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神君当成渡劫道侣》 第1章 丹卿迷迷糊糊刚睡着,好友云崇仙人火急火燎冲进来,一把将他从床榻扯起。 “都火烧眉毛了!你居然还有心情睡!” 云崇仙人急得原地转圈圈,张口便是数落,“丹卿啊,咱们天界里,唯独你这只青丘狐狸钟爱困懒觉,你说你这是什么毛病!你若疲惫,你使个法诀驱逐不就得了。我找你半天,先是去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以为你在守丹炉,又去……” 耳畔嗡嗡,丹卿揉了揉惺忪睡眼,实在没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他眼尾沁出星点泪光,润湿鸦羽般漆黑的睫毛,有种罕见的透明脆弱感。 云崇仙人顾自絮叨。 始终没提及“火烧眉毛”到底为哪般。 丹卿耷拉着脑袋,又想打呵欠了。 好友仍在侃侃而谈。 丹卿实在没好意思开口撵人。 拢紧皱巴巴的衣衫,丹卿乖巧坐在床榻,摆出专注聆听的姿势。 恍惚间,云崇仙人似乎在说两千年前的事儿。 那会儿云崇仙人飞升不久,领的差事出了错,幸得已有经验的丹卿路过指点,这才免受责罚。 “当时本君真觉得你是个正义的好神仙啊,必定前途无量。结果呢?你瞧瞧你这懒散性子,做狐狸的,是不是都跟你似的。可我接触的别个狐狸分明上进得很,大部分还特别狡黠阴险。你呀你……” 说着说着,云崇仙人扭回头,发现丹卿居然坐着睡着了! 面前隽秀男子呼吸平缓,脑袋微沉,几绺乌黑发丝垂在胸前,从俯视的角度,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轮廓,以及一点薄红唇瓣。 云崇仙人:…… 心好累。 云崇仙人摇摇头,转身离开。 将要跨出门槛,云崇仙人脑中灵光闪现,总算想起此行目的。 风驰电掣般,云崇仙人瞬移回丹卿身前,他用力摇晃他肩,语气焦切:“丹卿,大事不好,外面盛传你痴缠战神顾明昼!还说顾明昼为摆脱你的纠缠,甫一凯旋,便迫不及待与三公主定下婚约。” 丹卿被晃得头晕目眩,下意识应声:“哦。” 这家伙压根没听明白呢! 云崇仙人气得用折扇敲他脑袋:“战神顾明昼和三公主要成婚了。” 丹卿捂着额头,涣散目光逐渐有了焦距,他呆呆复述:“战神顾明昼和三公主要成婚了?” 云崇仙人郑重颔首,他端详着丹卿,试图从他表情推断出真相:“外面传言可是真的?” 丹卿还没消化信息:“什么传言?” 云崇仙人语速极快:“战神顾明昼前去北境前,你当真向他表白了?他还拒绝了你?” 丹卿眨眨眼,露出标志性呆懵的表情。 他抓了下头发,那动作,什么青丘狐狸啊! 简直像只蹲在路边的大蠢狗。 “我向战神大人表白了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 云崇仙人没好气,同丹卿说话,他情绪总是容易起伏。 “定是这帮神仙们的恶趣味!这是诬陷、是诽谤。丹卿你莫怕,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咱两关系这么好,你若钟意战神顾明昼,我能不知情?”云崇仙人摇着折扇,笃定地得出结论,“你平常眨下眼,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动动手指,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喜欢战神顾明昼这么麻烦的事儿,你这么懒,才不会干呢!” 丹卿皱着眉,努力回忆。 战神顾明昼前往北境平乱是十年前的事儿。 这十年,丹卿日夜苦守太上老君的丹炉。昨夜仙丹大成,丹卿得以解脱,回来倒床就睡。 许是没休息好,丹卿脑子乱糟糟的,半天才理出那么点思绪。 “我确实没向明昼神君表白。”丹卿肯定地说。 “我就知道,”云崇仙人满意地眯起眼睛,扇子扇得更勤快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性格么!痴缠战神这种高调的事儿,你怎么做得……” “但那日我有送他平安锦囊,他没收。” “……” 云崇仙人嘴角抽搐,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折扇骤停,云崇仙人盯着丹卿:“你可别告诉我,锦囊里装的是你上次让我瞧的红豆。” 丹卿无辜点头:“就是啊!” 云崇仙人仰头望天,用折扇敲了下自己额头,低喃道:“不冤呐!你委实不冤呐!” 丹卿认真同他讲:“明昼将军此去北境,司命仙君曾断言,他这趟波折颇多,或有劫难。至于那颗红豆,你是知道的,乃凡间得道高僧心血所化,驱厄运、保平安,比天界许多符箓法器好使。” 云崇仙人斜眼看他:“所以你便送给他?那你这只蠢狐狸可知,红豆又名相思子,赠红豆是恋人之间才能做的事,你喜欢战神顾明昼?” 丹卿傻了眼:“这红豆不是那种红豆!它只是驱邪厄罢了。” 云崇仙人摆摆手,旁的神仙和战神未必这么想。 一时无言。 云崇仙人问:“彼时战神说了什么?” 丹卿回忆起当日画面,终于生出些坐立不安:“他那日是有些古怪,说什么你的心意我明白,还有你很好,是我……” 越说,丹卿音量越低,再迟钝,他也察觉出不对味了。 云崇仙人喉口溢出两声冷笑。 半晌,云崇仙人“啪”得合上折扇:“罢了,误会一桩,说清就好,只是就这么件送红豆的事儿,是怎么传出你痴缠顾明昼不休的?” 丹卿先是同样不解,尔后有所领悟,他弱弱地看向好友,弱弱地开口:“许是我这几百年送过他高岭瑶琴、烛龙剑鞘、珍品会元膏。前几千年还偷偷送过他……” “宴丹卿!!!” 丹卿被吼得脖颈一缩。 云崇仙人拿折扇指着他,悲愤欲绝的样子:“都这般了,你还说你不是痴恋顾明昼?最可恶的是,你居然瞒着我?我难道不配知道你喜欢顾明昼吗?难道我们不是天界最好的朋友么?” 丹卿有点委屈。 他呆呆坐在床榻,眼中尽是迷惘:“原来,这便是喜欢么?” 云崇仙人一屁股坐在丹卿旁边:“你送他那么多珍稀之物,担心他、牵挂他,这不是喜欢,那是什么?” “我只是想把好的东西都给他。” “这位朋友,你陷得很深嘛!”云崇仙人怜悯地拍拍他肩。 丹卿想反驳,他真的只是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顾明昼而已。 这是他幼时就滋生的念头。 可是,如果这便是喜欢,那他,似乎确实是喜欢顾明昼的。 “你何时对他起了这般心思?” “很有些年了。” “丹卿啊!”云崇仙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顾明昼乃天界最骁勇厉害的战神,年纪轻轻,便位居神位。且他自小养在天帝膝下,与太子容陵、三公主感情深厚。这般尊贵人物,你倾慕他很正常,但他……你也莫难过,你只是太晚出现在他生命里,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不够好的原因。你们约莫、约莫……是有缘无分罢了。” 丹卿乖乖点头。 光影斜落在他白皙脸庞,他眼睫低垂,打下两片扇形阴影,鼻尖似乎还细微地耸了耸。 落在云崇仙人眼底,便是伤情至极。 “你想哭,就哭吧。”云崇仙人靠过去,“我把肩膀借你,绝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为什么要哭?” “顾明昼要娶别的女人,你不难过吗?” “比起难过,”丹卿思量着合适的说词,“我更想祝福他们。” “……” 太伟大了!丹卿爱得实在是太卑微了。 云崇仙人抹了抹眼角,十分万分地心疼他。 在丹卿寝殿逗留许久,云崇仙人一步三回头。走之前,他还反复嘱咐丹卿,若难过,尽可寻他,切莫憋着闷着伤了身体。 丹卿不住点头,总算把云崇仙人送走。 倒回床榻,丹卿困意驱散不少。 他用被子捂住头,脑海突然浮现出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那一幅。 灰蒙蒙浊雾里,小小少年瘦削的身影一步步朝他走来,他衣袍是很漂亮的银蓝色。这是丹卿有记忆以来,见到的第一抹色彩。 惋惜的是,他始终没能在那时牢牢记住他的脸。 但这抹银蓝,永远烙印在了丹卿心底,不曾忘怀。 丹卿知道,那小小少年,便是战神顾明昼。 所以,这就是他毅然决然离开青丘,来到九重天的理由。 …… 翌日,丹卿一觉睡醒,险些误了当值的时辰。 他匆匆整理毕,立即前往兜率宫。 去宫殿的路上,难免遇到许多神仙同僚。 往常相遇,诸位神仙鲜少与丹卿问候,今儿倒是分外热情。 丹卿局促地一一回礼,恨不能从头到脚全把自己藏起来。 身为青丘狐族,丹卿相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就算在狐狸里头,那也属拔尖儿的头一份。 初来天界时,诸位神仙都对这位唇红齿白、貌若好女的青丘狐狸很感兴趣。 狐狸么,长得粉嫩雪白一团,就很有摸摸逗逗的欲望。 奈何丹卿总是呆呆的,不够机灵,还总爱躲着睡懒觉。 时间一长,神仙们也就习惯性地开始忽视他。 这倒也合了丹卿意,他讨厌被过分关注,他上天庭,本就只是为了顾明昼,除了战神顾明昼,他什么都不在乎。 一阵寒暄。 待丹卿走远,几个仙娥仙侍望着他离去的单薄背影,纷纷议论开来。 “这般怯懦本分的丹卿,竟也会做出那等狂热痴迷的事!” “据说丹卿刚来天界时,便时常赠送战神礼物。” 第2章 丹卿只恨不能原地消失。 生平头一次扯谎,扯得还是这般没羞没臊的慌,更令丹卿绝望的是,他这番荒诞至极的说辞,全被当事人容陵给听见了! 刹那间。 丹卿只觉地动山摇、头晕目眩。 云雾翻涌,白袍男子脚踏虚空,翩然落于虹桥。 他伫立在顾明昼身旁,与丹卿隔着两三人宽的安全距离。 可还是离得太近了。 近到丹卿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松墨香,近到他站定时,带起的微风甚至吹起了他袖角。 容陵淡然自如地看了眼丹卿,面上瞧不出半丝端倪。 只是微微向上勾起的眼尾,带着那么点儿似笑非笑的促狭。 一闪即逝。他眼尾平垂,潋滟春光顿时消散无踪。 此时站在丹卿与顾明昼面前的,仍是天族那个最最端方温润、守礼克制的容陵神君。 对于容陵的突然出现,顾明昼不知该庆幸,又或是郁结。 他问容陵:“你怎么在这里。” 容陵浅笑:“随意走走罢了。” 他嗓音低沉,似灵泉淌过玉石的清冽,又含着花瓣携风远去的缠绵。 靡靡天籁,也不过如此。 丹卿却听得后脖颈猛然一缩,毛都快炸了。 顶着巨大压力,丹卿俯下身,僵硬地向容陵施礼:“兜率宫小仙官丹卿,见过神君殿下。” 温润的嗓音从上端拂来,似春风化雨般的体恤:“丹卿仙人不必拘礼。” 容陵表现得越是若无其事,丹卿越是难堪。 热血一股脑冲到天灵盖,丹卿面颊涨红,尴尬得脚趾都不自觉往里蜷曲:“二位神君慢聊,小仙还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 待容陵微笑点头,丹卿立即掐来一朵云,落荒而逃。 他这会儿使出的腾云术,速度堪与疾电媲美。 目送丹卿远去,顾明昼神色复杂,喃喃道:“他刚说的话,你信吗?”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明昼,容陵答非所问道:“你与容婵的婚事,真定下了?” 顾明昼沉默一息:“方才天帝询问我意见,我应了,天帝已命星君们开始推演吉日。” 这便是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容陵颔首。 他五官深邃,所以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翘起,借以冲淡眉眼间的锋锐。 此时,容陵却收了笑意,像是褪去伪装:“顾明昼,有没有选择的余地,取决于你自己。” 顾明昼闻言一怔。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 容陵恢复了往日温润如玉的形象,他轻拍了拍顾明昼肩部坚硬的铠甲:“容婵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我虽无血缘,却胜似手足。我希望你与容婵的结合,少一些利益得失,多一些情投意合。这样对你,对容婵,都好。” 他们三人自幼相互扶持,若说情谊,顾明昼对容婵的宠爱不比容陵少。 但那是男女之情吗? 在容陵面前,顾明昼生平第一次有些抬不起头,娶容婵,他自然有他的心思。 但顾明昼确定,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他万万不会委屈欺负了容婵。 可不知为何,顾明昼脑中蓦然浮现出丹卿看他的眼神。 雾濛濛的,充满赤诚与愧疚。 然而一时摇摆,不足以摧毁经久积累的意志。 顾明昼压下心中若有似无的苦涩:“你信我,若我娶容婵,我定会爱她护她,绝无二心。” 容陵笑意未减,另起话头道:“过几日,我需下凡历劫一趟。” “你刚从归墟回来,怎要下凡历劫?”突然想到什么,顾明昼眉头紧锁,,“你是不是沾染了归墟煞气?” 容陵不以为意:“镇守归墟数千年,多多少少会沾染些煞气。” 顾明昼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身为天宫胜绩累累的战神,顾明昼沾染的因果业障繁多,上次历的劫是无量苦厄劫。 而容陵,别看他面上若无其事,顾明昼心底清楚,归墟煞气比因果业障可怕得多,他这次,要历的可能是万载难逢的无边苦厄劫。 此等大劫,变数极多,一着不慎,便会陷入难以想象的深渊。 “你切勿掉以轻心,还有,祝你早日渡劫归来。” “承你吉言。” …… 一路腾云驾雾,丹卿甫一回到寝房,便化作原形,把自己藏进被褥。 圆滚滚拱起的被窝外面,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扫来晃去,满是窘迫。 被子里,还不时传出轻微的呜咽悔恨声。 这脸,算是彻底的丢尽了。 一想到自己当着容陵的面,一本正经扯谎说倾慕他的样子,丹卿就忍不住脚趾抠地。 顾明昼相信他这番说辞了么? 容陵应当不会把他这粒尘埃放在眼里吧! 做狐狸做到这等份上,丹卿好悲伤。 捂到不能顺畅呼吸,丹卿终于从被子里钻出来,他自暴自弃地摊着肚皮,露出毛发最柔软的腹部。这里洁白光滑,没有一丝杂色,看着都想让人摸一把。 丹卿用前爪捂住眼睛,蔫了吧唧的。 满目黑暗,方才尴尬的画面反而更清晰,它们羞耻地一遍遍在脑海重现。 丹卿哀嚎一声,保持着捂眼的姿势,僵直地摔回床榻。 他完了。 真的完了。 这羞耻的后劲儿极大,无论怎么缓,丹卿还是尴尬得想撞墙。 自觉无颜出门,开天辟地头一遭,丹卿向太上老君告了数日假。 告假的日子里,丹卿哪儿都没去,就这么窝在寝宫里,放逐着自我。 云崇仙人得空找来时,很是掬了把同情泪。 瞧瞧,这段憋屈伤情的单恋,把咱们家漂漂亮亮的小狐狸都折腾成什么样了啊! 情之一字,当真比洪水猛兽都可怕。 云崇仙人拉着丹卿坐下,心疼地上下端详:“你的黑眼圈怎么比夜明珠都大?” “这脸色,比广寒宫的雪月花都白啊!” “呜呜呜,丹卿,你的头发都快失去光泽了,要不你变回原身,我给你梳梳毛?” 丹卿恹恹看他一眼,没力气搭理他。 云崇仙人讪讪一笑,心虚得很。 作为毛茸茸的忠实爱好者,云崇仙人做梦都想摸一摸丹卿的狐狸原身。 那手感,肯定比云朵都软绵。 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眼下丹卿如此伤怀,他还在觊觎他的狐狸毛,委实过分。 赔罪地斟了杯花茶,云崇仙人捧给丹卿。然后拉着他扯东扯西,说了许多无用废话。 丹卿听得脑袋嗡嗡,用无奈的小眼神觑他:“你要说什么便说吧,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放心,我受得住的。” 云崇仙人讪笑一声,收了刻意作出的嬉皮笑脸:“丹卿啊,”他小心翼翼开口,“明晚天帝将设庆功宴,慰劳凯旋而归的战神及其天兵天将,同时,天帝他……”云崇仙人难以启齿道,“他将在宴上公布战神与三公主容婵定婚的消息。” 丹卿愣了愣,很快,他嘴角漾起浅浅笑意。 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并没有牵连到战神身上。 真好。 云崇仙人怔怔盯着丹卿,猛地收紧掌心,不忍再看。 他此时脸上笑得有多甜,心里就有多痛对不对? 可怜的小狐狸。 明夜顾明昼与三公主恩恩爱爱,他却要独自垂泪到天明吗? 云崇仙人本就是自凡间飞升的,太明白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苦痛痴。 不行,明晚他绝不能抛下丹卿孤零零一人。 他可是丹卿最好的朋友! “丹卿,你记住,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云崇仙人步伐坚定地离开。 徒留呆愣愣的小狐狸一头雾水。 翌日,丹卿正在收拾寝宫,云崇仙人来了。 他一把拽起丹卿,不由分说地把人带到花药宫附近的杏花林。 两人择案对坐,云崇仙人微拂袖摆,桌上登时出现一堆瓷釉瓶。 云崇仙人很有义气地向丹卿介绍:“这些都是我用功德换来的美酒佳酿,丹卿,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丹卿咋舌地望着满桌美酒,说不出话。 这么多灵酒,没个三四百年的功德,绝对换不来。 云崇仙人飞升不过两千多哉,日子一贯过得紧巴巴,对自己都抠抠搜搜的,却对他那么大方。 丹卿鼻子酸涩,眼眶发热。 云崇仙人斟了杯酒,递给丹卿:“快尝尝,这可是上好的青梅雪露,很贵的。” 盛情难却,丹卿感动地看了眼云崇仙人,仰着脖颈,一饮而尽。 云崇仙人又道:“这瓶是桃花醉,比青梅雪露还贵上两分呢!”说着,便要拧开香木酒塞。 丹卿伸手拦住他,小声道:“我也喝不完那么多酒,没开的,咱能退吗?” 云崇仙人憋着肉痛,摇了摇头。 随即换上一副大方慷慨的模样:“退什么退,丹卿,你若真拿我当朋友,就别辜负我的心意。”深深看了眼丹卿,云崇仙人斟了杯酒,敬他道,“咱们做神仙的,岁月漫漫如山河,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千年后再看,今日种种,不过云烟罢了。丹卿,来,咱们干一杯。答应我,今夜过后,明早太阳升起,你就又是从前那只心大的懒狐狸了。” 丹卿:…… 虽然不怎么满意云崇仙人的用词,但丹卿还是痛快地与之碰了杯。 就着肉脯干果,两人推杯换盏,对酌得很是惬意。 云崇仙人摇头晃脑、啧啧称叹:“不愧是功德才能买来的佳酿,就是醇正。来来来,丹卿,咱们继续喝。” 第3章 容陵觑了眼从天而降的雪团子,略施仙诀,毫不客气地甩开黏在他腿上的毛茸茸挂件。 小狐狸骨碌碌滚远了,也滚晕了。 它迷蒙地晃了晃脑袋,很有些理不清楚状况。 挺拔而模糊的银蓝背影就在眼前,小狐狸懒得思考那么多,它滚雪球般重新滚回容陵身边,再次抱住他的腿,轻轻地唤:“战神大人!” 容陵星眸如寒潭,他弯了弯唇:“战神大人?” 许是受归墟煞气影响,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复往昔和煦,甚至能品出几许危险意味。 懒懒睨着这只蠢狐狸,容陵轻描淡写般道:“看清楚,你现在抱着的,究竟是谁?” 他嗓音裹着雨天的潮湿之气,像阴暗角落里生出的灰色苔藓,让人周身起了层黏糊糊的鸡皮疙瘩。 丹卿毛茸茸的爪子僵了僵。 他装满浆糊的脑袋,被这语气里的沁凉撞出几分清明。 慢动作地仰头,丹卿正好对上一双淡淡俯视他的眼。 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瞳如墨玉。 内眼角朝下,外眼角微微上挑,睫毛很长,并不十分浓密。 九重天的神仙们常说,容陵殿下惯是温和的,一双笑眼包罗万象,好脾性得很。 丹卿却觉得,他此时勾起的眼尾,怎么瞧都不似笑意,反而像不屑与嘲讽。 烟花一簇簇,在丹卿脑海轰然炸开。 银龙闪电,于海面砸出擎柱般的漩涡。 暴雨滂沱,苍穹晦暗,天地沦陷…… 是末日来了么? 丹卿微张着嘴巴,爪子失了力,僵硬地倒在杏花地。 他死了。 是真的死了。 天地静寂。 容陵面无表情地睨着装死的狐狸,伸出右脚,用鹤纹靴尖踢了踢雪团儿,一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 小狐狸的毛发被他靴尖拨得有点乱,却毫无反应。 容陵右眉轻挑,嘴角微勾,笑意未达眼底。 双手负在背后,容陵转身便走。 没走几步,他忽而改变主意,又退了回来。 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容陵伸出两根节骨分明的玉指,把摊在地上的雪团拎了起来。 离得近了,刺鼻酒味扑面而来,难闻得很。 容陵揪着小狐狸颈间软肉,侧头离它离得远远的,尔后召来祥云,翩然飞出杏花林。 身不由己地被容陵捏在掌心之中,丹卿整只狐狸都不大好了。 容陵这是想做什么?他要带他去哪里? 莫非神君殿下被他激怒,要把他送到斩妖台? 何至于此! 他只不过借用了下他的倾慕者身份,又在醉得稀里糊涂时,把他认成恩人并抱了大腿罢了。 可事实只是这样吗? 细细思量,他的这些所作所为,貌似也很难算作小事。 想到这里,丹卿的心瞬间拔凉拔凉的。 完了,他居然连着把容陵神君得罪了两次。 这位可是修为恐怖的未来天君。 丹卿被自己吓得不轻,一颗狐狸心脏怦怦乱蹦,却不敢在这会儿“幽幽醒转”。 容陵两指拎着小狐狸,怎么看都有点儿滑稽。 幸好天帝设宴,叫得出名号的神仙都去赴宴了,也碰不到什么相熟面孔。 容陵黑着脸,弯弯绕绕地,闯入偏僻的青黛殿。 青黛殿住着几位与丹卿品级相近的小仙官们。 丹卿院落居南,平日里,他与邻居们井水不犯河水。 神仙嘛,聚集得多了,也鱼龙混杂。有的神仙生性淡泊,不喜社交。有的神仙则与喜好攀附权贵的凡人类似,一心想要结识更有档次的神仙,丹卿小小兜率宫炼丹仙官,显然不在他们的结交范围之类。 设在寝宫外的结界,被容陵不费吹灰之力地挥袖荡开。 他随意扫了眼院落,庭前有棵万年银杏树,刚冒出青绿的嫩叶尖儿。 四处干净简朴,没有多余摆设。 都踏进自家住处了,丹卿不至于感知不到熟悉气味,他先是大惊失色,后又生出几分惊喜。 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良善端方的容陵神君吗? 真没想到,容陵神君贵为储君殿下,偶遇醉酒小仙官,都放心不下,还不辞辛劳地送他回家。 丹卿由衷感叹,往常盛赞容陵神君宽厚的言论果然不假! 今日,天神慈悲的光环竟降落在他身上了! 瞥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毛团,容陵拂开厢房花门,把它丢到床榻。 他动作实在称不上优雅体贴。 丹卿跌落在榻上,头磕到竹枕,稍稍有些痛。 他不以为意。 甚至认为天神只是略略失手而已,并不打紧的。 容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毛团儿,眉梢微挑。 这小东西,前头刚打着爱慕他的名义,在顾明昼面前澄清“暗恋”,紧跟着又醉醺醺地拽住他衣角,软绵绵地唤他“战神大人”。 当真是,嚣张得很。 就这般崇拜仰慕顾明昼么? 为了让顾明昼安心娶别人,连喜欢他的谎话也编排得毫不心虚。 容陵盯着一动不动的雪白狐狸,它蜷缩在深青色被褥旁,双目紧阖,尾巴盘成毛茸茸的小半圈儿。 显然是要将装死贯彻到底了。 容陵嫌弃地摇摇头。 它这傻不愣登的样子,不禁让容陵想起三四千年前,那只蠢呆了的小毛团。 那会儿,容陵时常前往顾明昼宫殿。 小住数月,也是惯有的事。 毕竟迁往栖梧宫前,容陵本就与顾明昼同住,而那时,玄武殿还不叫玄武殿,而是沧劲殿。 依稀记得,那是三千多年前的某一天,一只鬼鬼祟祟的小狐狸偷溜进了观澜苑。 它很谨慎,先四处观望一番,见没有人,才抖去身上枯叶,粗略梳理了番毛发。 沧劲殿东侧的观澜苑,正是容陵从前居住的院落。 彼时,容陵恰好坐在墙角的万万年梧桐树上小憩。 古树枝繁叶密,他左脚懒懒搁在一截树枝上,背脊倚靠着树身。 刚百无聊赖着,这只胆大妄为的狐狸便闯了进来。 透过密密匝匝的梧桐叶,容陵觑了眼那雪团子,它停在院中,四处观望,像是寻找着什么。 斟酌良久,它终于迈着毛茸茸的步子往容陵这边踱来。 容陵挑挑眉。 树下的狐狸已然寻到宝地,它挥舞着爪子,在桐树旁的空地,迅速刨出个坑。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疑似种子的玩意儿放入其中。 容陵这就不懂了。 偷闯观澜苑,就为埋一粒种子? 不,事情定然不简单。 容陵警惕地隐去身形,用苍老粗粝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肃穆的嗓音突如其来,把小狐狸吓得跌了个屁股墩。 它摔进了泥土堆,雪团儿瞬间变成了脏兮兮的黑团儿。 顾不得清理,小狐狸惊恐地到处逡巡,毛茸茸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慌乱与心虚。 寻觅许久,小狐狸找不到旁的神仙,只能颤抖着问:“你、你是谁?” 容陵仗着修为高,也不怕被识破,佯装愠怒道:“你在老夫脚底下肆意撒野,还敢质问老夫是谁?” 小狐狸当即怂了。 它傻乎乎看着面前巨大的梧桐树,像是意识到什么,忙举起两只毛茸茸前爪作了个揖,磕巴着道歉:“梧桐树爷、爷爷,您莫要生气,我、我无意冒犯您,只是……只是觉着此处甚好,您、您也长得特别好,所以才斗胆在……在这里种一株枇杷。” 容陵活了几千年,还没人叫过他“爷爷”。 他顿时生出几分古怪的威严来:“种枇杷?你是谁,在此处种枇杷作甚?” 小狐狸自觉有愧,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 原来它来自青丘,刚在九重天任职不久。前些日子它无意得知,顾将军很喜欢凡间的熟枇杷,所以它特地下凡,寻找到上好的枇杷种子,想悄悄种在顾将军宫殿里。 容陵听得啼笑皆非。 神仙们不重口腹之欲,性情生硬的顾明昼就更不稀罕这些了。 至于喜好枇杷一说,想来是容婵贪嘴,所以顾明昼才给她弄了几筐来。 也不知外面如何传的,居然把顾明昼传成了爱吃枇杷的人。 容陵清咳两声:“你与顾明昼什么关系,为何如此大献殷勤?” 小狐狸还挺不好意思的,看那样儿是不想说,但它还是悄声回了:“顾将军于我有恩,我想报答他。” 容陵见它扭捏得很,便也没细究。 后头几百年里,容陵在观澜苑里偶遇过小狐狸几次。 它亲自种下的枇杷终长成参天大树,每年都结出累累的橙黄色果实。 陆陆续续,庭院还多出些樱桃、石榴、柚子等果树。 曾经气势凛然的观澜苑,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个繁茂果园。 容婵倒是欢喜得很。 她是极青睐这些果子的。 容陵便由着事态发展了。 虽然小狐狸种的果子都进了容婵肚皮,却也免了顾明昼为她寻觅之苦。 辗转算来,算是顺利报了恩情吧。 再后来,归墟有变,容陵自请前去镇守。 这一守就守了几千年,期间容陵鲜少离开,也再没见过这只笨笨的小狐狸。 夜风经窗,洒下洁白月辉。 往事被风徐徐吹散。容陵负手立在床畔,淡淡瞥了眼小狐狸。 原来,报恩不过是它信口胡诌的借口。 它哪儿是为报恩,它这是倾慕顾明昼,千方百计地想对他好。 可惜,顾明昼从不是优柔寡断的有情人。 容陵无甚喜怒地瞥了眼雪白团子,面染薄霜,拂袖离去。 第4章 容陵回栖梧宫时,容婵已在殿里候了他好一阵儿。 宫灯盏盏,璀璨夺目。 婀娜纤细的妙龄女子立在博古架旁,把玩着一柄古玉雕刻的小玩意儿。 容婵今日隆重装扮过。 她佩戴了整套东海呈贡的莲生红珠首饰。 鹅黄宫裙繁复精致,袖衫披帛皆由独一无二的鸾凤绫罗制成,轻薄似雾,缥缈如烟。 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都很衬得上她九重天团宠小公主的身份。 听闻脚步声,容婵侧眸,嗔了银蓝锦袍男子一眼:“宴席不过初初开场,二哥你便不见踪影,母后令我来寻你。”她微微噘起嘴,娇气得很,“今晚虽是庆功宴,确也称得上我与明昼哥的订婚礼,你作为兄长,岂有偷闲躲忙之理?” 容陵从容地走到容婵身旁,屈指弹了弹她左脸,趁其不备,飞快抽走她手中古玉雕件,仔细搁到博古架上。 容婵气结。 她瞪圆杏眸,不可置信。 不就是年少摔碎过他几件收藏品嘛,犯得着防她跟防贼似的么! 容陵似未察觉容婵的怒意,慢条斯理地将收藏品归位。 容婵气得小脸都红了。 过往几千年,这位二哥远在归墟,不是想见就能见得着的,每每看到空无人影的栖梧宫,容婵都十分的思念他。 如今本尊回来了,容婵却又恨得牙痒痒。 小嘴噘得老高,容婵骄横地朝容陵伸出掌心:“我的订婚礼物呢?还有明昼哥的,你得赠双份。” 容陵睨她:“顾明昼的我自会给他,你还没同他拜堂成亲呢,就这般压榨起人来了?” 容婵不服气:“明昼哥的就是我的,现在不是我的,以后也是我的。” 容陵懒得同小公主掰扯,自乾坤袋中取出备好的礼,容陵递给气鼓鼓的容婵,顺便逗弄道:“别气,再气变成包子精了可如何是好?” 容婵:…… 好在容陵送的礼物甚合容婵的意,精雕细琢的木匣里,装着她盼了整整两千年的易髓珠。 哪怕极力掩饰,容婵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易髓珠极其罕见,天地间难寻。 这种珠子虽无甚大用,却可将丑陋神器锻化成任意模样。 容婵本命神器是龟壳制成的罗伞,固然威力大,却丑得要死,每每切磋试炼,小姑娘都羞于亮出武器。 如今有了易髓珠,便能将之变幻成仙气飘飘的样子了。 “谢谢二哥,”容婵娇哼道,“算你有心,那我原谅你好啦。” 容陵失笑,如珍似宝般呵护养大的小公主,就像温室娇花,眼底保留着难能可贵的纯真。 不知联想到什么,容陵眼睫微垂,掩住眸中复杂:“与顾明昼订婚,你很高兴?” 容婵还在宝贝她的易髓珠,不甚在意的口吻:“高兴啊。” “你喜欢他?” “自然喜欢,”得了礼物,容婵小公主很乐意向容陵献殷勤,娇滴滴道,“可我更喜欢二哥。” “那你对二哥和他的喜欢,有何不同?” 容婵听懂了容陵的言外之意。 她收了笑容,认真望着眼前俊美非常的男子,正色道:“二哥,我们生来为仙,本就不该耽于情爱。身为天宫帝女,我若要寻觅道侣,自是要挑选除了你之外,这天地间最可信最厉害的儿郎。明昼哥威名震八荒,六界皆忌惮。他娶我,固然有诸般缘由,我嫁他,难道就没有我的考量吗?” 自小到大,容婵鲜少同容陵剖析心里话,她有些赧然,“你放心吧,明昼哥对我有自小爱护到大的情分,况且他的为人秉性,你最是清楚不过。” 容陵微怔,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妹妹。 “你长大了。”摸了摸她如瀑长发,容陵欣慰一笑。 容婵不好意思地轻哼一声,撒娇般道:“我早就长大了好不好。” 殿内气氛温存。 容婵挣扎半晌,终是把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二哥,你光顾着说我,那你自己呢?” 容陵挑眉。 容婵思量再三,低声道:“自大哥陨落,你便变了个人似的,这几千年,你开心过吗?” 提及大哥容廷,容陵微微沉了面色。 容婵亦是面染悲伤。 从前的容陵自然不是这样,那会儿的酷飒少年并不爱笑,眉角仿佛浸着生来便有的不驯。 他张扬又叛逆,放荡且不羁,行事全凭一腔热血,丝毫不会顾及天族皇子的体面。 小小年纪,便敢独闯昆仑峡,抽走堕魔老道的仙骨。 但凡闯到他面前的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之辈,他更是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活得骄傲且恣意。 如今呢?如今的容陵事事以天族为先,周旋在往日他看都看不上的族群之间。 他谈吐优雅,嘴角永远保持同样的弧度。 就像在脸上戴了个酷似大哥的面具。 容婵心疼地看着容陵:“二哥,我只是希望你肩负未来天君职责的同时,能稍微过得自在些。” 短暂沉默。容陵低眉瞅着容婵,他面上仍是笑着,语含戏谑,似乎并不怎么认真的口吻:“原来我们阿婵更喜欢从前的二哥?!”说着,捏了捏她脸颊,状似了然道,“早说啊,既如此,那二哥日后待阿婵‘一如往昔’便是了。” 容陵刻意咬重的“一如往昔”四字,把容婵惊得一个激灵。 并不怎么美妙的回忆,戛然浮现容婵在脑海。 容陵少年时期的臭脾气,说人嫌狗憎都不过分。 最深受其害的,不是天帝天后,也不是容廷顾明昼,而是当时软糯糯的小容婵。 数千年前,小容婵不过凡尘五六岁孩童的模样,生得那叫一个粉雕玉琢、珠圆玉润。 加上她乖巧早慧,逢人便唤哥哥姐姐,哪个神仙瞧着能不欢喜? 偏偏容陵就不吃这一套。 那会子的容陵跟个泼猴儿似的,每日拽着相龄的顾明昼,在四海八荒上蹿下跳,斩邪龙、焚神庙,就没他不敢闯的祸。 少年容陵的世界精彩得很,哪有功夫搭理没断奶的女娃娃。 小容婵也是同他杠上了。 哭闹耍赖,向天帝天后告状,什么泼皮烂招数,小公主都不嫌丢面儿。 小恶魔频繁耍横,彻底激怒容陵。 这家伙直接从九重天掳走这只惹事精,他提溜着她脖颈,翻山越岭,专挑恐怖阴暗的地方闯。 途经魍魉森林时,他们遇到了丑陋无比的蟒妖。 蟒妖战力强大,少年容陵似是不敌。 少年容陵甚至扬言,要将肥嫩可口的容婵送给对方吃,以便谋得他逃离的机会。 时至今日,容婵仍记得容陵当时的腔调,吊儿郎当的,还带着几分凄惨:“小阿婵,不是哥哥不帮你,而是哥哥委实打不过这丑蟒妖,便只好委屈你了,谁叫你生得粉粉糯糯,一看就很美味呢?别怕,被吃掉的过程也不是很痛苦,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你放心,待哥哥搬了救兵,定会替你报仇,不让你白白被这丑蟒妖吃掉的。” 彼时的小容婵土包子一个,窝在天宫从未见过世面,当即就吓尿了,真尿的那种。 她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胳膊紧紧箍着容陵的脖子,生怕被吃,而且还是被这么一只丑绝人寰的蟒妖吃。 少年容陵强忍着嫌弃,循循善诱:“如果小阿婵日后乖乖的,不再欺负捉弄哥哥,哥哥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必须把我们乖巧的小阿婵救出去。” 小容婵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承诺,呜呜呜,她以后再也不使坏了,她才不要被丑八怪吃掉。 少年容陵倒也说到做到,他拼了命与蟒妖对抗,“身负重伤”地把小容婵救了出去。 事后,小容婵感动得不得了,心想,她的二哥可真好啊。 他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她不被吃掉。 呜呜呜,他真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比大哥都要伟大两分的哥哥呢! 再后来,长大的容婵每每回想这些,都快被自己给蠢到晕厥。 她这二哥的坑挖得委实值当,不仅解决了自身烦恼,还连带着赚了一堆好宝贝。 毕竟小容婵年少无知,哪懂什么腹黑阴险,至此便把二哥哥奉作神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哪怕自己没有,都要全部留给他。 容陵凶她,定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不对。 容陵烦她,定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不好。 容陵…… 栖梧殿灯火通明。 过往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重映,容婵莫名打了个冷战。 她喜欢从前的二哥哥?还希望容陵用以前的方式套路她? 呵呵。 倒也大可不必。 光想想从前傻不愣登的自己,容婵就快窒息了。 这兄友妹恭的戏码哪儿还维持得下去? 容婵匆匆道了声“预祝你渡劫顺利”,忙寻借口,逃之夭夭。 望着远去的鹅黄背影,容陵摇摇头。 夜深了,露意浓。容陵收回目光,漆黑的眸子闪烁着晦暗的光。 这些年,他很少再回忆过往。 今夜容婵不经意提及,容陵才觉得,那些曾经,竟如此的陌生,且遥远。 恍惚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 青黛殿。 丹卿悄然睁开眼睛,他被酒水湮没的脑子虽然不大清醒,心情却属实不错。 容陵殿下真是顶顶仁慈的神仙啊! 他不仅不责备他僭越,还温柔地送他回家。 丹卿在心中很是感慨了一番,世上怎会有这等美好的神明呢! 既长得好看,能力又强,不愧是九重天可望不可即的天字号美男子。 今日过后,说不定他也要成为容陵殿下忠实的拥护者了呢。 第5章 屋内,背对而立的男子身形挺拔、威势逼人,想来是惯常发号施令的上位者。 再看他通身打扮,气派得很。 深紫色刺绣长衫,长发被白玉冠束起,玄色腰带嵌着珍贵的七彩玲珑珠,竟足足有十八颗。且腰间还悬系着精巧的镂刻香球流苏,端得是尊贵又不失风雅。 云崇仙尤在苦思冥想。 一旁丹卿已恢复如常,他掩住晦暗不明的眸色,作揖行礼,言语恭敬:“丹卿见过青丘狐帝。”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青丘狐帝宴祈? 云崇仙人看了眼古里古怪的丹卿,俯首参拜:“天枢宫小仙官纪云崇,拜见青丘狐帝。” 被称作青丘狐帝的男子终于回过身,露出庐山真面目。 他容貌俊美,有潘安卫玠之风范,就连眼角轻浅的皱纹,都给人一种儒雅迷人的韵味。 青丘狐帝宴祈,本就是出名的风流美男子。 传闻他年轻时流连花丛,六界皆有相好,还曾惹得魔族女子与妖族女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接任狐尊之位后,宴祈的性情倒是有所收敛,再未有桃色绯闻传出。 屋内寂静,落针可闻。 宴祈淡淡看了眼丹卿,嗓音听不出明显起伏:“四千年未见,看到本尊,你便只唤一声狐帝?” 他嗓音不怒自威,在空阔大堂回荡,经久不息。 丹卿瞳孔微缩,面色泛白。 他抿了抿绯色的唇,似忍耐着什么,自喉间溢出不轻不重的几个字:“丹卿见过父尊。” 伴着这声“父尊”,天空仿佛轰隆一声惊雷,把云崇仙人劈得外焦里嫩。 顾不得礼仪,他视线惊诧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丹卿居然是狐帝宴祈的儿子?是青丘的少君殿下? 云崇仙人细细打量二人,丹卿眉宇间的旖旎殊色,确实与狐帝宴祈神似。 只不过宴祈身上多了些岁月酿就的洒脱从容,而丹卿却少了些狐族天生的无骨媚态。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力量托着云崇仙人站直腰身。 随即,他掌心多出个镶有翡翠玉石的木匣。 宴祈如长辈般和蔼道:“云崇仙人不必多礼,这些年,有劳你照拂丹卿。匣子里的红覆扇,便当做本尊给你的见面礼吧!” 红覆扇?狐帝这么大方的么? 可瞥了眼安静得古怪的丹卿,云崇仙人婉拒道:“狐帝客气,若说照拂,是丹卿帮助我居多,这红覆扇,小仙委实消受不起,还请狐帝……” “收下吧。”宴祈神情看似慈祥,眼底却有不容拒绝的威严。 接收到丹卿示意他收下的眼神,云崇仙人默了默,拜谢道:“多谢狐帝赐赠。” 宴祈周身威势不减,在这股逼仄的压迫下,云崇仙人不得不识趣告退。 临走之前,他担忧地看了眼丹卿,尤放心不下。 很快,屋中独剩宴祈与丹卿。 宴祈面无表情端坐上位,半晌才沉声道:“四千年前,你执意入职天宫,打得便是接近战神顾明昼的主意?”他微冷眸光落在丹卿脸上,略作停顿,忽地哂笑,“你与战神这桩丑闻,如今可都传到了本尊耳里,倒也丝毫不嫌丢人。” 丹卿身体轻颤,自始至终都未抬头。 他垂着眼皮,努力降低存在感,仿佛连呼吸声也消失了。 宴祈冷冷盯着丹卿:“给你两个选择,即刻随我回青丘,或者准备下凡历劫。” 丹卿微怔,他缓慢抬起眼睛:“可我并未感知到劫难的降临。” 宴祈道:“本尊自有办法助你,这趟渡劫,你把莫须有的心思都收一收。待历劫归来,若想回青丘,回来便是。”说到这里,又难掩讥讽,“战神顾明昼即将迎娶帝女,你还留在天宫,莫非是想让这些无聊的仙族看尽我狐族笑话不成?” 丹卿张了张嘴,他并不想再回青丘。 但这话,终究没能说出来。 宴祈无声无息地走了。 丹卿站了许久,随即耷拉着双肩,回到卧房。 躺在床榻,丹卿拉过被褥,把自己盖得严丝合缝。 宴祈并不喜欢他,这一点丹卿打小便知。 当年得知他的存在后,宴祈专门辟出一方无人知晓的空间,将他关了两百多年。 那两百多年,丹卿孤单地活在须弥空间里。 他的世界很宽阔,有广袤森林,有澄澈湖泊,有蓝天和白云。 他的世界也很狭小,小到所见所触,都是灵力变幻出来的虚物。 两百多年过去,宴祈将他从须弥空间放出来,却从未承认他的身份。 丹卿很难不去猜想,或许宴祈从未期盼过他的出世。 又或者,是他母亲,偷偷将他生了下来。 那他母亲究竟是谁,她还活着吗,她在哪里,生得又是何模样? 可惜,除了那片危险又浑浊的灰雾,除了那抹银蓝色的少年背影,丹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一觉睡得意外的沉。 两日后的中午,丹卿徐徐醒来。 窗外银杏树仿佛又长大了些。 丹卿望着那片绿意,忽然生出些许迷茫。他来天宫,是为了报少年的恩,如今少年即将成婚,他也失去了留下来的意义。偌大天地,他接下来何去何从? 此时下界渡劫,竟已是最好选择。 又过三日,天府宫鸣雀小仙官找到丹卿。 他告知丹卿,这月十六将安排他下凡应劫,请提前做好相应准备。 狐帝宴祈办事的能力,丹卿从未质疑。 其实如丹卿这般修为血脉的仙灵,早已渡过劫,有的甚至都历劫数次了。唯独丹卿体质特殊,至今尚未感应到劫难的降临。 这并非好事,但数千年过去,狐帝宴祈从未主动提及。 如今这般上心,约莫是真的嫌弃他在天宫丢尽了狐族颜面。 得知他即将下凡应劫后,太上老君干脆免了丹卿仙务,只委托他再办件差事。 原来前些日子,九重天升上来一拨小仙。 仙御史那边刚调/教完,预备派往天宫各处任职,兜率宫也有一个名额。 兜率宫主炼丹之责。 选拔仙官自然马虎不得。 丹卿见过仙御史后,在飞升小仙里挨个挑选,最后择定名叫徐君迁的小仙。 此仙在凡间曾是大夫,做的都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良善事。 因功德高,连飞升都是天道保送上来的。 登记造册。 丹卿顺利领走徐君迁。 路上,丹卿与徐君迁讲解兜率宫注意事项。 徐君迁听得认真,还从袖中取出凡人用的纸笔,将丹卿所言一一记下。 丹卿配合地等他落笔,才继续往下叙述。 半柱香过去,徐君迁已写满三四页。 他字迹隽秀,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般,稳重且值得信任。 丹卿不由生出些好感:“不日我便要下界历劫,此后若有不解,你可以向白檀仙人或如柳仙子请教,他们都是乐于助人的前辈。” 话落,丹卿明显察觉徐君迁僵了僵,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狼狈,以及丹卿读不懂的情绪。 是他说错了什么吗? 徐君迁很快恢复如常:“小仙谢丹卿前辈赐教。” “往后大家都是同僚,无需客气,直接唤我名字即可。”说着,丹卿迟疑地问,“我刚有说错什么吗?你神色似乎不大对劲。” 徐君迁微怔,旋即弯了弯唇:“与丹卿仙人无关,我方才只是想到一些前尘往事。” 一片浮云被风吹来,到他们身旁时,已溃散成游丝,即将湮没于天地间。 徐君迁认真望着这些云丝,声轻如絮:“往事终将逝去,就像它们的宿命一样,不是么!” 丹卿没听太明白。 只觉得,这位新飞升上来的小仙似乎还挺有诗意! 与徐君迁分别,丹卿朝西走,远远便见云崇仙人腾云而来。 丹卿下意识的反应,竟是想躲。 毕竟他与狐帝宴祈的关系,一直瞒着云崇仙人,且丹卿也不知如何向他…… “丹卿,你挑好新人了吗?”云崇仙人甫一落地,便急急询问。 丹卿颇感意外:“挑了。” “挑的谁?千万可别是徐君迁啊。” “……就是他。” 沉默半晌,云崇仙人扶额:“丹卿啊丹卿,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丹卿很无辜,那双澄澈的眸子仿佛在说:我怎么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呀。 云崇仙人好生疲惫:“但凡你平日少睡些懒觉,也不至于消息如此闭塞。” 丹卿讪讪然。 云崇仙人也不指望丹卿就此改性,他轻叹道:“前夜琼花宫设宴,有幸请来文昌帝君。新晋这一批小仙都被带去见见世面。却没料到,其中一小仙见到文昌帝君,竟似丢了魂,冲上去便紧紧抱住文昌帝君,一边哽咽,还一边伤情地问,‘郁郎,是你吗?’此言一出,琼花宫满场皆震。” 丹卿也很是瞠目结舌。 等等,那位勇猛的小仙官,莫非就是…… 云崇仙人拢着手,施施然瞥了眼震惊的丹卿:“如你所想,这位仙人,便是徐君迁。” 丹卿头晕目眩,经好友一番讲解,才知原委。敢情文昌帝君也刚历劫归位不久。 而徐君迁,好巧不巧,正是文昌帝君在凡尘的道侣。 这实在是…… 半晌,丹卿干巴巴问:“彼时文昌帝君如何反应?” 云崇仙人挑眉:“能有何反应?他可是帝君,活了万万把年,渡的劫没十次也有九次。指不定在徐君迁之前,还有过别的渡劫相好呢!” 丹卿听得唏嘘,莫名怅然。 第6章 紧跟着,树林冒出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 他们上前,扣住中箭的细作,押到锦衣公子面前。 “殿下,留活口吗?” 被唤作殿下的男子神色淡漠,他看都没看那细作半眼,倒是有闲心逗弄雄鹰。 “本王箭下,何曾留过活物。” 轻飘飘的话语刚落下,尚在挣扎的细作一阵抽搐,骤然断了气。 侍卫们面面相觑,满目震惊。 三殿下箭术超群,他们确实知道。 但今日情形与往日不同,毕竟飞出去的箭矢,先是击落空中飞箭,然后才射向那叛逃细作。 但—— 细作仍然死了。 就这样死在了殿下那支箭下。 侍卫们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殿下的箭术竟已恐怖至此?说句出神入化,怕是都不为过! 微风徐徐。 林间萦绕着浅淡血腥味。 丹卿怔怔望着死去的……细作,颇有些震惊。 他身旁灌木丛里,居然藏了个人? 而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这就是凡人吗? 无论是感官还是嗅觉,都如此的……迟钝! 默默立在树下,丹卿掀起眼皮,静悄悄地,打量马背上的男人。 他很年轻。 也很俊朗。 是乍一眼望去,便叫人惊艳的那种好看。 不曾想,凡尘亦有此等绝艳殊色,竟不亚于九重天上的清泠谪仙。 丹卿忍不住在心里猜测。 他命里注定的渡劫对象,会是面前这位杀伐果断的殿下吗? 云崇仙人曾说,他凡尘的渡劫对象,于他有救命之恩。 而这位殿下刚刚救了他,所以…… 许是察觉到他注视,锦衣男子兀然抬眸。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 丹卿心尖猛颤。 他眼里浸着霜雪般的寒意,目光像两道锐利的冰钩子,从上往下,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丹卿,似在审判他的灵魂。 丹卿莫名有种被箍住心脏的感觉,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但不管怎么说,刚刚都是他救了他。 理应道谢,丹卿正要上前,一道声音横空插入,打断他的动作。 “殿下,属下在附近,另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可疑人物。” “哦?”锦衣郎收回视线,懒洋洋地。他屈指逗弄了下肩上雄鹰,兴致缺缺道,“带上来瞧瞧。” 远远的,属于少年郎的声音随风传来。 “操,都说七八遍了,我们不是细作,快放开老子。” “你他娘的,居然敢用剑指着我?你想死是不是?” “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刑部尚书王柏,他最宠爱的小儿子王佑楠就是我,呵,怕了吧?怕了就给爷磕十个响头,爷说不定还能饶……” 被挟持着往前走,王佑楠气得快要抓狂。 他本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没长眼的王八蛋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结果—— 当余光瞄到三皇子段冽的刹那,王佑楠面色惨白。 这煞星怎会在此? 莫非刚才射出那箭的,是他?! 是了,能拥有此等神技的人,除了他,又还有谁? 不知想到什么,王佑楠双脚虚浮,摇摇欲坠。 再看到站在旁边的丹卿,王佑楠猛地一颤,整个人像是暴晒在三伏天烈阳下,冷汗涔涔。 不过须臾,竟是全身湿透。 偌大京城,王佑楠最不敢得罪的人,便数三皇子段冽。 这并非段冽身份有多尊贵,又或者多受皇帝宠爱。 而是因为他的疯,他的狂妄不羁,他的歇斯底里…… 这人一旦发病,可是连朝廷命官都敢砍。 今时今日,就算他老子王柏在场,也不敢往段冽枪口上撞,而他王佑楠又算个什么东西? 王佑楠心生绝望。 膝盖一软,他踉跄跪倒,直接磕了个响头。 段冽眉梢一挑,轻哂道:“本王还没给你磕头,怎么自己倒抢先跪下了?” “啁啁……”段冽肩上的雄鹰瞪圆眼睛,蓦地凶戾叫唤。 像是在与主人唱和。 地上两人抖得更厉害了。 段冽有多疯,他的爱宠鹰隼就有多嚣张。 去年,这畜生就活生生啄掉了老沈国公的眼珠子。 那残酷血腥的场面,是无数人的噩梦。 彼时,段冽却在笑。 他嘴角噙着漠然的弧度,冷冷睨着打滚挣扎的老沈国公,就像在看一团扭动丑陋的蛆虫。 满堂沉寂。 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出声。 璀璨长明灯下,段冽嘴角含笑,褪下戎装的三皇子,打眼望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儒雅公子哥儿。 他俊美无双的容貌,本就极具欺骗性。 可没人会沉溺于一个阎王的美色。 因为,那或许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炎热八月,王佑楠的心,突然凉得彻底。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连饶命都喊不出来。 “殿下,这是在林间发现的武器。”侍卫上前,呈上一柄弓,以及几支雪白的箭。 这是近日京城盛行的落日弓,专为富家子弟把玩,弓身通体赤红,缀有翡翠珠玉。 段冽随意瞥了一眼,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 丹卿却微微出神。 这是刚才朝他面门射来的白色箭矢。 是他们想杀他? 丹卿眉头轻锁,他也不想卷入这些是非。 只可惜他是下来渡劫的。 丹卿叫苦不迭,不是说渡劫无须他操心,一切皆由命格推着走吗? 真是倒霉啊! 暗自叹气,丹卿上前两步。 他努力作出愤怒的模样,颤抖着问那二人:“是你们想杀我?为什么?” 跪伏在地的王佑楠恐慌到极致。 “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仿佛抓到最后的救命稻草,王佑楠指着旁边抖若筛糠的少年,将罪名都推到他身上,“是你庶弟想要杀你,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丹卿眼神微动。 庶弟?那他身份…… 匍匐在地的另个少年既怕又恨,他掌心死死攥住一把腐朽枯叶。 身为庶子,他身份上不得台面,唯有巴结王佑楠这些人。 可今时不同往昔,若不再替自己辩解两分,便不是打几十板子就能解决的事了。 毕竟马背上那位,可是赫赫有名、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 不知打哪来的力气,楚之平竟飞快爬到丹卿面前。 他抱住丹卿的腿,哭求道:“大公子饶命,我不会射箭,您是知道的啊!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 楚之平哭得涕泗横流,“是王小公子恨您,他说您装腔作势、自命清高,整天端着脸,一副谁都看不上眼的模样。可背地里,却是个勾三搭四的妖艳骚货,昨天惹得丞相家的公子和世子爷大打出手,今天又害得他二哥醉酒痛哭,闹着要找李家退婚。所以他对您怀恨在心,我都是受他蛊惑怂恿,大公子救救我,大……” 丹卿被晃得脑袋晕。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凡尘人设,怎会如此不堪? “楚之平!”王佑楠暴起怒喝道,“你他娘找死是不是?” 此时王佑楠早已忘记惧怕阎王爷这回事,他踉跄奔来,一副要撕烂楚之平嘴巴的模样,“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是谁每天在小爷耳边嚼舌根,说楚之钦娘娘腔不是个男人,又是谁说楚之钦本性浪荡红颜祸水?还有今天,要不是你打着二皇子的名义把楚之钦骗过来,小爷能见到他吗?你这个猪狗不如的贱货,小爷踹死你!踹死你!” 两人扭打在一起,如疯狗对恶犬。 丹卿呆呆看着,有些失神。 他实在没办法接受那两人嘴里的自己。 清风穿过树梢,吹起丹卿鬓间碎发。 他眼神茫然,红唇饱满。 面上既有清高不容玷污的委屈。 也有纯真不谙世事的无辜。 丹卿自是不知。 他现在的容貌虽不比从前,却也是人间一等一的绝色。 尤其眉眼间的茫然脆弱感,与九重天上的他,有八.九分相像。 段冽被吵得头疼,满脸都是不耐烦。不知不觉,眼尾流淌出肆虐的杀意。 “你也嫌吵,是不是?” 他屈指点了点雄鹰的头。 雄鹰意会,猛地冲向缠斗中的二人。 它气势逼人,凶狠劲十足,活像地狱爬出的恶魔。 王佑楠和楚之平避之不及,被雄鹰狠狠剜去一块血肉。 这些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都是没有血性的孬种,哪曾见过这般阵仗。 而雄鹰却见过伏尸百万的战场,也曾在血泊里折翼受伤,它眼里的煞气皆由白骨垒成,真实得令人心悸。 成功整治两条疯狗后,雄鹰一个旋转俯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丹卿漂亮的眼珠子疾冲而去。 它势头不减,直至距离丹卿右眼仅剩几寸,骤然顿住。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与雄鹰想象中的略有不同。 眼前的孬种,既没有哭,也没有尖叫。 这人,傻的吗? 丹卿呆呆与雄鹰对视。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雄鹰圆溜溜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似大受打击。 一人一鹰,就这么保持着古怪的姿势对望。 侍卫们围观得瞠目结舌,似是很敬佩丹卿临危不惧的勇气。 就连三皇子段冽,都纡尊降贵地向丹卿投来淡淡一瞥。 丹卿:…… 等等,他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蓦地后撤两步,丹卿拍了拍胸口,做作惊呼道:“呀!” 第7章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段冽瞥了眼表演拙劣的丹卿,眸光凉薄。 他向来看不惯这群世家子弟,一个个,披着金玉的皮,实则满腹腌臜。 瞧瞧地上两坨废物就知道了,愚蠢又懦弱,连逗弄戏耍的兴致,都让人提不起来。 还有就是丹卿这种。 看似柔媚无骨,指不定比鹤顶红都毒。 段冽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脏。 一声令下,他直接带领侍卫们离开。 马蹄溅起尘土飞扬。 绝影宝马载着段冽,如疾电般,转瞬即逝。 丹卿傻傻望着段冽离去的方向,很有些莫名其妙,这位殿下怎么说走就走? 他都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呢! 不过走了正好。 丹卿也有急事要办。 丹卿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他既然保留记忆,便不可能按照司命星君原本设置的命格走,万一他无意间,破坏了既定走向,怎么办? 在剧情线彻底崩盘前,他还不如想想怎么与九重天取得联系,让他们把漏洞给修补过来。 另边,虎口逃生的王佑楠和楚之平紧紧相拥,两人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丹卿看不懂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不想看懂就是了。 他快步走出翠林,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一座小土地庙。 丹卿认真理了理衣襟,然后跪拜在香案前,双手合十,态度诚恳道:“土地公您在吗?小仙乃兜率宫丹卿,因为走投无路,所以想请您帮个忙。我是从天上下来渡劫的,可能是哪里出了纰漏,我仍保留着九重天的记忆。你能不能帮我向天上递个话,让他们帮忙解决一下问题!待我回到天上,定会报答您的恩情。拜托拜托,真的很急的,如果您听到,一定要替小仙传个话,小仙……” “咳咳……” 丹卿话还没讲完,身后突然传来两道咳嗽声。 原来是个年约四旬的大婶儿,她臂弯挎着竹篮,里面装着瓜果,还有蒸熟的馒头。 应该是献给土地庙的供奉。 丹卿尴尬起身,让位到一旁。 那大婶儿直直盯着丹卿,打量好久,眼里除了惊艳,还有些同情怜悯。 好端端一个俊俏公子哥儿,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傻了呢? 摇摇头,大婶儿走到土地庙前,把贡品摆放好。 她拜了拜,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信女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了我那死去的丈夫。原来他是天帝投胎,他跟我说,等我死后,就把我接到天上享福,做天后娘娘。嘿嘿嘿,信女本来是不大信的,可今早起床,好几只喜鹊蹲在窗户上叫哩!土地神啊土地神,如果信女的梦是真的,您能不能晚上托梦,给信女一点指示?拜托拜托,只要您肯指点一二,信女保证香火供奉不断,还给您修建一座金身。” 丹卿瞪圆眼睛。 真的,他刚刚差点就信了。 这大婶儿,居然想做容陵的后娘? 呃,容陵他知道吗? 丹卿实在不知该露出何等表情。 看着眼前画面,丹卿挠了挠脖颈,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啊! 啼笑皆非地转身,丹卿顺着小径离开,心里难免生出些感慨。 当地仙可真不容易! 如果每天耳旁环绕的都是这种夙愿,土地公能把他的话当真才怪。 看来报错这条路,很难行得通。 如果相关仙官不能及时发现错误,那他岂不是只能靠自己渡劫? 不知不觉,丹卿走到繁华热闹的大街。 他在身上摸了摸,找到个钱袋,里面装着几块碎银。 丹卿握着碎银,就近买了两串糖葫芦,可是摊主找不开银钱。 于是,丹卿很慷慨地买下所有糖葫芦。 拎着摊主找的两吊铜钱,丹卿躲到角落。 准备卜卦。 丹卿苦中作乐地想,咱好歹饿不死吧! 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呢。 六爻这项本事,丹卿学的并不到家,他只能卜简单的卦,难度高的就不准了。 卜什么呢?干脆卜他接下来往哪个方位走,才能找到渡劫对象好了。 丹卿挑拣出三枚铜钱,用双手捧合于掌心。 两正一反为东,两反一正为西,三正为南,三.反为北。 凝神静气,虔诚默念片刻,丹卿忽地抛出铜钱。 铛铛铛,铜钱落在地面。 是北面。 丹卿抱起插满糖葫芦的麦秸桩,一路向北。 从熙熙攘攘人群穿过,丹卿也顾不得路人朝他投来的古怪目光,只心心念念朝着目标,步履不停。 黄昏降临,天边染满红霞。 丹卿走啊走,天黑的时候,走到一座碧瓦朱甍的府邸前。 这座宅子很大很宏伟,门前停了许多马车,规格都很尊贵,想来主人正在设宴。 丹卿走得有些累了。 这座府邸正好挡住他去路。 如果绕路,又要走得更远。 丹卿此时又饿又困。 而且这幅身体实在脆弱,好几次,丹卿都觉得快喘不上气。 再走下去,他兴许会死吧。 没办法,丹卿干脆坐到隐蔽角落,他嫌弃地拔出一根糖葫芦,剥开米糊纸,用力咬了口。 神仙是不必吃东西的,尽管九重天也有神仙爱烹饪下厨,但丹卿不怎么稀罕,有那闲情,他还不如睡觉。是以丹卿从没吃过人间食物,就算修为不够的幼年期,他也只啃啃灵果灵草什么的。 然而下一刻,当酸甜爽脆的味感在舌尖爆开时,丹卿大受震撼,他似乎感受到了飞升般的快乐。 睁圆眼睛,丹卿难以置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珍馐美味? 那一口口酸甜软糯,简直甜到了心坎儿里,让他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丹卿幸福地闭上眼,咀嚼速度时快时慢,一根吃净后,又赶紧剥开一根。 真好吃啊!丹卿觉得,他可以把这些糖葫芦都吃光光。 结果吃第三串时,丹卿已经略有些腻了。 但他还是舍不得这种美妙滋味,便慢条斯理吃着玩儿。 就在这时,灯火通明的府邸传出动静,有一群人从正门出来。 天黑,距离颇远,丹卿这双凡人眼实在是看不大清楚。 只隐约能听到含糊说话声。 丹卿撑着眼皮,困意早已来袭。 他望向府邸,随时都可能睡着。 直至那抹身影打马走出朦胧处,显出熟悉的俊美轮廓时,丹卿顷刻睡意全无,甚至精神充沛、生龙活虎! 竟是三皇子段冽。 他果然就是他的北之所向、是他的渡劫对象吗? 丹卿难掩激动地朝他奔去。 跑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抱住他的糖葫芦架,继续往前跑。 “殿下,三殿下。”丹卿喊得有点大声。 站在府邸门口的几人不由朝这边望来。 马背上的段冽眉头微蹙,不以为意地朝昏暗望去。 然后见多识广的三皇子段冽,也开始怀疑自己眼睛。 那是个人抱着满架糖葫芦在狂奔? 带刀侍卫立即挡在段冽身前,随时都准备着厮杀。 跑到近前,丹卿聪明止步。 他从满满当当的糖葫芦架子后露出笑脸。 这会儿的丹卿吃饱喝足,脸颊潮红,咬过糖葫芦的两瓣嘴唇更艳丽,像开得绚烂至极的绯牡丹。 段冽剑眉轻挑,眼底晦暗不明。 旋即挥手示意侍卫不必忌惮。 就这么个弱柳扶风的娇娇身躯,哪怕能从葫芦架里拔出刀,也保不齐马上就要平地摔一跤。 “殿下,我们白日方见过,”丹卿笑容干净,如拨云见日般,极富感染力,“我还没来得及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呢。” 段冽双眸眯着,表情似有些玩味,还特地扫了眼存在感极强的糖葫芦:“所以?” 丹卿卡了壳。 他是知道凡间有句话很有名,叫做“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但丹卿憋了半天,着实没脸讲,尤其对着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庞。 丹卿忽然想到什么,机灵地把糖葫芦往前送了送:“殿下吃糖葫芦吗?” 段冽:…… 气氛霎时沉默。 两人面面相觑,丹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在天上时,云崇仙人便总数落丹卿。 他说他是一条懒散的咸鱼狐,既没有上进心,也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哪怕天塌下来,亦不能使他奋发图强。若麻烦不主动来找他,他准保能睡到地老天荒。 丹卿表示非常赞同。 他的云崇挚友可真了解他啊! 其实如他这般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活着就一定要主动吗?那样的人生多累啊。 毕竟光解决找上门的麻烦,就已经够丹卿精疲力竭了。 譬如现在,丹卿眼前就摆着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桩麻烦。 ——渡劫。 为了渡劫,他这次恐怕得主动出击了。 长街点灯百盏,将道路照得明亮。 暖晕笼罩着马背上的挺拔男子,却无法融化他凌厉的眼神。 丹卿顶着那道灼灼视线,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攥着一串糖葫芦,丹卿走到骏马前,高高举起,递给马背上的三皇子段冽。 他抬眼望向他,嗓音柔柔的,腔调有种吴侬软语的婉转:“殿下,您尝尝?” 段冽这会儿换了套烟紫的绸缎袍子。 行头固然改变,但那张寒玉般的脸,仍与白日如出一辙。 段冽这种人,一看就极具攻击性,不易亲近。 放在往日,丹卿绝不会没脸没皮地凑上去。 糖葫芦尴尬地顿在空中。 半晌都无人来接。 第8章 那声音继续暴喝,显然怒极。 “楚之钦!!!” 丹卿冷不丁受惊,他缩了缩脖颈,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 灯盏烘托出的恬静氛围,被疾步而来的中年男子踩踏得稀碎。 他双足生风,硬生生走出百万雄师的威势。 双方距离不断缩小,丹卿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来自中年男人的滔天愤怒。 他眼眶烧得赤红。 浇点水上去,应该都能听到“滋滋滋”的声响! 最恐怖的是,他满腔怒火,似乎是冲他而来。 丹卿眼神迷茫,他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大叔了? 等等!丹卿忽然想起,他凡尘身体的名字就叫楚之钦! 所以…… 中年男人风风火火奔到丹卿近前,一双鼓出来的眼珠子,恶狠狠瞪着他。 如果视线能够将人凌迟,丹卿此刻已然阵亡。 中年男子横眉竖目,冲丹卿道:“混账,傻站着干嘛?还不赶快跪下给肃王请罪?” 说话的同时,还频频朝丹卿射出刀子般的寒光。 随即又拱手作揖,作恭敬状,朝段冽行礼道,“三皇子恕罪,犬子野调无腔行事鲁莽,若有得罪唐突之处,还请殿下不要同他计较。这都是下官教导无方,回府后,下官定会严惩犬子。” “楚大学士言重了。”段冽眼角流淌着笑意,他“温柔”地望着丹卿,忽而抬手,替他揩去乌发上的紫薇花,语气含着似有若无的宠溺,“本王觉得,您府上的这位公子甚是有趣呢!” 段冽指腹轻轻擦过丹卿的发,一触即收。 他含笑看着丹卿,不复先前的桀骜轻蔑,深情又体贴的模样。 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丹卿睁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段冽。 这位三殿下,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楚铮看着二人互动,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恨不得扑上去刨开段冽的爪子。 可他哪儿敢给三皇子眼色看?只好冷冷剜了眼丹卿。 丹卿:…… 段冽嘴角勾起,分明笑得儒雅,却特别的让人想打:“楚大学士真是养出了一位品貌兼备的好公子呢!” 尽管气到面容模糊,楚铮还是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对段冽拱手道:“呵呵,三皇子谬赞了。” 段冽好整以暇地看着楚铮,欣赏完他狰狞却隐忍的表情,段冽大笑三声,畅快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临走之际,还不忘朝丹卿笑了笑。 这一笑,灿若桃花,明媚倾城。 仿佛淤泥里开出一朵无比圣洁的佛莲。 可惜,莲心是黑的。 还藏着满满的恶劣挑衅之意。 丹卿不傻,他看出来了,段冽这是故意气“他”爹呢! 可怜的楚大学士,年纪也不小了,却被段冽捉弄得鼻孔哧哧喷热气。 此时如果给他一簇火苗,他估计就能原地炸了。 恭送段冽离去,楚铮憋屈起身,面上时红时白。 猛一拂袖,他疾步朝马车奔去。 走出几丈远,蓦然回首,见丹卿还呆头呆脑杵在原地,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顾忌颜面,不想被远处围观的官员们笑话,楚铮瞪他一眼,低声咆哮道:“混账,你还不快跟上来?” 丹卿怔了怔,被楚铮这一眼直瞪得头皮发麻。 他自小独自长大,与父亲宴祈关系紧张。 许是受这番影响,他对父子之间的相处与牵绊,多少有些心理阴影。 尤其他并不是真正的楚之钦。 丹卿愁容满面地上了马车,都不敢把他的糖葫芦架抱上来。 拢着袖摆,丹卿坐到楚铮对面,尽量离他远一点。 夏日炎热,车窗大大敞着。 夜风轻柔地拂在丹卿脸上,却吹不走他的心虚和忐忑。 马车轱辘向北行驶,这方逼仄狭小的空间,很快被楚铮隐忍未发的怒火填满。 楚铮顾自生着闷气,胸脯起起伏伏,好半晌,才逐渐平息。 丹卿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可头顶那两道针尖般的目光,还是凉飕飕落在他脸上。 “楚之钦!你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半时辰前,三皇子在林相府邸又发了番疯,此人生性凉薄,处处与人针锋相对,嚣张又狂妄,不可招惹。” “还有,你怎么和肃王搞到一起的?你疯了么你?你有几条命够他折腾啊!” “我看你不止是疯,你还想找死是不是?” 炮仗般的斥责,连串砸在丹卿头上,都不带喘气的。 丹卿把头埋得很低。 他不由想起,下凡前,狐帝宴祈曾说的那些话。 当时宴祈的语气里没有明显怒意,却冷得出奇,像寒天腊月里的冰湖。 窒息般的感觉,如涨潮般袭来。 丹卿红唇抿着,额头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 楚铮越说越来气:“我不准你与二皇子接触,所以你便故意跟我作对,去招惹更不能靠近的三皇子?楚之钦,我是你老子,我难道还能害你不成?”楚铮警惕地望了眼窗外,嗓音突然压得极低,“如今朝局动荡,东宫之位久悬未决,咱们若想明哲保身,就必须跟所有皇子避嫌,你懂吗?” 马车内安静极了。 楚铮朝丹卿望去。 他独坐角落,孤僻又清冷的样子,仿佛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见耳里,就像往常那样。 楚铮忍了忍,终是没叹气出声。 楚铮原配夫人去得早,只留下这么个孩子。 这孩子打小安静不爱说话,却生得一副绝艳殊色的好相貌,很得公子小姐们的喜欢。 对于外面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楚铮也恼得不行。你们家孩子见色起意、心怀不轨,关我家孩子什么事?我们家阿钦向来心思简单,秉性单纯。 他就跟他娘一样,素来沉迷莳花弄草这类雅事,对旁的事情可没什么兴趣。 就他这般,能看上你们家的那些歪瓜裂枣么? 可是,二皇子呢? 想到这里,楚铮莫名生出些不安。 阿钦是不喜欢那些纠缠他的人,唯独二皇子是个例外。以楚铮对他的了解,阿钦对二皇子段璧,确实很有些钟意。 前些日子,他还曾在书房,看到阿钦偷偷描摹的二皇子的几卷画像。 楚铮悄悄朝对面望去,疏朗清秀的小公子却忽然抬起头,与他目光在空中相触。 楚铮尴尬地握拳轻咳,放缓声调道:“阿钦,你还没告诉爹,刚刚怎会出现在左相府邸门前?是三皇子将你虏来的?” 提及三皇子段冽,楚铮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似乎丹卿敢说个“是”字,就要找段冽拼命去了。 丹卿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望着楚铮。 他双鬓微微泛白,眼里倒映着模糊的他。 凡间的这个父亲,与狐帝宴祈好像很不同。 那位阎王三皇子殿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看刚刚情形,楚铮分明也是畏惧他的。 可为了楚之钦,他为何却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丹卿默默望着楚铮,如实道:“其实三殿下今天救了我。” 楚铮难以置信,眼神狐疑。 丹卿莫名有些出神。 他想到今天晌午,段冽打马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那刹那,骄阳都不如他刺眼。 段冽纵然是恶劣的,嚣张的,不讨喜的。 但也不至于,满京城谈他色变吧? “阿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铮急忙追问。 丹卿回过神,迟疑片刻,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包括庶弟楚之平骗他出门,以及他差点死在王佑楠箭下的事。 听完后,不同于方才的暴跳如雷,楚铮竟陷入久久的沉默。 他抬手捂着眼睛,在段冽面前都努力挺直的背,此时突然深深地凹陷下去。 丹卿觉得,楚铮好像在难过。 可他现在所有的记忆都是丹卿,而不是凡人楚之钦,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老父亲。 马车沉默往前。 将要抵达楚府时,他们在岔路口遇到了二皇子段璧。 二皇子段璧原本便是打算去楚府的,不曾想,双方竟在此地偶遇。 马车外面,传来二皇子亲随的问话声:“冒昧,敢问车内可是楚大学士?” 楚铮从沮丧中醒神,这瞬间,他神情仿佛苍老了十岁。 匆匆回了声“是”,楚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丹卿,勉强打起精神,率先下车应对。 夜色昏沉。 长身玉立的男子立在溶溶月光里,仿若不染纤尘的谪仙。 “下官拜见二殿下,”楚铮走到段璧身后,躬身行礼道,“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有失远迎。殿下,前面便是下官宅邸,若二殿下不嫌弃,不如下官先恭迎您进府,然后再备些酒菜边吃边谈?” 段璧亲自搀起楚铮,温和道:“楚学士不必麻烦,本王本不该深夜打扰,冒昧前来,是因为……” 正说着,便见一袭青影从楚府那辆马车上下来。 来人清瘦纤细,容颜昳丽。 他的气质很特别。 介于青竹与牡丹之间,少一分风骨则寡淡,多一分妩媚则艳俗。 正是“楚之钦”。 隔着无边月色,丹卿与二皇子对视一眼,随即将头埋低。 他学着楚铮的样子,向二皇子段璧行礼。 晚风拂起他月白的衣袂,二皇子段璧望着丹卿,笑得如沐春风:“阿钦何时与我这般拘谨了?” 这样的夜,耳里能听到段璧的声音,无疑是一种享受。 他音色似弦器,平仄之间,皆是动人旋律。 丹卿方才匆匆看了眼段璧,他无疑也是俊美的,神奇的是,他容貌竟与段冽毫不相像。 第9章 空中忽然飞来数只萤火虫,像繁星降落人间。 丹卿注意力被吸引,目光悄悄追随着其中一只,轻盈地流转着。 段璧低眉注视着他。 眸光柔软,温情脉脉。 二皇子这人吧! 仗着模样生得俊俏,眼含汪汪春水,看谁都像是在眉目传情。 偌大京都,对段璧心生仰慕的公子小姐,那可是数不胜数。 其中便有他家单纯的傻崽崽。 老父亲楚铮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瞟了眼二皇子段璧。 今晚接连遭受打击,这位老父亲气得都没脾气了。 旁的暂且不提,他刚把自家崽崽从狼窝里叼出来。 结果还没捂热,就被另只大熊给盯上了。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咳咳!”楚铮不动声色上前,把丹卿护到身后。 面对二皇子段璧,压力自然比段冽小许多。经过与三皇子夹枪带棒的你来我往,楚铮此刻竟应对自如:“殿下啊,您刚刚的话还未说完呢!您深夜驾临下官简居,究竟对下官有何指教啊?” 大约受段冽影响。 楚铮这会儿说话的口气,怎么听怎么有点阴阳怪气。 好在他笑得十分努力。 哪怕堆积在脸上的褶子毫无真情实感。 段璧面容依然温和,仿佛并未洞察楚铮的任何异常。 “指教万万不敢当,楚大人身为内阁大学士,我需要向您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说着,段璧又望了眼丹卿,似是对什么事终于放心,对楚铮笑道:“不过是些文籍上的注解不大明白罢了。天色已晚,便不打搅楚学士与阿钦安歇了,明日点卯后,我再向您讨教。” 作为尊贵无比的二皇子,段璧为人谦恭温和。 与之相处,并没有面对高位者的诚惶诚恐感。 这是段璧与其他皇子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左右逢源的原因。 满城官员对三皇子段冽有多避之不及,就对仁慈良善的二皇子段璧有多向往。 古语云,得民心者得天下。 可这句话,放在大威朝,却有些行不通。 当今龙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生性多疑,刚愎自用。登基一二十载,尚未立下储君。可见他对膝下几个皇子,各有各的不满或忌惮。 恭送段璧离开后,楚铮沉默地带着丹卿,回到府邸。 夜色沉沉,仿佛在人心里笼罩了层乌云,压得胸口喘不上来气。 楚铮望向身侧的“楚之钦”。 他一直很安静。 就连刚刚面对二皇子段璧,亦没有往日兴奋。 是吓坏了吧! 谁遇到这种事,还能保持理智呢? 想到逆子楚之平,还有王柏家的那位小王八犊子,楚铮就又气又难受。 “阿钦啊!”楚铮酸涩地望着自家崽崽,“近日你就不要出门了,爹爹过两天给你送来山茶紫袍和玉堂春好不好?” 丹卿犹豫了下,觉得他如果不应下,楚铮可能就要哭了。 便妥协地点点头。 “行吧,快回屋歇着。” 丹卿有点晕圈,正愁不知哪里才是楚之钦院落,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童突然冒出来。 似是畏惧楚铮,小童唤了声“老爷”,然后才领着丹卿回知秋院。 等那抹清瘦青影融于墨色,楚铮挥手召来心腹,低声道:“去外面打听打听,看二皇子今日去了哪些地方,或发生了些什么事。” 待心腹颔首,楚铮抬手捏了捏眉心。 许是迎面而来的穿堂风冷幽,楚铮竟险些站不住。 幸亏老管家机敏,一把搀住颤颤巍巍的楚铮。站稳后,楚铮苦笑着摇摇头,叹道:“我去趟踏春院,你带人下去收拾收拾行李,赶明儿一早,让曲夫人带着之平去乡下庄子吧,不用再回来了。” …… 回廊曲折。 小童探头探脑的,见离开了楚铮等人视野,忙巴住丹卿手臂,焦切问:“少爷,二殿下去碧云间找你了,原来那张纸条是骗人的,不是二殿下托之平少爷交给你的,你在碧云间见到二殿下了吗?咱们要不要向老爷告之平少爷的状呀?” 丹卿一低眉,便对上小童眨巴眨巴的眼睛。 他应该比楚之钦小几岁。 肉嘟嘟的脸颊,像没褪去婴儿肥,长得颇为喜庆。 “可是,如果告之平少爷的状,老爷就知道你想去见二殿下了。咱们肯定会被禁足的。”小童不无担忧,拢袖叹着气,像个操碎心的小老头。 丹卿默了默,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件事。 早知楚铮禁足这一套都是用烂的老把戏,他刚刚肯定就不可怜他了。 回知秋院路上,名叫“楚翘”的小童叽叽喳喳,嘴就没停过。 据他所说,再稍作分析,丹卿捋清了事情经过。 原来楚之钦收到纸条后,便马不停蹄赶去竹林碧云间,还不准楚翘跟着。 楚之钦前脚刚出门,楚翘后脚就偷偷溜了出去。 他与端王府的少橙关系不错,少橙同他年龄相仿,是段璧身边端茶倒水的小童,很能在二皇子面前说得上话。 得知原委,二皇子即刻动身去碧云间。 其中不知何缘故,许是时间错落,丹卿并未见到二皇子段璧。 这番来来往往,主子楚之钦糊涂,小童楚翘倒是很清醒。 他深知自家少爷性子,是长期泡在花草里熏陶出来的。 往好听方面说,那叫至纯至善。 用通俗的话讲,那是好骗的笨蛋。 作为楚之钦的贴心小厮,楚翘既要遵从主子吩咐,替他瞒着老爷,又真害怕少爷被骗。 也是挺难的。 两人弯弯绕绕,等回到知秋院,丹卿瞪着满园姹紫嫣红,顿时咋舌。 当然,他没敢露出任何震惊的表情。 淡定,淡定。 他在九重天上,什么阵仗没见过? 譬如那位惯爱豢养灵蛇的文滔灵君,满屋子都是宝贝蛇。丹卿每每去送丹丸,都走不动道。有天回来路上,丹卿拎着的匣子比往日略重,揭开一看,一条通体雪白小蛇,正卧着里面吞食配给别家仙君的丹丸呢。 又譬如南斗星君的府上,养了许多活泼的小鸭小鹅,南斗星君没事就喜欢看小鹅小鸭们在灵河凫水,一看能看整宿。据南斗星君自己透露,每当压力山大时,他便以这种方法解压,效果大大得很。 还有南明真君…… 丹卿想想这些怪癖仙君,再看这满院花花草草。 也就极其容易接受了。 丹卿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懒散性子,适应性颇强。 但这凡间楚府,竟完全无须他适应。 单楚府上的每日三餐,外加下午茶与夜宵,就很让丹卿欲罢不能。 还有小童楚翘的嘴也分外伶俐,时常说些令他捧腹的话,不知不觉,丹卿居然过得有些乐不思蜀。 “少爷,你把这株牡丹修裁得好好看啊!”楚翘蹲在花盆旁,双手托着肉嘟嘟的脸,认真看丹卿照料花草,“感觉比少爷以前弄得好看很多哩!” 丹卿闻言后退两步,眼前的牡丹开得绚烂,花瓣层层叠叠,饱满且艳丽。 欣赏了会自己亲手拾掇的成品,丹卿也颇为满意。 “楚翘,今日中午咱们吃什么?” 楚翘捏着手指细数:“梅菜扣肉,荔枝白腰子,蒸青虾,还有南瓜羊奶羹。” 丹卿眼底立即亮起两簇光。 楚翘好笑:“这几天少爷吃的比以前多很多呢!老爷特别开心,还说要再聘个江南厨子。” “那倒不必。” 他毕竟只是来渡劫的。 思及此,丹卿满载春风的心情,略微低沉。 他已在楚府呆了七八天。 小日子委实过得舒坦,咸鱼属性便展露无疑。 每晚丹卿都安慰自己,没关系,咸鱼完今天,明日他就奋起,努力渡劫。 结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 主仆顺着石子路,回屋子里。 丹卿想着心事,一时无言。 这些天,丹卿在知秋院闭门不出,但楚翘的耳朵长在外面。 府里府外发生的大事,他俱了如指掌。 比如曲夫人和楚之平被赶到乡下庄子去了。 比如楚铮把这件事儿捅到皇帝面前,刑部尚书王柏再不能护犊子,把幼子足足打了三十五大板,还捆着血淋淋的王佑楠到楚府,负荆请罪。不过楚铮那日并未让丹卿出面,只推脱在调养身子。 对王佑楠二人的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算特别重。 主要还是他俩没真动杀机,他们本意是吓唬吓唬楚之钦。怎知王佑楠那经常脱靶的破箭术,关键时刻竟疯的如此厉害,居然直朝楚之钦面门射去。 当时那情势,把两人也吓得差点尿裤子。 回房时,午膳已摆上桌。 丹卿暂且撇去惆怅,等酣畅淋漓用完美食,丹卿捧着撑得圆圆的肚子,拾起刚放下的惆怅,愁得直叹气。 楚翘被接连叹气声荼毒得不得安宁,他捧着盘冰果子,试探地问:“少爷,你是在想二皇子的事吗?” 丹卿没吭声,心里辩驳,不,他在想三皇子的事。 楚翘自以为猜中少男心事,轻快道:“最近老爷盯得紧,我都没敢跟少爷你说。现在外面都在盛赞二皇子行侠仗义的事呐!” 丹卿无甚兴趣地抬了抬眼皮。 楚翘备受鼓舞,把百姓对段璧的吹捧全部复述一遍。 “少爷,其实二皇子对你还是很好的,听说你被诓骗,当即去了碧云间。而且这件惊马蹄下救人的英雄事迹,便是在碧云间附近发生的。听说当时可凶险了,马蹄距离男童仅余……” 丹卿听得心不在焉。 第10章 丹卿哭笑不得。 三皇子段冽的威力,果真是他小觑了。 单单提及,居然就把楚翘吓成这样! 丹卿好笑道:“碧云间那日,你不知是肃王救了我?” “他才不会救您呢!”楚翘撇撇嘴,翻了个不屑白眼,“全京城谁不知三皇子嗜杀成性!他不砍人脑袋就算了,怎么可能救人?碧云间竹林里,他是为捉细作,才阴差阳错救了少爷。若没那细作,他……” 说着,楚翘嘴角泛起冷笑。 他脸蛋生得圆润亲和,此时作出这幅表情,略显违和。 丹卿正要说话。 楚翘莫名打了个寒噤,他缩着脖颈,快步走到窗边,惊恐警戒地往四处逡巡。 足足望了两遍,这才拍着胸口回到丹卿身旁。 丹卿莫名其妙。 楚翘用手挡住嘴,凑到丹卿耳旁,压低嗓音道:“少爷你不知道,阎王那只鹰,邪气得很,能听懂人话哩!这肃王怕人说他坏话,时常把鹰派出去,让它替他监督窃听。” 丹卿:…… “你方才说了他那么多坏话,赶明儿,段冽是不是就得来杀你啦?” 楚翘轻哼,一脸自得道:“我就是个小童,他肯定得紧着朝廷官员监督啊,哪儿轮得到我?再说了,我刚刚仔细察看了,四处都没看到鹰,就看见枝上停着几只麻雀呐!” 丹卿扶额。 真真是无言以对了。 看着满脸嘚瑟的楚翘,丹卿有意逗弄道:“你都说那鹰邪门了,如果它统一了禽鸟界怎么办?窗外那些麻雀,指不定就是它麾下的鸟兵鸟将。” 楚翘瞠目结舌,似是觉得丹卿言之有理。顿时心生绝望,面色煞白。 丹卿又好气又好笑:“逗你玩儿呢!” 楚翘却没缓和多少,他脸上依旧没有血色,双眸直愣愣的,口吻很是悲戚:“少爷,呜。我把这些年的月例都、都藏在床底下鞋子里,就靛青色那双。呜呜,少爷,我若有个好歹,你、你帮我把它交给我娘好不好?呜呜呜!” 丹卿:…… 多大点儿事,怎么就开始掉眼泪豆子了? 丹卿后悔不跌。 拉着眼圈红红的楚翘坐下,丹卿好一阵宽慰,才把人安抚好。 经过这事儿,丹卿算是明白。 在民众口中,段冽已经彻底被妖魔化。 旁的且不说,就单单把鹰派出去监督的这种传闻,也委实过于荒谬了些。 晚上,厨房炖了猪蹄参汤,丹卿品着甚好。 他心念微动,当即借花献佛,端了一大盅给楚铮送去。 书房里,楚铮正在誊写着什么书卷。 瞥见“楚之钦”进来,他动都没动,只从眼缝里漏出点儿余光,知子莫若父般道:“怎么,憋坏了,想出门了?” 丹卿讪讪,他别扭地唤了声“爹”,然后把汤放到桌上,斟酌语句道:“爹,我想亲自去趟肃王王府,向三皇子道声谢,毕竟他对我有一箭之恩。” 丹卿不提此事倒好,既然提及…… 楚铮当即把毛笔搁下,他绷着张臭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 丹卿暗道不好:“莫非您也认为,三皇子救我实属巧合?” 楚铮阴恻恻冷笑:“呵,你老子倒不想这么觉得啊!” 丹卿眉梢微扬,听出楚铮还有后话。 楚铮忽然笑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起身,很有闲情雅致地走到窗前,对月微笑道:“前几天,我备着厚礼,亲自前往肃王府邸,准备拜谢三殿下对你的一箭之恩。结果你猜怎么着?” 对上楚铮含笑的眼神,丹卿后退两步,差点绊到凳子。 此时此刻,楚铮表情可太恐怖了。 冷白月光照在他“如沐春风”的脸上,像是蓄势舞爪的恶魔。 丹卿不想听了。 摆明着不是什么好场面。 正要开溜,楚铮状似风平浪静的话,已在丹卿耳畔响起。 “我被赶出来了,连着备的礼。” “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可是面儿都没露呢!” “他就派了个趾高气昂的刁奴,站在门口,扯着尖锐嗓子冲我喊,我们殿下说了,无功不受禄,某些人也该掂量掂量身份,少自作多情!殿下还说,咱们王府门槛,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低了?怎么阿猫阿狗都能踏进来了?还不快快给叉出去!然后把地给仔细擦擦!最少不低于两遍!” 楚铮笑容依旧,只是嘴角的弧度,怎么看怎么瘆人。 后面情形,楚铮没继续往下说,因为那多少有些伤他自尊,还有在孩子面前的威严。 当时王府门口,不止百姓围观,还有偶然路过的官员。 楚铮羞得脸红脖子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至于后来如何被同僚调侃揶揄之类的,自是不必再多说。 简言之。 楚铮送上门被段冽狠狠羞辱了。 这要换个性子烈想不开的官员。 指不定晚上回来,就挂床单吊了脖子。 楚铮虽未抹脖子,心里头却窝了天般大的火。 丹卿不知该作何表情。 段冽此番操作,伤害性极高,侮辱性也极强。 摸了摸鼻尖,丹卿尴尬道:“三皇子他,他怎么这样啊?” 这般激怒楚铮,身为楚铮的儿子“楚之钦”,他接下来该怎么渡劫嘛! 丹卿眼前一黑,仿佛已然预见他不容乐观的未来。 “阿钦啊!”楚铮“温柔”地望着他,和颜悦色道,“秋天到了,气温该凉了,接下来一两月,你就乖乖待在知秋院,继续忙你的花花草草,哪儿都别去,好不好啊?” “……” 丹卿好郁闷。 他刚准备拜别咸鱼的日子,结果现实不允许。 现实觉得,他还可以再咸鱼下去。 可惜丹卿心态崩了。 他成了条焦躁的咸鱼。 就连午夜梦回,丹卿都会突然被“渡劫”愁醒。 段冽如此不好相处,他如何在保命的前提下,对段冽散发爱意,且至死不渝? 目前他就连接近段冽,似乎都遥不可及。 更别提替他挡刀,为他心碎奉献,为他失去尊严一路跪舔…… 夕阳西下,丹卿在知秋院踱来踱去。 不时便要长叹两声。 楚翘拿着扫帚,疯狂清扫雨后落叶。 生怕又被少爷逮住,问他关于“阎王”三皇子的事。 那可是索命阎王啊!我等凡人,难道不该避之唯恐不及吗? 呜呜呜,他家少爷最近是怎么了! 放着温润儒雅的二皇子不顾,怎的突然变心,对那尊阎王产生兴趣了? 好恐怖呀! 楚翘瑟缩了下,眼神颤抖。 莫不是,那一箭有猫腻,毕竟那可是阎王之箭…… 丹卿并不知楚翘又脑补过多。 事实上,该向楚翘打探的,丹卿都问了。 剩余的,估摸着他也不甚清楚。 把楚翘所说的零碎语句拼凑起来,丹卿对大威朝,对三皇子段冽等人,总算拥有初步了解。 大威朝当今皇帝段询,在皇子中行五。 那届夺嫡之战十分惨烈。 本不具备优势的段询为拉拢势力,费尽千般心机,终于夺得外姓王韩路信任,迎娶其女韩香瑜为侧妃。 凑巧的是,迎娶侧妃之前,正妃王氏竟意外中毒,且于侧妃进门当晚,香消玉殒。 身后只留下懵懂无知的两岁幼子,即端王段璧。 扶为正妃的韩香瑜很快诞下一子。 便是众人口中的“阎王”段冽。 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段冽,理应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可惜,帝王无情,段询更是阴毒冷血。 康正六年,韩王遇刺而亡。 同年,百官上书,细数韩党罪状。 侵占良田、欺男霸女、以权谋私、收受贿赂…… 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 韩香瑜被赐白绫那年,段冽六岁。 他得了很严重的传染病,全身长满脓包。 宫里没有丫鬟太监愿意侍奉他。 金尊玉贵的小皇子,在失去母族荣耀、在受尽父皇冷眼后,是那么的龌龊卑贱,他甚至还不如一条流浪的狗。 一道无情圣旨,将病重的小段冽,送往遥远的苦寒封地。 随同的侍卫宫女们,个个抱头痛哭。 他们不是在悲悯小皇子的命运,他们只是在哭诉他们的不幸。 这病可是会传染的啊…… 他们烧香拜佛,日夜跪拜,只盼着这命不好的三皇子早点咽气。 那是个春天。 护城河上开满迎春,翠绿藤蔓绿油油的,中间缀着无数小黄花。 特别的美,特别的耀眼。 就像一颗颗小太阳。 可是,小段冽已经好久没见过太阳。 车马凄凄惨惨地离开京都,所有人都哭丧着脸,仿若送终。 小段冽躺在马车里,病恹恹地,好像随时都能断气。 他已经一天没吃一粒米,没喝一滴水。 只有等到夜里,穿十层衣物的宫女才会端着食物,捂着口鼻,戴着帷帽。用手臂长的树枝作筷子,匆匆喂他几口肉、几口饼。 有次的宫女害怕得厉害,抖抖索索地,竟把汤全洒在小段冽身上。 小段冽流血的脓包火辣辣的。 可没人在乎他痛不痛。 也没人替他收拾。 因为他得了很严重的传染病。 因为从出生起,就没人喜欢他。 因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帝王,已然等同于判他死刑…… 臭烘烘的马车里。 小段冽哪怕努力伸出手,也推不开那扇紧闭的、小小的窗。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母后。 第11章 就在丹卿思考着,要不要爬墙或钻狗洞,溜出楚府时。一张染有梅香的精致请柬,及时送到丹卿眼前。 是永宁郡主差人送来的。 请柬上写,永宁郡主将于三日后举办“秋韵宴”,诚邀楚府公子“楚之钦”参加,地点在城郊红焰居。 京都这些名门贵族,最喜举办风雅活动。 一年四季,飘雨落雪,花开花败,都是他们设宴的重大理由。 望着窗外日渐浓郁的秋意。 丹卿心想,若是段冽也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因是永宁郡主组织的局,楚铮再不情愿,也没胆儿得罪长公主的这颗掌上明珠。 到这天早晨,丹卿与楚翘兴冲冲捧着礼物——两盆开得茂盛富贵的菊花,乘着府上马车,优哉游哉往山上去了。 沿路景致甚好,行到山脚,丹卿往窗外看了眼,山上红枫似火,连绵不绝。 去红焰居的最后段路坡度大,马车难行。丹卿干脆下车,与楚翘背着包袱、抱着花盆,并肩往上行。 这场“秋韵宴”要持续三天。 永宁郡主作为主人,已提前为宾客们备好寝房。 山中空气清新,丹卿与楚翘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 他们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温润动听的男声:“阿钦!” 丹卿背脊略僵,他记性好,听出是二皇子段璧。 这些日子,丹卿弄清了“楚之钦”与二皇子的关系,明面上,他们是说得上话的朋友,实则“楚之钦”悄悄爱慕着段璧。 可惜啊可惜! 段璧并未救过“楚之钦”。 所以他注定不是他命格里的渡劫对象。 丹卿把怀中花盆递给楚翘,俯身向轿撵上的二皇子行礼。 段璧快步而来:“阿钦怎么同我越来越见外了?” 他目光落在那两盆娇艳的菊花上,眼底生出些笑意,“这是点绛唇与绿水秋波?不愧是阿钦亲手照料的,与我在旁处看到的很不一样。听说这两种菊向来娇养难活,阿钦平日是如何养的呢?” 丹卿微笑:“殿下若感兴趣,等回府,我将照养它们的注意事项写下,让楚翘交给少橙。” 段璧眉眼弯弯:“那便有劳阿钦了。其实我对这些知之甚少,只听说我母亲在世时,十分喜爱莳花弄草,想来她若在世,肯定也和阿钦这般善良好相处。”提及母亲,段璧眸中有一闪而逝的伤感,随即恢复如初,又是满面笑意。 丹卿怔了怔。 段璧母亲,就是段询死得蹊跷的第一任王妃么? 挥去轿撵,段璧与丹卿主仆二人步行。 丹卿默默抱着点绛唇,觉得这位二皇子,委实温柔体贴过了头。 加之楚翘说,二皇子向来如此,并不独独对丹卿特别友好,所以…… 其实丹卿不怎么欣赏这种性格。 仿佛在刻意迎合讨好他人。 而且段璧对每个人都这样好,免不得要招惹出许多误会情债,譬如“楚之钦”。 再者,于深宫长大、身世还如此复杂的二皇子,真能拥有毫无野心的绵软脾性吗? 一番思量,丹卿深深觉得,他这趟渡劫或许并不简单。 “殿下,肃王会来山里么?” 段璧似乎愣住,片刻才道:“抱歉,我不是很清楚。” 丹卿点点头。 段璧讶异地看了眼丹卿:“你是因为碧云间的事,想找他道谢?” 丹卿又点了下头。 段璧劝道:“阿钦,他性子古怪,喜怒无常,连我都……你还是莫要接近他才好。” 丹卿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弯唇笑笑。 微风徐徐。 在漫山火红衬托下,丹卿眉眼清澈,肌肤胜雪。 而他唇瓣那抹胭红,则与这片旖旎绯色,缠绵交融在了一起。 段璧何等人物? 他最擅长察言观色。 丹卿与往日的种种异常,以及对他截然相反的态度,他全看在眼里,只是不说罢了。 到红焰居后,有丫鬟仆从来接引他们。 丹卿与段璧分别,回到各自客房。 永宁郡主身份尊贵,她承办的宴会每次都深得好评,这便使她越发谨慎挑剔,不肯轻易砸了口碑。是以宾客住的雅间都极其考究。 譬如丹卿房里,便放着几簇山间野花,还有几枝快烧起来的红枫。 丹卿逗弄了会儿野花,忍不住直打哈欠。 今天起得早,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他早困了。 丹卿准备直接睡。 他让楚翘帮忙留意段冽的消息,若段冽来了,直接叫醒他即可。 楚翘含着两泡眼泪花子,瑟瑟发抖地应了。 丹卿也知楚翘的“深度恐惧段冽症”是没治了,便懒得再多费口舌开导他。 许是山里静谧,丹卿睡到夜幕微垂,方醒。 楚翘正在外面逗蟋蟀玩儿,看到自家少爷,忙嘿嘿献宝道:“少橙刚拿给我的。” 丹卿揉了揉惺忪眉眼:“三殿下来了么?” 楚翘小脸顿时垮了:“没呢!” 他含混抱怨道,“我向别人打听的时候,大家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一样,呜呜呜……” 丹卿装作没听出楚翘在卖惨,转移话题道:“我好饿,哪里有吃的啊?” 楚翘孩子心性,当即喜笑颜开:“草地上正办篝火晚宴呢!少爷我带你去,我方才经过时,闻到烤野猪和山羊的味道啦,香得我哈喇子都要掉出来了!就盼着少爷你快点醒哩!” 半山腰挂满长明灯,绵延数十里。 楚翘拎着盏灯笼,领着丹卿,来到这片空阔草地。 两人还未靠近,便听到热闹嘈杂的说笑声。 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围着许多觥筹交错的年轻贵族。 男居左,女居右,并不同席。 丹卿随意望了望,倒是没看见二皇子段璧。 想来宾客们没有齐聚。 这里离夜空很近。 近到伸出手,就能抓到星星一样。 丹卿仰望着星空,颇有些感慨。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他在凡尘这些日子,九重天摸约才过一个时辰吧! 草地上,众人相谈甚欢,无人注意丹卿主仆的突然出现。 找了个角落位置,丹卿带着楚翘坐下,开始狂吃狂喝。 丹卿食量还是可以的。 主要凡间食物太美味,他害怕回到天上,再吃不到这种珍馐佳肴。 所以丹卿吃得特别珍惜。 美酒佳肴在案,自然不能少了歌舞助兴。 贵女们笑笑闹闹,开始撺掇彼此登台表演。 抚琴的,跳舞的,画画的,作诗的…… 气氛渐浓,还有公子们上去舞剑斗蛐蛐儿。 丹卿吃饱喝足,盘坐在蒲团上,又开始打哈欠。 楚翘还在吃呢! 他捧着满满一盘新鲜果子回来,边吃边含糊不清道:“草、草莓,少爷,甜呐!” 丹卿见草莓色泽诱人,没忍住,拿了两颗。 刚咬半口,便听席间传出见鬼般的尖叫声:“啊啊啊啊……” 是贵女们席间传来的。 这叫声凄厉,饱含惊恐,仿佛在人心上划开一道血口子。 男人堆里不知是谁,猛然发出鄙夷的嘲笑声:“啧,瞧瞧这些个千金大小姐们,平日惯爱拿腔作调,好像一个赛一个优雅娴静似的!结果呢?哈哈哈,被野外的蟑螂老鼠一吓,就原形毕露了。哈哈哈哈!来,让爷拔剑替你们除了害!” 某位纨绔公子潇洒起身,正欲去往对面。 他后面公子竟跟着发出尖叫声,其声突兀又诡魅:“啊啊啊啊啊啊蛇……啊啊啊许六郎你腿上缠着蛇哈啊啊啊啊啊……” 被称作许六郎的男人僵了僵,仍未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俯首,望向自己的腿。 正盘在他小腿的黑蛇特地转了个圈儿,正面迎上他,它瞪着玻璃珠子般的眼睛,还自诩可爱地吐了吐鲜红信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许六郎的叫喊声比谁都大,直破云霄。 井然有序的场面,顷刻乱作一团。 “这里有蛇,那里也有!我死了!它要咬我了。” “救命!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怎么那么多蛇?你们别跑啊,等等我!” …… 刹那间,形势急转。 方才推杯换盏的贵族们仿若疯犬,他们哭的哭,喊的喊。 有的甚至两眼一翻,直接吓昏了。 众人仓皇逃窜,衣衫凌乱、钗簪歪斜。 道路如此宽敞,这些衣冠楚楚的名门子弟,却你推我攘,生怕晚半步,便落入蛇口。 他们这般模样,粗鄙又丑陋。 与那些狼狈凄惨的流民又有何不同? 楚翘也快吓死了。 哭得眼泪哇哇。 他死命攥住丹卿手腕,恐惧到腿软:“少爷,你快跑,快跑吧!别管我呜呜呜呜!” 丹卿并未慌乱,这还得多亏文滔灵君满屋的蛇。 而且,这些蛇的外貌看似惊悚,却没有主动攻击,感觉更像是在玩儿。 丹卿拍了拍楚翘手背:“你别怕,它们不咬人。” 楚翘哪儿还听得进去?他双肩抽搐,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爷,我、我攒的月例呜呜呜,你还记得地方吧?呜呜你帮我交给……” 丹卿:…… 月光雪白,从林隙贯穿。 将挺拔的男人,笼罩在不切实际的雾晕里。 丹卿似有所感,猛地抬眸,朝他望去。 男人策马立在昏暗中,那儿是灯火照射不到的角落。 他静静望着这边。 似乎有望不见的巨斧,劈开这方天地。 他们在这边,而他孑然一身,独处于另个世界。 丹卿觉得,男人好像在笑。 第12章 段冽俯首觑了眼周乐茹,半是蔑视半是嘲弄道:“也行,本王正好乏了,明日再陪你们慢、慢、玩、儿。” 最后几字咬音略重,且拖腔带调的,是独属于阎王段冽的恶劣与猖狂。 众人心惊胆寒、面如土色。 明天还来?天爷啊…… 目送段冽恣意地纵马远去。 这些小姐公子都崩溃了。 先前段阎王在,他们还紧绷着心弦,既不敢哭,也不敢闹。 可现在—— 贵女们纷纷捂脸啜泣,公子们也脸色煞白,吵着闹着要下山回家。 周乐茹本就气得冒烟,正愁满腔怒火没地儿撒。 她冷眼瞪着众人,阴森森道:“谁要走?有本事当着本郡主的面,再说一遍!” 走是不可能走的。 段冽他们不敢招惹,难道永宁郡主,他们就开罪得起吗? 回雅居的路上,楚翘攥着丹卿衣袖,根本不敢撒手。他抽抽搭搭道:“少爷,我们真的不能离开这里吗?我害怕,想回楚府。” 丹卿仍在回想方才的画面,有些心不在焉:“没事的,如果害怕,你今晚去找少橙睡好不好?” 楚翘抬起泪眼婆娑的眼:“少爷,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丹卿很淡然:“我不怕蛇的。” 楚翘顿时哭得更绝望了。 他确实怕蛇,但他更怕阎王啊! 把楚翘送到少橙那儿,丹卿决定去找段冽。 段冽自然住在红焰居最好的独院里。 值得一提的是,段冽住进绯峦院后,周围的人纷纷扛着包袱连夜跑了。 他们宁愿挤在偏僻陋室,也不敢与这尊阎王为伍。 绯峦院。 段冽端正坐在桌旁,衣袍半褪。 他裸露在外的右臂横亘着剑伤,长两寸有余,深可见骨。 剑刃淬过毒,以致于伤口反复感染,需用刀不断将血肉生生剔除,直至清除所有毒性。 黑衣随从忙前忙后,替段冽处理触目惊心的伤口。 空气寂静,落针可闻。 黑衣随从的鼻尖不断沁出冷汗。 尽管不是第一次了,可他下刀时,右手还是忍不住颤栗,但殿下由始至终岿然不动。 他不禁心生佩服。 殿下的忍耐力,总是如此惊人。 难道他天生痛感低于常人,察觉不到疼么? 敷药缠好绷带,段冽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襟。 黑衣随从把染血纱布处理掉,然后直挺挺跪在段冽脚边,磕了好几个响头。 再开口时,他嗓音沙哑:“对不起殿下,是林行错了,我不该擅自听从封珏公子的命令,去驿站行刺,最后还牵累您出面帮我们善后。” 段冽神色淡淡。 比起往日的嚣张跋扈,此时,他眉眼是冰雪彻骨般的冷。 “你本就是他的人,听他差遣,何须向我请罪。” 不含情绪的话落在林行耳里。 他背脊僵硬,脸颊烧得赤红,他深深匍匐在地上,惭愧得直不起腰。 原来殿下一直都知道…… 段冽轻抬眼皮,剧痛过后,他薄唇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告诉段封珏,知道自己蠢,就别总上赶着作死。这些年,他有本事在背地小动作不断,有本事别让本王替他擦屁股。” 林行听得冷汗涔涔。 封珏公子打小便对殿下心存偏见,老凉王段治去世后,这种记恨到达巅峰。 哪怕殿下事事为西凉考量,以至于落得这副狼藉的声名,可封珏公子仍然提他色变。 今夜这番话若让封珏公子知晓,只怕得抓狂得摔了满屋瓷器。 其实,林行也不是不能理解封珏公子。 毕竟,谁会对方方面面都碾压自己的人,心存好感呢! 而且,他们之间的积怨,打小便存在。 砰砰砰—— 院外陡然响起突兀的叩门声。 段冽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林行。 林行意会,起身去庭院。他屏着呼吸,轻轻拉开门。 本是满心忌惮,孰料一开门,林行自己倒先愣住了。 碧月星空,清风怡然。 芝兰玉树的小公子施施然立在屋檐灯笼下,他身形清瘦,气质澄净。 打眼望去,还以为是不染纤尘的谪仙,纡尊降贵来到了红尘人世间。 门开的刹那,丹卿回首,他嘴角含着疏淡笑意,对林行道:“不好意思,三皇子睡了吗?若没有,可否劳烦通传一声,我有事想见殿下。我叫丹……楚之钦。”丹卿险些说错,有些讪讪然,“麻烦你了,谢谢。” 林行怔怔看着丹卿。 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人。 肃王的容貌纵然惊艳绝伦,可他生得过于倨傲凌厉,全身上下,仿佛连血液都冰凉。 哪怕隔着山巅遥遥仰望一眼,都令人惴惴不安,喘不上来气儿。 这位公子却与肃王迥然不同,他是另外一种好看,温暖的好看。 怎么说呢?若将肃王比作坚硬磐石,他便像万物皆可包容的清水,柔软又纯净,让人心生向往。 林行一时鬼迷心窍,竟没抵抗住这股魅惑,他晕头转向回到屋子,替丹卿传了话。 等段冽寒飕飕的冷眼瞥过来,林行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让他滚。” 林行:…… 到底是怜惜美人,林行自作主张,把“滚”改成了“走”。 丹卿眨眨眼,倒不算特别失望。 他道了声多谢,面色毫无变化,就这么平静的走了。 林行望着丹卿背影,张了张嘴,说不出哪里古怪。 总之,就还是怪怪的。 这漂亮公子,好听话啊! 他是真的想见殿下么?怎么走得毫不留恋。 像林行这种人,常年生活在阴暗,很快便忘了这段插曲。 他更在意的是,这场秋韵宴,明显冲着殿下而来,究竟该如何应对! 丹卿默默去了趟绯峦院,又悻悻回来。 他无骨似地倚着美人榻,像条咸鱼。 现在,这条咸鱼很迷茫,他怀疑自己方才做错了。 段冽赶他走,他便走吗? 那段冽可能会赶他一辈子吧。 丹卿双眼放空,仿佛看到垂垂老矣的“楚之钦”凄凉离去的背影。 好惨啊! 丹卿捂着脸,因这番刺激,他难得生出几分斗志。 系好披风,丹卿提着盏灯笼,又往绯峦院走去。 段冽不见他,那他守株待兔好了! 总要让他见见“楚之钦”的诚意。 丹卿寻了个角落,抱膝倚墙坐下。 如今虽是凡人之躯,但丹卿原身是狐狸,这般蜷缩着,倒也不觉累。 夜风微微凉。 他拢了拢披风,眼睛阖上,很快便睡着了。 丹卿睡得熟。 以至于翌日,段冽冷冷瞪了他几眼,都没把人给瞪醒。 林行触了触鼻尖,终于知道这位漂亮公子古怪在何处。 他竟丝毫不惧段冽!殿下的眼神威力,可不亚于冷刃。 这就……有点意思了。 晨光熹微,浅金色的小星星透过枝叶,拥抱着睡熟的漂亮小公子。 他蜷缩在墙角,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像颗粉嫩水蜜桃,身上还泛着些许雾濛濛的湿气。 忽然,他无意识挠了挠脖颈,抓出浅浅几道红痕。 他皮肤真白真娇啊! 居然轻挠一下,就有抓痕了。 林行下意识转过眼,去看段冽。 段冽自然也瞧见了。 他眸含轻蔑,目光并未在丹卿雪白的颈间逗留。 林行莫名尴尬,他觉得自己思想有些危险。 而且他昨晚,居然误会了这位漂亮的娇娇公子。 原来他想见殿下的诚意,还是挺足的。 昨夜小公子径直离去的举动,摸约着,是被殿下的绝情伤透了心? 林行觉着吧。 以殿下这种名声,还能有人喜欢,就别挑拣了。 况且这小公子多漂亮啊!不亏。 林行张了张嘴,正要作嘴型,问殿下要不要将人唤醒,结果段冽凉凉睨他一眼,直接走了。 林行:…… 真是冷酷啊。 丹卿醒的时候,段冽已在外面发了几阵“疯”。 整座红焰居氛围大变,人人夹着尾巴做人,如果可以,他们巴不得缩在屋里不出门。 可那尊阎王不允许啊! 他自己睡饱了,便往高位上一坐,单手支着下巴,露出恶魔般的微笑。 摆明一副前来兑现承诺的模样。 嗯,他来陪大家慢、慢、玩、儿。 众人内心俱是哀嚎连连。 这倒也大可不必。 就在贵族们快被逼疯时,一道爽朗笑声传入屋内。 “原来三哥也在!”明蓝色的身影跨入门槛,身后跟着两个随从。 众人喜极而泣,如看救世主般望向五皇子段怀。 五皇子段怀与段冽年龄相仿,出生只相隔数月。 不同于段冽的挺拔俊美,段怀长得更像个普通人,他比段冽矮,却比段冽胖,还蓄了胡须。 人看似憨傻憨傻的,眼里却流转着掩藏不住的蔫坏。 段冽懒得搭理他。 段怀也不生气,他走到人群中间,笑嘻嘻道:“大家在玩儿什么呢?哦,原来是相扑啊,这没多大意思嘛!三哥,”他仰头望向高居上位的段冽,露出亮白的几颗牙,“咱们去跑马场射箭吧!三哥有所不知,我府上近日来了个射箭高手,百发百中,可与三哥匹敌呢!” 段冽换了只手,继续懒懒支着下颔,嗤笑道:“人家箭术厉害,你疯狂摇狗尾巴作甚?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满堂噤声。 段怀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向来也是狂悖的主,平日下人稍有不慎,就得受罚,轻则打骂,重则砍手拔舌头。 第13章 丹卿正愁没途经接近段冽,结果机会突然就来了! 这是什么?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呀! 日头渐渐升高,万丈璀璨光芒下,丹卿眼睛特别亮,如熠熠生辉的星。 那绯红的唇角翘起,漾开灵动而愉悦的弧度。 谁都能看出,他是真情实感的高兴。 可丹卿越雀跃,围观群众便越迷惑不解。 他们此刻的心情,已无法用单纯的震惊或怜悯来形容。 活着不好吗?为何非要自寻死路呢! 而且还寻得这般开心!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 丹卿后知后觉,意识到大家都在看他,顿时满心窘迫。 他向来不是外放的性格,九重天时,他就鲜少社交,也不喜别人关注自己。 扯了扯皱巴巴的袖摆,丹卿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窝在墙角睡了一夜,他都没换衣服…… 段怀瞪着凭空出现的丹卿,内心极为窝火。 这打哪儿冒出来的蠢货!都搞不清楚状况的吗? 果然生得越漂亮,越是无脑,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段怀轻蔑地抬高下巴,用警告的语气,冲丹卿道:“你想清楚!这不是普通射箭,无论后果如何,都由你自己承担。所以你最好再考虑考虑,这是你能承担得起的事情吗?” 丹卿奇怪地看了眼这人,指着王三小姐说:“既然她承担得起,为什么我承担不起。她相信她所相信的,我信任我所信任的,两者有何不同?” 王三小姐面色煞白,险些软倒在地。 她眼圈含着两汪泪水,需死死咬紧牙关,才能不掉下来。 相信? 呵…… 由始至终,负手立在碧空下的段冽都没说话。 他眼神淡淡落在丹卿身上,剑眉微蹙。 丹卿也懒得搭理无关紧要的人,他快步走到段冽身前,笑容诚恳道:“三殿下,碧云间你救我的事,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你致谢。谢谢你!” 段冽似是恍然,喉口蓦地泛出几丝讽笑:“所以你愿意当本王的箭靶?” 丹卿老实点头。 他是见识过段冽实力的。 那般精准而恐怖的箭术,九重天上也少见。 他自然信任他做得到。 段冽扯了扯嘴角,眸含嘲弄。 忽然,他拔步向丹卿逼近,直至两人衣袂摩擦,发出极轻的窸窣声,段冽才戛然而止。 俯首低眉,段冽盯着这张单纯得近乎愚蠢的脸,胸中恶意开始无限膨胀,甚至满得都快要溢出来。 薄唇轻启,段冽吐出冰冷至极的字句:“既然你这条命是本王救的,那本王今天就算取了你的命,也算合情合理。” 丹卿:…… 好吧。 阎王又开始吓唬人了。 不知为什么,丹卿忽然很想笑。 “你笑什么?”段冽面色骤变,他周身寒意毕露,眼神更是阴森刺骨。 被如此凛冽的目光锁定,滋味自然不好受,丹卿下意识摸了摸嘴角:“我笑了吗?” “笑了。” “……” 丹卿悻悻。 他收敛起嘴角弧度,可那双明亮的眼,仍盛着星河般的笑意。 段冽满面戾气,他攥紧掌心,骨节发出啪啪脆响声。 他忽然有股冲动,很想很想,用力捏碎这张刺眼又猖狂的脸庞。 丹卿见好就收,他哪敢真的得罪三皇子,这位渡劫对象可金贵着呢!需好生哄着顺着。 “殿下恕罪,我方才只是忽然想到同僚豢养的橘虎,它……特别的可爱,所以我忍不住发笑。” 乱七八糟胡扯什么! 段冽不耐皱眉。 丹卿无辜地眨眨眼。 他没说假话啊!太玄仙君确实养了只血统尊贵的橘虎。 那橘虎生得威猛高大,惯爱用咆哮低吼,来吓唬来来往往的神仙们。 虽然这只橘虎看似嚣张跋扈,但只要挠挠它下巴,它顿时变成黏人的大猫,呼呼又噜噜的,乖顺得很! 某种程度上,丹卿觉得段冽和橘虎,有那么点儿相似。 每次出场,段冽都凶恶极了,仿佛故意使人畏惧他。 丹卿不懂他为何这样,心里却有种预感,或许这不是真正的段冽。 那真实的段冽,会不会也是只虚张声势的橘虎呢! 至于挠挠他下巴,他是否会打呼什么的,反正丹卿是没胆子敢上手撸…… 既然活靶子已然确定,段怀也懒得跟没眼色的丹卿计较。 他迫不及待地搓搓手,命仆从捧来绢花,供丹卿和王三小姐择选。 这绢花便是“猎物”。 目光匆匆扫了眼托盘,王三小姐猛地伸出手,飞快抢走硕大的牡丹绢花。 丹卿没得选,拾起另朵娇小些的白山茶。 虽说是个男人,丹卿也没扭捏,他用玉簪把山茶牢牢固定在头顶。 雪白的山茶绢花于风中轻曳,显得有些娇弱。 王三小姐抿着唇,试了两三次,才颤颤巍巍地,顺利把牡丹固定在发髻。 她面如灰色,唇瓣煞白,根本压不住牡丹绢花的艳丽。 遥遥望去,这个单薄瘦削的女子,似乎都快被这朵绢花的重量压垮了。 反观丹卿,昨晚睡得饱,气色红润,神色也淡然自如。 头顶那朵白山茶迎风起舞,极其耀眼,也很映衬他生来绝美的容颜。 两人挨着站在一起,丹卿察觉到王三小姐的异常,出于人道主义,丹卿问了句:“你还好吗?” 王三小姐像是被踩到脚的猫,当即跳到三丈高,她恶狠狠瞪着丹卿:“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担心你自己!你有资格同情我吗?你明明比我更可怜,跟那阎王扯上关系,你比我更惨,你肯定会落得比我更惨的下场呜呜呜!” 丹卿:…… 看来,王三小姐并非完全自愿。 丹卿依然可怜她,却不想再同情了。 经商议,五皇子府上的秦二决定先来。 谁先谁后这种东西,段冽还能在乎不成?他老神自在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便是无所谓的意思了。 王三小姐抖抖索索地被扶上骏马。 她眼圈红红,几乎匍匐在马背,久久不敢驱使。 段怀嗤了声“废物”,直接上脚,一把踹在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载着尖叫连连的王三小姐,疯狂在跑马场奔驰。 马场圆心处,秦二高举黑色的弓,一脚后撤半步。 伴随动作,他健硕肌肉高高鼓起,而他手中的箭羽,亦不断瞄准着移动目标。 场上,无人驾驭的骏马逐渐放缓速度,但这也太慢了。 一袭粉裙的王三小姐终于停止啜泣,她咬了咬牙,忽然鼓起勇气,朝他们这边大喊道:“五皇子,请您记得应允我的承诺,在场所有人,皆可为证。”强忍着颤栗,王三小姐抬高声调,继续朝段怀道,“我爹的事就拜托您了!” 语罢,王三小姐猛地攥紧马绳,高喝一声“驾”。 狂风顷刻卷起她裙摆,像被吹散在空中的桃花瓣。 艳阳灼灼。 那抹粉色忽然挺起背脊,她驭马保持均匀的速度,在跑马场上热烈奔驰。 丹卿怔怔望着王三小姐。 忽然觉得,他头顶的这朵白山茶绢花,也因她而变得有了重量。 段怀气得险些抓狂,他眼神阴毒,狠狠啐骂了声“贱人”。 区区一个王三,居然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他?!什么玩意儿? 而围观的大多数贵族,眼底都生出几分动容。 若有朝一日,他们家族落得如此田地,他们是否会有这般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论周围发生什么,秦二的眼神却始终专注且坚定。 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有经验的射箭专家。 此时此刻,在他世界里,俨然只有弓箭与目标。 不断调整角度臂力,嗖地一声,红色箭羽从秦二手中破空而出。 它如展翅翱翔的鹰,携着凶狠果决之势,扑向那团驾马奔驰的粉色女子。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随之移动。 小小一支箭羽,竟承载着无数的忐忑心跳。 马背上的王三小姐死死闭着眼,清泪顺着她脸庞,无声滑落。 她似乎听到破空声近了,它越来越近…… 忽然,人群发出响动。 秦二的箭羽没能射中目标,它堪堪擦着王三飞扬的青丝,朝后飞过去了。 许久过后,王三小姐迷茫地睁开眼,得知结果,她在马背上又哭又笑,像个无法掩饰情绪的孩子。 有贵女主动上前,把全身绵软的她扶下马。 不可置信地望着射空的的箭,秦二脸色十分难看,沉默一息,他猛地跪倒在段怀身前:“小人学艺不精,请五殿下责罚。” 段怀自持身份,到底忍着没发怒。 他当然没忘记,这场比试的最终目的。 况且这场比试难度极高,秦二射不中,难道段冽就能射中吗?他又不是真的神。 思及此,段怀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 他一挥手,奴仆立即奉上锃亮的乌黑色弓。 “三哥,轮到你了。”段怀煞有其事的介绍,“此弓名为霸王,是五弟我专程为你订做。虽比秦二方才的弓略重些,想来三哥大度,也不会介意几斤几两的差距。” 霸王弓赫赫有名,由坚硬玄铁制造,坚韧异常,总重一百三十斤。 林行瞪着那霸王弓,憋得脸颊胀红。 五皇子好卑鄙的手段,三皇子右臂有伤,若用霸王弓,自然牵强,从而也就会露出破绽。 说这些话的时候,段怀一直暗暗观察着段冽。 第14章 段冽站在艳阳盛处,他那双漆黑星眸,被光染成漂亮的琥珀色。 不同的是,这次换丹卿以高高在上的位置,低眉俯视他。 两人隔着飞舞的细碎纤尘,目目相望。 段冽蓦地笑了。 他像绽放在烈狱的曼陀罗,语气邪恶,又含着几丝玩世不恭的意味:“好啊!” 但前提是, 你得有命活着。 丹卿眉眼顷刻弯成新月。 他满意地纵着白马,试着在场地慢走。 等差不多适应,丹卿抓紧缰绳,双腿轻夹马腹,驱使它奔跑起来。 段冽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拿起霸王弓,又慢条斯理挑拣着箭羽。 无数道目光锁定在他身上。 有五皇子的不怀好意、林行的担忧焦急,还有围观群众的幸灾乐祸…… 霸王弓很沉,若是以往,段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拉满弓,并射中目标。 但现在,他手受伤了。 仅仅拉弓,就已非常吃力。 段冽右臂微微颤栗着,因这番拉扯,结痂伤口似乎崩裂,痛感源源不绝地袭来。 额头渗出细密小汗珠,段冽目光追随着那青色身影,许久都没有松开弓弦。 古怪的气氛不断蔓延。 段怀眼底闪烁着精光,他上前一步,笑着催促道:“三哥,你怎么还不动手啊!莫非你对这人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不成?” 光用脑子想想,段怀就知道不可能。 段阎王心冷肺冷,说他舍不得美人,呵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说…… 段怀面上不由露出几丝喜色,“三哥你是不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啊?唉,没关系,你讲出来就行,毕竟这是条人命,如果因为你的意气用事,而害他……” 段冽没空搭理段怀。 他定定望着丹卿,薄唇几乎抿成条直线。 射,还是不射,进或者退。 生平头一次,段冽无法确定自己的意志。 跑马场上,丹卿已经骑马跑了两圈半,他也察觉到不对劲,频频望向黑衣黑发的段冽。 距离远,丹卿望不见他神情。 段冽是在紧张或忐忑吗? 因为怕误伤他? 丹卿很想说,他都不害怕,他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他可是段冽啊! 开局就用神来之箭救他一命的人。 想到刚下凡时,那惊鸿的一瞥,丹卿嘴角浮出淡淡笑意。 他这位渡劫对象,果然不是那等残暴肆虐之人。 再者,“楚之钦”只是他在凡间的命格载体罢了,作为神仙丹卿,他是不会真正死亡的。 跑完最后小半圈,即将开启新的一轮时,丹卿忽然做了个大胆且出格的决定。 深吸口气,丹卿抛掉所有的尴尬赧然,他猛地高举右手,冲段冽疯狂挥舞道:“肃王殿下,你的箭术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你就是永远的神!来吧,我准备好了!我会永远相信你的!” 众人:…… 段冽:…… 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段冽都感受到了漫天的尬。 他嘴角抽了抽,眼尾却漾开极浅的弧度。 笑意一闪而过,段冽忽然记起,他年幼初学射箭时的样子。 小小的孩童,仿佛站在山巅绝顶之上,眼底盛满了自负猖狂。 迎着猎猎的寒风,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说,他日后必定会成为一个箭无虚发的神! 顷刻之间,所有疼痛与迟疑,仿佛都远去。 段冽瞄准那朵小小的白山茶,在心中计算判断角度与速度。 嗤—— 火红色箭羽似流星般,倏地飞驰而去。 丹卿下意识闭上眼。 迎面而来的风抚摸着他脸颊,他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会中的。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果然没错。 丹卿在如潮掌声中下马。 此时的贵女公子们,早已忘记阎王的可怕,他们都在为这神奇的一幕而雀跃鼓掌。 丹卿也在笑,他抚了抚头顶,那朵白山茶不见了,它被段冽的箭羽钉在了树身上。 理了理凌乱发丝,丹卿步伐轻快地朝段冽跑去,因为骑马,他气息有些不匀。停在段冽身前,丹卿略轻喘着问:“三殿下,您答应我的事情,作数吗?” 段冽刚转身,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他眼睛圆圆的,像浸在清水里的葡萄珠儿,泛着剔透而诱人的光泽。 段冽眉梢轻挑,他不仅没回答,还突然抬脚撞了撞丹卿的膝盖。 力度不重,不像是要打他,丹卿眨眨眼:“殿下,你踢我干什么啊?” 段冽有些意外。 他竟没有发颤,也没有发抖。 不曾想这么娇娇弱弱一副清瘦身板儿,胆子却挺大的。 审视丹卿半晌,段冽仍是那副欠揍的表情,他嗤声道:“本王突然想踢你一脚,你有意见?” 丹卿委委屈屈摇头:“没有意见的。” 段冽撇嘴:“可你脸上写着我很有意见。” 丹卿讪讪,他脸皮厚地装作没听到,并顺杆往上爬,讨好一笑道:“只要殿下记得我们的承诺,我就一点也不委屈了。” “我们的,承诺?”段冽语速很慢,他眯了眯眼,故意俯首凑近丹卿耳朵,嗓音低哑道,“本王什么时候都跟你有承诺了?” “不,不是承诺。” 丹卿实在不擅长制造粉红色氛围,虽然他的确在刻意引导暧昧。 唔,他知错了还不行吗? 丹卿懊恼往后退,他们做狐狸的,耳朵可敏感了。哪怕现在是“楚之钦”,也不行。 捂住痒痒的耳朵,丹卿脸颊发烫道,“殿下恕罪,哪里有什么承诺了!不过是殿下施恩,答应我的一个小小请求罢了。” 段冽见丹卿识趣,便懒得再逗这么个单纯小废物,因为实在是太没成就感。 欺负得狠了,他还莫名有点良心不安的负罪感。 不甚在意地应了声“哦”,段冽毫无留恋地踱步往前,去拦匆匆欲逃的五皇子段怀。 此时的段怀不复先前嚣张,满脸狼狈。 段冽占据上风,像只把猎物按在爪下戏弄的大老虎,慵懒惬意极了。 丹卿也没想好“请求”的具体内容,他望着宁愿看段怀笑话,也不愿跟他聊天的段冽,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 是他长得还不够好看吗? 失落地摸着脸,丹卿想,早知今日,当年他也学学那不入流的魅惑术就好了。 不过…… 丹卿边往回走,边回忆云崇仙人的寥寥数句话。 “楚之钦”确实深爱着段冽,但段冽在“楚之钦”生前,并不怎么珍惜他。所以,段冽不搭理人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反而是“楚之钦”。 因为他一点儿都不热情不积极。 真是要了狐狸命了。 丹卿绝望叹气,他到底该怎么做一只合格的舔狗呢? 第15章 丹卿刚出跑马场,便见楚翘哭哭啼啼朝他奔来,身后还跟着二皇子段璧和少橙。 “不好了少爷,我听他们说,你要给肃王当箭靶!呜呜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老爷他如果知道,肯定扒了我的皮。而且这太危……” 楚翘哭得直打嗝儿,他难得强势,竟想把丹卿拽回家去。 丹卿步伐踉跄,忙道:“射箭已经结束了。” “啊?”楚翘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的,“这就结束了?!” 丹卿颔首。 与楚翘说完话,丹卿看向二皇子段璧,他一袭月白锦袍,正面含忧色地望着他。 丹卿客气地向段璧行礼,简单问候后,便带楚翘回雅居。 双方擦身而过,向来温润儒雅的段璧,面色竟罕见的沉了沉。 就连那双平静眼眸,此时亦泛起细微涟漪。 当天下午,段冽就走了。 五皇子段怀紧随其后,就连段璧,也没在红焰居久留。 一场秋韵宴,生生办成这副模样,永宁郡主大怒,朝下人发了好几场火,听说屋子里能摔能砸的东西,全都被永宁郡主给毁了。 这个当口,谁都不敢去触霉头。 大家老老实实蜗居三日,就连离开时,都不敢在永宁郡主面前露出欣喜之色。 刚回楚府,丹卿就狠狠挨了番批评,楚铮指着他鼻子怒骂,只差把他送到和尚庙避风头。 原来丹卿那日的“壮举”,已在京城传得人尽皆知。 如今提及“楚之钦”,百姓们皆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原来他就是阎王的一条走狗啊! 什么,搞错了!他不是走狗,而是阎王的相好? 是啊,他可真不要脸!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大声对阎王说什么“你是我的唯一”,“我永远倾慕你”之类的浑话? 能跟阎王攀扯在一起的人,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嗯,听说他就是个男狐狸精呢!还魅惑过不少公子哥儿!知道王尚书家的小儿子吗?差点就被他搞得丢了命。 …… 楚翘消息灵通,听到那些传闻后,他气都气死了。 你们家少爷才是狐狸精!你们全少爷家都是狐狸精。 丹卿倒不生气。 如果透过现象看本质,他确实是只狐狸精! “楚翘,你应该攒了不少月例吧。” 这天傍晚,丹卿试探地刚起了个头,楚翘当即满脸警惕,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少爷,你问这个做什么?” 丹卿看他护财的模样,有些好笑。 “你别紧张,我想说,你既然存了不少,我肯定也有不少家当吧!” 楚翘有点奇怪,憋着笑说:“少爷哪里来的钱啊,每次府上银钱一发放,少爷就全拿去买名贵花草了,上次还向账房预支了不少,迄今未还呢!” 丹卿:…… 晴天霹雳。 “少爷,你该不会又看上什么名贵花株了吧?” 丹卿趴在桌上,蔫蔫道:“没有,我只是想置办些送人的礼物。” 楚翘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少爷穷归穷,从另个方面讲,也非常富有。曾经有好多人一掷千金,恳求少爷割爱!不过少爷你一直说,头可断血可流,亲自照养的花花草草不……” 这是什么?这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丹卿顿时双眼冒光:“卖,我卖。” 楚翘:“……” 揣着卖花得来的大沓银票,趁天没亮,丹卿和楚翘偷偷来到后门墙根,从狗洞钻了出去。 自昨晚得知少爷的“潜逃计划”后,楚翘就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他死死拽住丹卿的手,不准他走:“少爷,你到底要去哪里呀?你能不能别走,如果老爷知道,我肯定会完蛋的!” 丹卿无声叹了口气。 他帮楚翘摘掉头上的枯叶,顺便捏了捏他软嫩脸颊,安抚道:“好楚翘,你别怕,回去吧!等到中午,你拿着我留的信去禀告管家,就说我偷偷溜了。等老爷回来看了信,他不会责罚你的。” 楚翘仍是拼命摇头,他忍着泪水,哽咽道:“少爷,你还是让我跟你走吧,万一路上遇到什么事情,我还能帮帮少爷。” 丹卿掰开楚翘的手,缓慢摇了摇头。 他的劫,他必须自己想办法去渡,何必牵连无关的人。 雾气很重,丹卿清瘦的身形,几乎被这片浓白湮没。 走到巷口,丹卿顿步,他回头朝楚翘挥了挥手,然后背着包袱,不再迟疑地匆匆离开。 高大槐树下,楚翘揉着通红眼眶,他望着少爷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怎么都想不明白。 心思单纯又简单的少爷,何时变成这样了呢? 似乎从肃王的那一箭开始,少爷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丹卿决定去找段冽。 段冽如今并不在京城,而是晋城忻州。 月前,晋城南部的巡抚剿匪时,惨被匪徒所害,丢了性命。 这无疑是在狠狠掌掴朝廷的脸,皇帝怒不可遏,当即下旨,命肃王段冽领兵前往忻州,剿匪平乱。 段冽走后,丹卿想了很久,他承认,在凡间的这些日子,他确实消极怠工,没有摆正心态。 总不能因为九重天出了纰漏,他就罢工,不渡劫了。 与其浑浑噩噩摸鱼,他还不如早日完成“楚之钦”的使命,抽身离开。 天光熹微,太阳露出半张脸。 丹卿买了匹马,备好干粮,风尘仆仆赶往忻州。 这具身体不会武术,没有自保之力。丹卿除了往脸上抹些泥巴黑灰,让自己变得丑丑土土臭臭的,还在途中进了几趟深山,利用毒草毒虫制了些防身之物。 陆陆续续行了大半月,在初冬的某个夜晚,丹卿终于抵达忻州。 前些天还不那么冷的时候,丹卿勉强能在外面凑合过夜。 进入晋城后,气温连续下降,他似乎染上伤寒,鼻子总是痒痒的。 往嘴里塞两片治疗伤寒的草叶子,丹卿牵着马,准备找户村民家借宿。 冬季的天,黑得越来越早。 丹卿穿过山林,在昏暗彻底袭来时,找到一方依山傍水的村落。 这村子特别安静。 村民们该不会都睡下了吧? 丹卿没有凡间生活的经验,他牵着马,顺着蜿蜒土路,走进村子。 家家户户都没有点灯,得亏丹卿是个糊涂神仙,不怕妖魔,亦不畏惧鬼魂。 寒风阵阵,忽然吹来几缕浅淡的血腥气。 丹卿的脚步戛然而止。 从带着记忆下凡的那一刻,丹卿就一直在身体力行的诠释着,什么叫作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最过分的是,关键时刻,丹卿竟鼻痒难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下跑都不用跑了。 他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老老实实束手就擒吧…… 几个膀阔腰圆、魁梧粗壮的汉子登时冒出来。 他们手持五尺大砍刀,凶神恶煞,满面匪气。 丹卿纤瘦的小身板儿,在他们看来,就跟随意拎起来的弱鸡似的。 丹卿的干粮和部分钱财,被他们搜刮走了,包括马匹。 这些匪徒不可置信地数着银票,难掩惊喜。 两个汉子押着丹卿往前走,另几人应该是去向上头禀报。 丹卿被推搡到房屋,里面还关着不少惶惶不安的村民。 匪徒们摆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落锁就走。 月光惨淡,笼罩着一张张哀伤绝望的脸,他们呆滞地抱膝,仿佛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丹卿走到小窗处,推了推,被钉死了。 他身上还剩些保命用的毒粉毒针,都缝在衣服夹层里,非常隐蔽。 可村子里的匪徒如果很多的话,丹卿也不敢轻易冒险。 回到被囚村民身边,丹卿努力和他们交流。 尽管语言不通,还是能勉强得到信息。 对现在的情况,丹卿其实蛮困惑的。 前些日子没进晋城时,丹卿在城市茶楼小憩,时常听说书先生传颂段冽的威名,与长安城的人人提之色变不同,这方百姓好像很喜欢崇敬段冽。 因为段冽仅仅只用十余天,便攻入匪徒老巢,拿下大半土匪。 在忻州的这些天,段冽统共只做了两步。 第一,谎拟作战计划,诈出埋藏在官兵中的土匪内线。 第二,吃透晋城舆图,合理利用地形,再稍微变通兵法三十六计,制定出完美的剿匪策略,强攻土匪窝。 既然段冽已经取得胜利。 那么,现在村子里的土匪,是逃窜出来的匪徒党羽吗? 这一点,丹卿很快在村民口中得到证实。 成功攻占匪徒窝后,段冽的兵马将晋城包围成圈,残余匪徒插翅难逃。 既然逃跑无望,这些匪徒居然聚拢在一起,他们强行霸占相邻的十几个村落,并用绑架残害村民的方式,与朝廷针锋相对。 丹卿闻言皱眉,这些匪徒竟已生成这般大气候。 倘若段冽没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必酿祸事。 这个小村落叫绿水村,总共十八户人家。 因为人家少,驻守的匪徒也是最少的。 但二十余人,对现在的丹卿来说,还是太多。 静静等待两天后,丹卿终于等到合适的机会。 这些匪徒身上大多都有新伤,大夫无疑是稀缺资源。 身为九重天兜率宫的炼丹仙人,丹卿不仅会医理,而且技术还不赖。 初次看病时,有匪徒在旁凶神恶煞盯梢,丹卿认真医病,没敢轻举妄动。 治好几个匪徒,他们认为丹卿文弱老实,看管明显松弛不少。 第16章 冬天阳光有点浅,一抹暖色照耀着村子里的河塘,泛出粼粼金光。 七八个匪徒绕过大片芦苇杆子,走进绿水村。 中间那土匪很高,尽管穿得破破烂烂,但他脊背笔挺。打眼望去,如竹如松,鹤立鸡群。 唯一违和的是,他脸上长满了浓密胡髭。 丹卿揉了揉眼,突然有些想笑。 尤其想到三皇子向来金尊玉贵、狂傲不羁的模样,他就更想笑了。 双方距离不断缩小,这些绿水村村民眸露惊恐,吓得腿肚直打颤。 他们开始怀疑,藏在袖子里的毒针,真能应付这些可怕的匪徒吗? 丹卿思索片刻,扭头叮嘱村民们:“你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我先过去看看。” 言罢,丹卿小跑着朝匪徒奔去。 丹卿骨架本就生得纤细,加之近日奔波劳累,便更瘦了。 他原本挂着点肉的脸颊清减下去,一双眼睛凸显得又大又亮,像被淅淅沥沥的春雨洗涤过。 相隔数月,相隔千里,丹卿怎么也没想到,他和段冽的见面,竟是在这种难以形容的场景下。 段冽究竟能不能认出他呢? 抱着这种小恶作剧的心理,丹卿站定在高瘦的“胡髭匪徒”身前。 微微仰起头,丹卿佯作镇静地望着段冽。 哪知段冽还没作出反应,一个匪徒竟朝他怒吼道:“你是谁,你不是我们的人。”仿佛意识到什么,匪徒仇视地瞪着丹卿与段冽,抓狂道,“呸,你们这群卑鄙奸诈的朝廷走狗!老子……” 段冽一记冷眼瞥去,“疤脸匪徒”上前,一脚踹中匪徒心窝。 匪徒闷哼着蜷缩在地,再不能谩骂出声。 小插曲过后,段冽的注意力回到面前年轻男子身上。 他穿着匪徒常穿的毛皮袍子,大半张脸沾满污秽,灰一坨,黑一团,丑了吧唧的。 整张脸,唯独眼睛亮得格外惊人。 不知怎么,这双眼竟让段冽生出几分熟悉感。 就好像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漂亮又明媚的眸…… 究竟是在哪里呢? 段冽眉心紧拧,苦思冥想。 忽然,一张清澈绝艳的脸庞戛然浮现在眼前。 是他!楚之钦! 段冽眼里闪过惊诧与不可置信。很快,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模样。 似是嫌弃,段冽脸颊右偏,并向后撤退两步,与丹卿拉开距离。 丹卿后知后觉意识到,段冽好像是嫌弃他身上的臭味。 可他都还没嫌弃他满脸的胡子呢! “你怎么在这里?”下一刻,响在丹卿耳畔的,是男人不含感情的质问声。 丹卿一想到路途的遥远疲惫,只换来渡劫对象的满腔嫌弃,顿时有些挫败伤感,甚至还有些郁闷:“如果我说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巧合,殿下您信吗!” “本王脑门上写着‘好骗’两字吗?”段冽出言讥讽道。 “写了啊!”丹卿竟同他唱起了反调,他认真看着段冽饱满的额头,煞有其事道,“殿下额头没有写着‘好骗’,却写着‘聪明’两个字呢!” “哈哈哈!” 旁边林行一时没忍住,蓦地大笑出声。 有趣,真有趣。 他还没见过谁敢跟阎王呛声的。 笑着笑着,林行接收到段冽阴沉的目光,忙收敛笑意。 段冽冷冷盯着“疤脸土匪”,一字一顿道:“你很闲?” 林行额头沁出冷汗:“殿下恕罪,属下这就去办正事。” 丹卿这会儿也顾不上段冽,他跟上林行步伐,道:“林护卫且慢,我跟你一起吧!我有些担心你。” 林行露出婉拒的微笑:“楚公子多虑,我本事虽不及殿下皮毛,但应付这些个匪徒,还是不成问题的!” 丹卿略尴尬:“那什么,我是怕村民们误伤了你。” 林行险些怀疑自己听错,误伤?确定是村民误伤他,而不是他误伤村民? 等等,这位楚公子对他的实力,为何有那么大误解? 林行心里不太是滋味,他刚想替自己申辩两句,便听前方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只见村民中间,一个土匪打扮的官兵口吐白沫,竟晕死过去了。 林行:…… 众人七手八脚,急忙把中毒官兵抬进房屋。 丹卿给他喂了解药,又仔细把了把脉,确定他并无大碍,这才走出简陋的屋子。 一株掉光叶子的桃树下,段冽负手而立,恍如一柄凛冽的雪剑。 丹卿怔怔望着他,愣了会神,才走到段冽身旁站定。 触了触鼻尖,丹卿不太好意思道:“殿下恕罪,那些村民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以为你们是真正的匪徒。还有,晕倒的官兵好生休养两三天,应该就能大好了。” 段冽撩起眼皮,自上而下地打量丹卿。 他眸色意味不明,像是在重新审视这具身体里的构造,是否和别人存在不同。 丹卿以为段冽不信,认真道:“最多十天半月,不过也要看个人体质,如果是殿下这样的体魄,两三天必定能全好的。” 段冽移开视线,不屑冷哼。 似乎对丹卿拿他作比喻这件事,非常的不齿。 两人并肩站着,一时无言。 丹卿望向苍茫的乡村冬景,四周光秃秃,风吹来几点飘絮,毛茸茸的,有点像雪。 方才给官兵治病时,丹卿已经把脸清洗干净,同时,他也从林行那里得知事情经过。 匪徒霸占村落后,段冽不再主张强攻,他决定组建几支队伍,用小游击队的方式潜入山村,在保护百姓生命的同时,拿下残余土匪。 绿水村,是段冽本人负责的最后一个村落。 “没想到殿下居然会亲自来,殿下真是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令人佩服。”丹卿想着夸人总不会出错,便搜肠刮肚道,“这些匪徒狡猾阴险又如何?在殿下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是。您就是他们的克星,但凡殿下出手,就没有搞不定的狂妄匪徒!殿下真是太厉害啦!” “你是想说,本王比他们更狡猾阴险?” “……” 是吗?好像是。 但实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丹卿义正言辞道:“殿下那怎么能叫狡猾阴险呢!应该称之为老谋深算、运筹帷幄。” 段冽淡淡睨丹卿一眼,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丹卿再接再厉:“殿下除了神机妙算,还特别善良温暖,这些村落百姓都是殿下您救的,殿下您真了不起!” 似乎听到什么笑话,段冽嗤笑出声。 他倚在光秃秃桃树上,双臂懒洋洋环胸,口吻轻慢又冷血:“本王可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的死活!死了最好,还能图个清净!” 丹卿笑容僵在嘴角,他尬笑道:“殿下怎么总喜欢吓唬人?” “你以为本王是在吓唬你?” 段冽眼底含笑,可笑意却比万年玄冰都凉。 他的声音,仿佛从深渊传来,挟裹着地狱的死气沉沉,“楚之钦,你以为,你了解本王多少?” 刹那间,猛兽褪去伪装,露出嗜杀残忍的真实面目。 他锋利的爪牙,顷刻化作五指山,从高空狠狠扣下,将丹卿囚在其中。 “说,你来晋城做什么?” “我……” 丹卿醒神时,后背竟已半湿。 究竟是段冽的威压太强?还是“楚之钦”的气场太弱? 他一时竟分辨不清。 无论如何,他所有的路,好像都被段冽封死了。 此时若退,日后定没有机会再接近他。 从启程来忻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成为“楚之钦”的准备了,不是吗? “殿下,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红焰居,你答应过我,如果射箭赢了,就允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薄光里,丹卿面色苍白,就连天生红润饱满的唇,颜色都浅淡了几分。 他似是受惊,睫毛扑闪着,像只被猎人追得穷途末路的雪鹿。 “殿下,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晋城吗?” “你明明就知道的,对不对?” “所以你才这样逼问我、吓唬我,想让我落荒而逃是么?” 雪鹿声音渐低,它委屈地埋低了头,小爪子轻轻踢着碎石子。 最后,这只雪鹿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 它竟主动朝猎人走来,用它那孱弱可怜的眼神望着猎人,并祈求道,“殿下,我的请求是,让我喜欢你,好吗?” 有病。 脑子有病。 全身上下都有毛病。 段冽被烦得整宿都没睡着。 夜半,段冽好不容易陷入睡眠。迷迷糊糊之际,一只长着漂亮犄角的雪鹿突然闯出来。 它偎依在他床榻边,用那又嗲又绵软的腔调说:“殿下,让我喜欢你,好不好嘛!我很喜欢你的,你看,我从长安一路走啊走,走到忻州,那么辛苦,那么艰险,还差点被别的猎人捉住。虽然我可能会在路上就死掉,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你就是我的光,因为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呀!殿下你看到了吗?见到你的瞬间,我的眼睛里有星星呢!” 屁的光,屁的星星。 段冽窝火得不行。 装什么无辜呢! 就你怀里揣的毒粉毒针,都能灭一个土匪团了。 还喜欢他?呵!这就喜欢了! 真当他段冽好糊弄不成!几个月前,不还眼巴巴儿的喜欢着端王段璧呢! 他也是你的光,你的星星? 深更半夜,段冽又被烦得醒过来。 他披着衣袍,一脚踹开驿站房门。 丹卿就住在段冽隔壁。 许是白日“用情至深”,肃王殿下连着踹了两次门,都没把他吵醒。 第17章 “殿下您是说,楚公子是……那边派来的奸细?” 用手指比了个“二”,林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楚公子他,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细作啊!” 段冽正在饮茶,闻言将茶盏轻掷桌面,眼皮轻掀道:“难道细作都把‘我是细作’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然后供你观赏、供你察觉?” 林行:…… 很明显,这位殿下正处于气儿不大顺的状态。 林行同段冽相处多年,对他脾性了若指掌。 肃王心情不善时,倒不怎么可怕,就爱阴阳怪气讽刺人。生得那么漂漂亮亮一张嘴,数落起人来,真是又刻薄又利索。 尽管如此,林行还是想替楚公子说两句公道话。 他顶着偌大压力,小声咕哝道:“殿下,人家楚公子是珠玉堆里捧出来的金贵人儿,那么的娇生惯养,却千里迢迢,独自从长安远赴忻州。他此行目的,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爷您绝顶聪明,定然也明白楚公子对您的心意。” 段冽面色倏地阴沉下去,他眸光深幽,扫在人身上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林行心尖儿打着颤,嗓音越来越轻:“殿下,倘若您是因为楚公子对您生了情,从而对他心生不满,属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您犯不着往人家头顶上扣‘细作’的帽子吧!这也忒……” 忒不厚道。 最后几字,林行愣是没敢明说。 段冽定定望着林行,忽而哂笑出声,他薄唇轻启,含着几许讥诮的意味:“在你眼中,本王就是这样感情用事、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林行沉默不言。 在京城大多数人眼里,肃王无疑是个残酷凉血的人。 哪怕在西雍,百姓提及段冽,亦是敬重居多。 可林行知道,肃王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老凉王去世后,是殿下游走在插满刀尖的悬崖边,为西雍和封珏公子,挡去绝大多数的猜忌和暗箭。 哪怕封珏公子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哪怕他根本得不到任何利益。 但他依然用行动证明,老凉王对他的抚育栽培之恩,他片刻都不曾忘。 林行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悄悄往阴暗里退,尽量降低存在感道:“属下觉得楚公子人蛮好的,红焰居那会儿,他可是帮了殿下大忙。” 段冽从鼻腔里哼了声:“帮什么忙?他是来还本王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对了! 林行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自觉抓住证据,信心满满道:“殿下,碧云间竹林那次,倘若您没去,楚公子他就死了。这不可能是事先预设的局吧!楚公子怎么着也是楚大学士嫡长子,没必要冒可能付出生命的危险。” 段冽凉凉瞥了眼林行,没好气道:“你懂什么叫‘顺水推舟’么?” 林行仍固执己见:“楚公子眼神那么清澈,而且他常年莳花弄草,性本单纯,这些殿下可都是调查过的。” 段冽快被气笑:“你既知本王调查过他,自然也清楚与端王的过往。” 提及端王,林行蹙眉。 他小心翼翼瞄了眼段冽:“端王在外总是装模作样,楚公子涉世未深,一时被他迷惑,也情有可原。” 段冽似笑非笑。 他重新捧起茶盏,热汽慢慢浮上来,模糊他凛冽的眉眼。 林行不死心道:“殿下,不说先前的事,昨儿楚公子的狼狈落魄您可是看见了,他穿着臭熏熏的匪徒袍子,脸上黑一块紫一块,甭说殿下您,我都认不出来。难道被匪徒劫持,也是楚公子的苦肉计?这也是他接近您的手段?他就那么神,算准了殿下您会去绿水村救他?” 段冽缄默饮茶,半字不吐。 任由林行继续执迷不悟。 林行叨叨了一堆,见段冽依旧保持沉默,仿佛无言以对。 啧,没想到毒舌的三皇子也有今天。 很显然,殿下明摆着就是针对楚公子。 林行哪里有过这般高光时刻,他越说越兴奋,最后口不择言道:“殿下是不是嫌弃楚公子心仪过端王,不配再移情于您啊?或者说,您嫉妒楚公子最先心仪的是端王?”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结成冰刃。 段冽慢条斯理地扯了扯嘴角,优雅地吐出一个字,“滚”。 林行:…… 天色渐亮,驿站外的大街,逐渐有了烟火气。 丹卿一大清早便醒了,但被窝里实在暖和,他舍不得离开。 摸约是昨夜睡得酣足,丹卿的思绪,较往常更为活跃。 他很容易就想到昨天。 昨天他向段冽说的那些话,精确到每个字,他竟全部记得。 包括段冽看他的眼神。 彼时,天光略浅。 光秃秃桃树下,肃王殿下静静注视着他,神色莫测。 他双眸仿佛沾染浓墨,像没有星与月的黑夜。 丹卿当时甚至有种,即将被黑暗吞噬蚕食的惊悚感。 没错,就是惊悚。 再没有比惊悚更适合的形容词。 回忆不断在眼前重现。 丹卿双手攥着被褥,两排浓密睫毛如蝶翼般乱颤。 丹卿啊丹卿,你可真是出息了。 日后回到九重天,云崇仙人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吧。 埋在被子里,丹卿一会儿深感欣慰,一会儿又尴尬得脚趾蜷缩。 人生真是变幻无常啊。 每当他认为,这已经是他人生最尴尬的事情,下一刻,便会有更尴尬的场面到来。 唉!丹卿慢吞吞地掀开被子。 他木然着脸,给自己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终于生出面对下个尴尬时刻的勇气。 洗了把脸,丹卿穿上厚厚的棉袍。因为怕冷,他还往脖颈戴了个毛茸茸的围脖。 许是从未用凡尘肉.体抵御过冬寒,丹卿很不适应这种气温。 穿戴整齐后,丹卿深呼吸四五次,方才跨出门槛。 忍着强烈的羞耻感,丹卿走到旁边厢房,抬手叩响木门。 此时雾气仍未散尽,有稀薄阳光渗进来,但这点暖意,居然还不及门口少年笑容的千分之一。 他笑得并不用力,两边嘴角自然翘起,眉眼也跟着生出些弯度,生动又盎然。 整个灰暗世界,仿佛都因他的出现,而变得清透舒朗起来。 林行从内开门,看到丹卿,下意识要笑。 可余光扫到里间的那道模糊人影时,林行嘴角立刻僵住,眼里也闪过一丝不自然:“楚公子,你来找殿下啊?” 丹卿点点头,假作镇定道:“我想和殿下一起用早膳。” 哪怕极力掩饰,丹卿脸颊仍是红的,那丝丝缕缕的绯色,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雪白肌肤里透出来。 林行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听里间传出段冽的声音:“让他进来。” 丹卿有些意外,眉眼间顿时绽开喜意。 他向来是个不擅长遮掩情绪的人,高兴时,眼睛里的亮光比星子都璀璨。 对于段冽待他的态度,丹卿原本很有些忐忑不安。 他昨日的言行举止,属实孟浪了些,但那番情境下,他不向段冽“倾诉衷肠”又很难收场。 万幸的是,如今看来,局面算是暂且稳住了。 林行默默站在旁侧,将丹卿变幻的神情尽扫眼底。 楚公子是不是都开心傻了啊! 他好可怜哦!就为了一起吃饭这件小事,他都那么真情实意的高兴。 可里头那位,谁知道正憋着什么坏心眼儿呢! 丹卿进门时,段冽正撩开竹帘出来。 大冬天的,他穿得并不多,看着挺拔又苍劲,像棵年轻的雪松树。 反观丹卿,跟裹着棉被的粽子似的。 果然,看到丹卿第一眼,段冽就扯唇笑了。 嘲笑的那种。 丹卿木然地解开绒毛围脖,挂在架子上。 早膳很快被仆从端上来。 丹卿坐在段冽对面,安静地喝粥。 小米粥熬得浓稠软烂,可惜丹卿没有闲情享受它的可口。他犹豫再三,还是认命地夹起个花卷儿,递到段冽碟子里,笑着说:“殿下您多吃点。” 段冽斜睨着丹卿,老半晌,古里古怪地一笑,往他碗里送了根炸油条。 丹卿眨巴眨巴眼,颇为受宠若惊:“谢谢殿下。” 段冽脾气很好地“嗯”了声:“多吃点,养肥些。” 丹卿:…… 这语气颇有种“养肥才好宰杀”的意味。丹卿滞了滞,他不动声色地啃完炸油条,然后又往自己碗里加了根炸油条。 如果忽略段冽时不时的“威胁”,这顿饭吃得尚算满意。 丹卿从一开始的精神紧绷,到最后全然沉浸在美食里,只用了两口油条的时间。 没办法,这油条实在是太好吃了。 仆人收走碗碟时,太阳已经从云层里钻出来。 丹卿吃得心满意足,他喝完杯子里的茶,便要如九重天那般,和同僚做做表面上的功夫:“早膳很丰盛,多谢殿下盛情款待,那我就不……” 话到嘴边,立即打了个转儿,“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殿下一同到外面走走呢?” 段冽回得快且笃定:“没有。” 丹卿:“……” 好吧,丹卿一点都不意外。 好整以暇欣赏着丹卿的表情,段冽突然促狭一笑,施恩般道:“本王要去衙门一趟,你可以替本王牵牵马,护送本王过去。” 丹卿微愣,随即上道地拱了拱手:“阿钦荣幸至极。” 段冽意味不明地觑他一眼,只披了件大氅,便要出门。 丹卿匆匆跟在他身后,怎知将要跨出门槛之际,段冽却戛然止步。 第18章 丹卿险些怀疑自己听错。 或者,是这个恶劣的三皇子段冽,又在故意恫吓他? 丹卿眼底盛满不可置信,他试图在段冽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庞上,找出他戏耍他的证据。 可是,好像并没有。 他仿佛收起一贯的玩世不恭。 正静静凝望着他。 只要他应声“好”,他便会像一座巍峨高山般,立即沉沉地朝他俯压下来。 怎么会这样?丹卿心乱如麻,呼吸急促。 稳住! 别慌! 丹卿尽量保持理智,并努力分析当前形势。 可无论如何梳理,不给段冽亲,似乎就很说不过去。 丹卿纠结得恨不能化作原身,在地上打好几个滚。 等等—— 丹卿突然眼冒亮光,原身? 没错,他现在寄居的是“楚之钦”身体,而非真正的他! 一副虚假皮囊罢了,就当作被老虎或狮子舔了一口? 这么想,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丹卿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然而他此时的眸色,却在随心情不断变幻。 一会儿忧愁,一会儿为难,一会儿欣喜…… 太阳已然攀上枝头。 他们之间,漂浮着一圈圈的浅金色光轮。 段冽背靠门框,目光穿过浅浅的光晕,落在丹卿脸上。 他像是在看他。 又像是顾自思量着什么。 “来吧。”终于权衡好利弊,丹卿猛地抬眸道,“我准备好了。” 到底是有些心虚和不安,丹卿看向段冽时,视线忍不住想要闪躲,可他还是强压住惧意,勇敢直视他。 段冽挑了挑眉,意外道:“这么快。” 丹卿脸颊开始发烫,似嗔非嗔地瞪他。 早点死晚点死,反正都是死,两者有什么区别么? 似乎嫌丹卿脸红得还不够彻底,段冽视线在他红唇流连片刻,轻啧了声:“你挺迫不及待的嘛!” 丹卿:…… “闭眼,”这位肃王殿下要求可真多,他轻笑两声,用挑剔的口吻慢条斯理道,“睁着那么大一双圆溜溜眼睛,让本王怎么亲啊?” 丹卿气得脸颊鼓鼓,颇有种小媳妇送上门,还要被百般挑剔的屈辱感。 若不是为渡劫,岂会沦落到如斯地步! 闭就闭眼!丹卿豁出去了,他紧紧阖上眼,奈何用力过大,鸦羽般漆黑的睫毛都跟着颤了两下。 耳畔忽然传来男人轻笑声。 低低的,沉沉的。 像在平静湖面上投了颗小石子。 黑暗的世界里,丹卿下意识紧攥手心,他无助地抵着门框,似乎在汲取力量。 当视觉受阻,内心的恐慌便愈演愈烈。 段冽是不是正在靠近他? 他的衣袖似乎碰到他衣角了。 脸上被异物触碰的痒意,是风?还是他指腹…… 丹卿浑身都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用指甲轻叩门框边缘的木料,问段冽:“你亲了没啊?” 没等到回答,丹卿有些小情绪,“肃王殿下?三皇子?段冽……” “你再不出声,我就睁眼了。” 刹那间,丹卿仿佛察觉到什么,倏地掀起眼皮。 他面前,哪儿还有什么人? 怔怔瞪着空气,丹卿大步跨出门槛,“蹬蹬蹬”跑下楼,追到驿站外。 驿站对面是家酒楼,空阔的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似乎从未见过这般唇红齿白的漂亮公子,大家眸露惊艳,忍不住偷偷看他。 寒风裹着阴冷,丹卿无语地望向街尾,身体气得微微发抖。 很明显,段冽已经驱马去了衙门,他没等他。 丹卿默默站了好半晌,才僵着脸,麻木地往回走。 他果然又在耍人! 丹卿是真的非常疑惑,凡人的面皮,怎会如此之厚?一点儿都没有他们为仙者的矜持与自重。 丹卿午饭都没出去吃,他蜷缩在床上,不甘心地总结自己失败的原因。 总结来总结去,无非两点。 其一,他面皮不够厚; 其二,段冽面皮太厚。 指望那位三皇子突然变得矜持,想来也是不可能。 那只有他努力变得厚颜无耻了。 在床上辗转翻了个身,丹卿委实郁闷。 他可是神仙,怎会被个凡人耍得团团转呢?! 下午,约莫申时三刻,段冽便带着林行从衙门回来了。 缉拿匪徒的案子基本告一段落,剩下的都转交给当地知府决断,因知府三番五次磕头恳求,段冽勉强答应多在忻州逗留数日,以防事情生变。 而此行的袁副将则率先带领朝廷兵马,启程回长安。 进了门,段冽脱下大氅挂在木架,召来仆从,下巴往隔壁厢房抬了抬:“人呢?” 那仆从跟着往墙面望了眼:“那位小公子早晨回房后,就再没出来过。” “没用午饭?” 仆从摇摇头。 段冽眼底流淌着笑意,他刚挥手让仆从离开,没走两步,又把人叫回来,颇有兴致地问:“他回房时,脸上什么表情?” 仆从皱着眉,努力回忆:“好像没什么表情,就蔫蔫儿的,好像没晒够太阳的花草似的。” 段冽似乎极为满意,他轻笑出声,大手一挥。 仆从这回特地走得很慢,生怕这位主子又把他叫回去。 问完话,段冽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一口气喝了两大杯茶。 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林行不用想也知道,殿下的快乐势必建立在楚公子的痛苦之上。 尽管林行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值得同情的那一方,准是楚公子没错。 “殿下,要不要让人给楚公子送些热饭热菜上来?” 段冽眼都没抬:“他今年两岁还是三岁,饿了都不知道自己吃?” 林行自动忽略段冽的阴阳怪气:“楚公子面皮薄,他在忻州人生地不熟的,哪能跟咱们相比。” 段冽撩起眼皮,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别动不动把本王跟你放在一块儿攀扯,”说着,又往墙那边觑了眼,“他跟本王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哪里不能比?” 林行:…… 这话题没法聊下去了。 再说了,人家楚公子的嘴,跟您这张嘴,还真是没法比。 段冽也懒得跟林行说废话。 他把他打发出去:“本王昨晚没睡好,得补补觉。” 林行拱手退下。 段冽瞅着林行鬼鬼祟祟的背影,状似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在他背后道:“林行,你这些年瞒着本王在背地里做的事儿,不少吧?” 林行脊背陡然僵住。 不愧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烈狱阎王! 林行哪能不明白这位爷的暗示,倘若他今儿个敢给楚公子送送饭、送送温暖什么的,估计就…… 经过丹卿房门前时,林行愧疚地望了眼。 楚公子啊楚公子,你何必如此执迷不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还不如去喜欢那位装模作样的端王呢! 这一整天,丹卿睡了醒,醒了睡,终是挨不住腹部饥饿。 委屈什么,都不该委屈自己的胃才是。 丹卿匆匆起床,套上棉袍。 出门时,他望了眼挂在木架上的雪白围脖,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昏袭来,整条街笼罩在淡淡的灰暗里。 丹卿先去对面酒楼用餐,待吃饱喝足,丹卿孤身站在街道,颇为怨念地扫了眼驿站。 他可一点儿都不想看见段冽那张脸。 遂转身,向忻州夜晚最热闹的甜水街走去。 忻州虽不比长安城热闹,却也有属于它自己的独特。 盏盏花灯倒映在水面,漾开璀璨旖旎的光,一时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人世间。 丹卿左手拿着烤肉串,右手握着糖人儿,他靠在河岸雕花石栏上,望向充满烟火气息的凡尘。 真美啊! 丹卿几乎看得痴迷。 他惯性地咬着烤肉,衣摆忽然被扯了扯。 低眉,便看见个漂漂亮亮的女娃儿。 她梳着可爱双髻,刘海略凌乱,一双杏眸盈满泪意。 “哥哥,”她吃力地仰头,小手摇晃丹卿衣摆,哭腔道,“方才人多,我跟爹爹娘亲走丢了,呜呜呜,哥哥,你能不能帮、帮帮我啊!” 她抽噎得厉害,肩膀一颤一颤的,真招人疼。 丹卿心都化了。 他把没吃的烤肉糖人儿通通塞给小女孩,笨拙地哄:“别哭别哭,我带你去找爹娘。” 路上,丹卿很仔细地询问情况。 小姑娘啃着糖人儿,不哭了,问什么答什么。 许是年幼,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譬如前头刚说爹爹穿褐衫,娘亲穿蓝裙。再问,便是爹爹穿蓝衫,娘亲穿褐裙了。 丹卿只当小女孩受惊过度,语无伦次。 直至他们走进一条阴暗逼仄的胡同,丹卿始终清澈的眸,终于覆上淡淡暗色。 “你确定这里是你和爹娘走丢的地方?” 小女孩歪着脑袋,那双笑盈盈的眼,天真又烂漫:“是的呀哥哥。” 似乎突然看到什么,小女孩眸露惊喜,指向丹卿身后,“快看,哥哥,是我爹娘来啦。” 丹卿定定看了眼小女孩,回首的同时,他掌心已握住数枚毒针。 顷刻间,白色粉末如迷雾般,纷纷向丹卿面门撒来。 丹卿屏住呼吸,欲朝面前的数道人影掷出毒针,一抹暗色却陡然从天而降。 男子身手矫捷,两招别将几人撂倒在地。他及时展开披风,为丹卿挡开空中所有粉末。 对面那些人许是看出他身手不凡,尽管心有不甘,还是高喝了句“快跑”。 第19章 丹卿无语,他微微歪着头,问段冽:“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段冽当然不能告诉丹卿,他出门离开驿站时,他就在屋内听到了动静,后见他独自往甜水街走,心生疑虑,便一路偷偷尾随。 “本王的行踪,还需向你报备?” 又是那种恣意傲慢的语气,标准的段冽式风格。 丹卿滞了滞。好在他已经很适应段冽的说话方式,便微笑着道:“自然不需要,阿钦只是想感谢殿下,又救我一次。” 段冽轻飘飘睨丹卿一眼,咕哝了句“麻烦精”,随即阔步朝小巷外走。 丹卿忙拾步跟上。 两人沉默地往驿站走。 “还在想刚刚的事情?”走出老远一段路,段冽没好气地问。 “殿下如何知道?” “你脸上写着,”不知想到什么,段冽嗤笑出声,“一天到晚,你脸上写的字,还挺多的,也不嫌挤得慌。” “……” 丹卿委实不懂这位阎王殿下的笑点在哪里,左右他想不明白,索性问问身旁的这位殿下。 “殿下,我不明白。” “本王不瞎,看出来了。” “……” 丹卿无奈地望着段冽,他很想说,哪怕你长得特别好看,但你总是这样说话,会没朋友的。 转念又想,肃王殿下可不就没朋友么! 算了,不同他这位金贵的渡劫对象计较。 丹卿就当没听出段冽的阴阳怪气,好言好语道:“小女孩是他们同伙吗?她还那么小,心思就如此歹毒,好可怕!还有,他们费尽心思捉我干什么?我身上没多少银票的。” 段冽没立刻回答。 他吊着眼梢,意味不明地扫视丹卿,自上而下,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这目光让丹卿浑身都不舒服。 段冽蓦地从喉口溢出一声轻笑:“你倒是没多少自知之明。等回房间,自己照照镜子吧!如你这般样貌气质的年轻公子哥儿,非富即贵,将你敲晕绑票,还愁你家人不主动朝他们怀里塞银子?就算你家没几个钱,他们也能将你卖个好价钱。” 丹卿有些意外:“我竟然很值钱?” 段冽咧着嘴,狞笑的模样,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大魔怪。 “是啊,那种有怪癖嗜好的富商,还有南院,都抢着要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可爱呢!” 丹卿刚想问“南院”是什么,还未开口,福至心灵,自己悟了。 他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又气又羞。 凡尘人间,居然恐怖如斯。 真龌龊! “殿下,您能平平安安成长到今日模样,委实有些不容易。”丹卿同情地瞅了眼段冽,他才在凡间多少天啊,就遇到那么多危险,段冽他都快二十岁了,想想都可怕。 段冽不可置信地挑眉。 他自己都懵了,本王分明在吓唬你,你却在可怜本王? “殿下,”忽然又想到什么,丹卿犹犹豫豫的道,“人之初,性本善,那小姑娘尚且年幼,想来也是身不由己,咱们能帮帮她吗?” 驿站近在咫尺,他们默契地在路畔一株常青树下止步。 段冽望着对面的丹卿,他眉眼染着朦胧灯火,面上纯真不似作伪。 莫名的,段冽突然不想再用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来谈论这种事情。 他淡淡道:“她自小浸淫在阴暗环境中,心已经坏了。哪怕将她解救,她亦是心向坏人。官府也曾救过类似的孩子,最终却是养虎为患。” 丹卿听明白了,虽然许多细节不清楚,但他懂段冽的意思。 “那就不管他们了?” 段冽缄默片刻:“明天我会跟知府讲一声,你要是记得他们的样子,就画几幅人像给我,不记得就……” 丹卿精神抖擞,立即抢答道:“我记得,我画。” 类似腌臜,在大威朝这片土地上,其实数不胜数。 熙攘人间,百鬼横行,有时候就连身边最熟悉的面孔,都分不清是人是鬼,又如何能除尽世间的恶? 不过这种道理,像他这种不知忧愁的世家公子,想来一辈子也不能理解。 段冽俯首,他看着面前这双璀璨生辉的明眸,那些埋葬在心底的阴暗欲望,再度随着潮湿之地的苔藓,蓬勃生出。 想捏碎。 彻底的毁灭。 夜渐渐深了。 丹卿皱着眉,他把他方才看清的几张面孔,在脑海里努力回忆一遍,已生出些跃跃欲试的信心,都想马上动手画出来。 段冽视线在丹卿脸上停留片刻,撇撇嘴,不无轻蔑地想,做个单蠢的傻子,跟他本人倒也极其相配。 第二天,段冽刚起身,隔壁屋的丹卿就捧着几张画纸过来了。 他难得愿意牺牲睡眠时间,作了半夜的画。 画画可是个技术活儿。 加上丹卿性格较真,要么不做,要做就尽全力做到最好。 初初睡醒的阎王殿下,与平常判若两人。 他眼皮略耷拉着,少了那股看谁都像蔑视的盛气凌人,乖乖的、倦倦的,像随时都能撒起床气的大狗狗。 丹卿殷勤地斟了杯热茶,递给他。 段冽皱眉:“换凉的。” 丹卿眨眨眼:“冬天喝热水才能暖胃,凡人之躯最是娇弱,凉水还是尽量少喝为好。” 段冽不耐烦地瞪丹卿一眼,似乎嫌啰嗦。还凡人之躯!他以为所有凡人都跟他似的么? “殿下这边儿坐。”丹卿拉着段冽衣袖,把不情不愿的男子引到桌旁坐下,然后把画像铺展在他眼前,有点紧张道,“殿下你看看,这是我昨晚作的画像,您看像吗?” 段冽对丹卿拽狗似的举动很不满意。 可他刚想骂他时,他已经端端正正坐稳了。 此时再斥责,仿佛在骂他自己是条狗…… 段冽深深看丹卿一眼,他本想在画像上挑挑刺,找回点场子。 一张又一张,段冽翻来翻去,满腔找茬儿的心渐渐凉了。 他竟找不出毛病。 把画像重重放在桌案,段冽面沉如水。 “不妥?是哪里不像吗?”丹卿有点失落,“那殿下给我提提意见吧,我好修改。” “马马虎虎能看吧,本王没时间等你修改,就这样,我先带着去衙门了。” “殿下还没用早膳呢!” “你以为本王像你啊,胃口比谁都好。”段冽似乎终于找到刺儿,眸光凉凉地看他,“吃那么多,还怎么都不长肉,真是没用。” “……” 丹卿满脑袋问号。 莫非段冽嫉妒他身材好?怎么吃都不胖? 他们又不是女子,男人自是阳刚之气越盛越好。 丹卿从前就觉得自己生得不算好,骨架偏细,一点儿都不魁梧。 没想到下了凡,“楚之钦”这具架子更是弱不禁风,又没修为,跟谁打架都要输的样子,何须羡慕? 望着欲走的肃王殿下,丹卿匆匆在果盘拿了个苹果,他追上前,塞到段冽布满厚茧的掌心里。 并抬眸,认真纠正他有些歪的审美:“还是殿下这种身材好,健硕英武,瘦而不柴,肌肉结实有力,一看就很有安全感啊!特别是昨晚,殿下区区一招扫堂腿,就将几个歹人踹倒,真厉害。” 丹卿这些话虽有些刻意恭维,却也真情实意。 凡人没有内力修为,仅仅淬炼肉.体而已,段冽能练就这般本事,在凡人堆里,属实算拔尖儿的。 段冽:…… 什么玩意儿? 这就是你对本王生出那种邪念的原因? 你觊觎本王的身体? 段冽幽幽看了眼苹果,又幽幽看了眼丹卿:“你死心吧。” 语罢,留下一抹绝情背影。 丹卿惆怅地倚在门框,不无羡慕地望向段冽离去的身形。 他当然得死心了。 他这辈子是无法拥有像他一样完美的身体了,就算回到九重天上,亦绝无可能。 哪怕背对丹卿,段冽也能感受到那股炽热的注视,如芒在背。 眉头紧锁,他脚底如生风般,速速离开。 丹卿:???? 他仰头望了眼雾濛濛的天,心想,时辰还早得很呢,殿下难道很赶时间吗? 第20章 在忻州的第七天,林行告诉丹卿,后日卯时初,他们将启程回长安。 出发在即,段冽完全清闲下来,他向来是个任性的主,官员们为他举办的践行宴,他理都不理。 翌日巳时初。 丹卿裹着厚实的衣袍,准备出门。 在廊下犹豫片刻,他还是走到隔壁屋,问段冽要不要同他出去逛逛街。 本来,丹卿已经做好被拒绝或嘲讽的准备。 没想到这位殿下懒懒睨他一眼,竟颔首应了。 今儿天色阴沉,风裹着刺骨寒意。 丹卿脸颊被吹得绯红,他时不时搓搓掌心,还把冰冷的手捂进毛茸茸围脖里。 打眼望去,像个粉白的团团儿。 段冽扯了扯唇,面含讥诮。 他看丹卿的眼神,就跟看病弱鸡崽似的:“这么怕冷,还吵着出来干什么?” 丹卿小声道:“想买些本地特产和礼品,带回长安。” 段冽轻哼:“那你动作快些,要是到时候生病拖延行程,我就把你扔在半道上。” 这话到底是不中听,丹卿赌气地看他一眼:“我才不会生病。” 却没料到,事情竟被段冽那张乌鸦嘴给说中。 丹卿真病了。 刚出忻州,丹卿就发起高烧。 朝廷那些兵马已提前回京,段冽只带了十多个护卫,大家轻装简行,都骑着马。 丹卿有些恨这具身体架子不中用,又不好意思跟段冽讲。 按照段冽那傲慢性子,铁定先将他狠狠数落一通。说不准还真会嫌弃他拖慢进度,然后把他扔在半路上。 连着两天,丹卿始终没吭声,就这么硬扛着。 他不想,也不愿意向段冽示弱。 这日晌午初过,途经茶肆,众人下马,短暂栖息。 小小的棚,倒也有十来位客人。 看装扮,有做买卖的货商,也有跑江湖的人。 偏僻之地,人们谈起朝堂,并无多少忌讳。 “你们听说了吗?三皇子在忻州真是威风啊!那些个知州巡抚都搞不定的土匪,他三两天就全部抓剿,真是太神了。” “是啊,三皇子当真神勇无敌。依我看,最后坐上那位置的,肯定是三皇子。” “说不准,谁都知道当今那位不喜欢三皇子。” “有吗?可这些年,三皇子被委以了不少重任啊。” “你忘了三皇子母族的事啦?” “老子不管,反正老子谁都不服,只服三皇子!” “你服我服有个屁用!” …… 段冽脚步戛然而止,他眉头微蹙,并未再上前。 日光稀薄,他孤身站在草棚侧,给马儿喂食。 丹卿这两天都有气无力的。因为伤寒,他不渴,也不饿,所以也没进茶棚。 独自走到角落,丹卿嚼了两片刚采的药草叶子,直接抱膝靠着棵树坐下。 他脑子晕乎乎的,特别沉。 一闭眼,仿佛便要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林行过来喊他:“楚公子,楚公子……” 丹卿迷糊糊睁开眼,口齿不清地“啊”了声。 林行递给他水和饼,有些心疼这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公子,楚公子同肃王殿下不一样,他是真正被宠爱大的,不曾吃半点儿苦头。 “楚公子,你身体不太舒服吗?要不我去跟殿下说声,让他……” “我没有不舒服。”丹卿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撑地站起来,挤出一抹苍白的笑,“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吗?我来忻州时也这样,没事的。” 丹卿本意并非卖惨。 林行听在耳里,却很不是滋味。 支撑楚公子历经磨难的,都是源于对殿下的爱啊! 可恨殿下铁石心肠,半点都不为所动。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丹卿牵起马,一副随时都能跟着他们启程的样子。 林行哪能看不出他的勉强?他忍无可忍,趁丹卿不察,偷偷走到段冽身旁。 “殿下,楚公子他好像不舒服。” “他跟你说的?” “楚公子没说,但属下看得出来。” 段冽侧眸,隔着蓊郁绿叶,他觑了眼正在轻抚马背的丹卿,淡淡道:“让他自己过来跟我说。” 林行简直无了个大语:“楚公子哪里好意思跟您说。” 段冽嗤了声,冷酷又绝情道:“那就让他憋着呗。” 林行:…… 行吧,林行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默默想。 殿下啊殿下,日后可千万别有您哭的时候。 半柱香后,队伍再度启程。 马背上,丹卿时不时狠咬一下唇瓣,借这股痛感,让神智保持清醒。 段冽也真没怜香惜玉,该什么样的骑行速度,就还是什么样的速度,分毫不减。 一行人飞奔了约莫半时辰,段冽猛地扯住缰绳,望向周遭茂密灌木丛。 他眸光警惕,已拔出腰间锋锐的剑。 林行等人立即跟着取出武器。 大家都是训练有素的人,很快便将段冽和丹卿围在中间。 丹卿烧得都快糊涂了,他整个人都在发烫,听觉视觉,甚至包括洞察力,都削弱许多。 他望向树林,眼神迷茫。 正要开口问段冽,灌木丛里陡然窜出二十多个蒙面黑衣人。 顷刻间,黑衣刺客与护卫纠缠在一起,刀光剑影,殊死搏斗,让人眼花缭乱。 丹卿正不知如何是好,旁侧忽然传来段冽低沉的嗓音:“接着。” 他把他的剑抛给了他。 “自己找机会跑。” 丢下这句话,段冽已驱马迎向敌人。 丹卿握着被段冽攥得温热的剑柄,有些怔怔。 他把剑给他,他自己呢? 这些刺客的功夫并不差,人数又是他们的两倍,很快,林行等人已落于下风。 好在有段冽。 他不知何时折了根树枝。 那脆弱枝木在他手中竟若游龙,他将它耍得虎虎生威,杀伤力并不比真正的利剑低多少。 可情况还是比先前更危险。 几个护卫已受伤,能打的都被刺客挡住。 已有六七个黑衣人冲向段冽,并将他团团围住。 很显然,他们的目标,只有他。 丹卿急得额头直冒汗。 关键时刻,他忽然想起“楚之钦”的命格使命。 他是需要为心上人奉献挡刀的。 是现在吗? 不管是不是,丹卿都当做是了。 再者,此刻形势危急,丹卿也没有时间多想。 他不可能真的丢下同伴,只顾自己逃命。 蓦地翻身下马,丹卿举着剑,避开黑衣人,机敏地朝段冽跑过去。 楚之钦这副躯壳虽是个花架子,但丹卿是懂剑的,哪怕力度不够,但巧度精准度都拿捏得可以。 许是存在感太低。 丹卿竟成功偷袭了个正在围攻段冽的黑衣人。 但这也使他沦为目标,暴露在危机之中。 第21章 剑风卷起枯叶狂舞。 树林里,满布肃杀之气。 眼见两个黑衣人朝丹卿攻去,段冽面色沉了沉。 他手持树枝,左格挡冲拳,右穿喉弹踢,一记剑扫千军,终于在重重阻挠里,杀出一条畅路。 正欲上前解救丹卿,视线扫过去,段冽挑了挑眉,前进的脚步戛然而止。 如此紧迫刺激的氛围里,段冽竟有闲情扯了扯唇。 他眼底闪过几丝意外的笑意,以及点点兴味。 有意思! 面对黑衣人的穷追猛打,这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鸡崽,不仅没被吓晕,居然还正在寻找反击的机会?! 此时此刻,丹卿注意力高度集中。 在敌人的步步紧逼下,他看似节节败退,实则正借着示弱的机会,试图从怀中取出毒粉。 黑衣人举剑朝他刺来的刹那,丹卿猛将毒粉撒向二人面门。 浅黄色粉末在空中纷纷扬扬,黑衣人下意识捂住眼。 机不可失,丹卿大步上前,捅了他们一人一剑。 与段冽会合后,朝他们围拢的黑衣人越来越多,丹卿把剑还给段冽,专心躲在他背后撒毒粉。 他边撒边想,他是不是过于强大了啊? 这样下去,可就没有“楚之钦”挡刀挡剑的机会了。 事实证明,丹卿果然想太多。 因为与段冽等人同行,他并没有准备太多毒粉。 这些黑衣人个个蒙面,毒粉也并没能让他们损失惨重,顶多只是暂时行动受阻罢了。 失去毒粉的丹卿,毫无反攻之力。 他彻底沦为段冽的累赘。 段冽再强,也很难抵挡对面的人海攻击,尤其他还要护着他。 白芒刺得人眼睛生疼,他们头顶仿佛在下一场凌厉剑雨。 寒光剑影里,丹卿望着段冽坚硬俊美的轮廓,怔怔地,有些出神。 向来嫌弃他的段冽,居然没有推开他。 此时如果甩掉他,他必然轻松许多。 至少不会频频受伤。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左臂已被敌剑划出两寸长的口子。 脸颊亦多了几道殷红血痕。 反观丹卿,在他保护下,除去被剑锋意外割断的一缕青丝,竟无任何破损。 其实,段冽也不是没有动过放弃丹卿的念头。 毕竟他从未信任过丹卿。 尤其这场刺杀,很明显,对方有备而来。 此次行程隐蔽,他们走的并非官道,这些黑衣人,是如何得知具体路线? 究竟谁在泄密?又或者是谁暗中与对方联系? 是他手下护卫之一,亦或是……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段冽攥剑的手青筋毕露。 但他仍笑得狂妄。 无数次从生死边缘捡回来的命,何至于葬送在他们手中。 区区几个黑衣人,远远没到他极限。 所以,暂时没有放弃丹卿的必要。 薄唇勾起嘲讽的弧度,段冽几乎红了眼。 他热血沸腾,越战越勇,瞬息之间,战斗力更上数层楼。 丹卿觉得段冽好像已经杀疯了。 他提着剑,血液沿着刃尖滴滴坠落,他眼底倒映着数不尽的殷红。 仿佛一个刚从尸骨里爬出来的魔鬼。 那些黑衣人望着他,个个眸露惊惧,他们竟不再搭理丹卿,招招直指段冽。 含着血腥味的风从段冽身旁拂过,他一手用剑抵住三四人,另只手死死握住左面攻来的剑刃,“啪”得一下,将剑径直折断。 前后左右俱是袭来的人。 段冽自然不能面面俱到。 他舍弃了背后。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缴械投降。 