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一章 顾濯 证圣三十八年,正月下旬。 时值初春雨繁之季,望京风光正好。 然而此刻身处长洲书院深处,面朝平湖,目睹一年中最好春色的两位书院教授却无心赏景,正低声谈话。 “林挽衣又赢了?” “是的,算上今天这一场,这已经是她第四十六场连胜了,她似乎真的想要把整座书院的同辈中人都赢一遍。” “院里的学生情绪如何?” “与最初奋勇应战相比起来,如今略显意志消沉,还有不少学生恐怕已经心生怯意,而且外界对书院……好像也在渐渐失去信心。” “……不能再让她继续赢下去了,这事必须得要解决。” “我也想要解决,可是林挽衣的身份实在敏感,书院必须要让她输得堂皇正大,输得心服口服,输得无话可说……” 谈话至此,这两位长洲书院的教授无奈陷入沉默,面色越显阴沉,眉头皱满烦躁。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位更为年老的教授忽然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让顾濯去吧。” “顾濯?”另一位教授神情骤变,吃惊问道。 长洲书院的历史极为悠久,与望京这座历经三千年风雨如今沦为陪都的古城亦是仅差些许,其中自然出过不少名留青史的重要人物。 哪怕近些年来,书院受限于朝廷迁都的缘故在声势上有所衰落,仍旧是天下第一流的书院。 而顾濯则是长洲书院这三年间最为引人注目的那个名字。 “对,就让顾濯去。” 年老教授收回望向湖面的视线,声音木然说道:“既然不能再让林挽衣继续赢下去,又要堂而皇之地把事情给摆平了,那整个书院,不……整个望京除了顾濯还能有谁?他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 …… 走过几条青石板路,绕开一方潋滟水池,在某个拐角后一幢七层木楼映入眼中,那是长洲书院的藏书楼,亦是年轻教授此行的目的地。 教授迈步而入,直上三层楼,终于在这处学生骤然变少但不至于稀少的地方,见到了那位独自一人坐在窗畔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件款式不见特别的寻常院服,身上收拾得十分整洁,眼神干净,五官端正,面容温和,给人的感觉很是沉稳,下意识便会多出几分亲近。 这种亲近随着他在这三年间展现出来的学识与天赋,早已凝聚成为名气,甚至名望。 因为这个缘故,顾濯附近的那些书桌始终坐着好些同窗,时不时便有同辈中人拿着书卷靠近过去,向他认真请教询问自己所遇到的难题,而这些难题往往在寥寥数语间就会被解答清楚,让人豁然开朗。 故而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也好,顾濯和少年这两个字都不太能搭得上,必须要用成熟以及更多复杂的词语才能准确地形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教授才认为顾濯愿意为他们,不……为长洲书院解决林挽衣带来的麻烦。 顾濯站起身,望向停在案几旁的刘姓教授,问了声好。 刘姓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随意扫了一眼,发现摆在顾濯身前那本书并非什么修行典籍,而是长洲书院的院规,以及本朝关于夏祭的规章制度,不禁心生不解,但也不作多想,便示意一并坐下。 藏书楼三层此刻依旧安静着,然而此间为数不多的学生,目光几乎都已经离开了原先手中的书本,落在那处阳光正好的窗畔,眼里多有好奇。 “听说你近些天在修行之上又有精进,恰好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又寻思着好久不见,便过来想要与你聊上几句话。” 刘姓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轻挥衣袖唤来窗外春风,于两人身周缭绕不散,断绝余音。 就在他做完这些事情后,准备开口寒暄,或动之以情分,或晓之以理的时候,顾濯便已开口。 “刘先生想和我聊的是林挽衣吗?”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起伏。 刘姓教授怔了怔,好奇问道:“今日为何如此直接,平日里你就算把旁人的来意看穿了,往往也会与人多言几句再转入正题吧?” “因为现在已经入春,离夏祭已经不远了,而且……” 顾濯诚实说道:“最近越来越容易听到林挽衣的事情了。” 刘姓教授叹了口气,无奈自嘲道:“连你都避不开林挽衣这三个字,看来长洲书院距离颜面扫地也不远了。” 顾濯微笑说道:“再如何专心准备夏祭,我也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你是我以及许多同僚,甚至于整个长洲书院近些年来的指望所在,以我们当中某些老古董的严苛性情,定然是恨不得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给你挡在耳朵外的。” 刘姓教授感慨说道:“结果你现在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林挽衣。” 话都是真话,真实的唏嘘。 长洲书院近些年的处境已然不如从前,最为直接明显的变化则是院中教授先生们的待遇被一再削减,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便要把书院本身的职责给履行得足够好。 每四年一次的夏祭不仅是对天下年轻修行者们的一次大考,更是判断一座书院是否足够出色的极重要评判标准。 在最开始时,整个长洲书院上下都认为让书院回到往日荣光当中,将会是一场漫长而艰巨的奋斗……然而,顾濯的出现以及他在这三年间所展现出来的天赋才情,让书院的先生们彻底改变了这个看法。 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未来,事实上已近在咫尺。 刘姓教授看着坐在对面的顾濯,看着少年脸颊上的温和笑容,想了想说道:“因为早年间的一场误会,林挽衣对长洲书院抱有强烈的偏见,如今临近夏祭,她便为当年的那场误会而刻意报复,让书院上下颇受影响,多了不少麻烦。” 顾濯问道:“所以?” 刘姓教授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得认真了些,说道:“我希望你能为书院与林挽衣约战,胜她一次。” 顾濯心想终于要来了吗,继续说道:“传闻里的林挽衣很强。” “终究不如你。” “即使林挽衣真的不如我,可林家呢?” 刘姓教授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沉声说道:“你是长洲书院的学生,书院自会为你遮风挡雨,我想你应该清楚你对书院的重要程度,而且这是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林家没有道理插手。” “但我不见得能赢林挽衣,就算我真能赢下她,以她在传闻中展现出来的睚眦必报的凛冽性情,她有很大可能不惜代价来影响我的修行。” 顾濯提醒说道:“借刘先生您刚才说过的话,我对长洲书院很重要。” 刘姓教授听着这话,非但没有失望,嘴角反而多了一抹笑意。 “我很高兴你能有这份认知,所以你不必为此而担心,书院自会尽一切办法确保你万无一失。” 顾濯看着他问道:“包括通圣丹?” 话音落下,刘姓教授神色不见异样,那一抹笑意已经变作满是欣慰的笑容。 如果这里不是藏书楼,而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或许正在大笑出声。 “通圣丹虽未成为绝品,但也相差不远,天下罕见,书院于多年前恰逢机缘得了数颗,留存至今未用,便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思。” 刘姓教授坦然说道:“如今你是书院唯一指望,而通圣丹再如何珍贵也是死物,又如何比得过你?” 通圣丹这种从名字上便知珍贵的丹药,最为直接的用处就是帮助修行者破境,而在此之外也能为修行者稳固道基,荡涤道心阴晦,乃至于提升资质与增添寿元。 长洲书院之所以拥有通圣丹,是因为当年那位炼丹师曾在书院就读,彼此之间留有不薄情分,才会在多年后赠予书院这九阶之上的珍贵丹药,以作纪念。 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被长洲书院大肆宣扬,因此顾濯知晓通圣丹的存在,再是正常不过。 “然兹事体大,不容轻率。” 刘姓教授看着顾濯,神情认真而诚恳,说道:“我会为你申请通圣丹,但你也清楚书院里有不少老顽固,有些流程必然省略不过去,再怎么快也要十天的时间。” 顾濯摇头说道:“十天已经足够快了。” 刘姓教授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说道:“那就从今天算?” 顾濯礼貌说道:“辛苦刘先生了。” “你我皆辛苦。” 刘姓教授也笑了笑,起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就此作别。 藏书室一片安静。 那阵曾经缭绕的春风已散,化作丝缕,温暖的阳光自窗外洒落,照亮了锃亮的漆黑地板。 顾濯重新拿起身前的那本长洲书院院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继续读下去。 就在这时候,忽有声音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落入他心中。 “这人是在骗你吧?” “十有八九是在撒谎。” “他应该就没想要把东西给你,答应的这么爽快,二话不说就是为了让你去办事。” “主要是这事儿他一个人决定不了吧,哪有这样答应的道理呢?真把你给当白痴了吗?” “你可千万不能给人耍了啊!” 或生气或愤怒,或严肃或警惕……各种各样的声音不断在顾濯心里响起,对先前的谈话进行着热烈的讨论,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的深刻琢磨着。 然而顾濯身旁始终空无一人。 唯有晚风,夕阳,与并不如血的暮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合上手中经书,神色平静说话:“我知道。” 第二章 而万物与我言 晚风拂过夕阳下的旧池塘,暮色被春水映入藏书楼里,落下满室皆金。 窗外的麻雀,在梨树枝头上来来又去去,掠过的身姿为这片金色带来道道阴影,很有叽叽喳喳的感觉。 就像顾濯心里的那些声音。 准确地说,这些声音本就来自于它们。 天光,云影,暮色与落日,飞鸟与梨树上的那一朵小白花,乃至于世间万物。 当顾濯在四年前再次睁开双眼,看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它们便陪伴在他左右,很少安静,往往吵闹,不曾离开。 过往许多与今天相似的时候,它们都会坚决站在顾濯的立场上,或紧张或迫切或语重心长地对顾濯说出自己的看法与见解,没有一次例外。 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安静得腻了,这辈子便觉得热闹一些也挺好的,顾濯从未厌烦过心中这来自于万物的声音,况且……它们也不会一直吵下去。 如此听着那些热闹的声音,静静看着手中经书,待暮色渐褪去,天空为深蓝晕染时,他才将借来的经书物归原处,再与负责值守的书院教习闲聊了几句,离开藏书楼,往食堂去,准备解决今夜的晚饭。 长洲书院作为前都城第一,如今仍旧天下一流的著名书院,占地面积自然极大,从藏书楼走到食堂是很长的一段路。 如往常般,这一路上见到顾濯的同窗们总会热情洋溢地挥手问好,那些自矜身份尊贵的门阀子弟同样微笑点头示意,以此来彰显与他的亲近关系。 就连平日里在书院中以严厉二字著称的某些教授,在见到他的时候都不吝于对他展露出慈祥一面,笑着说上三两句话,用以寒暄。 顾濯对这样的画面再是熟悉不过——不久前刘姓教授在谈话里对他的赞誉本就是真的。 自踏入长洲书院后,接连打破数个书院内尘封多年的修行界记录,展现出当世年轻一辈屈指可数的超然天赋,为师长所期待却从未以此倨傲,待人始终温和有礼,无论身份高低贵贱。 像他这样的人,受到喜爱与敬仰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这三年时间当中,唯一让书院师生对顾濯颇感不解乃至稍有微辞的事情,便是他平日里实在太过专注修行,不曾代表长洲书院与同辈中人切磋过哪怕一次。 按道理说,这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他的名誉,难免传出一些关于懦弱的风言风语。 然而每一个与他见过面的人,甚至于别家书院的对手,都会在见面后自发为他去否定怯战这个说法,莫名心悦诚服。 伴随这些透着不战而胜意味的逸事传播散开,顾濯名望自然更盛。 偌大一个望京,如今仍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的同辈中人,唯林挽衣而已。 这也是长洲书院那两位教授再如何不情愿,为求光明正大干净利落地解决林挽衣带来的麻烦,最终只能寻求顾濯出手的原因。 …… …… 在书院食堂吃过晚饭后,绕着旧池塘散了几圈步,途中轻抚过某位同窗的大白狗,又与趴在树枝上的肥胖狸花猫打上一声招呼……顾濯这才踏上返回宿舍的道路。 长洲书院的宿舍由二十余幢六层木楼,以及不足十座小院围绕一处小山坡组成,山中绿竹与青树交织成画,偶有灯火自山林缝隙中透出,与月色相映,更显清幽静美。 顾濯走在青石板路上,往高处去,不时踩过几片竹叶,发出沙沙声响。 不远处夜色掩映的竹林中,今日在湖畔交谈的那两位书院教授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神色复杂。 “你说,我们应不应该谢一谢他?” “谢?为什么谢?” “谢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让整个望京都不会怀疑你我今天是去求他对付林挽衣,为书院留了几分颜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位年老的副院长脸上多了一抹笑意,似是赞赏。 刘姓教授皱起眉头,转而问道:“通圣丹的事情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不明白。” 副院长笑容不曾淡去,看着竹林中的顾濯,说道:“以他素来进退有度的性情,怎会提出这样一个明显踏过线的要求。” 通圣丹位列九阶之上,固然神妙至极,可供破境。 但这枚丹药最重要的药效无疑是提升资质以及增添寿元……而顾濯最不缺的就是资质和寿元,这枚珍贵丹药对他来说,效果微乎其微。 若是为了稳固道基,荡涤心中阴晦,理应有更加合适的选择。 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何顾濯会将目光放到通圣丹之上。 刘姓教授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很确定,今天他和我谈话的时候,不是在刻意提出过分要求来拒绝我,是真的在和我谈条件。” 然后他望向身旁的老人,问道:“您不会责怪我答应顾濯了吧?” “你答应的不是为他申请通圣丹吗?既然是,那我又什么好去责怪你的呢?” 副院长笑着说道:“难不成是要怪你节外生枝,让我不得不给顾濯多上一堂课?” 刘姓教授怔了怔,下意识问道:“上什么课?” 副院长敛去笑意,面无表情说道:“自然是上一堂名为现实的课,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刘姓教授皱眉,说道:“万一出意外了……” “能有什么意外?” “事情最坏不过是他坚持拒绝到底,让书院丢些脸皮,让林挽衣继续闹着玩罢了,这是什么不能承受的代价吗?” 副院长神情漠然,继续说道:“再不行便让人站出来说上几句话,让天下人知道顾濯非是怯战,而是不屑与林挽衣一战,难道他还会因此与书院翻脸,破门而出一走了之吗?” …… …… 夜风穿林,满是簌簌声响。 顾濯缓步而行,看着已在眼中的那座小院,听着风中送来的谈话声,神色不见半点异样。 哪怕那两位书院教授与他相隔颇远,甚至有意施展道法遮掩,那些声音依旧为他所知。 “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温柔如月色,不……就是月色本身。 顾濯顿了顿,说道:“还没完全决定。” 言语间,他推开院门行入其中,随意挥袖以道法燃起灯光,让幽暗褪去。 那来自万物的声音不曾片刻断绝。 “不行不行,我真的要被这俩人给气死了!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的啊?” “就这还为人师表,难怪这破书院一年不如一年,真是活该!” “整天想着让人给自己拼命,拼完命连个报酬都不愿意给,还想着反过来给你上一课,告诉你什么是现实?荒唐!真他娘的荒唐!” “要不这样吧,咱们今晚合计一下,来个月黑风高多云夜,给那老登刮风下雨轰上七八十道雷,不死也得把他烤个九成熟怎样?” “老而不死是为贼,当贼就应该被雷劈,我没意见。” “别说了,这俩人全都得给我死!” 顾濯理解它们为何如此愤怒。 那两位书院教授立于山林深处,以道法遮掩的谈话看似隐秘,事实上落在它们耳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清晰,嘹亮。 是的,对它们来说,那两位书院教授刚才的谈话就是在大声密谋,是极致轻蔑与不屑嘲弄,是一次毫不避讳的当面羞辱。 任谁都会为此而愤怒。 顾濯却无所谓。 或者说,他更像是习惯了。 来自月色的温柔声音再次在他心中响起,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我还有多少时间。” 顾濯想了想,答非所问。 话音落下瞬间,他的心中顿时安静,不再吵闹。 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厚重如山的声音终于给出了回答。 “最多只有一年。” “那便够了。” 顾濯笑了笑,转身往沐浴间走去,温声说道:“还有时间让我等下去。” 第三章 开门见山 九天之前,顾濯与刘姓教授在藏书楼谈了一场话,随后闭门不出。 第十天,太阳没有照常升起,叩门声与春雨一并响彻山间小院。 顾濯放下手中柳枝,借池水洗净双手,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人还是那位刘姓教授。 与谈话那天不同,他今日面色稍显苍白,也不知是被这场清晨的倒春寒冷到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不等顾濯伸手做请,递上毛巾与热茶,刘姓教授便已抢先开口。 “抱歉。” 刘姓教授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带着歉意说道:“通圣丹的事情没能给你办下来,那群人比我预想中的还要麻烦,着实没有颜面让你招待。” 顾濯神色不变,摇头说道:“辛苦先生您了。” 刘姓教授叹息了一声,动作很是自然地往门框一靠,偏头望向屋檐外的斜风细雨,更显身心疲惫。 “谈什么辛苦,我活该罢了,毕竟这就像我最初没把林挽衣当回事,想着不动声色把事儿给平了,结果却是往火堆里添柴越烧越大。”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满是自嘲:“不但事情没能给人办成,还把局面弄得一塌糊涂。” 顾濯想了想,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春雨变得愤怒了起来,呼啸而至的寒风压弯了山间的竹林携着满天雨珠越过屋檐,宛如箭矢般噼里啪啦地洒落在门里。 以刘姓教授的修行境界,自然是轻挥衣袖便能拦下这突兀到来的疾风暴雨。 然而就在他指尖微微颤动,正准备施展出道法的时候,忽然发现顾濯就站在身侧,而自己又恰好能为他遮风挡雨,再添几分苦楚。 思绪微转间,风雨已至。 刘姓教授最终什么都没做,任由衣裳被打湿,尽显狼狈凄寒。 顾濯安然无恙。 “但通圣丹这件事终究是不一样……或者说你是不一样的。” 刘姓教授转过身,不再靠着门框,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无论如何,这事我都会为你坚持到底。” 话至此处,他似是忽生感慨:“坦白说,以你的资质与才情,书院这三年间给你的所有东西都是你应得的,换别家书院必然会给予你相同甚至更好的待遇,是你选择了长洲书院,而非书院选择了你,是长洲书院需要你的出现重振往日荣光。” 顾濯轻声说道:“这一切不过都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刘姓教授以为自己听懂了这句话。 “也许吧,毕竟以书院的名声和底蕴,就算是望京成为陪都的今天也不至于一直沉沦下去,总会有再次崛起的日子,或许是数十年后,或许是一百年后,仅此而已,只不过人是活在当下的,每个人都希望亲眼目睹成功。” 他回忆着三年前的一幕幕画面,苦涩一笑,转而说道:“那年恰好轮值到我负责招生之事,便与你有了一面之缘,成了你的领路人。这事让我得了太多好处,地位水涨船高……整个书院都以为是我眼光过人,可我自己清楚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是被一枚馅饼砸中而已。” 顾濯说道:“或许吧。” 刘姓教授低下头,看着被打湿的衣摆,忽然说道:“其实我还有些话没告诉你,或者说不愿意告诉你,但我觉得我再瞒下去……多少有些对不起你。” 顾濯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闭嘴……” 刘姓教授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抬头望向风雨笼罩下的长洲书院,紧接着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说了一大段话。 “就算你真去挑战林挽衣且战而胜之,为书院解决了这个麻烦,那枚通圣丹也不会给你,至于其中的原因我无法与你明言。你若有非要通圣丹不可的理由,那你便坚决拒绝到底不动如山,这或许能为事情带来一线转机。” 话止于此。 无论怎么听也好,他的这番话都是真心话,是基于当年情分而不顾自身处境才说出来的真相。 顾濯心想此时该轮到自己发问了。 他看着刘姓教授问道:“如果我执意拒绝到底,那你会怎样?” 刘姓教授笑容里的自嘲更为浓烈,说道:“不会怎样,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我被直接打回原形,失去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做回那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罢了,难不成我还要为此罪该万死吗?” 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顾濯的肩膀,撑开搁在一旁的油纸伞,往雨中去。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在刘姓教授身后响起。 “既然不会罪该万死……伞借我吧。” “嗯?” 刘姓教授愕然转身,眼里尽是诧异之色。 顾濯从他手中拿过油纸伞,踏入仿佛无休止的春雨中,不回头说道:“我去见一见林挽衣。” …… …… 望京作为现今的陪都以及过去的都城,历经三千载风风雨雨,哪怕近数十年间因圣人决意迁都的缘故,稍显落寞倾颓,入目依旧不欠繁华。 长洲书院历史悠久,名望极高,所在的地段自然优越。 对顾濯而言,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不必迎着这狂风暴雨耗费上大半个时辰,才能走到那条权贵云集的街道中敲响林家府邸的大门——当今朝廷对修行者的管辖较之过往更为严厉,最显著的一条便是未得官府允许的修行者,不得凭借修行手段在城池中随意穿行。 他撑着那把宽大的油纸伞,走在这场春日清晨的暴雨当中,与街上匆匆的行人和马车擦肩而过,偶有车轮碾过低洼处溅起一泼污水,眼见就要落在他衣衫上的时候,却又毫无道理地陡然下坠,看着就像是一场又一场细小的瀑布。 相似的画面不断发生,直至顾濯微微抬头,目光越过伞檐穿过细密雨珠,落在林府门前。 半刻钟后,他随着林府一位老仆人走过漫长的雨廊,行至后院一幢书楼前,望向楼内为微黄灯火所透出的那一抹剪影。 那道剪影稍显清瘦,却看不出半点柔弱的意味,甚至有些无由来地显现出坚强,就像是此刻廊外春风中飘零未断的缕缕雨丝。 以剪影来判断一个人的容貌如何,显然是一件毫无根据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么隔着窗纸的朦胧一眼,书楼中的那位女子便流露出一种让人下意识凝住眼眸静心细看的美。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老仆人已经离开。 天色昏暗,雨一直在下,早已打湿了廊外青草。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谧。 顾濯看了片刻那扇木门,然后轻叩。 随即门后响起一声轻轻的嗯,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 顾濯推门而入,目光自然落在那个手捧道藏的姑娘身上。 那位姑娘侧对着他,虽然没有显露正颜,也能看出其眉细眼美,如瀑般的黑发随意倾泻在肩头,偶有几绺散落在侧脸上,依旧无碍清漫如水般的昏黄灯火浸出她的轮廓,更显美丽。 然而最让人瞩目的并非这些,而是少女的那一双眸子,明澈如雨后屋檐滴落的水珠,又仿佛是春日午后的明媚阳光,很容易便能令人不知觉地沉进去。 房间很安静。 没过多久,林挽衣放下手中道藏,为等候未久的客人倒了一杯热茶。 顾濯接过热茶,以示礼貌地抿了一口,放下。 当茶杯与木桌相遇的那一刻,林挽衣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有话那便直说?” “好。” 两人终于对视,楼外风雨越发盛大,灯火晃动不休。 楼内剪影纷乱纠缠,难解难分。 他们是如今望京年轻一辈中最为负有盛名的二人,彼此在过往虽无半点瓜葛与恩怨,却因为长洲书院的缘故已然对立,再也没有半点缓和的可能。 在所有人眼中,他们之间注定要有一战。 这一战的胜负决定的不仅是顾濯与林挽衣的高下,更是林挽衣与长洲书院自多年前绵延至今天的恩怨。 无论怎么看,这两人都没有并肩而立的可能,因为他们早已各自站队…… 就在这时,书楼内响起了两道声音。 顾濯看着林挽衣,平静问道:“要我站过来你这边吗?” 林挽衣莞尔一笑,直接问道:“要不你站过来我这边?” 话音同时落下。 风雨未歇。 场间骤然安静。 第四章 长命万万岁 “我与你说这句话,是因为我和长洲书院有仇,想让书院那群老不死颜面扫地,最好是直接被气死几个。” 林挽衣眼中笑意更盛,好奇问道:“可是你呢?难道你和长洲书院之间也有血海深仇?三年前踏入长洲书院的大门,为的就是今天这句话?” 顾濯摇头,说道:“我和长洲书院之间没仇,但过往三年至今所做的一切,可以是为了今天与你说的这句话。” 他的声音平静而确凿,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全然听不出‘可以是’这三个字当中本该存在的不确定意味。 林挽衣看着顾濯的眼睛,看着那找不出半点虚伪的神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确认这句话是认真的,并不是一个无趣的玩笑。 她越发觉得这事来得过分荒唐,喃喃说道:“不惜耗费三年时间,只为在长洲书院中万人瞩目,然后破门而出站到我的身边来……” 话说到这里,她脸上的那些笑意忽而变成了真实的笑声,听着很像是讥讽。 然而顾濯十分清楚,这其实是她在自嘲。 “难道整个世界都失忆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忘了我曾经有过一个惊才绝艳的青梅竹马,而他又恰好在三年前得知了我过往那些凄苦日子,便决意为我报仇,让今天这一切得以发生。” 林挽衣缓声说着,笑容愈发灿烂,看着顾濯问道:“所以曾经的我认识你吗?” 她不是白痴,曾经有过的那些天真也被她亲手丢在了多年以前。 今天这场谈话的荒谬程度,就像她此刻随意编造出来的这个故事,无论顾濯的声音里充斥着多少的真诚,她都没有办法相信哪怕半点。 除非她能得到一个无懈可击,不,天衣无缝的理由。 “今天之前,你我未曾见过一面,自然无法相识。” 顾濯看着她说道:“但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和长洲书院之间的恩怨。” 林挽衣眼眸微转,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早在三年前踏入长洲书院的那一天,就知道事情会变作今天的模样。” 顾濯说道:“差不多吧。” 林挽衣笑意渐渐淡去,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想从长洲书院得到什么东西?” 三年虽未曾又三年,但三年真的不短。 不惜耗费如此多的时间也要等待今天的到来,只需稍微想想就能猜得出来,顾濯定然所谋甚大……或许他先前所言有可能是真的。 “通圣丹,但是被拒绝了。” 顾濯顿了顿,说道:“拒绝的有些彻底。” 林挽衣听着话里流露的些许憾意,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得与你说一声对不起了,要是我分量再重一些,那你也不至于图谋落空。” 不等顾濯开口,她接着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我是你退而求其次的备选,这代表我手中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很好奇……” 她看着顾濯问道:“那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你不惜把长洲书院得罪到底,仍要和我做这一场交易。” 话至此处,林挽衣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殆尽,就像是积雪与春日相逢瞬间融化,再也找不出半点痕迹,只剩下冷静与审视。 这代表她已经完全改变了态度。 原因很简单。 如果顾濯真的决定抛弃长洲书院,与她并肩而立,那本就在走下坡路的长洲书院将会遭遇重创,声誉一落千丈,直接沦为整个天下的笑柄,变作无法洗清的耻辱,甚至很有可能就此沉沦不复,化作史书上极不起眼的四个小字。 在这个可能到来的现实面前,长洲书院不会再有任何的冷静与维持体面的念头,必然要尽一切可能地阻止顾濯出走,以及在他决意出走后不惜一切代价的报复。 以长洲书院的底蕴,这场报复的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那不再会是现在的小打小闹,一切都留在规矩内——即便囿于天下人的目光与必将遭受的舆论压力,这场报复无法行至见生死的境地,长洲书院也会穷尽所有的办法,迫使顾濯前途尽失,余生不见光明,与尘埃泥土为伴,以此来证明他做错了选择。 她有什么东西能让顾濯不惜代价做出这个选择? 林挽衣墨眉紧蹙,眸子里尽是不解。 她望向顾濯的眼睛,沉声问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敢相信我?” 是的,今天这场谈话的内容不怕被泄露出去。 只要他们没有成为真正的盟友,哪怕此刻顾濯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于真情实感,长洲书院也会迫于现状蒙上自己的眼睛装作一无所知,压下流言蜚语,继续真挚爱护顾濯,欢声笑语不断,尽最大程度的努力让他在夏祭上夺得一个出色的名次,以此宣扬长洲书院已经踏上了正确的道路,即将复兴……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顾濯没有离开长洲书院。 事实上,这件事还存在着第三种可能——即是林挽衣假意答应下来,让顾濯破门而出,紧接着翻脸不认账,而那时候的长洲书院早已颜面扫地,绝无可能再让顾濯踏入院门。 这无疑是最为狠毒,最能把仇报得淋漓尽致的选择。 更为关键的是,没有人和事能约束住林挽衣,让她放弃这么做。 故而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顾濯对她的信任从何而来,为什么断定她绝不会背叛。 顾濯看着林挽衣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 …… 是的,在今天以前顾濯与林挽衣未曾见过哪怕一面,然而他依旧能够确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与往日徘徊在他耳边那些风言风语有关,与不久前门外所见看似柔弱的坚强轮廓有关,与三年间时不时的偶然听闻有关,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些起于心湖源出万物的声音。 那些声音在叙说着她的骄傲。 证圣某年深秋,她与长洲书院院长偶遇,后者见猎心喜欲要收她为徒,却愕然发现她的修行已然误入歧途,忍不住当众扼腕叹息。 这件事没有引起太多波澜,人们只在茶余饭后闲聊几句,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世间天才多如过江之鲫,谁又会去在意一个小姑娘? 直到多年以后,所有人快要忘记那个小姑娘时……她神情坚定地站了出来,站到了长洲书院的对面。 自那天起,整个望京的人们都回想起了当年那场变故,也知道了林挽衣心中所求何物。 自那天起,林挽衣与长洲书院的同辈中人切磋,未尝一败。 她要向天下人证明当年那位院长是错的。 她走的不是歧途,而是那位院长无法看见的堂皇大道。 以一己之力与享誉千年的长洲书院战,至今不曾后退哪怕半步,何其倔强,何其骄傲。 像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至少可以相信一次。 …… …… “所以我为什么要和你结为盟友?” 林挽衣静静看着顾濯,先前所有情绪都已不见,说道:“与其麻烦这么多,直接和你战过一场,把你赢了不是更能让我来得痛快吗?” 顾濯说道:“你即便真的赢了我,最终也不过是把自己的连胜记录变作四十七场,相比于此,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位可靠的盟友,与你一同让长洲书院的老人们归老,不再继续误人子弟。” 林挽衣漫不经心说道:“还有吗?” 顾濯看着她说道:“对你而言,我的提议是一场你不愿错过的大热闹。”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好奇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话至此处,窗外雨声已渐稀疏。 顾濯平静说道:“昙夜神符。” 以神符相称,此物自然位列九阶之上,与通圣丹并列,是当今天下最为珍贵的宝物之一。 对林挽衣而言,昙夜神符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意义。 这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 书楼很安静。 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顾濯以为今天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林挽衣的声音响了起来。 “合作愉快。” 少女轻笑出声,伸出了右手。 不知何时,窗外雨止。 阳光自云与云的缝隙间洒落,穿过窗纸,照亮了空气里漂浮着的尘埃,便也照亮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林挽衣想了想,忽然问道:“这可以算是志同道合吗?” 顾濯摇头,说道:“狼狈为奸更合适。” 林挽衣挑眉问道:“为什么?” “志同道合这个词往往形容英雄与志士,很容易壮烈牺牲。” 顾濯看着她,认真说道:“而狼狈为奸的意头比较好,因为祸害遗千年。” 第五章 还伞,退学 林挽衣提醒说道:“这世上没有坏人会把自己说成坏人的。” 顾濯说道:“当然不能如此直白,但你我需要有这样的认知。” 林挽衣想了想,觉得这句话的确很有道理。 于是她起身行至窗前伸手一推。 伴随着轻微吱呀声的响起,春风倒灌入窗,阳光倾洒满楼。 画面无比光明。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她问道。 顾濯说道:“去把伞给还了,以及离开长洲书院。” 林挽衣微微挑眉,说道:“不需要我立誓吗?” 顾濯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声音平淡如水。 “我相信的是你,而非你的誓言。” 林挽衣忽然明白了。 在今天见面之前,她听到过很多关于顾濯的传闻,而那些传闻中的当事人无一例外都对顾濯多有赞词,其中不乏心悦诚服者。 而坊间对顾濯持贬低言辞,认为其徒有虚名的人,往往没有见过他哪怕一面。 如此盛名,林挽衣自然不会断定这尽数出自于长洲书院的造势,但也下意识觉得其中存在夸大与过分吹捧。 直到今天这场谈话,她终于理解顾濯为什么能够赢得那么多的赞美,拥有今日的名望。 这和长洲书院的造势有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顾濯本人。 不虚伪,不避讳。 愿开门见山,信之则不疑。 与这样的人无论谈话还是相处与合作,的确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 …… “如果我的出现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其实我可以离开的。” “无法亲眼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你不会感到遗憾吗?” “很难不遗憾,但真正的遗憾不是我无法亲眼目睹,而是我的存在让此事节外生枝,功败垂成。” “有道理。” “那我走了。” “不用。” “……嗯?” 顾濯停下脚步,说道:“因为不会有意外。”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偏过头望向他的侧脸,微笑说道:“我很喜欢这句话。” 暴雨过后,望京的人们已经再次忙碌了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不绝于耳,街边的小贩们正用力吆喝着,一片吵闹之下,连空气都变得有些燥热了。 两人此刻行至一座石桥上,只需轻微远眺,便能看见绵延飞檐与黑瓦白墙,还有那仿佛数之不尽的亭台楼阁。 在目光的尽头处,隐有一座青山坐落在重重楼宇间,更显风景如画。 这便是享誉世间千载有余的长洲书院。 石桥作为临近书院的交通要道,此刻又是雨过天晴的午后时刻,人流量自然极大,其中许多都是出来打牙祭的书院中人,有学生也有先生。 当林挽衣面朝顾濯,微笑着道出那句喜欢后,少女随之收回目光,动作十分自然地合起手中油纸伞,让阳光得以倾洒落下,照亮她与他的面容。 就像不久前小楼里的画面。 光明,正大。 唯一不同的是,此刻的他们站得稍微有些近了。 顾濯神色平静如常。 林挽衣唇角微翘,小酒窝里酿着淡而真切的笑意,很愉快。 这一刻,他们在看着不远之外长洲书院,见风景如画。 桥下的人们看着如画中人的他们,见春风过水,绕长裙,不愿散。 逾千道视线落在那两人的身上,在片刻的错愕过后,是人们止不住的惊呼与一声声不解的咦与啊,听上去和鸟群没有区别,吵闹极了。 “这不是顾师兄吗……” “那是林挽衣吧?” “他们为什么会站在一起……而且模样还这么的亲密?” “这是怎么回事?” …… …… 这一切在顾濯预料之中。 先前林挽衣问他要不要先行回避,问的就是此刻这画面,警惕他因为这千道视线而感到巨大的压力,致使接下来的退学一事横生波折。 他问道:“感觉如何?” 林挽衣的声音很是轻快:“挺不错的。”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两人身旁响了起来。 “师兄,这是怎么回……” 一个长洲书院的学生看着顾濯与林挽衣,视线不断在两人身上来回,支支吾吾着不知该如何问下去,心想这会不会是顾师兄成功让林挽衣痛改前非,前来登门认错呢? 但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为什么看起来显得如此悠然自在呢? 更关键的是林挽衣脸上根本找不出半点懊恼痛悔的意思啊。 顾濯看着这位同窗,问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那同窗想也不想,下意识答道:“当然可以。” “我现在要去退学,麻烦你去知会刘教授一声,还有……” 顾濯从林挽衣手中接过那把油纸伞,递了过去,礼貌说道:“这把伞也请你替我还给他。”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桥上桥下一片哗然。 退学? 顾师兄居然要退学?!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学生还是老师,无一例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事不管怎么想都毫无道理可言,找不出半点逻辑可言,觉得这一切好生荒唐。 然而当人们醒过神来,想要找到顾濯追问这是否玩笑的时候,却发现他与林挽衣并肩而行,转眼间已经走到长洲书院大门前,旁若无人。 “出大事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快去通知该通知的人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顾师兄要退学……我不会是活在梦里,没醒过来吧?” 长街人群涌动,吵闹不休,比之先前还要再热闹上数倍。 …… …… 长洲书院深处那座小青山。 山中清凉亭下。 刘姓教授负手望向亭外天空见雨后放晴,神情愉悦至极,叹道:“风雨再盛又如何,终究会有放晴的那一天。” 然后他转身面朝身旁的老人,恭敬至极地行了一礼,赞道:“然而下属想了又想,只觉得这晴天之所以出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您老人家的神机妙算,否则这一天恐怕迟迟不愿来。” 副院长示意不必多言,说道:“接下来就该给他好好上一课了。” 两人的谈话里已经不再出现林挽衣的名字,原因十分简单——在他们看来,顾濯既然去了,那林挽衣便必败无疑,而她之所以能坚持至今,凭的就是一口气。 如今这一口气泄了,那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 早就连名字都不值一提了。 刘姓教授诚恳说道:“劳烦您费心了。” 副院长随意摆手,神情冷淡中带着几分傲意,轻描淡写说道:“不过小事一桩……” 话还没说完。 亭外远处忽有一道满是焦急的声音传来,打破山林安宁。 “顾濯带着林挽衣到书院……” 听着这话,刘姓教授不由笑了出声,对副院长说道:“想来是林挽衣被按着头来道歉认错了……”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那尚未说完的下半句话。 “……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退学!” 副院长眉头紧锁。 刘姓教授连忙转身,看着那位冲入凉亭的教习,皱眉说道:“这玩笑可不见得有趣。” 那位教习理都不理他,直接站到了副院长的身前,盯着老人的眼睛,神情严肃至极,寒声说道:“这不是玩笑,顾濯他是真的要退学!” 第六章 罪不至死 不到三刻钟的时间,整个长洲书院都已经知道了顾濯退学的决定。 那座负责处理相关书院事务的大殿外,此刻已然挤满了人,找不出半点缝隙。 就连殿外那几株大青树都被学生们的身影压得摇摇欲坠,更有甚者试图爬到屋檐上试图揭瓦窥得大殿内的画面,结果当场就被师长狠狠训斥了一顿,揪着脖子丢了下去……一时之间,人仰马翻,场面无比混乱。 与往常时候不同,此刻殿内与殿外一样的吵闹,因为今天轮值的那位书院教授刻意没有开启阵法,维持该有的安静。 “这不是一件小事。” 坐在书桌后的那位书院教授抬起头看着顾濯,神情凝重而认真,问道:“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做出退学这个决定吗?” 无论是谁无故前来退学,都会得到这样一句询问,但今天终究是不同的,因为这句话里还掺杂着殿外的无数声音。 那些对顾濯抱有仰慕与敬意的同窗学子,此刻都在大声呐喊着,不敢置信地追问着,坚定认为自家师兄是遭受了林挽衣不择手段的险恶胁迫,被迫无奈才会做此决定。 这些声音犹如潮水,层层叠叠,撞入此间。 任谁面对这场面,心里多少都会生出些许动摇,不再坚定如一。 “可以。” 顾濯点了点头,脸上找不出一丝的异色,仿佛听不到殿外的浩大声浪。 从林家前往长洲书院的路上,林挽衣不曾与他谈过半句有关此刻的话,要求他以什么样的理由来阐述退学这个决定,一切全由他自己决定。 这即是报还以李的信任,亦是她着实好奇顾濯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理由。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位教授神情更加凝重,声音低沉至极。 “因为我不喜欢被欺骗,更不喜欢在书院这种教书育人的地方学习如何撒谎。” 顾濯的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近乎叙述。 那位教授愕然不解,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院哪位教授开了这堂课,他怎么不知道? 林挽衣眨了眨眼,眸子里颇有讶异,心想长洲书院竟还有这样一门课的吗? 这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匆匆脚步声,是那位刘姓教授到了。 与此同时,顾濯恰好转身望向后方,因笑容温和而显得格外坦诚。 “你早上和我说过的,此事罪不至死,我应该没记错吧?” 殿内一片沉寂。 那位坐在书案后的教授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表情变得无比复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片刻后,忽有掌声响起。 啪。 啪。 啪。 每一道掌声都像是打在此间众人的脸上。 那是林挽衣正为此而热烈鼓掌。 …… …… 殿外的声浪消失了,但不是长洲书院的师生们已作鸟兽散,而是因为阵法的开启。 刘姓教授到了,副院长也到了,顾濯与林挽衣本就在此,还有今日轮值的书院教授与教习们……所有与退学一事相关的人都已经在场。 副院长自然也听到了顾濯最后的那句话,于是明白自己的谋划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看穿了。 “无论如何,这终究是长洲书院内部的事情。” 老人的目光落在林挽衣身上,冷漠说道:“烦请林姑娘先行离开。” “我的确不是长洲书院的学生,也不想是,但我是顾濯的亲朋挚友,便没有道理让他孤身一人留在这里,遭受可能存在的不公平待遇。” 林挽衣似笑非笑说道:“或者院长大人您是准备动手赶人?” 顾濯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站在了她的身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场间气氛更显诡异。 副院长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没有出手,视线也从林挽衣的身上挪到了顾濯的眼睛里。 老人认真说道:“我不会同意你退学的申请,而你想要的那样东西其实存在商量的余地,你做事不必如此决然,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是的,他根本就不相信顾濯先前对刘姓教授说的不喜欢被欺骗。 在他看来,今天这件事的唯一缘由就是顾濯借林挽衣与退学来威胁长洲书院,索取通圣丹,别的一切都是假的。 只要与顾濯谈妥条件,那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林挽衣知道老人在想些什么,笑意依然,眼里找不出半点担心。 顾濯说道:“你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副院长皱起眉头,沉声问道:“为什么?” 顾濯很有耐心,解释道:“长洲书院院规第十七章第九条中的第四则,院中学生若提出退学要求,轮值教授应当进行劝阻,如确定学生心意已决,劝阻无效后,应准予退学。” 副院长忽然沉默了。 不是因为他被顾濯这番话给彻底激怒了,而是……他无法确定长洲书院是否存在这样一条院规。 长洲书院作为天下第一流的书院,享尽盛名,从来都是学生万般不愿之下被书院责令退学,哪有学生荒唐到拿着这条院规来让自己退学的? 那他怎么可能去记这种没有半点用处的院规! 他偏过头望向那位轮值的教授,以眼神无声询问。 那位轮值教授面生迟疑,显然也无法做出确定。 便在这时,刘姓教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脸色骤然苍白。 十天前,他奉命去藏书楼邀请顾濯出手对付林挽衣,彼时顾濯身前放着的不是什么修行典籍,而是……长洲书院的院规。 以及本朝关于夏祭的规章制度。 原来今天这一切是早有预谋。 顾濯继续说道:“院规具体摆放在藏书楼一层第二排第……” “不用说了。” 副院长打断了这句话,面无表情说道:“我相信院里存在这样一条规矩,就像我相信你必然能在夏祭中取得前三那样。” 林挽衣在旁感慨说道:“如此理所当然的承认自己连院规都忘记了,真是理直气壮到让人以为您这是在通情达理,主动维护自家学生的颜面,给自家院规添上一条新的,好让他能有一个心安理得呢~” 场间众人闻言而神色难看,却又无法出言反驳,只能相信自家副院长定然还有下文,否则绝不会如此坦然。 果不其然,副院长直接无视了林挽衣的嘲弄,大步行至顾濯身前。 老人须发无风自动,面容极怒,盯着少年的眼睛沉声喝道:“所以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此刻身在殿外,全然不敢相信你因为一个与书院为敌的女子而退学的同窗,你有没有想过这三年来他们对你的仰慕与敬仰?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一意孤行会对他们造成怎样的影响?你对得起这些同窗给予你的信任吗!?” 第七章 昨日重现 林挽衣偏过头望向顾濯,心想这你又当如何应对? 这番话不讲任何道理,只谈情分,更直接地说法就是以道德进行绑架。 她自然看不起此等行径,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正确且极其有用的做法。 ——假如顾濯给不出一个足够漂亮的回答,仍旧执意退学不改,那么他过往三年所养名望便将尽失,直接沦为一个被满城唾弃的虚伪小人。 事情若至此等境地,这位副院长便能顺利从中脱身,而书院里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指责是他亲自逼走了顾濯。 毕竟后者那时候的名声必然狼藉,为其行翻案事,着实吃力不讨好,是一件只有白痴才会去做的事。 如此想着,林挽衣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带着嘲弄意味的笑容。 这群老人真不愧是一坨又一坨的屎,活到这岁数既无境界亦无实力,就只学会了怎么搬弄是非来恶心人,一无是处至极。 她微敛思绪,正准备开口为顾濯接话,不让自己的盟友陷入道德困境的时候,场间突有变故生。 这一刻,殿内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顾濯的眼睛,默然等待着他的回应。 下一刻,他忽然转身往殿外行去,离开的毅然决然。 副院长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沉声喝道:“连师长的话都不敢回答,你已经心虚到这种程度了吗!” 顾濯没有停步,仿佛听不到这句话。 场间众人不由神情诧异,心想那份退学申请书上尚未签字,你现在转身一走了之,到底是要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就这样放弃了吧? 那是不是太能屈能伸了些? 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中,顾濯走到了殿门前,伸手把门打开。 随着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书院师生们的目光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炙热如焰火,如此刻的阳光。 副院长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我有些话想要和你们说,关于我的离开。” 顾濯的声音如旧温和,与往常不见区别。 话音落下,殿外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仿若为春风所抚平之湖面。 殿内,林挽衣望向脸色难看的副院长,温柔提醒说道:“原来他不是心虚不敢回答,而是觉得你不配听呢。” …… …… “这三年间我在书院的日子过得很愉快。” 顾濯轻声说着,往殿外走了几步,想了想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姿势显得十分随意。 他看着殿外熟悉的那些身影,看着三年过去仍未腻味的风景,感慨说道:“对我而言,这是人生当中极为珍贵的一段难忘时光,平静悠闲,白天或是上课或是浸在藏书楼,翻着那些老旧的书,与日渐熟悉的你们探讨修行,等到日落黄昏时便去吃个晚饭,再绕着那片老池塘散上几圈步,一年复一年地看着那只狸花猫越来越胖……说起来,再过上几个月,白狗也该剃毛过暑了吧?” 就像是寻常时候与同窗闲聊那般模样。 坦率,温馨,却又带了些许离别时的不舍追忆遗憾意味。 听着此刻的话,想着往日的画面,人们的情绪非但没有随之平静下来,反而来得更加愤怒了。 “那你为什么要走!?” 人群中响起一道声音,愤怒中夹杂着茫然与不解。 顾濯循声望去,看着那位名叫周俊成的同窗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我还记得三年前刚入学的时候,当时你曾与我结伴同行,一并上了书院的第一堂课,你还记得那堂课上讲的是什么吗?” 周俊成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搭理,皱眉说道:“那堂课讲述的是书院的院训,是求实立志,明辨而笃行这几个字,我怎么可能忘记?” 顾濯看着他说道:“我自然也不会忘记。” 在场的师生们愈发来得困惑不解,其中某些习惯性多想的人,这时已经开始怀疑了起来,心想这其中难道真有难言之隐? “这和你为了林挽衣退学有什么关系?”一位师妹盯着顾濯的眼睛,恨恨问出在场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顾濯这一次却沉默了。 就在殿外人群都以为他已哑口无言,根本无法解释清楚与林挽衣的关系时……听到了啪的一声轻响。 顾濯打了一个响指。 声音响起瞬间,天光忽而无端变幻,春风骤急。 风停时,一面由变幻天光交织而成的光幕,落入在场所有人的眼中。 光幕如流水般潺动着,呈现出一幕画面,而出现在画面中的那个地方,长洲书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十分熟悉,因为那正是他们平日里生活起居之处。 小楼与青山,竹林与夜月。 以及身在其中的副院长和刘姓教授。 还有今日为春风所拟,当夜他们付诸于口的每一个字。 “你说,我们应不应该谢一谢他?” “以他素来进退有度的性情,怎会提出这样一个明显踏过线的要求。” “……既然是,那我有什么好去责怪你的呢?” “难不成是要怪你节外生枝,让我不得不给顾濯多上一堂课?” “自然是上一堂名为现实的课,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本该深藏夜色中无人知晓的谈话声,于此刻雨后的温柔春风中轻快荡漾着,传遍整座长洲书院,传入此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殿外一片死寂。 殿内的气氛更是诡异。 林挽衣以袖掩唇,忍得很是艰难,险些笑出声来,打破这沉默。 刘姓教授早已面如死灰。 就连那位副院长也无法继续维持冷静,死死盯着坐在殿门前的顾濯,面容铁青,藏在衣袖里的手已经紧握成拳,却迟迟无法挥舞出去。 这不仅是因为他忌惮出手后造成的极恶劣影响,更因为书院里的诸多同僚已然将目光和神念放到了他的身上,震惊错愕诧异愤怒皆有。 之所以震惊错愕差异愤怒,不是因为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而是他居然被当事人发现了。 这是何等程度的愚蠢?! 紧接着,这些书院教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神情再变。 如此轻易地重现当时的具体画面,且无半点含糊不清之处,顾濯的境界显然又有精进,即将触碰到修行路上的第一道天堑。 在今天以前,这无疑是让书院所有人都为之高兴的事情。 然而……沉默却是今日的长洲书院。 直到顾濯的声音再次响起。 与先前不同,这时的他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神略微憔悴。 “我没有兴趣上这样一堂无趣至极的课。” 他缓缓站起身,对众人说道:“所以我决定离开。” 第八章 送君出长洲 直到顾濯起身走入殿内,场间依旧维持着沉默。 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脸上布满错愕与茫然之色,觉得此事真是好生荒唐,想要说些什么话来辩解,却又哑口无言。 殿内,那位轮值的书院教授看着顾濯,神情复杂地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片刻后,最终还是在那份退学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代表同意。 从先前那一番话来看,顾濯对长洲书院仍然抱有深厚感情,今日之所以做出退学的决定,归根结底是他对现状过分失望,心死已如灰。 与其强行将他留下,倒不如在这件事情上做得爽利一些,让他知道长洲书院并非全是一类人,以此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温情。 过些天,等到此事尘埃落定过去后,或许他就会再次成为长洲书院的学生了呢? 念及此处,这位轮值的书院教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心想事情都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破镜重圆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在院长远游未归,书院大权为副院长所执掌的当下,这就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奢念。 他越想越是无奈,伸手拍了拍顾濯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声抱歉,便将那份签好名的退学申请书递了过去。 刘姓教授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十天前看到的那一本院规,眼里满是绝望。 然而就连他在书院最大靠山也不得不维持沉默,体面目送对方离开的此时此刻,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出来指出今日一切是顾濯早有预谋呢? …… …… “这小山的景色还算不错。” 林挽衣最后看了眼身后的青葱小山,声音里带着几分欣赏。 在她身旁,背上行李简单的顾濯却没有回头,说道:“住着也很好。” 听到这个回答,那些成群结队进行着旷课事宜的长洲书院学子,望向顾濯的眼神不由来得更为复杂,即是不舍,亦是感动,更有迷惘,只觉得师兄心中果然还有书院。 是的,当顾濯拿着被签上名的退学通知书走出那座大殿后,汹涌的人潮非但没有退却,如同撞在礁石上的海浪般碎成极细雪沫消失,反而凝聚成一道无法忽视的洪流,始终跟随左右。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鲜少有人开口说话,静默成为了无声的主调。 林挽衣忽然问道:“你觉得像不像?” “像什么?” 顾濯有些不解。 林挽衣指了指他身后的行李,示意这像是棺材,接着又望向沉默的人群,诚恳说道:“出殡。” 顾濯微怔,心想好像是有点儿这样的意思。 林挽衣似是感慨,不等他开口,接着叹息了一声,说道:“毕竟大家心目中的顾师兄已经死在了今天呢。” 说这句话时,她没有刻意去压低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寻常闲聊。 于是话音方落,原本维持着静默的许多学生骤然盛怒。 “林挽衣你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我们只是刻意当作你不存在而已,你心里能不能稍微有点数啊!” “难道你觉得这里没人能让你闭嘴吗?” 林挽衣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大悦。 少女潇洒往前一步,便要挽起衣袖,准备诚恳至极地道出请指教这三个字,与在场的学生们战上一场。 顾濯没忍住看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人群深处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冷静而克制。 “不要把林挽衣的话当作一回事,她就是在故意挑事,想让场面乱起来,让书院颜面尽失。” 林挽衣顿感失望,心想到底是谁这么无趣且无聊? 难道就不能想着在今天战胜她,以此来证明长洲书院就算没有顾濯,依旧还是那个望京第一吗? 更何况今天过后长洲书院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她沿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一位小姑娘自人群中挤了出来,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濯身上,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一张小脸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 “顾师兄,我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感激你这三年来所做的一切。” 小姑娘神情严肃,正色说道:“这不会因为你今天做出的选择而消失,我相信这也是我们站在这里为你送行的理由。” 顾濯温声道谢。 小姑娘微蹲,向他认真行了一礼,接着立于一侧。 伴随着这个动作,静默的人群渐渐分开,为顾濯让出了一条堂皇大道。 远处,许多目睹这一幕画面的书院教授先生们,此刻更是唏嘘感慨不已。 他们很清楚,在这些学生的眼里看来,顾濯之所以执意退学,为的是将书院的黑暗一面揭露在光明之下,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大无畏选择,是一个被迫害者。 毕竟不会有任何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愿意上副院长那堂名为现实的课。 顾濯与林挽衣并肩而行,走在那条堂皇大道上。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学生们都维持着沉默,只是单纯跟随着那两人。 直到书院门前,那些默然注视着的教授们以为一切都将结束时,忽有稚嫩青涩的呐喊声连成一片,响彻整座长洲书院。 “顾师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后你依然是我们心目中的师兄!” 这无疑是在为顾濯壮行。 林挽衣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顾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往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送。 他就此离开了长洲书院。 群情便来得更激愤了。 与此同时,书院深处也迎来了一场小范围的议事。 副院长抬起头,看着在场的诸位同僚,面无表情说道:“别这样看着我,你们都清楚我为什么不愿意把通圣丹交出去。”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夏祭不远了,抓紧时间商量吧,接下来书院该如何对待顾濯。” …… …… 明明还是初春,今日却莫名有些燥热,或许是因为那一路上不曾断绝的围堵目光缘故? 总之,顾濯与林挽衣直至踏入林家府邸的大门后,他们才拥有谈话的空间。 “你在长洲书院的名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高。” “大概是因为我时不时也会充当一下先生授道解惑?” “我觉得主要原因是你比较会操弄人心。” “你想多了。” “是吗?那今天你在殿前的那番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副院长向我要一个解释,我便给一个解释出来,仅此而已。这一切的起因归根结底是我的要求被同意了,他却不打算认账,且试图欺骗我为他办事吗?” 顾濯的声音很温和,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林挽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话锋忽转:“你觉得今天这场热闹我满意吗?” 如果从少女在离开书院的途中,莫名其妙地无故挑衅在场学生来判断,她无疑是不满意的。 顾濯却不这样认为。 “你十分满意。” 他说道:“因为今天你亲眼看到了那些老不死颜面扫地且无法反驳。” 林挽衣挑眉问道:“若真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去挑衅你的同窗?” 顾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因为那时的你心情太过愉快,手痒难耐。” 第九章 如今人间 “手痒难耐这四个字未免来得太粗鲁了些。” “那我下次换一个说法。” “谢了。” “不客气。” 简单的几句话过去,两人已经走到最初见面的书楼门前,准备完成今晨定下的那场交易。 就在这时,林挽衣忽然问道:“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言语间,她不曾停下脚步,伸手推开了门。 顾濯随之而行,说道:“断章取义,暗中造谣,搬弄舆论,尽一切手段行抹黑之事,让你的名字出现在今天这件事里,出现在书院的每一个学生心中,以此来挽回淡化我造成的影响。” 这不仅是他对未来的判断,更是他给予林挽衣的承诺。 林挽衣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说道:“看来你真要与我狼狈为奸了。” 少女入书楼,再登二层楼,解除楼中禁制后从某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木盒。 然后她拿着这个木盒,也不打开,直接递给了顾濯。 木盒里所珍藏着的事物无疑就是昙夜神符。 整个过程林挽衣做得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至极。 “昙夜神符就在这木盒子里。” 她对顾濯说道:“我想不明白你要这枚神符做什么,但你既然开口索要它,便该清楚它的用处所在,因此我不会做任何干涉。” 顾濯说道:“谢谢。” 林挽衣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顾濯说道:“请讲。” 林挽衣问道:“你离破境还有多远?” 听似随意,仿若漫不经心,事实上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极为在意——无论是谁也好,当自己的名字长时间与另一个名字被提及,就算不相信所谓一生之敌这种热血的说法,难免也会生出好奇的心思,但她并不想将这种情绪暴露出来,原因当然是骄傲,以及自矜。 顾濯想了想,说道:“夏祭之前。” 林挽衣沉默了。 直到顾濯转身离开,自书楼中走出后,少女才是醒过神来,行至窗畔目送。 她可以确定,话里那四个字是真的,心情便很难不复杂。 拾过七阶,看遍三景,人间风光尽落眼。 这句简单而清晰的话语中所描述的七阶三境,即是人世间的修行路。 修行之路漫漫其修远兮,像她这样生在世家门阀中,又早早就被确定具有天赋的人,在启蒙的时候就会开始阅读阐述修行之理的书籍,并且开始接触基础的功法,为日后的修行做出充分准备。 然而就算是林挽衣这等毋庸置疑的天才,如今的境界依旧停留在修行路的第二阶,即洗髓过后的炼气当中,只能隐约窥得第一境的些许风光,尚未觅得踏入其中的道路。 林挽衣微敛心神。 少女收回目光,转身准备认真修行,却又忍不住多想了些。 她在想,顾濯在夏祭结束后将会作何选择。 …… …… 所谓夏祭,即是天下各地的书院、道院、私塾、以及具备同样职责的地方,都必须要让其中符合条件的学生前往参加的一次大考。 像林挽衣和顾濯这样的年轻天才,则是会在夏祭结束后选择进入某一方势力,比如当今朝廷,比如某个宗门,比如某些在夏祭中拥有择徒名额的当世强者。 这是当今人间的规矩。 更准确地说,这是那位高居神都的圣人皇帝在百年前挽狂澜于既倒,让千年大秦再次步入盛世后,为整个人间定下的规矩。 这条规矩的用意十分明确,是在通过规范或者说收徒这件事情,从而对天下宗门势力进行扶持或打压。 故而在夏祭之前,年轻修行者无法正式拜入任何一个宗门。 因为这是违法的事情。 但这不代表两者在此之前无法建立联系。 许多书院背后的靠山,往往就是当地的宗门世家,前者需要后者所给予的一切资助,而后者为的自然就是书院里的生源。 至于当今朝廷作为夏祭创立者,自然能够在这制度中得到最大的好处,诸如收徒的名额数量,优先挑选权等等。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今整个人间的修行宗门无一例外,都是在吃朝廷给出来的残羹剩饭。 …… …… 叩门声响起,让林挽衣自沉思中回过神来。 她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请进,抬头望去,继而微怔。 因为进门的不是家里那位老仆人,是顾濯。 她有些不解,然后想到以顾濯今日展现出来的行事风格,如此突兀地去而复返,极有可能是外头发生了意外,不由心生警惕。 “出了什么事?” “没事。” 顾濯看着她,摇头说道:“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中更是困惑,说道:“请讲。” 顾濯说道:“我可能需要在贵府借住几天。” 林挽衣再一次沉默了。 半晌过后,她以为自己理解了顾濯的意思,问道:“你是想以此来让长洲书院借题发挥,坐实你我之间的关系,好让那群老不死的报复来得更快一些吗?” “但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认真解释道:“首先我相信你作为盟友的可信程度,其次我希望舆论在短时间内无法平息,直至望京满城风雨为止,而你的借住很有可能缩短这个过程。” 顾濯再次摇头,说道:“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林挽衣墨眉微蹙,不解问道:“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顾濯说道:“我发现我漏算了一件事情……” 林挽衣没忍住打断了他,说道:“别再绕圈子了,直接一些可以吗?”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似乎不太够银子住客栈。” 不知为何,明明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听着就是显得奇怪,似乎是在强忍尴尬? 林挽衣怔住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像哪怕让她再想三千遍也好,她也不可能猜到这背后的原因是顾濯没银子。 顾濯在这件事上极具耐心,说道:“我离开贵府以后,看了一圈附近的客栈,发现很多都挺好的,就是普遍存在一个问题,价格比较昂贵。” 这三年间,他的吃穿用度以及修行所需一切资源,都是由长洲书院直接提供,无须操心半点,与上辈子的日子别无二致。 前世今生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么他忘记考虑钱财方面的问题,无疑是十分合理的。 而且……这附近能住的客栈真不是一般的昂贵。 林挽衣好生无语,无奈问道:“偌大一个望京,难道就没便宜的客栈让你住吗?” 顾濯嗯了一声,是理所当然的意思。 紧接着,他认真解释道:“我自然也看过便宜的客栈,但问题在于……便宜的客栈的确不太能住人,因为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林挽衣挑眉问道:“一张床还不够你睡的吗?” 顾濯沉默半晌,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说道:“是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床那么大。” 林挽衣不说话了。 顾濯顿了顿,又再补充了一句话,关于那些能够住人的客栈的平均价格。 林挽衣心想这也算贵吗? 林挽衣摇了摇头,对顾濯说道:“借住还是罢了,客栈的钱我替你付就是。” 这话她说的甚是潇洒,神情亦淡然,可谓是尽显世家贵女应有之大气。 就在这时,书楼的门再一次被敲响。 这一次来的人确实是那位老仆了。 老仆人先对顾濯行了一礼,然后来到林挽衣的身旁,将本月的账本递了过去。 林挽衣接过这月的账本,认真翻阅片刻后,平静放在一侧。 接着。 她再次望向顾濯,忽而嫣然一笑,诚挚问道:“你方便忘记一下刚才的那句话吗?” 第十章 昙夜神符 房间的布置颇为简单,以素雅为主调,墙上挂着的那副山水画亦非珍品,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全然找不出高门大阀的气息。 顾濯对此却很满意,无论房间,还是这份清冷。 更何况他的世界未曾沉寂过片刻。 不知何时,夜里渐有雨声淅沥。 顾濯没有关窗,在房间里寻了张合适的椅子,搬到外头坐了下来。 那个存放着昙夜神符的木盒,此刻就被他放在膝上。 借着屋内的灯火,与夜雨中的稀疏月色,他开始观察木盒。 与此同时,许多声音开始在他心间涌现与浮出。 “东西是真的。” 一道厚重如大地的声音响起。 顾濯怔了怔,说道:“我没想过是假的。” “那你为何一直在打量这个木盒?”月色在夜雨中徘徊,虚渺难见,便如此刻这声音。 顾濯解释说道:“我只是在想这木盒值多少钱,能不能让我尽快搬到客栈住。” 这个房间固然不错,奈何他真的没有寄人篱下的爱好,更何况今夜林挽衣的态度十分明显,就是不希望他长久借住下去。 雨声忽浅。 下一刻,整个世界倏然热闹了起来。 “这盒子用的木头是沉渊龙木,价格肯定低不了,你可以放心。” “我觉得这木盒子只要能够卖出去,最少也够你住三个月最好的客栈,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房间,得是天字甲号房!” “这样未免太奢侈了些吧?” “到时候再开源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不说节流?” “谁爱过穷日子谁去过,我才不要!” “不是,穷日子还是富日子跟你这场雨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不能有关系了?我要是下个百八十天大暴雨,那整个望京都得给我过穷日子!” “你这不就是在胡搅蛮缠吗?” 顾濯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早在数年前,他就习惯了它们之间的无意义争吵,或者说是闲聊斗嘴。 他的右手落在木盒上,取下了那把小锁,然后打开。 木盒中的事物随之落入他眼中。 那不是一枚画着看不懂图案的符咒,也不是别的什么事物,而是一团凝而不散的幽暗光芒。 这团幽光不大,时刻变幻不休,看着就像是一朵在风中飘零的花。 事实上,这就是一朵花。 ——昙花。 昙夜二字,为昙花盛开之夜,取刹那芳华之意。 这枚位列九阶之上,若与修行境界对应,毫无疑问已然触碰到第三境范畴的神符,其用处只有一个——即是让动用神符的修行者登上生命中的最高峰,随后凋零枯萎,而在这这个过程当中,修行者的生命将会被神符所恒定,简单些说,即是执神符者不死。 今日清晨的那场谈话里,林挽衣之所以在得知顾濯想要昙夜神符后陷入沉默,除却这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外,便是她实在无法理解这枚神符对顾濯有何用处。 正是因为这份不解,以及随之而来的好奇,还有她的确需要一位可靠的盟友,林挽衣最终才对顾濯说出了那句合作愉快。 …… …… 一声轻响。 幽光不见,木盒已被合上。 顾濯收回视线,抬头望向夜雨笼罩下的天空,心想这应该是最差的选择了。 与直接增添寿元的通圣丹相比起来,昙夜神符不能直接延续他的生命,只能给予他虽步步登天却也不断逼近死亡的道路,且需要他在这上面耗费极大的精力,时刻不能松懈怠慢。 但这已是他当下的唯一选择。 那么,最差也可以是最好。 更何况这是不是死路,总有走到尽头才能知晓。 “还剩一年……” 如此静默想着,顾濯缓缓闭上了眼睛,与檐外夜雨声为伴,安然入睡。 …… …… 长洲书院最深处,那桩因顾濯而起的议事,此刻已然临近尾声。 小楼书房里,长洲书院的高层们不再如白日般精神奕奕,都已面露疲惫之色。 唯有那位副院长依旧精力充沛。 “还有一个问题。” 他看着在场的诸位同僚,认真说道:“在对付顾濯之前,我们必须要先弄清楚顾濯现在的修行进度,否则只会闹出与今天相似的笑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的脸上找不出半点异样,仿佛那个笑话与他毫无关系。 在场不少人对此已然麻木,懒得叹为观止。 副院长的话仍未说完。 “除此之外,在座各位该对顾濯继续好下去的人,还请千万不要泄密。” 从这句话来看,今日长洲书院这场极为漫长的议事,所得出的结果似乎无法完全统一。 然而考虑到诸多方面的影响,这个矛盾的结果其实颇为合理。 顾濯之所以选择离开,与副院长的言而无信存在着直接的关系,书院在这上面无可避免地站在了道德洼地上。 那些正值青春的学生们爱得轻易,恨得自然也容易,只需要给顾濯泼上足够多的脏水,让他们相信今日之事别有内情,让他们的爱恨翻转并非难事。 但书院里得知今日内情的教授先生们,却无法用这种办法简单糊弄过去。 故而副院长用来说服他们的理由很直接——顾濯所行之事是在动摇长洲书院的根本,如果书院沉默不作任何回应反击,无疑是在承认错误,而误人子弟这种错误是可以犯,但决不能承认的。 因此长洲书院必须要打压顾濯,但在打压的同时,又要在暗处对他展现出温柔的那一面,以此来维护关系,保留一丝情分。 毕竟谁也不希望因为这一次打压,莫名其妙地开启一位绝代强者的崛起征程,让长洲书院沦为后世中人唾弃的无趣小丑反派角色。 场间数人面向副院长,点头示意理解这个做法。 其中包括那位今日在顾濯那份退学申请书上签名的教授。 “那就开始最后的正题吧。” 副院长终于显露出疲惫之色,缓声说道:“顾濯是怎样窥得我和刘仁谅的谈话内容,为何非要通圣丹不可……” 老人顿了顿,声音变得沉重了许多:“以及他距离入境到底还有多远的一段距离。” 伴随着这个问题的被提出,小楼书房再一次变得热闹了起来,众人开始先后发言,以顾濯过往与今日所展现出来的手段开始进行推断,就在诸位教授准备更加深入的时候…… 有人指出了一个事实。 “这三年时间里,顾濯从未与人动手切磋过哪怕一次,并且鲜有为修行之事请教我们的时候,因此我们对他的了解……必须要用知之甚少这四个字来形容,只凭当下所知晓的情报做出判断,得出的结论必然失真。” “难道他早在三年前入学之时就在为今天准备着?” “若真如此……未免太过恐怖了些。” “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算计在内的吗?” “只能让人去试探他了,恰好,他离开书院后也必须要为获得夏祭的名额应战。” …… …… 夜色已深,林家府邸那幢书楼灯火依旧明亮。 林挽衣叹了口气,不再去看这月的账本,轻轻揉搓眉心,模样很疲惫。 她着实不理解,为什么顾濯能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没有。 她更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连请顾濯住上几个月客栈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望京的客栈怎能如此昂贵? 她为何能如此的贫穷! 第十一章 为自由及钱财故 翌日清晨,天光昏暗。 一夜未眠的林挽衣走出那幢书楼,依循着记忆,行至府邸里的一处院落,轻叩门扉。 片刻后,院门开了。 顾濯看着站在门外的少女,不解问道:“出事了?” “无事。” 林挽衣微微摇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往房间里头走去,说道:“只是有些话昨日忘了问你,便想着在今天补上。” 途中她很自然地看到了那张放在雨廊下的椅子,心想这是什么奇怪的习惯,但也懒得多问。 顾濯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晚些不也一样吗?” 林挽衣心想自己待会儿可是要睡觉的,面不改色说道:“因为我要准备开始一天的修行了。” 顾濯也不多想,说道:“所以你想知道什么?” “你准备怎么弄来夏祭的名额,以及夏祭过后你有何打算?” 林挽衣问的十分直接。 夏祭作为面向全天下年轻修行者的一场盛事,当然不会只有各个书院出身的修行者才能参与,朝廷从未忽视过那些无力承担昂贵学费住宿费的年轻人,自夏祭创立之初,便设有各种获取名额的途径。 其一是以战取之,通过与同辈中人的切磋交手,以战果赢得当地官府的认可,从而换来夏祭的名额——当今圣上对此持赞同鼓励态度,故而这一途径的公平性颇有保证,极少传出相关的贪腐丑闻。 其二则得到举荐。 这条规矩无需多言,只要举荐方愿意落笔写就一封推荐信即可,通常情况下是给予某些强者的未入门弟子,以及世家门阀的后代所使用。 现在顾濯已经从长洲书院退学,书院必然会把他的名字从保送名单中剔除,在夏祭将至的此刻,寻求一个新的名额无疑是当务之急。 但以他的名望,显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顾濯看着林挽衣说道:“你真正想问的是我在夏祭后有何打算吧?” “没错。” 林挽衣也不尴尬,感慨说道:“其实我本来没想问你这事儿,奈何昨夜一夜过去,我书桌上险些被信封给堆满了,那堆信来自望京的各个书院,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同一个问题,你猜是什么?” 顾濯想了想,说道:“我有没有兴趣去当他们的学生?” “没错,他们都很乐意为你把长洲书院得罪透彻。” “那你可以替我回他们一句话吗?” “什么话?” “我准备拿夏祭头名,让他们把价格给高一点。”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顾濯嗯了一声。 这句话当然是认真的。 事实上,他最初根本没想过要争夺夏祭头名。 然而在通圣丹已然无望,不得不指望昙夜神符的当下,夏祭头名便成了他必须要赢得的头衔——唯有赢得夏祭头名,他才能够进入白帝山,截取盘桓在其中的万物霜天真意,以此延续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 林挽衣看着他,眼神变得十分复杂,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对于那些书院来说,只要能够说服顾濯代表自家书院参加夏祭,本就是一桩难得的功劳。 如果他真的拿到了夏祭头名,这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功劳二字能够概括了。 顾濯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这很显然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林挽衣收回视线,敛起思绪,道了一声再见后便要离开。 就在她转身离开房间,即将走出小院的那一刻,身后忽有声音响起。 不是说话声。 是撕裂的风声。 声未止,人已至。 与此同时,林挽衣眼眸里的那些困意疲倦都已尽数消失,只剩下了极尽冷漠的警惕敌意。 一道三尺青光倏然撕破昏暗清晨,以一往无前之决绝杀意,自门外某处阴暗角落迸射而出,刺向少女,直指眉心。 这一剑若是得以落实,哪怕她有宝物在身护体,亦有不小的可能直接身死。 但更可怕的并非这一剑的强大,而是出剑者所挑选的时间,无比精确地挑选出她与顾濯对话结束,困意涌上心头踏出院门的那一瞬间,这代表对方极有可能是一位杀手。 杀手比起刺客更为危险。 刺客杀人为的很有可能是某些诉求,比如秘密,比如宝物,又或者是政事上的主张,这也就存在着拖延时间扭转局势的可能。 然而杀手却要纯粹上太多,因为他们只要目标的性命,以此来换取客人的钱财,绝不会有半句多余的废话。 思绪只在瞬间,她已来不及思考为何家中会出现这样一位可怕的杀手,眼前画面已被那道青光填满。 林挽衣衣袂轻飘。 不是后退,而是前进! 对方的境界比她更高,这一剑更是处心积虑,那她退则必死无疑,唯有前进才能换来一线渺茫生机。 杀手十分冷静,看着迎剑光而上的少女,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他手腕微动,微不可察地调整了剑势,以此确定任务得以完成。 而林挽衣也无调整身姿的余地,注定与那道青光相遇。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便在这时,杀手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大,震耳欲聋,仿佛晴空霹雳。 他来不及皱起眉头,沉思今日明明不是雷雨天,为何会有这么一声轰鸣之时,答案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中。 一股强大的力量沿着剑身来到他的手中。 转瞬即至,沉重如山。 砰! 一道鲜血四溅乱飞。 一道青光崩溃散开。 杀手的侧前方,林挽衣的身旁多出了一个人。 是顾濯。 …… …… 整个过程十分短暂,生死皆在瞬息之间。 杀手出剑,林挽衣不退反进。 顾濯后发先至,出拳自侧面击溃了那道剑光,让这必杀一剑无疾而终,同时也让杀手虎口掌心破裂。 险死还生的林挽衣不曾错愕失神刹那,无视扑面而至的鲜血,竭尽全力一掌拍向杀手的胸口。 一声轻响。 那杀手接下这一掌,嘴角溢出鲜血,身体却是借着这股力量迅速后退,欲要隐入昏暗天色之下。 但这并非结束。 破空声又一次响起,杀手竟在退去的同时,掷出手中利剑化作青光,如离弦之箭再次射向林挽衣眉心! 第十二章 如夜色般高大的身影 这位杀手已经越过洗髓炼气二阶,有半只脚踏入了第一境,此刻他在生死之间若有明悟后掷出的这一剑,比之先前更是多了几分破境后得以御剑杀人的风采。 如果他这次能够活下来逃出去,很有可能就此勘破修行路上的第一道天堑,彻底踏入第一境,不必再留半边身在炼气当中。 想到这里,杀手因伤势会晦暗的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 嗤! 空气被撕裂的声音清晰响起,只在顷刻间,那道青光再至林挽衣身前。 林挽衣眼中仍无惧意。 最初那一剑都不曾为她带来半点恐惧,这一剑即便比刚才来得更强,又怎能撼动她的心神? 她冷静思考着,身上有什么宝物能够抵住这近乎御剑杀敌的一击,能够让自己活下来。 问题在于,她昨日归家后很自然地便放松了下来,将平日里随身携带的护身宝物放在书楼案几上,这次来找顾濯想着只不过是闲聊几句,又是在家里见面,便也没有在意这些。 她怎么也没能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家中遇到一位杀手,陷入这个荒唐绝境当中。 想着这些事情,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那一线生机……林挽衣不得不确定,此刻自己的身上没有这样的宝物。 至于顾濯,她不认为对方能够再次击中剑身将这一道青光击溃,这并非是轻蔑或者别的什么,而是纯粹基于其境界做出的判断。 那么……她似乎真的很难活下来了。 毕竟顾濯不可能站在她身前,替她挡下这一剑,哪怕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最终的结果大概也是一并身死,仅此而已。 林挽衣不再多想。 她看着那道愈发清晰的青光,看着隐于其中的淡渺剑影,开始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准备尽可能地溅上对方一身血。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少女身前。 那道剑光所拟作的晨光消散殆尽。 林挽衣的眼前一片漆黑。 如夜色再临。 然而这夜色何以这般令人安宁? 思绪不过瞬间。 砰! 一声巨响落入林挽衣的耳中,震耳欲聋。 她墨眉紧蹙,竭尽所能地睁大了眼睛,认真看着身前的一切,却怎么也没看到那理应透体而出的剑尖,只有那个身着黑衣的高大身影。 还是顾濯。 …… …… “这东西果然很值钱。” 顾濯叹了口气,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惋惜憾意。 林挽衣从他身后走出,确认那位杀手已经离开后,才偏头望了过去。 然后,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拿来挡剑的……怎么会是这东西?” “手无寸铁,我总不能以肉身为你挡剑吧?那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顾濯觉得好生莫名其妙。 林挽衣无言以对,看着他手中那个木盒,看着上面的以点状扩散的轻微裂纹,心情愈发来得复杂。 是的,这是她昨日亲手交给顾濯,存放昙夜神符的那个木盒。 连一天时间都没过去,她就因此而捡回一条命。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因果? “我不太理解。” 她看着顾濯认真问道:“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 顾濯摇了摇头,指向那张摆在廊下的椅子,说道:“我昨天是在那里睡的觉,睡之前正在研究昙夜神符,睡醒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便来了。”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又问道:“所以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值钱那句……你不会是想把这木盒给卖了换钱吧?” “的确这样想过。” “现在不这么想了?” “嗯。” “为什么?”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这木盒都成这模样了,再拿去卖也值不了什么钱,留着不是更好吗?” 话音落时,忽有雨水从天而降。 林挽衣再次无言以对。 她着实有些尴尬,于是抬手抹去溅在侧脸上如妆般的鲜血,装作自己有事在忙的样子,转而说道:“在这不该出现杀手的地方出现了一位杀手,便说明这场刺杀存在着极大的问题。” 顾濯看着残留在她指间的那些血,说道:“你有头绪?” “有一点,不多。” 林挽衣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转身望向门外,看着这场越下越大的雨,看雨珠落地四溅成雾,视线变得越来越差,不禁蹙起了眉头。 她说道:“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像这样的事情必须要拿出足够的证据,可偏偏这时下起了大雨……” 在她看来,这场雨极有可能在那位杀手的事先计算当中,一切都是早有准备。 以此作为推断的前提,对方即使受伤也不见得会留下痕迹与线索。 “抱歉。” 林挽衣突然醒过神来,转头面向顾濯认真行了一礼,带着歉意说道:“我先前注意力都在别的事情上,忘了感谢你救我一命。”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这并不是无聊的客套话,而是他的真心话。 因为他们是盟友。 林挽衣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无意义地矫情坚持致谢下去,说道:“这边的动静不算小,丘管家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要不先进屋里休息一下?” 说是休息,事实上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过后,她又怎能安然闭上双眼? 就在她一边往房间里走去,一边默默思考着该如何处理此事,以及杀手到底会是谁派来,该如何才能把这杀手找出来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一句话。 “其实你不用操心怎么抓住刚才的杀手。” “为什么?” “我能找到他。” 林挽衣闻言霍然转身,望向顾濯的眼睛,好生不解问道:“那你为什么刚才不说?” 顾濯提醒说道:“因为你那时候突然想起来要感谢我,我不好打断你,只能留到现在告诉你了。” 林挽衣沉默半晌后,点头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格外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现在真的十分尴尬,而她不想让顾濯知道自己的尴尬,那样会让她更加尴尬。 幸运的是,那位丘管家这时候终于赶到了现场,及时粉碎了即将彻底弥漫开来的尴尬气氛。 看着落在地上的长剑,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老人面色倏然苍白数分,连身体都晃了数下,担心紧张之情流溢于言表。 林挽衣对这位照看自己长大的老管家向来抱有极大信任,几乎将其视作为亲人。 此刻看见老人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没有片刻迟疑,便用最为简洁的语言将整个过程描述了一遍,包括其中的所有细节,且强调自己并没有受伤。 丘管家听完这番话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认真说道:“小姐,今天这件事太过严重,该知道的人必须要知道。” 林挽衣明白话里的意思,指的是他要将此事传达给神都那边的本家,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我明白。” 丘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恭敬说道:“小姐,这边很快就会有人赶到,接下来的事情您暂时不需要操心了,要不您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林挽衣没有立刻回答。 她心中忽有所感,转身望向站在一旁的顾濯,神情格外认真地问道:“你现在就要去找那个杀手?” 顾濯嗯了一声,说道:“主要是有些生气。 林挽衣想着那个布满裂纹的木盒,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想了想说道:“你先去一趟书楼,把我放在案几上的那枚玉坠带上。” 听到这句话,丘管家的脸色再次急剧变化,视线在少年少女的脸上不断来回,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那枚玉坠不仅是林挽衣的贴身之物,还对她有着极特别的意义,平日里根本不会让人触碰。 “谢了,但不用。” 说完这句话后,顾濯转身走出廊下,踏入雨中,不知所踪。 第十三章 莫之知而知者,天也 天色昏沉,春日的宁静为滂沱大雨所破。 街上行人匆匆,繁华不曾淡去,许多临街的商铺酒楼都在白日挂起了灯笼,照亮门前一角,映得春雨如珠帘般好看。 顾濯戴着一顶不知从何寻来的斗笠,行走在这暴雨当中,一袭黑衫为天色所掩映,在变得难以发现察觉之余,隐隐有种身在幽冥中的意味。 没有谁发现他的存在。 人们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另一件怪事上。 某间商铺里,掌柜正与学徒低声咒骂这天气,准确来说,他们正在抱怨的是这时东时南,时而东西南北的莫名风向。 许多在屋檐下躲雨的人,都因为这飘忽不定的怪风,措不及防之下被淋了个浑身湿透,恼火至极。 谁也没有发现的是,那个行走在暴雨中的黑衫年轻男子,始终走在顺风的方向上,脚步因此而分外轻盈。 “左拐。” “直行通过这个路口,然后前行十七丈,在第二个路口右拐进去。” “沿着河道前行,过桥。” 风雨中,顾濯跟随着风的方向,与心中不断响起的声音平静前行。 他的脚步不曾变得急促,始终维持在同一个速率上,看上去甚至有种漫步雨中的潇洒感觉。 按道理来说,此时的他既然选择追逐那位杀手,理应要抓紧一切时间,不该如此散漫,但他却偏偏这么做了——因为此刻这场大雨是为他而滂沱。 杀手在动手之前,确认过今日并非雷雨天,不该有雨。 当他刺杀林挽衣失败后,恰好遇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再如何谨慎的人多少也会生出庆幸的念想,认为时运在己。 如此念想下,杀手的心防必然有所松懈,下意识认为自己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雨水所掩埋。 然后,只要在一定时间之内没有人追上他,那他将会彻底地放松下来。 这是人之常情,谁也无法例外。 就像不久前的林挽衣。 顾濯等待的就是那一刻。 走过一座古桥,穿过某条寻常巷陌,他与杀手始终保持了近百丈的直线距离。 直到某刻,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子低头望向一座小土地庙。 那庙里趴着一只大橘。 橘猫有些狼狈,这当然是毛发被雨水打湿的缘故。 顾濯想了想,蹲下身来,对它喵了一声。 橘猫貌似十分嫌弃,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但紧接着却又喵了起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橘猫性情傲娇,而是它的身体比较诚实,顾濯只不过是顺其自然地摸了摸,便让它舒服到不能自已,毫无办法地答应了下来。 顾濯又喵了一声,表示感谢。 他请求橘猫办的事很简单——在接下来的两刻钟内,不要让人靠近对门那座小院。 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便在土地庙前站了起来,转身走向后方。 大雨滂沱下,一切悄无声息。 …… …… 比起最中心的彻夜繁华街市,望京更多的无疑还是寻常巷陌。 这处坐落在小土地庙对面的民宅,便位于望京城西,一个算不上贫民窟也无富贵人家的位置,故而地价与客栈的价格都要来得颇为亲民。 去年冬日,一位外地客商买下了这间民宅,用来作为临时的落脚处,平日里出现的自然不多,但也算给邻居留了印象,都知道这是一位性情和善,极好相处的中年干瘦男子。 此刻这位中年干瘦男子,便坐在房间里,听着暴雨敲窗声,低头望向胸膛的伤口。 这伤口没有鲜血渗出,看似寻常,然而当微黯天光透过窗纸艰难落下后,便能看到那处伤口竟有略微下凹,并非表面所呈现出来的并无大碍。 很显然,伤口之下的骨头都已经折断。 他感受着胸膛不断传来的痛苦,想着被迫丢弃在林府的佩剑,以及已经宣告失败的任务,眉头便忍不住紧皱了起来。 这场刺杀出现了太多他意料之外的变故,无论是后发先至的顾濯,还是生死之间逆剑锋而前的林挽衣……让他耗费将近半年时间才等来的这个机会,只能无奈至极地落空。 “还好有这场雨……” 中年男子低声念着,抬手抹去额头汗水,起身往房间一处角落走去。 那处角落下方并非是宅子的地基,而是他在这小半年间精心打造出来的密室,其中存放着不仅是他此时急需的丹药,更有一部分他多年积攒下来的财物。 就在他准备踏入其中,度过一段漫长的煎熬岁月时……忽然响起了一道冷淡如冰水的声音。 “方便聊几句吗?” …… …… 中年男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以极缓慢地速度转过身,让自己的目光得以循声而落,于是他便看见了站在门前的顾濯。 大雨依旧滂沱,未曾淅沥。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顾濯不在乎这种故作愚蠢,随手关上房门后,神情平静地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中年男子忽然说道:“我知道你是顾濯,整个望京年轻一代中毋庸置疑的第一人,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比你多活了几十年,有比你丰富无数倍的杀人经验,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敢这样坐在我面前,你不怕死的吗?” 按道理来说,他作为一位颇具职业道德的杀手,不该和顾濯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理应果断出手偷袭才对。 然而不知为何,他只是看着顾濯坐在那里,心中便无法抑制地生出不安的感觉。 就像往日里死在他剑锋下的那些目标一样。 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他下意识地去模仿着那些死者,试图凭借话语来改变些什么。 顾濯看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什么意思……” “黄新平,长乐郡阴平人士,二十六年前因不得夏祭名额,庸碌行商十七年,直至九年前偶得机缘,拜入无忧山成为一名杀手。” 中年男子尚未听完这番话,眼睛已然彻底睁大,因为话里描述的都是事实,是他真实的生命旅程。 顾濯的声音仍未停下:“然而你的天赋有限,始终停留在炼气,迟迟无法破境入道洞真,就在你为此心生绝望的时候,去年冬天的一单生意给了你新的希望,你最终决定铤而走险,于是有了今晨发生的这一切。” 话至此处,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这已经足够了。 黄新平……也就是今日险些杀死林挽衣的杀手,面色苍白如纸,眼中尽是血丝与茫然惊慌。 当一个人毫无预兆地复述出你的完整一生,而且你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对方不可能事先了解过你的时候……心中很难不生出极度的恐惧。 他沉默许久后,抬起头死死盯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嘶哑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濯说道:“是你告诉我的。” 第十四章 洞真 黄新平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凄然,有些癫狂。 就像他这时的声音。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 他看着顾濯问道:“现在的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处吗?” 顾濯置若罔闻,根本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继续说道:“你的恐惧是真的,绝望却是假的,因为就算我知道你的一切,只要你能够杀死我,那我的尸体就会为你保守一辈子的秘密。” 黄新平沉默不语。 顾濯平静说道:“替我做一件事。” 明明此刻的他就坐在椅子上,微仰着头,却偏偏像是在居高临下看着中年男子。 窗外的雨更大了,噼里啪啦个不停。 房间内反而显得更为寂静。 黄新平听得很清楚,知道这是顾濯给出的唯一一个机会,如果他选择答应,今日之事或许就能在此停留结束。 但以后呢? 他垂下眼皮,被雨水打湿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犹豫的十分明显。 片刻后,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撑起眼帘死死盯着顾濯,寒声说道:“我拒绝。” 顾濯神色不变,轻轻地嗯了一声。 话音落下的瞬间,黄新平没有因为顾濯的淡然而错愕。 因为他已然开始了最后的搏命。 为求完成刺杀林挽衣的任务,他不惜掷出了自己最为倚仗的利刃,此刻手中确实没有了兵器,但这里终究是他的家。 一位杀手的家里怎么可能没有第二把武器? 一把深藏在架子上的锋利匕首,在他冲向顾濯的同时被拔了出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这把匕首从一开始就在他的手上。 房间谈不上狭窄,但与宽阔也无缘,当顾濯入门坐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更是被拉近到一丈不到。 故而当黄新平不顾伤势暴起发难,这本就微小的距离便被瞬间抹平,匕首划破空气后所发出的嗡嗡声响,落在顾濯耳中是如此的清晰。 顾濯的反应很简单也很直接。 他看着那把正在抹向自己咽喉的匕首,仍旧没有离开那张椅子,只是一个轻微的侧身仰头,便直接与匕首以毫厘之分错开,整个过程看似无比凶险,事实上他连一根发丝都不曾被斩落。 而在同一时间,顾濯已然抬起左手并指为剑刺出,赫然刺在了林挽衣造成的伤口上,炼气所得之真元自指尖喷薄而出,直接贯穿了黄新平的胸膛,留下了一个足以看见身后的空洞。 下一刻,鲜血从空洞中溅射而出,看着就像是一朵处于上升途中尚未散开的烟花,黄新平却在这烟花盛开之前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惨然倒向地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顾濯已经站了起来,与正在倒下的黄新平擦肩而过。 两人身影交错,画面看上去无比寻常。 就像是一次简单的你坐下,我起来。 一声扑通。 黄新平倒在了地上,那朵眼看着就要冲天而起的鲜血烟花,唯有无力坠落,留下满地狼藉。 顾濯的黑衫依旧干净,不曾沾上半点血色。 他没有回头再看哪怕一眼,平静走向房间的角落,准备进入那间密室,拿走自己该拿走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一道沙哑干涸将死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黄新平最后的疑问。 “你……你已经踏入洞真了吗?” 洞真,即洗髓炼气过后的入道第一境之名。 顾濯不曾停下脚步,但也没有沉默。 他温声说道:“我不是洞真。” 听到这句话后,黄新平竟在濒死的此刻莫名迸发出新的生命力,近乎不可思议地再问出了一句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吗……” 顾濯想了想,转身望向黄新平,展颜露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温和微笑,认真回答道:“我觉得我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好人。” …… ……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就不能忘记帮过自己每一个人,以及……猫。 当顾濯走出那处民宅时,雨势已然衰减许多,云间偶有天光垂落,景色迤逦。 他望向对门的那座小土地庙,向橘猫点头致谢,紧接着又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条蒸好的鱼,亲手放到庙里,以此作为供奉,这才正式转身离开。 “你现在感觉怎样?” 一道满是关切意味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顾濯微仰起头,雨水从斗笠边缘垂落,仿若枯水时节的瀑布。 他无声说道:“还好,不算累。” 此刻询问他状况如何的并非风雨,而是天光。 “像今天这样的做法,给予你的负担实在太重,以后除非迫不得已,尽量还是避免吧。” 这道温和声音话里所指,无疑是顾濯借满天风雨而行,一路追踪杀手来到先前那处民宅且强势杀之的整个过程。 事实上,就算他留在林家什么都不做,以朝廷所掌握的庞大力量,只要愿意认真追查,发现黄新平的藏身处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主要是当时有些生气。” 顾濯解释道:“而且我想尽量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话是真话,他昨夜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轻而易举就能赚到不少银子的办法,结果转头就落得一场空,不生气才是怪事,单凭这个理由已经足以他动手了,更不要说这位杀手显然代表着一个极大的麻烦。 如果他性情冷漠自私眼里唯有自己,当然可以选择结束与林挽衣的盟友关系,以此来规避这个大麻烦,但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只要林挽衣不主动结束这段关系,他就会如当初所言那般,是对方的一位可靠盟友。 ——他也曾给过长洲书院机会,耐心等待了整整十天,最终却只得到了遗憾。 “明白了,我们会替你多加留意的。” “不过按道理来说,这次刺杀失败之后,对方短时间内应该会沉寂下来,没那么容易找出来。” “除非你像今天这样,直接找上门把人逮住,不然很难找到线索。” “可恶啊!” “你这是在可恶什么东西?” “什么可恶什么东西,我还不能可恶了吗?这事儿想想都脑壳痛,抱怨一句怎么了。”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脑袋啊,哪里找个脑壳来给你疼呢?” “……比喻,这是比喻你明不明白啊!” “咦,平时他看书的时候你也偷偷跟着看了吗?连比喻都学会了,真是厉害啊~” “你这是在阴阳怪气吧?” “哎,真是头疼呢,明明是夸赞结果却被误会。” “不是,我的确没有脑袋,可你就有头了吗?凭什么你也来头疼啊!” “都别说了,顾濯你也别装死,赶紧来评理!” 暴雨已逝,望京有彩虹升起。 顾濯摘下斗笠,走入云散后的温暖天光中,很是舒服。 他听着脑海中那些奇怪的声音,感受着轻抚衣衫的醉人春风,心情不由也变得美好了许多。 于是他愉快地笑了起来,说道:“你们的头疼或许是假的,但有些人的头疼肯定是真的。” 第十五章 杀人者谁 长洲书院深处,还是昨夜那处议事的地方。 书院的高层们去而复返,无一人缺席地坐在相同的位置上,脸色却是不一样的黑沉,仿佛一夜过去每个人都少了个妈。 当然,以在场众人的年纪来做判断,他们没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愤怒自然不是因此而来。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一位压抑着愤怒的老人寒声说道:“昨天书院出事,今天就有杀手登别人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死死盯住坐在最上头的副院长,意思十分明确。 “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副院长面无表情骂道:“就算我真他娘的是白痴也好,我还没有缺脑子到前头说要试探,后头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忘了,莫名其妙整个买凶杀人的事情出来吧?”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了,纷纷踊跃开口。 “你自己觉得你不是白痴,其实我们也没觉得你是白痴,但问题是现在整个望京都觉得你就是一个白痴,那我们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因为你干的事情全被顾濯给摆到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知道你亲手把自家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给逼走,那你还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不要说买凶杀人了,现在书院但凡少一只下蛋的老母鸡都能是你偷的!” “偷母鸡其实还好,不外乎就是拿回家煲个汤,现在最怕的是有学生莫名其妙头脑发热,为了顾濯来污蔑你奸淫虐杀,那才叫真正的麻烦。” “更别提今天这种黄泥巴掉进裤裆里的事儿。” “放心吧,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等事情结束之后定然会为你著书立传洗刷冤屈,就是大概要等到你死后几十上百年才能还你清白了,不过届时你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倍感欣慰吧?” 书房里一片吵闹,污言与秽语齐飞,长洲书院的老先生们再也找不出平日里的半分体面。 这一切当然都是因为今晨林挽衣遭遇的那场刺杀。 “够了,别吵这些没用的东西。” 一位老人开口阻止了这场闹剧,转而说道:“当下最为紧要的事情,是如何让书院置身事外,不被林家给找上门。” 另一位老人皱起眉头,说道:“以林挽衣和林家的复杂关系,这事那些人不见得会管吧?” “换做别的时候,林家是有可能不理这事,但如今临近四年一次的夏祭,林挽衣又恰好为众人所瞩目,要是她被刺杀了都不管,旁人会怎么看待林家?” 这人认真说道:“只要林家不想被认为刻薄对待一位孤女,那就必须要管这件事,因为这关乎到林家的颜面。” 一位教授见气氛越来越沉重,连忙说道:“林家也不可能立刻就有人赶到望京来,在此之前我们先把事情给弄清楚便好。” 听到这句话,沉默良久的副院长终于抬起头,对在场众人说道:“此事关乎重大,望各位配合朝廷调查之余,尽可能动用能够动用的手段,让这背后的真相早日水落石出。” 在场众人相继点头答应。 议事即将结束。 就在这时,有位教授忽然想起一个名字,不确定问道:“顾濯那边怎么处理,要不……还是就先放着不管了?” “不,不能放着不管。” 副院长望向这位教授,认真说道:“我们必须要继续对付顾濯,因为书院决不能在这件事上显露出哪怕半点的心虚。” …… …… 雨后阳光正好,春风也醉人。 顾濯回到林宅的时候,门前看似依旧冷清,府中却比昨夜要热闹上太多。 一位杀手险些置林挽衣于死地的消息,连一个清晨的时间都没过去,所有该知道的人就都已经知道了。 出于林挽衣身份的缘故,望京的官员们必须要展现出足够重视的态度,同时还是因为她的身份,这件事必须要低调进行处理。 故而最终负责此案的官员只派了三个人过来。 这个决定看似轻率,不加重视,但只要得知这三人的师承,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无论黄山天都峰之上的朝天剑阙,还是位于西海之畔的长秋寺,又或是玄月湖的落星宗,都是与大秦朝廷具有密切关系的当世顶尖宗门。 这也是此三人得以能够进入巡天司,这个大秦朝廷的核心暴力机构当中最主要的原因。 “我叫陈迟。” 为首那位出身朝天剑阙的男子主动站起身来,与顾濯握了握手,笑着介绍道:“他们两个分别是关信古和郁荫椿,大家都对你挺好奇的,想见你很久了。” 就像他话里说的那样,其余一男一女两人同样表现得很友善,找不出半点平日办案时的铁血无情模样。 顾濯礼貌道谢,然后问道:“有什么要问的吗?” 言语间,他动作十分自然地往林宅深处走去——这里是前堂,而他那位盟友此刻并不在场。 陈迟也不阻止,笑呵呵地跟着走,说道:“其实也就例行问上几句,比如你那时候追出去可有收获,你对那位杀手有什么印象,身形境界出手时的习惯啊,大概就是这些了。” 然而不等顾濯开口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的情绪意外饱满。 “其实我听到那位老管家说你追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怪担心的,毕竟那杀手不是快破境了吗?你又是整个望京出了名的不爱打架,没追上还好,万一你追上了要是没打过怎么办,到时候再被别人捅上五六七八刀……呼,那这事儿可不就是一般的大了。” 话说到这里,陈迟还叹了口气,甚至脸上流露出一副悻悻然的模样。 顾濯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问道:“如果我认真回答了你话里的每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就要以性情适合为理由,邀请我在夏祭过后拜入朝天剑阙了?” “你猜对了,但没完全对。” 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听上去有种深感无奈的味道。 林挽衣推门而出,看着顾濯说道:“就算你和我一样不搭理他,他也会说朝天剑阙十分适合你,因为那里嫌弃他的人也很多,我和他的师兄弟以及师长的性情十分相投。” 隔着庭院,顾濯无言以对。 至于一直跟随在旁的另外两位巡天司强者,这时都已背过身去,只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局促的很明显。 然而陈迟却毫无异色,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反而笑了起来。 “那道理的确就是这个道理嘛,我又没在胡说八道。” 顾濯闻言,望向林挽衣。 林挽衣摇头,示意不要理会,对陈迟说道:“我想和他先聊几句。” 陈迟笑着说道:“这事儿不着急啊,你们慢点聊也行。” 看着顾濯与林挽衣走入房间,反手把门给关上,在旁沉默良久的一位巡天司强者终于开口了。 “这无所谓吗?”关信古皱眉问道。 “这能有什么所谓?” 陈迟的笑容依旧,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说道:“他俩又不是凶手,是名副其实的受害者,久别重逢后着急私下见面怎么了?” 郁荫椿听得着实忍不住了,纠正道:“他们俩分开连半天时间都没有,这到底算什么久别重逢呢?” 陈迟敛去笑意,眼睛微微眯起,说道:“所以我很好奇,待会儿他们出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话音方落,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顾濯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人已经死了,我杀的。” 第十六章 林挽衣的身世 很简单直接的一句话,却让巡天司的三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你进去到出来,大概也就三十息不到,我现在很好奇……” 陈迟一脸奇怪地看着顾濯,问道:“你俩到底聊了个啥,为什么转头就出来了,还带这么一句话?” “因为他进门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刚听到的那句。” 林挽衣从房间里走出,声音平静中略显疲倦:“然后我告诉他,你们是可以相信的人,没有隐瞒的必要,仅此而已。”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陈迟沉默半晌,摇头说道:“虽然听起来很合理,但我还是觉得你俩是故意的,就是听到我在好奇你俩出来会和我说啥,赶紧冒出来了这么句话。” “怎么会呢?” 林挽衣莞尔一笑,说道:“您想多了。” 陈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计较,转而望向顾濯,问道:“方便带我们过去吗?” 顾濯直接告诉了他们位置。 意思很清楚——不方便。 “好吧。” 陈迟对此十分理解,自然不会强求下去,说道:“你俩好好休息,等有消息了,我会过来通知你们……” 话至此处,他突然间皱起了眉头,看着顾濯不解问道:“我到时候怎么找你,还是过来林府吗?或者直接到你住的客栈去?” 顾濯沉默了。 林挽衣也不说话了。 场间莫名安静,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陈迟看着两人愣了愣,心想这话是有哪里不妥吗? 他迟疑片刻后,最终还是没敢追问下去,转而稍微寒暄了几句,便与两位同僚一并离开,前往顾濯给出的位置。 人去楼未空。 林挽衣示意顾濯跟上,转身往二楼书房走去,说道:“昨天你和我谈判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句,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这句话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顾濯随之而行,说道:“自然不会忘记。” 林挽衣问道:“那你知道我有怎样一个身世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唇角微微翘起,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 若是从常理来判断,在这句满是不屑讥讽之意的话过后,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一个充斥着豪门争斗色彩,落败者遭受迫害无奈远走他乡——尽管望京其实就是林挽衣的故乡,但总而言之……这个故事里定然有着许多让人悲伤落泪与愤怒的狗血桥段。 顾濯却不这样想,因为他不认为林挽衣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 他说道:“知道一些,但不多。” 