妇人震惊,“你是不是这几天在外面碰到坏孩子了。” 小姑娘跳下椅子,站在厅中,认真说道:“因为我不明白这事,我希望我能读了书,然后能明白。” “你到底要明白什么?”妇人头疼,“你自从听了江芸的故事,就跟疯了一样,收收心吧,不然你爹要生气了。” “不知道要明白什么所以才要去弄明白到底我要明白什么。”陈禾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娘和她哥,“你们可以帮我嘛?” 妇人怔怔地看着她。 “我肯定帮你啊,你可是我妹妹。”哥哥率先说道。 陈禾颖看向她娘。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喃喃自语。 陈禾颖咳嗽一声,然后低声说道:“江芸收我做徒弟了,我明天开始要去读书了。” 妇人瞪大眼睛。 “她她她……你你你……”她震惊,“你疯啦?你爹知道要气死的。” “那我管不了他的。”陈禾颖低着头说道,“他也没管我们啊。” 妇人沉默。 “你怨恨他?”她不可置信说道,“这是不孝。” 陈禾颖捏着小手,没说话。 “你带着这样的心性去读书,迟早会把心读偏了的。”妇人伸手,把小孩抱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痛苦说道,“别怨他,穟穟,不能因为别人走错了自己的路。” 第四百六十五章 扬州城最近很热闹。 一方面是物价飞涨, 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一石大米,肉价和蔬菜也跟着水涨船高,价格惊人,街上的乞丐越来越多, 百姓对此怨声载道。 另一方面, 因为用水问题打到头破血流的事情也终于结案了, 知府带人把守水的人都抓了, 有反抗的人就地格杀,今后守水的人就成了卫所的人, 每村每人按照自己田亩打水。 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听说知府大人要杀龙王。 十五门大炮摆在距离府城西北四里的蜀冈。 蜀冈绵亘四十余里, 西接仪征、六合县界,东北抵茱萸湾,隔江与金陵相对, 是扬州城有名的踏青圣地。 “你看地形图, 自邵伯埭以南, 地势都很高, 冈阜连亘几数百里, 扬州本就一马平川, 东南北皆平地,沟浍交贯, 只有西面的这处蜀冈诸山,西接庐滁,是难得的高地, 我们肯定要选一个高一点的地方。” 张道长跟着江芸芸来到蜀冈的某处高处,距离发射的地方只隔了一个山头, 甚至能看到远处走动的人。 他手里握着衙门那边给的舆图, 嘴里一直碎碎念着。 江芸芸安静地坐在一处的阴影下, 看着蔫哒哒的树影在夏日微风中沉默摇曳。 一个夏天不下雨,就连山上的植物也都挨不住了。 “你说我的选的位置有问题吗?”张道长苦着脸,捂着肚子,虚弱问道。 —— —— “快,快,都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今日的蜀冈格外热闹。 出人意料的时候,他们没有现在最高的山顶,反而是蜀冈一处靠近水源的低凹,碗状的地方。 “累死了,上上下下的最累了。”士兵抱怨着,“选这里做什么,朝天发?这不是浪费吗?” “多干活少说话。”扬州卫佥事不耐说道,随后看向懒洋洋的士兵,不耐说道,“东西摆好,不要分这么开。” “这个炮冲击力不小,这要是伤到人……” “是伤到龙王!” 佥事冷笑一声:“也不下雨的龙王,活着也没用。” 众人面面相觑,又见他是真的发火了,便跟着动了起来。 “火炮在这里。” “那个放盐的在这里。” “这一门硝石放在正中的位置。” 十五辆车很快就停在如期的位置上,每门炮后都占了三组六个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个蜀冈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甚至还有好奇的富商乡绅。 “你说这杀龙王会不会遭天谴啊。” “谁知道呢,没水是天意……” “放什么屁,没水的龙王就该死,再不下雨,我们要不要吃饭了。” 百姓们交头接耳时,士兵们也跟着窃窃私语。 “你说这新研究出来的炮有用吗?成本可不小。” “好像是兰州那边来的秘方。” “哪来的啊。” “谁知道呢。” 佥事正叉腰,一只脚放在石头上,用手搭在额头看着头顶的太阳,今日是有些阴的,但日光落在身上也有些扎皮肤。 “把这群看热闹的都赶走,不是说不要靠近嘛。”陈静匆匆赶来,一看到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对着衙役不耐说道,“不要命了,什么都要看一下热闹,被弹壳误伤可不是玩笑的。” 佥事见人来了,便走了过来:“都准备好了,可有算过日子。” —— —— “瞧着也快了吧。”张道长看了眼天色,“午时马上就要过了。” 他紧张地走来走去,捏着胡子的手都要拽下几根了。 “你改良的那个炮弹有用吗?”他扭头去找江芸芸打气,谁知道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掏出两个小孩的功课,开始批改起来,颇为气定神闲。 江芸芸头也不抬说道:“我跟你一样,都第一次。” 张道长身形摇摇欲坠:“我紧张到喘不上气了。” “但是十五门火药在空中发射,至少发射一百枚,确实会让这一片空气的热度上升的,按道理是没问题的。”江芸芸抬头,认真说道。 —— —— 也不知道陈静是如何和扬州卫的人沟通,他们大方地借出十五台火炮,后续的火药也是按照江芸芸的想法改造了一番。 明朝现在的火炮冲撞一开始的碗口铳变成了直口,这里面也是寻常守城的实心弹,而是用熟铁制造,里面装有延时引信的生铁外壳爆、炸弹,但射程不高,只有三百米左右。 在之前兰州保卫战的时候,江芸芸就发现此时的明朝是没有印象中的那种大炮的,他只有铜炮,弹药则是铅弹,每个大约重四斤,发射的效果是——石之所击触者无能留存,墙遇之即透,屋遇之即摧。 那个时候她就和几个军营里的手工人探讨了几日,随后稍微改良了一下弹药,也就是现在扬州所用的可以爆炸开花的样子。 “时间到了,开始吧。”陈静看了一眼天色,舔了舔嘴巴,紧张说道。 佥事也突然跟着紧张起来,冷不丁说道:“这要是不成,我们指挥也就要换人了。” “定然不会让许家的上去。”陈静故作冷静地说道,“万事有我呢,再不济还有那人呢。” 佥事看了他一眼,这才收回视线:“那就开始吧。” “老天保佑啊。”陈静在后面偷偷比划了一个手势,心里默默念道,“江芸你可别坑我。” —— —— “历来只要北兵南侵扬,都会循山去南,据高为垒以占据时机。”江芸芸站起来解释着,“所以这个位置是没错的,也只有这个位置能用。” “但那里没什么葫芦山谷地形,所以热气散得也快,万一不能往上冲呢。”张道长干巴巴反驳着。 “但我瞧着今日是有些湿的。”江芸芸在虚空中抓了一把,“我赌这空气中有水。” “赌这么大吗?”张道长喃喃自语。 “来了。”江芸芸脚步一顿,突然整个山体都开始晃动起来。 沉默的山神在剧烈的晃动中苏醒,山体的石头开始滚动,就连刚才一动不动的树叶也跟着激烈摇摆着,百兽和群鸟齐齐逃了出来。 群山连绵,万物同鸣。 不远处的山灵在混乱中悲悯,此处的生灵同样维持感到悲痛。 一百多门炮不间断的声浪太大,只要站在这片山岗上的人便好似地动一样,来回晃了起来,根本站不起。 与其同时,空气中的白雾腾空而起,远远一团直冲云霄。 这团白雾太过突兀,却有好似有一双手让它不断往上走,整个空气也跟着浑浊起来。 张道长一遍扶着树,一边嘴里碎碎念着:“无量天尊保佑,无量天真保佑。” 突然,江芸芸眯了眯眼:“起风了。” 张道长猛地回过神来,死死盯着那团云。 —— —— 到处都是烟雾,近在咫尺的佥事也跟着身形模糊起来。 那些炮还在进行最后的发射,一声接着一声,听的人耳朵都要聋了。 他们朝着天空发射,在空中好似一朵花一般炸开,铁壳四散砸落,烟雾瞬间爆开。 一开始整座山都在晃动,本来看热闹的百姓被吓住了,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喊,黄土先一步弥漫起来,随后空气中火药逐渐浓郁,还有到处分散在四周的盐粉和硝石粉,被误伤到的山体也是粉尘四溅。 “八十了。”佥事一直数着炮仗。 前三十枚的时候,他还算镇定。 空气中的火药味已经很浓郁了,眼前的视线都开始模糊了。 到了五十枚,他开始坐立不安。 士兵们已经换了第二轮了,整个山体地动山摇,好似去年的地动一样。 到了现在八十,他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落泪,但该来的雨却还是没有出现,他就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到了九十……他开始后悔听了陈静的胡言乱语。 这放炮给老天爷看,这不是吓唬人吗,老天爷一生气,更不会下雨了。 这一百发炮可都是钱,一下子都没了。 他心疼坏了,偏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受着。 就在此刻,他突然察觉到有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莫名其妙飘了过来,还未回过神来,狭小的甬道内,风突然变大了。 一阵接着一阵,吹得烟雾四处飘散,人的衣摆也开始剧烈摆动。 “起风了!!起风了!!” 一直没说话的陈静突然失控大喊着:“风来了,风来了,云要下来了,哈哈哈哈,要下来了,扬州有雨了,有救了,有救啦。” 话音刚落,倾盆大雨裹挟着烟雾,突如其来,彻底吞没山上的所有人。 —— —— 张道长怔怔的看着大雨,突然大笑起来,跑到大雨中伸开双手来回奔着。 “下雨了,下雨啦!!!”他大喊着,任由雨水打湿衣袍,激动不能自己。 江芸芸打着伞,站在树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雨,一场拯救扬州的大雨。 山下的欢呼声顺着风雨飘摇而至,隔壁山头的卫所士兵也紧跟着大喊起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江芸芸伸手接过雨水,一场模糊不太确定的求雨计划,幸好成功了,“诸葛亮的不幸,却是如今扬州百姓的幸。” 张道长嗷嗷两声跑了过来。 —— —— 扬州的事情很快就传遍南直隶,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但不知是不是受到扬州的影响,没多久,南京也突然平底升起暴风,紧接着雨水如注,最神奇的是有一道闪电不但击毁南京皇城的城墙,还击中孝陵白土岗上的一棵大树。 树干起火,内焚中空。 这事也就随着夏日的风一起吹向京城,彻底闹大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陈禾颖在悄悄上课快一年后, 终于还是被他爹发现,且当场被逮捕。 原是今天陈禾颖本来就来得有些晚,脸色瞧着不对劲,乐山给她端来桂圆汤时, 她也喝得心不在焉。 顾知虽然和张道长一直住在隔壁院子, 但平日里经常来这里玩, 时间久了也就和所有人都混熟了, 说话大大咧咧的,和安静沉稳的陈禾颖非常具有对比性。 “吃完了, 你作业给我看看。”顾知凑过来小声说道, “喏,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攒钱给你娘买绒花吗?我给你买了,你给我抄几天作业行不行。” 陈禾颖看着鹅黄色的迎春花, 勉强回过神来, 接过来说道:“行, 那我们赶紧走, 免得被老师发现了。” 变故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陈静突然闯了进来, 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的陈禾颖, 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呵斥道:“你果然在这里。” 所有人大惊, 等顾知来喊人的时候,前院已经乱成一团。 江芸芸赶到前院的时候,正听到陈禾颖被江家仆人挡在身后, 不服气地大喊着:“那我就不要认你做爹了……” “陈禾颖!”她厉声呵斥道,也打断了她的话。 原本热闹的前院也跟着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跟着看了过来。 站在边上看热闹的锦衣卫百户也紧跟着松了一口气, 对着几人打了个眼色, 锦衣卫也顺势离开,随便还贴心地关上了大门。 跟着江芸芸一起过来的顾知连忙跑过去和陈禾颖站在一起,紧张地握着她的手,警觉地等着陈静。 陈静被人充满敌意地包围着,面色胀红,喘着粗气,一脸阴沉地看了过来。 “陈知府,我们单独细说吧。” 江芸芸穿着青色的衣袍,头发随意挽起,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眸光沉静,秋风卷过她的衣摆,哪怕世人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心中如何轻视,可她现在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冷淡而威严,也足以让人冷静下来。 陈静咬牙,愤愤说道:“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江芸芸颔首,“自来有教无类,她真心求学,我认真教学,至少我与她的师徒情分是同心同德的。” 陈禾颖震惊地看着江芸芸,随后神色仲怔,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江芸芸看着她狼狈可怜的样子,对着陈墨荷说道:“带她去洗漱,换件干净的衣服来。” “好好。”陈墨荷一手一个小孩,把她们都拉走了。 乐山一看也连忙把剩下的仆人都赶回休息的地方。 原本还格外拥挤的前院只剩下江芸芸和陈静两人。 陈静被她这么一看,一下子没话可说,江芸芸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的冷淡几乎能溢出来,深刻的眉骨落下的片片阴影,落在漆黑的瞳仁中,平静看人时,好似带着刀锋。 “你不该坏了她的前途。”许久之后,陈静出身说道,“她是个女孩子,哪怕是读书,我们族学也够她识字了。” “她二月来我这边读书,到现在十月了,也有八九个月了。”江芸芸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而说道,“我年轻求学时,晚回家半个时辰,我娘都很着急。” 陈静更是生气,甚至有一种不理解:“孩子这么说我就罢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忙嘛。” 扬州是南直隶非常重要的大州,能升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若是致仕那叫光荣致仕,若是还能往上走,那下一步大概率是要回京的。 陈静也确实是个非常负责的知府,事事都放在心上,春耕秋收的日子也都是不错眼盯着的。 江芸芸沉默,自来能在家庭和工作中做得好平衡的人,寥寥无几。 “陈知府爱民如子,我自然知道,但这是九个月,穟穟是你的孩子,她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她低声说道,“你一句能识字就要磨灭她的一切嘛。” 陈静暴怒,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像是一只走不出的困兽:“所以都是我的错?” “那我能怎么办?江芸,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江芸是寂寥一身的,江家曹家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你还有这满门师徒帮你,你老师愿意为了你去死,你的师兄一个个都身居高位,你甚至还有当今的偏爱你,那我呢,我陈家几代为官,多少旁支亲族……” 他站在树影下,面容半明半暗,愤怒的目光紧紧盯台阶下的年轻人,咬牙质问道:“如果陈禾颖的心野了,谁来给她收拾烂摊子,我们陈家数百条人命嘛。” 江芸芸看着满地狼藉,嫩黄色的绒花被践踏,可怜兮兮地躺在泥土中,如此破碎的场景和她当年茫然回到京城一般,四分五裂。 那时,她觉得自己站在一条急促的洪流中,铺天盖地的浪潮要把她淹没,因为她是挡在河中的那块木头,所以他们把她撕碎,让她沉默,让她仔细,就像多年前,她的师兄就告诉过她—— “惊世骇俗的人是难成功的,你们就像一根木头,小时候挡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但你们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头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颠沛流离,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经的命运。” 她现在终于被汹涌而来的激流冲击到大海,她想要顺着师兄说的,随波逐流,平安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直到见到了陈禾颖。 那么小的孩子,带着一番赤忱,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到她面前,天真茫然但又胆大妄为。 人人都说这孩子像她。 就连她自己看着这个孩子也恍惚回到了初来大明的那一年,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坐在老师家的台阶上,那点无处游走的勇气,就成了一点可笑的倔强。 她茫然地不知何处可以走,便只能坐在那里,感受着扬州春日安静的风,直到那辆马车躺在她面前…… 现在这个孩子也同样如此,这是一个殊途同归的处境。 茫然而又有所感悟,痛苦但也不安于此。 江芸芸不可抑止的心软了。 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收下这个徒弟,哪怕谁都知道这后面可能埋着一个大雷。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放弃这个孩子,那她就真的是随波逐流。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驱赶这个孩子,那她就被这个糟烂世界同化。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漠视这个孩子,那她就会成为自己厌恶痛恨的人。 江芸芸清晰的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哪怕在这里腐烂,她也不要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躺在床上,满身是血,道心破碎,可盯着头顶那条被暗色掩盖住的房梁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如此想着,现在她同样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江芸芸,注定只是一支小小树枝,维持本心,亦然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陈家的几百条性命很难由一个六岁孩子决定的。”江芸芸低声说道,“可六岁孩子的路却是你们这些大人要铺设的。” 江芸芸看向陈静,面容悲悯而认真。 “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因为你女儿是女孩,所以她连读书都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陈静沉默,随后又梗着脖子解释道:“自然是可以读书的,谁家女儿不要识几个字,可不是你教的那些,她们是女孩,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你看看,这里哪有她们的路。”江芸芸温和问道,“你担心我唆使她考科举,担心我无法放弃曾经唾手可得的权力,担心我在你的治下乱了你的功绩,也担心她读了书就再也不受控制。” 陈静下意识避开视线,江芸芸却笑了笑起来:“这是我的来时路,不是我的黑历史,我坦坦荡荡,无所不敢言,但至今不敢和我对质的是你们。” 秋日的风穿堂而过,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落在两人的脸上光影明暗不定。 这位足够年轻,但也足够腥风血雨的曾经内阁秘书就这么身姿挺拔地站在庭院中,就像一根翠色的竹子,你以为她外强中空,脆弱地不堪一击,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你狠狠一棍。 你又以为她不过是孤零零的一根竹子,不足为患时,她又会在你眨眼的功夫就飞速长大,足够令你畏惧。 陈静从未和她接触过,但今年接触下来却又隐约明白京城的那些同僚为什么到现在听到她的名字都得打个寒颤。 “我只问你,你是真的担心我会牵连她,教坏她,还是……”江芸芸看向面前愤怒的陈静,平静问道,“你是担心,她的举动连累到你。” 她有一双过分漆黑的眼睛,被阴影一遮,便多了几分洞察人心的冷漠。 陈静僵站在原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只老虎盯上了,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不错眼看着你时,甚至会让人无端生出几丝恐惧,哪怕是呼吸,都会因为片刻的空气颤动而被她审视。 今日是扬州收秋粮的第一日,因为六月份多了那场雨,夏税是收足了的,下半年也想要再打一次,奈何张道长一直说没条件,幸好最重要抽穗的时候下了几场雨,所以收成也不算太差,陈静很是高兴,安排好一切,就准备回家看看,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经一个月没在后院休息了,只是一回到院子,就有人来告状,他想也不想就冲了过来。 他本来抱着惊疑的态度悄悄来江家,一看到背着书箱的陈禾颖就生出一肚子火。 谁知道陈禾颖不跟他回去就算了,还跟他吵架,要和她断绝关系,那一肚子的火直接冲上脑门。 但此刻,所有的怒气和埋怨在此刻瞬间消散。 陈静嘴角微动,可片刻只是强硬说道:“这世道自来如此,各司其事才能各成其事,穟穟不能在这里读书,我要带她走。” 第四百六十七章 十月初, 天有异响,户部尚书韩文尚书上书请斩“八虎”的奏章,彻底扯下朝臣和内官争斗的遮羞布。 一开始还是只互打嘴炮,互相谩骂弹劾, 但最后牵扯到前朝内廷一起发动, 就连外戚都掺和进来, 开始浑水摸鱼。 一时间朝廷所有事情都被搁置, 似乎整个大明只剩下这件事情,必须且一定要处理。 “听说闹到百官要以死谢罪先帝的这一步了。”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 “陛下已经五日不曾上朝了。” 江芸芸闭眼。 “这是在做什么?”她低声说道。 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听闻那个刘瑾挺过分的。” 江芸芸沉默。 “内廷的太监再厉害, 他也是皇帝手臂的一段,自来都有,无法根除。”她低声说道, “百官也是朝廷的手, 这些人的意志自来不同, 可也不该左手打右手。” “那是不是到时候两败俱伤。”张道长问, “观主说那些宦官一直唆使着陛下做坏事, 百官也一天天的就知道哭闹, 现在在京城寻常人家都不轻易出门了。” 原是动静越闹越大,百官跪在殿门口伏阙面争, 俨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地步。 所有百官在此事的态度上今日出奇一致,看似是在维护皇权的公正威严,但实际上却是在逼迫年轻的皇帝杀死自己的宦官。 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是自小陪朱厚照一起长大, 他们是皇权权力的分支,并不是简单的宦官, 百官的闹事对皇帝来说, 无意就是在对着老虎挥舞大棒。 江芸芸坐在躺椅上没说话。 不是没有文武百官抗争过, 但那个时候面对的都是掌权多年的皇帝,所以这些百官便都有了小心思,从而让拉扯的权力有了缓和的余地。 就像当年江芸芸被贬海南时,外戚的事情同样是皇权的延伸,但先帝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皇帝,所以百官也并非一条心的,只有低等级的官员抱着一腔热血冲了进去。 只要大小九卿不动,那就不会演变成大事。 但这次是户部尚书先发起的冲锋。 大小九卿的下场,对这位刚坐上皇位的年轻皇帝来说,实在太过严重了。 “我要重新分这块饼。”顾知拿着一块吃不完的饼,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对着乖乖做好的小狗狗大声说道,“哎哎,别抢,别抢,啊啊啊,乐山哥,乐山哥。” 乐山连忙上前拉人:“算了算了,小心别伤到了。” “这可是我的饼。”顾知叉腰,一本正经说道。 张道长气笑了:“是我花钱买的饼,滚去读书。” “怕是要害怕了。”江芸芸卷着信件,目睹了一场小孩和狗的玩闹,低声说道。 —— —— 皇宫内,朱厚照惊惧地看着灰头土脸回来的司礼监太监,脸色大变:“内阁不同意?” 王岳跪了下来:“刘首辅表示定要八虎性命,才能清扫朝廷风气。” 朱厚照跌坐在龙椅上,有一瞬间的迷茫和害怕。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当日江芸走的那一日。 他想去看她,但是所有人都拦着他,前朝,后宫,宦官,那些人就这么团团围着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冬日的日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一道道重重叠叠趴在他身上,似乎要把他撕碎。 那个时候的天也这么冷。 他这才发现,原来当了皇帝更不能随心所欲。 朱厚照看着地下跪满的太监,突然笑了笑。 王岳惊惧,叩首:“还请陛下息怒。” “息怒?我还能有什么脾气。”朱厚照垂眸,冷眼看着他们,“小时候我生气,我爹会哄着我,现在呢,你们这些人大概只会骂我毫无君王风范。” 太监们连声求饶。 “陛下,刘瑾等人跪在殿门口求饶呢。”边上伺候的冯三低声说道。 朱厚照看向门口跪着的八个太监。 刘瑾,他是知道这人不是良善之人,但到底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对自己还算忠心,所以当年爹也是看在这份情面上,几次三番留他性命。 谷大用,很早就跟在他身边,性格上颇为嚣张,看人下菜,但对自己人很是照顾,这些年对朱厚照也很用心。 张永,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去年开始掌管乾清宫和御用监监的事务,虽然事情很多,但他都是尽力处理,从不贪污,德行极好,是不夸。 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哪一个和他不是关系极好,是陪着他多年的宦官,他们再有错,那也是皇帝自己的事情。 当年他们劝他不要对江芸手下留情,今日又想让他对着自己的宦官赶尽杀绝。 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皮下却完完全全都是魑魅魍魉。 若是爹还在,若是江芸还在…… 朱厚照闭上眼,握紧手中的拳头,压下涌上的慌张。 这一个个都是和他一路走来的人,现在他们哭得这么伤心,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无能为力,除了哭闹,毫无办法。 但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了。 ——他们有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非要他们死。 朱厚照隐约能摸到刺人的真相,却又想不明白,但还是敏锐地握紧手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牢牢把握住所有的情况。 他整个人沉默地坐着,直到二皇子朱厚炜悄悄来了,让跪了一地的宫女黄门全都退下,偌大的皇宫也只剩下几盏明亮的宫灯。 “哥,我去给他们说吧。”朱厚炜跟小时候一样,紧紧握着他的手,“没关系的,刘瑾再不好,也是我们的人,要不得这些外臣插手。” 朱厚照拉着弟弟坐在皇位上,两兄弟就挤在一张冰冷的龙椅上,都没有说话。 “做皇帝真累。”他低声说道。 “确实,哥哥都不能陪我一起睡觉了。”朱厚炜靠在他身边,叹气说道,“要是江芸还在就好,之前我听冯三说,在江芸刚考上状元的时候,这些百官也闹了这一出,为的的是舅舅他们的事情,是江芸出面才让两边各退一步,但她也跟着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盯着烛台出声。 十六岁的新帝很早之前就敏锐察觉到这张椅子一点也不稳,它时时刻刻被人拉扯着,哪怕他一开始想要好好坐着在这里,但所有人都在摇晃椅子,想要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去,他实在是坐不住,不想坐了。 可他只是刚冒出一点冒头,原本还互相谩骂的人就突然团结一致,开始齐齐按着他的肩膀,那是一股看不见但又时时悬挂在心口的力气,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不论他做什么,刘健都不赞同。 不论他说什么,谢迁都出言阻止。 不论他看什么,李东阳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所有人,所有人都企图把他关进牢里。 朱厚照开始惶恐不安,他看谁的目光都充满警觉,他看谁都觉得不是好人。 他甚至想逃离这个皇宫,逃避这些无处不在的注视。 “这些百官啊,也太咄咄逼人了。”冯三端上茶水,低声说道,“刘公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们只当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劳烦二殿下出面,真是不值。” 朱厚炜一本正经说道:“没关系的,我只希望哥哥能开心一点。” 朱厚照看向自己的弟弟。 这是他在皇宫唯一的亲人,这才使得偌大的皇宫不再死寂冰冷。 “那万一内阁还不同意怎么办啊?”冯三抬眸,故作不经意问道。 —— —— 陈禾颖读书的事情过了明面,但每次上学还是偷偷摸摸的。 “做什么这么鬼祟的样子。”张道长正在给顾知缝衣服,一看到蹑手蹑脚走来的脏兮兮小孩,震惊问道。 “家里其他小孩老是想来看热闹。”陈禾颖不高兴说道,“我不喜欢。” 张道长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也别跑,小心摔了,要跟过来就跟过来,门口的锦衣卫还能让他们进来不成。” 陈禾颖小脸板着,一脸严肃。 “瞧瞧,和我们家大姑娘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陈墨荷一看她这小表情就乐得不行,“别管这些闲事了,天冷了,快来吃碗红豆红枣羹,等会也要去上课了。” “好吃,我都吃两碗了。”顾知端着她的吃食走了过来,热情邀请着。 张道长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多吃点,你们吃得好,我们才开心呢。”陈墨荷笑呵呵说着,“中午想吃什么啊,炖排骨吃不吃。” “吃吃吃!”顾知眼睛一亮,“我还想吃白馒头,蘸着酱汁吃,我能吃三个!” “行!闲闲最厉害了。”陈墨荷摸了摸小孩的脸,笑着准备去买东西。 张道长连忙站起来说道:“我去买我去买。” “你一个道士买什么吃食,我们还供不起两个孩子吗……”陈墨荷笑说着,随后看向他手里的衣服,嫌弃说道,“缝的是什么啊,这么宽的缝,难怪坏得快。” 张道长叹气:“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她太能跑了,没有一天是安心的。” “小孩爱玩可是好事,这衣服放着,等会我缝,我的手艺,渝姐儿和小春这么皮都没有坏的。”陈墨荷拍着胸脯保证着。 张道长不好意思搓了搓手。 “老道,原来你的东西太差啊,怎么还怪我啊。”顾知背着小手,过来拨撩着。 张道长大怒:“还不是你太费衣服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人帮忙了,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你还嫌弃我,下次你自己缝去。” 第四百六十八章 “哎呦, 我的冯祖宗,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有心情在烧纸取乐啊。”刘瑾一进来,就闻到一股灰烬味, 忍不住嘲笑着。 冯三盯着那火盆出神, 看着最后的火烬消失在炭火中这才轻轻眨了眨眼。 “没听说有扬州的消息穿回来啊, 怎么一副没了爹娘的样子。”刘瑾坐下后, 冷笑一声,“不会是打算怎么除掉我们, 自己上位吧。” 冯三收回视线, 淡淡说道:“那些文官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你们要是走了,我也活不久。” 刘瑾一听, 抚掌:“要不说是在内阁读过书呢, 这脑子就是看得清。” 冯三不耐说道:“现在都这个时候了, 你还来找我耍嘴皮子, 还不去找陛下求情。” 刘瑾一听, 沉重叹气, 跟着神色焦躁:“你当我不想,二皇子都被那群老不死撅回来了, 听说陛下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怕是也为难,我如何能上去给陛下添堵。” 冯三没说话, 甚至烦躁地移开视线。 刘瑾一看他这个死样,就冷笑连连:“你平日里可没少给那些阁臣放冷箭, 现在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还真以为那个江芸能救你不成。” 冯三不得不看向他, 目光沉沉,口气强忍着不耐:“我能怎么办?你这个一直跟着陛下的老人,陛下都保不住,我不过是半路出家,得了一点偏爱才来到司礼监,我能怎么办?你有空在我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直接去求陛下。” 刘瑾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突然下巴微微一撇:“那位没点消息给你?” 冯三冷冷看着他,那张消瘦阴冷的脸好似毒蛇吐出信子,看得人毛骨悚然。 “好好好,不过是提及一句,何来摆出这副脸色给我看,说也说不得,一个女人也值得你这么上心。”刘瑾勉强自己找回话题说道,“没有就算了,我们自己再去想办法。” “你说这些大臣真是心狠手辣,野心极大,原先那个御史何天衢突然在陛下登基没多久就开始弹劾马文升老衰,难道还真是突然发现的,人家马文升刚当吏部尚书的时候,年纪就不小了,先帝都没嫌弃,大家都没意见,怎么轮到现在陛下登基,大家的眼睛都看到了,发现不对劲了。”刘瑾讥笑着。 “要我说,马文升推介熊绣做两广总督也是好心,现在两广位置多好啊,往下是琼山县的海贸,往上漳州港口也如火如荼呢,他熊绣和刘大夏关系不是很好嘛,这两个地方的主官现在谁不卖江芸一点面子,过去好好做,哪里捞不到好处。” 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嘣的一声,把刘瑾的冷笑盖住,冯三在他的抱怨声中失了神。 “偏他熊绣不愿出京外放,怨恨马文升,和刘大夏臭味相投,对了,还有李东阳,哪哪都有他,怎么就非要掺和进来。” “这些湖广人啊,做事做事一般,拉班结派倒是好手段啊,那马文升到底保过江芸,这个时候是一点情分面子都没有了。逼得人致仕归家,啧,也是可怜。” 刘瑾满脸不屑:“我们这些做太监的,对于帮了自己的人还能留点面子呢。”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冯三神色焦躁,“马文升走了,你刘瑾不是最高兴,不费吹灰之力。少了一个深得人心的老官。” 刘瑾眉眼低垂,淡淡说道:“这世上有那几个官员不厌恶我们宦官的,就连你心心念念的江芸对我们也不过是寻常之交,指不定我们做了坏事,她也要冲在最前面,对我们喊打喊杀呢……你娘的,你疯啦……” 一盏茶盏被突然扔在刘瑾身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随后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冯三噌得一下站起来,神色阴郁:“少扯她,你算什么东西。” 刘瑾气笑了也跟着站起来:“你疯啦,你是太监,你一个没跟的东西,对那些官员有什么好维护的,她江芸再厉害,现在也不是废了,一个女人还有什么用处,她的师兄弟都不敢拉她一把,你做什么好人,她能记得你的好嘛,真是莫名其妙。” 冯三没说话,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算了算了,不说了,一说起这人你就跟发疯一样。”刘瑾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水渍,“我刘瑾也是记得人家好的,南直隶那些大小太监也是一一提点过的,不然你当她在扬州能这么安生。” 冯三抬眸,冷冷看着他:“东拉西扯,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这人最是重情,陛下可是她一笔一笔教过的学生,这么多年的情分,说是看着陛下长大也不为过……”刘瑾紧盯着冯三看,犹豫问道,“她难道真的可以对陛下的事情如此无动于衷。” 冯三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她重情啊。” 刘瑾被那一眼看得恼怒:“没有就没有,说什么其他的。” 冯三收回视线,目光看向脚边的火盆,沉默半晌后说道:“我一直听闻吏部尚书焦芳对内阁似乎颇为不满,这些官员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刘瑾眼睛一亮。 冯三目送他离开,目光在那个火盆上一扫而过,秋风吹过,火盆上的火光一闪而过,他好似被刺了眼睛,不敢过多停留,匆匆移开视线,最后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老师……”半晌之后,屋内似乎传来被风吹碎的声音。 —— —— “怎么没消息啊。”陈静在家里是一天也呆不住了,大晚上愣是又来找江芸。 江芸芸躺在前院的躺椅上,闭着眼,没说话,任由冬日的风吹得她脸皮发疼。 “你倒是还睡得着,天塌了知道吗?”陈静一屁股坐在她边上,“宫里来的小道消息,说陛下在二皇子回来第二日又请了韩文等弹劾八虎的大臣进宫,让司礼监太监冯三给他们传话,希望他们能放过八虎,还说自己一定改邪归正。” 江芸芸在夜色中缓缓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树影出神。 “你猜后来怎么着!”陈静声音微微激动起来,“韩文等人竟然还是不屈不挠,坚持要求处死八虎,疯了,这都疯了吧。” 江芸芸安静地听到小狗跑到她边上蹲在她脚边,脚步哒哒,尾巴一甩一甩的。 “我怎么瞧着这事走向有点奇怪了。”陈静声音骤然变轻,“这和逼宫有何区别,陛下的姿态都这么低了,那些人到底是太监啊,打发走就算了。” 江芸芸低声说道:“也许他们是觉得野火烧不尽吧。” 陈静看向她,夜色中,只能看到一个冰冷的轮廓。 “那你觉得对吗?”他忍不住凑过来问道,想要看清楚这位也曾在京城搅弄风云的人物的脸色。 江芸芸顺势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即便在夜色中依旧明亮,好似一汪被月色笼罩的湖水,深沉貌美,但又冷淡危险。 “宦官的问题,难道真是只是宦官吗?”她的声音在冬日的北风中被吹得支离破碎,但她的气息却又绵长悠远,“若是,那为何历朝历代都要数不尽的宦官问题,若不是,他们为何不敢对准真正的问题。” 陈静和她四目相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后背汗毛直冒,好似幽暗水面下突然冒出的一双冰冷的老虎眼睛,吓得他不能动弹。 “既然谁也无法在此时此刻深刻解决这个问题,那现在这个处理办法的问题……”江芸芸收回视线,“就是争权夺利。” 陈静却突然沉默下来,整个人的畏惧突然被这四个字驱散,整个人都来了精神:“这么听上去,倒也不害怕了。” 江芸芸轻笑一声。 “难道不对?”陈静目光紧盯着她看。 “文官不会赢的。”江芸芸笃定说道。 —— —— 朱厚照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就连二皇子朱厚炜都不见,整个乾清殿只有他一个人坐着,明明是灯火通明的大殿,却还是有几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自午时冯三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这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宫殿,他年幼时跨过那条高高的门槛去找他爹玩,尚未察觉出它的可怕阴森,却在长大,从太子成了皇帝后,一次又一次被这样幽暗高耸的四角阴影所惊惧。 他在无数个深夜被惊醒,却再也不能抱着被子去找他爹祈求安慰。 他爹不在了。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痛苦。 再也没有人护着他了。 那些人要把他撕碎。 年轻的帝王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认识,他想起他爹疲惫的面容,想起他娘迷茫的不解,舅舅们隐晦的试探,他甚至想起了好久不见的江芸。 年轻的江秘书总是笑眯眯的,她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似乎天大的问题在她眼里都微不足道。 她温和,善良,却也聪敏,锐进。 他从未有过今日这么想她。 ——若是爹还在就好了。 ——若是江芸还在就好了。 他盯着案桌上用稻草做的棋局,那是江芸送给他的礼物,他曾日日都要把玩,稻草不经玩,坏了他也舍不得人,就用米浆一点点粘起来。 朱厚照伸手紧紧握紧手中的棋子,神色痛苦,脆弱的稻草发出脆弱细微的呐喊,却无人再在意。 他现在下棋得不错,却在今日发现他就是在棋盘上想得再好,对面执棋的人都不会如他的意。 所以,一开始就是死局,只要他还坐在这里,那就是死局。 “那就再也不玩了。”他突然把桌子上的棋盘重重推倒在地上。 脆弱的棋盘发出最后的一声尖叫,彻底四分五裂,无法修复。 第四百六十九章 “准备辩什么?”陈静看着地下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的学子, 一个个翘首以盼,一半多是来看热闹的,忍不住小声嘟囔着,“玩这么大, 你也不和我说一下。” 江芸芸慢条斯理给自己戴上卧兔, 围上围巾, 戴上暖耳, 漫不经心说道:“读书人要是不服气,打一顿就好了, 放心, 这事,我有经验,保证不坏了他们道心。” 陈静听得瞠目结舌。 “之前我在白鹿洞书院的战绩, 你没听过!”江芸芸不解扭头, 随后得意说道, “我一个人打一群!厉害得很!” 陈静绝望闭上眼。 ——听过, 但他一直以为是说书人骗人的。 “而且我以前痛骂你的同窗, 同僚的事情, 他们没写信骂我?不应该啊,他们后来见了我扭头就怕, 还骂我是驴尚书,脾气差,嘴巴毒, 不是个好东西来着。”江芸芸说起自己的坏话那是一点也不生气。 陈静彻底不说话,心虚坐了回去。 “弄这么大阵仗, 是打算和我们辩什么?”底下有学子按耐不住, 激动质问道, “我们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江芸芸坐在上首,环视周围,微微一笑:“首先,你们不会赢,再者,你们输了,就绕着府学跑一圈吧,一个个瞧着太过文弱了,今后若是考上了,去了偏远地方,遇见贼人,跑也跑不过,这不是送菜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大部分学生一开始还只是来凑热闹的,一下子就燃起斗气,嚷嚷着要口出狂言的江芸滚出府学,就连学长们也一脸不悦,觉得江芸此人实在太过狂傲。 “你这嘴!”陈静大惊失色,“你这要是输了……” “不会输的。”江芸芸吸了吸鼻子,鼻子红彤彤的,双手插在袖中,老实巴交交代着,“我什么时候打没准备的仗。” 陈静和她四目相对。 陈静了然,好家伙,原来是早有准备,果然是个小狐狸。 他看着义愤填膺的读书人,又看着跃跃欲试的学长们,最后看向信誓旦旦的江芸芸,突然明白他的同窗,同僚之前在京城都是吃了什么苦。 “打算辩论什么论题?”教谕看着人差不多了,也不准其他人进来了,大门一关,整个府学也就剩下这些人了。 他也是一个老狐狸,事情一开始就故作镇定,扭头去问陈静。 陈静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教谕和他四目相对,然后齐齐移开视线。 “江……夫子。”教谕磕巴了一下,然后又问道,“可是有什么想法。” 江芸芸自然是早有准备,对着身后的锦衣卫笑眯眯说道:“我先来听听,大家平时都说我什么?” 这架势你要说是来关起门算账的都有人信。 众人脸色果然一变。 锦衣卫不亏是专门干听墙角的人,小嘴一张一合,就连声音都模仿地惟妙惟肖,最后总结来这几条被提溜出来当面凌迟的原因。 “太难听的不说,有辱斯文;太无聊的不说,有辱脑子;太蠢的不说,有辱耳朵。”锦衣卫似笑非笑,“这些都算好听的了。” “瞧瞧我们锦衣卫多体贴啊。”江芸芸唏嘘说道。 大家面色难看,面面相觑,没敢说话。 “和锦衣卫也玩的这么好啊。”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声嘟囔着,“算什么好人。” 锦衣卫抱臂,嗤笑一声,冷眼打量着底下的人,却没有说话,退到江芸芸身后。 陈静借着喝水的时机,把一切尽收眼底,随后垂眸不语。 教谕尴尬说道:“大家也都是时有讨论,并无恶意。” 江芸芸表示理解的点头,转而说道:“你看,今日辩论的主题不就来了!我们读书既需要高屋建瓴,也需要脚踏实地,是为明理,又是行做人。” 她看向众人各异的目光,微微一笑,“偏见!你们对锦衣卫的偏见,就是今日要学的第一课。” 人群哗然。 自锦衣卫建立之初,气焰之盛,从未有人敢当着锦衣卫的面说锦衣卫的话,因为有胆子说的人都没命活了。 是了,锦衣卫自来就如此霸道,偏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这有什么好说的。”有人嘟囔着。 江芸芸反问:“所以你们不敢?” 这话一说,本来只是有些蠢蠢欲动的读书人立马觉得被下了面子,不高兴地议论纷纷,一个个充满不服气。 自来大部分读书人都会保留着几分胆气。 江芸芸自己就在国子监和白鹿洞学院度过无数‘快乐’的日子,所以对这些接触了社会,但还未深刻了解社会的读书人有更深刻的了解。 “你们讨厌锦衣卫什么?”江芸芸先一步开口问道,“按照卫所制度,卫之下设镇抚司,主管本卫司法,设从五品卫镇抚;千户从六品。镇抚司之下设司狱司,主监狱之事,可见他们成立也是有章法的,他们的任务也是职擎执卤簿、仪仗及驾前宣召官员、差遣干办等。” “这一点,大家可有意见。” “那都是老黄历了。”有大胆的学生上前,一本正经说道,“现在锦衣卫遍布天下,可不单只做这些门面功夫。” 江芸芸含笑看着面前敢于第一个站出来的人,点头说道:“确实,那是他们自己主动变化这个职责的嘛?” 学生正想点头,突然又觉得不对劲,眉头紧皱,一脸严肃。 “那,那也是他们占了三司的位置。”又有人站出来说道,“三司已有法律,官员甚至是场所,本来就足够了,但是锦衣卫的出现破坏了这个平衡。” 此话一出,陈静冷汗直冒,教谕也跟着变了脸色,对着学生们打了颜色。 “别拉着我!”第二个学生挣脱开同窗的手,大声说道,“既然是江芸先开的口,拦着我做什么,而且自来‘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我一直不懂锦衣卫的存在,今日来了这么一个大人物,难道我不能问一下嘛,读书不就是循序渐进,熟读精思,我翻遍律法,却没发现锦衣卫干预司法的道理,这才来问一下,为何要拉着我。” 那人越说越慷慨激扬,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群支持者。 “今且先议其所易者。”教谕硬着头皮,企图缓和气氛。 “善哉论事,难易自行。”江芸芸安抚说道,“我既开了这个头,自然是要和你们说个明白的。” “还敢请教!”第二个学生伸手,大声说道。 “锦衣卫作为嫡系亲军卫,具有常人难有的的先天优势,所以会在一个特殊时刻承担其并不属于他们的额外工作,那他们是自愿的,还是故意的?”江芸芸反问。 “有命自然不敢不从,但后续也该归还才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该还回去嘛。” “我养过一头小毛驴,自小就不怎么干活,性格娇气,之前搬家的时候,让它给我驼个包裹都不愿意。”江芸芸举了例子,“但因为我没有强迫它,我的家人更不好意思委屈了它,这些年就让他自由自在的生长,越发占据家里的好位置,连着我的小白马都只能住在角落里了。” “人如何能和畜生做比较呢?”有人质疑,“您溺爱小毛驴,难道国家大事上也能如此处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陈静听得冷汗淋漓,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身后站着的两个锦衣卫。 “成化十四年后,先帝专设北镇抚司理刑事,而南镇抚司则职掌军匠诸事。”江芸芸重新回到正题,只是看向台下众人,和气一笑,“可见他们的工作量变大了。” 第二个学生犹豫不解,他想不明白这个事情的关系:“那,那,可这说到底也不是他们的事情,反而是一味扩大他们的权力,难道不该深思吗,您这些话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沙里淘金总是困难的,你今日严苛他们,明日也许自己就会被那一块金子迷了眼,众人行事论迹不论心,难道当今的指挥使历代读书人的事情,你们从未听闻吗?” 这话有些偏题了,所以有人追问道:“所以如今的指挥使是金子,那又能说明什么,锦衣卫依旧存在,若是未来不是金子呢……” 陈静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板着脸说道:“自然是说明锦衣卫职责乃是顺应自然,江夫子,你要说偏见,就说偏见,何来扯到锦衣卫,同朝为官,各有各的不易,你也是当过官的,怎么还打趣人。”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教谕也紧跟着对这些学生们打了个眼色:“就事论事就是,不过是了解一下江夫子的教学水平。” “智子疑邻的故事。”江芸芸看向那个似懂非懂,一脸严肃的年轻人,笑说着,“这位同学不妨仔细看看。” “江其归!”陈静眼皮子一跳,咬牙切齿喊道。 江芸芸耸肩,微微一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人总是要跳离头顶的井口,去看更大的地方,才能消除偏见。” “如何断定我们的是偏见,而您的不是?”有人质疑,“锦衣卫形势人尽皆知,一桩桩一件件,可有一件冤枉了他们,何来是我们跳出井口,而非是他们仁心做人,难道老师说的就不是偏见。” “偏生迷,迷生执,执而为我,不复知有人,也许是老师走入这一步呢。” 台下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江芸芸却是微微一笑:“欺人者易,自欺者难,我经过数次锦衣卫,也去过诏狱,想来也是有几分立场说几句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 她看向台下的读书人,竟多了一丝为人师长的欣慰。 思则睿,睿作圣。 至少这群读书人在这一刻是真的践行了读书的真理。 第四百七十章 说是扬州事, 但说来说去还是围绕着江芸。 与此同时,冯三还递上来锦衣卫的折子,里面有原封不动的当日对话。 朱厚照盯着那两份折子看,半晌之后, 低声说道:“锦衣卫……沙里淘金……是了, 为帝之道, 以行控制, 为人之道,以求自制……以八柄诏王驭群臣……” 他坐在龙椅上喃喃自语, 却又好似突然抓住了一块浮木, 对于如今纷杂混乱的朝局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是了,不能在这么僵持下去了。 ——要‘驭’……驭人之道在于明确责任。 朱厚照一个人在这个偌大的皇宫徘徊沉默了许久,在今日又突然回过神来, 捏着手中的折子来回晃动着, 不高兴了许久的面容突然露出笑来:“是了, 教过我的……我怎么忘记了……” “爷, 内阁之中还等着回复呢。”冯三见状, 掩下心思, 小心翼翼说道,“南北两京正因此事闹得不可开交。” 朱厚照一听这话, 下意识有些烦躁,他已经怕了这么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文官。 若是往常早已摔开折子了,让司礼监自己处理, 但今日却强压下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想了想说道:“‘如斯标致虽清拙, 大丈夫儿合自由’, 读书人不就爱说几句是非话, 但既不是祸国殃民之言,也不是大逆不道的话,就这样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扬州府学的教谕任由学生聚集,议论先帝政策,降为训导,扬州知府不拘一格举荐人才,但行事太过高调,让内阁申饬一番。” 他沉默着,像是在一团乱摸中终于找到第一根线,抽绳的动作越来越快,说话的声音也紧跟着急促起来。 “两京弹劾官员不修德,不思政,整日盯着别人论是非,妄为官吏,闹得最凶的几人……罚俸三个月……内阁处事不当,任由失态发展,失群臣之气,都罚俸三个月。” 明明江芸芸远在千里之外,他却觉得自己在今日完完全全察觉到她的心思,让他在这个空荡,毫无人情的宫殿里终于喘过第一口气来。 “对了,这折子谁写的,公平工作,奖绸缎布匹三十匹,白银十两。” 一直跪在地上的刘瑾猛地抬起头来,却不料朱厚照正沉沉看着他,不由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低头伏身,姿态谦卑。 “你说的那些受枷的人,都放了吧,也是职责所在……”他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牟斌虽德行有仁,但对同僚恶言相向,不曾上折建言,愧对先皇,仗打十棍,罚俸半年。” 刘瑾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正打算继续为自己说几句,只听到一侧的冯三大声说道:“爷英明,奴婢这就去拟旨。” 刘瑾失魂落魄跪在地上,却在触及冰冷的金砖时,猛地回过神来,重重磕了一个头:“爷英明。”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怔怔看着春日热烈的日光,被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好似能发散出温和的光泽,整个宫殿都被春光笼罩着。 他突然笑了笑,紧紧握住扬州的折子,很快又站起来,飞奔要去外面。 “陛下……爷……不要跑了,要去哪里啊……”身后的小太监们哗啦啦地跟了一尾巴。 正躲在树荫下偷懒睡觉的朱厚炜被人提溜起来,脸上的桃花也跟着落了下来,懵懵懂懂睁开眼:“哥。” “去读书吧。”朱厚照握着他的胳膊,认真说道。 朱厚炜瞪大眼睛,于春日御花园鲤鱼池里的鸭子一起发出一声‘嘎’的迷茫声音。 —— —— “我虽然挨骂了,但我感觉就像有人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陈静深情地摸着自己的脸,眼睛微微眯起,偏口气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震惊,随后连带着功课都扒拉走,远离他一点。 ——看上去跟疯了一样。 “真的!”陈静不高兴,伸手把人扒拉回来,一脸娇羞的表情,“陛下骂我,但陛下还是记着我的。” 江芸芸青天白日深深打了一个寒蝉。 “你是不是都算好了啊?”陈静说回正题。 江芸芸头也不抬说道:“什么算不算好,太过封建迷信了,我一个清清白白读书人,不搞这一套哈。” 陈静一脸不信,但有些话说出来也没意思,就知道说起最近的新鲜事——二皇子要跟着东宫侍读那套班子继续读书。 江芸芸咧嘴一笑,随后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二皇子可不爱读书,这事苦了他了。” “你和二皇子关系也这么好啊。”陈静嫉妒坏了。 二皇子年幼,先帝宾天时还不满十岁,这些年一直养在深宫,见过的人屈指可数,现在皇宫里传出这个讯号,不得不让人多想。 毕竟陛下到现在也没有大婚的想法。 江芸芸坐在夏日的树影下,伸手抓住飘进来的柳絮,随后又轻轻把它送走:“你好好做官,往京城去了,也能见到二皇子,二皇子实在是个极好的小孩。” 陈静盯着她指尖的柳絮,半晌之后才说道:“这个情况入京,未必是好事。” “那就再等等。”江芸芸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的卷子划上一个鲜红的大叉、 “这是做什么!我可是请你来当夫子,不是叫你来欺负人的!”陈静一看就不高兴阻止着。 江芸芸直接把那篇卷子,递给他看,一脸嫌弃:“今年乡试,就这个水平拿出去和大家同台竞技,我们扬州要被人笑死了,倒数!” 陈静无奈:“南直隶考风实在太盛了,别说池州府、太平府、宁国府,就连苏州府,我们也不好考啊,我们今年啊,只要争取不是倒数前三就行。” 江芸芸冷笑一声:“没出息。” 陈静抱着手臂,突然说道:“哎,小状元,你不是辅导出很多进士了嘛,有没有兴趣为你的家乡添砖加瓦啊。” 江芸芸批改卷子的速度极快,秉持字难看零分,狗屁略通零分,词不达意零分,情绪打过文字零分等原则,一叠卷子很快就批改完了。 她的课因为上课有趣,引经据典,不限课堂名额,早到早读等原因,上课的人极多,但又因为试卷打分标准严苛,课堂提问太过随机,所以能在她混到一个及格,那在学生中是完全属于优秀,能大吹特吹的那种。 “现在有些学生见了我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江芸芸叹气说道,“之前叫他们跑圈,愿意跑的人都寥寥无几。” 陈静大手一挥:“蠢学生,你莫理他。” “我现在还在守孝呢,一直插手府学的事情也不好。”江芸芸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陈静看,嘴里却一脸为难。 陈静咧嘴一笑:“我选一个好说话的新教谕。”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齐齐露出灿烂的笑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快乐。 两人不约而同想道。 —— —— 扬州府学的学子开始过上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的好日子。 试卷由江芸亲自主编,各大学长润色,大小月考排名贴公告栏,三次不参加者直接取消增生和廪生的身份,新任增生和廪生以成绩论,一开始还学子们到处都在抱怨抗议,奈何上到知府,下到学长态度都格外强硬,他们不好心不甘情不愿去考试了。 “难就对了,试卷是那位煞神出的!谁家好人一个月考卷子考的人想死啊。” “我之前听说,那位可是培养出很多进士来的,扬州那个霓裳阁老板的孙子,现在在京城做主事的徐经,你听过没,都说是被她拉扯起来考上进士的。” “都是骗人的,只是关系好所以你们就攀扯到一起。” “你不信正好,我少点压力,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状元呢,我去问问题了。” 府学学子一时间气氛热烈,但是他们的成绩却是有了显而易见的进步,再也无心寻花问柳,不务正业了,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名字被挂在最后面丢脸。 最主要的是课程真的太紧了,那个课表早上四节,下午三节,鼓励大家晚上自习,大家也实在是没空去外面玩,当然你要是出门,学长们也是不阻拦的,只要你自己不介意摸底考试的成绩。 这些人一边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一边脚步很诚实地往江芸芸的办公室跑,甚至还会有人悄悄上门拜访。 江芸芸甚至为了这些人在前院也摆了桌椅,没多久就被人坐得发亮了。 “老师,你最近都忙着上课,不理我了。”顾知见一波学生走了,立马趴在江芸芸胳膊上黏黏糊糊撒娇。 “理的啊,不是布置了很多作业嘛。”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是功课还不够多嘛。” 顾知大惊失色,脑子一拔就要走。 江芸芸顺势捏着她的小脖子,冷笑一声:“最近我都没空骂你了,整天就知道抄穟穟的作业,别以为我不知道,胆大包天啊,顾闲闲,几天不打,你给我上房掀瓦是不是。” 顾知被抓个正好,垂头丧气,四肢垂落,也不挣扎,像只装死不说话的小猫儿。 “累计三次不好好写作业,今年重阳集会爬山,就不带你出门玩了。”江芸芸把人放下,看了眼她脏兮兮的衣摆,“换身衣服,去写作业吧。” 顾知尤为不怕死,脑袋贴着江芸芸的脸颊,眼睛亮晶晶的:“可以出门玩?” 江芸芸摸着她的狗头,微微一笑:“作业写好之后。” 顾知只当没听到这话,立马欢呼一声,蹦蹦跳跳跑了。 “门口有一位年轻女子拜访。”乐山从小门匆匆走过来,小声说道,“林公子领着的。” 第四百七十一章 “什么?”江芸芸一个激灵坐起来, “蒙古人又要打兰州了。” 深夜,百户突然出现,叩响门窗,随后站在窗边, 任由影子倒映在窗棂上, 轻轻嗯了一声。 “还是为了找我的?”江芸芸又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 百户点头, 跟着说道:“脱脱卜花围而不攻, 只要求见您一面。” 屋内的人没有说话。 “宣州也告急,脱脱卜花这些年早已整合了大半的蒙古, 和小王子的矛盾已经摆到台面上了, 两人杀到不可开交。”百户想了想又多说了几句,“宣州这几年一直是他们僵持的地方,上次先皇宾天, 小王子也是在宣州入侵, 差点到了皇城门口, 是有将士在虞台岭死守, 才得以阻击敌人在边境, 但这次却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两年时间, 根本无法让军民修生养息。 ——尤其是这些年天灾不断。 百户的担忧不无道理。 说话间,江芸芸已经推门出来了。 她随意裹了件衣服, 站在充满凉意的秋夜中出神。 “扬州这边并无消息?”江芸芸看向百户。 百户神色躲闪:“八百里加急传到了京城,指挥使让我先告知你的。” 江芸芸不解:“八百里加急最先知道的,应该是陛下和内阁嘛?走的也不是锦衣卫的传信路子。” 她想了想, 回过神来:“太监,你们从太监嘴里知道的, 谁?冯三吗?” “刘瑾现在对你们恨之入骨, 张永一向避祸, 不沾政务,谷大用是有几分可能,但应该不会冒着和刘瑾交恶的风险,剩下几人大都是刘瑾的附庸,更是不会,想来想起也只有冯三了。”她叹气,吐出一口白气,朦胧了脸上的神情。 “这些年也是为难冯三了。” 百户站在那里没说话。 “但这个消息瞒不了多久,宣州乃是门户,被围攻的消息最迟明日就会穿得满京城都知道。”江芸芸拢了拢衣服,“冯三现在给我这个消息,是希望我能自己给自己找一份说辞嘛。” 蒙古人远攻宣州,近围兰州,张口就要江芸本就奇怪,但更重要的江芸还在兰州任职过,任谁听了都要多想,朝廷是一定要闹起来的。 冯三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百户还是没说话,态度表明,他就是来传个话的。 看来冯三和锦衣卫的关系也不过是点到为止。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头顶的那轮圆月,喃喃自语:“又是秋风起的日子。” 她转身回了屋子说道:“我确实有几份信要写,但不是送往北面的。” “那给谁?”百户站在门口,不解问道。 —— —— 深夜的内阁先是收到了宣州被围的消息。 “我记得这一支蒙古人能这么迅速壮大起来,还是因为江芸之前在兰州开设的贸易场吧。”焦芳先发制人说道,“现在养虎为患,她为首责。” 李东阳坐在首位没有说话。 王鏊不耐说道:“那你现在打算把人从扬州抓过来,杀了祭旗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至少兰州在这五年也是得了安稳日子的,那蒙古人和我们签订了合约,现在却完全不守信用,扭头就攻打宣州,难道不是蒙古自己的问题吗?” 焦芳冷笑一声:“好你个王济之,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简直是愧对皇恩。” 王鏊也不是个好脾气,立马说道:“焦孟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顺着你的意思就是吃里扒外,你一个文官和一个太监走得这么近,我都还没那你不是东西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焦芳大怒,“现在我们内阁什么情况,不和司礼监打好关系,回头又有事情,内阁威严何在。” “给刘瑾牵绳就是打好关系吗?呸,有辱斯文。”王鏊冷笑一声。 眼看气氛越来越僵,首辅李东阳又坐在这里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杨廷和只好硬着头皮缓和气氛:“诸位,诸位都是为了国事,何来吵得如此不可开交,还是先把宣州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其他事情。” “如何解决?”焦芳斜眼看他,“八百里加急早就传到宫里了,你看宫里现在什么反应。” 杨廷和也跟着没说话了。 ——宫里没反应,到底为何没反应。 ——内阁距离皇帝实在太远了,根本无从得知。 整个内阁都跟着安静下来,烛火在秋日暗淡的光照中闪烁,映衬着每个人的脸都阴暗不定,难以形容。 “今日给二殿下上课的哪位翰林讲师?”李东阳低声问道。 “费少卿。”王鏊想了想说道,“如今陛下把自己的一班子人都原封不动给了二皇子,若是陛下今日日讲,那就一起上课。” “今日讲得是什么?”李东阳又问。 “好像还在讲春秋,日讲内容月初就安排好了,二殿下上课很积极的,每日一课都没落下,算算日子应该是到了左传中的‘五月庚申,郑伯侵陈,大获’这一篇了。” 他说完,紧跟着沉默下来,不解问道:“是了,这支蒙古算是我们扶起来的,怎么好端端突然要打我们?” “养虎为患,蒙古人哪个没有野心。”焦芳闻言,冷笑一声,“现在这个脱脱卜花乃是黄金家族的人,怎么会没有野心,只怕是野心勃勃才是。” “年初的时候,我看过宣州方便递来的折子,当时就说他们为了争斗宣州边缘的那块位置,打得你死我活,好几个部落已经打到空无一人,甚至还牵连到了边关百姓,不过因为没有照成太大的损失,所以守城卫所也就按兵不动了。” “就应该打过去,也去凑凑热闹。”焦芳听闻这个事情,不悦说道,“也好叫他们知道边境不容侵犯,若是能浑水摸鱼,不是更好不过。” “你说的好听,今年浙江乱事刚平,南直隶先是干旱,后是水涝,税赋收不上来,北面那边靠着……进贡的水稻倒是收了一波,但四处天灾,灾难不断,到处都需要救灾,如此局面,如何能维持战局,一旦战火蔓延扩大,谁来收尾。”王鏊质问道,“图一时意气做什么,若是让蒙古人联手,那才是大祸。” 焦芳是如今的内阁次辅,过了一年得意的日子,眼下一直被人怼着,立刻沉下脸来。 “当日兵部的折子也是诸位都同意的,现在回过神来相互指责有什么用。”李东阳回过神来,“陛下今日会和二皇子一起听课吗?” “不好说,陛下每次都是来了兴致,突然来的,很少提早通知。”王鏊又说。 李东阳想了想:“问一下费少卿愿不愿意换一下课题。” “什么课题?”王鏊问道。 李东阳把宣州的折子握在手里,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崤之战。” 内阁三人面面相觑。 “首辅是担心,秦晋之战,楚国收益……”杨廷和敏锐问道。 “脱脱卜花娜仁并非头脑简单之人,她突然围攻宣州,就不怕腹背受敌吗?”李东阳犹豫说道,“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首辅担心蒙古两族已经和好?”杨廷和吃惊问道。 “不,我担心脱脱卜花娜仁已经陷入背水一战了。”李东阳站起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坐着,“夫千里劳师,跋涉日久,岂能掩人耳目,我倒是担心她……” 李东阳没有说下去,神色凝重。 “秦师千里袭郑,灭滑而还。”杨廷和很快就接上他的思路,紧跟着说道,“首辅是担心脱脱卜花的目标不是宣州,是……” “兰州八百里加急!”微亮的夜色中,风尘仆仆的卫兵肩背旗帜,身穿黄衣,腰系红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手中的包裹递上。 “兰州!”李东阳和杨廷和面面相觑。 —— —— “要江芸?”朱厚照把讲官新送来的题目匆匆看了一遍,又听刘瑾把手里的两份战报读了一遍,随后大吃一惊,迷茫地看着众人,“要她做什么?” “早就听闻当年江芸在兰州,对蒙古人多加照顾了,那些蒙古人读书开店都能便宜很多,是了,当年江芸杀了一个蒙古王子,蒙古人都没有计较。”刘瑾神神秘秘说道,“现在这个脱脱卜花好端端说要带江芸走,多奇怪啊,是不是一直都有联系啊。” 朱厚照明白刘瑾的意思。 他说江芸通敌叛国。 “宣州,兰州同时告急。”谷大用严肃说道,“若是两线开战,国库难以支撑。” “浙江不是平叛了吗,正好可以多加税,还怕了这么蒙古人不成。”刘瑾不悦说道,“岂能丢了大国脸面。” “怕是不妥。”谷大用委婉说道,“王公怕是不乐意。” “一个小小官吏怕他作甚,且他一把年纪了,也该致仕了,之前缩在浙江不出头。”刘瑾不耐。 谷大用没说话了。 “依我看此事说不定是江芸之前的祸端,不如好端端打兰州做什么,景泰城都要建好了……”刘瑾碎碎念着。 “够了,张永。”朱厚照心中微动,打断他的话,“之前谢来给我写了很多信件,把兰州的那些全都找出来。” 朱厚照低声说道:“我记得江芸说过关于蒙古人的处置办法。” 刘瑾一听,忍不住咬了咬牙:“那都是老黄历,当时的蒙古哪有现在被她养的这么厉害。” “不是的。”朱厚照突然抬头看他,认真说道,“我记得江芸说过,对外外族,一味打压是不成的,要打一个扶持一个,等这个强大了,再去扶持下一个,也就是说脱脱卜花的强大是在意料之中,而且她不是在和小王子打的不可开交吗……”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兰州被围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兰州。 肃王朱贡錝喃喃自语:“怎么又来了?” 朱真淤安慰道:“今日不同往日, 我们兰州城池这些年在江……江芸的建设下也是固若金汤的。” 朱贡錝叹气,看了一眼天真的儿子:“蒙古人也是不同往日啊。” 朱真淤其实也很是担忧,一听也跟着局促起来,不安问道:“怎么想到打兰州啊, 边上也一点动静也没有, 土默特是打算和宣州那边两线开战吗?战线拉这么长, 他们怎么供给, 宣州在大明门户上,可比兰州要防守严密。” 朱贡錝没说话, 只是听着外面喧闹的动静。 敌人是在黎明微亮的时候进攻的, 兰州的卫所和衙门算是反应快的,但也挡不住外面混乱的百姓在到处奔跑尖叫,连着不远处的炮火声和厮杀声, 听的人触目惊心, 心惊肉跳。 “到底还是差了点意思。”朱贡錝叹气, “当年江芸在的时候, 百姓哪有这么乱的时候。” 朱真淤附和说道:“当年兰州如此破败, 江芸还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还能守住城池,确实是有本事的, 但她现在也不在了,但衙门和卫所也是负责的人,不会有事的。” “若是江芸在, 蒙古人根本不敢打兰州的主意。”朱贡錝意味深长说道,“脱脱卜花在大势未成之时, 只会选择和小王子内部争斗。” 朱真淤似懂非懂。 “罢了, 带人守好内眷和王府。”朱贡錝低声说道。 “那我送爹回去休息。”朱真淤说道。 “不了, 我再坐坐。”朱贡錝看着天边微亮的山际,喃喃自语,“爹要好好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朱真淤茫然问道。 “我们肃王一脉是要永远都在兰州生活的,如今景泰城因为江芸的事情近乎停摆,京城派来的人,服徭役的人,都滞留在那里,若是没有景泰城作为缓冲,我们兰州便是西北的门户,便会一直都很危险……”朱贡錝脸色凝重,“现在还有江芸的余温,卫所和衙门还算负责,那以后呢?” 朱真淤欲言又止,随后摇了摇头:“以后的事情谁能勘明白。” “不,我们要自己明白。”朱贡錝盯着自己柔弱的儿子说道,“你也要明白,这世上没有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 朱真淤茫然。 “江芸,必须回朝。”朱贡錝的声音骤然压低,“有她,兰州可保,景泰可建,蒙古人也不会轻易靠近边境。” 朱真淤被他爹骤然冷漠的神色吓了一跳,喃喃自语:“她有这么厉害嘛?” “威慑力,这就是当年江芸一箭射穿九斿白纛的威慑力,千里追击斯日波的魄力,挑起蒙古内斗的智谋。”他紧盯着朱真淤,一字一字说道,“你想明白了,这就是她一直留给蒙古的威慑力,所以保了兰州五年安稳。” 秋日的晨日迟迟不来,整个兰州城被硝烟迷茫,漫漫白烟笼罩着昏暗的城池,恍惚以为自己被与世隔绝,再也没有人能发现被围困的兰州。 地面突然剧烈地动了动,王府内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蒙古开始正式攻城了。 “可她不是女的吗?”朱真淤听着越发靠近的炮击声,喃喃自语。 “我管她是男是女,我们肃王一脉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朱贡錝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神色冰冷。 —— —— “火炮呢?”周青云看着没有供应上的火炮,大喊道。 拖着最后一车火药上来的士兵一脸苦涩:“没了,没了,都用来了。” 蒙古人的嘶吼震耳欲聋,他们的攻城车高大危险,巨大的石头被狠狠丟掷在城墙上,城墙也跟着晃动起来,所有人也都跟着晃动起来。 周青云看向满身是血的士兵,紧跟着眼前一黑。 “哪来这么多钱,而且之前都平安这么多年了。”小队长看懂她的神色,不由抹了一把满是鲜血的脸,避开她的视线,“没了江芸,谁看重我们边境,年年上折子,年年批复说没钱,叫我们自筹,你们衙门还死死压着土地不给我们。” 吴安暴怒,质问道:“你们自己的土地难道不够用吗,当年都是算好的,而且营收自支,怎么会不够……” “够了。”周青云打断争吵,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浓郁的火药的刺鼻味道,便也跟着冷静下来,“天大的事,这事过去了再说。” “好多蒙古人,哪来这么多蒙古人。”城门口的士兵崩溃地看着源源不断的士兵,腿软说道。 ——兰州太久没有经历战争了。 “瓦剌被压了这么多年,只怕是要一股脑压过来,只要占据兰州,兰州已北的地方就会都成为孤地,往南也是毫无阻力。”周青云看着匆匆而来的陈继,脸色阴沉,“蒙古是有备而来。” 陈继咬牙:“太卑鄙了,黄金家族,果然每一个好东西,这个脱脱卜花我当年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赵秀匆匆跑过来,在周青云耳边低语了两句。 周青云脸色微变。 “怎么了?”陈继问道。 周青云转身离开,淡淡说道:“衙门的事情。” 她下了城墙,随后回过神来,直接从重伤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把带血的长刀。 “青云姐。”赵秀大惊,连忙按着她的手臂,“别冲动。” “你要记住,兰州是我们的兰州。”周青云大步朝着衙门走去,面容冷凝,“自来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绝没有事到临头,只享受不担责的道理。” “要走也是百姓先走,没有我们先走的道理。”她一脚踹开衙门大门,看着里面混乱的场景,冷冷说道,“背叛兰州,杀!” 有衙役尖叫:“你知道有多少蒙古人嘛,你要死拉着我们做什么,都是人,我们的信送不出去,要是再不走,等最后一个城门都被围住了,我们就彻底出不去了,大家都得死。” 周青云面无表情,直接一刀砍了过去,鲜血四溅,衣襟上的鲜血叠了一层又一层。 人群尖叫,立刻混乱起来。 赵秀立刻抽出腰刀,和周青云站在一起,大怒道:“谁敢乱动。” “看清了吗?不抗敌,现在就死。”周青云冷冷说道,“烽火已经燃起来,会有人来的。” “不会有人来的。” 张岚崩溃喊道,“他们只会按兵不动,我们兰州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之前宣州虞台岭谁去救了,没有任何一支队伍,全都死了,那些人全都死了,现在轮到兰州了,轮到我们了。” 周青云看着张岚的大喊大叫,面容坚毅镇定,满脸的血迹顺着下颚流了下来:“那就和兰州同死。” 众人骇然。 “何来不战就退的道理。”知府秦铭匆匆赶来,看也不看就迈过那具尸体,冷静说道,“早些日子我就送信出去了,只需守住三日,定能成。” “真的?”张岚犹豫,“何时送的信。” “一开始蒙古人开口说要江芸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已经给周边都送了信,就和朝廷的那封信一起。”他镇定说道,“我们只要守住,一定会有人来的。” 张岚半信半疑。 “我送的信,给庄浪卫、古浪所、靖虏卫、洮州卫,岷州卫都送了信。”周青云看了一眼秦铭,随后低声说道。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张岚还是质疑。 周青云冷笑一声:“我若是说了,你就信,只想着龟缩在这里不动,兰州到底要靠我们自己守住。” “是,是这个道理。”秦铭连连点头,“现在出去也危险,快去把百姓都安抚好,我们也好一心做事,守住兰州,我定为所有人表功,当年江芸守住兰州,可是所有人都得了表彰的。” 众人一听有援兵,也就跟着些许心安起来。 “你们不需要上城门,让百姓们都躲好,不要在城中乱走了,还有那些浑水摸鱼的直接拿下。”秦铭说道,“快去吧。” 本来慌乱的人也紧跟着散去。 混乱空荡的衙门里只剩下周青云和秦铭两人。 两人四目相对,却谁都没有说话。 “兰州失守,西北门户大开,此后蒙古铁骑再无敌手,我们就是千古罪人。”许久之后,秦铭搭在周青云胳膊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在发抖,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那点恍惚很快又被颤抖所遮盖。 “我也害怕,但寇知府走了,江芸也走了,我不能把他们留下来的威慑力丢了。” 周青云用袖子把刀刃上的血抹干,平静说道:“兰州的威慑力,要靠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兰州人自己撑起来。” —— —— 兰州和宣州被蒙古人包围的消息,终于顺着北风似乎催到了扬州。 府学的学生总是不经意地看向江芸。 “真打起来了?”有学生借着批改作业的时机,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仔细看完卷之后,在他的功课上画上一个大大的大叉,然后塞回他手里,冷静说道:“下次在这么糊弄我,四书五经就各抄十遍,抄不明白就别回家了。” 学生也顾不得打听消息了,立马捧着卷子哀嚎起来。 江芸芸目送他离开,然后继续低头批改卷子。 学生一走,学长就忍不住过端着茶走了过来,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到江芸冷静无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月考卷子出了吗?” “模拟考的卷子出了吗?” “上次成绩倒数的同学的思想工作汇报写好了。” “端着茶没事情的话,我这里还有几份卷子,你帮我看一下。” 第四百七十三章 蒙古人包围兰州的计划失败, 悉数退回蒙古草原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京城。 京城震动,一时间有点搞不清这事的走向。 不是刚被包围。 不是说要江芸。 怎么就突然击退了。 还有这个支援的‘王’旗是谁家的旗帜。 “王守仁,好耳熟的名字?”朱厚照看着折子上的名字震惊问道。 “就是之前修编《大明会典》的总裁,王尚书的大儿子。”冯三凉凉说道。 朱厚照登基道现在还没怎么见过外臣, 只觉得这个耳熟, 却一时想不起来。 “原先这王守仁原先是自请去修景泰城的, 一去就是四年, 也该早早就召回来的,好歹也是年轻的新科进士, 青年才俊, 不知怎么了就一直回不来。”冯三又暗搓搓说道。 朱厚照拧眉:“是了,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是去修景泰城的, 是个苦差事, 景泰城修得如何了?” 冯三委婉说道:“修建城池哪是这么容易的, 总是需要时间的。” 朱厚照捧着折子沉默着, 随后叹了一口气。 “这次因为他父亲致仕, 听说他自己也要去哪里做驿丞的, 但旨意被战火挡住了,没有及时送过去, 但也还好没回来,人在景泰城,关键时刻, 察觉不对,带着建城的百姓和士兵去救援, 不然兰州哪里能这么快就脱险。” 冯三看着朱厚照把秦知府的折子看完, 这才继续一脸唏嘘。 “爷都不知道有都惊险, 当时外城的城门全都破了,没赶得回内城的人全死了,那可怜见的,没一个活口,蒙古人可真不是东西啊。” 朱厚照一听,果然皱眉。 “周围的兄弟卫所为什么没有赶过去救援,那不是比爬大小松山来的要快一些吗?”他怒声呵斥道,“如此都是贪生怕死之辈,留着有何用,我要把他们都革职了。” “说不定也是担心蒙古人狡诈,怕中途杀个回马枪。”冯三贴心为人解释着。 “还有刘瑾,到底怎么做事的,有谬误之处修了便是,怎么还让人致仕了。”朱厚照终于想起来王华是谁了,“之前江芸及冠时,我见过他,他现在应该也才六十吧,正是做官的年纪,人呢,走了没,快召回来,让刘瑾去道歉,此事我怎么毫不知情。” 朱厚照不悦说道。 “还有他儿子……王守仁,先留在兰州,你去拟旨,先大肆封赏。”他想了想又说道,“后续让内阁去安抚,奖罚都要安置下去。” 冯三点头应下,却并没有离开。 “还有事情?”朱厚照不解问道。 “听闻这次肃王府被冲击了,死了不少人,幸好王爷王妃没事,就是听说世子御敌,带领自家家丁上了城墙,但伤得不轻,要不是最后王主事来了,怕是……”冯三低声说道。 “倒也有些魄力。”朱厚照赞道,“然后呢?” “肃王府对这次兰州的护卫很不满,认为他们没有远见,兰州的知府也觉得不服,觉得已然尽心竭力,兰州卫那边也不服气,觉得士兵损耗过半,守卫兰州是尽心竭力,现在三边互相弹劾的折子现在还压在内阁呢。”冯三小声说道。 朱厚照敏锐问道:“内阁不是最不耐处理这些事情吗?此事还牵扯到藩王,不该直接送到我这里吗?怎么还压在哪里了,里面还说了什么?” 冯三眉眼低垂,声音轻柔:“肃王认为军队和衙门懈怠,才导致这次守城不利,要求严惩,衙门那边认为,他们依然尽力,衙役损耗很严重,米粮全部上供,炮火不足非他们之过,兰州卫那边却说这两年都没有拨军需了,要他们自筹,衙门压着土地数据,不给他们多余的土地,造火炮价格不菲,所以炮火的数量才上不去。” 朱厚照听得眉头紧皱:“所以到底怎么回事,让内阁仔细查,炮火到底为何不足?” 冯三想了想说道:“前几年,江秘书在的时候,各地的军需都是按时拨款的。” 朱厚照了然。 说来说去,成了内阁和兵部的事情。 兰州三方对骂,原来是骂给京城听呢。 内阁压着,怕是在想解决的办法。 “都拿来,我看看。”朱厚照冷脸说道,“此事要倒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其实说起来,内阁也很委屈。 因为这几年收成都不好,最重要的浙江也是乱的,赋税收不上去,他们和六部也商量过钱的分配问题,奈何各部各个都说自己的事情是紧急的,耽误不得。 这几年年岁不丰,赈灾的不少,浙江之前平叛就花了不少钱,所以库中也实在没有余量了,内阁只好各自收紧钱袋子,其实也不止兰州,边境九镇都是自筹粮食的,只是兰州倒霉,这次因为蒙古的袭击,此事被彻底掀开帘子,暴露在世人眼中。 “这事怪我们做什么?”焦芳率先发难,“别的地方都筹到钱了,怎么就兰州特殊一些,衙门为什么不给他土地,卫所要多少给多少不就好了。” “兰州是经过一轮清丈的,成绩斐然,还得了先帝表彰,这是当年兰州上的折子。”王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陈旧的折子,看了眼众人,补充道,“江芸写的。” 李东阳没看,他在内阁已经多年,这事也是他在的事情,所以对里面的内容依旧清晰。 焦芳接过去一看,随后冷笑一声:“倒是一如既往的大胆,就连军屯的田都算计进去了,怪不得卫所他们自己没钱,这点田给谁看,我看现在兰州兵力羸弱,就是她的问题。” 杨廷和看完后却持有不同意见:“这个算法很对啊,如今卫所的人数是固定的,且往往有逃兵,所以很少是满员的,而且当时清丈是按照人头的最高配比的,按道理日常开支就是有盈余的,这边衙门的公账会拨一成给军营作为日常维护城防的开支。” “剩下的土地,若是富户不愿意原价购买的,半价折给百姓,免了第一年的赋税,她甚至还让肃王拿出五百亩土地做了养济院,孤独园的公田,不得买卖,真是厉害。” 说到最后,杨廷和也不免有些咂舌。 能从藩王那边拿到东西,那可真是第一人。 他很早就知道江芸的厉害,但外面人说的那些事情又都说的太笼统了,所以他一直对这样的说话报以怀疑,但看了这份折子,他却又不得不确信,江芸是真的有本事的人。 有些人敢想,却不敢落实。 有些人埋头干,却说不出来。 但江芸不一样,她不仅能说,还能说得漂亮,说得通俗易懂,她还能干,干到众人信服,四方协调,最后圆满收尾。 “问题出在哪里……”李东阳沉声说道,“大家应该心知肚明。” 内阁三人也跟着不说话了。 “我们没钱,我们有什么错。”焦芳不高兴说道,“之前江芸也都是力排众议给各地拨钱的,我就不信要是都用在实处上了,就停了两年,就没钱了。” 这一点王鏊也是这么想的,委婉说道:“怕还是有别的隐情。” “那也要有证据。”李东阳眉眼低垂,看着折子上熟悉的字体,沉默半响后继续说道,“陛下对于这个说辞,到最后只会责怪到内阁身上。” 杨廷和犹豫说道:“我听闻德辉兄的儿子王守仁就在兰州,不若请他去帮我们看看。” “不对,王守仁远隔大小松山,他是怎么知道兰州的事情的。”焦芳突然敏锐问道,“算算日期,他知道的,比我们还早,他哪来的消息?” —— ——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肯定对面前的王守仁模样大吃一惊。 王守仁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留着的胡子也乱糟糟的,整个人有些邋遢,唯有那双眼睛还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火烧味,天色一直亮不起来,整座兰州城便一直是朦朦胧胧的感觉。 今日天色微明之际,‘王’字大旗竖起后,周青云当机立断带人把外城城门全都关起来,彻底断了两路蒙古人的交接。 城内蒙古人悉数被俘虏,城外的人见外面灰尘四溅,只当是大量援军,乱了心智,陈继则立刻带人大喊‘援兵已到,投降不杀’,王守仁则斜后方打散攻城的队伍,如此蒙古军大乱,含恨离开。 兰州得以保存,却已是血肉模糊,尸横遍野。 城中有人大笑,也有人大哭。 秦铭孤零零站在路面上,看着满目疮痍的城池,哭得最厉害,也顾不得避嫌,抱着周青云就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带知府去休息。”周青云安慰了几下,就直接让赵秀把人扶走,把剩余的衙役和士兵安置好,最后开始带人清理战后城池,“看看衙门内还有多少人,让他们都出来处理后续工作。” “对了,王守仁带来的人呢?”周青云走了几步后问道。 吴安摇头:“好像在城门外,没进来。” 周青云脚步一顿,又问:“王守仁呢?” “好像在城门上坐着。”吴安小心翼翼指了指不远处的城池,想了想,凑过来笑声问道,“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周青云随手擦了擦吴安脸上的血迹:“把手上的几户人家都登记好就回去好好休息,你也好几天没合眼了,注意身体,和几个姐妹一起回家,门要关好,注意安全,晚上就来衙门吃,不要自己动手了。” 吴安嗯了一声,看着她上了城墙,这才打起精神开始干活。 周青云上了城墙,只看到萧索的背影,想了想从边上的小房间里拿出一条毯子,这才走了过去:“这次多谢王主事远水救近火。”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芸回朝的事情宛若一石惊起千层浪, 立刻引出群臣震动,就连远在扬州的江芸都被意外波及,不得不停了府学的课,避免引起更大的风波。 本来就满员的课堂, 因为这个消息连着外面都站满了人, 连正常的教学都进行不下去, 有性格激烈的人开始痛骂江芸危害朝廷, 勾结藩王,罪大恶极, 声浪之大, 日夜不绝于耳。 陈静只好匆匆把人带走了。 “你说这事……”他一坐下来就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不清楚。”江芸芸直接回道。 陈静被怼了回去,只好哎了一声,看了她一眼:“你说能成……” “不清楚。” 陈静和她大眼瞪小眼, 最后叹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配合。” “配合什么?我劝你明哲保身, 少管这事。”江芸芸抬头看了一眼, 对着头顶的百户招了招手, “给我们陈知府说说京城现在什么情况了?” 锦衣卫还真的配合地翻身下来, 一本正经说道:“打起来了。” 陈静瞪大眼睛。 “你别说, 我们江秘书那也是有不少拥趸的,之前的事情是属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所以才落了下风,导致我们江秘书遗憾回扬州,但你猜怎么着, 现在回过神来了。” 百户手臂挥舞着:“这次还有肃王在前面冲锋陷阵,大骂百官, 连带着内阁都被他一天三份折子痛骂一顿, 司礼监也没放过, 刘瑾被骂到直接回家休息了,对了,还有那个王守仁,战战兢兢写了十来封兰州的折子,没给我们江秘书说一句话,但每次都说着我们江秘书呢,多感人的情谊啊,真是听之令人落泪……” 百户跟个说书先生一样,一脸唏嘘。 “说重点,直接说怎么打起来了?”陈静打断他的话,“大庭广众,斯文读书人,还能轮起袖子就是干不成。” 百户哎了一声,举起大拳头:“读书人又不是缺胳膊腿,大家还分读不读书人吗,就这样举起小拳头,在朝堂上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把陛下都吓住了。” 陈静瞪大眼睛,半晌之后才说道:“有,有辱斯文啊。” “不斯文了,衣服都破了。”百户一本正经比划了一下,“胳膊都露出来了,胸都露出来呢,啧,多冷啊,多有辱斯文啊。” 陈静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在给小狗梳毛,头也不抬说道:“不清楚。” “我还没问呢!”陈静大怒,“果然是在敷衍我。” 江芸芸无奈抬起头来:“现在无外乎两个选择,我能回去,我不能回去,除此之外,你问我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在京城不是很多朋友吗。”陈静犹豫着表示质疑,“难道没有一点消息传过来。” “没有哦,现在京城乱到送信的通达铺已经超负荷满载,已经不收信件了。”百户先一步笑眯眯回答,“便是你现在写信上去,也未必能及时让人收到。” “这么夸张。”陈静喃喃自语。 百户没说话,只是故作深处地长叹一口气:“您瞧,又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过了年,我也轻松了。” 陈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江芸芸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了。 百户见人一走,立马端不住神色自若的态度,一把把三只小狗抱开,自己挤了过来:“过了年也就除孝了,到时我们就要走了。”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把梳子上的毛都扒拉下来。 “我这走了,你要是还没走,再留下扬州可不好说了。”百户吓唬道。 “那些人凶得很,这些年你提拔上来的人都陆陆续续滚回家了,要不就是跟唐寅张灵一样自己滚回家了,要不就是被人找了个借口贬了的,也就剩下那小猫两三只还留着呢。” 他掰着手指头给人算着:“顾清有王恩保着,黎循传现在被我们锦衣卫罩着,还有徐经,家里有钱使了鬼推磨,别的人你看看,还有几个在朝中的,你再不回去,这三人也不好说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你怎么还捣鼓你的狗啊,真是没出息啊。” “那你觉得我能回去吗?”江芸芸直接抬头反问道。 百户和她对视一眼,突然哑了火,讪讪移开视线:“我哪知道啊,你们这些大人物打架,讲得就是一个不动声色,刀不见血,朝堂的官员都换了好几轮了,司礼监都换了一轮了,我们锦衣卫要不是有你当初的那份折子……我要是能掺和进去,我还能是一个小小百户嘛。” 江芸芸随意摸着小狗的头,笑了笑:“我以前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有些事情不能上称,一旦上称,谁也打不住另一端的斤数。”她抬起头来,看向百户,突然笑了笑,“就像我这件事情。” 百户被那笑容惊得站在原处,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大白天愣是后背冒出一阵阵寒毛。 “但如今,时也命也。”江芸芸站起来,笼着袖子,长长的袖子垂落在身侧,在寒冷的北风中微微摆动,偏她依旧一脸和气,口气依旧轻柔,“所以,我也想着上一次这个称。” 百户瞪大眼睛。 “你还想做官?”他失声说道。 “我不能做官吗?”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笑眯眯问道,“我和他们好声好气说话,他们还真当能和我上同一杆称嘛。” 百户被这话中的狂傲听得头皮发麻,第一次觉得扬州的风也吹得人坐立不安,难以忍受。 “三年的时间,都没有人能走到我这个位置。”江芸芸束起袖子,微微一笑,“可见这个位置,本就该是我坐的。” 百户听得落荒而逃。 ——相处这么久,他竟从未了解过江芸这人。 —— —— “谁不知道,在兰州时,肃王和江芸感情甚好,几次三番帮她,这次肃王好端端又为江芸说话,你要说没鬼,我才不信。”内阁中,焦芳冷冷说道,“自来藩王何曾插手过朝廷的事情,现在倒好,还要管其我们内阁来了。” “朝臣和藩王确实不该交往过密。”王鏊也紧跟着皱眉说道,“肃王这次实在是僭越了,江芸的事情说到底也不关他事,这会借着兰州的事情,对整个朝廷开火,也实数奇怪。” 李东阳揉了揉额头,没有说话。 ——面对他的小师妹,他现在说什么都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杨廷和难得没有开口缓和窒息的气氛,他正在处理所有折子,内阁实在是放不下了,按照有点建议的都留下,全是情绪的就都扔了,但到头来能留下来的也没几本。 “江芸当了官,可以,那后续呢,这是开了一条先河,我不扯女人当不当官的问题。”焦芳有些焦躁不安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走动着,“我就问,那后续女子是不是也能考科举,若是考了科举那便是能做官,可我们大明还多少秀才进士在等着,我就问你一波人要如何处理。” “再者,现在全员都去读书了,那谁来种地,谁来抚育孩子,谁来做生意,这些都是一个巨大的变革,一旦一步走错,那就是滑入深渊,谁来承担这样的生灵涂炭,江芸嘛,江芸她够资格嘛。” 他站在李东阳面前,面容沉寂。 “年前,刘瑾一力要求各地推行清丈,然后呢,各地暴乱不断,推行得很不顺利,拿上来的账本也是参差不齐,鲜有拿得出手的,这个头是谁起的,江芸,她是有本事,这一点谁不承认,可谁能跟她一样都有本事,一个不慎就是大错。”焦芳神色凝重,语重心长。 “天地阴阳的大道理,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西汉强盛而亡是为什么,是因为朝野有太多力量在拉扯了,江芸若是回来,便会有更多的力量涌了进来,天下谁人不投机。” 一直没抬头的杨廷和也紧跟着抬起头来。 王鏊沉吟片刻,也跟着委婉说道:“焦孟阳的考虑不无道理,江芸的存在,事已至此已非她自己能控制,一旦被人裹挟着前进,那就是灭顶之灾。” 李东阳捏着一本折子,随后无奈说道:“此事我如何开口,我说什么都不对。” “您现在是首辅,只要您开口,再不济那也是大义灭亲。”焦芳紧跟着说道。 李东阳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是浙江王克承递上来的折子,浙江乱象已灭,清丈之事全然落地,十一个府清出户数一万八千户,人口六万一千五百零三,土地清出两百六十万顷,多余的土地愿意买回去的都已经被买回去了,剩下的则分给无田的百姓,政策和之前江其归在琼山县和兰州的办法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其中并未包括军屯的数据。” 他虽然只看了一遍,但显然所有的内容已经了然于心,数据念出来也都是丝毫不差。 “卫所由五军都督府管辖,他无权过问,但他在最后写道,浙江一地,卫所军屯数据大致在一百万顷以上,浙江自来七山一水二分田,这些年随着群山被大量开发,百姓的功劳之盛,能有这样的数据,亦然是掌握地大差不差了。” 李东阳环顾着三位同僚,沉声说道:“今日只有我们在场,我也说一句掏心的话:江芸的清丈土地没有错,明年浙江的赋税会告诉我们答案,天地作证,我说这话并无任何私情,但孟阳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外面的人只看到是女人做官这一件事情,可内在却牵连众多,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只怕我们考虑得再多,外朝和内廷并不在意。”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低声说道。 第四百七十五章 除夕前一夜。 百户再一次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随后匆匆朝着后院走去,却在经过中庭时,突然脚步一顿,猛地看向屋檐下的一道黑影。 “江秘书?”他犹豫喊道, “等我吗?” “嗯。”原来江芸芸正坐在夜色中, 也几乎也夜色融为一体, 要不是锦衣卫眼尖, 还真当错过了。 “刚停了雪,怎么不去屋里等消息。”郭百户脚步一转, 走了过来。 他一走过来, 原本还安安静静蹲在江芸芸脚边的小黑狗就立马警觉站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安抚着,郭百户也点到为止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台阶下说着话。 “信件给了司礼监, 我们的人亲手递到冯三手里。”郭百户说, 看着江芸芸被夜色笼罩着的面容, 忍不住又问道, “可我瞧着冯三好像没有办你这事。” 江芸芸摸着狗头的手一顿, 看了过来。 “外面的人不知怎么知道这个消息了, 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顾仕隆愿意用爵位换你回京, 一官换一官。”百户老实说道,“而且他这么大的功劳,按理也该直接袭爵了, 现在还在家呆着呢,看来你的希望落空了。” 江芸芸沉默着, 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何必呢。” “现在情况僵持着, 陛下有心要你回去, 内阁虽然不出声,但大小九卿有一半是不赞同的,还有人说你若是回京,他们便辞官,加上外面的一些流言蜚语,陛下也不好态度强硬。” 郭百户看着她模糊的轮廓叹了一口气,最后直接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背对着江芸芸。 “现在有了顾仕隆作为药引,再加上兰州现在到处都是你的传闻,那个周青云家中是卖马的,借着给各地运马的机会,逮着机会就宣传你的丰功伟绩,现在闹得边境九镇也跟着惴惴不安,跟着要你的火药配方。还有徐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的主意。” “要不是你这人确实正直,我甚至怀疑肃王背后是不是也是你指使的,他一个人不仅骂文官,还骂宦官,就连意见不同的藩王也跟着破口大骂,瞧着跟疯了一样,一天十封折子,谁看了不头疼。” 江芸芸闻言轻笑一声:“我以前在兰州,他惯会装傻充愣,兰州只要有大事就闭门不见客,就连卫所当年换了一大批人,也只跟着明哲保身,想要和他合作,也都是讲究一个‘利’字。” “怕了吧,世子被射中胸口,差点就死了。”郭百户抬头看着不见云朵的夜空,“当年兰州这么破都不曾出事,现在兵强马壮,城池高耸,却差点断了香火。” 江芸芸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弄着小狗身上的绒毛。 小狗一边站岗,一边抽空用滚烫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 “说起来,高高在上的藩王和普通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藩王只想要永保富贵,百姓则不会管上面坐着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只要能吃上饭,吃饱饭。” 郭百户伸手捏了一把地上的雪,冰冷的雪刺他一个激灵,也让他回过神来,轻轻吐出一口白气。 “他们现在都是一股脑站你的,这两年也是老天爷助你,浙江打乱,南直隶天灾,偏自来苦寒的兰州人吃上饭了,外面的人都说你自来会拿捏人心,当然,我的意思是,你本来也很厉害,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刚停了雪,空气中还带着冷冽的味道,闻久了,只觉得鼻子有些干涩的疼,偏两个人一前一后坐着,都一动不动。 小狗趴在江芸芸的鞋面上,警觉地注视着一切,一脸严肃。 “你回来已经是势不可挡的事情了。”郭百户低声说道,“江芸,你要成为我们大明第一位女官员了。” 江芸芸安静坐在夜色中,突然笑了笑:“希望不是最后一个。” 郭百户沉默着,用脚把脚边的积雪推开,突然也跟着笑了笑:“那就要看江秘书的努力了。” —— —— 天色还未大亮。 周笙和陈墨荷早早就起来准备过年的事情,谁知一眼就看到屋檐下,不知何时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的江芸芸,又见小黑狗正四仰八叉睡在她的膝盖上 “其归!”周笙大惊,连忙上前,一握她的手,果然是冰冷一片,“这是做什么?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嘛?”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轻轻靠在她怀里:“想个问题想的有点迟了。” 陈墨荷从屋里抽出一条小毯子,连着小狗一起把人牢牢裹起来:“冬日着凉了容易漏下病根,马虎不得。” 江芸芸被裹得露出一个脑袋,看上去也跟着有些呆呆的:“一个时辰前,郭百户找我,我才出来的,没多久。” 周笙摸了摸她冰冷冷的小脸蛋,最后不轻不重掐了一下:“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小肉呢,病一场就要没了。” 江芸芸蹭了蹭她的脖子。 周笙温柔一笑,见她皱着眉,但又懒得动手,只好自己伸手把在被子里乱动的小狗掏出来,小狗气得冲着江芸芸汪汪大叫两声,然后又跳回江芸芸的膝盖上。 “是京城有什么事情吗?”她随口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大眼睛眨了眨。 “郭百户一天找你三次,我又不是傻子。”周笙点了点她的额头,“现在在家里,可别想瞒着我什么。” 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但只是盯着她小巧的下巴发呆,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道:“你这次会随我回京住吗?” 周笙震惊:“你要回京?是回去做官吗?” “嗯。” 周笙没说话了,也跟着沉默下来。 “那太危险了。”她喃喃说着。 江芸芸坐在她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厨房冒出了炊烟,那么细,那么白的烟火味就这么从窗中冒了出来。 小白狗已经蹲在厨房门口等着人赐的礼物,尾巴晃得地面的细雪直飘扬。 周笙坐在她边上沉默着,花白的头发在血色中格外刺眼。 谁家小女郎跟在大人身边,哼唱着扬州最火的南调,顺着风中传来,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调子,但声音清澈单纯,空灵浪漫。 “青门幸有栽瓜地,谁羡封侯百里……”江芸芸跟着哼出那一句调子的词作,声音又轻又柔,在江南水乡的晨光中朦朦胧胧间好似借着微风吹来一般。 周笙轻轻伏在她肩头,故作镇定的岔开话题:“哪里学的曲子,从未听你唱过。” “梅花书院里有曲课,听了几耳朵。”江芸芸回过神来,想要伸手,当个大人模样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谁知道陈墨荷裹得太严实了,刚一抬手,直接把小黑狗推了下去。 小黑狗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蒙了一会儿,然后更生气了,对着江芸芸汪汪大叫。 一时间伤感的气氛被尽数驱散。 江芸芸终于掏出自己的手,招了招手,奈何小狗不为所动,只好哎了两声,企图和小狗讲道理:“不是我,我也不会故意的,回头请你吃小肉干行不行,哎哎,别生气啊。” 小狗已经溜达溜达跑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小黑最记仇了,你完了。” 江芸芸眼巴巴看着小狗跑了,便一脑袋撞在周笙怀里:“想吃阳春面,再撒点金色的油花和翠绿色碎蒜花,好久没吃了,之前在京城就很想吃,但是乐山做面食不行,揉不来面。” “好,陈妈妈做面食最好了。”周笙摸着她的脸,低声说道,“前几天买了蒲叶,再吃个蒲包肉,就可以等着晚上的年夜饭了。” “嗯。”江芸芸看着逐渐天亮的天际,天边的光晕明亮温和,瞧着是要出太阳了。 除夕日,是最近难得的好天气。 “大姑娘早上准备吃什么啊。”陈墨荷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两位小小姐,一个要吃豆腐馒头,一个想吃翡翠烧麦,昨天就活好面,拌好料了,包好就能吃了。” “她想吃阳春面,再做个蒲包肉吧。”周笙清了清嗓子,替她回答道。 “行,正好有面团,方便。”陈墨荷笑说着。 母女两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太阳缓缓从东面升起来,逐渐驱散空气中的晨雾,最后天色逐渐变得亮堂,彻底驱散了黑暗。 “天亮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是啊,真好啊。”周笙握着她的手,轻轻揉着她的手腕,“都过去了。” “老师!!!” 顾知的声音刚刚传来,与此同时还有两声狗叫的声音,随后就看到她领着裙子飞快从隔壁院子跑了过来,两侧双髻上的桃花红绳一甩一甩的,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等跑到她面前,就扑闪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强调着,“重阳节爬山。” 江芸芸无情回绝道:“作业写成这个样子,还要去爬山,我看你是想挨打。” 顾知不高兴,立马去找周笙伸冤:“是一开始说好的,我四书就是学的很好啊,五经刚开始学,就是不太会的,姨姨评评理。” “这是我娘,不评你的理。”江芸芸握了握周笙的手,直接把人赶走,“去找张道长玩去。” 顾知气得直跳脚,哭唧唧跑了:“我再也不喜欢老师了。” “之前说好带她去的,怎么现在又不带了。”周笙见人走远后,这才不解问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过了年就带她们去,正好赶上元宵的集会,而且之前外面这么乱,她又这么皮,别到时候拉着穟穟一起给我走丢了,我还要报官找她,丢脸死了。” “现在和她说,她能一天拉着你确定十遍。”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让张道长去哄去,自己收的徒弟,给我当起甩手掌柜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是我有什么东西落这里了?” 江芸芸是认得这个人的, 观音寺的方丈,这么多年过去了,方丈更老了,须发皆白, 面容却越发温和慈悲。 老和尚注视着在众多香客中依旧鹤立鸡群的江芸, 缓缓摇头:“不是您的东西, 是黎施主曾在我这里留下一样东西。” 江芸芸瞬间僵站在原处。 黎? 老师还是楠枝? 不, 不会是楠枝? 这样含蓄的,无法对人言及的沉默不是他的作风。 “黎老夫人病逝那年, 老衲曾带僧侣前去黎府做法事, 归寺后的某一日午后,许是这个时间,黎老先生独自一人爬山, 为他的发妻捐了一盏照亮七七四十九天的长明灯, 后又为施主点了一盏风灯。” “风灯?为我点的?”她不可置信说道。 “老先生要求点满十年后, 若是您还及时来还愿, 那就在第二年的元宵节归入尘埃。”和尚温和地看向江芸芸, 面容慈悲, “幸而施主赶在最后一日来到此处。” 江芸芸觉得耳朵嗡嗡的响,所有人的声音在此刻都成了遥远的虚幻。 他们从远处来到此处, 又笑着从此处离开,并无拘束,也毫无牵连, 就连高高在上地观音也只是悲悯注视着红尘众人,飘扬的衣摆在日光下好似成了一片轻纱, 落在众人头上, 唯有她被留在远处, 任由世间万物在神思中变化。 殿外,不知是谁家香客点了一双手臂大小的蜡烛,烛火猛得一下窜了起来,火焰瞬间刺痛江芸芸的眼睛,这一瞬间,她强忍多年的痛苦在此刻就要喷涌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回到当年秋日的扬州,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留在昔日冬日的京城。 江芸芸想要大声痛哭,却又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声的沉默。 顾知一听到动静就咕噜一下从蒲团上爬起来,亦步亦趋站在江芸身后,一脸警觉,听到一半实在忍不住和陈禾颖咬耳朵:“风灯是什么啊?” “马上就要熄灭所有风灯了,施主可要去看一下。”方丈低声说道,“在后院的紫竹林。” “风灯不是要放飞的嘛?”百户忍不住问道,随后看了一眼江芸芸,低声说道,“我听人说琼州有在元宵放风灯的习惯。” 方丈笑说着:“琼州四面环海,故而地势空旷,风大浪大,只等风灯飞到高处,安置在灯内的鞭炮就会被点燃,连着整个风筝都会被送到天上,便是完成这个祈福仪式,但扬州多河流,却人流密集,并无空旷的海绵,容易引起祝融。” 百户似懂非懂,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两个小孩也紧张地看着江芸芸。 “去看看吧。”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当年黎老先生满脸病容却还是一间间佛堂叩拜过去,为您集齐十殿神佛的香火,供奉在风灯上,爱人之心拳拳,无不令神佛感动,这才保佑江施主化险为夷。” 江芸芸低着头,把所有的眼泪逼了回去,这才低声说道:“去看看吧。” 紫竹林里已经站满了人,风灯是一种祈福的花灯,江芸芸在琼山县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每年元宵节,靠海的百姓就会站在崖边点上一盏,形状各异,大小不同,颜色则千奇百怪,清粉绿红应有尽有,宝塔灯、高帽灯、又或者是牛角灯,大的要两人合抱,小的手掌都可以托起。 这些灯的边缘沾满了彩约,一旦起风,五彩的纸条在风中飞舞,格外漂亮。 那个时候江芸芸只操心会不会引起火灾,在城内严令禁止,从未想过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会有人为她点燃一盏祈福的风灯。 “好多人啊。”顾知张望着,“这个是可以许愿的嘛?” “商贾求财发财;百姓求风调雨顺;远行的人则求前程平安。”方丈低声说道,“人有所想,便有所求。” “那为什么叫风灯呢?”陈禾颖不解问道。 “风灯随着风吹而动,象征“无我”,无上神佛希望万千黎民要真正超越自我,摆脱束缚,达到真正的自由。”方丈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无我者非我、非我所,非我之我。” 江芸芸便也跟着念了一遍,最后神色迷茫:“五蕴共相——无常、苦、空、无我,可我还是看不明白。” 方丈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因缘而起,江施主大智大勇,如何会看不明白,不过是心扰所思罢了。” 江芸芸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 凡是有主的风灯,身边都围满了许愿的人,他们抚摸着彩约,神色虔诚,诉说着自己的希望。 唯有一盏一人高的风灯,正安安静静被系在角落里,纸张陈旧,骨骼发黄,唯有烛火依旧摇曳,好似正在等待亲自送她吹灭它的人。 江芸芸朝着它走了过去。 顾知想要跟过去,却被陈禾颖拦住,她甚至拦住了百户和乐山乐水。 “让老师和老师再说一次话。”她认真说道。 方丈也并未上前,只是看着江芸芸轻轻触碰上多年来从不曾有人靠近的风灯,再一次念了声佛号。 “善哉善哉,因不虚发,果不妄生,阿弥陀佛。” 江芸芸看着安静燃烧的蜡烛,还有一小截,它留在这个世界的使命便彻底结束了,从此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老师。”她低声喊着。 灯中的烛火也跟着跳跃几下,似乎有人在轻声回应着。 “十年的风灯,您想说什么。”江芸芸哽咽,声音都在颤抖,“您不肯见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是不是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紫竹铃的热闹此起彼伏。 谁也无法给她答案。 江芸芸只能沉默的站在风灯边,看着它闪烁着最后的余光,就像昔日他看着老师衰老的面庞,她有心想做什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恸哭以做悲歌。 “我马上就要回京了。”眼看烛火就要熄灭了,江芸芸双手扶着风灯,低头对着蜡烛低声说道,“这条路我自己走,我不后悔,老师也别怨我,好不好……” 就在此时,蜡烛终于熄灭,露出黑漆漆的灯托。 江芸芸猛地闭上嘴,失魂落魄地看着它趋于黑暗,神色仲怔,随后整个风灯的灵魂好似被彻底抽离,原本鼓起昂起的灯身逐渐落下,最后缓缓的,温柔地覆盖着江芸芸的手臂。 燃烧了十年的风灯,终于归于平静,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江芸芸呼吸加重,神色迷茫,觉得少年江芸芸的灵魂在此刻被彻底剥离。 年少时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师娘老师,她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当年离开扬州后,成了不会回头的马,一直向前冲着,直到今日彻底冲进火堆,从此不复存在。 她一直都明白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却在此刻猛地想要回头去看看当年的扬州。 “方丈说当年老师还写了一份信。”顾知不知何时,还是担心地走了过来,摸上纸做的风灯,小声说道。 陈禾颖也跟着磕磕巴巴说道:“就放在灯托架的下面。” 江芸芸呼吸一怔,随后直接伸手去拿。 “小心烫。”顾知连忙说道。 滚烫的铜盏刺得手指火辣辣的疼,她却在此时摸到一份薄薄的信。 ——写于十月二十。 江芸芸一看字迹,突然呼吸一顿,握信的手开始颤抖,嘴里喃喃自语:“写给我的,那份信是写给我的。” 当年从琼山县路径扬州,陈先生说他老师给她一份信,那份信没头没尾,却在最后写道——吾一人所选,并不后悔。 原来,那个时候老师就知道了。 此后老师那些奇怪的话,突兀的行为在此刻都成了有迹可循。 她的老师一直为她的身份担惊受怕,却同样和她一般无法言喻,直到最后一刻,匆匆为她赶赴京城。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信件,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打湿纸上的字迹。 当年扬州求学日,今日扬州风灯时,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闭环,黎淳不敢言语,江芸芸三缄其言,周笙担忧沉默,想来师娘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在当年江芸芸迈进黎家大门时,被卷入其中,从此难以分割。 只有这两封信,成了一切因果中的意外。 她打开这份尘封多年的信件,却在片刻后紧紧握着风灯,任由手指穿破纸张,坚硬的竹条在手心落下红痕。 她伏在风灯上,失声痛哭,像是要把两场丧礼上的哭声全都哭了出来。 她是这样的庆幸,又是这样的痛苦。 她想要笑,却又忍不住哭起来。 为这么多年的遗憾,为未来生出的无限勇气。 薄薄的信件顺着风飘落在地上,陈禾颖见状,连忙捡了起来,只见上面两行内容——一句诗句,十二个字。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草为多貌,你亦同是,往前走吧。” —— —— “是玩的不开心吗?怎么一个个都没笑脸了。”酉时过半,周笙看着众人兴致不高地回来,颇为不解,“怎么就你们回来了?其归呢?” 众人都没说话,周笙便看向顾知和陈禾颖。 “老师说她要一个人走一走。”陈禾颖想了想,如是说道。 周笙皱眉。 顾知叹气说道:“碰到了一些事情,走,姨姨,我和你说,但你不要和老师说是我和你说的哦。” “哎,闲闲……”陈禾颖慌张,连忙把人拉住。 第四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回京的消息早早就在京城传开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二殿下朱厚炜是最高兴的,高兴到绕着花园跑了两圈,最后小手一挥说要给江芸准备礼物去,他甚至贴心的表示, 他哥的那份他也准备一下, 一点也不计较他逼迫自己读书的事情。 朱厚照也高兴, 这几日见了大臣和太监们都是笑脸盈盈的, 甚至对于要致仕的人也格外和颜悦色,赏了不少钱, 好声好气请人滚蛋。 至于江芸的拥趸更是高兴到直接端坐在酒楼里大肆宣扬此事, 务必要求路过的狗都知道‘江芸即将回京’的好消息。 顾霭最是高兴,因为他爹和他老师要一起回来了。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 刘瑾则是急得嘴巴都上火了,奈何爷态度坚定, 谁说都不好使, 尤其是兰州那边的事情也急需江芸去解决,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在圣旨上盖了章。 内阁的态度暧昧不清, 李东阳一向是和稀泥的好手, 谁也别想拉他下水, 焦芳则是脾气暴躁,三天时间骂遍所有中书舍人, 剩下两人虽也觉得这事有违伦理,但奈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且兰州的事情也急需江芸去处理, 便也跟着沉默不作声。 大小九卿倒是有意见的,奈何陛下大手一挥, 只要你敢辞职, 我就敢批准, 只要你敢以死相逼,我就亲自送你致仕,时间一长,大家也觉得没必要因为江芸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搭上,但也有人愤愤不平,真的致仕归家了。 “曾尚书,闵尚书,对外都是年老致仕,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觉得奇不奇怪啊。”船上,郭百户来叨叨的时候,顺手说道,“听说之前和你关系都不错呢,也不想看看你再走。” 江芸芸正指挥太监们帮忙做玩具,头也不抬说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唐僧,吃了还能延年益寿不成。” 百户看着她手中的和尚玩具,笑说道:“你这个西游记好像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江芸芸整了整小和尚的光脑袋,一本正经说道:“我瞎写的,你少给我拆台,能干活就干,不能干就回去睡大觉去。” 话音刚落,正在奋力串针的谷大用的眼睛就幽幽看了过来。 百户的屁股也就只好跟着坐了下来:“这东西瞧着很粗糙,陛下会喜欢嘛。” 谷大用慢条斯理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少说话多干活吧。” 百户一连被怼了两下,只好讪讪闭嘴,认命地开始打磨圆圆的小猪脑袋。 “虽然就是一个普通的木头玩具,但关节和脑袋会动,不算粗糙。”江芸芸解释道,“回头再做几个纸质的,可折叠的,有立体感的场景,就是一个迷你的戏台,最后再找人编个曲,陛下喜欢西游记,应该是喜欢这个的礼物。” “您做的,爷肯定喜欢啊。”谷大用热情地把小猪拿了回来,递过去,“您给点上眼睛看看,保证生龙活虎。” 江芸芸拿起纤细的笔在初具模型的小猪上点上五官,瞬间成了一个灵巧活泼的大笑猪:“面具多准备几个,表情要齐全一点,衣服也要多准备几件,春夏秋冬,赶路可不是换得勤。” 原来这个面具是可以用磁吸吸住的,整个玩具的关节都非常灵活。 “自然,自然。”谷大用受用点头,对着缝衣服的小太监说,“好好缝,做得好,爷肯定重重有赏。” 一行人就窝在屋子里做了小半个月的小型木头玩偶,还有聪明的小太监自己编了几句词,铺了曲子,直接跟着唱了起来。 江芸芸自然是拍手称快,大力赞扬的,一时间整艘的气氛其乐融融。 二十天后,船只停港京城码头,还未下马车就能听到外面传来喧嚣的热闹声。 “真是晦气。”谷大用远远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岸边,张嘴骂道,“瞎凑热闹的人。” 两个小孩从未出过远门,手牵着手,睁大眼睛看向外面,时不时发出惊呼。 京城的港口永远都有数不尽的船只靠岸,澹澹水面浩渺空旷,高大的船舷承载着超额的货物来回进出,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有了皇城的庇护,从而变得更加热闹非凡。 郭百户一看外面都是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都是人挤着人,垫着脚尖张望的,唯恐出了意外,便借着搬运行礼的动作,一顶小轿悄悄把人送回了原先的江家住处。 “行了,这趟差事总算圆满完成。”郭百户松了一口气,一反在船上被逼着做手工的萎靡,精神抖擞说道,“晚上定要好好吃一顿。” “那我们回头见。”江芸芸笑说着。 “行啊,只要您这个大忙人有空,我这个小小百户可不是受宠若惊,刀山火海都来见您一面啊。”郭百户挥了挥手,带着兄弟们兴高采烈走了。 “可真是一趟长差啊。”谷大用笑说着,意味深长说道,“这么不容易,会有重赏的。” “您也是。”江芸芸微微一笑。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露出笑来。 “您在这里先休息,行李马上就送到。”小太监热情说道,“屋子早些日子就替您打扫干净了,您看看,要是还有哪里不满意,尽管吩咐我们。” 谷大用也跟着转了一圈:“打扫着还算用心,回头置办家具,我这里有便宜的地方,保证您住的舒舒服服的。” 江芸芸看着和离开时并无太大区别的小院,笑说着:“那麻烦您了,就是我的行李还要麻烦你们帮我送过来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太监看了一眼谷大用,喜滋滋说道。 “行了,江秘书坐了这么久的船也辛苦了,剩下的话自有时间来聊。”谷大用带人离开了。 小院只剩下江芸芸一人,她站在绿叶郁葱的树下,两年的时候在树木身上似乎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枝叶更加繁茂,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缝隙落下的金光暖洋洋的,落在地上好似碎光摇曳。 “今年的桃子可要好好长啊。”江芸芸摸着树皮笑说着。 与此同时,一小块石头落在他脚边。 江芸芸盯着那块小石头歪了歪头,随后抬眸看了过去。 只见顾仕隆不知何时来到这里,正盘腿坐在屋顶,手里捧着一只荷叶包裹着的烤鸡,一看到她的视线就咧嘴一笑:“好久不见啊。” 多年不见,印象中修长清瘦的幺儿经过战火的洗礼,面容越发稳重,只是捧着烤鸡,一笑起来,还露出几分少年气,恍惚让人想到年轻时蹲在屋顶吃烤鸡时的孩子。 江芸芸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晚上一起吃饭。” “行。”顾仕隆摸着溜溜达达走到他边上的小猫,喟叹说道,“你这几年不在,这只小猫越发胖嘟嘟了。” “毛茸茸而已。”江芸芸笑,“带着小猫下来吧。” 顾仕隆哎了一声,一手烤鸡,一手小猫,直接翻身跳了下来。 小猫盯着江芸芸看了片刻,随后又围着江芸芸转了几圈,最后尾巴高高翘起,开始用脑袋蹭她的裤子,娇滴滴的撒着娇。 “真是过分啊。”顾仕隆抱臂,不高兴抱怨着,“我前几日来,它可是对我龇牙咧嘴的,吃了我两个鸡腿才哄好的。” “你从浙江立功回来,我从扬州修养回来,这几年的经历各有不同,小猫又非全然懵懂,如何能不知呢。”江芸芸抱起小猫笑说着。 顾仕隆嗯了一声,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不骂你,你已经是大人了。”江芸芸心平气和看着他,“自己的决定以后不能反悔。” 顾仕隆坚持说道:“不后悔。” “行,那我也是大人了,我跟你说,你的爵位肯定能回来。”江芸芸笑说着,“我的许诺也不会过期。” 顾仕隆立刻咧嘴大笑:“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马车的声音,还有了小驴的咴咴声。 “怎么还带着这头小肥驴啊。”