在铺天盖地的危机里,人或兽为了活下去,可控地受些不致命的伤,这很正常。 段冽已经计算好角度,他甚至主动暴露出显而易见的弱点。 “哧”得一声,利剑刺破血肉的声音,终于来了。 可段冽却久久感受不到疼痛的滋味。 他眼神有瞬间的凝滞。 像是意识到什么,段冽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木质机械,他僵硬地转过头。 面前的浅青色身影颤颤悠悠。 段冽就这么看着他绵软的身体,如同一片被狂风刮落的叶,毫无生机地跌落在他怀中。 真痛啊! 原来利剑刺入身体,是这样的疼。 丹卿面色苍白,额头冷汗直冒。 他因伤寒而晕晕乎乎的脑子,似乎都疼得清明了。 但下一刻,他又重新坠入无穷无尽的混沌之中。 模模糊糊视线里,丹卿好像看到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倒在他脚下,最后,他被人抱着上了马。 马儿跑得飞快。 山路并不十分平坦,哪怕只是轻轻的颠簸,丹卿也觉得疼得厉害。 他好像卧在一面坚硬却温暖的胸膛里,下意识伸出手,丹卿抓住一片被血浸湿的衣袍。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男人隐忍而微颤的声音,“你先忍忍。” 是段冽啊。 丹卿一点儿都不想忍,他尽力扯了扯他衣袍,气若游丝道:“你慢、慢点,我不会死的。” 这只是“楚之钦”渡劫命格中的一环罢了。 自然不会死。 所以慢慢来,比起死,疼明明更恐怖! “嗯,你不会死。” 半晌,头顶男声笃定地复述道。 他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下一道不容天地反驳的指令。 丹卿颇感欣慰,嘴角跟着漾开苍白的笑容。 他等啊等…… 怎知马儿奔跑的速度不仅没慢,甚至更快了。 丹卿气得不行。 段冽他怎么说话不作数呢? 事实上,丹卿此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一直这么疼,还是真的因为马儿跑得快,所以才这么疼。 反正到最后,他彻底地疼晕过去,也算是得到了解脱。 …… 临坊街,楚家医馆。 坐堂的大夫撑着头,正昏昏欲睡,忽然天色大暗,他惊吓地睁开眼,扫向门口。 原来不是变天。 而是高大挺拔的男人匆匆抱着个病人进来了。 浓郁血腥味扑鼻,顷刻间填满医馆,大夫吓得面容失色。 尤其看到男人凶神恶煞的表情,以及那双阴沉沉布满血丝的眸子,他险些直接厥过去。 这两人恐怕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治,恐怕将遭大难;不治,或许即刻便要去见阎王。 大夫笑得比哭都还难看,他抖抖索索迎上前,道:“快把、把人快放到榻上。” 段冽一直用手捂着丹卿后背伤口,一进医馆,他直奔里间,然后小心翼翼把人放在床榻。 一路急奔而来,又历经厮杀,段冽声音干哑而撕裂,他低声对大夫道:“他后背有剑伤,两至三寸深,未碍及脏腑,你快些给他止血上药,应不至于有生命凶险。” 大夫愣了愣,先前他光顾着害怕,都未认真看这两人的脸。 此时再看,竟一个比一个标志好看。 满脸凶煞的男子挺拔英武,受伤公子光风霁月,他们一苍劲,一温柔,是迥然各异的无双俊美。 而且这两人气度非凡,倒不似大奸大恶之辈。 大夫稳了稳心神,认真替丹卿诊治伤势。 段冽确实所言不虚,但有一点,段冽却始料未及。 “楚之钦”本就身子单薄,加上连续发烧两三天,重度伤寒之下,他又被狠狠刺了一剑。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情况岂会乐观? 大夫面色极其难看,他擦了擦额头冷汗,忙得脚不沾地。 等为丹卿处理好伤口,大夫既有些畏惧,又有些担忧地对段冽道:“公子,老夫已经尽力了,但受伤的小公子他……” 段冽面色猛地沉下去,他定定盯着大夫,眼神如利刃,仿佛能将万物绞杀成齑粉。 “您继续说。” 大夫心尖儿似乎都在打颤,他勉力强撑道:“小公子身体太弱,又染了伤寒,先是高烧不退,后又身负重伤,这、这……” “伤寒?”段冽睫毛颤了颤。 “是啊,他本就病得十分严重,你们怎么没给他好好治一治呢?”救死扶伤乃医者本职,大夫也是既怜惜又生气,“假如他没染伤寒,哪怕身子虚,挺过来的几率也是比较大的,可现在……” 黄昏袭来。 窗外投进几抹弥留的霞光。 段冽一动未动,他静静伫立着,似乎听见了大夫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听清。 他目光落在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比起在京城,他瘦了很多。 原本略有些婴儿肥的下巴尖尖的,身形也清减轻盈许多。 可此前,段冽竟从未留意过。 死亡这个词,对段冽而言,并不陌生。 他短暂的近二十年光阴里,已历经无数生离死别,就连他自己,亦是踩在阴阳两界边际线的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便要奔赴地狱。 但面前的这个人。 似乎不该那么早就停止呼吸。 段冽睫毛又颤了颤,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在他心脏处蔓延开来。 有点酸酸的,也有点胀胀的。 “他不会死。” 大夫闻言愣住,他抬起头,同情地望着段冽。 不知为何,他突然不再害怕这个威势逼人的公子。 再凶残厉害又如何?在生命面前,人人都是无可奈何的蜉蝣。 “唉!老夫会开最适合小公子的药方,公子若条件允许,可用上好的人参鹿茸等药材,这样胜算或许大些。” 段冽的目光自始至终,竟都未离开丹卿身上,他迟钝地颔首道:“嗯,他会醒的。” 大夫动了动唇,终是没再开口。 能不能醒,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大概还是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第22章 大雪纷纷。 玄衣男子临窗而立。 四处空无一人,只有雪花簌簌坠落。 世界静得出奇,玄衣男子眼神空落落的,他眸光焦点似落在窗外,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咔嚓。 是积雪压折细枝的声音。 玄衣男子猛回头,望向床榻上的病弱公子。 他无比黯淡的眼眸,陡然泛起一簇细微火花,但很快,这点火花彻底湮灭。 三个日夜过去,丹卿还没有任何清醒的征兆。 方才,段冽竟以为…… 嘴角划过淡淡苦涩,段冽呼出一口白汽,返回床榻。 这是他与丹卿停留在平遥城的第四天,接连两日的雪,仿佛在人心口,覆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沉沉暗云。 望着毫无反应的昏睡男子,段冽默默俯身,他轻手轻脚揭开被褥角落,娴熟地从中取出汤婆子,另换两个热乎乎的放进去。 这人一向娇贵畏寒! 此时若能睁开眼睛说话,他定一张口,便要向他喊冷吧?! 想到那副场景,段冽眼底闪过极浅的一点笑意。 替丹卿掖好被角,段冽拎着药材包,到屋外廊下煎药。 他临时租住的院落不大不小,主人在墙角种了两株梅,顶着寒风冽雪,树梢竟已绽出微小的红色花苞。 席地坐在廊下的段冽,怔怔望着那点亮色,忽然出神。 从出生,他便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的心,一直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始终寻不到愿意真正接纳他的港湾。 只要活着,似乎就有永无止境的喧嚣与烦扰。 段冽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居然会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男人,停留在这片小而宁静的古城。 远离朝堂的尔虞我诈; 没有无尽的欲望利益; 也接触不到人心的复杂与叵测。 段冽第一次知道, 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 瓦罐里的药汤咕噜咕噜,翻滚着水泡。 段冽用钳子夹出两根炭条,用小火慢慢煨着。 每次给丹卿喂药,都是段冽最难的时候。 经过前两次的手足无措,段冽已经积累出不少经验,譬如将人扶起来靠在床头后,他可以将布料搭在丹卿颈间胸口,防止汤药从他嘴角溢出,弄湿衣服。 段冽并不是个多有耐性的人。 但不知怎么,或许是这座小城太静谧,又或者是他对丹卿心怀愧疚。 段冽从没有动过气,更没有撂担子不干的想法。 有时候哪怕一碗药浪费大半,他亦能面不改色地再去熬煎,然后再给丹卿慢慢喂。 夜渐深。 雪终于停了。 段冽走到窗前,他把留出透气的小小缝隙,彻底关实。 回到丹卿床边,他伸出左手,捏住他略微硌人的下巴,用巧劲使他张开苍白的唇,放入薄薄的参片。 做好这一切,段冽吹灭烛火,直接歇在铺有被褥的地上。 这夜,段冽久违地梦到许多人。 他像是在一个又一个虚幻的梦境里,重新走过这漫长的二十年。 他看到挂在白绫上的母亲,看到病死在床榻只剩一具枯骨的凉王,看到无数惨死于沙场不肯合眼的将士。 最后,他在一簇簇红梅里,看到那张熟悉漂亮的脸。 他苍白又瘦弱,仿佛沉眠在素雪之中。 段冽踉跄上前,他迟疑地伸出食指,颤抖着放到他鼻下…… 被黑暗席卷的深夜,段冽倏地睁开眼。 他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渍,一双眼眸极黑极沉。 后半夜,段冽再也无法入睡。 隔着窗外轻浅的雪光,段冽望着榻上那点凸起的轮廓。 他终于不得不相信,那个他怎么都看不太上的小少爷,是真的可能会死。 如此年轻的他,可能就这样死在这场凄厉寒凉的大雪,死在这个偏僻狭小的古城,死在回长安回家的路上…… 死亡并不是件多可怕的事。 但从没有人,是为他而死。 只要想到这点,段冽就特别茫然无措。 大雪过后,天气初晴。 融雪天尤为冷清,段冽特意踩着积雪出门,买了两床蚕丝被,加盖在丹卿身上。 这日,段冽拎着熬好的药罐子,刚踏进门槛,耳力灵敏的他便听到很轻很轻的窸窣声,似是自床榻传来。 段冽早已不敢抱有一丝期待。 他面无表情抬眸,只见榻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非常吃力地微微转动,一双眼睛仿佛盛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委屈,因为含着参片,那气若游丝的沙哑嗓音,更是含混不清:“热,好热,救、救命。” 段冽忽然就笑了。 笑得张扬,笑得恣意。 丹卿艰难地望着段冽,真是委屈得不行。 他好像被困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再烧下去,他就要化为一缕青烟远去了。 可恨的是,段冽居然还在嘲笑他。 丹卿气得眼眶微红,连睫毛都沾染了薄薄雾气。 若非他此刻动弹不得,怎会向他求救?! 丹卿现在太虚弱了,就连舌尖抵住的那片苦涩参片,他都没力气推出去。 段冽快步将药罐子放到桌面,大发慈悲般地取走两床被褥,问丹卿:“冷吗?” 丹卿如蒙大赦,他用力转了转眼珠,试图告诉段冽,这样就很好,他终于能喘口均匀的气了。 段冽笑了声,似乎脚步都轻盈起来:“行,那来喝药吧。” 将汤药端到塌边,段冽惯性俯首,用拇指食指捏住丹卿下巴。 “张嘴,”撞上那双懵懂清澈的眸,段冽愣了愣,这些日子,他面对的都是沉睡的人,有些事做得极其顺手,竟忘记,此时此刻,丹卿已然清醒,“别动,我先给你取出参片,再喝药。” 丹卿早就受够嘴里的那股苦涩味了。 他眨眨眼睛,表示期待。 却怎么也没料到,“取参片”竟然是一件这般羞耻的事情。 丹卿浑身软绵,手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可段冽指腹触在他脸颊时,却有灼热的温度。 他微微用力,迫使他张开嘴。 紧接着,他指尖探入他唇中,将那片被他唾液濡湿的参片取出来。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等等,那些晶莹的液体,都是他的口水?! 神奇的是,段冽居然也没嫌他脏。 他面色委实镇静得很,就跟捏着一片干净参片似的。 丹卿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头皮都在发麻,身体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羞耻与窘迫。 从没有人这样对他。 丹卿突然好后悔。 他觉得,比起忍受燥热,这种尴尬更为致命。 呜呜,他能不能申请回到没醒的那一刻前啊! 第23章 丹卿虚弱得手都举不起来,汤药得段冽一勺一勺,亲手喂给他喝。 中药极苦。 苦着苦着,丹卿不仅舌头麻,脑袋也木了。 还没力气回味这一连串的尴尬,他已精神不济,拖着病体沉沉睡去。 段冽给丹卿擦净嘴角残余药渍,转身去请楚家医馆的大夫。 得知丹卿苏醒,大夫亦是惊喜连连。 他赶来为丹卿复诊,满面春风对段冽道:“小公子脉象虽弱,既已醒来,便无甚大碍了,后续只管好生调养,别留下一些病根痛症,就行了。” 送走乐呵呵的大夫,段冽回到屋内。 他看了眼安然睡去的丹卿,再望向屋檐一串串融雪水珠,竟也不再觉得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吵得人头疼。 缓了三日,丹卿终于能下床走几步路。 他手臂能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坚持自己喝药用膳。 让这位素有阎王之称的三皇子伺候他,丹卿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而且,也怪怪的。 他原本是只小狐狸,纵是灵兽,亦避免不了生病,尤其幼崽期。 但他们做灵兽的,恢复能力强。 每每不适,丹卿蜷缩着睡上几天,再睁开眼,什么病痛都会消失。 从没有谁照顾过他。 他也不需要谁的照顾。 而且,丹卿明白,段冽之所以待他周到体贴,想来还是因为他替他挡了那一剑。 提起这一剑,丹卿委实心虚得很。 彼时形势虽凶险,却也不是没有旁的处理方式。 丹卿感激段冽护着他,但要说愿意为他舍身挡剑什么的,到底是差些火候。 这番挡剑,丹卿自然存了私心。 他想早日渡劫成功。 所以,让他如何能坦然接受段冽对他的好? 那般高高在上谁都入不得眼的肃王殿下,这些日子是真的为他纡了尊、降了贵。 喂粥喂药,更衣擦身,夜里还在他床边打地铺…… 光想想,丹卿都吓得肝胆俱颤。 寒雪消融,这两日的平遥城,是难得的晴朗气候。 段冽给丹卿新买了两身衣袍,他们的行李,都在路途丢失了。 给丹卿穿好绀青色袍子,段冽又往丹卿纤长的颈子上,套了个雪白绒绒围脖。 丹卿确实是能下地走路了,但还是头重脚轻,一做稍微大点的动作,便扯得伤口生疼。 无奈摆着张咸鱼脸,丹卿任由段冽给他捯饬。 只是这个毛绒绒围脖,跟他之前的那个很像,两者几乎没有多少差别。 视线飘来飘去,丹卿就是不敢与段冽眼神接触。 段冽看他胀红着脸,只剩唇色还染着苍白,真是又可怜,又有点招人生气。 他轻讽道:“你倒是好意思愁眉苦脸,本王若是养只猫,这般卖力伺候,也该能换得两声乖巧喵叫吧。” 丹卿睫毛颤了颤。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听到段冽阴阳怪气的嘲弄,他就很容易有情绪。 果然正常的人或灵兽,都不喜欢被讥讽。 丹卿抬起头,看到段冽嘴角挂着一抹轻哂的弧度。 有心扳回一局,但只要一想到这些日子,段冽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丹卿就很没有底气。 “喵。”木然着脸,丹卿忽然动了动唇,毫无感情地学了声猫叫。 段冽给丹卿系围脖的动作,戛然而止。 空气安静片刻,紧接着,一阵闷笑声自段冽喉口溢出,低低的,却有愈演愈烈之势。 丹卿扫段冽一眼,满脸无法理解,这很好笑吗? 段冽笑得胸膛都在颤动,他嗓音因为裹着笑意,便显得有些沙沙的:“再叫一次来听听。” 丹卿不肯再叫了。 他可不想主动送上门,供这位笑点古怪的殿下取乐。 打趣片刻,段冽扶着丹卿,到院子里晒太阳。 丹卿问他:“我们不用和林行他们会合吗?” 段冽表情没什么变化:“他们先回长安。” “哦,那日刺客……” 段冽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淡声道:“本王得罪的人那么多,怎么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丹卿见段冽不以为意,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便簇眉道:“殿下,你既知道你得罪的人多,为何不少得罪一些人呢?” 冬日阳光再热烈,都不刺眼。 丹卿坐靠在庭院石头亭下,他仰头望着段冽,眼神无比认真。 两人一坐一立,段冽半张脸几乎湮没在阴影之中。 微微俯首,便与丹卿四目相对。 他眼睛极干净,像沉在湖底的琉璃珠子。 即使差点死掉,这双眼睛仍是澄澈的,并没染上任何阴翳杂质。 一些没好气、不太中听的话,刚到唇边,又被段冽默默用舌尖抵了回去。 最后他只轻哼了声:“要你管。” 丹卿没想管,他可管不着这位狂妄傲慢的三皇子。 只是…… 丹卿默默望向墙角绽放的几枝红梅。 如今来看,他渡劫的进展尚算顺利,指不定再努把力,不日便能返回九重天,到那时,世间再无“楚之钦”。 天上与人间,他与段冽,亦再没有瓜葛。 相逢相识一场,他希望段冽今后好好的,少些坎坷波折。 氛围忽然变得安静。 段冽看着满腹心事的丹卿,有些别扭道:“你以为本王是那么容易死的吗?” 这倒并非虚言。 即使没有丹卿挡剑,段冽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那天的段冽,状态癫狂,衣袍染血,满身肃杀之气,仿佛曾历经无数杀戮。 他之前,都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虽贵为皇子,可他过得好像并不幸福,重病被遣送到封地的那些年,他的遭遇,甚至称得上凄惨悲凉。 丹卿动了动唇,对段冽的过去,他忽然生出些想要知道的欲望。 不过,那些惨痛回忆,应该是段冽不想再记起的吧!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一时无言,段冽只当丹卿在生气。 他傲慢惯了,哪怕有心让着丹卿,想主动同他讲和,亦是紧绷着张脸,为自己保留最后的体面,“我可以去给你买。” 提到吃的,丹卿总算打起两分精神。 这些日子,吃的都是粥,喝的都是药,委实过于寡淡了。 “我想吃,糖葫芦。”歪头想半天,丹卿还是觉得,下凡吃到的第一串糖葫芦,是他平生最难忘怀的美食。 “瞧你这出息。” 嘴上嘲讽归嘴上嘲讽,段冽用行动表示,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大约是倒霉,段冽出门跑了三条街,街街都没卖糖葫芦的小贩。 段冽不信邪,又跑了三条街。 然后,他终于相信,老天多半是看他不顺眼,故意整他。 不耐烦地穿梭在人群,段冽眼神四处逡巡,街道两边有卖炒花生的,还有卖栗子糕、烤红薯的,如果他把每样都买一份回去,可以抵消没有买到糖葫芦的罪过吗? 应该可以吧。 段冽抱着几个油纸袋,走到下一家摊位前,指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干脯道:“每样都来点儿。” 段冽生得挺拔如松。 若不是气质高冷硬朗,还以为是哪家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呢! 这些小贩看段冽眉头簇着,一看便不好相与,都不敢贸然搭话,尽管他怀里抱着那么多零嘴儿,看起来略滑稽。 “对了。”段冽捧着果脯糖果,刚要转身,又退回摊位前。 小贩如临大敌,他望着段冽,紧张忐忑得不行,难道他在秤杆做了手脚的事,被这位公子察觉出来了? “这边有卖糖葫芦的吗?”段冽问。 小贩愣了愣,忙点头:“有,有的。不过王老二的娘子生病了,他今儿没来。” “他住哪?” “槐花胡同南边有个杂院,你进去喊王老二,他就出来了。” “谢谢。” 日暮西山,段冽拎着大包小包,指间还握有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霞云照耀下,糖葫芦折射出淡淡的光泽。 段冽转了转这串糖葫芦,喉口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满是自嘲之意。 就为这么一串破糖葫芦,他居然跑到人小贩家里,亲自盯着他做了串糖葫芦。 啧啧。 果然还是太闲了的原因。 段冽回来时,丹卿又睡着了。 本就喜欢睡觉的人,现在病了,更加嗜睡。 把怀里东西放到桌上,段冽没叫醒丹卿,他站在床榻边看了两眼,随即脱下外袍,躺到地上,也跟着睡了。 这些天,段冽都不曾好好睡过饱觉。 夜半,段冽似醒非醒,恍惚听到松鼠抱着坚果“咔哧咔哧”的声音。 莫非是幻觉? 屋里怎会有松鼠! 老鼠倒是有可能…… 段冽身体仍保持着习武之人的警觉,他挣扎着睁眼,朝声响处望去。 只见微弱烛台光晕下,穿着月白里衣的男子,正鼓着嘴,抱着块栗子糕努力地啃。 这是睡饱了,便想着吃了? 段冽哭笑不得,他揉了揉太阳穴,掀被起身道:“糖葫芦,吃了吗?” 刚睡醒,段冽嗓音低哑,含着难以形容的磁性。 丹卿多少有点被抓包的难堪,他擦了擦嘴角,小声道:“还没呢!这糕真好吃,你试试?” 段冽扫了眼桌案,大半油纸袋都已拆开,想来都是尝过了,只有糖葫芦原封不动躺在桌角,凄凄惨惨戚戚,非常的落寞。 段冽很不爽。 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冷呵道:“是谁说要吃糖葫芦?还说只想吃糖葫芦?” 第24章 在平遥城休养小半月后,段冽准备带丹卿回京城。 年关将至,他们最好在除夕夜前,抵达长安。 丹卿伤口还没彻底愈合,不宜骑马。 段冽干脆买了辆马车,自己动手改造。 他在马车里面铺上毛绒地毯,就连内壁都钉上一层厚度适中的夹棉。 长椅段冽做的是折叠款,铺开能当床榻,方便丹卿随时随地都能躺下休息。 接连几日,段冽一直在庭院敲敲打打。 丹卿抱着手炉,坐在梅花树旁观看,偶尔还能给段冽斟杯茶水、递个脸帕擦擦汗什么的。 说实话,丹卿很不好意思。 寒冬腊月,段冽热得只穿单衣,他却裹着两三层棉袄,小茶几上甚至摆满了核桃瓜子。 这配制,就跟看戏似的。 丹卿知道,他后背隐隐作痛的伤口,是他享受这些福利的原因。 可他受之有愧! 见段冽暂停动作,丹卿忙不迭起身,他拿着干净脸帕上前道:“先擦擦汗。” 段冽正要接,可他双手沾满污秽,而脸帕白得像一团不染纤尘的雪。 “不擦了。”段冽直接拒绝道。 “你稍微把头低一点儿,” 丹卿看出段冽的犹豫,他上前半步,举着帕子,轻声道,“我帮你擦。” 其实“楚之钦”生得并不矮,在大威朝成年男子里,甚至属于偏高类型。奈何段冽的个头却是拔尖儿的。 段冽眉梢挑起,他定定看着丹卿。 一滴汗水顺着他脸颊下滑,倏地滚落在地。 段冽下意识的反应,自然是不妥。 让丹卿给他擦汗,这算什么? 他们这些日子的亲密是特殊情况,是情非得已。 段冽不愿亏欠丹卿恩情,但报恩什么的,他可以把命给他,至于以身相许,呵呵,就别痴人说梦了! 段冽薄唇微抿,一些试图敲打丹卿的话还没说出来,衣袖忽然被人往下扯了扯。 顺着这股不轻不重的力道,他身体竟意外地极配合。 等反应过来,段冽已经乖乖俯首,而丹卿的帕子,也已经触及他额头。 段冽:…… 他意味不明地审视着丹卿。 两人距离很近。 丹卿目不斜视,他擦汗的动作称得上温柔,那方脸帕沾染上他的体温,暖乎乎的。 细风掠过。 吹起他几根乌黑的发丝。 段冽的视线,从丹卿鸦羽般漆黑的两扇睫毛,挪移到他天生颜色偏红的唇。 改造马车是体力活儿,段冽本就燥热得不行。 他觉得丹卿的手太烫,力气又太小。 他握着帕子的手,一会儿在他眉心碰碰,一会儿又在耳下触触,挠得他全身上下哪儿都痒。 不舒服。 猛偏过头,段冽避开丹卿动作,嗓音冷硬道:“你很闲吗?闲就回去睡觉,少来打扰我。” 语罢,重新拿起锤子,钻进马车里。 丹卿举起的手落了空,他看了眼段冽背影,不明白前一刻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发起了脾气。 丹卿只能告诉自己,肃王殿下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而他的使命,就是包容他,关心他,讨好他,喜欢他。 丹卿厚着脸皮,没走。 他坐回梅花树旁,剥了半碟核桃肉和瓜子仁儿。 等段冽忙完,立即上前献宝。 段冽一看到丹卿充满热情与赤诚的双眼,就头疼。 他到底不是那等冷心冷肺之人。 若丹卿没替他挡剑,他还能面无表情地把人撵走。 可现在,就算是撵,也得用婉转些的方式。 “你吃吧,这些都太干,本王嗓子疼。” 丹卿深信不疑,段冽最近一直都在赶工,每天出那么多的汗,上火也算正常。 于是段冽每早每晚,都会收到丹卿冲泡的蜂蜜荷叶茶,降火清热。 段冽心好累。 他总算明白,纵使他有一千种理由婉拒,丹卿也有一万种方案迎刃而解。 如何才能让丹卿对他死心呢? 向来不为琐事所束缚的肃王殿下,最近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正月初一,段冽同丹卿正式启程。 段冽在外驾马车,丹卿则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睡觉。 不得不说,马车内部改造得极其用心。 哪怕路途崎岖,丹卿亦感受不到什么颠簸。 摸着软绵的内壁,丹卿侧眸望向帘外,他眼里忽然闪过几丝迷茫,以及彷徨。 丹卿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够合理。 段冽是不是待他太好了? “楚之钦”的喜欢爱慕,段冽从未回应,看起来也不屑于回应。可他对“楚之钦”做的,未免有点多…… 丹卿怔怔抱着手炉,脑袋轻靠在车壁。 对一个毫无回应的“渡劫对象”献殷勤,丹卿不会有心理压力。 可这位渡劫对象嘴上不说什么,行动却很体贴,这莫名的叫他愧疚,甚至是害怕。 马车一路前行,途经霍州某村子时,丹卿身体又不大舒服了,总是容易吐。 段冽便暂缓行程,与他停留在一条溪河旁。 因马车改造得舒适,四下又偏僻没有客栈,他们就直接住在马车里面。 这日,天气晴好,丹卿披着斗篷,看段冽钓了会鱼,然后顺着河岸往前走,在地上捡漂亮石头。 走得远了,丹卿又沿原路返回。 他掌心捧着几块鹅卵石,有玳瑁色,有乌黛色,还有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雪晶色。 丹卿照着太阳看了会儿,心生喜欢。 他正想拿给段冽看看,抬眸望去,却见段冽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苗条的姑娘。 离得近了,丹卿能听到她爽朗轻快的笑声。 这位姑娘许是附近村子里的,她衣着简朴,皮肤虽不如闺阁女子白皙,但看起来很健康,有一种让人与之亲近的魅力。 她说话带着当地口音,段冽说的虽是官话,却能畅通无阻地与之交流。 丹卿握着石头,纠结着是否过去打声招呼。 对于这些客套礼貌的寒暄,丹卿是不喜的,在九重天当差时,他总是不能避免这些虚伪的来往。 但他现在身处人间。 那些陌生的面庞,于他来说,只是匆匆过客。 就连段冽,亦没什么不同。 丹卿没考虑多久,便转身进了马车。 他用帕子把石头擦得干干净净。 回长安的路上,他闷得慌,心血来潮时,会尝试练练以前的小法诀。 凡人之躯杂质多,感知力微弱,迄今为止,丹卿还没成功过。 “砰砰砰!” 突然,马车外响起轻叩声。 段冽富有磁性的嗓音,随即传来:“马姑娘邀请我们去她家用晚饭,你下来,我们一道去。” 丹卿倏地睁开眼。 因为专注力极度集中,他额头沁出汗渍,面色有些苍白。 这幅样子,显然不适合去别人家做客。 而且,丹卿也不是很想去。 他本就是喜欢独处的性子,并不热衷于交新朋友。 “我困了,想睡了,”丹卿顺势打了个哈欠,“你自己去吧,不用管我。” 外面有片刻安静。 氛围莫名诡异。 丹卿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犹豫着要不要掀开窗帘看一眼,莫非段冽已经走了吗? 却听那位姑娘低落道:“公子,你弟弟是不想去我家吗?” 段冽回:“他困,要睡觉,不必管他,我们走吧。” 女声瞬间变得雀跃起来:“嗯嗯,那我们走吧,我阿娘烤鱼特别好吃,公子你可要好好尝一尝,公子你们……” 话音渐渐远去。 丹卿发现他也能听得七七八八。 等彻底听不见声音,丹卿用帕子擦了擦脸,直接睡下。 夜幕低垂。 段冽拎着盏灯,独身回到马车里。 他撩开车帘时,有冷风灌入厢内。 裹着棉被的丹卿蹙眉,不高兴地咕哝道:“好冷啊!” 丹卿这会儿睡得迷糊,只觉得段冽身上满是寒意,他下意识卷着被子往角落滚,边滚边呓语道:“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你身上好冷,离我远点。” 就着朦胧橘灯,段冽无声望着那坨凸起。 他大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瞧不清表情。 单论说话的语气,倒是酸溜溜的,透着股赌气的意味。 段冽挑了挑眉。 竟有些高兴。 醋吧,醋吧,醋个几天,直接放弃对他的那种心思吧。 吹灭橘灯,段冽笑着盖上被子,卧在车厢另一侧睡去。 后面几天,段冽也不提要回长安,丹卿经常看不见他人影,想必是到马姑娘的家里蹭饭去了吧。 想不到堂堂肃王殿下,居然会为一口热汤热饭折腰。 丹卿都有点羡慕他了。 马姑娘家的饭菜是不是很好吃啊? 可恶,段冽怎么不再邀请他了呢! 这晚,丹卿羡慕得都睡不着觉。 他吃着单调的泡馍和肉干,不由幻想,段冽此刻在吃什么呢? 香喷喷的烤鱼有吗? 下饭的小炒腊肉有吗? 就算是用咸菜烙的饼,也肯定比他手里的馍馍好吃。 呜呜呜,牛肉干它一点都不香了。 丹卿抱膝靠在车壁,默默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丹卿,就主动一次吧,这并不丢脸。 等段冽回来,你让他明天带着你,很容易说出口的,他没有理由拒绝你嘛! 今夜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段冽的脚步声,丹卿主动撩开帘子,眼巴巴盯着夜幕里的执灯挺拔男子。 段冽挑挑眉,颇感意外,随即又心下了然。 第25章 丹卿爱吃醋的人设,在段冽那儿,反正是根深蒂固了。 当事人其实颇为迷茫,丹卿都没弄明白这其中逻辑,为何他突然便醋上了?是醋段冽在马姑娘家吃了很美味的饭菜吗? 那倒也算不上醋吧。 丹卿试图向段冽解释。 段冽却望着他,扯了扯唇,一副“甭管你如何狡辩,你就是醋了”的笃定模样。 丹卿:…… 后来,丹卿独自练习法诀时,陡然福至心灵。 他微张着唇,眸露惊讶。 原来段冽的“醋”,指的竟是那种“醋”吗? 他以为,他在吃马姑娘的醋?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丹卿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他为何要吃马姑娘的醋呢?马姑娘只是他们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啊! 他这个渡劫对象,在某些方面,是真的很有些莫名其妙呢! 正月十六,两人顺利抵达长安。 马车行驶在宽阔街道,最后停靠在楚府对面榕树下。 丹卿没什么行李,他在忻州买的纪念品和礼物,都因那场刺杀而遗失。 抱着小小包袱,丹卿准备下车。 段冽埋首整了整衣襟,挑眉道:“我送你进去。” 丹卿眨眨眼,委婉拒绝道:“不用麻烦殿下的。” 段冽盯着丹卿,正要阴阳怪气一番,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忍住。 望了眼两个小童把守的楚府大门,丹卿不大好意思道:“殿下,我之前去忻州,是瞒着我爹的,所以说……” 段冽哪能猜不到?楚铮在朝中是典型的中立派,明哲保身,不愿掺和任何一方势力。 他段冽臭名远扬,连势力都没有,楚铮自然对他“敬而远之”。 可这么精明的一个老子,膝下儿子却无甚自知之明。 望着眼前有些讪讪然的丹卿,段冽眉眼掠过一丝波澜。 分明生得如此羸弱,却有千里迢迢追到忻州的决心,身边居然连个小童都不带。 到底该说他鲁莽无知,还是…… 段冽蓦地移开目光,他刻意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心念,故作冷硬道:“有本王在,难道他还敢打你不成?” 丹卿回以礼貌微笑。 心内却道,人家楚铮是“楚之钦”的亲爹,纵然您是尊贵无比的三皇子,但老子教训儿子,倒不用请示殿下您吧?! 段冽也觉得自己有点倒贴,略跌面儿。 他不过是随口提提罢了,还懒得蹚这趟浑水呢。 但见丹卿不愿意,段冽就不怎么高兴了。 仿佛在责怪他不识好歹。 榕树下,丹卿眼神清澈,单薄的身躯包裹在棉袍里。 浅金色阳光穿过常绿枝叶,筛下大片参差光斑。 他漂亮的眼瞳,被阳光映成浅棕色,那生来红艳的唇轻抿着,嘴角漾开淡淡弧度。 段冽斜睨着丹卿,像是第一次察觉到,他确实长得还挺好看。 忽然,丹卿嘴角弧度变得大了些。 像是在哄无理取闹的小朋友,丹卿莞尔道:“殿下您回吧,过几日,我会去见您的。” 段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即跳起来,高高在上道:“谁要你找?本王很闲吗?就算你来,本王也必定不在府上!” 丹卿倒觉得这样的段冽,更让他熟悉,他温和地朝段冽挥挥手,不甚在意道:“嗯嗯,殿下,我回家了,你也早些回吧,下次再见。” 语罢,头也不回地进了楚府。 是真的头也不回。 目送丹卿被两个小童簇拥进门,段冽轻嗤了声,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此番从平遥城到长安,将近半月,再未有刺客找上来追杀。 是否可以证明,丹卿并无嫌疑? 望着繁华的长安城街景,段冽眸色幽深。 理智告诉他,光凭这点,还远远不够。 但情感上,他似乎已经开始信任丹卿,这个信号,莫名的让段冽感觉不爽,但却怎么都甩不掉。 一回楚府,楚翘便抱着丹卿好生哭了一大场。 当晚,楚铮见都没见丹卿,直接罚他去跪祠堂,先跪个三天三夜再说。 既然成了“楚之钦”,该受着的,丹卿自然都会受着。 冬夜阴寒。 丹卿跪了小半夜,便有些挺不住了。 他望着窗外半轮冷月,不禁想,倘若此刻就这么死去,他的劫,算成功渡过了吗? 楚铮到底是面冷心热,第二天早晨,便率先投降。 楚翘忙扶着丹卿回知秋院。 旧伤未好全,又挨了整夜的冻,丹卿累得不行,一觉睡到傍晚,他迷迷糊糊刚睁眼,便觉察出屋里有人。 黑夜寂静,烛火摇曳。 楚铮静静坐在桌旁,他掌心执着一只空茶盏,似在把玩。 “醒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掀被起身,丹卿“嗯”了声,然后乖巧站在楚铮身侧。 面对这位爱子心切的老父亲,丹卿始终心怀愧疚。 低着头,丹卿拎起茶壶,给楚铮斟了杯热茶。 楚铮似乎憔悴很多,黑发里藏着的银丝,比两月前多出不少。 下巴微抬,楚铮指了指对面椅子:“坐。” 待丹卿老实落座,楚铮抬眸,目光落在他苍白脸上,淡声道:“瘦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 不知为何,丹卿突然想哭。 倘若他真是楚之钦,倘若他没有背负渡劫的命格,他想什么都听楚铮的。 可惜,没有倘若。 “肃王在忻州剿匪成功,威名远扬,四处百姓都在传,说那个位置,非他莫属,你们沿路回来,可曾听说过?” 丹卿没料到楚铮会同他谈论这个,他颔首道:“无意中听过两三次。” 楚铮扯扯唇:“不管这些谣言是百姓的肺腑之言,还是另有玄机。上头那位已经心生忌惮,肃王这趟回来,日子怕是不容易过。” 丹卿眉头蹙起,很快又舒展开来:“他会没事的。” “你倒是相信他。”楚铮猛将水杯搁在桌案,没好气道。 丹卿心知楚铮气儿不顺,也不与他辩驳。 他并非有多相信段冽,而是段冽的命格本就如此,那些艰险挫折,都只是他成就大道前的磨难罢了。 “阿钦,告诉爹,你真的决定了?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闭了闭眼,楚铮调整好情绪,他眸光平和,仿佛只想问个答案。 丹卿犹豫片刻,点头道:“嗯。” 嘴角牵起苦涩的笑,楚铮满脸无奈。 “怎么偏偏是他?莫说哪家闺秀小姐,就算是二皇子段璧,爹也认了。但是三皇子,阿钦啊,他的路,难到出乎你想象,而且他本人的想法,你了解多少?此番你追去忻州,他又是什么态度?” 丹卿头垂得越来越低。 他只是想简简单单渡个劫罢了,不曾想,他小小的举动,竟会牵扯那么多。 局势翻涌,像楚铮这样的臣子,只能随骇浪而沉浮。 他的选择,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楚铮的结局。 顷刻间,丹卿仿佛置身于漩涡中,四周缠满丝线。 只要触碰其中一根,其余的,都会跟着颤动起来。 为什么要保留丹卿的记忆呢? 如果他是真正的“楚之钦”,是否可以任性一些。 “老爷,肃王殿下前来拜访。”匆促脚步声越来越近,管家突然慌慌张张闯进来,他满脸都是愕然,以及不知所措,“肃王还带着满大车的厚礼。” 丹卿和楚铮同时抬头。 若有深意地扫了眼丹卿,楚铮起身道:“你暂且留在屋里。” 楚铮走后,房间恢复寂静。 丹卿盯着一豆灯火出神,楚翘偎依在丹卿身旁,有心想询问这一路发生的事情。但少爷自从回来后,府上气氛便怪怪的,他也跟着有些害怕。 约莫半时辰,前厅有人来请丹卿。 丹卿略有些讶然。 按照楚铮性格,应是不愿他与段冽再见面。 难道他已经默许了“楚之钦”的选择? 想到楚铮,丹卿难免心情沉重。 他从未体会过父爱,在九重天,也只有云崇仙人一个好朋友。 做“楚之钦”的日子虽短暂,但关于父亲这个词,丹卿总算拥有了模模糊糊的概念。 如果可以,他希望楚铮好好的。 回廊曲折,小童弯弯绕绕,将丹卿引到花厅。 错落有致的灯盏下,那抹挺拔背影立在博古架旁,穿着一袭出挑的银蓝色锦袍。 丹卿怔了怔。 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凡尘,并非九重天。 这里没有战神顾明昼,也没有他残留记忆里的少年。 夜凉如水,灯火滟滟。 段冽蓦地侧过身,他注视着丹卿,眉眼氤氲着恣意的笑,仿佛在说,“看到本王,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丹卿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惊喜,他觉得这位渡劫对象很幼稚,像个幼稚鬼。 都不像初见时吓破人胆的阎王殿下了。 “你爹是不是打你了?” “没有。” 段冽上前两步,他皱眉盯着丹卿看了半晌,忽然嗤道:“没打你,那你怎么哭?” 丹卿瞪他一眼,后退道:“我没哭,顶多眼圈有点儿红。” 段冽撇撇嘴:“那不都差不多么。” 当然不一样。 可丹卿没心情同段冽辩论,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沮丧,除非眼瞎,才能看不见。 段冽自然看见了。 他不仅看得见,就连楚铮同丹卿说的话,他亦能猜得分毫不差。 一个嚣张跋扈处处得罪人的落魄皇子,果然不招待见啊。 段冽自嘲地扯扯唇。 第26章 丹卿坐在花草团簇的院子里,指间捏着一串糖葫芦。 冬夜,天上星子极少极淡,散发出泠泠白光。 丹卿单手支起下颔,他目光凝在红艳艳的山楂果上,思绪逐渐飘远。 段冽亲自来楚府,是想在楚铮面前,给他撑腰吗? 他为他买糖葫芦,是在哄他吗? 段冽本不必如此。 这串糖葫芦的重量,于他而言,未免有些沉重了。 蹬蹬蹬,台阶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楚翘端着刚出炉的桂花松糕,欢天喜地跑下来。 一股脑儿坐在丹卿身侧,楚翘好奇地瞅了眼糖葫芦,不解道:“少爷,这串糖葫芦很稀奇吗?你盯着它都看半时辰了。” 丹卿嗔他一眼:“哪有那么夸张!” 楚翘笑嘻嘻做鬼脸:“就算没有半时辰,半炷香肯定有啦。” 丹卿轻笑。 他用指腹触了触糖葫芦。 不知怎么,盯得久了,竟觉着这串糖葫芦有些憨态可掬。倒有些叫人不舍得下腹了。 楚翘还是个半大孩子,他素来与丹卿亲厚,说话一向无所顾忌。 许久未见,楚翘嘴巴一打开,便再停不下来。 他从当日丹卿离家出走,楚铮看到信大怒,到这两月京城发生的大事,都同丹卿细细讲了一遍。 其中包括但不仅限于某某家小姐退婚,某某家公子与戏子私奔,还有某某家夫妻打架闹到衙门…… 最后,楚翘猛拍脑门,盯着丹卿道:“少爷,前阵子,二殿下他受伤了。” 丹卿微愣,旋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听楚翘语气,段璧伤势应该不怎么严重。 经过那场刺杀,丹卿终于明白,皇室朝堂的暗潮汹涌,也不比仙魔间的厮杀平和多少。 “少爷,”楚翘不再吃松糕,他望着丹卿明朗却不俗艳的侧脸,支吾道,“少爷,你真不喜欢二皇子了吗?你以前很喜欢他的。” “我从前喜欢他什么?” “少爷喜欢二殿下的温润如玉,喜欢他的涵养才情,喜欢他谦逊有礼,喜欢他……” 楚翘掰着手指数不停,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显然非常自信,“这些可都是少爷曾经悄悄对我说的呢!” 丹卿眼前忽然闪过段璧的模样,他笑了笑,肯定道:“二皇子确实当得上这些赞美。” 楚翘眼冒亮光:“是吧是吧!” 丹卿垂眸,他看了手中糖葫芦,轻声道:“可是二殿下他待谁都这般好,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么他待他喜欢的人,和待旁人,应该是不同的。” “少爷,你意思是说,三皇子对你,和对别的人,不一样吗?” 丹卿怔住,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翘挠了挠头,他想不明白,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感觉好复杂的样子哦! 丹卿不想再聊下去,他随口找了个理由,回里屋躺着。 许是白日睡得足,丹卿辗转反侧,竟彻夜未眠。 新年将至,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忙碌得很。 大年夜当晚,宫中设宴,丹卿本可以随楚铮入宫,但他往年一直缺席,今年因那些花边传闻,楚铮也不愿让他站在风口浪尖上。 丹卿便留在楚府,同楚翘等人在府上过年。 这是丹卿初次在人间过年。 热闹的气氛里,他站在檐下,拿着一支烟花,看它在空中绚烂绽放,又很快归于沉寂。 美好虽短暂,但刹那的惊艳,也已足矣。 熬到子时初,丹卿连连打呵欠。 楚翘他们吵着得守岁,而且,楚铮还没从宫中回来。 据楚翘所说,像楚铮这些重臣,年三十去宫中赴宴是很得脸面的事,大多走走过场,一个时辰左右就回了,以往还不曾出现过今夜这种情况。 子时末,前院传来动静。 楚铮终于回了。 丹卿揉了揉眼睛,他带着满脸瞌睡,去向楚铮拜年。 楚铮正在更换朝服,他面色发白,连脚步都有些虚浮。见丹卿过来,楚铮笑了笑,主动解释道:“年纪大了,受不得折腾,在宫里就是这样,一会坐一会儿跪,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 回到知秋院,丹卿略有些疑虑。 可他没什么消息来源,只能让楚翘多加留意,这几天府内以及府外的动向。 简单洗漱,丹卿从浴间出来。 他披着厚厚的斗篷,里衣是紫红色。 这是府中特地备的,专门留在新年夜穿,讨个喜庆吉祥的意思。 丹卿拨弄着被水汽洇湿的发,回到厢房。 今夜大家都累,丹卿没让楚翘伺候。 屋里燃着暖炭,丹卿舒展了下冰凉的手脚,上前关窗。 落栓的刹那,他看到墙上倒映着一撇人影,就在木柜侧。 心跳有瞬间加速。 但奇怪的是,丹卿并不害怕。 他似乎猜到了,这人是谁。 寂静里,男人发出一记低沉的笑声,很轻,就像一缕清风掠过山岗,携着星月向他奔来。 丹卿睫毛颤了颤,原地伫立片刻,他终于回过头。 静静望着挺拔如松竹的男子,丹卿半晌无言。 段冽斜倚着木柜,眉梢微挑,戏谑道:“看什么看,几天不见,这就不认识了?” 丹卿收回视线,他把散在胸前的发拢到背后,低眉走到桌旁,边斟茶边问:“深更半夜,殿下怎么来了?” 他嗓音有点儿凉。 少了以往的那股热情。 但身上一袭红衣热烈,声线因为疲惫,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沙哑,便也听不太明显的真实情绪。 段冽仿佛在自家府邸似的,他自然而然地落座,一把抢过丹卿还没斟满的那杯茶,笑得有些讨打:“本王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怎么,你有意见?” 丹卿盯着他手中茶杯,不说话。 段冽将杯中茶水饮尽,递回给丹卿:“再来一杯。” 默默看了眼段冽,丹卿听话地再度斟满。 “你这房间,有点儿小。”喝完茶,段冽大喇喇背着手,在丹卿房中参观。 到底不是女儿家闺房,不兴避讳那套,丹卿任由段冽打量,他站在桌旁,睫毛微垂,思绪有些不在状态。 “这盆草长得有点意思。” 段冽拨了拨形状罕见的草叶子,正要转身,步伐忽然顿住。 他目光落在插着几枝红梅的白瓷瓶上。 除红梅,里面还搁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这都多少天了。 怎么还留着?! 嘴角划过点点笑意,段冽掩唇轻咳两声。 他本想取笑丹卿两句,但这人一向面皮薄,今儿又是新年第一天,把人闹得羞愤脸红,到底是不大好。 望着站在烛光下的丹卿,段冽颇为满意,回京后,他气色倒是红润不少,那尖瘦的下巴总算挂了些软肉。 “本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明天得出趟远门,估计五月才能回京,过来同你说声,免得你搞不清楚状况,白白跑一趟空。” 说实话,肃王殿下的这个理由,委实找的有些做作了。 肃王不在京,丹卿又岂会不知? 听到声音,丹卿蓦然抬眸,他面色迷茫,眼底全是懵懂。 方才走神,他压根没听清段冽的话。 看着丹卿疑惑的目光,段冽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去。 他只当丹卿心里难受,不愿接受现实。 “等槐花盛放的时候,本王就该回了。”段冽的腔调虽透着淡淡倨傲,却是在好言好语宽慰人,“很快的。” 丹卿眨眨眼,根据前言后语,他终于明白其中意思。 “可明天是大年初一。” “嗯。” 丹卿便不再追问。 段冽既然要离京,就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那你万事小心,一路顺风。” 段冽深深看丹卿一眼,颔首应下:“我走的日子里,外面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你就什么都别听,什么也都别想,好好调养身子。你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儿,等我回来,有空带你登登山,练练把式。” 丹卿无语。 他没辩驳,只敷衍地点点头。 段冽无声无息地走了,正如他无声无息地来。 厢房空荡荡,只有短去一截的蜡烛,能证明他曾在这里待过。 丹卿躺在被窝里,向来好眠的他,最近总是不容易入睡。 彻夜辗转反侧,直至破晓,丹卿才迷迷糊糊睡着。 翌日清晨,万物仍在沉睡。 雾濛濛的天,一个稀眉细眼的老太监候在官道,等段冽等人策马而来,他拱手行了礼,尖声尖气道:“陛下说,三皇子目无王法、不分尊卑,仗着功勋,肆意妄为已久,很是没有皇室规矩。尤其昨夜宫宴,竟当众生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让全天下都贻笑大方。陛下还说,此番既是小小惩戒,还请三皇子就同侍卫们一般,用双腿走着去皇陵,以示诚心。” 段冽掏了掏受罪的耳朵,嗤地发出一声嘲笑。 那老太监面色时白时青,显然已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等着回宫向老皇帝打报告。 段冽无所谓地耸耸肩。 在段询这种无情帝王眼里,他有用时,嚣张跋扈那叫“没有心机”,无用时,这种桀骜不驯,便成了他誓要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果然很符合他段询一贯风格,用完便扔。 可他以为,谁都是任他拿捏的棋子吗? 如今可不是当年了呢! 火红色太阳沿着地平线,缓慢升上来。 段冽抬头,仰望天空。 那抹灿烂逐渐驱除心底阴翳,他黯淡的眼眸,终于恢复几丝神采。 第27章 楚府花厅,丹卿与落在林行肩上的鹰雕面面相觑。 “这是肃王殿下赠与我的新年礼?” 林行汗颜颔首。 丹卿左右打量着鹰雕,忍俊不禁。 这鹰脖颈系着红绸,许是觉得丢脸,毫无碧云间竹林初见时的嚣张。 那双小黑豆眼,骨碌碌直打转儿,偏偏不肯看丹卿。 似是成了精。 “它叫什么名字?” “殿下没给它起名字。” “那我能给它起个名儿吗?” “当然可以。” 丹卿试探地用手抚摸雄鹰,见它瞪着眼睛,虽凶却不反击,也是有些好玩:“就叫啁啁吧。” 让楚翘寻来些肉干,丹卿掰碎了,亲手喂给啁啁。 啁啁起初别着头,拧巴片刻,终是抵不住美食引诱,低下傲娇的头颅。 一旦吃下第一口,这第二口第三口,便毫无心理负担了。 丹卿也有耐性慢慢喂,他问林行:“殿下出京,你不用同行么?” 林行微怔:“楚公子,你难道还不知道?” 丹卿动作微僵,随即恢复如常。 看来他预感没错。 昨晚宫里必是生了事,而且还与段冽离京有关。 林行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什么。 在西雍,肃王事事出类拔萃,乃年少有为的无敌战神。 回京这几年,为打消帝王对西雍的忌惮,好让西雍养精蓄锐,他行事向来嚣张狂悖。 而帝王意图利用殿下掣肘另几位皇子,对他的恣意行径,自然乐见其成。 可无论如何。 这位殿下骨子里是骄傲的,比谁都骄傲。 若让他亲口对楚公子说出那些话,又将他的脸面和尊严置于何地? 丹卿喂完小块肉干,拍了拍啁啁的脑袋。 他虽不懂朝政,却也不笨。 经上次楚铮指点,丹卿在这方面的嗅觉稍微灵敏了些。 大威朝当今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为谋帝位,段询当年亏心损德的事儿做了太多。段璧、段冽,乃至于最有机会登基的老凉王段治,都是这场斗争下的牺牲品。 自己这皇位来得龌龊,如今坐在龙椅,自然疑心重重。 段询谁都不信任,只在乎手中权利。 无声轻叹。 丹卿望向林行,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林护卫,你是西雍人?你能给我讲讲殿下在西雍的事吗?” 林行似乎有些意外,他拱了拱手,仿佛在回忆斟酌,半晌才开口:“殿下是康正十二年春末,离京来到西雍的。今上在西雍分割出小块封地,赐给殿下。西雍是边陲之地,黄沙荒凉,无论生产还是其他方面,都没办法跟内陆相比。殿下那会儿病得稀里糊涂,得的又是治不好的传染重症,同行宫女们个个嫌弃怠慢,老凉王怜殿下年幼,颇为照料。可能是天降奇迹,又或者是小殿下意志力强,他竟从病魔手中扛了过来。从此以后,殿下便平安顺遂起来。而且殿下的聪颖慧智,远超常人。他就是个小天才,无论学什么,一上手就会,常常把凉王膝下的封珏小公子气得咬牙切齿,殿下他……” 丹卿站在窗下,阳光照在他微微含笑的脸上。 透过林行描述,丹卿仿佛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小段冽。 尽管身世凄惨,小段冽却在偏僻封地活得很努力,他脑袋聪明,手脚敏捷,十二岁便率领西雍孱弱兵力,将周边挑衅的游牧族打得落荒而逃。 短短几年,西雍发展得很快,其中便有少年段冽的极大功劳。 西雍是威朝最贫瘠之地,段询将凉王分封于此,本就心存刻意。 他怎能容许西雍发展壮大。 那年,朝廷与突厥爆发战争,段询命西雍调遣兵力增援,老凉王与数万西雍士兵,大多葬身于此。 随后,少年段冽被召回京城。 重新做回他尊贵的三皇子殿下。 段询将段冽召回京城,自然不是顾念父子之情。 他不过是忌惮这位少年天骄,恐他在西雍壮大羽翼。 少年段冽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他看穿了段询,便顺势隐藏锋芒,蛰伏于京城。 旁人的恐惧与厌恶,是他为自己、为西雍,谋取的时间。 当他树敌众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段询自然便对他和西雍越发放心。 可现在,各地频繁传出流言,说三皇子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这无疑是段询触都不能触的逆鳞。 于是段询极力糟践、折辱段冽,就为证明,他仍拥有不容挑衅的至高权利,任何人的生杀大权,都牢牢主宰在他手中。 有下没下地抚着啁啁,丹卿眼里的笑意,逐渐黯淡。 林行沉默片刻,满脸诚挚道:“楚公子,有你陪着殿下,真好。楚公子你不知道,殿下他……其实很寂寞的。” 京城一直都不是段冽的家,西雍又何曾是他的容身之所? 将来无论事成还是事败,他若有命,自当回西雍,那殿下呢? 看着丹卿,林行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他嗓音轻快道:“楚公子,殿下今后便拜托你了。你别看殿下他说话不中听,其实他以前不这样的。在西雍时,殿下是出了名的惜字如金。每当封珏公子挑衅生事,殿下眉头都懒得皱,要么无视,要么一走了之,封珏公子每次都被气得直跳脚。” 丹卿跟着笑了笑。 段冽原本竟是那样的人吗? 一朵高冷孤傲的雪莲花? 那倒与现在的阴阳怪气有同工之妙,都一样的气死人不偿命! 整个新年,丹卿都蜗居在楚府,陪啁啁玩耍。 楚翘起初对啁啁敬而远之,他畏惧阎王殿下,自然也害怕阎王殿下的“爱宠”。 后来与啁啁相处的时间长了,楚翘惊讶地对丹卿说:“少爷,原来啁啁不会巫术啊!它就是只贪吃笨鸟嘛,我昨儿没舍得吃完的肉松饼,全被它偷摸摸吃光了,它真讨厌啊!啁啁,你呀你,快把我肉松饼吐出来……” 大约理亏,啁啁猛展翅飞向屋外。 楚翘气鼓鼓追出去。 一人一鸟在庭院吵得很是欢快。 丹卿无奈摇了摇头。 他望向窗外灿烂艳阳,不禁有些出神。 庭前槐花已绽出青嫩花苞,段冽是不是也快要回京了呢? 沐兰节将至。 楚铮见丹卿这几月一直闷在屋里,便借着采艾的名头,让他出去散散心。 这日清晨,丹卿带着楚翘将要出府,啁啁扑腾着翅膀,立即飞过来。 见啁啁兴致高,丹卿便也由着它跟随。 拎着竹篓,他们下马车,来到兰湖湖畔。 倒是不巧,湖心的那艘豪华画舫,正在举行游湖会。 想来又是由哪家世家公子小姐而承办。 因为段冽,丹卿在京城的名声跌至谷底。 是以这些日子,京城大大小小的宴会,再未邀请过丹卿。 丹卿有心避让,他不愿招惹麻烦。 正要带楚翘离开,几个灰衣仆从蛮横地挡在他们身前。 丹卿抬眸,便见一位锦衣公子,狞笑着纵马而来。 “我当是谁呢!”那人骑马上前,围着丹卿绕了好几圈儿,仿佛在打量一只受困猎物,“这不是跟肃王搞断袖的小白脸儿嘛!怎么,你家肃王不在这里啊!” 似乎想到什么,锦衣公子恍然大悟,他嘲笑道,“对,本世子记起来了,肃王殿前失仪,大年初一就被圣上赶到皇陵罚跪自省,啧啧啧!真是好可怜啊!” 丹卿记忆力虽不错,却不会记住每个人。 因为有些人,记住他们的脸和名,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视线微垂,丹卿并不与这位自称世子的男人目光接触。 锦衣公子被激怒,笑声愈加阴森:“给本世子把头抬起来。” 见丹卿不从,笑容逐渐在他脸上消失,他冷冷盯着丹卿,讥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肃王还能给你撑腰?呵,他现在自身难保,日后指不定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哪还顾得上你?” “不如本世子给你指条明路!” 锦衣公子忽然想到什么,笑得猥琐又不怀好意,他状似温和道,“识时务才为俊杰!肃王在京城得罪的人数不胜数,你跟着他,日后必然遭罪。淮安侯,你知道吧?本世子的好友,你觉得他怎么样?” 淮安侯? 楚翘攥紧双拳,气得眼眶通红。 那淮安侯根本不是个东西,最喜折磨娈童,暗地里,没少搞出人命。 韩世子他、他竟…… 简直欺人太甚! “淮安侯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少爷,喏,你要是没意见,我同他说说,赶明儿一顶小轿,直接就把你抬……” 还没等楚翘暴发,扑楞扑楞!立在丹卿肩头的啁啁骤然跃起。 它扇动双翅,凶狠地猛朝韩世子俯冲而去。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直至男子凄厉的尖叫声冲破天际。 一颗染血眼珠,骨碌碌滚落在地,沾满脏脏泥土。 莫说楚翘丹卿,就连对面护卫,都吓得目瞪口呆。 马儿受惊,韩世子狼狈地从马背跌落,他满手染血,痛得歇斯底里狂叫。 一部分护卫急着去找太医,一部分想拿住丹卿与鹰雕,好回去交差。 鹰雕岂是他们捉得住的,扇扇翅膀,顷刻便已不见踪迹。 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捉住丹卿。 楚翘拼命挡在丹卿身前:“我家少爷乃楚大学士长子,而且是鹰雕伤人,又不是我家少爷,你们统统滚开。” “你家少爷是鹰雕主人,没他指令,那贱东西怎么会伤人,不抓他,我们抓谁?” 第28章 湖岸风清,挺拔如玉的男子缓步而至。 他左肩乖乖立着的那只鹰雕,正是护卫们先前叫嚣着,誓要捉拿的“罪魁祸首”。 可现在,护卫们一动不敢动。 肃王进。 他们退。 这些护卫面面相觑,猛地把头压得极低。 就算三皇子风光不再,也不是他们能开罪得起的人。 地上,韩世子捂着空落落的眼眶,疼得满身大汗。 他如蛇吐信般发出“嘶嘶”声,那只独眼盛满滔天恨意,他恶狠狠瞪着段冽,嗓音断续颤栗,仿佛用尽了残余气力:“段、段冽,你完了,我、我要状告圣、圣上。你等、等着去死吧!啊啊啊啊……” 韩世子疼得滚来滚去,半张脸都被污血染红。 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段冽面色不变。 他目光落在丹卿脸上,见他只是略微狼狈,并无任何损伤,便放了心。 静默气氛里,一记淡然嗤笑声,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畔。 段冽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满地打滚的韩世子身前,他轻抬右脚,踩住韩世子布满脏污的侧脸,挑眉低哂道:“好,本王等着。” 韩世子本就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儿又遭奇耻大辱。 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生生厥了过去。 段冽撇撇嘴,收回脚,朝丹卿招手:“还傻杵着干什么?” 这般风淡云轻的模样,仿佛他们只是出来散个步而已。 丹卿看了眼晕死过去的韩世子,沉默一息,走到段冽身旁。 两人并肩离去,自然没谁再敢阻拦。 离兰湖渐远,那股血腥气,被淡淡的槐花香取代。 他们正在走的道路两旁,种着几株高大刺槐树。 一串串小白花开得极茂盛喜庆,可丹卿脸上没有一点喜色。 他戛然止步,视线盯着地面,声音毫无感情:“何至于此。” 段冽跟着顿住,他浓眉紧蹙,冷哼一声:“没啄了他另只眼,就算是便宜了他。” 丹卿猛地抬头,盯着若无其事的段冽。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闲情跟肩上的啁啁互动,一人一鸟,仿佛极有默契。 段冽摸了把啁啁脑袋,乐得啁啁快跳起来。 显然,它把这个举动当成了表扬赞美。 丹卿气得别过头,鼻尖又莫名有些涩。 他原本很气的。 虽然现在还是在生气,但这股愤怒里,却融进许多旁的情绪。 段冽难道不懂他如今的处境吗? 他当然知道。 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值么? “你既然把啁啁送给我,那么现在,我才是它主人。”丹卿望着段冽,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道。 段冽眼眸微眯,他似笑非笑地瞧着丹卿,懒洋洋道:“这可不好说,它听谁的,谁才是它主人。啧,你问问这鸟,它听你的吗?” 丹卿默默看他一眼,朝鹰雕伸出手:“啁啁过来,回家吃肉了。” 扑棱扑棱。 落在段冽肩头的啁啁毫不犹豫,火速奔向丹卿。 段冽:…… 段冽简直哭笑不得。 这傻鸟儿! 瞪着这傻鸟,段冽语气有些委屈,又藏着些说不出的骄傲:“啧!没眼色的蠢东西!本王难道还曾短了你的肉不成!” 与此同时,兰湖岸边。 湖心那艘豪华画舫已然靠岸。 船上的世家公子小姐们叽叽喳喳,显然正在探讨议论方才发生的惨案。 段璧一袭白衣,静静伫立在船尾。 他嘴角含着温润笑意,视线停留的远方,仿佛还存留着方才那二人走过的残影。 …… 最终,这桩鹰雕伤人的罪过,还是稳稳落在段冽头上。 丹卿想争都争不过来。 段冽被召进宫的那天,丹卿坐在繁花怒放的院子里,心神不宁。 虽然段冽跟他说,让他放宽心,只管等着瞧好戏,可丹卿也分不清,段冽这番话究竟是宽慰居多,还是他真的有把握。 龙椅上那位,如今看他哪哪儿不顺眼,段冽真能全身而退? 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一直到下午,才有消息陆续从宫里传出来。 楚铮派回来的小厮告诉丹卿,金銮殿上,韩世子状告肃王纵鹰恶意伤人,且已非初次,罪上加罪,请求圣上制裁严惩。 段冽倒也没辩驳,他在殿上大大方方认罪,一举震惊所有人。 紧接着,段冽向皇帝呈上更多证据,那些证据则直指韩世子。 这些年,韩世子与五皇子相互勾结,双方伙同密谋,不仅贪污受贿,更是利用这些银子,在暗地里培养出一批秘密势力。 做皇子的,但凡想上位,都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只是这些秘密都捂得极严实,哪能轻易让人抓住小辫子。 五皇子当场就吓傻了。 他本是上赶着来看肃王好戏,哪知吃瓜吃到最后,这把熊熊烈火竟烧到自己身上,还怎么灭都灭不掉。 扯出这桩大案后,龙椅上那位对段冽的处罚,比起韩世子与五皇子,显然就不够看了。 韩世子当场被剥夺爵位,全族充军。 五皇子押入宗人府,等待最后的处置。 至于段冽,只需闭门思过整个月。 这偌大京城,所有人都当段冽凶恶嗜杀、树敌无数。 实际上,这位肃王殿下也很会“看碟下菜”。 被他狠狠揪住奚落得罪的人,多半都有把柄捏在他手中。 气候逐渐炎热,沐兰节已然过去好几天。 丹卿想着段冽肯定还没吃粽子,便让厨房蒸了些甜粽,悄悄送去他府上。 到底是关禁闭时期,凡事低调为上。 段冽把每样馅料的粽子都尝了个遍,有桂花紫薯、绿豆栗子,还有红枣葡萄干儿馅的。 丹卿见他甜得皱眉,一直拼命饮茶,有些好笑。 轻咳一声,丹卿略不自然地拿出个五色香囊,递给段冽。 段冽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他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丹卿:“你还会绣这个?” 丹卿无语:“香囊是买的,里面装着的,才是我赠给殿下的回礼。” 段冽挑高眉梢,嘴角露出几分想掩藏,却怎么都藏不住的笑意。 解开香囊,段冽从里面倒出一颗雪白鹅卵石。 捏着这颗小石子,段冽难以置信地瞧一眼丹卿:“就这?你在雍州湖边捡的破石头?” 丹卿觉得这位殿下很招人烦。 他解开自己香囊,从中取出另颗几乎一模一样的卵石。 眼神闪烁,段冽忽地拢袖,轻咳两声。 啧!原来竟是这种意义么?! 还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丹卿望着莫名脸红的肃王殿下,认真替他的石头申辩:“这不是一般的雪卵石。” 段冽似乎很嫌弃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不一般了啊?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就普通石子嘛!” 丹卿也不指望这位殿下识货,他淡然道:“它们本来只是普通石子,但现在不普通了。这两块石子可以相互感应通讯,殿下若有急事找我,可用掌心将它捂热,然后殿下的石子,可以把要说的话传达给我的石子。”最后丹卿还加了句,“心诚则灵。” 段冽:…… 段冽直揉额角:“你听哪个‘高僧’瞎说的?被忽悠了多少钱?” 丹卿气得想翻白眼,他面无表情道:“殿下爱信不信。” 段冽见他生气,憋笑道:“那本王现在来试试。” 丹卿一本正经拒绝:“不行,石头里蕴含的天地灵气不多,还是留着日后急用时再试吧。” 段冽捂着嘴,干脆别过头。 但他双肩不受控制地颤栗着,显然忍笑忍得特别辛苦。 丹卿默默喝茶。 虽然他心里不服气,却也能理解。 凡人哪里知道仙术的存在嘛! 因为段冽正在禁足期,丹卿也不好总是过去找他。 六月初,酷暑难耐。 傍晚,丹卿坐在院子里纳凉,楚翘捧着一碟冰镇荔枝小跑而来。 人间这个时节的新鲜荔枝,算稀罕物,毕竟长途跋涉运来,不易保存。 楚翘递给丹卿一颗荔枝,献宝道:“少爷快尝尝,这是少橙拿来的,说是端王殿下白日得了几筐荔枝,分给府中下人许多,少橙便给我们送了些。” 丹卿并不是很稀罕,他在天上还种过荔枝树呢! 见楚翘殷勤,丹卿不忍他失望,便尝了一颗。 楚翘却觉得荔枝是难得的好东西,硬是拉着丹卿把荔枝分着吃完,这才罢休。 夜里温度渐低,丹卿准备洗漱睡下。 浴间里,一阵头晕目眩陡然袭来,丹卿踉跄着扶住木架,他终于意识到身体里的古怪,奈何察觉已晚。 感官逐渐变得迟钝迷离。 恍惚中,似有人来了。 *** 楚府隔壁,是刘尚书家的府邸。 近日刘尚书又添新孙,正在大宴宾客。 盏盏红灯笼散发出暖光,街巷停满马车。几个护卫不敢明目张胆看护丹卿,只好藏到旮旯角落,默默执行任务。 他们值守楚府半月有余,至今尚未出事,也就稍显懈怠。 夜幕深深。 这番神不知鬼不觉的劫持,最终还是啁啁报的信。 夜色里,鹰雕半飞半扑腾,有气无力地,跌落在窝竹旁。 藏在翠竹后的护卫认出它,暗道不好。 等他匆匆掠去知秋院厢房,哪儿还找得到丹卿人影? 同一时刻,肃王府书房。 林行把刚刚接收到的几封密信,交给段冽。 段冽粗略扫了一遍,眉头紧拧,嘴里冷不丁发出几声短促嗤笑。 第29章 夜色朦胧, 一缕缕月光,如同洁白轻薄的纱,将拱桥上同样出尘的两个男子, 笼罩在一方小宇宙里。 段冽眼神温柔,嘴角含宠。 他指尖,只差微末的距离, 便要触及对面少年的脸。 可时间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丹卿望向星光荟萃处, 很快又收回视线, 重新看着眼前这张定格住的脸。 段冽神色是如此生动自然。 仿佛下一刻, 他指腹,便要真的触碰到他脸颊。 华光已然褪去,云崇仙人落在拱桥,身姿飘逸。 “丹卿。” 熟悉的声音落在丹卿耳畔, 是九重天神仙特有的清泠绝尘。 丹卿呆滞地望向云崇仙人。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丹卿已然习惯人间的算法,所以,他似乎很久都没见过云崇仙人了。 见好友衣衫凌乱、神色狼狈,云崇仙人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略施仙法,云崇仙人帮丹卿恢复身体里的元气, 以及外貌上的整洁。 丹卿薄唇动了动, 有种说不出的麻木:“你是来清除我记忆的吗?” 此时此刻, 丹卿很难形容他心里的感受。似乎有些慌, 有些空, 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情愿。 明明他一直期盼着, 期盼九重天能发现并纠正错误,让一切都重回正确轨道。 可现在,为什么会心生排斥呢? 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段冽, 云崇仙人回复丹卿:“是,也不全然是。” 丹卿眸露不解。 云崇仙人望着丹卿眼睛,沉默片刻,叹息道:“丹卿,你认错了人,段冽他并非你的渡劫对象。” 这句话其实并不难理解,但丹卿竟有些听不懂。 他歪了歪头,在心里反复研磨,把每个字细细拆开、组合,再拆开,再组合。 原来,段冽不是他的渡劫对象。 这怎么可能呢? 丹卿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若非轻如羽翼的睫毛仍在颤动,云崇仙人都要以为,他也被他术法定格住了。 看着小狐狸这幅懵懂样子,云崇仙人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在九重天时,这只雪狐狸虽常犯迷糊,但他从不会在本职工作上失误,这次渡劫的纰漏,也委实算不到小狐狸头上。 古怪的是,天府六宫将此事几度复盘,竟没能找出是哪个具体环节出了错。 最终也只能归咎于,小狐狸气运不佳! “丹卿!丹卿……” 云崇仙人连唤数声,终于喊回小狐狸涣散的神思。 丹卿眼睛恢复焦距,他自嘲般扯了扯唇,不可置信地摇头,呢喃道:“怎么会弄错渡劫对象呢?段冽是‘楚之钦’的救命恩人!回京途中,他不是也遇险了么?” 云崇仙人解释道:“都是巧合,若你没有保留原有记忆,下凡时,救你的应另有其人,他也会遭遇劫难,需你为他舍身挡险。而这个所谓的真正渡劫对象,其实你不陌生,就是二皇子段璧。” 丹卿后退半步,面色苍白:“怎么会这样?” “现在追究原因也于事无补,司命星君及天府六宫已根据形势,编写出新命格。接下来我会把相关走向告知与你,你只需循着这条线往前走即可,旁的都无须再理会。别担心,丹卿。经过重新撰写,你的命格任务很快便要结束。接下来,你离开段冽,取走他怀中那封与敌国暗联的书信,转投段璧怀抱。并告诉段璧,你之所以接近段冽,都是因为爱慕他,想为他分忧,寻找段冽的弱点,所以……” 丹卿脸色越发惨白,他打断云崇仙人的长篇大论,仓惶道:“我可以不渡劫吗?” 空气沉寂,云崇仙人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丹卿蓦地侧过身,眼神空洞地望着桥下河流。 在他身旁,段冽仍保持着想要触碰他的姿势,可丹卿已经不敢再看他的脸。 “我不想渡劫了。”他轻轻地低语道。 冗长的缄默过后,云崇仙人难以置信道:“丹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俯视着夜里的浓黑水面,丹卿语气认真,全然不是一时兴起:“我应该是可以主动放弃渡劫的,我不想渡劫了,就这样吧!反正渡劫失败,损耗的是我自己的修为与功德,我愿意承受这样的后果。” 云崇仙人怔住。 丹卿已然开始为自己做安排:“既然我愿意放弃渡劫,那我就不用继续走‘楚之钦’的命格,等我在凡间处理好后续事情,我会返回九重天。” 云崇仙人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侧眸望向段冽。 月光下的玄衣男子长相俊美,这般姿容气质,哪怕放在九重天,亦是出挑至极。 能看出,他本应是桀骜不驯之人。 可此刻,他眉眼浸着柔情,像冰雪融化,地底开出一朵明艳动人的花。 原来,竟是如此吗? “他喜欢你,”云崇仙人神色复杂地问丹卿,“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丹卿愣了半晌,他埋首盯着湖水,谁都不肯看,嘴上虽然有点想否认,但最后却说:“这跟我想放弃渡劫的决定无关。”似乎终于明确内心想法,丹卿言辞笃定道,“没错,我的决定跟这个没有关系。认错渡劫对象,原本是我的错,段冽他是无辜的人。可你们现在却让我盗走他私人物品,让我加害于他。我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那便是喜欢了! 云崇仙人突然感到很荒谬。 他在九重天也就忙了小会的功夫,丹卿便已爱上一个凡人,甚至愿意为他放弃得之不易的修为与功德? “丹卿,”站在朋友角度,云崇仙人愿意理解他、帮助他,可他现在的身份,是天府六宫仙人之一。云崇仙人试图开解丹卿,“你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你应明白,凡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格。譬如段冽,就算没有你,他也该承受他命定的苦难。天府六宫为神仙安排渡劫时,不会破坏天地规则,更不会篡改凡人命格。” 丹卿下意识看向段冽。 他这二十年,过得难道还不够苦么?上天为什么要这么苛待他? 丹卿薄唇翕动,说不清是诧异居多,还是心疼居多:“他怎么会有这样糟糕的命格?” 云崇仙人道:“生生世世的因果轮回罢了!或许他上辈子……”又连忙改口,“这辈子苦,下辈子理应就甜了。” 丹卿睫毛轻颤,垂眸不言。 “丹卿,在你下凡历劫前,我和你说过,同期也有上界大能下凡渡劫。那时我并不清楚对方身份,这次来人间找你,才确定你在凡间的渡劫任务。因为你不是受上天感应才下凡历劫,所以你没有明确的渡劫方向,同期正好又有旁的神仙渡劫,所以天府六宫为你安排的任务是辅助他渡万欲劫。” “那位仙者是段璧?” “嗯,他是长留山新任白帝姬雪年,主修无情道,因滞留瓶颈期百年,此番受到上天感应,特地下凡来应万欲劫,体会他不曾体会过的爱恨痴狂等欲望,你负责的是情这一部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若放弃渡劫,也会牵累他功亏一篑?” 丹卿攥紧手心,眼圈都红了。 他无力地倚着栏杆,薄唇颤动,却怎么都说不出话。 云崇仙人也不知如何安慰丹卿,他只能实话实说:“丹卿,你忘记文昌帝君和徐君迁的结局了吗?你和段冽,与他二人又有不同。凡人生命短暂,若无机缘飞升,不过区区数十年罢了!段冽他不过是你看过的一场雪,是你漫长光阴里的沧海一粟。我知你不愿伤害他,但你可以换种思路,段冽他只有度过此生苦难,才能换来下辈子的顺遂。你不是在害他,你是他命格里的劫难之一,是他通往幸福的一扇门。而且,段冽的命格显示,他此次并不会被你所害,等你拿着书信交给段璧时,段冽已然带着心腹撤离。” 视线逐渐模糊,丹卿眨了眨眼,画面便又恢复清晰。 道理丹卿都懂,但还是不一样的。 无论上辈子的段冽,还是下辈子的段冽,都不再是这辈子的他。 只有此时此刻站在月光下的段冽,才是真正的段冽。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心却不坏的段冽,那个每每关键时刻都会保护他的段冽,那个背着他走了很远说要带他走的段冽…… “我做不到。” 丹卿猛地闭上眼,睫毛沾染剔透泪花。 云崇仙人望着痛苦的丹卿,心中震撼无比。 凡尘一哉,他似乎都有些不认识这位好友。 在天上时,就连战神要与三公主订婚成亲,他都不曾露出这般无措的神情,可现在,为了个凡人,他却久久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 云崇仙人无奈叹气,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粒玄黄丹丸,递给丹卿道:“天府六宫还未查明你留有记忆的原因,这颗丹丸或能助你。丹卿,你本该是‘楚之钦’,而不是丹卿。所以,做回楚之钦吧!让一切恢复到原本该有的模样。” 陨思丹,能深埋记忆。 “只要把丹卿藏起来,楚之钦就能按照他的命格继续走下去。这样对你,对白帝姬雪年,还有段冽,都好。” 丹卿的手顿在空中,仿佛过去半个世纪之久,才颤抖着接下那粒陨思丹。 他盯着这颗玄黄色的小丸子,轻声问云崇仙人:“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云崇仙人颔首:“规则所限,最好不要超过半个时辰。” 离去前,云崇仙人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望着丹卿魂不守舍的模样,他选择沉默,把仅剩的最后一点时间,留给丹卿,以及他喜欢的人。 第30章 月亮被突如其来的云层遮挡。 长长的拱桥上, 丹卿望着段冽定格住的脸,俯首轻轻抱了下他。 微风吹起两人乌发,飘摇着, 然后在空中交缠在一起。 丹卿有生以来,除了云崇仙人,从没有人像段冽那样待他这般好。 所以, 哪怕丹卿早已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 他也不想去深究。 假如他早些意识到, 是不是就可以减少对段冽的伤害? 丹卿愧疚地闭上眼, 蓦然退后两步。 他们二人在风中紧紧缠绵的发,亦兀然分离。 “对不起。” 丹卿并不想成为楚之钦,可楚之钦的命格不仅仅关系他自己,还牵扯着许多旁人的命格。 而且, 他终归是要回九重天的。 云崇仙人说得对,段冽他只是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最美、最难忘的一场雪。 纵然再不舍,这场雪,终有停的那一刻。 “云崇仙人说, 你会没事的, ”这句话, 丹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认真用目光描摹段冽深邃的五官, 仿佛要把这张脸铭记在心底深处, “你会没事的,从此以后,忘了丹卿吧!” 闭了闭眼, 丹卿擦去眼角湿润,将那粒玄黄色丹丸放入唇中。 半时辰后,陨思丹已完全发挥作用。 拱桥上,楚之钦迷茫地眨眨眼,他望着昏倒在桥面的肃王段冽,匆匆四顾,然后蹲下身,从肃王怀里取走那封书信,然后慌不择路地冲下拱桥。 浓黑夜幕里,他踉跄往前奔跑,背影很快融入无边墨色。 …… 夜深,蝉鸣偶尔两三声。 昏睡在拱桥上的玄衣男子,终于徐徐睁开眼睛。 段冽不明所以地望着前方,似是对眼下这般状况,感到非常困惑。 他右臂传来酸酸麻麻的痛感,脖颈亦莫名有些僵硬。 记忆逐渐回笼,段冽猛然惊醒,阿钦呢? 想到“楚之钦”,段冽急忙起身,他一双黑黢黢的眸子,盛满惊恐和担忧。 “阿钦!阿钦……” 沿着湖畔,段冽不断呼唤。 他嗓子眼儿急得都快冒烟,额头渗出大片细密冷汗。 可风中,除了他一圈又一圈的回声,并没有任何回应。 段冽满心慌乱。 莫非他刚刚中了暗算,阿钦已被贼人掳走? 但以他的武力,倘若有人接近,就算不敌,也不至于毫无察觉?除非…… 段冽立刻否定,不可能,阿钦他…… 不知联想到什么,段冽慢动作地抬手,在胸口摸了摸,空的。 被他随意塞进怀里的那封密信,不见了。 面色灰白,段冽怔怔定在原地,仿佛一具失魂丢魄的空架子。 在湖畔孤站许久,段冽快马赶回肃王府。 他召来林行,让他带领暗卫,立即撤离京城,到安全地点落脚。 林行大惊失色。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形势已严峻到如此地步了吗?竟让殿下不惜动用这下下之策? 林行有心问个明白,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肃王殿下,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他周身染满冰霜,一双眼死气沉沉,就像暴雨来临前的压抑天空。 楚公子呢! 殿下找到他了么? 莫非楚公子已遭遇什么不测…… 林行不敢再猜想,更不敢多问。 他拱了拱手,利落执行命令。 “你们先走,不必等我。”在林行踏出门槛前,段冽面无表情道。 “可是……”林行犹豫一瞬,颔首道,“属下遵命。” 没有点灯的屋子被黑暗吞噬。 段冽坐在高位,他姿势端正,半晌都没有任何动作。 一阵风冷不丁拂来,把木窗敲打得砰砰作响。 段冽蓦地拧眉。 他粗鲁地扯下腰间香囊,倒出一颗雪卵石,将之紧紧攥在掌心。 他握得极其用力,甚至能感受到石子摩擦肌肤的痛意。 小小一块雪卵石,很快捂得发热。 段冽木然地把它放到唇边,一双冷幽寒眸,厉如鬼魅。 “阿钦,天亮前,你若回来,本王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时间一点点流淌。 窗外就连蝉鸣声都已消失殆尽。 段冽还是没有动,就这么一直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晨光熹微,天色渐亮。 王府外,陡然传来沉重的队列脚步声。 彻夜未眠,段冽面色更加阴沉肃穆。 他静静望向庭院里的槐花树,忽然扯了扯唇,自嘲般轻笑。 整理好皱乱衣袍,段冽推开门。门外,满满都是持剑对准他的朝廷侍卫。 这一夜,段冽没有等到他的丹卿。 他等到的,只是捉拿他下狱的旨意。 …… 同一时间,端王府邸。 浅青色衣袍的小公子走出客房,他伸了伸懒腰,似是发现什么,饶有兴致地蹲在台阶下,盯着一小簇青草研究。 “在看什么?”温润儒雅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小公子吓得险些跌倒在地。 他羞得满脸绯红,又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这位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回二殿下,阿钦只是见这丛野草生得好,便多看了几眼。” 段璧笑如春风拂面:“原来如此,阿钦,你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楚之钦性情单纯,向来不擅长撒谎,他想点头,可那双澄澈的眼眸,却布满郁色。 段璧关切道:“阿钦和我还不肯说实话?若是哪里不适,你尽管告知我便好。” 楚之钦摇了摇头,有点小郁闷道:“殿下府上一切都好,只是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恍惚间,似乎听到冰冷又可怕的声音……” “难为阿钦为我受苦了,”段璧了然上前,他轻轻为他摘去发上的落花,安抚道,“你别怕,肃王已锒铛入狱,他活不了太长的时间了。” 楚之钦瞪圆眼睛,他拍了拍胸口,似松懈似感叹道:“真可怕啊!” 两人又说了些话,段璧有要事处理,先行离开。 楚之钦痴痴望着那抹背影,嘴角挂着甜蜜笑意。 可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心口陡然传来尖锐痛意。 慌忙扶住一棵树,楚之钦疼得直弯腰。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脏仿佛藏着什么东西,疯狂地想要撞破而出…… 楚之钦的生活极其简单。 他的世界里,只有花草与端王段璧。 端王让他留在王府,他自然开心得欢天喜地。 闲暇时间,楚之钦莳花弄草,待端王忙完朝事,他便围着他团团打转。 他看书,他作画。 他处理公务,他便研墨。 这日上午,段璧罕见地留在府中,两人用完早膳,段璧为难地对楚之钦道:“阿钦,你可不可以再为我做一件事?” 能为心爱恋慕的人解忧,楚之钦自然乐意之至。 “殿下想让我去狱中,见肃王?” 提及段冽时,楚之钦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退缩之意。 只要想到那尊修罗阎王,楚之钦就吓得腿肚直打颤,但他实在不忍段璧失望,便强压着内心恐惧道,“既然是殿下让阿钦去,那阿钦当然愿意。” 段璧感动地摸摸他头:“阿钦对我真好。” 酷暑,天气炎热。 暗牢内却散发着森森寒意。 楚之钦捂住口鼻,他讨厌空气里的那股血腥味儿,熏得他几欲作呕。 狱卫领着他,走到最里间囚牢。 钥匙钻入锁孔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囚牢里的那个脏污男子,正歪斜斜地靠在囚牢墙角,他明显听到声音,却毫无反应。 满身的新伤旧伤,大约使他动作格外迟钝。 “楚公子,进去吧!” 在听到楚公子三字的瞬间,那团脏污黑影猛然颤了颤。 楚之钦却犹犹豫豫地,不敢踏入囚牢之中。 狱卫见他娇生惯养,怕得都快瑟瑟发抖,好笑道:“楚公子莫怕,肃王双手双脚缚有锁链,不能把你怎么样。而且小人就在附近,您若害怕,呼叫一声,小人便来了。” 得到狱卫的承诺与鼓励,楚之钦勉强弯腰,走进这间小小笼子里。 他不敢靠近段冽,走两步,便驻足不前。 “你,醒着吗?”楚之钦小心翼翼看着那团人影,颤抖着问。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楚之钦试探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臂,“你……” 哗啦啦,男人双脚间的锁链被拖动,猛然发出刺耳噪音。 楚之钦吓得连退四五步,直至脊背撞到冰冷铁柱。 他这般胆小畏惧的反应,终于换得淡淡一声嗤笑。 光线昏暗,那双猩红阴骘的厉眸,被乱发遮挡,散发出诡谲的恨与怒。 若楚之钦此刻能看见,势必吓得尖叫连连。 稳住心神,楚之钦牢记段璧嘱咐,他把原话复述给肃王听:“通敌叛国,是死罪。殿下何必把全部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其实殿下并不是真正的主谋,只要殿下将实情全盘托出,是可以得到赦免的。殿下,活着难道不好么?” “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男人嗓音喑哑粗粝,他喉口仿佛被石沙碾压过一般,听得让人难受。 楚之钦愣住,没办法,他只好往前走了两步,重新复述一遍。 可肃王仍是那句话,听不清。 想到信任他、等着他好消息的端王,楚之钦咬着牙,忍住恐惧,直接站在段冽面前:“二殿下说,通敌叛国是死罪,只要……” 眼前陡然掠过一道暗光。 天旋地转间,所有话语戛然而止。 楚之钦像是被一头凶狠野兽猛扑在地,男人压在他身上,双手死死钳住他脖颈。 他又痛又怕,却无法出声,只能默默掉眼泪。 第31章 端王府, 被人从诏狱抬回来的楚之钦,始终昏迷未醒。 厢房内,太医细细把完脉, 回禀段璧道:“小公子除了脉象虚弱,并无任何病症,下官会开几服补血养气的药, 每日两顿, 给小公子煎服即可。” 段璧颔首道谢, 命仆从送走太医。 站在榻边, 隔着窗外漫天霞光,段璧静静凝视这张苍白脆弱的脸。 不知想到什么,段璧忽然生出些迷惘。 他曾以为,楚之钦心性单纯, 想法全写在脸上,尤其是对他的喜欢。 后来,段璧在楚之钦眼里,再寻不到那种纯粹的爱慕。 一枚不再执着于他的棋子,理应让它发挥最大价值。 得知段冽对楚之钦有多在意后,段璧便明白, 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终于到来。 他与肃王, 本就隔着上代人的血海深仇。 当年, 段璧虽小, 某些记忆却似烙印在骨子里, 时常在梦中重现。 封闭暗室里,他可怜的母亲,被几个粗使婆子用力按住, 一碗碗毒汤,拼命灌进她喉咙。 他娘死了,才能给段冽他娘腾出位置,才能让那个心狠薄情的男人登上皇位。 段璧从小就知道。 心中有多恨,表面就该有多和善。 无论伪装多久,段璧却有自知之明,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处处布满沟壑,需要很多很多的欲望,方能填满。 他越是复杂龌龊,就越是喜欢心思简单的人。 那夜,当楚之钦慌慌张张、又期待欣喜地把密信呈给他时。 段璧恍惚间,又看到了曾经的楚之钦。 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楚之钦。 整整一夜过去,楚之钦从昏睡中醒来。 许是受惊过度,他身子羸弱,需每日喝药调养。 可无论如何滋补,心痛的老毛病却无法根治。 端王怜惜楚之钦,待他前所未有的好,好到后来,哪怕在书房与幕僚商议要事,亦不曾避讳。 “回禀殿下,”幕僚睨了眼磨墨的楚之钦,见段璧没有支开他的意思,便直接道,“陈公公那边有消息递来,说宫里那位的身体,已显现出端倪。” 段璧扯扯唇,饶有兴致地在山河图上添了一笔亮色,他嗓音含笑,无比温和:“让他们不必操之过急,按照原计划,徐徐图之,若有危险,可随时终止延迟计划。” 幕僚也很高兴,他顿了顿,似是不解:“听闻殿下前些日命人在外散布谣言,说肃王很有可能无罪释放,这是为何呀?这肃王怎么可能被轻易放掉。” 段璧低眉作画:“钓鱼罢了。” 幕僚挑眉:“哪里的鱼?” 段璧答:“西雍。” 幕僚奇道:“西雍那等荒凉之地,殿下何须上心?当年朝廷与突厥大战,西雍元气大伤,恐是无法再生事。” 段璧弯了弯唇,他搁下画笔道:“肃王回京,已六年之久。” 幕僚不屑:“没了他的西雍,更是不值一提。” 段璧轻笑:“肃王人虽离开西雍,心却未必。在入京前,没人了解肃王,他当真是那等跋扈嚣张的性格吗?” 幕僚讶然:“殿下意思是……” 段璧的眼睛,仿佛被夜色浸透:“若西雍真有猫腻,肃王只有两种下场,才能让那边放心。” 幕僚意会:“要么死在狱中?要么掌握在自己手里?” 段璧心情属实不错,他浅笑道:“等着吧。” 灯火微微摇曳。 楚之钦正在磨墨的手,戛然而止。 又来了。 那股锥心的痛意,密密匝匝,间或传来。 楚之钦紧咬牙关,在端王段璧面前,他努力强忍着,不敢露出分毫。 ** 窦公村,一家农舍大院里,林行一行人已枯等月余。 自肃王入狱,他便紧急传信给封珏公子。 可封珏公子次次都让他们静观其变,莫打草惊蛇。 他们等得起,肃王如何等得起? 这日晌午,密信再度传来。 林行本没有报以期望,出乎意外的是,信中内容与往日迥然不同,封珏公子竟准许他们行动。 林行总算松了口气。 他虽效忠于老凉王和封珏公子,但与肃王相处这六年,林行深知肃王没有野心,封珏公子所忌惮的事情,压根不会发生。 所以,林行由衷希望,封珏公子能解开心结,善待为西雍付出良多的肃王。 在京蛰伏六年,京城里的西雍势力虽薄弱,但关键时刻,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七月下旬,林行得到最新消息,廷尉诏狱需修缮,肃王段冽将于明日,暂且转移到别的诏狱。 运送肃王的途中,朝廷防卫定然严密。如果行动,他们还将面临无法预见的意外,倒不如直接在今夜行动。 作出决策后,林行等人开始秘密筹备。 酉时初,另一边的端王府后院。 楚之钦与段璧正在用晚膳。 端王进食向来细嚼慢咽,今日却比往常迅速,他很快停箸,笑着对楚之钦道:“阿钦,今夜我有要事处理,你自己在书房看看书、画会儿画,累了就早些歇息。” 楚之钦红着脸,乖乖应好。 他起身将段璧送出院外,在那抹温润背影即将拐角时,楚之钦鬼使神差般问:“殿下,今晚您要忙什么?” 段璧也有些意外,他回以一笑,倒没准备瞒着,只隐晦道:“鱼该上钩了。” 夜色袭来,因胸口时不时传来痛意,楚之钦早早洗漱睡下。 但他睡得极不安稳,总是猛然睁开眼睛。 这些日子,连楚之钦自己都很迷茫。 他仿佛得了梦游症。 有时猛然醒神,发现竟站在廊下。 有时霍然睁眼,发现手里居然握着一块平平无奇的雪卵石。 最离谱的是今晚。 怔怔望着无边夜色,以及陌生的街道,楚之钦陷入极大震撼中。 他难道又犯迷症了么? 这里是…… 望着周遭环境,楚之钦皱了皱眉,此处竟让他感觉有些熟悉。 他试探地走至街尾,终于恍然,右转再往前走一会儿,便是关押肃王的大牢,他上次坐马车来过。 真晦气啊! 夜风迎面拂来,楚之钦抱着双臂,既恐惧又懊恼。 他匆匆转身,欲回端王府,不远处,忽然传出偌大喧哗声,疑似走水。 楚之钦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双脚,竟已朝喧哗处急奔而去。 等来到诏狱大门口,看到端王段璧惯用的马车时,楚之钦这才惊觉,原来二殿下也在里面。 进进出出的狱卫提着水桶,忙于救火。 楚之钦想到里面的端王段璧,担心的不得了,顾不上自身安危,他捂着口鼻,迅速奔入诏狱大院。 浓烟阵阵,四处都是在说话喊叫。 一团嘈杂里,猛然传来刀剑撞击的铿锵声。 恍惚中,似有人叫唤着“刺客、劫狱”等字眼。 楚之钦颤抖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循着后门找去。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二殿下他必然在那里。 果不其然。 楚之钦一眼就看到了段璧。 他一袭紫藤色长袍,肩披云纹披风,被护卫围在中心。 四周皆是污浊,唯独他清澈干净,他挺拔地立在那里,格外与众不同。 楚之钦的目光牢牢钉在段璧脸上,半晌,仓促地望向周围。 两方兵马已然交手。 火光照亮黑夜,被黑衣刺客护在身后的那抹狼狈身影,是肃王段冽吗? 心脏又传来尖锐痛意。 楚之钦捂住胸口,他疼得略微弯腰,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前方混乱的局面。 苍穹被火光照得橘红。 被林行等人护在身后的男子,是如此的落魄虚弱。 他周身布满触目惊心的伤,大大小小,显然动过数次大刑,就连双手,都很难找到一块完好皮肤。 但当他抬起那双嗜血的黑眸时,却没有任何一个敌人,再敢轻视他。 段冽薄唇紧抿,面无血色。 半盏茶前,当林行等人冲进牢狱时,段冽便知,他们已经落入圈套,可为时已晚。 局势紧迫,段冽望了眼高高在上的端王段璧,沉声道:“弓箭。” 半空蓦地划开一道暗红色弧度。 段冽伸出手,稳稳接住半空抛来的弓箭。 后撤半步,他拉弓放箭,一道道箭矢如雨,朝段璧疾速而去。 尽管重伤在身,可他射箭的准头,依然没有退步。 场面顿时大乱。 护卫们忙着保护端王,对段冽等人的追击有所松懈。 林行搀住段冽,速速跑向早已安排好的退路。 可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几队侍卫骤然出现,从四周将他们堵在中间。 林行冷汗涟涟。 他终于明白,进地牢时,肃王为何会用那种嘲弄又无奈的眼神看他。 他们中计了。 肃杀之气无限蔓延。 夜空忽然飞来一只鹰,稳稳落在段冽脏污的左肩。 段冽皱眉,低头睨着鹰雕,没好气道:“滚。” 鹰雕与他对视,歪了歪脑袋,仿佛没有听懂的样子。 段冽眼神幽黑,薄唇里,似乎溢出两个字,“蠢货”。 夜空寂静,连蝉鸣鸟鸣都已绝迹。 林行望向对面密密麻麻的朝廷兵马,一股绝望,在心底油然而生。 无论形势如何,他们西雍人,都不能束手就擒。 咬紧牙关,林行猛地带头冲向前方。 段冽单手执剑,跟在暗卫们身后。 他形销骨立的单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又久久都没倒下。 无数侍卫疯了似地冲向他,飞溅的漫天血色花瓣里,段冽始终坚.挺。 第32章 那个夜晚, 苍穹之下,拱桥之上。 手握陨思丹的丹卿,想了很久很久。 他喜欢段冽吗? 或许喜欢。 但这种喜欢属于什么, 丹卿并不确定。 数千年的光阴,丹卿在乎的人,属实不多, 在乎他的人, 便更少。 他向来了无牵挂, 就连战神顾明昼, 亦只是他生命之中,极微弱的部分。 他盼着顾明昼好,愿意为他满世界搜罗美好的物件。 但他从不期望顾明昼的回应。 丹卿讨厌失控,拒绝任何打破他平静生活的人或事。 早知下凡渡劫, 会惹出这些让他忧思的意外,就算狐帝宴祈坚持,他也不愿意渡这个劫。 可事情既已发生,便不能回溯时光。 他到底该怎么做? 算了吧! 心里忽然有道声音,弱弱地对丹卿说。 天地皆有规则,凡人各有各的命数。 段冽这一生, 早清清楚楚写在命簿上。 改变段冽原本人生的轨迹, 丹卿很歉疚, 也很自责。他甚至, 愿意想尽办法来弥补。 可同时, 身为九重天仙官, 丹卿明白,天府六宫绝不会肆意改写凡人命格。 楚之钦若能盗走密信,便证明, 段冽他此生,本该拥有类似或更糟糕的劫难。 丹卿可以只在意段冽的这一辈子。 可没有人能替段冽决定,他的下辈子。 今生若顺遂,来生呢? 该受的苦,没谁能够逃脱,段冽自然无法例外。 不如就让所有一切,都恢复如初! 让丹卿消失,让真正的楚之钦归来吧! 或许,这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 …… 那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丹卿都困顿在黑暗里。 他的命格载体——楚之钦,正在为他走剩余的路。 可是,为什么段冽会入狱呢?为什么他没有离开京城呢? 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跟云崇仙人说的不一样呢? 丹卿听到段冽用雪卵石同他说话,嗓音是如此的喑哑落寞。他是因为等他,才没有顺从命格的指引,独自留守在京。 丹卿看到段冽如困兽般囚禁在牢狱,那么狂妄恣意的他,被夺走所有尊严和骄傲。他遍体鳞伤,却不肯低下头颅,去舔舐自己的伤口。 还有那一天,段冽看楚之钦的眸光,连失望憎恨都吝啬。 那是真正的绝望,以及放弃。 最后的最后,残酷血月下,他像一株濒临枯死的松,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却仍苦苦支撑着…… 丹卿好难过啊。 段冽身上的每道伤口,他流的每滴血,都在向他呈现一个赤.裸.裸的事实。 是你!是你把段冽害成这样的。 段冽对你那么好。 你却轻轻松松转身,选择了置身事外。 真的还要再袖手旁观下去吗? 丹卿,你真的能做得到么? 寂静肃穆的夜,那道浅青色身影,想也没想地冲入刀林剑雨之中。 他匆匆抱起重伤的啁啁,想找个安全地方,先安置啁啁,再去找段冽。 可是冰冷染血的剑刃,已抵在他喉口。 剑尖过于锋利,丹卿感觉到了点点刺痛,它好像划破他皮肤,渗出了血珠。 一刹间。 所有厮杀都归于沉寂。 丹卿怔怔回首,血雾里,他近距离地看着段冽,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红了。 段冽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是不是都快死掉了啊? 他好狼狈,也好憔悴! 一个凡人,真的可以承受那么多的折磨和伤害吗? 丹卿甚至都害怕,他横在他颈间的剑,会骤然失力地坠下去。 满目紧张中,有人匆忙去通禀端王段璧。 很快,那抹雍容温润的紫色身影,疾步穿过纷纷避让的士兵,向段冽和“楚之钦”而来。 段璧走得太快。 已超越段冽设定的安全距离。 剑刃毫无怜惜地,被段冽往前轻送。丹卿的脖颈,顷刻被割裂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段璧面色阴沉,陡然止步。 他向来平和含笑的脸上,竟浸满寒霜,冷冷盯着那个状若癫狂的疯子,段璧从唇中挤出几个字:“段冽,你想如何?” 段冽扯扯唇角。 他眉眼伤口还未愈合,脸颊上那些斑驳,都分不清是污垢还是干涸的血。 此时轻笑一声,仿佛狰狞可怖的修罗。 仿若施舍般睨了“楚之钦”一眼,段冽薄唇轻启,冷声道:“放了他们。” 指的是林行等人。 袖中双手攥紧,段璧几乎立即做出回应,他命令那些侍卫:“放人。” 侍卫们谨遵指令,松开桎梏林行等人的手。 几个身负重伤的男人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回到段冽身旁。 见他们暂时没有性命危险,段冽挑了挑眉,似挑衅般望向段璧,淡然一笑道:“段璧,接下来的选择,你可要好好考量清楚。” 语罢,段冽也不着急,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段璧,徐徐转动手中剑柄,像在挽一记漂亮的剑花。 剑刃泛起的冷光,在丹卿雪白的肌肤一闪而过,亮得惊人。 其中威胁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丹卿并没有动,也没有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逐渐模糊的视线,缓缓从段冽脸上收回。 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段冽,与那夜拱桥上的段冽,简直判若两人。 他眉眼之间,再寻不到半分柔和。 他的脸颊因为过于瘦削,显得格外的冷硬无情。 丹卿垂下眸,用袖摆捂住啁啁断翅的伤口。 许是认出丹卿,啁啁并未挣扎吵闹,它乖乖蜷缩在他怀中,一双豆豆眼,仿佛弥漫着茫然与痛苦。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段璧的心,仿佛随着那柄剑刃,悬在了空中。 他不能放走段冽。 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此时舍弃楚之钦,无疑是最明智划算的选择。 可段璧双手竟在颤抖。 若世上再无楚之钦,还能有谁以一腔赤诚待他? 世间所有尊贵,段璧都已唾手可得。 他最是明白,那些权势,那些利益,皆是世上最冰冷之物。 段璧憎恨它们,夺走他幼时最需要的温度。 可现在的他,也要因为它们,放弃他试图珍惜的那点温度么? 紧紧闭眼,再度睁开时,段璧终于有了抉择。 他抬手,面无表情吩咐下属:“给他们准备充足的马车与良驹。” “殿下?”身侧幕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段璧主意已定,他看向眼圈红红的“楚之钦”,忍住心口痛意,随即对段冽道:“肃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要你亲口保证,你不会伤害阿钦,并愿意将他完好无缺地交还给我。” 此言一出,不止段冽,就连“楚之钦”本人,俱是感到意外。 段冽的眸光淡淡掠过“楚之钦”,他似乎刚哭过,睫毛上还挂着点点细小水珠。 这才是楚之钦真真正正的样子。 段冽厌烦地偏过头,轻哂一声,嘲弄且不屑的口吻:“他的命,我嫌脏。” 段璧眸色渐厉,可他不愿在这个当口,与段冽逞口舌之快。 定定望着“楚之钦”,段璧露出牵强的笑容,他安抚“楚之钦”道:“阿钦,你别怕,没事的,我很快便去接你。” 丹卿望向二皇子段璧,茫然不解。 其实段冽挟持他时,丹卿都很担心,他害怕楚之钦的分量,根本不足以撼动段璧的选择。 他害怕段冽是真的会死。 可为何段璧……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马车与良驹很快备妥,段冽用剑指着丹卿,示意他同他一起上马车。 哪怕极力掩饰,丹卿亦能看出段冽脚步里的虚浮。 他是真的濒临极限了。 丹卿先上马车,段冽紧随其后。 朝廷兵马在段璧示意下,让出一条通畅的路。 靡靡夜色,队伍匆匆驶出街道,奔向城外。 车马行得极快,偶有颠簸。 车帘卷起,几缕月光从小小窗口漏进来,落在段璧单薄瘦削的身上。 他唇色雪白,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至极,仿佛随时都要闭上,但他始终端坐,保持着猎者的警觉。 丹卿知道,他身为“楚之钦”,没有立场资格说任何的话。 沉默地取出干净帕子,丹卿看着蔫了吧唧的啁啁,为它细细包扎伤口。 丹卿与啁啁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他和啁啁,也是有情分的。 一只没有觉醒灵性的鸟儿,尚且知道忠诚护主,想必许多人与灵兽,都自愧弗如。 可是,啁啁日后要怎么办呢? 失去半边翅羽,它还能飞吗? 看着怀里懵懂无知的鹰雕,丹卿鼻尖酸酸的。 他忍不住想,如果啁啁知道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它还会奋不顾身吗? 如果段冽知道那夜他不会回去,还会等到天亮吗? 车马虽已驶出城门,段冽却不能掉以轻心。 段璧派出的人马,必然还缀在后头跟着。 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外面的声响与动静。 起初,段冽懒得关注“楚之钦”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不试图逃离,或者心生诡计,他不会再同他说一句话。 但鹰雕在他怀里。 余光视线里,“楚之钦”似乎在给鹰雕包扎伤口。 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骤然在段冽心底泛滥。 他那么的脏。 凭什么染指他的鸟儿? 然而段冽很快意识到,他自身尚且难保,根本没有精力再照顾鹰雕。 就连为鹰雕处理伤口,如今千疮百孔的他,亦无能为力。 眼底闪过一丝自嘲。 第33章 段冽手法娴熟、动作利索。 他蹲在丹卿身侧, 先给他脚踝系上绳索,再来是双手。 丹卿眉眼低垂,默默看着段冽。 他平静的脸上, 丝毫没有身为人质或俘虏的狼狈与恐慌。 给丹卿捆绑绳索的过程中,段冽始终埋着头,他吝啬于将目光落在丹卿脸上。 一想到曾对这个人动心, 甚至想与他共度此后半生, 段冽就膈应欲呕。 他恨自己眼瞎。 气自己识人不清。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缺爱, 才着了这个人的道。 自那日在狱中见过楚之钦后, 段冽便想把有关他的记忆,全部删除清洗。 他不配再存在在他的脑海里。 马车简陋,段冽人高马大,手脚都很难施展开, 他只能凑合卧在角落,昏沉沉睡去。 能支撑到现在,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层面,他俱已濒临极限。 啁啁仍在丹卿怀里昏睡,动物总是这样,受了伤, 便蜷缩着, 好似睡醒就能痊愈。 现在的段冽, 也变成了这样的小兽。 他遍体鳞伤, 无人倚靠, 只能自己为自己取暖。 山路崎岖, 马车摇摇晃晃。 睡梦中的段冽眉头微蹙,似是不适。 丹卿跟着皱了皱眉。 他忽然想起,段冽在平遥城的那间小院里, 曾为他量身打造过一辆马车,他花了整整三日功夫,每天敲敲打打,大汗淋漓。 当时丹卿还很好奇,一个皇子,做起木匠的活儿来,居然也毫不逊色。 往事袭来,清晰如昨。 真奇怪,一旦开始回想过往,那些装着记忆的匣子便全部自动打开,一桩桩,一件件,争先恐后地浮现在眼前…… 次日黄昏,队伍在山脚暂歇。 霞光渐渐消散,暗卫们围坐在两堆篝火旁,吃烤肉和水泡馍馍。 一直到他们吃完,才有暗卫横眉竖眼地丢给丹卿一块馍,以及吃剩的半截野鸡脖子。 那块饼直接被摔在地上,沾满泥灰和落叶。 丹卿看出暗卫的不怀好意,但他确实饿了。 为了活着,丹卿弯腰捡起馍,用衣服把上面的灰土擦干净。 他一口口咬着,需要咀嚼半天,才能把这么硬邦邦的饼咽下去。 暗卫讥讽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丹卿耳根滚烫,鼻尖泛起些许的酸,他下意识抬头,略窘迫地朝段冽望去。 形销骨立的男人坐在篝火旁,仿佛什么没有看见。 段冽面色依然苍白,嗓音喑哑更甚,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暗卫们面前的权威。 “卫六,等他吃完,把他押进马车,系上绳索后出来。” 段冽似乎要部署什么,这次,他拒绝给丹卿任何探听的机会。 叫卫六的男人领命,他直接走向丹卿,也不管他吃没吃完,一伸手,直接抓住丹卿衣领,阴森森地架着他疾步前行。 丹卿还剩大半的饼掉在地上,被迫前行。 他开始有些踉跄不稳,后面努力跟上节奏后,也就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卫六本就不爽,这下更加恼火。 丹卿上马车时,卫六故意往他腰侧狠狠踹了一脚。 这具身体羸弱,哪能经得住这一踹?丹卿重心不稳,顷刻从马车上倒栽下来,狠狠滚摔在地上。 卫六狠狠啐了声:“废物,果然是个只会以色侍人的小白脸儿。” 丹卿躺在地上,疼得双唇发青。 几乎没有任何缓冲时间,丹卿不吭不响地起来,手脚并用,爬上马车。 卫六嫌弃地跟着进来,给他系绳索。 他们不像段冽,系绳索时,他们总是故意折腾丹卿。 丹卿的手腕脚踝反反复复破皮流血,印上深深的一圈红。 卫六很快离开。 丹卿独自抱着膝盖,坐在马车里。 刚刚那番动静并不小,段冽他应该能听得到。 丹卿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丝不自然的血红。 不知为何,丹卿忽然觉得好丢脸。 好像被人拆去所有遮挡物,赤.裸.裸的展现在他面前。 凌晨,丹卿给啁啁包扎伤口时,发现它断翅的部位开始腐烂,似已感染。 啁啁伤得不轻,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攸关性命。 其实不止啁啁,他们这帮人,几乎都身负轻重不一的伤。 丹卿想和段冽谈谈这个话题。 但段冽状况实在糟糕,篝火旁,他背靠粗树,身上披着件轻薄披风,又昏沉沉睡去。 不想吵醒段冽,丹卿只能去找卫六。 在这帮暗卫里,他属于领头人。 丹卿抱着啁啁,把它的伤口展示给卫六看:“它伤得很重,我能不能到山里采些药?你可以跟我一起。” 卫六皱眉,隔得近了,鹰雕身上传出很重的腐朽臭味:“它还能活么?” 丹卿颔首:“山中药草多,只要能找出几样,我会努力治好啁啁的。” 卫六嘲讽道:“你该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 丹卿抿唇想了想:“你可以用绳子把我们手腕绑在一起,这样我肯定跑不掉。” 卫六迟疑地扭过头,去看段冽。 丹卿顺着他视线望去,他嗓音沙沙的,像被夜色浸透:“他伤得也很重,只要找到药草,我能治好他,你们我都能治。” 卫六冷笑连连:“你确定你想治我们,而不是毒死我们。” 丹卿平静地对上卫六眼睛,他眸光澄澈,清得能倒映月光:“你知道的,再这样下去,你们中间肯定有人撑不下去。”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若非卫六早已听闻楚之钦的壮举,他都快相信他是个至真至纯之人。 生得漂亮的小公子,都这样具备欺骗性么? 就连被他们西雍人奉为“冷面战神”的段冽,都能被他害得凄惨至此。 卫六神色不断变幻,丹卿眼见不妙,当即道:“采回的药草,用在你们身上前,我都会亲自来试,这样你能放心了吗?” “你为什么要替我们治病,我们死了,岂不如你所愿?” 丹卿认认真真回:“不,我不想你们死,我希望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尤其段冽,如果他死了,你们还会放我回去吗?” 当然不会。 肃王倘若有个万一,杀了他都不算陪葬,而是赎罪。 卫六稍微放心,但没有马上答应。 穷山恶水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熬下去,情况着实不妙。 尤其肃王段冽。 要不试试?反正情况也不可能再糟糕了。 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无论谁死,卫六心里都不好受,这些日子,他每天看着兄弟们日渐虚弱,却无能为力,委实窝囊。 就算这小白脸儿中途真使诈,中招的也只有他。 他们还有逃的机会。 思及此,卫六面目狰狞地举起剑,恐吓丹卿道:“你要敢耍花招,老子立马……” 丹卿接话:“杀了我。” 卫六:…… 丹卿高兴地把啁啁放回马车,然后把手腕递给卫六,催促道:“快点系上绳索。” 卫六愣了愣,仿佛有团火噎在喉口。 这小白脸儿抢他台词干嘛? 卫六没好气地用绳索,把自己左手,以及丹卿的右手,紧紧绑在一起,还打了个死结。 “早去早回,我们现在出发吧!”丹卿望向还未大亮的灰蒙蒙天际,迫不及待道。 再度被抢话的卫六很郁闷。 给值守暗卫交待了声,卫六阴恻恻一笑,猛然拽着丹卿大步往前疾走。 他故技重施,准备让小白脸狠狠摔个跟头。 然而他计谋落了空。 不知小白脸儿早有准备,或是太兴奋,他竟一路小跑。很快,便是卫六被他扯着往前赶。 一路往山林深处行,丹卿用外袍做了个布兜,采了很多随处可见的药草。 譬如九里香、风轮草,还有车前草等。 太阳逐渐从山头升起,丹卿走得脸颊通红,他抹了抹额头密汗,轻喘着气说:“再往前走一段,我们就……” 话语戛然而止,丹卿眼中亮起一簇不可思议的光,他指着对面悬崖峭壁,问卫六:“你快看,那是不是天星草?” 天星草?什么玩意儿? 卫六踮脚往那头张望:“哪儿呢?” 丹卿语速极快:“悬崖山巅,你有没有看到一片闪闪烁烁的星点,那是天星花的光芒。” 卫六两眼茫然,他好像看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丹卿急得一扯绳索:“快快快,翻山过去。” 两人狼狈得像狗,毫无形象地吐着舌头哈气。 丹卿身躯虽单薄,此时却爆发出巨大能量。 天星草啊! 此草多生长在仙地。 早前丹卿曾听同僚提过,人间灵气聚集的福地,也会长出天星草。 比起仙地,人间天星草的药性自然逊色许多,但用在凡人身上,绝对绰绰有余。 道路艰险,卫六都要累死了。 丹卿越疲惫,却越兴奋。 卫六看着身旁精神抖擞的丹卿,气得胃疼。不,他就算是力竭身亡,也绝不能被这个小白脸比下去。 越过山头,当丹卿真真切切地,看到长在峭壁上的天星草时,高兴得差点蹦起来:“真是天星草,卫六,你赶紧抱住这棵古树,用绳索拽着我,我趴下去把它摘上来。” 卫六气都没喘匀,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卫六准备妥当,丹卿趴在崖边,半截身子探到峭壁下,他伸出手指,努力地去够,却总是差那么点儿距离。 “老子不行了,你采到没?” 丹卿哪有功夫搭理卫六,他脖颈青筋都凸起来,额头汗水一滴滴,坠落到崖底。 不行,还是够不到。 第34章 枞木高大蓊郁。 段冽站在树冠之下, 分明瘦骨伶仃,却散发出不容人忽视的威势。 他面无表情,眼瞳极深, 黄昏暖色亦无法渗入其中。 丹卿怔怔望着段冽,笑容凝在嘴角。 卫六本想先坐到地上喘口气儿,见段冽满面山雨欲来, 他惊得绷直脊背, 哪还有半分“老弱伤残”的颓态? 卫六心虚得很, 他把头埋得低低的, 不敢去看肃王段冽。 枉顾命令、擅自离队,甚至带走人质,这些都是极其忌讳的大罪。 他不犯则已,一犯竟全部沾染上了。 丹卿心知卫六的难处, 便上前一步,努力把怀中天星花,以及杂七杂八的药草,都展示给段冽看:“卫六只是看着我去摘药草。” 言外之意是,他很尽责,我没跑。 因为两人被绳索绑在一起, 丹卿动时, 绳索也跟着晃了晃。 段冽淡淡睨了眼绳索, 直接无视丹卿, 意味不明地扫向卫六。 此时此刻的卫六, 满身狼藉, 体力不支,哪还有半分.身为暗卫的机警与敏锐?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眸光更加阴骘, 他口吻冰冷,却含着满满嘲讽意味:“他摘的药草,你认识?你敢用?行,那让他给你治?” 卫六只觉头顶压下一座五指山,都快把他压扁。 起初,卫六并不相信“楚之钦”。 那劳什子的“灵草”天星花,卫六都曾在心里生疑,说不定这是楚之钦耍的花招,能把肃王骗得团团转的人,他卫六估计就一碟开胃小菜,还不够他瞧的。 然而摘取天星草的凶险,实打实存在。 当时情形,稍有不慎,楚之钦便会跌落峭壁,葬身崖底。 卫六左右矛盾,一方面,他确实瞧不上楚之钦;另方面,他又觉得,今日与他相处的这个楚之钦,似乎没那么糟糕。 倘若这些都是楚之钦的伎俩与手段,那他卫六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 卫六思来想去。 最后顶着巨大压力,朝段冽拱手:“属下愿意一试。” 段冽目光在他头顶停顿片刻,轻嗤一声,转身离去,似是默许的意思。 望着段冽单薄瘦削的背影,丹卿有瞬间晃神。 他是肯让他给暗卫们医治的。 段冽那些话,既存着敲打卫六之意,也是在威胁警告丹卿,别试图耍心机玩手段。 丹卿说话作数,但凡用在卫六身上的药,他自己先嚼碎咽下去,然后或煮汤让卫六喝,或磨碎敷在他伤口。 至于天星花,直接服用就可以。 这种带着灵性的仙草,于体质有极大增益,无伤病可强化体魄,有伤则能加速痊愈时间。 但是,绝大多数暗卫都不稀罕。 只有极少数愿意服用天星花。 丹卿没办法,便将剩余的天星花草制成丹丸。 整个晚上,丹卿都守在篝火旁,他用捡来的缺口罐子熬制浓液,再搓成丸子,好生封存。 睡过一宿,被丹卿医治过的人,都有大幅度好转,主要还是天星花的功劳。 又有部分人肯让丹卿看病了。 当然,段冽和另些伤势稍轻的暗卫,仍按兵不动。 丹卿暗暗着急,却也知道,段冽担心他心存歹计,必须留一部分人,以作筹谋。 那些无甚大碍的暗卫便算了,可段冽不行。 牢狱长久以来的折磨,已把他原先强健的底子掏空,他才是最该让他医治的人。 无须把脉,丹卿就能看出,他强撑的这具躯体之下,已满布疮痍。 天亮后,车马再度启程。 丹卿抱着啁啁,经过治疗,它精神已经好很多。 比起失去臂膀的人类,啁啁对这个现实接受得很快。 它只沉默地拖着独翅呆了会儿,便乐观地在丹卿怀中睡熟。 若在天上,当然有灵丹妙药让啁啁生出另半翅膀。 可惜,这里是人间。 丹卿抚摸着啁啁,心底却在想,怎样才能让段冽乖乖疗伤吃药呢? 段冽厌恶楚之钦。 以他孤傲的性子,定然不乐意吃他的药。 很多人把生命看得比尊严重,但段冽好像不是。 他这不是在闹别扭,而是纯粹的嫌弃楚之钦,嫌弃到与他相关的所有,包括药,他都觉得很脏。 怎么就有这样倔的人? 丹卿心里又难过,又惆怅。 这日夜里,丹卿趁大家睡着,值守的暗卫又没注意到这边时,他偷偷低下头,用嘴把手上绳结咬开,这种操作自然很艰巨。 可丹卿天天被绑着,再笨,也学会了这种结的打法。 直至腮帮子都咬酸,丹卿双手终于得到解放,他利索地把脚脖子上的绳索也拆开。 揣着几瓶膏药,丹卿猫着腰,小幅度地移到段冽面前。 月光与篝火火光交相辉映,在段冽惨白的脸颊,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丹卿轻手轻脚,自认没发出任何动静。 他悄悄撩起段冽袖摆,堪称神速地为他上药。 因“预谋已久”,丹卿早把药备好。 他把风轮草等磨成药粉,再混入天星花丹丸,做出几小罐简易版药膏。 丹卿从未做过这么冒险的事,他精神高度集中,手脚前所未有的麻利。 尽管如此,当看到段冽臂上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时,丹卿还是有瞬间的震撼。 这已经不像人类的手臂。 那些青紫红肿,甚至是化脓的部位,像魔爪一样紧紧贴附在他手臂,它们狰狞又丑陋,日以继夜地折磨着他。 丹卿睫羽轻颤,有些手抖地把药膏抹上去。 他本已做好面对所有意外的准备,可看着这样狰狞的伤势,丹卿还是很慌,整颗心都开始乱了。 涂完右臂,竟只剩一半药膏。 丹卿有些怔忪。 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丹卿下意识抬眸。 月夜下,段冽毫无波澜的一双眼睛,正淡淡看着他。 除了诏狱那次,段冽看楚之钦的眼底有明确的恨与怒,其余时候,他都好平静,平静到仿佛要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又或者,在那他幽沉的眸子里,再不会有疾风骤雨了。 丹卿唇瓣翕动,他想告诉段冽,他不是故意要害他。 楚之钦的命格被安排得清清楚楚,凡人段冽也是。 他以为,纠正错误,他们便都可以回归正确的轨道。 可是,每每想到这里。 丹卿就呼吸急促,整颗心像是被丝线不断拉扯,沁出稠密难忍的痛意。 区区凡人,究竟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违背命运的指引,做出与之截然相反的抉择。 单这点,丹卿就永远对不起段冽,永远心怀歉愧。 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这样也好,让段冽恨他,恨着恨着,便淡了,遗忘了。 哪怕最后看着他死,段冽也只会觉得痛快吧? 挺好的。 在楚之钦消失前,丹卿会尽自己所能,来弥补他。 眼眶洇开水意,丹卿把掌心攥得生疼,才把泪水全部逼退回去。 他微微别过头,并不看段冽,哪怕尽量作出卑微姿态,可丹卿就不是这样的性格,属实有些别扭:“肃王,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不好?我会尽全力把你们都治好,但你必须说话算话,安全之后,让我活着回京城,可以吗?” 夜风轻抚,段冽擦过药膏的手臂清凉。 这几天,因为身体状况,段冽一贯睡得昏沉。但在“楚之钦”撩起他衣袖时,他意识已然惊醒。 只是这具躯体过于迟钝,久久都无法睁开眼,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段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小心翼翼的动作,甚至于他偶尔的呼吸声、抽气声,他都能听见。 黑暗的世界里。 触感尤为敏锐。 是楚之钦。 脑海里冒出这名字的刹那,段冽无疑是自嘲的。 他似乎从没发现,他的记忆、他的身体,总能轻而易举地识别“楚之钦”的味道。 遗忘说来简单,却并非说说,便真能将他存在过的痕迹,全部彻底抹杀。 还恨楚之钦吗?自然恨。 但段冽有自己的骄傲,他在楚之钦身上栽过大大的跟头,楚之钦是他生命唯一的黑点。 他越是特殊,便越让段冽心存芥蒂。 如何才能保留最后的自尊?唯有若无其事,唯有风平浪静。 他越是歇斯底里,越是狼狈不堪,越是丢人现眼,越让背后的小人洋洋得意。 空气里残存着浅浅药香。 段冽就这样隔着朦胧月色,望着眼神澄澈的“楚之钦”。 他忽然想笑。 实际上,他嘴角的确往上扯了扯。 该如何形容楚之钦呢?他就像是一条狡猾的变色龙!善于随周围环境的变化,随时改变自己的性格和颜色。 怎会有这样的人?!就连见多识广的段冽都困惑了。 诏狱那日,他面对他时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可这些天的处事不惊,亦是毫无破绽。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又或者,都不是真正的他? 段冽累了。 不愿再想。 短暂的沉默,仿佛一场凌迟。 丹卿见段冽视线掠过他手脚,用早想好的理由解释道:“就算我能解开绳索,我也很难独自一人,安全地返回京城。” 段冽轻笑,他喑哑的嗓音,仿佛在夜色里漾开一抹水波:“是啊,像你这样羸弱娇贵的人,如何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年到忻州,想必也是端王命人一路护送。这点想法,只在段冽脑子里匆匆过了一下,如今再把过往翻出来一件件掰扯,属实挺没意思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涂抹伤药的手臂好受许多。 第35章 翌日上午, 段冽再度召集所有人,于林中密谈。 只留卫六独自看守丹卿。 秋阳带着些些燥意。卫六倚着树身,嘴里叼根狗尾巴草, 懒懒瞅着这一人一鸟。 丹卿盘膝坐在草地,他怀里抱着啁啁,正耐心为鹰换药、包扎。 阳光微风, 仿佛全聚焦在丹卿身上。 一圈圈金色光轮里, 他侧颜温柔, 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卫六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他曾经有个梦想。等西雍不再备受朝廷压制,等百姓不再苦不堪言,他想要娶个软乎乎的妻子, 从此过上平静美满的日子。 面前这个小少爷,除性别为男,与他想象中的妻子一模一样。 当然,卫六有自知之明,他驾驭不住那么漂亮的,中等姿色就成了! 他们那位肃王殿下, 虽含着金汤匙出生, 可他短短一二十年的所经所历, 比他们这些挨穷挨饿的西雍百姓能好多少?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的命运更坎坷、更凄惨。 所以, 肃王能被这样的“楚之钦”吸引、欺骗, 也不是没有原因。 卫六仰头望着高空艳阳,默默叹气。 像他们这种四处飘荡、心无所依的人,比谁都更渴望有个平静的家。 疲倦时、悲伤时, 能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为他们拂去头顶尘埃。 原来强大如肃王,也只不过是拥有世间最平凡的欲望罢了。 只可惜,所遇非人。 卫六看着丹卿,由衷替肃王殿下感到悲哀:“你现在开心了?再熬几天,你家端王就要来接你了。” 卫六说话的口吻,似乎深得段冽真传,十分阴阳怪气。 丹卿垂头继续做事,不搭理他。 卫六轻哼出声:“你说端王当了皇帝,能封你个啥?你一男人,又当不了皇后妃嫔,也不知道图什么。我们肃王,哪里比不上端王那小白脸?还是你们小白脸,都只喜欢小白脸?呵呵,我们肃王如此倜傥美貌,他若真愿意当小白脸,还能有你们猖狂叫嚣的份儿么?” 话似乎越说越不对劲。 卫六戛然而止,莫名生出些恶寒。 丹卿动作突然放缓,端王当皇帝? 这些日子,他们多行走在山野之间,距离朝堂甚远,卫六为何突然讲出这种话? 若有所思地望向林中,丹卿皱眉,难道是段冽推断的吗? 他们离开京城没多久,端王段璧就要当皇帝了? 做楚之钦的那段日子,段璧很多事都不曾避讳楚之钦。他外表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隐忍筹谋多年。 此时上位,并不符合段璧徐徐图之的性格。 莫非是那日私放段冽,所引起的局势变动? 对端王段璧,丹卿没什么多余感想,尤其知晓他乃长留山白帝后。 大家都是来渡劫的神仙。段璧所有幼年的阴影,包括他对欲望和温暖的渴望,都是上天给白帝姬雪年的磨炼,若渡劫顺利,白帝便能堪破停滞多年的无情道了吧! 丹卿带着啁啁在草地走了几圈,段冽等人从林中出来。 不过片刻,暗卫们分为几拨,陆续离去。 到晌午,就连林行卫六也要走了。 林行伤势颇重,在暗卫里,只有他与丹卿相熟。 可这些天,看丹卿眼神最狠戾的人,也是林行。 同卫六离开前,林行一瘸一拐走到段冽身旁,他眼睛都熬红了,作势要跪,却被段冽拦住。 “殿下,是我害了你。”林行还记得在忻州时,肃王便警告他,让他多加留意楚之钦,并推断此人恐是端王派来的细作。 可林行不信,他不止不信,他还妄图改变肃王的态度。 一想到那些愚蠢的话,林行就恨不能狠狠甩自己二十个耳刮子。 段冽面色平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林行都快哭出来:“不,是我,殿下,您凭什么还要放楚之钦回去享受荣华富贵?他不配,杀了他。你如果下不去手,属下来。” 段冽淡淡看林行一眼:“段璧登基指日可待,你明知,楚之钦对他的重要性。此时若杀,等于西雍与他撕破脸。一直以来,防着西雍的是段询,等新帝继位,西雍的平稳安宁也就有了可转圜之地。你这是要葬送西雍期待已久的未来吗?” 林行不甘心道:“那殿下所受的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而且我们现在的西雍,何尝没有可战之力?” 段冽神情骤然阴沉,他冷笑道:“回去告诉段封珏,再心术不正,谁都帮不了他,谁也救不了西雍。老凉王在世时,求的只是西雍百年太平,他这个做儿子的,口气倒是不小。” 林行僵了僵,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都离开,只剩段冽与丹卿,还有啁啁。 阳光筛下的斑驳里,段冽从丹卿身旁经过,他并不看他,只无甚起伏道:“上马车。” 丹卿默默跟在段冽身后。 阳光把他影子拉得狭长,丹卿每每将要踩到那团黑影的瞬间,它就又走远了。 还有两天一夜。 段冽就会把他留在郢都。 丹卿真希望时间能别走的那么快。 山野普通药草多,每当马匹劳累,暂停赶路时,丹卿便会在附近找可用的药草,日以继夜将它们分类、处理。 丹卿想继续跟着段冽。 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有些茫然无措,便不停做事,企图转移注意力。 这日傍晚,马车在村子附近停下。 段冽在外言简意赅道:“我去打水。” 马车内,丹卿蜷缩在角落,他面无血色,额间发丝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粘在他苍白的脸颊。 丹卿意识混沌,什么都没听到。 包括段冽回来,问他是否喝水,他也没听见。 段冽又驾起了马车,若想剩余两日内赶到郢都,时间并不宽裕。 皎月攀至树梢,段冽把马匹拴在草地上,让它吃草歇息。 抚了抚站在他左肩的鹰雕,段冽独自在月下伫立片刻,然后回到马车。 似觉出不对劲,段冽掀开车帘,朝内望了眼。 昏暗之中,那团身影无声无息,仿佛熟睡。 段冽披了件大氅,把鹰雕塞在怀里,阖眼入眠。 天将亮时,段冽醒来,他蹙了蹙眉,终是把鹰雕放在大氅上,亲自走进马车。 丹卿仍保持着昨晚的姿势,静静靠在角落。 他病了。 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段冽神情似怒,似暴躁。 他总是病得这么不是时候。 冷冷盯着丹卿,段冽甚至在想,就这么不管不顾,两天内,他会不会死。 平遥城犯的那些蠢,段冽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漠然起身,刚要走,蜷缩在角落的人忽然伸出手,他弱弱拽住他衣角,仿佛梦呓般轻声道:“我难受,段冽……” 段冽嫌弃地一扯衣袖,他手指便无力松开、垂落,再没举起来。 第36章 一缕阳光破开晨雾。 啁啁蹲在段冽肩上, 它昂着小脑袋瓜,左挤挤右扒扒,希望能扯开车帘, 跳进马车里。 它与丹卿关系要好。 从昨天下午,啁啁就再没见过丹卿。 它想看看,里面那个人究竟在干嘛,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段冽驾着马车, 眉头越蹙越紧。 肩上鹰雕动来动去, 他不耐烦道:“你这么关心他?要不要干脆跟他一起走?去做只富贵荣华的笼中鹰?!” 啁啁听不懂人话, 但它能辨别段冽的喜怒哀乐。 它豆豆大的眼里盛满迷茫,不懂他的原主人,对他的新主人,态度为何转变得那么快。 以前, 他们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鹰雕老实了,段冽心情却更加糟糕。 他胸口好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心脏沉闷,呼吸杂乱。 往前行了段路,段冽终是僵着脸,将马车驾到桑树下停靠。 他低眉看向啁啁, 摸了摸它的头, 似是在表达歉意。 马车内无声无息, 就像没有人存在。 段冽面无表情望着紧闭的帘子, 冷不丁伸手掀开。 马车空间狭小, 角落里, 一抹浅青色身影蜷缩着。 段冽甚至怀疑,从昨天起,他是不是就保持着这种姿势, 压根没动过。 那人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另小半张脸暴露在光线里,肤色冷白,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双眸阖着,两扇鸦羽般的睫毛一动不动,仿佛栖息于此处的蝶。 若非被汗不断浸湿的额发,以及嘴唇的干涸苍白,段冽会真以为,他只是熟睡罢了。 他太安静。 实在不像难受的样子。 段冽走到丹卿身边,用手心试了试他额头温度。 很烫,全身都烫。 段冽不通医理,虽然丹卿布包装有许多药材、丹丸,他却不敢随意喂给他吃。 把大氅铺好,段冽把人弄到上面躺着,然后用冷水浸过的面巾,敷在丹卿额头。 照顾病人是项细致活儿,需极大耐心。 段冽曾以为,他看护病人,绝对做不到什么周到、什么体贴。 可平遥城那段日子,却打破他对自己的认知。 如今场景重现,段冽却心浮气躁,再也沉不住气了。 连续更换好几次面巾,段冽到野外采了些果子,等回来,马车里的人听到动静,徐徐睁开一双朦胧的眼。 他病态明显,额头温度虽降了些,脸颊却显出几分不正常的酡红。 段冽把布包里的药草、丹丸,全拿出来,问丹卿:“你吃哪种?” 丹卿目光迟缓,他视线在段冽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挪到药草丹药上,动了动唇,丹卿刚要说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这具虚弱的身体不断颤栗,像即将被狂风暴雨摧折的一株青草,又像骇浪之上的一艘小船。 他脸颊更红了,眼睫还挂着几颗小小的水珠。 段冽别过头,神态漠然。 等丹卿停止咳嗽,段冽转回视线,继续问:“哪种?” 丹卿用力眨眨眼,等模糊褪去,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他艰难望过去,有气无力道:“左手边,第、第三个竹筒。” 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奔行在野外,丹卿只能用青竹作瓶罐,来装丹丸药粉。 段冽拾起青竹筒子,打开盖儿,俯首闻了闻。 微苦的药香,顷刻扑面而来。 取出一粒丹丸,段冽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蹙起。 盯着丹卿憔悴的脸,他忽然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问:“这是几?” 丹卿有些懵,眼底水波氤氲,他似是不解,但还是乖乖答:“二。” 段冽又拭两次,证明丹卿不是蒙对,而是真有意识后,他不再犹豫,把丹丸粗鲁地喂进他嘴里。 丹卿含着药,等他取水。 可段冽似乎忘了。 把乱七八糟的药草整理好,段冽转身离去,毫不迟疑。 丹卿不敢再麻烦段冽。 药丸一点点在他舌尖弥漫开来,苦得他想哭。 后面两天,丹卿意识时而迷糊,时而清醒。 段冽准时进来给他喂药,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作与交流。 数千年来,丹卿一直不知寂寞是何滋味。 被狐帝宴祈关在须弥空间的那两百年,他早已学会自娱自乐。 可这两天,丹卿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周围时,他竟莫名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思绪翻涌间,他会忆起平遥城的短暂时光。 如果没有经历过被悉心照顾的感觉,他是不是就还是从前的丹卿,受伤了委屈了,团成团,睡到睁开眼,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他也依然还是他。 …… 抵达郢都后,段冽并没着急联系西雍暗哨。 他找了家普通客栈,把丹卿安置在客房。 从离开京城那夜起,丹卿便时时饱受煎熬,无论是身体或心理,他都处于极其疲惫的状态。 那日,为采摘天星草,更是耗损丹卿大量元气,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病痛日积月累,当身体再承载不住时,便如泄洪般,全面爆发。 丹卿这一病,连续好些天,竟都不见起色。 段冽虽不赶时间,却没闲情陪丹卿浪费光阴。 这日,丹卿刚睁眼,便见段冽抓起披风,冷冷朝他走来,他薄唇翕合:“去医馆。” “我自己是大夫,没事的,我只是……” 段冽神色不耐。 丹卿看出他眉目里的怒意,咽下没说完的话,自觉道:“我自己穿。” 段冽也懒得帮丹卿穿,他把披风扔给榻上:“动作快点。” 丹卿撑着床板起身,因段冽这句嘱咐,哪怕手脚绵软,他也竭尽全力,让自己速度快起来。 一前一后,两人走出客房,左转,下木阶梯。 段冽步履匆促,丹卿望着他背影,扶着雕花扶手,努力跟上他节奏。 丹卿明白,段冽早不愿同他搅合在一起。 他没扔下生病的他一走了之,已是最后的仁至义尽。 突然,有拨人涌进来,段冽背影模糊在其中。 丹卿心急,欲匆匆走完台阶,却不料与一妇人相撞,她布袋里的橘子沿着楼梯,不断往下滚。 那妇人惊呼:“我的橘子!” 丹卿面露窘迫。 他不知该往前追,还是帮妇人捡橘子。 视线尽头,再寻不见那抹挺拔背影。 丹卿只好蹲下身,他捡起几个橘子,还给妇人。 怎知起身时,头晕目眩得厉害,竟险些狼狈跌倒。 妇人忙搀住丹卿,问:“小公子,你没事吧?” 丹卿摇摇头。 妇人看他生得眉清目秀,就是气色不好,心生同情道:“不好意思啊!怪我着急,我家囡囡想吃橘子,在屋里头等我呢!便没看路,撞到了你。来,这两个橘子送给你吃。” 言罢,妇人也不给丹卿拒绝机会,往他怀里硬塞两橘子,风风火火走了。 丹卿握着半青半红的橘子,走出客栈。 明媚阳光里,段冽正站在挂满果实的石榴树下,似在等他。 他容色出众,气质上佳,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丹卿握着橘子,默默走到段冽身后。他鼓起勇气,想把其中一个橘子,递给段冽。 他脑门却似长着眼睛,在丹卿靠近的刹那,再度拾步往前。 丹卿伸出的手顿在空中,至于这橘子,只能收进袖子里。 熙熙攘攘的街,他们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始终隔着难以跨越的三五步距离。 来到王氏医馆,丹卿已累得满面惨白,他在木椅上坐稳,伸出手,让坐堂大夫把脉看诊。 段冽则像一堵冰冷的墙,无声立在丹卿身后。 对面老大夫诊脉许久,一会儿惊恐瞪眼,一会儿摇头叹息。 他两撇余光,似乎在悄悄打量丹卿与段冽。 丹卿脸上没有表情。 段冽面色更是毫无波澜。 老大夫抽抽嘴角,有些无语。来来回回又诊了会脉。老大夫收回手,欲言又止地望着两人,故弄玄虚道:“小公子你、你怕是,哎……” 丹卿有些好奇:“我没治了,要死了?” 老大夫摆摆手:“那倒不至于,公子你脉象虚弱、精气不足,最近又郁结于心、疲惫过度,致使脏腑衰竭。若再这么严重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丹卿神色淡然,这老大夫言语虽夸张,理却是这个理。 他原先还以为,遇到庸医了呢。 孰知丹卿刚这般想,老大夫突然话头一转,捻着胡须道:“小公子,今日你踏入这家医馆,遇见老夫,算你幸运!老夫有张祖传秘方,千金难求,你若按之服用,半月内,必然生龙活虎。” 丹卿:…… “老夫与你投缘,只要百两,药方你即刻拿走。” 丹卿委实无语,半月内生龙活虎?怕不是仙药吧。 他有心看看那“良方”,免得庸医处处骗人,可莫说百两,就连一两银子,他现在也没有。 一口气没喘上来,丹卿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等缓过劲儿,丹卿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对老大夫道:“老先生,生命贵重,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更何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凡人这一生,功与德,桩桩件件,皆详细记录在册,老天都有在看的。” 丹卿有心提点老大夫,缺德事儿做多了,终会被天道清算。 可这位老大夫却勃然大怒,他操起扫帚,便要把丹卿赶出医馆。 扫帚沾满灰尘,肮脏得很。 老大夫握着它,正要砸向丹卿背脊,段冽蓦地伸手握住,然后用力往前一推,老大夫登时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第37章 这场闹剧, 因匆匆抬进来的几位病人,而进入尾声。 丹卿气得全身发抖,情绪已然失控。 部分围观百姓散开, 丹卿红着眼,还想冲上前,同那些恶意辱骂段冽的路人, 好好辩白个清楚。 一只手, 忽然从背后伸出来, 揪住丹卿衣领, 带他穿过人群,离开王氏医馆。 跟风指责的几个汉子,欲拦下段冽丹卿。 可刚伸出手,便撞上一双凌厉的黑眸。 段冽神色阴沉, 眼瞳散发出幽幽森光,仿佛漂浮在夜间的鬼火。 一对上他冰冷可怖的目光,几个壮汉吓得面无血色,竟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生怕遭受报复。 丹卿起先张牙舞爪,还在卖力叫嚷:“谁?放开我!” 后察觉揪住他的人是段冽, 丹卿身体陡然僵硬, 也忘记挣扎, 就这么保持着这个滑稽姿势, 被段冽拎了出去。 他们与两个抬进来的病人擦身而过。 丹卿视线微顿, 落在面色苦楚、哀吟不断的病人身上。 还没看清楚, 双方已然错过。 很快,段冽把丹卿带出这条街。 远离王氏医馆,丹卿情绪冷却后, 才深觉自己刚刚丢脸得很。 他甩开段冽的手,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襟。 丹卿是有些气的。 在他认知里,肃王殿下若开口,那还不阴阳怪气、舌战群雄,把那群翻来覆去只会骂那么几句话的路人秒成渣滓。 可他偏偏一声不吭。 从前怎不知他如此能忍? 他们站在树荫里,头顶是散开的蓬勃树冠。 阳光漏下参差斑驳,洋洋洒洒地落在丹卿身上。 他抿着苍白的唇,气出来的面颊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因为整理衣襟的动作含有怒意,丹卿幅度便有些大。 光斑在他身上闪烁游移,略微刺眼。 段冽看着丹卿,面无表情。 他不懂他到底气什么。 百姓人云亦云,同他们吵赢,或者把他们揍到服气,难道很光荣么? 而且,他们骂的并非他,他实在没必要动气,难道他是在为他鸣不平? 段冽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深邃。 两人再无交流,默默回客栈。 段冽交待丹卿几句话后,便出了门。 丹卿不知段冽去做什么,许是被气坏,他精神竟比往日好。 只是胸口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丹卿知道,段冽让他老实待在屋内,是恐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可他明明什么想法都没有。 丹卿揉了揉脖子,直接拉开门,没走几步,恰巧隔壁客房的门被打开。 一位穿墨绿长裙的妇女,拿着空木盆走出来。 两人目目相望,皆是愣住。 “是你啊!”妇人笑得和善,“橘子好吃吗?” 丹卿尴尬道:“还没来得及吃。” 屋里有小女孩娇娇软软的声音传出来:“娘?你在跟谁说话呀!” 妇人扭头回:“是刚认识的一位哥哥。”解释完,望着丹卿,不太好意思道,“我家囡囡不大舒服,又发烧又吐的,今早刚去医馆看过,说是伤寒。我现在正要到楼下打点热水。” 丹卿眉心微跳:“在王氏医馆看的吗?” 妇人讶异,随即了然道:“莫非你也去那家医馆看过病?” 丹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直接道:“其实我也是大夫,我能进去给囡囡看看吗?” 妇人面露迟疑,她本欲婉拒。 一个羸弱病态、风吹就倒的小公子,居然说自己是大夫,若医术真高明,怎会连自己都治不好? 可面前这位小公子,眼神如此澄澈,看起来单纯无邪。 无论相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十分出众脱俗,委实不像坏人。 “好,那麻烦公子你了,”尽管没抱期望,妇人还是很礼貌,她请丹卿进屋,健谈道,“六月的时候,我带囡囡回了趟娘家,半月前,开始动身回夫家。许是中途坐了船,囡囡不适应,又吹了风,所以才生病吧。” 丹卿不擅与人交谈,从前在九重天,多是云崇仙人负责说,他负责听。 与这位热情的妇人相处,丹卿很自在,因为气氛并不会冷场。 囡囡是个六七岁的小女童。 她裹着毛毯,露出一颗脑袋,正蔫蔫趴在桌旁剥橘子。 听到动静,那双水灵圆润的大眼睛,好奇望向丹卿。 丹卿原身是狐狸,毛发软软白白的,攻击性向来不强。 而楚之钦这具身体,外形更为弱气,根本没有攻击性可言。 小女孩并不害怕丹卿,得到娘亲示意后,她笑容腼腆,轻轻唤了声“哥哥”。 她声音有着小女孩的软甜乖巧,就是有气无力的。 丹卿坐到囡囡身旁。 囡囡掰开剥完的橘子,分给丹卿一瓣,丹卿不好拒绝,笑着接过来吃下。 橘子很甜,微微透出来的酸味很提神醒脑。 有妇人在,都不必丹卿多说什么。 “囡囡乖,把手伸出来,让哥哥为你把脉。” 小孩诊脉的方式与成人颇有不同,丹卿诊了许久。 望闻问切,一项不落,十分详细。 丹卿眉头逐渐蹙起,妇人在旁神色紧张,且带有质疑。 丹卿怕她担心,弯唇笑了笑,可眉眼间的担忧,却始终化不开。 小姑娘是昨晚半夜刚发的病,全身发冷,搂着妇人直打寒颤。 白天醒来,又觉得热,全身都疼,还吐了两次。 一早起来,妇人便带囡囡去了趟王氏医馆,坐堂大夫说是普通伤寒,只开了几服药,方才妇人已煎服一碗,喂给囡囡喝了。 丹卿拆开药包看了看,并无什么不妥。 的确是治疗普通伤寒的药材。 想来那位坐堂老大夫,也不是回回都宰客欺人。 若真对医术一窍不通,早被人砸了医馆。 “公子,这药没问题吧?还有,我家囡囡……” 丹卿回神,他问妇人:“这位娘子,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吗?” 妇人愣住,她摇头道:“除了有些头痛,我似乎没哪里不适。” 丹卿蹙眉道:“可否方便让我号脉?” 妇人怔了怔,旋即颔首。 诊脉片刻,丹卿的面色已称得上极难看。 他想起离开王氏医馆时,抬进去的那些个病人。 “囡囡可能不是伤寒,而是秋疫。我现在要去附近几家医馆看看,娘子你也已经感染,只是还是初期症状。你和囡囡先留在客房,暂时不要离开。等我确定病情,会回来告诉你们结果。” 妇人怔住,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她嗫嚅嘴唇,想辩驳,后背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今晨去王氏医馆前,她们先去的是济世医馆,可济世医馆里的病人有些多,她这才牵着囡囡,转身去了王氏医馆。 难不成,真的是时疫吗? 拖着疲惫病体,丹卿硬撑着走在街上,细细察看附近医馆的情况。 里面均有不同程度的秋疫患者。 普通伤寒与秋疫还是存有不同,初始可能不易察觉,病发后,便很容易区分。 济世医馆的馆主姓金,他刚刚也觉出不妥,已命人去通知府衙。 丹卿对比几家医馆的气氛、以及行医者态度后,试探着向济世医馆表明来意。 得知丹卿也是医者,馆主和坐堂大夫都很欢迎他的加入。 丹卿医术纵然高明,却极依赖九重天的天材地宝。 凡间种种药草,他不如济世医馆的大夫们熟悉。 但双方合作的效率,却出奇的高。 黄昏袭来时,他们已针对秋疫特征,研究出两张药方。 天色逐渐暗淡,丹卿头重脚轻地走出济世医馆。 一阵晚风拂来,丹卿头痛欲裂,全身都打起了寒颤。 怔怔站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丹卿有些茫然。 他很可能也已感染秋疫,这具身体本就体质虚弱,最易受到病邪侵袭。 在济世医馆看诊时,他与大夫、患者皆有防范,但在客栈,他与囡囡却是近距离接触…… 那段冽呢? 丹卿努力回忆这几日的画面。 他们落脚的客栈,目前确诊的只有囡囡母女,医馆病患虽多,但对偌大郢都来讲,还未扩散严重。 段冽近日一切正常,他应该还未感染。但他再待下去,就未必了。 丹卿抱紧双臂,埋头往前,步伐时而虚浮,时而沉重。 他想得出神,什么都没看,直至快要走到客栈,才惊觉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 丹卿猛回头。 月色灯影交织处,立着一抹熟悉而挺拔的身影。 也不知,他是何时跟着他的。 段冽冷冷望着丹卿,眼神锋锐,似在斥责他擅自离开客栈。 最终,他只是淡声道:“我已命人送出消息,再等几日,段璧自会遣人前来接应你。” 丹卿点点头:“那你准备离开郢都了吗?” 段冽眉头微蹙,他虽不耐烦空耗时日,可“楚之钦”如此娇脆,他不愿段璧最后接到的是个死人。 除上一辈的恩怨,段冽与段璧并无太多牵扯。 段冽从未觊觎过那个冰冷位置,他只期盼老凉王临死前的愿望得以实现,西雍再不受朝廷针对,西雍百姓安居乐业。 等一切结束,或居山林,做个钓鱼翁;或隐于市,做个普通老百姓。 对段冽来说,都无所谓。 “再等……” 段冽拔步往前,即将与丹卿擦肩时,丹卿猛地退后,避开两三丈远。 这幅古里古怪的模样,显然让段冽不解,他蹙了蹙眉,面无表情看着他。 丹卿用袖摆捂着口鼻:“你能不能让我把把脉?” 第38章 段冽是个谨慎的人。 他能察觉“楚之钦”的异常, 却不愿再深究。 自然,也没有深究的必要。 “楚之钦”此人本就拥有两幅面孔,段冽既无法堪破, 不如称了“楚之钦”的心,也如了自己的意,就此再无瓜葛。 离开郢都前, 段冽给暗哨留了口信。 他让他们在端王遣人来郢都前, 好生看着“楚之钦”, 别让他出事。 …… 翌日, 郢都府衙迅速行动起来。 医馆确诊的时疫感染者,皆被安置到临时腾出的空邸,隔离治疗。 丹卿昏沉沉睡过一宿后,戴上帷帽, 口鼻系上面巾,来到济世医馆。 让段冽远离是非之地,是丹卿仅有的私欲。 不论他自己是否感染时疫,丹卿都想为当地百姓,尽绵薄之力。 这场秋疫蔓延的很快,但发现及时, 当地府衙也当机立断, 给予了最大支持。 是以各地陆续爆发瘟疫时, 郢都已基本得到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 丹卿并未感染时疫。 他看诊从无失误, 没想到, 居然在自己身上栽了跟头。 然而丹卿的身体状况,并没好转多少。 每到深夜,丹卿便不禁感慨, 原来被残破躯体拖累的感觉,竟是如此艰难! 这日清晨,丹卿混混沌沌刚睡醒,一睁眼,便见简陋窗侧,伫立着一抹纤尘不染的浅色身影。 再见云崇仙人,丹卿并不感到意外。 他撑床起身,动作十分流畅,并没有前些天的酸软无力。 想来是云崇仙人怜他凄惨,给他渡了些微薄灵力。 “你这趟劫,渡得委实是虐身了些。”云崇仙人走到丹卿近前,先是端详他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牵起点点弧度,“不过丹卿,你若能看到天府六宫那群老神仙,此时愁眉苦脸的模样,想必能畅快许多。” 丹卿眸露不解。 云崇仙人拉着丹卿坐下:“丹卿,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劫难已提前完成,如若没有异议,你现在就可借这场时疫脱身,返回九重天。” “可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阴差阳错吧!”云崇仙人轻笑道,“就连天上那帮老神仙,也没算到是这么个境况!他们原先编写的楚之钦命格,与现在的走向,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好在过程虽曲折,结果却马马虎虎差不离。” 丹卿垂眉不语。 云崇仙人细细同他道:“白帝主修无情道,渡的是万欲劫,爱欲只是其中之一。你做回‘楚之钦’的时日略短,虽欠些火候,不过差不多了。等楚之钦身死,白帝记得的自然全是他的好,他会把这种好无限扩大,铭记于心。毕竟楚之钦身上,承载着凡尘白帝最在乎的纯粹与专注。这是谁都比不了的,尤其他登上帝王之位后。” 气氛沉寂,半晌,丹卿轻声道:“那段冽呢?” 云崇仙人嘴角僵住,似早已料到这出,他叹息道:“丹卿,你当真就那么喜欢他?甚至都为他破了陨思丹的压制。咱们回九重天,做一只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小狐狸,难道不好么?” 丹卿眼神迷茫,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我不知道我对段冽,究竟是什么感情。但破开陨思丹,或许只是我太愧疚。如果没有我,段冽就不必吃那么多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对他的伤害。所以,总想着,能挽回点,便挽回一点。” 云崇仙人扯扯唇。 他极少做这种动作,想必此时也是无语至极。 喜欢与愧疚大有不同!云崇仙人现在都开始怀疑,丹卿到底有没有爱慕过战神。 “你如何挽回?帮段冽逆天改命吗?”云崇仙人头疼,“丹卿,你以前没这么轴啊,下凡渡个劫,怎的渡成了这般性子?” 丹卿苦笑,他现在可能真的太遭人讨厌,他们都不喜欢他了。 云崇仙人看他都快哭,也是左右为难:“丹卿,我实话同你说。段冽有些古怪!上次他违逆命格指引后,天府六宫的星君随即展开密谈。我曾怀疑段冽也是下凡渡劫的仙,若真如此,那他品阶定然比白帝都高。可是,能压白帝一头的仙,委实不多,我细细打听过,毫无所获。那么,既然段冽非仙,会不会是魔呢?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我最终是想告诉你,别蹚浑水。” 丹卿微微睁大眼,显然不可置信。 很快,他恢复如初:“我本就不在乎段冽上辈子是谁,下辈子又是谁。我唯一确定的是,他这辈子只是段冽,不是么?” 云崇仙人终于明白,无论他怎么说,都是“对牛弹琴”。 这只小狐狸,是真的一头栽进去了。 云崇仙人频频揉眉:“总之,你就是不想死,要去找段冽。” 丹卿竟还认真颔首:“我得看到他好,方能安心离开人世间。” 云崇仙人都被气笑了:“他不可能再好了,被你这番耽误,他真正悲惨的命运,这才正式拉开序幕。丹卿,段冽此生所有的伤与痛,本就与你无关。你的出现,并没改变他什么,所以,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丹卿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面色煞白,神色慌乱。 “他会很惨吗?有多惨?现在他还好吗?”丹卿的关注点,显然与云崇仙人想象的不同。 云崇仙人顿时心生懊恼,恨自己嘴快。 丹卿本就不愿回九重天,这下是彻底没了希望。 “丹卿,距离楚之钦真正的命格大限,大约还有两年。这两年内,你确实可以留在凡间,所以,你是真的要去找段冽?执意不悔?” “嗯,我想去找他。” 云崇仙人恢复冷静,他看着丹卿,不再游说,而是有些心疼:“作为朋友,我尊重你的选择,也愿意帮助你实现最后的任性。可段冽的结局没人能更改。丹卿,如若你日后更加痛苦伤情,莫怨我今日帮你。” 丹卿抿着唇,眼眶已然红透,他点了下头,复又用力点了点头。 云崇仙人别开目光,不忍再看。 他蓦地挥袖,半空顿时浮出一面水镜。 薄云散去,镜面逐渐清晰。 首先浮现在丹卿眼前的,是一座被弃的残破小庙。 画面往内推移,枯草铺就的榻上,躺着一个形容憔悴、面色枯槁的男人。 男人双眸紧阖,一动不动。仿佛已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他就这么孤寂地躺在深山野外,没人照顾,没人治病,甚至不会有人发现…… 是段冽。 他居然感染了时疫。 丹卿摇摇欲坠,唇瓣翕合,竟没力气说出完整的字句:“他、他……” “你以为将段冽推出郢都,他就安全了么?冥冥之中注定的劫难,并不会消失,”云崇仙人淡淡道,“当然,他不会轻易死去!丹卿,你现在怕了吗?如果你无法接受,不如早些放弃,毕竟以后会有更多……” “他的具体方位,在哪里?”死死盯着水镜,丹卿捂住嘴,颤抖地问。 第39章 这里是距县城百里之外的郊野。 时至傍晚, 残阳如血,鸦雀纷纷归巢。 一只断翅鹰雕,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来, 它扑腾着半边翅膀,嘴里衔着颗鸡蛋般大的红果儿,走进一座坐落于荒野的颓败破庙。 破庙蛛网密布, 墙面斑驳陆离, 空气里, 还散发着积存多年的霉味儿。 鹰雕衔着红果, 驾轻就熟地,来到枯草铺就的简陋床榻旁,它埋下头,将这颗红果果放在主人身旁。 连续七八天, 鹰雕都会带回好些野果子。 起初,它的主人都会把果子吃光光。 但这两天,积攒下来的果子越来越多。 它们堆积在草窝里,表皮已经开始软烂皱巴,失去了昔日水润鲜亮的光泽。 望着昏睡不醒的主人,鹰雕的小豆豆眼里, 似乎闪过一丝担忧。 它用翅膀碰了碰主人的手, 然后跳到床榻, 蜷缩在主人脚边, 闭上眼睛, 很快睡着。 夜里,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仿佛巨兽愤怒的嘶吼声。 破庙西边的角落, 开始哗啦啦漏雨。 雨水混合着污泥脏灰,汇成斑驳的水流,朝四处蔓延。 鹰雕有些冷,它忍不住离主人更近点。 “咳咳!”男子低沉乏力的两声咳嗽,刚刚传出,便被风雨无情吞噬。 暗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段冽孤身躺在这偏僻一隅,已有八日。 八天了,没有谁经过,也不会再有人经过。 从前几天起,段冽醒来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然后彻底陷入昏迷。 他头总是沉沉的,整具躯体,仿佛困在一方黑暗的匣子里,又像沉在不见天光的湖底。 段冽的人生,似乎总是那么倒霉。 六岁生重病时,他被那些人称作“灾星”,被帝王段询赶去贫苦封地。 如今二十岁的他,依然难逃重复的厄难命运。 十多年过去。 好像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譬如他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暴雨持续许久,声势终于减小。 淅淅沥沥雨声里,忽然传来一阵雨打芭蕉的脆响声。 鹰雕陡然惊醒,它警惕地睁圆豆豆眼,望向破庙大门。 夜幕里,一抹纤瘦身影,举着片芭蕉叶,牵着马,落魄地小跑而来。 黑夜深沉。 这般画面,委实不真实,仿佛一场虚幻的梦境。 直至那抹纤瘦身影匆匆入庙,梦境才终于照进现实。 纤瘦男子青衣湿透了,他全身上下,“嗒嗒”直往下滴水,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可他眼里的光却很亮,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与辛劳。 大雨滂沱的夜,什么都看不清。 丹卿把马儿牵进破庙,摸索着,将马背上的两个木箱卸下来,然后从中翻找出烛台、蜡烛。 蜡烛点燃的瞬间,一簇微弱火苗生起,散发出朦胧的橘色光晕。 破庙里太冷太阴暗。 以至于出现这渺小光芒时,世界都因它变得明亮而温暖了。 往烛火扣了个防风罩,丹卿举着它,匆忙四顾。 当捕捉到那抹支离破碎的暗影时,丹卿的心狠狠揪起,五脏六腑都生出撕扯般的痛意。 是段冽。 是无声无息不知在此躺了多久的段冽。 是苦苦等待命运垂怜却无果的段冽。 此时此刻,庙外有多喧嚣嘈杂,丹卿心灵就有多安定宁静。 无论风雨再大,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险阻,这一瞬,丹卿都不再畏惧。 这些天丹卿悬在半空的心,他的慌乱不安,他的夜夜难寐,原来都是在等待这刻的来临。 直至看到段冽,他才从满目漆黑,走到了真正的灯火通明。 迅速换下身上湿袍,丹卿往口鼻系上面巾,疾步上前,把躺在湿地的段冽背起来。 段冽明明比楚之钦高半个头,如今却轻得像片羽毛。 丹卿忍住鼻尖酸涩,把人放到略微干燥的角落。 紧接着,号脉、喂丹药,几乎一气呵成。 忙完这些,丹卿终于有时间跟鹰雕打招呼,他摸摸它脑袋瓜儿,表扬它:“啁啁,你把你主人照顾得很好。” 鹰雕亲热地蹭蹭丹卿掌心,原地跳跃着,仿佛在表达重逢的喜悦。 丹卿用脸贴了贴鹰雕,便继续忙碌起来。 破庙环境太糟糕,实在不利于段冽休养。 找遍破庙能用的残破器皿,丹卿把它们放在漏雨的地方,然后撸起袖子,把乱七八糟的破烂木头堆积起来。 天不知不觉亮了。 丹卿揉了揉酸软脖颈,把使用完的抹布晾到屋外树枝上。 暴雨后的天气,向来晴好。 不多时,太阳便自山头冉冉升起。 丹卿坐在破庙门槛上,吃着啁啁前几天采摘的野果,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他,泼洒进破庙,丹卿握着吃了小半的红果,蓦然回首。 他望着段冽依然昏睡的身影,嘴角漾起浅浅弧度…… 如果要在这座破庙短期住下,丹卿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 从前在九重天,搬移重物,打扫清洁,丹卿只需捏个仙诀即可。 如今却要吭哧吭哧抱着、扛着,满破庙乱跑,偶尔还白白耗费功夫。 擦了擦额头热汗,丹卿实在难以理解,凡人生命本就短暂,光花在这些事情上的时间,是不是都需要好多? 做凡人,真的挺不值当的。 但是…… 夕阳西下,丹卿站在破庙里,看着被自己整理得焕然一新的空间,心里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暖暖的,热热的。 那些为此耗费的时间,竟仿佛都是值得的。 这一整天,丹卿做的事真不少。 譬如破庙残破的瓦片,被丹卿爬到屋顶,用木板遮挡严实了。 譬如太阳晒得软绵绵的干草,被丹卿抱进破庙铺平,再盖上衣服,做成了段冽的专属床榻。 除此之外,丹卿还在破庙门口,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灶台。 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瓦罐里的汤药已沸腾,正哧哧冒出热汽。 忙完余下杂活,丹卿洗净手,用抹布端起药罐儿。 稍凉后,他将药汁倒入碗中,端过来给段冽服用。 “啁啁,那是药丸,不是吃的。”丹卿刚搁稳汤碗,便见啁啁拖着翅膀,正在他摊开的药包里好一通扒拉,有的丹丸甚至都滚了满地。 丹卿急忙起身,试图把啁啁叼在嘴里的药丸子抢过来。 却见啁啁睁大眼,咕噜一下,直接咽了下去。 丹卿:…… 好在那只是甘草蜂蜜等揉搓的丸子,想来也不会出事。 丹卿把药包藏进箱子里,瞪它道:“好吃吗?” 啁啁叫了两声,大概知错,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躲到段冽身旁。 今日丹卿收拾破庙,啁啁有意无意捣了不少乱。 它聪明地发现,犯错后,只要马上飞扑到主人身旁,丹卿就只会干瞪着眼,不能拿它怎么样了。 “你倒是机灵,”丹卿没好气道,“等他醒了,我看你还敢不敢再躲。” 话落,丹卿自己倒先愣住。 他目光挪移,定在段冽憔悴得快要脱相的脸上。 段冽醒来,看到他,会高兴吗? 自然不会。 那夜在郢都,丹卿本是随口之言,不料一语成谶。 段冽居然真的病了,还病得这么严重。 他会不会认为,他是真的因为嫌弃他,才与他分道扬镳。 丹卿摇摇头,挥去脑中杂念。 他扶着段冽坐靠到墙壁,用勺子舀起黑乎乎药汁,吹凉了,试图喂进他嘴巴里。 丹卿从没给人喂过汤药。 原来竟是那么难喂的么? 药汁不仅会从嘴角渗出来,而且还会顺着喉口脖颈,把衣物弄脏。 丹卿默默在段冽肩上搭了件外袍,继续给他喂药。 一直喂到夜幕漆黑,汤药凉却,却还剩大半。 暖黄烛光里,啁啁已经乖巧睡下,就睡在丹卿做的小窝里。 丹卿端来热水,给段冽擦完身,随即吹灭烛火,躺到另侧的床上。 丹卿以为,他不会那么快睡着。 可神奇的是,闭眼的刹那,他便沉沉坠入梦乡。 夜很深。 月光笼罩下的憔悴男子,极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 段冽的意识,时常处于混沌与清晰之间。 他的躯体分明沉睡着,灵魂却脱离外壳,漂浮在半空。 它什么都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感知到周围一切,包括那道熟悉的,却怎么都令他想不起来的声音。 不知是从哪天哪日起,段冽幽暗潮湿的四周,突然涌现出好多阳光。 它们暖洋洋地包裹着他,将他带出不见天日的湖底。 然后,他闻到了草的清香、花的芬芳…… 是谁在照顾他? 那人的动作似乎很生疏,勺子经常磕到他牙。 还有几次,他背着他,把他的头撞到了门,应该是门?或者是梁柱之类的硬物。 挺疼的。 段冽心里有些生气。 好在那人总是很诚恳地道歉,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声“不好意思”,还很快为他涂抹清凉药膏。 看在他如此识趣的份儿上,段冽也就懒得同他计较。 但有一点,段冽已忍无可忍,他能不能别总自以为是地瞎折腾他? 他并不想出门晒太阳,或是听黄昏的鸟群唱歌,更不想感受暖风抚过他身体的美好。 所以,能让他安安静静躺着吗? 终于有一天,那人仿佛听到他心声。 他没有把他背出破庙。 段冽的一抹灵魂睡醒时,在头顶到处飘,却闻不到那人的味道。 第40章 睁眼的瞬间, 无数璀璨光芒,大量涌入段冽眼眶。 困顿于黑暗太久,此番又受到强烈刺激, 段冽眼里,甚至沁出一股生疼的湿意。 他很快就学聪明了,先掀开小小一丝眼缝, 等适应光线, 然后再度睁开眼。 那人似乎刚刚进来, 又出去了。 段冽遗憾等待片刻, 滞缓地徐徐转动脖颈,随即,眼底满是讶然。 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还是他那日走投无路, 跌跌撞撞跑进来落脚的破庙吗? 段冽疑惑地打量着四周。 前些日子,他病得稀里糊涂,压根没精力注意破庙的样子。 记忆之中,似乎糟糕至极。 处处布满蛛网,就连他咳嗽两声,屋顶都扑簌簌掉落灰尘。 更别提各种腐朽的木头, 以及积满蚊虫尸体的破烂瓦罐。而且, 段冽记得, 那扇小窗, 分明已经破损严重。然而现在, 它被钉上一根根新木, 阳光温柔地照进来,在地面映出横横斜斜的阴影。 是谁把破庙收拾得如此明净? 又是谁给他更换衣物、铺床擦身? 是途经此处的好心路人吗? 总不至于是神怪志异里的那些妖精鬼魅吧。 段冽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并非绝处逢生的喜悦, 也不是对那人无以言表的感激。 而是很不真实,很担心这是场虚幻梦境的忐忑。 这二十年的人生,段冽实在是太倒霉了。 老凉王的点滴之恩,是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所以他竭尽全力,拼命完成老凉王交代给他的遗愿。 他不敢再奢求,也不敢再期盼,有谁能在他悲凉的人生里,再注入一丝不求回报、不含目的的温暖…… 终于,那轻浅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段冽猛地一怔,试图转头去看。 可他这具病体过于僵硬,像经年失修的一台机械。 动作幅度稍微大点,便能听到骨节噼啪的声音。 等段冽终于成功抬眼,那人却已然转身。 他背对着他,忙碌起了什么,依稀有水流哗哗,还有翅膀扇水的声音。 那人穿一袭微微泛白的青衫,墨发散在后背,身形很是纤瘦。 个头算是高的,依稀是个年轻小公子。 段冽不知那人正在做什么。 伴随着他双手的动作,他浅青色衣袖,很轻地随风摇曳着,像展翅欲飞向屋外的两只蝶。 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不,是好像很熟悉。 段冽莫名有些绝望,他脑子是不是都因这场病,而锈掉了?! 为何他明明觉得,他应该认识这个人,脑海却无法想象出他的面貌,还有他的名字? 申时初。 太阳已然西斜。 今日清早,丹卿便带着啁啁,进附近的山里采摘药草,顺便挖了许多野菜。 正巧小溪里有鱼,就捞了几尾小的。 丹卿还真没捞鱼的本事,他一下水,鱼全跑了,有时候手刚碰到鱼身体,那鱼儿便滑不溜秋地一甩尾巴,反倒溅了丹卿一身泥。 摸约围观得过于生气,鹰雕半扑腾着飞过来,用喙往水里啄,倒还真被它啄出来些。 奈何啁啁只剩半边翅羽,没了从前的敏捷,也搞得全身乌七八糟的。 丹卿匆匆给鹰雕洗完澡,便叫它自己到外面晒羽毛去。 他也该换下沾满污泥的衣服了。 丹卿从角落箱子里翻找出一套干净长袍,便开始解腰带。 破庙狭小,段冽又一直病恹恹昏睡着,丹卿从未避讳过什么。 而且他们两个男人,讲道理,本也不必特别避讳什么? 丹卿动作颇为麻利,这些日子,他已然锻炼出该有的效率。 太阳都快落山,他等会儿还得熬药、煲鱼汤,把今日采集的药草分类整理。 一天,区区十二个时辰,委实不够用。 丹卿越想越着急,褪下的脏衣物,直接层层叠叠地坠在地面,也懒得捡。 反正都是要洗的,不必讲究。 楚之钦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大部分时间,他都像闺秀般蜗居在深宅,也不怎么爱动脑子,日夜都受花草精气蕴养。 以至于他的肌肤状态,虽比不上九重天仙人,却绝不会逊色于凡尘的世家小姐们。 脱掉最后一层遮挡物,便是光洁毫无瑕疵的胴体。 那面光滑的背,仿佛整块白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接近心脏处,有块丑陋狰狞的疤痕。 丹卿全然不知有道目光正在背后盯着他,那人眼神,从最初的震愕茫然,再到窘迫尴尬,最后是破碎复杂…… 啁啁似乎在外面叫了两声,有点凶狠。 丹卿探头朝窗外望去,原来是有别的鸟儿飞过来,试图偷菜吃,然后被啁啁凶狠地赶走了。 失笑摇了摇头,丹卿开始穿小衣、中衣,然后套上轻薄的竹青色外衫。 他原身虽是只毛发雪白毫无杂色的狐狸,但丹卿鲜少着白衣,都是青色系为主。 做了楚之钦后,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系上束腰,丹卿把掩在小衣里的墨发扯出来。 旋即弯腰,拾起脏衣团成团,抱着便往外走。 将要跨出破庙门槛之际,丹卿像是察觉到什么,蓦然回首,往躺在草塌上的段冽望去。 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段冽仍静静躺着,双眸紧阖,还未醒来。 丹卿无声叹了口气,嘴角很快又漾起浅浅笑意。 没关系,他很快便会醒来的。 思及此,再无任何犹豫,丹卿径直离开。 “啁啁啁……” 鹰雕蹲在野桃树枝头,似乎正在向丹卿邀功。 丹卿笑眼弯弯,他从脏衣袖摆里翻出颗红果子,往上一抛,鹰雕便立即含住,囫囵吞进肚子里。 似是没吃够,鹰雕跃下枝头,拖着还未完全干透的翅膀,跟着丹卿转悠来转悠去,像只撒娇黏人的狗狗。 窗外时不时传来男子低浅的笑声。 自然不似女子那般娇憨清脆,却比很多男子轻盈纯净。 鹰雕仿佛很快乐自在,扯着嗓子啾鸣的频率极高。 破庙里,段冽徐徐掀起睫毛。 他眸子里再无迷茫,只剩古井墨潭般的幽深。 是他, 楚之钦。 难怪。 难怪他如此熟悉他的声音与味道,却怎么都记不起。 可能在潜意识里,段冽已将楚之钦这个人彻底抹除。 他根本不会把这些日子,那个悉心体贴照顾他的人,与楚之钦联系到一起。 怎会是他楚之钦呢? 段冽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神怪志异里美艳狐妖出现的几率,都该比他高。 离开郢都后,段冽便一直马不停蹄地独自赶路。 那晚与“楚之钦”的争执,段冽其实并未放在心底。 根据“楚之钦”的言外之意,他已病入膏肓了?简直荒谬至极。 段冽心知,这自然只是楚之钦为了摆脱他,而胡诌的理由罢了。 直至段冽途经霍水镇,身体越来越痛苦,甚至恶化到难以忍受时,他才冷不丁想起“楚之钦”的话。 最终,段冽踉跄着,倒在了这间破庙。 起初,段冽很努力地活着。 渐渐地,他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会就此死去么? 段冽一瞬间联想到西雍,段封珏并无治世之才能,却偏偏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倘若他死了,西雍是否会出事? 如果他能在西雍安稳后再去死,必然无憾了吧! 后来,段冽连胡思乱想的气力都没有。 他躺在这间脏破的荒庙里,仿佛重新在走六岁时的路。 在彻底陷入昏暗前,段冽只剩一个念头,倘若六岁的他,便病死在前往西雍的马车里,是不是也挺好的? 与此同时,破庙前的小灶台上,药汤正沸得热气腾腾。 丹卿蹲下来,抽走两根木柴,改为小火慢熬。 一个灶台委实不够用,所以前两天,丹卿又动手搭了个。 端着几条剖洗干净的小鱼,丹卿来到灶台前,擦了擦额头热汗。 他虽爱极人间美食,却并不愿意动手来做。 当然,丹卿也着实不懂烹饪。 他把小鱼直接丢进煮沸的水里,熟了就往里面加野菜。 煮熟后,丹卿还是饱含期待地尝了尝。 然而,仅仅就是熟了。 “有点儿腥,”丹卿笑着对啁啁说,“咱们可以加点丁香叶。” 啁啁歪着脑袋,小小的眼睛,含着大大的质疑。 丹卿再尝了尝。 紧接着,又往内丢了些乱七八糟的小叶子。 最终,丹卿给这道鱼汤的评价是,能吃能喝,没问题。 丹卿盛了碗鱼汤,又把小鱼的刺全部挑走。 “我去把你主人背出来吃饭。”丹卿有点小兴奋,他往前走了几步,陡然退回来,指着啁啁轻斥,“你不准偷喝,我等下可以再给你装一碗。” 语罢,进了破庙。 鹰雕见丹卿没了影,迅速跳到桌子上,埋首闻了闻。 它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扑腾着半扇翅膀,默默退了回去。 黄昏袭来,漫天都是火红色晚霞。 就连微风都含着淡淡暖意,此时很适合坐在树下,享受上天赐予的这份恬淡。 身为患者,总是睡着躺着也不好,出来晒晒太阳,吹吹暖风,感受大自然的生动,于病情也是有两分益处。 丹卿驾轻就熟地搀起段冽,把他背在肩上。 丹卿走得不疾不徐。 途经梁柱和破庙大门时,他动作分外小心。 “这几回,我可再没撞到你了。”丹卿自言自语般呢喃,似有些暗藏不住的小得意。 一切都是做习惯了的,丹卿将段冽背到石头上坐着,然后回到桌旁,端起鱼汤。 第41章 汤是淡淡的奶白色, 丹卿低眉吹了吹。一圈圈水波,随即荡漾开来,显得漂亮美味极了。 丹卿单手捏开段冽下巴, 动作很轻。 紧接着,他舀起一勺鱼汤,小心翼翼地, 喂到段冽嘴巴里。 这么些天, 丹卿照顾人的经验, 与日俱增。 一口汤罢了, 自然不在话下。 果然,半滴汤渍都没从段冽嘴角渗出来。 全被他喝下去了。 丹卿露出自豪的笑容。 他嘴角翘起的弧度,在漫天霞光照耀下,尤为动人。 仿佛受到鼓舞, 丹卿加快速度,一勺一勺,不断喂进段冽口中。 丹卿甚至都在考虑,以后每天,他是不是都可以捉些鱼,给段冽煲汤呢? 毕竟段冽身虚体弱, 总吃干巴巴的泡饼, 以及肉干煮的粥, 不利于调养身体。 他昏睡许久仍未醒来, 或许就是吃得太糟糕了吧?! 晚霞弥漫在天边, 化成灼红色, 仿佛快要烧起来。 此时此刻,鹰雕连红果果都不吃了。 它蹲在野桃树下,昂着脑袋, 傻傻注视着丹卿与段冽。那睁得圆溜溜的小眼珠,竟能品出些目瞪口呆的意味。 喂完整整一碗,丹卿满足地给段冽擦拭嘴角。 紧接着,他用缺口大碗装了满满一份鱼汤,放到啁啁面前,笑眯眯抚摸它脑袋:“啁啁真乖,别客气,这些全部都是你的了。” 鹰雕差点被丹卿的笑容眩晕。 它垂下脑袋,默默盯着碗里的汤,那汤里倒映出的鹰雕,也同样默默回望着它。 傍晚温度适宜,很适合透气。 丹卿给段冽披了件外袍,随即忙碌开来。 趁天色还未黑透,他要整理的东西太多,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黄昏,破庙。 来回忙碌的青衫公子,静静靠树休憩的玄衣男子,还有活泼的断翅小鹰雕。 他们仿佛组成一幅意境优美的乡野水墨画。 恬静,且隽永。 然而,段冽的内心,此时却一点儿都不平静。 一股古怪且难以形容的味道,突然在他舌尖爆裂开来。它们就像一场来势汹汹的烈火,席卷了整座森林,并将所有可燃之物烧成灰烬。 起初,对于这碗鱼汤,段冽其实并未品出什么。 他的味觉,因这场重病而变得迟钝。 丹卿喂给他的,说是鱼汤,和水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但渐渐的,渐渐的…… 似乎哪里不大对劲了。 会不会这根本就不是鱼汤, 而是一碗材料丰富的毒药呢? 段冽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不,他就装作毫无意识地,把鱼汤吐出去算了。 但那也太…… 段冽后半生的颜面与自尊,不允许他如此自甘堕落。 忍忍吧! 段冽,你可以的。 你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不曾经历?什么苦难挫折没能跨越?你绝不会拜倒屈服在这么小小一碗鱼汤之下。 是的,绝不会。 在夜幕袭来前,丹卿把段冽背进破庙,安置到榻上。 将鹰雕唤入屋内后,丹卿放下竹条编织的帘子。 这座破庙的门损坏严重,已无法修缮。丹卿用翠竹和藤条,编了一块帘子,用以遮风挡雨。 夜浓如墨,小小破庙里,蜡烛散发出暖黄色光晕。 丹卿坐在烛火下,细细择药草。 他时不时掩嘴打个哈欠,然后努力睁大眼睛,甩甩头,赶走四面八方涌来的瞌睡虫。 但丹卿还是太困了。 终于,他的头无意识往右偏,轻轻靠在斑驳柱子上。 那如瀑般的青丝,伴随动作滑落到他胸前,小幅度地摇曳数下,归于沉寂。 世界沦于黑暗。 夜风似乎都无法侵入这方静谧的空间。 草塌上的段冽,终于忍无可忍地,试探着睁开双眼。 他目光徐徐挪动,望向靠柱而眠的青衣小公子。 丹卿整张脸都埋没在阴影里,唯独一点挺翘鼻尖,被打上淡微的烛光。 许是烛火本就温柔。 将他衬得仿若夏日晴空里,那片绵软的云。 又或是旖旎春风里,舒展懒腰的蔷薇花瓣。 段冽静静望着丹卿,有那么片刻,他甚至遗忘了唇舌间,那股古怪的浓郁鱼汤味儿。 回神之际,段冽向来俊美的脸颊,也染上几分狰狞。 段冽完全有理由怀疑,这纯粹是楚之钦的报复。 这人千里迢迢赶到这间破庙,不辞辛劳将他救下,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心眼。 譬如,用这种难喝至极的鱼汤,不断荼毒折磨他,直至将他的意志力全面击垮。 慢动作地掀开大氅,段冽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一面起身,他一面密切留意丹卿的反应,防止他中途醒来。 眼下,段冽迫切地需要一碗水。 前所未有的迫切。 