果不其然,林挽衣接下来的一句话格外现实。 “那我简单给你概括一下,林家因为当年在圣上刚登基的时候站队正确,这些年来备受信任,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如今风头也算正盛。” “嗯。”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我自己,你大概可以理解为……因为我那俩爹娘的缘故,我的存在已经成为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希望我死去,愿意让我活着,但我不能活得精彩,最好是活成一滩烂泥的模样。” “但今天那位杀手要的是你死。” “没错,所以这就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对大部分人来说,一个活着的我比死去的我更为合适,但那人却敢要我死,这已经说明了很多。” “如果那人不是一个疯子,那就是他有底气无视你死后随之而来的报复。” 顾濯的描述十分客观。 言语间,两人已然登上二层楼。 林挽衣行至窗前,微微眯起眼睛,望着雨洗后的天空,说道:“我一向都不喜欢聊这些,主要是不喜欢让人觉得我可怜或是卖惨,今天之所以与你说清楚,是因为我认为你有知道的必要。” “更直截了当一点儿……” 她的声音莫名轻快,如过堂风:“这一切已经超出我的预料,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我说不准。” 顾濯嗯了一声。 林挽衣忽然不说话了。 春风入窗,轻拂少女鬓间微乱的发,乱了旧书页。 房间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有声音响起。 “谢了。” 林挽衣转身望向顾濯,语气十分认真。 顾濯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说道:“不必。” “为什么?” 林挽衣墨眉微蹙,说道:“这件事已经不在你我的合作范围内,你愿意继续站在我身边,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因为我理解这世上一切的明哲保身。” 不知为何,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莫名有些重。 “这件事的确不在你我合作范围之内,但我先前说过,我当时有些生气,做这件事也是为了自己的痛快。” 顾濯平静说道:“更重要的是,我接下来有需要利用你的地方,必须要维持当下的盟友关系。” 林挽衣嫣然一笑,说道:“这挺好的。” 紧接着,她在倏然间敛去笑意,神情变得极为严肃,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复杂情绪。 她认真问道:“你在那杀手身上有什么发现吗?”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那人真的很穷。” 这句话是真话,真心话。 他在杀死黄新平后进入了那处密室,想着对方兢兢业业地当了九年杀手,理应攒下了不少的钱财,能解自己的眉头之急,却没想到……近乎一无所得。 如今想来,这人赚来的钱财大抵都换取丹药之类的事物,执着于破境入道洞真,那贫穷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很穷吗……好吧,其实这也没什么事,你可以暂时在我家住着,钱的事情不用那么着急的。” 林挽衣有些无语地安慰了一句,继续问道:“所以还有别的发现吗?” 顾濯说道:“那杀手是无忧山的人,在去年冬末接下刺杀你的生意。”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两件事……我知道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啊。” 无忧山不仅是一个杀手组织,更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魔道大宗之一,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向来以信誉著称,从未有过暴露买刀人的先例。 更何况那位买刀人身份必然特殊,具有极高的地位与价值,无忧山为求与其建立起稳定的利益关系,必然加重保密的程度。 至于为何无忧山最终只派出了黄新平,这样一位尚未入道的杀手,其中的理由也很简单——这是最干净不留痕迹的做法。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修行者们在踏第一境洞真之前,并不能完全称之为修行者,因为这时候的修行者未曾真正见过天地之浩大,择一道而行之。 未见天地,不登大道,这样的人自然最为干净,无法留下让巡天司循着修行功法穷追不舍的线索。 这时再从林挽衣的境界来做考虑,长时间停留在炼气无法突破又有丰富经验的黄新平,无疑是一个极为合适的杀手人选。 “麻烦了。” 林挽衣叹了口气。 顾濯宽慰说道:“先前那三人肯定比你我来得更头疼。” 林挽衣沉思片刻,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轻声念道:“所以这事你我暂时想管也管不了,让巡天司去查就是最合适的,那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做呢……” 话到后半句,她心里不禁变得茫然了起来,心想自己险些被刺杀致死,整个望京眼见着就要迎来一场暴风雨,结果身在最中心处的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何等程度的荒唐?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有?” 林挽衣有些没反应过来,说道:“有什么事情是我和你能做的?” “当然是你这三年间最喜欢做的那件事。” 顾濯毫不犹豫说道:“与长洲书院过不去。” 林挽衣闻言微怔,眼神旋即变得明亮了起来,直接问道:“你是想要借我被刺杀的机会,让长洲书院不得不把通圣丹交出来?” 第十七章 此间无二人 这句话里的道理很简单。 无论那位杀手是不是长洲书院请来的,从当下的客观事实进行判断,长洲书院和林挽衣被刺杀一事就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后者昨日让长洲书院颜面扫地,当众行挑衅之事,今日便险些因刺杀丧命,那么书院遭受怀疑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或许这是那位幕后黑手在祸水东引,但林挽衣显然是不会在乎的,她本就乐意见到长洲书院死。 顾濯与长洲书院并无恩怨,唯有利益,对其看法则要纯粹许多。 他说道:“黄新平是在去年初冬到的望京,距今将近半年的时间,而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找不到刺杀你的机会,直到今天清晨,他突然发现了林家阵法中的一处漏洞,才得以完成这一次刺杀。” 林挽衣闻言,没有说话。 “这有两种可能,一则是这里有鬼,二则是有一位强者在暗中为黄新平开路,无论是何种情况,都代表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那位幕后黑手的底线,而这一切是从你在长洲书院出尽风头开始的。” 顾濯看着她认真说道:“基于这个缘故,我们和长洲书院继续过不去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做法。” 林挽衣沉默片刻,问道:“你觉得那幕后黑手的底线是什么?” “名声?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目前的信息太少,妄作推断没有任何意义。” 林挽衣不再多言,伸手把窗关上。 阳光被遮去,房间内的光线随之微黯。 “接下来我会竭尽所能让长洲书院把通圣丹给你交出来。” 阴影覆着少女清美的容颜,衬得她眼眸更加黑白分明,连这一句近乎陈述的话语都变得动人了起来。 “好。” 顾濯毫不客气。 林挽衣莞尔一笑,说道:“所以你现在能帮我一个忙吗?” 顾濯不假思索,认真说道:“请讲。”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笑容愈发温柔,问道:“我准备好好洗上一个澡,然后再睡一个完完整整的觉,能麻烦您先离开我的房间吗?” …… …… 望京城西,那座小土地庙对门的民宅。 “……你们都看懂了吧?” 陈迟蹲在门框上,看着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语气颇为微妙。 郁荫椿与关信古迟疑片刻后,先后点头,神情则要来得复杂上太多。 话中所指是顾濯与那位杀手的整个厮杀过程。 当然,事实上那很难称之为厮杀。 故而当巡天司的三位强者维持着低调,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来到这尚未遭到破坏的现场,仔细勘察得出这个结果后,心情才会来得如此奇怪。 “死者在生前的最后时光当中,曾经生出过极度的恐惧。” 陈迟依旧蹲着,缓声说道:“尽管他最后强提勇气,选择直面恐惧的来源,但结果依旧无济于事,在转眼间就被人轻松杀死……没有任何的缠斗和挣扎余地。” 站在屋外的另外两人沉默不语。 他们正是看出了这个事实,先前才会心生迟疑,不敢相信自己眼见为真。 “有没有可能……” 郁荫椿蹙眉说道:“当时场间存在第三个人?” 陈迟站起身来,望向顾濯曾经坐过的椅子,忽然说道:“以洗髓至炼气方能洞真,养阴神承天地意终至归一……望京现在有几位归一境?” 洗髓、炼气、洞真、阴神、承意以及话中最后提及的归一,都是修行路上的境界名词,分别形容三境七阶中的前四阶与二境。 每一个修行者都会从洗髓开始,不断淬炼身体变得适合修行,继而开始炼气凝聚真元,以求睁眼看见天地之壮阔,踏上真正大道,得以洞真。 然而哪怕是在堪称修行盛世的当今,绝大多数修行者穷尽一生,都只能被困在炼气一阶中,迟迟不得洞真,这也是洞真被称之为修行路上第一境的缘故。 夏祭之所以被天下宗门所重视,便是参与其中的年轻人,绝大部分都能踏入洞真境,成为宗门内的中流砥柱。 至于陈迟后半句话提及的养神承意与归一这二阶一境,更是寻常修行者所梦寐以求的境界,放眼整个人间也能被唤上一声强者。 关信古思考片刻,说道:“望京明面上的归一境应该就五位左右,都是颇有身份的人物,亲自出手对付一个尚未洞真的杀手,可能性极小。” “除非是这五人出手,又或是归一境之上的那些老怪物动了,否则绝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陈迟沉默片刻后,低头望向地上那具尸体,认真说道:“这人就是顾濯自己杀的,一招致命。” 郁荫椿犹豫了很长时间,低声问道:“师兄,当年的你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吗?” “一剑杀之……大概是做得到的。” 陈迟的语气很确定。 言语间,他的眼前隐约重现出当时的画面。 手握利刃的杀手以命相搏,身着黑衫的少年平静起身,与其身影交错重合刹那,再分开时……既分胜负,亦分生死。 于是陈迟接着补充了一句话:“但那时候的我已经半只脚踏入洞真,而顾濯现在还是炼气,所以当时的我在战斗这方面……不如他。” 听到这句话,郁荫椿和关信古直接愣住了。 两人之所以会有先前的疑问,自然是因为少年时候的陈迟强到极点,曾在一届夏祭中与人间各地天才争锋相对,最终仍然以无可阻挡之势踏入前十。 而彼时的他以好战著称,酷爱争勇斗狠。 然而就是这样的陈迟,都不得不连承认少年时的自己不如顾濯,那后者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 …… 离开民宅后,陈迟抬头看了一眼对门。 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墙头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正对现场。 他静静打量了会儿那只橘猫,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是收回目光,带着两位同僚走出巷子。 在踏出小巷的瞬间,吵闹声如浪潮般涌来,却不是寻常的卖菜吆喝声,而是在不断议论着一桩新鲜事情。 “这真是要热闹起来了,前头才退学,这头便放话要争第一呢?” “长洲书院的面子怕是要挂不住咯。” “我倒不这样觉得,主要夏祭可不是只看境界,战斗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整个望京都知道他这人不会打架,凭什么夺魁?” 听着这些声音,陈迟的脸色变得很微妙。 他随便找了位街坊,故作好奇问道:“你们话里说的难道是顾濯?” “要不然呢?” 那位街坊觉得他好生莫名其妙,说道:“除了顾濯,整个望京谁有资格去争夏祭头名?” 第十八章 顾濯的来历 “都查清楚了吗?” “查是查了,但查出来的结果……我觉得我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确定。” “怎么说?” “有关于他的许多事情,都停在了四年前,再往前追溯就一无所得了。” “……什么意思?”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顾濯今年几岁。” “我记得是十七。” “很遗憾,根据我看到的那些卷宗所得出的结论,其实他是一个刚过四岁的小孩子,因为在那之前的十三年是一片空白。” 长洲书院某处湖泊,副院长与一位同僚正并肩绕湖而行,低声进行商谈,而话里谈论的那个人显然就是顾濯。 副院长皱起眉头,看着身旁这位满脸笑意的胖老头,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吗?这世上怎会有人活了十七年,却有十三年里的过往是一片空白?” “一点点的好笑吧。” 胖老头想了想,诚实说道:“反正是没你今天早上议事时被骂的那些话好笑,当时我都没忍住笑出了声,现在可是忍住了的。” 副院长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继续查下去,可以查得光明正大一些,等到巡天司过来问的时候,你记得把这些疑点抛给他们。” 胖老头点了点头,转而问道:“现在整个望京都以为顾濯要争夏祭头名了,下一步你准备怎么走?” 是的,连一天时间都不到就被整座望京所热议的那桩新鲜事情——即顾濯放话要夺得夏祭头名,正是从长洲书院传出来的。 如此声势浩大的宣告,所需要的花费自然少不了,但对长洲书院而言,这却近乎没有成本。 原因令人难过。 早在去年冬末时候,长洲书院就已经决定要为顾濯造势,提前打点了各个方面的关系,邀请自书院离开的优秀学生发声,务必要让顾濯的名字传遍整个人间。 彼时以副院长为首的书院高层们,为顾濯定下的目标自然不是夏祭头名,是一个更加具有实际意义的名次。 然而这一切都已成往事。 长洲书院提前准备好的那些赞美与吹捧,在今天都变成了不惜代价的过分捧杀。 “下一步?” 副院长眯起眼睛,说道:“自然是让他把这三年欠书院的东西都给吐出来。” 胖老头下意识问道:“饭菜?” ——长洲书院的食宿向来收费,且价格颇为昂贵,但顾濯显然是那个例外。 副院长沉默片刻后,视线落在同僚那圆润肚皮撑起的衣服上,神情已然有些麻木,说道:“不是饭菜,是书院为他拦下的那些挑战书。” “噢。” 胖老头嘿嘿一笑,说道:“那要是他赢了该怎么办?” 副院长说道:“他赢不了才是值得遗憾的事情,那代表我和整个书院在过往三年间都看错了人,所以我十分希望他能一直赢下去,如此才能证明他的价值。” “那岂不是顾濯赢一次,书院就等于被他扇上一巴掌?要是他连赢几十场,那书院脸都得被他抽肿了吧?” 胖老头有些忧心忡忡,说道:“我怎么感觉你这主意是在送脸上门啊?” 这个想法不无道理。 副院长神情淡然说道:“只要在最后连本带利全都赢回来,谁会在乎你之前输过多少?” 有些话他没有付诸于口。 自今日始,顾濯的每一场战斗他都会亲自到场观看,将战斗中的一切细节记录于心,以此作为样本,让长洲书院的强者们秘密进行研究与破解。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的那天,长洲书院便会派出一名顾濯的昔日同窗,亲手摘下这枚果子。 届时顾濯只要败了,那他与长洲书院之间的舆论将会迎来一次彻底的反转。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这自然是一个无比煎熬的过程,然而考虑到过往三年间在顾濯身上所投入的沉没成本,以及书院至关重要的颜面…… 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话好像没啥问题,但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胖老头看着副院长,问道:“如果顾濯就是不愿意迎战,那你该怎么办?” …… …… 望京作为大秦的前都城,坐落在最中心处的建筑自然是皇宫,而在当今圣人决意迁都以后,这座历经千载风雨的皇宫并未成为一座事实上的无名分冷宫,除却部分具有特殊意义的宫殿之外,不少建筑都拥有了新的用途。 比如成为某部或某司的衙门。 巡天司作为大秦的核心暴力机构,承担着管辖修行者的重要职责,在此拥有一处衙门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陈迟走在其中,看着千篇一律的无趣宫墙,心情着实有些不好。 他在离开那处民宅后还不到半刻钟,正准备再次到访林家,与顾濯详谈朝天剑阙到底有多么的适合对方,努力完成自己的招生大业之时,忽然来了一位巡天司的执事邀请他到此处,言称一位上级想要与他见面。 巡天司终究是朝廷的衙门,哪怕他的身份也算得上特殊,依旧逃不过那些繁复的规矩。 这般想着,陈迟不知不觉行至衙门深处,见到了那一方水榭,便也见到了那位凭栏而立的黑裙女子。 于是他怔住了。 下一刻,他醒过神来,连忙认真行了一礼,恭敬说道:“裴司主,您怎么来望京了?” “顺路过来看看。” 裴今歌的声音听着有些懒,但不是慵懒,而是没睡醒的困懒。 陈迟听着这话,神情依旧恭敬,找不出平日里的半点随意。 之所以如此,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女子贵为巡天司的两位副司主之一,权势熏天。 更因为此人境界极其高深,早在多年前就成功突破归一境,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怪物。 裴今歌轻声说道:“我想听听今天发生的事情。” 陈迟闻言有些惊讶,更不敢隐瞒半句,以最快的语速将今日所见所闻完整地复述了一遍,不留半点错漏。 而他这番话里的重点,理所当然地放在了顾濯身上。 裴今歌静静听完后,说道:“一招杀之……连你也做不到吗?” “是的。” 陈迟低声答道。 “听着还挺有意思的,颇有几分前人风采……查一查他是什么来历。” 裴今歌随手从身旁瓷盘里拾起一把饵料,往栏外挥洒一空引得满池鱼儿争抢。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你去准备一下吧。” 陈迟不解问道:“啊?” 裴今歌漫不经心说道:“找个时间,我亲眼看看他。” …… …… “那只橘猫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有三个人一起进那间屋子了,还在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三个人,一具尸体,听起来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书上不是有两脚羊的说法吗?我在想夏天快到了,那三人是不是想吃冰煮羊。” “……这想法也太邪魔外道了点儿,你还是稍微收敛一下吧,我可没兴趣当举世之敌。” “但你不觉得这很适合夏天吗?” “到底哪里适合了?” “冰煮羊,是冰煮的诶!” “白痴,冰煮羊你以为吃起来就是冷的吗?” “说起来冷这个字,我刚才路过皇宫的时候才被一个人冷的不行。” “啊?你不就是一阵风吗?怎么还能被人冷到的?” “难道我还会骗你吗?那人的气息恐怖的不行,就像是从尸山血海里冒出来似的,佩着一把刀,可别提有多吓人了……” “可你不是人吧?” 听着那些正在热烈争辩的声音,顾濯忽然不再沉默,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下一刻,他的世界霍然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 春风自窗外来,小心翼翼地缠着他的衣角,低声询问。 “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你们帮忙,以及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到我。” 顾濯的语气如常平静,却不知为何隐隐透露着急切。 话至此处,他取出了那个满布裂纹的木盒。 是的,这件容不得任何干扰的事情,即是他要开始炼化昙夜神符了。 第十九章 破境 “啊?” “怎么就着急要炼化昙夜神符了,你之前不是说要准备万全再动手吗?这事儿可不是一般危险的,要不再缓一缓?” “不是,这事我不太明白,现在有谁着急对付你吗?” “总不可能是长洲书院吧?” “书院最多最多也就恶心人,下不了黑手……难道你是在担心巡天司?” “巡天司有什么好担心的,顾濯可是好人,今天才干掉一个杀手,官府还得感谢他为民除害呢!怎么可能过来对付他?” “……你们都说得这么有道理,所以他为什么要着急炼化昙夜神符呢?” 此言一出,场间骤静。 顾濯看着手中木盒,神情有些复杂,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但我必须要做这件事,因为这样破境最快。” 听着这句话,它们更加不解了。 修行的确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从书读百遍务求其义自见,到磨炼肉体洗尽铅华,再到聚气于体内初步炼就真元,以此为基础再去窥得天地间气息的流向,直至了然于胸,方能试图踏出洞真一步。 唯有洞真方能养神,再以神游四野承天地之意,终至神魂与肉体归一,脱去凡俗种种枷锁。 枷锁尽去,其人自然无垢,唯无垢方能得道,得道继而羽化,直至成就最后的登仙,自此无拘无束于天地之间,隐性命于岁月长河之后,长生而不老。 这就是人世间每一位修行者所熟知的漫长艰难修行路,寻常修行者在攀登这条道路的时候,理所当然要抓住一切的机会,片刻不可能错过。 然而顾濯不是寻常人。 三年前他来到长洲书院的时候连洗髓都不是,三年后的今天却已炼气圆满,站在了洞真的门前,不知何时就会迈出许多同窗梦寐以求的那一步。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那他将会在修行路上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哪怕顾濯当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但也正是因为缺乏足够时间的缘故,他这一世从未为修行而产生过着急的情绪。 因为他的修炼速度再怎么快也好,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之内破境至登仙,从而一举解决自己面临的最大问题,那他在修行上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为何偏要在今天着急? 为何执意立刻炼化昙夜神符? “因为你先前话里提到,有着恐怖气息的那人,给我的感觉有些熟悉。” 顾濯认真说道:“而我如今风头颇盛,很有可能被此人注意到,必须要尽早做好准备。” 凉风穿堂而过,带着许多的困惑。 “不过是有些熟悉,至于到这种程度吗?” 顾濯还是认真,正色说道:“很至于。” 话止于此,他想的却不止于此。 当不久前风儿喧嚣着自己的见闻时,他也感受到了那尸山血海般的恐怖气息,尽管未曾亲眼看到那人是谁,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是如此的真实。 更重要的是,那人境界极其之高,有可能发现他藏得最深的那个秘密。 这是顾濯所无法接受的后果。 但只要破境洞真,踏上真正大道,那他就有信心够把自己的秘密藏起来,再不济也有远遁千里之外的余地。 这是他决定提前开始炼化昙夜神符的原因。 哪怕在他最初的设想当中,昙夜神符作为最后也是最危险的选择,理应尽可能做好一切准备,再开始尝试炼化……这时也必须要前提了。 “明白了。” “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人打扰到你!” “要不咱俩配合一下,再下场暴雨怎么样?把人都留在家里好了。” “这又不是夏天,莫名其妙来上一场大雨太奇怪了些,要是引起别人注意找上门来,那不反而坏事了吗?” “谁赶紧去外面挂一块牌子写个谢绝拜访?” “这事儿得他自己做吧,我们做要是被别人给看见了,那不得出问题吗?” 顾濯识海中的声音依旧吵闹,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此刻它们流露着极其明显的担忧情绪。 这体现在许多方面。 春风依旧在吹,却不再温柔,莫名凛冽。 阳光愈发来得炽烈,与空气中的烦闷湿意相结合,如若蒸笼。 时值午后,月色无从落下,然而它的身影已然隐约浮现。 大地一动不动,如往常看似别无两样,但就像是一面即将被敲响的青铜鼓。 直至某刻,顾濯打开了那个木盒。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团凝而不散的暗紫幽光从中飘出,缓缓浮至他的眼前。 彷如风中飘零之花。 这就是昙夜神符,一枚可以让修行者瞬间登上自身生命中的最高峰,却又旋即枯萎凋零,故而被视作为鸡肋的珍贵宝物。 他与这花静默对视片刻,眼帘微垂,指尖落下。 相遇瞬间,顾濯再见天地。 …… …… 那是一种极其美妙畅快的感觉。 躯壳的束缚被直接解开,不再受到拘束的魂魄踏上远行的道路,穿过屋檐与瓦砾,向着辽阔无边的天空飞去。 整个望京就此被收入眼中,横竖交错的复杂道路,行驶在路上数不尽的马车,以及密密麻麻如蝼蚁般的漆黑细点……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但只要他念头微动,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就连皇宫深处,那道似曾相识的恐怖气息,都为他所清晰目睹。 如果顾濯再不加以自控,他的魂魄将会被继续拔高,直至失去返回的道路,最终与天地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一道阳光忽然笼罩住了他,带来恰到好处的暖和。 于是他闭上双眼,任由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托举着自己的身体,往归处去。 …… …… 顾濯睁开双眼。 不知何时,他的指尖上多了一片花瓣。 下一刻,那片花瓣被他抵在额头,如细雨般浸入眉心,就此不知所踪。 那一朵以幽光凝就的花儿依旧存在,只是少了一片。 他静静看了片刻,再是把缺了些许的昙夜神符收入木盒中,起身往外走去。 天色渐晚,暮火正浓。 晚风自远天而落,穿林过水,缠衣角。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顾濯把门打开。 门后站着的是林挽衣。 一觉睡醒,少女见日沉西山,便想与顾濯吃顿晚饭,商讨一下该如何对付长洲书院。 在前来这座小院以及敲门之时,她都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别无二心。 然而此刻看到顾濯,正当她准备开口时,却下意识怔住了。 “有事?” 顾濯问道。 林挽衣看着他,墨眉紧蹙,说道:“你给我的感觉……和中午的时候,为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没做什么。”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稍微花了点时间破境而已。” 林挽衣沉默片刻后,问道:“洞真?” 顾濯嗯了一声。 第二十章 你什么境界? 听到这一声嗯,林挽衣沉默了更长时间。 半晌过去,她忽然猛烈地摇起了头,神情莫名愈发坚定。 顾濯看着林挽衣,看着那正在纷飞起舞的如瀑长发,想了想,说道:“我……” “你别说话!” 林挽衣霍然打断了他,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面无表情说道:“我突然有所感悟,必须要立刻去修炼,晚饭你一个人吃有问题吗?” 顾濯自无不可。 林挽衣转身远去,裙袂随风而起,其势凛然。 她看起来很是着急,事实上也的确着急,因为她无法接受自己在修行这件事上被顾濯抛在身后。 尤其当她想到顾濯仅耗费了一个下午便成功破境洞真,而在这段相同的时间内,她却是去睡了一个饱满的觉……哪怕这一觉是必须的,而她也睡得颇为幸福,此刻还是深感耻辱。 羞辱她的人不是顾濯,是她自己。 如何雪耻? 唯有勤加修行。 与之相比,无论晚饭还是长洲书院皆不值一提。 就在林挽衣想着这些,快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回忆起了一件事。 “有很多人挑战你,挑战书全都递到我这里来了,待会儿我让丘管家给你送过来。” 说完这句话后,林挽衣才是真正离去。 顾濯心想很多到底是多少? 半刻钟后,那位丘管家拿着厚厚的一叠信封,含糊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里一共多少?” “没有细数,约莫是百余封。” “好。” “顾公子我想提醒您一句。” “请讲。” “我知道顾公子您向来不喜与人争斗,但对方的挑战书已经送到您的桌前,如果不认真对待,恐怕会引起一些非议。” 对话就此结束。 这百余封挑战书最终被安放在房间的书桌上,堆成了厚厚的一座小山,而且可以想象出来,这座山在未来必定还会长得更高。 丘管家那句话里提到的非议二字,其实是在委婉提醒顾濯,如果他像过去那样拒绝迎战,接下来定然有人要借此事发难,让他谨慎对待。 至于到底该如何对待……谁知道呢? 百余封挑战书,总不可能一封封全给打过去,那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而是麻烦到极点的问题。 从最基础的约定时间,到商讨战斗地点,再到各场战斗时间与地点并不重合,来回路程该如何准确安排,以及顾濯的个人休息是否充分…… 这些事情稍微想想都能让人感到厌烦,甚至是恐惧。 更别提其中绝大多数的挑战者,实力与顾濯相距甚远,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意义。 很显然,亲手掀起这场暴风雨的长洲书院,是在借这一堆如山般的挑战信无声告诉顾濯。 ——过往你所有的超然与洒脱,都是书院不计代价为你堆砌出来的。 …… …… “你觉得顾濯会怎么应对这事?” 陈迟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问道。 在他身旁的自然是那两位熟悉的同僚,郁荫椿和关信古。 此时三人位于巡天司的衙门深处,正在翻阅内部卷宗,努力完成裴司主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 “挑一些值得迎战的出来?稍微打上几场?” 郁荫椿随意回答,视线始终停留在身前的卷宗上,思考着长洲书院那位胖老人所困惑的问题——顾濯那空白的十三年去哪了? 关信古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与之不同的是,他的心情稍微有些不好。 “这事办得也太荒唐了,顾濯又不是从昨天才冒出来的,为什么之前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陈迟想了想,说道:“那这就得问长洲书院的人了。” 郁荫椿忽然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顾濯?” 关信古说道:“因为无法确定他所言真假。” 郁荫椿不再翻阅相关的卷宗,转身望向两人,认真说道:“不管他给出来的答案是真还是假,就算他不愿意开口,本身也是一条线索。” 陈迟摇了摇头,说道:“先继续查着,实在没头绪了再去找他。” 话虽如此,关信古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三人干脆就此展开了讨论。 “四年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天灾人祸?” “我印象里好像没有……你是想说顾濯有可能是别国流浪偷渡过来的难民,所以过去十三年才会一片空白?” “可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从边境走到望京的?” “长洲书院的院长这几年都云游在外,有没有可能是他云游的途中,恰好救了顾濯一命?” “这个推论有些道理,毕竟他的确不愿意谈论过去,而那位院长在意识到他的天赋后,主动为他遮掩伪造一个新的身份,让他来到望京进入长洲书院……这逻辑好像能说得通。” “但长洲书院那边的意思是他们也一无所知。” “就算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吧?伪造身份可不是什么小事,得治罪的。” “……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陈迟拍了拍掌,打断了这场探讨,说道:“那就先从你们聊的这方面入手,我会让各部衙门的人都配合一下,相信很快就能有进展。” 郁荫椿和关信古自然不会反对。 陈迟望向窗外,见天色已晚,说道:“总之,事已至此,今天就别再想那么多了,我们先去吃个饭吧。” 归根结底是身处千年难得之盛世中,哪怕是巡天司这种直接隶属皇帝陛下,并且带有一定阴暗色彩的暴力机构,内部的风气也相对趋近平和,鲜有阴厉暴戾的画面。 离开衙门,汇入人潮,入夜后的望京繁华更盛。 三人随意行走,在街上挑挑拣拣,最终好不容易才选定了一家火锅店。 就在他们坐下没过多久,连锅底都还没呈上来的时候,楼下突兀爆发出一阵哗然声。 紧接着,这阵哗然声就像是从未出现过那般,在刹那间平息了下去。 “怎么回事?” 陈迟虽好热闹,但更好美食。 他本不打算理会这事,然而这情况着实有些奇怪,还是忍不住招来小二,打听了一句。 那位小二压低声音说道:“我家公子今天听到顾濯发话要争夏祭第一,心生战意,便忍不住写了一封挑战书。” 陈迟不解,心想这有什么好哗然大叫的,问道:“然后呢?” 那位小二左右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后,神色无比古怪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顾濯给我家公子回信了,那信上写了六个字。” “哪六个字?” “我已洞真,你呢?” 第二十一章 配与我一战? 这六个字初看不明所以,是答非所问,让人莫名其妙。 然而只要看上第二眼,那六个字里的真正含义便会水落石出,显露无疑。 一切都是那么的直接。 ——你什么境界?配与我一战吗? 在一封挑战书的回信上,亲笔留下这样一种意思,不管怎么想也好,都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蔑与羞辱。 想到这里,陈迟终于明白为何众人先前明明一片哗然,又在转瞬间沉寂如坟了。 原因很简单。 尽管顾濯回信上的这六个字堪称嚣张,但酒楼的那位公子哥却拿他毫无办法,只要不想毫无意义的自取其辱,那装死就是最好的选择。 洞真之所以被誉为修行路上的第一道天堑与第一境,是因为修行者自此境起才真正开始接触大道,炼气与洗髓二阶再如何重要,终究还是为了奠定基础,如何能比得上洞真一境? 绝大多数修行者便如黄新平,那位来自无忧山的杀手一般,穷尽一生的时间,付出无数努力与钱财以及精力,始终无缘洞真境。 在每四年一次的夏祭中,适龄的考生里往往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天才,得以踏入洞真一境当中,而这几人无疑都是夏祭头名的有力竞争者,是必然进入前十的明日宗师! 更直截了当地说,如今整座望京的年轻修行者里,唯有顾濯一人得以洞真。 面对这句话,酒楼那位公子怎么回答? 这他只能选择不打。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青出于蓝。” 陈迟听完这件事,挑眉说道:“都快要追上当年的我了。” “当年的你在夏祭前没能洞真,不要借别人抬举自己。” 关信古随意说了一句,顿了顿,转而说道:“这样做是对的,我记得今天他大概收了有一百一十多封挑战书,真要是一封封打过去,那得打到什么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极为微妙。 “顾濯不会给每封挑战信都来了这么一句吧?” 三人顿时沉默了下来。 下一刻,陈迟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直接往酒楼外走去,准备通过巡天司的特殊情报渠道,以此来确认关信古的推断是否正确。 约莫一刻钟后,他神情复杂地回到那张桌子,对着已然沸腾起来的那一锅红汤,满是感慨地说了一句话。 “你猜错了,其实顾濯的回信不全是那六个字。”陈迟看着关信古说道。 郁荫椿很是好奇,问道:“他还回了别的什么话?” 正值饭时,最好的下酒菜无疑是八卦,谁又能忍得住不好奇呢? 陈迟神情微妙,说道:“顾濯可能是回信回得有些烦了。” “别卖关子。”关信古有些不耐烦了。 “好吧。” 陈迟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看着两人说道:“他后面那几十封,回信里写的是……我洞真,你?” 话音落下,郁荫椿和关信古不由沉默。 片刻后,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语气颇为复杂。 “少写两个字,的确是要省上不少力气。” “这四个字比起之前那六个字……感觉要欠揍上好多倍啊。” 陈迟早已吃过这惊,故而此刻神情分外淡然,微笑说道:“你们说的都对,但我对顾濯的评价只有十二个字。” 郁荫椿素来捧场,耐心问道:“哪十二个字?” “这话好生嚣张。” 陈迟眉飞色舞,赞道:“此人更是嚣张!” 关信古沉默片刻后,视线穿过火锅升起的热雾,望向酒楼外的万家灯火,说道:“自明日起,望京要有大热闹看了。” …… …… 长洲书院深处再次迎来一场议事。 在场的还是那些老人,也许是入夜休息后仍要前来开会的缘故,他们的脸色比之今晨来得更为难看。 如果说清晨时候是丢了个妈的模样,那现在的他们则像是白发人在送黑发人。 “说吧……这事儿现在该怎么整?” 一位老人单手撑着额头,毫无平日在学生面前的威严,无奈至极问道。 在他的面前,那张宽大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小叠被拆开的信封,而那些信纸上分明都写了不久前陈迟亲口念出的那四或六个字。 “连一天时间还不到,之前所有的算计就都变成了一堆废纸……” 一位教授呵呵笑着,望向坐在上头的副院长,嘲弄说道:“要不干脆我们一天十二个时辰全躲在这里开会,商量怎么对付顾濯好了,免得咱们设局的速度跟不上他破局的速度。” 这当然是气话,但也是实话。 此间众人才在今天清晨的那场会议里,大致定下了该如何对付顾濯,收回书院过往三年间的沉没成本的具体方针,本想着就算意外的出现难以避免,多少也有一些周旋的余地,存在调整的空间。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连一天时间都还没过去,这一切便已尽数成空,无处挽留。 此刻心境如何? 自是麻木。 “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诸位。” 当日负责签字退学的那位教授,对众人说道:“长洲书院上一位在参加夏祭前破境洞真的学生,已经是九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然后他望向副院长,声音无奈说道:“谁也不可能忽然给你变出一位洞真的学生,在恰到好处的日子里击败顾濯,夺走他已拥有的名声。” 此言一出,场间的气氛更为死寂。 一位老好人看着这画面,想了想,安慰说道:“至少顾濯的出现也算是证明了书院的实力,证明书院是能培养出力争夏祭第一的学生的,年底向朝廷要银子的底气总归又多了些。” “然后户部问书院,既然书院做的这么好,那顾濯为什么是在退学后才洞真啊?” 旁人冷笑出声,讥讽道:“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回答?” 老好人无言以对。 副院长还是不说话。 场间一片沉默。 事实上,话说到这里,已是无话可说。 无论在场的书院老人们,有多少的人生经验与智慧,曾经做过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此刻依旧束手无策,因为他们本就不占道理,而顾濯不仅站在道德高地之上,更具有将自身道德优势落到实处去的境界,那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要不……” 有人抬头望向始终沉默的副院长,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事儿书院干脆就认栽得了吧?” 第二十二章 通圣丹的去向 副院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你想书院如何认栽?是不是要我引咎请辞,且在卸任之前我还得去给顾濯磕头道歉,求他回来书院?” 没有人接这句话。 场间一片安静。 然而许多人的眼神与表情,都已经说明了自己的态度——默认甚至是赞同。 “真是一群白痴。” 副院长忽然冷笑出声,看着场间众人讥讽说道:“你们在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动动脑子,回忆一下顾濯为什么要闹出那么一场大戏,非要退学不可?” “那是因为他要从我手中拿到通圣丹,而我不愿意给他,所以他就立刻转头和林挽衣狼狈为奸,用尽一切手段,逼迫书院向他低头!” 老人大怒喝道:“你们连问题的根源所在都弄不清楚就想着让我去跪地求饶?” 话至此处,他更是愤怒到极点,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的风度。 砰! 一声巨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这张案几从副院长的掌心处不断生出裂纹,直至布满每一个角落后……沦为满屋齑粉与顾濯亲笔所书回信,一同飘落地面。 直至片刻后,回响才是堪堪消散。 副院长脸上已无怒容,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冷漠。 “但这事不是拍桌和掀桌就有用的,问题不是这样解决。” 一位老人叹息了声,说道:“毕竟你总不能把这一掌拍到顾濯的身上。” 这般说着,他起身走到副院长的身后,拍了拍这位同僚的肩膀,以此作为劝解。 副院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缓声说道:“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我不愿意把通圣丹给出去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你们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可以为长洲书院丢掉这张老脸。”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诸位教授与先生们,身体不由微微一震。 是的,就像副院长话里说的那样,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通圣丹的内情。 当年长洲书院一共得赠三颗通圣丹,前两颗早在前些年就被用掉了,只是不曾对外告知,而院里仅存的最后一颗通圣丹,恰好又在五年前就被定下了具体的用途。 更为麻烦的是,这枚通圣丹的用途涉及到书院的一个重要隐秘,根本无法付诸于口,作为一个理由告知顾濯。 正是这其中的复杂缘故,副院长在得知顾濯索要通圣丹的要求后,才会毫不犹豫地决定拒绝,而事发之后在场众人也不曾借此为由,对他进行攻讦和指责。 “双管齐下吧。” 副院长忽然说道:“通圣丹我会亲自询问院长,征求他的意见,但同时书院继续执行先前的计划,寻求越境……击败顾濯的可能。” 话到后半句,就连他本人的语气都变得迟疑了起来,显然是对此不抱有太多的希望。 话已至此,在场众人也无法再对他进行指责,纷纷点头同意,甚至有人开口安慰。 “顾濯虽已洞真,但他修行的依旧还是书院的功法,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更替成别家宗门的功法,未必没有胜算。” “越境而战固然困难至极,但修行史上并非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们不必提前陷入绝望。” “问题在于,我们现在不可能再鼓动顾濯的同辈中人去对付他了,没有人会蠢到自取其辱,被当成白痴笑话。” “望京年轻一辈里的确只有他一个洞真,但望京可不只有他一个洞真。” “你的意思难不成是……以大欺小?可谁丢得起这个脸?赢了谈不上不光彩,必然会有人在背后置喙,输了就更别提了,颜面扫地,后半辈子都得抬不起头来。” “但现在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不管是以利诱之还是别的什么手段,总之,只要我们愿意花时间去找,总能找到不要这个脸的人。” “等等……我们,不,书院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何能如此健忘,这为的不就是积攒足够多的样本,好让我们找到顾濯的弱点所在,从而击败他吗?” 场间忽然沉默。 好几位书院教授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直到其中一人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终于说出了那番心里话。 “这事办的也太莫名其妙了些,不知道的人见我们半夜躲在这里密谋,又是拍桌又是头痛欲裂的,只觉得我们是在对付一位名震天下的魔道巨擘,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结果呢?我们这一堆老不死坐在这里,事实上是和一个刚过十七岁没多久的小孩子作斗争,而且还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荒唐,荒唐,太他娘的荒唐了!” …… …… 翌日清晨。 顾濯睁眼醒来,与窗外春光打了一声招呼,起床简单洗漱了一遍。 与昨日不同,今天小院的门没有被再次敲响,意外不曾在门后伺机待发。 阳光映照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 他把椅子搬到雨廊外,与万物唠嗑了小半个时辰后,才是起身离开,走出了这处院子。 林家与寻常时候并无区别,全然不像是昨日刚发生过一场刺杀的模样,那位丘管家正在指挥下人处理一些琐碎事务。 见顾濯到来,老仆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显然他已经得知昨夜亲手寄出去的那些回信,信上写的那四或六个字了。 “可有回信?” 顾濯的语气有些随意。 丘管家摇了摇头,说道:“自然是没有的。” 那四或六字再如何让人倍感羞辱也好,终究只是落在言语之上,若是继续坚持下去,那这份羞辱就要来到身上了。 没有谁愿意当那个白痴,昨日那百余封挑战书,理所当然地石沉大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不过……” 丘管家话锋一转,看着顾濯说道:“今天有很多人希望见顾公子您一面,都是望京各个书院的教授先生,甚至连长洲书院都派人过来了。” 老人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依顾公子您昨天交代的意思,让这群人暂时回去了,但他们留了不少东西下来,您要过目吗?” 顾濯嗯了一声。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不是昨天林挽衣遭遇刺杀,让事情变得莫名复杂了起来,早在昨日就该出现这样的热闹画面了。 他真正关心的是后半句话,因为那句话里提及各个书院代表留下的东西,必然是试图让他心动继而行动的事物。 简单些说,那定然是一堆价格不菲的财物。 顾濯看了一眼庭院极深的林府,心想昨夜应该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 这般想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具礼貌的温和笑容。 “麻烦丘管家带路。” 第二十三章 折雪 如今的林家已然举族搬迁至神都,唯有林挽衣独自留在望京。 然而离开不代表拆迁,这里依旧是林家的老宅,在过往林氏枝繁叶茂时曾无比喧闹,甚至是拥挤。 尽管人去楼空后显得凄冷如坟,但也正因这一份凄冷而多出了许多的空余位置,正好用来摆放今日望京各大书院送来的成堆见面礼。 丘管家走在前头为顾濯引路,想着那一张张堆着笑容的脸皮,想着那些书院的先生们请求拜托自家小姐为其美言几句,心情不由有些复杂。 在那些人看来,林挽衣与顾濯的关系已然非比寻常,而后者借住在林府,与小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这个事实,更是最为有力的作证。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丘管家停下脚步,侧身让出一扇门,对顾濯说道:“东西都在这个房间里。” 顾濯认真道谢,推门而出。 丘管家很自然地转过身,为他看门。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一张被刻意清理出来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 阳光自窗外洒落,映照在这座小山上,颇有几分珠光宝气的意思。 顾濯没有关门。 他走到桌前,把这些礼盒逐一打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丹药,其色泽如近海之蓝,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只是浅浅一闻,便令人心旷神怡。 这显然是长秋寺闻名天下,专供洞真境修行者所服用的碧海丹,此丹的药效在于为修行者开阔心神,巩固心境,为接下来突破至养神做准备。 如果顾濯没有记错,此丹按照市价换算过来,完全足以他搬出林家,住完这几个月的客栈,甚至还远有结余了。 这般想着,他的心情自然更好,将青藤书院的名字认真记下。 下一个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张青云符,可让修行者御风而行,直上青云间,价格适中,显然是看中了平步青云这个意头。 接下来顾濯拆开的大多数礼物,都与青云符类似,求的是价不廉之余带个好意头。 毕竟这终究是见面礼,是不求回赠的礼物,像青藤书院如此奢侈的做法,反而不合常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一堆东西拆起来看着挺麻烦的,但拆着拆着莫名其妙就有点儿愉快了。” “这算不算是发掘未知?” “未知不未知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顾濯,咱家现在有钱了!” 或雀跃或欣慰,或兴奋或感慨的声音,自万物间有感而发,不断涌入顾濯的心中。 听着这些无比高兴的声音,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礼物,他的心情自然也很不错,手上的动作便也越来越快。 于是很快,最后一件见面礼出现了。 那是一个狭长的木盒。 木盒通体黑色,表面以阳刻的手法,雕出了一副绵延群山图案。 群山之中,独有一座奇崛险峻高峰显得与众不同,令人见之难忘。 顾濯看着这座高峰,于是知道了这份礼物出自何处。 当木盒开启后,那一道映入眼帘如秋水般的清光,更是彻底证实了他的推断。 这不是某家书院给出来的见面礼。 这是当世顶尖宗门朝天剑阙的赠礼。 那座与众不同的险峻雄伟高峰,显然就是朝天剑阙所在的天都峰。 清光微敛,锋芒依旧。 落入顾濯眼中的是一把长剑,约莫三尺左右,剑身通体明净如镜面,其锋利程度不想也知。 更为神妙的是,那如镜般的剑身别有玄机,每当空气中的尘埃飘然落下,将要与剑身相逢之时,便有云雾如漩涡般涌动,无声吞噬尘埃。 很显然,这剑身可以吞噬的不仅是尘埃,亦能是鲜血。 这把剑毫无疑问是今日顾濯所得最为珍贵的礼物。 就在他把木盒闭上,掩去剑光锋芒时,后方随之响起了一道声音。 “此剑名为折雪,如何?” 顾濯转过身,望向站在门外依墙而立的陈迟,想了想,诚实说道:“尚可。” 陈迟愣了一下,心想这可是门中师长亲手锻造出来的飞剑,尽管由于用料的缘故,以品阶而论确实普通,但铸剑所用的手段却不寻常。 单从剑身内里所篆刻的千变万幻云雾阵法来说,这就不是寻常五阶飞剑会用上的东西,更别提铸剑的那位师长在修行界颇有名气,在铸剑一道近乎宗师。 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天剑阙,当然不可能在昨夜听闻顾濯破境洞真后,连忙让门中强者赠剑数千里至望京,赶在今晨送到顾濯的手上。 这一切自然都是陈迟的决定。 折雪一剑,是他在数年前替那位长老办事后得到的回报,奈何因为各种缘故,始终派不上用场。 昨夜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朝天剑阙不能错过顾濯这等天才,又深知折雪在自己手中是明珠暗投,这才下定决心把剑给送了出去。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顾濯竟一脸真诚地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对了。” 顾濯看着他问道:“这是你特意让丘管家,把这……折雪放在最底下吧?” 陈迟无言以对,心想这也被看穿了吗,无奈说道:“主要是想给你一个惊喜,顺便也是用这一堆臭鱼烂虾来衬托出我的诚意。” 顾濯自然不会接话。 先不提他附和这句话会显得自己极其无礼,更重要的是他还指望靠这堆东西换钱,好让自己搬到客栈去住,怎么可能开口赞同。 这般想着,他转身望向丘管家,说道:“麻烦你了。” 丘管家明白话里的意思,是让他处理这些东西的时候小心一些,尽量不要让送礼的人知晓,否则面子上不太好看,点头说道:“我明白的。” 说完这句话,老仆转身离开。 很显然,他也觉得顾濯不适合再继续借住下去了,尽快搬出去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在旁的陈迟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也没看见。 “聊聊?” “好。” “还是那句话,朝天剑阙真的很不错,有一个非常适合你的原因。” “什么原因?” “像你这般英俊,堪称仙人之姿的少年,要是不小心进错门派,到时候只能拎着一口大锤去砸人,那未免太过有损形象,而朝天剑阙是用剑的,剑仙懂吧?最擅长的是飞剑,第二擅长的就是装……堪称完美符合你该有的形象,日后别人称呼你都是喊的什么什么剑仙,绝不会有莽金刚之类的奇怪称呼,这够不够重要?” 顾濯无言以对。 陈迟越说越是酣畅,只觉得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有道理,任谁也无法拒绝他给出的条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丘管家去而复返。 他手中拿着十余只信封,对顾濯说道:“有人送了新的挑战书来。” 陈迟觉得好生奇怪,失笑嘲弄道:“哪来这么多自取其辱的白痴,连洞真都不是,凭什么送挑战书过来?” “不。” 丘管家的语气复杂至极:“这十三封挑战书里落款的名字……都是洞真,在望京成名已久的洞真。” 谁能在一夜之间让十三位在望京成名已久的洞真境,直接丢下自己的脸皮,把挑战书送到这里来? 陈迟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神骤变。 顾濯沉默片刻后,伸手接过这十三封挑战书,将其搁置在旁,平静说道:“告诉他们,时间地点皆由我定。” 第二十四章 故人都是死人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比如生死。 今天送到顾濯手上的这十三封挑战书,自然不是生死这般躲无可躲之事,他有许多理由可以用来拒绝,比如对方是在以大欺小,比如他对战斗并无兴趣……这或许会让许多人认为他只敢以境界压人,爆发出极大的舆论,让他走在街上都要遭到非议之声。 但终究是可以拒绝的。 顾濯却答应了。 原因很简单,这一夜之间能让十三位洞真送出自己的挑战书,背后必定存在一位幕后黑手——这位幕后黑手所掌握的恐怖权势,甚至连众志已然成城的长洲书院都远有不如。 就算他坚持拒绝下去,不与这十三位洞真战,以对方所掌握的权势也会有新的手段。 更何况他大致可以确定这位幕后黑手,并不是布局刺杀林挽衣的那一位,对他更多是抱着试探与打量的意图,不带杀意。 “换个角度来想……” 陈迟看着他,认真鼓励说道:“你可以借这个机会试一试折雪,我觉得它真的很好。”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谢了。” 陈迟犹豫片刻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虽然这十来架真的很难打,但我还是相信你能咬下其中一两场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接开口就是。” 顾濯想了想,有些好奇问道:“如果我真像你话里所说的这样,用嘴巴咬下其中一两场的胜利,那到时候旁人会怎么称呼我?铁齿铜牙剑仙吗?” 陈迟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顾濯,支支吾吾说道:“那要不咱们还是输了算了?毕竟这又不是什么生死之战,真要背上这么个名声,以后还怎么找妻子呢……” 话至此处,他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这句话分明就是随口一提。 顾濯说道:“我要回去准备一下了。” 陈迟下意识问道:“准备迎战?” “不。” 顾濯拾起那装着折雪的狭长木盒,背负在身后,转身往门外走去,说道:“收拾行李,然后搬家。” 对他而言,无论那十三封挑战书还是那位幕后黑手,似乎都不如搬家来得重要。 …… …… 旧皇宫,巡天司衙门。 陈迟与两位同僚并肩而行,再次来到那一方水榭中。 裴今歌今日依旧在此,还是那一袭暗红黑裙,青丝随意挽起成团,慵懒垂落在左耳一侧,偶有几缕垂落脸颊,更显随意。 与之前不同的是,她不再凭栏而立,颇为悠闲地坐在一张竹椅上,晒着望京午后的明媚春光。 “有事?”她的声音还是懒散。 陈迟沉默了会儿,问道:“是裴司主您让那些人送出去的挑战书吗?” “嗯。” 裴今歌承认的很是干脆。 郁荫椿与关信古下意识对视一眼,很自然地发现了对方眼里的诧异之色,以及震惊无语。 巡天司一正二副三位司主当中,所有人公认裴司主最为骄傲与懒惰。 如果说她的骄傲体现在不屑于杀死普通修行者,不至归一境根本没有让她出刀的资格,那懒惰二字无疑要方便解释上太多。 这十余年间,她亲自操持的事情不到十件,而这当中每一件都是关乎到修行界稳定的大事。 比如九年前落星宗与桃止山势如水火,便是她亲率巡天司化解干戈,阻止了一场地域性的宗门大战——关信古作为落星宗的弟子,之所以进入巡天司,与这件事便有直接的关系。 像裴今歌这样的大人物,在昨日过问顾濯之事,本就让陈迟三人为之心生诧异,但这终究可以解释为一种心血来潮……然而今天亲自插手,显然就不能继续用这四个字来解释了。 “这如何了?” 裴今歌站起身来,面朝阳光下的湖面,问道:“我做的有问题吗?” 三人闻言好生无语,心想谁敢说您做的有问题? 是司主,还是皇帝陛下? 陈迟摇头说道:“下属只是诧异,没想到您到望京来,为的不是林挽衣。” “我只是顺路过来一趟罢了,不为了谁。” 裴今歌没有回头转身,但三人却能感觉到她在微笑:“而且只要我在这里,就没有人会无聊到对林挽衣动手,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去看那个小姑娘呢?” 不等陈迟开口,她继续说道:“散了吧,莫要让私心耽搁了正事,该查的记得要查下去。” 话音落下,陈迟剑心骤然生寒。 只是转眼间,他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无一处完好。 他看着裴今歌的背影,终于明白那不屑对归一境之下的修行者出刀的懒惰骄傲从何而来——如果对方抱有杀人的心思,那这时的他已然身死。 这是多么无趣的一场战斗?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裴今歌不曾回到竹椅坐下。 不知何时,皇城上空飘来一泼流云。 天光随之黯淡,阴影笼罩皇宫,带来凉快的感觉。 裴今歌看着湖中百余尾死气沉沉的锦鲤,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场战争,自言自语自嘲道:“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故人,早就都是死人了。” 然而事情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正因故人都已成死人。 那一缕故人之风才值得她凝眸细看。 …… …… “这群人也太不要脸了些。” “的确挺不要脸的。” “所以……你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记得开口。” “嗯。” 顾濯收拾好最后一样行李,转身望向站在一旁的少女,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在得知顾濯凑够了搬到客栈的银钱,且正在收拾行李后,本在专心修行以求突破洞真的林挽衣,便以最快速度赶来道别。 这即是作为主人家该有的礼貌,亦是她的确有话想和顾濯说。 “这十三封挑战信背后隐藏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理清你的底细,提前针对你所修行的功法,在关键时候痛下杀手。” 林挽衣看着顾濯说道:“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隐患。” 说完这句话,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到颈子,微微用力,取下了一枚贴身玉坠。 顾濯看着那枚仍然带着少女温暖体息的玉坠,看着她脖颈处衣裳微乱后流露出的那一抹娇嫩白皙,没有说话。 “这枚玉坠可以为你挡下洞真之上,养神中人的全力一击,紧要关头必然能够派上用场。” 林挽衣墨眉微蹙,盯着他的眼睛,再次强调了一句:“这不仅是我作为你的盟友应该承担的责任,也是我身为你的朋友该做的事情。” 顾濯想了想,问道:“原来我们是朋友了?” 林挽衣怔住了,心想难道还不是吗? “朋友这两个字听着比盟友要顺耳上不少,还挺好的。” 顾濯提起自己的行李,往门外走去,随意说道:“既然他们这么想看清我的底细,那就让他们看好了。” 林挽衣转身望向他的背影,想着这一前一后两句话,心情十分复杂。 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大声喊道。 “那你至少把我的玉坠给带上啊!” 第二十五章 春风何以这般醉人 顾濯入住的客栈名字很是奇怪。 百草园这个名字,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一家药店又或是菜园的名字,但这偏偏是一家客栈,且在望京城中伫立多年不倒,明明价格颇为昂贵,生意却始终不差。 他选择住在这家客栈,即是这里距离林府相隔不过两条长街,亦是这客栈内设有阵法独立运转,不断凝聚天地间气息,再辅以各种珍贵绿植装饰与提纯,营造出满眼青翠意,为住店客人营造出与山上宗门相似的环境。 像这样的客栈,昂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清风徐来,入窗不散,带来阵阵凉意。 顾濯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一面倒映流云的湖泊,心想那位丘管家办事的确心细。 他只不过是随意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位林家的老仆人,便能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找出三家合适的客栈任他选择,并且在他做好决定后,在半个时辰内将一应琐碎事安排妥当无漏,让他得以直接走到房间里,整个过程什么事情都不用做。 这样的人,难怪会被林家留在望京照看林挽衣。 他默然想着这些事情,眼帘微垂,视线落在掌心那枚玉坠上。 出于某种缘故,顾濯本不愿意收下这枚玉坠,奈何林挽衣过分坚持,见他越喊越走后甚至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让他不得不收下这份好意。 就在这时,忽有声音落入他心中。 “你问的事情有消息了。” 顾濯道了一声谢,目光转而望向身旁的案几上,看着摆在那里的十三封挑战书。 紧接着,天光云影与春风把各自打听回来的消息,逐一告诉了他。 “第一封挑战信那人经常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偷溜出门,每次回来都洗的干干净净,应该是到外面偷偷去洗澡了!” “第二封信的人练的应该是扇巴掌,它家里那只仓鼠和我们说,经常看到他用这招打女人,不过你是男人,肯定不怕这招。” “还有还有,第三第四封信这俩的关系肯定很差,明明是住在一起,但……” 顾濯举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不觉得这问回来的东西奇怪吗?” 是的,他在入住客栈推开窗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万物依循着那十三封挑战信上残留的气息,寻找到每一封信对应的那个人,确认对方所擅长的战斗方式。 尽管顾濯从不认为自己会输,但能赢得轻松一些何乐而不为? 他又不是那种酷爱战斗,喜欢给自己寻求挑战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平日里颇为靠谱的它们,最终打听回来的消息竟会如此莫名其妙。 “这事也不能怪我们啊。” 自春光而来的声音里好生无奈,满是委屈:“这群人又不是现在住在皇宫里面的那个变态,平时谁会闲着没事就过去上一眼啊?我们现在临时要问,不就只能满大街找猫猫狗狗大仓鼠和老榕树问了吗?” “哎,想让它们开口还不容易呢,猫要太阳晒它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舒服,狗要我陪它抛球玩来玩去,玩了整整半个时辰啊,我都不知道它哪里来这么好的精力!那只仓鼠倒是稍微好一些,就是追着我问哪里果子多,一天到晚就惦记着提前囤货,可那些树就是不喜欢自己身体里被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啊,我还不就只能两边来回劝和吗?” 春风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幽幽与怨。 随着这两位的先后开口,各种无奈诉苦的声音顿时涌来,细细讲述打听消息时遇到的那些奇怪要求,委屈连成一片。 顾濯无言以对。 他是真没想过事情能这么难办,话里描述的那些要求,只是想想都来得让人觉得无奈。 更无奈的是好不容易把这些事都办完了,最后得到的情报却又如此不堪入耳,让人深感无语。 “抱歉。” 他叹了口气,对它们说道:“是我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 话音落下,天光云影与春风及万物又闹成了一片。 “这也不能怪你,主要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 “不是,你怎么就我们了,我可没让你代表我啊。” “我也没有!” “难道你们真的要怪他吗?” “怪,应该是不怪的,但就是想多听几句好话啊,难道你不想吗?” “诶……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那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顾濯听着这些话,看着窗外那一湖春水,不由笑了起来。 然后他认真思考片刻后,敛去笑意,开始与它们说起了动听的好话。 适逢初春时节,窗外湖畔桃李已然盛开,花枝正招展。 湖畔行人见风吹花舞,不由笑着问道:“今日春风何以这般醉人?” …… …… 傍晚时分,长洲书院深处。 还是那幢小楼,还是那群老人,聊的事情依旧是同一件。 “他们都同意了顾濯的要求,时间地点任其选择,看样子是稍微想要挽回一下颜面。” “所以到底是谁说服他们同意的,难道望京还有人看他不顺眼?” “……这谁知道?现在唯一可以确定就是这事和书院无关。” “这可说不定。” “怎么说?” “已经有人向我开口,希望我能提供一切关于顾濯的情报了。” 谈话至此,在场众人顿时意识到问题所在,望向面容愈发憔悴的副院长。 昨夜那场议事的最终定论是既要又要,那他们现在就必须要考虑把顾濯的情报送出去带来的影响,再也无法像之前那般全无顾忌。 副院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这终究是长洲书院和顾濯之间的恩仇。” 众人闻言,心想这句话听着真是有道理极了。 下一刻,许多人的脸色变得古怪了起来,因为他们都想起了一件事。 ——昨夜不是你亲自定下来以大欺小的抉择吗?现在有人替你把事情办了,你便故作深沉地来上这么一句冰清玉洁的话? …… …… 傍晚时分,百草园。 顾濯将最后一封信认真蜡封,连带先前的十二封放在一起,等待客栈的人前来收信。 时间他已经确定下来。 是寻常无奇的十天之后,但地点却有些意思。 那是顾濯最为熟悉的一段路。 第二十六章 十三连战 十天时间尚未过去,整个望京都已经知晓这十三场约战,大概是过往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大热闹,人们理所当然对此爆发出极大的热情与期待。 最先真实反映出民众情绪的地方,不是茶馆与酒楼的茶余饭后,而是充满金钱味道的赌坊。 望京城中的每一家赌坊都为这十三场约战开设了诸多玩法,从最直接的全盘胜负,到具体每一场的约战的胜负,再到某场战斗将会在多长时间或多少招数内结束……大量的钱财涌入这些赌局当中。 当第十天清晨到来,买顾濯赢到最后一场的赔率已然居高不下,叙说着望京人们对这十三场约战的真实看法。 是的,赔率的一昧走高并非某方势力突然投入了大笔钱财,看准顾濯必然走不到最后,而是望京民众的自发选择。 原因十分纯粹。 顾濯不是把第一场约战定在十天之后,而是把十三场约战,一并放在了第十天。 更直接地说,他将会在第十天连战十三场。 在这个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事实并不如此,为此进行了三番四次的重复确定,直到人们发现事实的确如此的时候……整个望京都陷入了沉默,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神都亦有许多相关传闻。 很显然,世间已有多年未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了。 再如何疯狂眼里唯有赔率的赌徒,也不可能把大笔钱财丢进深渊里,至多稍微稍微买上几注,以此自娱自乐。 与顾濯赢得最终胜利的赔率居高不下相反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必然能够赢下第一场,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他连第一场都赢不下来,凭什么拥有一日连战十三场的自信,不,狂妄? 直至第十天的清晨,望京依旧沉浸在顾濯关于时间的安排之上,以至于他对约战地点的安排,无人在意。 …… …… 清晨时分,望京薄雾不散。 陈迟与两位同僚走在前往观战的路上,不时摇头叹息,声音里情绪极其复杂。 郁荫椿听得烦了,看了他一眼,嘲弄说道:“现在的顾濯还仅仅是快要追上你的程度吗?” 陈迟闻言顿生感慨,自愧不如道:“我岂能和顾濯相比,我这辈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狂……自信的人。” 关信古认真问道:“那你觉得顾濯有可能做到吗?” 陈迟怔了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摇头说道:“虽然我很希望看他赢到最后,但我真的想不出他到底该怎么赢,除非……” 郁荫椿有些好奇,说道:“除非什么?” 陈迟伸手指了指自己,说道:“除非换我上场。” …… …… “我不知道顾濯能不能赢到最后,但他既然是我唯一的朋友,那我理应站在他这一边,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林挽衣对丘管家说道:“然而这是他自己的战斗,我不可能也没道理插手其中,既然如此,表明我态度的最好态度就是赌他赢,赢到最后。” 丘管家叹了口气,一副看着败家子的无奈神情,痛苦说道:“就算小姐您要支持顾公子,那也没必要预支下个月的银钱,而且还全部砸进去吧?” “钱财不过身外物,又不是性命,有什么好不舍得的?”林挽衣的声音十分平静,找不出半点故作无所谓的感觉。 然后她神情变得认真了许多,说道:“更何况他还真的救过我一命。” 听到这句话,丘管家不再多言,低下了头。 …… …… 旧皇宫。 裴今歌与往日不同,今天的她没有留在那座水榭里,静观满湖锦鲤,难得离开了巡天司的衙门,于皇城中登上一处高楼。 满城薄雾遮不住她的目光,千家万巷在她眼中如若无物,只要她愿意去看,那望京的一切便都瞒不过她。 这也是为何当她毫不遮掩地进入望京后,那位试图杀死林挽衣的幕后黑手自行退避,再无半点声息。 然而不知为何,裴今歌今日之道心却轻微有异。 更不知为何的是,她始终找不出这一抹异样的源头,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 都是天地间的自然造化。 裴今歌往前伸手探出栏外,指尖落在淡渺的雾气当中,似是要将其摘下一片,但最后二指还是没有并拢起来。 她望向百草园,墨眉微微蹙起,自言自语道:“总不可能是因为你吧?” 不过是一抹让她稍感兴趣的故人之风。 何至于此。 …… …… 百草园外早已人满为患,望京的大人物们没有悉数到场,但也来了个七七八八,而那些不愿出面的权贵们想来也在关注今日的十三场约战。 捕快们早已将约战的地点隔离出来,却无法隔绝人们的目光与声音,呼唤声早已震耳欲聋。 如果百草园不是有阵法进行隔音,正常入住的客人想必已经在骂娘了。 就在人们的热情注视之下,百草园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顾濯在数千道视线中,走出门后,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一位持刀男子自捕快的包围中走了出来,与他面无表情冷漠对视。 这男子名为蓝义东,正值壮年,在望京经营着一家祖传的武馆,于七年前突破至洞真一境,已有薄名。 很显然,此刻他的心情十分不好——谁都知道顾濯今日为求打出气势,必然要先挑一个软柿子来捏,而他恰好就被当成了那个软柿子。 如果说十天之前递出那份挑战书时,他是为权势所迫必须要赢,那他现在则是为自己而求胜。 蓝义东望向顾濯,看着那双犹带睡意的眼睛,理所当然地变得更加愤怒。 越是愤怒,他的心境却越是冷静,因为他想要赢,那就不能让情绪主导自己的刀锋。 “可以开始了吗?”他木然问道。 “嗯。” 顾濯嗯了一声。 话音落下,就在朝廷的官员宣告正式开战之前,笼罩长街的这场薄雾隐约浓了些许。 天地间的气息流动随之而略微紊乱。 官员宣告开战的声音响起。 蓝义东看着顾濯为雾气所遮掩的身影,感知着他的气息,毫不犹豫拔刀。 下一刻。 一缕寒光刺破昏暗晨雾,霍然撞入众人眼中,宛如一座银桥,连接起雾气中的两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只在瞬息之间,以至于绝大多数民众都没能反应过来。 人们只能看到那道寒光缓缓淡去,一个身影平静前行。 片刻后,朝廷官员满是错愕的声音终于响起。 “第一战……胜者顾濯。” 忽有风起,薄雾微散。 顾濯从雾中走出,右手随意提剑。 折雪的剑身依旧明净如镜。 在镜中。 少年一袭黑衫整洁如初,未乱分毫。 第二十七章 天道酬勤 那一缕刺破昏暗晨雾的寒光消失得着实太快,如惊鸿飞掠而过,以至于绝大多数人在‘胜者顾濯’这四个字响起后,神情依旧一片茫然。 直至下一刻,顾濯自雾中提剑而行,出现在人们眼中之时,欢呼与哗然声才是姗姗来迟,震耳欲聋。 以百草园为中心,方圆百余丈所有目睹第一战结果的民众都已沸腾起来,不断欢呼着顾濯的名字,鲜少有人关心这一战的具体过程。 然而再怎么少,终究不是没有。 …… …… “这一剑是怎么回事?”关信古皱眉问道。 以他的境界及在巡天司中办事的丰富经历,目光自然能够穿过笼罩长街的雾气,看清那一道寒光之下的真实画面,但也正是这个缘故,他反而陷入了不解疑惑。 郁荫椿神情有些迟疑,说道:“如果我没看错,刚才那一剑应该长洲书院所授剑法当中……极为出名的大江东去?” 陈迟境界比起两位同僚更高,看得自然更加清楚,声音复杂说道:“的确是大江东去,我当年在夏祭中和长洲书院的人交过几次手,亲身体会过这一招,但不管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世上能有这样的大江东去一剑。” 两人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正是因为太明白了,他们才止不住地陷入困惑,不得而出。 在他们最初的设想当中,顾濯想要赢下今天这第一战,最好的办法是凭借踏入洞真后得以御剑的特殊,以折雪疯狂抢攻,借剑锋之利逼迫蓝义东不得不自救,让局势不断倾向自己,直至胜负分明。 然而今天出现在他们眼中的画面却截然不同。 长街为雾气所笼罩,天地气息略微紊乱。 蓝义东迫于变故,无法立刻出刀,须先以气机锁定顾濯。 就在同一时间。 顾濯出剑了。 这一剑来的毫无征兆,仿若大江之水自天上来,又为雾气所掩,缥缈不可言,仙气凛然。 如果事情仅止于此,三人仍不至于如此惊讶,因为这终究是顾濯一个人的事情,是他突破自我,以天时地利将这一剑推至登峰造极的程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让他们真正为之困惑茫然的地方。 就在顾濯剑光如大江东去之时,蓝义东恰好捕捉到了前者气息所在,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出刀了。 这一刀以快闻名望京,为蓝义东立身安命之根本,唯一的破绽就在出刀的那一刻,而顾濯大江东去的一剑恰好就落在了破绽出现的那一刻。 当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一瞬间,事情便简单了。 身在雾中的蓝义东宛如一叶轻舟,欲要行过万重山时……有滔滔江水自天上奔流而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彻底碾碎。 这就是那个瞬息之间发生的全部事情。 这真的很简单,这也真的很不简单,因为整个过程可谓天衣无缝。 差一分,差一毫,都会失之千里。 然而这场战斗的完美程度,就像是顾濯与蓝义东提前为这一战演练过数千遍那样。 简直莫名其妙。 着实毫无道理。 总不可能是顾濯早就把一切算计在内吧? …… …… 没有莫名其妙,没有不讲道理,但的确是早有算计。 故而这一战的整个过程,在顾濯看来是理所当然。 早在遥远的七天之前,他就已让万物认真打听清楚蓝义东的战斗习惯,确定对方为今日这场战斗做了什么准备,那一刀将要怎么斩出来,且天时地利尽在自己这边的时候…… 那么。 一剑胜之,何足挂齿? 所以他在赢下这一战后,连半个字都没有说,只是提着剑往外走去,奔赴下一场约战。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蓝义东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很多茫然,仍自错愕,喃喃自语如梦呓。 顾濯没有回头,想了想,诚实说道:“天道酬勤。” “天道酬勤?” 蓝义东整个人都愣住了。 片刻后,他发出了也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听之几分癫狂。 …… …… 顾濯孤身前行。 沿街上的人群便如潮水般分开,无需捕快维持秩序,自然为他开辟出一条通天大道。 人群并未随之而沉寂,气氛越发热烈。 尤其是那些正值青春的少女们,看着那一袭黑衫分毫未乱,少年提剑自雾中而出那一刻,更是无法维持半点该有的矜持,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如痴了般。 在顾濯决定一日连战十三场的那天,整个望京的人们都以为他是彻底疯掉了,故而陷入了那般异样的沉默。 人群中,长洲书院的一位小姑娘激动至极,抓着身旁好友的手,大声喊道:“我就知道我没说错,让你不相信顾师兄,像顾师兄这样信奉天道酬勤的人怎么可能狂妄自大啊!” …… …… 林挽衣远远看着行在人海中的少年,眼神分外明亮,笑意已嫣然。 远方皇宫高楼之上,裴今歌看着那一袭不染尘埃的黑衫,看着晨光到来而散的雾气,眸子里的情绪多了些异样,心想这的确有些意思。 以她的境界和眼力,当然能够看出顾濯那一剑是机关算尽的结果。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了。 她轻声念道:“天道酬勤吗?” …… …… 顾濯为第二战选择的地点,与第一战相距不远,就连时间也颇为接近。 那是百草园出门后左拐,行至长街尽头的一处宽敞路口,此时自然已被官府清场,该到场的人早已到场。 第一战的结果早已通过鼎沸人声传到了这边,甚至在某些有心之人的帮助下,战斗过程中的具体细节都为顾濯的对手所知晓。 很显然,顾濯与蓝义东堪称天衣无缝般的绝佳配合,让人根本无法从这一战中总结出半点有用的经验。 面对这种情况,想象着那惊艳绝伦的大江东去一剑,本就万事以稳重为先的明资允看着已然步入战场的顾濯,心想自己决不能掉以轻心。 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步步为营,凭借多年的战斗经验与真元优势,硬生生消耗磨死对方才是正道。 此时晨雾已然尽数散去,天光渐明媚。 两人相对而立。 在场的官员确定无误,宣告第二战开始。 与上一战没有任何区别,顾濯依旧抢先出剑。 但这一剑不再是长洲书院的大江东去。 折雪离手而出。 破空而去。 不足十丈的距离,在这瞬息间就被直接抹去,来到明资允的身前。 与蓝义东不同,他没有抢攻的打算,早已做好防守的准备,死死盯住了折雪。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天光恰好明媚。 光是人世间最快的事物。 无有能出其右者。 折雪剑身明净如镜。 天光垂落,映入明资允眼中的剑光自然随之而大盛。 如煌煌大日倏然临世,不直可视。 明资允道心骤乱,下意识闭上双眼,守势随之而乱,纵身后退,退的极其之快。 再快又怎可能快得过飞剑? 啪的一声,或者数十声轻响。 当折雪回到顾濯手中时,明资允身上已经多出数十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从中不断溢出。 胜负已分。 顾濯手腕微动,折雪随之微微一震,鲜血如雨洒落满地,剑身依旧纤尘不染。 他看都没看明资允一眼,往人群中走去,随意说道:“下一场。” 第二十八章 一日看尽望京花 “现在是第几场了?” “第六场刚结束。” “谁赢?” “……还是他。” 长洲书院里一片死寂。 出于某个众所周知的缘故,书院今日极为阔绰地临时给予了所有学生一天的假期,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故而这时的书院静得颇有几分凋敝的意思。 但此时诸位教授与先生之间的诡异沉默,显然不是因为人去楼空后的寂寥,而是那短短几句话里流露出来的事实。 “现在该怎么办?” 一位教授望向副院长,寒声喝道:“以大欺小?找出顾濯的弱点?从书院里找一位学生去把他赢了?还要跨个大境界把他给赢了?然后把之前丢掉的颜面全部都给收回来?你现在给我听听,你听听你之前在我们面前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出的都是什么屎一坨的点子!” 此言一出,死寂荡然无存。 早在今日之前,长洲书院的高层们就因为顾濯破境洞真而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这时候伴随着顾濯获胜的消息不断传来,并且截至目前为止六场战斗皆是一剑取胜的情况下,心中的那道堤坝终于无法继续承受下去,决堤。 随着第一位教授开口,众人紧随其后发声。 “我从最开始就觉得这事办得莫名其妙,元凶分明就是林挽衣,结果有人跟走火入魔似的,盯着顾濯不放,看都不看林挽衣一眼。” “顾濯那孩子性情是真的极好,平日里我和他碰面的时候,他总会主动和我打招呼,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就走到叛出书院这一步了呢?” “归根结底就是有人面子上挂不住,放着顾濯退学当天直接挑衅院里学生的林挽衣不管,非要和一个自己人过不起。” 副院长听着这些话,看着这些人的嘴脸,神色再也无法维持住平日里的淡然。 “是我不想管林挽衣吗?” 老人深呼吸一口,强行冷静下来,缓声说道:“是她事发后的第二天就被刺杀险些死去,这种时候书院再去针对她,你们是把林家全家都当死人了,还是把她娘当死人了?” 这句话听着的确似乎很有道理,但此刻显然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另外一位书院资深教授冷笑着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嘲弄道:“所以这就是你借机针对顾濯的理由?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做到底有多少的私心!” 副院长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竟发现场间无一人支持自己,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沉声呵斥道:“无论你们怎么说,顾濯就是叛徒,叛徒就是要比敌人可恨,我做这一切事没有过半点私心,全然问心无愧!” 话音方落,一位教习匆匆赶到场间,为长洲书院们已经面红耳赤的高层们道出了最新的消息。 “顾濯已经赢下第八战了。” “还是一剑胜之。” 场间再次沉寂了下来。 下一刻,在场的老人们爆发出了更加激烈且直接的骂战。 …… …… 在十三场约战被定在同一天的那时,望京的人们都认为这将会是一场持续上一整天的恶战,自薄雾不散的清晨持续至日落黄昏之时。 是的,绝大多数人不认为顾濯可以赢到最后,但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他能赢下前四场,然后因为真元与精神上的剧烈损耗而选择中场休息,尽可能地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 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推测。 唯一的问题是……事实并不如此。 事已至此,人们早已懒得去思考顾濯到底是怎么赢下来的,不再去理会他所递出的每一剑当中的精妙所在,不再关注他那一剑中占了多少的天时地利甚至人和。 就连各大赌坊也有了相应的变化,临时开设关于下一场战斗是否仍旧一剑胜之的盘口,在极短时间内就受到了民众的热烈欢迎。 其次则是望京的花店迎来了往日难以想象的大笔生意,少女们毫不吝啬手中的银钱,将沿途的每一家花店的存货横扫一空,那些出身矜贵的大小姐们甚至派遣下人们去更远的地方购买鲜花,以最快的速度送过来。 然后,身份不同的少女们做着同一件事。 ——数不尽的鲜花被她们从手中掷出,掷在顾濯前行的道路上,掷出了一片不断盛开的花海,画面无比瑰丽。 顾濯孤身走在花海中,随手执剑,衣衫微乱。 神情平淡如故。 …… …… “这也太……” 陈迟看着当下的疯狂画面,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难以言喻,彻底无言以对。 哪怕是他,在这种时候也懒得再去思考顾濯为何能赢得那么离谱,无言感受着这种特殊的气氛。 关信古忽然说道:“这算不算是气吞万里如虎?” “差不多了。” 郁荫椿沉默片刻后,说道:“接下来这几场战斗不会有第二个结果,顾濯赢定了。” 陈迟感慨说道:“众望所归啊。” 当顾濯连胜六场,且尽是一剑胜之的时候,已得众望。 整个望京都希望看到一位绝代强者在此崛起,这可以是众志成城。 如此气势之下,今天这十三场约战分的又是胜负,而非生死,与顾濯为敌者道心必然不稳,只要不稳就会被他手中折雪找到破绽,继而落败。 而且……输给顾濯的人早已不是一个两个了,这时候再输也无所谓了,甚至输了更能让他们来得合群。 这样的想法不会出现在少年的身上,因为他们正值青春,身体和神魂里仍旧流淌着热血与执着,不甘居于人下,可以逆势前行。 但今天顾濯的十三位对手都已经过分成熟了。 故而,结果早已注定。 …… …… 林挽衣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顾濯平静走向下一场战斗的地点,想着自己即将赢到手的那一大笔钱,沉默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理应在这时候开心的她,却毫无道理地高兴不起来,情绪甚至莫名其妙的有些低沉。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异样,安静片刻后,对丘管家说道:“走吧?” 丘管家愣了一下,问道:“不等到最后吗?” “没有必要。” 林挽衣转过身,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微笑说道:“反正最后都是他赢。” …… …… 旧皇宫。 春风自远天而落,穿过层层楼宇,轻拂裴今歌的裙角。 她抬起手,任由衣袂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想着此刻望京城中那一幕绮丽画面,突然间回忆起多年以前听到的那一句老话。 “一日看尽望京花……吗?” 裴今歌看着走在人海中的顾濯,话里皆是不尽之意。 第二十九章 从百草园到长洲书院 再如何漫长的旅途都有一个终点,再如何热烈的气氛终究要归于平静。 第九战真真所向披靡,第十战已然势不可挡,第十一战可谓所向无敌,第十二战已然风轻云淡……人们正思考着该如何用一个合适且漂亮词语为顾濯今日这最后一战收尾之时,有人突然发现了一件被绝大多数人遗忘的事情。 整个望京都知道,这十三场约战的时间与地点皆为顾濯所定。 时间都在今天。 地点却如十三颗流星般散落在望京各处。 直到此时,许多人开始认真回忆起顾濯今天走过的每一段路,把那十三颗星辰按照先后顺序连接起来,人们很容易就想到了两个地名。 ——从百草园到长洲书院。 想着这两个地名,想着十多天前发生在长洲书院那桩事情,想着居无定所唯有漂泊百草园的事实……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顾濯的想法。 重回故里,为的不见得是耀武扬威,更有可能是顾濯试图证明对方做错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向各个地方,为望京的人们所知晓,让许多人生出新的期待——古来今往,孤身一人战胜庞大权威这样的戏码,总是会让人倍感热血。 时间无声流逝。 朝阳高升,正午将至之时,顾濯终于穿过茫茫花海与人海,沿着变得面目全非的街道,来到长洲书院的大门前。 不过十余天的时间,长洲书院周遭的环境自然没有任何变化。 那座大红院门依旧高耸,门前承千年风雨的石碑古朴厚重,上面篆刻着最初那位院长一番语重心长的告诫,大意就是长洲书院的院训——求实立志,明辨而笃行。 而在长洲书院正门外的不远处,即是院里师生们时常光顾的食肆街道,此时那些食肆的老板早已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等候着今天的最后一场约战。 与汹涌人潮相对比,这时候长洲书院死死紧闭着的大红木门,无疑显得有些奇怪和滑稽了。 “顾公子。” 一道声音在顾濯耳中响起,让他收回望向食肆的目光。 相隔十余丈,方尧道看着那位已然不可一世的黑衫少年,很是不解顾濯为什么在开战前如此专注地看着那一头。 但他并未因此生出自己被轻蔑忽视的感觉,继而愤怒,只是好生感慨地想着,如此盛景之下仍能保持心境清明不为所动,无愧是望京这数十年来最具名望的天才。 “我已经准备好了。” 方尧道看着顾濯说道,脸上带着笑容,声音里都是宽厚。 就像陈迟三人所推测那般,这位境界和实力隐隐排在十三位挑战者中第一的中年男子,此时此刻心中已经毫无战意可言。 陈迟站在人群外的一幢高楼屋檐上,远远看着这一幕,嘲弄说道:“这人怕不是已经在想自己该怎么输给顾濯,才能输得足够漂亮,输出一个最具风度。” 郁荫椿不想对这荒谬事实进行谈论,转而说道:“顾濯为什么要特意安排这一段路,从百草园到长洲书院?” 关信古耸了耸肩,说道:“还能是为什么,不就只能是借这个机会,让长洲书院颜面扫地了吗?” “但我觉得……” 郁荫椿蹙眉,说道:“顾濯展现出来的性情不太会这样做,毕竟他今天只要赢了,自有整个望京的民众为他和长洲书院争论不休,他必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陈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沉思片刻后,眼神瞬间明亮。 “有没有这么一个可能?” 他压低声音说道:“顾濯这样做是为了给林挽衣出口气?” 话音落下,郁荫椿和关信古顿时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 这显然就是事情的真相所在。 就在这时候,今天的最后一场战斗开始了。 …… …… 清风徐来,数不尽的花瓣从那些少女的手中飘零落下,然后陷入一道无形的河流中,洒向长洲书院大门前的那片空地。 乱花渐欲迷人眼。 顾濯身在其中,往前一步。 方尧道看着这一幕画面,提起手中重剑,横于身前,调整气息。 紧接着,当他开始思考顾濯将会以何种手段向自己进攻,是飞剑横跨十余丈,还是持剑在手刺来的时候…… 一声清亮剑鸣响起。 剑鸣起时,春风停滞刹那,乱花不再落下。 此间万物仿佛都遭受到某种奇异的吸引。 下一息。 顾濯出剑了。 这一剑极其简单,直接,纯粹,是没有半点花哨的提剑直刺。 然而就在他出剑的那一瞬间,春风、乱花、乃至于春日洒落的天光,与此刻所有观战者的视线如同深陷漩涡之中,一并汇聚涌向折雪的剑锋。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一剑之上。 砰! 一声巨响,尘嚣四起。 人们隔着烟尘,清楚看到一个壮硕的身影正在不断往后退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声音,就像是新春时候的鞭炮声。 另一个站在烟尘里的身影则是平静地转过身,从中走出。 这人是顾濯。 他依旧提着折雪,剑上无血,那一件黑色衣衫上多了些尘埃,微显凌乱,不再那般整洁。 在他身后,尘埃逐渐落定。 长洲书院的广场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沟壑,而这道沟壑正好通往那块铭刻着书院院训的石碑。 方尧道就站在石碑前,身形佝偻。 曾经横在身前的那把重剑,此刻已被他当成拐杖拄着,剑身上多出了一个显眼的伤口,裂纹从中不断扩散到整把剑上。 而他的身上布满尘埃,嘴角也溢出了些许血水。 与之相比,顾濯不曾有伤。 胜负已分。 当朝廷的官员确认一切无误,向在场的民众宣告今日十三连战的最终结果后,场间骤然响起热烈的掌声。 但这掌声没有持续上太久,很快就消失无踪,因为人们想到今日这趟旅途的最后目的地,想到顾濯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很自然地把这份安静给予了他。 那扇大红木门后,长洲书院的老人们感受着这无声的沉重压力,已经汗流浃背。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顾濯,等待他走到书院门前,说出一句漂亮至极的话,再为他把这句话流传世间。 就在这无数视线中。 顾濯侧对着长洲书院,向人群中走去。 人们自然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眼神却渐渐不解了起来,满是困惑与茫然。 他沿着这条道路沉默前行,走进一家面馆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面馆老板紧张到不行,不停地用毛巾擦着双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顾濯没有看他,神情认真地琢磨了会儿墙上的菜单,再如往常那般说了句话。 “老板,来一碗茄汁拌川,记得放个卤蛋。” 第三十章 不能说的秘密 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迟自人群中走进这家面馆。 他在顾濯身旁坐下,神情复杂至极,替在场的所有人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顾濯心想这话也太莫名其妙了些,放下手中的水杯,说道:“饿了,过来吃个饭啊。” 陈迟怔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来得如此……合理,当中却又充满了荒唐的意味。 这的确很合理,从薄雾笼罩的清晨一路且战且胜,连胜十三位同境界的对手,不管这其中有多少的天时地利与人和,终究也是要累的。 累了,饿了。 在一切都已结束的时候,又恰好到了该吃饭的正午时分,那找一家店吃上一碗自己平日里喜欢的拌川,这真的很合理吧? 这般想着,陈迟却完全无法以此为理由说服自己,声音苦涩问道:“所以你就没看到外面站着的所有人了?” “我又不是瞎子。”顾濯理所当然说道。 然后他站起身望向店门外,看着以沉默进行围观的人群,想了想,说道:“谢谢。” 这一声谢谢他说的格外认真。 在顾濯最初的设想当中,这十三场约战远不像今天的结果来得这么简单,而造成事实与计算颇有出入的最大原因,无疑出自于人和与众望这四个字。 之所以漏掉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上辈子着实没有相似的经历,无法想象望京的民众能够给予他这样的支持。 那么,他理应为此诚恳道上一声谢谢。 随着这一声谢谢的落下,人们的沉默顿时消融,化作充满热情的招手问好。 “顾师兄你今天真的很帅气啊!” “你谢谢干嘛?我喜欢的就是你这无所谓的淡然模样!” “等改天儿我可以请顾师兄您吃个饭吗~” “别这么客气啊,顾公子您吃好喝好睡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看着您就已经很幸福了。” 顾濯听着人群里的声音,看着那些满是热情笑容的面容,便也笑了起来,打趣说道:“我也没有打算请你们吃午饭,主要是请不起。”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悠悠闲闲地喝了一杯茶,心情好得很显然。 店主早已进入厨房,正认真准备着那一碗茄汁拌川,想来很快就能出锅。 陈迟借此空闲,继续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要从百草园到长洲书院?” 顾濯说道:“因为想念。” “想念?” 陈迟的声音里都是不解。 “嗯,就是想念。” “之前在书院修行的时候,偶尔也会过来这边吃顿饭改改口味,本来觉得这边的味道只是寻常,但真的离开以后,偏偏又想念了起来。” 顾濯解释道:“定下时间和地点那天,我想着既然都要出一趟远门了,不如干脆就从百草园走过来这边,打完正好吃个饭。” 话音落下,陈迟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就连外头的人群也安静了片刻。 当这个消息越过长洲书院的那扇大红木门,落入那群老人们的耳朵里,无休止的争吵声也都没了。 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无关羞辱,无关炫耀。 无关自我证明。 更不是为了林挽衣。 他就是想要吃一顿自己喜欢的饭,仅此而已。 陈迟叹了口气,不再多问下去,向店老板喊道:“给我来碗一样的!” 伴随着他的这句话,人们终于不再继续围观,纷纷走入沿街的各家食肆,说出意思大致相同的一句话。 ——给我来一碗顾师兄平时喜欢的! …… …… 林家,那幢书楼。 林挽衣听完顾濯赢下最后一场,以及随后他在面店里说的那些话,抬头望向窗外。 那是长洲书院的方向。 她想象着那群老不死的反应,莞尔一笑,忽然觉得这好有意思。 ——当你认为一个人费尽心思,为的就是要羞辱你,而事实上也确实羞辱到了你,就在你下定决心要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却忽然得知对方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这是何等程度的自取其辱? …… …… 吃完那碗拌川,离开那家面馆,顾濯没能踏上返回百草园的道路。 一辆马车早早停在门外,默然等待。 陈迟看着他,面带歉意说道:“这事儿我实在没办法替你拒绝,你不见不行。” 顾濯表示理解,神情平静地踏上那辆马车,在许多人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离开。 马车向着望京最中心地带一路前行,直至旧皇宫的护城河前仍不掉头拐弯,竟是径直从正门进入,一路不作任何的避讳。 这一幕画面被许多有心人看到,继而传到望京诸多大人物的耳朵里,让这群人下意识皱起眉头,开始认真思考如果是巡天司莫名其妙盯上顾濯了,那自己是否要站出来,为这位天才做些什么,比如担保,比如一次强硬的站队。 ——那辆无任何特征的马车代表着巡天司,对这些大人物来说并不算什么隐秘。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终于消失。 “到了。” 车夫对顾濯说道:“烦请顾公子移步入内。” 顾濯自无不可。 下了马车,他抬头望去,便有一幢九层高楼映入眼中。 这楼建得颇为好看。 朱墙黄瓦与春光相映而美,屋檐悬铃随微风轻响,清心静意。 顾濯推门入楼,沿着木梯一路向上,直至最高处。 一位身着黑裙的女子正凭栏而立,放目远眺。 顾濯没有行礼致意,动作很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望向她眼中所见风景。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极远处的山岳被天光晕染成一抹深蓝,映衬出望京城墙的漆黑肃杀,墙下便是一眼望去数之不尽的飞檐与砖墙,以及芸芸众生。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世界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今天这十三人皆是我安排的。” 裴今歌轻声说道:“为的是看一看你。” 顾濯问道:“那你现在看清楚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那天他之所以着急破境,为的就是今天这场必然到来的会面,不愿让对方发现他隐藏最深的那个秘密。 既然该做的都做了,那这时就没有紧张的必要,平静以对就好。 他是这么想的。 裴今歌却不如此。 “还不够清楚。” 她收回落在远方的视线,转身望向顾濯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我很好奇你还藏着多少秘密。” 第三十一章 十三年间的空白 目光是相对的。 当裴今歌望向顾濯的时候,后者自然也就能清楚打量她。 身着黑裙的女子本就生得极美,随意挽起成团的发丝又恰好露出白净的脖颈,让春光如水般荡漾在精致的锁骨之间,动人心弦。 然而真正特别的仍然是她的气质。 不是清冷,亦非高贵,而是一种毫不遮掩的悠闲慵懒。 这一抹慵懒,因她眉眼间那浅浅的岁月痕迹多出了悠长深远的意味,仿佛在无声倾诉着一个来自遥远当年的故事,令人不知觉地沉溺其中。 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那故事里讲述的不是春日午后的美好温馨,而是尸山血海堆砌出来的恐怖。 面对如此恐怖的一位前代强者,似笑非笑般直言好奇,很难有人不感到压力。 顾濯却表现得很冷静。 也许是因为早在十天以前,他就在承受这道压力,早已习惯。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 裴今歌对此并不介意。 终究是少年,得知今天这一切尽数出自她手后,没有情绪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她说道:“谈谈吧,你人生中那一片空白的十三年。” 顾濯问道:“理由是什么?” 如今大秦正值盛世,秩序仍存,哪怕是巡天司这等隶属于皇帝陛下的暴力机构,在办事之前也需要找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如今天下为大秦所有,人间诸国与世外宗门莫有忤逆者,巡天司作为帝国最为重要的情报机构,只有懒得去查的事情,鲜有查不出来的事实。” 话至此处,裴今歌的声音非但没有严肃,反而越发随意:“你那一片空白的过去,便属于这难得一见的例外。” 她最后微笑说道:“就当做是满足我的好奇心?”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莫名温柔,听着十分舒服,让人下意识放松下来,再无防备。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今日天气晴好,春风正暖,所以你可以从最开始说起。” 裴今歌笑了笑,说道:“而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于是,顾濯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 …… 十七年前,大秦南方及数诸侯国遭遇了一次极其恐怖的天灾,暴雨在短短一日之内咆哮落下,直接让南方各大江河的水位拔高了数个档次,许多堤坝根本无力承受这等压力,开始损毁。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当地的宗门与官府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危在旦夕的境地。 顾濯就是在这不久前才睁开双眼,与人间相逢。 然后,他很自然地成为了一个江流儿。 毕竟那时候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为了活命竭尽全力,谁又会去在乎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的生死呢? 还是有的。 一位逆流而上的修行者,在他即将毙命的时候,出手救下了他。 按道理来说,故事发展到这里,往后的情节多少会变得明朗上一些,比如就此结下善缘,顾濯继而有了与人世间相连的命运之线,得以前进。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位修行者在救下他以后,简单交托在一处临时的难民营地,转身便前往堤坝抵御蕴含着天地气息的洪水,然后……决堤,身死。 难民营地就此覆灭,顾濯再一次幸运地成为江流儿。 当这场影响远大的洪灾被平息时,他已经流连过将近十个难民营地,鲜有长久的时候,最终还是一位老书生把他捡入深山,才终结了这趟奇幻漂流,不再无奈漂泊,往后他便一直在那座深山中活着。 直到数年前,在那位老书生身死以后,顾濯终于做出了那个重要的决定。 ——出山。 …… …… 春风远去,天光渐斜。 遥远的故事在屋檐洒落的荫凉下走向尾声,再无下文。 顾濯望向裴今歌,问道:“这个故事你觉得怎样?” “不怎么样。” 裴今歌的评价很客观:“但故事的背景选得不错,当年那场洪水的确影响深远,死了将近十万人,许多卷宗都因此而遗失,查证起来确实有些麻烦。” 顾濯请教问道:“不好的地方在何处?” 裴今歌说道:“首先在于当时的你仍是不记事的年纪,以天赋异禀早慧作为借口,看似让人无话可说,事实上只会招来更多的怀疑。” 顾濯说道:“其次?” 裴今歌说道:“近十个难民营地被洪水冲毁,而你却偏偏活了下来,这个说法太过命犯孤星,简单些说,你让自己显得过分特殊了。” 顾濯神色不变,问道:“还有吗?” 裴今歌说道:“最开始那位修行者尚且还好,毕竟当年是有不少修行者舍身救灾而死,但后来那位老书生出现了太长时间,再如何隐居深山不出,十三年间也会留下无数的痕迹,而这足以让整个故事毁于一旦。” 顾濯叹了口气,神情感慨,说道:“果然编故事这门手艺一般人都做不来。” “事实的确如此。” 裴今歌似是抱有同感,转身望向顾濯,声音很是轻柔:“所以你需要有人帮忙。” 顾濯与她对视,平静问道:“谁能帮我?” 裴今歌说道:“我。” “我需要付出什么?” 顾濯问的十分直接。 裴今歌回答道:“巡天司很欢迎你。” 话是真话。 只要顾濯愿意进入巡天司,那她将会亲自出手掩埋这十三年间的所有空白,让那个错漏百出的故事变作天衣无缝,无可挑剔。 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欣赏,更是她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有人能与她长时间相处之下,仍能完美保留住自己的秘密。 至于后果? 如今人间或许有她所无法承担的后果,但那显然与一个初入洞真的修行者无关。 凭栏处一片沉默。 唯有风声。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等待,等待顾濯做出自己的决定。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不错。” 他看着裴今歌说道。 裴今歌明白了他的意思,莞尔一笑,问道:“理由是什么?” 顾濯认真说道:“那个故事是真的。” 第三十二章 此事无关对错 故事需要逻辑,但现实不需要。 裴今歌并不赞同这句话,她始终坚信万物之中必有因果的存在。 人们之所以看不到现实中的逻辑,只是因为逻辑被隐藏在无数的细节当中,难以发掘。 她不认为顾濯能在她面前撒谎,而不被她所察觉看破。 那么江流儿的故事便是真的,无非是故事里的许多关键细节被刻意隐去,以至于整体感官显得格外粗糙。 “有意思。” 裴今歌笑意更盛,话锋骤然一转,好奇问道:“从最开始的第一句话到现在,你明知我的身份,却始终没有半点惧意,为何?” 顾濯说道:“恐惧没有任何意义。” 他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有人特意和我提到过,你不屑杀死归一境之下的人,而我现在只是洞真,不符合被你杀死的条件。” “那人是陈迟吧?” 裴今歌自嘲似的叹了口气,感慨说道:“真是家贼难防。” 顾濯没有接话。 裴今歌依旧不在乎,接着说道:“想来林挽衣那个小姑娘与我深有同感。” 顾濯闻言,心想自己原来真的没有猜错吗? 早在十天之前,他就对那桩刺杀案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只是囿于当时在准备那十三场约战,以及对方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次动手,于是什么都没做。 裴今歌往前一步,负手凭栏而立,任由春风吹的衣裙猎猎作响。 “看来你猜到是那人谁了。” 她的声音里都是漫不经心,大抵是在过往漫长岁月中,早已见惯了相似的背叛,不以为意。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位丘管家。” 答案都在细节当中。 那场刺杀里面存在太多的巧合,一个甚至两个都能是真正的巧合,但促成最终结果的所有必要因素都是巧合,那就代表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既然如此,谁能掌握林挽衣生活当中最多细节,谁便有问题。 十天前,丘管家为了让顾濯尽快搬出去,在极短时间内将一应琐碎细节问题安排妥当,不出半点错漏,这必然是经年累月所磨炼出来的能力。 那么,这位老仆人理应遭受最大程度的怀疑。 裴今歌随意说道:“算算时间,陈迟三人这时候也该和那位老管家坐一起喝茶,探寻那场刺杀背后的真相了。” 顾濯沉默不语。 裴今歌唇角微翘,无声而笑。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直到现在为止都不清楚林挽衣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半个身子掺和进了帝国最上层的斗争当中,并且发挥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等你去到神都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将会得到毫无道理的冷漠待遇,而这将会体现在每一个角落里,就连号称最为严明公正的夏祭也不可避免,因为那也在他们的权力范畴之内。” 她的声音越发温柔:“这并非是我在威胁你,就像陈迟对你说的那样,我是一个很懒的人,如果不是你这人着实有意思,便连这些话我都不会告诉你。” 顾濯看着她的侧脸,想了想,认真问道:“难道您觉得今天这十三场约战就是公平了吗?” 裴今歌无言以对,继而哑然失笑。 不知为何,她的笑声里却全无尴尬,如青春般清脆。 顾濯继续说道:“假如你此刻所描述的这一切,只因为我在那天救下了林挽衣,那只能证明一个事实。” 裴今歌微微挑眉,问道:“什么事实?” “错的不是我。” 顾濯平静说道:“是你话里描述那群所谓的帝国最上层。” 裴今歌说道:“此事无关对错。” 顾濯说道:“如果无关对错,那就更能说明这群人白痴的过分纯粹。” 这句话他说的理所当然。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裴今歌转过身,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看的分外认真。 就在顾濯以为自己即将听到一句威胁,又或者别的什么时候…… 忽有掌声入耳。 裴今歌正在为他认真鼓掌,眼神里尽是欣赏,诚挚说道:“我十分赞同你对他们的看法,因此我衷心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这世上若是少了你这样的人,未免太过无趣……” 话音戛然而止,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太像威胁了? 片刻后,有脚步声自两人身后传来。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一句话。 “前辈您放心,我和他要比你们年轻上太多,正值青春,总归是要能活得更久的。” 林挽衣走到顾濯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神情漠然而坚定。 顾濯心想事情真若如此就好了。 那他何以这般辛苦? 裴今歌也不生气,认真看着站在一起的少年少女,视线在两人身上不断来回,最终落到顾濯腰间那枚玉坠上,一言不发。 林挽衣声音微冷说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裴今歌的声音里满是感慨:“就是觉得你的眼光着实不错。” 林挽衣微微一怔,然后才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意思,墨眉微蹙。 顾濯说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裴今歌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可以离去。 就在两人即将转过身,拾阶而下时……她的声音忽然响起,于轻描淡写间解释了一切的缘由所在。 “说起来,你娘快要上位当皇后了,你是不是该写封信认真恭喜几句?” …… …… 旧皇宫的风景很好。 朱墙碧瓦,清水楼台,褪去权力堆叠出来的森然衣衫后,别有一番意味。 在听到那句话后,林挽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神不复先前清亮,略显黯然。 她一直紧握着衣袖里的拳头,时不时咬住自己的下唇,挣扎的十分明显。 与之相近,顾濯的心情却格外轻松,甚至有心欣赏沿途风光。 “抱歉。” 林挽衣深呼吸了一口,停下脚步,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真的完全不知道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如果我知道,我今天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顾濯偏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道:“你道歉做什么?” 林挽衣微微一怔,好生不解,迟疑说道:“……因为我连累到你了?” “原来你没听到我之前说的那句话。” 顾濯顿了顿,说道:“那我再重复一遍好了。” 林挽衣有些紧张,很是好奇,压低声音问道:“所以你跟裴今歌说了什么话?” 顾濯的神情认真了些许。 “如果我因为救了你,就要被那群所谓的大人物欲杀之而后快,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他说道:“那群人就是一坨彻头彻尾的白痴。” 第三十三章 请让我对你说一个字 林挽衣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有些震惊,有些无措,但最多的还是感动。 “我很赞同你说的这句话。” 少女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顾濯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但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这旧皇宫里一大堆的衙门,万一被听到怎么办?” 顾濯看着她,语重心长说道:“骂人不被听到则毫无意义。” 林挽衣心想这话好有道理,但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呢? 这般想着,她的情绪莫名放松了许多,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与焦虑,渐渐平复了下来。 “所以我大概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了。” “嗯?” “就为什么会有那个杀手,为什么裴今歌说你接下来会被针对。” “为什么?” “我忘了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一件事,就是我爹死后我娘改嫁,不过你现在也全都知道了,所以我的身份挺尴尬的,嗯……接下来更尴尬。” “这不是你的问题。” 顾濯摇头说道:“那位皇帝陛下又不是瞎子,娶你娘之前还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吗?非要说尴尬,那也是他自找的尴尬。” 事实本就如此,故而这句话他说的理直气壮。 林挽衣听着话里的那些不敬,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震惊,没好气说道:“我当然没觉得我自己有问题,皇帝陛下大概也没觉得尴尬,但禁不住有人爱这么想。” 顾濯说道:“无非就是为君分忧这四个字。” 林挽衣叹了口气,说道:“太远了。” 无论是远在神都那群欲要为君分忧的权贵们,还是站在人间最高处的皇帝陛下,都和现在的他们有着一段无比遥远的距离。 “像这样的事情,可以想,但不必多想。” 顾濯想着自己的处境,摇头说道:“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 言语间,两人自朱红宫墙洒落的清凉阴影中走出,行至西斜艳阳之下。 对话还在继续。 “那就不聊这些了,聊点儿别的。” “比如?” 听着这两个字,林挽衣下意识望向顾濯的腰间,目光落在那枚玉坠上,很是在意。 她有些想要问一问,问顾濯为什么不把玉坠挂在脖子上,这又不是玉佩,坠在腰间也不好看吧? 只是当她准备开口时,却又觉得这个问题着实问的没有道理,她和顾濯真正相识不过十余天,她哪有道理去管这种事情呢? 倘若她真这么做了,反而来得惹人厌烦吧? 一念及此,林挽衣顿时打消了这心思,轻轻咬住下唇,心想这可以是一种不拘小节。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自己没有必要乱说话! 顾濯见她久久不开口,随意问道:“所以你有什么要聊的?” 林挽衣醒过神来,心情有些微微乱,连忙开口道:“接下来这些天里,我准备继续闭关修行,争取在夏祭到来之前……不求破境,至少也要比现在更进一步。” 顾濯说道:“那我提前祝贺你。”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眼神微凝,忽然问道:“你以前和你那群同窗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顾濯摇头说道:“一般不会。” 林挽衣墨眉微蹙,说道:“那是怎么说的?” 顾濯回忆着那些时候的画面,进行了一次简单无误的重复。 “努力。” “……没了?” “嗯。” 林挽衣闻言怔了怔,旋即轻笑出声,心情无由来地变得很好,再无先前半点烦忧。 她的声音里满是愉快:“我现在开始相信一件事了。”