顾仕隆嘴上嫌弃着,脚步去不耽误,快速去敲门,“吓唬吓唬他去。” 江芸芸抱着小猫,站在树下,感受着外面突然热闹起来的说话声,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京城,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回到了这条线上。 晚饭后,江芸芸的小藤椅远赴千里,又跟着回到京城,江芸芸熟悉地躺了下去,小猫更是熟练的跳到她的膝盖上,尾巴一卷,准备睡觉。 顾仕隆拿了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你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要你回来嘛?” 江芸芸摇头:“不知道。” 顾仕隆盯着她看,突然凑过来,眼睛明亮,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个蒙古女人要入京,但是点名想见你。” 江芸芸瞬间睁开眼。 “本来内阁不同意的,认为蒙古人其心可诛,狼子野心,万万没有想打就打,想来就来的道理,但是肃王今日赞成这事,没多久陛下也跟着同意了。” 顾仕隆摸着下巴:“你知道这事嘛?” 江芸芸失笑:“肃王的事情真是和我没关系,我哪里指挥得动藩王。” 顾仕隆拍了拍小猫屁股,嘟囔着:“别人说着话我信,你说我不信,但你现在亲口跟我说,那我肯定是信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甚在意:“这些不过是外人不想要我回来的理由而已。” “这几月的京城有多热闹,我也真是长见识了,幸好蒙古人来了,不然我家都出不了。”顾仕隆叹气。 江芸芸随口问道:“娜仁要见我可有说什么?” “没风声呢,只说她打算亲自来,亲自见你,亲自说,现在外面都传疯了,都说你勾结蒙古人,所以兰州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干的。”顾仕隆一本正经说道,“主要是他们分析的也很对,那个蒙古的事情确实也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吗?” 第四百七十八章 仲春二月, 春色满园,长长的甬道内有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花香,头顶的日光落在墙面两侧,色泽鲜艳的红墙上也跟着刺眼起来。 蒙古人会入侵兰州的事情并不奇怪, 在很多年前, 她在和周青云闲聊时, 就说过这样的预言, 并非她有多远见,只是一眼就能看出蒙古各族各自为营, 永谢布看似强势, 但小王子占据王位,有天然优势。 两边一旦开始争,定然是争得你死我活, 大明边境不可能不受影响, 但只要他们还未分出胜负, 或者突然团结一致, 那大明能受到的影响就不会太大。 可现在脱脱卜花娜仁却要突然攻打兰州, 这一点实在是有些奇怪。 这些年, 永谢布在疯狂扩张,吞并了很多小部落, 瞧着和小王子打得有来有回,江芸芸离开京城后,两边自宣州一代划分而至, 从此大都摩擦也都围绕着宣州展开。 宣州太靠近京城了,只要宣州一破, 京城门户大开, 蒙古人谁不想占据这个地方, 从而进可占据京城,退可回守蒙古,所以两边心照不宣选在这里交锋,对于蒙古两边都是最有利的选择,大明这些年也在宣州投入了不少兵力,至少在刘健还在内阁时,他便格外关注九边的情况。 脱脱卜花娜仁选择兰州,对外是希望稳定后方,建立和瓦剌的关系,对内可以安抚各方情况,重新洗牌手中的人。 但此事最大的问题处在最开始——脱脱卜花娜仁的选择。 “谁能知道兰州已经两年不曾分发军饷了。”江芸芸注视着冯三,叹息说道,“我想着来来回回不过是内阁和兵部的人,但我又想着,蒙古要开出什么丰厚的条件,他们才能透露出这个消息,让兰州近三千百姓丧命在这次大难中。” 冯三舔了舔嘴角,脸上的笑意逐渐连上,穿堂而过的春风吹得他脸皮发紧。 “我很难相信他们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事情,当然我也并非要完完全全排除他们。” 他想要和江芸芸对视,却又忍不住移开视线,整个人莫名有些焦躁不安。 “只是昨日谷大用的话提醒了我,他说锦衣卫必有重赏,可见这些年锦衣卫的动静至少司礼监是清楚的,又或者说司礼监对于内外廷的事情都是格外清楚的,不给边境九镇拨发军饷的事情,定然是过了内阁和司礼监,最后陈堂陛下的。” 江芸芸低声说道:“刘瑾此人狠毒,但至少他对陛下还是忠心的,兰州一乱,他肯定比我还担心此事,张永和谷大用等人也都走到了司礼监的位置,太监的处境天然让他们会保卫皇族,维护自身利益。” 她沉默着,温和的目光看向冯三低声说道:“外廷人心叵测,没有人可以预料,他们的选择自来就很多,但内廷自来只有一条路,若是真犯了错,我也保不住你,所以我不希望你走错了。” 冯三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有一瞬间的畏惧和不安,却又在那一瞬间后成为倔强的不甘。 江芸芸抿唇,脸上的失望肉眼可见。 “当年送你去司礼监时,只是希望你娘可以治病,你也可以有更好的日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自己受困于女子身份不知前途为何,便不忍心你明珠蒙尘,想为你谋一条好的出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寂寥,“这些话不管你信不信,但我问心无愧。” 冯三瞬间红了眼睛,上前一步,想要下跪,却被江芸芸一把扶住:“我信的,老师不要生气。” “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很失望。”江芸芸低声说道,“可归根结底,你是为了履行当年让我回京的约定,所以我更无法怨你,只当是一场孽缘,内侍和藩王勾结的事情,我自会替你收尾,但此事后我们师徒情分以断,今后我就不是你老师了。” 冯三脸色刷白,神色震动。 她说完转身离开,冯三怔怔地站在原处,任由春风吹过他的衣摆,却再也迈不出去。 他茫茫然站在原处,刹那间的天地昏暗让他差点跌倒在地,他不明白,他做了这么多,怎么反而都是错的,若是不这么做,老师怎么能回来,那些官员怎么能知道老师的好。 他都是为了老师啊。 “兰州会这样我也是不想的。”他眼睛通红,喃喃自语。 —— —— 朱厚照一见到江芸芸就高兴地想要一脑袋扎进来,但是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比江芸还高了,立马得意说道:“我现在比你高了。” 江芸芸失笑:“陛下确实长高了。” “那我比你矮,那你可以抱抱我嘛。”朱厚炜从两人中间挤进去,拉着江芸芸的袖子,眼巴巴说道,“我也特别想你,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哥的礼物也是我准备的……呜呜呜……” “烦死了,怎么不去读书!”朱厚照把人拉走,随手招呼来一个小太监,“快带二殿下去读书。” 朱厚炜大怒,一把拉住江芸芸的胳膊:“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读书,我不读书!!明明是你的事情,干嘛拉上我,我不去,我是王爷,我是当废物大王爷。” “你也知道你是王爷啊!四书都读的不利索,说出去笑死个人了。”朱厚照冷笑一声,直接自己上手扒拉人,然后对着两个小太监打眼色。 朱厚炜在又哭又闹间被拉走了。 “他那个礼物不行,我自己有准备的。”朱厚照见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这才叉腰,得意说道,“你别听他胡说,走,看礼物去。” 江芸芸哭笑不得:“微臣今日来是说蒙古的事情的。” 朱厚照有些失落,但她又说起打仗的事情,他的眼睛又忍不住亮了起来。 “陛下对于兰州的决策很是英明。”江芸芸不费吹灰之力地就送上一定高帽子。 朱厚照的眼睛更亮了。 “对于兰州,我们要打要防,也要拉拢,如此才能稳固边境。”江芸芸又说。 朱厚照更激动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对对,我看过你之前写给爹的折子,我就是这么做的,走走,说起这事,我可感兴趣了,我们一边看礼物,一边说。”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跟在他身后不解说道:“陛下为微臣准备了什么礼物。” 朱厚照得意的摆了摆手:“你肯定喜欢,我选了好久的,而且还是我亲手做的。” 江芸芸不解,下意识看了一眼刘瑾。 刘瑾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朱厚照走了几步,忍不住开始和江芸芸并肩走着,然后高声说道:“你给我的礼物,我特喜欢,刘瑾说市面上也有很多关于这样的故事,但和你的都不一样。”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 “你竟然还是新写故事给我的,我一直以为你是哪里听来的,随便写起来敷衍我的你,我就知道,你果然心里有我。” 谁知朱厚照话锋一转,兴致勃勃说道。 江芸芸眼睛漂移了片刻,和边上刘瑾震惊的视线不经意对上一眼,然后齐齐移开。 “所以我打算亲自做一个礼物送你。”朱厚照站在偏殿门口,露出笑来,“你肯定喜欢。” 守门的小太监殷勤地打开殿门。 这是一间普通的大殿,里面点着龙涎香,瞧着更有隐私性。 江芸芸脚步一顿,没进去。 ——这里大概是陛下小憩的地方。 朱厚照不解扭头:“怎么不进来。” “这里是陛下休息的地方,怕是不合适。”江芸芸看了一眼起居注官。 起居官也是老熟人了,弘治十二年的进士榜眼丰熙。 丰熙性格沉默,对于两人的眼神关系并无任何表现,端着书站在边上,跟一道影子一样。 朱厚照哦了一声,随口说道:“那我以后不在这里休息了,那你今天先进来。” 丰熙立马抬笔去写。 江芸芸一看,连忙打断他的话:“这更是折煞微臣了。” 朱厚照不耐,直接转身伸手把人拉了进来:“没事的,我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时候,不是都在寝殿嘛,你还骗我的小猪玩偶……” 江芸芸连忙借着脱手的动作,按了按他的胳膊,示意他赶紧闭嘴。 朱厚照手指扑了一个空,有点不高兴,继续去抓江芸芸的手,随后走得飞快,孩子气说道:“干嘛说不得,我就要说,大说特说。” 江芸芸眼尾一扫,就看到丰熙一边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敢吭声。 朱厚照终于停了下来,随后手臂一指,得意问道:“你看,喜欢吗?” 只见正中的屋子里,有一乌木架子,架子刷了油因此油光发亮,但最显眼的却是正中放着的一把弓箭。 “这把弓?”江芸芸定睛一看,忍不住走了过去,“怎么有点不一样?” 朱厚照凑过来得意说道:“我以前就对你在兰州守城门那两箭很喜欢,自己研究了很久,还拉着工匠设计了很多款式,去年兰州事时,我听闻那个周青云打算学你的样子,但没有你厉害,而且她说自己是自幼学习骑射……” 朱厚照围着她得意说道:“这样显得你多厉害啊,江芸,我甚至能想象出你拉弓的样子。” 他明明已经绕过弓箭后面,眼睛却还是隔着弓箭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 那双眼睛明亮热烈,面容生动兴奋,整个大殿都是年轻陛下激动的声音。 “我还写信给肃王,还有那个周青云,我甚至还写信给谢来,他们都夸你厉害。”朱厚照背着手走到她边上。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朱厚照一个人能在皇宫也这么折腾。 第四百七十九章 朱厚照早早开始读书的时候, 就发现教书的那些大臣一个个看上去古板,做起事情来更古板,也就焦芳和江芸讲课有趣一点。 焦芳不会动不动就板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 江芸则更好了, 不论他做什么, 都是笑脸盈盈的样子, 甚至还会出谋划策。 后来他登基了,又因为江芸的事情和朝臣闹僵了, 几乎次次都是不欢而散, 他更是生气,这些文武官员好似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开始不可信。 内外廷僵持了两年, 朱厚照后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只好开始学着他爹的样子, 尽力下着这棋已经乱七八糟的棋局。 每次看着那些黑白棋子, 他就想像小时候一样随心所欲得开始重来, 又或者做点什么, 可后来发现,朝廷不是下棋, 这枚棋子一旦下了就改不了了。 他有心下得好一点,却又时时有被限制的感觉,所以时间久了, 他总觉的朝廷里没有人懂自己,那些阁老大臣张口就是之乎者也, 说起话来也非常文绉绉, 只要一听他说起打仗的事情就面露惶恐之色, 活像他下一秒就要被人抓走一样,所以时常感到非常郁闷。 这么一看,还是内侍门好,还会陪他一起玩,甚至还会找来很多能工巧匠来一起给他出谋划策,时间久了,他就越发不想和大臣们说话。 但是现在!江芸回来了! 朱厚照恨不得立刻现在就跟着江芸回家。 “怎么玩啊?” “什么时候玩啊?” “和谁玩啊?你和我一起玩吗?” “好玩吗?是打架吗?” “打仗也行嘛?我早就觉得边将不太行?” “要不晚上你住在宫里,我们仔细说说。” “实在不行,我跟你回家吧,反正我也去过你家。” 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内侍和丰熙的眼神杀了个千百回,但她还是胆大包天的和朱厚照旁若无人地开始咬耳朵。 朱厚照的眼睛肉眼可见得亮了起来,紧紧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听到激动的时候还用力拽了两下。 “好办法啊。”他最后以拳击掌,大声说道,“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江芸芸微微一笑:“小小游戏,陛下也别太放在心上。” “不行!”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可不能输,多丢脸啊。” 江芸芸果然一点也不会让人丧气,话锋一转,和气说道:“那陛下注意休息,劳逸结合,不然回头我可要跟着挨骂了。” 朱厚照满意点头,突然觉得整个天都晴朗起来,整个皇宫也开始顺眼起来了,笑得格外开怀:“行。” 江芸芸也跟着很满意,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问题,就准备出宫上值,会会自己多年不见的同僚们。 “看他们有什么意思。”朱厚照不高兴,随后眼珠子一转,立马又兴致勃勃提出建议。 “马上就可以吃午饭了,和我一起吃饭呗,我听人你在扬州的时候很喜欢吃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所以我特意让人找了扬州的厨子,等会你帮我品鉴一下味道,看看正不正宗。” 他想了想,板着脸说道:“不好吃,我就把他赶走。”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立马瞪眼:“很凶的!”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对视了一眼,随后齐齐笑了出来。 “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就陪陪我嘛。”朱厚照脑袋靠了过来,想像小时候一样蹭一蹭她,奈何个子实在撺得太快了,脑袋一低,脖子一歪,这才勉强靠在江芸芸的肩膀上。 丰熙立马惊得瞪大眼睛,一直奋笔疾书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要知道,陛下对大臣一直都是暴躁的孩子模样,虽然这一年成熟了很多,但一个谈话不如意就开始冷脸不高兴。 外面人也都知道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和江芸关系极好,之前还为了江芸女扮男装的事情和大臣冷战了一年多,后来关系勉强好转,又听闻是江芸的缘故。 坊间也一直有传闻,说太子殿下第一次见大臣就是在江芸的及冠宴上,之后几次也大都和江芸有关。 人人都知道陛下和江芸极好,三四岁的时候就喜欢粘着江芸,但外面人也没说,陛下和江芸之前关系这么腻歪啊! 边上的刘瑾见状,直接暗暗撇了撇嘴。 小时候偷偷跑出去江芸,被抱回来还和大人冷战多日。 年纪再大一点,唆使二皇子打头阵,自己找借口找江芸进宫玩。 再再大一点,为了时刻知道江芸的消息,锦衣卫都被人派去做护卫了。 再再再大一点,为了多上几节江芸的课,整天围着先帝爷念叨,三句话就要拉上江芸。 ——真是没眼看! 刘瑾一边不服气,一边酸得直冒泡。 ——怎么就这么喜欢江芸,怎么也没看出哪里有多厉害啊。 江芸芸被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拱了一下,立马胆大包天地笑到不行。 丰熙紧紧盯着江芸芸看,警告她不要太过分。 江芸芸只好闭上嘴:“那正好也好久没吃到御厨的味道了。” 朱厚照得意坏了,大手一挥:“让朱厚炜今天中午不要回来吃饭了。” —— —— 午后,江芸芸吃饱喝足,这才溜溜达达回了内阁。 守门的小太监又换了一张新鲜的面容,但瞧着是认识她的,远远见了她就站了起来,等人走近了,又下了台阶,热情说道:“江秘书,小心台阶,用午饭了吗?小厨房还留着吃食呢?”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周发。”小黄门给他在前面引路,“内阁前几年多了几间屋子,现在内阁有四位阁老,爷觉得挤在一起也不好,就把舍人们的屋子往外挪了挪,这几间屋子一人一间给阁老了。” 江芸芸一看,整个布局也都宽阔了不少,只正中的几个大水缸上荷叶郁郁,瞧着今年又要开出几朵荷花来了。 “这树木还修剪过了,原来夏天的时候来这里乘凉的舍人不少,现在都搬到外面一圈了,他们来这里也少了,不过李首辅喜欢在这里坐着呢,诺,还有个小椅子呢。” 江芸芸盯着那棵树出神,随后笑了笑:“确实,先帝每年夏天都会送冰镇绿豆汤,都是在这里分完,在这里喝完的。” 小黄门伸手,对着右边的最后一间说道:“这是您的官舍,里面我都打扫过了,桌子椅子也是当年的,全都检查过了,您看看还要添置什么,只管和我说,回头我让人给你添置起来。” 江芸芸惊讶:“我也有屋子?” “当然!”小黄门夸张说道,随后压低声音说道,“当年修建的时候,冯公公特意给您留了一间,对外说是备用的,您看,这不是就用上了,正正好的。” 江芸芸怔了怔,还未说话,就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 “呦,我就说现在夏天还没到,怎么就有知了叽叽喳喳的,原来是我们江秘书回来了啊。”焦芳从一间屋子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冷笑一声。 “毕竟还是二月,焦阁老走路还是小心点,小心地滑。”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焦芳觉得脸颊刺痛,立刻大怒:“还是你家那个该死的……” “行了,来都来了,还是说一下脱脱卜花娜仁来京的事情。”李东阳从正中的屋子走了出来,打断焦芳的声音,也没看江芸芸一眼,只是对着小黄门说道,“劳烦叫一下王阁老和杨阁老。” 小黄门眼珠子一转,哎了一声,还真的去敲门了。 “进来吧。”李东阳这才看向她,沉默片刻突然说道,“长肉了。” 江芸芸笑说着:“淮扬菜饮食华侈,制做精巧。市肆百品,夸视江表,李阁老要是喜欢,过几日下帖子请您去家中吃一吃正宗的扬州菜。” “好啊,早就听说你们扬州人吃饭‘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讲的就是一个制作精细,追求本味,口味清鲜平和,来京城多年,好久没吃这一口扬州菜。”王鏊出门后,一听到吃饭瞬间来了兴趣,高声说道。 江芸芸和他行礼,他也回了一礼。 “当年在詹士府做了同僚,没想到今日还能在内阁重续同僚之情。”王鏊怀念说道,“瞧着还长高了,怎么感觉还年轻了。” 江芸芸笑说着:“王阁老愿意赏脸,那自然是极好的,家中掌厨的这些年可学了不少扬州菜。” 杨廷和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一贯是个沉默的性子,见了江芸也只是拱手行礼,没有多说一句。 “人来齐了就进来吧。”李东阳说道。 焦芳不悦,脚步不动,紧盯着江芸芸看:“这里有一个人凭什么进来。” 江芸芸眼波一扫,见其他三人没有开口的打算,就知道这事得自己找场子。 正好,这里面四个人,三个人都是老熟人,也就和这个焦芳关系一般,时有摩擦,正好可以拿来捏一下。 “大概是因为这事和我有些关系。”她先轻轻抛出钩子。 焦芳立马冷笑一声:“好啊,奸人自己跳出来了,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祸害是你养大的,兰州遭此横祸,就是你的问题。” 江芸芸有条不紊反驳道:“兰州最大的问题有三个,第一是内部防力不足,第二个问题是周边卫所不肯支援,第三则是京城对周边的控制不足。其下种种还有很多,焦阁老若是想知道,我这边也很愿意写一份折子过来。” 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抬眸看了过来, “说来说去,怎么不说蒙古的问题,那个土默特要不是你养大的胃口,怎么好端端攻击兰州了,你现在倒是不认了。”焦芳坚持说道,“要不是你开放边贸,那个部落能有这样庞大的队伍。” 第四百八十章 “他骂我!”江芸芸下值回家后, 咬着一个大苹果,对着张道长愤愤不平说道,“太过分了。” 张道长眼神飘忽,别说张道长了, 整个院子的人都开始加紧干活的动作, 顾知和陈禾颖歪了歪脑袋, 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哎, 那我什么时候走啊。”头顶的顾仕隆随口问道,“焦芳这人就是嘴巴贱, 别理他, 现在人背后有刘瑾呢,而且平日里对陛下可不是对你这个态度的。” “对对,回头我也去他家门口倒嘴。”张道长也紧跟着安慰道, “我们先安顿下来, 最要紧。” 江芸芸跟着点头, 想了想, 突然睁开眼盯着张道长看:“外面是有什么谣言吗?” “没啊。”张道长瞪大眼睛, 一脸无辜。 江芸芸半信半疑。 众所皆知, 流言这东西除了七八岁的朱厚照会面不改色地当着本人面热情讨论,其他人大都是背地里偷摸摸说的, 所以京城有一百种流言蜚语,但是传到江芸耳朵里,也就是中规中矩的几句。 “感觉好奇怪。”江芸芸闭上眼, 重新开始吃苹果,嘴里嘟囔着, “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我。” 张道长悄悄和顾仕隆对视一眼。 顾仕隆移开视线。 张道长只好干巴巴安慰道:“谁背后没几句碎言碎语, 不碍事的, 你难得回来这么早,好好休息啊。” 江芸芸的小藤椅又开始一晃一晃的,头顶树荫落在脸上一闪一闪的,眉眼上的冷淡也跟着被晃碎了几分,显得几分年轻的气定神闲。 “老师。”人群散去后,顾知的小脑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江芸芸随意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顾知的脑袋来回拱了拱,憋了好久,最后突然小脑袋挤了江芸芸的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好奇问道:“哎,您的小青梅是谁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黎循传啊,你认识?” “哦。不认识。”顾知又不说话了,继续在她边上蛄蛹着,过了一会儿又把脑袋拔出来,继续问道,“那他和那个整天蹲在屋顶的人关系好吗。”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还行吧,没打过架。” “哦。”顾知小手摸着老师的小脸蛋,又揪了揪她的袖子,“哎,那外面为什么都说他们会打架……啊啊啊……救,救命……” 江芸芸睁开眼,就看到顾仕隆不知何时翻下屋顶,揪着顾知的脖子,把人扔到一边去。 “我就说小孩很烦!”顾仕隆扭头对着江芸芸抱怨着,“你现在捡的两个小孩很烦,你以前一直围着你的那两个也很烦。” 江芸芸失笑:“你以前也不是小孩。” “我和他们能一样吗。”顾仕隆不高兴,瞪了顾知一眼。 顾知这孩子自小敏感,一直对顾仕隆避之不及,这会儿说人小话被抓住了,更是吓得抱头鼠窜,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叹气,高声喊道:“回去好好读书,来京城了都没抓你们功课是不是。” 顾知大声的哦一声,声音远远传来,隐约可见艳色的小裙子被春风一吹,又成了快乐的小狗狗,撒欢得跑。 “不是都走了吗?怎么还回来了。”江芸芸坐了回去,随口问道。 顾仕隆站在她的摇椅边上,抱臂打量着她,然后突然哼哼唧唧说道:“黎楠枝要回来了。” “也该回来了,一直让他在这边,朝廷也不会放心的。”江芸芸笑说着,“现在朝局难得平稳,是时候把人叫回来了。” “哦。”顾仕隆用脚勾了小凳子过来,坐在她边上,双腿蜷缩着,一只手给她晃着椅子,不高兴说,“他在京城是不是没房子啊。” “没吧,之前的好像都卖了,京城房价一直租着也不便宜。”江芸芸随口说道。 顾仕隆摇椅子的动作大了点,更不高兴了。 “你想把我晃吐吗?”江芸芸睁开一只眼,不解问道,“你和黎楠枝的关系没这么差吧,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顾仕隆臭着脸说道:“我家还有位置,让他睡我家,不准睡你家。” 江芸芸一听,笑得直拍椅背:“我就说你莫名其妙什么,你看看我家哪有位置,本来就不富裕,现在有了两个小女孩,我怎么会让其他人住进来呢。” 顾仕隆一听,突然眉开眼笑:“哎,你收的两个小孩也挺好的。”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外面的流言不会和你们有关吧。” 顾仕隆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只是过了一会儿淡淡说道:“真是无聊的八卦。” —— —— 朝廷一贯是热闹的,江芸回来的风波还没吵出个胜负,回头蒙古人要来的消息已经顺着北风传了过来,一时间讨论喧嚣尘上。 要不要让他们来,来了怎么办,不来怎么办…… 内阁进不去,兵部的门槛都要被人踏断了,刘大夏不得不开始称病不见人。 “藩王的事情就给你了。”李东阳开始分配工作任务。 江芸芸对外就是一个小小秘书,但是内阁的几位又很清楚,陛下把人放在这里的意思,你自然是冷落不是,热情不是,而且李东阳是唯一知道当年先帝给她安置这个内阁秘书位置的原因的,所以也并不言语。 四位阁老各怀心思,私下悄悄碰了碰头,对于江芸的工作安排也是争论了许久,最后就给了一个烫手的工作。 “藩王好啊,你不是和肃王关系最好了吗。”焦芳不说两句嘴皮子难受,立马见缝插针说道。 “那回头和内廷打交道的事情也就要交给焦阁老了。”江芸芸不甘示弱。 焦芳气得直跳脚:“哎,你师妹……哎,你这个破嘴师妹,你管不管……” “内阁之中无师兄妹。”李东阳说道。 “工作中请称呼职务。”江芸芸也说。 焦芳一看这两人的嘴脸就气得甩袖离开。 “他最是小心眼,何来和他多舌。”见人走远后,李东阳随口说道,“安静做你的事情。” “他先说我的。”江芸芸不服地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一见她这小孩模样,忍不住叹气摇头:“算了,自己回头注意点。” “好哦,这个月的休沐,师兄来我家吃扬州菜嘛,请帖早上刚送过去呢。”江芸芸故作不经意地说着,大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他看。 李东阳点头:“行,济之之前也念过此事,你既然都开宴了,不要把他拉下了。” “也一起送了。” “既然济之都请了,住在他隔壁的介夫也不能忘。” “也都送了。” 李东阳点头,摸着胡子,斜了她一眼,又说:“那焦阁老……” 江芸芸叹气,脸色凝重:“自然也请了。” 李东阳这才笑了起来,满意点头:“人情世故,算是有些进步了,好好做事吧,兴献王朱祐杬长子五日而殇,至今都不曾生下世子,现在兴王妃蒋氏有孕,一应礼节不能忘了。” 江芸芸点头。 李东阳有交代了几件藩王的事情,江芸芸一向是想法极快的人,他最后满意地捏着胡子走了。 ——别说,我师妹办事就是利索。 没多久,朝廷关于蒙古土默特的事情很快就有了决定。 让他们来,开大门大大方方让人过来,他们是来朝贡的,大明可不能丢分! 顾仕隆的行程也紧跟着定下来了,率军在大同府迎接土默特的使团。 “她还真的放在心上?”蒋叔喃喃自语。 顾仕隆得意坏了:“我就跟说,我和江芸那可关系不一般。” 蒋叔没好气说道:“怎么,还真打算嫁过去。” 顾仕隆不笑了,眼珠子一转。 “人家看不上你的。”蒋叔抬手就是一巴掌,“清醒点,赶紧给我干活去,把爵位给我挣回来。” “怎么会看不上我。”顾仕隆一听就不高兴了,“她对我可好了,她还给我买烤鸡吃。” “她对谁都很好。”蒋叔冷冷戳穿这个幻想,“要论关系亲,人家真正的小青梅要回来了。” 顾仕隆抱怨着:“外面的人也这么说的,可我看黎循传也一般的,江芸都没给他买过烤鸡。” 蒋叔无奈的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就走了。 ——小孩子家家,一整天就知道惦记着烤鸡。 —— —— 黎循传回来的决定是年前就决定了。 那个时候陛下和朝廷的关系已经借着二皇子读书的事情,缓和得还不错。 司礼监也不是刘瑾一方独大,冯三,谷大用和张永几人也很是突出,冯三是个态度阴晴不定的,谷大用瞧着对文官态度一般,但是张永倒是颇为礼贤下士。 所以原本搁置的一些问题也终于被提上日程。 浙江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王恩因此去了吏部当尚书,顾清则去了通政司,顾仕隆本来可以安全袭爵,因为江芸的事情,爵位没下落了,下一份工作也没着落了,不过江芸很给力,立马给人张罗下一个工作了。 江芸的小心思心知肚明,群臣义愤填膺,奈何陛下直接批了,所以顾仕隆就在某一日的清晨开开心心地走了。 第二个大事就是漳州的事情。 漳州开海这事从先帝就开始张罗,停摆了好几年,后来在江芸的一力运作,对外强压京城的舆论,对内逼迫浙江的官员,最后又派了杀人如麻的锦衣卫过去压阵,完完全全控制舆论,这才让漳州海贸的事情勉强进入正式运转,幸好,黎循传也争气,这件事情办得颇为体面圆满,各方势力也都安抚地差不多。 现在黎循传在漳州也七八年了,按理也该回来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会试的卷子被烧了, 这事还蛮离谱的。 毕竟按道理卷子应该是被多人严密看护的,现在却在马上就要收尾的时候出了个这么大的纰漏。 王鏊吓得一跃而起,紧紧盯着满身被火燎的焦黑的提调官:“怎么会烧起来, 看卷子的人呢,为何没看住,烧了几分卷子,都有谁?名单整理出来了吗?” 提调官神色恍惚, 嘴角呐呐,半晌不敢说话。 梁储也跟着说道:“今日凡是出现在内外院的人都控制住, 也好查出凶手。” “别的都好说。” 提调官为难说道,“今日本来是要各房先确定会试名单,再给两位主考官定夺, 这才搬出这么多卷子,所以外面司礼监也来了不少人,只等着最后的名单面呈陛下过目的。” “那他们人呢?”王鏊一听又宦官的影子,立马警觉问道, “可曾去过内院。” 提调官更是脸色难看:“一开始不知是谁喊着火了,他们也跟着慌张起来,我们也看不住啊, 哪里敢管宦官的事情,后来礼部的刘尚书又来了,他吓得直冲火场, 我们都忙着去拉他了……” 王鏊真的听得眼前一黑又一黑。 “我是说他们在哪!”他打断提调官的碎碎念, 直接问道,“现在人都在哪?” “锦衣卫的一个郭百户出面, 给人找了几间空屋子安顿下来了……”他一顿, 随后更小声地说道, “那我们去盘查他们吗?” 梁储一顿,去找阁老王鏊拿主意。 王鏊还有些犹豫:“今日宫内带队的人……谁的?” 提调官了然,低声说道:“刘公公的人。” 五十八岁的王鏊差点没直接晕过去,真是最坏的情况都集中在一起了。 不好惹的皇帝,满是算计的太监,不少官员子弟考试的考场,马上收尾的考试,莫名其妙的大火,还有倒霉监考的自己。 “消息传回宫内了吗?”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提调官点头。 “陛下怎么说?” 梁储连忙问道。 “都是小太监们在负责传话呢。”提调官委婉提醒着。 —— —— 朱厚照有些生气,在殿内来回踱步。 “怎么会好好就烧了呢,这么多人还看不住几卷卷子吗。” 刘瑾低眉顺眼站在一侧,看着陛下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衣摆翻动得厉害,可见他心情确实非常不好。 “肯定有鬼,要查!”朱厚照站在大堂上,义正言辞说道。 “我的爷,快坐下休息休息。”刘瑾见状,连忙说道,“要查就让锦衣卫过去查,但考场这么多试卷,难免会有些祝融的危险,两位主考官也是尽力的,切莫伤了他们的心。” 朱厚照一听就火大:“这话如何说,他们是主考官本就该想好所有的可能性而已,而且青天白日的点什么蜡烛!好好的少了卷子,还是五十分!来考试的考生哪个容易,他们现在就上下嘴皮子一碰,也成不容易。” “主考官们都五六十了,不点个蜡烛,如何看字。”刘瑾把朱厚照扶到椅子上坐下,低声说道,“若是此事深究起来,两位主考官都是您的老师呢。” 朱厚照一听,更气了。 “殿下,二殿下来了。”冯三的声音突然响起。 刘瑾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他不好好读书,怎么来了。”朱厚照嘟囔着,但还是把人请了进来。 “今天老师都去干活了,放假!!”朱厚炜一进来就大声嚷嚷着。 朱厚照回过神来:“气糊涂了。” “不气。”朱厚炜熟练地给人揉了揉额头,“哥哥,我刚才去找江芸玩,听他们说考场出事了。” “你怎么去找江芸!”朱厚照抓住重点。 朱厚炜沉默了,强调了一下:“是考场出事了。” 朱厚照回过神来:“我知道这事,我打算让他们细查,嗯,江芸有怎么说嘛?” “只说起她当年监考也出了事情,原是市面上也不知怎么流传着差不多的几道题,她们吓得临时改了题目,这才化险为夷,还说多亏爹当年宽容呢,不然肯定要治罪的。”朱厚炜大声夸道,“江芸可真厉害,还能临时出这么多题目,我现在做一个题目都头疼……” 他小手扒拉着朱厚照,脑袋凑过来,和他咬耳朵:“能让她回来给我当老师嘛?” 朱厚照从深思中回过神来,随后一把推开他的脑袋:“做梦去吧,但你说的也对。” 朱厚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我可以去找江芸玩嘛?内阁好多人啊,我想去她家里玩,听说李阁老说,她家扬州菜做的可好吃了,对了,她家有一只凶凶的大肥驴……” “是了,还有几位阁老的孩子也在考试……”朱厚照喃喃自语,“闹大也不好看。” “阁老?对啊,我听冯三说,他们前几日还偷偷聚在一起在江芸家吃饭了,太过分了,怎么不请我们,什么时候我们也去吃一顿。” “是了,事到如今,还是偷偷摸摸的,还是当做不知的好。” 一侧的刘瑾眉头紧皱,一时分不清江芸的意图。 江芸什么时候这么能和稀泥了,这事要是李东阳干的才符合他的性格,但这次李东阳的儿子也在里面考试呢。 “哎,我说江芸呢!”朱厚炜一个人碎碎念了半天,发现他哥一句话也没在听,不高兴抱怨着。 朱厚照回过神来,冷笑一声:“我也说江芸呢,你个大笨蛋。” 朱厚炜好久没被攻击了,愣了一会儿这才气的直跳脚,大骂道:“我要去告状,我要去告诉江芸,你骂我!你又骂我!” 他气鼓鼓跑了,冯三见状,连忙跟在他身后追着:“别往外面跑,内阁都是人呢。” 朱厚照一听,立刻冷笑起来,大喊着:“让他去,让他去,挨两个白眼就知道回来了,谁家十一岁的小孩四书都读不全的,等我有空我就收拾你,江芸也不会喜欢笨小孩的。” 朱厚炜哭得更大声了。 “这内阁现在是什么意思啊?”刘瑾故作不解地问道,“不追究了,这可有五十来份的卷子呢,万一中间有可塑之才呢。” —— —— 其实李东阳一听到火灾两个字就眼皮子一跳。 他的儿子李兆先考试运实在是有些不济,十八岁开始考试,在考场中病倒,二十一岁又病,二十四岁误写试卷,二十七岁考前病重,三十岁考试下雨偏他这件屋子漏雨了,现在三十三了,又遇到大火…… “被烧卷子的人可有整理出名单来?”他连忙问着冯三。 冯三摇头:“内外消息并不通畅,陛下说不深究,不知后续会不会整理名单。” 杨廷和脸色也格外凝重,他的儿子这次也在里面考试。 “其实只是卷子着火倒也还好,我听闻有一年浙江贡院大火,死了好几个学生呢。”焦芳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考试本来就有几分运气的,也是那五十个考生倒霉。” 内阁一下子气氛格外凝重。 江芸芸坐在角落里,把三人的神情纳入眼中,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气,但也只是碰了碰嘴唇,很快又安慰道:“里面有王阁老呢,不会有差错的,定然能安顿好后续。” 李东阳坐在椅子上忧心忡忡,但很快又安抚众人道:“有济之呢,他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杨廷和也跟着叹气说道:“时也命也,就这样吧。” “是啊。”焦芳也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随后低声说道:“有蒙古的折子一大早就送过来了,我去看看。” “去吧。”李东阳打起精神说道。 “那些卷子都拆封了,准备填名字才搬过去的,其实要是考官们记得住名字把人写上去就行了……”江芸芸的屋子里,周发给人研墨的时候,随口说道,“反正人也是凭本事被拆名字的,就这么被烧了多委屈啊。” “入选的人,要贴文章在外面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尤其是前几名。” 周发摸了摸脑袋:“这样啊,好麻烦,我还以为记得名字就行。” “那这事闹得,万一有厉害的人不小心被牵连了。” —— —— 王鏊听到宫内不予追究的消息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吊起一口气。 “那被烧的五十个人……” 梁储委婉问道。 王鏊想了想:“试卷既焚,毁姑不问。” 梁储叹气:“也只能如此了,自来考试也是看三分运气的。” 没多久名单就被整理好,王鏊一看拿名单就眼皮子一跳,梁储也欲言又止:“这,是不是也太……” 王鏊捏着卷子沉默了片刻,随后叹气说道:“就这样吧,时也命也。” 没多久,名单就被送到朱厚照手中。 “哎,李首辅和杨阁老的孩子都没入选吗?”他好奇问道,“不是都说是神童嘛,怎么一个也没上。” “大明博闻强志,才高八斗的人才多的是,这些不都是神童嘛。”刘瑾安慰道,“您看焦芳的儿子焦黄也在啊,刘宇的儿子刘仁,礼部尚书刘春以的从子□□年,这不是都是我大明的人才嘛。” 朱厚照对这些人都不太熟悉,他其实只认识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之前见过几次,是个健谈活泼的人,和江芸关系极好。 “李首辅自己学问这么好,教了这么多学生,自己儿子怎么会没考中,好奇怪。”他嘟囔着,但到底也没太大的意见,批了折子就送回去了。 名单传回内阁时,焦芳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兴说道:“我儿颇为争气啊,好好好,就看殿试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江芸芸在混乱中被人拉回来的, 动静之大,闹得邻里邻居都探出脑袋来看。 她一回来小藤椅也不躺了,神色凝重地坐在小板凳上, 小脸板着,颇为严肃。 ——有辱斯文!太有辱斯文了! 张道长笑到前仰后合,一见江芸就开始笑,到最后不得不背过身去, 才能止住笑意。 乐山也笑得不行,索性跑到厨房里自顾自乐, 一时间厨房噼里啪啦作响,瞧着就知道不是在干活。 两个小孩早早就被大人赶去写作业了,所以小院子里就只剩下三人——远道而来的客人黎循传和谢来, 艰难回家的主人江芸芸。 “江其归!不得了了,出息了啊,有人自荐枕席了。”谢来饭也不吃了,围着江芸芸啧啧称奇, “刚才那人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年轻得很,比我们小青梅要年轻多了, 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么挣扎,吓得你脸都白了, 怎么, 没看中啊,是不够美吗?” 江芸芸愁眉苦脸睨了他一眼, 然后又悄悄看了一眼对面的黎循传。 黎循传面无表情坐着削苹果, 小刀被头顶的灯笼照着, 滑动间指尖的刀锋一闪一闪的。 “少胡说八道,我又不认识他。”江芸芸大声嚷嚷着,“你这是玷污人家清名。” “人都直接打上门了,一看就是不要这个东西了。”谢来咂舌,“我们之前还生怕你在京城被人排挤呢,这么一看,如鱼得水,如沐春风,水乳交融,打成一片了啊。”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就说你一个锦衣卫要多读书吧,乱用成语,胡说八道,口不择言,有辱斯文,不吃饭就给我回家去。” 谢来酸脸,阴阳怪气说道:“你知道我们怎么回来的吗?快马加鞭,沿途都不敢休息,二十天的路程,我们愣是花了十五天就回来了,看看我们小青梅的脸,都瘦了!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越说越离谱。 “你猜怎么着,一来你家,就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男人,还以为我们和他一样来竞争的,拉着我们小青梅的手下了半天战书,啧啧啧,还是我们小青梅大度,既往不咎,真是大气啊,还欢迎他来家做客呢……” “滚。”黎循传把手里的苹果皮丢出去。 谢来站在两人中间,来来回回打量着,最后耸了耸肩:“算了,不掺和你们家里事了,肚子饿死了,我去吃饭了。” 没多久,院子里就剩下江芸芸和黎循传两人。 黎循传把手里的苹果递了过来,平静说道:“吃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明日有的是笑你的人。” 自从多年一别,两人各奔东西,到如今也快近十年不曾相见,虽从未断了书信联系,可如今终于见面,两人还是有些恍惚。 面前彻底长开的江芸少了些印象中的少年稚气,身形修长高挑,肤色雪白细腻,眉宇间隐隐有了身居高位多年的惊人气势,偏她面容年轻,瞳仁清亮,还爱笑,又让这样的威严少了份难以令人接近的畏惧,反而会因为过分的美貌,让人趋之若鹜。 黎循传垂眸:“不吃算了。” “吃吃吃,好久没人给我削苹果吃了。”江芸芸接过苹果大咬了一口,含糊说道:“不碍事,他们爱笑就笑,你和王廷相都交接好了吗?” 黎循传点头:“是个沉稳的人,还有带兵的经验,瞧着对经济之学也颇为精通,是个好人选。” “好吧。”江芸芸得意说道,“我也很满意这人。” “我还以为你会选宪清或者靳侍郎呢。”黎循传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为人也都很正派,但是做事光有正派可不行,尤其是漳州本就是有大量冲突的地方,更是需要圆滑但又能坚持自己的人,还有就是要会调兵遣将,能有一定的高瞻性。” 她想了想,突然咧嘴一笑:“就跟你一样!” 黎循传那苹果的手一顿,抿了抿唇:“还是一样爱打趣人。” “才不是!”江芸芸苹果吃得脆响,“之前我回扬州了,我都怕你压不住漳州。” 黎循传没说话,开始继续削苹果,小刀借力一点点划过苹果表皮,薄薄的苹果皮也就跟着露出长长的一条,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你以前不是削得坑坑洼洼的嘛,怎么现在削的这么好了。”江芸芸的眼睛忍不住被长长的苹果皮吸引,好奇问道。 黎循传淡淡说道:“以前削的坑坑洼洼也没少了你的嘴。”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乖乖哦了一声,捧着和自己脸一样大的苹果,哼哧哼哧咬着。 “漳州确实乱了一阵,但……”黎循传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想着不能给你丢脸,漳州在,你做的事情他们都看得到,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才不会被磨灭,所以我得替你守住那里。” 江芸芸大为感动:“果然是我的小青梅,你可太好了。” 黎循传低着头,冷不丁说道:“也没见你刚才见了我多激动。” 江芸芸连忙说道:“刚才是太吓人了。” 黎循传皱眉:“第一次遇到?” “对啊。”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黎循传抬眸扫了一眼她无辜的脸颊,随后低下头笑了起来:“那你今后大概能遇到不少。” “为什么?”江芸芸随口问道。 “我一路走来,就一直听闻现在各地都在学南直隶的穿衣风格,大概是穿得跟以前的唐伯虎一样,是了,我还听闻唐伯虎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很是受欢迎,谁家要是有年轻的,俊秀一些的小郎君都要买来穿一下的。” 江芸芸犹豫:“和我没关系吧?” “你说呢。”黎循传促狭地眨了眨眼,“江秘书。” 江芸芸捧着苹果咬了一大圈,开始乐了起来:“那挺好,我娘审美也挺花里胡哨的,搞不好现在生意极好,我这零花钱有指望了。” 黎循传听得直笑。 厨房内,谢来和乐山头碰头挤在一起,看着外面相谈甚欢的两人。 “总算是笑了。”乐山高兴说道,“可不能吵架了,有一年吵架好几天没说话了,我和诚勇他们都急坏了。” “她们也会吵架?”谢来抓着羊肉大馒头,随后说道,“两个脾气人都这么好的人还会急眼啊。” “冷战呢。”乐山忧心忡忡说道,“哎,刚才那人我们真不认识,可不能因为他让我们大姑娘和黎公子闹矛盾了。” 谢来收回视线:“啧,这口气,要做媒啊。” 乐山拎起锅盖,热气腾腾的白烟就瞬间冒了出来,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模糊起来:“黎公子和大姑娘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的,这同吃同住的读书岁月最是真挚,若是真能在一起也是极好的,便是不能,也不能被外人坏了关系。” 谢来自小一个人长大,难以理解这样的深刻情谊,但这些年黎循传的表现,他是看在眼里的。 ——多年的感情,他人未可知,自己怕早已略有所察。 “江芸也都二十六岁了,没别的想法。”他把最后一口羊肉馒头塞进嘴里,含糊问道。 乐山耸肩:“我哪知道,她也忙得很,这一天天的,回家吃饭你看都这么晚了,就算真的要成人生大事,想来也和普通人略微不同。” “那有什么不同,找个顾家的男人不就好了。”谢来抱臂,一本正经说道,“谈夫人你知道吧,她夫君就……就很贤惠的,出门都还给人背医箱的,到处跟人去看病,从来不抱怨,对了,做饭还好吃。” 乐山果然跟着想了一会儿,认真说道:“那他这样的也很好,要是有人能照顾好姑娘,那肯定是最好的。” 这边讨论的热火朝天,外面开始准备吃第二个苹果了。 “这苹果真甜啊,哪买的?”江芸芸好奇问道。 “之前有云南的船来,卖这个苹果的,我就猜你喜欢吃,就买了很多,一路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就怕磕了坏了。”黎循传又问,“还吃吗?” 江芸芸摇头:“明天吃,明天能再削了皮给我吃吗。” 她颇为得寸进尺,甚至比划出两个手指。 黎循传习惯了,自小就是他削的苹果,梨,江芸这人不讲究,有时候果子也不洗,直接连皮塞嘴里,还吃坏过一次肚子,又吐又拉,后来她吃什么水果大都是黎循传给人削的。 “对了,你最近有地方住吗?” “你收留我?”正在清理刀具的黎循传抬眸问道。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然后老老实实摇头:“家里有两个小姑娘,也没空房间了,我这院子本来就小……” 黎循传没说话了,低下头继续用水洗着刀刃。 江芸芸哼哧哼哧吃苹果:“我是说隔壁院子好像是空的,我给你盯很久了,还付了押金,你要不要租一下啊。” 盛夏的夜风驱散了白日的炎热,吹过高高的墙头,也吹过两人垂落在两侧的衣摆,不过是最是普通的衣摆,连着花纹都没有,偏又在夏日的微风中,似有了片刻的涟漪。 头顶的蝉鸣声断断续续响起,厨房间的香味飘了出来,街边隐隐约约的嬉闹声也好似逐渐远去。 月亮落在庭院的石砖上,连带着两道影子也顺势倒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得这个夏天原来也如此美妙。 黎循传轻轻嗯了一声,若是不仔细听,只怕还听不清。 江芸芸卡嚓卡嚓咬着苹果,也跟着一脸放松,神色放空。 “老师!吃饭啦!!”顾知飞奔地跑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大喊着,然后突然站定,眼巴巴地看着庭院中突然多出来的男人。 第四百八十三章 朱厚照想要比三场, 两胜一负为胜,显然他是早有准备,所以一旦开了口, 整个人便也跟着跃跃欲试。 内阁四人面面相觑,随后齐齐看向江芸芸。 ——这鬼主意,还有人纵容,很那不怀疑是有人早就准备好的。 江芸芸只是面带微笑, 形容完美。 脱脱卜花娜仁也看向了对面的江芸,多年未见, 当年那个站在马前还有几分少年气的小郎君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差点撼动大明根基的小姑娘,只是那样的风采依旧足够耀眼夺目,令人难以忘怀。 这些年, 她虽远在草原,但一直关注着江芸的消息,听闻她被赶回扬州,就生出让人带她回大漠的想法。 这样威风凛凛, 不可一世的人物若只是因为女人的身份被埋没,就连伟大的长生天都会遗憾。 他大明规矩甚多,男女分明, 可蒙古却只凭实力说话,她愿意献出黄金宝座的一半,热情希望这样的人才能来到大漠, 来到蒙古, 为黄金家族效力。 但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也很清楚, 江芸是不会愿意的。 不是因为歧视蒙古, 也不是看不上土默特, 只是两人注定不是一类人。 她想要杀死的汉人,正是江芸一直在守护的人。 她有些遗憾,却也有些快意。 若是今后能亲手杀死这样的人物,是她脱脱卜花娜仁的荣耀。 江芸芸察觉到的视线,抬眸看了过来。 脱脱卜花娜仁和她对视一眼,露出笑来,却又很快移开视线:“不知皇帝想要比什么?” 朱厚照索性站了起来,大手一挥,认真说道:“虽然这是在京城,但我也不会占你们便宜,就比三场,第一场射箭,第二场骑马,第三场比武。”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微动,却没有一口气应下,反而慢条斯理试探道:“并非我自傲,只是这东西是我们蒙古人的长处,于汉人并无优势。” 李东阳作为阁老,被人用目光推搡着,不得不站起来硬着头皮说道:“陛下也该留点时间,给大家各做准备才是,若是真的要切磋一番,也该仔细挑选才是。” 朱厚照冷哼一声:“她蒙古自诩一抓一个能人,我大明难道不是。” 李东阳被怼了回去,一坐下就扭头去瞪江芸芸。 江芸芸一连被好多人瞪了,还是比较委屈的,她就是提供了一个设想,具体捣鼓的事情都是朱厚照一个人搞的,比什么也是他自己想的,她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知道他这几个月都在想什么。 她只是想挫挫蒙古人的锐气,给他们亮亮自己的肌肉,恫吓一下整日找事的邻居,为了后续的推行边贸做准备。 脱脱卜花娜仁把大明朝臣的小眼神尽收眼底,只当这位名声在外的小皇帝又开始作妖,便跟着颔首:“自然也是如此,那我们蒙古就接下战书,不知皇帝想如何比。” 朱厚照咳嗽一声,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一时间江芸芸只觉得浑身上下被火撩了,瞪眼过来的人不计其数。 “第一场比一比射箭。”朱厚照收回视线,慢慢吞吞说道,“一人十支,每方三个人,看谁在规定时间内得分最高,就算胜利了。” 蒙古人直接笑了起来。 “骑马射箭可是我们的强项。” “我就是让你们一只手,你们都要被我们打哭起来。” 有大明的武将不服,立马大声嚷嚷着:“放什么屁,吹什么牛啊。” “你最好真的就一只手,说大话谁不会。” 虽然还没开始比赛,但是嘴炮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还没说完呢。”朱厚照也不生气,继续得意说道:“这个靶子不是寻常靶子,是穿着盔甲的泥人,泥人被绑在马上,要求箭能射穿盔甲,让箭头没入泥中才算一分。” 江芸芸闻言,笑了起来。 ——朱厚照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并未觉得有什么陷阱的地方,只要是神箭手配上重箭就可以完成,只是一人十支,最后几枝怕是有些费力。 “你们有补充的意见吗?”朱厚照故作和气地问道。 几位蒙古将军面面相觑,最后看向自己的领主。 “可有带重箭?可有年轻体壮的神箭手来?” 脱脱卜花娜仁低声用蒙古语问道。 其中一位点了点头:“有是有,但是能一口气连拉十支的拔都鲁还留在土默特。” “大明有这样的人才嘛。”另外一位鄙夷道,“怕就是吓唬吓唬我们,他们瞧着就弱气,能连拉三支就算厉害了。” “是不是明朝有了新武器来给我们下马威。”脱脱卜花娜仁谨慎提出想法,“不然汉人何来如此自信,只怕其中有诈。” “可也不见边境有什么好东西,早就听说这个皇帝性格古怪了,是不是他一时兴起。” “不过大明好端端提比武确实太奇怪了,而且都是马上功夫。” 蒙古人也并非脑子一热的人,这么冷静一想,也都觉得奇怪,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是不是要认怂啊。”顾仕隆不知怎么也学了一点蒙语来,懒洋洋地挑衅着,“这么墨迹,别是怕了。” 江芸芸顺声看去,只看到顾仕隆换了方便骑射的衣服,宽肩窄腰,身形修长,下巴一抬,眼神挑衅时,还真有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气势。 蒙古自然不能露怯,所以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也谨慎地点了三个人出来。 没多久,三个膘肥体壮的年轻人就跟着站了出来,面色或嘲弄,或严肃,瞧着也是不好惹的样子。 朱厚照眼睛一亮,和下面的顾仕隆对视一眼,随后齐齐露出笑来。 江芸芸挑了挑眉,也跟着笑了起来。 ——体壮是一个双面的特征,在短时间内不败之地,但若是拉长看,就不过灵活。 顾仕隆和蒙古人打了两三个月的交道,按照他的性格,想来对蒙古人里勇士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让他最后指导一下后续战略,简直是如虎添翼。 李东阳幽幽地看了过来,用眼神再一次警告了她一次。 江芸芸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李东阳只好忧心忡忡扭回头。 大明这边眼神官司不断,蒙古那边也不逊色,脱脱卜花娜仁拉着那三人用蒙古语叮嘱着,显然用了类似于方言的语调,声音压低后听得不太真切。 朱厚照对下面的情况置之不理,只是振臂一呼,立马就有三个也明显是个练家子的人从后面走了出来,一个个早已穿戴整齐,气势汹汹。 其中一个还是老熟人,锦衣卫千户姜磊。 他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但又很快接着转身的动作当众给江芸芸眨了眨眼,只是收回视线时突然看到兵部尚书刘大夏正面无表情看着他,吓得立马站直身子。 “泥人都是一样的,盔甲也是,马也是,你们可以派人来检查一下,我们做事还是很讲究公道的,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朱厚照挖苦了对面蒙古人一番。 蒙古人也不客气,他们甚至每一样都检查了一遍,最后还互相点了点头确认手上的信息。 “这场是混战,时间不限。”朱厚照继续得意说道,手指指了指泥人身上的红点,“脑袋和心口为三分,四肢两分,其他地方一分。” 在他说话间,两边的人都已经戴好盔甲,牵好自己的站马,最后握住手里的武器,六人两排对战,一个比一个杀气腾腾。 大明的那把武器显然就是朱厚照改良过的那把重弓。 脱脱卜花娜仁一眼就看出大明三人手中的那把箭的奇怪地方,立马身形微倾,仔仔细细盯着他们手中的弓箭,面色凝重。 ——大明这是有备而来。 她开始后悔自己太过轻敌了,该仔细打听打听朝中最近的风向,大明出了新武器,又是弓箭类的,十有八九是针对蒙古骑兵的,现在两方交战,输了只是面子问题,要是让他们掌握了蒙古骑兵的弱点,那就是大错了。 大明这边也有人发现了弓箭的不对,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坐在江芸芸边上的杨廷和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弄的?” 江芸芸低声说道:“陛下自己琢磨的。” 杨廷和将信将疑,神色诡异地看了一眼江芸芸的侧脸。 “真不是我弄的。”江芸芸哭笑不得,“真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 杨廷和这才不可思议收回视线。 实在是朱厚照在这些大臣眼里印象分太低了,这和大臣一闹就是两年别扭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了,现在做事也总带着年轻气盛的锐进,总觉得……不太靠谱。 “开始吧。”朱厚照小手一挥,兴奋说道。 十个泥人已经被绑在马上跑了起来,有些马儿悠闲,走的慢慢吞吞的,有些马儿兴奋,又是跑又是跳的,校场上的烟尘紧跟着飞了起来。 大明三人小组中姜磊是队长,他示意队友们上马,三人低头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直接入了混乱的校场。 出人意料的是,蒙古人那边并没有立刻火急火燎冲了进去,反而并肩站在一起,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还挺谨慎。” 朱厚照嘟囔着,忍不住溜溜达达走了下来,脚步一转想去找江芸,却被顾仕隆眼疾手快抓住。 “好多人呢。”顾仕隆咬牙切齿说道。 朱厚照睨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看台上这么多围观的人,最后心不甘情不愿说道:“关他们什么事情。”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下一场的骑马比赛, 大明官员更是激动,因为第一场赢得实在太漂亮了,朱厚照大喜, 直接赏了三人一百两银子。 蒙古那边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比赛的三人瞧着有些丧气,脱脱卜花娜仁温和安慰了几句, 瞧着不甚在意比赛的成绩,也算给众多蒙古人做好表率。 “下一场就出一个人?”杨廷和委婉说道, “若是普通的赛马,怕是蒙古人有优势。” 下一场赛马比赛只需出一个人,大明这边是顾仕隆下场。 众人议论间, 顾仕隆已经牵着马下场了。 “到底是顾侯独子,这要是有了损伤……”李东阳摸着胡子,忧心忡忡说道。 顾仕隆虽然还没袭爵,但这个原因也是多有波折, 无法细究,但未来不可能真的让他一直白身下去,一则要考虑三代顾侯这么多年对朝廷的贡献, 二来则是他是顾家独子,所以这次万一有了损伤,如何对朝廷的勋贵交代。 “是他自己要下场的。”朱厚照想了想, 扭头对江芸芸解释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表示理解, 目光看向校场马匹边上的顾仕隆身上。 他穿了一声大红色的鲜艳衣服,头发被高高束起, 露出修长的脖子, 身形修长, 肩宽腰细,这般远远看去才猛地发现,当年那个背着比他还高的大刀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 他牵着马走到校场边缘,夏日炎热,日光落在他身上,耀眼洒脱,肆意飞扬,他伸手随意拍着身侧的马匹,扭头朝着看台看了一眼,那一眼很快,似乎还没凝神就收了回去,又似乎是早早就知道那一眼的位置在那里。 他不笑时,便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冷峻。 “不过他也确实很厉害,我选的那三个人都比不过他。”看台上的朱厚照嘟囔着,对着江芸芸说道,“所以我才没有拒绝这个事情的。” 江芸芸自失神中回过神来,随后扭头,对着朱厚照说道:“他三岁就会上马,今日若能为大明争的一局,是他的荣幸。” 朱厚照笑了起来,得意说道:“他说他肯定行。” 这一场比赛听上去普通的赛马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绕着整个校场跑一圈,沿途有各种障碍,最后快到终点时,会有人放出一群鸽子,有些鸽子脚是绿色的,射下三支脚为绿色的鸽子为主胜,也就是说这场比赛看谁骑得最快,射的最多。 “听上去是蒙古人的主场。”焦芳焦虑说道,“那不是胜算不大。”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看着顾仕隆和那个蒙古人相互上了马,安安静静站在红线外。 ——这么多年来,幺儿其实一直都挺安静的,最喜欢的事情是蹲在屋顶看人家的热闹,他心里有一根称,所以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最后要什么。 倒是杨廷和盯着他腰间的那把弓箭,回过神来,侧手问着江芸芸:“那把弓箭是你们这次特意准备的嘛。” 江芸芸笑了起来:“是陛下特意设计的,但现在看来意外得好用,若是边境都有这样的武器,今后不论是守城还是前锋,都多了几分胜算。” 杨廷和点头,随后又担忧问道:“造价可高?” 江芸芸摇头:“这就要问陛下了。” “先别说这个了。”焦芳挤了进来,嘟囔着,“这前面还要先跑呢,万一蒙古人跑得快呢,毕竟顾仕隆到底还年轻呢。” 江芸芸笃定说道:“年轻又如何,竞技面前只看天赋和努力,他自来就很努力。” 焦芳不信,扭头去看杨廷和。 杨廷和不想理会他,接过百官那边传阅过来的弓箭避开他的视线。 他伸手抚摸着弓箭,惊叹道:“好轻啊,瞧着做工也好精致……只怕造价不便宜了,看上去也和其他弓箭略有不同。” 江芸芸接了过来,伸手轻轻一勾,弓弦就这么被轻松拉开了。 “第一场比的是守,第二场比的是攻……” 话音刚落,空射的弓弦发出闷闷的嗡嗡声,连带着江芸芸的声音都跟着被震动模糊,与此同时校场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锣鼓,随后两匹马齐齐高越,直接跨了过去,随后顾仕隆身形压低,好似一直出弦的利剑冲了出去。 黄土飞扬,马匹嘶吼。 蒙古人呐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大明这边也顾不得体面,也跟着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若是能成,此后边防……”江芸芸的声音紧跟着低了下来,“攻守易形。” 焦芳原本看江芸芸开弓开的颇为随意轻松,便也想好奇拉一下,感受一下射箭的威风,只是万万没想到,弓弦竟不为所动,不由惊得瞪大眼睛。 “人家江其归可是一箭定乾坤的人。”王鏊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焦芳的地方,立马紧跟着说道,“你一把年纪了可别拉倒筋了。” 焦芳恼羞成怒,把弓箭扔到他怀里。 王鏊也装模作样拉了一下,发现弓弦是真的很紧,很难轻易拉开,也只好讪讪递给下一个人了,随后和焦芳一起悄悄揉了揉胳膊。 江芸芸并不理会后面人的议论,只是紧盯着校场上不分伯仲的赛况看了起来。 漫卷衣袂,似风雷骤起。 黄沙飞舞,有万钧之势。 两人的速度实在是咬得太紧了,眼看就要到终点了也没有分出胜负,还剩五百米的时候,一侧放鸽子的士就把一笼鸽子都放了出去。 白鸽一哄而散,白羽毛好似飞雪一般在空中散落。 顾仕隆赶在白马越过红线的瞬间已经搭建拉弓,和他一样的是边上的蒙古人。 两人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 “三根箭。”有眼尖的人发现顾仕隆搭了三根箭,惊讶说道,“这,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因为她发现了不对劲。 “方向是不是有问题?”杨廷和眯着眼,随后大惊,“这事要做什么!” 只见顾仕隆满弓三支箭后,却是腰肢一扭,半个身子往后撤,直接对准边上的蒙古人。 看台上的蒙古人大怒,骂声四起。 “刀剑无眼,受点伤也很正常。”焦芳不高兴回呛道,“第一场你们先动手的,我们可都没说了,现在怎么被我们抢先了,就开始骂了,没素质!太没素质了!” 江芸芸呼吸逐渐放缓,紧盯着那三支冷光森森的弓箭。 校场上,蒙古人也很快回过神来,不得不卸力撤弓,双腿一夹马腹,让马往边上走了走,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后,三箭齐发,直接对着他的四肢而去。 那人压低身子,反手用弓箭格挡开,即便反应如此之快,一支弓箭还是射穿他的大腿。 鲜血瞬间喷射出来,那人惨叫一声,却没有直接摔下马去,反而直接折断弓箭,随后开始搭箭回击,甚至拉紧缰绳朝着顾仕隆冲去,瞧着架势是放弃比赛,但非要咬下顾仕隆一口肉。 又见那三箭腾空之后,顾仕隆已经驱赶马匹飞快往前冲,同时重新飞快搭上三支箭,目标则是空中飞舞的鸽子。 鸽子们一旦出笼就飞得极快,眨眼就飞得极高,眼下它们在空中徘徊,但瞧着很快就要散了。 鸽子不似大雁,它身形小,这对射箭的准头要求很高,它飞得还高,这也需要你的弓箭有足够的力气。 顾仕隆屏息,眼中只剩下距离自己最近的三只绿脚鸽子,他不是没听到后面失控马匹的声音,不是没听到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惊呼声,但他想着他得给那些笑他的人看一看,他顾仕隆能舍掉一个爵位,自然也能挣回来。 他爹能守住湖广十多年,那他也能为大明争下这个荣耀。 他顾家,从来都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爵位!! 蒙古人比划着带血的弓箭朝着他狠狠砸过来,顾仕隆顺势往后倒去,随后三箭齐发,瞬间划破天空,发出尖利的鹤鸣,白色的羽毛纷纷落了下来…… 顾仕隆像只敏锐警觉的小猎豹顺势下了马,抽出最后三支弓箭的同时,打滚朝着边缘躲去,站起来时看也不看就搭上三箭,朝着转到朝着他骑马飞奔过来的蒙古人射去,气势汹汹,面容严肃,与此同时,三只鸽子也紧跟着被箭贯穿,摔落在两人中间…… “什么颜色,是绿色的嘛!”焦芳着急,拉着边上的年轻人连忙问道,“是吗,你眼神好,你快看看?” 那年轻人连连摆手,苦着脸说道:“我,我眼睛不行……” “是绿色的。”最前面的江芸芸笑了起来,突然声音微微提高,压下所有人的议论声,“三箭齐发,三箭全中。” 她扭头,对着朱厚照大声说道:“顾仕隆不堕顾侯威名,恭喜陛下又得一良将。” 朱厚照大喜:“赢了!赢了!顾仕隆赢了。” 明朝队伍中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赢了!! 竟然在骑马射箭上赢了不可一世的蒙古人! 蒙古人瞠目结舌,又或是脸色灰败,在此之前,他们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在擅长的地方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脱脱卜花娜仁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江芸。 ——虽然这两场比赛中这位年轻人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但她还是敏锐觉得这里面有她一份推波助澜的手段。 江芸的目光还落在远处的校场上。 两人都已经下了马,开始肉搏起来,一时间尘土飞扬,看不清里面到底谁占据优势,没多久,就有大明的士兵冲上去拉架了,蒙古人一看也跟着冲上去。 一场骑马比赛到最后成了一场混战,新仇旧恨涌在一起,两边都打得格外热闹。 江芸芸笑了起来,察觉到脱脱卜花娜仁的视线,微微一笑:“很精彩的比赛。” 第四百八十五章 此事没多久, 内廷就放出风声——朝廷颜面不能丢。 此话一出,人声鼎沸,本就不愿意此事的官员更是努力上折子上骂内阁, 下骂蒙古,中间把和稀泥,又或者赞成此事的官员全都攻击了遍。 大九卿家中的门槛也都要被人踏破了,不少人都开始闭门不见, 奈何出了门就会被人逮住,不得不学会装傻充愣, 胡说八道,就连江芸家中也跟着来了不少人,人来人往, 小小的院子愣是每天都有人刷新。 “这些人也真是的,回来本来就晚,现在还这么晚吃饭。”乐山见人走后,这才把饭菜端出来, 小声抱怨着,“自己倒是吃饱了来,还要不要人吃饭了。” “就是, 肚子饿死了。”张道长理直气壮说道,“这么多事情朝廷上不能说吗,干嘛非要来家里说, 在家里办公, 家里都要不干净了。” “少说话,多吃饭, 念念经, 拜拜神, 张老道,不出钱,不出力,一张小嘴叭叭叭。”顾知帮忙去拿饭碗,一听张道长的话,就站在台阶上嘲笑起来。 张道长恼怒,伸手要去打人。 陈禾颖连忙从两人中间穿过,顺手把顾知拉走:“你也少说两句。” 黎循传还真的租下了隔壁的院子,只是每天晚上到了饭点就来蹭饭吃,诚勇等人用江家的厨房比自己家的还熟练。 “你可是坚决地开边贸一派的,他们竟然还坚持不懈想要说服你,说起来也是很有毅力的。”黎循传笑说着。 “可能觉得满朝文武就我一个刺头,只要说服我,其余人不攻自破。”江芸芸也跟着坐在饭桌前,“前几日的烤鸽子你没吃到,你今天是回过神来了,怎么买了这么多,大晚上吃别腻到了。” “小孩爱吃,让她们吃吧。”黎循传微微一笑。 顾知一看到烤鸽子立马欢呼起来,大喊着:“好人,黎公子真是大好人啊,是烤鸽子,太好了,今天的饭菜有救了。” “坐下先吃饭吧。”张道长把人按下,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身上转了两下,然后悄悄把不识趣的顾知提溜到自己边上坐着。 “我要坐我老师边上!”顾知大怒。 “闭嘴吧,祖宗。”张道长尴尬地用饭碗把她的嘴巴堵上,暗恨小孩如此不懂事,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主桌饭菜随江芸的口味,大都比较清淡,乐山和诚勇等人也不想挤进去,索性自己重新支起一个小桌子,直接在厨房门口开始搬出自己做的酱,沾馒头吃。 “这口味怎么还是这么清淡。”诚勇一看乐山做的菜就忍不住说道,“不吃点油水不长肉的,瞧着江秘书也太瘦了,要多吃点的。” “做了不爱吃。”乐山无奈解释道,“而且每次她回家都太晚了,要是饭菜吃太油腻了,我也怕她吃了不舒服,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诚勇叹气:“瞧着确实晚,到现在才开始吃饭,家里天天都这么多人。” “平日不会留这么晚,这几日跟要住在家里一样。”乐山皱脸,“我也不懂外面的事情,这边不边贸那也是朝廷的事情,一直拉着她说这么多作什么,也不知道耽误人休息。” “现在谁不知道江秘书说话管用。” 终强低声说道。 乐山没说话,只觉得饭菜冷了,吃了对身体不好。 “内阁现在什么态度?”饭后,黎循传问道。 “除了介夫明确表示同意外,其他人大都没出声。”江芸芸又开始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地吹着逐渐凉爽的秋风。 “现在听出声的人说话没必要,要看到现在还有谁还没表态的。”黎循传说,“至少大九卿到现在都没人开口。” 江芸芸摸着跳到自己膝盖上的小猫:“不碍事,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么自信?”黎循传挑眉。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们都在看陛下的态度?”黎循传回过神来,“那陛下怎么说?是了,你前几日刚和陛下密谈过。” “你怎么知道这事?”江芸芸不解问道,“说起来你的任职单下来了吗?” “你江其归现在打个哈欠,全京城的人都能知道呢,何况是密谈这么要紧的事情。”黎循传笑说着,“我就是不想听,也有人悄悄来我这里打听消息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内廷也跟这个筛子一样。” “听说司礼监几个大太监个个都是面和心不和,自然会有疏漏。”黎循传解释着,“他们都说那个冯三是你的人。”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是。” 她不想再说这这个事情,只是继续问道:“你的位置也该选好了,怎么还没动静,你应该也去走动走动的。” 黎循传摇了摇头:“现在吏部哪来的心思管我这事,只怕内部都开始忙着站队呢。” “王公现在都在吏部了,好歹你们也是认识的,怎么也不给你开个后门。”江芸芸不高兴嘟囔着,“你也应该去他家里走动走动才是,对了,最好带上顾士廉,他可喜欢顾士廉。=我们挟顾兄以令王公” “吏部自来就是山头林立,小鬼难缠,王公刚上任还有的是事情要做,我这过去添什么乱。”黎循传反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我也正好休息休息,好多年没有这么轻松快乐的时候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咚咚咚地拍了几下小猫屁股。 黎循传一见她这小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大概不是‘哦’这一下这么简单的,哭笑不得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见不得你这么悠闲,明日我正好要去吏部,我给你去探探口风,好好的人才整天荒废着来我这里蹭饭,像什么样子!” 黎循传气笑了,像和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掐她脸,但下意识手指微动,却只是落在她的肩膀上,用力点了点:“最近家里的饭菜钱都是我出的好不好,江其归,你怎么吃到肚子里就忘记了,你有没有良心啊。” 江芸芸哈哈一笑,有点怕痒的甩开他的手。 黎循传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但又很快移开视线,落在一侧的空地上:“今天路上有卖石榴的,你吃不吃?” “吃!” “那明天买一筐吃吧。”黎循传低声说道。 “行!” —— —— 七月初一,江芸芸卷了兴王朱祐杬为还未出生的孩子请封世子的折子,溜达溜达准备出门去吏部串门。 远远的看到顺天府的府尹正带着宛平和大兴两个县令从会极门领了一道谕旨,正朝着承天门桥走去,大概是要给两县的耆老宣读谕旨。 是了,今天是初一,承天门桥那边肯定很多人,她不想多惹是非,所以脚步一转,便打算换个方向去吏部。 “平日里不是一大早就宣旨的吗。”江芸芸不得不绕过一层层高墙,打算从社稷街门出去,从一个小门里绕道西公主门那边,再穿过天街去往吏部。 只是她刚穿过巡逻队伍设留的小门,走到一处高墙深阔的甬道上,就突然听到有汉语夹杂着蒙古语的声音,那人语调急促,声音却又是压低的。 “弓箭……”江芸芸敏锐察觉到这个词语,脚步一转,顺着声音去一探究竟,随后就看到一个蒙古人正拉着冯三一脸激动地手脚笔画着。 江芸芸挑眉。 “你要是不给我们弓箭,我就去大明的皇帝那边举报你。”那个蒙古人面容狰狞地威胁着。 “所有东西是谷公公和张公公一手操办的,我们都靠近不了内库,你要的东西我没办法给你。”冯三不耐说道。 “不可能,你不是得宠的太监吗,难道随便拿一根出来也不行。”那个蒙古人咄咄逼人。 “不行。”冯三断然拒绝。 “那我就把你和我们蒙古的书信捅出去。”蒙古人恶狠狠说道,“是你叫我们攻击兰州的,我们领主说了,你是为了让江芸回来,只要我们一捅出,江芸也就跟着完蛋了。” 冯三大怒,伸手就要去打人。 那蒙古人反手把人推开,冷笑一声:“三日时间,我就给你……啊,谁打我……” 他捂着出血的额头,怒声大骂道。 一颗石头摔落在地上,蒙古人暴怒,冯三却盯着那块石头出了神。 “要完蛋的江芸吧。”江芸芸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首先你们的事情不要扯上我,无凭无证,口说无凭,再者告诉你们领主大人,弓箭的事情有缘战场上自然会拿到,但现在还是以边贸为主,不要两头都要丟,得不偿失。” 江芸芸慢慢吞吞走了过来,和颜悦色说道。 蒙古人一看还真是江芸,一下子脸色大变。 “自来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太监是内廷的人,寻常人不能轻易动弹。”江芸芸站在不远处,淡淡说道,“他和你们蒙古牵连不断,他自然活不了,但你们蒙古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蒙古人冷笑一声:“谁不知道这个冯三和你江秘书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我和冯公公没有关系。”江芸芸平静说道,“领主要是想来找我,我家大门随时为她打开,不必如此兜兜转转。” “你现在回来了,倒是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蒙古人讥笑着,“你瞧着也不是大家口中的这么大公无私,正义凛然。” 江芸芸笑:“你与其看我是怎么样的人,不如全力助我为你们的领主做好边贸的事情,边贸一日不开,你们就要被小王子压着打一日,谁比谁着急,肯定不是我这个要死的江芸难受。” 蒙古人气的七窍生烟,手指点了点江芸芸,又恶狠狠看向冯三。 第四百八十六章 票决也就是投票。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也有人察觉出不对劲。 “这,这会不会太草率了。” “这事怎么不提早说,何来当场说的道理。” “当场说都这么大的意见, 提早说还不是要闹翻天。” “怎么你们反对的,说什么都有,正话反话都让你们说了呗。” 一时间又开始吵得厉害,瞧着又是要撸起袖子就是干的态度。 朱厚照不胜其烦, 揉了揉额头:“日日夜夜地吵,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朕听得也头痛,李爱卿这个办法极好,就这样吧, 来人啊,给诸位爱卿递笔和纸。” 今日跟着朱厚照的是张永,张永就差使小黄门去办,特意拉倒边上, 仔细叮嘱道:“纸张裁剪的大小要一模一样,纸面上也不能有特殊的痕迹,保证每一张都是洁白如初的, 笔墨也是要一样的,不能有一点不同,记住了吗?” “还有分发和收取的时候, 纸张要反扣, 任谁跟你们说话都不准开口。” 张永看着这群小黄门,冷冷说道:“谁要是出了一点差错, 可别怪我扒了你们的皮。” “这是做什么?”终于得空的杨廷和悄悄挤到江芸芸身边, 不解问道。 朝廷早已乱成一团的, 谁也没按正经位置站着,朱厚照倒也没无所谓,反而兴致勃勃地看向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的人。 他甚至觉得还怪有趣的,大家瞧着一点也没有平日教训他的严肃古板,别有一番趣味,瞧着也不太面目可憎起来。 “不是李首辅提出的意见吗?”江芸芸装傻充愣。 杨廷和不信邪,还是紧盯着江芸芸看。 “我就是觉得提议不错,所以赞同的。”江芸芸解释着。 “真的?”焦芳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没背着我偷偷串通。” “没有!”江芸芸和杨廷和异口同声说道。 焦芳半信半疑,那张长长的驴脸拉得极长,小眼神闪烁不定,此刻,他看谁都觉得是坏人。 李东阳身边围了很多人,但一个个也都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询问,只能委婉试探了一番,奈何李东阳自来就是一个和稀泥的好手,太极拳打得无一人能靠近,一时间众人神色讪讪,铩羽而归。 大约一炷香后,小黄门抬着笔墨纸砚进了大殿。 朱厚照这才重新来了精神,对着张永打了个眼色。 张永其实不明白陛下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到底跟了陛下多年,一眼就察觉到今日这事肯定不是一时兴起,又或者说,这个票决应该不是正常的票决。 但他是个聪明人,一向是多看多做,少说少问,他按部就班把这些东西发了下去,然后就规规矩矩站到朱厚照身边。 “不署名,只写一个同意或不同意即可。”李东阳又说,“诸位,物我本无间,道义自心中,今日既是匿名,那就说明此事只是天知地知你自己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大家各随本心就是。” 众人一听,有不少人悄悄去看朱厚照的脸色。 朱厚照一脸严肃,任谁也瞧不出他的心思,一时间众人心思浮动。 自来上位者的心思就是不要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陛下不说,反而比说了更令人深思。 “开始吧。”李东阳说道,随后执笔,动作极快,令人看不清他到底写了什么。 他一写好,就有小黄门上前把东西接了过来,然后反扣在盒子里,之后镇定自若的站在一侧,对所有人的打量视而不见。 随后江芸芸也写得飞快,不只是她,几乎是所有之前明确表明立场的人都很快写下自己的意见,小黄门动作干净利索,倒扣时还用袖子盖住,导致所有人都看不清纸张上的字体。 朱厚照满意点头,对着张永说道:“调教得不错。” 张永表面上含笑点头,心里却开始飞快思考着,陛下和内阁到底想要做什么。 陛下想不想边贸,其实是想的。 一个海贸让国库收益大涨,哪怕这几年天灾导致粮食减产,但各地还能勉强安抚下来,所以陛下念了好几日,还对比了之前关于灾民的折子,对此感触良多。 当日密聊时,江秘书说起此事,陛下直接问道——“海贸和边贸可有相似之处。” 江秘书说的是——“看似情况略有相似,但本质上海贸保的是无地的百姓,边贸保的是边境的安全,带来的收益是锦上添花,但保民安边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后来问了很多问题,但从答案上来看江秘书是很支持边贸的。 陛下呢? 陛下在江秘书离开后,看了很多九镇的折子,虽并没有发表意见,但陛下对于之前焦阁老的担忧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附和。 张永沉默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不得不承认,在所有大臣中,江芸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极重,寻常人难以媲美。 但这事到底要如何处理? 张永已经明白到底要做什么,但如何做,怎么不动声色的做,如何体体面面地让陛下满意,这可是一个两难的方法,现在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多久,所有人的选择都写好了,小太监们依次收了起来,最后捧到台阶下,规规矩矩说道:“一千一百六十张的名额以全部收齐。” 这其实就是一次普通的早朝,但因为参加的人格外的多,凡是所有在京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一律都要过来,便是来京述职的外省官员若是赶上了,也必须上朝,但这是太祖时期的规定,后来因为人数太多,政策一直在变。 当今在开始前两年早朝都不愿意上,偶尔几次也都是让大小九卿及各部的主要人物上朝,所以对外就有小早朝的说法。 但今日因为要讨论这个边贸的事情,内阁上折希望能尽善尽美,听到所有百官的声音,所以要求恢复祖制度,也就是说今天上朝的官员是有一千以上的人了! “都已经收集完了。”张永看到小黄门打的眼色,低声说道。 朱厚照看着那两叠满满当当,又整整齐齐的纸,随后点头说道:“那你们那去统计吧。” 张永一看陛下那脸色,大概有了主意。 ——陛下想要江秘书赢。 但是很快又有人说:“为何不当面计票,也显示公平公正。” 张永脚步一顿,悄悄去看陛下。 朱厚照也没想到,只好借着玉藻的晃动,遮盖住自己的心思,悄悄去看江芸芸。 没错,这个票选的办法其实是江芸想的,但是提出来时,李东阳并不反对,后来和陛下说的时候,朱厚照也觉得有趣,甚至主动说道:“那就索性让他们都同意。” “如此平摊了众人的意见,只要到最后又没了意见。”江芸芸委婉说道,“且少了些陛下的威慑力。” 朱厚照不解:“和我有什么关系。” “政令要内阁出。”江芸芸笃定说道。 朱厚照一知半解,但还是同意了。 现在这个情况瞧着……不好作弊啊! “自然可以。”李东阳不亏是能坐上内阁的男人,反应极快,直接说道,“那就让张公公计票,小黄门当场记录,陛下亲自督促,正好也免得我们同僚间生了间隙。” “那就索性搬个椅子坐在台阶上计票,来个人唱票,大家也能听个明白,只是这一千多张票,大家怕要等久了。”江芸芸也紧跟着说道。 张永心里发苦,暗恨两位阁老把今天的小黄门架在火上烤。 “司礼监中可有精通算数的?”就在椅子搬来的时候,江芸芸又说道。 张永和她四目相对,突然福至心灵:“这还真没有,大家也不过略读几本书,粗识几个字罢了,听闻江秘书于计算之法格外精通……” 江芸芸露出笑来,满意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不若今日就由我唱票吧。” 张永搞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便只好点头应下。 众人本来一听说她要自己动手计票,都有些抗拒,但一听说只是唱票,又觉得无所谓,觉得江秘书这人就是爱凑热闹,这点小事也要挤上去显摆显摆。 朱厚照懵懂不解,但见江芸芸信誓旦旦,李东阳也低眉顺眼,并不担忧的样子便也跟着点头应下。 唱票很快就开始了,为了防止记错了,还弄出了三个小黄门一同计票。 “同意。”江芸芸拿起第一张纸,读出来后就拿给最前面的百官看了看,但很快又说道,“介夫,你的字迹也太明显的,罢了,后面的我也不给你们看了。” 杨廷和盯着那张纸,眯了眯眼,没说话,但很快又含笑:“也该如此,大家公文案牍接触得多,想来对熟悉的人笔锋也颇为熟悉,不看是对的,只可惜把我的也爆了出来。” “不碍事。”江芸芸笑着点头,“我也是同意的。” 小小的一方插曲后,江芸芸继续唱票。 有时候一连数个同意或者不同意,都会引起他人的议论,只是那点声浪在江芸芸有条不紊的声音中便都被压了下去。 朝中不乏又心算能力好,记性也好的人,这边小黄门在纸质上计票,也有人在心里很快也看清了目前的情形。 “瞧着有点不相上下,现在是三百比三百零七了。” “这也能算?!”有人震惊。 但也有人追问道,“那个是三百零七啊?同意还是不同意的啊?” “不同意的。” “果然还是不同意的多啊。” 杨廷和也在心里有这样的一个计票器,一边听人议论纷纷,一边也不耽误听江芸读票。 他一开始也有些紧张,因为他是坚定地支持派,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他看着这样的比分一次次被拉开,又一次次被追平,又突然看向最前面神色镇定的江其归,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诡秘。 第四百八十七章 脱脱卜花娜仁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事情。 攻打兰州前有人给她送了一份信, 跟她说兰州空虚,朝廷混乱,正是可以进攻的时候。 写信的人没有署名, 所以一开始她也很犹豫,她怕是明朝的陷阱,可几次试探下来,却发现兰州的城防好像确实很空虚。 当时兰州断了和他们的边贸, 只是因为江芸不在,所以她的政策便跟着消失, 整个土默特陷入被动,不得不开始另谋出路。 若是江芸在,土默特说不定早就打败小王子了。 可若是江芸不在, 说不定还真的能拿下兰州。 她内心深处还是非常期望江芸能来到蒙古,蒙古的天更合适雄心壮志的年轻人。 这份信被压了很久,从夏天到秋天,直到一次和小王子的争夺中失败后, 她打算攻打兰州,且用江芸试探一下大明,甚至是江芸本人的态度。 当时的这个决定, 她是力排众议,只是很可惜功败垂成,中途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王守仁。 但也因为这事, 她听闻肃王的举动, 突然想明白是京城中有人想要江芸回来,是了, 若是江芸回来, 那一切也许会不一样, 那这次攻打兰州的事情说不定是一个筹码。 所以她说自己要入京朝贡,还要指明要江芸出面。 这一炸,不仅炸出了大明对蒙古的态度,还炸出了送信的人。 “冯三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说道,“而且就一份信,大明的皇帝不会信的。” “冯三能进司礼监,那可是江芸推荐的人,而且他冯三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江芸回来,他当时还勾结藩王,就这两点,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再者只要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冯三一死,江芸必定要受牵连,此人在大明皇帝心中分量极重,若是能让他们君臣失和,这对我们才有利。” 脱脱卜花娜仁转着手中的戒指,没有说话。 王义一看紧跟着说道:“能知道这个事情的不外乎内阁和司礼监的人,这事大家只要一想就能想的明白。” 脱脱卜花娜仁依旧沉默。 能让大明内部先乱起来自然是好的,也免得他们在蒙古后背动刀子,但单凭这个事情,怕是有些难。 一个冯三撼动不了江芸的位置,但一个江芸完全可以左右两国的风险。 “只怕会得不偿失。”谨慎的娜仁低声说道。 “这事现在既然能捅到我们这里,那说明大明那边迟早能查到这事,江芸树敌之多,难以想象,只要一有时间,有的是人会把她扯下来,我们为何不借着这个机会,主动给大明的皇帝讨个好,第一能让大明自己先乱一波,第二也好叫他们知道我们蒙古打兰州那也是迫不得已,都是你们大明自己的问题。” 王义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猜忌埋在君臣之间,自来就会长成参天大树,这事自来就不罕见。 脱脱卜花娜仁已然有些犹豫,问道:“给你递话的是谁?” 王义老实说道:“是一寻常乞儿递的信。” “若是卷入朝臣甚至司礼监的内部争斗,只怕大明这些人要恼羞成怒了。” 脱脱卜花娜仁摇了摇头。 “那此事就这么算了?”王义不甘心说道。 “那自然不是。” 脱脱卜花娜仁露出笑来,“既然有人把把柄递过来了,我们不搅弄搅弄,还真当我们蒙古人是傻子不成,一个个都想来靠我们立威,却一点好处也不给我们。” —— —— 冯三在司礼监的位置一直不好坐,他不是一直跟着陛下的小太监,是半路出家,靠着江芸才混到这个上的。 刘瑾自来是看不上他的,谷大用对他也一直冷冷淡淡,张永更是从不和他说话,其余几人大都依附这三人,所以对他的也都不太热情。 但冯三有一个谁也没有的优势,所有人都以为他背后有江芸。 因为江芸,这些该死的太监才对他才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也因为江芸,陛下对他才颇为看重。 若是他们知道江芸不要他了,定然会把他撕碎。 冯三坐在不曾点灯的屋子里沉默,他虽然常年不爱笑,总是阴沉着脸,但其实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岁,能走到司礼监大太监这个位置,谁也不曾想到。 他的干儿子悄悄推门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刘瑾的人接触了蒙古的人,也不知要做什么。” 冯三叹气:“只怕是想置我于死地。” 干儿子安慰道:“这些年刘瑾小动作不断,可干爹还不是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再说了,还有江秘书在前朝帮忙呢,谁能撼动得了干爹的位置,之前还不是让周发来给老祖宗提醒,江秘书心里有您的,只是这么多眼睛看着,谁敢表露出一丝啊。” 冯三没有说话,昏暗中的面容只有一丝绝望。 ——他老师不要他了。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之前雇佣的那个蒙古人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家门口徘徊,也不知道做什么。”干儿子又说道。 冯三懒懒说道:“若是要钱,打发走就是。” “行,蒙古人也要走了,没必要和这些贪恋的人计较。”干儿子安慰道。 冯三依旧沉默,其实当年和蒙古人通信那个事情,他已经处理得很干净了,刘瑾在京城肯定是找不到任何证据的,唯一担忧的就是蒙古那边会不会突然捅出来,但只要江芸愿意帮他,那蒙古那边也不足为据。 “皇庄那边出事了,刘瑾和谷大用这几日正忙着把自己人塞进去,老祖宗,我们这边是不是也要动起来了。”干儿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冯三有些厌烦,但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这事我已经和陛下提了,但皇庄有什么意思,江秘书回来了,今后京城里的贵勋谁不夹着尾巴做人,之前刘瑾借着皇庄吞了这么多土地,迟早要吐出来,你看陛下到时候要维护谁。” “皇庄到底是陛下的田产……”干儿子不甘心说道。 “每年海贸的两成都会进了内帑,之后还有边贸的收益,你觉得是种田赚得多,还是做生意赚得多,爷自己心里门清。”冯三不耐说道,“你现在凑上去,倒是江芸一清查,你看谁顶锅。” “那,那不是就让他们先占去便宜了……”干儿子嘟嘟囔囔着。 “漳州拟立守备太监,陛下正在挑选人才,东厂那边也有位置,司礼监这边传话太监人员一直没满,到处都是好位置,何来就盯着那点老百姓的东西看。”冯三低声说道,“让他们最近都夹紧尾巴做人,别在关键时刻被人抓住把柄,这个节骨眼出事了,可别怪我不讲情面,见死不救。” 干儿子听得眼睛大亮,连连点头。 等人走后,冯三又开始沉默了,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漆黑屋子里,太监在宫内的屋子都很简单,不敢有一丝僭越的地方,所以整个屋子冷冰冰的,就连床铺也毫无温度。 以前他刚进宫的时候,和十来个小黄门住在一起,那些小子又吵又臭,他就一直很希望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后来去了内阁看门,虽然有了一间独属自己的看门小房子,但里面堆满了东西,自己的床铺只能卷在边上,白日里还要收起来,他就想要是床能正儿八经铺开就好了。 再后来,他跟了萧敬,萧敬对他还不错,给了他一间很小很小的边角屋子,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太阳落进来,躺床上没一会儿就冷得发抖,他又突然想要换一件有太阳的屋子。 最后司礼监风云突变,老太监们死的死,走的走,他们这群小太监们就占据了这些最好的屋子,但是依旧是灰扑扑的,瞧着不体面,他又想要是在宫外又间小屋子,里面要摆满他喜欢的书。 现在这一切都有了,他有一座很大很宽敞,有很多书,也有很多钱的大院子,可冯三又开始索然无味,他最后只能看向那张平平无奇的床,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回不去了,成了老师痛恨的面目可憎的恶人,成了满朝文武痛骂的权宦,所以他的老师要和他划清界限。 这也没错,他的老师一直以来清清白白的人,历经这么多地方,从未被人抓到被人抓到一点错处,怎么能因为我白衣襞染,不得安宁。 “干爹,爷请您过去。”门口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 冯三站起来,理了理衣襟这才出了门。 “今日在爷身边的人是谁?”冯三随口问道。 “还能是谁,最近那人一直扒在爷身上呢。”干儿子撇嘴。 冯三皱眉,随后快步朝着乾清宫走去。 一入内,他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上首的朱厚照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还不跪下!你这个内奸。”刘瑾大声呵斥道。 冯三心中一沉,但还是冷静下跪,义正言辞说道:“我跪下是为了爷,不是你刘瑾的碎言碎语。” “好一张利嘴。”刘瑾冷笑,“你勾结蒙古,祸害兰州,如此恶行还巧言令色,毫无悔过之意,真是罪该万死。” 冯三想也不想就反驳道:“刘公公可有证据,空口白牙就要把这么大的罪名压我身上不成。” “我只问你,当初凡是兰州的折子是不是都是你递给爷的。”刘瑾冷静问道。 “凡是军务的折子大都是我递送的,这不是当初早就说好的吗,你刘瑾也是同意的。”冯三镇定说道,“何来是我的问题。” “花言巧语,内阁的阁老们都是忠君爱国之人,他们对蒙古大都深恶痛绝,肯定不会把兰州的消息递出去,那能传出消息的人除了你还有谁?”刘瑾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 第四百八十八章 朱厚照对于这些事情简直是爪麻。 毕竟刚登基时就闹了这么一出, 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怎么现在又来了。 他不明白,怎么就盯上他的太监了, 而且这么多太监怎么就盯上刘瑾了。 “定然是有人污蔑奴婢,奴婢自然会一一反驳过去。”刘瑾镇定说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这才打开信件仔细看了看。 那份信写了很多东西,从刘瑾留着皇庄侵占土地, 到他指使吏部官员控制官员升迁,又或者是收受官员贿赂等等, 十大罪状瞧着一个比一个骇人,但朱厚照只盯着一个其中一条,面露不接。 “你那不是太监吗?哪来的从孙?”朱厚照从纸中抬起头来, 诡异问道。 刘瑾眼皮子一跳,扑通一声跪下:“是,是外面收养的孩子,之前京城米价贵, 路上有不少乞儿,有一次出门办事,有小孩晕倒在奴婢面前, 瞧着颇为可怜,奴婢就收了放在外面养着,平日里也是让他读书写字的, 是个乖顺的孩子。” “这份信里说, 有个叫俞日明的道士,说你的从孙二汉当大贵。”朱厚照似笑非笑, “怎么个贵法?还说到你有不臣之心了。” “不过是妄语。”刘瑾神色从容, “奴婢收的那孩子只是有几分聪明, 奴婢并无让他进宫当差的本事,想要他在外面讨生活,许是说他有读书的本事。” 朱厚照没说话,他又把书信上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怎么没有落款,谁写的?” “如此鬼鬼祟祟的人,实在算不上正派,恳请陛下让奴婢去查,定能抓到幕后之人,奴婢愿意和他当场对峙。”刘瑾顺势悲愤叩头,义正言辞说道,“奴婢一心一意为爷,从未做过对不起爷的事情,还请爷明鉴啊。” 朱厚照看着强势,一个不顺就和大臣闹了两年脾气,但他其实和他爹一样,对于身边照顾自己多年的人都颇为心软。 刘瑾在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然也是多了几分宽宥。 “能悄悄投到会极门的人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今日伺候的冯三神色委婉,低声说道,“只怕刘公公一查便闹大了,大臣们再一闹……” 朱厚照一听就头皮发麻。 他真是怕了这群文武百官了,整天就知道哭哭哭,跪跪跪,吵吵吵,真是没有一天让人安心的。 “就该让六科官员寅时入朝工作,酉时退朝下班,时时让人检查有无正常上班。”刘瑾不悦说道,“没有为爷分忧的心思,就知道整日添堵。” 朱厚照捏着这份信件,他自然是不想要这个事情闹大的,但刚才会极门有信,也闹出了不少动静,今日上值的官员大概是都知道了,若是遮掩过去,怕是也有人抗争。 “内廷的事情内廷处理。”冯三看朱厚照犹豫,便及时递上意见,“就让司礼监的人自己查吧。” 刘瑾心思微动,万万没想到冯三这小子竟然没有落井下石。 “是这个道理。”朱厚照满意点头,随后想要把信封递给冯三,想了想又说道,“罢了,给张永吧,他是个谨慎聪明的人。” 冯三笑着点头:“张公公是个体面人。” 今日本不值班的张永接到那封信看了许久。 “刘公公这是得罪谁了?”一边伺候的小黄门促狭道,“瞧着对刘公公颇为了解。” 张永回过神来,随后把信封一卷,笑说着:“少胡说八道,刘瑾是个狠人,得罪了他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黄门撇嘴:“整日在司礼监耀武扬威,打压冯三就算了,连老祖宗都不放在眼里,不就是伺候爷时间最久吗?谁好,谁不好,爷心里才最有数,不然也不会让老祖宗掌管乾清宫事务。不过前几日听说他一直有心让人顶了您的位置,真是痴心妄想。” 张永坐在椅子上,神色沉默,让人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干爹,外面有小黄门求见。”没多久,门口传来小黄门的通报声。 —— —— “其归,你听说了吗……” 王鏊刚起了个头,江芸芸就头也不抬说道:“听说了,但不清楚,也没消息,问我没结果。” 王鏊立刻沉默了,随后愤怒说道:“我要去找李宾之告状,太过分了,你这个小师妹太过分了。” “听到了,一大早嚷嚷什么呢。”李东阳慢慢悠悠回内阁时,就听闻王鏊愤怒的声音,无奈说道,“你这一天天拉着其归说什么呢,大家可都有意见了。” 王鏊一看他的眼珠子方向,就撇了撇嘴:“一个长得好看,一个长得跟个小驴一样,我这双眼睛只是有点看不清字了,又不瞎。” 江芸芸咳嗽一声:“别给我树敌啊。” 王鏊立马扭头去看李东阳:“你管管她,我请她去家里吃饭不去,我和她说悄悄话又嫌弃我。” “第一你没安好心,第二你打扰人工作了。”李东阳笼着袖子走进来,端着一张和稀泥的表情,一本正经说道。 王鏊气笑了,看了师兄妹两人,冷笑一声:“真是没良心的两个人啊。” 李东阳走了过来,站在江芸芸的书桌前,突然咳嗽一声:“那个刘瑾……” 王鏊本来抬脚要走的脚步,立马退了回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哭笑不得地抬起头来:“我真不知道。” “可我怎么听说宫内的太监都被盘查了一遍,打死驱赶了很多太监呢,还听说还要把人家在外面的房子都检查一遍呢。”李东阳故作不经意问道,“就是看到了,随口聊聊,不要在意。” 江芸芸索性放下笔,认真问道:“那份信件,可有人看过?” “直接送到内廷,大概只有陛下知道的。”王鏊回道,“但我瞧着陛下是打算大事化了的,交给司礼监自己查,那不是左手打右手嘛。” “自来内廷是内廷的事情,外朝是外朝的事情。”江芸芸笑说着,“我们一插手,事情可就变味了,陛下若是多想,也未必是好事。” 这话一出,李东阳脸色微微僵硬,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是这个道理……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内廷也非铁板一块,未必没有任何收获。” 王鏊显然也想起不好的事情,无奈说道:“就怕他们私下达成交易。” 其余两人没说话,只是没多久,杨廷和就拿着一本折子,忧心忡忡走了过来:“去年总制三边都御史杨应宁巡视边塞时,上疏陈述战守之策,请求开垦屯田数百里,以减省从内地运去军粮,此事大家可还记得。” 这事江芸芸是还没回来的,所以看向李东阳和王鏊。 “不是说陛下批准了吗,还很是赞赏,当时户部还没钱,拨不出钱来,陛下就自己从内帑发金数十万,希望他能完成这道工事。”王鏊不解,“可是哪里有问题?” “之前司礼监不是也打算学着清丈土地吗?”杨廷和低声说道,“传到边境时据说为了迎和这个政策,当地开始虚报田亩,边地更为严重,虚增屯田数百顷。” 江芸芸拧眉。 “倒也不奇怪,总有人汲汲于名利,不顾他人死活的,但不是有人前去督查吗?”李东阳问道。 “问题也出在这里,派往宁夏的大理寺少卿周东,把五十亩地当成一顷土地来算,这一顷可是一百亩土地,这不是让戍边的将士平白多承担了一倍的亩银嘛?现在边境生乱,本来杨都御史上折子说修筑边塞城墙,是可以按时完工的,这么一闹,修筑边墙的工程也随之停止。” 杨廷和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来:“然后杨都御史就被人弹劾了,诸位看看吧。” 江芸芸回过神里,也紧跟着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本:“安化王也上折子弹劾巡抚都御史安惟学、分守参议侯启忠、太监李增、少监邓广等人,说的也是这个事情。” “这个边境的清丈的手段也太粗暴了,完全没有浙江的循循善诱。”王鏊看过两本折子,皱眉,“闹出这么大的问题,可别让士兵们心生不满,徒生事端。” “是司礼监急于求成。”江芸芸直接指出问题,“这才催化矛盾。” “那现在要先把边境的矛盾安抚下来,蒙古人刚回去,可别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杨廷和顺势说道,“只是这个政令是从内廷发的,怕是要内廷再出诏令。” “内廷现在怕是没空理我们了。”王鏊无奈说道。 “我现在进宫,直接面圣。”李东阳把杨廷和的折子拿了过来,想了想又把安化王的折子也接了过去,“边境大事拖不得,可有说应宁现在什么情况了?” “说是病了,上了一道致仕的折子。”杨廷和又掏出一本折子。 “你倒是能藏。”王鏊似笑非笑。 杨廷和只是抿唇笑了笑。 “对了,既然边境的清丈有问题,我之前听闻京城之前的清丈工作也跟着出问题了。”江芸芸也紧跟着说道,“也该一并处理才是。” 三人的视线立刻看了过来。 “我刚写的折子,笔记还没干呢。”江芸芸给他们比划了一下最后未干的笔迹,“之前去外面逛了一圈,突然想起来这事。” 李东阳接了过去,突然和她对视一眼。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 —— 朱厚照对于此事颇为生气,大声呵斥了司礼监的办事风格,如此毛躁,有伤人和,随后就说要内阁安抚好边境,把那些捣乱的人都抓回来狠狠责罚,又说要下召让杨一清继续修墙的事情,不要被其他人所扰。 “江秘书上了一道关于皇城附近土地的折子。”李东阳紧跟着把最后一道折子掏了出来,一板一眼说道。 第四百八十九章 刘瑾跪在地上, 面容苍白,浑身发抖。 “人都交代了,一百副甲仗是兵仗局太监孙和分了三次送给他的, 弓弩据家中管家的小太监说是两广镇监潘午、蔡昭悄悄为他定制,刚送来的,所以还很是崭新。” 张永有条不紊说道:“院中所有人都拷问过了,还有这是全部的口供。” 朱厚照面无表情接过折子, 却没有直接打开看,反而继续问道:“你闹这么大的阵仗, 所以一次性说完,我也好仔细想想。” 张永连忙跪了下来,从袖中掏出扇子, 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宫内排查的时候,发现有两把扇子有异样。” 朱厚照之前听闻南直隶的读书人很喜欢拿扇子,人人都有好几把,便也跟着捣鼓了好几把, 其中有几把很是喜欢。 张永递上来的就是其中两把,一把是带有桃花的,上面有一首诗桃花诗, 另一把只是寥寥几笔的青草,但是意境悠远,气象宁静。 “怎么了?”朱厚照扫了一眼, 不解, “可有什么问题?” “不知是谁弄的,这扇子的扇柄里有匕首。”张永示范了一下, 还真有两把薄薄的匕首从扇柄里弹了出来。 朱厚照大惊, 这是他时时就要把玩的扇子, 一道夏天就喜欢拿出来显摆。 “已经把看管这些东西的小黄门全都严加拷问,至今没有消息,也有人交代是刘瑾弄的,因为这些库房的钥匙都是他那里……” “我没有!奴婢冤枉啊!”刘瑾大惊失色,“张永,你诬陷我。” 谁知张永随后也紧跟着说道:“奴婢也担忧有诬告的嫌疑,让锦衣卫继续审问,只是这钥匙一直在刘公公手里,现在出了问题,至少也是有一部分责任的。” 刘瑾语塞,语无伦次说道:“我,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朱厚照面无表情接过折子,随后冷笑一声:“你既然管不了这么多,就该早早让我换个能管这么多的人。” 刘瑾吓得脸都白了,失魂落魄说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没有害爷的心……爷,还请爷明鉴啊。” 朱厚照合上折子,两侧的烛台光影落在脸上,暴怒的神色便也紧跟着多了一丝古怪:“还真是有大贵啊,只是你想学汉朝的谁你?朕直接把位置让出来给你做要不要。” 刘瑾一夜之间,惊吓连连,只能连连磕头,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血肉模糊:“是污蔑,是污蔑,奴婢没有准备这些东西,真的,奴婢对爷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折子随意一扔:“可有证据?”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问谁。 刘瑾下意识还要继续求饶,却听到张永低沉的声音。 “俞日明也找到了。” 刘瑾猛地抬起头来。 “当年你为一己私利派人追杀王岳、范亨和徐智,幸好他们命大被正在走访百姓的扬州知府发现,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张永神色平静,“你可想过后来的事情。” 刘瑾神色呐呐,下意识悄悄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自下而上看去,只能看到年轻帝王坚硬的下颚,便也显出几分常人难以企及的冷漠。 “当年俞日明被人追杀时,恰巧被王岳发现,及时救了下来,王岳秉性温和,就悄悄把人送走了,这人是王岳供出来的,现在已经关在锦衣卫了,这是他的供词。” 张永显然是早有准备,慢条斯理递出第二本折子。 朱厚照却没有接过去,只是眉眼低垂,把一干太监的神色都纳入眼中。 张永只当充耳不闻,把手中的折子高高举了起来,把折子里的内容简单说了出来:“当年俞日明说您当年直接自比石显,还隐射爷至今还未大婚,子嗣单薄,又给自己的从孙取名二汉。” 刘瑾浑身都在发抖,口不择言胡乱说道:“我,我是喝醉了,不不不,我没有说过这些,是他们诬陷我,殿下,殿下,我跟着您这么多年……我再也不喝酒了……我没有,都是他们的诬陷我……” “我敢对天发誓,那你刘瑾当真问心无愧吗?”张永一见他开始打感情牌,立刻义正言辞质问着,打断他的话。 刘瑾是知道朱厚照脾气的,他自小就是个好孩子,有脾气却不是乱发的人,甚至对一直跟在身边的人很是心软,当年江芸这么胆大包天,他也从不生气,反而对她感情越来越深,只是因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江芸了。 本以为他这么说,按照寻常,朱厚照至少会有些反应的,但这次他依旧巍然不动,瞧着冷冰冰的,刘瑾又慌又乱,但只能坚持说道:“可我没有准备弓箭和甲仗,我没有不臣之心,我怎么会害爷呢……” “那你是不是怎么和俞日明说过!”张永直接打断他的话,厉声质问道。 刘瑾瞬间跌坐在地上,惶惶抬眸,正看到朱厚照冰冷的视线。 “陛下。”张永也顺势重重磕头。 “奴婢和刘瑾多年的同僚,自诩对他已经格外了解,但今日从他家搜出黄金两百五十万两,白银五千万余两,其他的珍宝细软根本无法统计,奴婢还是格外吃惊,奴婢掌管陛下的内帑,自认为见过无数珍宝,今日确实大开眼界,这么多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奴婢只问,这些钱哪来的,为什么要存这么多钱?” “这么多弓箭,这么多钱财,刘瑾你还派遣自己的心腹到边境,甚至打着爷的名医在皇庄内为非作歹,闹得百姓怨声载道,桩桩件件,哪里冤枉了你!”张永大声质问道,“私心甚重!大逆不道!自该千刀万剐。” 刘瑾百口莫辩,他根本无法反驳。 他确实问过俞日明这些话,但那是陛下刚登基那一年,那时候朝中无人,内廷以他为首,他也确实狂傲了不少,但后来陛下回过神来,他已经很是收敛了…… 但这话怎么说,说出去也是大罪。 “弓箭,弓箭真的没有……”他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随后突然回过神来,朝着朱厚照爬过去,“奴婢没有的,陛下,爷,奴婢照顾你这么多年,奴婢是有几分贪心,但绝不会背叛陛下的,爷,爷……”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你辜负了我,刘瑾,我待你不薄啊。” 刘瑾被小黄门拦着,满眼含泪地看着他。 “刘瑾侍奉陛下多年,还请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原本还大义凛然的张永神色凄然说道。 朱厚照看着瘫软在地上的人,平静说道:“朕留过他无数次性命了。” 刘瑾泪眼婆娑抬眸看他。 “你一次次犯错,我一次次原谅你。”朱厚照下了台阶,站在刘瑾面前,强压着愤怒,可到最后又只剩下平静,“只因为你忠心罢了。” 刘瑾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大哭起来:“奴婢……奴婢对爷也是忠心的……” “拉下去。”一直没有说话的冯三终于从灯下走了出来,上前一步把刘瑾轻柔扯开,温和说道,“你的忠心抵不够你的贪心,迟早会给陛下惹下滔天大祸。” 张永也紧跟着说道:“此人罪行累累,连累陛下名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是爷不给天下一个交代,怕难以内庭外朝都难以安抚。” 刘瑾被人捂住嘴,浑身都在颤抖,只能满眼含泪,哀求地看着面前的朱厚照。 朱厚照觉得那种被人在暗处紧紧盯着的感觉再一次蜂拥而至,深秋冰冷的皇宫再一次让他不寒而栗,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便只能沉默着,随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陪伴他多年的刘瑾,随后无情转身离开,神色寂寥。 “念在多年的情面上,给他一个体面吧。” 刘瑾直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冯三和张永在混乱中对视一眼,随后又各自平静移开视线。 —— —— “听说了吗?”一大清早,王鏊就又端着茶走了过来。 江芸芸颔首:“知道了,是好事。” 王鏊点头,看着她把其中几本折子特意挑出来放在一侧,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介于江芸办事效率太高,又因为一些原因,焦芳这半月一直病重在家,无法处理公务,所以他的工作就挪给了江芸。 “有人提议想要前任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江芸芸随口说道。 王鏊脸色一僵,下意识闪过一丝不悦。 “之前南直隶的官员应诏举荐了余姚周礼、徐子元、许龙,上虞徐文彪,但是刘瑾认为四人都是谢阁老的同乡,而之前的那道诏令又是刘首辅起草的,所以直接驳回了,但是后来听闻这四人在当地很有贤名,现在回过神来发现这四人是被平白耽误的。” 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一开始是说希望召回这四人,调整刘瑾之前的政策,后来又有人说不若请两位阁老回来。” 她说的很是平静,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态度。 王鏊把茶盏放在她的桌子上,随后拿起折子看了眼,只是借着拿折子的时候顺势看了一眼正在看其他折子的江芸。 “这事我们说了不算,要陛下说了才是。”江芸芸想是察觉到他的想法,笑说着,“回头我让人送到内廷,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事要交接给谁了。” “张永呗,还能是谁,我还以为会是冯三呢。”王鏊把折子合上,笑说着,“谁知道他自请要去兰州了。” 江芸芸抬眸:“他要去兰州?” “对啊,开了边贸,各地都需要守镇太监,他一个大好的司礼监大太监,本来可以掌管东厂了,突然说打算去兰州替陛下看着门面。”王鏊笑说着,“你不知道啊?” 第四百九十章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人。 天色昏暗, 走廊上被挂上了灯笼,只是秋风瑟瑟吹得光影到处晃荡,院中树枝的倒影便好似活了过来, 开始到处张望着热闹的人间。 江芸芸脱下披风,洗了手,便心平气和走了过来,而冯三早早站了起来, 看着她的背影,等看到她朝着自己走过来, 整个人都颇为紧张,手指来回扣着。 “坐吧。”江芸芸说。 冯三没动,低着头没说话, 他穿的很是朴素,那身深蓝色的衣服衬得肤色格外细腻红润,养尊处优的日子让他本来粗糙黝黑的面容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芸芸见状,便也跟着站在, 打量着面前的司礼监大太监,如今走了一个刘瑾,司礼监的权力再一次被分配, 冯三能得到的自然不会少。 “现在这个节骨眼,你来我这里不是好时机。”江芸芸先一步开口。 冯三抬头,嘴角微动, 随后不经意地走进一步, 最后目光往下垂落,只是盯着江芸芸腰间的玉佩, 小声说道:“我要走了, 我要去兰州了。” 江芸芸颔首, 神色平静:“今天听王阁老说过了。” 冯三一听这话就充满期冀地看着她,可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里的明亮不由逐渐黯淡下来。 “我……老师不能再原谅我了吗?”他眼眶泛红,眼底似有水光闪过。 江芸芸顺势沉默下来。 她对冯三实在是太过难言的感情。 这是她第一个徒弟,当时收他也是一时兴起,看他每日一个人捧着最简单的启蒙书,读得抓耳挠腮,却还是没有放弃,总是不厌其烦去找那些看不上他的中书舍人问问题,哪怕被一次次拒绝依旧不放弃。 读书认真,性格灵活,做事认真,明明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却还是身陷囹圄,这辈子再无出路。 她想到了自己,所以才顺势收下这个徒弟,既为了自己,也为他,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也希望自己能走出这这个桎梏。 现在她走出来了,却发现她的徒弟却在不知不觉走错了路。 他怎么敢用兰州百姓的性命…… 江芸芸抬眸看他,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师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既是你的问题,便也是我的问题……” 冯三含在眼底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上前一步跪在江芸芸面前,哽咽说道:“经师易求,人师难得,您做了这么多榜样,可我却辜负了您,还请老师不要生气。” 江芸芸伸手要把人扶起来,谁知道冯三却坚持不肯起来,反而伸手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臂:“我是自愿去兰州的,老师,我真不知道会死这么多人,您当年说我‘一窍不通,但还挺能惹事’,我知道那日才知道原来你是在点我,偏我没有听进去。” 江芸芸看着他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伸手轻柔擦去:“罢了,事已至此,望你去兰州之后,要对得起兰州幸存的百姓。” 冯三感受到指尖的温度,哭得更是汹涌。 “我会的,老师。”他泣不成声。 “起来吧。”江芸芸把人强硬拉起来,突然笑说道,“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 冯三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本来痛苦而不甘,可碰到江芸芸温柔的目光便只剩下挣扎和欢喜。 “也长胖了。”他笑中带泪地说道。 “不胖,是以前太瘦了,多吃点才好。”江芸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兰州冬日长,多准备点衣服,遇到问题可以给我写信,我妹妹还在那里呢,若是无聊可以和她们说说话。” 冯三低着头,嗯了一声,随后连忙说道:“我肯定照顾好老师的妹妹。” “不用。”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她们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自己顾好自己就是,她们不需要你操心。” 冯三又不说话了。 “我送去你去巷子口。”江芸芸看着完全黑下来的天色,转移话题,“我们这条巷子长,天黑了看不清容易摔。” 冯三眼巴巴地看着她,只看她从游廊下拿下一盏灯笼,站在台阶上对他和气地扬了扬脑袋,笑说着:“走吧。” 冯三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当年的内阁。 那个时候他还是看大门的小黄门,整日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皱巴巴的书,维护着脚边小小的油灯。 每每天黑后,江芸才从内阁走了出来,身形挺拔,姿态从容,路过他时还会对他笑,态度温和平静。 脚边那盏幽幽的烛光落在她脸上,好似在她身上镀上一层光一般,温和却又让人不敢直视。 现在她再一次被那层橘黄的光笼罩着,他明明不再仰视,却还是卑微地不敢抬头去看。 巷子口,江芸芸把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看着面前无声落泪的人,无奈说道:“哭什么,人生自有离别,也总会相逢,往前走吧。” 冯三接过灯笼,强忍着眼泪看她:“两疏见机,解组谁逼,希望我和老师都能避开这样的命运。” “好。”江芸芸满脸笑意地点头。 冯三手指来来回回捏着灯笼,突然低声恳求道:“我还没有名字,我是家里的老三,所以我娘就叫我冯三,老师,你能给我取个名字吗。” 江芸芸吃惊,随后懊悔说道:“之前还想着给你取名字的,后来太乱了,都把这事忘记了。” “不碍事的,老师,都不晚。”冯三脸上安慰道,“冯三也挺好的,大家一下就记住了,就是我想着我以后要是给您写信,写个冯三也太不慎重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春日出生的。”江芸芸说。 冯三眼睛一亮:“是是,老师竟然记得,我是初春生的,冰雪刚融化呢,我娘说家门口的小花都开了。”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好兆头。”江芸芸笑说着,“叫冯喜春吧,那一年的春日在欢迎你的到来。” 冯三怔怔地看着她,想笑,但又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大概只有您是这么说的。” “别哭了,怎么又是一个哭包。”江芸芸无奈,掏出袖中的帕子,“都要二十了,索性字也给你取了。” 冯三眼泪也不擦了,连忙哎了一声。 “你排名老三,那就是叫叔尔吧。” 冯三把名和字放在嘴边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这才露出小来:“好……好名字,谢谢老师。” “去吧,时间不早了。”江芸芸挥手,“去了兰州,做事不可再胡来了。” “知道了。”冯三高高兴兴走了。 江芸芸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看着面前的光亮逐渐变黑,心中却又是说不出的轻松。 冯三愿意去兰州。 她是开心的。 她转身离开时,突然看到不远处一盏微光正朝着她逐渐走了过来。 “楠枝。”她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在外面呆这么久,也不多穿点衣服。”黎循传把手中的披风递了过来,“深秋的天气可不会跟你开玩笑,小心着凉了。” 江芸芸胡乱应了一声,把披风随意挂在肩膀上就开始胡乱捋了一把:“没事,也就一会儿,和叔尔说了一会儿话。” “叔尔?”黎循传看不下去了,把灯笼递给她,随后开始给人系上带子,“你这样穿不穿有什么区别。” “有的,后背不冷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黎循传气笑了。 “以后冯三就有正经名字了,叫冯喜春了,字叔尔。”江芸芸高兴说道,“他是春天出生的,叫喜春可太合适了。” 黎循传垂眸看她兴奋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最后打上一个结,平静问道;“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他的春风为谁而来?” 江芸芸想了想:“为他自己吧,为什么一定要为谁而来。” 黎循传安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拂过脖颈处的蝴蝶结:“走吧,都等着你吃饭呢。” “肚子好饿。”江芸芸晃了晃手中的灯笼,两道影子便也跟着明暗不定,像是蝴蝶蹁跹的翅膀,“你的调令下来了吗?” “下来了,户部郎中,明日就去报道。”黎循传笑说着,“得了江秘书的面子啊,不然也捞不到这个好位置。” “是你该得的,我都想好了,要是现在京城空出这么多位置,你还没分到一个好萝卜,我回头就杀到吏部去。”江芸芸冷哼一声,拍着胸脯保证着,“你放心,老师不在,我肯定也能照顾好你。” 黎循传长睫微动,借着拿灯的动作,微微侧首看着她白皙的侧脸,精致秀气就像玉雕的一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好面貌。 “听说户部换了不少人。” “户部右侍郎换了,是南京大理寺卿胡富。” “韩尚书走后,都是顾侍郎顶了他的工作,他这次晋升了吗?” 原是之前户部尚书韩文因率领百官在宫门前上疏,所以被罢免了,当时的侍郎顾佐接替了他的工作,但一直没有晋升为实职。 “升了,今后改叫顾尚书了。”黎循传说道。 “顾尚书貌温气和,内守坚定,可是个好尚书!”江芸芸满意说道。 “刘瑾都没了,谁卡着他,自然是他顺势上去的,之前朝廷巡视三边军粮,查到当年顾尚书任职的一处粮食变质了,陛下罚他向边地输送八百石粮食,结果最后又变成罚他向边地输送一百五十石粮食,顾尚书本就清贫,用尽家中财物来交纳,最后还借贷来补足这些罚款,可这次刘瑾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到现在都没有落井下石。”黎循传低声说道,“人品贵重。” 这次刘瑾能倒台这么快,除了内廷在暗暗发力,外朝的那些弹劾也不容忽视,简直是拔萝卜带出一坑泥,一旦朱厚照跳脱出‘照顾自己多年’的光环,看到这些折子很难不生气。 第四百九十一章 阁老的位置空出来一个。 因为焦芳致仕了。 内阁的人数一直没有定数, 只是前朝一直维持在三个人的数量中长达六年,后来陛下登基人数也是多多少少,捉摸不定的。 但是现在内阁空出一个位置, 那不少人就自然很想挤进去的。 “焦芳走了?”江芸芸震惊,“他舍得走?” 谢来抱臂,用唏嘘的口气说道:“肯定是不舍的,但这不是也没办法嘛, 外面的人都要骂死他了。” “那他就听了?”江芸芸还是颇为不解。 原来焦芳本来也不想走的,但实在是压力太大了, 出门甚至还会被人扔垃圾,弹劾他的折子垒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平日里的江芸。 他自然也很想学前朝刘吉刘首辅做一个巍然不动的泥糊阁老,奈何陛下今日午后直接让张永婉言要他保持一个体面。 焦芳在家中呆坐着, 大哭了许久,这才不得不提笔写下致仕的折子。 