途经丹卿身边时,段冽下意识垂头,那人睡得酣甜,毫无反应。 草窝里的鹰雕却不知何时醒来,它睁着小豆豆眼,与偷摸摸的主人面面相觑。 段冽当即竖起食指,在苍白唇间比了个噤声动作。 啁啁:…… 因为身体虚弱,段冽走得极艰辛。 鹰雕犹豫片刻,跳出草窝,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 寻找好半晌,段冽才看到盛水的器皿,一个盖着木板的罐子。 段冽迅速舀了满碗水,因为太担心被楚之钦“抓包”,段冽喝得非常迅速。 喝完,也顾不上擦嘴,便要匆匆回草塌。 怎知鹰雕突然啄住他衣摆,竟不准他离开。 段冽趔趄两步,撞到木桌,发出“砰”的声响。 这声音不算太重,但委实算不得轻。 空气凝滞。 段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紧张地抬眸望去,已然做好最坏打算。 烛光下,靠在梁柱熟睡的丹卿,突然动了动。 许是姿势不舒服,他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梁柱,把半边脸颊贴在上面。然后,又一动不动了。 段冽无语,抽了抽嘴角。 他俯首瞪着鹰雕,无声斥责两句,然后意会地再取一碗水,放到它面前。 果然,鹰雕不再拦段冽,而是顾自埋头饮水。 作为一只鸟,啁啁也觉得自己过得好生艰辛。 傍晚,在丹卿灼灼注视下,它逼不得已,也喝了几口鱼汤。 本来就只是意思意思一下,可意思意思的后果,真的很让这只鹰雕承受不起。 直到重新躺回草塌,段冽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荒谬,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到底在干什么?为何非要装昏迷不醒?为何担心被楚之钦看到他的行为? 那碗鱼汤,但凡他睁眼拒绝,不就可以不再遭罪了吗? 段冽薄唇抿成直线,眼底闪过几丝懊恼,还有不解。 但最终,夜色把他的眼眸染得幽深。 或许,是他害怕面对这样的“楚之钦”。 或许,是他心底藏了太多的无法理解。 或许,是他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态度,怎样的口吻,再一次认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疲惫的身体,终于拽着段冽沉沉睡去。 翌日,段冽自然醒来,四周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破庙空荡荡,段冽脑中陡然滋生出一个想法,若是楚之钦已然离去…… 是不是也挺好? 可惜,丹卿没走,他只是进山捕鱼去了。 今儿丹卿的目的很纯粹,他甚至做了个渔网。 奇怪的是,啁啁每日都屁颠颠跟着他跑,今天若非丹卿眼尖逮着它,它定然躲在旮沓角落,不肯出声。 “啁啁,我们以后每天都要捕鱼煲汤,你知道么?” 进山路上,丹卿背着竹筐,如往常般,同小鹰雕闲聊,“这样你家主人才能早日醒来。” 鹰雕:“啁啁啁……” 丹卿:“你答应得可真痛快,真乖。” 鹰雕:“啁啁啁……” 丹卿用手抚摸乱蹦的鹰雕,微笑道:“莫急莫急,我已经走得很快了。” 鹰雕:…… 啁啁绝望了,它躺平了。 晌午过后,丹卿拎着六条两指长的鲜鱼,以及小半筐野菜,满载而归。 今天阳光不算烈,加上树下荫凉,丹卿便走进破庙,把段冽背出来。 这样忙碌的日子,丹卿并不觉疲累,反而有种从未体会过的快活。他嘴里哼着仙乐小调,麻利地生火、洗罐子。 然后撸起袖子,准备开始煲汤。 经过昨日的“成功”,丹卿显得很自信。 他承认,他手艺与专业的厨娘厨师差距很大,谁叫他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呢! 不过,普通狐狸与普通人的厨艺,想必相差不大。 反正营养在就行了。 毕竟他可不是为了满足区区口腹之欲,才给段冽煲鱼汤的。 丹卿“如法炮制”,他烧开一锅水,把剖洗的鱼端过来,准备一股脑全部倒进锅里。 一切都很平常,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接下来的那瞬间,将注定这一刻,并不平凡。 叶片打着旋儿落下,丹卿耳边,冷不丁传来沉痛短促的两个字,是男人喑哑的嗓音。 “且慢。” 一阵裹挟着暖流的风吹来,丹卿怔怔抬头,僵硬地望向树下玄衣男子。 参差斑驳的阳光下,段冽紧闭许久的眼,终于在此时睁开。 许是脸颊过于清瘦,便显得那双眼愈加深邃,如磁石般,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段冽没有看丹卿。 似是有些别扭,他视线投向别处,眉头轻蹙:“你过来。” 丹卿刚走几步,忽然意识到,他手里还端着鱼,于是重新退回去,想把鱼先丢进沸水里。 第42章 段冽都给气笑。 他微抬下颔, 示意丹卿动起来,别叽叽咕咕瞎磨蹭。 丹卿很绝望,他已经据理力争过了。可没办法啊!段冽的脾性委实固执。 也罢, 他是病人。 只要他高兴,这几条鱼,权当送给他糟蹋吧。 丹卿听从段冽吩咐, 往鱼肚塞丁香叶、扶留藤, 以及山上摘的野花椒。 最后他把酸甜野果捣烂, 淋在鱼身。 这鱼明摆着是要作废的, 却还要耗费如此之多的材料,里面甚至有些,是丹卿原本打算入药的。 每抓起一些用料,丹卿的心就要抽疼片刻。 偏偏段冽总用眼神示意他, 不够,不够,还不够! 生无可恋腌好鱼,丹卿蔫蔫抽走木柴。 等灶肚只剩烧得火红的炭块,丹卿把鱼架在上面,开始炙烤。 炊烟袅袅, 略微呛人。 小鹰雕拖着翅膀走过来, 蹲在灶台边, 似乎是在等待奇迹的诞生。 怜悯地看啁啁一眼, 丹卿心道, 奇迹不知有没有, 反正今天是没有鱼汤给你喝了。 丹卿时不时翻转竹签,以免鱼肉焦糊。 他内心其实并不抱什么指望,但因为注意力都在烤鱼上, 他与段冽之间的气氛,竟意外和谐。 这瞬间,他们仿佛回到以前,回到平遥到长安的路途之中。 那时,哪怕他们日夜处在一块儿,却从不会心生尴尬,不像后来…… 丹卿鼻尖轻微耸动,他飘远的注意力,陡然被一股难以形容的鲜香味,拽回现实。 怎么这么香啊!丹卿不可置信地盯着烤鱼,表情不断变幻,颇有些精彩。 丹卿才不想承认,他味蕾有被这股香味刺激到,都情不自禁吞咽了下口水。 将丹卿神色尽扫眼底,段冽老神自在地坐着,仿若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师。丹卿与鱼,都是他指点江山的一枚好棋罢了。 “烤熟了么?”丹卿又翻转了下鱼身,眼巴巴问段冽。 在楚府生活的时间,丹卿每日吃香喝辣,嘴早被养刁。 昨儿的鱼汤,丹卿只粗略尝了尝,便没再喝。反正他不是病人,不必补充营养。 但现在—— 不用补充营养的丹卿,嘴有点儿馋。 “差不多吧!”段冽觑了眼烤鱼,“再淋些盐肤子汁液。” 丹卿跑腿的活儿干得极顺溜,他挑拣出竹筐里的盐肤子小果,按照段冽的指示来做。 “要不,我先替你尝尝?”丹卿犹豫地看段冽一眼,这烤鱼卖相虽不错,但味道属实是个未知数,他怕把段冽娇弱的胃给吃坏了。 段冽从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他分明是从下往上仰视丹卿,却自有一股睥睨的意味:“行,你尝尝。” 刚烤好的鱼滚烫。 丹卿鼓着嘴,吹了好几口气,这才试探地咬住边缘鱼肉。 刹那间,辛辣咸香的味道在舌尖爆裂,随即弥漫开来。 怎么说呢!丹卿觉得,这不可能是他动手做出来的。 同样都是他的手,有段冽指示,和没段冽指示,差距何至于如此之大? 丹卿默默又咬住一块鱼肉,缓慢咀嚼。 似乎很久很久,他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食物。 做凡人,单单一日三餐,就足够幸福,不是么? 满足地闭着眼,丹卿认真感受这条小鱼,给他心灵与身体带来的双重愉悦。 等缓过神,丹卿才看到段冽与鹰雕,正保持仰头的相同姿势,静静盯着他,眼神各有各的意味。 丹卿讪讪然,他忙递给段冽一串烤鱼,又给啁啁一串。真诚夸赞道:“你厨艺真好啊!” 段冽扯扯唇,他本想挖苦讽刺两句丹卿的“毒鱼汤”,但一想到到那么难喝的毒鱼汤,他竟喝得面不改色。往日阴阳怪气的本事,便也羞于再发挥。 这么些日子,段冽一直昏睡着。 他醒来后,丹卿莫名有些束手束脚。 段冽似乎不怎么需要他了。 他不再需要他背,他会自己拄着树枝,虚弱地进进出出。 因为段冽的清醒,他们日常餐食也有很大改善,凉拌野菜、水煮野芋头、鱼片粥,偶尔还能猎只山鸡煮小蘑菇。 丹卿每天吃得虽快乐,心头却一直笼罩着淡淡阴云。 自段冽醒来,他居然从未提及,他俩此前的“恩怨”。 若说段冽还需倚仗他照顾,不想那么早同他“决裂”,丹卿是不信的。 因为段冽连骨子里,都是个骄傲的人。 丹卿总是猜不透段冽。 所以,他只能静静等待他最终的审判…… 这日黄昏,丹卿趁段冽在外溜啁啁,赶紧用水冲了个澡,进破庙更衣。 两个人生活,不便之处颇多。 主要是丹卿很怕段冽嫌弃,尤为自觉。 但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尴尬的事儿,总会发生那么几件。 譬如,此刻。 丹卿刚脱光,还未来得及穿上里衣,竹帘陡然被一只手掀开。 漫天霞光汹涌地渗进来,丹卿下意识闭了闭眼,只来得及用里衣遮住关键部位。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竹帘已悄无声息地阖上。 丹卿:…… 夜里,丹卿早早躺进被窝,佯装熟睡。 只要想到傍晚那桩意外,他就忍不住脸颊发烫。 虽然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特别不同。但丹卿还是很不好意思,被段冽看到他不着寸缕的身体,也就跟被剃光毛发的狐狸差不多意思吧。 太羞耻了。 丹卿把脑袋埋进薄毯里。 他一直睡不着,隐约能听到段冽辗转翻身的声音,很轻。 夜半,丹卿迷迷糊糊睡着时,段冽仿佛起身了,似是去喝水。 但段冽今儿晚上,喝水的频率是不是比往日高太多?前几夜,他根本就没醒过吧! 等段冽再次喝水回来,丹卿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强撑起上半身。 他嗓音半是倦怠、半是喑哑地问:“段冽,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月色细密地洒进来,微光里,墨发披散的小公子懒懒坐着。 他朦胧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段冽。 那么直白,那么毫无掩饰,那么自然随意,与清醒时的闪躲与不安迥然不同。 心脏仿佛被电狠狠过了下,段冽脚步戛然而止。 段冽怔怔看着丹卿,全身僵硬。 这一瞬,时光好似错乱,面前的楚之钦,与曾经那个令他心动的那个楚之钦,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其实段冽也说不清,为何那时就忽然喜欢上了。 楚之钦皮相虽出众,但他一直都看不上这位楚小公子,可不知何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直到此刻,段冽才忽然察觉。 他贪恋的,可能就是楚之钦这种,懵懂不知的脆弱与温柔。 他所有的胆大与心细,所有的敏感与胆怯,所有的调皮和可爱,所有的勇敢和无畏,都带着这种懵懂不知的天然魅惑力。 仿佛每种样子的他,都发自内心,都是他的真性情。 段冽喜欢楚之钦,不仅仅是想保护他,拥有他。 也是喜欢同他相处时的自己。 楚之钦那么的真,他便也无从虚伪。 可笑的是,段冽现在完全分不清,眼前这个皎洁脆弱的小公子,究竟是虚妄,还是现实。 丹卿掩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和力气道:“你能不能坐到我身边,我想给你号个脉。” 始终凝视他的段冽皱眉,蓦地垂下眼帘,嗓音嘶哑道:“睡吧。” 语罢,径直回到自己床榻。 丹卿有点小烦闷,他半夜方睡着,很困的。 段冽他就不能稍微配合他!让他省省心么?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声,段冽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刚转头,便见丹卿掀开薄毯,脚步虚浮地朝他这边走来。 那人显然还没彻底清醒。 做事全凭直觉和一时心性。 段冽也有些恼,他身体里的躁动本就还未安全平复,思绪同样乱七八糟。 这个楚之钦,偏偏要搅得他不得安宁是不是? “我没事,”段冽口吻带了火气,“你回去睡你的觉。” 丹卿声音还是软蔫蔫的:“我只是想给你号个脉,很快的。” 段冽把手腕藏进大氅里,姿势十分抗拒:“不必。” 丹卿:…… “你刚刚不肯配合我,我现在都主动来你塌边了。” “我求你来的?”段冽阴阳怪气道。 丹卿被怼得瞬间清醒,或许夜晚容易催生助长各种情绪,丹卿好气啊!他作势去扯大氅,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强横模样。 反正甭管怎么样,今儿段冽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不给他号个脉,他就枉为九重天的小神仙。 “楚之钦,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病。” “没病的人能疯狂抢我大氅?” “你才有病,你讳疾忌医。” “你给老子滚!” “段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啊!我告诉你,我是看你病得可怜,才天天忍让你,你千万别不知好歹啊!” “楚之钦!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丹卿此时已然占据上风,大部分大氅,都被他抢在了手中。 楚之钦娇脆的体质,与全盛时期的段冽,确实无法抗衡。 可谁叫现在的段冽雄风不再呢! 丹卿怕他才怪!他嘴角那点得意的笑,差点没气瞎段冽的眼。 “我说,我要不是看你病恹恹的,才不会送上门给你看诊。我们做医者的,也是有尊严的好么。” 看着月光下咬牙切齿的段冽,丹卿颇觉痛快,他就是对段冽太好,他才如此蹬鼻子上脸。 第43章 丹卿已然抢走全部大氅。他把大氅帅气地往旁边一扔, 眉梢流淌着愉悦。 段冽闷不吭声坐在榻上,薄唇紧抿,面色潮红。一副备受屈辱的模样。 这幅明明快气死, 偏偏却无能为力的倔强,让丹卿忍不住想笑。 丹卿好开心啊! 他还没见段冽吃过瘪呢! 真想用手指,戳一戳他轻轻鼓起的腮帮子! 不知手感, 是否像热腾腾的包子那样绵软呢? 许是被得意冲昏头脑, 丹卿恶向胆边生, 竟真的付诸了实际行动。 丹卿伸出食指, 猛然俯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戳了戳段冽半边脸颊。 一触即收,生怕被逮。 因为怂得太快, 讲实话,丹卿都没试出啥具体手感。 但他指腹,隐约还残留着,那股绵软的暖意…… “软软的,”丹卿壮着胆,给出评价。然后以高高在上的视角, 朝段冽伸出手, “好了, 言归正传, 把手腕给我号脉。” 段冽一双墨眸, 涌动着幽深的危险气息。 他冷冷看着丹卿, 忽然从鼻腔里,发出一记几不可闻的轻嗤。 不知联想到什么,段冽终于纡尊降贵般, 缓慢抬起右臂。 那截玄色袖摆,伴随他动作,徐徐垂落。露出男人苍劲、横亘着疤痕的手腕。 丹卿矜持地抿唇笑笑,他觉得,今夜可真是他的高光时刻。 都值得载入“楚之钦”的生涯册录了。 难掩兴奋,丹卿嘴角弧度不断扩大。到底担忧段冽的自尊心彻底破碎,丹卿清咳两声,努力保持身为医者的专业与严肃。他一边握住段冽的手,一边情不自禁道:“这样才乖嘛!你若早些从了我,何至于演变成如今针锋相对的局面。我本是见你似有隐疾,才多有担忧,你不领情便罢,竟……” 丹卿废话前所未有的多,段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好脾性地冲他笑了笑。 这笑容颇为晃眼,本就生得芝兰玉树、貌若潘安的人物,不笑还好,一笑便将星辉月光都比了下去。 得亏段冽在京城名声糟糕至极,这才没迷了那些贵女公子们的眼。 丹卿有瞬间出神。 等他反应过来,段冽早已反握住他手。 丹卿呆住,眨了眨眼。 紧接着,在段冽不怀好意的恶劣笑容下,丹卿被一股蛮力,狠狠拉扯着摔在段冽身上。 这人强悍惯了,哪怕身体虚弱,也保持着猛兽的自负与凶狠。 岂容路过的小野兔小狐狸恣意放肆? 笔直地摔在草榻上,丹卿疼倒不疼,就有些懵圈。 似乎预感到事情大有不妙,丹卿顾不上眩晕,卖力蹬着腿,试图爬起来。 结果段冽一下子压在他身上,双手用力钳住他手腕。 丹卿顿时慌了,它像误入猎人陷阱的小动物,下意识朝窗外哀嚎:“救命!” 这莫名其妙的求救,把段冽给逗乐:“谁来救你?” 丹卿:…… 丹卿的眼睛,被段冽垂落的发丝给挡住了,他拼命摇晃脑袋,把那缕墨发甩下去。 失去视线阻碍后,两人视线,在近在咫尺的半空,戛然对上。 四周仿佛凝滞。 洁白月光下,丹卿清亮的眼,怔怔望着段冽似笑非笑的墨眸,整个脑子都有些傻。 丹卿懊恼死了。 怎么就没让段冽的头发直接糊他满脸呢? 丹卿准备装死。 这是他面对窘迫时,能瞬间想到的逃避伎俩。 可丹卿还没顺利闭眼,段冽的手,猝不及防地朝他伸过来,然后捏住他两边脸颊,像扯棉絮一样,团来团去。 丹卿惊恐地瞪大眼睛,大概太过震惊,都没想起自己的双手,已经恢复自由,能挣扎反抗了。 他这呆滞傻样儿,成功取悦到段冽。段冽又捏他脸颊半晌,终于舍得从丹卿身上下来。 痞气地歪坐在丹卿身旁,段冽用膝盖撞了撞丹卿的腰,并好整以暇伸出右手腕儿,拖腔带调的,像是在调戏隔壁家的小青梅小竹马:“啧,还号不号脉的啊?” 丹卿脸颊被揉得通红。 当然,还有一半是羞恼的。 号脉?他真是想得美啊! 丹卿气愤地一蹬腿,准备帅气起身,大模大样地从段冽榻上离开,留给他一抹潇洒不羁的背影。 结果—— 真是太过高估楚之钦这具身体的素质了呢。 丹卿眼睁睁看着自己上半身弹起,幅度还没到九十度,便如树下掉落的果子般,迅速倒回草塌。 一切发生的太快,丹卿并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他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满满都是对人生的质疑与绝望。 可想而知,段冽的嘲笑声有多猖狂。 他最后似是故意压制,低了许多。 丹卿觉得,他还不如哈哈大笑,这么遮遮掩掩的,有本事就别笑啊! 手脚并用,丹卿狼狈地从榻上爬起,疾步离开,头也不回。 回到自己草塌,丹卿一股脑儿躺下,用薄毯死死捂住脑袋。 没关系,没关系,丹卿,别担心,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睡吧!睡吧! 丹卿将要把自己成功催眠之际,一记短促轻笑,陡然在暗夜里响起。 丹卿:…… 后半夜,丹卿都不知是如何睡着的。 翌日,天色大亮。 丹卿难得赖了会床,大约早起已成习惯,他这懒觉睡得颇不安稳。 拥着薄被,丹卿撑起上半身,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然后迷迷蒙蒙起身,更衣洗漱。 口里含着粗盐水,丹卿靠在破庙门槛,望向破庙外的好天气。 灿烂满目的金色阳光,让人心情都不由愉悦起来。 丹卿眼底含笑,鼓了鼓嘴。 忽然,段冽带着啁啁,蓦地从野桃树下经过。 似有所觉,段冽侧眸朝丹卿望来,很快又收回视线。 但那一闪即逝的微表情,丹卿绝对没有看错。段冽嘴角的确向上翘了翘,哪怕弧度很浅,浅到不仔细看,压根都无法察觉。 但笑了就是笑了。 丹卿脊背僵硬,仿若被雷电劈中。 昨晚那些不可思议的画面,如飞刀般,纷纷打着旋儿朝他袭来。 双脚钉在原地,丹卿久久无法动弹。 偏偏祸不单行,他用来漱口的粗盐水,竟在惊慌失措之际,不小心吞了下去。 丹卿先前笑容有多明朗,此刻就有多苦涩。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细细算来,丹卿与段冽在小破庙,已滞留了十多天。 段冽的身体,日复一日,恢复得比丹卿想象中要快。 自那夜后,丹卿简直觉得自己颜面无存,能避着段冽,他自然处处避着。 这天清早,丹卿便带着啁啁,去山里挖药草了。 段冽本来就不怎么搭理丹卿,这两天,丹卿避着他,他更懒得给他多余眼神。 一时之间,最困惑的是啁啁。 啁啁作为鸟,十分不明白,人类的关系为何如此错综复杂! 那两人一会儿在夜里搂搂抱抱,一会儿又在白天里避之不及。 真的很没有道理。 到底是互相喜欢,还是两看相厌,他们能给它一句准话么? 丹卿今天在山里走得颇有点远,直至晌午,他才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筐,往回折返。 岂料上午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乌云密布了。 这天气,真是比人的关系都还复杂诡谲。 丹卿预料将下暴雨,匆匆四处寻觅,最后带着啁啁,躲到一处小山壁底下。 果不其然,摸约两盏茶的功夫,手腕粗的闪电垂直劈下,巨大雷鸣声震得地面都在颤动。 狂风席卷,暴雨如豆,气温陡然降低。 丹卿蜷缩在山壁角落,抱紧怀里的啁啁。 不知段冽此刻回破庙了么?丹卿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身体稍微痊愈后,每天都在破庙周围打转。偶尔还能用弹弓,猎些倒霉的小兔子小野鸡,给他们加餐。 冷得打了个寒颤,丹卿气鼓鼓地想,段冽又不傻,他难道还会站在外面淋雨么?他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操心自己和啁啁呢! “没事没事!别害怕,我们待在这里很安全。”丹卿一边宽慰啁啁,一边从竹筐里拿出披风。 清晨雾气湿冷,丹卿出门时会带上披风,这下倒是能起到些许保暖作用。 暴雨越下越大,从山壁洞口往外看,乌沉沉的天,仿佛都要倾塌。 此时此刻,破庙里,段冽正站在窗下,望着几乎沦为炼狱的这片天空。 他眉头紧蹙,很有些恼火。 小小一间破庙,都快被药草填满,他还每天跑出去挖挖采采,是准备他病个一年半载吗? 窗外,暴雨疯狂地从天而降。 “嘎吱”,庙前的野桃树竟被狂风暴雨,折断半边枝叶。 段冽面色比这坏天气,好看不了多少。 他在狭窄的破庙里,来回徘徊,心头陡然生出一股阴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而雨势太大,段冽根本出不了门。 默默坐在破庙里,段冽低垂着眉。 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越来越黑,让人无法辨认具体时辰。 大概一个时辰后,闪电雷鸣逐渐褪去,暴雨却没有消减的征兆。 忽然,段冽睫毛猛地一颤,他怔怔抬头的瞬间,山林某处,陡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坍塌了。 第44章 段冽没有点蜡烛, 小小一座破庙,沦陷在无边无际的昏暗之中。 那声巨响后,世界归于沉寂。 段冽仿若失忆, 他忘记自己坐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个呼吸来回,又或许已经很久很久。 像是突然回魂, 段冽猛地起身, 他就这么孤身冲进暴雨, 在看都看不见的汹涌水幕里, 踽踽前行…… 山壁洞穴。 丹卿把啁啁塞进怀里,决定冒雨回破庙。 等这场雨停止,怕是已到夜幕。 刚刚山体崩塌的巨响,把向来淡定的丹卿也吓得够呛。 总觉得, 好像离他们并不远。 再者,夜里的荒山,危险重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即刻动身回破庙。 想到这里,丹卿不再犹豫, 他舍下竹筐与药草, 捂着啁啁走进暴雨中。 风雨总是模糊视线, 好在丹卿方向感强, 他反复揉走睫毛上的水珠, 努力走在折返的路上。 山路泥泞湿滑, 丹卿避开悬崖峭壁。尽管小心又小心,丹卿还是打滑摔了几跤。 手掌磨出几道伤痕,雨水很快冲走鲜血, 只留下微微的刺痛。 啁啁从丹卿怀里钻出头,它担忧的啁鸣声,瞬间被风雨吞噬,丹卿却明白它意思。 把它小脑袋重新塞进怀里,丹卿笑了笑:“我没事。” 走着走着,他们竟走到方才事故的现场。 望着这满目狼藉,丹卿面色难看,还有瞬间的失神。 天灾人祸想必便是如此,作为他渡劫命格载体的楚之钦,当寿命走至尽头,是不是也会在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骤然停止呼吸? 万万没想到,事故竟真的发生在他们走惯的路上。 沉默停驻,丹卿在心里诵念度亡经,为那些因此而丧命的生灵默哀片刻,然后调转方向,绕路离开。 转身的刹那,丹卿系在脖颈的披风,突然散开。丹卿还未来得及反应,披风便如一片鸿毛,随风飘走。它眨眼掉落在坍塌碎石间,又被强风刮着吹到悬崖边树枝上。 丹卿蹙了蹙眉,只能惋惜地加快步伐。 大约又过半时辰,丹卿带着啁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看到那座风雨飘摇之中,依然屹立不倒的小小破庙。 难怪人和动物,都那么期待有个专属于自己的家。 丹卿从前不懂,因为他没有家。 青丘不算他真正的家,九重天更不是。 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觉得,自己终究要离开,不必太过眷恋,更不必付出太多真情实感。 神奇的是,这么一座小小破庙,竟让丹卿内心涌现出淡淡的暖意。 是因为这里的每张桌、每张床,都由他亲手布置么? 还是因为每次出门,他都牢记着,破庙里仍有人在等他? 是啊,段冽还在等他。 丹卿抱紧啁啁,最后一段路,他突然又有了精神,是跑着回去的。 这时,雨势稍微小了些。 破庙大门的竹帘高高卷起,并没有放下。 瓢泼大雨斜斜倾入,把地面都淋湿。 屋里重量轻的东西,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丹卿插着野花的破陶罐,也不知何时砸在地面,满地都是碎渣与零散花瓣。 段冽呢? 丹卿喊了几声,久久得不到回应。 他身体还未彻底痊愈,每次都在破庙周围行动,这次不应走得很远才对。 莫非雨势太大,段冽临时寻了处安全地方躲雨? 丹卿把啁啁放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给它擦羽毛。 “啁啁啁。”丹卿总是擦拭同一处,鹰雕吃痛,闹起了意见。 “对不起。”丹卿抱歉地抚摸着啁啁,他目光涣散在半空,显然还没有完全回神,“不行,我得出去找找。啁啁,你自己待在屋里,别乱跑。” 叮嘱完鹰雕,丹卿刚落脚,都没顾上喝口水,就又湿淋淋跑了出去。 丹卿先到段冽常去之处找了一圈。 他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毫无反应。 雨倒是越来越小,丹卿内心,却难以言喻的焦灼。 那么糟糕的天气,段冽会不会摔倒在什么地方,已失去意识? 他身体本就虚弱,临时昏倒在大雨里也有可能。 想来想去,丹卿都觉得,段冽现在肯定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他再不找到他,可能他就得死了。 也是过于慌乱,丹卿显然忘记,段冽的命格本不该止步于此。 怎么可能四处找不到人呢? 伴随找过的地方增多,丹卿越发着急上火,他气得眼泪快掉出来。 段冽这人真是,眼看将要落雨,不知早些回家么!不知他会担心么? 他那破身子,能走多远的路?他白日滞留在遥远深山,且都踉踉跄跄赶了回来,段冽他就不能让他省省心? 不论怎么想,所有猜测都指向恶劣的结果。 丹卿鼻尖酸涩,他有种蹲下去缓缓情绪的冲动,可没有时间再供他挥霍。 衣摆积满水,又沉又累赘。 丹卿不察,跨步时被绊了下,摔进脏污泥洼。 闷不吭声从坑里爬起来,丹卿擦了把脸,抬头望向远处,突然,他似野兽般嘶吼着,朝高空大喊两声“段冽”。 这举动,既像是发泄,又像是在祈求微末的回应。 可终究还是石沉大海。 丹卿弯下腰,用双手去拧衣摆里的水。 水声哗哗,他眼里似乎也有某种晶莹的东西,融了进去。 只沮丧了两息,丹卿便直起脊背,重新出发。 本是要往前走的,不知为何,丹卿蓦然回头,心头莫名滋生出某种预感。 细雨纷纷。 一个形容狼藉、裹满污泥的男人,静静站在丹卿身后。 衣料紧贴他身躯,漫天乌沉里,他瘦得像根竹,仿佛破碎得千疮百孔,又还顽强地挺立着。 段冽太安静了。 他面色苍白依旧,眼神深幽如常。 除去青紫薄唇,以及前所未有的狼狈。丹卿竟无法从他身上,再寻出一丝异样。 丹卿张了张嘴,喉口烧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段冽到底在他背后站了多久? 哪怕只是短短刹那,他也该喊他一声,告诉他,他没事,他就好好站在这里。 可段冽呢? 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站在他背后。 他是不是还将他发疯绝望的样子,全部尽扫眼底? 丹卿眼底冒出了火,他觉得他像一只困兽,狰狞地四处冲撞着铁笼,想要歇斯底里,想要癫狂,想要拽着世界一起毁灭。 但最终,丹卿只是默默看了眼段冽,转过身,朝破庙的方向而去。 他步伐不快,却很稳。 实际上,丹卿双腿气得在打颤。 可他极力掩饰着。 直至丹卿即将走出视线尽头,段冽才握了握掌心,艰难跟上去。 段冽眼里的这片天地,混乱且颠倒;他耳畔的所有声音,模糊又杂乱。 只有那抹浅青的影子,是如此清晰真实。 睫毛颤了颤,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段冽都已然疲惫到极限。 可他双脚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它沿着那人走过的痕迹,执着坚定地追寻着。 段冽右拳始终攥得很紧,那团静静躺在他手心的披风碎布,湿得都能滴出水。 也不知是雨,还是他渗出的汗。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破庙。 段冽进门前,丹卿已经在收拾满地狼藉。 看了眼丹卿,段冽加入整理的队列之中。 破庙里,只有啁啁是最舒服的,它羽毛大多干了,又扒拉翻找出丹卿藏的干肉硬饼,囫囵吃了些,精力已经恢复七八分。 它扑腾着翅膀,一会儿提醒丹卿,桌下还有陶罐碎片。一会儿跑到段冽脚畔,给他爱的贴贴。 没有人理它。 啁啁小黑豆眼里,盛满不解与悲伤。 它好像,猝不及防地,失宠了。 把破庙拾掇干净,两人像是有某种不必言明的默契,各自走到一隅,换各自的衣服。 丹卿心头仍然憋着股气。 他自认没有丝毫的错,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心里甚至有股不切实际的担忧和期盼。 或许,段冽会为他牵挂担忧。 但是,他没有。 没有便罢!丹卿可以理解段冽对他的憎恨芥蒂,不是这么点时间就能化解的。 可段冽他真的有点过分。 他知道他在找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不出声? 现在大家都安全了,他虚伪地说句“你没事吧”“你还好吗”,丹卿也不至于气得想跟他划清界限,或是干脆找个湖跳了回九重天。 换上干净衣物,丹卿擦完发,直接放下竹帘,回到草塌睡觉。 他视段冽如同隐形人,段冽显然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两人就这么在屋檐下形同陌路。 啁啁最郁闷了。 它凑过去贴了贴丹卿,可他紧闭着眼,睫毛分明还在颤,就是不理鸟。 啁啁委屈地过去找主人,段冽倒是没忽略它,他低眉,一下一下抚摸它脑袋。 但主人明显魂不守舍,每一次抚摸,都很敷衍,根本没有爱。 算了!啁啁决定独自爬回鸟窝,用睡眠治愈自己受挫的小心灵。 夜渐渐深了。 丹卿与段冽陷入熟睡。 两人都是羸弱气虚的身体,就算经得住暴雨疾风的摧残,也委实经不住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深更半夜,不少被吓到的小兽们,都开始出来行动。 “嘎吱”,窗外传来踩动细枝声,段冽紧闭的眼皮,突然剧烈抽搐。 他像是身处噩梦中,迫切想要醒来,却被梦魇拽着不断下坠。 终于,他吐出大口浊气,猛然睁开黑漆漆的眼。 第45章 第二天, 丹卿与段冽都感染上了伤寒。 破庙外的灶台,被昨天的疾风骤雨摧毁。 经过一番修修补补,丹卿煮了两锅汤药。他也不喊段冽来喝。不过这人倒是自觉, 见药熬好了,便自己过来喝了个干净。 他们的一日三餐,逐渐被段冽包揽。 每次, 段冽都会给丹卿留满满一大份食物。 两人就这么冷战了四五天, 互不理睬、相安无事。 这日晌午, 段冽不知打哪儿, 摘了许多黄澄澄的肥柿子。 他坐在半残野桃树下,冲出门便左转的那抹青色背影道:“过来吃柿子。” 丹卿本不想去。 但段冽难得服软,委实不易。他若一级台阶都不顺着下,岂不是真要冷战到地老天荒? 丹卿扭扭捏捏转身, 走过去落座时,已换上大大方方的表情。 竹筐里的秋柿个个饱满,小拳头般大小。 丹卿寻了个看起来汁水多的,轻轻剥开一点皮,斯文地吮吸着。 段冽并没有吃,他盘坐在岩石上, 等丹卿拿起第二个, 才徐徐开口:“你跟着我, 是不是还有什么目的?” 丹卿手指正在剥柿子皮, 闻言, 动作戛然而止。 段冽音色低沉, 如微风拂过耳畔,似乎不含任何怒意:“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或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说,只要能给你的,我都给。” 丹卿怔怔抬眸。 段冽没有闪避,他正面迎上他清润的眸光。 安静空气里,还缠绵着柿子的软甜香气。 丹卿就知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段冽才不是想跟他关系破冰,他只是想跟他把账算清楚,然后…… 然后他就会甩掉他。 丹卿蓦地望向别处,深秋时分,那些满地的凋零落叶,终于积攒出悲凉的氛围。 丹卿心里有些难受。 可能相处时间越长,越容易滋生出一些奢望。 譬如段冽会原谅他;譬如段冽会发现,他和楚之钦还是有那么些不同。 现在,丹卿是真的有些想回九重天了。 但是,面前这个段冽是凡人。 经此离别,他们往后,便永无相见之日。 就算日后,丹卿有缘再见段冽转世,那也不是现在的段冽了。 赌气诚然一时爽快,可他真的不会后悔吗? 丹卿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本事帮凡人段冽逆天改命,就算能,篡改他的命格并非什么好事。 丹卿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做自己想做的事。若他能在段冽受苦受累时,给他一点慰藉,便也不虚这场相识相知的缘分。 “你就当是我先前对不起你,所以这些日子,才想办法弥补你。”丹卿扯了扯嘴角,“我不需要你的偿还。” 段冽忽地轻笑出声。他在地上拾了根枯草,拿在手里把玩:“你不用着急推脱,我没在试探你,也不是开玩笑。” 丹卿深深吸了口气,他真想把手里的柿子丢回筐里,早知如此,他不吃他的东西。 两相沉默,大约安静的时间有点久,段冽看向“楚之钦”。 他坐在斑驳光影里,头垂得很低,天生比别人红艳两分的唇,紧紧抿着,仿佛一种无声的抵抗。 段冽始终不曾动气,同时,他也拒绝让自己联想过多。 毕竟这几天,他想的已经足够复杂。 “你先前拼尽全力,所求的不过是段璧的青睐与爱慕,我愿意成全你。待你拿走你想要的,即刻回长安。往后,我们不必再见。” “真心话吗?”丹卿很没有底气,弱弱的问。 回答丹卿的,是段冽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嘴角弧度再没垂下:“楚之钦,你到底想要什么?先得到我的心,再糟践它。然后得到段璧的心,又不再将它当回事。你是立志当红颜祸水?还是不搅得天下大乱,便不得安宁?如果是后者的话,抱歉,我没那个闲情与功夫,为了区区一个你,去争得四处血流成河。” 这话有那么些许的重。 或许,在段冽看来,属实合情合理。 但对丹卿来说,确实有些沉重了。 丹卿苦涩地说:“其实段璧他在乎的不是我。” 剩下的话,丹卿没办法明说。 二皇子段璧,在乎的是那个满脑子都是他的楚之钦,他喜欢的是那份纯粹和简单。但凡楚之钦眼里能多看看关心他的家人,他在段璧那里,就失去了所有价值。 一个只对我好只看得到我的人,我也会对他好。 段璧是这么想的。 或许,情感本就不分什么低贱高贵。 丹卿之所以放不下段冽,不也是因为,段冽曾对他付诸过全部真心吗? “三日后,我带你到附近城镇,然后我将离开这里。” 段冽站起身,阳光绚烂地铺陈在他背后,丹卿努力地去看,还是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你再考虑考虑。”段冽声音是如此平静,言罢,他转身离开,毫无犹豫。 夕阳西下,秋风瑟瑟,丹卿抱膝坐在野桃树下,久久没动。 他考虑什么呢? 段冽不知道,他现在要考虑的,仅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返回九重天,要么死皮赖脸跟在他身边。 丹卿低眉看了眼柿子,视线逐渐有些飘。 这回,丹卿想选得恣意些。 愧疚纵然是他跟着段冽的部分原因,可最关键的是,他想多见见他。 过了这辈子,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的段冽,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启程离开破庙的日子,开始倒计时。 丹卿不舍地望着这一花一草一木,平生初次,他是那么的眷念、那么的彷徨。 当然,丹卿没有让自己久久陷在这股伤感里。 他给啁啁做了个挂脖项链,是用楚之钦腰带上的红绳编织的,还挂着一块磨得小巧的玉石。 玉石里,有丹卿费尽心力,制作的追踪阵法。 阵法效用低微,只能留存十日左右,且不能相距太远,否则就感应不到了。 “啁啁,”丹卿抚摸着鹰雕脑袋,恳求道,“看在我俩的交情上,帮帮我。” 把红绳系在鹰雕脖颈,丹卿笑了笑,“小心些,起码十日内,不要弄丢它。” 鹰雕懵懂地抬起豆豆眼,蹭了蹭丹卿的手。 虽不知它是否能听懂,然而眼下,丹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啁啁身上。 三天转瞬即逝。 清晨,两人共乘一匹马,离开这座暂居二十来日的破庙。 一直到走远,丹卿还是情不自禁回首,频频去看那座,即将消失在蓊郁葱绿之中的小破庙。 但段冽一次都没回过头。 他甚至陡然加速,驱使马儿跑得飞快。 丹卿毫不防备,狠狠撞在段冽背上,又因惯性,即将往后仰倒。 下意识伸出双手,丹卿猛地环住段冽的腰。 一时之间,两人身体都有些僵硬。 丹卿缓过神后,改用手抓住他衣服。 察觉丹卿动作,段冽薄唇抿成直线。他那双承载太多心事的黑眸,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愁。 作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很符合段冽脾性。 但过程,远比他想象中艰巨许多。 从出生,段冽便知,他不招人喜欢。 因为老凉王的善待,所以段冽似乎都快忘记这点。 可他不该天真自负到,认为这世上会有那么个干净美好的小公子,愿意以一腔爱意善待他。 段冽吃过亏,上过当。 便不再拥有那份不知者无畏的勇气。 或许,究其原因,是他骨子里的自卑在作祟,他不敢爱了。 关键,对方还是段冽无法揣摩透彻的人。 段冽曾经感受过楚之钦的真挚,所以他义无反顾,他无怨无悔。 后来,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楚之钦的绝情与狠心。 现在,他又体会到了楚之钦的满腔赤诚。 真真假假,反反复复。 段冽不敢赌。 他若要楚之钦,便是公然与段璧作对。 段冽从未觊觎那个位置,他不愿西雍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而随时都能改变心意的楚之钦,当真喜欢他吗?又或者玩弄人心,是他乐此不疲的游戏? 傍晚,两人抵达临近城市。 段冽给丹卿订好客栈,留下钱袋:“你考虑好了么?” 丹卿抱着包袱,指向啁啁脖颈的项链:“这是我送给啁啁的纪念物,你莫摘。” 段冽蹙眉。 不回应,自然便是应了。 丹卿埋头盯着地面小石子,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反正段冽一走,他是会跟着一起走的。 段冽静等片刻,逐渐失去耐心。无边月色里,他尽量不去看丹卿的眼睛:“你能找到我,也不是毫无手段之人。自己想想办法,早些回长安,与你喜欢的人……” 说到这里,段冽喉口像被鱼刺卡住,每个字,都需用尽全身气力。 然后段冽眼前,蓦地闪过,那日狂风暴雨里,他呆呆站在满目疮痍里,看着破碎披风时的画面。 爱也罢,恨也罢。 在那个瞬间,他痛到极致的心,已然替他做出抉择。 “回去好好过日子吧!”段冽扯了扯嘴角,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我也会好好过我的日子。” 丹卿总觉得这话听着不大痛快,心里闷闷的,酸酸的。他反驳道:“我才不会回去找段璧。” 段冽弯了弯唇,不知在笑谁。 丹卿自然觉得段冽在笑他,他又恼又气,一脚把小石头踢远:“你是不是傻?我真的不会回去找他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觉得什么都尽在你掌握之中,你现在,真的有用心感受过吗?” 第46章 段冽到底还残留着一线理智, 他不敢再回头,打马飞奔而去。 丹卿目送他行至长街尽头,随即买了匹马, 又用段冽给的钱袋,在小食巷置备了大包零嘴儿。 然后一边啃糕点果脯,一边优哉游哉跟随。 小日子过得委实惬意。 段冽哪有丹卿那般滋润。 他心事重重, 饭顾不上吃, 水没有心情喝。 每每看到鹰雕脖颈挂着的小玩意儿, 眼神就不自觉放空…… 段冽后悔了。 伴随距离的不断拉远, 这股噬心蚀骨的痛,逐渐加剧,愈演愈烈。 途经披霞镇,段冽猛然勒马。他调转方向, 疾行折返。 彼时,丹卿正在披霞镇郊外的小茶肆歇脚。 他不敢追段冽追太紧,一定的安全距离,还是需要保持的。 茶肆娘子赠送了小碟山核桃,丹卿正鼓着腮帮子,用锤子猛敲硬核桃, 听三两茶客探讨朝堂之事。忽然, 他手腕佩戴的小玉石开始发烫, 且越来越烫, 简直滚烫! 丹卿吓得忙解开腕绳, 丢到茶桌。 怎么回事?莫非阵法出了问题? 不对不对, 这种程度的烫,难不成,段冽就在附近?! 嘴里的核桃都顾不上咽, 丹卿惊得左右四顾,匆忙寻找可躲避之处。 这不瞧便罢,丹卿竟看见密林里冲出一记暗色。黑色的马,玄色衣袍的男子。 他们速度极快,眼看便要冲到茶肆。 果不其然,是段冽! 丹卿心急如焚,额头直冒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丹卿抓起玉石,倏地矮身,神速般钻进桌底。 正聊得慷慨激昂的茶客们:…… 丹卿蹲在桌底,拼命做口型,示意他们别看他,求求了。 然而茶客们哪里懂,他们个个惊掉了下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丹卿。 丹卿急得快上火。 他双手合十,拜托他们正常点,把尊贵头颅转回去,别看桌底,快露馅了啊!诸位大爷们! 不知是否上天听到了丹卿祈祷。 这帮茶客大爷虽没明白丹卿意思,但玉石的温度渐渐降低。 证明段冽已然走远,他的目的地,并非这间茶肆。 丹卿精神总算得以放松,他毫无形象坐在桌底,拍了拍胸口,如逃大劫。 若被段冽知道,他一路偷偷尾随,那后果…… 丹卿压根不敢设想。 玉石温度很快恢复正常,丹卿捏着它,眉头微蹙。 段冽是突然改变行程路线了么?还是半途遗忘或弄丢什么东西,想回去找找? 那他得跟上段冽才行。 丹卿正要爬出桌底,忽然,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好安静。 似乎从玉石恢复正常起,茶肆便过于沉寂。 那些好奇打量他的目光,骤然间消失。 丹卿像是预感到什么,忽地侧眸。 从桌底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绣着祥云仙鹤的深紫衣袂,以及那双月白的登云翘头履。 仅仅这些,便足以证明,来人尊贵显赫的身份。 “阿钦,我找你,已许久。” 男人温润的嗓音,如春日傍晚的风,徐徐落在丹卿耳畔。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大感意外。 太阳攀着树梢,徐徐升高。 远离朝堂的简陋茶肆里,段璧撩开衣袍,自如地端起一杯粗茶,浅啜半口。 丹卿站在他身侧,瞄了眼乌泱泱的侍卫。 他们把这间茶肆,团团包围住了。 段璧似未察觉丹卿的眼神,轻笑道:“这里的茶虽涩了些,却别有韵味。阿钦若喜欢,让茶肆娘子多备些茶叶,咱们带回京城去。” 丹卿笑得牵强,这几天,他听了不少朝堂之事。 月前,今上重病,遂拟旨册封段璧为太子,暂代朝政。 段璧刚走马上任,各地纷纷闹出时疫,而西北要塞,也频频有蛮夷作乱。 不少流言,直指二皇子段璧,称他德不配位,这才引起天灾人祸。 无论朝堂争斗,亦或民间传言,丹卿都无甚兴趣。 倒是此前,丹卿与济世医馆大夫研究的药方,听说在时疫里,起了关键作用,这点很让丹卿欣慰。 思绪回笼,丹卿睫毛微垂,不解地望向段璧侧脸。 段璧如今公务繁忙,有必要对楚之钦牵肠挂肚么?甚至还不远千里,追到此地。 丹卿真心搞不懂,白帝的这个命格载体,到底在想什么。 若说段璧爱楚之钦,想必只有楚之钦会信。 丹卿不是楚之钦,而他,本该是楚之钦的。 “殿下,”丹卿斟酌着言语,轻声道,“我不想回长安了。” 段璧优雅地放置茶杯,他含笑望向丹卿,满面都是无可挑剔的宠溺:“阿钦,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已命钦天监择定吉日,下个月,我们就成婚了啊。” 丹卿:…… 丹卿被强行押着,坐在前去京城的马车里。 他摸着手腕冷却的玉石,心都凉了。 段璧就坐在他旁侧,他手持公文,似乎看得认真。 察觉到丹卿目光,他蓦地抬眸,温声体贴道:“可是累了?行到前面城镇,我们便去驿站休息。” 丹卿眼神格外复杂。 他面前的这个段璧,其实与段冽迥然不同。段冽看似无情阴狠,实则是心软善良之人。 而段璧呢? 他表面待谁都如沐春风,可他胸腔那颗跳动的心,好像是冷的。 比起感性的段冽,丹卿相信,理性的段璧,更能意识到楚之钦的异常。 从察觉丹卿与楚之钦的不同后,段璧便慢慢放弃了他,不是么? 他甚至可以利用楚之钦,来对付段冽。 后来,那个心心念念只看得到他的楚之钦,又回来了。 于是,段璧珍之重之。 丹卿不知,司命星君谱写的命格里,楚之钦与段璧究竟是哪种关系。 就目前来看,楚之钦只是段璧填补童年阴影的工具,段璧他需要的是,不掺杂任何杂念的专注与爱。 “殿下,你应该清楚,我不是以前的楚之钦,我眼里没有你。”丹卿决定直面话题,“心里更没有你。” “可你就是阿钦,不是么?” “不,从前的楚之钦已经死了。” 段璧终于放下公文,他嘴角噙着笑:“阿钦,你还在怪我利用你?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当时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段冽。今后,我必会千倍百倍弥补你。阿钦,为了你的安全,我甚至愿意放过段冽,这难道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心意!况且自古以来,从未有迎娶男太子妃之闻,我为你,破了老祖宗的例!你总该信我了吧?” 丹卿苦涩道:“殿下,但我已经不是你的楚之钦,你何苦困着我,没有意义。” 段璧淡然轻笑,自负道:“你自然是阿钦,就算你现在不是。我的阿钦,也肯定会回来。” 这番话,谈得丹卿委实憋屈得很。 作为凡人,让他们理解这种神怪志异之事,的确勉强。 丹卿无法解释,他与楚之钦,虽出自本源,却根本不是一个人。 就像段璧只是白帝的分身,且还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分身。 若白帝记忆尚在,定然能理解他。 大家俱是情非得已渡劫人,何苦为难彼此呢! 凡事留一线,九重天也好相见啊。 车马一路朝长安奔行。 丹卿想尽办法,试图逃离。 奈何段璧的亲卫,如铜墙铁壁,丹卿连一丝缝隙都撬不开。 长安在即,丹卿总算放弃无谓的挣扎。 他日日沉默,无论段璧如何搭话,皆置之不理。 终于,在回京城的前一天,段璧收到急信。 他状似不经意的,同丹卿提及:“阿钦,段冽已回西雍,他同我谈判,若他能平定蛮夷之乱,并收回皇祖父在位时,被夺走的定、衢两城。待我登基,便下旨减轻西雍沉重不堪的赋税,恢复封地该有的所有待遇。你觉得,这项买卖如何?是否划算?” 丹卿睫毛颤了颤。 但他还是静静坐在角落,不予回应。 段璧面上笑意不减,眼底却覆上一层冰冷严霜。 原来他的阿钦,又把该放在他身上的全部心思,转移到了别人那里。 “暂不论划算与否,且先让段冽去做。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不是给两句空口承诺,事情便定能如他所愿,对吗?” 说到最后,段璧好脾气地看向丹卿,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丹卿攥紧袖中手心,把头偏向另边,明显的抗拒姿势。 段璧陡然生出些恼意。 他不懂,事情分明不该如此。 江山皇位,权势尊贵。只要段璧愿意,他即刻便能取来。 他只想在拥有这些至寒至冷之物时,妥善保存他想要的仅有一点温暖与美好,错了吗? 此时此刻,他已拥有保护所爱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再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可为何,他想要的,却变了呢? 半月前。 段冽日夜兼程,只花两天时间,便赶回他与丹卿分别之地。 他匆匆走进客栈,希冀那位小公子懒散些、娇贵些,仍歇在此处,并未急于离开。 若楚之钦还在,那么,将他囚禁桎梏在他身旁又如何? 这些日子,他不是一直用行动眼神,向他诉说,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他吗? 那么,他大可以如了他的愿。 从今往后,他若再敢看别人一眼,他剜了他眼,他再敢对别人乱动心思,他便挖了他的心。 段冽是这么想的。 他彻底决定了。 可是—— “楚之钦”不在。 第47章 丹卿被段璧带回京城后, 一直住在东宫。深宫防卫严密,丹卿插翅难飞。 他与段璧的婚期,最终定在冬月末。 临近婚期前三天, 段璧把丹卿从东宫送回楚府。 丹卿的人虽然回到了楚府,但段璧却不允许他与楚父碰面、交流。 甚至府中下人,亦近不得丹卿的身。 知秋院周围, 重兵把守。 丹卿坐在屋里, 像个被囚禁的犯人。 窗下软榻上, 搁着宫里精心赶制的喜服, 朱红似火。 丹卿却提不起兴趣多瞧一眼。 现在的大威朝,皇帝重病在榻,段璧一手遮天。 哪怕反对他们成婚的声浪如潮,段璧亦有法子, 让那些朝廷官员闭嘴。 昔日的二皇子段璧有多温润如玉、光风霁月。 如今的太子段璧就有多雷厉风行,且他做出的决定,压根不容任何人置疑。 但丹卿还没有放弃。 他总想着,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譬如九重天兴许出手力挽狂澜呢! 毕竟一切的一切都乱了,不是么? 同一时刻,九重天。 天机境前, 云崇仙人一袭素袍, 周遭仙雾缭绕。 他望着凡尘楚府里, 那只愁云惨雾的小狐狸, 眉头不自觉深蹙。 正欲掐云前去天府宫, 向司命星君禀明, 却见上空飘来一团白云,上头站着同为天枢宫仙人的尉离。 尉离见到云崇仙人,当即落到云台, 笑道:“你又在观望天机境?不过是渡个劫,你何须为丹卿友人如此牵肠挂肚?” 云崇仙人摇摇头,他指向天机境道:“你莫急着训我,你自个儿先瞧瞧镜子去。” 尉离挑眉,拾步走上六级台阶。 袖摆微拂,镜子里顷刻映出大片喜庆的红。 尉离抽了抽眼角,顿时有些胃痛:“这这这,白帝怎么要娶小狐狸了?” 凡间一年,天上一日。 片刻的功夫,在人间,丹卿都要和段璧举行成婚大典。 “我先去找司命星君!”云崇仙人哪还顾得上说话,他猛拂衣袖,火急火燎便要走。 “且慢,”尉离赶紧拉住云崇仙人,无奈道,“你去也无用,你忘记六位星君商讨出的结果了?他们说,既然白帝丹卿的渡劫命格已乱,不如彻底放手,让他们在凡间自由发挥。不论如何折腾,只要结局不变,咱们就无须再为此耗神费力。” “怎能如此敷衍了事?”云崇仙人语气愤慨道。 尉离轻咳:“话不能这么说嘛,乱象已然出现,且六位星君既决定静观其变,便说明,这些变故,可能也是他们因缘造化的一部分。” 云崇仙人有点气恼:“那我们家小狐狸也太无辜了吧!他根本就没感应到天道召唤,他本不必渡这个劫。” 尉离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那个……诶!你快看。” 尉离蓦地瞪大眼,他目不转睛看着镜子,拼命招手,让云崇仙人快过来瞧。 云崇仙人绷着脸,来到尉离身旁,他本以为尉离想故意阻止他,哪知镜子里是真出现了变故。 尉离看得双眼直冒光,他啧啧称奇道:“居然有人来抢婚,他是来抢婚的吧?我的天爷,我活了万把年,还是头次见人抢婚的场面!” 云崇仙人神色复杂,他定定看着那个明显易过容的玄衣男子。 是三皇子段冽。 尉离还在他耳边叽叽咕咕,活像个解说:“这凡人有点意思哦!身手敏捷,头脑也不错。白帝部署的如此密不透风,他居然还能偷偷潜入小狐狸房间。诶诶诶,快看,小狐狸换好喜服了!他模样真俊呐!不愧是以美貌闻名的青丘,男的女的,个个都生得水灵。不过丹卿怎么连去凡尘渡个劫,美貌值都设定得这般高,就该……” 云崇仙人突然指着段冽,打断尉离道:“你看这个凡人,像是来渡劫的么?” 尉离险些没缓过来这口气,他皱眉道:“不能吧?!没听说谁要跟他们一道渡劫,就算有同期,也该设定得没有牵扯才是。” 云崇仙人却没有丝毫松懈:“比白帝位份还高的神仙,有可能吗?” 尉离看云崇仙人认真,细细思量道:“秘密渡劫的大能确实有,毕竟他们位份尊贵,牵扯也广。若是他们,那范围就小了,如今几方帝君帝神闭关的闭关、云游的云游,都不会在此时渡劫。” 云崇仙人顿了顿:“天帝那边呢?比如太子容陵,战神顾明昼这些。” 尉离笑道:“说什么傻话,战神昨儿我还见过,至于容陵神君……”尉离一拍脑袋,“哦,容婵公主刚去月老那儿讨了姻缘线,说要做成玉佩流苏送给她哥呢!而且容陵神君向来低调,百年不见也是常事!” “莫非是我想多了?” “大抵就是你关心则乱吧。” “可我总觉得……” “别说了别说了,快看天机境。” …… 凡间,知秋院。 丹卿径自抱着喜服,走向屏风,他淡淡对太监们道:“你们出去,我想自己更衣。” 太监们垂眸不语,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丹卿扯扯唇,不再废话,他毫无波澜换上喜服,出来道:“现在可以走了吗?我想一个人再整理整理。” 左右知秋院周围都是护卫,太监们面面相觑,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行礼退下。 丹卿坐回桌旁,他烦躁地捋了捋红色袖摆,有些六神无主。 他留在凡间,自然不是为了段璧。 可他现在,却受困于此,难得自由。 怎么办?丹卿顺手拿起桌上的梳子。 他太茫然,便无意识地靠梳发来排解焦虑。 一缕墨锻般柔顺的发,被丹卿毫无章法地扯来扯去,哪怕疼得皱眉,也始终不见停。 “知道成婚日梳发是什么意思吗?”细微且喑哑的嗓音,冷不丁在丹卿身后响起,还似乎含着阴恻恻的笑意,“啧,你就这么想跟他白发齐眉啊!” 丹卿毫无防备,被幽灵般的声音惊得一个激灵,等等,这是…… 他正要回头,后脖颈一痛,顿时眼前黑暗、失去意识。 段冽并没有手下留情,他直接劈晕红衣“新娘”,任他蔫蔫倒在椅背。 纤瘦娇弱的小公子好不可怜,他歪斜地靠在一边,脑袋微微垂下,发丝落了满地。仿佛被人随手遗弃的一朵花。 在鲜红喜服的衬托下,他就是一整块无暇的美玉,完美得不够真实。 段冽冷冷看他半晌,忽地弯下腰,面无表情握住他垂落的一缕发。段冽紧紧攥着这缕发,忽地扯唇嘲弄道:“果然是个信口雌黄的骗子呢!” 两个月前。 段冽寻找丹卿无果,便启程回到西雍。 如今的大威朝,周边形势严峻,对朝廷造成极大威胁。从另个方面来说,这也是段冽、是西雍的机会。 于是,便有了段冽与段璧的君子协议。 既要开战打仗,段冽自然忙得焦头烂额。 他要研究舆图,制定策略战术,调配军队,以及选拔将领等等…… 然而,就在段冽率军前往边疆的前夜,他收到一个可笑的消息。 太子段璧即将成婚,新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口口声声,说什么再也不会回去找旧情人的“楚之钦”。 呵!他楚之钦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 第48章 这场婚典, 排场盛大。 段璧力排众议,命令内务府,一概按照迎娶太子妃的正规礼仪执行, 不准怠慢。 从前还是二皇子时,段璧温和儒雅,看起来很好掌控。实则那样的他, 都是受局势所迫。 摆脱桎梏后, 段璧所有行为, 更像在治愈童年的自己。 幼年的他, 曾亲眼目睹母妃惨遭毒手。 如今他已长大,那些“大局为重”“牺牲区区一个爱人不算什么”的鬼话,段璧深恶痛绝。 朝廷官员越反对他迎娶一个男人,反而越坚定段璧守护楚之钦的决心。 吉时将至, 銮仪卫预备的八抬彩轿,稳稳候在楚府门外。 楚铮立在檐下迎客,他面上无喜也无悲。 内务府总管谄笑着迎上前,提醒楚铮,说是时辰差不多了,该请楚公子出来上彩轿了。 睨了眼内务府总管, 楚铮扯扯唇, 正要转身, 忽听知秋院方向传来惊骇尖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不好, 太子妃屋里烧起来了!来人呐!” “快救火啊……” 一时之间, 场面兵荒马乱。 看守知秋院的侍卫忙作一团, 他们打水的打水,救人的救人。 几个侍卫冲进厢房,预备把太子妃从火里抢出来。 屋内浓烟滚滚, 稍不留神,便灌入口鼻肺。 侍卫们用手扇走烟雾,四处呼喊寻找太子妃。 古怪的是,房间明明不算十分宽敞,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侍卫们心急如焚,生怕发生祸事,尤其还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 “咔嚓”,这时,屋顶上的横梁似被火点燃,陡然断裂,狠狠砸落于地面。 提水的太监侍卫们纷纷涌进来,人一多,场面就格外混乱。 仓皇中,一个高大侍卫背着个同僚,匆匆拔步往外跑。 他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用粗哑的嗓子拼命喊叫:“大夫呢?大夫呢?救救他……” 侍卫们匆忙望了眼,也分不清这两侍卫是谁。 想来背上的那个小侍卫,恰巧被断裂横梁砸了个正着,可真倒霉啊! 这天,整个楚府乃至于长安,都乱了。 段璧在宫里听闻消息时,更是气得怒发冲冠,摔了满屋瓷器。 冬阳暖煦,它慷慨地在人间,洒了一片片旖旎的金子。 此时长安城外,段冽正载着他虏来的“太子妃”,纵马狂奔,直奔漠北。 作为军营主将,段冽其实并没有什么闲情,来抢这趟婚。 气就气在,得知段璧将与楚之钦成婚的消息后,接连几宿,段冽竟都没睡着。 他越想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楚之钦”可恶的模样便越发清晰。 他那双清澈灵动,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他生来红润,形状还很漂亮的唇。 还有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嗔…… 白日,段冽拼命操练军队。 晚上他召集将领,彻夜探讨应变之策。 那几天,甭管谁,只要看到段冽乌漆嘛黑的脸,下意识就撒腿落荒而逃。 终于,段冽意识到,他不该如此。 凭什么?!他凭什么该为一个骗子发狂发疯。千错万错,都是那骗子的错。他合该把骗子捉回来,让他为他撒的谎而付出惨痛代价。 是的,折磨自己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该受折磨的,是那个满嘴谎言的小骗子。 紧接着,段冽又是两夜没怎么阖眼。 他安排好行军路线,让几位将领分别率军前进。 而他,另有打算。 彼时,这些天真的将领们,还以为段冽憋着什么惊天好谋略,兴奋得个个摩拳擦掌。 他们准备跟着战神干番大事业。名垂千古,指日可待! 段冽走的那天,他们默默恭送着,眼里崇拜有之,敬仰有之,期待更有之。 *** 乡郊野外,昼夜温差极大。 丹卿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脖颈痛得厉害。 他整个人酸软无力,胃里还有些作呕,仿佛刚刚经历了一番颠簸倒腾。 到底怎么回事?初醒的丹卿,意识还很有些迷糊。 他抬眼朝四周望去,满目漆黑里,前方小小的火堆,仿佛散发着迷人温暖,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丹卿刚起身,一个男人搂着柴木,从他身侧经过,口吻凉薄道:“醒了?” 是段冽! 丹卿欣喜若狂,眼里全是璀璨星光。 他全记起来了。 就在他被迫与段璧成婚前,段冽及时赶到,将他救出苦海。 虽然这个“救”的方式略有些粗暴,但没关系,基于结果的圆满,丹卿觉得他不仅可以原谅段冽!还要多多感谢他。 丹卿巴巴跟在段冽身后,脸上笑意,如何都掩藏不住。 他张了张嘴,想喊段冽名字,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丹卿面色微变,他捂住喉咙,试探着再度说话,仍是一记干哑的“啊”。 他失声了。 丹卿眨巴眨巴眼,有些懵。 迅速替自己把脉,丹卿不可置信,他好像是服用了什么药物,可他分明,莫非是…… 丹卿怀疑地望向段冽。 玄衣男子此时已卸除伪装,人.皮.面.具也被撕下来。露出他原本俊美无双的面貌。 段冽坐在火堆旁,闲适地往火堆喂了两根木柴。然后抬眸冲丹卿粲然一笑,招手让他过去。 对段冽,丹卿鲜少防备什么,这次也不例外。尤其段冽还露出这般人畜无害的模样,特别温柔! 仿佛受到蛊惑般,丹卿乖乖走到段冽身旁,坐下。他用他那双清亮亮的眼睛,满是信任地看着他。 段冽扯扯唇,眼底仿佛含着嘲弄与讽刺。 很快,段冽换上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他从胸口摸出面铜镜,递给丹卿。 尽管不解,丹卿还是礼貌接在手上。 镜子大抵就是用来照的吧?! 对着火光,丹卿自然地照起镜子。然后,他与镜子里陌生的自己,面面相觑。 丹卿今晚迷茫的次数,委实有点多。 他睫毛轻轻颤了颤,不明白镜子里的人到底是谁,反正不是楚之钦就是了。 段冽支着头,认真欣赏丹卿的表情。 似乎嫌弃丹卿过于镇定,他嘴角往下撇了撇,仿若不悦。 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心情又变得出奇的好。 丹卿:…… 这般喜怒无常的段冽,他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了。 段冽蓦地轻笑出声,他拨弄着柴火,低沉嗓音在夜里娓娓道来,透着股盎然的兴味:“记住,你是本王途经王家村时,从土匪堆里救出来的小哑巴。因这场救命之恩,你对本王感激涕零,硬要以身相许。唉,本王岂是此等挟恩图报之人?便义正言辞拒绝了。再者,本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儿伺候没有?岂会看得上你这瘦了吧唧的干瘪身材?” 见段冽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丹卿脑袋都快被浆糊糊满。 他呆呆指着自己,王家村?小哑巴?以身相许? 等等,他是丹卿吧,是九重天兜率宫的炼丹仙人吧,是下凡渡劫来的吧? 丹卿简直傻了眼。 而且,段冽为什么要人身攻击他? 他瘦了吧唧的干瘪身材,也是背着他进进出出破庙很久的。 段冽含笑的面庞,沐浴在摇曳火光里,竟像恶魔微笑着伸出白骨爪,露出变态恶劣的模样。 “可惜你是个生性执着的人,又或是被本王美色所迷,竟生生用双脚走着跑着,在本王马后追了几十里路。本王不忍,遂如了你的愿,将你收用在身边。并答应你,视你表现,适当给你个名分。” 深夜寂静。 耳畔只有柴火噼啪烧灼声。 段冽好整以暇地望着丹卿,嘴角笑容分外耀眼。 丹卿张了张唇,想让段冽再说一次。 他没听懂,这…… 字与字他似乎都听明白了,但连起来的意思,丹卿怎么都无法理解。 “行了,你睡吧,今夜念你疲惫,就不需你伺候了。” 段冽像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挥挥手,示意丹卿随便找个地方,自己蜷缩着睡觉去。 丹卿脑子好乱。 他觉得,段冽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对他似乎比以前好。 又似乎比从前坏。 他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就连笑,竟都每每含着阴阳怪气。 丹卿哪里睡得着?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关键所在。 莫非段冽害怕楚之钦身份暴露,所以才改变他面貌,并讨来药物,让他短期之内不要说话? 可是,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能忍住不讲话的呀。 丹卿捡起一根树枝,他拽了拽段冽衣摆,在地上写字,“你是……” 第二个字还没写成形,便被段冽一脚狠狠踩住。 他用脚底碾了碾灰土,就连丹卿手中握着的树枝,都被他踩得碎成几节。 用力之大,仿若尘土与树枝,都是他段冽的仇人。 丹卿满面错愕,同时,他也有些被这样的段冽吓到。 段冽他到底怎么了? 薄唇紧抿,段冽瞪着这张永远单纯无辜的面庞,努力压抑满腔怒火。 待情绪稳定,段冽高高在上地俯视丹卿,嘴角泛起阴森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的小哑奴,不会识字,更不会写字,记住了?” 这一次,丹卿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段冽的恶意。 他眼底的煞气,像冰雪天里的罡风,仿佛能把万物绞灭成齑粉。 丹卿怔怔仰视段冽,他眼底有那么多的不解,还有隐约的委屈与受伤。 丹卿不明白的有很多。 第49章 翌日, 天还没亮。 段冽本想叫醒熟睡的丹卿,可他何必对他那么温柔?遂,直接上脚踹了踹丹卿上半身。 满面惺忪的小公子似是受惊, 倏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段冽从鼻腔哼出一声,示意他日后放机灵点儿。 主子都起了, 他一个小哑奴, 居然还有胆子睡?! 丹卿呆呆望着段冽, 有些回不过神。他似乎没睡好, 头好痛,脑子稀里糊涂的,像是在梦游。 接过段冽丢来的包袱,丹卿揉了揉眼睛, 傻傻跟在段冽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拴马的大树下。 见段冽利落帅气地上了马,丹卿便跟着上前,试图爬上高大威猛的骏马,坐到段冽身后。 他们以前,似乎一直是这样的。 怎知骏马脾气坏得很。 丹卿还没顺利爬上去, 便被马尾甩痛了背。然后狼狈不堪地, 从马身滑落下来。 一声嘲弄的短促轻笑, 在丹卿耳畔陡然响起。 丹卿咬紧唇瓣, 恼恨地向段冽伸出手, 示意他拉他一把。 段冽居高临下地望着丹卿, 恶劣的话语,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想上来?那你求我啊,你求我, 我就立刻拉你上马。” 丹卿眼眶都气红了。 他都已经不能说话了,怎么求? 昨晚一幕幕,段冽恶劣的言行举止,再加上此时此刻的故意捉弄,让丹卿的情绪有些崩溃。 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找到他,想到飞奔到他身边,为的就是这番屈辱吗? 灰蒙蒙的初冬清晨,万物还未苏醒,天地皆寂。 淡墨般的天色里,段冽无情的眼里,满满是睥睨轻蔑之意。 丹卿猛地擦了擦眼睛,把即将溢出来的委屈全部拭净。 他不懂,他到底怎么得罪段冽了。 如果是曾经的“背叛”,那段冽复仇的反射弧未免太长。 清晨露气重,单薄瘦削的小公子站在薄薄一层水汽之中,眼睛通红,柔弱又可怜。 察觉到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段冽抿紧薄唇,猛地别过眼,用糟糕的语气,来掩饰他不该有的心软。 “磨磨蹭蹭干什么?”段冽冷冷道,“再磨蹭,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 丹卿气得眼眶泛红,他想还嘴,却又口不能言。 丢下就丢下,段冽他到底在吓唬谁呀?既然他想丢了他,又何必辛辛苦苦将他虏来? 摸约是太气太无语,丹卿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他突然抬起右脚,报复性地踹了把段冽悬在半空的腿,又一巴掌狠狠拍在马屁股上。 骏马吃痛,嘶鸣两声,载着段冽,飞快往前奔跑。 段冽毫无防备,上半身往后仰,险些从马背跌落。 段冽浓眉紧蹙,他拽紧缰绳,试图勒马停下。 然而骏马却没功夫搭理段冽,它卯着劲儿,奋力狂奔。 眨眼间,一人一马已冲出好几丈远。 寒风里,丹卿看到段冽扭过头,他死死地盯着他。一双冷眸猩红,仿佛要将人碎尸万段。 丹卿惶惶然转身,拔足便往反向逃。 草地湿气重,丹卿鞋履衣摆都被浸湿,他一路不停地小跑着,心里却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冽一定会把他捉回去的。 可他不想乖乖束手就擒,他心里也委屈着呢!凭什么段冽要这样对待他? “驾!”段冽往前奔行长长一段路,总算控制骏马折返。 循着丹卿的踪迹一路紧追,段冽望着前方空空如也的荒野,气得头疼。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段冽下马,匆匆把马拴在树上,进入密集的荆棘林。 长刺刮破段冽衣衫,段冽黑着脸,幽深眼眸四处逡巡。 周遭沉寂,段冽压抑着怒火,淡淡道:“楚之钦,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乖乖出来,本王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既往不咎。” 半晌过去,空气依然寂静无声。 段冽攥紧双拳,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他竟是在害怕,害怕真的再也找不到楚之钦这个人。然而段冽最恨的就是这般窝囊无用的自己,过往被楚之钦耍弄的种种,还不够么? 思及此,段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语气异常凛冽冷硬,“你若不出来,那你最好祈祷,本王这辈子都抓不住你!否则——” 段冽话并没说完,也没有说完的必要。 这威胁人的嚣张气势,已然营造得足够恐怖。 丹卿躲在灌木丛里,脸脏得像只小花猫。 听到段冽的脚步声渐近,丹卿双臂抱膝,屏住呼吸。 有一瞬间,丹卿气极地竟想怼回去。 段冽他到底在威胁谁啊! 谁是楚之钦了!他才不是楚之钦,他叫丹卿…… 四周依旧静默,许久无声。 段冽心知那人不可能乖乖出来了。 拔步向前,沿路走来,灌木荆棘上挂着点点破布,一直蔓延到密林,是楚之钦衣袍的碎片。 或许,他刻意将他引进另一边的树林? 段冽没心情跟“楚之钦”玩躲猫猫。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抛却反反复复、满嘴谎言的缺点来看,楚之钦确实有些小聪明小机灵,可惜他不该在他面前,耍这种声东击西的小把戏。 段冽拾起碎片布料,顺着丹卿留下的“线索”,走进前方密林。 眼见那抹背影入了陷阱,丹卿探出小脑袋,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谁叫段冽总欺负他,这次就换他也“欺负”他一下,让他尝尝其中滋味。 拨开荆棘,丹卿慢悠悠地走出去,他双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尖,笑眯眯地朝密林那边探了探。 埋首整理着衣襟,丹卿估摸着段冽还得在林子里受困一些时间,所以他不慌也不忙,甚至还有心情,一片片摘掉衣衫上的枯叶。 许是乐极生悲,丹卿心情正灿烂之际,一大片暗影,猝不及防地从他头顶袭来,完完全全遮挡住所有的光线。 丹卿脊背一僵,动作也戛然而止。 他梗着脖子,虽然没有抬头,但漆黑的眼瞳里,已然闯入一双缎面祥纹的墨色靴子。 丹卿微微张大嘴巴,然而并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猛地吞咽了下口水,丹卿就像鸵鸟般,把脑袋往衣襟里藏,然后踏着小碎步,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段冽身边绕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刹,丹卿纤细的皓腕,果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强横的手,狠狠攥住。 丹卿下意识就想拨开那只手,实际上,丹卿也这么做了。然而哪怕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对方依旧纹丝不动。 一缕阳光冲破云层,均匀散开。 丹卿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正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段冽。 此时丹卿若能说话,大抵会来一句“好巧啊!我们又见面啦,哈哈哈”,但他不能。 所以丹卿轻轻歪了下头,咧着嘴,冲面前这尊阴晴不定的大魔王讨好地粲然一笑…… 第50章 丹卿的识时务为俊杰, 显然很合段冽的意。 他是满足了,可丹卿不开心。 丹卿本想趁机反击一次段冽,杀杀他的威风, 哪知搬起石头砸了脚。 “以后还跑不跑了?” 段冽没好气地上下打量着楚之钦,他脏得像只小花猫,脸颊不知在哪儿沾染了灰痕, 左边三道, 右边两道, 再差一撇, 倒也能对称。 薄唇轻勾,没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段冽已经抬手,用指腹去擦拭丹卿脸上的脏污。 他动作很轻。 丹卿怔怔望着段冽, 有些失神。 他此时似乎是极温柔的,既然如此,他为何又要那般屈辱地对待他? 目光触及到丹卿雾濛濛的、仿佛含情的眼,段冽浑身一僵,内心无比懊恼。 他到底在做什么? 段冽在心里问自己:你被这个人欺骗得还不够苦么?你被他玩弄得还不够悲哀么?你明明清楚,楚之钦他就是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他又在利用他擅长的套路, 来麻痹你所有的理智。他就是个没有真心, 把喜欢他的男人耍得团团转的大骗子。 思及此, 段冽指腹猛地狠狠用力, 在丹卿白皙的脸颊, 留下极深一道红色擦痕。 “这是给你的小小教训,下不为例。”段冽退后几步,再也不看那张单纯无辜的脸, “所以,别再挑战我的底线,也别以为,我会再次陷入你编织的陷阱。” 丹卿疼得忙用手捂脸。 他真的好痛,眼泪差点都没能收住。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上马。”段冽阴冷一笑,语气凶狠道,“再不听话,就用绳子把你拴在马背,像狗一样在后面跟着跑。” 丹卿不可置信地看向段冽。果然,方才那昙花一现的温柔,本就是他看错了吧! 如果段冽对他还存有一丝心疼,又怎会用这种对待奴隶的方式侮辱他? 松开捂住脸颊的手,丹卿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迈着无力的步伐,来到马儿旁。 阳光逐渐明媚,打在丹卿瘦削的身形上,他墨发凌乱,段冽这才发现,他后背竟被荆棘划开几道口子,满布血痕。 薄唇翕合,段冽想说什么,最终却沉默地视而不见。 这都是他自找的,不是么? 翻身上马,段冽微微俯身,面无表情地朝丹卿伸出手。 丹卿扫了眼他苍劲有力的手,疲惫地闭上眼,此时此刻,丹卿什么都不想再去思考。如果段冽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折辱他,那他就如他所愿,做一个唯命是从没有思想的小哑巴好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把手搭在段冽掌心,丹卿不吵不闹,柔顺乖巧得不合常理。 段冽挑了挑眉梢,颇感意外。 肌肤相触,带来细微的颤栗。段冽略施巧劲,便把丹卿拽到马背上。 丹卿低垂着眉,他原以为他们还像从前一样,段冽在前,他在后,可这次…… 段冽居然把他环在了他胸膛里。 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丹卿心中诧异,想扭头去看段冽。 但是!他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小哑巴罢了。 小哑巴坐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丹卿抿了抿唇,把腰杆挺得笔直,尽量减少与段冽的接触。 然而赶路委实疲惫。一路晃晃悠悠,又不必丹卿动脑子,他终于承受不住困倦,歪倒在段冽怀里睡去。 冬阳不怎么热烈,却有些刺眼。 段冽放缓马速,低眉望着怀里的人。 他眉头轻蹙,似睡得并不安稳。段冽想也没想地伸出手,为丹卿挡住耀眼光线。 一直举到手臂酸软,段冽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又犯了这种蠢。 “楚之钦”他配吗?他当然不配。 段冽恼羞成怒,遂猛夹马腹,把马儿催促得飞奔起来。 丹卿被翻来覆去的颠簸惊醒。 他眨眨眼,意识逐渐回笼。 然后不动声色地,又把脊背挺得笔直。 每到新的落脚点,段冽就会换一匹宝马。 如果没有丹卿,段冽会像来时一样,每晚只歇一两个时辰。 但丹卿不行。 他身子骨脆弱,如果中途染病,反而得不偿失。 一晃七八天过去,丹卿依旧不能说话。 某日歇脚,丹卿看到路边有药草,下意识便去挖。 段冽倚着树身,阴阳怪气道:“你服用的哑药乃苗族之物,用药一百零八种,相当复杂。你若擅自调解,以后真变成了哑巴,活该自己受着,本王可不会对你负责。” 丹卿懒得搭理段冽。 反正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没有思想的哑巴而已。 段冽盯着无动于衷的丹卿,气得冷笑出声。 行,他现在不止是个哑巴,还成了个聋子是吧?! 接下来几天,段冽就跟吃了火药似的,他命令丹卿做这做那,把人忙得团团转,还嫌弃得很。 可丹卿就是不生气。 他越不气,段冽越生气。 然后丹卿就更不气了。 一路向北,气候愈发寒冷,这两日,更是冷得刺骨。 段冽气归气,还不至于故意让丹卿挨饿受冻。 眼见夜晚冷得快没法过日子,段冽临时改变方向,决定换条路,往人烟聚集的地方走。 冬天黑得早,夜幕里,段冽抬起手,轻轻敲响某农户家的门。 面对丹卿以外的人,段冽还是装得人模狗样,谦逊有礼得很。 可惜,一连几家,都把他们给拒绝了。 段冽牵着丹卿和马,走向角落里的农户。 这里住着一对年迈老人家,他们女儿嫁去别的村落,儿子也搬走,有多余的空屋子,愿意让段冽丹卿暂住。 段冽再三道谢,他把马拴在棚里,又铺了许多干草,这才带丹卿进屋。 普通农户家的房子,十分简陋,木桌木椅都少得可怜。 老夫妇似乎已经睡下,老婆婆披着袄子,举了盏省油灯,蹒跚着向他们走来,问他们需要几间屋子。 段冽很客气:“谢谢婆婆,我们住一间就成。” 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她目光和善地看看段冽,又看向丹卿。 段冽忙道:“不好意思,他不会说话,婆婆您别介意。” 老婆婆顿觉惋惜,她怜悯地看了眼丹卿,轻拍他手背,像是在安慰。 丹卿虽不是真哑巴,却感受到了老婆婆的善意,回以礼貌一笑。 因为天色晚,他们并没多说什么,老婆婆把两人带进屋里,便跟老头子回屋了。 段冽借着淡淡光亮,把床铺好,同丹卿道:“你先睡,我出去喂马。” 这些日子,丹卿从没睡饱过,他天天都很辛苦,但段冽比他更苦,至少他还能在马背上打盹儿,但段冽他…… 不过,丹卿才不想心疼段冽。 谁叫他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小哑巴呢!小哑巴根本不会心疼人。 丹卿记仇地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 这被子填充的是家养鸡毛鹅毛,非常暖和,丹卿静静躺着,不多久,香甜睡去。 小半柱香后,段冽回屋。 他站在榻边,默默看了会儿丹卿,旋即褪去鞋袜,轻手轻脚躺到丹卿身旁。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屋外的寒冷,仿佛离他们很遥远。 第二天,丹卿醒的时候,段冽已经不在。 丹卿揉揉眼睛,有些懵。 昨晚他好像抱着个火炉,暖和得不得了,莫非是段冽? 不,可能只是做梦而已吧! 段冽能给他抱?他估计一脚就把他狠狠踹到了床底。 丹卿抽了抽嘴角,简单洗漱,推门出去。 小院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还夹杂着段冽和老婆婆的笑语。 是段冽在帮忙砍柴。 丹卿站在小窗后,悄悄从缝隙里望过去。 段冽穿着单衣,手里一把斧头,劈柴的动作十分利落。 他这个人,无论做王爷做将军,还是木匠砍柴,似乎都很成功。 忽然,他们好像提到了他。 老婆婆同情道:“他怎么不能说话啦!治不治得好啊!有没有试过什么有用的土方子啊?” 段冽轻笑:“没关系,他自己并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丹卿:…… 不,他很介意。 老婆婆摇了摇头,意思是丹卿心里估计是介意的。但怕人担忧,所以藏着不说。 段冽面前的柴木已堆成小山丘,他擦了擦汗,弯唇道:“比起有些人一张口就是谎话连篇,我更喜欢小哑巴。” 老婆婆活到这把岁数,深有同感:“这倒是实话。” 段冽似乎很愿意跟老人家唠嗑,他眼底笑意弥漫:“是吧,尤其那种前头刚说喜欢你,转头就开开心心跟别人成亲的那种人,简直不可饶恕。” 老婆婆震惊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段冽,明白得很彻底。 老婆婆多喜欢段冽啊,马上跟着附和:“小哑巴好,小哑巴不会说谎骗人。你说的那个骗子,一定会遭老天报应的。” 段冽笑得无比灿烂:“嗯,婆婆说的对,他已经遭报应了。” 窗后,丹卿瞳孔一点点放大,他觉得,他好像偷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等等,谁是骗子了?谁要跟别人成亲了? 虽然成亲是事实,但那是有苦衷的啊! 丹卿回到屋里,独自坐在榻上。 一时之间,他又气又恼,恨不得把段冽脑子撬开,看里面装的是浆糊还是草。 他都不问问他么? 审判犯人还得讲究证据,认罪也需签字画押。 他给他辩驳的机会了么? 这人万万是做不得父母官的,若他审案,岂不是冤情天天有,肯定都六月飞雪了。 丹卿越想越气。 第51章 老夫妇单独住在小村落里, 日常花销并不大。 段冽原本是要留银子,想了想,他干脆用做农活儿的方式, 聊表心意。 他砍的柴木堆满小屋,还把破落的房屋家具都修缮完好。 歇了两晚,段冽带着丹卿, 向老夫妇告辞。 清晨浅淡光辉里, 老夫妇站在歪脖树下, 冲马背上的两人挥手。 丹卿从段冽怀里回过头, 笑着用手回应。 渐渐地,老夫妇埋没在他们身后,彻底望不见了。 段冽打马前行,忽然问:“他们这样的生活, 你喜欢么?” 丹卿没搭理段冽。 因为最近乌七八糟的这些事儿,丹卿对段冽的那点愧疚感,早已消失殆尽。 他自寻了个舒服姿势,直接闭眼睡觉。 如同一只慵懒惬意的猫儿。 低眉望着怀里的小公子,段冽撇撇嘴。 有恃无恐,可能说的就是他这种吧。 半月过去, 段冽带着丹卿, 终于抵达漠北驻军营地。 把丹卿安置在主将营帐, 段冽点了个小兵, 让他密切留意丹卿动向。然后召集将领, 立即展开集议。 丹卿对此神色淡淡, 没什么特殊反应。 主将营帐宽敞,有内外两间。 里面用具齐全,一盆火炭, 把屋内烧得暖洋洋的。 直到啁啁扑腾翅膀而来,丹卿眼底才露出星点笑意,他喂给啁啁一点糕饼碎,然后搂着鸟儿,直接躺在床榻睡下。 这一觉,竟睡到翌日晌午才醒,啁啁已不在营帐内,想必是跑出去玩了。 腹中饥肠辘辘,丹卿走出内室,刚掀开营帐帘子,便见一身戎装的段冽,与另两个男人并肩而来。 “醒了?”段冽斜睨着丹卿,没好气道,“睡得跟头猪似的,还不快来见过刘监军沈将军,再去备些酒菜?” 丹卿不至于在此时跟段冽作对,他行了礼,也不在意对面打量的目光,随即退下。 “这就是王爷您带回来的小哑巴?” “长得挺普通嘛!身段儿倒是可以,就感觉不大能折腾。” “没办法,他死皮赖脸一直跟着本王,本王实在……” 丹卿走远了,听不大清段冽的声音。 望着一望无际的驻扎帐篷,还有来来往往的士兵,丹卿终于生出身处漠北的真实感来。 小兵领着丹卿取了酒菜,再同他一道回营帐。 这会儿帐篷只剩段冽,他坐在桌旁,拿着卷兵书,似在研究什么。 丹卿把酒菜摆在桌上,也不搭理他,顾自动筷。 半晌,段冽从书卷抬眼,阴沉沉道:“段璧正在找你,那位刘监军,是段璧特地派过来的。” 丹卿动作顿都没顿一下,该吃吃,该喝喝。 段冽盯他半晌,冷声命令:“不要跟他们有任何接触,没事别出营帐,别逼我把你关进铁笼子里。” 他总是这样吓唬人,很有意思吗?丹卿想瞪段冽。 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丹卿憋着气,指尖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楚府。” 段冽这次竟也没阻拦他,他瞟他一眼:“你家人没事。段璧城府虽深,却不是那等残忍暴戾之人,”似是察觉这话不对味,段冽幽幽望着丹卿,扯了扯唇,口吻凉薄道,“但本王是,所以,你有本事再跑一次试试看?!” 丹卿毫不畏惧地迎上去,他想嘲笑段冽。 原来嘲讽别人,居然是件这么爽快的事。难怪段冽总爱阴阳怪气。 但如今的段冽有些疯狂变态,丹卿没敢真招惹他,他害怕段冽真干出什么不耻的事来。 丹卿埋头进食,他化气愤为食欲,把段冽面前的大碗白米饭也吃光了。 段冽嫌弃地看了眼,没工夫搭理丹卿。 段冽很忙,近年漠北游牧族频频作乱。三年前,这几个游牧族合并,组建成一支新的族群,名叫“契”。 现在段冽的目的是打败契族,瓦解他们内部势力,让他们不敢再南下侵犯大威领土。 丹卿自然知道战争的残酷。 可和平却往往建立在武力之下,很难避免.流血与伤亡。 在某日凌晨的号角声中,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一切都毫无征兆,丹卿猛然惊醒。 他坐在榻上,搂住啁啁,茫然听着遥远处传来的厮杀声。 不同于九重天作战时的修为法器,人间都是血肉之躯上阵。 尽管相信段冽,丹卿依然满怀忐忑。 或许,丹卿不信的,是段冽曲折的命格。 战争已持续两天两夜,无数担架抬着受伤士兵进来,源源不绝。 段冽上战场前,有嘱咐丹卿,不要离开营帐。丹卿左右睡不着,他是医者,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军医呢?有没有闲下来的军医,快来个进王爷营帐!” 一道仓促男声陡然闯进医药营,丹卿正在缝合伤口的手,蓦地顿住。 冷汗顺着丹卿额角滑落,他极力稳住手腕,待处理好士兵伤势,丹卿匆匆跑出医药营,冲进帐篷里。 因为不能说话,丹卿只能在旁人讶异的眸光里,一路闯进内室。 军医正在缝合伤口,而榻上那人,并非段冽。 “谢公子替王爷挡了腹部一刀,伤口很深。”有人在旁边对丹卿道。 丹卿好似松了口气,他站在塌边,望向那位陷入昏迷的谢公子。 神奇的是,他的脸,竟与楚之钦有三分相似! 丹卿微露诧异。 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脸,丹卿并没什么感觉,只是略有些怪怪的。 外面还有许多伤兵无人看顾,丹卿不好耽搁,很快回到医药营。 从这天起,丹卿再没回段冽营帐,他吃住都留在医药营。困了,就直接裹着被子,在角落里随便应付。 在凡间这几年,丹卿的安生日子属实没过过几天,他好像总是在吃苦。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丹卿鼻尖嗅到极重的血腥气。 但在医药营,这很正常。 丹卿脑子只晃过这么个念头,便又昏沉睡去。 脏乱帐篷里,高大挺拔的男子俯首,他低眉默看丹卿半晌,然后俯身,把人轻轻抱回营帐。 屋里没有点蜡烛,光线暗淡。 段冽褪下染血盔甲,简单洗了把脸,随即坐回床榻边,低眉凝视熟睡的小公子。 战争以胜利而告终,可段冽心底,反而空落落的。 每每历经无数杀戮与死亡,段冽总是迷茫又悲哀。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他生来便是普通人,哪怕穷点也没关系。就像那对老夫妇,在天地小小的一隅,过着安静简单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而不像他,从生下来,就过着前途未知的生活…… 丹卿醒来时,手臂酸软。 侧眸一看,竟是段冽枕着他胳膊睡着了。 丹卿本想无情抽回来,但段冽看起来好疲惫,他脸上,甚至流露出婴儿般的脆弱。 丹卿是仙,他以前不懂凡人的苦与悲。 但他现在明白了。 若凡人生来便为仙,其实他们,也可以活得洒脱些的。 得到的越少,历经的苦难越多,欲念便越发坚固。段冽的欲望,会是什么呢。 指腹划过他微蹙的眉,丹卿有些失神。 等思绪缓缓回笼,丹卿俯首,赫然对上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幽深眼眸。 第52章 目目相触, 丹卿倏地收回手,食指却被段冽一把捉住。 他力气大,丹卿挣扎不动, 索性静静望着他。 突然醒来,段冽神思还有些恍惚。 他眼前仿佛残留着血流成河的画面,耳畔还回荡着刀戟碰撞、厮杀悲鸣的嘈杂。 段冽眨眨眼, 用力挥去所有幻觉。 然后, 清晰映现在他眼帘的, 便是眼前这位小公子。 他如同生长在天地角落的一棵小树, 或是一株小草。总是那么从容,伸展着属于自己的枝叶。不为世间万物所动。 段冽时常看不透他。 这个人,当真是曾背弃他的人吗? 若非不信鬼神,段冽甚至怀疑, 他是否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 段冽单臂撑起上半身,他微微俯首,用视线认真描绘丹卿的脸。 他戴着人.皮.面.具,并不是段冽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但味道是。 段冽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但很好闻,令他沉迷。 段冽下意识埋首, 把头卧在丹卿颈窝, 深深吸了两口。 丹卿:…… 被他温热呼吸拂过的地方, 生出细细密密的痒。 丹卿窘得面颊微红, 他想起身, 离开这间床榻。 “被褥和床单都换过。”段冽突然低低出声道。 他嗓音嘶哑, 懒懒的。还带着那么点儿疑似哄人的倦怠,“那人不是我让他们抬进来的。” 丹卿竟听得懂,段冽到底在说什么。 若能开口讲话, 丹卿兴许会辩驳两句。 他不回营帐,不是这个原因。 但真的不是么?伤重的谢公子占据这间床榻,丹卿不是不可以理解。只是他再回来,这里也没了他的落脚处。 便想着,索性不回。 段冽蹭了蹭丹卿颈窝,像是一只正在标记味道的猛兽:“契族已经投降,我们再在漠北待半个月,然后跟我一起去雁门关,好不好!” 男人声线压得低沉,近在耳畔,如有羽毛扫过,一路痒到心尖尖。 丹卿脚趾忍不住朝内蜷缩,他呆呆的,好像有听清段冽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段冽还半压着他,良久,这位旗开得胜的威武战神,疑似轻叹了声。 这不情愿的语气,竟有些类似不想上学堂的娃娃。 寒冷冬夜,两人紧紧依偎,温度不断攀升。 丹卿怔怔望着头顶,他眼神放空,浅青色的纱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 大威朝与契族的战争正式宣告结束。 这片满目疮痍、洒满鲜血的土地,没有谁能瞬间复原,或许它只能静静等待时间给予的治愈。 为胜利而欢呼的短暂雀跃后,营地上空,笼罩着悲怆气氛。 是将士们在悼念牺牲的英雄。 这两天,丹卿都有些害怕走出营帐,他不敢看那些累累尸骸,更不敢看那一双双悲凉的眼睛。 人间不知轮回更替,凡人把每次的生命都当作唯一,所以他们热烈去战斗,勇敢去爱恨,尽情去伤悲。 无论哪种情绪,他们都酣畅淋漓,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丹卿羡慕他们。 后面几天,漠北突然开始下雪。大地被厚厚的雪包裹,仿若正在酝酿一场美好的新生。 天气越来越冷,啁啁变得不大爱出门。 丹卿搂着啁啁,一人一鸟蜷缩在营帐,颇有些“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意境。 这样寒冷的日子,那位谢公子谢映,竟不顾伤势,前来营帐找过段冽好几次。 他披着狐裘,孤身站在雪地,脖颈大圈白绒随风摇曳。与漫天皑皑白雪,倒是相得益彰。 丹卿告诉他,段冽不在。 谢映微笑道谢,仍固执候在营帐外。 如此弱不胜衣的模样,脆弱得像是一团透明冰晶,轻触便碎。 谢映模样生得并不差。 虽与楚之钦对比,相隔甚远。 但谢映病着,脸颊消瘦苍白,唯独唇色似染了胭脂般红。 这样的小公子,在硬邦邦的男人堆里,确实看着楚楚动人。 这么来回几次,丹卿再蠢,也明白谢映的意思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窝在帐篷,和啁啁共享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等半时辰,再用钳子取出埋在炭盆的红薯,一人一鸟分着吃,真暖乎! 战后的大部分问题,都归朝廷处理。 段冽每天早早出门,绕着营地走一圈,哪怕只是同士兵们说两句话,亦能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 到后来,段冽显然也有避着谢映的意思。 谢映并非普通将士,他是西雍人,父亲是老凉王生前得力干将,马马虎虎算是和段冽一块儿长大。 积雪厚重,长靴踩在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段冽视野佳,隔着老远,便看到候在他营帐外的男子。 浓眉紧蹙,段冽烦不胜烦。 脚步也跟着戛然而止。 林行紧随其后,跟着顿住。 林行也来漠北了,只是此前一直跟随西雍部队行动。 仗打完后,他便像从前一样,回到段冽身边伺候。 遥望着那抹几乎被湮没的羸弱身影,林行笑道:“谢小公子倒真是个痴情人,王爷有所不知,从前在西雍,谢小公子总爱偷偷关注王爷您,只是碍于封珏公子,他才不敢同您亲近。” “是么?”段冽口吻寡淡。 “是啊!那日战场上,谢公子处处挡在您身前,还不足以证明他的用情至深吗?” 段冽似笑非笑,语气听不出明显情绪:“回西雍没几天,你别的本领没学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林行臊得面色时红时白,他难堪垂首,嗫嚅半天,才找回早已打好的草稿:“谢公子相貌好,性格乖顺,是个贴心的人。况且他出身也好,怎么都比您身边的小哑奴强,王爷既然破例留了人伺候,干脆把谢映一道收了吧,也好让封珏公子对您……” 说到这里,林行欲言又止。 寒风刮起地面雪沫,像雾般远去。 段冽望着那片雪,忽地嗤笑出声:“你说段封珏这一天到晚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林行不敢回话,只能保持沉默。 段冽扯扯唇:“谢映你带回去,我不要。” 林行急红了眼,试图让段冽回心转意:“还是收了吧,小哑奴您都要了!谢映各方面条件,哪里比他差?” 段冽冷冷睨了眼林行,似警告。 林行神色难看,他斗胆道:“王爷,您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楚公子?可他不是个好的,谢公子是咱们西雍人,知根知底,而且他与……” 段冽有些想笑,原来他们一开始,就是打着这种主意啊! 可惜,他身边既然有了正主,还犯得着留个不伦不类的仿版?而且他从来都不稀罕多余的陪伴。 这些话,段冽自然不会挑明,他只是抬了抬下颔,用不容置疑的态度道:“赶快把人弄走,以后再见他到处乱晃碍眼,就别怪我不给西雍、不给段封珏留脸面!” 林行默默望着肃王,无奈叹了口气,终是拱手领命。 自此之后,谢映再没出现。 但这出闹剧,不知不觉,竟传遍军营每个角落。 丹卿浑然不知,他在将士圈里,狠狠出了回名,而且还是以小哑奴的名义。 能降服肃王,还让肃王连留个人的心思都不敢有的,那得是多厉害的角色啊!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动身离开漠北前,段冽准备带丹卿出门看看漠北的雪,结果丹卿居然不愿意。 寒冬大雪的天,丹卿面前一盆炭火,怀里一只啁啁,哪儿愿意上户外挨冻? 他手都懒得伸出来,直接用眼神对他说: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段冽气得半晌没说话。 他早换好衣服,怀里还抱着给丹卿穿的大氅。 再三忍让,段冽用脚踢了踢丹卿身下的美人榻:“再给你一次机会,去不去?” 丹卿烦死段冽了,他直接翻过身,脸朝内,用背影面对他。 “行,你不去,我自己去!”段冽扔下大氅,气鼓鼓走出内室,他用力拂开帘子,故意发出很大动静。 丹卿巴不得段冽别吵他,他怕冷,都想冬眠了。 空气恢复安静,丹卿困意渐浓,正欲睡去,一双冰凉的手忽然扯开他绒毯,然后丹卿被胡乱裹上大氅,那人动作蛮横,差点没把丹卿给憋死。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等丹卿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段冽暴力扛出营帐。 冷风扑面而来,丹卿倒吸一口凉气,用拳头猛砸段冽的背。 段冽轻笑,他低沉嗓音回荡在雪天,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谁让你敬酒不吃非吃罚酒,活该!” 正说着,迎面有士兵巡逻而来,丹卿自觉丢脸,顾不得跟段冽作对,他忙用大氅盖住脑袋。 士兵们异口同声:“参见肃王殿下。” 段冽端着架子回道:“不必多礼。” 双方逐渐拉开距离。 离得远了,几个巡逻卫突然窃窃私语:“就说肃王惧内吧!你们看到没有,出趟门都不让小哑巴自己走路的。” “殿下平常看着挺厉害,没想到关上门,在家里竟如此雄风不振!哼,我王老二错看他了!” “我张三也错看他了……” 都怪雪天如此静寂,才能让段冽丹卿听到原本不该听到的话。 段冽抽了抽嘴角,淡淡对丹卿道:“你不是拼命挣扎么?下来自己走。” 丹卿立即攥紧段冽披风,传递出誓死都不下来的决心。 段冽:…… 段冽自讨苦吃,竟扛了个耍赖的累赘。 第53章 不过是一粒解药罢了, 为何非要用这般暧昧的语气?丹卿觉得,段冽就是在故意捉弄他。 瞪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丹卿一双雾濛濛的眼, 盛满潋滟水波。他的眼神,像一丝丝的花蕊,缠绵、黏稠, 实在很难寻出里面的威慑之意。 段冽情不自禁地, 用指腹压了压丹卿唇珠, 嗓音愈发喑哑:“咽下去。” 丹卿犯不着同自己作对。 他苦着脸, 把涩涩的丹丸吞入腹中。 “苦吗?” 丹卿懒得搭理他。 段冽轻笑,他忽然捧住丹卿双颊,俯首低声道:“那我合该与你同甘共苦。” 说着,再度吻住丹卿被亲得胭红的唇。 丹卿本是要推开段冽, 他有点儿疼了,嘴唇疼,舌尖也痛。 可目目相触的刹那,丹卿仿佛透过段冽含笑的眼,触及到他向他敞开的纯洁灵魂。 尽管被伤害、被背叛,尽管段冽觉得他满口谎言、不值得信任。 尽管他是那样的矛盾, 但段冽居然还是喜欢他。 意识到这点, 丹卿眼睫忽然有些湿润。 其实, 他也喜欢他的。 丹卿无法再自欺欺人, 亦无法再用愧疚抱歉, 来掩盖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当初, 得知段冽并非他的渡劫对象时,丹卿心里尚存几分底气。 他明白,他或许喜欢段冽。但他对他的喜欢, 可能还停留在萌芽初期。 丹卿甚至不能分清,他对段冽的心意,与对云崇仙人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区别。 服用陨思丹期间,丹卿以为他再听不见凡间的声音。 但段冽对他的爱,段冽对他的恨,以及段冽的种种悲欢怒哀,都像最丰盛的营养液,催促他心脏里的那颗绿芽生长。 渐渐地,绿芽舒展开来,它有了主躯干,生长出枝叶,开始拥有自己的思想。 它是段冽种的。 所以它想时刻看到他、跟随他。 丹卿也很害怕。 他一直不愿深入思考,甚至选择这样糊里糊涂的过日子,全因他明白,他与段冽不同。 丹卿想着,万事别分得太清楚,别辨得太明白。这样离开时,还能留有最后的体面与退路。 毕竟披着楚之钦皮囊的丹卿,终将在凡间消失。 段冽也会消失,他不仅是在凡间消失,而是真正的消弭于天地间,再也找不回来。 段冽吻着吻着,意乱情迷之际,忽然吻到一片湿意。 他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停下动作,胡乱给丹卿擦泪痕:“你这是欢喜哭的?还是悲伤哭的?”顿了顿,故意调侃道,“还是疼哭的?” 丹卿垂低头,半晌没吱声。 最后,他红唇半掀,声音沙沙哑哑的,可见被吻得伤了嗓子:“你不是说出来看雪的吗?” 段冽轻咳两声,似有些心虚。 替丹卿系好松垮的大氅,段冽嘴角含着笑:“好,那就看雪吧。” 漠北的雪不比中原婉约,放眼望去,到处铺满雪白,是非常震撼的美。比起九重天的种种盛景,竟毫不逊色。 丹卿看得很认真。 段冽却总是忍不住看丹卿侧脸,他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像在破庙时,他意外从山中采摘的红海棠果儿。 又开始徐徐落雪了,段冽牵起丹卿,并肩离开。 他们走在松软雪地,每行一步,都留下两双脚印。 走到很远,丹卿忽然驻足回首。 雪地里,他与段冽的脚印长长一串,特别清晰,还没有被新雪覆盖。 察觉到丹卿的眷念不舍,段冽道:“若有机会,以后我们再来。” 段冽不是在说假话,却也没有很当真。 他与段璧的君子协议,目前已完成驱逐契族一项。 待收复两座失地,段冽便会依言放弃王爷之位,承受该承担的罪责,贬为一介庶民。 到那时,他会带着丹卿游走在山水间,只要他们在一起,哪儿不是洞天福地?又何须千里迢迢远赴漠北。 丹卿也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因为不可能再成真。 但他还是笑着颔首,用认真的语气道:“好。” 丹卿的温柔乖巧,让段冽颇有些受宠若惊。 段冽不擅言辞,也不乐意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 反正只要“楚之钦”留在他身边,不再朝三暮四、心念摇摆,他会对他好,一辈子的好。 五日后,营地兵马分批陆续撤离完毕,段冽也带着丹卿,正式启程。 林行留了下来,与他们同行。 自那日看雪归来,丹卿便重新戴好人.皮.面.具,继续伪装口不能言的小哑巴。 路途之中,丹卿仍与段冽共骑一匹马。 每天,王爷不是欺负小哑巴,就是在欺负小哑巴的路上。 林行缀在后头,看得脑袋直摇。 这哪儿是欺负?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秀恩爱。 因为心里有事,林行话很少。 他总是远远缀在段冽丹卿身后,并不上前打扰他们。 林行是西雍人,西雍是他的家、是他的根。 他早知,封珏公子不喜肃王。 封珏公子想要的,肃王当真不懂么?不,他只是不认可。所以肃王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为西雍创造美好未来。 对封珏公子而言,既然肃王不能为他的宏图大业作贡献,他又何必忍让他、听从他? 谢映这枚棋子,终究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林行已将这些事写在密信,传回西雍,可他莫名有些害怕,害怕下一封密信的到来…… ** 收到漠北来信时,西雍正临近春节。 城楼之上,男人凭栏眺望山河,眼底含着浅浅笑意。 男人很年轻,眉眼狭长,挺鼻薄唇。他相貌谈不上俊美,却富有特色。 比起老凉王富态的身形,段封珏这个做儿子的,显然瘦削很多。 灰袍幕僚隐在檐下黑暗里,声音阴沉:“或许肃王只是不喜欢谢映这款,郡王可换个人再试试。” 段封珏摇头:“没这个必要,直接执行第二个计划即可。” 幕僚蹙眉:“林行与段冽相处多年,他岂能下得去手?况且肃王为人谨慎,他也不一定完全信任林行。” 月明星稀,想来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段封珏仰望天穹,笑容轻松:“阿肆,你可知为何我脑袋空空,文不成武不就,父亲仍放心把西雍交付在我手中?” 幕僚顿了顿:“因为您是凉王唯一的子嗣,是西雍唯一的希望。” 段封珏似乎听到什么笑话,笑得弯了腰。他捂着肚子缓解片刻,细长的眼里,陡然划过一缕亮色:“不,因为我懂人心,最懂段冽的心。” 取出袖中盒子,段封珏递给幕僚,面含春风道:“派人秘密交给林行,告诉他,他老爹老娘和弟妹,正等着他回来过节呢!” 幕僚拱手称是,他捧着盒子转身,很快消失在墨色之中。 夜风裹着料峭寒意,吹起层叠衣袂。 段封珏负手立在长廊,缓缓闭上眼。 这样的夜晚,段封珏忽然想起,幼时阿爹时常训斥他,他说:“阿珏,为父跟你讲过多少次,段冽或许可以成为西雍的一柄锋利宝剑。你为何处处嫉妒他、排斥他?他越出众,越能发挥出更大价值。日后,你莫再刁难欺负他了。” 段封珏那会儿还小,发育又晚,身高只到段冽肩膀,瘦弱得像只竹竿儿。 小小的孩子嘴角噙着笑,认真望着父亲道:“爹爹总说段冽身世凄惨,爹不疼娘不爱,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像从没啃过肉的流浪狗。但凡别人施舍点善意,他便恨不得把全身骨肉都剔下来,双手捧着,赠送给对方。” 老凉王颔首:“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只可惜……” 小段封珏歪着脑袋,天真又残忍道:“爹爹,可段冽他并不是一条狗啊!他是活生生的人。所以怎能用狗的方式驯化他?咱们得用人的方法。” 老凉王好笑,没怎么当真的语气:“阿珏有何高见啊?” 小段封珏眨眨眼:“就是像我这样呀!爹爹对段冽的好,不过是予以温暖爱护,予以关怀栽培。这些说重则重,说轻也轻。但加上一个对他嫉妒羡慕恨的我,效果就不一样了。我越恨段冽比我优秀,越妒忌他夺走爹爹宠爱,越羡慕他散发的才华光芒。他便能时时记着,他段冽得到的温暖,都是从我段封珏手上夺去的,他能有今日成就,都是我段封珏的施舍。他往后得到的越多,享受的越多,越忘不掉这点。他会一直忍让我帮助我,就像怎么飞也飞不远的风筝,我拽拽丝线,他就马上飞回来啦。” 段封珏还记得,他父亲当时看着他的表情,是那样的震惊喜悦。 事情诚如幼时的段封珏所料。 这些年,无论段冽飞得再高、再远,他的魂,始终系在他手指上。 西雍能有今日,多亏有他段冽! 是他出谋划策,是他在京城周旋遮掩,才给西雍足够喘息的时间,然后在暗地里,一步步发展壮大。 甚至在短短几年间,拥有与朝廷可战之力。 可惜啊。 段冽总是如此天真。 他爹说他不爱权势,不执着于夺回皇位,只想让西雍百姓过上富足平安的日子,他怎么就信了呢? 傻瓜!从头至尾,他都只是在像养蛊一样培养你欺骗你啊! 夜色低迷。 段封珏勾了勾唇,他望向远处,仿佛在与段冽隔空对话:“人人都道你聪慧冷硬,实则你最愚笨柔软。你明明有很多脱离命运的机会,可我还没扯动手中丝线,你便自己飞回来了。既然你放不下西雍这点温暖,为何不干脆与我并肩同行?偏偏你毫不贪慕权势地位,又有自己的那点欲望与执念。所以段冽啊段冽,世间岂有双全法?既然这是你无法逃避的宿命,那便用你毕生的荣誉名望,用你生命最后的光与热,来成全我与西雍吧!” 第54章 威仁帝在位时, 朝廷内忧外患,局势动荡。 定、衢两座城郭,不幸被周边彧国占领。时至今日, 仍未收复成功。 定城与衢城毗邻,若要取衢城,必先拿下定城。 春节后, 段冽带着丹卿, 秘密来到雁门, 于城北客栈落脚。 经过小半月实地考察, 段冽制定出一项大胆且冒险的计划。 在朝廷大部队抵达雁门前,段冽决定率三十余人的轻骑军,夜袭定城,擒住将领莫少北, 打定城一个措手不及。 轻骑军人数虽少,却个个武艺高强,擅迂回包抄。 这晚,数十道黑影如同夜蝙蝠般,在段冽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攀至城墙。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绞杀值守士兵, 一路向定城深处前行。 莫少北住处防守严密, 似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没人知道, 段冽是如何在固若金汤中杀出重围。 但当敌军将领莫少北于睡梦中惊醒时, 才发现, 他的脖颈, 早已被一柄寒芒毕露的利剑抵住。 定城这场战役,段冽赢得毫无悬念,且未废一兵一卒。 衢城却没办法再故技重施, 因为彧国已高度警觉。 朝廷欲扫前耻,只剩硬碰硬强攻这条最后的路。 春三月,万物复苏。 驻扎营地里,丹卿举着小钳子,慢悠悠地往小炉子里添炭。 丹卿正在给段冽煮面。 段冽太忙了,经常忙到饭菜冷却,都顾不上吃半口。 长期以往,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更何况,他身体还不是铁打的。 于是丹卿捡起遗落的手艺,为段冽烹饪充满爱心的膳食。 阳光普照大地,空气暖融融的。啁啁蹲在绽出绿芽的树下,懒洋洋打着盹儿。 丹卿不时用手揉揉小鹰雕脑袋,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面锅里。 肉汤已经煮沸,雪白面条随气泡翻滚着。 丹卿往里面打了两颗鸡蛋,加了些时令蔬菜。 煮面而已,难度系数并不大。 丹卿单手支着下巴,一举一动,皆显得游刃有余。 最后用筷子搅拌两下,丹卿自信地往里面加了些香料。 然后兴冲冲端起小锅,跑进帐篷里。 内室榻上,段冽半躺着,鞋履未褪,似乎就这么睡着了。 丹卿把面搁在桌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叫醒段冽吃面,还是让他好好睡个饱觉。 蹑手蹑脚走近床榻,丹卿无声叹了口气,他替段冽脱下战靴,动作温柔。 乍暖还寒,容易受凉。叠成豆腐块的被褥,放在床榻内侧,丹卿够不着。 他只能弯腰俯身,双手撑在榻上,越过段冽,努力去捞。 指尖正要触及被褥,段冽的身体猛然一阵剧颤,他似做噩梦般打了个寒噤,然后睁开略微猩红的眼睛。 他双眸陡然生出两簇火焰,又盛满茫然。两种神态,极具违和感。 丹卿有被吓到,忙问:“你怎么了?” 段冽反应略显迟钝,他目光徐徐落在丹卿脸上。等待片刻,仿佛才认出他。 “好像梦见不太好的事情。”段冽捏了捏眉心,嗓音喑哑,“具体是什么,却记不清了。” 丹卿松了口气,他轻拍段冽手臂,很老道地安慰他:“哦,梦都是反的。” 段冽被逗得轻笑出声,下意识就想抱住他:“没关系,就算是正的,我这不还有你么。” 丹卿拍掉段冽搂过来的手,嗔他一眼,示意他别动手动脚:“我给你煮了面,还热乎着,快过来吃吧。” 段冽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你煮的面?你在哪儿煮的面?” 丹卿眉梢微扬,得意洋洋道:“我用小炉子小锅子煮的,面很香,这次味道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段冽默默看这位小公子半晌,事实上,他很好奇,丹卿的自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到底是丹卿的一番心意,段冽不好辜负。 他忐忑坐在桌前,目光追随这抹纤瘦的浅青色身影移动,竟挪不开眼。 丹卿把面条装在碗里,上面堆满荷包蛋与青菜,看着颇为爽口,亦闻不出什么古怪味道。 段冽咽了咽口水,有被丹卿的淡然自如糊弄住。 或许是丹卿太优雅太招人喜欢了,段冽觉得,他做的面条,也该同他这般招他爱不释手。 举起竹筷,段冽很给丹卿面子,他直接挑起满满一筷,送入口中。 然而段冽的动作,突然有片刻微滞。随即,他面不改色地咀嚼吞咽,一气呵成。 “好吃。” 丹卿眼睛熠熠生辉:“是吧?我就知道,煮碗面而已,定然不难。” 段冽努力笑得自然,继续埋首吃面。 丹卿略兴奋:“这碗面都是你的功劳,多亏你传授我烹饪经验,谢谢你啊!” 段冽:…… 吃完面,漱了漱口,段冽又要召集将领继续探讨策略。 本来他抽空回营帐,是想同丹卿亲近亲近,可他唇齿间的那股怪味儿,似乎还未完全驱散。 最后段冽克制地揉了揉丹卿脑袋,离去前,他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丹卿被他笑得云里雾里。 段冽眉眼像是化雪的潺潺溪河,他目不转睛看着丹卿,低低道:“我想说,你做的面条,是真的挺好吃的。” 丹卿信以为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丹卿也很舍不得段冽又去辛苦操劳,便轻轻捉住他袖摆,眼里浸满信任:“那我明天再给你做多点。” 段冽:…… 营地的将士们明显察觉,这位素来脾气古怪的肃王,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变样了。 譬如他不再眉头紧锁,譬如他对他们提出的废物建议,不再嗤之以鼻,而是以鼓励安抚为主。 那态度,简直如春风化雨般,温和得不得了。 偶尔,肃王还会出神。 然后微微勾起漂亮的唇角。 因为他笑得过于柔和,反而显得无比诡谲可怖。 将士们如临大敌,此后干活做事更加卖力,生怕肃王的温柔,只是疾风暴雨到来前的征兆。 对于大威朝来说,被彧国占领的衢城,是块极难啃的硬骨头。 攻城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双方在四十多天里,三度试探交手,都未决出最后的胜负。 段冽早已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毕竟定力耐力,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 这些天,丹卿发现,段冽陷入梦魇的频率,明显增多。 他煮了几次安神汤,初期倒是有些效用,后面就再没什么效果。 凌晨,段冽再度惊醒,他呆呆望着头顶,被魇住的时间似乎也长了些。 丹卿随之醒来,他双眼还迷蒙惺忪着,双手已惯性替段冽擦汗,然后轻轻抱住他。 “我好像,又做了噩梦。” “还是不记得吗?”丹卿拉着段冽坐起来,指腹搭在他手腕,语气慎重,“我再给你把把脉。” 段冽慵懒无力地靠在床榻。 他涣散眸光逐渐聚焦,然后定定落在丹卿脸上。 光线昏暗,他五官轮廓半隐于夜色,透着某种难以令人抵抗的吸引力。 段冽情不自禁靠过去,想吻他饱满的唇。 丹卿气得瞪圆眼睛:“我在给你诊脉。” 段冽像是在耍赖,吊儿郎当没个正经道:“你诊你的,我亲我的,各司其职,互不相干。” 丹卿唇中溢出一声短促冷笑,看都懒得再看他。 段冽可怜兮兮地抿抿嘴。 他胸口莫名有些烦躁,好像只有亲亲丹卿,转移下注意力,才能得以排解。 不过生气的丹卿,段冽实在惹不起。 丹卿眉头紧蹙,他细细搭着段冽的脉,再三摸索。 结果还是同先前几次一样,说异样确实没有,但脉象与正常脉象,也存在些微区别。 “你把你最近吃过的食物,用过的膏药丹丸,都列个详细单子给我。” 段冽反握住丹卿的手,把人搂进怀里,懒懒散散道:“上次不都说了吗?” 丹卿很认真:“上次你给的并不详尽,这次要事无巨细。” 段冽把玩着他一绺墨发,忽然坏笑出声:“哦,那我一天亲你几次,拉你几次手,是不是也都要写得清清楚楚啊?” 丹卿恼了火。 他正要发作,段冽已经及时觉悟,他乖觉地举起双手:“明白,理解,没有异议。” 丹卿还想说什么,营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叫:“殿下,不出您所料,彧国的人终于憋不住偷偷行动了。” 段冽眼底猛地划过两簇亮色。 当即下榻更衣,段冽难掩激动,离去之前,他笑着对丹卿道:“待在这里别动,乖乖等我。等这场战役结束,你以后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第55章 槐花盛放的季节, 段冽率领的大威军告捷,成功从彧国手中夺回衢城。 至此,被敌国强占百年的定、衢两城回归大威怀抱。 段冽率兵入城那日, 被奴役百年之久的百姓自发相迎。 他们把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无数百姓哭着笑着,欢欣着、雀跃着。还把采摘的鲜花, 纷纷抛向为首的段冽, 以及那些可爱英勇的将士们。 整片晴朗天空, 响彻高亢激昂的叫喊声, 经久不息。 “肃王威武!大威军威武!肃王威武!大威军威武,肃王威武……” 段冽驱逐契族,并先后收复定、衢两座城郭的荣耀,使之声名空前鼎盛。 四海百姓, 无不尊崇感激这位肃王殿下。 但凡提及段冽,人们的眼睛瞬间点亮。 他们侃侃而谈,毫不吝啬用各种言辞,来称赞溢美这位神勇无双的肃王殿下。 战争结束,诸般善后工作,徐徐展开。 段冽带着丹卿等人, 搬进衢城。 他们暂住的, 是彧国太守在此建造的府邸。 春暖花开, 段冽坐在书案前, 隐约能嗅到淡淡花香。 丹卿清早从花园里剪了几枝芍药月季, 斜插在墙角雪白的瓷瓶里。 段冽视线微抬, 像是在看那些粉粉娇娇的花,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他粗糙的右手掌心,转动着小小一盒药膏。 这是西雍常用的止血生肌膏, 西雍将士,几乎人人皆有。 数月前,林行交给他几盒。 段冽一直都在用。 月前,丹卿初次检查他药品时,这盒止血生肌膏便经了他手。 并没发现什么问题。 思绪飞远之际,檐下传来轻浅脚步声。 丹卿端着几碟菜肴,沿窗而来。 他手里捧的,都是当地有名特色菜。譬如黄芪煨羊肉、酱梅肉荷叶饼,还有半炉鸡等。 段冽不动声色地把药盒收入袖中,起身,与丹卿面对面用膳。 美食在前,丹卿吃得津津有味,他一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难得的是,今儿段冽也分外安静。 待吃饱喝足,丹卿心满意足地落箸,望向段冽:“你给我列的食物单子,还有最近用药,我都细细核对检查过,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你还有遗漏的药品需要补充吗?” 段冽蹙眉,似乎又开始走神。 丹卿等待片刻,然后在段冽眼前晃了晃手,好笑道:“你在想什么?怎么魂不守舍的。” 段冽目光落在丹卿脸上,回以一笑:“在想你刚刚提的问题。” 丹卿最近心情不错,加之段冽脉象并无大问题,他便松口道:“算了,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等衢城的事处理完,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往常鲜少在人间走动,五湖四海的许多稀奇药物或病症,我都不太了解。过几日,我们去找民间大夫,让他再为你诊诊脉。” 段冽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晌午天儿热。丹卿陪段冽喝了杯茶,便回房间歇息。 四下静寂,段冽重新拿出那盒药膏,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眉心拧起。 若是药膏里有毒,想必瞒不过丹卿的眼睛。所以,它里面的猫腻,是什么? 其实这些日子,段冽身体倒没有旁的不适,只是情绪不稳定,入睡便做噩梦,偏偏又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他与林行虽相处多年,但林行是西雍人,在他与段封珏之间,他选择段封珏并不奇怪。 假如药膏当真有问题,段封珏究竟想要做什么? 段冽苦思冥想,始终无法寻找出正确答案。 他的命?亦或是,他们想控制他? 段冽忽地扯扯唇,一个人,如何才能控制住另个人? 这世上应该并无这样的邪术。 而且,段冽不信,有谁能够掌控他的心与意志。 下午,段冽召林行过来谈话。 绚烂阳光里,段冽坐在翘脚凉亭下,似在闭目养神。 林行垂着头,沿小径疾走。 将至凉亭,林行抬眸望去。葳蕤草木后,隐约可见那抹熟悉的玄色。 林行怔了怔,脚步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陡然闪现出许多画面。 被帝王召回京城的那一年,肃王还是个青葱少年。他眼里藏着不加掩饰的恨,以及年少的意气。 林行那会儿比段冽大不了多少,他听从封珏公子吩咐,与暗卫们从西雍到长安,跟随在肃王身边。明面看似保护,实则更像监视。 这六七年来,大多时候,林行都伴随肃王身侧。肃王从不当他是暗卫、是仆从,他待他更似朋友。 但他林行,从来都不配做肃王的朋友。 西雍才是他的家。 封珏公子,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默默在心里告诫自己,林行闭眼酝酿片刻,终是拔步向前,来到段冽身旁。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段冽睁开漆黑的眸,他没看林行,只淡淡道,“我与段璧的君子协议已完成,待此事了却,我与西雍,与大威朝廷,再没任何关系。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让你转告给段封珏。” “殿下,您可以亲自同封珏公子说,”林行忍住难堪,低声道,“封珏公子上午已经抵达衢城,稍作休整,就会来到这里。” 短暂的意外之后,段冽唇中蓦地溢出一声轻笑。 林行埋低脑袋,臊得脸颊通红。他能听出,肃王语气里的讥诮。 段冽斜睨了眼林行,扯扯唇角,不咸不淡的口吻:“行,那便让他来见我。” 夕阳橙红,洒在段冽散漫却自负的脸上。他深邃眸子里,仿佛含着几缕嘲弄。 却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段封珏。 林行动了动唇,眼神悲哀。 此时此刻,他不知肃王若远走高飞,是否还能飞得出这座城。 但封珏公子所言不虚,肃王并不会走。 哪怕他明知他们可能对他不利,他依然没有防备。 除了肃王骄傲到骨子里的性格,剩下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大抵是他对西雍、对老凉王的感情。 在肃王心底,他从没把封珏公子当作过敌人。 哪怕封珏公子从小到大,一次次地捉弄他、欺辱他。 有时候,林行会想,值得么? 老凉王的那些付出,真的值得肃王殿下不遗余力的回报吗?迄今为止,肃王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随便换个人,大概都很难做到这步。 或许,这也正是封珏公子有恃无恐的原因! 太阳西斜,厢房榻上,丹卿仍睡得香甜。 半时辰前,丹卿醒来过一次。 许是春季容易犯困,丹卿辗转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竟又睡了过去。 寂静中,似乎有人推门而入,随即关门落锁。 那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丹卿听到动静,挣扎片刻,终于睁开惺忪的眼。 原来是段冽。 拥被起身,丹卿懒懒望向窗外,有些讶异道:“怎么都近黄昏了?” 许是睡过头,丹卿脑袋昏沉,一点儿都不清醒。 段冽面上没什么表情,一进门,他便匆匆打开衣柜,给丹卿打包衣物。 “我们要走了么?”丹卿满脸疑惑,他趿拉着拖鞋起身,小尾巴般跟在段冽身后。 段冽一回眸,便看见这位月白睡袍的小公子。 他墨发睡得凌乱,几根睫毛也翘了起来,显得呆呆的,特别可爱。 若非时机不合适,段冽真想俯首亲亲他。 “是你先走。”把包袱和啁啁塞到丹卿怀里,段冽牵住丹卿,快步走到博古架旁。 伸手握住小小的麒麟雕刻品,段冽驱使它,左右分别转动三五次。 然后,嵌在墙壁壁面的一扇暗门,陡然朝两侧开启。 丹卿看得目瞪口呆。 段冽笑道:“我当日杀进府邸时,就发现了这条暗道,所以安排你住进这间房。” 丹卿意识瞬间清醒,他抓住段冽衣袖,神色肃穆:“你是不是有危险?” “算不上危险,是段封珏来了,我想让你先走。” “既然如此,那我与你一起。”丹卿望着段冽,眼也不眨,语气笃定,“你不同意,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段冽摁了摁眉心,不知该喜悦还是该烦恼。 他知“楚之钦”素来聪慧,有些事根本瞒不住,索性坦诚道:“阿钦,你听我说,这条暗道直通关西街,那儿有家名叫来瑞的客栈,你在里面等我。等我处理完事情,定然去找你。” 丹卿固执地仰着下巴,定定凝视他:“我们不可以一起走么?” 段冽摇了摇头。 他与丹卿同行,能不能平安离开衢城,尚且是个问题。 再者,他与西雍、与段封珏,有着难以言说的纠葛与宿命。 无论段封珏心底憋着什么主意,段冽都没办法决绝转身。 面对段封珏,段冽似乎已经习惯忍让、包容。 段封珏对他的恶意,并非没有缘由。 或许他的存在,夺走了本该属于段封珏的很多东西。甚至于老凉王的死,被段封珏算在他头上,也不是毫无逻辑。 当年,如果小段冽死在前去西雍的路上,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不会发生。 都怪少年段冽年轻不知藏拙,以为凭自己一手之力,便能扭转乾坤。 结果呢?西雍百姓非但没能安居乐业,反倒让帝王注意到西雍,进而生出杀心,间接害老凉王与将士们战死沙场。 那一条条英魂,都是段冽背在自己身上的债。 所以段冽比任何人都希望,西雍好,段封珏也好。 思绪复杂,段冽在心中默默叹了声气。 第56章 自西雍回京, 段冽与段封珏,再没见面。 六七载的光阴,把曾经的两个少年, 都变了模样。 时至黄昏,段冽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步入花厅。 厅堂窗下, 负手而立的瘦削男子听闻脚步声, 蓦然回首。 满目霞晕里, 高大挺拔的男子跨入门槛, 仿若踏光而来。 明明灭灭的暗影褪去,那人深邃的五官轮廓,终于清晰显现在明亮处。 望着那个英俊出尘的男人,段封珏扯了扯左唇角。 数年不见, 段冽果然没有长残,还是跟以前一样出类拔萃。 段封珏打量段冽时,段冽也在默默审视他。 这人少年时期总是阴沉沉的,惯爱歪着左唇角笑。看人尤其看他时,眉梢吊得老高,像只嫉妒成狂的黄鼠狼。 直到现在, 段封珏的微表情都一如既往, 没有丝毫改变。 “你来这里做什么。”段冽开门见山问。 段封珏神态随意, 毫无身为客人的自觉。他走到桌案旁, 从盘里拿出颗炒花生, 慢条斯理地剥开壳儿, 把花生米喂进嘴里。 “来拜托你帮西雍完成最后一件事。”段封珏笑吟吟道。 段冽面无表情看着他。 段封珏吃完花生米,拍了拍手,如老友重逢般, 熟络地问:“段冽,我之前听说你喜欢了个男人,长得跟谢映有两分相似。我原本还打算你能跟谢映好,这样也方便我日后做事嘛!不过现在倒是不需要了,因为你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优秀厉害百倍。” 霞光渐暗,段冽望着段封珏,神色始终平淡。 仿佛无论段封珏说什么,都不能激起他胸中的怒意。 段封珏轻笑转身,他撩起袖摆,优雅地点燃香薰与蜡烛。 火光驱逐墨色,香烟如云般缭绕散开。 段封珏收起笑脸,他背对着段冽,不咸不淡道:“真好啊!你能驱逐契族,并先后夺回定衢两城,真是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段冽,被天下百姓尊为神明的感觉如何?一定很不错吧!我从西雍沿路来衢城,遇到了很多人。上至官僚富绅,下至平头百姓,无不对你敬仰推崇。就连大街小巷的流浪乞儿,都知道你名字,他们口里还喊着什么‘战神降世,佑我威朝’,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说到这里,段封珏仰头大笑起来。 他五官生得本就不大气,眉眼细长,唇很薄,颧骨有些高。 此时此刻,段封珏笑得歇斯底里,眼泪都已笑出来,像是走火入魔。 似乎笑够了,段封珏用袖摆擦掉眼角泪痕,他吸了吸鼻子,正要说话,不知想到什么,又捂住肚子笑了半晌。等稳定情绪,段封珏这才冲段冽摆摆手:“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在想,若我爹九泉得知你今日成就,恐怕也得笑得肚子痛吧!哈哈哈!” 段冽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丝烦躁。 他把袖中药膏掷在桌案,冷声道:“段封珏,我不知你又在玩什么把戏,但我不可能像个傀儡,任你差遣。欠西雍的,欠老凉王的,我如今都已还清。从今往后,我与西雍,与你,两不相欠。” “真的还清了吗?真的两不相欠了吗?”段封珏似乎又想疯狂大笑,但他努力忍着,所以声音显得尤其古怪,“可是,你根本不欠西雍什么啊!” 看着段冽无语又莫名的模样,段封珏再度捧腹大笑,他边笑,边指着段冽的脸,右手用力拍打桌案。 静静注视段封珏耍疯,段冽眉头紧蹙,耐心逐渐消失殆尽。 不知为何,他今天似乎有些奇怪,情绪起伏比往常大。 察觉不对劲,段冽正欲转身离开,段封珏骤然止住笑,他在他身后,幽幽开口道:“段冽,你知道吧?皇位本该属于我父亲,是段询不折手段,抢走了它。所以,你凭什么以为,我爹会把仇人的子嗣,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呢?” 终是忍无可忍,段冽猛地回过头,厉声警告道:“段封珏,他是你父亲,你发疯也该有底限。” 段封珏这次笑不出来了,他怜悯地望着这个男人,由衷替他感到悲哀。 到这时,他还在替害他最惨的罪魁祸首说话。 段冽的人生,是有多可悲多可笑啊! 他生在皇室,却活得不如一条狗。亲爹眼里只有权势,亲娘对他没有丁点关爱。他小小年纪被驱逐到荒凉封地,半路还差点因为宫女内侍的苛待,而命丧黄泉。这世上,唯一对他流露善意的人,是西雍老凉王。 可是,所有汹涌袭向他的恶意,都是真的。 这世间,唯一照亮他的温暖灯火,却是假的! 屋中香雾越来越浓,段冽捂住额角,头莫名绞痛。 许是动怒,他眼瞳泛出点点猩红,看起来有些可怖。 段封珏凉薄地别过眼,平静道:“段冽,这些年,你当真以为我嫉恨讨厌你吗?你错了,没人会排斥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你应该很难想象,从你到西雍的第一天,你就已经成为了我父亲的猎物。你想想,像我爹这种困顿封地、濒临绝路的人,哪怕拽住一根浮萍,都当做救命稻草。只是没想到,他随便拽住的你,居然不是一般的稻草,而是一柄锋利尖锐的宝剑。于是他兴奋地想把你培养成复仇工具,他处处待你好,为你搜罗全西雍最好的先生剑客,骑射御礼样样不落。他希望你能成为他手中的刀,指哪刺哪。但他那套路数不行,像你这样自负骄傲的人,怎会甘心成为别人的刀?你太有主见,你永远都成不了一柄单纯的利器。所以,怎样才能让你无论飞得多远,都飞不出西雍呢?” 窗外黑透了。 段封珏恶劣的笑容,在烛火下,始终挥散不去。 段冽头愈来愈痛,耳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天外传来,带着重重回音。 但落在他耳畔的每个字,却又出奇清晰。 段冽不笨,他学什么,向来一点就透。段封珏的意思,他不可能听不懂?但是,怎么可能? 指甲不知不觉嵌入手心,鲜血一滴滴坠落在地。段冽像是感觉不到痛,指尖甚至触到森森白骨…… 耳旁,段封珏还在说:“一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可怜虫,哪怕从指甲缝里漏出点善意给他,他都将之视作天上星月,紧紧捧着捂着,生怕摔了。” 段封珏说,“缺爱的人总是喜欢犯贱,其实不过是场自己感动自己的笑话罢了。” 段封珏说,“你就该有点自知之明,你的世界既然生来黑暗,凭什么以为还能遇到光亮?” 段封珏说,“认命吧段冽!西雍能有现在,都是你的功劳。就用你生命最后的余热与花火,来为西雍铺一条锦绣之路!也好全了你这场悲剧又荒诞的人生……” 屋中香气缭绕。 段冽如同置身迷雾,他血红着眼,想找条出路。 往前,段冽忽然看到母亲,她半吊在空中,像挂在树梢的断线风筝。她眼底满满都是恨意,凄厉痛恨道:“都怪你,都怪你和他,是你们毁了我一生!你们赔我的一生。” 段冽仓惶后退,看见段询坐在龙椅,他满脸不耐,神情漠然又冷酷:“得了这种病,还不赶快给朕赶出宫去?贱人留下的种,就是不干不净,死了才好。” 他向左逃,老凉王突然出现,他眉目慈祥地牵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却陡然揭下面具,露出恶鬼般的白骨骷髅,然后伸出利爪直取他心脏。 段冽头痛欲裂,他捂着脑袋,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转。 一张张充满恶意的脸,将他四面包围。他们不停地控诉、叱骂。 他们说:认命吧段冽!你生来就不配拥有爱!没有人爱你啊,你这只可怜虫…… 段冽无处可逃,他咆哮着,怒吼着。 他眼瞳彻底沦为猩红,红得仿佛能滴出鲜血。 望着疯疯癫癫的玄衣男子,段封珏后退数步,他面无表情拍了拍手,屋顶突然降下一个铁笼子。 它精准将玄衣男子囚在其中。 香薰燃着,段冽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死死抓住囚笼铁柱,神经兮兮地望着周围,面色时而惊恐、时而恼怒,还不时落泪哭喊。 那绝望悲痛至极的模样,让人不忍侧目。 “不愧是蛊罂魔花!”段封珏收回视线,他扯了扯唇角,嗤笑道,“居然能让段冽这么个意志坚定的人,都沦陷在阿鼻地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过也幸亏对象是段冽,他看似冷硬坚强,却善良又软弱,说到底,他只是个被俗世情感所困的可怜人罢了。” 幕僚不知何时出现,他站在段封珏身后,担忧道:“郡王,刚收到消息,献花的人突然从西雍消失了。” 段封珏眉梢微挑,似是愤怒,但很快,他冷笑道:“跑了就跑了,咱们手里的够用就行。今晚你们给肃王熏染整夜,第二天上午,把他拉到衢城最繁华的街道,让全城百姓好生看看,他们视作神明的战神殿下,究竟被大威昏庸朝廷,残害成了怎般凄惨模样。” 幕僚拱手称是。 段封珏冷眼望着囚笼里的段冽,然后转身面向窗外,他做作地以袖擦泪,轻微哽咽道:“段询当年不仁,篡夺皇位,谋害无数忠良。有其父必有其子,二皇子段璧心胸狭隘,容不得战神出世夺他光芒。遂以剧毒摧残肃王,使其状若癫狂。这样卑劣不义的朝廷,早已腐朽不堪。但凡英勇贤能之士,俱该举起手中旗帜,为铁骨铮铮的肃王,为功勋显赫的这位大英雄,讨回一个公道。” …… 第57章 日头升高, 地面洒满斑驳树影。 丹卿藏身在茂密灌木后,时刻留意府邸动静。 两个小厮守在门口,约莫一个时辰过去, 始终无人进出。 这座前彧国太守的府邸,在段冽率军夺回衢城后,已然成为他们暂时的落脚点。 就在昨天, 相关朝廷官员还频繁出入此地, 与段冽商议诸般公事, 哪有如今这么沉寂。 一定是出事了。 丹卿悬在嗓子眼儿的心, 倏地往下沉坠。 就在这时,一个暗卫模样的人走出来,他站在门口张望片刻,同守门小厮讲了几句话。 转身进去时, 暗卫似有所觉,往丹卿方向冷冷扫了两眼。 他本欲过来探个究竟,身后似乎有人叫住他。他迟疑两息,终是折身走回府邸。 形势不容丹卿再逗留,望了眼这座气氛诡谲的府邸,丹卿抿抿唇, 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一路快跑出深巷, 丹卿疾步而行, 直至走到广阔大街, 他这才警惕地往后望了眼。 见没有人跟着, 丹卿稍微放慢速度。 街道人烟稀少。 比往日冷清太多。 丹卿没有心思关注这些, 他满脑子都是那座莫名其妙的府邸,以及昨日段冽跟他说的话,他说, 段封珏来衢城了。 西雍封地的郡王段封珏,按照辈分来说,是段冽的堂弟。 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段封珏对段冽,甚至还颇有嫌隙与忌惮。 这些年,段冽全心全意为西雍筹谋,可谓殚精竭虑。 他万事以西雍为先,就连被囚死牢,亦没有出卖西雍,而是选择独自承担罪行。 丹卿不懂,为何段封珏不喜这样的段冽。他为西雍做的,难道还不够多么?他的诚意,难道还不值得被信任么? 这些念头只在丹卿脑海一扫而过,便彻底消失。 丹卿最关心的是段冽,他担忧他的处境,他害怕段冽如今孤立无援。他苦思冥想着,期望能想出些办法,帮帮段冽。 思绪游离,丹卿魂不守舍向前,途经贩卖杂货的小摊儿时,耳边忽然听到一阵低语交谈声。 丹卿本是不甚在意,可他们谈话的内容,好似提到了段冽。 小木质推车后,糖人老伯坐在板凳上,他摆弄着手里糖人,遥望四周,纳罕道:“今儿街上,怎么到处都看不到几个人,真是稀奇得很。” 旁边的杂货摊主兴致不高,他语气蔫蔫的:“老伯您还不知道吗?大家都去柳巷钟鼓楼那边看热闹去了。” “什么热闹?今天好像不过节啊。” “哪里来的什么节啊!”杂货摊主哀叹连连,神色悲壮道,“哎,您不去看也罢,可怜得很!我刚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见糖人老伯当真不知情,杂货摊主既惋惜又不忿道,“肃王他疯了。” “啊?肃王!帮咱们赶跑那群贼子的肃王?他、他怎么疯了?这、这不可能。”糖人老伯瞪大浑浊的眼,他急得绘到一半的糖人都不管,猛然站起身,语无伦次道,“前、前两天,肃王不、不还走在咱们大街上!那样子,多神采多威风!” 杂货摊主望着糖人老伯,又是一声长叹:“我骗您作甚?您刚说街上人少,那是因为他们都赶去柳巷了,他们和您一样,都不信肃王疯了,非要亲眼看看才肯相信。” 糖人老伯呆呆的,眼圈泛红道:“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突然疯了?我不敢相信。” 杂货摊主嗓音轻浅:“谁又愿意相信呢!据说肃王中了奇毒,那样英武的大将军,就这样被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去的时候,听说肃王刚从府邸跑出来,正在街上到处发疯,嘀咕着谁都听不懂的话。护卫们想把他带走,可他攻击性强,护卫怕伤着他,一直没能顺利近身。现在也不知道……” “你说谁疯了?” 杂货摊主刚说到高.潮,话头陡然被横插进来的男声打断。 那人来势汹汹,瞬间扑到他眼前,把杂货摊主吓了一跳。 拍了拍胸口,待缓和情绪,杂货摊主抬头望去。 面前男子头戴帷帽,脸藏在纱帘里,看不清具体样貌,依稀是个年轻公子。 这位公子声线清泠,语气却生硬。说这句话时,他明显含着怒气,又难掩尾音的恐惧颤栗。 看来又是个不知道肃王已经疯了的人。 杂货老伯望着丹卿,情绪低落:“是肃王,肃王他疯了。” “不可能。”男声回得斩钉截铁,还含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杂货老伯何尝不懂这位公子的心理,大家都一样,大家都不愿意相信。可真相就是真相。 杂货老伯沮丧地摇摇头:“是真的。哎,肃王现在可能还在柳巷,公子你要是真不信,你可以……” 话未说完,便见这位瘦削的小公子像疯了般,拔步就往街头疾奔。 他速度极快。 眨眼就消失在街角。 春末,正午艳阳已有初夏的毒辣。 丹卿奔驰在寂静的街,他心脏狂跳,“噗通噗通”,仿佛都快蹦出来。 将至邻近柳巷的铜锣街时,丹卿忽然听到嘈杂无比的声潮。 嗡隆隆的,皆是人声。 丹卿脚步有瞬间停滞。 然后丹卿跑得比刚才更快,帷帽纱帘随风扑到脸颊,他无暇拂开。 耳畔是越来越剧烈的声潮,丹卿脑海里,却重复放映着杂货老伯的话。 他说:肃王疯了。 怎么可能?! 丹卿绝对不信。 昨日黄昏,他才与段冽分别,当时段冽那么温柔地看着他。他说要他信任他,他还说除非他死,否则就算是爬,也会爬着来见他…… 丹卿鼻尖止不住地泛酸,假的,全是假的。 可是,这里为什么有那么那么多的人。 他们为什么都要聚集在这里? 丹卿还没走进柳巷,堪堪只到铜锣街中间,便望见那片乌泱泱的人群。 衢城百姓把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交头接耳,他们神色悲凉,他们指指点点,他们皆望着柳巷那边的方向,不知在愤慨叱骂什么。 丹卿脑袋仿佛被吵得炸开。 他怔怔望着人潮,双腿一阵虚软,险些踉跄跌倒在地。 一股不好的预感,仿佛盘旋在阴雨天的乌云,把丹卿整个人都笼罩住。 不,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丹卿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段冽,绝对不可能是! 狠狠咬牙,丹卿不知打哪儿又生出股力气,他攥紧双拳,猛地冲向人群。 捂着帷帽,丹卿拼命从缝隙往前挤,他机械般的沙哑嗓音,不断重复:“抱歉,借过,请让一让。” 被丹卿撞到的人骂骂咧咧,却忍着没有动粗。 这样悲怆的场面,所有百姓都堵得慌,没心情招惹是非。 丹卿声音越来越嘶哑。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空洞而茫然的状态。 身处声浪中心,四面八面传来的话,像极细的刀丝,一声声,不断拉扯割裂着丹卿的身与心。 他们说,肃王真惨啊!衣服都破了,眼睛红得吓人,哭哭笑笑的,一会儿凶神恶煞,一会儿抱头认错,真是可怜又可怕。 他们说,老天真是不公,像肃王这样神勇无双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他们还说,什么老天不公,你刚没听见吗?肃王是被朝廷害的,是皇帝和太子害的。你忘记肃王母族被灭的事了吗?他们就是看不得肃王好,他们生怕肃王抢走他们的位置…… 丹卿喉口如被烈火燎烤。 他想大声反驳,不,你们都是在胡说。 一路推攘拥挤,丹卿衣衫凌乱得不像话,头顶佩戴的帷帽亦不知所踪。 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像是卯着一股劲儿,只为证明他们全是在胡言乱语。 段冽才没有疯,他才没有变成你们说的那样!疯的是你们,是这个奇怪的世界。 不知艰难前进多久,丹卿终于挤到前面。 从人群罅隙里,丹卿隐隐约约,看到了那抹模糊的狼狈背影。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从丹卿湿润的眼帘,一闪而过。 尽管那人落魄得不像话,满头长发像疯子般散开,言行举止都癫狂古怪。 但是…… 丹卿眼眶赤红。 他想怒吼、想咆哮,可他张大了唇,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段冽呢? 四周骤然陷入死寂,丹卿再听不到任何嘈杂与声浪,他眼里只看得见那抹孤寂蹒跚的身影。 他的段冽,怎么在受这样的苦? 他那样优秀骄傲的人,怎会像小丑一样,被那么多人围观指点? 他本该鲜衣怒马,肆意地笑着,然后在无数鲜花与掌声中,去拥抱属于他的荣耀与名誉。 在段冽的世界里,不该有同情,也不该有怜悯。 他不需要。 丹卿如同魔障般,痴痴朝段冽追去。 他的样子太疯狂太极端,任何被他碰到撞到的人,都吓得够呛,甚至还有人,主动避开他。 丹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撞到了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眼里,只有段冽单薄无助的样子。 他想着,他得快点追上段冽,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家。 “段冽,段冽……”丹卿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他颤抖的唇不断嚅动着,一声又一声,努力呼唤他的名字。 终于,那抹彷徨的身影戛然止步。 他神经质地转回头,露出苍白脏污的面庞。像是听到什么声音,那双猩红可怖的眼搜寻一圈,然后把视线,定定落在丹卿身上。 第58章 人潮汹涌, 丹卿下意识伸出手,笑着迎接这个面目全非的段冽。 他想告诉段冽,没事了, 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哪怕现在他们还没有家,但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建造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一个温馨美好, 任何风雨阴谋都无法侵袭的家。 阳光炽烈, 大片大片耀眼金芒里, 段冽步履极快。 他离丹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丹卿嘴角笑容不自觉扩大, 他指尖正要触及那截玄色袖摆,段冽却忽地抬起手臂,与丹卿的手擦肩而过。 那短暂瞬间,丹卿只能看清段冽凄厉愤恨的脸。 他恶狠狠瞪着他, 如一头癫狂猛兽,突然伸出利爪,用力钳住丹卿脖颈。 因为用劲过大,加之力的惯性。丹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扑倒在地。 段冽随他摔在地面,手劲丝毫不减。 周遭哗然, 百姓悚然尖叫, 纷纷避让。 一时间, 场面鸡飞狗跳。 丹卿后背直直砸在地面, 比起剧痛的身体, 脖颈无法忽视的那股窒息感, 更为致命。 下意识捉住段冽青筋毕露的手,丹卿已然喘不上来气。他努力瞪大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段冽近在咫尺的脸。 乌泱泱百姓把他们围成圈, 没有谁敢上前制止。 丹卿躺在滚烫地面,面颊涨红,连挣扎的力气,都在一点点消失。 四周被茫茫白色占据,丹卿什么都看不清,他双唇颤抖,试图呼喊段冽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肺部存留的空气愈加微薄,丹卿抽搐着,眼角倏地滑出一滴泪。 段冽不为所动,他紧紧掐着丹卿修长的脖颈,眼瞳猩红、神色悲绝,状若煞神。 男人喑哑至极的嗓音,像是摩擦着粗糙砂砾,从遥远天外传来:“为什么背叛我?密信,月夜,为什么,为什么,背叛……” 口齿不清的词语,从段冽唇中接连溢出。 他眼睛血丝密布,眼眶却蓄满热泪。 他是那么的凶狠,又如此的脆弱。 “背叛,背叛,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段冽头痛欲裂,他想抱住将要炸开的脑袋,却不愿松开禁锢丹卿脖颈的手。 这人是坏人,他和他们俱是坏人。 他们利用他、背叛他、抛弃他,他们恨不能拆分他的血肉骨髓,一口口,喝得点滴都不剩。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爱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伤害他? 或许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他的存在永远惹人生厌,他是不是不值得世上任何一颗真心的对待? 段冽时而凶狠,时而瑟缩。 他神经兮兮地望向周遭,那重重人影,仿佛游走在他黑暗世界里的恶鬼。 昨晚彻夜的恐惧,再度席卷而至。 段冽苍白的唇,发出含糊不清的嗫嚅哽咽声:“错了,呜呜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呜呜……” 人群喧哗,几个护卫急得满头大汗,他们试图拨开人群,来到丹卿段冽身边。 今晨,这群护卫奉命跟在肃王身边,以担心伤害肃王而不敢制止他的借口,行押送肃王游街之实。 但人命是万万不能闹出来的,这对制造舆论十分不利。 护卫们神色慌张,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从人海辟出一条顺畅的路。 见肃王死死掐住的男人都快断气,几个护卫再顾及不得。他们冲上去,蛮横粗暴地把段冽拉起来。 段冽自幼习武,此时神智紊乱,战力更是强大。 护卫们抓手的抓手,扯腿的扯腿,有个护卫见段冽始终不肯松手,气急之下,竟狠狠朝他手腕踹了几脚。 段冽吃痛,像猛兽般低吼了声,双手略微松动。 抓住这个机会,护卫们对他拳打脚踢,总算在慌乱之中,成功制住肃王段冽。 生怕回府邸途中再生事端,护卫们拿出粗绳,绑住段冽手脚,一路严防死守,把人拉扯着往回赶。 围观百姓不忍直视。 他们捂着嘴,眼里闪烁着泪花,却不约而同地,随着段冽狼狈被捆缚的步伐,慢慢跟上去…… 有几个好心人,匆忙把丹卿抬到树下,以免他被踩踏至死。 树荫里,面容清隽的年轻公子面色惨白。他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抽搐颤栗,眼眸虽阖着,眼角泪水却不停渗出来,染湿了鬓发。 中年男人语气惊恐:“他会不会是要死了?他抖得好厉害。” 女人也怕得不行:“找个大夫,快,快去找个大夫。” “这个时候到哪找大夫?给他把衣领扒开,透透气。” “哎呀你会不会扒衣服,走开让我来。” …… 耳畔嗡鸣,喉咙火辣辣的痛,丹卿全身虚软,提不起一丝气力。 就连掀起眼皮,他此时竟都办不到。 其实,被段冽掐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丹卿还能听到周围声音。 他听到段冽泣血般的控诉,他听到那些人打他踹他,他听到巨大的声浪逐渐远去。 段冽被他们带走了。 丹卿好恨!为什么他现在是个一无是处的凡人? 倘若他拥有仙力,在段冽受苦受难的瞬间,他或许会气得失去理智,然后让那些欺辱段冽的罪魁祸首和帮凶,通通烟消云散,彻底湮灭于天道轮回。 段冽有多痛有多难过,他们就活该以百倍以千倍来奉还。 可惜,他只是个没有用的凡人。 又是一阵剧烈抽搐后,丹卿赫然睁开眼睛。 他眸子黑漆漆的,像没有星与月的暗夜苍穹,没有一丝起伏波动。 这副死气沉沉的可怕模样,把正在替丹卿打扇的男人吓得够呛。 男人问:“你没事吧?” 丹卿没有看他,他仿佛一具没有知觉的僵尸,再感受不到阳光雨露以及人性的美好。 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丹卿目不斜视地走出苍翠树下,那单薄背影,萧索又决绝。 大街空落落的,渺无人烟。 仿佛刚刚的嘈杂汹涌,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虚梦。 但丹卿知道,那不是梦。 段冽生病了。 很重的病。 是蛊罂魔花。 当段冽向他走来的那刻,丹卿便已辨明。 他身上的香味,来自于蛊罂魔花。 此花生长在魔域,丹卿不知,人间为何会有这种脏污恶毒的东西。 但去年夏天,丹卿也曾在人间寻到一株天星仙草。 所以,丹卿不敢随便臆测它的来历。 只是这种蛊罂魔花,并没有所谓的解药,一旦被沾染,便很难再摆脱它的控制。 它攀附在人身体里,彻底摧毁神识,激发出人心最恐怖最畏惧最难忘的恶欲。 就连神仙沾染上蛊罂魔花,亦只能靠超强意志力来压制,有的神仙虽然成功克服,道心却遭受了或多或少的损害,再难修复。 凡人不是仙,他们没有修为去抵抗,他们的生命那般短暂,如何能修炼出超脱的心境? 丹卿凛冽黑眸里,忽然闪过几丝绝望。 很快,它们消散无踪,恢复死寂般的幽暗。 在衢城百姓相送下,神志不清的段冽,被护卫带回前彧国太守府邸。 就在这天,肃王被当今朝廷残害的消息,不胫而走。 它们如同长了翅膀般,飞过重重峻岭,飞过汪洋河流,传入大威朝每个人的耳朵里。 夜色幽静,月亮仿佛泛着淡淡的红,无端叫人害怕。 自彧国贼子被赶跑,这些被压迫剥削的大威子民,都得到了解放。 陈阿六就是其中之一。 他烧得一手好菜,原先一直在彧国太守府邸当厨子,每个月领着难以糊口的微末银钱。 陈阿六不想给彧国人做饭,但不做全家都得死,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肃王把彧国贼子从衢城赶跑,暂居这座太守府邸,陈老六便自愿留下,开开心心地掌管后厨,给神勇无敌的肃王殿下做菜吃。 可他还没做几天呢! 哎…… 晚上,陈阿六做完几十人的晚饭后,又专门煲了补身汤,托护卫带给疯疯癫癫的肃王殿下。 那陌生护卫冷冷瞥他一眼,嗤了声,也分不清什么意思。 陈阿六胸腔憋闷得慌。 他匆匆行在夜路里,想赶回家抱抱婆娘孩子,温暖一下拔凉拔凉的心。 往常婆娘都会点盏微弱的灯,等他归家,今日怎么黑咕隆咚的? 陈阿六纳罕地推开门,唤了声“茹娘”,然后摸索着点燃油灯。 火苗升腾的瞬间,屋子被照亮。 陈阿六笑容亦僵硬在嘴角,只见斑驳墙角里,茹娘与两个孩子被绳索捆缚,他们嘴里捂着绢布,不知为何,意识已有些迷糊不清。 而一身寒意的青衣公子,正手持冰冷宝剑,静静凝望着他。 陈阿六吓得冷汗直流,他唰地跪下来,还未来得及磕头求饶,一道清泠漠然的嗓音已然传来:“想个办法,明日将我悄悄带进府邸。” 陈阿六猛地抬头,他脸色苍白,眼神担忧地直往妻儿身上瞟。 青衣公子别开目光,面无表情道:“待我明日成功入府,我会给你他们的解药,以及大笔银钱。你可以带着家人,离开这座是非之地。” 陈阿六全身都在颤抖,他半信半疑。 可妻儿性命掌握在此人手里,他不得不听命于他。 其实,丹卿是认识陈阿六的,他是个老实人,做的饭菜很好吃,尤其那道酱梅肉荷叶饼。 之前与段冽住在府邸时,丹卿同他打过好几次照面。 但褪去人.皮.面.具的丹卿,陈阿六却是认不出了。 第59章 翌日清早, 陈阿六赶着牛车,来到府邸后门。 他车厢装满物资,有大米蔬菜, 以及酱香酒、酸菜各两大坛。 例行检查的护卫拦下陈阿六,他厉色抬了抬下巴,示意陈阿六把薄布揭开。 陈阿六诚惶诚恐, 有些畏惧地把遮阳布取走。 护卫用剑鞘拨开蔬菜堆, 又把酒坛拆封, 美美地深吸两口, 仿佛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到最后的酸菜坛子时,护卫本想把剑刃插进去。然而酸菜味儿太冲,这一剑刺下去,武器岂不是都要报废? 护卫犹豫两息, 随即挥挥手,示意陈阿六赶紧把车拉到后厨。 此时此刻,丹卿就藏身在其中的酸菜坛子里。 待四下静寂,丹卿从坛内爬出来。浑然不顾满身的臭味,丹卿摘掉头顶酸菜,对陈阿六道:“解药与银票, 不在我身上, 待我办完事, 会告诉你具体位置。” 语罢, 丹卿简单擦洗, 换上杂役服。然后把一粒雪白丹丸含在舌下, 拿起扫帚,去庭院打扫。 每到一处地方,丹卿都会在井中投毒, 并点燃慢效迷香。 这种迷香与毒,皆由丹卿亲手调制,不易察觉的同时,也很难配出解药。 许是丹卿佝偻着腰、低眉垂眼的,而且身上还萦绕着怪味儿,往来护卫嫌脏,顶多匆匆看他两眼,并未生疑。 日头渐盛,府中开始用午膳。 厨房煮饭洗菜的水,皆来自府内几口井。 整个上午,丹卿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只在听说段封珏已出府邸时,蹙了蹙眉。 众人用午膳时,丹卿趁机找到陈阿六,他给他一粒解毒药丸,并告诉他,银票与他家人的解药俱在来瑞客栈,即刻便可去取。 办完这些,丹卿再等片刻,随即拎着剑,堂而皇之走在这座偌大宅邸。 府中构造丹卿了如指掌,不过段冽关押于何处,他尚不确定。 沿路搜寻,若是遇到仍有抵抗力的护卫,丹卿避开致命部位,长剑直刺而去,毫不犹豫。 丹卿神色平静,每次出剑都果决而精准,下手绝不留情。 渐渐地,他衣袂与脸颊都染上点滴血斑,像是朵朵妖艳红梅。 烈日灼灼,瘦削男子提剑而来,仿佛一尊遇神杀神的玉面修罗。 但神奇的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有种极具违和感的干净。 尤其那双眼,哪怕被阴翳覆盖,亦不能湮没最初的澄澈。 “楚、楚之钦?”细如蚊蚋的嗓音,突然从里屋传出。 廊檐下的丹卿漠然望去,是林行,在林行身旁,已然有四五个中招昏倒的暗卫。 丹卿跟没看见似的,继续朝前,没走几步,丹卿撤回步伐。他跨入门槛,将剑抵在林行脖颈,语气森冷:“段冽在哪里?” 林行艰难张了张口,因中毒已深,他似要晕厥:“肃王在、在……” 丹卿拿出小瓷釉瓶,在林行鼻尖晃了晃,面无表情道:“不想死,就在前面带路。” 林行意识稍微清醒,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丹卿,似乎对这副模样的“楚之钦”大受震撼。在林行印象里,“楚之钦”柔软脆弱,哪怕心思歹毒,亦没有举剑杀人的勇气。 没时间容他多想,林行旋即起身,领着丹卿拔步往前。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途中,丹卿淡淡问。 林行怔了怔,他惭愧埋首,沉默片刻,终是开了口:“肃王他,原来一直都是老凉王复仇的工具,当年殿下来到西雍……” 抵达囚禁段冽暗牢时,丹卿总算听完整个故事。 凉薄地扯扯唇,丹卿冷笑出声。 原来竟是如此。 难怪段冽他会变成这般凄厉模样。 尽管段冽从未言明,丹卿却清楚。老凉王与西雍,是段冽这十多年来,努力活着的信仰与目标。 然而就在段冽以为,他终于能放下重担与责任时,有人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骗局。 人人皆清醒,唯你这颗入局的棋子真情实感。 丹卿难以想象,得知真相的刹那,段冽有多绝望。他是否会对他的人生,都产生质疑? 一个从未享受过爱与温暖的孩子,老凉王与段封珏怎能舍得,用这样恶劣残忍的阴谋利用他? 丹卿紧攥长剑的手指泛白,他用力踹开门,当看到铁笼里蓬头挂面、伤痕累累的段冽时,丹卿胸中怒意达到最高峰。 他举高利剑,把锁扣劈得火星四溅。 笼中段冽被惊醒,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看丹卿。 巨响声声,他仓惶又警觉地往后退,直至蜷缩到角落,然后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丹卿鼻尖酸涩,他忍住满腔愤慨,用力劈开锁链。 这种状态的段冽,丹卿没法顺利带走。取出银针,丹卿迅速将段冽刺晕。 冷冷望了眼摊在地上的林行,丹卿很想很想,让他们全部都死在这里,但是…… 丹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嘴角划过一抹自嘲的笑。 把解毒丹丸塞进林行嘴里,丹卿留下解毒方子,口吻漠然:“你即刻出门搜集药材,天黑前给他们服下解药,便可保住性命。” 语罢,背着段冽,持剑匆匆前行。 回到曾经住的厢房,丹卿打开暗室机关,迅速带段冽来到关西街。 车马丹卿早已备好。 把段冽放进马车,丹卿摸了摸乖乖等着的啁啁,挤出一丝笑,自言自语般承诺道:“以后,我们就可以再不分开了。” 黄昏晚霞满天。 丹卿给段冽换了衣物,便赶着马车,径自出城。 日以继夜地赶路,丹卿鲜少休息。 他害怕有人追上来,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他们已经榨干段冽仅剩的价值,不是么? 丹卿替段冽委屈,替他不公,上天为何要给他这样的苦难?他明明是个善良柔软的人,只有真正至诚的人,才会被欺辱至此。 可是,没有人能给丹卿一个答案。 晌午时分,丹卿把马车停靠在河岸边。 把两个水囊打满,丹卿迅速回到车厢。 他扶起昏睡的段冽,准备用针灸让他醒来喝水,再稍微吃点儿东西。 段冽情绪太不稳定,丹卿暂时想不出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只能常燃清心静神香。 每日,丹卿都会让段冽清醒一段时间,其余时候,他必须昏睡。否则,丹卿没办法赶路。 银针将要刺入肩部穴位,怀中男子蓦地睁开猩红血眸,他阴沉沉地看着丹卿,蓦地伸出手。 丹卿反应不及,被段冽反客为主,死死压在身下。 这次段冽没有掐丹卿脖颈,他只是疯狂抓住丹卿肩胛骨,不住地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背叛他,为什么不爱他。 望着声嘶力竭、神色痛苦的段冽,丹卿眼底蓄满悲哀。 被段冽双手钳住的地方,很痛,但这点痛,不敌段冽这短短二十年,所经历的千分之一。 时至今日,丹卿终于明白,他从前的想法大错特错。 他曾以为,这场认错渡劫对象的过失,影响固然大,但并没有那么大。 单论此事,或许确实如此。 但丹卿认错的渡劫对象,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段冽。 段冽的人生,太苦了。 生他的父母从未给予过他温暖与爱,他信任的朋友背叛他,他视作父亲的人利用他,他心怀愧疚的人一直都在戏耍他。 而本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丹卿呢? 他也背叛抛弃了他。 在无形中,丹卿也化作其中一把利刃,狠狠插在段冽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如果他们没有相遇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认错渡劫对象就好了。 丹卿泪眼模糊地望向段冽,假若一切都循规蹈矩顺着命格指引,今日段冽是否就可以少受些苦?至少,在段冽的记忆里,不会重复上演那日他决绝离开的画面…… 泪水染湿鬓发,丹卿颤抖着,举起右手,把银针送入段冽体内。 咆哮纳罕的男子渐渐失力,他薄唇动了动,最终瘫倒在丹卿怀里,像是安安静静地睡去。 丹卿半晌没能动。 良久,他无力地伸出双臂,把段冽紧紧抱在怀里。 丹卿想说对不起。 可是,这三个字是多么的苍白又无用。 …… 同一时刻,九重天。 以天府宫为首的六宫已然大乱,司命星君火急火燎前去拜见天帝。 因太子容陵的渡劫命格早被打乱,这些日子,司命星君等人并未时刻留意凡间动向。 加之两界流淌时间差异大,待司命星君察觉不妥时,太子容陵在凡间的渡劫载体,已然沾染邪恶的蛊罂魔花。 太微玉清宫。 司命星君连连告罪,他面色急切,对高座雍容华贵的中年英俊男子道:“天君,不如即刻将太子神魂召回九重天?蛊罂魔花烙印在天道轮回之中,无法销毁,倘若及时回宫,辅以秘宝,太子的道心与修为必然不会遭受影响。” 天帝容渊不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他竟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仿佛在沉思什么,容渊指尖轻叩金色盘龙扶手,良久无言。 司命星君忍不住催促:“天君,天上一天,凡间一年呐,再犹豫,就又十天半月过去了啊!太子等不了了啊!” 容渊似笑非笑道:“本君的儿子,本君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司命星君欲言又止,他倒不是害怕被问罪连累。 而是太子容陵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已排得上偌大九重天战力前十,若有个差池,岂不是暴殄天物? 容渊慢条斯理地走下玉阶,他来回踱步,终是作出决定,在司命星君期盼跟随的眸光里开口:“不必,姑且让他受着吧!这点苦都承不住,将来如何做天帝?” 第60章 丹卿驾着马车, 一路向南疾行,试图找到那座他们曾居住的小破庙。 如果想建造一个独属他与段冽的家,那里再合适不过。 可惜, 小破庙路途遥远,段冽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 思及此,丹卿当即放弃旧地, 直接在渝州落脚。 这些日子, 西雍欲反, 各地接连掀起风浪, 接下来的凡间,恐不太平。 但这些,都同他们毫无关系了。 丹卿在镇上买全药材与生活用具,驾着马车, 直奔偏僻山林。 背着段冽,丹卿临时找了处山洞,暂作落脚之地。 点燃两盏油灯,丹卿把段冽放在铺好的床榻,为他盖上薄毯。 隔着昏黄光晕,丹卿坐在段冽身旁, 静静凝望。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丹卿用指腹, 细细描绘段冽瘦削的脸庞。 他清减好多。 颧骨有些硌人。 但没关系, 在他眼里, 他永远都是最光鲜好看的男子, 谁都匹及不上。 夜深,洞穴外蝉鸣声声,几只萤火虫在月光下跳舞。 丹卿望了眼夜空, 然后俯首握住段冽温热的手,口吻轻柔:“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所以,即使痛苦,也请努力撑住,好吗?” 这夜,丹卿整宿未眠。 他握着木炭,在油灯下写写画画。 蛊罂魔花确实没有解药,但丹卿不想、也不能放弃。他得让段冽活着,且活得像个人样。 把记忆里驱邪的药草都记下来,丹卿搜空脑袋,将可能有用的方法,也全部细细罗列记录。 天微微亮,丹卿已生好火,他煮了锅简单的野菜咸鱼粥。 如何让段冽进食,是个极困难的问题。 许是针灸控制的次数多了,段冽已生出抗性,并不是每次都管用。 到后来,丹卿必须用绳索捆绑住段冽,防止他伤害他、伤害自己,又或是神志不清地试图逃走。 看着段冽这幅样子,丹卿心里实在难受。 他始终记得,初下凡时,见到段冽的第一眼。 那天,艳阳灼灼,日光穿过枝叶罅隙,于空中形成无数白芒。 身骑玄马的锦衣男儿郎,就这样闯入丹卿眼帘。 烈马金羁,弓背霞明,披风猎猎,墨发飞扬…… 他整个人仿佛在发光,如同悬挂于天上的那颗耀眼太阳。 可现在,这颗太阳,被乌云掩盖住了所有光芒。 丹卿吸了吸鼻子,赶走脑海里的那股沮丧。给自己打气,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 端着温热的粥,丹卿来到段冽身旁。 待取走穴位银针,段冽眼皮倏地一阵颤动,须臾,睁开黑眸。 他黑沉沉的眸光,一开始并没有焦距。渐渐地,蛊罂魔花发作,他眼瞳逐渐染满猩红,里面填满各种各样的情绪。 那些愤怒、恐惧与自我厌恶,铸成最坚固的囚笼,将段冽困在其中,任他如何嘶吼挣扎,都无济于事。 若非被绳索束缚,此时此刻,段冽想必又会恶狠狠朝丹卿扑来。 这样歇斯底里的段冽,其实丹卿已见过许多次。 可丹卿心底的痛楚,并不会因习惯而减少,只会愈演愈烈。 每每看到段冽备受折磨的样子,丹卿五脏六腑都疼得快要破碎了。 但他必须撑住。 艰难喂了几口粥,丹卿又给段冽吃了两颗益元丹。 再度让段冽安静昏睡,丹卿揉了揉啁啁小脑袋,嘱咐了句“好生看守你主人”,便提着剑与斧头,离开洞穴。 丹卿在山中寻觅片刻,砍了不少柳木、桃木,以及柏树木。 这些都是辟邪木,有驱秽之用。 接下来的月余,丹卿睡得很少。 他尝试配制解药的同时,不断在柳木桃木上雕刻《般若心经》,一笔一划,皆含着丹卿满满的虔诚与心血。 七月底的时候,丹卿的小草屋搭建成功了。 里面每根木头,都刻满《般若心经》,就连给段冽的做的木碗、木筷,也不例外。 楚之钦白皙细嫩的手,短短月余,已粗糙得像个农夫,满布厚茧与伤疤。 做神仙的时候,丹卿虽没什么亲情缘和朋友缘,他总是孤零零的,但修炼非常顺利,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当然了,丹卿觉得现在的自己,一点儿都不苦。 他心里很欢喜,尤其住进小草屋的段冽,状态似乎比以前好了那么些许。他便觉得,就算再辛苦百倍,只要段冽好,也是划算的。 从八月第一天起,丹卿开始给段冽泡药浴,药材都是他从山中挖来调配的,泡半个时辰即可。 药汤寒凉,可以与蛊罂魔花的火阳属性相克。 也正因如此,段冽需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每次泡药浴,段冽都十分艰巨。 哪怕身体被捆缚着,段冽亦会发出困兽般凄厉的喊叫,他身体难受,自然想要逃出来。 丹卿拼尽全力,把段冽钳制在药汤里,每日半个时辰的药浴,都如同一场激烈的战斗。 到后来,段冽看浴桶的眼神,比看丹卿都更充满恨意。 丹卿顶着被段冽手肘撞淤青的左眼,苦中作乐地想,挺好,等段冽恨的东西多了,他就是这些里面最可爱的了。 半个月后,丹卿开始加重药材剂量。 煮得浓黑的药汤,散发出苦寒的味道。 这日下午,泡到中途的段冽全身滚烫,他情绪陡然爆发,激烈的反应竟比以往强烈好几倍。丹卿即便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压不住剧烈挣扎的段冽。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浴桶猛然被打翻,浓黑药汤洒了满地。 丹卿被段冽撞得狠狠摔在地上,他脑袋砸到岩石,鲜血淌出来,疼得半晌都看不清东西。 模模糊糊中,段冽不知怎么挣开了绳索。 他把绳子狠狠甩在地上,猩红眼眸寻找半晌,拿起桃树下的斧子,作势要把浴桶劈烂。 丹卿捂着鲜血横流的头,踉跄起身。 这个刻满心经的浴桶,丹卿做了好久,要是坏了,又得从头再来。 丹卿不敢离段冽太近,只能站在他身后几丈处,弱弱道:“别劈,求你了。” 听到声音,状态癫狂的段冽,动作居然顿住。 他回过头,阴晴不定地瞪着丹卿。那模样,好似随时都能发怒,或做出出格的举动。 时间仿佛停止,晚风浅浅,段冽鼻尖,忽而嗅到一股腥甜的,且极具诱惑力的味道。 段冽蹙了蹙眉,他像是受到什么蛊惑般,握着斧头,一步步,朝丹卿所在的位置逼近。 丹卿眸光悚然,下意识趔趄后退,直至脊背撞到桃树躯干,再无处可逃。 头顶阴影袭来,段冽已然站在他面前,极具存在感。 他那双游走着红丝的黑眸,仿佛涌动着暗潮,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丹卿心脏狂跳,鲜血顺着额头滴下来,落在他唇角,像一点妖冶的红梅花瓣。 此时此刻,丹卿想的是,倘若他死了,是不是可以顺利返回九重天,取些秘宝仙药来治段冽? 只是破坏因果轮回,乃天地所不容。 如果他被抓走受刑,段冽又该谁来照顾? 丹卿思绪紊乱,难掩悲伤。 他不敢面对接下来的情景,遂紧闭双眼,把选择权,彻底抛了出去。 四周寂静,丹卿预想中的疼痛,久久未至。 睫毛乱颤,他正欲睁眼,唇角忽然穿来一点温软濡湿的触感。 好像,有什么在舔他。 丹卿大惊,徐徐掀起眼皮。 “砰”地一声,斧头随即砸落地面。 段冽眼神痴迷地按住丹卿肩膀,他从他唇角,一路舔到额头。 吮吸吞咽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丹卿脸颊爆红,他不敢动,他甚至不懂段冽究竟在干什么。 段冽舔舐了许久。 然后把头轻轻靠在丹卿肩窝,似是睡去。 黄昏袭来,绯色霞光里,丹卿背靠桃木,他睁大眼睛,呆呆缓了许久,才把段冽背回小草屋。 犹豫良久,最终丹卿还是给段冽绑上了绳索。 药浴自然得继续。 段冽反应一如既往的大,但丹卿发现,段冽似乎不会伤害他了,至少不会想要他的命。 几天后又有一次,段冽意外挣扎开绳索,他血红着眼,直接把丹卿扯进浴桶里。然后扑上来,疯狂吻他咬他,扯他的衣服。 段冽的这种行为,丹卿很难界定。 他分不清,这到底属于亲近还是报复。 半个月下来,丹卿身上到处都是淤痕,尤其脖颈到胸前锁骨那一块儿。 转眼便是九月。 尽管从表象来看,一切仿佛都在变好。 但丹卿清楚,不管是药浴,还是心经,还是他努力制作的药丸,都解不开蛊罂魔花的药性。 就连压制,都做不到。 段冽总是阶段性的发疯。 他蜷缩在角落,哭哭笑笑,他的世界里,有电闪雷鸣,有疾风骤雨,有冰雪连天。 丹卿与他近在咫尺,却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雨夜,段冽又发病了。 丹卿抱膝坐在地上,眼里也跟着下起了雨。 折腾大半夜后,段冽终于安静下来,丹卿擦干泪痕,把日渐消瘦的男子背起来。 刚把段冽放回床榻,丹卿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很轻很轻,像是雨滴落在枯叶的声音,他说:“你走吧。” 有那么个瞬间,丹卿几乎以为,这是他的幻觉。 怔怔望着疲惫阖眼的段冽,丹卿捂住嘴,他难掩兴奋,只能尽量压抑着情绪,轻轻推攘段冽手臂,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把美梦惊醒:“你说什么?” “你走吧。”朦胧灯火下,男人没有睁眼,他苍青薄唇翕合,发出冷漠至极的声音。 第61章 雨后深夜, 寂静至极。 丹卿难以抑制的轻笑声,似是温柔涟漪,一圈圈, 在橘黄光辉里,快乐地氤氲开来。 听得段冽耳朵生出细微的痒。 薄被下,段冽情不自禁攥紧掌心, 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丹卿清亮的笑声, 如同裹了蜜糖的刀, 一刀刀, 无比尖锐地剐着他心窝。 又甜又痛。 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段冽睁开黑黢黢的眸,他瘦骨嶙峋的面庞,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吓人。 死气沉沉地看着丹卿, 段冽语气冰寒如雪,神情亦是毫无感情的森冷:“滚!” 丹卿怔了怔,笑容逐渐僵硬在嘴角。他像是意识到段冽在说什么,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笑意重新聚集在那双漂亮星眸里。丹卿温和地回:“好,那你早些休息, 我马上出去。” 给段冽掖了掖被角, 丹卿拂开竹帘, 走出草屋。 雨水浸透了泥土, 黏糊糊的。丹卿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地上, 避免鞋底粘上污泥。 空气里缠绵着松木气味, 丹卿仰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嘴角止不住上扬。 段冽醒过来了。 他终于成功迈出离开黑暗世界的第一步。 丹卿心中五味陈杂,他当然知道这有多不容易。正因为明白, 所以丹卿心潮澎湃。 疼惜段冽的同时,丹卿也深深为他感到自豪骄傲,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啊!看似无坚不摧,实则善良又柔软。丹卿知道,段冽他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铜墙铁壁,他会受伤、会难过,也会心碎。但他绝不会沉沦在地狱悬崖底,他会一步一步,勇敢地爬上来。 风含着湿气,有些冷。 丹卿用掌心摩挲着双臂,给自己取暖。 不过只要想想草屋里的段冽,他的血液好像就沸腾起来了。 一面竹帘相隔,丹卿侧首望着草屋。 他嘴角含着盈盈笑意,好似能穿透阻碍,望见床榻之上的爱人。 草屋里,段冽同样没睡,他面无表情看着那扇帘子,神色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忽然大了。 段冽像是预感到什么,睫毛忽然颤了颤。 身体里的那团火又席卷而至,段冽疼得略微弯腰,很快,他漆黑眼瞳被火焰点亮,散发出可怖的猩红。 死死抓住床榻木柱,段冽咬紧牙关,忽然,他指腹触摸到一个个凹陷进去的汉字。 是《般若心经》。 段冽身体一震,尔后苦涩地扯了扯唇角。 这些都是“楚之钦”为他做的。 真是难以想象,他究竟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雕刻出那么多文字。 从他们分别的那夜起,这个人,好像就一直在陪他吃苦。 这种苦,真的会有尽头吗? 额头冷汗涔涔,段冽狰狞地闭紧眼,他试图赶走那些朝他走来的影子,他们都是曾在他生命里留下累累伤痕的人。 薄唇翕合,段冽强迫自己诵念《般若心经》,试图抵抗无边无际的苦海与恐惧。