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林挽衣莞尔一笑,认真说道:“你的确有把我当作朋友。” “……难道我之前表现得那么不明显吗?” “是的。” “主要体现在哪方面?” “所有方面,但最重要还是说话,唔,请让我对你说一个字。” “什么字?” “装。” “……我什么时候装了?” “呵呵,你应该问什么时候没在装,你说话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你太喜欢装了,之前我想着和你着实不熟,不好意思当面指出来,现在既然算是朋友了,那我可得认真指出来了。” “烦请指教。” “首先是十天之前那次,我当时过来找你吃个晚饭,你莫名其妙和我说一句,啊~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花了点时间破境而已,这句话还不够装吗?你不要现在找补,跟我说当时是实话实话,这分明就是你在装。” “还有吗?” “那可不要太多,接下来路还挺长的,你放心,我保证每一回都给你说得清清楚楚,弄个明明白白。” …… …… 旧皇宫,高楼之上。 裴今歌看着那对少年少女,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唇角笑意淡淡。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顾濯和林挽衣的身影消失在眼中之时,后方再次响起一阵脚步声。 是陈迟等三人。 “那位丘管家暂时没有查出太大问题,很有可能是被利用了,并非串通外人刺杀林挽衣。” 他请示问道:“要放人吗?” “继续关着。” 裴今歌的声音听似懒散,一切都无所谓。 然而当陈迟三人,想到望京今日许多发生的事情,皆出自于这位裴司主的一念之间,便很难再相信此时看见的表面懒散。 从薄雾清晨的十三连战开始,到那辆马车横在面馆门前,再到消息传入林挽衣的耳中,让少女急于心切进入旧皇宫来到此间与她对峙,又提前命令他们借此空隙请走那位丘管家,避免了一场无意义的冲突……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裴今歌继续说道:“可以散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对她而言,如今望京只有两件事是她在意的——林挽衣的性命是受人之托,顾濯那个粗糙故事则是她的个人爱好与兴趣。 郁荫椿与关信古转身离开。 陈迟却留了下来。 裴今歌问道:“何事?” 陈迟先是恭敬至极地行了一礼,然后抬头望向她的背影,诚恳问道:“下属记得您之前评价顾濯时,说过一句他颇有前人风采,所以下属有些好奇您今日与他见面后的看法。” 裴今歌没有因此不悦。 就在片刻之前,她才让这三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有这时就翻脸不认的道理? 更何况她心胸素来宽阔。 “顾濯吗……” 她轻声念着,回忆着不久前的那场谈话,说道:“像,却又不像。” 陈迟闻言好生无奈,心想这谁能听懂你话里的意思,直接问道:“裴司主,所以您话里提到的那位前人到底是谁?” “道主。” 裴今歌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说道:“当然,现在我们应该称呼他为魔主。” 第三十四章 天命所向 千年以降,整个世间唯有一人被修行界以道主二字相称,不需要带上任何的前缀。 这位道主的名头,哪怕是陈迟这种出生在他身死后多年的年轻一辈当中,亦有一定程度的流传——因为许多老一辈修行者,在追忆过往似水流年之时,总会不可避免地提到这两个字,然后引来年轻人无法抑制的好奇,让话题转移到这位道主的身上,追寻昔日往事。 陈迟犹自记得,每当这个时候宗门里的老人总是会陷入或长或短的沉默,然后给予晚辈们一句极简单的回复。 ——天下第一,仅此而已。 那时候的陈迟对此抱有很多疑惑不解,心想既然是天下第一,为何要在后面多加仅此而已四个字? 后来当他逐渐长大,对人间的过去抱有兴趣以后,才真正明白了那八个字里的不尽之意。 百余年前,人间并非如今模样。 彼时的大秦积弱已久,接连数位皇帝莫名驾崩,朝纲混乱至极,各地宗门的势力便也顺势水涨船高,让许多人看到了实现那一句话的可能。 ——宗门与朝廷共天下。 其时的道门之主,即坐落于玄都之上的天道宗,以号称天下第一的道主为倚仗,开始将这句话落到实处,为天下宗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盛。 直至百年后的今天,那依旧是许多宗门老人所魂牵梦萦的最好年代。 然而好景不长。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皇帝陛下继位了。 后面的故事说来其实很简单——在大秦即将失鹿之时,皇帝陛下挽天倾,为大秦重开盛世至今,因此被称之为在世圣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皇帝陛下所遭遇的最大危险,无疑就是那场发生在玄都之下的决战。 道主作为当世第一人,在这场战争中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强大境界,将道门诸法演至无上妙境,以一己之力迎战四位已然羽化的世间至强者丝毫不落下风…… 但他终究只是天下第一,而非天下无敌,与他为敌者不仅是眼前数不尽的强敌,更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昭昭天命。 此战过后,人间大局已定。 故而当后来那些参与过这场战争的宗门老人,回忆起道主二字时,总是习惯性地加上一句仅此而已。 天下第一又如何,敌得过人间大势,敌得过天命所向吗? …… …… 陈迟敛去思绪,不再沉浸在那些老人描述的往事中。 他看着裴今歌的面容,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情。 如果他没有记错,自己这位上司在百年以前……应该十分年轻,就算不是一位小姑娘,年岁应该也就和林挽衣差不多。 那裴今歌再怎么天才,想来也不过和顾濯一般,而一位初入洞真的修行者,凭什么参与进去当年发生在玄都之下,号称倾天的战争当中? 这故人,到底是哪门子的故人? 陈迟百思不得其解,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敢开口询问。 正当他准备告辞离去之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顾濯的来历你查得如何了?” 裴今歌问道。 陈迟摇了摇头,答道:“暂时没有太大的进展,不过倒是连带着查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是关于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 裴今歌说道:“嗯?” 陈迟认真说道:“长洲书院那枚通圣丹是这位院长特意留给自己,准备用来在关键时候突破归一境的,这也是长洲书院为什么不愿意将通圣丹交给顾濯的根本原因。” …… …… 暮色来临时,顾濯才是回到客栈里。 自旧皇宫至百草园的这一段路,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长,按照正常修行者的脚力,哪怕刻意放缓步伐,一个时辰之内也该走到了。 这段路之所以变得如此漫长,当然是因为林挽衣……以及他本人的缘故。 不知为何,明明都不算擅长聊天的两人,从少女认真指出他装的那一刻开始,突然之间就有了仿佛说不完的话题兴。 从兴趣到爱好,从修行到功法,从平日里习惯以什么解闷,再到某本经书偏爱不说人话,以至于书里的注解厚的离谱…… 两人聊着这些琐碎事情,下意识地绕起了弯路,尽可能地让对话延续下去。 如果最后不是街上有太多人认出了顾濯,导致他们的谈话经常被打断,或许这个时候谈话还在继续着,话题不知去往天南还是地北。 “之前……你好像没有过今天这样子?” 晚风入窗,为顾濯拂去满身尘埃,也带来了疑问。 不仅是晚风,就连暮色与夕阳,以及往常娴静温柔的月色,都在为这件事情而好奇,乃至于是生出别样的情绪。 它们从未见过顾濯和别人聊上这么久的天,而且途中全无厌倦之意,更没有摆出安静聆听的架势,始终有在认真开口说话。 顾濯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说道:“应该是没有的。” “那为什么林挽衣能和你聊这么久?” 暮色如水般浸没他的身体,仿佛拥抱。 顾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因为之前从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指的是说我装这件事,所以我最开始回答的很认真。” 夕阳并不温暖,于是声音也冷。 “但你后面聊的也很认真。”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这是惯性的问题……好了,我要去洗澡了。” …… …… 入夜,长洲书院深处那间书房。 以副院长为首的老人们,再次齐聚一堂。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们这一次没有再对顾濯的事情进行探讨,既是因为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亦是他们今夜坐在这里有别的原因。 十天之前,副院长在一场不欢而散的议事中,答应为通圣丹的事情征求云游在外的院长的意见。 双方的联系方式自然不是以寻常书信,而是通过一种特殊的功法,跨越客观存在的空间距离。 按道理来说,院长最迟会在今夜给予回复。 时间无声流逝。 夜色渐深,场间愈静,静如坟。 书房里没有点灯,稀疏的月色艰难穿过窗户,落在老人们的身上,映得一张张面孔彷如死尸般。 一位老人撑起眼帘,声音嘶哑问道:“时间是不是已经过了?” 听着这话,众人神情骤变,想到了一种可能,纷纷望向坐在上头的副院长。 副院长皱起眉头,不悦喝道:“不要这样看我,我不至于在这里弄虚作假,必然是就通圣丹的事情通知了院长的……” 话说到一半,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想到了在场众人心中的那个可能,霍然睁大了眼睛。 ——院长出事了。 第三十五章 望京,望京 翌日午后,百草园。 一位望京当地的官吏正满面笑容,与顾濯坐在客栈的包厢里,亲口郑重通知后者,在当地衙门的诸位同僚努力之下,关于申请夏祭名额的流程在这一日之间就完全走完,让他无须操心。 紧接着,此人又说了许多关于祝福与希望的话语,大概就是请顾濯接下来千万不要骄傲自满,记得勤加修炼,好在夏祭中为望京多争一口气,修行过程中只要有需求便可开口,许多人都愿为此尽力而为。 话里话外,这位官吏其实就是在为望京的权贵们传递善意。 这场谈话的最后,他很自然地提到了长洲书院的事情。 “长洲书院那边我们会尽量想想办法,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但这事关乎到书院的颜面,实话说是真的不好办,毕竟别人硬是要死犟着,你也不能拿他怎样。” 官吏看着顾濯,语气真挚说道:“但我相信,整个望京的人们都知道其中的对错,坚决站在你这一边。” 顾濯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点头说道:“辛苦大人您了。” 说完这话,他不知为何就回想起昨日林挽衣对自己的评价,心想果然是偏见。 这时的他难道还不够有礼貌吗? 官吏自觉话到此处就好,又想着年轻人定然不喜欢与自己一起吃饭,于是笑着再寒暄了几句后,便起身直接离开了包厢。 顾濯看着满桌菜肴,心想这怎么吃得完? 就在他生出这个想法的半刻钟后,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来者是陈迟。 顾濯和他见面数次,谈不上朋友也算得上是熟人,更别提手中折雪还是此人相赠。 “我现在有些奇怪一件事情。” “什么事?” 陈迟一边随意问道,一边随意熟络地坐了下来,低头动手用热茶冲刷碗筷,准备蹭上这顿过分丰盛的午饭。 顾濯看着他,好奇问道:“难道巡天司在望京里就只有你,还有你的两位同僚,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吗?” 陈迟耸了耸肩,说道:“因为像我们仨这样的人就是负责干脏活的。”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顾濯,仔细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说你脏的意思,主要是林挽衣的身份太敏感,涉及到她的案子必然吃力不太好,谁也不想在这种案子上牵扯太深,只有我们这种宗门出身,根本没有办法升迁的人不在乎,又或者是裴司主这样站得足够高,无惧狂风暴雨的大人物才敢掺和进来,所以你不就只能看到我和荫椿还有信古了吗?” 顾濯都听明白了。 “反正也说到这里了,那别的事儿也多讲几句得了。” 陈迟举箸,随便夹了一块牛肉丢进嘴里,声音含糊说道:“你之后去到神都会被很多人看不顺眼,多少会遭到一些刁难,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是从望京走出来的。” 顾濯大概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还是觉得有些无语,心想这应该算是地域歧视? 陈迟耐心说道:“望京明面上说是陪都,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弃都,这归根结底是因为皇帝陛下不喜欢,虽然陛下从未在明面上表达出这样的意思,但整个人间都觉得他是这么想的,而陛下也没有否认。” “这几十年来,当初没有随陛下迁都离开望京的那些家族什么之类的,都在走下坡路走得停不下来,眼看着再过上几十年就能装进棺材埋进坟里了。” 他看着顾濯叹息说道:“但你的出现,还有你之前说自己要争夏祭第一……我就这么说吧,多少有点儿揭棺而起的意思了,尽管你现在顶多也就是把那棺材盖撑开了一个角儿。” 如果说望京的衰落可以用大势所趋这四个字来形容,那本该死去的林挽衣却活下来了,又该如何形容呢? 这个问题不重要。 关键是,这两件事都是他在逆势而行。 如此想着,顾濯忽然发现自己的确很有被针对的理由,不由无言以对。 陈迟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他的心情因为这些话变得不太愉快,赶紧换了个话头:“我有一个秘密可以告诉你,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秘密?”顾濯听着有些奇怪。 陈迟咳嗽了一声,神情莫名严肃了起来,正色说道:“我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和陛下曾是故人……” 话还没说完,他想到昨天高楼上一脸正经的裴今歌,便忍不住直接笑出了声,直接拍起了饭桌,心想按裴司主那个算法,自己面圣时远远瞅过皇帝陛下一眼,当然也能算是故人之交。 准确地说,自己早已故人满天下了! 顾濯无话可说,着实没听懂这句话的笑点何在。 在他耳边,原本沉默以观两人对话的许多无形旁观者们,这时都下意识开了口。 “要不你还是离这人远点儿吧?” “我也这么觉得,主要这人现在笑得……就像是发病了一样。” “病这东西吧,其实一般情况下也不可怕,但他这种没有征兆的发病,真的有点可怕。” “别说了,赶紧溜吧!” 满是担心的声音不断在顾濯心中响起,进行着诚恳且真挚的劝说,主要是它们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陈迟终于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盯着表情复杂的顾濯,认真说道:“我刚才是在说一个笑话。”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嗯,一个笑话。” 陈迟见他这般模样,顿时急了:“你别这种表情,这个笑话真的很好笑的,等我给你解释一下,你就明白我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了。” 顾濯一言不发,眼神变得怜悯了起来。 陈迟深呼吸一口气,闭眼片刻后,缓声说道:“其实今天我过来找你,不是为了讲这个笑话,也不是为了告诉你望京现在具体是个什么处境,确确实实是有一件正事要告诉你的。” 顾濯礼貌说道:“请问何事?” 陈迟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说道:“长洲书院应该很快就会让人过来见你,和你聊通圣丹的事情。”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陈迟不作半点委婉,直接将巡天司查出来的情报尽数付诸于口,其中甚至包括了那位院长昨夜不曾回信的最新变故。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复杂说道:“巡天司原来是这么随便的一个地方吗?” 不管怎么想,一位在巡天司中不受待见的宗门出身之人,如此堂而皇之地来到他的面前,毫无避讳地告诉他最新的情报……哪怕这情报远谈不上重要,这依旧是一件离谱到极致的事情。 陈迟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这当然不是我的意思。” 顾濯听懂了。 果不其然,陈迟接着说道:“这是裴司主本人的意思。” 顾濯没有说话。 他仿佛再次看到那位黑裙女子于凭栏处负手而立的身影,心想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不再多想,对陈迟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第三十六章 一位师兄该做的事情 陈迟听完后,神情变得十分复杂,说道:“我应该没有听错或者听反了吧?” “我可以再重复一遍。” 顾濯说道:“我希望你尽可能瞒住院长失踪的消息,至少在短时间内不要流传出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没有半点迟疑。 陈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想要通圣丹吧?” “是的。” “既然你想要通圣丹,为什么不让这个消息传出去,让长洲书院从上至下人心惶惶?要知道长洲书院事实上就是那位院长在撑着,他出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现在书院里的那群老人定然自乱阵脚,你完全可以趁机而入,趁火打劫,以自己的名声逼迫书院交出通圣丹,谁也不会因此过分责怪你,因为他们错在前头。” “大概是这样吧。”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顾濯听着这个问题,没有思考太长时间,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我离开长洲书院那天,几乎所有同窗都来送我,那时候他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看着陈迟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那句话说的是,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始终是他们的顾师兄。” 陈迟叹了口气。 顾濯站起身,往包厢外走去,轻声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谁都明白,我不想当日送我离开长洲书院的师弟师妹们惶恐不安,仅此而已。” 陈迟感慨说道:“看来这个忙我不得不帮了。” 顾濯头也不回,说道:“谁让你蹭了我这顿饭?” …… …… 离开百草园后,顾濯很自然地撑起了一把伞。 这为的不是遮阳,而是让自己淹没在茫茫人海里,悄无声息前行。 就像那位官吏所说那般,如今整个望京都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而这种期待落到实处则是肉眼可见的热情。 热情往往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顾濯不讨厌麻烦,但讨厌无休止的麻烦。 更何况他此行是为前往林家,与林挽衣讲述自己今天得到的消息,以及先前做出的决定。 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通圣丹的去向。 近些天来,望京一前一后两场风波之所以发生,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这枚位列九阶之上的丹药。 根据巡天司给出的情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在归一境中浸淫多年,距离破境或许仅有一步之遥,而通圣丹可以帮助他在关键之时往前踏出这一步。 与一位尚未成长起来的天才相比,无疑是这位院长的突破来得更为重要,更不要说他将要突破的是归一境。 三境七阶,如果说洞真境是修行路的真正开始,那位列中间的归一境则是一道分水岭,进一步则海阔天空,人间之大无处不可去;退一步则是滚滚红尘,逃不过功名利禄缠身。 这句话固然存在极大的夸张之处,但有一点却是真实不虚的——修行者唯有能够突破到归一境之上,才有资格进入帝国权力的最中心占据一把交椅,又或是在朝天剑阙这等顶尖宗门当中去竞争掌门之位。 如果那位院长真能成功破境,长洲书院当下的处境必然能够得到极大程度的改善,为副院长为首的书院老人们带来难以计量的巨大利益。 故而长洲书院的老人们面对顾濯索要通圣丹的要求,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到底,不留任何委婉余地。 然而,这位院长现在出事了。 无论是遭了意外,还是身死他乡,总之,长洲书院如今已经无法联系上这位院长。 最大的倚仗失去了音讯,书院如今又深陷舆论漩涡之中,以副院长为首的老人们几乎是遭到了整座望京的鄙弃,心中压力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这群老人想要尽快解决当下的危机,最合适的方法无疑是把已然空置的通圣丹拿出来,进行一场合适的交易,顺便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 这一场交易的对象可以是顾濯,也可以是别人。 以通圣丹的分量,朝野之间定然有人愿意出手相助,为长洲书院化解这场危机。 这也是陈迟为何在饭桌上对顾濯直言,长洲书院很快就要派人与他相谈通圣丹的缘故。 …… …… 长洲书院深处,那间书房。 夕阳已至,暮色如潮水般淹没了大半个房间,留下似血般的红。 以副院长为首的老人们,在将近八个时辰不休不眠的剧烈争吵与互相辱骂过后,终于在不久前暂时达成了一致的意向。 紧接着,他们又耗费了一个时辰,大致敲定了该用那枚通圣丹与何人做交易,最能让在场众人的利益最大化。 故而这场无比漫长的议事已然走到尾声,正在进行最后的总结。 “当下最为重要的,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把院长出事的消息给瞒下来,决不能让外人知晓。” 副院长的眼睛早已布满血丝,连声音都已嘶哑:“否则必然有人前来落井下石,通圣丹的价值也将十不存一。”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就在这时,一位教授忽然说道:“真不考虑把通圣丹交给顾濯吗?以他如今在望京的名声,只要他愿意站出来代表书院参加夏祭,得到夏祭头名,书院的情况将会好上许多,我们也不用整天担着骂名。” 副院长看了此人一眼,寒声说道:“你还要抱着这个白痴想法到什么时候?” “是,没错,只要顾濯愿意跟书院和解,那望京就不会再有人盯着我们来骂,书院的名声也能重新回来,但这有什么意思?” 老人霍然站起身来,视线在书房里横扫一圈,怒声斥道:“书院现在要的是恢复名声吗?要的是顾濯代表的未来吗?要的是维持住院长留下来的关系!要的是朝廷和宗门一如既往的支持!这些东西顾濯能给得出来的吗?” 那位教授安静了会儿,认真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把顾濯的名字放进名单里,列为交易对象?” 不知为何,副院长忽然沉默了。 老人抬起手擦了擦脸颊,坐回椅子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面无表情解释道:“因为他想要通圣丹。” 第三十七章 一位朋友该说的话 夜色未至,暮火仍在天边燃烧,晚霞艳丽如画。 林挽衣趴在窗台上,用左手撑住下颌,微仰起头看着这幅美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抱歉。”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道:“这确实违背了当初我给你的承诺,所以我可以理解你的愤怒。” 话中所指,自然是他请求陈迟尽量把院长出事消息瞒住的事情。 林挽衣没有回头,声音淡如水:“你想多了,我不会为此而生气,因为我还欠你一条命。” 顾濯心想那就没生气吧。 然而在他心中,数不尽的声音在同时重复着同一句话。 ——她就是生气了! “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林挽衣漠然说道:“这事你做就做了,我也不可能特意去查,你不说我大概是不清楚的,为什么你就是要过来和我说一遍?” “尊重。”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说道:“我很清楚我做这件事会让你不愉快,瞒着可以减轻不少的麻烦,但你我既然是朋友,在关乎到彼此的事情上,理应尽可能地坦诚。” 林挽衣说道:“就算你知道我肯定会不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明明依旧冷漠,气势不曾温和半点,给人的感觉却偏偏有所不同。 顾濯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已经听到了下一句话。 “是的,我的确不高兴,那你知道我最不高兴的是什么吗?” 林挽衣冷声说道:“不是因为你现在做的这件事,因为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做,任谁回忆起你离开书院当天,为你壮行的那些师弟和师妹,都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他们,而非书院里的那群老不死,所以就算你这样做会让长洲书院得到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也不生气,我真正生气是因为你做这件好事无人知晓!” 不等顾濯开口反驳,身着白裙的少女已然转身,裙袂凛然转动间,气势凌人。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濯,面无表情问道:“还有,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你说志同道合,你纠正我,说你要和我要狼狈为奸,因为祸害才能遗留千年,可你现在哪有半点和我狼狈为奸的模样?” 顾濯根本来不及说话。 林挽衣越想越气,越气越急:“我不是觉得做好人不行,但你做好人之前能不能稍微想想?想想好人能不能有好报?好吧,就算没好报也没什么,反正做好事就是不求回报的,可现在仅仅是没有回报吗?是别人现在把你当成仇人来看待,根本不知道你在为他们做好事,就算他们知道这好事是你做的,都会觉得你别有图谋!你做这事到头来不就是在恶心自己吗?” 这番话她说的很快,彷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又似暴雨击打梨花,因为她真的很生气。 她一直都觉得顾濯是个聪明人,根本没想过对方会做这种事,在她看来,得知长洲书院院长出事的消息后,不把消息传出去就已经足够善良了,更别提委托陈迟帮书院隐瞒。 这简直莫名其妙,林挽衣甚至想骂上顾濯几声白痴。 但这不是为了消气,而是让自己唯一的朋友,决不能再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好事了。 直到此时,顾濯终于有了说话的余暇。 他看着难得如此失态的林挽衣,看着少女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却怎么也平复不下去的骄傲与大气,说道:“其实我都有考虑过的。” “全都考虑过,但就是不告诉我对吧?” “……我刚才哪有机会开口?” 顾濯看着她无奈叹息问道。 “呵呵。” 林挽衣顿生恼意,旋即冷冷一笑,说道:“那你现在说给我听吧。” 顾濯越发觉得她反应奇怪,解释道:“最迟明日,最快今夜,长洲书院必然会派人来和我谈论通圣丹的事情,届时院长的消息能作为我的筹码。” 林挽衣听懂了,墨眉微微蹙起,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是想通过这件事来展现出自己的手腕,向书院证明你有影响全局的能力?” 顾濯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林挽衣认真说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就是抱着做好人的心思,这些都只是次要。” 顾濯不作否认。 林挽衣还是有些生气,有些恼火,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理应冷静下来,因为这个解释有一定的道理,并非临时起意的糊弄。 于是她的心情越发来得复杂,情绪也莫名地不对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哪怕这里其实是她的书房。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仆人赶了过来,低声汇报了一件事情。 ——长洲书院来人了。 …… …… 来者共有二人。 那位曾与顾濯关系不错的刘姓教授,以及长洲书院的副院长。 会面的地方不是书房,而是一处偏厅。 “这次见面,我主要是来和你谈书院的事情。” 副院长看着顾濯说道:“当然,如果能让你稍微痛快一些,你可以理解为我是来求和的。” 刘姓教授听着这话,心想这也太强硬了些吧? 这哪里像是来求和的? 尽管他知道谈判必须要强硬,否则就是求饶,心中仍有忐忑生出。 林挽衣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顾濯。 顾濯说道:“请讲。” “你在书院读过三年书,多少清楚一些书院的底蕴,就算从陛下迁都过后,书院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像你这样的学生,但在此之前,书院有过和你一样出色的学生。” “这些学生,如今有几位已然身在朝廷权力中心,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又或是成为了某个大宗门的长老,境界超然。” 副院长面无表情说道:“不可否认,包括我在内的书院高层们,都不希望动用这些关系,毕竟像情分这种东西,用一丝便少一丝,无法弥补。” 事实的确如此。 长洲书院传承如此悠久,就算当下的颓势难以抑制,关键时候依旧能够凭借深厚底蕴,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 顾濯神情平静,问道:“所以?” “你在这些天里的表现,证明了你的确很不错,所以现在我们可以放下之前那些事情了。” 副院长缓声说道:“公开与书院进行和解,言明一切都是误会,在夏祭中至少取得前三的名次,并且尽可能帮助你的同窗拿到更好的成绩,至少有一人进入前三十,两人进入前五十。” “只要你把这些都做到了……” 老人盯着顾濯的眼睛,最后说道:“书院可以在夏祭结束后把通圣丹交给你。” 偏厅里有笑声响起。 是林挽衣在笑。 笑声刺耳。 第三十八章 可笑不自量 林挽衣嘲笑的自然是书院提出的要求。 就算抛开所谓的当众和解,以及为书院向外人解释当日只是一场误会,这些与自身名誉切切相关的地方统统不谈,副院长提出的要求依旧苛刻到可笑的程度。 苛刻之处,自然是在关于夏祭的要求上。 夏祭不是与一城一地一方之人相争,而是与整个人间的年轻修行者相争,其中必然也有同为洞真境的天才人物,位列前三谈何容易? 更不要说除此之外,顾濯还要去照看一并参加夏祭的曾经同窗们,为他们尽心尽力,争取到前三十的名次。 哪怕时间倒回到二十多天以前,再充分考虑通圣丹的珍贵程度,以及顾濯索要这枚丹药所存在的越界行为,这样的要求仍然可以被当作是一个笑话。 空间易破碎,时间难倒回。 如今是二十多天后,是长洲书院已然深陷危机的现在,副院长提出的这些要求就连笑话都称不上了,应该用羞辱二字来形容。 对任何一个骄傲的少年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副院长仿佛对此一无所知,眼神冷淡地看着顾濯,淡然说道:“我可以明白地告知你,这并非我或者长洲书院在刻意刁难你,而是长洲书院的底线所在。” 顾濯轻声说道:“是这样吗?” 副院长坦然点头,淡然说道:“我主动来到这里,与你谈这一笔交易,本就是极具诚意的事情,因为是你主动想要通圣丹,不是我惦记着把通圣丹送给你。” 听着这话,刘姓教授越发来得坐立不安,汗水悄然打湿背后衣裳。 不管他怎么想也好,都想不明白副院长为什么能这般理直气壮,把自己说成真的在为顾濯在考虑,充分顾及到往日的师生情谊。 在他眼里看来,这就是一场纯粹的登门羞辱。 就在这时,林挽衣偏过头望向顾濯,忽然问道:“方便让我先稍微说两句吗?”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当然可以。” 林挽衣很满意这个回答。 她收回视线,看着副院长毫不客气问道:“你觉得你自己配吗?你配得上让顾濯站出来和解,给你们这一群老不死废物台阶下吗?” 副院长的表情不再淡漠,与林挽衣对视,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极其明显的厌恶之色。 早在多年以前,老人就不喜欢这位性情倔强的少女,在他看来,林挽衣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到无药可救的偏执狂,朽木不可雕! 尤其从三年之前开始,林挽衣坚持与长洲书院过不去之后,那份厌恶便来得更加浓烈了。 “我配不配,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副院长冷冷地看着林挽衣,说道:“提醒你一句,你没资格代表顾濯和我谈话,就算顾濯不愿意接受这场交易,这世上多的是人愿意。” 老人突然讥笑出声,嘲弄说道:“另外我不妨送你一个道理,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说自话,所以你以后还是尽量少说几句话吧。” 偏厅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顾濯不再沉默下去,站起身,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林挽衣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无比明艳,大气。 “多的是人和书院做交易?” 她笑意嫣然说道:“你这所谓的交易,应该是用通圣丹为书院置换利益吧?是和朝廷里的某位官员?还是从书院背后的宗门里讨来更大的支持?” 副院长最后看了她一眼,冷笑着站起身,转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竟是直接不作任何理会,展现出了轻蔑嘲弄到极致的态度。 长洲书院当然清楚林挽衣的复杂身份,清楚她的母亲是那位贵妃娘娘,否则过往三年间办事也不至于那般规矩。 但这又如何? 平日里书院愿意给这位贵妃娘娘的面子,那是出于基本的尊重,并非是忌惮到不敢动弹。 更何况与书院过不去的并非是这位娘娘本人,只是她那位处境尴尬的女儿,这有何惧? 以通圣丹的昂贵价值,朝野间多的是人愿意为长洲书院站台——长洲书院之所以能留住如此珍贵的丹药,最关键的原因在于那位炼丹师尚在人世,德高望重,没有人愿意为一枚丹药得罪他。 林挽衣亦不去看那位副院长,只说了一句话。 “你刚才送了我一个道理,那我也不妨提醒你一句,今天过后,朝廷……不,整个天下都没有人敢收下这一枚通圣丹。”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莫名温柔,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全然听不出威胁的意味。 就像是在阐述一个朴素简单至极的道理。 顾濯看着林挽衣的侧脸,心想这是真的生气了啊。 “可笑。” 副院长头也不回地嘲弄一句,正准备继续离开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位书院的教授神情无比着急,把平日里的礼节尽数抛在身后,冲到了皱起眉头副院长的身旁,喘息着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消息。 听到这句话后,副院长神情骤变,脸色苍白。 消息的来源十分可靠。 那是一位在朝廷为官的长洲书院优秀学生,因惦记着过往情谊的缘故,特意告诫自己往日的先生们,要如过往三年如一日那般对待某位少女。 很显然,那位少女指的就是林挽衣。 那个消息与一位娘娘有关。 副院长停下脚步。 “噫~” 林挽衣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意外,缓缓转身望向长洲书院一行三人,一脸吃惊问道:“你们怎么不走了?难道是指望我送你们吗?” 如此明显的脸色变化,她怎么可能猜不出对方得到的消息内容? 副院长回头望向林挽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沙哑说道:“我今天来到这里,向你们提出这场交易,是因为书院欣赏顾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随着话音落下,老人的语气越发平静,因为他决不能在此时漏出半点怯意,让林挽衣和顾濯发现长洲书院的虚弱,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这枚通圣丹本来是为院长突破归一境而准备,你可知为何书院为何突然找上门来和你做交易?”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语速越来越快:“是因为院长在得知你的事情后生出了惜才之心,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你真以为书院会把这枚通圣丹拿出去置换利益?可笑至极,到底什么样的好处才能换来一位归一境之上的院长亲自坐镇书院?你觉得书院里的老人都是白痴吗!” 林挽衣听着这话,好生佩服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忍不住鼓起了掌。 掌声清脆。 顾濯没有鼓掌。 “你们是不是白痴与我无关。” 他以平静客观的语气陈述出一个事实:“但你们真的没能联系上院长。” 第三十九章 尘埃落定 “没能联系上院长?” 刘姓教授的神情茫然至极,下意识望向副院长,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坚决否定的回答,好让自己提起来的心安定下来。 副院长却沉默不语。 紧接着,刘姓教授再看到那位赶来传递消息的同僚,脸色在这刹那间变得苍白起来,于是知道顾濯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这样的谎言。” 顾濯看着副院长,摇头说道:“在我面前没有任何的意义。” 就算陈迟没有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只要副院长在他面前说出这句话,他依旧能够直接得出这个的结论。 人在撒谎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些极细微处的变化,这些难以发现的细节,对顾濯而言却是如此的明显——因为那些源自于万物的声音,几乎每时每刻都徘徊在他的心湖之上,向他不停地唠叨着自己的发现,以此邀功。 “原来您刚才在撒谎啊~” 林挽衣一脸惊讶模样,很是担忧说道:“那这枚通圣丹院长大人大概是用不上了呢,书院还能卖给什么人呢,我得好好想想呢,提前寻思个办法阻止才行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在很多地方刻意加了个呢字,咬字发音也刻意加重着,就像是拎起了一把锤子,把呢字当成一口口钉子,不停地敲进副院长的胸膛里,好让老人的心脏血流不止。 顾濯在旁说道:“不用担心,没人会买的。” 林挽衣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听着这几句话,长洲书院的另外两人尚且还好,唯独副院长的脸色越发来得铁青,比之当众被迫吃马粪还要难看上数分。 就在老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备抛弃颜面,继续先前那场已经结束的谈判时,忽然听到了三个字。 “送客吧。” 林挽衣的声音很是温和,礼貌至极。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早已站在一旁的林府下人立刻来到副院长身前,示意请走。 副院长置若罔闻,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安静片刻后,沉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顾濯与老人对视片刻,平静说道:“体面一些吧。” 副院长听懂了,就此转身离开,说道:“我……明白了。” 不知为何,一直以来十分注意外表让自己显得精神奕奕的老人,在说出这句话后一瞬间突然变得苍老了许多,即是眼眸里的浑浊和身形上的佝偻,亦是气息与精神的一落千丈。 偏厅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明白,长洲书院那颗通圣丹的去向,在这一刻已经彻底定下。 夜色已至。 林挽衣转身离去。 顾濯随之而行。 在前往书楼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直到最后才说起了话。 顾濯偏过头,看着林挽衣的侧脸,认真说道:“谢谢。” “啊?” 林挽衣微微一怔,然后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容宛如春日融冰,夏花盛开。 少女轻挥衣袖,声音清脆而利落:“不客气!” …… …… 翌日正午,一个令人震撼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个望京。 以副院长为首,长洲书院十六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决定自行引咎请辞,在老人们亲笔所写的辞书上,有着一个共同的理由。 ——即深感自身在处理顾濯退学一事上存在重大的失职,更在与此相关的许多问题上的决定有失师德,故而再无颜面在长洲书院中继续逗留下去。 一般而言,在自行请辞的辞书之上,请辞之人通常会为体面二字对自己所作所为进行含糊,而收到辞书的人往往也会接受这种含糊,算是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 毕竟事已尘埃落地,没有穷追不舍的必要。 在长洲书院面临危机之时,这群半辈子时间都耗在了书院里的老人们,最终还是放弃了逃避,选择正面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没有再自欺欺人下去。 昨日与顾濯吃饭的那位望京当地官员,得知此事后表情不由变得十分古怪,心想昨日我才和你说要向长洲书院施压,结果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你就已经都解决了? 有着同样心情的不仅是这位官员,还是日过正午才起床的陈迟。 这位巡天司的强者好生迷惑,心想顾濯这应该是把事情给办完了,那自己到底还要不要替长洲书院继续隐瞒下去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抓紧时间洗漱了一遍,赶至百草园,把心中困惑给问了出来。 “先继续瞒着?” 陈迟再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说道:“这是那群老不死和你达成交易了?以自己的请辞,换你帮忙隐瞒这个消息?” “不是。” 顾濯摇头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陈迟好生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濯说道:“暂时还不适合。” 还是之前那个原因——这时候消息泄露出去,定然会让备战夏祭的学生们人心惶惶。 陈迟明白他的想法,说道:“所以在夏祭过后再让消息散出去?” 顾濯说道:“嗯。” 如今人间,朝廷明文规定书院招生的时间在夏祭过后,即秋初夏末之时。 到了那个时候再让长洲书院的现状为人所知,既给了后来者一个提醒,也给了书院刚刚上位掌权的先生们收拾烂摊子的余地。 ——据闻接下来执掌书院大权的那位教授,恰好就是当初在顾濯退学申请书上签名的那一位。 陈迟心想这考虑的未免太详尽了些。 话至此处,他对长洲书院一事再无兴趣,视线在房间内随意一扫,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你这是准备搬出百草园了?” “嗯。” “啧啧,你不会是要搬回林家去吧?” “你想多了。” 顾濯微微摇头,只当听不到话里的别样促狭意味。 相识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和林挽衣的关系确实突飞猛进,从最初利益相同的盟友,成为了真正聊得上天的朋友之交。 这时候的他只要愿意开口,林挽衣大抵是愿意让他长时间借住,节省下一笔钱的。 但他现在真没那么缺钱,故而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很简单,很纯粹。 “我准备提前离开望京。” 顾濯看着陈迟,平静说道:“去神都。” 第四十章 远行须结伴 “你要去神都了?!” “嗯。” “今天过来是为了和我道别?” “是的。” 林挽衣神色颇为诧异,眼眸里满是不解地看着他,心想你这到底是要做啥呢? 春日未老,春光依然明媚,如今距离处于盛夏时节当中的夏祭还有相对较长一段时间,着实没有着急前往神都的必要。 往常人间各地的年轻修行者们,一般都会选择在入夏时赶赴神都,鲜少有人提前,因为这样做没有意义之余,在衣食住行上的耗费还会成倍增加。 顾濯自然考虑过这方面存在的种种问题,坚持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存在自己的理由。 “因为有时候真的很麻烦。” 他对林挽衣解释道:“我今天中午离开房门,在百草园里随便吃个午饭,前后两刻钟时间不到,就有一大堆人找过来和我搭话,事情没完没了。” 林挽衣想了想,乌黑眼眸微微转动,突然之间生出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连下一刻都还没到,这个念头便已在她识海中生根落地化作参天大树,再也无法抑制下去。 她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那确实该走了。” 顾濯看着她眉眼间的认真,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是不是想着和我一起走?”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想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面不改色说道:“何出此言?” 顾濯诚实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你不是抱着这个想法,你在听到我给出的理由后第一反应,应该是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开口拒绝,只要你不给那些人好脸色看,拒绝的够多,谁还会凑过来自找无趣?” 林挽衣不说话了,因为这确实是她会说的话。 更准确地说,这是她的朋友才有资格听到的劝告。 她安静了好会儿,终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所以你很想被我这样追着问?” “还好吧。” “还好?” “意思就是你不问当然最好,但问也没什么,我来之前就想好该怎么解释了。” “呵呵,呵。” 林挽衣翻了个白眼,极其标准地冷笑三声后,转身离开。 顾濯看着她,知道这是返回房间收拾行李的意思,有些不解问道:“你为什么也想要离开?” 林挽衣头也不回,理所当然说道:“因为留在望京已经没意思了啊。” “长洲书院那群我讨厌的老不死都已经滚了,之前答应帮你把通圣丹弄到手这事儿也成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事情能做?” 她没好气说道:“难道你觉得我真有脸继续去堵长洲书院大门欺负你那群师弟师妹?” 顾濯心想这话听着还挺有道理的。 “一起走,有话想问你。” 林挽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示意顾濯跟上来。 顾濯从善如流,随之而行。 林挽衣似是随意说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就像我因为童年时候的过节,非要和长洲书院过不去这种……谈不上远大,但比较实在的目标。” 顾濯想了想,说道:“夏祭第一。” 早在十天以前,与这四个字有关的传闻就在望京城里泛滥,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 林挽衣当然也听过。 她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个答案为众人所知,但没有表现出来,继续问道:“所以为什么非要夏祭第一,这背后有原因吗?” 顾濯嗯了声,算是承认,说道:“这事背后的原因很复杂,直接关乎到我最重要的一个秘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真正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人极少,屈指可数。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问题不是出自林挽衣口中,他根本不会给予回答,更不可能明言这关乎到自己的重要秘密。 林挽衣的脚步忽然停下,接着转身。 她停的有些急,身转得有些快,于是如瀑般黑发就这样飘了起来。 仿佛夜色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顾濯眼前一片漆黑。 紧接着,他的脸颊感到轻微的疼,然后是一种温柔的痒,不久后这些感受都消逝了,只剩下一道清清淡淡的山茶花香? “坏了。” 林挽衣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发生了天大的坏事。 顾濯往后退了一步,眼前景色复得光明,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林挽衣微微挑眉,狡黠一笑,说道:“我现在对你那个秘密特别特别好奇!” “你先别忙着拒绝,这事我可不会让你吃亏,我也用一个自己的秘密和你交换,保证这事儿足够公平,你觉得怎样?” 不等顾濯开口,她又补了一句:“而且你得相信我,我这人啊,嘴巴可严了!” 话至此处,林挽衣忙着敛去笑意,用竖起的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神情颇为严肃! 顾濯的心情有些复杂,摇头说道:“但秘密一旦用来交换,那就不再是秘密了。” 这句话是认真的。 否则他为什么只剩下长不过一年的寿命,却偏偏要将此事隐瞒到底,至今未曾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试图展现自己的天资,以此去交换各种资源? 当然是因为这个秘密暴露在天光之下,将会为现在的他带来无法承受的巨大麻烦。 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如他这般能与万物言。 更不要说他现在的身份本就来得麻烦。 林挽衣本就是心血来潮的好奇,见他神情变得沉重起来,心中顿时生出了些许的悔意。 “那就先不聊这个了。” 她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转而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去神都?” 顾濯说道:“最快可以是今天。” 林挽衣想也不想,直接说道:“那我们就今天一起走。” 下一刻,她继续迈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声音轻快如歌。 “你先回去百草园休息吧,我晚点儿就过来找你……丘管家前天不知道为什么出了趟远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得要给他留一封信把事情都给交代清楚,不然就是离家出走了……总之,等事情都弄好我就过来~” 少女也不回头,右手高举过头,随意挥舞着。 顾濯静静看着林挽衣的背影,直至消失。 不知何时,天上飘来一泼白云。 人间大地一片清凉。 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光云影,又伸手与穿堂春风轻轻握了个手,悄无声息地打了个招呼,这才转身离开林家,向百草园走去。 第四十一章 送别 旧皇宫,巡天司衙门深处那方水榭。 裴今歌单手拿着瓷盘,不时从中抓起一把饵料,抛向池中锦鲤。 池水荡漾生波,天光随之错乱。 看着这一幕繁乱画面,她的心情似乎不错,唇角多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有脚步声响起。 陈迟来到她身后数丈,恭敬行了一礼,认真说道:“顾濯准备离开望京,提前赶往神都。” “理由是什么?” “他给我的解释是,望京事了,不必逗留。” “倒是洒脱。” 裴今歌话中笑意依旧,却放下了手中的瓷盘,不再逗弄池中锦鲤。 水榭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陈迟下意识问道:“您是不想让他离开望京吗?” 裴今歌说道:“夏祭是人生大事,我又怎会阻止他离开,只是恰好发现了一条与他身世有关的线索,他便着急着离开,让我略感遗憾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敛去笑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陈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也好。” 裴今歌随意说道:“你们三个接下来算是有事情做,不至于闲得和吃空饷没区别了。” 陈迟听着这话,连忙赔笑数声,解释道:“这也不是我和荫椿还有信古想吃空饷,是平日里真没适合我们仨做的事情,今次难得遇上了一桩,咱三不是每天都努力的很吗?” 裴今歌置若罔闻,说道:“前些天里,你们查出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情报我随便翻了翻,里面有些地方值得细看一下,暂时先从这里入手。” 陈迟愣了愣,问道:“您不是让我们去查顾濯的身世吗?” 为什么会牵扯到这位已经失踪的长洲书院院长? 这两者之间真有关系? 裴今歌没有解释,因为这涉及到顾濯和她说的那个故事,复述一遍实在太麻烦,便挥手示意陈迟可以离开。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旧事,随意补了一句话。 “你觉得那是一个笑话吗?” “啊?什么笑话?” 陈迟茫然回头。 裴今歌转身,看着他似笑非笑问道:“我和道主算是故人。” 陈迟闻言一怔,表情变得无比紧张,压低声音说道:“这……这当然不是笑话。” 裴今歌说道:“那你和陛下算是故人吗?” 陈迟听到这句话,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裴今歌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洒落饵料,玩弄池中锦鲤。 “我不喜欢计较这些小事,即是懒也是无所谓,但这世上总有和我境界差不多还偏爱计较小事的人。” 她随意说道:“以后还是多注意些吧。” 陈迟回过神来,连忙向裴今歌行了一礼,给予了自己最为真情实感的赞美。 “裴司主您真是心胸广阔!” 裴今歌不作回应,因为她本就是极大气的人。 …… …… 临近傍晚时分,一辆马车从百草园中低调驶出。 暮色未至,天空里的蓝却已变得深沉了起来,就像是在哀悼些什么似的,天欲雨。 马车行驶在长街上,在林府一处隐秘的偏门前停留约莫半刻钟,重新出发,汇入车流,沿着望京的主道一路前行,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时候,坐在马车里的客人会伸出手,掀起车帘望向外头的风景。 那是林挽衣的目光。 伴随着马车逐渐前行,她眼眸里的情绪也慢慢地变了,从最初的兴奋雀跃与期待,渐渐化作了更为深沉复杂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背井离乡的怅然,对最简单的不舍,亦是不知前路如何的心生茫然。 林挽衣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望京,离开是必然的结果。 因为她真正的家在神都。 如今顾濯心生去意,那她同行是很自然的决定,前人在诗中亦有相关记载。 ——青春作伴好还乡。 顾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理所当然也是她的青春。 林挽衣偏过头,望向坐在车厢内另一侧的顾濯,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车厢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收回视线,说道:“告别。” …… …… 是的,顾濯在认真地进行告别。 与这方天地的万物。 北方荒原的大雪落不到天南的四季如春里,西海的风穷尽一生也越不过昆仑的万丈之高,生在神都里的人们总是想象不出南国的烟雨朦胧……这世上许多的风光往往如此,难以跨越时节与地域。 于是望京的风便也吹不到神都。 当顾濯决定离开后,他的世界就此吵闹了起来。 那些声音从最初的不舍,至此刻的万般叮嘱,并非一段过分漫长的历程。 “濯啊,我听说神都那边的风儿脾气都挺暴躁的,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好像是因为个什么原因来着?反正你得多注意一点儿。”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真麻烦的是那边很少下雨才对,据说气候还干燥的要命,到时候你睡不着觉,都不知道怎么给你下一场雨敲窗助眠了。” “好了好了,怎么都在危言耸听,能不能给他来句好的话啊?” “……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 “要不我给大伙打个雷,当作是放鞭炮?显得喜庆一点儿?” “听着怎么感觉像是在送瘟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什么才行啊?” “我觉得别出问题就好了,其他真不要强求太多。” “真行啊,不知道的听着我们这一堆话,还以为我们是在送丧呢。” “总之,不用把神都那边想得太可怕,因为整个天下只有你可以和我们聊得来,这事儿是已经彻底确定了的,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到时候稍微说几句好话,它们肯定也愿意帮你忙的,就和我们一样。” “要是有不愿意的呢?” “……很简单,我们一路打过去就好了。” “好,我就等这一天来!” 顾濯在心里认真回答着这些话,没有错漏任何一句,偶尔进行劝解,比如最后那句关于万物战争的发言。 不知何时,暮色悄然而至。 如血般的鲜红没入车厢,带来难得的温暖。 借着这落日的余晖,顾濯偏过头,望向车厢一侧。 在那里,林挽衣已然浅浅睡着,唇角带笑。 顾濯想了想,转身望向后方,对前来送别自己的万物说出最后三个字。 “改天见。” …… …… (本卷完) 第一章 天下人 神都之繁华,世间莫有能及者。 自当今圣人重拾旧山河,于倾天之战中击败诸宗门联军,挽狂澜于既倒,让大秦在第二个千年到来之前再次步入盛世后,人间各地的资源与人才便形成肉眼可见的潮涌之势,不断向这座城市汇聚而来。 宗门教派、世家士族、百家学说、商贾与墨客……芸芸众生皆在此城。 与之相比起来,望京如今唯一能够矜持自豪的,大抵只有那历时三千余年的悠久风雨了。 神都位于大秦北方,坐落平原之中,道路自然四通八达,无论水路还是陆路皆方便,每日入城的船只与车队难以计数。 一个月前,顾濯和林挽衣乘着马车离开望京,踏上了前往神都的道路。 两人这一次出行没有时间上的约束,更无须着急赶路,速度自然快不起来。 在前半个月,林挽衣对望京外的风光极感兴趣,时常选择在某个城池或小镇暂住一夜,以此来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无疑就是游学。 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尝试着掺和到旁人的谈话里去,想着去听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奇闻,奈何囿于平日里的世家贵女习惯,鲜少真正开口。 与林挽衣不同,顾濯对这些事情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看着,安静旁听。 到后半个月,林挽衣的兴奋终于随着时间褪去,渐渐感到了疲惫,不再无意义的逗留各地,最终选择以水路为前进的方式,登上了一艘客船。 直至今日,神都已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如擎天巨兽般赫然撞入人们的眼中,顿生苍茫伟岸之感,林挽衣才是重新提起了兴致。 顾濯未曾见过这座世间第一雄城,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邀请,于是和她一并上了甲板。 时已午后,烈日高悬。 甲板上的人却不见半点稀少,比之平日还要多上数倍,普遍都是青春稚嫩的面孔。 待顾濯与林挽衣来到甲板的时候,场间恰好围成了厚实的一圈,似乎是船上那位说书先生终于找到了新的故事,挽回了前些天被他说腻了的听众们。 林挽衣对听书没有兴趣,正准备招呼顾濯往船头走去,认真欣赏一下神都雄伟的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这到底是谁排的野榜啊?能不能稍微有一点儿常识,宋景纶那是什么人物?是他刚接触修行第一天就被钦天监监正断言日后必将登临归一境之上,成就无垢的天才,你这野榜居然能把他排在第十一?” 听着这话,林挽衣才知道原来那位说书先生今日不是在讲古,而是在评述这四年一次夏祭中的天才人物。 话里提及的那位宋景纶她有所耳闻,但不怎么多,只知道是神都本地的天才。 就在她准备询问顾濯的时候,甲板上已然有人嘲笑着反驳。 “你拿别人来说事就罢了,宋景纶算什么?我说实话,让他排在第十一本身就已经抬举了,都现在这年头,谁还不知道神都出身的天才最容易名过其实?” “确实,比如神都的某些所谓天才吧,你打之前就已经觉得他名气不怎么样了,但真要一打起来,呵,还是名气大于实力。” “你们这些人真这么了不起,倒是去宋景纶面前说这种话啊!” “那肯定是不行的,这样做可太没礼貌了。” 林挽衣沉默了。 她偏过头,望向顾濯说道:“我后悔了。” 顾濯嗯了一声,不解的意思。 林挽衣带着憾意说道:“我这些天不应该窝在房间里修行的,该多到甲板听听他们说话。” 顾濯说道:“都是胡言乱语罢了。” 林挽衣想了想,老实说道:“主要是我觉得自己不太懂怎么说话,想稍微学学……我不是说话里的内容,是说这些话的勇气。”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诚恳说道:“那我觉得安静其实也很好。” 两人言语间,那位说书先生已经平息了场面的争端,继续把话给说了下去。 “第十呢,我这里会把这个位置给到颜静君,此人出身天南道院,据闻早年间被道门太始宫里的大人物看中欲要收之为徒,而今年正好是她第一次参加夏祭,显然把握十足,更重要的是此人听说与洞真仅差一步。” 就像先前某个人话中所言那般,这当然是一个毫无权威可言的野榜,但再如何野的榜也好,出现在榜上的大抵也是那些让人熟悉的名字。 顾濯对排名并不关心。 林挽衣颇有兴致。 原因很纯粹,她认为自己比颜静君更强,名字应该快要出现了。 然而,那位说书先生接连报了好几个名字,引得在场的客人们吵闹个不停,直到第四位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听到林挽衣这三个字。 “名声都是假的,天下第一也无足挂齿。” 顾濯安慰道:“不要太在意这些。” 林挽衣听着这话,呵呵笑道:“我当然不在乎。”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变得尖锐了起来,冷冷地盯着那位说书先生。 下一刻,这位说书先生付诸于口的那个名字,却让甲板上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抱以难得的尊重。 那个名字是白浪行。 白姓为国姓,千年大秦多有赐姓之事,但白浪行并非如此。 是的,他是一位皇子殿下。 与别的皇子殿下不同,白浪行在五年前孤身离开神都,抛弃锦衣玉食与荣华富贵,隐姓埋名至风雪连天的荒原,不知经历了多少厮杀与残酷。 直至去年冬天,他才是结束了这段修行路,重新返回神都。 不过据说,整个人间都知道他已然突破至洞真,并且决定参加今年夏祭。 在场众人之所以抱以尊重,不仅是忌惮此人的皇子身份,更是钦佩他出身如此高贵,仍有前往无尽风雪中厮杀的坚定向道之心。 “那第二第三你也不用说了,明明之前吵得挺开心的,怎么到这时候就客观起来了?” 场间有人颇感无趣,没好气说道:“整个天下,年轻一辈里有资格把自己名字放在行浪殿下前面的,无非就是无垢佛痴和神景天女这两人。” 林挽衣听着莫名有些恼了。 她不再沉默旁听,静悄悄地行至人群后方,故作好奇问道:“咦,难道望京那位顾公子在这里没有排名吗?就是那个在望京连胜十三位洞真,得巡天司裴司主盛赞一日看尽望京花的绝世天才。” 话音方落,甲板上顿时一静。 不少人听着这段话,眼里生出茫然,似乎根本没听过这回事。 林挽衣心生尴尬,又想着自己是在为朋友说话,决不能在此时退缩。 就在她准备继续说下去,认真宣扬一番顾濯的战绩时,突然听到了一句话。 “当然有!” 那位说书先生眼神倏然明亮,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十岁,悍然拍下手中惊堂木,壮声喝道:“顾公子乃谪仙人,岂会居于所谓佛痴天女之下,在我这里,顾公子当属第一!” 第二章 何许人也? 林挽衣怔住了,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心想自己真没听错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 甲板沉寂片刻,旋即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在场的人们看着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就连先前那几道习惯性反驳的声音此刻都愣住了,显然是在思考话里那位望京顾公子到底是谁? 不等谁来开口质问或者反驳,那位说书先生面容已然肃穆,又是把手中惊堂木往桌上一撞。 砰的一响! 场间哗然声渐止,随之而来的则是说书先生仿佛背诵了上千遍,了然于胸熟络至极的长篇大论。 “我为什么敢把顾公子排在第一?那是因为他单论实力,一日之内连战十三位成名洞真无一不胜,并且都是一剑胜之,这样的战绩不说后无来者,前无古人你多少得承认一下吧?而且在我看来,如此恐怖的战绩和他早已踏入洞真的境界并不是顾公子的全部,真正让我如此看好他的缘故,其实是他的超然心性……” 有人听着忍不住,大声打断喊道:“所以这啥顾公子到底是谁啊?” 说书先生闻言,半点也不恼火,心情反而更加愉悦,给此人竖了个大拇指,说道:“这话问得好!你这问题便在我接下来要说的心性当中了,顾公子啊,他是一个真正具有高尚品德的人,心性之成熟世所罕见,前阵子他在望京做那件事,可谓非常事,在这里我真要和大家仔细聊聊……” 本已沉寂的甲板,在此刻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比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挽衣看着这一幕画面,神色看似平静,眼神里却是一片茫然。 都是望京出身的天才人物,就算顾濯的确要稍微比她厉害上一些些,但彼此之间的名声差距有这么大吗? 应该不至于吧? 难道是林家在背后对她进行刻意打压,又或者是朝中某些权贵不愿看到她名满天下,有意隐去了她的名字? 否则她为何寂寂无名? 林挽衣沉默片刻,回到顾濯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顾濯看着此刻的这场热闹,心里也颇有些无语,摇头说道:“我怎么知道?” “怎么说呢……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纯粹是直觉,但我就觉得这位说书先生有点儿奇怪?” “奇怪在哪里?” 林挽衣墨眉微蹙,沉思片刻后生出一个念头,不确定说道:“奇怪就奇怪在……这人就像是收了钱来吹捧你似的?” 顾濯觉得这话好生荒唐,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有一定的道理。 哪怕这位说书先生是望京本土人士,对他天然具有好感,那也不至于砸了自己的饭碗吧? 与此同时,甲板那头的争吵愈发激烈,正在僵持不下。 更准确地说,是那位说书先生正在舌战群儒,以一己之力为顾濯争锋,寸土不让。 “你真觉得无垢佛痴很厉害?无非就是他天生佛子,血脉非凡,修行之初就流露出些许无垢境的玄妙,无垢又是归一之上的第一个境界,让你们下意识觉得这小和尚战力恐怖,可事实呢?他有什么战绩能拿得出手的?啧,根本就没有!” “神景天女?不过是神灵垂降天光,为其洗髓炼气而已,她进入洞真之后可有天地异象?没有吧,那她也就是在修行路上提前多走几步而已,哪里比得上顾公子这般谪仙人?这不是稍微想想都能明白的吗?” “谪仙人你们都知道什么意思吧?这不比什么佛痴天女厉害多了?别人是过来人间走一趟,改天就羽化登仙的超然人物,我把他排在第一可谓合乎情理,更何况这还是有战绩支撑的。” “不服气?谁来连战十三位洞真再上桌说话!” 林挽衣听着这些话,沉默了好长时间,对顾濯认真说道:“虽然我知道你没花这个钱,但我真觉得他收了不少钱,因为连我都快要不认识话里的那个你了。” 顾濯无话可说,转而说道:“我们回去?” 林挽衣嗯了一声,同意的很快。 顾濯心生意外,说道:“我还以为你想继续看下去。” “那我是有些想继续看下去。” 林挽衣诚实说道:“但我不想你觉得尴尬,又想着我是你朋友,便不能自私到以你取乐。”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若是寻常情况,他根本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在场谁也不认识他。 那么,现在这些话尴尬到谁也尴尬不到他,但问题是林挽衣今天在场,以少女过往展现出来的心性,听完后必然会认真复述一遍那位说书先生的话。 这才是他不想承受的尴尬。 林挽衣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以后你还是不要再说那种话了。” 顾濯微怔,问道:“什么话?” 林挽衣说道:“名声都是假的,天下第一也无足挂齿。” 顾濯有些不解,说道:“这话怎么了?” 林挽衣微微偏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像这样的话,当过天下第一的人说出来是装,可没当过天下第一的人说就是酸了。” 顾濯无言以对,问道:“那这句话岂不是生来就错了?” 林挽衣想了会儿,说道:“装其实还好,但酸是真的不行,因为做人在这方面需要大气。” 顾濯十分赞同她的看法,因为他和酸没有关系。 言语间,两人已然离开甲板。 神都已在天边,这趟旅途便也接近终点,客船上的人们很自然地忙碌了起来,为接下来进城的事宜提前做好各种准备。 顾濯和林挽衣回到各自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太多东西需要处理,连两刻钟时间都不到,房间内已然变得整洁了起来。 顾濯推开窗门,让江风得以倒灌而入,呼啸成声。 他在窗边坐了下来,与这江风低声叙说了一句,然后闭目。 闭目之后,风势至此莫名温和。 这代表顾濯已经开始修行。 在以副院长为首,长洲书院十六位老人请辞的同一天,书院仅存的那一枚通圣丹被低调地送到了顾濯的手中,以此换来林挽衣的高抬贵手,不作阻挠。 就在那天,顾濯直接服下了这枚通圣丹,然后开始了漫长的炼化过程。 直至月余后,即将抵达神都的今天,这个过程才算是接近尾声。 第三章 落日如朝阳 世间飞剑法器丹药与符箓共分九阶,分别对应着不同的修行境界,大体上是一至三阶为凡俗事物,多为洞真之下的修行者使用,四到六阶所针对的则是洞真及养神承意这三个境界的修行者,最后的七八九三阶则是尽数被划分到归一境。 之所以如此划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归一境已是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可望不可及的终点,有太多年少时候成名的天才人物,穷尽一生未能再往前一步,在归一境里终老。 故而修行界通常会将涉及到归一境之上的事物,统一概括为九阶之上,以此来彰显其珍贵程度。 但凡顾濯那天向长洲书院索要的不是通圣丹,是别的任何东西都好,那位副院长也不会觉得他越线太多,在心里生出要给他上一堂课的念头。 通圣丹的药效神妙至极,可为修行者破境,提升资质以及延寿。 顾濯破境至洞真不过月余时间,对再次突破到养神没有任何的想法,况且他所遭遇的问题并非破境就能解决的。 是的,修行者的寿命确实会随着境界的提升而漫长,踏入归一境的修行者只要甘心在原地踏步,放弃继续往前一步,苟延残喘活上三百年并非过分困难的事情。 然而顾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确定,这个办法对自己没有太大的用处。 故而他十分需要通圣丹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 江上风清,余阳正暖。 伴随着万物的温柔轻抚,通圣丹最后一缕药效终于彻底化开,缓缓融入周身百骸与神魂之中,为顾濯带来近乎灼烧的感觉。 奇怪的是,这灼烧感并未为他带来痛苦,更多是一种奇妙的愉快感觉。 这种愉悦的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微醺时的醉酒,又像身处梦境里的无边自由,不受拘束。 若是裴今歌这般境界绝世的强者在场,并且目光专注放在顾濯的身上,就会发现通圣丹被彻底炼化后迸发出来的庞大药效,正在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消失着,宛如石沉大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濯睁开双眼。 江风随之而凛冽,吹走他身体上渗出的细微汗珠,留下清爽。 “怎样了?” 一道声音在顾濯心中响起,听着颇为关心。 顾濯站起身,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轻声说道:“五年。” 与他最开始计算当中的别无二致,通圣丹为他争取了五年的时间,不多不少。 尽管这枚丹药放在寻常修行者,比如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身上,足以让其所剩无多的寿命再添近百年,甚至有望直接突破归一境,身抵无垢。 五年与百年可谓云泥之别,但顾濯很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故而十分满足。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顾濯望向窗外,与天光对视一眼,回答道:“我最开始想的是通圣丹与昙夜神符二者取其一,然后走向不同的道路,没想到最后都拿到手了……那就两条路都走好了。” 如果说昙夜神符代表着一条急于求成的偏僻险峻山路,那通圣丹相对应的无疑是一条稳打稳扎的康庄大道,可以让他走得更为稳妥一些,不必面对那么多的风险。 但这两条不同的道路之间并无冲突,求的都是延续自身所剩无多的时间。 那为何偏要择一放弃呢? “更何况我现在不是一般的出名,就算想躲也没那么好躲……” 顾濯喃喃自语,想着裴今歌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想着甲板上那位大概收了不少钱的说书先生,想着关于夏祭第一必然带来的举世瞩目,还是觉得很麻烦。 就在这时,忽有敲门声响起。 顾濯想了想,没有关窗,转身前去开门。 站在门前的自然是林挽衣。 她显然已经收拾妥当,甚至还简单梳洗了一遍,青春正盛的颜容上不施粉黛,隐见湿意,分外好看。 “快到时间了,我过来提醒一下,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 “那就一起走?” “好。” 顾濯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与林挽衣并肩而行离开。 两人路上依旧有话,大都是关于神都闲聊,比如某某地方的风景听说不错,比如某家书院近些年在夏祭中颇有竞争力,又比如世间各大宗派的代表都已抵达神都,据说要在夏祭之前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好让世间各地的天才提前熟络一下……诸如此类在船上听回来的小道消息。 待两人去到甲板上的时候,春日已斜,阳光泛黄。 那位说书先生早已离开,场间不再那般吵闹,但依旧热闹。 许多年轻人站在栏边,极力眺望那座已然清楚起来的世间第一雄城,打量着城墙上的每一块青黑巨石,不时抬头指向某处,说那里站着一位铠甲好生炫目的将军,声音里满是雀跃,眼神里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与希冀。 在往里边的地方,那些来往神都已然许多次的大人们,对这一幕也抱以善意与鼓励的笑容,不在乎那些青春化作的鸦和雀叽叽喳喳吵到自己的耳朵,只觉得无论再看多少次也好,这样的青春依旧是极好的,就连此时的落日也觉得是初升的朝阳,充满了鲜活的意味。 林挽衣这时却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 顾濯偏过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了?” 林挽衣有些不解,心想难道自己维持冷清矜贵的得体气质都有问题了吗? 顾濯说道:“这时的你,很像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你。” 林挽衣微怔,然后好奇问道:“哪个我比较好看?” 顾濯很认真地想了一遍后,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挽衣墨眉微蹙,似是不悦道:“难道是不管哪个我都长得不好看吗?” “不是。” 顾濯看着她诚实说道:“是都很好看,一时之间分不出高下,所以没有办法回答。” 林挽衣嫣然一笑。 …… …… 远处,神都城楼上。 一位身着锦衣的阴柔男子,隔着十余里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变得有些尖锐。 他沉默片刻后,冷声吩咐道:“再问一遍林家的人,看看他们准备的怎样,千万不能让……” 话至此处,这位男子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挽衣才算正确。 “……让林小姐受到半点怠慢。” 片刻后,阴柔男子才是说完了这句话。 站在一旁的城门郎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想着这位来自宫里的公公的身份,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决定亲自前往。 第四章 谁人不识君 神都作为世间第一雄城,每日进城出城的人流量极其庞大,无论水路还是陆路总会堵塞起来,让来往的船只车队与人们排起看不到头的队列。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这种拥挤,以及在这拥挤上耗费漫长的时光,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今日守城士兵们的检查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某些多次来往神都的眼尖旅客,甚至察觉到今日的士兵变多了不少,为此心生疑惑。 傍晚时分,顾濯与林挽衣所乘的客船终于靠停岸边,客人们开始下船经受士兵检查。 这个过程依旧进行地十分迅速,长不过一刻钟,两人时隔半月后再次脚踏实地。 守城士兵接过路引,再是抬头仔细地进行了一番打量,又简单询问了几句话,确定二人是前来神都参加夏祭后,便露出了一个格外和善的笑容,直接放他们离开了。 如此再拾阶而上百余阶,穿过汹涌人潮后,神都的些许繁华正式落入两人的眼中。 车水马龙,青石板路上蹄声响亮,为晚霞浸染的夜空中徘徊着苍鹰的身影,遥远皇城的琼楼玉宇之间有庞然大物的身姿隐约浮现。 ——据说那是朝廷即将正式投入使用的飞舟,可惜造价昂贵到极点,根本无法取代马车和船只,否则人间各地的来往显然可以方便许多。 林挽衣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崇高雄伟如山岳般的皇城。 她的目光在前方简单扫过,很快就发现那个颇为显眼的‘林’字,知道那就是自家的马车,对顾濯说道:“接我们的人到了。” 顾濯嗯了一声。 两人向那辆马车走去,脚步不怎么快,借这最后的闲暇时光说了几句话。 无论她还是他,都知道抵达神都后,像这样的机会将会变得很少。 “之前一直没问你,你到神都后准备住哪?” “不会固定,大概一家客栈住个两三天,把周围的大街小巷逛上一圈,看看周遭值得看的风景和人,这样子换着来。” “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应该。” “可惜了,我是没法像你这样潇洒……等以后我们有时间闲聊,你记得要和我说说路上遇到有趣的事儿。” “好。” “噫!” “怎么了?” 顾濯偏过头,看着林挽衣说道。 林挽衣神色莫名严肃,压低声音问道:“你钱够吗?” 顾濯想了想,说道:“应该没有问题,要是我没钱了,望京那边有很多人愿意无偿资助我。” 林挽衣叹了口气,说道:“之前靠你赢了那么一大笔钱,想着找个机会当你的债主,结果你偏偏就不缺钱了。” 在街角的一辆马车上,那位来自宫里的公公仔细记下了这一幕画面,眼神冷淡。 等到夜深时分,他今日的所见所闻将会汇聚成一份情报,呈现在那位权势地位日益增长的娘娘桌上,以供她进行翻看批阅。 就在这时,顾濯和林挽衣终于走到那辆停靠许久的马车前,与车厢里的林家小姐打了招呼。 是的,林家没有让任何一位长辈前来接待林挽衣,而是在家族里特意挑选出一位性情温柔贤淑的同辈女子,好让前者不至于感到拘谨,可以心生亲近之意。 这位贵女名为林浅水,人亦其名,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 暮色经由天窗,洒落在车厢内,留下昏暗光线。 林浅水年龄稍大,温柔笑着与林挽衣寒暄了数声,这才将视线放到顾濯的身上,然后眼神微异。 下一刻,她便将这一抹异样情绪敛去,神情如常地打起了招呼。 顾濯素来有礼,回应得十分妥当。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马车沿着神都的堂皇大道,开始前往以清贵著称的北城。 在路上,车厢内未曾沉默片刻,林浅水温柔动听的声音一直在响起,为两人讲述着神都近些年来的趣闻解闷。 偶尔她也会好奇询问顾濯两人在望京的经历,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神情都会变得格外专注,不愿错过话里的每一个字。 像这样的谈话很难不愉快。 直至夜色遮天,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林浅水犹自有些遗憾。 于是她很自然地微笑着对顾濯说了一句话。 “再过些天这边有一场聚会,是神都当地书院学子们自发组织的,目的自然是夏祭前的切磋和交流,据说巡天司的大人们也在关注这场聚会,不久后由朝廷公布的那份榜单,在一定程度上会参考这场聚会的结果,顾公子你要不要过来坐坐?” 顾濯对此并无兴趣,正准备拒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对林挽衣说道:“你有兴趣吗?” 林挽衣想了想,摇头说道:“没有。” 顾濯望向林浅水,说道:“那我也不去了。” 他之所以问上这么一句,还是因为先前答应过林挽衣,要找个时间与她聊一聊往后可能遇到的有趣事情,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见面。 林浅水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然后说道:“我明白了。” 顾濯微微摇头,与林挽衣道了声再见。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行李,离开车厢,径直走入客栈。 林家的待客之道确实不错,房间早已安排妥当,无需顾濯再操心半点。 推门而入,落入眼中的并非一片漆黑,早有灯光明亮。 顾濯放下行李,没有着急沐浴洗去满身尘埃。 与之相较,有一件事更值得他去做。 或者说,这是他来到神都后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顾濯行至客栈敞开的窗户前,看着满城灯火与孤悬明月的夜空,在心中无声而认真地打了一声招呼。 话音无法落下在真实的世界当中,却为此间万物所知晓。 风继续吹。 一切仿佛如常。 神都无处不在的阵法气息,未曾有半点变化生出,静如过往。 唯有顾濯的世界里多出无数道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和我们说话啊?!” “嘿嘿嘿,这就有意思咯,我记得之前是谁信誓旦旦说这肯定是假的,是它们特意凑到一起撒谎,想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是我说的怎么了,当初你信的也不多啊,怎么现在还有脸来问我了呢?” “安静。” 江月年年望相似,神都的月色依旧是望京的月色,哪怕是要求万物肃静的此时此刻,声音里的那一抹温柔也不曾有变。 顾濯不禁想起了前世那一句诗。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笑了笑,笑容如旧温和,说道:“我叫顾濯,你们好。” 第五章 无垢僧 “基本上查清楚了,那些人就是收了钱。” “这么大阵势,现在整个神都都听过他名字了,这得花上不少钱吧,所以是谁出的这笔钱啊?” “听我家老头子的意思,好像望京那边和这事脱不开关系。” “啧,这不就对上了吗?那家伙正好就是从望京出来的。” 七日后,某间酒楼的包厢里头,十余位少年少女举箸落筷间,很自然地聊到了神都近些天来最火热的事情,或者说一个名字。 ——顾濯。 在这段时间里,顾濯这两个字以一种极其夸张的频率,不断出现在神都大大小小的酒肆茶楼甚至是青楼与书院里,为各路人士所卖力吆喝传唱。 有意思的是,这些人为顾濯扬名的方式还并不一致。 那些说书先生们比较喜欢捧一踩二三四五六,总爱把他的名字和某些成名已久的天才人物放在一起,以各种方式进行对比,最终得出全方面碾压的结论;青楼里的姑娘们的说话方式自然要温和上许多,往往是在不经意间笑着说听闻最近有位天才叫做顾濯,曾在望京如何如何风光,今年夏祭或许可以看看他;至于最简单的无疑是那些书院里的先生们,只需要说一句你们看看隔壁那个顾濯,为什么样样都比你们好呢?名声自来。 如此盛况之下,与顾濯相关的情报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若非如此,今日坐在酒楼包厢里这群出身尊贵的少年少女们,也不至于凑在一起谈论顾濯。 “难怪我爹时不时就骂上一句,说望京那群人没一个脑子是好的,之前我还将信将疑,现在一看才知道所言不虚。” 一位少年不屑说道:“哪有像他们这样子造势的?顾濯这两个字连我都快听到腻了,别人可想而知,到时候那顾濯都不需要出大问题,只要稍微有点儿对不上被吹捧出来的样子,铁定是要被整座神都吐口水唾骂的,我现在可期待那时候的画面了。” 有人笑他道:“你确实是要多期待一点,要不然你最近岂不是白挨你爹骂了?” 那位少年无可反驳,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林浅水亦在场间。 她听着这话,眼里流露出些许担忧,摇头说道:“这事并非那位顾公子自己能决定的,想来他也不愿如此,但结果却偏偏是他来承受。” “浅水你还是心地善良了,总爱把人往好处去想。” 那少年越想越恼火,嘲弄骂道:“别人都替他预定今年夏祭第一了,我就不信这顾濯冰清玉洁到什么都不清楚,分明就是他本人也想借这个机会把大家给踩下去,好让自己扬名立万。” 就在这时候,坐在席间主位上的年轻英俊男子,终于不再继续沉默下去,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不必过分在意这种小事。”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纷纷开口响应,话里话外都是宋师兄气度非凡,不与人一般计较。 这位宋师兄自然就是宋景纶,神都本地天才的代表人物,也是最近这些天经常被说书先生们用来拉踩的名字之一。 “无论那位顾公子抱着怎样的想法,他终究是要站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发出挑战的。” 宋景纶淡然说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此浪费心神,到时候把他赢一次足够了。” 最先开口那位少年连声应是,赞道:“果然还是宋师兄考虑深远,不像我只能看到眼前事……” 话还没说完,场间有人忽然打断了这句话,兴奋问道:“宋师兄你是已经突破到洞真了吗?” 众所周知,顾濯早在月余前已然踏入洞真一境,而宋景纶在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是有万全把握可以战胜前者。 “差不多了。” 宋景纶神色几分风轻云淡。 接着,他很自然地把话题拉回先前,淡淡评价道:“此事往深处想,无非就是望京那群老人们心有不甘,左挑右选后把此人推出来试图证明些什么罢了,这顾濯无非就是一枚用完就丢的棋子,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可怜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看似惋惜同情,实则居高临下。 林浅水闻言,想着顾濯当天给她留下的不错印象,犹豫片刻后,说道:“其实我和这位顾公子见过一面。” “咦?还有这么一回事?” “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难怪你刚才会为他说话,原来是见过面啊~” 在座众人心生好奇,目光几乎尽数落到林浅水的身上。 唯有宋景纶一人目不斜视,神情淡然,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林浅水看着众人,认真解释道:“那位顾公子给我的感觉很不错,无论说话还是为人方面都十分得体,着实不像是那种嚣张的人,我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可能非他所想。” 在这十余位少年里,她的境界不过位于中游,远远谈不上出彩,但因为自身容貌出色与性情缘故,绝大多数说的话都会被加以重视。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就在众人正要为此展开讨论时,宋景纶放下了酒杯,说道:“既然如今局面非此人所愿,那我有一个办法。” 林浅水眼神微亮,说道:“请师兄指点。” “神都能容天下人,自然也能容得下一个望京来的天才。” 宋景纶微笑说道:“晚些天那场聚会,师妹你让顾濯过来一趟,我愿意为他做中间人,向那些被冒犯到的人解释清楚这场误会,届时他最多就是说上几声抱歉和对不起,绝不会有半点额外的麻烦,你看如何?” 林浅水愣了一下,想起顾濯早在七天前就已经拒绝过,神情变得十分微妙。 …… …… 暮春将至,神都春光渐老,天阴郁。 顾濯不曾停下脚步,继续着最初的计划,在这座世间第一雄城里留下自己的足迹。 若是以更准确的专业术语来形容,则是踩点。 与先前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十分低调,出门要不撑起一把大黑伞遮掩面容,要不就是干脆戴起斗笠,总之就是不愿见人。 原因十分简单。 他的画像已从望京流传至神都,随着舆论的不断发酵,现在几乎每个同辈中人都知道他的大概模样,对他抱有许多的好奇。 如果不是他已至洞真,让绝大多数人熄灭了挑战的心思,想来比好奇更多的会是敌意。 然而无论好奇还是敌意,又或者别的什么,终究都是麻烦。 顾濯无意为此浪费任何时间。 清晨时分,他在神都尚未醒来之时,便已踏出客栈大门,沿着贯穿整座神都的渭水前行,见识此间风光。 午后,神都迎来一场细雨。 顾濯站在水边垂柳前,看着空中飘零雨丝,听着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的自己的名字,心中再次生出无语的感觉。 “你也在烦恼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顾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那人已经来到他的身旁,长吁短叹道:“恰好小僧现在也烦心的很,要不咱俩一起来烦吧?” 顾濯转过身,低下头,望向这位唇红齿白的小和尚,于是知道了此人是谁。 无垢僧。 若不算他,当今人间年轻一辈中坐二望一的真正天骄。 第六章闭口禅 顾濯没有说话。 无垢僧也不尴尬,就这样迎着他的目光,诚挚对视。 顾濯收回视线,问道:“这是偶遇?” 微风挟着细雨落下,与渭水相逢,河边自有薄雾弥漫。 他今日舍了过往的那一袭黑衣,换上青衫,斗笠亦是市面上最寻常的斗笠,哪有半点名满天下的绝代天骄模样,更像是一位落魄江湖客。 虽未完全掩盖自身气息,但与平日相比亦有不小区别,哪怕是高顾濯一个境界的人也很难发现他的踪迹,更别提无垢僧与现在的他境界相同。 这次相遇真的有些没道理——除非这真是一场偶遇。 “是偶遇吧。” 无垢僧想也不想答道。 接着,这位没有撑伞的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着流淌在掌心的雨水,叹息着说道:“因为我这辈子的运气好得莫名其妙,出门在外都不用化缘的,钱全靠捡,时不时就能遇上一位看我顺眼的前辈高人,非要给我开小灶,害我都没在书院里学上几天,现在别人回忆同窗情谊的时候我根本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傻笑,你知道这有多难受……” 顾濯沉默了。 尽管他知道和尚最是擅长没话找话,但他真没想到这人能够来得如此……唠叨,话里话外没有半点儿边界感可言,而话里的内容又全都是炫耀的意思,语气偏又苦恼地格外真诚。 他忽然很想把林挽衣喊到这里来,让少女对此给出一个尖锐的评价。 半刻钟后,小和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连忙闭上了嘴巴,满怀歉意地尬笑了两声。 “你好,小僧名为无垢。” “顾濯。” 两人没有握手,简单点头致意了一下,便算是认识了。 “诶,原来你是顾濯啊!难怪我刚远远地看过来就觉得你非同寻常,连发愁也发得不同凡响,还想着到底会是什么人。” 小和尚微仰起头,向顾濯竖起一根大拇指,认真赞美道:“顾公子果然非常人,换做别的人听我这么念叨,早就直接溜走了。” 顾濯微微摇头,表示不在意,说道:“主要是好奇你到底能唠叨多久。” 小和尚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说道:“那你好奇完了吗?” 顾濯沉默了会儿,心想这话的言外之意,是还要再继续聊下去? 一念及此,他看着小和尚的眼睛,神情真挚说道:“我觉得有一门功法很适合你。” “什么功法?” “闭口禅。” 无垢僧闻言,眼神瞬间明亮,说道:“之前也有一位前辈高人和我说过这话,劝我去修闭口禅……” “咦,这话就绕回来了,我跟你说,我之前为什么和你一样的烦心。“ 小和尚叨叨絮絮道:“我烦就烦在夏祭之后该去哪座寺里修行,主要是元垢寺慈航寺悬空寺明庆寺和好多寺庙里的前辈都教过我,希望我能入门修行,这一来一去,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了。” 话里提及的那些寺庙,每一座寺在当今人间都有着极其崇高的名望,其中甚至还有禅宗祖庭的存在。 简而言之,如今禅宗的半壁江山都在无垢僧这句话里了——另外半壁是以长乐庵为首的佛门女子修行地。 顾濯看着小和尚,提醒说道:“别人听着这话,只会以为你在炫耀。” 小和尚似乎遭受过类似的事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他却踮起脚尖拍了拍顾濯的肩膀,神色格外怅然,叹道:“所以像我这样的烦恼,唯有和你这样的天才分享,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只会觉得我在刻意炫耀。” 顾濯懒得接话。 小和尚好奇问道:“我在烦什么已经说过了,那你呢?” 顾濯看着还在垫脚尖的无垢僧,干脆在岸边郁郁青草上坐了下来,面朝渭水,静观垂柳。 “有近烦,亦有远忧。”他说道。 小和尚跟着坐下,想了想,又特意坐远了一些,问道:“近的是名声?” 顾濯摇头说道:“不是。” 话是实话,近些天来的名声虽然麻烦,但还不值得他为之烦心。 小和尚有些好奇,说道:“那是什么?” 顾濯平静说道:“得了夏祭头名后该如何做。” 小和尚愣了愣,心想这话里的味道自己怎么有点儿耳熟,沉思片刻后说道:“那到时候的确有很多事情要做,你烦也是应该的。” 顾濯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已经回答了问题。 至于他此刻所言……依然是真话。 夏祭头名将能进入白帝山。 这座与大秦帝室同姓的名山,在人世间具有极大的名气,却因山间常年云罩雾笼的缘故,鲜少有人能够看见其风光,更不要说踏上那片土地。 而世人对白帝山的印象无外乎都是帝室陵墓所在,仅此而已。 顾濯当然也没去过白帝山,但他曾经在一位朋友的口中,听到过不少关于这座名山的描述,便知道那山上有着怎样的风光。 问题在于,在时过境迁后的今天,那些话不一定还能做得了准。 这才是真正让顾濯心烦的事情。 便在这时,无垢僧的声音在他身旁响了起来。 “感觉你现在烦的事情我帮不上忙。” 小和尚沉思片刻,说道:“那要不这样吧,等夏祭的时候我多把几个人给揍出去,让你别打得那么辛苦好了。”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那你我相遇的时候呢?” 小和尚一脸老实说道:“要是我们遇到的比较晚,我可以直接放你过去,但要是太早就没办法了,咱俩只能好好打一架,不然有点儿说不过去,主要是我名次太低会让那些照顾过我的前辈难做。” 顾濯说道:“前者是假赛吧,这就能说得过去了?” 小和尚嘿嘿一笑,说道:“禅宗最讲缘分,到时候别人问我,我就说缘分到了,准不会有人和我辩。” 举世皆知,无垢僧为当世年轻一辈中机缘气运最盛之人。 只要他到时候真这么说了,没有谁会计较他是否故意假赛。 顾濯更不解了,说道:“但你我认识不过两刻钟,闲聊最多百余句话,何至于此?” 小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诵道:“缘,妙不可言。” 顾濯说道:“换个理由。” “你应该也明白的,像我这样的人平日里多少有些无聊,好吧,主要是因为没有同辈中人愿意听我唠叨,难得遇上你这么一个人,我当然要和你交个朋友。” 无垢僧诚实说道:“所以你把这理解为朋友费就好了。” 第七章 那一位娘娘 顾濯说道:“听着还是有些奇怪,但我觉得可以。” 小和尚点了点头,说道:“我果然没看错顾公子你,换做别的人,这时候肯定要和我虚与委蛇,矫情上好多句话,最后才装作勉为其难地接受。” 顾濯坦然说道:“主要是觉得到时候能省下不少时间,没必要拒绝。” 小和尚赞道:“公子乃真人也。” 言语间,顾濯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株垂柳,起身沿着渭水继续前行。 无垢僧连忙站起来,拍了拍僧袍上的雨珠,随之而行。 顾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和尚不解问道:“怎么了?”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因为你的烦恼和我的烦恼都已经聊过了,也都聊完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跟上来。” 小和尚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那我其实还有很多话能聊的。” 顾濯想着尚未收下的朋友费,觉得不好直接赶人,点头说道:“聊可以聊,但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 “你去弄把伞回来,或者学我这样戴个斗笠,遮一下自己的脸,否则你被路人认出来后,我也不得半点清净了。” “啊,好吧,但小僧其实觉得不撑伞,就这样在雨中沿着渭水浪行是极诗意的一件事,百年后回忆起今天,定然感慨万分,可以不顾破戒下酒一杯。” “……要不你还是走吧,朋友费到时候记得给我就行。” “为什么?” “我拒绝和一个和尚留下这样的奇怪回忆。” 小和尚无言以对,二话不说去买了一顶斗笠回来,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紧接着,他维持着与顾濯将近一丈的距离,格外认真强调道:“小僧虽然暂时没有喜欢的姑娘,但的确喜欢姑娘家,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顾濯嗯了一声,提醒道:“这是破戒。” 无垢僧再次无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怎么感觉你说话很容易让人生气?” 顾濯想了想,确定林挽衣没有对自己做出过如此评价,摇头说道:“你的偏见。” 然后,他继续说道:“这世上很少有人不愿意和我聊天,而你刚才亲口承认,同辈中人里没有谁喜欢和你说话,两者相较,显然你对我的评价做不得准。” 无垢僧心想这话也太有道理了,但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小和尚皱着眉头,就在快要想出问题所在之时,忽然听到了顾濯的声音。 “所以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聊的?” “挺多的!” 小和尚顿时抛下之前的苦思,连忙把话题给丢了出来,主要还是夏祭后的何去何从。 只不过这次他聊的不再是自己,而是顾濯。 是的,顾濯在夏祭后将进入哪个宗门。 无垢僧对此十分好奇,准备以此作为参考对象,好让自己不再那么烦恼。 然而顾濯在漫长的沉默过后,最终还是没有给出答案。 …… …… 夜雨若是声烦,无非心自烦。 皇城深处,一位面相阴柔的太监在长时间的等待后,终于得以进入御书房。 他弯腰行至书案前,把一份情报递了上去,连看都不敢看那位娘娘一眼,目光只能隐约看到堆满桌上的许多奏折。 御书房很安静。 片刻后,那位娘娘看完了手中的情报,轻声说道:“挽衣最近不曾离开房门一步吗?” “是的。” 太监低声答道:“林小姐修行得十分用心,应该是想在夏祭上一鸣惊人,就连林浅水邀请她参加神都天才们的聚会都给拒绝了。” 他顿了顿,接着又补了一句话:“但这也有可能是林小姐察觉到如今的舆论趋势才不愿参加这场聚会,生出无谓冲突。” 娘娘闻言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自言自语道:“性子和小时候也不见区别,还是那么个样子。” 太监自然不敢接话。 就在这时,娘娘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笑容瞬间消失无踪,问道:“与挽衣同行那个小孩子最近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里问的其实是顾濯的名声。 按道理来说,以这位娘娘尊重至极的身份,根本不应该注意到这件事,奈何这事有林挽衣。 太监恭敬说道:“最初的确是望京那边的人在为顾濯造势,但事情之所以发展到现在这个境地,是因为神都这边有许多人在暗中添了一把火。” 事实便是如此。 在望京政治地位日益衰落的今天,当地的权贵们怎可能把手完全伸入神都,随意掀起如此庞大的舆论趋势?稍微想想都知道其中定有古怪。 更何况如今对顾濯的舆论已经不是单纯的吹捧,而是彻头彻尾的捧杀。 这绝非望京权贵们所愿意看到的画面。 娘娘微微挑眉,似是不喜,说道:“他近些天怎样?” 太监说道:“除去变得更加低调以外,顾濯与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每天依旧出门闲游,神都里的风光差不多被他都看过一遍了,今日他甚至在渭水边偶遇无垢僧,随后结伴同游许久。” 娘娘说道:“遇事倒也平静。” 太监低头不语。 娘娘不再关注此事,话锋忽转,吩咐道:“让挽衣出来散散心吧,修行并非一味绷紧就能成功的。” 太监应是。 娘娘淡然说道:“就去先前你提过的那场宴会吧。” 太监愣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在说完这句话后,御书房里的这位娘娘便让太监转身离去,继续处理书案上已经处理了好些年的繁杂公务。 …… …… 夜色深时,顾濯终于回到了客栈。 雨下一整晚,客栈早已不见多少人影,灯火昏昏暗。 于是那位姑娘眉眼间的焦虑被映得格外显眼。 顾濯望向显然是在等候自己的林浅水,摘下斗笠,问道:“什么事?” 林浅水听着谈不上熟悉却印象深刻的声音,惊喜地回过头来,望向衣衫微湿的少年,本已疲惫的眼神瞬间明亮了起来。 下一刻,她的神情却变得格外黯淡,眼帘微垂。 顾濯眉头微皱。 林浅水不敢再有半点迟疑和犹豫,连忙把今天聚会上发生的事情完整复述了一遍,不做任何保留。 待这些话都说完后,她向顾濯认真躬身行礼,带着歉意诚恳说道:“对不起,是我给顾公子您添麻烦了。” 第八章 恶意不息 林家的家规不能以森严二字形容,但也绝非白纸一张,可以随意踩踏。 此时夜色已深,林浅水又是孤身一人在客栈里等候良久,早已变得无比显眼,在白日里被许多人低声好奇过,最终又等来了一位男子…… 不管怎么想,这事只要流传出去,她必然要被按上一个有辱门风的罪名,受到家中长辈严厉惩罚。 更何况她等候的人还是顾濯,如今在神都负尽狂名的少年天才,根本没有低调的可能。 不必深思也知道,今夜这次会面定然会在明日为众人所议论。 即便如此,林浅水依旧坚持等到了夜深时分,胸中歉意之诚恳由此可见一斑。 顾濯对这一切之所以清楚,是因为在他踏入客栈的下一刻,便有不是人的东西就此事跟他简单唠嗑了一遍,讲述这位世家贵女从午后等到黄昏,又至此刻夜深的整个过程。 就在道歉完的那一刻,林浅水蓦然抬头,望向顾濯的眼睛。 “但我不赞同宋师兄的做法,因为这明显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应该为此而道歉。” 她的声音依旧柔弱,却流露着异常坚定的意味。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是这样想的啊。” 林浅水看着他,认真说道:“等明天一到,我就去和宋师兄说清楚,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会替他邀请你出席那场宴会!” 顾濯神色不变,轻声说道:“你准备这样做吗……” 林浅水抿了抿唇,神情变得越发不可动摇,沉声说道:“是的。” 顾濯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没有问,难道你就为了这件事等到夜深吗? “所以你就没有向我道歉的必要,也不必为此去和那个宋什么谈清楚。” 他平静说道:“因为整件事情由始至终,与我毫无关系,是旁人在自作多情。” 林浅水微微一怔,下意识说道:“可是这样做解决不了问题吧?”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就像那场宴会不会因为你今天闭嘴就不举办,你的那些师兄看我不顺眼也不是因为你替我说话,而是神都如今的舆论,在舆论平息或者得到改变之前,他们对我的态度必然不好,问题必然存在。” “因此,这件事情由始至终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不必也不用生出任何的歉意,那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愚蠢自责。” 他看着这位神色茫然的世家贵女,补了一句:“我最开始拒绝你的邀请,不愿意参加这场宴会的原因很简单,这对我来说就是浪费时间。” 对话就此结束。 顾濯不再谈论此事,转身向正在值夜的掌柜要了一辆马车,让林浅水踏上回家的道路。 临别时,林浅水掀开车帘,眼里满是担忧问道:“那顾公子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顾濯说道:“什么都不做。” 林浅水好生不解。 顾濯转过身,向客栈里平静走去,最后随意留下了几句话。 “不管你的那些师兄师弟对我有再多的厌恶,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到我的身上,即如何战胜我,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 “我只要等这群人看我不顺眼的人自己找上门。” “然后把他们全赢一遍就行了。” “这样最简单。” 林浅水怔住了。 车夫闻言亦是惊叹。 那位客栈掌柜的反应最为明显,他直接朝着顾濯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以此表示了不起! …… …… 翌日正午不到,顾濯昨夜那一番话便已传遍整座神都,为年轻一辈所知晓。 与此同时,林浅水为见他一面等至夜深时分这件事,除却林家外再也无人关心。 顾濯今日起得比往常要晚上不少,久违地睡了很长地一觉,心情自然不错。 就连窗外的风不断涌入房间,向他兴高采烈地复述着,神都许多年轻人们气急败坏后的破口大骂内容,他心境依旧如常。 只不过每到这种时候,他多少也会回想起离别之时,望京的风叨叨絮絮说神都的风不如自己来得温柔的话。 都是真的。 大实话。 顾濯想着这些,眼里流露出些许怀念。 就在这时候,一道温暖厚重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客栈外来了很多年轻人,嘴里都念着你的名字,等着你出门。” 这声音来自人们脚下的大地,无论顾濯在望京还是神都,它总是习惯沉默寡言,鲜有开口的时候。 故而每当它开口了,那就代表事情有些麻烦了。 天光倏然微亮。 随之落下的还有一道声音。 “这群年轻人里应该没有人能打得过你,但……他们好像没打算和你打架,旁边堆着堆着好些鸡蛋蔬菜瓜果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要做啥。” “对了,还远一些的地方站着挺多境界和你一样的人,不过年纪要比你大上很多,其中还有一个要比你强上不少,好像是衙门的人。” “啧啧啧,这阵势还怪大的,看来有些人是真的生气咯。” 顾濯听着这些声音,稍作思考,很自然地明白了客栈外出现的这一切。 简而言之,这可以用恼羞成怒四字概括。 昨夜他与林浅水说的那些话,如今神都年轻一辈修行者鲜少有人能够反驳,或者说有资格站出来与他一战。 白浪行虽入洞真,但却贵为帝室中人,纵使心有战意也不可能在此时提前下场,必要是要等到夏祭,再与顾濯一分高下。 至于神都其他年轻人,其中自然有比宋景纶更为强大,境界上已经踏入洞真的天才人物,但谁也不愿意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出手。 万一败给顾濯,坐实对方的名声,那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被钉在神都的耻辱柱上了? 这其中的心思并不复杂。 如果不是顾濯在昨天夜里的那一番话,神都的吵闹想必会维持上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夏祭前才会迎来类似于今日的变化。 然而当他开口后,这一切都被直接提前了,因为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看来,他的回应就是直接坐实了这些天里的所有传闻,是一颗石头。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便在这时,客栈的隔音阵法忽然失效了。 下一刻,无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如潮水般不断拍打而来,又像是入厕后的剧烈喷溅。 那些声音似乎对顾濯的房间具体在什么位置了如指掌,无比精准地朝着他进行咒骂,从他出身的望京开始骂起,再到他根本不存在的所谓长辈,尤其重点关注他的女性家人们,偶尔也会对他的外貌进行攻击,大抵上无非就是青楼勾栏与男宠那个路数。 顾濯静静听着这些声音,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自己若是因此被激怒离开客栈,对那些同龄人出手。 那么,更远处挂着嘲弄讥讽笑容的那些大人们,将会现身阻止他的剑锋,甚至是直接对他动手。 至于对他出手后该用什么理由解释? 不重要,因为没人关心。 这就是裴今歌当初亲口为他描述过的画面。 这就是神都对待他的真实态度。 第九章 再骂一遍 “你觉得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少年心性,志比天高,从他昨夜说出的那番话来看,就算他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最多半天也会心甘情愿地踩进去。” “因为骄傲。” “是啊,只要他还是一个少年,那就必然会被骄傲这种无聊至极的脾气连累,做出愚不可及的选择。” “但就算他一点都不骄傲,是一个面皮厚如城墙无所谓被咒骂全家的人……那又能怎么样呢?” “面对这样的羞辱,不敢做出任何反应,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毁掉他之前所有的骄傲,让昨天晚上那番话变成天大的笑话了。” “那废这么大功夫把他给捧起来远在望京的那群大人们,岂不是一个比天还大的笑话了?” 与客栈相距不远的一家酒楼包厢里,两位中年男子听着窗外的谩骂声,神情颇为悠然自得地举杯对饮,眼里笑意淡淡,都是自得。 很显然,这两位中年人和现在的场面有着不可开脱的关系。 更准确地说,他们就是今日局势的幕后推手之一,又因为本身官位职责的缘故必须要在场,时刻准备‘防止’局势走向不可控制的境地。 “但有时候骄傲也是好东西。” 魏友彬笑着说道:“我最近一直在拿这顾濯当例子,一天骂一顿我儿子,看他那气得不行的样子,想来或多或少也能奋发图强上几天了。” 另外那位中年男子愣了愣,旋即失笑出声,赞道:“魏兄这点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妙!不愧能在巡天司里屹立多年不倒。” 话至此处,两人心情变得更加愉快,再一次举杯对碰。 神都左右无事,一片安静,他们有大把的好时光耗在这里,把那位望京来的天才少年当成一只兔子,静待这兔儿自个往树桩上撞去,撞出一个头破血流。 …… …… 客栈里。 顾濯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没有沉默太长时间。 就像酒楼上那两位中年话里说的那样,若是仅凭他自己面对这样的局面,确实很难想出一个完美破局的办法。 然而。 很难指的是难以做到,不是不可能做到。 他神情平静地听着窗外的辱骂声,对这方天地说道:“帮我做两件事。” …… …… 阴雨笼罩着神都,绵密如丝线,在天地间织出一张有形巨网。 明明已至深春,这场雨还是有些寒意。 林挽衣收回送别长辈的目光,望向渐被雨水打湿的墙角青苔,默默想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今天林家忽然派来了她父亲的亲生胞弟,向她循循善诱,说什么一味闭关不是正途,弦不宜紧绷,要她稍微出去走走散心,又说过些天有一场宴会可以参加。 她自幼一人生活在望京,早已习惯了没有亲人的日子,自然不会简单轻信这是突如其来的关心,再结合林家之前对自己讳莫如深,不敢有半句多余废话的模样,心中难免生出了一个猜测。 ——这或许是她那位娘亲的主意,林家不过是在代为传达。 一念及此,林挽衣的情绪变得极为复杂。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随意取下束发的发绳,任由黑发缭乱散落在床上,抱着双膝,沉默不语。 修行有什么不好吗? 既然你从前未曾管过我,为何现在忽然就起了为母的兴致呢? 好吧,或许你之前是囿于身处境地无法随心所欲,不敢像现在这样做事,但……写一封信总归是可以的吧? 十多年间,我一封家书都不曾有过。 这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场间一片安静。 雨声淅沥。 林挽衣微仰起头,怔怔地看着风中飘零的雨丝,神情恍惚地令人心生怜惜。 片刻后,她忽然坐起身来,认真竖起头发,又去铜镜前为自己画了淡妆,最后再是耗费了些时间,挑选了一身崭新深蓝长裙换上。 这当然都是出门的准备。 林挽衣撑起油纸伞,踏入绵绵春雨中,向外走去。 没过多久,林家便有下人发现她的踪迹,下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比如劝阻。 对此,她连伞檐都懒得抬起来,声音冷淡地说了一句话。 “与我那位叔叔知会一声,我修行得有些累了,出去散散心,晚些就回来。” 说完这句话,林挽衣自慌乱不知所措的下人中穿过,步履踩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缕水花。 那几缕水花倒映出的阴沉天空落入她眼中。 让她心中那一抹随降雨而生的不安更浓了一分。 在神都,她不会再遇上一位无忧山的杀手。 她那位娘亲更不会有危险。 她其实不怎么在乎林家。 这一抹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抱着这个想法,林挽衣离开家门,向某间客栈走去。 因为她在这世上只有一个朋友。 …… …… 雨势不见半点衰减,围在某位客栈外骂着脏话的少年们竟也没有半点气馁,在意识到顾濯在刻意沉默过后,他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热情,脱口而出的话语愈发肮脏。 客栈里,掌柜看着客栈外的那群少年们,满脸愁容却无可奈何。 早在骂声不见停歇的时候,客人们便纷纷退起了房,客栈为此还赔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银钱。 但今天这件事着实不是他能管的。 就在掌柜暗自叹息时,忽然看见长街尽头出现了一个新的身影,更加无奈地想着今天这事是真没完没了。 林挽衣撑着油纸伞,听着风雨中越发整齐壮大的辱骂声,脸色早已难看到极点。 她深呼吸一口,想要强自冷静下来,却发现这事根本就没有静下来的道理。 她往前一步,对着那群正骂的兴高采烈的少年们,大怒喝道:“你们这群白痴都是没娘生没爹教的吗?大白天站在这里骂个不停,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吗!?”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安静。 没有谁想到会有人突然站出来,如此理直气壮地呵斥上这么一句话。 正在骂街的少年们很意外。 坐在酒楼包厢里的那两位中年男子更加意外,心想到底哪家的姑娘这么白痴,竟然敢站在整座神都的对立面? 不等他们两个弄清事况,某个骂得兴起的少年霍然转身,盯着站在长街末尾撑着伞的林挽衣,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脏话。 “没娘生没爹教?你在说自己是吧?” 林挽衣闻言,沉默片刻后,撑起油纸伞。 少女清丽至极的容颜不再被遮掩,就连此间天光也因此明亮了数分。 她看着那人的眼睛,看着所有站在自己对面的人,面无表情说道:“我给你们一个机会,闭嘴,然后滚。” 那名少年见她生得如此漂亮,一时间竟有些慌乱,但又不想被同伴认为自己因对方貌美而懦弱讨好,迟疑片刻后,终究还是大声骂了出来。 “滚?我说你妈死了,你是听不清楚吗?!” 第十章 长街血案 伴随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脏话响起与落下,早已在今日骂出了习惯的少年们更是兴高采烈,紧随其后准备开口辱骂林挽衣,以及她的双亲。 法不责众的道理再是简单不过,谁都能够明白,今日在场的这些少年亦是心知肚明。 正因为他们知道这个道理,以及意识到这么多人围在这家客栈外痛骂顾濯许久,却没有哪怕一个大人出来制止这场羞辱,他们越发确定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众望所归,众志成城。 