他是万般不情愿的,但这个世道到底已经不是他的世道了,京城再也容不下他了。 “刘瑾倒得太快了, 朝廷中的官员都没回过神来,也就跟着换了一大批人,那个张彩, 就是一直卡着楠枝的那个人也被抓起来了,焦芳本来就是靠刘瑾入阁,现在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陛下肯定是容不下他的。”谢来已经主动坐下来, 准备吃饭了。 张道长一看他们准备讨论正事,就提溜着两个小孩去和乐山他们一起吃饭了。 “咱们好好吃饭, 不听她们吃饭还忙着事情。”张道长张罗着, “来来, 先吃饭,都这个时候了,别饿坏了。” “算起来,排在其归前面的人也不少啊。”黎循传忧心忡忡说道,“现在突然越过去,可不是要被人戳着骂了。” 谢来点头,伸出手指来数了数:“确实不少,刘宇、曹元、梁储、刘忠、费宏、靳贵、杨一清、蒋冕,八个呢。” 内阁自来是按资排辈的,这几人确实都是排在江芸芸前面的。 “但是刘宇和曹元现在瞧着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瞧着这官身能不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谢来又说。 “梁储是个好人选,他一直兼詹事府的位置,陛下的老师,按理这次也该上去了,算是最合情合理的一个人。” “刘忠也不错吧,但无功无过,但资历摆在这里,成化十四年进士。” “费宏和靳贵也是年少成名的神通状元和探花,但是论起功绩确实差你一点的,但谁叫人家考上的日子比你早呢。” “杨一清,这人你熟,成化八年的进士,你师兄,其实资料都在上面这些人上,但奈何常年在边境,也有很多功绩,在京城根基一般,而且陛下有意让他在边境先把城墙修好了,怕是赶不上这一波了。” “蒋冕,父母接连丧,丁忧还没回来呢,这个好机会是捞不到了。” 谢来显然对这些人了然于胸,手指一根根比划着,有条不紊说道:“那你算算,这里面也就梁储和刘忠和你颇有竞争关系,但内阁的事情虽要阁老们提名,陛下也要首肯的。” “我的名字也在这里?”江芸芸犹豫说道,“可我怎么对这事一点风声也没有。” “哎,要不说李阁老天生是个捣糨糊的好手……哎哎,别瞪眼,随便说说的,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骂我做什么。”谢来嘟嘟囔囔着。 “李首辅给其归提的名?”黎循传敏锐察觉到,“这,怕是有很大的争议。” “没,一开始根本没人提江芸的名字。”谢来没好气说道,“就江芸这个年纪,三十都没到呢,谁没事提她,这不是平白挨骂嘛。” “不会是……陛下吧。”江芸芸一听,幽幽说道。 谢来抚掌:“果然是江其归啊。” 原来焦芳致仕的折子一上,朱厚照就迫不及待请李东阳去商量阁老人选了。 李东阳是个谨慎的人,建议不如廷推。 朱厚照也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直接把人都叫过来,还有个原因大概就是受刘瑾牵连,现在六部尚书,大小九卿都不是齐的,所以召集的速度出人意料得快。 大家也是被陛下这个风风火火的态度惊到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神闪烁,面面相觑。 吏部尚书一向是廷推的主要力量,是有职责在身上的,王恩被众人的目光催促着,犹豫上前,谨慎说道:“吏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梁储职居辅导,才德允称,精力有余,可担此重任。” 上首的朱厚照平静点头:“梁爱卿春宫旧臣,学行端谨,誉望素隆。” 众人一听,眼神相互交错。 明明事情办的格外顺利,但怎么瞧着就莫名有点不对劲呢。 “还有吗?”朱厚照继续问道。 众人震惊,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客气还是真的想要再找一个。 若是加上梁储,内阁就有四位阁老了,虽然内阁阁老人数最多的时候有十二人,但那一般都是上下人皇帝交接的时候,后续也会慢慢缩减到五人之人,这几年也大都维持在三四人的位置。 “成化十四年进士,掌翰林院,仍直经筵的刘司直性格沉稳,持正不阿也是极好的人选。” 朱厚照笑说着:“刘学士自来体弱,且又有五十六,内阁事务繁忙,非常辛苦,朕不忍心看他如此劳累。” “杨总制晓畅边事,悉中机宜,也是极好的人选。” “如今边境城墙修建要紧,不急于一时回到京城。” “礼部费侍郎学行纯正,才猷弘远,日侍讲读,备著忠勤,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颇有良德,朕有意都加锻炼。” “光禄卿靳充遂简重静默,从不轻易藏否人物,性格侃侃正言,无所顾忌,是为良选。” “靳爱卿人品贵重,可堪大用。” 一番皇帝和臣子的极致拉扯后,众人是看出来了,陛下心里是已经有个人了,想要他们提出来,自己再顺坡下驴,借机同意,也算是和和美美的君臣美谈,但奈何他们没发现陛下心中那个人,一时间气氛开始格外焦灼。 “满朝文武皆才学出众,品德兼优之人,诸位大臣几番挑选只觉各个都是忠臣良臣,微臣斗胆,不知陛下心里可有想法,内阁人选当慎之又慎。”最后还是李东阳出面委婉挑明这个想法。 朱厚照有点失望他们的不上道,但又觉得李东阳这个首辅当得也不错,关键时候还是能扛事的,便出声,委婉提醒道:“虽说内阁人选应论资排辈,但靳充遂和费子充也是年纪轻轻就能担无数重任的,可见能力总该是第一位的,我们内阁选人要不拘一格,外面的读书人才会觉得我们朝廷只看实力说话。” 此话一出,众人哑然,四目相对,随后脑海里诡异地齐齐想到一个人。 陛下饶了这么一大圈,不会就是为了这人吧。 —— —— “然后大家就都同意了?”江芸芸震惊,“这么好说话。” “哪能啊。”谢来叹气,捧着饭碗,无奈说道,“你知道的,他们怕你也怕的不行,一个个都开始装傻充愣了。” “那陛下不是会生气。”黎循传犹豫问道。 谢来颔首:“是有些生气的,但还是你师兄出面,说此事颇为慎重,还是要先行考察,不若先问问你的恶意见,陛下这才勉强同意了。”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 “我怎么听说有人提议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黎循传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口问道。 谢来哎了一声,突然压低身影小声说道:“是有这事,但陛下嫌他们太一板一眼了,直接把折子驳回了,还把提出这个意见的人狠狠责骂了一顿,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呢,大过年的,没钱拿回家过年了。” 两人说完又齐齐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说着:“看我做什么,这事吧……我也有些始料未及。” “那就先吃饭吧。”谢来一听,迫不及待说道,“你知道的,我为了给你送这个消息,饭也没吃。” 江芸芸拿起筷子,其他两人便也跟着开始吃饭。 一时间小饭桌只剩下吃饭的声音,隔壁那一桌欢声笑语倒也格外热闹。 “其实你当官也挺久了。”吃完饭,谢来摸着肚子,老神在在地说道,“弘治九年丙辰科的进士,过了年也就做了十三年的官了,而且你履历还丰富,去了琼州和兰州,还去徽州做了过钦差,也不耽误你给陛下授课。” “那些翰林院的人都是在苦熬资历,你师兄也是八年八年的熬上来的,所以大家都下意识觉得你也要熬个二十来年。” 谢来侧首去看躺在小躺椅上的人,笑说着:“但你就算熬了二十年,也就才三十来岁,四十不到的年纪,放在进内阁的时间中也是很早很早的。” 江芸芸闻言只是闭眼笑,椅子一晃一晃,慢慢悠悠的:“谢指挥吃了人家的饭,说话也跟着好听起来了。” 谢来促狭了:“你可没钱了,谁不知道你是一个小穷鬼啊,我今天吃的可是黎郎中的饭,是吧,小青梅。” 黎循传正在削着苹果,拿着刀的手顿了顿,随后平静说道:“你们自己说话,不要扯到我,无妄之灾。” “那这事能成吗?”顾知按捺不住凑了过来,“我那以后是阁老的徒弟了!” 谢来下巴一抬,对着江芸芸的方向抬了抬:“问问你老师愿不愿意。” “当阁老还能不愿意!”顾知大为吃惊,连忙跑到她老师椅子边,扒拉着她的胳膊,“老师你不愿意当阁老吗?” 第四百九十二章 盐课是指食盐产制运销所征收的税, 也被称为盐税。 浙江盐课起源非常早,早在春秋越国时期,《越绝书卷八》就有记载:“朱余者, 越盐官也,越人谓盐曰余。”,可见那个是时候的制盐已经被纳入官僚体系统一管理了。 盐课一向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来源,夏朝时, 盐就以上贡的形式被国家统一管理。西周时,盐课更是被列为山泽之赋的一部分, 汉武帝时期,盐铁全都被收归国家专卖,后世不少盐务政策, 大都依次为开展。 江芸芸说的巡浙江盐务倒也不是奇怪事,之前好几年没展开大抵是因为之前朝局不太稳定,朱厚照自己也不知有这事,现在这算旧事重提。 浙江自古就是产盐之地, 产量极大,两浙地区很多盐场,也为此设立了很多监管部门, 用来管理盐的生产和销售。 “前朝宪宗爷就在时,就把两浙盐区扩展到四十余个,若是这次要巡查, 需要的人怕是不少。”户部侍右郎胡富直接说道, “声势浩荡也会劳民伤财,不然直接让当地自己巡查。” “那不是自己关起门来, 左手打右手。”有人反驳道, “而且自来盐政就是要朝廷派人去地方的, 不然如何能查清这个问题。” “可这一笔确实是大的开支。”胡富说道,“各地百姓也很受累,马上开春就要种地了,这也太折腾人了。” “盐税好几年没查了,自然也是要查的,哪有因为种地的事情就荒废这个。” 朱厚照看到一半的折子,察觉又要吵起来的架势,忙不迭抬起头来紧张安抚道:“查要查,种地也要种地,并不冲突,快,给诸位爱卿送杯茶水,润润喉咙。” 内阁的人也没想到江芸芸突然掏出这本折子,杨廷和借着大家说话的动静,悄悄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眉眼不动,巍然如山,一板一眼回道:“昨日不是说了吗?要开源节流。” 杨廷和欲言又止。 昨日内阁是开了一个小会,重点也是今年的财政支出,不过是几位阁老先自己悄悄把需要的钱都划定一个大致的范围,务必让各部门都能分到钱,顺势找好理由,回头也好面对各部门的责问。 每年的财政大会都是能吵起来的,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大臣们撸起袖子就是骂,帽子一顶比一顶大,内阁里的人大都是年纪大了,禁不起这么折腾。 小会上,王鏊对于一笔笔明目上的事情算得头皮发麻,毕竟怎么算,现在国库里的钱都是不够的,真是哪哪都需要钱。 杨廷和随口说道:“节流也要开源,就是不知今年边贸那边的情况会不会充裕国库。” “内廷的人年前就走了,我们的调令也跟着下了,但这些人赴任,有些远的可要从广东开始走,最快也要夏季了。”李东阳对此并不看好,“而且第一年的贸易定然会摩擦不断,最后能上缴到我们这里的收益屈指可数。” “连着好几年各地都陆续有灾情,但也不能随意增加赋税,免得有人生事,但若是正常救灾,这里就是一笔钱。”王鏊忧心忡忡,“不知今年老天爷的心情。” “就看浙江的情况了。”杨廷和安慰道。 “浙江的情况应该不会差,毕竟当年一个琼山县就很可观,但也要看当地的官员是不是尽心竭力了。” “王尚书之前又打又杀,下了一大批官员,应该不会有人在今年这么不像话让王尚书难堪的。”杨廷和倒是有些信心。 “你怎么不吭声。”李东阳一看江芸芸一连沉默地坐在最后面,随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李东阳,突然说道:“浙江是个好地方。” “可不是,还不是你钦点的风水宝地。”王鏊打趣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确实可以从他这里开源。” “你也对赋税的事情很有信心?”王鏊一听她这么说,也跟着来了信心,“你江其归要是都觉得行,那我就安心多了。” “你算过今年浙江的赋税大概能收入多少吗?”李东阳操心问道。 江芸芸把早有准备的折子递了过去:“这里还要算上路上的损耗,数据未必准确,但大体也能推断一二。” 三人的脑袋立刻凑过去看。 “能有这么多?”杨廷和惊喜说道。 江芸芸点头:“王尚书在浙江还推行过农田册,从扬州那边调来很多种子,只要好好照顾,应该能提早十来日收,也算是缩短两季的时间,但这些多要看天时给不给力,所以一切都是未知数。” “你要是这么说,我又开始担心这国库了。”王鏊说。 江芸芸安慰道:“不用担心,还有别的事情呢。” “是啊,还有漳州,还有边贸,总不会倒霉到三个都有问题吧。”王鏊自我安慰着。 江芸芸没说话,眼神闪躲了一下,只是众人都忙着说浙江税收的事情,就连最警觉的李东阳都把她忘记了。 浙江确实可以开源,但赋税的工作不是都做好了吗,怎么算开源,那肯定是要另辟蹊径啊。 江芸芸对此非常理直气壮。 李东阳对此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出门和稀泥:“盐务之事我们内阁自然是知晓的,但具体事务都是江阁老处理的。” 江芸芸就被内阁推了出来。 “清查盐政的工作也不是稀奇事,今年去查明年去查并无区别,只是今年去查,正好还能去看看清丈土地的成果。”江芸芸笑说着,“一举两得而已。” “那钦差的工作量也太大了。”刘大夏平静说道。 “那我们找一个年轻力壮的。”江芸芸也开始学着和稀泥。 “人多动静大,怕各地各有准备,反而不好查。”吏部的人开口。 “但人少消息传得也不慢。”工部的人紧跟着说道,“需深谙制盐的人出面。” 六部争了一轮也没说出过所以然来,不由去看上首的朱厚照。 “两浙盐场仅次于两淮,太、祖年间,全国食盐总产量是一百一十四万九千一十三引。其中两淮盐厂出盐一共三十五万两千五百七十六引,而两浙盐厂出盐二十二万七百五十七引,河东盐厂出盐是十五万两千引,三大盐厂出盐合计占到全国食盐总产量的六成以上,而两淮两浙的盐厂又独占天下之一半。”朱厚照对着折子上的内容照本宣科,随后话锋一转。 “此事要慎重,不知江阁老可有什么想法?” “就是因为此地此事如此重要,关乎万千百姓的饭桌,却已有五年不曾巡查,故而觉得此事有了落实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江芸芸说。 “浙江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现在弄这些会不会再起是非。”兵部侍郎谨慎问道。 “盐务看似涉及百姓,但却只关乎官员。”江芸芸说道。 言下之意,要杀也是杀官员,不会惊动百姓。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扭过头去没说话。 江芸芸一脸正气站在最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其实清查盐政不是问题,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工作,但是人选真的很重要,大家一开始吵得这么热闹也就是因为事情太过措手不及了,好端端的财政大会,说的是钱的分配,兜里的钱还没分配干净呢,你说挣钱的事情做什么! “各部把今年需要多少钱的折子写上来。”最后还是朱厚照拍案说道,“盐政的事情是要好好考虑的,不知诸位可有人选。” 下面自然也是一阵热闹,这是一个苦差事,但也肯定是个好差事,自来能巡盐的都是陛下的心腹,能占到一席之地,那可不得了。 朱厚照也犯难,看了一眼激情讨论的官员,又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江芸芸,把刚才递来的折子放在手心翻了翻,最后小手一挥,又说道:“各自写好折子,拟好人选推送上来。” 众人大喜,大呼圣明。 一场财政大会就这么落下帷幕。 一月的京城还在下雪,一出殿门,就感觉一阵寒风立刻涌了过来,不少人都打了一个哆嗦,头顶的乌云黑沉沉的,空气中细微的小雪子,瞧着没一会儿就要开始下雪了。 小黄门殷勤都给阁老部堂们打伞。 “江阁老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事,一开始也没个风声。”工部尚书毕亨才一看江芸芸走在最后面,就立马自己揣过伞,朝着江芸芸走过去,“自来查盐就要有好手,各项数据可是要核对清楚的,不如地下的人糊弄我们,我们也是睁眼瞎。” 江芸芸也接过自己的伞,笑说着:“确实是一个很需要注意的点,毕尚书可要把这些要点都写上去,也好让陛下定夺。” 毕亨才眼珠微动。 “江阁老心中可有人选?”兵部尚书张子麟直接问道。 众人有些震惊不亏是搞刑事的,做事说话就是直接,一边毫不客气地凑过耳朵听着。 “自来和诸位阁老是一心的。”江芸芸和气说道。 众人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走路的速度更快了,衣袂翻飞,细小的雪子都要钻进衣服里。 江芸芸笑眯眯跟在三人身后,对着诸位尚书侍郎告别,然后撑着伞慢慢悠悠回了内阁。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一声不吭的。”一回内阁,王鏊就开始抱怨道,“吓了我一跳。” “其实还准备了很多折子。”江芸芸从袖中倒出三本折子,“但都是要钱的,我看陛下脸色也不好看了,不好意思拿出来,盐务的本子本打算结束时悄悄递上去的。” 三人看着那三本厚厚的折子,齐齐咋舌:“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第四百九十三章 黎循传见到祝允明也颇为惊喜。 “之前我在浙江听闻你自请去了湖广边境的勋阳府的镇河县当县令, 我还颇为担心,没了顾将军镇守,那里一直不太太平, 多族交融也有矛盾,一个不慎就容易牵连到自己。” 祝允明拍了拍身上的雪,笑说着:“这才安全,你看现在还不是平平安安见到我了吗。” 黎循传叹气:“确实, 到底还能见上一面,伯虎和梦晋到底是许久未见了。” “黎小公子以前可不是觉得他们是教坏其归的第一人。” 祝允明打趣道, “感情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啊。” 黎循传笑了笑:“唐伯虎年轻时也太不靠谱了,当然我觉得他现在也不太稳重,但多年情谊, 许久不见也很是想念。” “我坐船回来还特意回了苏州一趟,人现在的日子过的可比我们好,对了伯虎还带了好几瓶桃子酱,说是自己做的, 我回头拿给你们,人家现在抱着自己女儿九娘逢人就夸是神童才女,还说等五六岁启蒙了, 给其归送过来。”祝允明忍笑,看向江芸芸,“你小时候说想当老师, 现在可是当爽了。”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又不是托儿班, 最近收的学生全是小孩。” “那两个就不安分。”黎循传下巴一抬。 原来两个小姑娘正围在一起堆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手套都不见了, 顾知最是夸张, 衣服都脱了一件。 “张灵呢?”黎循传又问。 “写书去了,和林家有了合作,续写你的书去了。” 祝允明看向江芸芸,满脸含笑,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江芸芸,“我叫他存点钱,也娶个媳妇,过上唐伯虎这样的日子,你猜怎么着,说要找个和你一样的,不然终生不娶。” 江芸芸拍案大笑:“坏了,娶不到了。” 黎循传眨了眨眼,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祝允明看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容,眼波微动,随后收回视线,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我说他要打光棍了,真是倒霉的人。” 江芸芸怂恿着:“赶紧去让九娘认他做干爹,反正他就爱和唐伯虎一起玩。” “九娘也太倒霉了,要养两个酒鬼。”祝允明认真说道,“我家也有小女孩,我可是不愿意小姑娘这么辛苦的。” “哎,也对。”江芸芸回过神来,“那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享福了这么久,老了吃点苦也不是不行。” “行了,胡说八道什么。”黎循传起身,把人笑歪的身子扶起来,“准备吃饭吧,乐山看了好几眼了,天冷,饭容易凉。” “哦。”江芸芸乖乖坐好,“昨天说晚上可以吃清炖羊肉的。” “做了,还能少你一口吃的不成。”黎循传挑眉,“前几日还不是信誓旦旦说自己有钱吗,胸脯拍得啪啪响。” 江芸芸傻笑着。 “起来吧,去洗手。”黎循传把人提溜起来,“顺便把你那两个活宝也带走,大冬天玩雪不带手袋,长了冻疮,可别给我哭。” “哦。”江芸芸上前,一手一个把人揪走了,“完蛋了,楠枝骂你们了,你们回头的作业量可要小心了。” 顾知也跟着紧张起来:“我可是作业写好了才来玩的,老师,你可不能当甩手掌柜。” “那我管不了这事的。”江芸芸移开视线,然后悄悄说道,“回头我也要挨骂的。” 顾知大怒:“太没出息了!你可是阁老!!” “可我没钱。”江芸芸破罐子破摔。 顾知怒了一下也跟着歇火了:“老道也没钱,太过分了,一分钱难倒一个好汉,天理不公啊。” 陈禾颖慢条斯理说道:“我有钱,但我也觉得你应该挨骂。” 顾知更怒了:“你爹也是最近给你寄钱的。” “没办法,多了一个阁老老师。”陈禾颖唏嘘说道。 “快去洗手。”黎循传幽幽的声音响起。 三人立马目不斜视,抓紧脚步。 祝允明坐在椅子上看着浑然热闹,好似一家人的场景,突然轻声叹了一口气。 —— —— “这次是来吏部述职的吗?”饭后,江芸芸问道。 “要不说你当官了,还能惠及一下我呢,三年一到,立马吏部给我下了调令,让我去都察院经历司做一个正六品的经历呢,虽然品阶没有变,但好歹以后就是京官了,回头家里祭祖,我往前面再站一位。”祝允明打趣道。 “如今都御史空缺,不知吏部可有推选人来?”黎循传把两个小孩的作业检查完回来后,顺势问道。 上一任右都御史屠勋年老体弱,去年年底刚退了,之后都御史便一直空缺,吏部拟起用退休的右都御史林俊或总制四川右都御史彭泽,但折子递上去后陛下默不作声,按下不发。 “我昨日听同僚说,吏部打算再推拟南京右都御史刘洪,或者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戈瑄复命。”黎循传又说道。 “折子早上就递上去了,但陛下并未让司礼监传话过来。”江芸芸也是知道这事的,想了想又说道,“但我瞧着难。” 祝允明不太在意,反而开心说着:“罢了,上头没人,说不定工作好轻松呢。” 江芸芸笑了笑:“明日就去报道吗?” “差不多了,在扬州待得时间有点久,卡着点回来的。”祝允明说,“只是一回来就听说你打算清算盐政,去吃个饭买个馒头都有人在议论,可不是抓紧时间来看看你,免得你到时候打算亲自上阵的话,我又要见不到你了。” “我就是想去,内阁怕也不同意。”江芸芸笑说着,“少套我话,滚回家去。” 祝允明笑着站起来:“行,也是我外祖父那边的关系,这些年多亏了他们照拂,我也不得不还回去这些恩情,回头我请你吃饭赔罪。” “行,我到时候拖家带口来的。”江芸芸也不客气应下。 祝允明笑着离开了。 “我也以为你打算亲自去。”等人一走,黎循传也跟着说道。 “有这个打算,却没这个机会了。”江芸芸笑说着,“进了内阁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好事。” “瞧着下值是一日比一日晚了。”黎循传看了眼天色,“回屋子休息去吧,周夫人送了一些衣物来,你试一下合不合适。” 江芸芸的眼睛顺势往他衣服上一瞟,惊讶说道:“我就说这衣服花里胡哨的,还以为是诚勇给你买的新花色。” “周夫人给我做的!”黎循传张开手绕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衬得人气色好,还在年节,看着也喜庆。”江芸芸满意点头,笑说着,“我回去看看我衣服去。” “好~看~”蹲在屋檐下剥豆子的张道长突然阴阳怪气说道。 蹲在他腿边睡觉的小猫也跟着喵了一声。 黎循传站在白雪皑皑的庭院中,也紧跟着笑了起来,转身也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了。 —— —— 朝廷还在挑选盐政的事情,司礼监那边早早得了消息去提点在浙江的人。 “那个江芸真是晦气,碰到他就没好事。”浙江某一处盐场的太监笼着袖子,不耐说道,“整天拉着浙江做什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老祖宗话都传来了。”小黄门担忧说道,“听说她算数极好,那些账本……” “哪来的账本,过年时不是不小心被烧了吗?”小太监不悦呵斥道,“把那些就知道偷懒耍滑的人都抓起来,也好给钦差大人们看看,我们这边的事情也不容易,谁家没个难念的经啊。” “干爹厉害啊。”小黄门奉承着,“这没了账本,我看他们从哪里开始查。” “手脚干净点,最近把你这双招子放亮一点,在外面的时候看看是哪条强龙来了,也别失了礼数让京城的祖宗们为难。”小太监提点着,“咱们做太监的,可不能让那群文官拿去开刀立威风了。” 小黄门连连点头应下。 “浙江道监察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小太监问,“这人是个两面三刀的人,有钱就跟你亲亲热热,一有事情保准推我们出去挡刀,可要盯着他一点,别回头把我们卖了。” “早早就盯着了,这几日看他一直给京城写信,大晚上都不睡的,向来是担忧人选,其他人都好糊弄,这万一是那个煞神亲自来了……”小黄门没继续说下去,也跟着咋舌,“就是不知道京城那边到底是谁来?” 小太监也脸色一脸凝重。 “我也求别是那个煞星亲自来,你看看那些老祖宗们,之前多风光啊,什么李广,刘瑾,冯三啊,还不是一个个被她给拉下来了,我们这些人啊……”小太监唏嘘,“她一根小手指就能捏死我们。” 小黄门也顺势感慨了一下。 “罢了,我去给老祖宗们写封信,也好摸摸京城的脉,别让人打得措手不及了。”小太监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战起来,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江芸芸按下周发递来的小条子,半晌之后才笑了起来:“原来我这么凶啊。” “盐政的事情,递上这么多折子,陛下怎么一直按下不说。”王鏊端着茶走了过来,“我这出门就要被人拦住,大冬天的,我都五十九了,你这一点也不尊老爱幼啊。” 江芸芸把条子塞了回去,笑说着:“陛下没决断,我有什么办法。” 王鏊索性坐在她屋子里叹气,瞧着是要赖上她了。 “这是做什么?”新人梁储经过时,大为吃惊地问道。 王鏊老神在在说道:“给我们小阁老工作增加一点压力。” 第四百九十四章 朱厚照和张皇太后大吵了一架。 一开始还是老生常谈的催婚, 毕竟朱厚照登基也四年了,结果婚事一拖再拖,到现在都没成婚, 别说皇太后着急了,就连大臣也急得不行,礼部一天三本折子,本本石沉大海。 今日朱厚照带着朱厚炜和她娘一起吃早饭, 还有两位舅舅破天荒一大早来一起吃饭,本来一开始还吃的颇为高兴, 只是没多久张太后就开始提起皇帝的婚事。 “陛下过了年也都十八了,也该成婚了,不如让礼部下召, 备选天下适龄女子,再选几个心腹去民间筛选……” “是啊,陛下喜欢什么样子的,完全可以先提前告知太监们, 让他们多多留意,总会选出你中意的。”张延龄也跟着劝道。 “你便是喜欢知书达理,容貌出众的也是大有人在的。”张鹤龄笑说着。 张太后见朱厚照埋头吃饭, 就跟着叹气说道:“是啊,太皇太后都开始催了,你可不能再拖了。” 本来专心埋头吃饭的朱厚炜一听这些老掉牙的话, 就忍不住悄悄叹了一口气, 嘴巴塞得鼓鼓的,脑袋低得更下面了。 这事隔几天就能提一遍, 谁都能念叨几句, 朱厚照一开始还觉得烦, 生了好几次气,后来单纯就是面无表情,完完全全不搭话。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听人说起这事,他就觉得烦,有种无法宣泄,不能言语的烦躁。 张太后一看,紧接着又问道:“真是年纪大了,娘说话都没用了,哪里有问题,只管提就是,整日一声不吭,瞧着和娘都生疏了。” 朱厚照低着头,随意说道:“也不急,才十八呢,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哪有功夫选皇后,再说爹二十一岁才生下我呢,我也不晚啊。” “你还打算和那些折子过一辈子不成。”张太后听笑了,“你爹的情况和你不以言,当年,当年你娘的压力多大啊,好不容易生出一个你,你现在到哪这些话排揎我。” 她说着说着还伤心起来了,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到底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开始让孩子厌烦了。” “陛下没这个意思,姐姐别太伤心了,身体刚好呢。” “是啊,陛下最是孝心了,定然会替姐夫照顾好你的。” 朱厚照只好把茶盏放了下来,勉强安慰道:“没有的事情,是现在确实不急,事情真的很多,盐务的事情还没着落呢,马上就要春耕了,我还要去郊外呢,事情这么多怎么考虑怎么事情。” “这些事情自有大臣给你做,再说了你千辛万苦把江芸叫回来做什么,不是就是要她给你干活嘛,而且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诞下继承人,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呢,我这都难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太后要求高,让你这个年轻的皇帝到现在都没成婚呢。” 朱厚照有些不耐,口气急躁:“我又不是不会生,我都说等这些事情结束先,现在事情这么多,想什么儿女情长的事情,再说了,他们在背后嚼舌根,那是他们的事情,娘何必庸人自扰,” 张太后一听就变了脸色:“是是是,我是庸人,你总是说这事结束这事结束,可你的事情永远都没法结束,现在你爹没了,你就这么糟践我,你知道外面人怎么怎么说吗?他们都说你到现在都不肯成婚就是为了江芸!你说,是不是为了江芸。” 朱厚照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张太后盯着他难看的脸色,神色僵硬地沉默下来,随后神色愤怒。 “我就知道是为了江芸,我就知道那个江芸是个祸害,她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小时候就喜欢诱骗你,她好好的一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媚上欺下,能是什么好东西,你说,她到底哪里好,她到底哪里让你喜欢了,你现在竟然要为了她断了自己的继承人,当年我就应该杀了她,也好彻底断了你的心思……” “够了。”朱厚照站起来,嘴角紧抿,“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张太后更是激动,一把甩开劝架的张家兄弟两人,“朱厚照,你是我生的,你什么心思我不清楚,你别以后我不知道你殿里的那些小玩意,江芸一个小小臣子,竟如此祸害你,我今后定要杀了她。” 眼看太后越说越不像话,朱厚照头也不回就甩袖离开了,朱厚炜一看这架势,也连忙跟着他哥跑了。 张太后见人走了,紧跟着大哭起来:“江芸,我要杀了江芸。” 慈宁宫已然是混成一团,乾清宫也不逞多让。 “是谁给太后告状的。”朱厚照一回来就对着小黄门连连开火,最后对着张永冷冷质问道,“张永,你就是这么看管朕的寝殿嘛。” 张永吓得大惊失色,连连磕头认错,没一会儿额头就磕得血肉模糊。 “奴婢一定查清此事,还请陛下息怒。” 朱厚炜悄悄上前,牵着他哥的手,小声说道:“让他抓紧去查人,把这些嚼舌根的人都赶走。” 朱厚照冷笑一声:“我就是对这些奴才太好心了,凡是抓到的人全都给你当众打死,我到要看看这个皇宫到底谁是主人。” 朱厚炜嘴角微动,悄悄去看他哥,欲言又止,可到底也没开口阻止。 张永忙不迭领命下去了。 兄弟两人坐在一起,一时间格外沉默。 春日的宫殿一道道光透过格子倒影在金砖上,光泽明媚闪耀,照的殿内明亮温暖。 很多年前的兄弟两人就是这么坐在地上,无忧无虑地玩着江芸送来的礼物,玩到激动起来时甚至还能大打出手,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只觉得快乐。 那个时候爹还在。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太子。 那个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缠着江芸…… “哥,你真的喜欢江芸啊?”没多久,朱厚炜的脑袋就伸了进来 —— —— “和太后吵架了?”江芸芸脚步一顿。 朱厚炜却拉着她继续走:“其实哥总是和娘吵架。”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事不用和微臣说。” 朱厚炜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低眉顺眼,和颜悦色,瞧着是一副不插手家务事的态度。 “江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突然低落说道,“你以前还会把我提溜起来。” 江芸芸哭笑不得,请罪道:“微臣年轻的时候,特别不懂事。” “不是不懂事。”朱厚炜嘟囔着,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拉着她脚步匆匆,继续说回他哥的事情,“哥不吃饭,我特担心,你劝劝他。” “不知陛下和太后为何争吵?”江芸芸随口问道。 “因为你。”朱厚炜口气沉重。 江芸芸脸上笑意缓缓敛下,要不是知道朱厚炜是个老实孩子,没什么坏心思,这场景还真想拉她去送死啊。 “这样的话,我去劝就不合适了。”江芸芸压低声音说道。 朱厚炜歪了歪脑袋,突然板着脸:“你是不是不想去啊,你每次都喜欢躲我们。” “哪能啊!”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二殿下想啊,太后因为我和陛下吵架,结果二殿下现在来找我去找陛下,回头这话传出去,外面怎么说!” “怎么说啊?”朱厚炜果然上钩,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你帮着陛下找我,那不是和陛下站在一起,和太后不是一条心了,一下子两个儿子都不和太后好了,太后岂不是要伤心了!”江芸芸吓唬小孩,“大臣还要说你们不孝顺,说我破坏母子感情。” 朱厚炜果不其然皱起眉来:“和娘好的,但是哥生气了,我只是想要你劝劝他吃饭。” “二殿下肯定是好孩子啊,外人的嘴可不是这么说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朱厚炜突然古古怪怪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生气说道:“都是外面人的嘴坏事,下次被我知道了,我肯定撕烂他们的嘴巴。”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要让陛下和太后和好如初,陛下好好吃饭。”江芸芸拉回正题。 朱厚炜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的。” “敢问陛下和天后因为我什么事情吵起来啊。”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选皇后。”朱厚照老实交代。 江芸芸震惊:“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都说是你……”朱厚炜突然脑袋一激灵没说话了,最后含含糊糊说道,“反正就是你的问题。” “难道是因为我没上折子劝陛下。”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朱厚炜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没好意思开口,礼部天天上折子劝陛下大婚,最夸张的时候一天三道褶子,这事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去年的时候礼部的人还会来内阁堵内阁的阁老,要他们也同他们一起上折子给陛下吹吹风,不过所有阁老都找了一遍,就是没找江芸芸,反而一见她就开始支支吾吾。 江芸芸正好乐得清闲,她觉得满朝文武整天盯着皇帝后宫也太无聊了,有这闲工夫,多干点事情,清理清理政务才是。 ——朱厚照这性子,要是真想结婚,谁也拦不住啊。 她心里嘟囔着。 现在人死撑着,不肯低头,那就是不想结婚啊,没必要因为这事和他吵起来,坏了君臣关系,不利于她后续干活。 “这事吧……”她勉强找出一个借口,“最近事情有点多,我给忘记……”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哥成婚啊。”朱厚炜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和二皇子大眼瞪小眼,差点吓得跪了下去:“不是!没有!不可能!” 第四百九十五章 江芸芸收过不少徒弟, 好好学习如顾霭,知错能改的冯喜春,又或者单纯养孩子一样的顾知和陈禾颖, 但她从来没把朱厚照当成过学生,也很难把这位生在皇城中,注定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当成自己思想的衍生。 当年第一次见太子殿下,他不过三岁, 才刚到她的大腿,抱着粉色的小猪玩偶, 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那双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她,虽有些天真, 但也有些残忍。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被金玉富贵层层包围着,有一种近乎无知的可爱。他总是软软糯糯地依偎在江芸芸的怀里,说着稚气的话,就是生起气来, 也不过是瞪着一双眼,气鼓鼓说道——“不和你玩了。”,很少动用权力喊打喊杀。 他长了一张极为出色的面容, 世世代代挑选出来的美貌皇后,一代接着一代的改良,是以这张面容格外能蛊惑人, 一开始的江芸芸明明心怀警惕, 但还是被年幼的太子殿下所蛊惑。 很多年后,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江芸芸在想起此事时, 都会觉得自己是第一步路就走错了。 年轻的朱厚照没有任何错。 他勇敢热情, 快乐大胆, 甚至还帮过自己躲过无数次明争暗斗。 他生于皇家,长于内廷,被无数血肉滋养着,所以注定会走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陛下的想法……”沉默片刻的江芸芸垂眸,平静说道,“微臣无权干预。” 朱厚照看着他平静的模样,怔坐了许久,突然站了起来,整个人扶着桌子,咬牙切齿说道:“你又敷衍我,江芸,你为什么从小就喜欢敷衍我,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江芸芸依旧平静,她站在一格格的日光下,浑身被日光沐浴着,却唯独没有走到他面前,可明明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样从日光走走了过来,身形挺拔好似翠竹,她缓缓走进他,毫无胆怯和讨好,那双眼睛明亮地好似一颗星星,一眼就看到他心里。 年轻时,她总是温柔和气地看着自己笑,他做什么都能得到她的夸奖。 她总能在所有人都不理解时,清晰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从而为他说话。 那双眼睛好像春日的花,夏日的水,秋日的天,冬日的冰,只一眼就能看的人心旷神怡,少年时的无数忧愁都会消失,他时常觉得自己只要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宫殿,跑过黝黑的游廊,就好像能破除一切困难。让一切都重新回到正轨上。 所有人都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江芸。 那个时候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到最后只剩下那双含笑的眼睛,直到今日,那双眼睛猝不及防得成了那张笑脸盈盈的脸。 ——他恍惚想明白,因为他已经在年少时见过这世上最优秀的人,所以今后见了谁,便都差了点意思。 “为什么不肯看我。” 朱厚照心口只觉得有压抑不住的愤怒,不由大步下了台阶,走到江芸芸面前,大声质问道:“你以前都会看着我说话的,你现在看着我,跟我说……” “你,想我成婚?”他的声音微微低沉下来,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明黄色的衣摆因为愤怒而摇摆。 帝王身上的龙涎香第一次闯入江芸芸的鼻尖。 ——原来这个味道凑近了闻,这么霸道强势。 她有些错愕,想不明白朱厚照为何这么生气,但很快那点错愕突然成了毛骨悚然,在短短片刻的呼吸间,所有的情绪又突然成了一把刀,让她所有的下意识的思考都被斩断。 “陛下大婚……”她依旧低头,平静说道,“关乎社稷。”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没有继续暴怒开口。 因为自小喜欢骑马射箭,他长得很高,肩膀宽阔,很难和先帝的文弱斯文联系在一起。 当年他降生之际,先帝说他有太.祖像,似乎也不无道理。 他突然不再说话,沉重的呼吸也逐渐安稳下来,但他的身形就这么沉默地笼罩着面前清瘦的读书人,他的视线依旧紧紧盯着面前的江芸芸,沉默而威严。 “你为什么不成婚。”朱厚照伸手,手指缓缓靠近,却在最后也只是轻轻拂去她肩上的浮尘,低声说道,“王阁老就一直想把他家的子弟嫁给你呢。” 江芸芸一直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指。 “微臣无意此事。”她笑着解释道,随后又解释道,“王阁老也只是开玩笑罢了。” 朱厚照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了片刻,最后只是平静收回手,眸光微动看向江芸芸:“我也无意此事,江芸,我想要我的妻子,是我喜欢的人,就跟我爹一样。” 江芸芸终于忍不住微微侧首,看向从小看着长大的朱厚照。 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所以脑子想叉了。 先帝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也想要如此也情有可原。 先帝的处境和陛下的处境又大为不同。 陛下想要自己亲自找,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就祝愿陛下得偿所愿。”江芸芸微微一笑。 朱厚照盯着她嘴角的梨涡,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许久不见的少年心思不知为何成了即将西去的日光,顺着她平和的话语,心无旁骛的目光就这么汹涌而出。 ——浑然不知事的朱厚照还能毫无顾忌都牵着她的手,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宫殿,去奔赴即将开始的烟花。 ——大权在握的朱厚照却不能再轻轻靠近她,期望得到一个谁也不敢听下去的答案。 “那我到底要怎么愿?”他无声地注视着江芸芸的背影,喃喃自语,"朱厚照,你一定是疯了。” —— —— 江芸芸回了内阁,李东阳就带人围了过来:“陛下怎么了?” “听说是和太后因为大婚的事情吵起来了。”江芸芸笑说着,“陛下毕竟还年轻,不想大婚也情有可原,最近礼部一天三道折子,陛下难免有点不高兴。” 李东阳一听这事就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最近选辽东清丈土地人选的事情呢。” 原来之前刘瑾倒了,朝堂上就刘瑾之前推行的政策讨论了几番,不少人坚持全部废除,江芸芸等少数人觉得纠正就可,今年开春没多久,江芸芸就上了关于清理辽东等地的土地清丈的折子。 ——边境即将开设边贸口,理应先一步清理田亩,安置前些年被蒙古抓走的百姓,吸纳弃暗投明的蒙古人。 折子一出,自然又是一阵吵闹。 之前江芸芸在兰州安置了很大一批蒙古人,朝廷就早有争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事引狼入室,又说江芸这事勾结蒙古人,给蒙古人买好,毫无大国威严。 折子递上去,朱厚照照常批准了,如今又因为人选而争论不休。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王鏊操心说道,“十八了还不成婚,说出去那不是礼部失职。” “不是才十八嘛,陛下正是有自己想法的年纪。”江芸芸委婉说道,“是吧,介夫。” 杨廷和叹气:“拉上我做什么。” “你二十九岁生了一个神童,说明好饭不怕晚啊。”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 杨廷和气笑了,扭头去看李东阳:“我在她面前好歹还有点虚岁,也算半个长辈,你师妹就是这么打趣我的。” 李东阳也跟着慢悠悠说道:“我二十八生的徵伯,她早就打趣过我了。” 杨廷和和李东阳对视一眼,随后都笑了起来。 王鏊咋舌:“那我三十三,这么一说也太没立场了。” “但这个一直不成婚,也太不像话了。”梁储忧心忡忡说道,“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其实阁老门前几年就已经见识了朱厚照之前的性格,心里也清楚他要是不愿意,谁来了都不能按头,自己就别凑上去触霉头了。 “哎,那你是怎么劝陛下啊。”王鏊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还能咋样。”江芸芸叹气,“和稀泥呗。” 王鏊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这样还能全身而退。” 江芸芸微微一笑。 “行了,人多口杂,盐务的第一本折子来了,我们来说这事吧,看看浙江到底什么情况。”李东阳打断两人的对话。 江芸芸跟在几人身后,脸上笑意敛下,用力搓了搓脸,这才跟着走了进去。 “真是疯了。” “江芸芸。” —— —— 盐务的事情说难差其实也好差,但你要说好差,也要睁大眼睛了。 祝允明从酒席上出来后,揉了揉发蒙的脸,这才找回点清醒。 “一群王八蛋。”同行的工部的主事暗骂了一声,“屁个账本不见了,怎么火没把他们烧死。” “宸辛,你喝多了。”石玠淡淡呵斥道,“希哲扶着他点,别摔了。” 祝允明笑说着:“我看你喝了半坛酒呢,脸都是红的,可不是醉了。” 工部的主事被人捏了捏小臂,便也跟着没说话了。 “来这里也半个月多了,一直住在驿站,有违圣恩啊。”户部的员外郎万贵低声说道,“就怕内阁那边有意见呢。” 石玠点头:“此事我知道分寸,之前让你们在边上走了走,情况如何?” “到处都被人跟着,我都不敢跟老百姓说话,就怕给人带去麻烦。” “可不是,我就是去买个蜜饯,第二次去的时候,那个老板见了我都要吓哭了,我蜜饯都不敢买了。” “我不懂,清理土地真的会耽误制盐吗?盐又不是从土地上提取的。” 第四百九十六章 拦人的是个熟人, 当然也不太熟。 “寿宁侯。”江芸芸拎着烤鸡,慢条斯理打了声招呼。 “原是认识我。”张鹤龄朝着她走了过去,讥笑着, 神色阴阳怪气,“我还当江秘书贵人多忘事呢。” 江芸芸只当没听出他的嘲讽,平静说道:“清明节的规矩不是就是背后有人喊也不能回头嘛,我还是很守规矩的。” “江秘书要是愿意守规矩那自然是最好的。”张鹤龄笑说着。 “侯爷怕是对我有些许误解, 我自来是愿意守规矩的,只要是个好规矩, 我都是很愿意遵守的。”江芸芸慢慢吞吞说着,随后微微一笑,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但若是不好的规矩,我自然会想办法打碎重新再建一个。” 张鹤龄脸上笑意骤然敛下,随后冷笑一声:“江阁老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的口气大不大自来都是看我做的。”江芸芸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淡淡说道, “侯爷清明节拦着我,才是好大的架子。” 张鹤龄见她这个态度,立马不悦质问道:“我好歹也是侯爷, 你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江芸,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在下是文官, 和侯爷这类的勋贵保持距离是应该的。”江芸芸慢吞吞说道, “而且回头被人看到了,我是被弹劾习惯了, 但侯爷不想也跟着难受好几日吧。” 大明文官一旦开始联手弹劾人, 那可是前仆后继的架势, 争取骂不死你,就用折子扔死你,更别说还牵连到本就多是非的江芸,基本上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消停不下来的。 张鹤龄脸色难看:“你就非要这么和我说话,我看你对顾仕隆,甚至对英国公都颇为殷勤的,次次好言好语。” “这天下谁不知英国公资性严明,才识通敏,乃勋阀之杰,可无褒之典。”江芸芸一点也不惯着他,大义凛然呵斥道。 “张家世代忠烈,先国公为人雄毅威严,治军整肃,战功卓著,征交趾之功被誉于“复我中华数百年之故地”的大功,现国公,九岁袭父公爵,为人敦重,可见人只要守着规矩,外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番话的动静不小,引来不少还未回家的人的观望,不少店家躲在门后探头探脑袋。 “这不是江阁老吗?”江芸芸在京城一直是个大红人,有人看到她别人拦着后,忍不住咳嗽一声,强装镇定说道,“巡城队马上就要来了,今日清明,还是早些回家吧。” 张鹤龄神色青白交加,盯着江芸芸油盐不进的样子,半晌之后到底还是先低头,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家中有人在盐务道上……” 江芸芸义正言辞打断他的话:“勋臣不得预九卿事。” 张鹤龄死死盯着她,最后咬牙切齿说道:“你忍心让陛下为难嘛。” 江芸芸沉默。 “张家冒着风险赚这个钱,为的可是陛下和太后。”张鹤龄一看她这个模样,立马抓紧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文官,还有那些勋贵都看不起我们张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先前先帝这般维护也得不到你们一声好,但没关系,张家的体面,张家自己拿,钱就是最重要的,但你要是断了我们的钱路,第一个收到影响的可是太后的脸面,陛下的声誉。” 江芸芸抬眸看她。 面前的张鹤龄依旧消瘦伶仃,和当初在扬州,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肤色过分雪白,便带出几分青意,只是脸上的奢靡之气越发明显,看人的眼神也浑浊飘忽。 若是年少时的那人还有点意气风发的嚣张模样,看人时下巴朝天,还有点少年得势的劲,现在大抵只剩下被酒色财气填充成了一个脚不沾地的枕头,看似艳丽,实则好无攻击力,但就是会在不经意的冷不丁的给你一脑袋。 张鹤龄被她这么冷冷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有一瞬间的胆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说不得秘密。 ——他一见江芸就会不自觉腿软。 不是寻常人嘴巴里骂骂咧咧的那些害怕,是那种青天白日都会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寒意。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江芸这些年能做出这么多事情,绝不是世人说的单纯就是嘴巴厉害,又或者只会欺下媚上的手段,又或者是夸大其词,泛泛而谈,江芸一定是靠着血腥雷霆,用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意志去推行她觉得对的事情。 就像当年她为了那些不值钱的贱民,直接穿着那双血衣穿过人群,盯着巨大的压力,出现在乾清宫门口,那双冰冷,充满锐气的刀就成了她手中的那把刀,她曾冷冷注视着李广,也曾远远看向他,后来李广被千刀万剐了,而他得了再见也见不得刀剑的毛病。 江芸想要做的事情,无不哀嚎遍野,无人能幸存,但也无不成功,因为她不会因为任何权力停下这把刀,也不会因为软弱地屈服于任何权势。 当年那把太子高高举起的那把刀不曾亲自杀了李广,但现在那把刀落到当日站在他身边的江芸手里。 而江芸也不是当年年幼的太子。 许是她出名时年纪实在太小了,但她做的事情又太过不可思议,所以她身上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诡异的荒诞。 这种荒诞太过迷人,让和她相似的人趋之若鹜,也会让厌恶她的人忍不住一直看着她,张鹤龄就从始至终一直注视着江芸,所以在他早早察觉到陛下对她不一样的感情时,竟有种荒谬的赞同。 她这样的人太容易吸引到任何人,但也同样……会伤到所有人。 “江芸,你这是在和陛下作对。”张鹤龄紧紧握着拳头,压低声音警告道,“你真不怕陛下厌弃你了嘛。” 江芸芸只是平静地看向他,半晌之后低声说道:“这是你的事情,不是陛下的事情,若是陛下因为你的事情名节有愧,我作为内阁阁老,自有义务为陛下清理这样的污名。” 张鹤龄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指着她的脑袋:“江芸,你别逼我……” “张侯爷,你压到我的烤鸡了。”背后传来慢慢悠悠的声音。 原本紧张的气氛浑然一变。 “小孩们都在都等她吃饭呢。”顾仕隆背着小手挤了进来,顺手把江芸芸手上的烤鸡拿走,“您大概不知道,这条路总是有很多人看着,回家好好过清明,明日才有精力应付弹劾的事情。” 他说完就扭头对着江芸芸抱怨着:“菜都冷了,还没回来,乐山哥都要我去宫门口逮你了,我还以为你们内阁这么不把你当人呢,大过节的还这么没眼色的拦人呢,也太没规矩了。”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行。”顾仕隆跟在她背后,手指勾着烤鸡的麻绳,姿态闲适,态度自然,“烤鸡是买给我吃的吗?” “对啊,之前不是元宵没吃嘛,买这份补给你。” 顾仕隆心中大喜,但一点也不耽误告状:“都是黎楠枝的问题,这次烤鸡不给他吃了。” “那万一闲闲和穟穟要吃呢?”江芸芸逗他。 顾仕隆神色纠结,半晌之后哼次哼次说道:“吃啊,才不能让黎楠枝把人都哄走呢,我明天开始就给她们带糖吃。” 江芸芸大笑起来。 张鹤龄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脸色阴沉。 仆人小声靠了过来:“刚看到几个刺头御史不小心经过了。” “要不还是先回去吧,实在不行去找大小姐帮忙。”管家也跟着劝道。 张鹤龄的目光逐渐收了回来,神色发木,站在夜色中半晌没有动静,但许久之后突然冷不丁说道:“找姐姐没用,要找陛下。” “陛下若是知道了……”管家为难,“只怕更生气了。” 张鹤龄没说话,只是脸上突然冒出诡异的笑来:“我有别的办法。” —— —— “张鹤龄王八羔子,没憋过好屁。”一回家,顾仕隆就江芸芸耳边嘀嘀咕咕着。 江芸芸正洗着手,突然严肃说道:“家里有小孩呢,不要说脏话。” 顾仕隆摸了摸脑袋,委屈说道:“军营都这么说的,你不说很奇怪的。” 江芸芸一听,语重心长:“素质教育很重要的。” “什么是素质教育?”顾仕隆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一脸不解。 “神机营里的人识字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都是苦孩子出生,估计也就几个人认识几个大字吧。”顾仕隆不客气说道,“所以我说跟他们说话不能说的太文雅,就我刚才那种他们才听得懂,大老粗!” 江芸芸笑:“士兵的训练决定军队的高度,士兵的文化决定军队的纪律。” 顾仕隆眼珠子一动:“你这话听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 “叫你们士兵多读书的意思。”黎循传笑说着,“吃饭吧,烤鸡先放在炉上考,吃好再当零食吃吧。” 顾仕隆垮着脸,不高兴说道:“怎么长大了还要读书啊。” 江芸芸笑:“他们是小时候没读,现在是补起来而已。” “读书好贵啊,哪里花得起,而且那些文官也不愿意教他们读书的,那些账房里的人看士兵也都是下巴朝天的。”顾仕隆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顺势把分筷子的手一转,亲自递到他手中,轻巧地送上一顶高帽:“那就要看顾小将军的本事啦。” 顾仕隆盯着那双筷子,又看向继续分筷子的江芸芸,最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行啊,我肯定能办成。” “老师说话也太好使了。”顾知在边上听了一耳朵,随后跑过来和陈禾颖咬耳朵,“跟给人下了迷药一样。” 陈禾颖一本正经点头:“确实,和话本里的狐狸精一样……嗷……” 第四百九十七章 内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大惊失色, 李东阳呆坐在椅子上,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这,这也太荒唐了。”梁储磕磕绊绊说道。 王鏊端着茶盏, 想了想,突然小声说道:“听闻陛下最近在读史,是不是宪宗爷的故事……” “咳咳。”李东阳连忙咳嗽一声,用眼神制止了他。 王鏊也紧跟着用茶堵住自己的嘴, 浅浅抿了一口。 “太后发出的懿旨,也就是说太后也同意?那司礼监送来的, 那陛下也同意?”杨廷和犹豫问道。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没说话了。 “这年纪也差得有点太多了,而且民间女子二十还未成婚的都是少数, 三十岁的女子大都孩子都生了,陛下是觉得二婚也无所谓?”李东阳犹豫说道。 “陛下是不是喜欢年纪大一些的。”王鏊端着茶盏,悄悄看了一眼坐在最后面,一直一声不吭的江芸芸, 但那目光也只是点到为止,很快又收了回来,继续说道, “其实年级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呢。” 李东阳又咳嗽了一声,用目光警告了一下王鏊。 王鏊只好继续开始喝茶。 “这事若是传出去,怕是要惹人非议……”李东阳目光环视一周后, 主动站起来说道, “罢了,我亲自去和陛下说吧。” “行了, 都去干活吧。”等人离开后, 次辅王鏊挥手说道, “到底是皇家娶亲,我们也顶多建议建议,做不得主的。”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跟在众人身后慢慢吞吞离开了。 王鏊端着茶盏的手晃了晃,脚步一转,也紧跟着江芸芸的屁股后走了过去。 “王阁老是来和我讨论浙江盐务的事情吗?”江芸芸回到自己的官署后,笑问道。 王鏊早早就寻了个凳子,屁股坐了下来,老神在在说道:“都行吧。” “那就正好,浙江这边牵扯到了京城里的人,希望王阁老出面,亲自弹劾一下。”江芸芸把折子递了过去,“也是我们的老熟人,哎,王阁老躲什么,不看看嘛。” “你江其归能不能有什么八卦,我是说,有什么好事的时候,记得点我,分我点办办,让我也痛快痛快,开心开心,这些挨骂的活我是一个也不想沾手了。”王鏊语重心长,“我马上就六十了,六十你知道吗。” 江芸芸收回折子,叹气说道:“六十耳顺,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啊。” 王鏊淡淡一笑:“就怕挡了年轻人的路啊。” “还好不是说我的,我算您孙辈的,还不算年轻人。”江芸芸笑说着。 王鏊一听,紧跟着笑了起来:“哎,怪不得你师兄这么爱和你聊天,真是有趣。”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开始安心看浙江的折子。 一番笑后,王鏊也没了打听消息的心思,也是真怕江芸等会大杀四方,把他不小心带上了,他家里有儿有孙,有子有女的,可不能跟着这么个小刺头混,还是先跑为敬。 王鏊走后,屋内只剩下她一人,小小的屋子堆满了政务,她自己的物品屈指可数,夏日幽幽,绿荫层层,如今不过初夏,今年的夏天就有了炎热的迹象,院中的树上的知了开始时不时叫唤起来,地面上的阴影一层接着一层。 她盯着手边窗棂的影子半晌没有说话。 —— —— 李东阳忧心忡忡地揣着折子走在宫道上。 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陛下刚才突然问——不知诸位阁老是什么态度? 阁老们能是什么态度? 内阁自来是对外一心,同心同德的,诸位同僚也都是非常配合这一点原则,想来这么多年的君臣共事,陛下早已明白。 那陛下这点突兀的问题就很值得深思了。 李东阳走在夏日的日光下,却突然觉得后背冒出一阵冷汗。 ——所以陛下到底要谁的态度? 周发远远看到李东阳走了过来,热情给人开门:“首辅小心台阶,今年可太热了,院子里有准备冰水,首辅可要?” 李东阳脚步停了下来:“怎么这么早就准备冰水了?” 周发笑说着:“是陛下吩咐的,说院子小,阁老们事情又多,别热到了,所以早早就让冰窖的人每日送了冰过来,过几日就有各类渴水准备了。” 李东阳捏着折子,站在台阶下,看着院中的几件院子,又问道:“瞧着也就几个稍微年轻的人用用吧,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还是要喝些热茶的。” “可不是,江阁老用的最多了,年轻人,怕热嘛。”周发笑说着。 李东阳盯着江芸的屋子,随后垂眸,再说话已经是以前笑脸盈盈的样子:“让她少吃,年轻也不能这么折腾身子。” “哎,下次一定把您的嘱咐说给她听。”周发殷勤说道。 李东阳抬脚回了自己的屋子,盯着那本折子半晌没说话,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疯了。” —— —— “内阁都不同意,到了礼部估计也要闹了。”朱厚炜一本正经从后面饶了出来,“算了呗,你们神神叨叨的,做什么呢。”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沉默,手里转着一把桃花扇。 朱厚炜脑袋一歪,悄悄打量着自家哥哥:“哥,你想什么呢?” “早上李阁老亲自来,说内阁的人都觉得年纪定得太大了。”朱厚照盯着朱厚炜冷不丁说道。 “对啊,我也觉得年纪太大了,而且阁老不是说了吗?哥要是喜欢年纪大一些的,二十还未出家的人就已经很少了。”朱厚炜悄悄挤着他哥的龙椅坐了上去,掏出荷花糖碎碎念着,“难道哥要找二婚的,我读过书的,宋朝就有这样的例子,也不是不行,但这样会不会年纪太大了。” 朱厚照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不是二婚的。” “哦,那三十岁没结婚的人!怎么可能!!”朱厚炜大声说道,“哥,二十岁还有守孝原因还未嫁娶的,你现在要的是三十岁,那可是三十岁啊,谁家好姑娘到现在没嫁娶啊,话本里都说,一家好女百家求呢,这么晚没成婚的,指不定有些毛病……哎,看我做什么啊,不说了不行。” 原是朱厚照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朱厚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站了起来,磕磕绊绊说道:“看,看我做什么啊,你要吃糖嘛。” 朱厚照拨开他的手,半晌之后说道:“不要了,我都不要了。” “哎,好吧。”朱厚炜果断把好吃的糖果塞回自己的兜里,糖果在嘴巴里滚来滚去,说话也跟着含糊不清,“哥,你喜欢怎么样的女人啊,大嫂能选一个脾气好点的吗,你和娘的脾气都太坏了,总是吵架,我想找个脾气好的,一起听你们吵架。” 最为肖像脾气软和生父的小叔子朱厚炜开始胆大包天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 —— “年纪调整到二十岁?”张太后震惊,“你哥亲口说的。” “对啊。”朱厚炜和她娘挤在一起坐着,“内阁也不同意呢,李阁老亲自来找哥说此事不合适呢,哥肯定是想通了。” 张太后捏着小儿子的手,神色纠结反:,随后不可置信地再一次确定道:“你哥亲自跟你说的?” “对啊!!”朱厚炜不高兴说道,“我才不会骗人。” “那他不想要……”张太后一怔,一看到自己小儿子天真单纯的侧脸,突然不再说话,喃喃自语,“这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啊?”朱厚炜的小脑袋瓜子挤了进来,不信邪地打量着他娘,犹豫质问道,“你和哥有事情瞒着我?” “怎么会,你这个跟屁虫一样的小玩意,就知道围着你哥打转,还能有什么瞒得住你不成。”张太后疼惜地摸了摸小儿子细腻肥滑的小脸蛋,“快去读书吧,整日在外面跑,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想读书。”朱厚炜跳下椅子,不高兴地嚷嚷着,“不是江芸教书,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去,我不去!!” 张太后捏着帕子的手一顿,抬眸,警觉地盯着自己的小儿子,不可置信问道:“你也喜欢江芸?” “对啊!谁不喜欢江芸!她脾气可好了,说话也好听,讲课也有意思,哦,长得还好看呢。”朱厚炜掰着手指头,理直气壮,“还会给我带好吃的,还会给我讲故事,哎,太多好处了,我真想搬过去和她一起住,哎,娘,我能去她家住几天嘛。” 张太后听得眼前一黑,天雷滚滚,只觉得朱家列祖列宗都在头顶盯着她看,不由头疼喊道:“快,快送二皇子读书去,春桃,我的头好疼。” 朱厚炜大惊,大喊着挣扎起来:“我不读书,我不读书!” 张太后听着小儿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逐渐走远,忍不住揉了揉额头:“我就不信,治不好兄弟两人的疯病。” 春桃小心翼翼上前揉着她的脑袋,温和劝道:“现在陛下想通了也是好事,总不能到时候真选了她入宫,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前朝后宫哪个能安宁。” “要不是听人说自从那日江芸走后,他饭也不好好吃,睡也不好好睡,整日把自己关起来,我何来如此担忧,鹤龄的话我其实不太赞同,但实在是舍不得好好的孩子因为这些事情耽误了,真坏了身子,我以后如何和先帝交代啊。”张太后拉着春桃的手,一脸伤心,最后又忍不住焦躁起来。 “这天下这么多佳人才女,怎么就一个也没看上呢。” “陛下到底还年轻,见过几个女人。”春桃安慰道,“这次选秀,选个十来,他就知道这天下的女人各有各的模样,也非单一种,陛下自小就聪明,肯定是能回过神来的。” 第四百九十八章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半晌没说话, 直到天快黑了,二皇子朱厚炜的声音叽叽喳喳传来,人也紧跟着从外面跑了过来:“哥, 哥,吃饭啊!怎么不吃饭啊!我想吃大猪肘子!哥!哥!哥,你干嘛不说话啊!” 朱厚炜的脑袋凑到他哥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突然一脸警觉,大惊:“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跟着娘参加过这么多次宫宴, 可有什么看法?”朱厚照盯着自己弟弟,冷不丁问道。 朱厚炜大眼睛眨了眨,盯着自家哥哥看了好几眼, 随后了然,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大声嘟囔着:“哎,娘不是说不能说吗, 你怎么知道的啊,这可不是我说的,你回头可不能找娘去告状, 这事我也说不好的,你别……啊啊啊,掐我干嘛!!” “你这个啰嗦的毛病哪里学来的。”朱厚照简直是被他弟弟磨得没脾气了, 咬牙掐了掐他的脸。 朱厚炜连忙把自己的小脸蛋救了回来, 捧着脸,一脸不高兴说道:“哥, 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所以她们真的会挤兑娘?”朱厚照紧盯着他弟问道。 朱厚炜揉着脸, 仰着头仔细想了想:“那没有的, 娘以前是皇后,现在是太后呢,怎么会有人不长眼挤兑她呢。” “那你刚才的表情……”朱厚照不信质疑道。 朱厚炜掏出包裹里的小糖果,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可就是不挤兑,那她们也是不合适啊,怎么说呢,就好像今天把我扔到蒙古人堆里,我也和他们说不上话的。” “娘是皇后!现在是太后!谁敢和她说不上话。”朱厚照突然大怒。 朱厚炜滚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眨了眨眼,悄悄靠近他哥,故作大人模样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和他挤坐在宽阔冰冷的龙椅上,想了想就说道:“其实我觉得,人和人在一起,难免是有些区别的,说不上话也正常……” “他们都打趣上张家了,难道还不是挤兑。”朱厚照不悦说道,“这关乎皇家颜面。” “你就算不喜欢两个舅舅,但也不能任由张家的门楣被人打压。”他语重心长补充道,“这是娘的面子,也是我们的面子。” 朱厚炜贴着他哥的胳膊,脑袋靠在他手臂上,软软说道:“那哥哥觉得张家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吗?” 朱厚照下意识皱了皱眉。 张家做的事情,他爹在时候他就看不下去了,但爹临终前一直拉着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顾他娘和张家,别让其他人欺负了他们去。 他继位后也隐约察觉到张家的处境,文官平等的看不上任何勋贵,武将也看不起靠嫁女儿富贵的贵人,勋贵更是看不上毫无底蕴的张家。 他确实不喜欢张家,但也不喜欢别人这么排挤张家,所以他也开始学着他爹的样子给了张家很多荣耀,但又避免让他们插手各种政务。 ——他的两个舅舅才大志疏,还是少祸害人了。 “江芸说过,人自己立不起来,不论外力如何帮扶,都是很难站起来的。”朱厚炜小声说道,“我觉得张家就是这个情况。” “怎么就站不起来,若是还不行,我就封他为国公爷。”朱厚照赌气说道。 “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张家嘛。”朱厚炜在他身边扭了扭,随后哼哼唧唧说道,“人人都道生女好,觅得人间百千钱。二八年华添喜色,宜来何必是男儿。” 朱厚照一愣。 “若是他们能安分一点,肯定能得一个好名声的,你看周家之前这么不安分,还和大舅舅在灵堂上大打出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但爹爱护,当日只是轻轻放下,看着多嚣张啊,那个时候谁见了周家不是阿谀奉承的,可现在靠山没了,还不是乖乖夹起尾巴,若是一直得人庇护,那这个人如何能长大,大树下长的只能是小草。”朱厚炜小声说道。 朱厚照低头,错愕地看着自家弟弟。 “哪里听来的?”他惊讶问道。 在他印象中,他弟弟不是一向是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的小孩嘛,怎么一下子还能说出这么大的道理。 “之前肃王吵得很凶的时候,我借机和江芸的妹妹写过信了,本来就是想问问肃王这一天天的发什么疯。”朱厚炜一本正经的掏出一封信,“喏,最新的,江渝写的字还挺好看的,但是和她姐姐又有点不一样。” “江芸是为了考科举才练的字,她妹妹肯定是专门找的小体,是挺好看的。”朱厚照只是看了一眼封面,没有接过去看,只是回过神来,继续说道,“那她们也是不对的。” 朱厚炜把信件塞到袖子里,随口说道:“张家风评不好,是因为人人都认为张家能有这样的辉煌,是因为生了一个好女儿,爹爹爱护,哥哥也看在爹娘的面子上庇护。” “既然都知道,为何不肯好好和娘说话。”朱厚照冷冷说道。 “不是好好说着的嘛。”朱厚炜不解,随后想了想挑出一个最近的例子。 “你别听舅舅们胡说八道,娘是太后肯定是有人捧着的啊,比如之前她们讨论京城现在流行扬州的衣服样式,还比划自己衣服上的花纹是哪里哪里的,但娘深处内廷,肯定是不如这些外朝夫人知道得快,娘只是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后来舅妈不是给了很多扬州的布料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娘后来又不喜欢了。” “那她们为何说这些,别的不能说吗?”朱厚照挑剔问道。 朱厚炜挠了挠脑袋:“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些人聊天不就是衣服首饰,夫君儿子,哦还有谁家结婚嫁娶了,这聊后面两个也不合适吧。” 众所皆知,陛下死倔,不肯成婚,僵持四年了,谁不长眼说这事啊,又者,太后守寡,也说不得夫君的事情,那聊来聊去还是衣服首饰更合适。 朱厚照冷笑一声。 朱厚炜突然靠过来,趴在他肩上和他小声嘟囔着:“哥,我和你说一句话,但你听了,可别生气。” 朱厚照轻轻嗯了一声。 “娘对张家太过纵容了,要是外戚可以当官,娘肯定让首辅都给舅舅们当。”朱厚炜嘟嘟囔囔着。 “那肯定不行。”朱厚照想也不想就反驳道。 “之前小舅舅喝醉了,□□了一个宫女,后来被一个小黄门阻拦后,你猜怎么着,娘直接把宫女和小黄门处理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朱厚炜说起这事就有些伤心,“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朱厚照眉心微动,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个宫女其实长得也不好看,我不知道小舅舅看上她哪点了,但她说话温温柔柔的,以前还会给我编花环,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整个人往里面挪了挪,小腿便也跟着晃了晃,神色落寞,“我戴在头上,我就感觉是春天来了。” 朱厚照扭头去看失落的弟弟。 朱厚炜捏着小手,有些伤心:“哥,娘要是想要张家富贵,得人尊重,就要自己站直了,江渝说,她的同僚中有一个人叫周青云的女衙役,她虽然是商贾出身,但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因为她当年带人跋山涉水送了贡稻来京城,也是她在蒙古攻城的时候站在城墙上不肯退下,她……她就跟江芸一样令人可靠,值得人信服,就连知府都对她的意见很是重视。” 年轻的二皇子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低声说道:“哥,要是娘也这样,又或者张家能这样,那张家今日的境遇肯定也不是这样的。” 朱厚照不说话了。 两个年轻的皇城兄弟安静地坐在一张龙椅上,他们面容颇为不同,但又相互依偎着,占据了这张冰冷空荡的椅子。 这个皇城真的落到他身上,他才突然发觉有好多东西都好似变了样子。 他对张家也是真的维护,因为张家到底是他的至亲,是娘的手足。 但他也真的不喜欢张家,张家在外面做的事情,他在宫内都有所闻。 若是他真的处置了张家,那娘怎么办? 后宫的女人都空落落的,他不想他娘也这样,张家再不好,能陪娘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殿外的灯笼逐渐亮了起来。 小黄门轻手轻脚说道:“陛下,该用膳了。” “你刚才说的那个宫女的事情,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朱厚照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娘不让我说,说这些都是小事。”朱厚炜低着头,“娘还总说你忙,叫我不要一直缠着你,可宫里好无聊,哥,我能去找江芸玩吗。” 对于图穷匕见的朱厚炜,朱厚照直接冷笑一声,揪着他的后脖颈就去吃饭了。 “太过分了!我要江芸!我要江芸!”朱厚炜挣扎着,哭唧唧喊道。 —— —— 张鹤龄手脚发软从宫里出来,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刚才在殿内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面前年轻的皇帝已然有了骇人的威严。 他全然冰冷厌恶,丝毫没有先帝的关爱温和。 “怎么了,侯爷。”一进屋,夫人就上前把人扶住。 张鹤龄盯着夫人的脸,眨了眨眼,额头的冷汗便也跟着落了下来:“之前给太后的布料送了吗?” “送了啊,还说了点八卦呢,太后果然不太高兴了。”夫人笑说着,“听说后面都没用呢。” 张鹤龄还是出神地盯着她,许久之后问道:“你觉得张家能走到这里,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侯爷英明神武啊。”夫人笑说着,掏出帕子要给人擦擦汗,“这是怎么了,瞧着魂不守舍的,都入秋了,这风吹得一阵一阵的,可别着凉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江家是真的热闹起来了, 一间小小的院子不仅能围满人,甚至还分出三个区域。 厨房边的游廊下,陈禾颖坚持不懈用糖浆裹一切, 顾知在她边上一边碎碎念她浪费东西,一边看到自己喜欢的就塞进嘴里。 朱厚炜一向没心没肺,吃了人家糖葫芦,到了院子又想追着两个女孩跑, 非要和她们一起玩,现在又蹲在两人前面, 也想要玩。 “烦死了!!”顾知大怒,啪得一下打开朱厚炜的小手,拉过陈禾颖手, “这是我的小青梅,你不要扒拉她。” 朱厚炜被打了也不生气,只是咧嘴笑道:“那我当你小竹马行不行啊,我想和你一起玩。” 陈禾颖抬眸睨了朱厚炜一眼:“殿下要吃就搬个椅子来, 蹲这里太不像话了。” 朱厚炜哦了一声,屁颠屁颠去搬凳子了。 “他刚才吃了我山楂。”顾知抓紧时间告状。 陈禾颖直接重新绕了一块山楂递给她:“二皇子,少说话。” 顾知举着糖葫芦放凉, 呆呆的哦了一声。 小孩组如此闹腾,大人也却诡异的安静。 张道长一看气氛不对,端着苹果块就遛进第二个板块——厨房, 和乐山等人挤在一起, 眼睛偏不死心地往外张望着。 “来烧火。”诚勇见他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就拿了一条木头递给他, 打发去灶台下蹲着。 张道长捏起条子也不死心, 手指掐来算去, 嘴里碎碎念着。 “碎碎念什么啊。”乐山就在灶前炖肉,忍不住低头恐吓道,“小心把你抓起来。” “你还别说,皇帝长得还挺好看的。”张道长抬头,只是一脸纠结,神色惊恐,小声嘟囔着,“但我瞧着他,嘶……怎么是命中无子的……呜呜呜……” “你不要命啦!!”乐山眼疾手快把他嘴巴捂住,咬牙切齿,“你疯啦,头顶的锦衣卫你是一个也没看到啊,你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呢。” 张道长眼珠子一转,恰恰好和头顶谢来皮笑肉不笑的死鱼脸撞在一起,立马吓得一个抖索,彻底蔫巴了。 “哎,幺儿要干嘛啊!!” 终强正在窗口的位置蒸包子,其实每个人的眼睛都一直盯着第三块区域,他一看原本安静各坐一方的人有了动静,连忙担心问道。 小院院中种了一棵树,冬日寒风瑟瑟,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树影晃动,落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明暗不定,游廊的灯笼照得半个小院颇为明亮,半成品的四方小天地里就对坐着四个人。 不远处厨房炊烟袅袅,香气扑鼻,游廊下小孩的玩闹声此起彼伏。 朱厚照明明是不速之客,但直接占据了主位,且瞧着心情不好,捏着山楂糖葫芦的竹叉子一直没说话。 他右手边坐着江芸芸,她倒是悠然自得,洗了手就开始吭哧吭哧吃削好的苹果,顺便空出一只手来撸猫。 她的下手位坐着黎循传,黎循传刚搭好纸阁外壳,还未取名字所以面前堆满了笔墨纸砚,此刻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顾仕隆坐在朱厚照的左手位,也跟着卡嚓卡嚓吃着自己做的糖葫芦,眼珠子时不时看了眼对面的三个人。 小院的气氛有种诡异的安静。 虽然大家都没说话,但大家又好像说了千百句话。 江芸芸终于在无声的气氛中吃好自己的大苹果,大眼珠子一扫这个奇怪的气氛,咳嗽一声,指了指朱厚照手中的山楂糖葫芦,热情说道:“吃一口,还挺好吃的。” 朱厚照垂眸盯着手中的山楂糖葫芦看,轻轻冷哼一声:“看着就不好吃。” 他虽是这么说的,却又没有把东西扔了,只是来来回回放在指尖打转。 剩下的两个人也紧跟着坐直身子,一时间分不清朱厚照是不是在生气。 江芸芸打眼一瞧,一下就发现他大概就是在赌气,许是一开始见面的神色太过震惊,导致小少年敏感脆弱的心受到伤害了。 “好吃的,吃一口,新熬的糖。”江芸芸继续和稀泥,热情邀请着,“来都来了,吃一口民间小特产。” 不曾想朱厚照不接招,只是阴阳怪气说道:“我来都来了,但你瞧着却不是很高兴。” “怎么会。”江芸芸一本正经盯着朱厚照,顺便龇出一口大白牙,“高兴,我特高兴。” 朱厚照被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看,她总是能充满真挚,哪怕心里格外不情愿。 ——大骗子。 他垂眸,最后转了一次这个难看的小山楂,山楂外形圆圆的,裹得糖浆也大小不均匀,所以有的地方晶莹剔透,有的地方就一层薄薄的,签子也是胡乱插进去的,一开始江芸芸为了安抚小孩,一手叉了一个,顺便也给了他一个。 他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了,随后眯了眯眼,含糊说道:“好酸。” 江芸芸终于露出笑来:“那等会吃个别的水果。” 朱厚照哼哼唧唧了一声,摆明要人哄。 黎循传着看了如释重负的江芸芸一眼,抿了抿唇,随后低声问道:“陛下微服出宫,不知是为何事?” 江芸芸一听,果然也紧跟着盯着朱厚照看。 朱厚照看向黎循传,他也不是没见过黎循传,很多年前,他悄悄跑出宫去找江芸玩的时候,躲在马厩的草丛堆里,就透过缝隙看过他。 他总是和江芸站在一起,动作亲密,说话自然。 ——所有人都说她们很是般配。 “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找江芸玩。”朱厚照扭头,不高兴说道。 江芸芸大惊失色。 黎循传面无表情,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和他打了顿眼神官司,黎循传便也跟着扭头。 江芸芸立马觉得棘手,揉着小猫脑袋的手也跟着急促起来。 顾仕隆就在这个时候,端着空了的盘子走了过来,挤在她和黎循传中间,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没错,出来玩而已,陛下这么大人了,玩好了肯定自己回去,这么担心做什么。” 朱厚照点头,看顾仕隆多了几分顺眼:“就是。” 顾仕隆立马对着江芸芸眉飞色舞起来。 朱厚照的那几分顺眼,紧跟着消失不见了。 ——也颇为碍事。 “你之前可有答应给朱厚炜过生辰了?”朱厚照故作随意地问着江芸芸。 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那朱厚炜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朱厚照依旧充满疑心。 “不清楚,不了解,许是有些误会。”江芸芸想了想继续说道,“进了十二月,内阁根据惯例要开始整理今年所做的工作,还要规划明年的事务,我实在是挪不开日子陪二殿下过生辰。”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朱厚照满意点头:“我就知道是这个小兔崽子要出门玩瞎说的。”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气氛很快又安静下来,朱厚照往后一躺,懒洋洋说道:“该干嘛就干嘛去,我其实是陪着朱厚炜来的,小孩子一闹起来我也经不住。” 朱厚炜完全不知道自己背了这么大的锅,正在顾知的指挥下,哼哧哼哧地蹲在地上开始串水果呢。 院中的四人还是没动弹,江芸芸先回过神来。 “你的名字取了吗?没有继续取吧。”这是对黎循传说的。 “你去喂小毛驴和马,晚饭还没吃呢,别饿坏他们了。”这是对顾仕隆说的。 嘱咐完这两人,江芸芸便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晃了晃小躺椅,修长的双腿明明只能卷曲,却还是强势霸占着这个位置不肯动弹,察觉到她的视线就对着她挑了挑眉。 “您坐着好好休息得嘞。”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朱厚照终于露出笑来。 黎循传和顾仕隆对视一眼,一个个皆面无表情,随后移开视线。 江芸芸全当没看到,开始蹲在地上抓紧时间撸猫。 小猫娇娇俏俏地竖起大尾巴,快乐地摇来摇去,整个脑袋都挤着她的手臂,来来回回地蹭着。 刚才气氛太紧张了,小猫都没空摸了,她飞快地从头摸到尾,然后松了一口气,开始掏出小鱼干喂小猫。 “你每日一回家就摸猫,瞧着也太不务正业了。”朱厚照随口问道。 “嗯,不然肉肉会不高兴的。”江芸芸低着头,随口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目光从小猫身上挪到她身上,片刻之后轻哼了一声:“小猫开不开心你都倒是关注。” 江芸芸一听这话,不对劲,端着小猫就跑。 朱厚照脸上瞬间僵硬。 顾仕隆则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 黎循传一直不苟言笑的脸也终于露出笑来。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喊道:“江芸!江芸!!你陪我说话啊!” 江芸背对着他愣是没动弹,但是伸手扯了扯朱厚炜的衣服。 朱厚炜被烦到不行,反手拍开江芸芸的手,大喊着:“哥,你别喊了,烦死了。” 朱厚照撸起袖子就要去找江芸,却被黎循传的借着贴门帘的动作挡住。 “其归回家也就这个时候开心点的。”黎循传面容温和,循循善诱,“陛下若是真的心疼,就该让她安静一些。” 朱厚照冷着脸,下巴微微一抬,打量着面前的黎循传。 黎循传神色平静而温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他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到最后只剩下喉咙中一口气,到最后便轻轻冷哼一声。 “等吃好饭,江芸就要去干活了。”顾仕隆给小毛驴和小马喂好吃的,就溜溜达达去厨房拿了小饼,掰了一半递给朱厚照,自来熟说道,“她平日里这个时候不是在撸猫,就是在喂驴,要不就是坐着发呆等吃饭呢,别烦她了,白日干活就很累了。” 第五百章 江芸芸还未靠近乾清宫, 突然察觉到前面有些混乱,不由站在原地思考着,只是还未看出什么, 朱厚炜就猛地从角落里跑了进来,一脸惊慌失措的抱着她。 “哥,哥杀人了。”他哆哆嗦嗦说道。 江芸芸震惊:“什么。” “他还提着刀,一身是血的说要把舅舅都杀了, 我把他关起来了。”朱厚炜吓到浑身都在发抖,“都是血, 我害怕,江芸,怎么办?”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 很快就抓到重点,安抚道:“是寿宁侯做了什么吗?” “我听说,他给哥哥送来一个女人。”朱厚炜小声说道。 “女人?”江芸芸冷不丁想起早上王鏊说的话。 “我不知道是谁?等我知道的时候就是张永派人跟我说我哥发火了,叫我过去劝一下。”朱厚炜在江芸芸的安抚下冷静下来, 口气平稳,“然后我过去就看到有个女人倒在地上,地上都是血, 哥瞧着,瞧着跟疯了一样,我很害怕……” 他把脑袋埋在江芸芸怀里, 抽泣道:“哥这么看我, 我害怕,江芸。” 江芸芸眉心紧皱。 朱厚照肯定不是杀欲重的人, 但他现在却提刀杀了人, 可见那个女人, 或者说张鹤龄做了一件他无法忍耐的错事。 “我去看看,殿下去偏殿等着。”江芸芸拍了拍朱厚炜的后背,安抚道。 朱厚炜抽抽搭搭地嗯了一声:“会出事吗?” “不会。”江芸芸笃定说道。 乾清宫乱成一团了,张永到底是有些本事的大太监,把所有人都控制在前殿的空地上,锦衣卫更是直接把整个大殿包围起来。 许是谁也没想到江芸芸会来,镇定如张永瞬间呆站在原地,站在台阶上不知所措。 有小黄门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永神色一冽,恶狠狠地瞪了小黄门一眼,这才亲自整了整衣裳,快步迎了上去。 “江阁老。”他和气说道,“殿中有些事故,今日陛下不方便见人。” 江芸芸冷眼看他,并不说话。 张永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速,忍不住一开始视线。 “我要见陛下。”江芸芸冷静说道。 张永急得口舌干燥,压低声音小声说道:“真没事,江阁老,您别让我们为难。” “还有五日就除夕了,现在闹出事情,传到外面去,陛下如何自处。”江芸芸柔声说道,“我既然知道这件事情,就不能置之不理,想亲自和陛下商定这件事情,孰是孰非,外人不许分辨,但这到底是寿宁侯送来的人,太后那边难道不需要交代吗?” 这简直是戳到张永的心窝子了,一下子也跟着急躁起来。 ——他更焦躁的是,不知道江芸说的知道这件事,到底是知道哪件事情,知道到哪一步了? “我只是和陛下说说话,不掺和宫廷内务,但自来皇家无小事,不是嘛。”江芸芸循循善诱,“见了血,就不会是小事。” 张永心里对这事也很震惊,他是目睹全过程的,他万万没想到陛下会动手,甚至因为陛下发难得太快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那人倒在血泊中,陛下竟然提刀走向张鹤龄,张永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朱厚照,随后示意小黄门赶紧把寿宁侯拉走。 现在陛下大门紧闭,一个人坐在大殿内,他也不敢上前。 现在江芸来了。 按照往日习惯,他肯定早早就让江芸过去了挡火气了。 ——陛下不会同江阁老生气。 这简直是内廷中不言而喻的小秘密了,所以次次陛下生气,江阁老就会莫名其妙来到乾清宫劝人消火。 但今日…… 他不敢再这么做,他怕江芸一出现,这事真的彻底无法收场。 张鹤龄,天煞的蠢货,这王八羔子到底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鬼事情!! 他在心里骂了无数次,动作上却还是踌躇不前。 他不敢赌啊。 张永是个聪明人,江芸芸和他打过这么多年的交代自然是早早就知道的,现在这事能让他这么为难,她心中警铃大响。 ——朱厚照不会把张鹤龄杀了吧。 她直接把张永推开,大步朝着紧闭的大门走去。 张永站在她背后,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站在大门前,想了想突然高声说道:“陛下,江芸求见。” 殿内安静无声。 江芸芸很快又喊道:“陛下……” 大门很快咯吱一声打开。 江芸芸飞快一扫,只看到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躺在血泊中,只是还未细看,眼前的视线就被人挡住了。 朱厚照一身是血的挡在她面前,把殿内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的。 江芸芸大惊:“怎么都是血?有没有受伤?” 朱厚照垂眸看着她,站在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瞧着有些委屈。 江芸芸见他不说话,一颗心沉甸甸往下掉,真当是不小心把张鹤龄给捅了,一时间也颇为心神不宁,只好自己想去看看到底陛下杀了谁。 “别看。”朱厚照带血的手一把捂住她的眼睛。 江芸芸眼前一黑。 “别看。”朱厚照声音缓缓低了下来,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似乎弯下腰,衣袖摩擦的声音在耳边窸窸窣窣响起,“江芸,没事的。” 江芸芸下意识伸出的手便停在他的手背上…… “陛下……”她低声喊道,“怎么了?” 朱厚照弯下腰,仔仔细细看着江芸的面容。 名动天下的江阁老确实有一张寻常人难以媲美的美貌,哪怕遮住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那点美貌依旧不会被消散。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和她相似。 ——她明明是独一无二的。 他靠得这么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那张细腻得好似白玉一般的脸庞。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就像太阳的味道,只要靠近闻到了,就令人爱不释手。 ——她总是镇定自若,风度翩翩,怎么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 “没事……” 江芸芸感觉到他的手指搭在自己肩膀上,甚至在微微颤抖。 “我会自己处理好的。”他说。 冬日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两人的衣摆都在哗哗作响,朱厚照指尖地温度冰冷而沉默,江芸芸的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让江芸芸转个身,背对着他,他注视着江芸芸的侧脸,许久之后,下巴好似要轻轻靠了过来,却又在最后点到为止,只是把人往前一推。 “你走。”他说。 江芸芸眼前一片血污,好不容易睁开眼,只看到一大群的宫娥黄门跪在台阶上,锦衣卫们凶神恶煞围着他们。 整个乾清宫都被大火烹饪着,只等着最后沸腾的一刻,所以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唯恐被大火侵蚀,死无葬身之地。 她站在寒风中,衣袖上是被沾染上的血迹,风吹到脸上生疼,她觉得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他们在看什么? 谢来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她身边,盯着她脸上的道道血迹失神片刻,随后低声说道:“我送你回家。” 江芸芸想要揉眼睛,却被谢来抓住手腕:“都是血,别揉进眼睛了。” “难受。”江芸芸眼睛火辣辣得疼,连带着眼皮和瞳仁都泛出血意来。 谢来盯着她脸上的血痕出神,嘴角微动,最后还是垂下眼眸,低声说道:“闭眼。” 江芸芸再也撑不住了,只好闭上酸涩的眼睛。 谢来盯着她过分精致的眉眼,半晌之后,从袖中掏出帕子,开始仔仔细细给人擦了擦眼睛周围的血迹。 鲜血滚烫的血在此刻凝结在雪白的皮肉上,成了一道擦不干净的血痕。 谢来擦了好几遍都没擦干净,嘴角紧抿:“擦不干净了。” 肮脏的血痕留在洁白的脸上只觉得刺眼和亵渎。 “没事。” 江芸芸重新睁开眼,扭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宫殿。 谢来站在她身后,低声说道:“陛下已经不是孩子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离开:“我知道,陛下身上的血是……张鹤龄的吗?” “现在不是。”谢来说道。 江芸芸明白,这事确实是张鹤龄惹出的祸事,那个女子大概是无妄之灾。 他现在不会出事,不代表以后。 “张鹤龄毕竟是太后的弟弟。”江芸芸走到宫道上,揉了揉额头,“你怎么不拦着点。” 谢来哼了一声:“罪有应得。” 江芸芸沉默,忍不住:“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谢来没说话,只是神色冷峻,只是临近宫门的时候,一辆马车安静停在那里,他扶着人上了马车,随后低声说道:“我从琼山县时就一直跟着你……” 江芸芸扭头看她。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可以名垂青史。”他低声说道。 “谢谢。”江芸芸笑了起来。 谢来抬眸看着她,许久之后也紧跟着露出笑来:“你成了阁老,我成了指挥,当年的玩笑话都成真了,我们都在自己的路上走着,我记着,希望你也记着。” “我记着的。”江芸芸说。 “那回家去吧。”谢来送了她一股力,把她轻轻松松托举了上去,“就当今日无事发生。” —— —— 朱厚照站在冰冷的大殿里,倒在地上的尸体早已冰冷,眼睛不甘心的睁大,剩下的血似乎要流尽一般,四处向外蔓延。 张永硬着头皮,蹑手蹑脚走了过来:“陛下,血迹污秽,奴婢把尸体拖下去。” 第五百零一章 安化王, 是宁夏庆靖王,明代九大塞王之一朱栴的分支,靖王第四子。 第一任安化郡王袭封于永乐十九年, 封地在甘肃安化,但王府则是在宁夏银川。 造反的这位安化王叫朱寘鐇,是庆靖王朱栴的曾孙,安化郡王朱秩炵的孙子, 因父早逝,以子袭封, 弘治五年嗣封为安化郡王。 造反直接理由则是因为巡抚都御史安惟学对将士非常苛刻,多次无故鞭打将士,甚至对将士的妻子加以凌辱, 朱寘鐇就是利用众多将士反抗的心情,开始联合宁夏武职官员何锦、周昂、丁广及生员孙景文等人。 据说造反当日,朱寘鐇邀请众多官员们赴宴,随后何锦、周昂率牙兵入内, 仪宾韩廷璋等率伏兵杀出,直接杀死赴宴的太监李增、少监邓广,留守在宁夏的总兵官姜汉反抗被杀。 宴会第二日, 丁广又在公署杀死钦差周东和安惟学。 都指挥佥事杨忠和李睿因不服此事皆被杀。 “这个百户张钦?”江芸芸在折子上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李东阳淡淡说道,“原先在扬州卫办事不利,后来被流放, 不过很快就因为杀贼有功, 被提拔成了百户。” 江芸芸眨了眨眼,在遥远的记忆里终于恍惚想起那张阴鸷的面容, 多年前的巷子里, 凶神恶煞的围捕差点断送了她的未来, 若非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和师娘,只怕她难以逃脱,可如今这样的人物也不过是成了纸上寥寥一笔带过的名字。 “他不愿作乱,但也不想反抗,想要逃到雷福堡去,路上被叛军杀害。”李东阳继续说道,“趋利避害的小人,当年被流放也不冤枉。” “分守参议侯启忠也被擒住囚禁。”杨廷和拧眉,“不知边境现在情况如何?” 众人沉默看向上首的朱厚照。 朱厚照在脑海中思索片刻,突然坐直身子,认真问道:“安化王不思朝廷恩惠,策、反士兵谋反,其罪当诛,朕待他们不薄,他竟如此回馈朝廷……” 江芸芸一听朱厚照这口气,突然伸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朱厚照一本正经,目光透过琉珠往外看去,认真说道,“朕想御驾亲征。” 他说完,一脸期待的看向众人。 回答他的是李东阳带头下跪大喊:“陛下万万不可啊。” 原本站着的大臣哗啦啦跪了一地,紧接着痛心疾首大呼:“陛下往往不可啊。” 一听朱厚照这话,众人就想起前朝的血腥教训,几经起落的两代帝王,以及后续牵连数十年的政治风云,好巧不巧,这位陛下也有一位弟弟,此话一出简直是听得人胆战心惊。 朱厚照不悦质问道:“区区一个藩王,有什么不可的。” 李东阳立刻涕泪纵横,来来回回说道——龙体贵重不能涉险、小小藩王如何能让陛下冒险等等一系列车轱辘的话。 朱厚照颇为不满,眼珠子一桩就想去找同盟。 不曾想,同盟火速移开视线,甚至脚步微微往后一侧,把自己藏起来了。 朱厚照更生气了,咬牙切齿说道:“朕出征就是为了给这些藩王一个小小教训,也免得其他藩王多生是非。” “自有数不尽的大臣愿意为陛下效劳。”李东阳义正言辞说道,“定能生擒安化王,震慑其余藩王。” 朱厚照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同意自己御驾亲征的伟大梦想,立刻气闷地坐在椅子上,冷着脸没说话。 “陛下麾下都是良将忠臣,区区一个小小安化王胆大包天,如何值得您亲自出马。”江芸芸远远一瞧,立马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安慰道。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轻轻哼了一声:“既然区区,为何不准我亲自出马。” “陛下雄才伟略,胆识过人,自然是要高居后方,才能指挥天下啊,如此才能显示出陛下非凡的谋略。”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自来往前冲的是前锋,真正厉害的可都是后方指挥的将军啊,可见会指挥,能识人,才最能体现陛下的才能。” 朱厚照觉得自己是被大骗子那好话哄了,但还是忍不住嘴角勾了勾。 江芸芸顺势说道:“不知陛下可有属意之人,做您的前锋?” 朱厚照哼了哼,但还是顺势下坡:“不知三边总制杨一清是否就在宁夏附近?” 李东阳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声答道:“三日前有折子报边地有敌情,参将仇钺、副总兵杨英率军出防,总制杨一清后方坐镇,若要回援,应该是来得及的。” 朱厚照对杨一清一直都颇为喜欢,见状就直接说道:“杨一清既然在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那就提督军务,讨伐朱寘鐇。” “如此就能有效回防,镇守后方,陛下真真是英明。”李东阳立马夸道。 朱厚照得意一笑。 “如此还需要几位主将。”刘大夏紧接着提醒着。 “其他人选,你们可有想法。”朱厚照本还想继续指点江山,只是到了嘴边的话一边,立马问道。 “宁夏当地需要熟知情况的人,不若升时任协守宁夏副总兵都指挥佥事的杨英为右府署都督佥事,挂印充总兵官,发延绥官军一千五百人归其统领。” “当地情况多变,听闻时任镇守宁夏游击将军都指挥佥事仇钺指挥能力出色,不若充副总兵官,又以灵州守备都指挥佥事史镛充游击将军。” 这些都是早早就在内阁商量过的人选,所以陛下一开口,李东阳就有条不紊说道。 兵部的人也早早通了气,所以顺势附和道。 朱厚照依稀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和关系,眉心微动。 “这个仇钺虽是杨总制以前的部将。但仇钺一家老少都在宁夏,若是此刻已经投降叛军。”一直没说话的张永见状说道,“以防万一,不若让户部侍郎陈震代替。” 朱厚照点头:“这个仇钺确实有些冒险了,不若换一个。” “让陈侍郎千里迢迢赶往宁夏,兵马疲惫,不是上策,而且边境没有传回仇钺叛变的消息,若是我们只因为仇钺人在宁夏就笃定此事,怕会寒了人心,再者若是仇钺真的投靠叛军,加官正好可以离间叛党。”杨廷和上前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 众人一时间没摸准陛下的态度。 江芸芸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若是担忧此事,不若派人去监军。” 刘大夏脸色一沉,几乎想立刻反对,侍郎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袖子。 “那就让司礼监太监张永总督宁夏军务。”朱厚照顺势点头说道。 一侧的张永眉心微动,悄悄抬起头来。 李东阳神色微微僵硬,但并没有说话。 兵部尚书刘大夏直接说道:“自来没有过总督军务太监关防。” “那今日起,就有了。”朱厚照坚持说道。 几位阁老部堂悄悄对视一眼,脑海中情况设想了无数遍情况,都没想过陛下要派大太监去前线,太监监督不是稀奇,但给了总督便太高了,简直和杨一清平起平坐。 江芸芸却开始有了模糊的触动,面前这位皇帝是长大了,之前宫内的事情被他瞒得滴水不漏,可见他的权欲只会越来越盛,李东阳提议的几个人自然没有问题,但全都是陛下不熟悉的人,他自然不放心前线的事情,再加上他本来就对打仗的事情格外热衷,让自己信任的张永去也无可厚非。 所以江芸芸和李东阳对视一眼后,轻轻点了点头。 李东阳心中并不情愿,但也知道在此事上和陛下有了纠纷并不值当,便出面应下:“远征宁夏也颇为辛苦,衣食住行都不如京城,可要张公公多担待了。” 张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定然为陛下守好宁夏。” 朱厚照满意点头。 一场边事会议便也跟着进入尾声。 “那个檄文可要反驳?”临走前,李东阳突然问道。 王鏊悄悄去看江芸。 因为檄文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第一句话就是骂江芸的。 ——霍乱君王,任用奸臣,胡作非为,欺下瞒上,搅边境安全,坏百姓生计…… 总而言之,骂得很是难听。 朱厚照一听就黑了脸,想也不想就说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劳烦李阁老亲自出马痛骂这群叛军才是。” 李东阳颔首应下。 一行人出了殿门却又没有多余的交谈,部堂的阁老侍郎各自相携离开,内阁的人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江芸芸慢慢吞吞走在最后面。 ——今日陛下的态度不知为何突然强硬起来了。 “不知此战要打多久。”回了内阁李东阳的屋子,王鏊忧心忡忡,“别耽误了今年的收获。” “这些叛乱如何能快速结束。”梁储叹气,随后抱怨道,“之前就说如何能操之过急,又是总兵的养廉田,又是清理屯田,这压力太大了,可不是一下就闹出矛盾了,这次这么多士兵跟随士兵,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太多了,士兵又要种地又要训练,还要应付这些事情,可不是心力憔悴。” 王鏊一听他的矛头,就不说话了,甚至悄悄躲到李东阳身后。 杨廷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呐呐解释道:“其实都是处理土地问题,一并处理也能更好地发现问题。” 梁储面无表情:“我们自然是轻松了,但士兵们呢,我们也该为这些士兵想一想才是,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现在闹出这么大的问题,耽误的是一家生计。” 杨廷和被怼得没话说了。 李东阳见状,便出声温和说道:“叔厚此言言之过重了,大家也都是想要士兵过得更好,边境能一直长治久安,发生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次钦差的问题,明明是安怀王性格狂妄,受人挑唆觊觎皇位,错在他,众人都是一心为国的。” 第五百零二章 漕运非信任之人不可任, 所以朱厚照让顾仕隆外任漕运总兵官,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可以说很是一场君臣信任的高升。 江芸芸想对顾仕隆说恭喜, 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了下来,她看着面前沉默压抑,却又不肯甘心的人,好一会儿才叹气说道:“走吧, 先回家吃饭去。” 顾仕隆低着头没说话,瞧着有点不高兴。 江芸芸就只好拽着他的手腕往前走:“好端端的怎么与我生气。我又没惹你。” 顾仕隆盯着她的后脑勺出神, 不知何时,头顶的月色逐渐明亮起来,连带着落在行人身上都好似蒙上一层朦胧的水光, 到最后两人的影子开始若隐若现的重叠起来。 “不和你生气。”顾仕隆上前一步,和她并肩在一起,像是小时候一样,突然捧起江芸的手, 开始一根根玩起他的手指头,“我们小时候总是牵手。” “是你总是牵我。”江芸芸强调着,“冬日便罢了, 夏天如此的炎热,还是不肯松手,我又不会把你丢了, 做什么都要紧紧跟着我。” 顾仕隆不高兴反驳道:“可我每次不牵着你, 你一眨眼就不见了,回头还理直气壮问我哪里去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怎么可能, 我才不会丢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顾仕隆捏了捏她的手指, 强调着, “我只比你差三岁,我总会赶上你的年纪,你也一直在经过我的年纪,我们本来就是可以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江芸芸一听,歪了歪脑袋,突然竖起大拇指:“读了书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显出几分文化了。” 顾仕隆侧首看她:“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教我?” “因为我太溺爱了。”江芸芸如是说道。 顾仕隆盯着她看,眸光微动,直到月光落到他眼中,他突然弯下腰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面前依旧无知无觉的人,冷不丁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偏爱我一点。” 江芸芸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顾仕隆原本还跃跃欲试试探的心情立马一沉,呼吸也紧跟着急促起来,但很快随着江芸的视线看了过来,那不受控制的喘息变成了缓慢的,不能对人言的屏息对视。 “你不会是……”江芸芸眯了眯眼,注视着面前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顾仕隆,意味深长说道,“你想吃烤鸡?” 顾仕隆眼睛微微瞪大,看着她笃定的目光,刹那间恍惚起来。 这么一瞬间,他明明觉得江芸只距离他手掌长短的距离,却又在下一秒觉得自己回到琼山县,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正在匾额下审案的年轻少年。 她是这么镇定,这么从容不迫,也这么明亮耀眼,明明衙门前挤满了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落在她身上。 他那个时候只是无知无觉地看着她,一看就是一整天,然后等人群都散去,便下了屋顶,学着她的模样,两人溜溜达达一起回到内衙。 ——“哪来买的烤鸡,都冷了还卖给你,哪有这样的奸商欺负小孩。” 顾仕隆只好打着马虎,把人推进内衙准备吃饭了。 那个时候,他只是平平无奇的顾幺儿,一天中最大的事情就是一日三餐和江芸一起去吃饭,便是在外面打了架,进家门前也是要收拾干净,抹干净脸,捋平衣服,然后故作无事地踏进家门。 若是某一日,江芸能给他买个烤鸡,又或者厨娘,乐山给他做了烤鸡,他就会觉得今日真是好快乐的一天。 他太喜欢江芸了,那种喜欢是日复一日累计起来的,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时时刻刻惦记着江芸,每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找江芸,时间久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心里那种疯狂生长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人人都开玩笑说要嫁给江芸,可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嫁给江芸的。 可江芸,还在开玩笑…… 顾仕隆太伤心了,可他甚至不敢表现出来。 他久久没有说话,江芸芸却突然大笑起来:“吓你的,怎么这么严肃,我偏爱你可没有用,我喜欢上天偏爱你,可以让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顾仕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伸手用力把她抱住,呼吸加重,到最后只是说道:“上天的偏爱给你,你的偏爱给我就行……” “我要回家收拾行李了,即日启程。”他想了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蹭了蹭江芸的脖子,深深吐出那口憋在心底的气,然后松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夜色的巷子中沉默,直到那道大步走开的背影消失不见,原本还有几分热闹的小巷彻底安静下来,家家户户的人间烟火气息便开始无孔不入涌了进来,重新填充这个短暂安静过的世界。 她想要顾仕隆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从来都是真心的。 谁也不曾想,年少时那个站在院墙上抬头看她的稚儿,会跟着她从扬州到南京,去了北京也去了江西,到最后随她奔波去了万里之外的琼州,那么小的一个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风吹日晒长成现在高大英俊的青年。 她待他,报以真挚浓郁的感情,愿意为他遮风挡雨,却唯独不能报以他无处宣泄,不能言语的热情。 这个聪明优秀的年轻人应该走得更高,走到更多需要他的人面前…… 江芸芸长睫微动,伸手摸了摸已经没有任何余热的脖子,在最后,也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苦笑,随后决绝转身离开。 —— —— 宁夏的战事出人意料地结束了。 短短十八日,捷报便传了过来。 “还真是乌合之众,也算免了百姓之苦。”杨廷和看完折子说道,“若真是大逆不道杀了就是,偏是这么一群糊涂人,如何处置便也犯难了。” “杨一清到的时候反叛已经围剿到一半了。”王鏊紧跟着说道,“杨英杨佥事督灵州兵防守黄河,还能判断出仇钺为诈降,派人去接应,可见胆识和谋略。” 李东阳摸着胡子,满意说道:“仇钺也有几分本事,在内误导叛军,招募壮士,对外传递消息,身先士卒,乘叛军和杨英在黄河边作战,城内空虚先杀周昂后又亲自披挂上马,指挥壮士杨真等百余人去王府杀了朱霞、孙景文、史连等十一人,还了生缚朱寘鐇及其子朱台溍、仪宾谢廷槐、韩廷璋及党羽李蕃、张会通等人,可以说因为他,这件事情才能如此快得结束。” “这么一看,杨一清等人是都没捞到什么功劳了。”王鏊笑说着。 李东阳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都笑了起来:“只要能守住宁夏,区区功劳,应宁个人是不在乎的。” “折子应该递到宫内了,先看看陛下可有什么吩咐。”最后李东阳说道,“都散了吧,后续还有很多事情,其归,你自来是负责藩王事项的,这事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起身应下。 “马上就要乡试了,这事叔厚也要多加提醒陛下选顺天府考官人选。”李东阳又说。 梁储也跟着应下。 “行了,就这样吧,都去忙吧。”李东阳挥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老了啊,说了这些话就累了。” 江芸芸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昨日李东阳咳血了,她正在李兆先的书院里上课,听闻消息,吓得连忙赶往李府。 ——不碍事,老毛病了,只是如今时局不稳,不敢走罢了。 李东阳见状,对着她摇了摇头。 江芸芸便心事重重离开了。 没多久,陛下对这次的处理意见就送了过来。 庆王朱台浤虽因对朱寘鐇稽首行君臣礼,削护卫,革俸禄三分之一,庆王府承奉、长史贬谪戍边。 “这点确实不像话。”中书舍人沈云轻讥笑着,“哪有叔叔给侄子低头的道理。” 江芸芸笑着摇头:“少掺和皇家事。” “哦,那然后呢,其他人呢?”沈云轻好奇问道。 江芸芸直接把折子递过去:“仔细研读后,回去好好拟旨。” “总兵官姜汉因儿子姜奭上奏,得诏赐祭葬,加祭一坛,由有司造坟安葬,姜奭承袭榆林卫原职,且升了一级成管事了。” “参将冯祯进署都指挥同知。嗯?李首辅怎么也加特进、左柱国了……”他悄悄问道,“怎么内阁就他一个人进了啊。” “这些人都是首辅推荐的人,再者资历辈分在这里呢,给首辅是应该的。”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曹雄都升了,首辅老老实实做事的,升了不是很正常。” “听说曹雄的儿子曹谧本是刘瑾的从女婿,后来刘瑾事发后,他妻子也不瞧病故了,直接扭头娶了张永的干女儿……”沈云轻弯腰和她说起八卦。 江芸芸叹气:“我只是单纯根据他的行军路线,认为他的军队大概是在兵败后才抵达的,所以这次大概是奏捷冒功。” 沈云轻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这也能算出来不成,外面的人都说江阁老能掐会算呢。”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芸芸看,小脸都开始逐渐通红。 江芸芸失笑:“我这里不信这些胡说八道,再胡说就给我滚出去。” 沈云轻立马捂住嘴巴,但是眼睛还是一脸兴奋地盯着她看,嘴里勉强说道:“这次曹雄被进为左都督,曹谧也得官为千户,可我看仇钺怎么没有封赏啊,难道因为他假意投敌的事情。” 江芸芸叹气,却没说话。 “怎么了?”沈云轻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用你的脑袋瓜子想一想,想好了就去拟旨,挡到我的光了。” 沈云轻哦哦两声,连忙往后大退了两步,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奈何江芸芸并不打算当这个小老师,只顾着看手中的折子,便垂头丧气离开了。 第五百零三章 杨一清认为罪分主谋、胁从, 若是全部押送回京,不仅京中监狱压力增大,再若是有激进之人要求全部处死, 陛下仁义两难全,便也会很为难,所以在和张永商定后,一行人骑快马前去安抚和阻止, 先一步将这群人拦截在灵州。 “此番共被捕一千余人,这些都是被押解的单子, 只是有些人虽然糊涂,但也不致死,一旦全都押送进京, 便难保性命。”杨一清声音含笑,语调有些斯斯文文的缓慢,哪怕千里迢迢赶路而来,也依旧有着如沐春风的温和。 神英和陈震对视一眼, 他们是打算押送朱寘鐇等人到京师的,按道理应该日夜兼程不能停留的,现在被同样是钦差的人杨一清和张永拦下, 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多亏诸位将士英勇,此事才能如此顺利快速的解决, 记功御史自然会为诸位表功, 只是我们作为这次的总督,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考虑的。” 杨一清口气和善, 温和注视着面前两人, 许是因为这张脸上常年被风雨侵袭, 长满皱纹的脸没有文官的傲气,反而足够诚恳,神英先一步开口:“还请杨总督指教。” “如今群臣正是激愤时,十几日的时间如何能让大臣们消气,就连陛下大概也是余怒未消,诸位认为这些人上京,大都是什么下场?” “有胆子谋逆,自来是一个死字。”陈震冷酷无情说道。 杨一清叹气:“法者,国之权衡也,民之准绳也,他们犯错自然是要惩罚的,才能予其惩而毖后患,只是自来水自清则无鱼,这天底下多少的藩王正在看着陛下呢。” 神英琢磨出他的意思,但还是不解问道:“那不是正要杀鸡儆猴,绝了这些人的心思。” “藩王自然要敲打,可这些跟随他们的糊涂人若是也一并处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在今后一旦交手认为再无退路,便只会死扛,今后这只鸡孱弱,可若是往后的鸡不一样呢。”杨一清循循善用说道。 “那也该让陛下下旨才是……”神英继续提出质疑。 杨一清叹气,无奈说道:“这就回到刚才的问题,大臣和陛下都余怒未消,若是大臣们态度强硬,若是陛下不肯下旨呢,这些人死了便死了,若是之后陛下后悔了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陛下瞧着并非先帝一般仁厚,好说话。 神英和陈震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此事有我和杨总制担着呢,何来如此扭扭捏捏,被耽误了押送犯人的时间。”一直没说话的张永不耐说道,“放不放,你们就一句话。” 张永可是陛下身边的心腹大太监,现在他都开口了,两人也只好点头应下。 杨一清递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名单:“这里有一百三十七人,还请诸位一一核实,好生敲打一番,就放人离开吧,也好让他们沿途宣扬陛下的仁德。” 神英接了过去,打开扫了一眼,确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心思微动,故作随意的问道:“自来记功可都是按人算的,这样一来,诸位的功劳可就少了。” 杨一清微微一笑,看向张永:“有我们张总督在呢,如何能少了你们二位的功劳。” 张永骑在马上,下巴微微抬起,神色倨傲。 神英一听便知道这事出了事和自己没关系,没出事也能有功劳,便顺势下坡说道:“二位才是陛下信任的总督,这事自然是听你们的。” 两人携手而去后,杨一清便转身对着趾高气扬的张永和气说道:“这次多亏了张总督相助。” 张永随意露出一丝笑来,微微点了点头:“还是您想得细心,只要不要让陛下为难,一切都是我该做的。” 杨一清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反而笑说着:“陛下这次让您来也是想着要圆满解决宁夏的事情,谁知道叛军们如此不堪一击。” 说起这事,张永的面色就格外不好看,他也是抱着雄心壮志来的,不曾想人刚到,战争就结束了,他就跟来过个场一样,吃了几口饭就要往回赶了。 “听闻叛军还有不少余党就在附近。”杨一清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神兵官和陈侍郎都还在清理名单,我也要坐镇后方,这些余党也不知为何还未散去,如此也是一场祸害呢。” 张永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不知张总督可否愿意出面帮忙?”杨一清神色诚恳问道。 张永眼原本的闷气立马被消散得一干二净,痛快说道:“给我点人马,我这就去平定这些余党。” 杨一清笑着点头:“人人都说张总督豪爽,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 张永矜持地点了点头:“为陛下效劳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本分。” “那就请张总督清点五百骑兵即可启程,随后追赶上大部队即可。”杨一清热切说道,“路上可要注意安全,陛下可离不得您。” 张永对着他露出真切的笑来:“杨总督也要防备那些叛党的家眷,我去去就回,定和杨总督共担此事。” 杨一清依旧和气说道:“那就预祝张总督大获全胜。” 张永离开没多久,杨一清家的仆人就忍不住上前说道:“好狂妄的人,全程都不曾下马……” 杨一清睨了他一眼。 第五百零四章 藩王的权力在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 就已经被规定他们超脱在法律外的特权。历朝历代虽然在不断减除他的政治权利,但无限扩大了他们的经济权力, “陛下觉得藩王是为什么存在的?”江芸芸看着面前兴致勃勃的人, 提出第一个问题,“他一开始存在的目的和现在的目的一样吗?” 朱厚照充满好胜之心,仔细思索着这句话,随后谨慎开口:“最开始是要镇守九边, 抵御外敌,后来嘛, 太祖和太宗把蒙古人都打了一遍了,这些人也没有以前这么强了,他们后来也都内迁移了, 算起来目的肯定是不一样了,现在边境都有卫所了,也不需要他们带兵打仗了。” 他想了想突然凑过去,眉飞色舞和江芸芸小声嘀咕着:“说不定他们现在还不如我呢。” “陛下自然雄才伟略。”江芸芸笑说着, 只是话锋一转,继续问道,“那现在可有还在边境的藩王?” 朱厚照想了想, 突然没说话了。 太宗在一开始确实让藩王系数都内迁了,但万万没想到咱们大明的土地也逐渐往里面挪了不少,所以至今也有几个藩王距离最前方, 也不过一日的距离。 比如之前差点就翻车的兰州的肃王, 直接就是在最前线。 “那我直接把他们再换个地方。”朱厚照嘟囔着,“瞧着他们也没用。” 现在大部分的藩王都是酒囊饭袋了, 朱厚照每日都能收到不少藩王递上来的折子, 不是说今年的岁禄少了很多, 全家老少要饿死了,要不就是想要制盐权,海贸权,商税权,最差也是要大量的土地田庄的。 若是以前的朱佑樘肯定就是大手一挥都给了,但朱厚照这几年也开始跟着江芸芸掐着手,自己一个人没事就开始今年的收入,明年的支出,最后总结出钱财的用处和去向。 这一算就发现这些藩王屁事没干,就知道吃饭睡觉生孩子,两手朝上,就是大要特要,跟要把国库都搬空了不说,还整日哭着喊穷含泪到处告状。 幸好大臣们每次都配合的要死要活,哭着说不能给啊,国库都要空了的话,所以他就顺势当没看到,但这些都是对付那些关系远一些的藩王了。 要是碰上他爹的兄弟,又或者他祖父的兄弟,这些关系近一些的藩王亲自上折子讨钱,他又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一点,但他始终记得要牢牢抓住江芸说的要牢牢抓住土地和盐铁,所以就只要让户部加紧给他们一点银钱,早早把人打发走才是。 久而久之,朱厚照特别不喜欢这些藩王。 江芸芸轻轻咳嗽一声,随后委婉说道:“那不是就辜负了高皇帝的期望。” 朱厚照冷哼一声,立马反驳道:“你这三个要求瞧着也是辜负了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恰恰相反,微臣这是顺着高皇帝想要照顾好所有子嗣的想法,只是进一步想要深化改变宗室的生活,为所有人都谋取更好的未来。” 朱厚照一脸不信邪:“不可能,你知道有多少藩王写折子来骂你吗,就连肃王都觉得你疯了。朱厚炜这个小傻子都不高兴呢,担心自己以后没钱了!” 他手指往后一翘,上面的案桌前叠满了密密麻麻的折子,促狭地眨了眨眼:“你放心,我不爱听他们说话。” 江芸芸忍笑,但还是一本正经叹气:“微臣是真的处于为国健康长远的发展。” 朱厚照不由拧眉,盯着在烛火下熠熠闪光的脸,低声说道:“我是信你的,但此事牵连祖制,不好改。” “陛下不若先听微臣详细说完这三条意见,若是听完还是不同意,直接打回内阁就是。”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皇明祖训》开篇就言:‘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这些条例想来陛下早早就得知。” 朱厚照点头,甚至直接说道:“这次对于朱寘鐇的事情我也是打算这么处理,朱寘鐇谋逆不赦,获赐死,以免当众处决伤及皇族体面,尸体就地焚弃,不准下葬,子孙朱台溍等五人严送到凤阳高墙,密囚于西内。” “安化王府随侍百户旗军九十一名改拨食粮当差,家丁三百余名随营居住,其中逃跑和去世二十一名勾销,与王府妻妾相关三十五户发配充军,至于那些随他反叛的官兵诛灭三族,以儆效尤,此事遍谕诸王。” 这个处置很符合朝廷自来对藩王的一贯处置,只杀主犯,对于大部分的子孙则以囚禁为主,至于其他人则是该杀就杀,改流放就去流放,完全不讲情面,甚至连带着家人都判得格外重。 江芸芸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但也没开口反驳。 ——此事群臣激愤,只怕大家还觉得这罚得还不够重。