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渐渐地,段冽手上鲜血染红木柱心经,因精神极度痛苦,他竟丝毫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 可惜,段冽终是没能撑到最后。 他的意志与意识,再度被黑暗侵占。 丹卿冲进来时,段冽正在疯狂自残,他手臂不知被什么划出好几道血痕。 一旁油灯倒在地上,差点把屋子烧起来。 丹卿已经习惯面对各种突发状况。 将银针刺入段冽穴位,丹卿揽住晕倒的段冽,为他仔细包扎伤口。 处理好伤势,丹卿拨开黏在段冽额头的湿发,他抚摸着他凹陷进去的眼眶,俯首吻了吻他唇角,许久许久,丹卿都没能起来。半晌,空中响起一道含着哽咽的声音:“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你会好的,真的!一切会好的!” 后面几天,段冽偶尔清醒。 清醒的时候,段冽总是不说话,他安静望着窗外,神色漠然。 丹卿比谁都清楚,段冽一直都很骄傲优秀,这样的人,本就拥有更强烈的自尊心。 或许,段冽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这幅狼狈落魄的样子,尤其是他。 甚至段冽还会出于本能地厌恶自己。 然而,这些并不是他的错啊! 这日午后,丹卿抱着小筐新鲜采摘的野果,主动坐到段冽身旁。他择出一颗最红的野生钙果,小心翼翼递给段冽:“很甜的,你尝尝好吗?” 自始至终,段冽都望着小窗外,丹卿的话,他仿若闻所未闻,眼里也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丹卿举着果子,良久,酸涩地把手收回来。 空气寂静,就连啁啁,最近都不再闹腾叫喊。它乖乖蜷缩在窝里,像是在降低存在感。 丹卿难过地咬了口李子,竟然一丝甜味都没有,酸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 丹卿一直埋首吃李子。 他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默默地吃着。 突然,段冽幅度很轻地侧首,用余光悄悄打量丹卿。 明媚暖阳里,丹卿四周笼罩着淡淡的纤尘,它们飞舞着,衬得他如同梦幻世界里走出来的人。 如此的不真实。 他脸颊,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淤痕。 段冽压根想不起,哪些是他有意打的,哪些又是他无意撞到的。 他脖颈,也交错着大片小片的暧昧痕迹。有的颜色很深,泛着浓郁的紫红。 此时撩开他衣袖衣襟,是不是全身上下,都不再拥有一块白皙无暇的肌肤? 段冽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他有想过,在清醒时,赶走“楚之钦”。 哪怕冷暴力也好,哪怕用各种尖锐的话讽刺也好,但是,段冽说不出来。 他没办法对着这样的“楚之钦”,说那些刻薄到骨子里的话。只要看到他受伤隐忍的表情,只要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只要听到他内疚哽咽的道歉。段冽就觉得,他不配做人。 段冽不想看到现在这样的“楚之钦”。 曾经的“楚之钦”是什么样子呢? 大多时候,他似乎都显得没心没肺,明明也没什么真本事,却天不怕地不怕,总是从容又淡定。 可如今呢?不知什么时候,他眼里有了瑟缩和谨慎,他时常小心翼翼观察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瓷器,轻轻一碰,就得碎了。 其实这些日子,段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挺了过来。 若问他恨么?自然是恨的。 那夜的真相,对段冽而言,不亚于地裂天崩。 他的人生,诚如段封珏所言,不过是场荒诞又可悲的笑话。 他一生都在追逐爱与温暖,却好像从未真正把爱与温暖握在手中。 如果没有中毒,段冽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他或许会拽着那些利用他、欺骗他的人,共同奔赴地狱。 哪怕将这个世界彻底毁灭,为他陪葬,也没关系。 凭什么大家都生活在这片土地,别人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称兄道弟的朋友,有恩爱两不疑的伴侣,而他生命里,却只有数也不数不清的灾难? 不,他贫瘠又悲哀的生命里,好像还剩“楚之钦”。 段冽太疲惫了,疼痛和大量黑暗的回忆,逐渐掏空他所有精力。 段冽不想再反复分析,最初的最初,“楚之钦”究竟带给他多少伤害。他这个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看得见,现在的“楚之钦”,为他牺牲了多少。 也许段封珏骂他骂得没错,像他这样缺爱的人,就是可怜又爱犯贱。 前一刻,段冽还在憎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下一刻,他便觉得,也许他前半生的痛与悲,都是为了换取这一颗真心的到来。 因为切实拥抱到了这点温暖,这世上便再没什么,不能让段冽释怀。 所以,现在的段冽,宁愿拽着这个世界沉坠。也不舍,让这颗真心,陪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段冽收回落在丹卿身上的视线,含笑遥望天空。 窗外太阳是多么灿烂啊! 好像只要新的一天开始,所有阴霾都会自动消失。 段冽心知肚明,他永不会好了。“楚之钦”的路,却还很长。 最可怕的是,他说不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深夜,疯狂地亲手杀死“楚之钦”。 “阿钦,”段冽突然动了动苍白薄唇,他嗓音很轻,含着砂砾般的嘶哑,“你要不要和我成亲?” “……” 手中半颗钙果倏地掉落,胭红汁水在丹卿浅色衣摆,留下一抹显目的色彩。 丹卿怔怔望向段冽,他双唇也沾染了汁液,红得妖冶:“你说什么?” 段冽侧首低眉,金色阳光打在他鼻梁,他似是笑了,眼中迸发出属于从前那个段冽的飞扬与自信:“阿钦,你愿意和我结为伴侣吗?” 丹卿傻乎乎望着段冽,他疑心自己听错,又或是迷症了。 这么久以来,段冽除了让他滚,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然后现在,他居然说成亲什么的,也不怪丹卿匪夷所思,甚至以为在做梦。 丹卿埋首,他呆呆拿起一颗野李子,囫囵喂到嘴巴里。 是甜的。他前面吃了那么多,全部酸得要命,这颗却是甜的。 那么,眼前这一切,果然都只是虚构出来的幻象吗? 丹卿眼眶泛出淡淡的红。 抱着一筐果子,丹卿心里又酸又涩。 他怎么会臆想出这样的画面呢? 有些羞耻,有些害臊,也有些……无法掩饰的开心与雀跃。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第62章 答应成婚后, 丹卿淡然拂开竹帘,去外面生火煮茶。 炉灶里,柴木烧得火星噼啪, 一壶冷水即将沸腾时,丹卿迟钝凝滞的思绪,突然在此刻反应过来。 似乎并非他的幻觉, 一切, 好像都是真的! 段冽说, 他想跟他成亲。 阳光铺天盖地袭来, 晒得丹卿脑袋一阵眩晕。 迟来的心跳声,砰砰砰!如擂鼓,仿佛将要从他胸腔蹦出来。 丹卿呆呆捂住心口,望向那扇紧闭的帘门。 微微张开唇瓣, 丹卿用力呼吸,尽管如此,他仍有些喘不上来气。 段冽居然会主动提出,与他成亲? 丹卿傻站在树冠荫凉下,许久没动。 直至沸水顶得茶盖啪嗒响,丹卿才陡然回神, 他下意识去碰茶壶, 被烫到, 才想起该用厚布捂着。 把茶壶放到一旁, 丹卿神色依旧怔怔然。 他实在不明白段冽的想法, 但成亲, 他自然是愿意的。 丹卿早就考虑好了,在凡间,他约莫还有大半年寿命, 等命格大限到来,他就立即返回九重天,再以真正的身份下凡,陪段冽过完他这一生。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丢下段冽的。 如阳光冲破阴霾,丹卿脸上终于浮现出灿烂笑颜。 内心一旦拥有明确目标,日子便有了盼头。丹卿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开始筹备他和段冽的成亲礼。 最近,人间因战乱动荡不安,物资匮乏,丹卿小心翼翼骑着马,到附近镇上买了些红枣花生和喜烛。 喜服在这小地方,是订制不到了。 丹卿烦恼半天,干脆捣出红李汁和鲜花汁,把他和段冽的两件白袍染红。 统共染了四五次,才做出漂亮的大红色。 丹卿美滋滋地把它们晾在竹竿上,让太阳晒干。 透过这片耀眼的红,丹卿好像已经看到,他与段冽圆满的未来。 丹卿不会算吉日,思量再三,他巴巴跑去问段冽,可有什么讲究。 段冽刚熬过蛊罂魔花的一阵发作期,他神色倦怠,身体斜靠在榻上,两缕额发还湿哒哒的:“我没有忌讳,不管定在哪天,那天肯定都是极好的日子。”段冽声音喑哑虚浮,含着轻浅的喘,但他说话语速较慢,所以很稳。 窗外阳光洒进来,段冽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但他说话的时候,是看着丹卿眼睛说的。 丹卿心尖,像是被羽毛轻微挠了下,他喜欢段冽看他的专注眼神,很喜欢很喜欢。 莫名生出些赧然,丹卿低低垂眸,竟不舍离开,哪怕只是相隔十多步的距离。 迟疑片刻,丹卿忽然俯身凑近段冽的脸,迅速亲了亲他唇角。 丹卿向来不擅长主动。 羞得不敢再看段冽的眼,他匆匆起身。到底顾忌着脸面,丹卿没跑出去,只略略加快了些步伐。 小小草屋,很快恢复如常。 那道身影,像是一抹绚烂至极的光,猝不及防闯入段冽眼帘,又迅速消失不见。 段冽静静坐了会,他慢动作抬手,用指腹触了触唇角。他吻印在这里的温度,还没有褪去,当然,它也永远都不会再褪去。 丹卿把喜被染好的时候,他与段冽准备成亲了。 成亲前夜,许是兴奋,丹卿如何都睡不着。 见榻上段冽没有动静,丹卿悄悄点了油灯,蹲在角落里,给楚铮写信。 楚铮是楚之钦亲生父亲,丹卿做楚之钦的时日虽不长,却深深感受到了楚铮的父爱。尽管,他已不是原来的楚之钦,但在明天这个重要的日子,丹卿心底有些话,满得快要溢出来。哪怕信不能寄出去,他也想写出来。 夜渐渐深了。 床榻上,段冽紧闭双眼,额头不断沁出豆大冷汗。 但段冽极力隐忍,从不信神佛的他,今夜却无比虔诚地祈祷着,祈祷明日顺顺利利,不要生出任何事端。 翌日,天色大亮。 第一缕阳光落在草屋窗花和喜字上,还有门帘旁摇曳的两盏红灯笼。 这些都是段冽清醒时,亲手做的。 当太阳沿着地平线逐渐升高,丹卿帮段冽穿好红衣,扶他出门。 然后回草屋,换上自己的喜服。 晴空万里,段冽站在树荫下,眺望湛蓝天空下的远方。 他清减许多,原来的衣袍穿在身上,已很有些空阔。风吹来,红色衣袂翩跹,仿佛要飘扬远去。 段冽神色平静,可那双黑漆漆的眼瞳,却暗藏汹涌。 身后蓦地传来轻响,段冽似被惊醒,慢动作地回首。 大片大片金色阳光,纷纷奔向红衣灼灼的小公子,将他整个人都簇拥包围。 丹卿这些日子也瘦了,便显得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愈加明澈。 他含笑立在草屋前,虽故作正经,却难掩骨子里的羞赧。 段冽眼里仿佛燃起一簇火焰,红得妖冶,这与他发病时的样子迥然不同。因为此刻,段冽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嘴角徐徐上翘,段冽目不转睛地看着丹卿。 此时此刻,段冽即将干涸的生命里,好像绽放出一场华丽烟火。 太美太美。 美得他挪不开眼。 美得他迫不及待去拥抱这场璀璨花火,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一步一步,段冽走到丹卿身前,他牵起他的手,并肩而立。 婚礼仪式十分简单,但两颗想要紧紧依偎到一起的心,并不会因为仪式的简陋,而打折扣。 夫妻对拜时,丹卿眼眶生出些湿润。 他从未想过,他这漫长一生,会拥有一个凡人伴侣。 若是从前的丹卿听到这些话,必然嗤之以鼻。 小狐狸懒散孤寂惯了,从不稀罕什么道侣。而一个凡人道侣,更是荒诞荒谬。 神仙闭个关的功夫,凡人都已经从出生到白发垂髫,两脚即将踏进坟墓。 图什么呢? 丹卿如今已能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他图的就是这一刹的耀眼花火啊! 它在空中盛放的时间,或许只有两息,却可以惊艳他数千上万年的岁月。 如果不紧紧握住这瞬间的光亮,丹卿知道,他会抱憾千年万年,甚至是一辈子。 因为,上天入地,他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段冽这样的人。 伴随最后的礼成,他们现在是天底下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一对伴侣了。 丹卿眨眨眼,挥去睫毛挂着的泪意,他笑得眉眼弯弯,握住段冽的手不肯松开。 “委屈你了。”段冽沉默片刻,薄唇颤动,轻轻地说。 “不委屈,”丹卿粲然一笑,露出白净漂亮的牙齿,可爱之中,又透出些小顽皮,“该是我委屈你了才是。” 段冽失笑出声。 他眉眼间的郁色彻底化开,只剩月华般皎洁的温柔。 丹卿想做一顿丰富的膳食,庆祝他们大婚。 段冽强撑着意志,靠坐在竹椅里,给丹卿做场外指导。 完成最后的笋干炒咸肉,丹卿笑着抬眸望去,竹椅里,盖着薄毯的段冽已然睡着。 他穿着大红喜服,眼睛轻轻阖着,风摇曳着树影,那些参差斑驳,也跟着在他身上晃来晃去。 丹卿蹲在竹椅旁,单手托腮,静静凝望段冽。 如果段冽也是神仙,他会不会看他一万年,都看不腻呢? 笑着背起段冽,丹卿蹑手蹑脚把他放到床榻,随即点燃一支静心凝神香。 新婚夜,丹卿希望段冽能过得安稳顺遂些。 趁热吃了些饭菜,丹卿重新回到草屋角落,在油灯下写昨晚没写完的书信。 作为楚之钦,丹卿想告诉楚铮,现在的他很快乐,身为父亲的他,不必再为他忧虑。 不知不觉,夜色袭来。 段冽还睡着,丹卿又等片刻,提灯出门热了饭菜。 端着热腾腾的米饭进屋,丹卿准备叫醒段冽,让他多少用些再睡。 “段冽,段冽!”把手搭在薄被上,丹卿轻言细语道,“你饿吗?吃点东西再……” 触碰到喜被的刹那,丹卿才惊觉,段冽在发抖。 丹卿立即点燃所有油灯,橘黄光晕下,段冽面色煞白,他额头以及太阳穴的青筋,全狰狞地鼓凸出来。 他一直在忍着,刚结痂的掌心又被生生抠出血肉,就连唇,都咬破了。 丹卿眼眶通红,他压抑着鼻酸,飞快从床底拿出绳索和药箱。 他知道,因为是新婚夜,所以段冽也拼命忍着。 丹卿把段冽搀起来,试图把他束缚住,以免他继续伤害自己。 先前,丹卿一直捆绑得很顺利,因为段冽忍至极限时,会给他示警。 但今夜,一切全失控了。 就在丹卿准备将粗绳打结,那双猩红可怖的眸,陡然睁开。 段冽望着丹卿,神色阴狠,他甩开绳索,暴力将丹卿反压在喜床上,双手钳住他纤细脆弱的脖颈。 噩梦再度上演,丹卿始料未及。 肺部残留的空气稀薄,丹卿挣扎着喊出破碎的音节:“段、冽,段……” 段冽掌心的血,染红丹卿脖颈、下颔。 鼻尖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黑暗世界被红色填满,一切的一切,邪恶又肮脏。这让段冽大受刺激,情绪愈加汹涌起伏。 有那么一瞬间,段冽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惊恐填满胸腔,他想收手。可那股嗜杀的恶欲,像是横冲直撞的野兽,怎么都不能制止。 身下的人呼吸越来越薄弱,他弓起的腰背逐渐失力,沉沉坠回床榻。 段冽眼前血雾弥漫。 忽然,一滴鲜红的泪,夺眶而出。 段冽双手颤抖得厉害,他的手仿佛不再受他掌控。段冽拼尽全力,终于,它们像是找到别的泄愤方式,“哗啦”一声,段冽撕碎丹卿衣袍,然后疯狂俯身,去啮咬他的脖颈、吞食他的唇…… 第63章 半夜荒唐。 暧昧泼洒在空气里, 随两人雨点般急促的呼吸声,于暗夜沉沉浮浮。 晨星寥若,天色渐渐朦胧, 万物尚且沉睡在淡墨色的凉意里。 小草屋内,喜榻满是狼藉,床头一侧, 段冽无声无息静坐着, 活像一抹黑色幽魂。 褶皱堆里, 丹卿早已沉沉昏睡过去。他湮没在红色的汪洋大海, 仅露出清瘦的脸颊,以及一截纤长的脖颈。 那肌肤上的累累斑驳,以及深浅不一的片片淤痕,无不昭示着昨晚的激烈与粗暴。 段冽低垂着眼, 神思游离。 许久许久,他睫毛才缓缓眨动一次。 不得不承认,在蛊罂魔花的控制下,他似乎越来越不像是个人。 而是一头未经进化的野兽。 这与段冽想象的很不一样。 他从未想,在陷入沼泽时,也溅“楚之钦”一身泥。 又或许, 段冽把自己想象的太过高尚。昨晚, 他似乎并非全然失去理智, 究竟是原始的渴求与欲望占据了主导, 还是蛊罂魔花驱使着他做出这些禽兽行为?段冽找不到标准答案。 无论如何, 他终究还是把“楚之钦”拉下了地狱。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段冽起身。他动作很轻,兴许是丹卿疲惫到极限,他静静陷落在漫天红色里, 对周遭动静,毫无反应。 段冽生火烧了壶热水。然后端着盆,坐在塌边,为丹卿擦洗。 他身上残留着他干涸的血,有他掐吻留下的烙印。他整具身体,都留下他曾存在过的痕迹。 现在的丹卿,就连呼出的温热气息,都融合交缠着他的味道。 若是从前,段冽心底只有喜,没有悲。 但如今,他还有喜或悲的资格吗? 大抵实在是被折腾狠了,段冽给丹卿脖颈上药时,他只用脸颊蹭了蹭段冽手背,连眼睛都没睁开。 这种懵懵懂懂的行为,好像只是一种本能回应,亲近且充满信任。 段冽动作戛然顿住,半晌,他颤抖着收回手,把凉却的面巾,重新在热水里拧干,继续给丹卿擦拭。 拂晓过后,太阳升起,今天似乎又是个晴朗明媚的好日子。 丹卿甫一睁眼,便看到经窗洒落的金色阳光,在红色喜被上印出一方灿烂白斑。 试图起身,丹卿这才察觉身体的虚软无力。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喉口凉凉的,好像有被涂抹药膏,没有那种烧灼的疼痛感了。 是段冽给他涂的吗? 一想到这个人,昨晚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便立即浮现在丹卿眼前。 刹那间,好似千万烟花在他脑中轰然绽放,把丹卿炸得有点儿晕。 僵硬片刻,丹卿总算回过神。 涨红了脸,丹卿掀开喜被,吃力地坐起来,左右四顾。 房间被仔细清扫过了,萦绕着淡淡的花木清香。 地上也没有他们破碎的喜服,床头,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丹卿的换洗衣物。 丹卿窘迫地穿好衣服,起身走到草屋外。 他清了清嗓,用略嘶哑的嗓音轻唤:“段冽?” 大清早,他人呢! 丹卿揉了把酸疼的腰,难免有些想入非非,莫非段冽也害臊?或者,他对他感到很抱歉,所以避而不见? 丹卿清润的眼眸,不禁染上淡淡阴雾。 段冽必定是对他感到歉疚的,这种亏欠,不仅仅来源于昨夜种种。 丹卿不知该如何对段冽说,他的死亡,从来都不是终点。他的死亡,才是。 所以,只要他不要死,这点苦,他怎么会承受不住? 时间已经不算早,阳光有些晒人。丹卿刚要去屋后找找,忽见段冽从前方树林里走出来,他手里拎着两捆柴木,缓步朝丹卿走来。 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丹卿连忙放下揉腰的手,一时之间,丹卿颇有些难以言状的羞耻,他讪讪垂首,都不太敢去看段冽的眼睛。 经过丹卿身旁时,段冽望了望他红彤彤的脸颊,问:“砂锅里的粥,吃了吗?” 丹卿“啊”了声,摇摇头:“你煮粥了吗?” 段冽颔首,从他身边走过去:“热热再吃吧。” 丹卿小跑着追上去,走得快了,倒显得有点一瘸一拐的:“我帮你拎柴。” 段冽默了两息,没好说旁的,只道:“就剩几步路了。” 因为粥是段冽做的,滋味确实更胜一筹。 里面只放了野菜末,非常清淡,丹卿足足喝了两大碗,这才落筷。 段冽吃得斯文,他的视线,没怎么落在丹卿身上,显得心不在焉。 丹卿思索片刻,还是没把真实身份告诉段冽。段冽生来是凡人,不信鬼邪,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 这阵子,或许是他做得仍不够好。以至于段冽总觉得,他在吃苦。 同时,丹卿也非常迫切地,希望段冽重燃对生活的期待。 “我们养几只小鸡崽吧,”丹卿抬眸,迎着太阳,忽然对段冽笑了笑,“等小鸡崽长大,我们就可以吃自家母鸡生的鸡蛋了。” 段冽神色没什么变化,他点点头:“你开心就好,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丹卿颇有些受宠若惊,他眼眸亮晶晶的,随即规划了下草屋附近的空地。 譬如哪里可以用栅栏围起来,养小鸡;譬如哪里可以种植蔬菜草药,又或是哪里可以种移栽几株果树。 阳光下,丹卿笑容恬淡。他手指在空中随意画出的几抹弧度,好似沾染着人间烟火,名曰幸福。 段冽视线追随着丹卿指尖,嘴角牵起轻浅笑意。 这样的生活,不正是他一直所期待的么? 段冽以为,是他在努力完成丹卿的愿望,原来,却是他在替他实现人生夙愿。 十月这整月,丹卿与段冽都很忙。 段冽清醒的时间不多,保持理智时,他都竭力帮丹卿干活儿。 这日,太阳西斜。 小片斜山坡上,丹卿奋力刨坑,终于挖起一株小果苗。再看另头的段冽,已经挖了两株。 丹卿笑着拍去膝盖泥土,往段冽那儿走:“桃树苗够了,咱们再去找几株橘子树吧。” 深秋,落叶凋零,许多灌木尖刺零散铺在枯草里,稍不注意,就会中招。 丹卿刚落脚,步伐骤然顿住,面颊闪烁着痛苦。 “踩到什么了?”段冽皱眉,他疾步走来,握住丹卿右脚脚踝,然后替他拔出一根颇长的足底尖刺。 “倒也不是特别疼。”丹卿嘴硬地摆摆手,浑不在意道,“不耽误走路,你瞧,我能……” 说着,大大咧咧往前迈步,然后疼得面色瞬间狰狞。 段冽似是有些生气,他冷哼了声,把手中果苗递给丹卿,不容置疑道:“我背你回去。” 丹卿立即婉拒,以段冽现在的身体,背起他或许没问题,但下山的路很长:“你适当扶我就……” 丹卿的话没能说完。 他刚抬头,便撞上段冽黑黢黢的深邃眸光。他只是静静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却胜似千言万语。 一股酸涩突然涌上心头。 丹卿明白,他们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怕他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底却早已认定,段冽不再是曾经的段冽。 他不能依靠段冽。 他不该带给段冽负担。 他这样的想法,段冽怎能感知不到,他会伤心吗? 丹卿垂眸,支吾道:“我最近吃胖了,若是重,你记得把我放下来!” 段冽岂会不懂丹卿的意思。 难为他每日吃苦遭难之余,还要照顾体恤他可怜的自尊心。 段冽轻笑,自他带给“楚之钦”伤害的那日起,他的骄傲与自负,他的尊严与羞耻,便早已荡然无存。 至少在“楚之钦”面前,它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下山的路很长很长。 段冽背着丹卿,走过道道蜿蜒小路,从晴空艳阳,走至绯霞染红半边天。 段冽的眼睛,不知不觉,染上烈火般的猩红。 他视线间或模糊,需用力咬住舌尖,用疼痛来唤醒混沌偏激的神识。 喉口腥甜。 浓郁的铁锈味,充斥在段冽唇齿间。 他忍着作呕的难受,把鲜血尽数吞咽入腹,不愿背上的丹卿起疑。 段冽清楚认识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新婚夜后的清晨,段冽其实在悬崖边站了许久,如果那晚没有发生预料之外的一幕。段冽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结束痛苦的同时,他的灭亡,也是放丹卿自由。 他舍不得,让他陪他磋磨太久。 每每看到丹卿满身的伤痕与风霜,段冽都会憎恨自己无用。 但是…… 至少他不该在那时死。 “阿钦,”段冽艰涩开口,一缕血液也顺着他嘴角渗出,“你那日说的计划,我们已经完成了。” 丹卿双臂环住段冽脖颈,轻笑道:“嗯,等回家,我们就把桃树橘树种下。” 霞光照亮山脚下的小草屋,他们终于快走到家。 丹卿小心翼翼问:“你累吗?” 段冽又吞咽了口血沫,他眼睛红得都快烧起来:“不累。” 丹卿心知,他是累的。 但段冽不说,他便佯装不知。 将脑袋埋在段冽颈窝,丹卿闭上眼,仿佛呓语般轻轻地说:“段冽,你知道祈福节吗?我上次下山,听到镇上村民说,再过几日,就是他们本地的祈福节!到那天,他们会挑选一株茂盛漂亮的古树,在枝上系满红绸,再写上心愿。若诚心祈福,愿望就会得到实现。段冽,我们也去找一株属于我们的祈福树吧!然后写上彼此的愿望,打个赌,看谁的愿望先实现,好不好?” 第64章 朝廷与西雍之间的战争, 已持续数月。 战火目前集中在西北等地,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少匪徒盗贼趁虚而入, 假冒官兵甚至起义军,搅得民间大乱。 哪怕在这渝州小小城镇村落,也蔓延着恐慌的氛围。方圆百里, 家家户户囤积粮食, 关门闭户, 都心惊胆战地熬着日子。 段冽策马奔行在荒凉潦倒的街道, 眉头渐渐蹙紧。 他纵然是要死的,但“楚之钦”得好好活下去,这世道动荡不安,他的阿钦如何能安稳度日? 时至今日, 段冽早已放下过去,更不在乎段封珏究竟是死是活。 事实上,在段封珏决定叛乱的那日,他与西雍的下场,便早已注定。 朝廷现在虽被打的措手不及,看似处于下风, 但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段冽想帮一把朝廷, 让胜利的那天提前到来。 因为, 他要他的阿钦, 活在没有颠沛鲜血的盛世太平之下。 他要他未来的日子, 平安顺遂、繁花似锦。 一路疾行, 段冽走进当地驿站。 驿站里,值守驿卒趴在桌上,正无精打采地打哈欠。 段冽把腰间鱼符与几封书信递过去。 许是他形销骨立, 病恹恹的。驿卒压根没当回事儿,他懒懒睨了眼段冽,直至看到鱼符级别,这才愕然起身,结结巴巴道:“金、金色的鱼符,你、你是……” 段冽声音很低:“快马加鞭把信送到长安,越快越好,明白么?” 驿卒呆呆颔首:“明白。” 此地距长安约一千多公里,八百里加急把信送到段璧手中,只需不到两日功夫。 西雍所有的实力与战术,没人比段冽更了解,毕竟那些都曾是段冽的手笔。自己攻打自己,难道还不容易么? 望了眼天色,段冽在驿卒震惊的注视下,离开驿站。 他步履虚浮,难掩周身疲惫。 今日丹卿进山采摘药草,大约酉时初回来。 段冽便匆匆走了这一趟,此时,他还得加急赶回去,以免那人因看不见他,而惊恐担忧。 段冽昏昏沉沉骑上马,一路强忍着,艰难前行。 所幸马儿识路,它跟丹卿下山采买过几次,故而有惊无险地把段冽载了回来。 踉跄跌下马,段冽全身都在颤抖。 他强忍住嗜杀的欲望,半爬到床榻,服下丹卿留给他的药丸。 这种药能让段冽陷入昏睡,对身体有一定副作用,是丹卿不在家时的权宜之计。 夕阳西下,丹卿背着满篓药草,急忙赶了回来。 他放下竹篓第一件事,便是冲进草屋,去看看段冽。见他吃了药好生睡着,丹卿终于松了口气。 揭起被褥,丹卿怔怔望着段冽惨白的脸,伸手拨开他濡湿的额发,然后替他擦身更衣。 他一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抱着衣物,丹卿默默望向段冽寂静的睡颜。 有时候,丹卿其实觉得自己很残忍。 哪怕段冽痛苦到极限,他也在用他的方式,一步步将他套牢,不准他生出什么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死亡和活着,于段冽而言,究竟哪种才是真正的解脱? 丹卿不能深想。 很多事情,想多了,日子便没法再过下去。 段冽醒来时,正值凌晨深夜。 丹卿还没睡,他坐在火盆边,在制作丹丸。 哪怕这些药丸,对段冽的病情,用处并不大,但丹卿还是做得一丝不苟。 火光把丹卿脸颊烤得通红。 他忽然微微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那样子可爱又懵懂,像极了雪白软糯的小动物。 每每此时,段冽心底便滋生出许多矛盾想法。 他想,他合该早点去死,给丹卿自由。 可段冽又舍不得去死,他总想在新的太阳升起时,多看一眼丹卿朝气蓬勃的脸。大概正因为他懦弱又眷念,所以才一日日,拖延至今。 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他多苟延残喘一天,对丹卿的伤害与折磨,便多一天。 掀开被褥,段冽缓步走到丹卿身旁,两人在火光中,默契地相视一笑。 段冽轻声道:“阿钦,明天我们做汤圆吧。” 丹卿擦了擦额头薄汗:“那你教我做,我不会。” 段冽点头:“好。” 丹卿似想起什么:“对了,你有看到我放在桌下的竹盒了吗?”那里面,放着丹卿写给楚铮的家信。 段冽颔首道:“我今天清理了下屋子,见它无用占位置,便扔了,很重要么?” 丹卿微愣,随即摇摇头:“不重要,确实挺占位置的,扔就扔了吧。”又笑着问,“你怎么突然想吃汤圆啦?” 月光下,段冽含笑望着丹卿,眸光深邃且温柔:“很早就想同你吃一顿汤圆,却总是忘记。” 丹卿眉眼弯起:“没关系,这次有我帮你记着,再不会忘了。” 段冽半晌才应和,他声音很低,似是有种莫名的眷念:“嗯,再不会忘了。” 丹卿此前囤积了不少粮食,包括糯米粉。 第二天下午,两人在草屋外摆了张桌子,开始揉面、包汤圆儿。 馅料用的则是上次剩的红枣花生等。 丹卿上手很快,只要他不自作主张,往食物里胡乱添加莫名其妙的配料,倒也勉强能入口。 不多时,一颗颗被搓得浑圆的雪白丸子,便可可爱爱地摆在盘子里了。 丹卿眼睛都在放光:“我要吃你亲手做的汤圆。” 段冽没有意见,很好说话的样子:“嗯,那我吃你做的。” 他做的汤圆,也不知能不能入口。 丹卿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忘记手上有面粉,下意识捋了捋额发。然后就听段冽轻笑出声:“小花猫。” 丹卿有点气,他本要把段冽变成“大花猫”,想了想,轻哼道:“我不同你计较。” 段冽笑声很低,如同春夜软风,撩人而不自知:“嗯,阿钦自然是舍不得我受苦的。” 几抹红霞悄悄爬到脸颊,丹卿很有些不大自在。 他与段冽的相处模式,大多是靠行为表达,鲜少语言腻歪。 丹卿抿了抿唇,藏住上扬的嘴角,埋下头,卖力地继续搓圆子。 月上柳梢。丹卿与段冽各自吃完满满一大碗汤圆,幸福地坐在火盆旁。 丹卿拿着根树枝,拨弄烧红的木炭。 大抵吃得太饱,困意格外汹涌。 丹卿小眯了一会会,再睁眼,身旁就没了段冽。 陡然惊醒,丹卿倏地起身,惶然四顾。 “我在这里,”男声轻柔,透着似有若无的宠溺,“阿钦,过来。” 丹卿蓦然侧眸,皎洁月辉下,段冽坐在树下石桌旁,正笑着朝他招手。 桌面上,搁着壶酒,以及两只小瓷杯。 丹卿怔怔走去。莫名生出些不安:“你哪儿来的酒?” 段冽避而不答,他单手执壶,动作优雅地斟了两杯酒,风中,他玄色袖摆摇曳,像怎么捉都捉不住的黑蝴蝶。 淡淡桂花香溢出来,盈满空气。 丹卿面色仍是呆愣愣的,他睫毛轻颤,一动不动地望着段冽。 段冽没有躲避他的眸光,但也没有久留。 低眉望着两杯清香的酒液,段冽薄唇轻勾,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稀松平常:“阿钦,你愿意和我一起死么?” 丹卿僵在原地,头脑大片空白。 鼻尖涌入大量酸涩,丹卿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段冽不想活了。 他早就不想再活了。 是了,一直是他在勉强段冽,是他一直在无声地求他别死。 段冽看他可怜,所以忍着万般痛楚,眼睁睁拖着破落残败的躯体,为他在人间勉强苟活。 作为凡人,身中蛊罂魔花,却能坚守到今日,没有彻底沦为丧失自我的恶鬼。 还不够证明段冽对他的心意么? 月光倾泻而下,在他们面前,横亘着漂亮的一道道莹白月华。 丹卿忽然笑了,他不知道,换做旁人,是否会责怨段冽的这句话。但他不会。 穿过一道道月华,丹卿走到段冽身旁,他拾起其中一杯清酒,义无反顾地饮尽。 他愿意跟段冽同生共死。 可是怎么办? 他的死亡并不是终点。 所以,他们不能一起过奈何桥,不能一起喝孟婆汤,不能一起遗忘彼此。 尽管丹卿面前是望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但他无怨无悔。 段冽垂着眼,不敢看丹卿,也不敢让丹卿看清他通红的眼眶。端起酒杯,段冽背过身,颤抖着喝下去。 天地仿佛静止。 树下,段冽与丹卿并肩依偎着。 段冽仰望满天星辰,含笑道:“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丹卿也跟着笑,笑里透着绝望与悲哀:“不会的。” 段冽似是有些失望,他不再看那些星星,转而将目光投向无尽黑夜,轻声道:“阿钦,其实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和你一起走遍锦绣山河,看尽春花冬雪。但是……” “我知道。”丹卿猛地闭上眼,他知道段冽这段日子有多痛苦,他知道他熬得有多艰辛。 所以,丹卿愿意放手,送他离去。 他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 段冽扯扯唇,突然间,他五脏六腑如被刀绞,几近窒息。 是毒性已然发作。 疼得冷汗涔涔,段冽靠在树背,不敢再去触碰丹卿的身体。 他想说,如果仅仅只是这般痛苦,他当然还可以再承受下去。 可他的阿钦,凭什么要陪他吃那么多的苦? 第65章 静夜, 濒临枯竭的玄衣男子,被月辉笼罩在银色的海里。 他疼得青筋毕露、面目扭曲,终是再难压制, 段冽猛地咳出大团血沫。 伴着这记动作,一连串咳嗽声接踵而至。 他的每声咳嗽,都狰狞痛苦到极致, 仿佛要活生生地把内脏都咳出来。 丹卿陡然僵住。 段冽喝下的那杯酒, 以及, 他饮尽的那杯酒…… 仿佛意识到什么, 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丹卿眼里夺眶而出。 它们就像夏日暴雨,来得汹涌且急。 身旁,段冽已痛得腰背佝偻。 他强撑着身体, 不愿在弥留之际,给“楚之钦”留下过于痛苦难看的印象。 丹卿侧过头,他怔怔望向段冽,颤栗不停的手,还未触碰到段冽身体。便听段冽用支离破碎的嗓音,祈求道:“别看我, 阿钦, 别、别看。” 说着, 段冽一边剧烈咳嗽, 一边急忙拖着残体, 试图躲开丹卿的目光。 可他此时的身体, 已是强弩之末。 昏黄橘光下,段冽背影是如此急切、狼狈。 他像失去全部尊严的猛兽,无助又倔强。 此时此刻, 他心中仅仅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别让丹卿看到他濒死前的丑陋模样。 丹卿难以承受地捂住嘴,迅速别过头。 他眼眶里的泪,如同断线珠子,永没有停止的尽头。 嗓音撕裂,丹卿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我不看,我没看了。”丹卿用力去擦脸颊泪痕,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只能哽咽着重复道,“我没看,不看了,呜呜,你别躲。” 两人背对背,丹卿眼前早已模糊不清,他极力忍着啜泣,悲哀地仰望天穹。 先前还温柔的月光,此时却化作最残酷的刀,一刀一刀,锋利尖锐地插在他心肺上。 耳畔,段冽呼吸越来越粗重,他似乎笑了,像是在表扬丹卿做得很好。 虚弱无力地靠在树上,段冽只觉身体轻寒,他好冷,他想最后再看一眼“楚之钦”。 但,还是算了吧。 反正“楚之钦”的五官轮廓,已深深烙印在他灵魂里。 只要他想看到,他便能随时随地,清清楚楚地看到。 段冽艰难地扯开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 他目光凝聚在荒芜的夜空,眼也不眨地望着。 然后,他的阿钦便出现了。 他看见阿钦微笑着,用小鹿般纯净的眼神望着他。 他还朝他走来,亲了亲他额头,笑着对他说:“不痛了,不痛了。” 下个瞬间,段冽就真的,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他圆满地阖上眼,轻轻地,再没有遗憾地说: “阿钦,我死后,把我骨灰,葬在山顶那、那棵扶桑树下。” “忘、忘记我,好好活着。” “再见了,阿钦。” …… 深夜仿佛偌大的黑洞,把万物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丹卿双臂抱膝,把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 他瘦削的肩,乃至全身,都情不自禁地抽动着。 这场雨,真的下的好大。 丹卿衣服湿透了,全身都咸咸的。 一夜之间,天气便彻底转凉。 深秋的罡风,把满枝满枝的残叶都吹落,徒留光秃秃的躯干,屹立在寒意中。 段冽死后的第二天,丹卿仍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傻傻坐着。 好像他只要不回头,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直至晌午,啁啁扑腾着半扇翅膀,偎依到丹卿脚边,丹卿才深刻意识到,往后余生,这偌大天地,再无段冽,再也没有了。 从这天起,丹卿睁着大而空洞的眼,没掉一滴泪。 他冷静地给段冽擦拭嘴角血渍,为他换上干净衣物、为他梳洗头发,然后用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焰,将段冽遗留的肉.身化作骨灰,装进陶罐里。 两日小雨过后,丹卿抱着骨灰坛,往山顶而去。 他神情呆滞,眼神亦没有焦距,好像从段冽离开那刻起,他的灵魂,便也跟着一同湮灭了。 秋阳破开层层云雾,筛下淡淡暖光。 一阵微风拂来,丹卿似是回神,不知不觉,他原来已抵达山顶。 山顶有棵年代久远的扶桑树。 它孤零零盘踞在山头,树身雕刻着一道道岁月亘古的沧桑。 丹卿曾对段冽说,要把这棵树,当作他们的祈福树,挂满红绸与心愿。然后再比一比,看他们谁的愿望最先实现。 此刻,丹卿像是看到极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怔怔望着那棵挂满红绸的扶桑树,眼底尽是喜悦与悲伤。 抱紧怀中骨灰坛,丹卿踉跄地奔向它。 山顶风大。 一根根红绸随风舞动,姿态缠绵。 丹卿仰起头,仿佛站在红绸涌动的世界里。 它们上面俱写着字。 丹卿握住其中一根红绸,呢喃着念出来:“愿阿钦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丹卿忽地轻笑出声,他又拽住第二根红绸,上面写着:“希望阿钦所求皆如愿,所盼皆所期。” 第三根:愿阿钦事事顺遂、与光同行; 第四根:期盼阿钦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第五根:祝福阿钦前路似锦; 第六根:愿阿钦…… 丹卿忽地闭上眼,嘴角牵起满足的弧度。 风拂动红绸,时而触摸丹卿的脸,时而擦过丹卿的身。 就好像段冽仍没有离去,他就站在他身旁,用他沉默的爱意,无声地将他团团包围。 丹卿把骨灰坛埋在祈福树下,然后用小瓷瓶装了一点点,贴身存放在他心口处。 不舍下山,丹卿直接靠着扶桑树根,坐了下来。 他可以一天都不吃不喝,只静静地用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些摇曳的红绸。 啁啁偶尔会叼些坚果,放在丹卿身旁。 紧接着,用它那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望着丹卿,仿佛在监督催促他吃下去。 丹卿倒也吃。 他用小砖块敲开核桃,把核桃肉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有时候,丹卿会望着扶桑树,自言自语般地,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他说:“先走的,怎会是你呢?” 他说:“其实,我的名字叫丹卿,你应该唤我阿卿。” 他说:“这场赌约,便让你赢好不好!” 他说:“我会尽我所能,努力活下去的。” …… 丹卿不记得他在扶桑树下坐了多久。 直到某一天,杵着半截树枝的楚铮与楚翘,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就像是场虚幻的梦,如此的不真实。 丹卿沉默地望着他们,一声不吭。 楚铮低眉望着“楚之钦”,周身都萦绕着疲惫与沧桑,最后,他只简单说了句:“我们来接你回家。” 丹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被段冽扔掉的家书,原来并没有真正丢弃。 丹卿笑了笑,他撑着扶桑树起身,带他们回小草屋。 丹卿原本想收拾些行李,楚铮却拦住他动作,淡淡道:“他要你什么都别带。走吧,我们现在就下山。” 楚翘接收到楚铮的目光示意,搀住丹卿,便要带他转身。 丹卿怔了片刻,全然没有反抗,他只指着啁啁说:“这鸟,得同我在一起。” 啁啁倒也乖觉,马上扑腾过来。 下山已是黄昏时分。 几人坐上马车,绯色霞光里,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蜿蜒山道,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日子,丹卿乖巧坐在车里,他搂着啁啁,安静地望向窗外沿途风光,神色始终平淡。 从段冽离去的第二天起,他是真的,再没掉过一滴泪。 楚铮与楚翘面面相觑,眼底俱藏着担忧与不安。 一路走出渝州,丹卿才发觉,眼前繁荣平和的景象,与他前段时间下山看到的画面,迥然不同。 楚铮解释道:“西雍战败,段封珏身死,战争已差不多结束。” 丹卿颇有些意外,但仍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仿佛世界如何,皆与他无关。 楚铮缄默片刻,低声道:“是肃王,他将战略与策谋全写在信中,让邮驿快马加鞭送至长安,所以,西雍才能这么快耗尽气数。”顿了顿,楚铮继续道,“肃王让黎民百姓免受颠沛流离之苦的同时,也是想让你好好活在在繁华盛世之下。阿钦,他的用心良苦,你切莫辜负。” 丹卿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垂低眸,用手抚摸啁啁身上的羽毛,一下又一下,无比轻柔。 次日上午,他们马车行至偏僻郊外时,意外偶遇一名早产妇人。 那妇人本是在别院小住调养,后察觉身体不对劲,便匆匆赶往城中府邸,奈何时间却是来不及。 丹卿听着妇人撕裂的哭喊声,犹豫片刻,放下啁啁,走出马车。 丹卿虽是男子,然形势刻不容缓。那妇人的夫君咬咬牙,红着眼眶朝丹卿弯腰一拜,哽咽道:“劳烦大夫了。” 虽没有接生经验,但丹卿是医者。 他冷静指挥着奴仆,有条不紊地施展开来。 整整两个时辰,一道婴孩嘹亮的啼哭声,终于响彻云霄。 夫君抱着皱巴巴的孩子,又哭又笑地蹲下身,让妇人好生瞧一瞧。 温馨喜庆的气氛里,丹卿独自站在旁侧,他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忽然泪如雨下。 这世间,无数人正在新生。 可他的段冽死了。 上天入地,前世今生,再不会有段冽这个人了。 …… 同一时刻,天庭正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奇观。 第66章 天枢宫外, 云崇仙人冷冷望着这场花瓣雨,周身寒意凛然。 尉离仙人站在云崇仙人身侧,压根不敢动弹。 纵观九重天, 所有上界诸仙,皆贪婪吸纳着花瓣里的灵力。 唯独他二人傻杵着,仿若异类。 沉默太久, 尉离摸了摸鼻尖, 终是讪讪开口:“真没想到啊, 事情居然被你料中, 原来肃王段冽,当真是九重天大能的渡劫载体,而且他还是天族太子容陵,哈哈哈。” 尉离干笑几声, 试图化解尴尬的气氛。 可惜,云崇仙人只淡淡觑他一眼,面色愈加深沉。 尉离很是窘迫,他思量片刻,好言相劝道:“云崇道友,你该明白, 一切皆有缘法。南斗六位星君, 并非刻意偏袒维护容陵神君。毕竟段冽身中蛊罂魔花, 他们也没出手干预不是么?” 尉离闭嘴尚且无事, 这一开口, 仿佛点燃了炸药桶。 云崇仙人倏地讥笑两声, 他眸含鄙夷,不屑道:“是啊,他们若早日将太子容陵召回, 能有今日这般盛世奇景?天族太子能顺利斩破虚妄?他能摆脱蛊罂魔花的控制?他能成为顿悟苦厄劫的千古第一人?”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 尉离惊得左右四顾,忙用眼神央求他低调些。 云崇仙人眼神阴郁,浑然不顾:“苦厄劫无边无尽,凡下界历此劫者,只需经受苦难锤炼即可,无须堪破顿悟。呵!他容陵神君不愧是九重天的明月骄子啊,天赋异禀、资质超凡暂且不提,就连气运,都无人可匹敌!倘若那些先神历经苦厄劫时,能如他这般,撞上这么只笨头笨脑的傻狐狸,想必这千古第一人的名号,怎么也轮不到咱们这位天骄神君头上吧?!” 尉离见云崇仙人言语刻薄,满是挖苦讽刺之意,颇有些脑仁疼。 知他只是太过忧心丹卿,这才话语偏激,尉离遂劝道:“现在说这些亦无用,你还是亲自下界,将小狐狸接回来再说。” 云崇仙人撇过头:“我不去。” 尉离纳罕道:“你这是为何?你气恼归气恼,莫把气撒在丹卿身上啊!” 云崇仙人像看白痴一样,冷冷觑着尉离:“你懂什么?” 尉离确实不明白,他满面茫然,有心请教一二。 云崇仙人直接将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碾碎,面无表情道:“丹卿现在回来,你让他情何以堪?他都还没从苦痛中醒神,便要被告知,他只是成全容陵大道的一块小小基石?他在凡间历经的所有悲与痛,所有欢笑与眼泪,都不过是容陵锤炼心性感悟天道的一段虚妄?你若是他,你该如何自处?” 尉离微怔,他向来不通情爱,懂得着实没有凡人飞升的云崇仙人多。 此时听完纪云崇的话,尉离心底颇不是滋味,他望着这些纷纷扬扬的花雨,蹙了蹙眉。 花瓣飘逸优美,是九重天从未有过的盛世奇景。 可其中蕴含的每一股灵力,是否都由小狐狸的血泪幻化而成? 若没有丹卿,太子容陵自然无法堪破迷障,更不会渡己渡人,直接晋升无上菩提境。 云崇仙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丹卿若是糊涂便罢,他糊涂的话,指不定还会把对段冽的爱,移情到太子容陵身上。当然,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九重天谁人不知,先太子容廷与冀望山少主曾经的恋情,一直为天帝天后所不容。所以容陵神君与小狐狸,也基本没什么可能。” 尉离沉默,在容陵之前,天族确实是有位先太子,乃容陵长兄容廷。 而那段恋情,亦确实存在。 只不过在容廷进入归墟并寂灭前,便已同冀望山少主分开。 一时无言,好半晌,云崇仙人低叹道:“算了,不提这些也罢,毕竟丹卿最是清醒,他心知肚明,段冽已经死了,他爱的人已经消弭于这片天地间。如今他执意留在凡间,只因那里还残留着段冽存在过的痕迹。所以,还是等丹卿情绪稍微缓过来,再回九重天吧!那时的他再得知真相,或许能释然些!” 尉离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是能轻易就释然的事情么? 转念又想,所幸神仙岁月漫长,这几千几万载,不知多少情爱执念,都葬送埋没在了时间长河里。 他们做神仙的,终究都会将诸种欲念全看淡吧! 二人并肩望着眼前景象,再无言语。 花雨悠悠扬扬,就像一场美丽的馈赠。 可深藏在其外壳之下的残忍,又有几人能看清。 伴着这场灵雨,太子容陵历劫归来的消息,极快传遍六界。 众仙利用灵雨修炼完毕,这才聚在一起,用各种惊才绝艳的词汇,来赞美太子容陵的强大与无敌。 要知道,上古诸神下凡历苦厄劫时,都没能化解苦楚怨怼,并放下芥蒂,造福众生。 但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他做到了! 众仙不无感慨,这真是天族莫大的福音啊! 有朝一日,待容陵太子继位,势必迎来一个强大更甚以往的新九重天。 同一时刻,栖梧宫。 一袭雪白云纹锦袍的男子,漫步行在深宫之中。 人间不比九重天,能将四季之景,皆容纳呈现在同一画面里。 前方,拱桥之上正在落雪;仙池旁,百花争艳。 容陵走过满地金黄银杏叶,负手望向林中翩翩起舞的仙萤。 轻盈微风拂来,一瓣玉兰落在雾气氤氲的水池,漾起淡淡涟漪。 容陵目光随即落在湖面。 一圈圈水波很快消逝,河面恢复原状,静如明镜。 渡劫归来的瞬间,无数记忆汇流成河,在容陵脑海里,形成一汪深不可测的海洋。 事实上,这并非容陵初次渡劫,他修炼速度快,短短数千年,已历经三次劫难。算上段冽这一生,统共四次。 前几次的历劫记忆,容陵已然模糊不清。 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与何人有过交集或恩怨…… 那一段段短暂画面,仿佛无人问津的角落石子,经漫长岁月所风化,连痕迹都快被抹去。 这次呢? 它是否也如那昙花一现的浪花,逃不开湮没于海底深处的宿命? “二哥!”少女银铃般娇俏的嗓音,突然破开云雾,打断容陵沉闷的思绪。 容陵侧眸,小帝姬含笑朝他奔来,那层层叠叠的橙红色渐变裙裾,在空中划开一道漂亮云彩。 行到容陵身前,容婵挽住容陵手臂,喜得眉眼如月:“二哥,你归来时,我恰好在凤凰台参加流觞曲宴。二哥你是没瞧见,各族女仙看见灵花飘落时,个个激动仰慕的样子。哼,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她们家兄长突破无极菩提境了呢。” 容陵回以淡笑。 容婵忙不迭追问:“听父皇母后说,你在凡间居然中了蛊罂魔花?定是那魔族利用肮脏手段,窥见你凡间命格载体,遂生歹计。” 容陵心不在焉回:“这些琐事,无需你忧心。” 容婵呶呶嘴,然后促狭一笑:“行吧,我不管你们的这些恩恩怨怨。不过有桩要事,却是我管得上的。” 说着,取出用月老红线制作的剑穗,递给容陵:“母后说了,待你历劫归来,便要着手定下天族太子妃的人选。二哥,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容陵面色漠然。 容婵毫无所觉,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你若有中意的,那就再好不过。母后松了口,只要你喜欢,身份低微些背景单薄些,都有商量的余地。” 容陵眉心仿佛打了结,他冷淡道:“此事容后再议,我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容婵怔住,她缓缓松开挽住容陵的手,退后两步,认真打量他半晌,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二哥,这次历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容陵身体一震,须臾,他捏了捏眉心,如往常般低笑道:“无妨,只是有些乏累。” 容婵欲言又止,他刚突破无极菩提境,正是灵台清明仙力充沛时,怎会疲惫? 看破不说破,容婵体贴道:“那我先回琼月殿,你好生歇歇。” 容陵颔首:“嗯。” 容婵转身,秀眉微拧。 她年幼那会儿,少年容陵桀骜不驯,众女仙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倾心于容陵神君的人,自然数不胜数。只是…… 容婵忽地回眸,笑着对容陵说:“二哥,你近来有去冀望山探望南无哥吗?” 容陵没有躲避容婵的眸光,他直直与她对视,薄唇微启:“并未。” 容婵悄悄把轻颤的手藏进袖摆,面容甜美:“那你下次去的时候,带上我吧。我好久没见过南无哥了。” 容陵未置可否。 容婵福了福身子,召来祥云,眨眼不见踪迹。 栖梧宫恢复寂静,容陵面无表情站在桥畔,许久未动。 时间悄然流逝,周遭万物都在流动,纷扬的花、飞舞的萤、还有随风缥缈的云雾…… 一切的一切,无端让容陵生出些燥意。 他倏地闭上眼,尔后转身,与那些定在半空的花瓣、云雾,擦肩而过。 …… 人间,正值寒冬凛冽之际。 荒芜枯黄的世界里,丹卿蹲在避风口,匆匆吃了几口冷饼子饱腹,然后把啁啁塞进袄子里,背起药筐,往下游村子走去。 走进村口牌坊后,丹卿熟稔地摇了摇铜环,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一路摇晃过去,毫无回应。 丹卿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他穿着灰扑扑的袄子,下巴缩进毛绒围脖,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途经一家农户,两个中年妇女从里面拉开门,冲丹卿喊:“诶,小郎中,五虎村那个李大伯的病,是你治好的吗?” 第67章 丹卿同村民们聊了会天, 言归正传,替他们把脉探病。 这些热情淳朴的村民们,以劳作为生, 日积月累的大小毛病不少。譬如肩痹病、髋痹病,以及肺痨等。 丹卿为他们一一看诊,有的药材他没随身带, 便道明日再送来。 每到新的地方, 丹卿都会宿在当地客栈, 停留半月左右。 这日深夜, 简陋床榻上,丹卿忽从梦中惊醒,他眼神迷茫,似还沉浸在梦境中。 痴痴望着帐顶, 那两扇鸦羽般漆黑的睫毛,仍沾染着点点湿润。 怔愣半晌,丹卿倏地侧眸,朝窗外望去。 不知何时,夜空开始飘雪。 轻盈的白羽纷扬降落人间,仿佛能洗涤所有的尘埃。 丹卿点燃油灯, 披了大氅, 倚在窗口, 独自欣赏这场孤寂又苍美的雪景。 看着看着, 丹卿忽然就想起漠北的雪。 还想起白皑皑世界里, 段冽鲜活又英俊的面庞…… 雪下得有些大, 天亮时,积雪已淹没脚踝。 丹卿没出门摇铃行医,他给啁啁喂了早餐, 坐在桌旁,誊写药方。 摸约巳时初,梁阿婆和王老汉的小儿子匆匆赶来,请丹卿去治病。 原来今儿一大早,王老汉上山砍柴,一不小心,把腿给摔断了。 丹卿拎着药箱,也不耽搁时间,冒着大雪,随王小山赶到王家村,替王老汉把腿骨接上。 因为错位的程度不算严重,若恢复得好,不会留下后遗症。 丹卿走时,一家老少千恩万谢,还拼命往丹卿怀里塞了篮土鸡蛋。 梁阿婆非常喜欢丹卿,极力邀请他来喝小儿子的喜酒。 王小山快成家了,新娘是隔壁村的苗凤儿,吉日就定在后天。 望着王小山害臊的大红脸,丹卿轻笑出声,见推辞不过,他爽快地应承下来。 到了这天,丹卿拎着贺礼,来到挂满大红彩带的王家。 他被王小山一家当成贵宾,安置得极细心。 乡里婚事办得热闹,有不少好玩喜庆的习俗。 丹卿坐在宴席,周遭俱是一张张眉开眼笑的脸。 大家都很开心,丹卿望着幸福的新郎新娘,也不由弯起嘴角。 晚膳席半,王小山腼腆地挨桌敬酒,许是受周围气氛影响,还有看客起哄,丹卿没禁住劝,不知不觉,便多饮了几杯。 胃里仿佛燃起熊熊烈火,丹卿被酒气熏得面颊酡红。 他笑得傻乎乎,喝到后面,丹卿竟主动拎起酒壶,频频给王小山送祝福。 什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说一句,他便主动喝一杯。 王小山为人实在,只好陪着丹卿一起喝。 最后还是王小山哥哥看不过眼,赶紧过来解围。 给王小山使了个眼色,王老大把丹卿揽到桌旁,亲自招呼他:“楚郎中,嘿嘿,您是不是也想您媳妇儿了啊?” 丹卿醉得晕乎乎的,似没听懂,他嘀咕着重复了声“媳妇儿”,心底纳闷,媳妇儿是什么?他有媳妇儿吗? 看着这醒目又熟悉的满堂红,丹卿慢半拍意识到,哦!媳妇儿就是伴侣的意思吧,那他的媳妇儿,是段冽没错了! 想起段冽,丹卿心里就难受,五脏六腑俱撕裂开来。 他抿直嘴,右拳用力捶打着心口,颔首道:“想他。”嫌两个字不足够表达,又低声补充道,“特别想他。” 丹卿眼眶瞬间泛红,把整桌客人都看愣。 王老大怔了怔,暗道糟糕,都怪他混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楚郎中与尊夫人分隔两地,自然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她。 桌上,有妇人小声耳语:“楚郎中真是好男人,你瞧,他都快哭了。” “是啊,做他妻子肯定特别幸福。” 王老大好一阵手忙脚乱,他赶紧给丹卿斟酒赔罪,半是劝慰半是哄道:“喝酒喝酒,楚郎中我敬你,咱们喝醉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丹卿伤情地端着酒杯,认真瞅着王老大,纠正他的话:“你错了,喝酒,只会愁上加愁。” 王老大尴尬得不行,他正要撤走酒,却又见丹卿睁着雾濛濛大眼,委屈巴巴道:“但我就是想喝。” 王老大:“……” 哭笑不得地与丹卿碰杯,王老大心道,喝醉的楚郎中,与平日淡然守礼的楚郎中,倒是很不一样。 此时,人间霞光漫天,已至黄昏。 九重天却是青天白日。 栖梧宫,容陵静静伫立于拱桥,始终未动。 他面容沉着,眉梢却拢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纠结。 迟疑半晌,容陵终是挥袖拂开一面水镜,以法诀连接凡尘界。 水波漾开层层涟漪,镜面恢复平静的瞬间,映现在容陵眼帘的,便是眼前这幅景象。 “楚之钦”穿着半新的淡青色袄子,在乡野喜宴上大喝特喝,凡是前来敬他酒的,皆来者不拒。 他顶着酡红的脸,一双潋滟水眸,仿佛映着大簇桃花色。 一直喝到散席,宾客相继告辞,丹卿才消停地趴在狼藉桌面,像是睡着了。 两个庄稼汉笑着同他说话,他嫌吵,咕哝了声,把头转向另一边,继续睡。 王老大没办法,他用牛车把丹卿送回客栈,然后给丹卿简单擦了脸,盖上厚重褥子。 好在喝醉的楚郎中非常安静,不吵不闹,只闭着眼睛睡觉。 又等半时辰,王老大困得哈欠连连,见楚郎中睡得熟,遂放心地赶着牛车,匆匆回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榻上丹卿突然皱了皱眉,被胃部的烧灼感痛醒。 他踉跄起身,一时腿软,跌在床底,摸索着爬起来,丹卿张口就喊:“段冽,我想喝水。” 这句话,也只是潜意识过过嘴罢了,丹卿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到底说了什么。 倚在桌旁,丹卿灌了两杯凉水,总算好受些。 他揉揉眼睛,推开房门,走进院子。 乡下的小客栈,住客极少。 丹卿吸了吸鼻子,蜷缩着坐到石凳上。 雪后天晴,今晚月亮特别圆、特别亮,但夜风仍裹挟着凛冽寒意。 丹卿穿得单薄,他像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就算冷得发抖,也不知回屋添件衣裳。 掌心摩挲着臂膀,丹卿唇色泛白。 他思绪陷在混沌里,当身体越来越冷,他神识逐渐清明起来。 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丹卿扁扁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他平日没那么脆弱的,更不会啪地一下打开,装满段冽全部回忆的匣子。 丹卿每天都会想段冽,但丹卿很聪明,他只想一点点。这样很好,他既能正常的过日子,又能重新走一遍他和段冽相识相知的人生。 但现在不行了。 有关段冽的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住。 所有画面汹涌地撞入丹卿眼睛里、脑海里。 颤抖着取出贴身存放的小瓷瓶,丹卿紧紧攥在掌心,鼻尖酸涩。 他讨厌段冽。 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凡人?为什么他可以靠死亡脱身? 他最讨厌他了。 因为这一点儿都不公平。 埋首于膝盖,丹卿双肩止不住地颤栗,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他忍不住想,现在的段冽在做什么呢?他会不会已经走过奈何桥,他会不会已经顺利转世。 段冽丢下他,成为另个陌生人了吗? 可是他还停留在原地。 他还得活在这寂寂人间…… 寒风拂来,丹卿哽咽着抬起头,他像是察觉到什么,眼也不眨盯着那棵扶桑树。 “段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丹卿赫然起身,魂不守舍地,直直朝扶桑树而去。 皓月当空,无数月华洒落人间,像极了他们生死相隔的那一夜。 盐白月色里,叶影婆娑。 扶桑树下,容陵望着逐渐逼近的“楚之钦”,一时竟无法动弹。 迎面而来的小公子眼眶通红,衣衫如此单薄。寒风里,他脆弱得像是易碎的琉璃。 许是刚回归九重天,对人世间的经历,容陵仍记得清清楚楚,比段冽都更清楚。 因为他现在是神仙。 仙凡终有别。 容陵能切身感受段冽的万般情绪,他的痛,他的不舍,他的遗憾,甚至是他的爱。 可他,不再只是段冽。 他是容陵,能克制住那些欲望的容陵。 二人目目相触,容陵微怔,旋即恢复淡然。 “楚之钦”能看见他?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丹卿,九重天兜率宫的青丘狐狸,宴丹卿。 容陵蹙眉盯着宴丹卿,略有些不解,他神魂仍未归位,理应看不见仙诀护体的他。 况且,他如今并非段冽的模样。 容陵正想着,便见丹卿与他擦肩,直愣愣走到扶桑树后。 那儿扎了个草人,是客栈主人防鸟雀用的。 月光把稻草人的倒影拉得狭长,很像挺拔男子的身影。 丹卿步伐顿住。 他站在扶桑树下,显然已看清。 时间仿若停止。 容陵默默望着丹卿背影,随即走到他身旁,漫不经心地侧眸望去。 他满脸都是泪。 容陵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痛,他当即转过头,动作略有些狼狈。 闭了闭眼,容陵缓缓松开袖中不自觉攥紧的手心。或许,他现在也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但时间,会告诉他正确的答案。 容陵挥退那些繁杂的情绪,拔步朝反向离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忽然,丹卿用袖摆擦了擦眼泪,轻声说:“你不是让我忘掉你吗?我决定了,等我明天醒来,我就要忘掉你了。反正,你现在也不记得我了。” 第68章 自那夜后, 丹卿再没碰过酒水。 他带着啁啁,游走在这片锦绣山河,努力过好每一天。 冬去春来, 枝头缀满绿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丹卿写了封家书,托近期到长安的商队, 帮忙送至楚府。 前些日子, 新皇登基, 民间十分热闹。 段璧到底还是得偿所愿了。 楚铮离开时, 曾对丹卿说,现在所有的选择权,都在你自己手上,万事朝前看, 一切都会好的。 丹卿不知段冽与段璧,是否达成过什么约定。总之,段璧再没找过他麻烦。 无论如何,丹卿都希望白帝姬雪年,能顺利渡过这场凡间的劫难。 春季,是各种病情的高发期。 丹卿无论走到哪里, 都很忙碌。 就在丹卿忙得焦头烂额之际, 啁啁也病了, 是肺部内脏出了问题。 丹卿大受打击, 他开始整日整夜地闭门不出, 疯狂寻找治疗啁啁的方法。 可啁啁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它极少进食,饮水也少。 大多数时间,它都静静蜷缩在丹卿怀里, 难受时,它会不停抽搐喘气,像是无法顺畅呼吸。 丹卿经常彻夜失眠。 他抱着啁啁,呆呆望向窗外,眼神空洞而麻木。 丹卿知道,啁啁的生命已然走至尽头。 他终于没办法自欺欺人,就算排斥抗拒,丹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那个寒冷的冬天,丹卿曾这样送走段冽,如今,他又要再次送走啁啁么? 丹卿没有哭,他轻柔地抚摸着啁啁,笑着说:“你总是乖巧,因为段冽不在,所以你便要去寻他吗?你怕他孤单,所以着急去陪他吗?” 丹卿想说,那我呢?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多陪陪他? 其实,他真的真的,很需要他们。 夜深,万物皆沦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 丹卿睡不着,他如昨夜般,搂着啁啁,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郎中!楚郎中!”忽然,丹卿临时租住的小院子,被人拍得砰砰作响,“楚郎中,你在吗?求你开开门,楚郎中!” 漆黑卧房,没有点灯。丹卿静默地坐在窗下,怀里睡着气息微弱的啁啁。 院外,男人哭喊道:“楚郎中,我家囡囡生病了,她肚子痛得厉害,冷汗直冒,还不停呕吐。村里的胡大夫出了远门。楚郎中,楚郎中,求你帮忙,救救我女儿,求你了……” 耳畔嘈杂声声,丹卿眼珠迟缓地动了动,他像是听清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忽地扯扯唇,丹卿勾出一丝凉薄的笑。 他们都在求他救人,这些日子,丹卿确实很努力,也非常尽力。 可段冽死的时候,有谁能帮他救救他的段冽? 现在,啁啁也要死了。 又有谁能帮他救救啁啁? 他医治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他深爱的、他珍重的,一个个,终究接连离他远去。 这世间,到底有谁能大发慈悲,来帮帮可怜无助的他? 丹卿眼眶猩红,心底仿佛积累了无数恨意。 他不知该恨谁。 他只是悲哀又疲惫。 他累了。 就这样吧,让一切都毁灭吧。 院外,中年汉子执着地用力拍打木门,他哽咽着用力喊:“求求你,楚郎中,我知道你在家,对不起,我也不想深夜打扰你,可是囡囡真的病得很严重,楚郎中,我可以给你银子,我,呜呜……” 中年汉子抹了抹眼泪,绝望地想,或许,楚郎中并不在家。 他与楚郎中没什么交情,但村里的人,无论老少,都很喜欢楚郎中。 他们说,楚郎中是个好人,不仅医术高明,诊金收得也不多,他是这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大善人。 仰头望向漆黑的夜,中年汉子重新振作精神,不,他还不能放弃。 现在,他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找大夫,只求老天保佑,让囡囡多撑一段时间。 中年汉子正要拔足狂奔,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简陋门框旁,青衣男子面色苍白,看起来消瘦又颓废。 中年汉子毫无所觉,他兴奋地抓住丹卿手,又哭又笑道:“楚郎中你在啊!真好。” 丹卿点点头,没有耽误时间,直接随中年汉子往他家疾行。 今夜月光很浅。 丹卿步履匆匆,将要走远,丹卿像是预料到什么,猛地回眸望向院子,心底仿佛空了大大一块。 中年汉子口中的囡囡,果然病得不轻。丹卿到时,她已经痛得意识模糊。 囡囡娘亲正在照顾她,哭得眼眶红肿。 丹卿上前,把脉并询问,最后诊断出,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腹部绞痛。 查清源头,丹卿为小姑娘做了紧急救治,然后留下药方药材,转身离开。 丹卿走得很快,到最后,他几乎飞奔在乡野小径。 一路跑回院落,但时间还是来不及。 床榻上,蜷缩在被褥里的小鹰雕,身体仍留有余温,却再没有任何的心跳声。 它死了。 丹卿怔怔望着毫无声息的啁啁,忽地轻笑出声。 颤抖着把啁啁捧入怀里,丹卿用脸颊蹭了蹭它柔软的羽毛。 它真的去找段冽了。 丹卿眸光逐渐失去焦距,缄默许久,他轻声说:“那你可要快些飞,否则,就追不上他了。” 丹卿眼眶干涸,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啁啁,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此时此刻,在丹卿看不见的身侧,十二三岁的少年望着他,似乎想抱抱他,宽慰他。 然而少年的手,只是虚影,两相碰触的瞬间,他的手陡然穿过丹卿的身体。 夜风似乎停了两息。 一抹月白身影,随之出现在狭小简舍。 少年有所察觉,侧眸望去。 窗下,容陵负手而立,他周身气质,比月色都更皎洁。 少年有些讶异,连忙抱拳向容陵行礼。 容陵面容沉静,他望着少年,淡声道:“你该走了。” 少年闻言,不由轻蹙眉头。他如今只是逗留在凡间的残魂,得速速升天,否则会对神魂产生不好的影响。可是…… 少年看了眼哀伤的丹卿,心有不忍。 这个凡人,真的好苦的。 他不知道,他深爱的伴侣,只是下凡渡劫的神明。 他亦不知,他怀里搂抱的小鹰雕,也不会真正面临死亡。 他们短暂的生命,只是设置好的劫难。 可这个凡人,却不得一次又一次,面对真正的生死离别。 往后余生,他究竟该怎么活? 倘若不是命格限制,少年都想留在凡间,陪他度过这一生。 “他来自青丘狐族。”容陵蓦地开口道。 少年眼睛一亮,似有些不可置信:“他也是来渡劫的?” 得知真相,少年再无担忧,他小心翼翼望向容陵,似在判断他的态度。 在人间凡尘,他与“楚之钦”,是两情相悦互相爱慕的道侣,以后呢? 看着芝兰玉树的月白男子,少年莫名有些失望。 眼前这个端方优雅的容陵神君,与从前的容陵神君,仅有些微的异样。 他好像比从前,更加的冷漠。 果然,渡劫只是渡劫而已么? 少年最后望了眼丹卿,眨眼消失在凡间。 也罢,既然大家都是仙,那渡劫的意义,想必都是一样的。 卧房恢复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容陵望向丹卿,不知不觉,便静静看了许久。 他呆坐在床榻,鸦羽般乌黑的两排睫毛,久久都没有颤动。 不知为何,容陵忽然就想起,下凡渡劫前,他与他的数次相遇。 那是一只看起来有些傻,也有些懵懂的雪狐狸。他身上,有种难以捉摸的游离孤僻感,与九重天格格不入。 此时再忆起昔日种种,竟有些说不出的荒诞感。 容陵揉了揉眉心,忽地扯唇轻笑,像是在嘲笑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怎会演变成这般束手无策的局面? 在这天地安静的小小一隅,没有任何眼泪,没有一丝啜泣声。 容陵却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无数悲伤。 周围空气,仿佛都是那人一片片破碎的真心。 容陵忽然有些无措。 比起声嘶力竭的哭喊,这样的沉默,反而更让他难以忽视。 于容陵而言,渡劫从都不是什么虚妄。 只是它存在的价值与重量,对每个神仙来说,都不一样。 在仙人漫长的岁月里,记忆与经历,如同浩瀚苍穹里的尘埃。 没有什么是永恒,没有什么会亘古不变。 看着始终未动的丹卿,容陵转身望向窗外孤月。 他的命格大限,即将到来。 他如今虽保留着做神仙的记忆,但到底是凡人之躯,或许等他做回真正的宴丹卿,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容陵弯了弯唇角。 竟也生出些久违的紧张。 答案,究竟会是什么呢? 春寒料峭的夜晚,丹卿独自枯坐整整一夜。翌日,他找了块山清水秀的福地,把啁啁埋在广阔林间,然后启程。 这次,他是真正的一个人独行了。 艳阳高照,丹卿从胸口取出小瓷瓶,灿烂阳光下,瓷瓶折射出璀璨光芒。 丹卿笑了笑,眉眼弯弯,他把瓷瓶捂在心口,温柔地说:“我知道,其实你一直都在陪着我。” 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永不会孤寂。 初夏来临时,丹卿正在一个小村庄落脚。 算算时间,距离云崇仙人所说的“楚之钦”大限,已经不远。 第69章 天热蝉噪, 丹卿在荷塘采了片荷叶,盖在头顶,匆匆赶路。 到曲塘村陈阿婆住处时, 丹卿已被烈阳晒得满面通红。 陈阿婆见他热汗淋漓,忙从井里取出冰西瓜,用刀切开, 递给丹卿一大块。 这瓜熟得很透, 瓜瓤亮红, 里面还镶嵌着一颗颗乌黑的瓜籽。 一口咬下去, 果然清甜又解暑。 丹卿吃得酣畅,陈阿婆含笑望着丹卿,她爬满皱纹的脸,尽是慈爱。 吃完一块西瓜, 陈阿婆再递给丹卿一块。 丹卿确实热得不行,便也没客气,他道了声“谢谢阿婆”,斯文地继续吃起来。 树荫下,陈阿婆的老伴儿,正歪坐在轮椅上, 他双眼轻阖, 似已睡着。 前年, 阿公挑水时摔伤, 引发中风, 下半身瘫痪, 再不能走路,日常都是阿婆照料。 这样的夏日,似乎连猫猫狗狗都没什么精神, 它们蜷缩在阿公脚边,毫无防备地露出腹部。 丹卿望着这幅温馨恬静的画面,内心燥热仿佛也散去不少。 擦了擦嘴角,丹卿笑着对陈阿婆说:“阿婆,这次的药与上次略有差别,效果应该好些。您还是同之前一样,早晚熬煮,让阿公服用就好。” 陈阿婆连连道谢:“你上次的药就很管用,劳烦你了楚郎中。” 歇了半时辰,丹卿告辞。 他拜别阿婆阿公,临走之际,还撸了把肥嘟嘟的三花猫。 那猫儿慵懒地半睁开双眸,瞄了眼丹卿,一点都不认生。 丹卿笑得眉眼弯弯,挥手向陈阿婆告别,丹卿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唐朋夫妻赶着牛车过来。 唐朋热情招呼丹卿道:“楚郎中,快上来,我们可以把你捎到前头栈桥。” 丹卿也不客气,他撩起衣摆,直接上了牛车。 太阳西斜,三人说着闲话,不多时便到栈桥处。 接下来,双方就不同路了,丹卿道完谢,跳下牛车。 坐在前面的唐朋皮肤黝黑,笑起来牙齿白得晃眼。望了眼河岸上的长长栈桥,唐朋好意提醒丹卿道:“楚郎中,你过桥小心点儿,前几天大暴雨,河水上涨不少。昨天王大娘带着孙子过桥的时候,不知怎的,差点就栽了下去。” 目送唐朋夫妻走远,丹卿拎着药箱,走上微微摇晃的栈桥。 水风迎面而来,说不出的凉爽惬意。 丹卿莫名有些毛骨悚然,他戛然止步,垂首望向河面。 河水碧幽,风吹起一圈圈涟漪,不断向周围扩散。那深邃的湖水,竟看得让人喘不过气。 丹卿当即撤回脚步。 他决定改道而行,从山那边绕过去。 这些时日,丹卿一直过得非常小心。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楚之钦”的命格大限就快到来。 丹卿还不想死。 他不想屈服于天命,可既定的结局,真能违抗吗? 前不久写给楚铮的家信,大概没到长安。 丹卿害怕自己遇难,在信中,他告诉楚铮,他是九重天下界渡劫的神仙。此番历劫完毕,不久便要重返天界,希望他不要太难过。 这种话,丹卿不知楚铮是否会相信。 但若能减轻他的悲伤,便也足够了。 霞光绯红,丹卿拄着树枝,走在荒山里。只要他绕过前面山坡,再走段路,就离住处很近了。 这里的山,丹卿并不陌生,他时常来挖药草,山里没什么猛兽,觅食的兔子和黄鼠狼倒是挺多。 正走着,身后忽地传来一片窸窸窣窣声。 丹卿扭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想来应该是藏在草丛里的兔子。 攥紧手中树枝,丹卿神色不由变得凝重。他想,大概是他过于紧张,所以才犯了疑心病。 无论如何,谨慎小心点总没错。 丹卿加快步伐,他时不时转头,检查周边情况,以防发生任何意外。 可是就在丹卿审视周围时,他右脚陡然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心,猝不及防摔进深坑里。 掉落的瞬间,丹卿什么都来不及想,他闭着眼,极力护住胸口的小瓷瓶。 “砰”地一声,丹卿重重砸落坑底。 无数尘土枯叶随之坠落,丹卿全身剧痛,还有他的右脚脚踝,似乎是断了。 趴在坑底,丹卿足足缓了一杯茶时间,意识才稍微清醒。 他颤抖着撑地坐起来,然后仰头望去。 坑很深,竟有一两丈高。 顶着乱蓬蓬的发,丹卿苦笑着摇了摇头。 千防万防,到最后,竟像是他在自讨苦吃。 如果他没有临时反悔,此时顺利走上栈桥,是否还会出现意外呢? 会不会无论他选哪条路,结果都相差无几? 丹卿猜不透天意。 他只能狼狈地拖着腿,找到药箱,再寻出纱布与合适的木头,自己替自己正骨。 汗水混着额头血液,源源不断地淌下脸颊。 丹卿痛得面色惨白、嘴唇发青。 简单处理好伤势,丹卿疲惫地靠着土壁,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漆黑深夜。 许是身体难受,丹卿竟感觉不到饥饿,他望着筛入坑底的一抹浅淡月光,尤为焦灼。 曲塘村的人会来寻他么? 他们若误以为他掉进了河里,该如何是好? 丹卿很慌。 他握紧手心小瓷瓶,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问:“你说,我会死在这里吗?” 四周寂静,没有人回答他。 丹卿闭上眼,段冽的脸,顷刻间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是如此的清晰鲜活,仿佛从未离他远去。 紊乱心跳逐渐恢复正常,丹卿很快找回主心骨。再睁开眼时,他又是那个淡定从容的丹卿了。 整整一夜,丹卿睡睡醒醒,天亮后,他密切留意外面动静,但凡听到窸窣声,他便拼命拍打坑壁,大声求救道:“外面有没有人?救命!救命!” 反复十多次,丹卿嗓音嘶哑,口渴难耐,却毫无所获。 夏日炎热,缺水的滋味委实折磨人。 丹卿嘴唇开始起皮,他不敢再肆意喊叫,如今就连求救,也必须得省着用。 一天一夜过去。 两天两夜过去。 丹卿终于明白,他可能等不到救援了。 坑底能食用的野草藤蔓,都已经被丹卿咀嚼咽下去。 这里没有阳光照射,植物稀少。 他要死了吗? 丹卿憔悴地动了动唇,此时此刻,他似乎连握紧瓷瓶的力气,都在一点一点消失。 他是如此难过,可他眼眶却是干涸的,流不出半滴眼泪。 太短了。 他留在凡间的日子,太短了不是么? 黑暗之中,丹卿仿佛看到了那株扶桑树,看到月光星辰之下,无数红绸正在迎风飞舞。 那一笔一划书写的汉字,全是段冽对他的祈盼与祝福。 段冽到死也没再怨恨过谁。 他把他生命最后的光亮,全部赠送给了他。 那夜赴死,段冽也是不想再拖累他。 其实这些,丹卿都是明白的。 现在,他只是想再多争取一点,独属于“楚之钦”与段冽的时间。 他只是想让扶桑树上的红绸,摇曳得更久一些。 他只是不想那么快就放下段冽。 他还想存在于他曾存在的世界里,一直思念他、爱慕他…… 丹卿撑着坑壁,徐徐起身。 寻觅一周,丹卿拆掉右腿木板,尝试抓紧坑壁微小的凸起,忍痛往上攀登。 指甲塞满泥土,掌心被刮出一道道血痕,骨折的地方似乎又错位了。 丹卿浑然不顾,不断寻找合适位置。 坑壁泥土偏松软,丹卿离地半丈时,他抓住的凸起陡然崩裂,砰地一声,丹卿摔回坑底。 但这条路,显然还是可行的。 丹卿笑着擦去额头冷汗,拖着骨折的腿,继续尝试。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 丹卿眼底没有沮丧颓败,只有越战越勇的决心。 他宁愿战斗到死,也不要静静躺在这个黑暗角落,用最悲哀的方式和段冽说再见。 又一次摔回坑底,丹卿右臂被划伤,涌出大量鲜血。 丹卿把伤口凑到唇边,面无表情把血喝了进去。 唇齿腥甜,满满都是铁锈味。但丹卿太渴,他甚至还想多吸点。 从清晨到黄昏,所有的不屈不挠,皆以失败告终。 丹卿落魄地跌坐在坑底,蓬头垢面、满身脏乱。 他衣服上全是血花,唇瓣也是。 平躺在地面,丹卿因为失血过多,视线模糊不清。 他呆滞地望着那片圆形天空,衣袍下的右脚踝,早已扭曲变形,再不能支撑他往上攀爬。 神奇的是,丹卿全身都是伤,可装有段冽骨灰的小瓷瓶,在他妥善保存下,竟完好无缺。 无力扯了扯唇角,丹卿呢喃般道:“你不是要我平安顺遂活下去吗?怎么办,你许的愿望,看来不能灵验了呢!” 说完这句话,丹卿再支撑不住疲惫,他眼皮渐渐阖上,失去全部意识。 曲塘村。 自丹卿失踪后,村民们在河里打捞了两天,都没找到楚郎中的尸体。 府衙里的人帮忙搜寻一天后,对他们说,别找了,想必尸体冲到下游深处,指不定都飘到了隔壁郡,找不回来了。 村民们非常伤心,却也明白,楚郎中确实没什么生还的可能性了。 这天黄昏,唐朋和几个汉子赶去丹卿家,希望找出点线索,好通知楚郎中家人。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去的路上,无论走哪条路,都有意外发生,简直邪了门。 不是大树陡然倒地挡路,便是翻船,好像成心不让他们去楚郎中家似的。 第70章 晚风阵阵, 余晖被夜色掩没,山与树皆沦为黑影。 容陵站在大簇芦苇旁,衣袂静止。 他眉眼疏淡, 看似若无其事,心中却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圈涟漪。 容陵知道,他本应袖手旁观, 让“楚之钦”死在天地规则之下。 一开始, 容陵并不想插手, 可是…… 可是后来, 容陵看见那个瘦削无助的青衫小公子,在命运齿轮下拼命挣扎,就像一只妄图撼树的蝼蚁。 这只蝼蚁分明清楚,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容陵觉得那抹单薄的身影,是如此可笑,又如此的执着。 他不该被一只蝼蚁扰乱心绪,却偏偏无法转移对他的关注。 等容陵回神,他已然出现在凡间,站在“楚之钦”身旁。 深坑空间逼仄狭小, “楚之钦”趴在地面, 遍体鳞伤。他用力喘息着, 鲜血与污泥沾满青衫。短暂休息后, 他瘦骨嶙峋的手, 深深插入泥土中, 拖动着笨重的身体,狼狈朝前。 “放弃吧。”容陵俯视着这抹蠕动的青色身影,薄唇微启道。 小蝼蚁却不肯放弃。 他甚至饮血止渴, 浑然不顾变形的腿脚,毅然决然往上爬,像是在挑战一座不可能逾越的巨山。 容陵站在旁侧,看“楚之钦”一次次摔下来,又一次次重新尝试。 最后的最后,他摔回容陵脚边,额角鲜血把泥土都染红。 他干涸起皮的唇,发出微弱闷哼声。 像是痛呼,又像是绝望的哽咽。 容陵弯下腰,蹲在“楚之钦”身侧,一团莹白月华般的仙力,自他掌心飞出,银丝般扼住“楚之钦”脖颈。 只要容陵轻轻一点意念,“楚之钦”便能彻底摆脱痛苦。 但那些相互缠绕的银丝,许久许久,都没能做出任何动作。 容陵没办法忽视“楚之钦”用生命、用灵魂,呐喊出来的祈求,他想活着。 那他,便让他活着。 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手段,容陵便让唐朋等人发现“楚之钦”,并将他解救。 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虽荒谬冲动,容陵却不后悔。 “楚之钦”如此深爱段冽,他的一腔真心,不该被无视辜负。 可是,容陵没办法再还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段冽。 回九重天后,容陵不再压抑避讳,他时刻留意凡尘“楚之钦”的动向。 躺了整整半月,“楚之钦”方能下榻,他右脚留下轻微后遗症,走路太快的时候,会有点跛。 容陵虽刚回九重天,需他出面解决的事情却很多。 栖梧宫访客连连,容陵得配合调查蛊罂魔花一事,也得接待前来贺喜的各族尊客。 应付完一波仙者,容陵走进竹林,衣袖翩跹,挥出一面水镜。这会儿,丹卿正在教村庄里的小孩如何防范常见疾病。 容陵批阅公务时,丹卿正在烛火下编写药方。 容陵抬头遥望无尽银河时,丹卿正把晾晒的药材抱入屋内。 …… 转眼,凡间又是半年。 在容陵帮助下,丹卿有惊无险地躲过几次命格危机,侥幸存活。 次日清晨,容陵随众仙参拜天帝后,从灵霄宝殿离开,不知不觉,他竟行至虹桥下方的仙池。 此时此刻,旧景依旧,桥上却空无一人。 水汽朦胧,容陵视线穿过缭绕仙雾,默默望向虹桥,眼神有片刻的放空。 他忽然想起,那日,身着一袭青衫,仿若懵懂小道童的青丘狐狸…… 容陵回栖梧宫不久,天帝那边陡然传来召见急讯。 到紫薇宫时,殿内已经来了好几位天神天将。 容渊高居天帝宝座,他五官轮廓如刀斧雕刻,俊美非凡,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容渊膝下三个帝子帝女,只有容陵,与他长相最为神似。容廷与容婵的神韵与面貌,都更像天后。 见容陵进来,容渊只淡淡瞥了眼,随即望向诸位将神:“昨夜子时,魔族破除防护阵,攻入少径山,整座仙山血流成河,无一活物。” 此言一出,在场尊者俱是震惊。 少径山只是四海八荒的一座小仙地,上面连个正经仙主都没有,只有些散仙和灵仙落脚,怎会召来魔族大开杀戒? 而且,山海苍穹图并没有示警。单单这点,便让所有人心头沉重。 山海苍穹图囊括四海八荒所有地点,一处出现危机,山海苍穹图会立即点亮星束,但昨晚,山海苍穹图失效了。 容渊等众仙七嘴八舌讨论完,这才开口:“防患于未然,劳烦诸神各择定一座仙山,将一缕神魂附留在山阵。” 此事毕,挥退众仙,容渊对容陵道:“你留下。” 殿内寂静,只剩下父子两人。 容渊面容有所松懈:“你怎么看?” 容陵平静拱手:“近年仙地战乱不休,许是魔族有意寻衅。少径山和山海苍穹图,可能也是魔族故意转移视线,背后恐有大谋。” 容渊确实是这么个想法:“只要魔主屠浮在一日,仙魔两界便不得安宁。这些年,他虽闭关,魔族却井井有条,不可小觑。” 容陵闻言,神色微冷。 仙魔两族也曾和平共处,后来魔族少主屠烬偷偷炼化数百位美貌女仙,被容廷斩杀于无忧寒潭。屠烬身死道消后,仙魔便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你和阿婵,都是屠浮的目标。”容渊钢铁般的眼神,似崩裂出一丝脆弱,“尤其是你。” “儿臣明白。”容陵淡然应声。 “你母后擅卜卦,但你与阿婵的问路石俱是诡谲变幻,有吉有凶、劫难重重,蛊罂魔花只是开始,往后的路,你做好准备。” 容陵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在他脑海一闪而逝。 离开大殿,容陵当即走了趟少径山。 昔日仙山断壁残垣、遍地尸首,画面看着触目惊心。容陵盘膝抚了一曲安魂调,超度亡灵。 无数星火般的魂魄飞至上空,逐渐湮灭。突然,有一点微弱如粟米的光点,缓慢飞到容陵身前…… *** 人间。 边地荒凉,白日都有风沙拂面。 丹卿随当地村民走进荒漠,寻找一种名叫“荆柠”的药植物。 “楚郎中,只要挖到足够荆柠,就能治好人传人的那种怪病吗?” 丹卿大半张脸都捂在白色面巾下,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可以的。”他声音不大,却言辞笃定。 周围几人大喜,个个干劲十足。 风沙越来越重,众人埋首搜寻,不再说话,免得一开口,就吃满嘴沙子。 太阳西斜。 为首男人望向天际霞云,语气严肃:“我们必须马上回去,夜晚里的荒漠最危险,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丹卿背着小半筐荆柠,深一脚浅一脚,随众人折返。 “楚郎中,你右脚是刚才受伤了吗?要不咱们走慢一点。”有人担忧地问。 丹卿笑着否认:“没关系,是老毛病,不碍事的,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快些赶回去!” 荒漠广袤无垠,沙子被白日太阳晒得发烫。 丹卿双脚灼热,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因为这证明,他还切切实实活着。 一次又一次,他都成功在绝境中活了下来。 丹卿曾经很奇怪,他甚至以为,是云崇仙人偷偷在九重天帮忙。 然而破坏天地规则,所要承担的惩戒,以云崇仙人修为,似乎负担不起。 或许,只是他生命力太过顽强,所以才能从命运魔爪中逃离吧。 又或许,是段冽也舍不得他。 是他在保佑他。 丹卿眉眼弯如新月,他下意识触摸胸口,却没碰到日夜贴身存放的小瓷瓶。 戛然止步,丹卿神情大骇,双手在胸膛搜寻半晌,他惊慌无措道:“我东西掉了。” 前面几人回头。 为首男人蹙眉,荒漠里丢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很重要么?如果不是……” 丹卿赫然打断男人话语:“我自己回头找,你们把药草带走,还有,我房里砚台压着一张纸,写的就是药方。” 把竹筐递给他们,丹卿转身就往回跑。 几人面面相觑,终是追上丹卿,今夜他们若把楚郎中丢在这里,他必死无疑。 丹卿既愧疚又不安,但他不能失去最后的倚靠。 丹卿三番五次赶这些人走,可这些人偏偏死心眼儿。丹卿再顾不得他们,他双手不停刨着黄沙,大脑一片空白,此时,他唯一的念头,便是找回段冽的骨灰,必须找回。 不知不觉,丹卿双手被砂砾磨得血红,再看周边村民,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是真心实意在帮他的忙。 站在漫天风沙里,丹卿瘦削身影几乎被黄昏暗色湮没。 他闭了闭眼,突然哑声道:“不找了,我们回吧。” 怔怔转身,丹卿独自往前,他眼神呆滞,仿佛被什么抽走魂魄,只剩一具空壳在僵硬行走。 再见了,段冽。 这次,是真的真的再见了。 默默在心中和段冽道别,丹卿不停揉着眼睛,他努力在笑,鼻音却很重:“今天风沙好大,怎么一直往我眼睛里吹?烦死了!” 村民畏畏缩缩跟在丹卿身后,俱是不敢出声。 他们谁都没见过丹卿这幅可怕的样子,方才楚郎中蹲在荒漠,眼瞳猩红,像一匹想撕碎荒漠的孤狼。砂砾划破他掌心手背,他全无反应,他非常安静,可这种沉默,比歇斯底里的咆哮怒吼更恐怖,那个瞬间,他们几乎不敢再看楚郎中。 走出荒漠的那一刻。 第71章 崇德一年, 民间郎中楚之钦采集草药时,被荒漠突如其来的一股龙卷风带走。 边塞村民搜寻三天三夜,始终没有找到楚郎中的尸首。 半月后, 席卷边境的这场恐怖时疫,有效得到控制。 村民为感激楚之钦的贡献与牺牲,自发在沙漠立了座石碑, 特此纪念他, 并以鲜花和食物不断虔诚供奉。 九重天。 睁开眼的瞬间, 丹卿甚至以为, 他只是做了场漫长而曲折的梦。 无论段冽,还是楚铮、楚之钦,俱是他梦境之中的虚拟人物。 就连那些或悲或喜的情绪,好像也隔了层浓雾, 不再那般鲜活真实。 丹卿迷惘地走出无妄门,抬眸望去。 一座座仙岛与辉煌宫殿,悬浮于云间。仙人御空飞行,与展翅翱翔的仙鸟擦身而过。 丹卿怔怔望着那万丈金光红霓,以及无数祥瑞之气,下意识闭上眼睛。 为什么他会生出一种, 这里是虚妄, 而梦境才是现实的错乱感? 睫毛不安乱颤, 丹卿竟有些, 不愿面对这绚丽的九重天。 如同失了魂魄, 丹卿呆呆前行。 驻守天门的兵将目不斜视, 捧着仙果酒酿的仙子,鱼贯从丹卿身旁经过,留下银铃般的笑声与清脆话语。 她们的关注焦点, 自然还是历劫归来的天族太子。 “你们有没有觉得,容陵神君回来后,变得有些冷漠?昨晚我和青梨送蟠桃到天后宫殿,侥幸偶遇太子殿下,他竟没有冲我们笑。” “许是那场苦厄劫过于伤情,神君还未完全抽离情绪吧!” “此言有理,也不知殿下如何堪破苦厄劫的,换作我,估计连初级苦厄劫都熬不过去。” “容陵神君岂是你我等朽木能比拟的,真希望从前的殿下早日归来!他只要对我微微一笑,我可以美上一整年呢!” “你就一年?我能开心十年好吗?!” …… 仙子们嬉笑调侃着走远。 丹卿站在琉璃珊瑚树旁,面色倏地惨白。 丹卿并不蠢笨,做楚之钦的时候,他心里眼里只有段冽。 那会儿,段冽的病情令他心力交瘁,丹卿没有精力思考其它。 苦厄劫?天族太子?蛊罂魔花? 这些词,突然在丹卿脑海串成一条线。 一个荒谬的猜想与答案,呼之欲出。 丹卿慌忙把它掐灭,匆匆奔跑在缭绕仙雾里。 大抵做凡人太久,丹卿竟忘记腾云。 他不停狂奔,仿佛在宣泄内心的惊慌无措。 直至途中,丹卿看到站在他身前的云崇仙人。 目目相触,只剩沉默无限蔓延。须臾,云崇仙人召来仙云,送丹卿回青黛殿。 “容陵神君,也刚历劫归来吗?”半晌,丹卿突然神色平静地问。 云崇仙人身体一僵,微微皱眉道:“嗯,太子的凡间命格,由六宫星君直接撰写,我们这等小仙人,事先俱不知情。” 丹卿面容依旧没什么起伏:“那他渡劫还顺利吗?” 云崇仙人扯了扯唇,回道:“顺利,怎么不顺利?他成功化解了苦厄劫。回归那日,天生异象,日月同辉,九重天甚至还下了场浩瀚的灵花雨。”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到抵达青黛南殿,丹卿也没重新开口。 站在自家院落前,丹卿险些遗忘开启的禁制,他陌生地一拂袖,挥开结界,步入房中。 云崇仙人紧随其后,笑着说,“丹卿,你想喝酒吗?我为你精心准备了接风的灵酒,今夜我们通宵畅饮可好?” 丹卿迟钝地摇摇头,笑得有些呆板:“不好意思,我戒酒了,浪费了你的心意。” 云崇仙忙挥手:“没关系没关系,那我今晚留下陪你,我们许久没见,肯定有很多话题聊。” 丹卿仿佛没有听到,他逡巡着简朴居室,陌生的感觉是如此强烈。 真奇怪,他分明在此住了数千年,为何没有任何的眷念与熟悉? “丹卿。”看着小狐狸呆呆木木的样子,云崇仙人有些难过。哪怕他早已有所预料,可还是不知所措。 缓慢走到门框旁,丹卿望向庭中银杏树,他捂住心口,红唇微启,有些茫然道:“怎么办?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云崇仙人大步上前,急忙捉住丹卿手臂:“你哪里不对劲?” 丹卿睁着一双大而空洞的眼,困惑又不安:“我忽然觉得,凡尘那段经历,更像是我的一场梦。属于我的所有记忆与情绪,仿佛都被无形的透明屏障隔开,它们明明存在,可我伸出手,却怎么都不能触碰到。” 在凡尘的那些日子,他曾炽热虔诚地爱慕着段冽,也曾为他的离去而心如刀割。 他曾为他心如鹿撞,也曾为他哭泣神伤,受尽相思之苦…… 可这些深刻偏执的情感,好像被什么困住了,怎么都挣扎不开。 云崇仙人微愣,随即了然:“应该是天命在点醒你,你是神仙,凡尘短短数年,只是你漫长生命里的沧海一粟,你不该被它捆缚。” 丹卿想笑,天命吗?它凭什么替他做选择? 嘲弄地轻扯唇角,丹卿转过身,语气自然:“我好累,想睡了。” “你睡,我守着你。” 丹卿感激云崇仙人的好意,可他并不需要。 读懂丹卿眼底的坚持与笃定,云崇仙人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想找人聊聊天,我随时都在。” 丹卿微笑:“谢谢你。” 厢房恢复寂静。 平躺到床榻,丹卿闭上双眼。 似睡非睡间,他仿佛进入一个玄妙的境界。 看着那些透明屏障,丹卿疯狂扑上去,他不停使出攻击术法,将它们一一擦拭清除。不知用了多久时间,终于,属于他的悲伤与欢笑,全部汹涌奔回他的神魂里。 丹卿蹲在苍白的世界里,如获至宝,他喜欢这些情绪,特别特别喜欢。 哪怕痛到深入骨髓,哪怕疼到五脏撕裂,那也是他甘之如饴。 没有谁能轻易把他的段冽夺走。 夜深了。 丹卿盘膝靠在门框旁,他望着摇曳的银杏叶,对自己说: 这样的结局,也不算糟糕不是吗? 段冽终究要消散在天地之间,他能成为高高在上的容陵神君,真是再好不过。 至少再没人能肆意欺辱他、利用他。 段冽变成了容陵。 但是,容陵终究不是段冽。 丹卿望着天穹银河,嘴角含笑,他很庆幸,他在凡间活了足够久。 日复一日,丹卿终于把思念段冽这件事,养成了习惯,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会放下他,甚至遗忘他。 因为段冽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需要特别记起,反正他永远存在。 天色渐明,丹卿梳洗毕,在前往兜率宫的途中,检查了番历劫收获。 丹卿很清醒,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仙人,靠渡劫跳级晋升,或走上仙生巅峰这种事,丹卿想都没想过。 事实证明,他果然很有自知之明,此番渡劫,竟是全然无事发生。 摇头失笑,丹卿正要加快腾云速度,忽见天际拂来一团祥瑞紫气。 不过瞬息,冷清氛围被热情湮没,四周不知打哪儿冒出大堆神仙,他们俱盯着那团祥瑞,摸约是想沾沾太子殿下的福运喜气。 丹卿脊背微僵。 不管看得多通透,领悟得多彻底,在现实面前,那些自以为是的坚强与清醒,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心脏钝痛,丹卿疼得全身都在抖。 他的段冽,就在那具身体里! 可他没办法进入容陵神君的记忆沧海,去搜寻那一粒尘埃粟米。 眼眶酸胀,丹卿睫毛低垂,始终没有抬头。 仿佛只是短暂一息,又仿佛过了漫长光阴,容陵神君终于离去。 丹卿许久才挺直腰,他神色如常地来到兜率宫,安安分分履行分内职责。 此次渡劫归来,仙魔两族的矛盾似乎又加深不少。 战神顾明昼刚与三公主订婚,便又率天兵远战,而仙界几大境域,纷纷爆发争乱,已有不少战将领命前去镇压。 自开战,丹丸需求量随之急增,兜率宫众仙忙得脚不沾地。 狐帝宴祈曾来讯,催促丹卿回青丘,被丹卿暂时以战乱为由婉拒。 许是炼丹炼得疲惫,各处将神又临时增加不同种类的丹丸,太上老君气得一甩拂尘,用抓阄的方式,把兜率宫仙官们分派到战地,直接到天兵天将眼皮子底下炼丹去。 丹卿与白檀仙人抽到苍玉境域。 徐君迁同如柳仙子抽到荻花境域。 就说巧不巧吧,苍玉境域乃战神顾明昼的地盘。荻花境域本来与文昌帝君无关,怎知原战将突然在厮杀中感悟,要突破了,弯弯绕绕的,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份差居然要劳烦文昌帝君亲自出马。 出发前,丹卿抱着炼丹炉,偷偷观察徐君迁。 但凡他流露出一丝尴尬或不情愿,丹卿都会主动上前,同他交换战地。 可惜,徐君迁面含微笑、言行得体,端得是无比从容淡定。仿佛他曾主动拥抱文昌帝君,并哽咽伤情这回事,都乃无良仙人杜撰。 丹卿莫名生出无限感慨,他想替徐君迁高兴,又有些替他感到悲哀。 他如此风淡云轻,是否已放下凡尘过往,将那些过去都视作浮云了呢? 还是他也认识到,文昌帝君是文昌帝君,并非凡尘的恩爱道侣? 丹卿万万没想到,抑郁的竟不是徐君迁,而是他自己。 既然徐道友连文昌帝君都能坦然面对,他和战神顾明昼,又有什么可避讳尴尬的? 历经凡尘那段情爱,丹卿早已明白,他对战神顾明昼,只有感恩崇敬,他盼着他事事都好,唯独没有半点儿爱慕之心。 第72章 丹卿白檀一到苍玉境域, 立刻被安排到后山院落。 一张张传讯符纷沓而至,上面不是写着“急需回灵丹五百枚”,便是“凝血聚气丸一千颗”。 丹卿与白檀面面相觑, 俱是苦笑。 反正他们来苍玉境域的职责,便是炼丹。一人一狐也没多说什么,当即祭出炼丹炉, 开始轮流值守。 苍玉境域的气候, 与旁处迥异。上午还是细雨朦胧, 下午则艳阳高照。 丹卿盘膝调息半时辰, 睁开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眸。 望了眼窗外雾雨,丹卿来到隔壁炼丹房,与白檀仙人换班,继续炼丹。 一炉清心丹正要炼成之际, 丹卿忽然收到一封新的传音符。 指尖轻触雪白光点,丹卿本以为又是新的任务指令,不曾想,一道熟悉的男声,顷刻回荡在丹卿脑海,语气威严且冰冷:“烦请炼丹仙官来主营一趟, 有要事相商。” 居然是战神顾明昼?! 丹卿匆匆腾云而去, 经通传, 他顺利踏入战神顾明昼房间。 水润空气里, 顾明昼端坐书桌前, 他指腹捏着颗褐色仙丹, 仿佛在认真研究什么。一抬眸,看到丹卿的刹那,顾明昼显然很讶异:“是你?” 丹卿略有些窘迫, 他看了眼顾明昼指尖丹丸,拱手行礼道:“见过神君,敢问神君,可是小仙炼制的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顾明昼很快醒神,他注意力回归丹丸本身,蹙眉道:“仙丹本身没有问题,可不知为何,天兵天将服用你们在苍玉境域炼制的丹药后,伤势并没有明显好转。” “怎会如此?”丹卿难以置信,又急忙追问,“旁的境域可有这般现象?” 顾明昼眸含赞许,似是觉得丹卿反应很快:“目前并没有。” 此时正是细雨与艳阳交换时刻。 朦胧褪去,整片苍玉境域,被金色阳光笼罩其中。 丹卿垂眸沉思,几缕薄光洋洋洒洒渗进来,落在他隽秀眉眼。 顾明昼忽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丹卿,与曾经的丹卿,仿佛很不一样。 “明昼神君,既然仙丹无甚药效,我与白檀仙人可否暂停炼丹?接下来几日,我们想在苍玉境域四处走走,兴许能找到一些相关线索。” 顾明昼收回视线,颔首道:“没问题,你与白檀仙人小心为上。” 丹卿拱手道谢,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走。 望着微微拂动的门帘,顾明昼摇头失笑。 关于丹卿的记忆,顾明昼还停留在虹桥那日。当时,愧疚难堪的小狐狸满眼歉意,他姿态放得很低,一副都是他对不起他的模样。 而现在,这位兜率宫仙官行事利落,面对他,从容又淡定,仿佛早已放下昔日芥蒂。 当然,他们之间的那点小纠葛,委实也算不上什么芥蒂。 丹卿将此事告知白檀后,两人俱是神色凝重。 仙丹失效,问题既不是出在他们身上,那形势就颇为严峻了,极有可能是苍玉境域出了问题。 当夜,丹卿与白檀离开后院,到苍玉境域各地侦查。 他们主要负责察看当地药草植物,其他方面,想必战神顾明昼已有所行动。 丹卿白檀是兜率宫炼丹仙官,常见的六千五百多种仙草,他们背得滚瓜烂熟,至于旁的罕见植物,他们却了解不多。 把陌生仙草带回后院,丹卿与白檀细细研究,始终没发现任何异样。 两人一合计,决定连讯太上老君,向他请教。 可不知为何,丹卿的传讯符竟无法飞出苍玉境域,白檀亦是如此。 他们好像被困在了苍玉境域。 再无法与外界联系。 渐渐地,白檀仙人越来越虚弱,他的仙力正在流失,且仙力流失的速度成倍加剧,仿佛被什么吸走了般。 两万天兵天将与战神顾明昼,同样不能幸免。 反观丹卿,竟是所有神仙中,受影响最小的那一位。 夜色浓黑,顾明昼召来丹卿,他面色苍白,状态不佳。作为境域内修为最高的人,战神顾明昼所受的影响,显然最为严重。 丹卿忍不住猜想,莫非是他修为太弱?可他与白檀仙人的境界,分明相差无几。 “此地诡谲,我驻守苍玉境多域日,竟没发觉任何异常,再拖延下去,两万天兵天将恐会随我折损于此,”顾明昼望着丹卿,刚毅的面容写满不容置疑,“接下来,我会动用秘术,将你传送到苍玉境域外,你抓住机会,努力向九重天传信。” 丹卿微怔,虽不知为何,但在众仙之中,他确实受影响最小,也是最适合传信的人。 “听闻秘术皆有反噬,你把我送出苍玉境域,会怎么样吗?”丹卿有些不放心地问。 顾明昼愣了愣,唇角随即漾开一抹笑意,比起方才的刚烈,他声音忽然多了几许柔和:“放心,我会等你回来救援我们。” 此时此刻,丹卿却笑不出来。 他对战神顾明昼,纵然不是爱慕之情,却有着难以忘怀的初心,他是真的希望战神什么都好。 所以丹卿无法分辨,顾明昼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慰他,还是在欺骗他。 “那你答应我,你和所有仙人,都会平安等我回来。” 晚风徐徐,苍玉境域的夜晚特别静谧,空气中,还缠绵着淡淡药草清香。 顾明昼静静看着丹卿,嘴角弧度不自觉加深,心底也涌出一小股暖流,他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不愿再浪费有限时间,丹卿深深看了眼顾明昼,猛然闭眼:“我准备好了。” 话落,顾明昼屏退杂念,双手飞快掐出繁复诡秘的仙诀。 一道道黑金色光芒溢出,它们相互纠缠绵延,在半空绘出奇特的图案。伴随顾明昼空灵幽远的一声“去”,丹卿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下,顷刻消失在苍玉境域。 再睁眼,丹卿已在苍玉境域结界外。 顾不上逡巡四周环境,丹卿立即召来祥云,正要踏云直上,一抹挺拔的月白身影,戛然出现在前方梧桐古木下。 丹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生怕只是他的错觉。 那人,好像真的是容陵神君!丹卿难掩惊喜,他疯狂奔行而去,大声唤他道:“容陵神君!” 容陵淡淡看着丹卿,直至他走近,他薄唇才溢出轻轻的一声“嗯”。 其音低沉,如天籁般悦耳动听。 奈何丹卿这会儿毫无欣赏的闲情,他仿佛看到救星,激动地一把抓住容陵袖摆,急急道:“苍玉境域出事了,是战神动用秘术将我传送到这里,你快去救救他,还有所有的境域仙灵。” 第73章 空气有瞬息的凝结。 容陵眼瞳漆黑, 仿佛蕴含暗夜所有的特征,幽深且凉薄。 丹卿虽慌张,思路却清晰:“他们的仙力全部在流失, 情况越来越糟糕,容陵神君,你有什么救他们的方法吗?还是我们即刻动身回九重天?明昼神君快要坚持不住了, 关键最后, 他还动用秘术将我……” 不等丹卿说完, 容陵倏地从他手中抽回衣袖, 他面无表情转身,独自朝苍玉境域而去。 丹卿微愣,匆忙跟上:“殿下准备直入苍玉境域?” 太子容陵修为高深,天赋可媲美上古尊神, 然而苍玉境域的形势,同样不可小觑。 生怕容陵轻视境域现况,从而判断失误,丹卿焦灼不安地解释,“明昼神君说,他驻守苍玉境域数月, 竟没发现任何异样, 可见此地诡谲至极。殿下, 我们是不是回九重天比较稳妥?” 战神顾明昼、战神大人、明昼神君…… 容陵只觉得, 短暂片刻, 他耳边总是回荡着这重复的词句。 夜风阵阵, 容陵衣袂翩跹,步履不断加快。 丹卿小跑着追在容陵身后,见他主意已定, 丹卿不由生出些担忧:“殿下,您到底有几成把握?” 容陵陡然止步,他望着丹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容陵神君标志性的儒雅浅笑,口吻似乎也很温和:“不是你让本君去救人?你若不安,可以自己先回九重天。” 丹卿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委实不错。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篮子里,容陵神君去救人,他立即上九重天报信,倒是万全之策。 “殿下,那我便先回九重天了?”丹卿看似在征求容陵意见,实则已然决定和他分道扬镳。这句话,只是出于客套礼貌罢了。 容陵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他喉口溢出短促的轻笑声,似讥讽,似嘲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衣袂带起的风,微微吹起丹卿的发。 那声低沉的笑,在丹卿耳边漾开一圈圈涟漪。 整个人如遭雷劈,丹卿转身的步伐亦戛然而止。 尾椎骨传来酥酥麻麻的触电感,他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险些站立不住。 刚刚…… 是段冽吗?是他的段冽吗? 等丹卿反应过来,他居然不受控制地奔向容陵,伴随容陵撕裂虚空的动作,两人被一股强烈的吸力,同时纳入苍玉境域。 身形稳稳落在湿润草地,容陵瞥了眼呆住的丹卿,似是有些意外。 掸了掸衣袖不存在的纤尘,容陵收回视线,于细雨中踱步向前。 天色朦胧,雨丝落在丹卿脸颊。 冰凉的寒意,从肌肤表皮一直渗入肺腑,丹卿陡然惊醒,心中满是懊恼,他到底都在做什么? 苍玉境域遭此劫难,战神顾明昼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动用禁术,将他送出苍玉境域。顾明昼把最后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可他呢?他居然因为一己私欲,又浑浑噩噩重新回到苍玉境域,还把太子容陵也牵扯进来,倘若他们遭遇不测,他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丹卿攥紧手心。 他恼自己是非不分,恨自己那一瞬间仿佛魔怔,竟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容陵走出数丈远,步履忽然顿住,他回眸望向雨中的瘦削男子。 天色阴沉,容陵眉宇似乎也融入这股阴霾,他看着快要哭出来的丹卿,薄唇微启,声冷如冰玉:“你放心,本君既然敢进来,便有万全把握。战神顾明昼,还有两万天兵,都不会出事。” 雨丝如线,密集地缠绕在心尖,容陵莫名生出些憋闷,他扯扯唇,撇开目光,“现在你满意了?” 丹卿眼眸倏地点亮一簇希冀。 他擦了擦脸颊雨水,忽然有点想哭,又有些想笑。 细雨霏霏,丹卿周身都萦绕着水汽。 分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可神韵却如出一撤,就连睫毛眨动的频率、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一般无二。 面前的这张脸,与凡尘楚之钦的面容,在容陵脑海里,逐渐融为一体。 感受着微雨凉意,容陵忽然想起凡尘那个“楚之钦”,在生命最后的尽头,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是否仍在拼命挣扎?是否仍努力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容陵出神的功夫,丹卿已经走到他身旁,他眼底满是真诚:“幸好殿下有万全把握,倘若殿下因此受到什么伤害,我纵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的。” 眸光微动,容陵低眉看着丹卿,眼神略柔软了些。 目目相触,丹卿终于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暧昧逾矩。 他眼前的如玉男子,终究只是天族太子容陵,而不是他的段冽。丹卿装忙地看向远处,转移话题道:“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是去找战神他们吗?” 容陵身体微僵,随即扯扯唇角,留下寡淡至极的“随你”二字,便腾云朝东南方飞去。 丹卿有些懵,他今日遇到的容陵神君,与传闻中温润体贴的容陵神君,怎么有些不一样? 是他不配得到容陵神君的关爱吗? 干站须臾,丹卿掐来祥云,追向天际那抹即将消失的白色身影。 落于苍玉塔顶端,容陵足尖轻点顶尖琉璃玉,他一身白衣,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丹卿不敢离他太近,落于附近。 远远望去,容陵似悲悯俯瞰众生的神佛,皎洁清泠、高不可攀,周身没有一丝温暖的烟火气息。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族太子。 是水中月,亦是镜中花。 不知不觉,丹卿竟看得有些出神,他试图在容陵身上找到段冽的影子,但没有,一点都没有。 这样也好,容陵与段冽,本就是两个人。 只需一眼,他便能清晰分辨出他们的区别。 又到太阳与细雨交替的时辰,始终静止的容陵蓦地动了。 他周身散发出仙力,那灵气是莹润的月华色,很快,一缕缕月色与阳光交汇结合,在苍玉境域织出无数漂亮丝线。 丹卿看得瞠目结舌。 他知道容陵厉害,却不知他竟如此了得。 如今整片苍玉境域,都弥漫席卷着他的神魂。 最奇特的是,丹卿忽然看到无数股粗细不一的仙力,从九重天落脚的空桑山溢出,然后涌向遍地生长的紫葵草。 丹卿大骇。 他们的仙力,怎么都被紫葵草吸走了? 此前他与白檀仔细研究过,紫葵草明明没有任何异常。 这时,漫天月华陡然化作利刃,朝紫葵草猛烈攻去,蕴含毁天灭地的威势力量。 紫葵草张牙舞爪,发出婴儿般尖锐凄厉的哭笑,其声诡谲,震得丹卿神魂都在晃荡。就在丹卿快要坚持不住时,他鼻尖蓦地拂来淡淡的雪夜寒昙香,霎时之间,痛楚全然褪去,丹卿神魂恢复清明,整个人舒服地如同泡在月下温泉里。 是容陵神君? 丹卿朝苍玉塔望去,那抹身影白得不染纤尘,傲然独立。 哪怕是在战斗,看起来仍有种闲庭漫步、扫雪煮茶的怡然意境。 漫山遍野的紫葵草相继哀嚎,然后化为齑粉,湮灭于天地间。 无数仙力回流,重新注入空桑山。 丹卿看得目瞪口呆,与此同时,那股困住苍玉境域的无形屏障,也跟着破碎了。 淡金色阳光笼罩大地,苍玉境域终于恢复如常。 丹卿不解地望向容陵,当然,现在并非寻求答案的最佳时机。腾云落到容陵身侧,丹卿问:“殿下,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容陵面无表情回:“无碍。” 丹卿松了口气:“那天兵天将们,是不是也都没事了!” 容陵颔首。 丹卿忽然想到什么,皱眉道:“不好,我得先去看看明昼神君的状况。”刚转身,丹卿又回头,匆匆问,“殿下,秘术反噬的情况可严重吗?” 容陵静默看着他,黑黢黢的眼眸毫无波澜:“本君不知。” 丹卿心生尴尬,也是,就算容陵神君修为高深,也不代表他无所不知。 拱手道别,丹卿乘云落入空桑山,徒留一道淡青色余影。 容陵负手站在塔尖,一阵罡风拂来,他嘴角沁出淡淡鲜血。 刚渡劫归来,无极菩提境尚未稳固,又强行施展极其消耗魂力的大道术,容陵此时的身体,比动用两次秘术的人都更脆弱。 更别提,他曾一次次干预命格,强行救下凡尘楚之钦,备受天道反噬。 但是,有什么好说的呢? 反正,在那人眼里,他又不是段冽。 拭去嘴角血痕,容陵莫名有些想笑。 天上人间,果然是不一样的。 转身欲走,容陵眼神微微闪烁,临时改变了主意。 空桑山。 诸仙灵力回归,皆盘膝打坐。 丹卿匆忙赶到顾明昼房间,把虚弱苍白的战神扶到榻上。 顾明昼有些好笑,他不太理解丹卿的行为,神仙并非凡人,不需要靠睡眠恢复身体健康。 但莫名的,顾明昼没有开口拒绝。 他自小被天帝收养,一直都在照顾别人,好像很少体会被照顾的滋味。 丹卿从乾坤袋取出灵丹,递给顾明昼。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塌边,保持安全距离。 顾明昼吞下药丸,问:“是容陵来了?” 丹卿颔首:“我刚出苍玉境域,便意外遇到容陵神君。” 顾明昼感慨微笑道:“凡尘短短一段劫,他竟能突破无极菩提境,可见他始终心如明镜,道心坚固。” 丹卿回以一笑,双眸不由失去焦距。 丹卿也没想到,他与容陵的初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势之下。 第74章 黄昏袭来, 丹卿失神的面庞,笼罩在暗灰色光晕里。 他像一缕恬淡的晚风,徐徐吹到顾明昼身边, 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有些话,顾明昼很想问问丹卿,心内却有道声音, 不停阻挠他。 仿佛只要逾越这条界线, 某些事, 便再不能回到从前。 “我们很早以前, 是不是就曾见过?”终是没能克制住心底欲望,顾明昼开了口。 他深深凝望着丹卿,把困扰数日的话,全部讲出来, “三千年前,我初次率天兵出征,惨遭埋伏,身负重伤,跌落黑墨崖。后来,浑浑噩噩之中, 有个法力低微的小仙找到我, 他一路背着我, 在魔界重重搜查下, 将我安全带回九重天。那人……” 顾明昼话语微顿, 半晌, 他几乎是笃定的口吻,“是不是你?!” 丹卿整只狐狸都有点呆。 三千年太久,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不清。关于这件事, 丹卿也仅剩微末的印象。 他只记得,那段路程十分凶险艰巨,顾明昼又病得神志不清,他们差点就被魔界的人发现。 所幸最后,他们顺利返回到了天界。 “果然是你!”顾明昼目不转睛地望着丹卿。丹卿的心思,大多数时候都写在脸上,并不难猜。 唇角牵起笑意,顾明昼神色复杂道,“我清醒后的那两年,一直都在找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若非我突然有所察觉,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丹卿挠了挠脖颈,很想点头说是,毕竟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 但看顾明昼颇为介怀的样子,丹卿把要说的话咽回去,讪讪道:“如果我说,我当时正巧在崖底,明昼神君你信么?” 顾明昼面无表情看着他,摆明了不信。 丹卿略有些尴尬,只好避重就轻道:“我们都是仙人,理应互帮互助。我相信,假如明昼神君遇到这种情况,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丹卿说得理直气壮,顾明昼却忽然想笑,他深邃的目光,依然定定落在丹卿脸上。 丹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况且,他对战神顾明昼,本就不是无缘无故的好。 “丹卿仙人,”半晌,顾明昼似是喟叹一声,他蓦地扯扯唇,嗓音极轻,含着淡淡的迷惘与失神,“你这样让我……” 话未说完,一股仙力陡然荡入院中,强势逼近,不容忽视。 是容陵!顾明昼立即止住话语,他收回那些遐思,望向窗外,表情严肃:“你是何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丹卿微愣,等他有所顿悟,一转头,便见身披月华的雪衣男子出现在厢房。 容陵没有看丹卿,他平静眸光望向榻上的人:“你伤得很重?” 顾明昼清咳两声,以掩饰内心的窘迫。比起用一人之力挽回苍玉境域的容陵,顾明昼实在没脸在这儿装柔弱、享清福。 他从榻上下来,迈步时,丹卿上前虚扶了他一把。 顾明昼看了眼丹卿,嘴角含笑:“谢谢。” 丹卿回:“不用谢。” 屋内气氛似乎有短暂的冰封。 容陵静静望着他们,目光落在丹卿搀扶顾明昼臂弯的那双手,眸色冰寒。 顾明昼重新对容陵道:“你还没说,你是何时察觉苍玉境域的异常。” 容陵薄唇紧抿,他视线在丹卿身上扫过,神情漠然而寡淡。 这一眼的意思,不言而喻。 顾明昼也领会到了,他微微蹙眉,为丹卿说话道:“丹卿仙人并非外人,是他离开苍玉境域去找的你,所以不必特意避讳他。” 容陵嘴角轻扯,弧度浅到不易察觉,似含着讥讽。 也不知他是在嘲弄顾明昼的这句话,还是轻视丹卿本人。 丹卿捕捉到容陵细微的表情变化,脸颊滚烫,都快烧起来。 他只觉一股热血冲向脑袋,又是羞愧又是尴尬。 容陵针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都怪他迟钝,怪他没有自知之明,无论战神顾明昼,亦或是太子容陵,都是他企及不上的大人物,他凭什么厚颜留在这里? 丹卿埋低头,拱了拱手:“不耽误两位神君商议要事,小仙告退。” 语罢,竟是不等他们反应,便夺门而出,匆匆腾云消失在院子里。 屋内独剩顾明昼与容陵。 顾明昼收回望向夜色的视线,不认同地看着容陵:“你待九重天的仙人,一贯宽容大度,为何唯独对他格外刻薄?” 容陵反问:“有么?” 顾明昼颔首:“有。” 容陵施施然一笑,他直直看着顾明昼的眼睛:“那你呢?你对九重天的仙人一贯淡漠,为何唯独待他不同?” 顾明昼噎住,略有些心虚。 有些决定,顾明昼还需深思熟虑,就算是相伴长大的容陵,他也不能完全敞开心扉。 “你是对丹卿心存偏见么?因为那日他和我的对话?”顾明昼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笑道,“你放心,丹卿不是那等轻浮之人,他并非心悦于你,他当时讲出那些话,有他自己的原因。你若是因为这件事对他存有芥蒂,还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你的面子?”容陵笑得毫无温度,口吻甚至染上几许不耐,“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浪费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多?言归正传吧。” 顾明昼点点头,也没察觉容陵的不对劲。 他只当局势紧迫,容陵情绪受到影响。 容陵确实心不在焉,他语气淡淡地告诉顾明昼,魔界屠戮少径山的原因,或许与苍玉境域这桩变故有关。 魔界可能在研究某种吸取仙力的诡术,最先在少径山做实验,后来结果并不理想,又或是留下某种证据,所以魔界干脆毁灭少径山。 顾明昼不解道:“紫葵草是仙界最普遍的草药,兜率宫两位仙官曾细细探查过,并无不妥。” 容陵颔首:“正因如此,才可怕。” 顾明昼心内袭来森森寒意,偌大九重天,又有几人拥有容陵这样辨别的能力?有朝一日,当四海八荒遍地俱是充满危险的仙草,他们定然防不胜防。 “我已向九重天传讯,暂停战事,开启仙地防御大阵。”容陵负手望向窗外,面容苍白,“待找到原因,探清魔界背后的目的,再开启不迟。” 顾明昼面露疑惑:“屠浮对仙界恨之入骨,他的目标应该就是为屠烬复仇。” 容陵沉默半晌,低声道:“屠浮很清楚,复仇这件事有多难,仙界怎会让他如愿以偿?魔界如今的一连串动作,倒像是在为复仇走什么恶毒捷径。” 夜渐渐深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再无言语。 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仙界各地陆续开启防御大阵。 防御大阵并非牢不可破,若魔界攻击,屏障亦会破碎。是以天兵天将仍驻守原地,及时修补阵法。 容陵为研究紫葵草,也暂且留在苍玉境域。 他倒不是全无线索,只是有待查证。这日上午,容陵命人去请兜率宫的医药仙官,然后望着昨日留下的两株变异紫葵草,陷入沉思。 不多久,白檀仙人来到书房,拱手向容陵行礼:“小仙见过太子殿下。” 容陵眼睫微抬,只看到白檀一人。 不知为何,容陵突然很想笑。 但他黑黢黢的眼眸,如古井般深幽,里面寻不出半丝笑意。 白檀眉眼低垂,只觉上方传来一股极强威势,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 奇怪,太子容陵分明是九重天最最宽厚的神仙,怎会突然变得这般具备攻击性? 好在两息后,那股威压顷刻消失不见,否则白檀是真吃不消了。 “怎么只有你?”须臾,容陵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回禀殿下,小仙们不知要一起来。”白檀试探道,“不如小仙立即向丹卿仙人传讯,让他也过来?” “不必。”容陵回得很快,语气冷漠,“你去那边,把紫藤草的相关属性和特征,全事无巨细地写下来。” 白檀望了眼远处的蒲团和矮桌,老老实实走过去。 后院。 丹卿坐在门槛,呆呆望向漫天的朦胧细雨。 昨晚太子容陵轻飘飘的那一眼,让丹卿有些自尊心受挫。 丹卿一直都知道,他与太子容陵,犹如云泥之别。无论修为,亦或是身份。 从前的小狐狸才不在乎这些。 他浑浑噩噩过着自己的日子,咸鱼又悠闲。 可现在,哪里好像不太一样了。 丹卿实在没想到,容陵的那记眼神,竟会给他带来那么大影响。 他是故意不和白檀仙人一起去书房。 他忽然不敢再见太子容陵。 容陵和段冽,怎会完全不同呢? 或许丹卿早已习惯段冽的好,更被他养成恃宠生娇的性子,便再受不得任何的委屈。 连续几天,白檀准时前往容陵书房。丹卿则缩在院子里,要么炼丹,要么发呆走神。 丹卿原想先回九重天,但白檀仙人每天都很疲惫。若是旁的事,丹卿定然愿意分担,可这件不行…… 他还没做好见容陵的准备。 面对白檀仙人,丹卿心虚又惭愧,哪里好意思说自己先走。 自返回天界,丹卿再没睡过一次囫囵觉。 夜半清醒,丹卿倚着窗框看了会星月,索性出门走走。 空桑山很美,丹卿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要走向哪里,更不知要走到何时。 绕过一条悠长青石阶,丹卿刚要融入葱郁小径,一抹暗色光影追上丹卿,落在他身旁。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明昼问。 因为境界差别,丹卿没有感知到顾明昼的接近,他吓了大跳,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回头望过来。 第75章 树影婆娑, 丹卿与顾明昼并肩而行,踩过一片片摇曳光影。 丹卿步履微快,尽管这里是苍玉境域, 但他与战神顾明昼,还是不适合走太近。 毕竟先前几次会面,他们都有正当理由, 如今情况却不同了。 “原来夜晚的空桑山, 竟是这样美。”顾明昼看向旁侧青衫男子, 嘴角含笑, “难怪你喜欢深夜散步。” “确实很美。”丹卿尴尬附和。 顾明昼欣赏着四周景色,感慨道:“突然发现,我这些年,似乎从未留意过身边的风景。” “战神东征西伐, 自然无暇寄情风月。”丹卿嗓音像是一阵温和的风,他眼神真诚,完全没有顾明昼常见的那种虚伪与殷勤,“有劳战神辛苦守卫仙界,我们这些闲散小仙人,才能活得如此自在。” 顾明昼眼底沁出细细密密的笑意。 这句话过于温暖, 仿佛能抚平他在战场遭受的苦难与伤痛。 “可惜, 我没你想象中那般好。”顾明昼低眉, 生出些怅然与羞愧。 族人覆没后, 顾明昼孤苦伶地活着, 自幼寄养在九重天。 他站到战场上的理由, 根本没有丹卿想象的纯粹,也没那般大义无私。 丹卿不解道:“战神何出此言?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 顾明昼定定望着丹卿,胸腔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倾诉欲望:“如若我说, 我只是想为自己谋功名地位,你还会认为我很好吗?” 丹卿忽地轻笑,他驻足望着顾明昼,认真道:“以前常听仙人们说‘仙凡有别’,可小仙以为,九重天的神仙与凡人并无不同。大家都有欲望与所求,除生老病死,凡人有的欲望,神仙其实都有!哪怕最无欲无求的仙人,也得修行,他们为何修行?难道修行不也是诸种欲望之一吗?” 顾明昼还是初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愣神。 丹卿仰头望向皎洁明月,语气自然又随意:“存在即是欲望本身。有欲望怎么了?只要不做坏事,不伤害他人,它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存在。更何况,”丹卿笑着看向顾明昼,莫名有点灵动的可爱,“战神大人因欲望而做出的举动,都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所以,你当然是个很好的神仙。” 顾明昼没想到,丹卿的一番长篇大论,最后只是为了告诉他,他很好! 蓦地转身,顾明昼背对着丹卿,眼眶微微泛红。 这数千年,顾明昼也曾自我怀疑,也曾担心,他走的并不是那条坦荡正确的道。 可他没有退路。 他倔强地一直朝前走,不敢同别人剖析内心,生怕惹来鄙夷与轻视。 直到此时此刻,有道声音肯定地对他说:你当然是个很好的神仙。 顾明昼没办法告诉丹卿,他到底有多欣慰,有多感动。 他不像容陵,出生便拥有全部。 就连站在容陵身边的资格,顾明昼也得自己争取。哪怕错了,这条路他也必须走到底。 但现在,丹卿说他没错。 顾明昼忽然觉得,这一刻,他不再孤寂。 两人并肩走回仙院,丹卿拱手告退。 顾明昼叫住他,面色柔和:“今晚和你聊天,我很开心。” 丹卿礼貌回:“是小仙的荣幸。” 顾明昼笑着问:“你每晚都会散步吗?” 丹卿摇头:“只是偶尔出门走走。” 顾明昼颇为失望。 为避嫌,丹卿不想再久留:“天色已晚,小仙先回屋了。” 待顾明昼颔首,丹卿毫不犹豫转身,走向月华铺就的小径。 苍穹繁星闪烁,那撇青色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尽头。 顾明昼嘴角含笑,他在原地站立许久,竟是有些不舍离去。 小楼雅居,容陵站在窗下,将那两人的动作尽扫眼底。 月夜清风,美景佳地,他们倒是好兴致。 光影黯淡,模糊了容陵双眸,探不清其中的波澜。 翩然转身,容陵扯扯唇,忽地一拂袖。 窗与门,霎时紧紧关闭。 什么清风什么明月,都被拒之门外,但容陵的心绪,却不受控制地乱了。 翌日上午,丹卿刚炼完一炉丹药,走出房门,便见白檀站在檐廊伸懒腰。 他毫无神仙姿态地舒展双臂,很是惬意的模样。 丹卿忍不住想笑,若是旁的神仙,他自然不会讶异,只是白檀为人庄重,时时都散发着端方矜持的气场,所以…… 瞧见丹卿,白檀当即身体僵硬,随即不自然地从半空收回双手。 他面色尴尬,佯装淡定道:“你昨晚又睡觉了?” 丹卿点头:“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白檀来到丹卿身旁,他轻咳两声,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满足道:“我昨晚睡了四个时辰,方才刚醒。” 丹卿惊讶地睁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白檀被丹卿的傻样儿逗笑,一本正经道:“我如今总算明白你钟爱睡懒觉的原因,果然比入定舒服多了。” 见丹卿还呆瞪着眼,白檀摆摆手,同丹卿细说原委。 原来这几天,白檀大多数时间都在容陵书房办差,疲惫暂且不提,压力更是如山大。毕竟太子容陵要求极严格,而白檀在药理炼丹方面偏弱,本就不如丹卿。 仙界植物药草多到数不胜数,白檀连常见的六千多种都记不全,更别提那些没登记入册的。 容陵殿下一句“收集全部与紫葵草习性相近的植物”,白檀就慌得六神无主。 他又是翻阅典籍,又是实地考察,最后呈上去的,连白檀自己都不满意,容陵又岂会看不出他的勉强? 这回,他算是把兜率宫的脸都丢尽了。 白檀苦着脸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历劫回来的容陵神君,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丹卿心神一震,鸦羽般漆黑的睫毛轻颤,他没忍住地问:“哪里不一样?” 白檀瞥了眼丹卿:“你没感觉出来?” 丹卿僵硬地挤出一抹笑意:“我以前很少看见容陵神君,对他的事,知之甚少。” 白檀颔首:“哦,你来九重天晚,又恰逢容陵神君镇守归墟数千年。”说着,白檀摇摇头,语气似乎很无奈,“也罢,就算太子没去镇守归墟,按照你这懒散蜗居的性子,百年到头,定然也见不到容陵神君一回。” 细雾般的雨斜飞入檐廊,丹卿心里着急,他迫切知道答案,却也不好催促得太明显:“那殿下他哪里不一样呢?” 白檀重回话题:“怎么说呢,以前吧,容陵神君特别温润,无论身份尊卑,他都态度和善,嘴角常年挂着微笑。但现在明显不一样,这几天,我与容陵神君共处一室,险些快疯!总觉得殿下他情绪阴晴不定,哪怕对我微笑,我也怕得瑟瑟发抖,更别提他冷若冰霜时的模样。” 丹卿默默望着连绵细雨,莫名有些失望。 他原以为,太子容陵的变化,与段冽有关。 “这场苦厄劫着实厉害,太子容陵虽顺利堪破化解,但影响似乎也不是没有。” 白檀顾自说道,“还好容陵神君已返回九重天,不然我……” “你刚刚说什么?”丹卿陡然回神。 “太子容陵今早已离开,你不知道?” 丹卿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哪里有资格了解神君们的行踪? 后面白檀仙人说了什么,丹卿全没听清。 他呆呆看着天空,等反应过来,身旁空无一人,白檀仙人不知何时已离开。 没有容陵的苍玉境域,对丹卿来说,仿佛自如了些。 可每个深夜,丹卿辗转反侧时,仍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容陵,想起段冽。 在梦里,段冽含笑拥抱他时,他的脸会忽然变成容陵。 在梦里,容陵冷冰冰看他时,他的脸,又在瞬息间成为段冽。 他们明明不是一个人,为何他频频做这样的梦呢? 丹卿想,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他还在不断妄想,妄想段冽没有消失,有朝一日,他会重新归来。 容陵离开后,丹卿与战神顾明昼偶遇过几次。 渐渐地,丹卿不再出门。 他好像恢复到以前的生活,做完自己该做的,便发呆睡觉,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与他无关。 小半月过去,丹卿忽然收到太上老君的召唤,太上老君命他即刻返回九重天,说是有新的任务指派给他。 与白檀道别,丹卿临走之际,给战神顾明昼传讯。 于公于私,他都该向战神阐明原委。 丹卿没什么可收拾的,把丹丸药材整理归类,丹卿关上房门,正要腾云离去,一转身,竟见战神站在庭院古树下。 顾明昼近日都穿便服,褪去玄冰铠甲的战神,少了几许肃杀嗜血的意味。 其实他和容陵年纪相仿,也是仙界难得一遇的骄子。 含笑望着丹卿,顾明昼道:“你要回九重天?怎不早些和我说?” 丹卿拱手施礼:“小仙也是刚接到太上老君的指令。” 顾明昼轻轻一声叹息:“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走。” 丹卿愣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斑驳叶影下,顾明昼眼中透着似有若无的柔情:“丹卿,我们九重天上再见。” 如今的丹卿,早不再是未经情爱的懵懂小狐狸,就算战神先前的那句不舍并无不妥,可现在他的眼神…… 心中大骇,丹卿压下惶恐,极力维持自然道:“太上老君催得急,小仙便告退了。” 顾明昼深深望着他,点了点头。 匆促腾云离开,丹卿一次都没回头。 他有种预感,战神仍站在空桑古树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卿脑中一团乱麻,他懊恼极了,或许,他本就不该来苍玉境域。 第76章 从太清仙境离开, 丹卿整个人都是懵的。 栖梧宫乃太子殿宇,他去栖梧宫办差,岂不相当于日日与容陵抬头不见低头见? 丹卿试图婉拒, 太上老君却没耐心听他找理由,他赶着去上清仙境,同灵宝天尊把昨天未定胜负的棋局下完! 见丹卿面色郁结, 太上老君略有些心虚, 他和蔼地拍拍他肩, 笑眯眯安抚道:“丹卿啊, 你若有什么难处和不妥,直接同太子容陵说吧!殿下秉性宽和,是个很好说话的神仙呢!” 语罢,瞬息间就没了踪迹。 独留丹卿站在缥缈仙雾里, 摇头苦笑。 犹豫片刻,丹卿召来祥云,速度极慢地往栖梧宫挪去。 路上,丹卿搜肠刮肚,寻了一箩筐理由,这才稍微沉住气。 抵达栖梧宫, 丹卿在引路仙童带领下, 来到容陵所在的流真雅苑。 “殿下正在书房等您。”说完这句话, 小仙童福身告退。 站在空荡荡庭院, 丹卿顿觉头大。 硬着头皮, 丹卿撩起衣袍, 拾步走上台阶。 站在古朴厚重的大门前,丹卿眉头微蹙,许久没动。 忽然, 两扇门自动打开,里面响起一道空灵幽远的悦耳男声:“进来。” 是太子容陵。 丹卿微愣,尴尬至极。原来容陵早就知道他来了么? 挥去脑中杂念,丹卿闭了闭眼,认命地走进去。 栖梧宫的藏书量十分恐怖,入目皆是装满典籍的扶桑古木书架,书架足有十余丈高,仿佛直入苍穹。 丹卿找到容陵时,他正孤身站在书架下,右手握着卷古书,看得极认真。 许是在自家寝宫,容陵装束颇为随意,他一袭素色锦袍,墨发未用玉冠束起,如瀑布般垂落在身后。 浅金色薄光经窗洒进来,像小星星般,在他黑发俏皮地跳跃着。 察觉自己似乎注视容陵太久,丹卿蓦然回神。隔着较远距离,他向容陵遥遥一拜:“兜率宫小仙官丹卿,见过太子殿下。” 容陵侧眸看向丹卿,他手中那卷古书倏地腾空,飞到书架高处,落回原本位置。 “不必多礼,”容陵声色寡淡,他踱步走来,途经丹卿身边时,低声道,“本君先带你去你的居处看看。” 丹卿微惊,急忙拱手道:“稍等,殿下,小仙有话对您说。是这样的,小仙才疏学浅、经验不足,恐难以胜任殿下的重托。” 容陵步履未停,口吻听不出明显情绪:“丹卿仙人无须妄自菲薄,你是太上老君亲自择定的人选,他对你赞赏有加,本君相信他的眼光。” 丹卿仍不死心,他支吾片刻,低声道:“可小仙真的不适合,对了,”眼睛一亮,丹卿像是找到救星,极力推荐道,“殿下可以召回如柳仙子,如柳前辈乃花仙,具备小仙没有的优势,擅沟通灵植心意,殿下如果找如柳仙子,定然事半功倍。” 藏书阁大且空阔,丹卿说话似乎都有回音。 气氛陷入沉寂,行在前方的容陵徐徐顿步,他背影挺拔,隐约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势。 丹卿跟在后头,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丹卿仙人,”沉默良久,容陵终于开口,他面无表情回眸,冷淡道,“你是真认为自己才疏学浅?还是单纯不愿看见本君?你很介意凡尘的那段过往吗?”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目目相触。 半空漂浮着微光纤尘,丹卿怔怔望着容陵深邃的眉眼,身体如同过了电,呼吸陡然急促。 容陵倏地扯扯唇,黑眸如覆冰深潭,深得望不见底:“你若介意,大可不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用极力将差事推诿给旁人,你口中所言的如柳仙子,未必有空闲。既然你不愿,本君自然不会强求,丹卿仙人请回吧!慢走不送。” 气氛降至冰点。 丹卿没想到,容陵竟会那般直接。 他把凡尘那段过往,就这么毫无掩饰地,坦白讲了出来。 口吻自然得那仿佛不是他的劫难。 是啊!渡劫只是渡劫,并不能证明或代表什么。 容陵肯定这样想。 他明明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丹卿搞不懂自己,为何他莫名生出了别扭,又为何总想避着太子容陵。 是他错了吗?是他还未摆正心态吗? “回殿下,小仙从未耿耿于怀,”沉思自省片刻,丹卿垂着眼,忽然轻笑一声,洒脱道,“过去已然过去,关于那段红尘历练,小仙并不曾遗憾或心存芥蒂,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方才是小仙思想狭隘,陷入了死胡同。还请殿下谅解小仙的一时失言,如若殿下还愿意相信小仙,小仙定努力不辜负殿下的期望。” 丹卿清润的嗓音在偌大宫殿回响,态度大大方方,没有丝毫作伪。 这全然是他的真心话。 容陵忽然想笑,他薄唇微动,竟生出种质问丹卿的冲动。 既然他看得这般透彻,那凡间的“楚之钦”,为何临死仍眷念红尘? 在命格指引下苦苦挣扎求生的“楚之钦”,真的是他宴丹卿么? 还是回到九重天,他便有了新的寄托与未来,短短凡尘数年爱恋,与漫长的几千年情愫相比,委实算不得什么,是吗? 容陵袖中右拳紧攥,他抿唇拂袖,祭出一只仙力而化的蝶,冷冷道:“灵蝶会引你到住处,往后一段时间,你与旁的仙人,都在雍涵殿办公。” 丹卿闻言大喜,来栖梧宫的仙人,竟然不是只有他吗? 思及此,丹卿颇感窘迫,他害怕的不过是和容陵独处罢了,若早知有别的仙官,他定然不会当着容陵的面出丑。 “谢过殿下,小仙告退。”丹卿高兴地随灵蝶走出藏书阁,脚步匆匆,再未回头。 目送丹卿消失在长青树下,容陵面如冰玉,长睫许久未眨。 他曾以为,他才是站在至高点的一方,所有选择权,皆在他手中。 扯扯唇角,容陵自嘲轻笑。 原来,他只是被表象迷惑了吗? 段冽死后,那般认真偏执的楚之钦,曾动摇过容陵的决心,也曾撼动过容陵的意志。 结果到头来,竟是他误入迷途。 他欲向前走时,那人仍痴守在原地。 他回头驻足,犹豫着是否要等他的瞬间,那人却早已越过他,毫不迟疑地奔赴远方…… 随灵蝶弯弯绕绕,丹卿看了眼自己暂居的住处,十分满意,然后又跟着灵蝶来到雍涵殿。 里面已然有几位仙官在互相攀谈,看到丹卿,他们很热情地冲他打招呼。 一番寒暄,大家都知道了彼此身份。 丹卿右手边的两位仙官,都擅阵法符箓,左手边几位,也各有所长。 等人到齐,容陵终于翩然出现。 他穿着浅湖色滚边锦袍,头戴发冠,腰佩紫玉,全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 论姿容气质,太子容陵着实配得上任何溢美之词。 丹卿随诸仙起身,抱拳行礼。 容陵唇角含笑,嗓音如春日清泉般滋润着人心:“诸位仙人都是本君贵客,往后不必多礼。” 作为高高在上的天族太子,容陵待人和善公平,并不倨傲,九重天的仙人们,对他都颇为推崇服气。 容陵的目光扫过众仙,并没有在丹卿身上逗留。 丹卿略略松了口气,这回,倒是他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些,太子容陵摆明是要组建团队,而非单独召他办差。 脸颊臊得微红,丹卿埋头,努力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 容陵很快步入正题。 在场诸仙,皆领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差事。 丹卿的任务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并非很难,他只须将紫葵草研究透彻,探寻它的秘密。 日落,九重天被漂亮的橘色淹没。 丹卿一整天都没离开雅间,他与诸位仙人,各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互不干扰。 专心盯着养在花盆里的紫葵草,丹卿指尖溢出一丝仙力,丝丝缕缕的雾芒渗入紫葵草,被它尽数吸收。 但被吸走的仙力,却不知所踪。 丹卿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见容陵。 他到的似乎并不是时候,太子寝殿内,袅袅琴音飞扬而出,轻快又明朗。 小仙童笑道:“天后生辰在即,三公主正在苦练贺寿曲,此番是特地过来向殿下请教。” 丹卿下意识问:“殿下擅音律?” 小仙童诧异地扫了眼丹卿:“殿下幼时曾拜西天琴佛为师,是佛神的关门弟子,仙人居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丹卿有些尴尬,他这才发现,关于太子容陵,他所知晓的,远比他自以为的都更少。 小仙童与有荣焉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我们殿下不会的。” 看着小仙童崇敬的眼神,丹卿配合地笑笑,比起段冽,容陵真的拥有很多。 他应该生活得很幸福。 他有完整的家庭亲人,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利,还有数不清的拥趸者。 如果段冽也拥有那么多,他还能成为他的唯一吗? 丹卿忽然鼻酸,想必是不能的。 不多久,三公主容婵在容陵相送下,走出寝殿。 活泼灵动的少女仿佛集万千美好于一身,临别之际,她拉了拉容陵衣袖,撒娇着说了几句什么。 容陵眉宇间有很明显的纵容。 站在檐廊角落,丹卿默默恭送三公主离开。 待容婵远去,丹卿再抬眸,便撞上容陵投来的黑黢黢目光。 此时此刻,丹卿终于理解白檀仙人的感受,他在太子容陵身上,体会到了矛盾的分裂感。有时,容陵非常的温润和煦,有时,他又特别的阴寒凛冽。 第77章 丹卿随容陵入寝殿, 他犹豫半晌,担心容陵是因渡劫而产生不良影响,这才情绪无常, 遂抬眸问:“殿下,我这里有几盒伽蓝安神膏,您需要么?” 说着, 从乾坤袋中取出几方檀木盒。 这盒子做工细致、纹路漂亮, 上面还以仙法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四季景。 容陵睫毛低垂, 他目光没落在丹卿掌心的安神膏, 却是在看他纤细白皙的手。 丹卿的手很隽秀,却不女气。根根手指骨节分明,像月光下的小青竹,看似柔软, 实则坚韧。 青丘向来以美貌著称,族人无论男女,皆容色昳丽。 丹卿自然也生得好,只是他身上,没有明艳的攻击性。 加之他性情闲散、喜静。所以在这偌大九重天,存在感并不强。 这样性格的一只小狐狸, 哪怕容陵曾见识过无数复杂人性, 亦难以揣摩丹卿的真实想法。 丹卿右手悬在半空, 略有些难堪。 他慢半拍意识到, 他逾矩多事了。 容陵乃天族太子, 言行举止皆影响着九重天局势, 他的身体状况,更是重中之重,哪里轮得到他送这微不足道的安神膏? 丹卿正要收回安神膏, 容陵忽从他手心接过去。 肌肤相触,丹卿微怔,太子容陵的手,这么冰的吗? “是不是很冷?”容陵问。 丹卿不知该怎么回应,最后老实地点点头。 容陵声音很淡:“这与我常年修习的道术有关。” 既然容陵这么说,丹卿也没多问,他嘴角漾起两弯弧度:“原来如此,不过只要殿下身体无恙,便就什么都好了。” 容陵摩挲木盒的动作顿了顿。 他一贯如此么?就像凡尘的楚之钦,总把体贴的话说得如此自然真诚。 沉默须臾,容陵问:“你来找我何事?” 丹卿这才记起原本目的,他正色道:“殿下,小仙想了许久,紫葵草只是仙界极普通的花草,灵性不高,若将它比做人,是很迟钝木讷的类型。这种草,很难被蛊惑控制,而且这么大面积的变异,魔界却似做的很轻松。小仙猜测,魔界可能是掌握了某项秘术或秘宝。而且,它们针对的可能只有紫葵草,旁的花花草草,许就无效了。” 容陵看丹卿一眼:“紫葵草在上古时期便存在,传言混沌初开时,它是生长在土地上的第一种植物,生命力极顽强。” 丹卿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 容陵继续道:“千千万万哉光阴逝去,为适应生存环境,大多数生灵都会做出改变,唯独紫葵草,始终保持着原本模样。” 丹卿不由睁圆眼睛:“它居然这么固执的吗?” 容陵嘴角轻扬:“是吧?” 丹卿:…… 两人商讨一番,也没得出太有用的讯息。 容陵眉目深沉,似乎在专心思索什么。 丹卿告退时,看到插在青瓷瓶中的一簇鲜花,下意识夸了句:“这芙蓉养得好漂亮。” 容陵回神,随他视线望去,不甚在意的口吻:“阿婵刚捧来的。” 三公主吗?丹卿神情略有些不自然,随即笑道:“殿下与公主感情真好。” 容陵没错过丹卿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想到顾明昼与容婵,还有他宴丹卿,容陵稍稍被抚平的情绪,又堆满沟壑般的褶子。 再看面前这张状似无辜的脸,容陵就莫名来气。 顾明昼与容婵的婚事,容陵打从开始便不看好。 只是情之一字,于他们而言,存在便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伤大雅。 就连当年的天帝天后,也不过是身份背景合适罢了。 因而顾明昼与容婵之间的关系,容陵并不想干涉过多,然而现在…… 容陵望着丹卿清隽的侧脸,竟也不知,该从何干涉起。 他自视甚高,自然做不出阴险奸诈的小人行径。 同时,容陵也在清醒的计算判断,他不是早年那个随心所欲的冲动少年,一切行为全凭感性作主。 容陵不愿意做没把握的事,不会让自己走上不归路,更不会让事态恶劣到难以转圜。 他真的想要面前这个人吗? 像段冽那样奉献一切也在所不惜么? 显然,容陵还做不到。 在那方小小凡尘世界,段冽与楚之钦两人的感情,且都牵扯甚广,遑论这偌大天界? 有些考验,段冽和楚之钦能携手抵挡,但九重天的种种桎梏,容陵与丹卿做得到吗? 两情相悦都易生变,更何况他们现在心意并不相通。 指不定这只青丘狐狸,心底早已没有了段冽。 “殿下,殿下?”丹卿连唤数声,见容陵眼神恢复焦距,这才客气道,“如若无事,小仙就先行告退了。” “倒是想起一桩事。”容陵唤住丹卿,“明日你不必去雍涵殿,辰时来此处寻我,我们去趟冀望山。” “冀望山?我们去那里做什么?”丹卿有些想不起冀望山是何处,他这些年活得散漫,去过的地方并不多。 “自然是正事。” 容陵端着一张大公无私的俊脸,丹卿便也不好意思多问。 他如今既是在栖梧宫当差,也只好对容陵唯命是从了。 回到暂居住处,丹卿趴在窗下,心头有种微妙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发现,他也不是不能和容陵和平相处。 只要不想起段冽,他就能把容陵当作另一个人看待,一个品行高洁被九重天奉为神明的太子殿下。 容陵无疑是很优秀的人,他若不好,怎会有段冽的诞生呢? 可丹卿还是很思念段冽。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有点霸道有点幼稚,将他视作唯一的段冽。 翌日,容陵捎着丹卿,腾云直入九霄。 短短半时辰,他们便抵达冀望山。 此山乃四海八荒最大的一座灵山,为洹帝所统御治理。 “殿下,我们是来拜访洹帝吗?” 祥云载着他们,缓缓坠落山顶,容陵眼瞳凝成两团漩涡,游走着丹卿读不懂的情绪。 他薄唇轻启,淡淡道:“洹帝常年云游天外,我们来见冀望山少主靳南无。” 丹卿眯着眼睛,思索半晌,没有头绪道:“冀望山少主的名字,小仙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容陵瞥了眼丹卿。 不论四海八荒的陈年旧闻,亦或是近年时兴的绯闻八卦,好像都专门避开了他耳朵似的。 容陵犯不着同懵懂的小狐狸生气,他平静道:“哦,他是我已逝兄长的爱人,准确来说,是前爱侣。” 丹卿:…… 语罢,祥云正好稳落地面。 容陵直接穿过防护大阵,走向山巅之上的重重殿宇。 丹卿窘得手足无措,他生平初次懊恼,懊恼自己没听云崇仙人的话,没事就该多了解点九重天人人皆知的常识。 小跑着往前追,丹卿对容陵满心歉意,一不留神,忽地撞上坚硬透明的屏障,竟被反弹得跌坐在地。 一切发生的很快,丹卿就很懵。 容陵也很懵,他望着丹卿额头上的小红包,捏了捏眉心:“抱歉,忘记你解不开护山阵了。” 第78章 察觉有人擅闯冀望山防护阵, 花虫鸟兽幻化的山灵纷纷出动,它们把丹卿包围起来,面目凶恶。 容陵清咳两声, 过来解围道:“他随本君一道而来,并非擅闯者。” 为首的春藤精闻言抬头,她头顶一朵小黄花迎风摇曳, 非常惹眼。上下打量容陵半晌, 春藤精不屑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仙灵?” 容陵:…… 丹卿:…… 这帮山灵顾自讨论, 七嘴八舌的, 显然没把容陵丹卿放在眼里。 “定然又是南无少主的疯狂追求者。” “他们真讨厌,我还是最喜欢那条小白龙。” “你那是喜欢小白龙吗?你是喜欢他带来的灵果和珠宝吧!” “嘿嘿!一个意思,一个意思。” “晕倒,他们居然什么都没带!” 话落, 山灵们露出嫌弃的眼神,它们看容陵丹卿的目光,仿佛在看两个没有诚意的“穷鬼”。 丹卿忽然有些想笑,他原以为出糗的只是他,没想到,堂堂太子容陵, 竟也会落得这般下场。 容陵垂眉, 凉凉瞥丹卿一眼, 警告意味十足。 丹卿憋着笑道:“诸位山灵大人, 你们可知, 对面这位大人的真实身份?”停顿两拍, 丹卿微微提高音量,给容陵该有的体面和气场,“他就是传闻中的天族太子, 容陵殿下!” 气氛陡然安静。 丹卿朝容陵挤挤眼,还没来得及向他邀功,山灵们猛然暴怒。 刺猬精咻地拔下两根刺,凶巴巴瞪着他们,打头阵道:“兄弟姐妹们上,咱们打死这两个大骗子,居然敢冒充天族那些坏东西!” 顷刻间,造型奇特的山灵们蜂拥而上。 丹卿瞠目结舌,没有丝毫防备。 数十道攻击瞬息攻来,丹卿正要防守,却被容陵出招轻易化解。 场面混乱之际,一道绯色光芒自山巅拂来,带着明显的威压与薄怒道:“放肆,还不赶紧住手。” 男声含着与生俱来的喑哑,像熟透了的红果,口感沙沙的,极具磁性。 山灵们听到这句话,顿时乖乖停止攻击。 大片葱茏绿意里,红衣男子自山巅踏空而来,飘逸地落在容陵身侧。 正是冀望山少主靳南无。 靳南无相貌妖冶,眉眼狭长,他皮肤很白,眼瞳竟是金棕色。 阳光灿烂,靳南无懒洋洋站在树荫下,红衣随风翩跹,端得是绝代风华。 靳南无先是警示了眼山灵,然后含笑望向容陵,似嗔非嗔道:“小容陵,你大人有大量,别同这帮山灵计较,它们还是几百岁的孩子呢!也怪你数千年没来,莫说他们,连我都快认不出你!”说着,上下端详容陵两眼,点头赞美道,“不错,脸又僵了不少。” 容陵薄唇紧抿,冷眼以对。 挥退懵懂无知的山灵们,靳南无眉梢微扬,他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丹卿身上,既震惊又新奇道:“这是打哪儿骗来的漂亮小狐狸?怎么可怜巴巴坐在地上,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说着,便要动手动脚上前搀扶丹卿。 容陵疾步跟上,一股浓郁仙力自他指尖溢出,无情拍开靳南无的手。 靳南无夸张地甩甩手,哎哟呼痛道:“你这个小容陵!你不懂怜香惜玉便罢了,还不准我帮你疼爱一下漂亮小狐狸吗?” 容陵冷冷望着靳南无,面色阴沉,满眼山雨欲来。 靳南无撇了撇嘴,低声埋怨:“怎么还是同以前一样小气,这么多年,真是没半点儿长进。” 趁两人古里古怪地叙旧,丹卿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俯身轻拍衣袍灰尘。 丹卿不好贸然插话,他乖乖站在旁侧,不时用余光打量这位冀望山少主。 他和丹卿以前见过的神仙,很不一样。 他不那么的端方儒雅,全身还散发着放荡不羁的潇洒。 他真是容陵兄长以前的爱人吗? 也不知,先太子容廷又是哪种性格。 很快,靳南无将他们迎入殿中。 一路上,靳南无努力探出半截身子,与丹卿殷勤搭话。 丹卿是个懂礼貌的好仙人,自是有问有答。 两人说说笑笑,氛围比较融洽。 终是忍无可忍,走在中间的容陵把靳南无抓回来,他薄唇轻启,淡然道:“你挤到我了。” 靳南无好笑:“那咱们交换位置呗!” 容陵面无表情道:“你就不能矜持些、庄重些?” 靳南无突然笑得不行:“哈哈哈,跟你一样吗?” 容陵神情陡然僵硬,忽地加快步伐。 迟钝如丹卿,也察觉,容陵似乎是生气了。 他急急朝靳南无拱手,朝容陵追过去。 阳光越来越炽烈。 靳南无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跟在身后。 微风晃动树影,靳南无看着并肩而行的容陵和丹卿,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他脑海里,也突然涌现出许许多多的往事。 也不知那小狐狸同容陵说了什么,被他戳到痛脚的太子殿下似乎消了气,又恢复无波无澜的模样。 靳南无扯扯唇,还是觉得,生气的容陵才可爱。 当年容廷还在的时候,没少为容陵操心,他总说他这个弟弟性情叛逆,生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没少闯祸,将来指不定会招惹出什么大事。 可容廷不知,每每提及容陵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自豪骄傲。 偶尔靳南无看着,都会酸溜溜的嫉妒。 前方梧桐树下,容陵丹卿戛然止步,似在等他。 靳南无揉了揉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笑着走到他们身前,看向容陵,靳南无了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容陵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确实有事劳烦你帮忙。” 靳南无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嘴角含着笑意:“去内殿慢慢说,你们难得过来一趟,我总得好生招待招待。否则被你哥知道,他定然得怪我。” 容陵默了默,无声颔首。 丹卿怔怔听着,蓦地埋低头,试图降低存在感。 他忽然觉得,他就不应该待在这里。 靳南无先去准备。 丹卿慢吞吞挪着步,犹豫要不要打破安静许久的局面。 容陵很久没有说话了。 气氛怪怪的,似乎有淡淡的伤感气息,在他们身边无限蔓延。 “你知道天族储君的责任和负担有多重么?”最后,竟是容陵主动开了口。 丹卿摇摇头,没有身处过那个位置,他自然没办法感同身受。就算他现在告诉容陵,他能想象能理解,也不过只是虚浮苍白的自以为是罢了。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容陵意外地看丹卿一眼,“可惜曾经的我自大狂妄,总以为,天族太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只是个身份罢了。” 嘴角轻勾,容陵自嘲般笑了两声,“后来,直至我兄长与靳南无无奈分手,率天兵入归墟,再没有回来。我才知道,这个位置有多沉重。” 第79章 归墟乃坟冢之地, 无数仙魂皆埋葬于此。 据说,里面封印着万恶之源,每隔数千数万年, 恶煞之气便会复苏,重新席卷而来。 为阻止这股力量强大,甚至溢出归墟, 九重天必须深入其中, 将它们尽数剿灭。 容廷入归墟那年, 恶煞之气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率领的仙者全军覆没。 但他们成功了。 恶煞之气并未蔓延,给苍生带来灭顶灾难。 清风晃动树影,丹卿怔怔望着容陵,他神色平静, 目光穿过重重光影,不知望向何处。 丹卿像是被什么刺到,蓦地收回视线。 天帝一职,肩负着九重天的繁荣存亡,其血脉具备上古遗留的优势,代代传承至今, 从未出过差错。 前太子容廷与冀望山少主的悲剧, 似乎早已命中注定。 因为打从一出生, 容廷肩上就承担着使命与责任。 丹卿忽然鼻酸, 他曾以为, 容陵定然比段冽幸福很多。 段冽这一生, 虽短暂却炽如烟火。 容陵的人生,却好像怎么也望不见尽头。 “容廷神君,是怎样的性格呢?”丹卿终是没忍住, 小声问道。 “端方稳重,从不犯错。” “那他怎么会喜欢上……”丹卿小心翼翼看向容陵,欲言又止。 容陵回望他一眼,淡笑道:“谁知道呢,我也曾质问他,也曾深深厌恶过靳南无。” 丹卿艰难启唇:“现在不厌恶了么?” 容陵负手立在梧桐树下,不知想到什么,淡淡道:“我兄长曾为靳南无九死一生,靳南无也曾为我兄长险些丧命。分手是靳南无主动开口,后来,我哥去归墟前,跪在我面前求我,他说,若他平安归来,求我替他承担守护九重天的责任。” 丹卿猛然抬头,震惊失色。 容陵倒是神色如常,他勾了勾唇,笑得有些荒凉:“可惜,他没回来。” 丹卿平复许久,才压下心中激荡:“靳少主,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告诉任何人。”容陵似是察觉用词失误,补充道,“在今天之前。” 丹卿的心像是被揪起,抽抽的疼。为容廷的孤注一掷,也为容陵的毫无退路。 一片梧桐叶翩然坠落,丹卿抬眸,目光凝在容陵脸上。自回归九重天,这是他初次正大光明地认真看容陵。 虽然丹卿无数次提醒自己,容陵不是段冽,但他看他时,总下意识寻找着故人痕迹。 可此时此刻,丹卿突然无比清晰的认知到,容陵只是容陵,与他是否是段冽无关。 容陵的人生,也如段冽那般鲜活坎坷。 容陵的性情喜恶,不该被谁取缔湮没。 丹卿徐徐垂眸,盯着脚边落叶。 他知道,他的段冽不会再回来了。 没有关系。 只要延续他生命的人平安快乐就好。 可是,容陵会快乐吗? 没过多久,两人被请到紫桑仙苑。 靳南无在露台设山河宴,招待容陵和丹卿。 席上,没人再提那些伤心事,靳南无是个极风趣幽默的人,在他带动下,气氛从未冷场。 “听说你刚历劫回来?”靳南无逮着丹卿说了好久话,这才想起来似的,看向容陵。 容陵颔首。 靳南无蹙眉:“那你可要当心屠浮。” 容陵执着琉璃杯,看了眼正默默吃葡萄的丹卿,突然开口问:“喜欢吃?” 丹卿一颗葡萄还没来及咽下去,他睁着圆溜溜的眼,那漆黑眼瞳,也跟水葡萄似的,闪烁着莹润光泽,无端让人想凑上去,用舌尖舔一舔。 容陵别开眼,抬了抬下巴,指向东南方:“冀望山有片葡萄园,你去摘些,走时可以带回九重天。” 丹卿不傻,容陵这是故意把他支开吧。 不过冀望山的葡萄,确实也比别处好吃。 目送丹卿离开,靳南无坐没坐相地倒回椅背,把玩着琉璃酒杯,他似笑非笑道:“干嘛把他打发走,这只小狐狸,倒是挺听你话的。” 容陵没接他话题,另起话头道:“刚听那些山灵们的口气,你这些年,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受欢迎。” 靳南无挑了挑眉梢,流露出一丝风雅媚态:“怎么?你羡慕嫉妒恨?” 容陵凉凉觑他一眼,半晌,低声道:“他进归墟前,你们已经分开,他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如今已过去许多年,你可以开启你的新生活,不必执着过往。” 靳南无顿了顿,蓦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轻飘飘道:“你们姓容的都那么自恋吗?谁告诉你我对他念念不忘了?” 容陵无动于衷:“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 靳南无收敛笑意,他幽深的目光,牢牢锁定容陵:“那你呢?知道自己不行,就别耽误人家。” “没耽误。” “是吗?”靳南无被容陵高高在上,以及“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搞得火大,“你没招惹人家,人家能时不时偷偷看你一眼,一副又心疼又担忧的模样?难道你以为人家对着根木头也能同情心泛滥?” 像是被戳到痛处,容陵面色阴沉,眸含厉色。 靳南无咄咄逼人道:“你在谁面前装腔作势呢?敢做不敢当?还是敢想不敢为?就你现在这心态,迟早得闯出祸事。你哥已经死了,没人替你操心担忧,没人处理那些烂摊子。” 容陵迎上靳南无的目光,不无嘲弄道:“难道是我哥先招惹的你吗?” 天地陡然静寂。 靳南无眼眶赤红,他倏地拍案而起,周身威势爆发,像是要找容陵拼命。 可望着面前岿然不动的白衣男子,靳南无恍惚看到了那个人。 其实,容廷与容陵并不怎么相像,无论性情还是样貌。 容廷是真正的温文尔雅,光风霁月这四个字,仿佛刻在他骨子里,活了那么多年,容廷仿佛连生气发脾气都不会。 许是重担都压在容廷肩上,容陵便格外的张狂叛逆,小小年纪,谁都不放在眼里。 在容廷陨落后,他甚至敢独自闯进归墟…… 然而现在的这个容陵,看似已磨去所有棱角,可他骨子里的不羁当真消失了吗? 或许只需一个契机,那些被压抑多年的自我,就会歇斯底里冲出来。 双眼布满血丝,靳南无面色惨白,他闭了闭眼,精疲力竭道:“没错,是我主动招惹的他,是我害他落得如此结局,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重新开始什么新人生,你满意了吗?” 容陵面无表情道:“看,你承认了。” 靳南无忽然笑出声,他颓废转身,身形摇晃不稳:“轮不到你来管我,有时间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别重蹈我和你哥的覆辙。”又问,“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容陵薄唇轻启:“我要上古凤凰翎。” 靳南无倏地回眸:“口气倒是不小,要它做什么?” 容陵蹙眉:“有件事,需用它残存的上古气息一试。” 靳南无沉思片刻:“行,我给你,你拿了就走。” 顺利拿到凤凰翎,容陵给丹卿传讯,却半晌得不到回应。 容陵将神识向葡萄园扫去,竟是没有寻到丹卿的气息。 面色骤变,容陵口吻阴冷,似存了两分责问:“你的冀望山有古怪,丹卿不见了。” 语罢,化作一抹流光,奔向葡萄园。 靳南无亦是大惊,急急追上容陵的脚程。 第80章 葡萄园面积宽广, 青绿色藤蔓攀援生长,高耸入云,像一片汪洋的葡萄海。 容陵立在古树下, 神识再度蔓延,一寸一厘,就连旮旯角落都不曾放过。 然而, 结果仍是如出一辙, 四处都没有丹卿存在的气息。 几个守园山灵惊慌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同靳南无道:“回禀少主, 丹卿仙人确实进了葡萄园,并不曾出来过啊!” 靳南无收回指尖灵雾,蹙眉看向容陵:“他们说的确实是实情,冀望山并无外敌侵入, 丹卿应当还在园内。” 容陵闻言,面染霜寒。 雪白衣袂翩跹,他忽地跃上高空,飞快略过一簇簇翠绿。 足足搜寻半刻钟,容陵的脸色,说是冻成千年玄冰也为不过。 这桩意外是在冀望山发生, 靳南无难辞其咎, 他抿唇道:“你身上可有沾染丹卿气味的物件?” 容陵没看靳南无, 沉声说:“还没到动用你心头血的地步。” 当年容廷重伤, 靳南曾取三滴凤凰心头血入药, 如今才过去数千年, 他根基只怕都还没完全复原。 正说着,容陵眸色一凝,他朝空中挥出微末灵力, 却见那团仙雾仿佛撞击到什么,顷刻反弹回来。 容陵连掐数道仙诀,半空随之浮现出一扇阵门。 瞥了眼靳南无,容陵口吻古怪:“你这里怎会有九荒玄冥阵?” 靳南无亦是愣住,九荒玄冥阵委实算不上什么正经仙阵,它有个别名,叫作“荒诞阵”。乃九重天某些神仙闲来无事,研究出来的整蛊阵法。无论神仙还是阵,都很没个正形。 作为堂堂天族太子,容陵看不上这种荒诞阵,也实属正常。 莫非是丹卿摘葡萄的时候,误入荒诞阵,所以受困其中? 不知想到什么,靳南无面色比容陵更为古怪,他慢吞吞道:“你兄长尤爱葡萄酿,这片葡萄园本就是为他而建,自他走后,这里除了我,不曾有外人进来过。” 容陵没能领会言外之意,他一边破阵,一面冷冷道:“所以?” 靳南无揉了揉眉心,轻叹道:“阿陵啊,从前你看到我,哪次不是横眉竖眼?为了让我知难而退,你可没少给我使绊子。这九荒玄冥阵,你以前是不是还挺擅长的?” 容陵微怔,随即面无表情道:“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靳南无扯了扯唇角:“那你可得努力想想,天可怜见,也不知小狐狸现在正在遭什么难。” 容陵神情僵硬。 靳南无忧心忡忡地叹气:“按照你对我恨之入骨的脾性,这九荒玄冥阵至少得有六十六重!九十九重也不是没有可能。” 容陵面色阴沉,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九荒玄冥阵虽不是什么正经仙阵,却极其讲究,十分考验制作者能耐。 首先要做到不被神仙大能察觉,就已极难,更别提阵内的种种整蛊方式,可以说,是修为与想象力并存的技术活儿。 一般神仙,还真没时间和闲情干这种无聊事。 容陵绷着脸,极快破阵,与靳南无一同进入其中。 一直找到第二十三重境,他们才看见丹卿的踪影。 此境天地暗沉,入目皆是无尽灰色,透着一股压抑至极的荒凉。 枯黄草地上,丹卿修为耗尽,化作原形,恹恹盘卧在草地。 它全身毛发乱七八糟,尾部被什么削去小撮长毛,失去往日莹润光泽。就连那双神采奕奕的漆黑水眸,也蒙上一层阴翳,显得呆呆傻傻的。 看到丹卿的刹那,容陵松了口气,他疾步上前,俯身捞起绵软的狐狸雪团子。 一缕绸缎般的墨发,微微擦过丹卿耳尖,带来细微痒意。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眼珠缓慢转动,他颤栗的目光,落在容陵俊美无双的脸上,似是仍未回神。 靳南无望了眼周围,不知该同情小狐狸,还是该替自己庆幸:“此境阵术乃天旋地转,每隔半盏茶时间,这层空间就会急速旋转颠倒,小狐狸恐怕已历经两三遭了吧。” 瞅着软趴趴的小狐狸,靳南无眸含怜悯,这是第二十三重境,此前的二十二重境,也不知小狐狸都遭的是什么罪。 听到熟悉话语声,丹卿甩了甩昏沉脑袋,总算反应过来。 原来不是幻觉吗?是容陵和靳南无找到他了吗? 感动得眼泪汪汪,丹卿从容陵臂弯钻出脑袋,它毛茸茸地望向靳南无,有气无力控诉道:“靳少主,您为什么要在葡萄园安置这种幼稚至极的阵法呢!”丹卿实在是委屈又愤怒,然而他声音还含着沙哑,自然是毫无攻击性可言,“你真的太过分了。” 半个时辰前,丹卿摘葡萄摘得好好的,突然被一股气旋吸入荒诞阵。 初入阵中,开局便是“灰头土脸”,后面还有什么“雨打芭蕉”“万箭穿心”…… 里面尽是些滑稽的整蛊恶作剧,还特别伤自尊的那种。 丹卿都被捉弄得没脾气了。 起初几个重境,丹卿特别生气,他恨不能立即离开这里,把设下此阵的人揪出来。 有本事折辱人,有本事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啊。 看着小狐狸委屈巴巴的模样,靳南无似乎想笑,他略有深意地扫了眼容陵,轻咳道:“小狐狸莫要冤枉我,这不是我设在此处的阵法。” 丹卿显然不信,他戒备地看着靳南无,还往容陵怀里缩了缩,试图与这位冀望山少主保持距离。 因着是狐狸形态,这番动作做出来,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容陵脊背微僵,随即恢复如常,神色淡然。 靳南无被容陵厚颜无耻到了,他气不过道:“如此丧心病狂的缺德事,是我这种风流倜傥又善良的神仙,能做得出来的吗?” 丹卿狐疑道:“难道不是靳少主吗?” 靳南无铿锵有力道:“你可以认为我不风流倜傥不善良,但不能认为我这般幼稚。” “那会是谁?”丹卿睁圆漂亮狐狸眼,心有余悸道,“此人心术不正,靳少主若找出此人,应当避而远之。” 靳南无附和道:“不错不错,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是个毫无器量的小人。” 丹卿颔首:“既然他能在葡萄园设下陷阱,应当是靳少主熟识的友人。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我最讨厌这种假惺惺的人了。” 靳南无有意无意地瞥向容陵,竖起大拇指:“小狐狸说得好!” 冷冷觑靳南无一眼,容陵眸染薄怒。 靳南无却视若无睹,仍与丹卿吐槽的十分尽兴。 下一刻,容陵突然开口,打断他们道:“我们该回了。” 丹卿“啊”了声,有些不舍,他意犹未尽地望向靳南无,口吻尤带憋屈:“靳少主,您日后若是寻到此人,劳烦传讯告知于我。不管他是哪位高人神仙,我今后见到他,必是要避让几分的。” 靳南无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只能靠咳嗽声掩饰。 许是他咳得过于剧烈,丹卿不得不关切道:“靳少主,您怎么了?” 容陵轻嗤出声,皮笑肉不笑道:“大概是废话说的太多,呛着了吧。” 说完,也懒得再同靳南无多言,直接抱着雪白狐狸,乘云直入九霄。 云雾翻涌,丹卿努力挥动前爪,与靳南无道别。 他们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丹卿俯首望着靳南无,直至他化作小小的一个红点,再看不见,这才缓慢收回视线。 不知为何,丹卿突然觉得靳少主有些可怜。 至少,他与段冽,曾有过一世圆满的缘分。 而靳少主与容廷,却永远留存着缺憾,再没有填补的机会。 抬头看向容陵,丹卿用目光细细描绘着他的轮廓。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丹卿莫名觉得,容陵和段冽也不是没有共同点。 他们俱是一样的深邃眉眼、薄唇。鼻梁非常高挺,睫毛虽长但不浓密,显得冷漠又寡情。 起初,段冽也总这般对他爱答不理,他仿佛独自站在世界彼岸,桀骜且难以接近。但后来…… 一阵微风拂来,丹卿莫名觉得有些怪怪的。 终于,丹卿迟钝地意识到,他此刻是狐狸形态,正被容陵揽抱在怀里,就像一只柔软可怜的小宠物。 羞耻感汹涌袭来,丹卿耳尖滚烫,他讷讷开口道:“殿下,您把我放下来吧。” 容陵没有异议,他似乎准备把它丢出去:“你能腾云了?” 腾云?丹卿呆住,他瞬间反应过来,牢牢抱住容陵的手,惊慌道:“殿下莫松手。” 好在容陵宽容大度,并不计较他的反复无常,又将他重新搂回怀里。 太子容陵如此好说话,丹卿愈发难堪。 荒诞阵里,他灵力修为耗损严重,此时就连化作人形,也已够呛。 一想都是九荒玄冥阵惹的祸,丹卿便委屈得不行,他蔫蔫道:“殿下,您说这世上,怎会有那般无耻不堪的神仙?阵中种种整蛊术,各有各的恶劣,真难为他能想出那么多坏点子。” 容陵脸听得不红心不跳,还淡然道:“确实。” 丹卿忿忿道:“那人定然是个孤僻变态的老神仙,没有朋友,也没有道侣,天天只能靠这种恶趣味浑噩度日。虽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我还是不想原谅他。” 容陵:…… 这趟冀望山之行,尽管有些一言难尽,但收获也颇丰。 容陵发现,紫葵草对凤凰翎残留的上古气息,果然有反应。 倘若以上古气息为引,再辅以旁门左道,控制紫葵草并不难。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容陵握着上古凤凰翎,陷入沉思。余光视线里,小狐狸迈着轻盈的脚步,从蒲团里爬出来,它迷瞪瞪走到容陵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腿侧,似是求抱抱的意思。 第81章 这一觉, 丹卿睡得前所未有的舒适。他仿佛徜徉在温柔春日,头顶是蔚蓝的天,云朵白又软, 四周有清澈溪水,还有沁人心脾的芬芳花香。 比起身体上的惬意,丹卿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归属感。 就好像回到了家。 可家是什么呢? 丹卿曾经对家的定义, 是段冽。 有段冽在的地方, 他内心便无比宁静。 然而睡梦里的那股感受, 却与丹卿经历过的, 迥然不同。 睁开眼,几乎是瞬间,丹卿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流失的修为与灵力,不知不觉, 竟已蓄满。 不等丹卿震惊,他又发现,他正躺在一间陌生床榻,脖颈似乎枕着软软暖暖的一截什么东西。 脊背倏然僵硬,丹卿整只狐狸都不太好了。 这无疑是男人的臂膀,手腕苍劲瘦削, 指节挺拔漂亮, 掌心还半握着火红凤凰翎。 是容陵神君。 丹卿懊恼地抱住头。 他记不起他是何时睡着的, 更想不起他为何变回了人形, 又哪儿生出的胆子竟敢躺在容陵榻上, 他是疯了么?! 许是心虚, 丹卿开始变得草木皆兵。 一阵风拂来,吹动绛紫色纱幔摇曳。丹卿以为容陵清醒,他吓得顷刻化作原形, 倒回床榻,还用毛茸茸尾巴遮住双眼,熟练装睡。 容陵确实是醒了。 或者说,他并没有失去意识。 神仙无须深眠,他只是闭目养了会神而已。 瞥了眼蜷缩成团的雪狐狸,容陵没有戳破丹卿的伪装。 他记忆里的这只青丘狐狸,似乎总是如此胆怯,面皮也薄。一旦发生什么事,他就像只蜗牛,下意识缩回壳里,假装无事发生。 容陵并非段冽,丹卿好像也不完全是凡尘的丹卿。 九重天这样的地方,好像总能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个人。 略施仙诀,容陵抚平皱巴巴的袖子,转身刚踏出两步,他又折回塌边,俯首盯着一动不动的雪狐狸。 不知为何,容陵忽然生出两分恶趣味。 比起凡尘楚之钦的从容淡定,这样弱小胆怯的小狐狸,好像更能激起他内心的欺负欲。 时间缓慢流逝,丹卿能感觉到,它头顶的那股灼热视线,还没消失。 全身酸麻,小狐狸绷紧四肢,努力保持原状,内心则生出些惶恐不安。 太子容陵到底在看什么? 他怎么还不走呢! 丹卿忍到濒临极限时,它突然被男人抱了起来,伴随这个动作,这场世纪般漫长的沉默,终于宣告结束。 丹卿松了口气,可下一刻,他落回原地的心,猛然又提到嗓子眼。 等等,容陵抱它做什么? 丹卿心如死灰,偏偏又不好意思提出抗议。 就这样纠结了一路,丹卿已然被容陵抱到雍涵殿。 这年头的灵兽都凶猛得很,它们自尊心极强,被神仙摸两把就得炸毛决斗。 九重天的神仙们根本惹不起,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屑于养那些没开智的小动物。 所以当容陵抱着小狐狸进殿时,诸位神仙明显愣了下,然后个个看直了眼。 居然是真的灵狐啊! 这狐狸生得极漂亮,通身雪白,没有丝毫杂色,还特招怜爱地把脑袋埋在太子容陵胸膛,怎么都不肯露脸。 如此羞答答又软糯的模样,一点都不像那些心高气傲的凤凰仙鹤! 想摸,超想摸! 面对诸仙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容陵视若无睹,他言简意赅,寥寥数语,便把紫葵草始末告知众人。 一旦查清源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应对。 栖梧殿聚集的这帮神仙们,由各殿派遣而来,皆有所长。 魔界既然能用上古气息控制紫葵草,他们自然也能找到解决方案。 容陵临走之际,几个神仙欲言又止。 眼见容陵即将跨出雍涵殿门槛,粉衫仙子酡红着脸,冒昧开口道:“殿下,您的狐狸真漂亮!请问殿下是如何驯服它的呢?它好乖啊!都不咬人的。”越说越激动,粉衫仙子情不自禁上前两步,她杏眼睁得圆圆的,恨不能从容陵怀中把团子抢过来,狠狠揉两下。 容陵还没开口,丹卿却有些坐不住了。 不好,它是不是给同胞丢脸了? 同为灵兽,丹卿很能理解同胞的想法,它们又不是随随便便的阿猫阿狗,凭什么要被随意摸摸抱抱呢?为什么这些神仙不让它们也薅薅头发呢? 灵兽的尊严,丹卿自然也有捍卫的责任。 思及此,丹卿张开毛茸茸狐狸嘴,想也没想地咬住容陵手背,作出一副凶残的模样。 诸仙:…… 丹卿没下重口,却在容陵右手留下两颗小牙窝,还挺深。 咬完,小狐狸把脑袋一撇,端得是娇贵又傲慢。 容陵挑了挑眉梢,倒也没说什么。 诸位神仙却讪讪垂下头,不敢再看。 呃,是他们错了。原来就连高高在上的容陵神君,养只毛茸茸,都得百般迁就纵容,那他们这群小神仙,家里没猫没狗也就很正常了。 回程途中,气氛万分尴尬。 丹卿再没脸装睡,此时他若化作人形道歉,岂不窘上加窘? 总不能让容陵神君咬回来吧! 蔫蔫缩在容陵怀里,丹卿试探着伸出爪子,它用肉垫揉了揉容陵手背牙印,就像一只真正的小宠物,试图讨主人的欢心。 容陵眉峰微跳,心脏仿佛也被那股柔软触及。 不易察觉地勾勾唇,容陵突然觉得,养只宠物,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冀望山。 容陵带丹卿离开后,靳南无孤身在山巅站了许久。 他烈焰般赤红的衣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不知要飘向何处。 暮色四合,靳南无缓慢踱着步,来到葡萄园。 视线略过一处处熟悉景致,靳南无嘴角勾起几缕笑意。 今日看到容陵,靳南无才意识到,距离容廷陨落,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久到容陵都已变成,他完全陌生的大人模样。 可靳南无却时常觉得,光阴仍停留在他与容廷初识的那一刻。 那时,他和容廷同在西天进学。 大家都是凡尘少年的年纪,青涩又懵懂,爱玩爱闹,胸中总有许多使不完的意气与较量。 除了九重天太子容廷。 容廷是个呆板的怪胎,也是个装腔作势的奇葩。 