既然如此,事情其实就很简单了。 顾濯必须要被继续骂下去。 谁敢站在他这一边,那理所当然要被痛骂上几句。 至于林挽衣能不能骂? 站在阴雨中的少年们又不是瞎子,像她这种生得过分漂亮的姑娘,出身无需太过高贵,天赋无需超然众人,同样能够名满神都。 但他们对林挽衣毫无印象,那就证明这姑娘必然是能骂的那种。 哪怕真的骂出事了……那又怎么样? 小孩子不懂事,少年心性不可羁,这从来都是人与人相处间的最好借口与理由,不对么? 哪家大人能丢得下脸皮,与一群正值青春满怀热血的少年过不去呢?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事情是这样的。 …… …… 酒楼上。 魏友彬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那位站在长街尽头的持伞少女,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感觉。 他在巡天司中谈不上位高权重,无法接触太过机要的秘密,但勉强算得上是身居要职,手中确实握有一定的权力,否则他的儿子哪有资格进入那个以宋景纶为首的小圈子里? 然而他依旧认不出林挽衣究竟是什么来历。 出于警惕的缘故,他在听到林挽衣的警告后,本想要阻止事态的发展……只是他的动作稍微慢了些,那位少年骂的又太快了些,以至于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咦。” 另一位中年男子望向魏友彬,神情微诧问道:“魏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魏友彬摇了摇头,重新坐了下来,说道:“没什么。” 来都来了……不对,骂都骂了。 那他现在还有什么好阻止的? 要怪只能怪那位少女着实愚蠢,偏要替顾濯说话,站在整座神都的对立面。 那位少女的身份再如何尊贵,背景再如何恐怖,难道还能比站在今天这群少年背后的权贵们加起来更高吗? 神都没有这么了不起的人。 更准确地说,神都只有一位那么了不起的存在。 但那位不是什么人。 而是当今圣人。 想到这里,魏友彬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下来。 他为自己添了一杯酒,与同伴碰了一杯,笑着说道:“来,继续饮酒,继续乐!” …… …… 长街上,客栈外。 林挽衣看着那群正在纵声而笑,以羞辱自己取乐的少年们,早已愤怒到了极点。 她这辈子都没承受过这样的羞辱。 是的,她的确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多年与她关系生疏,但不代表她不在意双亲遭到辱骂,更何况这一切还发生在她的面前。 过往三年间,她在长洲书院那群同辈身上豪取数十场连胜,纵使败者再如何不服气,也没有人对她当面破口大骂。 这就是神都的风气吗? 打不过就靠骂人? 真是可笑至极! 林挽衣不再多想,越是愤怒,越需要平静。 她面无表情,真元于经脉中开始流转,准备出手。 那群少年察觉到林挽衣的动作,嘲笑声不由更大了,有人讥讽骂道:“你这脑子可真不好使,一个人要和我们几十个人打是吧?难怪能蠢到替顾濯说话……” 嘶! 一声轻响,让骂声戛然而止。 许多人下意识回头。 林挽衣的视线穿过雨幕,望向那家客栈,看到了顾濯,便也看到了那道剑光。 剑光未散,已有鲜血四溅而起。 所有人都呆住了。 直面剑光那位少年神情茫然,低头望向自己的腹部,看着不断从中流出的鲜血,心想这真不是假的吗? 下一刻,极其剧烈的痛苦从伤口处涌向他的整个身体,让他跌倒在雨中,发出痛苦至极的哀嚎声,比之先前喷脏话还要嘹亮上数分。 “疯了!” “你怎么敢动手的?” “这里是神都,不是你那乡下望京!你这是想今天进天牢吗!” 长街上一片慌乱。 顾濯置若罔闻。 他松开握剑的手,折雪瞬间消失无踪。 下一刻,愁风苦雨中出现一道明亮的剑光。 这道剑光穿行在今日那群痛骂了无数脏话的少年之间。 每一次明暗交错,便有鲜血随之而出。 极短的时间内,青石板上就多出了一块颜色鲜艳至极的红布,数十位少年倒在这块红布上,痛苦哀嚎之声掩过雨声,远远传到了数条街之外。 无论是那些自矜身份不愿亲自下场,在更远处冷冷笑看这场热闹的天才少年们,还是躲在自己家里看热闹的寻常百姓们,看着这一幕画面都惊呆了。 天下承平近百年,神都作为人间首善之地……多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这是一场血案! 某座茶楼上,宋景纶在凭栏处看着那满街的鲜血,眉头紧紧皱着,突然间又舒展开来了。 “原来是个疯子。” 他自以为客观地评价道:“好了,不用再关心此人了,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行凶,今天过后他不可能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听着这话,同行的少年们稍微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可不愿意与这种疯子打架。 有人不解问道:“但那边不是有人在看着的吗?为什么不阻止顾濯?” 旁边另外一人想了想,不确定说道:“可能因为……大人们想一锤定音?直接用这件事把望京那群老东西伸过来的手给斩断?”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再无半点困惑。 …… …… 那家酒楼上。 包厢里,魏友彬与中年男子面色极其难看。 他们的确没想到顾濯动手如此酷烈,直接以飞剑近乎杀人,但以他们的境界,并非没有阻止这场血案发生的可能。 之所以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是因为包厢里多出了一个人。 一位面相阴柔的男子,眼神冰冷至极地看着他们,仅是站在这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寒冷气息,便让两人连话都不敢说,更不要说动弹。 片刻后,这男子忽然笑了出来,问道:“主辱臣死,这四个字你俩知道怎么写吗?” …… …… 长街上。 顾濯跨过那群正在以鲜血染红雨水的少年们,来到长街尽头。 林挽衣就站在这里。 雨势渐小,偶有天光穿云破雨而落,照亮人间一角,落在流淌着的血水上。 画面残忍而艳丽。 “抱歉。” 顾濯心知今日此事皆由自己起,对林挽衣说道:“谢谢。” 林挽衣摇了摇头,把伞举得更高一些,为他挡去落个不停的雨水。 然后,她听着那不绝于耳的哀嚎惨叫之声,高兴地笑了起来,认真说道:“谢谢。” 第十一章 一发不可收拾 长街雨静,哀嚎遍地。 林挽衣持着伞,向顾濯认真道谢,不曾再看一眼那满地鲜血。 她之所以如此认真,是因为她觉得现在这画面这是自己想做该做,却又很难做到的事情。 以她的境界,就像先前某位少年所说那样,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战胜这么多人。 故而她真的很感激顾濯替她出这一口气。 顾濯道这一声谢谢的原因很简单。 如果林挽衣来得不是那么快,那他还得再被骂上好一阵子,才有解决这群人的机会。 故而他真的很感谢林挽衣给他这个出剑的机会。 这般想着不一样的事情,伞下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濯说道:“先回客栈坐坐?” “好。” 林挽衣看着眼前的满街血色,听着远方传来踏破春雨的马蹄声,知道接下来将会有很多人来到这里,忽然说道:“你把他们伤太重了。” 顾濯微怔,问道:“嗯?” 林挽衣伸出手,指着那个最先开口辱骂自己的少年,说道:“我本来想要再给这人一拳头的,但他好像会挨不住,直接死掉。” 顾濯想了想,说道:“比起死,那的确是让他活着更好。” “因为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惩罚。” 林挽衣的声音冰冷至极。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更不要说避着谁。 于是,尚未正式下场正在观望的那些人,都听得很清楚。 宋景纶眉头紧皱,心想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为何口气如此之大,为何自己对她毫无印象? 在更远处,后知后觉的林浅水终于赶到了现场,看到满街血色,脸色霎时变得无比苍白,心想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场? 事至此,谁都知道神都将要迎来一场暴风雨。 然而在场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在顾濯尚未拔剑斩人之前,在那位少年骂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便有苍鹰破雨直入皇城,为御书房带去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 …… 酒楼上。 魏友彬看着那位气息阴柔的男子,沉默片刻后,以难得的意志力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沉声说道:“我不管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多么尊贵的身份,但这里是神都!” 阴柔男子直接愣住了,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里是神都。” 说着说着,他不禁失笑出声,问道:“对,这里是神都,然后呢?” 魏友彬渐渐冷静了下来,找回了平日里身为巡天司官员的架势,寒声喝道:“然后?你还敢问我然后?” “好好好,让我来告诉你然后会发生什么!是因为你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让我无法出手阻止那个恶徒行凶,直接酿成神都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一场血案!” 他盯着那位阴柔男子,冷笑说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今日这场血案面前,无论你背后站着的人是谁,手段有多么通天,都要为你们今日的狂妄付出沉重的代价。” 阴柔男子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的确要有人付出代价。” 魏友彬听着这话,心中再次生出强烈的不安。 但他现在已无任何退路,必须要咬死是对方阻碍公务,让他没有出手拦下顾濯的机会,最终才导致了这场血案的发生。 虽然无论如何,在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后,他都必然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责任也有主要和次要之分,他必须要为自己争取到后者,否则结果将会是他所难以承受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羽林军的骁骑即将到场。 巡天司的强者想来也快到了。 魏友彬心神微定。 与此同时,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那位中年男子,不知为何始终沉默着,身体隐隐发抖,似乎是在害怕,又像在努力回忆起某些事情似的。 魏友彬没有发现这件事,因为他的思绪已经别无空余,除却与这位不知来历的阴柔男子对峙外,只剩下了仇恨顾濯的余力。 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顾濯居然能够疯到这种程度,在天子脚下做出这等凶事。 除却造反谋逆这一类的大事,平日里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场血案得严重? 疯也没什么,为什么之前不发疯,偏要在他这里发疯?偏要把他给害惨了? 魏友彬越想越是愤怒,盯着那位阴柔男子,满脸憎恨说道:“你刚才敢阻止我出手,那你现在就别想走了!巡天司不会放过你的!” 阴柔男子笑了笑,说道:“我就没想过要走。” 话音落下,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男子霍然抬头,望向那个过分阴柔的奇异笑容,如遭雷击,想要说些什么,却连半个字都不说口。 是的,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阴柔男子了。 在皇城里。 这是一位太监。 …… …… 羽林军以最快的速度赶至现场,骁骑营统领亲自率领精锐下属,对那条长街进行最为严密的封锁,禁止制造这场血案的凶手离开。 与此同时,巡天司的强者也然闻讯到场,压阵。 一袭白衣行走在天地之间,凄风苦雨自行避开,此人显然是承意中人,距离归一境或许就只差一步,由此可见巡天司对这场血案的重视程度。 在后方,还有许多医者在匆匆赶来的路上,准备救治那群连哀嚎都快没有力气的少年。 在看不见的地方,神都的大人物们渐渐得知此事,皱起眉头。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程度。 一位权贵已经开始对魏友彬生出意见,心想对付一个望京过来的小孩子,你怎敢一直躲起来不出手,让事情闹得这么大的? 但这也无所谓,反正最终结果都是一样。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会被打入天牢,望京那群老东西的意图再一次落空,这结局不会有任何问题。 不过……情报里那个突然掺和进来的小姑娘是谁? 那顾濯不似白痴,竟为她冲冠一怒至极,那她长得到底有多漂亮? 想来她的母亲也很不错吧? 这位权贵心想,要不把那小姑娘也扯入这桩案子里,以此来威胁她那位娘亲,为自己乏味无趣的日子稍微增添些意思? 如此想着,他随意向下人问了一句。 “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做林挽衣。” 话音落下。 权贵霍然抬头,神色瞬间黯然如失魂落魄,面死似灰。 …… ……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 长街上的那些少年都已经被搬走,只有那些尚未来得及散开的鲜血,证明不久前的这里曾发生过一桩血案。 马蹄声响起。 那位骁骑统领来到客栈前,居高临下望向坐在客栈里的顾濯与林挽衣,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神都当街行凶,如此肆无忌惮。” 巡天司强者飘然而至,目光落在林挽衣的身上,眼神骤然明亮起来,温和说道:“束手就擒,听候发落,我能尽量让你们少吃些苦头。” 顾濯看了眼林挽衣,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挽衣微微摇头,说道:“我今天不想骂人。” “那我来吧。” 顾濯收回视线,望向那位巡天司强者与骁骑统领,礼貌问道:“你们准备怎么死?” 那位巡天司强者闻言不怒反笑,感慨说道:“死到临头,还要在这里逞口舌之利,真是幼稚啊。” 话音方落,他轻挥衣袖。 一道银光凭空生出,直指顾濯眉心。 在看到这道银光出现的瞬间,所有人都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画面。 顾濯的身体将会微微一晃。 紧接着,他会觉得自己的额头有些冰凉。 很快,不断从眉心洞间流淌而出的浓稠鲜血,将会淹没他眼前的世界,化作一泼血花四溅散开。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就连出手的那位巡天司强者都是这么认为。 直到那道银光无声消失的下一刻,这一切依旧没有发生。 世界静止如画。 一位苍老的太监走入这幅画里。 一道无比冷漠的声音随之响起。 “咱家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嚣张到在神都当街行凶。” 第十二章 轰然未落地 片刻之前,那位骁骑统领也曾说过当街行凶这四个字。 当这四个字在这一刻被苍老太监重复时,许多人忽然之间意识到,今天这件事好像要变得不对劲起来了。 那位骁骑统领藏在头盔下的面色,在看到苍老太监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发生了数次变化,越来越难看。 那位巡天司强者的反应来得更加直接,毫不犹豫地低下头,恭敬说道:“见过曹公公。” 在神都传闻中,皇城里有一位老太监不仅手握重权,境界更是高深莫测至极。 据说他随时都有可能踏入羽化一境,踏上最后登仙之路,世上鲜有能及者……朝中公卿、皇亲国戚、天下诸宗掌门、就连巡天司的三位司主平日见他也要礼让三分。 今天长街上的这场血案,当然没资格惊动这位大宦官,让他亲自到场。 曹公公虽也苍老,但他只不过是那位太监的徒弟。 不过这也足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了。 因为这里所有人都认得出他。 因为他代表了宫里的意志。 曹公公神情冷漠,看了一眼长街上的血腥画面,看着那些封锁街道的骁骑,看着更远处正在围观的人们,以及那些看不见的不在场权贵们,眉头紧皱。 这件事闹得已经太大了。 思绪不过瞬间。 在外人看来,他只是简单扫视了一圈场间的状况,直接无视了那位巡天司强者的问好。 同时他转身望向林挽衣,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神情温和问道:“您是怎么想的?” 这时候的林挽衣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句话。 她的心思尽数落在顾濯的身上,焦急而生气地问道:“你刚才怎么不躲?” 话里指的自然是先前那位巡天司强者出手,以真元所化银光掠杀眉心的那一击。 顾濯坦白说道:“主要是相信你。” 林挽衣微微一怔,旋即才明白了过来,视线落在他的腰间,找到了自己送出去的那枚玉坠。 于是她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想要说很多话,但安静片刻后,最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两人对话的整个过程中,那位曹公公始终报以笑容,没有半点儿的不耐烦。 下一刻,林挽衣站起身来。 她望向身前慈眉善目的曹公公,指着那位巡天司的强者,面无表情问道:“我想知道这人凭什么不由分说,直接动手杀人?” 曹公公点头说道:“这确实做的不对。” 在这句话来到不字的时候,那位先前悍然动手的巡天司强者,竟毫不犹豫地运足真元于掌心,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胸口拍落。 砰的一声! 一道鲜血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不断滴落在那一件白衣上,留下极为刺眼的红。 紧接着,他低头拱手说道:“此事是我过于鲁莽。” 曹公公视若无睹,视线一直停留都在林挽衣的身上,根本没往旁边看过一眼。 场间很安静。 林挽衣转过身,望向顾濯,说道:“你来说吧。” 顾濯不解,问道:“为什么?” 林挽衣想了想,似乎是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认真说道:“因为你在这方面,要比我会说话。” 顾濯没有再做推辞。 他望向曹公公,神情平静地说了三句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这里会有这么多人,聚在这家客栈外脏话连篇的骂街。” “我不明白为什么该管这件事的人由始至终都没出现。”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动手后,之前消失的人忽然都出现了。” 每一句话的出现,都让在场许多人的心为之下沉,肩膀上多出成倍的压力。 便在这时,林挽衣接过话头,平静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 少女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明亮如此刻雨过天晴的阳光,让一切阴晦无从躲避。 曹公公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濯,眼神十分复杂,点头说道:“这自然都是要弄清楚的。”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脸色不来变得更加难看,甚至苍白如纸,失魂落魄到就像是在今天失去了自己母亲似的。 长街上的这场血案,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起责任,作为明面上的交代。 现在看来,这人不会是顾濯,更不可能是林挽衣。 那还能是谁? 不就是他们了吗? 很多人心想,今天或许就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天了。 …… …… 那家酒楼上。 魏友彬早已失去了愤怒的勇气,整个人躺倒在椅子上,嘴唇不断抖动着。 他看着那位公公,想要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解,最终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惨然一笑。 在魏友彬身旁,那位中年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正不断给自己甩耳光,悔恨不已。 事实上,他当时已经看出魏友彬在听到林挽衣的警告后,想要阻止事态的发展,让那群少年闭上嘴巴,但当时的他却偏偏酒兴上头,随便阻止了一下……要是不喝那杯酒,不让酒意上头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一切? 想到这里,想到自己即将迎来的悲惨未来,这位男子竟是嚎啕大哭,眼泪连带着鼻涕一起哭了出来。 魏友彬听着这哭声,心神反而清醒,望向那位阴柔公公,声音颤抖问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阴柔公公笑了笑,笑容尤为渗人,没有回答。 魏友彬彻底陷入了绝望,喃喃念道:“明明事前全都查过的,明明没有任何问题的,为什么突然间就冒出来这么个人……为什么?” …… …… 茶楼里,为首的宋景纶面沉如水。 魏姓少年跪在地上,神情茫然至极,显然是不敢相信当下发生的这一切。 他忽然醒过神来,用力抓住了宋景纶的衣摆,愤怒喊道:“你不是说顾濯就是个疯子,他今天死定了吗?以后都不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宋景纶强忍着把他一脚踹开的冲动,劝解说道:“遇事须先有静气,千万不能着急,尘埃尚未落定……” “落你娘的定!” 魏姓少年霍然起身,直接给这位师兄抡了一个耳光,怒喝道:“平日里就知道你爱装风轻云淡,现在我家出事了,你还在这里装?” 宋景纶愣住了,感受着脸上传来的火辣疼痛,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场间一片混乱。 那位魏姓少年被众人抱住,再也无法动手,大声骂道:“我到时候看你怎么对付那个顾濯,看你到时候被人一剑捅个半死,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我看你还敢不敢办那场宴会!” …… …… 长街末尾,人群中。 林浅水看着远处的那一幕画面,眼神里一片惘然。 她心想,自己这位表妹到底是什么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位最先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权贵,沉声怒喝问道:“事情不是都已经查清楚了吗?林挽衣这段时间都在闭关,根本没有关心过外界的事情,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你们还让她被骂了个你妈……” 话至此处,他赫然止住了自己,把那句很想骂出去的话给吞回了肚子里。 “娘的,连我都不敢这样骂,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才能干出这种事?!” 这位权贵越说越是愤怒,随手拎起一个价值千金的花瓶,狠狠地往下人头上甩了过去。 一声巨响。 鲜血与碎瓷片洒落满地。 那位受伤的下人根本不敢动弹,更不要说抬起自己的头颅,稍微看上一眼那位身份尊贵至极的世子殿下。 下人小心翼翼答道:“消息是从林家来的,这是最可靠的渠道了。” 世子渐渐冷静了下来,自言自语说道:“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知道……不,她肯定会知道,现在要做的是善后,不能让她用这件事和王府联系上。” 他很确定,以那女人的性情今天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结束,接下来定然还有一场险恶风波。 …… …… 羽林军结束了针对长街的封锁,街上残余的鲜血早已被打扫干净,在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映照下,仿佛先前一切都没发生过。 唯有空气里漂泊着的极淡血腥味,无声叙说着先前发生的故事。 曹公公已经回宫了。 在离开之前,他慈眉善目地与林挽衣说了几句话,便让人替顾濯换了一家客栈,免去往后的困扰。 林挽衣没有回家。 她依旧撑着伞,遮去阳光也遮了自己的容颜,与顾濯行至新客栈外不远处的白马湖畔。 雨后天青,春日迷眼。 林挽衣看着水里的倒影,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问道:“如果我今天不是凑巧来了这一趟,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件事?” 第十三章 万物无言的……委屈 林挽衣问的很认真,因为担心。 这一路上,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看上去始终在走神,就是因为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一个答案。 她所能想到的只有今天自己要是依旧在闭关,不曾离开房间,听着雨声沉沉睡上一觉后的那个未来。 ——顾濯最终忍无可忍,愤而动手教训那群白痴,结果正中下怀,被酒楼上那两位官员出手阻拦,甚至是直接欺辱打压,再把他请回衙门里,用各种手段消磨意志,直到他心神衰竭,心气全无,或许连参加夏祭的资格都给剥夺了。 那些权贵们必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稍微想到这样一个未来,林挽衣便无法控制地生出怒气,越发觉得这群人真的该死。 “我在等。” 顾濯想了想,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说道:“等雨变大,等雷开始落下。”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想这话说的也太莫名其妙了,听着就跟唱歌似的。 但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问道:“然后呢?” 顾濯说道:“狂风暴雨不停,天上还在打雷,他们不见得有心情顶着这个天气继续骂下去,就算真的坚持要骂,不怕被雷当场劈死……” 话到此处,他突然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想象那种画面。 林挽衣好奇了起来,说道:“那你会怎么做?” 顾濯诚实说道:“那我会给他鼓掌。” 林挽衣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濯好生奇怪地看着她,理所当然反问道:“真到了那个时候,大雨滂沱,风声轰鸣,时不时还下一道雷,他们真要顶着这个天气,连雷劈都不怕,非要站在街上骂我,这难道不是一种大毅力吗?” 林挽衣心想这话真的好有道理,但为何听上去就那么的奇怪呢? 她叹了口气,心里莫名地轻松了许多,唇角微微翘起,莞尔一笑说道:“可现在雨没下大,风也没轰隆隆的,雷就更别提了,连一声响都听不到诶~”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因为你来了。” 林挽衣啧啧作笑,不信的很明显。 不知为何,随着她这满是促狭意味的笑声响起,湖畔的风莫名变大了些,天上的云又聚在了一起,洒落一片阴影,似乎是要下雨了? 她抬头望向天空,想了想,担心问道:“不会是待会儿咱俩遭雷劈吧?” 顾濯认真说道:“当然不会。” “那就好。” 风吹花落,林挽衣转身望向顾濯,长裙翩然似舞。 她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指望着什么天打五雷轰了,直接来找我可以吗?” 顾濯心想这哪里莫名其妙了? 林挽衣继续说道:“有些时候可能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至少可以和你一起挨骂。”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今天过后,整个神都谁还敢骂你?” 林挽衣微微一怔,本该严肃至极的面容略微泛起尴尬的红,支吾着说道:“好像是的,那这句话有点儿蠢,你当我没说过好了……但这个意思你得明白,既然我们是朋友,理应守望相助,我也相信我遇到这种麻烦的时候,你会站在我身边。” 顾濯说道:“当然。”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没有再谈论过这些事情,开始了真正的闲聊。 聊过往,聊现在,聊历史上的故事,聊身在其中的青春旅途。 因为如今的他们仍自年轻,尚未走到那深夜对饮苦酒,听杯子把梦都撞破碎的悲凉年华。 直至暮色隐约浮现,烧了几片云,林挽衣听完了顾濯这些天的见闻,这场谈话才走到了最后。 两人即将道别,林家的马车等候已久。 “对了。” 林挽衣忽然想起一件事,墨眉微蹙,说道:“过些天我要去参加一场什么宴会,好像是一个叫宋什么的人举办的,今天我过来找你,就是想着和你说这件事,希望到时候能有个朋友陪陪……” 顾濯没有说话。 林挽衣看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我没打算让你赴宴,就是心里稍微有些难受,毕竟到时候我肯定要被麻烦死,现在和你说,就是为了让你心生愧疚。” 顾濯想了想那个画面,有些同情她,说道:“辛苦了。” 林挽衣有些不舍,但想着此刻有人在看自己,于是表现得格外克制。 她沉默片刻,缓声说道:“那再见了。” 说完这句话后,林挽衣挥手道别,就此提起裙摆登上马车。 顾濯静静看着那辆马车远去,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这才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云层中忽然浮现出一缕苍白。 那是宛如枯枝般的雷电。 雷声随之而来,是轻微的轰鸣。 不知为何,这道雷声听上去……好像充满了委屈的味道? …… …… 皇城深处,御书房。 娘娘把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端起热茶饮了一口,宁静心神。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两位在旁等候已久的公公身上,神情漠然说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是的,那只直入皇城的苍鹰为她带来了当时场间的全部变故描述,但她那时正在处理一件真正的要事,只是简单扫了一眼那份情报,便让曹公公赶去处理,直至此时才再次过问。 曹公公往前一步,将自己的徒弟所总结的内容认真复述了一遍。 娘娘沉默片刻,说道:“所以挽衣今天之所以出现在那里遭人辱骂,归根结底就是一次机缘巧合,或者说是因为我让她出门散心?”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 哪怕事实貌似的确如此。 房间内一片安静。 娘娘不在乎,转而问道:“顾濯此人如何?” 曹公公低头说道:“天资超然,行事果断之余底线拿捏的恰到好处。” 话中所指,自然是顾濯向那群少年拔剑,斩出一个满街鲜血却又无人身死的结果。 娘娘回忆片刻,说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他要争夏祭第一?” “是的。” 曹公公认真说道:“今日我仔细看过此人,他的境界十分踏实,剑招与真元运转极为流畅,长洲书院近些年虽日渐衰落,但传承并未断绝,他兴许还修成了些压箱底的手段,无垢僧和那位道门天女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他确实有很大可能是今次夏祭第一。” 娘娘静静听完这番话,想着今日的那件大事,忽然说道:“可惜了。” 殿内气氛骤静,寒意弥漫散开。 以这位娘娘的性情,极少会说可惜二字,此刻忽然说了,那代表着什么? 难道那位少年因为和林挽衣走得实在太近,让她心生不喜了吗? “你们想多了。” 娘娘知道他们的心思,轻笑出声,随意说道:“我岂会连一个小孩子都容不下?” 曹公公赔笑说道:“娘娘自然大度。” 娘娘敛去笑意,平静说道:“我只是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在这次夏祭拿个第二名,稍微有些可惜罢了。” 第十四章 再相见 曹公公有些惊讶,说道:“谁能稳操胜券?” 因为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对顾濯的印象十分复杂,有好,但更多还是不好。 正是如此,反而让他以更为冷静客观的态度来审视这位少年,最终得出了先前的结论——此人有极大可能夺得夏祭第一。 但娘娘不可能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若是行打压之事……那先前又何必说自己岂会连一个小孩子都容不下的话呢? 这证明在娘娘眼中,此次夏祭还有一位更强者,然而曹公公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是谁。 “一次夏祭罢了。” 娘娘神情淡然说道:“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言语间,她重新拾起那份情报看了一眼,继续说道:“今天这件事他们办得太难看了。” 曹公公附和说道:“是的。” 娘娘平静说道:“连一个小孩子都容不下,要依靠这种下九流的无趣手段来对付……神都还是天下人心中的神都吗?这事该查的都查一遍吧。” 这是她对今日这场长街血案的明确表态。 曹公公听着这话,点头应是。 他知道,接下来将会许多与此案有所关联的官员遭贬撤职,甚至死去。 一场血雨腥风笼罩神都在所难免。 …… …… 入夜,白马湖繁华依旧,街上游人络绎不绝。 有青楼挂起灯笼,映得倚栏而立的伊人们轻招红袖间,袒露而出的肌肤格外动人。 这些都是湖对岸的事情。 顾濯在岸这边的酒楼吃过晚饭,又闲来无事听了听湖畔风吹花落声,直至各种声音愈发烦嚣,而那些烦嚣里都是自己的时候,他才是敛了心思,起身返回客栈。 这家客栈自然很好,曹公公离去前更是亲自交代过一番,掌柜以及其背后的东家对那番话谨记在心,不敢有半点怠慢顾濯,务求要让他宾至如归,自入住至退房全程满意。 于是。 当顾濯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即将推门而入,却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心情难免有些微妙。 房间里一片安静。 但有人。 那人境界极高,比今天从宫里出来的曹公公还要更高,与那位近乎身在传说中的大太监相比,差距或许也只在毫厘之间。 这样的强者举世罕见,若非一派之尊,即是正魔巨擘,又或是站在大秦权力最中心处的大人物。 长街上的那场血案固然影响极大,但还不至于让这样的大人物亲自下场。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一道懒散的声音。 “你还要在外面站多久?” 顾濯听到这声音,眉头微微舒开,旋即又皱起。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对方也不曾抱有杀意。 但他真的不想与此人见面。 …… …… 灯火昏黄,静谧四散。 墙壁上刻着的梅花图被照得很好看,微光流转间,颇有几分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思。 一位身着黑裙的女子半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单手撑住下颌,视线落在一本书上,看到入神兴起之时,褪去鞋袜的脚趾还会微微翘起,以此彰显心情之愉快。 顾濯看了她一眼,关上房门,平静地倒了两杯新茶,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当初对你生出兴趣,是一件注定的事情了。” 裴今歌一边看着手中书,一边说道:“初入神都不到一个月,便闹出来这么大的一椿案子,明面上至少让十几位官员遭贬去职,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求自保脱身,逼着旁人因病暴毙,又或是不得不割舍手中利益,自陛下平定天下以来,神都可谓鲜有这般事宜。” 是的,今夜不请自来的就是这位巡天司的副司主。 顾濯认真看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强者,沉默片刻后,问道:“这里是我的房间,你为什么能这么随意?” 裴今歌头也不抬说道:“不是随意。” “那是什么?” “懒。” 顾濯心想这也能懒的吗? 鞋袜早已褪尽,赤足随意搁在榻上,长裙微乱间流露出的些许白皙,与昏黄灯火相映而美,引人目光流离,动之心弦。 这画面着实很难用一个懒字来形容。 裴今歌接着说道:“我等你很长时间了。” 顾濯说道:“很久是多久?” 裴今歌说道:“约莫一个时辰。” 顾濯回忆片刻,心想那时候自己才去吃饭,接下来又在湖边散步许久,那这确实可以成为慵懒的理由。 就在这时候,裴今歌已然放下手中书,换了个坐姿,但依旧谈不上端庄。 “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白天的事情?”顾濯看着她问道。 裴今歌没有立刻回答,隔空取来热茶轻轻抿了一口,微眯眼睛说道:“自然是有别的事情,但白天那桩事也值得聊。” 顾濯平静说道:“只不过是那群人在一个不合适的时候,骂了一句不合适的话,仅此而已。” 裴今歌随意说道:“世事若真这般简单那便好了,林挽衣她娘为后之事虽然定了下来,但还差一个正式的流程没有走,而且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反对阻止这件事,她娘在这时期的一举一动都关键至极,今天这事就是凭空给她多添了一个不得不处理的麻烦。” “当然,这些事情与你没有太大关系,你终究只是一位赴京待考的少年。” 她温柔提醒道:“但这不妨碍与娘娘作对的那些人,因此事更加痛恨你,视你为眼中钉。”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如果他们是今天之后才看我不顺眼,那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件事发生。” 裴今歌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所以您的正事是什么?” “都是好事。” 裴今歌唇角微翘说道,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取出一枚漆黑木牌,丢了过去。 顾濯接过木牌,看了一眼,眉头紧蹙。 之所以如此不解,是因为这块木牌的象征意义太过沉重。 是的,这是裴今歌的随身令牌,在绝大多数都可以代表她的意志,而她的意志对巡天司有着近乎绝对的影响力,仅有另外两位司主可以与之抗衡。 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对你的兴趣消散殆尽之前……” 裴今歌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了一眼顾濯,神情莫名温柔,然后说道:“我需要你活着,如果你死在今天那种废物的手上让我难得的好奇落空,那会令我很难过的。”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十分不习惯这样被俯视着,但现在的他确实不可能打得过裴今歌,视若无睹就是最好的选择。 话至此处,裴今歌已然转身往外走去。 在这次见面的最后,两人还聊了几句话。 “你想排第几?” “第几?” “巡天司在入夏时,将会为所有参考生列出一个排名,今年由我进行最后的定夺。” “这既然是你的职责,那便不该问我。” “你没意见就好。” “……这什么意思?” “我对你的排名恰好有一个不错的想法,以你的性情会喜欢的。” 第十五章 顾濯身前空一格 五天时间过去,那桩震惊了整个神都的长街血案,依旧没有尘埃落定。 林挽衣的身份始终不便明言,于是当天动手的顾濯成为了人们讨论这个话题时的中心,虽有不少人抨击他行事过分心狠手辣,性情上存在极大的问题,但毫无疑问绝大多数平民百姓就是喜欢这种有仇不过夜的快意,在市井巷弄的茶余饭后间多有赞善与艳羡。 更不要说本就那些收了钱的三教九流中人,恨不得把世间一切华美词藻尽数按在顾濯身上,让他本就响亮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远在望京的人们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纷纷沉默错愕无言许久,然后迸发出痛快至极的大笑声。 长洲书院里,顾濯的同窗们更是兴奋难以掩盖,当天夜里就开了一场宴会,为自家顾师兄在神都所行之壮举而热烈庆祝。 其时,书院里的许多先生却叹息不已,心想要是没有当初的事情,那现在该有多好啊? 望京有太多人为此感到喜悦,无论身份高低。 寻常人是与有荣焉,被神都新贵视作为遗老的那些大人们,则是在为自己的提前示好而深感自得。 这一夜,望京有许多人喝醉了。 以至于翌日清晨,人们得知巡天司提前公布了今年夏祭的考前榜单,还以为是自己一觉睡上了数十日,直接睡到入夏被热醒了过来。 每四年一次的夏祭正式开始之前,巡天司都会向天下人公布一份列出三百人的榜单,上榜者皆为参加今次夏祭的年轻修行者。 巡天司作为大秦朝天管辖修行者的暴力机构,掌握着难以想象的庞大情报网,列出来的这份具有官方性质的榜单自然无比权威。 世间九成九以上的宗门,都会通过巡天司的这张榜单,以及榜单上给出的考生信息,瞄准每一位适合自家宗门的考生,在夏祭到来之前进行私下的接触,以求考生在夏祭后选择自家宗门。 过往这个时候,神都每天都会流传出某位考生与某某宗门达成意向的消息,只待夏祭过后正式入门。 更有甚者,比如无垢僧这种世所罕见的天纵奇才,直接让诸多顶尖宗门下场争抢,各方互相拉扯时流露出来的小道消息,便能让寻常百姓们每天时刻关心,时不时在饭桌上尖锐评价几句,充满乐趣。 许多人都笑称,说这往往就是一个宗门从上至下最为忙碌的时节。 这份榜单带来的影响不止于此。 对那些参与夏祭的考生而言,其中一些考生为证明自己不止于此,往往会对排名靠上的人进行挑战,以此来赢得名声与关注,方便在夏祭后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这既是争名,亦是夺利。 不参与夏祭的普通人自然不在乎这些,他们关心的只有排名。 长洲书院的一位学生,即当日带头送别顾濯的小姑娘,此时站在那张榜单前,眼睛几乎瞪圆了,嘴巴也张大得几乎可以直接吞下一颗苹果,惊讶得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神都那群混蛋在刻意打压顾师兄,不让他上榜吗!” “……没事,真要这样子做,那丢的是巡天司的脸,没的是朝廷的公信力,毕竟如今天下谁还不知道顾师兄的了不起?” 小姑娘醒过神来,连忙摇起了头,伸手指向榜单的最顶端。 她不确定地看了看自己的同窗,声音软糯糯,迟疑问道:“这应该不是我太矮了,给看错了吧?” 学生们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心想到底是什么。 下一刻,他们也都愣住了。 “这也行?” “真不是巡天司的人给弄错了吗?”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有过先例吗?” “好像没有,但……” “但什么?” “顾师兄这是真他娘的猛啊!” …… …… 巡天司今日所公布的那份榜单,流程往往是在放榜前数日进行最终的敲定,然后通过特殊渠道传向大秦各州郡县城,再择一时间进行公布的。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实际上也不复杂,看似其中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间,但因为最后经由巡天司的一位司主亲自进行定夺,寻常人也不敢把手伸进去,故而很少会引起大范围的争议。 直到这一次。 因为巡天司今次榜单震惊的不仅仅是望京的人们,就连神都的崭新权贵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夏祭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是确确实实的大开眼界。 据说这份榜单传进深宫后,让皇帝陛下也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才是笑骂了一句真行。 据说当天就有人询问那位裴司主,想要弄清楚榜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得了一句理直气壮到理所当然的简单回答。 ——你们不是要压一压顾濯的嚣张气焰吗?我顺手帮你们个忙,这是不是该感谢一下我? 诸如此类的传闻,在神都的大街小巷乃至人间不断穿行,为民众带来无穷欢乐。 至于站在风暴最中心处的顾濯,他对此最直观的印象就是……这真麻烦,自己不想见到那个女人果然是对的。 是的,这真的很麻烦。 在巡天司榜单公布以及确认无误的那一刻,便有数不尽的人踏破客栈门槛,希望与他进行一场深入的谈话。 如果不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因为曹公公当天的交代,腰杆挺得足够直,无惧这些压力,或许五天前的事情将会再一次上演。 其中区别,只不过是从那时候的谩骂声,变成另外一些扰人心神的话罢了。 没有区别的是,今天的顾濯依旧出不了门。 于是当无垢僧听闻他住在这家客栈,临时选择登门拜访的时候,他竟觉得这小和尚也变得顺眼上了几分。 小和尚进门看到顾濯的第一时间,笑得格外灿烂,大声喊道:“您好,天下第二。” 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完你好这两个字后,他莫名其妙地刻意停顿了好会儿,才接着说出了天下第二。 是的,那张由裴今歌亲自拟定的榜单,顾濯位列第二。 第二自然不值得称奇,人们真正为之诧异不解的是,这个第二的面前好生突兀地空了一格,与位列他之下的诸多名字形成了明显的不同。 更加让人觉得离谱的是,这个第二上面没有第一。 仿佛顾濯名字前面的那一处空白,就是第一。 这才是让众人深感无语之处。 顾濯沉默片刻,再次确定裴今歌此人麻烦至极,转而问道:“你为什么会来白马湖?” “诶?你不知道吗?” 小和尚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老实说道:“今天这里有一场宴席,几位对我很好的长辈让我过来凑个热闹,说和同辈中人稍微认识一下。” 顾濯问道:“这场宴席是谁举办的?” 小和尚思索片刻,说道:“好像是那个宋景纶吧。” 顾濯闻言微怔,下意识说道:“这难道是送脸上门?” 第十六章 禅宗之邀 无垢僧皱起眉头,认真琢磨了一下,摇头说道:“没道理。” “我虽然没和这宋什么见过面,但这人肯定不是白痴,所以不可能是送脸上门,所以这背后肯定有一个针对你的大阴谋!” 小和尚神情格外严肃,认真说道:“但你不用担心,因为有我站在你这一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顾濯的肩膀。 如果忽略小和尚做这一切的时候,又是刻意踮起脚尖,又是全程仰着头说话,那这多少还是有些前辈高人风范的。 顾濯心想道理的确如此。 他与宋景纶未曾谋过一面,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便不愿意先入为主将其视作为白痴——这是处事大忌。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神都并非所有权贵都被牵扯到数天前那桩长街血案中,与那位娘娘在作斗争,总有些恰好避过这一劫的人,有余暇有能力对顾濯出手。 问题在于,这报复来得如此之急,着实不像是这些人的作风,没有谋定而后动的阴谋味道。 顾濯不再多想,因为空想了无益处。 他感受着藏在腰间那块木牌的厚实分量,于是无惧阴谋。 若是阳谋,那对方到最后终究需要问过他手中剑锋。 “对了。” 小和尚满是不好意思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濯望向他,问道:“嗯?” 小和尚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压低声音问道:“就是我过来的时候,有位长辈拜托我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兴趣当和尚?” 顾濯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 小和尚被看得有些慌,正色说道:“你先别忙着拒绝,我和你说,百年前陛下之所以能重拾破碎山河,与禅宗的支持密不可分,所以现在当和尚的好处多得很,像你这样的绝世天才,以后说不定还有希望成为国师呢!” 当年禅宗之所以愿意支持当今陛下,其中一个许诺即是往后五任国师之位,尽数交付于禅宗中人。 如今南国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禅宗不世盛景,与百年前的那一纸盟约,以及为一纸盟约而死的数千僧人密不可分。 ——那数千僧人近乎象征着彼时的整个禅宗。 故而这一笔买卖甚至可以在禅宗漫长历史中位列前三。 顾濯想着这些事情,安静片刻后,转而问道:“你不想当国师吗?” “没怎么想过。” 无垢僧诚实说道:“主要是我还这么年轻,根本不懂国师要背负起什么责任,现在就说要做国师,万一以后我没兴趣了,那岂不是被架住下不了台?稍微想想都尴尬。” 顾濯说道:“所以这句话是你那些长辈托你与我说的?” “嗯。” “还有别的话吗?” “他们说,只要你现在愿意答应下来,神都这些麻烦都会替你解决,等你夏祭结束后正式拜入佛门,直接传授你禅宗真经,为你的修行路提供一切的支持” “大气。” 无垢僧听到这两个字,竖起大拇指,真诚说道:“前辈们别的毛病挺多,比如特别烦人什么的,但大气那是真的大气啊。” 顾濯摇头说道:“这条件的确很好,但是很遗憾,因为我不想当和尚。” 无论是当初身在望京之时,还是进入神都风雨不断后的现在,都有许多人好奇他在夏祭后将会进入什么宗门,又或者是直接入朝? 如此重要的事情,他自然认真思考过,但他从没有想过去当和尚。 “那就好!” 无垢僧听到顾濯的回答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上去颇有几分后怕的感觉。 紧接着,小和尚好生开心地笑了起来,一脸好奇问道:“这可真不是一般的遗憾呢,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吗?” 顾濯有些无语,看着他的笑容,提醒说道:“你是不是该稍微装一下?” “这有什么好装的?” 小和尚嘿嘿一笑,说道:“现在这年头僧多肉少,要是你也跑过来当和尚,那我分到的肯定变少,你拒绝的这么坚定,我还能不高兴吗?而且我刚才问你问得可认真了,一点儿也没劝诱你放弃,就算日后被人问起来,我也能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顾濯更加无言以对,心想这话可真有道理啊。 小和尚见他沉默,好奇问道:“这怎么了?” “没什么。” 顾濯微微摇头,随意说了一句:“所以宋景纶为什么要把宴席放在这里?” …… …… 一辆驶往白马湖的马车里。 林浅水坐在一旁,看着宋景纶担心说道:“师兄,真的不能换个地方吗?为什么要把这场宴席的位置定在白马湖?” 宋景纶听着这话好生憋屈难受,心想这要是真的能换一个地方,我现在还至于坐在这辆马车上吗? 难道我不知道自己很难打得过那顾濯吗? 否则那天我知道他就住在白马湖后,至于在家里发了大白天的呆,然后赶紧给浪行殿下、神景天女和无垢僧这堆人送去新的请柬,然后不惜耗费人情都要确保他们在今夜赴宴吗? 如此想着,宋景纶却是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语气淡然说道:“因为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 林浅水怔了怔,问道:“师兄您的意思是?” “不是我和顾濯过不去,是他有意和我过不去,提前数日搬过来白马湖,等我登门拜访。” 宋景纶微笑说着,侧脸莫名浮现出当日被扇那一巴掌的痛楚,让他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身体甚至隐约有些气得发抖。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表情依旧温和得体,找不出半点失态的地方。 他看着林浅水的眼睛,温和说道:“你我乃是神都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面对顾濯如此得寸进尺的挑衅,岂有不战而退且避之的道理?” 林浅水无话可说,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这些天里,她一直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心烦不已,的确没有注意到今夜这场宴席被定在白马湖,与顾濯落脚的那家客栈正好对上。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认真说道:“但我听说……顾公子落脚的客栈,好像是宫里那位曹公公亲自安排的。” 宋景纶敛去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浅水,如果我没理解错,你似乎一直在替顾濯说话?” 林浅水抿着唇,低下头。 宋景纶声音微冷说道:“假如这真是曹公公的安排,那我们就更没有退让的余地,因为这代表着陛下希望我们能为神都挽回颜面。” 林浅水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意思很清楚。 师兄您真的不是顾濯的对手。 宋景纶被她这目光看得好生胸闷,心想你倒不如干脆些说出来。 他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今夜这场宴席不只有我,浪行殿下,无垢僧和神景天女,还有许多人都会到场,顾濯再如何嚣张也罢,在这种场合下也得规规矩矩!” “所以……” 他看着林浅水安慰说道:“师妹你不必担心,今夜出不了乱子的。” 林浅水没有留意最后这句话,因为她听着话里的那些名字,下意识替顾濯担心了起来。 第十七章 登场 兴许是神都的道路太过平整,以至于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带来的动静着实太小,让林浅水长时间陷在思绪中。 直到白马湖将至,她才是醒过神来,问了一个让宋景纶很不高兴却又无法发作的问题。 “魏师弟他怎样了?” “很难。” 宋景纶摇头说道,眼中流露出些许憎恶的情绪,但收敛的很快。 林浅水注意到这一幕,想到那天的传闻,决定不再问下去。 宋景纶的声音却在继续响起。 “魏师弟的父亲严重渎职,那桩案子又惹得宫中震怒,从上至下都在从严处理,听说魏师弟的娘亲想了许多办法,但始终无济于事。” 他长叹了一声,说道:“大抵是家破人亡了。” 林浅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景纶望向林浅水,话锋忽转,意有所指说道:“我记得,你那位叫做挽衣的表妹也要参加今夜这场宴会?” 林浅水听着这话,神情不见丝毫变化,说道:“师兄您想认识挽衣妹妹?” “错了。” 宋景纶笑了笑,说道:“不只是我,是大家都想要认识她。” 言语间,他回想起那天雨中一袭深蓝长裙的少女,心中犹自残留几分惊艳感觉,很有再见一面的冲动。 林浅水看着他的眼睛,把这些情绪尽数收入眼中,温柔说道:“师兄放心,这件事我会和她说的,只不过她平日里修行颇为勤奋,而修行之外的唯一爱好似乎是……” 宋景纶不假思索追问道:“似乎是什么?” 林浅水犹豫了会儿,还是没说。 宋景纶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在意的太过明显,已然失礼。 就在这时,林浅水却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把那句话给说了出来。 “挽衣妹妹……” 她看着宋景纶长叹了一声,带着憾意说道:“修行之外的唯一爱好,似乎就是和顾公子待在一起。” 宋景纶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林浅水的这一声长叹好生熟悉,自己好像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林浅水的声音再次响起:“所以宋师兄,你还要我请挽衣妹妹过来吗?” “……再,再看看吧。” 宋景纶沉声说道,心中莫名生出极大的愤怒,却在下一刻无力消散。 …… …… 入夜后,白马湖畔高悬数百灯笼,照亮一方水光。 这场夏祭前的盛大宴会,没有被局限在某一家酒楼里,而是别出心裁地放在了四面空阔的湖畔处,以此彰显年轻一辈中人须壮阔心胸,目光远放天地间,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地的深远意向。 为求与此相得映彰,今夜这场宴席架起了篝火,要吃的是烤肉。 随着夜色渐深,越来越多的马车抵达场外,在神都或神都之外的少年天才一位接一位出现,引得对岸的人们格外好奇,就连那些暂时结束了生意的青楼姑娘都不顾休息,倚栏远眺此间风光。 某刻,一辆格外低调的马车入场。 一位面容略带风霜之色的少年从中出来,踏入众人眼中,虽无任何气息流露,却自有一番威严。 在场的少年们纷纷起身,向此人恭敬行礼。 很明显,这就是那位名为白浪行的皇子殿下。 “无需多礼。” 白浪行摇了摇头,目光习惯性地在场间扫视一圈,紧接着在宋景纶的招待下,理所当然地坐在主位上,俯瞰在场众人。 虽是席地而坐,但场间依旧有座次尊卑之分,位置越是靠近湖水那一侧,便代表其人身份尊贵与境界高强。 今夜最好的位置属于白浪行,旁边则是发起这场宴会的宋景纶,再外侧自然就是那些颇负盛名的天才,而已然到场的那位道门天女,则是坐在另外一侧。 这位道门天女一袭白裙,纵使面蒙轻纱,亦可见颜容之美,其气质更是超然脱俗。 每当夜风过湖而至,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之时,众人总会生出一种她下一刻便要飘然离去的感觉。 与之相比,无垢僧在卖相上无疑要逊色上不少。 宴会尚未正式宣告开始,湖畔的气氛便已热闹了起来,绝大多数少年都很喜欢这次别出心裁的宴席,早早就开始了饮酒作乐,借酒兴畅谈身前身外天下事。 话里提及最多的,自然还是近在眼前的夏祭,他们既好奇今次夏祭的考题是什么,也会互相交流自己的看法,聊哪家宗门更好,又或者是直接进入巡天司这样的衙门修行…… 难得一聚,又是正值青春的年纪,彼此之间自然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可以聊。 然而绝大多数的话题聊到最后,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那个名字。 ——顾濯。 “那位怎么还没到?” “听说今夜这场宴会没有邀请他。” “但他不是说就住在白马湖这边的客栈吗?应该会来的吧?” “肯定会来,你们都忘了吗?之前他可是放过话出来,巍然不动,坐等看他不顺眼的人找上门,现在宋景纶真的找上门了,他怎么可能不来?” “但是今天宋景纶喊了这么多人过来,顾濯再怎么强也好,一个人也打不完吧?” “谁知道,反正到时候你和我稍微退远一点儿,别莫名其妙挨揍了就行。” “希望他能来,不然今晚就没意思了。” 少年们交头接耳说着小话,时不时饮上一杯美酒,吃上一口烤肉,惬意至极。 就在这时,征得白浪行同意的宋景纶站起身来,笑容如春风得意般望向场间近百位同辈中人,清了清嗓子,认真说了一番话。 “天色也不早了,为了不浪费诸位的时间,今夜这场宴会便正式开始。” “在开始之前,我有一番话想要和各位同辈简单说说,放心,这不至于占据大家太长时间。” “我之所以举办今日这场宴席,为的不仅仅是让诸位同道结下情谊,更是放眼于外来,要知道大秦已然踏入第二个千年,以史为鉴,千年之帝国必有积重难返之弊端,若非皇帝陛下于百年前重拾旧山河,扫尽邪祟,大秦定非今日之模样,我等应承此志……” 宋景纶的声音渐说渐小,神情自春风得意至困惑不解。 他看得很清楚,起初场间众人都在认真听自己讲话。 然而自从某一刻开始,便有人的注意力开始转移,直至此刻,更是绝大多数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后。 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宋景纶神情不变,忍着不皱起眉头,恼火心想到底是谁在这时毁了自己的风光? 这般想着,他转身往后望去,然后沉默了。 场间一片死寂。 在白马湖两岸的无数视线中。 在那灯火阑珊处,在稀疏月光里。 一叶轻舟随波而至。 月色明明稀疏,那一袭青衫却独被映得飘然如仙,离尘清逸。 小和尚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画面,看着与顾濯一并泛舟而来的那位少女,以充满感慨敬佩意味的六个字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这是真能装啊。” 第十八章 道争始 灯火阑珊,月色稀疏,一叶轻舟渡湖而至。 无垢僧见此情此景后的感慨,那堪称意简言骇的六个字,亦是在场绝大多数人心中的真实想法。 只不过有底气附和的人不愿开口,想要开口的人却生怕因此得罪顾濯。 于是场间一片寂静。 唯有风声寂寥。 轻舟上,林挽衣看着这一幕画面,心情有些复杂。 顾濯忽然问道:“不习惯?” 林挽衣嗯了一声,说道:“太高调了些。” 顾濯说道:“但以后的你总归是要习惯这些的。” 话中没有深意,因为意思十分浅薄。 林挽衣想着母亲的身份,想着自己的将来,沉默不语。 “而且……” 顾濯望向即将抵达的岸边,平静说道:“事情不会因为我的高调或低调有任何改变,该厌恶我的人只会厌恶到底,我若是低调行事,或许只会让他们认为我失了自信,那为什么不高调呢?至少这种高调可以让他们感到不愉快。” 林挽衣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想了想,说道:“但我觉得你的想法不只是这样。” “你说的没错。”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主要是因为我习惯了这样做事,以及……” 林挽衣好奇问道:“以及什么?” 顾濯诚实说道:“因为和你吃这顿饭吃太晚,要是坐马车绕湖一圈赴宴,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应该吃得差不多了。” 林挽衣有些恼了,偏过头望向他,嫣然一笑问道:“所以这都怪我咯?” 顾濯不说话了,他总不至于白痴到在朋友生气的时候火上浇油。 …… …… 宴席上近乎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一叶轻舟,自然也把林挽衣的笑意嫣然看在了眼里,没有错漏分毫。 场间没有哗然声,只不过许多人的心中难免都生出了些遗憾。 数日前那场血案的真正缘起,对那些有心打听的人而言,其中的来龙去脉本就称不上隐秘,因此许多人都知道了林挽衣这个名字。 林挽衣在那天留给人们的印象真的很好,家世显赫之余隐有深不可测的意思,容颜清美身段却不曾随之而清瘦,修行天赋更是无需多言,早在望京负有盛名。 这一次巡天司公布的榜单,她更是高悬二百余人之上,入座第十一。 如果不是顾濯莫名其妙占了个地儿,林挽衣理应是那个第十。 像她这样未曾订婚,身份容颜境界皆上上之选的少女,理所当然成为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追求目标。 哪怕众所周知她和顾濯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但人之常情就是痴心妄想,只要不是切切实实地发生在眼前,总爱自欺欺人。 幸运的是,那些痴心妄想都已经随着今夜二人并肩乘舟而至彻底破灭了。 “真是让人羡慕啊。” 林浅水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朝轻舟上的两人轻轻点头致意,笑意淡淡。 …… …… 弃舟,上岸,踏过如茵青草,行至席间入座。 没有人对顾濯和林挽衣说请出示请柬,又或是以各种方式将两人拒在宴席之外,就连视顾濯为仇敌的宋景纶都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 小和尚招呼着两人在旁边坐下,接着十分娴熟与顾濯搭起话来,叨叨着先前又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林挽衣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心想你俩原来没仇吗? 在她想来,先前无垢僧那六个字不仅是阴阳怪气,更是直言讽刺两人乘舟而至,刻意与其他人形成明显区别,着实太过装腔作势。 如今两人这分外熟络的样子,多少让她来得难以接受。 更重要的是,她一直以为顾濯只有自己一个朋友。 结果……却是她只有顾濯这一个朋友。 下一刻,林挽衣不动声色望向场间众人,发现因此而吃惊的不只有她一个,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动作自然地举杯饮了一口茶水。 湖畔夜风清凉,以特殊手段孤悬空中的灯笼洒落光明,照亮了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面孔,画面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温馨的感觉。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暂时的假象,今夜这场宴席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只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当宋景纶又一次站出来,再续前言之时,顾濯依旧没有任何的表示,仿佛他只是过来蹭上一顿饭。 出于这种不解的缘故,很多人根本没有去听宋景纶说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是说今年乃夏祭大年,在座的大家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为让当今盛世绵延不绝,不至盛极而衰,理应同心协力,这就是今天这场宴席的真正目的所在。 这番话引经据典,念诵时亦是感情充沛,语气抑扬顿挫到位,宋景纶显然为此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惜的是,没有谁在意。 场间众人安静沉默着,等待今夜的真正主题。 果不其然,宋景纶在背诵完那番话后,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自宴席起时,一直独饮的白浪行终于放下手中酒杯,目光平淡如水般扫过场间众人,只在顾濯等人身上稍微停留片刻。 唯一让他长时间停留的人只有林挽衣。 如此作态自然骄傲,但考虑到他天潢贵胄的出身,将来甚至有可能坐上那悬而未落的太子之位,成为整个人间最具权力的大秦皇帝陛下,在场的年轻人们完全可以接受这种骄傲,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骄傲。 “难得一聚。” 白浪行看着席间的同辈中人,忽然笑了起来,淡然说道:“饮酒作乐固然痛快,畅想未来亦然美妙,但大家终究是修行者,走在三境七阶的修行路上,值此今夜良机,理应相互映照修行所得,以免日后生憾。”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知道今夜真正的戏码要来了。 许多少年的视线纷纷落在顾濯的身上,等待着他给出回应。 场间不断有人站起身来。 众人下意识望过去,发现每一个站起来的人,在巡天司那份榜单上的排名都极为靠前,其中甚至有两位踏入了前十。 紧接着,这十余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顾濯所在的位置,意思十分显然。 很多人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这阵势固然不小,但不见得能是顾濯的对手,除非直接丢下脸皮进行车轮战,才有机会可言。 还有些人则是觉得,这应该是针对顾濯的试探,看能不能把他的底牌逼出来,为夏祭中的相遇提前做准备。 林挽衣对此毫不担心。 小和尚则是好奇。 顾濯神色不变,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冷了些。 这些人的目光没有真正落到他的身上。 下一刻,一连串让众人神色诧异的话语在席间响起。 就连这场宴席的主人宋景纶都为之错愕不已。 “在下久闻林姑娘之盛名,还请赐教。” “据说林姑娘在望京一连四十余胜,着实令人心向神往,敢请教。” “林姑娘不入书院道院禅院,不得名师指点,仍被巡天司位列十一,如此天资着实让人钦佩,望指点。” 相同的话语不断响起,徘徊在场间诸人的耳朵里,迟迟不愿散开。 湖畔一片安静。 白浪行举杯独饮,看也不看林挽衣一眼,心想你既然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总不至于连这场面都应付不下来,让我徒然失望,擅自期待。 是的,他之所以答应宋景纶参加今夜这场宴席,只为亲眼看看林挽衣,仅此而已。 至于顾濯? 他从未把此人真正放在心上,再如何天纵奇才也罢,终究只是一个少年天才,与林挽衣相比不值一提。 更不要说与贵为皇子的他相提并论。 第十九章 风波恶 同一个夜,神都皇城深处。 今夜月色不错,娘娘在处理完公务后,久违地起了散步的心思,以此闲养心神,好让无穷无尽的天下繁忙事不至于压垮看似瘦弱的双肩。 皇帝陛下并不在场,于是她的身后仅有那几位公公。 曹公公得知了一个消息,低声说道:“三殿下今夜也去了那场宴会。” 娘娘稍作回忆,想起话中所提之宴会是什么,淡然说道:“浪行因为他母亲的事情一直不喜欢我,今夜去参加那宴会,无非就是为了挽衣。” 没有人敢贸然接下这句话,因为话里还涉及到一桩无人敢言的旧事。 ——即白浪行为什么会在五年前忽然离开神都,把那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尽数抛下,隐姓埋名去到风雪连天的荒原,与异国异族进行厮杀,以此锻炼心智,磨炼境界。 寻常世人只以为是这位皇子殿下有远大志向,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是因为他对那位愈发受宠的娘娘抱有极大的意见,才会做出远离神都的决定。 那位娘娘当然就是现在这位即将成为皇后的娘娘。 娘娘从未对此事流露过半点不喜,宫里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她城府极深。 唯有屈指可数的几人才知道她是根本不在乎。 “以林小姐现在的境界,恐怕今夜很难应付得过来……” 曹公公有些担心,犹豫片刻后,小意问道:“需不需要我去做些什么?” “一场年轻人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娘娘的嘴角微微翘起,脸上多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随意说道:“她是我的女儿,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应付不过来,倒不如早些回去望京嫁人生子。” 曹公公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寒意,心想长街血案发生的那天要是您没有被直接骂到,是不是就会当做无事发生? …… …… 过去之事可知而不可控,未来之事可控却不可知。 坐在白马湖畔的少年天才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夜的风波要落在顾濯身上,故而没有谁想到最终是林挽衣落入这等局面中。 场间一片安静。 宋景纶醒过神来,目光飞快地打量了一遍那些站出来的同辈,脸色终于无法维持住平静,心想这些人连我都不好对付,林挽衣怎么可能赢得下来?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分明清楚林挽衣的身份不同寻常,还是如此坚决地站了出来,代表他们的背后定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 只需简单想上一想,此间有资格这样做的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这个连宋景纶都能猜到的答案,在场自然也有许多人能够猜到,于是湖畔的气氛越发沉默,越发诡异。 然而在场终究还是有人无所谓那权势的。 无垢僧皱起眉头,说道:“这也太奇怪了吧。” “哪有这样子挑战的?” 小和尚的目光扫过那十几个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好好一桩事情,弄得跟我早起去赶集似的,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 这句话讥讽的很是直接,可以说是指着这群人的鼻子,说他们赶着去给某位权贵当狗了。 听到这句话,数人神色骤变,变得很不好看。 换做别人开这个口,他们接下来必然要开口挑战,奈何说话的人偏偏是无垢僧,这位被誉为当世佛子的禅宗瑰宝,这些人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如乐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小和尚你被禅宗大德赐名无垢,但入世修行为的就是以红尘搓洗己身,像这样的话还是太超凡脱俗了些。” 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始终安静的道门天女竟会在这时突然开口,与无垢僧争锋相对。 无垢僧神色微沉,说道:“我有名字。” 他一直不喜欢被人喊小和尚,因为他长得确实不怎么高。 神景天女微微一笑,看着他说道:“连说两个无垢,听着着实有些不顺口,便喊你小和尚了。” 无垢僧皱起眉头。 神景天女对此视若无睹,语气淡然中自有骄傲:“况且我生得本就要比你高上不少,以你现在的身高,我喊你一声小和尚再是合乎情理不过了。” 无垢僧眼帘微垂,低声宣了一下佛号。 谁都知道,他看似平静不为所动,事实上已经生气了。 没有人想到,今夜这场宴会才正式开始不久,场面就变得如此紧张。 白浪行放下手中空杯,静静看着林挽衣,心想你到底还要沉默到什么时候? 以沉默来试图回避当前的局面,这种做法是否太过愚蠢和怯弱了些? 一念及此,他不禁皱起眉头,只觉得林挽衣着实不像是那个女人的亲生骨肉,紧接着又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心想不是谁都有资格与那心狠手辣至极的女人相提并论。 更何况林挽衣就是一个没人教养的少女罢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白浪行全然没有想过自己没有年长上多少——五年风雨霜雪的洗练,让他的外貌变得粗狂了太多,哪怕重回神都善养了好些时日,这些粗粝依旧不曾被洗去。 事实上,他也没打算让这些粗粝被洗去,因为他清楚记得他的父亲是如何重定天下,而他想让他那位万万人之上的父亲看到这些风霜,继而开始考虑让他坐在大秦帝国悬空已久的太子之位上,入主东宫。 白浪行最后看了一眼林挽衣,平静收回目光,敲定思绪。 今夜他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即是不屑于此的骄傲,亦是怯弱如林挽衣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做。 思绪不过瞬间。 宴席中,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放到林挽衣的身上,看着沉默不语的少女,眼神里渐渐多出了怜惜与不舍之意,心想你的身份背景或许通天,但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天家贵胄相比? 谁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最初站出来的十余位天才,盯着林挽衣的眼睛,再次请指教。 湖畔一片安静。 “抱歉。” 林挽衣叹了口气。 众人闻言错愕,好生不解,心想你这又是在抱歉什么? 人们只见林挽衣偏过头望向顾濯,神色几分无奈,旋即却又笑了起来。 少女梨涡清浅,月色流连其中,不愿离。 顾濯说道:“不用抱歉。” “那还是要的。” 林挽衣莞尔一笑,声音几分俏皮:“按照你之前说的话,这些人明明是你的对手,结果现在被我莫名其妙抢了过来,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顾濯说道:“那应该是我对你说谢谢。” “也对。” 林挽衣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言语间,少女已然站起身来,笑意随之而敛去。 她望向那群挑战者,望向白浪行,神情傲然说道:“谁来?” 场间一片寂静。 谁都听得出来这对话里流露出来的强烈自信,故而没有人能理解这种自信从何而来。 因为巡天司的排名极具权威,从未乱来,短时间内极难有以下克上的事情发生……许多人想到这里,下意识望向顾濯,脸色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 白浪行没有想过这些。 他与林挽衣对视片刻后,愉快地笑了起来,心想今夜总算是有些意思了。 第二十章 起风雷 林挽衣墨眉微蹙。 她当然不喜欢白浪行的这个笑容,只觉得这人真的好生莫名其妙,让人无法理解。 这般作态到底是给谁看呢? 她不再多看一眼白浪行,望向自己接下来的对手。 都是少年天才,其中甚至有两个人在巡天司那份榜单上的位列前十,名次比她更加靠前。 然而道理还是那个道理。 如果世间一切事都能以境界或排名来直接敲定结果,那又何至于纷争不断? 巡天司给出的榜单当然没有问题,排名基于每一位上榜者的自身境界、最近一年间的具体战绩如何、以及心境上的波动,比如近期是否遭遇情爱上的挫折…… 以如此之多的综合因素,再经过巡天司中强者精心计算,并且最终由裴今歌这位归一之上已然得道与羽化境相距不远的当世顶尖强者亲自出手斧正,任谁也要承认这份榜单的权威性。 林挽衣自然也承认。 既然承认在先,那她此刻为什么依旧表现得这般风轻云淡,流露着不言自喻的强烈自信? “我先来吧。” 一道沉闷压抑的声音响了起来。 场间众人没有哗然,只是看着林挽衣的眼神里的情绪变得更复杂了些,因为此人恰好是这十余位挑战者中的最强一人,在巡天司榜上位列第九。 那是一位来自大秦南方的天才,名为卢升平,年龄要比林挽衣大上差不多三岁,身量颇高。 与顾濯不同,过往三年间他有诸多战绩,早已为世人所熟知。 出于现实原因,他在数日前得到白浪行这位皇子的暗示后,曾经痛苦地自我纠结了一个晚上,最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答应。 因为他认为凭借自己与洞真仅差一步的境界,以及鲜有败绩的过往,完全可以得到殿下的信任,然后倚仗这一份信任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做出许多改变。 但……卢升平怎么也没想到,当今夜他在人群中悍然起身,向林挽衣发起挑战的同时,还有十来个人和他做了相同的事情。 在那一瞬间,如果不是场间的光线有些昏暗,而他的脸又因为黝黑而表情不明显,以及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林挽衣身上,那张被尴尬与羞辱以及强烈的愤怒所占据的面容早已被人清楚看到。 这就是卢升平为什么第一个站出来的原因——他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向白浪行证明今夜对付林挽衣,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他一人足以。 林挽衣没有说话,平静点头。 两人行至场间。 那些负责在暗中维持秩序的巡天司执事目光集中,时刻准备出手,避免意外的发生。 顾濯眼神平静如水,心湖却有微澜生。 许多声音在他心中不断响起。 那些声音来自神都的风,脚下的草,湖中的水,它们都在询问顾濯要不要帮忙,确保林挽衣这一战可以获胜。 不知道为什么,与他相识更久交情更深的黑夜与皓月与大地,这时候却一句话都没有说,维持着安静。 “没有必要。” 顾濯在心中对它们说道。 话音落下瞬间,林挽衣和卢升平这一战已经正式开始。 没有任何的试探,出乎众人的意料,双方都选择了最快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场战斗。 一拳对一掌。 卢升平面无表情盯着林挽衣,直接一拳轰了出去。 拳锋过处,那些落在指间的光线恍惚错乱,就像是陷入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当中。 撕裂如飓风般的刺耳声骤然响起。 这一拳的强大程度肉眼可见。 更为可怕的是卢升平的速度与之般配,在顷刻间就抹掉了自己与林挽衣之间的距离,来到她的身前。 这是毫无疑问的全力一拳。 与此同时,林挽衣才堪堪出手。 白浪行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画面,心中已有不悦。 宋景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小和尚心想自己是不是该站出来了? 道门天女的想法最简单,她的目光直接落在顾濯的身上,饶有兴致。 林浅水已然起身,眼里满是担忧。 顾濯什么都没做。 在众人下意识为林挽衣担心,不愿看到如此漂亮的少女当场横遭惨败,心生叹息怜悯之意,甚至是避而不看接下来的难堪画面的时候…… 林挽衣终于动了。 在拳势将尽而难改之时,她欺身下压向前,不知以何种手段摆脱了卢升平的气机锁定,与那个蕴积风雷的拳头真正意义上的擦肩而过。 卢升平脸色骤变,旋即浑然不顾临时逆转真元流向带来的伤势,悍然化拳为锤,向少女的背脊砸落。 这一击只要能够落实,他依然能够赢下这场战斗。 林挽衣对此感知得十分清楚,置之不理,因为她确定这一锤来不及落下,因为她已经出手。 嘶。 一道极轻微的声响,落入席间众人耳中,听上去应该是布料之类的东西被撕破了。 然而人们没有余暇去理会这声音,视线无比紧张地跟随着林挽衣的身影,只见卢升平以拳所化之锤在落下的时候不知为何慢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就是这一个呼吸之差,便让林挽衣毫发无损,直接越了过去。 下一刻,卢升平脸色倏然苍白,嘴角因强行逆转真元流向而溢出血水,身体随着那一记落锤带来的强大惯性,直接半跪在地。 轰! 未来得及消的强大真元,尽数灌入地面形成龟裂之势,众人甚至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足以见得这一记手锤的恐怖。 很多人看着这一幕,想着胜负犹未可见之时……忽有血光映入眼中。 在卢升平挥拳的那一条手臂下方,即胸膛一侧的衣衫突然间出现了一道裂口,紧接着他淬炼千百次的肉体出现了一道狭长的伤口,从身前到身后。 鲜血从伤口里不断冒出,转眼间就打湿了他的衣衫,衬得他那一根渐渐无力垂落的手臂来得愈发凄惨。 直到这时,绝大多数人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不是卢升平那一锤莫名其妙慢了,而是林挽衣在那错身而过的瞬间,以真元凝五指为刀锋飘然划过,让他根本快不起来。 无垢僧似是赞叹说道:“如果是我来面对这一拳,大抵是要以掌化湖硬接下这一拳,最后固然也能赢下来,但断然是没林姑娘这般干净利落的。” 随着小和尚恰好响起的声音,众人的目光这才开始挪到林挽衣,望向她的右手。 昏暗灯火中,夜风不息。 少女颇为随意地甩了甩手,鲜血随长风而逝,五指洁净如初。 就在这时,卢升平沙哑中夹杂着痛苦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我输了。” …… …… 卢升平出身厚德道院,这家道院对学生的教学方针就像道院的名字,道院出来的学生以肉身与真元的强度远超同辈中人而颇有名声。 他作为厚德道院这十来年间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在这方面更是出类拔萃,甚至倚仗自己的出色天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速度方面的劣势。 若非如此,巡天司也不会把他放在第九位,仅次于宋景纶。 以及前面那六位都已踏入洞真的变态。 如果是林挽衣还是之前那个自己,这一战她纵使能胜,亦是惨胜。 但她上一次出手还是在望京,是在初春时节,与长洲书院顾濯的某位同窗较量。 自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动过手,哪怕是一次。 巡天司再怎么神通广大,情报网再怎么无所不入也罢,终究是要根据已经发生的事实去进行推断,不会凭空进行猜测,尤其是在夏祭这份榜单上。 林挽衣修行向来勤奋。 在离开望京前往神都的那些日子里,纵使她对那些未曾见过的风土人情有着无限好奇,每天依旧会坚持修行,不曾懈怠片刻。 那时候的她早已确认顾濯要比自己更强,便在修行方面多有请教,而后者对朋友一直都算得上是大方,自然不做隐瞒。 这段约莫月余的旅途中,她虽未能在境界上更进一步,直接踏入洞真,但在别的方面却有着极大的进展,尤其是对天地气息的流动与感知,以及如何应用到最重要的战斗之上。 在卢升平向她发出挑战的那一刻,林挽衣就知道自己会赢。 唯一让她出乎预料的是,这赢的比她想象中还要轻松。 夜风渐止。 卢升平已经被人抬走,接受该有的治疗——那狭长伤口看似骇人,实则不算特别严重,至少不会影响他参加不久后的夏祭。 场间一片安静。 林浅水重新坐下,看着自家妹妹的眼神很是复杂。 神景天女则是稍感遗憾。 她对林挽衣不感兴趣,因为后者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只为没能亲眼目睹顾濯出手而遗憾。 小和尚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正在自鸣得意,很是满意自己刚才恰到好处的捧场。 白浪行嘴角微翘,轻笑出声。 紧接着,他举起双手,迟来地为林挽衣鼓起了掌。 掌声回荡在湖畔,让场间的许多为之表情错愕,心想三皇子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十余位尚未退回案几前,已经向林挽衣发出挑战的少年天才更是尴尬,只觉得自己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胸膛郁闷难受到了极点。 白浪行却是理都不理这些人一眼,静静看着林挽衣的背影,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可言。 关系当然是有的。 只是他不在乎。 连顾濯他都没有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些寻常天才? 今天他来参加这场无聊至极的宴会,只为认真看上一眼林挽衣,那个女人的女儿。 如今该看的都已看到了,那自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就在许多人准备附和白浪行而鼓掌的时候,这位皇子殿下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让在旁的宋景纶生出强烈的警惕之意,生怕他心血来潮下场与林挽衣一战。 以宋景纶的背景,自然能够得知林挽衣的真实身份,于是他着实不想看到今夜的白马湖畔迎来一场皇室子弟的内斗。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顾濯,发现此人没有任何的动作,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准备勉强打上一个圆场,好让这场宴席不至于太过一塌涂地。 然而下一刻,宋景纶却愣住了。 白浪行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负手而行,竟是再也没看一眼林挽衣,径直往场外走去。 一辆马车就在那里等着他。 坐在宴席间的人们看着白浪行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要说本就对他抱有好感的许多少女,就连好些少年都觉得他风姿着实过人,好生艳羡。 那句形容名士的话怎么说来着? 有人忍不住感慨说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真风流也。”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越发觉得白浪行果然天潢贵胄,非寻常人。 便在这时候,一道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濯,我现在突然想到了两个字,要不你猜猜看?” “……是幼稚吗?” “不是一般的幼稚。” “本来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幼稚也正常,你没必要在意那么多。” 这两道若无旁人的对话声,被夜风吹向所有人的耳中,无比清晰。 白浪行忽然停下了脚步。 场间一片沉默。 鸦雀无声。 白浪行转过身,望向坐在临水一方的顾濯,似笑非笑说道:“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说我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幼稚也正常?” 这辈子他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称之为孩子,当年就是因为那位女人以这目光怜悯过他,才让他决意离开神都,远赴终年风雪笼罩的荒原。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历经风霜的五年后得到这样一个评价,甚至还多出了幼稚两个字! 顾濯简单地嗯了一声。 白浪行眯起眼睛,笑容越来越尖锐,寒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顾濯说道:“但你大概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与寻常没有区别,却偏偏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这让白浪行格外不舒服。 林挽衣在旁说道:“可以去掉那个大概,因为他刚才得意的太明显,明显不知道。” 顾濯想了想,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白浪行终于笑不下去了。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给不出一个理由,那你今后的路将会变得格外难走,这同样不用大概,是肯定。” “这句话反而好了一点。” 顾濯耐心说道:“像刚才那种让人当面出手试探,又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只为看上一眼别人,在那里故作风轻云淡不亲自下场的把戏。在你现在既不是她娘,也不是你自己爹,重要程度远未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学家里的大人捣鼓这种手段了。” 他最后说道:“因为这除了无聊,只会让你显得格外幼稚。” 说完这句话后,顾濯站起身,便要与林挽衣结伴而行,乘舟离去。 白浪行看着两人的背影,声音冷硬如金石,带着寒彻心扉的杀意。 “你觉得你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真认为你是我的对手?”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一连三问,问得此间死寂如坟。 在场许多人根本没敢去看白浪行,都能想象出他那已经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要不是出离的愤怒,这样的话又怎会脱口而出? 顾濯头也不回,想也不想就给出了关于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嗯。” “是的。” “你打不过我。” 话至此处,林挽衣回眸后望温柔一笑,提醒道:“烦请殿下您不要自取其辱,当然,您可以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并不幼稚,就是稍微有些蠢而已。” 白浪行看着两人的背影,沉默不到片刻后,往前一步。 明明临近夏天,然而随着他往前踏出的这一步,场间众人瞬间彷如置身于隆冬之中。 第二十一章 一个机会 白马湖畔一片安静。 数百孤悬夜空的灯笼洒落的光线,与那道冰冷如隆冬的气息相遇以后,较之先前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昏暗光线下,场间众人的脸色却是变得越来越精彩,或者说是越来越古怪。 很多人想到了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规矩。 当今圣人在百年前重拾破碎山河后,为求中央集权与压制天下诸宗门,设下了一场名为夏祭的崭新大考,就连大秦之外的人间诸国也在遵守着这规矩。 规矩是什么? 即是在夏祭之外,任何宗门势力都不得擅自收徒授予传承,违背此律令者则沦为魔道邪宗。 这条规矩在极大程度上限制了宗门的势力扩张,逼迫天下宗门在夏祭中投入巨大资源,来争抢一位适合的弟子。 宗门势力想要在夏祭之外收徒,首先那个人的年龄必须要超过夏祭的适龄范畴,并且得到官府的同意与签字,这才算得上合乎程序。 在这诸多规矩限制下,天下宗门势力早已熄了提前传授功法的念想。 如今的年轻修行者们在夏祭结束之前,所修炼的基本上都是通用功法,只在某些地方上有所不同,而这就是各家书院道院之间的区别和特色,或者说差距所在。 待夏祭结束,进入宗门后,修行者们才会转而修行自家宗门传承,真正踏上登临大道的旅途。 这也是为什么历届夏祭以来,从未有过洞真之上的天才出现,不是没有人能够突破至养神,而是修行者在洞真境过后将会变得不适合转修功法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规矩很大程度上缩减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让双方因为功法差别而落败的战斗少了许多,不失为一种公平的体现。 在这百年间出生且参考夏祭的修行者们,对这条规矩更是时常推崇,鲜有反对者。 于是,当白浪行今夜当众展露出来这道寒冷至极的气息,毫无避讳地无视了这一条人尽皆知的规矩后,就连先前对他抱有些许好感的那些少女们,此刻眉头也都皱了起来,生出了明显的情绪。 哪怕在场绝大多数天才,本就不是这位皇子殿下的对手,依旧无碍他们发自内心地厌恶这种特权。 更不要说白浪行提前修行的这门功法,明显就是大秦帝室的最高传承之一——万物霜天劫。 人世间罕有能与此传承相提并论者。 这太不公平了! 就算你是皇室中人,将来必然能够得此传承,提前修行也算合理,但你至少要给皇帝陛下定的规矩一点面子,别把这种事情直接摆到台面上吧? 很多人这样想着,然后渐渐明白了过来,为什么白浪行今夜不曾把顾濯放在眼里。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 …… 白浪行不在乎那些复杂的目光。 他神情漠然,静静注视着顾濯和林挽衣的背影,没有再说一个字。 然而随着他的目光遥隔十余丈落下,两人脚边的草失去了原有的嫩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霜色,乘着那一叶轻舟的湖水不再荡漾月色,因为凝结成冰。 夜风不息,寒意愈发森然。 小和尚看着霜草,微微眯起眼睛。 那位道门天女秀眉微蹙,不喜的很显然。 当这两位年轻一辈的翘楚隐约表态后,在场的好些人便也有了勇气,不再瑟瑟发抖宛如受了寒的鹌鹑。 唯独宋景纶脸色愈发来得难看,正在不断接近先前的白浪行,想来很快就能超越——毕竟是因为他才有的今夜这场宴席,那他必须要为现在发生的事情背负一定责任。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不过片刻之间。 顾濯才说完那三句话。 林挽衣笑意未敛,裙摆微飘。 众人看着他们,心中不由生出些许同病相怜或物伤其类的悲凉念头,只觉得自己要是也面临如此窘迫境地,那该如何应对是好?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当白浪行无视规矩夏祭的规矩,直接展现出万物霜天劫的玄妙后,顾濯先前说的那句‘你打不过我’就已经失去了效力。 双方功法之间的差距着实太大,以云泥之别来形容完全恰当。 胜负已经毫无悬念可言。 如此想来,顾濯和林挽衣先前说过的那些话,似乎多少有些重新回到他们自己的身上。 “幼稚啊……资格啊……打不过啊……自取其辱啊。” 白浪行看着两人的背影,感慨说道:“那我也送你一句话好了,不知天高地厚……” 每当他重复一个先前的词语,众人便觉得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响,每一声轻响都是那么的清脆,像极了手掌与脸颊接触时发出的声音。 啪。 啪。 啪。 故而当话音戛然而至后,场间忽然传来数声无比真实的轻微声响时,很多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以为都是自己的错觉。 但这不是错觉。 是事实。 白浪行无法继续感慨下去,眼神变得很凝重。 他的目光从顾濯的身上挪动到一旁,只见霜草再次泛起绿意,湖水凝结成的冰面碎裂成块,以飞快地速度开始融化,随夜风再次荡漾,让月色得以流连其中。 万物霜天劫的气息依旧存在,不曾片刻消散,为此间带来真实的寒意。 然而此间的一切却不曾再受影响。 这是何故? 顾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湖对岸,今夜前来观宴的许多宗派的代表们也都皱起了眉头,不解的很明显。 唯有少数几人若有所思。 巡天司的执事们早在白浪行展现出万物霜天劫的那一刻,便已经深深感到了头疼,甚至有些焦头烂额。 此刻目睹这一幕画面,他们的头疼立刻就被治好了,只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茫然与震惊。 紧接着,一个问题出现在所有人的心中。 今夜这场宴席将会以何种方式收场? 难道真要打上一场吗? 林浅水心里满满都是担心。 神景天女心想,反正此事与自己无关,看上一场好戏,等明天找长辈举报白浪行就好。 无垢僧心想,既然白浪行已经不讲规矩了,那自己是不是也能下场帮忙围殴? 林挽衣什么都没想,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们得再晚点儿才能走了。” 白浪行无视了这句话,看着顾濯的背影,面无表情说道:“你确实比我想的要好上些许……” 话没能说完。 顾濯转身望向白浪行,神情依旧平静,语气温和仿若春风。 “我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第二十二章 两声赐教 白浪行神色冷漠。 在巡天司不久前所公布的那份榜单上,他的名字被放在了第五,仅次于顾濯与道门天女和无垢僧这三人之下。 以此作为理由,顾濯确实有资格说出现在这句话,把他视作一位挑战者。 然而这句话不应该出现在他以万物霜天劫的气息笼罩场间后的现在,因此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一次充满羞辱意味的挑衅。 尤其是顾濯说这句话的时候,其神情之平静,语气之温和,着实很像是一位教书先生面对一位难缠的学生,最终只能无奈出手管教。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会因此而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只不过当白浪行生出这样想法的时候,却全然忘记自己不久前当众离席,所谓兴尽而返的骄傲不屑作态,同样是在羞辱林挽衣。 以及在场的所有人。 顾濯看着他,温声说道:“请。” 白浪行冷笑出声。 下一刻,他骤然敛去所有笑意,抬起右手,向身后一招。 一道寒光倏然撞入在场众人眼中,紧接着才是空气被撕破带来的呼啸刺耳风声。 那是一把铁枪,此刻已经被他握在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话。 “我现在真的有些好奇了,你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人们看着那把被白浪行握在手中的铁枪,想着他过往五年间在荒原与异国异族进行厮杀的事实,想着枪尖之下不知沾染了多少的鲜血,心神竟有所颤抖。 无垢僧自然无惧,但这时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这确实很难打。 神景天女看了一眼小和尚,秀眉不愿蹙起,表情风轻云淡,似乎这对她来说不成问题。 林浅水没有看那柄铁枪,视线落在自己表妹的身上,眼里渐有不解生。 她不明白,为什么林挽衣没有半点担心的模样,这对顾濯的信心到底是从何而来? 与这几人相比起来,其余关注着这场战斗的人们,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剑呢? 所有人都知道,顾濯在过往的切磋当中皆是以剑胜之,可今夜……他似乎没有带上那把名为折雪的剑,这该如何是好? 白浪行不曾把顾濯真正放在心上,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件事,因此他看着顾濯说了一句话。 “去取你的剑。” 这不是避免胜之不武,又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他要赢得彻彻底底,不给对方留下哪怕一个借口。 “就这样吧。”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声音如前温和。 话音落下,场间所有人都怔住了,心想这你该怎么赢? 白浪行不再多言,手腕微抖,枪尖轻挑。 众人早已提前让开道路。 一触即发。 …… …… 渭水畔。 裴今歌不再撒料喂鱼,难得夜钓。 一位巡天司执事匆匆赶至,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低声从简复述了一遍,询问现在该如何应对。 按照朝廷所定下的规矩律法,白浪行提前修行功法的事情,确实该由巡天司处理。 如今下面的人不敢乱动,只能是把事情逐层上报,报到有资格理会这事的大人物那里。 “因为过去五年在荒原的经历,军方好几位老大人对三殿下颇为欣赏。”执事的声音停在了这里,话里的不尽之意十分明显。 裴今歌听完后,懒洋洋说道:“然后呢?说到底,白浪行不就是一个被人当面戳破心思后挂不住脸恼羞成怒的小孩子吗?” 旁人需要给这位殿下面子,但她却是不用的。 执事闻言好生不解,斟酌片刻用词后,低声说道:“要是三殿下今夜凭借万物霜天劫击败了顾濯,恐怕会引起一场极大的舆论风波。” 届时巡天司必然要遭受这份压力,在各方势力明里暗里的推动之下,对白浪行做出处理,以此为交代。 “嗯?” 裴今歌一脸莫名其妙问道:“你在说什么?” 执事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话。 “这话听着是有些道理,但……” 裴今歌甩了甩手里的鱼竿,心想又不是那位亲自出手,顾濯凭什么输? 她漫不经心说道:“一切的前提是白浪行能赢。” 执事再一次怔住了,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司主认为顾濯胜券在握? …… …… 白马湖畔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一道寒光破空而去,直至顾濯眉心。 那是铁枪留下的痕迹。 白浪行随之而行,速度之快,残影层层。 顾濯却在这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青衫微飘,他已然退至那一叶轻舟的尽头处,让枪势老去。 北方荒原乃风雪笼罩的凄苦之地,在那里长久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保存自己的每一丝体力,不愿奢侈浪费。 白浪行自荒原归来不久,身体必然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这不算是什么隐秘,许多人都能猜到。 问题在于,顾濯是怎么确定铁枪的枪势将会在何处老去的? 众人不得其解。 白浪行则是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握住铁枪的那一瞬间,先前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平静与战意。 这时自然也不会有错愕。 他看着退至轻舟尽头处的顾濯,继续维持住当前的距离,握枪的手却忽然松开了。 铁枪没有因此落地。 相反,枪锋骤然刺破空气,再次指向顾濯的眉心。 就在这极短的距离之间,铁枪上居然亮起了细微的光芒,那是枪锋与空气进行剧烈摩擦后,所产生出现的火花! 与此同时,白浪行身形倏然一变,庞大的力量从他的腰肢传递到双腿,直至脚下的如茵青草。 砰! 他竟是在这一瞬间向铁枪追赶而去,五指紧握成拳,直接轰向顾濯的胸膛。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许多旁观者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濯身后即是湖水,无路可退。 小和尚心想,这要是换做自己的话,只能迎难而上了。 道门天女心想,哪怕这种情况很难做到逆转了,所以她根本不会让自己陷入此等境地当中。 林挽衣什么都没想,因为她对顾濯有着绝对的信心。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 在铁枪尖啸将至之时。 在拳头落下一刻。 顾濯往后退之。 他脚踏湖水而不沉,随水势而动,身形莫名恍惚了刹那,竟与那柄铁枪擦肩而过。 一缕发丝离开了他的耳边。 但这不是结束。 白浪行的拳头已经到了。 这一次顾濯没有再退。 他静静看着那个气势汹涌至极的拳头,右手成掌后发先至迎上,与之相遇。 …… …… 忽有风来,夜空无由飞霜。 就在拳掌相遇瞬间,万物霜天劫自白浪行的拳头轰然爆发出来,直接影响了此间的气候。 原来那一根铁枪只是他的佯攻。 真正的杀着是这一拳! 两岸视线纷纷落在顾濯身上,神情骤变凝重,心想出事了。 拳掌相接,不只是单纯力量上的比拼,更是给予了双方浑身真元直接对冲的机会。 万物霜天劫之所以独以一个劫字来收尾,没有用诸如真经之类的字眼,就是因为这门功法殊为酷烈,攻伐之势堪称举世无双。 在那些观战的长辈看来,顾濯迎接这一拳后,如果白浪行不收手,不只是单单摧毁对方的守势这么简单,很有可能给前者留下难以痊愈的沉重伤势。 巡天司的执事不敢再等下去,便要出手中止这场战斗,避免事态严重化。 就在这时候,白浪行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的眼里渐有困惑生出。 因为众人想象中的情况没有发生,万物霜天劫所炼就的真元自他拳锋汹涌轰向顾濯,却没有引起任何该有的变化。 顾濯就像是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漠然吞噬着一切。 又像……此刻直面拳锋的根本就不是他。 而是他身后的整片湖水。 整座白马湖。 白浪行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如何做得到一拳倾一湖? 下一刻。 顾濯伸手前推,拨开那个粗粝的拳头,看着白浪行说道:“机会已经给你了。” 此岸,对岸。 两岸鸦雀无声。 人们听到现在这句话,不由想起片刻之前那句话,表情变得无比精彩。 ——我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机会已经给你了。 这算什么? 为人师者吗? 林挽衣没来得及开口,无垢僧先她一步。 “殿下,您现在是不是该说一句请赐教呢?” 道门天女微笑着附和了一句。 “难得小和尚你说了句正确的废话,这两人之间的差距,啧,确实值得说上一声请赐教。” 第二十三章 知天高,识地厚 忽有风来,湖水生波。 在顾濯以右手拨开白浪行的拳头,再次说出机会二字的下一刻,他已经出手了。 那是极简单的一指点落。 这不像是并指为剑的手段,不见半点锋芒自指尖流露,不管怎么看都很寻常,找不出特别的地方。 然而不知为何,一种极其强烈的危险感渗入白浪行的道心中,瞬间占据了他的所有心神,不留哪怕半点余地。 以至于他即便听见了无垢僧和神景天女的讥讽嘲笑,情绪也生不出丝毫的变化,甚至连万物霜天劫在顾濯的身上无功而返带来的困惑都瞬间消散了。 他完全可以确定,这一指如果自己接不下来,那这场战斗将会直接结束。 如此想着,白浪行的目光落在这一指上,眼神里的那些凝重却变成了明悟后的笑意。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这场战斗。 顾濯直到这一刻才出手,与所谓的赐教无关,而是他唯有这样做才能赢下来。 在手中无剑的情况下,他决定让出先手的机会,诱敌深入。 唯有如此,此刻这一指才有致胜可能存在。 白浪行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很简单。 顾濯这一指真的太慢了。 哪怕两人此刻相距只在毫厘,得以清楚看见对方的神情变化,白浪行依旧有绝对的信心躲开这一指,因为他的速度要快上太多。 想着不久前顾濯只是随意偏头,便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自己掷出的铁枪,这时候的他很自然地生出了以其人之道的念头。 一念之下,不再有疑。 白浪行看着那即将落下的指尖,身形欲要随之而微动,掀起狂风,好让衣袂猎猎作响。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他过往五年间在荒原与异族厮杀之时,曾经做过无数次,或许会因此而受伤,但从未真正失败过。 当他成功躲开这一指的时候,先前被掷出的铁枪将会以更快的速度归来,直指顾濯的后背。 不管顾濯再怎么了不起,真元磅礴如这一湖之水,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并非身成无垢的修行者。 既然如此,那他在无法转身全无防备的情况下,便不可能挡得住归来的铁枪。 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白浪行几乎事无巨细地对接下来的战斗过程进行了全面的推演,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胜负已分。 然后,就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为什么他念头已经动了,身体却没随之而动? 为什么他和铁枪之间失去了心神感应? 为什么……这方天地像是视他为囚? 天地为樊笼,他无法逾越半步,就连万物霜天劫都陷入了沉寂。 无数个不解和为什么当中,白浪行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指落在自己的胸膛之上,与心脏仅仅隔着一层血肉。 “住手!” “别!” “手下留情。” 远方有许多人着急大喊道。 随着声音响起,那些隐藏在夜色中的强者纷纷现身。 其中最为让人瞩目的那一位,无疑是为白浪行驱车的车夫,就在顾濯指尖得以落下的刹那,那位车夫横跨近百丈的距离,直至来到了湖畔,与那一叶轻舟仅剩不到丈余。 车夫未曾摘下斗笠,目光却已落下,为顾濯带来如火炬燃烧肉体的疼痛感。 这显然是一位踏入了归一境的真正强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出手,阻止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切时,他却忽然收回了目光,什么都没做。 那一指完全落下。 没有鲜血四溅而飞。 白浪行愣住了。 顾濯收手,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输了。” 他这一指根本没有辅以真元又或剑意,看上去普通,那是因为真的很普通。 这也是那位车夫横跨近百丈,已经准备出手,最终却又收手的真正原因。 白浪行浓眉紧皱,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看着微微凹陷的衣衫正在恢复原状。 那张为风霜磨砺至略微粗犷的面孔上,表情正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如果不是他的脸黑,且背对着身后众人,这些情绪早已被发现了。 顾濯从白浪行身旁走过,往岸边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别的事情我可能不太清楚,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话是真话。 之前闲着无聊的时候,顾濯曾经好奇问过天之高与地之厚,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白浪行只觉得这是一句羞辱。 更像是一记耳光。 他的脸颊变得无比滚烫,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道心剧烈震荡之下,一口鲜血竟是他嘴里喷溅而出,瞬间打湿衣裳。 紧接着,他为抵抗顾濯那一指而调动的浑身真元骤然失控,尽数泄向身旁四周。 轻舟拦腰而断,碎成两截。 湖水如遇惊雷,瓢泼而起。 一场人为的滂沱大雨就此出现在夜幕下。 噼里啪啦,声响不断。 白浪行半个身子浸入湖水里,衣衫尽湿,成绺的头发粘着皮肤,那张微黑的脸难得苍白。 整个人看上去好生落魄,哪里还有半点儿不久前的风采? …… …… 白马湖畔。 顾濯与那场大雨错开,恰好回到岸边,望向林挽衣。 不等他开口,面色难看到了极点的宋景纶,为了避免事情再继续恶化下去,以此生未曾有过的坚决态度,直接结束了这场宴席。 没有谁对此有意见,因为不管是谁都对亲眼目睹今夜发生的这一切,而深感满足。 人们下意识望向顾濯,想的并非他今夜过后定将名动天下,因为他早已随着巡天司的那份榜单,成为了整座神都的话题中心,真正让人们为之而好奇的是,他到底是怎样击败的白浪行,这场战斗当中实在有太多的不解之处。 如果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白浪行绝无可能在这场战斗当中放水,必定竭尽全力,而且最后那一指落下时旁人的反应做不得假,恐怕会有不少人怀疑这一战的真实性。 抱着这样的疑问,人群渐散。 就连白浪行也被那位车夫带离现场,回到了马车上,低调远去。 顾濯却未离开。 他看着那断成两截随湖水沉浮的轻舟,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要赔钱了。” 这轻舟是两人向对岸的酒家租来的,如今毁在这里,赔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的,他现在的确不再缺钱了,但他也没有赚钱的手段。 坐吃空山,终究是要见底的。 他总不可能一直指望着旁人的资助吧? “赔就赔呗。” 林挽衣微微挑眉,骄傲说道:“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顾濯怔了怔,神情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不缺钱?” 他还清楚记得,那天在望京自己没钱住客栈,不得不拉下脸借住林家的时候,林挽衣曾好生潇洒地说钱由她出,紧接着就反悔,并且还要他当场学会失忆。 这件事他毕生难忘。 “嗯?哦,我之前一直忘了告诉你。” 林挽衣这才反应了过来,故作淡然说道:“你十三连战那次,整个望京就没有人相信你能全部赢下来,只有我把全副身家给压了进去,最后赚了一个盆满钵满回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很认真地让自己显得平静,只是嘴角那怎么也压不住的弧度,早已出卖了她此刻心中到底有多得意。 顾濯沉默了。 林挽衣发现他的神情越发凝重,心想你总不可能是在担心白浪行的报复吧? 她不解问道:“怎么了?” 顾濯安静了会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是先前与白浪行一战中都未曾有过的凝重。 他沉声说道:“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尚未离去的小和尚好奇发问。 就连那位道门天女都在不动声色以眼角余光进行打量。 顾濯幽幽说道:“我下次能不能买自己赢。” “我觉得就算能买也没有意义。” 神景天女的声音在旁响起:“你今夜连白浪行都赢了,还赢得这么碾压,以后谁会白痴到买你输?没人买你输,那你买再多次自己赢也赚不了几个钱。” 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真正发财的机会其实只有一次。 林挽衣忽然好生尴尬,心想自己仗着朋友发了一笔横财,却过了这么久才说出来。 这是否不太道德? 她咳嗽了一声,望向沉默的顾濯,提议问道:“要不……我们先过去吃顿夜宵怎样?” 第二十四章 红白喜事 “我不是很能明白,你们俩为什么要跟过来,难道你们连一顿夜宵都吃不起了吗?” 林挽衣看着坐在对面的无垢僧和那位道门天女说道,墨眉微蹙。 她对被蹭饭这件事谈不上不喜,但确实有些无语。 夜色尚未极深,白马湖畔自然还在热闹着,只不过绝大多数酒楼的后厨都已停炉,剩下的都是火锅与烧烤这类的选择。 因为今夜晚宴是以烤肉招待的缘故,众人没有思考上太长时间,便决定要吃上一顿火锅作为夜宵。 神都作为人间首善之地,火锅的不正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这种不正宗却恰好能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 锅分红白,先后沸腾。 热闹得就像是大户人家在办红白喜事。 桌上摆满了碗碟,都是酒楼耗费大价钱请修行者出手,以修行手段保存下来的新鲜食材。 “嘿嘿,那不是刚才只顾着看热闹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嘛~” 小和尚看着那新鲜的毛肚与黄喉,眼神分外明亮,心动得格外明显。 神景天女说道:“我先前也算是帮你们开口说话,吃一顿夜宵做报酬很合理。” 她说的淡然,神情看似随意,事实却不如此。 因为这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是她点的。 林挽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沉默片刻后,望向坐在一旁的林浅水,无奈问道:“那你呢?” 林浅水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说道:“难得今天我可以晚点儿回家,我要是提前回去了,那不是很亏吗?” 前些天里,她因为私下前往客栈为顾濯苦等半夜的事情,遭到了爹娘的责骂与惩罚,给她设下了好几条规矩,其中之一就是入夜后有门禁。 今夜因为宴会的缘故,这条规矩暂时作废,于是她很自然地决定过来蹭火锅,以此作为夜深时归家的理由。 林挽衣无言以对。 然后她望向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谢了。” 桌上的另外三人都知道她为何而谢。 尤其是当时就在顾濯身旁的无垢僧和神景天女。 其时白浪行起身离去,两人看得很清楚,顾濯并不在乎。 就像他话中所言,一个幼稚小孩子的故作姿态,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么多。 为什么他最后还是站了出来,与白浪行一战,落尽这位三皇子的颜面,为自己招惹上一位敌人? 当然是因为林挽衣。 如果不是她开口询问,顾濯根本不会开那个口,说出那一声幼稚。 “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神景天女一面开口询问,一面举箸夹起几块毛肚,在红汤里七上八下。 “什么事?”林挽衣知道这话问的是自己。 “你和顾濯已经确定关系了吧?” 神景天女随意看了两人一眼,好奇问道:“大概还有多久订婚或者成婚?到时候方便我过来吃个席吗?” 在她想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如果不是这等亲密关系,谁会闲得去把白浪行得罪个彻底? 话音落下,包厢一片安静。 火锅沸腾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林浅水睁大了眼睛,心想还能这么直接的吗? 