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便跟着又解释道:“你觉得太重了,可历朝历代我这样算轻的,若是以前,朱寘鐇子孙都要死,我这样的决定并不算重……罢了,杨一清之前上折子想要我大赦天下,那我等会就降诏书,大诰天下,我虽不能赦免造反的人,但也愿意给其他罪犯一个机会。” 江芸芸笑了笑,顺势说道:“大赦天下的名单可要让下面人仔细核对,欺负幼小的惯犯,杀人见血的罪人可不能所以放了,对治安不好。” 朱厚照哦了一声,对着一侧的谷大用随口说的:“记下江阁老说的话。” 谷大用连声应下。 史官眉心紧皱,立马提笔给江芸穿小鞋——江芸大逆不道指点陛下!陛下竟然还听了!有失体统!实在太有失体统了! “虽说高皇帝爱护子嗣之心拳拳,但高皇帝一向严厉治下,所以能稳住诸位亲王,洪武二年,周王朱因擅自弃国居风阳,被谪迁云南,靖江王朱宁谦因“不谨宪度,狎比小人,肆为□□,国人苦之,而被削爵,最后因为屡教不改,被召至京师笞杖,禁锢至卒,不说这些人在当地的行径,光是严重到需要宣召入京的事情,在太宗时期就有六次,皆是不轨之事。” 江芸芸说完第一代的例子开题,很快又找了一个陛下肯定听过的例子来点题,循循善诱:“便是先帝也因荆王朱见潚因不孝于亲,手刃亲弟,渎乱人伦,先帝遣太监白俊,驸马都尉蔡震拘之至京,最终废朱见潚为庶人,禁锢于凤阳皇宫西内之中。” 朱厚照果然点了点附和道:“这事我听说过,爹还特地那他举例子要和我朱厚炜好好相处呢,据说这人格外残暴,生母亲弟都痛下杀手,庶弟,王府众人更是想杀就杀,更别说那些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中的不计其数,事情传出来爹都震惊了。” “都梁王妃何氏赐自尽,都昌王妃茆氏削去封号及冠服,王府辅导官员则全部罢黜,就连告发的樊山王朱见澋也因为长期隐瞒朱见潚罪行,被削去三分之一的岁禄。”江芸芸严肃说出朱佑樘未必会说出的其他人的下场。 “两位王妃被无辜牵连,一死一伤,就连身边的人也都尽数被牵连,他们本就因此活的战战兢兢,到最后还是没落到好,可见若是藩王作恶,不仅牵连自己,也会牵连他人,甚至会波及远在京城的陛下。” 朱厚照震惊:“和我有什么关系?” “众所皆知,藩王不能被风宪官弹劾,三司不得审查,这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那句话——‘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百姓自然不会明白陛下日理万机如何能分管这么多不着调的藩王,但他们遭了大罪,甚至丢了性命,众人只会怪陛下为何不青天昭昭,为他们主持公道。” 朱厚照听得脸色严肃。 “若是把他们纳入大明律中,自有人会提陛下监察他们,也免得治下百姓受苦,但是最后决断依旧在陛下手中,不是吗。”江芸芸笑着反问道。 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他自己写着写着都觉得这个逻辑毫无破绽,早就该如此了。 ——毕竟藩王能有几个好东西。 “不是有王府长史他们吗?” 朱厚照却完全没有被她绕进去,反而眉心一挑,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睛直视着面前之人,故意反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再开口就一反温和的姿态,反而直接辛辣:“王府官者大都为平庸老疾之人,素无学行,又无本事才会去了那里,种种事迹表明,这些人不仅无法承担对藩王的监察职责,甚至还会与藩王沆瀣一气。” “英宗朝就曾谕旨给都察院,认为——‘荆去沣踰三百里,辽府岁差内使再至,其处惊扰如是,湖广三司及巡按御史何得不以闻,其移文责问之’,若是王府官不行,那三司及巡按巡抚官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才是。”朱厚照意味深长反驳道。 有小黄门正在小心翼翼地添油加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自有能人,只是三司及巡按巡抚官工作量极大,如今还能受理王府辅导官与人役对藩王及王府内部事务的诉讼,但难免也有不足,且历来若是藩王真有不法,可倒究起来官员却为首罪,难免有些畏手畏脚。”江芸芸平静甚至尖锐地指出其中引而不发的问题。 “武臣与镇守宦官靠得最近,性格最是强势,总不会思虑许多?”朱厚照冷笑一声,往前前倾身子,继续逼问道。 “听闻正统时期,庆王朱椭与宁夏总兵官都督史昭恩怨纠结十数年,互相讦奏,又听闻史昭所上之事,多系诬枉,但英宗介于边境安全,并没有给史昭实质性处罚,但对庆王慰谕,多加赏赐,算起来,一时间分不清谁更吃亏了。”江芸芸眉眼低垂,烛火下的面容格外温和,可细细听去口气却有些似笑非笑的讥笑。 第五百零五章 得益于二皇子朱厚炜整日来内阁晃悠, 说是要看看藩王们的折子,时间久了,整个内阁的生活质量直线上升, 天色刚刚热了起来,冰块就送过来了,没多久,每日的冰饮也变着花样送来, 就连晚饭也开始逐渐提供了,且菜色逐渐丰富。 “你怎么整天留在这里吃晚饭。”朱厚炜在外面晃荡一圈回来后, 一眼就看到唯一亮着光的房间,背着小手就溜溜达达走了进来,然后站在江芸芸面前, 不高兴说道,“怎么回家都这么不积极,我早早就看到内阁的人都跑了。” 江芸芸笑着抬头,顺手把烛台往里面挪了挪:“宫里的饭好吃吧。” 朱厚炜懒洋洋用脚勾来一个凳子, 随后坐在她边上,整个人往后一靠,双腿伸开, 神色舒懒:“胡说八道,还是乐山做的饭好吃,你怎么忍得住去辜负乐山的饭, 真是不珍惜啊。” 江芸芸对他孩子气的话, 只是笑了笑。 朱厚炜也不生气,只是继续坐在江芸芸身边发呆, 目光在她屋子堆起来密密麻麻的折子上环视一圈, 半晌之后又说道:“当官也挺辛苦啊, 李阁老病了这么久,但是朝廷离不开人,哥不放人,他就走不了,你也是,一天天的,白头发都有了,江芸你之前读书的时候想过有这么一天吗?” 江芸芸认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随后笑说着:“我以前就是不想待在江家,所以拼了命的读书,就算考不上科举,也想着读书读的好一点,然后去远一点的地方当教书老师的。” 朱厚炜也是在他哥的耳融目染的熏陶下,对江芸的过往可以说比本人还了解,毕竟他哥疯起来,连人家人云亦云的八卦都要打听出来琢磨一下的,要是听到不喜欢的,还能自己和自己生闷气,连带着朱厚炜不得不从小开始扮演安慰人的角色。 ——不过江家确实是一笔烂账…… “你那个哥哥……我是说曹家夫人生的那位……”朱厚炜脑袋靠在背椅上,随口说道,“他不做官了,这些年也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呢,你说是不是老天爷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江芸芸停笔,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迹,不由侧首看了年轻单纯的二殿下一眼。 朱厚炜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马把晃晃悠悠乱动的腿缩了回来,正儿八经坐好:“不说就不说了,你别生气,我怕我哥骂我。” 江芸芸笑说着:“殿下想说什么就说吧。” 朱厚炜摸了摸脑袋,哈哈一笑:“你也太聪明了吧。” “是有人为他说话,递到二殿下面前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朱厚炜没说话,就是大眼睛一闪一闪的,随后小脑袋凑过来:“那我说了你别生气哦。” “我不生气。”江芸芸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我是说我并不生江家的气,更别说江苍这些小辈了。” “有一年,就是你被抓的那一年,你那个哥哥不是也在差不多时候,碰上盗贼生死不明了吗?他的姐姐江湛找到舅舅他们,想要他们帮忙找人。”朱厚炜不解说道,“但江苍那个时候不是被盗贼抓去了吗?报官就是,怎么还找到我舅舅他们去了,但我舅舅也怪不是东西的,收了好多钱,但没办事……” 江芸芸恍惚想起此事,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江湛也有点本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前几日有一个小黄门借着和我说扬州最流行的衣物时,意外和我提起此事,说曹夫人现在病得厉害,又说江苍如今如今开学堂教书,整日闭门不出,有大儒之像呢。” 朱厚炜说完眼珠子一瞟,又立马义正言辞说道,“那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狠狠把人骂了一顿的,所以你千万别生气。”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轻笑一声:“该骂的,你身边都要成筛子了,小黄门不靠谱可不行。” 朱厚炜哦了一声,坐在她边上发了一会呆。 “殿下不是不管这些事情嘛。”江芸芸收回视线,继续提笔开始整理这几日关于宗室修改的各方意见。 “我,我之前也听人说过……”朱厚炜挠了挠脑袋,“他好像做官做的不错,哥说朝中一直都挺缺人的,我就想着要是真得行,等曹夫人死了再把人召回来。” 他说完又停了下来,凑过来,小声说道:“但我和你关系好,我肯定要先考虑你的意见的。” 江芸芸失笑:“殿下要考虑的是社稷,不是微臣和他人的纠纷。” 朱厚炜没说话了,索性把下巴靠在江芸芸的肩膀上,低着头,盯着她写字。 幽幽烛火的照耀下屋内所有的一切都有些灰蒙蒙的,偏落在江芸身上,好似照在玉上一般,温润细腻,连带着空气都明亮了不少。 江芸的记性极好,不仅能一边看折子上啰嗦密集的内容,还能大致差不多的整理出这份折子上的重点内容,最重要的大脑在进行这么复杂的运动时,下笔的字迹一个错字坏字都没有。 “江芸……”年轻的二殿下小声说道,“哥哥说社稷要考虑,但你也要考虑的……” 江芸芸下笔一滑,盯着那个刺眼的墨痕,揉了揉额头,紧接着把二殿下的脑袋推了回去,继续提笔把那个字划掉:“时间也不晚了,殿下回去休息吧,明日不是还要读书嘛。” “不读书。”朱厚炜耍赖说道,“我可是要做藩王的人,要盯着你整理折子的,好多人来找我了呢,你可不能对我们这些藩王太差。” 江芸芸笑说着:“那二殿下去找您哥哥更有用。” 朱厚炜皱脸:“不要,不敢和我哥说起工作,我怕他拉着我干活,我害怕,我就想晒晒太阳,钓钓鱼,我以后可要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大藩王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问道:“去年选秀的那一批人呢。” “在储秀宫呢。”朱厚炜捏着她腰间的玉佩带字,随意说道,“不清楚的,小太监很早就跟我说过了,我不能随意去那里的,不规矩。” 江芸芸嗯了一声:“陛下可有看中的?” “不清楚耶。”二殿下抬了抬头,绞尽脑汁才磕磕绊绊说道,“哥好像也没看过,哥也很忙的,陪我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娘一直在生病,要静养,太皇太后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便插手此事,所以这事才一直空着呢。” 先帝的后宫就一位皇后,现在太后撂担子,这些事情确实进行不下去。 江芸芸没有说话。 “说这些做什么?”朱厚炜打了个哈欠,“前几日李阁老也说起这事了,想要哥尽快大婚,诞下皇子呢,哥直接冷下脸,不高兴地把人请走了。” 江芸芸并没有附和此事,只是继续把这个折子上有用的意见一点点,全都整理好,然后轻轻合了上来:“去睡吧,殿下。” “那你也去休息吧。”朱厚炜直接按住她打算拿下一本折子的手,笑嘻嘻说道,“工作可是干不完的,但是身体就一个呢,走走走,我送江阁老出宫门,如果你要请我回家睡觉,顺便吃一个夜宵和早饭,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答应哦。”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如何能让殿下为难。” 朱厚炜皱了皱脸,不高兴哼了一声:“你这人就最是过分了,罢了,我从小就是大度的孩子,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他直接把江芸拉了起来,然后拖着她往外面走,大声嚷嚷道:“周发,周发!!人呢!我们都在干活,你怎么睡得着啊!!快,给爷一盏灯笼,爷要跟江阁老回家吃饭去。” 江芸芸哭笑不得,往屋顶看了一眼,谢来正一脸深沉地蹲在屋顶上,然后对着她打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笑死,只要二殿下敢跟着江芸回家,陛下就敢大晚上杀到江府把他暴揍一顿。 朱厚炜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不愿为了一口吃的,让自己明日被那群文官大骂特骂,所以把她送上早已等在宫门口的马车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挥了挥手:“回去回去,好好休息。” 谢来便也悄无声息坐在车辕的位置,熟门熟路,那个车夫愣是当没看到。 朱厚炜见状,背着小手,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周发说道:“看到了吗?” 周发不解:“爷看到了什么?” 朱厚炜睨了小黄门一眼,慢条斯理往回走,任由那道长长的影子落在鲜红的宫墙上,晃动的烛光一点点照亮眼前的路。 “你家那位老祖宗聪明得很,不然江芸也不会看上他,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 周发憨憨一笑,捏着灯笼,不敢说话了。 —— —— 四月初,江芸芸和黎循传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说说朝中的八卦,顺便考教一下玩疯了的两个小孩子。 “这点也不会,还想出去玩。”江芸芸看着手中稀烂的功课,气笑了,“直接搬到大马路上住算了,出门玩也方便。” 陈禾颖低着头,一脸懊悔:“对不起老师,我肯定好好学。” 顾知同样低着头,但瞧着有点不服气:“又不能科举,为什么要学这些啊。” “不是科举就不读书了?”江芸芸冷静问道。 顾知悄悄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忍不住说道:“顾家有一个邻居,几天前莫名其妙把我们拦下来笑我们,说我们读书这么认真做什么,也不能考试,还说以后会和您一样嫁不出去的,还骂你了呢。” 黎循传拧眉,严肃看了过来。 原本站躲在厨房里看热闹的张道长认真呵斥道:“胡说什么!” 第五百零六章 其实算不上海贸出问题, 是海贸交易的路上出现强盗了。 最开始发现不对劲的是琼山县的那边的海贸司,七月份开始,海面上就突然出现很多金发绿眼的外邦船只出现, 他们长成自己看不懂的样子,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开的船也奇奇怪怪的,手里还有他们没见过的木仓, 总而言之,这么奇怪的人还装备了武器, 肯定不能是好人。 “爪哇,是不是距离我们很远?”梁储看着折子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犹豫问道, “那边出现这些怪人也并不奇怪。” “不远,从琼山县开始走,顺风顺水只需要十五天。”江芸芸神色凝重,她盯着折子的那些内容, 有一瞬间的惊疑。 ——折子上描述的金发碧眼的人,怎么感觉很像是外国人!! 历史书上说就在明清的中国闭关锁国时,外面的国家却开始了大航海的时代, 所以……是这个时候? 江芸芸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身处在哪个历史的节点,不明白漫漫长河下的历史到底有没有被她改变,她甚至时不时会恍惚自己是不是本来就是历史节点上的一个人物。 “这些人也不曾来到大明, 只是一直在爪哇徘徊, 是不是他们自己的内斗啊。”王鏊谨慎说道,“这些弹丸小国自来迭代很快, 政权不稳, 是不是谁家请来的外来势力。” 大明边缘的小国家十几年甚至五六年就换一波领主是很常见的事情, 就连蒙古也会时不时更换话语人,故而大明读书人对这些蛮夷都颇为轻视。 “现在应该不是他们内斗的问题,折子上说,贸易因为这些人霸占着狭长的港口,和当地人交火,我们的船只很容易被波及,致使生意进行不下去。”杨廷和回过神来,“漳州可有这样的折子递上来。” “不曾见过,是不是琼山县的海贸司大惊小怪了。”梁储随口说道。 朱厚照一听也颇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事远在爪哇,我们本就没必要参与,爪哇也并未向我们求救,现在琼山县的海贸司特意把折子递上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若是真的有问题,漳州那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东阳因为年纪大,被赐了座位在御前坐下,听了众人的讨论却一直没开口,只是在众人盯着那份折子来回沉默间,扭头轻声问着最后面的江芸芸:“其归,你怎么看?琼山县海贸司你最是熟悉了。” 江芸芸抬眸,犹豫问道:“前些日子,微臣有个好友去世,在置办木材时发现两京木材价格大涨。” 众人不解。 “最近天热了,是不是路上耽误了?”王鏊想了想甚至补充道,“今年水量也不多,是不是江河水少了木材运不进来,所以木材价格大涨。” “我还听说,铜钱用量很是紧张。”江芸芸又慢慢吞吞说道。 一说到钱,朱厚照就来了精神:“钱,铜钱怎么紧张了?是有人把钱藏起来了?” 李东阳轻轻咳嗽一声,温和说道:“这事从哪里得知的,可要消息准确,人云亦云可不行。” “最近刚好碰上夏税,和户部的人聊天时意外得知的,两京现在纳税,要求实物和铜钱都行,之前大家都喜欢直接用铜钱,但今年很多人都用实物来纳税的,都说现在铜钱不好兑换了,大家现在买买其他东西也都喜欢直接用物品换。”江芸芸和气说道,“若是调取户部的折子,应该能查到这方面的问题。” 杨廷和对经济也格外敏感:“今年是造了新币发下去的,年前我和你亲自统计的数据,不应该有错的。” “这也需要户部去查了。”江芸芸和气说话,但很快话锋一转,“但据微臣说知,目前几条热门航线上,有着着我们近三分之二的属国,和我们关系极为密切,每年我们都需要从他们那边得到大量的矿产、木材、香料、黄金、珠宝和大米,还有锡。” “锡是什么?”朱厚照不解问道,甚至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字到底是指那个字。 “你是说,造钱需要的锡?”杨廷和很快就问道。 江芸芸点头:“正是,当我还在琼山县的时候,两广所需的铜钱原料大部分从海贸送来,一枚铜钱最低需要百分之五,最高要百分之十二十的锡,全看当地锻造铜钱的技术。” 她想了想掏出自己兜里的两文钱:“这一枚,高锡含量的铜钱较之一般铜钱更为坚硬,但更容易被腐蚀。” 她顺手扔在金砖上,声音清脆,在地面上甚至弹了弹。 “这一枚,锡含量低,则铜体柔软,但更加耐用。” 这一枚掉下去不会滚动,只是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就连声音也低了些。 “但不论如何,光是琼山县的海贸司一年最少需要过手近百万斤粗粗炼好的锡块。”江芸芸思索片刻后又补充道,“现在大概只多不少,听闻那些属国开挖出不少锡矿,铜矿,锌矿,我们不少人去那边做生意。” 梁储皱眉:“人都跑出去,两广的地谁种。” “两广历来地少人多,自来就是地更为值钱的。”江芸芸平静说道。 梁储还想继续说,杨廷和就打断他的话,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这事要管?” 江芸芸却突然沉默了。 她不敢开口,她知道自己若是坚持这个折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已经很是清晰得知道,现在自己这个位置再也不是当年在琼山县的小县令了,那个时候县里真得太穷了,大家吃口饭都很难,所以底线太低了,她只要一颗心是好的,就很难做错事走错路,而只要误打误撞走对一条路,那整个县是肉眼可见的有变化。 她的清丈土地,她的海贸,她的整顿吏治,甚至坚持要给符家伸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事情让现在的江芸芸回头去看,简直是一塌糊涂,开头磕磕绊绊,进度断断续续,幸好结果是好的。 这些办法没有章法,甚至有些激进,只有一番热情心情和年轻的体魄,不论做的好不好,她都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及时调整过来,再坏,头顶还有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的邓廷瓒,邓公是个极好的人。 可现在她站在内阁,内阁的官署格外小,但她所能操控的世界却再也不是当初的一小块地,大明这艘船已经行驶近两百年,他很难为一次错误买单。 “此事还需要兵部的人参与进来。”李东阳见她不说话,便出声缓和说道,“但若是爪哇内乱不止,海贸之事怕是要被耽误了。” “海贸本就不是正途。”梁储低声说道。 不等其他人反驳,朱厚照先人一步开口:“海贸确实可以带来很大的收益,瓷器,绸缎,茶叶,甚至是造船都因为这件事盈利甚巨,爪哇的问题是爪哇,和我们的海贸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梁储一板一眼说道:“可如今商业之风盛行,读书人有几个人耐得下心来读书的,就连种地的也是张口闭口就是钱的。” 士农工商,自来商人才喜欢谈及利益钱财,这才用满身铜臭味来羞辱这样的人,可现在百姓已有这样的趋势。 “不加赋而国用足,只担心是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梁储最后说道。 王鏊眉心微动。 “说这些作什么,讨论爪哇的事情。”李东阳低声说道,“不若陛下先请户部把刚才提及的铜钱,还有两京的物价上折子说明情况,再请兵部的人来讨论到底要不要惯这事。” 朱厚照点头应下。 内阁一行人心事重重出了乾清宫。 “你刚才为何沉默了?”杨廷和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不敢回答。” “不敢回答就好。”王鏊摸了摸额头不存在的汗,无奈说道,“我真怕你脑袋一热就说打过去了,你可知道打仗,尤其是这么千里迢迢去打仗,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嘛,穷兵黩武,现在国库好不容易能省点钱出来了,大家也都是省着钱花的,可不敢随意浪费。” “这两年的蒙古边贸好不容易上了正途,但蒙古人的野心不得不防,一旦把他们喂肥了,只担心我们若是真远赴海外,很容易陷入两线开战,甚至多线。”梁储硬邦邦说道。 李东阳摸着胡子笑说着:“叔厚考虑得极对,我们身处内阁,每一项考虑都要走一步想十步,很多事情我们乍一看现在是对的,但往后看未必同样正确。” 江芸芸知道这些人都是在点她的,便跟着说道:“多谢诸位提醒,我省的了,我会仔细考虑的。” 李东阳对着梁储笑了笑。 梁储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内阁中,众人开始重新处理政务时,周发借着分发冰盆悄悄靠了过来,一脸难为情:“江阁老,我听说您认识一些做生意的人,能帮我问问哪家的香料便宜点吗?现在的香料涨价实在太快了,我全身家当一两也买不起。” 江芸芸抬头:“怎么想到买香料了?那东西一直都不便宜的。” “想送人走走门路,我有个弟弟也想进宫来。”周发搓了搓手。 江芸芸摇头,小声劝道:“宫内现在小太监进得少,我听说陛下有意借着太后生辰,裁剪宫女黄娥,你弟弟要是走私下的途径,不若再外面找个手艺活,至少还能养活自己。” 周发大惊。 “你弟弟会什么手艺,识不识字,说话干活利索吗?我回头帮你看看哪里需要人手的。”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说道,“但先说好,不许拿着我的名义做坏事,只能好好干活,踏踏实实学点本事来。” 周发一听连忙跪下,重重磕头说道:“多谢江阁老,是我的小弟弟,前几年不是都遭了灾,又有两个妹妹出嫁,家里的钱财都搭进去了,今年我大弟弟娶亲,把爹娘都累病倒了,家里的田因为一直不下雨,小弟弟一个人也都照顾不过来,这才想着换条路走,至少在宫内也是吃穿不愁的。” 第五百零七章 海运的问题在民间也只是略有传闻, 毕竟涉及的都是宝石香料这些东西,覆盖面本就有限,在朝堂上更是因为‘蛮夷’之事而被忽略, 但这事在专门办海贸的商人眼里可谓是颇为关切的大事。 谢来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潮湿闷热的味道。 他把手中的几张纸递了过来,然后说道:“确实在里面搅混水了,不过他们的想法也没错, 既然两边都保证了不伤害大明商人的利益,他们肯定是希望两边快点结束, 但也有人希望慢慢来,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高价卖出去,最近两京的胡椒, 金银涨价就都是他们搞的鬼。” 江芸芸接过纸张仔细看了看。 “交代了不少内容,但也不少车轱辘话,你也不准我们用刑,所以这些内容就这样了, 真假我可不保证。”谢来坐在她边上,随口说道。 “他们还把满剌加国的情报给外来人。”江芸芸皱眉,低声说道, “如此倒霉情报,在这些属国眼里说不定要觉得是大明授意的。” 谢来惊讶:“你怎么看出来的?不是说那群红毛鬼强迫的吗?” “你看这张说他在七月初看到的外来人,但从未有过接触, 但在外来人二十四日进攻时, 这人,还有这人, 再这一次都默契地没有出海, 因此没有收到顺势。”江芸芸把其中几张拿了起来, 放在一起。 “这几张说他们只是远远看过,但没想到在二十四日出海时遭到无差别的攻击,损失惨重,以至于对整个外来人都颇有微词。” “这几个人没说实话。”江芸芸反手指了指第一堆的几张纸,“他们对外来人颇有好感,你看这人说的‘红毛鬼答应他们占领了此地也会对明朝的商队格外优惠’,再结合一开始的这些被波及到的商队,这句话应该是‘对和他们合作的人有优惠’。” “这几人二十四日没出海,说不定就是运气好,当日没准备出去呢。”谢来提出质疑。 江芸芸笑说着:“这几人我恰好也认识,都是在琼山县开海贸后从两广各处落户琼山县的,从琼山县顺风顺水去爪哇大概需要十五天。” 她慢条斯理解释着:“他们说他们是六月五号一起结伴走的船,走了十八天,也就是说在六月二十三号到的,他们也就耽误一个月了,别小看这一个月,船只维护,人员补给,都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很多人在当地找不到生意的时候,大部分选择都是启程去其他地方,不可能空船回大明,这样来回一趟的损失太大了,大部分人二十四日被袭击都是因为他们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是觉得他们停留一个月不太正常。”谢来问道。 “是太不正常了,不是一个逐利的商人会做的事情,除非是有一个更大的利益在等着他,让他不得不牺牲掉眼前的利益。”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谢来佩服说道:“你这个办案能力就是好的,真该在你还读书的时候,把你抓来锦衣卫干活,诺,第二份供词。” 江芸芸失笑:“跟我来这一招。” “我怕你脑子一热要掺和这事。”谢来老实巴交说道,“好多人给我打过招呼了,叫我不要在和你一起胡闹了。” 江芸芸笑着那个纸张没说话:“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这么关注这条海峡。” “海峡是什么?”谢来不解问道,“这不是他们打仗吗?和海峡又有什么关系?” “钱掉在地上你知不知道捡。”江芸芸笑问道。 谢来想也不想就说道:“那肯定捡啊。” “是啊,好东西才有人抢啊。”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突然一怔,想是回过神来:“你是觉得那个,位置很重要?” 江芸芸把手里所有的内容都看完了,随后捏着那几张纸的边角无意识地卷了卷,神色迷茫,但又格外凝重。 “还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谢来好奇问道,“说来我和你一起分析分析啊。” 江芸芸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盯着面前抓耳挠腮的人,犹豫说道:“这两边人,不是一路的。” 她舔了舔嘴巴,突然靠近谢来,认真说道:“我是说,还真不是东南小国之间的内斗。” 谢来看着骤然靠近的人,脑袋往后移了移:“什么意思?难道还真的是这些人嘴里的鬼,从海里上去打他们不成,皮肤惨白的水鬼吗?” 江芸芸陷入沉思中,随后指着其中一句话说道:“这些商人,野心竟然长得这么快,他们根本不是无辜路过被牵连,他们想要霸占这个港口,海贸越来越多,这代表利益瓜分的热越来越多,若是可以直接釜底抽薪,占据这个海峡,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谢来眼珠子往下一看,也看不到几个字,但看她的脑袋还没缩回去,只好伸出两根小手指,悄悄地把她脑袋推回去,然后自己的脑袋紧跟着挤了进来:“哪里啊,我看看……‘海峡来来往往这么多船都是大明的商船,我们根本不会害人的……这些人长得跟鬼一样,我们看一眼就心里害怕的……’,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啊。” “青天白日如何能是鬼,但这个样貌的人肯定也不是我们我们这一片的人,我是说他搞不好是欧洲人……我是说他们搞不好是海另外一边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 “海另外一边有人?”谢来从纸上抬头,惊讶问道。 江芸芸语塞,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点头:“肯定有人啊。” 谢来皱眉,一脸不信:“真的假的?你哪里听来的?海这么大也有尽头,之前在琼山县那些在海里航行三十日都没走到尽头呢,是哪个商人去过了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故作无事地转移话题:“这些人还说他们手里的木仓很有意思,你们能拿回来给我们看看嘛?” 谢来想了想,随后一脸匪气地开口:“那些商人手里肯定有,一个个奸诈得很,一句话里半句话都是虚的,等我回头给你问问,肯定抢一把回来。” 江芸芸连连摆手:“你看看能不能低价卖一把来。”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冷笑一声:“一两银子,我就问他卖不卖。” 江芸芸低着头继续看纸张,就当没听到锦衣卫的强盗行为。 “他们打听到,在七月一日时,这群外来人就开始十八艘战船、一千五百多人的队伍要求释放战俘、商量赔偿以及割让一块土地来修建要塞的要求。”江芸芸对着其中一句看似微不足道的话,小声地重复了一句,“好眼熟的做法。” “这是专门做木材生意的张声说的。”谢来不甚在意,“不过这群外地佬瞧着很是嚣张,再被拒绝后,没多久就发动了第一次攻击,但因为不熟悉当地潮水涨落的规律,所以战船没有进入河道,再等待潮水涨起时被当地人组织的队伍打跑了。” “后面没打了吗?”江芸芸反问。 谢来不解:“被打跑了那自然就是跑了啊。” “这些人千里迢迢,远赴重洋,被打跑了就算了?”江芸芸心思微动,“这样远的路途过来,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多不划算啊。” 谢来和她对视一眼,毕竟和她共事多年,犹豫一会儿又继续问道:“你觉得还会打?” “自然是还要打的。”江芸芸笃定说道,“还一定会攻下这个地方,从而扼制整个海洋的关口。” 谢来听不懂:“海洋也有关口?” “自然有,还是天然的一个关口,大明所有船只都需要经过满剌加,去更远的地方。”江芸芸甚至直接掏出小炭笔在纸张北面画出一个堪舆,“你看这是我们的琼州,若是贴着海岸走就是安南,但我们一般出海的都是从这里绕一圈,一般看到这个独猪山一直往南开就能正式出海了,出发后我们沿途会经过……” 江芸芸直接画了一个琼州的大小左右,左右各给咱延迟出两边海岸线,最后对着右边的岛屿说道。 “这里是吕宋,他们的南端是蒲端和古麻腊郎,他隔海的西面有一个占城的航口,这里也是一道生意线,又或者,你从这里补给,开始更远的形成。” 江芸芸很快就把那块地域上的几个小国家都画了出来:“这是真腊,这是暹罗,在北上就是我们大明的各种宣慰司,满剌加在哪,就在暹罗这狭长地形下接壤的。” 一张简单但分布格外清晰的堪舆图突然就出现在谢来面前,谢来看的眼睛都直指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连忙把纸张盖住,警觉说道,“我之前在兰州就见识过你走路画图的本事,你现在已经厉害到听到别人走几句就能画出外面的舆图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自然不是,我之前在琼山县是研究过的。” ——当日还外加前世的一点记忆,她总担心自己会随着时间而全部忘记,便借着那次机会,抓紧时间写下来。 “你确实有让他们提供过地图,但那些商人画的更鬼画符,而且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怎么总结出来的。”谢来质疑,随后严肃说道,“私藏舆图可是死罪。” “在脑子里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的状元的脑子肯定是特别好使的。” 谢来和她对视一眼,突然嫌弃地哎了一声:“哎,你江芸,你这人,好了,别说了,不爱听,你就直接说吧,不要画了。” 他顺手把那张纸直接撕掉。 “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隔海相望,中间就有一个狭长的港口,这就是这次外国人需要的地方。”江芸芸用手掌在空中轻轻比划出这条海峡的形状,“但是大明需要海贸,更需要这个地方。” 大明的海贸非常依赖这个地方,不管是交易还是继续南下,只有完完全全控制这片海域,才能保护过路商人的安全,命脉要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五百零八章 “屠城!”王鏊大惊。 “八月十日, 不就是我们刚收到琼山县折子的第三日。”杨廷和把漳州的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后看向最后落款的时间,心中咯噔一声。 “杀的也都是满剌加人,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梁储不明所以。 “外来人组织了第二次攻击,就能占领主要通道的大桥,不仅把满剌加占领,甚至和苏门答剌也都达成协议, 让他们按兵不动,可见这一批人的战术和兵力都颇为精锐, 不可小觑。”杨廷和敏锐说道。 “麻那惹加那难道没有军队嘛?为何最后还派出大象,也太可笑了,而且他们城中这么多火炮和士兵, 竟然拦不住这两三千号人,也太奇怪了。”梁储质疑道,“漳州的折子有太多奇怪之语,可别是看着琼山县上了折子, 便也跟着来胡言乱语。” “不奇怪。”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开口解释道,“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都是靠海航起家,大部门航船只是在这里中转, 所以这里的人口并不多,虽然建立了富甲一方的城池,但说是王朝可更像是一方大使, 他们对城中百姓并无太多怜悯, 他们积累了数以万计的珍宝,聘用的这些军队大都是私人的雇佣的, 现在怕是护送逃亡的皇族众人, 哪里会管民众。” 那一份折子转了一圈, 终于又回到李东阳手中,他心中微动:“这些外来人占据这里,说起来也不过是当地改朝换代。” 众人沉默,似乎觉得此事大概就是这样才是,两地海贸司说不定也只是报备一下此事。 “此事会被海贸产生影响吗?”杨廷和犹豫一下后看向江芸芸,“这些人瞧着并非良善,大肆屠城,杀光百姓的人,瞧着并非好人。” “满剌加的皇族溃败而逃,必然不会甘心。”王鏊犹豫说道,“若是两边一直交战,定然会对贸易产生影响。” “这些皇族会逃到大明来吗?”梁储问道,“会让大明出兵帮忙吗?” 李东阳看向江芸芸。 在座几人只有江芸是密切接触过海贸,对此有着不少的经验。 “此事不容乐观。”江芸芸想了想,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看这是这条海峡,两侧分别是满剌加和苏门答剌,这条海峡在这里,只要我们的商船南去锡兰,甚至更远的地方,这是唯一的通道。” “为何要去其他地方,大明地大物博,再加上周边的小国,足以自给自足。”梁储反驳道。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目光环视面前神色冷淡的同僚,。 这确实是大部分大明官员百姓的想法,天朝上国自家百姓都是最下面一层的,其他国家百姓更不会放在眼里。 “不是这样的。”半晌之后,她再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国家的边境问题不是我们如何,外面就会如何,尤其是大明海岸线格外漫长,我们不可能完完全全忽视外面国家的安全。” “我们只要国门关起来,这些人到时候便是打得血流成河,那又如何?”梁储冷酷反问道,“就让他们自己去分出个胜负来,我们再和最后胜利的人结交,难道不是更方便嘛。” “这确实是最有利,最简单的办法。”王鏊也跟着说道。 “这座城池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向北可以去往暹罗和缅甸甚至是大明海岸,向南可以接触苏门答剌国,从而更好控制这片海域,又或者可以去到更南的罗娑斯,向西则可以去天竺,锡兰,向东则可以去柔佛、渤泥等地,甚至绕过我们防线去往更被的朝鲜和日本。” 江芸芸看向诸位同僚,认真说道:“这样的地理位置,在如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只怕他人必成大祸。” “自来打胜仗后屠城是惯例。”梁储背着手,冷冷说道,“如此就判定他们狼子野心,是不是太过草率。” “这些外族人千里迢迢,若只是抢一波就走,这样的人自然不足为患,和当年的倭寇并无区别,但他们却赶走了原先的皇族,自己占领此地修建城堡,便不可能只是看中今日的这点钱财。”江芸芸神色笃定。 现在的世界线节点大概是西方在大航海时代,东方处在闭关锁国的这一时间段,只是不知这一批航海而来的人到底是哪个欧洲国家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世界线进行到哪一步了,但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她却是知道的。 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必须要握在自己手里,闭关锁国,只会故步自封,彻底让整个大明和世界脱轨,从而一发不可收拾地继续重复后面的老路。 谁也不知道大洋彼岸的蝴蝶煽动翅膀到底会不会引起海对岸的风暴,就像江芸芸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决定在这条漫漫长河中到底正不正确。 可她无法做到,在明知若是不改变这个情况的结果后是如此惨烈的情况,依旧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必须做点什么。 如今的她站在内阁如此重要的位置,环顾四周,想破脑袋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只能想到与其让这群人得到马六甲海峡,不如让大明先一步掌握这样的位置。 “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想。”最后,李东阳看向他平静说道,“江芸,我们安抚蒙古是为了更好的发展,而不是为了这场远赴重洋的战争,国家需要更好的修生养息。” 江芸芸沉默。 “你不是也不喜欢打仗吗?”王鏊小声说道,“怎么现在态度这么坚决,而且这个说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插手。” “穷兵黩武,只会让大明陷入多线开战的困境中。”梁储冷冷说道,“这只会害了百姓。” “不然再看看,别轻举妄动。”最后,杨廷和也如是说道。 江芸芸低下头,不再说话。 “那就先观望吧,看看我们的海贸队伍会不会被影响。”李东阳最后拍板说道,“介夫你给陛下写回折。” 九月初三 “京城的物价越来越高了,现在连米都高起来了。”乐山抱怨着,“我们的米难道也是从那个海外买来的嘛?肯定是那些商人哄抬价格,太过分了。” 张道长坐在小板凳上叠黄纸:“现在宝石香料才叫过分呢,一两香料要一两黄金了呢,就这样还有人等着再涨,不肯出手呢。” 江芸芸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九月的树叶依旧浓密,落在脸上阴影斑驳,腿上的小猫睡得香甜,左手边的小矮几上放着几份已经拆了的信件,依稀可见‘符’的字样,还有一个小小的紧系着的包裹。 “我知道大米为什么涨价。”顾知背着小书箱蹦蹦跳跳走进来,身后是稳重的陈禾颖,最后是下值后送人回家的顾霭。 “呦,几日不见很憔悴啊。”张道长一看到那张脸就嘲笑着。 顾霭板着小脸没说话,对着两个师妹说道:“快去把作业做了。” 顾知站在那里没动弹,揪着书箱带子,义正言辞说道:“我还说完我听到的故事呢。” 张道长一听就骂道:“怎么和你师兄说话的,还不道歉。” 顾知哦一声,能屈能伸,立马弯大腰道歉:“对不起,师兄。” 顾霭也是被磨得没脾气了,只好勉强说道:“那你说吧,说完就去写功课。” “他们说海外的粮食本来是买过两广的,现在海外的粮食卖不到了,两广那边就去南直隶买粮了,本来我们京城的粮食就是靠南直隶送来的,现在可不是价格高了。”顾知口气抑扬顿挫,跟个说书先生一样。 乐山听得直笑:“哪里听来的消息,两广没有人自己种地嘛,要去南直隶买,就是奸商哄抬物价,才弄得现在京城粮食这么贵。” 顾知不高兴说道:“我感觉是真的,两个海贸司正好在两广一前一后,他们本来就地少,清丈土地一直也没推到他那边去啊,而且他们人可多了,家家户户都是聚集在一起生活的,所以家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出海了,十有八九一家族的人都出海去了,哪里有人会去种地。” 张道长咳嗽一声:“小小年纪怎么还指点起江山来……嗷,你干嘛,吓唬人……” 原来是江芸突然缓缓坐了起来,面无表情的那种,可不是把她对面的张道长吓得够呛。 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众所皆知,江芸这几日心情不好。 “怎么了?老师。”顾霭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向顾知,顾知被她一眼,立马正儿八经站直身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我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出门玩听见的,有在好好读书的。” “京城这些流言多吗?”江芸芸缓缓问道。 顾知摸了摸脑袋,悄悄去看陈禾颖。 陈禾颖思考了片刻后说道:“不算少,因为米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东西,所以才传得多一点,但是宝石香料什么的,是不清楚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谁在搞鬼。” 她一个人陷入深思,两个小孩见状手牵手就跑了,张道长也蹑手蹑脚捧着黄纸溜达到厨房的台阶下坐下了,顾霭来来回回看着,就跟着张道长坐在一起去了,张道长顺手把一叠黄纸塞到他手中,乐山则开始今日的晚饭。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芸芸突然起身,把信件和包裹粗鲁塞到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对着惊讶的众人说道:“我去去就回。” 顾霭欲言又止,没曾想江芸芸的脑袋又从门外伸了进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顾霭:“晚上留这里吃饭,等你爹来领你。” 顾霭哭笑不得:“我爹忙死了,才不管我呢。” “她说来,肯定来,她江芸估计都算到了。”张道长随口说道,“别墨迹了,快帮我一起做,马上就要重阳了,这个生意可好了。” 第五百零九章 明朝水军也曾明星煌煌, 但到如今已经很是衰败,甚至可以说孱弱,也就广东还有一些卫所有保留些许的海上训练, 南北直隶和浙江的海上士兵早已逃得差不多了,这些年也一直在收缩人数,到现在就连长江上保卫出行船只的士兵也大都不是海军出身,还有不少人一上船就晕的。 这些事情江芸芸在很漫长的时候就断断续续的听过。 在扬州读书时, 和徐经讨论过当时只能偷偷摸摸进行的海上贸易,徐家至今都有不少世代师从水上工作的水手, 又后来在翰林院抄书的时候也看过几本关于裁撤水军的折子,大都是吃着空饷的事情,为了节省开支, 不少人都赞同直接裁撤水军,再后来便是在琼州,偌大的琼州卫,面对海盗毫无还手能力, 完全没有水军的影子,大部分都是等倭寇登陆之后,城墙□□锋。 直到这次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历史交锋的痕迹。 ——一个不可能对大明毫无影响的马六甲海峡。 在满朝文武都不建议出面的情况下, 江芸芸很难说服他们,便不得不做其他打算,比如先把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战斗力的水军训练起来, 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个同样困难, 在大明各处受灾交替进行,南面的海贸稳步前行, 北面的边贸刚上正轨, 浙江的清丈亟待各地观望, 甚至还有南北直隶如今的吏治考核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突然要求训练一个不受重视的海贸听上去实在令人奇怪,甚至大家都会下意识反驳。 ——这不是浪费钱吗! 是的,钱。 大明现在哪里都需要钱。 应该说一个国家本来就是哪里都需要钱的。 最为中心的内阁首先要考虑钱财的问题,每年的收入就这么多,各地支取供应不求,六部一到年初开财政大会的时候都是撸起袖子来掏钱的,各个都有名头,人人都有折子,户部和内阁掐着钱袋子,可不是要一分一分的算。 重建水军的事情一旦成立,钱从哪里来,人从哪来来,船只火器都是一笔笔开支,如此汇聚成的巨大开支,谁也不敢做第一个点头的人。 这也是江芸找到刘大夏的原因。 刘大夏的兵部尚书,若是他愿意出面,这件事情就有一半成功的概率。 但显然刘大夏拒绝了,因为他想也不想就把人请走了。 江芸芸走在路上,秋日已经到了尾声,整个天空有种灰蒙蒙的冷意,路上的行人正吆喝着做生意,米店门口,有人站在门口低声下气跟着小二砍价,希望能稍微低一下也好买一些回家填报一家老小的肚子,一向热闹的首饰店也都门可罗雀,但显然掌柜的并不焦虑,反而正优哉游哉喝着茶。 江芸芸和那个掌柜对视一眼,那个掌柜先是迷茫,随后吓得脸都白了,整个人都恨不得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江芸芸摸了摸脸,随后扭头往后看去。 谢来连忙收起吓唬人的架势,龇个大牙直乐。 “就他最不老实,我查过了,京城最近的物价没少他在后面兴风作浪。”谢来踱步走了过来,“要不要我在帮你抓过来大刑伺候。” 江芸芸摇了摇头,抬脚离开了。 “哎,你不是很关注这个嘛,怎么瞧着又不感兴趣了。”谢来背着手跟在她后面,踩着她影子上缓缓悠悠的钱袋子,随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商人的存在是为了金钱的流动,海贸是拓宽商人的边界,我一穷二白的,对他们感兴趣什么。” 谢来抬头看她。 “我只是忧心一些事情。”江芸芸平静说道,“他们还排不上号。” “你……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谢来脑袋歪了歪,靠得更近了,似乎想要看清面前这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年轻人的真是想法。 “商人生了不该有的野心,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们管好自己的手。”江芸芸环顾四周,突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可后续呢,蝴蝶已经扇动翅膀,也许早早就扇动了,可我却……” 谢来吃惊,突然发现现在京城议论纷纷的事情,也许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在他眼里,江芸不论是什么时候,想做什么事情,到最后大都是能做成的,她聪明,执着,认真,更有几分运气,还有一颗为民的赤忱之心,不只是他,朝野上下这么觉得人不再少数,是以在她每次都有突发奇想的时候,往往他们都很紧张。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看着京城热闹的人群。 熙熙攘攘的京城。 海面上磕磕绊绊的大船。 认真好好生活的百姓。 不知明日是何日的自己。 她面对刘大夏失望的神色也产生一瞬间的迟疑。 ——也许,说不定,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呢? 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争斗,也许未来在最后这座城池的归宿还要腾挪,未必就是自己设想的那样。 “你到底怎么了?”谢来把人拦了下来,严肃问道,“刘尚书骂你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锦衣卫,轻轻的,长叹一口气:“没有的,刘师兄是个极好的人。” “我可从未见过你露出这么迷茫的样子。”谢来思索片刻,低声强调了一句,“我今日是闲人谢来。” 江芸芸笑了笑。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谢来见状,伸出两个手指推着她往前走,安问道,“快回家吧,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吃饱饭也许就有新的转机了。” 江芸芸抬脚继续走着,一条本就漫长的路在此刻似乎更是漫长,路上的行人大都神色匆匆,紧皱眉头,手里的东西捏着格外紧,并不因为边上的动静而停留。 ——普通人的生活本就不够轻松,更别说现在的物价涨得飞快。 家里,乐山正和诚勇在厨房做饭。 顾霭正低眉顺眼站在他爹面前,耷眉拉眼的,瞧着是被骂了。 张道长面前围着一大堆黄纸框,一边听着热闹,一边手上动作不停。 两个小孩一人拿着一个梳子,闲闲正抓着小猫给小猫梳毛,穟穟忙着给年老的小毛驴和小白马刷毛。 “好久不见,顾侍郎。”江芸芸一见到他,就笑说着。 顾清一看到她便也跟着站起来,温和一笑:“好久不见啊,江阁老。” “倒是打趣起我来了。”江芸芸笑说着,看了一眼对她悄悄打眼色的顾霭,一本正经问道,“怎么把我徒弟教训得蔫哒哒的。” 顾清倪了一眼顾霭,顾霭头低得更低了。 “做事不认真,被上峰当面告到我这里了,今日知道我在家,借着送两个师妹躲起来了,你说该不该骂。” 江芸芸笑说着:“他性格腼腆,不善言辞,他上司性格风风火火,未必是工作对错的事情。” “你也太惯着孩子了。”顾清一脸不赞同,“他上峰什么性格他自己不清楚,做事为何还这么墨迹。” “他要这些年的军费支出,还要每一年都要。实在太多了,几天时间我哪里算得清。”顾霭嘟嘟囔囔地顶了顶嘴。 顾清一挑眉,顾霭又吓得不说话了。 “帮穟穟一起刷毛去吧。”江芸芸笑着把人支走了。 顾清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 “他也轮到兵部观政了,这事说起来还和我有关。”江芸芸解释道,“你大概也清楚这事,你有什么看法嘛。” 顾清无奈摇头:“无法评断,外面说得也有道理,出海劳民伤财,当年太宗不就因此才断了郑和下西洋的事情,而且这些年好不容易平稳一些,也该修生养息,让百姓也过几年安稳日子了,但我相信你江其归也不是他们口中为了名利不择手段的恶人,也许你是看到的更远更多,但……” 他温和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平静说道:“总不能要求所有事情都十全十美,当前之下就该先发展好大明内部的事情,不是嘛,外面的事情便是真打起来了,一时半会也总不会牵连到我们这里。” 江芸芸没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沉默。 顾清便也跟着沉默。 头顶的谢来索性盘腿坐在屋顶。 ——所有人都在反对这件事情! 终于被顾知放开的小猫,溜溜达达跑到江芸脚步,轻轻一跃跳到她的膝盖上,小尾巴蜷缩着,安安静静睡在她身边。 江芸芸摸了小猫的脊背,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这才是闭关锁国最开始的思路。” 顾清不解地看了过来。 一个政策不可能一开始就是差到让人一眼就发现不对劲的,他的出发点一定是好的,但到最后是一步步演变出坏的来,比如不合时宜的条件,无法担责的决策者,茫然无知的百姓,还有,蠢蠢欲动的敌人。 “我当真,在这个时代里。”她喃喃自语。 在她头顶弥漫了多年的最后一层迷雾,终于在此刻跟着烟消云散。 这些年,她总时时有点迷茫,她懵懵懂懂来到这个世界,看不懂已发生的事情,也看不清未来的前路,她无法预知此段历史,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在历史的哪一个节点,那些似而非似的历史名人,那些被她推动着的事情,她时不时分不清到底是本来就会发生,还是因她而改变。 “那我不是更要做些什么。”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反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之前坚持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在她眼里是每一本历史书上都要做的事情,土地的归宿,安稳的领国,商业的活跃,多变的民族,所以她做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为难,甚至觉得理应如此,所以外人对此的意见也有分歧。 第五百一十章 十月初一的深夜, 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领路的谢来走在江芸芸身后,前头的小黄门一左一右抬着照灯在前面领路,长长的红色甬道上倒映着几道斜横摇曳的影子, 漆黑夜色被灯光一点点照亮,前方的道路便也跟着有了些许的光照。 一行人的脚步沉默而快速,巡逻的卫队看到他们也跟着避开。 乾清宫外。 宽阔的平台,长长的阶梯, 江芸芸站在最外围看着在黑暗中蛰伏的宫殿,高耸飞翘的屋檐好似张牙舞爪的巨兽, 一切都在夜色的笼罩下初显轮廓,又在夜色的遮挡下模糊痕迹。 “请吧。”谢来站在她身后,低声说道。 江芸芸抬脚上了台阶, 一步又一步的台阶在今日也跟着几分漫长,走不完的感觉。 守门的小黄门看到她后早早就站在边缘处候着,见了人就热情地招呼道:“阁老总算来了,陛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 里面灯火通明的烛光被泄了出来,整个大殿亮堂到有些刺眼。 朱厚照坐在皇位上,听到动静便跟着抬起头来, 看着缓缓走进来的人,大红色的衣袍被烛火一照,熠熠生辉, 好似一小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把最后一本折子合上, 随后放在一侧的折子堆里。 桌子的两边叠满了折子, 层层叠叠, 几乎能把这位年轻的帝王吞没。 多年前被人为尘封的档案在这个夜晚终于重见天日。 “别行礼,听说你一直在内阁办公?吃饭了吗?谷大用,给她拿个椅子来,没吃饭,我让御膳房给你做个面来,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骂你吗?天天有人来我面前哭呢,哭得我头都大了。”朱厚照笑问道,“我这么胡闹的人,都觉得这事有点胡闹了。”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厚照斜眼看她:“你也觉得我胡闹?” “自然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拍起马屁,“陛下自有决断。” 朱厚照盯着她,哼哼两句:“那你为什么宁愿去哄朱厚炜也不和我说这事了。”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道:“没有哄二殿下,微臣确实在写关于重组水军的折子。” 她说完还真掏出一本折子来,谷大用一看,机灵地下去接了过来。 朱厚照和她大眼瞪小眼。 “大明水师脱胎与巢湖水师,最辉煌时莫过于当年郑和下西洋,共有二百四十多艘大战船和二万七千多名水手,其中有一艘宝船长达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既结实又耐风浪。”江芸芸坐在凳子上,身形挺直,面容平静,“类似的船只我们本有三十六艘。” 朱厚照震惊:“我怎么从未见过。” “因为水师的士兵如今在运河运输粮食,浙江,南直隶的士兵大半以上都被派去种地开荒屯田,剩下的人因为海贸之事无法禁止,都被派去造船,还有,大批水师如今散落京城各处,修建宫殿、城墙和官员住宿等无数工程。” 谷大用听得脸色微白,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朱厚照和下首的江芸。 这些事情大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在今夜被第一次被赤、裸裸捅了出来。 “可我怎么记得今年年初,各部在商量钱财去向的时候,兵部提议要给水军一些钱造船,用来维护出海治安的。”朱厚照犹豫问道,“虽然不多,但至少也是三十万两。” “两广一代目前仍有水军。”江芸芸有条不紊回答道,“这批钱用来造船,如今水师的装备以福船为主,乃是福建沿海所造的一种船型,其高大如楼,其底尖,其上阔,首昂而口尖,尾宽两头翘,以当地的松、杉、樟、和楠木为主要材料。” “福船如今共有六种形状。一号二号势力雄大,便于冲犁。三号哨船,又称草撇船;四号冬船,又称海沧船。哨船与冬船比福船小,便于攻战追击,海沧船吃水七、八尺,风小亦可动。五号鸟船,六号快船,鸟船与快船又称开浪船,开浪船又更小,吃水三、四尺,容纳三十到五十人,便于哨探。” 江芸芸显然也是真的对目前水军的装备有非常多的了解,说起船只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说起来完全没有艰涩难懂的词汇。 “那这些钱能造多少?”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趣。 “若是船体照价大概需要四百两,再加上火器装备,譬如大发贡、碗口铳、鸟嘴铳、喷筒等大小火器,那就需要再添至少两百两。”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大致算了算:“那就当一艘船一千块,今年不是可以制造出三百艘……” 他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惊疑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有人报喜的折子。” 按照他对大臣的了解,这些人就是治下地里的水稻要是多产了几斤,都要写上来大夸特夸,废话连篇,真要造出这么多船,可不是要路过的狗经过都要上折子来夸一下嘛,他怎么到现在都没听说这些事情。 他盯着面前的江芸芸看,有一瞬间不明白她脸上的悲悯到底是为何,但是很快突然回过神来,神色暴怒:“好个兵部的人,他们竟敢挪用公款,兵部尚书侍郎呢,都叫他们入宫给我答复。” 谷大用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出门寻人,但刚走一半就被江芸拦住。 江芸芸站了起来,对着谷大用微微一笑,谷大用下意识停下脚步,回过神来,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愣是不敢说话。 气氛突然变得格外凝结,大殿内的烛火依旧跳跃,照得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清晰可见,被蒙上一层蒙蒙的亮度,可却又安静的连着呼吸声都好似消失了一般。 “陛下,此事怪不得兵部。”江芸芸在朱厚照的质疑目光中平静说道。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不是兵部尚书的错,那总该是两位侍郎,郎中的问题,批下这么多钱却没有落实到实处,难道不是他们的错,还是朕的错吗?” “仁宗元年,内阁上书要求停止海上远征,其所节省的经费后被用来赏赐张家和徐家等诸多外戚勋贵之家。英宗正统元年,战舰制造的经费被大大削减,多出来的经费被用来修造英宗皇陵。”江芸芸抬眸,胆大包天的透过层层烛火看向面前的帝王。 朱厚照大怒:“江芸,你好大的胆子。” “九边需要大量的金钱来装备士兵和武器,国内的大运河需要士兵来巡航保证安全,两地的海贸司需要士兵来维持秩序,南北直隶需要士兵来保证安定,哪里不需要钱。” 江芸芸眉头微微皱起,那道眉宇间的陈年旧疤就这么突兀得显露出来,好似当年的刀锋依旧清晰可见:“两广一地,从师海贸之人数不胜数,就是装备目前已有的船只和人员也需要一点点填上去。” 朱厚照神色平静,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江芸。 “钱的用处让兵部和都指挥使司去查清楚即可。”江芸芸最后说道。 朱厚照收回视线,随意扫了一眼跪在两人中间的谷大用。 谷大用就像头顶有眼睛一样,想也不想就磕头说道:“奴婢这就去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传旨。” 大门一关一合,十月初冬的冷气就无孔不入地涌了进来,吹得江芸芸的衣摆微微摆动,偏她整个人巍然不动,难以撼动。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下了御座,大步来到江芸芸面前。 “你打算重建两广水军?”他犹豫片刻后问道。 江芸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笑,神色却又格外认真:“我想要,重建水军。” 朱厚照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你疯啦,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有不少人都上折子说此事祸国殃民呢,一直跟我说你坏话呢,我一直压着不发,你没痛改前非就算了,怎么还狮子大开口啊。” 江芸芸并不意外,只是另起话题问道:“陛下对这次占领满剌加城池的人有何了解吗?” 朱厚照没好气地坐了江芸芸原本的椅子,边上的小太监一看,立马机灵地搬了个小凳子来。 “红发绿眼,跟个寺庙里画的厉鬼一样。”朱厚照没好气说道,“我看过以前的折子,里面好像都没提及这样长相的人,这几日的折子里他们都说是从最西边来的,你说不会真的是水鬼化形吧?听说皮肤白的跟鬼一样,嗯,比你还白的呢。” 江芸芸失笑:“哪来的怪力乱神,不过是跨海而来的外国人。” “难道真的是从最南边过来的?那边上不是不是都是悬崖吗?”朱厚照对此秉持疑惑,甚至突发奇想,“从悬崖上爬上来难道不是鬼吗?” 目前社会上主流的依旧是“天圆地方”的说法,并未认为中国居于这块大地的中心,是以天朝上国的思想深入人心。 江芸芸盯着面前认真的年轻人,神色又开始沉默。 她太清楚自己要迈出如何的一步,她不能保证这一步一旦踏下,到底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赌注。 她不敢想赌赢了如何,只想着若是输了,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整个大明的官员百姓都会跟她被拖入这道深渊。 “怎么了?”朱厚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口问道,“怎么一整个晚上都是魂不守舍……你,你干什么!!” 原来是江芸芸一把握住朱厚照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尖是多年的茧子,哪怕只是虚虚握着他人的手腕,那种刺啦的感觉已经不容忽视。 朱厚照耳朵瞬间红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她的手出神,却又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江芸芸盯着那只手,许久之后才决定摊开他的手心,在他手心轻轻画了一个圈,认真说道:“地球是圆的。” 第五百一十一章 朱厚照的脑子乱乱的, 他坐在皇位上出神地注视着下面随意摆放着的两张椅子,江芸的身形似乎还停留在那张椅子上,挺拔俊秀如同一根翠竹。 这么多年, 他总是一直都是看着这样的她转身离开,衣摆飞扬,神色镇定,万千事情在她眼中都是自信从容。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 因为今晚江芸说得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惊奇了。 如此辉煌的水上军事。 生活在球上的众人。 被莫名抹去的水军。 甚至还有她突然为之一变的态度。 “陛下,该休息了。”张永上前, 柔声安慰道,“都子时了,事情再多也该休息休息, 马上就要上朝了。” 朱厚照的视线从椅子上收了回去,冷不丁问道:“你觉得她,变了吗?” 张永眼皮子一颤,悄悄抬眸看了过来。 对于江芸, 大部分的观感都是很复杂的。 就事论事的说,江芸此人确实算得上一个极为圆滑和善的人,对上并不谄媚欺瞒, 对下也全无威势冷眼,凡是和她有关交往的,无不佩服叹服, 心生欢喜, 若是和她做朋友,那定然是极好的, 人人都需要一个能为他们托底的人, 江芸就是最值得可靠的人。 她柔情, 温和,少有戾气,既像太阳一样明媚耀眼,也像流水一般无害平静,任谁见了都很难不喜欢她。 但若是站在各自的立场而言,这样煌煌如日月,璨璨如星辰的人就会变成一个碍眼的存在,她推行的每一道政策占据高义,所以总会伤害到其他人,官吏群中有这样的一个人,百姓对他们的要求变也会跟着提高,在太监眼中,自己手中微薄的权力都被她剥夺殆尽,简直是不让人有活路。 张永在陛下还是太子殿下时就跟在他身边,前头有刘瑾和谷大用挡在前面,便也一直闷声不响地观察着所有靠近陛下的人。 江芸无疑是最出色的。 年幼的太子殿下凭借着本能总是想要靠近江芸,这样的喜欢在东宫身上亦然显眼,太子身边的权贵和太监们便已生出戒备,奈何她江芸总有几分本事在,次次化险为夷,每每以更为辉煌的姿态回到太子身边。 如今当年的东宫殿下成了现在的大明人主,这样的喜欢哪怕在江芸不在的那几年依旧不曾减弱对她的喜欢,甚至越演越烈,到最后不惜顺着蒙古人围攻兰州的事情,顺势把人叫了回来。 自家爷向来与众不同,离经叛道,这些事情他做的全无仁义礼教的束缚,宫内的独特的生存环境让这位爷自来就是个霸道的性子。 近二十年的信任让所有人都恍惚以为,这样的君臣关系大概要一辈子这样下去了。 江芸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可现在,这样的关系出现了一道裂痕,这样的痕迹还是以深得君心闻名的江芸亲自划下的裂缝。 她太着急了。 她太想要表现了。 张永心中激荡,却又很快收敛心情,只是低眉顺眼时还未说话,就听到朱厚照抹了一把脸,低声说道:“但她肯定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 张永到嘴边的话便紧跟着咽了回去。 朱厚照继续拿起她重建水军的折子,仔仔细细读了起来。 江芸的折子一如既往的通俗易懂,且少有废话,开篇就是直截了当的介绍情况,发现问题,提出办法,展望未来,只这篇文章的最后,她写道——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水军之衰,数年而已,外番之变,眨眼之间,一夕三变,人心惊疑,安于不妄起,永劫几时沉,阴阳变化之际,万事已有端倪,还请陛下圣裁。 “端倪?”朱厚照看着最后两个字,似乎能感受到她下笔时澎湃的心情和急促的内心,不由用指尖轻轻抚摸了片刻,“水军还真如此重要不成?” 安静的乾清宫内,年轻的帝王坐在上首不知道自己手中这份折子的重量,却同样感受到左右为难的处境。 “不若明日情阁老们来问问。”张永再一次提出意见。 —— —— 江芸芸一早上来的时候,就看到首辅李东阳在小黄门的带领下匆匆离开了,没多久王鏊也跟着走了。 杨廷和不解:“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都安静点才好。”梁储平静说道。 杨廷和一听,便也跟着讪笑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江芸芸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却也没说,也跟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时辰后,杨廷和和梁储也跟着被叫走了,随后李东阳和王鏊就忧心忡忡地回来了。 李东阳远远看了一眼江芸芸的院子,但王鏊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两人便各自沉默回了自己的屋子。 身后的周发一看就借着给江芸芸倒水的时候,忧心忡忡安慰道:“刚才还看到兵部尚书带两位侍郎来了呢,不过陛下这么看重您,肯定会找您的,说不定就是最后一个,让您过去拿拿主意的。” 江芸芸笑说着:“少说话多干活,别的屋子记得倒过去。” 周发憨憨一笑:“马上就去。” 但是一圈人都叫完了,小黄门小腿肚子都走累了,江芸芸还是没有被叫走,就连杨廷和下值时也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 王鏊笑说着:“你儿的婚事打算定在何时啊?” 杨廷和笑说着:“开春后再说,眼下冷,就不折腾新人了。” “好好好,那我到时候可要喝一杯。”王鏊笑着把人带走了。 杨廷和欲言又止,王鏊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他便很快也跟着不言语,随着他离开了。 梁储兴致极高,难得精神抖擞地大步离开,他走后没多久,李东阳也慢慢吞吞跟着离开自己的屋子,站在台阶下看着隔壁屋子里正俯身在整理折子的江芸,轻声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 李东阳看着她却没有走过来,只是摇了摇头就离开了。 江芸芸垂眸不语,继续整理手中的折子,藩王的折子在今日也都写的差不多了,她要开始大框架誊写条例了。 周发见人都走了,这才继续端着饭盒走了过来,绞尽脑汁安慰道:“还是先吃饭吧,事情哪里干得完。” “每日帮我拿吃饭也是辛苦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周发连连摇头。 “怎么鞋子脏了,快去换一双来。”江芸芸又说。 “路上看到两位国舅爷没及时避开,不小心踩到水坑了。”周发哈哈一笑,“这就去换衣服,免得臭到您。” 江芸芸笑:“听闻太后娘娘还未病愈。” 周发眼珠子一转,随后低声说道:“锦衣卫千户钱宁您知道吧,据说可以左右开弓的那位,陛下很是喜欢,一直带在身边,今日就是他引路的。” 江芸芸一脸厌恶。 钱宁是太监钱能的家奴,性格圆滑,所以钱能很喜欢他,后因一身武艺又被引荐给了陛下,当日和刘瑾臭味相投,但后来刘瑾出事了,他落井下石成功,历升为锦衣卫同知,掌南镇抚司。 之前江芸在扬州时,宫内总有很多乐工、回回人以及各个番僧都是这人牵头引进的,后来江芸回来后,这些人就被她找机会送走了,朱厚照也总算被她拉回正途,自此钱宁见了她倒也是谦卑,但那双老鼠眼睛总是低下来转来转去。 周发一见,立马开始大声告状:“这人肯定没憋好屁,今天是他值班乾清宫的,一大早我就看他身边的人鬼鬼祟祟的,现在这么积极,可别是故意来给您添乱子的。” 江芸芸笑了笑无奈摇头。 皇帝身边总有数不清的人,他自己把持得住,这些人便都是好人,若他自己也想跟着玩,其他人也是拦不住的,江芸芸深知朱厚照并非先帝这样能听进去话的人,便一直对他身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充耳不闻。 只要皇帝还干活,这大明朝就不算太完蛋。 “算了,不和您说这些事了,您早点吃完,早点做好手中的事情也好回家休息。”周发见她不太在意的样子,便笑着转移话题,“今年瞧着有点冷,出门记得加衣服。” 夜色将黑,江芸芸把框架整理出来后就准备回家,谁知冤家路窄,真好碰上钱宁带着人不知要去哪里。 “呦,这不是江阁老嘛,你在日日这么晚回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就是总是让兄弟们难办啊,这城门光顾着要照顾您一个人了。” 钱宁今日一反常态把人拦下,嬉皮笑脸说道。 江芸芸把手中的灯笼往前一抬,烛火便也跟着晃动几下,照得钱宁脸上的笑容格外狰狞。 “不若回头请钱指挥提议把内阁搬出这里,兄弟们难办,你这个做指挥的就是嘴皮子花花,这不是让他们更难办嘛。”江芸芸慢条斯理讥笑着。 钱宁笑容逐渐敛下,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 “烦请钱指挥让一下,我早一点走,兄弟们也就都松快下来了,不然被您这一耽误,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江芸芸又阴阳怪气说道。 “嚣张什么,还真当日子一成不变不是,有你以后哭的时候。”钱宁真是一看这张笑脸盈盈的脸就忍不住急躁,现在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着,不由冷下脸来,破口大骂。 江芸芸平静说道:“指挥使的日子确实有些枯燥,您也别太难过,回头不想当了,我会上个折子帮您一下就是。” 钱宁气得一把打落她手中的灯笼,灯笼摔落在地上,灯油散了一地,纸做的灯笼瞬间被火势吞没,灼热的火光拨撩着两人的衣摆,留下漆黑的痕迹。 “我说你呢,少给我花言巧语,现在可没人听你的。”钱宁冷笑,“今日的事情你难道不清楚,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不是。” 第五百一十三章 “江芸来了。”朱厚照一听张永的话, 下意识看了眼天色,很快又把手中的弓箭放了下来,拉着缰绳慢慢悠悠朝着看台走去, 有点偷玩被抓包的苦闷。 “陛下之前处理马都堂的事情这么辛苦,今日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张永见状,快步小跑跟在马屁股后面,“朝中大事自有内阁处理。” 朱厚照最近确实有些沉迷玩乐, 毕竟左一个钱宁,右一个江彬, 比起骑马射箭来,实在是痛快。 “爷怎么走了,这不是刚热身吗?”钱宁殷勤上前说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 收回视线后不悦呵斥道:“要你多嘴,滚一边去。” 钱宁脸上笑容一怔。 “那今日先收弓,让士兵和猎物先回来。”江彬见状文质彬彬说道,态度温和。 朱厚照漫不经心点头, 目光落在远远的校场门口:“你们处理吧,动静小些。” 钱宁还打算说话,就被江彬拉走了。 “拉走我做什么?”钱宁现在是看江彬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的,冷哼一声,“没了你大秀风采的时候, 怎么还这么冷静。” 江彬不笑起来, 面容很是冷峻,斜眼看了这个蠢货一眼, 没说话, 转身离开了。 钱宁气得直跳脚, 眼看就要大发雷霆,突然看到校场门口出现的那个人,立马吓得瞪大眼睛,随后双眼冒火星,双拳紧握,但最后还是一声不吭隐忍不发,转身把自己藏起来,悄悄看着远处的动静。 “你怎么来了?”朱厚照坐在马上,慢慢悠悠朝着江芸芸走了过去,最后两人相遇后,他也没下马,只是臭着脸问道,“来抓我回去的。” 江芸芸和气说道:“之前反贼围困冀州,陛下有心抽调京城精锐,亲自带兵平叛,虽然被阻止了,但可见之前京兵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故而这几天兵部有意把武将考核细化,就委托我去军营看看,我想着陛下这边有现成的,所以斗胆来看看。” 朱厚照一听,眉头皱来皱去,目光闪烁地看向江芸芸,最后忍不住弯腰,朝着江芸芸探去,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反问道:“真的?” 江芸芸面不改色,施施然点头。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随后脸上咧开大笑:“走,我带你见识见识我训练起来的新兵。” 江芸芸便慢慢悠悠跟了上去,朱厚照一看也跟着下了马,牵着马和她走在一起,兴奋比划着:“我昨日看了很多书,研究出如何对抗蒙古骑兵的阵法。” 江芸芸温和点头:“愿闻其详。” “其实对付骑兵有三种办法。”朱厚照得意说道,“最直接的就是前朝汉武帝的用骑兵打骑兵,从西域采购优秀的马匹,后在中原训练骑兵,拥有一支更强大的骑兵后,就和匈奴的骑兵对冲。” 他叹气,两手一摊:“没钱,人家汉武帝把前代数十年的积累都耗完了,我要是敢这么开口,你师兄他们能哭晕在我殿门口。”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们确实也没钱。” “第二种则是像唐朝这样委婉一些的,让胡人将领来担任军队的将领,用他们的办法来训练骑兵,也可以一边打一边收编胡人骑兵。”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其实我祖宗以前也干过这事,但现在人都跑了,可见这个以胡制胡的办法在战时可以,平时不行,这些人养不熟,一有不对就跑,一有对不起他们的就造反,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江芸芸含笑不语。 “第三种嘛,就是前宋的用步兵打骑兵,但在端平入洛中,以精悍善战的淮西步兵都惨败在蒙古的铁骑上,虽然这些步兵战斗力惊人,战场从早打到中午,甚至缴获了三百余面盾牌,但最后还是被骑兵冲破防线,几近全军覆没。” 江芸芸眉心微动。 朱厚照兴致勃勃说完,话锋一转,低头和她咬耳朵:“骑兵冲刺能力强大,步兵防御本事出众,宋朝虽然在这场大战中失败了,但究其原因,粮草地形,甚至是千里迢迢北上都是问题,但我研究过他们的战术,我老祖宗还借鉴过呢。可见这个办法还是很有效果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提醒道:“陛下已应该称呼为高皇帝,又或者太祖。” 朱厚照哦了一声,胆大包天说道:“那说起来我也不是高皇帝选定的那一支……嗷呜……” 江芸芸眼疾手快用胳膊肘让他闭嘴了。 “陛下研究出什么了?”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朱厚照揉了揉胳膊,继续说道:“我从我那老祖宗,我是说我太祖的小档案里翻了翻发现,宋朝一般采用密集方阵,也就是让士兵们排成方阵,外围的士兵手持长矛,第二层为弓箭手,中间是最后扫尾的士兵,两侧还会布置弩手和火炮。” “不是长木仓吗?”江芸芸惊讶问道。 朱厚照露出了然之色:“这就轮到我们朝了,淮右步兵甲天下想来你也听过,这就是专门使用长木仓的步兵,也就是后来专门被用来对付蒙古骑兵的淮右枪兵。” “现在边境的步兵也都配有一支专门克制骑兵的长木仓。”江芸芸顺势说道,“木仓头较尖锐,便于刺击,枪杆为柔韧的白蜡杆,比劈砍的矛更为合适,也趁手。” 朱厚照眼睛越听越亮,连连点头。 “但现在边军之战不推崇贴身肉搏,也不喜欢主动出击。”江芸芸话锋一转说道,“他们平日需要守备城池、维护治安,甚至还要修建城墙,种地插秧,日常训练几乎为零,这和平日里便是去跑马也是在锻炼自己和马的默契程度而言的蒙古人而言就已经拉开了差距。” 朱厚照一听不高兴反驳道:“那边军也不是孤军奋战啊,还有骑兵、车兵组成车营啊,蒙古人可没有这些,算不得差距。”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还忘记说火器了,九边如今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和弓矢,也是利器。” 朱厚照满意点头。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兰州民间一直有一句话,不知陛下听过没有。” 朱厚照摇头。 “中国之长技,莫先于火器,弧矢次之,其卒然以短兵相接,而二者莫施,则胜败非余所能,近赌矣。”江芸芸认真说道,“要克制蒙古军队,既然做不到骑兵和骑兵对冲,那步兵就一定要有优秀的近战能力和相互配合的作战能力,过度依赖远程火器,只会把战线拉长,一旦火器弓矢消耗殆尽,我们的步兵在骑兵之下毫无还手能力。” 朱厚照沉默,眉心紧皱,思考着江芸说的话。 “江阁老说得极对,但也有一点不对。”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看去。 那人立马下跪请罪:“微臣斗胆,忍不住想要请教阁老一二。” 朱厚照一看江彬不知何时出现了,莫名有些紧张,悄悄拉着江芸芸的袖子,想要走。 江芸芸却是好脾气,微微一笑:“你就是江彬吗?听闻江将军是从大同来的,有过以一敌二十的惊人战绩,陛下有意调整京城军营的战力,不若一起讨论讨论。” “那让他写个折子来……”朱厚照含含糊糊说道。 “既然人在这里,当面说不是更方便嘛。”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一看只好拉着脸,示意他站起来回话。 “火器对骑兵的杀伤力是巨大的,不仅可以直接摧毁士兵的战力,马匹也能损耗,骑兵最需要的是马,只要这些马死了,骑兵不攻自破。”江彬冷酷说道,“只要我们加大火器的投入,微臣这几日在京城听闻外面有叫弗朗的人,他们的火器比我们的更为精进,若是能大力引进,定能为边境之战锦上添花。” 江芸芸笑着点头:“你说的佛郎机炮的射程可以达到发及百余丈,确实能先一步阻击蒙古人,但我也听闻过,这门炮的火药气体很容易外泄,经常影响射程。” “这只是偶然事件。”江彬不服气说道,“这门火器射速快,每炮母炮载以炮车,配子炮三门,射时,直接把子炮装入母炮,发射完直接拿出,再装填第二个子炮,前三炮需要花费的时间总共费时不到二十秒。” “还有散热快,不容易炸膛,子炮是铁铸的,不仅可以承担一部分火药的压力,便是其中一个子炮坏了,也不会影响火炮的射击,如此重重的优点,怎么能因为一个偶尔事情而否定呢。” 江芸芸仔细听着,随后反问道:“这是你找海贸的商人打听的?” 江彬点头,随后悄悄看了一眼朱厚照,虔诚说道:“微臣向其中一位商人买了一个火木仓,可以拿在手里的那种,正打算孝敬陛下。” 朱厚照眼睛一亮。 江彬见陛下终于对他露出笑来,脸上的神色也跟着轻松起来。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这个商人可有跟你说,装炮需要的火药比我们目前研制的要好?” 江彬眉心微动。 “我猜商人也没有和你说,这门火炮的精度并不高,只能进行无差别的扫射,要是想要用这个冲散第一波骑兵,我们需要的火药量远远会超过我们的预算。” 江彬脸色逐渐凝重。 “那我更猜,想要做这笔买卖的商人还是没有和你说,攻破满剌加用的是他们的重型炮,更长更厚的大家伙,和我们现在手中的门炮有类似之处,那为什么推荐轻便一些的长炮呢。” 江芸芸明明眉心微微皱起,但眉宇间却有一闪而过的飞扬,显出几分洞察人心的讥笑。 “因为这门炮也并非这么好。” 江彬脸色大变。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京营边军互调操练的事情总算归于平静, 朱厚照得了六千的兵,就开始沉迷校场。 对于这事虽然大家也都是有意见的,但两相比较之下, 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了,大臣们对陛下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一点,所以不少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那些小声量的折子, 朱厚照自然是全当没看到。 但是引起更大争论的是,这件事情原本朝臣内阁吵了一个多月, 就连首辅李东阳出面都不好使,陛下硬是不肯低头,闹到最后又开始不肯见人, 不曾想最后还是一直不动声色的江芸去了一趟校场事情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解决了,故而原本躁动的朝堂再一次安静下来。 “你最近这个名气也太大了。”徐经再一次拜访江家的时候,神色颇为忧心忡忡,“外面都有多嘴的人拿你自比董仲颖, 瞧着谣言越来越多了。” “好端端的非要去校场,可不是要被人指指点点。”黎循传正在辅导小孩作业,抽空骂了一句, “乾清宫烫脚是不是。” 江芸芸果断把椅子挪了挪,背对着他,权当没听到, 认认真真给小猫梳毛。 徐经一看, 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其实大家都是嘴巴说说吧。”顾知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疯狂补作业,一边抽空大声嚷嚷着, “老师喜欢穿蓝色, 绿色的衣服, 现在京城就这个颜色卖得最好呢,老师之前过年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新年衣服,那一年京城的大红色衣服都买脱销了,现在京城扬州菜馆可多了,哪家都是爆满的,你看,大家嘴里都说老师不好,心里恨不得都学老师呢。” 黎循传挑眉,似笑非笑:“你功课写成这样,还有心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顾知低着头不说话了,小脚却悄悄提了提边上的陈禾颖。 陈禾颖只好硬着头皮替人解释道:“就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功课都是好好做的,师兄布置的有点难。” 黎循传对着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秋老虎太晒了,去屋里写吧。” 顾知直接左手凳子右手桌子,头也不回就跑了。 “你这个徒弟……”徐经看得咂舌,“还挺活泼。” “小孩吗,不是都这样吗。”江芸芸随口说道。 徐经歪头:“你怎么还这么溺爱小孩啊,一个幺儿还不够嘛。” 江芸芸抬头,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嘴硬反驳道:“没有溺爱的。” 黎循传懒洋洋说道:“单纯就是眼睛糊而已。”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提溜小猫,大声嚷嚷着:“眼睛这么亮,一看就是好猫。” 小猫被梳毛梳得颇为不耐烦,只能尾巴不耐烦地一甩一甩的,却也没有动嘴咬江芸。 “嘴巴这么硬,一看就是坏猫。”黎循传站起来慢慢吞吞说道,“衡父坐下吧,今日难得休息,中午可有什么想吃的。” “刚才听顾小姑娘这么一说,许久扬州菜了,听说乐山做的扬州菜很好吃。”徐经笑说着。 乐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徐公子想吃什么,我今日一定好好做。” “都行。”徐经笑说着,随后看向还在坚持不懈给小猫梳毛的人,“你这每日大门紧闭不见客,还真有你刘师兄的风范。” “人多嘴杂,树大招风。”江芸芸放走小猫,笑说着,“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徐经摸了摸鼻子:“我就不能单纯来找你玩嘛。” “也不是不行,但也不太像你会做的事情。”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上次还给我带好吃的,这次都没带,肯定不是你舍不得这些东西,应该是你心思不宁,忘记了。” 徐经闻言,脸上笑容敛下,缓缓叹了一口气。 黎循传皱眉,把手中还未放下的茶水警觉收了回来:“怎么了?” “有人想见你。”徐经老实说道,顺手把茶水自己端回来了,说完还抿了一口,唯恐再被人端走。 “谁?”黎循传紧张问道。 “弗朗人。”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真挚的目光,随后指了指自己:“他们要见我?” 徐经点头:“指名道姓。” 院中三人有这片刻的安静,便是江芸也没想到这些人想见她,但很快她又从细枝末节中发现一些缘由。 黎循传则是颇为紧张,现在这个时刻,江芸本就被人架在火上烤,又好端端突然多了一个外邦人要求见江芸,这可不是好消息。 徐经也颇为为难,他并不想传这句话,但他祖母亲亲自来信,徐家海贸的生意正需要一个跳板才能完成进一步的飞跃,而他是徐家唯一的子嗣,深受徐家荫庇,又不得不承担起这个责任。 “他们想要和大明进行贸易,但是没有人引荐,所以挑中了目前,名声显赫的我?”江芸芸如此说道。 徐经苦笑:“果然瞒不过你,一句话都没说,你自己都猜出来了。”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其归是大明的阁老,其实他们想见就见的。”黎循传怕江芸为难,替她回绝道,“这些人一看就不安分,京城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岂能再生是非。” 徐经也是这么想了,这么直白被人拒绝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便跟着不好意思说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回信给我祖母。” “你虽是家中独子,但现在到底做了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家中的事情还是少插手,免得被御史弹劾。”黎循传提醒道。 徐经点头:“我知道的,这件事情我让他们不准对外说的。” “我这就回家写信去。”他坐立不安,随后站起来,满怀歉意地看向江芸芸,“你别生气,其归。” 江芸芸抬眸,歪了歪脑袋:“我还没说话呢。” “那你骂我吧。”徐经低着头,耷眉拉眼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骂你做什么,还是被提醒了,才发现这事原来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徐经不解问道。 “我可以见他。”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随后话锋一转,“但他们要交一门他们的大炮上来,另外他们要从琼州的海贸司上岸,跟着我们学会大明的礼仪,合格了,我自然会带他们引荐陛下。” 黎循传震惊:“你又要做什么?” “与其盲目等待,不如先发制人把人控制住,出奇制胜,掌握主动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冷不丁说道,“就是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什么历史名人。” 历史书上说的航海人,麦哲伦?哥伦布?葡萄牙人还是西班牙人呢? “什么名人?你认识他们?”徐经不安问道。 江芸芸和他们面面相觑,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所以其实你们也是名人?” “又癔症了。”黎循传认真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没病啊,每次病了都会说胡话,小心被抓起来。”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眉头微微皱起,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那我到底是不是啊,不会真的有我吧,不过我这么厉害,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过啊。” “算了,别理她了。”黎循传看她越说越莫名其妙,只好先把徐经支走,“你去厨房看看你要吃什么。” 徐经自觉也不好多听,便端着茶水溜溜达达去了厨房看看中午的饭菜,边上的黎循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别说胡话了,家里有客人呢。” 江芸芸叹气,苦闷坐在椅子上,又顺手捞起经过她腿边的小猫,狠狠吸了一口。 —— —— 朱厚照在观摩了几天这些人的训练,无师自通将手中的六千人分成两类,又设立东西两官厅,每个月进行大比武,前三千名在东厅,后三千名在西厅,前三千名每月多一两银子,江彬和许泰分管两厅。 钱宁几乎要咬碎了牙,奈何朱厚照只是冷淡说道:“人家一个打过仗,一个是武状元,你哪里比得上人家。” “总该要给臣一点机会锻炼锻炼。”他不甘心说道。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也是,不能一开始就否定你。” 钱宁眼睛一亮。 “宫里的小太监我一直觉得不行,之前搬个东西都搬不动,也太没用了。”朱厚照一脸认真说道:“你训练一下,都是宫里人,我只信任你呢。” 钱宁瞪大眼睛,但又不得不含泪领下这个差事。 周发和江芸芸说起这事也忍不住眉飞色舞,用嘴巴都能把人排挤死,最后满意说道:“瞧他还得不得意,之前还把您拦住,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后来被陛下冷落了,又不知从哪里找来豹子老虎,才重新回到陛下身边,呸,佞臣!” 江芸芸笑说着:“你也是小太监,就不怕他把你拉走?” 周发瞪眼:“他敢!我可是内阁的人,我可不会听他的。” 江芸芸忍笑:“钱能好歹是大太监,你就这么不服钱宁。” “钱能算什么,宫内大太监多得很,就张永,谷大用,还有我干爹,阁老您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个都是笑眯眯的,但哪个又是好相处的,他钱能也就在我们这些小太监面前威风威风,别看我干爹人现在在兰州,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月要和陛下写两份信呢,就这样,他都不敢对我干爹动手呢。” 江芸芸眼波微动:“我好久都没看到谷公公了,这些年瞧着都很安静。” “张永这人别看一张笑脸,但心凶得很。”周发压低声音低声说道,“牢牢把持着陛下呢,但谷公公也是有几分本事的,这次东西两厅的事情可是他主要负责的,据说他对带兵打仗也很有自己的心得。” 江芸芸笑着点头:“之前和杨尚书一起平叛朱寘鐇时就有所听闻他的本事。”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天顺八年殿试, 李东阳以二甲第一的成绩被选为庶吉士,自此踏入官场,但一开始的升迁不算顺利, 基本上是九年任满才一迁。 据说因为‘貌寝,好诙谐’,故而不被人看重,做了很久的侍讲学士, 却没有参与经筵和日讲等能被陛下看见的活动,但年轻时的李东阳却格外豁达, 并不在意此事。 直到弘治朝,先帝爱才,故而开始被委以重任, 弘治八年,李东阳以礼部右侍郎兼任侍讲学士受命入内阁参预机务,到如今,十七年的内阁岁月。 江芸芸脸上笑容缓缓敛下, 神色仲怔。 “我都六十五了,眼睛看字看久了很吃力,还留在这里岂不是要被人骂了。”李东阳见状, 笑了起来,“每年弹劾我尸位素餐的折子可不少,我再留下来可就是老而为贼了。” 江芸芸嘴角微动, 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 怎么这么突然啊。”片刻后,她又呐呐开口。 “我自来体弱, 弘治辛酉年, 我以昡晕等疾病想要请辞, 奈何先帝不准,此后我二次请辞,先帝依然不准,直到七月,兆先大病差点殒命,我自感生命无常,就在十一月京城的落下第一场雪后,去房山为自己挑选了墓地。” 当年李兆先病重得厉害,群医束手无策,还是张道长用了偏方,及时把人就回来,但李兆先的身体再也不复年轻,但之后师兄竟然去挑选了墓地,却是无人知道的事情。 “从弘治甲子年到如今,我至今以身体之病症请辞数十次,奈何陛下和先帝次次挽留,甚至多加宽慰,后来的情况你也是知道,朝政动荡,刘希贤和谢于乔齐齐离开朝廷,我不得不留了下来。”李东阳摸着胡子,眸光悠远,年迈衰老的脸上被夕阳西下的日光一照,显出几分暮年垂垂的老气。 “时政艰难,他人以鹧鸪啼罢子规啼来骂我,甚至有人画了一幅丑老妪骑牛吹笛的讽刺我,可若是祸到临头,人人都图一时畅快,扔了笛,弃了牛,谁来‘笛中吹出太平歌’。” 他看向江芸芸,面容平静:“我们深受先帝嘱托,至今不敢忘怀,故而我在这内阁,留到今日。”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江芸芸安慰道,“师兄为何要顾忌他们的说法,内阁之难,他们只当是春日花开,秋日落叶,是是非非定要争个长短,那里知道不管士林还是宦官,又或者外戚,处处都是掣肘。” 李东阳笑着点头:“你江其归自来就是个看得清的人,朝政之事没有对错,只有时机,你素来是个会抓时机的人。” “师兄何来促狭我。”江芸芸勉强笑说着。 “陛下身边总是不缺阳奉阴违,狼狈为奸的奸佞之人,去了一个刘瑾,也会来张瑾,谷瑾,但如何处理,何时处理,怎么处理,这些都不是靠一腔愤怒可以去办成的。”李东阳注视着面前年轻的师妹,压低声音,神色凝重。 “那个江彬瞧着是个有野心的,他能不顾脸面来京,自然就不可能只止步于玩伴这一步,他和刘瑾一个内侍不一样,你如今是内阁阁老,但你的目光应该不单单看向陛下。” “我知道。”江芸芸冷静说道,“我并不在意这人。” 李东阳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当真没有异样这才点了点头:“你能想得开就好,江彬之流不足为据,但谁把他带到京城,你要小心一些。” 江芸芸点头。 窗外辉煌的太阳只剩下一缕日光,但很快那刺眼的太阳也跟着消失殆尽,只剩下山头还未散去的红霞,一层叠一层,是今日最后的光亮。 “王济之性格豁达,脾气温和,素来不惹事端,他对你看重,但你也要仔细对待。” 李东阳在夜色中沉默,感受着最后的时光,悠悠岁月数十载,他在内廷日夜穿梭,从不曾停下脚步,如今也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杨介夫忠诚刚正,性度褊逼,你要与他好好相处。” “梁叔厚虽蒙物议,但大节无玷,他虽对你有意见,但你不可怠慢。” 江芸芸点头:“三位阁老都是众论所推,方切委任,我自当谨慎对待。” 李东阳摸着胡子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眼前,屋内的日光彻底暗了下来,面前的小师妹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 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我也算履行当年对老师的临终之言,今后的路,你一个人要小心一些。” 夜色中的江芸芸抬眸,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师兄,瞬间鼻酸。 三位师兄中,李东阳明明最为促狭,但也是对她最为体贴细心的,他对她当真宛若小辈,小心呵护,仔细照看。 “陛下长大了。”李东阳透过飞快昏暗下来的重重夜色,看向对面之人,声音悠远飘忽,近乎风吹散去。 —— —— 十二月二十七日 李东阳以身老生病恳求退休,陛下准许,赐敕褒誉李东阳,下令有司时加存问,给月食八石待遇,恩荫其子李兆先为中书舍人。 十二月三十日,李东阳上疏谢恩。 这位占据内阁十七年,功名利禄,是是非非无法言说的李首辅终于退出朝政,得以安享晚年。 同日,王鏊升内阁首辅,杨廷和为次辅。 当日傍晚,内阁有人准备换房间,杨廷和和梁储没有动,但江芸芸的房间也终于往前挪了一个,等待年后看看会不会有新的阁老入职。 “我听说你另外一个师兄也要退了。”今日早早就挂印了,王鏊也不是热爱工作的人,故而自己搬好东西,就端着茶溜达到还在整理折子的江芸芸屋子,随口和人闲聊着。 江芸芸震惊抬头看她。 “瞧着年后就会上折子,陛下大概率会批准的,说起来,刘时雍过了年也都七十六了,确实也该休息了。”王鏊心有所感,忧心忡忡叹气,“过了年我也六十三了,那间屋子也不知能坐多久。” 江芸芸笑了笑:“王首辅老当益壮,自有时间。” “马屁精。”王鏊得意笑了笑。 读书人谁不想做到这个位置,他王鏊自然也不例外,可朝堂起伏,时政变化,很多年前他也曾失望之极,想要引退朝廷,可到底还是磕磕绊绊走到了这里,坐上了首辅的位置,今日大功告成也忍不住感慨快意。 “别收拾了,早点回去吃除夕饭了,走,一同走吧。”王鏊招呼道。 江芸芸把最后的折子叠在一起,笑着点头:“与君同归。” 正德八年就在李东阳引退后缓缓拉开序幕。 年后,刘大夏上疏恳求谢辞,陛下陛下准许,赐麒麟服,又赐彩籹衣,给月食五石,恩荫其其子从六品文职。 走了不少人,也也有不少人升了上来,首先空缺的内阁位置由礼部尚书费宏兼任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政。 兵部尚书的位置由何鉴代之,加太子太保,阶光禄大夫,勋柱国,推恩三代封赠如其官,荫男一人锦衣卫百户。 朝中好一阵动荡风波,直到三月才彻底平息下来。 江芸芸和费宏也就是当初在詹士府的时候见过几面,印象不深,反而是之前清算刘瑾时,他是难得几位同意江芸芸要对刘瑾政策进行客观看待的人。 ——“贤路宜辟,四省才日盛,瑾虽私,此何必革。”乃是当日费宏折子上最为鲜明的观点。 “十九的进士,十九的状元,十五的状元,好好好,都是神童。”王鏊一看两个年轻人,外加一个格外年轻的人,满意地摸着胡子笑了笑,“天下英才尽在此啊。” “在江其归面前,谁敢称神童。”费宏笑着打趣道。 江芸芸笑了笑:“费宰相的后代,家风悠远,何来打趣我起来了。” 费宏故作矜持地笑了笑。 杨廷和无奈一笑,慢慢悠悠离开:“倒显得我格格不入了,不与你们这些人轮长短了。” 朝臣们的工作日常进入正轨,朱厚照则开始忙于自己训练新兵的事情。 江彬所代表的东厅次次胜利,且军纪严明,士兵列阵整齐划一,朱厚照越看越满意,对他也逐渐开始信任,每次都和他一起联骑而出,铠甲相错,没多久许泰奉命领敢勇营,江彬领神威营,于此同时这两人有各自引荐了不少人一同入豹房。 朱厚照已经五日没有上朝了! 群臣又开始写一日三次的劝谏折子。 王鏊正打算撸起袖子干点首辅该干的事情,就看到琼州海贸司发来折子,弗朗基人欧华利,想要与我们进行香料贸易。 他捧着折子,想也不想就看了一眼江芸芸,不只是他,剩下三人也都看了过来。 “之前略有耳闻。”江芸芸矜持点头,但又很快强调着,“只是略有,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梁储质疑:“按道理漳州比琼州要大,这些弗朗基人怎么就选中琼州了? “近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们这么多船只要开去漳州,还有几日的船程呢,我们琼州又不差,也是一应俱全的。” “若是贸易直接贸易就是,之前对于其他人不是也都如此,琼州海贸司的这个折子倒是有些意思。”杨廷和看完折子,笑说着。 “谨慎一些总是没有错的。”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 话题轮了一圈,江芸芸去看费宏。 费宏在众人注视中,微微一笑:“初来乍到,我只能先看看,但又觉得各位说的都有道理,故而不好开口。” 王鏊大惊:这是来对手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好一条滑不溜秋的鱼。 “内阁自来要求上下一心。”王鏊最后说道,“诸位觉得,要不要同意这次贸易?”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朱厚照觉得自己好忙, 一边要去训练自己手里的士兵,打算在江芸面前好好显摆显摆,一边心里又开始对洋鬼子蠢蠢欲动, 非常想抓一个过来看看。 红毛绿眼睛,白皮肤高个子,一听就跟个画里的修罗一样,多稀奇的人啊。 “朝贡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朱厚照绕着江芸芸打转,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胆大包天说道,“我们能把这些人先抓起来嘛。” “为何?”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没见过呢,能抓一个来给我看看嘛。” 江芸芸失笑:“等朝贡的时候不就可以见了吗。” 朱厚照急得抓耳挠腮,伸手比划了一下:“可我想伸手……”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 随后一脸震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外面的人都说他们是鬼。”朱厚照挤眉弄眼强调着。 江芸芸哭笑不得:“其实我们从北面过去,经过丝绸之路的时候也能看到这些差不多长相的人。” “不一样!”朱厚照强调着,“这些人说他们从海那一边来的。” “而且拂菻那边是金发碧眼!我见过的!京城里一些食店里有那边来的舞姬, 她们长得可好看了。”他眼睛炯炯地看向江芸,就差和小时候一样拱到江芸芸边上闹了,抓着她的胳膊用力晃了晃, “抓一个来吧,抓一个来吧。” 江芸芸叹气,想了想谨慎说道:“到时候琼州那边会有人押送火器来京, 应该也会捎带几个弗朗基人上来, 但,他们真的是人, 而且算起来也是外国使者, 陛下不可胡乱动手, 免得伤了未来两国的情谊。” 朱厚照眼睛一亮,咧嘴大笑:“江芸,你可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微微一僵,随后移开视线,笑说着:“陛下真是高兴糊涂了。” “我最近训练了士兵,你要不要看看。”朱厚照的脑袋火速捕捉到她的视线,弯腰低头,蹭得一下就绕到她的视线中,紧盯着她看,“看嘛,看嘛。” 江芸芸便只好跟着他去了豹房。 豹房不单单是养豹子的,还有老虎,黑熊等等,还养了一些小动物,又后来也不知朱厚照怎么想的,又养了几只孔雀,白鹤等等。 “好漂亮的孔雀。”江芸芸看到正在开屏的孔雀,惊讶说道,“之前都没看到。” “哦,别人非要养,我看着也挺好看的就同意了。”朱厚照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要不要去摸一下啊,很乖顺的,而且长得可漂亮了。” 江芸芸远远看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算了,他们也各自忙着呢,就不去打扰了。“ 朱厚照盯着她的侧脸看,随后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们一孔雀,能忙什么啊,摸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江芸芸冷不丁扭头,歪了歪头,似笑非笑:“看来陛下很喜欢孔雀呢。” 朱厚照猝不及防被她抓住了视线,火急火燎移开视线,随后不甘心又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谁说我喜欢孔雀,徒有其表,就是长得好看而已,我才不喜欢,我就喜欢老虎豹子!” “好看也很好啊。”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孔雀并没有被人赋予好斗的天赋啊。” 朱厚照看着她嘴角小小的梨涡动了动嘴角,最后只是哼哼两声:“好看,好看也行。” 不远处的孔雀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见祖宗了,正专心致志对着对面的母孔雀死缠烂打,时不时开着自己的大尾巴,争取闪瞎母孔雀的眼睛,一举把人拿下。 奈何母孔雀对他并不感兴趣,开始和他玩起了捉迷藏。 一时间两只孔雀你追我赶,热闹非常。 校场上,六千人的队伍还是非常威武壮观的。 江彬带着的队伍明显更为整齐划一,士兵的精神面貌也更为饱满,他们训练的就是之前朱厚照和江芸芸说的步兵方阵,最前方是手拿长木仓的士兵,后面一层则是盾牌手,再后面则是装备了火器的士兵,最中间则是一辆战车,正中间是鲜红的一杆的‘寿’字旗。 “‘寿’是谁的旗子?”江芸芸不解问道。 朱厚照没说话。 江芸芸扭头一看到他脸上的小表情,立马警铃大作:“这几人也没人名字中带寿啊。” 朱厚照得意一笑,身后指了指自己。 江芸芸还是不解。 朱厚照大手一挥儿:“朱寿,我新改的名字,如何?” ——不如何!!! 江芸芸眼前一黑:“先帝取的名字,如何能轻易更改。” 朱厚照见她大惊失色的样子,连忙解释道:“肯定不是改这个玉牒上的名字,这事为了我以后御驾亲征取的名字,寿,好看好记,这些士兵被冲乱之后一眼就能看到,快速向我这边聚拢。” 江芸芸眼前更黑了。 ——御驾亲征,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了!!! 朱厚照看她这个表情,便不爱继续说下去了,只是不高兴的抱着手臂,斜眼看她。 “还是先看看他们的训练吧。”江芸芸果断转移话题,“江将军确有几分本事。” 朱厚照见她不说话,只好懒洋洋收回视线,随口说道:“我就说他不错吧,但我瞧着你们都不喜欢他。” 谁家好将军不去前线奋斗,黏在陛下身边做这些小事,可不是佞臣幸臣。 朝廷那些御史向来是看不惯这些事情的,自然是撸起袖子就是骂。 “许将军的人瞧着也有些瘦弱,可是边军较多。”江芸芸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朱厚照震惊。 江芸芸笑说着:“宣府的士兵,赶路十日才来到京城,自然虚弱,而且自来边境粮食发放并不准时,不可能太过强壮,但宣府对外战不少,让他们缓一个月,会追上来的。” 朱厚照眼睛更亮了:“是!他们最近的比武已经大有进步,和东厅打得不相上下了。” 江芸芸笑着收回视线:“也该让两位将军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比划比划,训练好陛下手中的人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朱厚照满意点头,越发觉得只有江芸更懂他的心思。 “就是这些人安置起来太挤了。”朱厚照又愁眉苦脸说道,“江彬跟我说,想要积庆、鸣玉二坊建兵营来安置。” 江芸芸笑了笑:“积庆、鸣玉二坊多为民居,士兵安置在这里,百姓如何生活,而且外面的诱惑这么大,士兵还能好好训练吗,不训练好,这不就是对不起陛下的雄图伟志。” “可也没别的地方给我们住啊。”朱厚照皱眉,“他们现在十五个人住在一间呢,太挤了。” 江芸芸眼神微动,盯着校场的几人,随后慢条斯理问道:“若是放到郊外,陛下可能接受?” “太远了。”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回头见你,我还要来回跑。” “那若是安置在三大营地里呢?”江芸芸又问。 “不太喜欢,会有人一直盯着。”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江芸芸笑说着:“当年微臣千里疾行大小松山时,风餐露宿,日行千里,一群人哪来十五个人一间的讲究,两眼一睁就是赶路,若是当真要打起来,自然是天为被地为席,现在这些人是陛下手中的精锐,也该早早习惯这些辛苦,也免得关键时刻吃不得苦。” 朱厚照一听她说起这事,就心生向往:“我看到当年锦衣卫的折子,你可太厉害了,你竟然一声不吭就翻了两座山,只是为了去杀那个蒙古人。” 江芸芸只是平静笑了笑,并不多语,目光盯着看台下的士兵,有一瞬间的恍惚。 朱厚照也悄悄盯着她的侧脸,越发觉得心中雀跃。 江芸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的三起三落,她的痛苦,她的快乐,她无法对人言语的悲悯,外人只能听到一个模糊的大概,可他却能知晓那些细枝末节,哪怕如今时过境迁,那些种种事迹依旧让他澎湃,让他欢喜,让他恨不得……一直和她在一起。 “陛下要是觉得他们委屈了,吃食月俸不要苛刻就是。”许久之后,江芸芸看着最后的训练收了尾,心中感慨。 朱厚照嗯了一声,看着被日光笼罩着的侧脸,明亮通透好似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可哪怕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玉石都不及她脸上片刻的细腻温润,他鬼使神差,下意识想要伸手,却在江芸芸微微侧首的同时手指微动,只凭空抓住一根细小的羽毛。 “有羽毛。”他下意识握紧拳头,最后缓缓收了回去,干巴巴说道。 “豹房的动物也太多了。”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东厅边上的那个小士兵看了好几眼了。” 朱厚照嗯了一声,松开手,任由那根羽毛继续随风飘扬,无所凭依地在风中摇摇晃晃,朝着不知未来的风向大胆飞去。 江芸芸离开后,朱厚照只是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垂落在一侧的手缓缓收紧。 张永见状,上前不悦说道:“江阁老也太忙了,陛下这么挽留她吃饭都不肯留下来。” 朱厚照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随后转身,只是期间目光平静扫过张永,淡淡说道:“阁老国之重器,忙一点也是应该的。” 张永心中咯噔一声,再也不敢说话。 江彬和许泰训练结束,各自回到朱厚照身边。 朱厚照低着头,随口宽慰了几句。 “士兵如今情绪高涨,就是和三大营打一打也是不逊色的,就是一直睡不好。”许泰和江彬对视一眼后,故作随意地说道。 朱厚照坐在上首,低着头,捏着手中的一个早已褪色的香囊,随口说道:“打起仗来哪个不比现在舒服,真觉得不舒服,今日起伙食费每人每餐多一盆肉,月俸提高三十文。” 第五百一十七章 陛下好像突然学坏了! 他已经一个月不早朝, 整日带着钱宁、江彬这些武人出入宫门,时常晨夕驰逐,甲光照宫苑, 呼号声能达九门之远,闹出的动静一次比一次,有一次甚至在内阁前纵马玩乐。 文武百官怎么也没想到之前还好好的皇帝,怎么眨眼就这样了, 一时间群情激昂,大家纷纷上折子劝诫, 奈何石沉大海,众人只好把矛头对准内阁。 内阁的气氛也很是沉重,被人弹劾的折子堆满了庭院, 几位阁老再也没有平日闲聊的心情,大门紧闭,专心看着手中的政务。 周发借着倒水的功夫,忧心忡忡说道:“陛下又跟着他们出去了。” 江芸芸低着头, 誊写折子,没说话。 “要不您还是劝劝吧。”周发叹气,“听闻昨日差点被老虎咬了。” 江芸芸手中的笔锋一动, 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迹。 “真的,本来豹房的动物都遣散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一只老虎了, 陛下突然说要留着, 结果昨天逗老虎的时候,那老虎兽性大发, 差点被咬了。”周发着急说道, “陛下最近心情也很差, 听说每天都要骂人呢,一有不顺心就把人拖出去打了呢。”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换了一本重新誊写,冷静说道:“我去了,陛下更生气。” “怎么会!”周发想也不想就反驳道。 江芸芸苦笑,只是转移话题:“你去给其他房添水吧,最近出门低调一些。” 周发哎了一声,心事重重走了。 江芸芸盯着空白的折子,半晌没有说话。 正德九年的春节就在这样的日子总悄无声息来临。 整个小院过年的气氛不高,哪怕顾知和陈禾颖正叽叽喳喳讨论着等会放烟花的玩法,黎循传看着眉心紧皱的江芸芸忍不住低声问道;“陛下到底怎么了?” 江芸芸没睁眼,只是含糊说道:“闹脾气了吧。” 黎循传看着她欲言又止,却又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转移话题:“洗手吧,等会可以吃饭了。” 江芸芸轻轻嗯了一声。 正月初三日,南京十三道御史罗凤等人联名上疏疏劾宁王。 奈何根本折子递不到陛下手中。 陛下正在豹房玩乐,看门的小黄门嬉皮笑脸,根本不愿意递折子进去。 内阁毫无办法,只能干着急。 江芸芸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接过折子放到一侧。 正月十六日,吏部会都察院,开始六年一度的考察天下诸司官员,也就是大考。 江芸芸看着吏部递来的折子。 “大考需要陛下出面,不然我们这些人自我考核的折子怎么递上去,我们的事情不完,后面的人如何开展。”王鏊忧心忡忡说道。 梁储皱眉,不悦呵斥道:“这些奸佞整日拉着陛下出门游玩,陛下如今住在豹房夜不归宿,成何体统。” 杨廷和犹豫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费宏说道:“大年三十那日,宁王献灯宫廷,据说那些花灯别出心裁,奇巧异常,陛下令送灯者入宫悬挂,附柱壁、以取新异。听闻陛下今日回乾清宫赏灯,不若今日我们把这些折子都递过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谁送,是个问题。 按平常,陛下闹脾气,只有江芸能把人哄好。 但现在这个情况,王鏊心知肚明,让江芸过去,那才是火上浇油,搞不好要闹出大问题的。 “陛下最近都喝的醉醺醺的,现在看灯多危险啊。”梁储皱眉,“而且现在折子递上去也未必看,也不知这个脾气何时能消。” “总比没递上去好。”费宏低声说道,随后看向江芸芸,“陛下对江阁老有几分高看的,不知江阁老能否出面一趟。” 王鏊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悦呵斥道:“送折子的事情让太监去就行,何来要阁老亲自跑一趟。” 费宏一脸歉意道歉:“是我考虑不周。”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我去送吧。” 王鏊欲言又止。 江芸芸对着他安抚地笑了笑:“宁王的折子正好送过去,千里迢迢从江西送花灯来,不知何意,还是要多加小心。” 杨廷和见状点头说道:“如此耗费巨资,和京城人人夸宁王的贤明,略有不同。” “听闻宁王府的人去年就在京城很是活跃。”费宏似笑非笑,“这次能送灯近皇城,也不简单。” “朝中也不少人因江西多匪患,想要恢复宁王护卫的折子。”梁储冷冷说道,“看来也是居心叵测。” “先不说这些了。”王鏊一直盯着江芸芸看,越看越心烦,只好勉强打断众人的话,“先把折子送了吧,看不到陛下也没关系,折子要先送上去,不然外面的人真的要骂我们尸位素餐了。” 江芸芸点头,踹了几本起身离开。 正月的天还很是冰冷,前几日下了大雪,到今日还未完全融化,宫壁红墙上还有残留的雪痕,越靠近乾清宫,沿途的花灯便越来越华丽。 庭轩间还有依栏设立的一座座华丽的毡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江芸芸眉心紧皱。 ——有火的地方有放置火药,实在太不安全了。 乾清宫内的小太监们都换了一拨人,打头那人看到江芸,就笑着迎了上去,阴阳怪气说道:“不凑巧,我们爷说了,不见您。” 江芸芸平静说道:“这是内阁紧要的折子,还请公公递送给陛下。” 那个小黄门斜眼一看,冷冷说道:“大过年的,谁看折子啊,我们爷喝了酒,可不爱看这些。” 江芸芸没说话。 小黄门得意一笑:“请回吧,江阁老。” 江芸芸揣着折子,头也不回就走了。 但她不打算走,她打算去一个高塔的位置,盯梢朱厚照,非要把人逮到不可。 高台上是士兵巡逻的地方,远远看去乾清宫的花灯灿烂夺目,确实好看。 江芸芸安静坐在这个熟悉的位置上,感受着四面八方的冷风穿梭而过偌大的宫廷。 巨大的皇宫好似巨大的猛兽蹲立在这里,巡逻的士兵,走动的黄门宫娥,成了渺小的蚂蚁,在这座猛兽的神色爬行,不起眼,却又时时刻刻让人看到的他们的存在。 多年前的春节,她是刚到内阁的小新人,被轮到在宫内值班。 那一日烟花灿烂,还是太子的朱厚照突然出现,拉着她在公道狂奔,要带她去看最大最好看的烟花。 那烟花确实灿烂,却又转眼即逝。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白雾模糊了脸上惆怅的面容。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乾清宫那边突然有了不小的动静,江芸芸眯眼看去,许久之后才脸色大变。 ——着火了! 乾清宫到处都是花灯,还碰上火药,借着冬日的北风,眨眼的功夫,原本的小小的火势瞬间成了不可阻挡的大火。 小黄门尖叫声此起彼伏。 她猛地回过神来,心中一沉:朱厚照还在里面。 她慌乱地下了高台,朝着乾清宫飞奔而去。 乾清宫没有大太监,早已乱成一团,火药发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炮火声,谁也不敢靠近被大火笼罩的乾清宫。 “陛下呢,陛下出来了没?”她的瞳仁被大火笼罩着,抓着一个乱跑的太监大声问道。 小太监早已没了章法,只能胡乱大喊着:“不知道,不知道啊,救火,快救火啊。” 江芸芸看着茫然的众人,在看着已经完全把乾清宫堵住的大火,心一横,抢过一个小太监手中的水桶,直接倒在披风上,然后披上披风冲进大火中。 宫内也挂满了花灯,随着地面震动,整个宫内也开始烧了起来。 “陛下……” 殿内已经浓烟滚滚,精致华美的花灯在此刻成了一切的元凶,江芸芸大喊着,却丝毫没有动静。 她又想起刚才太监说的陛下喝醉了,当心他是已经昏睡过去,便朝着内间走去。 大火越烧越旺,头顶的悬链都发出不肯重负的声音。 火舌灼人,瞬间就能吞没一切,江芸芸眼前的视线已经看不太清,但她却丝毫没有听到任何回响,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 “朱厚照!” “朱厚照!!” 她大喊着,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不甘心扑倒床铺上,却摸了一个空,不料这个床已经被烧空了,她一用力,整个空架子就朝着她倒过去。 燃烧的火架子带着还未吞没的黄带子,灼热而凶猛的朝着江芸芸倒去。 —— —— 豹房内。 朱厚照和众人比完武,原本的兴奋很快被冷风一吹,就感到莫名的兴致缺缺。 他觉得有点没意思,却又一时间这不知道作什么才有意思。 “宁王送的花灯已经挂好了,陛下不如摆驾回乾清宫看花灯。”张永见状,笑说着。 朱厚照这才打起几分兴趣:“烟花,不是还有烟花嘛,再放几天烟花吧,再准备几坛好久,我要喝酒,我要痛痛快快喝酒。” 众人说话间突然看到光焰冲天,震动声不止。 “乾清宫大火。”报信的小黄门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朱厚照皱眉。 钱宁大笑着:“这是庆祝陛下今日大胜呢。” 朱厚照可有可无笑了笑:“那还真是一棚大烟火呢。” “可不是。”众人一时间欢笑盈盈。 “不好了,江阁老以为陛下在火场,至今没出来。”第二个小黄门连滚带爬跑进来大喊着。 朱厚照脸色的笑意骤失,随后眼睛瞪大,想也不想就朝着乾清宫跑去。 第五百一十八章 江家小院 乐山一脸忧心忡忡地坐在台阶下, 心不在焉地磨着药,时不时看向陈禾颖端出来的血水。 “好了没?伤的深不深啊?严重吗?”在陈禾颖跑了两趟之后,乐山忍不住把人抓住, “怎么里面没动静啊。” 陈禾颖眼睛红彤彤的:“骨头断了,都是血,手都被烧到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一直坐在门口的黎循传脸色大白, 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严重!”诚勇大惊失色。 陈禾颖拨开乐山的手,匆匆回屋子里了。 黎循传抬眸去看屋顶的谢来。 谢来还是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 盘腿坐在屋顶上沉默,脸上难得没有嬉笑怒骂的神色,只剩下死般的寂静。 他察觉到黎循传沉默的视线, 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黎循传在院中来回走动着,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站在江芸芸的屋门口,里面有很多动静,却唯独没有江芸说话的声音。 他沉默着, 心中澎湃担忧如潮水把人淹没,可最后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面露悲戚。 直到天黑, 张道长才心事重重出了江芸的屋子。 一堆人都围了过来,就连屋顶的谢来也都翻身下来。 “骨头接起来了,本来右手就有旧伤, 怎么就逮着一个地方霍霍啊。”他气到破口大骂, “宫里着火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冲进去做什么, 手上要留疤了, 好好的一双手竟这么折腾。” “还有别的问题吗?”黎循传紧张问道。 “呛了几口浓烟, 不知道严不严重,但我瞧着晚上大概会发烧,看着点吧,本来身体就跟个破篓一样,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到底要怎么办啊。”张道长心事重重,抬脚准备去开药方,可一抬头就看到一院子的人,更生气了,“都是一群大男人,关键时刻一点用也没有,晚上只能让顾知和陈禾颖看着点。” 夜深没多久,顾家夫人和毛家夫人就匆匆来到江家。 “我们来照顾,两个孩子会什么。”两位夫人忧心忡忡说道,“消息传出来,我们都颇为担心,路上看到李家也准备送人送东西过来,晚上看门的人多看注意点。” 黎循传看着屋内慌乱的人群,想要往里面看一下江芸的情况,却又发现一切都被屏风遮挡着,完全看不到动静。 “啊呀,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像什么样子,快些回去。”顾家夫人眼尖,连忙把人赶走,想了想又低声说道,“人多口杂,晚些再来吧。” 黎循传声音沙哑:“她怎么样了?” 顾夫人叹气,把人推走:“要受点罪的,下次再说吧,你先回去吧,这里太乱了。” 