他很孤僻,从不犯错,也不跟他们厮混在一起。 人人都打瞌睡的讲堂,他坐姿挺拔,听得聚精会神,像一株永远都不会弯曲的松柏。 如果说容廷端方稳重,是优秀的楷模,那靳南无,无疑就是反面例子。 在不学无术的大帮纨绔仙二代里,靳南无是所有神佛都头疼的存在。 他不仅自己吊儿郎当,还有本事把天界未来的栋梁们,都带得不思进取。 当然,容廷是个例外。 前百年,容廷与靳南无井水不犯河水。 容廷好学,却不强迫别人和他一样认真。 靳南无整天被老爹耳提面命,说耽误谁都不能耽误九重天太子,他虽不屑,却也勉强听进了耳。反正像容廷那种一板一眼的书呆子,靳南无也没有兴趣招惹! 直到偶然间的一场历练,靳南无很不幸,竟与容廷分到同组。 最可怕的是,这场历练,竟长达两年之久。 一想到要与容廷朝夕相对两年,靳南无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临行前,靳南无跟狐朋狗友们,在书院饮酒作乐。 喝到尽兴处,靳南无拎着酒坛,心塞道:“你们倒好,成双成对的,唯独老子落了单。” 有人嬉笑调侃道:“南哥您也是成双成对的啊,和容廷太子哈哈哈。” 靳南无啐了两声,气得想摔酒坛,他从喉口溢出一声冷笑,嘲讽道:“得了,就容廷那张死鱼脸,我看一眼都反胃恶心。天族太子了不起吗?老子不也是未来山主么?对了,跟你们讲件搞笑的事,他走的每一步路,距离都相等,啧啧!是不是很搞笑?他一天不装会死吗?还有那晚宴席,他明明很想再吃一块蓬莱芸豆糕,结果他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默默别过头。讲真,老子真不知道他整天都在端着些什么,别别扭扭,像个没用的娘儿们。” 空气陡然寂静。 靳南无说得慷慨激昂,一番话说到尾,他才察觉气氛不对。 夜色幽凉,靳南无似有所觉,蓦地转过头。 漫天月光纷纷似雪,白衣男子站在凤凰枝叶下,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 清风摇曳树影,他脸颊被暗色遮掩,始终看不清表情。 很久以后,靳南无才明白,容廷从未刻意控制步履,从他记事起,他一直都这样走路。若不是那晚,容廷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 还有那块蓬莱仙豆糕,不是容廷不想品尝,而是他不能。 身为九重天太子,天帝天后一直教导他,克制的重要性,远远大于能力。他可以不是九重天最厉害的神仙,但他必须时刻保持理智,这样,九重天方能在他引领下,永垂不朽。 回忆如同汹涌缠绵的水,把人包裹得喘不上气。 靳南无仰望苍穹,目不转睛。 今夜月光真美!就像那晚的容廷,孤寂寂站在凤凰树下,坚韧又脆弱。如月色般,狠狠击中他的心。 脚边空酒坛越来越多,靳南无醉意朦胧,终于卧倒在葡萄藤下。 他紧紧闭着眼,眼角蓦地渗出两道泪痕。 清风徐徐,不知过去多久,靳南无从昏睡中醒来。 狼狈起身,靳南无踉跄着往前行,他自嘲一笑,像是低喃,又像是在质问:“为什么,就连在梦里,你都不愿意再见我一面?” 第82章 晨雾洇开湿漉漉的水汽, 靳南无目不转睛望着容廷,神情似悲似喜。 他曾无数次祈祷上天,让他再见一面记忆里的这张容颜。 然而愿望实现时, 靳南无又生出无数贪恋。哪怕只是一缕残魂,他也想永远留住容廷。 他们少时相识,懵懂生情, 又共同历经万般挫折。靳南无一个眼神变化, 容廷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笑着摇摇头, 容廷打破靳南无的幻想:“我已经不存在于天地间, 阿南,没用的。” 奢望破灭,靳南无猛然别过头,悲伤地捂住眼睛。 容廷轻拍他肩, 他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贵瓷器,“阿南,我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便是你。父君母后失去我,至少还有阿陵阿婵, 他们可以互相慰藉。唯独你, 你看似洒脱不羁, 实则顽固念旧。当我知道我再也走不出归墟的那刻, 我便在想, 你该怎么办?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是如此匆忙,你还同我说了许多狠绝违心的话。若我死在归墟,终其一生, 你或许都走不出这桩过往。” 靳南无抽噎得全身都在打颤。 是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容廷进归墟前。 彼时,天帝天后始终难以接受,他们精心培养的继承人,竟会偏离人生固定的轨道。 容陵也不怎么喜欢靳南无,他认为,他兄长不该吃那么多苦,亦不该承受所有的流言与斥责。 既然相爱相守是如此艰巨,为何他们不干脆放弃? 六界给予的无形压力,仿若一座座高山,朝他们倾覆而来。 靳南无心疼容廷,决定主动放手。 像容廷这般良善儒雅的君子,无论伤害亲人,还是放弃他,又或者违背数千年的信仰与职责,都是不亚于翻天覆地的抉择。 那日,他们并肩站在火红枫林。 靳南无言语绝情又冷漠,他故意埋怨容廷的身份,甚至责怪他为什么不早点斩断这一切。 容廷却显得格外沉默。 直到靳南无提出分手的那刻,他仍保持着体面与风度,他轻声说:“阿南,你现在不够冷静,过些日子,我们再商量,好不好?” 靳南无无视他话语里的恳求,冷笑着回:“容廷,像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拥有爱情。你明明清楚这一点,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拒绝我?我们本可以不用走到这步。好在今后,我们都不用再耽误彼此了。” 当初这番话,靳南无说得有多薄情,后面他便有多后悔。 他以为他是为容廷好,可到头来,原来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人,是他。 他不知容廷即将入归墟,更不知容廷在天族责任与他之间,早已选择了他。 阳光破开晨雾,靳南无伏在容廷肩上,哭得前所未有的狼狈,就像是无依无靠的婴孩。 容廷轻拍靳南无背脊,唇角微弯:“阿南,我时间不多了,陪我看会朝阳可好?归墟混沌,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清晨的太阳了。” 终是止住哽咽,靳南无努力挤出笑脸,和容廷并肩坐在一起。 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此时任何话语,仿佛都是多余。 时间一点点流逝,无论靳南无如何祈祷,但容廷终究是要消失了。 他身影一点点变浅,轮廓开始模糊。 靳南无直直望着太阳,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容廷似乎在笑,他抚了抚靳南无的脸:“阿南,最后有件事,可能还需要劳烦你。今后若丹卿遭遇难以化解的危机,还望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衬一二,谢谢。” 阳光越来越刺眼,容廷的声音像是融化的蜜糖,在彻底消逝前,他温柔地说,“未来的路很长,别因我而荒废沿途的风景。阿南,你忘记我吧,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伴随着最后这句话,容廷的脸,彻底湮灭在半空。 靳南无怔怔伸出手,却只接到无数浅金色的光芒,它们像小星星似的,坠落在他手中。 就像容廷仍未离他远去…… 九重天。 不过短短两三日,雍涵殿诸位神仙,便成功找出紫葵草背后的秘密。 魔界以上古气息为引,利用紫葵草特性,在其身上种下蛊罂魔花,又在极阴极阳两地,搭建诡谲复杂的法阵祭坛。通过层层媒介,这才成功吸去仙者们身上的灵气。 雍涵殿诸仙办事效率高,寻到症结后,又很快想出解决方法。 天帝随即下令,召回驻守各地的天兵天将,解开各境域防护大阵。 一时之间,九重天喜气洋洋。 雍涵殿诸仙也得到不少赏赐,丹卿跟着沾光,分到些奖励。 太子容陵办事周到,赏赐是由他亲自送来。 雍涵殿里,丹卿握着属于自己的储物戒,悄悄用神识看了眼,不由咋舌。九重天果然财大气粗,戒指里除了丹丸法器之外,还有块房子般大的灵石。 丹卿瞅了眼周围同僚,有些小兴奋,他如今也是只有家底的狐狸了。 往后若是离开九重天,他应该能用这块灵石买个小洞府,当作养老之地。 美滋滋地展望了下未来,丹卿把储物戒妥善存放,眉眼弯起,抬眸望向前方。 容陵正被诸仙围在中心,他嘴角笑容拿捏得刚刚好,多一分则显殷勤,少一分又显得很漠然。 做天族太子,果然很不容易。 丹卿定定望着容陵,不由生出些怜惜同情。 但他很快晃了晃脑袋,将那股多余的情绪驱逐掉。 这是容陵的人生。 他不该轻易地批判,甚至去质疑。 雍涵殿这群神仙,本就是临时受召而来,事情既然解决,也就各回各家了。 昨晚,丹卿提前把寝殿行李整理好。只待容陵挥挥手,他就腾云飞回兜率宫,做回从前的那只咸鱼小狐狸。 丹卿心情非常不错,同僚过来搭话,他都耐心地一一回应。 半时辰后,神仙们抱拳向容陵行礼,陆续告退。 丹卿本想直接离开,他只是个小人物,实在很没必要到容陵眼前晃悠。 但这几日,他委实受了番容陵的照顾,理当道谢。 思及此,丹卿恭恭敬敬走到容陵面前,他行了个礼,十分官方客套道:“殿下,多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小仙会一直记得您的宽厚与仁慈,今后也会默默支持您,默默驻守在兜率宫,为九重天的美好未来,贡献出自己微薄的一小份力量。” 眉峰微挑,容陵的视线淡淡落在丹卿脸上。他头埋得较低,露出毛绒绒的头顶,还有一点粉红的鼻尖。 纵然化作人形,整个人也挺有狐狸原本的样子。 容陵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从鼻腔溢出一声“嗯”。 丹卿欢天喜地转过身,便要往殿外跑。 “回来。”男声低沉,像素手拨弄古琴,漾开一圈圈撩动心弦的波纹,落在丹卿耳畔。 丹卿脊背微僵。 容陵的这声“回来”,指的应该不是他吧? 慢动作回首,丹卿用手指了指自己,张望着看向周遭,很乐观地问:“殿下是在跟小仙说话么?” 容陵笑得很温和:“不然还能有谁?” 丹卿讪讪回以一笑,很想回,周围不是还有几个没来得及走的小神仙么。 见他畏畏缩缩,似乎很不情愿,容陵蹙了蹙眉:“磨蹭什么?” 丹卿抿抿唇,只好跟上容陵脚步,随他走进屏风隔开的内殿。 “殿下,”丹卿一步三回头,心里生出些古怪,“您为什么只找小仙说话,而不找其他神仙呢?” 容陵径直落座,不以为意道:“因为,本君最喜欢你刚才说的那番话。” 丹卿满脸问号。 容陵微微一笑:“你想为九重天贡献力量的那份迫切心意,本君完完全全感受到了。” 丹卿尴尬笑笑,莫名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所以他机智地保持沉默,没有擅自接话。 容陵等待半晌,眼底笑意渐浓,索性开门见山道:“丹卿仙人,你恐怕还得再在栖梧宫当值一阵子。” 丹卿倏地抬眸,惊讶地“啊”了声。 容陵指节轻叩桌面,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敲击声,他状似为难道:“紫葵草这件事看似结束,实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调查不宜牵涉太多神仙,以免走漏风声,或是引起无端揣测。”略顿片刻,容陵直直对上丹卿的眼睛,了然道,“丹卿仙人是不是很奇怪,本君为什么选择你?” 丹卿挠了挠脖颈,有些被看透心思的不自在。 容陵颔首道:“确实,比你修为高的神仙不在少数,比你聪明伶俐的也很多,比你优秀比你见多识广的更是大有人在。” 丹卿憋屈地看着容陵,终是忍无可忍,有些气鼓鼓地回嘴道:“小仙难道就没有任何优点吗?” 容陵挑眉反问:“你有什么优点?” 丹卿瞪圆眼睛,支吾半晌,他蔫蔫道:“就算小仙修为不高,不够聪明伶俐,但小仙至少不笨,不会拖殿下的后腿。而且小仙还有满腔赤诚的真心。” 容陵赞同地点点头:“不错,这正是本君选择你的理由,而且,本君也需要你熟知百草的能力。明日乃天后寿宴,本君抽不出空处理正事。你可以先回寝殿休息两日,再准时到本君这里当值。” 丹卿:…… 离开栖梧宫,丹卿胸口闷闷的。 他慢吞吞挪步,踢着路上的小珊瑚珠子。 为什么他会有种被套路了的感觉呢? 然而太子容陵神色从容,毫无异样,倒显得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是,容陵神君端方有涵养,又是堂堂天族太子,犯得着套路他这只小狐狸么? 第83章 丹卿被“救命恩人”一顶帽子扣下来, 颇有些手足无措。 同时令他不自在的,还有战神顾明昼的眼神。不知何时起,战神看他的眸光, 多了几许让丹卿感到恐惧的炽热。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避开顾明昼的注视,丹卿红唇微掀,有那么点委婉提醒的意味:“明日是天后寿辰, 明昼神君是特地回来赴宴恭贺的吧!” 顾明昼不傻, 他察觉到了, 丹卿正试图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望着丹卿刻意别过去的白皙脸颊, 顾明昼扯了扯唇,眼中流露出自嘲之意。 他知道,他与容婵已有婚约。 这桩婚事,他当初并非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他答应了。 事到如今,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顾明昼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曾因为种种缘由,选择了他认为正确的道路,轻而易举放弃了丹卿。 然而那时,他并不知道, 他与丹卿的渊源, 竟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他更没有预见到今日, 他居然会对丹卿动心。 苍玉境域的那段时光, 让顾明昼深刻意识到, 他有多喜欢与丹卿相处。 哪怕只是静静看着丹卿恬淡单纯的脸, 他内心便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前面数千年,顾明昼一直循规蹈矩,他不愿让天帝天后失望, 他努力证明自己,可他却忘了,该如何顺从自己的心意过活。 他时常以为,他是空中的一片柳絮,是水中的一缕浮萍,他没有根、也没有家。他的心总是悬着,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丹卿却能填补他所有的空白与虚无,他仿佛是他黑暗里唯一的救赎。 这些日子,顾明昼一直都在犹豫。甚至前一刻,他都没有做出最终决定。 但看到丹卿的这一刹那,他所有的纠结彷徨,全都消失了。 此时此刻,顾明昼有种极其强烈的冲动,他想开启一段冒险,他想尝试一段从未体验过的人生,与眼前的这个人一起。 “丹卿,”顾明昼眼中骤然亮起两簇小火苗,他坚定又狂热地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别怕,我会处理好其余事情,让你再没有后顾之忧。” 丹卿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等等,战神顾明昼到底在说什么?是他想的那种意思么? 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明昼,丹卿忽然有些想笑。 顾明昼凭什么理所应当地替他做决定? 可下一刻,丹卿又颓丧地闭上眼。 他明明也有错,他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顾明昼身上。 是他曾让顾明昼误会,也意外让九重天生出那些流言蜚语。 毕竟那个时候,丹卿也险些认为自己喜欢顾明昼。 然而丹卿如今明白了,明白得很彻底。 他对顾明昼,从来都不是爱。 爱是独占是渴望,这些欲念,丹卿从未在顾明昼身上拥有过。 认真思忖半晌,丹卿抬眸望着顾明昼的眼睛,充满歉意和自责道:“明昼神君,我比谁都希望你事事顺利、平安顺遂,可是,对不起,我并不喜欢你。” 这句话就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顾明昼燃起的激情全部浇灭。 怔怔望着丹卿,顾明昼不明白,他不懂,为何他刚理清自己的心意,他正要踏出孤勇的第一步,丹卿却打了退堂鼓。 丹卿真的不喜欢他么? 不,如果他不喜欢,他为何在他陷入困境时,第一个找到他。 这数千载的光阴,他又为何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甚至竭尽全力地待他好? “你是不是介意我与容婵的婚事?还是气我现在才明白你的心意?”顾明昼神色痛苦,他眉心紧拧,低声道,“是我不好,才让你受尽委屈。我向你保证,往后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还有容婵,你放心,我定会妥善处理好,不让你受到丝毫牵连。” 顾明昼的诚意与决心,丹卿能感受到。他是如此的孤注一掷,他甚至愿意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若说丹卿毫无触动,自然是谎言。 只是牵扯其中的容婵公主又何其无辜。 丹卿不懂眼下局面究竟是如何酿成的,在这天地间,丹卿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战神顾明昼。 但不爱就是不爱。 爱不能敷衍,亦无法将就。 顾明昼永远都不会成为他心目中的那个人。 “明昼神君,可以请你再好好考虑一次吗?”丹卿声音很轻,他眼睫低垂,满脸都是疲惫,“或许你对我的感觉,并非喜欢。还有容婵公主,你当初既能答应娶她,难道对她就没有任何的情意吗?如果因为我,而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我真的承受不起。” 不等顾明昼接话,丹卿一鼓作气,哑声继续道,“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仙人,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追求与奢望。哪怕曾经拥有过,但现在也都放下了。往后余生,我只盼望自己安安静静的度过,不要再为任何人担惊受怕,也不想任何人因我而伤心难过。所以,明昼神君,我……” 丹卿嗓音越来越嘶哑,已透出些哽咽,再维持不下去。 说这些话时,丹卿脑海里,全是与段冽相依相靠的最后那段时光。 他品尝过最极致的痛苦绝望,也体会过最缱绻的快乐幸福。 他漫长的神仙生涯,曾被点亮过一簇烟火,哪怕短暂,便也足够了。 所以今后的路,丹卿想独自走,他谁都不需要。 “你、你别哭啊!”顾明昼震惊地望着丹卿,顿时手足无措,他慌张上前,尽管不明所以,却主动道歉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丹卿原本就没打算哭,只是一想到段冽,他就容易很情绪失控。 见战神顾明昼满脸窘迫,丹卿有些好笑,又有些难为情,他一只男狐狸,当着别人的面掉眼泪,终究是丢脸的。 拼命把眼泪憋回去,丹卿弯了弯唇,强行挽尊道:“我根本没哭。” 顾明昼失笑,顺着丹卿的话讲:“嗯,你确实没哭。” 只是眼睫毛被雨水打湿了而已。 不自觉的,顾明昼视线落在丹卿扑闪的睫毛上。 他睫毛浓密,像蝴蝶翅羽,轻轻扇动着。 顾明昼的心,好似也被它温柔地一拂而过,还带着湿漉漉的柔软。 因着这番变故,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缓和不少。 丹卿准备坦然地告诉顾明昼,他已经有了心爱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人。然而这些话还没来得及说,丹卿一抬眸,便看见站在顾明昼身后不远处的容陵。 他孤身立在梨花树下,衣袂雪白,不染纤尘。 微风吹动他绸缎般的墨发,也吹起满地梨花若雨。 云雾在流动,花瓣在飞舞,容陵却是静止的。 他眼神阴冷,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明明隔着些距离,丹卿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愤怒与讥讽。 这里本就是栖梧宫附近,容陵路过也实属正常。 可不知为何,丹卿好慌,心仿佛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他怔怔看着容陵,脑中大片空白。 直到顾明昼察觉身后传来的凌厉之意,蓦然回首时,丹卿这才惊觉,他与顾明昼离得太近了。 容陵到底是何时出现的呢? 他和顾明昼有做出令他误会的举动么? 无论丹卿如何绞尽脑汁,他都想不起来。 连他接下来打算说什么做什么,也全忘得无影无踪。 握紧袖中双拳,丹卿与容陵遥遥相望,他心脏扑通扑通狂跳,顾不得扫视周遭环境,本能地疾步往后倒退,试图与顾明昼拉开距离。 “小心。”顾明昼眼疾手快,看到丹卿即将跌落云端的瞬间,他袖中软剑蓦地挥出,卷住丹卿的腰,及时将他拉扯回来。 出于惯性,丹卿撞进顾明昼怀里,哪怕他立即跟着了火似地躲开,可这一幕切切实实发生了。 面色煞白,丹卿像犯了错的罪人,垂眸站在一侧,不敢再抬头。 他该怎么办?!容陵会不会认为他是故意的,他是容婵公主的兄长,定然站在妹妹的角度看待这一切。 关键作为旁观者,目睹他与战神顾明昼这番互动,的确很容易产生误会。 想到这里,丹卿瞬间心如死灰。 气氛凝固,他们三人仿佛站在悬崖之上,周遭积雪皑皑,万里冰封。 顾明昼神色凛然,他抬起头,与容陵冷淡的眸光对视,良久,没有人主动挪开。 顾明昼所有的举动,既是在表明他的决心与立场,也是在保护丹卿。 他在告诉容陵,有什么不满,冲他来,不要动丹卿。 原来是这样么? 面无表情地扯扯唇,容陵黑眸死寂,哪怕投入一颗石子,也激不起丝毫波澜。 他余光淡淡略过丹卿,轻飘飘的,像是不以为意,又像是完全没放在眼里。 拂袖转身,容陵半字未吐,就像来时那般,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云雾花雨之中。 傻傻望着容陵离去的背影,丹卿双脚绵软,险些栽倒在地。 他眼神茫然,没有焦距。 慢动作地伸手捂住心口,丹卿抿了抿唇,有些难受。 可他分辨不清。 他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 “丹卿,你别害怕。”转身走回丹卿身边,顾明昼心头也压着沉甸甸的阴霾,但他不愿在丹卿面前表露出来,他安抚地压低声音,道,“我会同容陵解释,待天后寿宴结束,我也会寻找合适的机会,请求容婵,以及天帝天后的谅解。另外……” 心疼地望着丹卿,顾明昼释然地笑了笑,声音透着笃定,“你放心,我对容婵,只有兄妹之谊,她对我,也理应如此。所以,你不必感到自责。” 微风徐徐,丹卿仍呆望着那棵梨花树,耳畔顾明昼的话,他像是什么都没听清。 第84章 “明昼神君, 你认为的喜欢,是什么呢?!” 云雾散尽,一片梨花花瓣正好扑入丹卿怀中, 他伸手接住,语气很轻,就像一阵飘忽的风, 从耳畔经过。 顾明昼认真思索半晌, 严谨回答道:“对现在的我来说, 喜欢可能是一股力量, 又或者是一种信仰,它可以让我滋生勇气,打破桎梏,去寻找更真实的自我。” 丹卿合拢掌心, 握住这片梨花,他静静看向顾明昼,语气也很慎重:“每个人对喜欢的理解都不同。于我而言,喜欢是无可取代。明昼神君,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听到这句话,顾明昼神色并没有明显变化, 他眉峰微挑, 似乎正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 毕竟此前, 丹卿曾当着他的面, 说他喜欢的人是容陵。 如今, 他或许又打算用同样的方式来否认? 丹卿透过顾明昼的神情, 也联想到当初尴尬的场面,面颊微热。 但他神情坦荡,再没有当初的局促窘迫, 因为如今,他字字句句都没有谎言。 “明昼神君,我希望你所有的选择与决定,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尤其是我,因为并不值得。” 顾明昼沉默了会儿:“那你有喜欢的人,是在骗我吗?” 丹卿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爱上他之后,才切实明白,我对明昼神君,从来都不是喜欢。” 这话果决而利落,毫无转圜余地,且每个字都带着凌厉的刺,仿佛能狠狠重创人的自尊心。 顾明昼心脏微痛,他猛地抬眸,扯了扯唇角,狼狈道:“原来如此吗?” 气氛尴尬,片刻后,丹卿直接了当地问,“既然如此,明昼神君还会退婚吗?” 顾明昼目不转睛地盯着丹卿,眼底燃烧着一丝希冀:“你呢?你希望我退么?” 丹卿愣了愣,垂眸道:“以小仙的立场来看,如果完全没有感情做基础,自然还是不要随意结合的好,免得误别人终身,亦耽误了自己。但明昼神君与容婵公主身份特殊,有些事情,像我这种小仙人肯定没办法设身处地的理解,所以,小仙也不好贸然下结论。” 说完这些话,丹卿不再逗留,他告辞离去,刚走出几步,顾明昼忽然开口叫住他:“丹卿仙人,你曾下凡历劫,想必你说的喜欢,应该发生在人间。那他到底是人,还是仙?” 丹卿没有回头,天地间,只有他清润的声音在幽幽回荡:“无论他是人是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我心中,永远都无可取代。” 目送那抹浅青色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顾明昼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他眼里有不甘,亦有自嘲。顾明昼甚至忍不住想,倘若那时,他没有无视丹卿的心意,他们会不会拥有完全不同的结局? 真的已经结束了么?他尚来不及踏出第一步,便再走不进他的世界了吗? 嘴角勾起一抹荒诞的笑,顾明昼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 他曾以为,丹卿待他格外不同,他是爱他的、在乎他的。 他醒悟的还不算晚不是么?他以为只要他回头,就能看到默默守候在原地的丹卿。 结果,丹卿却说,他对他的喜欢,仅仅只是一场错误。于是他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可这对刚刚陷入泥沼的他来说,公平么? 与战神顾明昼分别,丹卿没有回青黛殿。 他想了想,哪怕难堪,也硬着头皮折身,义无反顾地返回栖梧宫。 刚才那番情形,容陵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径自离去。 他看他的眸光森冷阴骘,且前所未有的淡漠,定然是已经误会了他与顾明昼的关系。 又或者说,容陵以为他是那种毫无羞耻心、毫无道德观的狐狸。 无论战神与容婵公主的最终走向如何,丹卿都觉得,他应该向容陵表明,他原本的立场。 在还没明白自己的心意前,丹卿就从没想过破坏战神与容婵公主的关系。更遑论,他现在早已顿悟,他从来都不倾慕战神顾明昼。 然而这晚,容陵并没有回栖梧宫。 丹卿在容陵寝居外的扶桑树下,独自枯坐了一整夜。 月明星稀,璀璨银河横亘在无数星宿之间,像漂亮的银绸带。 丹卿背靠扶桑树躯干,抬头仰望天穹。点点光芒倾泻而下,将他笼罩在雾纱般的月色里。 从天明等到夜半,丹卿多少猜到,容陵不会回来了。 明日是天后寿辰,四海八荒的神仙纷纷赶来恭贺,容陵作为天族太子,少不得恭迎应对。 他回栖梧宫,最早也是夜里,指不定明天晚上都回不来。 隔壁瑶池仙宫正在筹备宴席,这里的仙子灵童们都被调过去当差,整座栖梧宫安静得出奇。 丹卿蜷缩在茂密扶桑树下,双臂抱膝,也懒得动弹,索性留在这里,闭眼小憩。 翌日,瑶池仙殿灵雾弥漫,桌案摆满琼露佳酿,还有肥美鲜嫩的果子。 这些都是上好的仙品,一口下去,唇齿间皆是涌动的灵力。 吉时到,天帝天后高居白玉台,仙界尊者们则按照位份,一一列坐下首。 天籁般的仙乐里,十几个霓裳仙子破空飞来,她们盘旋在高空,身披彩带,舞姿飘逸,步步生莲,惹得宾客连声叫好。 台下仙者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时不时还有几个神仙举起酒杯,向天后诵念贺寿诗词。 这样喜气的日子,人人都面带笑意。 宴席过半,随着倚帝族的瑶碧神女登台献艺,络山圣女苏萦絮、朝戈族丹朱少主等人,也不遑多让地相继上台。 她们都是四海八荒出了名的仙子,要么功德无量,要么家族底蕴悠久,又或者貌美惊艳、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总之,不仅短处没有,还各有各的长处。 这番场面难得一见,瑶池里的神仙们执着酒杯,欣赏得如痴如醉,还抽空相互对视一眼,露出会心的笑容。 无论天帝天后,还是这帮仙子,自然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台下,容婵按照辈分,落坐在容陵对面,兄妹两人,隔着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 津津有味地看着仙女表演,容婵戏谑地朝容陵眨眨眼,用眼神示意他别光顾着吃酒,快抬头瞧瞧那些鲜花般的仙子呀。 为了得到他容陵殿下的另眼相看,这些姐姐们可下了大功夫呢!瞧那小曲儿弹的,凤凰仙鸟都听得神魂颠倒呢。 可惜,容陵全程淡漠,哪怕他嘴角始终挂着两分笑意,可那笑意未达眼底。 高台上,天帝天后偶尔窃窃私语,还把目光投向容陵,似在探讨着什么。 容陵却目不斜视,他独自饮着仙酿,从头至尾,都没有看那些神女们一眼。 神仙们都不是瞎子,这情况,说好听点儿,是太子殿下端方矜持。讲实在话,大抵便是他一个都没看上。 而下台的瑶碧神女等人,神态看似大大方方,心中却难掩失望。 太子容陵品行端正、天赋异禀,生得芝兰玉树,通身儒雅中又透着几分疏离孤寂,迷得神女仙子们春心荡漾。 她们甚至忍不住想,哪怕容陵殿下强大如斯,也是需要佳人常伴身侧排解寂寞的吧! 这样充满吸引力的男子,如何能不让人萌动呢?哪怕希望渺茫,她们也巴望成为容陵殿下心底的唯一。 殿内气氛如旧,神仙们却各有各的心思。 容婵秀眉微蹙,她疑惑的目光,在容陵与顾明昼身上来回打量。 他们比邻而坐,从宴席开始的那一刻,到现在,他们竟都没有说过话,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实在是大大的不对劲。 二哥便也罢了,他曾同她说,不愿纳天族太子妃。 那明昼哥呢? 他为何也愁容满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寿宴将至尾声,天后借故把瑶碧神女带到偏殿。 又差小童唤来容陵,为两个年轻人创造单独见面的机会。 偏殿寂静,有淡淡花香萦绕在空中。 瑶碧神女脸颊绯红,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激动得仿佛要蹦出来。 仅仅只是天后的认可,便让她止不住的欢欣雀跃。 稍后等容陵殿下过来,她该怎么办? 向来追求者无数的瑶碧神女,此刻却像初次腾云的小女孩,内心充满忐忑与憧憬,就连手脚都慌得无处安放。 容陵步入偏殿时,便已知晓天帝天后的意图。 他嘴角弧度加深几许,勾出讽刺又冷漠的笑意。 天族太子本人的意愿与想法,从来都不重要。 容陵以为,他早已看开并坦然接受。事实上,过去数千年,他都在完美扮演天族太子的角色,他也逐渐活成兄长容廷的模样。 犹记得,他曾嫌弃兄长木讷又无趣。 却原来,天族太子永远都不该有除此之外的样貌。 一步步踏进偏殿,容陵思绪有片刻恍惚。 在成为太子殿下的那瞬间,就注定他会有一个指定的太子妃。 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并没有异议,与其说不排斥,倒不如说他不在乎无所谓。 但现在,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至少他开始变得有所谓。 眼中迷惘散去,又恢复往日漆黑深邃的神采。 容陵主意已定,不再犹豫地向瑶碧神女走近…… 夜深,四海仙者陆续告退离席。 容婵一晃神,便寻不见二哥容陵的身影,她索性退而求其次,去找顾明昼。 面对笑容灿烂的小公主,顾明昼背脊一僵,颇不自然地挪开目光,不敢与她充满信任的眼神对视。 两人已订婚,自然无需顾虑什么。容婵如以往般,小手拉住顾明昼的袖子,活泼道:“明昼哥,这里好吵,我们去安静的地方说说话呀!” 第85章 月色皎洁, 容婵坐在石榴枝上,脚丫子自由自在地轻晃着,裙裾飞扬。 她怀里抱着颗又圆又红的石榴果, 正慢悠悠吃着玩儿。 顾明昼站在树下,目光落在苍穹尽头,眸色游离, 似乎心不在焉。 细风穿过树梢, 吹起连绵窸窣声。 容婵被石榴甜得眯起眼睛, 满足喟叹道:“明昼哥, 观沧苑的果子真甜啊!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种下的,真该谢谢他。” 顾明昼微愣。 不知想到什么,他心底蓦然生出一个猜测。 “明昼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容婵耐心地剥着石榴, 笑着看向顾明昼。 她掌心已经积攒了小把果肉,月光下,红得晶莹剔透,“方才宴上,我见你饮了不少酒。还有二哥!你们是在比试酒量么?”说到容陵,容婵不悦地噘着嘴, 然后轻盈一跃, 如蝶般稳落顾明昼身前, 将手里的石榴肉塞给他。 顾明昼低眉, 便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灿烂杏眸。 容婵是被娇宠长大的, 莫说天帝天后, 就连九重天的神仙们也非常疼爱她。 这样明媚娇嗔的小开心果,谁能不喜欢呢? 然而,顾明昼同容陵一般, 始终都拿容婵当作妹妹。 今天是天后寿辰,顾明昼本想再等些日子。但他现在胸口憋闷得厉害,仿佛累积了许多负面情绪。 今晚不说,顾明昼害怕他失去勇气,然后又恢复死水般的生活。 “阿婵,”顾明昼顿了顿,试探道,“关于我们的婚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容婵眨眨眼,有些不理解:“什么怎么想的?” 顾明昼沉默须臾,一口气道:“你喜欢我吗?爱我吗?愿意以妻子的身份,与我携手度过今后漫漫岁月吗?” 容婵:…… 容婵显然很惊讶,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顾明昼,欲言又止道:“明昼哥,你居然也有这种世俗的凡人欲望吗?我们九重天,好像不兴这种缠绵悱恻的婚姻契约吧!而且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我怎么感觉怪肉麻兮兮的,哈哈……” 顾明昼面无表情,始终严肃地看着她。 容婵笑声戛然而止,她粉唇轻抿,收起散漫的神情:“你是认真的?” 顾明昼颔首:“阿婵,你我心中都清楚,我们只是合适而已。” 容婵挑眉,她不笑的时候,其实很有两分帝女威严:“合适还不够吗?你我青梅竹马、性情相投,我信任你,你也足够尊重我。四海八荒,无论身份还是其它,你都找不到比我更适合做你道侣的人。” 顾明昼垂眸,嘴角忽地牵起一抹笑意,他低语道:“阿婵,你和容陵,在这一点,真的和容廷哥不像。” 提及兄长容廷,容婵小脸绷紧,她定定看着顾明昼,忽然有所顿悟,她面色凝结,开口道:“你也和我大哥一样,有了真心喜欢的人吗?” 顾明昼不敢与容婵眼神对视,但他没有否认:“我目前还不清楚,但我想试试。” 半晌过去,容婵整理好情绪,她轻笑一声,维持着帝女的尊严与傲慢:“行,那便取消婚约吧。” 顾明昼并不意外,他愧疚地闭了闭眼,道歉道:“对不起阿婵,天帝天后那边,由我出面即可。” 容婵点点头:“等两日再同我母后说,可以吗?” 得到顾明昼肯定答案,容婵突然想起什么,问:“我二哥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顾明昼难堪颔首:“嗯。” 容婵抿抿唇,情绪莫名有些低落:“那我先回去了。” “阿婵,”顾明昼蓦地在容婵身后道,“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妹妹,这一点,始终不变。” 容婵侧眸对顾明昼笑了笑,身影消失在月色里。 回到明阙宫,容婵一声不吭地坐在花园秋千,贴身侍女颂喜与莲歌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容婵独自荡了会秋千,索然无趣地回寝殿,吩咐颂喜和莲歌道:“劳烦二位姐姐,帮我把之后的宴席聚会都婉拒了吧。” 颂喜面露惊讶,她们这位公主向来小姑娘心性,最喜赴宴。 当然,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被当场的神女仙子们给比下去。 所以每每赴宴前几个月,明阙宫就得开始精心筹备,为容婵小公主量身制作独一无二的衣裙首饰,好让小公主在宴席上大杀四方风光无限。 回到厢房,望着镶嵌着星辉碎片的流风裙,还有月光锦缎裁制的寻仙鹿斗篷,容婵小脸愁苦。 她怜惜地抚过一件件衣裙,心都要疼碎了。 终是下定决心,容婵道:“把这些衣裳都收拢好,过两日,咱们去二哥的晴雪岛。” 莲歌疑惑:“晴雪岛远在麓海,公主去那里做什么?” 容婵瞪圆眼睛,振振有词道:“避风头。” 颂喜莲歌完全听不明白。 容婵疲惫地摆摆手,也懒得解释,反正再过些日子,她与战神顾明昼退婚的消息,定当传遍四海八荒。 与她来往的那些神女仙子,哪怕面上宽慰安抚,心里肯定也在看她笑话。 无论她悲伤或淡然,都容易招来闲言碎语,倒不如躲到晴雪岛,图个清雅,待风平浪静,再回来便是。 这厢容婵筹备着“逃难”,那厢容陵已与瑶碧神女解释清楚,他无意迎娶太子妃,也无意于她。 容陵言语直接,对女子而言,是过于犀利无情了些。满怀期待的瑶碧神女听得面色惨白,见容陵转身离开,她不甘心地匆匆追了数步,启唇道:“殿下,可是瑶碧哪里不够好?” 容陵淡淡道:“我并不了解你,所以谈不上好,又或者不好。” 瑶碧神女轻咬下唇,她含羞望着面前的挺拔身影,难掩心中的倾慕与崇拜。容陵殿下是如此的儒雅英俊,也如此的强大庄重。 此时离得近了,瑶碧神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浅的酒香。 忍着窘迫与难堪,瑶碧神女鼓足勇气,主动道:“殿下为何不试着同我相处一段时间呢?殿下可知,我与殿下的神魂契合度最为相融,比当年的天帝天后都更高。况且我倚帝族这千年百废俱兴,再不是……” “瑶碧神女,”容陵打断她的话语,口吻无波无澜,“你是在与我谈判吗?” “我、我没有。” “你很适合天族太子妃的位置,”容陵停顿片刻,忽然扯了扯唇,“只可惜,不适合我。” 夜深。 容陵踏破一地星光,终于回到栖梧宫。 几缕残留月色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隐约能看出几分不耐与烦躁。 睡梦中,丹卿忽然感受到强大的气息涌动,得知容陵已回宫,丹卿倏然清醒,飞快从扶桑树下爬起来。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抬眸,便见容陵站定在两丈之外。他身披星辉,全身都散发着薄薄的光,一双生来寡淡的凤眼,正冷漠地看着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容陵薄唇微启,音色清泠,不含丝毫情绪。 丹卿闻到了空气里的醇香酒味,也感受到了容陵不善的态度。 今夜不是天后寿宴吗?为什么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因为他与战神顾明昼的那场见面吗? 丹卿沮丧地垂首行礼,尽管声音有些蔫,却还是打起精神,直截了当道:“小仙担心殿下误会小仙与战神的关系,想当面向您解释。” 容陵面色依然没有明显波动。 半晌无声,丹卿继续道:“望殿下明鉴,小仙从未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绝不会做出不耻之事。今后,小仙会谨言慎行,避免再度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你要如何避免?”容陵扯了扯唇角,似是对他这番话,并不怎么满意。 丹卿迟疑地说:“九重天很大,若想刻意回避,应该不难的。” 蓦地抬眸,容陵直直望着他,神色无端凌厉:“这就是你的解释?” 丹卿有些局促和不知所措,他还该怎么表明自己的立场呢?他都已经说了,他不会掺和到战神与容婵公主之间,仍然不够么? 气氛陡然静谧。 容陵抬手摁了摁眉心,难掩疲惫。 他眼梢微勾,忽然自唇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不止对面的丹卿糊涂,其实容陵自己也糊涂了。 他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解释? 或许他在乎的,不是丹卿所谓的立场,而是想知道,他对顾明昼究竟是什么心思。 下凡邂逅段冽前,他是否曾深深仰慕过顾明昼? 历劫结束后,他在段冽与顾明昼之间,又到底选谁? 清风拂来,扶桑枝叶摇曳。 容陵的心,好像也随着这富有频率的幅度,徐徐摇晃起来。 自返回九重天,容陵从未梳理过自己的心意,他似乎总是在刻意逃避。 对这只小狐狸,他好像有些在乎。 但容陵无法确认,这到底是段冽的延续。又或者是他作为容陵,被深情而执着的凡尘丹卿,深深打动了。 容陵曾目睹凡人丹卿的无数次挣扎。 段冽已经死了。 他分明可以随时返回九重天,脱离那般悲苦艰难的日子。 但他没有。 无论内心如何苦痛,他每天都努力地笑,努力地活。 渐渐地,容陵开始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凡人丹卿身上。 一个神仙,带着记忆下凡,居然也会变得如此蠢笨吗? 他枯守着的,明明不过是虚妄。 后来,一次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丹卿的表现,让容陵颇受震撼,甚至肃然起敬。 他曾用生命,用尽所有力气,去爱段冽,怎么能随随便便,一回到九重天,就把情意与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容陵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这一点。 第86章 容陵沉默的时间略长。 丹卿的心七上八下, 他自觉有愧,两扇睫毛垂低,莫名的卑微和委屈:“如果殿下不放心, 小仙可以离开九重天。” 容陵倏地抬眸。 丹卿勉强挤出一丝笑:“只是需得等上两日,容小仙先向太上老君禀明。” 容陵挪开与丹卿对视的目光,面容冷硬:“谁让你走了?” 走也不行, 留也不好, 他到底要他如何呢? “殿下想让小仙怎么做?”丹卿索性不想了, 无论容陵如何决定, 他听他的便是。 树影斑驳,参差不齐地落在丹卿肩上。 薄光里,丹卿嘴唇抿得很直,他眼睛盯着足尖, 面部线条绷紧,像是在赌气。 容陵定定看着丹卿,终是无声轻叹。 他该拿他怎么办? 又能拿他怎么办! 容陵承认,他是个骄傲自负到骨子里的人,比段冽都更甚几分。 他不喜欢丹卿看他时,总是有意无意地, 寻觅另个人身影的样子。 比起猜不透丹卿的心意, 容陵明白, 他更应该理清的, 是自己的想法。 他要的, 他自然会想尽办法握在手中。 他不要的, 亦该彻底抛却所有留恋。 三个月! 容陵决定再给自己三个月的时间。 届时,他会顺从本心,得出最终的答案。 微风摇晃树影, 容陵眼底再无犹豫,他上前两步,从储物空间取出一方木匣,递给丹卿。 丹卿看了眼,没接。 容陵道:“晚宴时,炽鹰族少主托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丹卿更不敢接了,他眉头微蹙:“小仙不认识什么炽鹰族少主。” 容陵缄默两息:“难为他还记挂着你。” 丹卿实在不懂容陵到底在讲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吗?丹卿有些憋屈,又不敢流露出真实情绪,他嘟囔回:“小仙真不认识炽鹰族少主,想必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容陵看他脸颊憋得绯红,薄唇微掀,终是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眼:“啁啁。” 丹卿:…… 记忆瞬间被拉回凡尘岁月。 丹卿睁大眼睛,满脸震惊,他都忘记同容陵置气,讶道:“它一只鸟,居然也是下凡历劫的?” 容陵眸中渗出淡淡笑意,顷刻间,他面上霜雪,像是被春阳融化,流淌出醉人的潋滟:“崖松年纪尚幼,此次渡劫,可以提升他修为。” 丹卿一不留神,便有些看呆。 容陵殿下的美色,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拥趸者遍地。 而这其中,拥护容貌与实力的,显然旗鼓相当。 容陵见丹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脸呆怔,颇有些忍俊不禁。他眼尾轻扬,眸中笑意深了几许:“自上任尊主陨落,炽鹰一族内部纠纷频繁,几股势力盘根交错。崖松虽为继任尊主的不二人选,但位置却不稳固。” 丹卿兀然回神,还怪不好意思的。转而想到啁啁,他又生出些心疼与感慨:“他小小年纪,肩上竟已担了这么重的责任吗?” 容陵颔首:“近日,炽鹰族诸位长老为平衡势力之争,给出提议,谁能得到鹰祖传承,无论什么方式,只要继承,就能成为真正的炽鹰族尊主。崖松对此没有异议。” 丹卿闻言,眉心紧拧,但凡涉及传承,定然不容易。 容陵垂眸望着丹卿,眨动的睫毛仿佛沾着星辉,他徐徐道:“你可愿走一趟不卑山,助崖松一臂之力?” 丹卿微愣,随即有些窘迫:“愿意是愿意,但我担心帮不上忙。” 容陵轻挑眉梢,勾了勾唇角:“无妨,有我在。” 许是夜色太美,四周又如此静谧。 便显得容陵的音色,格外的低沉且富有磁性。 丹卿不自然地抬手,挠了挠耳后,他像是有被余音扫到耳廓,生出细微的痒。 “那我们何时启程?” 容陵略一思忖:“择日不如撞日,即刻便去罢。” 丹卿:…… 然后,他们就真的动身了。 路上,容陵给丹卿粗略讲了讲炽鹰族现状。 崖松延续其父意志,与九重天十分亲近,另几拨势力,有的意图脱离天界,有的甚至私下与妖界有联系,还有的妄想分裂炽鹰族。 总之,十分错综复杂。 丹卿耐心听着,加深了对天界的理解。九重天权利虽大,但更像一个家长,把四海八荒凝结成一股力量。 在这种情形下,天帝做事不仅无法任性妄为,相反,他还必须加倍公平公正,以至于近乎苛刻的地步。 云雾翻涌,天色渐明。 橘红色朝霞占据半边天,海水亦被晕染成漂亮的蓝橘色。 两个时辰过去,他们穿越无忧海,抵达不卑山。 这次容陵没有擅闯,而是规规矩矩联系崖松。 少年很快腾云亲至,他落在容陵与丹卿面前,眼中虽有两分局促羞涩,面上却非常镇定。 他拱手向容陵行礼,难掩蓬勃少年气:“崖松见过殿下。” 容陵道:“你我之间,不用那么拘束。” 崖松眉眼微动,掠过一丝怅惘。 他父母尚在时,与天族太子容陵时有往来,他年幼不知分寸,还曾缠着容陵不停地喊哥哥,还撒泼求他教他腾云术。 先前渡劫,容陵定然也是看着这份情面,才将他带下凡尘。 到底不是小时候了,崖松看到容陵,再联想如今形势,便忍不住紧张。 但面对丹卿,崖松顿时有种熟悉的亲密感。 两人俱是打量着彼此。 眼前少年一身劲装,鼻梁高挺,眼睛炯炯有神,是很英气的长相。 但漆黑圆溜的瞳仁,以及看人时的神态,又平添几分可爱,与从前憨态可掬的小鹰雕逐渐重合。 崖松也在认真端详丹卿。 他相貌格外出众,比之太子容陵,竟毫不逊色。 周身气场却很低调柔和,所以一眼惊艳之后,便容易将他忽略。 真正的丹卿,与凡尘的楚之钦,差距还是有些大。 楚之钦似乎更真实,丹卿却像裹着一层纱雾,始终看不清楚。 但当丹卿冲他笑得眉眼弯如月时,崖松仿佛又看见了曾经的楚之钦。 丹卿打破沉默,主动开口道:“谢谢少主的礼物,我很喜欢。” 崖松轻咳两声,不大好意思道:“只是摘了些不卑山的灵果而已,这里还有很多,你们可以尽情享用。” 说到果子,丹卿与崖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轻笑出声。 凡尘生活不易,他们常常漫山遍野地搜寻野果,野果味涩,个头还小,与天界的灵果仙果完全不能相比。 然而当时,他们竟也吃得十分满足。 想来是心态的缘故吧。 丹卿突然怀念曾经的凡尘时光,他当神仙数千年,也不敌那几年过得充实。 崖松自然也有同感,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鹰雕,多自由多快乐啊。 两人走在前面,说说笑笑,意外和谐。 容陵一时被忽略,孤零零落在后方。 他其实也是历劫当事人之一,丹卿崖松却极默契地忽略他,仿佛将他与段冽,清清楚楚划分了界限。 容陵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不止是他自己,全世界也都在提醒告诉他,他永远只是天族太子容陵,而不是段冽,又或是什么楚冽韩冽。 进不卑山后,容陵用仙诀换了副面孔。 九重天向来一碗水端平,天族太子贸然出现在此处,显然不妥。 “不卑山似乎有些热闹。”容陵顶着张普通英俊的脸,扫了眼周遭,他仙力浩瀚庞大,能在不知不觉中,看透整座不卑山的情况。 崖松脸色瞬间低沉,他攥紧双拳,不满道:“都是奔着鹰祖传承来的。” 容陵不合时宜地颔首,十分的风淡云轻:“哦,我们也是。” 崖松抽了抽眼角。 丹卿轻扯容陵袖摆,用眼神示意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没看见崖松整个人崩得像一张拉开的弓吗? 容陵睨了眼丹卿,似是无法理解:“难道我们出手,还敌不过那些人?” 言外之意便是,这波鹰祖传承,稳了。 崖松半晌没说出来话。 鹰祖的传承保存在不卑山浮生秘境,每个炽鹰族子民,都拥有进入秘境试炼的机会。 迄今为止,有缘开启传承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他们全未得到鹰祖认可,且相关记忆,还都被抹去了。 如今炽鹰族面临大劫,诸位长老商议之后,才打开权限,同意让各方仙人助力。 崖松,便是无缘开启传承的大多数之一。 至于太子容陵,他确实有自负的资本。 但鹰祖传承,首先便要有缘分开启,否则,任你如何尊贵如何强悍,都是徒劳。 容陵蓦地看向崖松,嗤笑道:“我若无缘替你拿到传承,那些人就能轻易得手了?” 这倒是句大实话,丹卿本来没什么把握,但听容陵一席话,莫名信心爆棚,他连连点头:“是的,相比他们,我们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是这样吗?崖松望着两人,被这股神奇的自信传染,也跟着放松下来。 他突然疑惑,这些天,他日夜担惊受怕,到底是为哪般啊? 瞬息之间,大家都变得很从容。 明日浮生秘境才会开启,崖松带着容陵丹卿,到客居雅苑。 途中,他们偶遇崖松的堂兄周修远,他也正在安排客人住处。 周修远已是成年模样,薄唇、鹰钩鼻,看人总是眯着眼,不像大气的神鹰,倒有些像毒蛇。 好巧不巧,他身旁的几位妖修,原身正是蛇。 妖界与天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鹰祖传承是炽鹰族私事,族人请来妖族帮忙,也说得过去。 第87章 为首妖修衣着华贵, 面目俊朗,似身份不凡。 听到丹卿的挑衅,为首妖修本想瞧瞧, 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在大放厥词,结果一抬眸,赫然看到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 这张脸究竟有多完美呢? 就完美到眼尾那颗小小的黑痣, 都生得恰如其分。 身为妖界的五皇子殿下, 皓阳亵玩美人无数, 却从未有幸见过这般绝色。 面前这个小仙, 五官精致,容貌昳丽,分明长了张妖言惑众的脸,却周身仙气袅袅, 像朵池中清莲,美得不真实。仿佛眨眨眼,他便要消失不见了。 五皇子皓阳惊艳的眸光,肆意流连在丹卿脸上,他语气有些惊叹,又含着几许轻佻的意味:“啧, 好生俊俏的小仙人!” 丹卿与崖松同时蹙眉。 容陵面色微凝, 随即扯唇一笑, 他定定看着五皇子皓阳, 嗓音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惫懒意味:“你眼光倒是不错。” 崖松闻言, 不可置信地瞪向容陵。 他怎么能这样呢!就算天族太子身份尊贵, 但他也不该用这般轻慢的语气,随意谈论丹卿仙人的相貌吧? 作为当事人,丹卿对容陵的附和, 说愤慨倒也谈不上,就是有些无法理解。 按照容陵的脾性,置之不理,显然更符合逻辑。 周修远眼珠滴溜溜地转,视线在皓阳与丹卿身上轮流转换,他猜到了皓阳的心思,自然也乐得给好色的妖界皇子一个顺水人情。想到这里,周修远傲慢地抬起下巴,对丹卿道:“这位是妖界的五皇子皓阳殿下,尔等小仙,见到皓阳殿下,还不快快行礼?” 丹卿三人面无表情,完全不搭理他。 周修远怒目,正要发作,皓阳倏地拦住他,他色眯眯地对丹卿说:“美人如何称呼?可愿随本王回曜日宫双修呀?”见丹卿不为所动,他又好言相劝道,“你在九重天只是个小仙人,无足轻重,你若跟着本王,莫说宝物应有尽有,本王也可用双修之术助你提升道行。怎么样?很是心动吧?” 丹卿心生厌恶,他红唇抿直,正要冷声拒绝。 容陵突然笑得特别温和,他好脾气地看向皓阳:“双修啊?!敢问五皇子,你是想封他当妖王妃吗?” 瞥了眼碍事的容陵,皓阳心道,想得倒挺美,他的正王妃,岂是随随便便的人能当的?但皓阳嘴上却逞强道:“这又有何不可?” 容陵眼底笑意逐渐加深,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被崖松拽着衣袖,直接拽走了。 崖松气得面染红晕。 他左手拽着容陵,右手拉着丹卿,疾步把两人带进客居雅苑。 走进庭院,容陵抚平被抓皱的袖摆,满脸若无其事。 崖松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天族太子时,本有些心虚,结果一抬眼,看容陵这幅态度架势,顿时又有些火大。 他忿忿不平道:“殿下,您怎能这般说话?就像是在帮他们欺负丹卿仙人一样。” 容陵看着崖松,弯唇浅笑:“是吗?”说完,侧眸望向丹卿,十分的坦然,“是我在欺负你么?” 丹卿:…… 等容陵主动走进东厢房,崖松绷着小脸,带丹卿到西间,他暗自嘀咕道:“殿下他怎么是这种人,段冽才不会这样呢!” 丹卿步伐微顿。 崖松瞬间意识到,他说错话了。 见崖松紧张,丹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容陵殿下是怎样的人,不该我们妄言评断。” 沉默片刻,崖松小心翼翼问:“你一点都不生气么?” 丹卿回道:“不生气啊,殿下的反应,确实不算欺负我。” 崖松撇撇嘴,满眼怒火:“可他也没有帮你,妖界皇子出言不逊,竟敢提什么双、双修。殿下呢,他居然还跟对方有说有笑。如果是段冽,管什么五皇子还是几皇子,他早就把对方揍得满地找牙了!他才不会让别人欺负……”话还没讲完,崖松猛地捂住嘴,糟糕!他怎么又提起段冽了? 丹卿温和地看了眼崖松,示意他无妨。 这偌大天地,除他之外,还有旁人记得段冽,其实是件特别好的事。 “容陵殿下有他的职责与人生,往后你莫将他与段冽联系在一起了,我想他应该不喜欢。” 丹卿说话的时候,正拿着巾帕,细心擦拭桌椅。 一个清洁术就能搞定的事,丹卿现在更喜欢亲力亲为。 崖松怔怔看着丹卿,相处时间越长,他便越觉得他就是凡间的楚之钦:“你真的没有关系吗?” 丹卿目光落在半空某点,他想了会,笑着看向崖松:“与其说没有,不如说我已经习惯了。那时候,段冽和你相继离开,是我最悲痛最难熬的时刻,相比于凡尘界,我现在的心情,反而平静许多。如果容陵殿下不是段冽,我们就应该尊重他的选择,不是吗?” 崖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仰起头,认真安慰他:“如果你更喜欢以前的我,我可以随时变成小鹰雕给你看。” 丹卿一时没忍住,摸了摸崖松的头:“好,但你现在这样,也特别的好。” …… 东厢房,容陵坐在八仙桌前。 他指尖轻叩桌案,发出一阵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倒不是容陵故意偷听。 而是丹卿与崖松说话,没设结界,这般近的距离,以容陵修为,想听不到都很难。 睫毛落下两扇阴影,遮住眸中深色,容陵敲击桌案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样懂事又洒脱的丹卿,容陵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他一直都很清楚,“段冽”和他,都是被他舍弃的那一部分。 翌日,浮生秘境即将开启。 崖松带领容陵丹卿过来时,这里已经簇拥了很多人。 为提高得到鹰祖传承的概率,炽鹰族所有势力纷纷邀请帮手,且来头都还不小。 以崖松二叔为首的派系,邀请的便是妖界五皇子皓阳。 他们站在距离较远的地方,此时此刻,崖松二叔与妖界来使仿佛在争论什么,周修远被两边人骂得脸红脖子粗,他狠狠咬着牙,兀然带领大半人手转身,匆匆离开此地。 丹卿和崖松都在瞧热闹,崖松不解道:“有点古怪,好像没看到五皇子皓阳。” 丹卿恍然:“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崖松皱眉:“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丹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崖松怀疑地看了眼容陵,又很快收回视线,同丹卿继续谈论。 自始至终,容陵都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 他单手负在背后,一副天神不容侵犯之姿。 不得不承认,哪怕容陵改变了相貌,沦为再普通不过的样子,但依然抹不去他周身矜贵的气质。 他静静站在这里,便显得鹤立鸡群,格外与众不同。 “秘境开启了。”突然打断丹卿与崖松的话语,容陵率先迈步,没入波纹水镜之中,再无踪影。 丹卿与崖松对视一眼,也顾不得五皇子皓阳,并肩步入浮生秘境。 同一时刻,妖界五皇子皓阳,在黑暗中醒来。 皓阳一睁眼,便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他身边尽是些没有开智的蛇群? 皓阳眸露嫌弃,最可怕的是,他全身妖力都消失不见了。 正惊恐时,外面忽然传来老汉殷勤的声音:“这位贵人,我捉了条特别漂亮的赤金蛇,听闻小少爷特别喜欢豢养蛇,我想把它献给小少爷,他肯定会喜欢的。” 赤金蛇?指的是他吗?皓阳暴怒,尔等贱民,竟敢将他视作区区玩物奉送?待他恢复妖力,定将他们祖宗八代全部铲平! 对面男人没好气道:“就你也配见小少爷?去去去,你把那条蛇找出来,我带给少爷。剩余的便送去厨房,炖了吧。” 老汉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称是。 木桶被掀开,光亮纷涌而入。 皓阳愣了两拍,终于反应过来。 甭管他是如何沦落到这般境地的,但比起被吃,活着才重要! 是的,他不能死,而且还是这么屈辱的死法。 皓阳能屈能伸地探出头,主动靠近老汉的手。 但那老汉却恨恨打了皓阳一巴掌,把怒气全撒在它身上:“癞.□□想吃天鹅肉的丑东西,就你也配,想得倒挺美!” 语罢,精准地在蛇群里,飞速捞出一条珊瑚蛇。 皓阳:…… 皓阳整条蛇都不好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蛇生。 老汉捉走的,不过是条花纹带金的普通小蛇罢了。 它才是赤金蛇,品种尊贵,血脉纯粹。 蓦然想起什么,皓阳猛地垂首,打量自己的身体。不看还好,这一看,皓阳险些吐血三升。 他的赤金蛇皮呢?他养了万年的坚硬如铠甲的蛇皮呢?啊啊啊,是哪个挨千刀的剥了他黄澄澄大金皮? 几个时辰过去,当周修远等人辛辛苦苦找到宅院时,皓阳已经被剁成两截。 他在砧板拼命挣扎,上半身已然掉落在地,他拖着血流不止的半截身体,疯狂逃向入口,与前来寻他的周修远等人撞了个正着。 皓阳:…… 众人:…… 这厢场面尴尬到绝望,那厢丹卿三人,已顺利在浮生秘境会合。 他们传送进来的位置点,相距不算遥远。 丹卿问崖松:“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崖松神情并不轻松,他尚且稚嫩的面庞,布满愁色:“不需要,倘若与鹰祖无缘,就算冲破秘境最高层,也无法开启传承。有缘的话,说不定摘朵花就进去了。” 正犹豫要不要摘一朵仙海棠的丹卿,直接伸手去折,他还同他们开玩笑道:“那我试试,看……” 第88章 万丈白光如滔滔江河, 狂涌袭来。 丹卿被这股神秘力量,拽入无尽苍茫之中。 与此同时,他脑海里, 陡然浮现出许多陌生的画面。 这些场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如隔薄雾。 丹卿看到一个春衫少年, 他捧着书, 缓慢踱步前行, 刚走上木桥, 少年似乎听到什么,蓦然回首,像是在冲谁莞尔一笑。 丹卿看到青空之上,巨大鹰雕驮着少年, 他们迎着清风,飞过海域越过山岗,快乐极了。 丹卿还看见暮霭下,两个同样出尘挺拔的男子面对面站着,他们深深望着彼此,分明离得很近, 眼底却流露着戒备与生疏…… 这是鹰祖传承的考验吗?! 丹卿心神震动, 很快认知到这点。 崖松曾说, 开启传承之门只是第一步, 如何得到鹰祖的认可, 才是关键。 那他方才看到的那些场景, 是鹰祖的回忆么? 他现在该怎么做? 就在丹卿不知所措时,他后背仿佛被谁狠狠推了把,顷刻往下沉沉坠落。 丹卿隐约看到, 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浮现在白雾之中。 画面逐渐清晰,青山绿水皆映现在丹卿眼帘,他与这方世界的距离越来越短,仿佛有什么,正在指引他靠近。 终于,场景定格在湖边的篱笆院子。 院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丹卿刚见过的春衫少年,还有一个,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垂柳旁,春衫少年按住小姑娘的肩,谆谆叮嘱着什么。小姑娘却使劲儿摇头,她还伸出纤细手腕,紧紧攥住少年衣袖,眼角绯红。 “阿兄,不要,阿筝不要……” 凭借嘴型,丹卿依稀猜出小姑娘正在说的话。 在丹卿世界里,所有画面都是无声的。 他可以看清他们的动作,却无法听到声音。 忽然间,似有风拂过丹卿耳畔,吹来极轻的喟叹声。 随之传来的沧桑男音,就像清晨敲响的钟鸣,浑厚低沉,且含有积蓄数万年的力度。 “又来人了!” “咦?!”他好像有些惊讶,然后轻笑道,“这次好像有点意思,不知你们是否会给我满意的答案呢?本尊很期待!去吧……” 伴着这句“去吧”,丹卿神魂一轻,竟没入春衫少年体内。 这种感觉非常的玄妙,他仿佛变成另外个人,但内心深处,又保持着作为丹卿的最后一线神智。 无声的世界,在刹那间,变得鲜活起来。 “阿兄,”面前小姑娘抽噎得厉害,她肩膀颤颤巍巍的,哭得都要断气,“你是男子,如何代替我成为魔皇的献祭品?他们会发现的,呜呜呜,之前被村民送去的女子,都没能回来。你会死的,呜呜呜,阿筝不要你死,阿筝可以自己去,阿筝……” 林阿筝的手颤栗不停,少年能感受到妹妹的恐惧,他眸中划过心疼与悲痛,旋即趁妹妹不注意,猛地朝她纤细脖颈攻去。 一记快狠准的手刀,林阿筝便软绵绵晕倒在他怀里。 将林阿筝抱回床榻,盖好被褥,林慕昭凝望着妹妹哭红的脸,轻声道:“阿筝,阿兄曾答应娘亲,会好好照顾你长大。所以,阿兄替你去魔皇山。待阿兄去后,村庄看守松懈,曹伯会偷偷把你送出村子。若阿兄有命回来,定会去寻你,若不能回来,阿筝,往后你便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知道么?” 说完这些,林慕昭眷恋不舍地再看妹妹最后一眼,眼底满是坚决与笃定。 换上女子鲜红嫁衣,林慕昭往袖中放好匕首,随即盖上喜帕,被庄子里的一顶小轿,送到郊外魔皇山。 魔皇山起先只是一座荒山罢了。 后来魔兽占山为王,村民便称其为“魔皇山”。 几个村民把小轿抬到槐树下,瞬息跑没了影。 林慕昭坐在轿子里,讽刺地轻笑出声。 为求自保,每隔十五日,村庄会献上一位童贞新娘,供魔皇享用。 现在,轮到十二岁的阿筝了! 这些畜生…… 林慕昭握紧双拳,走出喜轿。 暮气沉沉,寒鸦掠过,山中枯叶翻飞。 林慕昭站在茂密树冠下,头顶喜帕被风吹远,露出一张略施薄粉的白皙脸颊。 他身形纤细,五官精致,清秀却不显女气。 远远望去,穿着新娘喜服的林慕昭,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 几乎是瞬间,林慕昭被一股气流裹挟着,直接瞬移到一座石洞前。 飞沙走石,空中粉尘乱舞,林慕昭被迷得眼睛都睁不开。 等动静平息,林慕昭看了眼身后,是陡峭悬崖,除了前进,他根本没有退路。 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林慕昭鼓起勇气,步入洞穴。 凹凸不平的壁面,悬挂着灯盏。 烛火绵延,竟是淡淡的猩红色。 林慕昭心脏猛缩,像被死亡的恐怖气息笼罩。他明白,就算落荒而逃,他也逃不出这座死气森森的坟冢。 闭了闭眼,林慕昭凄凉一笑,他本就抱着赴死的决心,所以,他死没有关系,他只盼望阿筝今后能平安顺遂。 小道蜿蜒且狭窄,步行二十余步后,空间陡然变大。 这里的摆置极其古怪,一座座石像嶙峋诡谲,壁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符号,好似人间炼狱。 祭台上,一只硕大展开翅膀的黑鹰,竟被六十八根木剑牢牢钉住。 林慕昭惊恐地倒退数步,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危害村庄的魔兽,就是它吗? 可它还活着么? 林慕昭鼓起勇气,蓦地仰头,再度望去。 鹰雕通体黑色,只有脖颈处,掺杂着零星几根白羽。它翅膀好大,仿佛扇一扇翅膀,就能刮起毁天灭地的飓风。 这黑暗诡异的画面,远远超出林慕昭的想象。 可林慕昭莫名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黑鹰好像已经死了。 哪怕它外貌仍栩栩如生,却没有丝毫鲜活的气息。 寂静洞穴里,忽然响起的低笑声,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 林慕昭仿若触电,他猛地弹跳起来,问:“谁?” 墙角阴暗里,一抹瘦高身影,徐徐显现在猩红光亮下,露出干瘪枯槁的面容。 “不虚道长?”林慕昭愕然又戒备道,“你怎么在这里?” 被称作不虚道长的男人一步步,面目狰狞地朝林慕昭靠近。 不虚道长此时还没觉出异样,他笑声狂妄,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第二十八个少女,哈哈哈,待贫道在这封魔祭坛下吸满处女精元,便可坐地飞升!哈哈哈哈……” 仰天大笑,不虚道长眸色狠戾,状若疯癫道,“等贫道突破,定要将那些轻视鄙夷贫道修炼道术的人,全部踩在脚下,贫道根本没有错,大道三千,各凭本事,为了老朽的飞升,牺牲区区几只蝼蚁,又算得了什么?是的,根本不算什么……” 望着神经兮兮自言自语的不虚道长,林慕昭双目骇然,悲愤交加。 所谓的魔兽,所谓的泼天祸事,竟都是不虚道长在装神弄鬼吗?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妖道,早在他来到村庄,迷惑村民以少女献祭时,林慕昭便心生反感,可他的质疑,根本撼动不了村民们惊惧之下的决定。 想到无辜横死的那些少女,林慕昭满腔怒火。 他倏地抽出袖中匕首,朝不虚道长狠狠刺去。 然而剑锋距离不虚道长几寸远时,忽然被一道无形屏障隔开。 像是被什么剧烈击中,林慕昭倏地往后倒飞,他沉沉摔落在祭台,哇地咳出大口鲜血,后背亦撕裂开来。 鲜血汩汩流淌,竟顺着他身下黑色的神秘符号,无限蔓延。 不虚道长也被吓到,他倏地抬眸,忌惮地看了眼被钉住的鹰雕。 数月前,不虚道长途经此地,意外发现这座封魔祭坛。按照规格与符咒的复杂程度,它生前威力恐怕不容小觑。 当时,不虚道长正是感受到淡淡外泄的戾气,这才辗转破开祭坛的隐藏术。 近来,不虚道长在祭台周围,吸食少女纯粹精元,修炼速度竟是从前的百倍。 这令他欣喜若狂,从而得意忘形。 不虚道长转念一想,不过是只被封印的鸟罢了!纵它曾笑傲天地,如今却也只能窝囊地被钉在石壁,眼睁睁看着他飞升大道! 想到这里,不虚道长傲慢地跃上祭坛,一掌撕开林慕昭前襟。 “男人?”看到林慕昭喉结,以及平坦的胸膛,不虚道长额头青筋暴凸,他大怒道,“你们竟敢愚弄贫道?” 周遭黑气弥漫,不虚道长掌心登时凝出小团黑色雾球,意欲将林慕昭烧成灰烬。 林慕昭视野逐渐模糊,除了伤势,仿佛还有什么,正拼命汲取他的血液。 黑色雾球即将触及林慕昭时,石壁上,那只一动不动的黑色鹰雕,陡然睁开碧幽色眼眸。 它眼睛非常漂亮,像剔透的琉璃珠,盛着整个清新如洗的夏天。 咻咻咻—— 伴随破空的声音。 死死钉在巨鹰体内的木剑,顷刻飞射而出。 翅膀扇动,黑色鹰雕俯冲而下,它落地的刹那,化作高大威猛的玄衣男子。 男人眉眼深邃,薄唇弯成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笑得越灿烂,四周杀意便愈加汹涌。 整片空间在他威慑下,一点点扭曲破碎,周遭石柱,皆化作齑粉。 不虚道长吓得目瞪口呆,他连滚带爬,刚离开祭台,身体陡然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线。 他甚至来不及尖叫,便已化作血线,被玄衣男子轻松吸入体内。 第89章 丹卿消失的刹那, 容陵和崖松也被这股白光,拉入混沌的世界。 相比于丹卿的懵懂,容陵显然游刃有余。 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 与丹卿相差无几。 审视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片段,容陵先发制人道:“鹰祖,这就是你执着数万年, 也不肯释然的过往么?” 一记低沉讽笑, 陡然在苍茫天地回响。 沧桑男声反击道:“你个毛头小儿懂什么?” 容陵已然猜出鹰祖用意:“这便是你的传承考验?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短暂沉默, 鹰祖淡淡道:“我一直都在想, 我和他,到底是谁做错了,错的是哪一步,又到底是谁负了谁。” 容陵睫毛轻掀, 他目光聚焦在幻境里的两个出众男子身上。 他们一个是凡人,一个是非神非魔非妖的异种,能走到一起,本就匪夷所思。 鹰祖傲慢道:“为我解惑者,给我满意答案者,便可得到本尊至高无上的传承。” 容陵挑眉:“你想让我们再重复经历一次, 你和他的过往?” 鹰祖:“没错, 但也并不完全准确。在这场幻境里, 你是我, 更是你自己。除不可逆转的关键转折点, 其余无关痛痒的小事, 还是由你们神魂深处的本性来主导。” 容陵闻言蹙眉。 顿时生出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感。 “友情提示你,同你一道的小神仙,已经进去半刻钟了!”察觉到容陵的漫不经心, 鹰祖残余的这抹神魂,突然发出好整以暇的调笑声。 容陵怒目,可眼前白雾茫茫,竟也不知该对谁发脾气。 闭了闭眼,容陵轻扯唇角,下一瞬,他纵身一跃,衣袂翩跹间,竟主动坠落到幻境世界之中。 天地恢复静寂,愕然看着那抹笃定的背影,鹰祖倏然轻笑,他自言自语般道:“这人果然有些意思。” 鹰祖甚至怀疑,以他的残余魂力,可能并没办法将容陵强行拉入幻境。 但这个人,居然如此的有趣。 他义无反顾的背影,在鹰祖看来,着实有那么几分潇洒与帅气。 *** 鹰祖幻境。 荒山孤月,万籁俱寂。 丹卿版林慕昭躺在废墟里,碎石硌得他浑身难受。 但他的痛感渐渐消失了,意识也即将抽离身体,飘然散去。 耳畔隐约传来优雅的吞咽声,匍匐在他身上的玄衣男子并不急切,他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佳酿。一口一口,回味一番唇齿间的温度,这才不舍地将他血液吞咽入腹。 林慕昭又气又恼。 他想推开他,或是它。 可他是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晚风徐徐,两人衣袂交缠在一起。 玄衣男子正要吸尽林慕昭残余血液,蓦地,一股强烈白光,将两人笼罩其中。 紧接着,玄衣男子体内迸发出一小团纯粹的淡金色精元,它飞悬着,竟自动进入林慕昭体内,复原他即将枯竭的生命力。 而失去大部分精元的玄衣男子,猝不及防恢复原形。 更过分的是,他竟从威风凛凛的巨型鹰雕,变成了巴掌般大的小小鹰。 小小鹰跌坐在林慕昭胸膛,目瞪口呆。 意识到什么的它,瞬间气炸了毛。 深更半夜,它拼命拍打娇小翅膀,义愤填膺地仰天长啸:“迦叶老祖,老子要宰了你!” 实际上,却只发出一声可爱的“啾啾啾”。 怒视着昏迷不醒的林慕昭,鹰雕此时的两只小绿豆眼,几乎快喷出烈火。 可恶,他定要剖了这个凡人,把属于他的精元之气夺回来。 猛挥利爪,小小鹰在林慕昭胸膛,划出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它覆盖着羽毛的胸膛,莫名传来痛意。 小小鹰垂下脑袋,居然看到他胸口,也神奇的多出一道血口子。 怔愣半晌,鹰雕森冷一笑,眼神前所未有的阴骘。 恶狠狠盯着半空,鹰雕仿佛透过空间与岁月,看到那些面目可憎的脸孔。 他们以为区区一个凡人,就能控制得住他么? 简直愚不可及。 鹰雕什么都不再做。 他静静坐在原地,以小小鹰的形态。 星空浩瀚,他凝望着远方,好像想起了很多过往回忆,又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 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那些自诩正义的神仙,都还活着吗? 玄衣男子眸含笑意,眼底却源源不绝的,渗出冰霜般的寒意。 岁月交替,如今的四海八荒,已逐渐趋于稳定。 然而四千多年前的六界,其实是个极其混乱的时代。 彼时,九重天与魔族纷争不断,天界内部也因资源地盘之争,频频爆发祸乱。 一直独善其身的炽鹰族,不仅要抵御羽翼几族的围攻,魔族也突然盯上他们,几番大动干戈地发动攻击。 繁衍存续千万年的炽鹰族,迎来史无前例的劫难,危在旦夕。 为求自保,几大老祖不顾迦叶老祖的反对,用极隐蔽的秘术,创造出炽鹰族的“新希望”。 他战力超群。 他生来就是为了杀戮。 他们称他为无往不胜的薄野冀。 薄野冀甫一降世,便不负众望。他一人之力,便可抵百万雄师。 哪怕魔族三番五次挑衅,却完全不是薄野冀的对手。 其后长达千年的混战中,薄野冀重创魔族,周边野心勃勃的族群,也不敢再打炽鹰族的主意。 至此,但凡提及薄野冀这三个字,无论神魔,皆望而生畏。 再后来,天界恢复太平,炽鹰族经过修生养息,越来越强大。 这时,薄野冀这个难以控制的异种,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薄野冀生性桀骜目中无人,经年累月的杀戮,让“狂妄好战”这四个字,深深印在了他神魂血液里。 再加上他强悍得可怕,四海八荒,无人可敌。 于是,大家纷纷担惊受怕起来,若有朝一日,这个可怕的东西,生出反心,与他们为敌,岂不是整个天界都要被他夷为平地? 薄野冀的诞生,是因为人们需要他。 当人们不再需要他时,他似乎就应该安安静静的灭亡。 可是,薄野冀偏偏就不。 他的抗争,他的反击,让四海为之颠覆。 人们却说,看吧,他果然是个危险的魔头,大家合该齐心协力,让他彻底湮灭。 最终,以炽鹰族迦叶老祖为首的老祖们,用尽全部力量,将薄野冀封印。 那日,弥留的迦叶老祖盘坐在封魔台下,他悲悯抬眸,望着那只被桎梏的黑色巨雕,叹息一声,轻嘲道:“自天地初开的源族人不存于世后,这四海八荒,便再无圣贤。所以,谁又能无过呢?” “薄野冀,你虽无辜,却也有许多无辜之人,陨落在你手中。” “当初,炽鹰族以源族生息将你创造,如今,亦是以源族生息将你封印在此。” “往后千载万载,若有至纯至善之人,用他的鲜血,生祭封魔台,你的封印便能解除。” “自此,你的生命将与他紧紧相连。” “薄野冀,愿他能成为你的桎梏,也愿他可以引领你,寻得生命存在的意义。” …… 三天三夜过去,林慕昭总算从昏睡中醒来。 他迷茫地摸了摸脖颈,没有伤口,也没有鲜血。 他竟活着。 且毫发无损? 那晚发生的一切,难道是梦么? 可他分明…… 林慕昭百思不得其解,他从地上爬起来,却被层叠繁复的新娘喜服绊了下,险些来个平地摔。 林慕昭怔怔垂首,打量自己。 他还穿着这身新娘喜服,便证明,他的确代替阿筝前来了魔皇山。 且喜服的破损程度,也间接表示,不虚道长和那只巨大鹰雕,都是真实存在的? 面色倏地惨白,林慕昭四处逡巡,神色恐慌。 那个玄衣男子呢?那只试图饮尽他鲜血的坏鹰雕呢? 他在哪里? “蠢货。” 正在到处找人的林慕昭戛然止步,满脑袋问号。这声音……到底是哪里传来的? 林慕昭眼底满是惊悚,因为前后左右,哪怕天上,他都仔仔细细搜寻了,他没看到任何人,也根本没发现那只巨大鹰雕的影子。 “谁?谁在说话?”瞪圆眼睛,林慕昭条件反射地捡起几块碎石,脊背弓起,作出防备的姿势。 这过家家般的搞笑反应,差点没笑掉薄野冀的大牙。 他口吻讥诮又轻蔑,恶意满满道:“蠢货你猜啊?!” 林慕昭:…… 林慕昭憋红了脸。 他听出来了,是那个玄衣男子的声音。 他果然还在这里。 可他为什么没有杀死他呢? 林慕昭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被玄衣男子咬破的脖颈。 那里平整光滑,也不疼,就像不曾受过伤。 林慕昭迷惘地歪了歪脑袋,倘若他记忆里的面画都真实存在,他可不认为,这个蔫坏的、甚至喜欢喝人血的变态大鸟,会良心发现,从而放过他。 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林慕昭眸色几经变幻。 他倏地抬眸,飞快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然后拔腿狂奔,奔向山的尽头。 随之而来的,是男子嘲弄的话语。 “你跑得好慢啊!你是乌龟吗?” “既然你双腿如此废物,不如烧了烤了,给本尊解解馋?” “哈哈哈,你跑起来的样子,好像一只随风摇摆的破红灯笼,哈哈哈,好滑稽!” “再快点嘛!真没意思,本尊看得都在打哈欠。” …… 林慕昭气得面色绯红,他就没见过这么聒噪讨厌的人。 第90章 林慕昭说完这句话, 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那道一直嘲讽他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林慕昭睁开眼,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漆黑的眸中,生出浅淡笑意。 尽管不知具体缘由, 但林慕昭确信, 那只厉害无比的鹰雕, 似乎再没办法对他出手。 这种感觉着实不错, 林慕昭嘴角微弯,方才的满腔郁闷,也得到一些纾解。 但很快,他眼底的光再度熄灭。 抱膝坐在悬崖边, 林慕昭嘴唇翕动:“那个,你现在还在这里吗?” 薄野冀暴跳如雷:“什么这个那个,本尊难道没有名字么?” 林慕昭顺着他的话问:“哦,那你叫什么?” 薄野冀口吻不情不愿的:“薄野冀。” 林慕昭见他态度有所好转,便扭头望了眼周遭,不解道:“你的声音, 似乎一直离我很近。可这里除了我, 并没有任何活物。你到底在哪里?” 薄野冀这次沉默的时间, 比上次更长, 就在林慕昭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 耳畔竟传来他傲娇又别扭的话语:“因为一桩意外, 本尊暂时与你绑定,所以彼此能够互相感应,类似于患难与共的关系。简单来说, 只要你以后听本尊的话,本尊定会罩着你。” 哪怕极力压制,薄野冀的语气,也含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仿佛说得并不那么心甘情愿。 林慕昭狐疑,他本不是生性多疑的人。 但这只鹰雕的话,林慕昭实在不敢轻信。 于是林慕昭试探地问:“如果我答应你,你能把我送回我妹妹身边吗?” 想到阿筝,林慕昭难掩哀伤,他喃喃道,“爹娘去世后,我与阿筝相依为命。她今年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姑娘,如果没有我,往后的日子,她到底该怎么活?!” 薄野冀毫无所动:“暂时不行。” 林慕昭:“为什么不行?” 他不问还好,一问薄野冀就火大,他怨气冲天道:“还不都怪你,要不是……”察觉到即将说漏嘴,薄野冀话语戛然而止,他冷哼一声,“本尊为治疗你,耗费了太多精元。这座山因封印解除而拔地飞升,悬浮在高空,本尊需恢复流失的精元,才能带你离开这里。” 为救他而耗费大量精元?林慕昭怀疑这只鸟在说谎,可他没有证据。 紧接着,薄野冀高傲道:“从今天起,你必须听命于我,努力加快本尊复原的时间。” 林慕昭蹙了蹙眉,长睫掩住眸中深色。 尔后起身,沿原路返回:“你希望我怎么做?” 薄野冀见林慕昭天真又好骗,不由有些得意:“首先抓几只野鸡山兔,就地烧烤,本尊需汲取能量,才有力气修炼。再寻个地方搭建木屋,给本尊提供吸取日月精华的宝地。然后每天呢,你都得给本尊准备三顿正餐,外加一顿夜宵,要全荤不要素。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本尊精元在你体内,每隔一段时间,你须得放一碗血,献给本尊,让本尊……” 天气晴朗,碧蓝天空澄澈得仿佛被水洗过一般。 茂密灌木丛上,一只黑色小鹰雕仰躺着晒太阳,不停发出惬意的“啾啾”鸟鸣声。 林慕昭沿路经过,顿了顿,后退两步,站定在灌木丛前。 随后,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一把捉住肥嘟嘟小鸟,用指尖戳了戳它柔软肚皮。 “蠢货!你在干什么?”薄野冀气急败坏地怒吼道。 小鹰雕也瞪圆绿豆眼,愤怒嘶鸣:“啾啾啾……” 这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出现在林慕昭脑海。 阳光下,林慕昭眼睛呈现出漂亮的浅棕色,他眉眼弯起,认真望着掌心小鸟,好脾气地问:“小鸟,你是薄野冀吗?” 薄野冀:…… 薄野冀:“它不是。” 小鹰雕:“啾啾啾。” 林慕昭歪了歪头,不大相信的样子:“真的吗?” 薄野冀:“真的。” 小鹰雕:“啾啾。” 林慕昭眼底笑意更浓,他点了点鹰雕毛茸茸的脑袋,含笑道:“羽毛软软的,摸起来好舒服。如果你真的不是薄野冀,以后就乖乖当我的小宠物好不好?我每天都捉肥虫喂你哦!” 薄野冀:…… 这蠢货,是在故意玩弄他吗? 小鹰雕暴怒,它倏地伸出利爪,狠狠划伤林慕昭白皙手背。 与此同时,小鹰雕身体一僵,右爪也沁出一道血迹。 这样的变化,并没有逃过林慕昭的眼睛。 望着小鹰雕受伤的右爪,林慕昭神色恍惚,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随即捡起石子,在自己手背用力划出一道伤痕。 相应的,小鹰雕身上,也神奇的多出一道伤口。 还想再验证一次,林慕昭毫不客气地拔了根鹰雕黑羽,疼得小鹰雕暴怒嘶鸣,可林慕昭却没有任何影响。 原来……如此吗?林慕昭忽然有些想笑。 他和这只鸟,真正占据主导地位的,竟然是他?! 林慕昭做这些举动时,薄野冀一直冷冷审视着他。 这个凡人,倒是有些小聪明。 但薄野冀并不畏惧,或者说,他并不像外表表现得那般冲动易怒。 “你很高兴?你以为,这样就能主宰本尊的生死么?” 语罢,小鹰雕静静仰眸,与林慕昭对视。 尽管它现在的模样过于滑稽,可林慕昭能从它碧幽眼底,看到两股深不可测的黑色漩涡,强悍到能吞噬天地。 窒息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林慕昭几乎喘不上气。 主动移开目光,林慕昭轻声道:“我只想回到我妹妹身边,你如果答应我这个请求,我不会用这件事情威胁你的。” “威胁我?”薄野冀冷哼一声,轻蔑道:“你以为你能威胁我?不自量力的蠢货。”顿了顿,薄野冀又道,“也罢,本尊没时间同你耗费,待本尊恢复实力,解开你我之间的枷锁,便将你送回凡尘,互不相干。” 林慕昭眼中亮起小小的星光:“好,一言为定。” 此后几年,薄野冀与林慕昭同住魔皇山。 一人一鸟虽争吵摩擦不休,日子却也顺利过了下去。 他们分工极明确,林慕昭主要负责砍柴打扫等一系列琐碎事务,薄野冀则专心修炼,以及做饭。 本来做饭这一项,是隶属于林慕昭的本职工作,至于最后为何会劳烦薄野冀亲自动手呢? 别问,问就是林慕昭做的饭菜,实在是过于难吃,简直难吃到难以下咽。 彼时,林慕昭烤的鱼、煮的汤、烧的菜,险些没把馋了几千年的薄野冀当场送走。 小鹰雕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它跳起来就去啄林慕昭的脸,结果以两败俱伤而收场。 薄野冀觉得林慕昭就是故意的。 他只是想伺机报复他罢了。 林慕昭其实也很委屈。 他记忆当中的自己,分明非常擅长厨艺。 与妹妹阿筝相依为命的几年时光,皆由他亲自下厨,且他烹饪的饭菜,也曾屡屡得到妹妹阿筝的赞美与肯定。 可他如今的水准,为何会直线下滑呢? 林慕昭百思不得其解。 林慕昭曾以为是自己手艺生疏的原因,于是他兢兢业业不停练习。 一条条烤鱼、一盆盆鲜汤、一盘盘炒菜,林慕昭倒不嫌累,但薄野冀崩溃了。 不就是做饭吗?行,他自己来,这总可以了吧? 林慕昭:…… 三年眨眼而逝。 林慕昭相比于曾经的自己,变化显著。 已满十八岁的他身量拔高不少,五官更加立体精致,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颊,竟被这里的灵气,以及薄野冀的好厨艺养得水水嫩嫩的,且白里透红,就像刚刚成熟的水蜜桃儿,让人恨不得伸手去掐一掐。 这几年,两人同住扶桑树下的小木屋里。 薄野冀大多时间都在修炼,偶尔整月都不走出房间半步。 林慕昭独自生活,难免有些伤感孤单,为避免想到妹妹阿筝,他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譬如在山中捉些野鸡野兔,豢养在围栏里。又开垦几块菜园,种些口感鲜嫩的野菜。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薄野冀终于从一只巴掌大的小鹰雕,恢复成威风凛凛的神气大鸟。 夜色深深,皓月当空。 扶桑树顶,一只黑色鹰雕倏地展开巨大羽翼,一跃而下,还炫技地在半空做出各种漂亮动作。 最后,他得意地落在地面,朝正在剥豆子的林慕昭扬了扬脑袋。 林慕昭怔怔抬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眼神呆滞,像是被吓到。 薄野冀得意地扇了扇羽翼,高傲得不得了:“本尊威武吗?帅气吗?你是不是被本尊的英姿飒到,所以才露出这幅傻不愣登的样儿……” “薄、野、冀。”林慕昭终于缓过来,他浑身都在颤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是没长眼睛吗?你把我辛辛苦苦播种的青菜全踩坏了!你拿什么赔给我!” 薄野冀:…… 僵硬垂首,薄野冀飞快扫了眼爪下。 果然,他把刚冒出嫩绿叶片来的几块菜地,全搞没了。 面对怒火冲天的林慕昭,薄野冀有些理亏,可他做鸟强横惯了,别说极少犯错,就算犯了错,那也是打死都不肯承认的。 于是薄野冀傲慢轻哼道:“不就是几块菜园,有什么了不起?” 林慕昭脸颊染上红晕,纯粹是被薄野冀的厚颜无耻给气的,他怒道:“没什么了不起吗?既然没什么了不起,那你今后不要再吃东西了。” 语罢,转身走进木屋,砰地用力关上门。 薄野冀轻嗤一声,心道,脾气还挺大的嘛! 第91章 斗转星移, 岁月更迭,三年过去,林慕昭曾经居住的村庄变化极大。 因魔皇山一事, 当年的村民们陆续搬走,只剩下无处可去的几户闲散人家。 在林慕昭前往魔皇山的当晚,曹伯一家便带着他的妹妹阿筝, 离开了村子。听说是去金陵投奔亲戚。 向告诉他消息的王婆婆道完谢, 林慕昭难掩沮丧。 但很快, 林慕昭重拾信心, 决定到金陵找阿筝。 薄野冀自然得跟着林慕昭,区区凡人,身体如此脆生,若途中有个好歹, 他一命呜呼便也罢了,关键还得连累他跟着嗝屁。 一想到这个憋屈的事实,薄野冀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又把迦叶老祖骂了一万遍。 他心中愤慨,自然对林慕昭没好脸色。 林慕昭同他说话,十次有九次, 薄野冀都不搭理人。 林慕昭不知他在闹什么别扭, 也懒得同薄野冀计较。 半月后, 一人一鸟, 来到一个叫作颍中的小城市。 此时暮色将至, 街道人烟寂寂, 林慕昭在驿站旁边的永福客栈入住,他点了两碟炒菜兼四两米饭,让店小二送上来。 等店小二离开, 薄野冀当即横眉竖眼道:“小气鬼,你点的都是什么鬼东西,你就给本尊吃这难以下咽的玩意儿?” 林慕昭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因为疲惫,他嗓音绵软无力的:“我盘缠不算多,还得攒些银钱留给阿筝。你忍忍吧,况且你又不是人,本来就可以不吃东西的。” 薄野冀欲言又止,最后从鼻腔冷嗤出声,挥挥翅膀,从窗户飞走了。 林慕昭睁眼望向窗外,黑漆漆夜幕里,已经看不到那只小鹰雕的身影。 这些日子,薄野冀总是在夜里不知去向,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会准时回来,所以林慕昭也不担心他。 然而这一次,薄野冀并未如期而归。 次日上午,林慕昭在厢房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正心急如焚时,薄野冀终于回来了。 他全身血淋淋的,羽毛都掉了好几根,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把林慕昭吓得够呛,他既害怕又担忧,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怎么伤成这样?” 薄野冀甫一飞回房间,便“啪叽”往地面掉。 林慕昭眼疾手快,把失去意识的小鹰雕抱在怀里。 “薄野冀?薄野冀?”林慕昭接连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把小鹰雕放在垫有软布的桌上,林慕昭取出匕首,在自己左手腕划开一道口子,放了小半碗血,喂给薄野冀。 这家伙就算没有意识,也非常觊觎他的血,一眨眼功夫,碗里的血液就化作红丝线,被薄野冀吸收得干干净净。 此后每天,林慕昭都会给薄野冀喂一点血。 一晃八天过去,薄野冀依旧昏睡不醒,林慕昭却再也淡定不下去。 因为这座城市突然兴起一个流言,据说百里之外的天沟镇,被一只神秘的魔物血洗了。 当时,两个青山派弟子正巧在天沟镇逗留,他们与魔物展开殊死较量,惨死于魔物手中。 临死之际,其中一人向青山派传出求救讯息,描述了魔物的基本特征。 它有一双遮天蔽月的巨大羽翼,发怒时双目猩红,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一出手就能把人的精气吸干。 好巧不巧,天沟镇遭难的当晚,恰恰是薄野冀离开永福客栈的时间。 会是薄野冀做的吗? 林慕昭望着无声无息的薄野冀,突然不确定起来。 魔物的特征,实在与他太相似了。 另外,薄野冀也有作案的动机,毕竟他想早日恢复实力,解开他们之间的契约不是吗? 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林慕昭心里又害怕又忐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翌日,雾气蒙蒙,林慕昭疲倦地推开窗,忽然看见一只小鹰雕,它蜷缩在窗沿,毛茸茸的,机灵又可爱。 而且它还和薄野冀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倒是比薄野冀的鹰雕形态软萌许多。 小鹰雕始料不及地抬眸,它怔怔看着“林慕昭”的脸,呆了一瞬,小黑豆眼似乎有些湿润。然后它兴奋地飞落在“林慕昭”肩上,发出一连串啁鸣声,“啾啾啾……” 翻译过来,就是:丹卿,我终于找到你和容陵殿下了,我找你们找的好辛苦哇! 可惜林慕昭听不懂鸟语,面对扑过来的小鹰雕,他起先有些害怕,但不知为何,这只小鹰雕给他的感觉很熟悉,他莫名的喜欢它,也很愿意亲近它。 “你和薄野冀难道是同一种品种吗?”试探地摸了摸小鹰雕脑袋,林慕昭看向薄野冀,不知想到什么,他脊背陡然僵硬,声线微微颤栗道,“你应该不是魔物或妖怪吧?” 崖松:“啾啾啾。” 它在这个幻境里,就只是一只普通的鸟呢。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它仍然拥有崖松的记忆,也记得幻境里看过的属于鹰祖和林慕昭的故事。 在真实发生过的那个世界里,鹰祖与林慕昭会因为天沟镇这件事情,产生小小的嫌隙。 林慕昭是凡人,哪怕与鹰祖朝夕相处三年,也很难改变根深蒂固的想法,以及他骨子里的畏惧,他怀疑鹰祖。 以鹰祖骄傲的脾性,当然也不屑于解释。 事实上,鹰祖为提升实力,确实在到处寻觅食物进补,但他的目标不是弱鸡凡人,而是修为深厚的妖魔。 天沟镇发生意外的那晚,鹰祖正与一只千年道行的妖魔搏斗。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薄野冀成功将妖魔吞噬。这些日子他之所以昏睡不醒,除了伤势,也是在消化妖魔的能量。 崖松暗暗告诉自己,他一定要帮助丹卿和容陵殿下,度过这次的鹰祖幻境。 “啾啾啾啾。”不客气地飞进厢房,崖松一眼就看到丹卿整理好的包袱,它气得扑过去,把包袱踩在脚下,继续嚷嚷,“丹卿,你不能走,如果你把鹰祖抛弃在这里,他会生气的,他这鸟特别的记仇。” 林慕昭实在不懂崖松在乱叫什么,半晌,他眼睛一亮,了然道:“小鸟,你是饿了吗?” 说着,林慕昭拿出一块核桃糕,掰成小碎块,放到崖松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它。 崖松:…… 两天后,丹卿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一是他的盘缠真的不多了。 二是耗在这间客栈,也终究不是个办法。 “啾啾啾。”见丹卿主意已定,正抱着糕点啃的崖松大急,它焦切地在丹卿面前飞来飞去,只恨自己不能开口吐人言,“丹卿,拜托你你清醒一点,你今天走了,鹰祖很快就能追上你,而且你也会遇到危险的。你体内有鹰祖精元,失去鹰祖的庇护和气味,妖魔会络绎不绝朝你奔来的。” “嘘——”林慕昭笑眼弯弯地望着崖松,他在唇间竖起纤细食指,语气温和道,“你这样会吵到客栈其他住客的。乖,暂时安静一点哦!” 尽管崖松频频捣乱,依然阻止不了林慕昭的决心。 崖松有些绝望,难道故事还是要重蹈覆辙吗?从这一步开始,鹰祖与林慕昭就要上演相爱相杀、虐恋情深的悲剧了吗? 另一边,林慕昭把崖松弄乱的包袱,重新系好。 他顿了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碎花布兜,把小小只的薄野冀,小心翼翼装了进去,然后背在身上。 崖松:…… “小鸟,你要跟我走吗?”走到门口,林慕昭蓦地回头,笑着看向蹲在窗边的崖松。 崖松呆呆看着丹卿,一时竟没回过神。 林慕昭失笑着摇摇头,低喃自语道:“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鸟啊!应该听不懂人话的吧?” 就在林慕昭迈步的刹那,一只毛绒绒小鹰雕,速度极快地朝他飞扑而来。 崖松乖乖蹲在丹卿肩头,还用脑袋蹭了蹭他脖颈,发出愉快的啁鸣声:“啾啾啾。” 真好,它面前的这个人,虽然是陌生的面孔,但他还是丹卿啊。 他不是真正的凡人林慕昭。 所以他不会害怕,不会畏惧,也不会抛下容陵殿下版本的鹰祖,独自选择逃避。 林慕昭被小鹰雕蹭得脖颈微痒,他着实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招小鸟喜欢,当然,薄野冀排除在外。 带着崖松赶了三天路,在日出之时,林慕昭终于坐上前往金陵的船。 在这期间,薄野冀始终昏睡,一直都没有清醒。 关于天沟镇魔物的那件事,林慕昭反复想了许久。 起初,他计划将薄野冀放在树上或山洞里,自己启程去金陵找阿筝。 可不知怎的,每当林慕昭作出这个决定时,他心底就会有一种古怪的迟疑。 他明明很害怕,恐慌的情绪也一直席卷着他。 这三年多的生活,也远远超出林慕昭认知,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种生活,回归平凡的普通日子。 但真的是这样吗? 偶尔静下心来,林慕昭又觉得薄野冀没那么可怕。 他们也曾朝夕相对,也曾说说笑笑,也曾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如果他问都不问薄野冀一声,就这样认定结果,对薄野冀公平吗?以后他不会后悔吗? 一定会后悔的。 这点,林慕昭莫名的很确信。 所以,林慕昭想勇敢一点,也想更信任薄野冀一点。 凌晨深夜,江面漆黑。 驶向江陵的福船匀速行驶着。 突然,水面泛起巨大浪花,约两丈余高。 大船被这股巨浪拍得剧烈颠簸了下,几个船员急急出来查看情况,但一切很快恢复如常,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第92章 秋夜萧瑟, 江水冰凉刺骨。 坠入河里的瞬间,林慕昭浑身一个激灵,冻得猛然睁开眼睛。 惊悚地望着这个水中世界, 林慕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不应该正在船上睡觉吗? 林慕昭试图挣扎,可他被一团黑雾缠得死死的, 手脚完全施展不开。 窒息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 林慕昭呼吸逐渐急促, 脸颊憋得通红。 救命…… 薄野冀! 危难时刻, 林慕昭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便是薄野冀。 但很快,林慕昭又绝望了。 薄野冀还没有醒。 他救不了他。 这世上, 再没谁能救他。 他要死了吗?林慕昭不甘心地努力挥动双臂,却是徒劳。 丝丝缕缕的黑雾察觉到林慕昭的恐惧,不知打哪儿发出桀桀怪笑声,它嗓音沙哑粗重,含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别挣扎了,没用的。我会轻点, 轻轻地, 快速地把你吃掉。” 语罢, 黑雾愈加浓厚, 它们像蚕蛹一样把林慕昭包裹其中。 林慕昭全身沾满恶臭的黏液, 滑腻腻的, 恶心至极。 空间不断缩小,林慕昭意识渐渐模糊,窒息与被挤压的疼痛, 也越来越剧烈。 或许紧接着,他就会粉身碎骨,葬身于这个丑陋的妖魔腹中。 可林慕昭还不甘心,他还没到金陵,还没找到妹妹阿筝…… 察觉到那股属于薄野冀的精元之气后,雾魔激动地上下摇摆,姿势诡异。 它猛然催动力量,正要将林慕昭彻底绞碎,耳畔忽然传来一记短促的轻笑声。 其声低沉浑厚,既有笑傲天地的狂妄,又透着闲庭散步般的悠然自信。 “谁?”黑雾心中警铃大作,它忌惮地向外逡巡。 湖水深幽,弱小的水生物都躲得远远的,四周没有任何异常。 黑雾勉强镇定下来,不管是谁,等它吃掉猎物,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水波凝成的漩涡里,无数黑雾演变成满是锯齿的触手,再度朝林慕昭疾速攻去。 就在这时,低沉的男声再次出现。 “雾魔,本尊的猎物,你也敢碰?!”那声音含着几丝惫懒意味,音色极动听,似碎冰砸落在玉盘里的回声,清冷尊贵,且富有磁性。 雾魔察觉到什么,悚然向侧面望去。 只见漆黑水底,骤然迸发出一团明亮的光,耀眼到难以逼视。 下一刻,那光芒像炸裂的星辰碎片,四处迸溅。 幽幽深湖好像变成汪洋的苍穹,遍地皆是萤火,美丽极了。 一抹挺拔高挑的身影,施施然从光芒盛处走出来,仿佛他才是璀璨本身。 薄野冀淡淡扫了眼雾魔,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他说话的口吻稀松平常,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雾魔,你胆子挺大的啊!” 薄野冀一直都在笑,但每个音节都在齿间酝了寒意,眸中也隐隐蓄起一股杀伐之气,“既然你如此急躁,那本尊便也懒得同你玩过家家的小游戏。” 扯扯唇,薄野冀指尖倏地绽放出一簇幽焰。 它们化作无数丝线,把试图遁走的雾魔困住。 此时此刻,在林慕昭面前气焰嚣张的雾魔,在对上薄野冀后,竟如此的不堪一击。 丝线如囚笼般将雾魔深锁其中,就如同林慕昭所遭遇的那般。 空间逐渐逼仄,雾魔庞大的身躯被一点点挤压揉碎,在极端痛苦之下,雾魔终于变成一粒小黑丸,被薄野冀纳入体内。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 轻松解决掉雾魔,薄野冀看向失去意识的林慕昭。 身形单薄的少年,漂浮在幽绿的水波里,他双眸紧阖,面色苍白。 那海藻似的墨发,在水中柔软地荡漾着,似脆弱的浮萍,轻折便断。 薄野冀静静看着林慕昭,眉眼深邃。 这些日子,薄野冀虽昏睡不醒,但外界发生的一切,他是有感知的。 他知道林慕昭怀疑他。 他清楚林慕昭曾打定主意,准备撇下他单独离开。 尽管如此,每日喂给他的一碗血,林慕昭倒不曾断过。 凡人怎会如此脆弱? 薄野冀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才供应短短半月的血罢了,他居然羸弱至此?真是够弱不禁风的! 虚影一晃,薄野冀出现在林慕昭眼前,随即伸手掐住他消瘦的下颔。 深深凝视他片刻,薄野冀俯首,在林慕昭唇边渡了口气,顺便给了些内力。 林慕昭的唇冰冷而柔软,有些像羽毛的触感,并不令薄野冀生厌。 薄野冀本想粗暴地揪住他衣领,念及林慕昭这次做的不错,薄野冀临时决定对他仁慈一点。 单手掐住他的腰,薄野冀把人捞出河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简陋船屋里。 夜色迷离。 崖松正急得原地转圈圈,便见鹰祖带着湿淋淋的林慕昭回来了。 薄野冀此时是人身形态,他抱着林慕昭,一踏进门,便若有深意地睨了眼崖松,含着几分审视与蔑然。 崖松也傻傻望着他。 这就是传说中战力无敌的鹰祖吗? 果然好有气魄,不过他现在,究竟是鹰祖,还是容陵殿下呢? “看什么看?”薄野冀仿佛很看不惯崖松,他轻嗤道,“把你鸟头转过去。” “……” 崖松敢怒不敢言,它暗暗腹诽了句“你的头还不是鸟头”,然后老实背过身。 薄野冀给林慕昭换了身干净衣服,随即化作小鹰雕模样,大喇喇往林慕昭胸口一躺,闭眼睡觉。 崖松盯了会鹰祖,满腔怨念。 那个地方,可是它睡觉的专属地方诶! 堂堂鹰祖,居然好意思抢它的窝,好过分。 扑腾扑腾小翅膀,崖松委屈地蜷缩到丹卿脚边,准备寻找一个舒服的睡姿。 薄野冀眼睛都没睁,他冷冷启唇,寒意锋锐:“滚。” 崖松:…… 简直欺鸟太甚!!! 崖松猛地跳起来,它气势汹汹瞪了眼鹰祖,头一偏,雄赳赳地飞离床榻。 不就是一张床吗?它才不稀罕。 崖松正要落到薄野冀之前睡的碎花布兜里,那道阴森恐怖的声音又来了,“你想死吗?” 崖松都快哭了,它那么可爱,为什么欺负它? 他在幻境里看到的鹰祖,哪有这般小气和斤斤计较。 莫非这是容陵殿下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恶劣本性? 崖松忽然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黑夜渐明,新的一天很快到来。 明媚秋阳洒在水面,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林慕昭睡到中午才醒。 他揉了揉眼睛,恍惚间,想起昨晚的那个可怕的梦。 林慕昭呆呆坐在床上,下意识用手抚摸着怀里的小鸟儿。 是梦吗? 应该是吧! 可如果是梦境,未免真实的有些过分。 林慕昭清楚记得梦中发生的所有事,还有灵魂深处的恐惧绝望与痛苦。 他被一团黑雾拖入水底,临死之际,薄野冀似乎突然出现了,他与光同行,那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一尊古老而威严的神祇。 林慕昭下意识摸了摸唇瓣。 当时他神志不清,只隐隐约约看到了薄野冀。 后来,后来薄野冀是不是亲了他,而且他看他的眼神,好些也有点不对劲…… 林慕昭脑子如同过了电,脸颊臊得通红。 薄野冀到底在对他做什么? 他们明明都是男人呀!他怎么能亲他?! 林慕昭尴尬又不知所措,他揪住怀里小鸟的羽毛,还无意识地薅下了两根。 林慕昭安慰自己,别害怕、别慌,或许只是做梦而已呢? 可他为什么会梦到薄野冀亲他?啊啊啊!! 林慕昭此刻的心情,就像坐在薄野冀鹰背上,被翻来覆去地倒腾着。 一时半会,林慕昭竟无法确定。 这到底是场梦好?还是不是梦好。 林慕昭这厢想得入神,薄野冀却要气炸,这个可恶的凡人,居然敢薅他的羽毛,还在薅,他还在薅…… 薄野冀都快炸毛,他仰坐在林慕昭怀里,抬起一双怒气冲冲的碧幽眼眸,咬牙切齿道:“林慕昭!你拔鸡毛呢你?” 这声音…… 林慕昭背脊陡然僵硬,他缓缓垂眸,与薄野冀愤怒的小鸟眼,对了个正着。 惊呼一声,林慕昭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也没想,直接把小鹰雕薄野冀扔出去,心慌道:“怎么是你?啁啁呢?” 啁啁是林慕昭给新来的小家伙,起的可爱名字。 薄野冀气到面容模糊。 他太气了,气到忘记稳住身形,竟一屁股摔在地上。 时间一度静止。林慕昭当然知道自己闯了祸,他躲开薄野冀的怒视,揪住被褥,讷讷道:“你有翅膀,怎么不飞啊?” 薄野冀心道:用你说? 他当时要是能想起来自己是只鸟,还能摔? 气得胸腔大幅度起伏,薄野冀直接坐在地上,也不起来。 林慕昭抓紧被褥,反应迟钝地看到好几根漆黑羽毛,散落在床榻上。 这不会都是他干的吧? 林慕昭眼前陡然一黑。 “这个,那个……”林慕昭显然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薅了薄野冀的羽毛,不亚于摸了老虎屁股。这该怎么赎罪?他可没有羽毛让他拔。 林慕昭急得上火,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另辟蹊径,转移话题道,“薄野冀,我问你一件很严肃的事,天沟镇惨案是你做的吗?” 薄野冀正恼着。 他狠狠瞪了眼林慕昭,索性狠戾阴笑道:“是本尊干得又如何?” 第93章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 前往金陵的大船,顺利抵达渡口。 林慕昭抱着包袱,艰难地随熙攘人流上岸。 金陵是一座悠久繁华的城市。 放眼望去, 一幢幢屋楼精巧雅致,大街宽敞平整,形形色色的百姓穿梭在其中, 描绘出一幅生动热闹的日常生活图。 这里就是阿筝现在生活的地方吗? 林慕昭专注地望着四周, 因为看得过于全神贯注, 一时没留意, 竟被路人撞了个趔趄,摔倒在道路中央。 马车飞驰而过,惊呼声中,薄野冀凭空闪现, 如一堵结实的城墙,完完全全挡在林慕昭身前。 没有人看清这个玄衣男子是何时出现的。 但大家关注的重点显然也不在这里。 富丽堂皇的马车疾行而来,没有丝毫减速。 尽管车夫想要勒马,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有百姓不忍直视接下来的血腥场面,纷纷闭上眼睛,面露惊恐。 神奇的是, 那辆马车在玄衣男子身前, 竟戛然而止。 车马惊起的风, 漾起他衣袂飞扬。 男子云淡风轻地立在那里, 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 林慕昭也傻傻的, 有些没回神。 他下意识抬头, 仰视面前的玄衣男子。 薄野冀站在炽烈艳阳下,整个人仿佛镀了层纯金色的光芒,高大又神圣。 忽然, 他清冽目光微垂,落在林慕昭脸上。 “吓傻了?”薄野冀语气懒懒的,眼底渗出几缕促狭,像在嘲笑林慕昭这个人类,是如此的弱小又迟钝。 但薄野冀并没抽身离去,而是俯下身,纡尊降贵般,向林慕昭伸出苍劲有力的手。 林慕昭大脑有顷刻的空白,他单薄的世界里,此时只有薄野冀勾唇似笑非笑的样子。 他的笑容有那么点恶劣,又有些说不出的温暖。 目不转睛盯着薄野冀的手,林慕昭鬼使神差地,把手放在他掌心。 薄野冀轻轻一用力,便将林慕昭拉了起来。 他轻撇嘴角,低哂道:“果然瘦弱得跟片羽毛似的。” 林慕昭:…… 街道很快恢复如常。 林慕昭埋着头,默默走在薄野冀身后。 半晌,他看向那抹高大的背影,讷讷问:“薄野冀,刚刚情况凶险,你为什么要挡到我前面啊!” 薄野冀头都没回:“你说呢?” 林慕昭呆住。 似是想到什么,他面颊倏地绯红。 抓紧怀里的包袱,林慕昭听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声,他漆黑的两扇睫毛无措眨动着,像不安的蝶翅。 许久,林慕昭嗫嚅嘴唇,小声嘀咕道:“薄野冀,你总是这样,我会很有压力的。” 薄野冀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懂林慕昭到底在说什么。 薄野冀觉得林慕昭最近的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凡人的智商难道会不断退化吗? 林慕昭居然还问他为什么,搞笑,他难道忘了他的命就是他的命吗? 一时之间,气氛莫名有些旖旎。 崖松蹲在林慕昭肩头,一双黑豆豆眼,不停在丹卿与容陵殿下身上来回打量。 说好的互相赌气、心生猜忌呢? 丹卿和容陵殿下,怎么把基调悲伤的苦情走向,演成了春心萌动的暧昧戏码? 崖松用小翅膀挠了挠脑袋。 好吧!他现在就得出这个结论,未免为时过早。 毕竟接下来的转折变故,才是鹰祖与林慕昭真正不可扭转的宿命与结局。 鹰祖与林慕昭的一生,崖松在幻境里,清清楚楚地看完了。 魔皇山的数年相处,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对彼此都已放下戒备。 可离开魔皇山后,数不尽的磨难和考验接踵而来。 寻找妹妹阿筝的路上,林慕昭作为一个凡人,真真切切认识到自己与鹰祖的差距,他唯恐薄野冀魔性大发,伤害无辜百姓。 尽管林慕昭对薄野冀心生忌惮,但每到危急的时刻,却总是薄野冀一次次的救下他。 所以,林慕昭对薄野冀的心意,也是越来越复杂。 再之后,林慕昭在鹰祖陪同下,顺利找到妹妹林阿筝。 长大的林阿筝已经成亲生子,她嫁给了金陵秀才谢酝,夫妻过着举案齐眉的日子,育有一个八月大的女儿。 一切都看似很圆满,可林慕昭却不知道,危机就潜伏在平和表象的深处。 原来鹰祖封印解除的那刻,魔界与烈鹰族都得到了消息。 魔界觊觎薄野冀的精元与力量,烈鹰族则害怕鹰祖回来复仇。 双方都打算趁薄野冀没完全恢复实力前,将他干掉。 可惜薄野冀还是太强了。 魔族与烈鹰族频频出手试探,皆被鹰祖轻松化解。 他们派出去的高手,就像自动送上门的食物,被薄野冀化为能量吸收,从而使他变得越来越强。 魔族与烈鹰族终于意识到,哪怕薄野冀只有从前实力的三分之一,他们也都不是他的对手。 意识到这点后,魔族改变策略。 他们决定从唤醒薄野冀的那个凡人下手。 那是飘着小雪的夜晚。 睡梦中的林慕昭,陡然被一道凄厉哭喊声惊醒,他倏地掀开被褥,只穿着单薄亵衣,便匆匆赶去阿筝房间。 屋外的地上已累积淡淡雪白。 林慕昭站在庭院中间,赤着双足,面容比雪色更苍白。 阿筝房间的木门大敞着,汩汩流动的血泊里,林慕昭毫无防备地看见了妹妹阿筝。 她跪坐在血泊里,双臂抱着丈夫和女儿的尸体,那双赤红眼睛瞪得大大的,雨珠般的血泪,从她空洞无神的眼眶里滚落,源源不断。 霜雪冰冷的气息,混杂着血腥味,把天地都填满。 林慕昭嘴唇颤栗,他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站在屋内一旁的薄野冀。 他一身玄衣,神色阴戾,眼瞳微微染红,仿若魔怔。 这幅画面,与林慕昭在噩梦里看见的场景,一模一样…… “杀了他!杀了他!”林阿筝突然看向林慕昭,她泪水斑驳的眼里有怨恨,也有痛苦。忽然,林阿筝歇斯底里地指控道,“是他,是他杀了谢酝,还有我可怜的兰儿,呜呜呜……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恶魔带到金陵,为什么要把他带到我的家,你还是我的阿兄吗?是自幼疼爱我的那个哥哥吗?如果是,你就替我杀了他!你动手啊,你快杀了他……” 林慕昭全身血液寒凉,一颗心如坠冰窟。 他看着阿筝狰狞的面孔,神识恍恍惚惚。 阿筝声嘶力竭的责怨,化作刀刃,深深刺入他心窝,鲜血横流。 林慕昭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他想起前些日子,找到他的那些烈鹰族族人。 他们告诉林慕昭,薄野冀就是个疯子魔鬼,他不受控制时的状态,什么都做得出来。 三千年前,薄野冀力战群雄,六界无人可敌。 那场三界与薄野冀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五个月。 络绎不绝的仙妖魔扑上去,全部沦为薄野冀的手下败将。薄野冀便是靠着吸取他们的精气,来补充流失的体力。五个月过去,鲜血把薄野冀的玄衣都染红了,他眼睛仿佛开满妖冶的曼陀罗,那是修罗地狱的象征。 他遇神杀神,遇佛斩佛,若非烈鹰族几大老祖舍命出手,整个六界都将成为他的炼狱。 他们说, 薄野冀性本凉薄。 薄野冀就是杀戮本身。 薄野冀永远都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薄野冀迟早会杀了你。 他们还说, 你是迦叶老祖选定的人,只要将你的血液涂抹在利器,刺向薄野冀心脏,他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像薄野冀这样的恶魔,本就早该消失了,不是吗? 是吗? 林慕昭混乱了。 许许多多的过往回忆,交杂着在林慕昭脑海浮现。 有年幼与妹妹阿筝相依为命的温暖苦涩,也有与薄野冀一路走来的欢笑与眼泪。 但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回荡在他耳边的,只有阿筝悲戚绝望的哭喊声。 阿筝没有说错,如果不是他把薄野冀带到这里,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他的错,全部都是他的错。 所以他还在等什么,他应该向薄野冀动手,他应该给阿筝一个交待对吗? 林慕昭一步步,踏过薄雪,跨入门槛。 颤抖地从袖中取出匕首,林慕昭看向薄野冀,语气含着憎恨,却又藏着几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薄野冀,是你动的手吗?” 薄野冀眼中猩红逐渐褪去。 他冷冷望着手持匕首的林慕昭,讥讽一笑。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原来林慕昭还是在防着他,若非如此,为何他贴身都藏着匕首?他从来都不曾信任他。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视他如洪水猛兽,他们都会对他拔刀相向,哪怕他努力把心给对方看,也不会有例外。 林慕昭终究还是相信所谓的真相,而不是他。 薄野冀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漠然道:“是我。” 说完,薄野冀向前一步,林慕昭便瑟缩着退后一步。 见他如此这般,薄野冀神色越来越狠戾,他攫住林慕昭通红的眼睛,阴沉道,“动手啊,来,杀了我,你怎么不动手?” 林慕昭面色惨白,他的手仿佛连匕首都握不住了。 “杀了他,你还在等什么?我恨你,哥哥我恨你……” 在林阿筝呜咽的哭泣声里,林慕昭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他浑浑噩噩划破自己掌心,然后“噗嗤”一声,举起匕首,刺向薄野冀的胸口。 鲜血蓦地在薄野冀心口绽放,林慕昭吓得血色全无,他踉跄退后,眼里都是泪。 第94章 血契破除后, 薄野冀摧毁留在林慕昭身上的精元气息,单枪匹马闯回烈鹰族,以重伤之躯, 强势占据族地。 三千年前的那场恩怨仇恨,薄野冀如今只需动动手指,便能让敌人全部灰飞烟灭。 薄野冀忽然觉得索然无趣。 就算斩尽天下负他人, 又有什么意思? 大雪纷飞。 薄野冀迎着罡风, 独自走进他的出生之地——焰海塔, 再也没有出来。 此后数年, 炽鹰族与薄野冀相安无事。 许是日子过得过于平静,炽鹰族长老们开始动起别的心思。 既然薄野冀也是他们烈鹰族的一员,何不合理发挥他的作用?假如薄野冀的力量能够世世传承,他们炽鹰族, 定能永久立于不败之地。 为达目的,炽鹰族几大支系各显神通,他们想方设法,意图得到薄野冀的肯定与传承。 其中一个支系,为博薄野冀的欢心,竟从凡尘找回了林慕昭, 并将之送入焰海塔。 六年过去。 林慕昭已经二十四岁了。 如今站在薄野冀面前的, 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而是沉稳儒雅的青年林慕昭。 他一袭深青色春衫, 五官更加立体, 漆黑的眼眸低垂着, 教人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高座之上,薄野冀搭在扶手上的手臂略微用力。 他淡淡睨了眼殿中那抹瘦削的男子,薄唇轻启, 吐出不含感情的一个字:“滚。” 林慕昭盯着脚尖,许久才开口,嗓音干涩又喑哑:“阿筝,在他们的手上。” 薄野冀漠然冷笑:“关本尊屁事。” 言罢,直接消失在原地。 林慕昭怔怔抬眸,他望向高处的空座椅,看了很久很久。 尽管薄野冀容不下他,林慕昭仍是厚着脸皮,在焰海塔住了下来。 第一年,他们几乎不见面。 第二年,林慕昭偶尔能看见薄野冀的背影。 第三年,林慕昭生了场重病,似梦非梦之际,他好像看到了薄野冀。 他就站在他塌边,用冰雪般寒凉的眼神,俯视着他。 恍惚间,让人想起六年前的夜晚…… “林慕昭,你闹够了没有?” 面无表情地看着榻上男子,薄野冀倏地开口,语气是说不出的绝情冷酷。 缄默片刻,薄野冀忽然低笑一声,他别过头,自嘲道,“也罢,算本尊输了!你走吧,你妹妹已经没事了。” 转身的瞬间,一只手伸过来攥住薄野冀的衣袖。 薄野冀正要动怒,林慕昭却踉跄着摔下床榻,他顺势抱住他的腿,好像抛却了所有尊严。哽咽着、颤抖着,吐出一句句破碎的话语:“对不起,薄野冀,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林慕昭已然神志不清。 他烧得全身滚烫,满脸湿润,嘴里还一直含糊不清地重复着“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薄野冀闭了闭眼。 终究没有推开林慕昭的手。 重病痊愈后,林慕昭这才真正的在焰海塔住了下来。 时光仿佛倒流,林慕昭和薄野冀,渐渐又回到魔皇山曾经的日子,每天都过得恬淡且满足。 他们总是没日没夜地黏在一起。 他们一起并肩看夕阳,一起在死气沉沉的塔下,种满生机勃勃的花和树。 他们还在薄野冀诞生的焰海边,一次次抵死缠绵…… 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林慕昭笑着对薄野冀说:“薄野冀,我们成亲好不好?” 那是百花盛放的季节,林慕昭躺在花海里,脸颊还晕染着两团未褪的绯红。 薄野冀深深看他一眼,面色无悲无喜,只简简单单回了个“好”字。 是夜。 喜烛把新房照得红彤彤一片。 林慕昭穿着簇新的喜服,终于迎来他和薄野冀的结局。 在林慕昭主动亲吻薄野冀的时候,一柄内力化作的利刃,毫不费力地刺穿他心脏。 薄野冀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泛起丝毫波澜,他冷冷起身,看着榻上面色痛苦的林慕昭,一字一顿道:“你不该来这里。” 林慕昭疼得说不出话,他整个人被鲜红湮没,像马上就要消失在这片红色海洋里。 双手抓皱床单,林慕昭死咬着唇,强忍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闭上眼。 心脏的绞痛感渐渐减轻,他的心跳,也慢慢地停止。 其实在薄野冀走的第一年,林慕昭浑浑噩噩没过多久,便被抓走了。 林慕昭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肯定不是凡人,因为凡人没有这样古怪又恶毒的能力。 他们把林慕昭困在一座院子里,不停在他身上动手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后来,林慕昭才知道,他被改造成了一台针对薄野冀的机器。 改造成功没多久,机会似乎就来了。 他辗转几番,被送到薄野冀身边。 林阿筝的安危,并没有掌控在烈鹰族支系手里,而是另一帮觊觎薄野冀力量想让他死的人掌控着。 如果想让阿筝活下来,林慕昭必须乖乖听从这帮人的命令。 他得引诱薄野冀,让他沉迷于他的身体,经过一次次结合,薄野冀的气息会催动林慕昭体内的蛊虫孕育生长,待时机成熟,这只蛊虫会趁薄野冀忘情缠绵时,吸尽他全部的修为与生息。 或许第一天来到焰海塔的时候,薄野冀就看出了这一点。 可是林慕昭没有退路。 他也没准备退。 薄野冀是那么的聪明且强大。 六年前,他仓惶刺入他胸口的那一刀,伤害了薄野冀的同时,也解除了他们之间的血契。 这一切,只是误打误撞而已吗?还是薄野冀的顺势而为? 那些真真假假和对对错错,林慕昭分不清,也不想再分清了。 从踏进焰海塔的第一步起,林慕昭就开始期待他的结局。 他清楚的明白,他只是个凡人,他什么都不会,他看不懂他们的把戏,他只能像只蝼蚁一样任人摆布…… “阿筝。”弥留之际,林慕昭颤抖着苍青的唇,眼前白雾茫茫,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感觉看向薄野冀的方向,无力嗫嚅道,“拜、拜托你了。” 林慕昭短暂的一生,就这样戛然而止。 在薄野冀漫长的生命里,林慕昭所留下的印记,似乎并不算特别的深。 薄野冀也谈不上是否后悔自己的决定。 只是在每个夜里,薄野冀都忍不住想,那一刻,如果他没有出手,死的到底是谁? 千年过去,焰海塔越来越安静,就像一座矗立在天际的坟冢。 烈鹰族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他们斗胆闯入烈焰塔,才惊觉,薄野冀早已寂灭。 他的传承与力量,被妥善封存下来,正静静等待着有缘人的到来。 …… 彼时,从幻境看完鹰祖与林慕昭的故事后,崖松很是怅然。 他分不清孰对孰错,无论鹰祖,还是林慕昭,在当时的环境中,他们做出的选择都不算错。 毕竟当局者迷,换作别人,不一定比他们做得好。 只是丹卿与容陵殿下,他们怎会进入这样悲戚纠结的幻境呢? 在凡尘渡劫时,他们吃过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崖松私心里,并不希望丹卿再吃这种伤情的苦。 至于容陵殿下,他那样冷清理智的人,既然能把段冽抛之脑后,想必鹰祖的迷惘与痛楚,他也能全部消化。 崖松不担心容陵,他只是替丹卿感到悲哀。 幻境里接下来的发展,果然与真实剧情如出一辙。丹卿版本的林慕昭,顺利在金陵找到了妹妹林阿筝。 他与薄野冀,暂且留住在阿筝夫妇的小院子里。 自入冬以来,天气还算晴朗。 小院常青树下,林慕昭正在给啁啁喂食,他摸了摸小鹰雕的脑袋,面色担忧,问旁侧的薄野冀:“薄野冀,你看,小啁啁是不是生病了?它最近一直蔫蔫的,吃的食物也不多。” 薄野冀靠在树背,吊儿郎当地闭着眼,语气不善:“你问它啊!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可以交流吗?你们都是可爱的小鸟儿啊!” “……” 薄野冀被噎了下,他猛地睁开眼睛,凶巴巴怒道:“谁可爱了?你才可爱。” 林慕昭眨眨眼,嘴角牵起暖阳般的弧度。他继续喂啁啁吃米糕,很自然地回:“我知道我很可爱啊!你不用那么大声地告诉我。” 薄野冀:…… “林慕昭,你要不要脸?是本尊最近太过纵容你了吗?” 林慕昭并不在意薄野冀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笑了笑:“没有吧?你昨天穿过的衣服,还是我刚给你洗的呢!” 薄野冀冷哼:“谁让你洗了?不知道本尊会清洁术吗?” 林慕昭愣了下,清洁术吗?他都有些忘记,薄野冀和他不一样,他不是凡人。 见林慕昭吃瘪,薄野冀难掩得意:“劝你不要挑衅我,本尊当年……” 薄野冀绘声绘色,克制地描述了一番他曾令三界提之色变的事实。 暖风徐徐,林慕昭眼神呆滞,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薄野冀以为林慕昭被吓坏,在心里嘀咕了句“胆小鬼”,然后带着几分别扭道:“放心,只要你足够老实乖顺,本尊岂会对你这般羸弱的人类出手?” 薄野冀的话语,嗡嗡回荡在耳畔,林慕昭失去焦距的双眼逐渐恢复神采,他凝视着薄野冀,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如今阿筝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他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了。 第95章 这些日子, 林慕昭总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 梦境里的天与地,全被鲜血染透了,呈现出颓败阴森的恐怖气息。 一个背影肃杀的玄衣男子, 站在累累白骨堆积的山巅上。 密密麻麻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尚未近玄衣男子身, 便被无形的利器绞杀, 相继爆体而亡。他们化为无数条血线, 向白骨山巅的玄衣男子汇聚, 成为他的养分与力量。 日复日,月复月。 玄衣男子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与动作,他脚下白骨,也累积得越来越多…… 突然间, 梦境画面翻转,切换到玄衣男子的脸上。 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戾气十足地朝这边看过来,一次次将林慕昭从睡梦中惊醒。 是薄野冀。 此时此刻,这样凛冽的冬夜,梦境里的可怖场景, 仿佛照进了现实。 雪花落在林慕昭脸上, 可他冷得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寒风里, 阿筝哭得声嘶力竭, 薄野冀却像个旁观者, 面无表情地置身事外。 世界有一刹那的静寂无声。 林慕昭已经不记得, 他是怎么走进这间屋子的,浓郁的血腥味几乎令他作呕。 他怔怔站在阿筝与薄野冀中间,大脑空白。 一边是打小疼爱的妹妹, 一边是以为能厮守百年的恋人,他的立场究竟应该是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 林阿筝癫狂地朝林慕昭哭喊。 林慕昭攥紧双手,无措地看向不言不语的薄野冀。 他希望薄野冀能说点什么,而不是这幅仿若默认的神态。 “杀了他,杀了他……”锋利的匕首,被林阿筝塞到林慕昭手上。 低头看着匕首泛起的冷光,林慕昭声音颤栗地问:“薄野冀,是你动的手吗?” 薄野冀沉默须臾,淡淡答:“是我。” 林慕昭险些站立不稳,他愤怒地瞪向薄野冀,巨大的绝望和痛苦席卷了他。 薄野冀不是喜欢他吗?他不是一次次救他于危难之中吗?为什么要伤害他唯一的亲人? 那些烈鹰族人的话,都是真的吗? 他们说薄野冀性情冷漠,永远都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他们还说像薄野冀这样的恶魔,就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是这样吗? 可为什么从那些人嘴里听到薄野冀的过去时,林慕昭下意识的反应不是畏惧,而是心疼。 薄野冀他有血有肉,他有思想,他也会疼会失望。 因为人们需要他的力量,所以他降生在这个世界。 当人们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活该去死吗?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道理? 比起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林慕昭毫不犹豫地站在薄野冀这边。 可是…… 当薄野冀生性上的残忍伤害到他家人时,林慕昭却不确定了。 他握着匕首的手颤栗不止,眸色无比痛苦。 薄野冀静静看着眼前的林慕昭,他穿得单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就像一尊透明的琉璃,脆弱得马上就要碎了。 严格来说,林阿筝的女儿和夫君,确实死于他手下。 这一点,薄野冀无法推诿。 就算林慕昭将手中匕首狠狠刺向他,似乎也无可厚非。 可薄野冀心里,却生出一丝不现实的期冀。 如果林慕昭能对他多一点信任,那该多好?如果他能和这世间的其他人不一样,那该多好? 终究只是奢望吧。 薄野冀告诉自己,没关系。 从他来到世上的那一刻,便注定孤寂,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也不需要。 就让这一击,彻底结束他与林慕昭的因果吧。 “薄野冀,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死一般的沉寂里,林慕昭忽然抬头,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嗓音喑哑地问。 薄野冀能感受到林慕昭话语里的无助和哀伤,他有些动容,但最终,他只是扯扯唇,自嘲一笑道:“我说,你就信吗?” 林慕昭几乎是用嘶吼的语气怒喊出来:“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 心神一震,薄野冀僵硬在原地,他如梦初醒般,定定望向濒临崩溃的林慕昭。 他整个人好像都在燃烧,周身升腾起熊熊火焰。违和的是,他眼里,却蓄着两汪泪水。 薄野冀心脏像是被蛰了下,痛意弥漫开来。 他忽然觉得,是他错了。 无论林慕昭是否相信他,他都该第一时间向他解释。 林慕昭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死去的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的家人,他已经做的够好了。 至少他没有不问青红皂白,直接给他定罪。 为了那点莫名其妙的可怜自尊心,拿他和林慕昭过往的情分来赌,真的值得吗? 明明不该这样的。 薄野冀突然搞不懂,他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他的处理方式,怎么会这么糟糕? 他居然把林慕昭置于这般两难境地? “我也不想杀他们……”这一刻,薄野冀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第一次在弱小的人类面前服软,他的语气有愧疚有委屈,也有些懊恼,“我发现时,他们被已经制成最恶毒的傀儡,不算活着。但是,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也不会……” 薄野冀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侧着身子,几乎不敢去看林慕昭的眼神。 “说谎,就是他杀的,就是他!他只是在找借口,哥哥,你杀了他好不好?”林阿筝情绪激烈,她哀求地跪在林慕昭脚边,哭得发抖,“杀了他,杀了他,哥哥你帮我杀了他……” 林慕昭浑身无力,既觉得解脱,也觉得疲惫至极。 他试图把妹妹扶起来:“阿筝,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薄野冀他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他……” 林阿筝神情陡然变了,她讥讽地看着林慕昭:“你居然信他?你恶不恶心啊!你不是我的哥哥,你不是,你怎么能包庇他?” 大声咆哮完,柔弱的林阿筝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巨力,她夺过林慕昭手里的匕首,用力刺向薄野冀,怒喊道,“去死吧。” 薄野冀可以避开,但他没有躲。 噗嗤一声,刀尖刺穿薄野冀的胸膛,绽开血花。 林慕昭面色惨白。 薄野冀却对他笑了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说到最后的“交待”时,薄野冀眸色阴翳,像是被恐怖的黑暗席卷。 捂着受伤的胸口,薄野冀缓步往屋外走,与林慕昭擦肩而过之时,他低语道:“等事情解决,我再回来找你。” 雪越下越大。 林慕昭闭了闭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那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慕昭再没见过薄野冀。 林阿筝的状态很不好,她拒绝和林慕昭交流,因为她打心底恨他。 林慕昭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守护在妹妹身边。 春天到来的时候,薄野冀终于回来了。 他站在绽满绿芽的树下,朝林慕昭微微一笑。 林慕昭怔怔看着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薄野冀瘦了很多,但精神状态不错,他温声对林慕昭说:“以后再也没有人欺负你们了。” 这句话就像是世间最美好笃定的誓言,那么让人感动。林慕昭鼻尖酸涩,他抱着刚洗完的一盆衣服,把头垂得很低:“薄野冀,”他声音又轻又细,“我得照顾阿筝,我不能跟你走了。” “好,”薄野冀并没有发脾气,他点点头,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那我替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后面几年,林慕昭一直留在金陵照顾阿筝。 隔三岔五,他会收到薄野冀的书信,薄野冀总有办法把新鲜的花果糕点送过来,都是他途经地区的当地特色。 看着含苞待放的桃花,林慕昭仿佛与薄野冀一起走过了烂漫春日。 感受着黄沙的温度,林慕昭就好像和薄野冀并肩站在荒漠里…… 他们没有在一起。 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再也没有分离。 幻境里的时间飞快流逝。 崖松作为一只鸟,一直留在丹卿身边,他看他把薄野冀的每封书信,都妥善珍存起来。 与其说,这是薄野冀写给林慕昭的书信,不如说,是容陵写给丹卿的。 不知不觉,他们都不再是最初的薄野冀与林慕昭,隐藏在这两具身体里的自我,都慢慢被挖掘了出来。 幻境里的故事,在没有完全展开的时候,就已被丹卿他们成功改写。 结局不算悲,亦不算完全的喜。 是鹰祖还不满意这个结局吗?为什么他们仍困在幻境里? 崖松百思不得其解。 又是一年一度中秋夜。 林慕昭坐在庭院廊下,独自赏月。 他望了眼坐在身旁的小鹰雕啁啁,托着腮,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啁啁,你说,薄野冀现在在做什么呢?” 崖松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他哪里知道呢?他现在只关心他们是不是得在幻境里老死,才能彻底离开。 扑腾着翅膀,崖松沮丧地仰起脑袋,却见皎洁月光下,一抹挺拔高大的身影,站在对面屋顶之上。 也不知在此独自停留了多久。 是薄野冀,是容陵殿下! 崖松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他现在可以回答丹卿的问题了。 “薄野冀在看你,他在看你!” 林慕昭被啁啁连串的啾鸣声惊到,他诧异地看着啁啁,慢半拍地,随它视线向高处望去。 微风徐徐。 吹动那抹玄色衣袂翩跹。 纤尘飞舞,薄野冀乘着月光,微笑着,向他踏空而来。 第96章 “恭喜, 你们通关了。” 鹰祖的声音响彻在苍茫天地。 容陵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有瞬间恍惚,很快便又恢复清明。 他望向四周, 这里独他一人。 “你知道么?”鹰祖突然开口,似悲似喜道,“在你们之前, 没人能改变这个既定的结局。” 容陵嘴角牵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宠溺笑意, 以及骄傲:“丹卿他, 和那些人不一样。” 鹰祖低笑出声:“是啊, 他很好。在你们的世界,你们一定很幸福吧?” 容陵闻言愣住,他眼睫低垂,沉默许久, 另起话头问:“幻境里关于源族人的描述,真实存在吗?” 鹰祖讶道:“自然存在。”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鹰祖发出连串嘲讽的笑声,“有意思,在你们的世界,源族人该不会都已经被抹除痕迹了吧?” 容陵眉心微动。 他的反应已然证明一切。 鹰祖轻嗤道:“果然, 像是那群白痴干得出来的事。”顿了顿, 鹰祖不屑道, “混沌之初, 源族人才是万物起源。这世间一开始哪儿有什么六界仙妖魔?只是源族人大概也没想到, 他们一手创造出来的生灵, 最终会因为觊觎他们的力量,而将他们赶尽杀绝吧!” 容陵眉头紧蹙,面色陡然肃穆。 鹰祖也没功夫再同他掰扯, 懒懒道:“我的时间快到了,你走吧。” 容陵拱了拱手,转身前,他忽然回眸道:“鹰祖,你创造这个幻境的目的,只是想再看看他吧!那些所谓的对与错,于你而言,其实并没那么重要,对吗?” 鹰祖冷笑:“何出此言?” 容陵淡淡道:“因为你们是无可取代的薄野冀和林慕昭,在相爱的两个人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他没有怨过你,你不曾恨过他,这样的结局也不算太坏。” 大抵是鹰祖的残念正在一点点消亡,这片苍茫世界,亦开始崩塌。 鹰祖的喟叹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临终之际,这个狂傲了一辈子的男人,用缱绻到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我和他,虽有许多悔憾,但至少,我们都爱着彼此。谢谢你们,给了我最后的一瞬美好……” 回音彻底褪去。 鹰祖的残魂寂灭了。 “容陵殿下!”烈鹰族后山秘境里,崖松望着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惊喜地喊道,“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容陵一转头,便对上丹卿担忧的眼神,两人目目相对,空气里仿佛都流淌着花粉的香甜气息。 可下个瞬间,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丹卿像是意识到什么,主动别开视线。 他动作很快,显得有些仓皇狼狈。 容陵静静看着丹卿,眸中笑意渐渐变浅,须臾,也变得与从前的太子殿下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了。 丹卿把手里的传承珠递向崖松,整个人异常的沉默。 容陵随即看向崖松:“我与丹卿为你护法,你抓紧时间接受鹰祖的传承。” 崖松面颊羞得通红:“可是,传承珠是你们千辛万苦得到的。” 丹卿这才抬起头,认真开口道:“崖松,何必与我们计较那么多?我们本就是为你而来。再者,这是烈鹰族的传承,理应由你来继承。” 崖松也不是不知分寸和轻重的人,他深深看了眼容陵和丹卿,接过传承珠,二话不说,盘坐在地,开始进行仪式的交接。 崖松明白,他只有变得更强,未来才有机会报答容陵殿下和丹卿。 散发着莹白光晕的防护圈,把崖松笼罩在内。 丹卿始终微垂着头,拒绝与容陵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 丹卿知道这很刻意,但他真的没办法假装若无其事,像以前一样和容陵相处。 幻境里的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轮番在丹卿眼前浮现。 薄野冀与林慕昭的故事,结束在他们双向奔赴的那一刹那。 就像未完待续的故事,等待着一个圆满的句号。 可幻境里的薄野冀和林慕昭,是他和容陵吗?他们有权利为那个故事书写结局吗? 丹卿知道,他应该把幻境和现实区分开来。 但他忘不掉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子,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和容陵,以另外的身份和面目,又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还有,幻境里的那个薄野冀,是容陵吗?无论性情或是说话的语气,分明更像段冽。 这是不是证明,容陵他就是段冽,段冽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思绪仿佛乱了套,丹卿又高兴,又有些难过和悲哀。 他终于明白,幻境里的林慕昭,为什么一直暗示自己,要勇敢追逐,要努力去把握。 因为幻境里的薄野冀和林慕昭,没有那么多外在的桎梏和不得已,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有相知相守的未来。 而现实世界的丹卿和容陵,似乎却没有。 三日三夜后,崖松终于完成初步的传承,接下来,他将闭关修炼,直至完全掌握鹰祖的力量。 临别之际,崖松依依不舍,对丹卿,他还有许多许多的担心。 可当着容陵殿下的面,崖松没办法传达他的忧虑。 告别崖松,容陵与丹卿动身返回九重天。 氛围是如此的尴尬,他们沉默了半路,容陵终于打破寂静,开口道:“丹卿,我们聊聊。” 丹卿有些受惊,眼神透着似有若无的回避:“啊?聊什么?” 容陵直视丹卿的脸:“就聊聊鹰祖幻境吧!” 丹卿勉强打起精神,他将目光投向远方,一边回忆一面道: “幻境里的所有故事,都是鹰祖和林慕昭的过去,我能感觉出来,其实他们都很喜欢对方。大约是太喜欢了,又不曾意识到彼此的重要性,所以总是互相较着劲儿,他们都等着对方主动。好像谁先开口,就输了似的。” 说到这里,丹卿有些唏嘘。 他虽不是那般性子的人,却能理解薄野冀与林慕昭。 他们一个过于狂傲,一个又极度缺乏安全感。都是初次喜欢一个人,加之命运捉弄,所以他们难免磕磕碰碰互相伤害。 “那你呢?”容陵问,“幻境里的林慕昭是你。” “不是我。”丹卿想也没想地立即否认,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丹卿望向面色陡然深沉的容陵,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心太乱了。 丹卿觉得,他可能还沉浸在林慕昭的思绪里。 如果顺着林慕昭的想法,他害怕他会对容陵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终于,丹卿像是说服了自己,低声道:“殿下,那只是一场幻境,我们只是在扮演薄野冀和林慕昭而已。” 就像段冽和楚之钦,梦醒了,就该决绝转身。 这一次,丹卿不想再独自停留在原地了。 “是么?”容陵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明显喜怒。 后半程,再没人说话。 容陵立在云端,眼眸蒙上一层阴翳。 清风徐来。 吹起两人衣袂。 许久,容陵忽地勾唇一笑,像是扫清了所有的沉郁与彷徨。 他和鹰祖不同。 他不怕输,而且,他从来没有输过。 …… 幻境十余年,换算到现实世界,也只有十几天而已。 丹卿没想到的是,刚回九重天,他就听到了战神顾明昼与容婵公主取消婚约的事。 这属实是万年难遇的大事件,神仙们私底下探讨的热火朝天,大多持惋惜态度。毕竟顾明昼与容婵公主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眼看着都要修成正果,怎么却突然黄了呢? 明白其中缘由的丹卿,心情极度复杂。 最关键的是,他羞于面对容陵。 哪怕丹卿心底十分清楚,他没有错,他没有故意去破坏战神和容婵公主的感情。 然而事实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自烈鹰族回九重天已有整月,丹卿再没见过容陵,他并不在栖梧宫。 就算丹卿相信,容陵不是那种会迁怒别人的人,也不是故意躲着他,但心里仍是惴惴不安。 这日散值,丹卿浑浑噩噩刚要走上花药宫附近的拱桥,却见一双男仙,正并肩站在梨花树下,亲密地投喂水池里的灵鱼。 丹卿愕然止步,他揉了揉眼,定睛望去。 只见左侧男仙果然是徐君迁,右侧的那位,丹卿眼生,一时想不起是哪宫的仙者了。 许是丹卿的目光太过错愕直接,桥下的徐君迁有所察觉,他笑着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丹卿窘迫至极,进退两难。最后只得硬着头皮,过去与二人打招呼。 一番客套,丹卿这才知道,那位眼生仙者是守卫荻花仙域的战将之一,名曰蔺仲。 几句话后,蔺仲战将有事先行离开。 几片梨花洋洋洒洒飘落在水里,丹卿望着仙雾弥漫的池塘,心里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徐君迁和蔺仲战将,是在一起了吗? “是的。”徐君迁蓦地开口道。 见丹卿睁圆的眼里满是诧异,徐君迁笑了笑,“丹卿仙人的眼睛十分澄澈,一看就能明白在想什么。” 丹卿尴尬笑笑。 徐君迁往水里洒了几粒饵料,坦然道:“遗忘一段感情的最快方式,或许就是开启一段新生活吧!我想走出那个人的世界。” 那个人,指的自然是文昌帝君。 丹卿怔怔看着徐君迁,他嘴角含着浅笑,相比于刚飞升那会儿的拘束,情绪松弛了很多。 “丹卿仙人,你要不要也试试?”徐君迁回望丹卿,微笑道,“虽不知仙人渡劫时经历了什么,可你初回九重天时的伤情模样,我似乎有些熟悉。” 第97章 徐君迁的个人感情, 丹卿没资格置喙,但作为同病相怜的失意者,他想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于是丹卿温声道:“如果你开心, 那么就很好,若万一存着赌气的心思,却是不必要的。” 徐君迁神色有一瞬受伤:“丹卿仙人你多虑了, 像文昌帝君那样的神尊殿下, 不是我这种小仙赌赌气, 就能回头的。我不会再为了谁, 轻贱伤害自己。”半晌,徐君迁低笑道,“不愧是当了几千年神仙的前辈,比起我, 丹卿仙人似乎更看得开,也更放得下。真羡慕你。” 因着徐君迁那句话,接连好几天,丹卿的情绪都很低落。 他有些委屈,他也有些想替自己辩驳。 一定要大吵大闹,翻来覆去的折腾, 把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出来, 才能证明自己有多受伤吗? 丹卿只是不想让自己变成笑话, 也不愿让容陵厌烦嫌弃。 所以他才处处忍让, 装作若无其事。 哪怕不能再在一起, 丹卿也想让彼此体面一点。 最重要的是, 丹卿舍不得让他和段冽美好的回忆,演变成不值一提的蚊子血。 两日后。 丹卿正在栖梧宫当值,没想到, 顾明昼竟会堂而皇之来寻他。 “你放心,我是借着仙务的由头找你,不会招惹出什么闲话。”顾明昼把一盒明萃英神果递给丹卿,笑道,“前面几天遇到你,见你恹恹的,似是精神不太好。你试试这明萃英神果,应该能有些效果。” 丹卿既尴尬又无措。 他原以为他说的够清楚明白了。 为何战神顾明昼还会来找他? “明萃英神果太过贵重,小仙不敢收。” “有什么不敢收的?你拿着。” “不不不。”丹卿一再推拒摆手。 顾明昼也觉出气氛局促,有意缓解僵持的局面,他用轻松打趣的语气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些理解,你从前赠我礼物时,我左右为难的心情了?” 丹卿倏地怔住,他脸颊涨得通红,惭愧道歉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顾明昼没料到丹卿的反应居然这么大,把明萃英神果塞到丹卿手里,顾明昼笑道:“我知道那是你的一番好意,我很感谢你。所以,你就当我只是在偿还你过去的心意,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 丹卿抿直唇角,简直恨死当初愚蠢无知的自己了。 抱紧盒子,丹卿指骨用力到泛白,他后悔道:“明昼神君,我以前不懂事,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我赠你礼物,真的不是那种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顾明昼眸色晦暗,到底什么都没说。 心里却想的是,丹卿就那么喜欢那人吗?喜欢到连过去的自己,都要全盘否定? 那人到底是谁? 是同丹卿一起下凡渡劫的白帝姬雪年吗? 后面一段时间,顾明昼以朋友或仙务的名义,与丹卿时有来往。 丹卿困扰极了。 他不知该怎么办,顾明昼是他的恩人,若要与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是不怎么妥当的。 而且顾明昼也再没同他提过情爱之事,他若一味躲闪避让,会不会显得矫情自恋? 最最令丹卿头疼的是,顾明昼送给他的礼物越来越多,丹卿退也退不回去。 真是愁得他把脑门的狐狸毛都快拔光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九重天自然也不例外。 顾明昼与容婵退婚的事,无异于滔天巨浪,令天界震惊。他们退婚的原因本就扑朔迷离、惹人猜测。再加上顾明昼恢复单身后,明面上只与丹卿来往过几次,哪怕有正当见面的由头,也难免惹人猜测非议。 容陵回九重天的当夜,便无意听说了这件事。 他将栖梧宫嚼舌根的仙侍怒斥一番,又颇费了番力,把相关谣言全部压下,这才冷着脸,径直去青黛殿找丹卿。 因是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一路上,容陵面色阴沉,周身都散发着寒霜般的戾气,把那些沿路的仙花仙草都吓得瑟瑟发抖。 这些日子,容陵一直在调查源族人,加之魔界频频异动,难免心力交瘁,便暂且放下了与丹卿之间的问题。 容陵向来倨傲自信,鹰祖幻境后,他不想再压制内心的渴望和欲求。尽管未来艰辛,既然他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后悔。 所以容陵莫名的很安心。 他承认,在丹卿这件事上,他似乎有种神奇的把握,他以为鹰祖幻境后,丹卿的心意会再度偏向他。 可容陵着实没料到,丹卿与顾明昼竟会…… 他离开九重天,分明才两月不到。 眼瞳游走着骇人的杀意,容陵心里越气,唇角笑意便越迷人。 直接闯进丹卿所居偏殿,容陵畅通无阻地来到他寝房。 一路冽风拂面,容陵刚刚有所冷却的怒意,在看到眼前画面时,一下飙升到最高值。 泠泠月光如缠绵的水,把伏案熟睡的丹卿笼罩其中。 一缕墨黑的发,紧贴着他白皙脖颈,滑入锁骨下的亵衣里。 他瘦削右臂轻轻搭在桌案,食指指尖触碰到了一方不大不小的檀木盒。 那样亲密的接触,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眼前画面比正午阳光都更刺眼。 容陵袖中掌心不自觉攥紧。 他定定盯着那方盒子,几乎控制不住想把它烧成一堆齑粉的欲望。 整个桌案,包括地上,都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盒子。 容陵能感受到,盒子上面全是属于顾明昼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顾明昼送给丹卿的礼物。 所以,他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睡在这里?他是不是还很开心还很满足? 容陵胸膛剧烈起伏,他闭了闭眼,努力平复情绪,他怕他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对丹卿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屋子里的小窗没有关。 浅浅晚风吹进来,吹动丹卿单薄的衣摆。 有修为护体,自然是不会冷的。 在容陵到来前,丹卿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他在想到底该怎么把礼物给战神送回去。 几天前,顾明昼领了天帝令,前往几大境域巡查。他人虽不在九重天,送给丹卿的礼物却是有增无减。 难道只能等顾明昼先回来吗? 想着想着,丹卿困了,这才伏案小憩一会儿…… 奇怪,为什么会那么冷? 这里明明不是凡间,他也不是凡人了呀。 真的好冷! 丹卿再难忍受,他捂住胳膊,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周围。 大概刚刚睡醒,那双惺忪的眼泛着水光,勾勒出脆弱又天真的神态。 就好像全世界他最无辜,错的都是别人似的。 容陵薄唇紧抿,怒火中烧。 他恨不能把丹卿握在手心,搓圆捏扁地,好好教训一番。 寒意愈发凛然,丹卿瑟缩了下,他滞缓地转动着眼珠,在视线触及坐在窗下的白衣容陵时,他有一瞬惊愕。 但很快,他恢复懵懂的表情,若无其事地重新躺回去。 是梦吧! 可他为什么还是好冷呢? 难道这不是梦吗? 丹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起身,因动作幅度过大,绊到了椅子,险些狼狈地摔坐在地上。 “容、容陵?”望着面容冷酷的白衣男子,丹卿瞪圆了眼睛,他讶道,“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语罢,丹卿慌张地左右四顾,确认这里是他家无误后,丹卿下意识用双臂抱住自己,作出防备的姿势,“你、你怎么能擅、擅闯我的房间?” 本来是比较有气势的一句话,奈何丹卿说得磕巴,非但没多少威力,反而流露出了他的怯意。 容陵眼梢微抬,目光像两把刀子,直直朝他射来。 丹卿莫名心虚,他迅速回忆了一遍。 不对啊,他们都快两个月没见了,他不可能得罪容陵的。 丹卿顿时变得很有底气:“就算你是太子殿下,也不能无法无天吧!虽然我不是女仙,但也是有名声名誉的好不好?”丹卿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放下护在胸前的双臂,努力用凶巴巴的语气道,“殿下你最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容陵扯了扯唇,有被丹卿虚张声势的样子无语到。 随即抬起下颔,示意丹卿坐好。 等到坐定,丹卿才后知后觉发现,他又被容陵牵着鼻子走了。 沮丧地耷拉着肩,丹卿有些自暴自弃。 容陵大半张脸埋没在阴影里,他神情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唇齿间仿佛氤氲着寒意:“宴丹卿,我们谈一谈。” 丹卿一抬头,便对上容陵漆黑的目光,他很难形容容陵此刻的眼神。 凌厉深邃,且攻击性十足。 丹卿与他视线相对的那瞬间,就好像心脏被什么狠狠撞了下,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谈什么?”丹卿不自觉绷直脊背。 容陵食指蜷曲,轻轻敲击着桌角,笃笃笃…… 声音骤然停止的刹那,容陵厉声问:“你喜欢顾明昼吗?想跟他在一起么?” 丹卿始料未及。 他呆呆看着容陵。 营造出如此紧张可怖的气氛,只是问这个吗? 容陵瞥了眼那些碍眼的大大小小盒子,思绪紊乱又浮躁,再维持不住往日的脾性,他没好气道:“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所以想清楚再回答我。你若喜欢顾明昼,”他话语突然停顿,须臾,才赌气似地继续道,“你若喜欢他,自是可以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不必瞻前顾后,阿婵与我都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不至于刁难你。你若没这个想法,那么……” “那么,什么?”丹卿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他紧张地双手交握,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 第98章 夜色迷离, 丹卿眼里铺陈了满满的月光,像倒映着苍穹的清澈湖泊,一不留神, 便要沉溺其中。 不得不承认,美色确实能抚慰一颗暴躁的心。 尽管容陵嘴上不说,对丹卿的认错速度与态度, 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满腔怒火刚要歇, 容陵一转头, 偏偏又看到那些闪瞎人眼的木匣盒子。 登时回过味儿, 容陵盯着丹卿,咬牙切齿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与顾明昼保持距离,那这些东西你留着干什么?你很穷酸吗?人家敢免费给,你就敢全部收啊?也不怕他把你拉去给卖了。” 丹卿:…… 顾明昼能把他卖给谁? 丹卿没好意思跟容陵抬杠, 他老老实实回:“我是要还给明昼神君的,但他现在不在九重天,昨儿我把这些送到战神府邸,仙侍们都不肯收,说是不敢自作主张。” 容陵挑眉:“真的?” 丹卿心道,我骗你又不好玩。 容陵总算没绷着他那张死鱼脸了, 他很好心地笑了笑:“我帮你还给顾明昼?” 丹卿心头一动, 终于察觉出几分古怪。 他狐疑地打量着容陵, 眼里流露出不解。 容陵也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得意忘形, 遂正了正脸色, 恢复天族太子神圣不可侵犯的矜贵模样, 冷淡道:“我明日有事要同战神顾明昼商议,帮你只是顺便。你若不需要,那便算了。” 语罢, 转身就走。 丹卿顿时领悟了,若容陵出手,战神顾明昼岂有不收之理? 想通其中弯弯绕绕,丹卿喜上眉梢,生怕容陵反悔,他忙不迭追上去,一把揪住容陵衣摆,可怜巴巴道:“要的要的,当然要的,那就劳烦殿下了。” 容陵淡淡觑了眼丹卿,摆摆手。 一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的大善人姿态。 把木匣礼品统统装进储物戒,丹卿慎重地交给容陵,再度拱手致谢道:“小仙谢过殿下。” 容陵的目光在屋内细细游走:“可有遗漏?” “没有。” “你确定?” “……” 倒也不是特别确定,丹卿下意识回头搜索。 容陵直接坐回椅子上,他变出一壶酒,以及一只清玉琉璃杯,老神自在道:“你再重新检查检查,本君不着急。” 丹卿:…… 容陵就这么自斟自饮起来,丹卿无语地看了眼他,又在屋里细细整理一番,然后确认,他并没遗漏什么物品。 此时,空气氤氲着醉人的酒香,容陵端坐在窗下,白衣散了一地,显得慵懒又闲散。 许是屋中酒气太浓,恍恍惚惚的,丹卿竟觉得容陵勾着眼梢看他时,似乎存了几分蛊惑引诱的味道。那种感觉,就好像圣洁的雪沾染了点点红梅,妖冶妩媚,最易乱人心。 一定是他感知错了。 丹卿倏地回神,用手搓了搓滚烫的脸颊,试图给自己降温。 容陵殿下是清风是明月,是不可亵玩的雪莲。 你醒醒吧你…… 容陵见丹卿干杵在旁边,似笑非笑道:“过来同我喝两杯?” 丹卿如临大敌,硬邦邦回:“小仙不爱喝酒。” “是么?”容陵说话慢条斯理的,每个字仿佛都在唇齿间流连一番,沾染了清酒的芬芳与醇厚,“我还以为丹卿仙人很喜欢喝酒呢!” “……” 你凭什么这么以为啊! 丹卿正要腹诽,忽然想起下凡渡劫前的那桩糗事。 昔日云崇仙人约他饮酒,两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丹卿稀里糊涂变成狐狸毛团,不止抱了容陵大腿,还被他一路揪着脖颈拎回了青黛殿。 如今再回忆,仍是羞耻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角。 刚降温的脸颊再度爆红,丹卿心好累。 容陵自然也联想到了那件往事。 眼底笑意敛尽,容陵蓦地把酒杯丢在桌案,面色不复先前的畅快。 那夜,顾明昼与容婵的婚事公之于众。 用脚都能想得出,小狐狸醉酒的原因是什么。 丹卿为顾明昼伤情,为他喝得烂醉如泥便也罢了,最令容陵耿耿于怀的是,他竟看着他,喊什么战神殿下。 呵—— 彼时容陵只觉得可笑。 可现在呢? 现在容陵恨不能穿越时空回到当初,去厉声质问那只喝醉的雪团子。 顾明昼和他到底哪里像了?就说到、底、哪、里、像!!! 余光冷冷瞥了眼丹卿,容陵心里憋闷得慌。 他终究还是生气了。 气丹卿曾对顾明昼一往情深。 当然也气现在的丹卿。 他现在真的已经完全放下顾明昼了吗? 还是把顾明昼默默放在心底,就像段冽一样? 越想越难受,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隐隐作痛。 容陵猛地拂袖而起,揣着储物戒,大步流星地离开。 丹卿还没从尴尬的往事醒神!便见容陵突然变了脸。 怎么回事啊?丹卿简直莫名其妙,今晚的容陵根本就是喜怒无常真身吧。 亦步亦趋跟着容陵身后,丹卿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他拿定主意,还是不要招惹阴晴不定的容陵殿下比较好。 气氛沉默。 容陵越走越快。 踏出偏殿的那瞬间,容陵骤然止步,他恨恨回首,幽怨地望着站定在银杏树下的青衣小仙。 丹卿:…… 丹卿怀疑自己看错了。 否则他怎会看到怨妇般的太子殿下?! 隔着摇曳的银杏枝叶,两人目目相对。 须臾,容陵负着手,面无表情地走回来。 叶影在他肩头来回浮动,容陵站定在银杏茂密树冠下,一双晦暗不明的漆黑眼瞳,牢牢锁住丹卿。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灵猫。” “……” 丹卿一脸茫然,半晌才找回言语,他顺着容陵的话道:“啊?原来殿下养过猫呀!听说灵宠很娇贵的呢!” 容陵淡淡嗯了声:“我对它很好。” 丹卿实在是云里雾里,于是干笑道:“很难想象殿下抱猫的样子呢!” 容陵蹙眉:“我不是抱过你吗?你也就比猫重一点。” 丹卿:…… 容陵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丹卿跟他互动,他直截了当的把话讲完:“可它有一点不好,谁给它一点好吃的好玩的,它就让谁摸摸抱抱。” 丹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没话找话道:“或许这是灵宠的天性?” 容陵神色陡然锐利:“天性?不行,它怎么能三心二意?我只有它,它就不能只有我吗?所以我最后把它送给了阿婵。” 丹卿快哭了,他为什么要在深夜,和容陵一本正经的聊宠物话题啊?! “那殿下一定很伤心吧。” “我很生气。” “别气了,实在不行,咱可以换只灵宠养。” “本君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吗?” “……” 丹卿就是很无语,他嘟囔道:“殿下不是,可那只小猫是啊。” 以容陵的修为,想听不到都很难,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丹卿,神色凄凉,俨然一副深情错付无情郎的受伤模样。 丹卿顿时手足无措,原来看似无坚不摧的太子殿下,居然也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童年的那只滥情小猫猫! 童年的容陵是什么模样呢? 一定很软糯烂漫吧。 喜欢猫猫的小男孩当然天真又可爱啦! 丹卿脑海里,甚至都描绘出了一副男童耐心陪猫猫玩耍的绝美画面。 然而可惜的是,真相与丹卿的美好想象迥然不同。 容陵打从一出生,就充分展露出了混世小魔王的本性! 他甜笑着喊哥哥姐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乖巧的背后,往往都是防不胜防的恶作剧套路! 暂停脑海里的想象,丹卿笨拙地安慰容陵:“殿下不要再伤心了,都是那只小猫不好,如果它能明白殿下对它的心意,定然洗心革面,从此只让殿下摸摸抱抱的。” 容陵若有深意地看着丹卿,叹息道:“唉,它要是你就好了。” 丹卿悚然一惊,不会吧?容陵该不会想养他当小猫的替身吧!猫和狐狸,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容陵笑着解释道:“本君的意思是,如果它能跟你的想法一样,就好了。” 原来如此啊。 丹卿松了口气。 容陵再度开口:“如果我现在养猫,它还是对我三心二意的话……” 望着笑得分外温柔的容陵,丹卿莫名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 一片银杏叶忽地从上空坠落,容陵施施然伸出手,正好接在掌心。 把玩着这片银杏叶,容陵低眉看着丹卿,倏地笑开,他这一展颜,万千星光仿佛都荟聚在他眸中。 “它若是还三心二意,我就把它锁在我身边,让它日日夜夜只能看着我、跟着我,一直到死,我都不会放过它。” 丹卿怔怔看着容陵,后脖颈莫名有点凉。 他总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就像曾经历过般。 见丹卿有被吓到,容陵见好就收,他神色松弛下来,心情似乎又变得愉悦了:“丹卿仙人,你既已下定决心与顾明昼保持距离,近期还是不要再留在九重天为好。” 丹卿愣住,容陵这是赶他走的意思吗?可他好像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 很快,容陵道:“我在麓海有座岛屿,名曰晴雪岛,那里风景极美,暖阳与积雪共存,你近期就带着仙务,到那儿暂住吧!” 丹卿:…… “这会不会不太好?!” “哦,原来你是想留下,让整座九重天都非议你和顾明昼的绯闻啊。” “……”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听说顾明昼想法设法频频去见你,你以为这点小伎俩,能瞒住哪个瞎眼耳背的仙人?” 第99章 丹卿当晚就把自己打包好了。 而且他半点都没觉察出, 他已经一头栽进了容陵的套路里。 相反,丹卿还很感谢容陵。 因为丹卿清楚,容陵之所以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多半还是因为他的妹妹容婵,他只是沾了容婵公主的光罢了。 尽管如此,丹卿却不能否认, 最大的得利者是他。 毕竟九重天若传出奇奇怪怪的三角恋绯闻, 当事人战神顾明昼与容婵公主各有拥趸, 不会受到大量的口诛笔伐, 唯独丹卿是个无关紧要的天界小炮灰。 显而易见,他极大概率会被当成不要脸的插足者,然后引起众怒,滔天的斥责谩骂声亦会随之而来…… 每每想到这点, 丹卿对容陵,就不可抑制地涌出一股感激之情。 哪怕容陵的初心并非帮助他,丹卿也会把这桩恩情,永远记在心底。 这日风和日丽。 蔚蓝麓海之上,一艘华而不奢、雅而不俗的宝船,于云中疾速飞行。 从登船到现在, 丹卿一直在打量精巧美丽的宝船内部, 那咋舌的小表情, 犹如乡巴佬进了大观园。 经过这几天, 丹卿终于真真切切的意识到, 容陵的天族太子身份究竟有多好使。 他说带他走就带他走, 说平息谣言便平息谣言,这样的容陵殿下,委实霸气侧漏! 而且他那么年轻, 就在麓海中心地段坐拥一座奢华仙岛。 真是神仙比神仙,气死神仙啊! 丹卿扁扁嘴,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清香微甘的露液划过喉口,顷刻化作雾般细密的仙力,在他身体蔓延开来。 竟是上品百花露? 容陵好奢侈哦! 他居然用这么珍贵的仙露待客?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丹卿飞快觑了眼容陵的背影,在心里惋惜不已。 姿态优雅地转过身,容陵落坐到丹卿对面,他抬手指了指青葡萄般式样的小果子:“尝尝?” “这是什么?!”丹卿好奇地摘下一颗,刚放进嘴里,果子便融化了,唇齿间独留馥郁浓厚的鲜香。丹卿怔了怔,眼睛几乎亮成两颗星星,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容陵,赞叹道,“好好吃!” “比起顾明昼送你的明萃英神果,如何?” “小仙不知,明昼神君送的所有物品,包括那盒明萃英神果,小仙都已原封不动地拜托殿下归还给明昼神君了。” 容陵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轻笑,他把整盘清珠果推到丹卿面前,嗓音勾勒出几分蛊惑的意味:“你做的很不错。来,多吃点这个。” 丹卿有些不好意思,他想拒绝,可小青果实在太好吃,他的手竟不听使唤地伸了出去…… 直至吃完小半盘,丹卿才问:“殿下,这果子叫什么名字啊?” “青玉。” “……” 就是传说中长在西天圣境,十年只结百来颗果的青玉? 丹卿傻了眼,差点没栽倒在地。 太可怕了!容陵将来继承天帝之位后,真的不会把九重天的资源都败光吗? 作为九重天的小小仙人之一,丹卿已经开始忧虑。 容陵似乎能读懂丹卿的腹诽,他露出一抹自负且温柔的笑:“丹卿仙人,你似乎对本君的家底有什么误解,你放心,区区一个你,就算从早吃到晚,再从晚吃到早,连续吃个千百年,也吃不垮本君的家产。” 丹卿迷茫地换算了下,奈何容陵描述的家底过于深厚,丹卿很努力了,可还是连冰山一角都想象不出来。 “殿下怎会那般富有?”丹卿微微前倾身子,极小声地问。 在凡间待了好些年,丹卿听过太多搜刮民脂民膏的贪污案,免不得联想到容陵身上。 加上容陵又是天族太子,他若有什么贪欲,操作亦是极方便的…… 容陵一抬头,就对上丹卿质疑的小眼神,他含笑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咬牙道:“丹卿仙人有所不知,本君打小天赋异禀,时常在六界行侠仗义,宝物与财富,都是本君数千年靠本事积攒的。” 此处若把“积攒”换成“打劫”,想必就更恰当了。 丹卿却不晓得其中真相。 他脸颊微红,很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如此光风霁月的容陵殿下,他居然敢把他和贪官相提并论,当真是千万个不应该。 “殿下别生气,”丹卿窘迫不已,他讪讪解释道,“小仙只是……嗯,很难想象殿下居然这么厉害,而且还那么小的时候,就这么厉害了。” 容陵扯扯唇,大度挥袖道:“没关系,本君的厉害之处,你以后多的是机会深入了解。” 不知是否听错,丹卿总觉得,“深入了解”这四个字,似乎被容陵加重了咬字力度,像是从胸膛震荡发出来的,带着颤栗的笑意。 丹卿古怪地挠了挠痒痒的耳廓。 怎么说呢?这个容陵,真的很不容陵。 心头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丹卿好想找容陵问个清楚明白。 问他为何突然有了这番变化。 鹰祖秘境前,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先前的容陵清冷出尘,哪怕眸带笑意,亦是疏淡矜贵,让人望而生畏。 此刻的容陵,好似卸下全部伪装,不再有遥不可及的距离感,仿佛只要丹卿伸手扯一扯,就能把他从高处不胜寒的神坛,拽下烟火红尘。 清心寡欲的神祇,与风花雪月的俗人。 只有微妙的一线之差。 丹卿飞快抬眸,偷偷看了眼容陵。 漫天日光经窗而入,纷纷坠入他眸中,激荡出一圈圈的潋滟波光。 他深邃的眉眼,他挺拔的鼻梁,他形状漂亮的唇…… 每一笔每一划,都完美的恰如其分,仿佛世间最珍贵的杰作。 尤其当他眼睫轻颤,似笑非笑地投来轻浅目光时。 像漫不经心地注视,又似款款深情暗送秋波。 暗、送、秋、波? 丹卿整只狐狸都懵了,他大脑一片空白,忽然忘记自己要问什么。 等丹卿再想起来时,宝船已然穿越半边麓海,抵达风景优美的晴雪岛。 天近黄昏,绯色夕阳铺陈在皑皑白雪之上,半空时有银杏叶飘舞坠落。 从上空往下俯瞰,整座晴雪岛都散发出梦幻般的光晕,恍若不真实的海市蜃楼。 宝船降落岛屿,丹卿小心翼翼地站在雪地里,都不敢拔足快走,生怕惊醒美景。 认真感受着碎分细雪拂面而来的清冽气息,丹卿忽然挽起天青衣袖,着迷地捧起一簇雪,凑到鼻尖闻了闻。 竟有些像容陵身上的味道…… “殿下你闻闻?”丹卿眼睛一亮,把雪捧到容陵身旁,示意他俯首。 “傻不傻?!”容陵瞥了眼丹卿,嘴上虽嫌弃,可还是配合地低眉,轻嗅他掌心那簇洁白的雪团。 许是离得近了,容陵没闻出雪的气味,反倒觉得丹卿挺香的,是青玉果甜腻腻的味道。 容陵忽地抬眸,目光落定在丹卿红色的唇瓣上,他嘴唇的颜色较旁人深上几分,像成熟的水蜜桃儿尖尖。 恍惚间,容陵只觉他轻盈的呼吸都含着浅淡果香。 “怎么了?”丹卿唇瓣轻掀,清润的眼眸染上点点疑惑。 跟随容陵的目光指引,他似有所觉地用指腹压了压自己的唇,那饱满的唇珠顷刻往内凹陷,又很快反弹回来,绵软软的,一看就很好亲的样子。 “是不是很脏?”丹卿有所领悟,他方才在船上吃了不少点心,想必是沾染了些碎屑吧。 尴尬侧过身,丹卿忙用手背擦唇,他动作不算轻,那两片脆弱的唇瓣,却越擦越红滟滟,仿佛要渗出一泉甘甜的汁液。 容陵倏地撇过头,冷冷道:“走了。” 语罢,独自向前。 丹卿怔怔望着容陵背影,他身披无尽的雪色与霞光,身姿如松如竹。 此情此景,万物都沦为他的衬托与点缀,天地之中,独他最为闪耀。 揉了揉发烫的脸颊,丹卿在心里唾弃自己。 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容陵好看了。 至于看呆么? 不过…… 丹卿默默跟上容陵步伐,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 从鹰祖幻境,还有接受容陵的帮助后,他好像看容陵越来越顺眼。 以前丹卿总有些害怕直视容陵的眼睛,那会令他下意识想起或寻找段冽。 但现在,伴随着对容陵的认知不断加深,容陵在他脑海的形象逐渐立体,将他和段冽完全区分开来,似乎不再是一句空话。 可为什么就在丹卿平静接受这个事实时,容陵和段冽又好像融合到了一起? “此处只有阿婵偶尔过来。” 把丹卿带到自己所居的藏锋阁,容陵用无甚波澜起伏的语气道,“最近两月,也不知阿婵躲去了何处,你且安心住着,她应该不会来这里。” “公主她……”提及容婵,丹卿面色泛白,眼前立马浮现出小姑娘为情所伤的憔悴模样。 “你在乱七八糟想什么?”容陵没好气道,“她和顾明昼不合适,就算没有你,早晚也得分道扬镳。” “啊?” 容陵看着丹卿懵懂不解的样子,没来由地想笑,他哂道:“你以为她是你?” 似乎是想到妹妹容婵,容陵有点无语,“她多半是因为丢人才藏起来,等风浪平息,就回来了。” 丹卿表示非常理解。 但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宴丹卿。”寂静里,容陵忽然启唇,他眸光一寸寸地在他面颊巡视,侵略性十足,吐出的字句亦含着碎玻璃般的扎人锋利,“你是破坏他们婚契的第三者么?还是和顾明昼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暧昧牵扯?” 第100章 丹卿神色复杂地看着容陵, 就这么静静看着,欲言又止。 