小和尚装作心无旁骛,思考着该把猪脑往红汤还是白汤放,其实注意力早已在那两人身上。 “不是。” 顾濯没有多想,摇头说道:“我和她是朋友。” 不知为何,林挽衣听到这句话莫名有些失落,觉得那火锅红得有些刺眼。 但她没有让这情绪流露于表面,神情如常,似是随意问道:“难道我和他表现得很亲近吗?” 林浅水有些无语,想着两人乘舟而来的画面,说道:“如果你们那都不算亲近,那可能得要当众牵手……不,当众对亲才算亲近了吧。”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似乎觉得这很有趣,没忍住莞尔一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五人没有再谈论过这件事情,伴随着各种食材不断被送进火锅里,这一桌的话题逐渐随意了起来。 顾濯依旧不擅长聊天,安静最多。 无垢僧很爱唠叨,总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神景天女最爱与他过不去。 林挽衣偶尔给出辛辣评价,而名为浅水的姑娘捧场总是能捧得恰到好处,让场面冷不下来。 “就算今天你不出手,我之后在夏祭里也是要和白浪行过不去的。” “你能打得过他?” “如果我不是白浪行的对手,那小和尚你更不是。” “凭什么?!” “就凭巡天司把我排第三,把你放在第四,而且……” “哈哈。” “挽衣姑娘你这是在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我觉得她接下来那句话应该是我长得比你高……我猜对了吗?” “当然猜对了。” “……你们为什么就爱提这个?” “放心,我是不会提的。” “浅水姑娘你真好。” “咦,话说回来,你本名到底是什么,以后总不能喊你神景吧?喊多了总感觉不太对味。” “楚珺。” “那我明白你为什么讨厌白浪行了。” 小和尚眉飞色舞,盯着对坐的那位尚未成为道姑的少女,高兴说道:“因为你是储君!” 这当然是谐音。 楚珺对他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 如此这般漫无边际的聊着天,说着那些与自己有关或者无关的事情……于是这一顿火锅被他们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小二敲门提醒将要打烊的时候,众人才是起身离席。 夜色已深,繁华如白马湖畔的街道都不再明亮如昼。 对岸的灯笼早已熄灭,篝火了无踪影。 远风渡湖而至,寒意阵阵。 林家的马车等候已久。 道门天女挥手作别,潇洒离去。 小和尚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以与顾濯秉烛长谈,却被林浅水拦了下来。 夜色下。 林挽衣行至屋檐下,与顾濯并肩。 少女微仰起头,看着夜空里的那一轮孤月,认真说道:“今晚这件事,我觉得我还是该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因为那归根到底是我被羞辱,结果却是我让你替我还击。” 顾濯想了想,说道:“如果我那时候真无所谓了,那现在的我会不太高兴。” “为什么?” 林挽衣轻声问道,眼神里是连她本人都没发现的期待。 顾濯认真说道:“那种做法太高高在上了,不是朋友受到欺辱时该有的反应。” “朋友吗……” 林挽衣沉默片刻,没有去问那三人今夜这顿火锅过后算不算是你的朋友。 她收回望向孤月的视线,莞尔一笑,打趣说道:“今晚好像吃太多了,感觉稍微有点儿难受,我一个人散步回家,路上吹吹风好了。” 说完这话后她与顾濯道别,离开屋檐下,孤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其实今天她吃的不算多。 但她这时候却莫名有些难受。 可是……她知道自己没有难受的理由。 第二十五章 世上何有万岁之天子耶? 渭水畔夜色已深。 裴今歌单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水面,等待着那条怎么也不愿意上钩的鱼儿。 在她的身后,三位巡天司执事并列而站,低声向她进行汇报。 道门与禅宗还有数个当世大宗以及神都诸多家族,在这短短两个时辰内,便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且进行施压,希望朝廷对白浪行提前修炼功法一事,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这不是全部,或者说这就是一个借口。 因为这些人还有第二个诉求,更准确地来说,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做成的事情。 而这件事顾濯有着直接的关系。 原因稍微有些荒唐,但又荒唐得合理。 因为今夜在白马湖畔观战的许多宗门代表,以及神都诸多家族的供奉,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顾濯凭什么能赢白浪行。 尤其当他们确定白浪行在万物霜天劫的修行上已经踏入门槛,绝不是那种空有外相的程度,相关的质疑便也甚嚣尘上了。 是的,这些人认为顾濯和白浪行没有任何区别,其实也坏了夏祭的规矩,提前修炼了某种功法。 若非如此,他凭什么能够战胜白浪行? 那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白浪行的身份极尽尊贵,又得军方某几位老大人的看重,谁都知道不可能真让他给出一个切切实实的交代。 与之相比起来,顾濯的背景无疑要弱小上太多,并且带来的威胁更大。 在望京日渐衰落的现在,对付谁来得更容易,不想也知。 更何况这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质疑。 而且这些人并未要求顾濯当众进行自证,而是联名请求巡天司进行考察,没有以此来形成舆论上的压力,摧毁考生的心态,任谁也无法说他们的不对。 当然,巡天司答应彻查此事后,某个人不小心把本该隐秘的消息泄露出去,最终带来风言风语……这也不能责怪他们吧? 毕竟这一切都是合理的。 至于最终的结果,如果顾濯没有违反夏祭的规矩,那就当作一切无事发生。 若是有问题,皆由巡天司秉公处理就好。 裴今歌执掌巡天司已近四十余年,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又怎可能看不懂这些人抱着的心思? 她对此只说了三个字。 “证据呢?” 那三位巡天司执事愣了一下,心想司主这是什么意思? 在过往的夏祭当中,自然也有过坏规矩的考生,巡天司在得到相关的举报或质疑后,一般情况下都会派人进行彻查,鲜有索要证据的时候。 今夜以神都诸多家族为首,兼之佛道两宗共同向巡天司请求彻查此事,很大原因上是这些人认为裴今歌不喜欢顾濯。 为何如此判断。 理由很简单。 如果裴今歌对顾濯没有意见,那她为什么非要开前所未有之先河,不惜引起莫大舆论,硬生生让榜一的位置空悬不落呢?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渭水畔一片安静。 裴今歌神情淡漠说道:“既然拿不出证据,那他们的诉求便是不应存在的,听懂了吗?” 为首那位执事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是,表示明白。 …… …… 神都北城较之南城地势来得更高,故而为诸多权贵所喜,往来难见白丁,街上坐落着的那些宅院都属于朝廷里的某某位大人,某某著名的达官权贵,甚至是某位王爷。 在这以清贵二字著称的北城,某片风景极好的地段,却偏偏没有坐落任何一位大人的府邸,零零散散地伫立着二十余座石塔。 石塔前的台阶生有青苔,塔身爬着青藤,塔内似有青灯。 夜色笼罩下这一抹绿意隐隐有些渗人。 如此荒凉诡异的画面,之所以能够出现在北城,与朝中诸位大人同住一地迟迟未被推倒,是因为这是当朝钦天监监正的修行地,为陛下亲口赐下。 监正境界极高,多年以前便已突破归一境,毫无疑问是大秦的中流砥柱。 近些年来,监正在修行上愈发专心,鲜少理会世俗中事。 唯一一次的例外,还是宋家在多年以前投其所好,让他难得开口,断言宋景纶必然登临归一之上,身成无垢。 每当天色入夜,云气浅薄之时,老人都会登上塔顶,静静看上一夜星星。 今夜与往夜并无区别。 于是他恰好看到了那一轮孤月的明暗变化。 那一抹变化真的很小,不起眼到极致,几乎就是一瞬间。 如果不是老人常年夜观天象,根本无法发现这变化。 更重要的是,这一抹变化给他带来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老人为此沉思了很长时间,始终参悟不透那明暗间的细微变化,最终他提起了笔杆,沾上墨水,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留下了自己的全部见解。 这封信在送到皇帝陛下的面前,绝不会被旁人拆开。 天生异象,月隐有意。 他再如何不理俗事,写不下一个明确的批注,仍旧要承担起钦天监监正该有的责任,将此事如实上报,告诉那位真正能够进行定夺的人。 是的,大秦境界最高的那个人不是谁。 就是皇帝陛下。 …… …… “气煞我也!” “真是尸位素餐。” “裴今歌到底在想什么,巡天司连这种事都能不管的吗?” “她去一趟望京回来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难怪前人总爱说望京尘污人,诚不欺我。” 白浪行坐在位置上,听着自家舅舅与另外一人的低声咒骂,眉头越皱越深。 巡天司,或者说裴今歌的态度让各方深感错愕,许多人为此生出情绪,顺口骂上一句望京再也正常不过了。 然而这辱骂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白浪行越听越烦,忽然间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见父亲。” 话音方落,旁边的两人怔住了。 白浪行往外走去。 “我要向父亲请罪。” 他面无表情说道:“顺便请教父亲,弄清楚我到底是怎么输给顾濯的。” …… …… 在皇城深处坐落着数座园林,风光各有不同,其中一园名为景海。 之所以得此名字,是因为这座园林里藏有一方湖泊,看上去竟有几分浩渺如海的意味,令人心神开阔。 据闻神都雨雾浓郁之时,寻常人的目光甚至看不到对岸。 皇城占地再怎么广阔,这一方湖泊的存在依旧让人深感不解。 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这其实是皇帝陛下的道场。 所谓道场,是修行者在突破归一境后,才有资格接触到的事物。 道场对修行者而言,就像是一个完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其中的一应规矩都可以随心意而定,玄妙至极,有无穷妙用。 ——裴今歌之所以有那般底气,轻蔑面对诸宗诸世家,以一己之意对抗诸多势力,不仅是因为她本身是巡天司的三位司主之一,权势彪悍难有人及,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已经炼成了自己的道场。 时已入夜,景海的天色依旧明亮,有薄雾轻笼。 皇帝陛下坐在湖边,没有钓鱼也没有做别的事情,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深思某些事情。 直到一位老太监带着监正亲笔所书之信,来到这位圣人的身旁,他才是缓缓醒过神来。 片刻后,皇帝陛下看完了信上所言,不由笑了起来。 “陛下因何发笑?” 老太监及时问道。 皇帝说道:“想起前人的一个故事了。” “忘了大概是多少年前了,也是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有太白星落地,上呈的时候写成了太白犯东井。” 他笑着说道:“当时那位君主看着这几个字,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有星入井,那是它渴了,这事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老太监愣住了,心想这是何等的不学无术? 皇帝说道:“今夜这封信倒是写得清清楚楚,没有太多含糊其辞的地方,也算是有心让朕不至于犯上这等白痴逸事,让后人平白嘲笑了。” 老太监诚恳说道:“陛下乃再世圣人,后世中人崇拜都来不及,又怎会嘲弄呢?”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说这些话,转而吩咐道:“既然天象有异,那他也别整天闲着了,该动起来把事情弄个清楚,还朕一个心安,还朕一个国之安宁。” 话里那个他,指的当然就是钦天监的监正。 老太监奉旨离开,前往御书房,将此事告知那位娘娘。 ——近些年来,陛下向来如此处理政事,宫中众人都已习惯。 景海却未随着老太监的离去而安静。 皇帝陛下似乎起了说话的兴致。 他转过身,望向某个方向,目光所至之处雾气尽散。 那里站着一位女子。 女子年岁不长,身着一袭青裙,眼神宁静如雨后春山。 “监正那封信你怎么想?”皇帝好奇问道。 “只要你活着,这天下就乱不起来。” 这女子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半点情绪,自然也就没有敬意可言。 当今人间谁有资格与皇帝陛下这样子说话? 唯有他的亲姐。 大秦的长公主殿下,白南明。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后,重复说道:“只要我活着,是啊,只要我还活着。” 话至此处,他不由轻笑出声,举起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一杯美酒,饮尽。 “劝汝一杯酒,世上何有万岁之天子耶?” 第二十六章 入夏 盛夏将至,蝉鸣与暑意渐起渐浓。 皇宫有大阵隔绝,自然不会热的让人难受,气候始终维持在一个适宜的地方。 白南明坐在凉亭下,看着阳光映照下颜色深得越发油腻的琉璃瓦,眼神依旧清澈与宁静。 就像是清晨时的第一滴露珠。 有脚步声自她身后响起。 来的是那位娘娘。 白南明起身,向她点头致意,轻声说道:“辛苦你了,这些天。” “的确有些辛苦。” 娘娘点了点头,说道:“该我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白南明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想了会儿,话锋微转,问道:“白浪行那边需要我替你解释吗?” 那天夜里,皇帝最终没有接见自己的儿子,因为他在忙碌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白浪行对此一无所知,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如今大权在握的娘娘从中阻挠,否则父皇怎会不愿见他? 尽管他当场以莫大的毅力压抑住了自己的愤怒,没有失态到大吵大闹,但据说他回到自己的府邸后彻夜未眠,怔怔地看了一夜自己娘亲的画像,气息格外渗人。 娘娘为此又背了一口黑锅。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是她的手笔,根本没有人在乎这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不必。” 娘娘笑了笑,说道:“小孩子心性罢了,你过去解释,在他看来就是受我所托的打压。” 白南明也不坚持,说道:“那要我照顾一下林挽衣吗?” 娘娘听到女儿的名字,沉默片刻,说道:“随你。” “我知道了。” 白南明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淡。 娘娘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视线落在这位长公主的身上,忽然很认真地打量了起来。 这样做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她们早已不是一次见面,为何偏要在此刻深看? 在娘娘的眼中,这位身着一袭青裙的长公主殿下眉目清秀,但远远谈不上绝世美丽,只是寻常。 她的身上找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单从外貌判断,甚至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位少女。 然而她却没有少女年华该有的青春稚美之意,静得仿佛空山新雨后。 这是一种让人分外安心的感觉。 娘娘收回目光,忽然说道:“今年的夏祭是难得的大年,道佛诸宗有不少老人亲自下山,诸国使团里也有几人值得重视,邪魔外道似乎也来了不少人,神都接下来会更加热闹。” ——如今许多世家大族都会通过夏祭,将自家的晚辈送进某个宗门,以此来让双方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颇有几分联姻的味道。 换普通人的话来说,夏祭在这些达官权贵看来,更像是一次盛大的相亲。 白南明叹了口气,说道:“那还真不凑巧。” 娘娘说道:“是有一些。” 话至此处,等候在外的曹公公走进亭下,低声提醒了一句时间到了。 在皇帝陛下鲜少亲自过问朝政,娘娘代批奏折代理国事的如今,她所拥有的时间自然越来越少。 更不要说朝中许多人对她抱有意见,不愿看到她以皇后之尊临朝施政的画面,或明或暗地以各种手段来给她添堵,让她来得更为忙碌。 娘娘神情依旧平静,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白南明看着她,忽然说道:“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你。” 娘娘没有问那是什么事情,直接答应了下来。 …… …… 随着时间的无声流逝,人间正式入夏。 夏祭将至,神都不止迎来了大秦各个州郡的考生,早已臣服的诸国也派来了自己的使团与年轻天才,参与到这场世间第一等的盛事当中。 生活在神都这座天下首善之地的人们,对此更是深感自豪,甚至骄傲。 这种自豪与骄傲不是鼻孔朝天,也不是对这些外来客鄙夷上一句乡下人进城,而是一种洋溢着强烈自信的热情。 他们尤其喜欢与人聊天,特别是和那些自诸国而来的那些年轻人聊,讲述神都的风土人情,哪里的风景比较有意思。 每当这些年轻人忍不住转移话题,好奇询问今年夏祭之事,又不可避免地提到某几个名字的时候,神都的居民往往就会风轻云淡地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那个事儿发生的时候其实我就在现场,然后享受着少年充满期待与惊喜的目光,老神在在地聊上一遍那件事。 其中让最多外来人好奇的事情,无疑是那场长街血案。 神都人在谈论到这事的时候,骄傲到没有任何避讳,不禁如实说了一遍,甚至还会讥笑着骂那些权贵犯蠢,继而开始不断上升到国之大事,直接辛辣锐评近些年来朝廷定下的国策,言语刻薄尖酸嘲弄,让诸国的年轻人听得一脸震撼,心想这您难道是某位大隐隐于市的了不起人物? 否则为何坐在旁边的衙役对此视若无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这些年轻人怎么也想不出来,衙役们正是因为每天都在听这些翻来覆去的话,才会装作听不到。 反正朝堂上的大人们天天被骂,早已习惯被骂,在民间再多被骂几句又怎么了? 只要别当着本人的面开骂,那就无事发生。 大秦民风之开放,由此可见一斑。 某家酒楼,坐在大堂里的客人正在剧烈争吵着,话题的中心是顾濯。 这些人讨论的是白马湖畔至今真相未明的那一战。 在巡天司拒绝对顾濯进行调查,诸宗代表与神都各方势力又拿不出证据,唯有保持沉默的现在,人们对那一战的讨论更是极具热情。 “稍微有点脑子都知道,顾濯这人肯定有问题,不然他凭什么能赢浪行殿下?” “呵呵,你这话可真有意思,敢情就是我弱我有理了是吧?” “你别胡搅蛮缠,你就说他凭什么赢?” “可笑至极,百年前魔主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陛下当时还不是以弱胜强赢了下来?” “这能是一回事吗?顾濯有资格和陛下相提并论吗!” “那可太是一回事了,现在那群从天道宗里叛变出来,自称天命教的邪魔外道也觉得陛下赢得很有问题,看来你的身份很有问题啊。” “放你娘的屁!你在找打是吧?” 眼见两人吵得越来越激烈,吵到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上面去,周围的人连忙打起了圆场,好让局面不至于失控。 那些自诸国而来的外人,对此自然深感失望,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酒楼二层。 顾濯不曾多看一眼楼下的争执,平静地对付着桌上的菜肴。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好。 第二十七章 不愿回望的今天 半刻钟后,满桌菜肴已残。 顾濯放下筷子,与掌柜打了一声招呼,取来一顶斗笠戴上,准备出去散散步。 他没有从后门离开,因为绕路多少有些麻烦,决定二楼下大堂从正门而出。 就在顾濯走到一半的时候,那两个还在激烈争执的客人,赫然发现了与众不同的他,下意识里都喊起了话。 “你和这事没关系,来评评理。” “百年之前的陈年旧事就先不谈了,我们现在就聊白马湖那一战到底有没有问题。” 顾濯停下脚步,望向那两人争得满脸通红的食客,想了想,说道:“那不应该是白浪行先有问题吗?” 那两位食客不由都愣住了,心想道理好像真是这个道理,没有任何毛病。 但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两人有些恼火,正准备让顾濯正面回答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酒楼,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所踪,只好无奈作罢,失了继续吵下去的蓬勃兴致。 …… …… 暑意随夏日渐盛,神都烦嚣依旧。 顾濯走在白马湖畔的街道上,看着来往人群,难得生出了些感慨。 昨夜的烟花会谢,青楼里的笙歌会停,世界却总是这般热闹,不曾因谁的离去而沉寂。 他微微摇头,敛去这个被人知晓后会被认为少年强说愁滋味的念想,右手双指轻轻敲击了一下藏在腰间衣衫下的那枚令牌。 一道真元随着他的指尖没入其中,悄无声息地激发了潜藏在其中的精妙阵法,相应的许多信息温和进入他的识海当中。 顾濯身上的令牌只有一枚——裴今歌所赠的那块木牌。 木牌所至,如她本人亲临。 以裴今歌的身份地位,哪怕木牌仅有这一个用处,分量也称得上是极其之重。 更何况这枚木牌除此之外,还有着一个同样重要的用途——以此令牌可以直接动用巡天司掌握的力量和情报网。 这一点是那天夜里裴今歌亲口所言。 当时的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之所以不愿意与这个女人打交道,就是因为他完全弄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总能做出一些超出他意料的莫名其妙决定。 像这样的人,敬而远之是最好的选择。 顾濯抱着这样的想法,仍旧把这枚木牌挂在腰间,并非是言不由衷,而是他很简单地认为物不尽其用,是一件很浪费的事情。 更何况这木牌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可以发挥相当重要的用处。 比如现在。 顾濯压低斗笠,走进了一家布庄里。 这家布庄的生意一般,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神都里有太多这样的布庄,着实不起眼。 没有谁能想到这里居然是巡天司的一处秘密据点。 巡天司作为大秦朝廷管辖天下修行者,以及监管世间宗门的暴戾机构,成立之时就带着相当浓郁的阴暗色彩,与间谍间隙卧底这种词语有着离不开的关系。 尽管近百年来天下承平,邪魔外道与望京一般日渐势衰,如无忧山这样的宗门甚至沦为某些权贵手中刀,但这不代表巡天司已经放弃经营黑暗中的力量。 相反,巡天司从未在这方面放松过警惕。 与裴今歌平起平坐的另外一位巡天司副司主,据说这二十年来一直不现身,就是在为皇帝陛下在黑暗中沉默耕耘。 顾濯随意想着这些事情,静静打量着这家布庄,一言不发。 “这位客人,您需要帮忙吗?” 原先在柜台老神在在的掌柜,此刻神情严肃,眼里满是狐疑与审视,就像这句话里的语气。 顾濯心想这反应也太激烈了些吧。 这是否稍微有些不专业了? 然而他却忘了,自己的头上是平时戴习惯了的斗笠,进店后又一言不发,直接环顾了周围一圈。 任谁来看,这样的他都很有问题。 “嗯。” 顾濯的心境向来平稳,自然不会在意老掌柜此刻表现出来的奇怪态度,迈步往柜台走去。 老掌柜愣住了,睁大了浑浊的双眼,神情里的诧异得难以掩饰,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在神都行凶? 这是何等程度的嚣张?! 不对,此人很可能知道这里是巡天司在神都的隐秘据点之一,这时直接登门前来是为夺取一份重要的情报,为此甚至可以承担巨大风险。 老掌柜越想越觉得此事来得可怕,不管是据点被暴露,还是情报传递上出现漏洞,以及有外人直接找上门来……这三件事同时出现,完全足以巡天司内部时隔多年后发起一场充满血腥味道的大清洗。 只是稍微想想,他的身体便已生出冰冷的感觉,看着顾濯的眼神越发凝重,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消息给传递出去,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这时,顾濯的手放到腰间,取出那枚令牌。 整个动作流畅而自然,甚至颇有美感。 落在老掌柜的眼里,这无疑是一次极具自信的瞬杀动作,他再次确定此人境界看似寻常,实则深不可测。 他强自冷静下来,体内真元暗涌,准备动用巡天司的秘法拼命。 下一刻。 空气突然安静。 顾濯取出了那枚令牌。 老掌柜看着这枚令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脸色变化的极为明显,就像是一锅烧开了的粥,正在不断翻滚。 他深呼吸一口,弯腰凑近认真打量令牌,直至半晌过后,才是幽幽地开了口。 “下次您能不能正常点儿?” “哪里不正常了?”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顾濯都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事情,自然不清楚其中的规矩。 老掌柜听着这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好生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耐心说道:“我的意思是,您下次就不要这么吓人了。” 顾濯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先前掌柜莫名其妙变得紧张了起来。 只不过他心中一直没有声音响起,往常喜欢唠叨他眼中所见一切的世间万物,在片刻前维持着无所谓的安静,让他习惯性地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以为这是看似奇怪实则正常的接头流程。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吓出了一场巡天司内部的腥风血雨。 “抱歉,下次不会了,你可以放心。” 伴随着顾濯说出的这句话,他的心湖顿时不复先前安静,有诸多愉悦笑声相继响起。 很显然,这世间万物与他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以示亲近。 顾濯心想果然还是望京的风更为温柔。 就在他心生感慨之时,老掌柜的声音再次响起,无奈到有种想要以头抢地的感觉。 “大人……您能不能先收起这枚令牌呢?” “这家店虽然生意一般,但也是有客人来的,要是被外人看到我们这样子接头,到时候那画面可能会稍微有点儿不太妥当。” “您觉得呢?” 老掌柜的声音极尽委婉之能,笑容早已僵硬到不行。 顾濯沉默着收起了令牌。 “谈正事吧。” 然后他看了一眼老掌柜,简单而直接地补充了一句话:“我觉得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第二十八章 赠君一杯酒 “好的,请您放心,下属完全明白。” 老掌柜从善如流,转而问道:“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希望您能稍微解开我心中的困惑……” 顾濯打断了他,说道:“你想问我是裴今歌的谁?” 老掌柜心想这话也太直接了些,犹豫片刻后,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顾濯的视线透过斗笠,落在他的身上,礼貌问道:“你没发现吗?” “请您说,我该发现什么?” “我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无风亦无雨还是戴着一顶斗笠?” 老掌柜懂了。 顾濯也不计较,只是再次觉得这不够专业。 老掌柜好生无奈,几分委屈。 他心想,哪有你这样子隐藏身份的,别人都是害怕不够低调惹来目光,而你是生怕自己不够高调。 任谁见你现在这般模样,再想到你之前的不专业行为,猜测你忘了摘下斗笠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顾濯继续问道:“要报名字吗?” 老掌柜叹了口气,说道:“按规矩是要报的。” “那现在不用按规矩了。” 顾濯看了周围一眼,语气十分自然:“换个地方谈话吧。” 老掌柜看着那枚令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这家布庄作为巡天司在神都的隐秘据点之一,在看似寻常无奇的布局当中,塞进去一间密室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密室里存放着的自然是最近这些天里的重要情报。 两人的谈话却不是在这一间密室里。 为了表示对裴今歌的尊重,老掌柜特意启动了隐藏起来的阵法,把这场谈话放在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房间里,不见半点晦暗。 顾濯心想,原来间谍与卧底对站在天光之下的强烈渴望是不分世界的。 老掌柜没空理会正在感慨的他,因为这事有点麻烦。 事实上,顾濯提出的要求并不复杂。 他只是需要知道最近进入神都的各个宗门大致的人员名单,无论正邪,抑或外道。 老掌柜在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沉默了很长时间,很想问上一句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巡天司的衙门找人要,非要来这里折磨我呢? 然后他想到以顾濯非要戴着一顶斗笠的打扮,决计是走不进那座衙门里就要被拦下来的,于是无奈放弃了无意义的诉苦,开始认真解决问题。 按道理来说,像诸宗到访神都的人员名单这种东西,与礼部具有直接的关系,毕竟他们需要负责进行接待,但巡天司在这方面的情报确实相当丰富,因为这关乎到神都的安危。 巡天司的关注重点自然是落在黑暗中,即如今日渐衰落的邪魔外道,防止某位魔道巨擘强行抢走天才,逼迫其成为自己的徒弟。 过往夏祭年间,神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致使陛下震怒。 结局很简单。 那个宗派连带着山门消失在人世间,再无传承留下。 如今的邪魔外道们,为求宗门之传承,仍旧会在夏祭的时候冒险进入神都,但绝不会再勉强为之,而是采用各种手段引诱考生坠入魔道。 这种做法无疑要隐秘上太多,兼之魔道中人苟延残喘百年之久,在境界上或许普通,却普遍擅长如何隐藏。 换句话说,巡天司每逢四年一次的夏祭,便要在神都与人间魔道玩一次场面盛大的躲猫猫。 老掌柜耗费约莫半个时辰,把符合要求的情报尽数调出。 案几上堆起了一座小山。 顾濯没有说话,直接开始翻阅这些卷宗。 他的速度非常快,在每一封卷宗上停留的时间大概只有几眼,几乎不做任何停留。 老掌柜站在房间一角,低下头目不斜视地看着木地板,正在等待顾濯的发问,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听见书页快速翻动的声音。 就在他因此而不断生出想法,快要忍不住腹诽的冲动时……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可以了。” 他伸手合上最后一封卷宗,起身往外走去,途中不忘向老掌柜道谢。 老掌柜整个人都愣住了。 直到顾濯推门而出,消失不见之时,他才愕然醒过神来,下意识望向窗外,只见天色与先前无任何变化,心想这也太荒唐了吧? …… …… 长街上。 顾濯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谁也不知道他正在与这个世界对话。 “全都记下来了,你就放心吧!” “所以你现在没生气了吧?” “没有就好……总之,现在这件事我们会认真办的。” “不过这是真的麻烦啊,一下子要盯这么多人。” “啧啧,闲着的时候总觉得太闲,整天说想要找点儿事情做,现在事情真的来了又觉得折腾,你们可真不是一般难伺候呀。” 顾濯听着再次争吵起来的万物,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 …… “他查了什么?” 裴今歌坐在一张躺椅上,闭目养神,轻声询问。 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一位巡天司执事正弯着腰低着头,把顾濯今日在那家布庄里的所作所为尽数汇报。 她静静听完,睁眼望向被窗檐切割了一半的天空,心想这是凭借那份名单来判断哪家宗门更加重视今年的夏祭,以此作为自己未来去向的一份依据吗? 这个猜测很合理,很有道理。 毕竟顾濯总不可能白痴到投身魔道。 不知为何,裴今歌却偏偏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做。 …… …… 傍晚时分,顾濯回到客栈。 只是极随意的简单一眼,他就在大堂里发现了一位熟识。 这与他的眼力有关,但更为关键的无疑是对方的头颅过分光亮,在暮色的浸染之下,真是像极了第二个太阳。 他摘下斗笠,走到无垢僧的背后,问道:“有事找我?” “诶!” 无垢僧惊喜地转过身来,下意识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等顾濯开口,小和尚连忙说道:“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那换个地方说话?” 顾濯提议道。 小和尚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回到客栈的房间里。 顾濯说道:“讲吧。” 小和尚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说道:“你有一桩大机缘快要到了。” “啊?” 顾濯难得有些错愕,心想为何我对此一无所知? 小和尚很是喜欢他的反应,缓声说道:“琅琊山上那位秀湖真人今年也来神都了,要设宴……” 顾濯有些无语,问道:“这怎么又是宴会?” 小和尚听着这话,想着不久前白马湖畔那场宴会,深刻明白话里的微妙意思。 “虽然也是宴会,但这次真的不一样,而且……” 他的声音格外认真:“不用宴会这个名头,那怎么把大家凑到一起?总不能一起上青楼吧?别人肯定感兴趣,但我可不方便。”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先不谈宴会,那份机缘是什么?” 小和尚微微挑眉,说道:“秀湖真人在修行界被称之为双绝,第一绝是天机术算之道,第二绝则是酿酒。” 顾濯说道:“在宴会上拔得头筹者,得一卦,一杯酒?” 小和尚竖起大拇指,赞道:“不愧是你,聪明!” 顾濯心想这有什么难猜的? “不过这位秀湖真人不喜争斗,所以宴席上比的不是谁更能打,而是别的东西。” 话至此处,小和尚的眼神变得极其明亮,说道:“秀湖真人要问一个问题,谁答这个问题答得最好,他就好处给谁。” 顾濯着实无法理解他的兴奋,说道:“所以那个问题是什么?” “不知道,但无所谓。” 小和尚敛去笑意,神情是刻意的风轻云淡,骄傲说道:“反正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我更能讨好长辈的人,谁跟我比这个都得输。”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句话是事实,但他还是觉得很奇怪。 难道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好吧,这的确是。 君不见人世间有多少皇子欲要讨好自己的皇帝父亲却始终不得半点办法?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 小和尚微仰起头,眼中得意掩之不住,故作淡然说道:“这次我来是请你喝酒的。” 第二十九章 血后清香 “一定要喝这杯酒?” “虽然我还没去过酒席,但你这句话让我想起那些关于劝酒的话了,好像是这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什么的吧……你放心,我肯定没有这种无聊的陋习。” “所以酒可以不喝,而我人一定得到?” “没错!” 无垢僧的表情格外严肃。 仿佛下一刻自己要是再次遭到拒绝,就要当场开始引经据典道出无数前人风流往事,以此对自己的行为合理性进行强而有力的佐证,进行一场艰巨艰辛的说服战。 顾濯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只是看着小和尚难得这般正经的模样,他竟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久违地生出了些许捉弄人的心思。 就在他正准备为此开上一个玩笑的时候…… 小和尚神情骤变,面容上的严肃如遭逢春日之冬雪瞬间融化,随之而现的是极真挚的诚恳之情,不知脸皮为何物般说出了三个字。 “求你了。” 这简单直白的三个字,即是无垢僧在深思熟虑过后的唯一答案。 与其搬出一大堆前贤道理来辩经辩难,从夜里苦苦熬到清晨熬到双方都不堪折磨,成为彼此第一个过夜的对象,倒不如这样来得干脆。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顾濯对待朋友一向很好说话。 否则那天怎会为林挽衣得罪白浪行?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小和尚想了想,说道:“你是觉得明明是我请你喝酒,结果我还得求着你去,这样做很没道理?” 顾濯说道:“原来你也明白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这要求太奇怪。 无垢僧跟着他叹息了一声,神情似是怅然,无奈说道:“主要得找个人给我捧场啊,要是没足够分量的人在旁边看着,那我就算赢了又有什么意思?要知道这年头想当和尚的人可太多了,要是我不把自己的名头给打响一点儿,对得起现在的待遇,那是要被人暗戳戳说小话的。” 顾濯无话可说,心想你把这话放到自己身上未免太假了些,不过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无垢僧,再次确定和尚的脸皮果真天然厚实,非比寻常。 小和尚宣了一声佛号,找不出半点羞愧的意思。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本就没打算拒绝的顾濯,自然不会再为此多开一个玩笑。 只不过他还考虑到了一个更具体的问题。 他问道:“所以到时候我怎么给你捧场才对?” “啊?” 小和尚好生不解,更为茫然,心想这也能算是一个问题的吗? 顾濯解释道:“主要是我没有过相关的经验,可能需要你提点一下。” “难道你平时就没讨好过长辈?” “我想想,应该大概好像貌似……的确没有过。” 小和尚沉默了。 下一刻,他眼神幽幽地看着顾濯,说道:“原来你还是第一次啊。” …… ……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人生中仍有数不尽的第一次可以尝试。 金榜题名春宵一夜,破境高歌位极人臣,笑傲江湖归隐山林,端坐云上俯瞰众生……这是许多少年在梦境中去尝试实现的第一次,而这所有的第一次当中,绝不包括如何在饭局上讨好吹捧长辈,毕竟前人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最是符合少年心性。 没有谁愿意在自己最为美好的年华里留下显眼污渍,更不要说主动学习如何拍马屁,这必然是日后回首往事之时的惨烈污点。 小和尚没学过拍马屁,一切都是天然而成,当然无所谓。 顾濯其实也无所谓,况且这是给朋友捧个人场,又不是真给长辈拍马屁。 小和尚沉思许久,犹豫半天。 直到太阳为群山所掩去,夜色笼罩四野,他最终还是决定让顾濯顺其自然而为之。 这并非是他不愿意传授其中技巧,而是他太清楚自己这位朋友,言行举止之间完全按捺不下去的那股气质,勉强学习也只会适得其反。 顾濯有些遗憾,心想自己难得遇到了不擅长的事情,生出几分好奇学习的心思,结果却偏偏如此。 送别无垢僧,他在房间窗边坐下,让入夜清风拂去浑身尘埃与疲惫。 房间里没有点灯。 夜色如潮水般涌来,温柔地抱住了他,明月独在他耳畔窃窃细语,不曾带来烦躁,反而愉快心神。 顾濯闭目养神,静静思考。 此刻他心中所想的自然不是七天后的那桩所谓机缘,也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夏祭过后应该加入什么门派,而是…… 一道浸人心脾的清香无声浮现,就此打断了他渐渐深入的思绪。 这道清香很好闻,味道虽淡却不会让人过之则忘,往最细处去品甚至还有一抹妖异的感觉。 顾濯睁开双眼,望向随意坐在那张贵妃榻上的裴今歌,眉头微皱。 他知道今天的所作所为瞒不过这个女人,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登门拜访,而且……这与寻常时候的她并不相同。 下一刻,裴今歌的声音响了起来。 “难得杀了个人,想着你就住在这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和你闲聊几句。” 顾濯没有说话。 举世皆知,裴今歌在巡天司的三位司主中以懒出名,归一境之下她根本懒得动手。 如今的神都能够让她亲自动手的修行者,不必在此刻开口询问,都能猜到就是那些意图不轨的邪魔外道中人。 他看着裴今歌,忽然说道:“之前两次见你的时候,我都没有闻到这股香味。” 裴今歌淡然说道:“明知故问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今夜的她与先前两次的唯一区别,即是不久前手上多了一条性命。 清香自是因血而来。 这是裴今歌所修功法的原因。 “满手鲜血,清香缠身。” 顾濯想了会儿,轻声说道:“挺好闻的。” 裴今歌没有理会这句带着点评意味的话语,望向窗外那一轮月亮,说道:“之所以见你这一面,是因为我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 顾濯面不改色,仿佛自己白天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已经想好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之所以调出那些情报,为的确实就是夏祭过后进入哪个宗门。 至于为何如此光明正大的低调着,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通知你,毕竟谁看到这样的我都会起疑心…… 裴今歌望向顾濯的眼睛。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她身子微微侧倾,单手撑着侧脸,声音里都是兴致。 第三十章 人世间最大的那场机缘 在今年神都最后的春夜里,白马湖畔曾有过一场余波至今未曾淡去的战斗,其中的细节与让人们为之争辩至今天仍未肯休。 在这场战斗中,顾濯说的每一句话都为人所清楚熟知,很有可能跟随白浪行一辈子。 然而很少人注意到,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过多在意,他曾在当时说过一句有关天地的话。 因为人们下意识判断认为,那只是一句单纯为了羞辱的存在的话,没有谁觉得那句话里说的是真的,更多认为那是在代指战斗双方的境界差距。 ——别的事情我可能不太清楚,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这就是那一句话。 顾濯亲口所言。 春去夏至,光阴转瞬远去,神都的风雨从未停歇,却从未有人向顾濯问出这个问题。 问天有多高,问地有几许厚。 直到今夜此刻。 裴今歌亲手杀死一位魔道强者后,带着血后的清香不请自来,坐在那张贵妃榻上,眼里满是兴致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转而问道:“你有办法证实我给出的答案?” 裴今歌微仰起头,看着他,很认真地慢慢翻了一个白眼。 这显然是鄙夷的意思。 不知为何,这时候的她仿佛褪去了那件名为巡天司司主的衣裳,莫名有些可爱。 哪怕这人世间绝不会有人把可爱与她联系起来。 顾濯还是这么觉得。 “不行。” 裴今歌淡然说道:“就算我现在当场破境羽化,仍旧没办法亲自证实你的答案,或许羽化之后再登仙可以吧。” 三境七阶中的第三境指的就是羽化,而登仙则是在羽化后更上一层楼,为人间极致所在。 不要说近乎传说般的登仙,如今世间的羽化中人屈指可数,就算把某些不知生死的老怪物全都算上,拢共也不到十个。 大秦独占四人。 皇帝陛下、长公主殿下、巡天司司主,以及一位曾经因为某件旧事展露过羽化气息的神秘存在。 这就是大秦如今横压一世的最大底气。 更不要说在这四人之外,还有裴今歌这种与羽化相距不远的绝对强者。 哪怕佛道二宗联手,朝天剑阙等等当世大宗随之而行与大秦开战,最多也就维持住一个勉强不败的局面,几乎没有胜算可言。 “我的确证实不了你给出的答案。” 裴今歌看着顾濯,微笑说道:“所以我才好奇你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据我所知,你没有为求装腔作势而胡言乱语的爱好。” 然后,她接着说道:“而且,虽然我无法亲自证实你的答案,但天高地厚之事早有前人好奇,某些典籍上或许会有登仙之人留下记录,以此可以与你的答案进行相互印证。”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顾濯心中已经有声音响起。 那是源自于世间万物的认真劝阻。 他听着这些话,神情不见任何变化,看着裴今歌说道:“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裴今歌眯起眼睛,声音微微沙哑。 顾濯平静说道:“因为这个答案很珍贵。”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巡天司的情报同样珍贵。”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顾濯客观阐述说道:“人不过万物之一,如何能与天地相比?” 裴今歌笑意莫名温柔,说道:“如果你我现在的谈话是一场正在进行的交易,在我无法确定你商品的真实性时,给予更高的价格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是的。” 顾濯摇头说道:“所以这不是一场交易,是一个简单以及明确的拒绝。” 裴今歌叹了口气,说道:“可惜。” “可惜什么?” “我本以为我帮了你好几个忙,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位朋友了,殊知你冷漠得如此彻底。” 顾濯听完这句话后,不想说些什么,于是很认真地对她翻了一个白眼。 “啧。” 裴今歌微微挑眉,说道:“年纪不大,心眼倒是真的小。” 不久前她曾翻过一个白眼,这时候被翻回来,不是记仇是什么? 顾濯不置可否,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裴今歌说道:“这就要请我离开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从那张贵妃榻上离开,站起身来。 顾濯平静说道:“我准备休息了。” 裴今歌置若罔闻,走到他的身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 直到这时候,顾濯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曾躲避离开。 两人形成对峙之势。 “你似乎很不想看见我。” “任谁也不喜欢看到一个刚杀完的人上门做客。” “我长得很漂亮。” “是的。” “但这对你没有意义。” “是的。” “纵使我不曾说过,你也该清楚我为你挡下了多大的麻烦,然而你对我却无半点感激。” “这一切是你在为自己的好奇付账。” “有理。” 这场迅疾的对话在此结束。 裴今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顾濯,行至窗前。 她微仰起头,伸手取下束发的衣带,任由如瀑青丝倾泻在肩头,似是随意问道:“我记得你要拿这届夏祭的第一?” 顾濯嗯了一声。 裴今歌说道:“那你可以等下一届了。” 这句话很像是交涉破裂后气急败坏的威胁,但她却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正在阐述一个必将发生的事实,听不出半点异样的情绪。 顾濯皱起眉头,因为他听得出来这句话不是威胁。 相反,这是一次十分真诚的告知。 “真是遗憾啊。” 裴今歌回头望向他,微微一笑,温柔说道:“虽然我心胸广阔极其大度,很愿意告诉你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但可惜的是,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告诉你这背后的真相呢。” 这显然是报复。 顾濯站起身,随意看了一眼她的胸前,发现话中所言为真,半点不假。 那这句话大概也是真的? “再见。” “我们当然还会再见。” 话音落下之时,裴今歌身影微虚,转瞬不见。 顾濯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关上窗户,重新坐下。 为什么万物与他都不愿意说出那个答案?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闭上眼睛,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在心中无奈叹息了一声,难得生出了些许牢骚。 “当初破境还是慢了些吗?” “麻烦。” “我怎么就成了别人的机缘呢?” …… …… 一辆马车行驶在神都的街道上。 车厢内的空间十分开阔,且有阵法隔绝外界传来的声音,避免路面不平带来的震动,坐着极为舒适。 裴今歌坐在其中,回忆着先前的对话,以及道心上那一缕妙不可言的轻微触感。 “难道你是我破境的机缘?” 她墨眉微蹙,思考着这个格外荒唐的念头。 若非如此,她为何会在杀死那位身成无垢的魔道强者后,身负轻伤却莫名其妙地心血来潮,致使她临时起意与顾濯见上这一面? …… …… 说再见却始终未见。 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顾濯与裴今歌不曾再见上哪怕一面。 时间飞快流逝,神都越发来得热闹。 诸国使团尽数到齐,诸宗强者如云而至,共赴这场四年一度的人间盛事。 每一天都有少年成名崛起,每一天都有宴会举办,渭水不知在这些天里饮了几许美酒,就连空气里都泛起了淡淡的酒香味。 然而最让人们为之好奇的顾濯,这些天里却格外低调,近乎沉寂。 直至某日午后,他终于推开了那扇房门,重回繁华盛世里。 今天是他和无垢僧早已约定好的日子。 第三十一章 捧场 神都的夏天越来越炎热。 那座无所不在的庞然大阵散发出来的气息,笼罩住街头巷尾里的每一个角落,冷漠注视着生活在此间的芸芸众生,却不曾带来一丝半点的冰凉快意,四季始终那般分明。 寒暑不侵的修行者也是人,对清凉世界的偏爱与生俱来,更不要提普通人了。 顾濯行走在街道上,与十多天前并无任何区别,仍旧戴着那一顶斗笠却已经泯然于众人之中。 此时距离无垢僧念念不忘的那场宴会,还有谈不上短暂的一个时辰,他的记性一直很好,当然不会记错时间。 之所以提前一个时辰出门,顾濯自然有一个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 这些天里,他在修行之外常常思考无垢僧带来的问题。 ——如何更好的捧场。 为此他甚至委托客栈的掌柜买来不少崭新的书,都是神都近些年里火热流行过的志怪演义小说,希望从中能够得到一些启发。 这些故事确实给他带来了一些启发。 可惜是他比较擅长的那方面。 与捧场毫无关系。 想着无垢僧对宴会的重视程度,顾濯在昨夜认真思考了两刻钟的时间,在万物踊跃的热情建议之下,他最终思考得出了一个听上去就很合理的做法。 为此他不得不提前推开那扇房门,重回繁华盛世里,听着自心湖而起的声音,不需要翻过那座广阔无垠的人海,依旧能够知道尽头有谁在等待。 这固然让期待与惊喜淡去太多,然而顾濯本就极少为这两种情绪而有情绪。 只不过当他走过数条长街,横穿几道深巷后,听到风中传来的那些青春中犹带稚意的熟悉声音,心情多少还是为之愉快了几分。 长洲书院的应届考生们就住在这座院子里。 于是当顾濯敲响院门,一位昔日的同窗把门打开后,恰好看见摘下斗笠了的师兄,不由直接怔住了。 屋檐下一片安静。 天上飘来白云,洒落难得荫凉,有风起。 “不请我进去吗?” 顾濯微笑着说道,语气如旧温和。 然而落在那位同窗的耳中,只是这简单的寻常一句话,他的时间便如海浪般往后不断退去。 盛夏远逝,热浪消散。 院子里的少年们仿佛回到那个春天里。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 …… “我就说师兄肯定会来找我们的吧?之前是谁不信来着?” “……你怎么当着师兄的面说这种话啊?” “懂不懂什么叫做问心无愧?” 长洲书院参加夏祭的几位少年坐在屋子里头,正低声开着玩笑清算对方,声音里满是愉快。 不时之间,他们也会抬头望向窗外,好奇顾师兄和书院先生在聊什么,为何平日里以严厉著称的先生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事实上,顾濯没有说些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很单纯地叙了个旧。 长洲书院的先生之所以如此高兴,是因为他们确定顾濯没有与书院决裂割舍的念头,承认过往三年间发生有过的那些愉快和美好。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双方终于放下了追忆往昔,聊到如今。 书院先生在得知顾濯今日为何而来后,没有生出任何被冒犯的念头,错愕片刻后当场就答应了下来,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至于他曾经的同窗们在得知此事后更是兴奋。 …… …… 琅琊山上的秀湖真人在修行界中既有双绝之名,自然不可能是一位泛泛之辈,素有名望。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难得来一趟神都,且不再囿于过往低调作风,决定设宴招待今年夏祭的考生,以一卦一酒作为菜头,无疑是一桩难得的机缘。 既然以机缘自称,这场宴会自然不会往外发送任何请柬,有多少人能来全看运气。 话虽如此,但事实显然并不如此。 秀湖真人性情并不孤僻古怪,在世上有着众多身份尊贵的朋友,而这些朋友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给予晚辈一份机缘。 ——毕竟这位真人再如何性情阔达也罢,想来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宴会上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那着实太过丢人了些。 有资格知晓此事者,要不就是无垢僧这样气运极盛之人,要不就是身份背景强悍到极点的权贵之后,几乎不会有真正的普通人。 这些人里没有谁会蠢到把这件事往外说去,让这桩机缘被无故分散。 故而消息只在一个小范围内进行流传。 当然,在这场宴会正式结束后,相关的消息便会以极快的速度流传出去,为人们所知晓,让同辈中人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桩怎样的机缘,以此来获得一些理所应当的超然愉快。 毕竟是少年,哪有真喜欢锦衣夜行的? 今日这场宴席被安排在神都某家以清贵著称的食府当中,极为豪奢地占据了其中风景最好的地方,为求舒适甚至开启阵法,以此来缓解夏日的炎热。 为了表示对秀湖真人这位前辈的尊重,以及确认有谁来争夺这份机缘,早在宴席正式开始之前,便有不少人提前到场。 无垢僧自然不属于这样的人。 这即是因为他对自己抱有强烈信心,亦是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与顾濯同行。 当他去到白马湖畔那家客栈里,从掌柜处得知顾濯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出门时,不由为此而深受感动,心想果然是我的好朋友,竟为我提前做好准备。 那份到现在还没交上去的朋友费真是太值了!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靠谱的朋友啊~ 如此想着,小和尚整个人都幸福了起来,只觉得天地骤然美丽了许多。 就连那过分炽烈的阳光看着都变得顺眼了起来,不再炎热如炙烤。 他脚步轻快如风,穿过茫茫人海,往那座著名清贵食府走去,一路上不知唱了几首佛偈,又扶几位老人穿过长街,好事做尽。 哪怕是此刻,他看着十余人乌泱泱地向自己走过来,来势似乎凶凶,心情依旧极好。 小和尚面带微笑,宣了一声佛号,正打算问上一句施主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时候…… 为首那人摘下了自己的斗笠。 小和尚的笑容僵住了。 出现在他眼中的那人不是谁。 就是顾濯。 小和尚沉默片刻,视线好生艰难地落在后方,看着那十几张青春洋溢的陌生面孔,声音微涩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顾濯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我在长洲书院的师弟师妹们,我这几天认真思考过,发现自己确实不太会捧场,所以决定多带些人过来替你撑场面。” 小和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濯以为无垢僧觉得这分量还不够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放心,不止这些,我还喊了别的人。” “还有别人?!” 无垢僧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是啊。” 一道熟悉的讨厌声音落入他的耳中,让小和尚神情为之震撼错愕,再无半点平静可言。 顾濯转身望去,只见那位站在林挽衣身边的道门天女笑意嫣然,开心得过分明显。 他收回视线,望向无垢僧,认真说道:“我必须要向你澄清,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更不可能是我的想法。” 林挽衣走过来,低声解释了一句,说道:“楚珺刚好来找我闲聊。” 小和尚不想说话了。 神景天女走到他身旁,眼里快要笑出一朵花儿,安慰说道:“放心,今天我绝对不会拆你场的,别在大街上这样子难过了。” 小和尚无语凝噎,抬头望天,心想这世界何至于这般晦暗? 此刻阳光正盛。 第三十二章 笑声 “所以其实不能带这么多人来?” “秀湖前辈肯定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正常情况下……确实不会有人这样做。” “这是潜规矩?” “我觉得应该是吧?毕竟之前确实没人这样做过。” 清贵食府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顾濯与小和尚站在阴影中压低声音聊着天,前者依旧光明正大,后者却时不时就要往外小心翼翼地瞅上一眼,很有躲在背后蛐蛐旁人的味道。 事实上,小和尚只是觉得总有人偷偷飘来目光打量自己,心生不安罢了。 两刻钟前,他前所未曾有过地在众人拥护下踏进这家食府,顾濯与神景天女两位鼎鼎有名的天才人物陪伴在侧,主动落后了一个身位,后方甚至跟着十来位长洲书院的考生,气势不可谓不引人瞩目。 正是因为太过瞩目,不知道落入多少人的眼中,这才让他每每回想起来,身体总是忍不住颤抖上一下,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小和尚准备结束这场谈话,回到众人的视线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霍然抬头望向顾濯,难以置信问道:“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秀湖真人是谁?!” 顾濯想了想,说道:“你是说他的本名吗?那我确实不知道。” 无垢僧再次沉默了。 话至此处,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这位好朋友对大名鼎鼎的秀湖真人其实一无所知,又或者是……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想着接下来的宴会,在心里无力地叹息了一声,停下了准备返回场间的脚步,对顾濯认真说道:“趁还有时间,我赶紧给你详细复述一遍秀湖真人的事迹。” …… …… 琅琊山不曾坐落在大秦境内,秀湖真人自然也不是秦人。 这位在修行界中颇有名声的前辈出身自南齐,因家境贫穷缘故不曾参加过哪怕一次夏祭,于不惑之年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踏上修行路,随后又沉寂了好些年,直至无意掺和到禅宗所举办的一场法会中才渐有名声。 真正让他负起盛名的事情,还是十多年前那场席卷大秦南方以及诸国的肆虐洪水。 秀湖真人夜观星象而觉天有不测风云,提前数日给予当地官府预警,却因自身名声微薄而未受重视,无奈目睹天灾降临,其后他并未消沉气馁责怪官府,积极参与到灾情当中,做出了有目共睹的巨大贡献,在修行界取得了莫大的名声。 近些年来,他在天机术算一道上愈发精进,隐有几分一言断人前程的意思,确确实实也指点过提携过许多晚辈。 唯一让人深感可惜的是,这位真人在当年那场天灾中为救灾民,操劳成疾而导致境界受损,至今停留在归一境中,未能踏入无垢。 然而这无损他的名声,只让世人对他来得更为尊敬。 …… …… 顾濯认真听完后,说道:“听起来名声挺好的。” 无垢僧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他说道:“这哪能用一个简单好字来形容,那可是真正的德高望重,就连和我关系好的那些长辈也没几个名声能比得上秀湖真人。” 要知道小和尚几乎和整个禅宗的高僧大德都有过情分,连他都说出这么一句话,足以见得秀湖此人不凡。 顾濯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一声。 小和尚眉头紧皱,低头苦思,想了许久终于确定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 “放心吧。” 顾濯安慰说道:“来的路上我问过我那些师弟师妹,他们中午都没怎么吃饭,待会儿就当做是蹭一顿饭,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小和尚心想这样也挺好的,小声说道:“秀湖真人酿酒为一绝,今晚的酒水肯定都是他自带的,你记得让你的师弟师妹们多喝几杯酒以助修行,唔,别把自己当场喝到烂醉如泥就好。” 话至此处结束,外头逐渐有人入场落座,两人便也迈步离开这处阴暗角落,返回场间。 时近傍晚,炎日已成斜阳。 不再过分刺眼的阳光穿过层层纱幔,洒落在乌黑锃亮的木地板上,留下温暖色彩。 随着入场的同龄人越来越多,每一位都是名声不浅的天才人物,顾濯的同窗们早已安静了下来,无意识地压低了自己的交谈声,让此间的画面变得严肃了许多。 之所以如此,很大原因是后来进场的天才们环顾场间时,视线往往会在他们的身上停留许久,生出不解困惑之意,继而视线又落在林挽衣和神景天女的身上,表情变得格外古怪。 任谁被这种目光长时间不断进行打量和审视,多少都会变得不自在起来,心生尴尬,再无兴致。 林挽衣墨眉微蹙。 神景天女神情看似自然,然而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一抹寒意,明显有所不快。 当顾濯和无垢僧回到场间,尚未来得及坐下,恰好有数人的对话声响了起来。 “哎,今夜秀湖前辈怕是要心疼了。” “此话怎说?” “秀湖前辈酿酒虽不易,但今夜既然设宴邀请,想定不愿亏待咱们,那不可得心疼了吗?” “那我觉得陈兄你对这心疼一词的理解倒是有些肤浅了。” “噢?李公子有何高见?” “美酒终究身外物,真正难以弥补的是心血,要知道推演天机之事可不容易,极为劳费心神,这可是花多少钱财都补不回来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开口附和,场间一片惋惜悲叹之声。 唯独顾濯这边死寂无声。 没有谁是白痴,都听得出来这些话就是在讽刺自己。 今夜除去顾濯一方以外,其余人加起来也才二十个不到,堪堪过了一半,心生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谁也不愿意这场难得的机缘被人平白分走。 而当这些人认出顾濯和林挽衣,还有无垢僧与神景天女后,心中更是深感不忿,无需任何言语沟通便自发联合了起来。 终究还是那三个字。 凭什么? 就因为你们几个境界更高,身份特殊,家世背景雄厚就能干这种坏规矩的事情? 楼内欢声笑语,气氛越发压抑。 许多人的目光落在顾濯身上,心想自己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总能阴阳怪气恶心上你几句,难道你还能动手打人吗? 真要是气急败坏到动手,那事情倒还好玩起来了。 有资格踏入今夜这场宴席的少年,谁背后没有靠山? 到时候真闹起来,只要自己这方占着道理,那断然是不怕的,要闹到底的。 白浪行殿下那天是太过骄傲,自己先动了手,否则结果何至于那般凄惨? 今夜定然没人会犯这个错。 这般想着,场间的笑声越发肆无忌惮,越发来得刺耳。 第三十三章 所谓规矩,所谓机缘 小和尚听着这些笑声,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在他看来,尽管这群人的话说得很难听,但今天的确是自己坏了约定成俗的规矩,分了别人的机缘,那旁人心生不快之下嘲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总不能站起身反过来指责对方,又或者是开口威胁,说些比如夏祭的时候你给我等着,千万别让我遇到你这一类的话。 这样做也太没道理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糟糕之余更是自责。 因为此刻受辱的可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他唯一的朋友,以及那些兴高采烈来到这里以为要渡过一个美好夜晚,结果被当众羞辱的长洲书院同辈。 小和尚不再低头沉默迟疑下去,便要站起身来,向坐在身后的同伴们开口道歉,言明此事错在自己,不该让大家遇上到这些无礼无聊之徒,平白无故坏了一天的好心情…… 就算把这群人全给得罪了,他也要替朋友们狠狠出上一口恶气! 便在这时候,顾濯忽然问了一句话。 “如果我没记错,今晚这场宴席是没有请柬的吧?” “嗯。” 小和尚不解地点了点头,重复确认道:“没有请柬。” 顾濯望向那群犹在冷嘲热讽的天才们,神情平静问道:“这群人里有没有出身比较寻常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问的光明正大,不曾避讳半点。 场间笑声渐渐稀疏。 “好像……” 林挽衣猜到了他的意思,视线在场间迅速环顾一周,唇角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似是感慨说道:“还真就没有一个普通人呢,都是有名有姓的天才人物啊,这也太凑巧了些吧,真是有趣呢~”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讥讽的意思便更浓郁了。 以天才论,那张榜单上的前三位都在这边,如今人间年轻一辈里谁有资格和他们叫板? 想来是没有的。 对座有人皱起眉头,正要冷笑出声,反唇相讥的时候…… 顾濯再次开口。 他看着无垢僧认真说道:“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是一场机缘。” 无垢僧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神情严肃,认真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自然不会骗你,今夜就是一场机缘。” 顾濯收回视线。 就在对座众人以为他即将开口,与己方进行对峙的时候,他却转身望向身后的同窗。 “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既然这是一场机缘,那你们就没必要为此感到不安。” 话音方落,场间终于有人无法安坐下去,冷笑讥讽道:“话倒是说的好听,就是不知道有些人接不接得住这桩机缘了。” 小和尚闻言一愣,险些没被气笑,心想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这世上还有我接不下的机缘? 真是笑话。 神景天女沿着声音望去,漠然记下此人面孔,心想夏祭里怎么也得找个机会把这恶心人的蠢货给揍上一顿。 林挽衣什么都没想,因为信任。 顾濯没有回头,对同窗认真说道:“像这样的话,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当你们开始从话里的角度去思考,便是落入了他人的陷阱。” 那人面无表情说道:“无论你找再多的理由,都无法改变你今天就是坏了规矩的事实。” “如果我真的坏了规矩,你为什么不动手把我和我的师弟师妹们赶出去呢?” 顾濯转身望向那人,语气十分平静:“难道只是因为你连我一剑都接不下吗?” 林挽衣在旁接过话头,讥讽说道:“显然不是。” 顾濯继续说道:“是因为你们知道我根本没有坏了今夜的规矩,这所谓的规矩事实上是你们试图凭借手中的资源和人脉进行一场垄断,让这场宴席多上一张无形的请柬,仅此而已。” “事实上,这规矩从未存在过。” 他看着那人,给出了一个礼貌的建议:“或者你可以尝试把这规矩强加在我身上。” 场间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 连提前修炼了万物霜天劫的白浪行都败在顾濯手下,哪里还会有人白痴到去直面顾濯的剑锋? 这是从一开始众人就打定主意要避免的事情。 “这话听着有些意思,可惜都是歪理,难道如今的秦人就是习惯了这样子自私?” 一道充满了惋惜悲伤之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场间的沉默瞬间支离破碎,不复存在。 话里的秦人二字,很显然地暴露出了说这句话的人的身份,是一位自异国而来参加夏祭的考生。 许多人循着声音望去,认出这是最初开口那位李公子,不禁想起了此人的出身。 南齐有千年世家曰之为李,与国同休,族里出过众多著名人物,既有佛道二宗之贤人,亦有镇守一方的沙场名将,更不要说那十来位宰相大人了。 其中最了不起的那位李家先贤,更是以异国之身入望京执大秦相印,死后极尽溢美之辞,真正名留青史。 此刻说话这人名为李若云,是李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名声早已鹊起,即便放在神都也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巡天司那份榜单上,他就在白浪行的身后,已入洞真。 先前李若云只说了一句关于心疼的话,便一直维持着沉默,冷眼旁观。 谁想到他再次开口,话锋居然来得如此直接。 在场的秦人不由脸色微变。 李若云视若无睹,与顾濯静静对视,认真说道:“事实的确如你先前所言,秀湖前辈从未定下过那条规矩,那为何还会有这样一条默认成俗的规矩?不是因为你话中的所谓垄断,因为这家酒楼外不曾有我们的侍卫站岗,拦下旁人不允进入,而是基于一个十分直白却被你罔顾的事实,就是今夜这场机缘尽数出自于秀湖前辈的心血。” “每一壶酒都是由秀湖前辈亲手所酿,每一个卦象都是由秀湖前辈耗费心神所得出,我们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间的客人。” 他微微一笑,最后问道:“我从未听闻过客人登门把主人家的余粮给吃完的事情,真有这样的客人,那只能是恶客,顾公子您以为呢?” 这番话被他说得温和而诚挚,宛如一个故事被娓娓道来,不曾有半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在场的秦人纷纷沉默,再也无法生怒,或者说他们的怨气已经来到了顾濯的身上,认为他有辱秦人颜面。 任谁听来,都不得不承认李若云所言占理,位于道德高地之上。 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句话的到来。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李若云看着他温和说道:“请讲。” “所以你话里的秀湖前辈……”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问道:“他真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家底吗?” 第三十四章 谁配? 一片安静。 众人错愕无语,不明所以,心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若云不曾失神片刻,笑着说道:“难道秀湖真人有万贯家财,散尽人间亦有剩,旁人就能理所当然地向他索要好处了吗?” “我想世上应该没有这个道理的吧?” 话说到这里,他望向顾濯身后众人,敛去笑意诚恳说道:“在我看来,机缘并非是一张天下掉下来的馅饼,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番因果,受这份机缘之前要先想想自己能不能还得上,这才是我等晚辈应行之事。” 虽未直接言明,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和不久前那句你们接不接得住这桩机缘无甚区别,都是一种在说你不配的羞辱。 事实上,长洲书院近些年来再如何衰落,在天底下依旧有着不薄名声,此刻坐在后方一直维持着沉默的顾濯的师弟师妹们,平日里身上也是担着天才二字的人物,否则也不可能代表长洲书院前来参加夏祭。 只不过今夜奔赴这场机缘的人,恰好都不是泛泛之辈,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要比他们来得更强。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受顾濯邀请而来,总该让师兄先行处理这些问题,而非自己抢先开口。 这种极为难得的信任与尊重,却被这群人当成了一种不敢直面问题的怯弱,时不时就要嘲弄上两句,或是直言羞辱,或是拐弯抹角讥讽上一堆。 归根结底,还因为这群人不是顾濯的对手,不认为自己有哪怕半点胜算可言,但同时又对他抱有极大的意见,心中生出数不尽的怨气,最终只能把这怨气愤怒发泄到他的同伴身上。 这如何不无耻? “你错了。” 顾濯看着李若云说道:“依你话中所言,这不是机缘,而是一场交易。” 李若云微笑说道:“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我看法并不相同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因此我不会为此与顾公子相争。” 早在开口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想过要说服顾濯,因为他很确定这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连白浪行都敢羞辱的人,性情必然骄傲到极点,又怎可能在三言两句之间承认自己做错了呢? 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他真正想要说服或者说想要激怒的人,其实是顾濯的那群同窗。 在他看来,这十来位不配在场的所谓同辈众人在这连番羞辱过后,心里的那根弦此刻已经完全绷紧,只要再轻轻弹上一指就能直接绷断。 李若云可以想象到那根弦断裂后的画面。 ——在长洲书院里享受着天才之名的少年们霍然掀桌起身,或是面无表情或是愤怒地对场间众人做出指责,然后放下一句狠话,说夏祭再见之时一分高下,让整个世界看看到底是谁配谁不配,然后骄傲地昂起头离开这里,留下一个少年心气不可欺的背影。 这就是他现在想看到的画面。 其实他不觉得也不认为秀湖真人介意今夜多上这十来个人。 问题在于,他十分在意。 理由很纯粹。 过往与秀湖真人把酒言欢者无一白丁,要不就是在修行界负有盛名的强者,要不就是当朝公卿之类的大人物,再不然也是引人瞩目的明日之星。 如今秀湖真人难得来一次神都,决定设宴招待年轻人,那今夜到场的理应都是当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天才人物,不该也不能让一群阿猫阿狗莫名其妙坐在这里,占了半数的位置,拉低该有的格调。 李若云心想,若是自己今夜不站出来不说出这番话,明日将会迎来何等嘲弄舆论? 不想也知,神都必定要有小人嘲讽讥笑秀湖真人所谓的德高望重,放到大秦其实无人问津,否则为什么都主动往外送礼了,来参加宴会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有名气的? 那几人大抵还是收了好处过来撑场面的吧? 齐人啊,纵使被吹捧得再怎么高,名声在外如何响亮,终究还是上不得台面啊~ 这才是身为齐人的李若云所真正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望向顾濯身后那群长洲书院的同辈们,准备压断那根紧绷着的心弦,带着歉意说道:“当然,这些话不过是我的一己之见,话里若有不敬冒犯之处,还望诸位谅解。” 话音方落,从双方对峙开始一直在沉默的顾濯的师弟师妹们,终于无法再继续冷静下去,纷纷抬头望向李若云,眼里的愤怒清晰可见。 谁也不是白痴,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句话里的所谓歉意,事实上就是再一次的羞辱。 长时间沉默带来的压抑,让这份羞辱来得更为刻骨,更加无法忍受。 终究是少年。 场间有轻微声音响起,那是椅子与锃亮地板摩擦时发出的动静,来自顾濯的身后。 有人已经开始站起来了。 李若云望向那人,看着他眼神里根本无法掩饰的愤怒,知道自己所期待的画面很快就要到来了。 至于自己即将因此而被记恨又或者挨骂? 对他而言,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甚至不会去了解这个人的名字。 翱翔在苍穹的巨鹰本就不该在乎活在地上的蝼蚁的愤怒。 要是真在夏祭中有缘相遇,他十分愿意给予这位少年一个体面的落败。 李若云微微笑着,默然期待着那位少年该有的骄傲。 与此同时。 小和尚已经彻底涨红了脸,藏在衣袖里的拳头紧紧握住,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轰出去。 神景天女不动声色,默然止住了他,心想这时候动手那就真让自己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了。 林挽衣望向顾濯。 她虽然和长洲书院有仇,但仇恨只针对那群老人,并非此刻身后这群同辈中人,此刻心中自然也极其不悦。 如果顾濯想不到该说什么,那她就该反击了。 “我和我的师弟师妹们……” 顾濯平静说道,与李若云对视。 李若云眼神微变,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被看穿,正准备开口之时,却发现这句话已经被打断了。 一位坐在顾濯身后的小姑娘,扯了扯自家师兄的衣袖,声音软糯糯说道:“师兄,可以让我来说一句吗?” 顾濯回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安静片刻后,嗯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嗯,在更后方起身到一半的那位少年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那位小姑娘随之站了起来。 李若云见此一幕,心里顿时送了一口气,笑容再次淡然。 小姑娘隔着数丈的距离,盯着李若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首先,你还有你旁边那群人说的那些话就是在不敬和冒犯人,其次,我绝对不谅解,所以我会报复你。” 话音落下片刻,她的同窗们纷纷开口附和,都是不谅解。 李若云笑而不语。 小姑娘看着他,忽然也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不以为然,因为你觉得我们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不在乎我们谅解不谅解你。” 李若云微微摇头,笑着说道:“何必把自己和顾公子给摘开来呢?今夜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之所以能来到这里,就是因为顾公子。” 小姑娘似乎早已料到了这句话,挑了挑眉,嘲弄说道:“当然是因为这件事根本不需要顾师兄出手。” 李若云的笑容微微一僵,不再那般潇洒。 只要耳朵没有聋,都能听得懂小姑娘话里的意思是,他根本不配与顾濯为敌。 这在他看来就是一种羞辱。 哪怕小姑娘认为自己是在描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然后呢?”李若云的声音变得有些冷:“你不恳求顾濯出手,该怎么报复我呢?” 小姑娘像是在看一个白痴那样看着他,说道:“还能怎么报复?当然是做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啊。” 李若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强烈预感。 “你从最开始到现在,废话说个不停,不就是想让我和我的师兄师弟们离开吗?” 小姑娘冷笑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赶我们走,但我也不用知道这个,我只要知道我们今晚坐在这里,就能让你不高兴上一整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报复?” 听到这句话,先前那位准备放狠话的长洲书院天才顿时醒悟了过来,不由心生庆幸,只觉得自己还好没来得及开口,否则就是正中下怀了。 无垢僧的脸颊不再那么涨红,连衣袖里的拳头都松了些许。 神景天女早已松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对座那群人的难看脸色,好奇思考夏祭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把他们揍得更加难看一些。 林挽衣认真回忆,终于回想起这位小姑娘究竟是谁。 顾濯嘴角带笑。 李若云沉默片刻后,笑着叹息了一声,说道:“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心里痛快一些,那就这样想吧,我确实有些难过,但这与你无关,只为秀湖前辈。” “虚伪,愚蠢,目光短浅。” 小姑娘看着李若云,认真问道:“你凭什么断定我们得了今夜这份机缘就一定还不上了?难道你其实就是秀湖前辈?” 话至此处,无垢僧毫不犹豫开口附和。 “虽然我觉得机缘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不是一场交易,不能用还这个字来形容,但非要用的话……我保证你们一定能还得上。” 神景天女视线缓缓扫过场间对座众人,说道:“怎么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资格还上这份机缘,我觉得夏祭的名次是一个很好的佐证,你们觉得呢?” 这句话并非威胁。 而是一道通知。 ——夏祭之时,今夜说过话的人最好不要遇上她,否则就准备提前出局吧。 林挽衣和顾濯没有说话,因为已经无需多言。 但谁都知道这两人必定也是同一个态度。 李若云沉默片刻后,洒然一笑,说道:“那就在夏祭里见真章吧。” 事情闹到这份上,谁也不可能再往后退上哪怕一步。 纵使明知不是对手,该打的还是要打。 今夜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天才,都有自己的骄傲,怎会在此时露怯? 接下来再也没有谁说话。 场间一片安静。 不久后,夜色降临。 秀湖真人终于姗姗来迟。 那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穿着一袭看上去有些粗糙的灰袍,似乎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但面容偏又收拾的极为干净。 银灰相间的头发牢牢紧贴在头皮上,被一根发绳束起理好,一丝不苟。 老人的脸上不见半根胡须,只有略显尖锐的胡茬,大概是每天都会认真修剪一遍。 只是这简单的一面,在场众人便对这位老人生出了好感。 与秀湖真人一并出现的还有两位大人。 其中一位是当朝礼部侍郎,最近这些年里身下的位置虽然没有什么变化的可能,但也正因此而根基牢固,在礼部内有着相当的话语权,不是边缘人物。 另外一位则是栖霞寺的住持,在禅宗内部颇有地位。 这也是无垢僧为何今夜来到这里的缘故。 “对不起。” 谁也没想到秀湖真人入座后的第一句,竟然是面朝众人致歉。 “先前你们争吵的事情我已尽数得知,此事不怪你们任何人,只能怪我今夜来得太晚。” 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众人,神情坦然说道:“我很希望你们能放下先前结下的恩怨,但我不是你们,没有经历过你们刚才的感受,自然也没有资格替你们做任何的决定,现在与你们说这些话,坦白而言,其实多少也有些自我安慰,让自己心中的愧疚少上几分的自私意思。” 此言一出,众人哪里还能坐得下去? 不断有人站起身来,向秀湖真人表示此事与您老人家无关,都是我们自作主张。 就连顾濯身后的同窗们都为之深深触动,心想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 果不其然是当年愿意舍弃境界,只求一方平安的秀湖真人。 秀湖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错在我这里,那我自然是要给出补偿的,今夜的酒水将会换成梨花雪。” 听到最后三个字,场间席上好些人的脸色诧异了起来。 就连那位礼部侍郎和栖霞寺的住持都为之些微错愕,心想秀湖今夜竟这般舍得? 秀湖真人对此视若无睹,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止于此,我还会为你们都认真算上一卦。” 第三十五章 天下第一,该当如何? 随着那个卦字的落下,场间席上众人先喜后惊,旋即一片错愕。 以卦象推演天机窥探未来,绝非寻常修行者所能做到的事情。 更准确地说,当今人间鲜有擅长此道的修行者。 因为这不仅需要修行者本身对天地间运行的客观规律有着深刻认知,本身心力算力超然于众人,更需要其终年沉溺此道当中,且最终起卦之时还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或是寿元,或是某些不显于眼的事物。 修行求的是超然,是超脱。 是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的永存于世。 在秀湖真人的事迹当中清楚记载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因家贫缘故,未曾参加过夏祭,而夏祭之事缘起于百年之前…… 简单些说,秀湖真人的真实年龄远不应该像外貌上展现出来的那般衰老,但他却偏偏老得无从遮掩。 换做一位正常的归一境强者,这应该是一个正值巅峰追求破境,成就无垢身的美好年华,何至于衰老如这般落魄模样? 故而绝大多数修行者在入道之时,根本就不会去考虑天机术算之道,对此讳莫如深。 但也正是这个缘故,像秀湖真人这样沉浸于天机术算一道的修行者往往能够得到更多的尊敬,更何况他过往年间所行之事早已赢得世人的尊重。 像这样的人,不该为今夜这场年轻人之间的冲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才对。 片刻沉默过后,场间渐渐有人站起身来,行劝解之事。 为首者还是李若云。 他此刻的表情格外凝重,再也找不到先前半点的风轻云淡,这即是在为秀湖真人心生担忧,更是想到不久前那位小姑娘的话,胸口快要气闷成疾。 坐在最上方的那两位大人物无法再静坐旁观下去,直接开口劝阻,语重心长。 “此事何至于此?还请真人您再三思虑,切莫急一时之悲愤。” “秀湖兄你这想法着实有失偏颇了,年轻人吵吵闹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若不能让他们吵闹了,那世界反而来得不美了。” 秀湖真人摇头说道:“我意已定。” “你们也不必把我的话想得太过沉重,我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为今夜这件事把自己弄到折寿,那我脑子多少有点儿问题了。” 老人看了一眼场间那些神情古怪的晚辈,不禁笑了起来,自嘲说道:“就是简简单单算上一卦罢了,你们真不要把这太当成一回事,万一老夫算错了,你们又死信到底,那我岂不是在误人子弟了?” 随着话语的落下,那道爽朗笑声的响起,场间的气氛不再那般压抑凝重。 轻松,愉快。 这两个词在今夜第一次正式出现,带来一场宴席该有的氛围。 便在这时候,那名为梨花雪的美酒也被送了上来,倒满众人身前酒碗。 清浅酒水映着满楼灯火,那淡幽隽永的香味仿佛也随着灯火洒落,飘入此间众人身心。 香自梨花来,如雪堆满人间。 酒水尚未入喉,在场的诸多天才们便已眼神发亮,不是因为贪杯爱酒,而是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境界隐隐有所松动,似乎下一刻就能直接突破。 这自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是溢散的酒香给人们带来的轻微错觉,但此酒的确有益修行,或许真有与洞真只差一步的天才能够借此良机破境。 顾濯看着身前那一碗酒,说道:“这酒的确不错。” 无垢僧的神情是故作的严肃,小声说道:“我要请你喝的就是这酒。” 顾濯想了想,说道:“但现在每个人都能喝到了。” 小和尚无言以对。 他有些想要开口反驳,说这也不是我做的决定……然而话出口前一刻,却发现这件事还真和他有相当直接的关系,根本甩不掉。 “没事。” 顾濯安慰说道:“我这不是在怪你。”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让酒水没入喉间。 与此同时,秀湖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梨花雪酿造不易,酒劲不在一时之烈,而在绵延不绝的后劲,最是适合你们这些酒量参差不齐的年轻人喝。” “说实话,先前决定要请你们喝一杯的时候,我多少也有点儿肉疼,但话放出去了断然没有往回收的道理。” 老人笑着说道:“只希望你们能尽量把这酒喝完,要是喝不完的话……那记得要带走,可别留在这里,平白便宜了别人。” 只是短短的三言两语,他几乎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好感,只觉得今夜能遇上这样一位毫无架子平近亲人的长辈,果真不虚此行。 好些年轻人被这番话引起就行,端着站起身来向秀湖真人敬酒,接着又要再说上好几句话,话里无非就是敬佩与仰慕,诸如此类的吹捧言语罢了,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其真心。 一时之间,酒楼内的画面变得好生热闹,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阴霾。 顾濯也在喝酒,轻抿。 林挽衣对酒没有太多的兴趣,因为酒量太浅,不愿醉。 少女微微偏过头,望向顾濯的侧脸,压低声音问道:“接下来我们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虽然很多人都已经忘了,但她记得很清楚,今夜众人过来是为了给小和尚撑场,不是真的来蹭吃蹭喝的,更不是来闹事。 言语间,食府精心烹饪而成的各色菜肴如流水般呈现上桌,正式宣告着这场宴会的开始。 顾濯轻声说道:“先喝饱吃足,然后看看什么时候才能走人。” 林挽衣很是苦恼,小声说道:“但我不会喝酒,要是不喝浪费了又有些可惜,但带走……很不方便。” 她曾经为钱而发过愁,哪怕只有那么一次,终究是品尝到了其中滋味,故而进行思考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想到这方面的问题。 这酒明显珍贵,就算有钱也很难买到,因此她真的有些心疼。 然而她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是决计不能偷偷摸摸地提起一壶酒溜走的,只要她敢做出这种事情,不用第二天清晨,就在今天夜里她那位娘亲便要为之不悦了。 有辱门风啊,丢人现眼啊……这一大堆词绝对是要落在她头上的。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那待会儿我给你拎走。” 林挽衣赶紧道了一声谢,眉笑眼开。 在两人当众窃窃私语的时候,场间忽然出现了一道声音,借酒意而起。 一位坐在顾濯对面的少年,端酒起身看着秀湖真人,满脸通红壮声说道:“还请秀湖真人发问!” 听到这句话,场间众人才是回忆起来,今夜这场宴席并不是为了吃喝玩乐,单纯让大家混上一个眼熟,好让彼此在夏祭里有一个照应。 是因为秀湖真人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在场的年轻天才们。 场间不再过分热闹,声音渐渐沉寂,等待着那个问题的到来。 礼部侍郎与栖霞住持也有些好奇,这两位大人似乎事前并不知道那个问题是什么。 也许他们就是为此而来? 秀湖真人听着这话,没有立刻开口回答,而是随手提起身旁的酒壶,高举过头。 梨花雪清澈透亮的酒水如细微瀑布倾斜落下,尽数没入老人嘴里,不曾漏出哪怕半点,画面宛如鲸吞般壮阔,让人心生豪气。 酒水饮尽之时,老人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然而这声音却未曾如饮酒时那般豪气凛然,反而带着一道微不可察的怅然感伤之意,几分落寞。 “天下第一,该当如何?” …… …… 从字面意思进行理解,这个问题着实很好解释,没有任何复杂的地方,甚至这可以认为是秀湖真人对在场诸位晚辈的一种美好祝福,希望今夜的每个人都能够得求所愿,然后……在这之后为人间尽可能地做些事情? 很多人都想到了这个方向,因为秀湖真人的过往经历在场众人都很清楚,都知道这位前辈始终在为十七年前那场天灾而耿耿于怀,认为自己当时要是执着坚持下去,或许就能说服当地的官府提前防备,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天灾之下,或许就不会有万民流离失所难以归家的惨景。 这是秀湖真人多年以来的心结。 以此进行考量,那他现在希望听到的话,再是显然不过了。 今夜在场的都是少年天才,席上又有长辈在场,自然要顾及自己的颜面,即便都认为自己领悟到了问题的答案,仍旧不愿意抢先出口,让场面变得闹哄哄的,有失体面。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无垢僧皱起眉头。 神景天女挑了挑眉。 李若云面无表情。 很显然,这完全凑不到一条道上的三个人想到了一块去。 在他们看来,秀湖真人今夜最初准备的问题应该是另外一个,绝对不是现在的天下第一。 至于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为何临时换了自己的主意,给出这么一个跟送分放海没有区别的问题,不想也能猜得到,分明就是因为今夜他们闹得太凶,而原先那个问题很容易生出不同的答案,导致众人为了自己的观点相争不让。 如果问题不是现在这个问题,还是最开始的那个问题,那先前已有矛盾的双方很有可能再添上一份仇恨,让事情闹得不可开解。 简而言之,秀湖真人今夜打定主意要一个皆大欢喜。 至于林挽衣则是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下意识望向顾濯。 没有如果,她不觉得也不认为自己能是天下第一。 理由很简单。 谁让她认识顾濯了呢?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天那句话。 ——名声都是假的,天下第一也无足挂齿。 而顾濯? 他觉得今夜这家食府的清蒸鱼做得格外好吃,鱼肉鲜嫩无比,稍微沾上些许酱油便有无穷美味。 是的,现在的他正在认真举箸吃鱼,目无旁人。 林挽衣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心想我对你的评价果然是对的。 顾濯的确在吃鱼,但他不只在吃鱼,还和天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的意思十分简单。 他想要知道秀湖真人为什么姗姗来迟。 自从白马湖与白浪行那一战过后,顾濯近些天来一直低调,不曾拜托过它们任何事情。 如今他难得开口,万物竟是为之而雀跃。 就像是……久旱逢甘雨? 顾濯微微摇头,把这奇怪的想法丢出识海中,专心对付身前的那盘鱼肉,不时饮酒。 …… 夜风穿城而过,走遍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 皓月似是隐约明亮了数分,洒落如霜般淡光笼罩人间,引起无数愁绪,与诗词。 神都上下,数不尽的猫猫狗狗突然之间活泼了起来,惹得自家主人好生困惑,心想这又是怎么了? 苍鹰不再翱翔于夜空,落在飞檐与城墙之上,莫名低头,让路过的巡城士兵好生吃惊,笑着说这老鹰怎么像是在思考? 更多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画面出现在神都,为人们所亲眼目睹,却不觉有异。 神都城北,石塔最顶层。 监正起身走到窗前,往外伸出右手,感受着那不曾停息的清凉夜风。 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那似乎与往昔没有区别的月亮,陷入漫长的沉思。 巡天司衙门深处。 正在休憩的裴今歌睁开双眼,墨眉微微蹙起,隐隐觉得这感觉有熟悉的味道。 她似乎……在某个地方有过此刻的感受? 是哪里呢?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此刻身处神都的世间至强者们,于这一刻心有所感却不得而知,无从寻觅。 …… …… 那间清贵食府里的画面不再如前喧闹,安静许多。 在场的天才们借着酒意踊跃发言,直言自己成就天下第一后该当如何,豪情壮志在此间尽数宣泄,不做半点保留。 秀湖真人自然不会吝啬言语,但他并未一昧夸赞与鼓励,偶尔也会提出关于对方志向的问题,这问题往往问得引人深思。 比如某位天才说要人间就此太平,他则问这太平的前提是你杀到天下人为之噤声,你可愿负上这罪行?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所有人都说了个遍,直至酒残菜无人渐醉。 秀湖真人的目光落到顾濯的身上。 “你呢?” 老人微笑问道:“如果你是那个天下第一,你想做什么?” 第三十六章 直面天命 顾濯望向上席。 秀湖真人就坐在那里,面带笑容看着他,那笑容里充满慈祥与鼓励的意味。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人们的视线也渐渐汇聚到顾濯的身上,为酒意所浸染的脑袋清醒了许多,表情显然变得认真了许多。 先前回答问题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与天下第一存在着何等遥远的距离,即便今夜纵酒放歌依长辈之意狂言一二,那也必然是假的,是一场永远不会降临在现实世界的美妙的梦。 然而顾濯却不一样。 因为今夜宴席开始之前的那场冲突,在场的许多天才对顾濯抱有意见,但没有人怀疑他的实力与天赋,否则何至于在心中腹诽来日来年再见分晓? 早就有人动手打起来了。 如果说今夜参与宴席的年轻天才,真有谁将来登临人间绝巅被称之为天下第一人,那最有可能的人必然是顾濯。 除却他外,别无旁人。 顾濯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 唯有与他足够亲近的林挽衣,隐约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 一片安静。 场间渐有焦虑生出,因为众人不明所以。 有些人甚至认为他是在故意装腔作势。 坐在秀湖真人身旁的那两位大人物,养气功夫了得,自然不会因为这长时间的沉默而愤怒,但多少也还是有些不悦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微微摇头,认真说道:“不必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好生不解,心想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大可以直接拒绝,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秀湖真人笑了笑,说道:“你觉得我为你起卦的代价太大?”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 原来先前的问题就是起卦的一部分,是秀湖真人在兑现自己的诺言,好些人意识到这一点后,连忙回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糊涂话,心情顿时忐忑了起来,面露担忧之色。 顾濯静静看着他,再次摇头,说道:“天命自取。” 这句话很深,可以理解出很多的意思。 最直接的那个当然是命由人定,无须借由他人旁观。 秀湖真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眼里的情绪不再掩饰般流露出来,为众人所清晰所见。 最终这一切情绪都化作了悲苦的叹息声。 老人看着顾濯感慨说道:“你是对的。” 说完这句话,他似是心生强烈感慨,起身往露台走去,身影几分萧索。 落在此间人们的眼中,无疑是这位老人因此回忆起某些惨痛回忆,再也无法平静坐下去。 因为尊重,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他,默然为他留下了安静。 很多人心中颇为佩服,更生亲近之意,只觉得这位老人性情当真直率,比那些总爱遮掩的所谓大人物要强上太多了。 唯有一人知道,秀湖真人在走过场间行至露台的那一瞬间,脸色骤然苍白,五官无声扭曲挤在一起,整个人显得极其痛苦。 鲜血从他的喉咙不断上涌,渗过牙关,没过嘴唇,染红胡茬。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转眼间又泛起了白,失去所有光彩,像极了一条死鱼。 就在这时,有夜风送来清凉,让他心神得以缓解。 秀湖真人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摆脱神魂中不断传来的痛楚,取下腰间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 酒水胡乱洒落,掩去鲜血带来的味道,也让他得以抹去嘴角的血迹。 直至这一刻,他才有了回忆先前画面的余地,于是后怕。 在顾濯说出第一句话后,秀湖真人下意识动用秘法,推演对方的天机所在。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落入自己眼中的竟然是……一幕直到他现在依旧无法理解的奇异抽离画面。 仿佛整个世界都重叠在了一起,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纷纷涌现,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是他自修成天机绝学后从未遇到过的事情。 他可以确定,如果不是顾濯及时说出第二句话,让他得以摆脱那些画面……或许这时候的他已经神魂崩解而身死当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虽未从归一境突破,但因为当年奇遇缘故,神魂之强世所罕见,何至于发生这种事情? 忽然之间,秀湖真人回想起顾濯说的那四个字。 ——天命自取。 天命位于人间之上,何人有资格自取? 总不可能是顾濯已经取得天命,而他先前所作所为是在……直面天命? 这个解释很合理。 但他不敢相信。 “你究竟是什么人?”秀湖真人喃喃自语。 …… …… 宴席气氛一片沉寂。 顾濯望向小和尚,认真说道:“抱歉。” 无垢僧知道他为什么道歉,摇了摇头,说道:“你今天已经尽力了,是我做的不够妥当。” 两人此刻话中所言自然是捧场一事。 小和尚在不久前也回答了那个天下第一的问题,就像他曾经自傲过的那样,他给出的答案让一定意义上充当着裁判的三位长辈笑逐颜开,毫不吝啬掌声。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日之神都将会流传他今夜所言。 这足以作为一个交代让看好小和尚的那些禅宗强者满意了。 可惜的是,顾濯偏偏被秀湖真人指名了。 “那我先走了。” “……好。” 小和尚想要对顾濯说些什么,却又想不出来,于是无奈同意。 顾濯与林挽衣就此离席。 两人走得很低调,但没有忘记做该做的事情——把那一壶梨花雪给带走。 自侧门离开,不与正门的繁华灯火相见,踩在绿树洒落的阴影上,凉风阵阵。 林挽衣双手负在身后,微仰起头,看着随风而动的树叶,说道:“你心情好像很一般?” “是一般。” 顾濯承认得很干脆,说道:“我现在遇到了一件有些麻烦的事情,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想到就忍不住有些头疼,所以心情也跟着一般了起来。” 林挽衣墨眉微蹙,低声问道:“因为秀湖?” 顾濯注意到,话里没有加上真人二字。 这是否代表林挽衣从一开始就对此人毫无敬意? “嗯。” 他说道:“和秀湖有关,但主要原因还是在我自己身上,所以这件事其实不怪他。” 林挽衣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们之前也没见过面吧? 为什么突然间就这样了? 顾濯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你这边有夏祭的消息吗?” 林挽衣这次是真的惊了。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那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顾濯希望知道今年夏祭的具体情况?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朋友的性情看似温和如春风,实则骄傲已经深入骨髓却丝毫不自知。 像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生出作弊的心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挽衣醒过神来,嫣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少女骄傲说道:“那你可算问对人了!” 第三十七章 九日不言人间事 顾濯对此十分平静。 这世界的一切事终归是因人而起,夏祭也好,朝政也罢,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 ——人事就是所有事。 以那位娘娘敢于为后的性情与手段,把夏祭的具体情况泄露给自己的女儿,着实不是一件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随手为之罢了。 林挽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你会不会怪我?” “怪你什么?” 顾濯说道:“怪你不主动向我泄题吗?” 林挽衣嗯了一声,说道:“虽然直到刚才那句话为止,我一直觉得你不会有这种想法,但我作为朋友多少该问你一句的,免得你在心里面偷偷责怪我,而我还一无所知。” 顾濯好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为什么这样说?” “要不然呢?自从白马湖那天以后,你我多久没见过面了,今天直到现在你我也才有了独自说话的余暇,在这之前你哪有机会和时间向我泄题。” 林挽衣无言以对,因为这话太有道理了。 她咳嗽了数声,努力缓解了一下自己的尴尬,转而说道:“那你接下来可要听好了。” 顾濯说道:“嗯。” 林挽衣认真说道:“首先,最重要的那个消息是长公主决定在今次夏祭收徒。” 这句话与泄题无关,但的确是今年夏祭最具分量的一个消息。 举世皆知,长公主殿下无论境界还是权势,都站在如今人间的最高处,鲜有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更重要的是,她至今为止没有收过哪怕一个徒弟,始终孤身一人。 这其中代表着的意义无需赘言,只要一句十分简单的话就能形容透彻。 ——一夜过后,万人之上。 顾濯听到这句话后,望向皇城的方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这确实很重要。” 林挽衣说道:“所以今年夏祭的难度较之往年要难上数倍。” 话至此处,她的笑容里多了一抹自嘲,说道:“这大概也是我娘为什么私下提前向我泄题的缘故。” 顾濯说道:“也许是她希望你成为长公主的徒弟。” “或许吧。” 林挽衣不置可否,想了想,好奇说道:“那你有兴趣吗?” 关于长公主还有另外一件举世皆知的事情。 ——她曾经是天底下最出名的美人之一。 之所以用曾经二字来形容,不是因为她的颜容随年华老去不再美丽,而是她的境界与地位实在太高,人们不敢妄自非议。 问世间哪有少年不想拥有这样一位师父?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没有兴趣,我不可能拜她为师。” 林挽衣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的回答竟如此果决不留余地,很是意外。 在意外过后,她心里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少了一个极其有力的竞争对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顾濯看了她一眼,没有提醒她唇角的那一抹笑意已经压不住了,问道:“然后呢?” 林挽衣这才醒过神来,继续说道:“今年夏祭没有具体的考题。” 顾濯听懂了。 没有具体的考题,那就代表这次夏祭什么都要考。 境界与悟性心性要考,阵法丹药符箓气运地脉走向等等与修行有关的也要考。 “我娘的意思是……” 林挽衣回忆了会儿,认真说道:“这次夏祭会有无数条路通往终点,如何选出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是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事情。” 顾濯问道:“她没告诉你?” 林挽衣坦然承认,说道:“这是我参加夏祭,又不是她参加,总不可能什么都由她来做吧。” 顾濯却不这样觉得,认真说道:“如果她明确告诉你应该去走哪条路,那你就必然会放弃那条路。” 林挽衣微微挑眉,说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不听劝的人?” 话到这里,她似乎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往前迅速走上几步,然后转身停下。 顾濯随之停步,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别的事情你会听劝,但与你娘有关的事情,我不觉得你会听。” 林挽衣呵呵一笑。 不等她开口,顾濯接着说道:“另外,我觉得我说的话你会听。” 林挽衣笑容微微一僵,心想这句话也太自信了些,没好气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顾濯的声音里满是理所当然。 林挽衣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仰起头望向被树枝繁叶切割成碎片的夜空,看着那残缺成千万碎片的月亮,莫名沉默了。 顾濯与林挽衣并肩,望向她的侧脸,看着那不曾为月色所朦胧的清丽线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他开始犹豫是否要为此说些什么的时候…… 林挽衣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不再如过往那般清脆利落,有种怯生生的感觉? “其实……我有一个秘密。” “嗯。” “等夏祭结束之后,如果我的名次还算不错,那我就要这个秘密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以听一听吗?” “好。” 顾濯看着她,看着她渐渐坚定下来的眼神,便明白了她的想法。 这挺好的。 时间果然是人世间最为美妙的事物,可以让人拥有一切,无论金钱,还是决心。 在接下来的路上,两人没有蓦然分开,依旧有话可聊,不曾像白马湖那夜忽而无言各走各路。 也许是因为顾濯需要替林挽衣提着那壶酒。 也许是因为林挽衣还有关于夏祭的细节需要告知。 总之,直到林府的侧门出现在眼前,两人才进行了最后的道别。 “夏祭再见。” “很快了。” “是啊……已经没几天了。” “还有最后九天。” 顾濯轻声说着,把手中那壶酒递了过去。 林挽衣接过这酒,放在一旁,看着他说道:“谢谢。” 顾濯说道:“不客气……” 话音戛然而止。 林挽衣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张开双手轻轻地抱了他一下,片刻不曾停留。 她松开双手,重新提起那壶梨花雪,头也不回地推门入屋,只微笑着留下了一句话。 “这才是真的不客气。” 顾濯无言以对。 …… …… 时间总是在人们希望抓住的时候飞快流逝,不愿停留哪怕片刻。 这九天里顾濯没有离开客栈房间半步,一切心神尽数倾注在不久后的那场夏祭当中,去面对人生中一场阔别已久的挑战。 万物也因此而认真沉默,不再与他多言半句人间事。 然而神都的烦嚣却不曾停息,关于秀湖真人那场宴会的消息飞快奔走,天命自取这四个字流传在大街小巷之中,让顾濯因而得到了更多诸如骄傲与目中无人之类的评价,当天夜里的那场冲突自然也为人所知晓,秦人对此展现出来的态度是理所当然的嘲弄与满不在乎,只觉得南齐这等小国的所谓天骄果真矫情,言语中多有不屑。 流言蜚语如暑意笼罩着整座神都,为人们带来无穷热闹,也带来了无尽恩怨。 直至第十天的清晨。 夏祭至。 神都骤静。 上架感言 坦白说,这本书写到现在真不容易,心里有很多想要说的话,只是之前不方便在章节末唠叨,所以一直作罢和算了。 现在我终于有一个可以开单章的机会,必须要多唠叨几句,认真谈谈。 最先要感谢的当然是我的编辑给予的帮助,如果没有她的话,根本就不会有这本书的存在,因为我那时候抱着的想法是以后都不写了,就当一个读者默默看书……但现实并没有往这个方向走,我最终还是开出了这本书,再认真写上一个故事。 这本书我当然写的很认真,因为我想要对得起自己的努力,想要对得起一直追读和我讨论剧情走向的编辑,想要对得起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说这些话,目的当然是为了强调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工作态度绝对没有问题,每一章都用了心,没有乱来。 然后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书里老是莫名其妙冒出几条以性别为一切前提的本章说,这本书是有哪里在搞对立了吗? 这种评论只要出现我是必删的,就和我一直喜欢写多女主后宫是同样的道理。 不爽的地方就唠叨到这里,接下来谈谈愉快的。 这本书的成绩其实比我预想中的要好,毕竟新人新号加一个让我自己都忐忑不已的四字书名,路途坎坷是在所难免的,本来都想着要熬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完全没想到能有现在的反馈,所以心满意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真的很感谢一路支持过来的读者。 上架的剧情点卡在夏祭,这是开书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想法,这也是本书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大高潮,希望自己能够写好,希望你们能够满意。 想来想去,好像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特别想要说的话也就这么一些了。 那就到这里吧。 很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感谢每一张推荐票、月票,以及打赏。 还有没她就没这本书的我的好编辑。 明天中午十二点上架~ 就这样啦! 第80章 夏祭始 第80章 夏祭始 夏祭为人间四年一度之盛事,神都为此骤静理所当然。 自天下各地而来的考生们纷纷推门而出,在晨光映照下或是登上马车,或是干脆步行,赶赴皇城前那片空阔的广场。 这一路上,神都街道上再不见平日之车水马龙与烦嚣景象,只有考生们或是结伴或是独行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都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 因为夏祭来临之日也是人们的休沐日。 许多人会在晨光尚未到来,考生们还在熟睡的时候就提前抵达皇城脚下,忍着困意占上一个合适的位置,只为亲眼观看一场夏祭,看人间各地的天才们为登临绝顶而拼尽全力。 与之相比,各部衙门的官员们的心情显然无法这般愉快,今年夏祭是一次难得的大年,光是踏入洞真的考生就有足足六位,更不要说其后十来位于洞真只差一步,随时都有可能突破的天才们,纵使放眼过往百年间,也很难找出一届能够与今年相提并论的夏祭。 这其中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让天下各大宗门都来了份量极重的代表,某些宗门甚至是掌门或者太上长老亲自到场,稍逊者也派出了自己的实权长老或峰主,更有许多与秀湖真人类似的散修强者到来……如何妥善安置这些人的座位,避免这群人因往日之仇怨而发生冲突,是礼部当下最为重要的任务。 巡天司作为当今圣人陛下亲自设立针对修行者的机构,在这场盛事中更是忙碌到极致,几乎每一个角落里都存在着他们的身影。 就连平日里懒尽万事的裴今歌,今日也勉强敛去自己的性情,谈不上盛装出席,至少是难得端庄。 她作为站在大秦帝国最高处的大人物之一,此时却没有站在城门上,俯瞰自神都各处鱼跃而来的人们,听旁人笑着向皇上再次重复那句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无聊马屁话。 这自然不是因为她已经成为边缘人,被排挤离开权力中心,正因为她始终被加以信任。 是的,此刻的她正站在飞舟上,与即将成为后宫之主的那位娘娘并肩而立。 在两人身旁,自然也是平日里寻常人难以见到的权贵们。 裴今歌晒着清晨的太阳,眯着眼睛望向远方,看着同样悬在天空的其余十余艘飞舟,忽然问道:“陛下今天也不会来?” 娘娘与她真的很熟络,随意笑了笑,说道:“他今天想要钓鱼。” 裴今歌说道:“不只是钓鱼吧?” 娘娘行至栏边,望向难以看见尽头的神都,洒然笑道:“那我总不能说他在等一个狗急跳墙,等一个小丑跳梁吧?那也太不文雅了。” 话中深意已然可见。 裴今歌微微挑眉,心想那群邪魔外道纵使近些天尚未被杀破胆,仍有鲁莽之勇气在今日掀起风雨,但他们有这个能耐吗? 何至于陛下亲自等待? 这般想着,她没有再问下去,闭目开始养神。 今日阳光正好。 可惜不能睡上一觉。 …… …… 与此同时,地上的人们开始为那十余艘飞舟而感到惊讶。 工部研发飞舟之事在近些年来并非秘密,民间早有许多相关的推测,赞美相信有之,嘲讽质疑亦有,然而今日飞舟凌空与朝阳争辉,无疑是击碎了后者,证明了前者。 就在人们为此渐有争论之时,飞舟之下忽有骤变生出。 那来自于身在神都的诸宗派的大修行者。 或是剑光掠空一闪而过,或是僧人步步生莲而上,或是道人驾云而起……各种不同的画面映入人们眼中,直至这些来自各个宗派的代表踏上飞舟。 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哪里还能不明白,此刻这些受到邀请登临飞舟的宗派,便是朝廷所承认当今世上最具分量的宗门。 “那都是些什么宗门?” “和尚们最好认,慈航寺和长乐庵这俩禅宗之首都有一艘飞舟,而且高度也是最高那一档,仅次于朝廷的那艘飞舟了。” “道门倒是真的衰落了,天道宗封山不出,只剩下一个清净观勉强撑场面,刚才那位驾云的道人应该就是自在道人了吧?这和禅宗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寒酸得不行啊。” “这俩家来的人怎么感觉不如剑修多?” “那肯定,易水挽剑池朝天剑阙……当今剑道大宗几乎全都来了,这阵势能不大吗?” “啊?这又是为什么?” “白痴啊你?肯定都是为了来争顾濯的啊,难道你忘了他在望京一朝十三连胜的时候用的就是剑吗?这就是一位剑道的绝世奇才,谁能把他收入门中,至少未来百年是肯定不用发愁了。” 