黎循传被人赶到角落里,却没有离开,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闻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颗心几乎要被碾碎。 哪怕当年在漳州受制于人,他也从未有过如此无助的时候。 原来他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身边,不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况,不能亲自守在她身边,在今日,他终于知道,原来她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他们的情分也不过是外人口中的少年情谊。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站在她身边。 黎循传红了眼睛,缓缓闭上眼,掩盖住满眼的心碎。 “黎循传。”头顶传来谢来同样低沉的声音,“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你后悔嘛。” —— —— 江芸芸自小就很少生病,可每次一生病就是大病,这一次她烧了两日还未退烧,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却又丝毫没有作用。 她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若是有着微弱的呼吸,就像玉雕一样被一层又一层的阴影所笼罩。 陈禾颖一直睡在她床边,每每半夜惊醒,就要伸手去摸摸她的手,又趴在她脸上听着她的呼吸,直到听到那细微动静,这才继续爬回去睡觉。 直到第三日早上,张道长摸着她的额头,反反复复确认着,最后才松了一口气:“退烧了,终于退烧了,我真怕把人烧傻了。” “一看就是小时候都不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倔脾气。”顾夫人一边叹气一边摸了摸她的脸,“退烧了就好,真是阿弥陀佛保佑。” 等再睁开眼,便是第五天,屋子里有一种窸窸窣窣的热闹,她听在耳里,却又总觉得雾蒙蒙的,有一种不真切的距离感。 张道长正在和沈雯探讨药方。 顾家夫人正劝陈禾颖去休息。 顾知睡在她手边,倒也睡得深。 乐山和诚勇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 她安安静静都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房梁,有片刻的恍惚。 在梦中,她回到有些陌生的屋子,看到了小姨和坐在轮椅上的外婆,她们的面容被光笼罩着,便是她努力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她们的模样。 她们也全然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两人一个站在厨房里,一个坐在厨房门口,说说笑笑,饭桌上已经摆了三个热气腾腾的菜。 “这道可乐鸡翅好,芸芸就喜欢吃甜口的。” “怎么堵门口,跟江芸芸小时候一样烦。” “她从小就饿得快,一回家就像吃饭了。” “你快些吃去,回头我烧给她,你就别念了。” “念念好啊,把她魂叫回来,她小时候可不好带,一生病就醒不过来,吓死人了。” 小姨叹气:“那你念吧,让她下辈子可要乖乖的。” 江芸芸想要去拉小姨的手,可手指却只能穿过她的衣袖,她坚持不懈去找外婆。外婆的眼睛已经灰蒙蒙了,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宛若雷击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的孤独感由内而外,不可抑止的喷涌而出,可依旧没有人能察觉到她隐秘细碎,不可对人言的痛苦。 浑浑噩噩的感觉令她有种悬空飘浮的不安感。 ——她怎么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好像来错地方了,那双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黑白照片。 这里的一切明明是这么熟悉,却又这么陌生。 她已经不属于现代了。 江芸芸不可置信地闭上眼,可再一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依旧让她陌生。 可她也融不进古代啊。 她只能怔怔地睁开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巨大的横梁,任由一颗心在巨大的悲痛中支离破碎,这样难以忍受的折磨,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人,就连那些声音都变得让她难以忍受。 “到底什么时候醒啊。” “再睡下去也不行啊。” “不知道,我去看看……啊啊啊,你醒啦!” 张道长一看到那双通红的眼睛,就紧张得扑了过来。 “怎么不说话,不会真烧傻了吧。”张道长尖叫,抓着她的手腕,就要给人把脉。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到最后只是抽回自己的手,沙哑而平静地说道:“没事。” 张道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胡言乱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无量天尊保佑,阿弥陀佛保佑。” 一群人也紧跟着围了过来,顾知半梦半醒间把脑袋挪过来,趴在她身上,嘴里嘟嘟囔囔着:“老师老师。” 江芸芸闭上眼没说话。 “人醒了就好,先让其归休息休息。”顾夫人一看她的样子就连忙把人赶走,“快,让人去厨房把粥端来,再来点温水,都散了都散了,你们也都去好好休息休息。” 江芸芸醒了,笼罩在江家的乌云也算彻底散了,乐山脸上也终于露出笑来,快步去厨房端粥。 “熬粥的水是用一整只老母鸡熬出来的,一点也不油腻,很补身体,是诚勇教我的。”他开心对着来端水的陈禾颖说道,“吃了肯定身体就好了。” 陈禾颖也跟着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宫内 朱厚照听到江芸醒过来的消息,猛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抓着小黄门来回问道:“醒了?真醒了?人怎么样?说话了吗?” “醒了醒了,没说过话呢,说要休息休息,瞧着有些憔悴了。”小黄门连忙说道。 “那奴婢让厨房端点吃的来,陛下也好几天没吃饭了。”谷大用见状,殷切说道,“可别熬坏了身子。” 朱厚照在屋内打转,随后急切说道:“不吃了,我去江家看看。” 谷大用欲言又止。 “看什么,嫌人家还不够闹心嘛。”朱厚炜端着饭菜走了过来,没好气说道,“先吃饭吧,你要有个好歹,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呢。” 朱厚照眉头紧皱,认真说道:“可我想去见江芸。” 朱厚炜抬头,同样认真说道:“但我想着江芸现在是不想见到你的。” 朱厚照脸色大变。 “吃饭吧,哥。”朱厚炜收回视线,平静说道,“你休息休息,也让江芸休息休息,人干活这么多年了,也难得休息。” 江芸芸就这么在家中休息起来,这一休息就是一个月,每个人都好似记得她病了,但是又通通忘记让她去上班,偏她自己也绝口不提这事。 所以她每日都是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等待着吃饭,时不时摸一下小猫,逗一下小驴,哄一下白马,然后就是坐在树下发呆。 她不爱说话,时常一个人一言不发地躺在小躺椅上等着天色渐黑,一呆就是一天。 顾知和陈禾颖都不爱胡闹了,每天一放学就回家,还会时不时带好吃的回来,叽叽喳喳说着外面的热闹。 黎循传每日一下值,换了衣服就给她削水果吃,苹果梨又或者其他,总归是吃了对身体好的东西。 第五百一十九章 江芸芸已经三个月不曾上朝, 百官好似过了一个春节都耳聋眼瞎了,全然没发现少了一个人。 日头也跟着来了到四月,暮春的风吹得人暖洋洋的, 这是最舒服的季节,路上的行人也都多了不少,隔壁的院子好像被人买走了,这几日一直有进进出出的声音, 却迟迟不见人搬进去。 江芸芸整日抱着不知从哪里溜达回来的肥猫,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 任由春风拂面,也任由外面闹翻了天。 原是刚进入四月,吏部会都察院考察天下诸司官员的结果就出来了, 这一次革职、罢免、降调布政使、按察使、寺卿等官,共计二千八百八十六人。 这样混乱的日子,有人喊冤,有人认命, 但朝堂上突然出现几本弹劾江芸的折子,先是零零星星的一两本,众人并不在意, 但后来这些折子越来越多,罪名从最轻的恃宠而骄,演变到排除异己, 党同伐异。 因为涉及阁老, 内阁直接把折子都递了上去。 朱厚照虽然还是时不时就去骑马射箭,但好歹恢复了之前上朝干活的勤奋。 折子递上来, 他想也不想直接扔了。 张永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小黄门就忙不迭下去把折子捡了起来。 “爷息怒, 平白为这些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些人不就喜欢嚼舌根,江阁老的忠心,爷是最知道的。”张永笑说着,“江将军最近新训练的士兵已经初具英姿,爷要不要去看一下。” 朱厚照抿了抿唇。 张永一看,心中微动,便又跟着说道:“又或者让江彬等人入宫伴驾,江彬新得了一把弓箭,据说弓身很轻,但射程很远。” 朱厚照摇头,苦闷说道:“不要了。” 他随手拿起一个折子打算继续看,结果就抓到工部尚书递上来的折子。 ——重建乾清宫需费银一百万两,请于南、北直隶及天下各府州县加赋于民,每年征收十分之二,因工程紧急,恐征解不及时,暂借内府银五十万应用。 “要征税啊。”朱厚照嘟囔着。 因为乾清宫被烧,朱厚照办公的地方就挪到了文华殿,整日和二殿下大眼瞪小眼,兄弟两人时不时就要吵上几句,因为太靠近内阁,导致王鏊每日都要忧心忡忡过来劝架。 “哪有从内府征用的道理,这个李鐩也太不把爷放在眼里了。”张永不悦呵斥道,“让他们在一年内征收完就是。” 朱厚照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张永被看得心中一颤。 “乾清宫怎么会着火?你查清了没?”他冷冷呵斥道,“是谁跟江芸说我在里面的,你查清楚了没?江芸进去为什么没人拦着,你查清了吗?到底是谁把当日的事情传出去,你查清了吗?朝政的事情要你多嘴。” 连连质问声吓得张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求饶。 朱厚照不再理他,只是提笔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准’字,想了想又写到——不加税,不急于一时,等年底海贸和边贸。 他盯着那个折子越看越满意,最后挥手招来朱厚炜。 朱厚炜本来读书就烦得很,最近又开始和他哥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整日笑眯眯的笑脸,现在一天到晚耷拉着,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 “找我做什么?”他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张永,但很快就扫了过去,只是不高兴嘟囔着,“我忙得很,功课都没做好呢。” 朱厚照和颜悦色招呼人过来。 朱厚炜立刻警觉。 ——他哥这表情可就是没憋好屁。 “你是不是都没去看江芸啊。”朱厚照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朱厚炜冷笑一声:“人手都断了,还留疤了,我这要是去了,顾知知和陈穟穟能把我手撕了,我不去。” “你是二殿下!”朱厚照强调着。 “那你还是皇帝呢。”朱厚炜撇嘴,扭头就想走。 朱厚照一把抓着他的后脖颈,咬牙切齿质问道:“朱厚炜,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朱厚炜被人控制住,浅浅大怒了一下。 “乾清宫烧了,工部竟然要征收百姓税收,我肯定不同意啊,所以我打算用自己的钱修。”朱厚照一本正经说完,随后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朱厚炜。 朱厚炜一眼就看穿他哥的小伎俩,气笑了:“那你也是活该花钱,别让我知道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做的蠢事,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你这话递过去不就是为了江芸高兴,结果江芸一看乾清宫的名字估计就又要生气了。” 朱厚照被人掀了老底,又急又气:“你就说去不去?” 谁知道朱厚炜这次格外硬气,甚至认真摇头:“不去,哥,这事没完呢,你当江芸为何迟迟不露面,甚至不见客,还把黎循传都赶走了,因为这事处理不好,她江芸这辈子都要背负佞臣的骂名了,她多骄傲的一个人,难道你要她今后要被人戳脊梁骨。” 朱厚照沉默。 朝堂的舆论一发不可收拾,当日的场景被人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到最后甚至演变出无数不堪入目的话语。 江芸一路走来,争议本就不停歇,更别说她又是女子,故而每每她弱势,那些人就会反扑,恨不得把人撕碎,恨不得让她她彻底不能翻身。 “是我对不起她。”朱厚照低头,失魂落魄坐回龙椅,“天下悠悠之口,可我要怎么做?” 朱厚炜也跟着一脸惆怅地坐在他哥边上:“要是能扭转这个局面就好了。” —— —— 任由外面诸多热闹,今日江家小院难得大家齐聚一院。 ——原是今日要拆江芸手上的绷带。 张道长今日起得大早却没出摊,一直在院子里走动,又认认真真洗了好几遍的手,又烘了不少药材,紧张得嘴巴直嘟囔。 这窝囊劲,江芸芸看着直不耐烦:“我感觉早就能动了,就你一直给我捆着,别墨迹了,快给我拆了。” 张道长瞪眼:“你知道个屁,你知道还能受这么重伤,白瞎了这么好的脑子。” 江芸芸怒了一下:“顾闲闲,张老道骂我!” 正在磨药的顾知立马抬头大骂:“老道,你干嘛骂我老师,胡子痒了是不是!” 张道长气坏了,紧张的摸了摸自己修剪漂亮的长胡子,骂骂咧咧道:“坏胳膊肘,你这儿往外拐的胳膊肘!” 顾知一本正经说道:“我老师说什么都是对的。” “是这样的。”陈禾颖也跟着小声附和着。 张道长打了个恶寒,对着江芸芸抱怨着:“你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芸芸得意地摇头晃脑:“魅力,你懂不懂。” 等快到中午,天色正好,日光暖和,张道长开始专心致志给人拆布条,几个月不见天日,整条手臂苍白得毫无血色,越发显得那条伤疤狰狞恐怖。 “怎么留疤了啊!”乐山立刻急了,“这可怎么办啊?好深的伤疤啊。” “不急不急,我配了药。”张道长仔细看了看这个伤口,“完全消掉是不能了,但是能和你脸上的那个一样,变得不显眼。” 江芸芸不甚在意,伸手来回在空中晃了晃,唏嘘说道:“三月不见天日,我感觉手臂的力量无穷无尽。” 张道长翻了个白眼,把她的手抓回来:“歇歇吧,少折腾它了,当自己三头六臂啊。” 江芸芸被人钳制住,只能乖乖哦了一声。 “我去炖点猪蹄来补补。”乐山绞尽脑汁想了想,最后拍了拍大腿,严肃说道,“最近家里都不吃酱油了,万一留下黑色的疤,也太难看了。” “不要!”江芸芸和张道长异口同声反驳道。 “淡死了,我不吃。” “我又不靠脸吃饭,留疤就留吧!” 乐山扫过不服气的两人,冷笑一声:“反驳无效。” “都是你。”他走后,江芸芸和张道长开始互相甩锅道。 陈禾颖悄悄靠过来,小心翼翼摸了摸那道狰狞的伤疤:“老师当时一定很疼,吹吹。” 江芸芸笑眯了眼,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疼,今日既然不去上学了,出去玩吧。” 顾知远远一听,紧跟着欢呼一声:“我早就待不住了,走走走,逛街去,想去买头花,老师我给你买一个巨好看的好不好啊,春日还有很多花,我买点花来庆祝一下吧。” 张道长一听就来气:“就知道玩,没出息!” 顾知已经拉着陈禾颖头也不回,蹦蹦跳跳跑了。 “真是年轻啊。”江芸芸看着她们的背影,一脸感慨。 “谁不是年轻过来的。”张道长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给人抹药,随口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江小芸也很活泼啊,逮着你那个弟弟一顿骂,挥起拳头就是揍。” 江芸芸紧跟着笑了起来:“那个时候你还骗我糕点吃。” “什么骗!”张道长不高兴说道,“一物换一物的,我那好东西可贵了,还帮了你这么多次,你是一点也不说啊。” 江芸芸笑得更开心了。 张道长小心翼翼抹好膏药,随后盯着那不好看的伤口发了会儿呆,眉毛扭来扭曲,最后忍不住凑过来嘟囔着:“你都休息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外面的人都吵翻了,就这么坐以待毙?” 江芸芸微微一笑,平静说道:“好戏不是早就开始了。” —— —— 弹劾江芸的舆论发酵了半个月,愣是没有一个人接招,直到四月十八,许久没有动静的江芸,亲自上了一份折子。 折子内容直指江彬。 朱厚照兴冲冲拿起折子,等放下来脸色格外阴沉。 身边伺候的张永不经意一看,心中咯噔一声。 “把江彬这个畜生给我带过来。”朱厚照咬牙切齿骂道。 第五百二十章 江芸芸回内阁那一天, 内阁正在讨论新一批科举考进来的进士。 科举前夕的京城,纷纷扰扰,骂战不断, 路过的狗都不得安生,甚至殿试,陛下也不肯前来亲自主持,更是舆论喧嚣, 为此兵马司日夜紧绷着一根弦,幸好所有的一切都有惊无险地落地。 王鏊见了人就打趣道:“这不是我们江阁老嘛, 几月不见,瞧着脸上都长肉了,白白嫩嫩的, 也算是休息好了。” 江芸芸笑说着:“多亏诸位同僚多担待啊,这才有了忙里偷闲的日子。” 虽然内阁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但幸好大家也都是体面人,借着玩笑把此事掀过去了。 “这次进士的名单, 你也看看吧,会试是梁储叔厚和翰林院学士毛宪清做考试官,选了霍韬为魁首, 此人学博才高,最喜和人斗诗,你这人作诗不行, 可要躲远点, 免得被抓住了。” 江芸芸了然——喜与人竞,但量褊隘。 “殿试第一名叫唐皋, 陛下读了他的文章后钦点, 徽州人, 春秋魁首,早年屡试不第,如今四十五岁总算得偿所愿。”王鏊继续介绍道,“这人对你的政见大为赞赏,回头有空见一见,保证见你了欣喜若狂。” 江芸芸笑着点头,简单扫了一眼折子上的群名,没发现眼熟的历史名人的名字,便合上揣到兜里。 “费阁老还没回来吗?”江芸芸看了一圈屋中的人,突然问道。 屋内气氛骤然一怔,众人面面相觑,梁储的眉头下意识紧紧皱了起来,神色不悦,但紧绷着脸没说话。 杨廷和和王鏊对视一眼后,随后用眼神催促了一下。 王鏊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说道:“费阁老昨日上折子,请求致仕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敏锐问道:“陛下批准了?” “嗯。”王鏊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按照内阁不成文的规矩,阁老致仕肯定是要三推三辞的,为了表示看重,就是和李东阳一样,一年十来次的来回拉扯都是有的,万万没有这刚起调子,那边就就答应了,上一个有这个待遇的还是当年刘健和谢迁。 内阁气氛被挑破后,越发僵硬。 江芸芸看着心思各异的同僚,却没有顺着话说下去,只是笑着转移话题:“监察御史程启充奏军职买功冒功的诸多弊端,不知折子递上来了吗?后面如何处理的?” 王鏊有些失望,但到底也不好说什么,便也跟着笑说着:“你是兵部的,你自己去处理吧,折子让周发放到你案桌前了。” “现在上值时间也不好多聊,回头沐休了,我家乐山开了食肆,我请诸位给他掌掌眼,也好精进一下手艺。”江芸芸笑着提出邀请。 王鏊摸着胡子,点头应下:“之前吃过一次乐山做的扬州菜,一直很是怀念。” 杨廷和也勉强笑说着:“自然是要去的。” “我不去。”梁储见状,冷冰冰说道,“一个奴仆,尊卑不分,还让阁老出面,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王鏊变了脸色,暗骂首辅难当,只好连连安抚面前的人:“你也知道的,叔厚自来是讲究尊卑体面之人,回头我劝劝他。” 江芸芸平静地点了点头:“梁阁老的性子我自然是知道,有劳首辅出面调和了一二,冯乐山是良民,户籍在扬州,不是什么奴仆。” “听说过了,行了,去做事吧。”王鏊笑着点头,“刚回来事情可不少。” 等江芸芸走后,王鏊和杨廷和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了?到底也没做什么,这样的处罚也太重了,如何能和之前的那件事情相比,若是真传出去,那江其归难道真得想和刘瑾对比不成。”杨廷和一脸苦涩。 “内阁上下一心是铁律,费宏既然敢做到不吱声,任由事态发展,其实就是错了。”王鏊其实对费宏本就颇为不满,文人自傲可以理解,但对同僚使了手段,就失了本心,便是大错特错,但很快他又跟着叹了一口气。 “可江芸如今不愿意出面,陛下必然不会消气,我们既劝不得,也不能因此加深我们的矛盾,只能说天命如此,她江其归占着天命,你便是再不服也只能如此,这事也就只能这样了,你我休要再提了。” “如此手段,谁看了不胆颤。”最后,杨廷和低喃道,“她甚至不肯遮掩一下。” 王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那边,周发见人回来,高兴坏了,提着水壶给人倒水:“您总算回来了,老祖宗知道消息后都担心死了,要不是身份所限,只怕是要日夜兼程赶回来了。” 江芸芸笑:“让他在兰州好好做事,手伸太长可不好。” 周发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我们老祖宗有分寸的,但您放心,张永个王八蛋不会有好下场的。” 江芸芸抬眸。 她对拉下张永并不抱希望,朱厚照重情,张永也不似刘瑾这般贪得无厌,朱厚照很难真的狠下心处置他。 周发小声嘟囔起宫廷秘闻,一点也不见外:“虽说还没处置,但已经一月不曾召他侍奉了,我又听说江彬是他特意找来的,不然一个不起眼的边将如何能来到京城,还不是有人牵线搭桥,这才被陛下看到,又好端端的,他张永对一个边将这么上心做什么,就是用这人来蛊惑爷的,那伤疤,那手腕,都是特意弄得。” 江芸芸眉心微动。 周发一看,立马添油加醋说道:“真的,张永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都说不咬的狗最凶,之前刘瑾和谷大用,我家老祖宗斗得最凶,但最后那临门一脚可就是他踹的,后来他又跳得最高,这才压了我家老祖宗和谷大用一头,坐到现在的位置呢,不然我家老祖宗他能去兰州吗,可见此人心机深沉,就不是个好东西。” 江芸芸笑了笑:“你到底对你家老祖宗忠心。” “那是。”周发得意说道,“我们老祖宗虽然不爱笑,瞧着冷冰冰的,但为人急公好义,之前我家老母生病了,蹲在角落里哭呢,就是老祖宗听到了,虽然一脸不耐烦,但还是给了我治病的钱呢。” 江芸芸脸上笑意温柔了几分:“真是个好孩子。” 周发一时间没听明白,是夸他还是夸他老祖宗,眼珠子转了转,最后舔着脸哎了一声,嬉皮笑脸说道:“谢谢江阁老夸奖。” 江芸芸无奈摇头:“去给其他阁老加一下水,少在我面前晃。” 周发嗷了一声,拎着水壶兴冲冲跑了,只是在给梁储倒水的时候,大概是被骂了,灰头土脸走了出来,神色不悦,轻轻呸了一声,这才抬脚离开。 梁储性格刚强,做事规整,容不下一点错误,是个及其严以律己的人,却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宽以待人,自来对这些小黄门就是不假颜色的,周发又是这么跳脱的性格,一旦被抓到错处,肯定是狠狠责骂的。 江芸芸也知道今日周发大概是有点无妄之灾的。 费宏的敌意她第一眼就能感觉到,甚至是在詹事府的就能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打量,其实这样充满试探排斥的打量江芸芸自小就不陌生。 这意味着竞争,若不是心中格外忌惮,甚至是嫉妒,是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 江芸芸对此并不排斥,良性的竞争并不过分,所以就算杨廷和时不时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她也不会对此有太多的反应。 若非费宏此刻拿着朱厚照做幌子,和张永眉来眼去,又任由江彬等人肆意妄为,最后任由大火把所有事情的遮羞布烧毁,江芸芸不至于这么生气。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队伍中有一匹会随时咬人的狼。 费宏,她是一定要赶走的。 因为这件事情,这半年江芸芸第一次反思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上,到底是不是做得不够好。 坊间一直都有传闻李东阳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她听多了也跟着听了进去,后面发现,李东阳确实很喜欢提拔湖广的读书人,也很重视自己的门生,甚至对于讨好他的人也会给出好处。 江芸芸一开始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要想做事,想做好事,自然要有能听到反对声音的雅量,但自己的队伍中不能有反对意见,不然步调不一致,此后将寸步难行。 费宏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鱼刺进到肉里的隐隐作痛,偏是这样的疼痛就已经让她难以忍受。 也许这位年少成名的状元当真也是一腔热血,想要让这个国家更好,也有自己的政治意图,希望可以付诸行动,但,只可惜世事弄人,他的以前已经站了一位江其归了。 他的选择,只有两个。 “江芸!”没多久,朱厚炜就自来熟跑了过来,刚一进门就大喊起来。 江芸芸抬头。 内阁各院子略有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远远就看到朱厚炜背着小手,一脸严肃走了过来,一反刚才的激动,沉着脸一言不发,在江芸芸的桌子前走了好几圈。 江芸芸一眼就看他没憋好话,也不管他莫名其妙的动静,开始动笔写着字,但看着不停在自己面前晃动的影子,揉了揉额头,抬头问道:“二殿下这是做什么?” 朱厚炜调子起高了下不来,一早就想下台阶了,所以一听到江芸说话,脑袋就跟着挤了过来,眼巴巴看着她,鬼鬼祟祟问道:“你还愿不愿意见我哥啊。” 江芸芸一怔。 “腰都细了,衣服都大了。”朱厚炜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手里夸张比划着,然后小脸一沉,“还整日为难我,你就当救救我,行不行,好江芸,人美心善的江其归!你忍心看我这么憔悴嘛。” 第五百二十一章 按道理江芸芸这次是升官了的, 今后可以领正二品的俸禄,但江芸芸今日一大早就递了推辞的折子,主要倒不是自己的问题, 而是江渝的官职、 虽然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像江芸这样的情况,因为没有子嗣后代,甚至没有兄弟叔伯, 只有一个亲妹妹,故而她的荣耀就视为朝廷为嘉奖中心, 转移到她妹妹身上,从而为她妹妹遮风避雨。 这样的规矩,江芸并不反对, 时间久了,其他人也因此多了很多想法。 ——毕竟家中子弟不成器是常有的,但荣耀却又是难得的,又自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看着眼热, 若这份荣誉的流传真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不论是因为男女,还是因为嫡庶旁支, 只要这份荣耀能延续下去,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未必是坏事。 但江芸芸上辞是因为江渝的品阶。 之前杨廷和和李东阳都想给自己孩子得到一个正六品的官职,从而上了无数道折子, 但都被驳回了, 后来因为李东阳致仕,朱厚照这才给了正六品的官职, 可见自来恩荫的惯例大都是六七品这样的小官, 但这一次江渝的职位却是正五品。 虽说自来四品是官员上升的一道坎, 但多少考取功名的人,汲汲名利想要得到一个正五品的位置也是求而不得。 江渝确实在兰州做出很多贡献,如今九边就兰州的边贸做得最是蒸蒸日上,汉蒙调解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如今兰州有一大批会蒙古语的汉人,双方矛盾能很快被化解,江渝也为此付出很多的努力,但一下子从从六品到正五品,对她而言不是好事,只会让她的信服力逐渐降低,从而耽误她的工作。 江渝需要的是真正的历练。 大树底下生不出大树,她必须自己去争,去抢,才能拿到属于她自己的荣耀。 朱厚炜和她走在一起,手指时不时去拉她的袖子,嘴里碎碎念着:“怎么不合适,小鱼儿这么厉害,当官也是应该的。” “别不好意思,其他人想要给他们的小孩争取官职的时候,那说的可都直白了,你就是太认真了。” “小鱼儿也辛苦,你也辛苦,这是荣誉,你为什么要拒绝啊。” 朱厚炜忍不住去紧紧拉着她的袖子,手指无意识的勾勒出她袖间的花纹,时不时扫了一眼,嘴里却还是不解问道。 江芸芸垂眸看着面前天真无邪的天潢贵胄。 总有人一出生就在终点,他们想要的东西触手可得,他们想做的事情轻而易举,哪怕他们已经足够敏感,依旧无法完完全全地感知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由平凡人组成的。 规则的运行应该是大部分人适用,这才是一个良好社会需要的基石。 “她可以自己去得到正五品的官职。”许久之后,江芸芸平静说道。 朱厚炜不解,扭头看她,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是说,江渝,她很厉害,也很努力,迟早有一天,朝廷会看到她的成就,未来的史书上会看到她的奋斗。”江芸芸想了想,笑意温柔,“不是靠我这个姐姐。” 朱厚炜眉毛一动一动的,最后忍不住反问道:“可她是女孩,她要不是你妹妹,她……她也没不会被人知道啊,她甚至不会出现在兰州。” 江芸芸叹气:“那我希望,我能让更多人被看到吧,像江渝一样。” 朱厚炜一知半解,摸了摸脑袋:“我听不懂,江芸,你总有很多我们听不懂的话。” 江芸芸没说话。 朱厚炜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捏着她袖子上的花纹,来来回回翻看着。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文华殿。 守门的小黄门又换了一波,甚至就连大太监都是新鲜的面孔,那人一看到江芸芸和朱厚炜就快步走了过去。 “二殿下,江阁老!” 他的眼睛一看到江芸芸明显亮了起来,声音都跟着谄媚起来。 江芸芸收回手,对着他和气一笑:“公公瞧着是新面孔。” 大太监矜持又忍不住得意一笑:“张公公病了,一直不见好,奴婢这才替了他的位置,奴婢叫毕真,原是尚膳监的人。” “这奴才做菜还不错。”朱厚炜回过神来,淡淡说道,随后拉着江芸芸上了台阶。 守门的锦衣卫也是不认识的人,江芸芸多看了一眼,随后看到牟斌的孩子牟励。 牟励继承了他爹的职位,一开始是锦衣卫百户,听闻年前升到了千户,算是恩荫子嗣中非常努力的榜样。 他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偏又目不斜视。 两人刚在门口站定,守门的小黄门一脸高兴,伸出手就打算去开门。 朱厚炜突然拉着江芸的袖子停下脚步:“你是觉得若是小鱼儿因为你的庇护才到正五品,会被人看不起,但你也知道没有你,小鱼儿是做不到现在的位置,那你们不是相互成就吗?自来正四品以上的官员,若是为朝廷做出很多贡献的,都会有一个孩子被荫恩,这是奖励,可你是觉得不好是吗?” 江芸芸错愕,侧首去看朱厚炜。 朱厚炜年轻的面容上满是认真,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江芸芸:“可我觉得,只有官员的孩子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读书很耗钱,我之前听人说起过,一般家庭都供不起科举之事,我是说,这世上有你这般的神童本就凤毛麟角,三年一次的筛选已经足够挑选出来,可依旧不够用,再者你们为国家做了很多事情,故而才会有这样的政策。” 江芸芸笑了笑:“若代代相传是极好的家风,那在此之前的门阀为何退出,又或者这些子弟能否因为父辈的荣耀,从而有了更好的品行吗?就像江渝一般优秀。” 朱厚炜瞪大眼睛,和江芸芸四目相对。 ——那大部分是没有的。 “外面什么动静。”里面的人已经故作平静的,迫不及待地开了门。 小太监对着守门的小黄门瞪了瞪眼,暗骂他真是不识趣,什么人都敢拦在外面。 小黄门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偷偷用眼神指了指二皇子。 小太监了然,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来:“二殿下,江阁老,都来了怎么还站在外面啊,外面多热啊,快进来坐坐。” 朱厚炜回过神来,背着小手心事重重准备离开,结果刚一抬脚又觉得不对劲,小脚一拐,立马站在江芸芸背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嘴里嘟嘟囔囔着:“你进,你进,你先进。” 江芸芸哭笑不得,几乎是被朱厚炜推进殿内的。 将近半年不见,朱厚照确实瘦了很多,不笑起来眉宇阴郁,可当他坐在过分高大宽阔的龙椅上,也显出几分空空荡荡。 江芸芸正打算行礼,一旁的朱厚炜就把人拉住,咳嗽一声,大声喊道:“先说一说我的想法啊。” 江芸芸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朱厚炜却不是盯着她看的,只是不错眼地盯着他哥看:“江彬太过分了,张永识人不清也不行,但是我哥训练的六千精兵确实还是很不错的,也是值得夸奖的,再者乾清宫大火,工部尚书想要增加今年赋税,你猜我哥怎么说,不同意呢!” 后面那句话有事对着江芸芸说道。 “我哥自掏腰包修好了。” 他说完,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一脸期待。 江芸芸便顺势无奈说道:“陛下不忍百姓劳累,有尧舜仁义之风。” 朱厚炜满意点头:“是吧,我也觉得,那我去玩了,你们继续聊。” 他自觉自己完成任务,就蹦蹦跳跳自己跑了,但走了几步,他突然胆大包天把史官拉走了。 本正在奋笔疾书的史官自然是愤然抵抗。 朱厚炜暗恨这人不识趣,但是幸好小黄门还是很识趣的,涌上前去,把人架走了。 “外面天色这么好,你去记录记录这事。”最后能听到朱厚炜非常糊弄人的声音。 殿内只剩下江芸芸和朱厚照两人。 两人都没开口,朱厚照瞧着臭着一张脸,到最后还是江芸芸先一步开口:“陛下怎么瘦了,可要保重身体。” 朱厚照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瘪嘴,有点委屈又有点心虚,也有点江芸明明利用他了,怎么不对他说说好话的复杂心理。 “乾清宫偏殿已经修缮好,陛下不若移驾乾清宫也好安心处理折子。”江芸芸还是时刻牢记朱厚炜的小心思,笑说着,“二殿下如今也到了封王的年纪了,如何能一直和陛下待在一起。” “他的事情我自由安排。”朱厚照紧盯着江芸芸看,最后忍不住说道,“你,你是不是在生气?” 江芸芸错愕,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微臣为何……” 朱厚照打断她的话:“你又在敷衍我。” 江芸芸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微臣真没有在生气,只是陛下之前陷自己于险地,于朝政不安。” 朱厚照哦了一声,忍不住又口出狂言:“不就是因为我没成婚,没小孩吗?担心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朝政没法交差嘛。” 江芸芸真是一听这话就头皮发麻。 谁知今日朱厚照格外平静,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有点得意:“这事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们都少管。” 江芸芸自然是巴不得如此。 两人说完这话又无话可说了。 朱厚照自己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过来,绕着她走了几圈,最后为自己解释道:“那天他们说放花灯给我看的,那些烟花本来是打算和花灯一起放的,后来有个小太监偷懒睡觉不小心撞到了蜡烛,这才烧起来的……” 他低头看着江芸芸,小声解释道:“那天布置了这么多花灯,我本来想拉你一起欣赏的,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烟花,你还记得吗。” 江芸芸垂眸,看着倒映在脚边的影子,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五百二十二章 宗藩条例的本质是让减少吃国家国库的藩王数量。 这份条例脱胎于推恩令的设想, 但推恩令的推行有三大要素促成,第一是当时的诸侯王有一定的政治、军事势力,是内部不稳定的因素;第二是土地兼并日益严重, 百姓无处可走,社会动荡不安;第三则是匈奴不断入侵,导致边境事端不断,外部力量强大。 后两者颇为相似, 但第一条却略有不同,但这也意味着明朝的藩王更好拿捏, 因为在前几次削藩后,全部藩王都没有护卫队,在地方上也没有太多的影响力, 但藩王的角色本就意味着高人一等,故而他们在当地为非作歹的频率非常之高。 虽说情况略有相似,但完全照抄很容易引起藩王的动乱,毕竟大明朝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所以江芸芸在此基础上做出了些许的调整,却也有一些让步。 譬如爵位自此有嫡子继承,且今后男女不限, 也就意味着只要你的正妃生的出小孩,那这个爵位就能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之后的庶子可以传承三代, 三代之后或进入正常流程考取功名, 或从嫡系的公田中分配土地,自给自足。 这样最直观的问题就是能抑制藩王不断生孩的问题, 毕竟每生出一个小孩, 本质上伤害的是嫡系的利益。 第二点则是在藩王发生问题的惩处上, 主张仁义为先,但格外强调法制,也就是把藩王目前存在的荒淫无度,侵占土地等等问题,纳入统一的考核管理,碍于亲王这一特殊存在,故而亲王虽进行统一管理,但主打先教育再惩罚,但其余藩王则是一视同仁。 且江芸在此类问题中同样规定当地官员不可为藩王聚敛财富;不能和藩王过多往来等要求,从内而外,孤立藩王。 第三点原本藩王享有田地、湖泊、商税及支盐等经济优待全部收归国有,进行统一管理,从而解决宗禄告匮,牺牲民生的问题,也就是说今后宗禄自国家出,而非当地出,但藩王就藩前赏赐的庄田并不需要回收,只需要严格管理,不可随意扩大也不能肆意减少,以保证后续庶子的生活保障。 这些都不是江芸芸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因为太、祖把对待皇室的规则撰写得颇为简略,所以后来的皇帝们都巧妙利用这个漏洞,极力缩减朝廷所需承担的责任。 譬如宗位继承,有“袭封”和“进封”两种。 袭封是说老藩王归西后,儿子或者孙子继承爵位,而进封则是老藩王无子嗣,这份荣誉就要转交给弟弟或者侄子这些旁支身上。 按理这两件事情是可以依次进行的,但又因为太、祖并未明显规定,不少后世皇帝为了削减开支,表面上不会拒绝藩王的过继要求,却会在老藩王死后,拒绝承认这位被过继过来的人。 譬如最早的一例为广昌王第二代王爷朱美坚,就因为无子过继了弟弟的儿子,但在他去世后,景泰帝就以‘往昔并无过继子封王之先例’为由,断绝了过继袭爵的康庄大道。 甚至在孝宗朝就因为岳阳王爵位的事情特意颁布旨意强调——“往后若有请封事宜相仿此例者,一律遵循此规。”这意味着只要大宗无嗣,小宗间想要以“侄承叔伯之爵”的路径彻底无法实现。 江芸芸参考了历代帝王对藩王的限制,从而整理成册,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但她也考虑若是一下子给出太多限制规定,会让藩王们有意见,所以选择分而治之。 譬如男女都可袭爵,只要王妃能生下一子,就能保住这一脉的荣华富贵。 但她同时加剧了嫡庶之间的矛盾,分化了整个王府的实力。 皇权和藩王注定不相容的,只要皇权想要长大,藩王势必会受损,幸好,当今皇帝正是锐意进取的年轻人。 “有些苛刻了吧。”朱厚炜解决完自己的人生大事,就揣着折子来找江芸芸,开口就定下基调,“到底是叔伯兄弟,这样有失情面。” 江芸芸早有准备,把历朝历代,各地藩王对于禄米的需求增长图拿了出来。 她不仅贴心算出具体数据,甚至还画了折线图,是以更加客观直接,看得人触目惊心。 “要花这么多钱?”朱厚炜瞪大眼睛,随后质疑,“真的假的?” 江芸芸又慢条斯理指了指右手边一叠高高的折子:“这是历任官员对于藩王岁禄越来越多,朝廷难以支付的折子。” 朱厚炜震惊,随意打开一本,只看一眼就感觉到写折子那人的愤怒和不安,里面关于为了诸位藩王的岁禄,百姓如何家破人亡的描写令人触目惊心。 “这,这是不是江西湖广藩王本来就人数多的问题啊。”朱厚炜嘟囔着把手边的折子翻开一本又一本,简单看了几眼就去看下一本,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他虽然还未受封亲王,但之前早早就和他哥说好了,要选一个可以养鱼养花的好地方养老,故而他觉得这个宗藩条例实在太多针对人的地方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些藩王很多都不是东西,但他朱厚炜可是乖孩子,怎么就好端端被这些人牵连了,真是不甘心。 “初代藩王二十五位,如今亲王之数只有三十一位,看似增长不多,但各支亲王下面的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却已经是过度膨胀,光是郡王就有两百人,到镇国将军又翻三倍、辅国将军又翻三倍,如今在籍宗室人数已有十万人。”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 朱厚炜拿着折子的手一顿,半信半疑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了然,又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这是礼部在籍的各处藩王的名单,陛下可以数一下,有一些藩王为了多拿一些岁禄,生了一百多个孩子,这样的事情,您应该也是听说过的。” 庆成王朱济炫,虽然此人并没有光辉的战绩,反而因为行为不端多次被申斥,甚至被来回迁徙封地,但人家已经有最出名的百子图而闻名历史,没错,他生了一百个孩子!甚至全都活了下来!以至于在宴会上父子不相识,兄弟不相认! “可,可我们老祖宗不是说一字也不能改吗?”朱厚炜不高兴收回手,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微微一笑,又掏出一本折子:“这是洪武年间,历代藩王的发放情况,几乎没有按照惯例发过,老祖宗提的是设想,希望所有子孙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显然现在还没到这个时候,故而还需要诸位藩王努力,才能朝着老祖宗的设想走去才是。” 朱厚炜盯着那本折子,想了想没接过去,只是嘟囔着:“你早有准备!江芸!你早有准备!” 江芸芸和气解释道:“微臣对藩王并无任何意见,高皇帝希望后世子孙永享富贵也并无不妥,只是如今朝廷自己收支都颇为困难,宗藩还要要维持如此高的生活要求,伤害的是百姓和高座上的陛下,甚至是您这样只想自己好好过日子的亲王,自来,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朱厚炜没说话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捧着自己写的意见本,其实里面还有很多问题,但看江芸的准备,说不定早早就准备好拿捏他了。 “若是觉得刑法过重,这事历代藩王违法乱纪的折子,抢占民田,欺男霸女都算小事,杀害兄弟,欺辱后院,插手政务,比比皆是。” “若是因为田地问题觉得不行,这是藩王们每年讨要田地的折子,这是各地的税赋逐渐减少的数据,还有因为田地产生的纠纷。” 江芸芸果然早有准备,一本接着一本的折子递了过来。 朱厚炜叹气,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中的折子。 他自小就喜欢粘着他哥,所以也算是江芸教大的小孩,江芸这人,你看着说话温温柔柔,也总是笑眯眯的,但做事素来是不打没把握的仗,毕竟那些年她在琼山县、兰州和徽州的事迹,他哥可不单是自己看了很多遍,也拉着他念了很多遍。 她既然写好了这个条例,那定然是做了充分准备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其实他也相信,江芸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她是对所有人都非常温柔体贴的人。 藩王之事他听了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些人的不好,但到底……是亲戚啊。 “这十六本折子是秦藩、庆藩、代藩等地的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和奉国中尉找人递来的,他们说自己生活困难,至今尚未娶妻,希望可以从事士农工商的行业。”江芸芸又找出最后一叠折子,认真说道,“藩王中也有想要为国效力的,他们是朱家子嗣。” 朱厚炜忍不住伸手拿起一本看了起来,许久之后才喃喃自语,神色震惊:“饭也吃不上啊?怎么会这样啊。” “亲王都供应不上,如何能照顾到这些中尉。”江芸芸低声说道。 “可我们不是藩王吗?”最后,朱厚炜握着手中的折子,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忍不住看向江芸芸不解问道。 ——为什么这样尊贵的身份,还要收到这么多的约束,甚至还有这么苦的日子。 “以江山社稷之重,不是朱家子孙的使命嘛。”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 —— 正德十年的春节注定热闹。 宗藩条例一出来,举国震惊,各有纷争。 朝臣对藩王三代后可以科举颇为不满,认为此事和前宋并无区别,乃是大祸的伏笔,大骂江芸收了人家好处,全然不顾朝政,简直是蛊惑人心,不是好东西!! 藩王们中有人因为女孩也能袭爵而欢欣雀跃,也有人因为孩子太多要分走自己的土地而震怒,甚至有亲王上折子大骂江芸祸国殃民,置朱家子弟于死路,就连肃王也颇为不满,认为自己的岁禄这么少,没了别的营收如何过日子。 第五百二十三章 江家的悲伤还没维持太久就不得不取消了。 因为隔壁邻居着火了。 乐山看着那些火苗突然在墙角窜了出来, 慌得不行,连忙喊人去救火,张道长也赶紧带两小孩去巷尾的道观放着, 转头又带着师兄弟出门救火。 原本充满阖家欢乐的小巷瞬间热闹起来,尖叫声四起,也有不少邻居出面来救火,喧嚣声不断。 江芸芸是见识过冬日火灾的厉害的, 只要北风不给人间情面,一眨眼的功夫, 一整条小巷都会被祝融拜访,故而她火急火燎把把小白马牵走,又找了条毯子给小毛驴盖上, 这才提着水桶冲从出了大门,只是刚一出门,就看到谢来急匆匆拉着两个乌漆墨黑,灰头土脸的人出了人群, 江芸芸和谢来对视一眼。 谢来移开视线。 江芸芸又和那两双躲躲闪闪的目光对上。 那双眼睛更是飘忽不定。 江芸芸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不是直接气笑了。 “可以进门吗?”谢来弱弱问道。 江芸芸看着隔壁院子来来回回的人,又看着身边并无熟悉的锦衣卫和太监, 一口气吊在胸口愣是下不来。 “灭了灭了,还好是小火,谁大过年这么不安心啊, 明年倒大霉啊。”张道长也被烟烧得面容发黑, 手里拎着木桶骂骂咧咧道,目不斜视, 匆匆离开, “我去接知知和穟穟回来吃饭。” 乐山也摸了一把脸, 带下一脸灰:“都是烟花,哪有人在树边放烟花的,到底有没有常识,还好今年冬日不太冷,也没什么风……陛,陛下……” 水桶咣当一下摔在地上,剩下的水渍被地面上的黑灰一染,也跟着黑漆漆起来。 “你们先洗澡,衣服留着洗,张道长回来后让两个小姑娘去热菜。”江芸芸安排道。 乐山不敢说话,拎起水桶匆匆离开了,临走前,还一脸担忧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你也来洗漱一下吧,都是灰,乐山的身形和你差不多,让他拿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你。”江芸芸又对谢来说道。 谢来连连摆手,咳嗽一声,悄悄对着她打了一个眼色。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他。 谢来落荒而逃。 江芸芸便去看向兄弟两人。 两兄弟衣服头发都被撩了,垂头丧气挤在一起,愣是在江芸芸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不敢说话。 朱厚炜悄悄推了推自家哥哥的胳膊。 朱厚照则反手把自家弟弟推了出来。 朱厚炜瞪大眼睛,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随后瘪了瘪嘴,委屈坏了:“大过年的,我也不想这样的,别骂我了。” 江芸芸叹气:“进来洗把脸吧。” 朱厚照和朱厚炜对视一眼,唉声叹气入了江家大门。 乐山很机灵地端了一盆热水,拿了两块干净的毛巾,顺手把谢来拉走去后院悉数了。 江芸芸拧了毛巾递给朱厚照:“隔壁的院子,陛下买走了?” 朱厚照借着呼噜脸的功夫,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有没有哪里烧到?”这话是问朱厚炜的。 朱厚炜一边左手接过毛巾,一边理直气壮把右手递过去,大声抱怨着:“烟花溅到了,你看都红了。” 江芸芸看着二殿下细皮嫩肉的手背还真红了一大片,无奈叹气:“宫内的烟花不好看吗?怎么还来这里放了,也太危险了。” “给你看的。”朱厚炜得意说道,“我哥选的,最好,最大的烟花,我都给搬出来,刚才你看到了吗?” 江芸芸眼神波动,但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装深沉的朱厚照立马看了过来,紧张问道:“你怎么没看到?刚才不在院子里吗?可我看后院没点灯啊?” 江芸芸低声说道:“小毛驴年岁到了,没注意别的事情。” 朱厚照下意识去看马厩的位置。 马厩空空荡荡的,那间原本应该关着小毛驴的地方也不见了那个熟悉的驴脸,但借着屋檐下的光照能隐隐约约看到地面上有一坨黑影,上面盖着被子。 他有些震惊也有些不可思议。 每次来江家,这只好吃懒做,被养的皮娇肉嫩的小毛驴总能对着他发出各种声音,甚至回大胆包天跑到他边上蹭了蹭。 “不是说驴能活二十几年吗?还有活了五六十年的驴吗?”朱厚照喃喃自语。 江芸芸目光落在那片黑影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兰州太远了,徽州也太颠簸了。” 院子三人齐齐陷入凝重的气氛之中,有这么一瞬间,众人当真感觉到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恍惚。 “我还给它带了糖呢。”朱厚炜从兜里掏出一包包得严严实实的桂花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不是浪费了。” “不浪费,给小孩吃。”江芸芸笑说着,“宫内的糖可都是好东西。” 朱厚炜叹气:“那我等会和知知她们一起吃。” 说话间,顾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去洗澡,我来热菜,别让我知道是谁这么不小心,大过年差点没吃上年夜饭……” 江芸芸咳嗽一声,打断顾知的话:“家里来客人了,你们两个去热饭,让张道长洗漱去换衣服,锅里有热水,自己打一盆。” “谁啊,大过年的……”顾知口无遮拦。 陈禾颖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把人拉去厨房了。 张道长一看到院子里灰头土脸的两人还没走,心中立刻警铃大响,但想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只当眼瞎一般,头也不回就跑了。 “隔壁院子有换洗的衣服吗?”江芸芸又问。 朱厚照摇头。 “如何通知谷公公?”江芸芸又问。 “把人赶走了。”朱厚照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不要他来,吵死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陛下太高了,我们院子没有合适的衣服。” 朱厚照悄悄看了她一眼,有点不服气。 “那我和你差不多,嘻嘻,我穿你的……啊啊啊啊……”朱厚炜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变成了惨叫。 朱厚照沉着脸,把人一瘸一拐拉去洗脸了。 “穟穟,你去道观借两件衣服来。”江芸芸对着出来支桌子的陈禾颖说道。 陈禾颖点头,提了一盏灯笼,快步离开。 江芸芸不理会两兄弟的小动作,开始摆起桌子和椅子,进厨房拿碗筷的时候,又对着蹲在灶边的顾知提醒了几句。 “等会换好衣服,洗好手就可以来吃饭了。”江芸芸分好筷子时,随口说道。 朱厚照走到她边上,哦了一声,最后还是不甘心问道:“真没看到?” 江芸芸抬头,无奈笑了笑:“真没注意,下次陛下若是想要给我惊喜,可以直接和我说。” 朱厚照失望极了,但到底也不好说什么,接过陈禾颖递来的衣服,心事重重走了,还顺手把洗个脸也磨磨唧唧的朱厚炜拉走了。 朱厚炜一手水还没擦干净,骂骂咧咧地被他哥拖走了。 陈禾颖见人走远,这才凑过来,小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还这么灰扑扑的。” “刚才有看到烟花吗?”江芸芸安静片刻,随后抬眸不经意问道。 陈禾颖摇了摇头。 “看到了!好漂亮的烟花!!就在我们边上放的吧,好大好鲜艳的颜色,跟一朵花一样。”顾知端着饭菜走了过来,眼睛亮晶晶说道,“没听说这一带有这么有钱的人啊,而且放了好久好久。” 江芸芸看着已经黑漆漆的夜空,笑着摇了摇头。 年后没多久,杨廷和因父丧,上折子请求归家守孝,朱厚照不同意,就这样按照惯例来回推拉了好几次,最后朱厚照答应派宦官护送他回乡,并且热切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早些回来才是。”杨家,王鏊心事重重说道,“你一个能力出众的次辅走了,内阁人少。事情就多了。” 杨廷和换了一身孝服,不知为何,反而还多了几分年轻之色:“内阁本就缺一人,你可以让陛下再进一人来。” 王鏊叹气:“你当我没说过嘛?” 杨廷和眉心微动。 “先这样吧,想来不久,陛下就会下召请你回来,阁臣自来为难,若是为父母完全守丧三年,耽误政事,若是不守,又心情难安。”王鏊安慰道,“你的孩子会替你尽孝的。” 杨廷和捏着袖口的花纹,半晌之后低声说道:“我想守孝三年。” 王鏊震惊。 “京城的风太喧嚣了,我总是无法冷静。”杨廷和神色平静轻松,眉眼低垂间皆是瞬间的释然,“人人都说这事来的不巧,我却觉得正是时候,我想回家,回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想清楚这些年的是是非非。” 王鏊摸着胡子,看着面前的同僚,心中了然。 按理他是不该多说的,但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低声宽慰道:“看三国史时只觉人才辈出,依然让人恍神,更恨其中有周瑜和诸葛亮在同时代,如此熠熠生辉,令人难忘,却都难得善终。” 杨廷和不免露出心有戚戚之色。 “他们立场不同,故而令人遗憾,但你们至少都抱着为国为民之心。”王鏊伸手,拍了拍面前晚辈的肩膀,“别想岔了路。” 杨廷和低头沉默。 —— —— 杨廷和走后,原本一直不同意再有人入阁的朱厚照,突发奇想替补了阁老,还一下就是两位——靳贵和杨一清。 “那也是热闹起来了。”得知消息的午后,王鏊吃好饭,端着茶,笑眯眯晃到江芸芸的房间,和人闲聊着,“充遂心地清静,沉默少言,应宁晓畅边事,侃侃而谈,可都是人才啊。” 第五百二十四章 众所皆知, 这位陛下年轻有脾气,平日里倒也好说话,但就是有两个禁区, 一提就暴、雷。 一个是大婚,一个是子嗣。 谁提都炸,江阁老都不例外,这些年就因为这两件事情, 平白生出了很多是非。 时间久了,至少内阁的几位阁老为了不耽误事情, 也都学会了避而不谈,哪怕外面骂声再多也都不会主动开口,就连最是刚正的梁储也都学会了视而不见。 “怎么人还没来, 就闹这么一出啊。”周发不悦说道,“平白惹得大家心惊胆战的,听说文华殿今日还有人挨骂了呢。” 江芸芸笑说着:“你人在内阁看大门,消息倒是多。” 周发悄悄看了她一眼, 随后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解释着:“午后换值了一拨人,不小心听到的,我可没有出门乱说。” 江芸芸无奈摇头:“杨阁老的院子不能动, 还要多出一间屋子,都收拾好了?” “就隔壁两院连接的地方有一件空屋子,本来是放内阁杂物的, 现在都搬到中书舍人的那个院子里去了, 新置的书桌书柜都搬进去了,下午会有人来收拾的。”别看周发只是一个看门的, 但对两个院子的事情看得门清, 消息最是灵敏。 “就是不知道是谁住哪里?” 周发意味深长说道。 本来这一排一共并排五间屋子, 中间为阁老的位置,次辅的位置一般在首辅左边那间,剩下的三间就是按照进阁顺序依次替补的,比如江芸芸就在李东阳致仕后,往前挪了一位。 那个拐角处的位置就格外尴尬,他距离五间主房虽不太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但这一次一下来两个,这个位置给谁,都担心那人会有意见,故而有些有点不伦不类。 王鏊作为首辅,对此事目前很是担忧。 “我甚至想着自己搬过去住,也免得同僚间因为此时生了嫌隙。”王鏊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那外面的人要如何看他们,堂堂首辅若是都被排挤了,更难收场,且让他们入阁那一日,自己选择就是,内阁的位置本来就不大,能腾出位置已经很不错了,他们会体谅的。” 王鏊叹气,端着茶盏:“你是个年轻人所以看得开,他们……罢了,那就依你了。” 江芸芸笑了笑,把手中的银耳汤一饮而尽,随后问道:“不知他们入阁的时间可是定了?” 王鏊眼神闪烁了一下。 “按理今日应该通知我们,他们过来的时间才是。”江芸芸又说。 王鏊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身形微微前倾,紧盯着江芸芸看:“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呢?” 江芸芸同样身子往前伸了伸,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一本正经说道:“装的呢,不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嘛。” 王鏊这才露出了然地笑来:“我就早上看到周发在你屋子里嘀嘀咕咕了许久,你江其归还当真是巍然不动,清心寡欲不成。”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晚上要留下来看折子,江西那边匪患越来越严重了,各级官员上的折子还需谨慎分辨,也需要后续处理,百姓已经耽误了一季早稻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朝廷还是要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所以要他帮我多拿一道肉菜来。” 王鏊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哎了一声,坐了回去:“和你开玩笑呢,怎么还这么认真,你这人素来坦荡,我也是知道的,周发那小子也八卦,就算真跟你说了,你这嘴跟缝了一样,一个字都不会对外说的。”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 其实别看各位阁老对太监们都格外排斥,但各位私下都有关系还不错的太监,帮忙盯着点宫内的动静,也好第一时间掌握内廷的动静。 不过江芸芸一直没找,但耐不住她身边一直有大小太监围上来,其中周发就因为靠得近,人也八卦,所以时间久了,大家都以为周发是她在宫内的眼线。 王鏊只好自己说回刚才的事情:“充遂的折子递上去后陛下生气了,本打算拟的圣旨就耽搁了,就连应宁的也一起耽搁了。” 江芸芸叹气:“只愿不要多生事端。” “但我听说二殿下被陛下叫走了?”王鏊又说。 —— —— 朱厚炜真的累了。 他朱厚炜可是早早就立志要做一个好吃懒惰,能躺绝不坐,绝不危害百姓的好亲王。 可现在呢!! 他的哥!完全让人不省心的皇帝陛下,整日拉着他做什么啊!! 他只能接受和他哥一起玩,完全无法忍受被他哥拉去干活。 被人从荷花池的游船上叫醒的朱厚炜不得不神色凝重赶来,一踏入殿内,就感受到殿内的气氛就知道不太美妙,便强打起精神,露出亲切的笑来:“哥,你又怎么了。” 朱厚照抬眸看了过来。 朱厚炜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有人催我生孩子。”朱厚照声音低沉。 朱厚炜和他大眼瞪小眼,随后气笑了,抬脚就要离开:“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小事有什么好激动的,谁爱生谁去生,再说了,我又不能生,跟我说什么,我要回去了。” 只是他转身,就听到他哥轻轻的,从鼻子里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哼。 朱厚炜脚步一顿,随后警铃大响。 ——生气了!真生气了!生大气呢! ——我的好哥哥,到底怎么又又又生气了嘛。 朱厚炜一脸深沉地扭头,朝着他哥走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边上,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是谁这么没眼色,蠢掉渣了,你尽管说,我来骂,我给他选个偏远的地方当官去,给我哥不痛快,那简直是太!过!分!了!” 朱厚照脸色稍微好看一点:“你跟江芸一样,就知道哄我。” 朱厚炜义正言辞:“我哪里能和江芸比啊,实在不行,我去请江芸来。” 朱厚照一肚子心思,毕竟最不能被人知道的就是江芸,是以眼疾手快,一把把火急火燎的人拉住:“你以为人家和你一样没事干啊,少给我惹麻烦。” 朱厚炜算盘落空,只能叹气,继续提笔:“那你说吧,想要贬谁?” “靳贵骂我!”朱厚照委屈抱怨着。 朱厚炜已经下笔写了一堆骂人的套话,但是一听到这个名字,还是笔锋一顿,皱了皱眉:“这不是新阁老吗?” 朱厚照点头:“太不上道了。” “这人太过分了!!”朱厚炜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今日倒霉的缘由,立马大怒,“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自己到现在不是还没生出儿子吗?还不努力努力,怎么还管上我们了!” 朱厚照饶有兴致点头。 “怎么说,打算贬去哪里?湖广行不行,那边番民闹得厉害呢,实在不行去九边,蒙古人和我们老是有摩擦……”朱厚炜撸起袖子就开始跃跃欲试,“两广呢?不是说两广打算清丈土地嘛?这么头疼的事情正好让他去,免得没事干,一直惦记你的事情……” 朱厚照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算了吧,贬了回头还给人得意上了,倒是我挨骂了。” 朱厚炜震怒:“那我……我们今天受的委屈算什么!” “算你好日子要来了。”朱厚照突然扭头看向他弟,非常认真问道,“你能一大婚就立马生小孩吗?” “嘎?”朱厚炜震惊,茫然眨了眨眼。 一侧伺候的毕真瞪大眼睛,下意识去看懵懂的朱厚炜。 帷幕后记录的史官已经被吓得冷汗淋漓,后背汗毛直冒,写的字也乱得不行,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 —— 朱厚炜和他哥大吵一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朝野。 王鏊震惊:“二殿下这脾气如何会和人吵架。” 毫无疑问,先帝的两个孩子,脾气最好的是二殿下朱厚炜,许是家庭关系过于美满,爹娘宠爱,又是幼子,故而天真浪漫,甚至还有些稚气。 他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平日里见了人也都是和颜悦色的,听说对殿内的宫娥黄门都颇为仁慈,从不打骂,甚至纵容他们和自己起玩乐,便是自己输了也不生气。 “怎么会吵架呢?”江芸芸也颇为震惊。 朱厚炜开始戳一下动一下,能不动就不动,能不生气就不生气的人,就是面对顾知这样的暴脾气都能笑眯眯的人,怎么会和人吵架,还是他哥朱厚照! 许是父母和睦的家庭总能养出更好的子女情分,两兄弟的感情是真得好。 ——这兄弟的感情好到放火都是一起的,怎么会没任何缘故就吵起来了。 “你要不去看看。”王鏊忧心忡忡递过去一本折子,“可别是因为靳充遂事情,那可是大罪过了,这是今年大婚的流程,你去看看虚实。” 江芸芸也担心这事坏了兄弟两人感情,只好忧心忡忡去了文华殿。 不曾想朱厚炜不在。 “殿下去找太后了。”守门的小太监把人拦住。笑说着,“阁老可是有事情?” 江芸芸笑说着:“礼部拟了一个大婚的初稿,还请二殿下看看。” 小太监热情接了过去:“奴婢一定亲自交到殿下手中,阁老是要在这里等着,还是等殿下回来了再去通知您。” “也不急,殿下看了有什么要求,直接派人来内阁传话就是。”江芸芸笑说着,不打算久留。 不过她刚走了几步,就看到朱厚炜心事重重地背着小手走了回来,身后的小太监们难得不是嬉皮笑脸的,一个个都眉眼低垂,瞧着严肃得紧。 “江芸。”他惊讶说道,随后下意识看向东面,“我哥不在这里。” 第五百二十五章 江芸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在她还未暴露身份之前, 她可是全大明闺阁女子最想要嫁的小郎君,蝉联数年未婚小郎君榜,南北两直隶榜单中更是远远甩了第二名, 十五岁的小状元,六、元及第,脾气温和,容貌俊秀, 一副打马游街图至今都在各大商行流转。 在她暴露身份之后,她又成了小郎君心中最想嫁的小娘子, 位高权重,人品贵重,家中清白简单, 为人和气温柔,回京那一年,谁家没抱着这样的几分心思在江芸面前晃荡,如今江芸喜欢什么, 京城流行什么,那身大红色的衣服至今每年过年都在衣行供不应求。 她实在太耀眼了,任谁见了都要心折三分, 偏她自己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这些年都没个动静,任由那些人媚眼抛给瞎子看。 “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小同窗, 又或者情同手足的顾幺儿。”朱厚炜凑了过来, 小声翼翼问道,“他们不好吗?容貌家风门第, 都算翘楚, 难得的是, 他们对你也是一心一意的。” 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那双漆黑的眼睛倒映着春日明媚的日光,也潋滟荡漾出无限生机,令人炫目忘神。 “不好吗,那王首辅家的小孩呢,那些年你赴宴见过的小郎君,就没有一个喜欢的,是容貌不好,还是家世不行,又或者文风不盛,难道是人品不好,那可是南北直隶最优秀的小郎君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你就当真,当真一点也不心动。” 朱厚炜犹犹豫豫问道:“又或者,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那么一瞬间,落在她脸上的万千春光也跟着黯然失色。 “都很好,是我自己并不想成婚。”她认真说道。 朱厚炜脸上的失落不可抑止,甚至有些难以接受,声音高了起来:“怎么就不想,有人照顾你,有人理解你,又或者是有人保护你,这也不行吗?” 江芸芸看着朱厚炜眼中的自己的影子,二十多年的岁月,她从一个稚气年幼的孩子到了如今这般成熟稳重的大人,她也从不敢面对自己的面容,到现在堂而皇之地看着自己,飘然无依的感觉再也不复存在。 从迷茫到不知前路到底是为何,到清楚明白自己到底要走上怎么样的路,她走了整整二十三年,这一路上风雨交加,大雪压身,路中坎坷,心中折磨,她不是没有后悔犹豫过,也不是没有胆怯后退过,但最后她还是朝着那条路走了过去。 她不能辜负那些托举她走到这里的人。 “世间桎梏之深,偏见之重,女子之难,我难以描述,只是这些都不是我要走的那条路。”到最后,江芸芸只是平静说道,“有人相伴一生的路极好,但孑然一身的路也不见得有多不好,殿下,我这一路走来,前途漫漫,我如何敢回头落入这样的窠臼之中。” 朱厚炜眨了眨眼,这么个一瞬间,明明春日拂面,他却只感觉到满心肃穆,坦荡萧瑟,她江芸是个不回头的人,所以在多年前的某一日,她走上这条注定无法和其他人产生羁绊的路。 他突然明白他哥为什么就这么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了。 ——太迷人了,这样的人就像春日的太阳,秋日的月亮,高悬深空,令人仰视,无法自拔。 “就是因为我与他们相交多年,我待他们自有情义,便是因为如此,我更希望他们应该去往更好更高的地方,而不是被我桎梏在小院中,不要落入我不想落入的境地。”江芸芸话锋微微一变,温和说道。 朱厚炜茫然地看着她。 ——他又听不懂江芸的这话。 江芸芸轻笑一声,就像儿时一般,胆大包天地伸手点了点二殿下的额头:“那殿下喜欢未来的王妃吗?” 朱厚炜脸色微微发红,眼睛却格外明亮:“她很好,我不是说外貌,也不是才学,我是说品行,她性格温和大气,还有些洒脱,是个极好的人,我和她在一起,我总觉得开心。” 江芸芸笑说着:“美好的品质需要相互滋养才能长久,殿下要记住今日的话。” 朱厚炜用力点头。 两人并肩坐在湖边的小石头上,任由春日的风,湖面的水轻轻抚慰着自己的脸庞,看着马上就要郁郁葱葱的荷花池,看着闲适慵懒的乌篷船,又是舒服自在的一天。 “那你,你……”朱厚炜突然靠了过来,小脸红扑扑的,磨磨唧唧问道,“我哥,我是说我哥,你,你觉得,哎,我的意思是……” 他哼哼次次说了半天,可在眼神一触及江芸平静的视线时突然又哑然,没说下去,只是脑袋一下就撞到江芸芸的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太没意思了,算了,江芸,我以后做一个好吃懒做的亲王,你也做一个名留青史的首辅。” 他这几年作为旁观者对于这样是是非非的纠缠左右为难,非常想要给他哥讨一个身份来,因为他们是从小一直长大,手足情深的兄弟。 可他也不想要江芸为难,因为江芸对他而言是老师,是他非常敬佩喜欢的人。 ——算了,情情爱爱的事情,还是交给当事人吧。 他百无聊赖地揪着江芸袖口的花纹,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盯着湖面上荡开的涟漪出神。 她从未深入想过情爱这方面的事情,毕竟她有太多事情要思考了,她的未来也并未将这件事情考虑进去,所以她对楠枝和幺儿隐晦的要求也只能做到点到为止。 她们走到这一步都格外艰难,所以更应该努力地往上走,而不是止步于这些片刻的欢愉。 相比较其他人,朱厚照又有些不同,大概是他太主动了,也太热情了,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充斥着这座宫殿。 “你哥很好,但我希望他能更好。”江芸芸并没有回避这样的问题,反而第一次认真想了想两人之间的关系,“百姓供奉天下之主,天下之主为百姓安居乐业而努力,我以前和他说过各司其职的道理,当年是一个小小的东宫,今日是整个大明,他应该担起这份责任。” 朱厚照算是他第一个徒弟,她总是对他多看一眼,希望他能更好。 少年时候的感情总是格外赤城真挚,一次次的相遇的羁绊成就了难以忘怀的时光,朱厚照是个极好的孩子,他虽然桀骜不驯,放荡无畏,但至少底色是善良的。 朱厚炜万万没想到江芸会回答这个问题,错愕地抬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的面容依旧平静温和,阳光落在她脸上,漂亮得好像瓷器一般,显然她说这话并无任何恭维的意思,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朱厚炜思索后忍不住追问道:“只有责任吗?” ——毫无任何私情? “你为黎循传铺就了平稳安顺的路,为顾仕隆争取他的爵位,甚至是谢来都因为你得到了指挥使的位置,你的妹妹成了大明第一个真正的大明女官,你算来算去就没算到我哥哥嘛。”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 “你知道我哥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愿意结婚生子吗?他想要把我第一个孩子过继过去,我不同意,我认为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背负起这样的使命,当皇帝太辛苦了,可他说,他想和爹一样,只娶自己喜欢的人。” 他的手紧紧握着江芸芸的袖子,目光真切而悲恸,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出来:“你愿意为天下人谋,为你的亲故好友谋,我哥不需要这些,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那为什么不能也回头看看他。” “他,他一直都很喜欢你。” 朱厚炜呼吸缓缓沉重,到最后又逐渐安静下来。 江芸芸依旧是无声地呼吸着,面容沉静,涟漪水光倒影在她脸上,波光粼粼之下像一座慈悲又像无慈悲的玉雕。 两人坐在暖洋洋的春日中沉默着,听着乌篷船在风中轻轻触碰着岸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会不需要呢。”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我想要为他谋一个更大的盛世。” 朱厚炜哑然,看着面前近乎有些无情的人,又好似突然明白过来,轻轻叹了一口气:“爹以前说你大明的文曲星,还真是一点也没错,你这心里装满了东西,黎楠枝进不去,顾幺儿进不去,甚至你的家人也很难进去,你所谋的是天下万事……江芸,你可真无情啊。” 江芸芸笑了笑:“不是只有爱情才是感情的。” 朱厚炜叹气,一脑袋又重新撞倒她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你就对我哥好一点吧,我瞧着我哥都要哭了。” 江芸芸笑:“胡说八道。” 朱厚炜一听这话就又是叹气。 —— —— 兄弟两人又莫名其妙和好了,内阁总算松了一口气。 半月后,两个新阁老也一齐入职了,瞧着两人交谈自若,神色镇定,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风波而有矛盾。 陛下虽然当时大怒了一下,但折子留中不发,并没有任何处置意见,也就是高举轻放了。 王鏊大为高兴,甚至请人一起去吃了顿饭,颇为破费,几位阁老其乐融融,一点也看不出哪里不对。 “听说了吗?南京吏部尚书王华的儿子,王守仁要回京了,景泰城已经修好了,算大功一件,能升好几级。”某一日,王鏊突然神神秘秘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这不是巧了,我江西正缺人呢。” 王鏊哎了一声:“怎么说?” “江西中南部盗贼蜂拥四起,为祸四方,百姓不得安宁,也有一些人蠢蠢欲动,我正需要有人去化解这件事情,实地探查。”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可把江芸芸激动坏了,“他不是会打仗嘛!正好去试试水,练练手。” 第五百二十六章 修建景泰城是个苦差事, 天高皇帝远,未必能修成不说,修成了也未必能捞到什么好处, 而且更让人担心的是,这事其实还很危险,毕竟太靠近蒙古了,距离大明的卫所又太远了。 蒙古人喜怒无常, 若是大肆略劫,必定会有人员伤亡。 景泰城的修建也格外艰难, 断断续续好几年,又碰上蒙古强攻兰州,又碰上兰州边贸大开, 所以这座藏在大小松山间的城镇时不时会有无法言喻的孤寂感。 大明人不敢靠近,蒙古人视他们为异端,朝廷的钱银也断断续续,难以为继, 幸好后来江芸进了内阁,对此事非常看重,后续一切才开始进入正规。 王阳明当年一腔少年意气, 一条心就想往边关跑,完全无视他爹给他规划的路,最后甚至还托了江芸的福, 这才一溜烟跑到兰州。 刚到景泰城, 这里荒芜得连木头都没有了,黄沙随风而动, 破旧的城墙用脚都能踹倒, 任谁看了一眼会这块土地丧失信心, 这里还依稀有着汉人和蒙古人落脚的痕迹,可偏就是这样的地方,历经十数年,在他王守仁的手中,这座小小的孤城从废墟中重新站了起来,隐约可见当年作为大明防备蒙古战略第一线的辉煌威猛。 当他站在城池上,往东看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往后是万千百姓的兰州城,他突然大笑起来,只觉得一直萦绕在他心口的那阵阴霾终于散去。 整整十三年的时间,他王守仁无数次坐在这个破旧的城池上,听着来来往往的消息,感受着似而非似的窥探,更甚至是无数次面临停摆的攻城。 他百思不得其解。 景泰城怎么就修不起来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这些是是非非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王守仁终于千辛万苦回到京城,第一次坐在江家小院中,一脸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许久之后,脸上终于露出笑来:“好久不见啊,江其归。” 景泰城修建好的消息传来,内阁很快就要求周边卫所各出十小队入住景泰城,很快又确立了新的指挥使千万,其中锦衣卫的指挥官是陛下奶嬷嬷的儿子李新。 没多久,这些年修建景泰城的官员就被大肆封赏,其中王守仁作为总修建师,直接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安、赣州、汀州、漳州等地,不日赶赴江西。 此刻,王守仁在百忙之后,终于再一次站在这间被世人称为大明真正心脏中枢的小院中,那多年求而不得的困惑似乎也终于要完成最后的破蛹。 江芸芸同样打量着面前亦然不似从前的王守仁。 初见这位被记在历史书上的人物时,只觉得激动亢奋,那是她截至目前为止遇到的最有名的人物。 那是一种被历史拥抱过的感觉,她在还无知无觉时,和一位早早就在历史上定靶的人物有了交集,这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可今日再一看,那一份的激动随着漫漫时间流失,到现在只剩下无穷的感慨。 这样在她记忆中名垂千史的人,如今正和自己坐在一起,她不再是历史的见证者,她是其中的参与人,甚至是决策人。 多年不见,两人少年相遇时的稚气早已消失不见,北方的风猛烈而激昂,吹得年轻朝气的人都会迎风长大。 当年悠然自得的江其归,后来意气风发的王阳明,无不不是受过它的滋养。 王守仁的身形依旧消瘦,但眉宇间的坚毅却能挣脱□□的孱弱。 “瞧着是心性大成。”江芸芸亲自给他到了一盏茶,笑说着。 王守仁便也跟着笑,目光落在茶盏透出的袅袅的白烟上:“这些年远离朝廷,心中反而看得更清了。” 江芸芸看着他笑:“倒要好好听听你的故事了。” 王守仁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原先你要和蒙古人谈和,有说你通敌卖国的,也有说你畏战胆小的,后来你又主张开边贸,促成两国多年来的和解,那些人的论调还是如此,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这些人吵来吵去,喋喋不休,听得我都烦了,而你身处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竟然还能做出这么多事情。” 他一脸钦佩:“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江其归,致其良知啊,你的处境也太高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虽然心中并无太大的波澜,但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是不是在景泰城这么多年感悟出什么?比如心学?” 多稀奇啊。 难道历史的痕迹不容改变,哪怕圣人的发展路线已经被她改变,但属于他的成就还是会不期而至。 未来的心学大成者,注定要彪炳显赫的哲学理论,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的大圣人,到底还是来了?! 王守仁眉心微动,没说话。 “是不是朋友了,怎么还跟我支支吾吾的?”江芸芸急了。 王守仁委婉说道:“自来理学才是王道。” 江芸芸了然,笑眯眯说道:“咱们是理学子弟啊,只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理学如今的分类也不少啊。” 王守仁一看她这样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我还打算写本《朱子晚年定论》,也好多学习学习分类不少的理学。” 江芸芸见他不愿多说,便也不多问,但心中还是有片刻的触动。 ——历史的轨迹真的可以改变吗? 小院因为这个突兀的话题,而陷入沉默之中。 “我非不愿与你多说,只是这几年我的感悟,我自己也并未想的太明白。”王守仁解释道。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你会成为一个圣人的,你好好走你的路,我自有自己的路要走,本就无需多做解释。” 王守仁看着她并无生气的样子,这才笑了起来:“是,这是我的路,景泰城注定会成为我顿悟的地方,临走前的那一夜,我突然想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我环顾着焕然一新的城池,只觉得这十三年的困顿和磨难,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知行合一’是我的路,幸好,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 江芸芸被触发了关键词,立刻眼睛大亮,一把握住他的手:“心学!王阳明!我就说你会成为大圣人的!” 王守仁一看这个熟悉的表情和动作,突然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江芸芸的胳膊:“江其归,外面的人都说你狡诈如王介甫,面慈心狠,可你明明一点也没变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 这一刻,历史的走向已经全然不重要,因为她走的路就是她要的历史。 江芸芸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激得大笑起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浑然一变,再也没有多年不见的生疏。 王守仁的目光看向面前已经气质大变的江其归。 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的江其归,还是喜欢一把握住他的手的读书人,嘴里说着奇思妙想的话,可如今她也长成了渊渟岳峙,巍然不动的阁老。 ——但,江芸依旧是那个江芸。 ——幸好,她的心依旧没有变。 直到夕阳西下,聊了许久的王守仁这才起身,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站在门口的王守仁看着巷子里走路的一对母女,突然说道:“我原本也不解到底你到底为何非要和蒙古人好好相处?”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蒙古人心狠,杀过无数汉人,抢了我们的土地和牛马,简直是不可饶恕。” 王守仁的视线收了回来,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面容被夕阳的光照耀着,充满无尽的哀思。 “景泰城,整个大小松山有无数汉人。”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他们回不到兰州,去不了蒙古,就像幽魂一样飘荡在无人的景泰城,逐渐成了见不得光的草芥,其归,我们得把他们找回来。” “每当景泰城修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去看这些人,看着他们从戒备警觉到喜爱,笑颜以对,我就跟自己说,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我答应了他们带他们回大明,那我就决不能后退。” 江芸芸笑了起来:“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 王守仁眼睛一亮:“是,静亦定,动亦定,外面纷纷扰扰又如何,我就是要带他们回大明,我不能让他们在颠沛流离,旧土难归,江其归……”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注视着面前的多年相识的朋友:“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不知景泰城是否是我的百世之业,但我,没去错。” 江芸芸心中触动。 “打仗不能带他们回来,但和平可以。”片刻后,她的目光透过那双通红带泪的眼睛,温和而平静说道,“伯安,你做的很好。” 八月底,王守仁离开京城,先是去了一趟南直隶,再坐船前往江西。 “你似乎对江西很是关注。”内阁中,杨一清笑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江西如今匪患屡禁不止,匪首谢志山占领横水、左溪、桶冈,池仲容占领浰头,同时还有大庾的陈曰能、乐昌的高快马、郴州的龚福全,这些人私下交结,相互支援。” 她忧心忡忡地掏出几本折子:“半个月前,谢志山联合乐昌的盗贼夺取大庾进攻南康、赣州,赣县主簿战死,县令望风而逃,百姓伤亡惨重,这是巡抚文森托病去职的折子,再看这个,前些日子送来的折子,说是福建大帽山的盗贼詹师富听闻江西的盛况,也起兵攻占剽掠,朝廷自然是要多多关注。” 第五百二十七章 宁王上折子也不奇怪。 宗藩条例去年过年前下发的, 到现在各个藩王都轮番上折子大骂江芸祸国殃民,要求废除这个条例。 其实朝廷上下对这个条例都是颇为赞同的,毕竟藩王损害的是朝廷的利益, 现在江芸愿意冲在最前面,那肯定是极好的。 朱厚照也觉得这个宗藩条例不错,毕竟他才是最直接的受害人,奈何他的叔叔伯伯, 侄子侄女等等都上折子来哭,一天的时间就能垒成一叠, 他又不得不处理一下这些人。 “朱宸濠没憋好屁。”朱厚照一看到江芸芸进来就大声嘟囔着,一脸不悦,“他说他要为国分忧, 要主动让宁王一脉做好表率,已经一个个把下面的藩王都召集过来问了,还叫我要体谅其他藩王的不易,说他们也不容易, 正反话都让他说了呗。” 江芸芸对此充耳不闻,接过谷大用递来的折子,仔仔细细看完, 随后眉心微动,似笑非笑:“果然是以仁义著称的贤王。” 朱厚照小脸臭着,背着小手, 一脸凝重地走了过来:“什么仁不仁义, 我还不认识他,要不是当年你们拦着, 我早把他杀了。” 这事还要从先帝临终时说起, 当日情况复杂, 新旧交替,内阁为了保新皇平安登基,就把朱宸濠的事情高举轻放,此后朱宸濠就像是潜入水中的鱼,安分了十来年,任谁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这几年朝中也是是是非非不断,等众人回过神来,发现‘宁王乃贤王’的论调,不知何时突然在京城广为流转。 因为朱厚照迟迟不肯大婚,国嗣空缺,一直和陛下一起长大,至今还未册封王爷的二殿下是皇储的有力人选之一,同时,仁义贤德的宁王也是诸位大臣口中最合适的人选。 太子空悬,陛下的态度又模糊不亲,诸位藩王难免蠢蠢欲动,但胜在皇帝还年轻健康,一切又都是暗潮汹涌,无法言喻。 这件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江芸芸心平气和合上折子,笑说道:“宁王身为主藩,还能如此大义,陛下已经把这份折子抄送各大藩王,以示表彰才是。” 朱厚照叹气,绕着江芸芸溜溜达达叹气,随后一脸凝重:“这也就是恶心恶心人,我感觉不够治本。” 江芸芸笑问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我想揍他很久了。”朱厚照抱臂,板着一张脸站在江芸芸面前,大声宣布道,“在我爹还在的时候。” “宁王目前并无错处。”江芸芸提了一句。 “锦衣卫去江西这么久了,我就不信什么毛病都没有。”朱厚照也不知在想什么,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看,小眼神一闪一闪的。 “谓皇家袒免以上亲,及太皇太后、皇太后后缌麻以上亲,皇后小功以上亲,皇太子妃大功以上亲。”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藩王亦属于此类此为‘议亲’,这些人的定罪流程为——“凡八议者犯罪,实封奏闻取旨,不许擅自勾问。若奉旨推问者,开具所犯及应议之状,先奏请议。议定奏闻,取自上裁。”,也就是说:“言官不得告,司法不得审,重罪不加刑。”,锦衣卫查出来小问题并不能如何宁王。” 朱厚照一听这话,头都大了,又开始绕着她着急打圈:“哎哎哎,别念了,头疼,你就说这么能把他打一顿吧。” 这大半年,他一睁开眼,看的折子就是‘太、祖有言’,一打开耳朵就是‘我们可是皇族贵亲’,时间久了,他已经看不得听不得这些话了。 ——这老祖宗也太能说了吧!! “《皇明祖训》言藩王之罪——“虽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也就是说面向所有人设定的《大明律》的“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并不适用藩王。”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陛下要把人打一顿,还不如直接把人召入京,悄悄指使锦衣卫将其打一顿比较合适。” 帷幕后奋笔疾书的史官悄悄龇了龇牙。 谷大用借着上茶的时间,茶盖发出轻轻的一声动静,也算打断了这个对话。 朱厚照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这么做啊。 他苦恼地站直身子,最后还是忍不住叹气抱怨着:“他那个折子上怎么还提到你了,还一直夸你。你看到了吗?” 江芸芸失笑:“不如此,如何体现他的贤良。” 朱厚照冷哼一声,嘟囔了一句:“他贤不贤良,何必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官员。” ——朱宸濠对江芸图谋不轨。 朱厚照看完折子,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那肯定是朱宸濠有问题,江芸才不会喜欢这些阴侧侧的人呢。 他心里颇为不忿,来来回回把人骂了一顿,到最后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把这个折子从江芸芸手中拿了回来。 “据《皇明祖训》规定:“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江芸芸盯着那本折子,冷不丁说道。 自来有十恶不赦的成语,其中十恶为——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明朝藩王作恶无数,大都轻飘飘地放下了,唯有谋反一事,会被上位者正眼以待,严肃处理。 永乐朝,谷王涉嫌谋逆,太、宗朱棣将谷王朱橞谋逆事条示诸王,令诸王议谷王罪,随后楚王朱桢等人便上疏议罪曰:“橞违弃《祖训》,阴结□□,谋为不轨。此天地之所不容,祖宗之所不佑,国法之所不恕者,按法诛之。” 其实江芸芸心里一直悬着一个事。 ——历史书上的王阳明到底平了哪位王爷的乱。 也就是说是谁,曾谋反过? 江芸芸一直对藩王之事非常上心,就是为了找出这个最大的嫌疑人。 其实算起来几位亲王的可疑性都不小,毕竟大明这个头一开始就有点歪了,再加上朱厚照也不是规矩的帝王,年轻反叛,难免会有人心生异样。 朱厚照不可知否,但也非常不屑一顾:“他又没兵,之前请求重建护卫队的折子,我可一个没同意。” 江芸芸脸色却没有轻松起来。 虽然太宗朱棣立下不少限制藩王的规矩,比如不能领兵打仗、不得擅离封地、非奉诏不得入京,二王不得相见等等,造成亲王的势力大幅缩水,几乎要一蹶不振。 但自来藩王造反几乎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存在,可见只要有想法,总能添点乱。 若是她没去过兰州,肃王等目前还散落在九边的亲王自然是她第一时间会注意的。 毕竟他们距离兵权非常近,但实际接触过,这样的想法紧跟着烟消云散,因为九边的亲王往往是看管最为严格,就比如肃王,出个门,各路御史太监就会闻风而动,陛下案桌前的折子根本不会少。 目前在位有三十一位亲王,她一个个排查过去,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宁王身上,其实成化帝册封了十位亲王,也非常值得怀疑。 自来最亲近陛下血缘的藩王,才最有起兵的号召力,但这些人兴王沉默寡言,至今都对宗藩之事毫无反应,岐王无子除藩,益王生性俭约,爱民重士,剩下的衡王、雍王、寿王、汝王、泾王、荣王、申王各有各的疑点。 但宁王实在是她最怀疑的一个,倒也不是因为多年前的私人恩怨,而是江西的匪患实在太严重了! 这样的匪患竟然维持了十来年还未平定,甚至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大明牺牲了一波又一波的官员倒在剿匪的路上,可那些土匪就跟不怕死一样涌了上来。 可江芸是去过江西的,土地肥沃,文教浓郁,这是一个教化程度颇高的地方。 如今既非乱世,又无天灾,各地清丈土地的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过来,她曾借着清除马政,清丈河北土地的时候,放出风声,下一步就是江西和福建。 半年后,江西匪患数量暴涨。 江芸芸的视线瞬间锁定远在南昌的宁王。 “只怕是暗渡陈仓。”江芸芸平静说道。 —— —— 宁王的折子被下发给各亲王后,自然也是一番热闹,但很快京城就无人讨论这件事情了。 因为二殿下朱厚炜大婚! 京城好久没喜事了。 朱厚照大喜,给了自己弟弟近乎太子娶妻的婚礼规格,一时间朝野震惊。 江芸芸被选为正使,杨一清作为副使,出现在喜气洋洋的文华殿内。 鉴于朱厚炜直接还未册封,所以一切的开始就从宫内开始,江芸芸直接手拿制案和节案,从距离文华殿最近的东华门中门出,一箱箱的彩礼紧随其后。 她先把制案和节案放到迎娶王妃的彩舆中,念了一长串的圣旨,又做了无数礼节上的流程,最后赶在长香燃尽前,飞快把朝服脱了,换上大红色的吉服,随后乘马而行,带着一条长长的乐队从正门出发,一路直奔王妃如今安置在京中的家中。 早早就有风声传出来,今日是江芸作为正使引亲,整个京城挤满了各处赶过来看热闹的人,两侧的酒楼上更是坐满了花钱找位置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一个个花枝招展,穿红戴绿,隆重得完全不输今日的主角。 那个大红色的身影一出现在街头,人群中就爆发出巨大的动静,小娘子们把手中早已准备的手绢和鲜花朝着她扔过去。 五城兵马司的人看得头都大了,维持秩序的人不得不大声呵斥这些试图往前挤过去的人。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围观,拿起怀中一朵不知谁扔来的牡丹,茫然抬头看了看。 第五百二十八章 朱厚照自然也没下过厨, 他比江芸还夸张,皇宫厨房的大门往哪边开,他都不知道, 但他就是胆子大,硬着头皮说要再给江芸做碗面吃。 江芸芸百般阻止,但还是被朱厚照赶了出去:“你去收拾收拾地面。” 他叉着腰站在灶台前,来来回回扫视着, 一时间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做,脑袋来来回回转了一圈, 最后,他拿起了一把刀。 “要不还是算了。” 江芸芸刚勉勉强强把厨房里的一地狼藉都收拾好,一抬头, 就看到朱厚照拿着一把刀犹犹豫豫地比划着,胆战心惊开口。 朱厚照举着刀,不悦扭头:“你不信我?”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然后抹了一把脸, 唉声叹气:“这,这,可如何说呢。” ——信肯定是不信, 但这话说出口,面前这人能蹦起来三尺高。 朱厚照信誓旦旦,拿着刀比划了一下篮子里的蔬菜, 在砧板上哐哐就是两刀, 然后又从柜子里掏了又掏,最后扒拉出一块腊肉, 一脸嫌弃地放在刚才已经切好的蔬菜上, 又是哐哐两刀。 腊肉颇硬, 第一刀还没砍断,直接把刀咬住了。 朱厚照下意识想叫江芸,但一扭头就看到她靠在门口,抱着手臂,懒洋洋看着他的样子,院子里的那盏幽幽的光落在她那件大红色的吉服上,金丝绣成的花纹在此刻暗影流动,金光闪烁,漂亮得好像在夜色中在发光。 “怎么了?”江芸芸看他瞪着眼睛发呆的样子,便随口问道,“要我来帮忙吧。” 她虽是这么说,但脚步愣是停在原地没动。 朱厚照回过神来,眼神飘忽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才不要,小小腊肉。” 他硬着头皮把刀从油腻腻的腊肉里拔出来,继续哐哐几刀。 “切小块一点,不然煮不熟。”江芸芸虽然不会做饭,但是派头不小,叉着手,下巴微抬,慢条斯理提醒着。 朱厚照低着头没说话,吭哧吭哧继续砍肉,动静不小,砧板被敲得哐哐直响,原本整齐切口的一条腊肉也跟着四分五裂。 等蔬菜和肉都被剁好了,整个灶台已经一片狼藉,朱厚照却完全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一脸满意地拎着刀:“怎么样还行吧!”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顿面的架势不小呢。” 朱厚照感觉自己被阴阳了,但一看江芸那笑脸盈盈的架势,眼波也跟着闪动了片刻,冷哼一声,决定宽宏大量原谅了她,只是他盯着那一堆东西,忍不住挠了挠脸,好学问道:“怎么煮面来着?都放进去一起煮吗?” “先把火烧起来,再倒水,等水开了,把这些东西外加面都放进去就可以了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但你会烧火吗?” 朱厚照和她四目相对,感受到了嘲讽,紧接着不高兴地反问道:“难道你会?” 江芸芸哎了一声,也跟着挠了挠下巴,唉声叹气:“那我肯定是不会啊,我刚才不就是烧不起火来,还把面掀翻了吗?” 朱厚照一看原来一向无所不能的江芸也有不会的时候,立刻生出无限的信心,拍着胸脯,大声说道:“我之前训练士兵的时候,看过他们烧火,我会。” 他撸起袖子,捡起一根柴火,来来回回看了几眼,然后塞到灶膛里,没一会儿就塞得严严实实的。 江芸芸一眼,就摇了摇头,许是白日那上千坛美酒隔着空气也有些醉人,她今日也难得有了兴致,笼着吉服宽大的袖子,姿态闲适懒散,倚靠在门框上,歪着脑袋,看着他蹲在灶台前,一个人来来回回折腾着。 到最后,眼睁睁看着那张小白脸染上了灰尘,变得灰扑扑起来。 “是你家柴不行!”倒腾了好久还没生火的朱厚照扔了手里都要烧成炭了,还是没点着火的木柴,开始大声甩锅,又气又急,“乐山开了店,怎么就不管家里了。” 小花猫脸一动一动的,头顶的碎发都落了下来,跟个小猫胡须一样说起话来也跟着颤颤巍巍的。 江芸芸盯着他看,最后胆大包天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朱厚照先是茫茫然然地看着她,后来回过神来发现她是在笑自己,恼羞成怒,风风火火上去,就要把人拉起来,骂骂咧咧道:“笑我!江芸!你是不是在笑我!” 江芸芸看着他大红色的衣摆也都黑漆漆的,整个人跟在泥地里打了一个滚一样,笑得更开心了。 “别笑了!!”朱厚照制止不了,只能用手捂住她的嘴巴,瞪大眼睛,企图非常威严地呵斥道,“我是皇帝!你怎么笑我!!大逆不道,太大逆不道了。” 江芸芸笑得眼泪都出来,但是一抬头看到他板着个小花脸就又想笑,眼看朱厚照真的要急了,最后只好伸手,随意抹了一把他的脸,免得自己一看就忍不住发笑。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朱厚照猝不及防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大红色的宽袖在眼前一闪而过,艳丽复杂的花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他还未细看,就感觉到那只手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后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瞬间滚烫发红。 他僵在远处,却又在江芸芸抽手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去抓她的袖子。 谁知江芸芸顺手往后退了一步,抱着手臂,姿态随意,神色平静,站在屋檐下,任由头顶的那点阴影笼罩着脸颊。 “还是等乐山回来做饭吧。”她含笑的声音隔着夜色传了过来。 朱厚照只能顺着声音,企图看清不远处这人脸上的表情,那张脸哪怕在斑驳的烛火下已经能看到灼热的红意,偏他已经无暇自顾。 他今日看到朱厚炜大婚,看着一对新人在他面前如胶似漆,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却只看到站在人后角落里的江芸。 她穿的衣服是宫内特质的大红色吉服,衬得她面如美玉,眼似秋水,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偏两侧落下两个宽大的袖子,原本雅致富贵的气质便又多了分璀璨从容。 肩膀上用金丝银丝勾勒出一龙一凤盘绕的造型,羽毛和鳞片栩栩如生,唯有那双眼睛是用大红色的宝石点缀着,初看并无异样,只是当她行走间,在亮如白昼的烛火下就好似一对偎慵堕懒的龙凤终于在人间缓缓睁开眼,平静威严地注视着今日的热闹。 明明此刻的文华殿人群喧嚣,声音鼎沸,但他还是一眼就穿越人海看到了念念不忘的人。 这是一场浩大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婚礼,他的弟弟牵着他的新娘为他敬酒,他的娘笑得合不拢嘴,所有大臣终于松了一口气,历代藩王难有这样的辉煌,但他看着悄然离开的背影却开始坐立不安。 ——他想去找江芸。 ——这身大红色的衣服明亮鲜艳。 可现在他真的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万千心绪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随着两人的沉默,小院也跟着陷入安静,小小的灯笼逐渐变暗,连带着厨房这一块的光照也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 外面热闹的欢笑断断续续传了进来,今日彻夜狂欢,不知是谁家放起了烟花,照亮了半边夜空,连带着两人的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阴影。 “是烟花。”朱厚照仰头,盯着不远处转瞬即逝的烟花,喃喃自语着。 江芸芸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笑说着:“今日不禁烟花,大家自然是开心得玩。” “不扭头看一下吗?”朱厚照想要面前之人的面容,可脚步却又格外沉重,不敢靠近她,“很好看的。”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袖子便也跟着晃了晃,微光中的红宝石眼睛光影泯灭,却也沉默不语。 朱厚照喉结微动。 “回头去看的烟花,所以总是在错过。”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柔, 朱厚照不甘,终于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低沉,带着细微的请求:“你就回头看一眼。” 江芸芸没有说话。 她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帝王,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朱厚照被那一口气点燃,压抑在心口多年的万千情绪涌了出来,想要把人拉过来,强硬要求她和自己站在一起去看烟花…… “今天也太忙了,我的老腰要断了……” “好多南直隶的人都赶过来看热闹了,可不是人多。” “别说了,休息去……哎,你怎么站在这里。” 众人说话间,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张道长等人手里提满了东西,叽叽喳喳涌了进来。 乐山一眼就看到站在台阶下的江芸芸,惊讶问道:“面吃了吗?怎么不去休息……陛,陛下……你,你你……” 乐山震惊地看着站在厨房门口,一脸狼狈的朱厚照,磕磕巴巴说道:“怎么,回事啊。” 江芸芸笑着解释道:“面冷了,想要热一下,面撒了。” “伤到没?”乐山紧张问道,“厨房的柴火有些湿了,有没有熏到你啊。” 江芸芸摇头,欲言又止。 张道长带着两个小姑娘,凭借着多年练就的利眼,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 ——主要是陛下的脸实在是藏不住事。 “我带她们去休息。”张道长连忙把两个小姑娘拉走。 陈禾颖看了一眼自家老师,又看了一眼站在阴影处的朱厚照,还未说话,就被张道长拉走了。 “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张道长拉着两人走回内院,想了想还是压低脑袋,对着两个姑娘,严肃警告着,“你们不是你们的老师。” “陛下为何总是深夜来找老师。”陈禾颖忍不住问道,“这对老师不好。” 张道长看着两个几乎是一手拉扯到的懵懂小孩,闻言只是叹气:“隔壁秃驴们说别的话,我都觉得不中听,但有句话说的对,多欲为苦,苦海无边,欲望其大无外,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第五百二十九章 李东阳确实一直体弱多病, 之前为国事强撑了数年,致仕后就一直大门紧闭,谢客养病, 之前听闻江芸受伤是他难得主动出门的一次。 那一次,李东阳身上的病弱已经很是明显,身形孱弱,面容憔悴, 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佝偻着,呼吸是不可抑制的沉重, 那一日,他强撑着病体坚持亲自来找江芸,用充满腐败老病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江芸芸的额头, 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李东阳的年岁已经看到头了。 江芸芸赶到李家的时候,李家愁云惨雾, 李兆先失魂落魄站在门口,对面的朱夫人双眼通红,被人扶着才勉强坐稳。 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浓郁刺鼻的药味, 屋内明明有不少人,却连着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张道长坐在李东阳身边, 摸着胡子, 眉心紧皱。 李东阳躺在床上,年岁垂垂, 起伏的胸膛都格外微弱。 “怎么样了?”江芸芸上前一步, 呼吸逐渐放轻, 低声问道。 张道长摇了摇头,抬头看她,片刻之后面容悲悯,但又有些平静:“年岁已至。” 江芸芸身形一晃。 李兆先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声音是强忍住的哽咽:“爹早就说过这一天了,当时就交代我,想要见你最后一面,今日午后刚吃了饭突然昏迷,我就赶紧来找你了。” 江芸芸听得脑子嗡嗡的,有这么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那股在浓郁药味笼罩下的腐朽的味道。 那样的味道,她在当年那间灰暗,不透风的客栈中第一次闻到。 那个时候她还懵懵懂懂,不知这样的味道代表什么。 张道长环顾四周,就打算拎着药箱准备离开。 “张道长,不再开点药吗?”朱夫人见状,连忙起身把人,口气卑微地请求着,“马上就要过年了,再让他……让他过个年吧。” 距离过年还有五日。 张道长为难,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又见江芸芸似乎心思不在这里,便又自己想了想,委婉说道:“怕有些难了。” 朱夫人捂着嘴巴抽泣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艰难眨了眨眼,对着张道长恳求道:“还请帮忙。” 张道长左右为难,但看着屋内凝滞的气氛,只能哎了一声,把肩上的药箱拿了下来,叹气说道:“那我去拟药方,只是这方子肯定是不便宜的。”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我们愿意出钱的。”朱夫人赶忙应承下来,“张道长这几日辛苦了,定不会亏待您的,小娟,你带张道长去隔壁屋子写药方。” “爹,江阁老来了。”等人走后,李兆先轻轻推了推李东阳,喊了好几声,原本昏睡的人这才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浑浊空洞,片刻之后才看清面前的人。 “师妹。”他轻声喊了一声。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坐在他床边的圆凳上,握着他颤巍巍的手:“在呢,前几日楠枝来信,说找来一块婺源的墨,名叫桐油烟,我还打算今年拜年的时候给您带过来呢,都说那个婺源墨是留取乌金千秋照,墨痕经久不褪、磬香浓郁,最合适师兄写字画画了。” 李东阳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回应着,脸上也跟着露出细微的笑来了:“有心了。” 江芸芸紧紧握着他的手,盯着那张已然衰老得走到人生末点的人,突然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李东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 李兆先也不墨迹,直接站了起来,带着继母和一大家子人都出去了,只是出门前,忍不住红着眼睛往里面看去。 他和他爹的关系起起伏伏,一开始的紧张和冲突,到后来的平和交心,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是是非非,家人又相继离开,当年辉煌的李家,到现在人丁萧条,门口冷清,到此刻也终于要归于平静了。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他的窗户前再也不会出现这道熟悉的身形了。 屋内,江芸芸和李东阳师兄妹两人相对无言地对视着,其实说是师兄妹,偏两人的年纪却也能做父女了,李东阳过了年就六十有九了,江芸芸也不过三十四岁,她甚至比李兆先还要小上几岁。 “我曾有过三子三女,如今只剩下徵伯一人,如今他的膝下也无子嗣。”李东阳神色寂寥,“天不佑李家。” 江芸芸安慰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兄不必担忧。” 她想了想,低声保证道:“我会照顾好徵伯的,就像当年师兄照顾我一样。” 李东阳笑了起来,眼中含泪地看向江芸芸:“这是我的私心。” 李家就剩下一个被他恩荫到中书舍人的李兆先,他考不上科举,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一眼望到头了,但他又不幸出生在李东阳膝下,和江其归牢牢绑定在一起,就注定要和江其归一样饱受风云磨炼。 若是没有内阁阁老江芸的庇护,他的下场大抵要历经千辛,甚至归于尘烟,不得善终。 这样太苦了,他舍不得,舍不得自己艰难养大的孩子要经历如此残酷的政治风云。 “是人就有私心。”江芸芸也跟着满含热泪,认真安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你为他顾其周全,乃是人之常情。” 李东阳看着头顶床帷上的花纹,半晌之后才说道:“赵太后送嫁燕后希望其子孙相继为王。” 江芸芸安静听着。 江芸的未来注定不能后退,她后面已经站满了无数人,他们受江芸庇护,得江芸恩惠,已经是一条战船上的人,一旦江芸倒下,必将牵连出震惊世人的血案。 这一点,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心照不宣。 李东阳不得不在临终前,再一次提醒着自己的师妹。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守金玉之重,而况人臣。”年迈的人艰难侧首,浑浊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面前过分年轻的大明肱骨之臣,一颗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当年他的老师临终前,对着江芸的未来是如此痛苦难过,他虽然痛哭流涕,却并不能理解。 毕竟人只要还活着,嘴里也只是念叨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了,他们的儿孙便是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这世上的每一条路都充满荆棘,他的儿子,他的师妹,他再也照看不到了。 那一日他听闻江芸闯入火场去救人时,藏匿多年的满腹心思瞬间被激化,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去。 他担心江芸的安全,担心陛下的态度,更担心江芸是不是要自毁。 他的师妹,他纵然有千多万多的不解,可不论是谁看到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那些质疑和曲解都会消散。 到最后,他只能握着江芸的手如是说道:“少年心思当浮云,可你是芸草,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他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目眦尽裂,紧紧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看:“其归,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你当如荞麦,如芸草才是。” 江芸芸哽咽应下:“我知道的,师兄,我知道的。” 李东阳满眼含泪,看着她的眼泪却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的,你一向最有主意,往前走……少年心思与你何干,我只想看看你……江其归,如何名留青史。”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热泪瞬间流了下来。 她江其归如何有幸,能在这个异世遇到这样的老师和师兄,至诚至热。 “这一路这么辛苦……”李东阳重重躺回枕上,喘着粗气,眼睛微微合上,口气轻浮缥缈,“别辜负你自己。” 江芸芸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手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 —— 正德十一年的春节,整个李家度日如年,江芸芸也闭门谢客,不再见人,两个小孩因为张道长不在家,担起了家里打扫的重任,一个个也不说话了,只是眼神交流着,乐山也看着不再拥挤的饭桌,突然来了句:“人越来越少了。” 幸好,李东阳到底是熬过了春节,在大年初三溘然长逝。 朝廷对于这位历经三代的阁老给予极大的体面,只是在给谥号的时候颇有争议。 “为何不给文正?”江芸芸敏锐抬头问道。 外面的人不少人都认为应该给‘文正’的谥号,以褒奖他这些年的功绩。 宋朝司马君实曾说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他认为这样的谥号要慎重,自宋朝以后,文正的谥号便格外珍贵。 大明至今还未有一人得到文正的谥号,人人都在想李东阳会不会第一个得到。 王鏊摸了摸胡子:“文忠不是很好嘛?” “文为道德博闻,正为靖共其位,李首辅创茶陵诗派,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除杨士奇外,难道不是李首辅其后吗?当时内阁三人去二,天下荫受其庇之人不计其数,虽有气节之人非议之,但朝政之事,其实只言片语,毛皮所见能解释清的。”江芸芸据理力争。 王鏊睨了她一眼:“这事陛下同意了。” 江芸芸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 “那我去找陛下。”她齐声说道。 “等会。”王鏊见她当真兴冲冲要走了,连忙把人拉住,“外面的人都说,他以诗文延引后进,当今海内名士,多出其门,往往破格不次擢用,浸成党比之风,你难道没听说过?” 江芸芸叹气:“听过,我还听过他们说的更过分的,说这些年不能迪知忧恂,举用真才实学,诗文之徒,必误苍生。” 王鏊并不对此评价,只是继续问道;“那你还坚持你要为你的师兄讨一个‘文正’的谥号来嘛?你就不怕真的落实了这样的名头,与你师兄有碍,与你也有大碍。” 第五百三十章 镇守太监是洪熙元年设立的职位, 以王安为甘肃镇守太监始。 此前镇守中官未用镇守太监之名义,之后宦官总镇一方以此开始,直到正统间, 各省各镇皆有镇守太监。 他们本限于军事,后随着地位逐渐提高,推及到地方行政,权力益重, 造成的祸害也就越大,到现在已经成了不可言说的阻碍。 河南因为被纳入今年的清丈土地的范围中, 又因为河南自古就因为地处中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百姓人口密集, 故而不可生乱,所以前几年就先行派了巡抚先去视察,整顿吏治。 李充嗣以治行卓异被江芸芸一眼发现。 他是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后选入翰林院庶吉士, 两年后就授刑部河南司主事,审鞫多所平反,但后来受刑部“索囚贿案”的牵连, 调任岳州府通判,期间又因为监督粮食储备有方,而被大肆褒奖, 后因调查九溪地区的夷人案件, 使得汉夷矛盾得以化解,从而在弘治九年移随州知州, 功绩卓越。 其中最让江芸芸多看一眼的是, 当时正值饥荒, 街巷凋敝,他曾推行一种义仓制度,鼓励民间捐赠粮食,从而灵活执行赈灾标准来应对饥荒,江芸芸一看他的履历,就知道河南的事情应该让他去。 这次李充嗣上折子弹劾这群太监,理由是——近来镇守太监进贡,有古铜器、窑变盆、黄鹰、角鹰、锦鸡、猎犬、羔羊皮之类,皆假名科敛,为己行私取财。此外,又有拜见银、须知解、图本银、税课司银、以及椿草、马价、甲夫、河夫等银,动以数十万计。而左右随从,卖马,卖布,卖纸钞铺陈,又沿途抽索客货,其弊甚多。请行禁止以甦民困。 江芸芸把折子掏了出来:“此事最严重要要追究到镇守宦官廖堂。” 朱厚照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这人是谁推荐的?” 谷大用知道这是问自己的,但心中犹豫不定,沉吟片刻后才谨慎开口:“是已死的罪人刘瑾。” 江芸芸面无表情站在下面。 朱厚照接过折子看了看,皱了皱眉:“下旨,不准下人假名科取,若是再有巧立名色,科敛剥削者杀无赦。” 谷大用悄悄松了一口气:“奴婢这就去拟旨。” 江芸芸笑说着:“还请谷公公稍等。” 谷大用停下脚步,心中警铃大响、 他身边也有不少徒子徒孙在各地镇守,这些年也不算太安分,但他本人其实并不想和江芸对着干。 不仅是江芸当年的那一番话,给足了他往上爬的动力,更是他是跟在陛下身边最久的一个太监,从一个小小的长随到如今在司礼监说一不二的大太监,他太清楚,江芸此人对陛下的影响力了。 这样的感情不单单是陛下汹涌澎湃的爱意,更多是自年幼起就开始耳融目染的教育和爱护。 江芸对陛下的感情,他不想评价,但这些年江芸对陛下的照顾并不比先皇太后少,甚至可以说,她是最懂陛下的一个人,纵容偏爱,给了年少孤单的太子殿下最大的关怀。 先帝太后,甚至二皇子都很好,但江芸总是不一样的。 朱厚照不解:“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江芸芸笑说着:“守备太监的设立最早在南京、凤阳和天寿山,这三个地方,一个是太祖陵,一个是太祖父陵,一个是自太宗到历代皇帝的陵墓,留下守备太监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无可厚非。” 朱厚照像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自来边关多变数,我们身居京城不得不防,自仁宗一来,大明九边就都有镇守太监,譬如甘肃,离京城偏远,又为九边最西之地,同时还需要负责监控西域和蒙古,地位相当重要,且当地百官尽不尽心,士兵是否兵强马壮,也需要镇守太监来约束监督。”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并不是如李充嗣一般大肆批评镇守太监,反而点出了他们存在的必要性,甚至对此报以极大的赞同。 谷大用眼珠子微微一转。 朱厚照对此并不意外,江芸是他见过对太监最友好的文官,甚至还会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每年宫内放出的大量太监和宫娥,她都会妥善安置好。 “那,听上去你是不赞同李巡抚的意见?”朱厚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笑:“根据《大明会典》所说——总镇一方者曰镇守,守一路者曰分守,独守一堡一城者曰守备,陛下应该对这些内容也很熟悉吧。” “武将的升官体系,这些镇守太监看的就是这些人。”朱厚照点头说道,“朕觉得并无问题,边关之将素来变数多,自来边关叛变者不计其数,勾结当地官员也是常事,京城要对边关了如指掌,光靠御史可不行,这些太监对朕最是忠心。” 江芸芸颔首:“自然,微臣并不疑心这些守备太监的忠心。” 她甚至还举出一个例子:“听闻宣德十年,宣府镇守太监赵琮在任期间就极力主张,整备军武、修筑堡垒,使得寇闻远遁,边徼为之晏然,可谓是为宣德帝牢牢守住边境安全,令人敬佩。” 朱厚照点头,果然对此也非常上心,脱口而出:“不止是他一人,天顺年间,湖广镇守太监就曾随军去辰州平叛,可见他们也不是光光躲在后面的。” 江芸芸颔首:“他们的用心,陛下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 朱厚照没说话,继续等着她说下去。 “微臣认为当年仁宗选择让太监去监督百官之事,是为了国家更加稳定。”江芸芸温和说道,“但陛下可有想过,为何明明出发点是好的一个政策,为何到现在不论在官员还是百姓口中,风评都不好呢。” 朱厚照果然顺着她的话思考下去。 “太祖有言:内外官满三年为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黜陟,这些镇守太监却一直都没有这样的制度,如此只要有一颗老鼠屎,那就会坏了全部的粥。” 江芸芸终于说出今日的目的。 朱厚照不解:“太监也要考核,听上去也很是很荒诞?” 江芸芸平静又坚定说道;“为何荒诞,我们科举靠上来的是官员,那太祖设立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这些人从刚入宫开始就需要读书明礼,最后一步步走到司礼监,最后被陛下信任,派往各地,我们称之为内臣,既然都是臣,为何不能考核。” 谷大用一听,逻辑完美,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朱厚照果然听进去了一二,但他其实也心知这些太监的晋升可和文武百官的晋升不能比,故而委婉说道:“他们这些人,论事读书识字,还是做官做人,如何能和你们这些寒窗苦读的读书人相比。”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觉得他们学识不好?” 朱厚照点头。 “那要做的是提高内书堂的读书效率,让他们也学会四书五经,做人道理。”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这些小黄门都是因为无法生活才入宫,明明是皇宫并不嫌弃他们的粗鲁无知,大胆地接纳这些人,那他们就该好好读书,报效陛下才是。”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个理论,听得眼睛微微睁大。 “再者,这些人深受皇恩,就应该知道陛下的不易,也要深知自己若是在外面做的不好看,丢的是陛下的脸面,微臣认为大部分的镇守太监一定是想好好为陛下做事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谷大用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先帝时期,福建两广总有倭患为患,但当时的福建镇守太监邓原为君解忧,极力督促福建各地勤加训练。请求备倭指挥五年一换,以免勾结倭寇,又坚持巡海官三月一巡,不留余力地宣扬大明对边境的威慑力,种种举动大力减轻了倭寇对福建沿海的危害,保护了百姓的安全和财产,如此行径,知道的人却又不多。”江芸芸一脸惋惜。 朱厚照点头:“只可惜邓原前几年病退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可见宦官之中并非都是无能之辈,反而也充满了能人,期望为陛下尽忠,为大明效力。” 