容陵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有意见就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我这里不是什么一言堂。” “殿下,”丹卿思量再三,试图用委婉的方式表达直白, 但他失败了。于是丹卿困惑地歪着脑袋, 语气茫然道, “殿下你到底是想凶我, 还是想关心我?我怎么听不明白……” 容陵有些无语和震惊:“你这都听不出来?” 丹卿:…… 丹卿弱弱地摇了下头。 结果换来容陵更加不可置信的目光。 丹卿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是他变笨了? 可他真的不确定。 毕竟容陵语气超凶的,丹卿还没见过他对哪个仙人凶成这样。 九重天的神仙们提及容陵,翻来覆去全是那些溢美之词。 譬如光风霁月、儒雅温润, 又譬如一视同仁、谦逊有礼等等…… 可在丹卿这里,完全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就感觉容陵笑里透着冷,像暖阳下永不消融的万年玄冰。 后来丹卿还是认为容陵很冷,因为他总是用凉薄深沉的目光审视他。 现在—— 现在丹卿觉得容陵简直……又凶又冷。 他就像一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猎物的猛兽,一旦猎物有点风吹草动,便猛然俯首, 露出锋利尖锐的牙齿, 以威势把猎物恫吓得瑟瑟发抖。 但是吧……丹卿好像又能从容陵的这番话里, 品出那么点儿护短的意味。 像是见不得他委屈求全、低声下气似的。 丹卿最拿不准的, 便也是这一点。 容陵真的会维护他, 生怕他受欺负吗? 关键丹卿不觉得自己很卑微、很委曲求全呀。 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清楚的知道,他并没做错什么。 但不知为何,在容陵面前, 丹卿却总有些抬不起头。因为被他间接伤害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妹妹…… “你以前不是挺机灵吗?怎么这都听不懂。”容陵嘀咕两声,然后捏了捏眉心,像是有点别扭道,“那你就当两者兼有吧。” 丹卿嘴快道:“殿下有没有想过,或许不是小仙的问题,而是殿下的表达方式不够准确呢?” “你居然质疑我?” “……小仙不敢。” 丹卿飞快看向窗外,满脸欣喜道:“殿下快看,外面的雪下大了。” 你转移话题的意图是不是太过明显了? 容陵瞥了眼丹卿,不大情愿地侧眸望去。 白绒纷飞,坠落在金黄银杏树上。 风一吹,雪花与树叶翩翩起舞,也不知惊艳了谁。 容陵的视线从雪景转移到丹卿脸上。 他正亮晶晶地盯着窗外,长睫扑闪着,黄昏霞光化作明艳的点缀,晕染在他星眸里。 恍惚间。 仿佛看到人间的“楚之钦”。 娇憨又坦荡。 容陵不受控制地弯了弯唇。 丹卿能喜欢这里,实在是再好不过。 自从回到天界,他很少看到他流露出这幅毫不设防的天真神态…… 可惜,他不能时刻陪伴在他身旁,看他逐渐舒展出天性。 容陵负着手,眉眼染上淡淡的倦怠。 做天族太子的这些年,容陵当然也会感到疲惫。 他也想做一个闲散钓鱼翁,每日坐在太玄湖旁,钓两条笨头笨脑的灵鱼,一条清蒸,一条红烧。 然后看道侣鼓着腮帮子,一面吃一面冲他甜憨憨地傻笑。 这是容陵早些年曾设想过的未来。 只是那会儿,他可不觉得他将来会需要什么道侣…… 世事总是难料。 就像容陵从未想过容廷会埋骨于归墟。 也不曾预料到,他日渐苍白寡淡的生命里,会冒出一个“楚之钦”。 作为段冽,他无疑是深爱“楚之钦”的。 作为容陵呢? 那些纠结彷徨的日子,包括离开鹰祖幻境后的两个多月,容陵一次次在脑海里,反复计算他对丹卿的在意和喜欢有几分。 他需要确切的数据,来辅助判断,来帮他做选择。 可算来算去,不过都是庸人自扰。 段冽本就是容陵,容陵亦是段冽,他们唯一区别,是不同的身份和背景所造就出的人生差异。 再说直白点儿,段冽与楚之钦也并非一相遇就恩爱两不疑了,他们经历过互生好感、懵懂相恋、背叛与救赎,还有数不尽的磨难与挫折。 那是独属于段冽与楚之钦的路,无法复制。 如果容陵和丹卿足够幸运的话,或许他们也会拥有一条独一无二的道。 那晚,容陵去找丹卿问个清楚明白的路上,已然做出决定。 他若选择顾明昼,容陵与丹卿的道,就此终结在原地。 他若放弃顾明昼,那么在那个瞬间,便是容陵与丹卿并肩而行的第一步。 此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挫折和磨难,既是考验,亦是风景,缘深缘浅,看的是人,而非天意…… 思绪逐渐回笼。 容陵静静望着丹卿含笑的面庞。 此时此刻,容陵竟隐约生出些期待,期待他跟丹卿未来的故事和结局。 暮色渐浓,在晴雪岛覆上一层朦胧的墨纱。 容陵遥望了眼天色,他该走了。 可他竟有些挪不动脚。 明灯一盏盏亮起,丹卿趴在窗口看赏雪,他下意识道:“若在凡间,定然会燃一盆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再烤几个甜薯。” “是不是还得温一壶酒?” “酒就不必了,我……”丹卿话语戛然而止,他讪讪摸了摸鼻尖,“那个……” 容陵打断他:“不用不好意思,其实你就是想吃甜薯了吧!” 丹卿:…… 他也不是随时随地都想着吃好吧? 容陵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奇怪的误解。 丹卿动了动唇,又觉得,特地向容陵解释这个,显得怪怪的,遂恹恹放弃。 丹卿这幅落寞的模样,落在容陵眼里,便是接近于默认并羞赧的意思了。 容陵不可思议地看了眼丹卿,随即一拂袖,他们面前便出现一个类似于火盆的冰釉色容器。 柴木岛上多得是,用仙力烘干即可。 眨眼间,耳畔是毕毕剥剥的燃烧声,眼前是旺盛猛烈的橘色火焰。 丹卿怔怔看了片刻,还算镇定地抬头,对容陵说:“殿下,我们把火盆挪去回廊吧。” 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簌簌坠落的声音。 一钩弯月悬在苍穹,散发出泠泠薄辉。 这里的空气本该是清冷的,就像任何一座璇霄丹阙。 但现在,却多出几分违和的暖意。 难怪仙境总是寡淡而微寒。 是因为温暖太容易动摇意志吗?凡人如此,神仙似乎也比凡人好不了多少。 丹卿抱膝坐在火盆旁,眼观鼻鼻观心,直至甜薯的香味如蜜糖般,丝丝缕缕地钻入他鼻尖。 就很离谱,容陵居然真的弄来了两个又大水分又足的甜薯。 丹卿盯着烤架上的甜薯,情不自禁舔了舔下唇,他确实喜爱凡间食物,他的食欲也成功被馥郁香气勾起来了。可一看到对面芝兰玉树、纤尘不染的太子殿下,丹卿就觉得……过于不真实。 “殿下最近似乎很忙。”丹卿没话找话道,“殿下在这里久留没关系吗?如果殿下是担心我……其实……小仙独自在这里没什么关系的,殿下可以不用太在意我。”丹卿紧绷到有些语无伦次,“若殿下因小仙耽误了要务,那就……” “丹卿仙人。”容陵懒散地用木棍拨弄了下甜薯,给它们翻个面儿。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抬眸,似笑非笑道,“你这么急不可耐地赶我走,莫不是……”容陵顿了顿,眼里闪过星点戏谑的笑意,还故意用玩世不恭的语气道,“想把这两个甜薯都占为己有?” 丹卿蓦地抬头。 一股热血直往他头颅冲,丹卿憋得脸颊通红,他咬着牙说:“殿下误会了,小仙绝无此意。” 不知为何,容陵越是见丹卿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越是更想逗弄他。 当了几千年肃穆庄重的天族太子,果然他骨子里就是离经叛道的,容陵从前就知道恶作剧很有意思,尤其是把猎物耍得团团转,欣赏对方的意志与精神力一点一点瓦解,直至彻底崩溃的时候。 丹卿并不是他的猎物。 至少不是那种层面上的猎物。 因为不是,所以才更加有趣么? 容陵眼底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笑意,隔着噼里啪啦的火光,他勾唇道:“丹卿仙人不用不好意思,这里的,全都是你的。” 丹卿:…… 尽管忍无可忍,丹卿还是尽量保持好脾气地笑了笑:“殿下,您能闭嘴么?” 容陵果然不说话了。 他沉默的时候,端坐在那里,清风拂袖,皎若玉树,就还是那朵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岭花,谁都别想妄图染指的那种。 紧接着,这朵高岭花把两个烤得金黄微焦、甚至已经渗出糖蜜的甜薯,都摆在了丹卿面前。 丹卿窒息了一瞬,迅速把其中一个甜薯退回去。 又被容陵举止自然地放到他面前。 如此两轮。 丹卿简直醉了。 这都是什么小朋友过家家的骚操作?! 两个甜薯最终还是回到了丹卿这里。 丹卿好生疲惫。 心里还涌出淡淡的恼意。 容陵就是故意的吧!他就是在玩弄他对不对,看他吃瘪就那么有意思吗?! 既然这么有闲情,怎么两个月都不见踪影? 思及此,丹卿赌气地捡起一个烤甜薯,他动作干脆利落,硬生生捡出了拔剑的气势。 第101章 说完这句话, 两人目目相对。 容陵眉梢略微上挑,似不怎么满意丹卿的说辞,他拖着调子, 闷声闷气道:“丹卿仙人,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丹卿:“……” 丹卿只觉得耳廓一阵嗡鸣,鸡皮疙瘩都有点起来。 容陵掐着调子喊他的名字, 怎么听怎么吓人, 还莫名有些…… 意识到什么, 丹卿无端面热。 许是他多虑了!他总感觉他们对话怪怪的, 太随意了,又有些……过于熟稔和亲近? 若换作男女,倒像是夫郎要出远门,临行前, 夫郎对独守空房的小娇妻百般叮咛嘱托,生怕她在他离家期间苛待了自己。 就真的……很离谱…… 容陵似乎还想说什么。 丹卿蓦地抬眸,他眼里含着几丝复杂的窘迫,难以启齿道:“殿下,你有没有察觉,嗯, 你最近, 好像, 话有点儿多?!” 他?话多?容陵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胸膛仿佛中了狠狠一箭, 容陵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行吧, 也怪他自己话多。 漆黑眼眸浮出几分气恼, 容陵幽怨地望着一脸无辜的青衣小仙,本想说“我走了”,思量再三, 终是泄气地一拂袖,径直消失在原地。 摸约真被丹卿伤了自尊心,容陵都没腾云,用的是高阶瞬移术。 岛屿空阔,寒风裹着雪绒迎面扑来,茂密银杏林之下,再无那抹明月清风般的身影。 丹卿孤零零独自站着,懊恼地挠了挠脖颈。 怎么回事?原来不止容陵有问题吗? 他好像也挺不对劲的。 他居然一不留神,就把该藏在心里的大实话给讲了出去。 这不是故意得罪容陵,招惹他不高兴么? 算了算了。 大抵他们都需要冷静。 希望下次再见面,大家就都是正常的容陵和丹卿了。 丹卿在晴雪岛认真反省说话之道,同时也没闲着,他如今在栖梧宫当差,容陵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份清单,说是栖梧宫丹药库存告急,让他把各类常需丹药都备上一些。 炼丹的时间自是过得飞快。 丹卿不眠不休,五日的功夫,就高效率地把清单所列丹药全部搞定。 然后,他居然真的无聊了。 实在无事可做,丹卿从岛东走到岛西,再从岛西走到岛南,因为容陵说北边有弑神之地,他便没溜达到那里。 好几次,丹卿都拿出雁笺,想找容陵讨几份活儿干。 但又放弃了。 毕竟他们那日分别的不大和谐。 容陵似乎还在对他很生气。 姑且再等等吧…… 没想到这一等,丹卿居然先等到了容陵传给他的雁笺。 惊讶之余,他心里竟有那么点儿开心和如释重负,丹卿想,容陵应该不生他气了吧? 雁笺展开,上面只有极简单的几个字:“火盆”还在吗? 火盆?丹卿拿着雁笺走到外面院子,看了眼正在晾晒咸鱼的“火盆”,提笔回:还在呢!殿下是要用它吗? 又接着写:殿下,小仙已经炼完丹了,前些天,小仙闲来无事在麓海钓了几尾鱼,一人实在吃不下那么多,便用海盐把它们腌制成了咸鱼干。晴雪岛虽日日下雪,可正午的太阳很充分,不用仙力就能晒得很好呢!而且那口火盆也特别实在好用,倒扣过来极平整,正好把咸鱼摊放在上面…… 写着写着,丹卿陡然红了脸。 怔怔看着通篇废话,丹卿捂住眼睛,不忍直视。 他果然是太无聊了吧??? 一定是!!! 用仙力把后面大段闲话抹除,丹卿羞耻地只留了最前面三个字。 三两时辰过去,寄出的雁笺始终没有任何回音。 大抵是应了容陵的那句话,他说他会抽空看,那就是没空了。 丹卿把头靠在廊柱上,其实他没有特地在等容陵的雁笺,就是太无聊!嗯,真的只是太无聊了。 呼吸着清冽的新鲜空气,丹卿索性扛着小锄头,去银杏林无忧无虑地堆雪人…… *** 大风泊山,是朝戈族的旧址。 千年前,族尊带领族民迁至新地,唯独青灯老祖眷恋故土,不舍离去。 收到丹卿雁笺的前一刻,容陵就在青灯老祖所居的残破院落里。 这破屋是真的破,和段冽丹卿在凡间寄居的残庙有的一拼。 容陵站在濒临枯竭的老扶桑树下,淡淡道:“这就活不久了?” “呸!外面哪个傻逼在咒我呢!晦不晦气!”一布衣老头骂骂咧咧地跑出来,这老头虽白须鹤发,但精神矍铄,一看到容陵,他当即像乌鸦一样怪声怪气地叫道,“哎哟,老夫当是谁呢!原来是天族太子大驾光临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只是老朽这里寒酸粗陋,连落脚的干净地儿都没,怕是招待不起殿下这般高贵的人儿呢!” 老头说话时表情十分丰富,翻白眼、撇嘴挤眉,夸张扭捏得很。 容陵似笑非笑道:“都多少年了,你还生我气?” 青灯老祖又翻了个白眼,埋汰道:“几千年不见,殿下是长得越发寒碜了,简直面目可憎呢!” 容陵但笑不语。 他与青灯老祖是不打不相识的故友。 故事还得从几千年前说起,彼时少年容陵性情狂傲、最喜刺激与挑战,这样的他自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六界什么地方明令禁止不得擅闯,他就非要往里头钻。渐渐地,许多封印之地,都成了少年容陵来去自如的后花园。 而且少年容陵也确实欠揍,为了显示自己有多牛掰,他还故意用仙力在封地留下一句“容陵到此一游”。 这不就是在打守卫封地的仙尊的脸吗? 你一个十几岁的崽崽,不老老实实在家喝奶,居然敢在老祖头上动土,还懂不懂尊老爱幼了? 后来,不断作死的少年容陵,终于被青灯老祖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 比老奸巨猾什么的,少年容陵哪里比得过阴了一辈子人的青灯老祖? 于是二人臭味相投、称兄道弟,很是让六界瑟瑟发抖了好些年。 大抵真的已经过去太多年。 面前的白衣太子端正儒雅、不怒自威,与从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混小子,简直判若两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有何贵干啊?”青灯老祖拢着双手,斜了眼仙气飘飘的容陵。 容陵好脾气地扯扯唇。 当年他决定顶上他哥的太子位置时,最反对的便是青灯老祖,他暴怒的责骂声,似乎仍在容陵耳边回响。 “你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晓得个屁!你才几岁大啊!你当扮家家酒呢!开弓没有回头箭,就你这性格,你装得了一千年一万年,你以为你能装一辈子!可笑,你连最基本的情爱都没尝过,还有脸摆出一副历经沧桑看破红尘清心寡欲的样子,你膈应谁呢你?你要当太子就滚去当吧,有你哭的时候……” 事实证明,青灯老祖所言不虚。 当一个人动了情,意志便会跟着摇摆,最真实的自我亦会融化层层冰凌,如春水般潺潺流淌出来。容陵自以为能永远扮演好天族太子的角色,但他似乎越来越与想象中的自己背道而驰。 “我确实有事。” 容陵没有过多铺垫,直接表明来意。 鹰祖幻境后,容陵生出许多新猜测,那些细碎线索把他困在蛛网中,如何都理不明朗。 百万年前,烈鹰族用源族人遗留的生息创造出了薄野冀。 而薄野冀的战力,何其恐怖? 源族人就这般逆天无敌么? 容陵有种莫名的预感,解开源族人的秘密,或许很多问题都能一一化解。 “源族人?”青灯老祖一怔,随即蹙起眉头,“你查很久了?” 容陵并不避讳:“不好大张旗鼓地查,我在仙历古籍里,从没见过这个词汇。最近两月,我辗转去了倚帝族、络山等地,也直接问过冀望山山主,大家似乎都不知何为源族人。如果他们都不知道,便只能来问问你。” 青灯老祖撇撇嘴。 他一贯活得不正经,就因为这点,反而天南地北消息灵通。 “你确实找对了人,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青灯老祖犹豫片刻,没好气道,“也罢,看在这些年你孝敬老夫‘华亭鹤唳’的份儿上,就破例告诉你吧。” “什么华亭鹤唳?”容陵似笑非笑。 青灯老祖哼道:“此等烈酒用材珍奇稀缺,各大上古秘境和弑神之地里才有,除了你,谁有这本事?” 容陵眨眨眼,露出一个欠打的笑容:“听不懂。” 青灯老祖懒得跟他逗趣,不过心情倒是莫名好了点:“我也是做孩童时偷听到的,听得不多。只知道源族人很神奇,他们超越了仙魔人,属于另外一种存在。他们厉害到什么境界呢,听说万物万灵都因他们而生,也随他们意念而动。他们具有与生俱来的力量。许是过于强大,源族人非常单纯善良。” 容陵若有所思:“他们族人呢?” “这就不知道了,许是慢慢走向灭亡了吧。” “厉害如斯,不至于彻底寂灭。” 容陵忽然想起鹰祖薄野冀的话。 他当时是含着鄙夷的语气。 他说源族人被他们自己所创造出的生灵背叛了。 源族人…… 可以让紫葵草显现出异能的,或许不是单纯的上古气息和阵法,而是…… 容陵正出神。 一抹星亮浮现在他眼前。 是雁笺到了。 思绪回笼,容陵旁若无人地展开雁笺,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气笑了。 就三个字:“还在呢!” 第102章 “丹卿仙人, 除了这三个字,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话想同我说吗?!你近日在晴雪岛过得怎么样,可还习惯, 每日都做些什么?” 回丹卿的雁笺写到这里,容陵觉出不对劲。 他的画风是不是过于严肃了?而且似乎有点絮叨。 想到丹卿对他“话多”的那番评价,容陵默默吐了会血, 毫不犹豫地抹去字迹, 重新再来。 “我现下在大风泊山, 稍后回九重天, 约莫会逗留两三日。” 这语气……是在向上级报备行踪么? 容陵一拂袖,再度以仙力擦除雁笺上的字语。 “你这几天怎么都不给我写雁笺!” 语气酸溜溜的,还不如前面写的两句…… 抹除抹除。 全部抹除。 一盏茶后,容陵气恼地把雁笺挥开, 眼底浮出几丝薄愠。 写封雁笺罢了,怎的如此艰难! 对座,青灯老祖品着小酒,吃着花生仁儿,勾起的嘴角要笑不笑。 围观完容陵的无能狂怒,青灯老祖戏谑道:“都几千岁的人了, 怎么连封情笺都不会写!”他毫不留情地嘲讽, “这就是你小时候没打好基础的原因, 谁让你从前尽干那些缺德事儿, 啧!也怪老夫没教过你风花雪月, 喏!这些都给你拿回去补补课。” 语罢, 青灯老祖倏地变出一沓古旧典籍,挤眉弄眼地冲他做怪表情。 容陵眸含嫌弃。 理智告诉他,千万别接。 但…… 万一有点用途呢? 容陵淡淡瞥了眼青灯老祖, 不动声色地将书卷收入法宝囊中。 “我有空再看。” 青灯老祖也收回吊儿郎当的神情,一本正经回:“没错!仙务为重,没时间你可千万别看啊!” 容陵:…… 甫一远离大风泊山,容陵便迫不及待从法宝囊掏出那几本典籍。 翻开的那一刻,容陵表情非常精彩,夹杂着预料之中的羞愤无奈,以及预料之外的羞愤无奈。 果然,那些典籍分别是艳诗、淫曲,和格外详尽的春宵秘戏图…… *** 丹卿收到容陵第二封雁笺的时候,正附庸风雅地在回廊煮雪茶、烤咸鱼。 月色皎皎、雪色皑皑,丹卿一袭青衫翩跹,素手翻转间,茶香四溢。 端看表象,的确是赏心悦目的画面。 直到丹卿尝了一口烤熟的咸鱼,一切美好戛然而止。 咸!太咸!丹卿几乎被咸得窒息。 猛灌两大碗茶,都不能缓解他唇舌间的咸味。 悲哀地望着咸鱼,丹卿无语凝噎。 历经“楚之钦”与“林慕昭”的人生后,其实丹卿也很想问问自己,他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还敢进出厨房? 就……大抵是没毒死过“段冽”和“薄野冀”的自信吧,呜…… 雁笺里,容陵的言语依旧简洁。 他全程紧扣主题,没有丝毫的延伸和多余废话。 他说:“火盆”其实是太虚神盾,你别乱用。 丹卿:…… 说实话,今天上午,丹卿还曾弱弱怀疑,怀疑容陵是不是故意没话找话,以“火盆”当借口跟他传雁笺。 此刻得知真相,丹卿只想撞墙。 太羞耻了。 他到底哪儿来的信心认为容陵想跟他套近乎? 还有,容陵居然用太虚神盾当火盆? 这可是能抵御十大神器的太虚盾啊! 容陵如此奢侈便也罢了,好歹同他讲一声,要不然他也不会用太虚盾晾晒整整五天的咸鱼!!! 丹卿简直欲哭无泪。 他匆匆把太虚盾抱到海边,翻来覆去搓洗了百来遍。 可无论怎么刷洗,似乎还是残留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咸鱼味儿…… *** 离开大风泊山后,容陵当即回到九重天,例行处理仙务。 身为天族太子,大到魔族动荡、派系之争,小到雷公雨神吵架大闹人间,都需他发号施令或赏罚善后。 这九重天看似清冷,其中纷纷攘攘,实则与红尘人间并无多大区别。 而且神仙修为高、法力深,发个脾气叛个乱什么的,带来的影响远比凡尘的动荡恐怖。 翌日清晨,容陵刚从天后殿请安出来,便见战神顾明昼迎面而来。 自渡劫归来,两人竟都不曾好好说过话。 他们打小一起长大,眼神流转间,便知对方在想什么。 与顾明昼擦身而过,容陵驻足片刻,改道向南,于望星台站定。 玉阶下是滚滚云雾。 玛瑙瓶中,斜插着几株万年不谢的名花。 容陵孤身立在白玉雕砌的狮子旁,背影挺拔,如古松、若劲竹。 这里是九重天,容陵的装扮自然华丽雍容得多。 芙蓉冠、月纱袍、琉璃佩、缀玉履……衬得容陵本就俊美的五官更加绝世无双。惹得途经仙子们纷纷侧目,并羞红了脸。 若是往常,容陵会好脾气地噙着笑,维持他温润如玉的太子人设。 如今容陵却兴致缺缺。 他本就懒得招蜂引蝶,况且他如今也是快有主的人了,虽然这张脸摆在这里,低调很难,但端正的态度,是要有的。 顾明昼拜见完天后,直奔望星台。 因退婚一事,顾明昼对容婵和天帝天后心存愧疚,就连面对容陵,都有些抬不起头。 但……有件事…… 他必须当面向容陵问个清楚明白。 “你最近有阿婵的消息吗?”沉重地走到容陵身侧,顾明昼愧疚地问。 “阿婵性子骄纵,你是知道的,她如今躲着藏着,并不是责怨你的意思,你不必放心上。” 顾明昼声音有些哑:“你不怪我?” 容陵淡淡道:“你与阿婵的这桩婚契,本就不合适,及早结束,我该高兴才是。” 顾明昼苦笑:“无论什么,你似乎都了若指掌的样子,事实证明,你也的确如此。” 容陵挑眉,否认道:“怎会?我明明也有困惑茫然的时候。” “你有吗?” “有。” 短暂沉默,顾明昼陡然抬眸,眼神定定:“容陵,我问你一件事。你和丹卿,在凡间是不是曾有什么渊源?” 众所周知,九重天神仙的渡劫命格,由天府宫等六宫掌管编排。 此等隐私秘要,当事人渡劫完毕后,便会记录造册,封印在天府宫。 但人间事打探起来,虽颇费功夫,却也不难。 不知想到什么,顾明昼的眼里突然覆上一层灰暗,他扯了扯唇,“我原以为,那人是长留山姬雪年。后来我特地查了查……”略停顿,继续道,“而且,以丹卿的性格,不会劳烦你把那些东西送回来,除非你们……” 顾明昼的来意,容陵早已料到。 或者说,在蛊惑丹卿把那些礼物转交给他的时候,容陵就知道会有今日。 于是容陵大大方方回答顾明昼:“如你所想,我和丹卿在凡尘已结为道侣。” 气氛有一刹宁寂。 顾明昼眸中暖意一点点消散,他嗓音冷冽,带了几许杀气:“容陵,你想害惨丹卿吗?” 多年东征西伐,顾明昼的战神威严不容小觑,只是从不曾在容陵面前展露。 但此刻,顾明昼下颔微抬,眸中燃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周身煞气犹如置身修罗炼狱,他一字一顿道,“容陵,你明知你的身不由己,为什么还要把丹卿拉进万丈深渊?渡劫是渡劫,现实是现实,那只是一场被设定好的虚假剧本。你身为九重天天族太子,身份尊贵、责任重大,你难道连这都分不清楚吗?” 容陵确实不曾见过顾明昼疾言厉色的样子。 眼梢流淌着笑意,容陵看似漫不经心,周身气场却丝毫不落下风。 他迎上顾明昼锐利的视线,口吻慵懒,却暗藏刀锋:“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就因为你想试,所以你让他陪你赌?容陵,你会不会太自私了,你忘记容廷大哥和靳南无的悲剧了吗?” 回栖梧宫的路上,顾明昼阴沉沉的话语,仍在容陵耳畔回响。 他说:“你我情同兄弟,但丹卿是我恩人,我亦对他有意,容陵,我不许你伤害他。所以,我们公平竞争吧。” 公平竞争? 容陵承认,他有一瞬的气急攻心,以及不确定。 对丹卿心意的不确定。 以及,对他自己的不确定。 顾明昼所言,句句在理。 容陵何曾没有想过,在一切尚能控制、还能收手时,就决绝画上句号。 但他心有不甘。 他似乎比想象中,更喜欢丹卿为爱奋不顾身的痴狂模样。 丹卿孤独留在凡尘的那数年挣扎,一幕幕,容陵彼时虽有动容,却不曾铭刻在心底。后来,容陵才惊觉,他总会不经意忆起那抹清瘦伶仃的凡尘身影,无数次无数次的想起,在夜里、在路上,甚至在会见仙僚在处理公务时…… 段冽钟情于丹卿的原因数不胜数。 他爱他聪慧通透,他爱他娇憨纯净,爱他真实坦诚,爱他不离不弃,爱他舍命相护,爱他最懂得他的心。 而容陵,似乎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那个深爱段冽的丹卿。 *** 顾明昼与容陵针锋相对之际,晴雪岛也发生了一件让人始料未及的事件。 ——容婵竟带着一众仙侍,回来了。 说来也巧,与顾明昼退婚后,容婵当即马不停蹄来到晴雪岛,图的就是个耳根清净。 奈何容婵不是个沉得住性子的人,还未住满整月,她便叫嚷无聊,带仙侍们跑去天后远在滨海的幽明岛玩耍。 幽明岛处处比不上晴雪岛,小姑奶奶新鲜劲儿一过,又想起晴雪岛的好,反正她不是个怕折腾的人,心念一动,回晴雪岛便是。 第103章 晴雪岛乃钟灵毓秀之地, 这里风光绝美,灵息纯粹,常住能清心静念、固本培元。 所以这里不仅适合长居、常住, 是不是也挺适合金屋藏娇的?! 白雪簌簌,被仙侍们簇拥的容婵,如一朵娇俏甜美的菡萏花, 静静伫立在丹卿面前。 她收敛了嘴角笑意, 眼底倒映着苍冷雪色。 容婵五官生得精巧, 杏眼圆润, 鼻尖微翘,胭粉小嘴像饱满的花瓣。 这般讨喜的娇俏脸蛋,不笑时,竟也能生出几分望而生畏的气势。 不愧是容陵的亲妹妹…… “我哥呢?”声音清泠, 似特意往下压了两分。 “回公主,殿下应该在九重天处理仙务。” “他什么时候过来?” 丹卿微微汗颜,容陵的行踪,身为妹妹的容婵公主,不应该比他更清楚么。 丹卿摇头道:“小仙不知。” “你当真不知?” “……是。” 容婵难掩不悦,她微抿着唇, 忍不住仔细打量面前的青衣小仙。 他的相貌, 初看无疑是惊艳的, 除自家两位兄长, 容婵还没见过这般好看出众的男仙。 比起长兄容廷的绝尘脱俗、二哥容陵的锋锐凌厉, 他气质更加单纯无害, 就像一汪澄澈柔软的绿水。 只是这位丹卿仙人,似乎略有些不修边幅。 此刻他衣衫凌乱,袖子松松垮垮挽上去, 脚畔还搁着一口锅……等等……这是凡间的锅么? 容婵定睛看了两眼,瞳孔猛然震颤。 居然是太虚神盾?容婵稳了稳身形,不可置信问:“太虚盾为什么在你这里?” 丹卿哪有脸说他用太虚神盾晒了咸鱼,但又不好哄骗容婵公主,只得避重就轻道:“小仙正在清洗太虚盾。” 容婵:…… 原来神器还需要特别清洗么? “丹卿仙人现下住在岛上哪间院落?” “藏锋阁。” “……” 若说容婵先前只是猜测怀疑,此刻几乎已笃定。 这位丹卿仙人,恐怕就是二哥容陵偷偷养在此处的小情人。 容婵十分了解容陵。 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把人藏在晴雪岛。 而且住的还是他的藏锋阁…… 思绪乱成结,容婵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沁园的,她双脚虚浮,周身提不起一丝气力。 少年时期的容陵虽荒唐纨绔,却也做不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他、他简直……龌龊…… 这就是他不愿纳妃的原因吗? 他对丹卿仙人,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 容婵在雅间团团打转,又气又急。 比起所谓的真爱,她宁愿容陵是那种贪慕美色的卑鄙小人。 “颂喜姐姐,”思量再三,容婵终于恢复冷静,她轻声道,“劳烦你回九重天,帮我探听一二,关于丹卿仙人的身份过往种种,越是详尽,越是好。” 紫衣仙侍福身道:“是,公主。” 大雪无声。 容婵怔怔望向窗外的雪,似想到什么,她漂亮的眼眸晕出点点湿润。 她忽然想起长兄容廷了。 长兄陨落前,总爱将她抱在膝上,手把手地教她习字,他极其耐心,嘴角总是挂着温柔笑意。 长兄西天求学时的同窗——冀望山少主靳南无,也时常来九重天探望。 靳南无待小容婵特别好,每次来,他都会搜罗许多天南地北的好物,专哄小姑娘高兴。 因为太过于喜欢靳南无,小容婵还曾故意对吊儿郎当的少年容陵说:“二哥你真坏,我不要你当我二哥了,我要南无哥哥做我的亲哥哥。” 容陵撇撇嘴,伸手薅乱她的小啾啾,浑不在意道:“那你跟他回冀望山呗!省得三天两头耽误我称霸六界。” 小容婵捂着头发,气鼓鼓地瞪向容陵。 她才不要去冀望山呢,直接把二哥赶过去,再让南无哥哥留在九重天,多美好啊! 心动不如行动,小容婵当真跑去藏书阁,打算找长兄和南无哥哥认真商谈一番。 可不知为何,一向敞开的藏书阁,那日竟门扉紧闭。 小容婵在外面又拍又叫,竟无人搭理。 若换作别的小女童,说不准便放弃了,小容婵却很执着。 在她坚持不懈努力下,藏书阁终于从内打开,一袭红衣鲜艳的靳南无倚在门侧,姿态慵懒且随意,他眉眼似染有一丝薄愠,但还是好脾气地俯首,笑盈盈问:“小阿婵,找哥哥有什么事?” 小容婵小嘴翕合,正要开口,目光忽然落在靳南无胸口衣襟上。 那里皱皱乱乱的,他脖颈似乎还有两道被抓伤的血痕。 “南无哥哥,”小容婵神色古怪,忽然想到什么,她急得抓住他袖摆,“南无哥哥,我长兄是不是打你了?他怎么能打你呢?” “……” 等自家长兄慢吞吞地走出来,小容婵刚要替南无哥哥伸张正义,却惊觉,她长兄似乎被欺负得更厉害。 大哥哥他脸颊绯红似霞,甚至都不敢拿正眼看她,与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大相径庭。 小容婵的天顿时塌了,她不知该站在哪边好,只好“哇哇”大哭,并伤心欲绝道:“你们怎么能打架呢!呜呜呜,这样南无哥哥还怎么做阿婵的亲哥哥?呜呜呜,阿婵不能换哥哥了啦……” 得知缘由,靳南无与容廷相视一笑,但很快,容廷便匆匆躲开靳南无的视线,望向旁处。 靳南无轻挑眉梢,嘴角勾起的弧度坏坏的,颇有些像二哥容陵的作风。 他们是不是还在吵架赌气啊? 小容婵伤心之余,还要背负让两位哥哥重归于好的重担,实在是很不容易。 揉揉眼睛,小容婵绷着稚嫩的脸蛋,她一手牵住靳南无,一手拉起自家长兄,然后把他们两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奶声奶气道:“打架是很不好的行为,你们不要再闹矛盾啦,阿婵很喜欢长兄和南无哥哥的,所以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直到永远哦!” 容婵始终记得那天的画面。 日暮薄辉落在两位兄长脸上,浮起浅浅的橘光。 他们目目相望,仿佛真的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亘古永恒。 …… 暮色渐浓。 藏锋阁。 丹卿望了眼枝上积雪,犹豫着是否要写封雁笺,把这件事告诉容陵。 容婵公主在此,他再住下去,似乎不合适。 思及此,丹卿取出雁笺,简洁写了两句,便注入仙力,让之传至容陵那边。 这雁笺却去的不凑巧。 彼时容陵正在天帝的凌霄宝殿中,与诸位朝臣天神商议要事。 等容陵看到雁笺内容时,容婵身边的颂喜已完成任务,带着丹卿的详尽信息,回到晴雪岛。 海的尽头涌出淡淡一抹晨色。 雪地落满金黄银杏叶,万物在薄光中若隐若现。 容婵垂眸立在檐廊,身侧颂喜、莲歌等仙侍齐齐噤声。 颂喜打探到的并不多,只知丹卿仙人来自青丘,任职于兜率宫,他在九重天已有数千年资历,平日为仙低调,鲜少与旁的神仙来往。 粗看似乎并无不妥。 但传言他…… 颂喜望了眼无声无息的小公主,眸含忧虑,同时也满腔愤慨。 她替容婵感到不值。 虽没有确凿证据,但空穴不来风,丹卿仙人只怕真与战神顾明昼之间,存在什么千丝万缕的猫腻。毕竟到九重天的第一年,他便频频主动接近战神顾明昼,甚至在订婚前,他和战神顾明昼还传出那等可耻的绯闻,简直不可饶恕。 容婵站了许久。 她望着这无尽的雪,哪怕有仙力护体,仍觉得寒冷刺骨。 大抵是怕什么,便真的来什么。 从二哥容陵渡劫回九重天的那一刻,容婵就察觉出,他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曾经,他并不抗拒长兄容廷遗留的所有重担与责任。 太子妃的人选,千年前也已启动甄选。 容陵岂会不知?他分明没有任何意见。 但如今呢? 还有顾明昼…… 容婵闭了闭眼,多少有些羞愤难忍。 起先容婵还很奇怪,若顾明昼有喜欢的姑娘,她不可能毫不知情。 原来……是他啊。 有长兄与靳南无的故事在前,容婵并不认为爱情与爱情之间,存在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她尊重世间的所有真心。 可那个丹卿仙人,他凭什么呢? 他搅合她与顾明昼的婚契便也罢了。 一个合适的成亲对象,没了就没了,容婵不稀罕,但他凭什么在得逞之后,又来招惹祸害她的二哥? 她只有这么个哥哥了。 长兄过去经受的苦难与折磨,容婵再也不想再在二哥身上看到。 一阵轻风掠过。 容婵身形一闪,已出现在藏锋阁中。 循着气息,容婵马不停蹄地找到丹卿所在雅间。 他居然就住在她二哥的寝屋。 像容陵那般具有强烈自我意识、不喜旁人越雷池半步的人,居然把他安置在他专属的空间? 容婵忽然想笑。 初见面时,她竟被丹卿外貌迷惑,以为他生性简单、心思纯真。 一个轻松游走在天族太子与天族战神之间的小仙人,怎么可能胸无城府? 最气的是,顾明昼与她二哥,当真被耍得团团转。 两个大笨蛋。 容婵怒意汹涌,她猛拂袖,正要挥开房门,一股更为强势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攻击化解,并裹挟着她消失在原地。 “二哥?!”空荡荡檐廊下,只留下容婵气愤的叫声。 随后。 丹卿讶异地拉开房门,左右逡巡。 第104章 海的尽头跃出一线鱼肚白。 天快亮了。 藏锋阁外, 容婵强忍怒意,仰望着面前的白衣谪仙。 她还没碰到丹卿的半根头发丝儿呢,她二哥就急不可耐地赶来, 他就那么在乎他么! “二哥来得还真是好时候。” 容陵不理会容婵的暗讽,轻描淡写道:“父君母后很担心你,你现在便随我回九重天。” “我不回, 我就要留在晴雪岛, 要走你让他走。” 容陵想也没想地拒绝:“丹卿得留在这里。” 贝齿用力咬住唇瓣, 容婵眼里沁出薄薄一层雾雨, 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恼恨。 得知丹卿的过往底细后,容婵本就极看不上此人,如今见容陵铁了心维护他,甚至还为他冷落委屈自己, 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二哥你、你简直不知羞耻!你是天族太子,言行举止皆干系天族颜面,怎能把他偷偷藏在此处行那苟且之事!” 容陵蹙眉:“你讲话注意点!别乱说。” 容婵小脸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被自家兄长不要脸的行为气的:“我又不小了,你有本事不准我说, 有本事你就别做啊。” 容陵:“……” 容婵见他沉默, 登时底气十足, 气焰也飙涨到两丈高:“你看, 你无言以对了吧?!你就是色迷心窍, 就是起了那些肮脏歹念!苦海无涯, 我奉劝你早日回头是岸。还有那个叫丹卿的,他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神仙。二哥你知道么,顾明昼就是因为他才跟我闹退婚, 就是他两置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提到这里,容婵显然有点小激动,她倔强地抬了抬下巴。 “我的事不提也罢,可你与明昼哥情同手足,他搅合在你们中间算什么呀!挑拨离间?还是择优而取?你俩一个是天族太子,一个是战绩累累的将神,却被个小仙人耍得团团转,你们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们难堪……” 越说越离谱。 容陵面色一点点变冷,眼底再无暖色。 “父君母后这些年,当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你即刻随我回九重天,好生在学戒殿修习身为帝姬的规矩。” “容陵你好狠的心啊!!!” 容婵连兄长名讳都直接叫上了,她伸手指着他点啊点的。 容陵明知她最厌恶进学戒殿,还故意用这点恫吓她!当真过分,容婵委屈地都快哭出来,“我是你亲妹妹诶!你居然为了只男狐狸凶我!还要把我关禁闭。我知道了,他就是传说中的魅狐对不对?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呜呜呜,是他把你的三魂七魄都勾走了吗?所以你为了他,连妹妹都舍得欺负,以后,你是不是连父君母后和九重天都不管不要了?呜呜呜!” 容陵:“……别嚎了。” 容婵立即变本加厉。 此时,朦胧夜色即将被晨光吞噬干净。 丹卿循着脚印所指的方向,一路试探寻觅而来。 刚出藏锋阁,便看见了站在银杏树下的容陵容婵两兄妹。 日曜薄光笼罩着白衣男子与粉衫少女,仿佛为他们镀了一圈金绯色光轮。 两人俱是万里挑一的好样貌,男芝兰玉树,女婀娜娉婷,站在一起,画面简直美不胜收。 丹卿驻足欣赏两息,很快品出几分不对劲。 容婵公主似乎在哭…… 而容陵竟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不愧是容陵神君,好冷漠好绝情一谪仙! 亲眼目睹这般画面,丹卿非常尴尬,他正欲匆匆离开现场,却被眼尖的容婵公主点了名。 “姓丹的,你站住。” “……” 丹卿确实不姓丹。 但他也不好仗着这点错处就假装闻所未闻。 容陵捏了捏眉心,嫌容婵丢人现眼:“容婵,青丘狐族姓氏可为丹?” 容婵还在气头上,她红着眼眶哼道:“你居然连你的小情……连他姓什么都要问我?” 容陵:…… 丹卿慢吞吞踱着步子走到他们身前,期间,他一直用求救的目光看容陵。 容婵公主此时哭得眼泪汪汪,莫不是因为战神…… 丹卿心里有点慌。 容陵安抚地看了眼丹卿,还未来得及开口,容婵直接跳出去挡在容陵身前,并质问丹卿道:“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顾明昼和我二哥,你到底选谁!” 丹卿满目愕然,等等,容婵公主她到底在说什么? 顾明昼便罢了,他与容陵殿下有何牵扯? 皑皑雪色里,丹卿一袭单薄青衫,脊骨挺立。他这身袍子分明是最普通的衣料,却被他穿出日月星辰所编织的华丽耀眼感。 那漂亮的眼里浮出几分迷茫懵懂,瞧着都惹人怜爱。 不得不承认,脸是好脸,身段是好身段。 他整个人仿佛都在闪闪发光…… 容婵看得更气了。 他装无辜、装柔弱便罢了,还频频同容陵眼神交流,两人居然就这么当着她的面,你来我往、眉来眼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容婵真是被他们恶心到了,口不择言道:“你们果然一样的……一样的不知廉耻。” 容陵倏地沉下脸色,尽显凛冽威势:“住口。” 容婵索性破罐子破摔,既然他俩在她面前都不要脸,她还要什么体面! “我偏不,”容婵赌气道,“姓丹的,我不管你到底打着什么坏主意,但你最好有自知之明,我二哥岂容你肖想玷污?你以为攀着我二哥就能青云之上了吗?像你这种仗着美色媚术为所欲为的狐狸精,我在话本子里见多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听过吗?奉劝你别做梦了,我二哥将来是要娶天定的太子妃的,你……唔唔……” 容婵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容陵面色铁青,他右臂高高举起,似是想打容婵,但终究只是用禁言术封了她的语感。 “回去闭门反省,什么时候认错,并向丹卿仙人道歉,我就什么时候替你解禁言术。”容陵压制着怒意,猛一拂袖,收回了手。 容婵睁着大大的泪眼,容陵刚刚居然想打她?父君和母后都没骂过她呢! 小脸憋得绯红,容婵试图为自己解咒,奈何她与容陵的实力差距好比天与地,实在撼动不了半分。 约莫也是丢脸得很,容婵怨恨地踹了容陵一脚,提起裙摆就跑。 一切发生的很快,丹卿仍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容婵公主恼他,是因为战神顾明昼。 可翻来覆去,容婵公主说的全是容陵,只字未提顾明昼。 她还骂他是仗着美色媚术为所欲为的狐狸精? 狐狸精这点,丹卿不得不认,至于美色,似乎是在夸他长得好看? 但媚术,丹卿是真不会呀。 丹卿悄悄瞄了眼容陵。 若他没领会错,容婵公主应该在怪他对容陵动用媚术。 这—— 丹卿还挺感谢容婵公主这么看得起他。 只是,未免过于有些看不起她的亲兄长容陵殿下了吧。 “小仙相信殿下绝不会被区区魅术所惑!” “……” 容陵收回注视容婵离去背影的目光,一言难尽道:“你又没对我行过那等旁门左道的邪术,怎知我不会?” 丹卿噎了下:“殿下应该对自己多点信心,反正小仙对殿下很有信心。” 容陵:“……谢谢你啊。” 丹卿:“不用谢。” 对话结束,丹卿终于慢半拍意识到,这番交谈究竟有多尴尬。 大抵是方才对峙的局面过于窘迫,丹卿脑子有一瞬的停止运转,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容婵公主,她是不是误会了?”智商很快恢复到正常水准,丹卿干巴巴动了动唇,“她好像误会我、我与殿下……呃……” “是误会么?” 容陵口吻懒懒淡淡的,他睫毛低垂,眸光斜扫向丹卿时,似有一缕旖旎春色,融化了漫天飞雪,汹涌地扑面而来。 丹卿仿佛置身桃花林,空气中尽是甜香的花粉气息。 这些日子,丹卿也不是没往那个方向想过,毕竟容陵待他的态度明显有了不同。但丹卿以为是他过于敏感,另一方面,他也以为容陵还未完全从薄野冀的角色扮演里走出来。 可现在…… 丹卿愣愣看向容陵,有一瞬间的意乱,心跳也频频加快。 红日恰在此刻凿破云层,碎金般的星辰光芒,在积雪上折射出万般璀璨。 大雪也未缺席。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灿烂里穿梭,似冷似暖。 就像……容陵此时静静凝视他的眼神…… 丹卿倏地侧眸,不敢再看容陵。 容婵公主有句话说得对,容陵贵为天族太子,自有他命定的太子妃。 九重天掌天界荣辱兴衰,天帝一脉之所以延绵不绝,是因为他们血液流淌着亘古的尊贵与强盛,所以各族各系皆愿俯首称臣。 每届九重天太子都将在全天族的见证下,与神魂契合的女子成婚,为天族孕育下一位掌权人。 这便是先太子容廷与靳南无不被祝福接纳的原因。 靳南无同六界任何一男子成婚都没有问题,除了容廷,只有容廷。 容陵的那位命定之人,也似早已甄选出来。 身在九重天,丹卿想不听闻也很难,只是仙子们议论这个话题时,丹卿选择了转身离开,并未驻足久留。 新雪很快覆盖昨夜积雪。 丹卿眉眼低垂,敛住眸中神思,轻声道:“殿下,小仙再留在晴雪岛,似乎不妥,我想离开这里。” 容陵眼神渐渐黯淡,他嗓音听不出悲喜:“不必,我会带容婵离开。” 第105章 “殿下, 我想回青丘。”泠泠雪光映照着丹卿白皙的脸,他微微抬起头,那双眼睛生得十分澄澈, 能显而易见看清其中的认真之意。 他是真想回青丘,并非说说而已。 容陵呼吸微滞,眸色沉如寒潭深渊。 “因为容婵?”容陵心头袭来一团暗云, 他试图挽回丹卿的意愿, “她只是对你心存偏见, 加之退婚令她蒙羞, 才迁怒于你。稍后我会单独向她解释清楚。你若生气,我代她向你赔罪。” “不是容婵公主的原因,公主心直口快,那些话, 想必也是护兄心切罢了!” 思及容婵的那番话,丹卿下意识弯了弯唇。 小公主气势虽足,言语的杀伤力却不算太强。 而且无论怎么看,她都像是个争宠的小女孩,生怕丹卿把她亲爱的兄长抢走似的。 这样稚气的容婵公主,丹卿实在很难同她较真。 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 丹卿蹙了蹙眉头, 语气认真道:“公主应该是误解了小仙与殿下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 公主都没对小仙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可殿下却二话不说, 对她施展了禁言术,会不会有些过于……独.裁和武断了?” 容陵抿直唇角,似是不满:“她那样说你, 你还替她讲话?” 这幽怨的语气。 仿佛被骂的不是丹卿,而是他似的。 丹卿心里有点暖,至少容陵没有偏袒容婵公主。 可被禁言不能说话的苦,丹卿也是吃过的。 偷偷瞄了眼容陵,丹卿无声叹气。 不愧是容陵殿下,与段冽的招数简直如出一辙,且他们做完后,俱是一样的理直气壮,相当气煞人也。 想着想着,丹卿居然对容婵有些感同身受。 容婵公主现在肯定很愤怒吧,她是不是想炸了全世界,再拽着自家兄长一起同归于尽? “无论如何,禁言术都不是什么好法子。”丹卿替容婵生气和委屈的同时,也很无奈,“公主先头可能只有两分火气,好好哄哄,再解释一番,便能行得通,眼下她估计是……” 估计是认准他和容陵就是一对狗男男了吧。 丹卿越想越无语凝噎,容陵与公主亲密无间,他俩才是没有隔夜仇的兄妹。到最后,倒霉背锅的反正都是他。 容陵见他表情生动有趣,眼底渗出两分几不可察的笑意:“你倒是很关心阿婵,那你要不要留在晴雪岛,替我看顾她一段时间。” 丹卿:…… 丹卿这才意识到,话题早就跑偏了,他现在哪里有替容婵公主鸣不平的时间? 想到原先的话题,丹卿神色明显落寞许多,他微垂眉眼,低声道:“殿下,公主金枝玉叶,小仙何德何能能看顾她?小仙是真的想回青丘。” 一阵寒风打着漩儿刮来,吹得满地细雪飘散在空中,迷乱了两人的视线。 容陵笑意凝在唇边,他沉思片刻,干脆换了种方式:“你不想留在晴雪岛,我可以安排你去别处。” 丹卿立即摇了摇头,他盯着足尖,仍坚守自己的立场:“殿下,小仙在九重天任职已有三千余载,如今只想回青丘过过闲散无忧的日子,还望殿下能成全小仙!” 气氛莫名凝重。 容陵抿唇不语,下颔线条崩得僵硬,似极力压制着什么。 “小仙稍后便向太上老君请辞。”丹卿动作很慢地向容陵拱手作揖,他嗓音带了点沙哑鼻音,像是裹挟着某些蠢蠢欲动的情绪,“回青丘后,小仙恐怕与殿下再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小仙多谢殿下这段时日的照顾,也衷心盼望殿下今后能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沉默是如此的冗长。 久久得不到回应,丹卿轻掀眼皮,偷偷朝容陵望去。 大雪簌簌,落满容陵漆黑的发。 他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低着眉眼,仿佛在思量什么。男子俊美的面庞毫无波澜,恍若一尊冰玉堆砌的雕塑。 不知为何,丹卿突然有种替他拂去肩头雪花的强烈冲动…… 但丹卿没有动。 他只是用目光,细细描绘拓印容陵的轮廓,并牢记在脑海里。 容陵和段冽的身形其实很像,肩膀宽阔得都能容纳一方天地。 不同于段冽想要守护的小小西凉,容陵的责任更大,他心有六界,便腾不出地方来安置什么儿女情长。 这般神圣而重要的存在,似乎也不该将他从云端拉至污泥。 “殿下请务必多多保重。”终究还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刻,丹卿不再留恋地收回视线,决绝转身。 他不轻不重地踱着步,在新雪留下一串串脚印。 雪越下越大,丹卿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 仿佛卸下重担,松了口气;又仿佛怅然若失,遗失了某种珍贵之物。 清冽的风迎面而来,丹卿忍不住瑟缩了下。 他突然有点儿冷。 这种冷不是躯体上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丹卿莫名想回头。 容陵大抵永远都不会知晓,他向他释放出的那些温柔和亲昵,于他而言,究竟有多么大的蛊惑力。 那仿佛是一种信号,在告诉丹卿。 只要他愿意,就算是容陵,也可以成为他的段冽。 丹卿心里有多想追逐那份温暖,就有多害怕。 可他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 比起踏上那条未知的深渊,他宁愿他们再也不见。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过去的画面。 容陵的脸庞、段冽的面容,轮流出现在他眼前…… 丹卿眼里忽然起了雾。 还是有些不甘心的。 因为这次,打退堂鼓的、说放弃的,全是他。 容陵就是段冽吧?!或许他再坚持坚持,他就能穿越时光与空间,去拥抱他独一无二的段冽。 可是做容陵,才能在这六界活得更好。 从前总是段冽在替他考量,这一次,丹卿想替他权衡选择。 所以,就这样吧…… 步履不再迟疑,丹卿甚至加快了速度。 不知不觉,他在皑皑雪地奔跑起来。 冷风呼啸,雪花络绎不绝地扑在面门,刺骨的凛冽寒意反而让丹卿觉得痛快,他甚至希望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 暴雪如期来临,鹅毛般的雪花倾泻而下。 四处皆是雾茫茫。 丹卿眼睛都快睁不开,他拼尽力气奔跑,然后跌跌撞撞地,撞入一个坚硬温暖的怀抱。 那人伸出苍劲有力的臂膀,接住丹卿因条件反射而往后仰倒的身躯,他将他轻轻拥在怀里,就像是对待一件脆弱而珍贵的宝物。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丹卿伏在这人肩头,还有些迷糊和懵懂。 直至头顶传来一道懒懒淡淡的声音,透着那么点儿揶揄和漫不经心:“丹卿仙人,就算你舍不得离开,也不必向本君投怀送抱吧?” 容陵低沉的声音荡开一圈圈寒冷空气,如春风落在丹卿耳里,激起无边的颤栗。 他脊椎骨像是过了电,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经络血液,蔓延至全身,再汇聚在他大脑,炸出漫天烟花。 银杏树下雪纷飞。 苍茫之间的两道身影,就这么静静拥抱在一起。 仿佛远离了尘嚣与六界。 连天地都有刹那的停滞。 丹卿忽然生出恍若隔世的错乱感。 许是容陵的胸膛过于温暖,他竟依恋不舍,就像一艘迷失的船,终于找到了属于它的港湾,充满安全感。 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正抱在一起,丹卿用手抵住容陵宽阔的肩,顿了顿,猛地用力推开。他神色仓惶之余,又有些恼羞成怒:“我没有舍不得走,倒是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何故意拦我。” 容陵觑他一眼,神情无辜至极:“我刚站在这里看风景,闷头撞过来的难道不是丹卿仙人你自己!” 丹卿:…… 容陵清咳一声,揉了揉胸口:“别说,撞得还有点儿疼。” 丹卿:…… 遇到此等不拿脸面当脸面、而且还倒打一耙卖惨的人,丹卿当真是百口莫辩。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丹卿好不容易支棱起来的气场和意志,全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 “既然如此,殿下便在这里好好赏景,小仙走左边。”丹卿赌气地调头就走,没走几步,又差点撞上白衣容陵。 “殿下,你这是又换地方赏景了吗?敢问此处景色与先前有何不同?” 丹卿语含讥讽,可容陵不仅不以为耻,还颇为认真地望着银杏林,点评道:“方才赏的是晴空飞雪大如席,眼下则是琼枝玉树层层晶。” 丹卿:…… 容陵低眉,他好脾气地看着丹卿,生来上翘的眼尾特意压了压:“你喜欢哪处雪景?” 丹卿气鼓鼓瞪向容陵,瞪着瞪着,突然就好累,他如同一朵蔫吧枯萎的小花,委屈又无助道:“我不想看雪,我想回青丘。” 这语气说不出的弱气可怜,连眼眶都红了一圈,像是被欺负得狠了,又强忍着不愿在人前崩溃。 “雪景那么好看,你再看看。”容陵眸色浓得幽深,他不再招惹逗弄丹卿,而是定定看着面前的青衣小仙,一字一顿道,“我不同意你回青丘。” “……” 丹卿气得不想说话。 容陵怕他真哭,缓和了语气,还递去一方素洁的帕子:“对不起,方才不该故意逗你,我们好好谈一谈,你先控制下你的情绪,成吗?” 丹卿甩开容陵伸过来的手,怒道:“我的情绪很稳定,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我要回青丘。” “你在生气。” “没有。” 第106章 真要谈的时候, 容陵又有些不知该从哪儿谈起。 他沉默两息,对丹卿说:“你先把你手里的雪球扔掉。” 丹卿心里还有点气,他莫名奇妙道:“我捏个雪球而已, 也能妨碍殿下说话吗?” “不是妨碍不妨碍的问题。”容陵无辜地眨眨眼,压着嗓子慢吞吞道,“这不是怕你一个不高兴, 就拿它砸我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 有细碎金光穿过簇簇雪花, 如星箔般缀在他略微上翘的眼尾, 勾勒出几分与他清冷外表完全相反的撩人意味,看起来颇不正经。 丹卿:…… 他原先还真没这么想。 容陵倒是提醒了他。 瞥了眼气定神闲、眸带笑意的容陵,丹卿气不顺地抬起手腕,把雪球用力朝他身上砸。 容陵定定望着丹卿眼睛, 不闪不躲,那小雪球擦着他衣袖划过,坠落在松软积雪。 容陵动了动唇,刚想说“你果然舍不得砸我”。 话到喉口,又及时咽了回去。 算了。 有些轻浮。 “消气了?!”容陵笑着掐了个仙诀,漫天暴风雪骤然停止, 他忽而提议道, “我们要不要回庭院, 点炉香, 然后一边烹雪煮茶, 一边慢慢谈?” “……就在这里谈。”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和废话, 他还急着回青丘呢。 容陵目光略过坐在雪地的青衣小仙,他似乎还在生气,唇轻抿着, 四处皆是白皑皑,便显得他唇间那一抹红格外娇艳,像迎雪绽放的一瓣红梅。 “也行。”容陵缓缓收回目光,一把撩开雪白云纹袍边,直接在丹卿身旁坐下。 “我站着,你坐着,似有些倨傲和高高在上。”容陵向丹卿解释他的行为,“我们现在是平等的关系。” 丹卿简直服了,他忍住往旁边挪动腰臀的欲望,一脸平静地问:“那现在能谈了吗?还有别的问题吗?” 容陵顿了顿,颇有些嫌弃道:“坐在这儿,腿脚根本伸展不开,而且这雪,还有……算了没什么,可以谈了。”见丹卿眼里燃起两簇小小的红色火苗,容陵识时务道,“正式开始了。” 丹卿:“……” 他等得已经完全没有脾气了呢。 “为什么突然想回青丘?”容陵情绪转变之快,着实让人佩服,前息还是矜贵太子的挑剔模样,这刻已完全敛了散漫之色,他盯着丹卿的那漆黑眸子,深邃又幽沉,仿佛凝着化不开的浓墨,“来九重天这些年,你从没回过青丘,也谈不上什么故土情深吧。” “殿下居然调查我。” “查得不算详尽,略知皮毛。” “……” 容陵如此坦诚,丹卿反而不好发作。 他们曾在凡间有过一段缘,虽是以段冽楚之钦的身份,但丹卿并未被抹去记忆。 容陵回九重天后,查一查他的底细,确实不算稀奇。 “你是在躲谁么?”容陵下意识抓起一抔雪,他长睫微垂,在眼睑覆上小小的扇形阴影,“躲我?” 丹卿心尖忽地剧烈一颤,刚要惶惶否认,便听容陵用笃定的口吻说,“若躲顾明昼,你可以留在晴雪岛,或者听从我的安排去往别处,但你拒绝的很彻底。还眼神闪闪烁烁不敢直视我!丹卿仙人,你的这一系列行为,实在很难不让人生疑。” 稍作停顿,容陵目光灼灼地望向丹卿,一字一顿道,“为什么躲我?” 这种近似于逼问的氛围,让丹卿本能地想逃,他脑袋嗡了一声,思绪都乱了。最后丹卿只能无措嗫嚅道:“太讨厌你了,不可以么!” 容陵听得想笑:“我做了什么让你这般厌恶?你好生给我说道说道。若是有理,我改便是。” “……” 丹卿脑袋都快埋进衣领里,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容陵好心给他做示范:“比如我对你脾气不太好?” 丹卿只能硬着头皮往坑里跳:“殿下对旁的神仙都温润谦和,到了小仙这里,确实不算体贴呢!” 容陵颔首:“不错,继续。” 丹卿绞尽脑汁,最后把心一横,勇敢无畏地回望容陵:“讨厌就是讨厌,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气势十足,容陵都有些高看丹卿两眼。 信虽不信,心里却也不舒服。 容陵低眉,有些烦闷地把雪踢开。 “殿下该不会想跟我动手吧?”容陵踹雪的动作过于利索,丹卿心里有点没谱,一时嘴快道,“那你就更讨厌了,明知我打不过你的。” 容陵嘴角抽了抽,还真有点上火:“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形象啊?” 丹卿正恼自己的这张嘴呢,见容陵一脸愤懑,他又不想服软,只得接话道:“小仙不知殿下究竟是什么形象,因为殿下总是时而温柔,又时而凶神恶煞。总之颇有些反复无常。” 容陵嗤道:“那还不是都怪你嘛。” 丹卿满脑瓜全是问号,反正都准备回青丘,丹卿也不打算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干脆逐字逐句跟容陵掰扯个明白:“小仙何错之有?殿下不能自己有错在先,就胡乱攀扯别人搞什么共沉沦吧。” 容陵轻哼:“好你个巧舌如簧。” 丹卿立即回:“殿下过奖了!” 两人目目相瞪,又默契地移开视线。 空茫雪地霎时寂静无声。 半晌,容陵用余光扫了眼身侧的丹卿,他其实不怎么擅长剖析自己,或者把真实的自我摆在别人面前。 但对象如果是丹卿,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历经薄野冀与林慕昭的那段人生后,容陵发现,丹卿其实活得很通透。 他在他相信的人面前,坦白到近乎透明,同时也给予了对方无条件的信任,他就像是一座灯塔,总能为迷失方向的人照亮出一条道路。 薄野冀正是因为他的一念执着,才放下戒备,与他敞开心扉。 甚至在段冽与楚之钦之间,占据真正主导地位的,也是丹卿。 是他的一腔孤勇和坚持,才给了段冽最完美无悔的结局。 但回九重天后,丹卿不再进。 反而一直退…… 丹卿这般看似释怀的态度,容陵起初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 若丹卿伤情地拥住他哭,并诉说他在凡间吃尽的苦头,他真能狠心地推开他,说渡劫只是渡劫这种绝情的话吗? 容陵不敢设想。 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些日子,看着丹卿若无其事的样子,容陵心底倒有些不是滋味。 他这厢还在担忧人家对他情根深种、死缠烂打,结果人家压根都不鸟他,初次见面,人家还巴巴儿地扯着他,双眼冒光,像看到救星似的让他去救他的昔日钦慕对象。 真挺伤自尊的。 容陵一颗骄傲自负的心,被当时的丹卿践踏的稀巴烂。 关键要计较吧,也真没说理的地儿。 人家都不搭理你了,你难不成还得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似的,堵在人面前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这种丧气话吗?委实跌面儿。 彼时,容陵一刻都不想在苍玉境域多待。 看着丹卿与顾明昼相谈甚欢的样子,他气得很。 可怕的是回九重天后,容陵还是很气。 意识到这股气真的很难消后,容陵干脆通过好说话的太上老君,把丹卿弄到自己身边。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很不理智。 却很解气。 容陵心想,你才跟段冽分开多久,这么快就能移情别恋吗?关键你还是带着记忆下的凡,问题太大了,你好歹默哀默哀逝去的爱情,再去追求所谓的真爱行吗? 这位九重天尊贵的太子殿下,不管外表装得多端方淡然,内心终归是扭曲的。 一个心思藏得这么深还很重的人,情绪反复无常很意外吗?很难理解吗? 容陵觉得一点儿都不难理解。 在进鹰祖幻境前,虽然当时的容陵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就很纠结。 他一会儿想放弃,为一只没有心的狐狸不值得。 一会儿又不甘心,他怎么就不是段冽了?丹卿怎么就不是他做段冽时凭本事追到的人了? 再加上种种外界因素干扰,当真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这些心路历程,容陵从前没打算说,如今也没打算让丹卿知道。 那是他与另一个自己的博弈。 重要的不是挣扎过程,而是结果。 遥望苍茫远方,容陵声音含着淡淡的洒脱:“丹卿,我接下来的话,你先别急着否认,也别故意招我,让我好好说完。” 丹卿红唇翕合,他正想问“他怎么故意招他了,分明是他故意招他好不好”,可一转头看到容陵凝重认真的眼神,便也不知为何,竟老老实实地抿着唇,妥协地点了点头。 容陵嘴角轻扬,他是真的很喜欢丹卿这一点,永远都这么暖心。 稍作思忖,容陵轻声开口道:“你也知道我做天族太子的真正原因。虽然这个位置,我当初坐的不算特别情愿,但也从未后悔。只是这个位置有许多界线触碰不得,前段日子,我心里一直有件事想做,我原先一直以为,是天族太子的身份局限了我,使我不能为所欲为。后来才发现,像我这样的人,哪怕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个万年亿年,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叛逆和狂妄。我从未被天族太子身份捆绑,真正束缚我的,使我犹豫不决的,是你的态度和你的心意。” 无声的雪白天地,在这一刻,陡然变得聒噪起来。 砰砰砰—— 整座岛都发出震动的频率。 许久许久,丹卿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晴雪岛出了问题,是全世界都充斥着他剧烈的心跳声。 第107章 丹卿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偏偏容陵的话还没讲完,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如击鼓般,一个字一个字, 敲打在他心弦:“丹卿,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再勇敢尝试一次?” 呼吸突然变得格外吃力, 沉默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 丹卿仿佛站在一条未知的岔路口, 无论是答应, 或是拒绝, 都不那么的确定。 容陵并不催促,他淡然道:“纵然我能罔顾你意愿,将你扣留在我身边,但你我都清楚, 我们对彼此的在意更多源自于……”忽地顿住,容陵略有些迟疑,问,“你在意我么?我自认为,你心里大抵是有些在意!却不确定,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话说到这份儿上, 若丹卿嘴里还没有半句真话, 委实对不起容陵的坦诚。 丹卿艰涩地动动唇, 小声道:“是有些在意的。” 容陵挑了挑眉梢, 笑道:“幸亏你没否认, 否则本君今天这脸可就丢大了!” 丹卿:…… 气氛被容陵的一番自我调侃而搅合, 倒也没先前那般局促。 容陵继续道:“我们对彼此的关注与在意,大多源自于段冽与楚之钦的那段过往。但凡间的段冽不是全部的我,凡间的楚之钦与你现在, 也略有差别。或许,我们都没办法再回到曾经的样子。” 丹卿微垂眉眼。 他认同容陵的观点。 其实,丹卿更喜欢凡间那个无拘无束的“楚之钦”,但,他们是真的都回不去了吧! “丹卿,”容陵蓦地起身,他背对着漫天金色阳光,身躯是如此的挺拔高大,似一座巍峨牢固风雪不催的高山,口吻亦稳如磐石:“过去已然过去,未来却很长,谁能说,容陵与丹卿的可能性,就一定比不过段冽与楚之钦,所以,你愿意与我并肩同行,再一起试试么?” 话落的瞬间,容陵眼尾漾起淡淡的弧度,他俯视着丹卿,忽地向他伸出苍劲有力的右臂。 雪光缀在那骨节分明的手上,泛起点点星芒。 容陵含笑的样子既像蛊惑,又似明目张胆的引诱。 透过那双深邃自信的眉眼,丹卿仿佛能看到一幅如诗歌般美好的,属于他们的未来画卷。 怔怔抬起手腕,丹卿如被迷了魂,下意识就要把手放到容陵掌心。 肌肤即将相触的刹那,丹卿倏地醒神,又飞快把手缩了回去。 容陵:…… 丹卿:…… 丹卿避开容陵的眼神,艰涩道:“我、我再考虑一下。” 短暂沉默后,容陵似笑非笑地“嗯”了声,他收回顿在空中的手,改而摸了把自己的脸,语含淡嘲道:“九重天上的那些神仙总夸赞本君俊美无俦、丰神如玉,还说拥有这么一张脸,哪怕是朝一根朽木抛媚眼,也能把对方迷得神魂颠倒。然而今日……”言罢,容陵意有所指地扫了眼丹卿,摇摇头道,“可见他们对本君的这些吹捧,确实有言过其实之嫌。” 丹卿大窘。 他一时竟不知容陵是在损他木讷眼瞎,还是当真认为自己的魅力有所欠缺。 丹卿张了张嘴,微红着脸道:“殿下确实生得丰神俊朗、龙章凤姿,他们说得不算错。只是……”丹卿略顿,面热道,“小仙从不看脸。” “巧了,本君也是。”话锋一转,容陵又戏谑地加了句,“只是本君遇上的,恰巧生得一副好皮囊罢了。” 丹卿怀疑容陵嫌他的脸红得还不够彻底,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使他更加赧然。 忍了忍,丹卿实在没忍住地掀起眼皮,他略嫌弃道:“殿下,您有没有发现,您的形象正在往崩塌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有吗?”容陵慢条斯理地问,“你说与本君仔细听听,看有无道理。” 丹卿无语地抿抿唇,试图委婉地表述出来:“就是殿下,你讲话的措辞和腔调,还有眼神,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儿、收敛点儿?你现在,也太……” “太什么?” “太招蜂引蝶了,像在蓄意勾引人!!!” “本君冤枉,我到底勾引谁了?!”容陵不可置信地扬了扬眉,振振有词道,“丹卿仙人,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可就是蓄意污蔑了。” “……” 我!!! 你勾引我了!!! 丹卿在内心疯狂回复。 但他是一只非常珍惜脸面的狐狸。 这么羞耻的话,他哪里说得出来?他又不是他…… 丹卿脖颈都羞红了,一双黑溜溜的眼欲语还休,似是尴尬得厉害,他终是抿紧了唇,一副好生憋屈的模样。 容陵本想再逗逗丹卿,却见苍茫雪色中,一枚翡玉符忽然凭空闪现,是九重天的加急传音。 指腹轻触,容陵便感知到其中内容,似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舒展的眉心逐渐蹙紧。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丹卿察觉容陵神情不对,担忧地问。 “嗯,魔主屠浮已出关,归墟恶煞也有觉醒的趋势。”容陵眸色覆上一层阴翳,“父君召我立即返回九重天。” “归墟?还有魔主!怎么都来得这般突然!那殿下快去吧。”无论是魔主屠浮,还是归墟,都是干系天族安危的大事,丹卿当然明白其中的重要性。 捻诀离去前,容陵思忖着道:“丹卿,你能不能暂留晴雪岛?等我忙完,再商量你的去处?你现在离开,我就算回了九重天,恐怕也难以安心。” 一阵清风拂来,摇曳着容陵雪色衣袂,他就静静伫立在云端,神色极其认真。 丹卿甚至能从容陵深棕色的眼眸里,看到小小的他,也只有他。 丹卿莫名心头一软,颔首道:“好。” *** 晴雪岛时不时地下着雪。 容陵离开后,丹卿一直安安静静待在藏锋阁。 他鲜少外出,只主动去过两次沁园,却没能顺利见到容婵。 容陵当时走得匆忙,没给容婵解禁言术。 丹卿特地给容陵传了封雁笺,主要讲的便是这件事。 大抵正在处理魔界与归墟的异变,容陵隔了两三时辰才回复,他告诉丹卿,需再过一段日子,他才能抽出片刻空闲来晴雪岛,又道,他会主动联系妹妹容婵,这件事他不必再放在心上。 容陵的的确确给容婵传了音。 统共五六句简短的话,他前头四五句全是在替丹卿解释,只在末尾淡淡道“仙务繁忙,想解禁言术自己来找我”。 可怜容婵本就气得抓狂,再被兄长容陵这一火上浇油,恨不能直接砸了整座晴雪岛。 被顾明昼退婚时,她都没这么委屈过。 在容婵眼里,此事分明是兄长容陵不对在先,他竟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替她解个禁言术,是多么施恩的一件事情。 容婵才不稀罕呢。 必须得等容陵主动认错,并求着给她解禁言术,她才能消气。 丹卿也很发愁。 他不清楚容陵容婵两兄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知容婵公主若这般下去,可能不妙,但九重天仙务紧急,他确实也没什么立场催促容陵。 到第六天的时候,果然出了事。 容婵不见了。 据容婵身边的仙侍莲歌说,容婵昨日便不见了踪影。 她们寻遍整座岛,都没有容婵的踪迹,但她们能感知到,容婵仍在晴雪岛方圆百里以内。 几位仙侍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莲歌小心翼翼对丹卿道:“公主过去也曾因心情不爽快,便独自一人去了孤古岛,最后是天后娘娘亲自接回来的。” 这就差明摆着说,容陵一日不亲自来赔罪,小公主便一日不主动现身。 丹卿实在哭笑不得。 不愧是团宠容婵公主,脾性果然够大的。 当然,被禁言了好几日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也难怪容婵公主闹腾出这番动静。 丹卿无奈道:“仙子们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不一定能抽空走这一趟。” 想着魔主屠浮出关不算秘事,丹卿便告诉了莲歌她们。 晴雪岛远在麓海,近乎与世隔绝,莲歌等人俱是不知这个消息,她们相互对视一眼,都有些焦虑。 等莲歌等人离开,丹卿给容陵传了封雁笺。 自家亲妹妹的行事作风,容陵了如指掌,他回丹卿:“且晾她数日,她这骄纵的性子,早该学会收敛。你不用管她,照顾好自己。” 容陵的态度在丹卿料想之中,叹了声气,丹卿站在檐廊下,无奈遥望苍雪之上的皎月。许是夜间清冷,又有雪花飘零,丹卿的思绪不知不觉随风散落开来…… 关于要不要与容陵并肩而行这件事,丹卿仍没做出决定。 他从未这般纠结犹豫,仿佛无论他选什么,最终都会后悔似的。 独站片刻,又有一封雁笺展翅飞来。 是容陵。 丹卿有些意外地展开,这封雁笺的内容略长。 比起简洁方便的传音联讯,它更像是一封来自人间凡尘的情笺或家书,用的是笔墨纸张,而非仙力灵意。 抬头一行,写的竟是“丹卿展信悦”。 丹卿嘴角弯了弯。 前两段话,容陵洋洋洒洒写了些九重天近况。 譬如归墟恶煞虽有苏醒征兆,但已被成功压制,并无大碍。至于屠浮,容陵倒是并未多言。 可见情况多半有些棘手。 后面容陵话锋一转,写道:“丹卿,这些日子,一旦稍微闲暇,我便忍不住想,我确实算不上一个合适的道侣对象。不仅经常有处理不完的天族事务,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便要撇下身旁的人置之不理。这样的我,确实没有什么优势,天族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与义务,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是,我永远不会把你放在天族之下,天族和你,与我而言,同等重要。” 第108章 月色下, 信笺散发出缱绻墨香,一缕缕融入空气,呼吸至肺腑时, 竟觉心口炽热。 丹卿默默看着雁笺的最后那行字,心中五味陈杂。 容陵将他与整个天族放在同等位置,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与诚意。 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容陵? 他知道容陵是认真的。 若容陵将他放在天族之上, 才是脱离了现实, 显得缥缈又虚伪。 如此清冷的夜色, 似乎连冰雪也变得温柔。 丹卿把信笺贴在胸口处, 他心脏满满的、暖暖的,仿佛有什么,强烈地想要喷涌而出。 迫不及待地跑进书房,丹卿找到纸墨, 也用最原始的方式给容陵回信。 “殿下,我想好了,我们试试吧!以丹卿和容陵的身份,再尝试一次!” 冲动地写完这句话,丹卿顿笔,他思考片刻, 又写下一行行秀气典雅的小楷, “殿下方才那番话, 恕我无法苟同。小仙认为, 陪伴固然重要, 却不是一段感情的全部。小仙不是失去攀附就没有自我的凌霄花, 也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浮萍。殿下若值得,我自然也能与你同舟共济、承担风雨,而不是永远藏在你身后, 受你庇佑!” 其实,丹卿更想说,如果可以,他也能守着他护着他。 就算他的力量没有容陵强大,可他赤诚的心意,并不会比他少半分。 一段好的感情,是势均力敌,是互相成就。 无论段冽,或是容陵,似乎都将他放在弱势的位置,他们为他愁、为他忧、为他精心谋划、为他谱写一个好的结局,唯独没有问问他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越在乎一个人,便越忍不住替他着想的那份心意,丹卿最明白不过。 他也正经历着,不是么? 丹卿曾以为,放弃是及时止损。 为了他认定的正确答案,他也忽略了容陵想要靠近他了解他的那颗真心。 什么才是对对方真正的好,他和容陵,或许都需要继续学习和感悟。 目送雁笺载着他的满腔心底话,于苍茫雪色中远去。丹卿静静伫立在廊下,许久都不能平息内心的波涛起伏。 他忽然好想见容陵。 可惜九重天与麓海相距颇远,加之容陵仙务繁忙,他的这点念想并不实际。 待找到容婵公主,他得回九重天才是! 丹卿深吸一口气,嘴角牵起一抹释然可爱的弧度。 既然已经选择面对这份感情,那这世上便再还有什么能让他畏惧逃避。 这种认定目标的感觉真好啊!他不必再彷徨,也不用再犹豫,只需顺着那条路勇往直前就好。无论前面有什么荆棘与危险,他都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而是有容陵陪他并肩同行。 大抵是过于激动亢奋,丹卿心里仿佛燃起一团火,怎么都无法熄灭。 他干脆走进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试图让寒意冲淡他内心的灼热。 莹莹雪光照亮整座岛屿,丹卿独自走在银杏林中,他步伐轻盈而热烈,胸腔里的那股滚烫不仅没有冷却,反而愈演愈烈。 一时心血来潮,丹卿干脆堆了个雪人。 他以仙法修为雕琢修饰,只见冰雪雕塑而成的男子栩栩如生,就连发丝衣袂的纹路都很细致。 毫无疑问,是容陵。 冰雪能还原容陵清绝出众的相貌,却无法复制他眉眼间的温柔,以及容陵面对他时,似笑非笑的戏谑与轻佻。 丹卿退后两步,面对面端详“容陵”。 “想我了?” 一记熟悉的嗓音,倏然回荡在夜里,低沉且富有磁性。 丹卿浑身一震,他呆站在原地,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惊讶。 等等,雪人开口说话了?! 亦或是他幻听了? 丹卿一时又羞又窘,他虽想见容陵,却不至于急不可耐到出现幻听的地步吧? 不对,这声音—— 终于察觉出端倪,丹卿猛地回首。 满幕月色与雪色中,一袭白衣的容陵漫步而来,星光也化为璀璨,点缀在他深邃眉眼间。 今夜月明风清、落雪纷纷,风光甚好,却不敌此刻向他走来的容陵的千万分之一。 丹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至容陵站定在他面前,丹卿仍呆呆愣愣的,他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疑心自己看到的全部是假象。 这幅懵懂的模样,显然取悦到了容陵。 容陵眉梢轻挑,主动伸出指骨分明的右手:“要不要摸摸,看我是幻象还是真人?” 丹卿犹豫两息,当真上手捏了几下。 是温热的。 男人的手虽不够软绵,却十分苍劲可靠。 “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非礼我了?”容陵觑着丹卿纤长漂亮的手指,拖腔带调道,“怎么还摸个没完没了?!” 丹卿:…… 丹卿脸颊臊得通红,他很不能立即甩开容陵的手,但若真松开,岂不是坐实了他想非礼他的事实。 丹卿左右为难,他瞪了眼容陵,索性用力掐了他好几下,再一本正经地松开手。 容陵失笑出声,他轻甩了甩右臂,把手背伸到丹卿眼前,无辜地眨着眼睛道:“丹卿仙人,你还挺能下得了狠手,瞧,都青了。” “你活该!”丹卿语气虽凶,却还是认真瞅了两眼容陵的手,明明只有一点儿红而已,哪里有他说得那么夸张! “是啊,本君活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就图你掐我两下。”容陵怅然叹气,他不仅对月卖惨,还时不时用余光瞥两下丹卿的反应,“也罢,谁叫我就是活该呢!” 丹卿略有些理亏心虚。 从九重天到麓海晴雪岛,哪怕一路用仙力加速御行,至少也得花三个时辰,往返便是六个时辰。 难道早在传雁笺前,容陵就已经出发了么? “殿下不是说很忙的吗?”丹卿不好再同容陵计较,他清澈的眸子水汪汪的,里面毫无掩饰的盛着忧虑,以及愉悦,“不过能在此时此刻见到殿下,小仙的心里,确实感觉很圆满。” 容陵掩袖轻咳两声,有些被丹卿的直球表白赧然到。 在没有说开前,丹卿总是对他支支吾吾,嘴里没有一句他想听的话。 原来一旦坦白彼此的心意,他就会呈现出最可爱的模样,可爱到他想做一些……嗯……非礼勿视的事情。 “丹卿仙人,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容陵弯唇一笑,“收到你雁笺的那刻,我便马不停蹄催动了乾坤瀚海阵,将我传送到麓海。”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乾坤瀚海阵多用于大型战役中,启动需耗损极大修为,往往都是由数十位仙力不凡的尊者同时催动。 容陵他竟为他开启了……乾坤瀚海阵? “你一个人开启的?” “嗯。”容陵挑眉道,“总不好连约会,都还要在深更半夜请求帮助,我不要脸面的吗?” 丹卿是真没想到,容陵竟能强悍到这等地步,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操心的问:“返程呢?殿下可还能再次催动乾坤瀚海阵?” 容陵:…… 他似乎也才想起这个问题。 很显然,他并不能。 丹卿读懂了容陵复杂的微表情,他抿了抿唇,心中被各种情绪填得满满当当的。 从理智上看,丹卿不赞成容陵的一时任性和情绪上头,但从感情上看,谁能拒绝这样的惊喜?他喜欢容陵为他失去理智的样子。 笑眼弯成勾月,丹卿奔跑上前,主动拥住容陵。 月色下,他轻快的嗓音比时间最动听的天籁都更惑人:“殿下,我刚刚真的很想见你,然后,你就出现了。我真开心!” 丹卿的声色像一泓清水,干净透明。此刻听来,竟无端有些甜腻。 容陵被丹卿抱得登时愣住。 好半晌,容陵才抬起手臂,轻轻环住怀里的小狐狸。 他甚至不敢太用力,怕碰碎这珍贵的画面。 幸福来得太突然,容陵反而不知所措。 他原本是想主动拥抱丹卿,孰料…… 容陵嘴角浮出浅浅笑意,他视线定定望着丹卿身后的雪人“容陵”,声音低柔道:“嗯,我听见你说想我了,所以,我就来了。” 他低沉不加掩饰的话语似有余音,不断在耳边环绕,丹卿面颊红得几乎能掐出蜜桃汁。 后知后觉地,丹卿终于意识到羞涩,他方才实在是太冲动了。 掌心抵住容陵的肩,丹卿欲推开他,却反被更用力地抱紧,容陵故意贴近丹卿耳畔,慢条斯理道:“丹卿仙人,哪儿有你这样的道理!怎么撩拨了我就要跑?” 丹卿:…… “没有跑。”丹卿缩了缩脖颈,他耳尖红红的、痒痒的,仿佛有被容陵呼出的气息灼到,因为太难堪,丹卿语气染了些哀求,“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就这样说,”容陵蹭了蹭丹卿毛茸茸的头发,喟叹道,“我待会就得走了。”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一瞬静默后,丹卿耳畔响起容陵喑哑的声音,他似乎很可惜的口吻:“就算你回九重天,我们最近也不能常常见面。” “我回去才不是想跟你见面!”丹卿不服气地嘟囔。 容陵没再辩驳,他低笑道:“再等一阵子吧,这里清净,你再享受享受安静的日子,毕竟你同我在一起,无法避免的纷扰很多,我……有些舍不得。” 丹卿咬了咬唇,他想说他没关系,但这个温暖的时刻,丹卿出于私心,不想谈那些事情,哪怕偷得一时的轻松自在,也是好的。 第109章 容陵来去匆匆, 因心存依恋,他走得也不算太潇洒。 经此一番,他和丹卿算是彻底解开了彼此的心结, 哪怕未来险阻重重,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拥有无限的力量, 还有勇气。 却说那头的容婵, 收到自家兄长传讯时, 真是又委屈又愤怒。 太欺负人了!有他这么当亲哥哥的吗? 这个见色望妹的狗男人, 她不要也罢! 擦了擦眼泪,容婵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他们就是欺负她修为低对不对! 若她比容陵厉害,自然不必受这实力悬殊带来的破窝囊气。 望着幽幽夜色, 容婵吸了吸鼻子。 要不是她这些年只顾着贪玩儿,疏忽了修行,才不会在容陵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呢! 她决定了!她要进弑神之地试炼! 容婵自信地叉了叉腰,眸中满满都是笃定之色,从今日起,她!容婵!定要奋发图强不断修炼, 让容陵这个狗男人刮目相看、悔不当初!!! 晴雪岛之北的弑神之地, 乃六界最隐秘危险的一处禁地。 与寻常秘境空间不同, 弑神之地危机重重, 外围萦绕着能绞杀诸神的强烈罡气, 内部则有无数致命凶险。听闻数万年前, 他们的某位天帝先祖就是在弑神之地陨落的。 打那以后,本就对弑神之地退避三舍的神仙们,更是对此地忌惮不已。 想到这里, 容婵忽然有点犹豫。 可少年容陵曾数度闯进弑神之地,他不仅活着走了出来,还收获良多,难道她连少年时期的容陵都不如? 抱着这股不服输的精神,容婵从乾坤袋取出一箩筐的保命法器。 身为九重天团宠小公主,容婵的宝贝数不胜数。换上仙蚕丝所制的高阶法衣,她头戴护魂金鱼簪,手佩麒麟纹梦回三清镯,手持御灵剑,浩浩荡荡地向弑神之地出发了。 翌日天亮,看到容婵留讯的颂喜莲歌才知大事不妙。 先前小公主闹失踪,还算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可弑神之地却是关乎性命安危的大事,岂能赌气闹着玩儿? 她们没办法直接联系天帝天后,颂喜只能匆匆赶回九重天搬救兵,莲歌便来丹卿这里试试,看他是否能联系上太子容陵。 丹卿听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懵了。 他料到容婵公主必定怒火滔天,却没想到,她竟会气到如此失智。 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容陵容婵两兄妹,也不至于相互置气到这般境地。 丹卿急忙给容陵传了雁笺。 雁笺已是最快的传讯方式之一,但从麓海到九重天,也需小半个时辰。 容陵本就忙碌,昨夜他抽空来趟晴雪岛,只停留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由此可见,他是真的忙,就算收到雁笺,也不一定能及时看。 怎么办? 丹卿眉头深锁,思绪烦乱。 莲歌眼圈早红了,她不停拭着泪,嘴里发出隐忍的啜泣声。 丹卿实在慌得不行,他没办法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于是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弑神之地看看。” “我们修为低微,如何进得去?”莲歌哭着摇头,“弑神之地被罡气笼罩其中,恐怕我们还没靠近,就……” “那公主她……”丹卿欲言又止,容婵的修为,可能也就跟他不相上下吧,她是怎么进的弑神之地? 莲歌秒懂,她哽咽道:“六界十大防御神器,其中就有六件在公主手里。” 丹卿:…… 丹卿终于明白,容陵说容婵被惯得骄纵任性,真不是说说而已。 这么多保命法宝不要钱地砸在容婵身上,能怪人家小姑娘不自量力吗? 丹卿无奈道:“我们试试,能走到哪儿,便走到哪儿吧!至少也能图个心里踏实。” 莲歌点头答应,丹卿与莲歌等仙侍一行五人,当即御剑向北而行。 飞到弑神之地方圆二十里时,一股裹着冰凌的锐利罡风,直袭众人面门,这片地域的空气仿佛被抽走般,他们心肺如压千钧,愈发难以喘息。 “我不行了。” “我也是。” 三个仙侍几乎同时跌落飞剑,她们狼狈地稳住身形,其中一个修为最低的,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莲歌忙掏出一粒丹药,喂给吐血仙侍。 三个仙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莲歌的状态虽比她们好,却也感受到了前方的巨大阻力,她面色煞白,需不断运转周身仙力,以抵御来势汹汹的罡风。 在他们这群小仙人当中,唯独丹卿所受影响最小。 其实迎面戾气拂来时,丹卿也不是毫无感觉,但他很难去形容。那不是疼痛,而是沉重,像是误入了万年亿年时光沉淀的长河,吸入他肺腑的每一缕气息,都有经年累积的厚度。 “你没事吗?!“莲歌讶异地问。 “尚且还能忍受。”丹卿的回答略保守。 安抚好三个仙侍,莲歌与丹卿继续前行。 一望无际的海面辽阔蔚蓝,两边是座座绵延起伏的冰山,无形的罡风穿梭在动人的唯美画面里,却带来难以想象的威势。 将近弑神之地十里时,莲歌再也无法坚持,她心脉仿佛都要被这股罡风给震碎了。 摇摇欲坠地落在地面,莲歌嘴角沁出一抹猩红血丝。 她痛苦地捂住胸口,不敢置信地看了眼丹卿。 在如此剧烈的罡风下,他脊背始终挺得笔直,未曾被威压催得折半分腰。 莲歌想不明白。 她与颂喜是容婵身边的得力仙侍,因她原形是朵莲花,所以修炼速度极快,尽管比颂喜还小一千岁,修为却已高出颂喜一截。 一直以来,莲歌都承担着保护容婵的责任,但弑神之地,她是真的无能为力,再往前进一步,她的神魂可能都会惨遭重创,乃至于陨落寂灭。 诡异的是,这只来自青丘的狐狸,怎会如此强悍?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莫非太子殿下给了他护身神器? 看着莲歌虚弱的样子,丹卿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的修为逊于莲歌,为何莲歌已经濒临极限,而他却…… 可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深究的好时机。 “莲歌仙子,你先回去疗伤,我再往前试试。”丹卿压下心底的古怪,以及对自身的怀疑,朝莲歌道。 莲歌犹豫两息,嗓音微弱道:“那你千万小心,不要逞强。” 丹卿颔首:“我心里有数。” 丹卿又往前深入了一段距离,四周雾气越来越浓,伸出手,勉强能看见五指。 弑神之地应该不远了,但他除了莫名的沉重之外,确实没有不适。 望着茫茫浓雾,丹卿眼底是化不开的不解。 所谓“弑神之地”,单单这个名字,就能判断出它的危险性。 他分明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炼丹仙人,绝大多数神仙都无法跨越的罡气,怎会对他毫无作用? 丹卿心里忽然生出些恐惧。 因为这有违常理。 但这桩不符合常理的意外,放在此时,却也不知是好是坏。 假如他能顺利进弑神之地,要进么? 仙剑载着丹卿匀速向前,丹卿抿着唇,心头已然有了决定。 他不知道换作别的仙人,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事实就是,困在弑神之地里的不是旁人,而是容陵的亲妹妹容婵,所以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仙剑飞行的速度不断加快,浓雾中,丹卿恍惚撞到一面屏障。 这面屏障非常脆弱,有细微的琉璃破碎声一闪即逝,丹卿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强大的吸力,便将他拖入漩涡中心。 意识被风暴席卷,剧烈的眩晕感湮没了丹卿的所有感知。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只是一个呼吸间,又或许过了很久,一切终于恢复如常。 这里就是弑神之地吗? 丹卿迷蒙地睁开眼,睫毛轻颤间,瞳孔倏地放大。 此时此刻,丹卿眼帘里倒映的是碧蓝如洗的天、青翠欲滴的草地,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珍禽异兽。 丹卿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澄澈梦幻,像是稚童绘出的随笔画,烂漫又纯粹。 这片天地似乎仍是丹卿生活的那片天地,却又迥然不同。 它好干净,空中没有一丝仙力灵气,也没有任何浑浊邪恶的气息。 总觉得,他的身体轻盈的好像要飘起来。 然后,丹卿居然就真的浮起来了。 随风越过山岗和树林,丹卿俯瞰着这片空无一人的桃花源,思绪仍晕晕乎乎的。 下一刻,他听到了很多声音,像是每一片树叶在对他欢笑,又像是每一棵小草在向他问好。 好吵!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丹卿胸口剧痛,他体内仿佛突然多出一头被锁链囚住的暴狮,正在灵魂深处疯狂地挣扎吼叫,丹卿痛苦地捂住头,身体陡然如一只断了翅的鸟儿,急速下坠。 诡谲的是,整个世界空间竟也跟着丹卿不断沉坠,它们扭曲着、翻转着,争先恐后地没入他体内。 是幻觉吗? 丹卿忽地咬住舌尖,用疼痛提醒自己,这里是弑神之地,他是来找容婵的。 没错!容婵! 思绪清明的瞬间,世外桃源般的仙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晦暗无光的疮痍炼狱。 风来,石沙卷地。 丹卿慢半拍地仰起头。 无边灰暗里,一株株掉光了叶子的枯萎树干,高耸入云,它们化身手持利器的苍老卫兵,用冰冷无情的眼神,俯视着擅闯者。 天上有无数骷髅架在飞翔,它们动作僵硬又迟缓,可它们似乎觉得自己仍活着,从丹卿身边飞过时,它们滑稽地扭过脖颈,用空阔阔的两个大眼眶死盯着丹卿。其中有一只大骷髅架甚至凑过来闻了闻丹卿,如果它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是否会露出类似于困惑的表情呢? 第110章 巨大绞刑架近在眼前, 诡异的是,无论丹卿如何前进,他与容婵始终保持着同等距离。 容婵似乎也看不见他。 在触不可及的那片天地里, 一轮猩红月亮不断膨胀扩大。 白骨垒成的飞禽走兽,受到月亮影响,它们像魔化的傀儡, 不断朝容婵展开猛烈攻击。 渐渐, 圆盘大的月亮几乎占据半边天, 像是要轰然炸裂。 丹卿捻了许多仙诀, 施了无数术法,毫无作用。 容婵身后的月亮越来越大、血色愈来愈深,她衣袂裙摆仿佛都要烧起来。 丹卿御剑疾行,他脑中空茫, 心中仅有一个念头,破开此境,把容婵解救出来。 无边无际的墨色里,丹卿渺小如沧海一粟,稍不留意,便要在重重魍魉中遗失他飞驰的身影。 丹卿精神力前所未有的集中, 他盯着那轮血月, 双瞳几乎染成赤红色。 如果能抓住容婵飞舞的那片衣角就好了, 丹卿下意识伸出右手, 瞬息间, 天地翻转盘旋, 有一股难以描绘的力量汇聚在丹卿指尖,他似乎触摸到了容婵柔软湿润的裙边。 很快,丹卿被无形的屏障弹了回去。但他指尖, 竟真的有血。 他甚至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否说明,他刚刚碰到了容婵? 丹卿猛地闭上眼,再度寻找适才的感觉。 终于,在月亮即将炸裂的刹那,丹卿实实在在攥住了容婵的手,在浩大的气流波动里,丹卿紧紧握着容婵的手,不肯松懈。无数火花碎片里,两人不断下沉。 尽管意识模糊,丹卿仍清醒地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静静地、冷冷地,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渊。 他们跌落在潮湿的地面。 一缕缕黑气飞快从地底渗出,如蜘蛛网般缠住容婵纤弱的身躯,却在触及到丹卿握着容婵手腕的指尖时,倏然退离。 从踏入弑神之地的第一步起,容陵便察觉有异,这与他以前来过的弑神之地,很有些不同。 苍凉天幕下,那些白骨兽或静静定在地面,或一动不动地栖息在枯树上,并无攻击意识。 很快,容陵在北边小山坡找到了丹卿和容婵。 两人平躺在开满小碎花的草地上,俱已昏迷。 如此荒僻的疮痍之地,居然长出生机盎然的花,委实诡谲可怖。 容陵匆匆检查两人情况,容婵伤势重,幸无性命之忧。 丹卿则…… 容陵动作顿了顿,这个瞬间,容陵莫名有种古怪的危机感。 他仿佛是一个被锁定的攻击目标,倘若他伤害丹卿分毫,便有数不清的麻烦接踵而来。 此时此刻,弑神之地不再凶煞危险,反而像一个忠诚护主的守卫。 指腹轻搭丹卿手腕,容陵蹙眉,丹卿体内气息十分杂乱,识海如滚滚骇浪翻涌。 在他丹田最深处,有一股极陌生的力量,正试探着冲破束缚,与这片天地相互连接、融合。 容陵不敢小觑这股力量,他几乎祭出全部内力,强行一击,直接掐断丹卿与弑神之地的感应。 受修为反冲,容陵喉口甘甜,咳出大滩鲜血,胡乱擦去嘴角血迹,容陵最后看了眼这片寂静深沉的土地,匆匆将丹卿容婵带离此地。 ** 丹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却又什么都握不住,也记不得。 不远处窗下,立着一道模糊的银蓝背影,那背影清隽挺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苍穹之下的皎皎月光。 是战神顾明昼么? 不对,应该是容陵。 “醒了?!”察觉到丹卿的醒来,那道模糊身影转过身,朝床榻逼近,速度极快。 直至熟悉且俊美的轮廓在他眼瞳变得清晰,丹卿才确定,是容陵没错。 迟钝地扫了眼周围,丹卿弯了弯唇,朝容陵伸出手。他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他们分别的夜晚,因为那个雪夜过于美好,所以他看向容陵的眼里,满是信赖和依恋。 容陵微愣,随即紧紧握住丹卿的手,他握得过于用力,丹卿“嘶”了声,眉眼流露出淡淡不满。 容陵立即松手,懊恼道:“很痛么?“ “还好。” 其实确实挺疼的,但这应该是容陵担心他的表现吧! 丹卿心里的甜压过了痛,他赧然地抬起眉眼,当视线触及容陵憔悴的面色时,他目光一凝:“你看起来好疲惫,是魔族和归墟的问题还没处理好吗?” 容陵静静看着丹卿,口吻听不出丝毫端倪:“弑神之地发生的事,你是不是全不记得了。” 弑神之地?短暂诧异后,许多画面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丹卿心头一惊,急忙问:“容婵公主呢!她还好吗?” “她没事。” “那就好。” “我昏睡多久了?” “半年。” 丹卿猛地坐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圆又大:“等等,你说我昏睡了多久?” 容陵忍俊不禁:“半年其实也不算太长。” 对神仙来说,半年也就几个弹指间,可丹卿还是难以置信。 他犹豫地看了眼容陵,神色颇有些闪躲:“是你进弑神之地救了我们?那……你进来时,我受伤了吗?” 容陵神色如常:“你不受伤,怎会昏睡那么久!容婵不过三日就醒了。” 丹卿松了口气,瞬间又恢复成无忧无虑的闲散模样,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没心没肺道:“劳殿下费心,现下我已无碍,你可以去忙你的事了。”语罢,嘴角露出一抹还算矜持的笑意。 月色如婉约的纱雾,悄然在屋内蔓延而来。 这么温柔的夜晚,容陵眼神清冷,无端生出些恼意。 “你是真心想让我走?!”容陵眼角向下耷拉,语气似自嘲,也似委屈。 “嗯?嗯。”丹卿先是疑惑,然后确定地点点头,他让容陵离开,是不愿他为他耽误正事,难道这不算深明大义吗?不该被称赞一句懂事体贴吗? 容陵扯了扯唇,他眼神是如此深邃,涌动着丹卿难以理解的波光:“这半年,于别的神仙来说,确实不过须臾,但你昏睡这些天,我是真的度日如年。你可知,等你醒来的日子,每时每刻,我都备受煎熬。” 丹卿心口一烫,越是羞赧,他好像就越是控制不住这张嘴:“殿下怎的突然如此感伤肉麻!这实在很不像你的风格。”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风格?你伤了痛了,我是不是应该心无波澜,然后将你抛到九霄云外?”容陵隐忍地望向别处,眼中似有失望,“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没有。”丹卿弱弱地回。 丹卿自然明白是他说错了话。 假如他和容陵互换身份,昏睡半年的是容陵,他指不定更加慌乱无措。 所以,他刚刚不该佯装淡然,也不该那么懂事对吗? 悄悄偷瞄了眼容陵,丹卿很有些心虚内疚,他主动抬起手,伸向容陵,像是一只蓄意讨主人欢心的猫咪:“殿下,你能不能,过来一下下?” 月光洒在他纤细指骨,有种即将破碎的脆弱感,尤其是他可怜的眼神,仿佛被遗弃在暴雨天里的湿淋淋小动物。 容陵不忍晾着他,只能没有底线的妥协。 等容陵走近,丹卿克制住溢出来的羞耻感,轻轻拥住容陵,丹卿把头埋入他温暖胸膛,还故意蹭了蹭,低声哄道,“我错了,是我不该说那话,倘若殿下不急着处理仙务,今晚就留下来吧!” 温软在怀,难免心猿意马…… 容陵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滚烫呼吸几乎喷在丹卿额头,嗓音也不自觉染上几分微哑:“留下来做什么?” 丹卿他浑然不觉话中暧昧之意:“睡一觉吧。” 容陵:…… 不等容陵旖旎思绪扩散,丹卿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主要是他抱着的这具身躯,反应实在是太大,想忽视都难。 “不,我的意思是……”丹卿脸颊胀红,他仓惶把人推开,结结巴巴道,“你看起来太、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把床让给你,不是要跟你同床共枕的意思。” 无论丹卿怎么解释,气氛还是无法抑制地粘腻起来。 丹卿又悔又窘,他都不敢去看容陵的眼神,甚至还有些迁怒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容陵,于是小声埋怨道:“殿下,我刚醒!你怎么能那样曲解我的意思呢!“ 容陵沉默两息,实事求是道:“没曲解。” “你没有吗?!”丹卿不服气地质问道。 容陵面不改色,一派坦然:“至少精神层面没有曲解。” 丹卿:“……” 容陵留了小半夜,等容婵匆匆赶来,他才动身离开。 藏锋阁细雪纷纷,走出百米远,容陵蓦地在一株银杏树下驻足回首。 小小房间散发着光亮,容陵默默望着,原先舒展的眉眼,此时尽是凛然肃穆。 今夜应对丹卿时,容陵不想露出丝毫破绽。 但有些事情,他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危机重重的弑神之地,为何唯独对丹卿手下留情,他体内压制的神秘力量,又究竟是什么? 既然丹卿已经苏醒,或许,他也该去寻找背后隐藏的答案。 没有容陵的厢房,丹卿与容婵大眼瞪小眼,气氛很是局促。 丹卿努力寻找话题:“公主喝茶吗?” 容婵把玩着手绢,挺难为情的样子:“不想喝,你要喝茶吗?” 丹卿也摇头。 容婵举一反三:“那你吃糕饼甜果吗?” 丹卿囧道:“吃一点吧。” 容婵生出些兴致:“今年蟠桃特别甜,我特地给你留……”话语戛然而止,容婵摸了摸鼻尖,很是尴尬,“那个,我忘记把蟠桃给你带过来了。我稍后让莲歌上九重天取。” 第111章 六界之中, 修为有强弱之分,身份却无贵贱之别。 容陵从不认为,九重天太子的血统有多尊贵, 青丘小狐狸的身份又有多卑微,背景与地位,从来不是衡量一份感情的标准。 自始至终, 容陵在乎的是丹卿这个人, 而不是那些世俗的看法。 他一直以为, 丹卿只是一只来自青丘的普通小狐狸, 然而事实却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衡山之巅,云雾缭绕。 一袭白衣的容陵立于悬崖边,眉峰紧蹙。 近来魔域肆虐人间,容陵一直率军驻守于此。 古树下, 容陵手持玉简,又细细浏览一遍其中文字,这才毫不犹豫地将之销毁。 寒风凛冽,正是人间冬月。容陵望着雾茫茫的远方,黑眸也泛起几点诧异的涟漪。 经查证,原来丹卿的真实身份是青丘少君, 而狐帝宴祈, 便是他生身父君。 这层关系并非见不得人, 为何九重天都鲜少知晓狐族少君的存在? 弑神之地发生的一切, 以及丹卿的种种异样, 就像一柄随时都会坠落的利剑, 始终悬在容陵心尖。 如果不将一切彻查清楚,容陵一直不能心安。 思忖片刻,容陵找到同守此处的诸葛云, 嘱托道:“诸葛神将,我临时有事离开片刻,这里暂且交给将军看顾,劳烦您了。” 青丘位于泗水上源,前往途中,容陵不免有些神思飘忽。 身为天庭储君,他对青丘自然有一定了解,当年宴祈接任狐帝之位后,便从一个游手好闲、红粉遍地的纨绔公子,迅速转变为励精图治的青丘明君,自古以来,浪子回头的故事都是一桩美谈,宴祈当然不例外。 那些年,天帝天后也没少拿宴祈的例子,以激励当时顽劣的容陵。 少年容陵自是不屑。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的回:“待儿子到了狐帝那般稳重老成的年纪,说不定就会修身养性。父君母后且耐心等着吧!”言罢,潇洒地一挥长.枪,就遁了个无影无踪。 彼时,年少轻狂的容陵不知,改变他一生的变故即将到来。 无论人或是仙,不遭受点坎坷,似乎很难改变长久以来的秉性。 容陵因痛失长兄,所以才扛起那份重责,狐帝宴祈呢?他是否也曾经历过什么? 自继任青丘帝位,宴祈常年深居简出,身边并无妻妾环绕,也再没传出什么风流韵事。 按照所查资料来看,丹卿应是在宴祈继任狐帝数百年后出生。 那么,丹卿的母亲是谁?为何完全查不出她存在过的痕迹。 容陵神色逐渐凝重。 这百年,无论青丘,或是宴祈,都没发生什么引人注目的重大事件。 倒是继任狐帝前,宴祈曾率天军镇压过归墟恶煞。 归墟乃封印恶煞之地,定期清除归墟煞气,是天族自成立以来便遵守的规矩。 那年为首的领将正是宴祈。 天族卷宗记载,仙历玄渝一万五千年,在突如其来的归墟暴动里,宴祈因携带狐族至宝通窍书,而幸免于难。 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浩劫,三万天兵有去无回,宴祈是唯一幸存者。 可惜的是,宴祈虽平安归来,记忆却遭受严重损伤,归墟发生的一切,他全然记不清了。 再后来,便是容廷请命进入归墟,镇压煞气。 然后他的生命、他的灵魂,永远永远留在了那里。 清风徐徐,忽地吹来几片花瓣,自容陵脸颊凉凉擦过。他蓦然回神,这才意识到,青丘境到了。 不同于九重天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青丘目之所及,皆是灵动可爱的自然风光。一座座山峦,仿佛成色极好的巨大翡翠,大大小小的湖泊镶嵌其中,澄澈如明镜,倒映着满幕天色。 望着这清新明朗的景色,容陵仿佛看到了丹卿那恬淡的笑脸。 一时之间,容陵也不知,究竟是此境蕴养出丹卿悠然的性子,还是他爱屋及乌,因着喜欢丹卿,便也觉得青丘与丹卿的气场味道都是一致的。 经守境使者通传,容陵很快被迎到碧玺殿,拜见狐帝宴祈。 容陵到时,宴祈已候在殿中。 岁月的沧桑不曾在宴祈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却为他双眸注入了睿智与阅历。单单一眼望去,容陵便知,这位青丘狐帝不容小觑,今日所言所行,他势必要好生斟酌。 心中如此想,容陵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他上前两步,以小辈之礼,客客气气地拱手拜见。 宴祈微微侧身,略避过容陵的见礼,这才带着几分无可挑剔的笑容道:“太子亲临青丘,实在有失远迎!来,快请坐。” 久经俗事,宴祈分寸感拿捏得极好,既不显过分热情,也不失东道主的礼仪。 请容陵落座后,宴祈指着面前的黑釉盏,和蔼道:“青丘产的紫笋茶,太子要是口渴,可浅尝一口,看是否符合你的口味。” 容陵顺着宴祈的话品了茶,自是道“好”。 宴祈也很官方地回:“能得太子喜欢,是青丘荣幸,若不嫌弃,稍后太子请捎些茶叶带回去吧。” 两人都是久居高位的神仙,对明面上的你来我往,都极熟稔。 只要愿意,他们能源源不绝地把这种气氛延续下去。 然而今日,容陵显然是沉不住气的一方。只是青丘与九重天各自为政,容陵与狐帝宴祈仅有数面之缘,谈不上熟络。所以容陵虽心急,也不得不做做样子,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宴祈端坐主位,不露痕迹地扫了两眼容陵。 这位天族太子的行事作风,宴祈一直颇为欣赏。待人处事上,他虽延续了先太子的宽容温和,却比其兄狠辣果决,听说这些年,好几桩连天帝都极为棘手的大事,全是由这个年轻的太子解决的。 不过欣赏归欣赏,公事还得公办。揣度片刻,宴祈不动声色道:“魔主屠浮出山后,行事十分猖狂,如若天族有什么需要青丘出力的地方,太子直言即可。” 容陵心知狐帝误会了,他理了理衣袖,起身恭敬道:“多谢狐尊慷慨仗义,不过眼下局面,九重天尚应付得来。晚辈今日过来,其实是另有要事向您请教。”在颇有城府的人面前,过多试探只会招来负面效果,容陵没有过多修饰,他躬身深深一拜,这才道,“事情是这样的,晚辈想从您这里,了解更多关于丹卿仙人的事情,还望宴叔伯成全。” 这声叔伯的意义非同小可,宴祈品茶的动作戛然一顿。 时间仿佛定格了两息,这才恢复流动。 “太子快快请起,你身份尊贵,怎能行如此大礼?”说完这些,宴祈瞬间变脸,他猛一拂袖,愠怒道,“太子不用如此客气,你实话实说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不是在九重天招惹出了什么大麻烦?又或是他愚笨无礼,得罪了哪位尊者?唉,我早让那不孝子回青丘,他偏不识趣,还说什么天族正是危难时刻,不愿离去,就他那可怜兮兮的几两道行,能顶何用?别给诸位尊者惹麻烦就不错了。瞧,果然被本君道中,他呀,就是个无用的蠢东西!” 来前容陵也曾猜测,丹卿身份尴尬,在青丘的日子或许不好过,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丹卿的处境竟会艰难至此,就连生父宴祈,都不给他足够的尊重与信任。 听着那些恶劣的话,一股火气直往容陵头顶涌,几乎湮没他所有理智。容陵本就是护短的人,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此时面前站着的是宴祈,容陵也绝不允许他贬低辱没丹卿半分。 “丹卿仙人的品性,您这个做父君的,难道还不清楚?他最是害怕给旁人造成困扰麻烦!有什么委屈难处,一贯是忍了又忍的。这样善良的丹卿,怎能用修为强弱来判定他存在的价值?若人人都以强弱分善恶,这世道想必早已魍魉横行、苦厄不堪。狐帝您认为呢?” 容陵直直盯着宴祈,双眼几乎要喷出火焰,涉及丹卿,他总是容易失控,也很难遮掩自己的情绪。 宴祈当然听出了容陵的阴阳怪气,嘴角笑容骤然冷却,他审视着容陵,不咸不淡道:“丹卿性格木讷、不擅交际,没想到在九重天当值这些年,竟也有了不少长进,能得殿下如此赞美和维护,是他的荣幸。” 容陵余怒仍未消,也懒得再与狐帝虚与委蛇。 宴祈既然不重视丹卿,自有他重视喜爱,谁稀罕区区一个狐帝了? 得知宴祈态度后,容陵的尊敬便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本想甩袖就走,但到底还留了两分理性,于是他淡淡道:“晚辈此番前来,是想向狐帝道谢。前些日子,容婵贪玩误入弑神之地,丹卿为救舍妹,遂跟着闯了进去。” 提及弑神之地,宴祈有一瞬色变,但他掩饰得极好,可这点破绽,还是被容陵敏锐地捕捉到。 也正是这点破绽,突然点醒了容陵。 容陵一直都是极聪慧的人,可无论他多睿智冷静,事关珍爱之人,总会乱了分寸。 是了,如宴祈这般道行深沉的人物,就算再不满,又岂会轻易在他面前流露情绪? 方才宴祈是故意出言轻视丹卿。 为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又或是想掩饰什么? 高手过招,细节往往决定成败,宴祈在容陵面前失了态,大势已去,此时再拿腔作调也是多余,他扯了扯唇角,低声问:“公主和……丹卿,可有受伤?” 这话终是有些当父君的样子了,容陵回道:“阿婵几乎丢了半条命,”停顿两息,容陵蓦地抬眼,一字一顿道,“丹卿无碍。” 大殿寂静,许久无声。 窗外正值日落,暗影缕缕袭来,宴祈的眸子几乎凝成深不见底的漩涡。 第112章 殿内一片死寂。 宴祈再没说话, 他神情恍惚,忽悲忽喜,仿佛沉浸在某些重要的回忆之中。 容陵也不开口催促。 他站在植株垂落的阴影下, 面容看似平静,可那双漆黑眼瞳里,却铺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果然, 丹卿身上是藏有秘密的。 容陵忽然有股强烈的预感, 这个秘密之大、之重, 或许将影响他们今后的每一个抉择, 甚至是未来的命运。 黑夜犹如一张偌大的网,悄无声息地将容陵笼罩其中,密集得叫人有些喘不上来气。 移步来到窗侧,容陵闭上眼, 试图借晚风的清冷,来缓解此时的焦躁。 终于,宴祈开口了。 他目光徐徐落在容陵身上,言语颇有几分试探考察之意:“太子今日过来,究竟是以何种身份站在这里,又是以何种立场, 同我说这些话?” 宴祈语气虽严厉, 但也充分展示出了他的诚意。 他直接将话挑明, 坦荡且磊落。同时也是在向容陵暗示, 他们能否深谈下去, 是否有必要继续深谈下去, 全看容陵此番回答。 容陵心知肚明,他拱了拱手,如实道:“狐帝有所不知, 我与丹卿结缘于凡间渡劫期,返回九重天后,我们二人经过一番思虑,都有意再续那段从未结束的缘分。” 短短几句,虽言简意赅,却也利落有力,显然是有意在他面前宣誓他二人的决心。 宴祈听罢,足足震惊了好半晌,这才逐渐缓过神来。 容陵他……他与丹卿竟…… 宴祈心下既觉荒谬,又觉合情合理。 是了,如果这两孩子之间没半点猫腻,堂堂九重天太子,又何须过问一个小仙人的琐事?难怪丹卿也是铁了心,就不肯老老实实回青丘。 宴祈倒不是那种封建狭隘的人,在他看来,男人跟男人相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象是容陵,那就绝对不行。 越想越恼,宴祈冷冷瞪着容陵,突然哪儿哪儿都看他不顺眼了。 因着这番变故,宴祈也不屑于再顾忌彼此的身份,他由着本心,直接明嘲暗讽道:“太子年轻气盛,当真有魄力得很!只是有一点,本君需得好好提醒殿下,您莫不是忘了您九重天太子的尊贵身份?天族储君位高权重,婚嫁之事,怕是由不得自己作主。若本君所料不假,你与丹卿的关系,天帝天后定然还不知情吧!” 宴祈不善的态度在容陵意料之中,遂也谈不上失落或是失望。 如宴祈所说,天帝天后确实尚不知情,毕竟他与丹卿刚坦诚相待,眼下正是培养感情与信任的时候,实在不适宜多生事端。 若匆匆忙忙便将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惹来非议事小,容陵主要是害怕,怕丹卿在一重又一重阻碍下后悔退缩。就连狐帝宴祈,今日若不是想向他打探丹卿身上的古怪,容陵也不会这么快就来拜访。 等了许久,宴祈都没能等到容陵的回应,不答显然就是默认的意思。 宴祈心下已是不满,再瞅容陵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便更来气,不愧是未来的天帝,不仅魄力非凡,面皮也非一般的厚实。都已经被他毫不留情戳穿底子了,他竟还能沉得住气,着实不要脸得很。 他是不是压根就没把丹卿当一回事? 他有为丹卿深思熟虑过吗?有计划过他们的将来吗? 他是在玩弄丹卿吗? 在宴祈气上加气前,容陵及时开口道:“狐帝莫恼,晚辈绝没有轻视丹卿,也没有不看重这份感情的意思。”不知想到什么,容陵忽然笑了笑,本就是芝兰玉树的天之骄子,此时疏朗一笑,眉目流转间,皆是独一无二的迷人风采,也难怪哄骗得了自家那呆头呆脑的狐狸崽子。 “你笑什么?”宴祈冷哼一声,不满道。 容陵摇摇头,回了句“没什么”。 他笑着看向宴祈,眼神坦诚澄净。 这个高高在上性情孤傲的九重天太子,大抵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毫不遮掩地剖开自己骨肉,试图将灵魂深处的纹理都清清楚楚摆出来,让宴祈看个究竟。 他道:“不瞒宴叔伯,其实晚辈对丹卿一直抱有歉愧之心。自渡劫结束回到九重天,大多时候,我待丹卿都是理智大于情感。是退还是进,该退一尺还是一丈?该进一寸或是一厘?我都曾在心中推演敲算了不下于千百次。最终,促使我决定和丹卿在一起的原因,也没多伟大多冠冕堂皇,我只是满足自身的利益与欲望罢了。舍弃丹卿回到原定轨道的那条路,固然能走得轻松,却寂寥无趣。与丹卿在一起,便要面对无数险阻艰苦,但我乐意这么选,自始至终,我首先考虑的都是我自己,而非丹卿的意愿,所以面对丹卿时,我始终都有些感到抱歉。但正因如此,我比谁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我踏出去的每一步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怎会辜负丹卿呢!辜负他,便是辜负了我自己。” 说这些话时,容陵唇角流淌着淡淡的笑意,他声音不高不低,就着吹来的夜风,莫名有种难以让人抵抗的温柔。 许是性格原因,他的温柔不像水,而像高山、像峻岭,坚硬且又富有安全感,仿佛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任时光转移,亦不改初心。 宴祈听得心里不由有些震撼。 为仙者,岁月漫长,谁都不是几十岁几百岁的毛头小子。 冲动或许是爱情来临时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可激情褪去后呢?像他们这样的神仙,只有不断斟酌思量,把利益得失翻来覆去的盘算清楚,最终才能得出最无悔最无惧的那个答案吧! 他明知他们的路有多难走,仍是毅然决然。 如此这般,宴祈又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就算依然不看好,宴祈却也不忍再泼他冷水。 事已至此,宴祈便决定不再隐瞒容陵。 这些年,宴祈独守秘密,将所有担忧恐惧都烂在肚子里,辛苦倒是其次,关键他能瞒多久呢?如果不能永远守住秘密,多个值得信任的人出谋划策,也是好事。细细思忖一二,宴祈这才严谨道:“说来可笑,就算我是丹卿的亲生父亲,但他身上的秘密,我也是猜测居多,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接下来的时间,宴祈说说停停、停停说说,他把寻到丹卿的始末,以及替丹卿抹去疑点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容陵。 尽管匪夷所思,容陵还是强忍诧异,没有打断宴祈的叙述。那一句句在他耳边回响的话语,是如此荒谬离奇,它们犹如骇浪般,在容陵心中卷起万丈高,有倾覆高楼大厦之力。 如果把所有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那么显而易见,丹卿来自归墟。 他的生母竟在归墟? 归墟荒芜,煞气浓重,如何长期生存? 狐帝宴祈好巧不巧的失忆,又是否另有隐情? 原来,宴祈感应到丹卿的时间节点,与他和顾明昼离开归墟,居然是同一天? 容陵脑子转得极快。 一旁宴祈似想起什么,嗟叹道:“若不是丹卿身份蹊跷,不易声张,我当时是想向殿下和顾将军打探一二的。如果我没猜错,应是机缘巧合之下,丹卿被明昼将军带了出来,那时它不过是只巴掌大的小幼狐,周身气息极弱,与普通狐狸幼崽无异,明昼将军和殿下当时又年少,许是没有多想吧。”说到这里,宴祈眼睛一亮,急忙问,“太子与顾将军是一道儿入的归墟,你对丹卿还留有印象吗?事实与我推测的是否一致?” 容陵背脊猛然一僵,他怔怔盯着半空,像是失了魂。 忽然,他抬手扶额,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那笑眼里,俱是惊喜和不可思议。 不,不是顾明昼。 小小的雪团幼狐,其实是少年容陵先遇到的,也是由他抱着出来的。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 彼时狂妄的少年突闻长兄噩耗,如何都不肯接受,遂想方设法潜入归墟。也是当时的九重天一团乱麻,这才叫他轻易得了逞。 少年容陵和少年顾明昼是相伴长大的好兄弟,有难同当,所以那次的祸,顾明昼坚定地要陪容陵一起闯。 不料刚进归墟,两人便被煞气冲散。 后来容陵才知,顾明昼压根没能顺利进入归墟,一开始,他便被煞气扫荡击中,晕倒在了归墟最外围。 于是容陵独自在归墟闯荡。 这里灰蒙蒙一大片,有数不尽也散不去的阴霾。 风不知打哪儿刮来,细细碎碎,跟长满獠牙的兽嘴似的,一点点将意志与仙力全部吞噬干净。 少年容陵自诩与众不同、天赋异禀,可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里都失效了。 他很快晕倒在荒地,薄唇干枯,面色发青。 因为仙力流失得所剩无几,他身体仿佛都变得单薄而瘦小。 少年容陵试着起身,四肢却提不起一丝气力。 就连呼吸,此时都变成了最珍贵的奢侈。 生平第一次,容陵体会到消亡的滋味。 他好像快要死了。 原来神仙是会死的,就像他阿兄,他是不是也要像阿兄那样,永远把灵魂留在这里? 少年容陵一直浑浑噩噩,介于迷糊与清醒之间。 后来,是掌心莫名出现的一点痒意,让他找回仅剩的求生欲。 他努力撑开眼皮,慢慢望去。 贴在他掌心的,居然是一只毛茸茸的幼崽,是狐狸么?还真是有够小巧瘦弱的,莫非打娘胎里就营养不良? 可它怎会出现在归墟? 少年容陵一凛,随即放松下来,他想,大抵是他闯进归墟时,被那股强大激流卷进来的无辜生灵吧。 真是作孽啊。 他自己找死便算了,竟还害了这只可怜的小幼崽。 第113章 少年容陵抱着虚弱的小奶狐, 在归墟里不停地走,累了他便席地而坐,稍稍恢复精神体力, 他则继续往前。 少年容陵不知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他将去往何处。他只是纯粹的不想认输,他死也要死在寻找兄长遗骨的路上, 而不是原地。 年轻的生命, 仿佛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 在这片荒芜之地, 一点点消逝。 尽管自身难保,容陵还是会从干涸的丹田里,拼命挤出几丝仙力,投喂给奶狐狸。 它可比他脆生多了, 那么瘦弱的一小只,好像随时都再也醒不过来的样子。 多半时候,这只狐狸都在他怀里睡觉,且睡得万分香甜。 少年容陵总是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探它鼻尖的呼吸。 感知到少年容陵的触摸后,小狐狸会耸耸鼻子, 亲昵地向他靠近。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丸子, 使劲儿往少年容陵怀里拱, 只露出一侧粉嫩的耳朵尖。 若故意用手挠一挠, 它便抗议似地把耳朵扇来扇去, 脾气委实大得很。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呆子啊!它怎能睡得这般熟?还对周围没有一点防备之心? 少年容陵都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吐槽, 转念又想,或许是这狐狸太小,压根搞不清楚目前状况! 是了, 若非他任性狂妄,非要闯一闯归墟,这只小奶狐,大概还在它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吃奶吧!它本不必吃这趟苦的。 于少年容陵而言,小狐狸大概就是苍茫大雪中的一簇炭火。 他不需要它同他说话,也不奢望它能帮上什么忙,在这看不见希冀的归墟里,它的存在和陪伴,便胜过一切真理。 后来,他们是怎么离开归墟的呢? 彼时容陵以为他们运气好,如今再想,却颇有许多值得深思与推敲的疑点。 碧玺殿内,容陵与狐帝宴祈彻夜相谈。 容陵告辞离去时,天际已露出一抹鱼肚白。 理清前因后果,他心中可谓是百感交集。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与丹卿便有渊源,原来转动他们命运的齿轮,早就谱写好了开端。 缘分一词说来轻巧,却当真妙不可言! 此刻,容陵本是要回衡山的,但他心底莫名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思念,他忽然好想见一见丹卿。 他无比迫切地,想要看到他的脸,还想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 倘若丹卿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过去,一定会非常不可思议吧!他也会感到开心吧?就如他一般! 可惜,容陵不能说。 那些秘密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真相又有多沉重,在驱散丹卿周身的迷雾前,姑且先让他做一只没心没肺的傻狐狸吧。 平安无忧、快乐顺遂,是狐帝宴祈对丹卿的盼望。 容陵同样也是爱着丹卿的人,他理应接过狐帝肩上的胆子,将这份最美好的祝愿,一路传承守护下去。 *** 弑神之地事件后,容婵与丹卿的关系突飞猛进,她时常在晴雪岛小住,同丹卿聊天解闷儿。 容婵一贯心性简单,容陵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直到今日,她都以为是容陵出现及时,这才从弑神之地将她和丹卿捞了出去。对于丹卿的异样,因容陵刻意隐瞒,她自是丝毫不觉。 “丹卿,这烤肉什么时候能吃啊?”藏锋阁廊檐下,容婵双臂抱膝,坐姿乖巧,她眼巴巴儿盯着太虚盾上的肉片,十足十的小馋猫模样。 晴雪岛常年飘雪,夜里没有阳光,较白日阴冷许多。 丹卿披着件绀青斗篷,与容婵如凡人般,守在火堆旁。 晚风徐徐,吹起丹卿帽檐白色的绒毛,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素雪。 “快了。”丹卿手持蒲扇,轻轻催动火苗。他嗅了嗅溢出来的肉香,有些不自信地看了眼对面容婵,提前声名道,“公主,我厨艺一般,远不及太子殿下,你还是别抱太大期待才好。” “都说你叫我阿婵就行,一直公主公主的,多见外啊!” 容婵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烤肉上,她眼瞳亮晶晶的,摆明了没信丹卿的话,“我二哥一看就不是做厨子的料儿,倒是你性子温和细腻,经你手的食物,就算难吃,想必也难吃不到哪里去吧!” 丹卿微微脸红:“不瞒公……”被容婵俏眼一瞪,丹卿当即改口,“不瞒阿婵,我对自己的厨艺,曾经也十分自信。直到尝过殿下亲手做的料理后,这才自愧不如、自惭形秽。” “不至于吧!”容婵瞥向那片得极薄极漂亮的肉,火光里,肉片色泽金黄,焦香扑鼻,怎么看都不像是难吃的样子。容婵支着下巴,思索道,“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要求太高啦?我这人不挑嘴的,再说有神器太虚盾加持,你这次的烤肉,肯定好吃的!” 容婵如此期待,丹卿实在不好意思再泼她凉水!说来惭愧,他的厨艺,那可是进鹰祖秘境都无法逆袭的存在啊! 又等半盏茶功夫,烤肉终于够了火候。 容婵迫不及待拿起一串灵肉,她呼呼吹了两口,便往嘴里塞。 旁侧,丹卿欲言又止,都想捂住不忍再看的一双眼睛了。 果然,烤肉一触及味蕾,容婵秀眉便猛然蹙起。 她难以置信的“唔”了声,当即就想把食物吐出去。 忍了又忍,容婵这才苦着脸,将肉片囫囵咽下去,“不、不错!就是还有进步空间。”容婵讪笑两声。想她九重天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如今为了顾忌丹卿的自尊心,也是收敛了不少。 丹卿哪能听不懂容婵的意思? 一时间,丹卿有些沮丧,又有些好笑,也难为容陵一直忍受他这差强人意的厨艺了。 “那个,丹卿,我突然想起,父君给我布置了功课,我就先……”容婵忌惮地望着那些肉,生怕丹卿硬要她吃,已然决定施展她最强的开溜大计了。大抵是不好意思,逃跑前,容婵决定把容陵给卖了,如果他们家姓容的,一定要选出一个人吃这烤肉的苦,那就还是让容陵来吧! “丹卿,稍后我同二哥传讯,让他回晴雪岛一趟,你俩许久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今夜雪色甚好,最适合煮酒品肉了!如此静夜,你二人把酒诉相思,多浪漫呀。” “不用,想必殿下此时正忙……” 丹卿哭笑不得,他正欲婉拒,夜空的雪,忽然间下大了。 一袭单薄白衣的容陵,此刻便出现在了庭院中。 他没有用仙术阻挡雪花的亲近,它们簌簌降落在他肩,温柔且无声。 飞雪洒了满天,那抹挺拔的身姿,就像是易碎的一抹幻象,孤身立于寂静苍茫处。 是幻觉么?可那熟悉的五官,又如此生动。 他嘴角轻轻勾起的弧度,仿佛有融化万年寒冰的力量;他漆黑眼眸泛起的波澜,好似能把万物都深深吸进去。 丹卿望着那抹清隽身影,不知怎么,竟看得有些怔忪,久久不能回神。 不见时,丹卿不觉时光漫长,乍然相对,才发现,他与容陵已经两月未见了。 容陵自然是忙的。 他当然是理解的。 只是…… 容婵后知后觉,也发现了身后容陵。 她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绕了一圈,本是有心调侃,想道一句“本公主还在这儿杵着呢,你们就不能收敛一二”,忽然又觉悻悻然。 人家有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这个“孤家寡人”,不凑热闹也罢。 思及此,容婵衣袖一挥,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婵是何时离开的?”待丹卿回神,容婵所站处已空落落,他窘迫地摸摸鼻尖,颇有些羞耻,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带了些嗔责,“你怎么不留留她?” “留她做什么?”容陵显然是有了喜欢的人,便忘了亲妹。他拂去衣间雪,走到架起的火堆旁,直接霸占容婵的位置,眼梢一抬,尔后施施然开口,颇有些故意逗弄小狐狸的意味,“留她看一些非礼勿视的画面,或是非礼勿听的声音吗?原来你喜欢这样吗?” 丹卿被容陵理所应当的口吻搞得面红耳赤,容陵当真愈发喜欢作弄他了。 他们相处向来是守礼的,哪曾逾矩? 容陵他每次都爱占口头上的便宜,是算准了他脸皮薄,没胆量反驳么!他次次敢说却不敢付诸行动,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他倒是说话算话试一次啊! 等等,他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丹卿简直被自己的腹诽惊呆。 一定是他太生气,以至于气到大脑都模糊了。 丹卿不肯服输地回:“我留阿婵,再吃些烤肉。” “……” 容陵忍了忍,终是忍笑失败,短促笑声自他唇间溢出,低低的,闷闷的,纵然音色好听得不行,但多多少少有些在丹卿伤口撒盐的意思。 丹卿当真有些恼,他拿起一串烤肉,作势要自己解决干净,却在即将入口时,被容陵出手拦住。 容陵轻轻握住丹卿的手,力道拿捏得当,他雪白的袖摆,伴随动作略下垂,露出一截苍劲手腕。 容陵这人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优越的地方,连他手臂鼓起的筋脉线条,都是极漂亮利落的。 “别气了。”容陵倾身朝丹卿俯过去,他眼里蕴着笑,尾声似含着轻飘飘的气音,像是在以不熟悉的姿态哄最心爱的人。言罢,就着丹卿的手,容陵忽然将那并不美味的食物,尽数吞入自己腹中。 他进食的动作不算快,亦不算磨蹭。 丹卿睁大眼,震惊之下,一时居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两人相贴的掌腹,温度逐渐攀升。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丹卿能看到容陵眨动的睫毛,再往下,是他被油渍染艳的唇,还有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第114章 “丹卿, 我如今驻守在衡山,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一吻之后,容陵的呼吸明显变得紊乱, 许是动了情,他流转的眼波里,泛起点点涟漪, 像是被风吹乱了平静, 再没有往日的克制与隐忍。 被这样炽热的眸光一直注视着, 丹卿哪里好意思!他本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都不好意思去看容陵眼睛,这会儿听他这般说,丹卿再也顾不上赧然,他立即抬起头, 面露喜色道:“你真愿意带上我?” 容陵被他烂漫的模样逗笑,莞尔道:“自然愿意,如果可以,无论去哪里,我都是愿意把你带在身边的。” “咳咳……” 丹卿略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他一双眼睛扫来扫去, 就不知该往哪儿看。 这种裹了无数蜜糖的话, 似柳絮落在耳廓, 有种臊人的痒, 还一路痒到了他心尖尖上。 尤其容陵说得正儿八经的, 面上毫无羞耻之色, 究竟怎的做到的?为什么他就没办法保持镇定呢!他总觉得胸口那颗心脏,仍在到处乱撞,如被雷击, 如被电触。总之就是不得安宁。 仿佛能读懂丹卿的内心疑问,容陵弯了弯唇,他好整以暇地俯身,替丹卿整理不知不觉歪斜的衣襟,低声道:“以后你会习惯的。” “习、习惯什么?”丹卿下意识拍开容陵的手。说话就说话,又动手动脚干什么?还靠他那么近,丹卿完全有理由怀疑容陵就是故意的!这般想着,丹卿防备地睨向容陵,像是在警惕他的下一个举动。 容陵再也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他知道丹卿可爱,却不知他竟这么可爱。 忍住想亲亲他眼睛、鼻子、嘴唇的冲动,容陵收回那只不规矩的手,略挑眉:“真要我说?”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声音压了又压,仿佛在同他说什么见不得光亮的悄悄话,“也不是不行,就怕某人又羞得不敢抬头见人。” “……”丹卿一滞,脸颊烫得不行。他磨叽半晌,终是从鼻腔里哼出几个闷声闷气的字语,“那你别说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 “我们什么时候走?”转移话题什么的,丹卿最擅长了,他匆匆指着檐廊下的太虚盾,正色道,“我得收拾收拾东西,譬如它。” 容陵哪能不懂丹卿的小心思,他顺着他道:“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即刻出发。” 这么高效率的吗?丹卿眼睛迸发出极亮光彩,来不及同容陵细说,他激动地一转身,马上掐诀把火焰熄灭,又随手往太虚盾扔了两个清洁术,再利落收进乾坤袋里。 “我去卧室厢房再取些物品,你等等我,很快的。” 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得老远。 夜色靡靡。 容陵倚着漆红梁柱,目送丹卿在落雪里走远。 很快,他瞳孔里再寻不见那抹轻快的背影,容陵弯了弯唇,仍定定望着那方向…… 不到半盏茶功夫,丹卿就把自己打包好了,他满脸的开心无从掩藏,眼角嘴角也一直呈现自然上扬的状态。 “就这么高兴?”容陵祭出仙剑,与丹卿御风而行。 “嗯。”他们已经飞离晴雪岛,从高处往下看,岛屿像是氤氲着缭绕雪雾,十分漂亮。丹卿回首看了眼晴雪岛,重重点了点头,复又低喃道:“你别看我没多少朋友,其实我还挺害怕孤单的。晴雪岛虽好,但过于与世隔绝。可我喜欢独处的同时,也喜欢看别人热闹。唔,我这种心理是不是怪矛盾奇葩的?”丹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偷偷瞟向容陵清晰的侧脸轮廓,心底略忐忑,他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说了太多废话,容陵会觉得无聊又扫兴么! 丹卿从小到大的经历,容陵从狐帝那儿听说了个大概。 他知道丹卿被狐帝隐藏了两百年,就关在无人知晓的秘密空间里。宴祈种种行径,虽是为丹卿好,却也对丹卿的性情造成极大影响。 他孤僻内向,却喜欢看旁人美满热闹,只因那是他灵魂深处的憧憬吧。 他从来都是一只内心丰富,却缺乏安全感的小狐狸。 “丹卿,有些事,我对你感到很抱歉。”容陵回头看丹卿,神色颇为懊恼,“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待人处事方面,早已学会理智谨慎。但不知怎么,只要碰到跟你有关的事,我就很容易做出极荒谬的决定。在凡间做段冽那会儿的出格行为,我还能用凡胎肉身做借口,如今却是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了。” 他苦笑一声,“我将你安置在晴雪岛,明面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实则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控制欲和嫉妒心罢了。我不希望你和顾明昼再生牵扯,我甚至也会担心害怕,怕你舍我选他。丹卿,我为我的独断专行向你道歉,我总是习惯掌控全局,不喜欢事情超出预想范围。说白了,就是狂妄自大吧,我以后会尝试改正。你若觉得我哪里不好,尽管说出来,我不能保证一定能立即做出改变,但我绝对会多加注意。” 丹卿听得一愣一愣的。 容陵说完好半晌,他都呆呆看着容陵,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游模样。 在丹卿认知里,容陵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很矜贵高傲的人,那种气质深深烙印在他骨子里。哪怕他谦虚地和下属商议仙务,哪怕他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可孔雀就是孔雀呀,天鹅就是天鹅呀!他们才不会真正向谁低下头颅呢! 这样的人,高高在上是理所当然的,谁叫他独具一格与众不同呢!无论他多傲慢狂妄,因为他足够强大特殊,那些缺点便成了无伤大雅的小事,所有人都可以无条件的去体谅容忍他。 但这样一个拥有无限特权的人,居然会对他说,他愿意为他改正。 丹卿知道,容陵并不是说说而已。 因为他已经向他低下高昂的头颅,就算是神仙,要剖析自己内心的阴暗并坦然承认,也是极不容易的。 丹卿吸了吸鼻子,低头浅然一笑。 他心中忽然充满了真实感,先前与容陵说开后,他双足像是踩在云上,总觉得一切都很虚幻。 但此时此刻,他脚踏实地了。也对他和容陵的未来,多了几分自信。 “其实我和顾将军没什么,那些谣言多是误传。”丹卿努力掩饰内心的小雀跃,在意的人为自己吃醋,没有谁能不欢喜的吧?丹卿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你可以问我的嘛,你问我,我又不是不告诉你,干嘛故意折腾我?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或是讨厌我呢!” “若所有事一开始都能靠沟通解决,何来那么多曲折起伏?” 丹卿想起在凡间无意看过几卷的话本,恍然道:“也是,凡人看的话本一概如此,你不说,我不说,误会重重,可真揪心啊。” 容陵好笑:“当局者迷,况且面子尊严这东西,不到关键时刻,是很难丢弃的。” 丹卿怀疑容陵在说他自己,他侧眸望天,忍笑道:“对对对,某人既要面子又要尊严,我就是只狐狸,才没有那些麻烦的东西呢。” 这话容陵难以苟同,他把丹卿的脸转过来,捏了下他耳垂,佯怒道:“你没有?你若真没有,就该在回九重天后抱着我大腿,哭着喊着求我负责。” 丹卿险些笑喷,他试着想象了那副场景,顿时乐了:“我就是不要面子尊严,但我还有骨气的呀。”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丹卿细细和容陵掰扯,“我心里若还念着你,就会粘着你缠着你,这便是毫无面子和尊严。我若决心放下你,那就是骨气。这两样都很决绝的。” 容陵一怔。面前这张清秀的脸庞笑得天真,嘴巴里说着轻描淡写的话语,像是把自己曾经的心境全部一语带过。 他忽然很心疼。 做楚之钦时,丹卿是没有尊严面子的,他倾尽一切,成全了段冽和楚之钦的人生。做回丹卿后,面对他的冷待漠然,还有种种物是人非,他无力改变,便只能守住自己最后的骨气。 真神奇啊。 归墟初遇时,他并不知,他怀里抱着的那只小狐狸,有朝一日,竟会成长成这样勇敢又自爱的丹卿。 “你莫名其妙笑什么?”丹卿说完,才察觉容陵一直看着他,眼底晕着旖旎暖色。 容陵轻咳一声,扶额作困扰状:“没什么,我刚只是在想,以后我身边,是不是要多一只撵也撵不走的小跟屁虫了?哦,不对,不是跟屁虫,是狐狸!真苦恼啊!” “你想得美!”面对容陵赤.裸.裸的促狭,丹卿自是不能让他得意,他信誓旦旦道,“以后我会做一只有面子要尊严的狐狸。” 容陵失笑:“哦,懂了,不是你想缠着我的,是我求着你粘我的。” 丹卿觑他一眼:“我现下去衡山,本就是你提议的。” 容陵挑了挑眉梢,等等,这事儿确实是他提议,可到底是谁开心得找不着北,一眨眼功夫就把自己打包好并催促他启程的? 与小狐狸斗嘴虽别有情趣,但却没必要不依不饶。 丹卿能在他面前舒适随意的说话,证明他已经彻底向他敞开心房,容陵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一切都在变好,他相信,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对了,我得跟阿婵说一声,告诉她我去衡山了,免得她空跑一趟晴雪岛。”说着,丹卿从随身储物袋里取出传音蝶。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要好了?”这传音蝶可是容婵的小宝贝。 丹卿目送传音蝶飞远,回头望着容陵,狡黠一笑:“托某人的福,毕竟我和阿婵都是被他禁过声的可怜人,这同道中人嘛,总是很容易统一战线的。悄悄说一句,阿婵对那人的怨念,似乎比我都要深呢!” 容陵哭笑不得,可以啊,他不在的日子,这两人恐怕把他的老底儿都翻烂了。 第115章 去衡山的路上, 容陵帮丹卿梳理当前仙魔形势。 近些年,魔族势力不断扩张,一些原本保持中立的族落, 相继投靠魔界。正因如此,魔族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他们四处点火、引发祸乱, 搅得六界乌烟瘴气。九重天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譬如容陵, 便奉天君之命驻守衡山, 以顾明昼为首的仙界将领等,则率援军增援各方受难地。 丹卿听得非常认真,还时不时露出困惑的小神情,等容陵停下, 他才表明自己的看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将六界搅得不得安宁,对魔主屠浮有什么好处?”丹卿望向容陵坚毅的侧脸。越分析局势,他心底越不安,声音也不由沉闷了些,“屠浮大张旗鼓, 阵仗看似凶猛, 可九重天应付得并不吃力, 屠浮是另有目的吗?他会不会故意掩人耳目, 私下却筹划着别的谋算?他的目标该不会……” “担心我?”容陵一抬眸, 便撞上丹卿忧虑的目光, 他心中暖意融融,嘴上却玩笑道,“屠浮唯一的儿子死在我兄长手中, 我兄既已陨落,他的仇恨自然转移到我身上,说来我的处境确实不乐观。”说着,容陵揶揄地看向丹卿,“既然丹卿仙人如此挂怀我的安危,今后便劳烦仙人好生保护本君了,最好寸步不离、如影随形的那种,如何?” 怎么说着说着,又贫嘴占他便宜? 好在丹卿已经十分适应容陵的套路,他睨一眼这位玉树临风的小天君,淡然问:“有酬劳吗?请我做护卫可不便宜的。” 容陵状似为难:“金银财宝过于俗套,灵丹妙药本就是仙人的长处,不如事成后,直接把我当成谢礼赠给仙人吧!” 丹卿就知道容陵的坑在这儿等着他呢,他哼了声,毫不犹豫拒绝:“不要,这样我很吃亏的。” 容陵挑眉不解:“怎么说?” 丹卿端着一脸理直气壮的从容,耳根却悄悄染上绯色胭脂红:“你本就是我的人,不是么?” 容陵怔了怔,好半晌,嘴角才晕开难以抑制的笑意。 掩袖清咳两声,容陵向丹卿作了个揖,正儿八经道:“倒是我思虑不周,一时失言了,还望仙人莫要着恼。” “神君客气。”丹卿也似模似样地回以一礼,然后假装镇定地看向别处。 气氛顿时变得暧昧。 容陵察觉到丹卿的赧然局促,有意缓解他尴尬,便转移话题道:“阿卿你看,今晚月色是不是很美。” 丹卿先看了容陵一眼,见他嘴角弯弯,眸中盛满璀璨,这才仰望苍穹,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的风特别温柔,月光星光交织成迷离的胧雾,天地尽染旖旎。 美是美的,可这种美并不特殊。 大抵最动人的从来不是景,而是陪在身边赏景的人吧! 丹卿又悄悄望了眼容陵,因为有他在,司空见惯的景色,才能变成无与伦比的唯一! 他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只要想到这点,丹卿便觉得心尖酥酥麻麻,如有电流划过。 此时此刻,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共享这一刻缱绻。 抵达衡山后,丹卿稍稍矜持了那么一小会儿,当真豁出颜面,亦步亦趋跟在容陵身后,积极履行起“护卫”职务。 容陵知丹卿懒散,是个不爱揽事儿的快活神仙,如今没日没夜当他小尾巴,显然是真牵挂他安危。 被保护在意的滋味固然不错,但丹卿总是一脸正气凛然地守在他身侧。那模样过于可爱,搞得容陵老是下意识看他,误事尚不至于,但下属们已经颇有微词,往常他们汇报公务,三两句话就能完事,如今却要翻来覆去不停说好几遍,再这般下去,容陵觉得,他以实力闻名的声誉可能不保,说不定还会传出“太子殿下耳朵不好使了”的古怪闲言。 “丹卿,你过来。” 这日,与诸葛云等人议事毕,容陵瞧了眼笔挺挺候在帐外的小狐狸,朝他招手道。 “请问神君有何吩咐?”丹卿面不改色走到容陵跟前,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 容陵哭笑不得:“你回去休息吧!先前是我同你玩笑呢,四周都是天兵天将,我哪儿需要你贴身保护?再说以我实力,就算魔主屠浮亲自出手,我也并非没有招架之力。” “谁说我留在这儿是为了你呀?”丹卿扁扁嘴,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容陵只当他嘴硬,似笑非笑问:“哦?那你这般劳心劳力不吃不睡到底是为了谁?” 丹卿瞪他一眼:“总之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好好守着我的私人财产,与你何干!” “……” 容陵眨眨眼,私人财产?指的是他?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丹卿脸颊都已经涨红,他恼羞成怒道:“不要装蒜,你分明就有听见的。” “真没有。”容陵无辜得很,他一步一步,慢慢地,不疾不徐地朝丹卿逼近。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狭小空间里,犹如水波般漾开一圈圈纹路,然后将猎物围困在他以温柔铸造的网里,无处可逃。 “不骗你,我刚刚有些走神,依稀听你说好似说了私有财产,什么私有财产啊?谁是谁的私有财产呢!阿卿?” 容陵这声“阿卿”唤得缠绵悱恻、百转千回,仿佛在刻意拨弄人心弦。 谁能抵挡神君殿下的美颜攻击呢?反正丹卿不行。 如此形势,丹卿属实有些扛不住,他连退两步,拔腿就跑:“那什么,我、我炼两炉丹后再回来,再见。” 一溜烟功夫,丹卿就跑不见了。 衡山地势高,丹卿掀开帐帘时,有冷风扑面灌进来。可容陵却不觉寒凉,因为他的心一片炽热。 笑着摇摇头,容陵转身回桌案,拿起九州舆图细看。 然他脑海之中,仍不断浮现出丹卿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 足足冷静半晌,容陵的注意力才能集中于舆图,其中注红的诸多区域,是魔域已经下手的地方。无论怎么看,这些红点都如散沙般毫无规律,实在难以揣摩背后之人的阴谋或意图。 如丹卿所说,魔域似乎只是在给九重天使一些不痛不痒的绊子。 这些诡异奇怪的地方,容陵早已察觉,只是那会儿他心绪杂乱无章,直到与丹卿言明心意,他才终于恢复以往的敏锐清醒。 魔主屠浮,或许当真在铺一盘极大的局。 他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他,是容家人,就连九重天,或许也在他报复之列。 这一切,都与屠浮其子屠烬相关。 因修行功法之故,屠浮子嗣单薄,屠烬是他唯一的后代,屠浮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偏宠娇惯又溺爱非常。若不是屠烬作恶多端,且情势凶险,容陵不认为,他的兄长容廷当时会把事情做得那般绝。 屠烬死后,屠浮大闹九重天,与天帝展开一场旷世大战,最终屠浮败北,狼狈逃回魔城,至此闭关到近日。 如今屠浮出关,一改往日冲动暴躁的行事风格,倒真有些令容陵不安。 多事之秋,丹卿身世也颇多疑点,容陵确实有些害怕,他害怕他护不住丹卿,也唯恐丹卿牵扯其中…… 更深夜浓,无边的黑暗,仿佛化作嶙峋怪手,把容陵困在其中。 他双眸被墨色覆盖,古井般深不可测。 放下手中九州舆图,容陵闭目叩了叩桌案,然后猛地睁开。 事已至此,与其静观其变,倒不如抛出诱饵,改被动为主动,彻底摸清屠浮的底。 数月转瞬即逝。 容陵率领的天兵鲜少闲着,他们与魔域斗智斗勇,成功守住人界太平。 丹卿也一直留守衡山,陪在容陵身侧。 不过从昨儿起,丹卿便发觉容陵有些心不在焉,似在等待着什么。 身为九重天二把手,容陵每日都能收到不少传信,也会回复许多消息,想必这些都是九重天公务,是以丹卿从不主动过问,他老老实实炼他的丹、守他的“私人财产”,小日子过得很充实。 这日刚入黄昏,容陵便破门而入,他直接揪起正准备炼丹的丹卿,语速略赶:“丹卿,随我去兰陀境。” 据丹卿所知,兰陀境是顾明昼值守的境域,所以,是顾明昼出事了么?丹卿心底发慌,又不知该怎么向容陵打听,顾明昼、容婵,还有容陵与他,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终究还是比较尴尬。 容陵一睨丹卿面色,就知他在想什么,独自闷了片刻,他淡淡道:“放心,顾明昼没事。” 丹卿松了一口气,他讪讪抬眸,莫名心虚:“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顾将军曾对我有恩。” 容陵本来没什么芥蒂,但丹卿这么一说,他口吻便不自觉带了几丝阴阳怪气:“哦?是么!知恩图报以身相许什么的,果然是经久不衰的桥段呢。” 好酸啊。 丹卿闻到了好浓的醋味。 他扇了扇鼻尖,有心卖力解释,可丹卿有自知之明,他向来不怎么会说话,万一让容陵更生气,岂不是得不偿失? 容陵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丹卿的“狡辩”,险些气倒。 “都是过去的事,你有话直说,我绝不生气。” 容陵板着脸道。 说实话,容陵自己都觉得他这番话,像是在拼命说服他自己。丹卿自然就更觉得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扯了扯容陵袖子,卖好道:“知恩图报是真的,以身相许你可不许乱说。我从前笨笨呆呆,你是知道的,我那会儿一门心思想对恩人好,不自觉就对顾明昼做了许多越界之事,九重天之所以传出那些言论,追根到底,其实是我不好,顾将军很无辜。但下界渡劫经历楚之钦的人生后,我才明白,爱分许多种,打一开始,我对顾明昼就不是情爱。” 第116章 兰陀境域四季如春, 是一座巨大的百花城,其中又以海棠最为出名。 刚入境,便能闻到空气里的馥郁花香。 “要不, 我就在外面等你?”站在九重天驻营地前,丹卿小声同容陵商量。 “好,在城东海棠林深处, 有间双层小木楼, 建造得很是雅致。兄长在时, 时常和靳南无过来小住。”容陵知丹卿还没做好面对顾明昼的准备, 也不勉强,说着,他展平右手,一块碧绿色玉牌立刻浮现于他掌心, 那上面还刻有一个极隽秀的“陵”字,“这里面有我注入的一抹神息,你拿着它,可以任意进入我的所有领地。” 丹卿一愣,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小心翼翼接过玉牌,用指腹摩挲了两下, 嘴角抿开笑意。 “那我先到街上买两壶海棠酒, 等你回来一起喝。” “好。”容陵颔首应道。 两人就此暂别。 容陵独自去见顾明昼, 丹卿则在繁华仙街闲逛, 他不仅买了几坛特产酒, 还打包了不少香甜果子。因为心情好, 丹卿也没把它们丢进乾坤袋,他就这么一路手拎着,在喧嚣却不吵闹的笑声里, 沿着河流向东慢慢前行。 相比于人间,兰陀境域的战况较为平缓。 容陵与顾明昼见面后,先交换了彼此近况,这才进入正题。 “按照你说的,消息已经用可靠渠道传到魔域。但屠浮那边,并没什么动静。”顾明昼蹙眉,“你会不会猜错了?上古时代的六界是什么样子,我们虽不十分清楚,但有点可以肯定,天地蕴养的灵气仙气是逐渐递减变弱的,任他屠浮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在今时今日制造出上古气息,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容陵也不着急辩驳,他面上没什么起伏,一贯的从容淡然。 似乎只要不涉及丹卿,他的情绪永远都能平静如水。 “往往概率最低的,就是事情真相。”容陵与顾明昼并肩站在屋檐下,庭院几树红海棠开得正绚烂,落下大簇大簇的斑驳花影,他面色也被笼在暗色里,“你可曾见过这般沉得住气的屠浮?自他出关,从未公开露面。惯爱吠叫的狗,突然止了声,除了落荒而逃,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成竹在胸。” 顾明昼眉目紧锁,屠浮与九重天的仇恨不共戴天,容廷斩杀其子,天帝又打得他颜面扫地,这份屈辱,只要屠浮不死,就不可能罢休,所以—— “你向天君禀明过么?假如猜测是真,九重天也得想办法阻止或防备。” “没有。” “你怎么不说?” “顾明昼,”容陵突然侧眸看他,“你有没有觉得,他怪怪的。” “谁?”顾明昼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难道容陵指的竟是?他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天君?他哪里古怪?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容陵沉吟片刻:“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瞒着不说。” 顾明昼显然不赞同:“你最近压力是不是很大?如果衡山人手不足,我可以拨些天兵天将助你。” 容陵朝顾明昼投去淡淡一瞥,像极了鄙夷。 顾明昼勾勾嘴角,心情莫名放松下来,他们这样的相处,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从前。 “反正局已经布下,是真是假,很快便能水落石出。但我认为你抛出的饵,怎么说,过于怪诞荒谬,而且你居然还敢扯谎到弑神之地,以及什么上古神息,如果你这假设打一开始就是错的,怎么办?” “若是错的,我反而高兴。” 顾明昼闻言怔住,他认真打量容陵一番,口吻肃然了几分:“容陵,你是不是从弑神之地发现了什么秘密?又或当真带出了某物?” 容陵摇头。 他绝不会把丹卿的异样告诉任何人。 至于设局一事,容陵也知漏洞百出,因他本就困在重重迷雾,他都糊涂着,如何给出清晰的诱饵? 恰恰因他什么都不懂,屠浮才能放松警惕大胆行动。 容陵此举目的,也不过是想试探屠浮的意图罢了。 “我先走,有异动随时联系我。” “你这就回衡山?”顾明昼望着容陵离去的身影,蹙眉问。 “不,这几日我暂住海棠林。” 顾明昼刚想问他为何不干脆留在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 容陵步履渐慢,然后驻足:“如你所想,丹卿也在这里。” 气氛戛然凝结。 顾明昼的眼神渐渐冷却:“这些日子,你故意将丹卿藏着,就是为了不让我找到他?” 容陵一点都没有做了不耻之事的羞愧模样,他颔首道:“顾明昼,我渡劫回来后,一直没能和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但以你能力,我和丹卿的那些交集,想必你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了。” 顾明昼没有否认,他讽笑一声,反问道:“容陵,你渡的劫还少么?” “可这次不同。” “那是因为你还没渡过情劫。”顾明昼声色俱厉,“我不过稍稍比你晚了一步,凭什么?” 见顾明昼动气,容陵反而笑了笑,他坦荡道:“事已至此,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会认为是我横插一脚,阻挡了你和他的缘分。” 顾明昼冷眼觑他:“不是么?我和丹卿的缘分,早在你之前。” 是么?换做以前,容陵必须承认这点,可与狐帝宴祈相谈后,容陵才知,他和丹卿认识得比谁都早。 想起丹卿,容陵眉眼不禁染上几分暖意。 “顾明昼,如果你在丹卿下凡前认清自己,不应承与阿婵的婚事,或许丹卿真会稀里糊涂和你在一起。可为仙那么多年,你最是清楚,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哪怕它微乎其微,也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论你如何选择,是甘心放下,还是与我竞争,我都奉陪。” 海棠花随风摇曳,疏影横斜。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无需声张显摆,自有矜贵高傲的气势溢出,那是骨子里的,既是与生俱来,也是后天蕴养而成。 这番话,多像一个胜利者的宣言啊。 他已经赢得丹卿的心,当然有资本自信。 顾明昼望着气定神闲的容陵,悲哀地扯了下唇,生来就是鸿鹄的他,当然不懂燕雀屋檐躲雨的心酸。 这些年,天君一家真心待他,容陵早年那般嚣张跋扈,也会顾忌他自尊,偶尔让让他。 顾明昼感激的同时,也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哑火,他是想同容陵竞争的,但他不管怎么拼命,就是不能凭实力胜出。扪心自问,假如丹卿移情的不是容陵,而是别人,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不甘了? 当然,他在意丹卿,不仅仅是为了这些。他是真的很想好好珍惜丹卿,容陵容婵的善意对他来说,有温暖,更有压力。 似乎只有丹卿,一直在他不知情的角落,默默守护着他,不求索取,不求回应。 蓦地攥紧手心,顾明昼突然想质问容陵,你以为这就是结局了么? 九重天小天君的身份,能容许你顺着心意为所欲为么?你与他能得善终么? 但以顾明昼现在的立场,他没办法这么说。因为失了格局的同时,也会暴露他作壁上观的阴暗内心。 …… 容陵回海棠林时,门前小方桌已经摆好酒与食。 丹卿正蜷缩在躺椅上,大抵嫌日光刺眼,他还用雪绫罗把眼睛给覆住。 容陵静静站了会儿,无声坐到桌前。 瓷盘里装满各种花式的点心,海棠花顾自簌簌落个不停,大抵它也知道它并不讨人嫌吧。 美景纷纷,心中人也触手可及,所谓圆满,想来也不过如此。 容陵给自己斟了杯酒,就着睡得正香的丹卿,喝得竟也十分香甜。 丹卿并没有睡得太沉,大约半时辰后,他迷迷糊糊一睁眼,就看到正背着他偷偷喝酒的容陵。 走到容陵身边,丹卿拎起酒壶摇了摇,好家伙,都空了一半。 “我专程等你回来一起喝呢,你怎么不叫我啊?” 容陵好笑:“你是怪我喝了你的酒,还是怪我没叫醒你。” “就不能都怪么?”丹卿嘟囔道,他用袖摆把凳子上的落花扫落,眉眼微微下垂,分明是很正常的神态,容陵却好似能瞧出那么一丝委屈。 “抱歉,下次一定先叫你。” 丹卿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那流转的眼波也沁出几分狡黠:“可我没有真怪你啊。” 容陵很会接话题,但就是太会接了:“那你当我也没真道歉。” 丹卿不笑了,他看容陵一眼,迅速把美酒美食都收进乾坤袋,一脸平静同他道:“跟你喝酒肯定很没意思,我还是留着回九重天和云崇道友一起分享吧。” 丹卿转身走的时候,竟不忘把容陵握在手心的酒杯接过去,然后将剩余酒液仰头饮尽,当真一滴都不给他留。 容陵:…… 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容陵起身追上丹卿,软声求和:“仙人再给个机会吧,跟我喝酒其实挺有趣的,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是谁?”丹卿瞥他一眼,摆明了不信:“神君喝醉了会跳舞、会唱曲儿吗?” 容陵满脸拒绝且嫌弃:“自然不会。” “可云崇道友会,他跳的还是霓裳羽衣舞,转很多圈的那种,厉害吧!” “……那就……我……也会吧。” “我不信。” “……” 天色渐暗,晚霞与海棠遥相辉映,红得仿佛要烧起来。 小楼时不时传出笑语声,若有人路过细听,大概也只能评价一句“不失童真烂漫”吧。 夜色渐浓。 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里,一身寻常散仙打扮的中年男子,独自御剑于半空,似在绕圈飞行。 第117章 “想必是我感应错了, 这世间不会再有源族人。” 屠浮料想也是,他俯视着偌大海棠林,眼神一晃, 忽然就想到了爱子屠烬,魔城也有大片海棠花,烬儿便是在海棠盛放的时节出生。 他捧在掌心万般宠爱视若珍宝的烬儿啊! 美好记忆浮上心头, 屠浮眼底的怅然瞬间转化成戾气。 察觉到屠浮汹涌的怒意, 那粗粝嗓音冷笑一声:“你急什么?我都没急。你们祖先噬我族血肉之仇, 至今已逾百万年。偷来的这盛世繁荣, 窃取的这满身灵骨,享用得还挺不错吧?你们也该知足了。” 屠浮回过神,垂眸低声道:“尊者喜怒。” 被称为尊者的人讽笑一声:“怒?我不怒,我凭什么怒?被你们封印在归墟、被你们残杀于弑神之地的无数魂灵才该怒!” 屠浮闻言皱眉, 这位尊者嘴上说着不动气,话语间蕴含的杀意,竟震得海棠林忽起一阵疾风。 到底是源族人,曾呼风唤雨、主宰万物的天地之主。哪怕只剩这么点儿残魄,真发起火来,也能对这些低阶生灵产生影响。 屠浮不禁喜上眉梢:“尊者的功力似乎又增强了些。” “哼, 若我魂魄再齐全几分, 哪用得上你?” “尊者说得对。”屠浮殷勤道, “照尊者这般速度, 不久之后, 您定能洗刷族人之屈, 重登天地之主。” “阿谀奉承之辈。”那声音不耐道,“快回魔域,少啰嗦。” 屠浮也不生气, 他态度依然恭敬:“是,谨遵尊主之命。” 身为魔帝,屠浮向来居高临下,旁人对他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他何曾如孙子般被这么数落过? 无数强者大能中,屠浮也只曾在容渊手里吃过亏。 然今夕不同往日,以他修为,若想为烬儿复仇,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他唯有借助源族残魂的力量。 源族人的仇恨已积攒数百万年,一旦点燃那簇火苗,便可燎原六界。 无论这抹残魂想做什么,是想屠尽仙魔,还是抹杀这片天地,屠浮通通不在乎。他只要容陵死,要容渊死,要他们容家人魂飞魄散、不得善终,他要他们为伤害烬儿付出惨痛代价…… 月明风清,夜色仿佛都晕染了醇厚酒香。 海棠树下,容陵看着匍匐于桌案的丹卿,失笑摇了摇头。 先前还嚷嚷着让他起舞唱曲儿的人,这会倒是睡得乖巧香甜。 静静看他片刻,容陵伸出手,用指腹触了触他丹卿酡红的脸颊。 “唔。”许是有些痒,丹卿咕哝一声,他无意识拍开容陵的手,还特地换了个姿势,又美美睡着了。 容陵哭笑不得,本来他还打算豁出颜面,当真为他舞一曲剑意。 只可惜某只狐狸不胜酒力,这可就怨不得他了。 仿佛惋惜般嗟叹一声,容陵起身,正欲把丹卿送回厢房,一阵古怪的簌簌声,突然朝他耳畔袭来。 容陵陡然回头,眸色犀利。 海棠花树摇曳起伏,摩擦出细碎响动声。 短短一瞬,便重归寂静。 是屠浮么? 容陵盯着这片海棠林,眉目紧锁。 “你说屠浮昨夜潜入了兰陀境?” 翌日,天军营地内,顾明昼与容陵再次见面。 顾明昼原想否认容陵的话,但转念一想,屠浮的修为仅次于天帝容渊,如果屠浮亲自行动,并有意隐匿踪迹,连他都难以察觉,莫说旁的值守将领了。 至于容陵…… 顾明昼这才意识到什么,原来不知不觉中,容陵的实力竟已进阶到如此地步了么? 神色复杂地抬眸,顾明昼看向站在窗下的清隽男子。 他脊背笔直,眉目微敛,仍是不动声色的模样,顾明昼却知道,容陵正在烦恼。 “嗯,那抹气息是屠浮没错,虽然微弱,但我能确定。不过……” 容陵没有继续说下去,昨晚海棠林一闪即逝的异样,他认为有些诡异,不似与屠浮有关。 顾明昼自然不知容陵在想什么,他道:“你谎称在鹰祖秘境发现蕴含上古神气的灵植,已秘密交给兰陀境境主照养,然后屠浮就来了,所以你的猜测是对的?屠浮就是在找上古神气?倘若是这样,那他为何进都没进兰陀殿?兰陀殿已设重重阵法,他不可能来去自如。” 容陵回:“因为他知道这是假的。” 都不用近距离观察,就能确定是假的么?顾明昼蓦地轻笑出声,眼睛里蓦地闪烁出跃跃欲试的斗志:“容陵,假如真像你猜测的那般,今日的魔主屠浮,倒是不容小觑了。” 容陵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回九重天一趟。” 说完,立即消失在原地。 顾明昼一怔,摇了摇头,随即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那片红海棠。 容陵已经离开,他要不要去见丹卿一面?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 天君寝殿位于北天中央。 穿过几重天门,容陵直奔仙岛林立中的紫薇宫。 他到时,天君与天后正站在仙池边喂鲤鱼。 两人说说笑笑,虽没有十分浓烈的情意,却也一直相敬如宾。 天后看见容陵,立即高兴地朝他招招手:“正跟你父君提到你,你就出现了。要不同母后回宫坐坐?把阿婵也唤来。这孩子还使小性儿呢,怎么都不肯出天宫赴宴,这都过去多久啦,还说怕退婚的事让四海八荒嘲笑!” 容陵看了眼容渊,给天后请安道:“阿婵孩子心性,再给她一些日子吧。儿臣今日来,是有事情向父君请教。” “好,你们一个个都嫌我唠叨,我这就离开。”天后嗔一眼容陵,佯怒般领着仙子们款款离去。 仙池水雾缭绕。 没了投食的天后,红鲤鱼们纷纷远去,似乎也不怎么愿意亲近这对父子。 空气安静许久,容陵才硬邦邦道:“父君还是打算什么都不说么?” 容渊背着手沿拱桥下行,笑回:“你果然还是改不掉从前的急性子。” 容陵抿抿唇,瞥了眼走在身前的那道背影:“父君应该知道屠浮的图谋,你为何不阻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六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你为何眼睁睁看着魔域滥杀无辜,却无动于衷?” “阿陵,你到现在还不懂么?就算你日后坐上天君之位,你也不能干扰天道轮回。有因必有果,生生死死才能造就不灭永恒。所以,学会静观其变,才是你作为未来天君的必修功课。” “别跟我扯这些。”容陵不耐,“你直接回答我,屠浮究竟打算怎么制造出上古神气,源族人是否真实存在,还有归墟的恶煞之气从何而来?你既说有因才有果,那因是什么?” 容渊蓦地止步,他淡淡睨了眼容陵,似乎不理解他的急躁冲动究竟为哪般。 “阿陵,父君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譬如你最近的变化,父君就不知缘由,接下来我们不如聊聊你吧,这趟渡劫归来,你好像改变了很多。” 容陵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渊,沉默片刻,他忽然扯了扯唇角:“你现在不说,那就永远别开口。你当真以为我查不到么?”告退前,容陵回头道,“替我同母后说一声,我下次再回来给她请安。” “阿陵越来越有从前的样子了。” 寂静仙池旁,天后不知何时重返,她含笑望着容陵消失的方向,侧眸同天帝容渊道,“他是储君,那些事,他早晚得知道,你为何不说?” “你也说他最近逐渐暴露本性,就他那愤世嫉俗的性格,让我怎么提先辈的龌龊事?”容渊闭了闭眼,轻叹道,“若廷儿还在就好了,阿陵终究不适合这个位置。” 天后愣了愣,黯然垂眸。 伤感片刻,她这才定神道:“廷儿已经不在,阿陵阿婵绝不可再出事。你也知他们未来还有大劫,尤其阿婵,你就不能破例一次,出面把事情彻底解决?我心里真的很不安。” 容渊苦笑一声:“你知我不能。不过你也别过于忧虑,屠浮生不出什么大事。” 顿了顿,容渊低叹道,“源族大势已去,如何都不会卷土重来,你又有什么好忐忑的呢?” 天后动了动唇,没有再开口。 她也不懂她在怕什么,或许这就是做母亲的通病吧。 …… 海棠林落了整夜的花,天亮时,地面好似铺了层漂亮的绯色毯子。 丹卿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全身每处毛孔仿佛都在吐纳调息,轻盈得不得了。 神采奕奕地掀被下床,丹卿看了眼容陵留给他的讯息,知他又去处理公务,便放心地到海棠林里收集露水。 晨露清凉,刚好可以缓解宿醉之苦。 丹卿足足喝了两盏,才终于停下。 胡乱用袖摆擦干嘴角,丹卿动作微微一顿,莫名记起昨夜的那股奇异感。 也不知是否是在做梦,他恍惚有感受到某种神奇的吸引力,令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莫非是容陵? 难道他就那么饥渴难耐地想要亲近他? 也不晓得他喝醉后,有没有对容陵做出什么不矜持的举动。 大抵不会吧? 云崇仙人说过,他喝醉后一动也不动,最是老实。 可那是以前,他现在心里到底有没有揣着什么坏心思,他自己也拿不准呢…… 思绪纷纷扬扬,丹卿不一会儿就把那股异样置之脑后。 他笑着捡起一片海棠花,凑到鼻尖闻了闻,内心由衷地感到舒坦愉悦。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一直平淡和缓就好了。 他就喜欢这样的生活,什么大事都不要发生,偶有波澜,亦能轻松解决! 第118章 离开兰陀境后, 容陵的行踪,越发飘忽不定了。 有时候,丹卿上午刚跟容陵联络, 得知他人还在四海境内,待晚上再传信,他竟已身处北荒。 九重天小储君嘛, 忙碌才是常态。 丹卿表示非常理解。 正因为有容陵这些能者多劳的好神仙, 他方能过上优哉游哉的咸鱼日子呀! 只是—— 每次回想起来, 丹卿都还蛮担忧的。 那日海棠林里, 容陵神色颇难看,仿佛受了什么挫。 旁的他也没多说,只告诉他,接下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恐不方便时时带着他。 二人长久相处,自不必日日夜夜都腻歪在一起。 丹卿应得十分爽快。 谁知他的善解人意,反倒惹得容陵极不痛快。 最后容陵走时,丹卿扯着他袖摆,半真半假地依依不舍一番,总算让这位挑剔且事儿多的神君殿下稍微满了意。 不知不觉, 已过大半哉。 衡山开始飘雪了。 清晨, 丹卿披着大氅,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树林。左右四顾片刻, 他微微踮脚, 在青松枝上掬了一捧雪。 用阵法将白雪悉心护住, 丹卿召来灵蝶,打算托它将这捧白雪送给容陵。 灵蝶临去前,丹卿心血来潮, 特地仿了句诗提在装雪的香囊上。 最后再检查两番,丹卿才笑着挥挥手,目送灵蝶远去…… 收到这份特殊礼物时,容陵正好在魔域外围逗留,还未来得及入城。 望着冰凉凉软绵绵的香囊白雪,容陵忽地轻笑出声,这一笑犹如艳阳破冰,嵌在他眉眼里的风霜也一扫而空,只剩愉悦。 留意到香囊上的诗字,容陵定睛细看,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那上面龙飞凤舞写着“衡山无所有,聊赠一捧雪”,竟是仿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容陵几乎能想象到,丹卿提诗时的俏皮表情。他总是有许多的小心思、小想法,就算没有他,他也可以把日子过得轻松有趣。 与丹卿相处,哪怕日日无事发生,也定然充实有趣。 丹卿这个优点,既让容陵欣赏,又多多少少有些吃味。 因为他太过于贪婪吧。 他不甘心只做丹卿生命里的点缀,他想成为他最特殊的唯一。 握着香囊雪,容陵认真逡巡一圈,可惜此处只有矿石,虽也有些石头生得漂亮莹润,奈何过于靠近魔域,久而久之,它们身上也沾染上魔气。 容陵打消寻些什么回赠丹卿的想法,只与他传了简短几句话,告诉他他一切安好,无须为他担忧。 “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立在容陵旁侧的顾明昼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 他视线难以控制地,落在容陵握在手中的香囊上。 他知道,是丹卿,又是丹卿。 每每收到丹卿送来的东西,容陵都会露出这种圆满愉悦的神情。 容陵是如此的坦然,从不刻意避讳他。 看他们两情相悦,顾明昼就像吃了未成熟的果子般,心里酸酸涩涩的,颇不是滋味。 他不禁想,倘若当初没有发生渡劫那段插曲,今日笑颜明媚的人,是不是就该换作他了? 容陵道:“即刻入城吧。” 顾明昼也收回那些苦涩的想法:“好。” 言罢,两人无声无息地,如鬼魅般潜入魔界。 这大半年日子,容陵辗转各地,一直奔波于搜寻真相。 期间,他拜访过青灯老祖和宴祈,还见了靳南无和崖松。 他们也不遗余力地帮容陵四方打听。 人多力量大,自然比容陵单枪匹马强。 然而,就算把所有蛛丝马迹组合起来,仍然只是冰山一角,难以拼凑成型。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能被证明。 既然如此,容陵索性用倒推的方式来思考。 假如源族人真实存在,假如他们曾是天地之主,假如他们拥有主宰万物的天赋,假如他们与生俱来的力量就是所谓的上古神气,假如人仙魔由他们创造,假如是他们把自己的部分力量赋予给了生灵…… 在这个前提下进行推演的话,得出的结论便是——源族人才是万物真正的“源”。 那么,将所有继承源族力量的生灵组合,是不是就能模拟出所谓的上古神气? 倘若当真如此,魔界的四处腥风点火,便不再是单纯寻衅,或是在给九重天使绊子了。 他们极有可能,是为了收集不同种族的血脉之力。 但这些,终究只是容陵的一种假设与分析。 无论推翻它,还是认可它,都需要确凿证据。 所以,容陵决意冒险入魔域。 自小到大,容陵闯过的所有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的所有勇,顾明昼都参与其中,这次当然不例外。 虽然丹卿的出现,让他们生平第一次有了隔阂,但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情分。 毕竟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 …… 夜色迷离。 泠月下的魔城,被一层暗雾笼罩。 街上魔修来来往往,他们并非都生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其中大部分与仙凡没什么两样。 不同之处是,神仙讲究清心寡欲,在道德标准内行良善之事。魔修却不喜规则束缚,一旦过于放纵,便易生祸乱。 做人也好,为仙为魔也罢,掌握好度,都能得善终。 然魔界因性情之故,常掀风浪。譬如屠浮之子屠烬,他仗着自己是魔域少主,常以凌辱弱小、欺男霸女为乐,陨落于他手的无辜生命更是不计其数,一桩桩罪过,委实罄竹难书。 死于容廷手中,本是屠烬咎由自取。 可屠浮却不曾反思半分,只将全部错误推给九重天。 有因则有果,如今,屠浮为了复仇,又想掀起更大的风波了吗? 越过一片片妖冶花树,容陵和顾明昼不露声色地靠近魔殿。 魔殿守卫不算森严,但护阵阵法非常繁复高明,上面还留有屠浮的一缕魔气。 若有人强行闯阵,屠浮会第一时间察觉。 顾明昼侧眸看了容陵一眼,容陵会意,随即颔首点头。 多年前,屠浮直接打上九重天,很是猖狂。今日此行,容陵也没打算真能瞒天过海。 被发现就发现吧,兵分两路便是。 他与顾明昼的默契乃长年累月积攒而成,届时他们一人声东击西掩人耳目,一人直捣黄龙打探虚实,事毕,再会合力抗屠浮,虽胜算不大,至少可确保性命无忧。 “我拦屠浮,你负责搜寻。”容陵向顾明昼秘密传音道。 顾明昼摇头拒绝,他虽一直和容陵暗暗较高低,对容陵也颇不服气,但顾明昼其实比谁都清楚,容陵实力在他之上。 容陵也正是知晓这点,所以才把危险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我拖延屠浮,你入魔殿寻找线索。”顾明昼道,“这是你的推测与分析,我至今仍对这个判断半信半疑,自然不如你嗅觉敏锐。”见容陵迟疑,顾明昼轻笑一声,语气淡淡,“你可是不信我?容陵,我虽不及你在修行上天赋异禀,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击垮的泛泛之辈,你莫要小瞧了人!” 见顾明昼语含激将,容陵弯了弯唇,也不再推辞,转而专注寻求破阵之法。 片刻,伴随一声“破”,法阵顷刻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一股极骇人的强烈魔气,如泰山压顶般,疾速朝他们这边袭来。 容陵早已不见踪影,顾明昼看了眼空荡荡的身后,笑着祭出本命神器,争取为容陵拖延更多时间。 …… 魔城建筑风格冷硬厚重,与九重天的辉煌庄严迥然不同。 站定在一处角落里,容陵望了眼黑压压的魔雾,当即分出数缕神魂。 这些神魂如丝线般蔓延而去,顷刻掠向远方。 有分神收集所见所闻,不多久,容陵就对魔城的分布了如指掌。 然后,他在魔城地宫发现了紫葵草,遍地的紫葵草,以及似有若无的上古神息。 说是上古神气,其实倒也不算准确,因为它蕴含的气势力量非常淡,远不及仙力。 容陵眉头紧锁。 地宫法阵更为诡谲严密,他尝试多次,仍一筹莫展。 时间紧迫,顾明昼并不能阻拦屠浮太久。 实在担心顾明昼的安危,容陵索性以心血为引,强行将坚固法阵破开一个小洞,迅速带走阵中一株紫葵草。 前方大殿外,顾明昼和魔主屠浮已经交手两次。 与天帝容渊的那场大战,令屠浮受伤惨重,至今都没彻底复原。但区区一个九重天神将,屠浮还不至于放在眼底。 不过数招,顾明昼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口吐鲜血。 