站在地上的人们议论纷纷,想着这些平日里极少出现在世俗中的大修行者,聊着那些高不可攀的世外传承事,心中难免有些兴奋,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参与到其中。 与此同时,身披晨光的考生们逐渐来到广场前,依循着礼部官员的指引,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夏祭的考生名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数字,不过通常情况下人数都不会来得太多,不过今年是难得的大年,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按道理来说,如何妥善安排这些年轻天才们的位置是一件颇有难度的事情,毕竟谁都知道站在最前方,必然能够更好地进入大人物眼中,混在人海里……纵使你是金子也很难发光, 然而这事其实很好办,而且绝不会在事后招惹来半句关于不公的怨言。 因为巡天司在夏祭前向天下人公布的那张榜单,即是今日众人所在位置的排序——只要你比别人强,你就能站在别人前面,谁有资格不服气? 如果你还是不服气,那大可以在夏祭里证明自己。 朝阳之下,正值青春的少年们身姿挺拔。 那一张张面孔上流露着不同的情绪,或是紧张,或是淡定……准备迎接人生至今为止最为重要的一场大考。 …… …… 顾濯已在路上。 今天的他没有再戴上那一顶斗笠,简单地撑着一把伞,遮去过盛的阳光。 这一路上有很多人向他打招呼,大都是一些让他冷静理智,千万不要失常的声音——因为这些人都在他身上押了不少的钱,要是输了的话,那家里人就得去渭水收尸了。 顾濯对此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群人要做这种回报少之又少的事情,难道就因为没有风险吗? 万一爆冷了呢? 一念及此,他并没有转身踏入赌坊去买自己输的冲动,不是因为没有赌坊敢接这种投注,而是因为夏祭第一是他必然要做到的事情。 只不过他依旧有些遗憾,心想自己将来要不要故意输上一场赚些钱呢? 万一赌坊认为他是在假打,不愿意结账那该怎么办? 想着这些不着边的事情,顾濯走过那条万众瞩目的长街,随着眼前视野的骤然开阔,踏入千千万万人的眼中。 人海茫茫,天才如云。 顾濯身处其中,看上去很不起眼。 然而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哪怕他撑着一把伞,整个世界依旧看到了他,并且再无遗漏的可能。 晨风尤凉,自远天而落。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自人间各地的天才们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通往最前方的道路。 就连与他有着不小过节的那几位天之骄子,这时候都放弃了停留在原地,给予了充分的尊重。 这份尊重或许给的不是顾濯,给的是过往夏祭百年间的规矩,但至少证明了他们输得起。 无数视线中。 顾濯平静而行,来到万人之前。他合起手中那把伞,让晨风得以吹拂自己的面颊,阳光洒落温暖。 于是人们知道夏祭即将正式开始了。 …… …… 关于今年夏祭的猜测有很多。 每逢夏祭大年,朝廷的大人物们都会为此殚心竭虑,穷尽一切办法让考生的天赋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尽力不让考生留下遗憾。 故而许多过了年纪的修行者,往往也会把自己代入其中,去思考去破解夏祭里给出的题目,以此来获得一份四年仅有一次的愉快。 很多人甚至会为此而发生争论争到面红耳赤,直到答案公布的那一刻才肯休止。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人默默等待着时间的到来,等待着那道钟声的响起。 然后。 那道钟声就来了。 钟声悠然,回荡在这人间,宣告着夏祭的正式开始。 一道声音随之而响起。 那声音宽厚而温和,仿佛有着无边广阔的胸怀,可容天下万民于心中。 “今年夏祭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 这无疑是皇帝陛下的声音。 场间隐有哗然声,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记得,皇帝陛下除去最初那几届夏祭之外,从未在这场合上说过话,今日为何破例? 紧接着,人们忽然反应了过来,心想陛下您是不是漏了半句话忘记说了? 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 皇帝陛下当然没有忘记。 就在余音散尽之时,身在广场上的考生们眼前的景色蓦然模糊了刹那,待他们再次看清身前世界的时候,便再也无法平静了下来。 落入他们眼前的不再是高耸的皇城城墙,不再是明媚夏日,不再是万众瞩目,不再是同辈中人的身影。 那是一座为风雪所笼罩的远古神山。 峰顶没入层云,高不可攀,气息神圣。 无数画面不断在考生的眼中闪烁,是无数条通往顶峰的道路,是那些道路上的细节。 这些道路错综复杂,彼此之间有着很多的交集,山间亦有相遇的广阔石坪,似乎道路与道路间没有多少差别可言,微乎其微。 考生们意识到,当自己的意识停留在某条山道的时候,那身体也会出现在那条道路的开端处。 这是何等强大的神通? 很多人不由为此深感震撼,某些家世背景强大的考生则是隐约猜到了这其中的缘故。 这是道场。 这是一位站在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的道场! …… …… 连身在道场中的考生们都意识到了这次夏祭的不对劲,外头的人们又怎可能没有感觉? 当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广场上的考生随着钟声响起而骤然消失,天空之下随之出现一幕不因阳光而晦暗的光幕,上面清晰地映着道场中发生的一切画面时……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为什么皇帝陛下只把话说到那里。 因为话只需要说到那里。 因为山就在那里。 谁能最先登上峰顶,谁自然就是这次夏祭的头名,无需任何人加以评分。 与寻常人们正在思考的这些不同,各大宗派的强者与当朝权贵们则是在为另外一个事实而震撼。 如果他们没有看错的话,这座为风雪所终年笼罩的神山……就是长公主的道场所在,其名为苍山。 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娘娘似是随意说出的一句话,直接解释了这个问题。 “她准备在今年收个徒弟。” 所有得知这个消息的人都沉默片刻。 紧接着,无数话语以神识作为纽带开始散播,站在人间最高处的强者们开始思考,长公主殿下这个决定将会为人间带来怎样的变化。 某刻,忽然有人回忆起白浪行提前修行了万物霜天劫的事实,不由睁大了眼睛,认为自己想到了答案所在。 白浪行为什么舍弃皇帝陛下所修的中天阴符经? 原来答案就在这里。 他想要成为长公主殿下的徒弟! 想到这里,许多人下意识望向大秦军方,只见那几位老将军神情看似严肃,事实上嘴角隐有笑容,隐隐证实了这个推断。 …… …… 与外界的人们不同,身处苍山下的夏祭考生们根本没有思考这些事情的余地。 原因很简单。 苍山为风雪永恒萦绕,寒意渗人。 人间正值盛夏,没有哪位考生会冒着炎热天气,把自己裹上一个粽子,衣衫皆轻薄。 在踏上山道,通往顶峰之前,他们必须要先解决严寒所带来的问题。 这是一切的前提。 …… …… 某偏僻山道前。 顾濯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神情复杂。 直至风雪满肩催生白发之时,他终于撑起了手中那把伞,踏上了孤冷山道。 始登山。 这章四千字,今天还有六千。 (本章完) 第81章 真正的第一人 第81章 真正的第一人 风雪加身,严寒如箭。 山道因为冰雪堆积的缘故,每一步走起来都要耗费比平时更多的力气,而且在这途中雪还会渗入衣衫里,带来更为直接彻骨的寒意。 不时呼啸而来的山风更是凛然如刀,在脸颊上留下轻微的痛楚,甚至会带来一种破相的错觉。 这无疑是人间最为险恶的环境。 更为可怕的是随着考生们不断往上攀登,身处高度的具体变化,这种环境还会进一步恶劣。 就算抛开登山途中必然存在的变故,只从登顶二字来说,今次夏祭的难度在百年当中亦是位列最前。 如果算上那些变故与考验,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难的一场夏祭。 许多考生在意识到题目是登顶的那一刻,心里就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没有人能走到最后,那应该就是以谁最接近顶峰来判断具体的成绩?而这一届夏祭似乎没有禁止考生之间的战斗,是否代表登山途中可以对别人出手? 抱着这个想法的人很多,但没有谁愚蠢到在山脚处动手。 相反,绝大多数考生此刻抱着的想法都是合作,联手抵御这风雪严寒。 …… …… “最初这段山路考的应该是洗髓和炼气。” 飞舟上,一位慈航寺身形干瘦的老和尚看着这一幕,缓声说道:“那些未至洞真的考生,如果能直面风雪搓洗走完这段路,此二阶便算是功德圆满,长公主殿下有心了。” 这句话没有避着谁,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认同的人也不少。 但终究还是有不认同的人。 有人冷淡说道:“别把你那套吃苦的话拿出来到处宣扬了,苦舟。” 原来那位僧人就是苦舟,慈航寺当代传法殿首席长老,境界已至无垢身,是禅宗乃至修行界里毋庸置疑的重要人物。 苦舟僧神情不为所动,宣了一声佛号。 “你以为谁都是你这种苦行僧,有剑不出,有法不用,就非要吃这种苦?” 那人说道:“既然这次夏祭没规定怎么破题,那当然是能用什么手段就用什么手段。” 这句话讲的是法用万物,自然得到了更多的赞同。 苦舟没有反驳,静静看着光幕映出的画面。 便在这时候,人们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一片哗然。 …… …… 苍山下。 某条宽阔的山道前,有两方正在对峙。 说是两方,事实上其中一方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另外一方却足足有三人之多。 双方的气势却与人数截然相反。 少者强。 多者弱。 因为那孤身一人的人是神景天女。 站在她对面的却无一人洞真。 “你想要做什么?”其中一人大声问道。 “没什么。” 神景天女微微一笑,说道:“要不你们自己弃考,要不我让你们滚出去,当然,你也可以祈祷这里其实存在一条不让考生动手的规矩。” 那三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心想当天夜里我也没有针对你,至于这么记仇? 是的,此刻站在楚珺对面的这三个人,都是参加了九天前那场夜宴里的天才。 当她意识到可以选择自己从哪条山道登顶时,便决定自己要找这群恶心过她的东西算账,结果也确实找到了。 神景天女真正为之不解的是,她觉得自己理应要遇到更多的人,毕竟参加今年夏祭的考生有将近千人,这条山道又是一眼看上去就比较好走的,不应该就这几只小猫小狗才对。 不过无所谓,反正后面总能遇到,要是遇不到只能证明这群人着实废物,根本不配出现在她面前。 这般想着,神景天女伸出手,往风雪中随意虚握。 就像是握住了一把看不见的剑。 下一刻,她走向那三人。 …… …… “这不是有些离谱了?” 皇城前的观礼席上,一位在神都略有权势的中年男子霍然起身,直接走到不远处那位巡天司官员面前,愤怒发声质问道:“这样子动手还有没有规矩可言,这到底是让考生登山,还是让考生学会持强凌弱?!” 很显然,他就是那三位少年其中一人的父亲。 巡天司官员笑脸相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谁让你儿子把别人给得罪成这样了。 不过神景天女的心眼也是真的小啊。 比方丈的心眼还要小。 想是这样想,他故作无奈说道:“今次夏祭都是长公主的安排,轮不到我等干涉过问,您要是有意见的话……” 话里的不尽之意很清楚。 如果你真有能耐,便去长公主面前发脾气,别来找我。 那位中年男子无话可说。 他脸色难看地走回去,正准备拎起自己儿子回家狠狠揍上一顿的时候,光幕里的画面忽有变化。 风雪中,那道虚剑不费吹灰之力连斩三人,神景天女再次证明自己名副其实之时……那三位考生并非回到皇城前的空阔广场上,而是再次出现在苍山脚下,还是同一条山道前。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三人的眼前不仅没有了神景天女,身边也没有了另外两位同伴。 这三人并非全然无事,那不断颤抖摇晃的身体,苍白的脸色与空去大半的真元,证明他们为自己的‘死亡’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这一幕画面让人们为之惊讶错愕,难以理解,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连飞舟上的天下诸宗强者,修行界的大人物们眼神也变得复杂了起来,因为他们大致认得出这是什么手段,有多么的了不起。 不是简单的虚实转换,而是世界的交叠重合。出现在考生眼中的是同一座山,他们也的确处在同一个世界里,甚至走在同一条山道上,为何却偏偏无法目睹旁人的存在? 这是真正涉及到世界根本的大神通。 哪怕这是在道场当中施展出来,仍旧是当今人世间最了不起的手段。 自在道人望向皇城深处,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恭喜长公主殿下往前再进一步,想来离登仙已然不远。” 没有人回答这句话。 天地间一片安静。 …… …… 顾濯行走在山道上。 天地依旧有言,为他所清楚知晓,不曾错漏半句。 但这里终究是白南明的道场,因此他在神都建立起的庞大‘人脉’,短时间内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如果他试图以过往手段,再次得到这方天地万物的助力,白南明极有可能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妥,继而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这会很麻烦。 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之一。 一念及此,顾濯微仰起头。 他望向崎岖山道看不到的终点,看着寒雾笼罩下的不明前路,没能忍住在心里发了句牢骚。 不过就是一场考试。 何至于此。 …… …… 与顾濯在山道上随意而行不同,绝大多考生在风吹雪打之下,每一步都走得好生艰难。 然而苦舟僧那句话是对的,这场风雪本身其实是一场机缘。 只要登山者的境界过了那道门槛,有足够坚强意志直面无尽风雪的洗礼,夏祭过后必然能够踏入洞真,但问题是山道为寒雾所笼罩,一眼望去根本不见末端,仿佛永远没有一个尽头……在少年们的道心中留下绝望,暗示放弃,挫败其心智。 面对这场风雪,自人间各地而来的天才们展现出了不同的手段。 有人自山道离开,踏入林中觅得适合的药果,生火熬煮烹饪服下,于体内不断生出温暖气息,以此抵御呼啸而至的寒风。 有人以真元为墨水,画下道道符箓,隔绝严寒。 更多的考生则是临时联手,结成了一个个简单的阵法,共同应对当下的困境。 …… …… 无垢僧直面风雪。 神景天女衣裳微飘于山道之上。 白浪行的脚步看似缓慢,实则迅疾,速度极快。 林挽衣走得也算轻松。 李若云不知为何挑了一条极尽险峻的山道,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当。 像他们这些在世间早有名声的天才人物,没有谁被这第一关难到。 按道理来说,人们的目光本不该过多汇聚在这些天才的身上,因为着实没有什么看点可言。 奈何某人有些出格了。 “所以这真的不算是作弊吗?” 有人抬起手指着某个画面,笑着打趣了一句。 那画面里是撑伞而行的顾濯。 “或许吧。” “但谁能像他这样,在夏祭如此隆重的日子里,还不忘记带上一把伞用来遮阳呢?” …… …… 日至中天时,大部分的考生们也然走过一半的最初山道。 没有人在这一段路上被淘汰,这与考生本身的素质有关系,但更关键的无疑还是长公主的仁慈。 世人渐渐得知,考生们在今次夏祭里有三次重来的机会,至少在最开始这段山道上是这样的。 有资格参加夏祭的考生,或许在情商上有或轻或重的问题存在,但绝大多数人在‘破题’这上面都有着不错的水准,没有谁会在同一份考卷上连续填错三次答案。 …… …… 顾濯当然不属于绝大部分考生。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走过了第一段漫长山路,眼前的世界骤然空阔了起来,不再如山道那般崎岖险峻与狭窄,心情亦随之而轻松。 最先出现在他眼中的远方一座为冰雪所掩埋的湖泊,微微泛蓝的冰面倒映天光,景色很是美丽。 这不是让他视线为之停留的缘故。 一位身着青裙的少女立于冰湖之上。 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少女察觉到顾濯的视线,隔着数百丈的风雪,平静回望。 两人静静对视。 顾濯看着那容颜寻常不曾见过的少女,忽然间明白了。 比如为什么裴今歌要把他放在第二,而非第一。 风吹雪落,天地不静。 顾濯往那位青裙少女走去。 这章三千,十二点前还有一章三千字。 (本章完) 第82章 何至于如此霸气 第82章 何至于如此霸气 世间唯神秘最能神圣。 当圣女摘下面纱,当传说来到现实,当神明重回人间……世人亲眼目睹神圣之真实所在时,那随之而生的敬畏便会无声消散,因为再如何漂亮的颜面看就了也会寻常,再如何缥缈的传说一旦落地也就普通我,再如何崇高的神明也有自己的劣根性,所以不必过分敬畏。 这才是这句话想要讲述的那个道理。 顾濯不赞同裴今歌的看法,因为他不觉得这世上有所谓的同辈中人能比自己更强。 那注定是一个荒谬无趣的结论。 他不相信这个结论,不代表他没有认识这位不知姓名的青裙少女的兴趣。 走过漫天风雪,踏上结冰湖面,簌簌的声响被淹没在庞大的风声中。 直至彼此之间的距离仅剩一丈的时候,顾濯才是停下脚步。 他撑着伞,目光越过飞舞着的雪,问道:“你在等我?” 青裙少女静静看着他,嗯了一声。 顾濯忽然问道:“如果我不来见你?” 青裙少女说道:“山就在那里。” 所以你我终究是要相遇。 顾濯听懂了,说道:“你说话很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青裙少女安静片刻,认真解释道:“可能是我因为身边的人都习惯了这么说话。” “言有不尽之意,如云山雾罩。” 顾濯平静说道:“看来平日里与你相处的那些人身份非同一般,不愿意让自己的意思被轻易揣测出来,又或者是担心自己的话引起太大波澜。” 这当然不是他平时说话的风格,但他这时候说的很自然,没有任何障碍。 青裙少女嗯了一声。 顾濯说道:“所以你现在说话不必那么谨慎。” 青裙少女似乎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想了想,说道:“我叫余笙。” 风雪呼啸不止。 顾濯心想这名字似乎有些不吉利。 他没有深思下去,平静地进行了自我介绍,哪怕对方必然知道他是谁。 姓名已经交换,接下来要谈论的当然是正事。 “你想要什么补偿?” 余笙的声音很轻,很淡,很动听。 然而这句话里的意思并不美妙。 顾濯平静说道:“这是已经内定了吗?” 余笙微微摇头,说道:“不是。” “请指教。” “按规矩而言,我不应该参加这次夏祭,但我参加了,而且名次作数,自然要对你做出相应的补偿。” 顾濯心想果然如此。 最初他有些不解自己为何不是第一人,比余笙更晚走完那段山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白南明的确是要在这次夏祭里收徒,不过她看中的徒弟并非白浪行,而是余笙。 是早就跟随在她身旁修行的余笙。 这显然是一件违反规矩的事情。 像裴今歌这样站在帝国最高处的权势人物,早在入夏之前便已得知此事,因此才会给出那个让世人为之不解的第二。 因为他们认为顾濯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比得过长公主殿下亲手调教出来的余笙。 当余笙决定参加今次夏祭,名正言顺地成为白南明的亲传弟子,继承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衣钵时,谁又能从她手中夺走那个第一呢?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事情就该是这样的。 顾濯没有说话。 余笙说道:“补偿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这句话里流露着的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强烈自信,因淡然更显绝对。 顾濯不再看她,转过身望向天空,以及那座直入天穹的峰顶。 如果是那种极为骄傲的人,这时眼见对方收回视线,必然也会不再去看,傲然转身。 余笙有骄傲的资格,但她却没有这样做。 直到确定顾濯没有开口的兴致后,她才眨了眨眼,望向同一片风景。 风雪中,两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 …… 冰湖之上的对峙画面为世人亲眼所见。 人们不由心生错愕,继而开始询问那个比顾濯更快走完漫长山道的青裙少女是谁,声音不断回荡在人群当中,却始终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飞舟上,高居万人之上的世间强者们对此隐有猜测,然而因为他们也没有听到被风雪掩埋的那场谈话,不敢妄自做出定论,便也只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虽然沉默不言,但这无碍他们的目光渐渐来到裴今歌的身上,眼中渐有疑惑生出。 裴今歌对此视若无睹。 她眼帘微垂,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于是轻拍栏杆。 一声轻响。 飞舟外,有云雾渐散。 …… …… 寒雾骤散,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 好不容易走完漫长山道的绝大多数考生们,尚未来得及休憩,只见满天风雪在轰鸣巨响中奔涌汇聚,最终化作一尊尊高达十余丈的巨像。 那些巨像各不相同,似乎是依循通过当前山道的考生数量来决定,有手持长戟如神将者,有背生双翅的飞天之蛇,亦有只在地面鼓起微微一团的地虫,乃至于目光凶厉的狼群…… 它们或是坐落在石坪之上,或是坐落在冰湖之中,更有甚者盘旋于雪空里窥视着登山的考生。 只要考生们再往前一步,这些以冰雪凝聚而成的巨像,便会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 如果说漫长山道考验的是考生的境界与意志。 那现在这道题的题目无疑就是战斗。 某片石坪前,数位考生止步不前。 林挽衣也在其中。 她看着那尊飞天之蛇,默然观察着这只怪物的一应变化。 片刻后她闭上眼睛,借风雪寒意定下心神,然后睁眼,往前走去。 在那数位考生的注视里,那尊飞天之蛇毫不犹豫地向下俯冲,向林挽衣发起了自己的攻击。相似的画面,不断出现在世人的眼中,那些位于巡天司所列榜单最前方的天才们,毫不犹豫地继续迈出了前进的步伐。 紧随其后,是那些在山道上临时组成的小队,他们同样开始了一场艰苦的战斗。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停留在原地,等待着先行者带来的反馈,以此调整自己的战斗方针。 …… ……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 裴今歌忽然说道:“你觉得顾濯有赢的可能吗?” “不行。” 娘娘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他再如何天纵之才,今次夏祭最高也只能是第二。” 裴今歌安静了会儿,视线落在光幕里的某个画面上,说道:“是吗?” 那画面里只有两个人。 顾濯和余笙。 这两个最先走完漫长山道的人,理所当然也最先迎来第二场考验。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尊以冰雪凝成的怪物,比起其他考生所面对的怪物强了明显不止一筹。 更加没道理的是,那还是一只破冰而出进行偷袭,栩栩如生般的雪鹰。 如果说第二场考核的重点在于战斗,理应所有人都面对同等难度的对手,不该有这样的差异才对。 娘娘看着光幕中的画面,说道:“你觉得顾濯有机会?” 裴今歌嗯了一声。 然后她说道:“主要是因为我讨厌一切的既定事实。” 娘娘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摇头说道:“所以我当初也觉得他有些可惜。”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顾濯不行。 第二就是他的终点。 …… …… 片刻之前。 寒风呼啸不止,如利刃加身。 在冰湖之下隐隐生出异动,冰面开始躁动不安的时候,顾濯便已收回目光,衣袂飘然而退。 与他不同,余笙却像是一无所知那般静静站着。 直到那只雪鹰破冰而出,挥舞双翼掀起十余丈高的湖水落下那一刻,她的神情依旧是那般的娴静淡然,仿佛迎面而来的只是万顷阳光。 她的身形随着脚下的碎冰,在汹涌的湖水中不断起伏,却始终稳固如最初。 湖水如山轰然落下。 余笙轻挥衣袖,以真元在身前布下屏障,不做任何避让。 轰! 两者相遇,湖水四溅飞散,余笙衣衫不湿。 下一刻,雪鹰就像是被激怒了,竟是以冰雪凝聚而成的身躯发出一声长啸,然而它并未被怒火所摧毁理智,向立于湖水中的少女俯冲而下。 它凝聚真元于双翅之上,开始挥舞。 狂风随之而至,卷起湖水,形成数道水龙卷。 那数道掺和着碎冰的水龙卷风,直接包围住仍旧停留在湖中央的余笙,彼此之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组成一道无形而难以逾越的风墙,不断压缩着空间。 顾濯静静看着这一幕画面。 余笙微仰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然后她眼帘微垂,视线落在探出裙角的鞋尖,简单地想了想。 这时的她看上去温婉而娴静,没有任何的威胁可言。 砰。 余笙脚下的冰块碎了。 但不是因为那数道不断靠近的龙卷,而是她自己。 因为就在下一刻,她的身影倏然消失无踪,直冲而上。 与此同时,那只雪鹰感受到极为可怕的威胁,毫不犹豫收起双翅,放弃这一次攻击,准备远离。 但晚了。 就在它意识到恐怖的那一刻,余笙已经出现在它的眼前,顺便摆出了一个方便发力的姿势,简简单单地递出了自己的拳头。 这一拳正中雪鹰头颅。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顾濯与正在观战的人们,只看到这只曾以双翅掀起数道水龙卷的巨鹰,化作满天雪消散。 余笙飘然落下。 她身后那根麻辫在风中摇曳,仿若旌旗,莫名好看。 她望向顾濯,寻常无奇的颜容上是清丽温婉的笑容,轻声说道:“那我先走了。” …… …… 神都。 所有人看到那一幕的人都沉默了,因为谁也没想到战斗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直至某刻,飞舟上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了自己的感慨。 “明明温婉女子,行事何至于如此霸气?”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 娘娘神情不变,看了说话那人一眼。 …… …… 苍山。 顾濯目送余笙离去,想着先前那一幕画面,自言自语说道:“有些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他往前走去。 满天风雪再次汹涌呼啸,凝聚成为一尊崭新的巨像,出现在他的面前。 修修改改,晚了一点,今天的一万字就到这里了。 正常更新是一天六千字~ (本章完) 第83章 与天地言 第83章 与天地言 十余年来吞风吻雨葬落日,顾濯未曾片刻彷徨,亦未曾尝试过如此目送旁人离去。 ——那我先走了。 他想着这听着很是耳熟的五个字,想着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话,想着那个温婉娴静可亲如春风般的笑容,想着那不急不躁的悠闲步伐,最终他得出了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似乎……就是别人眼中的他。 正是如此,顾濯才会喃喃自语说出那句有些意思。 当然,余笙和他有着很大的区别,唯一相同之处便是这行事风格? 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尽管他因此忍不住生出些许的牢骚。 当下最重要的是登山。 因为他没兴趣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是的,余笙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模仿大人模样,喜欢装腔作势的小姑娘罢了。 仅此而已。 顾濯望向前方。 更准确地说,十余丈外正在成型的那尊崭新巨像,与呼啸着的汹涌冰雪。 天地未静,万物于此间有言。 为顾濯所知晓。 他的确不方便借助这一方天地之力,但这不代表他听不见那些从未离开过的声音,无法从那些声音里捕捉到自己想要的情报。 哪怕这是一个格外麻烦的过程。 “你们能不能别吵了?不就是输上一场吗?” “凭什么别吵?刚才要不是那谁反应慢了点儿,至于被那小姑娘一拳给打碎,丢人丢了一地吗?” “不是,你什么时候是人了?” “比喻懂不懂啊?” “停停停,这边接下来还有一个呢,赶紧走个过场打完,今天来的人可不止这两个,还一大堆人得我们忙呢。” “急个啥啊,忙完了又没好处,她都多久没来看过我们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先别抱怨这事儿了,前面这人好像挺强的,不比刚才那个小姑娘差,要不我们使点儿劲?” “呵呵,你说的刚才好像没使劲一样,能用的不都用上了吗?结果还是被别人小姑娘一拳给轰没了?脸都被轰了个干干净净。” “没事儿,反正我们都没脸。” “这人走过来了。” “别吵别吵,都别吵了,想要找回一点儿颜面就赶紧齐心合力。” 无数声音在顾濯心湖中升起。 与此同时,那尊巨像也在这片争吵声中得以完全成型,化作一只如同沙虫巨大的怪物。 这尊庞大的怪物没有脸颊,取而代之的是堪称庞大的口器,其中布满了以冰刺作为的尖锐牙齿,因为此间天光昏暗的缘故,那口器通往的深处一片黑暗,仿佛生命的深渊。 顾濯凝视深渊。 深渊没有回之以凝视。 风雪凝聚而成的庞大冰虫,似乎还有半个身子现在冻土山地里,庞大的身体正在不断摇摆,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自己的威势。 如果这一切被赋予血肉,那这就像是……一条正在烂肉组成的糕点上扭动身躯的蛆虫? …… …… 某些见多识广的大修行者,这时候已经认出风雪所化怪物的真正来历,心想长公主对这次夏祭的确上心了。 诸如先前的雪鹰与现在的冰虫,以及其他考生此刻正在面对的那些怪物的原形,几乎都是来自于人世间的各个生命禁区当中,是寄生于其中的恐怖生物。 尽管这时候出现在考生面前的怪物,远不如其本体所拥有的实力,但攻击方式却是一致的。 这场战斗中积攒下来的经验,只要将来这些考生进入那些生命禁区当中,就必然能够派上用场。 如此想着,绝大多数人们的目光却根本没有放在寻常考生的身上,几乎都望向了顾濯。 那位尚且不知姓名的青裙少女珠玉在前,简简单单地一拳就轰碎了那只雪鹰,温婉笑容下藏着的是淋漓尽致的无双霸气。 以顾濯入神都后展现出来的骄傲性情,必不可能让其专美于前,必然要做出自己的回应,试图做到更好。 这是人们对他的看法。 顾濯想来不会同意。 “不行。” 苦舟僧意简言骇。 “最多也就是平手。” 自在道人作为道门当今的门面人物,难得附和。 听到这一前一后两句话,其余受到坐上飞舟的强者也都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落星宗掌门说道:“只从雪鹰和冰虫的外貌来说,显然是后者更能让人心生恐惧,以此作为对比,对顾濯着实不公平。” 这当然是在替顾濯说话。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不久前一位叫做郁荫椿的门中真传特意传信回山门,希望宗门能在夏祭里尽可能地争取到顾濯。 虽然因为顾濯过分耀眼的缘故,落星宗对此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但……万一呢? 人终归是要有梦的。 就算没那么一个万一,说几句好话又不会怎么样。 紧接着,长秋寺的住持也开口了,同样也是一句为顾濯辩解的话。 这当然是因为关信古送出了一封同样的信。 但无论这两句有多好。 终究是解释。 而解释往往就是掩饰。 就在飞舟上的诸强者纷纷摇头,判断顾濯不可能超越余笙。 一声冷哼忽然响起。 “放屁,如果折雪这时候在他手上,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人赫然是朝天剑阙的一位著名长老,何三忘。 没有人认同他的观点,但也没有谁与他辩驳,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何三忘在修行界里颇有名气,不是因为其境界高深,而是他在铸剑一道近乎宗师,脾气又是出了名的火爆,谁也不愿意无缘无故得罪他。 更何况这句话也不是否认众人的观点,只是在强调自己所铸剑锋之利。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上,与长街血案有着脱不开关系的那位世子殿下,嘴角泛起了愉快的笑容,心想这次我倒想看看你该怎么装下去。 与他抱着同样心思的人,还有许多坐在皇城广场前的观礼席上,都是曾经有意无意对付过顾濯的权贵。于是。 人们的视线再次汇聚到光幕上,等待着结果的到来,等待顾濯亲自出手赞同自己应该排在第二。 …… …… 冰湖已碎,湖水沉浮。 顾濯撑伞前行,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冰虫,神情平静。 他不知道外界的许多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但就算知道他也无所谓。 因为那些人说的其实也没错。 冰虫是要比雪鹰难对付。 至少那个叫做余笙的少女,不大可能对着冰虫的口器轰出那温柔而霸道的一拳,应该会换一个战斗的方法,做不到那么的干净利落。 以他现在的境界,确实就像飞舟上那群人所言那般,最多就是和余笙持平。 不过就像朝天剑阙那位何长老的看法一样,如果此刻折雪在他手中,他未尝不可赢得更加漂亮。 当然,顾濯对此丝毫不在意。 只要能赢就行。 这连半山腰都还没到,连一时之成败都算不上,着急是没有意义的情绪。 如此想着,他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与那只冰虫的距离不断拉近,已然进入对方的攻击范围。 那些本就在心湖中吵闹着的声音更吵了。 准确地说,当它们从顾濯身影中幻视出余笙的影子后,很难不为此生出恼火的情绪,变得愤怒了起来。 冰湖旁。 冰虫不再无意义扭动自己的身体,刻意彰显强大。 在顾濯踏入攻击范围的那一刻,它瞬间绷直了身躯,宛如一柄直指天空的铁枪。 下一刻,一幕让人难以忘记的画面出现了。 冰虫从冻土中骤然跃出,宛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雪空,大地为之而颤抖不休,碎石与冰块四溅而飞,连带着湖水都不安倾泻。 与先前雪鹰掀起的狂澜相比,这没有半点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紧接着,跃至数十余丈高天空里的冰虫倏然停滞片刻,整个身体开始旋转了起来,口器微微张开,然后缩小,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的狂哮。 一个风雪漩涡就此形成。 然后。 这个漩涡开始下沉。 顾濯就在漩涡的正下方。 …… …… 见此一幕,神都里的许多人陡然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慌张,心想这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如今神都的赌坊里,不知道有多少金钱压在顾濯的名字上,若是他出了问题,拿不到自己该有的名次,街头无故多出一堆流浪汉不至于,但绝大多数人都要心疼上个大半年的。 …… …… 飞舟上,前来观礼的诸宗强者们,自然看得出这一击并非看上去那般可怕,更多只是气势上的摄人心魄,是洞真境可以应对的。 然而当他们认真扪心自问与设身处地后,不得不承认当年的自己或许可以躲过这一击,但必然是要狼狈至极的,于是沉默。 裴今歌望向娘娘,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清楚。 娘娘微微摇头,说道:“这不是黑幕。” …… …… 没有人认为顾濯会败在这一击下,也没有人认为他能再继续保持自己的淡然。 就连即将走远的余笙,此刻似乎也为他所引起的动静而意外,回头后望。 寒风呼啸而下。 如若渊流。 顾濯没有合起手中伞,没有抬头望向那宛如深渊般的口器,在心中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帮个忙行不? 这句话没有人听到。 唯有天地知。 话音落下刹那,冰虫掀起的风雪漩涡骤然停滞片刻,然后莫名开始溃散,冰虫亦随之而消失。 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苍山外,神都的人们几乎都怔了一下,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走过飞舞的冰雪,踏过泛滥的湖水,绕过那个深不见底的巨坑,顾濯撑着伞来到那位青裙少女的身旁。 他望向余笙,温声说道:“好久不见。” 余笙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这很久吗? 这当然不久。 …… …… 与天地言,是顾濯最大的底牌之一。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愿意将此隐藏到底,不让任何人得知。 如今远远没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那为什么他还是这样做了呢? 当然不是因为他在意余笙的表现。 这是无稽之谈。 事实是因为白南明的修行很有可能出问题了。 顾濯想要借此机会进行确定。 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本章完) 第84章 天命垂钓 第84章 天命垂钓 白南明是大秦的长公主殿下。 除此之外,她还是当今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之一,其境界已至羽化,与登仙只差最后一着。 现在的顾濯和她有着不可以道里计的差距,却依然敢判断对方的修行出了问题,是因为他身在对方名为苍山的道场当中。 不久之前,此间的万物曾经说过一句话。 那句话是她都多久没来看过我们了。 话里的那个她是白南明,因为她是苍山的主人。 顾濯当时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故而那些声音绝无半点说谎可能。 正常情况下,一位修行者不可能长时间离开自己的道场,因为最适合他们修行的地方,就是在天地中再开一片天地的道场。 以此作为前提,他很自然地回忆起了忽然前来神都的秀湖真人,以及这位真人那夜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与魔道中人进行了一场秘密会晤的事实……结果不言而喻。 如果白南明的修行真的出了问题,以天命教为首的邪魔外道又准备借此良机掀起一场风波,那此刻身处苍山的他无疑首当其冲,根本没有躲开的可能。 顾濯再如何自信也罢,都必须要为此提前做好准备。 …… …… “你在想些什么?” 一道恬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濯敛去思绪,说道:“抱歉。” 这自然是不能说的意思。 余笙摇头说道:“是我该说抱歉。” 顾濯想了想,没有说话。 余笙微微歪头,认真地看着他,说道:“看不懂。” 她顿了顿,想起不久之前顾濯给予自己的评价,很认真地补了一句。 “我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看不懂你刚才是怎么赢的那只虫子,但这不是追问你为什么的意思,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顾濯闻言微怔,看着她那莫名认真的眼神,诚实说道:“我也没打算告诉你。” 余笙说道:“嗯。” 两人不再多言,望向风雪笼罩的前方。 与后方那条只需要拾阶而上的山道完全不同,冰湖所在的平地过后,再也没有一条明确的道路可供行走,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积雪与嶙峋凸起的石块。 以及那依旧遥不可及的险峻高峰。 考生这时候需要做的,便是在这片苍白的雪与黝黑的石碓里寻找出一条得以通往更高处的道路。 这一关不仅仅是对考生的眼力与判断力做出了考验,更需要考生有足够的神识强度与警惕性来防备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甚至还对身法有着相当程度的要求,因为这路上必然存在极为宽阔的裂缝需要跨越过去。 不过这既然是一场考试,其中就必然存在一个最优解。 顾濯和余笙此刻止步不停,便是在寻找那个答案。 就在这时候,余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还有一个地方没看懂。” “嗯?” “你为什么非要撑着这把伞?” “抱歉。” “这个也不能说吗?” “是的。” 余笙被连番拒绝后,依旧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笑容温婉说道:“虽然我没看懂,但你的确很厉害。” 顾濯还以同样的笑容,说道:“谢谢。” …… …… 神都一片沉默。 飞舟上,皇城前,所有在先前对顾濯做出了明确判断的人,都在为那个不攻自破的风雪漩涡而深感困惑。 不少人先是望向彼此,接着再望向那位娘娘与裴今歌,发现她们的神情找不出半点变化后,又下意识地把目光放在了皇城深处。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作弊,毕竟没有谁会白痴到万众瞩目下作弊,还是以这种嚣张到极致的方式。 更何况顾濯本就不会败给那条冰虫。 然而明知如此,他们还是忍不住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因为……这真的让人看不懂啊。 皇城深处,景海。 皇帝陛下坐在一张竹椅上,手握钓竿,老神在在。 那位在人间已经成为半个传说的太监首领,此刻就站在皇帝身后,低眉垂眼。 “你看懂了吗?” 皇帝陛下忽然问道。太监首领知道这句话问的是顾濯怎么做到的,沉思片刻后,摇头说道:“没看懂。” 皇帝陛下笑了笑,随意说道:“我也没看清楚。” 太监首领闻言好生错愕,心想要是连陛下您都看不清楚的话,那这世上岂不是只有长公主殿下一人知晓其中的真相? 湖畔一片安静。 皇帝陛下松开鱼竿,双手放入一旁的水盆里。 不知为何,他的双手忽然涌出许多鲜血,瞬间染红一片,清水不清。 太监首领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皇帝陛下再次动用大神通,眼神里流露出许多担忧,沉默不语。 片刻后,皇帝陛下收回双手,接过递来的毛巾认真擦拭双手。 “陛下您不能再这样做了。” “为何?” “以天命垂钓……对现在的您来说负担太大了。” “总归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否则那群不死心的道门贼子又怎会愿意上钩,给我一网打尽的机会?” 太监首领不再多言。 皇帝陛下继续握住那柄钓竿,最后淡然说道:“事情终究还是那个道理,像这样的好机会,错过着实可惜,无论对朕,还是对他们。” …… …… 没有人给出关于顾濯如何战胜那只冰虫的解释,人们自然也不可能永远把目光放在他和余笙的背影上,视线纷纷散落在那些后来的天才身上。 白浪行在这一战当中展现出了极其强悍的战斗直觉,向世人证明他即使不能动用万物霜天劫,自己依旧能够稳稳占据第五的位置。 更让人感到兴奋的是,他战斗的方式不像顾濯和余笙那般干净利落到让人难以评价,而是真正带着一股强烈的沙场厮杀感觉。 纵使冰雪凝聚而成的怪物没有鲜血可以飞溅,白浪行也不曾真正受伤,但铁枪与怪物利爪直来直往的交锋,依旧让许多人看得直呼过瘾。 与之相比,无垢僧和神景天女展现出来的战斗画面……前者过于朴素无华,后者则是太过华丽,轻挥衣袖即是数道风雪凝成的虚剑破空而去,压得那尊巨像步步后退,根本还不了手,胜得轻而易举。 另外那几位踏入洞真境的天才人物,自然也不会被留在这一关,无非就是赢得快还是慢。 林挽衣自然也不会输,赢得颇为漂亮,让人为之侧目。 此外引得最多人观看的战斗,则是那些临时组成的小队如何面对随着人数而变强或者变多的怪物,看考生们为此手段尽出仍旧焦头烂额,看考生们在无意间坑害了自己的同伴,以至于当场团灭的失魂落魄,醒过神后又愤怒指责对方的失误导致自己失误,吵出一个面红耳赤的精彩戏份。 紧接着,这些考生们往往就会分开,去寻找自己认可的同伴,再次向这一关发起挑战,或是成功后兴奋不已,或是失败后再次重复先前的过程。 不必据说,那些皇城附近的摊贩与食府都在今天赚了个盆满钵满,几乎满地都是瓜果。 从这一关开始,许多考生直接用完了三次复考机会,结束了自己在今年夏祭的旅途,离开那座风雪永恒笼罩的苍山,重回人间,然后在原地惘然或者痛哭出声。 事实上,这一关的难度并不过分——除却顾濯那次不知因何引起的异变外。 那些被巡天司放在榜单前列的天才们,没有谁会栽在这一关上。 故而当宋景纶在这关丢了一次机会的时候,许多人不禁深感错愕,继而深入了解,再而无法挪开目光。 宋景纶与洞真仅差一步,又是神都权贵出身,这些年来一直颇有名声。 虽然很多人坚持认为他名过其实,但他只要不去跟那几位已经踏入洞真的变态相比,毫无疑问是最为顶尖的天才人物。 像这样的天才,之所以在这里出问题,是因为有人在最关键的时候从他背后捅了一刀。 那位在长街血案中险些家破人亡的魏姓少年。 此时此刻,宋景纶与魏姓少年在风雪中的对峙,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林浅水也在今年参加夏祭,很是凑巧地与这两人挑了同一条山道,又略显惊险地过了第二关。 她隔着满天风雪,望向那两位同龄人,好生无奈地想着这里头又不能真打死人,你们两个就不能换个地方再闹这么一场吗? 真是莫名其妙极了。 为什么自己遇到的不是顾公子呢? 林浅水在心里叹了口气,被迫耗费真元为墨画出一道符箓,为自己驱散不断侵袭而至的寒意,心想自己是不是还要再大喊上几声,让他们不要再打了?以此彰显同窗情谊? 别了。 还是赶紧分个胜负吧。 …… …… 在大批考生仍然在为第二关而苦恼的时候,顾濯和余笙早已踏出了往前的一步,正式进入今次夏祭的第三关。 无垢僧与神景天女即将踏入那一步,白浪行也许是因为常年身处荒原的缘故,对这样的地形颇为熟悉,竟是比两人率先出发。 而李若云等同为洞真的天才,此刻正在皱眉,苦心推演计算着下面的道路。 尽管没有人为此次夏祭讲述规则,但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感觉。 三关皆过,浪淘尽之时……便是他们这些被刻意分开的真正天才人物,得以重逢相遇的那一刻。 我也知道更新不够多,接下来会尽力多写一点,争取一天能有三章。 (本章完) 第85章 折返的贤人 第85章 折返的贤人 既然相遇,自然相争。 哪怕参加这一届夏祭的天才彼此之间毫无恩怨,相见之时难免也会生出些争锋的想法,更何况他们之间的确有仇。 李若云之所以为接下来的道路进行苦思,不是因为他没有信心过第三关,而是他认为自己背负着齐国的荣辱,决不能在夏祭中过早出局,故而不愿太早遇到顾濯等人。 他以为这就是王不见王。 于是他的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熟悉声音时,他忍不住再一次赞美了自己停留在第三关前,进行一场深刻苦思的决定。 李若云转身望去。 一个容颜稚美的小姑娘出现在他的眼中。 那小姑娘明显是刚刚通过了第二关,身上还带着轻伤,但她的笑容不见半点隐晦,依旧热情鼓励着相识不久的几位同伴,不要担心接下来的第三关。 这些不曾被风雪掩埋的热烈情绪,在她感受到李若云视线的那一刻,尽数冻结。 “那天晚上忘记问了你的名字了。” 李若云的目光落在这位小姑娘的身上,微笑着点头致意,说道:“但我想现在再问也不算晚。” 听到这句话,与小姑娘临时同行的那三位考生愣了愣,旋即循着声音望向上方,然后认出了李若云的身份,看着那个得体的笑容,心中不由生出极大喜悦。 “师妹,你和李公子有交情?” 有人压低声音问道,眼里的兴奋却怎么也掩不住,心想自己的第三关应该是有着落了。 以李若云早入洞真的境界,只要愿意出手,必然能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帮助。 小姑娘微仰起头,与李若云对视,说道:“叶依兰。” 李若云记下这个名字,笑着说道:“虚伪愚蠢,目光短浅,这是你在那天晚上给我的评价。” 话音落下,另外那三位考生直接愣住了。 叶依兰认真问道:“如果你对这个评价感到不满,我可以为你详细解释。” “你果然还是这么会说话。” 李若云笑了笑,感慨说道:“可惜这次没有顾濯站在你身前,这也不是一场只靠言语的辩难,所以我很好奇,你现在准备怎么战胜我。” 言语间,他的目光落在另外那三人的身上,诚恳建议道:“或许你们可以尝试联手挑战我?” 不等这句话说完,另外三位考生的脸色急剧变化,然而最终还是迈开了自己的脚步,离开了那位小姑娘,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对不起……先前第二关的时候就已经丢了一次重考的机会,接下来第三关只会来得更难,我们必须要为接下来做考虑。” 为首那位考生低头解释道。 这个解释其实很合理,毕竟大家只是萍水相逢临时走上一段路罢了,没必要付出太多,但他却说得很是心虚,因为这多少带着些抛弃同伴的意思。 叶依兰微微摇头,没有责怪他们,平静往前,准备战斗。 李若云说道:“请。” 叶依兰没有片刻迟疑,在话音落下之际,毫不犹豫地催动浑身上下所有真元,以手中长剑递出自己最擅长也是最强大的杀招。 大江东去。 剑光与人一并破空而去,在风雪中留下一道刺眼的空洞,瞬息间跨越了那十余丈的距离,直指李若云眉心。 这是长洲书院所授剑招当中威力最大,最适合搏命的招数,当初顾濯十三连战中的第一战就是一次一招致胜。 小姑娘当然没有办法和顾濯相比,但她骨子里的性情与这道剑招相合,此刻面临着一位不可战胜的对手,剑中隐约多出了几分神韵。 那三位同行的考生,看着这道刺破风雪的明亮剑光,眼神也随之而明亮了起来,下意识祈祷一个奇迹的发生。 下一刻。 剑光骤散。 李若云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随意伸出,以二指捏住了那道明亮剑光。 嗡~ 剑光渐渐散去,剑锋在那二指间不断挣扎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几分可怜与凄惨,就像是一条搁浅在陆地上的不甘跳动的鱼儿,结局早已注定。 叶依兰紧咬下唇,坚持将真元灌入剑锋当中,却始终没有半点回响,仿佛石沉大海。 小姑娘的额头与后背开始渗出细汗,但转眼就被寒风吹干,留下的只有难受。 便在这时,李若云的声音响起。 他的声音很轻,很有礼貌,只有小姑娘一个人能听到。 “那天夜里你说,你觉得我没把你们当作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散席后我很认真地检讨了自己,发现事实的确如此,决定今后相遇要以最认真地态度对待你。” “但现在看来……我错的很严重。” “因为你的确没有那个资格。” 叶依兰无力反驳,鲜血溢出唇角。 就在李若云说话的时候,一道强大的真元沿着剑锋撞入她的体内,让她瞬间重伤。 在那三位考生诧异惊恐的目光下,小姑娘的虎口骤然开裂,紧接着整个身体倒飞出去,直接在雪地里砸出了一个浅坑,速度比之来时更快。 胜负已分。 李若云望向那个浅坑,没有再继续出手,很是诚恳地笑了笑,认真地鼓励了一句:“希望接下来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他不再多看那个小姑娘一眼,就此踏入第三关。 叶依兰感受着不断侵袭而来的寒意,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眼前的世界陷入黑暗。 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眼前已无冰雪,而是阳光。 她不由怔住了,茫然想着自己不是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吗?为什么就直接出局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通过第二关后重考的机会还会变少吗? 叶依兰想着这些问题,好生难受。 就在赶来的长洲书院的先生们准备安慰小姑娘时,她抬起衣袖擦了擦双眼,咬着下唇坚强说道:“先生们,我没事的,这的确是我剑不如人,等四年后再来一次就好。” …… …… 在第三关前的这意外插曲,引起了神都里不少人的关注,其中每一个人都知道李若云在进行报复,但谁也没有办法借此进行指责。 不仅仅是因为神景天女动手在前,更因为李若云在这件事上处理得颇为得体,很有风度。 哪怕最为看不起如南齐这般小国的秦人,这时也只能保持沉默,承认对方赢得干净,避而不谈,当作无事发生。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上。 裴今歌不再打瞌睡,叹了口气,说道:“倒是有些可惜。” 娘娘问道:“怎么了?” 裴今歌随意说道:“要是顾濯现在就知道这事儿,那接下来应该会精彩上不少,至少不会让人看着像现在这样犯困。” 娘娘笑了笑,说道:“我还以为你是要提挽衣的名字。” 两人相识多年,关系一直维持得极好,说起话来便也不用在乎那么多。 “你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难得生出了些好奇,看着她的侧脸,说道:“林挽衣和顾濯的关系,我看你女儿对他似乎是有些喜欢了。” 娘娘笑容依旧,说道:“这是挽衣自己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决定权在她自己的手上。” 裴今歌说道:“你不会干涉?” 娘娘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只要她不走上我当年的老路,那我就不会多管闲事。” 裴今歌想起当年旧事,神情难得有些复杂,叹了口气,说道:“更可惜了。” “又怎么了?” 娘娘的声音里难得有些无奈。 裴今歌微笑说道:“要是败在李若云手下的不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而是林挽衣的话,那事情该多有趣?” 娘娘看了她一眼,笑着提醒道:“挽衣是我女儿,你当着我的面说,是否有些不妥?” “林挽衣又不是我的女儿。” 裴今歌理直气壮说道:“我就想看顾濯冲冠一怒为红颜,你不觉得那很有意思吗?” 娘娘懒得理她,心想这到底哪有意思了? 就在两人随便闲聊的时候,考生的大部队已经开始进入第三关,正式向山腰的位置出发。 与此同时,近千位考生已经被淘汰了三分之一,接下来很有可能再淘汰掉剩下数量的一半。 伴随着这个过程,在前半段被刻意分开的考生们将会逐渐相遇,不一定是在第三关过后,很有可能就在第三关的登山途中。 时间无声流逝,晨光早已散去,斜阳洒落的暖光笼罩着神都。 那面光幕也相应的出现了变化,不再具体呈现出某位考生的画面,换成了一个俯瞰的视角,让人们得以观察清楚这一关的进度,偶有惊险意外才会把画面切换过去。 然而登山是一个颇为艰苦而漫长的过程,哪怕途中总有意外,终究还是乏味的画面占据了大多数的时间。 广场上的人们开始休息。 飞舟上的诸宗强者们也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开始正式探讨哪位考生展现出来的素质更适合自家宗门,如果决定收下这位考生,那宗门能够为此付出多少的代价,这是否会影响到自家宗门争夺这次夏祭里那几位真正的天才人物。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各个宗门正在提前通气,以免发生某些不必要的争执。 就在那些修行界大人物正在焦头烂额,那几座剑道大宗正在为顾濯的去向争得面红耳赤时……广场上忽然响起一片哗然巨响。 “怎么了?” “这一关还能有意外?” “不会是有人提前遇上,然后还直接打起来了吧?” 众人皱眉不解,离开飞舟上的房间,望向那面巨大的光幕。 然而只是简单地看上一眼,这些平日里在修行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几乎都愣住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鬼? 那光幕上当然没有一只鬼突然冒出来。 只有一个即将抵达第三关终点,却在蓦然间改变前进路线,向后折返进行速降的光点。 那个光点是顾濯。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上。 娘娘的脸色难得有些古怪,沉默不语。 裴今歌微微挑眉,目光落在那一粒光点前进的方向上,似笑非笑说道:“真有意思,看来我是不用犯困了。” 在那一粒光点飞速前进的直线方向上,存在着另外一粒光点。 前者是顾濯。 后者自然是李若云。 以前者目前的速度进行判断,最多半个时辰后,这两位天才就会正面遇上。 (本章完) 第86章 不二 第86章 不二 顾濯面无表情,穿行在苍雪与黑石之间,不时凭空挪移越过一道山间裂缝,速度不曾减慢。 寒风在他耳畔呼啸着,彷如近海涛声,震耳欲聋。 苍山本就千篇一律的单调景色,随着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变成了被拖曳拉长的线条与枯燥无趣的色块。 他不知道神都里的人们,正在为他还在不断攀升的速度而心生错愕,因为他和李若云相遇的时间,已经从最初的半个时辰不断缩短,直至现在的两刻钟。 哪怕对修行者来说,下山要比上山要容易上许多,这种无视一切地形径直而去的下山方式,其中依旧存在着不小的风险。 更关键的是,这一幕落在苍山外正在观战的人们的眼中,只不过是两颗正在飞速接近的光粒,仅此而已。 然而对那些正在登山的考生们来说,这就是一幕完全想象不出来的震撼画面。 那就像是一颗从天上突然坠落的细小流星,正在紧紧贴合着苍山的线条离地数尺而飞,速度看似缓慢,实则极其迅疾。 今次夏祭里谁有这般境界? 凡是目睹这一幕的考生,连思考都没来得及,识海中便浮现出了两个字。 ——顾濯。 紧接着,那些考生的脸色骤然大变,连忙打量四周寻找岩体。 他们不知道顾濯为什么折返,不知道这位最被看好赢下今次夏祭的天才人物为何动怒,但有一个事实是他们可以直接确定的。 在顾濯停下来的那一刻,必然要有雷鸣般的一击随之而来,届时很有可能直接引发一场恐怖的雪崩。 如果他们不提前做好准备,很有可能要葬身在那场雪崩当中,直接失去一次重考的机会。 想到这里,数不尽的脏话从这些考生的嘴里喷薄而出。 很有意思的是,这些脏话没有一句落在顾濯的身上。 …… …… 一道宽约三十余丈的裂缝前。 李若云收回望向地底幽暗的视线,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那颗细碎的流星就此映入他的眼里。 只是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因为他认出了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 紧接着,顾濯这两个字出现在他的脑中。 这非但没有让他得以平静,反而带来了更多的不解与困惑,以及极致的愤怒。 按道理来说,那个长洲书院的小姑娘败在他手上的事实,不应该也不可能被顾濯知晓。 这也是他当时毫无顾忌直接出手的缘故。 然而事实与他的想象出现了极大偏差。 顾濯在即将通过第三关的时候,毫无预兆地折返速降下山,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有人突然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谁有资格做到这件事? 这只能是那些负责监考夏祭的秦人。 “难怪秀湖前辈当年不愿意参加夏祭。” 李若云面无表情,再次确定秦人果真无耻,不择手段至极。 在他看来,这分明秦人就是驱狼吞虎的手段。 顾濯出身望京,为神都权贵所不喜,而他则是大秦之外诸国中最了不起的天才人物。 故而某位考官特意把那个小姑娘被淘汰的消息留下来,等到顾濯即将通过第三关时不经意地告诉他,让这位天才选择折返行报复之事,从而拉下在夏祭中的进度。 这般想着,李若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前往神都之前,便做好了遭受不公待遇的心理准备。 “一刻钟……”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颗细碎的流星,确定自己剩下短时间后,开始布阵。 以身前这道宽至三十丈的裂缝为城墙。 南齐李家以符箓阵法立世,他作为李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天才,在这方面自然有着相当不错的造诣,最是擅长借地势成阵。 “……不对!” 李若云霍然抬头,睁大了眼睛,发现对方的速度居然还在继续加快。 …… ……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等待着那场注定的相遇。 无论苍山,还是神都。 于是。 这一刻到来了。 神都那面光幕上,伴随着那两粒光尘的相遇,画面开始切换。 苍山上,考生们小心翼翼地从掩体后探出头,望向那处战场。 山间一片平静。 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苍山的考生们只见那道流星由动转静,褪去神秘的外衣。 神都的人们看到一袭黑衫横跨三十余丈,右手正在慢慢紧握成拳,挥出。 砰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是接连数十声的轻响。 如银瓶乍破。 每一声的轻响,都代表着李若云临时补下的阵法正在瓦解。 风雪骤急。 考生们以为雪崩到来的前兆,不敢再看,连忙躲起来。 李若云睁大眼睛,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看着那个正在不断靠近自己的身影,看着那个不曾停滞片刻的拳头,心想就算你确实要比我更强,但你凭什么这般轻易就破了我依地势而成的阵法? 这没有道理。 没有任何道理。 伴随着阵法的破灭,李若云的脸色极速地苍白了起来,身体也开始了止不住的颤抖。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强行按下即将涌上咽喉的那口鲜血,不顾留下后患调用真元,凝于掌心,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顾濯已然掠至李若云的身前。 拳与掌相遇。 结果与李若云不久前的那次战斗没有区别。 只不过被摧枯拉朽的人……是他自己。 拳头上蕴藏着的真元,轻而易举地击穿了他的防御,毫无保留地进入了他的体内。 早在阵法被破坏的那一刻,李若云便已负伤,而且是重伤。 当这一拳轰在他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后,这场战斗便直接结束了。 李若云倒了下来,胸口微微凹陷, 顾濯平静收拳。 他闭目片刻,缓解这长途奔袭后带来的沉重负担,轻轻呼了一口气。 为了避免自己的折返带来一场雪崩,让别的考生无故遭罪被淘汰,他在最后一刻逆转真元由动转静,以至于负了轻伤。一团热雾随之而现,转瞬又被寒风吹散。 李若云睁着眼睛,看着渐渐模糊起来的世界,摇头说道:“没道理。” 是的,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借地势所布之阵为何那般不堪一击。 在他看来,这理应是一场僵持的战斗。 或许自己最后会落败,但绝不可能败得如此轻易,绝不可能败在对方的一拳之下,连第二拳都撑不到。 顾濯没有解释,因为对方不是自己的师弟,更不是自己的朋友。 李若云右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挣扎着站起身来,盯着顾濯的眼睛,痛苦不甘厉声喊道:“顾濯,你知不知道自己就是被别人利用了?你现在就是被人当成了一块抹布来用,被别人用来擦掉那些看不顺眼的东西,仅此而已!” 顾濯转身离开,一言不发。 李若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厉声喝道:“抹布用完是要被丢掉的!” 顾濯头也不回,说道:“你想多了。” 李若云眼里布满血丝,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讥讽道:“是吗?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没有骗你,我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你就是一块被人随便搬来搬去的踏脚石!时间会证明我说的都是对的!” 顾濯对此置若罔闻,再次跨越那道裂缝。 李若云的笑容里多了些许得意。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很好奇,这些话能让你不被淘汰吗?” 李若云的笑容僵住了。 下一刻,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溅而出。 …… …… 神都很安静。 在战斗真实开始之前,几乎没有人能想到这一战会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强如李若云竟然没有半点还手的机会,败的如此干净利落。 飞舟上的诸宗强者同样很意外,但他们意外的不是结果,而是顾濯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对自身真元近乎极致的掌控。 每个人都以为他不断提高自己的速度,为的是蓄势,却没想到他最后竟然舍了那势头。 这一动一静间的转换看似寻常,实则极没有道理,更没道理的是顾濯最终只为此负了轻伤,随后又让李若云败了个一塌糊涂。 有人忍不住赞道:“虽然我现在还是没看懂,但此人此举可以无双称之。” 人们互相交换眼光,更加确定了不惜任何代价抢下顾濯的决心。 …… …… 最高处那艘飞舟。 裴今歌唇角微微牵动,在阳光下露出一抹微笑,心想这一拳倒是有我几分风采。 娘娘眼里的那些古怪已经消失,仍旧沉默。 …… …… 皇城深处,景海。 太监首领睁大了眼睛,神色错愕。 皇帝陛下静静看着不再晃动的鱼竿,忽然笑了起来,感慨说道:“上次鱼儿脱钩大概是在多少年前来着?” 太监首领回忆片刻,声音里满是苦涩:“约莫百年。” 唯有与皇帝陛下极为亲近之人才知晓,这位当今人间的最强者掌握着一门大神通。 其名为天命垂钓。 以天命垂钓,无往而不利。 上钩者无不觉得天时地利人和尽在自己手中,最终心甘情愿地入局,直至身死依旧无悔。 太监首领怎么也没想到,皇帝陛下时过多年后再次动用这门神通,居然无功而返。 这是何故? 皇帝陛下不曾生恼,笑容里满是欣赏,说道:“顾濯此人,值得好好一看。” …… …… 神都某幢高楼。 秀湖真人收回视线,不再望向那面光幕。 在这一刻,他眼角的皱纹倏然深刻了几分,更添苍老之意。 旁边有数人正紧张地看着他。 秀湖真人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失败了……明明只差最后一着,便能锁定苍山的位置。”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立刻问道。 秀湖真人沉默不语。 他再次望向窗外那面光幕,看着那一粒代表着顾濯的光尘,皱眉不解。 …… …… 苍山中。 夜色降临之时,顾濯终于回到原来的位置。 因为不想伤势加重的缘故,这一趟他走的有些慢,故而这时的他有些惊讶。 余笙仍旧站在那里,不曾离去。 那一袭青裙为夜风所吹拂,正猎猎作响。 “我还是不懂。” 余笙看着顾濯说道,眼里的情绪终于有所变化,不再是一味的恬静。 但她的声音依旧那般温婉动人。 顾濯平静说道:“只是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让这场考试只是考试。 这句话他没有付诸于口,因为只要说出去,那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余笙想了想,说道:“快意恩仇?” 顾濯说道:“可以这么理解。” 余笙微微歪头,仿佛这样能把他看得更加清楚,认真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呢?” 还有一章会很晚,大家明早见吧~ 凌晨的脑子果然不清醒,卡文了……写的东西实在不对劲,根本没有办法发出来,十分抱歉。 (本章完) 第87章 邀战 第87章 邀战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还是那两个字。” 余笙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外面也有很多人在好奇你,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做?还是抱歉这两个字吗?” 顾濯说道:“不久前你曾说过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是的。” 余笙平静回应道:“但能不能守住自己的秘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句话听着很像是威胁。 顾濯却觉得青裙少女没有这个意思,单纯是在陈述一个必定到来的事实,仅此而已。 “你接下来要怎么做?”他忽然问道。 余笙在这方面是一个很真诚的人。 “如果你再做这样的事,我会出手阻止你的。” “为了公正?” 顾濯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很像是无所谓地随口一问。 余笙看着他,忽而嫣然一笑,说道:“抱歉。” 这当然是拒绝回答的意思。 顾濯闻言微怔,心想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这般想着,他笑着接受了对方的拒绝,毕竟他从见面的最初就在拒绝对方,哪有这时候生气的道理呢? “看来我们接下来要一直同行了。” “如果你不喜欢我站在你身边,我可以稍微走远一点儿,让你看不到我。” “何至于这般温柔。” “习惯了。” 余笙微笑回应。 顾濯看了她一眼,难得有些感慨,在心里默念了两句话。 好温柔的人。 好霸道的拳。 …… …… 在余笙真正出现之前,顾濯从未把这次夏祭中的任何一人视作为对手。 这与骄傲无关,与现实有关。 神景天女楚珺早已洞真,在境界上与他无甚区别,更重要的是她心中战意远超同辈中人,是一位难缠到极点的对手,确实不好对付。 但她最大的问题在于,某个小和尚对她有着极大怨念。 故而两者在夏祭中必有一战,胜负约莫是在六四。 无论谁胜谁负,对顾濯而言都不再是威胁。 至于白浪行本就是他手下败将。 哪怕这位三皇子再次动用万物霜天劫,他依旧能够稳操胜券,无需担忧。 十分遗憾的是,那天裴今歌对他说的话是真的。 在这放眼望去无一敌手的夏祭里,原来真有一位与他不分上下的同辈中人。 有些荒谬。 有些荒唐。 这是顾濯从未认真设想过的事情,因为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 如此想着,他望向并肩而行的余笙,神情认真说道:“你很强。” 余笙嗯了一声,接受了这句话,因为事实本就如此。 然后她似乎觉得这样不妥,诚恳说道:“你也很强,我从未想到有同辈能与我一般强。” 顾濯沉默不语。 余笙问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顾濯摇头,看着她说道:“我只是有些意外,你和我抱着一样的想法。” 余笙墨眉微蹙,想了想,说道:“感觉你我的对话有些互相吹捧的意思,所以我不太好意思,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濯怔了怔,笑着说道:“其实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觉得对方此刻说的是真话,都是真的不好意思。 …… …… 走过夜色下的冰雪,越过如深渊般的裂缝,顾濯和余笙没有任何意外地通过了第三关。 除却那些基本失去了通关希望的考生外,他们的名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最后。 事实上,在两人通过第三关后不久,夜色与风雪便直接吞噬了仍旧停留在第二关的考生们,让这群考生身心全部返回神都,不必再受寒意侵袭煎熬之苦。 就像事前很多人预感那样。 三关过尽,随着大部分考生都被淘汰出局后,那道看不见的隔阂已经消失,巡天司那张榜单前列的天才们得以真正相聚。 于是夏祭中最为让民众关注的一关开始了。 ——考生之间的战斗。 身在神都的人们清楚看到,通过第三关的考生们分别聚集到了三个不同的区域,人数上的差别十分微小,约莫在百余人左右。 对战的规则依旧简单——擂台赛。 谁能占据一方擂台,在擂台上连胜三人,又或是半个时辰里没有人敢于发起挑战,那就算是成功过关。 然而问题在于,那三个不同的区域里分别只有着……一座擂台。 像神景天女这种强者占据擂台时,绝大多数考生都会下意识选择避其锋芒,好让这位道门天骄在擂台上静坐半个时辰,最终不胜而别。 这个做法很合理,毕竟没有几个人能与她一战,但这也随之带来了一个麻烦。 ——时间的不断流逝。 每一位考生都知道这一关必然存在着时间上的限制,否则只要大家达成默契都不动手,轮流到上面坐半个时辰就能过关了,那也太荒唐了些。 可是,谁也不确定长公主殿下把这一关限定在几个时辰之内结束。万一前面那几位无人敢敌的天才硬生生把时间都给占了,剩下的时间根本不够其余考生分出胜负,那该如何是好? 这才是真正迫使考生们心生焦虑的地方。 …… …… 夜色笼罩下的苍山未曾死寂。 篝火升起的光芒,照亮了一方风雪,映出了少年少女们的紧张面孔。 林挽衣默然承受着寒意,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她作为在第三关耗时上最少的那一批考生,在擂台赛上得到的优待是一次挑战失败的机会,不用担心直接被淘汰出局。 然而按道理来说,以她本就极为接近洞真的实力,再加上这一次失败的机会,不需要太担心这场擂台赛。 问题在于,她所在的这个区域里很不凑巧有三位洞真。 林挽衣心想自己多少有点倒霉了。 在李若云被顾濯淘汰后的现在,夏祭明面上只剩下五位洞真,其中三位就在她这里,分别是神景天女、白浪行,以及那位忝陪末座的南方天才。 自从白马湖畔那顿火锅过后,她和神景天女有了几分交情,平日里有所来往,故而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对手。 至于白浪行。 这位三皇子殿下如今十分低调,再也不见半点嚣张骄傲之色,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实力。 纵使他所修行的万物霜天劫,在夏祭开始前被巡天司司主亲自出手封禁,再也无法动用,他依旧是一位在荒原中厮杀出来的洞真天才。 林挽衣不认为自己能够战胜他。 至于最后那位洞真则是出身阴平谢氏,其名道斐。 与另外两人相比,谢道斐的确有所不如,但他再怎么也是一位洞真。 想要越境战胜这位天之骄子……很难。 如何才能确定自己能够继续走下去? 直至登临苍山之巅? 林挽衣望向夜色深处,那处不为风雪所至的石坪,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等待挑战者的白浪行。 然后她收回视线,找到了闭目养神的神景天女,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我要尝试破境洞真,请你帮我护法,我欠你一个人情。” 神景天女睁开双眼,毫不犹豫说道:“好。” …… …… 另外一处擂台。 无垢僧的运气一直很好,他所在的这片区域根本就没有洞真,自然也不会有挑战者。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下方那群考生,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心想自己怎就这么倒霉呢? 这次参加夏祭,他根本没有想过要争头名,唯一的念想就是揍一顿李若云,然后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揍得过楚珺。 结果这俩一个被顾濯直接淘汰了,一个干脆就没遇上。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倒霉? 小和尚越想越失落。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枯坐上半个时辰的时候,忽然有人上了擂台。 那人是一位拥有二次挑战机会的考生。 只见他神情诚恳地看着无垢僧,认真说道:“家中长辈常常和我说,无垢僧年龄虽小,个子不高,但在佛法境界上已然能用精湛二字形容,今次机会难得,所以我想试试挑战你,还请指教。” 这番话他自问说的无可指摘,极尽恭维之意。 不知为何,无垢僧却偏偏面无表情。 那人有些错愕,心想自己直接而不是在赞美吹捧吗? 小和尚看着他心里好生恼火,心想你要打就打。 非要在打之前提一下我的身高是什么毛病? 找打是吧? …… …… 最后一处擂台的画面最简单。 当顾濯自夜色中归来,诸位考生在微怔错愕过后,以最快的速度让出一条通往擂台的道路。 擂台上,两位正在切磋的考生也因此微微失神,以至于直接分出了胜负。 败者自然不甘心,但规矩所在,无论如何都是要离开擂台的。 让场间众人,让神都民众真正为之诧异的是……那位战胜了对手的考生在片刻犹豫过后,居然跟着就离开了擂台,不敢停留。 于是,擂台上就此空无一人。 唯有风雪。 考生们都在看着顾濯。 意思十分清楚。 ——请。 ——请您先走。 便在这时,顾濯偏过头,望向余笙。 他问道:“要在这里打一场吗?” …… …… 顾濯和余笙都是在最后时刻通过的第三关。 简单些说,他们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谁要是在这里输了,谁就会被当场淘汰,直接结束今年夏祭的旅途。 换而言之。 这是一场生死战的邀请。 很抱歉,昨天食言了,因为凌晨写出来的东西着实不似人样,完全没办法发出来,今天修修补补改改后总算有了个样子,总之还是十分抱歉。 (本章完) 第88章 拔剑 第88章 拔剑 余笙神色不变。 她眼神温和地看着顾濯,轻声说道:“你有些着急了。” 两人间的谈话没有避开谁,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周围的考生们听着这话,听着话里隐约流露出来的淡然无惧之意,不由生出震惊错愕之意。 众人视线纷纷落在余笙的身上,对她进行极为认真地打量,却发现这位青裙少女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根本没有人认识她。 顾濯没有停步,继续往擂台走去,说道:“只是想着接下来要等半个时辰,不如借这个时间,把当下可以解决的问题都给解决干净。” 余笙说道:“所以我应该接受你的建议?” 顾濯说道:“是的。” “不出意外,接下来我还会继续去做一些你不想看到的事情。”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与陈述没有区别:“如果你执意要阻止我,那现在是一个十分适合的时机。” 这句话很坦诚。 就像当初林挽衣对他的第一印象那样。 不虚伪,不避讳。 开门便见山。 话至此处,两人已然走到那座擂台前。 在场的诸位考生自发落在后方,保持着一段相对遥远的距离,不去偷听两人的谈话。 入夜后,苍山风雪更盛。 那处作为擂台的石坪上却始终不见积雪,半空中有无由之火静静漂浮着,仿若夜空中即将熄灭的星辰,洒落昏暗光线。 顾濯行至石坪中央。 余笙却止步。 隔着数丈距离,两人平静对视。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吗?” 余笙坦然说道:“这就是我给你的补偿。” 顾濯神情微异,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遇上如此平静而嚣张的一句话,不禁沉默了。 余笙的声音依旧温柔。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否定你的实力。” 在她看来,顾濯其实就是一个莫名给自己背负太多责任的少年郎,像这样的人现在已经很少了,没有必要为此生出责怪之心,可以多给几分宽容。 她神情真挚解释道:“只是你我这一战过后,无论谁胜谁负,都必然是惨胜惜败,很难再去多管闲事了。” 顾濯没有说话。 余笙笑了笑,笑容恬静而清美,看着他说道:“这一关过后你有朋友帮忙而我没有,所以到时候我想阻止你会更难,所以这就是我给你的补偿,如何?” 顾濯说道:“有理。” 余笙说道:“接受吗?” 顾濯摇头说道:“这句话就有些虚伪了。” 如果这场对话发生在双方都没有登上擂台之前,那接受二字才有存在的意义。 因为他此刻离开擂台,那就是弃权,而他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只是一次单方面的通知罢了。 “抱歉。” 余笙看着他微笑说道:“但这对你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顾濯不再多言,在微弱星火中坐了下来,等待时间。 …… …… 苍山的另一处擂台。 白浪行站在擂台上的时间已经接近半个时辰,很快就能通过这一关,然而在场的考生们目光根本没有放在他的身上,近乎视若无睹。 因为场间正在发生一件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当林挽衣决定当场尝试破境洞真,并且以一个人情为条件,请求神景天女出手相助后,在场诸位考生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就连白浪行都忍不住站起身来,认真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等待着那个结果的到来。 那位阴平谢氏的公子,这时候神情很不好看,因为林挽衣一旦破境成功,那剩下的考生被逼无奈之下,必然是要尝试越境而战的,总不可能干等上两个时辰。 他自然不担心自己会落败,但战斗中有所损耗是必然的事情,这将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负担,直接影响到后面对夏祭最终名次的争夺。 伴随着众人不断登高,山间的寒意已经越发渗人,对真元与肉体的影响越来越沉重,最为明显的体现就是在真元恢复与伤口弥合的速度上。 每一个对夏祭名次有追求的真正天才,都不愿意在这场擂台赛上耗费过多力气。 神都的民众们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 奈何这画面着实枯燥,除却无垢僧莫名其妙地含怒发威一次之外,接下来竟再也没有一场战斗出现,难免有些荒唐。 于是人们的目光也都落在了林挽衣的身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除去极少数利益相关者以外,整个世界都在期待着她成功破境,因为这才有看上一场精彩对战的机会。 那艘飞舟上。 裴今歌忽然说道:“她似乎很想继续走下去。” 娘娘淡然说道:“她一直都在试图证明自己。”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不止于此。” 娘娘问道:“嗯?” 裴今歌回想起望京之时,少年与少女在春光下并肩而行的身影,似是感慨说道:“你这个女儿,如今想的应该是让自己有资格和顾濯站到一起。” 娘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无趣。” 说完这句话后,她似乎真的对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毫无兴趣,转身离开。 裴今歌对此毫不在乎。她甚至觉得这更自在了些,挥手唤来下属搬来椅子与茶具,悠悠闲闲地坐了下来。 …… …… 破境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 在正常情况下,每一位修行者都会尽可能为自己挑选一个合适的环境,提前做好一切能够做的准备。 除非真的没有办法,否则绝不会贸然选择破境。 神景天女对此再是清楚不过。 她承认林挽衣是自己的朋友,愿意为其护法,自然也就愿意做更多。 她认真提醒道:“你的心还是没静下来。” 言语间,她并指为剑画地为牢,断绝谈话声流传出去的可能。 林挽衣没有睁眼,说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遥远。” 破境的尝试已经开始,她也隐隐触碰到了那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大门,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始终缺了那么一点力气。 大门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她推开。 然而那下一刻却怎么都不愿意到来。 这种感觉很不好。 神景天女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因为你不相信自己。” 林挽衣微怔无语。 神景天女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她无法理解林挽衣的自我质疑,那说出来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林挽衣不再去想那扇门。 在她放空心神那一刻,无数回忆片段彷如此刻苍山风雪般,骤然翻涌浮现。 九天前的那个夜晚,她与顾濯站在灯火微黯的树荫下,她曾说自己有一个秘密,轻轻地抱了一下某人。 为什么她当时不把秘密说出来呢? 为什么她连那一壶酒都不敢自己提着呢? 白马湖畔,她与顾濯并肩乘舟渡湖映入众人眼中。 当天夜里,白浪行没有败在她的手下,却因她而受了莫大的屈辱。 那一场春末的微寒雨中,她在床上抱着双膝,静静看着窗外的雨水滴滴答答,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于是有了那场影响深远的长街血案。 可是……为什么她只是在旁看着,不曾亲手拔剑指向那些羞辱她的人呢? 在望京的夕阳余晖里,她看着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不得不登门拜访顾濯,被迫与她那位好朋友行妥协之事。 是的,那个结果和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因她而成,但……这真的是因为她吗? 还是一个昏暗的清晨。 她离开书楼,走到那个院落,与顾濯闲聊数句,出门便遇了一道剑光。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道剑光之决绝惊艳。 可惜,那时候的她手中无剑,不曾与之正面争锋。 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再往前呢? 有一位小姑娘送君出长洲。 有一位少年坐在石阶上,静对众人。 还是那位少年。 在一个落着雨的清晨,推开了她的房门,与她说了一句话。 ——要我站过来你这边吗? 林挽衣记得自己答应了。 这是一个她至今仍旧得意的决定。 然而她却直至今日才发现另外一个事实。 自那一日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真正地握过剑了。 再也没有像年幼之时,为了一句不公的评语,不管不顾地独自留在望京,与长洲书院一战十余年,不曾退后半步的骄傲与勇气与执着了。 于是。 所有的不解都有了一个答案。 …… …… 林挽衣睁开双眼。 她的身前依旧是苍山的风雪。 过往那些令她骄傲的画面,如若此刻的飞雪般逐一闪过,再次落入她的心中, 她平静地向前伸手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把看不见的剑,轻轻斩落。 那扇门被她一剑斩破。 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此到来,与陈旧的她相逢。 神景天女的声音随之而响起,简单而真挚。 “恭喜。” “谢谢。” 林挽衣脸色微白,眼神却分外明亮。 场间一片沉默。 无论苍山,还是神都,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破境了。 然而人们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接下来做的那件事。 林挽衣站起身来,望向即将离去的白浪行,神情平静说道:“我要挑战你。” (本章完) 第89章 夏祭头名将会得到怎样的奖励? 第89章 夏祭头名将会得到怎样的奖励? 拔剑破境,洞悉天地真。 往日不知不觉间埋下的桎梏被一剑斩去,迷茫随之如云烟消散,不复存在。 此时的林挽衣毫无疑问处于自身心境上的巅峰。 但现在这个决定,不是出自于这片刻巅峰所产生的错误认知,而是她纯粹在完成自己未完的事情。 是的,她认为自己和白浪行早在白马湖就该有一战。 若是未曾洞真,那这一战的确是以卵击石,没有打的必要。 然而她如今已然破境洞真,而白浪行就站在那里,就站在她的眼中,等待着旁人发起挑战,那她怎能不说出这句话呢? 如果她在这时候沉默,那她也就不是她了。 那她也就不可能破这个境了。 这是林挽衣应有的骄傲。 在场的考生们,从最开始的惊讶诧异中醒过神来,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看着林挽衣的眼神里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敬佩艳羡庆幸后怕祝福希望皆有之。 一言蔽之。 没有谁不欢迎这一战的到来。 考生们自发地让开道路,让林挽衣登上擂台,与白浪行相对而立。 白浪行本就是一个骄傲的人。 若非如此,白马湖畔那夜他也不会闹出那么一回事。 故而他也理解林挽衣此刻的决定。 没有废话,没有叙旧,没有任何回忆当天的闲情逸致,没有半句该有或不该有的废话。 他平静地握住那把冰冷的铁枪,枪锋斜指地面,漠然等待着。 林挽衣神色如常,认真想着。 与白马湖畔那夜相比,这时的白浪行无疑来得更强了,是因为苍山的风雪让他梦回荒原了吗? 她没有长时间的思考下去,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有剑入手。 “请。” “请。” 这场对战就此开始。 这也是今年夏祭第一场洞真天才之间的对战。 ——顾濯与李若云那次不算。 …… …… 此时神都已然夜深,民众们多少都有点儿疲惫,仍旧对这一场对战迸发出了难得的热情。 不只是因为对战的双方都是洞真,更是因为这两人的复杂身份,无论谁输谁赢,都能衍生出无数话题。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上。 裴今歌几分感慨。 她先前曾对娘娘说,林挽衣寻求破境,为的是与顾濯并肩而立。 事实已经证明她的看法是错的。 她唏嘘想着,自己难道真的已经不理解年轻人了? 下一刻,她很自然地否定了这个念头。 因为顾濯也是年轻人。 便在这时,下方传来一阵声浪。 是林挽衣受伤了。 画面上显示得很清楚。 她的左肩被那把铁枪直接捅了个对穿。 紧接着,白浪行的腰部的衣裳也多了一个裂口,鲜血从中溅出,伤及筋骨。 谁也没有想到。 这场战斗居然来得如此直接,双方直接以伤换伤,不做任何避让,战得如此笨拙。 …… …… 娘娘早已返回御书房。 该有的那些政务不会因为夏祭的到来而消失,只会随着时间而不断堆叠,越来越高。 在这静谧无声的环境里,她如往常般处理着这些事情,不曾厌倦。 某刻,她的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不是欣慰。 而是自得。 她心想,你终究还是我的女儿,不至于愚蠢白痴到沉浸在无聊的情爱当中不能自拔。 …… …… 这一战没有持续上太长时间,但终究是要比顾濯与李若云那一战来得更为持久,更能让人为之兴奋。 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战的最终结果还是像绝大多数人事前推测那般,不曾有奇迹的出现。 白浪行赢了。 在第二十六次枪与剑相逢之时,他凭借着更深的积累,更为丰富的战斗经验,成功抢在剑锋抹过自己咽喉之前,把枪尖送入林挽衣的心脏里,结束了这场战斗。 林挽衣受伤极重。 哪怕按照今次夏祭的规矩,那位长公主神乎其神的手段,让她在落败那一刻身影如云烟散去,再次出现之时已然完好,铁枪曾经留在她身上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更不要提她近乎完全衰竭的心神。 然而没有谁因此而对她有感到轻视。 相反,考生们对她唯有敬佩,再无半点嫉妒。 就算知道自己不会被淘汰,不会因此而死去,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战斗中表现得如此决绝的。 白浪行仰起头,感受着寒意不断从伤口涌入体内带来刺骨痛楚,他的眼神非但没有因此黯淡,反而更加的明亮了。 他看着已是手下败将的林挽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没有开口。 因为他的下一位对手来了。这场擂台赛的规则是半个时辰内无人挑战,又或者连胜三次,前一个过程已经被林挽衣打断,而考生们不可能再为他等待半小时,有人挑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伤势看着便来得沉重,无论是腰部那道可见白骨的伤口,还是不断淌血的持枪手臂,以及脸上的那道伤口,都会让考生们觉得他存在被战胜的可能。 神景天女不曾下场。 她站在林挽衣的身旁,默默守着这位朋友,以及思考一个令她深感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李若云会被直接淘汰? 如果以伤势沉重论,那林挽衣也伤了个彻底,为何没有被直接淘汰? 要知道李若云当时还有重来的机会。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顾濯能够直接淘汰掉他? …… …… “濯啊,你认识那小姑娘已经输咯。” “输得可惨了,被别人一枪给心脏都捅穿了呢。” “不过这一架打得挺好看的,总算是没那么无聊了。” “哦,对了,你之前问咱们那个事情……那事儿真给不了你答案。” “为什么给不出?” “你想啊,自从她不过来这边之后,这头天天下雪,乌云蔽日的,我们都没法和太阳老兄打招呼了,谁还有那闲心思记时间。” “那时候的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当时的心情比平常要好上不少?” “这里有没有让我们觉得特别的人?” “这还要问的吗?” “当然是你啊!” 在另一处擂台上,无人可战的顾濯已然与这方天地闲聊了起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怎么擅长和同辈中人聊天,很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平日里的他习惯了倾听,不需要去寻找任何话题,便能有一个聊不死的天。 比如这时候,这方天地万物就自发地换了一个话头。 “说起来,我们之前帮你淘汰那个李什么,那应该算是替你作弊吧?” “啧,怕了?” “……别说,还真有点怕。” “没事儿,她走的时候又没叮嘱我们不能动手脚,真要出问题了,那也是她没交代清楚的问题。” “对哦。” 顾濯听着这些话,不时开口回应,默默思考着已知的事实。 白南明最后一次来苍山的时间不明确,但距今不算太久,而那时候她的心情不错,并在当天为今年的夏祭做好了准备。 整个过程十分清楚。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被自己遗漏的问题,无声认真问道:“最先登顶那人的奖励是什么?” 大秦之所以能把夏祭推及至整个人间,与强大的国力有关,但更关键的是那些让全天下年轻人为之心动的奖励。 奇珍异宝、神功秘籍、古老传承、权势地位……乃至于亲自与当今圣人见上一面,得其亲口指点迷津。 这些都是让年轻天才们趋之若鹜的东西。 今年夏祭难度之高过往从未有过,大秦朝廷又不惜行内定之举,不必深思也能猜到,这次夏祭头名的奖励将会超乎想象。 顾濯之前从未问过这些。 因为不在乎,故而不关心。 他争夏祭头名,为的只是名正言顺地进入白帝山,这座帝室陵墓所在之山,截取盘桓在其中的万物霜天真意,仅此而已。 此事关乎他的生死。 生死之外,一切不过等闲事,何必在意? 万物莫名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的心湖才再次迎来声音。 “这事……我们的确是知道的。” “但这好像不能说吧?” “白痴,不是好像,是真的不能说。” “对不起,这个没办法告诉你。” “我们最多只能告诉你,那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你一定要争气点率先登顶。” 万物传来的声音叨叨絮絮,藏着许多不好意思的味道,但态度始终坚定。 顾濯没有追问。 半个时辰已经到了。 石坪之上,数百星火倏然明亮,烧得此间光明如昼。 苍山风雪骤停。 一道远超顾濯此刻境界的强大力量,降临在他的身上,如若一道看不见的天光将其接引飞升,直至云上。 直至顾濯的身影彻底消失,场间众人才是收回目光。 然后他们错愕发现,余笙已经站在那里。 那根松散的麻辫在风中摇曳。 她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自有宗师气度。 …… …… 云上的世界并未明亮,星光依旧黯淡,漆黑一片。 顾濯往前一步,来到这昏暗的世界里。 他想着先前听到的那些话,想着话里的那些不尽之意,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答案,于是抬头望向这片天空。 落入眼中的是苍山之巅。 那座孤峰直指穹苍,与繁星为伴。 静然伫立仿若已有万年之久。 (本章完) 第90章 就在这里结束吧,今年夏祭 第90章 就在这里结束吧,今年夏祭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终于收回视线,往前迈步。 他的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簌簌的声响,听着几分悦耳。 然而在十数丈过后,他却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前行,转身望向崖畔。 有人上来了。 是无垢僧。 小和尚拍了拍手,嚷了一声真冷,然后抬头望向前方看到顾濯,眼神顿时就明亮了起来。 他连忙跑过去,关心问道:“我们前面还有人吗?” 顾濯说道:“没有。” 无垢僧微微一怔,下意识说道:“你居然是第一个上来这里的?别的人在干嘛?” 这个问题自然不需要一个答案。 小和尚嘴不带停念道:“算了,别管了,咱俩赶紧走吧!抢在他们上来之前拉开距离。” 都是当今人间最天才的人物,对登顶这件事有着绝对的自信,没有谁认为自己会折在半途,彼此之间争夺的自然也就是谁先谁后。 此刻身后难得空无一人,要是不借这个绝佳机会建立优势,遭不遭天谴不知道,但小和尚知道自己回去绝对是要被长辈臭骂一顿的。 顾濯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有动。 “怎么了?” 无垢僧有些不解,望向前方那片如镜般的笔直崖面,以为自己猜到了原因,神情凝重说道:“接下来这一关难道是心劫?” 顾濯说道:“嗯。” 无垢僧眉头紧锁,心想自己岂不是要在心劫里上青楼了,一时之间竟有些小小的兴奋,正色说道:“那确实不能着急了,是要提前做好准备,你是对的。” 顾濯说道:“但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心劫,是因为我准备做一件事。” 无垢僧怔住了,下意识望向他,心想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 …… 神都北城,某片清幽临湖小筑。 繁华喧嚣里的所有出尘脱俗,本质上都是用世俗的金钱堆积出来的事物。 故而清幽二字,往往代表着一种昂贵的寂静。 这种寂静很适合用来密谋。 “若不是你深谋远虑,现在我们已经失败了。” 一位中年男子看着秀湖真人,感慨说道:“幸亏那天夜里你不惜耗费心血,为在场所有人都起了一卦,没有把希望全放在李若云的身上。” 秀湖真人笑了笑,说道:“这说明上苍也希望我们成功。” 中年男子话锋骤转,认真说道:“接下来的那一关既然是心劫,那当天夜里被你断言过的考生,无论多少,心中必然会浮现出你当时给出来的评价。” 秀湖真人说道:“不错。” “到那个时候,你只需要以此为因果,与那些考生搭上一根线就行。” 中年男子叮嘱说道:“接下来你什么都不用做,教主会亲自出手。” 秀湖真人愣了一下,笑意瞬间消失,沉声问道:“教主要出手?” “当然。” 中年男子想也不想,说道:“本教除去教主亲自出手外,谁有资格对付白南明?” 如今的人间,以教为后缀的魔道宗门屈指可数。 其中最出名的那个教派自称天命。 这也是秀湖真人师承所在。 中年男子继续说道:“你抓紧时间处理留下的痕迹,不要被巡天司发现,尽可能留住自己的性命……” 话没有说完。 他只见秀湖真人面色骤然一变,转身推开窗门仰起头,望向夜空下的那面光幕。 “怎么了?” 中年男子一边问着,一边望向那面光幕,同样也愣住了。 片刻沉默后,他望向秀湖真人,带着希冀问道:“顾濯这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 …… 景海的天光依旧,不见半点昏暗。 太监首领没有去看水面的动静,把一杯新泡好的热茶递到皇帝手中,恭敬说道:“夏祭正式进入后半段了。” 皇帝眼睛半阖,似乎随时都要睡着过去。 他抿了一口茶水,精神稍微好了一些,随意说道:“那鱼儿也差不多要上钩了。” 太监首领说道:“恭喜陛下。” 皇帝瞅了这位身边人一眼,笑着打趣道:“这句话听着不怎么有诚意啊。” 说话的时候,他手中的鱼竿微微下沉,一切便如先前话中所言。 下一刻,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 太监首领神情骤变,变得无比冷漠,凶厉。 皇帝陛下举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急切,淡淡笑道:“你不觉得这挺有意思的吗?” 太监首领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确定顾濯此人在坏陛下您的事情。” “哪怕事实的确如此,这一切终究是发生在夏祭里,便没有你下场出手的道理。” 皇帝陛下说道:“这次夏祭本就不合规矩了,朕总不能让它继续再乱下去,而且顾濯也不见得能够做成这事儿……有人会阻止他的,看下去就好。”…… …… 两次不同立场的错愕源自同一人。 当无垢僧问出心中困惑,问顾濯为什么要留在原地,不前往苍山之巅后,后者十分坦然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因为我准备把所有人都留在这里。 这个答案让小和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任凭他再怎么想,都想不出这么一句话来。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也属于话里指的所有人,于是更加沉默。 不等小和尚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在惨胜林挽衣后再连败两人的白浪行为无形天光接引,同样来到了这里。 这位三皇子殿下身上的伤势已经消失,但精神上的疲惫却无法弥补,面容憔悴至极。 当他看到站在十余丈外的顾濯与无垢僧后,不由愣了一下,心想这一关到底是有多难,为为什么连你们都止步于此? 白浪行沉思片刻后,在旁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没有选择贸然前进,而是闭目开始恢复心神。 换做是任何一个时候的他,都会直接无视顾濯和无垢僧,但他现在的状态确实很差,没有冒险的必要。 无垢僧看着这一幕画面很是遗憾。 他本想着白浪行要是前进,那自己就过去唠叨上几句,谁知道这人直接就坐了下来。 没过多长时间,此间又迎来了一位考生。 这位考生在巡天司所列榜单上亦是靠前的人物,平日里素来被朋友以天骄二字真诚吹捧,但他很清楚自己未入洞真,在同辈当中还有极大的进步空间。 很自然地,当他发现这里站着三位止步不前的洞真境后,第一时间就与白浪行想到了一个地方去。 更重要的是,无垢僧就站在那里,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是的,这位考生在不久之前被痛揍了一顿,原因是他说了四个字。 他连忙换了个笑脸,走到一旁坐了下来,不敢前进。 …… …… 神都一片吵闹。 本来已经打起瞌睡的民众们,看着这一幕荒诞至极的画面,睡意早已荡然无存。 尤其当他们看着那些闯过擂台的考生,被无形天光接引到层云之上,然后发现周围坐了一堆人,便极为自觉地坐了下来,一言不发闭目开始养神的时候,更是心生恼火,急得不行,心想你们倒是稍微问上一句啊! 整个世界都知道顾濯要做什么,唯独苍山里的考生们一无所知。 人们的目光不时落在某个擂台上。 那擂台站着一位青裙少女。 不久前,她在即将满足半个时辰的条件时,一位不信邪的考生决定出手挑战。 结果没有任何意外。 那位以为余笙虚张声势的考生,上台后连一拳都没能撑过去,败的彻底。 然而正因为他这一败,让余笙先前的等待直接沦为空白,而其余考生认识到彼此的差距后,便也熄灭了挑战的时间,决定苦熬光阴。 “不是我说……这不太合理吧?” 一位有资格坐上飞舟的神都权贵,走到裴今歌旁边,无奈说道:“过往夏祭哪有这样子的?” 裴今歌头也不回,说道:“这怎么了?” 那位权贵诚恳说道:“我的意思是,这样做很不妥,顾濯这是在坏规矩。” 裴今歌莞尔一笑,偏过头望向这人,问道:“顾濯现在坏了哪条规矩,你具体说给我听听?我觉得他现在做这件事挺有趣的啊。” 那位权贵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股声浪从神都大地涌至天空,声音里近乎欢呼。 权贵望向光幕,只见神景天女出现在那片雪地之前,与顾濯相见。 人们之所以为此欢呼,是因为大家都很清楚这位道门天女的性情,以她的行事风格,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必要时要问个究竟的。 事实的确如此。 …… …… 神景天女的视线扫过坐在雪地上的那些考生,最终落在十余丈外。 顾濯就站在那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坐在这里?” 神景天女问得很直接,因为两人也算朋友。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考生偷偷睁开眼睛,竖起耳朵。 顾濯摇头说道:“其实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众人好生错愕,心想你这是什么意思? 神景天女墨眉微挑,问道:“既然你不明白,那你为什么也要站在这里,难道你准备把所有人在这里拦下来?” 话音落下,神都里正在观战的人们顿时沸腾欢呼,热烈庆贺终于有人问出了这句话。 顾濯的声音十分平静,如往常般。 “嗯,你猜对了。” 他不再与神景天女对视,望向风雪笼罩的此间,对众人说道:“就在这里结束吧,今年夏祭。” (本章完) 第91章 山高不可及 第91章 山高不可及 风雪有声,天地有声。 崖畔众人鸦雀无声。 神都的民众们却在欢呼雀跃,正为顾濯终于说出这句话而热烈庆祝,心想你可算是终于说出来了! 过往年间夏祭从未有过如此先例,从未有人试图在夏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强行结束,更是从未有人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这是真正前所未有之事。 直至这一刻为止,整个神都没有人觉得这件事能够做成。 然而这并不妨碍喜欢看大热闹的民众们支持此事,因为这事……不管怎么想都很有意思啊。 这具体反应在赌坊临时开设的盘口上,顾濯失败的赔率没有飞速上升,而是始终与成功的赔率维持在一个相差不远的程度。 是的,顾濯这个决定或许成功不了,或许坏了夏祭的规矩,或许让很多王公贵族的利益受到侵犯致使损失……但这和平民百姓们有什么关系? 人们恨不得一个月能看上二十天这样的大热闹,以此欢愉充实人生。 …… …… 与绝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不同,神景天女没有挑眉含怒出剑,很是淡然地接受了这句话。 然后她望向无垢僧,直接问道:“小和尚,你要站在顾濯这边?” “这么多人在场,你能不能别提小这个字?” 无垢僧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含糊着把问题给糊弄了过去。 他现在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从理智上出发,那他理应站在顾濯的对面,但他又着实不想和自己唯一的朋友打上这么一架,更何况当初答应的那份朋友费他到现在都还没交上去呢。 与他不同,其余考生在片刻错愕失神过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反应。 “我很尊重顾公子您,认可您比我更强,但这件事不是谁更强的问题,而是您不遵守夏祭该有的规矩与先例,更不尊重我为夏祭付出的努力。” 一位考生站了出来,眼神沉静地看着顾濯,认真说道:“所以我不同意你的做法。” 众人循着声音望了过去,发现此人就是天南道院那位颜静君,在巡天司榜单上位列前二十,与洞真相差咫尺。 紧接着,许多考生也都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向顾濯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这一幕画面看上去很是和谐,每个人都是极具礼貌的君子,遇事皆能心平气和。 就在这时候,一道冷淡漠然的声音忽然响起。 “害怕可以沉默,何必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冠冕堂皇之词。” 白浪行的声音里没有情绪,落在先前说话的考生里却都是嘲弄和讥讽:“无非就是想又不敢,担心被他直接淘汰,便想着以言语和道德施压。” 他站起身扫了一眼那些考生,最终望向十余丈外的顾濯,面无表情问道:“你会被这些话说服吗?” 顾濯看着他,眼里多了几分欣赏,说道:“不会。” “那就行。” 白浪行不再多问,说道:“我还需要一刻钟恢复心神,待会儿我和你直接打一场。” 说完这句话后,他在那些考生一言难尽的目光当中再次坐下,进行最后的准备。 哪怕在场的考生们都能够理解这种骄傲,因为他们必然也有自己的骄傲,但这时候还是深感无语忍不住骂起了娘,心想这就不能看看场合再来骄傲吗? 如此不讲道理且坏尽规矩的做法,你对顾濯没意见,反而转过来嘲讽我们一句? 神景天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不语。 无垢僧应该是不会出手了。 顾濯就站在那里。 他不曾撑开手中黑伞,任由风雪加身披肩,白了黑发。 他的眼神清淡如水,苍山上空的黯淡星光落在其中,似乎也明亮了数分。 诸位考生沉默着对视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都是人世间最天才的人物,否则他们也不可能来到这里,站在顾濯的面前。 既然如此,那他们理所当然有着自己的傲气,必须要站出来战上一场,不可能再枯等下去,因为那丢的不仅是自己的面子,更是师长与书院的颜面。 他们可以失败,但决不能是不战而败。 颜静君往前一步,神情无比坚毅,看着顾濯说道:“请赐教。” 话音落下,就在他鼓动真元运转周身,准备发起进攻之时…… 顾濯摇了摇头。 颜静君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你我的差距太大。” 顾濯平静说道:“一起吧,否则你们没有任何胜算。” 崖畔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愣住了,心想自己应该没听错吧。 小和尚看着他的侧脸,犹豫片刻后还是没能忍住,不敢置信问道:“难道你刚才一直不动手,就是为了在等他们人多一点儿?” “嗯。” 顾濯说道:“主要这事确实有些说不过去,我的意思是他们应该很难接受我的决定,要是我再守在这里上一个淘汰一个,事后他们定然不服,虽然我不在乎他们服不服气,但我愿意尊重他们为了来到这里而做的努力。”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十分平静,语气是同样的诚实。 风雪犹在,此间却一片死寂。 …… …… 先前那些怔住的考生们,终于确定自己听到的都是真的,于是望向顾濯的眼神越来越复杂,而这种复杂情绪在片刻过后尽数归一,凝聚为无言沉默的愤怒。 这种平静与诚实,落在这句话里指向的考生心中,无疑是极致的轻蔑与不屑。“……好。” “算我一个。” “虽然打输了很丢脸,但不打这一架我是没脸回去的。” “此言再对不过。” “那就战!” “来吧。” 随着这些声音的接连响起,崖畔上未入洞真境的天才们纷纷走了出来,或是愤怒或是敌视或是冷漠地看着十余丈外的顾濯。 没有更多的言语与对话。 一道剑光倏然亮起刺破风雪。 战斗直接开始。 那道剑光起自于颜静君。 这位出身自天南道院的天才,境界战力上与突破洞真前的林挽衣相差无几,此时他含怒而发的这一剑其名为临光,乃天南某剑道大宗剑招的简化过后的版本。 这一剑,剑如其名,求的就是一个快字。 当敌人看见这一剑的时候,便已无法躲避,唯有受剑。 与此同时,同样来自于大秦南方的卢升平也在这时候轰出了自己的拳头,紧随剑光之后。 那位擅长隐匿气息的天才借夜色而遁,迅速靠近顾濯,伺机而动。 更有人当场一声怒喝,震停漫天风雪刹那,化作钟声轰向顾濯。 这远远不是全部。 某位来自于北方荒原的天才眼神冷酷,搭弓拉箭,弦动无声。 箭矢与风雪混为一体,径直射向顾濯握着伞柄的肩膀,只为减少可能到来的变数。 在今夜之前,此刻在场的这些天才们或许有过一番交情,有过几次切磋,但他们绝对没有联手对付过同一个人的经验和经历。 然而这时候的他们配合起来却没有半点生涩,完全没有阻碍到战友的进攻。 这不仅是天赋的展现。 更代表他们真的想要赢下这一场,不惜一切。 无论苍山,还是神都。 无数道目光尽数集中在顾濯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期待着他的应对。 临光一剑如此之快,该如何躲闪? 卢升平的拳头沉重如山,要正面硬接吗? 那位藏身于夜色中很有成为绝代刺客天赋的天才,目光已经落在顾濯的腰椎上。 彷如洪钟鸣响般的怒吼不如剑光之快,然而落在心神之上,必然极具震撼。 最为凶险的还是那根箭矢,箭锋隐有冷光流转,那是毫无疑问的寒毒。 面对这一切,顾濯选择的应对方式很直接。 硬接。 硬破。 硬解。 临光剑胜在于快,败在于弱,陷入顾濯以真元凝聚而成的屏障不得寸进,连声音都响不起来。 卢升平的拳头的确沉重,当初林挽衣在白马湖畔也不敢硬接,但顾濯不是她。 衣袖微动间,顾濯还之以拳。 砰! 极为清脆的声音响起,尽数来自于卢升平挥动拳头的那根手臂,仅仅相遇片刻,他的骨头便从指间沿途碎到了肩膀,再无一处完好。 那根箭矢到来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与风雪混为一体的隐秘箭矢,却像是行于青天白日之下,竟被顾濯恰好松开的拳头握住,根本无法动弹。 紧接着,他手腕微微一转,直接把这根箭矢掷向某个方向,带起一泼刺眼的鲜血。 那位藏在夜色中的未来刺客当场死去。 顾濯看都不看一眼,嘴唇微动间,颂出一字。 “静。” 那一声洪钟鸣响骤然寂静消散,怒喝之人旋即五孔流血,身体颤抖晃荡几近倒下。 直到这时,顾濯才迈出自己的步伐。 他的脚步是那样的平静,以至于很多人觉得他走得很慢,却没发现站在他面前的颜静君和卢升平相继倒下,无任何还手机会。 那位来自荒原的天才凄然一笑,没有再做任何反抗,取下箭矢插进自己的咽喉,以此认输。 崖畔上的雪都已是血。 顾濯止步。 他不曾抬头望月,不曾顾盼与自豪,沉静如先前。 他看着身前的风雪,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雪山,静静伫立在此。 山高不可及。 此地不可过。 (本章完) 第92章 惊了蝉鸣,乱了棋局 第92章 惊了蝉鸣,乱了棋局 洞真被世人誉为入道之境,与洞真之下的差距固然无法用云泥之别来形容,但截然不同这四个字无疑是配得上的。 古往今来的修行史上不乏逆境而胜的天才人物,否则长洲书院的老人们又岂会在春天里发上那么一场疯,最终颜面扫地。 顾濯的强大早已被世人所认可,没有谁觉得他不敌洞真之下的对手,哪怕他所面对的是众人围攻。 然而就算是那些坐在飞舟上的诸宗强者,都没能想到他这一战能够赢得如此碾压,如此地不讲道理,让那群天才连半点机会都找不到,直接强到让人心生绝望以箭自戮认输。 立于大地之上的民众不曾因此而沉寂,越发吵闹,兴致高昂。 那几座剑道大宗的掌权者们,没有再为此多言半句,但所有人只要看到他们眼眸里掩之不住的昂扬剑意,便知道他们对顾濯已然志在必得,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唯一令人稍感奇怪的是裴今歌。 这位在不久前笑意嫣然的巡天司司主,此刻笑容已无,神色极淡。 不少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 事实上,裴今歌想的很简单。 她觉得顾濯这样做不对,既然决定要干这件事,那就不该讲所谓的尊重,不应该站在那里,给对方一个出手的机会。 她面无表情,心想你若是因此加剧消耗,最终败给了余笙之外的任何人,坏了我给你排的那个第二,那我定是要登门嘲弄你的。 与神都人们的欢腾相比起来,北城那座幽静小筑的气氛如坠深渊。 湖畔满是蝉鸣,生机无限。 秀湖真人与那位中年男子无言沉默,死气缠身,就像是两具还没被埋进土里的尸体,而那蝉鸣声便是送葬时的唢呐。 中年男子忽然抬起头,问道:“现在怎么办?” 秀湖真人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中年男子抱着最后的希望,诚恳问道:“可以现在直接动手吗?” 秀湖真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行,因为我做不到。” 天命教在今次夏祭中的谋划其实很简单,借起卦占问前程为手段,在那些参加夏祭的考生心中埋下一颗无害的种子,借助夏祭中必然存在的心劫磨炼,让考生心里的那颗种子蓬勃发芽成长为参天大树,以此成功建立起一根因果之线,从苍山至人间。 那根因果之线依旧是无害的,它的唯一作用便是让天命教确定苍山,这座漂浮在真实世界之外的道场的具体所在位置,继而让那位天命教教主得到一个出手的机会,借机重创甚至杀死白南明,这位大秦帝国的长公主殿下。 这个计划很好,不是因为它足够简单,很难犯错。 而是因为这一切的源头,白南明修行出现了极大问题的那个消息源,有着绝对的可信度。 事实上,这个局确实不错,由始至终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局是皇帝陛下送给他们的。 …… …… 皇帝陛下与长公主之间不曾有过真正的矛盾,百年光阴飞逝,这对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姐弟始终是彼此最为坚定可信的盟友。 当白南明的修行迎来转折点时,他决定以此为诱饵简单做些事情,以此扫除帝国的一个隐患。 于是他把那个局送了出去,愿者上钩。 昭昭天命之下,事情的发展再是顺利不过,没有任何的意外。 直到一位身着黑衫的少年出现。 他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不来也不去,不前进也不后退,不西去也不往东。 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高山,静静地伫立着,让那些欲要前进的考生停留在心劫之前,让那对即将相亲相爱的爱侣分居南北,让那把即将往仇人头上飞去的飞剑永远停滞,与那慈航寺的住持说佛就在对岸但我不给你过去,与清净观的观主说大道就在眼前但我要蒙上你的眼睛,与梦想成真的人说这真的只是你一场梦…… 让盛事未到压轴一刻就着了灯。 故而亲自送出这个局的皇帝陛下现在也遇到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很简单。 只有两个字。 顾濯。 …… …… 顾濯很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早在他折返逆行下山,毫不犹豫向李若云出手之时,他就已经大致猜到了今次夏祭的内幕。 纵使天命昭昭,如盛夏高悬之烈日,又如何能绕得过世间万物? 对此他的态度十分明确,他不想看到这件事情的发生。 夏祭就应该是夏祭。 这就是顾濯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的原因。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后,这些深藏在夏祭幕后的阴谋诡计便与现在的他再无半点关系,最终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 如何以一敌所有且胜之。 仅此而已。 简单而直接。 …… ……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想要和你打一场了。” 神景天女淡然说道:“只是一直没有很好的机会。” 隔着十余丈的夜色风雪,她与顾濯对视着,又补了一句话:“这一次机会也不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抱歉。” 对话就此结束。 这位道门天女的性情谈不上冷漠,更适合以凛冽二字形容,而这具体呈现在现实或者说战斗中就是干脆利落。 