朱厚照又是跟着点头,甚至颇为满意:“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谁知,江芸芸笑着看向谷大用,和气说道:“就像谷公公对边境之事也颇为了解,解了不少陛下的疑惑,不是嘛。” 谷大用不知何意,听得冷汗淋漓,面色微微发白,愣是不敢说话。 “故而,微臣认为如今外臣和内臣并行的双轨制度依然无法改变之下,既然对外臣的考核亦然严密严苛,那对更关系陛下声誉的内臣的考核也不能落下。” 江芸芸顺势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折子:“还请陛下推行内官考核制度。” 朱厚照看着还未大干的墨迹,瞪大眼睛:“刚写的?” 江芸芸平静说道:“不过是略有感想而已。” 谷大用对此无能为力的闭上眼。 ——什么略有感想?只怕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罢了。 —— —— 一场轰轰烈烈的太监考核在鸟语花香的四月拉开了帷幕。 江芸芸的考核逻辑是,内外官员不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但两角关系自来就很脆弱,所以这套关系一直出了问题,所以她引进了御史。 是的,自此延续大明官场直到覆灭的,最稳定的考核三角关系出现了。 御史考察百官,百官监督太监,太监死盯御史。 也就是现在的太监再也不能像正统时的宣府独石一般,一个小小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弹劾宣府所有官员玩忽懈怠的滑稽之事,今日他们只能弹劾御史,如此权力缩了近一半。 第五百三十一章 江芸芸听到严嵩这个名字好几次了, 这算是她在这个时代听过的少数的,震耳欲聋的名字,但几次打听下来, 却又觉得这人和记忆中的人略有不同,直到今天,她穿过翰林院长长的游廊,打算亲自去见一下这人。 严嵩听闻这位权倾天下的江阁老是来见他的, 立马诚惶诚恐站起来,一脸不安地低着头, 神色窘迫犹豫,但又有一丝雀跃。 他边上的同僚也跟着站起来注视着站在门口的年轻阁老,眼神交汇间露出好奇打量之色, 一时间气氛紧张又兴奋。 按照他们现在的身份,要想见到这位过分年轻的阁老还有的是时间,故而他们大都是远远见过一面。 这样的人远远看着只觉得光芒四射,灿烂耀眼, 凑近了看更觉的温文尔雅,麟凤芝兰。 “你就是严惟中。”江芸芸对着这些年级可能比她还大,但却又算是她后辈的翰林学士们颔首, 态度平和温柔,随后目光看向其中一人,笑问道。 听说面前的人只比自己大两岁, 目前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 穿着青色的官服,留着文人最喜欢的胡子, 瞧着文弱清瘦, 还有一丝清高斯文。 人人都说江阁老脾气极好, 说话素来温柔动听,严嵩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紧张,那声音明明格外动听,但那双眼睛却又好似黑暗中潜藏的野兽,正不动声色牢牢把他巡视着,似乎要把他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是,下官拜见江阁老。”严嵩小步快走上前,谦卑行礼,后背一阵阵发凉,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听闻你因病,退官十年。”江芸芸的目光点到为止,眨眼间那点攻击性便被收敛,露出平易近人的神色,“身体可还有大碍?” 外人一听这话心中惊讶江阁老竟然还能知道这事,心中不由揣测起来,也对严嵩多看了一眼。 但严嵩却不由冷汗淋漓,暗想自己和这位江阁老是否有过过节。 他不认为一个政务繁忙的内阁阁老,应该知道自己这位十多年不曾晋升的翰林编修的如此小事。 “依然痊愈。”严嵩硬着头皮,谨慎开口,“多谢江阁老惦记。” 江芸芸颔首:“听闻你自愿入内书房教授这些小黄门教书,可是真的?” 严嵩更是不安。 宣德年间始办内书堂,位于司礼监院内,第一人山长就是大学士陈山,后来以词臣任之,但后续宦官和朝臣的矛盾越演越烈,导致这个教书先生就成了编撰编修又或者是侍读侍讲之类的官员。 没多几年,两边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内书房形同虚设,只是如今被旧事重提,能进翰林院的人放在外面也都是被人追捧的读书人,一路过关斩将才能来到这里,现在要去教宫内的小黄门,一个个都觉得受辱,响应的没几个。 严嵩是在一片反对中,第一个响应的翰林官,为此还受到不少非议。 “是,下官认为若是宦官识字明礼,更有利于朝廷稳定,故而愿意入内书堂教书。”他垂眸,最后还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惧,试探说道。 “难道不怕他们干政吗?”江芸芸反问。 这事目前主流舆论上最重要的一个反对声音。 严嵩沉吟片刻,大胆抬眸,悄悄扫了一眼不动声色,摸不清具体想法的人,随后放稳呼吸,冷静答道。 “汉唐皆为强国,却衰于寺人之手,故而太祖严令宦官毋得识字,可太监作为最靠近皇帝之人,尤其是朝堂政策越来越多,批红之策越来越重要,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而宣德帝这才设立内书堂,故而干政是有,但若是他们仁义识礼,就能大大克制自己的欲望,做到一心为陛下。” ——这些问题,他早早就都想好,只等着有人问起。 此事半月前就在翰林院引起了巨大的声浪,人人议论,却没有人站出来,严嵩复官回来后就一直在坐冷板凳。 他自小就被他爹寄予厚望,五岁在严祠启蒙,九岁入县学,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成为二甲第二名,被选为庶吉士,自此严嵩终于完成父亲的心愿一心出人头地,奈何一场大病让他被迫引退十年,此后又因为朝中无人无法回归,只能听着那些似而非似的京城流言心中妄想。 ——一直都很不甘心。 严嵩咬牙,故而他在听到这道圣旨的一瞬间,就有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他必须要走出去,走出这个阴暗潮湿的翰林院,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到真正权力的中心,哪怕背负骂名。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今日一触及到这位大明最年轻的阁老似乎洞悉一切的清澈眸光,心底的那点欲望被无限放大的同时又好像被痛头一击。 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似乎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那种被人牢牢桎梏的窒息感无孔不入地包围着他。 江芸芸为官近二十年,早已见过无数官员,不论什么小心思,在她眼底都尽显无疑,不论眼前这位严嵩到底是不是今后权倾天下的大奸臣,但此刻,他依旧颇为稚嫩。 不论是不是,他到底是在自己手心中。 江芸芸平静想道。 ——不会让他翻出什么花来。 “倒也有几份远见。”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明明洞悉他揣测君上的心思,却没有发怒,只是对着陪着自己一起来的顾鼎臣,一脸笑意地夸道:“翰林院有如此慈以养仁,敬以持德的翰林,想来能为内学堂带去新的气象。” 一直没说话的顾鼎臣本来对江阁老坚持想去看严嵩的态度吓了一跳,脑子也绕过无数想法,想着两人有没有关系,自己对严嵩的态度又如何,如此重重想下来,两人按理该是毫无交集的。 刚才他又冷眼旁观了这一切,大致明白江芸是在为内书堂造势,这些大人物一颗心八百个心眼了,惯会来这一招。 “可不是,说不定从他手下能培养出一个明礼仁义的司礼监大太监呢。”最后,他也如是顺势说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目光看向其他人,最后看向角落里的一人:“子容,听说上个月九年期满,按例晋升,升为翰林院侍读了。” 徐缙万万没想到,江芸知道自己,匆匆上前行礼。 “王首辅请我赴宴好几次,奈何都公务缠身,脱不出身来。”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笑着点了点头,“果然是仪表堂堂的俊秀儿郎,怪不得王首辅一眼就相中了,把自己的长女许配给你。” 徐缙笑了笑,不好意思说道:“岳父总说您爱打趣人。” 江芸芸笑说着:“优秀郎君总是多看一眼的。” “以中,不知你爹可还安好?”江芸芸又很快看向另外一人,“谢阁老当年就以容貌俊美闻名,不曾想你这个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本躲在人后的谢丕不得不走了出来,对着她恭敬行礼,眉眼低垂:“家父安康,平日喜欢和年轻学子交流学问,有劳江阁老惦记。” 谢丕乃谢迁之子,之前因刘瑾只是谢迁罢官遣乡,谢丕受父亲牵连,也被贬斥为民,后来刘瑾被诛,朝中也有想要谢迁官复原职的声浪,但很快又匆匆被压下,但谢家几个子弟则被奉诏征用。 谢丕也就回到了翰林院继续做编修,升俸一级。 顾鼎臣附和着:“一门两鼎甲,大明第一书香门第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他叔父若是没记错,现在应该是在九江任兵备副使。” 谢丕是不想和江芸打交道的,毕竟和她靠太近,极有可能会被认为是站队,但他也万万没想到,江芸对谢家人的去处还颇为了解,瞬间警惕起来。 “好好干吧。”江芸芸点到为止,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颔首微笑:“功以才成,业由才广,国家需要你们尽快成长起来。” 屋内的人大都觉得江阁老的最后一眼是看向自己的,一时间皆神色激动。 江芸芸离开后,整个翰林院都沸腾起来,一时间众人奔走相告,把刚才那寥寥几句的话说得能翻出花来。 虽说内阁官员大都出自翰林院,但那些人和现在在翰林任职的人不知隔了多少代,大部分人都是远远见过一面,稍微有些关系的,也都是在私人宴会上见过几面,但其中江芸见过的人最少。 她太忙了,也不太出门,性格喜静,故而整个翰林院见过的人寥寥无几。 严嵩一脸痴迷地看着江芸离开,心中的欲望再也克制不住。 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叫‘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高高在上,那些呼风唤雨,唯我独尊的睥睨架势,她明明都不显,可偏偏那淡淡一眼,就能让人汗毛直立。 内阁,他想要去内阁,去亲手冠平生。 “你这去翰林院一趟,名单都要写不下去了,一个个抢着要去当老师呢。”半月后,王鏊揣着折子,不高兴抱怨道,“但还吓唬我女婿做什么,吓得他连夜来找我,生怕自己得罪你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什么胆子,我这不是想着之前你几次邀我,但我都脱不开身,今日无巧不成书,在翰林院正巧见到你这位女婿了,可不是拉过来说几句话。” 王鏊冷笑一声:“本来你也可以做我女婿的。” “那不合适。”江芸芸摸了摸小脸,“王首辅这年纪正是拼的时候呢。” “拼什么,我都六十六了,你要成了我王家外戚,我这退得也安心一点呢。”王鏊叹气,倪了一眼江芸,一脸遗憾,“可惜了,我家小孩你一个也没看上。” 江芸芸笑说着:“六十六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年纪,您之前撰成的《震泽长语》文词醇正,别出心裁,颇为生动呢。” 第五百三十二章 过年的氛围还没结束, 初二的时候宫内突然传来一些似而非是的消息,说是朱厚照打算正月十三日南郊祀礼经,将赴南海子观猎。 大臣们自然是激烈反对, 王鏊带领内阁众人先一步上了折子。 ——朝廷至大至重之事,莫过郊祀。今祀礼未举而先有意于游猎,可见精诚之分。祖宗一百五十余年以来,未闻有此举动。 朱厚照留中不发。 随后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大理寺等衙门见状, 紧跟着陆续上疏谏止。 朱厚照对此大声嚷嚷道:“祭祀要紧,我就在豹房玩玩的。” 他还真的就只是在豹房走来走去, 大家见状,以为劝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眉头确实忍不住高高挑了起来。 首先, 听话的朱厚照就不是朱厚照。 再者,朱厚照想出门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最后,朱厚照在她耳边念的时候,十有八九是开始准备了。 但是宫内的小黄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说陛下在豹房练兵,正在比武,想要挑选出三百精锐。 日子就这么到了南郊祀礼那一日。 太、祖洪武十年春, 在南郊建大祀殿,规定每岁孟春在此合祀天地,为每年必不可少的大祀, 此后诸位皇帝就在钟山举行祀礼, 这项活动需要天子亲自参加,也是皇城里的皇帝少数可以正大光明离开皇城的日子。 从初三就开始太常寺就开始提请视牲。 初四的时候, 皇帝要先去太庙, 向各位列祖列宗说祖表明自己今年要去举行大祀, 你们可要保佑我,之后就是一顿的礼数流程。 江芸芸那边远远瞧了一眼,远处的朱厚照瞧着颇为镇定自若,瞧着看不出要耍什么花招。 “陛下说不定就是说一嘴的,那些太监们太紧张了,差点误会陛下了。”王鏊摸着胡子,一脸欣慰说道。 江芸芸对此冷笑一声。 初八,朱厚照又兴冲冲去牺牲所视牲,兴致勃勃,瞧着对此次的祭祀颇为在意,之后还认认真真地要求内阁几位阁老要每天轮流视牲。 初九,朱厚照又摆驾奉天殿,太常寺卿早已等候多时,将举行祭祀之礼一一讲解,并且把进献祭祀所用的铜人呈上,让朱厚照看了一眼,朱厚照看得眼睛亮晶晶的,最后内廷传出圣旨,要百官斋戒三天。 初十,朱厚照又亲自摆驾去了太庙,请太、祖的神主来配神,灯火通明的大殿中,众人游走,乐声不断,他只是束手站在一座座牌位前,最后落在他爹的牌位上。 “怎么了?”朱厚炜也被拉过来凑热闹,见状,不解问道。 “想爹了。”朱厚照收回视线,“要是爹还在就好了。” “可不是,这几天累死我了。”朱厚炜悄悄揉着肩膀,抱怨着,“下次不要叫我了。” 朱厚照垂眸,打量着懒惰的,不争气的弟弟,冷笑一声,伸手,面无表情地按了按他的胳膊。 娇弱无辜的朱厚炜惨叫一声。 礼部尚书李逊学手中的香火一晃,差点没脱手,但眼尾一瞧,又只当没看到。 十一,太常卿同光禄卿再奏省牲,朱厚照准奏,但又懒得动弹,让二皇子朱厚炜出面了。 十二,太常卿到太庙,请明太祖的御版,安放于皇祗室,最后全员加班,准备作为次日祭地的配享。 正月十三。 祭祀当天。 朱厚照乖乖地穿着常服乘舆车,从长安左门出宫,再由地坛西门进入地坛。一路上礼仪无可挑剔。 大臣们一看大为感动——陛下真是长大了啊!! 太常卿在奉天门等候朱厚照的车辇,等看到后又奏请朱厚照前往地坛,一路上锦衣卫随从护驾,架势宏达威严,全城戒严。 朱厚照身穿常服乘舆来到大祀殿,之后就是一系列繁琐复杂的流程,换祭服,就位升坛,上香献玉帛,进俎献礼三次,赐福胙,送神等等,最后等送神音乐奏停,读祝官捧祝,进帛官捧帛,掌祭官捧馔,各自到瘗位,典仪唱望瘗,导引官导引朱厚照走到望瘗位,亲自埋祝、帛,之后奏礼毕。 一套流程下来,底下旁观的三公九卿一个个都是一大把年纪了,早就累到站不住了,偏朱厚照还兴致勃勃,气质高涨,在具服殿换回常服,又让太常卿捧太祖御位入安于太庙后,一脸和气地看向早已疲惫的大臣,体贴说道:“都累了吧,休息休息,等下午我们再一起回去。” “等会儿还要去太庙参拜,上告列祖列宗,此次北郊祭地礼成呢。”王鏊明明累到说不出话来了,但还是坚持说道,“不若回城再休息休息。” 谷大用笑说着:“二殿下已经先行跟着太常卿去了,诸位不必担心。” 他想了想,委婉说道:“那礼服颇重,陛下也有些累了,之前那几日多忙啊,陛下都没好好休息呢,今日更是走完全程,有些吃力了。” 众人面面相觑。 江芸芸眉心微动。 谷大用突然叹了一口气:“陛下刚才突然想到了先帝,前些日子就拉着二殿下在太庙呆了好一会儿呢。” 礼部尚书李逊学一下子被所有人注视着,想了想,谨慎点头:“确实听到陛下如是说过。” 王鏊闻言松了一口气,体贴说道:“既然二殿下跟去了,那我们也休息休息,下午在启程吧。”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见谷大用走了,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没多久就逮到了鬼鬼祟祟准备出门的谷大用。 她还没开口,只是笑脸盈盈盯着谷大用看。 谷大用已经心虚地移开视线。 “二殿下人呢?”没想到江芸芸没为难他,只是笑问道。 谷大用忙不迭说道:“还在偏殿呢,应该还未走。” 江芸芸颔首,却又没有直接离开,反而笑问道:“陛下带走了几个人?” 谷大用一声不吭。 “我不为难你。”江芸芸不笑了,平静说道,“但你要记住,陛下要是出事了,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 谷大用也是紧跟着愁眉苦脸,但还是嘴巴紧闭,没开口。 江芸芸了然。 ——不是太监挑唆的,朱厚照就是自己呆不住想出门玩了。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偏殿走去。 谷大用一看,拍了拍大腿,连忙朝着他家爷离开的方向赶去。 偏殿内 朱厚炜一见到江芸芸就是脸色大变,下意识想跑。 “跑什么?”江芸芸抱臂,冷笑一声,“人都走了,你怕什么?” 朱厚炜脚步一顿,慢慢吞吞转过身来,一脸委屈地盯着江芸芸看,随后瘪了瘪嘴,提着厚重的衣服,气呼呼朝着她走过来:“我哥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他一向是坐不住的人,这几年也怪辛苦的,而且我还挨打了呢,可见我不是同犯。” 他理直气壮就要脱衣服,给她看看自己肩膀上的痕迹。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他的手按住:“吉服繁琐,穿上不容易,拖来拖去,耽误了时间,外面的人谁猜不出来。” 朱厚炜一听,歪了歪脑袋。 “陛下去哪里了?”江芸芸口气波澜不惊。 “南海子。”朱厚炜毫无义气地把他哥出卖个一干二净,“带了自己训练的三百精锐,朝着南面去了,说正月十五就回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给我准备一匹快马。” “好嘞!” —— —— 朱厚照坐在马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只觉得这世上也是如此的天高地阔,皇宫里的一切再也约束不了他。 李新策马跟在他身后,颇为担心:“谷公公怎么还没回来?” “路上耽搁了吧,他骑马又不快。”朱厚照大手一挥儿,信誓旦旦说道,“我安排得可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李新欲言又止。 “南海子还有多久啊?”朱厚照兴致勃勃问道,“我可要好好玩几天。” 南海子,又名南苑,位于京城南郊永定河附近,因水草丰美、树木葱郁、飞禽走兽众多,成为皇家猎场也是著名皇家苑囿。 “快了,要是看到新修的道路就到了,前几日就早早让那些海户把猎物们都准备好了,估计还未走进就能看到鸟在天上飞了。”李新解释道。 南海子有一百二十里的围墙,四面又开辟东西南北四红门,园内外铺设数十条道路,修筑大小桥梁不计其数,正中也有一处富丽堂皇的行宫,因为和紫禁城北的海子布局相似,为了区别,故称该地为南海子。 眼看已经看到不远处高耸的城门了,朱厚照更是兴致勃发,握着手中的弓箭畅想着:“给江芸打一只大雁,给我家傻弟弟打一只兔子,给娘多打几只獐,正好做大袄,对了,我好想要一只猎鹰……” 只是他还未说完,就听到后面一阵剧烈的声响,他不解扭头,只看到队伍依次分散,最后一骑大红色身影在人海簇拥下猝不及防闯入视线。 “江阁老。”李新脸色大变。 朱厚照也紧跟着变了脸色。 江芸芸一看就是快马飞驰,那匹马的鬃毛被风吹得凌乱,就连自己白皙的脸颊被北风一吹,脸色通红,官帽下也冒出几丝碎发,只是她面容冷静,呼吸平稳,瞧不出一路奔驰的狼狈。 只见她勒住缰绳,原本疾驰的马就乖乖停在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有点心虚,但很快又臭着脸问道:“你来拦我的?” 江芸芸摇头:“不是,只是想要问清楚陛下的去处,几时回来?” 朱厚照的眼睛立刻大亮。 “就去南海子打了个猎玩玩,十五就回来。”他策马走到江芸芸身边,胆大包天把脑袋凑过去,“我就玩玩嘛,我好久没出门玩了,江芸~” 第五百三十三章 黎循传在江西任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当右参议, 正是此次协助王守仁负责这次兵改的布政司主要负责人。 “在李御史的宴会后突然不见的。”姜磊低声说道。 “我们指挥一开始也担心这场宴会有问题,故而给了他烟火,我们的人也都守在门口, 只要一有问题,他扔下火石,我们就会进去,但直到天黑, 人都走光了,他还没出来。” 江芸芸盯着折子里晃动的字体, 眨了眨眼:“李御史,哪个李御史?” “癸酉年致仕的李士实。”姜磊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是他。” “是,他对您颇有怨言, 回江西南昌府后不停诋毁您。”姜磊冷笑一声,“还和宁王交往过密,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癸酉年正是当年吏部大考,李士实是成化二年的进士, 虽然家境优渥,但人品能力都一般,在江芸芸第一次接受吏部做大考时, 对他印象并不好,只给了一个中,他的仕途也在之后几次起落, 后被南京礼科给事中徐文溥弹劾他后, 他就顺势致仕。 江芸芸沉默着,盯着手中江西的折子, 半晌之后才把手中的折子缓缓合上, 许久之后才说道:“不可能直接杀了一个朝廷官吏。” 姜磊盯着她微微发白的脸, 但半晌之后也跟着轻轻嗯了一声,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应该是他自己跟着走的。”江芸芸冷静下来开始分析道,“他既然知道这人危险,还愿意赴约,大概是知道了什么,想要查清楚。” “黎参议一直在和王总督通信,江西兵改覆盖整个范围,去年江西的土改命令刚下来,各地本来就已经严正以待,当地势力很强,黎参议就说过此事不好处理,后来得知王总督要兵改,便也打算从四卫和十一千户所开始,听说下个月就打算两人一起回合碰头。”姜磊说道,“但是朝廷关于土改的圣旨还没下,确定是让黎参议负责吗?” 江芸芸点头:“他在漳州有经验,圣旨这几日就要下的。” “那麻烦了。”姜磊严肃,“江西土地肥沃,乡绅众多,这一耽误不知道要如何处理了。” 江芸芸终于平稳了思绪,抬头,镇定问道:“宁王府那边什么情况?” “还是和往常一样,整日召集读书人谈论诗词歌赋,但我瞧着也没什么诗作佳作流行出来啊。”姜磊撇嘴,“不过他找的人也不行,有一些明显就是混吃混喝的,哪里有半分想读书人,偏他好酒好菜招待着。” 江芸芸抬眸:“可有追踪过这些人?” 姜磊点头:“指挥让我们各自跟了一段时间,但是瞧着就是一些清客,到处各家各户地乱走,靠着一张嘴骗吃骗喝。” 清客就是专门陪着富贵人家消遣玩乐的人,民间也叫帮闲,大都是读过一些书,识一些风花雪月,但也没什么本事的人。 江芸芸抬眸:“在各家各户走?” 姜磊点头:“对啊,他们不就是干这事的嘛,陪着这些公子哥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拿钱办事,花钱消灾,是个搅混水的屎棍子。” “也就是说这些帮闲其实可以把南昌,甚至江西整个富贵圈子连接起来。”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姜磊一怔,随后猛地站直身子。 “但,但他们确实没说过什么信息……”他下意识反驳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只担心是不是早已接头多年,有了自己的规矩。” 姜磊心中咯噔一声,转身就要走。 “等会……”江芸芸把人拦下。 “指挥已经让人去找黎参议了……”姜磊以为她是担心这事。 “不,不是这个事情。”江芸芸看了过来,夏日的日光落在瞳仁中,好似老虎的瞳孔被微微缩起,“此事不能对外言明。” “什么?”姜磊大惊。 白皙到近乎在发光的脸颊在此刻模糊了所有的神色:“宁王的土地有问题。” —— —— 六月十五,有御史弹劾江西右参议黎循传六条罪状,朝中立刻有人联动,一时间江西清丈的消息顺着蝉鸣拉开帷幕,喧闹纷纷,任谁见了面都要讨论两句。 江西自来就是赋税种地,农耕大户,鱼米之乡,土地推行难度不亚于浙江。 两日后,内阁阁老江芸认为其无中生有,污蔑长官,上圣要求把此人贬去江西某县做推官,次日,陛下同意。 “你疯啦?”王鏊茶也来不及端了,大惊,“你,你,谁没被骂过啊,那些言官不都这个毛病,你这样做,外人怎么看你和黎循传啊。” 江芸芸沉默,半晌之后揉了揉脑袋:“江西马上就要推行清丈了,主官不能有失,这人是江西人,屁股决定脑袋,我必须要做给江西所有在籍官员看。” “你真疯啦。”王鏊喃喃自语,“自来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人家是捡软柿子捏,你专门磕石头不成。” 江芸芸笑了笑:”江西土地肥沃,百姓众多,本来就是改革重点。” 王鏊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冷静说道:“换个人不行吗?黎循传性格其实颇为腼腆,守成可行,革新只怕有压力。” 江芸芸沉默,随后摇了摇头:“王伯安依然是革新之人,必须要加个守成之人。” “他不是兵改吗?”王鏊不解,随后眉心微动,“你支持兵改,实际就是为了清丈是吗?两路并行,一旦关联,你可有想过,一个出错,必然牵连下一个。”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合上,神色有片刻的恍惚,随后缓缓闭上眼,低声说道:“所以,我在做选择题。” ——黎楠枝的命,还是,清丈的成功。 “你,哎……”王鏊看她的神色,只能甩袖离开,领走前最后说道,“别把那群江西人逼得太急了。”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日光下沉默。 没多久,周发借着倒水的动作,低声说道:“那个毕真去了江西做镇守太监。” 江芸芸嗯了一声:“此人如何?” “不咋样。”周发撇嘴,“我就说一句,这人在外面本来以娶妻生子,但嫌弃家贫,私自净身,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直在尚膳监吗?”江芸芸又问道。 “那不是,这人据说和那个刘瑾有点关系,进宫没多久就去山东了,闹得当地军民怨声载道,后来刘瑾倒了,又攀上了其他人,盯上了海贸,但当时的漳州被看管得滴水不进,他就跟陛下嚼舌根,说想要市舶专理泛海诸船,不过陛下可没听。” 江芸芸平静说道:“瞧着颇有想法。” “可不是。”周发冷笑一声,“张永滚去守皇陵了,也不知怎么就爬到爷面前了,极!尽!谄!媚!” 江芸芸沉默。 “要不要把人拉下来?”周发凑过来,嘟嘟囔囔着,“不用您出手,我们老祖宗听闻他之前对您不敬,早就准备好了。”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 “不麻烦的。”周发以为她怕耽误老祖宗,连忙说道。 “不是。”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在等他去江西搅弄浑水。” 周发听不懂,拎着茶壶,摸了摸脑袋:“啥意思啊,算了,那您要是有需要,尽管喊我,就是找我们老祖宗也可以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 周发离开没多久,杨一清走了过来:“江西清丈的人选的圣旨拟好了,发不发?” 江芸芸点头。 “你是打算给黎循传立功吗?”杨一清想了想到底是顾念一点师徒情谊,“江西当地势力盘根错节,和河北不相上下,和当初,本就对海贸格外热情的漳州全然不同,楠枝只怕是推不动,如此无功还有过了。” 江芸芸笑说着:“让他先试试吧。” 杨一清见她一脸坚决,犹豫说道:“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嘛?要是真出事了,你,怕也不好保他。” 江芸芸没说话,盯着他手中的圣旨,半晌之后移开视线:“送去吧。” 杨一清见状,只好一脸深地转身离开。 ——江西出事了? 他有一个隐约的念头猝不及防冒了出来。 —— —— 江芸芸出内阁没多久,谷大用独自一人,在一条巷子口悄悄把人在拦下。 “陛下请您过去一趟。”他低声说道,“江西那边出事了。” 江芸芸神色一怔,脑袋下意识一蒙,急切问道:“谁出事了?” 谷大用神色凝重,没说话,只是带人走了小路,前往乾清宫。 狭小的宫道上,夏日的风沉闷滚烫,吹的人神色逐渐发蒙,耳边是不绝于耳的虫鸣,但江芸芸很快又回过神来。 若是朝廷命官出事,不会是这个态度,而且谢来肯定会先一步和她说。 她揉了一把脸,重重吐出一口气。 ——她太紧张了。 “是宁王的事情吗?”她平静问道。 谷大用震惊,虽没说话,但悄悄竖起大拇指。 江芸芸一入内,就看到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暴怒的神色,地下正跪着两人。 “这是西宁王府的副典宝阎顺,典膳正陈宣。”谷大用直接介绍道。 那两人也机灵,直接对着江芸芸行礼磕头。 “再说一遍。”朱厚照见江芸来了,强压下火气,冷静说道。 原是这两人借着江西兵改和清丈土地的混乱,顺势潜入京师,状告宁王朱宸濠亲信典宝正涂钦与致仕都御史李士实、都指挥葛江等人共谋不轨,挖池造船,掠死良民,逼夺财产,烧毁民房。 “江西如今盗匪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宁王不思为国分忧,为非作歹,下官实在看不下去,请令法司派员调查惩治。”其中一人痛哭流涕说道。 第五百三十四章 黎循传被人带到宁王府, 等他再一睁开眼,就看到虎皮王座上坐着的一人。 那人面若好女,偏脸上血色极少, 眉宇间充满阴鸷,冷眼看人时,好似一把冰冷不见光的刀刃,只等着你不经意时给你猛烈一刀, 但他偏又衣着华丽,腰间穿金戴银, 满身富贵,把这样的狠厉消减了半分,只剩下纸醉金迷的冰冷。 黎循传一眼就猜出面前之人的身份:“宁王殿下。” 朱宸濠闻言, 下巴一台,藐视眯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冷笑一声:“瞧着长相也一般, 也不知道江芸看上你什么了,倒是给你保护得好好的,几分年少读书的旧情, 倒是让她念念不忘起来了。” 黎循传笑着颔首,口气却格外鄙夷:“我自有她为我精心打算,只可惜宁王孤身一人, 无人爱护了。” 朱宸濠脸色大变, 神色瞬间阴沉,把手中的茶盏狠狠朝着他砸去, 咬牙切齿:“好一张伶牙利嘴, 来人啊, 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李士实被猝不及防地滚烫茶水烫伤,手背瞬间通红,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硬着头皮,踏着碎片上前安抚着暴怒的宁王殿下:“此人正是拿捏江芸的好手段,尚有大用。” 朱宸濠充耳不闻,只是死死盯着黎循传,目光狠毒,口气似有恨之入骨之仇,几乎是一字一字蹦出来的:“就他?江芸那个没良心的,要是真把他放在心上,送来江西做什么,哼,不过是某些人的臆想罢了。” 黎循传对上他的目光,手指抚平着被热水溅湿的袖子,态度平静自然,只是最后微微一笑:“我与她的关系,和你无关。” 朱宸濠怒目圆睁,暴怒而起,李士实一看连忙让人把黎循传拉了下去。 “不过是手下败将,轻而易举就被我们抓到了,废物一个,他日事成,千刀万剐即可,殿下何来为这样的人伤了身子。”李士实柔声安慰道。 朱宸濠粗喘的气这才缓缓慢了下来,阴阳怪气道:“江芸的人瞧着也不行,坊间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当他和江芸一样厉害呢。” “可不是,一杯酒就被放到了,差得厉害。”李士实笑说着,“听闻那江芸也是滴酒不沾,说不定也只是这样的绣花枕头。” 朱宸濠摸着袖口处别着一个本应该放在帽子上的铎针,那是一块浅绿色玉雕雕琢成葫芦,外面又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金丝银线,好似葫芦藤一样攀附其中,成了一个富贵华丽的花纹。 他在沉默中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这个铎针,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她打人才疼呢。” 李士实只当没听到。 ——他早早就发现朱宸濠对江芸的态度似乎有一些不一样。 黎循传被关起来后也不惊慌,反而安静思考着下一步。 他一来江西就和在江西多月的锦衣卫等人联系上了。 谢来一早就来告知他,李士实和宁王勾结颇深,故而李士实来找他,一行人都颇为紧张,甚至劝他找个借口推了。 但黎循传还是在清查里面土地账本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决定前往赴约,一探究竟。 江西的土地登记数量很少,给出的原因是各地都有贼匪,这些贼匪占据了全部的土地,故而登记在册的土地越来越少。 这个理由乍一听也并无问题,但黎循传反手去查历年江西各地的米价时却又发现,米粮的价格没有大幅度上升,这意味着市面上流通的粮食是固定的,也是够百姓使用的。 既然土地一年比一年少,粮食数量怎么可能会维持不变呢。 他自己在漳州开海前,也曾清丈过漳州的土地,用来确定人口和土地面积,以便控制开海的船只和数量,更好地安排百姓的生活,故而他对三者之间的关系并不陌生。 “我认为,江西的土地和人口有问题。”某一日深夜,黎循传对着深夜而来的谢来低声说道。 “宁王的土地?”谢来那几日正在盘查宁王的土地情况,下意识问道。 “是,但也不是。”黎循传神色凝重,“江西全部的人口将近一千万,这已经是有一部分百姓迁居湖南和湖北等地外的数据,并且目前还有大量百姓正持续不断向西南迁移。” 他的面庞在烛火下阴暗明灭,多年的历练在这位曾经稚嫩青涩的小公子身上也有了运筹帷幄的从容气魄。 那些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今他也能一眼看出虚伪真假。 “这样大面积的迁移,为什么,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土地的稀缺,无土之民是无法生存的,所以他们不得不转移,那江西现在的土地时多少呢。” 黎循传直接掏出几本看上去要碎掉的折子,小心地递了过去:“这是历年的赋役黄册,江西整个地界的耕地面积自一开始就起伏很大,我认为是有造假嫌疑的。” “在洪武经历过第一次起伏,从四十万顷,回到三十万顷,之后是先帝在位时期的最后几年,耕地面积又恢复到了四十万顷,但很快,在陛下等登基第二年,只剩下二十万顷。” 谢来仔仔细细看着,随后不解问道:“差得也太多了,近半了。” “土地是不会少的,而且土地随着荒地被开荒,只会越来越多,但也不会超过整个江西地界,但现在的趋势却还是越来越少。”黎循传神色凝重。 人是活的,所以活不下去会跑,但土地是死的,一旦开出来,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占据这块土地,这就是千百年来土地流转的原因。 “有人造假!”谢来笃定说道,“整个江西的布政司都太乱了,所有账务一旦查起来,近三十年的主官都要完蛋。” “对,但你看这一本……”黎循传又从成堆的折子里抽出其中一本,瞧着又被火烧过痕迹的折子。 谢来一看那个时间,就挑了挑眉。 “这是陛下登基那一年,也就是刘瑾在位时,他曾经强行推动全国的清丈土地,这是当年统计的数据,我认为是颇为可靠的。”黎循传盯着面前的锦衣卫,认真说道,“我和其归讨论过此人,此人品性如何尚且不论,但是心里是一直想要做一番事业出来的,清丈的事情当年如此轰动,各地闹得风风火火,刘瑾不是傻子,相反他肯定比我们更清楚各地的情况,各地的镇守太监可不是吃素的。” “江西的镇守太监一直都是司礼监大太监的心腹人,所以我认为当时,这些人一定会强压底下人据实上报,这里写着,陛下登基初年,江西人口户数一百四十八万七千人,官民田地山塘近四十万顷,夏税米八万六千六百石余,农桑丝三千九百七十斤余,折绢三千一百七十五匹余,秋粮米两百五十六万石余。” 谢来盯着那一串串数据,有些头疼,把手中的折子合上,扔了回去:“你就直说吧,我看得头疼。” “也就是说江西的土地从太.祖时期就没有变过,但这几本是历年的布政司工作记录,荒地的开采是一直有的,甚至达到了九万顷,那……”黎循传的眸光在烛火下闪烁摇曳,却又亮得惊人,“这些土地呢?” 谢来的脑袋缓缓抬了起来,随后和黎循传对视一眼。 “若是土地投献,那只要在布政司登记过,数量就是在的,否则耕种的百姓仍要被征税,这样只会减少税额,但数量不会少,那我在想,是不是,土地隐瞒。” 黎循传声音骤然变低:“我算过南昌的历年工作记录,所记载的荒地就至少有一万顷,这还不包括目前被匪徒占走的那一座座山,所以,这么大量的土地,到底是谁拿走了,只是简单的想要逃税,还是,要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镇守太监都没说话……”谢来一顿,总算回过神来,明白黎循传欲言又止的背后的含义,“南昌上下还真是铁板一块不成。” 镇守太监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多的土地消失,他们都是司礼监大太监的心腹,可他们却选择为宁王隐瞒,这样举动的背后意图,让人不寒而栗。 “我想去找宁王。”两人沉默许久后,黎循传突然说道。 谢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行,朱宸濠脑子不正常,尤其是对你,我怕他发疯,你就在布政司好好呆着,这事我去查。” “来不及了,宁王一脉在此地数十年,早已盘根错节,其归在京城打击各路镇守太监,眼看江西就要换人了,那些藏在后面的人正是慌的时候,一旦新太监不肯站在他们身边,一切都会暴露,我们要赶在新的镇守太监来的空隙,查出这些土地的去处。” “那也未必和宁王有关。”谢来有些急躁,“你别掺和进去,你要是在我手里出事了,我回头怎么和江其归交代。” “太监,对,还有新来的太监呢,我让他们找个好太监来。”谢来说。 黎循传笑了笑:“宁王在京城的力量比我们想象中的大,而且太监的事情是内廷的事情,我们插不进去手的,这次来的太监一定是他们选好的太监。” 谢来和他大眼瞪小眼,最后嘟囔着:“那也是我的事情,你还是赶紧去找王守仁先把兵囤的事情干了。” 他说完也不等黎循传开口,就匆匆走了,只是走了几步,突然折返回来,把黎循传刚才看完的折子全都巴拉走,揣进袖子,脚不沾地地疾步离开。 黎循传看着离开的背影,叹气说道:“那怕是要不如你意了。” 现在他如愿打进宁王府内部,正打算悄悄溜出门,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动静,他瞬间把手中的刀片塞回袖子里,躺在地上装死不说话。 第五百三十五章 朱厚照跑了! 昨天晚上就跑了! 王鏊被江芸芸冷漠掐醒后, 一听到这个日期又想晕过去。 “先别晕。”江芸芸一把撑住他的胳膊,用更冷漠的声音说出更吓人的事情,“完了, 陛下说不定没听到宁王可能要造反的消息。” 王鏊嗷了一声,眼皮一翻……然后被江芸芸用力掐了掐胳膊…… “还要首辅主持大局啊。”她严肃扶起手边的国之栋梁,一本正经说道。 王鏊脸色灰白,眼睛全然没了光, 茫然地看向江芸芸,最后忍不住垂泪, 握着江芸芸的手,哽咽:“晚节,不保啊。” 江芸芸安抚道:“怎么会呢, 还不知道陛下去哪了呢?” “是不是打猎去了!”梁储立刻回过神来,一脸期望地问道。 最开始,他是非常不喜欢朱厚照玩物丧志,去骑马打猎的, 优秀的皇帝就应该垂拱而治! 但现在,他认为朱厚照去打猎消消自己无处释放的精力,真是极好的选择。 小黄门看着阁老们一个个格外期待的目光, 跟着长叹一口气:“陛下没说,但陛下前几日一直念叨要带人去居庸关转转。” 本还算冷静的杨一清都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固关是京西四大名关,一直驻扎着大量军队, 而且若是从居庸关出关, 就极有可能碰到扫荡的蒙古骑兵。 “一开始只当是开玩笑,知道昨日开始清点人数时, 发现少了三百士兵, 正打算去禀告爷, 谁知道,爷也不见了……” 王鏊虚弱地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他早就说想去边关大打一仗,我早就知道的,我怎么就没往心里去呢,我怎么就不当回事了,那可是,居庸关啊。” 梁储也跟着身形一晃:“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杨一清目光环视屋内,最后在非常镇定的江江芸芸身上一闪而过,心中微动,原本还有些慌张的心下意识跟着冷静下来。 “不对,三百人不少,五城兵马司,城门口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杨一清追问道,“还有陛下身边的人呢,难道全都任由陛下胡闹,司礼监的人呢,锦衣卫呢。” 小黄门也跟着一脸愁容:“谷公公和李新都走了,至于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口没动静,我们也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才觉得吓人。” 杨一清仔细打量着面前说话的小黄门,突然冷下脸来,厉声呵斥道:“好你们个司礼监,怂恿陛下出走居庸关,完全不顾陛下安危,真当是罪该万死,江阁老的太监改制,难道没改到你们头上不成,来人啊,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杨一清常年在边关和人打交道,真正的刀光剑影,直面各种杀气血腥,别看他平日里笑脸盈盈,但一旦冷脸呵斥他人,威吓惊人,一个常年在皇宫内的小黄门自然是被吓得脸色大白,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嘴皮子哆嗦了,却不敢开口。 王鏊也被吓清醒了,看了一眼杨一清,又看一眼小黄门,最后悄悄伸手推了推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这小黄门是司礼监的人,听说还是谷大用的干儿子,时常需要往来内阁递送折子,虽说太监低人一等,但他们这些阁老自来是打狗看主人的,对于这些小黄门都还是颇为客气的。 江芸芸被人推了出来,只好咳嗽一声,严肃说道:“还不把知道的消息都交代清楚,陛下远离京城是大事,如此多的政务堆压,就等着陛下定夺呢。” 小黄门哆哆嗦嗦说道:“爷,爷说,都去找二皇子就行了。” “二皇子知道陛下要走?”王鏊震惊。 在他心中,二皇子可太乖了。 小黄门摇头。 梁储一看,心中咯噔一声:“那如何去请示二皇子?” 小黄门和诸位阁老对视一眼,见一个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骇人模样,也跟着吓得要哭起来了:“爷就是这么交代,奴婢也不知道啊。” 梁储彻底死心了,长叹一口气,扭头去看王鏊。 王鏊哆哆嗦嗦说道:“陛下的马术,一日时间,居庸关都要走完了吧。” 居庸关号称天下第一雄关,东连卢龙、碣石,西属太行山、常山,占据天下之险。自来就被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乃是入京的最后一道关口。 它有南北两个关口,南名南口,北称居庸关,目前的军队驻扎的关城乃是太.祖派遣中山王徐达督建,为京城西北的门户。 江芸芸作为在场唯二能文能武,甚至亲自走过这座天下第一大关的内阁阁老,和气解释道:“若是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就能到。” 一天的时间,关城玩一圈有余,还能往蒙古那边走两步。 王鏊彻底绷不住,眼前一黑,真晕了过去。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脆弱,呆了一会儿,这才连忙喊道:“快,快请太医来。” 周发远远就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一听江芸的吩咐,嗷嗷叫的跑了。 杨一清也连忙把人扶起来,和江芸芸四目相对。 “追吗?”他一边觉得陛下确实胡闹,但一边又觉得要是没人纵容,陛下怎么会这么胡闹,但又觉得江芸大概不会这么大胆。 他脑子实在太乱了。 他不敢想要是朱厚照真的跑出了居庸关,又不幸遇到蒙古人又该如何? 前科之惨,历历在目,完全是大明之祸。 “现在有两个办法。”江芸芸作为目前内阁入阁时间最久的人,冷静说道,“还请两位参详。” “说来听听。”梁储的腰只能勉强挺起来,也跟着虚弱问道。 “第一,看守城的将领,又或者巡边御史能不能逮到陛下。”江芸芸想了想说道,“居庸关的守将是孙玺,是隆庆卫指挥同知孙衡之子,乙丑年就被先帝任命为居庸关把总指挥,辛未升任居庸关都指挥佥事,前几年又任居庸关分守都指挥使。” 她看其他两人还是脸色紧绷着,就继续说道:“我之前从兰州回来时,和他爹打过交道,当时也见过他一面,在关城风评极好,忠于职守,又治军有方,纪律严明,从不纵容士兵掠夺百姓。” “万一,万一陛下是偷偷的……大家没发现呢。”梁储提出质疑。 江芸芸顺势跑出第二个办法:“我们偷偷派人去居庸关,要不带回陛下,要不让守成的人低调去找陛下。” 梁储连连点头:“还不如这个办法快。” 江芸芸又看向杨一清。 杨一清眉头紧皱,显然是心里有很多计较,但到最后只是盯着江芸芸,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说。” “那我们内阁就需要出一个人。”江芸芸说。 梁储想也不想就说道:“那肯定是你啊。” 江芸芸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一个问题,现在宁王的事情议论纷纷,宁王在京城很多眼线,大家这一点应该并不怀疑吧。” 杨一清回过神来:“你要是不在,宁王肯定回察觉出有问题,万一被他知道知道,又恰巧……” 他没说话,神色更加忧心忡忡。 “那,那,应宁?”梁储犹豫看向杨一清。 “杨阁老在边关数年,按道理对蒙古更为了解才是,而且若是,真有问题,您这样的资质才能更好的坐镇边关。”江芸芸缓缓提出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杨阁老意下如何?” ——目前来说,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杨一清心中谜团一团接着一团根本理不清,他就是觉得这事是不是哪里不对,但现在情况又这么紧急,他一时间完全捋不清楚这些事情。 现在他被江芸芸架在这里,不得不在梁储期待的目光中,点头应下。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周发的大嗓门远远响起。 三人默契的没有再说话。 “天气太热了,王首辅气急攻心了。”江芸芸开口定调。 太医院自来就能养的人,多嘴的一句从来不问,只是扎了几针,开了药,在王鏊幽幽醒来的目光中,目不斜视:“阁老年纪大了,要心平气和一些才是。” 王鏊看着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又看向自己的三位同僚:“此事,此事不能被有心之人知道啊。” 江芸芸点头,把刚才三人商量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王鏊闻言,握紧杨一清的手,老泪纵横:“应宁啊,大明,大明的安危就靠你了。” “肯定把陛下带回!”杨一清被他这样的目光一看,也跟着认真保证道。 —— —— 朱厚照人确实跑了。 在一些人的掩护下,他头也不回的就带着自己训练的三百精兵,直奔居庸关,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人——巡关御史张钦。 这人是个刺骨头,他察觉不对劲想委婉前行,在城内混几日,找个机会再溜,奈何张钦实在是个厉害的角色,打眼一瞧,就发现了这群鬼鬼祟祟的人,很快就把人围住了。 朱厚照索性露出真面目:“我想出关看看。” 巡关御史张钦瞪大眼睛看向来人,一时间楞在远处不知如何是好。 “我听闻蒙古那个小王子一边和我们做买卖,一边在边境骚扰我们,太不老实了,我想去看看。”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你们打不过他们没关系,我去打。” 张钦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握紧腰间的佩剑:“这把剑是陛下赐予我的,若是陛下能出关,就请用这把剑刺死我。” 朱厚照连连摇头,他自来对武将格外欣赏:“我就是出关看看,为何要说的这么严重。” 第五百三十六章 这些年宁王以润物细无声的态度, 不知不觉中收买了不少在京城的官员。 “能查出宫里那些人和宁王有接触吗?”杨一清走后,江芸芸接着周发倒水的功夫,随口问道。 周发眼睛一亮。 “尤其是这次帮助毕真拿到江西镇守太监一职中, 有哪些人和宁王有关系。”江芸芸思索片刻后强调道,“不要牵连太多,只要哪些能接触到陛下的人。” 周发立刻来了精神,咧嘴一笑, 拍着胸脯保证道:“肯定能啊,您放心, 这事肯定办得妥妥当当。” 江芸芸笑说着:“要低调些,不要惹出动静被宫外的人知道,事成之后, 会给你们请功的。” “能帮到您就好,可不是为了什么功劳,我们老祖宗把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帮您的。”周发故作正经,随后很快热情说道, “那我走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肯定帮您把这些钉子抓得干干净净。” 江芸芸目送周发兴致勃勃离开。 朱厚照其实和先帝性格颇为相似, 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瞧着叛逆任性,但对自己认可的人都会报以很大的信任, 所以这些并不忠心于皇帝的太监们都要被及时铲除。 宁王要造反, 需要的条件不少,前期准备中, 要保证皇帝不对他起了杀心, 所以这些年一定会大力买通宫里的人, 让他们关键时刻安抚住朱厚照。 为了清除这些不定时的炸弹,她第一步就是先把朱厚照支走,免得他被鬼精的太监们吵得无法彻底斩除这些祸害。 第二步就是清除朝堂上的宁王眼线。 这一步又有一个其他问题,不是宁王眼线的人也许比宁王眼线还要让人提防。 内阁中,王鏊已经一心等着杨廷和回来,就致仕归家游山玩水,保晚节去。 梁储是个刚正,但不愿意多惹是非的人,他虽然对自己颇为不满,但关键时刻,还能紧跟内阁步调,不会随意出头。 至于杨一清,是内阁中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三年一场的科举收纳了太多的不可言说的神童,内阁出现神童天才的概率则更高,目前来看,他虽从未拖过江芸的后腿,但江芸一直怀疑,他也许会在关键给自己背后一击。 走到这个位置的人,从不掩饰自己想要成功立业的心,若是在寻常,他们面前挡着的是无法撼动的乡绅,不能制约的藩王,这些人和整个朝廷利益不一致,哪怕只要做出些许改变,就能得到大量的欢呼声。 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江芸身上。 谁都知道,只要江芸不倒,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注定要站在她光芒背后的阴影中。 所以,江芸芸在此刻不得不提早调走杨一清。 “王首辅,陛下虽还未定夺,但这些事情的章程不得不提早拟出来。”江芸芸把手边的折子仔细看过后,整理出一份名单,走到隔壁王鏊的屋子里,低声说道。 王鏊虽然强打起精神,但脸色还是抑制不住的灰败,看到江芸芸也没有以前的热情,抬眸看了一眼,就蔫蔫说道:“坐下说吧。” 江芸芸把手中的名单递了过去:“我想要这些人的户部档案。” “是为宁王说话的名单嘛。”王鏊看了一眼,目光在其中几个名字上多看了一眼,随后委婉说道,“无凭无据的,看几份档案也查不出什么,还会引起朝野争议,还是按下不发就是,等陛下回来处理。” “王首辅是担心这个人吗?”江芸芸直接指了指第一个名字。 王鏊没说话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他之前本级是因为宁王只是被牵连,后来因为刘六刘七起义之事被再一次起用,也顺利完成使命,但首辅不要忘记了,已经伏法的刘晖、许泰、江彬皆其部将,也是他进献给陛下的,他当年也确实因为宁王之事才罢官。”江芸芸平静说道。 王鏊摸着手边的茶盏,闻言叹气:“谁不好功名利禄,其归,他有才智能做事就行,刘六刘七事情中不是就做的很好嘛。” “虽有本事但急功名,交权势,这样的人一心扑在功名利禄上,只怕在关键时刻会做出更大程度的坏事。”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王鏊欲言又止。 “陆全卿可能确实有点毛病……” “陆完不是有点毛病,是根本拎不清。”正打算来汇报工作的梁储一听这名字,就没好气说道,“之前宁王想要复护卫及屯田,陆完当时做侍郎,在世光面前一力力保朱宸濠,如此糊涂的人,完全没察觉出不对劲,竟然还同意此事,真是不可理喻。” 王鏊笑着打马虎:“久在京城,做事难免有些判断不利。” “谁不知道那次平定那些贼民,都是都御史彭泽和咸宁伯仇钺牵制住河南的那群贼人才得以如此势如破竹,他倒好,打了几个乌合之众,还没开始胜利就开始在京城排挤起复他的兵部尚书,想要取而代之,真是一颗心都给狗吃了。”梁储冷笑连连,直接在内阁破口大骂。 前任兵部尚书何鉴和梁储关系不错。 当年何鉴因处理刘六刘七之事不利,这才大胆上折子启用陆完,谁知道这人打赢之后反手就把何鉴弹劾了,逼得何鉴不得不辞官致仕,此事当时也闹出好大的风波,只是一开始马中锡的事情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王鏊没说话了,看了一眼江芸。 江芸笑说着:“陛下爱听戏,当年刘瑾还在时,曾引荐过一个伶人名叫臧贤,据说此人和陆尚书交往不浅,她上次能起伏,臧贤也是功不可没的。” 梁储闻言立刻大怒:“小小戏子,竟然让一个兵部尚书去弯腰交往,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 王鏊被两人不错眼地紧盯着,只觉得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更疼了。 首辅的位置人人都说好,只有坐上去的人才知道,这位置有多两头受气,尤其是顶头是一个不省心的皇帝,下面还有一个比一个有主意的手下,一个个都卯着劲想要让他晚节不保。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王鏊用力掐了掐额头,随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两人,“大家都是同僚,也不用事事同我交代,自己能定夺才好。” 江芸芸本就是来报个备的,拿了首肯也不为难王鏊,笑说着:“是我们不懂事了,那我自己去吏部要档案。” “吏部?那不是陆全卿那厮的地盘。”梁储震惊,“你打算打人脸上去嘛。” 两年前,陆完成功升任吏部尚书。 江芸芸微微一笑,一脸和气:“不过是配合工作。” 她说完就揣着名单走了,梁储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王鏊一看他这表情就没好气:“没什么大事,你也自己处理吧。” 梁储收回视线,理直气壮说道:“您是首辅,规矩还是要的。” 王鏊气笑了——第一次听说想要人背锅的话术,是这么令人痛恨的。 这边江芸芸打上吏部,杀得京城鬼哭狼嚎时,杨一清偷偷摸摸出了京,马不停蹄,火速赶到居庸关,一眼就看到城内有些说不出的混乱,心中立刻咯噔一声。 张钦和孙玺一看到杨一清就扑过来,七嘴八舌把事情说了一遍。 杨一清听得肝胆俱裂,脸色大变:“陛下一个人走丢了!!” 张钦和孙玺不敢说话,只是一脸惧怕。 ——已经找了整整一天都没找到人,任谁不害怕! “一直追着陛下做什么啊!”杨一清一听这两人的围捕行动就气得直跳脚,“陛下什么脾气你们是一点也不考虑啊,这不是要把人逼急了吗?真把人逼出关,我看你们要如何!糊涂啊!!还不把人都收回来。” 孙玺犹豫,眼神闪躲:“那,那陛下就不管了?” 杨一清冷眼看着满腹心思的两人,心知他们是打算甩锅了,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便冷冷给出方向:“你真当那群宦官就是嘴皮子利索,没点真本事谁能留在陛下身边,照我说的做就是,万事还有内阁担着。” 张钦回过神来:“让他们带我们去找,是,是个好主意,快,把人都悄悄收回来,我们在派人盯着那个谷大用便是。” 朱厚照颇为狼狈,他头顶稻草地蹲在马厩里,不远处是热闹的买卖声,他心不在焉地围着小马吃干粮,眼珠子不停往外看,好几次把干粮加到外面去。 他对面的马长了好几次嘴都没吃到,气得直接对着他喷气,一嘴把他的头发咬乱了。 “哎,什么脾气。”朱厚照不高兴回过神来,把干草往他嘴里塞,“怎么还没找到我啊。” 就在他不高兴嘟囔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他吓得连忙躲进马厩里,借着几匹马的掩护往外看去。 只看到掌柜的正兴高采烈地走在一个面白长须的人边上,热情殷勤地跟人介绍着自己手中的马源,边说边拍胸脯,兴奋地眼睛都亮了。 朱厚照眼睛一亮,直接从马厩里爬出来。 谷大用脚步一顿,满脸不可置信,整个人都吓到发抖。 掌柜大惊失色,连连挥手:“哪来的马奴,快,快赶走……等,等会……” “爷!”谷大用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一把抓走朱厚照头顶上的稻草,又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直接落泪,“该死的张钦孙玺,让爷吃了这么多的苦,回去定要把他们抓起来打一顿。” “说这些做什么。”朱厚照不耐,“我们可以往外走了吗?” “昨日就不找我们了,说是以为我们回去了,只是加强了城门口的守备,奴婢绕了他们好几圈,一大早就找认识的人找好北上做生意的马队,到时候我们分批出去即可。”谷大用不亏是朱厚照心腹,一应消息准备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朱厚照非常满意:“走走,我们去外面看看。” 第五百三十七章 朱厚照自然是没跑的。 他当然还想跑, 但奈何没人帮助,他寸步难行,一有不对劲, 王鏊就捂着胸口在他面前嗷嗷喊疼,朱厚炜也叫他消停点,回家了就好好休息。 所以他被抓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好几天不见人, 最后还是某一次实在按耐不住,鬼鬼祟祟去找江芸, 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脸期待地问道:“我还能再跑一次呢。” 江芸芸拨开他的脑袋, 微微一笑,果断拒绝。 朱厚照不笑了,板着脸,坚持不懈挤过来为自己说话:“我都没玩几天, 我光顾着在马厩里喂马了,而且也没玩到十五天。”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可陛下做得很好啊,奸人已经自己跳了出来, 我们已经在这次宁王事情上占据了主导地位,只需要盯着宁王的动作即可。” 朱厚照闷闷地捏着袖子,跟个小尾巴一样, 绕着她直打转, 目光依旧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瞧着是有一肚子的话没说, 只能着急打转。 “听闻九月的边关低头见牛马, 草长雁飞可美了, 我都没见过。”好一会儿,朱厚照见她完全不接招,立马大声嘟囔着,“江芸,你肯定在兰州见过的,可我没见过!我没见过!” 江芸芸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另寻各话题:“陛下这次回京花费了不少日期,看着沿途百姓的生活可还安康富裕。” 朱厚照臭着小脸:“杨一清防我跟防贼一样,我谁也没见到,磨磨唧唧了好几天,但我偷偷跟着杨一清出门过,河北没有马政之后,百姓都说日子好过不少,去年还攒下不少钱来了,虽然他们欢天喜地的,但我瞧着日子也一般,饭里都没多少米,给我吃的馒头剌嗓子,就一些水煮的菜,没有什么肉,吃的我嘴巴一点味道也没有。” 他说着说着自己先叹了一口气:“但他们都说好,杨一清也说不错,我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好不好,江芸,这样就是好日子了吗。” 年少的帝王第一次出门见世面,见识到沿途的风土人情,心里也有很多的震动,但和那些太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和杨一清一开口,他就开始长篇大论的规训之话,他不爱听。 他不明白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的,甚至不明白他们之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可每每看到百姓激动的脸,他又懵懵懂懂觉得这个日子可能真的还不错吧。 杨一清说——“这样的日子有盼头,百姓自然高兴。” “他们说蒙古人一边嘴上说和我们做生意,一边时不时就要去宣府大同劫掠,导致他们时常千里迢迢去做边贸做生意,到最后能赚到的钱不多,但是沿途官府都不管这些事情,还不如好好种地,他们都想着好好攒钱,等这次清丈请出土地,他们买几亩土地好好种地呢,所以他们对清丈格外支持。” 江芸芸满意点头:“清丈土地就是调整这块土地上的分配,让穷者有立锥之地,破除富者田连阡陌,百姓自然是赞同的,若是陛下去见了富人,只怕他们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突然又把脑袋凑过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但他们也不是都说你的好,他们记着的是这次河北清丈的主官彭泽和马中锡,反而认为他们出去做生意赔本了,都是你的问题。” 江芸芸错愕,一转眼就看到朱厚照意味深长的目光,脚比脑子快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因为我一力推行边贸,当地官员忌惮我,故而对蒙古人的劫掠视而不见。” 朱厚照点头,抱臂:“你看,穷人总是看不清到底是谁在帮他们的,谁在害他们,当地官员办事不利,怎么最后怪你头上了,你这么辛苦算是白费了,做事越多越挨骂。” 江芸芸失笑:“他们读过书吗?” 朱厚照摇头,他像是明白江芸的话,直接说道:“大部分都大字不识一个,但就算是村子里的读书人,认识几个字的,对你也不是风评好的,他们认为你态度强势,雷厉风行,有伤天和,不过他们是清丈的受害者,自然看你哪哪都是坏的。” “大部分百姓只想要温饱,平平安安活下去,故而谁能直接给他们饭吃,他们就记得谁好,这一点无可厚非,陛下认同吧。”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耸肩:“是这个道理,但还是显得有些目光短视了点。” “陛下生在内廷,养在金玉之上,紫禁城位于高处,您只需挺直胸膛就能一眼就看到整个京城面貌,便能心生豪气,掌中握风,可他们生在泥泞中,衣食困难,学着站起来都难,何来要求他们去目视世界,胸藏沟壑。”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地反驳道:“我又不要求他们执掌朝政,教化世人,去做名留千史的大人物,不过是记住到底是谁让他们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们甚至分不清简单的对错,彭泽和马中锡若非有你庇护,能安安心心在河北收买人心吗?就连马政,若不是你一力废除,他们能每年攒下这么多钱吗?可他们还嘲笑你的女子身份,这样的人难道就只是一个愚昧吗?分明就是又蠢又坏又无知,为何要用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为他们辩驳。” 帝王的一颗心本就偏得厉害,一路上也见识过很多人,也听闻过很多事情,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心里最厉害的江芸,怎么在别人嘴里就成了大坏人,大奸臣。 “你这么努力辛苦,可结果却滋养出这样不要脸的人,我是替你不值。”他最后斩钉截铁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少年气的面容,脸上笑容加深。 不论外人眼中的朱厚照有多顽皮,不服管教,难以安分的帝王,可她眼中的皇帝,永远都是初见时就一颗心蓬勃生机,从不拘泥世俗的少年人。 他生在拘谨严肃,规矩方正的宫廷,却依旧有一颗不安于室的自由之心,他难以被规训,也无法走入既定规则。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帝王,温柔说道,“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们拥有的太少了。” 朱厚照被那一眼看得耳朵都红了,只能哼唧了一声移开视线,嘟嘟囔囔告状道:“就你看谁都是好人,活该你那个师兄悄悄欺负你。” 他脑袋凑了过来,理直气壮地挑拨离间:“说你的那些坏话都是他带我去听去!” 江芸芸失笑:“偏听则暗,兼听侧明,杨阁老也是担心陛下被我蒙蔽了而已,陛下不是要听谁的好话,谁的坏话,而是要透过这么话,去听天下百姓的呼声呢。” 朱厚照没挑拨成功,又被教育了,只好长长叹气,只是很快又话锋一转:“那我也不是一个字都没听到的,比如我就听到现在百姓需要我去把蒙古人打跑,不如放我去大同吧。” “不行。”江芸芸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芸!你怎么这样啊!”朱厚照一计不成,第二计又失败了,气得直跳脚,跟在她后面碎碎念着,拉着她的袖子,理直气壮又可怜兮兮哀求着,“我还没见过蒙古人,让我见一次吧,让我见一次吧,好江芸,呜呜,江阁老,你好冷酷无情啊。” 江芸芸简直是被磨得没脾气了,眼看到了内阁门口了,这人脸都不要了,只好停下脚步,一本正经打量着朱厚照。 朱厚照挺直腰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芸芸看。 “兰州秦知府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对兰州知府人选可有想法,他在折子中写道,今年兰州边贸的有一些不对劲。”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去年蒙古内战不断,用来买卖的马匹骤减,还从我们这里买了很多马匹,铁骑和粮食我们管控,但私下交易量也不小,陛下认为蒙古这次能分出胜负吗?” 朱厚照耷眉拉眼,蔫哒哒说道:“难吧,你选的那朵花对内对外都颇为凶狠,亲族旁支杀了不少,但蒙古太大了,一旦她远离故土亲征小王子,后方就会先乱起来,我认为她肯定是想等一下的,等到这一波反她的人都死光,她能更好地控制整个永谢布。” “那小王子呢?”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没说话了,思考了半天突然抬起来头来,认真思考起来:“小王子显然顾虑少一些,他是正常的继任,若是真的要远征,阻力少一点,不过,蒙古自来就不是一条心,要是真想他们打过来也很难。”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真知灼见。” 朱厚照被夸了,非常高兴,但面上还是板着:“就你整天哄我。” “当年先帝还在时,改革三大营,微臣曾问过陛下,打仗需要考虑两点,第一是为什么非打不可,第二则要打了之后我们到底要如何解决前一个问题。陛下可还记得?”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点头:“记得的,可我拿到了很多答案,却没有你的答案,是因为耗费人力财力吗?可现在我们维持边境的和平难道不是需要这些吗,把他们打服了不是一劳永逸,我们也能安心做别的事情。” 江芸芸笑着点头:“可他们打得服吗?当年太祖太宗本人文韬武略,手下也是能臣悍将众多,可到最后也只是分化拉拢而非赶尽杀绝。” “你是觉得蒙古人本来就打不死?”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汉武帝都打灭匈奴了呢。” “匈奴南北分离,一部分归顺,一部分远遁走,他们不是被歼灭的,是被逐渐融合的。”江芸芸平静说道说道,“即便如此,大汉当时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可没了匈奴,北方还是有很多外族侵扰,鲜卑、羌、氐又或者羯,后续西汉再无能力组织反抗。” 朱厚照眉心紧皱没说话。 “为什么非打不可,因为要国破家亡,亡国灭种,到了这一步,我们不得不堵上一切,又或者要立国立威,故而要一击毙命,不可让人看轻。” 江芸芸温柔看着面前的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大明到了这个地步吗?也有这个实力了吗?”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八月底的时候, 京城突然来了一阵流言,说江西的黎参议已经病重到一个月不见人了,朝廷的圣旨也是左承宣布政使接的, 但是奇怪的江西当地并无太大的风波,反而京城好像一个个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即,有人斗胆上折子要求黎循传不如养病归家,清丈土地之人另寻他人, 但这份折子石沉大海,也有人去找除江芸以外的阁老们打听, 奈何阁老们一个个只是摇头,不说话。 事已至此,大家对此事开始讳莫如深, 不敢多言,只有关系的人开始暗地里悄悄写信给在江西的好友,但回信还没收到就被更大的消息占据自己的脑子。 原是刚到九月的第一天,突然有几个形容落魄的人开始敲登闻鼓, 自称是宁王府典宝阎顺、典膳正陈宣、刘良,他们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就是为了揭发宁王朱宸濠的不法之事,甚至还爆出一些前朝往事, 比如贿赂已经落马的钱宁等人。 一时间舆论大涨,本来之前江芸突然雷厉风行同吏部一起处置了不少官员的事情突然被重新翻了出来,当时众人议论纷纷, 奈何江阁老手段强硬, 内阁其他人避之不及,皇帝更是不见人, 这些雷厉风行的手段已经让人闻风丧胆, 背后骂声不断, 控诉她一手遮天,毫无王法。 不过之前就隐隐有传言就是这些人和江西的事情有关,但这话翻来覆去也没证据,故而被人归结于是江芸支持者洗地的话,但现在宁王有不法之心的事情当真爆了出来,大家一时间心有戚戚,都开始回想起当时可有做不得体的事情。 ——“宁王此人野心勃勃,在京城一直沽名钓誉,收买官员为自己说话,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应该连同那些为他说话的官员一起严惩。” 这样的论调甚嚣尘上,可出人意料的是内阁没有太大的动静,就连陛下这几天也格外安静。 “宁王上了申诉的折子,说他们之前因为怠慢王妃祭日被他狠狠责罚了,故而心生怨恨。”宫内,朱厚照随意把折子递了过去,随意说道,“还说他对王妃念念不忘,历来对她的祭日格外看中,只可惜这么多年膝下无子,无法大办特办,所以对这些人怠慢之事格外愤怒。” 阎顺等人跪在下面连连喊冤:“宁王和王妃感情格外生疏,当日王妃薨了也不曾去看过,这些年从未举行过什么祭奠。” “当年还碰巧碰到先帝驾崩,王妃第二日就下葬了,匆忙到就连家人都没见到一面。” “王妃死后,她院中伺候的人这些年我一个都没见过,完全不似他说的这般睹物思人。” “王妃和王爷成婚第二年就依然离心离德,很少说话了,王爷也不再踏入内院了。” 几人七嘴八舌把宁王府的事情翻了个底朝天。 “听上去宁王妃的死有蹊跷啊。”朱厚照嘟囔着,“他家王妃我记得是娄家的旁支,读书人家,书香门第,怎么这些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江芸芸把这份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随后合上,颔首说道:“他是亲王,哪怕有宗藩条例,就是杀了你们也有豁免权,顶多是让陛下停放几月岁禄,又或者申斥一番。” 阎顺等人脸色大变。 朱厚照撇嘴:“他的鬼话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据锦衣卫说,王妃死后,娄家和宁王府不再走动。”江芸芸突然说道。 朱厚照不甚在意,甚至促狭道:“那些读书人不是很重清名吗?李阁老的续弦不是也是成国公之女,成婚后和成国公也鲜少往来,少有几次也都是因为你呢,就连后来李阁老的女儿嫁给衍圣公,他也是当年办公时经过山东才看了一眼。” 江芸芸笑了笑,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在李东阳兴冲冲借着公办,有了光明正大理由,能去看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后没多久,年仅二十八的小女儿就溘然长逝。 两人当年在孔家会客厅慌忙见到的一面,却成了父女两人的临终一面,为此李东阳还大病一场,为自己本就久病多年的身体雪上加霜。 “娄家女当时嫁于宁王,风光无限,郎君们得到了这么多好处,只可惜在她死后,却没有人愿意为她哭一哭。”最后,江芸芸神色寂寥地喟叹一声。 宁王妃死的如此蹊跷突然,偏这些年一直都无人说起,让人恍惚以为宁王府的后院还禁锢着这样沉默无声的女子。 她即伤心这位不知名的娄家女子因政治而死于非命,又庆幸当年并非娄素珍去滩上这摊浑水。 朱厚照不笑了,立马一本正经坐直身子。 “你们的家人锦衣卫还在寻找,只你的女儿,不知为何,一直找不到。”江芸芸说回正事,扭头去看阎顺。 阎顺脸色大变。 江芸芸环顾这几人的面容,有庆幸也有惊惧,但更多的是迷茫和不安。 “一开始早就该自己安置好的。”朱厚照忍不住嘟囔着。 那些人低下头不再说话。 江芸芸在心底叹气。 早早安排好家人,容易打草惊蛇,可若是不早早安排好毫不知情的家人,那就是把他们亲手往火坑里推。 这自来就是两难的选择。 如今,她自己也处在这样的煎熬中。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递到一边的小太监手中,平静问道:“我再问一遍,你们当真是自己出的江西?” —— —— 宁王府 深夜,但府中灯火通明,渐凉的晚风中桐油味刺鼻浓郁。 校场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 “周仪,我就问你,是不是你主使那些叛徒入京的?”朱宸濠站在正中那人面前,垂眸,淡淡问道。 跪在正中的是一个头发半发白的男人,他衣衫凌乱,一言不发,眉头紧皱间神色严肃,一看就是平日不苟言笑之人。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不曾想竟然是你背叛我。”朱宸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深深看着面前之人,“我本想着好好待你的,你年少读书时总是惋惜陈公台死在白门楼下……” 一直沉默的周仪抬头,注视着面洽的王爷。 “我自然都记着呢,我们以前关系还不错,不是嘛,你读书好,脾气也好,只可惜你年纪轻轻就被你爹送来做了宦官,一股子傲气,连着陈宫的大门都进不去,我大发慈悲让你做了承奉。” 周仪只是盯着朱宸濠看,听着那些充满讥讽的笑来。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殿下以前……”他怔怔开口,但直到耳朵迟钝接收到这几个字,瞳仁中依旧倒映着这样狰狞讥讽的面容,到嘴边的,那些几乎要澎涌而出的话就这么突兀地停了下来。 还是宁王世子时,以前很是温和谦卑的,怎么,怎么现在突然变成这样了。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跳跃的火光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突然惨笑起来:“当年二殿下死了,在屋中你抱着二殿下的尸体哭,可后来,一出屋子,你就面无表情,你说我和他们关系不深,你甚至说因为有了弟弟,爹都不再看他一眼,所以你也很难过。” 朱宸濠神色微动。 “我原是心疼错你了。”他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只有面前的朱宸濠听得见。 朱宸濠嘴角笑意缓缓僵硬,随后站直身子,用更倨傲的态度蔑视着地下的太监:“一个奴才还心疼上主子了。” 周仪轻轻合上眼,面容平静说道:“是啊,我可真是该死啊。”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在通天的火光中安静地注视着这个陪了自己多年的小太监。 初见时,这个小太监被他爹卖了换酒钱,最是年幼傲气的时候,见了谁都不肯低头,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所以每日都被打的遍体鳞伤,所以他难得大发慈悲把他带在身边。 时间久了,他脸上的面具自己都摘不下来了,就连他身边最亲密的人也被他骗了,所以他才平平安安从后院活了过来,也从世子艰难走到宁王。 现在他要去更高的地方,谁也不能拦住他。 “你放心,我会给你,给你的家人一个全尸的。”最后,朱宸濠伸手,就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把他凌乱的头发整理好,低声说道,“也会好好安葬的。” 周仪依旧不睁眼看他,更是平静地说道:“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死后直接把我抛到乱葬岗分尸即可。” 朱宸濠神色一凝,咬牙切齿说道:“你是我的臣!” “我是大明的臣。”周仪突然睁开眼,一脸憎恨地盯着面前之人,“朱宸濠,犯上作乱,不得好死,朱家列祖列宗正看着你!” 朱宸濠被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刺了一条,下意识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杀了,都给我杀了,还有那些典仗查武,都给我杀了。”朱宸濠后退几步,近乎咬牙切齿说道,“朱家的东西,能是他朱厚照的,为什么不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她也是我的,周仪,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他拔出身边一个侍卫的腰刀,高高举起,冰冷的刀面明明倒映着所有人的面容,却唯独看不见对面那人和自己脸上的一丝神色。 不远处。 黎循传死死拉住想要冲出去的小姑娘,脸色煞白,看着不远处的尸山血海。 “是,是周叔叔!”小姑娘牙齿都在打颤,“他会给我买糖吃,是个好人。” “别看。”黎循传把小孩紧紧抱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用力咬了咬舌尖,直到闻到一丝血腥味,这才让自己惊惧的心冷静下来,嘴里却还是颠三倒四地说道,“他不会成功的,没事的,走,我们去和文姐回合,名单,对还有武器库……” 第五百三十九章 “什么?死了两百多人。”王鏊惊惧, “那费子充呢?他没事吧?” “没消息。”江芸芸神色凝重,“铅山县县令已死,县丞重伤, 但有传言铅山那货土匪捣毁城门,抢劫了县城,劫掠乡民二百余家,后又冲入费家肢解了不少费家宗亲, 悬门示众。” “什么!”梁储惊得瞪大眼睛,嘴皮子都哆嗦了一下, “肢,肢解?” 内阁四人被这个消息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面面相觑。 费宏在京城做官时一直在礼部分管藩王的事情, 对诸位藩王一向是不假辞色,态度严厉的,之前江芸推行藩王条例,他也是大力支持的, 甚至很多素材都是他提供的,因此他也得罪了不少人,不少藩王背后骂他骂得格外过分, 但这些人到底也是有一丝忌惮,不会对着他贴脸开大。 虽说之前回家的路上碰上船只倾覆,众人也有一些阴谋论, 但更多人则认为是意外, 毕竟每年行船触礁也是常有的事情。 “好猖狂的匪盗,定要严惩!”杨一清回过神来, 厉声说道, “如此飞扬跋扈, 不可不除。” “严惩!一定要严惩!我看这些人就是故意的。”梁储也跟着愤愤说道,“杀人分尸,好狠毒的手段,这是对朝廷的挑衅。” 王鏊没说话,反而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江芸芸如今已经坐在王鏊下手边,这些年内阁进进出出,唯有她跟门口的大树一样,好似扎根在这里,两代帝王的信任让她地位稳固。 她手中捏着江西加急送来的急报,眉心紧皱,只片刻之后,察觉到同僚试探的目光,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来,环顾在场的三人,把手中的折子倒扣在手心中,这才笑说着:“这就让江西巡抚孙燧全省戒严,再让他亲自去铅山县主持大局。” “如今入了秋,大雨不断,秋税断绝不说,各地盗匪活动更加猖獗,布政司之前就回折说清丈土地之事要推迟,提刑按察使司也说当地监狱爆满,希望能大赦,减缓压力,都指挥使司的兵改,王守仁也不过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迟迟不能顺利推行。”杨一清沉声说道,“如今铅山县一事,当一个巡抚怕是不能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杨阁老当以为如何?” 杨一清明明起了一个调子,但却在开口时看了一眼江芸芸,思掇片刻后谨慎说道:“只怕春风吹又生。” 事已至此,众人皆知这些匪患怕也不是这么简单。 一个能在江西祸害十多年的匪患,从一个不起眼到现在震惊朝野的祸害,江西的地方官以‘其地者惴惴,以得去为幸’,此事就不能简单归咎于盗贼一事。 “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江芸芸平静说道。 “还要多急啊,之前我就听说都指挥戴宜死于非命,还有布政使郑岳和御史范辂一个个请辞离开,是了,还有上任巡抚王哲和董杰都是突然病逝的,南昌知府郑巘、宋以方竟直接被盗匪掠夺,数月才放回,这个,这个江西已经无法无天了啊。”梁储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急得直打转,不悦说道。 “当官的他们尚且不放在眼里,治下的百姓又是如此水深火热!就该让人领兵,直接去江西把这些人都镇压了。” 江芸芸还没说话,王鏊先一步摆手:“不可不可,如此兴师动众,今年两税都收不上来,边贸和海贸也各有问题,大同那边刚来信说察觉小王子的大军异动,西南那边一向又是养不熟的,每次必添乱,不可鲁莽。” 梁储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江西之事实在骇人听闻,偏只在今年好似突然展开一角,令人闻风丧胆。 “那,这会不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啊。”最后,他站在江芸芸面前,低声问道,“费子充到底是从内阁出来的?” 江芸芸眉眼低垂,平静说道:“那他们在此刻应该站出来。” —— —— 孙燧弘治六年的进士,出生于浙江绍兴府,前两年因江西巡抚不是莫名病死,就是不到一年就要请辞离开,他在关键时刻接下这个职位,只不过是赴任时把妻儿送回故乡,自己只带两个书童上路。 “都这样了,内阁怎么还不直接派兵把宁王这群人抓起来。”副使许逵愤怒说道,“难道还要对宁王抱以期待吗?” 孙燧把内阁的诏令仔仔细细看完,这才打开第二份信件。 “谁送的?”许逵随口问道,“还戳了红印,是密件?” “江阁老通过锦衣卫送来的密信。”孙燧平静说道。 “什么!”许逵猛地站起来,一脸不可置信,“你竟然,不对,锦衣卫,不对不对,你怎么和江阁老私下通信?你们,你们很熟?你不是杨阁老推荐来江西的嘛?” 孙燧没说话,只是把手中那短短几行字的信封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许久之后他神色似乎有些失神,可到最后还是缓缓把纸张折上。 “怎么了?说的是什么?我能看吗?”许逵被挤得抓耳挠腮,“是对江西有别的考虑,是要我们瓮中捉鳖嘛?还是要我们先发兵,打他个出其不意,朝廷马上就会回援。” 孙燧已经五十七了,衰老的面容在连绵阴雨的日光下有些灰蒙蒙的,他叹气,把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治世多难啊。” 许逵飞快地看完了,却有些生气,骂骂咧咧道:“一句没钱就打发了,江西今年确实收成不好,那其他地方呢,不是还有边贸,海贸嘛,难道就一点也抽不出来了,还是他们都拿去做别的用途了,真不管江西了吗?宁王这厮可是要造反啊!!一个个远在京城所以才这么稳当是不是。” 江西的急已经要火烧眉毛了,匪盗短短三个月好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一样,一个个都手拿武器,身后跟这数千人,一旦攻击某县城,周边附近的人都会群起攻之,大都县城都颇为老旧,残破不堪,是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的。 “铅山县的李镇、周伯龄、吴三八这些人之前都不知道在哪里猫着,现在突然据险作乱,一夜之间就攻进县城,我是不信没一点内应的,直接杀了衙门的粮仓和金库,后面就是直接去了费家,费家死了多少人啊!六十三口,几岁的小孩都不放过,费宏现在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许逵在屋子中来回走动着,神色急躁地喋喋不休,只是某一眼突然不经意地看到窗外昏暗的日光又猛地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半晌之后,低声说道:“这可怎么办啊?” 孙燧看着面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和气说道:“朝廷的难处比我们想的要大,江阁老能亲自写信说明情况,说明现在的政令已经是他们能做出的做好的办法。” 若是在他刚考上进士的时候,他可能也会跟许逵一样愤怒,但他已经五十七了,朝堂起伏多年,从一个小小刑部主事到现在的右副都御史,历经西南各地,如今身负重命来到江西,早就预设过最坏的打算。 ——朝廷还愿意给他管理江西的权利,已经是他们目前能挪用的最好的办法。 “你,我,我本以为您不太喜欢江阁老的。”许久之后,许逵低声说道,“之前王守仁来拜访您,您避而不见。” 孙燧看着手中的信件,信中的字迹当真有‘请君看入木,一寸乃非虚’的力道,内容却简单干脆,少有流传在民间的文集一般深刻回韵,他很早之前听闻这人的名字,什么六元及第、年少成名,后来又突然成了女人,消沉了三年后突然回到京城,此后依旧是稳步上升,不可阻挡。 她如今已经是大明最年轻的阁老,甚至未来是大明最年轻的首辅,她的威望,声势,权重望崇,赫赫之光,成了不容忽视的存在。 “我其实到现在也不曾见过他,年轻时和好友也曾聊过她的事情,当时只觉得这人汲汲名利,好大喜功,后来成了女人,又闹得皇室不安,朝野震动,当真是惹事精一个,只,我是个浙江人。”孙燧蓦地想起很多事情,涌出无限的言语,可到最后只剩下一句,“浙江现在的情况,很好。” 若是寻常事情,他还不能如此清晰直观的感觉到江芸的厉害,那些琼州,漳州的海贸,兰州的政绩,甚至是徽州的清除奴役,有人喜欢有人憎恶,他从不过多评价,可唯有浙江,他是浙江人,家族父老六代立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浙江。 浙江各地甚至立有江芸的生祠,香火之盛,完全不亚于那些经久不衰的庙宇。 他爹说当时绍兴的那些百姓被除了奴籍,分到土地时很多人都哭了,最后一亩土地被重新规划成功后,当日绍兴城一半哭声,一半笑声。 “清丈吗?”许逵嘟囔着,“河北清丈闹得风风火火的,我是河南人,我爹就一直念叨着什么时候轮到河南。” “君子论迹不论心,能为百姓谋一口饭吃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最后孙燧敬佩说道。 “好吧,那我们就再信她一回。”许逵低声嘟囔着,但很快又开心说道,“要是这次成了,说不定我就能回京了,还能顺道见见我爹呢,我从河北到山东又到江西,已经十多年没回去了。” “行了,你先去把南昌防务加强,对了,你之前还说宁王府中有人朝着西南走去,说是府中缺人,具体做了什么知道吗?” “不清楚。”许逵摇头,解释道,“可能是传信的人还没回来,都出了江西。” 孙燧摸着胡子,神色忧虑:“只担心是和我的信件一样。” 第五百四十章 小王子劫掠大同这么大的事情到底是瞒不住的。 一时间朝堂舆论四起, 兵部的人首当其冲,随后阁老中兼任兵部的江芸芸也被骂得狗血淋头,不少人都攻击她果然勾结蒙古, 任由蒙古掠夺边境,随着舆论越演越烈,大家的态度也开始逐渐激进,甚至有人希望江芸能引咎致仕。 许是今年一年的江芸都太过高压, 导致这一次的反扑气势汹汹。 “王琼第一个就摆脱关系,说折子没通过兵部, 直接通过内廷到陛下手中,陛下给你了,你却压下不发的。”姜磊站在夜色中, 只露出阴暗的轮廓,空气中隐隐有着一丝血腥,原本蹲在江芸芸桌子前的小猫早早就夹着尾巴跑了。 “外面也有人配合着兴风作浪,你上半年拔出了这么多钉子, 没想到还有人不知死活被被宁王收买了,现在这两波人群起攻之呢。”他冷笑一声,口气狠厉, “这群趋利避害的小人,要事再落到我手里,我看不把他扒皮抽筋。” 江芸芸并未抬头, 反而继续在埋头写信。 “你倒是镇定。”姜磊眼皮子一垂, 似笑非笑说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江芸芸头也不抬, 只是伸手指了指边上已经盖上火漆的信封:“劳驾帮忙送一下。” “这一封送给兰州秦知府, 他的位置目前还不能动, 让他再辛苦辛苦,盯着蒙古的动静。” “这一封送去河北,告知彭泽和马中锡在大事未成前,防止有人使坏不论如何都要稳住。” 姜磊抱臂,不高兴说道:“哎,我是锦衣卫呢,现在锦衣卫什么地位,你到底知不知道,牛得很,可不是专门给你跑腿的。” 江芸芸放下笔,抬头笑说着:“那怎么样才肯帮忙啊,姜千户。” 姜磊下巴一抬,嘴角弯起:“要乐山给我做鸡腿。” “要两个。”他眼珠子一转,得寸进尺,大声喊道。 “好你个姜磊!”乐山果然受不得激,立马拎着扫帚冲出来,“还使唤上我了。” “哎!哎哎哎!!你看看!你看看啊!!”姜磊不高兴,对着江芸芸骂骂咧咧着,“你骂他啊,他现在对我越来越凶了。” 他一边跑,一边顺手把两封信塞进袖子里,然后火急火燎跑了。 “大晚上就知道翻墙!”乐山握紧扫把,紧追其后,“回头我就把墙修高一点。” 江芸芸笑着摇头,刚收回视线,就看到张道长磨磨唧唧走过来。 “好几日不见你了,最近都做什么去了。”江芸芸随口问答,她动了动鼻子,“你和姜千户说过话了?你让姜千户把乐山带走了的?” 张道长立马紧张闻了闻袖子:“什么狗鼻子啊。” 江芸芸笑:“说吧,张大道长什么事情啊,神神秘秘的,难得见您呢。” 张道长撇嘴:“谁不见谁啊,是你总是忙得子时才回家,还能逮到我不成,我早呼呼大睡了,今日是我特意来逮你的。” 江芸芸看着他在火盆加了几块碳,又伸手感受了一下温度这才继续问道:“听乐山说,你太想知知她们了,偷偷哭了好几次,我让人送你去浙江找她们要不要?” 张道长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在她边上,盯着她发了会儿呆,然后后知后觉摇了摇头:“你又想赶我走是不是,我才不走呢,知知她们在太监边上狐假虎威的,才不会出事,反正现在你身边不安全,外面也不安全,江芸,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得看着你点。” 江芸芸失笑,无奈摇了摇头:“那你早些去休息吧,这么晚睡对你身体不好,年纪大了,还是早睡早起。” 张道长哦了一声,偏屁股一动不动地,瞧着是有话要说。 “要说就说吧,磨磨唧唧做什么。”江芸芸直接说道。 “你打算去打仗吗?”张道长果不其然还是按耐不住,脑袋凑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惊讶看他。 “我猜的,咱俩认识多少年了。”张道长和她的视线一对上,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立马又开始嘟嘟囔囔起来,“我就知道,我一看这个风声就觉得不对,我还悄悄算了一卦,不好,又从重新起卦了,还是不好,又去祖师爷面前起,祖师爷嫌我烦,都不理我了,所以,你,你能不去吗。” 江芸芸想了想,摇了摇头。 张道长又不说话了,只是一脸愁容地盯着江芸芸看。 他已经六十了,放在外面的寻常道士身上,大都有了仙风道骨的架势,偏他性格懒散,得过且过,言行中总还带着几分红尘羁绊,优柔寡断的老道长的眉宇让他多了不同寻常的人间气。 “年轻做官的时候,总觉得上面的人真是麻烦,这也不行,那也不准,做一件事情就是因为磨磨唧唧才被耽误的,现在自己做到这个位置上,又觉得底下人实在太风风火火了,今天种下花,恨不得明天就开了花。”江芸芸笑说着。 “我在琼山县的时候,年少莽撞做了很多大胆的事情,但那个时候总有很多人愿意维护我,保护我,所以才让我慢慢长大,现在我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也必须做这么做。”她温柔说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烛火摇曳,影子垂落,子时的深夜是如此安静,只有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面前的少年明明还是这个模样,可再仔细看去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道长满心的话在她的注视中只能沉默以对。 ——他总是能被江芸说服。 —— —— 大同打不打成了一个深刻的问题。 要是打,大同如今的主将能否当此大任,若是不能,现在又能让谁去。 要是不打,今后的边贸又要如何处理?直接关闭边贸是否合适。 朝野震动间,内阁的阁老一个个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大雪皑皑间,愣是把众人骂得一身是汗。 王鏊抹了一把脸,把兵部的折子递了过去:“王德华虽私心,但也有些本事,他问到底要协调出几名将领。” 如此一问,就是这位兵部真正的主事人也知道现在的问题是大同,但又不仅是大同。 他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又不敢多问,唯恐惹上麻烦,故而只能如此委婉。 “兵部能抽调出多少名将领?大同的指挥使又能不能用?各地现在又有多少兵力可以运转,今年的粮草够不够?又能维持多久?维持几地同时开打?”杨一清说话间,白烟模糊了面容,他坐在门口的位置,看着敞开的大门外,那场下了一早上的大雪还是没有消停的迹象。 “他现在只想要一个将军的数量,也未免想的太过轻巧。” 王鏊也是爪麻,犹豫说道:“不若,先把边贸暂停……” 话还没说话,屋内五个人一下有三双眼睛看了过来,王鏊吓得立马闭上嘴,紧张握住手中的折子。 其实他也觉得不如直接把边贸关了更合适,毕竟现在实在太乱了,不如着手先把国内的事情解决好才是正途。 “关了边贸,再开就难了。”江芸芸直接说道。 “这个节骨眼上边贸一关,蒙古人立刻就能查觉到是我们内部有问题,说不定还是东西联合,大举进攻九边。”杨一清也敏锐说道。 “当初为了边贸付出了多少人力财力,现在草率关了,不就是钱打水漂了。”杨廷和也紧跟着说道。 “那现在……”梁储也被这三人严肃的神色吓住了,呐呐说道,“不能支持这么多吧。” 江芸芸沉默,把兵部的折子递给杨廷和,沉吟片刻后说道:“宁王要反,最迟在明年,他一定坐不住,这里需要一人去主持大局,我认为,此人不单只是去打仗。” 杨廷和把折子递给梁储,也紧跟着说道:“确实,江西乃赋税重地,不若趁这个时候去整顿吏治,再推行清丈,百利而无一害,但此人不仅需要能文能武,还必须有足够的威望。” 梁储看完没说话,只是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然后顺势把折子给杨一清。 杨一清一目十行看完,却久久没有合上折子:“宁王手中定然有兵,但定然是乌合之众比较多,我却是比较担心蒙古的。” “这几年小王子和脱脱卜花娜仁在蒙古内部争夺不断,两边发生过不少大规模争夺,且各有胜负,原先看不出所以然,但现在看来一直高强度的战争锻炼绝对是锻炼人的,而我们这些年的边境大部分都是小规模的掠边,甚至守城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我们的士兵便是真的召集了五万,乃至十万,能否大获全胜。” 王鏊听得忧心忡忡:“我也有这个担忧,我更担心我们一旦和小王子对上,脱脱卜花娜仁会不会直接反水,强攻兰州。” 一旦九边重燃战火,势必国内民意沸腾,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匪患会重新燃烧,而同样虎视眈眈的宁王则会气势大涨,西南边境那些异族也不会安分。 如今河北的马政刚刚取消不过一年,一旦腹背受敌,百姓又要陷入这样的困境,偏清丈土地已经进行到一半了,一旦停止,想要重新找到这个好的时机再一次切入几乎是痴人说梦,更别说现在的福建正在由福建左布政使伍符亲自督办。 “不好啦!急报!急报!福州三卫哗变!”小黄门冒着大雪踏雪而来,声音急促尖锐,站在门口,高高举起手中的折子。 屋内五人齐齐站了起来。 “怎么会如此?”王鏊大惊失色,“是军屯的问题吗?” 杨一清已经顾不得规矩,直接一把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镇守太监罗仑担心江西匪患流窜到副将,要求修建城墙,要布政司出钱三千两,左布政使伍符却只给了五百,如今清丈土地正进行到军屯,福州三卫本就不满,又碰上这次因为清丈,年前的粮食也没有发,所以聚众为变。” 第五百四十一章 孙燧远远看到许逵兴冲冲走过来的时候, 脚步一顿:“谢指挥可有说什么?” “一直盯着宁王府的锦衣卫说宁王府昨日半夜突然有了很大的动静,葛江和他的手下大半夜就出动了,很大可能是……” 许逵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知道宁王这厮按耐不住。” 孙燧一听,神色凝重起来。 “怎么了?”许逵不解,“我们等他都要半年了,如今开了春, 终于上钩了,难道不值得高兴。” “开春正是播种的时候。”孙燧语重心长, “也不知道朝廷派谁前来,定要速战速决才是。” “实在不行,我们自己上啊。”许逵摩拳擦掌, 咧嘴一笑,“你看我之前剿匪的本事还行吧,之前流贼刘七在河北作乱时,屠城邑, 杀官吏,那些州县都闭城防守,我当时驻守武定州, 整个州城城墙垮塌,濠沟都是平的,牛马畅通直入, 我筑城凿池, 设楼橹,置巡卒, 可是打了一仗漂亮的仗。” 年轻的江西按察副使显得有些激动, 大有期待大展拳脚的时候。 孙燧看着他笑, 摸着重新修建的胡子:“我听说的是,当年有流贼杨寡妇率千骑进犯潍县,被指挥乔刚守城挡住,敌军退却后你率军追击,败敌于高苑,又令指挥张勋截击于沧州,先后俘斩二百七十余人,后来这伙人又劫掠德平,被你全歼,从此咸名大著。” 许逵眼睛大亮。 宁王终于要反了,两人一直紧绷的心也跟着放松下来,只觉得春日的南昌当真是格外草长莺飞,绿意盎然。 “这次回去,我也可以蓄胡了。”许逵笑说着。 “这是为何,说起来我也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何不蓄胡?”孙燧随口问道。 现在男子大都出师又或者娶妻后就会蓄胡,美髯公乃是须眉男子的美貌象征。 许逵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突然凑过去小声说道:“孙公家中的年轻男儿现在可都是早早就像蓄胡了?” 一说起这事,孙燧就黑了脸。 许逵了然:“现在这可是大明的新风尚!” “为何会有这样的风尚?”孙燧不解。 许逵叹气:“这事说起来复杂,但要从我们江阁老当年年轻考中状元的时候说起。” “这有什么好说的?哪个时候她才几岁?十五岁,别说她本就是女子,就是男子也不长胡须啊。”孙燧不解。 许逵又是叹气:“年轻貌美啊,别的不说,就当年那张打马游街图,谁没见过,哪个闺中女子不心动,全大明最受欢迎的小郎君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不是一下子就让我们这些同龄男儿也有了危机感。” 孙燧失笑,但转念一想又确实非常有道理。 当年江状元横空出世后,斯文俊秀类的白皮小郎君,尤其是出生江南地界,自带儒雅仙气的那种,一下就炙手可热起来,就连他家年纪还小的女儿也吵着说要找这样的郎君。 许逵其实长得也不错,身材高大,臂长如猿,相貌威武,但黑皮壮硕,和那种貌美斯文,身形修长的郎君是一点也不搭噶。 “我是戊辰年的进士,托江阁老的福,虽说她的女子身份暴露了,但我之前的相看是一直没被人看中的。”许逵蔫哒哒说道,“江阁老倒是什么身份都如鱼得水,做小郎君时候是全天下女子喜欢的小郎君,做女人了,全天下的郎君又迫不及待喜欢上她了,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这下可好了,我是彻底没人要了。” “那和胡子又有什么关系?”孙燧忍不住追问道,“江阁老没胡子啊。” 许逵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不知孙公可有听闻江西左参议和江阁老的故事。” 孙燧脸色一沉:“君子不言子虚乌有之事。” “哎,我就是随便说说嘛,我可不是背后嘀咕的人。”许逵吓得连忙摆手,随后话锋一转,“但有一年从河北回来后,我夫人拉着我悄悄去见过江阁老和黎参议,他,也是没留胡子的,别说,和江阁老站在一起,怪登对的。” 孙燧眼神微动。 “就现在在江西搞兵改的王阳明,整天念叨着人人都可成为圣人的那人,他和江阁老的关系也是极好的,他就说江阁老对人对事一向是一视同仁,便是宫廷的宦官也丝毫不会有异色,这些年宦官们走了一轮又一轮,可哪个不是和江阁老关系极好,便是各路朝臣,能和她做朋友的,哪个不是高洁自傲,故而是圣人典范。” “怎么又扯到宦官了?”孙燧头疼,“那个王伯安整日说什么圣不圣人,就拉着江阁老说,瞧着还真像扯虎皮做大旗。” “没胡子啊!”许逵嘀嘀咕咕着,“人人都说江阁老喜欢少年人,少年人什么样子啊,可不是肤白无须,面容干净的,我夫人家的有一位表亲姓沈,原是中书舍人,就说江阁老对年轻人总是格外和气,他还说江阁老就和年轻人玩得好。” 他还特意摸了摸下巴,强调道:“没胡子的那种。” 孙燧沉默片刻,委婉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时她年纪实在太小了,年纪大的也不和她玩。” 江芸当官的年纪太小了,十五岁的官员,大部分人还在汲汲名利于乡试,她已经是大明头一份的六、元、及第的状元,她进内阁行走的年纪,不少阁老家中的孩子都还没考上进士呢,对这种挤挤都可以当自己孙子的人,自然是没什么话好说,能如此看护爱护亦然是不错了。 都说她升官快,但她也当了二十一年的官了,这已经是大部分普通官员能够到的最长年限了,但江芸的仕途却只进行到一半。 许逵震惊,有一瞬间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嘴硬说道:“反正现在就流行这个样子,没开玩笑,您要是这次回京了,你回京看看,大都是您这年纪的才留胡子,我们这些年纪的都是不留胡子的,我夫人也说当年挑中我就是因为我虽然长得不白也不清瘦,但是没胡子,瞧着干干净净的。” 孙燧摇头:“怪不得我那小儿子这些年也死活这不要留胡子,还嚷嚷要买一件红衣服,乌木簪子,还要学穿道袍,整日不好好读书,神神叨叨的。” “南北两京现在都流行这些。”许逵嘟囔着,“我也有,但我夫人说我穿起来不好看。” 孙燧摇头:“罢了,也算是赶上一回你们年轻人的时兴了,不过,王都御史不是自己也留着胡子吗?” “他说自己脸长,留胡子好看。”许逵随口说道。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劲,和孙燧对视一眼。 “都说江阁老年少时格外贪玩,总惹是非,每任老师见了都是爱恨交接,对了,那个王伯安也不例外。”孙燧慢慢吞吞说道。 —— —— “既要起事,南昌内部就不能留有二心的人。”李士实对朱宸濠说道。 朱宸濠点头:“过几日就是我春耕,我请南昌全部官员来府,你到时候带人直接把不肯忠于我们的都杀了便是。” 既然觉得起义,那示意要把后方整理地干干净净,李士实对此并无异议,甚至要求葛江把军队里的人也都筛选一遍。 葛江冷笑一声:“早就把不干净的钉子拔了,老子也是杀过不少锦衣卫的人了。” “如此我们还需要一个名头,不然师出无名。”李士实又说道。 朱宸濠站起来,来回走动片刻后说道:“我早前听闻一桩前朝旧案。” 他也不等其他人提问,继续说道:“你们可听闻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有个叫郑旺声称朱厚照的生母是他的女儿,宫女郑金莲,后来三法司、东厂、锦衣卫联合办案,此案虽为密审,但我听闻孝宗曾亲自审问了郑旺和王宫女,可见此事说不定也是有些原因的。” “但我听闻是当年张家国舅实在跋扈,陛下为敲打张家之意。”李士实犹豫说道,“后来郑旺被内廷赦免,又后来听闻他闹事,朱厚照直接以妖言罪判其斩刑。” “哪有如何。”朱宸濠冷笑一声,“空口白牙的事情,可不是任由他人说的,谁不知道陛下是彻底厌弃的张家,我们只要说是奉太后密诏,说皇位上的这人只是一个平民的孩子,如今任由牝鸡司晨,颠倒阴阳,导致国家多次声乱,如今我们清君侧,只为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是了,我们的人在京城传信过来说,现在张家门庭很是冷清,张太后久病多久,已经许久不见人影了,哪有当年的辉煌。”葛江说道,“不若我们联系张家,彻底里应外合。” 朱宸濠眼睛一亮:“未必不可,张家兄弟怕也是恨透了江芸。” “当务之急,是先把南昌处理干净。”李士实提醒道,“保证后方安全才是。” “黎循传还是没找到吗?”朱宸濠回过神来,不悦问道,“如此大的隐患,竟然这么久还没找到?” “只要他冒头,我们必杀之。”葛江冷笑一声,“只怕他自己也怕死了,不敢出来,再说了,他一个读书人,又有何用。” 朱宸濠还是忧心忡忡:“此人对江芸格外重要,我定要杀了他祭旗的。” 李士实是真怕了江芸这个名字,殿下一涉及到这人,就跟魔怔了一样,大小事都分不清了。 “那就先用其他人祭旗,我亲自去请孙燧和许逵,若是他们不服,直接那他们祭旗就是。”他说。 朱宸濠点头,但还是对着葛江说道:“你亲自带人在府内在搜一遍,人肯定没走,一定是躲起来了。” 门口,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眉心紧皱,在李士实出来前,拖着扫帚,急匆匆走了。 “快,让锦衣卫传信,让孙巡抚和许副使不要赴宴。”他回到院子,对着文姬说道。 第五百四十二章 宁王反了, 江西各地也彻底乱了。 本来福建三卫大乱,在顾仕隆还未到达之前,最靠近福建的江西反而是最快反应过来的。 王守仁手中的兵符一直未被收回, 故而直接领军前往两边交界处,刚在江西吉安与南昌之间的丰城驻扎时就听到宁王反了的消息。 “这里的人先行赶赴福建和江西边境,为顾将军压阵,我们则应该立刻赶往吉安, 募集义兵,发出檄文, 出兵征讨。”随行的江西吉安府知府伍文定正准备回去,得知消息后赶忙建议道。 王阳明看着一份份送来的急报,眉头紧皱。 “可是有何不对?” 伍文定紧张问道。 “福建既然已有了顾将军, 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叛贼距离南京更近,一旦顺流长江, 直达南京,南京怕是难保,一旦留都丢失, 叛军就占据了心里上的主动性,平叛就不会被短时间内消失,江阁老三日前曾来信要我注意宁王动静, 想要我们速战速决。” 伍文定一听江芸的名字, 立刻严肃起来:“可还有其他交代的。” “并无,只说宁王早已准备多年, 不容小觑, 若是战力上无法对抗, 优先考虑战术上的较量,再者,她已经去信各府,要求各府县务必全力支持,务必把宁王围困在江西,不可骚乱福建浙江,更不能越过安徽,穿过长江,占据南京。”王守仁把信件递了过去,沉吟片刻,脸色严肃。 “宁王号称十万,若是真一条心顺利打下南京,不过是几日事情,南京当地兵源怕是挡不住。” “可我们现在赶回南昌拦路,怕也是来不及。” 伍文定犹豫说道。 “攻心为上。”王守仁思索片刻后说道,“宁王生性多疑,不然也不会和朝廷强抗到现在才起兵,不若我们将计就计。” 他在伍文定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严肃说道:“目前锦衣卫指挥使谢来还在南昌,江阁老与他早有联系,你们相互配合,定要把人拦下几日。” —— —— “王守仁已经传檄各地至江西勤王,这是目前有人悄默默贴在南昌的檄文。”李士实拿着被粗鲁撕下来的纸张,犹豫说道,“文中写朝廷已经派兵八万,三日前出发,王守仁已经集合南赣及湖广、两广的军队,总共十六万,只等汇合后直接强攻南昌。” 朱宸濠整个人有种莫名的极度亢奋,他一看京城领兵那人的名字,就激动到手指都在颤动:“江芸,是江芸亲自来。” 李士实眼皮子一跳,犹豫说道:“江芸怎么会来,她一走京城那些反对她的人可不是立刻就要反攻,她怎么会为了一个江西,放弃京城多年的布局。” 朱宸濠只是盯着那个名字,片刻后露出笑来:“定然是为了我。” 李士实不得不沉默了。 “我们有十万兵,朝廷现在九边占据了大半兵力,福建那边也要平叛三卫,两广的水军又动不得,如此挑挑拣拣才凑出十六万,但要我说哪来的十六万,朱厚照非要南巡,已经带走一半的京兵,有没有六万都不好说。” 刘养正冷笑一声:“江芸这厮我见过,不过是嘴上花花,当年在白鹿洞书院说的如此好听,什么女子读书为重,现在看来不过是私心甚重,要我说,她这次若是真来江西了,肯定是跟着朱厚照的脚步,媚上祸主。” 朱宸濠沉默着不说话,神色阴郁。 李士实一看情况不对,只好转移话题:“这个说不定只是王守仁的缓兵之计,其实我们只要顺长江而下,拿下安庆,一日就可直达南京,南京兵力无法抵抗十万大军,且南京也有我们的人,只要里应外合我们定能一举拿下,王守仁现在人在丰城,根本来不及回援,我们即日启程前往南京,便可占据主动。” 朱宸濠犹豫:“那南昌不管了?” “南昌现在都是自己人,只要守住我们打下南京,朝廷大军肯定是保陪都。” 李士实干脆说道。 “这,你是打算一换一。” 葛江震惊,随后想也不想就说道,“城中可有我们的家人,如何这么冒险,而且南昌是我们的大本营,若是丢了,我们士气肯定衰弱。” “拿下南京,我们士气必定大涨,大明军队却未必了,而且太、祖南京定都,龙起之地,到时候我们舆论运转,投奔我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才是真的大事要成。” 李士实直言不讳。 葛江还是非常不服气。 “你们都非南昌人,家眷也不在这里,自然说的如此大义凛然。” 李士实一听,便去看朱宸濠。 “我再想想。”朱宸濠犹豫说道,“江芸亲自前来,此人狡诈,说不定早已备好后路,我们贸然出兵南京,岂不是正中下怀。” “正是,江芸这人也不是没点本事的,现在突然出现,定然是有点事情的。”葛江连忙附和道。 李士实一看心知道是朱宸濠又开始想不灵清了,故而先退一步:“南京一旦拿下,我们的胜利指日可待,还请陛下仔细想清楚。” 朱宸濠被那一身陛下喊得魂魄动荡,但一想到江芸又坐立不安,到最后只是说道:“我想想,我再想想。” 几人很快离开,葛江对着李士实不高兴说道:“为何要抛南昌,这可是我们的大本营。” “并非抛弃南昌,而是南京更好。”刘养正解释道。 葛江神色纠结,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王爷若是不肯出兵南京,怕是……要陷入苦战……”刘养正低声说道。 李士实叹气;“等会再劝劝吧。” 两人离开没多久,谢来胡子拉碴的脑袋就从一处阴影下冒了出来,目光深远地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随后朝着葛江离开的方向疾步而去。 此刻的葛江一脸苦闷。 他是南昌人,要他放弃南昌肯定是不行的,可王爷肯定会听李士实的话。 他也承认李士实是个聪明人。 一日过去了,朱宸濠果然还是犹豫不决,且拒绝了所有人的拜见。 “将军,我们的人劫获了李士实和刘养正的书信。”一日早上天刚亮,葛江的心腹突然兴冲冲走了过来,一脸气氛,“他们都不是南昌人,所以对南昌城是没有一点感情的,这个刘养正还是九江人呢,现在九江被我们拿走了,一直觉得我们屠九江不对,说不定对我们心怀怨恨,这才极力推荐攻下南京,放弃南昌。” 这两日葛江的士兵也都对此议论纷纷,毕竟这些人大都是南昌本地人。 “你们耳朵倒是灵。”葛江接过信件,嘟囔着。 士兵摸着脑袋,呵呵一笑:“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敢做,我们自然会知道。” 葛江看完那封信不由大怒:“果然不要南昌了,真是好狠的心,我要去找陛下,如此丢失大本营,我们的人心才叫不稳,南京到底有什么好。” 他被信中内容刺激道,怒气冲冲去找朱宸濠。 朱宸濠颇为头疼:“他们肯定没这个意思。” “陛下且看着,若是他们今日真来了,那这份信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葛江怒气冲冲说道。 朱宸濠捏着那份信沉默,信中李士实对刘养正说得格外冷漠,言南昌是可以放弃的,只有南京才是最好的目的,攻打南京是目前最好的一步棋,一旦错过南京,是失败了一半。 他听了也不舒服,虽然心里很清楚这话是对的,但他就是不想放弃南昌,这是他的祖业。 “陛下,李丞相求见。”门口,士兵说道。 葛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朱宸濠脸色一沉。 —— —— “你的办法奏效了,内部先吵起来了,朱宸濠果然想要看看京城那边的消息,但他们在京城有间谍,应该很快就发现,京城就来了一个大光杆。” 谢来来时,大帐正热闹极了,隔壁的赣州知府邢珣,袁州知府徐琏、临江知府戴德孺在这几日已经先后到来吉安。 “朝廷为何不派兵来?”万安知县王冕看着手中的单子,一脸担忧,“现在在袁州聚集的各府县士兵刚到三万,征调的军粮、兵械船只还未到位。” “朝廷也有难处。”王守仁安抚道,“江阁老亲自南下督战,可见朝廷对此也很是重视。” “来了一个江芸,胜过千军万马。”谢来冷淡说道。 众人一听也都沉默不语,不敢说话。 “若是叛军回过神来,第一个进攻的地方会在何处?”赣州知府邢珣岔开话题,“我们是否要提早做准备。” “他们定然是要去南京的,现在九江、南康都在敌人手中,他们只要顺长江而下,不日就可到达……安庆!”伍文定手指轻轻点在一个位置上,“退可回到九江,进可直接进攻南京,一日就可到城门口。” “那我们不若现在急行赶到安庆。”袁州知府徐琏连忙说道,“安庆是大府,人口众多,一旦被拿下,后果不堪设想。” “安庆城高,还能挡一会儿。我们有这个时间差,正好能刚过去。”万安知县王冕算着时间,“若是反贼晚些回过神来,我们从袁州出发,说不定还能赶在他们前面。” “可我们现在若是直奔安庆,若是不经过南昌,就要绕道建昌府,广兴府,这也太远了。”临江知府戴德孺犹豫说道,“还有可能和福建的叛军碰上。” 众人议论不休时,谢来只是站在角落里不说话。 他其实有点着急,因为黎循传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不敢相信,要是江芸来了,黎循传还没消息,她要如何伤心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江西一路都乱得厉害, 他们一路上的船只开出去没多久就遇到了不长眼的水贼,锦衣卫们不耐烦地把他们丢进水里喂鱼了。 最后江芸芸让他们直接把这几波水贼的船旗和血衣随意系在一起,挂在船帆上, 这一路上才算顺利来到南昌城最近的昌邑城门口。 “里面都是宁王的人。”一到码头,谢来亲自来接江芸芸,手里还提溜着一个穿着富丽堂皇的人,见了人就随口说道。 “哪来的?”江芸芸随意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人。 “宁王放在这里的山大王, 我抓出来给你的贺礼。”谢来咧嘴一笑,把手里的人晃了晃, “等会给你杀了祭旗。” 话音刚落,姜磊配合地抽回刀来,明晃晃的长刀在他面来来回晃着。 “从这边割, 流血快,和杀猪一样的。”谢来伸手在他脖子处随意抹了一把,跟个罗刹一样,冷漠说道, “旗呢,旗拿来接血了。” 上道的锦衣卫已经随手扯了几块带血的布条,在山大王面前来来回回的晃, 嘴里恶狠狠地吓唬道:“把这个染红!大红!全红!深红!” “好嘞!”姜磊的长刀对着他的脖子就要抹过去。 那山大王被着一套配合吓得腿都软了,挣扎着大喊饶命:“别杀我!我也是被逼的,我可以带你们进南昌城, 我可以带你们进南昌城!别杀我, 我是好的,我是无辜的。” 江芸芸和谢来对视一眼, 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我要进南昌城做什么, 不过是一座空城。”江芸芸慢条斯理, 心平气和说道,“我倒是觉得你这个昌邑城不错,就在长江边,你让你的兄弟都出城,这里我们兄弟要了。” 山大王看着这个明显女扮男装的人,惊得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你谁啊,我没见过你,江西所有土匪我们可是都认识的,长你这样的……啊啊啊啊,别,别杀我。” 谢来面无表情掐紧他的脖子,冷笑一声:“眼睛反正留着没用,给我挖了。” 姜磊手起刀落,直接抹了他一只眼睛。 鲜血飞溅,锦衣卫手中披风一档,直接把朝着江芸芸飞去的鲜血挡住,与此同时是山大王惨烈的尖叫。 “好好说话。”江芸芸平静的声音传来,“下一刀可不是这么仁慈了。” 那山大王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双腿颤颤,裤子直接湿了,谢来嫌弃,直接扔在地上:“我问你说,不说实话,我就剁了你一只手,两只手两条腿,最后再到你的脑子,不知道次数多不多。” 山大王在地里打滚着,捂着眼睛哆哆嗦嗦说道:“说,说,我一定都交代了。” 谢来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拨开面前的锦衣卫,看着这座破旧的城墙:“本地县令呢?” “死了,都死了,只要不服我们的人,都杀了。”山大王开始推卸责任,“都是宁王叫我们杀的,杀这么多人我们也不愿意的。” 姜磊踢了他一脚,长刀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比划:“就说结果,还有人逼你们举刀不成,没种。” 山大王算是看明白了,这一群人里的领头,反而是最前面的这个中年女人,一时间看着面前之人的神色更加畏惧。 “里面有你们多少人?”江芸芸又问。 “就一两百,就啊啊啊……”那人立刻吃疼,捧着手腕打滚。 原是姜磊直接挑断了他的手筋。 “一千三百六。”谢来抱臂,慢条斯理走到江芸芸面前,把这个即将滚过来的人挡住,垂眸,冷漠说道,“看在我们江阁老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人,砍人手臂,实在是污了她的眼睛,这一次就先给你一个机会。” 那山大王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要做什么,只能睁着那只满是血的眼睛,狼狈地趴在地上看着面前之人:“江,江阁老……江,江芸!” 江芸芸颔首,颇有礼貌:“初次见面。” 山大王狼狈坐在地上,脸上勉强露出要哭不哭的笑来。 “南昌城里有多少人?”江芸芸又问。 山大王这一次没有直接开口,反而想了很久才犹豫说道:“我,我听说不到一千,之前有传令给我们,要是南昌出事,要我们周边的城池都要回援的。” 江芸芸和谢来悄无声息对视一眼。 谢来点了点头。 “周边还有什么县,都有多少人?”江芸芸又问。 山大王大概想着都说道这一步了,低着头,有气无力地把地都交代了:“鸡笼山、新建还有清岚都有人,还有一些渡口,具体都有哪些他们也不会和我交代,这都是我和那些兄弟们自己联系才知道的,估摸着加起来怎么也有一万多吧。” 江芸芸拧眉,这些人比她想象中中的多。 “我可都交代了。”山大王见她们不说话,连忙说道,“我其实也不是土匪的,我之前是种地的,后来地都没了,这才落草为寇的,一开始我也是好人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垂眸看人。 那人被她一眼,眼神立刻躲闪起来。 “你们杀过无辜百姓吗?”江芸芸平静问道。 山大王身形一僵,低着头,不敢说话。 “落草为寇,是朝廷对不起你们。”江芸芸声音温柔,但口气却又带着一丝悠远的冷淡,“但杀害无辜百姓,只能万死难辞其咎。” 山大王猛地抬头。 “我,我原先也只是想好好种地的。”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因为愤怒睁大,声音沙哑而尖锐,“我还想出海的,可我没钱没地,家里也都被卖光了,我能怎么办,我不当这个贼,我能怎么办,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你们的错。”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西匪寇之患十三年,自陛下登基之年起,江西每年人口流失近万,他们哪一个不是挣扎地想要活下去。”江芸芸看着茫茫长江水奔腾不息往东流去,有一瞬间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道当真不如守中嘛。 “所以留在这里,离开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在求生,求生不可耻,痛苦哀嚎是对所有人的质问,但你们选择了错误的路。”江芸芸的神色明明近乎冰冷,但眉宇间的悲悯却在春日的光照下一览无余。 她痛惜一切所有做错决定了的人,可时代的潮流下的众人又之事车轮下的一颗尘,车轮滚动,他们毫无反手能力地被卷入进去,再回首时,一切便都物是人非。 山大王沉默,牙关紧咬,死死瞪着面前之人。 “江西的苦难不是你杀人放火的原因。”谢来顺势把江芸芸带走,无情说道,“你的苦难是朱宸濠造成的,可你不痛恨始作俑者,反而投奔他,效忠他,转身对你的同类举起大刀,是你无节,故而弃本逐末,从你杀害第一个百姓开始,你的所作所为,都和他人无关。” “看你还有点良知,我会给你一个全尸的。”他把江芸带走,对着姜磊说道。 江芸芸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后抬脚离开。 “山贼,杀了很多人的。”谢来和她站在一起,干巴巴安慰道,“死不足惜。” “我知道。”江芸芸笑了起来,“我也并不是惋惜他,人生总有很多路充满诱惑,你一旦踏入就会万劫不复,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只是遗憾没有让更多人活下去。” “你就是一个人,何来这么多的能力。”谢来随口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江阁老,知你者,谓你心忧;不知你者,谓你何求,黍离之悲,谁敢拦下这么大的责任。” 江芸芸扭头去看谢来:“看来读了不少书了,说起话来也开始文绉绉了。” 谢来撇嘴:“你的好朋友,王伯安,这几年在江西一有空就要开课堂讲课的,一看到我,就拉着我非要我学习!!还说我要和你一样要当圣人,我这一听,可不是要停下来看看我这以后要当什么圣人了,能和我们江阁老站在一起,可不是要多听听。”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谢来看她笑了,这才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城门:“王伯安决定放弃安庆,直攻南昌,三日前带兵从袁州府出发北上,但我们大概比他们要早一些,要不要提早拿下南昌,把他们吓一跳。” 江芸芸摇头:“南昌好打,安庆情况如何?” “双方已经交战三回,伤亡惨重,但知府张文锦和都指挥杨锐扬言死战不退,绝不拱手让地,现在妇女小孩都上城墙了,若是南京踞城不出,那他们的粮草撑不过十日。”谢来低声说道。 江芸芸叹气:“罢了,去南昌吧,让伯安把边缘城镇都拿下,你让你的锦衣卫在城内接引一下,尽量不要有太大的伤亡。” 谢来点头,只是跟在江芸芸身后走了几步,突然说道:“此番江西一事,我锦衣卫的兄弟牺牲三百三十七人。” “我定为他们表彰。”江芸芸说道。 谢来满意点头,盯着她的后脑勺,咧嘴一笑,得寸进尺:“就是跟你江阁老说话舒服,那你还能给他们写赋吗?就跟当年在兰州一样。” “可以。”江芸芸上了船,转身对着岸上的谢来说道,“事定犹须待阖棺,位卑之人都不曾忘国事,更值得表彰。” “江西之事,所有事,所有人,都应该让后世看到。” —— —— “报~~南昌被夺。”报信的小兵跪在牙张前,地上一份密报,“江芸突降南昌,联合王守仁一日拿下南昌,九江南康被夺,鸡笼山、新建和清岚被夺,四个渡口只剩下近郊的黄家渡还在,剩下的一千人退居此处抵死反抗的。” 朱宸濠猛地站了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立刻天旋地转跌坐回去。 李士实大感不妙,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南京冷眼旁观,最多两日,安庆必掉,到时候我们士气大涨,攻打南京,顾仕隆已经带兵去了福建,剩下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大明有一场立国之战就是发生在鄱阳湖, 当年太祖布下了精巧的战术,让水军采用大面积火攻和小面积骚扰的战术,灵活机动, 使不擅水站的元军陷入混乱,最后他又亲自指挥作战,这才取得如何关键的一站。 这是一片狭窄而深广的水域,本应福建海贸的繁茂, 这里曾船只川流不息,人潮涌动, 只可惜上一任漕运老大意外被水贼杀害后,繁茂的水道逐渐荒芜,如今只剩下几条破旧的船只被栓在码头, 看着这一次热闹起来的人间。 王守仁看着匆匆赶来的江芸芸,上前说道:“是楠枝,我们一直没他消息,应该就是被叛军抓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透过层层人群,发现了被围困在码头的朱宸濠。 这和她多年前初见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那个时候的朱宸濠面对众人的围观从容不迫, 甚至还有些高高在上的巡视,他是宁王唯一的儿子,是这个时代最高的权威之一, 所以这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都能捏死的蝼蚁。 现在他疯狂, 凌乱,好似被围困的斗兽, 既期望能突出重围, 又对现在高压的气氛表现出极大的兴奋。 “就剩这些人了吗?”江芸芸收回视线, 低声问道。 “就这一百来号来了。”王守仁想了想,又多嘴说道:“都是心腹,不可不除。” 江芸芸嗯了一声,这才推开人群,缓缓站到朱宸濠面前。 “别过来!”先开口的,反而是被挟持的黎循传。 