狼狈地从碎石堆里站起来,哪怕面染殷红、形同魍魉,但顾明昼的眼神依然充满坚韧正义。 他背脊已然痛得佝偻,周身气势却凌厉不减。 倏地抹去嘴角血沫,顾明昼五指收拢,更加用力地攥紧手中红缨枪。 如此行径,仿佛在向屠浮宣告,若想离开,除非他死,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屠浮喉口不由发出一声轻蔑冷笑,他最是厌恶九重天这些神仙,冥顽不化、虚伪至极。 他们总是用所谓的规则道德,来束缚内心最真实的欲望,无论做什么,他们都打着正义的旗帜,杀烬儿时,便也如此。 想到烬儿,屠浮怒意暴涨,即将动手时,他看着誓死固守的男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眼中莫名闪过一抹玩味。 “你是……顾氏一族的后人?有趣,哈哈,实在是有趣。” 第119章 容陵的出现, 犹如天边升起一轮皎皎月,漆黑暗沉的夜,也因他而瞬间点亮。 只见他护在顾明昼身前, 衣袂翻转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的招,便已化解屠浮的这掌凌厉攻势。 严格说来, 容陵与容廷并不相像, 气质也截然相反。 但看着气定神闲的容陵, 屠浮就想起了容廷, 还有他惨死的烬儿。 仇恨烧红双眼,屠浮哪儿还顾得上什么隐忍?又或者什么大计?他暴喝一声,将全部内力注入战斧,气势汹汹, 直斩容陵面门。 顷刻间,魔城地动山摇。 惊雷滚滚坠落,狂沙扑面而来,风声亦化作尖锐凄厉的呜咽,盘旋于高空久久不散。 魔城内外一些实力不济的魔修,当即七窍流血, 暴毙而亡。 沸腾硝烟里, 屠浮光速逼近容陵, 他一双淬了寒光的眼睛, 比毒蛇更冰凉。 容陵面容凛冽, 不闪不避, 持剑迎战。 二人武器皆非凡品,几度交击,火光四射, 仿佛溅开了遍地星河,但这种美景却能要人命。 又过几招,眼见容陵比想象中耐打,屠浮冷笑一声,改而催动周身魔力,以气血描绘出一幅幅堪比烈狱刀山的杀符,将容陵困于光怪陆离的诡异雾霾中。 黑雾源源不绝,如同闻见骨血的饿狼,纷纷扑向容陵。 饶是容陵处事不惊,此时也略微蹙了眉。 屠浮倒退数步,冷眼旁观。 此杀阵乃他闭关多年的潜心研究之作,尽管未完善,威力已不容小觑。 像容陵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困在其中,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屠浮虽不至于到此地步,但也颇费了些心力。 但他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 “蠢货,我只允你试试他功力,你竟想置他于死地?”那熟悉的喑哑嗓音气急败坏道,“打草惊了蛇,你还想不想让整个九重天为你儿子陪葬?” 屠浮面上怒意若隐若现,但他还是忍耐着道:“尊者放心,死不了的,既然他敢自投罗网,自然要给他些教训。如此一来,容渊定会为他半残的儿子伤透脑筋,此举岂不更有利于我们……” 正说着,一道璀璨白光陡然击破杀阵,直奔浩瀚苍穹。 黑雾中心,被困的容陵仗剑为笔,竟以其人之道还以其人之身。他用屠浮同源的招式,绘日月星辰来抹杀无边戾气,又绘壮阔山河,来倾覆所有的黑暗…… 屏障一片片皲裂破碎,如尘灰般湮灭。 那雪衣男子岿然立于光芒处,眉目坚毅,俨然正义的化身。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屠浮喃喃不可置信。 他这厢还在瞠目结舌,那厢容陵已捞起遍染猩红的顾明昼,趁机消失在坍塌的魔城废墟处。 此番打斗,顾明昼被屠浮伤得很重,容陵哪里又真如他表现得那般若无其事? 但他仍强撑着为顾明昼输入大量仙力,一股股纯粹的淡蓝色灵气自容陵掌心溢出,一一抚平顾明昼狰狞的伤口。 容陵没回九重天,而是带顾明昼回了衡山。 魔界那股异动自然有影响六界,昨夜人间乌云蔽月、山雨欲来,百姓皆惶惶然,还以为要出什么大灾害。结果到最后,竟有前所未有的奇景出现,只见那斑斓星月与巍峨山河,犹如画卷般延绵展开,比海市蜃楼都逼真几分。 定是仙人显灵了! 不明缘由的百姓纷纷磕头祈祷,丹卿却知不对劲。 他直觉与容陵有关,心底很是惴惴不安,只恨不得立即冲到魔界一探究竟。 就在丹卿准备付诸行动时,容陵便把不省人事的顾明昼带了回来。 丹卿本职炼丹,战时也能充当医仙,他替顾明昼仔细探了探,外伤都已经治好,损伤的经脉也被一股极强大仙力复原。 不必说,定是容陵。 “他神魂被魔气冲击得有些不稳,这个不好急治,为了稳妥,只能悉心调养些日子。” 丹卿说完,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容陵,既有些安心,又有些狐疑:“你有受伤吗?” 容陵正要说话,喉头莫名烧灼,他将腥甜的血尽数咽下,表情从一开始的不动声色,陡然变得狰狞痛苦,还用手捂住了心口:“有,我疼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劳烦仙人将我背回床榻,再替我擦药疗伤喂丹可好?”说着,伸出另只颤抖的手,巴巴儿去够丹卿衣裳。 丹卿被容陵这番做作姿态逗笑,气恼地拍了下他掌心:“别闹。” 容陵挺直脊背,楚楚可怜:“可我真的疼。” 丹卿怕他真伤了,忙道:“那我替你瞧瞧。” 容陵狡黠一笑,猛地收回手:“骗你的,阿卿怎么那么好骗?难怪只要我哄一哄,就能把你骗到手。” 丹卿:…… 他就知道结果是这样,瞪一眼容陵,丹卿转身继续照顾顾明昼,等他把战神安置妥当,再去找先行离开的容陵,竟已不见他踪影。 还是诸葛云转告丹卿,说容陵有事去了九重天,很快就回来。 仰头无语望天,丹卿踢了下脚边石子,神色颇有些气恼。 他自认还是挺深明大义的一神仙,虽说与容陵关系亲密,但他也没有强求容陵告知他紧要仙务,可出了这般大的事,他总要解释一二让他宽心吧? 他难道不知他会担心他么? 事实上,容陵还真不是自愿去九重天的。 他是被天帝直接用仙术召回,抗都抗拒不了的那种。 此时紫薇宫,天帝容渊正大发雷霆,若不是顾念容陵受伤,恐是要动武。 “你是不是疯了?”容渊在大殿踱来踱去,每绕一圈,便狠狠瞪一记容陵,“你看看你这幅样子,像话么?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敢情都喂了狗,如此冲动莽撞,和当年目中无人的你有什么区别长进?你胆大妄为便罢了,还敢拉着昼儿给你垫背,若他出事,我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容陵垂眉不语,若不细看,说不定以为他在闭目养神。 “我有些事情不告诉你,一是不到时候,二是没有必要。你为何如此执迷于这件事?甚至都已经变得不像你自己。”容渊怒不可遏,“你今日若能说出个青红皂白,我通通告诉你又有何妨?” 容陵睫毛蓦地一颤。 是啊,他如今的鲁莽轻率和冒失,确实与做九重天太子时的作风完全不同。 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他竟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擅闯了魔界。 可他又能如何? 他什么线索都不知情,推测靠蒙、行事靠赌,他就像一只飞蛾嗡嗡乱撞,哪怕遍体鳞伤,也想在重重迷雾里撞出几分清明。 因为容陵没法再等,无论他如何粉饰太平,都不能掩盖内心深处的恐惧。 容陵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这或许是置于险境而不知时,身体出于本能的一点警醒。 丹卿的异样,一桩桩、一件件,若揭晓,就算他与狐帝联手,想必都难以掩盖。 究竟什么秘密能古怪如斯呢?偏偏唯一的知情者宴祈,好巧不巧失了忆。 当局者或许迷,但容陵远比宴祈思虑得多。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傻子。 “我在魔域发现了这个。”容陵抬起头,他掌心蓦地浮出一株紫葵草,“父君,我曾在鹰祖秘境听过一个故事,传言鹰祖薄野冀的诞生,是结合了源族人的精血气息,以及不入流的秘辛禁术。所以鹰祖才能在他那个时代呼风唤雨、所向披靡。而鹰祖的最终陨落,就像他的诞生一样,大部分原因,都归咎于源族遗留的精血气息的缺陷。” “据说,源族曾是天地之主,万物随他们差遣,翻云覆雨亦在他们一念之间,而他们本性淳朴烂漫,常怀悲悯仁慈之心,于是在他们垂怜下,逐渐出现了人仙魔的祖辈。可人心易变,贪婪欲望就像丑陋的蠕虫,不知不觉蚕食人心,使之变为恶魔。” “岁月更替变迁,一千年,一万年,什么都能改变,什么都能掩埋。就如同凡间的帝位之争,胜王败寇,史书归胜者书写,一代代这么传承下去,假的似乎也成了真。” “可为什么只有这株草没变?” “是否只有它在光怪陆离中守住了本心,仍在等待它最初的主人?” 避开容陵目光,容渊看了眼紫葵草,无声轻叹。 紫葵草的灵气极低,不少仙者认为,再过百年,或许它将彻底失去所有仙力,沦为普通野草。其实,它不是不能为了存活而改变,只是不愿罢了。 事到如今,容渊还有什么好隐瞒?反正事实与他这儿子猜的,也出入不大。 “魔界试图再生源族之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容陵眉峰轻挑。 容渊淡淡道:“天道传承至今,天帝易主都数十次。在屠浮之前,也有魔帝试图借源族残魂,来改写六界秩序。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源族残魂封印多年,已化身最狠戾的穷凶恶煞,他们既失本心,又怎会还是秉性纯良的源族人?他们定是想着复仇,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恢复不了原来的力量,最终,他们只有在不甘和不解里灭亡。” 提及这些他也只是听来的上古过往,容渊何尝不是感慨万千。 “先辈对错与否,都已成定局,不可挽回了。”容渊负着手,苦笑道,“源族想重获力量,只能忘却仇恨,这如何可能?他们残魂被压在枷锁恶阵,一次次被碾碎磨灭,又一次次组合重生,支撑着他们挨过千年万年的唯有仇恨。” 容陵已然震住。 好半晌,他目光呆滞地问:“归墟,就是封印源族残魂之地?” 第120章 今夜的衡山, 似乎格外清冷幽寂,那一动不动的黑黢黢树影,莫名都显出几分悲凉之意。 容陵在悬崖孤站片刻, 终是转身,向山顶灯火明亮处行去。 丹卿正在屋内炼第二炉固魂丹。 他盘坐在窗下,双眸轻阖, 青衫随意散落于蒲团。 随着内力的不断消耗, 丹卿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面颊也略染薄红。 在夜明珠均匀的光晕下, 他皮肤白皙又轻薄,能看到脆弱的淡青色血管。 空气安静,落针可闻。 容陵无声无息地望着丹卿,他目光仿佛凝在他脸上, 又仿佛早已失去焦距。 约莫半时辰,丹药总算大成。 丹卿睁开眼,刚想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然后就错愕地发现了容陵。 他一身素袍,静静立在明珠旁。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幽深古井,望不见底, 仿佛蕴着无数的谜。 但他向丹卿投来目光时, 那股高不可攀的疏离感顷刻消散, 多了几许烟火气。 丹卿胳膊还半悬在空中, 进退两难, 颇有些尴尬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在刚才。” 默默收回双手, 丹卿怪不好意思道:“我炼丹呢,完全没有察觉到你的气息。” 想到自己现下汗涔涔的模样,丹卿忙用袖摆擦拭额头, 但他抬起的手,忽被容陵轻轻捉住。 容陵取出一方素帕,仔细替他将汗渍拭净。 “那个,你去魔界做什么了?” 两人挨得极近,这样亲密的距离,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丹卿还是有点难为情。 他心跳的变化实在过于明显,砰砰砰,特别有力,频率也增快许多。 望着容陵触手可及的俊颜,丹卿莫名想躲,但似乎,又想离他更近一点。 丹卿甚至还有一股奇妙的冲动,想用指腹碰一碰容陵微垂的睫毛。 他睫毛纤长乌黑,像黑色的羽毛,想必手感应该很好…… “去魔界查点事情。”容陵专注替丹卿擦脸,他指腹偶尔掠过丹卿温热的肌肤,瞬间激起一片颤栗。 丹卿咳嗽一声,顺势接过帕子,好让自己的手忙碌起来,以免当真对容陵做出什么荒谬举动。 两人拉开些距离后,丹卿思绪逐渐恢复如常,他终于有所察觉道:“你手怎么有点凉?” “是么?”容陵回,“还好吧。” 丹卿思索着说:“许是给明昼将军渡了过多仙力,我等会儿给你炼几炉益气丸,记得按时吃。”说着,歪了歪脑袋,眼睛一亮道,“我记得药囊里似乎还有几瓶益气丸,我先找找。” 容陵颔首轻笑:“不急。” “找到啦!在这儿。”丹卿翻找片刻,果然顺利找到益气丸,他将碧绿瓶罐塞到容陵手中,又意识到什么,狐疑地盯着容陵上下打量,“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从刚才开始,你眉头就没怎么舒展开,是需要保密的仙务吗?能不能跟我讲?” 此刻容陵也实在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索性承认道:“是有些烦恼,不过不方便跟你讲的太细,你也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唔,这样啊!”丹卿其实不大相信,但容陵都这么说了,他又不能缠着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只能另辟蹊径替他缓解心情,“不如,给你瞧瞧我最近学做的簪子吧。” 丹卿本不想这么快暴露,谁叫他不擅长安慰人呢,也就只能试着转移话题了。 兴匆匆把容陵牵到柜子旁,丹卿从匣子取出一根粗陋木簪,忐忑不安地递给他。 容陵看丹卿一眼,饶有兴趣地接过木簪,放在掌心,慢条斯理摩挲。 簪子是最简单的祥云样式,表面打磨得略欠火候,摸着有些许刺痛感。 丹卿也知拿不出手,他挠着脖颈,窘道:“很丑吧?我这段时间闲得很,就在山中寻了些松木枝,练练手。” 容陵笑着用簪子轻点丹卿鼻尖,打趣道:“是不够精致,但你觉不觉得,它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笨拙的可爱。” 丹卿:…… 丹卿非常怀疑容陵是在“指桑骂槐”说他笨。 “送我吧。”容陵握紧木簪,不知想到什么,眸色莫名深了几许。 “这么丑你也要呀!你是在开玩笑么?等等,你认真的?别,你快把簪子还我……”眼见容陵作势把簪子藏到身后,丹卿慌忙去捉他手,可见是真着了急,“这支不行,等我以后手艺精进,再寻上等仙木,刻一支举世无双的簪子送你好不好?你快还我,容陵!你再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怎么就胡闹?我就要这支。”容陵格开丹卿手腕,径直用行动表示决心,他取下发髻原有白玉簪,将木簪挽上去,还展示般地在丹卿面前转了一圈,笑问,“如何?” 丹卿直捂眼睛:“丑得很。” 容陵挑眉:“你说我丑?” “你故意的是不是?”丹卿好笑,谁说他丑了?说话的空档,丹卿不时瞄向容陵头上木簪,尤不死心地想要暗暗偷袭。 容陵哪能看不出丹卿心思?堂堂九重天太子,若被盗走发上簪可是要闹笑话的,容陵扶了扶木簪,当即往外走:“我找诸葛将军商量点事,你别跟着了。” 丹卿又惊又羞:“你要别着这簪去?你疯了?你快回来。” 丹卿忙追出去,门外哪儿还有容陵身影?他气得就往诸葛云那边跑,又觉得在外面和容陵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只得哭笑不得收回步伐。 也罢,反正丢脸的是容陵,又不是他! 进屋前,丹卿回过头,又留恋地望了眼身后。 黑夜静静流淌着寒松的味道,清凌凌的,丹卿却觉心中暖意融融。 他知道的。 容陵才不是喜欢那支丑簪子呢! 他喜欢的只是他亲手为他做簪子的那份心意。 备受鼓舞地回到桌案旁,丹卿笑着捡起一根木枝,十分刻苦地继续练习雕刻木簪。 他想,他必须再争点儿气,早日制出绝美木簪取代那只丑簪。 容陵那样郎艳独绝的神仙,就该什么都配最好的,他要给他最好的。 无人在意的一隅,容陵并没有如言去找诸葛云。 他取出紫葵草,又将袖中一根青丝化作细雾,引导着将之渡入紫葵草内。 这是方才趁丹卿不注意时,容陵刻意从他衣襟处取来。 暗夜里,紫葵草周身流淌着淡淡灵气,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真好,看来丹卿身上的那道神秘封印,有足够保护他的能力。 只是,它能坚持到几何呢? …… 泗水之上,青丘境。 再见容陵,狐帝宴祈的态度较上次温和,但他一想到容陵和丹卿的关系,又实在笑不大出来。 “你这次有何事?”心思别扭,宴祈的行径也跟着相互矛盾,他淡淡瞥了眼容陵,面上忽晴忽阴,十分诙谐。 若是往常,容陵定然觉得有趣,如今他却无这般闲情。 “晚辈今日来,是为了狐帝失忆一事。”容陵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里没有波澜,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前辈可曾想过,为何您会独独失去归墟那段记忆?” 宴祈神色陡变,是啊,他遗忘的仅有归墟那段过去。 犹记当年,父尊跟他说,同去归墟的唯有他活着出来,这都要感激狐族至宝守护之功。 大难不死,仅仅失去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已是天大之幸。哪怕后来莫名有了丹卿,宴祈也从没质疑过这点,他潜意识里认定,失去记忆,不过是桩意外。 “浮世绘,您定然知晓的。”容陵掌心忽而出现一面精美小铜镜,它像是女子心爱之物,雕刻得巧夺天工,周边朵朵佛莲仿佛即将迎着光惊艳怒放,栩栩如生。“无论身中何种咒法,只要向镜面滴入被施咒者鲜血,都能得到答案。”容陵淡淡道。 “你怀疑我中了咒?”宴祈震惊片刻,怒目而起,“你凭什么这么笃定?黄口小儿,就算你是九重天太子,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莫要在本尊面前班门弄斧。” 容陵不语,任宴祈如何风雨欲来,他只是默默把镜子推到他面前,一副请君一试的寡淡模样。 宴祈气也是真的气。 但他眼底却又极快略过一丝晦暗不明。 最后怒瞪容陵一眼,宴祈猛地拾起浮世绘,将指尖血滴入镜面。 不一会儿,原本平静无波的镜面陡然沸腾,似要蒸腾出血黑色浓雾。 在宴祈瞠目结舌的愕然神情下,浓雾散去,镜面上,如波纹般组成的两个字清晰出现。 “莫忘”。 是莫忘咒! 唯死可破的无解之咒! 说来倒也讽刺,此咒分明代表的是永失永忘,为何要起这般缠绵悱恻的名字? 宴祈连退数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面,生怕自己眼花看错。 容陵倒是平静,仿佛自己只是个漠然无情的局外人,他扯了扯唇间,木然笑道:“那日听前辈提到失忆,晚辈就该意识到不对劲才是。” “怎会?”宴祈似喃喃自语,又似不解疑问。 容陵静静望着不可置信的狐帝,此时此刻,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怜悯谁。 有些事,当局者迷。 在点破的那个刹那,容陵就明白,宴祈勃然大怒的背后,是惶恐与不安。 宴祈以前不曾起疑,是因信任。 但只要轻轻戳开那层窗户纸,那些古怪之处,就再难以忽视。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唯死可破的恶咒,是如何施展在宴祈身上? 上任狐帝早在数千年前寂灭,真相或许也早已随着他的陨落,而彻底消散在了那年风雨中。 第121章 容陵不在衡山的日子, 都是丹卿在照看顾明昼。 顾明昼的同族亲人皆已陨落,独他活在世上,从前每每受伤, 都有天后、容婵悉心照料。如今出了退婚这档子事儿,顾明昼心中有愧,自然不愿再多麻烦她们。 出于多方面考虑, 容陵只好把顾明昼带回衡山。 这些缘由, 容陵都有和丹卿解释清楚, 似是忧心他介意。 丹卿倒觉得容陵想得有点儿多。 曾介意他与顾明昼多般牵扯的人, 到底是谁来着? 且不提顾明昼是他恩人,作为半个医仙,丹卿也没有对病患置之不顾的道理。 这日晌午初过,丹卿如往常般, 来到顾明昼休养的房间内。 站定在床榻前,丹卿略施灵力,将紫红色固魂丹碾作薄雾,再引导着,渡入顾明昼身体。 经过最近些天的调养,顾明昼神魂稳固了不少, 只是人还没醒, 想来应当也快了吧? 丹卿正这般想着, 榻上男子就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与容陵完全不同风格的眸子。 容陵的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 虽常含清润笑意, 但黑瞳深处, 却是凉薄的、桀骜的。这似乎证明他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并不会真正把世俗放在眼底。 顾明昼却与之相反,乍看锋芒毕露、不易接近, 若细心去探寻,在凌厉的背后,明明藏着绵软温和。或许在顾明昼的骨子里,是个向往温暖也珍惜温暖的人。 目目相触,顾明昼陡然看到站在床侧的丹卿,神情明显怔了怔。 好半晌,他才垂低了眸,默默不言。 丹卿也始料未及。 气氛固然有些尴尬,但丹卿面上的喜色依然真诚灿烂:“顾将军你醒啦?你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顾明昼略微别过头,似乎不敢直视丹卿的眼睛,他低声道:“多谢,我已经好多了,容陵呢?他伤势如何?” “他没有受伤……的吧?”丹卿也不蠢,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原先肯定的语气,忽然变作惊疑。一双焦切的眼睛,也直愣愣望着顾明昼,仿佛在等他为他解惑。 顾明昼一愣,面露苦笑道:“我当时已经陷入昏迷,不清楚后面发生的事,他没受伤就好。” 丹卿松总算了口气,还好,不是容陵故意欺骗他。 “容陵他现下不在衡山,顾将军如果有什么需要,直接使唤我就行。”丹卿又贴心道,“将军不如再休养会儿吧,我去给你取些灵露来。” 顾明昼只有颔首道好。 目送丹卿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明昼无力地扯扯唇,自嘲一笑。 看来容陵和丹卿的感情,比他想象中都要更好。 容陵受了那般重的伤,却不肯告诉丹卿,自是怕他忧心。 而丹卿呢? 仅凭他的只言片语,他便有所察觉。 若不是满心满眼都装着容陵,又怎会如此敏锐? 他终究是彻彻底底的错过了。 顾明昼闭上眼,心脏仿佛被软刀子切割着,钝钝的疼。 四周无声,正适合他独自消化这份不甘。 可不知怎么,顾明昼忽然就想到了在魔域时,屠浮对他说的那番惊心动魄的话。 他心跳莫名加快。 越是一遍遍告诫自己,那些都是谎言,是恶意挑拨,可顾明昼心里的疑团,越是不可控制地逐渐扩大。 对所谓的族人家人,顾明昼并没有任何实质记忆。 仅有的了解,他都是从旁的神仙前辈那里得知。 据说,顾氏也曾是极煊赫的仙族之一,他们是九重天最得力的支柱,世世代代辅佐天帝,在天界有着不可取缔的地位。 顾明昼的父亲顾殊,更是天帝容渊的知己与左膀右臂,在容渊当太子时,两人关系就极为密切。 这般世族,一夜之间,满门凋零。 除了表面缘由,其中当真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吗? 顾明昼脑袋都快炸开。 自小到大,天帝容渊对他视如己出,天后亦百般疼爱他,他们不是他爹娘,却给了他类似亲生父母之爱的陪伴与教育。 顾明昼怎能轻易相信屠浮的说辞? 但换种思路,因他打心底将容渊一家视作亲人,便更容不得一粒沙子。 既如此,索性回九重天问个清楚明白吧。 猛地掀开被褥,顾明昼一阵头昏目眩,想来是神魂还没彻底稳固,他扶了扶额,也不在乎身体情况,直接默念法诀,瞬移回天庭。 却不曾想,去紫薇宫的路上,竟遇见了从宫里出来的容婵。 顾明昼蹙紧眉心,正不知所措,容婵一双美目,已恶狠狠瞪住了他。 顾明昼非常了解容婵,在小孩儿心性的容婵眼里,退婚事小,丢脸事大。毕竟神女们都是相互来往的,大家拥有大把漫长岁月,有闲情有金银又有身份,是以拼起尊严体面来,可比凡人斤斤计较得多。 其实当初退婚,顾明昼之所以没有太大的顾虑,便是认清了容婵这点。 他知在容婵心底,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真的意中人。 “顾神将好大的威风,如今见到本公主,都装视而不见啦?”容婵拿捏着帝女的款儿,斜睨了眼顾明昼,见他病恹恹的,浑身都透着一股诸事不顺的丧气,既觉大仇得报,又有些不那么舒坦,“瞧你这幅模样,可见与我退了婚,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顾明昼苦笑道:“是啊,所以公主也不必觉得失了颜面,没有同我成婚,是公主的福气,能有幸与公主长相厮守的命定之人,一定还在后头。” “这用你说?”容婵眼眸又瞪大了些,“我自会找到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夫君,你且等着瞧吧。” 顾明昼有些想笑,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揉揉容婵的头,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可袖中手刚探出,顾明昼便又藏了回去,他不改宠溺地望着容婵,低声道:“好,我等着。” 容婵瞥了眼顾明昼掩在袖子里的手,眼睛莫名一阵发酸。 她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帕子,清咳两声,蓦地望向别处道:“那什么,你既决然与我退了婚,无论今后日子过得好与坏,事事顺心与否,都该更坚韧更笃定才是,否则你将我颜面踩在脚下也要执意退婚的行径,究竟算什么呢?顾明昼,你可别让我都瞧不起你。” 说完,容婵一刻也不久待。 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反而更像不好意思。 微风迎面拂来,空气里好似还残留着少女身上的清香。 顾明昼弯唇一笑,眼眶微微发酸。 不知怎么,他迈往紫薇殿的步伐,竟也突然变得滞缓迟疑起来。 不等顾明昼下定决心是走或留,天帝慈爱的笑声已落到他耳边。 “昼儿回来了?” 顾明昼转过身,天帝容渊正含笑望着他,“你随阿陵去魔界的事,我都知道了。昼儿,你不过大阿陵几月,不必这么纵着他。以后他要去哪儿,自己去便是,你别管他。你哪回没被他坑得遍体鳞伤?怎么就不长教训呢?” 顾明昼笑了笑:“小伤罢了,其实容陵次次都比我伤得重,关键时刻,他也一直把我的命,看得比他重。” 容渊冷哼道:“你不用替他说话,既是他诓你,本就该如此。”说着,又含笑换了个话题,“阿婵方才可有为难你?她小孩子心性,万一说了难听的话,你也别放在心里。” 顾明昼忽然有些怔忪。 天帝对他向来亲切,不像同容陵说话时,语气要么强硬,要么冷冽。 或许人总是贪心,顾明昼仍记得,幼时他曾同容陵悄悄说,他羡慕天帝对他疾言厉色时,容陵那不理解且觉得他仿佛有病的眼神。 容陵当然不懂他的心思。 其实那会的顾明昼不过是在想,倘若他生父生母尚在,他的生活想必也缺不了训斥与挨揍的日常吧。 “天君多虑了,阿婵没有为难我,”顾明昼收回纷乱遐思,笑道,“阿婵其实很通情达理,是个心善的好姑娘。况且是我害阿婵颜面尽失,她本该恨我才是。” 容渊叹了声气,摇头道:“不,你俩没错,你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是我不该只顾自己想法,便勉强你们。”说着,容渊语重心长道,“天后那儿,自打你退婚,便很少过去看她,她不止一次埋怨我,说我把她最孝顺的孩子也亲手推远了。昼儿,天后一直不大赞成你与阿婵的婚事,不止是因为疼爱阿婵,也是在为你考虑。我与天后成婚前并没什么感情,她是自己经历过,所以希望你和阿婵的婚事至少能纯粹如意,不掺杂太多其它因素。” 顾明昼低头,默默红了眼眶。 “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好。” 顾明昼鼻尖酸涩得厉害。 他知道,此时他只要转身离开,有些话,他可能这辈子都没勇气再提。 “容叔,我想问你一件事。”蓦地鼓足勇气,顾明昼突然改用幼时的称呼唤容渊,他发红的眼,也直直抬起,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器宇轩昂的男子,“在魔域时,屠浮跟我说,顾氏全族是因为要救容叔你的命,才尽数陨落,这些话,是真的吗?” 气氛仿佛顿止了。 容渊静静望着顾明昼,没有皱眉,没有愤怒,更没有立即反驳。 他的眼神又深又远,仿佛能跨越漫长时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顾明昼没来由的一阵慌乱,他急道:“我本不信,可我知道,容叔是真的曾命悬一线,那个节点,顾氏一族,我……” “屠浮没有骗你。”容渊打断顾明昼磕磕绊绊的话语,他看着他,眸光似不忍,却仍不避不让道,“是真的,那会儿我身中奇毒,药石无医,眼见死期将近,九重天皆束手无策。你们顾氏族人,却拥有一门独家秘传,便是以献祭逆转时光。你父亲为救我,与你祖父长跪于族人面前,请求他们协助开启阵眼。因为需要的能量过于庞大,族人共同商定,以抽签方式,选出一个孩子,做氏族最后的传承。你父亲祖父本不打算将你放在候选之列,但族人不允,谁知最后被抽中的,恰恰就是刚出生不久的你。” 第122章 月末星稀, 夜色暗涌。 容陵站在檐下两盆兰草旁,整个人仿佛已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隐去了周身气息。 是以屋内正在对峙的二人,并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夜明珠的光晕, 不断从花窗缓缓洇出,在空中划出几道光柱,依稀能看清飞舞其中的细微粉尘。 容陵站在僻静角落, 他黑黢黢的一双眼眸, 透过罅隙, 牢牢锁定那张情绪激烈的脸庞。 原来丹卿动起怒来, 竟是这般模样。 记忆之中,容陵似乎鲜少看到丹卿生气。 他称得上一只脾性温和的狐狸,能把他惹急眼的事儿屈指可数。 或者说,在容陵印象里, 丹卿并不擅长争论或吵架,大多时候,他都选择隐忍,只委屈的把所有情绪,都藏在他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之中。 但这一刻,丹卿没有忍。 他不仅不忍, 甚至还回以长篇大论来反击。 其实, 在顾明昼说出那番尖锐的言论时, 容陵便已陷入绝望的深渊, 因为他无法否认, 他怎么否认呢? 顾明昼字字句句都在理, 他了解他所有软肋,也明白他不能背弃的责任。 他抛出的每一记重锤,都生生扯开了他与丹卿不敢触碰的那层纱布, 纱布之下,全是鲜血淋漓的伤口。 容陵苦涩地想,连他都没有办法辩驳的一席话,丹卿定会无措又难过吧? 他会不会红了眼眶? 他会不会对他失望透顶? 他会不会来找他寻个答案…… 容陵甚至苦中作乐地想,如此也好,丹卿若来追问,他们索性就顺势分开吧。也省得他挖空心思,还要故意去说一些让丹卿伤怀的话。 然而就在容陵不抱任何希望时,丹卿却勇敢地站出来,用实际行动狠狠打了他的脸。 丹卿怎会这样的好呢? 他的思路,全然不顺着那条死胡同走。 他用自己的方式,始终理解着他、信任着他。 哪怕有可能最终被他放弃,他亦不卑不亢、无畏无惧,还对他们的未来满怀赤诚与热情。 容陵没办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他胸膛正在跳动的那颗心脏,仿佛被滚烫星河溢满,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 他目光完全没办法从丹卿脸上移开,那红润唇瓣张张合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让容陵激动澎湃的力量。 原来,丹卿比谁都能说会道,也比谁都看得清楚明白。 在他懵懂迟钝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容陵突然觉得好生骄傲,这是丹卿,是他的丹卿,他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璞玉,是他闪闪发光的无价之宝。 不知不觉,容陵眼底已盈满水渍。 隔着雾濛濛的水汽,容陵望向那抹坚韧的瘦削背影。 从前,他自负的以为,他定可护丹卿周全,他能将他护在羽翼之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丹卿都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永远保留天性里的那份纯粹烂漫。 但现在,容陵没有信心了。 丹卿的真实身份,就像一道晴空霹雳,砸得容陵束手无策。 他第一次如此恐惧,不仅恐惧丹卿受到身体上的威胁与伤害,也害怕他的心随之堕入深渊。 谁知那道神秘封印之下,究竟封存着什么呢? 那样沉重的仇恨,容陵出于自私,并不想让丹卿来背负。 若丹卿再同他在一起,他早晚会因他九重天太子的身份,而成为别人的肉中钉、眼中刺。 暗箭总是难防,一旦丹卿受到更多关注,身份曝光的几率,自然也会大大增加。 容陵不想冒险,他也根本冒不起这个险。 寒风迎面袭来,冷得容陵的心都在发颤。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他和丹卿竟会像话本里故意设计的桥段般,成为宿命里的对敌呢? 一次又一次,命运似乎还是不肯好好善待他们。 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容陵负重前行,彻底融入夜色中。 他越走越远,背影是如此的萧索孤寂……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屋内,气氛如同凝了寒霜。 丹卿一鼓作气说完自己的想法后,怒意也消去大半。 他望向战神顾明昼,神色稍缓道:“顾将军,其实我不太懂你讲这些话的目的,我们曾有误会,我也深知对不住你,可这份愧疚我实在没有办法偿还。我已经决定了,往后要和容陵一起走下去,那就不该再跟你生出牵扯。只是你与容陵之间的情意牵绊,比他和我更深更久。我原想着,如果你我能化解过去的尴尬,不让容陵为难,那就再好不过。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又或者说,顾将军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丹卿思索着,留有余地道,“接下来,我会拜托诸葛将军那边的小仙照顾你。若有朝一日,顾将军气消了,不怪我了,那小仙就请将军喝酒吧!” 说着,丹卿朝顾明昼盈盈一笑,算是给足了台阶。 顾明昼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丹卿,忽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显而易见,他是因为容陵,所以不想把事情闹得过于难看。 又是容陵啊…… 明明容陵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可为什么连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握住的温暖,也会舍弃他奔向容陵呢? 难道幸运的人便会一直幸运,而悲惨的人,则一直深陷悲惨无法逃离么? 这世道,果然从没有公平可言。 丹卿离开没多久,大抵还不到两时辰,诸葛将军那边的小仙便来找他,说顾神将又不见了。 放下正在练习的未成形木簪,丹卿蹙眉起身。 他抿了抿唇,拂去袖间木屑,然后给容陵传讯。 只是等到天际露出鱼肚白,丹卿也没等到容陵的回复,他便以为,容陵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 对于顾明昼,丹卿到底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而且,他眼下才察觉,顾明昼方才的状态,似乎有些古怪。 他是九重天赫赫有名的战神,素来虽有“凶神恶煞”的威名,却不是真的嗜血冷情。 容陵去魔界时,他既能豁出性命义不容辞相伴,又怎会背地里那样说容陵?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藏着什么不对劲。 丹卿颇费了番功夫,终于从容婵那儿讨要到可联系顾明昼的玉简。 值得一提的是,容婵让仙鸟把玉简送来时,还给丹卿留了欲言又止的一番隐晦规劝。 譬如做人不可三心二意,譬如北边某个神仙,他吃着碗里的同时,又看着锅里的,结果到最后,他碗和锅都没有了,又譬如…… 丹卿被容婵逗得忍不住直笑。 这位小公主看来是真心把他当做了朋友,否则早该向她亲爱的兄长告状了吧? 丹卿速速回了句:“公主安心,小仙最擅长从一而终了。” 待仙鸟将他回信带走,丹卿也顺利联系上顾明昼。 不过他只回了丹卿寥寥几字,“星羽涯。” 想来是他现下所在的地名吧? 星羽涯,这名儿倒是有些陌生。 丹卿思索半晌,面色陡然一变,如果他没有记错,那里应该是顾明昼族氏的居住地。 在氏族陨落前,顾明昼的亲人族人都生活在星羽涯。本来,顾明昼也该在那里快乐地长大,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前往星羽涯的路上,丹卿给容陵传讯报备了行踪,以免他回来衡山,却找不到他们的人。 加速腾云,丹卿花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抵达星羽涯。 星羽涯比他想象中大,一座座琼宇林立于仙雾里,气势极磅礴,哪怕四周有些荒芜,也能从考究的布局装饰上,看出当年氏族的兴盛繁荣。 丹卿循着气息寻觅过去,终于在酒香味最浓郁的十八孔桥桥底,找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顾明昼。 顾神将可真是阔绰得很。 就连买醉,喝得也全是千金难求的极品佳酿。 丹卿瞥了眼东倒西歪的酒坛,惋惜地摇摇头。 随即走上前,丹卿蹲下身,对抱紧酒坛不松手的顾明昼道:“明昼神君,你还醒着吗?” “唔,唔。”顾明昼唇间溢出含糊不清的呢喃,尔后睁开眼,冲丹卿没头没尾的笑。 丹卿颇无语。 他认命地去扶顾明昼,心想,等容陵回来,他一定要把这照顾好兄弟的差事,彻底交还给他。 召来软绵绵的云,丹卿刚要把顾明昼扶上去,顾明昼却已然认出了他。 他愤怒地甩开他手,踉跄着倒退,像哭又像笑地质问道:“你不是也不要我了么?为什么还要来?你既要容陵,那便滚,你们都滚得远远的,骗子,你们全是骗子,滚,通通都给我滚……” 顾明昼情绪逐渐激烈,似濒临疯狂。 与此同时,狂风大作,天地倏然阴暗,竟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九重天战神的功力,岂可小觑? 丹卿正要翻找抵御法宝,顾明昼已经冲过来狠狠抓住他手,他眼神狠戾凶猛,面目也变得狰狞。丹卿始料未及,他被这股强大修为压得死死的,完全无法反抗。 “你不是很可怜段冽吗?那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你该爱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才是最需要同情的人,你知道么?我就像个傻子,被他们蒙在鼓里团团耍。丹卿,你不要跟容陵在一起,你跟我走好不好?你以前明明喜欢的是我,怎么能突然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喜欢他,不可以是他,你重新喜欢我,好不好……” 强压下,丹卿呼吸越发急促,手腕也被攥得生疼。 顾明昼他好像已经疯了。 丹卿奋力挣扎,试图唤醒他理智,但顾明昼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他像一头失去人性的野兽,不停宣泄着自己的痛苦,浑然不顾形势。 第123章 容陵转过身, 把糕点放在桌上,借以避开丹卿投来的目光。 他眼神是如此的干净、澄澈,仿佛晨光照射进山涧清泉, 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守护这份纯真,而不是伤害。 “是我不该让你和顾明昼有太多接触,对不起, 险些害你受伤。”容陵语气凝重道。 “你也没想到会这的样嘛。” 丹卿向来很容易理解别人的难处, 也非常擅长消气。 在他世界里, 最生气的后果也就是与那人减少来往、再不接触。可顾明昼显然还不到这个地步。那晚顾明昼虽说得过分, 后来又险些失控伤他,但人的感情很复杂,一两次的摩擦,就能彻底否认过往累积的好感吗? 在丹卿心里, 对顾明昼始终都有一层美好滤镜,他不愿将他想得不堪。 “其实你把顾将军带回衡山,托我照顾他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因为这代表你信任我,也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吧?” 丹卿看向容陵, 眼睛亮亮的, 似乎含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小雀跃。 容陵闻言一怔, 心弦仿佛也都被这番话拨弄得颤了颤。 丹卿这厢却完全没有撩了人的自觉, 他在容陵身后眯起眼睛, 正儿八经道:“比起我, 顾将军倒有些怪怪的。以我对他粗浅的了解,他似乎不是这样冲动莽撞的人,而且, ”丹卿委婉提示道,“他最近的言行举止,也跟以前不大相同。” 容陵仍有些心不在焉:“我已经把他送回九重天养伤,等他伤好,我再找他细谈。” 丹卿乖巧应好的同时,又小步绕到容陵身前,他用手捻起两块精致糕点,一块自己吃,一块殷勤地凑到容陵唇边喂他。 容陵别开头,微蹙眉峰:“你自己吃。” “你尝尝嘛,很好吃的。”丹卿手中那块精致的梅花糕,已然触碰到容陵唇珠。 “我说了让你自己吃。” 丹卿显然没料到容陵反应那么大,一时愣在原地,有些错愕。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交,容陵也察觉自己眼神过于凌厉,他蓦地别开头,蹙紧眉心。 丹卿颇有些尴尬,他悻悻收回手,索性把两块糕都塞进自己胃里,大概吃得着急,糕又干腻,直噎得他捶胸跳脚狼狈找水。 容陵看不过眼,连忙递去两杯灵露。 丹卿哪还顾得上什么形象?他痛苦且含糊地道了声谢,便急着喝水。 容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下却莫名郁结。 再看“咕咚咕咚”喝完灵露又一脸无辜把空杯递给他示意他再斟满的呆萌狐,真是无奈又气恼。 把玉壶塞给丹卿,容陵头也不回地走到窗下,吹冷风平息情绪。 眼看着容陵走远,似乎颇嫌弃他的样子,丹卿心里也怪郁闷的。 他又不是故意出丑。再说了,容陵到底气什么呢?他真是好不理解。 “丹卿,”容陵凝望着黑夜,突然在寂静中开口,“我们还是不合适。” “啊?”丹卿正将玉壶归位到桌案呢,脸上尤带着傻乎乎的笑,“你不会因为我吃相难看,就说我们不合适吧?” 容陵眉头几乎皱成叠峦山川,他情绪本就沉到谷底,偏丹卿插科打诨状况频出,实在令他心乏,又有股说不出的烦躁和恼恨。 他知道,错不在丹卿。 他只是气自己无用,怪命运刻薄,还怨丹卿总这样迟钝。 日后离了他,他这般性子,被欺负怎么办?也这样晕乎乎始终游离在状况之外吗? 夜色与屋内夜明珠的光辉,仿佛将容陵的脸分割成两种色彩,一半明,一半暗。 他深蹙的眉,绷紧的下颌线,抿得直直的唇,还有周身凛冽的气场,无不说明,他是认真的。 他是真觉得,他们不合适了。 丹卿笑容逐渐凝固在嘴角。 他执着地望向容陵,可容陵连正眼都不屑于施舍给他。 丹卿脑子仿佛灌满了浆糊,根本没办法仔细思考。 他像所有被提出分手的一方,不可置信且无法理解地问:“为什么呢?” 容陵还是没看丹卿,他声音被无边墨色洇得冰凉,不含一丝温度:“你上次和顾明昼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丹卿似是终于明白容陵待他冷淡的缘由,他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彻底散去,丹卿又不解了:“是我有说错什么话,招惹你不开心了吗?” 那晚丹卿情绪起伏过大,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他自己竟都记不太清楚了。 “不,你什么都没说错。” 容陵终于直面丹卿,他目光落在他脸上,不复往昔柔软,只剩漠然,“你说得很对,我很感谢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但对我来说,这些却都是负担。” “那你要我怎么办?”丹卿默了默,实在是很有些委屈,委屈得都不想再看容陵的脸,这样子的容陵,丹卿忽然觉得陌生,“难道我应该胡搅蛮缠,让你不顾其他,只把我看得最重吗?” “你知我不能事事以你为先。” 丹卿猛地抬起头,眼眶微红道:“对,我就是知道,所以我都说不介意了,你还要我如何?” “你不介意,可我介意。” “你有什么好介意的?”丹卿无法理解地朝容陵走近,尽管他已经生气,却还是强压着情绪,尽量好声好气道,“若你因为这个对我心存愧疚,大可不必,你又不是我,怎能用你的想法,来定义我的选择呢?” 容陵看着丹卿睁圆的眼珠,以及努力自证的赤诚眼神,喉口蓦地涌来无数酸涩。 有些话,容陵不愿说,但他清楚丹卿,大多事情,他都豁达又宽容,可一旦涉及他真正在意的,他就会变得固执又较真,十分的百折不挠。譬如凡尘时,他明明不必走上那条辛酸痛苦的路,可他却不管不顾,像个冲锋陷阵的勇士,哪怕遍体鳞伤,亦不曾后悔退缩。 他看似慵懒文弱,骨子里的韧性却强得可怕。 这样的他,不会因为几句不轻不重的话,就轻言放弃。 “看来不同你讲真话是不行了。”容陵状似没辙地轻笑一声,他语气也染上几分浮薄,“丹卿,你大抵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反之,有些东西,一旦到了手,或许刚开始还有几分新鲜,但日子稍长,就会觉得乏味枯燥了。” “你于我,便是如此。” 世界瞬间静止。 丹卿耳畔嗡鸣作响,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句话一直在脑海回旋。 他于容陵,便是如此吗? 一个得到后却觉食之无味的消遣? 可他怎么不相信呢! 总觉得好离谱,这一切都好奇怪。 丹卿的反应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听到容陵这番话后,他没有愤怒,没有伤心,他只是迷惑地微微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里,容陵凉薄的声音继续道:“对段冽而言,你是唯一,对我来说,却只是锦上添花。初回天庭之际,许是段冽的影响尤在,误导了我判断,所以我便想给那段残缺遗憾,一个最圆满的结局。然而费尽心思得到后,我才发现,我和那些不知珍惜的凡人没什么不同。总而言之,是我腻了,是我嫌弃与你相处太过浪费时间了。一切全是我的错,早知今日,我当初一定不会对你穷追不舍,我会让你回青丘,各过各的安生日子。” 丹卿神情仍是懵的,他呆呆抬眸,看向容陵。 容陵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了耳,也觉得这番话实在很讨人嫌,颇有种“我就是渣得明明白白你能奈我何”的欠揍感。 丹卿确实该生气。 但他脑子似被堵住了,一直没能转过弯儿,便怎么都气不起来。 容陵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同我提,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满足你。” 丹卿不作声,他双眼茫然,仍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 “你日后也不必再回九重天,我们的关系既到此为止,往后还是不要再生牵扯,” “还有,我之前给你的通行玉牌,劳烦还我,可以吗?”容陵向丹卿解释道,“这玉牌连栖梧宫都可畅通无阻,实在要紧,不适合继续留在你那儿。” 丹卿抬起下巴,看了看容陵,他隽秀郎艳的眉眼,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那碧绿色的小玉牌,丹卿独放在贴身香囊里,取出并不麻烦。 解开别在腰间的浅绿荷包,丹卿握住通体冰冷的玉牌,顿了顿,终是听话地递还给容陵。 容陵没有伸手来接,不过小小一个法诀,他便将玉牌隔空收回。 微寒的风阵阵拂来,丹卿收回空落落的掌心,抿唇不语。 此时,容陵脸上终于生出那么点笑意,仿佛与丹卿顺利划清界限,是件颇值得高兴的事:“需要我派仙使送你回青丘吗?” 丹卿望着他微微上扬的眼尾,缓慢摇头。 容陵看一眼衡山沉沉夜色,体贴道:“更深露重,你明早再启程吧。” 丹卿这回只动了动睫毛,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他们之间,似乎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容陵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忽而顿住,他转回头,对丹卿歉意一笑:“此番多谢你体谅,好在我们相处得不算长久,情未至浓烈时,分开也不至于撕破脸面,否则我对你还真是愧疚难安。”最后,容陵大抵是在给这段过往划上真正的句号,“祝愿丹卿仙人日后所盼皆可得,万事顺遂如意,珍重!” 说完,容陵重拾步伐,再不曾回头。 丹卿一动未动。 他看着墨色将容陵湮没,自己仿佛也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但他与容陵,显然不存在于同一片夜色里。 第124章 夜色将明, 那黑白交融之色,恍如雪乳泼进了墨汁。 丹卿形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踏着露气回到屋中。 他迈进门槛, 掀开帘幔,不知看到什么,视线忽而顿住, 一双了无生气的眼, 顷刻间也有了起伏。 原来东南角案几上, 一根将要成型的簪子, 正孤零零卧在木屑堆中。此情此境,瞧着很有几分可怜。 丹卿走到桌案旁,拾起木簪,握在手心。 他掌中力道也由轻, 逐渐变得沉重。 恍惚记得,方才见到容陵那会儿,他发髻佩戴的是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了,粗陋木簪怎与高贵的九重天太子相配? 容陵嘴上说着喜欢,恐也只是随口哄他的敷衍罢了。 丹卿扯扯唇。 他分明不信的, 但不知为何, 最后竟也把容陵的喜欢当了真。 还信誓旦旦想着, 定要做一支最好的簪来配他。 眸色倏然黯淡, 丹卿正欲将木簪化作齑粉, 却又迟迟下不去手。 为什么呢? 容陵将他们这段时间的相处, 贬低得一文不值、一无是处,他本该厌恶埋怨的。 可不知为何,丹卿就是恨不起来。 大抵他还是没能接受。 总觉得这一切发生得过于莫名其妙, 过于不切实际。 此刻再想容陵说的那番话,丹卿竟有荒诞荒谬之感。 最令丹卿不甘的是,他们面对面相谈那会儿,全是容陵在说。 只怪他生性迟钝,当时怎么就像个木桩似的,只知道傻杵着,一句也不知回嘴反问呢? 懊恼半晌,丹卿麻利地收好木簪,出屋去找容陵。 他寻了好久,却没能找到。 正彷徨之际,诸葛神将迎面而来,丹卿还没来得及向他打听,诸葛云瞧见他倒是挺惊讶,当即声如洪钟道:“丹卿小友怎么还在这啊?昨儿夜里,殿下已经将衡山全权交给我负责,我还以为,殿下会一并把你带走呢!” “他去了哪儿?” 诸葛云似觉得这问题好笑,再看面前小仙人生得眉目如画,跟放大版的玉童一样养眼好看,顿生逗弄之感:“殿下没向你报备啊?反正他是没跟我报备的。” 丹卿哪有闲情配合诸葛云的打趣?他满脸挫败地垂头,跟霜打茄子似的,恹恹一拱手:“哦,多谢诸葛神将,那小仙就先走了。” 话落,也顾不上诸葛神将如何反应,便掐来一朵云,乘了上去。 盘坐在飞云端,丹卿茫茫然看天,不知该去哪儿。 他取出符箓,给容陵传讯,询问他所在地点。 丹卿一共传了五六封。 然后,他从清晨等到日暮,再从黄昏到晌午,直至星辰又铺满苍穹,他依旧没有等来任何回音,此时此刻,丹卿终于生出一些被甩的实质感。 话本里的负心汉貌似都这般。 他们变脸比变天都快,当面对你说和平分手,实则再看你一眼都嫌烦。 丹卿抱膝陷入思绪,无论他如何想象,都很难把容陵和那些书里的薄情郎划上等号。 他想,容陵一定是有苦衷的。 回九重天后,他们在一起也不容易,没道理分得这般突如其来。 如此琢磨着,丹卿索性直接飞往九重天。 反正容陵总是要回栖梧宫的。 他就坐在宫门前的扶桑树下,守株待兔,等容陵回来。 丹卿预想得很不错,实则天门他都没能进。 望着金甲银胄一身庄严的守门天将,丹卿不可置信道:“我是兜率宫的炼丹仙人,二位仙将为何拦我?瞧,这是我的腰牌。”说着,将深紫色的符牌递过去。 两守将眼皮都没抬一下,右边的冷冷道:“你这符牌已失效,过不了南天门。” 丹卿脸上尤带天真:“不可能,你们再瞧瞧吧,我在太上老君座下炼丹已近千年,以往都是随意进出九重天,虽说前段日子有萌生过离开的想法,但我还没走相关程序呢。” 两守将互相对视一眼,本来他们挺笃定,奈何小仙人更笃定,他们反倒不那么笃定了。 左边的犹犹豫豫道:“要不你绕到北天门瞧瞧?” 丹卿把小腰牌收进兜里,冲二位守将展颜一笑:“多谢两位,那我就从北天门进吧。” 言罢,转身离去。 那自信的模样,令二位守门天将都不由疑惑,莫非真是他们这里出了差错? 若如此,也算得上是九重天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可惜的是,南天门的情形再次重现在北天门,后又是东、西。 反正不论九重天哪道门,丹卿皆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 幸而守西天门的仙卫蒙靖,与丹卿从前有点儿交情。 见丹卿怔怔站在云雾里,神色恍惚,煞是凄楚可怜,他便悄悄联络了上峰仙将。 上峰回的简洁,只道是栖梧宫那边直接下发的指令。 蒙靖一联想,随即得出结论,想必是丹卿得罪了太子殿下的人,被偷偷整治了。 偌大九重天,光风霁月的神仙纵然不少,但心眼儿比针细的也有。 蒙靖不忍地把丹卿拉到一旁:“太上老君不是很喜欢你吗?以他身份,若能到太子殿下面前美言两句,你肯定就能回兜率宫了。” 丹卿扯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蒙靖拍拍他肩,只差对天立誓般肯定道:“你别难过啊,容陵神君最是宽宥仁慈,这事儿定是他麾下拜高踩低的小仙干的,他绝对不知情。” 丹卿看蒙靖一眼。 蒙靖乃磐石所化,想法简单,天生缺个心窍。 事实上,如果不是容陵示意,谁又敢打着栖梧宫的名义胡来? 将他门门道道封在九重天之外的,正是蒙靖口中清清白白什么都不知道的容陵神君。 接受现实那一刻,丹卿仿佛被当头砸了狠狠三棒,直砸得他头晕眼花、心碎肝痛。 容陵何至于此? 他又不是话本里那等纠缠不休的人,他只是想当着他的面,再梳理一遍事情始末,再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对他们的过往弃之如敝履。 可容陵表面同他说得好好儿的,背地里的手段竟如此绝情。 丹卿忽然觉得,他都快不认识容陵了。 忍着满腔酸楚,丹卿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再抬头时,他脸上只剩倔强与刚毅。 旁的事儿他确实懒得计较,吃亏也愿意认。 可容陵的这个亏,丹卿就算吃,也要吃的明明白白。 “蒙大哥,你方便帮我留意容陵神君吗?如果他回九重天,可不可以……”丹卿也怪不好意思,但他眼下又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你想亲自堵太子殿下啊?”蒙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思考两息,道,“大概没有问题,我与南天门的上官,还有东天门的宵风相熟,他们应该都愿意帮忙,至于北天门……” 丹卿连忙道:“我自己守。”又赶紧道谢,“谢谢蒙大哥,还有你的朋友。” 这一守,便足足守了有小七八日。 北天门来来往往,有时丹卿实在嫌丢脸,就化作原形,躲在高大龙凤柱后。 九重天出入口的仙雾浓郁缥缈,灵气也足,丹卿藏得很是顺利。 像这样枯燥乏味的事儿,从前丹卿是没耐性的,与其说他懒散,倒不如说丹卿认为不值得。 然这次不同,随着时间流逝,丹卿眼眸越来越亮,斗志一日塞一日激昂。 每时每刻,丹卿都瞪着眼睛死盯北天门,半刻盹儿都不曾打过。 什么值得与否,他全然没想过。 终于,这一日到了。 接到蒙靖传讯后,丹卿登时如离弦的箭矢,笔直冲向南天门,生怕去晚一步,就让容陵给飞了。 第125章 丹卿腾云驾雾赶去南天门, 终是晚了一步。 明霞瑞气簇拥着容陵,即将消失在万道金光处。 “容陵。”情急之下,丹卿张口便喊。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 直震得南天门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出入南天门的神仙皆转过头,齐齐瞪着丹卿, 眸露惊诧。 咦,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小狐仙?竟敢直呼九重天小天君其名, 当真胆儿肥。 不过瞧着颜色倒是真好, 明眸皓齿、红唇乌发的,不愧是位列仙界颜值排行榜魁首的狐族。 容陵亦有刹那停顿,他分明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那清隽高雅的背影, 没有丝毫留恋,很快便扬长而去。 丹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喉口苦得要命,只能傻怔怔地,目送容陵消失在他触不可及的红霓紫雾里。 丹卿想,他现在一定狼狈极了。 否则那些个神仙, 为何都用古怪又怜悯的眼神看他? 还有, 云雾中, 那一座座若隐若现的巍峨宝殿, 丹卿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 竟离他如此的遥远。 眼下场面实在尴尬又稀奇。 几位神仙驻足停留片刻, 见许久无事发生,这才各自忙碌开来。 丹卿却没有动,他双脚仿佛生了根, 就这么死死钉在了原地。 一拨又一拨的神仙进进出出,时间越久,朝丹卿指指点点的越多。 偶有谈论声飘进丹卿耳里,他也双眸呆滞、毫无反应,颇似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假人。 傍晚时分,云崇仙人刚下值,便火急火燎地冲到南天门。 只需一眼,他就在碧沉沉明幌幌的南天门外,看到了丹卿。 他形单影只地站在浮云上,仿佛与周围一切都隔离开来,什么喧嚣,什么热闹,统统与他无关。 丹卿确实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五感似已封闭,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 就连云崇仙人在他面前站定,丹卿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至被云崇仙人拽住胳膊往后带,丹卿才趔趄了下,像是突然回神般,他讶然道:“云崇仙人,你怎么来了?” 云崇仙人把丹卿拉到角落站定。 “你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两人藏身在金麒麟天柱后,云崇仙人压低嗓音道,“我方才听一些嘴碎的神仙乱嚼舌根,竟说你得罪狠了小天君容陵,已被他下令赶出九重天,这简直荒谬至极!一定是他们胡乱编造的,对吧丹卿?” 四下无人,云崇仙人又神秘兮兮地最后补上一句,“你们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自丹卿历劫归来,和云崇仙人就没怎么断过联络。 偌大九重天,除容婵、顾明昼,云崇仙人也是容陵与丹卿恋情的唯一知情者。 “是啊,前几天分明还好好的。” 丹卿似乎也很茫然,他视线困惑地落在云崇仙人脸上,又恍恍惚惚没有焦点。 云崇仙人居然没听出异样,他笑得颇欣慰道:“我起先还劝你莫昏了头脑,什么情情爱爱,什么破镜重圆、再续前缘,能别沾惹就别沾惹,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日久见人心嘛,如今瞧小天君也是个靠得住的性子,只要你好,我就能放心了。” 丹卿眼眶瞬间红了个透。 他拧着手指,突然有些无地自容,尤其对面站着的还是最了解他的云崇仙人。 但最终,丹卿还是强忍着屈辱和羞愧,一字一句,把话说了出来:“云崇仙人,能劳烦你帮我向容陵递个话吗?你就告诉容陵,说他若不来见我,我就日日夜夜守在南天门,直到他出现为止。” 云崇仙人陡然色变。 他震惊不已,有待细问,可一看满脸青红交错的丹卿,他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相识至今,云崇仙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丹卿。 此刻的他,卑微又没有自信,却强作坚强冷静。 说出这种话,丹卿内心一定备受煎熬,他虽好脾性,却也有尊严和人格底线,这番话,他是彻底将深埋心底的骨气都给作践了。 “麻烦你了。”丹卿仰头朝云崇仙人笑了笑,依稀仍是从前那幅烂漫模样。可他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自己手指都掐得殷红。 云崇仙人不由鼻尖发酸,若从理性角度思量,他本该和丹卿再聊聊,若事态严重,至少他们得从长计议,以免招惹出无法收场的后果,但—— 他怎能忍心? 既然丹卿打定主意,哪怕豁出所有,也要见容陵一面,身为好友,无论对与错,他自然都该帮他一把。 “好,我这就去找容陵,你在这里等我。” 云崇仙人深深看丹卿一眼,立即转身入了南天门。 丹卿绷紧的背渐渐松懈,他无力地倚靠在天柱上,闭上疲惫的眼。 于他而言,尊严面子其实不那么要紧。 无论如何,他都得再见容陵一面。 这一面,是定要见的。 急急穿过南天门,云崇仙人掐来云,紧攥着双拳,直奔栖梧宫。 他面色不佳,同栖梧宫仙侍交流时,自然很不受待见。 栖梧宫仙侍听命的是下任天君,寻常神仙看见她们,谁不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她们头一回碰着这么个脸黑如墨的,倒也稀奇,既然对方无礼,她们也没必要笑脸相迎,于是其中一个冷冷道:“我们殿下正忙着处理要务呢,仙人若有急事,可先向天枢宫禀明,再由度厄星君禀报给殿下。” 云崇仙人明白,像他这种小仙,除非与容陵有私交,一般没有必要或资格面见小天君。 于是他道:“既然殿下忙碌,我就在此处候着。” 几个仙子瞪云崇仙人一眼,她们虽厌恶他不知礼数,但心底清楚,自家殿下向来不拘泥身份高低。她们若闹出事端,最终辱没的还是容陵的好名声,思及此,几个仙子都不再搭理云崇仙人,沉默散去。 栖梧宫乃储君居所,门庭之高、之气派雄伟,仅次于天帝的紫薇宫。 云崇仙人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宫墙,心里不住牵挂南天门外的丹卿。 这傻狐狸,关键时刻偏犯倔,也不知变通,他就这样大喇喇杵在南天门,岂不是凭白遭人笑话非议么? 可这便是丹卿。 他直白简单得就像一张纸,不着半滴墨。 他的这份勇气,是问心无愧,也是敢于做自己的纯粹。 像丹卿这样漫不经心又好说话的,大多时候都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然而一旦作出什么选择,他就真的能义无反顾、绝不退缩。 云崇仙人足足等到后半夜,才等到容陵迈出栖梧宫。 顾不上规矩,云崇仙人径自上前,在数丈外拱手拜道:“天枢宫纪云崇,有话想对殿下说。” 他声音洪亮高亢,从栖梧宫上空飞过的神仙都听到了,容陵不得不止步回头。 云崇仙人和丹卿的关系,容陵自然清楚。 他挥退周围仙侍,明知故问道:“仙人何事?” 云崇仙人抬起头。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容陵四分之一的侧脸。 栖梧宫外有一株万万年的扶桑树,容陵此刻就站在这棵茂密绿叶下。神光托着他的倒影,星辰银河也纷纷入他怀。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不沾人间点污泥。 九重天人人都说,容陵神君是个温润亲和的好殿下,其实这话只是恭维居多吧? 毕竟像他这样的身份气质,随便对谁轻轻一笑,都像是纡尊降贵的施恩。 容陵的心,应该很冷很冷才对。 否则怎能硬得下心肠,这么欺负丹卿? 云崇仙人压下所有负面念头,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只道:“殿下,丹卿一直站在南天门外,他说,若殿下不肯见他,他便一直守着不离开。” 容陵没有立刻回应。 一阵风来,扶桑叶随风飘落,容陵伸出手,正好有一片稳稳落在他掌心。 片刻后,容陵终是开了口,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明显情绪:“他这是在威胁本君么?” 云崇仙人错愕至极,待反应过来,他浑身气得直发抖,忍不住辩驳道:“丹卿才不是这种人,小仙也很奇怪,能把这样老实良善的丹卿逼到如此地步,他心里究竟又承受了多大的委屈与不平呢?” 容陵蓦地笑了笑,月色即将消散,疏疏浅浅的几缕,落在他眉宇之间,将他眸光也氤氲得清清冷冷。 “云崇仙人,你既是丹卿故友,便替本君好生劝劝他。本君和他已平和分开,又何必再纠缠不休?本君当日说得清楚且明白,他并无异议,既已接受,为何出尔反尔还赖在南天门不走,甚至以此威胁本君,这是什么道理?请你转告丹卿,我对他确实心存歉愧,也愿意补偿,若他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本君即可,本君会竭力满足他。但如果他存心利用这段过往与本君为敌,闹得九重天人尽皆知,那就休怪本君不念旧情了。” 云崇仙人早知容陵肯定不是善茬,此番回击恩威并施,俨然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丹卿身上。 但他的一面之词就是真相吗?比起这个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太子,云崇仙人当然更信任丹卿的秉性。 “丹卿所求不过是想见殿下一面,殿下为何不敢见?” 云崇仙人此时总算回过了味,他审视着容陵,忽而扯了扯唇角,索性将胸中不满通通发泄出来,“当初丹卿早已释怀,是殿下硬攥着不肯放手,你是九重天太子,身份尊贵,就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吗?丹卿有血有肉也有心,他不像殿下,要的时候甜心蜜意,不要的时候就挥挥手,走得头也不回。丹卿今日所作所为,难道不是一个伤心人的正常反应吗?殿下与他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怎还能将他想得那样恶毒?殿下到底是真不懂,还是不想懂,丹卿之所以那样说话,分明就是舍不得殿下。” 第126章 半时辰前。 丹卿尚在南天门等待云崇仙人的好消息。 这回丹卿颇有底气, 那番话,只要云崇仙人成功带到,容陵必会见他一面。 容陵不是想同他一刀两断吗?他不是想将这段过往掩埋风沙吗?丹卿知道, 他彻底拿捏住了容陵的弱点,但凡容陵还在意他九重天太子的良好形象,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过, 即便容陵肯来, 多半也是恼羞成怒而来。 再见面, 他们恐怕将彻底撕破脸面。 后悔吗? 丹卿问自己。 可一时半会儿, 他心里居然找不到答案。 出乎丹卿意料的是,他等来的竟不是容陵,而是狐帝宴祈。 来人身系墨紫色暗纹轻裘,帽檐一圈雪白狐毛, 腰束玉带,玉带上面还镶嵌着各种玛瑙宝石,虽说整体装扮过于奢华艳丽,但那张俊颜却能压住所有的珠光宝气。 “随孤回青丘。”宴祈甫一出现在丹卿面前,便开门见山,用惯施命令的语气道。 丹卿一怔, 面对这位父不像父、君也不像君的英俊男子, 他下意识垂低了头, 喃喃问:“父君怎知我在这里。” “你说呢!”宴祈语气顿时凛冽三分, “若孤不主动找你, 你还准备在天庭门外呆站多久?来来往往诸多神仙灵怪, 不知要传出多少绘声绘色的‘故事’,你是嫌青丘的脸面被你丢的还不够多吗?” “九重天并无人知晓我与父君的关系。” “不巧,孤前些日刚向外公布你狐族少君的身份, 从今往后,你就留守青丘,帮忙打理族中琐事。” 丹卿自是诧异,他抬头看宴祈一眼,眉头微皱。 狐帝今日所言所行,委实令丹卿不解,不过他也没时间多想,只推脱道:“我与人相约此处见面,待见过后,我再返回青丘。” 宴祈神色陡然变得晦暗不明,眸中也涌动着丹卿看不懂的黑色漩涡。 他盯着丹卿足足看了许久,蓦地开口道:“你不必再等,你等的人不会来。” 这话宴祈说得极轻描淡写,于丹卿而言,却无异于一场天崩地裂的飓风骤雨。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宴祈,眼底的错愕与震惊是如此浓烈,最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张褪尽血色的脸,被深深的失望所覆盖。 有什么在丹卿眼底湮灭了,也有什么在他心间破碎了。 他清亮的眸中,徒剩无尽荒芜。 宴祈别过头,不忍注视丹卿受伤的眼神,许是父子血肉相连,他竟也能感应到丹卿的痛楚。 原来他如此钟意容陵吗? 可若这份喜欢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危机呢? 是否放弃,才是最明智的抉择? 宴祈不知丹卿会如何选,毕竟他还太年轻、太单纯,正是以为能凭一腔热血对抗世界的无知年岁。 “丹卿,”宴祈双手负在背后,为了击碎这孩子所有的指望,宴祈把话说得何止是绝情,“你应能猜到,容陵为何联系我,又为何将你行踪告知于我。他既已对你无心,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再纠缠不休,让容陵难堪恼恨的同时,也会将你的狼狈与丑陋尽显无疑。你记住,你是青丘少君,纵然我不是个好父亲,但青丘也曾护你千年平安无忧,你如今为了一份不值得的感情,是要将整个青丘的颜面都踩进泥泞之地吗?” 丹卿动了动唇。 他想反驳,忽然又无话可驳。 青丘于他,纵然没有太多归属感,但宴祈说得确也合情合理,出身是他如何都抹不掉的存在,他以为他只是在丢自己的脸,原来,他背后还有青丘,他竟连豁出所有的资格都没有。 “好,我回去。”丹卿双手紧攥成拳,直至指甲嵌进血肉,竟也毫无知觉。 他余光轻轻略过紫雾缭绕的天宫,终是没再回头。 这一刻,丹卿不得不从混沌中清醒。 容陵当真视他如洪水猛兽么?他心狠绝情的背后,大抵是完完全全的不留恋、不在乎。 丹卿不想再把自己困在牛角尖,也不愿继续思考容陵变心的理由,又或是不停为他决绝的行为设想隐情。 连日以来所受的委屈与羞辱,以及一厢情愿的挽留,都在这瞬间化作无穷无尽的恨意。 丹卿恨容陵,恨他主动招惹,又迅速抽身而退,恨他这般戏耍他都不够,甚至不惜搬出狐帝和青丘来折辱打压他。丹卿当然也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无用还没出息。 既要分开,也该他丢弃容陵才是,那晚见面,他为何沉默?他为何不用这世间最冷酷的语言回敬容陵?那枚容陵送他的玉牌,他或许该狠狠砸向他面门,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肝肠俱断,砸得他也尝一尝他千万分的苦痛之一。 丹卿一贯迟钝,什么情绪都比旁人来得晚。 对容陵的这份恨意,他延迟了好些日,以至于爆发时,汹涌湍急得仿佛泄洪,那一股股犹如巨兽的水流,带着睥睨之势,摧枯拉朽般,将村庄树木全部销毁,整个世界都沦陷于名为仇恨的暴雨中。 丹卿蜷缩在洪流深处,他像所有被情郎抛弃的可怜人,哭红了眼睛,也气红了心肝。 他是负面情绪的集合体,他恨得都快丧失了自我。 从青丘回来后,丹卿便一直闭门不出。 他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屋里,门窗紧锁,不闻声响。 宴祈在廊外徘徊三五次,终是没有打扰。 云崇仙人接到狐帝请柬,匆匆赶来青丘时,看见的正是丹卿这幅形容憔悴的模样。 他抱膝坐在漆黑角落,头微微靠着梨花木矮柜,面色苍白如纸,偏嘴唇殷红似血。 云崇仙人定睛细瞧,才发觉,原来那是真的血痕。 是丹卿反复咬破嘴唇,留下的斑驳伤疤。 云崇仙人又是气恼容陵,又是心痛怜悯丹卿。 他长叹一声气,转身走到窗前,支撑起两扇窗棂,让阳光洋洋洒洒地渗透进来。 可惜阳光再和煦温暖,也抚平不了丹卿深陷黑暗的心。 他睫毛低垂,鸦羽般漆黑,无甚波澜的眸子深处,蕴含着点点暗红色的火焰。 云崇仙人蹲到丹卿身前,拿起他抱膝的右手,果不其然,掌心亦有道道被他掐伤的血痕,深浅不一。 “你折磨自己,他就能回头多看你一眼吗?”云崇仙人本不想刺激丹卿,可他胸中实在有气,只恨不能骂醒这只蠢笨狐,“你可知没了你,他过得有多快活?今儿百花宴,明儿赤帝君孙子的满月酒,后日还要参加新任龙君的即位大典。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群人拥簇着他吹嘘遛马,他早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你却躲在这里为他伤害自己,丹卿,你就不能长长出息吗?咱们又不差,咱们优秀着呢,凭什么吊死在他这棵无情树上……” 云崇仙人苦口婆心地劝导不停,听到容陵最新动态,丹卿眼底终于浮现一丝裂痕,他控制不住地咬紧下唇,刚结痂的伤口立即涌出鲜红血渍,那颗正在胸腔跳动的心脏,也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恨。 他真的恨极了容陵。 当这股恨意无限蔓延,蔓延到这具躯体再也承载不住,丹卿就必须做点什么,譬如用痛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鲜血顺着丹卿嘴角淌下,衬着那惨白的脸,触目惊心。 云崇仙人戛然住了口,任他如何蠢笨,也看得出丹卿状态不对劲。 “丹卿!”云崇仙人慌忙替他擦拭。 丹卿却避开了头,他瘦得很快,分明几日不见,衣袖早已空阔,原先饱满的脸颊也显出纤纤骨感。 最令云崇仙人痛心的是,丹卿纯真烂漫的气质消失了,如今的他,周身萦绕着抑郁沮丧,甚至还有挥之不去的戾气。 丹卿默然看着窗外葱郁,忽又把头埋入膝盖。半晌,有哽咽嘶哑声从他唇齿间溢出来,带着浓厚鼻音,倒不难听,只是那语气,听着怪让人难受的。 “当日重返天庭,我本想与他划清界限的。” “我明白,我全明白。”云崇仙人一时慌了手脚,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笨拙地轻拍丹卿背脊。 “都是他……” “对,都怪容陵居心不良刻意招惹,并非你的错。” “不,我也有错,怪我意志不坚。” “话不能这么说,你只是……” 云崇仙人说不下去了。 像容陵那样出众的神君,自带魅力光环,天下又有几人能抵挡住他的殷勤示好? 更何况,渡劫时期,丹卿对段冽的用心,没有谁比云崇仙人更了解。 再续前缘的诱惑,真能拒绝吗? 无论重来多少次,丹卿恐都难以抵御。 “丹卿,你听我说,辜负这段感情的是容陵,你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云崇仙人虽未历经情爱,但为爱寻死觅活的人,他见得多。如今丹卿情伤过重,又被容陵步步逼到绝路,自是又恨又悔,“丹卿,你恨他吗?”云崇仙人忽然问。 丹卿死寂的神情终于生出变化,他漆黑眼瞳隐隐生出一簇暗火,不知不觉,也攥紧了手心。 “那你骂出来吧。”云崇仙人道,“你既恨他,索性将所有怨怼全都宣泄出来,这样就能好受多了。” “可我……”丹卿茫然地眨眨眼,他从未骂过人,不知如何开口。 “别怕,我先给你起个范儿!”云崇仙人霍然起身,他清清嗓,挺起胸膛,卯足了中气,掷地有声地突然朝窗外大喊,“容陵你这个寡情薄意的伪君子,你徒有其表内心龌龊,你敢做不敢当,你仗势欺人,你手段狠辣。我祝你日后腾云遭雷劈、干架忘仙诀、钱财散尽、孤苦终老、断子……” 轰隆隆—— 一道惊雷陡然劈闪在窗外,闪电足有手臂粗。 云崇仙人骂得正起兴,悚然一惊,不由倒退两三步。 第127章 登云台之上, 滔滔云海翻涌。 “殿下,凫丽郡有异。”容陵麾下仙师李霞轩忽而来禀,“经苍龙阁多方查探, 近来失踪的仙人,有一部分在凫丽郡留下了魂魄碎片。” 容陵收回纷乱思绪,拾阶走下登云台, 微蹙眉头, 问:“魔域可有什么动静?” 李霞轩回禀道:“除频频扰乱仙域各地, 不曾有其它异样。” 容陵思量着道:“你率一支重羽军, 即刻前往凫丽郡,”不知想到什么,容陵忽又改变主意,“也罢, 本君亲自走这一趟,你且留守天宫,随时等候指令。” 李霞轩拱手称是:“属下遵命。” 凫丽郡乃仙界边陲之地,四面都是深不可测的黑崖。此地物资丰富,盛产高阶矿石,而这些晶矿, 又是锻造仙器、神器不可或缺的原料。 居住于凫丽郡的仙民大多资质平平, 他们主要依靠开采晶矿, 来换取更多的修行资源。 这样一座素来低调的仙郡, 怎会与陆续失踪的仙人有关?亦或是, 魔域也搅合其中? 容陵原以为, 那些不见踪影的仙人,都已被魔域掳走。 屠浮意图创造上古神气,就必须大量掠取不同种族的灵息, 然后不断将它们糅合组成,直至试验出最接近上古神气的力量。 魔域的野心勃勃,天帝容渊压根不放在眼底,对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容渊显然十分推崇信任。 但不知为何,容陵总是无法放下心中戒备,有一粒不安的种子,悄无声息在他心底发了芽,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滋养这株幼苗不断生长。 临去凫丽郡前,容陵决定先走一趟青丘。 这些日子,容陵私下没少和狐帝宴祈联络。 丹卿沉眠的消息,容陵便是从宴祈口中得知。时至今日,也只有在丹卿毫无意识的情形下,容陵才敢逾越那条鸿沟,悄悄去看一眼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夜幕沉沉。 青丘藏经阁内,狐帝宴祈正在翻阅卷宗。 说来也巧,就在丹卿回青丘前两日,宴祈竟意外发现一批记载源族纪闻的古籍。 因上任狐帝喜好务农,时常搜集种植类书卷,所以藏经阁专程打造一方天地,供其使用。 而这些泛黄残缺的古籍,就这么随意地夹杂其中,多年无人在意。 夜明珠散发着莹玉光辉,整座藏经阁亮如白昼。 宴祈手里拿着张损毁了三分之一的残图。 这图描绘的画面,很像某种部落祭祀。画中景致倒与人间颇为相似,群山拥簇间,乌泱泱的人们在田地绿林欢呼雀跃,一身披霓裳羽衣的女子翱翔于半空,她素手掐作莲花印,双眸紧阖,粉唇微微上翘。画中阳光明媚,清风拂动青绿,好似所有美好都蕴含其中。 宴祈专注地研究着画中女子。 下一刻,画中女子突然睁开双眼,那美眸盈盈,巧笑倩兮,竟像是在看他! 整幅静止的画卷,因女子的粲然一笑,莫名变得生动起来。 宴祈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他好似能闻到青草与花卉的芳香,亦能感受阳光的温度,他胸膛鼓动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前所未有的澄净明朗。 画中世界瞬间活了过来,它似乎也拥有生命。 那深埋于卷轴的时光恢复转动,涓涓细流般淌过山涧,从中渗透出的每一分力量,都能度化人世间的所有尘埃悲苦。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或许只是短暂一刹,宴祈如梦初醒,忙低头去看。 画卷女子轻阖双目,仍是先前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画中女子到底是谁? 莫非方才那一幕,只是他的幻觉?亦或是画卷中蕴含的灵力已随时间消残,无法再重现画中景象? 宴祈眉头深锁,握住画卷的手不自觉收紧。 宴祈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这些记载着源族纪闻的卷轴,定是上任狐帝特地寻来。虽然书卷收录的只是一些民风杂事,但背后涉及的真相,不言而喻。 倘若没有丹卿的出现,有生之年,宴祈哪怕有幸发现这些“证据”,大抵也不会多看一眼。 毕竟他身中非死不可解的禁蛊之术,脑海再也没有那段记忆。 当年归墟,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他父尊不惜对他动用禁术,也誓要封存的过往,他是否还有追究的必要? 颓然长叹一声,宴祈将画卷精心收好,他正欲拿起一册书卷,四周平静的气流,陡然漾起难以觉察的波动。 竟有人私闯青丘大阵?好生大的本领! 宴祈眼神一凛,复又想到什么,弥漫于他周身的腾腾杀气,顷刻褪去。 月上中天,盈盈似水。 容陵站在丹卿独居的小庭院,他孑然一身,背后是大片大片漆黑的夜幕。 那浓郁的墨色,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影吞噬殆尽。 数月不见,这位九重天太子也清减不少。 拢袖咳嗽两声,宴祈站定在容陵背后,静默须臾,这才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夜黑风高,殿下以这种形式大驾青丘,实在令孤惶恐!” 其言含讽,大抵是在表达对容陵强行破阵的不满。 容陵旋即回身,他拱手向宴祈行晚辈礼:“狐帝见谅,是晚辈唐突了。”说着,容陵眸光微转,他幽幽望向半开的那扇花窗,视线停顿片刻,这才黯然低喃道,“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看丹卿。”意识到举止过于失态,容陵强打精神,勉强扯了扯唇,向狐帝解释道,“身为九重天太子,我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还望狐尊莫要见怪。” 宴祈撇了撇嘴,他神情虽不悦,却并未再追究。因为宴祈心里清楚,容陵偷偷摸摸地来青丘,也是为了掩饰他与丹卿的关系,从而保护丹卿。 谁都曾青春年少,在宴祈的记忆里,他过去的风花雪月,多是逢场作戏。虽未经历过情深,不过宴祈也能理解男男女女的“为爱消得人憔悴”。 但理解归理解,却觉得很没有必要。 再开口时,宴祈的语气多了几许语重心长,他深深望着容陵,意有所指道:“殿下,你能事事以丹卿为先,并悉心替他考量,作为父君,我很感激你的付出。但有些话,我须提醒你,既下定决心,就该言行一致,当断则断。这是为丹卿好,也是对你自己负责。你可有想过,丹卿迟早会忘了你,他将来或许还有更美满的姻缘,介时你待如何?别到最后,丹卿洒脱遗忘,而有的人还固执停留于原地,或许,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悲哀。” 容陵浑身一怔,整个人如雷轰顶,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错愕惊慌。 显而易见,他从没设想过这点。 若有朝一日,丹卿另有所爱,他该如何? 容陵只需稍稍设想这种可能性,就感到背脊僵冷、胸口窒闷,快要崩溃发疯了。 他愿意抽身远离丹卿,却不代表,他甘心放丹卿再去爱旁的人。 可假如呢?假如未来某一天,丹卿对旁的人言笑晏晏、芳心暗许,他能洒脱给予祝福吗?不,他想他的心一定会泣血。 宴祈也知真话残酷,他暗叹一声,不忍直视容陵猩红的眼:“长痛不如短痛。希望今夜过后,殿下莫再过多牵挂丹卿,也莫再向我打听丹卿的消息,更别像今日般到访青丘。” 言罢,转身欲走。 寒风吹动落叶,天地间,仿佛奏响一首悲怆乐曲。 一道嘶哑至极的男声,就这样在黑夜中突兀的响起,“那便留我在原地吧。”容陵惨然一笑,满目荒凉,“我宁愿留在原地。” “殿下,你这又是何苦?” 宴祈步履微顿,终是摇了摇头。 说完,宴祈飘然远去,天地间,又独剩容陵一人。 掩在袖中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容陵闭了闭眼,他几乎用尽气力,才能重新汲取力量,继续往前。 拾步登上台阶,容陵推门步入厢房。 时隔数月,容陵终于又见到丹卿熟悉的容颜。 大抵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哪怕许久不见,容陵也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 素白纱帐轻盈如雾,丹卿就如同一粒璀璨明珠,安眠于这方小小天地。 窗外无论晴雨,这里始终安宁平静。 真好。 容陵痴痴看了丹卿好半晌,他喉结艰难滚动数下,苦涩的话语这才顺利从唇中吐露出来:“阿卿,你是不是恨透了我?”容陵自嘲一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别恼,也别生气。我如此伤你,将来定会遭报应,或者说,我已然遭到了报应。” 执起丹卿温热的手,容陵握了很久很久。 直到此刻近在咫尺,容陵才恍然明白,他们今后的距离有多遥不可及。 “对不起,别怨我自作主张,也别怪我心狠绝情。我知道,比起一厢情愿的瞒着你,你更喜欢坦诚相待,与我同甘共苦并肩面对。我原也这般想,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我俩意志坚定,必能战胜一切。但……” 时间悄无声息地逝去,容陵终于从怔愣中回神。 察觉握住丹卿手的力度有些大,容陵猛地松开,歉疚道:“抱歉,有没有弄疼你?” 替丹卿轻揉着手指,容陵看着他恬静的睡脸,嘴角笑意终于染上几许温度。 “阿卿,你知道么?其实我也会怕。” 容陵像是在同丹卿谈心,声线温和又轻柔,“你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来像我这样刚愎自负的人,心中也有许多恐与惧。” 冲丹卿笑了笑,容陵沉吟道,“年少轻狂时,我确实无所畏惧。直到长兄意外陨落,再也回不来,我才惊觉,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洒脱无羁。我以为我是仙上仙,超脱世俗之外,了无牵绊,也不畏惧生死寂灭。事实证明,我修行得远远不够。漫漫年月,我也会害怕,害怕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心中惦念牵挂的那一张张脸。阿卿,你权当我胆怯自私吧,比起种种难以想象的恶果,与你分开,已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第128章 魔域。 地宫深处。 无边无垠的黑暗里, 上千根麒麟柱高耸其中,无数仙魔妖被藤蔓捆缚在柱子上,他们表情僵滞、浑浑噩噩, 俨然丢失神智的模样。 藤蔓粗壮柔韧,俨然是变异的紫葵草。 猩红诡魅的光点,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闪闪烁烁。 那是紫葵草正在吸食俘虏者身体内的能量, 然后源源不断向阵眼输送。 其中, 每三根麒麟柱, 为一“子阵”, 诸多子阵为母阵提供养分。汇聚而成的新力量,则被藏匿于魔域的源族残魂吸纳汲取。 经过这段时间的滋养修行,源族残魂已成功修炼出几分实体,不必再依附于魔主屠浮身上。 地宫之上, 诡魅森森的母阵中央,依稀能看到半透明的一抹身影盘坐着,正是闭目调息的源族残魂。 屠浮面无表情站在角落,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半透明的人影,神色晦暗不明。 对这抹源族残魂,屠浮也曾心存怀疑, 在源族残魂主动找上门时, 屠浮仔细盘问过他的底细, 譬如姓甚名谁, 过去在源族又是什么身份背景等等。 彼时, 无形无影的源族残魂咯咯一笑, “他”声音粗粝又喑哑,等笑够了,“他”这才阴沉沉道:“吾没有性别之分, 至于名字身份背景,倒是有很多,你想听么?”话虽然这么说,“他”却没有等屠浮回复的意思,顾自讲了下去,“吾叫江慧,是一个失去丈夫孩子的普通源族女人,吾永远记得,为了逼吾失去斗志,他们亲手在吾面前,把吾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吸食成人干;吾还叫张岿生,只是个小小的一城之主,在划破夜空的厮杀屠戮声里,吾率领全城源族百姓上阵御敌,连续三天三夜的战斗,吾亲眼看着一条条干净整洁的道路,被鲜血染红。吾杀红了眼,却怎么都杀不尽那一个个丑陋贪婪的恶魔,最终,吾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吾还是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家人们都唤吾‘佑佑’,吾每天都活在家人的疼惜宠爱里,如果没有意外,吾会无忧无虑的快乐长大。直到某一天,灾难来临,全家八口为了保护吾,宁死不屈,吾被塞在重重法阵庇护的柜子里,为了不被发现,吾把自己的嘴都咬烂了,泪水混着血水的味道真令人作呕啊!眼看着那些恶魔即将踏出门槛,去毁灭屠戮下一个家庭。忽然,其中一个恶魔发现了吾,他举手示意同伴暂停,随即,他们迈着浑浊的步伐,朝吾走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震得吾头顶的天空仿佛都在摇晃碎灭……” 那年,被源族施与恩惠,手把手创造出的几个低阶种族,因贪图源族与生俱来的力量,终于露出尖锐爪牙,动了歹念。 他们利用心软仁善的源族首领与祭司们,摸索出对付源族人的方法,他们意图歼灭源族,取而代之。 可源族实在太强大了。 他们只好先对老弱病残下手,又或是利用年幼子女,逼迫强大的源族人束手就擒。 一片片祥和安宁的土地沦为烈狱,源族圣女浴血而来,她号召仅存的源族人团结一体,共同御敌。 源族圣女聪慧敏锐,她的一出出计谋,让几个低阶种族为争夺利益而频频内乱。 多么可笑啊,源族人还没死绝,这群人已经在为源族神力的分配权而大打出手。 他们的自相残杀,成功给源族争取到修生养息的时间。 但源族人伤的伤、残的残,加之低阶种族吞噬了大量源族血肉,实力暴增。哪怕源族竭尽全力,战斗到最后一刻,终究还是不敌。 恨意让死去的源族人阴魂不灭,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天道,天道能轻而易举毁灭吗? 最终,为彻底阻绝源族复生,这些低阶种族把源族最后的故乡封锁,这便是如今的弑神之地。 而散落于世间的源族残魂,在其后千年岁月,也被一一捕捉,用层层法术禁锢于归墟。流亡在外的残魂何其多,就算他们倾尽全力,终究有所遗漏。渐渐地,当年的低阶种族日益壮大,自然也不再畏惧这些残魂。 此后每隔几百年,或是数千年,每当封印于归墟的源族残魂卷土重来,就又被实力最强的仙界出兵镇压,反反复复,似乎永无止境。 屠浮听完残魂这番话,终于放心。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而是由诸多残魂凝结而成。 “他们”的仇恨,比他只多不少,既然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结成同盟,当然百利而无害。 魔域的实力,向来略逊于仙界。 到屠浮这代,更是不济。 与源族残魂合作后,屠浮发现了更多可能性,其中最令他欣喜的便是紫葵草。 谁能想到,平平无奇的紫葵草,在经年以后,竟还保留着对源族人的敬仰与遵从。 起初,屠浮在仙域各地结阵,只为最大程度激发紫葵草沉睡的力量。 待紫葵草苏醒,他们便可利用紫葵草作媒介,吸取几大种族的灵气,糅合成上古之力,待源族残魂修得真正的大道,可御万物,又何惧仙界? 屠浮信心十足,以至于容陵擅闯魔域,得知了紫葵草的秘密,他都没放在眼里。但这也加快了他们的进度,与源族残魂商量后,屠浮开始针对性地大量捉捕几界精英,匹配修为后再结阵。 为谋大业,就算是牺牲魔族自己人,屠浮也毫不心软。 不幸的是,他们显然高兴过早。 源族残魂虽已成功修出几分实体,但越继续往下修行,“他”越感艰巨。 是紫葵草淬炼出的力量仍不够纯粹吗?“他”苦苦思索许久,终于领悟。 构成“他”身体的每一分魂魄都蓄着满满恶意,他们拼命抵抗万年风霜的摧残,苟存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唯有报仇雪恨才能纾解他们受尽苦难的心。 可悲的是,欲御万物,必须纯粹向善、仁义宽厚。 原来“他”再也无法复仇了吗?事到如今,他们源族谁心里不怀着强烈入骨的恨? 难怪啊,难怪仙界压根不将他放在眼底。 想到这里,源族残魂几近绝望,但他不能在屠浮面前露出马脚,否则,他一定会沦为弃子,屠浮这老东西阴险狡猾,必不会再鞍前马后地听命于他。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 那厢,屠浮对这些毫无察觉,他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复仇大计而沾沾自喜。 大批的仙妖魔被紫葵草吸食完灵力后,须由屠浮处理痕迹。 魔族自己的人,处理起来倒也方便,直接烧了躯体碎魂便是,仙族却略棘手。这些仙人的魂魄中嵌有私密追踪术法,若强行摧毁,一旦主体陨落,必将叫人察觉,甚至可能引得仙界追踪而来。 如今屠浮的重中之重,是为源族残魂的修行作护法。 若他们的计划被仙界知晓,定当功亏一篑。 思来想去,屠浮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也找到一处暂能掩盖秘密的绝佳之地。 风和日丽,艳阳当空。 容陵已然顺利抵达凫丽郡。 两三百年前,容陵西行途中,曾路经凫丽郡,他依稀记得,凫丽郡仙风淳朴,居民勤恳向上,是所有仙地里,唯一一座与人间相似的城郡。 彼时,容陵不觉凫丽郡有何特殊,如今懂得人间烟火的弥足珍贵后,再临此地,颇有些感慨万千。 入夜,容陵用神识扫荡城郡一圈,却没能找出古怪之处,想来是对方早有防范。 几经辗转,容陵陆续在郊外又发现几片崭新的灵魂碎片,这些魂魄碎片极其脆弱细微,存留时间不过短短二十多个时辰,正因力量薄弱,才能不被敌人察觉。显而易见,若非行到绝路,没有哪位仙人愿意生生剥离出魂魄,只为留下些许线索。 连续调查几天,事情初露眉目。 容陵锁定了几座矿地,而这些矿地,建在深不可测的黑崖之上。 近年,凫丽郡在陡峭黑崖发现一种难得的仙矿,用之可锻造极品神器,但其开采难度大,保存时间也短。 为了最大程度锻造出神器,许多锻造大师直接搬到矿地旁,同时亦有许多人慕名而至,一时间,凫丽郡聚集了四面八方的修者,仙妖魔皆有。 但凡牵扯到极大利益,就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容陵深知九重天太子的身份非但无用,还会多方受阻,他便利用幻术改变样貌外形,作为一名劳作的采矿者,成功混入其中一处矿地。 一连四五天,容陵都在勤勤恳恳挖矿。 这里的矿工具备一定仙力,在仙界挖矿,使用的自然不是蛮劲,而是灵力。 “给,这是今天的补灵丹,别着急,人人都有。”矿地上,每天都有管事发放丹丸,以补充耗损殆尽的元气。 容陵也领到一小瓶,里面装有五颗。 这种低阶药丸常服伤身,但矿工酬劳极其可观,有灵石和修炼资源两种薪资形式,大多数修者,所图皆是后者。 容陵望了眼四周正在吞服的矿工们,也仰头吃下两颗丹丸,随即催动灵力,继续挥动手里的镐子。 梆梆敲敲声不绝于耳,容陵穿着一套灰不溜秋的短打,他身形瘦弱,眉眼普通,隐在一群矿工里,并不惹眼。 休息时间,容陵暗暗观察一番,特地来到一群高声热聊的矿工里,佯装期待又好奇地问:“诸位大哥,我来这儿都好几天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下黑崖深处啊?” 几个矿工都是老手,他们笑眯眯地看着“新人”容陵,也不奇怪,越是黑崖深处,挖取仙矿的几率越高,酬劳亦是愈加丰厚。 第129章 姬雪年? 长留山白帝姬雪年? 他在凡尘真正的渡劫对象?二皇子段璧? 意识到这点, 丹卿的心仿佛都在颤抖,他僵着脖颈,缓缓回头。 大抵过于震惊, 丹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唇也略微张开。 阳光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乌黑若鸦羽。眨动间, 似有星辰光点簌簌坠落。 相比于丹卿的满目惊愕, 姬雪年表现得相当平静。 他好整以暇地行到丹卿身旁, 大大方方打量着丹卿, 然后微启他好看的两片唇瓣:“看来你已经记起我是谁。”随即又淡淡道,“你说话的口吻,与凡间极为相似。加上,你又是狐族。”这话大抵是在解释, 他为何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楚之钦。 丹卿面上并没再遇“故人”的喜悦,他讪讪一笑,倍感拘束道:“啊,原来是这样啊!敢问帝君是何时回的仙界?” 白衣仙君口吻轻飘飘的:“托你的福,本君在凡间一直活到寿终正寝,方才回到长留不久。” 丹卿更加无地自容, 他羞愧地垂下头, 讷讷问:“帝君的劫可成功渡化了?” “已渡。” “这便好, 这便好!” 丹卿长舒一口气。 不知怎的, 面对姬雪年, 他好生紧张。 情不自禁地揪紧衣袖, 丹卿神情愈发尴尬,一时之间,丹卿也摸不准, 姬雪年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迅速偷瞄了眼白衣仙君,丹卿向来识时务,他当即露出极诚恳的表情,拱手向白衣仙君认错道:“还望帝君海涵,凡尘桩桩件件,全是小仙的过错疏忽,若非小仙误认渡劫对象,帝君定然不会吃尽苦头。” 姬雪年抬手示意道:“无碍,本君下凡渡劫,本就是为了吃透爱情的苦。多亏有你,本君才能苦上加苦。” “……” 丹卿一时竟不知姬雪年是在讲真话,还是在刻意埋汰讥讽他。 姬雪年见丹卿默不作声,颇大度地道:“你放心,本君已知晓事情原委,你是带着上界记忆下凡,这一错便是步步错,归根到底,你也是受害者,所以,日后你不必一直对本君心存愧疚。” 丹卿眼角一抽,反倒被白衣仙君的话噎了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挺无辜的。至于对姬雪年的愧疚,丹卿有是有的,但不多。 “那……小仙就多谢帝君的体谅了?” 白衣仙君微微颔首,颇正经的模样。 丹卿挠了挠脖颈,突然生出有那么一丢丢的窒息感。 这位白帝姬雪年的性情,与凡尘的皇子段璧,当真是极不相同。 与他交流,怎么总有种莫名的怪诞效果呢? “帝君果然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丹卿生疏地拍了一通马屁,他实在不知该怎么与姬雪年寒暄下去,便想趁机分开,于是丹卿笑着道,“帝君,小仙来凫丽郡有紧要事处理,下次若有幸再见帝君,还请帝君给小仙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且慢。” 怎么又且慢? 丹卿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幽幽望着白衣仙君不作声。 姬雪年被丹卿看得莫名其妙,他道:“本君回长留后,才知段冽乃同期渡劫下凡的九重天太子,是也不是?” “是。”丹卿仍旧默默看着白衣仙君。 “你一直盯着我看作甚?” “没什么,只是由衷觉得帝君的这张脸,比凡尘讨喜许多。” “……” 姬雪年平静的表情,终于生出几许错愕的裂痕。 揣度思忖良久,姬雪年终是一言难尽地开口道:“本君在渡劫前,一心苦修无情道。无奈遭遇瓶颈,为求突破,这才决意下凡体验一段爱恨嗔痴。” “小仙知道,全知道的。”丹卿配合地连连点头,他姿态十分的乖巧殷勤,很容易让人想到软绵的毛茸茸模样。 姬雪年悚然一惊,险些直接弹出距离丹卿两米远。 等等,他为何全知道? 莫非丹卿从很早之前,就一直暗暗关注着他? 姬雪年眸色几经变幻,锁定丹卿的目光亦变得无比复杂。 自从历经段璧的人生后,姬雪年再回仙界,修为突飞猛进的同时,情绪也变得异常敏感,他尤其听不得男男女女天花乱坠地夸他,譬如什么芝兰玉树、光风霁月、俊美无俦,每每都听得姬雪年肝胆俱颤,拔腿就想跑。反正不管谁夸他,又抱有何种目的,姬雪年都觉得他们就是想蓄意哄骗他谈情说爱。 呵呵!他在凡尘吃的爱情的苦还不够多么? 谁都别想妄图拉他下修罗地狱。 谁都别想…… 姬雪年越想越不安,瞳孔都在剧烈收缩。 不,他绝不能让丹卿对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如果已经有了,那就必须湮灭之,赶尽杀绝之。 思及此,姬雪年一改风淡云轻的作风,他面颊因激动略透出一点红晕,为表立场,他音量都拔高不少,掷地有声道:“从前本君便认为情爱是一件很很无趣很无聊的事,此次渡劫,为了所谓的情爱,段璧当真疯疯癫癫莫名其妙,行事全无逻辑不说,简直称得上愚蠢至极。由此,本君彻彻底底明白了,情爱就是自我感动、自我折磨、自我摧残!本君早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就算是死,就算是残,也拥护誓守无情道到底。本君生是无情道的人,死是无情道的鬼!”说着,姬雪年一记掌风划过去,劈得路边巨石瞬息化为齑粉,他眼神笃定又凶狠,“若本君违背今日誓言,便让本君今后如这磐石般,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发表完毕,姬雪年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丹卿。 丹卿被姬雪年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何至于此? 段璧这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能得出如此真情实感的领悟? 太可怕了。 丹卿看了眼随风散去的齑粉,讪讪触了触鼻尖,他极其小声地辩驳道:“那什么,修什么道是每个人的自由选择啦。只是情爱虽苦,还是有许多人甘之如饴、趋之若鹜的,所以说……” “那是他们愚不可及!”姬雪年当即打断,他拂了拂袖摆,意有所指地对丹卿说,“本君观你眼神澄澈,心境明朗,定然不是那等深陷情爱的愚昧之人。” 对不起,我是。 丹卿在心里默默回。 这天是彻底聊不下去了,丹卿光站在姬雪年面前,都深感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蠢蛋。 “那个,帝君,小仙当真有事,我、我想先走了。” 姬雪年见丹卿眸光闪烁,眼底对他仿佛有悔恨恐惧逃避之意,由衷地松了口气。 只要不谈及情爱,姬雪年比谁都正常正经,他收回周身威势,淡然道:“莫急,我来凫丽郡,亦是有要事处理。” 这敢情好啊! 丹卿眼睛一亮,那他们就各办各的紧要事吧。 再见,不,最好是再也不见的那种。 偏偏姬雪年又开口道:“本君有预感,你与我的要紧事,大抵相同。” “不……可能吧?”应该说绝无可能。 姬雪年微微一笑,信心十足道:“你们青丘是不是也有仙人失踪?提到正事,姬雪年神色变得严肃,“年前,九重天曾向各族各地发布暗令,命所有仙人务必提高警惕,确保自身安危。另外,魂魄未置入追踪术的仙人,亦必须尽快补置。饶是如此,这阵子,仍有许多仙人无故遗失踪迹。我族中堂弟,还有一些长留山弟子,都在失踪名单之列。” 听着听着,丹卿神色逐渐肃穆,青丘政务他知之甚少,但姬雪年话里的利害关系,他当然明白。 这是件非常严重的事。 无论长留山,还是青丘,都属仙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此说来,帝君是循着追踪术,追踪到凫丽郡的吗?” “并不是。”姬雪年摇头道,“这么跟你说吧,普通的追踪术法如果遇到高人,便可轻易被破除,唯有嵌入魂魄的追踪术,才无可解之法。但这也有诸多限制,只有仙体遭遇不测,追踪术才会立即释放具体的位置信号。诡异的是,时至今日,仙界并未收到任何信号。至于我与我堂弟,是有族中极隐蔽的秘术维系牵连,前些日子,我终于感知到他微弱的气息,指向的地点,正是凫丽郡。” 这事显然比丹卿想象中更严重,更复杂。 丹卿深深蹙眉,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容陵亲自来凫丽郡,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 倘若容陵的目标与姬雪年一致,他又是来寻容陵,四舍五入,他与白帝姬雪年的最终目的,还当真是相差无几。 丹卿眼神不由一亮,跟着姬雪年行动,找到容陵的几率,一定比他像只无头苍蝇乱转的几率大多了。 两人目目相对。 仿佛都在等对方主动开口。 风轻轻拂过,白衣仙君一动不动。 丹卿只能认输,谁叫他有求于人呢?他好声好气地笑道:“既然小仙与帝君的要紧事相差无几,不如结伴同行?当然,这得是在帝君觉得方便的前提下。” 姬雪年满意地回:“本君甚是方便。” 两人顺利达成统一阵线,同行半晌后,姬雪年忽然道:“早知就只买一张舆图了。” 丹卿干笑两声,权作回应。 一路上,姬雪年负责指引方向,丹卿负责查看舆图,姬雪年购买的那颗豆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用武之地。 晌午初过,丹卿与姬雪年停落在郊外绿林中。 姬雪年站在堆满落叶的树下,沉声道:“我所能感知到的行踪轨迹,到这里就消散了。” 显然,姬雪年掌握的线索加起来,不如容陵多。 丹卿更是稀里糊涂,他安慰姬雪年道:“可能气息被什么阻绝了吧。不如我们分头行动,帝君负责方圆百里的东西方,我负责南北。两个时辰后,我们再聚集此处。” 姬雪年颔首:“可以。” 丹卿笑道:“这下帝君的舆图便不算白买了。”说着,丹卿指尖指了指浮在半空的舆图,轻轻一点,便出现一个红色圆点,他道,“帝君,我们稍后就在这里会合吧。” 姬雪年认真盯着红点看了片刻,应允道:“没问题。” 说罢,两人暂时分开行动。 丹卿修为低于姬雪年,脚程肯定比姬雪年慢。再加上丹卿性格谨慎,生怕遗漏疑点误事,他几乎把南北方的地图翻了个底朝天,搜查得格外仔细。 第130章 辗转三四天, 两人总算摸索着来到黑崖。 与姬雪年结伴同行这几日,丹卿全然不愿再回忆其中细节。 这位长留山帝君是个路痴倒也罢了,偏偏他丝毫没有作为路痴的自觉性。 丹卿好心累, 累得都无暇伤春悲秋,更没有时间去思索他与容陵的关系。 若非容婵传讯于他,说容陵还在凫丽郡境内, 丹卿真想同姬雪年分道扬镳算了。 但姬雪年此人怎么说呢? 除去路痴, 为人倒也直接爽快, 心无城府, 还不怎么拿捏腔调架子。 与姬雪年熟稔后,丹卿在他面前竟十分自在,言谈举止,亦不必顾忌避讳。 二人一路追踪, 登至黑崖山顶、 丹卿望着犹如街市般繁盛的画面,疑惑问:“你堂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姬雪年随丹卿所看的方向逡巡一圈,蹙眉道:“有两种假设,其一,他是自主前来;其二,遭人胁迫被带到此处。”顿了顿, 姬雪年又道, “族人说过, 堂弟年前曾无比盼望, 锻造出一柄属于他自己的本命神器。” 丹卿预测的原本是第二种情形, 如今姬雪年这么一说, 他堂弟竟也有亲自来凫丽郡黑崖的动机。 “邬玉性情顽劣,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在外放荡几年再回长留的事, 从前也发生过多次。但这回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之前同你说过,我与他乃一系血脉,有族中秘术作牵引,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隐隐感知到他踪迹。但这次,我再也不能联系上他,偶尔察觉到他的气息,亦十分微弱且极不稳定。” 丹卿了然点头,姬雪年其实还是更倾向于认定,他堂弟邬玉与那些失踪的仙人一样,都是被强行掳走。 巧合的是,他们追踪所到之处,恰恰又是最适合锻造神器的凫丽郡,这便为邬玉的动向,蒙上一层看不透的纱雾。 凫丽郡是仙界有名的矿城。 近年,因在黑崖挖掘出可锻造神器的极品晶矿,诸多修者纷纷前来。 但凡热闹之地,仙来妖往,必定会形成衣、食、住、行等产业链。 原先荒凉偏僻的一座座陡山,平地升起许多小楼,竟比好些声名赫赫的大仙城都热闹。 两人比肩,穿过琳琅满目的客栈、商摊,以及武器等铺子。 丹卿忍不住道:“如果邬玉被困,会是魔域搞的鬼吗?” 姬雪年回:“至少目前没有证据。” 丹卿也明白这个道理,凡事都得讲究真凭实据。 近来魔域频频向仙界挑衅,双方却未大动干戈。无论魔主浮屠如何打算,九重天的意思很明显,不到紧迫关头,他们没必要与魔界开战。 战争总是残酷的,仙界虽强,魔域也没那么弱,真打起来,势必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丹卿拧眉不语,专注地想着心事。 与容陵相处那段时间,丹卿鲜少过问容陵九重天政务,但他也能看出些形势,魔域大抵正在想方设法打败仙界,至于九重天的态度,颇为淡定。 容陵却与九重天的处事方式不一样。 分开前的最后一些日子,哪怕容陵在他面前极力掩饰,但他依然会在不禁意间,流露出淡淡的忧虑焦躁。 容陵他到底在怕什么、慌什么呢?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那片繁华地带。 寒风从深不可测的崖底吹上来,阴森又幽冷,丹卿微微瑟缩了下。 蓦地驻足,丹卿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崖底,轻声道:“如果我们想确定邬玉是否来过凫丽郡,其实很简单。他既有心锻造本命神器,肯定需要购买晶矿,能锻造神器的珍矿可不便宜,数量也稀少。另外,他肯定会和一些锻造神器的大师打交道。” 姬雪年听得兴致不高,丹卿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如果没人见过邬玉,至少我们可以彻底划去这项可能性,那剩下的便只能是后者了。假若邬玉当真被人藏了起来,又能藏在哪儿呢?区区一座凫丽郡,并不特殊,但黑崖的凶恶神秘,哪怕小仙远在青丘,也略有耳闻。” “你是说……” “小仙也只是猜测。假如他们掳走大量仙人,达到某种目的后,又不能直接杀死他们,因为这会泄露他们的机密,所以他们只能想法设法遮掩痕迹,究竟如何遮掩呢?说不定个中玄机就在黑崖。” 姬雪年颇意外地看了眼丹卿:“没想到你脑子转得还挺快。” 丹卿摆手谦虚道:“若不是帝君与堂弟之间有秘术牵引,小仙是绝对想不到这点的。” “这倒也是。” “……” 姬雪年唇角微勾道:“与本君同行,不亏吧?” 丹卿回他呵呵一笑。 二人说做便做,即刻折返,沿街一路走访。 姬雪年直接用灵力具象出堂弟邬玉的画像,他们几乎询问完所有落脚客栈,以及与锻造神器相关的铺子,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结果。 但此行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收获。 在此之前,丹卿姬雪年都不了解黑崖的行事规则。一番打探,他们才知道,能锻造神器的晶矿可遇不可求,乃极其罕见之物。为了增加到手几率,绝大多数仙人都是直接赌矿。 所谓赌矿,就是修者出资源或仙灵石,直接包下某处矿地,再请矿工开采。 有些包矿修者甚至会随矿工一起下黑崖,亲自在旁监督开采。 运气顶好的,真能爆出极品珍矿,运气略逊一筹的,也能回本,当然也有倒霉透顶的,那就是包矿者同矿工全部丧命于黑崖,无一活口。 可以说,一入黑崖,一半性命便交给了命运。 时至今日,邬玉体内的追踪术,至少还没有发挥作用,这便证明,他仍未陨落。 丹卿安慰姬雪年道:“只要他活着,就有找出来的希望。” 姬雪年淡淡扫了丹卿一眼:“本君主修无情道,你有空担心我,不如宽慰宽慰你自己。” 丹卿:“……” 姬雪年又道:“你来找谁?可是重要的人?本君提前给你敲个警钟,他们虽还活着,但有没有人样未可知,你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 丹卿有点气:“你别咒他。” 姬雪年轻哼一声:“真话总是不中听。” 丹卿瞪姬雪年一眼,心道,我不这么说,难道还要替容陵谢谢你的“慰问”吗? 两人查到这一步,黑崖已然成为关键线索。 姬雪年行事光明磊落,他道:“我们直接入黑崖,一探便知虚实。” 丹卿无语地看着这位长留山白帝,莫可奈何道:“黑崖不是长留山,能任凭帝君作主。” “你怕了?”姬雪年信心十足道,“别怕,我能护你周全。” 丹卿好笑道:“帝君渡劫时的身份是皇子,争储夺位,尔虞我诈,历经的劫难应该不少。其实仙界同人间一样,各方势力都需要维持和谐平衡。今日就算是九重天,也不会硬闯,否则不就落了个贪图晶矿神器的名声了么?” 神器之威,可敌三万天兵,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姬雪年心思简单却不蠢:“你的意思是,我们偷偷潜进去?” 丹卿实在没想到,一向闲散惫懒没有大才的他,如今竟也有幸当了回军师,这都要感谢长留山白帝。默默望着白衣仙君,丹卿摇头道:“我们都不清楚黑崖什么情况,帝君白日也听到了,多的是矿团集体遭遇不测,他们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在危难面前仍渺小如蝼蚁。纵然帝君你修为高深,但未知的危险才最是可怕的。” “那你想怎么做?” 丹卿陷入沉默,按照他性子,此事便不该贸然插手。 今日寻找邬玉线索时,丹卿暗暗留意过周围,随着事情的不断推进深入,丹卿几乎确定,容陵就在此处,他必也会想法设法去黑崖深处。 只是九重天太子的身份与面孔在这里,已然变成累赘,说不定,容陵早就换了身份。 白天与他擦肩而过的众多修者中,有容陵吗? “我刚打听过,再等两天,就是各个矿团到黑崖深处开采的日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包块矿地?然后随同?”姬雪年面露肯定,“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幸好此次出门,我略带薄产,你看这些够吗?” 说着,姬雪年在八仙桌上亮出随身家底。 丹卿:“……” 其实,丹卿原想说,他们可以去应征矿工的。 看着桌案缩小百倍的灵石山、仙石堆,丹卿简直激动羡慕嫉妒恨,不花自己的银子不心疼,丹卿猛地拍案而起,挺胸豪迈道:“走,包矿地去。” 另一边。 容陵踏踏实实挖了十几天矿,临门一脚,却被另个资历更深的矿工挤了出去。 这种感觉,身为九重天太子的容陵还真没体验过。 被削裁下来的那一刻,这位神君小殿下都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几个与容陵熟识的矿工有意安慰他,想请他喝酒,被容陵直接拒绝。 谁还能有心情喝酒?反正容陵没有。再者,邀他饮酒的几个矿工都已定下名额,容陵都怕自己晚上气不过,直接把他们当中的谁给捆了囚了,然后取代之。 无论如何,这黑崖他非下不可。 就在容陵思虑着对谁下手不那么亏欠内疚时,事情柳暗花明,一人傻仙灵石多的修者突然冒出来,还愿意出双倍高价,临时包下一块矿地。 容陵作为候补者,当仁不让地成为矿工团成员之一。 容陵许久都未曾这般开心过了。 做惯了九重天小天君,什么都唾手可得,不曾想,他竟会在此等小事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只是容陵还没高兴多久,当看到包矿“金主”真容的那一刻,他便再也笑不出来。 第131章 容陵万万没想到, 他竟会在这里看见丹卿。 有一瞬间,容陵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者,那位正与旁人言谈甚欢的年轻小公子, 并非丹卿,只是与丹卿容貌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毕竟,容陵从未见过这样的丹卿。 在容陵印象里, 丹卿向来喜好低调温润的装扮, 衣袍也大多以饱和度低的绿色、蓝色为主。 丹卿就像山涧潺潺流动的溪水, 澄澈明静, 有着纯天然无需修饰的姿态。 他是能治愈人心的清风明月,而不是甫一出场,便光彩夺目、惊艳四座的红玫瑰。 容陵视线凝在红衣灼灼的年轻公子身上,他眼也不眨地盯着, 不曾丝毫挪移。 容陵漆黑的眼瞳里,逐渐倒映出一双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他们并肩同行,言笑晏晏,俨然一对容貌超群、绝世无双的璧人。 红衣小公子大抵不知,人群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锁定住他。 此时此刻, 小公子微歪着头, 注意力全在身旁白衣仙君身上。 不知白衣仙君说了些什么, 红衣小公子倏然一笑, 他漂亮的眼梢向上扬起, 明艳又慵懒, 仿佛自带一股漫不经心的蛊惑。 他眼睛真的生得特别好看,尤其含笑时,昳丽得仿佛漫天桃花正在簌簌坠落。 容陵确定以及笃定。 他就是丹卿。 哪怕变化如此之大, 容陵也绝不会认错那个被他妥善安放在心间的人。 容陵双目几欲喷出火焰,双手也情不自禁紧攥成拳。 距离那晚的见面,不过十余天,丹卿为何突然从沉眠中醒来?为何又出现在凫丽郡?以及,站在他身侧一脸居心叵测的男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对丹卿做什么?丹卿怎能离他那么近,还对他毫无防备地露出笑脸。 容陵脑中嗡鸣作响,如火山爆发,如平地惊雷,始终不得平息。 韩管事一路腆着笑,把丹卿姬雪年迎过来,态度殷勤道:“二位仙君请看,这里有矿工三十余人,都是在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修为都不错,经验也丰富。二位仙君且放心吧,您们相中的那块矿崖一看风水就极好,定能挖掘出极品珍矿。” 姬雪年高冷地微微颔首,懒得多说废话。 韩管事也不生气,态度依旧毕恭毕敬。 这次丹卿姬雪年之所以能横插一脚,破例临时增加一支采矿队,除了姬雪年给的足够多,也多亏他的身份自带威慑力。一位苦修无情道,说动手就能动手的长留山白帝,谁敢不给他两分薄面? 丹卿看着笑得像朵花儿的韩管事,心里清楚,顶好的矿工定然都已经被抢先挑走,这里站着的,大抵都是挑剩下的矿工。 好在丹卿他们本就是假借赌矿之名,行探索黑崖之实,所以也并不在意这些琐碎细节。 而且,这些矿工其实都不容易,不管是为谋取资源还是灵石,他们都是顶着失去生命的风险。 丹卿友善地朝他们笑了笑,拱手礼貌道:“后面这几日,便有劳诸位了。” 人群稀稀落落响起“小仙君客气”之类的话语。 丹卿含笑的眸光,略过一副副陌生面孔,视线即将收回之际,却戛然对上一双深邃幽沉的眼眸。 那人似乎正在看他。 却在与丹卿目目相触的瞬间,猛地别开,无声无息隐没在人群里。 丹卿心口莫名一突。 怎么说呢! 那只是一张其貌不扬的脸,五官平淡无奇,皮肤是小麦色,他的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总之就是丢在人群里也不会多看两眼的存在。 唯独他那双眼睛,一望便无法移开。 那漆黑的瞳仁里,似暗潮汹涌般澎湃,又似淬了冰玉般凛冽。 丹卿甚至还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仿若受伤的破碎感…… “丹卿,”姬雪年蓦地出声唤他,“你怎么了?” 丹卿回过神,朝他笑笑,摇头道:“没什么。” 姬雪年面露狐疑,他看了看丹卿,又扫了眼矿工群,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不过姬雪年修的是无情道,对事物的好奇心并不重,见丹卿不愿明说,他淡淡哦了声,随即道:“你不是想见其他的赌矿修者吗?韩管事说可以替我们引见。” 丹卿眼睛一亮,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他先向韩管事道谢,又催促慢悠悠的姬雪年:“你能不能快点?” 说着,直接拽住姬雪年的袖摆,强行让他加快步伐。 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即将湮没于那片旖旎霞光中。 容陵眼睁睁看着丹卿离去,恨不能直接冲上去,一把将他们分开。 他眼睛苦涩得不行,心疼肝痛,肺也浸满酸楚。 丹卿怎能这样? 他怎能如此! 南天门下,他看他的眼神里,分明有不舍,有难过,还有化不开的执着与恋慕。 可这才过去多久? 现在,丹卿是不是已经彻底将他抛在九霄云外? 他这就忘记他了么? 他这就喜笑颜开和别的男子亲密无间了么? 不知不觉,所有矿工都已散去。 暮色袭来,容陵孤身在枯树下站了许久。 忽然,容陵唇角勾起一抹惨淡又狼狈的笑。 呼啸的山风里,容陵几乎大笑出声来,他笑自己自负猖狂,笑自己拿不起又放不下。 或许,他就是太看得起自己。 又或许,他以为他足够了解丹卿。 他们曾相爱,曾拥有许多难忘的回忆,所以容陵笃定,即使丹卿恨透了他,也不会轻易忘记他。 毕竟丹卿重情、念旧。 于是容陵一边恐慌忐忑着,一边又颇具信心。 就算丹卿会爱上别人,那一定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世事难料,兴许到那时,他们之间的阻碍已然消失,又或许,他还有重新挽回丹卿的机会…… 容陵啊容陵! 你想得真美。 容陵不由在心底唾弃自己,可惜,万事万物,不是什么都能顺着你的心意运转。 夜浓如墨,一轮皎洁的月孤悬于高空,洒下凉薄似雪的莹辉。 容陵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他步履紊乱、时沉时轻,整个世界都仿若失重般颠簸摇晃。 他早该认识到,在他决定放手的那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凭什么他让丹卿受尽折辱伤害,丹卿还会想着他、念着他?但凡这只狐狸不蠢不傻,便该洒脱放手,重新去追求更幸福快乐的未来。 果然,丹卿是聪明的狐狸。 他痛痛快快地不要他了。 容陵的心痛得都在滴血,偏偏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他无处恨,也无处怨。 什么守护苍生,什么九重天,什么魔域,又或是那些失踪的无辜仙人,在这一刻,全部无足轻重。 容陵脑海里那根时时绷紧,被命名为“理智”的弦,轰然断裂。 他承认,他低估了丹卿对他的影响力。 原来,绝望无助的滋味竟这般可怕,它能粉碎你身体里的每一分灵力、每一丝气血。它让你丧失斗志,甚至是活下去的希望。这世间的好与坏,和平与崩塌,似乎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不知不觉,等容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走进一间酒铺,点了满桌酒水。 坛坛罐罐的烈酒将桌案占满,引诱着他去品尝,去暂时麻痹所有的苦涩与疼痛。 人在哀悲绝望之际,所谓的心理防线,只是一堵纸糊的墙。 容陵只顿了一息,便再无犹豫地抱起一坛酒,仰头饮尽。 窗外灯影幢幢、熙来人往。 他们有多热闹,这里就有多清冷寂寞。 容陵面不改色地将烈酒饮尽,离去时,连店小二都赞他好酒量。 出了酒铺,容陵站在宽阔的街巷中间,一动不动。 他其实有些醉了。 若不用仙术驱散酒力,神仙也是会醉的。 然而酒意从不能驱散悲伤,它只会让人心底深处的欲望浮上来,成千上万的加倍发酵,最后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容陵再清楚不过,他就是在借酒发疯。 他就是想为自己的冲动行事,找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理由。 所以,容陵挨家挨户的,直接用双脚,走遍了此处所有的仙家客栈,他得找出丹卿,亲口问问他,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斯斯文文的小白脸?比修为,他一定没有他高深强大;比相貌身材,他岂会逊色于一个小白脸?还有,那小白脸肯定没有他爱他、在乎他。 因此,他不能对小白脸笑得那么灿烂。 就算另找,丹卿也得找个处处比他容陵强的。 不然他不答应,绝不答应。 容陵好似抓住一个正当的把柄,莫名有了底气。 他走了十几条街巷,终于在青碧街路口,遇到了丹卿。 这一刻,万物好似都隐去踪迹,容陵专注深邃的眼眸里,独剩那抹灼艳滚烫的红…… 凌晨已过,街上依旧仙来仙往。毕竟神仙不需要夜夜补眠,所以哪怕是晚上,街市或交易场所,与白天也没有任何区别。 丹卿和姬雪年一前一后,行走在熙攘人群间,相比于方才的激动高昂,丹卿此刻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迷许多。 他微垂着头,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仿佛什么都提不起他兴趣。 刚刚,在韩管事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拜访完另六位包矿的修者。 此次凫丽郡之行,丹卿本是为了寻找容陵,虽然途中意外邂逅白帝姬雪年,还要帮着他找堂弟,但从另种角度看,两者并不矛盾,甚至息息相关。 丹卿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容陵也在此次进入黑崖的队伍之列。如果他是容陵,以赌矿作掩饰,堂而皇之地进入黑崖深处,难道不是最好的一种形式吗? 第132章 容陵穿过街道, 越过一盏盏明珠灯火,终于,他距离那抹明艳灼灼的红, 越来越近。 这样的间隔,无需动用神识,容陵也能听见丹卿清晰的说话声, 他口吻是那么的熟悉, 那么的温润明朗。 丹卿一直都在笑。 他红唇不住地翕合, 吐露出的字与字之间, 仿佛全是揉碎了的亲昵。 以容陵的角度来看,丹卿这会儿说话的腔调,与平常明显不一样。 他嗓音过于绵软细腻了,为什么他要那样温柔地对别人说话呢?就好似轻轻在爱人耳畔呢喃, 又好似染上了几分情动时的旖旎…… 容陵额头青筋毕露,眼瞳猩红。 他妒忌得仿佛快要疯了。 事实上,从下午看到丹卿的第一眼,容陵的状态就极其不对劲,也格外不正常。此时此刻,在这幕他臆想过度的场景的刺激之下, 容陵血液里的焦躁愤怒、嫉妒酸楚, 甚至是暴戾欲望, 仿佛全在一瞬间, 陡然攀升至最巅峰, 然后再克制不住地爆裂开来。 他脑海空茫茫一片, 理智全被醋海湮没,阴沉沉的眼底,也只看得见丹卿与那可恶的白衣仙君二人。 怒气与妒意, 已然蒙蔽容陵的双眼。 无论丹卿做什么,又矜持与否,他都觉得超出了界线,越出了雷池。 他再也无法容忍半分…… 从本质上说,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容陵彻底地慌了,彻底地怕了。 他唯恐丹卿离他远去,自此永不回头。 所以他下意识就想去破坏,无论丹卿和谁站在一起,他都恨,都无法坐视不理。 一步一步,容陵双手紧握成拳,脊背也绷得无比僵硬,然而就在他距离丹卿不过两三丈远时,一柄携着凌厉锐气的重剑,猝不及防地从路边酒楼飞出,它直直擦着容陵胳膊划过,剑身染了鲜血,嗡鸣两声,复又凶猛前行。 眼看着,即将穿过对面的成衣铺。 成衣铺子里,俨然还站着几位毫无防备的修者。 姬雪年眼疾手快,他略施仙术,一柄小剑即刻从他指尖夺出,疾速奔向先前那柄重剑。 只听“锵”得一声,灵力化作的袖珍小剑,竟将那柄威猛的重剑击成碎片,纷纷散落于地。 “哎呀,老夫的剑……” 酒楼里随即飞出几个老者,为首的小老头虽然十分痛惜剑毁,但他也晓得,若不是白衣仙君仗义出手,万一重剑伤害更多的人,又或是取了人性命,那才是大大的不妙。 “多谢仙君出手,多谢,哎哟,我的宝贝剑!”小老头先向姬雪年作了个揖,这才小跑着蹲到地上,去哭嚎他逝去的剑。 爱看热闹这点,大抵是人骨子里的通病,凡人如此,修仙者也不能例外。 须臾,聚集在酒楼门口的修者逐渐增多,大家围成小半个圈,都在热烈探讨,譬如那柄重剑为何会突然失控,又譬如白衣仙君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深莫测。 无人在意的角落,鲜血顺着容陵的伤口汩汩流淌,染红了他青灰色的粗衫。 重剑威势不低,当时容陵又杵在街上不躲不闪,是以他左臂的伤口颇深,殷红血液里,还依稀夹杂着一些细微的矿石颗粒。 嘈杂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自始至终,没有人留意容陵这边。 又或者说,就算有人发现了,也并不在意。 毕竟在他们眼里,像容陵这样的矿工,不过是个拿命谋取资源灵石的赌徒罢了,小小伤势,对他们而言,又有何要紧? 人海将容陵与丹卿隔开,他甚至再也看不见丹卿的身影。 鲜血沿着臂弯一路流到容陵手背,点点滴滴,止不住地坠在街道。 这一刻,容陵仿佛突然清醒过来。 他埋低了头,睫毛覆在眼睑上,落下清冷孤漠的两片暗影。 唇角蓦地轻扯,容陵轻笑出声,语气里,满满都是自嘲的讽刺意味。 有些事,他明知不可为,却任性恣意地假借醉酒之名,试图为之,他究竟可曾想过后果? 容陵啊容陵,原来你不过如此。 原来你也会被嫉妒冲昏头脑,被醋意点燃周身鲜血,然后变成欲望的奴隶,浑然不顾未来的死活,只为逞一时之勇,只为内心的渴望,顾自去做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就算丹卿还肯回到你身边,你敢拿他的安危去赌吗? 你不敢。 所以你又有什么权利资格,去嫉妒丹卿喜欢谁、亲近谁? 他不再属于你。 他的身体不属于你,气味不属于你,笑容不属于你,温柔不属于你,嗔娇不属于你,任性也不属于你,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你。 甚至于他的心,或许也早已走远,远的你再也追不上,再也无法挽回。 真痛啊! 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容陵痛得脊背佝偻,他受伤的分明是手臂,紧紧捂住的却是心口。 他这里真的好疼,疼得似乎都快要碎掉了。 来来回回的行人,从容陵身侧经过,留下一地光怪陆离的黑影。 它们仿佛全部变作诡魅巨兽,张牙舞爪地嬉笑着,不停地冲容陵叫嚣戏谑。 “你活该啊!活该活该活该!” “哈哈哈,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再也不爱你了呢!” “谁叫你总是自以为是,既然你有种把人家推远,那就表现得像个男人,坦然接受他的离开呗。” “你该不会还觉得很委屈吧?就算委屈,那也是你活该呀!” “赶紧走吧你,别杵在这丢人现眼啦!” “人家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你怎么好意思去抢人?” “关键抢不抢得回来还不一定哦!嘻嘻嘻!” …… 容陵苍白的薄唇,抿成直直一条线。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 这位九重天赫赫有名的尊贵太子,生平似乎还从未这般狼狈过。哪怕身负重伤,哪怕受人质疑,他也只会不服气地抬高下巴,越挫越勇、越战越强。然而这一刻,他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就连那股凛冽威猛的气场,也仿佛被风霜压垮,颓败又消沉,再无往日的自信与斗志。 容陵僵滞地转过身,像一架老旧的机械,不灵便地迈出步伐。 他该走了。 他就不该来。 他该彻底地清醒了。 “等等。”就在这时,容陵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男子嗓音含着关切之意,他音量不高也不低,像是害怕突然惊扰到了他。 他应该是在笑,“你的伤,如果不及时处理,会恶化的。” “我这里正好有丹药,如果不嫌弃,你且拿去用吧!” 容陵身躯猛地一怔,睫毛亦是剧烈颤动。 他脊背如有电流经过,痒痒的,又酥又麻。 丹卿的声音,只要一个音节,容陵便能立刻认出来。 可他不该与丹卿再有什么牵扯。 容陵想走,他必须得走。 但他的脚,却不知怎么了,就像被最厉害的术法死死定住,竟丝毫不得动弹。 光影浮动,丹卿静静站在容陵身后,他视线停留在那正在淌血的伤口上。男人衣衫有点脏,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臭乱,只是沾染了些细碎的矿石微末罢了。 在仙界,万万不能小看矿石,尤其凫丽郡这边产出的仙矿,它们本身具备一定的伤害攻击性,尤其某些晶矿,若遇血肉,它们还会趁机钻进体内,去啃噬那具身体里的灵力,从而丰富提升自己的品阶。 “你的伤口……” 丹卿瞳孔微微放大,他下意识抓住容陵的袖摆,急忙凑到容陵肩头,仔细去瞧他被利剑划开的口子。果不其然,那些晶矿碎末,已经趁其不注意,偷偷钻进了血肉里。 “你怎么没及时替自己疗愈伤口?”丹卿眉头轻蹙,有些责备的意味,身为修仙者,自当时时爱惜自己的身体。 容陵迟疑地缓缓一回头,便对上丹卿亮晶晶的、近在咫尺的眼眸。 漫天星辰,仿佛全汇聚于他瞳中,璀璨生辉,让人无法挪开惊艳的视线。 砰砰砰—— 容陵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轰然震动。 他无处安放的目光,轻盈地略过丹卿饱满的红唇,有那么一刻,容陵甚至以为他会鬼使神差地吻下去。 但他没有。 喉结滚动数下,容陵狼狈地把头垂低,他暗暗用力呼吸两次,这才开口道:“小伤而已。” 经术法掩饰过的嗓音,粗粝又别扭,与容陵从前的音色迥然不同。 说完后,容陵略微使劲,抽走握在丹卿手里的他的衣袖。 成功抽出衣袖的那一瞬间,容陵说不清他心头的滋味。 大抵是怅然所失,又或是眷恋不舍吧。 丹卿与“容陵”不熟,自然不会执着于区区一片袖摆。 再者,丹卿本就是一时情急,为了查探他伤口,这才作出的下意识行为罢了,并不能代表什么。 “剑伤确实不算重,但你知道么,你衣衫上的晶矿碎末,已经顺着你的伤口钻进血肉。”丹卿言辞颇重,他看着“容陵”,肃然道,“我们下午是不是见过面?后天一早我们就要下黑崖,若你信得过我,就让我替你处理伤口吧。” “不用。” “为什么不用?这种情况并不好治疗,我是丹修,医术方面你且放心,我不会对你乱来。” “我、我没灵石。”容陵迫切地想要逃离,几乎口不择言。 丹卿忽地一笑,嘴角弯弯,眼梢也向上扬起,像是春日明媚的太阳。 “没关系,我不要你付钱。”见“容陵”还欲推辞,丹卿佯作凶恶道,“你身上有浓郁的烈酒气息,后日便要下黑崖,你此时喝得酩酊大醉恐怕不合规矩吧?如果你不给我治疗,我就将你除名,让你退出矿工团,去不成黑崖!” 第133章 容陵何尝不知, 丹卿的疾言厉色,其实是他最柔软的善意。 他这般好,他又该怎么拒绝? 丹卿暗暗观察着“容陵”, 见他神色怔忪,不再过分抵触,这才三两步走到近前, 撕开他破裂的衣袖, 再用干净纱布擦净伤口污血, 笑着对他说:“我刚刚那话是逗你玩呢!不过黑崖凶险万分是事实, 你若负伤前往,出了事怎么办?为了安全着想,你也该把这伤好好治一治。” 丹卿眸光温和,擦拭的动作也十分轻柔。 他手指偶尔会触碰到容陵肌肤, 那种酥麻的痒意,比疼痛强烈千倍万倍,容陵必须拼命忍着,才能遏止住内心的渴望,以及脑海里那些莫名的浮想联翩。 恼人的是,无论容陵怎么努力, 他的五感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丹卿、触碰丹卿。 他说话的声音, 他身上浅淡好闻的甜药香, 还有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态…… 容陵猛地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一遍又一遍, 容陵在心里告诉自己:你现在不是容陵, 在丹卿眼里, 你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矿工罢了,他只是看你可怜,你就像路边受了伤的阿猫阿狗, 他替你疗伤根本不能代表什么,他不会认出你,是啊,他不可能认出你的。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容陵忽然有些悲哀。 但悲哀之下,心底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既然丹卿愿意替他疗伤,他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他更近一点? 至少这一刻的温存,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贪恋。 婆娑树影摇曳。 二人站在盈盈月色下。 丹卿先替容陵止血,然后在他伤口撒上薄薄一层药粉,再配合几种复杂高阶的术法,一点一点,调动神识灵力,将吸附于容陵血肉里的矿石碎末揪出来,然后碾碎成灰。 偶有斑驳叶影,随风落在丹卿专注的脸上。 好在仙人夜间视物也清晰,丹卿没管那些捣乱的倒影,他精神高度集中,随着时间流逝,他额头甚至沁出一片细密的小汗珠。 容陵终是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眸。 丹卿的呼吸很轻盈,月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缱绻的柔辉,在这样安宁的夜色里,他的美好,足以胜过人世间所有的风景。 “是不是有些疼?”丹卿忽地抬头看“容陵”一眼,他动作很快,如蜻蜓点水般,即刻收回,重新落在他伤口处,“对不起啊,你且再忍忍,还有几粒碎末沿着经络藏得极深,我得细细地找。” 容陵脊背一僵。 原来丹卿早已察觉他在偷看他。 容陵下意识就想扭过头,但多看两眼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今后,他便再也没有这样肆无忌惮注视丹卿的机会了。 思及此,容陵不再避讳。 他目光近乎贪婪地,一遍遍描绘丹卿漂亮的五官轮廓,但又隐隐含着克制。 不知何时,丹卿与容陵的身旁,突然出现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仙君。 大抵两人都过于专注,一个认真为伤患疗伤,一个痴痴望着所爱之人,竟都没有丝毫察觉。 直至姬雪年清冷的嗓音,在晚风中响起:“丹卿,我来助你。” 语罢,姬雪年不再旁观,直接出手。 他并拢两指,指尖倏地迸发出一柱耀眼银光,那银光直指伤口,迅速吸尽容陵体内的残余矿晶碎末。 此番动作快狠准,丹卿都还没反应过来,姬雪年就利落地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不愧是长留山白帝,好强的识海与功力! 丹卿崇拜又羡慕地看一眼姬雪年,擦着额头细汗道:“多谢你啊,正好我神识已有些不济。”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姬雪年高冷地微抬下巴,眼底却藏有几丝被夸赞的笑意。 这位长留山帝君的性情,经过数日相处,丹卿也多出几分了解。 他看似稳重高冷,实则单纯简单,是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 丹卿失笑地摇摇头,眉眼里仿佛氤氲着对他的无奈与纵容。 与姬雪年说完话,丹卿这才垂眸,打算为“容陵”的伤口施个疗愈术,便大功告成。 孰知对方竟猛地收回手臂,他连退数步,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显得诡魅又阴森。 “够了,别再碰我。”他声音如同淬了冰,僵冷又生硬。再加上他音色本就粗粝,此番听来,竟有种难以形容的强烈怪异感。 丹卿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他怔怔看着“容陵”,迷茫的眼里,氤氲着一片水濛濛的疑惑与委屈。 容陵一出口,便立即后悔了,尤其看到丹卿受伤的眼神后。 他懊恼又痛苦,他不懂他的语气为何要那般凶恶,就因为丹卿对那人笑了笑,他便只能无能狂怒,只能把气全撒在丹卿身上吗?他到底怎么了?他何时变得如此粗鄙不堪,还没有风度? 容陵思绪乱如麻,他刚想向丹卿道歉,一抬眸,却冷不丁地,与姬雪年的目光在半空对了个正着。 白衣仙君眉头微蹙,面露厌恶,他看他的目光里,似乎还含着淡淡的鄙夷与不屑。 容陵仿佛被白衣仙君的目光刺到,气得几欲呕血,又憋闷至极。 若再年轻个几千岁,容陵定会一拳狠狠打在他眼窝,将他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事实上,他现在就想这么做。 “丹卿,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姬雪年仿佛看穿了“容陵”的伪装,他讥诮地勾了勾唇,敏锐地意识到,“容陵”对他怀着深深的敌意。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小矿工,眸色竟如此狠戾阴骘,他似乎是真的想同他交手决战,可惜姬雪年实在看不上他,否则他也不介意陪“容陵”玩玩儿。 气氛莫名尴尬,丹卿始料不及地看了眼姬雪年,又望向笼罩在墨色里的“容陵”。 丹卿最害怕空气突然安静,他悄悄扯了下姬雪年袖摆,示意他少说话,或者干脆闭嘴。 姬雪年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别过头,算是听了丹卿的劝。 “你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矿粒也都清除干净,”丹卿微微一笑,对“容陵”道,“剩下的伤口,你自己大抵也能处理,就无需我了。” 阴影之中,容陵双手握拳,掌心已然掐出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多么可笑,此时此刻,丹卿和那位白衣男子才是自己人,而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 气海翻涌起伏,容陵蓦地尝到一口腥甜。 努力把口齿之间的鲜血咽回去,容陵闭上眼,不再看并肩而立的丹卿与白衣仙君两人。良久,他总算从喉咙挤出艰难的几个字:“多谢小公子出手相救。”说完,转身便走。 “你等等,你难道不需要向我道谢吗?”姬雪年好整以暇地望着“容陵”背影,故意挑衅道,“关键时刻,可是我出手帮的忙诶。” 听到这话后,前方平平无奇的那抹背影,猛地顿住,却没回头。 昏黄光晕下,“容陵”脊背绷紧,仿若拉满的弓弦,随时随时都能扑上去撕咬敌人的头颅。 丹卿适时调节道:“没事,他同你说笑呢!”丹卿再度警告地看了眼姬雪年,然后又换上笑脸,对“容陵”温和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记得好好处理伤口。” 夜色沉沉,那道背影终于重拾步伐,沉沉离去,于浓墨里渐行渐远。 冷冷望着“容陵”离去的方向,姬雪年双臂环胸,不服气道:“就他这样的,若在我长留山,分分钟教他学做人。” “你小点声儿,人家指不定还没走远。” 姬雪年显然不以为意:“就他那可怜兮兮的修为,怎么可能听得到?” 丹卿诧异地看向姬雪年,不解道:“你平时不这样心胸狭隘,为何今日处处针对那矿工?而且你现下讲话也很难听。” 姬雪年被噎了下。 他恼道:“那挖矿的对我有杀念。” 丹卿瞪圆眼睛,不可置信地笑出声,见姬雪年当真生了气,他忙捂嘴道:“你方才也说他修为低,你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就好比天与地,他怎么可能以卵击石?况且动机呢?他想杀你的动机是什么?” 姬雪年也很憋屈:“本君如何知道?兴许那挖矿的相貌平凡,便妒忌我丰神俊朗、仪表堂堂,所以他看不惯我,想杀我。” 丹卿:“……” 姬雪年着实被那挖矿的气到了,他越想越愤懑:“那挖矿的是不是咱们团里的矿工?我不要他,你把他划掉。” “公报私仇不好吧,况且他们矿工谋生本就不易,你又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我与他斤斤计较?他想杀我!想杀我白帝姬雪年的人,他可是最不自量力的那一个。” 丹卿实在不懂姬雪年到底愤慨什么,退一万步讲,就算那矿工对他有杀意,但那矿工修为如此不济,难道他不应该更高兴么?毕竟对方毫无威胁。 想是这般想,但看着冒火的姬雪年,丹卿知道,此番言论定然说服不了他。 “既然他妒忌你外貌出众,那就更不能将他除名了。” “为何?” 丹卿慢悠悠道:“帝君若能时时让他看到你光鲜亮丽英俊神武的模样,岂不是更让他气红了眼、酸绿了肝,这就叫作不战而胜。” 姬雪年惊了,居然还能这般行事的吗?好阴险、好狡猾,好合他心意! 姬雪年仿佛开了眼界,他钦佩地望着丹卿,真心实意地由衷夸赞道:“好主意!遗憾的是,本君此次出门略仓促寒酸,没有带上那些重量级的衣物配饰,不如你陪我去这边的成衣铺,先选它个几十来套!” 第134章 天刚破晓, 几支采矿队伍集合完毕,整装待发。 赌矿的几位“金主”们,除丹卿姬雪年, 只有碧雀道君决定一同前往。 山崖之上,碧雀道君迎风而立,衣摆飞扬, 端得是仙风道骨、品格清高。 一阵薄雾随风而散, 碧雀道君忽地伸出右手, 飞快抠了抠鼻子。 没过多久, 他又用食指抠了抠另一边…… 此时此刻,正暗暗观察他的丹卿一囧,果断收回视线。 好吧,碧雀道君他绝对不可能是容陵。 因为容陵并没有这种动不动就抠鼻子的喜好。 如此看来, 这些赌矿“金主”当中,是没有容陵假扮的对象了。 丹卿思来想去,还是倾向于认定,容陵就藏匿在这群人之间。 既然他不是顶着“金主”的名号,那便只能是矿工? 这事儿其实也怪丹卿先入为主,他原以为容陵金尊玉贵、身份特殊, 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便下意识认定, 容陵不会委屈自己, 去做那日日劳作的矿工。 但细细思量一番, 矿工相比于赌矿修者的身份, 更低调不易被察觉,也更方便行事。 若有所思地抬眸,丹卿扫了眼乌泱泱的人群。 矿工足有两百多号人, 所以,容陵他究竟藏身在哪个矿工团?如今又是怎样一副面貌? 想到这里,丹卿不由神色黯淡,眸染失落。 容陵肯定早就发现他了吧!原来当相爱都成往事,当过往美好都变作云烟,容陵就真的当他只是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视若无睹了么? 清晨的风微凉,裹着淡淡的露水湿气。 丹卿直挺挺地站在松下,灼红衣摆随风摇曳。 他眉眼轻蹙,红唇微抿,仿佛想什么想的正入神。 自打丹卿出现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沦为他的陪衬,天地之间,唯他最为闪耀璀璨。 容陵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一直追随着丹卿。 他也想收回自己的视线,可容陵根本就做不到。 看着丹卿单薄明艳的身影,容陵伤情消沉的同时,隐隐也觉出几分不对劲。 或者说,有很多的不对劲。 据容陵所知,青丘与长留山并无来往。丹卿与白帝姬雪年,更谈不上什么私交。所以他们二人,怎会一同出现在凫丽郡,又为何掺和到赌矿之事,甚至还要涉险入黑崖深处? 若说牵扯,丹卿与姬雪年唯一的联系,便是凡尘那场阴差阳错的劫。 凡尘一幕幕回忆重现,容陵又欢喜又伤悲。 喜的是,丹卿自始至终选择的都是段冽,悲的是,丹卿渡劫的对象本该是姬雪年,而非他,若无意外,他与段璧是否才是一段正缘? 如今他们三人,又在凫丽郡狭路相逢,境况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陪在丹卿身边的人,已经变成姬雪年,而他,只能形单影只地看着他们言谈甚欢。 戏曲终了,仍有人入戏。 姬雪年渡劫归来,对丹卿依然存着爱慕夺取之心,又有何不可? 毕竟丹卿是那样的好! 容陵眼底不时翻覆着万般复杂的情绪。 但他的视线,片刻都不曾从丹卿身上抽离,容陵专注地看着丹卿,仿佛只要将那抹身影深深锁定在他瞳孔之中,丹卿就没有离他远去,他仍属于他。 蓦地,一大团耀目的织金色从天而降,它仿佛故意般,严严实实堵在容陵身前,彻底遮挡住他视野。 容陵略抬眸光,一张招摇得意的脸,顷刻闯入他眼帘,不是姬雪年又是谁? 半空之中,两人目光戛然相撞,犹如刀剑相击,火星迸射。 无声的对峙里,谁都不肯率先挪开分毫。 一场无影无形的战争,似乎就这么开始了,四周亦弥漫起骇人的硝烟味。 今日,姬雪年刻意装扮得十分隆重,他头戴玉冠,玉自是最顶级的玉,垂下来的宝珠当然也是最珍贵的珠。还有他身上这袭织金缎锦的祥云袍子,那可是他拉着丹卿足足逛了大半夜,才精挑细选买回来的。 本来姬雪年到这之前,心里还怪有些不得劲。 他堂堂长留山白帝,竟与一个小矿工置气成这般模样,岂不是拉低了他的档次,说出去都得教人贻笑大方。 然而此时此刻,当姬雪年看到“容陵”这幅怒火中烧,恨不能扑上来将他撕碎的模样,便又觉非常值当了。 不枉他煞费苦心,将自己打扮得如此英俊帅气。 果然,只要他闪亮登场,无形之中,便能把这矿工气得够呛,这小小矿工越生气,姬雪年便越神清气爽。 思及此,姬雪年露出胜利的表情,也不在乎此时的眼神交战了,他玩味地看了“容陵”两眼,毫无留恋地转身。 姬雪年朝丹卿所在的位置走去,他步履轻盈,昂着首挺着胸,仿佛一只得胜的花哨雄孔雀。 容陵险些暗暗咬碎银牙。 理智告诉容陵,姬雪年并不知晓他真实身份。 他此番耀武扬威般的挑衅,也与丹卿无关。 但不知怎的,容陵偏偏就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总觉得,姬雪年是在向他宣誓主权,他妄图用这种方式警告他,丹卿是他的,他已经赢得丹卿的心,至于他,什么都不再是了。 容陵目光愤怒地一直追随着他。 姬雪年已然走到丹卿身边,他手舞足蹈地同丹卿比划着什么,咧嘴笑得欢快的同时,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回头扫他一眼。 容陵几乎能猜到,姬雪年都在向丹卿说什么。 无非是贬低他,抬高自己。 事实与容陵猜测的也八九不离十。 姬雪年确实很看不惯“容陵”,一个对自己有着强烈敌意,甚至还动了杀意的人,傻子才喜欢。 姬雪年当然不是傻子,但他长留山白帝的身份摆在这里,又不能对一个势单力薄修为弱的矿工下手,所以他也只能气气他了。 “你是没看到,他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我隐约都听到他紧咬后槽牙的咯吱咯吱声了。”姬雪年难得高兴,“丹卿,他果然就是嫉妒我生得比他好看,否则真没有恨我的理由。” “是吧!”丹卿附和地笑笑,心思并不在这里,他想的是,该如何在人群之中找出容陵。 “你的计策也是极好的,原来我只要光鲜亮丽地在他面前转上两圈,他就恨不能原地炸了,哈哈!” 姬雪年的表达欲望显然很强盛,又拉着丹卿单方面聊了许多。 小半时辰过去,传送阵法终于启动,他们该出发了。 灵力催动之下,六方阵位倏地连接成线,仿若一颗熠熠生辉的六芒星。 此阵可容纳修者五十多名,丹卿等人须分批次,陆续前往黑崖深处。 丹卿姬雪年与他们所包的矿工团等人,是最后一批。 待前三轮传送完毕,最后一群修者鱼贯入阵。 阵内空间狭小,略挤压,姬雪年把丹卿往他身边拉了拉,两人几乎紧挨在一起,稍有不慎,说不定一转头就能撞上对方的脸。 此时换作旁人,丹卿或许还会有些局促或尴尬,但不知怎的,对象是姬雪年,丹卿就很自在。 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流动,可能就是这么奇妙,像他与姬雪年,大抵永远都能这种保持纯粹自然的关系。 丹卿与姬雪年两人自是心胸坦荡,可这番互动落在旁人眼底,却有些暧昧了。 尤其容陵。 容陵站在阵法最南边的角落,距离他们不算很远。 隔着七八名的矿工,不超过一丈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天与地。 默默望着两人互动,容陵眼里血丝密布,掌心也已掐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血痕,可这点微末的痛,哪里抵得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不忍再看,容陵倏地闭上眼。 然而二人含笑对望默契无比的画面,始终盘旋于容陵脑海,挥之不去。 阵法启动,四目皆黑。 相比于陆地阵法来说,此阵穿行的时间要更漫长一些,约莫二十来个深呼吸后,丹卿眼前终于浮现出微微亮光。 原来,他们已经被阵法输送到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地。 此处是深渊,阳光照射不及,就算是白昼,亦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暗色。 等双目适应光线,丹卿逡巡望去,就环境来说,与陆地幽深的山林颇为相似,但无论是树,还是石矿,或者说是空气,这里的每一寸每一厘,好似都渗透出一种能直击灵魂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 这样诡魅阴森的气氛,矿工团显然习以为常。 他们井然有序地把照明悬浮珠丢到空中,又马不停蹄地布阵、释放保护罩,然后再拿出挖掘工具,催动灵力,“当啷当啷”地挥动起来。 镐子每每撞击石矿,都会溅射出一连串火花,花火闪耀,似天上明辰,此起彼伏,闪闪烁烁,虽漂亮,却漂亮得莫名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 姬雪年显然有所防备,他站定在丹卿后侧方,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利剑随时都可出鞘。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无事发生。 丹卿向姬雪年秘密传音道:“再等三五时辰,我们找个理由,去四周转一转,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好,不过我没在这里感知到邬玉的存在。”姬雪年沉吟片刻,又道,“此地气息浑浊,若真想藏人,也算是个好地方。” 丹卿道:“凫丽郡每天都有魔修进出交易,无论带来点什么,或是带走什么,都很方便。只是你堂弟那么大个活人,要运送到黑崖,肯定需要内应吧?” 话说到这里,两人目目相对,倏地陷入沉默。 这么多矿工和监督管事,他们哪里清楚他们的底细,或者背地里又藏着什么猫腻? 第135章 黑暗之中, 一颗颗莹白明珠悬浮于空,竟有些像缩小版的满月。 丹卿在朦胧的光晕中穿梭,没走多远, 便看到一群矿工,他们似乎正坐在石堆旁休憩。 “小仙君怎么到近前来了!” “是啊,这里危险!小仙君还是别太靠近的好。” 见丹卿独自过来, 矿工们立即起身, 语气也十分热情关切。 毕竟得了丹卿的上品灵丹, 大家对他都心存感激。 丹卿也明白他们的好意。 矿山凶险, 若不走运,挖掘出魔兽、溶洞等危险指数高的东西,指不定当场就会元神爆裂、魂飞魄散。 “我找小凌,他好像不在这儿吧!”丹卿在人群里扫视一圈, 没能成功找出那张沉默的脸。 丹卿随即侧过头,望向那片嶙峋的矿山,偌大矿区,依稀能看到几撇若隐若现的人影,却难以辨认出谁是谁。 “小仙君稍等片刻,我现在就把小凌换回来。” “不用不用, 我等会再过来找他。”丹卿忙摆手推拒。 “没关系, 本来就已经轮到他休息了。” “是啊, 小凌这人实在, 他拼死拼活地干, 只想给他夫人换一枚境界突破丹。” “说起来, 还得多亏小仙君你临时增设一处矿点,否则小凌和我们都没机会下这趟黑崖。” 矿工们你一言我一语,并不把丹卿当外人。 丹卿自然而然地同他们聊天:“原来小凌才进矿地不久吗?” “刚好半个月吧!” “能遇到小仙君, 算他走运!” “是啊,这趟如果能挖到好矿,他说不定就能给他娘子换到丹药了。” “小凌还真是个千年难遇的好男人,不管谁嫁他,肯定都有享不完的好福气!” 丹卿随他们说说笑笑,脑海忽地生出一丝疑虑,但联想到矿工们嘴里所说的小凌夫人,丹卿很快又把念头打消。 最关键的是,任凭丹卿如何想象,他也料不到容陵竟会沦落到这般地步,难道没有他,容陵还能没法入黑崖么? 所以,丹卿把精力都集中在另几支矿团,对自家这些候补矿工,倒不怎么上心。 没过多久,一身粗布短打的“容陵”过来了。 和其他矿工一样,他肩背落满矿灰,劳作后的模样有些脏污。 丹卿迎上去,把装有三颗丹丸的小药瓶拿出来,递向他。 对面的男人没丹卿高,约莫比丹卿矮半头的样子。他微垂着眸,皮肤黝黑,相貌五官都很普通,无论面相,还是根据别的矿工言语描述,这都是个老实巴交、话少,性格温和没什么脾气的男人。 但丹卿却另有别的发现。 每每见小凌,他下颔线都崩得极紧,双眼轻易不肯直视他。 一副局促又抵触的模样。 丹卿倒有些奇了怪了。 他气场出了名的不强,莫非小凌害怕姬雪年,顺带也厌恶畏惧他? “这是你忘记拿走的丹药。”见“容陵”久久不接,丹卿笑着再度朝他走近两步。 丹卿已经非常努力降低他的攻击性了,但对方还是猛然退后两步,仿佛当他如洪水猛兽般,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 这般状况,说不尴尬是假的。 丹卿眨眨眼,有些懵。 一阵寒风吹来,丹卿顿在半空的手也冰凉凉的。 “我不需要。”男人终于开了口,他声音粗粝,隐隐透着固执与倔强。 丹卿下意识道:“别人都有的,不是只给你,所以你就拿着吧。” 这话仿佛挑起了容陵的怒意,他冷不丁抬头,露出整张其貌不扬的脸。那双漆黑幽沉的眸,分明含着猩红火焰,但在触到丹卿白皙的面庞后,好似急火遇冷水,倏然被全部浇灭。 “凭什么别人要,我就得要。”他一字一句,咬音颇重。 “……” 丹卿怀疑小凌在生气,好像闹了别扭的小孩。 但丹卿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恍惚之间,丹卿竟还觉得他在吃醋嫉妒。 然而他与小凌素昧平生,这怎么可能呢? 收回那些荒谬的想法,丹卿细细思索,终于得出靠谱的结论。 或许小凌认为,他赠丹的行为很像施舍怜悯,又或者姬雪年刚刚的姿态过于倨傲,伤到了他自尊心,所以他怎么都不肯接受这丹药? 丹卿耐着性子解释道:“其实我是丹修,这些丹药都是我亲手炼制的,与姬道友无关。而且姬道友人很好,你和他或许有些误解,他只是不善表达,又有些……嗯,鲜少与人来往,所以言行举止偶尔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如果你有机会与他相处,就会发现,他真的没有恶意。还有,若是他有什么让你感觉不舒服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与他计较。” 说完,丹卿粲然一笑,朝对面男人展开手心,“现在你愿意收下它了吗?” 容陵缓缓垂眸,目光凝在丹卿细长的手指上。 丹卿却以为,他在注视药瓶。 “看来你很了解他。” 丹卿颔首回道:“姬道友看似神秘,实则很容易看透。” “是么?”容陵扯了扯酸涩的唇角。 “对呀!你千万别被他外表吓到,他其实不凶的。”甚至他还是个路痴,还有些蠢萌缺心眼儿,性格与无情道高手的身份也极其不匹配。 后面那些话疑似人身攻击,丹卿紧紧闭上嘴巴,坚决不讲别人的坏话。 容陵眼眸逐渐黯淡,最后化为一潭无波无光的幽井。 “你喜欢就好。”他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其中蕴含的情绪更是复杂,丹卿完全听不明白。 容陵颓然一笑,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些以妒忌为名的抵触与排斥,也都不再拥有任何意义。 “谢谢。”容陵从丹卿掌心取过药瓶,低声道谢,转身便走。 这一刻,容陵眼里的光彻底湮灭。 他没有办法再站在这里,看丹卿笑眼弯弯地,去描述另个男人的好。 或许他是真的出局了。 原来没了他,丹卿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看着小凌离去的萧索背影,丹卿微蹙眉头。 这人好像怪怪的,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很莫名其妙。 什么他喜欢就好? 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丹卿动了动唇,犹豫是否有必要叫住小凌,问个清楚明白。 但他们也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而已,何必斤斤计较呢! 再者,他也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找出容陵,对丹卿来说,才是此行最重要的目标。 理清思绪,丹卿收回目光。 刚转回身,丹卿还没迈出步伐,后背冷不丁地,竟感知到一股极危险的冰寒气息。 那种被锁定的阴森注视感,就好像他是一只待捕的猎物。 寂静的矿地,镐头挥动的“当啷”声戛然而止,这似乎正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紧接着,示警、求救以及阵法破碎的声音,糅杂成混乱的音浪,几欲划破天际。 “石窟有妖兽!” “啊!救命……” “它们冲出防御罩了。” “快,集合,结阵。” …… 背后的寒意愈发浓郁,丹卿下意识便要回以攻击术。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丹卿还未来得及掐诀,一团黑影便“嗖”地朝他扑来,那人狠狠扣住丹卿手腕,顺势将丹卿揽在怀中,并带着他在凹凸不平的石地迅速滚了几圈。 “轰”地一声,丹卿原来所站的地方已化为废墟,石地亦被凿出深约数丈的大坑。 这样蛮横强大的破坏力,实在令人触目心惊。 丹卿瞠目结舌地望着深坑,神色呆滞,手心微微沁出一层冷汗。 他方才确实有所防备,但丹卿预备施出的术法,根本抵挡不住此番猛烈攻击。 如果没有他突然相助…… 丹卿猛地回眸,目光落在这张其貌不扬的面孔上。 照明悬浮珠经此一遭,已纷纷坠毁,黑崖重陷昏暗。 疏淡得可怜的几缕月色下,他模糊的五官轮廓依然平平无奇,与丹卿记忆之中的脸,毫无相似之处。但不知怎么,丹卿忽然生出几分荒诞的熟悉感。 还有…… 丹卿复杂的眸光,缓慢下移,落在“容陵”手上。 危机暂时已经解除,但他的手,一只还扣在他腰上,另一只则紧握着丹卿的手腕。 或许,这是只有曾经的恋人,才会留意察觉的小小动作习惯。 容陵从前握他手腕时,也是这般,与旁人有些许不同。 他的食指并不会弯曲,而是直挺挺贴在他手背。偶尔,容陵甚至会故意用食指指腹摩挲他,当丹卿用嗔责的目光瞪容陵时,他面上却仍旧淡然正经得不行。 身形确实可以改变,修为也可以隐藏,样貌声音同样也能伪装。 但细微的习惯呢?危急时刻,人的第一反应根本作不得假。 此时此刻,容陵却没有看丹卿,他眼神凛冽而肃穆,目之所及,是屹立在矿山的两只巨大妖兽。 它们身似蜥蜴,三角蛇头,眼睛泛着诡异的黄绿色,八爪锋利,背部还有一对硕大羽翼。 从它们爬出矿山,不过区区片刻,几名矿工已命丧当场。 然后这两只巨兽用细长的舌头一卷,便将整具尸体吞入腹中。 负责矿团的十二位管事已然集齐,他们临危不惧,踏着隐秘的经文符号,很快按照方位站定。 随着异口同声的一道喝声,十二束光柱奔涌向上,于半空凝成一柱,直指其中一只巨兽。 姬雪年亦踏剑破空而来。 他以一人之力,便可完全对付另只巨兽。 第136章 一瞬间, 容陵有些心慌。 他以为,他会在丹卿脸上,发现他对他充满质疑的神色。 然而, 出乎容陵意料的是,丹卿此时的注意力,竟完全不在他身上。 幽暗夜色里, 丹卿眉头紧蹙, 他正聚精会神、眼也不眨地盯着前方战局。 容陵提到嗓子眼儿的心, 总算归于原位。 幸好他刚刚没动用修为, 否则以丹卿的聪明警醒,定能察觉端倪。 趁丹卿依然看得专注,容陵小心翼翼,收回扣住他腰肢的手, 另只手亦同样谨慎地,松开丹卿柔软而纤细的皓腕。 一切顺利得堪称奇迹。 当双手空落落,容陵忍不住又开始思念,思念前一刻,他掌心满盈的那种抵死缠绵的温度。 怅然若失地攥紧双手,容陵偷偷看了眼丹卿, 见他仍聚精会神关注局势, 容陵放心地, 缓缓向后挪动, 意图分开他们紧靠相贴的身体。 对容陵来说, 这大抵是一种艰巨的考验, 他分明留恋不舍,却又不得不理智地退开。 “你看,我们快赢了。” 就在容陵即将脱身之际, 一股温热软糯的气息,忽然直直朝他耳廓袭来,那股痒意,似能缠绵入骨。 容陵心弦一荡,灵魂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眩晕,狠狠冲击着。 尤其当他垂眸,看到丹卿正对他盈盈笑得灿烂,那股心痒难耐的骚动,汹涌着抵达顶峰,他周身血液沸腾不止,片刻都不得降温。 丹卿似乎对此一无所觉。 他好像并不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亲昵,是啊,他只是侧过头,开开心心地与他分享胜利的喜悦之情而已,他又有什么错呢? 而且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干净,不含丝毫撩拨蛊惑。 容陵心虚地猛然低头。 尽管丹卿是如此的纯真无邪,可他却抑制不住地动了欲念。 “小凌你快看,这只巨兽已经倒下了。”丹卿伸出嫩葱般的食指,白得几欲晃人眼,他定定指向矿山的位置,示意给“容陵”看,“就在那里呢。” 容陵喉结艰难地滚动数次,嗓音喑哑道:“嗯。” 那股暖暖的气息再度扑在容陵脖颈,丹卿又笑了,他笑得很轻,很快乐:“那只也快了呢。” “嗯……” 容陵不敢再乱动,他深深屏住了呼吸。 不知不觉,他的额头鼻尖,沁出密密麻麻的滚烫汗珠。 那厢,矿山之上,两只从地底爬出来的巨兽,在十二管事与姬雪年的围攻之下,终于轰然倒塌。 十二管事现下有五位在打坐调息,其余管事井然有序地展开战后事宜,受伤的矿工开始疗伤,没受伤的处理巨兽尸体,另外陨落的矿工遗体,能找回的,他们还是得尽量找回。 大家又往空中抛了新一批的照明珠。 小小的一颗颗满月,再度散发出朦胧的清辉。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丹卿像是突然意识到这点,他望着“容陵”,表情很认真,一双圆圆的眼睛满是郑重,只是下一刻,他眸底染上些许关切的温软,“小凌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因为救我受了伤?怎么满头都是汗呢!” 说着,丹卿忙抬起手腕,焦急地用袖摆为“容陵”拭汗。 刚触及他被汗濡湿的脸颊,丹卿便被一股大力制止,容陵紧紧握住丹卿的手,需用尽全身气力,才能舍得丢开。 “我身上脏,小仙君别弄污了衣裳。”容陵喘着粗重的气道。 “没关系的呀。”丹卿不以为意,他漂亮的红唇微微抿着,双手甚至毫不避嫌地在“容陵”身上乱摸,试图找出伤势,“你真的没受伤吗?如果有伤,你可不能瞒着我!” 容陵喉口干燥,嗓子都快要冒烟。 身上凡是被丹卿触摸到的地方,仿佛都着了火,烧得他身心煎熬。 “我、我真没受伤。”此时不退,容陵怕再退无可退,他猛地起身,踉跄倒退两步。 “真的吗?”丹卿好像不信,他似嗔似疑地望着“容陵”,很快,又粲然一笑,“好吧,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当你没有受伤吧!” 丹卿也准备站起来,许是他坐在地上太久,颇有些腿软,起身时竟有些重心不稳。 轻呼一声,就在丹卿即将摔落地面时,那其貌不扬的男人又扶住了他。 香软满怀,最易乱人心。 但这次容陵收手极快,他深邃的眼神,锁定在丹卿脸上,眸底不经意划过一丝异色。 丹卿佯装不觉,他整理着袖摆,难为情地冲“容陵”笑笑,不好意思道:“谢谢你啊,方才战况凶险,可能我还是有些被吓坏了吧,反应比从前迟钝好多,最可笑的是,我居然还忘记施诀稳住自己,真的好蠢哦,一定让你见笑了吧?” 容陵低眉敛目,再没有看丹卿,但眼里的疑虑,却已一扫而空。 他道:“小仙君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得回去听从指挥了。” 语毕,容陵头也不回,转身便走,步履相当的疾快。 丹卿望着“容陵”离去的背影,平静淡然的脸上,忽然堆起满满的笑容,他在他身后回道:“嗯嗯,小凌你快去吧,我也要赶快去看姬道友啦,他方才以一人之力勇斗巨兽,肯定受了重伤吧!也不知道他现在疼不疼、难不难受?” 甜甜喊完这番担忧至极的话,丹卿拎起碍事的衣摆,一路小跑,一溜烟儿的时间,就已跑出好远。 埋首前行的步伐,戛然而止。 容陵紧攥双拳,他刚做完艰难的一番心理斗争,一回头,背后哪里还有丹卿的身影? 视线逡巡一周,果不其然,容陵在姬雪年身旁,发现了那抹明艳的红。 难以想象,前一刻还对他关怀备至的人,现在已经在另个男人身旁嘘寒问暖了。 容陵扯了扯唇,笑意含讽,他自嘲地闭上眼,不服气地在心里道,姬雪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不是需要隐藏身份,这样的巨兽,他能单挑一打,若他能上场,哪里还有姬雪年耍威风的机会。 不过区区一只巨兽罢了,又能受什么重伤! 一点小破皮小口子,还没等上药,就已经愈合了吧。 就这,也值得丹卿对他姬雪年兴师动众? 容陵心里酸溜溜的。 甚至忍不住后悔,如果他刚刚不那么理智,如果他没有推开丹卿。 现在,丹卿说不定还靠在他怀里,用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耐心询问他的伤势。 如果他不伪装得那么冷漠就好了。 用这副陌生的身躯,再贪婪地汲取一些丹卿的气息,有何不可呢? 反正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容陵…… 容陵警告自己,他不应该再死死盯着那两人看。 除了徒增满腔酸楚愤懑,又有什么意义? 丹卿并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他也不会就此远离姬雪年。 可容陵就是控制不住这双眼睛,也无法挪动脚步。他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看着丹卿触碰姬雪年的背脊,看着丹卿搀扶住他手臂…… 越是心如刀割、鲜血淋漓,容陵越是不能移开痛苦的目光。 矿山脚下,丹卿站在好端端的姬雪年面前,左看右看,皱着眉头问:“你当真没受伤吗?” “没啊!区区一只妖兽,能奈我何?”姬雪年得意地抬高下巴,又有些不满道,“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别到处乱跑,免得我还要分神找你。还好这次危险系数不高,万一你出了事,我赶不及去救你怎么办?” 丹卿很有些感动,于是他感动地问姬雪年:“你真没受伤吗?哪怕一点点也成,我想给你包扎。” 姬雪年也很感动,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宽慰丹卿道:“我理解你对我的用心,但以我的修为,就算是将来,你也很难有这个机会的。” 丹卿尤不死心:“我记得巨兽利爪挥出煞气时,打在了你肩背。” “你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快!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丹卿激动地扑上去,他本想暴力扯开姬雪年衣襟,思及什么,丹卿缓缓放慢动作,极尽温柔地解开他衣衫。 姬雪年哪里知道丹卿心里的小九九,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肩,边笑边催促道:“你快些,别跟蚂蚁似的,我痒。” 丹卿:…… 顺利拉开衣裳,丹卿瞪圆眼珠,左找右找,还是只看到大片白玉般无暇的肌肤。 莫说血迹,姬雪年脊背上,连道细微的口子都没有。 姬雪年恍然道:“大概自动愈合了吧。” 说着,便要把滑落的衣裳拉上去,却被丹卿严肃打断。 “莫急,容我先用万灵露给你消毒,再用冰肌雪花膏给你祛除残余的煞气。” “可我伤口已经愈合了。” “那也不能马虎,说不定毒素还留在体内呢。” “是吗?” “是的。” 丹卿细致地给姬雪年涂了一层又一层药膏,余光轻扫,见西南角落阴影处,依然伫立着一抹孤影,丹卿不由弯了弯唇。 “已经处理好伤口了。” “终于好了。”姬雪年喃喃自语道。 “且慢。” “……” 正昂首阔步打算向前走的姬雪年一僵,回头望着丹卿,颇忌惮的模样:“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丹卿嗔责地扫了眼姬雪年,关怀备至道:“帝君刚上完药,身子虚弱,让小仙扶你到树下僻静地坐坐吧。” “可我现下力大无穷很强……” “壮”字还未说完,丹卿已经架住姬雪年胳膊,半拖拽半强迫地挟着他,徐徐往前走去。 姬雪年迷茫地眨眨眼,恍惚间,他竟真有一种身负重伤命不久矣的错觉。 第137章 丹卿险些被压成一团毛球饼, 姬雪年真的好沉好重啊!跟座笨山似的! 尽管疼得面目全非,丹卿还是非常努力地伸出手,颤抖并顽强地, 指挥姬雪年:“莫急!莫慌!保持镇定,你尽量风度翩翩站起身,再温柔地扶我起来。然后, 你表情最好有三分心疼、三分担忧, 外加三分没有及时护住我的懊恼与愧疚!” 姬雪年:…… 把小狐狸扶到树下坐定, 姬雪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都摔成这般了, 丹卿还倔强地挺直脊背,努力保持漂亮的走路仪态,这又是何苦呢! 他在他面前如此注意形象,丹卿果然还是对他……唉…… 姬雪年张了张嘴, 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不住地叹长气。 这叫他如何是好呢? 他们是不可能有未来的。 毕竟他修的是无情道啊! 姬雪年好生惆怅,一定是他方才击毙巨兽时的样子过于潇洒英武,所以引得丹卿藏在心底的对他的爱慕,又再度复燃,早知如此, 他便不该这般招摇高调。 做好朋友不好么! 如果他再三拒绝, 以后他和丹卿, 会不会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他真的不想失去丹卿这个朋友。 蔫蔫坐到旁边树下, 姬雪年抱着膝盖, 纠结地直叹气。 丹卿哪里有时间管姬雪年叹不叹气呢!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一面揉着膝盖,一面逡巡眺望,四处搜寻“容陵”的踪迹。 奇怪, 容陵刚刚还在那棵树下站着,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丹卿不开心地嘟起嘴巴,容陵有看见他与姬雪年的“亲密秀恩爱”吗? 如果他没看见,他们岂不是白白做了场戏? 想到这几天与“小凌”的接触,丹卿揉膝盖的动作逐渐停下,他眼中先是生疑,后又亮起璀璨的点点星辉。 容陵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他一定是在吃醋对吧! 是了,姬雪年曾说,“小凌”对他有极强烈的敌意和杀气。 彼时,丹卿还有些不大相信。 如今看来,或许姬雪年并没有感知错误,毕竟神识越是强大的神仙,越是能察觉周边细微的情绪波动。 容陵为何如此抵触姬雪年呢? 身为九重天小天君,他与长留山无冤无仇,更与姬雪年素未蒙面。 是因为他,对不对? 因为他与姬雪年时时都在一起,所以容陵嫉妒了、愤怒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丹卿捂住脸,笑意却不住地从指缝漏出来。 