没必要的话那就不必说,若真有话,付诸于剑锋之上,即可。 当余音为风雪所掩埋,彻底不复存在之时…… 神景天女出剑了。 她手中无剑,出的便是虚剑。一念动之,满天雪骤然停滞,然后凝聚成剑,山风仿佛骤然挤入深窄漫长小巷,如此发出凄厉刺耳之啸鸣,就连满天星光仿佛也变得尖锐了几分。 没有任何的保留,神景天女在出手的第一时间便已倾尽全力。 就在这数百道虚剑即将落下的那一瞬间,顾濯动了。 他提伞为剑,径直刺向楚珺眉心,依旧是那大江东去一剑。 这一剑不如先前临光一剑来得那么快,但两者的威力不可相提并论,哪怕是神景天女这等天骄,也不可能以肉体直面此剑。 夏祭连丹药都不能带,禁制使用一切飞剑法器道符禅宝,就连白浪行提前修炼的万物霜天劫都被下了禁制。 出身道门的天女自然不可能成为那个例外。 她无法器护身,面对顾濯这一剑,要么试图同归于尽,要么动念回剑身前抵挡,让这场战斗进入下一个阶段,互相攻防。 神景天女的选择很简单。 再起一剑。 她抬手并指为剑,刺向顾濯! 无垢僧看着这一幕画面,心里难得有些苦涩,因为他确定自己不是楚珺的对手。 与境界无关,与他绝无此等战意有关。 下一刻。 顾濯与神景天女相遇。 黑伞与指尖相遇。 砰! 只是瞬间,黑伞已然发出不堪重负之声,有轻微声音不断响起,无疑是伞骨正在碎裂。 神景天女亦不复完好。 数千道血丝从她的指尖开始浮现,刹那间蔓延至手臂尽头,大江东去之千缕剑气从中跃出,搅的长袖破碎成片,血肉模糊不堪。 可怕的是,如此沉重伤势非但没有让她眼神黯淡,反而越发明亮了起来。 一声清喝自她的薄唇间而起。 满天风雪虚剑再强数分。 顾濯眼神越发平静,静如明镜。 以真元形成的周身屏障,与风雪虚剑直接相遇,数不尽的声音清脆响起。 都是剑碎。 都是风雪散。 神景天女的眼里没有愤怒与失望,依旧是骄傲不熄的战意,再次强行催动剑指往前,任由血肉被剑气片片削薄,削去,削至只剩白骨! 她的脸色早已苍白,距离强弩之末显然不远,又或者还有最后一剑? 就在这时,有鲜血被风吹到了她的脸上。 顾濯的脸颊上多了一道伤口。 很浅,很淡,但却真实。 他望向神景天女,没有以眼神询问对方是否认输,只是把黑伞再往前推了一下。 胜负就此分出。 一道剑气穿过神景天女的胸膛,熄灭了她眼中的光明,让那数百道虚剑就此消失无踪。 “你赢了。” 楚珺无力垂落手臂,白的画面落入世人眼中,却没有谁能生出异样心思。 因为那不是雪白的肌肤,而是残留着血丝的白骨。 她仿佛没有痛楚,看着顾濯说道:“你比我设想中的更强。” 然后她继续说道:“事前虽有不满,但这一战我输得也算痛快,只是想到日后境界高深,再难有这样可分生死又不必真正分出生死的机会,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顾濯没有说话。 因为神景天女举起剩下的那只手,阻止了他或许存在的赞美,她最后看了一眼小和尚,眸子里流露了些许遗憾。 与无垢僧心中所想一般,她也很有兴趣揍对方一顿。 改天吧。 这般想着,她神色平静而惬意地闭上眼睛,就此结束了今年夏祭的旅途。 …… …… 顾濯收回视线。 与神景天女这一战,是他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真正受伤。 这种感觉竟让他久违地生出了些怀念。 无垢僧站在旁边,看着此时的顾濯,看着他脸上的那道伤口,看着他束起的黑发散开披落在肩膀上,忽然觉得他变得更加强大了。 白浪行起身,握住铁枪,准备迎接这场战斗。 他不认为自己比神景天女要差,或者说他必须要做得更好,唯有如此才行。 就在这时,顾濯的目光忽然移开了。 白浪行尚未来得及皱眉不悦。 身后忽有脚步声响起。 余笙从白浪行身旁走过,随手按下了那把铁枪,让其再无锋芒。 她望向顾濯,声音宛如三月春风,沁人心脾。 “辛苦了。” “接下来的交给我吧。” (本章完) 第93章 百年夏祭,最强一战 第93章 百年夏祭,最强一战 白浪行眉头紧皱,看着这位未曾谋面一次的青裙女子,心想你谁? 明明这般想着,话到嘴边欲要张口的时候,他却很是诡异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的咽喉处并没有多出一道伤口,一切如前完好,这种不让他开口的力量仿佛来自于他身体的本能反应。 无垢僧对余笙一无所知。 然而他在这方面要比白浪行聪明,或者说更加具有经验。 往常时候,他被某位前辈高人带着见另外一位前辈高人的时候,只需要打量前者的神情的细微变化,便能确定后者的身份地位。 于是他从顾濯的眼神里第一次看到了凝重,不由微怔错愕。 他很确定先前顾濯与神景天女那一战,险些被那道破开真元屏障的虚剑抹过咽喉时,都没有流露出来过这样的情绪……此人到底是谁? 余笙停下脚步。 “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 她看着顾濯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濯平静说道:“因为我想这样做。” 余笙望向那片明净如镜般的笔直崖壁。 黎明未至,最漆黑的夜尚未到来,她仿佛能够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是夏祭心劫一关所在,考生们若要登山,那便绕不过去的一条绝境之路。 她轻声说道:“是因为那里有你不想看到的东西吗?” 顾濯没有回答。 余笙也没想过他愿意开口,收回视线,看着他摇头说道:“这样做不好。” 顾濯还是沉默。 余笙说道:“我之前和你说过,如果你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会阻止你。” 顾濯抬起头,看着她重复说道:“为了公正?” 这四个字他在不久前问过一遍,那时候的余笙在片刻沉默后,微笑着拒绝了回答。 如今此间汇聚着世人的目光,不再是私下的一场谈话,他又问了一遍。 余笙安静了会儿,说道:“我明白了。” 没有人知道先前有过的那场谈话,除了他们。 于是无垢僧和白浪行听着这话怔住了。 神都的绝大多数人也都愣住了,心想你这到底是明白了什么? 直到顾濯的声音平静响起。 “所以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你我所行之事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即不是为了所谓公正,亦不是为了维护规矩,而是我和你想要这样做。” 他看着余笙说道:“所以你我的做法没有好与不好,唯有胜与败。” 余笙静静看着他,轻声说道:“你应该清楚,我话中所说的不好,是因为你剥夺了旁人继续前进的可能。” 话说到这里,青裙女子忽而轻笑出声,笑容里几分洒然,自嘲似的又说了一句话。 “倒是有些把自己摘干净的意思了,抱歉。” 顾濯说道:“不必抱歉。” 换做他是余笙面对现在这种情况,他也不会吝啬于以道德道理压人,以求对手自我诘问至心境不稳,为自己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多上几分胜算。 故而这一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余笙说道:“请。” 顾濯道了一声好,把那把黑伞负在身后。 风雪骤急,其势彷如漩涡。 云海骤亮,有雷鸣轰隆。 百年夏祭最强一战。 …… …… 御书房一片安静,因为人去楼空。 娘娘久违地去了一趟景海。 她坐在皇帝陛下身旁,看着身前烟波浩渺的大湖,心情却未曾随之而开阔,说道:“鱼儿快要脱钩了吧?” 皇帝陛下点了点头。 天命垂钓固然是人世间最最上乘的神通,但并未无所不能,更不能让人永远白痴下去,执着在眼前的虚假美好世界当中。 变数越多,那个虚假的美好世界就越容易破碎,让沉溺在其中的敌人清醒过来。 但不是谁都有资格成为变数的,带来变数的。 这样的人值得格外重视。 然后皇帝陛下问道:“我准备让裴今歌去看清楚这年轻人,你觉得怎样?” 娘娘沉思片刻,摇头否了这个决定,说道:“青霄月手头上的事情应该办得差不多了,让他负责此事。” 皇帝陛下安静片刻后,说道:“依你所言。” 巡天司一共有三位司主,一正二副。 这场谈话里提及的青霄月,当然不是那位沉默多年的司主,而是与裴今歌平起平坐在黑暗中漠然耕耘的另外一位副司主。 由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提及苍山上的那场战斗,话里聊的都是事后该如何处理顾濯。 原因很简单。 在这对夫妻看来,此战最终只有一个结果。 余笙胜。 顾濯没有不败的道理。 …… …… 余笙战斗的方式很简单。 从某个角度来看,她与顾濯甚至神似。 她不曾轻挥衣袖唤起虚剑无数,战斗的方式极其简洁。 因简洁而恐怖。 青裙轻飘,横掠十丈。 仿若谪仙凌波而至。 余笙一掌挥落。 顾濯看着那五根纤细修长的手指,看着这似是柔弱寻常的一掌,神情变得更加凝重。 他没有退也没有避,选择了最为直接的应对方式。 还之以拳。 砰。 一声轻微的闷响,掌落拳锋之上。 余笙的身体依旧飘在半空中,为居高临下之势。 顾濯立于大地之上,寸步不退。 十余丈外,白浪行看着这一幕皱眉不解,准备为此沉思。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不需要思考了。 满天飞舞的风雪倏然静止不动刹那光阴,然后惊恐着往四面八方急速退去,落在旁人眼中就像是千万根箭矢以那两人为中心射向整个天地。 白浪行眉头紧锁,横枪身前,拦下这些雪箭。 与他相比起来,无垢僧则要淡然上许多,心中默然静颂经文,便自巍然不动。 然而下一刻,小和尚的脸色也变了。 轰! 一道气浪如若狂澜升起,卷起积雪如樯橹垮塌般倒下,劈头盖脸轰然砸来。 “这都是什么变态。” 小和尚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双手合十,真元外放如钟笼罩自身。 白浪行的脸色自然比他更差。 这两人正面交锋的余波便如此夸张,那最中心处该有多恐怖? 雪尘大作,神都里观战的民众叫骂声四起,因为看不清顾濯与余笙的真实战斗画面。 人们只能看到两个身影在雪尘中。 那一袭黑衣显然是顾濯,与之相对的青影无疑就是余笙。 两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交错分开再交错再分开,伴随着每一次交错而来的,是丝毫不逊色于最初的轰鸣声,无形的气浪滚滚而来。 崖畔的积雪早已无影无踪,今夜星光黯淡,绵延成片的黑色泥土无法带来任何颜色,远看仿佛深渊。 此时此刻,这座深渊正在不断下陷,因两人的交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如雷般的轰鸣声散了。 苍山静了。 一个雪人忽然抖了抖身子,展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那是无垢僧。 小和尚睁大了眼睛,看着面目全非的崖畔,再望向战场中央的那两个人,再次确定了一个事实。 如果是他来挨揍,这时候早就被揍到滚出苍山了。 白浪行的脸色难看至极。 他和顾濯的差距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大。 崖畔有话。 余笙揉了揉手腕,缓解酸疼,轻声说道:“虽然之前说过一次,但其实我还是不太能明白。” 顾濯眼帘微垂,感受着经脉里传来的疼痛,摇头说道:“我也不明白。” 世人对此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两个到底在不明白些什么。 唯有屈指可数寥寥几人才猜到了话里的意思。 ——他们都不理解为何这世上真能有人与自己一般强。 余笙忽然问道:“夏祭结束后你准备去哪?” 顾濯说道:“有好几个想法。” 言语间,两人不曾停留在原地,迈步走在黑泥地上。 余笙说道:“看来这其中没有一个地方真正符合你的心意。” “彩云易散琉璃脆。” 顾濯平静说道:“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的十全十美。” 这几句话不曾避着任何人,就连十余丈外的无垢僧和白浪行都听得一清二楚,神都的人们自然也就听得更为清晰了。 飞舟上,除却禅宗外的各大宗门代表眼神里满是兴奋,其中有些人甚至流露出了一抹狂热的意味,对顾濯更加志在必得。 极少数人看着余笙,眉头轻微皱起,心想长公主到底是去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徒弟。 便在人们为此沉思时,崖畔再有对话声响起。 “继续?” “好。” “直接分胜负吧。” “嗯。” 两人不再多言。 余笙伸出手。 不远之外,白浪行手中那把铁枪突然剧烈颤抖,旋即破空而出,落入她的手中。 只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余笙握住铁枪,她那依旧恬静温和的气息中,便多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意味,令人心折。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回忆起一个被留在书上的名号。 百余年前,积弱已久的大秦几近失鹿,为天下共逐。 彼时人间强者辈出,那些有资格在史书上占据漫长篇幅的名字,在那些年里相争不断,留下数不尽的传说轶事,被后人冠以各种尊称,以此颂其事迹。 剑道南宗、人间骄阳,青灯钓命…… 在这些流传至今的外号当中,有一位女子的名号极为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词。 武神。 如果非要往这前面再加两个字,便是人间,人间武神。 是的,那位女子就是如今的大秦长公主殿下。 也许是因为时光的流逝,也许是如今天下太平,又或者别的什么缘故,世人几乎都忘了她还有过这样一个名号,将其称之为长公主殿下。 唯有极少数老人将武神二字铭记在心,不敢片刻遗忘。 当余笙握住了那把铁枪。 这两个字很自然地浮现在顾濯心头。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间响了起来。 “我觉得这不太公平。” “所以……” 顾濯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唇角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说道:“剑呢?” 话音方落,一道剑光划破长空,就此伫立在他身前。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麻烦你赢下来。” 林挽衣笑意嫣然,说道:“因为今天我已经输过了。” 顾濯握住那剑,感受着少女残存的体温,认真地点了点头。 余笙对此视若无睹,问道:“请?”顾濯说道:“来。” …… …… 纵使人们早有预料,但这场短暂停歇后进入第二阶段的战斗激烈程度,仍旧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苍山上空,层云密而不散,有雷霆蕴藏其中不发。 偶有雷光从中倾泻一缕,照亮崖畔上的画面,触目,惊心。 顾濯没有选择以真元御剑行强攻之举,因为那是在找死。 当余笙握住铁枪,只是随意一扫,一挑,其中蕴含着的恐怖力量便足以将飞剑击飞击入泥土中,短时间内再也无法拔出。 不要说那片崖畔上同为洞真的三人,就连远在神都的诸宗强者都为之而诧异。 人们看着顾濯执剑在手,不断抵挡着那狂潮般的恐怖枪势,如游鱼飞鹤般与余笙手中的铁枪周旋交锋,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某刻,飞舟上一位中年强者忽然开口,叹息说道:“这时候我已经死了。” 众人闻言微怔,然后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是当年那个洞真时候的他,根本接不住先前那一枪,铁枪会直接洞穿他的咽喉。 他之所以说这么一句话,如此叹息上一声,是因为他曾经参加过夏祭,而且还是那年的探郎。 “……我比你还要再早三招。” 旁边有人声音苦涩至极。 紧接着,这人望向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好奇问道:“你呢?” 这位王兄全名为王默,是某届夏祭的头名。 在今天顾濯和余笙出现之前,他公认是近十届夏祭以来的最强者,无有并肩者。 王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现在。” 话音落下,夜色笼罩下的神都大地响起一阵惊呼。 崖畔战况骤变。 余笙似是攻势已然衰竭,脚尖轻点地面,疾速后退,青裙因寒风猎猎作响,铁枪随之而收。 顾濯疾掠而去。 他双手虎口都已裂开,但鲜血并未流淌到剑锋之上,便被狂风所吹散。 这时候的他与过往有着极大的不同,披肩的黑发随风狂舞,身上不再干净整洁,与世俗有千丈远。 然而现在的他却没有半点狼狈的感觉,气息反而更加的强大了。 攻守易型。 一道剑光倏然亮起。 顾濯执剑向前,与剑光浑然为一体。 这是他自战斗进入第二阶段以来,被那根铁枪强势压制到现在,第一次正式反击。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剑必然强大,甚至很有可能决出直接胜负。 那位曾经的夏祭头名王默,正是提前看出了这一剑的存在,故而才会说出‘现在’二字。 他不觉得当年的自己能接下这一剑,认为自己必败无疑。 这同时也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自望京至神都,顾濯的强大为世人亲眼所见,余笙纵使在这一战中展现出无比恐怖的实力,但她先前一连四十九枪强攻不下,气势已然衰竭,败……似乎已成定局。 那道剑光越发明亮。 崖畔为风雪阴云所漆黑如墨的世界,因剑光而迎来微弱的光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慢了下来。 自在道人看着余笙,眉头忽然皱起,下意识说道:“不对。” 下一刻,苦舟僧的声音随之响起:“这是陷阱。” 果不其然,随着这两位佛道二宗的大人物开口,场间局势再次生变。 那把因攻势衰竭而收回身后的铁枪,于不可思议间再次从余笙的身后跃出,刺出第五十枪! 就像是道家经典当中那不可捉摸的遁去的一。 铁枪凝为一道寒光,明明后发,却是先至。 世人皆知,剑不如枪长。 一寸长一寸强。 如果顾濯坚持下去,那在他的剑光贯穿余笙的胸膛之前,他的咽喉将会先多出一根铁枪。 这不是同归于尽。 他会因为先被铁枪击杀的缘故,真元略微溃散,哪怕剑光依旧径直往前,余笙也能凭借这刹那间的空隙,为自己觅得一线生机。 那一线足以让她活下来,只需要付出重伤作为代价。 这似乎就是最终的结局了。 神都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自发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吸上一口气,死死地盯着光幕中映出的画面。 就在这时候,裴今歌微微摇头。 为什么摇头? 因为她认知中的顾濯,绝不会止步于此——望京一朝连胜十三位洞真,每一场胜利背后都做到了机关算尽的人,又岂会没想到第五十枪的存在? 遁去的一? 这一只要被发现,那就不值得惧怕。 裴今歌的想法是对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分,就在北城清幽小筑里的秀湖真人为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时…… 顾濯的剑势生变。 那道剑光飘然而斜,就像是被狂风吹歪了那样,竟是斩向了那根铁枪的枪头。 砰! 越锋利的地方越是脆弱。 极其刺耳的声音响起,刺入此间众人耳中! 那道剑光在轻微的受阻过后,坚定不移地前进……最终斩落了枪头! 铁枪无锋,变成铁棍,枪势自然瓦解。 余笙面无表情。 她没有再坚持下去,手腕微微一转,竟是化刺为扫,狠狠地击打在那把长剑之上。 一声轻响。 原来剑碎。 顾濯神情漠然。 他飘然而退,没有去看手中断剑,也没有说话。 战至此处,两人默然暂歇。 他们终究还是洞真,体内真元数量有限,不可能也没有可能一直维持这样的攻势。 如果可以做到,那他们就不该是洞真,或者说动用了超过洞真境的手段。 崖畔一片死寂。 风雪不肯休,寒意越发浓重。 那道潜藏在云中的雷霆不知何时落下。 “该结束了。” 余笙的声音淡淡响起,不见疲惫。 顾濯平静点头,眼神明亮。 当两人说出这句话后,整个世界都知道,胜负就在下一招。 …… …… 皇帝陛下和娘娘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 直至这一刻为止,他们依旧对余笙抱有无限的信心,但也正是这种似乎毫无道理的强烈信心信任与不做质疑,以至于他们确实没有料想到当前的僵持局面。 当余笙说出那四个字后…… 景海迎来难得的寂静,不再响起那些关于事后之事的声音。 皇帝陛下和娘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 …… 崖畔上。 无垢僧望向那把断枪,眼神微微喜悦,下意识说道:“好事。” 林挽衣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摇头说道:“谁说没有枪头就杀不死人。” 白浪行沉默不语,看着那犹有锋芒在的断剑。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在场的三人都很紧张,甚至有可能比即将分出高下的那两人更加紧张,发自内心希望看到一个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 然而场间却一片沉默。 唯有风声。 顾濯看着余笙。 余笙看着他。 两人都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要把这一刻化作永恒,等待对方因寿元耗尽而亡。 这种近乎于窒息的气氛,让很多身在神都的民众身临其境,大气不敢喘。 某刻。 就在下一刻。 那个时机到了! 那道在墨云中蕴藏至今的雷霆,终于在这一刻探出云海,降下人世。 天地骤白。 夜色被尽数驱散,不留半点。 雷光带来无穷无尽的光,直接淹没了整座苍山,把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都涂抹上极致的光明。 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在这无限光明中。 余笙仿佛早有预料,飘然而起至十余丈高的半空中,高举铁枪。 闪电瞬间到来,于这一刻重新汇集化为那被长剑斩落的枪锋。 她背对穹苍,任由雷霆撕毁衣袖,漠然俯视着地上的芸芸众生,准备掷出那仿佛苍天之怒的一枪。 没有洞真能抵得住这一枪。 哪怕是她自己也不行。 顾濯自然不是例外。 就在这时,她眼中已然沦为光明之海的大地,忽然绽放出一朵黑色的,幼小,柔弱,但却真实存在着。 那朵小黑在光明的海中飘零着。 白与黑。 光明与黑暗。 顾濯的气息消失了。 余笙墨眉微蹙。 她没有犹豫,没有因此而错愕,没有去思考更多的更多,因为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往那处崖畔,往道心指向的那个方向掷出了这一枪。 枪落。 风落。 雷亦落! 轰鸣声中,那把铁枪挟着满天风雷没入苍山,山崖开始崩塌。 连绵不断的巨响声中,废墟转眼已成,烟尘更是四起,崖畔上的三人险些因余波而当场身死淘汰出局。 在崖畔之下,一场雪崩正在发生,席卷无数。 余笙真元耗尽,重回大地。 她站在废墟里头,看着顾濯放下手中那把黑色的破伞,为此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不久前问过顾濯,问他为什么非要带上这把伞,却没想到那个答案最终印证在自己的身上。 她之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候失去了顾濯的气息,就是因为那朵小黑的出现,而那朵黑色的就是这把残破不堪的伞。 “你败了。” 顾濯看着她,声音变得极为艰涩。 余笙沉默不语。 顾濯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挺可惜的。” “请讲。” 余笙望向他。 顾濯带着憾意说道:“你之前给我的那份补偿,今天似乎是用不上了。” (本章完) 第94章 夏祭之终 第94章 夏祭之终 余笙沉默不语。 不久前,她曾在擂台前拒绝了顾濯的邀战,温柔笑着说了一句类似于得道者众的话,说自己十分欢迎一场围攻的到来。 当时顾濯的反应很平静,最终给出来的回答是‘有理’二字,随后就是沉默以及等待。 只是她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在将近一个时辰过后的现在,自己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回想起这句话。 以她的心性,自然不会因此而老羞成怒…… 好吧,羞怒以至于愤怒的确是没有,但别的复杂情绪真不少。 余笙默默想着这些事情。 “你赢了。” 她看似平静地说出这三个字,然后随意走了数步,在废墟中寻了一块石头坐下,闭上双眼。 顾濯心想这是你该说的难道不是我败了吗? 何如这般居高临下? 就在这时,无垢僧的声音忽然响起,充满了感慨与敬佩的意味。 “如果不是我知道这里就是苍山,就是长公主殿下的道场,和你没有半分香火钱的关系,我真要以为这里是你的地盘了。” 世人皆说旁观者清。 然而小和尚十分确定,哪怕他早有预感那道苍雷落下的时机,也绝对做不到像顾濯那样及时撑开身后黑伞,掩去气息,遮蔽天空。 这需要的不仅是对天地气息的极强感知,更需要对苍山这方独立于天地之外的天地有着足够的熟悉程度。 正常情况下,这是道场主人才能拥有的天时地利。 小和尚如何能不为此深刻感慨? 不知道为什么,余笙听到这句话后,本已闭上的眼睛忽然间睁开。 她眼神专注地看着无垢僧,认真记下这个小秃驴的姓名样貌以及此刻的笑容,继续维持沉默。 顾濯很满意小和尚说的这句话,所以不说话了。 更为关键的是,他现在真的很累。 如果说余笙在掷出那一枪后直接油尽灯枯,再无任何动手的可能,变成一条砧板上待宰的鱼儿,那他不过是比她好上那么一线,仅此而已。 无论真元,还是精神。 这时候的他都已经濒临极限了。 那一枪虽然没有正面命中他,但最终相差的距离不过丈余,他也因此而不得不身负重伤。 风雪不休。 寒意未曾随着时间的流逝,清晨的即将到来而沉寂,越发浓重。 就在这时候,他手里那把黑伞被人拿走了。 蓬的一声。 林挽衣撑起黑伞,想要为他遮去落雪却发现这伞着实太破了些,怎么也挡不住。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按着顾濯坐了下来,让自己站在他身前。 崖畔已成废墟。 积雪都不见。 苍雷过后,层云微散,星光艰难落下,照亮山间一角。 白浪行神情惘然,似乎仍旧沉浸在那一战的过程中,无法接受先前真实出现过的画面。 小和尚傻笑着乐呵呵,还在为朋友高兴。 余笙静默不语。 林挽衣撑起破伞,以身为墙,拦尽寒意。 顾濯就坐在她身后。 只见及腰长发飞舞如画,薄裙为寒风吹拂而裹紧身体,风光隐约。 “真大。” “嗯?” “没什么,我是说你的衣袖。” “我也觉得这衣袖好看,就是不怎么方便打架。” 两人随意说着话,等待晨光到来。 …… …… 神都未曾死寂。 地上的人们早已过了目瞪口呆的环节,正在为这一战而激烈探讨,有着一种亲眼见证历史的强烈兴奋。 与之不同,身处飞舟之上的诸宗强者们却维持诡异的沉默。 气氛很是压抑。 直至苦舟僧开口。 这位禅宗的大人物望向裴今歌,沉声认真问道:“裴司主,这不合规矩吧?” 在场众人不是瞎子,更不是那些只要有热闹可看就满足的寻常百姓,与四年一度的夏祭是切切实实的利益相关。 先前余笙那引苍雷天威,凝为枪锋而落的一枪,怎么可能是夏祭考生能做到的程度? 更不要提顾濯竟能在这一枪面前活下来。 裴今歌说道:“哪里不合规矩了?” 苦舟僧面无表情,直接说道:“余笙明显不合规矩,顾濯比她还要不合规矩,这两人的存在已经让夏祭变得荒唐了起来。” 眼见禅宗率先开口,许多宗门的代表随之而附和。 就连那几座剑宗都沉默了。 这事确实不好辩解。 裴今歌莞尔一笑。 “你这话可真有意思了,顾濯不合规矩?” 她毫不客气说道:“是不是还要别人上街大喊自己是不世出的绝代天骄,好让举世皆知他到底有多么了不起,这才合规矩啊?” …… …… 北城那处清幽小筑。 天命教的中年男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神色麻木地看着光幕中映出来的画面。 他转过身,望向秀湖真人苦涩问道:“连这都赢不了顾濯,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才对?” “我也不知道。” 秀湖真人的眼里一片茫然,神情怔怔说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 “难道这一切其实是天意所向?” 话说到这里,老人的身体像是突然失去所有的力气,喃喃自语道:“结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 …… 景海。 当余笙亲口说出你赢了,这三个字的那一瞬间,此方天地骤然寂静。 皇帝陛下忽然说道:“了不起。” 娘娘沉默不语。 皇帝陛下继续说道:“但这着实没有任何道理。” 娘娘还是不说话。 不久前,她曾言之凿凿地与裴今歌说顾濯最多不过第二。 在更久之前她也曾经对人说过这样的话,为此惋惜感慨过数次,不加掩饰。 所以,她现在不想说话了。 皇帝陛下最后说道:“所以这其中必然存在一个你我不曾发现的道理。” 话至此处,他忽然放下手中钓竿,起身沿湖而行。 那位站在后方的太监首领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由诧异,心想陛下多久没试过以此静心了? …… …… 就像神都的人们不曾想象出这一战的激烈程度,那些后来守住擂台得到天光接引的考生,同样也没想到崖畔上的这一片废墟。 来自于阴平谢氏的公子,神情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心想那道苍雷难不成是落在了这里?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顾濯身上,发现这位最有希望夺得夏祭头名的强者,气息竟是衰弱到极点,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淘汰出局。 这是否代表某种可能的真实存在? 他神情不变,只让那一抹惊喜流露在眼神里,无愧自己世家子弟的身份。 这里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前面那一关竟恐怖如斯到这种程度吗? “请问……” 谢道斐的视线越过林挽衣,望向顾濯问道:“这里先前发生了什么?”顾濯与此人对视。 “打了几架。”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因为我想让夏祭结束在这里。” 直到这时,中途到来的林挽衣才知道顾濯为何而战。 谢道斐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你现在明显已经无力再战了,还要坚持这个决定吗?” 顾濯嗯了一声。 这声音很轻,更显疲惫。 谢道斐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脸色变得极其复杂。 但他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没做,静静寻了处地方站着,沉默着进行等待。 不久过后,另外两处擂台也有考生守擂成功,得以来到这处崖畔。 画面渐渐热闹。 谢道斐看着场间画面,心想这应该差不多了。 不等顾濯开口,他直接向那几位考生解释了当下的情况,准确地传达了夏祭在此结束的意思。 只不过很没意思的是,这位阴平谢氏的公子,稍微着重描述了这片废墟因顾濯而起,以此惨烈之战况,行规劝之事,因为他对顾濯很服气。 那几位考生的反应极为相同,第一反应都是错愕,以及震惊。 任谁也无法不愿接受这荒唐的提议。 然后这两人望向顾濯,看到他虚弱不堪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极大的怒火。 如果你是全盛之时的你,那你的确有说出这句话的资格,我们也只能被迫同意你的做法。 但现在呢? 你明显身负重伤,手中剑锋折断,虚弱到只要一口气没喘上就会被直接淘汰出局了,凭什么再向我们说出这么一句话?凭什么拦下所有人的美好前程? 简直荒唐! 可笑至极! 这些考生对视一眼,目光落在小和尚的身上。 有人问道:“无垢僧,你支持顾濯?” 小和尚猜到了这些人的想法,沉默片刻过后,摇头说道:“不反对。” 白浪行依旧无言。 夏祭第一的确重要,但他要的是真正的第一,而非一个投机取巧得来的第一。 这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在确定自己不可能战胜顾濯后,他就决定不再前进半步,停留在此。 这些人没有谁认识余笙,而且她的虚弱也明显到无法掩饰的程度,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过问她的意见。 至于林挽衣。 她就站在顾濯身旁,为那人撑着一把破伞,更不需要问。 场间的考生不再迟疑。 没有一声抱歉。 “我们不同意你的做法,更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没有落实自己想法的能力。” 这些考生为首者看着顾濯,冷漠而愤怒地说道:“所以我们不会接受你这个无礼至极的荒谬决定,我们会继续走下去,直到今年夏祭的终点。” 顾濯没有说话。 林挽衣准备拔剑。 他伸出手,平静地握住了少女的手,示意不必如此。 那群考生看着这一幕画面,心想你现在果然就是一只纸老虎,先前就是在虚张声势。 废墟中响起脚步声。 考生们往下一关走去。 忽有嘶哑风起。 这在苍山里是很寻常的事情,没有人在意,所以当他们的脖子尽数出现一道血线,继而发现自己无法再继续迈步的时候,才堪堪反应了过来。 那不是风声。 是剑过的痕迹。 之所以嘶哑,是因为那把剑是断剑,不再如前锋利。 阴平谢氏的公子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瞬间明亮,心想自己的推断果然没错。 早在先前,他就认为顾濯尚有一剑之力,这才停下了脚步。 是的,先前他刻意描述余笙和顾濯一战的恐怖,就是让那群考生出现错觉,认为后者已然力竭,然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让顾濯真正力竭。 一切如他所想般进行,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 林挽衣剑锋已断,不是他的对手。 其余人的态度都是中立。 在很短时间的时间内,谢道斐想了很多事情,重复确定自己的推断绝无错误。 接下来,他会迈出自己的脚步,向顾濯带着歉意笑上一笑,以此表示自己拒绝留在这里,将要继续前进下去,去看那苍山日出的决定风光。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谢道斐却没做成。 不知何时,那把断剑插进了他的胸膛,带来了无比剧烈的痛楚。 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直至茫然无措。 带着这份茫然,他艰难地转过身望向顾濯的眼睛,声音颤抖不止,问道:“你刚才不是点头了吗,不是嗯了一声吗……你明明已经承认自己无力再战了。” 顾濯说道:“是的,你没听错。” 谢道斐眼神骤然明亮,仿佛抓到了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喊道:“所以你刚才就是在撒谎!就是在算计别人!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的偷袭!就是在不择手段!” 林挽衣心想你难不成是白痴? 白浪行觉得这人真是白痴。 小和尚不好骂人白痴。 就算真的是谎言,谁让你自己信了呢? 余笙没有睁眼也没有这样想,因为她对此有另外一个看法。 “你想多了。” 顾濯以手背掩唇,咳嗽了几声,虚弱说道:“杀你,与战斗无关。” 余笙听着这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那把黑伞下。 顾濯轻轻放下手,手背上沾着先前咳出的鲜血,脸色苍白如雪,眼神亦黯淡。 是的,他已疲惫不堪,真元衰竭,身负重伤,憔悴将睡,与油尽灯枯仅有一线之差,但就是这看似不起眼的一线,落在这些人的面前…… 即是天渊。 …… …… “就在这里结束吧,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自在道人叹息了一声,摇头说道:“接下来已经没有人能过去了。” 飞舟上一片沉默。 事实的确如此。 除非无垢僧和白浪行忽然改变主意,放弃自己现在的立场,才有可能改变当下的局面。 许多强者的目光放在裴今歌和苦舟僧的身上。 苦舟僧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考生之间的名次该如何决定?” 这个问题处理起来有些麻烦。 但他这句话无疑是同意。 裴今歌想也不想就给出了答案。 “这有什么难的?” “楚珺第三,余笙第二,第一……” 她起身行至凭栏处,俯瞰夜色笼罩下的千万人,对整座神都说道:“顾濯。” 中午出门去看电影时,因为阴天的缘故,我和室友辩论要不要带伞,我寻思电影院在商场内,就算待会儿下雨那也无所谓,反正淋不到咱们…… 然而就在我说完这句话后,雨就来了,倾盆大雨。 所以这一章四千字,下一章在凌晨,约莫二到三点。 (本章完) 第95章 未完之事,应有之理 第95章 未完之事,应有之理 烟会谢,笙歌会停,盛事亦有落幕之时。 随着裴今歌亲口道出那三个名字,以巡天司司主的身份断定顾濯夺得今年夏祭第一后,整座神都沉寂片刻,再次迎来了热烈的欢呼。 事实上,顾濯在夏祭开始前就已经是夺魁的最大热门人选,无论寻常民众还是各大宗门的强者,都不曾掩饰对他的看好,这种看好也真切地反映在了赌坊的赔率上。 按道理来说,绝大多数人都都应该平静无所谓地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在翌日清晨饮茶闲聊时淡然随意表示赢的果然是顾濯,我早就猜到是这么一回事儿了,昨晚不会有人去凑这个热闹吧?那你也太没眼力了点儿,下次还是直接回家睡觉得了吧,这种十有八九的事情真没必要在乎…… 奈何顾濯不走寻常路,他今夜做出的那个选择在过往百年夏祭当中从未有过,是毫无疑问的首开先河之举。 更重要的是他最终成功了。 这种亲眼见证历史发生的感觉,就连那些衷心期待着意外发生的人们,都不禁为之而片刻陶醉沉浸,愿意为此热烈欢呼。 那些被长辈带来神都,提前感受夏祭气氛的少年男女们,眼眸里的疲惫早已被兴奋所取代,稚嫩的脸颊上是无法掩盖的强烈神往色彩,想来他们今夜入睡都会做上一个梦,在梦里那座风雪永恒萦绕的神山上横剑膝上,独挡万人,横压当代。 神都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炙热情绪中。 夏祭结束,那些被大神通手段送往苍山的考生,理所当然地回到神都。 各家书院道院的师长们蜂拥而来,围在他们的身旁,给予最为贴切的关心或安慰。 整场夏祭只打了两次架的无垢僧没有遭到训斥,禅宗大德们对他的选择似乎十分满意,就连那位总是紧绷着脸的苦舟僧都面带笑意。 小和尚摸着自己的光头,娴熟至极地接受了这些赞美,心想自己那份朋友费交的也太值了。 与之相比,白浪行那头则要冷清上太多。 他几乎没有浪费时间,直接登上一辆马车离开,那马车前进的路线似乎直指皇城? 林挽衣孤身一人,站在这烦嚣热闹的如昼夜色里,墨眉紧蹙。 神景天女来到她的身旁,问道:“你在找什么?” 林挽衣说道:“他没有回来。” 话里的那个他当然是顾濯。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一片寂静。 人们在微怔错愕过后,下意识望向各个方向,寻找着那个再也无法忘记的身影,却始终一无所得。 那些剑道大宗的强者最为焦急,如果这里不是神都,不是皇城之前,相信此刻已有剑光飞跃而起,照遍此间。 …… …… 苍山风雪不再依旧。 自某刻起,此间光阴倏然飞舞,万物转瞬而变。 那些理应发生在数个时辰至内的画面,竟被凝缩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尽数涌入观者眼中。 直至晨光破云而至,天色渐亮欲晓。 顾濯没有为这一幕而心神震撼。 他偏过头看着余笙,问道:“留我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余笙轻声说道:“有人希望我亲自和你聊几句,当然,我自己也想要和你聊几句。”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余笙以为他要执意沉默不语,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愤怒与抗拒之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准确来说,那是简单的三个字。 “你输了。” 顾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余笙安静了会儿,看着他说道:“只是几个问题,不会阻碍你很久。” 顾濯平静说道:“你输了。” 余笙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我可以理解你的不快,但这件事需要在现在谈,因为重要。” 顾濯很礼貌地等她说完这句话,然后重复道:“你输了。” 崖畔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余笙终于开口了。 “是的,我的确输给你了。” 她说道:“然后呢?” 顾濯微微一笑,诚实说道:“那就麻烦你换一种说话的方式,不要再这样莫名其妙的居高临下,这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原来这也算是一种居高临下吗?” “我觉得你以后应该多些和同辈中人相处,那你就会发现察觉到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借挽衣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字的事情。” “哪个字?” “装。” 余笙没有说话,望向正在微笑的顾濯,意思十分清楚。 ——这个字也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顾濯还是那三个字:“你输了。” 于是,余笙无言以对。 片刻过后,她解释说道:“今次夏祭是一个局,朝廷为钓起天命教教主而设的局,这个局最重要的就是让鱼儿自愿上钩,而你在这条大鱼即将上钩的时候,让一切戛然而止,无疾而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依旧冷淡,但语气已经不再一样。 那是之前未曾有过的坦然。 这或多或少代表她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我坏了大局。” 顾濯说道:“更重要的是,我决意在这里结束夏祭的决定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所以我现在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吗?” 余笙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问道:“你这样做的具体理由是什么?”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再避而不答下去,未免有些心虚。 顾濯安静片刻,抬头望向那面倒映着天光的笔直崖壁,说道:“我有一个很麻烦的过去。” 余笙听懂了。 苍山是长公主的道场,心劫起自于心,必不可免会涉及到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秘。 如果白南明执意探出一个究竟,那顾濯只要踏入心劫那一关,心中的秘密不可能藏得住,一切都将如实呈现在她的眼中。余笙摇了摇头,说道:“她……其实不会这样做。” “或许吧。” 顾濯说道:“但我更愿意尽最大的努力来守住自己的秘密,这就是你要的解释和理由。” 余笙静静看着他。 事实上,顾濯给出的理由不仅牵强,更是含糊,与具体这两个字的关系就是没有任何关系可言。 换做藏在巡天司阴影中的那些精英官吏面对这句话,只会给出一个答复。 ——上刑。 然而奇怪的是,余笙在听到这句话后,看着顾濯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那平静如镜的眼神难得复杂,隐有波澜生。 最终她给出了一个格外明确的答复。 “我接受这个理由。” 她顿了顿,接着又补了一句:“我想他们也会接受这个理由。” 顾濯敛去笑意,看着余笙的眼睛,很认真地道了一声谢谢。 是的,直到这一刻为止他才真正放松了下来,不再去为那些必将到来的沉重现实而苦恼苦思。 或许接下来还有数不尽的麻烦接踵而至,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大人物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不过……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情了。 无论余笙为什么在这一刻点头同意了他的解释,但只要她接受认可,那就足够了。 余笙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声谢谢。 顾濯十分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什么事?” 余笙的声音随意了些。 顾濯抬起头,望向苍山之巅,有些不确定问道:“夏祭首名的奖励是什么?” 话还没有听完,余笙便已不想说话了。 顾濯见她这般模样,心想难怪万物先前不肯与他明言,感慨说道:“这届夏祭未免也太公正了些。” 余笙轻声说道:“这句话你其实可以不说的。” 故而顾濯从善如流,没有再去问自己的补偿是什么。 余笙却猜到了这个想法,平静说道:“反正我不会让你吃亏。” 不知为何,她在说到这个我字的时候,语气莫名重了几分。 顾濯说道:“登山?” 余笙看了他一眼,以眼神无声询问。 顾濯说道:“总该有一个绕过去的办法。” “是有。” 余笙说道:“但你忽然间改变,总归要有一个理由。” 顾濯想也不想,解释道:“日出。” 这两个字很有说服力。 至少余笙接受了。 于是,身着青裙的少女带着他走过废墟,踏过积雪,登上某条极为隐秘的狭窄山道。 时值清晨,天光破晓,苍山风光正好。 不再过分寒冷的远风徐徐而至,云雾随之而来,置身其中,仿若仙境。 余笙走在前头。 顾濯随之而行。 那蓬松的麻辫在风中摇曳,不再仿佛旌旗,更像是一朵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 “夏祭后你准备去哪?” “这个问题一定要回答?” “不用。” “那就好。” “嗯?” “因为我还没想好。” “你还没有一个具体明确的答案吗?” “是的。” 两人的相谈依旧不愉快,因为问题总是得不到一个答案,但他们说话的语气终于趋近正常,不再是某个人单方面的居高临下。 这种改变很难得。 可惜的是,再如何漫长的山道终究要有一个尽头,无法让这改变永远进行下去。 当顾濯追随着余笙的脚步,走完最后一个台阶,登上山巅时,朝阳正好升起。 云海在朝阳的映照下,散发着暖红的色彩。 山间的雪不再一味凄惨冷白,被涂抹敷上娇嫩的新粉,终于悦目。 苍山就像是睡醒了。 余笙负手而立,静看天地。 顾濯也在欣赏着这如画的美景。 片刻后,他转身望向余笙的侧脸,心想自己果然猜对了。 今年夏祭头名的奖励很简单。 当然不是这一幕日破云涛万里红的美景。 就是这座山。 苍山。 不小心睡了过去,然后在梦中惊恐醒来,幸好时间还在半夜,连忙把这一章写了出来,十分对不起熬夜等待的书友,真的非常抱歉,下次我还是不写具体的时间了。 (本章完) 第96章 顾濯师承何人? 第96章 顾濯师承何人? 与苍山的平静日出不同,夜色笼罩下的神都烦嚣更上一层楼。 是的,夏祭的确正式结束了,但这对于世间各大宗门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才是那些宗门的代表们的真正舞台,他们将要去争夺夏祭中名次优异的考生,尽可能地说服年轻人们加入自家宗门,为此给出各种条件。 在这个过程当中,大秦即是站在最高处的公证一方,亦是随时都能下场的一方。 毕竟夏祭的规矩本就由朝廷而定。 只不过这一切并未立刻到来,与这个互相选择的过程发生在三天后的一场夜宴中无关,因为各大宗门本就会与考生提前进行私下的联系,以此确定对方的心意。 真正的原因是顾濯不见了。 “我就不明白了。” 朝天剑阙那位何三忘长老盯着一位巡天司的官员,冷笑不止质问道:“夏祭都已经结束了,顾濯为什么还没回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他直接跑去面圣了啊?” 话音方落,其余剑道大宗的代表紧随其后,根本找不出半点平日里争锋相对的意味,极其难得的同气连枝,一并向巡天司施压。 “我也挺好奇顾濯到底去哪了。” “应该不会有人见猎心喜到私下提前进行谈判,试图和顾濯达成共识,让他答应成为自己的徒弟,直接就把夏祭的规矩给坏了吧?” “放肆!陛下乃在世圣人,贤明之君,岂会容忍此等事情发生?” “就怕有人从中阻挠作梗了啊~” “哎,其实顾濯去哪儿我都是可以接受的,我唯一不能忍受的只有像他这样的剑道天纵奇才被暴殄天物,不知道拜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师父。” “难说,毕竟这世上不自知的庸人可太多了。” 这些平日里在修行界颇具身份的大人物,此刻毫无往日之优雅风度,直接把那几位巡天司官员围了起来,连番质问,阴阳怪气。 就连裴今歌也被留在了这里。 唯有在这种时候,诸剑道大宗才会站在同一阵线上。 有资格被派来神都参与夏祭的各宗门代表,无论是长老还是别的什么人,在行事作风上可能存在一定的问题,但智商上绝不可能有问题。 在众人发现顾濯没有立刻回来后,毫不犹豫向巡天司索要解释,防止有人不讲规矩。 之前不讲规矩,那是因为大家都能一起不讲规矩,现在忽然要讲规矩,却是因为大家都讲不了规矩。 更重要的是,在场谁也不是白痴瞎子,余笙分明就是长公主殿下苦心寻觅多年的关门弟子,否则何至于强到那种程度? 今年朝廷有一个余笙就已经够了,怎能再来一个顾濯? 裴今歌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吵闹声,看着那些愤怒的宗门代表,心想自己眼光果然极好。 早在初春的望京旧皇宫里,她便对顾濯动了心思,递出了橄榄枝,可惜最终未能成事。 就在这时候,一道流光自皇城深处而来,悬停在她的身前。 场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因为在场众人都认得出来,这是一道来自于临近羽化境的大修行者的神识片段,想来应该就是那位太监首领在替皇帝陛下传信。 裴今歌伸出手,摘下那道流光,感知片刻存在其中的信息。 然后她转身望向后方众人,淡然说道:“顾濯现在已经不在苍山,在神都。” 很明显,那道流光中蕴藏的信息绝不止于此,但目前这个答案也足以令人满意了。 诸宗代表沉默对视一眼,决定暂时平息,迅速转身离开。 不久过后,神都有明亮剑光陡然跃起升空,宛如逆行的流星没入穹苍,奔赴人间各地。 那当然不是流星。 是飞剑。 飞剑出鞘想来为的也不是杀敌,而是为自家宗门带去崭新的消息,那些消息或许各不相同,但其中必然存在着两个字。 ——顾濯。 …… …… “一夜未过,名动天下。” 皇帝陛下的眼里久违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那是意趣、感慨、怅然、唏嘘与欣慰以及极轻微的伤感,最终这些尽数化作为一句追忆往昔的话。 “我记得他当年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娘娘沉默不语。 不是因为她还沉浸在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里,那些随之而来的尴尬当中,而是片刻之前有消息传来。 那是一句十分简单的话。 ——顾濯是他的再世传人。 话里的那个他看似指向不明,但无论皇帝陛下还是娘娘都很清楚,这个他指的就是道主,那位百年前端坐玄都之上的天下第一人。 娘娘忽然说道:“就算顾濯真是道主的再世传人,今次夏祭发生的事情仍旧能用离奇二字来形容。”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道:“且就先这般看着吧。” 娘娘不再多言,转而说道:“如果顾濯真是道主的再世传人,那他对朝廷必然心怀忌惮,或者说是敌意。” “从望京到神都,他的表现与寻常青春少年有着极为明显的区别,想来是因为背负太多的缘故,以至于他过早成熟。” 她平静说道:“顾濯此人可容,但理应谨而慎之。”皇帝陛下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打趣说道:“既然你也觉得可容,那我们为他挑选一位合适的老师便好,让他慢慢放下百年前的旧事,不必再整天活得提心吊胆。” 这句话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 步入第二个千年正值盛世的大秦,与站在人间最高处的皇帝陛下,又怎会容不下一位过往敌人的再世传人? 要是他真连这般气度都没有,早在百年前道门就该彻底倾覆,人世间再无一座道观。 “后人可痴前人意,但不必承前人之恩怨情仇,更何况前人身上背着那份因果之重,就连如今的我也不见得能接下来,烟消云散是最好的选择。” 皇帝陛下感慨说道:“毕竟顾濯终究只是他的再世传人,不是他。” 娘娘见他心意已定,不再多言劝阻。 …… …… 夜风清凉如水,远处青楼灯火通明,笙歌不休。 顾濯坐在一辆马车里,没有去看窗外的风景,闭目养神,心如止水。 林挽衣却不如此。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余笙,好生无语,心想你怎么能跟过来的呢? 夏祭结束后,她第一时间寻找顾濯的身影,为的自然是兑现九天前的承诺,把那个自己的那个秘密付诸于口。 结果先是顾濯莫名其妙地不知所踪,好不容易她才把人给找到了,又终于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眼见今夜神都明亮如昼,映得昏暗的车厢内气氛恰好,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偏又来了个人。 这如何能不烦? 余笙看出了她的不满,温声解释道:“顾濯觉得我应该多和年……同辈中人相处。” 林挽衣认真说道:“今天已经很晚了。” 余笙说道:“但你们现在不是要去吃夜宵吗?” 林挽衣不说话了。 但她也没有望向顾濯,以此进行施压,因为那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当然,更重要的是凑这场热闹的不只有余笙一个人。 那天在白马湖畔相聚的另外三人都来了,还有长洲书院的那些少年少女们。 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叫停,很有可能绝大多数参加今年夏祭的考生,都会想着过来凑一凑这场热闹。 没过多久,马车停在一处食府门前。 三人下了马车,跟着早已等候许久的知客上楼,进入包厢。 今夜吃的还是火锅,但不只是火锅,还有这家食府最好的席面。 据说是那位已经休息的大厨,在得知客人是顾濯之后,连忙赶过来下的厨。 满桌菜肴,酒是当初林挽衣带走的那一壶梨雪。 ——少女那夜回家后浅尝了两杯,便不胜酒力直接醉倒,直至翌日清晨才是堪堪醒来,往后数日为准备迎接夏祭的到来,自然不敢再喝,这才留到了今天。 无垢僧有酒不能饮自然心痒,于是话便多了。 “你都不知道,我认识那群长辈刚才围着我吹捧你的那个画面,真不是一般的夸张,我就这样和你说吧,你当时要是走过来和他们说一句,其实我是佛祖转世,指不定他们都能信以为真。” 小和尚的眼神格外火热,神情真挚赞美道:“所以你不当和尚真是一件造福全天下的好事!” “为什么?” 余笙听着这句话,难得有些好奇。 道门天女说道:“因为顾濯要是当了和尚,真成了小和尚话里说的转世佛祖,那全天下人的辈分都得直接低上一层。” “对,就是这个道理~” 无垢僧望向顾濯,诚恳说道:“不过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那种喜欢装嫩的老不要脸。” 顾濯不想接话。 林挽衣看着小和尚冷笑三声。 如果顾濯其实是一个装嫩的老不死,那正准备做出那件事的她又算什么? 这她当然不高兴。 她毫不介意生硬问题,直接换了个话头:“现在夏祭已经结束了,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好很适合夜谈的话题。 每一位参加夏祭的考生,今夜都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 然而话音落下,包厢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尽数汇聚到顾濯的身上,眼眸里的情绪都是好奇。 小和尚当仁不让替在场所有人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准备去哪个宗门?” 下一章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是明天见吧 (本章完) 第97章 那个秘密是喜欢 第97章 那个秘密是喜欢 顾濯的回答还是那三个字——没想好。 无垢僧非但没有失望,眼神反而明亮了起来,说道:“那这正好,我来给你出主意……不对,我来给你介绍一遍那些大宗门。” 林挽衣在旁问道:“为什么是你来做这件事?” 小和尚理所当然说道:“因为顾濯不想当和尚啊~” 在座众人无言以对,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无欲则刚吗? “别的你可以说,道门由我来。” 神景天女提醒了一句。 顾濯笑了笑,点头说道:“好啊。” 余笙闻言微怔,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心想这些你不应该早有了解吗? 为何这时候还要再听一遍? 然后她看着顿时热闹起来的少年少女们,这时才明白顾濯若是拒绝,那接下来就只能冷淡收场了。 小和尚的声音已然滔滔不绝响起。 “如今被公认站在人间最高处的剑道宗门只有三个,易水和挽剑池还有朝天剑阙,字越少就越强。” “这三家宗门的剑道有着极其分明的不同,易水剑为的是身前三尺事,挽剑池着眼万里之外,而朝天剑阙求的是一个敕字。” “前两个按字面意思来理解就行,唯独朝天剑阙的敕字解释起来很麻烦,按我听之前某位长辈抱怨的说法是,这个敕字差不多就是号令天下万剑的意思。” “噢,那位前辈还说过一句话,朝天剑阙稍微好一点儿,其他两家都是彻头彻尾的穷鬼……” “你们别这样看我,这是那位前辈原话,不过这个穷指的应该是相对而言的穷?反正练剑的肯定是没道士和和尚能赚钱,一个能起卦算你前世今生,一个卖香火让你来世平安幸福的,像那些只会砍人铸剑的剑修怎么可能比得了?都是名门正派,哪里能跟无忧山这种魔道宗门抢生意?” “反正吧,你们要是对剑道有兴趣,这三家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包厢里很安静,绝大多数人都听得很认真。 像顾濯在长洲书院里的师弟师妹们,平日里师长为了防止他们好高骛远,对真正剑道提前生出兴趣影响修行,根本不会告诉他们这些消息。 无垢僧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总是能莫名其妙地讨长辈喜欢。 话至此处,众人再次望向顾濯。 顾濯从善如流,笑着问道:“那你觉得我要是练剑的话,比较适合去哪一家?” “这还要问的吗?” 无垢僧想也不想说道:“想去哪一家就去哪一家,只要你愿意点头,易水挽剑池朝天剑阙这三家都会主动来适合你。” 这句话过于真实,以至于包厢里有许多人稍感不适。 那位名叫叶依兰的小姑娘追问道:“所以你觉得哪一家最好?” “当然是易水。” “为什么?” 小和尚的答案十分诚实,没有半点虚伪:“因为易水那位太上长老是羽化境,这世上就没几个人能和他打,拼靠山的时候搬出来最有用,另外那两家在这方面是真比不了。” 包厢里一片安静。 长洲书院的少年少女鸦雀无声,险些目瞪口呆,心想还有这么个说法? 他们都以为先前那句话就已经足够真实了,怎能想到无垢僧还能说出如此至理箴言。 “可是……要说靠山,那皇帝陛下不才是世间最高的那座山吗?” 有少年不解说道:“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师兄直接进朝廷不是更好吗?何必再去那些宗门里呢?” 顾濯接过话头,微笑说道:“因为我没兴趣。” 朝廷是书生们的地方。 年轻的书生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讲道理,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听人讲道理。 至于那些年纪上去的老书生们,不仅爱讲道理,更爱讲规矩。 这更是他所无法接受的事情。 “山上人少。” 顾濯说道:“活起来比较自在一些。” 话音方落,神景天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你要不要过来道门?” 她坦然说道:“清净观还挺符合你的要求。” 听到这句话,小和尚顿时急了。 今夜他自苍山归来,那些待他不薄的长辈们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顾濯不管进入什么宗门,只要不是道门,那就都行。 只是这事涉及到朋友的前程,他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心想自己当时就是一通乱嗯,可不能算是答应。 余笙没有说话。 林挽衣对此无所谓,心想反正不是去当和尚就行。 顾濯的答复十分简单:“我得想想。” 神景天女也不在意。 她本就是随便问上一句,尽上自己的本分,不抱太多念想。 接下来众人依旧有话,仍自在谈论天下间各个宗门的优劣势所在,场间不曾片刻平静。 说话归说话,今夜在座的都是年轻人,不是那些眼里有酒无菜的无趣中年人,自然是要动筷的。 就在这时,林挽衣被某个细节深刻震惊了。 她只见那个叫做叶依兰的小姑娘,毫不避讳地站起身来,当众给顾濯盛了一碗汤,一脸甜甜笑意地递了过去,找不出半点羞赧尴尬的意味,落落大方。 更让她为之沉默的是,小姑娘不仅把汤里的浮沫撇得一干二净,就连半点油都不放过,递过去之前还认真地吹了几口,生怕顾濯被烫到。这是何等娴熟? 顾濯接受的也坦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喝了一口,道了声谢。 与之相比,其他人自然是不存在这等特殊待遇的。 不久后,那壶梨雪也落入了众人杯中。 随着酒意的上涌,少年们渐渐对余笙起了好奇,开始尝试着搭话。 只不过让人感到遗憾的是,这位身着青裙的姑娘,明明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总是能让人无话可说,当场冷场。 如果不是今夜气氛极好,无垢僧又极其擅长没话找话,很有可能火锅都要被冷没了。 如此举箸饮酒切闲聊,直至夜色极深才是散席。 …… …… 食府前众人相互道别。 顾濯与林挽衣坐上同一辆马车,余笙依旧在。 一路沉默无言。 夜色已深,神都烦嚣不再,整个人间仿佛也安静了下来。 皇城的灯火依旧在,静静映着那些喧嚣过后的残留,更显寂静。 某刻,余笙离开。 再又某刻,马车停在林府的深巷侧门。 两人都下了车。 林府门前挂着的灯笼静静燃烧着,洒落昏暗的光线。 “你应该……还记得吧?” 林挽衣偏过头,看着顾濯的眼睛为灯火所明亮,轻声说道:“九天之前,我和你说过的,只要我夏祭的名次还算不错,那我就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虽然具体的名次还没公布,但我觉得前十里必然是有我的。” 她的声音渐渐坚定:“我觉得这应该算是不错的名次,所以我要兑现自己说过的话。” 顾濯嗯了一声。 林挽衣抿了抿唇,抬头望向夜空。 不知为何,今夜月色莫名明媚,自这一刻起。 “真美……” 她安静片刻,然后说道:“那个秘密是我喜欢你……似乎。” 顾濯对此早有猜测。 然而当事实真正到来的此时此刻,他心中还是有所感慨。 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所以他转过身看着林挽衣的眼睛,不解而认真地问道:“似乎是什么意思?” 林挽衣深呼吸一口,想要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 当那四个字被她付诸于口后,她的双颊就变得滚烫了起来,让她不禁想起那颜色鲜红的火锅。 “字面意思。” 她的声音越来越紧张:“因为我觉得自己喜欢你这件事……好像没什么理由,但又好像有很多很多的理由。” 顾濯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没想明白这句话。 林挽衣为此说了很长一段话。 “我和你认识堪堪半年,平日里见面也不算多,只是偶尔说说话,尽管每一次和你聊天都很愉快,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喜欢上你吧?” “在望京的时候,你从那个无忧山的杀手剑下救了我一命,是英雄救……可是,我要是因为这个喜欢你,那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我不想再走我父母的老路,我觉得喜欢某个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经过认真而仔细的确定,所以这些天夜里我除了修行准备夏祭之外,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长得很好看,这世上应该没有人会在容貌方面挑剔你,这是值得喜欢的地方。” “你修行天赋冠绝天下,早早就被认为是今年夏祭夺魁的大热门,这肯定也是值得被喜欢的。” “你的人品一直很好,明明已经离开长洲书院,还是愿意帮助自己曾经的师弟师妹,这也值得被喜欢。” “你的性情很符合我的口味,虽然你总是不经意地骄傲,但那天我们从旧皇宫走的时候,我对你叨叨絮絮的那些话,你全都有听进去,这真的很值得被我喜欢。” “这些都是我这些天里所能想到的,我喜欢你的理由。” 话至此处,林挽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最后说道:“但是为了这些而喜欢,可能因为我其实是一个矫情的人吧,我始终觉得这太俗气了些,或者说,还不足够。” 顾濯心想这可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比玄都上最为艰涩的道法也不逞多让,不确定问道:“所以?” 林挽衣微仰起脸,望向顾濯,一字一字问道:“你觉得我怎样?” (本章完) 第98章 谈一件人生大事 第98章 谈一件人生大事 正值盛夏,但非七夕。 纵使月色再美,不过是人间无数个寻常夜之一。 林挽衣心想,如果自己还是之前的自己,不曾在苍山的风雪中往前踏出那一步,重新拾起过往的骄傲与执着,这时肯定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吧? 话里的那个秘密,最后真就成为一个秘密了。 或许今夜无法得偿所愿,因为就连她自己其实也想象不太出得偿所愿的画面,但重要的难道不是迈出这一步,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吗? 一念及此,林挽衣咬住下唇,心想自己当时怎么就昏了头非要定下这么个约定呢? 然后她的心情更加忐忑,只觉得今夜这一切真的很没道理,哪有像自己这样子先是抢着开口说上一大通话,根本不给别人插话的余地,最后又把问题抛给对方的呢? 换做她是顾濯,这时还能说些什么呢? 总不能说我觉得你不好吧? 那未免太直接了。 又或者……他只能说,说你其实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姑娘,但我偏偏不喜欢? 林挽衣越想越后悔,眼帘微垂,满是忐忑。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他看着林挽衣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喜欢这件事不在于我觉得你怎样,这应该只是一个次要的地方。” 林挽衣微微一怔,茫然问道:“什么意思?” “其实我也说不太明白,但我感觉应该是这样的。” 顾濯诚实说道:“不过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我的想法很有可能是错的。” 林挽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她很喜欢没有任何经验这几个字,对此十分满意。 顾濯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里面有很多能聊的地方,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毕竟道理都是越辩越明的。” 林挽衣沉默不语,心想难不成我还要把你请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举杯邀明月,对月成三人,饮酒谈喜欢? 哪怕是现在的她也想象不出如此放肆的画面。 尤其在她确认自己很容易喝醉的此时此刻。 “这侧门走的人多吗?” “只有我。” “那就在这里吧。” “……好。” 言语间,顾濯让等候着的马车先行离去,然后唤来夜风扫去石阶上的尘埃,直接坐下。 林挽衣在这方面从不矫情,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裙,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然后呢?” 她问道:“你觉得在喜欢这件事上什么才是主要的部分?” “经历。” 顾濯认真说道:“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人一起经历的时光。” 林挽衣的眼神忽然明亮了起来,就像是今夜的月色。 她正色说道:“我觉得你说的这两个字很有道理,请继续。” 顾濯说道:“回到最开始那句话上,我对你的看法并不重要,因为无论容貌还是性情又或者别的什么境界天赋,在我看来,那只是让我和你接触的一个契机,又或者说是诱因?” 林挽衣听懂了,替他总结说道:“所以你的看法是,那些可以是喜欢一个人的起因,但不能是喜欢一个人的原因。” 顾濯说道:“没错。” 林挽衣安静片刻后,忽然摇头。 “这不对吗?” “不是不对,就是我心里忽然冒出了个想法。” “什么想法?” “要是换别人来说这句话,我会觉得那人是借这样的话来强调自己的心思纯粹,并非真是这么一回事,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这话是对的。”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本就长得好看,天赋超然于世,性情上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所以你有资格不在乎这些啊,反正谁都没你厉害。” 这句话很诚实,很真实。 顾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发现还真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他又补了一句:“那证明我不为外物所扰。” 林挽衣没好气说道:“不理红尘,那很可能是因为红尘还不够红。” 顾濯偏过头,认真看着她的脸。 林挽衣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这是在看什么?” 顾濯说道:“看你。” 林挽衣心想这我还能不知道你在看我吗? “好了,接下来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 “嗯?” “因为我知道自己长得非常好看。” 顾濯哑然失笑。 林挽衣心想难道我长得不好看吗,面无表情问道:“你这是在笑什么?” 顾濯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林挽衣这才想起自己让人闭嘴,无言以对,继而羞恼。 然后她很是生硬地换了一个话头:“我很赞同你对喜欢这两个字的具体看法,彼此相处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喜欢的理由所在,所以我们接下来该聊的是什么?” 顾濯不再沉默,说道:“言归正传。” 林挽衣微微挑眉,说道:“正传是什么?” 顾濯说道:“我们确定了什么是喜欢上一个人的原因,那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寻找这样的原因是否存在,以此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 林挽衣越来越觉得这场谈话奇怪,犹豫了会儿,请教道:“以此作为评断标准的话,假设你有这样一个原因,而我没有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就聊不下去了?” 顾濯想了想,说道:“的确是这个道理。”“我觉得这不合理。” 林挽衣微微摇头,说道:“喜欢一个人与不喜欢一个人之间,理应存在着一处空白的地带,这是那些尚未完全喜欢上彼此的人所处在的位置。” 顾濯沉思片刻,说道:“你是对的。” 听到这句话,林挽衣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不再那般紧张。 忽有风起。 灯笼洒落的昏黄光线因此而乱,少女那倾泻在肩的如瀑黑发轻飘飘起,映衬出风的形状。 不知道为什么,这风莫名有种雀跃的意味。 “所以……” 顾濯偏过头,看着为黑发所掩映的林挽衣的微红脸颊,问道:“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林挽衣明白这句话问的是什么。 喜欢已经得到了一个明确的定义,或许这个定义不一定正确,但至少被此刻的他们所认同,没有分歧。 那么,以此喜欢作为前提,再一次确定自省自己的所念所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也是修行的办法。 以修行之法来解决人生大事,该说了不起,还是痴道如斯呢? 林挽衣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想着与顾濯相处的一切过往经历,想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东西,最后问道:“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顾濯说道:“我在想喜欢这两个字。” 话至此处,林挽衣忽然发现自己一直遗漏了某件事。 两人自相识以来,有过闲话,曾经散步。 但却不曾真正谈论过彼此喜欢的事物。 她望向顾濯,好奇问道:“那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长生。” 林挽衣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微恼说道:“这谁不喜欢啊?” 紧接着,她叹了口气,用手抱着双膝,埋头其中。 顾濯问道:“怎么了?” 林挽衣的声音听着闷闷的。 “被你这么说了一通,我现在都有些怀疑了,怀疑自己对你的喜欢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因为我和你之间真没有任何称得上刻骨铭心的记忆,就连次一等的经历都没有。” 她说道:“如果不是我时常对镜自照,确定自己长得十分漂亮,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是对你见色起意了。” 顾濯安慰说道:“先前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所以你不必太把我的话当回事。” 林挽衣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那我就有经验了吗?” 这句话里都是幽幽。 顾濯今夜第一次无言以对。 “说实话……” 林挽衣叹了口气,说道:“我在开口之前,想过今夜会被你直接拒绝,会被你说我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但你对我真的没有兴趣,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朋友……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莫名其妙和我探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而我又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至少在这一刻我同意你的看法。” “你先别开口。” 她看了一眼顾濯,继续说道:“忘了是在哪里听说的,据说那些住在书院学舍里的学生,总会在夜深熄灯的时候闲聊,聊的不是修行,而是喜欢谁这件事,先前你开口的时候我还没有感觉,后面越听越觉得奇怪,越来越有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在劝我三思而后行,不要自我感动着让自己喜欢上一个人……但我觉得你真没有这个意思,以你的性情,该拒绝的绝不会嘴软。” 顾濯说道:“是没有。”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真有些奇怪了。” 顾濯说道:“好像是的。” “首先。” 林挽衣眼帘微垂,说道:“以后我不清楚,但直至这一刻为止,我依旧不后悔我今夜对你说的喜欢。” 顾濯说道:“嗯。” “其次。” 林挽衣仰起头,望向夜空中的皎皎明月,说道:“我觉得我至少不能让今夜这件事变成我刚才话里说的那样,沦为一次朋友之间的有趣夜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淡,故而坚定。 顾濯不解其意。 但下一刻,他懂了。 林挽衣转过身,用手撑住自己的身子,直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紧接着,少女以最快的速度微微提起裙摆,起身推开侧门冲了进去,再关门。 砰! 就像是摔门那般的一声巨响。 顾濯仍旧沉默在门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门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一道故作平静的声音随之而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啊?” 顾濯醒过神来,叹了口气,无语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后不走?” 林挽衣不说话了。 片刻后,她强自解释说道:“我怕这天忽然下雨,把你留在这里,毕竟你现在手上可没伞,夜又深了,我得准备借你伞……” 话还没说完,林挽衣直接愣住了。 语声落处,有风再起。 夜雨忽至。 今晚应该没有第二章了,原因是作息有点绷不住,白天的精神状态烂的一塌糊涂,必须要调整一下。 (本章完) 第99章 八方来剑 第99章 八方来剑 “这场雨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难道你不觉得这雨下的很应景吗?” 顾濯沉默不语。 夜雨中,他撑着林挽衣借来的伞,走在黎明未至前最为黑暗的神都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长街空无一人。 他停下脚步,目光越过伞檐落在夜幕阴云后的月亮上,在心里问道:“你也赞同?” “因为那个小姑娘感觉很有趣,着实有些忍不住。” 那月色纵下雨仍旧温柔,声音难得轻快,仿佛藏在云后偷偷笑。 顾濯再次无话可说。 在不久前分别的时候,林挽衣真的去找了一把伞借给他,而且还说了一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今夜月色真美,这场雨也下的好温柔。 随着话音的落下,是少女紧紧关门,转身远去的脚步声。 想来林挽衣今夜入睡之前,难免会为此多生念想,甚至是辗转难眠一夜。 “咦,你不会是在偷偷怪我们吧?” 有声音自顾濯心湖响起。 他安静片刻后,叹了口气,委婉说道:“不是责怪你们的意思,就是想到日后可能存在的某些时刻,心里多少会觉得有些奇怪。” 有风问道:“怎么奇怪?奇怪在哪里了?” “白痴。” 那月色不再温柔,满是嫌弃意味:“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像今天这样与小姑娘谈情说爱,甚至更进一步的时候啊。” 此言一出,天地骤静。 唯有雨声未绝。 不知道过了多久,万物始复苏。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到时候咱们该怎么办?” “按道理来说,是应该都闭上自己眼睛的……” “笨蛋,我们哪里有眼睛了?” “比喻懂不懂啊,总之,别说到那种生命走向大美的关键时刻了,今夜的谈情说爱我们都不该看才对。” “话是这么说,但我真不想这么做。” “是啊,要是我们都不看了,怎么下一场应景的雨?”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顾濯听着万物的声音,望向天边若隐若现的晨光,很难理解这种后知后觉。 就在这时候,月色静悄悄地与他说了一句话。 “你是怎么看那小姑娘的?” 顾濯心想这话也太有长辈的味道了。 如此想着,他平静说道:“哪个方面?” “就单说今夜这事?” “勇敢,坚定,很让人喜欢。” “但你不喜欢?” “直接用不这个字来形容有失偏颇,我和她的关系很好,大概已经跨过了朋友的界线,不过确实还没到喜欢的境地,就和她对我的喜欢一样。” “此言何解?” “她这些年来过得很不容易,始终在为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而努力,于是她不愿意错过任何的机会,或者说不想让自己后悔,所以她在某些地方的抉择上格外激进,比如今夜。” “听着有些道理。” “在我前世有过一个说法,像今夜这样的告白不该是开始,而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着,这样解释你可以理解吗?” “但你并无不喜?” “是的。” 对话在此结束。 顾濯轻声说着,侧脸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女唇瓣的余温。 在他即将迎着晨风的吹拂,回到白马湖畔那家客栈的时候,将亮未亮的天空上恰好迎来了一幕堪称瑰丽画面。 数十道流星自人间各地而来,奔赴神都。 那些流星都是剑,飞剑。 八方来剑。 共商何事? …… …… 易水位于大陆北方,直面荒原。 过往人间曾有至强者,于此横剑,中流击水,浪遏十万荒人飞舟南下。 如今这里早已繁华,两岸皆是琼台玉宇,清灵仿若仙境。 在那处被视为宗门禁地的江心岛的最高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随意抬起手,取下那道飞奔而来的流光当中所挟之剑书。 他看着这份剑书,本已随着年岁而浑浊的眼睛,渐有光芒亮起。 不久后,他以真元凌空写下近百字,赋予飞剑之中。 流光再起。 调头南去神都。 此刻夜色未散正浓。 …… …… 一片湖水坐落于群山之巅,直面穹苍。 挽剑池即是由此而来。 当代挽剑池的掌门真人是一位名为刘谌的中年男子。 他常年不修边幅,散乱长发,赤足而行,行事颇有几分浪荡的意思。 然而就是这样的他,在收到那封自神都而来的剑书后,神情依旧严肃了起来。 没有耗费上太多时间,他直接给出了一个明确而粗鄙如江湖黑帮的回应。 “弄。” “直接弄。”“随便弄!” …… …… 朝天剑阙位于天都峰上,连绵琼楼玉宇静悬夜空,最为靠近神都。 故而这里也是最先得到关于顾濯消息的地方。 对此朝天剑阙做出的反应十分简单,格外直接。 其掌门真人出关,下山。 直入神都。 …… …… 慈航寺作为禅宗祖庭之一,对此反应相对平静,毕竟顾濯早已有言不当和尚。 当代住持真人不做避讳,在那封回信上明确表露了自己的态度。 道门之外无不可。 …… …… 清净观一片安静。 观主看着檐下滴雨,窗外淅沥声,神情几分怅然。 若是当年,道门何至于不敢对这等天才动心? “尽人事……” 他叹息着回了一封信,自言自语道:“听天命。” …… …… 那些散落在人间各地的至强者们,或前或后得到了夏祭结束的消息,便也得知了关于顾濯与余笙最后一战的场面的具体描述。 诸宗门为求传承,为求后继有人更上一层楼,为此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真正让人没想到的是,就连那些无宗门传承之束缚的绝代强者,都对此展现出了不小的兴趣,似乎是起了把自身衣钵传下去的念头。 其中以那位被世人称之为剑道南宗的宗师人物为首。 邪魔外道对此自然也有兴趣,奈何那里是神都,他们没有任何手段可言,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盛事,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其中以天命教对顾濯最为看重。 原因很简单。 在天命教的强者们看来,白南明为顾濯所救。 或许这只是机缘巧合之事,那这是否说明大秦依旧为天命所钟,命不该绝? 若要断大秦之天命,是否该从顾濯的身上着手? …… …… 大秦南方某郡城中。 “真是了不起啊。” 陈迟从巡天司的隐秘据点中离开,想着顾濯在那份情报上的描述,好生感慨。 早在望京的时候,他就对顾濯夺得夏祭头名有着极大的信心,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竟是这样来的第一。 想着自己与这么一位未来的人间至强者提前建立起关系,哪怕是陈迟这等出身剑道大宗,又供职于巡天司的年轻一辈强者人物,都为之而深刻自豪与欣喜。 只不过这自豪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头疼转瞬即至。 这段时间,他和郁荫椿还有关信古三人,因为裴今歌的命令一直在追查顾濯的过往,追查那一片空白的十三年。 不知幸还是不幸,这件事基本上没有进展可言,但他们调查的另外一桩事情倒是真有了眉目。 长洲书院那位失踪的院长,近些年来倒是真有不少古怪的行径,比如闭关不是真闭关,而是外出远游。 很有意思的是,这位院长远游的足迹恰好落在了帝国的南方。 以及南齐的北方。 陈迟三人近些天来,即是在南方各个城池里走走停停,调出当地巡天司的卷宗翻阅,以此维持着这场漫长而艰巨的调查。 …… …… 望京城,天光已亮。 夏祭结束的消息随着朝廷的符书而到来,为望京带来了一个无比热闹的清晨。 大街上欢呼声络绎不绝,许多人于青天白日之下饮酒纵声放歌而舞,各家书院甚至为此给了假日……整座望京城的人们仿佛过了节。 自陛下迁都至今,望京势衰已有百年,渐为世人所遗憾惋惜,就连不屑嘲弄都罕见了。 直至今日,顾濯从这座古老都城中走出去,踏入天下人的眼中。 那么,生活在这座古老都城里的人们又怎能不与有荣焉,为之兴奋喝彩? 然而总有人为此落寞。 比如那位长洲书院的前副院长。 此刻这位老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正在饮酒,闷酒,浑身落寞。 “我真傻……真的。” 憔悴的老人自言自语说着,忽然就抬起手给自己甩了一巴掌,然后又继续倒酒再饮,不断重复着这五个字,其中充满了心疼的味道。 直至某刻,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垂下,低头自责痛哭。 …… …… 那一场夜雨过后,神都的热闹没有如火焰般被雨水扑灭,伴随着人间各地的强者到来,民众们更加期待那场确定顾濯去向的夜宴。 故而这几天里,本就繁华的白马湖畔更加喧嚣,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人物纷纷在此地出现。 就连神都的某些权贵都动了心,思考要不要把自家的女儿给送过去,见上一面相个亲。 时间在这烦嚣声中飞快流逝。 夏祭结束后的第三夜终于到了,万众为之瞩目。 恰逢七夕。 神都灯火通明,如昼。 据闻,今夜皇帝陛下将会亲自到场。 这章三千字,下一章在十二点。 (本章完) 第100章 与皇帝陛下的一场谈话 第100章 与皇帝陛下的一场谈话 在夜色降临前,谁也不知道在瑰红暮色映照下,曾有一辆黑色的马车低调驶出白马湖畔的那家客栈,更不知道顾濯就在其中。 有一人与顾濯对坐,裴今歌。 两人坐在车厢里,不曾微笑静默互望,都在开门见山。 顾濯问道:“谁要见我?” 裴今歌也不委婉,直接说道:“皇帝陛下。” 听到这四个字,顾濯平静点头。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好奇问道:“你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 近些年来,大秦的皇帝陛下颇有几分不视政事的意思,将手中权柄渐渐转移到那位娘娘的手上,作为自我意志的延伸。 谁也不知道这位当世圣人在忙碌些什么,但没有谁认为他是贪图享乐,不愿继续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只觉得他在为某件大事而做准备。 哪怕顾濯是百年未有之夏祭头名,在坐拥天下的皇帝陛下面前亦是不值一提。 按道理来说,顾濯理应在此时面露错愕之色,受宠若惊才对。 “之前有消息皇帝陛下出席今夜这场宴会。” “在宴会上走个过场,与私下见面不是一回事……” 裴今歌忽然打断了自己的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话锋忽转:“我们也有好些天没见面了。” 顾濯摇头说道:“你和我不熟,更不是朋友,所以没必要说这种听着就是叙旧的话。” 裴今歌也不生气,说道:“但你用我的令牌用的很开心,不是吗?” 顾濯不说话了。 “今夜宴会结束之后,你若是愿意听,那我有一件与你有关的事情想和你聊聊。”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当然,你要是没有兴趣那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此闭上眼睛,不再多言半句。 顾濯心想你这不就是在吊人胃口吗? 而且这世上与我有关的事情……只是稍微想想,都能多得让人想不过来。 于是,话止于此。 车厢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马车外的光线忽然消失,像是进入了一个绝对黑暗的通道。 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伴随着黑暗出现,对马车内的事物进行了检查,当一切确认无误过后,光明再次到来。 “到了。” 裴今歌的声音淡然响起。 她示意顾濯跟上,起身掀开帘布,往外走去。 落入顾濯眼中的不是一片浩渺无边的湖面,而是万家灯火。 是的,这里是皇城宫墙之上。 一位身着寻常闲服的中年男人,正负手而立,放眼欣赏这如斯美景。 裴今歌向此人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无需任何的介绍,此人毫无疑问就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这位天子的外貌虽是中年模样,然而那鬓间早生的显眼华发,似乎又在隐隐叙说着些什么。 “不必行礼。” “谢谢。”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面圣时该有的紧张与慎重。 皇帝陛下说道:“今夜见你共有二事。” “其一是夏祭榜首奖励。” 他说道:“今后你直至归一境,修行所需的一切物资皆由朝廷所提供。” 这无疑是超规格的待遇。 过往夏祭榜首所得到的奖励固然丰厚,但与现在这句话相比起来,无比要来得寒暄上太多。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今夜宴席散后,你可以去朕的内库里自行挑选一件东西拿走。” 皇帝陛下继续说道:“除去那几样比较特别的东西,其余的你爱拿什么就拿什么。” 自大秦中兴以来,人间承平已有百年,诸国朝贡不断。 万种奇珍,千样异宝,皆如流水般涌向神都……哪怕这些宝物不可能尽数汇入皇帝陛下的宝库当中,但也必然得了相当的一部分。 在其中任选一件宝物入手,与前一句话相比起来,分毫不差。 “这是朕给你的补偿。” 皇帝陛下转身望向顾濯,发现这位年轻人与他生得一般高,笑容温和说道:“希望你能别把这次夏祭的内幕说出去。” 这句话就是随便找的一个理由。 因为那些前来观礼的宗派代表,就算是瞎子都知道这次夏祭有问题,但没有谁会对此表现出质疑,也不会真正附和认可别人的质疑。 故而皇帝陛下给不给出这份补偿,对现实没有半点影响。 顾濯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他此刻想到的却不是面前的皇帝陛下,而是余笙。 这份补偿必然与她有关。 因为那天在登上苍山之前,她曾说过不会让他吃亏。 这现在又何止是不吃亏而已? “我明白了。” 顾濯的声音很是诚恳,让人深觉可信。 皇帝陛下说道:“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与你聊。”顾濯注意到话里的自称变了——从朕到我。 于是他意识到,对这位皇帝陛下来说,接下来这件事才是今夜谈话的重点。 与之相比,先前那些关于夏祭榜首的补偿,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句很简单的话。 皇帝陛下看着他,平静问道:“你决定拜谁为师了吗?” 最近这些天里,顾濯总是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但这一次终究是不同的。 不是因为问话的人是大秦的皇帝陛下,而是当他表示没有决定后,接下来的那一句话。 “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当世顶尖强……罢了,何必无谓遮掩。” 皇帝陛下忽而自嘲一笑,叹了口气,然后坦然说道:“话里的这位绝世强者是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收你为徒,所以你有兴趣吗?” 听到这句话后,顾濯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在得知是与白皇帝见面的时候,他想过很多可能存在的对话,充分考虑过该怎么回答每一个问题。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想要把他收为徒弟。 哪怕是他,此时此刻难免也生出错谬荒唐感觉,以至于无言沉默。 皇帝陛下看着顾濯,眼里不见半点着急。 早在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他得知顾濯是道主的传人后,便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天底下谁最适合成为顾濯的师父。 为此他难得搁置手中的问题,为此耗费半天时间进行思考,最终得出了这个答案。 在他看来,顾濯作为道主的再世传人,如今受迫现实不得不择师而拜,那也该拜一个足够了不起的人为师才对。 既然如此,那这人世间有谁比他更具资格? 这同时也能化解顾濯心中芥蒂,让大秦的未来直接少去一位强敌,多上一位有望羽化的大修行者。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极好的决定。 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顾濯忽然望向远方。 今夜天气是格外的好,夜空不见半点云气,天上繁星正明亮。 人间又逢七夕,渭水之上满是灯船,远望亦像星空。 天上与人间的光明相遇,似乎混为一体,再也无法分清彼此了。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抱歉。” 顾濯说道:“我对成为你的徒弟这件事情没有兴趣。”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遗憾,没有开口询问这其中的原因。 那注定是一个令人深感无奈的答案。 大概是顾濯无法接受将他称作为师父,认为这是一种认贼作父的背叛? “可惜了。” 皇帝陛下感慨说着,挥了挥手:“那你我就聊到这里吧。” 顾濯听着这话,平静行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下一刻,那位太监首领就从阴影中走出,以无比复杂地目光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示意跟上。 那场在未央宫的夜宴即将开始了。 天下诸宗,各地豪杰,此刻都已入场。 顾濯作为今夜毋庸置疑的主角,当然不能缺席。 他走在凉风中,没有去想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而是继续思考另外一个即将到来的问题。 准确地说,最近这些天他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难题。 夏祭头名的其中一个奖励是前往白帝山。 白帝山作为帝室陵墓,埋葬着白家的历代帝王与重要人物,身虽已死,仍有魂在。 过往夏祭头名只要诚心敬上一炷香,往往能够在这座陵墓山上,从白家那些先人处得到某些有关于修行上的灵感,为日后的修行带来极大的好处。 这无疑就是白家的底蕴所在。 为了维持这份底蕴,白氏皇族在白帝山上设有一座阵法,那座阵法每年都要投入巨额的资源进行维护,但其中最关键的不是那些价格昂贵至极的材料,是一位将万物霜天劫至深处的强者,以那座阵法凝练出万物霜天真意笼罩整座白帝山。 是的,白氏皇族的先人之所以能神魂不散,与万物霜天真意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也是顾濯所需要的东西。 如今的他服下通圣丹,还有将近六年的时间可活,不必过分铤而走险。 毕竟截取盘桓在白帝山中的万物霜天意,从某个角度来说,差不多就是在挖白家的祖坟。 “你在想什么?” 一道声音在顾濯耳边响起。 是余笙。 今夜的她依旧一袭青裙,不曾有变。 顾濯没有说话。 毕竟他总不能说我正在思考怎么挖你家祖坟吧? 他望向数百丈外那灯火明亮的殿宇,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面不改色说道:“先走吧,那里有很多人在等着我们。” 凌晨大概还有一章,但我自己也不知道几点 (本章完) 第101章 拜师 第101章 拜师 于众目睽睽之下,顾濯拾阶而上,走进未央宫。 入殿一刻,便有礼部官员为他朗声唱名。 接着,坐在未央宫内的人们旋即应声而起,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与掌声,以此欢迎他的到来。 顾濯认真回礼,无可挑剔。 礼部官员微微笑着,伸手做请,带他前往自己的位置。 那自然是大殿的尽头处,与那片为珠帘玉幕所遮掩的圣人御座相当接近,以此彰显着他作为夏祭首名的身份。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未央宫内已经坐了许多人,天下诸宗的代表几乎都已入座,更不要提那些同辈中人。 这段谈不上漫长的道路,顾濯却走了很久。 不是因为他赖着不走,而是这一路上有太多的人与他打招呼问好,迫不得已而慢。 寻常情况下,礼部官员理应对此皱眉,低声进行一番警告,但今天的他却只有满脸的笑意。 如此走着,直至大殿尽头入座,两侧是余笙和楚珺这位神景天女,往下则是按照名次排列的考生座位,无垢僧和林挽衣都在其中。 而在考生座位的后方,即是今夜前来参与夏祭的宗门代表,以及某些境界极高的世俗人物,比如那位被世人称之为剑道南宗的绝代强者。 很有意思的是,秀湖真人今夜也在其中。 没过多久,场间忽然安静。 有礼乐声自殿外响起,在十余位太监与宫女的簇拥之下,那位娘娘到了。 关于她即将成为大秦帝国的皇后的事实,早已为神都权贵所尽数知晓,就连民间也多有流言。 如果不是四年一度的夏祭风头太盛,想来世人的目光早已集中在她的身上,从这个角度来说,顾濯无疑为她减轻了好些麻烦。 殿内众人再次起身,向其行礼。 这礼敬的自然不是娘娘本身,而是她所代表的皇帝陛下。 “开始吧。” 娘娘微笑着让众人坐下,行至珠帘玉幕之后,平静地宣布了夜宴的开始。 …… …… 与往年没有不同,这场夜宴按着过去的规矩进行着。 不是每一位考生都有资格受邀来到未央宫,今夜在场的考生为天衍之数,即夏祭排名前四十九。 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之下,各家宗门与在场的考生开始走流程,互相表示向往之心,确认各种条件无误过后,拜师的拜师,收徒的收徒。 这本质上是一件互相选择的事情,未央宫内的自然热闹,时隔不久便有祝贺声响起。 那些相熟的考生们在鼓完掌后,往往会低头讨论,商讨旁人的选择正确与否,然后又开始为自己的前程而深感紧张,害怕得不到心里设想的条件。 各家宗门代表则要冷静许多,视此事为一道复杂的算数题目,在大秦朝廷定下的规矩之内,尽可能为自家宗门争取到更好的徒弟。 时间如此不断流逝着,排名靠后的考生很快走了一遍流程,然后渐渐地慢了下来。 那个曾在苍山上向顾濯挽弓的天才去了元限门,与林挽衣有过一战的卢升平入了风雷宗,宋景纶凭借当年那段因果要去钦天监,颜静君果真去了道门太始宫……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林浅水,这位林家的贵女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因为没有一位真正符合她心意的师父,最终决意放弃今年夏祭的机会,决定在四年后再来一遭。 除此之外,其余人的去处基本没有意外可言,都在事前的猜测当中。 至此,殿内再次安静。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关键的所在,是诸宗派与那些世间强者前来这场宴席的原因。 最先被礼部官员唱名的是李若云。 这位出身南齐世家的洞真天才,是极有希望踏过归一境的人物,放在往年间必然遭到哄抢。 然而……此刻的未央宫依然维持着安静。 无论道门,还是禅宗,以及其余各大宗门都在默不作声。 李若云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画面,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这些宗门之所以沉默,既是为了压他的价,亦是为了向顾濯示好。 毕竟他在夏祭中是怎么淘汰的,所有人都清楚知道。 事实上,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幕画面,根本不想参加今夜的宴会,但……他终究不是秦人,又怎有底气做这样的事情? 就在那些大宗门的代表相互对视一眼,觉得已经挫到李若云的心气,可以开口的时候……殿内忽有声音响起。 “要不你跟我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秀湖真人的声音很是坦率:“只要我有的,只要你能学的,便都教予你。” 李若云闻言微怔,不禁对这位本国前辈生出感激之心,便当他准备委婉拒绝对方这一番好意的时候,心中莫名有血来潮。 他沉默片刻,在众人诧异目光当中点头答应,应下了这句话。 殿内隐有错愕声响起,有不少人为此不解,继而叹息,心想就为一口意气毁了自己的前途,何必呢? 这终究只是插曲。 紧接着,那位阴平谢氏的公子确定了自己的去处。 神景天女同样没有为众人带来意外,干净利落地入了清净观,成为那位观主的徒弟。 无垢僧也没有出乎预料……为此陷入了深刻的纠结当中。 小和尚几乎与每一位到场的禅宗大德聊了一遍,还是没能确定自己的去处,直到顾濯低声与他说了一句,他才是下定决心去了元垢寺。 这让很多人为之侧目诧异,没想到顾濯对无垢僧竟有这般影响力。 紧随其后的是林挽衣。 与无垢僧丝毫不同,她在事前便有了决定,干脆利落至极。 那个决定是朝天剑阙。 白浪行在等待长公主无果后,选择进入军方。 然后余笙被跳过。 谁都知道她是长公主的徒弟。 夜宴至此,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无论身在殿内的人们,还是身在殿外的民众,都知道那个问题即将迎来一个明确的答案。 ——顾濯去往何方。 没有片刻的迟疑,当世剑道三大宗的代表都站了出来,随后是犹豫再三的道门中人,清净观和太始宫都在此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落星宗等大宗门也毫不避让地表达了自己的希冀,更不要提那些专门为顾濯而来的世俗强者。 禅宗大德们自然不会在这时候站起身,但不代表这群老和尚就要闭嘴沉默,他们看似委婉地表示,只要顾濯前往道门之外的宗门,那就不算是埋没自己的天赋,他们愿意为此给予相应的支持。 这句话很有分量,沉甸甸的那种。 因为人间之大,除却大秦外,再无势力能与禅宗比富。 就在这些宗门准备依照礼部给出的次序,逐一向顾濯讲述自家宗门的优势,以及能够给出的条件之时,一个消息自殿外隐秘传来。 也许是因为那个消息过分沉重的缘故,几乎没有浪费片刻时间,在场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殿内气氛异常诡异。 无论是此刻站了出来的强者,还是稳坐如山的禅宗大德,都因为这个消息直接失了心境,神情错愕到肉眼可见。 考生们不是瞎子,自然看到了这一幕画面,不由心想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消息,何至于让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前辈们都失了沉静? “罢了。” 有人叹息说道:“我肯定是不配当他师父的,你们争吧。” 许多人循着声音望去,发现说话这人竟是西海骑鲸客,境界已至无垢,在修行界中是毫无疑问的大人物。 连这样的人在听到那个消息后都自认不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等场间的考生反应过来,相似的话语不断响起,从那些名震天下的强者口中,声音里都是自嘲。 “别说你不配了,我就配了吗?” “罢了罢了,像我这样的蠢货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我自然也是不行的。” “本想着今日过来是白费功夫,如今功夫确实是白费了,但遇着这么一回事,倒也不亏,我是真记住你的名字了,顾濯。” “今夜过后还有谁能不记住他的名字吗?” 伴随着这些声音的落下,未央宫内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大宗门。 清净观和太始宫退了,那两位道人的眼神里满是唏嘘,因为这是不得不退。 朝天剑阙的掌门真人犹豫片刻,最终没退。 挽剑池的人心生迟疑,但想到自家掌门交代下来的那九个字,还是决定留了下来。 易水中人不为所动。 还有那寥寥数人稳坐如山,甚至更为自信。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和尚替在场的考生们问出了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苦舟僧看了一眼顾濯,叹息说道:“皇帝陛下欲要收顾濯为徒……” 话音落下,整座未央宫都安静了。 直到后半句话响起。 “……但是被他拒绝了。” 哗然声骤起,如逆流般的瀑布,仿佛要直接把大殿给掀翻! 殿内一片兵荒马乱,不知有多少人掀翻了桌子,让酒水倾洒在地,让碗碟碎成一片。 就连殿内的灯火都为之而乱,夜风倏急。 所有人的目光都来到了顾濯的身上。 皇帝陛下要你收徒? 然后你还拒绝了? 这是认真的吗? 林挽衣没想明白。 无垢僧目瞪口呆。 神景天女心服口服。 白浪行面无表情,手心已经紧握出血。 李若云觉得世事好生荒唐;宋景纶劫后余生,只觉得幸好皇帝陛下被拒绝了,否则他该如何自处;林浅水眼帘低垂,苦涩想着我与你现在是真的云泥之别了。 更多的人在心生感慨后望向珠帘幕后,试图从那位娘娘的脸上看懂这件事,最终却一无所获,只能看回顾濯。 也许是习惯了被这样打量,顾濯对此表现得相当平静。 但他依旧有所不解,心想白皇帝没道理把这件事说出去,那位太监首领也不可能是多嘴的人,是谁让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的? 殿内有声音响起。 “我虽远不如皇帝陛下,但你既然拒绝了陛下,想必是一个有自己主意的人。” 那位剑道南宗走到顾濯身前,平静说道:“我听说你练剑,恰好我的剑还算不错,只要你愿意拜我为师,那我自当毫无保留。”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等一个回答,直接转身回到窗前,静吹夜风。 眼见有人率先开口,余者便也随之而行。 “只要你愿意入挽剑池门中,掌门真人将会亲自传你剑道,让你一步不必行纵剑万里之外杀仇,替你从池中取三把九阶之上的飞剑,你若是外出历练,门中至少有一位归一境的强者放下手中一切事情,为你护道左右。” 其余都不算什么,但那三把九阶之上的飞剑对这座颇有穷名的剑道大宗而言,无疑是最大的诚意。 易水今夜到场的是一位青年男子。 此人言语宛如剑锋,颇为直接:“本门太上长老愿收你为关门弟子,授你剑中大道。” 举世皆知,当今世上唯一一位剑入羽化的强者,便是易水的太上长老。 而关门弟子这四个字换种简单的说法,那就是得最多的好处,承受最少的责任。 这亦是极具诚意之言。 接下来是朝天剑阙的掌门真人。 “我只说两点,本宗比易水和挽剑池更为富有,其次本宗剑道不曾逊色半点。” 话音未落,易水与挽剑池两宗的代表便已冷眼相对,心想你这样子揭短有意思吗? 顾濯心中渐有决断,不再疑。 便在接下来的大宗门代表准备开口,试图说服顾濯之时,余笙忽然举起了手。 此刻仍旧站着的数人顿时警惕了起来,心想难道皇帝陛下被拒绝了,那就换长公主来吗? 这是否太过分了些。 “我想替我师父和顾濯说七个字,这七个字不涉及任何承诺,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余笙的声音如往常般恬静,听着很舒服,很有说服力。 “请。” 众人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选择阻止。 无数视线中,余笙起身走到顾濯身旁,在他耳边把那七个字低声说了出来。 殿内无人知晓。 顾濯听完那七个字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好。” 听着这个好字,人们好生茫然不解,心想这到底是表示自己听清楚了,还是答应的意思? 下一刻,顾濯对此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他站起身,向那位不远千里而来的强者们逐一行礼,以此表示谢意。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选择。 长公主殿下成为了今次夏祭最大的赢家。 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 未央宫内一片死寂。 人们望向无垢僧。 小和尚不负众望,一脸诚恳问道:“所以那七个字到底是什么?你现在能说出来了吗?” “不能。” 顾濯摇头说道:“但她没有骗你们,那七个字与承诺无关,与威胁无关,与利益也无关。” 此言一出,殿内的目光瞬间来到禅宗的和尚身上,意思十分清楚。 禅宗的僧人最是擅长分辨谎言。 以顾濯现在的境界,若是撒谎,不可能瞒得过在场的诸位大德。 “这句话的确是真的。” 苦舟僧沉默片刻,说道:“本僧愿为此以禅心起誓。” 尘埃就此落定。 最后的希望就此告破,易水等诸宗门代表无奈坐下,以此宣告这次夏祭的正式结束。 …… …… 此时此刻,顾濯的心情难得复杂,不复往常平静。 因为他想不通余笙怎会想到那七个字。 那七个字很简单。 ——代师收徒行不行? 这章四千字,算是还了昨天欠的 (本章完) 第102章 道主的传承 第102章 道主的传承 半个时辰后,未央宫曲终人散。 来自人间各地的宗门与世俗强者抱着遗憾与喜悦离去,直至最后,仍有不少人对顾濯的选择抱有极大的困惑不解,万般好奇那七个字到底是什么。 然而顾濯不愿开口,他们总不能去问长公主殿下,只能让这一份心痒深藏心底,成为本就充满传奇色彩的今年夏祭中的又一个谜团。 与之不同,年轻人们没有随着宴席结束而散去,因为他们很清楚天下无不散筵席,今夜过后彼此再见已不知是何年月,心中难免有所感伤。 又值七夕良夜,整个神都沉浸在萌动与冲动的爱念当中,哪怕是心中无感之人,此时也难免有所思。 顾濯无所思,但尴尬。 因为林挽衣似笑非笑,笑容里满是促狭打趣,对他故作叹息地说一句话。 “原来你也是会撒谎的人啊~我记得那天晚上你和我说过的吧,自己不可能拜长公主为师,结果都是骗人的话呢。” 不等顾濯开口,她看着这位挚友难得的尴尬沉默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可没怪你,就是觉得这事有些好玩。” 说完这句话,林挽衣挥了挥手,就此转身离开。 今夜是分别的时候,她可不愿意把别人的时间都给占完,那也太没道理了。 接下来,顾濯与几位熟人朋友聊了聊,是楚珺也是林浅水,这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前者是祝好,后者也是祝好。 唯独无垢僧不同。 就像是两人第一次在洛水相遇那般,小和尚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需要唠嗑,时而伤感,时而期待,时而忐忑,险些让顾濯也不耐烦了。 “哎,总之你是我朋友,以后不管你出什么问题了,我肯定都会赶过来帮你忙的。” 小和尚踮起脚尖,刻意让自己像成年人般成熟,拍了拍顾濯的肩膀这才离开。 夜色已深,皇城渐静。 顾濯与余笙目送众人离去,在未央宫外吹着清凉夜风,开始谈话。 “先前那个消息临时泄露出来,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对吗?” “嗯。” 余笙承认的很是坦然:“那些人应该也都猜到了。” 在皇帝陛下不可能亲口宣扬自己失败,且太监首领守口如瓶的时候,还有资格让那个消息泄露出去的人,无非只有两个。 娘娘,以及长公主殿下。 而后者在今夜得了最大的好处。 顾濯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问的不是泄露消息,而是整件事的发生。 余笙说道:“当然是因为她觉得你很重要,身上有太多让她不得不在意的地方,最终她做出了现在这个决定。” 顾濯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话说回来……” 余笙看着他的眼睛,好奇问道:“如果她没能说服你的话,你是准备去哪儿?” 顾濯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心中存在一个明确的答案。 道门他是肯定不去的,当中的原因很复杂,那么剩下的选择也就是剑道三大宗,与那几位当世顶尖强者,以及其余几大门派了。 其中挽剑池终年风雪交织,为他不喜,自然是要拒了的;易水风景绝佳,但他实在没兴趣成为坐在轮椅上那位老人的徒弟,拒绝是理所当然的;朝天剑阙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那位远道而来的剑道南宗,他对此人并无恶感,但断然也是不会点头的,剩下的诸宗连条件都还没来得及开给他,更是无法判断。 “朝天剑阙。”顾濯说道。 余笙眨了眨眼,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坏人好事了? 顾濯猜到她正在想些什么,换了个话头,说道:“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余笙正色说道:“请讲。” 顾濯说道:“长公主殿下的师父是谁?” 话音方落,余笙莞尔一笑。 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 她笑意温婉说道:“或许长公主殿下根本就没有师父,一身境界造诣全是自学自得而来的呢?” 顾濯心想还真没有意外啊。 宴席之上,他听到那七个字后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旁人都以为他是衡量利益得失,他也确实做了一番这样的思考,但更多时间他是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白南明还有师父的吗? 为此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不得其解,只能把心中疑惑留到现在。 然后,顾濯望向余笙,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你现在该怎么称呼我?”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你现在是要我喊你师叔吗?” 余笙对他对视,眸子里的好奇与玩味不加掩饰。 顾濯沉默了会儿,心想你知道我知道你是谁但又不能当面说破这种事情当真无趣啊。 他摇头说道:“算了。” “算了是什么称呼?” “就是不谈这事。” “为什么?”“想想就觉得很麻烦,现在这样挺好的。” “明天再见。” “明天见。” …… …… 穿过夏夜的风,顾濯不曾慢些走,因为马车真的等候已久。 他坐进车厢,翻开手中拿着的那本簿册,准备挑选皇帝陛下宝库中的奇珍异宝。 是的,这本簿册是顾濯从那位太监首领处得到的,上面如实记载着帝室内库中每一件珍宝的名字——事实上,太监首领在听到顾濯索要名册的要求后,为此沉默了好会儿,大抵是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毕竟寻常年轻人谁不渴望亲眼欣赏那些神兵利器的绝代风华? 然而顾濯对此确实没有兴趣,更不愿意为此浪费无谓的时间。 这种过分淡然态度落入车厢里的另外一人眼中,让她再次想到了那四个字——故人之风。 “听说你拜长公主为师了?” 裴今歌的声音微微沙哑,听着反而悦耳:“还真是意料之外。” 顾濯神色如常。 早在进入车厢之前,他就知道这位巡天司司主在等待自己,此刻自然没有惊讶的道理。 “不是拜她为师。” “嗯?” 裴今歌微微挑眉,说道:“难不成是你收她为徒?” 顾濯没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这话也太放肆了些,摇头说道:“是她代师收徒。” 听着这话,裴今歌微怔片刻,然后好奇问道:“那你现在岂不是要喊她师姐了?”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客观而言,事实的确如此。” 裴今歌见他的态度隐约有些奇怪,洒然一笑后也不继续问下去,就这样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朵正在盛开的旧日之。 对此,顾濯神情自若,她看任她看。 “那件与我有关的事情是什么?” “在你离开望京那天,我让陈迟与他那两位朋友去查你的过往,连带着顺便查一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 裴今歌不作遮掩。 顾濯看了她一眼。 裴今歌说道:“你的过往暂时还没查出来什么眉目,那空白的十三年着实太空白了些,就像是一张尚未泼墨作画的宣纸。” “不过有意思的是,陈迟三人倒是从那位院长身上挖了些东西出来。” 她顿了顿,说道:“与道主有关。” 顾濯没有抬头,继续翻着手中那本簿册,思考着自己需要什么。 仿佛话里那两个字和自己毫无关系。 “道主虽是身死,然而其道未消,在世间留有不少的机缘与传承。” 裴今歌似是随意说道:“可惜的是,当初随他身死而消失的晨昏钟,至今仍未有半点线索痕迹,不知藏在人间哪个角落里。” 话中所言的晨昏钟乃是道门重宝,钟声起时天光为之倒转,曾在百年前玄都决战时绽放无量光彩。 如今人间能与此钟相提并论者,以指而数。 顾濯说道:“这与院长有关?” “不错。” 裴今歌说道:“那院长大抵是发现了道主留下的一处隐秘传承,故而近些年来常以闭关和云游为借口,试图将这份机缘尽数收入囊中,以求破境。” 顾濯问道:“所以这传承所在何处?” 裴今歌说道:“大致位置是在大秦南方,南齐北方,如今的云梦泽中。” 顾濯合起簿册,抬头望向笑意盈盈的她,说道:“然后呢?” “是啊,真巧呢,这位院长近些年来一直在云梦古泽徘徊。” 裴今歌感慨说道:“而在你与我说的那个简单故事里,你和那片土地可是有着不解之缘,毕竟云梦古泽之所以重现人间,最为直接的原因就是十七年前那场天灾。” 顾濯收回视线,落在手中那本簿册上,终于想到自己该选一件什么东西了。 于是他合上手中簿册,直接问道:“你告诉我这件事为的是什么?”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当然是因为这件事与你有关,毕竟你当初在望京闹得满城风雨,不就是因为那位院长毫无音讯,让你不得不出破门而出吗?” 言语间,她起身离开车厢,不曾拖泥带水半点。 顾濯平静目送。 今年的夏祭已经结束了,尚未往白帝山上走过那一遭,暮春的旧事便已卷土重来。 连带着那百年前的故人与故事。 夜风携着凉意,吹入车厢。 月色星光都不见。 人间一片晦暗。 阴云密布。 顾濯闭上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想这辈子真是一刻不得闲。 本卷完 (本章完) 第103章 四人行,无我师焉 第103章 四人行,无我师焉 盛夏远逝,初秋已至。 云梦古泽迎来了一年中风光最好的时节,天下间不知有多少游客为此远道而来,登高远眺湖水天光色,以诗词文章感慨当年旧事。 阳州城坐落在云梦泽周边,作为大秦与南齐边界上的重镇,承担着两国来往的重要责任,又有如此风光可以眺望,繁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近些天来,城中的客栈几乎都住满了客人,而且还是不缺钱的那种。 这正是顾濯与余笙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在夏祭结束后,在辈分关系上即是师姐与师弟亦是师叔与师侄的两人没有留在神都,像其他夏祭天才那般潜心修行数年,再开始正式行走世间。 对此,两人给予旁人的解释是负笈游学。 尽管他们背后根本没那玩意儿。 “现在该怎么办?” 余笙的声音不见半点着急,几分好奇。