江芸芸看着他脖颈处已经凝结的伤口,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安全,是我最期望的事情。” 黎循传看着她笑,只是一双眼睛通红。 “江芸。”朱宸濠冷冷说道,“放我们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他。” 江芸芸看向朱宸濠,冷静说道:“你杀了他,他得了一个清名,但你却是必死无疑了。” “所以,你舍得他死吗?”朱宸濠盯着江芸,面无表情问道。 出人意料,江芸芸摇头了。 王守仁欲言又止。 “我就知道!”朱宸濠整个人突然发狂,死死盯着江芸看,“这些人有什么好的,江芸,当年你在江西,要不是有我的庇护,你能有这么平平安安,江芸,你当真是无情。” 江芸芸依旧平静,她甚至有一种近乎不言的冷感,眉宇间沉默能让偌大的,站满人的码头也能悄无声息。 当年她在白鹿洞书院再见这人时,那时的愤怒是实质的,是自下对上的反抗,那人的接招与否对她都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但现在她成了这个帝国权力巅峰处的人,那时所有的愤怒,当年觉得被驯服,被控制的愤怒在此刻也只剩下高高在上的俯视。 就像当年的朱宸濠对江芸。 现在,不过是攻守易型。 “你们抓黎循传求一条活路。”江芸芸的目光看先李士实,最后看向刘养正,微微一笑,“那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不论他如何,你们今日都是一个下场。” 宁王一派倒吸一口冷气,万万没想到江芸此人如此冷酷无情。 “这次我来南昌,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抓你们回去,或者带你们的尸体回去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江芸芸尤嫌不够刺激人,紧接着上前一步,彻底进入宁王的包围圈内。 江西官员有些犹豫,看了一眼王守仁。 王守仁只是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的背影看。 黎循传看着逐渐走近的人,开始挣扎起来,脖间的刀刃锋利的割破本就脆弱的伤口,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流下。 江芸芸却不再看她,反而看向剩下的宁王余党。 “既然如此,我索性现在就杀了他。”朱宸濠看着逐渐走近的人,脸色开始泛红,整个人都有着莫名的兴奋,握紧手中的刀,嘲笑着,“黎循传啊,黎循传,你为江芸来江西,可曾想过她连你性命都不要了。” “我是自愿来江西的。”黎循传冷笑一声,大义凛然骂道,“你要杀就赶紧杀了我,要不是我传信给朝廷,南昌能掉得这么快,这都是你的报应,你当年在扬州侥幸逃回一条性命,今日必当要你为扬州那些无辜百姓偿命。” 旧事重提,朱宸濠不由震怒,举起刀来就要砍杀黎循传。 所有人却都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只是站在这里,神色平静冷淡,刀锋的冷光闪过她的眉宇,菩萨般的面容也似乎有了片刻修罗的心肠。 “等会!”李士实到底是熬不过这一刻的心里纠缠,赶在最后一秒把朱宸濠的刀拦下,低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着最大。” 朱宸濠也猛地察觉自己后背冷汗淋漓。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黎循传刺激,更没想到江芸当真如此无情,这样年少多情,青梅竹马的情谊,也能在权势滔天下的欲望中跟着脆弱起来。 那他算什么,那隐秘而不可求的感情算什么。 朱宸濠一时间心里又愤怒又悲戚,他本来是可以得到她的,就在当年的扬州就可以她带走,他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她女子身份的人,他只想要让她跟初见时一般,能在众多人群中一眼把视线放在他身上,可后来的每一次,她的身边总有数不清的人,她的眼睛从未落在他身上。 “江芸,你会得到报应的。”今日,那双眼睛依旧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这一瞬间愤怒几乎冲破数年来的桎梏,让他失态地破口大骂,“你爱的人会恨你,你要保护的人都会离你远去,你会不得好死!你会身败名裂!你会孤独一身!” 江芸芸眼波微动,却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并不太在意。 “你,给我们船。”李士实不得不上前一步,硬着头皮出面谈判,“黎循传是你老师亲自养大的孙子,他已经死了,你就要照顾后辈,要是今日他死在你面前,你要其他人怎么看你,江其归,今后所有人都会认为你薄情寡义,毫无人性,就连多年好友都不肯施救。” 江芸芸颔首,好似还真的在思考一般,最后背着手,慢条斯理站在朱宸濠的面前,和气地看向他:“那不若,你们挟持我便是,一个黎循传怕是难以撼动朝廷。” 所有人都震惊了。 “敢赌吗?”这一次,江芸芸的目光终于看向朱宸濠,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嘲笑。 那位置实在太近了,不论是谁,一伸手都似乎能轻松碰到对方。 朱宸濠贪婪地盯着江芸芸看,那双眼睛几乎因为这话而放亮,鬼使神差得伸出手来…… 就在此刻,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鹤唳之声,江芸芸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几乎是同时就伸手反手去牵制朱宸濠的手腕,袖中一把匕首轻巧脱手而出。 “住手!”刘养正大喊着。 但江芸芸到底是当年在兰州千里追击过蒙古人的人,她的反应比身体还快,直接反手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匕首便抵到他脖间。 “你骗我,你又骗我!”朱宸濠大怒,挣扎间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 姜磊拿着弓箭,轻巧地落了下来,悄无声息站在包围圈后面,神色凝重的注意着里面的一切。 ——这个李士实的反应实在太快了。 江芸芸只能面无表情把人拉倒自己面前,看着同样回过神来,几乎是立刻挟制住黎循传的李士实。 “放人。”她说。 李士实一脸阴鸷地盯着她看,突然回过神来,大笑起来:“江其归啊,江其归,真正成大事者死一个人算什么,便是十个百个一千个又如何,人人都说你温柔多情,不过是一个小小黎循传,你竟然走了这一步,今日一见才知,你不过是命好,才走到今日。” 江芸芸依旧沉稳,并没有被他激怒:“放人,你们能活着走到京城。” “活着……”李士实惨笑,突然看向朱宸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说过要去打南京的,若是南京打下来了,今日我们就该在南京城门口说话了。” 朱宸濠脸色僵硬。 “您是宁王子嗣,他们不能动手杀你,但我们不一样,我们都会死,不论何时死,怎么死,对她江芸而言,不过是仕途路上的踏脚石。”李士实叹气,“如此,我就杀了这个黎循传,黄泉路上也该有人陪我们就是。” 他一脸灰败,看着无穷无尽的江水在破旧的码头缓缓流过,平静无波,地下却填了无数人的性命,四十三前日,他们还曾意气风发走过这条路,现在却是穷途末路,难过江东。 “当年在白鹿洞书院,我就没赢过你。”刘养正也一脸遗憾,抽出腰间的长刀,“那我现在杀了黎循传也算是赢你一回了。” 姜磊的呼吸放轻,握紧手中的弓箭。 江芸芸沉默。 “若是只放了我们,就只要我们呢?”谁知李士实话锋一转,冷静说道,“我们都是无辜的,你们只要抓了宁王回京就能交差,还差我们几条性命嘛。” 江芸芸还没说话,朱宸濠已经惊得瞪大眼睛,屈辱和愤恨让他无法思考,只能怒目而视:“叛徒,叛徒!” “我与你说的,你都不听,我教你做的,你都不做,你的心里根本就不是宏图大业,而是儿女私情,这注定不会成功。”李士实看着面前的朱宸濠,一脸苦涩,仰天长叹,“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朱宸濠又惊又怒,要冲上去和李士实大打出手,完全不顾会不会朝着江芸芸的匕首上撞去。 江芸芸心思微动,大感不妙,艰难把人制住间,目光冷凝,大喝一声:”放箭!” “她的手受过伤!她的手受过伤!”刘养正看着她发颤的手臂,突然大喊道。 第五百四十五章 虽然朱厚照是偷偷来的, 中途脱离大部队,带着江渝和谷大用,外加五个锦衣卫, 就直奔江西的,但大家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了,甚至觉得这太过正常了。 至少黎循传在吃饭的时候看到他,已经非常平静了, 甚至对于自己的座位被人悄悄挪走的幼稚事情,见怪不怪。 江渝嫌弃地咦了一声, 果断把自己的位置让给黎循传坐。 “她两小时候就一直坐在一起的。”她坐在她姐对面,分着碗筷,随口说道, “以前在扬州就形影不离的,去哪里都一起的,干坏事都一起,挨打也一起, 哦,罚跪也是一起的。” 朱厚照不爱听这些话,不高兴质问道:“那肯定不是你姐的问题。” 江渝眨了眨眼睛, 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眉头皱来皱去,随后只好沉重地把手中的筷子塞到他手里, 语重心长说道:“第一次听这话。” 众所皆知, 江芸自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乖孩子,黎老师的棍子已经轮流去过好几家大人手中了, 现在挂在江芸自己的书房墙上呢。 要知道, 好孩子是不可能有一根流传这么久的棍子的。 “说这些做什么。”江芸芸笑着岔开话题, “你们打算何时回去?” 朱厚照和江渝齐齐看了过来。 江芸芸震惊:“不打算回去?” 就连黎循传也颇为惊讶看向朱厚照。 “不能和你一起回去吗?”朱厚照理直气壮问道,“我不想京城干活,让朱厚炜再给我干几年。” “我也想看着你养好身体,娘听说你掉水里,担心坏了,还说想来看看你呢。”江渝也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了:“江西现在各地主官十缺七八,尤其是之前被宁王占领过的地方,基本已经乱成一团,现在过来太不安全了,让娘在扬州等着,我弄好我会回去一趟的。” 江渝不高兴嘟嘴:“你怎么这样啊?一直拒绝娘,娘想来找你好几次了,你每次都拒绝了,路上确实不安全,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娘之前来兰州找我玩,我们就让她跟着徐家的队伍过来的,娘走之前还给我和江漾报了一个很大的红包了我们,我们都很高兴的。” 江芸芸错愕。 黎循传轻咳一声,柔声缓和气氛:“江西和兰州不一样,边贸开了还这么多年,沿途早有士兵保护,匪盗大都会避开那里,而且徐家现在在江西也没有做生意,如何能再麻烦人家。” “那肯定也有其他办法的啊。”江渝捏着筷子,嘟囔了一句,“你多久没见到娘了,你都不想娘嘛。” 江芸芸抿了抿唇。 “那我,那我回头让南直隶的人派人护送你娘过来。”朱厚照也瞧着情况不对,连忙缓和姐妹情绪,“我们这一路上也不是也挺乱的,你娘年纪也大了,江芸也是担心出门不安全。” 江渝叹气,低着头扒拉着米饭:“算了,还惊动南直隶的人出面,回头别人又要骂我姐了,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吃饭吧,饭都要冷了。” “吃吧,张道长早上说南昌的药都被搜刮没了,他要去隔壁看看,这几天都不回来了。”黎循传说道。 四人就这么安静地吃完饭,江芸芸有心和江渝说话,奈何她吃完饭就跑了。 “她也不是小孩了,会想明白的。”黎循传安慰道,“朝廷对江西的任命下来了吗?” 江芸芸收回视线:“还没,但是应该也快了,江西需要的人太多了,没被历练过的人派过来不顶用,历练过的人能调动的也不多,我让介夫看看有没有老成之人可以重新启用。” “若是要推行你的清丈,确实要能力卓越之人,但至少要对清丈报以赞同的。”黎循传说道。 “让内阁自己想办法吧。”江芸芸倒是放松。 朱厚照就捧着大鸡腿听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朝堂之事愣是一句话也不说,活像和自己没关系一样。 江芸芸刚放下筷子,准备回去办公了。 朱厚照:“哎,多吃点啊!” 黎循传:“把这碗饭吃完。” 江芸芸被人齐齐拉着袖子,左右为难,哭笑不得:“怎么还管起我吃饭了。” “吃吃吃。”朱厚照热情夹来一个大鸡腿,“吃这个,补充身体。” “一碗饭还是要吃的,祖父以前一直说事多饭少不是好事,你小时候的饭量不是很大嘛。” 江芸芸只好重新坐下来吃饭,边上两人不停给她夹菜。 “这个菜很嫩,你吃两口。” “这个鱼还不错,你吃两口。” “这个豆荚又脆又嫩。” “这个羊肉还挺吃好吃的。” “不吃了不吃了。”江芸芸捂着高高饭碗,一脸警觉,“养猪呢。” 黎循传看她吃得也差不多了,这才放下筷子:“行吧,你吃饱了,不要马上坐下来,多走几步,免得积食了。” “我陪你走路啊!”朱厚照热情自荐,“我们去外面逛逛,南昌我还没逛过呢。”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外面不安全,回头让御史看到了,又要闹了。” 朱厚照一脸失落:“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啊。” 黎循传心平气和解释道:“陛下突然来江西,大家难免会有些想法,而且陛下按理现在应该在回京的路上。” 朱厚照去边境打蒙古人的消息,不少人都是等朔州大捷后才知道陛下好像亲自冲在最前面,杀了数十个蒙古人,众人完全不觉得惊喜,只觉得惊讶,回过神来大部分人都连连上折子质问内阁。 奈何内阁死撑着不说话,杨廷和更不是东西,借着这个机会铲除异己,雷霆手段发落了不少人,内阁大权更加在握,也有人不怕死去问目前正在监国的二殿下,谁知二皇子此人最是懒惰,忙得脚不沾地时,还见有人这么悠闲,立马开始逮着她,怒怒喷小火。 毕竟这一两年,陛下的动静来来回回的跑,跟只猫一样,一眨眼人就跑得不见踪影了,谁看了不头疼。 一下听说去居庸关了,又说是谣传,但没一会儿又说其实是下江南了,又说只是浙江的船只要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是去大同了,一开始大家只当是假消息,直到,朔州大捷才知道,人家还真的一溜烟跑去打仗了。 大明立国到现在,起起伏伏多次,最怕的大概就是不安分的皇帝。 朱厚照,实在太不安分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谁敢让他这么赌啊。 “听闻大军在朔州第一次交锋?”江芸芸随后问道。 朱厚照说起这事就兴奋起来:“对啊,蒙古人实在嚣张,都跑到这里,我就三进三出,杀了三十几个人呢,厉害吧!” 江芸芸笑着点头:“厉害的。” 朱厚照得了江芸的夸奖,开心坏了。 “听闻还一路向东追击,本打算打到立马峰去刻字立碑。”江芸芸又笑说着。 朱厚照小脸一垮:“杨一清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告状啊。” 江芸芸无奈:“杨阁老为国多年,劳苦功高,陛下如何能直呼其名,传出去,多伤杨阁老的心。” 朱厚照没说话了。 “陛下可不可直呼其归的名字。”黎循传突然说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罢了,不是说这事。”江芸芸并不在意这事,故而岔开话题,“不打过去是对的,我们并未和蒙古开战,只是反击而已,打过去就是越界了,而且只带了五万人,一路上的折损也不少,打太远了,朝廷支援不到,这才危险,杨阁老也是一心为国事考虑。” 朱厚照抱着手臂,闷闷地嗯了一声。 江芸芸见状,站起来说道:“陛下吃饱了吗?我们去散散步,消消食吧。” 黎循传便也跟着站起来。 “你背上的伤还未好,张道长说要静养,今日风大,还是有点去好好休息吧。”江芸芸又把黎循传支走。 朱厚照冷眼看着,等人走了,才轻轻冷哼一声。 “这是怎么了?”江芸芸哭笑不得问道。 朱厚照顾左右而言他:“你要单独跟我说什么,别说我不爱听的,我不听的,我有自己的想法。” 江芸芸笑着摇头:“看陛下对蒙古一事,有其他想法,故而想着单独和陛下说一下。” 朱厚照一听是这事,就悄悄松了一口气,大气说道:“这事我知道,杨一清和我说过了的,我听得明白,但我也觉得我们对蒙古人一直都太温和了,和他们做生意有什么用,这群人简直是狼子野心,就应该把他们都灭了。” 他说完,突然又回过神来:“但你说的为什么打仗,我也记得,哎,这话怎么说呢,就是说的都有些道理,但,但就是不得劲。” 江芸芸笑着摇头:“处理政务上很难用爽来形容,所有事物的变化都是动态的,也就是要取决于当时的浮动变化从而调整我们的政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敌人是杀不完的。” 朱厚照嗯了一声,但还是叹气说道:“怪不得这历史上还是昏君多呢,好话是真不好听啊。” 江芸芸轻巧地编了一顶高帽给人带上:“要不说陛下有明君之像呢。” 朱厚照明知道江芸是在哄人,但还是得意坏了,下巴一抬:“我以后可要和你站在一起的。” 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这会儿不炫耀了,小脑袋瓜子开心地晃了晃。 江芸芸无奈摇头:“那微臣去处理事情了……哎,拉着我做什么?” “散步啊!不是说好散步嘛。”朱厚照拽着她的胳膊,理直气壮说道,“一天到晚坐在那里,人都熬坏了,等过几天内阁把人送来你再去干活。” 第五百四十六章 内阁选人选得头痛欲裂, 从吏部拿了历年考核名单,甚至连致仕名单都拉了出来,一个个考察任官功绩, 最后才勉强确定了五十三人先行一步去往江西。 一脸憔悴的朱厚炜把着五十三份诏书盖好后,幽幽问道:“我哥呢,我哥呢~~” 杨廷和愣是没敢说话。 “为什么他可以出门玩?为什么?”朱厚炜盯着杨廷和哀怨至极。 低着头的杨廷和正飞快收拾手中的诏书,一声不吭。 “我要闹了!我真的要闹了!”朱厚炜得不到心里安抚, 索性大逆不道地一屁股坐在龙椅上,哭唧唧说道, “我要休息,我要休息!!!” 杨廷和是很想硬着头皮安慰二皇子的,奈何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毕竟陛下死活不肯回来,写信去催江其归,江其归也很爪麻对此无计可施。 “要他回来干活!干活!”朱厚炜面目狰狞。 杨廷和抱着诏令火急火燎跑了。 “邓宗周一把年纪了,在南京当户部尚书当得好好的, 你现在让他去做江西巡抚,都七十了。”梁储犹豫说道,“会不会太辛苦了。” “人阁老还坐镇江西呢。”王鏊不甚在意地说道。 “只怕会有摩擦。”梁储委婉说道。 “所以说他的调令要晚点下。”杨一清解释道, “这次去江西的官员中,目前官位最高的就是蒋敬之,让他从吏部左侍郎调去接任孙燧的位置, 虽有些勉强, 但介夫之前与他详谈过,临危受命, 他也是愿意的, 后续还有布政司的那些位置, 都先一一安置起来,最重要的其实是那些县衙里的位置,能选有点本事的,都调动了,剩下的实在不行,就让新人们练练手,这么多人带着,总不会出大纰漏。” 杨廷和抱着一堆诏令回来时,正好接过话题说道:“有其归在统筹大局,也不会出太大的纰漏。” “蒋敬之以一贯之程朱理学,只怕和江阁老有些冲突。”梁储慢慢吞吞说道。 杨廷和笑说着:“不碍事,那是他没和其归相处过,其归是一个能容人的,再有想法的人,在她手里也有他的用处。” 王鏊摸着胡子表示赞同:“江其归的本事,靠近了才知道厉害。” 梁储讪讪一笑。 “不过,陛下什么时候回来?”杨一清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再不回来,他们吵得第一件事情,就不太可能是公事。” —— —— 陛下在干嘛? 朱厚照正在和江渝商量下午去哪里玩,在江西一个月,他简直是玩疯了。 江渝这么好的精力也被带的走不动了,见了人就跑,但是今天终于被朱厚照守株待兔逮住了。 “听说鄱阳湖很多鱼,走,钓鱼去……哦,我是说顺便去看看附近村民生活咋样了。”他紧紧拉着江渝的袖子,一本正经对着江芸胡说八道。 江芸芸头也不抬就挥了挥手:“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等,等会,我还有话……” “好嘞。” 朱厚照不由分说地拉着江渝跑了。 江渝一脸服气的被拉走了,心如死灰。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低着头飞快的计算着布政司旧年的土地档案。 “京城都吵翻天了,你还让陛下这么玩,御史的弹劾你现在是看也不看了。”黎循传抬头说道。 江芸芸倒是不太在意,反过来安抚道:“陛下和我们太熟了,根本劝不动,但你放心过几天,就有一大批人来死谏了,且让他这几天先开心开心。” 黎循传看清了她的小算盘:“你还真狠心,陛下估计是一点也不清楚吧。” “每天都一大早出门玩,大晚上才回来,能清楚什么。”江芸芸显然对此事有点幸灾乐祸的,但随后就转移话题说起了正事,“朝廷一时间也抽不出这么多人,但整个江西空缺的县令县丞不少,我们现在要求至少补一个上来。” “各地的名单都在这里,江西目前下辖有十三个府和一个州,共计下辖七十八个县,其中以北部最为严重,九江和南康最为严重,九江府下辖五个县,分别是德化县、德安县、瑞昌县、湖口县和彭泽县,除了投靠宁王的德安县和瑞昌县,人已经被抓,剩下三县湖口县的县令跑了,县丞被杀,剩下的两县,县令和县丞皆司,南康下辖四县,其中星子县、都昌县、建昌县、安义县县令和县丞不是逃了就是投敌了,这两处基本上是每个县衙都要补人,至于其他地方,这事具体数目,虽说南边还好,但一直受盗匪侵扰,衙门的人本就少,宁王一反,胆小怕事的,跑了不在少数。” 黎循传把手里的折子递了过去,有抽出另外一本,继续说道。 “这次虽说结束得块,但兵力损失不少,江西都指挥使司下辖的三卫,十一千户所,三仪卫司和两个群牧所,三卫大都投敌,故而损失惨重,千户所五五分成,制数大减,三仪卫司和两个群牧所本就是因为亲王才设立的,这次应该也要处理。就因为当地军官大都左右摇摆,所以伯安当时召集的兵大都是散兵,甚至是百姓家的壮丁,江湖义士,不敢任用卫所里的人。” 江芸芸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叹气:“好大的空缺啊。” “但你要是现在这个时候推行清丈,却又是最佳的时候。”黎循传说道。 人少也就意味着阻力少,个别的乡绅富豪这个时候若是有所阻拦,企图侵占无主的土地,只要主官硬气,随便拿出一个借口都有的他们受的,所以大部分他们都会选择沉默,等待时机。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不知内阁都选了什么人过来?” 说话间,谢来突然火急火燎冲过来说道:“坏了坏了,完了完了,蒋冕这个老头带着一群人去潘阳湖抓陛下谏言了。” 江芸芸赶到的时候,朱厚照带着帽子,披着蓑衣,手里还拿着一个鱼竿,裤脚都挽了起来,兴头之际被人围堵起来,一脸不耐烦。 江渝早就躲起来了,远远观望着,一看到她姐来了,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不得了了,好猛一老头啊,哭了半个时辰呢。” 原是朱厚照前面跪满了人,大概有二十来个,应该是正好从两京刚来的第一批人。 “谷大用呢?”江芸芸压低声音问道。 “被陛下打发去下面捞鱼了,刚一走,这些人就来了。”谢来说。 江芸芸不解。 “一条鱼也钓不上来,也太菜了。”江渝骂骂咧咧,“陪他玩一早上了,把把空杆,你说气不气人。” 黎循传咳嗽一声,看了江渝一眼。 江渝只好讪讪闭上嘴。 “去把谷大用叫回来,把人都拉回衙门。”江芸芸头疼。 ——这都什么事啊。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回头不对劲,记得来捞我们。”她又对其他人说道。 江芸芸理了理衣服,走上前去。 朱厚照一看到她立马露出‘救命’的神色,小脸挎着,一脸不悦。 蒋冕一看到她哭得更大声了。 江芸芸亲自把人扶起来,和颜悦色说道:“蒋巡抚,这是为何?这里人多口杂,传出去丢的是陛下的脸面。” 蒋冕是目前朝野中对江芸难得还抱有几分厉色的人。 但内阁还是选择他过来后,杨廷和很快就去信解释了一番。 第一是朝中抽不出太多的人,福建那边大获全胜后,顾仕隆也上折子弹劾了不少人,内阁也顺势整顿了一波吏治,九边也借着这次大胜要完成最后的军屯清丈需要大量的人手,能调到江西的人手实在有限。 第二则是蒋冕其人德性温克,器识深沉,学问博雅,也就是说对人严格,但对自己更严格的人,而且做人做事讲究克己,放在现在这个江西环境中是很合适的。 蒋冕果然对她冷哼一声,不假颜色:“陛下的脸面,江阁老不加以维护,反而纵容媚上,忠节大义如何学得。” 朱厚照本来就不高兴,一听江芸也被骂了,立马变了脸色,江芸芸眼疾手快借着扶人的动作把人挡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谷大用急急忙忙回来了,就好像没看到这么多人一般,手里抱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鱼大喊着:“十斤八两的大鱼,逆流而上时一举跳入奴婢的船,大喜,是大喜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对着蒋冕和气说道:“江西恰逢大难,如今好不容易得以休养生息,老天垂怜,鲤鱼跃船,以恭今日同僚会见,共创江西盛举,果然是好事啊。” “可不是,如今百姓哪个不是等朝廷来帮忙的,就连鲤鱼也知道关键时候跳上来贺喜。”谷大用不愧是首席太监,阴阳怪气的技术可是点满的,“天赐神鱼,人可不能拖后腿呢,竟打扰爷的兴趣。” 朱厚照立马理直气壮,昂首挺胸起来。 谷大用用力锤了捶鲤鱼的脑袋,原本扑腾的鲤鱼立马装死不动了:“爷看,还是要力气的。” “哈哈,你打得好用力,别打死了。”朱厚照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蒋冕的脸都黑了,底下跪着的人也都跟着诚惶诚恐起来。 江芸芸忍笑,轻轻咳嗽一声。 朱厚照立马正襟危坐,但一看到那一张张苦大仇深的脸,立马跟着儿不耐烦起来:“我不回去,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呢,你们赶紧干活去,一路过来百姓什么样子,你们没看到嘛。” “江西之危看似解决,实则才刚刚开始呢。”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百姓亟待诸位大展才华呢。” 蒋冕看了江芸一眼,又看了已经开始抱着大鲤鱼来回翻看的朱厚照,半晌之后才说:“定当让江西走上正轨。” “那就请诸位回衙门一续。”江芸芸笑着,直接带人离开了。 蒋冕被人拉走了,忍不住问道:“为何不让陛下回京,京城岂可一日无主。” 江芸芸笑说着:“敬之是觉得现在的陛下好,还是刚登基的陛下好?”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朱厚照远远看到匆匆赶来的江芸芸, 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又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黎循传,小手一伸, 把人带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黎循传欲言又止,气笑了,一旁的江渝见状,悄悄把人拉走, 也开始说小话。 “陛下昨日不是说了一晚上了吗?可是有什么忘记交代了?”江芸芸被人拉倒角落里,神色不解。 朱厚照肯定是不想走的, 奈何蒋冕那种老脸越来越垮了,一看到他就泪眼婆娑,好像大明明天就要亡了, 各级官员也都是一见他就忧心忡忡,不见他更是惶恐不安。 这种焦虑就算是朱厚照惯会装聋作哑,也开始深受其害,玩也玩得不尽兴了。 最要紧的事朱厚炜一日三封信, 一天来一趟,逮着他就是一顿怒火喷喷喷,少年哥哥的爱护之心终于是涌上来了一点, 想着弟弟到底是辛苦了。 宁王事了,藩王条例算是在朱厚照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平稳推行过一次,拿着宁王大支开刀, 直接削减了三分之二的宁系宗藩, 又有镇国中尉之后的三级被妥善安置好,或拿到土地安心过日子, 或打算重新科举, 重整家业。 整个江西地界突然好似拨云见日, 少了藩王的乌云遮蔽,就连土地也跟着变多了不少。 这算一次完美的削藩示范,各地震动,听闻陛下案桌前早已收到无数藩王的折子,或担忧或交好,总而言之,今后诸位藩王也算是夹起尾巴做人了。 朱厚照也不得不要离开江西滚回京城上班了。 主要是这事江芸芸也委婉提过一次,他不得不含泪同意此事,故而昨日拉着江芸芸说了一个晚上的小话,到最后就连钓不上鱼这档子事都能拿出来念两句,可见确实是依依不舍的。 “我有点急,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朱厚照一脸凝重地开口。 江芸芸一听,颇为震惊——朱厚照还有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 “宁王府里当真没有任何宝贝了?”他眼神躲闪地问道。 江芸芸摇头:“抄家的事情是锦衣卫做的,最后统筹的名单都在锦衣卫那边,银子金子共计十万两,陛下说要直接还给南昌百姓,微臣本打算等过几日清丈土地开始后,再借着买卖种子的事情一一发放给百姓手中后,也算是弥补这些年的苦楚,剩下的古玩玉石十天前就已经押送回京了,二皇子应该都收到了吧,是丢了东西?” 朱厚照有点急躁,背着小手,绕着江芸芸开始打转。 江芸芸敏锐,觉得应该不是丢东西了,而是东西没找到,又直接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朱厚照哼哼哧哧说道:“有没有什么,画?” “画?”江芸芸不解,随后想了想,“我记得册子上是没有的。 ” 朱厚照急了:“不应该没有的,那肯定是被人拿走了啊。” “是……哪位大家的名迹?”江芸芸犹豫问道。 朱厚照摇头:“那不是的。” “陛下肯定要有个大概的范围,我们才好找。”江芸芸安抚道,“那具体画了什么可知道?” 朱厚照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哼哼唧唧说道:“美,美人图。” 江芸芸不笑了,面无表情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觉得自己没有错,但又莫名觉得这事这么说也确实有点奇怪,主要是不该找江芸的,到最后破罐子破摔:“你不懂,就是很重要的画,哎,你不懂,你就,就,算了,我让锦衣卫继续找吧……” 他嘟嘟囔囔着,小脸皱巴着,好像真的有天大的事情没完成,瞧着人也蔫哒哒的。 江芸芸只好安慰道:“我回头一定仔细找,陛下安心上船回京。” 朱厚照蔫了吧唧点头,走了几步,扭头说道:“那你早点回家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 “你一定要做好事情就回家,不要留在江西玩了。” 江芸芸亲自把朱厚照扶上船。 “三天一份信,真的不能再少了。” 江芸芸含笑点头,飞快对着谷大用打了个眼色。 “回来之前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啊。” 船只终于缓缓往前走,不仅江芸芸终于松了一口大气,飞快挥手送人,就连送行的官员脸上也终于露出笑来。 朱厚照站在船头,看着码头上站着的人越来越小,心里的失落再也忍不住了:“为什么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玩啊。” 谷大用权当没听到,反而兴冲冲说道:“都说‘闲钓江鱼不钓名,瓦瓯斟酒暮山青’,您看这江,这山,边上还有这些小小芦花一路往北长去,若是爷再披上蓑衣,斟上一壶酒,坐在船头钓鱼,这闲适劲儿,和东瓯散人岂不是古今呼应。” 朱厚照一听果然来了兴趣,一看这高山流水于船只逆行,却又无知无觉地缓缓流去,鼻尖的水腥味飘忽荡漾,远处还有大肥鱼一蹦一跳,立马说道:“拿鱼竿来,我钓几条江西鱼回京去。” “二殿下看了肯定喜欢。”谷大用喜不胜收地拍着马屁。 朱厚照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把他忘了,但我这个本打算给江芸玩的。”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谷大用眼珠子一转,立马找补道:“这么多古玩珍宝运回去,二殿下肯定也有喜欢的。” “行,让他先挑,就当是他这几个月的辛苦了。”朱厚照大气地挥了挥手,“凳子呢,快把我的蓑衣和帽子拿来,我要钓鱼了。” 远在京城的朱厚炜打了一个喷嚏。 王鏊担忧问道:“虽然夏日炎热,但也不能轻易着凉了。” 朱厚炜看着面前一箱箱金银珠宝却完全没有喜悦之情,只是幽幽问问:“我哥呢。” 王鏊立马装死不说话。 “外面再热,我的心却是凉的。”朱厚炜背着小手站在箱子前,一脸深沉,语重心长说道,“再见不到我哥哥,我就要发狂了。” 王鏊也是有苦难言,只能呐呐转移话题:“江阁老送来了江西的折子,您要不看一下?” 朱厚炜面目狰狞:“折子,折子,怎么就看不完的折子啊,我干脆以后和折子睡觉好了,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我家王妃了!半个月!!” 王鏊也是为难,各地的折子真的太多了。 福建的清丈进入尾声,伍符因三卫之事受到牵连,杨廷和直接把他调离福建升任南京光禄寺卿,后王鏊想要他去山东,最后改任山东巡抚,只是没有上任,直隶巡抚病逝,正逢江西宁王除藩,杨廷和就让他补直隶巡抚,随后顾仕隆镇压叛贼后亲自坐镇福建,和毛伯温一起亲自完成最后的清丈。 九边,蒙古人被朱厚照和杨一清打得差点回了老家,损失惨重,小王子精锐折损过半,大明大获全胜,大肆庆祝一番后,杨一清却提议暂且限制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太原镇的贸易点交易名单,粮食,马匹和药物被严格控制,私下交易也被大量打压。 这一折腾,蒙古人内部顿时大乱。 原本一直蹲守兰州的脱脱卜花娜仁立马掉转方向,开始攻打小王子。 小王子不得不上折子求和。 杨一清却又按下不发:“他们本来每年都要朝贡,这份折子,诚信不够。” 一月后,小王子再一次上折,这一次朝贡的东西变多了。 “左右不过是马匹,这些盔甲、剑和硫磺也不过是小玩意,远远比不上大明的工艺。” 又一月,小王子第三次上折,这次他们加了国书。 杨一清这才笑说着:“倒也有几分诚意,只是陛下还未回来,静待陛下归朝吧。” 这事直到后来朱厚照回来才勉勉强强进入正轨,八月底,小王子派遣自己的小儿子亲自来大明学习,甚至还派了二十人,想要入国子监读书。 朱厚照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当然最多的折子就是江西的,江西现在同时进行两件大事,一件是宗藩条例,一件事清丈土地,再加上江西各地要建设,百姓要减免赋税,各地官员要逐渐安插到位等等事情,如今杨廷和专门负责江西的折子。 “喜报喜报!!”小太监匆匆跑过来,“王妃有喜!速请二殿下归家。” 朱厚炜脸上笑意还未出现,王鏊确实突然大笑起来:“大喜,大喜啊!!” —— —— 二皇妃怀孕的消息传出京城时,当真是举国同庆啊,毕竟皇家多久没有喜事了,这可是第一个孩子啊,朱厚照也高兴坏了,紧跟着就要大赦天下,可把朱厚炜吓坏了,火急火燎赶到他哥的宫殿和他干架去了。 等消息来到江西时,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我说,朱家就是不好生孩子的,所以才子嗣单薄,少吃点丹药吧,祸害孩子。”张道长嘀嘀咕咕的,“都是年轻人,又新婚燕尔的,现在才有孩子……” “找打是不是。”锦衣卫指挥谢来非常有职业道德,手中的枇杷扔到他怀里,没好气说道,“我还在这里吃饭呢。” “吃人嘴短,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张道长捏着枇杷,理直气壮说道。 谢来懒洋洋说道:“又没吃你的,你不是也吃白食吗?” “你懂什么,我和江芸的关系,和你可不一样。”张道长昂首挺胸,理直气壮。 谢来冷笑一声,面色冷静,手里的枇杷却被捏爆了。 张道长怂得躲到江芸芸后背,嘀嘀咕咕告状:“你看他浪费粮食。” 江芸芸接过谢来扔来的枇杷:“你少说几句皇家事,被人听到了,我可不好捞你。” 张道长叹气:“知道的,我就是和你说说皇家秘闻嘛,我在这都要无聊死了。” “这么无聊,我叫你找的画,你找到了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第五百四十八章 谷大用作为目前为数不多还留在陛下身边的少年太监, 到现在风风雨雨已经二十几年了,身边的同僚起起伏伏,竟少有人能得到一个善终。 等到他自己站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也突然明白这个位置的难处,后面是自己盘根错节的同僚,你不能对不起这么多太监的信任,前面是强势超群的阁老, 若是冒出头太过,他们一致对外杀伤力惊人, 就连陛下也看似玩闹,实则清醒,一旦过分越界, 他会第一个对你下手。 如此处境,谷大用审时度势,飞快理清自己的位置,一心只跟着陛下。 太监和大臣不一样, 大臣最坏的路也不过是退休回家种地去,可太监们一旦被陛下厌弃,可是会死的, 所以紧紧抱住陛下大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这么做的效果不错,至少内阁和陛下都颇为满意, 故而他现在冷眼看着内阁的明争暗斗也是一目了然, 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你们也有这天,活该啊。 他来了一会儿, 内阁几位阁老才好似刚知道他来了, 一个个故作镇定, 施施然走了出来。 “不知谷公公为何而来。”王鏊是最为开心的,和颜悦色问道。 谷大用也跟着露出笑来:“还不是为了您的事情,您老当益壮,按理应该再做几年才是,陛下敬您为国多年,恪尽职守,故而再给了一个荫恩的名额,正七品的官职,还特意强调男女不限的。” 身后的梁储面露羡慕之色,其余两人则神色微妙起来。 谷大用权当没看见,继续对着王鏊殷殷劝道:“恕我多嘴,我身处内廷都听闻您有一个孙女,才貌惊人,诗名远播,如今咱们大明的风气您也是知道的,女子多才可是好事,现在但凡有点本事的家族都是要多多培养女儿的,您这个孙女之前做了一篇扬州赋,爷看了,很是喜欢,我看着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 王鏊也跟着得意地摸了摸胡子,但嘴里嫌弃说道:“孩子之作怎么入了陛下的眼,谷公公折煞我也。” 谷大用也跟着笑,话锋一转,声音低沉:“既然说到这里,我也再多嘴一句,这次江阁老的妹妹抗敌有功,孤身一人来到大同,本是为了兰州获取蒙古人的消息,如此孤胆,爷很是喜欢,有意为她加爵,以奖她为国尽忠之心。” 内阁众人大惊。 ——女子封爵?那可真是大明第一个例子了。 谷大用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您啊,安心再等等,内阁如今还少不得您坐镇呢。”谷大用一脸笑意地说道,“爷本想亲自找您,奈何王妃突然病了,二殿下急坏了,爷也有些着急上火。” 王鏊自然是诚惶诚恐说不敢,以皇家子嗣为重。 谷大用安抚完王鏊这才看向梁储,笑说着:“您是爷当年还在东宫时的老师,詹事府有赖您维持秩序呢,爷很是信任,时常念叨您呢,也特荫恩您家中一人子嗣为从七品的职位。” 梁储眼睛一亮,连忙谢恩。 谷大用说完这两人又看向双杨,脸上笑意更是和气:“两位大人也是辛苦了,爷都是看在心中的,外面的那些人哪里知道内阁的难处,说风就是雨,您啊都别放在心上,爷会给你们主持公道的。” 杨一清和杨廷和自然是连连告罪说不敢。 谷大用今日就是来敲打内阁的,把所以人都点了一遍,随后故意长叹一口气,目光环视众人,说出最后的目的:“你们的辛苦,委屈,陛下都是看在心里的,大家伙这一年也都辛苦了,故而陛下有意再选一人入阁老。” 四位阁老也紧跟着神色各异起来。 “明日陛下会在乾清宫召集九卿们廷推,诸位阁老心中也该有个章程才是。”谷大用施施然说完就昂首挺胸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王鏊摸着胡子,其实对这事的发展也有些爪麻,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但看陛下这意思,江芸没回来前,他肯定是走不了了。 “大家还是想想刚才谷公公说的事情吧。”最后,他如是说道。 —— —— “听说毛纪兼任东阁大学士、内阁办事,入阁了。”某日,谢来的脑袋从窗户上挂下来,目光炯炯得盯着江芸芸看,“王鏊和梁储一个都没跑掉。” 江芸芸抬起头来:“毛尚书廉静简重,自弱冠即举制科,登政府、管机务,终始一节,是个极好的人选。” 谢来是不想听这种虚伪话的,翻身下了屋顶,站在窗户前,歪着头打量着面前从早干到晚的人,直言不讳:“由此可见,目前朝堂上没有陛下想要的首辅,所以王首辅走不了,陛下甚至为了安抚各位阁老,还给他们一个荫恩的奖赏,又让毛纪入阁,不过是缓解一下内阁的气氛罢了。” 江芸芸笑了笑,继续低头看楠枝传回来的折子。 “陛下在等你。”谢来一点也没有被这个态度劝退,然而趴在窗棂上,一本正经说道,“但我瞧着杨廷和还是有点想法的,他这一年多整顿吏治,可是选了不少自己人,之前伍符本来都要去南京做闲职了,要不是王鏊一力推荐,他现在也轮不到做直隶巡抚。” 江芸芸头也不抬,气息稳定:“要不说伯安教书有一套呢,现在都桃李满天下,你这个锦衣卫跟着学了几天,说话都有些本事了。” 谢来一听王守仁的名字就头疼,龇了龇牙:“我是担心你回去之后被人限制了,你这是在好端端养大杨廷和的胃口,大权在握,谁不心动,要说也就他有这个本事和你争一争首辅的位置,毕竟杨一清年纪确实有点大了,毛纪虽才五十几岁,但论资排辈,还有的等。” 江芸芸在折子上写好意见,等他晾干之后才说道:“介夫备患防微,虑无遗算,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他本就有这样的本事。” 谢来看着她当真好不介意的样子,忍不住脑袋伸进来,嗅了嗅鼻子,意味深长问道:“你真的无所谓?江芸,这也不像你的性格。” “于国事我自然有所谓。”江芸芸眉眼弯弯,不动神色,只是平静说道,“首辅之位,我也有所谓,但本质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来盯着她看,冬日的太阳明明不甚明亮,但哪怕只有细微的光落在脸上,本就白皙细腻的面容便也紧跟着明亮耀眼起来。 他突然也跟着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多无所谓了。” 江芸和其他阁臣最大的问题在于过分年轻了,哪怕现在的毛纪已然算入阁的年轻人,才五十五岁,可江芸才三十六岁,首辅的位置她迟早坐得上,不过是年岁长短罢了。 “但我还是想要你早些坐上的。”谢来抱臂,喟叹道。 江芸芸不解。 “杨廷和现在死死限制锦衣卫的地位,要裁减京城的锦衣诸卫,还说我们浪费了很多粮食。”谢来叹气,“这些读书人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武人。” 江芸芸没说话,也跟着笑。 谢来斜眼看她:“你也觉得对?” 江芸芸算是明白他今日来的意图了,索性把折子合上,笔放下,思索片刻认真说道:“介夫此人却有些居功自傲,但也绝非独裁武断之人,他针对的其实是京中被荫恩的那群锦衣卫,朝廷开支困难,尤其是这两年,四处要钱,光是江西为了安置白鹿洞书院,恢复百官月俸,安抚宁王一脉等等就已经为我们筹备十万两,还有其他地方呢,哪里不需要钱,还要留备银子以待明年之用呢。” 江芸芸看向谢来,眉间微蹙,同样忧心忡忡:“他作为统筹,在开源难以大幅度获得回报的情况下,节流是他最好的选择,他不仅削减了锦衣卫,还有内监局等机构人员,他还将宁王案中的那些宦官,毕真、张锐、张雄之流的宦官依法办理,原先进行到一半的镇守内官的事情也被他借机调回来了许多。” “难道这还不是只针对我们吗?”谢来嗤笑,“来来回回就是锦衣卫和宦官,难道做大臣的都是好人不成。” “那吏部尚书王琼、左副都御史刘逵已经被罢免回家;成国公朱辅、左副都御史张玺也因死守南京,拒不出面支援安庆而被呵斥,就连户部尚书杨潭、兵部尚书杨宪等不思进取之人也都被勒令致仕,难道不是对大臣改革嘛。” 谢来撇嘴:“这些人都不是他的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就下手了。” 江芸芸笑:“你带偏见看他,自然觉得他做什么都又理由,只是你我交好,故而我做什么,你都似乎能理解,介夫如今已经位及人臣,但居处同于寒素,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他提拔的乔宇、孙交、林俊不是和他关系不错,就是和杨一清有师徒情谊,这不是分猪肉嘛,难道我说错了吗。” 江芸芸拧眉想了想,突然眨了眨眼,整个人有一种难言的古怪:“你有这样的错觉,是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年纪的人,本就有交集,科举同年,又或者部所同僚,但我年轻,又自来惫懒,不愿出门活动,故而你觉得我少结党,但,话说回来,难道今时今日,你们不会认为楠枝,伯安,衡父,希哲等等被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是我的人嘛,甚至,是你。” 谢来被那目光不经意的一扫而过,原本懒散的姿态也紧跟着缓缓站直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你看,你的偏见,和众人对我的并无区别,但你能一心想着我,我也是很开心的,谢、指、挥。” 谢来一怔,盯着那张笑脸盈盈的脸,突然打了个寒颤:“坏了坏了,我得要和你保持距离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虽然江芸人不在扬州, 但周笙的诰命却是跟着一级跟着一级升的,现在已经成是二品诰命夫人,放在整个南直隶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品阶, 但因为她深居简出,很少赴宴,这几年就连秦夫人的宴会也减少了许多,故而就是扬州众人也很少见过这位江其归的生母。 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江家小院门口的那条路明显变得又宽又大, 甚至路面还铺青石砖,修整得整整齐齐, 街口竖着一座巨大的六元及第的牌坊,记忆中邻居家门口总是杂草污水的,现在家家户户都干干净净, 一尘不染。 “这是怎么了?”江渝震惊,“这条街的素质都这么高了吗?” 往日里骂人的讨厌小孩,大声嚷嚷的婶婶,就知道蹲角落里撒鸟的男人呢? 谢来好久没来了, 也跟着好奇张望着:“姜磊不是说是小院子吗?这一路看过去很整齐呢,不过听说陛下之前打算给江家赐府邸了,但是你娘拒绝了, 说家中人口简单,实在不能浪费,还把这笔钱折现做了善事了呢。” 江渝背着小手, 语重心长:“家里确实没什么人呢, 舅舅之前成家了也不住附近了。” “哎,舅舅什么时候成亲的啊?”张道长好奇问道。 “就六七年前吧, 本来年纪也不小了, 之前也没打算, 只是后来说是遇到一个逃婚的大家闺秀,会读书会算账,很有本事的,说是家里继母打算给她配阴婚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她不甘心所以跑了,一开始我娘就安置她在梅花书院教书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两人就看对眼了。” 张道长哦了一声:“配阴婚都是骗人的,姑娘逃了也好,那舅舅也挺好的,解决了人生大事,但你舅舅命中无子,不可强求的。” 江渝恍然打完:“怪不得都现在都没小孩。” 张道长摸着胡子,故作高深:“我可是神机妙算的老道了。” 谢来嘻嘻一笑:“那你算算我命中有没有姻缘。” 张道长看了他一眼,小眼神一闪一闪的,却没吭声。 谢来不笑了:“什么意思!” “虽然你总是欺负我,但我很早就给你算过了,你并无姻缘之气,但你晚年还算幸福,不过我还是很惋惜的,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没人看得上。”张道长捏着胡子,故作高深,一本正经说道,“得失无常,道法自然。欲求而不得,弃而全真,谢施主,你要学会放下啊。” 谢来嗤笑一声,却又并无反驳。 “怎么会!”江渝倒是格外震惊,打量着谢来,“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就没姻缘呢,是不是自己太不上心了,你喜欢什么样子,我给你找找。” 谢来懒洋洋说道:“管好你自己吧,你不是也还没成婚。” 江渝叹气:“我想找我姐这样的。” 谢来脚步一顿。 张道长倒是哈哈大笑:“这我也算过,你姐的烂桃花确实很多很多的,她要是男人说不定还真要娶十个呢,不过当男人的时候,数不尽的莺莺燕燕扑过来,做了女人,那些男的也开始穿搭打扮了,一个个跟个花蝴蝶一样在你姐面前飞。” “那我姐以后会有小孩嘛?”江渝好奇问道。 张道长不笑了,一脸凝重叹气:“大富大贵的命格,必定大起大落,七杀缠身。” “也就是说她,不会有子?”谢来冷不丁说道。 张道长点头:“对啊,而且她这个身子,生孩子也不好,还不如就这样呢,其实要是跟我出家,肯定还不错。” 江渝嫌弃:“胡说八道,一点也不准,怎么算谁都没孩子啊,水平太差了。” 张道长神色讪讪,但还是嘟囔着:“我才不是,你命中就有子,但你要晚婚,不然亲事会有很多波折。” 江渝嗤笑一声:“我都三十了,还要多晚啊,嫁不出去了。” “三十而已。”张道长显然并不在意,有自己的一套世俗标准,一本正经,“正是发光发热的好年纪呢。” “行了,我家要到了,不要在我家胡咧咧,不然我揍你哦。”江渝扭头吓唬道。 张道长连连点头。 江家小院的门楣被修得很高大,墙也高了不少。原本只有一辆普通马车进出的门,也被拓宽了不少,成了标准的高门显赫的大门。 谢来一看这墙就很是失落:“这我以后怎么翻啊。” 张道长幸灾乐祸:“太好了,小贼以后进不来了,嘻嘻,要饿肚子喽。” 谢来冷笑一声:“堂堂锦衣卫还在扬州找不到吃的不成。” “反正吃不到江芸家的饭喽。”张道长更是得意了。 谢来恼怒,伸手揍人。 “殴打老人,太过分了,我要告诉江芸!我要告诉江芸!”张道长躲到江渝后面,大怒说道。 江渝真是烦了,一手推开一个:“吵死了,别闹了,我家门口呢。” 说话间,大门打开,一个陌生的面容看了过来,看着三个古古怪怪的人,犹豫问道:“我家主人不见客的,还请回吧。” “我是江渝!我回家呢!”江渝大声喊道,“娘!娘!!陈妈妈,陈妈妈!” 陈墨荷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啊呀!二姑娘,我就说刚才这个声音这么耳熟呢,快快,放进来,张道长,这,这位是,好眼熟的人啊。” “江阁老的朋友。”谢来先一步笑眯眯解释着。 “好好好,朋友好啊,来来来,小梦,快去让厨娘准备好吃的。”陈墨荷已经很老了,头发都白了,但她的嗓门已经响亮,脚步利索,大声吩咐道,“多准备点肉,二姑娘喜欢吃肉,对了大姑娘呢?行李呢?怎么没行李啊?” “被拉去吃饭了,还没拉下船呢,等会就送过来。”江渝叹气,“姐一下船就被人拉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墨荷也跟着叹气,紧紧拉着江渝的手:“那也是没办法的,这些人昨日就来了,我本打算和你舅舅一起去接人的,奈何码头根本轮不到我们,所以才回来的。” “去了也挤不进去。”张道长熟稔说道,“这么多大小官员,交谈起来还麻烦呢。” “夫人也是这么说的,也怕我们说错话,就说你们会自己回来的。”陈墨荷打量着江渝,一脸心疼,“怎么瘦了还黑了啊,兰州很辛苦吧,听说都是沙呢,冬天的雪能淹没小腿呢,真是遭罪啊。” “是长高啦!”江渝比划着,“你看,我比陈妈妈还高了。” 陈墨荷一脸爱意地看着她,哎哎了好几声,笑得合不拢嘴:“陈妈妈是老了啊,长高好,长高才结实呢。” 张道长已经熟门熟路去放自己的行李了,谢来还站在院子里来回看着。 江家小院明显被翻修扩建过了,整个院子虽比不上寻常朝廷要员的辉煌,但也是整齐有序的,毕竟也不能太过寒碜,丢了江芸的脸。 “这位公子,您的屋子可要和张道长一起?”有小丫鬟笑着上前问道。 “行。”谢来也不客气,跟在她屁股后面故作随意问道。 “这棵树还挺好看的,就是种的有点歪了,这个院子是不是扩建了啊?” “扩建院子,怎么人员不补充一点,会不会不安全?” “墙高也防不住人心啊,夫人出门现在都要跟着人吧,不然也不太安全。” “绣房的生意这么好啊,怪不得,现在扬州流行什么,南北直隶就流行什么呢。” 谢来正儿八经起来,还真有几份成熟男人的魅力,一路上把一个小姑娘哄得面红耳赤的,消息也掏得差不多了。 张道长远远听到了,一脸嫌弃,等人过来了,这才拉过来嘀嘀咕咕着:“用锦衣卫的手段哄小姑娘,也不害臊。” “我,锦衣卫,我可不是要好好问问我们江阁老老家的情况。”谢来理直气壮。 张道长嫌弃:“江芸可不喜欢这样,你被犯忌讳了。” 谢来点头,笑眯眯说道:“我在她面前可乖了。” 张道长看着他不要脸的样子,打了个寒颤:“大尾巴狼装狗,恶心。” —— —— 周笙已经五十几了,之前一夜白头至今也没黑回来,所以用帕子把头发裹了起来,只露出鬓间的几丝白发,眉宇间总有些散不去的忧愁,似乎有操不完的心。 她远远听到江芸的声音,连忙站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自从当年江芸离开扬州后,她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两人在拱门内外先一步见了面,江渝被张道长拉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江芸和周笙两人。 江家的小院再也不是当初的一进院,后面又拓宽了两进,左右也跟着大了一些,原本简单清雅的院子也跟着精致小巧起来,鲜花灿烂,绿叶翠嫩,盛夏的风微微吹过,枝叶依依,说不出的眷恋和温柔。 “娘。”江芸芸回过神来,朝着她大步走去,“怎么不歇着,陈妈妈说你前几日着凉了。” 周笙紧紧拉着她的手,伸手摸着她的脸,最后落在她鬓间的白发,心疼说道:“你怎么也长白头发了,是不是太辛苦了。” 江芸芸笑:“长白头发而已,你也不是也长了。” 周笙笑了笑:“我多大,你多大啊,我都老了。” “那我也老了,再过几年,我都四十了。”江芸芸牵着她的手回了屋子,“怎么手这么冷,夏日着凉才麻烦,等会我让张道长给你看看。” “这么快啊。”周笙握着手中的手,有一点恍惚的吃惊。 当年这个小孩的手被她握在手心还小小一只,白白嫩嫩的,跟个玉雕雪凿的一样,现在这双手干燥清瘦,却布满茧子,她再也握不住这双手了。 第五百五十章 这事有点荒诞, 就是放在一直不太老实安分的朱厚照身上都属于荒诞的一件事情。 马上就要过年了,祭祀就是需要三牲——牛肉、猪肉和羊肉,太常寺已经干得热火朝天, 全员加班了,现在好了,政令一出,猪肉不给用, 事情直接进行不下去了。 太常寺卿拉着王鏊垂泪,久久难以释怀——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不保啊。 礼部尚书也涕泪纵横,二殿下的长子都要一周岁了,这猪肉一禁, 周岁喜宴怎么办啊。 光禄寺也开始哭,过年马上就要办大宴了,现在来这一出,饭也吃不了了。 王鏊拎着两个湿哒哒的袖子也火急火燎回内阁想办法了, 一开始自然是老三件套,第一带领阁员们请罢养猪及宰杀之禁;第二亲自面见陛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劝谏;第三则是任由百官上折子, 每一日就在院子门口堆了两桌。 朱厚照充耳不闻,反而坚持说是百姓先骂他,他实在是太生气了。 这事确实不好说, 有人说小说被当事人当场抓了, 当事人生气也很正常。但内阁更不好提议‘那不如把那个人杀了消消气’的这些话,只能硬着头皮来来回回安慰着。 朱厚照还是很生气, 甚至好几天不吃肉, 以表抗议。 王鏊这才急了, 第二次拉着阁老们絮絮叨叨念着。 ——陛下好像是来真的。 众人也都束手无策,毕竟这事属实有点荒唐,毕竟大明不是第一天姓朱,猪也是一天叫猪的。 “都怪那个骂人的。”梁储迁怒,退休延迟,工作量增大,任谁脾气都开始不好了,“骂人也不会,蠢货。” 江芸芸却在一片混乱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首先,朱厚照根本就不是那种会生气的人。 他的脾气其实还真的还不错,之前大臣这么犯上冒进,他顶多是骂骂咧咧躲起来不听他们絮絮叨叨,就连廷杖都很少出动,但也不是说没有脾气,他真的生气了,都是直接亲自拿刀砍人的,鲜少和其他人一样来个前摇,给大家一个缓冲的时间。 所以现在这种独自一人生闷气,就不是他直来直去的性子。 那,他为何这么做? 内阁大臣其实也颇有疑虑,开始把最近的事情一个个对过去,看看到底是哪件事情又让陛下不开心,开始借题发挥了。 很快,众人就突然明白是这么回事了。 在过年大宴上时,太常寺因为没了猪,大小三牲都做不成,便不伦不类把猪变成了大鹅,陛下只当没看到,还夸他心思巧,一时间太常寺卿吓得差点直接滑跪了。 宴会上光禄寺硬着头皮把猪肉去了,后续的饭菜也变成了牛、羊、鱼、鸡,各类蔬菜因为没了猪肉的煸炒也少了点味道,但现在大家对于饭食也并不在意。 能在京城上班的哪个不是老油条,其实大小九卿早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大抵含含糊糊想着陛下大概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所以来这一招先试试水,现在看陛下显然对猪不猪并不在意,他明显还憋着大招。 朱厚照吃了一口,也夸了一下光禄寺手艺不错。 光禄寺众人冷汗淋漓。 众所皆知,虽然上至玉食、庆典、祀典,下至各官供具,四夷赏宴,小至禁卫监局廪饩,皆出于此,但目前京城四大不靠谱中: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响彻大江南北,可见他做饭的难吃确实也是人尽皆知,毕竟皇帝本人也抱怨过好几次了。 但今天陛下说好吃了!! 堂下诸位哪个不是屁股一紧,警铃大响,瞬间警惕起来了。 朱厚照看向下面的大臣,突然叹气说道:“其实朕这么做确实不好,猪肉是百姓难得的获得美食的东西,朕也不想禁止的,但,哎,实在是有些人骂得太难听了。” 陛下自己说起此事,前头几个老油条自然是连声安慰,一边奉承陛下大人有大量何苦和那些人计较,一边又认为事出有因,不如直接把这些人抓起来打一顿就是。 朱厚照还是叹气,但没说话。 百官们面面相觑。 众人便看向内阁。 内阁就是在关键时刻出来顶包的。 王鏊不得不上上前,他其实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大概要往一个奇奇怪怪的方向进展,毕竟陛下总是喜欢出其不意,一般前摇越长,事情越怪。 “六畜猪为首,自来三牲齐备,谓之太牢,《礼记礼器》中有言——晏平仲祭其先人豚肩不掩豆,可见猪自来就是祭祀最佳的贡品,朝廷和百姓过年都需要祭祀祖先,期望列祖列宗保佑明年风调雨顺。”王鏊神色虔诚地开启老生常谈。 “《墨子迎敌祠》中写过一种祭祀方法,以鸡、犬、羊、猪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其中‘敌以北方来,迎之北坛。坛高六尺,堂密六。年六十者六人主祭。黑旗黑神,长六尺者六。弩六,六发而止。将服必黑,其牲以彘’,可见自来猪在祭祀中代表的方位为北方,代表的颜色是黑色,今年陛下对战蒙古大获全胜,除却陛下英明神武,更有祖宗保佑,故而今年更应该告慰北方英烈才是。”王鏊话锋一转,义正言辞说道,“他人妄言伤不得陛下半分英明。” 朱厚照满意点头:“爱卿之言,朕都知道,只是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王鏊一听这话略有松动,立马抓紧问道:“那不若给猪改个名,不如就叫豕。” 朱厚照摇头:“如此掩人耳目,反而被人笑话。”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眉心微动,悄悄看了一眼朱厚照。 长长的冠旒遮住了陛下的神色,但江芸芸还是敏锐,他要在今日放大招了。 众人面面相觑:“那陛下意欲何为?” “就是不知要如何才为难,毕竟猪不能改姓,我也不能改姓,故而总觉得有人是是非非在我背后议论纷纷。” 朱厚照当真是生冷不忌,口出狂言,大臣们吓得全都跪地了,王鏊更是冷汗淋漓,生怕是自己的某句话让陛下想茬了,那可真是千古大罪了。 朱厚照看着跪满了一地的人,叹气说道:“起来吧,大冬天的跪着多冷啊,来人啊,扶几位阁老起来。” 几个太监非常有眼色,不仅把人扶起来,还把人按回椅子上。 “诸位能在这里都是朕的爱臣,朕之前深受身世之扰,好不容易消停片刻,前几日突然读了北宋名臣范希文的事情,听闻‘仲淹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后来改名叫朱说,直到功成名就之后又改回范姓,诸位大概都是听过这件事情的。” 听过自然是听过,但陛下要干什么却是一无所知的。 朱厚照话锋一转:“我想让他改回朱姓,毕竟他能读书考取功名,那也是朱氏的功劳,再不济也是他母亲谢氏呢,都说谢氏勤劳能干,亲自教育儿子,说来说去和早死的范爹有什么关系。” 都说话糙理不糙,但这话太糙了!! 王鏊心如死灰,再一次扑通一声跪下,憔悴大喊:“万万不可啊,范公,范公,朱家曾因人口众多,不让范公读书,而是学做生意。范公能有此成就,多亏了血脉的传承啊,这才始还姓,更其名。” 朱厚照不满:“这话说得,万一是他母亲谢氏聪明呢,毕竟也是谢氏照顾他长大的,死后两人还葬在一起呢,可见两人母子情深,也只有谢氏知书识礼才能培养出这样的能人,一个优秀的母亲才能培养出优秀的儿子,嗯,就像我娘一样的!” 他口气非常骄傲,眼珠子却在底下众人身上环视一圈,显然幺蛾子还没说完。 王鏊已经麻了,跪在那里,一下子憔悴了十来岁,次辅杨廷和不好让首辅如此为难,开口说道:“谢夫人坚韧不拔、勤俭朴素,这才培养出范公,陛下若是感怀谢氏,不若为她立碑祭祀,以告慰天下人。” 朱厚照叹气:“我听闻他们并未入范家主坟,心里也切切不安啊。” 杨廷和语塞。 谢氏改嫁后,自然也不是范家人,但儿子改姓,她作为嫁进朱家也左右为难,只是范仲淹和母亲感情深厚,不想让她痛苦,故而在朱家进不去,范家也进不去的情况下,自己选址洛阳万安山下,安置漂泊一生的母亲。 “陛下想要为他们……迁坟?”他犹豫问道。 朱厚照心有戚戚:“斯人已去百年,如何能如此奔波?” 杨廷和不解:“那陛下打算如何为谢氏正名?” 他算是看出来,说来说去,陛下的目的是那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谢氏,但也许谢氏也只是一个表态,他的目的也许是谢氏背后的人。 他突然鬼使神差朝着某一人看去。 朝野上下,能陷入到如此谢氏困境的,也只有这一人了。 不少人也都反应过来了,忍不住去看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母亲是妾室,连着正室都算不上,本来有一个正一品的诰命名额,却不得不给早已疯了的嫡母曹氏,但问题又在于,在很早之前江如琅死后,两家早已分家是不争的事实,这位妾室进不了江家的墓地,也回不去周家的祖坟,甚至是江芸自己本人,也两处都不讨好。 陛下,在为他的最爱的爱卿抱不平呢。 江芸芸木着脸坐在原处没说话。 她有一瞬间觉得无聊,毕竟她也不在意这些事情,死后虚名,何人在乎,但很快又生出无法言说的感动,毕竟她身处的环境很是在意身后事,远在扬州的周笙可能也在意此事,只是隐忍不发,毕竟大宋第一人的范公都对此无能为力,故而大家也都不去深想。 只朱厚照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此事,不仅默默记在心里,还出人意料来这么一出,他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只是为难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了。 “迁坟为难古人,也劳烦现人,就跟我这个朱姓一样,也不为难无妄之灾的猪,也不折腾我那列祖列宗,但人事多情,亲缘难断,当年宋朝的那些皇帝都不能为他们的爱卿解决这样的困难,我却见不得这些事情。” 第五百五十一章 若是要说起这件事情, 那肯定不能从这封折子上的时间开始说起来。 最早的时间线要从大明第一次和这群佛郎机人交锋开始,那就要推回到先帝还在位时的弘治癸丑年开始,当时大明为了区别东夷的倭寇, 还是称他们为番夷的,当时这群人横冲直撞冲到东莞守御千户所的领地,当时的东莞守御千户所千户袁光率兵围剿,在岑子澳与番夷相遇, 虽驱逐了番夷,但千户袁光不幸中弹身亡, 朝廷还大肆表彰过。 自此之后中国沿海及船只不仅要受到倭寇的骚扰,还会时不时有番夷的攻击,而且随着明朝的水师一直处于下风, 这样的侵扰越来越多。 最开始的转机是江芸在琼山县开了海贸,安抚了不少日本国的浪子,让他们开始和大明交易,当然这些都是一开始无路可去的倭寇, 愿意被招安的,也有很大一批倭寇习惯了掠夺过日,故而还是在水面上游行, 时不时抢夺过路的商船。 但大明的水师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后来漳州的海贸正式通航,广东作为大明目前设备人员装备最完整的水军, 开始肩负起三角区域的巡游, 又随着弓箭和大炮的逐渐升级,这些年也和这些人打得有来有回。 本来大明百官对此事的态度就是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 只要大明海域附近安全就可以了, 直到满剌加被人占领,明朝海域上肉眼可见的番夷船只变多了。 最大的一次交锋大概就是在陛下登基的第八年,佛郎机人欧华利率一支船队到达珠江口沿岸,想要拜见大明君王,朝廷在一番争论后,出人意料的是陛下和江芸一力同意,这群番夷人这才能顺利从漳州海贸司登陆,学习一月礼仪后赶赴京城。 这一行人虽然在京城没淘到什么好处,但据后来广东布政司说,他们在水面上与商人进行交易,赚的盆满钵满这才离开,至此,关于佛郎机的消息便锐减下来。 但当年还有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在内阁阁老江芸的运作下悄无声息地被通过了。 ——兵部郎中徐经曾上折子请求重新恢复远洋护航,保卫船只远行。 此后,大家对此都不太关心,毕竟后面大明船只在经过满剌加时并没有被过多刁难,满剌加距离大明虽然近,但到底不是大明的土地,所以百官便任由卧榻门口盘踞着一条蛇。 这次的消息算是第二次给这个王朝带来佛郎机人的消息。 “佛兰机人的贸易量这么大吗?怎么还要圈一块地?”梁储不解。 “不论大不大,就是来做生意,我们已经开设了不少港口,广东的海贸司即将投入使用,这么多地方还不够他们做生意吗。”杨一清下意识反驳道,“只怕所图甚大。” 杨廷和也紧跟着点头:“他们已经占据了满剌加,按理已经能中转补给,为何还要在大明要一块地,分明是狼子野心。” 王鏊摸着胡子,反而提出别的想法:“就是占据了满剌加,这才想着和大明做大宗生意,就像要在街面上开店,所以才想着要一块地。” 梁储看着折子,拧眉思考:“他这边就是这么说的,说他们那边的国家还有很多,他们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有能力来到大明的国家,故而需求量极大,又因为要跨越这片海域,损耗也极好,所以这才需要一块地休整。” 他想了想看向其余人:“似乎,也有些道理。” “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有何干系。”杨一清冷漠说道。 “若是给了一块地,到底还是在大明手中,拿回来不是很方便嘛。”王鏊从大局出发,“我看过两个海贸司的这两年的贸易单,佛郎机确实贸易频繁,今年南直隶受灾,江西福建和河北清丈完成后要减免一年赋税,虽说九边贸易现在算是无忧了,但蒙古人能结多少铜钱白银,这些佛郎机人能带来源源不断的白银,正好可以充盈国库,缓解目前的压力。” 朝野上下现在对这个事情大都不太在意,大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毕竟国库需要大量的银子来维持各地的开销,现在有人送来银子,也就是给一块地方,和街上租店面一样,瞧着也不是大问题。 杨一清沉默了,但脸色还是写满了不赞同。 杨廷和反而欲言欲止,脸色凝重。 “都是自己人,直说就是。”王鏊说道。 “他们的白银流入未必都是好事。”杨廷和说。 “有钱还不好吗?”梁储震惊。 杨廷和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江芸芸抬眸,从袖中掏出几本折子,众人见怪不贵,已经各自接了过去。 “南边物价飞涨。”江芸芸直接说出结论。 杨廷和点头:“本来铜钱就有不足量的问题,但大家认形制,只要重量少得不过分,基本上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但其实百姓对此已经苦恼已久,现在不约而同,南直隶以南的沿海地方的百姓,自发开始用白银交易买卖。” 江芸芸又从右边的袖子掏出一本折子,递给王鏊:“这是广州惠州府知府递上来的折子,讲的就是这个问题,认为白银流入太大了,导致两广地带一应物品都水涨船高,长此以往定然是不利百姓的。” “这里面还说了,若是佛兰机人掐住了海峡要道,我们白银流入量就会瞬间紧缩,与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会有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江芸芸补充了一句。 “这……这个折子怎么去年没见过啊。”毛纪犹豫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去年年底事情太多了。” 是了,陛下不准养猪的事情闹得太大了,兜兜转转,变成了寡妇子女可以从母性,又到各地知府知县上折子对此事展开深入基层的辩论,反正就是是个人都要说两句。 毕竟改姓是个大事,之后又牵扯户籍和土地上,但奈何陛下态度坚决,内阁又因为江芸作为一个强势的阁老,诸位便是有再多的话也不好多说,所以此事闹到开春后,内阁共同草拟了一份改姓准则,才逐渐消停下来。 这两月江芸在诸多的折子中摸索出一个大概的流程和规范,王鏊作为首辅心中柔肠万千,也颇为不赞同,奈何司礼监大太监谷大用几次三番深夜悄悄来家中,几番推心置腹的对话中,不得不低下头来,最后商量着几位阁老一起署名,这才把此事掀过去。 毛纪对此讪讪地没说话了。 杨廷和也不多说此事,只是就白银的事情继续说道:“我们的北面和西面,例如九边,西安都还是用铜钱,每年的两税都还是直接交粮食又或者是铜钱,但南方自琼州开始早早就开始缴纳白银了,若是白银一旦减少流入,南方的两税就会立刻垮掉。” 琼州开始缴纳白银的历史,还要从江芸当年去琼山县做县令后开始统一收税开始说起。 “那就继续交粮食啊。”梁储不解。 “南方自来多山,除了长江口那一大片地方,他们的土地开垦大都以山地为主,不似平原地带,一马平川,哪里都能种地,在海贸之下,不少人都开始下海做生意了。”江芸芸解释道,“一旦做不成生意,他们没有一分钱。” 梁储瞪大眼睛,下意识骂道:“我就说士农工商,百姓就该好好种地的。” 杨廷和解释道:“若是好种,浙江福建广州就不会在最开始就有大量百姓偷逃出海做生意了,这是本末倒置的说法。” 梁储还是不高兴:“那不是都荒废了土地,做生意本就风险大。” “种地更靠天吃饭,就像今年南直隶,哪块不是好田,哪个百姓没有好好照顾,可又有哪块是大丰收的。”江芸芸看向他,平静反问。 梁储被怼的不说话了,闷闷地看了王鏊一眼。 王鏊立马开始打圆场:“好了,说这事做什么,不是在说佛郎机人吗,那诸位对这事怎么看,同不同意。” 江芸芸摇头:“他们的船只既然能带领他们的商人千里迢迢来到大明,那未来的某一天,就能带着他们的军队远赴重洋,若是出借了那块土地,这这里就会成为他们攻打大明的登陆点。” 王鏊一听脸色凝重。 杨廷和附和点头:“这些年的军费大都花在预防蒙古人又或者南面的少民动乱,京城内部也是很大一笔开始,导致沿海也就广州的某些卫所还有一些战力。” 这些卫所还是每年财政议事时,江芸强势力保的,这才每年能拨出个几万两给他们训练士兵,维护船只,修缮炮火的。 “他们这样反而是在步步逼近。”杨一清想了想也说道,“从满剌加到沿海的某一块土地,番夷野心不减,这就是一块大雷。” 王鏊犹豫:“外面的同僚都颇为赞同此事。” “那就看陛下的选择了。”江芸芸说道。 朱厚照怎么想的。 朱厚照一个反应是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操作。 ——一块地是多大,是一个人落脚的那么大,还是一个县城的这么大,又或者是一个州这么大? “听上去很古怪的,一般都有问题。”他秉持着多疑的态度和朱厚炜说道。 朱厚炜合上折子;“说的还挺好听,就是不知道到底想怎么做,若是借出一个地方,那后续怪我们管理吗?会给我们缴纳钱银呢?万一他们那边的人发现了这个事情,也想圈一块地呢,那我们给吗?若是都给了,那这块还是大明的嘛?若是不给,那他们万一不和我们做生意了怎么办?” 朱厚照点头:“他们之前都闷不做声,现在突然这么高调,是不是他们也有了底牌,但我们却不知道。” 朱厚炜不解:“比如?” “火器啊,万一他们研究出更好的火器了呢。”朱厚照嘟囔着,“他们之前的火器就比我们大明好,我们现在用的就是他们那门改良的,你说他们那边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能工巧匠,所以才能研究出这么好的东西,你说我们要是打过去抢过来如何?”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一旦国家机器开始朝着一个地方猛开火, 任何官员乡绅都是毫无还手能力的,譬如现在广州,地方的权力被压缩到极致, 哪怕想反抗,内阁直接铁血镇压。 淮河漕运的顾仕隆再一次带兵来到福建最靠近广东的边缘坐镇,美其名曰是为了防备佛郎机人出尔反尔,就连锦衣卫也悄无声息来到广东, 在关键时刻显露出血腥手段,一时间广东上下惊骇, 第一次亲自领略到江芸的手段。 江阁老作为这辆车的实际开车人,一个月连发二十道官吏任命的诏令,全国的官员都不得不瞩目广东, 所有驿站官道都在这几日瞬间热闹起来,自此最为靠近内阁的首都舆论大涨。 次辅杨廷和则负责镇压京城的舆论,借着上一波清算留下来的余威,这次直接抑制御史弹劾人的权力, 颁布了弹劾的三不条令,导致御史开始忙着大骂杨廷和,都没空骂江芸了。 杨一清则不动声色抽调了吏部数百份将领的调任单, 整个吏部被拉着一个月不曾休息,他甚至还劳烦工部和礼部,调取被尘封多年的郑和下西洋的档案。 梁储冷眼看着三位阁老从秋日忙到冬日, 眼看都要过年了, 三人还不休息,不由揣着小火炉, 在大雪天中跺了跺脚, 忍不住钻进王鏊的屋子, 悄悄咋舌:“这要忙到什么时候,京城现在一片混战,依我看比广东还热闹呢。” 王鏊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神色也非常憔悴,毕竟其他三位阁老都忙着赶广东的事情,其余事情就只好平摊给另外三位了。 “要不,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梁储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虚,犹豫说道。 “你以为我不想。”王鏊冷笑一声,“外面什么情况,首辅要是先跑了,同僚情谊不说,陛下那边都不好交代。” 梁储犹豫说道:“我瞧着也太凶了,做的有些过了,外面都在骂呢。” 王鏊摸着胡子,神色平静:“快马一鞭,快人一言,你当他们想这么急嘛,还不是为了争一个时间,这些事情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外面人却不知道,所以外面人可以骂,但我们不能拖了后腿。” 梁储立马脸色发红,低下头来不说话。 王鏊倪了一眼,随后又笑说着:“你应该高兴,大明的未来还有他们。” “还真别说,他们合该在一起工作的,杀起人来六亲不认的。”梁储骂骂咧咧,“我这几日一出门就要被人抓着哭,我和谁说理去,小孙女都被吓哭好几次了。” 都说要性格上要互补,但关键时刻只有同样拥有雷霆手段的才合适在一起,毕竟王鏊是个性格柔和的首辅,关键时刻稳住局面即可,梁储也自认自己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毛纪虽有些大胆,但和这三人一比都属于谨慎的。 两人在屋子里沉默着,毛纪揣着折子从外面走了回来:“有些事情想着先和首辅商量商量。” 王鏊笑着点头:“外面冷,快坐下来暖暖身子。” 毛纪坐了下来,却没继续说下去,反而捏着一本折子,神色有些凝重。 “你不是去陛下说江西清丈的事情吗?”梁储好奇问道。 毛纪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当年江西负责清丈的有三人,现在三人全都不辱使命,完成这项任务,陛下大喜,免除江西百姓一年税赋,新任巡抚邓庠不日即将出发前往江西。” 王鏊只是笑着点头。 梁储则识趣说道:“这不是好事吗?怎么瞧着有些闷闷不乐的。” 毛纪叹气,这才说出这次的正事:“这三人的职位变来变去,有些感慨罢了。” 梁储来了兴趣,脑袋立刻挪了过来,眼神一闪一闪的:“哦,我也听说了,听闻黎循传回来后,吏部推选了谢迪任江西右参议。” 谢迪是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少傅谢迁的弟弟。 “同意了?”梁储下巴一抬指了指对面的方向。 毛纪颔首:“谢于吉考中进士后,先后历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性格沉稳冷静,正是合适的人选,江阁老自然不会有意见。” “那我自然没意见。”王鏊虽然还没致仕,但显然是不管事了,见江芸都没意见,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 “哪黎循传去哪里了?继续留京吗?”梁储喃喃自语,“江其归肯定是想要他留下来的。” 谁知毛纪摇头:“吏部想要他去通政司,但黎循传请辞想要外放。” 梁储吃惊,眼珠子一转:“闹翻了?这是怎么回事了?那她没意见?” 毛纪点头:“最后商定去了苏州做知府。” 从江西的佐官调到苏州的主官,别看只是从从四品到正四品,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苏州知府那可是极好的位置了。 那可是苏州的主官! 果然江其归还是把人家放在心上的。 梁储嫉妒坏了,这样的位置也就那三个人能掰掰手腕,夺一夺,安插在自己人身上,而且今年苏州大灾,只要明明好好干,就是用小兜捞鱼都能捞到几条大的。 “那王守仁呢?”梁储不甘心,继续问道,“之前说要去南京兵部的,就没再改改。” 毛纪看了一眼他幸灾乐祸的神色,无奈叹气:“杨阁老认为王伯安有擒贼平乱之大功,短时间内稳定江西,从而让朝廷内外安宁,乃是不世之功,想进封王守仁为新建伯,可世袭。” 王鏊震惊:“应宁何时说的?其归同意了?” “江阁老没同意,但杨阁老提早递了折子给陛下,陛下同意了。”毛纪也非常迷茫。 在他心中陛下对江阁老那简直是史书都难以记载的信任,王守仁明显是一位大才,怎么就会同意这么荒谬的事情。 梁储也紧跟着倒吸一口冷气:“江其归没说话啊?早上看她和应宁还有说有笑的。” 毛纪又叹气,他觉得自己这几天快把后半辈子的气都要叹完了:“自然说了,却不是王守仁的事情,而是认为蒋敬之学行老成,誉望素著台辅之器,故而请求让他也入内阁。” 蒋冕是已故礼部尚书傅瀚的徒弟,傅瀚对江其归是非常喜爱的,虽说蒋冕一开始认为江其归故意欺瞒老师,但这一年多的江西相处,他已经成了坚定的江芸派,张口闭口就是‘江阁老说……’,可见江芸这人跟会下迷药一样,谁见了都会被迷住。 梁储眼珠子一动,犹豫问道:“并未廷推,那陛下的态度?” “同意了,并且暗地里希望我们内阁上下一心,保持一致。”毛纪看向王鏊。 王鏊立刻爪麻,一脸苦笑。 梁储自然也无话可说。 “不过,怎么还少了一个人?”他回过神来,下巴一抬,又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 毛纪平静说道:“广东少了不少官员,杨次辅上折子说不若让翰林官外派历练,南北翰林院一下子走了二十一人,他的儿子杨慎已经被送去广东顺德,做一个小小县令了。” 梁储瞪大眼睛:“这,这也太近了吧。” 顺德距离屯门可不远,一旦两国真正开战,顺德可是第一战线,到时候别管是县令还是知府,定然是在第一线的,那多危险的!! 毛纪意味深长说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梁储沉默了,半晌之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那,那王伯安今后可就不能入阁了,多可惜啊,他之前在江西的那套教育我还是颇为欣赏的,而且我瞧着那人可是很重视王伯安的,我本以为,是为了入阁才培养的。” 毛纪和王鏊对视一眼,没说话。 入不入阁本就是后来事,现在这个情况只能牺牲一个王守仁的未来,至少内阁内部要稳定。 “陛下自有他的考量。”许久之后,王鏊低声说道,“罢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吧,我们还是照常的二十九那日挂印,那三位要是愿意加班就加班吧。” “好嘞!”梁储这才露出笑来。 —— —— 除夕夜,朱厚炜都看不下去了,把加班的三人都赶回家了,陈禾颖接到人开开心心回家了。 “家里来客人了,所以闲闲在招待呢。”她牵着江芸芸的手,开心说道,“老师你好久不回家了,你发现我长高了吗?我比知知还高了。” 江芸芸扭头看了一眼陈禾颖:“还真是长大了,前几日你爹还悄悄来找我,想要带你回家呢。” 陈静前几年就被调入京城,做了户部的侍郎,也可以说是一路高升。 陈禾颖不甚在意嗯了一声,捏着江芸芸袖口的花纹,低着头,平静说道:“不回去的,我和我哥说好了,让他照顾好我娘,我还要在外面闯几年。” “那你应该和你爹说。”江芸芸说。 “我,我又和他不熟。”陈禾颖小声嘟囔着,“我小时候他没管过我,是我娘绣花养我的,再后来,是张道长和乐山哥在管我的。” 她悄悄去看江芸芸,脑袋凑过来,要和自己的老师贴贴一般:“我不想见他,他一见到我就要摆谱,我真是烦死了。” 江芸芸只是笑,摸了摸少女苦恼的面容:“你可以不去见你的爹,但你应该去见你哥的爹,你娘的夫君,他们还需要你保护,不是嘛。” 陈禾颖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江芸芸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好好和他讲,但是若是他还是不听,你便让他来找我,很多年前,我们已经签好协议的,自然不会让他胡来的。” 陈禾颖眨了眨眼,开心地哦了一声,随后借着走路的动作,故作不经意的轻轻靠近江芸芸胳膊。 第五百五十三章 十月十五, 王鏊再一次上折子请求致仕,这一次陛下批准了。 皇帝下旨赏银两表裹,并恩荫其子侄一人世袭锦衣卫正千户, 且下令有司时加存问,给月食八石待遇。 十月十七,王鏊上疏谢恩。 次日,梁储同样上折请求致仕, 陛下同样也准了。 王鏊接了圣旨,整个人神清气爽, 临走前真是看谁都顺眼起来了,就连江芸这个小刺头也突然发现她已经老了,开起玩笑来:“你江其归也都四十了, 以后也是一棵足以慰藉他人的大树了,可不能再冲动了,今后内阁可要你们同心同力。” 江芸芸笑,揣着暖炉子站在屋子门口, 笑眯眯说道:“听闻您对宜兴有兴趣?” 王鏊惊讶:“你怎么知道?” “听闻山东提学副宪告老还乡后,在周孝侯祠崇邱建造了东邱娱晚堂,你上个月还打听了不少那里的事迹, 又听闻您对善卷灵迹推崇备至,所以请楠枝为您引荐了几位老人。”江芸芸笑着从怀中抽出一份信,“这是楠枝给您打听的事情, 您看看, 感不感兴趣。” 王鏊大喜,快步走过来接了过去:“好, 好好好, 果然是江其归。” 他直接当面打开信件, 大致看完后,脸上紧跟着露出笑来:“好好好,都是于经术为深的读书人,游山玩水间讨论讨论学问多好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伯虎还说您是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去了宜兴正能发挥您的学问呢。” 王鏊忍不住笑,来来回回看着信件,最后看了一眼江芸芸,还有几分嗔怒:“你江其归哄起人还真有一手。” 江芸芸只是笑,眉眼温和,岁月在她身上留下温柔的气息:“这些年多谢首辅照顾。” 王鏊脸上笑意微微收起,最后一次认真看着面前的江其归,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早早就听闻黎太朴收了一个神童徒弟,李东阳逢人就要夸上两句,他便悄悄记在心里。 那个时候他先读了她的文章,心中已经惊叹小小年纪能有这样远超众人的水平,可后面鹿鸣宴上见到她只觉得惊讶,那样的年轻,就像一棵脆生生的小竹子,穿着大红色的袍子,那双漆黑的眼睛灵动,充满生机,大步朝着人群走去,衣袂翻飞间,是夏日温柔的风都在眷恋着她的骄傲。 虽然如今人人都盛赞她的美貌和天赋,但真正第一次接触过她的人,第一个注意力根本不会放在她的脸上,因为她太耀眼了,闪闪发光的灵魂才是她得以走到现在的根本。 他虽不喜欢黎太朴,却对江芸有了一个还不错的印象。 后来再遇就是在京城,她褪去了十三四岁的青涩稚嫩,当年细弱的小竹子已然长高,亭亭而立,郁郁葱葱,任他东西南北风,依旧巍然不动,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灿烂,任何魑魅魍魉在她眼中都无处遁形。 虽然后来她仕途起伏,让所有人都抓不住她的未来,但她一次次走回京城的本事还是让无数人惊叹,所有人都认为她太过出挑,无法和光同尘,却不知,这才是真正的江芸。 就像当年的扬州城中,她在一众考生中踏风而来,眉眼不会谦卑,脖颈不曾低垂,她骄傲地像那轮太阳,熠熠生辉,常人难及。 王鏊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千言万语便只剩下——“去吧,好好工作吧。” 内阁一下子少了两位阁老,各路尚书一下就热闹起来了,打算争一争阁老的位置,但显然陛下并不准备再多来几个人,只是三日后,江芸升为内阁首辅,杨廷和依旧为次辅,新进阁老一位——蒋冕。 大明最年轻的首辅就此诞生,四十岁走到如今至高无上的位置,真正的大明第一人。 外面人人都以为两杨一江会因为首辅的位置打起来,毕竟这些年他们的明争暗斗并不少,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的内阁权力交接格外风平浪静。 杨廷和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论功绩,论资历,论情分,甚至论本事,江首辅无出其右。” 杨一清也对着自己的学生感慨道:“你真当是王首辅一厢情愿留在这个位置嘛。” 虽说朝野也有人就此事认为江芸过于年轻了,但反驳的意见也不少,但事已至此,随着内廷的诏书跟着凌冽的北风吹遍大江南北,宣告着大明最年轻的首辅由此诞生。 ——江芸,当年那个无人在意的扬州小芸草,前半辈子坎坷颠簸,起起伏伏数次,可从未想过回头,如今终于长成高大威猛的大树,成了人人仰视的首辅。 “老师。”深夜,陈禾颖轻轻给她盖上毯子,“开心嘛。” 江芸芸摸着蜷缩在自己腰间的肥猫,笑说着:“自然开心。” 陈禾颖坐在小板凳上,低头轻轻贴着老师的手背,低声说道:“我也开心,老师,开心我今后知道要走什么路。” 江芸芸手指微动,轻轻抚摸上小姑娘年轻细嫩的脸颊。 少女的面容青春稚嫩,可少女的心思依然被点亮。 江芸芸不知道她选择的路到底是好是坏,但少女的强烈的生命力让她不忍破坏,便也能低声说道:“那就不要回头。” 陈禾颖笑,大声嗯了一声。 “聊什么,聊什么!!”顾知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我也要摸脸,我也要摸脸。” 她把脸蛋凑了过来,笑眯眯说道:“我以后就是首辅的徒弟呢,出去倍有面子呢。” 江芸芸失笑,捏了捏她的脸蛋:“功课再做不好,张道长打你的时候,你别跑。” 顾知哎了一声,把自己的脸拔出来:“不和老师说话了,太无趣了。” 她说完就拉着陈禾颖跑了。 张道长站在台阶上目睹了一切,最后气笑了,转身把手里的衣服递给乐山,自己拎起一根木柴就要去打人。 “哎哎,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闲闲!!不要气张道长了。”乐山忙着劝架,手里还牢牢拽着新衣服,真是气得没话说了。 “是他要打我的!别打了,别扭到腰了!救,救命……”顾知跑的飞快,上蹿下跳,大声嘟囔着。 “哎,别打我啊,打错了,打错了……闲闲快道歉,张道长消消气,乐山哥,乐山哥!!”无妄之灾的陈禾颖也是手忙脚乱,一时间不知道先安抚谁。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看着院中热闹的一切,笑得直拍扶手。 乐山大冬天跑的满头大汗,也管不住跑出门也要教训小孩的张道长,只好看着三人远去,最后关上门,这才把先把手中的新衣服盖在小猫头上:“夫人做了一件新披风来,张道长拿去供奉了,今日才拿回来,明日上值可以披上去,今年冬日也怪冷的。” 新首辅上班第一天,晴空万里,有一轮难得的冬日暖阳,周发远远看到人就热情站起来,迎了上去:“把您的东西都搬过去,都是按照您的习惯收拾,屋子也拾掇地干干净净。” 江芸芸笑着点头:“倒是让你忙坏了。” “不忙!心里高兴着呢。”周发笑得见眉不见眼。 第二个来上班的杨廷和见了人,颔首打了招呼:“江首辅。” 江芸芸笑说着:“介夫还是喊我其归吧。” 杨一清第三个走了进来,神色匆匆:“在聊什么,陛下不知怎么有惦记上三宝太监的巡洋了,昨日还找兵部要了不少档案,之前不少档案在我这里,刚才还把我叫进宫内询问,瞧着是要,要什么绕球环游,我听也没听过,首辅知道怎么回事嘛。”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缓缓移开视线,随后理直气壮说道:“不清楚的。” “这又是什么事情,听着很费钱。”随他一同来的毛纪吃惊问道,“我怎么听说陛下身边多了一个佛郎机人,说是锦衣卫送上来的,还送了一个……叫什么地球仪的东西。” “锦衣卫也开始学宦官惑主了嘛。”蒋冕自来讨厌宦官和锦衣卫,闻言立马不悦质问道。 江芸芸愣是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内廷,谢来打了好大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面无表情看着在他面前叽里咕噜的佛郎机人,至今叫什么名字他还没记住,但已经入乡随俗给他取了一个大明的名字——大麦。 “我听不懂啊,你找……哎,我带你去找江首辅吧。”谢来眼珠子一转,笑嘻嘻说道。 江芸芸午后听到周发神神秘秘的话——谢指挥请您今日早点归家,所以今日按时上下班,谁知道,一回家就看到一家子人围着……麦哲伦。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扭头去看谢来。 谢来抱臂,靠在栏杆上,伸出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懒洋洋说道:“大麦整天叽里咕噜,一个字也听不懂,陛下把他扔给我,他就整天拉着我比划,什么时候能把他送去鸿胪寺啊。” “现在送不了,也别让人发现了。”江芸芸叹气,“今天早上杨阁老还问我这事呢。” 谢来随口问道:“那你怎么回的?” 江芸芸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我说都是锦衣卫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的。” 好一口锅甩过来,谢来立刻不笑了,面无表情看向她,随后手指虚空点了点,气笑了:“我说我今天怎么一直打喷嚏呢。” 江芸芸心虚移开视线,顺手把打算揪人家胡子的顾知拉走,自己和麦哲伦嘀咕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脸无奈地摇头。 麦哲伦则是肉眼可见地失望了。 “你们说什么了啊?”张道长震惊,“你还会说这种叽里咕噜话。” “他想让我们放他回家,我说回不去的,被我们捡回来就是我们的人。” “他又问他可以继续自己的航海大业吗?我说要看时机能不能有,还要看你的表现。” 第五百五十四章 番外一 江芸芸已经做了二十五年的首辅了, 底下的阁老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她还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权威已然足够震慑众人, 朝野对她的评价也莫衷一是。 这些年她做了很多事情,迎接了很多人,也送走了很多人,唯有这间小院陪着她度过漫长的数十年。 某一日休沐, 她一个人躺在早已修补无数遍的小藤椅上,突然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先是看到了徐祯卿, 她已经记不清昌谷的面容了,只记得他的笑声,爽朗大方。 此刻他在大笑, 和唐伯虎和祝枝山两人勾肩搭背,穿着厚重棉衣,披着挡雪的披风在漫天大雪中边走边笑,雪地上留下一个有一个的脚印。 正中的唐伯虎手里还拿着一口破碗, 嘴里大声唱着一首调子,一边唱一边敲着碗,那调子实在不太正经,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还是同样年轻面容的好友,突然露出笑来。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 她的好友还是一如既往的痛快自在。 “别淋雪了, 小心着凉了。”一顶红伞为她遮去片刻的风雪。 江芸芸惊讶转身:“梦晋!” 张灵还是穿着那身艳丽的红衣, 衣袂飘飘,在大雪中好似一颗耀眼的宝石, 他闻言歪了歪头, 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漂亮极了。 “怎么穿这么少啊。”江芸芸担忧说道。 张灵却只是轻轻按住她的嘴巴,手指冰冷,能冷的人一个哆嗦,却只听到他笑说着:“我们去找伯虎玩吧,他已经发疯很久了。” 说话间,唐伯虎好似终于看到江芸,大笑着走了过来:“呦呦呦,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江阁老嘛,学会喝酒了没,我桃花坞下面全是酒呢,可惜了我那两个闺女不给我喝,多遗憾啊,我家二娘在京城还好吗。” “还好,跟着穟穟一起呢。”江芸芸笑着点头:“是不能给你喝的,喝多了伤身体。” “什么伤身体,我,唐伯虎,千杯不醉。”他重重敲了敲手中的破碗,和左右好友对视着,“走,大饮一场去。” 那敲碗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江芸芸闭上眼,张灵轻轻扶着她的胳膊,随后几人眨眼的功夫来到一间院子。 这是她在京城的院子,这些年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柱子已经脱落了红漆,瞧着过分简朴了。 二皇子的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时,朱厚照想要给江芸芸换个大房子,离宫墙近一些,但江芸嫌家里人口太少,便拒绝了,现在她还是住在当年那间小小的院子里。 这间院子在今日摆满了席面,三张桌子,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最正中的桌子,她的老师和师娘坐在上首,他们看着她笑。 金旻一见到她就一脸心疼:“怎么这么瘦了啊,小时候脸上还有肉的,其归真是辛苦了。” “工作本来就是辛苦的。”一侧的黎淳一本正经说道,随后又说道,“但事多食少不是好事情,今后要好好吃饭的。” 江芸芸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面容栩栩如生的人。 金旻只是看着她笑,眉眼弯弯,却又好似含着热泪,只最后还是温柔说道:“真是乖孩子啊。” 江芸芸看向那张桌子,这张桌子上她看到了很多熟人。 她的三位师兄中,李东阳还是非常促狭,一见到她的视线就调笑着:“这不是我名满天下的江师妹嘛,瞧瞧,年轻的时候,就是长得漂亮呢。” “论皮囊有什么意思。”刘大夏还是非常严肃,一本正经说道,“做出点功绩才好。” “自然是做了很多的。”杨一清颔首,“好久不见啊,江首辅。” “做的可多了,我写了好多书呢,多少书商求着我刻印啊,受欢迎的不得了。”王鏊也跟着唏嘘说道,“但世人可太多偏见了,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八卦趣事,我说她清心寡欲到和尚道士见了都要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的,他们还不信。” “那我写的怎么没人要。”梁储不高兴,骂骂咧咧着。 “写的太无趣了。”毛纪忍不住说道,“这些书就要写的足够八卦劲爆,但也要一些文笔润色,您的性格,写的四平八稳,谁看啊。” 蒋冕不说话,就是摸着胡子笑:“看来只要有关江阁老的事情,就连话本都要争第一呢。” “你还是这么受欢迎。”杨廷和笑说着,“就是不知我儿如何,可有给你添麻烦。” 江芸芸看着这一桌子笑脸盈盈的人,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内阁还好吗?”刘健低声问道。 “好啊,自然好得很。”徐溥笑说着,“年轻人,总是好的。” “说来说去都是工作,哎,真没意思,罢了罢了,来看看我们年轻人吧。”唐伯虎把人拉到另外一坐,“祝枝山,张梦晋就不用介绍了吧,你看看徐昌谷,怎么样还是一如既往的丑吧,哎,但他写的新倩集在我们南直隶可火了。” “在北直隶也不逞多让啊。”李兆先笑说着,“哪个来京城的不要带一本走。” “那真不错!”徐祯稷骄傲说道,“我的东西,那肯定是好的啊。” “可惜了我没上这里。”祝枝山遗憾说道。 张灵懒洋洋提溜着酒坛子,姿态闲适放松:“上了也没什么好,当学长都不安分。” “老师啊,你怎么又瘦了,要多吃点啊。”顾霭看着她的下巴,担忧说道,“师妹们一个个心都野了,也不好好照顾你,乐山哥呢。” “冤枉啊,我可是让她好好吃饭了!”乐山连忙端着饭菜走了出来,叹气说道,“要我说还是内阁的饭不好吃,都没把我家姑娘养胖。” “胡说八道!”另外一桌的谷大用立马大怒,“这可是从陛下私厨里亲自做的,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 “哎,要我说就是你的问题。”刘瑾躲在一边拱火。 “哎呀这些人就是爱吵起来了,那剩下的人你都看一眼,我们先不聊了,咱们时间很紧的。”唐伯虎哎了一声,连忙把人带走,“还有很多人要认识呢。” 顾清和毛澄坐在另外一桌,就连王献臣和沈焘都来了,他们四人还是跟多年前一样坐在一起,笑脸盈盈地看着被推到这桌的江芸。 “好久不见啊。”几人笑了起来,对着他点了点头。 “哎,我怎么坐这里啊,我要坐年轻人那桌。”李梦阳突然站起来说道,“不可能,李兆先都在那一桌。” 他站起来匆匆要走,突然走到江芸芸面前,看着面前长高的年轻人,笑了起来,眨眼打趣道:“哎,有人叫过你师叔了吗?” “哎,哪壶不开提哪壶。”远处的李兆先大喊着。 众人立马大笑起来。 “吃饭了,吃饭了。”乐山突然大喊着,“好酒好菜,走一程,顺风顺水,保平安,开席喽。” “等会吃完了放烟花,有烟花了吗?”王献臣大笑着,“就跟我们当年第一次来京城一样,放那种五颜六色的烟花,这次幺儿怎么没来,算了,我们自己来吧。” “有的,早就准备好了。”徐叔笑说着,“那我这就去放烟花,江首辅可要看好了,我放烟花可是老手,保证好看。”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明明外面是大雪,里面却热闹的好似姗姗来迟的春日,喧嚣燥热,让所有人的脸颊都泛出红晕。 “其归,吃饭吧。”金旻笑说着,“就不要和我们坐一起了,去和你的朋友坐一起。” “坐我们这里!我们可是多年情谊啊。” “胡说,坐我们这里,同僚之情可都有抵命的交情啊。” 唐伯虎嬉笑,搂着江芸的肩膀,举起手来,高高朝着天边举着:“坐什么啊,让她看看烟花,看看美丽的烟花。” 巨大的,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美丽转瞬即逝,却又数不尽的美丽前赴后继,五彩的烟花照亮江芸芸的瞳仁,她深深地看着,直到有一个人突然冲了进来…… 他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背着一把巨大的长刀,大步走来时,衣袂翻飞,雪花在他脚边掉落,却又顷刻消失不见,他站在江芸芸面前,看着年轻和他差不多岁数的人,突然伸手把人抱住。 “我再也到不了你的年纪了。”他说,“但是没关系,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伸手缓缓放在他的背上:“幺儿。” “是我。”顾仕隆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江芸,我没让你丢脸吧。” “没。”江芸芸低声说道,“你很厉害的。” “那你不要伤心,我爹都夸我了。”顾仕隆大声说道,“我爹说是好样的,我娘也夸我,你也夸我,那我肯定就是最厉害的。” 江芸芸沉默,有这么一瞬间,她多年前惊闻噩耗的痛苦在此刻涌了上来。 她痛苦到几乎要落泪,却又只能在众人的目送下沉默。 “回去吧。” 顾仕隆把人推出门口,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人站了起来,原来这间小小的院子来过这么多人,一个接着一个,几乎要站满整个小院。 “江芸。”顾仕隆站在门内,看着站在大雪中的人,突然哽咽道,“别哭,下次,下次,我还来找你玩。” “你哭了嘛?”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寒冷淹没,突然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灿烂的烟花瞬间消失,只剩下漆黑的夜色,她看着那近乎浓郁的黑色,陷入无尽的沉默。 “幺儿。”她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人滚烫的体温,让她不由喃喃出声。 “幺儿是谁,他欺负你了吗?”小团子趴在她身上,奶声奶气说道,“我叫我祖父杀了他。”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半晌之后才重新回过神来,抱着小孩:“公主怎么来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江芸芸退休后, 没有按照惯例返回扬州而是留在京城,第一是身体不允许,第二是有人不允许。 周笙前几年就举家来了京城, 却是住在周瑜的侯府里,两个小孩祖母祖母的叫着,把人哄得都年轻了几岁,一天天抱着孩子心肝长心肝短的。 周渝一直觉的她娘太过溺爱了, 简直要把小孩教坏了,但转眼一看, 她姐更是溺爱,他们做什么都能选一个角度夸。 “万一养成纨绔怎么办?”某一日周渝忍不住问道。 “那可不行。”江芸芸下意识反驳,但想了想又得意说道, “可我瞧着两个孩子还是很有自己主张的,有自己主意的人,总不会太坏。” 周渝对这话报以强烈质疑,只好自己拎起棍子教训孩子。 “都致仕了也没什么好避嫌的了, 你怎么还不过来住?娘都念好好几遍了,张道长也年纪大了,索性一起过来算了。”这一日, 周瑜再一次来到小院,热情邀请着。 江芸芸躺在小躺椅上,穿着宽大简单的道袍, 头发被木簪子挽起, 还是躺在老地方,任由树荫落在脸上, 但听了一会儿又嫌她念念叨叨的烦, 转个身, 把脑袋埋在毯子里,不理她了。 周瑜气笑了,伸手去拉毯子,江芸芸也不甘示弱,揪着毯子不放手。 “几岁了,真幼稚!”她骂道。 “你家现在是侯府了,规矩多。”张道长还真的跟他的师傅一样过了百岁,但胃口极好,腿脚也利索,自己买了羊肉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嘟嘟囔囔着,“在这里自在。” “我们家有什么规矩,和京城那些国公府比起来,我家就跟着清水一样了。”周瑜不高兴辩解道,“家里就娘和我那两个不孝子,加上照顾的人也没十来个人,你是说我带回来的那些老兵嘛?那是没地方去了,让他们看家护卫不是正合适吗。” “不是这个理由,算了,还是等你当国公了,我再去,正好在你家养老。”张道长一向口无遮拦,嬉皮笑脸说道。 “你想当国公吗?”小公主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两家的墙头上,奶声奶气问道。 周渝见状,吓得肝胆俱裂,连忙跑过去说道:“哎呦,祖宗啊,人呢,对面的人呢,谁让公主爬墙的。” 小公主索性趴在墙头,小手趴着墙,歪着脑袋,笑眯眯说道:“我让他们都跪着呢,你想当国公爷嘛,我让祖父给你当国公爷啊,你不要让老师走嘛。” 周渝还没说话,有什么东西就砸了她背,紧接着传来江芸的一声冷笑,与此同时,张道长也挨了一颗石头,他吓的立马躲了起来,装死不说话。 “没呢,我和我姐开玩笑呢。”周渝呐呐说道,“公主还是下来吧,太危险了。” 二三岁的小孩小小一只,梳着两个小啾啾,趴在墙头跟个小玩偶一样,摇摇晃晃的,生怕一阵风就把人吹下来了。 她话刚说完,隔壁的院子就热闹起来了,没多久,年轻的太子殿下就伸出一只手,把胆大包天的女儿抱了下来,随后院子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周渝叹气:“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姐,跟我回家啊,我求你了!这个小院也没什么人了啊。”她看了一会儿热闹,这才继续坐回江芸芸边上,想了想,用衣服擦了擦苹果,递过去,“吃吗,我新买的,脆脆的。” 江芸芸嫌弃:“不吃。” “人家以前都是吃削皮的。”张道长暗搓搓说道,“你最好在给人切快了,别把牙弄坏了。” 周渝哎了一声,大大咧咧:“太麻烦了,回头我买橘子给你吃。” 江芸芸还是躺着睡大觉,椅子一晃一晃的,任由头顶的树荫落在脸上一闪一闪的,别提有多悠闲了。 “对了,小春呢,怎么不跟你回来。”张道长端着碗筷走了过来,随口问道。 周渝得意说道:“人家现在跟我姓周,叫周浩了,选娘的工作后来都交给她了,她说现在气候变化太大了,旱涝交替不断,不是这里种不下去,就是哪里收不了成果,百姓种地太难了,所以想要研究出可以早种早收割,对太阳和水要求都低一点的水稻,上个月来信说自己去宣府了,等安顿下来就来京城看我们。” “那挺好的,我听说她的孩子都干这个了。”张道长又说。 “对啊,一家子整整齐齐也挺好。”周渝满意点头。 张道长一脸感慨:“当年小春瘦瘦弱弱的,没想到现在跟个小禾苗一样扎根土地了,真好啊。” 周渝骄傲点头:“我们小春就是最好的!” “那江漾呢?”张道长又问。 “就一直在兰州啊,她也不能科举考试,衙役也只能当到四十岁,年纪到了就退了,我问她要不要回南京,她说不回去了,我又问她要不要跟我来京城,她也拒绝了,就说要留在熟悉的兰州,但她收了很多弟子的,也算热闹。”周渝喟叹,一脸愁容,“我和她从未分开这么久,姐,我好想她。” 天高路远,京城和兰州相隔万里,曾经年少时,几个小姑娘千里迢迢从扬州跑到兰州,当真是吃够了苦头,再后来她们如愿相伴多年,只是机缘的不同,注定会让三个性格迥异的人都走向不同的路,却不曾想真临到结尾,却是此生难以相见的局面。 “哎,我怎么听说那个谁要回京了,从地方回来了,要进户部了,好地方呢。”张道长如是好奇说道,眼睛却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巍然不动。 “回京就回京呗,又没人挨着他的路。”周渝这些年也真的长大了不少,若是以前大概是气得直跳脚的,现在却能心平气和说道,“他做官做的也不错,没了曹家拖累,能是能干事的人,而且他做官那年,江湛病死,江漾远在兰州都伤心得很,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哭坏了,他们姐弟关系一直不错,江苍遭遇几次大变,大概也能改一下性子,放开过往,往前看了。” “再说了,和我姐有什么关系,问我姐做什么,我姐都不做首辅了,以后要过好日子的,才不管这些事情了。”话锋一转,江渝理直气壮。 张道长也跟着笑:“好奇嘛,外面听到的,人嘛,看得开,干得少,吃得多,想得美,就能活得久。” 周渝大笑着:“那不是就是你嘛。” 张道长得意一笑:“我师父可是活了一百二十岁的哦,我也要活这么大年纪呢。” 两人说话间,大门被人推开。 “老师,我回来了,中午吃面行不行。”陈禾颖拎着一块肉和一包荷叶包起来的面,“做肉燥面吧,现在的野菜正新鲜,我也买了一把正好炒一盆。” “吃鱼吧,吃鱼好。”顾知也挤进来说道,“我新买的大鲈鱼,活蹦乱跳的。” 江芸芸还没说话,张道长就激动点头:“吃吃吃,现在正是吃鲈鱼的好时节。” “那我做饭吧,你陪老师说说话。”陈禾颖接过鱼,对着顾知打了个眼色。 顾知哎了一声,扑通一声坐在江芸芸边上,咳嗽一声,直接切入正题:“今天遇到姜指挥的儿子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姜指挥还好吗?” “姜指挥瞧着也能长命百岁,儿孙绕膝呢,就是谢指挥……”顾知小声说道。 江芸芸睁眼。 “这些年他避嫌,前头还能翻个墙爬个屋顶,悄悄来家里吃饭,后来年纪大了,你们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顾知趴过来,小声说道,“也就逢年过年送个礼,见了面不咸不淡说两句,之前还能走动的时候,还有几次偶遇呢。” 江芸芸看着头顶的树荫,下意识抬头朝着屋顶看去。 屋顶空空荡荡的,只是睡着不知谁家跑出来的猫。 年轻时,这个屋顶总是站满了人,现在,也只剩下细碎的风飘飘荡荡走过了。 “正好我扶你去外面走动走动。”顾知说道,“要不要看看谢指挥啊,大家都一把年纪了,看一眼是一眼呢。” 周渝哭笑不得:“小孩会不会说话。” 顾知虽说不爱读四书五经,但各种杂书,尤其是张道长的各种道家经书,她却学得很快,故而一本正经解释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自来生死之事,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那要不就去看一眼,人家早早就不当锦衣卫了,这些年还学着避嫌呢,也是莫名其妙。”周渝笑说着,神色怀念,“姐,你还记得当年在兰州时,大家就挤在那个小院子里,多挤啊,张道长老是和谢来吵架,谢来还总是给我们买好吃的,大家虽然挤在一起,整日有说不完的话,多开心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周渝连忙去开门,随后惊讶站在门口,搭在门上的手微微收紧:“你……谁,谁走了。” 姜磊的儿子跪在门口,大哭:“谢叔……谢叔走了。” 张道长猛地站起来:“什么!” “谢叔临终前说不想麻烦你,但我爹说,说,希望您能去看谢叔最后一面。” 江芸芸盯着头顶细碎的日光,缓缓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屋顶的小猫慢慢吞吞离开了。 小院里的人瞬间陷入安静,谁也不曾说话。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属于江芸的世代终于还是缓缓走远了。 五月初三 原本能吃能睡的江芸芸突然开始嗜睡,一睡就是一整天,就连一日三餐都不敢上吃的。 原本空荡荡的小院立刻围满了人,太医院的太医密密麻麻站满院子,一个个神色惶恐,交头接耳间是说不出的不安。 ——年岁已至,他们无能为力,但如何回宫交代呢。 周渝站在台阶下,看着里面站满了人却又格外安静,那颗心直勾勾往下沉。 第五百五十六章 番外三 贴主:qaq 【主题:天杀的, 听说了吗,海南又挖出几座江其归当年在琼山县做官时写的石碑了?猜猜这几篇文章会不会进课外阅读?】 1l【qaq】:我真的不想背书了,谁把江芸的稿子全烧了啊, 救救孩子吧,她一天天是不是太能写了吧,考虑过我们学生的感受吗? 2l【我就这样你怎么滴】:按道理应该是没考虑过的,毕竟众所皆知, 他的同僚毛纪就小声蛐蛐过,当年葡萄牙人来的时候, 大家都不会这个语言,结果你猜怎么嘛?江芸学一遍就会,而且翻译水平极高(划重点:一遍就会), 让他恍惚以为葡萄牙语很简单,让他的儿子去学,结果你猜怎么着,学到差点断绝父子关系, 还是死活学不会,尤其可见,在江其归眼里, 这些文章应该是看一遍就记得住的,你们这些人记不住,和她江神童有什么关系。 3l【sua presena ilumina o ambiente】:别说了, 葡萄牙专业的心碎了【心碎jpg】 4l【是谁还在背书】:三楼有什么好碎的, 我们明朝历史专业的人还没碎呢,你知道在弘治朝之后, 你只要学习一个大事件, 往前头追溯, 就能看到江芸的闪亮名字在前头闪耀,你就知道什么是心如死灰了。 5l【迷人的数学啊】:你们敢信数学专业也能找到这人的名字? 6l【是谁还在背书】:我知道,听说她在清丈土地的时候,自己琢磨出一种算法,现在你们算那种奇形怪状的图形时,都是用她的办法。 7l【迷人的数学啊】:你说她怎么又当首辅,又当文学家,还当数学家的,难道她的一天不是二十个小时,怎么精力这么好。 8l【芸谢不可拆】:她还会打仗呢,怎么高中历史课的大明激变中的保卫兰州城没学过嘛,一箭就射穿对面大旗了呢。 9l【严谨的吃瓜群众】:这不可能,她那个时候的弓箭哪有这么厉害啊,而且她瘦瘦高高的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10l【芸谢不可拆】:爱信不信,首先是史书上是这么说的,然后兰州很多记载是这么记载的,最后蒙古那边也是这么记载的,over【摊手jpg】 11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虽然我是江阁老梦女,但我对这件事情也是有点质疑的,毕竟历经四个朝代,每个帝王都这么爱江芸,你说他们不好都没关系,但你说江芸不好,他们能跳起来杀你九族,其他人一看,自然对江芸有些狂热了,难免有些修饰之词。 12l【是谁还在背书】:而且江芸身体不好,历史上记载有好几次大病的,之前有人研究过太医院的出单记录,其中骨碎朴、川乌、牛膝、肉桂、海龙、秦艽、乳香、没药、香附、马钱子、防风、当归、红花最多,都是活血的,而且内廷那边也有记录,一到冬天就送大黄、三七和党参,可见她的手腕应该是受过伤的,不可能拉开弓。 13l【芸谢不可拆】:【点烟叹气jpg】你们不懂,江芸是一个身体赢弱,意志坚强的神人,之前内阁几次交替大乱,都是她一个人撑着病体干活的,堪称劳模,还是当时的二皇子朱厚炜看不下去,把人赶走的。 14l【芸芸研究室科长】:我倒是觉得这个是真的,这个记录都是她当阁老之后的,说不定就是当年受伤的,现在史学家也有很多这个论调,而且前几年白鹿洞书院历史考察的时候,就有说过白鹿洞在那个时候是君子六艺都教的,有一座石碑上就写江芸当年一直蝉联第一,外号江小鹤,可见她年轻时候,手腕应该是没问题的。 15l【流窜各地的厨子】:说起白鹿洞书院的事情,有人磕章才储和江其归嘛? 16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这是什么冷门cp?章才储不是白鹿洞学院第一位女山长嘛? 17l【流窜各地的厨子】:我刚开的灶【羞涩扭捏gif】。 18l【芸芸研究室科长】:是前两天上了新闻的事情吗? 19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什么新闻?仔细说说? 20l【= =】什么新闻?仔细说说? 后面一连串的问号。 29l【流窜各地的厨子】:就是说白鹿洞旧址不是第一波挖掘结束了吗?里面发现有一个地方名叫紫阳书院,里面有很多石碑,从宋朝开始就有一直到它被战乱毁灭后,里面有几版是江其归和章才储的书信往来,说当年宁王之乱后,大部分老师和学生都战死了,其中有一个叫章才储的老师打算重建学院,耗尽家财仍需要帮忙,江其归当时正在忙着江西清丈一事,听闻此事后还让当地官员去帮忙,为她站台,给了她很多鼓励,信中称呼章才储为章妹!! 30l【芸芸研究室科长】:你们cp脑没救了,怎么就盯着这个,里面不是还有一个重大发现,明朝最开始的女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31l【烟花转瞬即逝】:确定了吗?明朝女学真的很盛行,听说还有才女诗会这些。 32l【=。=】不会也和江小芸有关吧? 33l【芸芸研究室科长】:你好,是这样的,毕竟是我们全能无敌,无处不在,神的指引,万物的神赐,五边形战士,折子总是出现在袖子中,大明最牛逼的首辅江其归啊。 34l【扬州本地人吃喝玩乐群】:真是服了你们这些江芸激推,什么屁话都敢说。 35l【是谁还在背书】:【大惊失色jpg】坏了!!我的论文!!! 36l【严谨的吃瓜群众】:这个确定吗?别是个明朝的事情就都推到江芸身上。 37l【芸芸研究室科长】:非常确定,有碑文作证,还牵出一个名叫娄素珍的女性,也是当年女扮男装来读书的人,专家甚至推测,也许在弘治年间,女子读书的风潮已经很盛了,男性科举的路已经走到了顶,不少家族就开始转头培养女子,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京中女爵盛行,不少高官会在评估后把荫恩的名额给女性,从而让女性招赘,维持家族荣耀,而且她的徒弟陈禾颖,文学大家,不就是女学的老师,多少明代才女在她手中被培养的。 38l【烤鸡就是最好吃的】:想起来,我记得碑文里还说为此展开了辩论,里面还有一句话能求同,也能存异,太牛了,古代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对了,江其归还骂了人是九年制漏网之鱼,蠢的一笔,笑死,好恶毒的嘴。 39l【烤鸡就是最好吃的】:人家是古代人不是蠢人,好吧。 40l【严谨的吃瓜群众】:真的假的,江其归会骂人? 41l【芸芸研究室科长】:骂的,年轻时可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不服就是干,就是有时候因为太过有文化,一般人听不出来,阴阳怪气max选手。 42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是的!!她小时候读书在扬州还被人骗了,据说买了两文钱一个粗粮饼,她还买了好几个,天哪,太可爱了。 43l【烤鸡就是最好吃的】:假的吧,她饭量这么大嘛?不是说她清瘦嘛。 44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扬州有本《桃园随笔》写的,就是野史哈,真假不论,但是一想到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张大嘴巴一咬,结果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小饼,还咬不动,骂骂咧咧的样子,妈呀,一想起来就觉得太可爱了吧【小孩吃饼连环画】。 45l【严谨的吃瓜群众】:你们这群芸推真的怪无聊的,这也觉得可爱,听说她小时候衣服都是短的,说明日子过得一般,还被骗了,估计她要哭了。 46l【流窜各地的厨子】:什么?哭了?哪里哭?怎么哭?谁让她哭的?还是她把谁弄哭了,太带感了【举起筷子胡乱吃饭jpg】 47l【初来乍到多多指教】:什么病弱强大睿智爱吃爱哭的绝世美人!这不是我们写小说最爱的绝美人设,趁乱吃一口【真香jpg】 48【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紧紧抱住jpg】欢迎新朋友,再次我郑重介绍一下我们江其归的光辉履历——大明第一首辅四代帝王心尖宠人形迷药六元及第微操神人文武双全大明在世时间最长首辅南北直隶第一美人时尚的缔造者阁老们的生钱利器大明第一消防员最强糊弄大王孩子的猫薄荷卷王组组长大明情话大王大明基建狂魔躺躺椅爱好者隐形小哭包清清白白江其归!入股不亏哈,爱上她是你的宿命。 49l【初来乍到多多指教】:【震惊jpg】 50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还有很多的,学生考试的噩梦,老师升级的材料,网络上的吵架引子,你多了解了解,爱上她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51l【猪猪爱吃芸朵包】:还少说了一点,百家cp粉大战的源头。 52l【qaq】:【尔康手】等等,住口!!!!!不要坏我楼。 53l【青梅竹马就是最香的】:cp大战就你们猪粉最跳了,真是可惜,江其归跟她家小猫在一起都不会和你们正主在一起的。 54l【喵喵喵】:什么猫?在哪里?我看看! 55l【猪猪爱吃芸朵包】:放你的狗屁,什么青梅竹马,一起读了几年书还真当自己是正室了,后期都没回过京城,你知不知道据野史记载,正德九年乾清宫失火,江芸以为朱厚照在里面还冲进去救人,你家正主有这个待遇吗。 56l【青梅竹马就是最香的】:【阴阳怪气jpg】当年朱宸濠把我们小青梅抓走了,可是我们小竹马从天而降救出来的,最后被救出来也是抱在一起的(强调:这可是正史记载的!!!),啧啧,你那个破烂野史只能说明一个,江其归可真是善良啊。 第五百五十七章 番外四 这些年新建博物馆实在太热了, 各地都在开展文化溯源,学校们的课后作业也都是参观博物馆,然后写心得体会, 顺便在草地上野餐,和同学们聊聊感情,也算是课外活动的时间。 江芸芸作为一个二年级一班的小学生在某个周末被她小姨拉起来,穿上漂亮的小裙子, 梳上两个小啾啾,背着塞满零食的小书包, 不情不愿被人拉出门。 小姨把人送到博物馆门口,大大咧咧安慰道:“听得进去听,听不进去就先把烤鸡吃了, 冷了就别吃了,坏肚子。” 小朋友困得不行,只能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下车, 揉了揉眼睛醒了醒神,就才去找领队了。 今天参观的前几年市政重点投资,今年才对外开放的大明首辅江芸的博物馆。 有调皮的小孩一见到她就跑过来故意说道:“哎, 这个人叫江芸,你叫江芸芸,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江芸芸没理他, 乖乖去找领队班主任报道。 班主任见了人就笑了起来:“芸芸今天穿的好漂亮啊。” “是小姨给我找的。”江芸芸乖巧说道。 “老师, 这个当官叫江芸,你叫江芸芸, 他们是不是认识啊。”烦人的小孩又凑过来嬉皮笑脸问道。 老师笑说着:“那说明我们芸芸以后也是这么厉害的人呢。” 江芸芸不理会烦人的同学, 自己掏出小板凳坐了下来。 “你怎么找个地方就要坐啊, 你好懒啊。”小男孩又凑过来,伸手想要去捏江芸芸的小啾啾。 江芸芸立马伸手,大声告状:“老师,陈振华弄乱我头发。” 班主任立马紧张把江芸芸抱在怀里,严肃说道:“不可以欺负同学的。” 小男孩被赶走了,一脸委屈,站在远处盯着江芸芸不放。 谁知道江芸芸已经掏出小饭团慢慢吞吞吃了起来,小脸一鼓一鼓的,盯着人来人往的游客,别提有多可爱了。 班主任满意点头,最后和其他同事一起把今日参加活动的十三个小朋友聚集在一起,这才说道:“好啦,小朋友们,吃的都收起来,我们准备取参观啦。” 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完全不听老师说话。 “是哪个小朋友还在说话啊,再说话今天就没有小红花哦。”班主任一本正经说道。 话音刚落,原本吵闹的小朋友立刻乖乖站好。 “真乖,手牵手哦,我们要进去啦。” 小男孩立马要去牵江芸芸的手,谁知道江芸芸眼疾手快牵着老师的手,咧嘴笑道:“小姨说要牵着老师的手。” 小孩的手软软热热的,班主任立马心都化了。 ——可爱又懂事的小孩谁不喜欢。 这是江芸的祖籍扬州政府承建的一座大型博物馆,有五个足球场这么大,上下四层,哪怕是工作日,里面的人流量也不算少。 一入门就是一张据说是根据历史描绘出的巨大画像。 画中人穿着大红色衣服,骑在马上,胸口系着一朵大红花,手中还撑着一把伞,伞面上还有各种绢花手帕和鲜花,画中的人只露出半张小巧的侧脸,两侧人群的样子已经不重要,所有的重心都在正中的人上。 这样巨大的画无疑效果是刺激的,小孩子们立刻齐齐发出一声哇。 “保持安静哦。”老师说道。 小孩子们又齐齐捂住嘴巴,只露出扑闪扑闪的眼睛。 江芸芸仰头盯着那半张小侧脸看,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和你一样好看的。”小男孩凑过来眼巴巴说道。 江芸芸脚步一转,借机转到老师另一侧。 “这就是我们今日的主人公了。”班主任笑说着,“大明第一首辅江芸,这幅画有别于其他名人画像的大头照,据说是当年江芸十五岁考中状元后打马游街的图,当时在大明非常盛行的一幅画,原画被毁坏,这是一张复原图,因为这画非常有名,专家在考量时选择这样的一幅画。” “那有江芸正面的画像吗?她真的很好看吗?”有小朋友天真说道,“跟太阳一样,跟月亮一样。” “按理是有的,但一代代传下来,有坏了的,也有丢了的。”老师耐心解释着,“目前在四楼有按照各种史料画的复原照。” “我知道,我妈妈说了,在朱厚照的皇陵里肯定有很多的。”有个小男孩大声说道,“江芸也埋在那里,等我们以后挖出来就很多了。” “那都是假的,不要胡说八道。”有小姑娘嫌弃说道。 “哎,你不懂。”小男孩一脸深沉,“朱厚照和江芸是一对的,我妈说的,我妈不会说错的,她最喜欢看电视了,肯定是最最厉害的。” 老师失笑,按下同学们间的小纷争。 “大家跟我们走,这幅画后面的电子沙盘就是我们大明的版图变化,来,我们重点看看我们。” 江芸芸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跟在后面,踮起脚尖看着标红的地图。 “这就是当年正德年间的地图,大家看北面,当时这一大片都是蒙古人的土地,但当时大明对蒙古采取怀柔同化政策,江芸的妹妹,后来的宁国公周渝就是主导这个事情的推动者,大家又看下面西南这一面,虽然不是大明的国土,但他们当时都是大明的附属国。” “这么多都是吗?”有个小姑娘震惊。 “是的,直到马六甲海峡,直到明末都还牢牢处在大明的控制下。”老师点头。 “西面,吐鲁番在后期朝贡中,接受大明文化熏陶,也被纳入版图。” 江芸芸的眼睛盯着那张在发光的地图,瞳仁里的光也跟着一闪一闪的。 “那她是很会打仗的人嘛?就,就跟打跑匈奴的汉武帝一样。”同学好奇问道。 老师摇头:“江其归很少对外发动战争,唯一的一次就是当年的远征马六甲海峡,耗时一年半,对蒙古人的大都是反击。” “那她是个好人吗?” 老师笑说着:“那就要等大家看完后,写在日记里告诉老师了。” “芸芸,你有什么想问的。”老师看着沉默地孩子,笑问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那我们去下面一个地方吧,一楼主要讲的是当年她在扬州求学的日子。”老师带着小孩继续往左边的入口走去,“在这个地方,江芸考中了当年南直隶乡试的第一。” “大家知道乡试的第一叫什么嘛?”老师笑脸盈盈引导道。 “我知道!叫解元!!”陈振华大声说道,“她有个好朋友就叫唐解元,也是乡试第一,我之前去他家的景点桃花坞玩了。” 老师送出一朵小红书:“哇,振华真是聪明呢。” 小男孩得意地贴在胸口,看了一眼江芸芸,谁知江芸芸只是盯着最上方的文字介绍上看,眼神专注认真。 “这是当年的弘治钱币,扬州地处船流交汇,贸易繁茂,所以银钱流通非常旺盛,所以后来江芸主导的大明钱币改革,史学家认为是她当年在扬州耳融目染才一力推动的。”老师介绍着,还引入一个小故事,“当时这个铜钱相当于我们的一块钱,据说江芸当年在读书的时候买了一个粗粮做得大饼,花了两文钱才买到的。” “那不就是两块钱买一个馒头。”陈振华嘲笑着,“她被骗了,笨死了。”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但还是没说话。 “当时才十岁呢。”