他好开心啊,开心得恨不能化作原形,在矿地上打好几个滚。 容陵还是喜欢他的吧? 他与他分手,当真另有苦衷吧? 丹卿喜得眉眼弯弯,他将下巴靠在膝盖上,鸦羽般漆黑的睫毛眨啊眨。 此时此刻,丹卿胸腔里的那颗心,正有力地跳跃着、激动着。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他想迫不及待地揭穿容陵,也想得意洋洋地质问容陵,你不是说不爱了么?你不是说一刀两断么?你不是说分手说得很潇洒嘛!为何你还是那般紧张我的安危,为何你对我身边的姬雪年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一想到容陵支支吾吾吃瘪的模样,丹卿就巨开心。 他最高兴的,大抵还是容陵心里有他,他还是很在意他。 只是…… 不知想到什么,丹卿眼眸忽又黯淡下来。 既然容凌并不像他所说的那般对他腻了、烦了,为何他还要决绝地将他推开? 分手后,容陵对他的所作所为,何止是冷酷无情! 容陵他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丹卿面上的愉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与惶恐。 他与容陵之间,有必须分手的理由么? 无论丹卿如何苦思冥想,都找不出所谓的理由。 又或者,此番是他过于自信自负,其实容陵没那么喜欢他?他讨厌姬雪年,亦与他无关? 时间静静流逝。 一旁的姬雪年深思良久,终于鼓足勇气,他起身来到丹卿面前,用力吸入一口气,沉声道:“丹卿,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明白,爱是一种身不由已的致命吸引力,它促使你变得不像你自己,它让你满心满眼牵挂惦念着对方。其实,你真的很好,你体贴善良聪明,为人仗义又生得漂亮,你一笑,再沉闷的天气也突然变得很晴朗,而且你炼制丹药的本事亦是一等一的好。像你这样优秀的狐狸,何愁天涯无芳草?你就忘记那些跟你不合适的人吧,你值得拥有一段更好的感情。” 丹卿一愣,自嘲轻笑道:“如果我有你说的那么好,为何他还是不要我?” 这个“他”指的莫非是他? 姬雪年慌得不行,尤其丹卿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真真是令他头大如牛。姬雪年忙递上一方素帕子,战战兢兢道:“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你莫看我外表光鲜亮丽,修为也高强,实则缺点一大堆。譬如我……我很邋遢,我不爱洗澡,我师弟师妹都嫌我的袜子臭。” 姬雪年继续作死道,“你若同我在一起,就得天天给我洗臭袜子,不准用涤清术,得用手洗的那种。还有,我很爱闭关参悟剑术,一闭二三十年都常有,你绝不能打扰我,你要是吵我,我可能会揍你。” 丹卿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见姬雪年还欲继续说下去,丹卿忍无可忍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脱掉你袜子,堵住你的嘴。” 姬雪年:…… 半刻钟后,姬雪年听丹卿讲述完其中缘由后,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 信息量实在过于巨大,他都有些承受不住。 “原来你来黑崖是为了挽回太子容陵,然后,小凌极有可能就是容陵,另外容陵又是段冽,我的天,你们之间的关系好复杂……” 丹卿无力扯了扯唇角,又道:“容陵秘密潜入凫丽郡,大抵也是在彻查仙人失踪案。” 姬雪年沉吟道:“虽然我还是不喜欢他,但大家目的既相同,合作的胜算或许更大。” 沉默片刻,丹卿认真看向姬雪年,请求道:“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如果你不介意,还得麻烦你再陪我演几场戏。”说到这里,丹卿保证道,“我不会耽误你寻找堂弟,如果到了需要表明身份的关键时刻,我也绝不拦你。” 姬雪年没有立即回应,他静静看着丹卿的眼睛,那里面游走着许多丝线般不安的情绪,这便是为情所困的模样吗? 虽然丹卿喜欢的不是他,姬雪年如释重负,但如今,他却又为丹卿狠狠提起了心。 诸多担忧最终也只化作一句话,“好,我配合你。” “谢谢,”丹卿回以一笑,“我也会努力帮你找堂弟的。” 巨兽风波平息后,几支矿队再度进入矿山,开始铿铿锵锵地采矿。 幽幽夜色里,仿佛蕴含诸多未知的危机,只待他们放松警惕,便又马上卷土重来。 这两天,姬雪年依照丹卿吩咐,一直秘密留意十二管事的行踪。 但他们做事循规蹈矩,目前并不曾发现任何疑点。 监督十二管事之余,姬雪年还得配合丹卿作戏,譬如爱怜地为丹卿扶正束发簪,与丹卿有说有笑地从“容陵”身旁经过,又或者一边打情骂俏,一边喂丹卿吃野果之类…… 渐渐地,姬雪年开始沉迷上这种游戏。 无论动作,亦或是细微表情,他都拿捏得当,愈发纯熟。 一开始,姬雪年还能察觉到“容陵”的情绪波动,他在生气,他在愤怒,他想咆哮…… “容陵”反应越大,姬雪年自然越满足。可最近几次,“容陵”不再是一点就炸的油桶,他仿佛变成一潭死水,无论如何刺激,都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浪。 “依你所见,容陵是在吃你的醋吗?” 望着丹卿满含期待的亮晶晶眼神,姬雪年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最终,姬雪年还是如实道出内心想法:“他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看我不爽罢了。” 丹卿别开眼,苦涩地抿住唇,笑容勉强道:“嗯嗯,也有可能啦!我突然有些累,我先去那边树下坐坐,稍后再去找你。” 语罢,匆匆离去。 望着丹卿落寞又悲伤的背影,姬雪年摇了摇头,再次坚定自己苦修无情道一万年,且绝不动摇的信念。 黑崖难分昼夜,总是暗暗沉沉漫无边际的样子, 丹卿坐在石堆上,背靠树身,把玩着手心里的小矿粒。 此番找到容陵,他本是极兴奋的。 察觉容陵似乎在吃姬雪年的醋时,丹卿开心得甚至都快飘起来。 丹卿原以为亲近姬雪年,就能逼出容陵真心,可为什么,容陵反而看都不再多看他一眼了呢? 容陵扑朔迷离的态度,也让丹卿一颗满怀期望的心,逐渐沉入海底。 或许,真的只是他误会了吧…… 手心石子骨碌碌滚落在地,丹卿鼻尖泛起酸涩。 他突然害怕,害怕容陵心里没有他,害怕此次凫丽郡之行,又成镜花水月一场空。 淡淡的明珠清辉,从林间缝隙洒落。 不知不觉,丹卿孤零零的影子旁,多出一团人形阴影。 是姬雪年来找他了么?除去他,又还能有谁? 丹卿苦涩地弯起嘴角,仰头道:“我没事啦,我刚刚不是说……” 话语戛然而止。 丹卿微张红唇,怔怔望着面前这张其貌不扬的脸。 如被黑暗笼罩的男人看不清面容神色,寒风里,只听他声冷如冰道:“抱歉,令你失望了,我不是你以为的姬道友。” 丹卿几乎说不出话,他只能傻傻地、呆呆地看着他。 “给你。”男人不再多言,他漠然俯身,把一小团粗布包裹的东西丢在丹卿脚边,转身就走。 “等等,”丹卿终于反应过来,他急于挽留容陵,慌乱中只能指着粗布小团道,“这是什么?” 第138章 丹卿把翠绿色的野果捧在手心, 眼睛都笑成了两弯小月亮。 这哪里是野果呀,这分明是容陵对他的爱意。 呜呜呜!容陵果然还是很喜欢他的。 姬雪年来寻丹卿时,见到的便是他这副傻不愣登的痴笑样儿。 “又到逢场作戏的时间了吗?”姬雪年看到丹卿手里的野果, 心下了然,他驾轻就熟道,“我方才喂你喂得手都酸了, 这回就换你喂我吃这果子吧。” “你想得倒是美!”丹卿立即把所有野果往怀里藏, 护食道, “不要, 这些全是我的,你一颗都别想碰。” 姬雪年:…… 丹卿实在是很想分享他此刻雀跃的小心情,于是他在唇边竖起左手,悄悄告诉姬雪年道:“这是容陵特地给我摘的!” 姬雪年惊讶道:“他亲手给你摘的?” “嗯嗯!”丹卿小鸡啄米般点头, 笑得嘴角都不住上扬,此时此刻,丹卿看野果的眼神仿若在看恋人,眸中染满缱绻柔情,“他心里有我!” 姬雪年正要发表意见,丹卿倏地抬头, 奶凶奶凶地盯着他:“不准你反驳。” 姬雪年:…… 丹卿不想再跟姬雪年讲话了, 一个无情道修者嘴里的言论, 能有什么参考价值呢?无非就是泼他冷水罢了。 抱紧翠绿野果, 丹卿戒备地觑了眼姬雪年, 屁颠屁颠跑远了。 姬雪年:…… 望着丹卿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 姬雪年冷笑三声。 爱情这东西,果然能别碰就别碰。 十个谈情说爱的人里头,九个全是大傻子, 还剩一个也正在成为傻子的路上。 姬雪年感悟颇深地摇了摇头,嗟叹道:“爱情啊爱情!瞧瞧,这就是万恶的爱情!” 因着容陵突如其来的赠果行动,丹卿决定不再与姬雪年扮恩爱。 试想,如果容陵在他面前,与另一人打情骂俏,时时刻刻黏糊成一团,他看得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再者,过犹不及,丹卿也害怕,万一他与姬雪年继续造作下去,把容陵推的越来越远了怎么办? 于是,丹卿认认真真向姬雪年表达完感激之情,然后,两人正式散伙。 最后丹卿还提出,希望他们以后可以维持正常的社交距离。 姬雪年:…… 斑驳树影下,两人并肩站成一条线,却隔了两三人远。 姬雪年抱臂冷笑,原来这就是小狐狸见色忘友的真面目吗? 需要他时,他就是全世界最善良最仗义的姬道友,不需要他了,他便唤他“帝君大人”,还摆出这副咱两清清白白的姿态。 果然,从始至终,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罢鸟。 “我们在黑崖已经待了四天。”丹卿含着甜甜的野果,微蹙眉头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异样?再过几日,这片矿山就要开采完了。” 姬雪年独自生着闷气,故意不搭理丹卿。 丹卿浑然不觉,喃喃自语道:“是他们没有行动呢,还是我们遗漏了什么线索呢!” 姬雪年特地把话题往容陵身上扯:“你不是说你家容陵也是来调查此事的么?他比我们早来凫丽郡好些天,如今还不是一无所获。” 丹卿不服气道:“或许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呢!” 姬雪年用没救的眼神看了眼丹卿:“行吧,小狐狸你开心就好。” 丹卿:…… 丹卿总觉得,姬雪年的嘴巴突然变得好毒。 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干嘛无缘无故招惹他! 丹卿本来有点儿生气,幸好他还有美味可口的野果治愈自己。 往嘴巴塞了几颗容陵送的野果,丹卿舌尖立刻弥漫开香糯的气息,真甜啊!甜得他一点都不想生气了呢! 姬雪年:…… 此时此刻,矿山深处。 容陵不断催发灵力,挥动着手中镐头。 汗水从他额间滚落,他漆黑的眸始终保持着清明,而那些修为不济的矿工,个个都已疲惫不堪、浑浑噩噩。 已经过去四天了。 不同于丹卿姬雪年的毫无头绪,容陵掌握的线索原本就比他们多,再根据这些时日的打听、追踪以及调查,容陵心底已然推演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这个猜测是否正确,还尤待验证。 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崖,容陵眉心深蹙。 那些失踪的仙人,或许再也寻不回了。 他如今能做的,便是揪出勾结魔域的内奸,若成功拿捏住他,顺藤摸瓜,至少能解救剩下的那批仙人。 最重要的是,此事必须低调进行,不易声张。 若走漏风声,让魔域有所防备,并改变藏匿仙人们的地点,他们恐怕又得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再度出他们的下落。 还有丹卿…… 无论丹卿来凫丽郡的目的是什么,容陵都希望他不要沾染这些阴谋诡计,他要他干干净净地来,安然无恙地走。 理清思绪,容陵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为安全起见,容陵从未与外界联系,栖梧宫的秘密传讯他也一概未曾处理。 原本容陵还在犹豫,是否应该调遣天兵围剿黑崖,但比起强硬行事,或许还是低调更为稳妥。 正出神间,一阵清脆铃响,换工的时间到了。 刚出矿山法阵,远远的,容陵便听见丹卿含笑的声音,他似乎正在和前面的几个矿工打招呼。 脚步戛然而止。 容陵停顿片刻,艰难地拾起步伐,缓慢向前。 其实,容陵都有些怕了。 他情愿躲着藏着,也不想再看到丹卿和姬雪年亲密无间的样子。 照明珠挥洒着乳白色的光晕,照得地面人影摇曳。 容陵尽管埋低了头,也能立即分辨出,哪一抹影子属于丹卿。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容陵粗糙的袖摆,忽然被白皙的两根手指,轻轻地勾住。 “你想喝玉露饮嘛?” 熟悉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和,还有一种并不绵腻的甜意,仿佛能甜到他的灵魂深处。 “不想。”容陵闭紧眼睛,冷漠以对。 “可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耶。” 容陵本意是拒绝到底,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阴阳怪气的嘲讽:“为我准备?难道不是你的姬道友喝剩下的?” 丹卿险些笑出声来,他憋忍着嘴角的愉悦,一本正经道:“黑崖朝露极其罕见,我采集了两个时辰,才得这么一杯。你若不喝,我这便去找姬道友。” 转过身,丹卿默默数着自己的步伐。 一、二、三…… “谁说我不喝。” 果然,丹卿才走三步,身后便传来了“容陵”别扭的声音。 “那我们去那边树下,坐着慢慢喝。”语罢,丹卿已笑眯眯地快步而去。 容陵犹豫两息,随即把心一横,反正他如今顶着张无人识得的面皮,行事又何必畏手畏脚? 第139章 此处幽暗, 密不透光。 丹卿把碧壶搁置在树下,然后伸展手心,略施术法。 大片成群的萤火虫, 忽而在丹卿掌中浮现。 它们飞舞着、闪烁着,用温暖的身体,将四周黑暗驱散。 黑崖看不见天上星。 但它们却胜似明辰。 漫天熠熠中, 丹卿蓦地侧眸, 他笑盈盈地, 望向跟随其后的“容陵”, 对他解释道:“我方才采集露水时,无意间发现了它们,一时兴起,便捉来一些, 它们好美啊,对不对?” 说完,丹卿便开开心心地欣赏起来。 这些飞虫,似乎也贪恋丹卿身上至纯至净的气息,纷纷萦绕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古树、流萤、清风, 以及朦胧悱恻的暗夜, 仿佛凝结成一副隽永又华丽的画卷。 其中最出挑, 最惊艳绝伦的, 自然是立于璀璨之中的漂亮小公子。 他含笑的红唇, 弯似勾月的眼睛, 挺立如玉山的鼻梁,甚至是那两扇脆弱的徐徐眨动的睫毛,都精准而深刻地撞击着容陵的灵魂。 这世间的真情与深爱, 都可以被隐忍被掩饰,唯有心跳,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容陵呼吸骤停,他怔怔望着站在光里的小公子,几乎忘记了他是谁,又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这一刻,容陵的心不再属于他自己。 它是丹卿的。 它只为他而鲜活跳动,也只为他而欢呼雀跃…… 流动的光晕里,丹卿心无旁骛地同萤火虫嬉戏,似乎不曾留意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 玩耍片刻,丹卿貌似想起什么,不禁掩唇轻呼。 “怎么了?”容陵如梦初醒,他神色紧张地盯着丹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声音,竟嘶哑低沉至极。 丹卿眼睛睁得圆圆的,面上有种无辜的昳丽,像是把纯洁与蛊惑结合得淋漓尽致。 “对不起啊,都怪我沉迷美景,居然忘记你休息时间有限,你刚从矿山下来,一定很累吧?这么疲惫,哪里有心思看什么风景呀!” 丹卿小碎步跑到树下,他拾起碧壶,又变出一只同色系的玉杯,温声细语地对“容陵”道,“我在晨露中添加了缓解疲劳的黄精,这就倒给你尝尝呀!也不知你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说着,丹卿右手执壶,左手执杯,随着他斟水的动作,轻盈的朱红色袖摆纷纷下坠,露出两截皓白纤细的手腕。 容陵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团耀目的白,喉结倏地上下滚动。 小狐狸通身都肤白胜雪,指尖却是粉嫩嫩的,就像蟠桃园里的仙桃,饱满且水灵。 他身体每一处的骨节线条亦极美,无论肩颈,还是手腕脚踝,都清晰流畅、完美无瑕。他没有女子那般柔弱似水,却比男子多出几分香糯,这点倒像极了他原身,毛茸茸的,软绵绵的,惹人无限怜爱。 容陵不知自己突然怎么了。 神仙不是凡夫俗子,他们向来清心寡欲,容陵更是独身走过漫长时光,迄今为止,从未有过难以抑制的欲念。 与丹卿日夜相处的那些日子,他们也一直恪守礼节。 偶有冲动,容陵捻两三仙诀,便能将杂念湮灭。 但现在,容陵鼻尖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反复默念清心法诀,一刻都不曾停止。 然而没有用,多少遍都无用。 他身心俱已失了控…… 恍惚间,容陵联想到人间那一夜。 窗外摇曳的春色里,失去理智的段冽,近乎暴戾地把楚之钦压在身下。他一遍又一遍地掠夺,仿佛不知餍足的野兽。 楚之钦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连串凶狠的吻痕,绵绵密密的,火般耀眼。 肯定很痛吧? 哪怕受到如此蛮横残忍的对待,丹卿也没有哭喊恼怒。 他红唇翕合,温柔地、轻轻地,始终呼唤着他名字,哪怕音节被冲撞得支离破碎,也不曾停下。 丹卿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陷入疯狂无法自持的段冽,传递着他最珍贵的心意,也是在努力地唤醒他、安慰他。 那一夜,明明残忍得堪比酷刑。 却因为丹卿的真挚无悔,演变成一场永生不忘的缱绻缠绵。 也是容陵心底最旖旎的一根刺。 清风徐徐,丹卿清澈含甜的嗓音,突然把容陵从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里,拉回到了现在。 “喏,倒好啦,你赶快尝尝吧。”他满是期盼地道。 容陵茫然地眨眨眼,当模糊褪去,凝聚在他深邃眼瞳之中的,唯有丹卿烂漫的笑颜。 容陵定定地看着他,眸光似墨笔,贪婪地描绘着丹卿精致的五官。 他忽然想吻他,就像那夜一般。 倘若再来一次,他绝不会粗鲁莽撞,绝不会只顾自己的感受。 他会极尽温柔地对待丹卿,奉他如他的神佛,也是他此生此世,唯一甘愿俯首称臣的信仰。 “怎么啦?”见“容陵”如同定住般,丹卿呶呶嘴,又把玉杯朝他离得更近一点,似嗔似疑地问,“你又不想喝了吗?” “没有。”容陵下意识否认,他深深看了丹卿一眼,猛地接过玉杯,将杯中朝露一饮而尽。 冰凉的玉液划过喉口,却不能带走容陵体内的燥热。 他呼出的气息,似乎都是极滚烫的。 “好喝吗?” “嗯,好喝。” “那我明晨再给你酿制好吗?” “为什么?”容陵艰涩地,又隐隐含着某种期待地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给我送野果了嘛!” 原来如此,也是,又能是什么复杂的理由呢? “你……”容陵难掩失望地垂下眼,他想要拒绝丹卿,尽管这不是他本意。 丹卿却适时打断道:“就这么说定啦!你现在要回去休息了吗?那你先去吧,我想留在这里,再看一会儿萤火虫。” 语罢,丹卿转过身,沉迷地望着眼前美景。 容陵哪里舍得走? 丹卿看萤火虫,他看他,可以看一辈子,永远都不会腻。 “你还不走嘛!”半晌过去,丹卿诧异地望他一眼,“你不嫌耽误时间啊!” 容陵不敢光明正大地和丹卿对视,他掩饰般地看向前方,哑声道:“美景难觅,怎可称之为耽误时间呢!” 丹卿扑哧一笑,又意味深长道:“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懂浪漫的嘛,多好,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 容陵脊背一僵,面色也变得无比难看。 丹卿口中的某些人,指的是姬雪年吗? 是姬雪年招惹他生气,所以他才有闲情站在这里,与他肩并肩赏景吗? 眼底弥漫出大量苦涩,它们似水流般汇集,最终汹涌成海。 容陵自嘲地勾了勾唇,要怪,便也只能怪这一刻过于美好,美好得他都忘了那些纷纷攘攘,美好得他差点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 容陵想问姬雪年对他好不好。 可才起了个头,容陵便悔得歇斯底里。 他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无论好与否,他大抵都想提剑去杀姬雪年。 “嗯?”丹卿迷惑地眨眨眼,似乎并未听清,“你方才说什么?” 容陵垂眸缓缓道:“我说,我该走了。” 丹卿没有挽留,甚至还笑着同他挥挥手。 容陵:…… “谢谢你的玉露饮,我很喜欢。”但是,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了。 容陵薄唇几度翕合,终是没敢说出口,他怕丹卿真的不送了,又怕他真的送。 满腹复杂又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容陵步履缓慢,终是磨蹭着走远…… 直至“容陵”的背影融入黑暗,丹卿才收回专注凝视萤火虫的目光。 他抱着碧壶,心情轻快而愉悦。 原来要拿捏住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吃醋嫉妒竟是下下策。 至于这上上之策…… 丹卿觉得,他已然掌握住其中诀窍。 既然如此,那么距离容陵向他缴械投降的那一天,想必也不远了吧! 昏暗里,小狐狸双眼冒光,亮得吓人。 他眸中不再只是从前的温顺乖巧,反而多出几许明媚的狡黠。 第140章 “你这边进展如何, ”丹卿刚忙完容陵那边,又速速回来找姬雪年,免得姬雪年认为他厚此薄彼, 一碗水端不平,“可有什么新发现吗?” 姬雪年抱剑倚着古树,懒洋洋道:“本君依你所言, 已用神识秘密探查十二管事的周身气息, 没什么特殊的, 都是些修为普通的泛泛之辈, 无人刻意隐藏实力。另外,本君也没在他们身上,察觉出任何高阶法宝的存在。” “这就奇了怪了。”丹卿摸着狐狸下巴,小脸都皱成一团, “没有法宝,他们如何藏人?又如何将人转移呢!” 姬雪年才懒得思考那么多,他眸露凶光:“本君直接将他们捆成一团,你严刑逼供就是。” “牵累无辜,到底有失仙家道义。再者,冒昧出手, 打草惊蛇了也不好。” “那你说怎么办?” “……” 见丹卿没辙, 姬雪年扯扯唇角:“你这颗脑袋瓜, 现在装的是不是都是谈情说爱啊?算了算了, 你谈你的恋爱去。本君自己想办法。” 丹卿:…… 丹卿听得好委屈啊! 为了证明自己才不是姬雪年说的那样, 丹卿决定更努力一点。 自巨兽危机后, 矿山又陆续发生过几桩事故,所幸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危机。 其中十二管事出力最多,虽然这本就是他们职责, 但也值得感谢。 丹卿翻找出储物囊里的补益丹丸,借赠药之名,把所有管事都见了一遍。 丹卿仙力不济,确实使不出什么厉害的手段,他只能同管事们唠唠嗑、话话家常,看能不能套出些蛛丝马迹。 然而线索岂是这般好找的? 丹卿将要灰心之际,事情突然有了新转机。 他竟在一位姓佟的管事身上,发现了紫葵草…… 彼时丹卿正在采集朝露,许是周边法阵重重、林木幽深,掩盖了丹卿本就羸弱的气息,那佟管事竟未第一时间察觉出丹卿的存在。 密林幽暗,地面升腾起薄薄的雾气。 佟管事背对丹卿,蓦地从怀中取出一物,低眉细细端详。 丹卿正犹豫是否需要打声招呼,那佟管事竟猛地转过身,他反应出奇的大,当即朝丹卿所在处厉喝道:“谁?谁在那里?” “是我。”一阵窸窸窣窣响,丹卿笑眯眯地抱着碧壶,从葱茏草丛走出来。 他神态天真无邪,全无城府心机的样子,“好巧啊佟管事,你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你也是来采集朝露的?”说到这里,丹卿立即防备地盯着佟管事,脸上也如孩子般,露出了被抢占地盘的不悦表情。 佟管事面色稍霁:“原是小仙君在此,抱歉,佟某没吓到小仙君吧?” 丹卿瞪圆眼睛,轻哼道:“自是有吓到的。” 佟管事连忙赔罪,并解释道:“黑崖危险,佟某难免风声鹤唳了些,还望小仙君勿要见怪。”又识趣道,“佟某这就走,不耽误小仙君采集露水了。” “等等。”丹卿目光下移,他饶有兴趣地盯着佟管事手中之物,好奇道,“咦,这是用紫葵草编的手环吧?” 佟管事明白,急于遮掩反而奇怪,所以他并未把手中之物收回怀中。 不露端倪地笑了笑,佟管事赞道:“小仙君好眼力,确实是紫葵草。因为佟某老家遍地都是紫葵草,幼儿便用这草为我亲手编织了手环,虽然编的笨拙粗陋,却是孩子的一番心意,佟某索性拿它当作平安符,每每下黑崖,都会随身携带。” “原来如此,这手环编的好可爱啊,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密林幽蔽,佟管事把草环递给丹卿的同时,眼底飞速划过一抹杀意。 但是—— 思及那位白帝姬雪年,佟管事终究有所顾忌。 再者,他面前的这位小仙君性格单纯,每天不是跟姬雪年卿卿我我,就是当冤大头四处送丹药,又怎会察觉出紫葵草其中的异样? 迄今为止,佟管事在黑崖遇到的仙人大能数不胜数,却无一人能感知到此物中蕴藏的秘密。 这位修为平平的小仙君,又岂会是例外? “真的好可爱啊,”丹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环,忽然开口道,“佟管事,冒昧问一下。我之前听韩管事说,你家幼儿的仙根是不是……” 佟管事一怔,随即面露苦涩地点头:“是啊,他仙根都断了好几年了。” “可还治得好?” “虽有一线希望,但像我们这种普通修者,哪里有能耐集齐各种天材地宝,就算拼命挣来,治愈的几率也很渺茫。” “原来如此,出黑崖后,若佟管事方便,我或许能帮你家孩儿瞧上一瞧。” “真的吗?”佟管事眼睛一亮,很快又黯灭下去,他苦笑道,“算了,多谢小仙君好意,其实我们都已经认了命,这大抵便是他的命吧。” 佟管事既然这么说,丹卿也不好多劝。 细细感受着手中紫葵草,无论心思如何汹涌起伏,至少丹卿明面上,仍是天然无害的模样。 半晌过去,佟管事委婉提醒道:“小仙君,佟某得回矿上了。” “嗯嗯,手环还给你。”丹卿笑眯眯道。 目送佟管事远去,丹卿面上笑容散尽,眉头微微蹙起。 犹记得初回九重天时,容陵便因这紫葵草,将他调去栖梧宫当差了一段时日。 就连战神顾明昼,也曾在紫葵草上吃过大亏。 为弄清紫葵草身上的秘密,容陵甚至还带他前往冀望山,特地拜会靳南无。 最后仙界得出的结论,是魔域利用紫葵草布阵作恶。 为何偏偏是紫葵草呢?从前是,如今依然是。 旁的仙草妖草不可以吗? 而且,佟管事手上的紫葵草,哪里是普通的紫葵草? 丹卿隐隐约约地,竟在其中感受到一股极其暗黑邪恶的力量。 那样厚重浓烈的戾气,丹卿在触碰到手环的瞬间,险些吓得直接扔出去。 可是,还是很不对劲。 姬雪年仙力强他万万倍,在他神识扫荡之下,佟管事如何掩藏得住紫葵草的邪气? 还有容陵…… 莫非他们都没有察觉? 丹卿满腹疑虑。 紫葵草一事,与容陵商量,显然最为恰当。 想是这般想,丹卿却有些不情愿,他也有私心的。 此时亮明身份,容陵对他的态度会是怎样呢?大概率又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虽然丹卿不懂为什么,但好像只有容陵不是容陵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容陵对他的心意。 丹卿在树下走走停停,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果紫葵草手环是一件法器,消失的仙人被藏匿于此,那么他此刻的决定,便攸关生死了。 可容陵对他来说,难道就不重要吗?稍有不慎,他也会永远失去容陵。 两者之间,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徘徊片刻,丹卿心下虽极不情愿,但不知不觉中,他竟已走到矿山脚边。 摸约还有一个多时辰,容陵便会自法阵中出来。 望着茫茫矿山,丹卿纠结地咬住嘴唇,袖中双手也攥得紧紧的。 不知他用这个线索当做交换,逼迫容陵与他再相处一段时日,容陵可会应允? 这般做法,似有些卑鄙外加趁人之危。 容陵搞不好会对他心生厌恶,然后彻底不搭理他了。 不妥不妥。 还是另换个法子吧。 思来想去,丹卿脑壳都快炸了。 挽回个男人而已,怎的就这般难? 如果容陵不是九重天太子,如果他修为比他低,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丹卿气极,抬起右脚,猛地将一颗小矿石踹到高空。 小矿石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却没能成功落到地面。 只听“啵”地一响,石子仿佛在空中撞击到什么,随即整片黑崖似闪电般,陡然一亮。 “溶洞!是溶洞!” “糟糕,快撤离到二十丈之外。” …… 短短几个呼吸间,被小矿石砸出的那颗光芒圆点,已然膨胀扩大到几万倍。 从中刮出的飓风吸力极大,无数石块似冰雹般,纷纷扑入那张巨大的洞口。 丹卿怔怔望着所谓的“溶洞”,简直欲哭无泪。 他若知道,一颗石子就能砸出万恶的溶洞,他便不会拿它撒气了。 此时此刻,那些精疲力竭的矿工最为危险,有两人无法抵御溶洞吸力,迅速被飓风卷了进去。 丹卿一边御法维持重心,一边挥出仙力,拼命将他们往回拉扯。 这是他造的孽,必然得他自己扛。 丹卿脸颊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凸起,终于,他把两个矿工成功救了回来。 刚有时间松口气,余光中,丹卿竟看到了那串熟悉的紫葵草手环…… 草编的手串轻盈,无甚重量。眨眼间,它便要湮没在溶洞光亮之中。 丹卿想都没想地击出灵力,将那手串团团护住,以丹卿的修为,哪怕力竭,要取回手串也不算太难。 可他却遭到了暗算。 背后蓦地传来一股极大的推力,丹卿踉跄向前的刹那,飓风汹涌地推动着他,直指光芒最盛处。 “丹卿!”失去意识前,丹卿似有听到姬雪年焦切的怒喊。 然后,他便眼前一黑,什么都再也听不见。 …… 溶洞从出现,到消失,时间快如疾电。 姬雪年都未能阻止这一切,莫说还未出矿山阵法的容陵了。 黑崖陷入死寂。 姬雪年眼眶通红,他怔怔望着溶洞消失处,猛地挥剑疯狂劈斩。 火花四溅,齑粉弥漫。 可是没有,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第141章 原来这里, 便是传说中的溶洞吗? 丹卿甩了甩吃痛的右手,想来是他刚刚摔落地面时,掌心被碎石之类的东西划破了, 所以满手都是淌出来的血。 胡乱用衣袖擦了两下,丹卿蹙眉望向周遭。 目之所及,是葱茏的山林, 是翱翔的飞鸟, 以及蔚蓝天空和雪团般的云。 穿林而过的细风里, 丹卿甚至还能听到, 山泉流动的潺潺咚咚声…… 溶洞里的世界,似乎与外面并没什么不同。 丹卿试图撑地起身,脚踝却猛地传来一股剧烈痛意。 他竟不止伤了手,连右脚也崴了。 丹卿无奈地苦笑两声。 他方才还想着, 这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马上就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打脸。 溶洞与外面的世界,还是很不一样。 这里无法感知到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既然没有日月精华可吸收转化,所谓的修为,也都形同摆设。一具没有仙力庇护的身体, 娇脆又羸弱, 大抵连凡人都不如。 丹卿默默叹了声气。 突然落入这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丹卿满心茫然, 颇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 附近草丛里的一只手环, 吸引走丹卿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 丹卿眼神一凛,半瘸半拐地跳过去,随即用他受伤流血的右手, 拾起害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蹙眉盯着紫葵草手环,丹卿神色凝重。 事实上,与其说害他跌落溶洞的是这串手环,不如说是那个藏在暗地偷偷攻击他的人。 是佟管事吧。 是他对他动的手吧? 想到这里,丹卿不由握紧手中之物,这是否能证明,这串紫葵草编织的手环,果然藏有猫腻? 莫非溶洞,便是他们那些人费尽心机,为失踪仙人们寻找的“埋骨坟墓”吗? 果真好算计啊。 毕竟溶洞的出现纯属偶然与巧合,毫无预兆,亦无从找起。 他们只需委托佟管事这样的人,再让他静静等待时机,只需溶洞出现,便可无声无息地将仙人们丢入溶洞。 如此操作,仙界哪怕是上天入地,也绝不可能找得出线索! 丹卿的心,不禁也跟着沉入谷底。 这是不是表明,他再也出不去了? 他会被困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吗? 黯然跌坐在地,丹卿悲从中来。 虽然丹卿明白,他谁都怨不了,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运气不好。 小小一颗矿石粒,怎么偏偏就被他砸出了溶洞呢! 此时此刻,想必黑崖正兵荒马乱着吧!姬雪年会不会在想办法救他? 倘若还能离开溶洞,姬雪年定会指着他鼻尖骂,骂他到处惹祸终是把自己给害了!但骂完后,姬雪年绝对又会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人,说不定,他还会边哭边笑,就像一个无法掩饰情绪的小孩子。 如果有机会,丹卿真想看看姬雪年哭哭笑笑的表情啊,一定特别的滑稽可爱。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还有容陵…… 想到容陵,丹卿心口便闷闷痛痛的。 容陵大抵也知道他的遭遇了吧! 他会是何种反应?他会因为他的离开而伤心难过吗?他会想法设法找他吗?他会后悔与他分手吗? 丹卿越想越沮丧,整个人都散发出难以抑制的消极气场。 时间缓慢流淌,丹卿浑然不觉,他握在右手的紫葵草手环,已悄悄发生了变化。 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紫葵草已变得枯萎黯淡,然而就在触碰到丹卿血液的那一瞬,它们竟似活了过来。 它们近乎饥渴地,不断吸食丹卿手心流出来的血液,仿佛这是天地间最神圣滋补之物。 一点一点,游走在紫葵草藤蔓里的凶煞黑气,逐渐淡化并消失。 它们个个挺直了腰杆,生长得前所未有的青翠漂亮。不止如此,紫葵草还野心勃勃地往外蔓延生长,当第一条藤蔓接触到土地,它倏地扎地生了根,然后接二连三地,小小一串紫葵草手环,在丹卿出神发愣的短短片刻,竟都快长成一小片郁郁葱葱的林。 丹卿无意间望去,简直傻了眼。 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手环扔出去。 紧接着,令丹卿更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手环落地生根的同时,好些个被藤蔓捆缚得密密麻麻,只露出一颗脑袋的人状物体,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丹卿向来不太经得住吓。 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瘸着腿往后倒退,跟只惶恐兔子似的,还险些被衣摆绊倒。 其实,丹卿看到这些草人的第一眼,脑中就生出一个推测。 或许紫葵草手环当真是件法器,而这些草人,便是多批失踪的仙人之一。 当他们失去利用价值,就被无情塞进法器,等待最合适的处理。 丹卿心下虽然觉得,这着实没什么可怕的,奈何身体已然抢先作出可耻的反应。 好在四周无人,也不存在什么丢不丢脸。 丹卿拖着半瘸的腿,艰难走到草人面前。 他们双目睁得很大,却呆滞无神,许久都不曾眨动一下。 丹卿把食指放到他们鼻下,呼吸虽迟缓微弱,但至少还都活着。 身处没有灵力仙气的溶洞世界,丹卿没有办法找出他们的病症,单从脉象来看,是气血双亏、濒临枯竭之兆。 不知幸还是不幸,他们似乎已经和紫葵草生命相连,只要紫葵草不死,他们就能从中得到存活下去的营养。 丹卿虽不明缘由,但这些紫葵草,突然长得好生茂密,短时间内,这些仙人,应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你们落得如此模样,想必中间肯定吃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苦。”丹卿望着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草人,既替他们辛酸,也替自己难过,他喃喃道,“如今我们滞留溶洞,恐怕永远都出不去了,难道我们就要在这里,度过未来的漫漫余生吗?”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你们有没有爱的人?你们有没有父母妻儿?定是有的吧,或许你们的家人朋友,也正在焦急寻找你们,就像姬道友一样。” “你们肯定很不甘心吧?” “如果有奇迹出现,把我们统统送出去,该有多好?” …… 许是多了这些草人,哪怕他们不能回应,也给了丹卿莫大的陪伴与安慰。 将所有的忐忑畏惧,全从胸中宣泄而出,丹卿莫名好受许多。 吸了吸酸楚的鼻尖,丹卿惶惶不安的心,突然有了主心骨。 他从不信奉不劳而获,怎能什么都不付出,便白日做梦妄图奇迹降临呢? 望着这些一动不动的仙人们,丹卿突然无比坚定道:“行至绝路,最忌讳的便是自怨自艾,有时候,被压垮肩膀的从来不是危难本身,而是溃败的心态。”说到这里,丹卿迅速擦净眼角湿润,他既像是在对草人们说话,又像是在激励鼓舞自己,“我不能被危难打倒,毕竟我现在还好好的不是吗?我只受了一点点的伤,只吃了一点点的苦,我健健康康,能走能跑,我完全没有理由放弃!” “没错,就是这样,人不自救,天也难佑!” 丹卿用手指戳了戳嘴角,努力挤出灿烂的笑,然后抬高声音,激情四射地对草人们道,“朋友们,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靠自己,努力拼搏!努力奋斗!努力找出一条回家的路!” 四下皆寂,草人无动于衷。 这一刻,似乎风声都戛然而止。 “啪啪啪!” 丹卿马上卖力鼓掌,权当给自己捧个人场。 有模有样地喊完口号,丹卿一瘸一拐地跳到草丛边,蹲下身道:“首先呢,让本仙人,先来研究研究这紫葵草。”细细观察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植物,丹卿捻起一条枝叶,“初看外形,与山中藤蔓类并无二样,只是长得更肥嫩葱郁些。而且,也感受不到它们有何不同寻常。” 真真是通篇废话,一无所用啊。 丹卿托着腮帮,暗自腹诽,都已经沦落至溶洞,仙力全无,就算这紫葵草有猫腻,他也得有本事瞧出来才行呀! “算了,不看它也罢,”丹卿挽尊地摆摆手,另想道,“这溶洞有山有水有活物,说不定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丹卿眼睛陡然亮如星辰,“对啊,还是先找同盟吧。” 丹卿兴奋至极,“你们且在这里乖乖等着,容我先去周遭查探查探。” 言罢,丹卿捡了根粗木当拐杖,当即出发。 沿路作着记号,丹卿瘦弱的背影,在山林渐渐远去…… 这片小小天地,在失去丹卿喋喋不休的聒噪后,归于静默。 十多个僵滞不动的仙人钉在原地,如山似树。 唯有紫葵草欢快地摇曳着。 可惜,没人能读懂它们的热情。 事实上,就在前一刻,当丹卿触碰并夸赞它们肥嫩葱郁时,这些紫葵草可高兴了,尤其那几片被丹卿抚摸过的叶子。 它们雀跃地回蹭并亲吻丹卿的手,甚至争先恐后地向丹卿表达着喜欢之情。 此时此刻,直至丹卿的身影都望不见了,这些紫葵草仍面朝他离去的方向,努力挥动着藤蔓枝叶,每一次摇曳,仿佛都蕴含着等待千年万年的思念与膜拜…… 溶洞内,丹卿从灰心到重振旗鼓,正竭尽全力,试图自救。 而溶洞外的世界,也因为丹卿的此番遇险,演变出难以预料的局势巨变。 魔域。 无畏宫。 正专注修行的源族残魂,好似在这一刻突然感受到什么,倏地睁开他那双猩红的眼。 第142章 距离溶洞与丹卿的同时消失, 已过去整整六个时辰。 黑崖再不复前些日子的热闹光景。 这里阴戾凛冽,气氛肃杀诡谲,仿若一座冒着森森寒气的坟冢。 南边矿山脚。 画地为牢的禁锢阵内, 所有矿工面色煞白,挤作一团。 他们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眼底盛满惊惧。 虽极力克制, 他们仍情不自禁地, 频频望向阵外那坨正在蠕动的、丑陋的粉色肉团。 ——那是佟管事。 那团物体, 似乎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 巨大寂静的深渊, 只有佟管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 谁能想到,短短几天,曾风光无限的佟管事, 竟会变成这副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的模样! 矿工们眸光都在剧烈颤栗。 一看到佟管事这般惨状,他们便不禁联想到那位可怕的仙君,以及那幕血腥凄厉的画面。 彼时,丹卿小仙君刚失踪不久,佟管事就被扮作小凌的冷面仙君,狠狠揪了出来。 佟管事自是百般狡辩否认, 他甚至还扬言, 说跌落溶洞, 纯属丹卿小仙君运气不好, 这都是他的命, 否则为何只有他被吸入溶洞, 而旁人却好端端的呢! 冷面仙君闻言,扯扯唇角,竟不怒反笑。 这般翩若惊鸿、芝兰玉树的人物温润一笑, 本该如沐春风,惊艳四座。 然而全场所有人,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光风霁月的仙君啊,分明是恶魔。 他笑容是如此的诡魅阴戾,好似噩梦降临,整片天地,仿佛都被他扼住致命的咽喉,随时都将崩塌破碎。 紧接着。 冷面仙君没有再给佟管事机会。 他出手了。 使的却不是仙法。 没人知道这个已臻化境的神君大人,怎会掌握如此多种失传许久的邪魔之术。 一道又一道黑暗酷吏的术法,漠然地加注在佟管事身上。 不过短短两个呼吸,佟管事便想求饶告罪,但他没有机会了。 冷面仙君早已失去耐心。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想放过佟管事,他就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这位神秘的冷面仙君到底是谁? 为何尊贵的长留山白帝,都得乖乖顺从他指挥? 黑崖阴沉沉的,寒意愈演愈浓。 姬雪年面色肃穆,抱剑立于古槐一侧。 他静静凝望着盘坐于树下的容陵,眸光复杂且担忧。 古槐筛下遍地斑驳,似刀光剑影般,笼罩着那抹入定许久的隽秀身影。 光色波动,冷意纵横,容陵周身氤氲起朦胧灵雾。 它们由浅至深,愈加浓郁,渐渐的,时机终于成熟,灵雾倏然四散,然后无声无息地,充盈填满整座深不可测的黑崖。 这些灵雾,便是一位仙界大能最强横又脆弱的元神。 容陵元神几乎散尽,只余单薄纤细的一缕,透明地盘坐于原地。 看着那仅剩的一点元神,姬雪年面色颇为动容。 此时此刻,就连修为最普通的人,大抵都能轻松斩杀这位九重天太子殿下。 值得吗? 姬雪年犹记得,容陵向他提出这项计划时,他难以置信的心情。 元神好比仙人命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若元神溃散严重,轻则伤及仙根,重则甚至有性命之危。 “你让我用识海阻绝黑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最主要的目的,是不愿九重天察觉,并赶来阻拦你的行动吧?”姬雪年到底没忍住心内冲动,他不可思议地问,“值得吗?哪怕你散尽元神,也不一定能救出丹卿。溶洞千千万,岂能轻易就让你找到丹卿所在的溶洞?” “我意已决。”彼时容陵神色淡淡,并未多言。 姬雪年却从容陵平静到几近冷漠的神情里,察觉到狂骇的暗潮汹涌。 或许容陵的心情,并不像他此刻表现得那么镇静自若。 他定然明了,现在形势有多危急,找回丹卿的几率又有多渺茫…… 从容的表象,或许只是容陵的虚张声势,也或许是他的自我安慰,以及自欺欺人。 怔怔看着容陵,姬雪年终是无言以对。 对姬雪年来说,丹卿是他重要的朋友,哪怕他们相处时日尚短,却十分合得来。 若能救出丹卿,姬雪年必定义不容辞,但这份“义不容辞”,并非毫无底线。 在姬雪年看来,容陵此般行为,便已深深跨越他的底线。 在没有多少把握的前提下,用至关重要的元神去赌去拼,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便是爱情的力量吗? 姬雪年困惑了。 从前丹卿还在时,姬雪年便时常以此戏谑他。 譬如爱情毫无逻辑原则,智者永不入爱河,谈恋爱会让人变得痴傻蠢之类。 说这些近乎于鄙薄爱情的话时,姬雪年是不以为意的,因为他当真这般认为。 然而容陵,突然给了他不一样的对爱情的解读。 容陵此番孤注一掷、不计自身安危的行为,如若用痴傻蠢来形容,那这个世界,该无情无爱得有多可怕? 原来,丹卿并非“我本一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的明月,也独独偏爱着他,他的明月,也始终用最温柔的清辉,一直笼罩着他。 黑崖望不见光。 姬雪年仰望着黢黑的天,这一刻,他仿佛窥见浩瀚苍穹之中,那颗最明萃的星。 …… 容陵的万千元神光点,很快弥漫覆盖整座黑崖。 它们试图吞噬每一缕空气,侵占每一道时光裂缝。它们是填海的精卫,亦是移山的愚公,它们虽急于求成,却也不慌不忙、谨慎细致。 一个个偏僻角落,一处处陡峭崖壁,它们不曾放过任何微末地点。 终于,其中一粒元神光点,突然发现溶洞藏匿点。 刹那间,万千元神毫不犹豫地聚集成星,狠狠朝溶洞冲撞而去。 溶洞大开,黑崖如闪电般倏地一亮,随即湮灭。 转瞬即逝的时间里,容陵大部分元神,已悄无声息地进入溶洞。 古槐树下,容陵遗留于此的一缕元神,几乎淡得将要消失。 “这、这竟是成了吗?” 姬雪年猛地瞪大眼睛,心中既惊又喜,还有莫大的激动与澎湃,甚至是钦佩。 要知道,即便以元神为引,没有庞大精深的修为做基础,也不可能找出溶洞所在。 可以说,世上能办得成这件事的人,除容陵,真的屈指可数。譬如姬雪年,就颇有自知之明,换作他,哪怕他愿意散尽元神,恐怕也很难成功找出溶洞所在。 姬雪年顾自兴奋一会儿,随即又沉郁地绷紧下颔。 或许,他不该高兴过早。 毕竟所谓的考验,此刻才真正来临。 发现并进入溶洞,已是难上加难,出溶洞,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容陵留下一抹元神,为的就是增加元神之间的相互联系。 进溶洞后,他会用燃烧心血摧毁一丝元神的方式,强行催动溶洞外元神的本能感应,再借这股微弱的联系,回到原来世界。 如此方式,可谓兵走险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正是因为这种方法过于冒险,存在诸多不确定性,所以姬雪年才会认为容陵自损一千,甚至徒劳无益。 溶洞万万千,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一直找不出丹卿所在的溶洞,他便要燃烧心血万万滴、捏碎元神万万缕吗?倘若当真如此,恐怕在救出丹卿之前,容陵便已耗尽神力、精尽而陨…… 姬雪年用力攥紧手心,深深为容陵与丹卿的命运捏了把汗。 他多么的期望,期望丹卿就在容陵所前往的第一个溶洞。 可惜,老天总是不遂人愿。 容陵仅用半个时辰,便顺利出了溶洞。 他孤零零的,终是无功而返。 姬雪年很是失望。 容陵却没有时间黯然神伤,他的万千元神再度席卷黑崖,不断重复着枯燥乏味的行动。 找出溶洞,进入溶洞,再离开溶洞…… 周而复始,源源不绝。 一开始,姬雪年还有意默默记住溶洞的数量。 渐渐地,随着数量的急剧攀升,姬雪年终于彻底放弃。 不知是否是不幸中的万幸,从容陵进入第六个溶洞起,他竟陆陆续续地,开始带出一些被藤蔓捆缚的怪人。 “他们应该便是那些无故失踪的仙人。”将僵滞浑噩的仙人们安置好,容陵惨白着脸,不见一丝血色地对姬雪年说,“你且先照拂他们一二,我去找丹卿。” 怔怔望向状态诡异的仙人们,姬雪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然而只这一眼的耽误,容陵便已化作元神离去。 “你……” 望着空无一人的幽幽墨色,姬雪年无奈叹声长气,既然容陵都已远去,他试图劝他量力而行、稍作歇息的话,自然也就没能说出口。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三天过去…… 今日是丹卿滞留溶洞的第四天了。 默默望向悬在头顶的太阳,丹卿忽然垂低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边随风摇曳的紫葵草,似乎察觉到丹卿的伤感,纷纷卖力挥动枝叶,试图哄得他开心一点。 丹卿却没能读懂它们的好意。 丢掉充作木棍的拐杖,丹卿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到旁侧寂静的山坡。 抱膝坐下,丹卿终于不再掩饰眼底的绝望,他任由失落爬满脸颊,然后把头深深埋入膝盖。 无论丹卿如何积极面对,但结局大抵难以改变。 第143章 无论内心如何绝望, 在这些草人面前,丹卿都是活泼开朗的样子。 虽然他们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甚至没有任何意识, 但丹卿依旧把他们当作正常人对待。 “你们看!我这石锅凿得还算似模似样吧!” 铿铿锵锵忙活近两天,丹卿满头都是汗,他随手擦了把脸, 然后神采奕奕地抱起石锅, 凑到草人面前, 轮流给大家观赏。 因为脚伤还未痊愈, 丹卿走路仍一瘸一拐,笨拙得有些可爱。 “怎么样?”丹卿眼睛亮如明辰,他一笑,身上便有种神奇的情绪感染力, 仿佛能让身边的人也跟着开心起来,“其实仔细看,确实有些笨重丑陋……” 丹卿抱着粗糙大石锅,自我审判了会儿,面颊不由臊得微红,但他还是小声嘟囔着, 替自己辩解道, “毕竟凿石头真的很累, 想把壁面锅底打磨光滑也特别废手, 你们瞧, 我掌心都起了好多的水泡!” “呜呜呜, 心疼主人。” “给你吹吹手,不痛不痛啦!” “主人凿的石锅最棒了!哪怕丑丑的笨笨的,也是天底下最棒的!最棒!” …… 紫葵草随风摇曳, 舞得前所未有的欢快。 因吸食过丹卿鲜血,它们已然生出意识,只是碍于丹卿体内的封印,源族之力不曾觉醒,这些紫葵草便也没提升多少实力。 毕竟真正的源族气息,是圣洁的、纯粹的、仁慈的,无需号令,便可御天地,令万物臣服。 “咦?”丹卿今日倒有注意到这片旺盛紫葵草,他玩笑道,“怎么感觉你们好像也能听懂似的!” 弯腰轻轻摸了摸紫葵藤蔓,丹卿把石锅放回原处,笑眯眯地自言自语,“有了这石锅,我就能煮蘑菇野菜汤啦,整日吃浆果,也会腻的嘛。” “对了,你们能吃食物吗?”丹卿望向那些一动不动的草人,托腮思忖片刻,喜道,“如果我把汤浇灌给紫葵草,你们肯定也能尝到味道吧!唔,那就这么办,我立刻马上去采蘑菇!” 想到这里,丹卿瞬间有了奔头,干劲十足。 日子总要好好过,不是吗? 他不该把自怨自艾活成生活的全部。 或许将时间都填满,他的脑子就不会再悲伤难过,也不会总是思念容陵吧…… 颓丧过后,丹卿重振旗鼓,每日都会积极地生火煮饭。 山中蘑菇多,丹卿最常煮的是蘑菇汤,再往里面加点儿野菜碎末和各类禽蛋。 溶洞里的日子属实无聊,无聊到丹卿又萌生出做个好厨子的念头。 糟糕的厨艺,当真是丹卿内心永远的深深的痛! “今日煮的是鲜鱼汤!鱼可新鲜了,刚刚从山泉中捉的。” 用大大的梧桐叶当扇子,丹卿细心将热汤扇凉,这才浇给紫葵草和仙人们。 阳光肆意挥洒,丹卿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是沉在泉底的黑曜石,其中盛满了期待,璀璨如星辰,“怎么样,相比昨日的汤,是不是有那么一丢丢的进步呀?” 这一瞬间,风似乎也陷入沉默。 紫葵草:…… 仙人们:…… 紫葵草已经没有力气挥动枝叶。 前面几次,它们还能昧着良心吹嘘遛马,一个劲儿捧丹卿的场。 直到一桶又一桶的汤浇下来,好似源源不绝,永不停止般。 终于,这些汤浇干了它们对丹卿的崇拜。 它们的主人怎会如此笨拙? 一定是他体内的源族之力还未觉醒。 没错,定是这般缘由。 至于那些被藤蔓捆缚的仙人们,更是有苦难言。 他们惨遭魔域俘虏,被当做饲料提炼精气,以至于沦落到现在这般活死人般的模样,是还不够凄惨吗? 为何上天要让他们与这位厨艺杀手进入同个溶洞?为何这只狐狸丁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为何他们日日都得被迫喝这野狗都不搭理的汤? 痛不欲生,当真痛不欲生。 他们宁愿回到从前毫无知觉的日子,也不想再喝丹卿的一口汤。 是的,不知为何,进入溶洞之后,这些仙人莫名恢复了一丝意识。 虽口不能言,但他们看得见听得到,亦能感受到痛苦的滋味。 莫非是这溶洞有何特殊? 他们自是无法感知丹卿与紫葵草的联系,但这一刻,他们与紫葵草是命运共同体,他们都再也承受不起这日复一日的营养汤。 最绝望的是,未来的日子漫漫无绝期,他们喝这汤,莫非要喝到山穷水尽时? 一想到这里,仙人们真真眼前一黑,恨不能挥剑立即割舌头。 “今日我煮汤时,自我感觉颇好,如有神助。方才我也尝了两口汤,可以下咽的,所以这便不算难喝了吧?” 明知仙人们无法回应,丹卿还是聊得很开心,他权当仙人们同意他说法,然后,笑眯眯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浆果。 此时仙人们若能反驳,定会跳起三丈高,勃然大怒道:“有本事你别吃浆果啊,有本事你自己喝汤啊!不难喝你吃什么浆果!你若敢放开那些浆果,老子还能敬你是条梁山好汉……” 丹卿委实听不见。 所以,他优哉游哉地吃了半盘浆果。 吃完浆果,剩下半锅汤已全部晾凉,丹卿摸了摸肚子,已经很饱,遂慷慨地把剩下的鱼汤,全部灌溉给紫葵草和仙人们。 这么一大锅美味至极的汤。 把紫葵草和仙人们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气,也浇灭得很彻底。 四下静寂,久久无声。 丹卿钻进他用草木搭建的小窝,拉上竹帘,美美睡觉。 这般平静日子,对从前那个未曾经历情爱的丹卿来说,大抵不算难熬。 反正自小到大,他都是这般独自走过来,直至进入九重天,与云崇仙人相识相交,丹卿才拥有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 但朋友和恋人又有不同。 对朋友,丹卿只衷心期盼他们过得好,但容陵…… 若没有情爱,大抵他便不会滋生出不舍、不甘,以及很多很多的复杂执念吧。 大多时候,丹卿确实盼着容陵好。 偶尔,丹卿又自私地不愿容陵过得太好。 因为他的身边没有他,他的身边怎能没有他…… 入睡没多久,丹卿便从梦中惊醒。 习以为常地抱膝坐起来,丹卿垂低了眸,静静藏身在这片缄默的黑暗中。 待独自消化掉情绪,掀开竹帘,丹卿就又是那只眉开眼笑的小狐狸了。 在溶洞滞留的时间越久,丹卿越不能判断流失的具体日子。 渐渐地,丹卿彻底死心。 反正他再也出不去,苦记日期,又有什么意义? 翌日,丹卿依旧在相同的地方,采摘到许多新长出来的蘑菇。 把蘑菇用叶子包好,丹卿沿路返回,然后,他在距离“家”一百多步的草丛里,看到了容陵。 他平躺着。 面色羸弱,毫无血色。 那有棱有角的漂亮嘴唇,也像高山之巅的一簇素雪,苍白得可怖。 丹卿面前的这个容陵,就好似阳光下最脆弱的琉璃,是冰玉做的,随时都会像泡沫一样消散。 “今日倒有些稀奇,再不是以往那些无聊重复的桥段了。” 语罢,丹卿自嘲地勾勾唇,再小心翼翼拎起衣摆,生怕惊扰容陵似的,他自他身上跨越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不是丹卿第一次在溶洞看到容陵了。 在梦里,丹卿时常与容陵相见。 偶尔是甜甜的舍不得醒来的美梦,偶尔又是生离死别另觅新宠的噩梦。 许是梦做太多,有时候,丹卿神识一恍惚,也会突然看见容陵。 他看到他御清风而来,周身落满银河星辉,就像专门前来普度拯救他的神。 “阿卿,我终于找到你,你可知我寻你寻得有多辛苦?”容陵朝他伸出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微微笑着,他那满含宠溺珍重的眼神,仿佛为了找到他,哪怕跨越重重时光,哪怕斩破荆棘阻碍,他也在所不惜。 梦可真好啊,梦里什么都有。 尤其白日梦。 丹卿苦笑着摇摇头,加快步伐。 回到居留地,丹卿熟练处理食材,然后拾木柴生火,兢兢业业煮了一大锅汤。 喂饱紫葵草和仙人们后,丹卿吃了些浆果,洗洗手,直接躺进小窝。 却不知怎的,如何都难以入睡。 丹卿翻来覆去,反倒折腾出莫名的燥意。 倏地掀开竹帘,丹卿对杵在外面一动不动的仙人们道:“我睡不着,索性再去四周寻些食材,稍后给你们加餐吧。” 仙人们:…… 紫葵草:…… 你回来。 求求你,回来吧。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 我们真的承受不住啊,一滴汤都犹如万斤重啊! …… 漫天的无声哀嚎里,丹卿的背影逐渐远去。 丹卿这会儿选的是另条路,他挖了些竹笋,又摘两小把嫩绿野菜,随即往回走。 莫名的,丹卿心底总有些不安的牵挂。 抵达居留地,丹卿放置好食材,决定顺从这股没来由的冲动,去刚刚发现容陵的地点,再瞧上一瞧。 他越走越快,仿佛有种潜意识的急迫。 与此同时,丹卿又有些不以为意,他在心里鄙夷自己,急什么呢!反正不是真的容陵,你又何必真情实感抱着莫须有的期待。 是啊。 何必呢。 何必急着去打破那一幕美好的幻象? 丹卿步履逐渐放缓,一步一步,直到他眸中再度浮现出那抹熟悉的身影。 怎会…… 容陵他怎会还躺在那里? 丹卿睁圆了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第144章 就在指尖, 即将触碰到容陵面庞的那一刹那,丹卿纤细的手腕,陡然被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道, 狠狠攥住。 惊惧之下,丹卿倏地垂眸,却猝不及防地, 撞入一双漆黑幽沉的眼眸之中。 不知何时, 容陵血丝密布的眼睛, 已悄然睁开。 他深深地凝视着丹卿, 一眼不眨。 该如何描述容陵的眸光呢? 细细碎碎的,仿若缱绻的永恒时光。 蕴在他眸中那绵绵密密的爱意,幽深似海,又厚重如山。 还有失而复得的、无以言表的满腔喜悦, 就算以天地为盅,大抵也承载不下。 尽管容陵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提不起一丝劲儿,但看到丹卿的瞬间,他灵魂深处,又赫然迸发出新的力量。至少在昏过去之前, 容陵想抱抱丹卿, 想再闻一闻他身上散发的那股淡淡药香…… 丹卿整颗狐狸脑袋都是懵的。 他怔怔望着容陵, 瞪圆了眼睛, 尚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紧接着, 丹卿便被一股磅礴大力,拉拽着拥入一个坚硬又富有安全感的胸膛。 大脑轰然空白,丹卿只能被动地、傻傻地扑倒在容陵怀里。 “容陵, ”半晌过去,丹卿一动也不敢动,他眸光颤栗着,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吗?” 是你来溶洞找我了么! 现在紧紧拥抱着我的你,当真是你吗? 还是又只是我虚妄的一抹幻象? 空气沉寂,许久无人应答。 “容陵?”丹卿惶惶又唤一声,随即挣扎起身。 奈何容陵臂弯将他禁锢得太紧,丹卿颇费一番力气,终于成功从他胸膛脱离。 草木葱茏青翠,倒映在丹卿眸中的容陵的脸,苍白又瘦削,脆弱得几近透明。 他眼睛紧紧闭着,仿若从未睁开。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丹卿全然顾及不上。 呆愣半晌,丹卿踉跄着背起容陵,带他回他溶洞的“家”。 路途颠簸,金色的阳光,在地面拉出两人斜斜扭扭的人影。 看上去,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又是那么的珍惜可贵…… 直至把容陵安置在小窝,丹卿仍激动澎湃,心脏跳动得仿佛要活生生蹦出来。 “这应当不是在做梦吧!” 丹卿喃喃着,用力掐了把自己面颊。 痛自然是极痛的,但丹卿还是难以置信,他颤抖着握住容陵的手,痴痴看他半晌,这才突然意识到,容陵的手好冰好凉! 替容陵搭完脉,丹卿眉心几乎拧成山川。 他脉象虚弱,竟是气血亏空、濒临枯竭之相。 容陵怎会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凄惨? 丹卿心底何止是不解?他滞留溶洞的这些天,外面的世界,到底都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还有容陵,他身上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溶洞外的黑崖,氛围紧迫又低迷。 就在不久之前,当容陵头也不回地再度冲进溶洞时,他遗留于古槐下的一缕元神,再支撑不住,倏然如星辰碎片般,四下溃散。 一旁护法的姬雪年暗道糟糕,他想也没想地立即施诀,将容陵淡得几乎肉眼难辨的元神捞回来,并团团护在阵法里。 浅蓝色光罩中,容陵的元神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它疲惫不堪地沉在最底部,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丝重量。 姬雪年望着它,眼神复杂。 如今,强弩之末的又何止是它?一直奔走于各个溶洞间的容陵,想必早已超出身体极限。 日复日,夜复夜,苦苦支撑着容陵的,哪里是他的强大?再浩瀚的修为也有耗空之时,可容陵的意志,却好似永恒不灭。 因为他太想找到丹卿,这抹执念之深,深到哪怕他身体已亏空成一具空壳,容陵亦不会停下他寻觅的脚步。 姬雪年源源不断地,持续往光罩中输出灵力,试图治疗唤醒容陵的元神。 这一次,倘若容陵还能平安从溶洞中出来,姬雪年想,他必不会再让容陵无休止地找下去。 他这明明就是在作死,当真会死的那种。 假若丹卿注定无法回来,又何必白白搭上他的性命? 丹卿也一定会理解的吧? 他若知晓容陵这般为他豁出性命,心中可会感到几分慰藉? 溶洞之中的丹卿,自然不知个中内情,亦不知容陵竟为他牺牲到这般地步。 此时此刻,丹卿正守在容陵身边,握着他手舍不得放。 光看着容陵这张昏睡的脸,丹卿便已十分慰藉知足。 若不是需要外出采药,丹卿根本不想离开容陵半步。 事到如今,丹卿全然不愿再思索,思索容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管他什么理由呢,抛开所谓的道德感,丹卿简直要开心死了! 对他来说,溶洞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个容陵。 拥有容陵,就等同于拥有全世界。 是否能离开溶洞这件事,在如今的丹卿眼中,也不再重要。 哪怕一辈子和容陵困在溶洞,他亦是心中欢喜的。 拎着竹篾编织的篓子,丹卿匆匆进山,采挖草药。譬如可补气血的人参黄芪,还有提升精元的远志、伸筋草等。 在没有灵息仙力的溶洞内,这些都是极好的药材。 山中空气清新,绿如翡翠的天地里,丹卿抱着装满药草的竹篓,像只灵活的鹿,小跑着穿过一条条林道。 微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阳光像柔软的融化的糖蜜,还有山泉流动声、雀鸟啾鸣声,仿佛组成了一曲悠扬的天籁。 丹卿从未想到,溶洞内的生活,竟会那样的快活。 他嘴角眼角的笑意,好像怎么都无法抑制。 他的步调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 迫不及待回到“家”,丹卿竹篓都来不及放下,他第一件事便是掀开竹帘,看容陵是否还在,又是否还安好。 待目光捕捉到睡得安详的那张俊颜,丹卿能捂着嘴,痴痴笑半天。 真好。 这不是幻觉。 容陵他真的就像梦一样,降临在了他世界。 一如从前无数无数次,他突然就出现在他寡淡无趣的生命中…… 或许,这便是命运吗? 有生以来,丹卿第一次信奉所谓的命运眷顾。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丹卿怀着满满的憧憬喜悦,开始生火熬煮中药。 不多时,石锅溢出浓苦的涩味,丹卿蹲在柴火旁,不停打扇,他脸颊热得红扑扑的,却浑然不觉累。 清风习习,紫葵草静默地摇曳着,那些仙人亦是眼眸呆滞、无动于衷。 一切的一切都看似平静,殊不知,溶洞突然多出个人的事,已经在仙人们中间炸开了锅。 毕竟这新来的男人不是旁的阿猫阿狗,他可是太子容陵!九重天未来的天君! 堂堂太子殿下,怎会沦落至此?莫非他是来找他们的? 仙人们个个长吁短叹。 哪怕贵为小天君,也不过是白送人头而已。 溶洞岂能轻易出得去? 况且这容陵,明明自身都难保…… 石锅咕噜咕噜冒泡,熬够时辰后,丹卿盛了碗黑乎乎的药汁,用嘴吹凉,然后把容陵搂在怀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昏睡中的人意识不清,哪儿能乖乖喝药? 丹卿不急不躁,他喂得精细,甚至直接用衣袖擦拭容陵嘴角的药汁,丝毫不嫌脏污。 喂到中途,容陵似乎很是抵触药味儿。 他浓眉深锁,薄唇紧闭,怎么都不肯再把药咽下。 小狐狸没得法,他一口气灌了满嘴汤药,直接嘴唇对嘴唇,把药渡给容陵,喂完,小狐狸还轻声地哄:“不苦不苦的,再喝一口,我给你吃我晒干的果脯好不好?” 如此羞耻暧昧的一幕,直接让紫葵草和仙人们震惊到头掉,连那汤药的难喝程度,他们都不再好奇。 这这这…… 仙人们猛然觉得,他们好像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容陵殿下端方高洁,皎若玉树,是九重天可望不可即的第一美男子,拥趸痴迷者更是遍布六界,这只小狐狸,莫不是也馋太子殿下的肉身? 难怪啊!难怪他待容陵殷勤备至,妥帖得跟照顾自家男人似的,还总是盯着人家犯花痴,哈喇子都快掉下来。 呜呜呜。容陵殿下好可怜,他这是直接掉进狐狸窝了啊。 若容陵殿下醒来,得知自己被一只小狐狸上下其手,摸脸掐腰,吃尽豆腐,岂不是要羞愤而死? 接连几天,丹卿不眠不休,始终尽心尽力地照顾容陵。 那些仙人们,便也精神抖擞地看了好些天戏。 哦哦哦,小狐狸又脱殿下的衣服了。 啊啊啊,小狐狸不要脸,他居然抱着容陵殿下的腰睡觉。 天惹天惹,小狐狸色胆包天!他竟敢猥琐地用殿下的手心,抚摸他自己的脸。 完了完了,如果我是容陵,不杀了小狐狸,简直天理难容。 小狐狸死了,咱们就不用被他的汤荼毒了嘛,不也挺好? 可是小狐狸不在,我们岂不是连好戏都没得看? …… 因为容陵的到来,丹卿对这些仙人和紫葵草,明显懈怠许多。 他日日巴在容陵身旁,实在腾不出功夫,再煲那些个营养汤。 偶尔想起来,丹卿会匆匆打点儿泉水,浇草浇仙人。 “对不起呀,”丹卿愧疚地向大家道歉,“等容陵苏醒,我再加倍煲汤补偿你们好不好?一日三顿,我保证一餐不落地补回来。” 紫葵草和仙人们:…… 大可不必。 丹卿笑眯眯地又说:“悄悄告诉你们,容陵他厨艺特别好,待他醒来,如果他心情好,说不定愿意煲汤给你们喝哦!” 第145章 容陵自昏睡中清醒时, 丹卿正蹲在篝火旁,使劲儿地打扇。 阳光明媚,他蜷缩成小小团团的身影, 如被漫天金色星星笼罩,美好得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 无论做什么事情,丹卿总是很专注。 譬如此刻, 他那双漂亮灵动的眸子, 便认真地盯着沸腾石锅。 尽管容陵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但他想象得到, 丹卿现在的眼中,定然盛满了雀跃的期待。 静静凝望着丹卿,恍惚间,容陵仿佛又回到渡劫期的红尘时光。 那会儿, 段冽身负重伤,最终,他也是在丹卿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方能逐渐痊愈。 而且,段冽被治愈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伤痛的心灵。 痴痴看着丹卿, 直至看得眼眶酸痛, 容陵才意识到, 他竟许久都没舍得眨眼。 短暂闭目后, 容陵的视线, 再度落定在丹卿背影上, 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自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 毕竟容陵险些以为,他再也看不到这张心心念念的面庞。 在丹卿跌入溶洞杳无音讯的那些日子里,对容陵来说, 每时每刻都煎熬悲痛、如被火烹。哪怕他誓要找出丹卿,哪怕他再有信心,意志再坚定,他还是会怕,很怕很怕,怕到他甚至不敢流露出一丝悲色和脆弱,因为那样便证明他根本没有底气救回丹卿…… 真好,无论过程如何,他终究还是找到了小狐狸。 否则,容陵当真无法想象,他该如何去承受这致命的打击。 天空蔚蓝,风似乎都是充满治愈力的蓝色。 一道轻快娇嗔的嗓音,忽然回旋在风中,“汤药终于熬煮好啦!等会儿我就来喂你喝呀。” 丹卿眼巴巴枯守半天,见锅中冒泡的黑色药汁,已然煮得十分浓稠,便高兴地立即转回头,向昏睡中的容陵传递好消息。 这些日子,丹卿贯是自言自语,又或是自顾自地同容陵说话。 因为实在是无聊嘛!况且他的情绪也需要分享和输出。 只是—— 只是眼下这般局面,与丹卿设想的很是不同。 他面对的并非昏睡的容陵,而是一双幽深如井的漆黑眼眸。 丹卿僵硬地呆在原地,当即就怂了。 在意识清醒的容陵面前,丹卿本就不太放得开手脚,尤其经历被分手、被冷待之后,丹卿就更加的拘束不自在。 他生怕容陵讨厌他闲散冒失的样子,也唯恐容陵挑拣出他更多的错处。 眼睫颤栗,丹卿飞快移开眸光。 他躲闪得过快,以至于都没留意到,沉在容陵眼底的,那隐晦又深沉的爱恋。 “你……我……” 丹卿支支吾吾,瞬间就从可爱活泼的小狐狸,变成畏手畏脚、唯唯诺诺的小兔子。 他甚至还下意识把挽起的袖口放下来,然后侧过脸颊,好似不愿让容陵看到他这般脏污邋遢的模样。 丹卿所有不自信的小动作,都被容陵尽扫眼底。 心脏仿佛被刺了下,抽抽的疼。 这一刻,容陵突然无比地痛恨自己。 丹卿被吸进溶洞后,姬雪年告诉他,他说,丹卿此行是专程来寻他,因为丹卿想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丹卿也早已认出他,甚至于,丹卿与姬雪年的所有暧昧互动,都只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意与反应…… 他怎就那般的傻? 到底是该怪他待丹卿仍不够心狠决绝,还是该怪丹卿过于执拗笨拙,哪怕撞出一身的伤疤血痕,他也要一腔孤勇地喜欢他吗? 可是,他不值得。 这世间,没有谁,值得他把姿态放得那么低,就算是他容陵,也不配。 “那个……” 纠结缓冲半晌,丹卿终是收拾好情绪,他鼓起勇气,仰起略局促的笑脸,试图打破古怪的氛围,“你该喝药了,唔,我这就端来给你呀。” 就在丹卿抬头说话的同时,容陵猛地垂低了眸,因为他不敢让丹卿看到他失态崩溃的神情。 落在丹卿眼底,容陵便似在嫌弃厌恶他。 黯然垂眸,丹卿捧着石碗,把汤药端到容陵所躺的小窝旁。 “先放于此处,我稍后再喝。” “……好的。”丹卿顿了顿,听话地把汤药放置在石头上。 一时无言,进退皆难。 他们之间的气氛非但没能缓和,反而还变得更加尴尬。 丹卿下意识就想找个由头,暂时逃离这里,譬如采挖野菜药材什么的。 即将开口之际,丹卿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把唇瓣咬得素白。 望着被阴影笼罩神色不明的容陵,丹卿在心里默默问自己,你究竟还要这样被动到几时? 今朝非往昔,指望容凌主动,焉有可能? 你既然想要争取,那便一路争取到底吧。 反正尊严面子什么的,你向来不在乎,既如此,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你畏惧退缩的呢? 思及此,丹卿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脸上不复从前的谨慎怯生,取而代之的,是无所畏惧的孤勇。 干干脆脆地捧起药碗,丹卿踢掉鞋履,浑然不顾容陵的反应,径直走进草棚。 这小窝简陋至极,高度勉强能直立起身,宽度大抵也只够丹卿容陵两人并肩躺着。 察觉到丹卿的举动,容陵始料未及地抬眸,满脸俱是不可思议。 过往相处中,容陵与丹卿几乎心照不宣,他们都主张进退有度的相处模式,必要时,会给对方预留出足够的个人空间。 像容陵此刻已摆明了婉拒的态度,若是从前的小狐狸,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但现在,他竟不管不顾地“蛮横入侵”,当真叫人又惊又诧。 本就逼仄的空间,因丹卿的“强行占领”,变得异常狭窄。 容陵眼观鼻鼻观心,面上倒是一副坦然镇静的矜持模样。 丹卿盘坐在容陵身旁,把汤药递给他:“待你喝完药,我们谈谈吧。” 容陵:…… 等容陵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时,他已经乖乖把药喝到一半。 怎么说呢!这汤药,不愧是出自小狐狸的手。 果然一如既往的难喝。 大碗药入口,容陵被熏得头昏脑涨,思绪都不大明朗。 丹卿倒多看了眼那空空如也的石碗,不由暗自欣喜,果然滴水石穿、铁杵磨成针,不枉他日日勤奋练习,如今他煲汤熬夜的本事,当真是有所精进了。 “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溶洞?”丹卿清了清嗓子,这第一问,问得还算官方体面。 容陵甩了甩昏沉沉的头:“追寻失踪的仙人至此。” 这当然不是丹卿想听的答案,他瞥了眼容陵,轻飘飘道:“原来如此,那殿下为何在看到小仙的第一眼,便对小仙又搂又抱?此举怕是有轻薄非礼之嫌。” 容陵薄唇轻抿,似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他无辜地抬起头:“有这事吗?我忘了。” 丹卿:…… 丹卿被容陵噎得很委屈,一双眼眸也沁出淡淡的水光。 此番对谈,丹卿本想与容陵好生掰扯掰扯,偏他笨拙不擅辩。 黑崖种种,包括溶洞初遇,丹卿都能感觉得出,他有被容陵好好爱着、呵护着,然而当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丹卿再多的信心,也会变得不确定。 “我调整数日,待时机成熟,便带你和那些仙人,一同离开此处。” 容陵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去看丹卿受伤的神情。 “你先歇会儿,我到附近看看。” 匆匆留下这句话,容陵蓦地起身,决绝离去。 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丹卿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容陵有必要视他如洪水猛兽么? 果不其然,当容陵变回容陵,什么一起看萤火虫,什么采摘清甜野果,统统都没有了。 为什么用别的身份时,他们反而相处和谐,一旦成为丹卿与容陵,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呢!他们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丹卿抱着膝盖,若有所思…… 直至走出数十丈远,容陵才徐徐放缓步伐。 他望向那座小小的草棚,眸色迟疑又落寞。 事实上,在丹卿遇险的那刻,容陵便悔了。 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下刻究竟会发生什么,与其忧惧还未发生之祸事,何不珍惜彼此的缘分,倾尽热情过好相爱的每一天? 彼时,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容陵,确实是这般想的。 但人对事情的态度,总是随着心境处境的改变而更换。 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丹卿安然无恙,容陵免不得,又多出几分思虑。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不能草率地给丹卿希望。 容他再好好想想,他必须理智地,作出最后的决定。 …… 万千溶洞,各有不同。 譬如容陵此前所去的,就有黑夜溶洞、火山溶洞、落雨溶洞等,而丹卿所在的这个溶洞,只有白天,天气亦是永远晴朗。 容陵苏醒没多久,便留意到了茂密得诡异的紫葵草,以及状态颇不寻常的仙人们。 溶洞没有灵力,容陵对事物的判断,多是出自于他敏锐的感知。 偏偏容陵的直觉,又向来准得离奇。 蹙眉审视着紫葵草,容陵侧眸望了眼紧闭竹帘的小草棚。 几番犹豫,容陵唯恐事情与丹卿有关,他快步向前,驻足在竹帘旁,声音虽轻,却难掩急促:“丹卿,你睡醒了么?我可否向你讨教几个问题?” “丹卿?” “你若听见,能否应我一声?” 刚开始,容陵还以为小狐狸在闹脾气,待意识到不妥,容陵立即掀帘而入。 只见干草铺就的简陋地铺上,丹卿蜷缩作一团,他面色唇色皆白,一身冷汗,竟把薄衫都已湿透。 第146章 丹卿病重, 哪怕容陵再冷心冷肺,也推不开病得浑浑噩噩的小狐狸。 更何况,容陵本就是装的, 他对丹卿的绝情厌恶,是装的。他的漠然不爱,亦是装的。 明明丹卿遇险时, 他比谁都惶恐着急; 明明丹卿生病时, 他又比谁都难过心焦…… 草棚中, 容陵拥着丹卿细心安抚片刻, 见小狐狸终于入睡,他便轻轻从他掌心抽走衣袖,蹑手蹑脚,悄然离去。 外面空地上, 存放有丹卿晾晒的各类药草,翻找出麻黄、桂枝等治疗伤寒之物,容陵抱着粗重石锅,去溪河取水,再生火、熬药。 走过丹卿曾走过的路,做着丹卿曾做着的事, 容陵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受困溶洞的日子, 丹卿便是这般渡过的么? 饮溪河清水, 食野生浆果, 凿石锅石碗, 搭草棚灶台, 煮鱼汤野菜…… 不愧是丹卿。 哪怕身处绝境,他也绝不会让自己活得憋闷,他总能在有限的生存环境里, 找出一丝丝鲜活趣味。 容陵突然很感动。 丹卿就好比孤僻角落里,生长出的一株小草。 哪怕不被眷顾,不被在意,他仍旧昂首向阳,不争不抢、不妒不怨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样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小草,能承雨露阳光,亦能经骤雨狂风。 只是容陵害怕,害怕骇浪无情,摧折了他天真烂漫的腰。 容陵切身感受着丹卿生活的每一处痕迹,心底虽波涛汹涌,外表却不显露半分情绪。 不管生火还是熬药,容陵动作娴熟利落,最关键的是,他很沉默。 不像丹卿,总是一边做着事,一边念念叨叨个不停,就像唧唧喳喳的鸟雀似的,片刻都不得安宁。 仙人们无声地注视着容陵。 没了丹卿在他们耳边聒噪,他们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他们竟又觉得分外寂寞。 若让他们同严肃冷淡的太子容陵朝夕相处,倒真不如小狐狸好玩有趣。 也不知,小狐狸此刻如何了,病得可还严重? 他们只恨自己活得像根木桩,口不能言、脚不能动。 不过有一点倒是古怪,丹卿分明健康得很,日日照料容陵都未曾倒下,如今怎么说生病就病了?细细思量,当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草棚内,已然“入睡”的丹卿,赫然睁开了黑漆漆的眸子。 因为生病,丹卿面色苍白、红唇黯淡,可他的眼睛,却很亮,好似熠熠生辉的宝珠,全然不似重病之人。 隔着薄薄竹帘,容陵忙碌的细微动静,能毫无遗漏的传进丹卿耳朵里。 容陵现下是在为他煎药吧? 忍住偷窥的冲动,丹卿老老实实平躺在草堆,当个货真价实的羸弱病人。 丹卿确实病了,但这病的由来,却是丹卿刻意为之。 此症也并非伤寒,而是几种药草组合服用后,所产生的轻微中毒反应,因与伤寒高热十分相似,所以也不怪容陵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毕竟这里是溶洞嘛,不能凡事都用仙力查探。 能顺利瞒住容陵,也算是侥幸。 轻吁一口气,丹卿眼底随即弥漫出雀跃的小星星。 方才容陵那般急切地朝他扑来,举止亲密,言行宠溺,还温声细语哄他、安慰他,这到底是哪门子的不爱呢? 容陵一贯冷清理智,又不是那等对谁都嘘寒问暖的人,他若是只把他视作普通小仙,必不会这般紧张。 想到此处,丹卿忐忑不安的心,终能稳稳当当放回胸窝。 好吧,既是容陵欺瞒他伤他在先,他骗他一回,也算礼尚往来对不对? 丹卿捂着心口,委屈地眨巴眨巴眼。 他当真没有法子了。 如果容陵只会在他孤苦虚弱的时候爱他,那他便这么病着吧,“病”到容陵愿意承认他的心意为止…… 丹卿这一病,委实病得有些长久。 篝火旁,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容陵出神地盯着石锅,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颔亦绷得冷硬。 若是普通伤寒,这一锅又一锅的汤药喂下去,不说彻底痊愈,也该起两分良效,为何丹卿的身体,却无一丝好转?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容陵眉头紧蹙,苦苦思索。 只可惜,可惜容陵目前不能把丹卿带出溶洞。 许是他留在黑崖的那缕主元神过于虚弱,在进入这溶洞的瞬间,容陵便不能再感知元神间的牵连。 主元神只要不灭,终能养精蓄锐恢复如初。 只是眼下容陵却怕……怕丹卿病情加重,撑不到那时…… 失神间,满满一锅汤药,已熬成浓稠的黑色液体。 容陵犹豫片刻,还是盛出苦药,端去给丹卿。 “我的手……没有力气的……” 丹卿小脸惨白地靠着棚壁,他可怜巴巴瞅一眼汤药,又委屈兮兮地看一眼容陵,再黯然垂眸,默默盯着自己细白无力的手指发呆。 容陵二话不说,直接上前,用木勺舀起汤药,吹凉后再喂进丹卿唇中。 丹卿很是不好意思。 他本是怕苦的,此刻却喝药喝得很积极。 不等容陵把汤药放凉,他便张开嘴巴,乖乖巧巧地等待投喂,有时实在等得久了,他粉红的舌尖,会不经意地卷一卷,尽显可爱憨态。 大抵情人眼底出西施,又或是丹卿本就生得潋滟好相貌。 哪怕病了,亦是我见犹怜的模样,别有风情。 好几次,容陵都想把药碗直接塞给小狐狸,落荒而逃,但他不能…… 这些日子,容陵都是手把手喂丹卿喝药,唯独昨天。 昨儿容陵有心让小狐狸伸展伸展四肢,便让他自己慢慢喝,结果小狐狸刚把药碗捧着,立即摔了满地药汁。 容陵折腾了好一通。 他得先把丹卿抱出去,为他洗净衣物,再清洁小小草棚。 偏生溶洞资源短缺,大家都只有身上穿着的这套衣袍,洗了便没得穿。 容陵只得褪下外衣,披在丹卿身上。 又奈何外袍轻薄,举手间,若隐若现。 被他看到倒也罢了,旁人岂可觊觎? 容陵厌恶那些瞪圆眼睛一动不动的仙人,看什么看? 容陵恨不能将他们同紫葵草连根拔起,通通扔进河里。 嫌此操作麻烦,容陵索性抱起丹卿,将他抱得远远的,远到这群仙人再也目之不及。 然而容陵聪明一世,却顾此失了彼。 直至抱着丹卿走进一重重山林,容陵才恍然意识到,他究竟犯了多致命性的错误。 他与丹卿,一个心怀不轨、情难自禁;一个衣衫不整,柔弱可欺,形势当真是危险又煎熬…… 彼时,艳阳灿烂。 木枝架上,丹卿晾晒的红色衣袍随风摇摆,时不时在仙人们眼前晃荡。 仙人们一双双眼睛虽呆滞僵硬,心底却气得直冒烟。 容陵凭什么把小狐狸抱走? 原来他竟是这般趁人之危的登徒子,说好的不近美色呢,说好的心如止水呢? 此时把小狐狸带走,定是想背着他们,行那等不耻之事吧? 容陵你好龌龊…… 小狐狸还病着呢…… 一想到丹卿无力反抗的娇弱模样,可把仙人们心焦死了。 但呜呜咽咽一通后,仙人们又逐渐回过味来。 且慢,丹卿似乎一直都对容陵虎视眈眈吧? 敢情容陵不是霸王硬上弓,而是两人一拍即合,丹卿得偿所愿? 这天,容陵与丹卿消失了很久很久。 久到两人回来后,仙人们一时竟不知,是该心疼自家白菜被拱了,还是该可惜高岭之花被摘了。 唉…… 反正生米定是煮成熟饭了…… 草棚气温陡然攀升。 思及昨日种种,容陵鼻尖沁出细密汗珠。 明明不曾真正发生什么,但一想到他抱着丹卿时,那温软满怀的触感,那萦绕不散的微苦药味,还有那湿润香糯的气息…… 容陵便浑身燥热。 所有酥麻的痒意,仿佛都在趁他心猿意马之际,悄悄渗入他的五脏、他的骨髓,最后侵占他全副身躯。 容陵掌心似燎了火般,都快掌不住木勺。 丹卿适时握住容陵颤抖的手,他微微一笑,天真地凑过来,张嘴含住容陵指间的勺子,将汤药吮吸干净。 容陵脊背如被电流击中,那股触电感,从尾椎骨往外无限蔓延。所有噼里啪啦的火花,最后都集中在容陵握勺的指尖…… “容陵,我喝不下了,”丹卿说话恹恹的,比之以往,多出几分柔若无骨的娇嗔,他慢吞吞收回握住容陵的手,半是商量半是央求道,“剩下半碗,我睡醒再喝,好不好?” “好,”瞟了眼丹卿离去的手指,容陵突然有些怅然所失,“那你睡吧。” “你陪着我睡嘛。” “嗯。” 扶着丹卿躺好,容陵坐在他身侧,默默守护他恬静的睡颜。 其实,容陵也不是完全没觉出反常。 此次再见丹卿,他行事作派全然不同,若说从前是正正经经的,如今便颇有些轻浮不矜持。 皆因不正经的对象不是旁人,而是他,容陵就又懒得多思多想,甚至他还有些暗戳戳的受用,他固然喜欢丹卿独立自主的清醒,但也很喜欢很喜欢,丹卿他满心信任他依赖他的黏糊…… 情之一字,果真降智不假。 聪慧睿智如容陵,居然也会被耍得团团转。 就连丹卿都没想到,他的“病”,竟能成功瞒住容陵这么久,甚至还有隐瞒下去的趋势。 晕乎乎即将睡着之际,丹卿心底又高兴,又有些发愁。 第147章 支开容陵并不难, 溶洞里的蘑菇浆果野菜等,都有固定生长地。丹卿只需告诉容陵,他想吃某某偏远处的果子, 再让容陵前往采摘即可。 容陵心疼他,定不会拒绝。 事情果然如丹卿计划的那般,进展得分外顺利。 目送容陵的背影湮没于葱郁间, 丹卿当即起身, 踉踉跄跄地, 朝反向奔跑…… 摸约三炷香后, 容陵拎着一篮野果归来时,丹卿正悠闲地躺在草地晒太阳。 碧空如洗,云朵缠绵,丹卿把小脸仰得高高的, 露出线条十分漂亮的脖颈与锁骨。 阳光明媚地洒落在他眉眼,精致如白玉所雕刻。 许是天热,他额头渗出细细碎碎的薄汗,像一颗颗透亮的小水晶。 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容陵把五颜六色的野果放到丹卿面前,语气轻柔, 含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途经山泉, 已经替你将果子都清洗干净。” “谢谢你哦, 我最喜欢吃那处的果子了, 就是距离远了些, 劳烦你特意为我摘回来呀!” 丹卿笑盈盈道完谢, 便从手工粗糙的竹篮里,拿起个类似橘子般的野果,然后剥去外皮, 将果实送入唇中。 “唔……” 尝到果肉第一口,丹卿故作可爱的表情瞬间崩塌。 好酸!毫不夸张地说,是牙都能被酸掉的那种巨酸。 容陵蹙眉:“怎么,味道不对?” “不,果子好吃的,很好吃。可能我最近一直喝药,嘴里没滋没味,便觉得和以前的味道有些许差别吧。”说着,丹卿含泪把果实咽下,又迅速掰下两瓣,豪迈地塞进嘴巴,连咀嚼都没怎么咀嚼,直接吞了。 “真好吃啊!”丹卿笑着擦了把眼角湿润,嘴里说着口不对心的话。 容陵笑笑,大抵是信了,他道:“那你慢慢吃,我去煎药。” “好。” 见容陵又去忙碌,丹卿望着手中还剩大半的果子,一时竟不知,是该趁容陵不察,偷偷扔掉,还是该硬着头皮全吃进肚子里。 事实上,丹卿并不曾吃过那处生长的果子,他只是单纯地,想把容陵支得更远一些,好腾出充足时间,让他后枕无忧地去采挖药草。 然而丹卿万万没料到,他挖的坑,居然把自己严严实实给埋了。 谁能想到,那里的果子竟如此酸涩。 这莫不是他故意欺骗容陵的报应? 丹卿纠结又纠结,终是苦大仇深地把果子全吃了。 他不能留给容陵把柄。 若让容陵得知真相,他的谋划,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殊不知,丹卿做贼心虚的异常行为,反倒让容陵生出几分疑虑。 这日,丹卿正想服用毒草维持病态,却发现,他藏着的药草全不见了。 怎会?他分明用荷叶枯草包裹着它们,再掩埋于紫葵草旁,怎会到处都没有? 难不成是他记错了地方?丹卿丢开木棍,直接上手刨土,刨着刨着,不知怎的,他心底陡然袭来一股不妙的阴影…… “你可是在找它?” 容陵富有磁性的嗓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陡然在丹卿身后响起。 艳阳晴朗,容陵的声调平缓又淡然,全然听不出生气愤怒的意思。 但容陵越是沉静镇定,丹卿越是心慌害怕。 因为这表明,他是真的动怒了。 脊背僵冷,丹卿双手沾满泥土,左边脸颊也印着浅浅一道泥痕,但此时此刻,丹卿全然顾及不上自己狼狈的样子。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丹卿思绪拼命转动,一双黑眸亦是惶惶然。 空气沉寂片刻,尔后突兀地,回荡起一记轻笑。 容陵勾了勾唇角,语调无甚起伏道:“难怪你的伤寒总是不见好转,原来竟是如此。” 丹卿鼓足勇气,蓦地回眸。 他看到容陵背对阳光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看到容陵右手攥紧的那团物件,正是他苦心藏匿的有毒药草。 “我……” 丹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事情既已败露,他还能如何狡辩?说他不是故意的么?说他做错了然后祈求容陵的原谅么? 他明明就是有意的。 而且丹卿也没觉得自己做错。 诚然他欺骗了容陵,但他又能如何? 谁不想好好的、身体健健康康的,可容陵理都不理那样的他,他不过是想感知容陵的真心,况且他没有伤害别人。 “为何委屈?”容陵一字一句,每个字仿佛都晕染了冷意,“做错事的难道不是你吗?” 见丹卿神情毫不屈服,容陵气极反笑,他本想把药草包扔到丹卿脚边,可看着他眼圈发红的倔强模样,又一时心软,“宴丹卿,你日日看着我为你的病情伤神,忙进忙出,不曾一刻停歇,是否觉得很得意、很高兴?” 丹卿睫羽猛地一阵颤栗,他握紧双手,愧疚地垂下眼眸。 这些天,容陵围着他团团转,忙得不可开交,丹卿自是不安的。 可不安里,着实也有两分得意。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报复成功的爽快,也有难以启齿的能驱使容陵言听计从的自豪。 最最多的,当然还是愉悦。 为容陵在乎他而愉悦,愉悦到丹卿明知不对,也不惜把这张骗网继续编织下去…… 不愿再因丹卿委屈的表情,而牵动恻隐之心。容陵疲惫地闭上眼,冷声道:“或许错不在你,而在我,怪我自己蠢笨痴傻,竟被这等低劣的把戏,耍得团团转。”蓦地将草药包掷进草丛里,容陵转过身。 头也不回地离去前,容陵忽又止步,他淡淡道,“宴丹卿,我对你,当真失望透顶。” 丹卿其实还想垂死挣扎一番,或是不要脸地抱住容陵胡搅蛮缠,让他不再计较这件事。 然而丹卿所有的计划,都被容陵最后那番话击碎了。 失望透顶么? 丹卿原以为,他早已做好被容陵责骂的准备,然而东窗事发后,他还是承受不住。 原来容陵短短四个字,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很久很久后,容陵才回来。 却是不再搭理丹卿了。 他们就像离得最近的陌生人,无论丹卿做什么,容陵都视而不见。 好几次,丹卿试图主动和容陵说话,但又被他无动于衷的漠然神情劝退。 为什么容陵要待他这般心狠呢? 丹卿好不理解容陵。 他同以前真的好不一样。 现在的容陵,说变脸就变脸,仿佛上一刻,对他甜心蜜意百般迁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容陵,而是另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事情既已败露,丹卿再没有服用毒草的必要。 病症渐渐从他身上消失,但他的脸色,反而更加苍白难看。 又不吃饭又不睡觉的,怎能不狼狈呢? 丹卿的憔悴,全被仙人们尽扫眼底。 自从容陵揭破真相,丹卿便闷闷不乐,他一双眸子总是泛着水光,视线焦点的尽头,永远系着容陵一人。 一开始,仙人们都站在容陵那边,大家觉得小狐狸心眼儿多,做事很不讲道义,一切的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 如今轮到容陵冷硬绝情,小狐狸备受煎熬后,仙人们的心又偏了。 不就是被小狐狸骗骗么,堂堂九重天太子,心胸怎的比针眼都小? 瞧瞧,小狐狸多伤情多可怜呐! 那么粉雕玉琢的一只小狐狸,怎能舍得让他折腾自己? 反正小狐狸都已知错,何必揪着不放呢,干脆选择原谅他啊…… 可惜,容陵并非这帮心软的仙人们。 无论丹卿怎么楚楚可怜,他就是毫不动容。 这般冷战数日,丹卿当真受不住了。 若容陵就是想让他低头服软,他服还不行么! 艳阳悬空,容陵盘坐于草地,正在试图感知这具身体,与黑崖主元神的联系。 忽然,一团温热柔绵的物体,就像只没骨头的软壳动物似的,用力扑倒在他肩背。 他的手,紧紧环住他脖颈,用力到容陵呼吸都有些困难。 然后,他背上挂着的那团软壳动物说话了。 他嗓音嘶哑,含着细细碎碎的呜咽。 “我错了。” “容陵,我知错了。” 容陵蓦地鼻尖一酸,还是硬着口吻问:“你错在何处?” 丹卿哽咽着回:“我不该将你骗得团团转,不该以指使你为我做事为荣,我伤了你的自尊心,我实在对不住你。” “……” 容陵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去掰丹卿紧紧搂他的臂膀。 这哪里是知错?分明是冥顽不灵,罪加一等。 丹卿咬紧唇瓣,打死都不松手。 他像只八爪鱼,身体每个部位都焊死在了容陵背上。 容陵当真是恼火。 偏偏冥顽不灵的这臭石头还要继续说话气他,“你若憋闷,我收回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才没有伤及你的自尊心,因为我不配。” 容陵:…… 不,你很配,你最配气死我。 容陵多久没这般生气了? 他气得全身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 这些日子,容陵百般忍耐克制,方能成功无视丹卿。 丹卿他不肯好好吃饭睡觉,自己折磨自己,一日比一日凋零,容陵难道瞧着不心疼么? 但是容陵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如果他缴械投降,如了丹卿的意,丹卿今后定会习惯如此。因为丹卿知道,只要他苛待伤害自己,他便会心生不忍,然后没原则没底线地一直纵容他、原谅他。 久而久之,丹卿或许连愧疚都不会有。 第148章 “下不为例。”容陵在心内长长叹息一声, 终究只道出这四个字。 “好,”丹卿闷声闷气道,“我以后绝不会骗你了。” 见丹卿还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容陵脑仁又生出一阵阵闷痛。 容陵必须承认,他输了,他彻底败给了这只执拗蠢笨的小狐狸。 哪怕丹卿逼迫他屈服的方式, 令容陵愤怒心痛。但丹卿成功了, 他确实舍不得看他折磨自己、伤害自己。 低眉望着丹卿环住他脖颈的手, 容陵眼睛微微泛酸。 未来的事情, 容陵突然不愿再深思筹谋,他只想把握住当下的一点一滴,以及每时每分。 终是下定决心,容陵放下所有顾虑道:“丹卿, 出去后,我再同你仔细说这件事,你现在收拾收拾,再等几个时辰,我带你离开这里。” 讶异地睁圆眼睛,丹卿僵硬在原地, 他们竟要离开溶洞了么? 这本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然而丹卿心底, 居然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开心。 他迟疑地看向容陵,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灵动得仿佛会说话。 容陵当然知道丹卿在担忧什么, 丹卿害怕离开溶洞后,他们的关系再生变故,所以他犹豫了、徘徊了。 心脏隐隐作痛, 容陵低声安抚道:“先出去,我们的事情,出去再解决,好不好?” 丹卿足足呆愣半晌,才突然意识到,容陵话语中的言外之意。 他们也曾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丹卿当然能感知到,容陵对他的态度,已然发生转变。 容陵口吻里,甚至含着对他妥协无奈的意味。 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丹卿鼻尖涩涩的,眼睛却在笑。 他确实不知,容陵与他分手的隐情究竟是什么。 但这一刻,丹卿确信,容陵决绝心狠的背后,当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而这个苦衷,或许容陵会在离开溶洞之后,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好,”丹卿突然用力地,将下巴深深埋进容陵温暖的肩窝里,他呼出的热汽喷在容陵耳畔,再搭着此时软绵绵的腔调,有股道不尽言不明的缱绻缠绵,“我会等你的,等你向我说明这一切。” 容陵心脏如被电击,有种又酸又酥的感觉。 “嗯。”喉口干哑得难受,容陵嘶哑着嗓音回。 得到容陵许诺后,丹卿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将锅碗通通清洗干净,然后整整齐齐堆叠在草棚旁。 蹲下身子,丹卿认真望着这些小物件,笑着朝它们挥了挥手,告别道:“再见啦,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溶洞世界,感谢你们陪我渡过这段艰苦的时光,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里,记得你们的。” 清风徐徐,丹卿收回目光,当视线触及远处调息的容陵时,丹卿不由弯起唇角。 回想受困溶洞之初,再到与容陵相见那日,恍惚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奇遇。 是容陵,把他可怕的噩梦,变成了充满期待的美梦。 真希望,这场美梦能从溶洞内,一直延续到溶洞外。 定会如此的吧…… 凝视容陵半晌,丹卿笑着收回目光,继续忙手头的事。 他们将要离开溶洞,这些仙人们当然也得一起走,紫葵草又与仙人紧紧相连,自是要一起的。 望着形容颇狼狈的仙人们,丹卿思及什么,随即把外袍撕成好些块布料,当作巾帕使用。 除此之外,丹卿还用木头制作了简易化的梳子。 仔细替仙人们整理仪容,丹卿微笑着同他们说:“真好,待我们离开这里,我就能知道你们的名字和仙号了。溶洞之外,想必你们的家人朋友们,也正在苦苦等候与你们的团聚。见想见的人,见喜欢的人,定是要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的。” 替面前的仙人梳理好长发,丹卿又走到下一个仙人面前,重复相同的动作。 微风相送,阳光普照。 仙人们尽管口不能言,却都被丹卿这番体贴的举动,感动得稀里哗啦。 此刻的感动,哪怕在很久很久后的某一日想起来,他们也定会记忆犹新、热泪盈眶。 …… 黑崖。 寒风瑟瑟。 白衣仙君抱剑立于古松下,眉眼紧蹙。 距离容陵最后一次入溶洞,时日已超半月。 这些天,姬雪年日日以纯粹灵气精养,终将容陵遗留于此的主神魂唤醒。 但它仍是虚弱的。 当初容陵将它从他神魂中生生剥离,如今它又与旁的神魂分开太久,若再耽误,无论是它,还是容陵剩下的神魂,必将同时遭受重创。 再等一日。 姬雪年默默在心里道:容陵,姑且再给你一日时间,你若还不出来,我便不得不违背当初的诺言,将此事告知九重天了。 事到如今,姬雪年其实特别后悔。 或许当初,他就不该被容陵轻易蛊惑。 彼时姬雪年实在忧心丹卿,又见容陵濒临癫狂,便一时耳根软,做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帮凶”,由着他用自己的性命肆意胡来。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姬雪年绝对不会再走这条路,他会阻止容陵发疯,他会选择用更保险的方式,试着拯救丹卿。 倘若容陵真有什么闪失,他必不能原谅他自己。 苍穹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姬雪年痛苦地仰起头,眉心忽然拧得更紧。 不知为何,最近姬雪年总有种被窥探监视的怪异之感。 仿佛有什么正偷偷埋伏在暗处,并将它尖锐的爪牙,悄无声息地瞄准了他们。 然而姬雪年用神识反复查探,却又毫无发现…… 黑崖上方,正藏匿于此的源族残魂,始终没有付诸任何行动。 他能清楚地感应到,他要找的人,似乎就在此处,但又好像不在此处。 姬雪年在等。 源族残魂也在等。 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竟是同样的焦灼。 …… 时间似无情长河,它不知人间酸甜苦辣,仍不疾不徐地缓缓流淌着。 不知过去多久,漆黑世界陡然一闪,亮光转瞬即逝的同时,天边仿佛用巨斧劈开了一道狭长口子。紧接着,容陵带着丹卿,还有一众仙人们,就这样惊喜地出现在黑崖之中。 衣袂翩跹间,容陵墨发在寒风中肆意飞扬,他神情端方,恍如天神降临。 他右手揽着丹卿,丹卿则颇有些滑稽地用紫葵草牵着一串仙人…… 一众人落地的瞬间,容陵倏然踉跄了下,多亏丹卿眼疾手快,急忙搀住他:“你怎么了?可还好?” 因神魂心血耗损严重,容陵面容苍白,已是有些支撑不住,但他还是向丹卿摇摇头,勉强道:“无碍。” “丹卿!容陵!当真是你们?” 怔怔盯着他们,姬雪年都快哭出声,“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丹卿你快掐掐我脸,看我是不是在……” “邬玉?” 姬雪年的注意力原本全在容陵丹卿身上,就在他极度兴奋之际,余光不经意轻扫到丹卿背后,却又猝不及防地发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他此行寻觅的堂弟姬邬玉。 姬雪年的满眶热泪,瞬间逼了回去。 他快步来到堂弟邬玉面前,双手揽住他肩,上上下下将堂弟姬邬玉好一番打量。 喜的是人尚且活着,脸颊还挂着二两肉,没瘦成一具骷髅架。 悲的是哪怕活着,如今也已形同活死人…… “原来,他便是你堂弟邬玉么!”丹卿惊讶地喃喃出声,神色亦是喜忧参半。 黑崖幽暗,照明珠散发的光晕朦胧又婉约,丹卿侧首望去,只见平地上,竟站着密密麻麻被紫葵草捆缚的仙人们。 他们面无表情、五官僵硬,眼珠子瞪得极大,皮肤亦泛着一层久不见日光的幽冷。 这般望去,当真凄楚又可怜。 “容陵,”丹卿眸露不忍,他轻轻扯动容陵衣袖,小声问,“这些仙人,还有得救吗?” 对上丹卿湿润的眼睛,容陵沉吟两息,如实以告道:“须得再观察状况,一时半会儿,不能给你确定答案。” 丹卿心知容陵不易,他此番出入溶洞,救出他和那么多的仙人,身体怕是早已吃不消,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找出溶洞的? 容陵曾对他说,他的目的是营救仙人们,找他不过是顺便。 但丹卿却有种羞耻的怀疑,会不会,他才是容陵放在心底的第一顺位呢? “我调息片刻,你去姬雪年那边看看吧。” 丹卿也没多想,他点点头:“那你有需要时记得叫我。” 待丹卿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姬雪年身边,容陵才不动声色地收回那一缕主元神。 所有元神归位,容陵竟比先前更虚弱疲惫。 他的元神遭受重创,心血又耗损过多,恐怕需要休养很长一段年月,方能回归巅峰实力。 这样的结果,容陵已经很知足。 找回丹卿,便是上天对他莫大的眷顾了。 压下咳嗽,容陵嘴角含笑,默默望着丹卿隽秀的侧脸。 他同姬雪年正谈论着什么,许是心底牵挂他,丹卿时不时便要抬眸,朝他所处的方位望过来。 见他仍安好,才又继续与姬雪年说话。 被惦念紧张的感觉,可真好啊! 容陵闭上眼,他胸口那颗跳动的心脏,再不是酸楚疼痛的,而是被温暖的泉水包裹着,如蜜糖甜。 就这样吧。 他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丹卿坦白,然后陪丹卿去接受真相,无论他作何决定,他都会支撑他、支持他。 第149章 形势骇人, 莫说丹卿,就连应战经验丰富的姬雪年,都有些怔愣不及。 一双双猩红魔瞳, 犹如数不尽的鬼火灯笼,前赴后继地狂涌而至,仿佛不生生将人拽入炼狱, 便誓不罢休般。 面对被操控的无辜仙人, 丹卿三人也是备受桎梏, 不到万不得已, 他们总不好直接斩杀。 很快,姬雪年和丹卿便被团团围困,另一侧的容陵,也湮没于紫葵草之中。 若非容陵翩若惊鸿的身影, 偶尔腾空跃起,丹卿都担心他已经被诡异的紫葵草吞噬。 尽管容陵姬雪年修为高深,然蚍蜉尚可撼树,更何况,这些与紫葵草连体的仙人们,实力并不可小觑。 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 丹卿当真什么法子都已用尽。 符箓、护身法宝、毒粉, 能抵挡片刻的手段他全部耗光。 到最后, 丹卿只能气喘吁吁地用双剑砍刺, 借以节省灵力。 “不好, 此地已设下屏障, 发不出任何求援信号。” 打斗间,姬雪年向丹卿传达噩耗,“恐怕我们不得不做好死战到底的准备了。” 丹卿一颗心, 倏地往下沉。 什么屏障,竟恐怖如斯?居然让姬雪年都莫可奈何? 假如情况当真凶险到这般田地,他的存在,恐怕将是容陵和姬雪年的负担。 他不想当负累!不管是谁的,都不想。 思及此,丹卿眼底迸发出一股狠劲,双剑愈发使得凌厉逼人。 一道道恢弘剑气,接连荡开仙人无数,直接为姬雪年争取到至关重要的设阵时间。 “好样的!丹卿!” 姬雪年用眼神向丹卿表示赞赏之意,与此同时,也趁机设下流光飞雪剑阵。 此阵万剑齐发,姬雪年只需朝阵眼输送他的剑气即可。 好不容易赢来片刻喘息的时间,丹卿却没功夫调养,他望向孤军奋战的容陵,喃喃道:“容陵他身上定是有伤的。” 正因为容陵负伤,丹卿若不管不顾地奔向容陵,带去的并非帮助,而是大堆麻烦。 容陵紧张他,缠斗间,难免失去分寸。 咬咬牙,丹卿收回惶惶不安的视线,努力专注于眼前战局。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生平第一次,容陵感到力不从心。 是人都会有耗尽精气的时候,但这些仙人没有。 问题定然出在紫葵草身上。 悄悄藏匿于暗处驱使紫葵草的人,莫非正是魔主浮屠? 一面有条不紊地击退仙人,容陵一边冷静思忖。 短短数月,哪怕屠浮炼制出至精至纯的上古气息,也需要时间加以调养吸纳。 况且就凭他,如何操控紫葵草? 能将紫葵草用处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非真正的源族人莫属,难道这世间又凝聚出了源族残魂? 容陵面色倏然煞白。 他猛地望向矿山下的丹卿。 对方的目标—— 是丹卿。 容陵此刻终于惊觉,这些被操控的仙人,并不曾对丹卿痛下杀手。 反倒对他和姬雪年,不乏玉石俱焚的狠戾阴骘。 容陵眸染惊慌,他再顾不得受损的神魂,一招“冲天香阵透长安”瞬息发出。 无数仙力凝成的冰凌,有如杏花般纷纷扬扬,很快弥漫席卷了整座黑崖。 但凡被冰凌花触碰到的仙人,都受术法桎梏,呆呆定格在原地。 鼻尖蓦地袭来幽幽暗香,是容陵身上的味道,凛冽却也温柔。 丹卿不由蹙眉,容陵不是受伤了么!怎可如此滥用神识?惊忧之下,丹卿甫一回头,便见容陵凌空朝他疾速飞来。 迄今为止,丹卿似乎从未见过这般慌乱的容陵。 他向来是九重天最淡然自如的小天君,喜怒不形于色,嘴角也总挂着几分不以为意的浅笑。 后来,丹卿有幸见到容陵的更多面,他端方守礼的面具下,藏着年少便存在的乖张肆意,以及无所顾忌的睥睨猖狂。 容陵会生气,会小肚鸡肠,会口不对心,还会吃醋和耍赖…… 可容陵从不会心生畏惧,哪怕是塌天大祸。 但这一瞬,丹卿分明在容陵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惶恐。 局面当真糟糕至此么? 难道他们会死么? “走。” 几乎在碰到丹卿的瞬间,容陵便狠狠攥住他手腕,带他直奔传送阵。 “喂!你们居然都不管我?”姬雪年埋怨归埋怨,倒是很自觉地紧随其上。 三人一路御空,畅通无阻。 冷风狠狠拍打在丹卿脸颊,望着容陵紧绷的下颔线,丹卿反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宽慰他,哪怕语句是如此的苍白单薄:“没事了,你别怕,有我在呢!” 容陵没看丹卿,他已调动仅存的全部神识,全方位戒备以待。 此举足以可见,容陵究竟有多心存忌惮。 姬雪年在旁恨恨道:“背后操控他们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堂弟还在下面冻着呢。” 丹卿虽然满心满眼都在容陵身上,但还是有回应姬雪年的话:“打斗之初,我有留意你的堂弟邬玉,或许他还残留着一丝意识?他跟那些被紫葵草控制的仙人不一样,他并没有蛮横地攻击我们。” 闻言,容陵身躯一震。 他握住丹卿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怎么了?”丹卿担忧且期待地问容陵,“你也认同我的推断吗?” 容陵只觉全身血液都已停止流动,他怔怔看着丹卿,薄唇轻颤,说不出话。 在溶洞时,容陵就已意识到姬邬玉等人有异常,他们的状态,比容陵此前救出的仙人好太多。 或许,在他不在的那段日子里,丹卿曾无意间触及什么,从而与紫葵草产生了联系? 紫葵草与源族有极深渊源,心思歹毒的源族人能利用这一点,驱使紫葵草作恶。而心思纯善的源族人,自然也能驱逐净化紫葵草身上的魔气。 也就是说,姬邬玉等人是因为丹卿,才能顺利逃过被操控的命运。 也正因如此,丹卿彻底暴露了身份吗? 丹卿被容陵幽幽的眼神,看得心底直发毛,许是被容陵情绪所感染,丹卿突然也慌得不行,他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容陵,你怎么这样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吓我。” “我……” 容陵刚开口,姬雪年就道:“我的祖宗们,快快快,快进传送阵,紫葵草已经追上来了。” 姬雪年比谁都着急。 容陵的身体他最清楚,想必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至于丹卿的二两道行,姬雪年压根就不能指望。 再不寻求外援,他压力巨大,他再厉害,也护不住两个祖宗啊。 三人刚进传送阵,紫葵草已铺天盖地袭来。 它们落地即生根,一剑劈下去,不及时碾作齑粉,藤蔓又生藤蔓,当真源源不绝,简直可恶至极。 姬雪年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杂草,稍不注意,它们就偷偷抱住你大腿。 姬雪年用真火刚烧尽一批,下一批立即补上残缺,他烧了再烧,当真烧出满腹的暴躁。 三人再陷周而复始的困局。 望着满头大汗却精神抖擞的丹卿,容陵心知,如今实力大减的他,已然护不住丹卿。 但只要离开这里,事情便有转机。 天君曾说,源族残魂具有极大缺陷,难以长时间在世间存留。 如今看来,此言不虚。眼下战局,他们并不占优势,可对方依旧躲藏在紫葵草之后,不肯轻易现身,这便证明,对方极度畏惧风险,又或者说,对方的功力远远达不到无所顾忌的地步。 所以,离开此地后,他努努力,还是能给丹卿一片洁净无瑕的天空,一个没有那些龌龊阴暗和仇恨的人生。 第150章 源族残魂始终躲藏于暗处, 不肯现身。 如今他这条命,是何等的金贵重要,全族血海深仇, 皆维系在他一人身上,不容丝毫闪失,所以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源族残魂以为, 他乃世间仅存的源族人。 他必须坚强地、勇敢地, 走向那条注定孤苦无依的复仇之路。 这条路, 他不会遇到伙伴, 也不会拥有并肩同行之人。 但现在—— 他找到了他。 他竟找到了他! 原来,他曾感知到的同源气息,便是那抹红色身影吗? 源族残魂无法形容他此刻的狂喜与激动,倘若他有眼泪, 想必早已涕泗横流。 只是这年轻的红袍男子,到底是谁? 为何他身负源族与妖狐两种血脉? 不仅如此,他的来历,他的身份,他被封印的气息与力量,还有他与灭族仇人搅合在一起的理由…… 所有攸关他的事情, 通通都令源族残魂好奇不已。 莫急!莫急!源族残魂暗暗提醒自己, 待他成功将他带走, 他们自有时间相认, 再相互了解, 再增进彼此的感情。 他们都是源族人, 同根同脉,同仇同恨,何愁不能并肩御敌? 源族残魂如获至宝地看着丹卿, 一双被喜悦覆盖的眼瞳,因极度兴奋,竟呈现出妖冶的金色。 他痴迷的目光一直锁定着丹卿,状若疯癫,甚至喃喃自语道:“属于你我的世界,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很快的……” 传送阵内,战况依旧焦灼。 丹卿一时不察,手臂被紫葵草尖刺所伤,鲜血瞬间染红衣袖。 危急时刻,丹卿全然顾不得此等小伤。 然而古怪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与他们斗得难舍难分的好几株藤蔓,竟倏地往后倒退。 紧接着,这几株紫葵草落地生根,迅速生长出新的繁茂藤蔓,它们与诡谲的紫葵草完全不同,它们不仅不再攻击丹卿等人,甚至有意帮衬他们,竭尽全力地,拼命阻挠后方紫葵草的进攻袭击。 两种紫葵草相互纠缠拼搏,新生紫葵草终是不敌,它们被霸道的魔化紫葵草汲取完所有力量,终是萎靡干枯地凋落在地。 战斗之余,姬雪年还有闲情在旁边幸灾乐祸:“哟,它们怎么回事啊?这是起了内讧啊?继续打呀!你们怎么不打了?” 丹卿眉心紧蹙,红唇亦抿成一条线。不知为何,就在几株紫葵草失去生命的刹那,丹卿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般,竟有些莫名的失落与难过。 然而局势不容丹卿深思缓和,他只能把脑子里的荒诞念头,彻底压下去。 默默看了眼丹卿,以及那些嗜其血后的紫葵草,容陵心知不能再等。 给自己施了个保护阵,容陵闭目启唇,随即快速默念法诀。 不过须臾,他额头布满雨滴般大的汗珠。 冷汗如涓涓溪流,沿着容陵坚硬的眉骨、下颔,源源不断淌进衣衫。 容陵全身皆已濡湿,如同水里捞起般狼狈不堪。 一点金光,就在此时,浮现于容陵额心,随即烟消四散。 虽极力隐忍,容陵还是控制不住地呕出一口黑血。 与此同时,九重天的天帝容渊,猛地脊背一僵。 顾不得满殿群臣,容渊赫然起身,他怔愣在原地,瞪大的眼睛里,有震撼有不可思议,也有为人父者的痛心与疼惜。 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容陵的神骨,竟生生断裂了。 …… 半月后。 凫丽郡。 浑浑噩噩中,丹卿知道自己睡了许久。 他数度挣扎着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 终于,当识海慢慢蕴养充盈,丹卿也从昏暗中幽幽醒来。 望着悬在头顶的鹅黄纱幔,以及古朴雅致的厢房布置,丹卿茫然地眨眨眼,颇有些理不清状况。 他怎会在如此陌生的地方? 他似乎应该在黑崖,没错,他们分明被紫葵草所困。 容陵呢?还有姬雪年,他们人呢…… 一个鲤鱼打挺,丹卿猛地掀被起身。 赤足行在沁凉玉石铺就的地板,丹卿双目慌张,张嘴便急切呼喊:“容陵?容陵!容……”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 “丹卿,你醒啦!” 刚及弱冠的少年,正脆嫩地立在阳光之下。 他就像初初长成的一颗树,哪怕并未完全脱离青涩,隐隐约约已能窥见将来的稳重模样。 “崖松?”丹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怀疑自己是否看错,“是我幻觉吗?崖松你怎会在此处?不对,我现在还在凫丽郡吗?容陵呢,我依稀记得,我与容陵姬雪年被困黑崖,后来……后来好像是九重天……” 崖松笑眯眯地,把丹卿扶到床畔坐下,他当然知道丹卿最挂念什么,立即回答道:“你且放宽心吧,你都没事,太子殿下和白帝也是无恙的。” 待丹卿情绪稍微镇定,崖松才捡次要的事情,慢慢说给丹卿听。 “这里是凫丽郡,半月前,九重天派遣三万天兵天将,将你们从黑崖成功救下,但魔主浮屠却伺机逃脱。到底是魔域之主,还是有些本事傍身。” “另外,那些从溶洞找回的失踪仙人,仙界也正在寻求解救之法。” “你们获救后,太子殿下当日便随天兵返回九重天,白帝倒是在凫丽郡逗留了三五日,想等你醒来再告辞。奈何长辈再三催促,你又迟迟不醒,他这才启程返回长留。” “喏,这是白帝留给你的传音镜。他说等你醒来,可随时随地联络他。” 丹卿摩挲着银白镜面,犹豫两息,他还是没能忍住,低声询问道:“容陵呢?他可有留什么话给我?” 崖松哪里看不出丹卿的期待,他迟疑地摇摇头,按照容陵吩咐的言辞,回答道:“不曾留话。” “他可有受伤?” “大抵没有。”崖松挠挠头,“反正我是没瞧出有伤的样子。” “没负伤便好。” 黯然垂眸,丹卿牵唇一笑,笑得着实勉强疲惫。 他身体如今仍虚着,精神本就萎靡,此时听崖松一番话,更是蔫蔫恹恹。 容陵既没受伤,为何就这般径自走了?连句简单微末的话语,也不肯给他留吗? 他究竟是形势所迫,还是冷情无心? 分明溶洞内,他们已有转圜融洽的趋势。 容陵也向他承诺,待事情结束,他有话同他坦白,他会与他好好地谈一谈。 这些话,可还作数吗? “丹卿,你要吃些果子糕点嘛?”崖松有意哄丹卿高兴,美滋滋道,“我买到了你在凡间爱吃的松露糕哦。” “是我爱吃,还是你爱吃?”丹卿神色果然松快许多,他下意识就想抚摸崖松脑袋,就像对待人间的小鹰般,不过丹卿的手刚伸出去,便察觉出不妥,正要收回之际,崖松却颇不自在地把头凑到丹卿手边,嘴里直嘟囔,“说好了,一日只能摸一次的。” 丹卿忍俊不禁,便加倍揉搓了好几把。 他一直都知道,人间小鹰是只小可爱,原来仙界的崖松,也是只大可爱啊! “你还没说,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崖松整理着略凌乱的头发,眼神闪烁道:“唔,我刚闭关出来,反正没什么事做,便打算四处逛一逛,游历一番。” 丹卿不是很相信,他眸色深深地看着崖松,语重心长道:“你身为新任族长,怎会有这般闲工夫?你老实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我现在可是鹰祖传承人,厉害着呢!”崖松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族中自有经验丰富的长老操持,我毕竟年轻,需要储备多方经验。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就先跟你回青丘增增见识吧。” 回青丘? 提到青丘,丹卿顿生几分心虚愧疚。 那日他悄悄离去,虽不是什么大的过错,但也绝非理所当然。 狐帝宴祈可有愤怒生气? “我可能还得耽搁一阵子,再回青丘。” 说着,丹卿开始翻找乾坤袋中的通讯石,看是否有新的信件留言。 崖松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我闲,你去哪儿玩,我便跟着你一起嘛!” 丹卿好笑:“我哪里是去玩,我办正经事儿呢。” 崖松:“那我就陪你办正经事呀。” 丹卿果然找出几封未读通讯。 他边看边回崖松,口吻颇纵容:“行行行,你且先跟着我吧。” 所有信笺中,有大半都是容婵公主的。 丹卿匆匆阅览,眉心逐渐拧起。 最初容婵大多都在打探,问他是否已顺利见到容陵,新的两封,容婵不知如何知晓了他与容陵分开的现状,言辞很是激动起伏。 其余几封,来自于云崇仙人与徐君迁。 徐君迁传给丹卿的,是一张喜帖。 他竟要成婚了。 而拜堂对象,并非文昌帝君。 握着烫金的灼红喜帖,丹卿神色怔忪,他垂眸静静望着喜帖,眼瞳仿佛也被晕染成夺目的绯色。 喜柬之上,与徐君迁并排的,是个陌生名字。 九重天神仙千千万,丹卿不识得,实属正常。 徐君迁,当真放下文昌帝君,放下凡尘那段美好的爱恋了么? 犹记得渡劫前,丹卿曾引领徐君迁,熟悉兜率宫的大小事务。 那时的徐君迁,眼神晦暗,气场低迷,一身深受情伤磋磨的狼狈不堪。 彼时丹卿尚不理解他心境,直至渡劫归来,丹卿懂了,徐君迁却又告诉他,往事俱已逝,既然旧爱不可追,自当用新的情爱覆盖陈年往事,这样才不算辜负此生漫漫韶华。 丹卿指尖用力攥着喜柬,都已泛白。 第151章 徐君迁的成婚大典定于十日后, 在喜鹊宫举行。 四海八荒的生灵,皆可凭喜帖请柬,自南大门入天宫, 观赏典礼、恭贺新人。 吉日临,丹卿精心备下贺礼,携着崖松, 一同登上九重宫阙。 途经南天门, 望着仙雾缭绕的一排排擎天蟠龙柱, 丹卿微微一怔, 不由忆起那日被拒天宫外的场景。 彼时,他当真极有勇气,明知容陵故意阻挠,他却好似不知丢脸般, 竟厚颜无耻在此苦守数日,受尽了路过仙人们的冷眼指点。 倘若时光倒流,重新来过,丹卿想,他大抵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闯。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两三回犯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时候。 唏嘘的是, 丹卿迄今为止所有的执拗任性, 不是栽在段冽的身上, 便是容陵。 “丹卿,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时候的我自己。” 丹卿嘴角微弯, 他含笑的目光, 始终定定望着那处,眸中仿佛洇了薄薄一层烟雾。 崖松挠了挠头,委实听不大懂。 但他觉得此时的丹卿, 神态很认真,也很坚韧,让人忍不住地,想一直盯着他看。 “对了,你同容陵联系上了么?” 前往喜鹊宫途中,丹卿问崖松,他口吻淡淡的,有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仿佛若无其事的外表下,隐藏着惊骇的波涛汹涌。 崖松跟在丹卿身边已十余日,若他还觉察不出丹卿与容陵关系的异样,便是只彻头彻尾的傻鹰了。 “嗯,刚刚联系上。” “那你问他,待我们观礼后,可否在杏林与我一叙。” 不过片刻,崖松回:“太子殿下说好。” “那便好。” 丹卿脸上泛起笑意。 只是这笑,并不算多高兴多恣意的样子。 崖松紧闭鹰嘴,哪怕心底诸般好奇,却没有过多置喙追问。 仙界非人间,他们也不再是从前的身份,况且—— 思及容陵紧急召他前往凫丽郡的原因,崖松疑惑地看了眼丹卿。 那日容陵问他,可愿受他之托,随身保护丹卿,崖松毫不犹豫地应允。 他年龄虽小,却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能成功渡劫,得益于段冽楚之钦,他能获得鹰祖传承,亦是容陵丹卿的功劳与苦心。 无论他们当中谁有难,他必当义不容辞。 而且,崖松很喜欢丹卿。 他喜欢丹卿身上的温度,也喜欢他岁月无声的静好。 不过崖松不理解。 丹卿生平简单,身份亦不复杂,为何会被魔域盯上? 能让太子容陵如此忌惮戒备,定然不是轻易就能摆平的小打小闹。 其实很多事情,崖松看到的,与丹卿想象的,截然不同。 丹卿似乎以为,容陵不在意他,也浑然不关心他。 崖松眼中的真相却并非如此,太子殿下不仅委托他保护丹卿,暗地亦有安排仙卫任他调遣。 可惜崖松无法明言。 就像太子容陵叮嘱的那般,言多必失,他认定的对丹卿好,当真是为丹卿好么?或许,他是在害他。 尽管崖松不懂其中缘由,但他信任太子容陵,不仅信他的品性,也信他对丹卿的用心。 所以他如今的重中之重,唯有守护丹卿,护他平安无虞。 …… 喜鹊宫满布艳红,连云彩都是极漂亮的粉绯色。 丹卿与云崇仙人居于观礼席,并肩而坐。 待一记嘹亮清脆的凤鸣声响起,无数身披彩绸的喜鹊,从四面八方翩翩飞来,它们衔着珠玉玛瑙,兢兢业业地,于虹彩中搭建起一座鹊桥。 身着喜服的两位新人,各居鹊桥两端,随后同时起步,登上这座喜结连理的姻缘桥。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丹卿初次见证如此正式的婚盟典礼,内心很是激动澎湃。 尤其看到两位新人对拜天地的刹那,当真令他眼眶湿润。 偌大九重天,虽不忌讳谈情说爱,然大多仙者并不着重此道,生命过于漫漫,分分合合也很常见,故千年上头,能在喜鹊宫缔结良缘的眷侣并不多见。 丹卿嘴角始终噙着笑,眼底也满满俱是感动。 待仪式结束,丹卿喝完徐君迁的喜酒,又与云崇仙人道过几句话后,这才起身离席,前往杏花林。 孰知刚出喜鹊宫不远,丹卿便看到一抹孤零零的身影。 那人立于云峰之巅,墨发纷扬,袖袍亦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是文昌帝君。 雾海翻涌,几乎湮没他挺拔高傲的身影。 文昌帝君眸光所及之处,俨然正是喜鹊宫。 此时的文昌帝君,大抵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心中是喜是悲?可曾后悔遗憾,又或是松了口气? 不管他思虑着什么,反正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文昌帝君于烟火红尘中,曾深爱的凡人,当真如他所愿,今时今日之后,只是他漫漫仙途中一闪即逝的渡劫对象,仅此而已。 丹卿默默观望两眼,不再犹豫地转身,掐云离去。 许是亲眼见过文昌帝君与徐君迁的结局,丹卿心中感慨万千,也难免联想到自己与容陵。他们与徐君迁二人,何其相似? 所以,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 穿过零落似雪的杏花,丹卿缓缓站定于古树下。 闭目感受着寂静的簌簌声,丹卿脑海里,顿生许多画面。 那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就像裹了糖蜜的碎片,组合出丹卿与容陵过去的模样。 未来的他们,又该是何种面貌呢? 似乎预知到什么,丹卿蓦地睁开眼,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冷神君。 容陵今日穿的是一袭墨黑常服,星辰作点缀,珠月为陪衬,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高雅出尘。 他施法隔绝了杏花,那些绵软的瓣瓣花雪,丝毫不曾染他身。 静静注视容陵片刻,丹卿觉得,容陵面颊好似清减了些,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目目相触,刹那短暂,却好似永恒。 容陵倏地别过眼,率先开口道:“近日仙务堆积,本君忙得脚不沾地,你若有话,直言即可。” 原来如此。 原是公务繁重,所以容陵面色才如此憔悴吗? “耽误不了你很长时间的,”丹卿笑笑,指着树下桌椅,轻声道,“你要站着与我说话吗,不如坐会儿吧。” 容陵定定看着丹卿,随即收回视线,无声落座。 丹卿跟着容陵坐下,他手腕轻抬,桌面顿时多出一坛酒,将澄澈酒液倒入碧杯中,丹卿温柔地递给容陵:“这是青丘五谷百花酿制的甜酒,可蕴养气血,你尝尝呀?” 容陵眉眼轻蹙,似是不耐,但他终究还是将酒杯接了过来。 仰头一饮而尽,容陵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可以的啊!”丹卿今日甚是好脾性,他眉眼仍含笑意,如春风拂过娇嫩花苞,幽香袭人,“容陵,你还记得,你在溶洞应许我的承诺吗?你说离开溶洞后,会与我好生谈一谈。眼下局面不稳,想必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未免耽误你时间,你便长话短说,可好?” 容陵蓦地垂眸,眼睫阴影覆在眼睑之上,颤栗又脆弱。 他紧握酒杯壁的指腹,也已然泛白。 丹卿带来的酒很是清甜好味,有股浓郁花果子香,但不知何故,甜味弥漫开来后,舌尖被覆盖的,竟是无止无尽的涩苦。 喉结倏地上下滚动,容陵即将开口之际,猛地剧烈咳嗽出声:“咳咳……” 丹卿立即起身。 却被容陵抬手阻止。 “无碍,酒水呛着罢了。”容陵咽下满嘴铁锈腥甜,故作淡然道,“你不是想听我真心话么?我这便说与你听。” 丹卿担忧地望着容陵,缓缓地,徐徐地坐了回去。 以袖掩唇,容陵再度轻咳两声,他刻意不看丹卿,而是望向这无边无际的素雪,“与你分开,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这些日子,我确实待你过分了些,唯有让你死心,才能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干系,不是吗?” 丹卿缄默半晌,忽然,他伸手握住碧盏,也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一向斯文内秀的人,做出此等恣意潇洒的举动,当真颇有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容陵,”丹卿眉眼轻挑,他眼型生得漂亮,扬起时,弱化了圆眼的无辜,多出几分稍显凌厉的媚态,“你莫不是还要说,你已经不再爱我,是也不是?” 容陵不言。 丹卿仍是轻笑:“若是从前,我定是信的。如今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当真不爱我了吗?” “不爱如何,爱又如何?”容陵轻笑一声,神态惫懒,他颇玩味地直视丹卿,口吻陌生又寡淡,“可你瞧瞧你自己,究竟哪点配得上我?身份?还是实力?亦或是你这张勉强过得去的脸?从前是我昏了头,以为喜欢便胜过一切,清醒后,自当及时止损。况且,不就是爱么!”容陵忽然扯唇笑了笑,他表情轻视又戏谑,仿若“爱”这种玩意,不过是随时都可丢弃的物件儿,“只要我对你的爱,不是与日俱增,而是与日俱减。前天九分,今日七分,明日六分,这么一天天过去,甚至不到半年,便消散得一无所剩……” “啪——” 等丹卿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起身狠狠甩了容陵一巴掌。 容陵可以躲。 但他没有。 “你若消气,我可以走了么?”容陵用食指抹了抹唇角,笑得放荡玩世不恭,他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几乎要溢出来,“你要知道,能扇我巴掌的人,上天入地,你是头一个,当然也是最后一个。这份体面,权当我们最后的告别,如何?” 第152章 容陵眼睫剧颤, 险些踉跄跌倒。 杏花大抵不知容陵内心的惊慌失措,仍试图翩翩坠落于他肩。 落雪纷飞,仿佛拉开一幕惨白且冗长的沉默…… 容陵当然知道, 丹卿这番话,讲得到底有多认真。 他不必抬眸去看,亦能想象, 丹卿正浅笑望着他的模样。 薄唇翕动, 容陵下意识便想苦苦哀求, 求丹卿不要对他那么心狠, 求他不要逼他入绝境,求他不要彻底碾碎他仅剩的希望。 然而—— 他该如何哀求? 他能如何哀求? “坦诚相待”,短短四字,说来简单, 但容陵做不到。 丹卿源族后裔的身份,已然暴露,魔域与那抹源族残魂,想必正绞尽脑汁地设法掳走丹卿,让丹卿沦为他们复仇的工具。 眼下容陵尚能转圜于九重天,替丹卿百般隐瞒遮掩, 可以后呢? 一旦仙界也察觉丹卿身份,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 他们必不会容忍丹卿流落在外, 他们怎能眼睁睁看着魔域觊觎丹卿?或许, 他们会以保护丹卿的名义, 将他禁锢圈养起来。 届时,人人为大义,人人求自保。 一只小狐狸的自由, 甚至是生命,在所谓的苍生面前,究竟算得了什么? 所有轨迹,都在朝往最糟糕的方向运行。 容陵已经没有退路。 说他的爱情只为感动自己也罢,说他的爱情不够尊重丹卿也罢,这一次,容陵只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护住丹卿。 寂静无限蔓延。 蔓延到丹卿满心苍凉。 他想,他猜到容陵的答案了。 其实,丹卿早已猜到,他与容陵今日的结局。 但答案揭晓之前,丹卿仍抱着侥幸心理,万一呢!万一有奇迹呢!万一容陵听完他的话,心生悔意了呢! 事实证明,不会有那么多奇迹,幸运地降临在他身上。 此情此景,丹卿自是痛心的。 但他不悔。 原来有些事,只要拼命争取过、尝试过,哪怕结果不尽人意,心中亦能解脱释然。 默默望着容陵,丹卿弯唇笑开,他嘴角弧度扬得大大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喜欢容陵、喜欢段冽的那个丹卿,跟他见面了,所以他要笑得很漂亮,很好看。 他们曾经的故事,是那般的美好深刻,当然值得用他最完美的姿态,为此画上句号。 往后,若他有缘再与容陵相见,他仍是丹卿,是那个没心没肺有些懒散无甚出息和追求的丹卿,但却不再是喜欢容陵的那个丹卿了。 这也很好。 是真的很好很好。 “容陵,”丹卿极力掩饰情绪,他眼眶酸酸涩涩的,却仍是笑如弯月的形状,语气也特别温柔真诚,仿佛一抹照进漫漫暗夜的暖光,“那我便走啦,往后余生,请你务必珍重,再见!” 最后最后再看容陵一眼,丹卿笑容烂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杏花林。 风忽然大了许多。 大团大团的杏花扑簌坠落,几乎湮没丹卿瘦削的身形。 容陵痴痴望着丹卿离去的背影,直至他漆黑的眼瞳,被满幕雪白覆盖。 勉强支撑的身体终于濒临极限,容陵重心不稳地踉跄着,终是跌倒在地。 此时此刻,从容陵口中喷出的鲜血,四处溅落,竟好似他支离破碎、裂成一瓣又一瓣的心脏…… 距离徐君迁喜宴,已然过去好一些日子。 离开九重天当天,丹卿便带着崖松回到青丘。 丹卿同狐帝宴祈好生生认了错,并瞪着圆圆的眼,抬手起誓,保证自己不会再这般任性胡闹,且他今后定会乖乖留在青丘,绝不给狐族丢脸。 看着丹卿故作轻松的表情,宴祈面上虽陪着他作戏,内心却很是痛惜不忍。 再者,局势瞬息万变,一昧将丹卿藏在青丘,已是下下之策。 或许容陵说得对,事到如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主动出击。 思及容陵,宴祈免不得长长叹息一声。 若丹卿没有这般复杂离奇的出身,能得容陵这般掏心对待,当是他此生最幸之事。 可惜,天意委实弄人。 …… 这日,天气晴好。 丹卿与崖松吃完一圈青丘美食,正捧着肚皮遛弯消食,怀中传音镜突然有了动静。 原来竟是姬雪年。 丹卿用灵力轻抚镜面,便传出姬雪年精气神十足的嗓音。 “丹卿,听闻朝戈谷惊现剑谱《断念》残页,我此时正打算动身,研究舆图一二后,我又发现,若朝南出发,途中定会绕过青丘。所以,你可要随我一同前去朝戈谷啊?” 丹卿随即看向崖松。 崖松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于是丹卿启唇,对准传音镜道:“你先来青丘呀,至于朝戈谷,待你抵达青丘,我们再论不迟。” 崖松打着饱隔道:“从长留到青丘,约莫两日脚程吧,很快的。” 丹卿意味深长地轻笑两声,随即负着手,遥望四周景色道:“眼下已是夏末,我估算着,姬雪年最早也是秋天到吧。” “白帝姬雪年素有‘无情道剑圣’的称号,就算他只是修为不济的普通修者,也不至于走半个多月吧?” “那又如何,他是路痴。” “路痴什么意思?” “就是一出门就晕头转向、东西不分。” “哈哈,不会吧?堂堂白帝诶,竟是个白痴?突然觉得剑圣这种称号,一点也不高大上了呢!” 崖松乐得捧腹。 丹卿也笑得很开心。 两人愉悦的笑声,似风铃般,回荡在葱茏山野间,也回荡在姹紫嫣红百花丛。 蓦地,一道低沉男声,幽幽冷冷地,从传音镜里飘出来。 “很好笑吗?” 崖松下意识回:“这还不好笑?都不敌我们族群未开智的傻鸟呢!我们……” 话语戛然而止,崖松丹卿面面相觑。 崖松惊得瞬间弹起:“丹卿,你没关闭传音镜!” 丹卿也吓得恨不能把镜子丢开:“呜呜我忘了!” …… 因着这段插曲,姬雪年光临青丘时,丹卿和崖松都怂得跟只鹌鹑似的。 姬雪年一抬手,丹卿便乖乖打扇,姬雪年一咳嗽,崖松便立即奉茶。 凡间的皇帝老子,大抵过得都没姬雪年逍遥如意。 姬雪年出够了恶气,就又心心念念惦记他的剑谱残页,遂同丹卿崖松道:“择日不如撞日,快快快,你俩简单收拾收拾,赶紧随我出发。” 丹卿挠挠脖颈,一脸不好意思道:“我近日不方便出门,我父尊留我在青丘,帮忙打理一些族中琐事。” “就你?打理族务?你莫诓我。”姬雪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丹卿,无论怎么看,姬雪年都觉得小狐狸懵懂又天真,明明年纪也不小了,眼睛里总有股不谙世事的奶气。 “……” 丹卿好生憋屈。 他扫扫地、除除杂草,也是青丘族务嘛。 再者,他这回很认真的,狐帝也有悉心教导他,譬如倚帝族神女的生辰礼、上个月的青丘账簿核算等,都由他亲自完成。 崖松当然帮丹卿了,他嘴快道:“我们家丹卿至少不是路痴啊。” 姬雪年:“……” 好在狐帝宴祈路过,给三个年轻人打了圆场,总算把“路痴”这话题给翻了篇儿。 让丹卿意外的是,宴祈竟笑眯眯同他道:“朝戈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地大物博。既然白帝盛情邀请,丹卿你和崖松便同白帝一道前去,沿路也可以增长些见识。” 收拾行李时,丹卿眉头始终微微蹙着。 此次回青丘,狐帝宴祈给他的感觉,与上回很是不同。 分明宴祈有意将他圈在青丘,一副不要出门招惹是非的态度,为何他现在又突然变卦,将他往青丘外推? 与崖松聊及此事,崖松倒是完全没觉出异样,他大喇喇道:“许是狐帝不愿拂了姬雪年的面子吧!哎呀丹卿,你多带些晾晒制干的浆果呀,我爱吃。” 当日,三人结伴启程。 走出青丘第一步,崖松便好似换了个人,他眼睛总是警惕地滴溜溜转,周身亦放出隐蔽的“猎”气,此术唯有鹰族可修习,能捕捉周围任何细末的杀意。且实力越是强悍,可探距离越远。 丹卿修为不济,自是察觉不出气场氛围的变化。 姬雪年起初只当崖松过于谨慎,风平浪静行了两日后,姬雪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除了崖松释放的气息,他们四周,还充斥着别的力量。 那力量毫无攻击性,俨然是守护的姿态。 姬雪年倒也没那么蠢。 就丹卿那副懵懵懂懂的烂漫样儿,定是蒙在鼓中。 关键时刻,姬雪年脑瓜转得极快。 单凭崖松出现在丹卿身边的时间、地点,还有契机,就能推断出,崖松大抵是容陵刻意安插的内应。 崖松在保护丹卿。 大家也都在保护丹卿。 丹卿与容陵,不是已一刀两断么? 姬雪年委实不理解,少了容陵这桩麻烦,丹卿还能招惹什么危险,犯得着给他安排如此大的护卫阵仗吗? 况且,这是典型的没把他姬雪年放在眼里啊!有他在,此行丹卿就是想少一根头发,那也绝对不成。 又行两日复两日。 三人抵达朝戈谷。 姬雪年掏出搜寻剑谱残页的七宝塔。 诸如《残念》这般绝世剑谱,哪怕是遗落在外的残页,也早已成了精。 姬雪年跟找自家亲儿子似的,上山下海,钻狗洞、淌淤泥,什么苦都吃尽了。连带着丹卿崖松,也累得连条哈哈喘气的老狗都不如。 第153章 捧着宝贝剑谱残页, 姬雪年目光灼灼地盯着丹卿崖松,激情提议道:“倚帝族山清水秀,遍地珍馐, 不如我们择间栈舍,在此歇脚三两日再走?” 征得丹卿二人同意后,姬雪年当即一马当先, 直奔倚帝族地界。 哪知刚入住仙家客栈, 姬雪年便头也不回冲进厢房, 与他亲亲残页共赴悟剑之旅去了。 空落落的仙舍里, 丹卿与崖松大眼瞪小眼,很是错愕不及。 “就凭姬大哥这般性子,哪怕他不执着于苦修无情道,此生恐怕也是讨不着媳妇儿的。”无语地摇摇头, 崖松用他稚嫩的少年音嘲讽道。 丹卿忍俊不禁,轻笑出声:“远离情爱,一心悟道,这样的人生,不也很快活潇洒,且很有意义嘛!” 崖松听得一愣, 不由怔怔去看丹卿。 此时天色初晓, 几缕浅金色阳光穿透山雾, 清凌凌如星落般, 照耀在丹卿白皙的脸颊上。 他明澈剔透的那双眼瞳里, 有欣羡, 亦有向往。 丹卿,似乎真的已经放下了,放下了他与容陵殿下曾经的那段感情。 崖松猛地垂头, 不敢再看。 他怕他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替太子容陵辩解说情。 其实,殿下明明很关心他,也很爱护他的。 …… 三日已过,姬雪年仍痴迷剑道,闭门不出。 丹卿崖松无奈,只能结伴出门找乐子。 倚帝与朝戈同为名门望族,都是支撑并拥护九重天的顶梁柱之一,其族地富饶繁盛程度,当属仙界翘楚。 来往间,重重楼台参差金碧,翠玉明珰三市满,当真浮世好光景。 丹卿与崖松穿梭于一条条的宽阔街巷,不多久,怀中便抱满零食,两人美滋滋地互相投喂对方,简直吃到撑肚都舍不得停嘴。 “唔!这酸梅山楂糕好好吃!酸甜解腻,正正适合消食。” 丹卿蓦地转身,他从纸包捻起一小块红黑色的糕点,笑着塞进崖松唇中。 崖松眼睛顿亮,口齿不清地回:“好吃,好好吃。” 日头渐盛,来往路人络绎不绝。 丹卿眉眼弯弯地抬眸,不经意一瞥,恰好望入对面那幢奢华精巧的云雾仙楼。 三楼小窗半敞,素白纱帘随风飘曳,蓦地露出一抹皎洁惊艳的男子侧脸。 很快,薄纱又被轻风吹回,什么都瞧不见了。 短短惊鸿一瞥,丹卿已然确定。 ——是容陵。 缠绕于舌尖的酸甜味,刹那间消失无踪。 丹卿嘴巴寡淡寡淡的,无论什么味道,都再也品尝不出来。 多么可笑。 从前,他想见容陵一面,哪怕抛去自尊和面子,依然不得其果。 如今他再没有与容陵相见的必要了,反倒一出门,便轻轻松松地给撞上了? 这是否称得上命运故意愚弄人? 轻笑着收回视线,丹卿什么都不想再思考。 譬如容陵为何会出现在倚帝族,又譬如他正在与谁会面。 反正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丹卿拉着崖松,悄无声息地淹没于人海。 兜售酸梅山楂糕的铺子前,很快又迎来几位说说笑笑的年轻姑娘,仿若丹卿从未出现在这里。 …… 瀚海仙楼。 天字号雅间内。 一袭墨色锦袍的容陵静坐窗边,他漆黑的眸光,始终定定落向某处。 尽管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他却好似还能看见那抹灵动甜笑的青衫小公子。 瑶碧神女随容陵的视线望过去,见仙楼下面都是果子摊铺,并无稀奇,便浅笑盈盈道:“广泽街车水马龙,是倚帝族最为繁盛的地带,数千年来,九重天对倚帝族多有照拂倚重,这才迎来我族昌荣之貌。我阿父常言,若有朝一日,天君和殿下能亲眼来看一看倚帝的新景象,该有多好,万万没想到,今日殿下当真便来了。” 说着,瑶碧神女娇羞一笑,随即又动作优雅地斟了杯清酒,一双美眸好似会说话般,含情脉脉地望向容陵,“殿下,这是我族特有的美酒,名曰‘星诉风吟’,您可否赏脸尝尝?” 容陵眼睛始终望向窗外,半晌,他薄唇轻启,言辞冷淡道:“本君近日不宜饮酒。” 瑶碧神女面容紧张:“殿下莫非受了伤?” 容陵眉心轻蹙,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父尊为何还未前来?” “我阿父他……”瑶碧神女眼神闪烁,”我阿父他临时有要事,遂安排我亲自为殿下洗尘。” “洗尘?”容陵勾了勾唇角,他面上笑如春风,眼底却满满都是讥诮,“那些受尽魔域残害的仙人,如今仍浑浑噩噩生不如死,你却让本君坐在这里喝倚帝的美酒、品倚帝的佳肴,你觉得,本君能食之有味么!” 许是容陵语气平稳,并无情绪起伏,瑶碧神女虽然慌乱,却不曾真心畏惧。 她崇敬地看着容陵,面色惭愧道:“是瑶碧不懂事了,还望殿下恕罪,也请殿下不要过多忧虑,解救仙人之事,倚帝必当义不容辞。” 容陵懒得多说废话:“离韶宫何时能开启?” 瑶碧柔声回:“离韶宫位于倚帝与朝戈交界处,待小女征得朝戈谷主同意后,即可立即前往。” 容陵眉梢轻扬,深深看了瑶碧神女一眼。 离韶宫地势得天独厚,汇聚四方灵气,九重天诸多上神已断言,那些神识溃散的仙人们,或许能在离韶宫获取一线生机。 只是这离韶宫五分之三的领域,都位于朝戈,若非倚帝族在凌霄殿百般承诺应允,九重天岂会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倚帝族? “何必如此麻烦?”雅间外忽然传来一道爽利干脆的女声,“殿下,我是丹朱,朝戈的少谷主。丹朱有事求见殿下!” 容陵淡然道:“进。” 话语方落,一位装扮艳丽豪迈的姑娘推开门,她大马金刀地走到容陵面前,余光先是轻瞥瑶碧神女一眼,然后向容陵呈上麒麟纹黑云牌:“殿下,此乃开启离韶宫的半枚令牌,另小半枚,想必在瑶碧神女的手中吧?” 见容陵静静望向她,气质高洁,姿容绝世,当真似竹若松、神圣不可侵犯。瑶碧神女心神正荡漾,结果就看见李丹朱挑衅讽刺的目光。 瑶碧恨死了故意搞破坏的李丹朱,但面上仍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的模样:“回殿下,令牌并不在瑶碧手中,我现下便去找阿父讨来,可好?” 容陵道:“不必劳烦神女,本君亲自去找令尊即可。” “殿下……” 瑶碧神女还没来得及回话,面前虚影一晃,容陵已毫无留恋地消失在原地。 “人都已经没影了,你还装什么装?”李丹朱上上下下打量瑶碧神女一番,冷笑道,“瑶碧神女的心思都不藏一藏吗?身上穿着‘神女有心’,头上顶着‘和光同尘’,外面弹的曲子是‘乱我心’,就连桌案的酒都叫‘星诉风吟’,你这是生怕容陵不知道你对他的觊觎之意啊!” 瑶碧神女无辜地眨眨眼:“丹朱妹妹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李丹朱平生最恨此等装模作样之辈。 她怒极道:“你做梦都想当九重天太子妃的事,四海八荒人尽皆知,既然你一心攀附容陵,就别处处扮可怜、处处装柔弱。朝三暮四可是要遭报应的。” “冤枉,妹妹对我的误会竟如此之深吗?”瑶碧神女瞪圆眼睛,泪光凄凄,“我从未让你家兄长为我涉险去取婆娑果,更未让悬梦大哥与你退婚啊!” “沈瑶碧,你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瑶碧神女轻拭泪痕,极小声道:“其实退婚无甚要紧的,从前阿婵妹妹被退婚,丹朱妹妹还分外热心地替她张罗新亲事呢!妹妹若需要,我日后亦会替你多多留意一二的。” “你……” 李丹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与容婵自小不对付,彼时容婵被顾明昼退婚,她自是落井下石了番。 如今因果循环,被退婚被耻笑的那个人,竟轮到了她。 吵到最后,李丹朱耷拉脑袋,红着眼眶,一脸伤感地走了。 空寂雅间内,瑶碧神女弱弱地将眼泪擦净,嘴角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 日落黄昏,丹卿与崖松带着满满一储物戒的零食,回到仙家客栈。 望着门窗紧闭的厢房,丹卿喃喃道:“不知姬兄要参悟剑意多久呢?” 崖松还在发表感想:“倚帝族真好玩啊,丹卿,咱们明天往西走,听说西面的鎏金街、双香街更有趣,有更多好吃的。” 天色渐暗,丹卿趴坐在窗畔,看满城星河熠熠,但他眉眼间,却有些无精打采的恹恹感。 崖松浑然不觉:“至于姬大哥,咱们就别管啦,活该他没口福!他就抱着他的剑,活到地老天荒吧……” 翌日。 丹卿在崖松的软磨硬泡下,刚准备随他出门。 东厢房的门陡然从内而开,姬雪年风风火火地出来,他走到丹卿崖松面前,眉飞色舞道:“今日双喜临门,我刚领悟完《残念》,便收到族中消息,邬玉似是有得救了。” 丹卿也是一喜。 邬玉正是姬雪年失踪的堂弟,曾流落溶洞时,丹卿也算与邬玉有些共患难的情谊。 “倚帝与朝戈的交界处,有一宝地,名曰离韶宫,据说,邬玉他们的生机,便在其中。” 丹卿闻言微愣,他忽然,联想到昨日短暂一瞥的容陵。 姬雪年沉默须臾,又拧眉道:“许是情况有些棘手,又或是有什么重大变故,需要抉择定夺,九重天让各族各地都派遣一名使者,即刻动身,于离韶宫集合。如今我就在倚帝族,所以长留这边,自然由我出面。” 第154章 离韶宫火枫树下。 一身骑马裙装的蓝衣姑娘, 正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似乎已等得极不耐烦。 丹卿几人在前往离韶宫路上,因事耽搁了会儿, 晚于约定时间抵达,确实是理亏的一方。 望着满脸烦闷的蓝衣女子,崖松躲在树后, 用手指戳戳丹卿, 化身小怂包道:“蓝衣姐姐看起来好凶, 我还是个孩子呢!我害怕, 丹卿,你去同她说话好不好?” 丹卿一脸郁闷:“难道我看起来,就很擅长同女孩子搭讪么?” “可你年纪比我大,多少有经验嘛, 所以应该你去。” “还是你去更合适。你年龄小,就算言语冲撞,小姐姐也会看在你幼嫩无知的份儿上,不予计较。” “……” 两人正互相推诿怂恿,姬雪年蓦地昂首挺胸,径直上前。 不过寥寥几句话, 蓝衣姑娘便被逗得笑成了朵花儿, 看她欢喜的模样, 似乎与姬雪年相谈甚欢。 蓝衣姑娘扑哧笑个不停, 声如银铃。最后, 她朝呆愣愣的丹卿崖松招手, 娇俏可人道:“你们是姬大哥同行的朋友吧?傻杵着那儿干什么呢,还不赶快过来,我这便带领你们入离韶宫呀!” 姬雪年站在蓝衣姑娘身侧, 亦是笑眯眯望着他们,神色淡定,俨然深藏功与名。 丹卿:…… 崖松:…… 两人互相交换视线,眼底满满俱是震惊敬佩之意。 敢情他们都错看姬雪年了啊! 修无情道的人,原来都这么会撩姐姐妹妹的么? “我叫蓝俏,是朝戈谷谷主的侄女儿,丹朱少谷主是我表姐,眼下丹朱表姐正忙着,特命我出来迎接你们。” 性情直爽大抵是朝戈姑娘的共同点,蓝俏更是如此,她狡黠地眨眨眼,目光在丹卿三人身上来回流连,“倒是没想到,你们几个来头都很不小嘛!居然有两位都是一族少主,还有一位则是赫赫有名的长留山白帝!” “不敢当不敢当,无论我们是谁,还不都得劳烦蓝妹妹为我们引路,当真辛苦蓝妹妹了!” “姬大哥的嘴好甜呀!跟抹了蜜油似的。” “不不不,哪里比得上蓝妹妹的笑容甜呢!” 丹卿:…… 崖松:…… 恶寒地抖了抖肩膀,丹卿和崖松默契地放慢脚步,刻意落后姬雪年蓝俏数步,以免再度落入哥哥妹妹的魔音循环之中。 蓝俏小嘴一路巴拉巴拉,气氛就没冷场过。 “距离容陵殿下发布指令不过两个时辰,你们来得好快,是第一批抵达离韶宫的使者呢。” “你们以前可曾来过朝戈谷?” “朝戈谷遍地仙卉,待忙完离韶宫的事儿,我带你们去购置朝戈谷最好的仙卉饼、仙卉酒,还有各种鲜花提炼的精油呀……” 蓝俏转移话题的速度巨快。 以至于丹卿听到容陵名字时,尚来不及回味一二,思绪便又被蓝俏的话题带跑。 步行至第六十三棵火枫树下,蓝俏手持麒麟黑云牌,蓦地朝透明半空一指,并默念仙诀。 紧接着,一座巍峨华丽的高耸殿门,登时金光灿灿地浮现在几人面前。 四人先后穿越光辉,进入离韶宫。 感受着此地充裕的灵气,姬雪年略安心:“蓝妹妹,我堂弟亦在受害仙人之列,如今九重天,可是已经找到解救他们的方法?” 蓝俏欲言又止:“找是找到了,不过……哎,我也不好多说,反正容陵殿下就在前面,姬大哥干脆亲自问他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丹卿三人心里俱已有了谱。 那些生不如死的仙人们,救是能救,只怕所需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又或者说,祸福相依,尽管能挽回他们生命,但同时也会失去很多。 离韶宫遍地高阶灵植,好些药草,离韶宫外竟是已然绝迹。 沿路不经意望去,惊得丹卿直咋舌,同时他也明白,倚帝与朝戈在九重天的地位,为何那般重要特殊。 特殊到,天帝天后曾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便有瑶碧神女与丹朱少谷主二人。 不知为何,丹卿竟会突然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大抵是……时隔半年后,他又再一次地,见到了容陵……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丹卿脚步戛然而止。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抹日渐瘦削的熟悉身影。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恍惚之间,半年竟已逝。 若时光都这般快速流淌,下回他与容陵再见,会不会已是五年后、十年后,甚至是百年。 微风摇曳,阳光穿过清泠仙雾,洋洋洒洒地从绿林罅隙渗出,筛下无数形状各异的光斑。 一袭墨色锦袍的容陵站在大丛青竹旁,他肩背落满灿烂日辉,恍若高不可攀的神祇。 但容陵神色并不怎么好看,他薄唇紧抿,目光寒冷逼人,一双黑眸里,仿佛蕴着凛冽,不复往日九重天太子的温润平和。 此情此境,丹卿莫名有些神思恍惚。 仿佛他穿越了时光,回到凡间,第一次看到段冽的场景。 彼时,那个一身冷酷阴沉的男人,就这样霸道张扬地,闯入了他生命之中…… 丹卿不过短暂出神,已落后姬雪年等人数步。 加快步履,丹卿沉默地紧随其后。 蓊郁翠竹下,容陵冷眼望着瑶碧神女与李丹朱。 二女亦是理亏的模样,皆垂首低眉,神色颇局促紧张。 忽然,容陵仿佛意识到什么,蓦地侧眸望去。 只一眼,容陵便再也未能挪移他的目光。 他深深地,盯着那抹夹杂于重重人影之中的淡青色。 容陵眼睛一眨不眨。 直至酸痛无比。 多日未见,丹卿似乎又回到从前的那个丹卿了。 那个无论言行穿着都无比低调、不喜惹人注目,永远专注于自己平平静静小日子的丹卿。 容陵甚至能想象,稍后丹卿面对他时的模样。 丹卿定会清凌凌地直视他,星眸不含杂质,就像山泉那般澄澈干净。 他嘴角亦会弯起小小的弧度,真诚却不谄媚,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多余情愫。 他大抵会唤他“神君大人”,或是“殿下”,声音轻柔不造作,神态大方不扭捏,就像他从未偎依在他胸膛,也从未温软娇嗔地在他耳畔轻语呢喃…… 其实,容陵不想看见这样的丹卿。 准确来说,他害怕看见这样的丹卿。 因为这个丹卿的眼里心里,再不会为他留有位置。 容陵所贪恋所期冀的,大抵是那个红衣热烈、一身孤勇,无所顾忌奔向他的丹卿。 可惜,那个丹卿已经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 “容陵,”快步走到近前,姬雪年毫不客气地直呼容陵名讳,他还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态度,极其放肆道,“我给你传讯,你为何不回?” 容陵倒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忘了。” 姬雪年信他这套说辞才有鬼:“什么叫忘了?我总共传了十多次呢!你可知我夜夜担忧你伤势,愁得日日心绪不宁,你却不顾我俩出生入死的情分,对我置之不理,当真好狠绝的心。” 容陵:…… 众人:…… 在场数人,皆神情各异。 瑶碧神女冷眼觑着姬雪年,眸光似审判。 李丹朱蓝俏则是想笑又憋着,表情颇滑稽。 了解姬雪年秉性的崖松,白眼都快翻上天。 至于丹卿,则有些神态僵硬。 他睫羽微微颤动,落下两片小小扇形阴影。 容陵受伤了? 莫非是上次黑崖…… 容陵余光一直注视着丹卿,见他神色有异,容陵心脏猛地一烫,丹卿在紧张他的伤势,他还是关心他的,对不对? 容陵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虽激动雀跃,理智上却不愿让丹卿知道太多,毕竟黑崖之事,牵扯甚广。 “不过是途经蓬莱,被恶兽所伤罢了,不值一提。” 姬雪年随容陵的目光,望向丹卿。随即轻扬嘴角,附和道:“是啊,好凶一只恶兽哦,竟连神仙骨肉都敢觊觎。” 容陵冷冷扫了眼姬雪年,暗藏警告。 偏巧瑶碧神女上赶着关切慰问:“殿下伤势可还要紧?都怪瑶碧不懂事,昨日竟还专程给殿下斟了酒。” 这话说得,仿佛容陵真喝了似的。 李丹朱没好气道:“是啊,瑶碧神女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是不是该主动向殿下领罚啊?” 瑶碧神女眼眶顿时盈出泪意:“丹朱妹妹说得对,求殿下惩处瑶碧,否则瑶碧怎能心安?” 李丹朱双臂环胸,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轻“嗤”了声。 场面顿时尴尬。 容陵面染寒意。 然周遭五丈之外,皆是朝戈倚帝派遣的甲等护卫,两族如此配合九重天的行动,容陵到底不好直接斥责什么。 他面无表情道:“方才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离韶宫仙灵翠大量缺失一事,待本君返回九重天之时,会如实向天帝禀明,届时还望倚帝、朝戈的两位族尊,能给出合理解释。” 此话一出,瑶碧神女和李丹朱都有明显惊慌。 仙灵翠乃离韶宫独有的天然凝结物,不仅能增加神器威力,亦能作为珍贵药材和罕见珠宝使用。 这些年,仙灵翠的采集由倚帝朝戈共同负责,瑶碧神女暗地里可没少中饱私囊。 至于李丹朱…… 倘若真彻查下去,她那不成器的兄长,估计也难逃干系。 思及此,李丹朱狠狠剜了眼沈瑶碧,她长兄之所以如此行事,背后定少不了沈瑶碧的蛊惑怂恿。 二女各怀心事,总算闭嘴。 姬雪年但笑不语,时不时揶揄地看容陵一眼。 第155章 各抒己见毕, 容陵道:“仙灵翠由九重天无偿提供,邀各族使者前来,是为商议这些仙人的后续安排。”顿了顿, 容陵继续道,“他们饱受磨难,一朝清醒, 便又沦为废人, 定然大受打击, 难以承受。所以, 本君希望诸位使者在他们清醒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多加劝慰安抚,使他们重振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此言一出, 丹卿等人皆恍然大悟。 原来容陵召集他们,是专程来做心理疏导大师的啊。 在容陵监督下,成堆成山的仙灵翠,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消耗。 功夫不负有心人,仙人们逐渐苏醒。 然而,只有极少数仙者坦然面对现状, 大部分仙人并不领情。 或许就如姬雪年、瑶碧神女所说, 对他们而言, 失去仙根修为, 当真是件生不如死的事。 离韶宫日日愁云惨淡。 起初大部分仙人只是保持沉默。 后来, 他们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他们大声地哭嚎、怒骂, 甚至还会对照顾他们的仙人动手。 局面乱作一团,丹卿心里也不好受。 这些天,丹卿几乎磨破嘴皮, 该说的他全说了,该宽慰的,他也都宽慰了。 然而,他当真有劝说他们放下的资格吗? 这似乎,与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是同样的道理。 端着热乎乎的粥,丹卿望向孤身蜷缩在角落的女子。 女子闭着眼,面容苍青,唇瓣干枯。 自清醒以来,她滴水未进,似乎不肯接受这般狼狈脆弱,需食五谷的自己。 丹卿努力摆出笑脸,走到女子身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劝其服用白粥。 似嫌丹卿聒噪,女子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抬起头。 “你懂什么?”女子惨白着脸,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怒瞪丹卿,极尽嘲讽道,“你仙根完好,无灾无难,有什么资格劝我凡事朝前看?有本事你也变成个废人,然后欢天喜地地在我面前喝粥啊?只要你做得到,你喝一口,我便喝一口,你喝一碗,我便喝一碗,如何?” 说着,女子情绪暴怒,她不知打哪儿来的气力,竟一把将丹卿推倒在地。 滚烫的粥,顿时泼了丹卿满身。 第一个赶到丹卿身边的人,是容陵。 他面色阴沉,如携狂风骤雨而来。 “别动。”见丹卿欲起身,容陵猛地厉声斥责。 他声音很冷,眼神亦是凛冽如雪。 许是受惊,丹卿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紧接着,容陵便跪伏于丹卿身旁,他急促却不乏温柔地替丹卿解开衣衫,用治愈术一一抚平他烫伤的肌肤。 “多谢殿下。” 丹卿回神之际,伤处已然平整如初。 他只能干巴巴道谢,然后把衣服穿好。 “不必言谢。”容陵本欲扶丹卿起身,丹卿却几不可察地退后两步,故意避开了。 容陵一愣。 随即缓缓地,收回那只落空的手。 丹卿压根没注意容陵此时的面色,他红唇紧抿,眸中弥漫着郁色,以及些许不耐。 他不理解,容陵此举的意义。 既然已经分手,容陵是否该学会把控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越界了。 区区烫伤而已,丹卿自己便能处理。 说句不中听的,哪怕他今日身负重伤,也万万轮不到他容陵第一个冲出来。 离韶宫人多眼杂,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 四周陆续有人留意这边,数丈之外的瑶碧神女,更是眼也不眨地直直盯着他们。 拾起地面残渣碎片,丹卿再不多看容陵一眼,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侧离去。 行走间,丹卿拂起的风,轻轻掠动容陵衣袂。 那微苦的草药气息,渐行渐远,直至再不可闻。 容陵藏在衣袖内的双手,蓦地颤栗不止。 丹卿规避的举动,以及深感困扰的眼神,不断在容陵脑海浮现重演。 原来丹卿的心,当真说收回,便能立即收回吗? 他就那么的,对他毫无留恋吗? 容陵向来清楚丹卿为人处世的风格。 他便是这般,一旦下定决心,绝不会拖泥带水。 然而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大抵,容陵总是自负地以为,在丹卿心底,他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丹卿应该待他更宽容特殊一点。 事实证明,他错了。 大错特错…… 丹卿耷拉着头,绕去姬雪年堂弟那边看了看。 姬邬玉的情绪相对稳定,如今正拨弄着不知哪儿弄来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你在做什么?”丹卿抱膝坐到邬玉身旁,情绪低迷。 “我在清算这些年积攒的财产,早知今日,我便不买那柄朱雀剑了,好在还能卖出去,只是免不得要折价抛售。”邬玉手指乱飞,抽空睨丹卿一眼,“你躲我这干嘛?” 说着,停住动作,意味深长地望向那抹墨黑身影。 出溶洞后,九重天太子的生活倒是不寂寞。 瞧,那位容貌姣好的倚帝神女,又巴巴黏到他身边去了。 许是拥有溶洞共处的记忆,邬玉这些仙人对丹卿很熟稔。 因为丹卿之故,他们意识早已苏醒,也知道外界对他们的诸多帮助,所以他们是第一批释然的仙人,不仅没给大家添麻烦,还会帮着安慰其余情绪不稳定的受害者。 丹卿默默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你们,当真能像自己说的那般豁达吗?” “你确定你是在为此事烦闷?” “嗯。” “行吧,你说是就是咯!” 邬玉似笑非笑地收起算盘,他望向那些闹情绪的仙人,淡然道:“他们口口声声说修为仙根比生命重要,为何他们不直接去死,反而在这里哭天抢地任性妄为?其实你也懂,他们不过是在宣泄恐惧,以及做做样子,希望仙界不要真的对他们弃之不顾。” 丹卿轻声道:“换作谁都会害怕的。” 邬玉叹息道:“害怕有何用?”他很快转移话题道,“我算了算,我资产不薄,再找堂哥和家人匀一点儿,能买座仙海荒岛。到时修缮一新,我就搬到那儿住,这些失了仙根的人,都可以搬过去,只需支付我少量灵石便可。然后我再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谋生!总不好坐吃等死吧,既然只余百年光阴,那一日便该掰成两半才行,不容浪费。” 丹卿闻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从前在天上,稍微打个盹儿就两三时辰,还总嫌不够,红尘渡劫时,午休半时辰我都觉得很奢侈的。” “是吧?”邬玉也信心满满,“换种方式过活,或许更好也不一定。” 丹卿重重点头,笑道:“等你的海仙荒岛修缮好,我想去拜访。” “欢迎之至。” 与邬玉聊完,丹卿心情转好。 盛了碗温粥,丹卿再度给意图绝食的女子送去。 这回,丹卿什么话都没说,他把粥放在女子身边,转身欲走。 “等等。”女子却开口唤住丹卿,她憔悴的眸光,略过丹卿被烫到的胸口和手臂,唇瓣嗫嚅,明明想说什么,却又垂低了头。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从她眼眶坠落,随即串成不休的雨幕,“被魔域捉走前,我与承游哥说好,再等一年,就去喜鹊宫成婚,如今我、我……” 女子语含哽咽,终于泣不成声。 丹卿站在原地,任由她哭。 哭完后,女子默不作声地端起碗,咕噜咕噜,她一口气将白粥喝得干干净净,随即破涕为笑道,“可不可以劳烦你再帮我盛一碗?” 丹卿捧着空碗,没走几步,忽听背后传来极轻的女音。 “对不起。” 丹卿攥紧空碗,指节已然泛白。 他需极力控制,才能阻止思绪蔓延下去。 他不敢想象,女子与她口中承游哥的结局。 有时候,爱情比他想象中更加坚不可摧,有时候,它又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丹卿等人在离韶宫忙活半月有余,受难仙人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 九重天将亲自护送他们回族群,调养身体,后续,仙界依然会关注并帮助他们的生活。 这日,丹卿正与崖松姬雪年商量归期,瑶碧神女忽而走到他面前,笑着开口道:“丹卿仙人,再等两日,便是我生辰礼,你定会来的吧?不如你与你的朋友,直接随我回倚帝可好?” 略停顿,瑶碧神女状似忐忑道,“我本不愿在此节骨眼上大肆操办,无奈生辰宴早早定下,请柬也已送达各个族群部落,若临时撤办,实在失礼,所以只能如期举行。” 丹卿听得有些懵。 他扫了眼崖松姬雪年,刚欲婉拒,瑶碧神女又露出得体的笑容:“狐帝伯伯也会来吧?我幼年很是仰慕伯伯风姿呢!如今见到丹卿你,亦是格外亲厚,就像自家兄弟般。我都没有亲兄弟姊妹,今年是我千岁宴,是要举行点灯仪式的,丹卿你能为我点灯吗?” 丹卿简直又惊又恐又疑。 他与瑶碧神女统共没说几句话,何时有她说得那般亲密了? “万万不可,”丹卿慌忙推脱,“这不合适。” “那便容我再仔细考虑一番。”说着,瑶碧神女微微一笑,语含欣喜,“如此,丹卿是答应出席我的千岁宴了?” 众目睽睽之下,丹卿难不成要否认么。 他只能硬着头皮,颔首称是。 待瑶碧神女款款离去,崖松古怪不已:“她把容陵殿下都缠跑了,又来招惹丹卿干嘛?” 姬雪年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们丹卿,哪里比容陵差了?” 崖松居然认真道:“除了实力不敌,确实没别的毛病。” 第156章 丹卿三人被安排住在玉珞悬宫。 这里大大小小楼塔统共十二座, 乃倚帝族尊沈熠,特地为其爱女沈瑶碧,耗费巨资打造的神女殿。 “说起沈熠, 倒也是位用情至深的人物,”姬雪年不知打哪儿听说了某些故事,现学现卖道, “瑶碧神女的母亲与沈熠成婚前, 身子已羸弱不堪, 后来沈瑶碧出生不久, 她便香消玉殒、撒手人寰。据说沈熠曾在夫人病榻前立誓,他会好好抚养爱女,永生不再续娶。沈熠不仅说话算话,此后每每立功, 他都会在天君面前替女儿讨要赏赐。‘神女’这个封号,就是沈熠用累累功勋,为沈瑶碧换回来的……” 偌大登仙台,能将整座玉珞悬宫的夜景尽收眼底,可谓美轮美奂,比仙境更似仙境。 其建造之用心良苦, 便可看出沈熠对女儿的宠溺疼爱之情。 丹卿站在漫天星斗下, 俯视着一幢幢璀璨斑斓的宫楼, 内心竟涌现出那么一点点的欣羡。 能得沈熠这般张扬又高调的父爱, 沈瑶碧应当很幸福吧? 丹卿聊天的兴致着实不高。 姬雪年与崖松都以为他在为容陵伤情, 谈笑声逐渐淡去。 寂静的夜, 沉默无限蔓延。 丹卿的思绪就像一朵轻盈的云,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摇,不知归落何处。 许是身在异地, 他心思也不由变得杂乱了吧? 丹卿想,待一切结束,他重新返回青丘,日子定会恢复到从前,回到那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什么都不必烦扰的日子。 …… 两天后,瑶碧神女的千岁宴,终于声势浩大地拉开帷幕。 四海八荒受邀的贵客纷纷携礼恭贺,就连小天君容陵与三公主容婵都盛装出席,以凸显天界对倚帝族的器重。 早在两时辰前,狐帝宴祈便已抵达倚帝。 明珠宫宴客殿内,丹卿居于宴祈下首,正眉眼低垂着,专心啃食一颗鸡蛋般大的榴火果。 此果颜色朱红、口感奇佳,因生长地被凶兽常年驻守,难以采摘,故而声名远扬。 今日瑶碧神女千岁宴,宾客人手一颗榴火果,倒是很能彰显排场。 不过丹卿觉得,这榴火果吃起来,除了味道更甘甜多汁一些,并没什么特殊的。 丹卿正吃得聚精会神,大殿忽而一阵喧哗。 入口处,沈熠等仙人满脸堆笑、殷勤备至。在众仙相迎簇拥下,一袭白金色织锦长袍的容陵,携着同样光彩照人的容婵,共同入殿。 本就辉煌璀璨的明珠宫,仿佛因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夺目亮眼。 “诸仙不必多礼。”望着满座宾客,容陵微抬手腕,面颊含笑。 殿堂宽阔,容陵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声线,如素手拨动琴弦,漾开一地绵绵月光。 此言一出,落座众人不再起身行礼。 星辰月辉无边弥漫。 容陵在众仙注视下,沿着镶金红毯,缓步前行。 他步履沉稳,那曳地长袍,轻轻划过镶金红毯,依稀生出几不可闻的簌簌摩擦声。 途经丹卿桌案,容陵并没有任何停留。 他就像是一阵捉摸不透的风,飘忽远去。 容婵倒是特地看了丹卿两眼,眸光欲言又止。 丹卿垂低了头,啃食榴火果的动作只微微一顿,便又恢复如初。 与容陵断绝来往后,丹卿与容婵几乎不再联系。 丹卿当然是喜欢容婵的,他也愿意与容婵继续来往,但却不是现在。 正出神,丹卿面前的空碟中,突然多出一颗朱红榴火果。 丹卿震惊地觑宴祈一眼。 宴祈则面无表情道:“小孩家家吃的果子,本尊不吃,给你。” 丹卿:…… 丹卿周边落座的不是这个族的族帝,便是那个山的山主,靳南无也代表冀望山山主而来。 不多时,丹卿面前就堆满榴火果,跟座山似的。 丹卿尴尬地眨巴着眼,着实不解,事情怎会发展成这般地步呢? 起初好像是靳南无特别热情地把榴火果赠给他,再来是龙族、鹤族,还有鹿台山、柄山等等等…… 面对一众长辈和蔼可亲的眸光,丹卿只能干笑着用实际行动,表达感谢之情。 他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吃榴火果,真真吃得头昏眼花、几欲作呕。 期间长辈们还要慈祥地,拿他当话题寒暄。 譬如狐帝你家崽崽长得真水灵,多大了啊,可曾婚配,有无对象啊!我家侄女儿、我隔壁山山主的女儿、我妹妹的表弟的…… 丹卿吃个果子,当真吃出一身冷汗。 好在宴祈长袖善舞、经验丰富,他四两拨千斤,很快就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把相关话题全部终结。 趁宴祈饮酒,丹卿悄悄看他一眼。 其实,他也不怎么了解宴祈,就像宴祈不曾了解他一般。 他们这对父子,定然是世间最不像父子的父子了。 不多久,今夜的宴席主角——瑶碧神女,终于乘着月色闪亮登场。 女子身披数丈霞纱,头戴四季景牡丹花冠,她足尖轻点莲云,款款而来,步步留香,沁人心脾。 丹卿并不怎么热衷风雅,直至听到诸仙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丹卿便知道,瑶碧神女今日一身装扮,应当十分有来头。 窃窃私语中,丹卿勉强听了个大概。 瑶碧神女今日所戴所配,件件皆非凡品,就连指甲壳上的小片珠贝,都乃东海奇珍。 其中最最名贵的,当属那顶牡丹花冠。 原来此冠内有乾坤,乃上古流传下来的祈福神宝,仔细看,重重花影拥簇之间,有一精巧长明灯,若点燃花冠长明灯,守其彻夜不灭,据说可保百年盛世辉煌。 众仙说得玄乎神叨,丹卿啃了口果子,在信与不信之间犹疑徘徊。 宴祈自是不信这些,他近日总心神不宁,若非沈熠想给爱女抬抬身价,三番五次相邀,宴祈必不会亲自走这一趟。 品着酒水,宴祈不经意抬眸,眼神淡淡地落在沈瑶碧那顶花冠上。 刹那间,宴祈脊背僵硬。 这花冠……他竟似曾相识…… 那幅源族祭祀画卷中的所绘女子,仿佛就佩戴着此花冠。 思及源族,宴祈本就灰暗的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放下酒盏,宴祈心事重重地扫了眼容陵。 自从得知源族残魂的存在,宴祈便日夜不得安宁。此事若不尽早解决,哪怕有容陵在九重天遮掩庇护,宴祈亦是无法放心。 或许还是容陵太过谨慎。 他团团绕绕的,将丹卿保护得滴水不漏,魔域岂敢涉险夺人? 那源族残魂被吓得都不敢现身,又如何瓮中捉鳖? 千岁宴进行得如火如荼。 容陵端坐上位,眼角好似流淌着潺潺笑意。 待瑶碧神女向他行过礼,容陵随即起身,亲自赐予她福禄寿带。 白玉台上,二人相对而立,宛若举世无双的一对璧人。 再看瑶碧神女,桃腮粉面、眉目含羞,望向容陵的美眸之中,仿佛有数不尽的悱恻缠绵。 欣慰目睹着眼前画面,沈熠当真热泪盈眶。 身为父亲,沈熠当然了解女儿的心思,他女儿眼光好,唯独看上这世间最最尊贵无暇的儿郎。事实上,天帝天后也很属意阿碧作太子妃,只是殿下他自己…… 沈熠始终记得,那日瑶池仙宴结束后,女儿回来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阿碧说容陵没看上她,他拒绝了她。 那一刻,沈熠的心都碎了。 “殿下,臣……”沈熠硬着头皮,打算请容陵为爱女行千岁点灯礼。 “沈叔叔,这是父君母后托我赠给阿碧姐姐的礼物。”容婵哪里不知沈熠的谋算?笑盈盈起身,容婵将礼盒双手奉上,随时准备截下沈熠的恳求。至于这点灯礼么!她倒不介意替兄长代劳一二。 “多谢天君天后,愿天君天后寿与天齐、福如东海。” 沈瑶碧福了福身子,行过谢礼后,她温声同沈熠道,“阿父,今日是阿碧寿辰,可否由阿碧亲自挑选点灯对象呢?” “好好好,当然好。无论阿碧你选中谁,阿父都将豁出老脸,哪怕跪地恳求,阿父也会请他为你点灯!” 容婵闻言,俏脸顿变,她分明很生气,却又不好流露半分。 这对父女果然不要脸得很。 满腔怒火没处撒,容婵只好怒瞪容陵,以卸心头之恨。 沈瑶碧面上笑意不减,就在容陵都以为她会指定他时,沈瑶碧的目光突然略过他们,在宾客席逡巡一周,落定在那抹浅青色身影上。 容陵眉心紧蹙,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妙。 “阿父有所不知,离韶宫内,阿碧与青丘少君很是投缘,他善良又纯真,竟像我亲阿兄阿弟一般面善,所以阿碧可不可以,请青丘少君丹卿为我点灯呢?” 爱女娇娇弱弱的请求,沈熠岂有不应之理,尽管他也很是匪夷所思。 青丘少君?狐帝那刚认的母不详的私生子? 宴席焦点陡然转移。 彼时,丹卿正在啃倒数第八颗榴火果,唇齿间的果肉都没来得及咽下去…… 总之,一切发生得很猝不及防。 丹卿好歹没呛着,在四面八方各异注视下,丹卿还算沉稳地给自己施了两洗尘诀。 他静静坐着,倒也很有翩翩君子如切如磋的意境,唯独那两瓣吃过榴火果的唇,灼艳得过于惹眼了些。 “丹卿,你愿意为我点灯吗?” 沈瑶碧一脸期许地望着他,眼睛亮亮的,似乎还有些忐忑与羞涩。 丹卿不得不起身,如芒在背道:“能为神女点灯,丹卿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