老师解释着,“以前她被关在曹家,故而对外面的生活并不了解。” “为什么被关啊。”又有人好奇问。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说她娘是小妾,她生下来不得人喜欢,性格也古怪,所以才把人关起来的,她后来突然回过神来要读书,这才拜师黎淳的,电视剧大明烽火里说过这个事情的,我看过的,电视很好看的,大家一定要去看哦。” “好了,我们继续看,这个是她当年在扬州出版的书籍,不过模板被损坏了,这本是从一个大商人林徽的墓中找到的,本来看碑文大家都以为是男子,后来验骨才发现竟然是女子,可见当时风气,女扮男装非常流行,女子非常渴望自己的地位得到改变,这也为后来的女帝改革有了一定助力,不过这不是今日的重点,大家仔细看看,这里面是她当年求学写的题目。” 小朋友大都对文言文不感兴趣,故而装模作样扫了一眼就兴致缺缺了。 江芸芸趴在玻璃上,一字一字地看着那些内容。 “看懂了没?看这么认真。”陈振华一本正经凑过来说道,“老师不会给你小红花的。” 江芸芸还是没理他,只是盯着那些字,看久了竟觉得有些开心。 “看出什么了吗?”漂亮的孩子总能吸引老师的主意,老师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说道:“她读书的时候肯定很开心。” 老师失笑,摸了摸小孩的脸蛋。 “读书怎么会开心呢,你胡说八道。”陈振华嘲笑着。 江芸芸没说话,就是坚持说道:“就是开心的,她肯定就是开心的。” “读书很苦的,我姐姐整天哭。”另外一个同学小声嘟囔着。 “那她不苦的。”江芸芸说道。 “哈,你的脾气也好古怪,你要是在曹家也要被关起来。”刚才那个说电视剧的同学嬉皮笑脸说道。 江芸芸不高兴,贴着老师站着,小脸一扭,不理会他们的打趣。 “不过,都说江芸是不出世的神童,可能读书对她而言确实很简单,不然也不会这么轻轻松松考上状元啊。”老师打着圆场。 江芸芸欲言又止,小脸挎着,捏着手指,在心里反驳着——那考状元肯定也不是轻轻松松的。 第五百五十八章 番外五 五楼的人流量是最大的, 川流不息的人群把小朋友们淹没,孩子们站在快乐的大人中间,仰着头看着明亮宽阔的大堂。齐齐发出惊叹。 “要我说, 江芸未必有多清白,不过是四代帝王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罢了。” “那也是她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就不可能是善良无辜的,但她从未借着手中的权力害过人。” “这话说得, 她就是害了,那些敬畏权力的人, 说不定也把那人当成坏人了呢,正功年间,贞吉帝不就是为了巩固自己女子登基的权力, 大肆吹捧江芸,杀了多少人,这些人难道不是因为江芸死的吗?” “那个时候江芸骨头都成灰了。” “而且江芸的很多政策在后续也都有了很多不好的影响啊。” “那个时候江芸骨头都成灰了。” “你就说周渝的两个孩子为了捧贞吉上位,是不是借着她江芸的名义招揽他人, 大明杀阁老,杀御史是不是从他们开始的,导致后续阁老基本上都没好下场。” “那个时候江芸骨头都成灰了。” “那江芸在位期间, 她的哥哥是不是一直被压着,他哥哥后面做官不是也不错嘛。” “江芸那个时候是首辅,忙死了, 谁有空管一个远在苏州, 毫无联系的哥哥啊。” “难道下面的人不会如此看菜下碟嘛?又或者是她默认的,毕竟都说她小时候在曹家过得不好。” “那江芸脾气真好, 怪不得李东阳夸她‘胸中可吞百川流, 不受流俗侵扰’, 要是有人这么对我,还不给我吃饭,我发达了,我把他骨灰都扬了。” 那个男孩子龇了龇牙:“和你们这些江芸激推没话可说。” 那个女孩也跟着冷笑一声:“那我和你!!这个阴谋论者无话可说。” 一对好好的情侣就站在人群中拌嘴,然后……闹分手了。 小小的江芸芸背着书包,一边嘴里咔呲咔呲咬着糖,一边仰着头看着这两人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人吵架,可到最后真闹到不欢而散,分道扬镳时,她震惊地瞪大眼睛,大眼睛一下看往左边走的男人,又一下去看气呼呼往右边走的女人,一时间忙得不行。 “好啦,我们走啦。”班主任没有发现这里的异常,给每个小朋友的电话手表上安装好定位器,又一个个清点了一边,这才顺手牵着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朝着第一个展厅走去。 一入展厅,视线一下子暗淡下来,最边上序言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这个展厅的内容。 ——江芸自兰州回来后,先后经历了入詹事府当太子老师,去徽州整顿奴籍,京城三大营改革,吏部整顿考核,但就在她骄傲自得,自信满满之际,却先后经历和自己的好友顾仕隆决裂,以及女子身份暴露,黯然回到扬州。 “正中的这张卷子就是当年江芸的教案。”班主任笑说着,“但据当时同在詹事府的梁储晚年所言,江芸从来不跟着教案,都是自己上课,这才在诸多老师中脱颖而出,让太子格外注意,我们目前的圆桌讨论就是脱胎于江芸的课堂,对了还有小红花的奖励制度。” 小朋友一听小红花立马来了精神,哇了一声。 “那她会给太子小红花嘛。”有小孩随口问道。 “听闻,颇为吝啬。”班主任委婉说道。 小朋友突然笑了起来:“老师给我们的也好少。” “要是今日好好表现,就有啊,就像,江芸芸……”班主任反手贴了一张到江芸芸的胸口,“一路上都这么乖,一点也不吵哦。” 小朋友们一听也紧跟着闭上嘴。 江芸芸伸手摘下小红花,放在手心看了看,然后悄悄贴在玻璃柜门上。 ——没给太子嘛,那我这个给他。 ——嗯……小红花都是骗人的! 她在心里嘟囔着,然后面子上故作平静地跟在老师身后,小脑袋到处看着,好似无事发生。 “这个铭文铜器则是记载了当年江芸在安徽推行除奴制度,要求自良籍转为奴籍的人全部恢复良籍,当时徽州蓄奴之风盛行,寻常人家都有一二奴隶,富豪乡绅动辄数千人,奴隶们毫无自由,生死不由自己,江芸本是为了一个女奴的状子才来的,后来见徽州之惨状,便下令推动最早起的废奴之策,这也为后来贞吉帝废除良贱制度提供了很大的依据。” 小朋友并没有便这样的话吸引,反而指着花纹上的喜鹊好奇问道:“怎么有喜鹊。” “据说江芸当年杀了很多徽州官员,最厉害时一日杀八人,后续的徽州知府彭泽就接任后为继续推行这个政策就下令铸鼎,有说江芸离开徽州那日,正是春日,便有现在图案上的喜鹊报春,寓意徽州即将迎来新的春天。” “雕得真好看。” “这么多字刻刻还蛮辛苦的。” “这个鼎怎么抬起来啊。” 小孩子的重点永远奇奇怪怪的,围着玻璃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鼎的内容,脑袋来来回回转着,期待能看懂什么,只可惜这些字歪歪扭扭的,和她学的字完全不一样。 ——那个人夸了江芸什么啊?! 她慢慢吞吞想着,却无人解答小朋友脑海里的疑惑,就只能随着同学的脚步走到第三个展览物的边上。 “这是江芸的履历表,大明的官员自踏上官场就会有这样的一份履历表,三年考核一次,六年有一个评比,九年则为大考,若是九年之后综合下来还是差,就会被罢官。” “怎么三年才开始考核啊,我考试还一个月考一次呢。”小朋友不高兴抱怨着。 “古代情况特殊啊,一年一回也太折腾人了,各地的官员光是准备这个就会耽误民生,但后来江芸当上阁老后细化了这个政策,每年布政司会考核当地官员,之后上报折子吏部备案,三年后官员自行上报,与此同时要结合近三年布政司的折子,如此也算就近原则。” 小朋友似懂非懂。 “那江芸的履历是如何啊?” “她是状元,所以一开始就当了弘治九年的状元,被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可见这个起步已经很高了,寻常二甲进士大都是七八品,稍微好一些的也都是正七品。” “后来因为外戚的事情,被贬去了琼山县做了县令,变成了正七品,你说倒不倒霉。” “倒霉死了,状元白考了。”小朋友附和道。 “但她后来琼山县做得好不是又回京城了吗,这里面她有三大功绩,乃至她死后也惠泽大明,第一便是鼎鼎大名的海贸,让大明近乎聚变的赶上了外面的大时代,第二便是开始清丈土地之路,为后来的各地清丈打下基础,第三则是后来影响张居正很大的白银征税一事。” 这可是电视剧总是总是会拍的内容,小朋友立马像是找到了话题,开始和自己的好朋友嘀嘀咕咕这,就连江芸芸身边都有人和她说起大热的几本电视剧。 “下面一个可是很重要的东西了,小朋友快跟着我过来。”老师拍了拍手,“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一个男人骑在马上站在海边,背后背着一把漆黑大刀的画像 “目前还不清楚镇远候顾仕隆和江芸到底如何认识,但根据一些扬州史料,两人应该是很早就认识了,据说顾仕隆背着一把大刀,这是当年他远征马六甲海峡时,有一个传教士一见他就惊为天人,画下他的图像。” “真好看啊。”小姑娘两眼亮晶晶说道。 “他承爵时也不过二十,当得上一句少年将军。”老师笑说着。 “但他在马六甲受伤了,后来身体就不好,六十不到就走了。”有人叹气说道。 “是啊,我妈妈说顾仕隆死后,远在京城的江芸还吐血了,后面还病了一场。” “哇,那他们感情真好啊。” “我妈妈说那个是江芸当阁老很累的,说不定就是累了,和顾仕隆可没关系。” “你妈妈不是博士,你妈妈不懂。” 眼看又要吵起来了,老师一脸头大,连忙把小孩分开。 人群之外,江芸芸只是不错眼地盯着画像中的人,画中的人年轻英俊,尤其是光影水波落在脸上,充满少年锐气。 ——这么好看的人,江芸看了肯定会多看几眼的。她想。 “那为什么吵架啊?”有人又问。 “并无明确史料,但根据王鏊当年的记录,似乎是因为顾侯?” “难道电视剧说的是真的,顾侯真的是江芸杀的!” 老师笑着没说话。 “来我们看最后一个东西,是江芸女扮男装后,内廷的圣旨。”老师说,“当年江芸是以官身回家守孝的,史学家认为,这是正德帝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三年后的起复。” “正德为什么这么喜欢江芸啊?” “根据分析弘治留下来的顾命大臣大都刻板严肃,这和年轻好动,锐进强势的正德性格完全不合,江芸性格圆滑,又和他两年相差不大,故而他本就很看好江芸,哪怕江芸是女子,毕竟正德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一心自比汉武帝,想要建功立业,开疆扩土,江芸是他选中的同伴。” “那他们真的有感情吗?” 老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随后笑着转移话题:“据说江芸的老师就是死于这一年,甚至是在她离开京城后没多久。” 小朋友啊了一声,遗憾说道:“那江芸不是没有见到她老师最后一面,那她一定很伤心吧。” 老师笑说着:“大概吧,但江芸这些年只提拔了黎循传,对其余黎家人并未也别关注,也有人猜测,她和老师的感情不过是寻常。” 第五百五十九章 番外六 地府开年会很热闹, 历朝历代的皇帝各自开了个包厢,点了地府年夜饭套餐,一大家子准备吃饭喝酒打孩子的必备项目。 朱家人多, 开了个大厅。 朱厚照的位置还听中间的,偏他素来孤零零的一个人,从来不凑这个热闹,吃了几口瓜果有点无聊, 百无聊赖蹲在角落里,毫无形象可言, 看着不少祖宗晚辈在寒暄,一个个拖家带口的,笑脸盈盈。 隔壁传来打孩子的声音, 是秦朝的。 他们两家离得近,老父亲体力充沛,打一个还不够,基本上连着大的也一起打, 那把剑竖起来跟个壮汉一样,打起人来果然虎虎生威。 每年只要见了面就是先一顿打招呼,可以说是各家的必看的节目表演了。 另一个边上的是汉朝的, 有了两个朝代,也算分家了,但大伙还是坐在一个厅里, 就是泾渭分明, 东西两边很少相互搭理,最前头的那对夫妻各自坐着, 这些年愣是没说过什么话, 但你别以为你可以挑拨离间, 看热闹,隔壁的宋朝就有人去拨撩,差点被打的头破血流,被人急吼吼抬走了。 其他厅也都热闹得很,各有各的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越多事越多。 地府很大,一眼根本就看不到头,他们这些人每年也就这个时候聚一聚——虽然话不投机半句多。 没多久,他弟弟就端着果干走过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来,吃干果,等会老祖宗来了,今年你可别再惹他生气了。” 朱厚照伸开大长腿,懒洋洋说道:“他别念我就行。” 朱厚炜一脸为难。 “我也觉得老祖宗话太多了。”贞吉朱翊燱凑过来抱怨着。 朱厚炜举起手来:“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贞吉朱翊燱撇嘴。 朱厚炜看着大明最离经叛道的人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就开始头疼,还未说话,就听到一阵喧闹,原是朱元璋来了。 “爹,怎么才来啊。”朱棣撇下孩子立马殷勤凑上来问道,“娘,路上辛苦了,快坐下来休息休息。” 马皇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朱元璋却是没好脸色的,看也不看朱棣就走了。 ——毕竟朱允炆没坟,说不定尸体都没下葬,所以每年聚会都来不了,据说朱元璋前几年还托人去找了,至今也没个下文。 朱棣年年碰壁,年年脸色不好,这次还是跟陷入循环一样,闷着气跟在他爹娘后面。 “该入座了。”夏皇后笑说着,又看了一眼贞吉朱翊燱,温柔说道“怎么也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 “我现在是鬼了,才不会着凉呢。”贞吉笑眯眯说道,“祖母就是爱操心。” “还不是你太让人费心了。”她爹朱载楹一看她这个邋邋遢遢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起来,坐地上也太难看了。” “哦,大祖父,我爹骂你。”朱翊燱扭头,装模作样去找朱厚照告状。 朱载楹吓得连连摆手:“别听孩子胡说。” 朱厚照懒洋洋说道:“别老说她,你小时候可是江芸亲自养着的,待你比待我还仔细呢,江芸可不提倡打孩子骂孩子,你小时候调皮都知道去找江芸撑腰呢,你爹都不敢打你。” “就是!”朱翊燱嘟囔着,“江首辅小时候还一直抱着我呢。” 朱厚炜越听越不像话,无奈说道:“快起来,等会大家都要挨骂了。” 话音刚落,果然传来朱元璋阴阳怪气的声音:“怎么吃饭还要人请啊。” 角落里的几人立刻不说话了。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哪敢啊,这不是要长辈们先入座嘛。” 朱佑樘听得脸都白了,张皇后也跟着咳嗽一声,狠狠瞪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慢慢吞吞坐在她娘边上,却又开始发呆。 朱家皇帝数量笑傲群雄,在历朝历代都算多的,就是东西两汉加起来也不逞多让,朱厚照之后还有十三位皇帝,朱元璋每次想起这事可以在一众皇帝中炫耀,就开心坏了。 他照例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让孩子们自己吃了,朱棣立马殷勤围了上去,朱瞻基素来有眼色,端起酒杯就跟着开始哄祖父开心,朱高炽身子胖,心里也有很多苦楚,自然不会挤进去,只是和自己的张皇后一起和自己的两个孙子和曾孙说话。 “说起来,我们后面和唐朝一样出现女帝我是万万没想到,没想到还出了两个。”张皇后笑说着。 “哪里想不到啊。”朱翊燱是个健谈的人,端着盆水果来回在宴会上窜着,耳朵尖得厉害,一听到关键词,小腰一弯,不自觉脑袋就朝着话题中心探过去,“能者居之,我那弟弟蠢得跟头猪一样,我那两个叔叔也不是好东西,我虽年纪轻轻,但也想着不能辜负我大明万万子民啊,可不是辛苦辛苦,自己收拾去登基了。” 她说完又嫌不过瘾,对着朱祁钰一本正经说道:“你就是收拾得不干净。” 朱祁镇脸都黑了。 “当然啦,你也不是不好,毕竟我老师的老师也是你选出来的。”朱翊燱是个会端水的,又唏嘘安慰道,“我老师,你们知道吗,要我详细跟你说说嘛。” 大概是大人看孩子,朱高炽是看这孩子一脸机灵样就跟着笑,笑呵呵问道:“怎么张口闭口就你老师的,江芸死的时候,你才几岁啊,有记性啊。” “那肯定记得啊,我也是神童呢。”朱翊燱骄傲说道,“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知道,而且我大小祖父也老是江芸长江芸短的,我爹也是江芸教的。” 朱祁镇冷笑一声:“所以你老师教你杀这么多人?” 朱翊燱微微一笑,只是有点皮笑肉不笑:“那又如何?他们不服我,我不杀他们,难道还供起来嘛,皇座之下哪有清清白白的道理,我不把他们都杀光,后代子孙怎么保证都是我的血脉,你就说我这后面是不是都是我的孩子,再说了,你不是还杀了于谦嘛?至少我可没杀功臣。” 一说起于谦,朱祁钰脸色也跟着不好看了。 朱翊燱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跟着说道:“要不是你没用,于谦也不会死啊,我老师就很喜欢于谦的,听得我也是颇为唏嘘,好好的人,正值壮年,还能好好用十来年呢,就这么没用,他的死,你们兄弟两各一半哈。” “你!朱厚照!”朱祁镇大怒,“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哦,你孩子呢。”朱厚照窝在椅子上不动弹,头也没扭,就只是懒洋洋对着朱载楹说道,“快把孩子带回来,别气出个好歹。” 朱载楹只好一脸头大上去,苦哈哈说道:“孩子,孩子,还小呢,大过年的,算了算了,祖宗们别生气。” “就是,和孩子计较什么。”朱厚照也是一个拱火的,慢条斯理说道,“孩子的话大人都不爱听的,能听就听,不能听发点压岁钱算了。” 对于这种连吃又带拿的事情,朱厚炜听得都不敢说话。 朱祁镇去看朱见深,朱见深也是个会甩锅的,就去看朱佑樘。 朱佑樘是个溺爱孩子的,但也是个尊敬长辈的,一下子左右为难。 “啊,啊啊,打架叫家长是吧!”朱翊燱大怒,大喊着,“老祖宗,朱家老祖宗。” 要说这一群连绵不断的子嗣中就没有不怕朱元璋的,大家一听这个小混球喊上他,一个个脸色都变了。 朱元璋早就悄咪咪盯上这边动静了,一听有台阶,立马走了过来,神清气爽问道:“唤我做什么。” “他叫家长,我也叫。”朱翊燱理直气壮,指了指朱祁镇。 要说哪个孩子最让朱元璋头疼,朱祁镇肯定是排在第一位的,你说他真不行吧,也是有点功劳的,但你要是他行吧,光是天子叫门和杀于谦就简直是臭到不能再臭了,导致第一次见到他,朱元璋就了解隔壁嬴政到底为什么打孩子了,也跟着挥舞棒子……都打了。 从朱棣开始打到朱祁镇。 气死了……他的百年布局!! 朱祁镇是最怕见朱元璋的人,下意识躲到他祖父宽阔的后背。 朱元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躲躲躲,被蒙古人追就知道躲,死了我大明多少将士,没用的东西,差点把大明都带翻了。” “还有你!”他骂完尤为不过硬,扭头就去骂朱棣,“教都教不好,一大把年纪非要闹着出征,搞得下面的人有样学样。” 朱棣只好灰头土脸挨了一顿骂。 “既然话题都到出征了。”朱翊燱完全不怕这个凶脸老头,笑眯眯说道,“这不得不要说我的大祖父了。” 原本躲在后面自己玩自己的朱厚照立马成了视线焦点。 “看我做什么。”朱厚照有模有样玩着蓍草,头也不抬问道,“我一没被抓,二没死在半路上,三没损失大量锦衣卫,四没国家差点中途崩溃……” 一口气骂了四个人,祖宗后辈都被他点了点,一个个脸色都难看起来。 “是这样的,要不是我大祖父大同宣府大胜,打的他们落花流水,还差点要学那霍去病打到人大本营了,后来蒙古也不会这么乖,甚至被我们同化。”朱翊燱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可见,我大祖父就是最厉害的,若是按照他们汉朝的规矩,我大祖父吃饭都要坐在您的后面呢。” 她看着朱元璋一本正经比划着。 朱元璋看着她的脸,又看向那个还在搞他蓍草的朱厚照,真是……气笑了。 “要这么论资排辈的话,那我确实可以的。”不曾想,朱厚照如此应下,颇为得意,“都是江芸的政策好,她的同化政策就是好,九边那个时候乖的不得了,你看,到了后面都不闹幺蛾子吧,还培养出这么多的将军,这可都是江芸的功劳,等我找到她,我和她一起挤老祖宗边上。” 第五百六十章 番外七 每条时间线上, 只要有文星降生又或者跌落,地府都得开一次研讨会,几个爱凑闹的皇帝就要围在一起指指点点(划掉), 取长补短,看看谁家小辈闹笑话(划掉),看看谁家小辈最有出息。 这一次,听闻书朱家的文星降落了, 朱元璋自信满满,大手一挥, 让自家孩子都来,又热情邀其他朝代的皇帝来仔细欣赏一下自家儿孙(划掉),仔细评判一下文星到底如何——看看呗, 谁家小辈不需要教训啊,等他来了,正好给我记着点,没事, 打打就好了。 人口最是简单的秦朝赢政就带着一对儿子来,大儿子瞧着文质彬彬,就是一直低着头, 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小儿子看着虎头虎脑,见了人就非常警觉。 “别说, 你这两个儿子性格差挺多啊。”朱元璋拉着赢政嘀嘀咕咕道。 赢政按着自己腰间的长剑, 冷笑一声:“没用的家伙。” 两个儿子站在角落里,立正站好, 一声不吭。 “还行吧, 我瞧着还不错。”最是吊儿郎当的刘邦慢条斯理走了过来, “这不是怕你这个老父亲受累,下来伺候你呢。” 赢政冷眼看着:“老菜帮,要不是有你夫人,我看你汉朝也差不多。” 隔着很后面慢慢悠悠正在和马皇后说话的吕雉眉也不挑一下:“我儿刘莹可是登基了,和你儿不一样。” 扶苏立马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脸柔弱。 赢政一看这死表情,就眼前一黑。 “没事,你这条线的大秦确实都亡了八百年了。”李世民热情爽朗地说道,“但我看你之前不是还有一条线生出一个神女嘛,瞧着也不错呢。” 赢政不吭声,没一会儿又懒洋洋说道:“你那条线的那个女官也不错。” 李世民叹气,紧张扭头张望了一下,随后松了一口气:“那两人没来,那女官挺好的,就是我家雉奴不喜欢,认为她挑拨了夫妻感情,算了,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和你说这事了,回回说起来就炸毛,我家雉奴体弱,可不兴说这个。” 两人各自坐好,长孙皇后快快乐乐去找马皇后玩了,胡亥悄默默搬了个板凳,又抹了一把干果,开始小心翼翼嗑瓜子。 扶苏看了一眼弟弟,又看了一眼老父亲,愣是站着不敢动。 “教的也太古板了。”李世民嘀嘀咕咕道。 别看老父亲们眼睛朝前,眼睛倒是往后看了。 赢政沉默,许久之后淡淡说道:“养孩子有些麻烦。” “是这样的!”李世民拍大腿,“我以前都是一日三封信去问候我家雉奴的。” 赢政更沉默了,随后更不耐烦:“确实是太烦了!!!” 赵匡胤和唐朝水土不服,故而直接选在刘邦边上坐上。 “呦,李世民的拳脚确实厉害,怕了?!”刘邦挑拨离间。 赵匡胤没反驳,只是盯着门口,冷笑一声:“逮人先,等会我那个弟弟赵炅来了,又或者赵构那王八蛋。” “怎么了?上一次看完那人还没消气。”刘邦吃惊。 “没呢,越想越火大。”赵匡胤气笑了,“我一想到说不定是根坏了,又或者是赵构那王八蛋脑子不灵清,我就火大,等会你就负责堵门口,我都带刀了。” 刘邦一听也来劲:“行啊,等会我帮你一起揍,免得孩子多,打不过来。” “这两人在干嘛?”马皇后下巴一抬,随后问道。 “没憋好屁。”吕雉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冷笑道,“等着看热闹就好了。” “地府这日子过得没完没了,我也烦了。”长孙皇后叹气。 “还有这电影看看还不错的。”窦漪房笑说着,“瞧着人间百态,还真的如庄子说的一般。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每一条线的改变往往就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和蜩翼并无区别,却又变化莫测。” 说话间,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 “差不多了吧,就不等其他人了,看个文星还磨磨唧唧。”朱元璋看着即将燃尽的长香,迫不及待说道,“给他们留条缝,爱来就来,我倒要看看我们大明出什么文星了。” 长香刚烧完,一道很宽很大的屏幕从天而降。 “是个……小孩?几岁的啊?瞧着是个苦孩子。” “不过长的倒是好看。” “她是不是不认识路啊。” 只见屏幕上,站着一个穿着短了一大截衣服,眼神灵动,好奇张望的小孩。 “江芸,这人的名字,扬州人。”长孙皇后柔声念道,“江南水乡果然养人,连孩子都长得格外水灵。” “这是在干嘛?拜师嘛。”朱元璋抱着非常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没开始读书啊。” “瞧着就不是富裕人家,要求这么高做什么。”李世民笑说着。 “我倒要看看这个文星有什么厉害的。”朱元璋认真说道。 “四书五经都不会,瞧着文星要帮你大明怎么也要七八十岁了,啧,又一姜子牙不成。”刘邦嬉皮笑脸拱火道。 最后面的刘莹欲言又止。 “这个江如琅实在肤浅。”吕雉评价道,“若是真舍不得直接杀了就是,若是想要捏住这个关系,就不该这么欺负小孩,平白坏了关系。” “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刘娥叹气说道,“瞧着也是个好孩子,那个饼就这么几个,也舍得给陌生人,不过是年纪尚幼,无法反抗这些,瞧着也怪可怜的。” “这男人明显是拉不下脸来,又怕他不好,又怕他太好,这个江芸瞧着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倒霉了些,出生在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中,家中眼界就这么矮,这个江如琅又想他去攀关系,又不想他脱离自己的掌握。”贺皇后叹气。 “夫人体弱莫叹气,吃个草莓,我们以前哪有这些东西,今日朱元璋请客,多吃点,不亏。”赵匡胤一心三用,还有空抽空安稳自家发妻。 贺皇后接过草莓,笑了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不过读书倒也认真,这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子时才睡下,小小孩童能有这样的毅力,怪不得是文星呢,已然超乎大部分人。”朱元璋满意颔首,“读书进度也快,那老师焉坏,赶进度的一样的上课,也不怕让小孩害怕,不学了。” “不学快一点,拿出一点成绩,那个江如琅又闹幺蛾子了。”马皇后放下手中的书本,颇为满意,“老师看得清,孩子读书也认真,倒也师徒相得。” “这是我选的状元呢,我一眼就发现此人文章写得极好,但性格有些迂腐,不过秉性不坏,而且对您可崇拜了。”朱祁镇一见有自己认识的熟人,就忍不住炫耀道。 朱元璋不笑了,冷眼睨他。 朱祁镇一看就吓得缩回脑袋了。 朱棣笑眯眯凑过去说道:“文星还是眷顾我大明的,可见是爹的恩德足以感染后世。” “哇,胆子还挺大,这么小的年级还敢唆使百姓去衙门闹。”一直懒洋洋的刘邦来了精神,“虽说鲁莽了点,但胆气十足,好好好,小小年纪就能看出长大是个人物了。” “胡闹,无凭无据,这些大人能把她先抓起来。”马皇后紧张说道。 “虽说他必定不会有事,但瞧着还是很紧张。”长孙皇后低声说道。 画面中凌乱的血迹和头顶灿烂的烟花,交错不断,最后落在江芸失魂落魄的面容上,那张过分精致漂亮的面容在此刻也只是成了灰败的玉雕。 王莽:“还不如直接安排这些百姓杀进去,倒也痛快。” 宋仁宗:“秉性还不错,就是还没磨练过,不知道这大人啊,坏得很。” 吕雉:“天真了点,还以为这些人是说事实摆道理能讲清的人。” 窦太后:“可不是,好好的孩子,可别走错歪路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断,朱元璋却咬牙切齿说道:“好恶毒的知府,就该扒皮萱草,让他见识见识大人的手段。” “小孩就该好好读书,少掺和这些事情。”李世民淡淡说道。 “瞧着一个十岁的小孩都比你有血性,办法差了点意思,但好歹有这个心。”嬴政冷笑一声。 扶苏低着头没说话。 胡亥咧嘴一笑,还没笑完,就看到他爹阴沉沉的目光,立马闭嘴继续装死。 “真是个好孩子,和我儿一般有胆气,只要不知道等他再大些,有了足够多的本事,这世道待他会不会还这样残忍。”卫子夫看着画面中沉默的孩子,微微叹气,“再努力长大吧。” 不远处的汉武帝远远看了过来,眼波闪过,但没走过来。 小小的一阵插曲,后面便是江芸在扬州每日三点一线的读书。 “好有耐心的人。”原本兴致缺缺的李世民反而来了兴趣,“她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她耐得下性子坐下来,这样的人,如何不成功。” 朱元璋也跟着点头:“而且学得也快,发生这么多事情,她也都没耽误读书,她边上的那个同窗都都被他甩开了,小小年纪有如此心性,做什么不会成功。” “算算日子瞧着也该考科举了吧?”前头没科举的朝代都好奇问道。 朱元璋在位期间其实也没举办多少届科举,但输人不输阵,便扭头去看朱棣。 朱棣心虚,扭头去看朱高炽。 朱高炽苦着脸哈哈一笑,低声说道:“爹,我没当几年皇帝。” 还是孙子朱瞻基给力,笑说着:“马上就要科举,按道理他应该在南直隶考试,就在这几月了。” “不如猜猜考了第几?”刘邦笑问道。 第五百六十一章 番外八 听说大明文星竟然是个女人, 导致原本还算空旷的大厅立马挤满了人,八百年不爱出门的李治和武则天也都挤了进来看热闹。 屏幕侧边赫然写道——最封建的大明出了最赫赫有名的女人!! “什么最封建,胡说八道, 胡言乱语。”朱元璋骂骂咧咧。 屏幕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刘邦震惊:“真是女的啊,她都没反驳!” 赵匡胤也不打孩子了,站起来,目光炯炯:“我竟完全看不出有一点女子之气, 真是奇人。” “我也没看出,不过, 我时常会忘记她到底是男是女,毕竟她之前在兰州破除妓院,就让我刮目相看。”吕雉意味深长说道, “不过她要是女子,倒也能理解,能解他人之困,也为坦荡。” “可她下地种地, 出门杀人,我也看不出是什么女人啊。” 贺皇后咂舌。 “她性格坚毅,早已没了男女之分, 不论是男是女,这样的人都不会过得太差。”刘娥平静说道。 武则天满意点头:“如此能人,来大明真是可惜, 应来我麾下, 我定能让她大放异彩。” “来大明怎么会可惜。”朱元璋先一步反驳道,但话锋一转, “怎么是女的啊, 那还怎么当文星啊。” “那是你大明女子不能当官, 来我大汉就行了。”刘邦随口说道,“我给她封个侯,又是一条好汉……好姑娘。” “这个新任继承人瞧着有点自己的想法。”李世民评价道,“而且他还这么喜欢江芸,若是真喜欢,难道不会力排众议。” “不可能。”朱棣想也不想就反驳道,“朝廷大臣如何能同意。” 众人屏息看着面前的一切,直到看到朱厚照开始不理朝政,这才纷纷诧异。 李世民震惊:“这孩子之前看着还不错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嬴政平静说道:“坏人太多了,你看那个刘瑾冯三就很不是东西。” 吕雉叹气:“这个冯三不是江芸教的徒弟吗?不论他意欲何为,现在所作所为都是在辜负老师。” 朱元璋气势汹汹点过朱家众人,恨铁不成钢:“我就说宦官会乱政吧!你们一个个……” “一个人真的干不完。”朱瞻基犹豫说道。 “你少玩点蟋蟀就可以了。”朱元璋冷笑,“吃喝玩乐倒是精通起来了,混账……气死了,真是混账东西啊。” 越想越气的老朱开始打孩子,虽然大厅很拥挤,但大家还是热情地让出一个位置。 长孙皇后:“如何能打孩子?” “没事,妹子,我们继续看。”马皇后大气的把人搂到一边去了,笑眯眯说道,“孩子不打不行的。” 朱棣等人自然就是装死不说话。 “别吵,等会,这又是做什么,怎么又跪了这么多人。”不少开国皇帝都非常惊讶,毕竟他们的威慑自来就不少,少有人搞威逼这一套。 朱元璋也拧眉看过去。 “这个冯三瞧着,要把朝中的大臣都打发走啊。”刘邦摸了摸下巴,“他不会以为把这些人都弄走,江芸就能回来吧。” “……但你别说,好像真行。”赵匡胤喃喃自语。 “虽是个蠢办法,但也是个好办法。”吕雉评价道,“朝中无人,就是需要高阶大臣主持,江芸之前就一直在内阁,她若是这个时候回来,确实合适。” “是这个大臣一直威逼小皇帝吧,欺负皇帝年幼。”武则天冷笑一声,“小皇帝做什么,他们都不同意,却又不肯好好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内阁事多,难免顾虑不到。”朱见深说道,“但他们确实也有有意为之的感觉,清丈土地是个好政策,之前江芸就干的不错,小皇帝想继续推行下去,但他们却认为这是传旨的刘瑾的意思,甚至会利用他们急躁的性格,不加以阻止,让情况越来越糟糕,确实也该滚了。” “小皇帝未必察觉不到刘瑾冯三等人的用心,现在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我瞧着他也是一个暴躁,耐不住性子的人,这样的性子太容易被人控制了。”汉文帝也紧跟着说道。 “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道,怎么教孩子的。”朱元璋怒骂,又抓着最近的朱见深瞪眼。 朱见深可不是触霉头,低着头装死不说话。 说话间,上一任皇帝朱佑樘慢条斯理出现了,他一看到屏幕上的东西也格外好奇。 “来,坐吧。”朱高炽热情招呼道。 朱佑樘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些祖宗。 “坐坐坐,别当着我们看电影。”后头的刘邦喊道。 朱佑樘下意识坐了下来。 “多看少说话。” 朱高炽笑说着。 朱佑樘哎哎两声,还真不敢开口,只能惊讶地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人和事情。 ——江芸这个小刺头还真的是文星啊!!!! 他震惊地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人。 “但你别说,广阳郡这么热闹,江芸在扬州倒是养出一点肉来了,这个道袍穿着还怪合适的,还知道抱着小狗玩。”刘邦笑说着,“这人确实适配这个小皇帝,一动一静,一急躁一平稳。” “江芸的性格颇有海纳百川的爽朗架势。”马皇后也跟着夸道,“确实很好。” “不过这个时候把人召回来确实是最合适的。”武则天点评道,“他们也只有这个机会了。” 画面中的江芸正坐在树下发呆,小狗们围着她打转,扬州天光灿烂,落在她脸上好似给美玉蒙上一层光泽,让她几乎在光影交错间熠熠发光。 “你说她还想回去吗?”长孙皇后问道,“会不会自己也感觉很奇怪。” “等你拥有过权力,你就不会奇怪了。”武则天意味深长说道。 李治一直低垂的眼眸子,懒洋洋抬眸,看了她一眼。 “能和你共享也是极好的。”武则天立马察觉到他的小心思,柔声安抚道,“你就说后世子孙是不是都是我们的孩子。” 李治一听,满意点头。 吕雉把这一幕看在心里。 “你看,说两句软话也没什么不好的。”贺皇后小声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反正得到了才是最真的。” “那也得看人,有些人是狗脾气,越哄越蹬鼻子上脸。”吕雉平静说道。 贺皇后一听也不好多说什么。 “果然,内阁的人都滚蛋了,只剩下一个好说话的李东阳了。”汉文帝刘恒叹气,“朝野这么动荡,对内对外都太危险了。” “为了把一个江芸叫回来,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刘彻表示质疑。 “乱成一团。”朱元璋最后评价道。 江芸果然回来了。 画面中朱厚照围着她笑得见眉不见眼,还炫耀起手中新做的弓箭。 “好弓啊。”李世民眼睛都亮了起来,“瞧着需要的力气轻了点,就是不知道准头如何?真像哪来看看,快,快找个人烧一把给我玩玩。” “那个弓果然坏了她的手。”汉武帝目光自她手腕上一勺而过,可惜说道,“如玉美手啊,太不自量力了。” “你倒是一如既往爱美人的手啊。” 窦漪房微微一笑。 汉武帝脑袋一缩,立马不吭声了。 “我瞧着这个小皇帝很喜欢骑马射箭,江芸一回来竟还激他去和蒙古人比拼,也是胆子大,也不怕出事。”嬴政拧眉,“瞧着也是个会算计的人。” “可人家心甘情愿被算计呢,几个小玩具就哄好了。”李世民笑说着。 “说起来,你家子孙,属狗的吗?”刘邦意味深长说道。 朱元璋恨铁不成钢:“也太粘人了,什么臭毛病。” 朱见深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说道:“是个好毛病啊。” 朱佑樘更不敢说话了,低下头装死。 “她这个边贸扩大这么多,但就不怕蒙古人壮大吗?”朱棣不悦质问道,“自来只要开了一道口子,口子就会越来越大。” “但关上门显然也会让自己被动。”说起打仗,汉武帝刘彻就开始滔滔不绝,“就应该把匈奴人都赶跑,这才是真的边境安宁。” “然后就跟你一样把我们攒的钱都花光吗?” 汉文帝刘恒微微一笑。 “穷兵黩武不是好事。” 汉景帝刘启紧跟着说道。 汉武帝撇了撇嘴:“那就是放任这些蒙古人劫掠边境,那边境的百姓算什么,蒙上眼睛是过不了好日子的。” “是这个道理。”朱棣也紧跟着说道,“但我几次出征都不曾消灭蒙古,蒙古和我们大明交界实在太长了,他们又是骑兵,一有不对经就跑,很难尽数驱赶。” 朱见深点头:“我之前三次大战都不曾消灭,她这个办法有用吗?” “有没有用什么用,都同意了,她这个脑子就放在这个地方使坏了。”朱元璋看到大殿投票这一幕,气的牙关紧咬。 “你都死了,少关心后辈的事情。”嬴政平淡说道,“好不好也要推行了再说。” ——八十年后,蒙古和汉人完全融合,直至明末蒙古都不曾叛变,甚至出现很多大将。 屏幕笑眯眯打出这么一行字。 众人哗然。 “真的有用!” “难道不会壮大蒙古嘛。” 屏幕顺势在边上打出几句话。 ——扶持蒙古内部其中一股势力,借力打力。 ——在边境开展教学活动,教授汉家文化。 ——吸纳蒙古人入大明生活,以蒙治蒙。 ——设立汉蒙调解处,她的妹妹江渝深耕边境多年。 …… …… 一条条写下来,足足十条配套政策。 第五百六十二章 番外九 江芸芸准备读六年级的时候, 随着小姨的调任去了湖南,小学的学籍也跟着调动了,她兴冲冲的收拾好包裹准备去别的地方上学了。 “我是想着在这里先考试的, 就一年时间怎么赶得上进度,学得东西也不一样。”外婆一边给人收拾衣服,一边碎碎念着。 “不会的,我看过那边的教材, 我感觉我都会。”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外婆嗔怒:“一点也不谦虚,万一考得不好看你怎么办。” “不会哒。”江芸芸手里拿着玩具, 来来回回比划着,“这个托运的话,会不会被弄坏啊。” “这个娃娃我也很喜欢呢, 我想带走。” “这个可是我抽了好久的盲盒才拿到的。” “带啊,都带走。”小姨回来后随口说道,“到时候都打包发货,贵的东西就放在身边, 也不能让我们芸芸去别的地方不适应。” 江芸芸开心坏了。 “真是没心没肺。”外婆叹气,“我说的事情你们都不听,回头耽误了学习, 看你们怎么办。” “不耽误的,你孙女是个神童呢。”小姨捏了捏江芸芸的小脸,“外面买了炸鸡, 去吃吧, 小姨和外婆一起收拾东西,你就不要添乱了, 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江芸芸抱着娃娃, 乖乖起身走了。 “怎么了, 把人支出去。”外婆低声问道。 “我到时候会比较忙,您年纪也大了,芸芸这个年纪正是活泼,您也不好带了,正好我有个朋友说有认识的人,帮我安顿在他家对面。” “对面住着的人家情况和我们差不多,也是老人带着孩子,但是两个老人是大学教授,现在被返聘了,家里的孙子就比我们芸芸大五岁,姓黎名楠枝,读的是芸芸附小,配套的高中,学校就在隔壁,虽然是我朋友多年朋友,我也信得过她的人品,但回头您帮忙看看,小孩子相处的如何也很重要,我们芸芸不爱说话,我们得帮忙看着点。” 外婆连忙说道:“能带的,不麻烦别人的。” “那肯定还需要您帮忙啊,就是湖南的天气你能不能适应都不好说呢,芸芸读书也不能耽误,有了朋友带着一起适应也好。”小姨认真说道。 外婆一听也跟着点头:“是了,这倒是最重要的,别适应不了。” 门口的江芸芸脑袋缩了回来,嘴里露出来的半个鸡腿子一动一动的。 ——黎楠枝!记住了! —— —— 下了飞机,外婆年纪大了有些累了,小姨扶着外婆,江芸芸背着大背包,站在机场门口神采奕奕地张望着。 “别走这么快。”外婆一看她走得飞快,无奈叹气,“人生地不熟的,丢了,我们可不好找。” “这里真热闹。”江芸芸笑得不行,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我还担心你会想你的同学呢?”小姨笑着打趣道,“好没良心的江芸芸。” 江芸芸摸着小下巴,认真说道:“反正有微信了,又不是不能联系,回头暑假我来找她们玩就是。” “就要这样,人这辈子要遇到很多人的,每次都哭哭啼啼,想什么样子。”小姨满意点头,大手一挥儿,“等安顿好了,小姨带你去湖南玩好玩的。” 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 “请问,您是江烁江教授吗?”一个清秀年轻的少年犹豫上前问道。 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裤子,叫上穿了一双普通的运动鞋,简简单单,但一眼看去,脸颊白白净净,头发也特别打理过,所以显得格外斯文俊秀。 江烁眼睛一亮:“您是?” “我叫黎楠枝,我奶奶跟我说,她有个好友的朋友来湖南工作了,是她的多年好友,所以我奶奶就叫我来接一下。”那个少年脸颊微红,但神色清明,说话有条不紊的。 江烁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你就是楠枝,周岚说你长得好看,原来这般好看啊。” 黎楠枝小脸更红了,呐呐说道:“周阿姨夸奖了。” “你好哦,我叫江芸芸。”江芸芸的脑袋挤了进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黎楠枝看,最后笑得露出几颗小白牙,“多多指教哦。” 黎楠枝点头,握着她的手,认真说道:“你好,江芸芸。” “先回去聊吧,你怎么过来的?”江烁笑问道。 “打车过来的。”黎楠枝说,“行李给我吧,周阿姨说你们租了我们的对面的屋子,我们直接回家,还是先去研究所报道啊。” “先回家,我是提早过来的,还要给芸芸办上学手续呢。”江烁笑说着,“我来吧,你读高几了,瞧着很高了啊。” “高一了。”黎楠枝不好意思摆手,“没事的,您扶着老人就好,芸芸的背包也给我吧。” “不用,我自己的东西自己抱。”江芸芸抱着书包,蹦蹦跳跳说道,“你是和我一个学校的嘛?” 黎楠枝点头,解释道:“a大的附属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在一起的,我就在你隔壁的学校,但我们高低年级是不互通的,尤其是和小学那边。” “哦,但我们可以一起上学啊。”江芸芸自来熟说道。 “高中七点半就上学了,小学八点半。”黎循传笑了笑,“你还在长个子,还是晚点起来才是。” “有校车吗?”江芸芸又问。 黎楠枝点头:“就在家属楼那边,出小区就可以上车了,但要赶时间的,别赶不上了,一天就两趟,上下学的。” 江芸芸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长气。 黎楠枝不解:“怎么了?” “小懒鬼,整天起不来,睡懒觉,每次都是外婆骑着小毛驴接送的。”江烁拆台道。 江芸芸不高兴捏着小手,但没法反驳。 黎楠枝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江烁真得越看越满意。 ——多斯斯文文的一个孩子啊。 —— —— 小区环境很不错,地段也好,里面大都是研究所的人住着,或者附属学校的老师们住着。江家住在五楼,一梯两户的户型,出入都要门卡,安全性也挺好,对面就是黎家。 听到外面动静,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出来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奶奶。”黎楠枝喊道。 那老人还未说话,突然察觉到一个热烈的视线,一低头就看到一双黑漆漆,圆滚滚的大眼睛。 “好漂亮的小姑娘啊。”她笑说着,“是芸芸吧,我听小周提起来过,是个小神童呢。” 江芸芸难得不好意思的拽了拽衣服:“我叫江芸芸,但我不是小神童。” “真是可爱的姑娘啊,江教授好福气啊。”老夫人笑说着,自我介绍着,“我叫金旻,在a大教物理系呢,我家先生黎淳,在a大教中文系呢,他今日有课,要晚上才能回来。” “你们千里迢迢而来,肯定也辛苦了,今天就不聊了,等周末,我们两家有空聚一下,小周对你可是大肆赞美,我可要做好这个地主之谊。”金旻笑说着,“这是我孙子,楠枝,你们有什么需求就尽管找他吧,现在还在暑假,他也没别的事情。” “今日就多亏他接机,我们这边也要收拾,晚上也好休息,也不打扰您休息了。”江烁笑说着。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金旻笑着点头,“楠枝,奶奶的针线看不到了,给奶奶串一下。” “哎好。”黎楠枝跟着奶奶回家,关门前看着对门,正好看到那个小女孩叉腰站在门口,那个过分大的小书包跟个乌龟壳一样趴在她背上,偏她手舞足蹈,神色雀跃,像只快乐的小鸟。 —— —— “房子好大哦。”江芸芸来回窜着,最后选定自己的屋子,“我想住在这间,有阳光。” “行,那你把你的东西放进去吧,书房要选哪间啊。”外婆笑眯眯问道。 江芸芸摸着小脑袋,来来回回走着,最后选定一间:“这间,安静一点,还能看到外面的书,啊,对面是那个黎家吗?” “应该吧,小声点吧,喊这么大声。”江烁把人拽下来,顺手关上窗户,“这里太高了,以后不准趴出去,回头我得做个防护起来。” “我又不是笨蛋。”江芸芸嘟囔着,“不要做防护了,这样就看到外面郁郁葱葱的树影了。” “那下次不准爬上去了。”江烁严厉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里是五楼,多危险的事情。” 江芸芸哦了一声,乖乖应下:“知道的,小姨别生气了。” “孩子知道的,好奇而已,别骂了。”外婆站在门口和稀泥。 江烁气笑了:“妈!你也太溺爱了。” 外婆移开视线,理不直气也壮:“哪里溺爱啊,小孩子就是好动的,好好说就是,太凶了,把人吓住了。” “好了好了,先晚上休息的地方收拾好,晚上我和芸芸一起睡,就先收拾一间吧。”外婆僵硬转移话题。 江芸芸背着小手,跟在小姨身后:“小姨,我知道啦,你别生气。” “没生气,你把你的东西都放好,等天黑了我们去下面逛逛,去外面吃顿饭,熟悉熟悉环境。”江烁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帮着你外婆一点,别让她逞强。” “哦。”江芸芸又开开心心走了,“我来擦,我来擦,外婆擦桌子就好。” —— —— 江烁带江芸芸去教务处报道,因为有研究所的介绍信,所以入学速度很快。 “六年级,不知道课程能不能跟得上。”教务处的老师把六年级的书本发给她,“早早就收到介绍信了,东西也都准备好了,这是三年级到后天上学需要的全部教科书,你多拿回家看看,有什么不懂只管问老师就是。” 第五百六十三章 番外十 江芸芸放学回家时, 敏锐察觉到家里多了个人,她看着门口,明显是一个男孩子的小鞋子, 摸了摸下巴,脑袋先一步探进去。 还没说话,就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对上了。 “哎,哪来的孩子。”江芸芸震惊。 那个小男孩瞧着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 坐在高高的沙发上,小腿都没着地, 看到她抱着书包走了进来,抿了抿嘴,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你外公战友的孩子。”外婆笑说着, “家里人都出任务去了,估计好几年回不来,这个孩子实在太小了,所以就拜托我们代为照顾, 今天办了转学手续,和你一个学校,读一年级, 以后和你一起上学呢。” 十岁的江芸芸哦了一声,站在小孩面前,歪着头打量着。 小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 眼睛又大又圆, 穿着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袖口被挽了起来, 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手臂。 小孩低着头不说话。 “叫什么名字啊。”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小孩捏着肥嘟嘟的小手指, 还是不说话。 “有些认生呢, 让他先适应适应,别吵他。”外婆笑说着,“洗个手,可以准备吃饭了。” 江芸芸哦一声,蹦蹦跳跳取厨房端菜了。 “爸妈走得匆忙,小孩的衣服也没准备,等会你小姨回来,晚上带你们去商场买衣服,你也买几件,现在开始长得快了,年前买的新衣服,现在就有些短了。”外婆笑说着。 江芸芸不甚在意:“没事的,还能穿,给这个小朋友买。” 小朋友悄悄看了过来,正好被江芸芸抓了个正着,就又慌里慌张收回视线。 “真可爱。”江芸芸端菜的时候,和她外婆嘀嘀咕咕着。 外婆拍了拍她的手臂,嗔怒说道:“别吓唬人,幺儿要在我们这里住好几年呢。” “这么久的任务啊。”江芸芸咋舌。 “哎,不能说的任务,小孩这么小也没人照顾。”外婆叹气,“两个人都是部队里的,就是这么麻烦。” 江芸芸哦一声,端着可乐鸡翅,开开心走了。 “幺儿,吃饭啦。”她大喊着。 沙发上的小人立马惊讶地扭头看他,大眼睛扑闪着,别提有多可爱了。 “洗手了吗?”江芸芸又问。 小孩还真的乖乖站起来去洗手,然后站在桌子边上。 “坐芸芸边上吧。”外婆笑说着,“自己盛饭可以嘛。” 小孩点了点头,然后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的饭,冒出尖尖了。 江芸芸震惊:“我们家可不兴浪费的,盛的饭要吃完的。” 小孩点头,捏着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吃得完的。” 然后……小饭桶正式诞生在江家。 “哎呀,你那爸妈是不是没给你吃午饭就送过来了,给你饿坏了吧。”外婆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把人拦下,“太饿了,可不能一下子吃太饱,少吃点,等会逛街的时候再买点别的吃。” 小孩捧着碗,不肯松手。 “等会带你吃烤鸡去,我们楼下有一家卖蜂蜜烤鸡可好吃了。”江芸芸帮忙说道。 小孩扭头看她,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松开手。 “吃完饭别剧烈运动,就站着去看电视,也别靠太近,伤眼睛。”外婆把两个小孩打发走,“你小姨今天加班,回来都要十点了,衣服明天买,你小时候的衣服,我可以拿给幺儿穿吗?” 江芸芸点头,笑眯眯说道:“可以哦,我等会带他去挑,但现在正在看电视呢。” “好啊,那你们去挑衣服吧,等会在洗澡。”外婆笑着点头。 等动画片看完了,江芸芸牵着幺儿的手走到自己的衣帽间,这里有一个小隔间是她小时候的衣服,外婆都整整齐齐叠起来了,说是要做念想的。 “喜欢这件吗?粉色的,有一只小狗狗,你喜欢狗吗?” “那这件呢,白色的,但是这里面有小花。” “那这件呢,黄色的,撑的你肤色白……” 谁知道,小孩一直没说话,江芸芸不解:“都不喜欢?” 小孩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烤鸡,不吃了吗?” 江芸芸想起这事了,本来是要小姨下班带她们去商场买衣服,然后在回来的时候再顺带买只烤鸡,现在问题来了,小姨没回来,一切后面的设想都是白搭。 但她江芸芸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行吧。”她也不挑衣服了,拉着小孩的手出了衣帽间,对正在大厅里打太极的外婆说道,“刚才答应幺儿说要去吃烤鸡的,不能食言的,我带幺儿去我们小区对面那条街吃蜂蜜烤鸡去。” 外婆也跟着哎呦一声:“忘了,还好你记起来了,也都要十点了,你们两个只能吃半只哦,剩下半只打包回来给你小姨当晚饭吃。” “兜里有钱吗?要是你们喜欢吃其他好吃的,都买点,不过不能多吃,可以吃几口,剩下的打包回来明天吃。” “糯米什么的,大晚上就别吃了,不消化。” “路上都是车,要不还是我陪你们吧。” “不用了外婆,腿都没好呢,这里我熟门熟路,不碍事的。”江芸芸已经站在门口穿鞋了,小手一挥儿,“保证完好带回幺儿小朋友。” 外婆看着两个小孩手牵手站着,哎呦了一声:“真是可爱啊,早去早回啊,电子手表带了没,最多逛半个小时哦。” 江芸芸点头,拉着幺儿离开了。 很快她就知道这个小孩喜欢吃什么了。 看到肉和糖就走不动路。 “先去买烤鸡,烤鸡很畅销的,过了十点就没了。”江芸芸安排好时间,“你想吃的那个草莓糖葫芦可以晚点买,那边有散称的糕点和糖果,等会买好烤鸡就去买这个散称的,最后回家之前买糖葫芦,行不行?” 幺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她,用力点了点头。 “呦,这不是我们这边的小神童嘛,你小姨呢。”卖烤鸡的显然认识她,一看到她牵着小孩走进来,就惊讶问道,“哪来的小孩,好可爱的。” “是家里朋友的小孩,放在我们家照顾几天呢。”江芸芸是个健谈热情的人,笑说着,“要一只大的,对半切,都切块,小块一点,放两个袋子里。” “好嘞,五十二,给你抹个零,五十。”老板笑说着,“老常客了。” 江芸芸熟练地掏出自己的零花钱付钱,一付完钱就熟练的抓住幺儿的手。 “这里是夜市,不能乱跑的,容易丢。”她一本正经说道。 幺儿已经很崇拜她了,用力点头应下。 两个小孩一边逛一边吃,还买了不少吃的。 “这个冶春蒸饺可以买几笼,可以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当早饭。” “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江芸芸问道。 幺儿显然也是非常好养活的小孩,直接说道:“都行。” “行,老板,猪肉馅、虾仁馅各来两笼。” “这个烧饼也好吃,但今天太晚了,等会还要吃烧鸡呢,这个就不吃了,下次有空再来。” “我外婆做的酱菜和咸鸭蛋都可好吃了,明天晚上吃粥的时候,我给你找一点来。” “哇,翡翠烧麦,今天竟然出摊了,老板来,两屉。” 没多久,江芸芸和幺儿手中都提满了东西,临走前,也不忘买个冰糖葫芦。 两小孩站在电梯口等电梯,背后传来不可置信的声音。 “晚上吃这么多!”小姨震惊说道。 江芸芸惊讶扭头,一看到风尘仆仆的小姨就笑得见眉不见眼:“不是的,这里面有给你吃的烤鸡,有明天当早饭吃的,还有给幺儿买的糖葫芦和芝麻糖。” 小姨的目光看向一脸警觉的小孩,笑说着:“是顾幺儿吧,你爸爸早上和我说了,今后住这里有什么要求直接说,我们都是可以商量的。” 幺儿一听他爸爸,就松了点警惕,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大概觉得又不礼貌,清了清嗓子,喊了句:“小姨好。” 小姨听得直笑。 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我小姨呢。” 幺儿一脸不解,竟也跟着重复道:“小姨啊。” “行了,他不叫我小姨叫什么,上电梯吧。”小姨笑着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校服都带来了吗?” 顾幺儿仰头看着她,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小姨震惊。 “很急……送过来的……”幺儿嘟囔着。 “行吧,那我明天带你们去上课,顺便再买两套校服来。”小姨无奈叹气,“你爸这人就是风风火火的。” 幺儿低着头不说话。 “没事,以后我罩着你。”家门口,江芸芸拍着性胸口保证道。 —— —— 上学第一天,顾幺儿就因为上课睡觉被老师抓了,江芸芸去找他时,他正不服气站在门口挨骂。 “家长呢?”老师看也是小孩,还是同学校的小孩,不高兴问道。 “有事呢,来不了,你有什么事情联系我小姨就好了,我是三年级一班的江芸芸,学号第一就是我。”江芸芸牵着顾幺儿的手,笑说着,“我是来带他回家的,老师,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江芸可是个响名声,一直年级第一的小孩,虽说只有三年级,但能一直满分也实在是厉害。 “哎,等会,要家长接呢,两小孩怎么能一起走。”老师把人拦住。 “我外婆在门口。”江芸芸笑说着。 外婆果然骑着一个小毛驴出现在小学门口,见了人就笑得开心,老师直接冲上去把顾幺儿的事情和她说了起来。 顾幺儿低着头没说话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番外十一 江芸芸作为科技少年班的优秀学生, 在二十二岁时完成博士学位,一毕业就被人高薪挖到一家保密机构上班,研究的是智能机器人生活化, 二十八岁的时候,却出人意料跳槽到一家并不大的研究所去了。 从扬州到北京,她最不适应的就是气候。 “真干啊。”江芸芸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研究所的主任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正宗的北方人,一七五的大高个, 身形修长,脖子纤细,站在人群中简直是女明星的存在, 她亲自接机,顺便帮着江芸芸一起把行李搬到分配的宿舍内。 “这是人才引进的住所,一人一间,虽然小了点, 但也有八十平,你就是谈恋爱,带人回家, 也不影响其他人。”主任看着面前美丽的女人,眨了眨眼,促狭说道。 江芸芸笑。 “你可是我们业内出了名的大美人, 一听说你要来我们单位, 就有人来找我打听,询问你是否单身呢。”主任又问。 江芸芸哭笑不得:“没有现在成家的打算。” “果然, 你小姨也这么说, 说你是个小道士, 清心寡欲得很。”主任满意点头,“这么小的年纪还是先工作,我看过你的履历,很优秀,大一开始参加比赛,名次都没下过前三,应该先努力在我们领域站稳脚跟才是。” 江芸芸笑了笑:“小姨也说你是很厉害的人,要我多跟着你学习。” “行了,简单收拾收拾,晚上有接风宴,我们研究所人员简单,大家性格各异,但人不错,你回头认识认识,也好上手。”主任离开前,叮嘱道,“在景丽大酒店的a121包厢。” 晚上七点的时候,江芸芸特意打扮了一下,这才打车来到景丽大酒店,这个酒店瞧着富丽堂皇,门口还有专门的迎宾人,门口豪车不断,衣着光鲜亮丽的人时不时出入旋转的大门,为繁华的夜色增添无数光彩。 “您好,可有预定包间?” “a121,怎么走?”江芸芸笑问道。 “你好,往这边走,a座的电梯。”迎宾人热情给人带路。 江芸芸道谢后,正等电梯时,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下意识扭头去看。 只看到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勾肩搭背从隔壁的电梯走了出来,嬉闹打闹间全然不管是不是在外面,最让人惊艳的是被众人围在正中的年轻人,眉眼艳丽,面容白皙,举手投足间充满懒散,只是瞧着年纪还比较稚嫩。 “皇城根的公子哥呢。”身边一起等电梯的人低声说道,“都喝醉了,别看了。” 江芸芸了然,顺势收回视线。 谁知道这群人竟然没有朝着外面走去,反而朝着b幢的电梯走了过来,迎宾立刻紧张起来,但经理一把把人拦住了,无声摇了摇头。 原本没在b幢两个电梯前的人见状一哄而散,江芸芸也顺势隐藏在人群中。 那群年轻的公子哥嘴里含糊不清地相互说着话,反而正中那个被人簇拥着的人还有些清醒,但他显然有些高冷,并不爱说话,时不时附和几句,瞧着也颇为敷衍,这些人虽没有穿金戴银,也没有穿着一声logo的大牌子衣服,偏那种松弛懒散,‘北京是他家’的慵懒气质是寻常人难以模仿的,也是一般人看到他们退避三舍的原因。 “啧,请我们来b幢吃饭,看不起谁呢。”有一个人骂骂咧咧道。 “就是,这不是不拿我们小朱公子当回事吗。” 正中那人冷笑一声,完全不接招:“我没意见,少扯我的名字。” “那是,我们朱公子正一心扑在机器人身上呢,见见那些人也是为了家族产业,他们没规矩,我们小朱公子可是爱才如命的。” 江芸芸捕捉到关键词,原本低着头玩手机的脑袋,忍不住抬起来,看向中间那人。 那个年轻人很是年轻,甚至不知道到底成年了没,但他又因为长得过于出色,身形修长,站在这一群纨绔子弟中又格外格格不入。 ——他身上有种纨绔子弟的潇洒,但又没有玩世不恭的不学无术的气质。 江芸芸在心里评价道,但万万没想到正中间那位公子哥如此敏锐,江芸芸不过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人的视线立刻追击过来,一下子就抓到江芸芸来不及躲避的视线。 江芸芸错愕,到最后只能故作无事地移开视线。 那人见状,眉头不由高高挑起,艳丽到近乎惊艳的眉眼在头顶绚烂的水晶灯下光芒四射,那双被精心保养的手指轻轻抬了起来,下巴一抬,直接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江芸芸瞬间尴尬起来,电梯口的气氛瞬间凝固,她眼神躲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躲得更里面了。 幸好此刻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主任笑着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们换地方了,结果文书没你号码,来不及通知你,走吧,换个地方去。” 江芸芸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就跟着走了。 朱厚照冷眼看着她离开,嘴里啧了一声。 “小朱公子喜欢那女人啊,别说,瞧着跟个大明星一样,怪漂亮的,回头我给你打听打听。”有个机灵问道。 朱厚照收回视线,慢条斯理上了电梯,捏着袖口,看着门口离开的背影,淡淡说道:“我知道是谁。” ——那个最后出来的女人,他认识。 —— —— “怎么要换地方了?”车内,江芸芸好奇问道。 “运气不好,今天隔壁包厢有一家竞争对手也开宴了,听说他们找来了投资人。”主任笑说着,“不和这群不好好干活,就知道投机取巧的人一起吃饭,太晦气了,今天可是我们迎接小天才的时候,不和这群人打交道。” 江芸芸沉默,随后敏锐问道:“是刚才那群……公子哥?” 主任惊讶:“你怎么知道?” “刚才一起等电梯,听他们闲聊,说中间那个年轻人专注搞智能机器人,所以留心了一下。”江芸芸简单说道。 主任点头:“是的,那个人名叫朱厚照,朱家是专门搞风投的,从房地产到汽车,再到现在新生的机器人,智能芯片,他们都有涉及,而且眼光独具,收获颇丰,刚才你见到的人,是他们家的独子。” 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瞧着也不只是家里有钱的样子。” 主任看了江芸芸一眼,无奈点头:“听说是有些背景的,是个四代,只能说祖辈赶上了大的,后辈也争气,这才能如此高调,这人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刚十九呢,不过要我说,有点太过高调了,北京卧虎藏龙,一块砖头扔过去,都能砸到了不得的人物。” 江芸芸点头,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主任这么了解,怎么没拉到他们的投资。” 主任沉默了,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自知失言,连忙不好意思道歉:“是我多问了。” “也没什么不好问的,你以后肯定也能知道。”主任解释道,“我们虽然是入局这一领域挺早的单位,也有一点政府注资,但我们研究的方向不被人看好。” “我们的研究方向不是保姆型吗?现在生育率低,这种机器人应该算朝阳产业才是。” 主任微微一笑:“是平日是保姆,关键时刻是战士的那种。” 江芸芸震惊。 “这是当时注资时的隐藏条款,但现在周边情况虽然不安全,但也不到需要动刀动枪的地步,一般工作形机器人已经有很多竞争公司了,而且就像你说的,陪伴型的机器人市场是在太广大了,这事实打实的利润,大家肯定先一窝蜂往那边走。” 江芸芸佩服说道:“我听说过您的博士毕业论文,就是关于‘机器人在局部小规模战争上的应用’那篇,我读过,非常有远见,也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牺牲。” 主任笑说着:“那你写的‘保姆型机器人的护卫要求’我也看过,没看出来,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心还挺凶。” “大概是跟我小姨一样。”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主任立马笑了起来:“周烁确实有点凶性,不然也不会带着团队这些年赶这么快。” 江芸芸笑。 车很快就停了下来,巨大的喷泉带来清凉的风,美轮美奂的酒店被巨大的石兽收尾,目之所街,所有的一切,都充满艺术的气息,白色与金色的灯光在夜色中交相辉映,营造首都无与伦比的富贵。 门童热情接过钥匙,礼宾员则热情把人迎接上去。 “走吧,去见见未来一起奋斗的同事。”主任注视着电梯光滑镜面上的人影,文质彬彬说道。 —— —— 江芸芸一进单位就直接从管理层做起,接受了一部分智能问答的程序编码,和手脚关节的灵活转化,两个部门十八号人全归她管,显然她也早早有了准备,刚上任第一天就准备请全部门的人吃了一顿饭。 只是在选择饭店的时候她有点犯难。 主任提醒道:“就去景丽大酒店呗,今天也没不识趣的人,菜品也不错,档次也高,很符合你空降领导的排面,大家吃的也开心,就是你破费了点。” 江芸芸对这次的安排确实很满意,也确实没碰到不识趣的人,但是碰到了疑似得罪的人。 二楼扶手上的人抱臂,冷冷看着底下说话的人,轻轻冷哼一声。 江芸芸自然是一眼就看到这位骄傲的小孔雀了。 说起来也是好奇心害死人,因为女同事突然开始小声惊呼——“好漂亮的男孩子啊。”,她就顺势看了过去,结果和那双傲气凌人的眼睛撞了个正着,立马火急火燎走开了。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第五百六十五章 番外十二 大少爷生气了。 研究所的几位主管在暗地里互打眼色, 最后齐刷刷看向一声不吭的江芸芸。 “不知道耶。”江芸芸目移,“说不定是觉得工作太无聊了。” “真的,前几天还兴冲冲和人讨论逻辑呢。”主任不解, “是不是有谁给他不痛快了。” “谁敢给他不痛快啊。” “就是,女的见了他就眉开眼笑的,男的见了也是好声好气的,哪有一点能受气的地方。” “再说了, 他几顿夜宵把我们研究所都收买了,大家对他的称呼从无情的资本主义家到非常有良心的企业家了呢。” 江芸芸一声不吭听着, 愣是一句话都没说话。 “你和他相处的时候最久,你怎么看?”主任又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讪讪一笑,目光躲闪:“不清楚的, 我哪知道啊,他一个大少爷,做事古里古怪的。” 谁家好人给人送早饭,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偏又一声不吭坚持了半个月,愣是在昨天才发火的。 一时间分不清是好脾气还是坏脾气了。 “你现在不是就住在他楼下吗?你问问啊。”市场部的主官急了,“南京那边刚联系上呢, 好不容易松口,也说可以便宜一点,现在可不能出幺蛾子了。” “是这个道理, 你要不晚上请人吃顿饭。”主任犹豫说道, “现在事情好不容易都走上正轨了,脱轨才要命。” 江芸芸回办公室的脚步都沉重了很多, 经过朱厚照办公桌的时候, 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愣是低着头玩手机, 也不知道在敲敲打打做什么。 —— —— 手机一直在响,微信热闹得很。 “吃了没,快去吃!别舍不得啊,我出钱!!我出啊!!”市场部主管不仅在群里嘶吼,甚至把名字都改成——我的材料啊!!!! “先别急,也别去太私密的地方,也别在家里。”主任苦口婆心。 “要不我买个小蛋糕来,你就说你做的,你送上去,在找个机会聊一下?”财务出谋划策。 江芸芸躺在小躺椅上摇摇晃晃,对着耳边的震动声不为所动,但只等着下面的开始热闹起来,这才睁开眼,看着头顶的夜色,硬着头皮打了个电话。 没有门禁,每个楼层是进不去的外人的。 电话响了许久才懒洋洋接起来,偏电话里那一头一声不吭,只能听到摇椅咯吱咯吱的声音。 “吃饭了没?下面有一条夜市一条街,吃不吃?”江芸芸咳嗽一声,笑问道。 对面传来一声冷笑,然后……挂了。 江芸芸坐在躺椅上,捧着挂掉的手机屏幕叹气。 只是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江芸芸惊讶坐了起来,与此同时,手机铃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朱厚照。 江芸芸犹豫片刻,这才接了起来。 “不是说请我吃饭吗。”门口的敲门声变响,与此同时,门口的声音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又哄我是不是?” 江芸芸火急火燎站起来,打开门,就看到朱厚照穿的西装革履的,虽然臭着一张脸,但好歹还算是愿意迈出第一步。 “你说请我吃饭,就穿着睡衣。”朱厚照眉眼低垂,一看到她裸露的大片雪白的皮肤,立马故作不经意移开视线,干巴巴说道,“我就说你不敢走应急通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你等一会儿,我换件衣服。” 说完,她就扑通一声关上门。 朱厚照看着大门在他面前无情关上,却也带来一阵冷风,夏日的空气明明潮湿闷热,却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被猝不及防的冷气打散,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香味在鼻尖萦绕不去。 他摸了摸鼻子,盯着门把手看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站在楼梯口的位置。 没多久,江芸芸换了件普通的t恤牛仔出来了。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皱了皱眉:“你不是要请我吃饭?” 江芸芸笑说着:“对啊,我们楼下不是有夜市吗?你吃过吗?” 她眼珠子一转,突然发现朱厚照穿得格外正式,一看就是正式场合才需要穿的衣服,不由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不是省你吃饭钱,是楼下夜市真的还挺好的,你都没吃过,我带你逛一下。” 朱厚照有点恼怒,但一看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又突然没说话了,只是嗯了一声。 ——一个就知道骑电瓶车吃肉包的人,能请他吃什么好吃的。 他慢条斯理跟在江芸芸后面,盯着她露出来的雪白脖颈,随意想道。 —— —— “你请我吃螺蛳粉?”朱厚照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口,一脸震惊。 “对啊,哎,你吃过?!”江芸芸比他还震惊。 朱厚照和她大眼瞪小眼,最后气笑了:“我是傻子吗,我没吃过螺蛳粉?” 江芸芸眼神闪烁:“我看电视里,有钱少爷都是有机健康的东西。” “你也知道这是垃圾食品?”朱厚照反问,“你请我吃垃、圾、食、品!” 江芸芸捏着手机,尴尬一笑:“螺蛳粉这么好吃怎么能是垃圾食品呢,我是怕你没吃过,想带你尝尝鲜呢,你什么时候吃过的啊?” “留学的时候,还被人嫌弃太臭了,报警了。”朱厚照随口说道。 “这样啊。”江芸芸背着手,最后忍不住朝着他走进一步,眨了眨眼,“那还吃吗?这家店真的很好吃,他们家还有照顾南方人的番茄口味,我很喜欢吃的。” 朱厚照垂眸,换下正装的江芸芸跟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一样,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颗星星。 “你在美国留学难道也自己做饭?”显然番茄味的螺蛳粉对于南方人来说也有点辣,江芸芸吃了几口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朱厚照盯着她看,差点没听清她说的话,回过神来,用筷子卷着面,嗯了一声:“有人照顾的,不过课程也紧,一般都是随便吃几口的,这些速食吃起来方便。” 江芸芸哦了一声,用餐巾纸擦了擦鼻头的汗,笑问道:“那我看电视里说,有钱人出国留学会自己买别墅,跟在国内一样舒服的。” 朱厚照呲笑一声:“我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吃喝玩乐,再说了,我爸是正经生意,又不是亿万家产今天不花,明天就没了,学校附近都不是什么好地段,真要买直接买市中心就是,但这样距离学校就远了,租个房子更省心。” 江芸芸哦了一声:“我还看电视里说你们出国很会办派对?” 朱厚照抬眸,本就艳丽的眉眼在昏黄通亮的灯光下近乎耀眼,他挑了挑眉,冷笑一声:“少看电视,你也太无聊了,不知道聊什么就别聊了。” 江芸芸心虚看了他一眼。 “是你主动要请我吃饭,还是你的主任要你请我吃饭的?”朱厚照卷着面反问。 江芸芸哈哈一笑:“那肯定是我……” “等等……” 她眼疾手快拉住朱厚照的手腕,万万没想到大少爷的脾气还挺直接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虽然是我主任叫我来的。”她死死拉着朱厚照的手,一脸沉痛,“但我也是进行深刻反思了的。” 朱厚照盯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目光落在那条光洁雪白的手臂,一点点移到她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的眼睛上,阴阳怪气问道:“反思了什么?” “我对于那半个月莫名出现的早饭没仔细想,确实有点过分。”江芸芸飞快说道,显然是早早就想好答案了的。 朱厚照果然坐了回来,冷笑一声:“敷衍。” ——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把最后一口螺蛳粉卷进肚子里,一大碗面被她吃得干净。 “你倒是胃口好。”朱厚照吃了几口就没吃了,低着头知道在想什么。 “太辣了?还是不爱吃?”江芸芸想了想,“那你别吃了,外面还有其他好吃的。”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站起来嗯了一声,看着她去付钱,满身闪耀的气质在烟火腾腾的小店中都成了人间烟火,却越发漂亮了,像头顶的灯,玻璃的光。 ——他查过江芸芸,一个根正苗红,家世清白的天才。 “走,还想吃什么,我请你。”江芸芸付完钱回来,小手一挥,和颜悦色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先一步离开小店,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到新鲜的空气。 小店实在太小了,桌子也窄,面对面坐在一起,那股幽幽的芳香连着浓郁的螺蛳粉味都盖不住,总是若有若无出现在他鼻尖。 ——江芸芸……好香啊。 两人分开时,朱厚照忍不住抬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腕。 —— —— 日子有条不紊的过了下去,南京的材料很不错,稳定性提高了不少,关节处的灵活度大为提高,而且编程科也有了极大的进步,他们设计出的动作可以让机器人下蹲上挑扫腿都不会倒,而且只要摔倒了就会立刻站起来。 江芸芸带头加班,加班加点完善了全部的关节系统,还顺便给两个部门,申请了一大堆加班补贴。 “多谢金主的汇款啊。”某一日,江芸芸拿着新批出来的审批单,经过朱厚照时,促狭地眨了眨眼,神色飞扬,眉眼灿烂,耀眼得像个星星。 朱厚照猝不及防看了个正着,神色仲怔,直到人都走远了,这才换换低下头,摸了摸莫名其妙热起来的脸。 主任见项目进程飞快,高兴坏了,趁着年终要大办一场尾牙宴。 第五百六十六章 番外十三 江芸芸还真是好孩子, 一路读书到现在工作这么多年,这辈子都没去过酒吧这类地方,更别说这种明显属于纸醉金迷的大酒吧。 她站在酒吧门口, 看着门口一个个烂醉如泥,相互扶持的人,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呦,好漂亮的小妞啊。”有喝醉的人眯眼看着站在风中的人, 跌跌撞撞走了过来,“第一次来啊, 来啊,哥哥带你去逛逛。” 江芸芸避开他的手,朝着门口走去。 门口的迎宾见多识广, 一眼就看出这面前这种气质清冽的人不是他们的目标客户,毕竟不会有人来喝酒跳舞还穿得这么严实普通的,但他还是客气问道:“您要去哪个区域?” 江芸芸听不懂,只能低头报了个名字:“a101。” 迎宾吃惊:“那间包厢已经被人包下来了。” 他想了想提醒道:“101不是给一般人进的, 您是不是记错房间了。” 江芸芸摇头:“我是来接人的。” 迎宾回过神来。 a101被人包下快半个月了,里面有一位小公子在买醉呢,看样子买醉的原因来了。 “好嘞, a区那边走……嗯,小罗,就你了, 带贵客从北门入。” 一个热情的年轻人笑说着:“宾客这边走。” 江芸芸犹豫片刻, 拢了拢围巾这才跟了上去。 “总算可以送错了,真怕喝出事情。”等人走远了, 有人笑说着。 迎宾收回视线, 笑说着:“但我瞧着, 这两人还没戏呢?” “竟然还有人不喜欢公子哥啊?这么有钱也不喜欢。”同伴吃惊。 迎宾笑了笑,意味深长说道:“寻常人自然喜欢,但公子哥岂会喜欢寻常人。” 一入a区就能听到底下震耳欲聋的声音,江芸芸好奇往下看去,只看到五颜六色,刺眼绚烂的灯球下一个个扭动的身体。 “这是下面的舞池,有些客人就喜欢热闹的地方。”名叫小罗的人很是机灵,虽然江芸芸只是好奇看了一眼,但立马贴心解释道,“不过我们的包间的隔音很好,不会吵到喜欢安静的客人。” 江芸芸似懂非懂收回视线,酒吧的灯光格外昏暗,走廊上一间间大门紧闭,里面的动静确实听不出来。 最后两人站在一间明显有些不同的包房面前。 “这就是101了。”小罗笑说着,“客人要敲门吗?” 江芸芸点头。 小罗按了按门口的红铃,没多久,就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打开门,那人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江芸芸,抱臂,下巴一抬,打量着江芸芸:“你就是江芸芸。” “嗯。”江芸芸点头。 她认出来了,是第一次见面时,那群勾结搭背的公子哥之一。 “行吧,进来吧。”那人让开身子,露出屋内的一地狼藉,他不耐说道,“赶紧把人带走,有话说清楚,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吊着人,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朱厚照这么有钱还长得好看,长这么大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人。” 朱厚照喝得烂醉如泥,还是乖乖的倒在沙发上,只是脸颊红扑扑的,眉头紧皱,瞧着在睡梦中也不是很高兴,边上有个小女生正细心照顾着,看到她走了过来,立马不高兴抱着朱厚照,质问道:“你是谁?” 江芸芸没说话,弯腰,摸了摸朱厚照的额头,然后随便拿了一件外套给他盖上,最后站直身子,看着屋内一群少男少女,平静说道:“叫家长的人。” “你谁啊,叫我们的家长。”有人嗤笑,不屑一顾。 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已经在半个小时前通知管家了,并且告知管家,这里还有不少年轻人在酒吧聚众十来日,怕有危险,希望他们能帮忙通知一下家长。” 众所皆知,自来好学生告状的杀伤力简直是next level。 众人吃惊,一个个面面相觑,原本开门的人震惊,随后气得直拍桌子:“不是,不是,江芸芸,你有病啊!!!你几岁了,还叫家长。” “二十九,四舍五入,也大你们十岁。”江芸芸看着这一群明显还年轻气盛的公子哥,心平气和说道,“这事你们应该通知管家,我和他非亲非故,通知我,并不安全。” “非亲非故,你还真的来啊?不怕我们设圈套打你啊。”那人冷笑一声。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一侧沉默,只是没多久,大家的手机就跟着警报一样,齐刷刷响起。 “我草草……我妈……” “妈的,是我那该死的爹。” “你真告状啊,别让我看到你,不然看你一次打你一次。” “走走走,我要回家了。” 没多久,屋内立刻混乱起来,原本还三五不着调的公子哥一看到催命来电,立马又气又急,骂骂咧咧走了。 原本热闹的屋内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两个小女生并没有走。 “你们是附近的学生吗?”江芸芸问道。 “是又如何?”照顾朱厚照的人不高兴问道,“你就是他一直念着的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看着面前两位面容姣好的人,认真说道:“应该好好读书,这辈子靠别人是不行的。” 那人嗤笑一声:“那你过来做什么?难道不是企图攀龙附凤,哪来的脸说我们。” “旷工。”江芸芸指了指朱厚照,“他在我手下干活,旷工好几天了,我要抓他回去要不继续干活,要不办离职,不然我们单位的社保很难缴,耽误全体员工享受国家社保福利了。” 那两个小姑娘震惊。 “妈的,你可真无聊啊,一板一眼的,朱厚照喜欢你什么啊。”还没走的公子哥闻言气笑了。 江芸芸开始检查他们喝的饮料酒水,看没有违禁物品这才站起来笑说着:“那你问问他去,问我做什么。” “老古板,就算有什么,你有什么办法。”那人见状,呲笑一声。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没多久,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江芸芸亲自去开门,管家一看到她就松了一口气,一脸激动:“江主管,多亏了您的电话啊,我们老爷大年初三骂了他一顿,结果少爷就跑了,后面打了好几天电话都没找到人,大家都要急死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人在这里,那我先走了。” 管家哎了一声,一眼就看到沙发上烂醉如泥的人,犹豫片刻,转身把人喊住:“那个,江主管,等等……” 他局促上前,犹豫说道:“外面风大,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江芸芸摇头:“不用了,我打车就可以。” “哎哎。”管家拍了拍大腿,无奈说道,“要不您,您劝一下,解铃还须系铃人呢,我家少爷,您帮忙劝劝行不行,老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夫人眼睛都要哭坏了,这,这就是不行啊……” 江芸芸沉默。 一看有戏,管家连忙让人三下五除二把人抬走了,江芸芸叹气,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出去。 “王哥,这人谁啊,长得跟个大明星一样。” “瞧着也一般吧,哪里这么好看,也就白一点,高一点,不过身上怎么一股味道。” 最后一个还没走的人站起来,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无奈摇头:“听说刚从螺蛳粉店吃饭回来呢,我说朱厚照前几天怎么闹着要吃螺蛳粉,点了又不吃,跟个神经病一样。” —— —— 一行人最后没有回朱家,大概是朱厚照太醉了,大家一商量,就说要不先回人才公寓。 人才公寓好久没人住了,里面却还是干干净净,好似主人不过早上离家一般。 江芸芸坐在沙发上,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在屋内走动,百无聊赖打量起这间屋子的装修,看不出太多的个人风格,就像把一套东西从这套房子搬到那套房子,直到看到窗台的位置……放着一把藤椅,和自己的放在楼下的小躺椅差不多的位置。 “我家少爷从小就喜欢躺椅。”管家笑着解释道,“小时候要坐在上面才能睡呢,年纪大了才好一些,但每套房子都要放一把的,而且就要这种藤做的。” 江芸芸笑了笑,看着人都安顿好了,这才站起来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管家哎了一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到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她会留下来照顾呢?”有人小声嘟囔着。 “人家一个前途无量,清清白白的技术人员,辛辛苦苦读好书,现在优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前程也没什么问题。”管家叹气。 “那少爷怎么办啊?少爷都没这么伤心过。” “第一次出门上班,怎么还受伤了。” —— —— 半夜,有人在敲门。 江芸芸本就睡得不安稳,惊醒过来后紧张得打开外面的摄像头,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失魂落魄的人。 ——朱厚照。 “管家呢?”江芸芸惊讶问道。 声音传到外面,一直呆呆站着的朱厚照顺着声音看去,那双眼睛眨巴眨巴,突然委屈地瘪了瘪嘴,最后竟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了。 北京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外面也没有暖气,可别把冻坏了,江芸芸只好猴急火燎开门。 朱厚照听到动静,抬头缓缓往上看去,一看到那张气人的脸,明明屋子里的灯光格外温暖,偏她露出的眉眼还冷冷清清的,虽还没说话,就心里莫名委屈坏了,一扭头,就不去看她了。 江芸芸叹气,蹲下来:“管家呢,怎么让你一个人下来了。” 朱厚照还是不理她。 “那你坐一会儿,我去找管家。”江芸芸只好站起来说道。 却不料,朱厚照虽不和她说话,但还是牢牢抓着她的手腕。 第五百六十七章 番外十四 每个学校除了考试的升学率, 也有其他艺术专业的升学率,但这些特招上来的人,一般学习成绩在这种学校中很难跟得上, 所以老师们一直很为难,直到高二了,一班的班主任想着不如硬着头皮结对帮扶,让班级里的优等生带带这些人。 江芸芸身为年纪第一, 就这么分到了一位新同座。 新同桌名叫谢来,是个体育特长生, 篮球运动员,个子非常高,除了不爱走门, 哪里都爱走。 谢同学一换好位置就开始趴下来睡觉,江芸芸没说话,开始哼次哼次写今天的作业。 她写作业很快,几乎很少停顿, 基本上题目读完就有思路,再抬笔就是解题思路,整个过程非常流畅快速, 以至于在其他人刚和新同学聊了会儿天,熟悉熟悉新同学的脾气,她已经写好了一张数学卷子。 “你可真不是人啊。”前桌扭头一看, 大怒, “背着我们学习。”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学习读书也比你厉害。” 前桌捂着胸口,大为受伤:“好恶毒。” 江芸芸正准备抽出物理卷子做, 正好和新同座睁开的眼睛对上了。 “你好啊。”江芸芸眉眼弯弯, 笑眯眯说道。 谢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没想到竟然直接翻个了脸,不理她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继续写卷子去了。 “别理他,学渣一个,别耽误你学习。”上一任同桌是英语课代表,放卷子的时候,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看着她递过去的卷子——九分?!! 就是胡乱选,也不至于九分啊。 江芸芸有心多看一眼,看看是怎样的运气才能考出这个分数,却见一只手顺手把卷子胡乱一卷,塞进书洞里了。 “换同桌啦?怎么好端端要换同座?”小姨惊讶问道。 “嗯,大概是想要我们带一下这些特长生的成绩。”江芸芸吃着可乐鸡翅随口说道,“我这个同座好像是靠打篮球进来的,成绩还挺好的,是学校主力,也是篮球队队长,给我们学校拿了好几个冠军回来,不过英语只考了九分,也不知道怎么考的,瞧着不是不认真就是不上心。” “怎么就不能笨啊。”小姨故意问道。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应该不会,能统领这么多人,打球成绩还不错,瞧着也是眉清目秀的,应该不笨的。” “原是看人长得好看啊,那你也别耽误自己学习。”外婆笑说道。 江芸芸点头,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这才说道:“我去写作业了。” “去吧。”小姨放下手中的报纸,“不要看书太晚了,近视眼了戴眼镜,就像个圆头圆眼睛的书呆子。” 江芸芸立马扭头大喊:“外婆!” 外婆自然是无限溺爱:“等会我就打你小姨,真是胡说八道的一张嘴。” 江芸芸心满意足回书房读书去了。 —— —— 换了个新同座大部分人都要磨合,但江芸芸不需要,因为谢来太爱睡觉了,训练一回来就是睡觉。 不过江芸芸还有个其他的麻烦事要处理。 “这个是我给谢队长的早饭,你能帮我带一下吗?” “这是我给谢队长的信,能帮我递一下吗?” “这事我给谢队长做的护腕,能帮我送一下吗?” 这事本来也寻常,但因为江芸芸自己也长得比较好看,一天到晚能收到这些东西,所以导致两人每天的桌子都格外满。 江芸芸每天都开始辛苦清理桌面,因为不了解谢来的脾气,东西又实在多,所以她把桌面上的吃的都推到谢来那一面,然后开始清理书信礼物,明显是女孩子的字,或者信封,又或者是可爱的东西就都统统塞到谢来桌筒子里,有时候遇到捉摸不定的,来来回回看不清所以然,索性也都塞给谢来。 因为突然来了一个受欢迎的同座,导致她每天收拾这些垃圾的工作量急剧上升,绕是好脾气的江芸芸也跟着骂骂咧咧起来。 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她因为这事得罪人了。 “你为什么要把我给谢来的东西扔了。”有个女生带着一大班的人来质问。 江芸芸迷茫,看着封面上略显粗狂的字,又看着面前清秀的女孩子,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我看你也喜欢谢来,所以故意扔我们的东西。”另外一个人拿着一个粉色的盒子,也跟着质问道,“我这个这么粉色,里面还是草莓,难道看不出是女生准备的嘛?”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你这个我没见过,不是我扔了。”她说。 “放屁,就是你扔的,就是在你那一堆垃圾里捡的。”那人大声呵斥道。 “哎,无不无聊啊。”前桌忍不住抬头骂道,“谁没事扔你们东西啊,还不是你们的东西老是碍人家桌面了,我们一班学习压力很大的,谁没事弄你这个啊,再说了,那个谢来就你们喜欢,我们芸芸一个大学霸校花喜欢一个学渣,笑死人了。” 那些女生大怒。 江芸芸安慰道:“信是我扔的,我看字迹颇为狂野,我以为是写给我的,这个我道歉,不好意思啊,下回我看到了给你放第一个去。” “不过,这个真不是我扔的。”江芸芸又对第二个女生说道,“我没扔过这么大的东西,我扔过什么我都记得呢。” “胡说八道。”那个女生简直要被气哭了。 “有什么好胡说八道的,人家过目不忘,记性好着呢,没扔就是没扔。”班长也看不下去了,觉得太耽误自己学习了,站起来出面赶人,“行了,都给我离开我们班级,不要耽误我们班级自习,下次都自己交给谢来,不要麻烦我们同学了。” 那群外班的女同学只好一脸不忿地离开了。 人刚走,谢来就头发湿漉漉地走了回来。 众人一看他回来,也就不说话了,开始自顾自读书了。 一班的学习氛围不错,自习课完全不需要老师操心,皆因班里有一个大卷王江芸芸,带动了好几个小卷王,大家一时间学习氛围极好。 “你栽赃我。”人刚一坐下,江芸芸就立马不高兴用笔戳了戳他的手臂。 班级里有两个垃圾桶,一个是公用的,一个是专门扔这种东西的,一开始是专门给江芸芸扔的,今年谢来刚转校过来,也有幸用上这个垃圾桶了。 谢来没睁开眼,只是缩回手,腿一伸,脸一翻,瞧着是不准备接过这口锅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 没多久,谢来某一日训练回来,盯着桌子上出现的透明分界线。 “谢队长实在太受欢迎了。”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我还给你竖了个牌子,不会再有人扔错了。” 谢来看着窗户边‘谢来专座’这四个字,又看着那堵透明的亚克力板,难得坐下来没睡觉,只是盯着她看。 江芸芸本想置之不理,奈何这人坚持不懈。 “干嘛?”江芸芸眼睛一斜,警觉问道。 “东西也不是我扔的。”他抿了抿唇,盯着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顺手把透明的那堵墙拔走扔了。 江芸芸震惊看着被扔到垃圾桶的东西,又看着他又躺下来睡过去了。 ——嗨这人?什么狗脾气。 —— —— “每天训练累啊,篮球体能要求又很高。” “但是超级帅啊,长得又高,腿又长。” “我听说他有八块腹肌!八块!!” “他是不是很不爱说话啊。” “不喜欢吧,他队友也很少听他说训练以外的事情。” “哎,他之前不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吗?怎么今年转学到我们学校了。” “说是原本是外国语的,但是好像打人了,被开除了,正好当年我们学校缺篮球队长,就挖过来了。” “那怎么去的一班啊。” “说他好像已经是二级运动员了,努努力可以冲一下学校的重本率,所以放到一班让那群学霸带一下了。” “哇,好酷哦,好喜欢哦。” “那又怎么样,听说家境不好,只有一个姐姐,和你这种富二代不合适。” 某日体育课,江芸芸正躲在树下阴凉处偷懒,正好听到隔壁班的女同学凑在一起说八卦。 ——听上去在说谢来。 “你说他现在和那个校花坐在一起,会不会喜欢上她啊。” “不会吧,那个校花是个书呆子,就知道读书的。” “可她长得好看啊,多好看啊,上次家长会她小姨你看到了吗,也好看,一家子都好看。” “可她就知道读书,高一的那个富二代追她追了这么久,都没反应,难道不是一个书呆子啊。” 被人说坏话的江芸芸不高兴站起来,故意拍了拍树。 树叶沙沙作响,树荫晃动,树下的少女们吃惊抬头,任由那些光影落在脸上,随后就看到一张格外精致的小脸从树后探了出来,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她们看。 众人万万没想到被正主抓了个正着,不由惊慌失措起来。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不是书呆子。” 她非常坏地吓唬完人,她就去快快乐乐去找同学玩了。 几个女同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一瞬间尴尬的沉默。 “不是……不是,k,她脸好小啊,就巴掌这么大!!!你们看到了吗?!!” “她眼睛也好大啊,又黑又亮,跟个大葡萄一样。” “难道第一注意的不是皮肤好白嘛,刚才都白到发光了。” 几个同学四目相对后忍不住骂道:“妈的,也太好看了。” 江芸芸这边吓唬完外班同学,那边开准备溜回教室补作业了。 “哎,江芸芸,站住!!你要跑五圈的,高考也不是不考体育,不说多优秀,至少要及格吧,你这个以后造火箭的人,没点体力怎么为国效力啊,站住!!!江芸芸!!站住!!!”班长紧跟在她身后,大声喊道,“我陪你跑几圈,别跑,你再跑!!” 江芸芸撒开腿就是跑。 班长不死心,跟在后面追。 江芸芸继续跑,奈何运气不好,碰到篮球队训练结束,一群乌拉拉的人散出来,瞬间把通往教学楼的羊肠小道挡住了,江芸芸讪讪刹住脚,最后被班长一把抓住,一脸狰狞:“跑,你跑啊,走,跑步去。” 江芸芸挣扎不开,临走前只能迁怒般地恶狠狠瞪了一眼谢来,然后大声反抗道:“我不去,我不跑,我跑不动。” “不行,实在不行,你就去学游泳,一百米就能过了。”班长又提出建议。 “也不行,我更怕水。”江芸芸断然拒绝。 班长无情骂道:“那你说什么,跑步去,我今天非监督你跑完五圈。” 江芸芸自然是不会屈服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经过她的谢来。 班长拉不动,不解地看着她。 谢来也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原本围在谢来身边的篮球运动员也紧跟着停下脚步,一脸好奇看着。 “我认为,我们马上要来的篮球赛更重要,事关我们一班的颜面。”江芸芸也不知哪里的力气,把谢来一把拽了过来,认真说道,“你快点和谢队长去挑选我们班级的优秀人才。”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谢来面无表情拨开她的手,抬脚就走。 班长也跟着冷笑一声:“主意都打到谢来身上了,这人身边都是社会人员,离他远一点。” 江芸芸含泪扼腕:“好无情的同学啊,一点同学之情都没有。” “少和他说话。”班长无情铁手把人抓过来,嘀嘀咕咕道,“你不知道,他好像身世有点问题。” 江芸芸扭头,眼神闪烁:“不是说他父母双亡,就跟着一个姐姐生活。” “确实是跟着一个姐姐生活,但那个姐姐和她毫无血缘关系,是把他捡回去的,他爸妈也不是死了,他好像是小三的小孩,爸爸不要他了,妈妈看得不到什么东西,也走了。”江芸芸眉头缓缓皱起。 “你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怎么养孩子,那肯定不是正常办法啊。”班长最后笃定说道。 江芸芸严肃问道:“你调查过了?” 班长摇头,但不服气强调道:“外面人都这么说的。”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江芸芸停下脚步,认真说道,“你第一不能这么议论同学,第二,也不能这么议论一个己所弗足,犹奉他人的姐姐,十七八岁的孩子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不是她的问题,是社会的问题。” 班长语塞,心虚移开视线:“我,我就是想和你说一下的,谢来,谢来关系乱得很,你别和他一起玩。” “那你直接和我说他父母双亡,姐姐抚养长大就好了。”江芸芸平静说道,“或者说笃定的事情,不要说无端猜测的事情,这对你,对谢来都不好。” 她歪了歪脑袋,缓和气氛安慰道:“我是说我们不能人云亦云,平白坏了自己的心境。” 班长叹气:“好吧,但你也不能跑,给我跑步去。” 江芸芸不高兴抱怨着:“我一点也不喜欢运动,到底是谁发明的体育课。” 两人走后,谢来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江芸芸离开的背影。 “嗯,你姐的东西找到了吗?”没多久,篮球队的人围上来问道。 谢来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把手里的草莓链子放进兜里:“找到了。” “行吧,那我们走吧,教练还等我们呢。”王星说道。 两人走了几步,王星突然脑袋凑过来:“哎,你和那位江校花关系很好?” 谢来摇头。 “哦,那你喜欢她?”王星又问。 谢来还是摇头。 “那就行,好多人追她的,就我们高一有个高调的富二代就扬言一定要把她追到手,好几日路上堵她呢。”王星说。 谢来皱眉:“堵她做什么?” “还能做啥。”王星猥琐地眨了眨眼。 谢来收回视线没说话。 “不过这种长得漂亮读书也好,和我们注定不合适的。”王星叹气,“可惜了,你近水楼台也不能先得月了。” 谢来没说话,只是出校门的时候突然问道:“‘己所弗足,犹奉他人’是什么意思?” 王星啊了一声:“什么?什么人?你背着我学习!!!” 谢来看着他迷茫的样子,突然沉默了,收回视线,抬脚离开了。 —— —— 江芸芸看着把再一次她围住的人有点烦:“都跟你说不要缠着我了。” “那你就答应做我女朋友。”站在他面前的又瘦又高,脸色发青,瞧着就不是个好东西。 江芸芸扭头就要走,万万没想到这次后面也有人把她堵住了,瞧着还是小混混模样的人。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都追你这么久了,你也太傲了点。”富二代冷笑一声,“你今天答应也是答应,不答应也是答应。”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眉头紧皱,瞧着很是严肃。 “做我女朋友吃香的喝辣的,我有的是钱,你也别这么辛苦读书了。”那个富二代痴迷的盯着她看,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 江芸芸啪地一声打开了他的手。 那人震惊,恼羞成怒就要去打江芸芸。 谁知道江芸芸突然把背上的书包狠狠砸到他脑袋上,趁人群混乱中,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救命啊!!有人贩子啊!!”她边跑边打大喊。 只是出人意料,后面很快就没有呼啦啦的追逐声,反而开始有人在惨叫。 她停下脚步,躲在角落里往后面看去,正看到谢来一脚一个把小混混踢到在地上。 “混哪一片的,敢在学校附近动手,不要命了。”他站在四仰八叉倒了一片的人中神色平静,跟个黑漆漆的小棍子一样,又高又瘦,偏不苟言笑,瞧着冷冰冰的。 “你,你谁啊。”那个小混混捂着胸口说道,“你知道我老大是谁吗?” “再让我在学校附近看你到欺负人,狗牙也保不住你。”他冷冷说道,“滚。” “哎……” “等等等,你,你是不是姓谢……”另外一个人盯着他看,突然问道。 谢来没说话,只是看向那个富二代。 那个富二代畏惧地看着她。 “不要再纠缠江芸芸了。”他平静说道,“再让我发现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你,我爸,你知道我爸是谁吗?”富二代被那一眼看得人都在抖,捂着一直流血的鼻子,嘶声力竭大喊道,“你,你一个婊子养的……” “啊。”一个拳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紧接着一拳比一拳的用力。 “等等,等等。”江芸芸瞧着不对劲,连忙跑上去把人拉住,“别打了,会打死人的。” 那个富二代已经血肉横飞,气息奄奄的躺在地上。 谢来垂眸,盯着她看。 江芸芸紧紧抱着他的手,神色不安紧张,但不耽误她掏出纸巾把他拳头上的血迹擦干净。 谢来紧绷的身体缓缓松了下来。 “因为他,把你的大好前途赔进去不值得。”江芸芸把纸巾塞进兜里,认真分析道,“等会啊,我想想现在怎么办?” “嗯,先通知家长。”江芸芸掏出小手机,碎碎念着,“直接联系小姨,不告诉外婆。” “嗯,然后报警,嗯,他们有错在先的,你别怕,回头我肯定和你站一起的,学校不会对我高调处理,肯定也不会处理你。” 等江芸芸打完一通电话,转身却发现谢来不见了。 学校自然不会处理江芸芸,毕竟她不仅有一个厉害且凶悍的小姨,还有她本身就是学校各类竞赛的主力,还是明年高考争一保二的头号种子选手。 “这件事情太恶劣了,我们绝不姑息这种事情发生,这就增加安保力量,我们还有增持校车的打算,今后同学们都坐车回去,也安全一些,江主任喝茶,前往消消气。” 周烁没说话。 对面的家长就跳了起来:“分明就是她勾引我儿子,花了我儿子好多钱,难道读书好就这么被纵容。” 老师还没说话。 周烁直接下巴一抬,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对父母,冷笑一声:“你儿子配吗?长得跟个癞□□一样。” 老师倒吸一口冷气。 对面直接暴走。 “再给我污蔑女生名声,看我闹不闹得上报纸,你们企业也都别办下去了。”周烁皮笑肉不笑。 “消消气,消消气。”教导处主任只能到处和稀泥,“大家是为了解决孩子的问题,别伤了和气。” 一直没说话的校长也头疼,一个是市里著名企业家,一个是市里特聘的人才引进的材料学博士,都是得罪不起的人。 “都是,都是那个谢来的错……”他最后想要拍案。 江芸芸站在小姨身后,小心戳了戳她的手臂。 “谢来,是了,这位谢同学呢,这事还要多亏那个谢来仗义相助呢,真是好孩子。”周烁张望着,故作不经意说道,“我家芸芸回家还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呢,都说是那张□□脸,就连之前给物理竞赛做的模型也都丢了,重新做一个都不想做了……” “什么!模型丢了!!”教导处主任大惊,“马上就要比赛了,东西怎么丢了,找了没?要不我再和你一起去找。” 江芸芸垂头丧气,委屈坏了:“没有的,书包都坏了,里面东西都丢了。” “哎呦,这是什么事情啊。”主任急了,“下周就要比赛了。” 周烁叹气:“说什么下周的事情,先把现在的事情说好。” “那就是谢来……”校长旧事重提。 “谢来有什么错,仗义执言嘛。”周烁平静反问道。 “他,他打了我儿子!!!他把我儿子打了一身血。”对面的妈妈尖叫道。 周烁皱眉:“你儿子认识谢来?还是谢来认识你儿子。” “谁会认识这种不干不净的混混。”妈妈倨傲说道。 “那不就得了,一个高一,一个高二,谁也不认识谁,你儿子身边还带着两个小混混,正常人都以为是社会人呢,谢来一个小孩哪里想得到是你儿子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和社会人玩,我家芸芸弱不禁风的,可不是想着要下点重手,好带我家芸芸跑。”周烁认真评价道,“真是有勇有谋的孩子啊,人呢,我家老人说了,可要好好感谢人家的。” “你,你你你,强词夺理。”对面的人气得跳脚。 “那我是哪里说的不对?”周烁反问。 “分明是报复我家儿子。”那人大骂。 “谢来和你家儿子无冤无仇,为何要报复你家儿子。”周烁反问。 那人沉默了。 “因为他骂谢来姐姐,我听到了。”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骂得很难听,我觉得这样不好,谢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小孩可以不懂事,大人不可以。” “是了,我家芸芸就是最懂事的。”周烁立马点头附和道,“有些话说不得,有些事也做不得,谢来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可能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做的确实有些许瑕疵,但人家也不是好端端打人的,这些事情与其要三个孩子反省,不如让我们这人多想想,是不是我们对孩子的教育还不够,让他们可以对曾经困难的人报以鄙夷嗤笑,有违我们读书修身养性的目的。” 大家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那,那我家儿子就白挨打了。”他母亲不甘心问道。 周烁没回答,只是冷着一张脸,看了眼墙上的闹钟:“还有十五分钟处理的时间,到时候研究所亲自来催人,那就闹大了。” 校长心中一冽。 “那就各当无事吧。”老师小声嘟囔着,“说起来也是张同学总是去骚扰江同学,江同学已经上报学校无数次了,这次还带了社会上的人,这是万幸没出事,不然可怎么收场。” “我儿子就是喜欢她而已,有什么错,现在被打到住院了……” 校长站起来,扯了扯领带,看了眼时间:“行了……江主任,要不你先回去吧,别让研究所等久了,芸芸这次受惊了,也回家休息几天。” “谢来呢。”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您别欺负他就一个人。” 校长语塞。 “他要是受罚了,哪也是帮我的,不如罚我头上算了,反正我积分多。”江芸芸又说。 周烁站起来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校长能看不清什么问题吗?要你一个小孩操心,走,回家去,谢来不会有事的。” “真的。”江芸芸眼睛一亮,开心问道。 “当然,两位孩子的善良不能被辜负。”周烁笑看着校长。 事情的最后自然是江芸芸和谢来各自回家休息三天,理由是病了,那个富二代转学了。 —— —— 江芸芸回去上学的第一天,抽屉里多了一个破旧的模型。 她捧起来看了一眼,眼睛亮晶晶的。 ——谢来人真好啊! “哇,你这三天休息的,满脸红光啊,学校发生好多事情了。”前桌八卦说道,“那个高一的牛皮糖终于转学走了,谢来也生病了,你们不会是传染病吧,还有就是我们班级的篮球队凑不起来。” 江芸芸震惊:“满朝大臣,凑不出五个男儿。” “是的,陛下,一个个站在那里投篮都不会,看到没,班长都急上火了,趴那里装死呢。” 江芸芸掰了掰手指:“不对啊,班长自己就会,周然会,王川也会,黄琦勉强也能跑几步,再加一个谢来不是齐了吗?” “谢来!问题就出在谢来身上。”前桌说。 “谢来,谢来咋啦?”江芸芸好奇。 前桌扭过身子,撸起袖子,正打算大谈一番,结果刚铺好前摇,谢来回来了,她立马卸火,头也不回就一扭一扭回去继续写作业了。 江芸芸看得叹为观止,等人坐下来,小脑袋立马凑过去,直接问道:“哎,听说你不配合我们班级活动。” 谢来盯着她的小脑袋,随后伸手把她的脑袋推开,似笑非笑:“不敢高攀你们一班。” “哪里的话!”江芸芸不悦,“什么你们我们,都是家中一份子。” 谢来讥笑着,趴下来不理她,打算睡觉了。 “班长!!”江芸芸喊人。 班长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干嘛。” “把谢来的名字报到篮球队啊,我们今年靠大佬带,肯定第一啊!!!”江芸芸大声说道。 教室内气氛一顿。 班长蹭的一下坐直身子,瞪大眼睛,神色惊恐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对着谢来湿漉漉的后脑勺,笑眯眯说道:“谢来,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篮球队哦。” 她热情伸出手,谁知道谢来纹丝不动。 江芸芸也不尴尬,另外一只手掏出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扭头对着班长说道:“行了,他同意了,成交!” “快来登记信息啊!”江芸芸的脑袋盯着班长窸窸窣窣的字,笑说着,“你生日那天是八月初五耶,放暑假了,好爽啊。” 谢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来来来,签名。”江芸芸热情推了推他的胳膊。 前桌惊呆了。 “你,土匪?” 江芸芸笑得见眉不见眼:“我全市第一呢。” 因为太过凡尔赛,教室里立马骂声四起。 面对着窗户的谢来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失神地看着刚才被握住的手。 少女的手滚烫温热,还有一点绵软,只是指腹中带着茧子,用力握人时,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 —— 篮球赛那天,一班全体出动,不过他们运气不好,抽到了一个强队。 “没关系,友谊第二,胜利第一。”江芸芸作为啦啦队队长,热情下达指示。 “领导,闭嘴吧,不会指挥别指挥。”班长正在做热身运动,气笑了。 江芸芸不服:“谢来不是拉你们突击训练了吗?上周的晚自习全在打球呢,怎么不行!肯定行啊!对面的人加起来都没谢来厉害的!是吧,谢来。” ——好大一顶高帽。 谢来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谢来猝不及防被笑容闪到,只能抿了抿唇,缓缓移开视线。 “马上就要开始了,不要说话了。”前桌把江芸芸拉走,紧张说道,“可不能再输了,篮球再输了,我们要垫底了。” “垫底就垫底呗,总不能两头要。”江芸芸面对啦啦队的人反而很放松,随口说道,“等会口号喊大声点哦。” “好羞耻啊,不想喊。” “谁想的,肯定是你江芸芸。” 随着哨声吹响,场上的竞争一下激烈起来,大家都知道谢来厉害,所有对面五个人几乎都来防着谢来。 谢来人高马大,站在一群高中生中鹤立鸡群,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他吸引。 他被人围着也不着急,反而开始传球,只是没多久那个球又传回他手中,他一个转身背对,直接站在三分线边上投入了这场的第一个球。 众人神色紧张,只听到咚的一声,球弹到门框上,反而很快在框上打转,最后在屏息期待中,咚的一声落入网内。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跳了起来。 一班的学生立马敲响打鼓,全场热烈恍惚。 “谢来谢来!!”江芸芸大喊。 “篮球称王!!”前桌再也顾不得体面,扯开汉嗓子喊道。 谢来站在喧闹的场下,鬼使神差抬头,看了一眼看台上的江芸芸。 她正激动的朝着他挥手,那双眼睛在明亮的场馆上好似在发光。 他收回视线,接过球来,突然也跟着笑了笑。 —— —— 谢来和一班的关系突飞猛进,大家发现这人也不像别人说的这么不好惹,甚至还挺好说话的,跑操都愿意跑第一个!! “我不跑,我肚子疼。”江芸芸扭头拒绝。 谢来拧眉:“要吃药吗?” “不跑步就好了。”江芸芸无耻说道。 谢来真是被她无所不用其极的不跑操理由气笑了。 江芸芸理不直气也壮:“而且我马上就要数学竞赛了,不要耽误我学习。” “可你体育课八百米不及格。” “数学竞赛。” “不及格。” "数学竞赛第一名!” 前桌的脑袋幽幽凑了过来,阴阳怪气:“第~一~名~,江芸芸,你没考第一名,回头跑操请的假,老班能杀了你。” 江芸芸骂骂咧咧:“我跑不动,累死了。” 谢来突然说道:“可你那天不是跑的挺快嘛?” 江芸芸写字的笔一顿,抬起头来想了想,直接说道:“当时有点害怕的。” 谢来看她。 “没有碰到过小混混。”江芸芸嘟囔道。 谢来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你要不要学数学啊。”江芸芸的脑袋又凑过来,还不知道从哪里抽出谢来的卷子,“其实你数学还不错的,都能考及格,再抓一抓基础,我能给你补上一百二的,到时候物理和化学压力就小一点。” 谢来盯着那跟在试卷上戳来戳去的手指,舔了舔嘴唇,鬼使神差嗯了一声。 “ok,我给你这个错题要点写一点。”江芸芸的小手指飞快把卷子抽走了。 谢来盯着她奋笔疾书的背影,窗外生机勃勃的树影落在她头上,好似无限膨胀的生命力。 夏日的风热烈而灿烂,吹在人身上,能闻到淡淡的太阳的味道。 谢来手指微动,轻轻碰了碰倒影在桌子上的影子,可很快又心虚地移开手指,故作平静地抽出语文试卷开始不上心地做了起来。 —— —— 谢来的成绩进步很快,毕竟他边上坐着的是全科战士江芸芸,每一门都没短板,缺哪里都能给他补上一点,大月考竟也进步了一百多名,一下子跑到一百二十名了! 江芸芸满意极了,对着他的成绩单得意说道:“数学已经一百了,化学和物理都及格了,下个阶段英语也要抓起来了,你英语怎么只考了六十!!英语看不懂也没事,我们有做题技巧的。” “你辅导的?”班长发卷子的时候,突然说道。 “对啊,厉害吧。”江芸芸得意坏了。 班长欲言又止。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因为老师不太信。 这次考试顺序是打乱的,江芸芸和谢来也确实在同一个考场。 谢来的脸色也明显不好看起来。 教室里,不少同学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前桌是知道江芸芸一直帮谢来辅导功课的,但她不敢开口。 江芸芸有点生气,站起来直接说道:“老师,我认为你的想法不对。” 老师没想到是江芸芸第一个站起来。 “您怀疑谢同学的进步,可以有很多种办法重新考核,马上就要期末了,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要他来解题,还提出这么多问题。”江芸芸犀利说道,“教育孩子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不是嘛,谢来这个月上课也都很认真,他得到进步,就应该得到表扬,不是质疑。” 老师被骂得下不了台。 听到动静的教导主任出现在门口,点了点头:“江同学说得对,这次谢同学很有进步,学校也很开心的,坐下吧,老师也是担心谢同学学坏了。” “那,那老师是不是……是不是要和谢同学道歉啊。”江芸芸盯着教导主任,嘴皮子犹豫,脸色却格外认真。 老师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教导处主任瞪了一眼,顺杆子往上爬的人,粗声粗气说道:“先上课再说。” 江芸芸这才坐了下来,然后发现谢来一直没坐下,又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也坐下,站着干嘛。” 谢来又恢复了一声不吭的样子,扭头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一边记笔记,一边抽空安慰道:“你别怕,我保护你,谁来质疑你,我骂谁。” 谢来垂眸,半晌之后才说道:“谢谢。” “不客气哦。”热情的少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 —— 期末考江芸芸还是保持第一,体育这次破天荒全部及格,谢来竟然挤进了前一百,卡在九十九的名次,篮球队的那些人都惊呆了。 暑假集训的时候 “怎么了,这是把江芸芸的肉割下来吃了?” “你不会是作弊的吧?补课哪有这么好的成效,我又不是没补过。” “不对啊,你期末没和江芸芸坐一起啊。” 一侧的王星捧着成绩单崩溃尖叫:“你果然背着我学习了,你果然去学习了!!” 谢来沉默坐着,一声不吭。 “哎,你不会和校花谈上了吧?” “学霸也看得上学渣?哦,你不是学渣了,但你之前是学渣啊。” “说什么呢,谁看得上你们啊。”对面借着篮球场地打球的人忍不住大声说道,“癞□□想吃天鹅肉,你知道江芸芸她小姨是谁吗!国家级别的科学家!人家以后要去造火箭的。” “别坏人名声,人家好心给你补课,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谢来抬眸,看了过去。 篮球队的人立马不高兴起来,骂骂咧咧要干仗。 “请他们出去,我们要训练了。”谢来把人拦住,平静说道。 “靠,那就任由他们这么说。”王星不服气。 谢来给手腕上绕绷带,平静说道:“你们也确实不能说她,让人听到了不好,她给我补课是因为老师的要求。” 王星还是不高兴:“真在一起又怎么样,你长得也好看啊,现在成绩不是也上来了吗?我看就挺配的,怎么就说不得。” “算了,不说了,你也不打算读书了,真是倒霉的日子。”他突然叹气说道。 谢来盯着手中的篮球,半晌之后露出一丝苦笑。 ——大概,是配不上吧。 —— —— 八月初江芸芸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外婆正拉着她絮絮叨叨叮嘱着,无非是要她小心点。 “那个谢来……”某日,小姨回家吃晚饭,一家子坐在一起看电视,突然说道。 江芸芸耳朵一动,随后眼睛看了过来:“我同座怎么了?” “他姐姐好像病了。”小姨犹豫说道。 江芸芸震惊。 “哎,不好说,总之他家事情很乱,你理她远一点,他生父好像是省里的一个人,他生母已经走了,这个姐姐认识的人也不太清白。”小姨随口说道,“算了,不和你说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 “虽然我们也很同情谢来,但你和他不一样,我希望你在求学路上能认真读书,之前你们班主任还给我打电话了。”小姨苦口婆心劝道。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高兴抱怨道:“老班年纪不大,话很多的,没有的事情。” 小姨看着她,无奈摇头:“你要好好读书的,大学人才辈出,尤其是你的专业。” “知道啦。”江芸芸收回视线,继续看电视。 小姨和外婆对视一眼。 江芸芸出发去省里的前一天,她突然翻看到日历。 ——今天是谢来的生日耶。 她摸了摸脑袋,悄悄往外看去,正好看到外婆和小姨坐在一起说着话,只能摸了摸脑袋,抽出作业开始写作业。 “我去我前桌家玩。”没多久,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孩出现在门口,大声说道。 “这么热的天,晚点去吧,反正也不远。”外婆说。 “没事的,明天我就要去比赛了。”江芸芸头也不回就走了。 —— —— 谢来今天失误很多,教练把他骂了一顿,最后放下狠话——不想练就滚回去。 “没事,今天多热啊,场馆的空调又差,热死了。” “就是,老华就是脾气差。” 众人安慰道,没多久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来。”江芸芸的脑袋出现在窗户外。 谢来吃惊看了过去。 江芸芸快乐招了招手。 众人一看也跟着要过去,谢来把人骂走了。 他站在门口,想推门出门前,抬头擦了擦脸上的汗,还换了一件干净的背心,等一出门,外面热浪滚滚,他忍不住眯了眯眼:“你……你摔了!你怎么摔的。” 他紧张上前,想要触碰一下,却又停在原处,只能着急问道。 江芸芸摔得手肘都破了,膝盖上的裤子都破了一个洞,小脸也灰扑扑的。 “嗯,体育馆在修路,没注意。”江芸芸不甚在意摸了摸脸,然后把车把手上的蛋糕递了过去,“就是蛋糕坏了,你还吃不吃啊。” 谢来惊呆在远处。 “就谢谢你帮我体育考试补课了。”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把手里的蛋糕高高举起,“我特意买的草莓蛋糕,你不是爱吃草莓吗。” —— —— 两人坐在阴凉处,蛋糕放在谢来的膝盖上,确实摔得一塌糊涂了。 “还吃吗?”江芸芸愁眉苦脸,“还没能吃吗。” 谢来直接用刀差了一块,塞进嘴里:“味道没坏。” “好吧,那生日快乐哦。”江芸芸笑眯眯掏出一朵花来,是一朵小小的桃花。 “现在哪来的桃花?” “不知道,路上有得卖,我就买来了,给你的,好看吧。”江芸芸笑说着。 谢来一口一口吃着蛋糕,两人也就这么安静坐着。 “你,为什么要来给我过生日啊。”许久之后,谢来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眉头紧皱,显然也在思考。 “我听说你姐姐出了点事情。”她说。 谢来脸色微微发白。 “我担心你走错路了。”江芸芸又说,“但我直接跟你说,你肯定嫌我烦,我只好提着一个蛋糕来了,但我来了又不知道说什么,但我想着,不能重复走老路的,你姐姐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谢来低着头,看着四分五裂的蛋糕,突然笑了笑:“我这日子破的还不如这个蛋糕呢。” “那是我摔得,不作数的,而且蛋糕是自己做的,你现在就是在做蛋糕胚,而且不是做的很不错嘛,你训练认真,读书也认真。”江芸芸认真说道。 谢来闭上眼,任由夏日的风吹过自己的脸颊,哪怕坐在阴凉处,燥热和痛苦已经席卷而来。 “这是我全部的压岁钱,三万多。”江芸芸掏出一张卡,塞到他手里,“你看看能不能解一时之困,而且国家还有很多政策的,你等我考试回来,我给你查一下,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我找我小姨,我小姨是大人,她肯定有很多办法的。” “你小姨……”谢来侧首看他,“可我是坏孩子。” “你不是啊!”江芸芸眼睛又大又亮,不解说道,“你这次考试都九十九了!中等水平,大人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大人是坏大人,可你不是坏孩子。” 谢来闭上眼,第一次感觉到夏日炎热灼灼,照得他无处遁形。 ——无数时刻,他总是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芸。 她的同桌明媚快乐,怎么就……就这么耀眼呢。 他无数次隔着那层衣服,看着那些树影倒影在她身上,想要靠近她,可一看到那双明亮眼睛就相形见绌,不忍直视内心荒谬卑劣的想法。 她是太阳,是月亮,是无数群星汇集的星光。 而他,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石头,最被人厌恶的污泥。 “行了,我要回家了。”江芸芸完成一件大事,站起来说道。 她站在谢来面前,叉着腰,挥着手,认真说道:“你别放弃你自己,你的未来有很长的路要走的,我知道读大学有助学贷款,你别怕,有我呢。” 谢来看着她骑着自行车哼次哼次离开的背影,影子一晃一晃的,直到再也消失不见,这才缓缓低下头,看着已经融化的蛋糕。 小小的蛋糕,晃啊晃,怎么就晃到他手里了。 阴影处,一滴眼泪落在惨不忍睹的蛋糕上。 —— —— 高二下学期,老班突发奇想,要大家填写自己的志愿,江芸芸填了国防科技大学的火箭制造专业,众人惊呼。 谢来盯着那个学校,见人走了下来,低声说道:“这个要考多少分啊。” “七百以上吧。”江芸芸笑说着。 “那你肯定考得上。”谢来说。 “那肯定啊。”江芸芸得意说道,“你呢,你要考什么。” “这个学校在哪里啊?”谢来没回答,反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北京。”江芸芸说,“你是特长生,你有想好考哪里吗?” 谢来摇头。 “那你可以考北京体育大学。”江芸芸说道,“这个学校体育专业就很好哦。” 谢来点头。 “分数很高啊。”前桌的脑袋转了过来,幽幽说道,“特长课分数高,文化课也高,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谢来这个成绩努努力也不是不行的。” 谢来盯着她看,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妈耶,又疯了一个。”前桌震怒。 —— —— 高三的日子紧张极了,谢来的成绩出人意料一直往上走,等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他考到了第三十名。 “妈耶,吃什么金坷垃。”前桌惊慌失措,“怎么要赶上我了。” “你一个高三就知道吃吃吃。”江芸芸说。 “压力大啊!!”前桌崩溃。 江芸芸笑着看向谢来:“考的真好,保持住,一定能上最好的学校。” “一起去,北京。”他突然说道。 江芸芸用力点头:“行啊!!” 前桌幽幽说道:“我也去北京,你到时候能介绍一八五的,六块腹肌的大帅哥给我吗。” 谢来点头说道:“可以。” 好冷的笑话竟然有些接,还是不苟言笑的谢来,前桌受宠若惊,哆哆嗦嗦转回去写作业了。 “妈耶,真疯了一个。”她嘟嘟囔囔着。 —— —— 高考结束出来后,江芸芸特意去看谢来,谢来很是紧张,但察觉到她热切的视线,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等成绩的那半个月,所有人都度日如岁。 江芸芸并不紧张,每天吃吃喝喝,还胖了两斤,开成绩的第一天,有学校亲自来学校抢人了,小姨亲自出面说这事,只让江芸芸自己去选个好地方,回头家里人聚一下。 谢来也很紧张,他甚至不敢打电话。 “看看吧。”姐姐躺在床边,笑说着,“让姐姐看看,姐姐培养出什么人才了。” 谢来露出无奈苦笑。 “你要是考得好,你就去找你生父吧。”姐姐又说,“我也都耽误你好几年。” 谢来抿唇,不说话。 “不耽误。”他拿起电话时,低声说道。 一阵沉默后,他挂上电话,突然笑了起来。 “恭喜啊,来来。”姐姐伸出憔悴病弱的手,拍拍他的胳膊,“去找你要找的人吧。” 谢来直到跑到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下这才回过神来。 他突然有种无处遁形的不安。 ——万一,江芸芸不想知道呢。 这座小区充满了文化人的气息,而江芸芸从小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她悲悯善良,不过是天性如此。 六月的太阳已经格外炎热,却依旧无法驱散他心中的潮湿和难过。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站在她身边。 “谢来。”背后传来一个惊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