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只要你我愿意,这阳州城里总会有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余笙想了想,看着他说道:“听闻青楼是可以过夜的。” 这段时间一路同行,顾濯对她的性情,或者说这些奇言怪语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早已不以为然。 “那太费钱了。” 他诚实说道:“一天两天可以,多了你我是真住不起。” 余笙有些遗憾,说道:“可惜。” 顾濯说道:“天色尚早,你我先在城中随便逛逛,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余笙自无不可。 夏祭结束的翌日清晨,那场暴雨尚未停歇之时,她这位名义上的师叔忽然找上门来,向她提出远游的建议。 出于好奇顾濯所为何事的缘故,余笙几乎没有迟疑地答应了下来,也不在乎顾濯是借她的身份来避开巡天司的目光——不要说巡天司,这世上就没有几个人敢盯着她的行踪。 但这也有一个问题随之而来,比如他们此刻手里缺钱用了,总不好主动暴露身份索要财物,接着又要求别人把眼睛闭上,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吧? 顾濯对此其实无所谓。 余笙不行,因为她还是要脸的。 “现在去哪?” “都说了随便逛逛。” “赌坊如何?” “买定离手那种?” “嗯。” 顾濯听着一声嗯,偏过头望向神色如常的少女,心想这也算是要脸吗? 余笙不用看也能猜到他的想法,面不改色说道:“谁能发现?” 话外之音十分清楚。 ——只要没人发现或者没有人敢于发现,那就相当于无事发生,就像他们两个在今年夏祭里做的那样,整个人间都知道他们不对劲,但有人敢在事后多言吗? 顾濯不想接话,转而说道:“来的人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多。” 余笙说道:“我又不是瞎子。” 连客栈都住不下了,这阳州城里的人还能不多吗? 真是废话。 顾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余笙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话里指的不是寻常人,而是各大宗派的修行者。 她说道:“抱歉。” 顾濯想了想,说道:“或许有我认识的人在。” 早在离开神都的那天清晨,他便与余笙进行了部分的开诚布公,明言自己要为道主的传承走上这么一趟,毕竟这是不可能瞒得住的事情。 他之所以如此行事,不仅是以此来确定白皇帝对待自己的真实态度,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在裴今歌告知他道主传承现世的当天晚上,秀湖此人不顾狂风暴雨与夜色的阻扰,决意连夜离开神都,这件事让他十分在意。 巡天司或许不知道秀湖与天命教有联系,但他却是知道的。 天命教不惜让秀湖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让巡天司盯上,仍旧要使老人踏上返回南齐的道路,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要借助秀湖在南齐的崇高名望和影响力,去争夺那份道主留下的传承。以此作为推论,事实便已昭然而现。 道主留在云梦古泽中的那份传承,其中定有一件在天命教看来极其重要的东西。 唯有如此,这才值得天命教不惜让秀湖的身份遭到暴露的风险。 然而顾濯对那份传承毫无印象可言。 是的,这才是促成他此行的最重要原因。 …… …… “你朋友很多?” “很少。” “但你还是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自己的朋友?” “嗯。” 余笙也不再问。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对话,就像他早已习惯她的性情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越发习惯对方的存在,相处至今再未有过争吵。 顾濯聆听天地之声,在屋檐下沉默良久后,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余笙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要不你还是随便找个地方等我?” 余笙闻言,不挑眉生气或愤怒,微笑说道:“我是你的谁?” 顾濯不说话了。 他很确定,这五个字就是警告的意思。 如果他接下来付诸于口的是师侄二字,那她想必是要为之不悦了。 寻常人生气他可以不在意,但余笙终究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我们要去青楼。” 顾濯顿了顿,解释道:“因为我那位朋友似乎在青楼里,从昨天到现在仍未离开。” 余笙说道:“你是觉得我很不方便?” 顾濯心想何止是不方便,看了一眼她的胸口,说道:“你太明显了,旁人一看就知道我们不是来做生意的。” 余笙看着他,似是好奇问道:“所以你是去照顾那家青楼生意的吗?” 顾濯沉默片刻,摇头说道:“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简单的尊重。” “为了给予青楼的尊重,便让我独自等待,是否不太尊重我了?” “有理。” “那现在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 对话就此结束。 两人行走在静美秋日之下,闻着阳州城中渐起的桂香味,沿途穿过不知几条街道,直至城中一处风景颇为美丽的湖水前。 湖畔立着十余幢约莫在四五层高的楼宇,此时天光未老,楼内一片寂静,唯有门前灯笼还残存着昨夜的香味。 “就是这里?”余笙问道。 顾濯嗯了一声。 紧接着,他行至某间青楼门前,敲了敲门。 (本章完) 第104章 落寞的故人 第104章 落寞的故人 白日里扰人清梦,这无疑是罪大恶极之事。 可惜是开门做生意,尤其做的是这青楼生意,在没认清楚对方的身份地位之前,却是千万不能因此胡乱发脾气的。 青楼里的管事仔细打量着顾濯和余笙,只觉得这两人的面容虽然毫无印象且都寻常,但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气质显然非常人也,便只能是恭敬了。 顾濯想着陈迟是巡天司密探,想着不能如此随意暴露对方身份,于是沉默着往前,依循着心中声音的指向,在那位管事警惕和错愕的目光下来到了某个房间前,表示你先去让里面那人先清醒一下。 管事没有太多迟疑,更为尊敬地敲响房门,得到应许后走了进去,依言完成顾濯的吩咐。 直到半刻钟后,两人才是入了那房间。 管事早已从侧门离开,房间内的东西尚未来得及收拾,临时打开的窗户散不尽昨夜的酒与胭脂混合而成的香味,仍旧来得刺鼻。 往届夏祭前十,如今朝天剑阙的高徒,巡天司中已然搭上裴司主这根线的明日之星,修行路上已至承意有望归一境的陈迟此刻正半睡不醒,躺在一张吱呀吱呀的摇椅上,浑身酒气不散,像是要再喝三百杯。 余笙望向顾濯,说道:“你这朋友为何如此失意颓废?” 顾濯心想这我怎么知道,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发现着实没有一张合适的椅子坐下,唯有继续站着。 “你们是谁?” 陈迟的声音听着有些含糊,大抵是刚睡醒不久。 早在这两人进门的时候,他就认真打量一番,却怎么也认不出来,不禁奇怪。 顾濯静待片刻,确认暂时没人监视后,解开了那件随身法器遮掩的面容。 一声清音。 陈迟一直在看着顾濯,只见他的五官在这一刻倏然变化,却找不出半点突兀的感觉,仿若溪水缓流至水落石出那般,得以露出真容。 “……是你?” “嗯。” 顾濯点了点头,再次以流水身把面容遮掩去。 流水身不是一具真正的身体,而是一件铃铛模样法器的名字,这件法器来自于皇帝陛下的宝库,更准确地说是无忧山为刺杀之事殚精竭虑打造出来的九阶法器。 许多年前曾有人借此物刺杀境界尚未大成的皇帝陛下,最终失手不敌身死,让此物为白皇帝所得。 以皇帝陛下的身份和地位,这件宝物对他自然没有任何用处可言,只能被随意扔在宝库中不见天日,直至顾濯为在此行中隐藏身份而挑选出来。 陈迟揉了揉额头,以剑意逐去酒意,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然后他近乎是弹射起身,瞬间来到顾濯的身前,一脸莫名其妙与震惊,压低声音急切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来阳州城的,你现在不应该跟着长公主殿下修行吗?” 如今已是初秋,夏祭结束已有一段时间,如今世间很难再有人不认识顾濯与余笙,便也清楚这两人都成了长公主殿下的亲传弟子。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正在认真修行,沉浸在无上道决蕴藏的万般玄妙当中,一时之间难以自拔,如何能够想到他们居然无端来到了阳州城? 顾濯想了想,答道:“因为好奇,所以来了,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陈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想你可真会好奇,事情不麻烦不掺和。 “这位是?” “余笙。” “噢,原来是你师姐啊。” “嗯。” 顾濯神色如常,转而问道:“所以你这是怎么回事?” 陈迟没有立刻回答,神情格外认真地看着两人,严肃问道:“你们师姐弟都来了,那长公主殿下应该也到了吧?” 顾濯不说话,望向余笙。 余笙摇头说道:“当然是没到。” 陈迟沉默了。 片刻过后,他艰难地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开了个玩笑:“那你们难不成是特意过来替我付酒钱的?” 余笙轻声说道:“不是,因为我们没那么多钱。”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听似平静,但仔细听着还是有些嘲弄的意味。 这次陈迟是真的惊呆了。 他的视线在顾濯和余笙的脸上不断来回,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问道:“以你们的身份还能没钱的吗?” 余笙漫不经心说道:“其实今天还找不到地方住了。” 陈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望向顾濯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上次你在望京不是已经缺过一次钱了吗?为什么这次还能忘了带钱?” “首先,我带了钱。” 顾濯认真纠正道:“我只是没带那么多钱,而且这次离开的时候比较匆忙,没有时间准备太多,这和忘了带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陈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没事儿,这我明白的,你不用解释了,下次出门记得准备妥当点儿就好。” 余笙对此十分赞同,且不吝于以言语表示赞同。 顾濯沉默片刻后,只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直接问道:“所以你现在是怎么回事?”陈迟想了想,想不到一个隐瞒不谈的理由,于是如实直言。 “我在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踪迹时,凑巧查出那院长是为道主留下的传承而云游,结果禀报上去当天就被万家给找上门了,这样说你们大概明白了吗?” 余笙问道:“万家?” 陈迟耸了耸肩,说道:“就是你想的那个万家,发迹在五百年前,又在百年前走运站对了队,在皇帝陛下重拾山河后理所当然分得一杯羹的那个万家。” “万家似乎觉得道主在云梦泽里留下的传承非同寻常,产生了相当浓厚的兴趣,所以他们不想让人分一杯羹挺合理的吧?” 他叹了口气说道:“要是我离开阳州城后,把这事儿到处乱说,那不是平白无故地给他们添麻烦找对手吗?但万家又不愿意把裴司主得罪透彻,便寻了个由头让我留下来,让我每天在城里吃喝玩乐,等事情结束后给我分一杯羹,再把我给打发走人呗。” 顾濯问道:“郁荫椿和关信古呢?” 陈迟的神情更是唏嘘。 “世家借夏祭为途径与宗门行联姻之事,这你俩没道理不知道,恰好万家与落星宗和长秋寺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不错,所以你懂的吧?” 他耸了耸肩,笑着说道:“师长之命这四个字压下来,那是真没办法,我总不能让他俩大逆不道吧?” 房间一片安静。 顾濯说道:“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一点儿都没有。” 陈迟神情坦然说道:“万家那是真正的庞然巨物,就算他们为了让皇帝陛下安心主动舍了兵权,但阳州城中除却驻军之外几乎全是万家的人,连巡天司都不干净,哪怕我现在当场突破到归一境,他们也能轻轻松松地把我按下来,我又能有什么想法?而且万家这事做的还算地道,请我吃好喝好,事后还愿意分我一份功劳,我总不能没事找事和万家对着干吧?那也太不识好歹了。” 话都是真的,真心话。 但也是无奈的话。 当年在夏祭中叱咤风云,以好战二字出尽风头的他,多年后却只能让手中飞剑空有锋利无人可斩,不得不屈服于现实地以酒水消磨时光,遗忘曾经有过的那些性情,告诉自己不再是过往的少年,不该再去不顾后果的年少气盛,该学会平静地接受现实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顾濯看着他,说道:“但你现在做的是裴今歌让你做的,你理应让她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陈迟自嘲一笑,说道:“我又不是白痴,又在巡天司混迹了好些年,怎么可能傻到不把这事往上报?要是不报,到时候出事了岂不是我要担全责?早在我被万家留下来的时候,我就把这边发生的事情都给汇报上去了,万家甚至还主动配合我,所以……这消息什么时候才能送到裴司主的手里,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 顾濯不再言,望向余笙。 余笙神色不变。 “我不知道你们来这里想做什么。” 陈迟安静片刻,眼中残存的酒意尽数散去,认真说道:“长公主既然没来,你们还是小心谨慎为上,真不行就直接把身份漏出来好了,万家连我都愿意给出这样的对待,更不可能对你们做些什么,只不过你们的好奇心就注定没有办法得到满足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到窗前,默然感受着初秋的凉风。 顾濯看着陈迟萧索的身影,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与经历。 未曾经历,自然无法感同与身受。 两人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候,陈迟头也不回,把一样东西直接丢向他们。 那是一袋沉甸甸的银瓜子。 “这可不是送的,是借你的,下次记得还我。” 顾濯道了声好。 房间外,青楼的管事等候已久。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神情变得无比恭敬,再无半点不耐烦之意。 这是为何而变? 顾濯与余笙对视一眼,心中都已有所推测。 果不其然,青楼外停着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看上去十分普通,车上没有家徽之类的东西,却赢得了路过所有人的尊重,连窥视上一眼都不敢。 这自然是万家的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位气度极佳的中年男性,面带笑意,言辞有礼。 “两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 他看着自青楼走出的这对年轻男女,丝毫没有因此外貌与不曾相识而给予轻蔑,诚恳说道:“若是不嫌弃,在下愿尽一份地主之谊。” 余笙望向顾濯,让他决定。 顾濯的回答很简单,几乎没有过迟疑。 “好。” (本章完) 第105章 不是道主,是魔主 第105章 不是道主,是魔主 宴请的地方就在湖对岸。 此时秋日已西斜,洒落人间的光线不再刺眼,柔和宛若薄纱。 那位风度不错的中年男性名为万守康,虽不是万家家主,但地位也称得上是举足轻重。 前往宴席的途中,他与顾濯余笙主动搭话闲聊,但那话里却无旁推测敲之意,都是在介绍周遭的风景名胜,讲述阳州城有过的传奇故事,言语颇为生动有趣,很容易便让人听进去,继而对他生出些许好感。 入席后,连片刻等待都没有,便有各种糕点与灵果呈上桌面。 其中最见诚意的无疑是那一壶采自隐仙山上的岩茶,以价值千金这四个字来形容这茶甚至是羞辱,于修行上颇有妙用助力,是真正有价无市的宝物。 不要说寻常修行者,就连绝大多数宗门里的长老人物见到这份诚意,心中多少都会有所触动,为这无可挑剔地招待而深感满意,甚至于心生警惕,提防吃人嘴软的事情发生。 顾濯没有这样想。 余笙同样不会这么想。 两人在此刻展露出来的不是那种理所当然的骄傲,又或者矜持自得的满意,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无所谓淡然, 万守康看着这个细节,心想果真是朝天剑阙的强者,有些遗憾。 百密终究一疏。 没想到陈迟每次借酒消愁,却不曾因愁更愁,竟能暗中使出手段通知师门,让朝天剑阙派来这两位连他都看不穿境界如何的人。 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这两人怎会无缘无故地找到陈迟?那必然是朝天剑阙所独有某种联系秘法。 如此想着,万守康心中更为警惕,一脸笑容说道:“两位接下来若是有事要做,不妨与我说上一声,万家在阳州城中也算是有几分薄面,也许能为贵客省些麻烦。” 余笙置若罔闻,饮了口茶水。 顾濯说道:“道主之事。” 这句话很直接。 言辞如锋。 万守康听着这话,更加确定两人就是剑修,笑了笑说道:“此事牵涉众多,非是一家之事,不过两位既然对此深感兴趣,万家自然愿意给予帮助。”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问道:“两位打算以什么身份介入此事呢?” 顾濯问道:“什么意思?” 按照修行界过往的规矩,像这种传承与洞府忽然出世的事情,先从地域判断是否属于当地的宗派,又或者寻觅血缘或师徒关系一类的因果,在这两者都不存在的情况下,修行者们便能自行争夺。 云梦古泽自十七年前重现人间,不属于任何宗门的驻地,而道门弟子更不敢以道主晚辈的身份来占据这份传承。 那么,道主留下的这份传承理应由天下人共争之,不需要任何特别的身份。 万守康笑着解释道:“因为道主还有另外一个称呼,或者说更加适合他的称呼,魔主。” 顾濯静静看着他。 余笙不太习惯后两个字。 万守康正色说道:“为防备魔主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对待魔主的传承理应再三谨慎,必须要尽可能地把消息压在最小范围内,决不能肆意流传出来,否则让天命教等邪魔外道得知,定将是一场祸及众生的浩劫。” “当然,我的这些话绝不是针对贵宗,举世皆知贵宗在百年前做出的重大贡献,与魔主是真正的势不两立。” 他的语气越发认真:“我只是想提醒二位,如果你们直接掺和到这件事里,不为自己添上一个合适的身份,很有可能引起邪魔外道的主意,让此事平添波澜。”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十分有力,任谁也很难挑出毛病。 然而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在于如何做,而不在于如何说。 “但是陈迟却被你排除在此事之外。” 余笙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中稍显冷淡:“这又该作何解释?” 万守康神色不变,微笑说道:“您这就是误会了,巡天司乃是皇帝陛下亲自设立的衙门,万家何德何能把身在其中的陈迟排除在外?只不过是他更为满意当下的现状,主动做出二位今天所看到的选择罢了。” 话至此处,其实已经无话可说。 如果现在答应万家的提议,那两人就算是接受了对方提出的规矩,在这规矩内行事必不可能接触到此次道主传承现世的真相,若是坏了那所谓规矩,万家完全能够以此为借口把他们直接边缘化。 事情十分清楚。 答案便也明确。 “我不接受这个解释。”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 余笙替他补充道:“以及你先前的提议。” 天光依旧,秋风依旧。 此间不曾多上半点肃杀之意。 万守康看着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叹息说道:“我明白了。” 他没有为此再多言下去,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丝毫不见尴尬:“无论这事谈得如何,那都是今日之后的事情了,无碍你我此刻赏湖光天色,闲听乐曲。” 话说到这里,他拍了拍双手,掌声随之响起。 一阵脚步声响起,酒楼内不知何时来了七位貌美舞女,以及九位乐师。 下一刻,曲声已然响起,伴以衣袂翩然起飞的舞蹈。 那曲声宛如江风徐徐而至,静抚心湖。 女子的舞姿一如曲调,是丝丝入扣的淡雅温柔,赏心悦目。 这一幕来得突然,却没有什么突兀感觉,仿佛本就与天光相映衬。顾濯对此视若无睹,望向万守康,眼神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他看着万守康的眼睛,问道:“如果我不想听呢?” 万守康笑着摇头,说道:“稍微听上一段要不了多上的时间,而且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想今天这场谈话也该是这个道理才对,不是吗?” “那就这样吧。” 顾濯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热茶,心想既然你要找死那就死吧。 余笙看似不甚在意,想的却是你该死全家了。 万守康看着对坐的两人,心情没有顾濯异常的反应而忐忑,因强烈的自信而来得格外平静。 这突如其来的曲声与舞姿当然不寻常,其中深藏玄机,玄在识海深处。 是的,此曲此舞为的是在修行者的识海当中留下一道神识,在寻常时候给予监视,在关键时候显出行藏继而爆发伤人,都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 不要说归一境的修行者,哪怕是证得无垢之身的强者,除非是在神魂方面有着超乎本身境界的强大,否则也很难发现其中不妥。 相对应的,此曲此舞不仅对施术者的境界有着严格的统一要求,且每一次都会对自身的神魂造成沉重负担,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动用第二次。 哪怕是万家这等雄踞一地的名门望族,培养这七位舞女九位乐师出来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为此不少资源,平日里鲜少动用此等手段。 今日之所以直接做出决定,关键还是在于顾濯和余笙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朝天剑阙的强者,境界极为高深,值得万守康给予最大的尊重。 更关键的是,此法足够隐秘与诡异,不会轻易伤到表面上的和气。 万守康如此想着,胸中更有底气,淡然笑道:“若是二位觉得茶不助兴,这里有酒可饮。” 歌舞不休,静对一壶秋水饮酒,无疑是人生风雅事。 顾濯想了想,说道:“酒可解愁,的确很适合。” 余笙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这人还挺好的。 万守康没看懂两人的表情变化,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安,但脸上却始终维持着平静。 正当他准备从善如流,挥手唤来下人,吩咐送酒上来的时候……场间骤然生变。 有曲声忽乱。 仿佛弦断。 紧接着,一声扑通。 那是舞女摔倒在地的声音。 万守康神色微变,强行维持着平静,看着顾濯与余笙,沉默不语。 顾濯平静说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言语间,再有相似的声音响起。 还是弦断,又是舞女昏厥。 那乐曲声早已开始崩溃。 万守康终于无法维持冷静,身体僵硬至极地偏过头,望向场间的画面。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七位舞女只余其四,三者跌倒在地,七窍流血。 九位乐师弦断五人,指尖无不染红,脸色苍白。 曾经锃亮的木地板上都是鲜血,一片片地洒落在地,倒映着窗外的天光。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明明已至这等境地,剩下那些尚未昏阙过去的舞女与乐师,居然还在忠实地跳着舞,奏着乐,神情越发专注专心。 每个人的心神就像是沉入一片无底深海当中,根本无法自拔,如痴如醉,如狂如癫。 画面诡异而残忍。 万守康霍然转身望向对坐两人,如临大敌,如面深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才能让着自天魔舞演化而来的乐曲不攻自破,连半点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神情难看至极,心跳如雷,缓声问道:“你们是谁?” 然而这两人却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顾濯对余笙问道:“走?” 余笙道了声好。 于是两人就此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那般,往外头走去。 当他们从那些舞女乐师中走过之时,曲音戛然而止。 场间一片死寂。 唯有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便在这时候,万守康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声音里满是恐惧地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你们到底是谁?!” 顾濯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他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礼貌而明确的回答,唇角仿佛带着温和笑意。 “我若说了,那这里的所有人就都该死了。” 昨天欠了一千,前天欠了六千,明天争取还个两千字! (本章完) 第106章 星霜劫 第106章 星霜劫 余笙说道:“其实我没想到你这般心善。”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主要是不想暴露身份。” 此刻两人已经离开那家酒楼,没入来往人群当中,随意行走间撇掉自暗处而来紧紧落在背后的目光,不留半点痕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至秋日红暖之时,他们才是在一片树荫下停住脚步。 天色渐晚,炊烟已起。 有风穿过街巷,带来寻常人家的饭菜香味,与那欢笑吵闹声。 那个在巷口玩闹与伙伴玩闹的孩子不愿归家,于是早早当家的姑娘叉着腰怒目而视,手里拿着的锅铲仿佛最了不起的飞剑。 坐在榕树下的两人与这一幕格格不入。 余笙忽然问道:“你觉得万家如何?” 顾濯说道:“单从今日之事来看,以上瞒下欺这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再结合陈迟所言,万家对阳州城以及周遭一带的影响力极为恐怖,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好的词语。” 余笙轻轻点头,说道:“是有这种意思。” 顾濯没有再为此多言。 大秦立国至今已然迈入第二个千年,伴随着时间不断推移积攒下来的那些弊端与沉疴顽疾,不可避免地出现在这个古老帝国的身上,早已到了与之并生的程度,除非帝国崩塌否则难以清除,甚至崩塌了也无法彻底解决。 事实上,百年前的大秦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否则也不会险些失鹿,但最终还是因为当今皇帝陛下的缘故,让这个帝国的生命得以延续了下去。 日月不曾换新天,沉疴顽疾便犹在。 那不是一次古老帝国的中兴所能简单解决的沉重问题。 顾濯不喜欢谈论这些,因为这些事情太过复杂,而且极其麻烦。 就像他不爱讲道理一样。 他望向余笙说道:“有一件事现在是十分清楚的,万家里的很多人是我们打不过的,包括今天这个万守康,除非他们偏要以今天这种手段来对付你我。” 那脱胎自天魔舞而来的乐曲固然奇诡玄妙,但归根结底还是落在识海当中,与神魂脱不开关系。 既然如此,这就不可能对顾濯和余笙有任何作用,甚至可以说是在自寻死路。 片刻前,余笙说顾濯心善,是因为两人当时再不离开,那七位舞女九位乐师便要当场死去。 “万家不可能这么蠢,所以他们下次要不不动手,要动手就会是直接动手,那我们是真打不过。” 余笙安静片刻,补充道:“因为我们现在的境界太低了。” 这些话都是认真的。 以他们如今只是洞真的境界,除非倚仗某些极其强大的飞剑或者法器,否则不要说归一境的真正强者,就连陈迟这样停留在承意境界的人都很难对付。 这还是以两人直接联手作为前提。 越境而战不是家常便饭,只要想吃就能随便吃的。 话虽如此,然而两人的眉眼间却无半点难色,仿佛正在讨论的是今天晚饭到底吃什么,这种每天都要经历一次的寻常难题。 余笙看着顾濯,轻声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暴露身份来着?” “因为你我出现在这里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一旦显出身份,那整个天下的目光都会聚集在这里。” 顾濯平静说道:“而且就像刚才那句话里说的,我们现在的境界都不够高,若是暴露身份掺和此事,那旁人就有充分理由把我们留在后方。” 余笙想了想,没想到避开这个问题的办法,转而说道:“那先吃饭吧。” 顾濯说道:“还要找家客栈。” 余笙偏过头看着他,问道:“如果客栈还是没房间?” 顾濯无所谓说道:“那就出城,到码头找一艘小船往云梦泽荡去。” “还有一个最后问题。” 余笙不厌其烦。 她说道:“你的那个朋友,陈迟是不是要有麻烦了?” 顾濯怔了怔,沉思片刻后说道:“好像是的。” 万家寻不到两人的踪影,又断定他们是朝天剑阙来的强者,必然是要把目光放到陈迟身上,以此作为突破口。 “最多也就是些许麻烦罢了,不会真的有事。” 顾濯看着她认真说道:“在没弄清你我境界实力之前,万家不可能白痴到把陈迟给动了,如果他们真这么白痴,那早就该被满门抄斩了。” …… …… 万家作为大秦有名有姓的高门大阀,哪怕近些年来再如何行低调之举,祖宅府邸依旧广阔大气至极,尽显五百年前世家之底蕴。 湖畔酒楼发生的那场剧变,在顾濯和余笙离开的第一时间,便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万家的宅院里,让该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清楚知道,以便其作出应对。 如今天色已晚,酒楼里的血迹早已都被清理打扫干净,那舞女和乐师也都被送出阳州城,前往云梦大泽一处风景美好的庄园中休息,万守康自然也回到了自家府邸,与那些从外头赶回来的家族里的重要人物进行一场谈话,关于今日此事的谈话。 星光自天井而入,落在场间数人的脸上,晒出了那些冰冷的沉默。 如今万家辈分最高的是一位老妇人,她理所当然地坐在最上首,面容酷冷。 其余晚辈则是分别坐在两侧,眉头都在紧皱。 片刻之前,万守康已将今日所遇之事,尽数交代清楚,不曾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首先,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确定朝天剑阙这两人的具体境界,否则接下来的一切事都会变得不好处理。” 一道成熟稳重的声音缓缓响起:“陈迟那边,或许我们需要给出新的态度,以此来暂时缓和矛盾,避免局势激化。” 话音方落,坐在最上方的万老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冷哼,万家其余数人默然对视,心里都觉得有些麻烦。 这位辈分极高的老妇人,在性情上极为护短,平日里莫要说自家人受了委屈,就算被不经意地冒犯了一下都要行报复之事,让人得一个惨烈下场,又因为万家在阳州城一带极尽权势,从未因护短而出问题,此刻她显然是对这个婉转的处理方式不满了。 然而因为老妇人是在替自家人愤怒,在场众人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放心吧。” 万老妇人扫了自家这些晚辈一眼,冷漠讥讽嘲弄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我可不是那些没见识的白痴妇人,不至于在这时候坏事。” 听到这句话,不等万家数人为此松上一口气,她便又继续说了下去:“但这件事我是有想法的。” 万家家主沉默了会儿,说道:“大姑请讲。” “朝天剑阙这两人无非就是对那个陈迟现在的遭遇不满,认为万家是故意把他排除在外,那我们让他掺和进去这事里不就得了?” 万老妇人冷淡说道:“顺便也让另外那两个小辈和这陈迟一起办事,别让旁人以为我们万家得被揍才肯动。” 万守康迟疑问道:“您的意思是?” 万老妇人看了他一眼,说道:“办事难免要有风险,魔主传承又非寻常事物,那陈迟因此遇上窥觊传承的邪魔外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话说到这里,在场的万家众人哪里还能不懂? 这无非就是借刀杀人的伎俩。 万家在这件事中唯一需要做的动作,便是在不经意间让消息泄露出去,引来天命教等邪魔外道的目光。万老妇人继续说道:“等到那陈迟三人被邪魔外道伤了甚至是杀了,那两人总不可能继续坐下去,必然是要替自己的晚辈出头的,到那时候他们的境界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天井下的万家掌权者们对视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是有可取之处,其中的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一切都在规矩里,任谁前来责问都有解释的理由。 万老妇人忽然冷笑出声。 “到了那个时候,我倒要看看那两人究竟是谁,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口气。” “如果自己说出名字,那在场的所有人都该死了?是不是连我万家都要满门抄斩了?” 老妇人早已布满皱纹的脸皮,在星光的映照下流露着阴狠的意味,就像她此刻的声音:“这么嚣张的话,连我都不敢说出口,难不成那两人还能是皇帝陛下吗?区区朝天剑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笑至极。” …… …… “你觉得这客栈适合住吗?” “可以住,但不太适合。”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云梦泽荡起双桨了?” “听起来你很不喜欢这个提议。” “是的。” “那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嗯?” “我可以找一户寻常人家借住。” “以万家在这里的根基,这恐怕会让你我被发现吧。” “找一户没人的寻常人家就好。” 听到这句话,余笙终于忍不住望向顾濯。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超凡脱俗,不为世俗规矩所约束,但她发现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在乎脸皮了。 是的,要是当初她真能彻底不要脸的话,那夏祭最后一战又怎会输呢? “那你记得找一户好点儿的人家。” 余笙的声音温婉而恬静,根本看不出此刻心中所想。 顾濯认真点头,诚恳表示自己定然不负所望。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街对面那家破烂客栈,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寻找那一户满足要求的人家。 走走停停,兜兜转转。 这一路上自然不会沉寂,总有闲聊声。 “既然你的目标是道主留下的传承,为什么不直接深入云梦古泽,偏要来这阳州城一趟?” “云梦古泽很大。” “阳州城里的人也很多,但你还是能毫无道理地走到一家青楼门前,找出一个喝酒喝到烂醉如泥的朋友。” “这不是一回事。” “也对,道主留下的传承定有高深阵法遮藏。” “听着很像是阴阳怪气,但事实上我真不知道这所谓传承是怎么回事,既然一无所知,那我总不可能凭空得出一个答案,必须要去寻觅线索。” “你可知皇帝陛下平日里是怎么称呼你的?” “总不可能是道主的再世传人吧,那这称呼未免太长了些。” 两人随意聊着天,全然不在乎话里的内容一旦泄露出去,必将会在人世间掀起一场狂澜,因为这座城里不会有人听到话中所言。 某刻,顾濯忽然转身走进一条巷子,余笙随之而行。 直至巷子深处,石阶上的青苔与木门随着微凉的星光,一并映入两人眼中。 顾濯侧过身,让开。 余笙走到门前,指尖轻轻落下,一道寒意渗入那门锁中。 紧接着,她伸手推开木门,往里头走去。 顾濯与她并肩。 这户人家的院子很空荡,曾经有过的假山假水假风景都已被搬走,只剩下数幢小楼伫立着,叙说着曾经有过的那些富贵。 两人都不是在乎这些的情况,更何况这本就是寻个落脚地,随意往厅堂里搬了两张椅子出来,坐在直面星空的院落里,以真元护体便也无惧蚊虫。 若是不懂的人进来,只以为他们就是这里的主人,正在院子里乘凉。 “有一件事我还是没想明白。” 余笙轻声说道,眼神清冽如秋水。 顾濯说道:“请讲。” 余笙说道:“关于功法的选择。” 夏祭已过,师也拜了,曾经的规矩已经不再是约束。 两人自然也不必让境界再继续停留在洞真,再去修炼那举世皆知的通用功法。 在顾濯已经被认为是道主的再世传人,且他知道皇帝陛下目前对待自己看法的情况下,他却没有选择道主曾经修炼的元始道典,而是换了一门功法。 近些天里,余笙一直在思考这其中的原因,但始终不得其解。 毕竟舍近求远总要有一个理由。 尤其顾濯选择的那门功法不是中天阴符经,也不是万物霜天劫,更不是别的任何功法,而是长公主基于万物霜天劫而新创的一门崭新功法。 “我认为这更适合自己。” 顾濯义正辞严。 余笙安静片刻后,轻声问道:“还有吗?” 顾濯抬起头,抬头望向似是万古不变的星空,神思悠悠。 “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人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 顾濯轻声诵道:“自我童年起,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但我想,这天地万物终究是要迎来一个苍凉的结束,所以我很喜欢那门功法的名字。” 他与余笙平静对视,最后说道:“星霜劫。” 这章四千字,接下来不知道几点,总之六点前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07章 即将重现世间的仙器 第107章 即将重现世间的仙器 这是一个理由,但不是全部的理由。 何谓星霜? 无非岁月二字而已。 白南明所创造这门脱胎自万物霜天劫的功法,舍其酷烈,弃其攻伐,但求一事——与岁月为敌。 顾濯在看到星霜劫的那一刻,便确定这门功法即便无法解决自己当下面临的最大问题,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这个问题到来的时间。 这已经足够成为他舍弃元始道典,决意修行星霜劫的原因了。 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因此少干一件极损阴德的事情——不必再冒着与白家直接翻脸的巨大风险,去白帝山截取盘桓在其中的万物霜天真意。 故而星霜劫对他而言无疑是最合适的功法。 纵使元始道典再有万般玄妙,与之相较,那也是可以舍弃的。 而且余笙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眼眸深处始终留有一分疑虑。 “我也觉得星霜劫这个名字很好。” 余笙轻声说着,不再多言,闭目修行。 顾濯很喜欢这安静。 两人没再说过话,各自静心修行,以岁月修炼这门意在与岁月为敌的当世最上乘功法。 夜色就此渐深,阳州城终究不是神都,无可避免地随着时间流逝而安静了下来,万籁俱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某刻,天地间忽有声音在顾濯心中响起。 “你师姐刚刚走了。” 顾濯没有睁眼,回答的很平静:“可以帮我盯着她吗?最好不要让她有所察觉。” 这个请求似乎有些困难,让那些声音为之无奈,叽叽喳喳地讨论了好会儿,始终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就像大秦南方多变的气候。 顾濯补充道:“尽力就好。” 他知道余笙是谁,便不会在此过分苛求,因为那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没问题!” 万物的声音随之而雀跃,仿佛一位小姑娘成功解开了黑板上的一道难题。 顾濯心想人间的风情果真各有不同。 …… …… 同一个夜,万家祖宅。 不再是那口迎接星光的天井,这场发生在浓厚夜色下的谈话,十分合理地处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里。 “我几件事情要叮嘱你。” 万家家主看着万守康,神情严肃说道:“首先,你千万不能把你大姑的话给听进去,她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总觉得这世上唯有皇帝陛下值得自己尊重,我们平日里容着她不反驳她,只是因为她是我们的长辈,仅此而已,绝不代表这就是事实。” 万守康皱起眉头,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怎可能不明白这道理,耐心说道:“这我自然知晓。” “然后,朝天剑阙来的那两人身份也得尽快弄清楚,方法可以用大姑今夜说的这个,但必须要再三小心谨慎,决不能让事情闹大。” 万家家主犹豫片刻后,认真说道:“如果大姑按捺不住自己,非要摆出平日里的那副蛮横不讲理的架势把事情闹大的话……那就只能麻烦你阻止她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万守康神情微变,这才意识到今夜家主来和自己谈话的真正目的。 万家当今壮年一代里,他和老妇人的关系最好,其他数人或多或少都与老妇人有隔阂存在,并非明面上看过去那般和气。 紧接着,万守康意识到这场谈话里,始终没有说出口却又都在话里话外的低调二字,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在心中徘徊多日的那个问题。 “魔主的传承固然重要,但过往百年间不是没有过他的传承重现人间,都是传承,都和魔主有直接的关系,我们为什么小心谨慎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传承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和势力都讳莫如深?” 万家家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叹息说道:“其实我也不确定。” 万守康心想你莫不是把我当成白痴,生气说道:“就为了一件不确定的事情,不惜直接得罪裴今歌那个女人?以那女人的性情……” 话音戛然而止。 万家家主看着他,接着先前的话头,说道:“但那必然是一件道门重宝,甚至很有可能是一件仙器。” 万守康霍然睁大眼睛,愣了很长一段时间,颤声问道:“难不成是……那口钟?” 与魔主有直接关系的道门重宝,并且还是仙器,无疑就是晨昏钟。 如果道主在云梦古泽中留下的真是晨昏钟,那现在这一切谨慎凝重与低调便都是合乎情理的,只要得到这件仙器,得罪裴今歌又有何妨? “暂时还不确定。” 万家家主摇了摇头,说道:“但从天命教的反应来看,必然是此等级别的重宝。” 天命教传承自百年前的天道宗,这百年间一直将收回宗山轰然崩塌时遗落人间各地的遗产为己任,为此不知掀起过多少血雨腥风,仅次于他们与大秦为敌时所付出的性命。万守康沉默着,不知该如何言语。 万家家主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现在不仅是我们和天命教,所有得知其中真相的势力都在努力维持低调,不愿意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就是因为此事一旦为神都得知,便再也没有其余人分一杯羹的余地,因为这绝对是一件值得皇帝陛下亲自出手的事情。” 万守康忽然回想起顾濯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我若说了,那这里的所有人就都该死了。 如果今天那两人不是从朝天剑阙而来,是皇帝陛下与长公主,那一切似乎都合理了起来?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不由变得极其沉重,哪怕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毫无道理可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万守康看着自己的兄长,神情凝重问道:“如果道主留下的真是晨昏钟,而此钟也恰好落入了我们的手中,那我们真的能守住它吗?” 他越说越是担心,语气愈发紧张:“万一天命教在事败后,将晨昏钟的存在宣告天地,那该如何是好?须知怀璧其罪。” 万家家主很能理解这种紧张心情,因为自己也曾有过,但他还是坚定认为这是一个极其无聊的愚蠢问题。 令他为之深刻遗憾的是,他居然不止一次对这个问题做出解释,几乎家中每个得知此事真相的人,都忍不住向他道出这个担忧。 “为什么要担心?” 他淡然说道:“万家又不是乱臣贼子,我们的长辈是百年前的从龙功臣,就算这件事真被暴露在天光之下,只要我们直接把晨昏钟送上去,以皇帝陛下的广阔心胸难道还会赐一个满门抄斩?” 万守康摇了摇头,老实说道;“陛下是要名留青史的圣人,自然不会做这种事情,像这样的功劳陛下应该是要大肆封赏的。” 万家家主说道:“既然如此,那又有何可担心?真正该担心的是天命教等邪魔外道,晨昏钟若是落入陛下手中,那他们只会活得更为艰难。” 话至此处,万守康再无半点疑问。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抬手擦去额头不经意间渗出的汗珠,压低声音说道:“请兄长放心,我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即便不孝……我也会好好看住姑姑的。” 万家家主很欣赏话里的某两个字,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说道:“记住,我们是今次事情中最有退路的一方,因为我们的身后是大秦,所以你不要太过紧张,尽可能地低调一些,然后正常办事就好。” …… …… 还是这一个夜。 一封密信送入大秦边军的军营当中,直接呈上了将军身前的案几。 信纸上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意思大概是让这位名叫冼以恕的将军对云梦古泽多加留意,以及把目光放在万家的身上看看他们要做什么,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隐秘。 这几句话里的口吻都是居高临下的味道,没有任何委婉请求的意思,直截了当。 按道理来说,像冼以恕这样称得上是位高权重之人的性情,看到这封信多少要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但他却没有。 这位面容古拙的将军脸上唯有郑重。 因为那封信上留有一枚私印。 那枚私印象征着长公主。 …… …… 那座荒废的宅院。 不知何时,余笙已然悄无声息归来,静坐继续修行,仿佛从未真正离开过。 顾濯对此十分配合,让自己看上去是一无所知的模样,没有为自己的师侄带来半点尴尬。 这不是因为他已经得知余笙的行踪,也不是因为他就算不得知也能猜到对方必然是去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而是他正在与此间天地交流,共同探讨一个问题。 一个引起现在所有问题的问题。 长洲书院那位院长……此刻到底身在何处? 只要能把这人给找出来,纵使他不愿承认顾濯是长洲书院有史以来最为优秀的学生,不愿因此给予任何的方便,那也能解决一定的问题。 比如,道主大概在云梦古泽留下了什么东西。 “你们还是没有发现吗?” 顾濯无声问道。 天地有声。 以明月为最,好生无奈,难得恼火。 “你自己再去看看那一幅画像,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人画出来的,画师是不是与这位院长有血海深仇?” “这世上真能有人丑得那般毫无特色吗?” “谁能凭那副画像把人给找出来啊?” 前天的一千字已经补上~ (本章完) 第108章 风起青萍末 第108章 风起青萍末 顾濯无言以对,想着那副着实一言难尽的画像,不得不诚恳赞同这三句话。 这世上没有真正无所不知的存在,世间万物亦然如此,在时间的流逝中就连死亡也会消失,更何况是一个人留在天地间的痕迹。 他轻声安抚着明月,答应改天与其共饮一杯酒,随后敛去心思,继续自己的修行。 星霜劫这门功法极尽神妙,但因为是初创的缘故,有许多地方尚未真正完善。 那些需要完善的部分,无法通过凭空推测来推测出一个答案,必须要有修行者用亲身经历去弥补以及修正,而这需要的是时间,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余笙对此十分清楚。 出于自身的原因,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进行任何提防,在顾濯确定以星霜劫为修行功法当天,便直接把长公主亲笔写下的注解交到了他的手中。 然而即便如此,天资纵横如顾濯这般人依旧在这段修行路上遇到了诸多难题,不得不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以及破解才能继续自己的修行路。 或许这一切的起因,是那位长公主殿下根本没想过让别的人修炼这门功法。 不过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顾濯都不认为自己会被修行这两个字给难到。 …… …… “当真元运行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对身体带来的变化与先前骤然不同,就连带着外界也会受到微不可察的影响,你觉得这其中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什么呢?” 顾濯的语气十分平静,向余笙诚恳请教,不耻下问。 余笙沉思片刻后,认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不曾藏私。 顾濯没有半点向自己师侄提问的不好意思与尴尬,在短暂的思考过后,给予对方真诚的赞美,以此表示这个解释对自己颇有启发。 这已不是翌日的清晨,而是数日后的下午。 此时两人正走在阳州城中,就像是被秋色吸引而来的寻常游客,找不出半点特别之处。 因为他们的确就是在随意闲逛,看看风景,听听讲古,偶尔夜宵,没有去寻找道主留下的传承。 原因很简单。 在两人眼里看来,与其费尽心思进入浩瀚的云梦古泽寻找不知在哪的线索,为此与一大堆人发生冲突进行战斗负伤,踏入这场寂静无声的恐怖风暴当中,还不如静观万家的下一个动作,等待一个黄雀出场的时机。 万家明显在提防这样的事情发生,自那日湖畔的惨败而归过后,这个雄踞一方的家族认真而低调的沉默着,似乎就这样吞下了那个大亏。 于是,整个阳州城都在安静着,与往日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唯有极少数人才注意到某些细节上的改变。 比如巡天司似乎开始重视道主在云梦泽中留下的那门传承了。 比如那两位来自于落星宗和长秋寺的天才身影再现了。 比如陈迟不必再终日无所事事醉酒青楼里了。 这位朝天剑阙的高徒,在得知阳州城当地的巡天司莫名改变态度,当地的官吏对他露出满脸诚恳与歉意,希望他能继续调查道主传承一事之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表示自己明白了。 陈迟不知道那天顾濯和余笙离开后发生的事情,对万家忽如其来的改变难免疑惑,心想难不成是裴司主心血来潮,决定亲自过来看上一眼,就像当初顺便路过望京一样? 若非如此,那万家为何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如此百般思而不得其解,三人心中自然都有疑惑,但重聚终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所以这事我们要继续查下去吗?” 郁荫椿看着另外两位伙伴问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太对劲。” “总不能不查吧?” 关信古摇头说道:“这是裴司主交代下来的事情,我们之前什么都不做,那是因为做不了,现在能做了却不去做,那就真的是渎职了。” 他想到裴今歌的背影,认真说道:“比起得罪裴司主,我更愿意和万家过不去。” 陈迟想了想,安慰说道:“其实换个角度想,万家现在突然改变态度,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确定道主留下的东西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付出太大的代价,所以赶紧把我们重新请上台,好让自己下台。” 郁荫椿和关信古听着这话,心想还真有可能是这么个道理。 万家存世至今已有五百余年,没道理不明白行事首鼠两端带来的危害,如今态度既然变了,那传递出来的意思理应就是放弃。 陈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下意识问道:“这件事有多少天了?” 郁荫椿说道:“我们是在夏祭结束后把这事给查出来的,距离现在……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吧?” 听着这话,关信古松了口气,说道:“那这应该是真没问题了。” 紧接着,他毫不客气说道:“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就算万家的人全都是猪,那也足够他们把云梦古泽给掘地三尺一遍了,还能找不到道主留下来的东西吗?” 郁荫椿诚恳附和道:“我觉得万家里头有猪,但不全是猪,所以我赞同你的看法。” 陈迟心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关信古琢磨了会儿,想不出有什么问题,问道:“那就这么办?” 话至此处,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没看到有反对的意思。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要不然万家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 陈迟正准备下决定的时候,突然回想起顾濯的身影,心想这事难道与你有关? 但他仔细思索片刻后,只觉得自己真是喝昏了头,连这种奇思妙想都来了。 如果顾濯以长公主徒弟的身份施压万家,阳州城哪里还能有现在的平静? 他不再多想,点头说道:“那就去云梦泽走一趟,赶紧把这边的事情给结束,然后立刻回神都述职,免得夜长梦多。” 说做就做,三人自某年夏祭相识至今,彼此之间早有深刻默契,都不是那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故而不到傍晚时分,他们便已离开阳州城,在码头坐上了巡天司提前准备好的轻舟,根据手上的线索向云梦古泽深处某个方向开始前进。 十七年前那场席卷大秦南方,以及南齐等诸国的恐怖天灾,造成最为深刻久远的影响无疑是让云梦古泽重现人间。 云梦大泽占地面积之广阔,凡是天晴时候登高楼放目远眺者,心中无一不自然浮现出那八个字——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纵使南归的飞雁,面对这座大泽也不得不寻找中途栖息的地方,无法做到一口气横渡。 更不要提寻常修行者了。 这座方圆不知几里的浩瀚大泽,蛮横不讲道理地侵占了连带大秦在内的数国土地,让大秦不得不被迫在这里建立起一支强大的水师。 然而大秦不是百年前的大秦,世间无一国敢撄其锋,这支水师也就成为了一种摆设。 于是云梦古泽自十七年至今都被视作为一片风景,又或是凭吊缅怀之地,从未成为真正的战场。 即是风景,便有游客。 顾濯与余笙也在今天走出阳州城,向船家租了一叶轻舟,去欣赏初秋时节的大泽夜色。 如此富有诗意的事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只因世间已有太多先例。 …… …… 不知何时,夜色悄然到来。 淡薄雾气无由而起,轻笼水月,画面顿时如梦似幻。 这真真是应了云梦二字。 陈迟看着这一幕,没有半点欣赏风景的心情,面沉如水。 郁荫椿和关信古的脸色同样铁青。 这不是因为他们当下所在的位置与阳州城已然遥远,接近离开大秦的疆土,进入南齐的地域当中。 是云雾中有黑影不断浮现。 那不是浮出水面的真相。 是邪魔外道们正在靠拢接近的身影。 就像他们去的不是云梦深处,而是一场邪魔外道的盛宴当中。 “是天命教。” 郁荫椿感知着隐藏在雾中的气息,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压低声音说道:“还有无忧山的杀手,南齐的谍子似乎也在场,别的几道气息我不确定是什么来历。” 关信古沉声说道:“虽然你没感知到,但我可以肯定,我们后面有万家的人在盯着。” 事到如今,三人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猜错了,万家今夜要做的是借刀杀人? 陈迟沉默不语。 他看着那些身影,感受着那些毫不掩饰的杀意,还是想不明白万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此事的道理究竟何在? 于是他很认真地对在场所有人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酒,我喝到醉了。” “事,我没想办了。” “我现在想不明白的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肯让我们三个置身事外,非要我们死才能安心?” 话音未落,陈迟神情已经冰冷愤怒至极。 一道剑光倏然出现,宛如水中月跃出水面,自虚而实。 下一刻,明亮剑光破空而去,直刺薄雾深处。 有夜风随之而起。 …… …… 余笙坐在船头,眼前早已没有陈迟三人的影子。 她静静欣赏着薄雾笼月的清冷风景,不曾发一言。 就像她也不知道前方数里外正在发生的剧变。 顾濯则是站在船尾,与天上月对望,偶尔饮上一口酒。 他忽然问道:“你觉得今夜这天气怎样?” 余笙不解其意,想了想,说道:“还算不错。” 顾濯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话音落时,数里之外的剑风似是吹至此地,有浮萍随之而动。 余笙心有所感,墨眉微蹙。 天地间有狂风忽至。 似因青萍起。 薄雾骤散。 (本章完) 第109章 人间处处是热闹 第109章 人间处处是热闹 一道剑光破空而去。 陈迟出剑之毅然决然,全然找不出被青楼红尘酒水消磨近两月有余的颓意,更胜往日巅峰之时。 纵使是踏入归一境的修行者面对这道剑光,想来也会觉得颇为棘手,很难做到在不受伤的情况下,接下这含怒而发的一剑。 就在陈迟断然出剑的那一瞬间,郁荫椿和关信古紧随其后,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最为自身强大的手段。 十数颗大小不一的石头从郁荫椿袖里飞出,但不曾深入雾中,又或坠入水中,而是对应夜空中某片星象悬浮在三人的身旁,引落天上星光为阵。 关信古低头垂眉,双手合十,口中急诵经文。 随着含糊不清的经文声响起,轻舟正在不断脱离水面,舟身开始剧烈的颤抖,就像是一根被搭在弓弦上的箭,下一刻就要射向远方。 只要陈迟这惊艳一剑能争取来片刻时间,那他们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然而下一刻,水面忽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火焰。 就在那艘轻舟的正下方。 魔焰高涨,仿若逆流的瀑布,在那如箭般的轻舟即将离弦之时,汹涌焚烧而至。 这道魔焰极为强大,明显出自于归一境修行者,郁荫椿所布的星光阵法竟是在相遇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崩溃,根本不敢继续阻挡,只能让阵法向内收缩。 当星光开始内敛,轻舟便暴露在魔焰之前,转眼就被直接焚烧殆尽,连一块木炭都不曾剩下。 唯有从关信古口中喷溅而出的鲜血,叙说着那艘木舟在片刻之前,曾经真实存在。 值此关键时刻,一道剑光自薄雾中倏然破空而至,赶在三人一并落入湖水前划破水面,直接斩灭了那道自水而生的汹涌魔焰。 湖中仍有剑鸣声残留。 陈迟眼神黯淡,嘴角溢血。 飞剑已然归来静悬在他的身旁,剑锋已然不复最初的明亮,剑身之上布满魔焰灼烧过后的痕迹,受损严重。 与先前相比起来,他现在的气息弱了何止一筹? 关信古的模样比陈迟来得更为凄惨,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郁荫椿没有受伤。 不远之外,薄雾中人影绰绰。 那些人没有再继续往前,默默打量着已无逃脱可能的三人。 陈迟跌入水中,以真元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他单手抓住关信古的身体避免其坠入湖水中,抬头望向那群藏在薄雾里的邪魔外道与异国谍子,神情诚恳而认真说道:“你们能不能给我一句话的时间?” …… …… 今夜有很多人站在云梦泽中的薄雾里。 其中以天命教的一位长老境界最高,此人道号长逾,修行已至无垢。 这时的他目光越过雾气,正冷漠注视着那已经落水的三人,没有着急出手杀人。 不杀与仁慈无关,而是他必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今夜的这里不该有人出现才对。 云梦古泽那么广阔,有无数可去的地方,为何非要有这么一场相遇? 一位弟子赶到他身旁,低声说道:“这三人都是巡天司的执事。” 长逾道人闻言,浓眉紧皱。 直到这时,陈迟才是堪堪喊出了那句话,让水面生波。 …… …… 与天命教相比起来,无忧山的杀手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收钱,办事,为君消愁。 这是无忧山从上至下的办事宗旨,同时也是包括大秦在内的诸国达官权贵,在一定程度上愿意与这群杀手做生意的根本原因。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很有可能是这世上最具有职业道德的一群人——尽管这是因为他们一旦放弃这份道德,必将迎来一场灭顶之灾的缘故。 正因如此,无忧山的七位杀手在两个月前被某方势力耗费大价钱,请到这荒不见人尿不见鸟的云梦大泽后时刻准备着杀人却连一个能杀的人都碰不到后,难免会遭受到心中极为强烈的职业道德的谴责。 故而这七位杀手在看到陈迟三人的片刻,眼神直接发亮,都是渴望。 一位杀手猛然起身,望向为首者,兴高采烈吆喝道:“老大,咱们今儿可算是来活了!” “别吵,闭嘴。” 杀手头领冷声斥了一句,又道:“这三人还不一定轮到我们来杀呢。” 那杀手叹了口气,好生无奈问道:“那抛尸总该轮到我们了吧?” 杀手头领沉吟片刻,点头说道:“这个倒是可以争取一下,但我们擅长的是杀人,抛尸这方面还真不一定有那群密谍厉害。” 至于陈迟请求交流的那句话,全然没有被他们放在耳中,因为无忧山只管杀人。 …… …… 与无忧山不同,南齐密谍司的强者们的脸色十分难看。 此事当然与他们无关,因为陈迟三人出现的方向,恰好是密谍司负责的区域。 哪怕参与此事的各方势力不曾明言合作,只是暂且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在场不会有人无聊到借此来对他们发难……但他们的上司必然是要为此愤怒的。 齐国冒着开罪大秦的巨大风险,与邪魔外道默契联手的耻辱,不惜暗中请动秀湖真人起卦,就是为了得到魔主留下的那件道门重宝……若是在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后,因为密谍司不经意间的疏忽,让事情暴露在天光之下,那真不知该有多少人头落地了。 很快,陈迟三人来自于巡天司的消息,进入那位首领的耳中。 与此同时,那一声关于活命的交流请求也响起了。 …… …… 数艘战船行驶在云梦古泽的水面上。 冼以恕站在战船最前方。 这位大秦边境的将军大人,没有抬头观星赏月饮酒,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张信纸上。 时过数日,他依旧在认真而诚恳地看着长公主殿下留下的寥寥数语,试图从中体会其超然精神之所在,让自己做出更为符合对方心意的事情,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或许是陈迟不够大声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薄雾掩藏着的原因,总而言之,战船上不曾有人听到那道声音。 于是战船平静行驶着,直至船帆不知为何忽然鼓胀了起来,船上的将士们才是有所反应。…… …… 就像关信古先前猜测的那样,万家的确有人跟在他们的身后。 万守康的神情并不冷漠,维持着冷静与谨慎。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渐有困惑之色,心想那两人怎么还没来? 难道那两人与朝天剑阙没有关系? 事情就算在这里有了错漏,但陈迟与那两人有不浅关系,这依旧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绝对事实。 既然有关系,还是朋友,以那两人当天展现出来的强大境界以及嚣张跋扈性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还是说他们今夜根本就没有在场? 万守康直皱眉头。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声音。 是风声。 …… …… “我上司是裴今歌,对,就是今天的那个今,笙歌的那个歌。” 没有哪怕片刻的等待,陈迟在问出刚才那句话后,毫不犹豫地接上了这一句。 他眼神无比真挚地看着薄雾里的那群邪魔外道,嘴不带停说道:“你们肯定清楚裴今歌的性格,要是今夜我们三个死在这里,这女人绝对是要生气的,肯定立刻就抛下手里的事情,直接过来这边大开杀戒,所以你们真没必要把事情做绝吧?” 场间一片安静。 谁也没有搭理陈迟。 郁荫椿思考片刻,准备开口。 关信古心想自己好歹是个和尚庙里的俗家弟子,虽然平常不爱辩经,但这时候多少也该聊上几句。 陈迟无视自己被无视的事实,继续快速说道:“可能还有一件事情你们不知道,我曾经帮过顾濯一个大忙,对,就是今年夏祭头名的那个顾濯,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你们到时候也不想像那个李若云一样被追着打吧?那可是过上几十年铁定羽化的变态人物啊!为了摆脱这灰暗无光的未来,我觉得我们双方都可以忘记今夜发生的一切!” “总之……” 他深呼吸了一口,直接动用浑身真元,面朝天空爆喝道:“救命啊!快他娘的给我来个人啊!” 这一声呐喊让湖水为之生波,薄雾为之微散,似是要直上穹苍搅乱流云。 可惜的是,直到声音层层回荡到无力无奈消散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得到一个回应。 薄雾中潜藏的那道隐秘的气息,蛮横地把这道声音锁在一定范围之内,不予流向远方。 有人从雾中走出。 那是无忧山的杀手,正在准备履行自己的职责,担负起这桩因果。 陈迟叹了口气,不再挣扎。 郁荫椿很是难过,只觉得自己刚才也该喊上几声的,指不定就起作用了呢? 关信古心想自己好不容易还了俗,结果不要说娶妻,就连心爱的姑娘都没遇上一个,便要如此惨死,那还不如一直当和尚呢。 三人一并放弃抵抗,让冰冷的湖水包裹住自己的身体,接受命运的降临。 便在这时,此间天地忽有风声。 从最初如丝似缕的温柔,再到午夜呜咽的如泣似诉,直至掀起千层雪的轰然巨响……不过瞬间。 薄雾骤散至无踪。 如果此刻有人位于夜空之上,俯瞰薄雾笼罩下的云梦古泽,便会发现有风起自于阳州城,以无可抵御的姿态横贯小半个云梦泽,蛮不讲理地撞出了一片长条形状的空白地带。 画面蔚为壮观。 …… …… 狂风渐散,场间一片死寂。 无论是天命教的强者,还是无忧山的刺客,又或者南齐的密谍,乃至于其余数个势力,此时此刻都已沉默。 接着,无数目光越过正在泡水陈迟,望向他的后方。 在约莫数里开外,那里有一艘小船正在狂风中晃荡,站在船上那人分明就是万守康。 许多人的心中生出一个猜测,面色顿时严肃。 下一刻,这些严肃却都尽数消失了。 但这不是因为他们不再怀疑万家,而是在场的邪魔外道们发现在更加靠后的地方,大秦战船正在乘风而来。 战船之上,大秦的军旗正猎猎作响。 那位冼姓将军负手而立,神情冷漠地还以目光。 于是所有人的脸色像是死了妈一样难看。 于是他们的视线再次汇聚到万守康的身上,虽无声,但如火燃烧。 那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就是你把秦军给带过来的? 冰冷湖水中,陈迟三人正在纵声而笑。 …… …… 在某个薄雾尚未尽散,无人在意的幽暗角落。 余笙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似是感慨。 “今夜真是好天气。” 他微笑说道:“要不然你我就要错过这一场大热闹了。” (本章完) 第110章 天地有灵然事在人为 第110章 天地有灵然事在人为 余笙依言,望向远方那热闹至极的画面,安静片刻后说道:“这风起的真有意思。” “就像是这方天地听到了那句救命。” 她收回目光,借冰冷湖水搓洗双手,缓声说道:“或许真是万物有灵吧。” 顾濯欣赏着湖水中荡漾的月色,说道:“天时固然重要,不可或缺,但这不是全部,因为事在人为。” 余笙没有说话。 顾濯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数艘在水面疾驰的战船上,看着正在飘扬的大秦军旗,微笑说道:“我觉得那位将军能遇到今夜这场热闹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余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世事的确奇妙。”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随之而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那本蓬松散软的麻辫因风而起。 …… …… 南齐密谍司的谍子们已经转身撤退。 为了更快的离开,他们就连万守康的可憎面目都没敢多看一眼,只是默默记下这桩深仇大恨,留在日后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行报复。 与这群密谍司的间谍相比起来,无忧山的杀手们要淡然许多。 不久之前,那个从薄雾中走出的杀手,眼睁睁看着陈迟三人被道法送至百丈之上的天空,根本没法下剑杀人便只能放弃。 他回到自家首领的身旁,没有去看那大秦的战船,无奈问道:“老大,现在这活儿该怎么办?” “白痴啊你?” 杀手首领面无表情骂道:“这还要问的吗?我们的确收了钱,但那钱可不够与大秦水师正面冲突,当然是不办啊。” 杀手对此很不解,一脸老实问道:“那事情不办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杀手首领淡然说道:“邪魔外道之间亦有差距,整个天下都知道我们无忧山是收钱办事的生意人,现在天命教顶在最前面没撤,待会儿真打起来也是他们先挨打,只要我们不乱动,谁会闲得来打我们?” 杀手犹豫着说道:“但我们总不能在旁边看戏吧?这也太不尊重人了。” 杀手首领说道:“当然不是看戏,是为了看人。” “看今夜这事和万家到底有没有关系。” 话说到这里,他恰好收回目光,毫无情绪地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改天我们去阳州城做个客,把事情给问个清楚。” 那杀手下意识问道:“问什么?” “当然是去问万家。” 杀手首领漠然说道:“问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坏无忧山的生意?” 杀手摸了摸脑袋,说道:“我还以为您要去问为什么会刮这场风呢。” …… …… 南齐密谍司的人走了,无忧山的七位杀手也走了,万守康当然也想要走。 然而他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 在那边薄雾骤散的瞬间,所有人都已经清楚看到他的身影,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如果这时候的他慌不择路地决定离开,那不仅无法为万家改变当下的局面,只会招惹来更多的怀疑,来自大秦军方的怀疑。 万守康强自冷静下来,迫使自己不被先前那无数道视线侵扰心神,低声急促向下属做出吩咐,命令其使用某件法器把此间发生的一切汇总成为消息,送回阳州城内的老宅,让家主提前做好准备,应付这场即将到来的狂澜。 …… …… 在看到大秦军旗迎风招展的那一刻,长逾道人就知道事情彻底坏了。 根据天命教得到的情报,冼以恕此刻应该身在自己的军营当中,而不是傲然立于战船最前方,以冷漠眼神审视此间发生的一切变故。 无论是情报来源出现问题,还是万家忽然改变了主意,都叙说着同一个问题。 今夜过后,云梦古泽上的事态发展将会直接脱离天命教的掌控,很有可能走向一个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且是以狂奔不回头的姿势。 “愚蠢,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长逾道人盯着数里外万守康的身影,声音冰冷到了极点:“准备撤退。” 下一刻,他霍然转头望向正在湖水为庆贺死里逃生而在欢笑的陈迟三人,面无表情怒斥道:“三个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的白痴蠢货。” 话至此处,道人含怒挥舞衣袖。 道法的气息随之而生。 天地间自有感应。 对此感受最为明显的自然是身在湖水中的陈迟三人。 那阵狂风过后本已趋向平静的湖水,随着那位长逾道人的愤怒挥袖,竟是在这倏然间翻涌成浪,为道法所浸染的湖水挟着沛然莫御之巨力,毫无阻碍地将陈迟三人包裹在其中。 然后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那道裹住陈迟三人的巨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了起来,直接涌上位于近百丈的高空之中。 无数湖水狂涌而上,在星光的映照之下,最终凝聚成为一颗巨大的水球。 陈迟三人就被困在其中,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云梦泽中出现了一片庞大的阴影。 这片阴影遮蔽天空,让十余里的水面陷入昏暗,极具威势。 长逾道人的目光落在疾驰而来的战船之上。 下一刻,那颗巨大无比的水球开始降落。 刺耳的呼啸声随之响起,那是空气遭到压迫后的悲鸣。繁乱水面瞬间平静,再无半点波澜。 就连藏身其中的水草都纷纷折断。 不知道有多少鱼儿因此死去。 那片阴影正在不断凝缩。 就像是深渊。 便在这时,一道无比刺眼的白光骤然惊破四野。 那道白光起自于大秦战船最前方,如闪电般划破如深渊般的漆黑阴影,直接刺入那个巨大无比的水球当中,与身在其中即将死去的陈迟三人擦肩而过,为他们带来崭新的空气,以及最为珍贵的生机。 以天命教道法凝聚而成的水球倏然停滞在半空中,整个球体在片刻的凝静过后极为不安地沸腾了起来。 一声轻响。 砰。 那颗水球炸开了。 在月色与星光的映照之下,万顷湖水化作十余道大小不一的瀑布,自数十丈高的夜空倾洒落下。 陈迟三人混在其中。 直到这时候,箭矢凭空到来的尖锐刺耳啸叫鸣响,才是迟迟落入人们的耳中。 原来那道白光是一箭。 来自于那位冼以恕将军。 将军不曾放下手中弓,视线越过漫长距离,落在长逾道人的身上。 他的指腹再次落在弓弦之上,准备无视上一箭对身体带来的极沉重负担,尝试狙杀这位魔道贼人。 不等他的气息锁定对方,天命教众人彷如梦幻泡影一般,无端消散在云梦泽中,仿佛从未在今夜出现过。 这显然也是一门极高深的道法。 冼以恕皱起眉头。 他放下长弓,正准备去与那三位巡天司的执事谈话时,一道微弱的气息忽然落入他的感知当中。 他偏过头望向万家那艘小船的方向,挑起眉头冷笑,心想你莫不是以为我放下弓就拿你没办法了? 没有片刻的迟疑,冼以恕随手握住一根箭矢,看也不看直接掷了出去。 箭矢没入水中,不曾惊起半点水,便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一件珍贵的法器因此而损毁。 “让万家的人过来见我。” 冼以恕冷笑说道:“我现在是真的好奇,大半夜不睡觉,一大群邪魔外道聚在这云梦古泽里到底要做什么。” …… …… 那个无人在意的昏暗角落。 顾濯看着那位大展神威的将军,看着浑身凄惨的陈迟三人,感慨叹息道:“真不容易。” “是不容易。” 余笙说道:“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那就是一件好事。” 顾濯赞同这个看法,话锋忽转:“走吧。” 余笙忽然问道:“你觉得今夜这场热闹完了吗?” 顾濯漫不经心说道:“刚刚开始吧。” …… …… 阳州城,万家祖宅。 那片天井下,老妇人看着坐在一旁的子侄,看着他们犹自凝重的神色,不由皱起了眉头。 她声音冷淡讥讽道:“既然你们这么不放心守康,何必非要在这里摆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直接跟过去不是更好吗?” 一片安静。 没有人回应。 万家家主不愿为此伤了和气,接过话头,说道:“时间算下来,那便差不多也该出结果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回来。” “天命教那群邪魔外道,为求低调不大可能杀死陈迟三人,更有可能将其关押起来,届时再由我等寻个机会把他们给救出来,只要这事做的足够干净……” 他的声音平静而缓慢:“无论陈迟自己相信与否,朝天剑阙都是要认下这份人情的。” 不等旁人开口,老妇人冷哼一声,叹息说道:“平日里我不愿动用这些计谋,是因为我为人处世习惯了光明正大,真到了万家需要的时候,我岂会连这些都不懂得?” 这句话虽已一声叹息为前奏,其中却都是骄傲自得自矜之意。 万家众人笑着附和了几句。 天井下,放眼望去都是母慈子孝的画面。 老妇人更为得意。 于是她再次想起不久前万守康带来的那一句话。 “若是说出自己的名字,那我们就都该死了?” 她似笑非笑嘲弄道:“我现在倒是真好奇那两人什么名字了,想要与他们见上一面,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两个名字才能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 (本章完) 第111章 幕后那只黑手 第111章 幕后那只黑手 然后时间不断流逝,夜色深又再深复至更深。 当万老妇人说完那句话后,天井下在短暂的恭维过后,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静至死寂。 某刻,万家家主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皱着眉头下了决定。 他没有避着谁,挥手唤来老管家,简单吩咐了一句。 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即是弄清楚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消息传回来。 这位老管家曾经服侍过万家三位家主,毫无疑问称得上一声久经风浪,在万家里有着颇为特殊的地位,否则他也无法参加这场议事。 只见他表情淡然地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以万家的影响力,简单打听上一个消息,自然不会耗费太长时间,更何况还是这位对各种门路手段都极为熟悉的老管家。 只不过当他再次来到这处天井时,先前脸上的那些淡然与平静都已尽数消失,唯有莫名其妙与凝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老管家顿了顿,委婉说道:“但守康公子正在冼将军那里做客。” 天井下一片死寂。 “啊?” 万家家主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他在冼以恕那里做客?” 老管家认真点头,再次确定这个消息的来源没有任何问题,事实的确如此。 万家家主沉默不知何所言。 其余众人更是多少有些目瞪口呆,心想万守康明明不是痴呆,为什么突然跑去那么一个地方呆? 下一刻,他们才是难以置信地反应了过来,今夜的谋划出了极大的意外。 万家家主深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声说道:“我先去捞人,你们现在立刻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记住……” 他的目光扫过场间众人,严肃说道:“今夜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说完这句话,万家家主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本该随着夜色深而幽静的万家祖宅,在这一刻倏然间灯火通明,不断有马车从中驶出前往各个地方进行深夜打扰拜访。 阳州城随之而热闹。 …… …… 一辆马车飞奔在长街之上。 马蹄声响,踏破夜色,惊扰众人。 街道两侧酒楼中尚未沉入睡梦的食客错愕抬头,借着酒楼门前灯笼散发的火光认出了那是万家的马车,不由更加惊讶。 顾濯收回视线,望向身前的烤串,忽然说道:“马车里坐着一位老妇人。” 余笙想了想,说道:“我记得这人脾气很不好。” 两人在阳州城中第一夜落脚的那处宅院,据说就是因为曾经的主人在不经意间得罪了那位老妇人,为此再三低头道歉还是险些家破人亡。 最终那人不得不贱卖家产,被迫远走他方,辞别故土。 以万家在当地的影响力,这件事本该是街坊邻里间的隐秘传闻,奈何那位老妇人做事太过……光明正大,根本没有为自己遮掩的意思。 顾濯沉默不语。 余笙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顾濯说道:“陈迟……似乎又要遭罪了。” 余笙点头说道:“是的。” 顾濯看着她说道:“这不太好吧?” 余笙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拿起三根烤牛板筋认真吃了下去,然后说道:“感觉有些腻,我去隔壁买碗冰粉,你要不要?” 顾濯神情诚恳说道:“谢了。” 余笙摇了摇头,示意不必道谢,往外走去。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也太有幕后黑手的感觉了。 …… …… 冼以恕对待今夜这件事的态度十分明确。 即贯彻长公主殿下交代下来的意思。 如今以天命教为首的那群邪魔外道已经逃之夭夭,那他当下能做的唯有把目光放在万家之上,从万守康的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而因为他也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到底想要看到什么,以及那封信上直接提及的隐秘二字,他便不好把事情做得太过明显。 而这主要体现在他的问话相对温和,不像随手掷出箭矢摧毁法器那般强硬尖锐,留有很多余地。 这当然不是冼以恕想要的画面。 幸运的是,今夜还有陈迟。 这位朝天剑阙的高徒在被救上船,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势后得知万守康也在船上,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休息养伤的合理提议,坚持要进行一场谈话。 或者说单方面的阴阳怪气。 “前我们三个查来查去,一天查到晚都查不出半点线索,没想到这歇了两个月时间,今天再往外随便一走就遇上了一大群邪魔外道,这说明什么?” 陈迟看着站在对面的万守康,认真鼓起了掌,貌似赞美说道:“这无疑说明巡天司最近的工作十分到位,而我想万家必定在这当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的贡献!”万守康看着他的笑容,眉头隐约皱起,摇头说道:“不敢当……” 话未能说完。 一声冷哼自外头响了起来,理直气壮至极。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万家为大秦做出的贡献就连皇帝陛下都一清二楚,天下人当然也该有目共睹,别的事情随便谦虚,但这种不该谦虚的事情你怎能胡乱谦虚?” 听到这声音,万守康神情微变,心想怎是姑姑来了? 冼以恕闻言大喜,心想这可算是来了。 平日里他因为身份和职责的缘故,着实不方便进入阳州城,更不方便与万家进行任何的谈话,无法贯彻长公主殿下的这份意思。 直到今夜,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逮住万守康,便有意让这件事传入万家,以此来让对方前来捞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万家不可避免地要暴露出一些问题。 冼以恕对此早有期待。 虽然期待,但他不准备在这场谈话中做太多的事情,既是因为场间自有陈迟替他开口,也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明言要他行事隐秘。 一位身着华贵衣衫的老妇人昂首入场,身后跟随着数位仆人,气势汹汹。 陈迟皱起眉头。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一番话直接劈头盖脸砸落。 “结果呢?如此肉眼可见的巨大贡献,最终却因为三个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作非为直接化为乌有,真是可笑到极点,换做是我坏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让那群邪魔外道因此而提起警觉心,现在定然是要埋头在被子里头,不敢往外多看一眼的。” 老妇人看着陈迟,叹息说道:“可惜啊,你们三人不但不知是自己不争气坏了大事,现在还要更上一层楼,连羞耻二字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陈迟再次皱眉。 他自然不会就此退让,直接说道:“以今夜的情形,此事必须上报裴司主,否则定将一发不可收。” 万老妇人丝毫不惧,淡然嘲弄冷笑出声,说道:“到时候老身倒是要问问裴司主,如此大好局势被你打草惊蛇,该当何责。” 陈迟冷笑说道:“只怕到时候查出来是有人故意……” 万老妇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寒声呵斥道:“你莫不是觉得我万家要你死?若是我万家要你死,那守康为什么会跟在你后面?我这侄儿就是想到你行事鲁莽,对你放心不下,得知你不知死活后闯入云梦泽深处后连忙赶来想要救你一命,你不识好人心便算了,竟然还想着为摆脱责任而反咬一口我万家?!” 如此直接干脆的疑问反问质问,蛮不讲理率先占据道德高地,直接把自己和万家的脸给摆到桌上,当然是因为老妇人自信在场唯一有资格开口反对自己的冼以恕,绝不会在这场谈话中明面反对自己,必须顾及万家的颜面。 陈迟真的愣住了,茫然心想这老妇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厚脸皮? 冼以恕亦是叹为观止。 万守康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一位近侍推门而入。 冼以恕从心腹手中接过一封信,拆开简单看了一眼,很是意外。 万老妇人没在乎这件事,继续盯着陈迟,喝道:“既然你认为今夜这件事我万家的子弟做的有问题,那你就把证据给摆出来,可不要用什么我觉得,或许是这般言辞来凭空污蔑人,否则休怪我教训你!” 陈迟沉声说道:“你侄儿的袖手旁观就是最好的证据。” 万老妇人盯着他的眼睛,笑容阴沉问道:“证人呢?你不要与我说就是你的眼睛。” 陈迟心想这是完全不讲道理了。 “是我啊。” 一道声音在场间突兀响起。 冼以恕将军淡然说道:“我与船上的将士都是证人。” 万老妇人没想到他竟会在这时开口,皱眉说道:“我侄儿那时候是在谋定而后动。” 冼以恕看着她,忽然间笑了起来,问道:“你觉得我是瞎子吗?” 万老妇人愣了一下,心想这话也太不讲道理了。 陈迟由衷赞美,心想这话也太讲道理了。 下一刻,两人回想起片刻前的那一幕画面。 那位近侍把一封书信送到冼以恕的手中,待他看过后,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沉默站了出来,再也不给万家半点颜面。 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这封信到底是何人所书?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冼以恕看着万老妇人,似笑非笑问道:“老夫人您觉得我配成为这个证人吗?” 万老妇人沉默不语,面色难看至极。 陈迟满脸笑容,如春风得意。 …… …… 那家酒楼。 余笙拿着两碗冰粉回来,放在桌上。 顾濯看着她说道:“辛苦了。” 余笙说道:“小事罢了。” 然后她掀起裙摆坐了下来,目光落在那已经被消灭一空的烤串木签上,抬头望向顾濯的眼睛,很是不悦说道:“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今天早上没更新的那三千字找个空隙补回来。 之所以少更新一章,是因为昨天实在太忙太累,需要短暂的休息一下,补充精神。 (本章完) 第112章 暴露 第112章 暴露 顾濯无言以对,唯有承认。 余笙唤来店家小二,重新点了一份单,然后说道:“这事有些出乎我意料。” 话是真话。 在今夜之前,她一直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得这是万家一家之事,的确没想到云梦古泽居然会热闹到那种程度。 她虽不把那群邪魔外道放在眼里,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真的引起了她的好奇心,让她想要弄清楚道主到底在云梦古泽留下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能让这群立场各不相同的人忍受各自的存在,如痴如醉地找个不停? “我准备见一面陈迟。” 余笙说道:“与他们聊聊。” 顾濯看着她,提醒说道:“但他不一定愿意和你聊,而且今夜不见得适合聊。” 余笙知道事情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在陈迟眼里看来,她和顾濯终究只是两位晚辈,不能也不应该踏入这摊浑水当中。 尤其是在今夜过后,这种想法将会变得格外强烈与坚定,因为陈迟三人清楚他们的身份,便绝对不愿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与风险。 想到这里,余笙有些不太习惯。 至于话里那句不适合聊,她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不在乎。 她安静片刻,说道:“先聊看看。” 顾濯不再多言。 言语间,店家小二送来一壶冰酒,二十来根烤串。 顾濯为表先前歉意,替余笙倒了杯酒。 余笙浅浅地饮了一口,轻声说道:“你知道的似乎很多,比我知道的要多,也许比我以为的还要更多。” 顾濯说道:“是吗?” 余笙说道:“今夜我没从你的眼中看到半点意外。” 顾濯看着她说道:“所见甚同。” 余笙低下头,认真对付那些崭新烤熟的牛肉串,轻声说道:“那就继续看下去吧。” “毕竟……” 她抬头望向顾濯的眼睛,说道:“答案总有被揭开的那一天。” 顾濯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说道:“这世上不见得所有问题都有一个答案。” 余笙淡漠说道:“更多时候是世人不敢去面对那个答案。” “也许吧。” 顾濯不置可否。 余笙再饮一杯酒,声音平静而淡然:“但我不是这样的人。” …… …… 军营中那场谈话的最终结果当然是不欢,但没散。 冼以恕毫无预兆地转变自己的态度,让那位万老妇人陷入错愕当中。 紧接着,他貌似礼貌地请求万守康留下来,理由是此事涉及大秦边防安全,万家对此事既然有所了解,那便应该尽上一份力。 听到这句话,万老妇人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 就在场间所有人都以为她要破口大骂时,她却只是声音干涩地诡异冷笑了几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下来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决定,仿佛先前那些蛮不讲理的画面都是虚假伪装,并非她的真实面貌。 陈迟看着她的笑容,身心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 哪怕境界战力强横如冼以恕,此刻都感受到了些许的寒意。 他皱起眉头,想到那封依旧留有长公主私印的密信上的交代,挥手示意陈迟先行离去,亲自坐下来与这万家的姑侄对谈。 陈迟不明白这位将军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态度,但他很清楚自己没必要坚持留下,走的毫不犹豫。 …… …… 离开那处帐篷后,陈迟没有选择都留在军营里,而是决定与郁荫椿和关信古重回阳州城。 万家在阳州城中再如何具有权势,终究不是一手遮天,只要站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那就没有谁会对他们三人动手。 再如此耗费漫长时光进行等待,等到事情的彻底结束与落幕,又或者是等到裴今歌的到来,这个选择没有半点锐气可言,但足够安全,仅次于三人留在军营里头。 郁荫椿和关信古在听到他的话后,没有什么迟疑和思考,十分干脆地赞同了。 三人就此离开,一路自然安全,直至重回阳州城。 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回忆着不久前薄雾笼罩的云梦古泽,由衷感激着那场无由而止的狂风,犹自惊惧着那颗道法凝聚而成的水珠……陈迟三人心中很自然地生出一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 正当他们准备返回住处的时候,眼角余光中,忽见路边某幢酒楼窗畔有人正在招手。 陈迟见此怔了怔,犹豫片刻过后,还是决定接受这个邀请。 三人一并上楼,入座,望向并肩而坐的顾濯与余笙。 …… …… 同一时间,长街尽头一辆马车里。 “看来就是这两人了。” 万家家主的声音很淡,目光落在身前的烛火当中,仿佛从中看出窗边的画面。 那位老管家就坐在他的对面,低声说道:“我这就去通知各位供奉。”万家家主点了点头,又道:“不着急,先等他们聊完吧,阳州城难得来了这么两位贵客,即便不能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惬意感,总归还是要给够尊重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神情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酒楼上那场谈话的结束。 是的,在得知万守康出事后他明明决定亲自去捞人,最终却又把这件事转手交给了万老妇人,便是因为他认为陈迟今夜定然要与那两人见面,第一时间倾诉今夜云梦古泽中的变故。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 …… 酒楼二层那场谈话很直接。 余笙直接道明身份,询问云梦泽之事,主要是今夜这场变故的缘起。 换句话说,她想要知道陈迟三人今天在巡天司中得到的消息。 如顾濯所言那般,陈迟在最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随后给出的答案是委婉的拒绝。 然而余笙最终还是说服了他。 以冼以恕为什么忽然改变自己的立场,给予三人帮助为理由。 不管这是挟恩图报,还是别的什么,陈迟在深刻震惊之余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于是和盘托出。 万家为求做事干净不留痕迹,让陈迟三人至少在明面看上去是自己在找死,与旁人毫无关系的缘故,他们在通过巡天司给出的情报上确实没有糊弄作假,只不过隐去了相当一部分的事实,否则也不会有今夜这场惊扰四方的变故。 在陈迟得到的那份情报上,道主留下的传承已经被锁定在一定范围之内,恰好位于南齐的交界线之上,考虑到万家不可能驱使那群邪魔外道聚集在一起,这一点无疑是真的。 这当然不是情报的全部内容,在其中细微角落处,明确提及过似有别的势力也在窥视道主的传承,但这仅有极为吝啬的寥寥数笔。 至于道主留下的传承里到底有什么,情报里给予了些许相关的猜测,但方向是功法,而非宝物。 余笙静静听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生出淡淡的悔意。 抱着这悔意,她看着陈迟一字一句说道:“你们白……好像不怎么聪明。” 顾濯对此十分意外,心想你的性情原来这般温柔的吗? 这都能忍得住不骂出口? 陈迟又怎会听不出来那个欲言而止的痴字。 “我觉得这事儿真不能怪我,正常人都会觉得是事情结束,大家出来简单走个过场吧?” 他看着余笙,一脸无奈为自己辩解道:“这谁能想到万家忽然翻脸不认账,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万家为啥要这么做。” 余笙望向顾濯,没有说话。 这一切当然是因为某人忽然去了趟青楼,与陈迟见了那么一面,又让万家吃了个大亏的缘故。 顾濯神情严肃说道:“总而言之,这都是万家的问题。” 陈迟竖起拇指,大赞道:“英雄所见略同!” 话至此处,五人不再闲聊此事,还算愉快地吃完了这顿夜宵,就此各自离开。 酒楼外,顾濯和余笙静静目送陈迟离去,然后简单地聊了几句话。 “在你做决定之前,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嘲讽吗?” “是遗憾。” “世事总是难免遗憾。” 顾濯不再多言。 余笙也不说话。 不知为何,街上忽然变得极其吵闹,各家酒楼里的食客都在飞奔着惊恐离开,于是先前曾经有过的那些热闹正在飞速消散,就像是尚未熄灭的木炭被泼上了一盆冷水。 片刻后,整个阳州城似乎都安静了。 有辆马车自长街末端缓缓行来。 随着车帘被拉起,一位面容清癯的男子从中走出。 这人的衣衫看上去很寻常,又因为身形颇为瘦削的缘故,甚至有种孤苦书生所特有的寒酸吝啬气质,着实不像是一位大人物,更像是一个饱受家事折磨的中年人。 这一切都是真的。 然而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因此而轻视他,因为他不仅是在阳州城中有着近乎绝对的权力,在大秦的南方也有着相当分量的话语权,哪怕放在神都亦能称得上举足轻重。 他不仅是万家的当代家主。 他更是一位即将突破无垢境界的大修行者。 若非如此,万家又岂敢与虎谋皮? 万守义行至酒楼前,面朝顾濯和余笙行了一礼,以此表示尊重。 “两位贵客到访阳州多日,在下直至今日才有缘一面,心中着实有愧。” 他的笑容谦逊而有礼,看着两人说道:“不知今夜可否简单一叙?” …… …… 不久之前,顾濯曾经对余笙说过,今夜不方便与陈迟见面。 余笙对此的态度是不在乎。 那么,现在事情来了。 顾濯看着她的侧脸,心想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今夜莫得下一章了 (本章完) 第113章 旁若无人 第113章 旁若无人 余笙没有说话。 在她的感知当中,那些不为目光视线所至的阴暗角落里,还藏着十四道强弱不一的气息。 这十四人显然都是万家的供奉,各自占据着的位置隐有深意,只要随意再走上数步便能形成一座阵法,而阵法最中心处便是那家酒楼。 从某种角度来看,今夜万家为了让余笙和顾濯留下来,几乎是把小半个家底给搬了出来。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诚意? “我也想和你聊聊。” 余笙的声音很淡。 她望向顾濯轻声问道:“喝杯茶消消食?” 顾濯自无不可。 说要喝茶,那便真的喝茶。 万守义低声吩咐一句,转眼间就有万家的仆人在酒楼里清空出一处地方,在其中摆上茶具与案几,甚至还铺上了一层厚实的地毯,以防秋夜凉。 这些事情都在片刻之间,直到铁壶里的水被烧开,又再被转手倒进茶壶里与茶叶相遇,整个过程长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余笙轻声说着,为自己与顾濯倒了两杯热茶。 万守义听着这句话,看着这个细节,心里不禁生出些许怪异的感觉。 仿佛今夜设宴待客的人不是他,而是这位看似寻常的青裙姑娘。 他沉默沉思半晌,还是没有从中品味出虚张声势的感觉,点头说道:“何事。” 余笙平静说道:“道主在云梦泽里藏了什么东西?” 万守义无奈一笑,摇头说道:“此事非我非万家所知。” 余笙不以为意,随意说道:“但是那件东西让你下定决心,与天命教为首的邪魔外道结为盟友,同时阻止巡天司向上传递情报,竭尽全力把事态压制在一个小范围内。” 万守义的笑容更为苦涩,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这句话不是指控的意思,而是在下定论。” “嗯。” 余笙说道:“是的,你可以这么理解。”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叙述,故而确凿。 接着,她望向顾濯问道:“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想想……” 顾濯看着万守义,难得好奇问道:“如果今夜没有变故,陈迟那三人将会落个什么下场?” 场间一片安静。 连茶水沸腾的声音都消失了。 万守义那苦涩笑容早已不复存在。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沉默了不知多长时间后,缓声说道:“我不清楚你们在说什么,因此无法给出你们想要的答案。” 就算清楚也只能是不清楚。 因为这些都是万家所不能承认的事实,给出回答的问题。 “我只能将这些话理解为挑衅。” 万守义看着对坐的两人,摇头说道:“因为世上没有一场正常的谈话会是这样进行的。” 话虽如此,这位穷酸模样的大人物却没有怒而掀桌,也许是因为他平日里遭受过太多这样的气? 他转而说道:“我也有问题想问问二位。” 余笙不言。 顾濯说道:“请讲。” 万守义问道:“二位为何而来?” 顾濯说道:“闻讯。” 万守义沉默片刻,又道:“既然不是偶遇,那今夜之事便与二位有关?” 顾濯说道:“自然。” 话到这里,余笙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也太诚实了些。 万守义继续问道:“二位是决意掺和这件事了吗?” 顾濯很有耐心,说道:“是的。” 万守义看着他说道:“没有任何抽身而退的可能吗?” 顾濯说道:“没有。” 万守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以此平复心神,得以冷静。 事实上,这场谈话的顺利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虽然顾濯给出的每一个回答在用字上都极为吝啬,但同时也没有半点含糊的地方,言辞之直接宛如剑锋。 万守义想着这些,放下茶杯,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顾濯安静等待。 万守义望向他的眼睛,认真问道:“我想知道你们是谁。” 与先前不同,顾濯这一次终于没有再吝啬言语了。 他反问道:“你确定吗?” 话音落下瞬间,万守义忽然皱起眉头,只觉得先前每句话都化作为一道剑锋,在这一刻骤然刺向了他的道心,带来无尽寒意。 在开口前,他始终坚信自己不会在这件事上有所动摇,可以冷静面对一切答案。 然而在事实即将到来的这一刻,伴随着他和顾濯的正面对视,心中的那些自信却在毫无道理的飞快流逝,不复存在。 就像是暴露在春日下的冬雪。 万守义沉默不语,眼神里的挣扎掩之不住。 “放弃吧。” 顾濯微微摇头,看着他说道:“那是你一个承受不住的答案。”场间有哗然声响起。 那些尚未离去的万家仆人,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供奉,乃至于是匆匆赶来的万家子弟们,都在因为这句话而错愕不已。 顾濯置若罔闻。 他饮了一口热茶,以此作为道别,然后站起身。 余笙随之而行。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两人往外走去,如若置身闲庭之中,可以信步。 就在那些藏在暗处的万家供奉准备站出来的时候,万守义忽然举起右手,阻止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 直到那两人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后,场间的气氛才是轻松了些,不再那般压抑。 “这是为什么?” 有万家子弟忍不住问道。 万守义头也不抬,目光仍旧停留在前方,仿佛顾濯和余笙未曾真正离去。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他才是堪堪醒过神来,叹息着说道:“当然是因为那位黑衣男子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啊。” 那人皱起眉头,不解说道:“既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那家主你为何不问他的境界?” 万守义本不愿给予回答,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奈何他确定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蠢的。 无论是因为平日里习惯了目中无人,还是对万家有着毫无道理的绝对自信,亦或是别的乱七八糟的缘故而犯蠢。 总之,这群人在他看来真的不够聪明。 “因为我已经问过了。” 万守义说道:“就在那句今夜之事是否与二位有关上,而他回答的是有。” 问话那人是万家子弟,这时候也大致得知了云梦古泽中发生的事情,于是他更加无法理解。 “但今夜难道不是冼以恕救的人吗?” “……再往前呢?” 万守义终于忍不住了,像是在看白痴一样看着自己的族人,面无表情问道:“你是不是忘了让一切暴露在月色星光之下,让所有人暴露出真面目的那阵风?” 场间又是一片哗然。 是的,今夜这场剧变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那阵风,其余的诸事都是由此而来。 然而问题在于,无论是谁都没有从那阵风中感受到半点道法气息的存在,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就像是天地间自然存在的韵律。 如果那真是道法,该是何等境界的道法? 故而很多人都怀疑过那阵风的出现,但没有谁愿意真的往深处去想,因为那个真相太过可怕。 “就和那两人的名字一样可怕。” 万守义沉默了会儿,把下一句话藏在心底:“不对,或许那两人的名字更为可怕。” …… …… 走在夜风中,余笙若有所思。 顾濯忽然说道:“陈迟应该又被万家的人给留住了,有些凄惨。” 余笙醒过神来,问道:“嗯?” 顾濯说道:“只要他不是白痴,在万家清场的那一刻就该反应过来,万家有人要找你我的麻烦,而他察觉到这一点后就必须要有所动作,否则无法交代。” 余笙说道:“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顾濯嗯了一声。 “是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不妥。” 他对余笙说道:“我认为现在的你在做每一件事之前,有必要先认真考虑一下,你的选择将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怎样的后果。” 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余笙当然听得懂。 这不过就是让她习惯现在的身份,别再做今夜这样的事情。 她转而说道:“你在这方面似乎很有心得。” 这句话同样别有所指。 顾濯神色不变,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谁,就像刚才那个一脸穷酸模样的万家家主,为什么他最终任由你我离开,是因为他太过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愿直接承受得知真相所带来的风险。” 余笙想了想,说道:“有理。” 顾濯说道:“我说话一直有理。” 余笙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今夜过后的万家,或许还会坚持当下的立场,因为壮士断臂是一件极其需要勇气的事情,但无论那位家主作何选择,都会让事情来得更加隐秘。 事实上,万家在这一点上做的十分成功。 直至这一刻为止,他们还是没有留下任何指向自己的线索——不算万守康以天魔残舞,试图在两人神魂识海中种下杀着。 哪怕仅是此事便足以让万家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简而言之,道主传承之事很难再在万家这里得到更多的线索了。 “去和那群邪魔外道聊聊。” 顾濯平静说道:“毕竟我也算是半个天命教中人。” 不知道吃了什么玩意,两个小时拉了我整整四遍,整个人都拉麻了。 但昨天说过写两章,那还是写吧,下一章会很晚很晚,大概得要五点了。 (本章完) 第114章 最简单的办法 第114章 最简单的办法 夜雨无声,不曾烦人。 顾濯独自走在雨中,闲来抬头望天,与深藏在云与云隙间的明月对看一眼,各自微笑。 他没有撑伞,衣衫发丝早已微湿,不显狼狈,反却自在。 与余笙的那场谈话结束后,两人自走出神都后第一次分开,原因是顾濯准备要去和邪魔外道厮混,不方便带坏自己名义上的师侄。 话当然不是这么个话,但事实还真是这么个事实。 时过多日后,顾濯难得孤身一人,心情很难不为之而惬意。 哪怕他知道余笙的目光不可能真正远离他,但从踏入长洲书院的第一天开始,到一日看尽望京,再到名满神都,最终横剑夏祭……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 穿过几条深巷,绕过几处街角,顾濯来到那座边上有许多青楼的翠湖前。 但他没有再次推门而入,走进那笙歌丝竹声笼罩的楼里,而是在湖畔的阴暗角落里走走停停,仿佛在等待一位已经迟到的友人。 他没有对余笙撒谎,在万家接下来行事必然更为隐秘的情况下,从邪魔外道处入手线索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然而邪魔外道作为一个被大秦明确了定义的称呼,显然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山野里不经夏祭选拔与上报官府私自收徒的老道是外道,江湖里不尊律例为利益谋人性命的是邪魔,像天命教和无忧山这样的宗门对这四个字更是贯彻透底。 顾濯要见的是无忧山中人。 在今夜那场变故当中,唯有无忧山没有绝对的利益立场,那便代表这群人最方便说话。 更重要的是,云梦泽的风不远千里而来,告诉他有一位青年杀手正在前往阳州城,他着实想不到拒绝这番好意的理由。 如果可以,顾濯当然愿意与天命教的人见上一面,奈何大秦对待天命教的态度一言蔽之就是杀,几乎不留婉转余地,故而大秦境内很难看到这群道士的出现。 …… …… 雨势不见尽头。 满湖涟漪,某刻终成圆圈,然后有人从那圆圈中跃出。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衣衫的青年。 顾濯抬头望去。 青年杀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心想自己的感知当中明明什么都没有,怎就突然间冒出个人来的? 这般想着,他的右手下意识落在大腿上,触碰到那把锋利的匕首,开始思考要不要直接动手杀了算了,这应该算是减少意外吧?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感知不到对方的气息,根本无法分辨境界,顿时灭了杀人的心思。 “我有一笔生意想要与你谈。” 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来自顾濯。 青年杀手闻言怔了怔,落地的时候险些没站稳摔了,看上去好生狼狈与好笑,哪有半点无忧山当代高徒的风范? 然后他望向站在雨中的顾濯,看着那张没有任何印象的脸,严肃问道:“你莫不是在逗我开心玩?” 顾濯继续说道:“我要知道近些天来,你在云梦泽中的所见所闻。” 青年杀手皱起眉头,恼火说道:“你果然是在逗我开心。” “比如?”顾濯问道。 “你提前能站在这里等着我,连我从什么地方出来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境界都不知道要比我高到哪里去了。” 青年杀手没忍住翻个白眼,没好气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杀我最多就是抬一下手的事情,再了不起一点儿看我一眼就能把我给看死了,我有什么资格和你做生意?” 顾濯想了想,点头说道:“你说的对。” “那这笔生意就不做了。” 他看着青年杀手的眼睛,说道:“你……想不想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濯的神情很是诚恳,语气十分礼貌。 仿佛这一刻他正在问的不是生死,而是大家要不要一起去隔壁青楼玩上一转,但求欢愉。 青年杀手愣住了,心想到底我是无忧山的人还是你是啊? “不想!” 没有刹那的犹豫与迟疑,他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顾濯对此十分满意。 虽然他有着近乎日行一善般的善良,但真要成为魔道巨擘的时候,还是能够轻易做到的。 “说。” “好吧。” 青年杀手无奈接受,丧着气垂下头,视线却在胡飘乱飞,分明就是在寻找逃跑的机会。 顾濯说道:“你可以试试。” 意思十分清楚。 青年杀手听到这句话,终于认命,心想自己怎能这么倒霉的? 事实上,以他和陈迟几乎相同的境界,只要出手与顾濯一战识破其境界,那事情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然而顾濯的出现着实太过惊悚,以至于青年杀手完全熄了这心思,诚恳地如实交代。 “事情大概是这么个事情,两个月前有人了大价钱,请我们到云梦泽里干侍卫的事情,其实就是到处巡逻。” “这钱是真好赚,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他们这群人几乎是把整座云梦泽给翻遍了,明明什么东西都没翻出来,愣是跟走火入魔一样,信的越来越真。” “后来我问了一下我老大,他非不肯直接说清楚,和我扯了一大堆什么道藏上面的话,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要能听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我还是文盲吗?” “你别急,这事儿我后面还是问出来了的,大概就是魔主的手段特别了不起,留下的那件东西是有脑子的,而且还自己长了脚,想要抓住它不是一般的难。” 青年杀手叨叨絮絮,无端废话上一大堆,但也算是把事情给交代清楚。 顾濯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青年杀手还没往外走上几步,忽然说道:“要不我还是给你说下我名字?”顾濯微怔,问道:“为什么?” 青年杀手诚实说道:“万一你待会儿出尔反尔,突然一剑把我给杀了,等改天我老大过来替我报仇的时候,你听他说出我的名字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也太尴尬了点。” 顾濯不解问道:“这为什么尴尬?” 青年杀手叹了口气,说道:“尴尬的不是你,是死的像路边一条野狗的我。” 顾濯心想这话确实有些道理,说道:“请。” “求知。” 青年杀手看着他的眼睛,神情认真说道:“虽然很多人都觉得这名字配我很好笑,但我很喜欢。” “这名字的确不错。” 顾濯轻笑说道:“下次有适合的生意我再找你。” 青年杀手想也不想说道:“那还是别了。” 话止于此。 对求知这位无忧山的青年杀手而言,今夜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而那些事情都与万家有着直接的关系,否则他也不至于借这场夜雨潜入阳州城。 …… …… 与无忧山打交道,对顾濯而言颇为愉快。 这群眼里唯有任务与钱的杀手,在不涉及到这两件事情的时候,只要你能威胁到他的性命,那谈话就会变得异常顺利。 然后他开始思考刚才得来的消息。 求知先前没有撒谎,这是顾濯可以确定的事情。 天命教和南齐还有万家这三大势力,兼之另外几家在彼此达成默契的情况之下,联手在云梦泽中搜寻了整整两个月却还是一无所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雨声淅沥入耳。 顾濯已然离开那处湖畔,在巷子里随意寻了处屋檐,与天地言。 “我觉得这群人应该是在找一口钟,但我觉得这个想法十分荒谬,并不认同。” “如果所有人都这般荒谬,那是否说明这就是事实?” “人唯一不需要从众的唯有良心。” “但这件事和良心没有关系。” “是的,我现在需要思考的最大问题是他们是不是白痴。” “那可有得你想了。” 对话就此结束。 夜色将尽,天边已有晨光泛起。 这个漫长的夜晚即将结束,云梦泽早已平静,但万家想来还是不得安宁的。 顾濯准备回去客栈。 就在这时候,有天光映入他眼中,很是好奇地问了一句话。 “如果事情真是这群人想的那样子,藏在里面的就是那口小钟,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换做任何一个人来问,顾濯都会毫不犹豫地沉默到底,不作任何答复。 但现在问这句话的不是人,于是他给出了一个十分明确的回答。 “那除了我,谁也没资格得到它。” …… …… 晨光亮时,顾濯回到客栈。 他没有入睡,认真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再让店家把早饭送来。 与早饭一同到来的还有余笙。 “看来你也彻夜未眠。” “是的。” 顾濯和余笙随意说了两句话,简单对付了一下早饭,然后转入正题。 “这件事没必要再拖下去。” 余笙直接说道:“直接结束吧。” 顾濯神色不变,喝了一口豆浆,说道:“你的意思是?” 余笙说道:“既然现在已经确定道主留下的东西足够重要,那就直接调动大军封锁云梦泽,再让巡天司的人过来把东西给找出来,直接送往神都即可。” “这就是最为简单和稳妥的办法。” 她抬头望向顾濯,微笑问道:“你觉得怎样?” 二十九号的第二第二章第二章 (本章完) 第115章 青霄月,碎云梦 第115章 青霄月,碎云梦 顾濯看着余笙,说道:“挺好的。” 余笙说道:“还有别的意见吗?” 顾濯不再看她,继续解决身前的早饭,随意问道:“万一道主留下的东西根本不值得这样做?” 对云梦古泽进行封锁不是一件小事,这其中涉及到诸多问题。 无论是云梦泽本身的宽阔程度,还是这座大泽恰好坐落在各国边境线上并非大秦的内湖,以及调动大军这件事情本身,都让这个选择带有极其高昂的成本。 “你觉得那东西不值得?”余笙反问道。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我不确定。” 余笙没有再问下去。 两人简单吃完这顿早饭,连道别都没有,各自返回房间休息。 顾濯打开窗户,躺在一张木椅上,久违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他睡得很舒服,醒来时,窗外已有暮色如水泛滥,晚霞分外明媚,风也温柔。 他认真洗漱了一遍,但没有走出房间,这些天里他和余笙闲来无事时早已走遍整座阳州城,风景都看透。 与其闲逛,不如静思。 顾濯与落日对视,想着事情。 余笙在今天清晨时给出来的提议,如今他再次认真回想,依旧不觉得这是一次对他的试探,而是真有这么一个想法。 毕竟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万家和天命教一直在努力避免这个事实得以发生,敌人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己应该做的——况且以余笙过往的行事习惯来判断,想来她多少是有些不耐烦再为这件事纠缠下去了。 这其中唯一的问题,还是顾濯道出的那句话。 ——值得吗? 只要顾濯点头做出判断,那余笙话里描述的一切就会如实发生。 问题在于,如果云梦泽中藏着的真是晨昏钟,那他的立场理应偏向万家这一方,尽可能地避免让全天下人的目光集中到此间,为自己保留虎口夺食的可能。 “还是没找到院长的踪迹吗?” 顾濯忽然问道。 天地有声,落入他心中,答案仍旧是遗憾的没有。 仿佛那人藏在了一处谁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顾濯闭起眼睛,静静思考着每个决定的得失。 夜色无声到来。 …… …… 人世间最公平的不是阳光,而是来时便笼罩天地的夜色。 神都皇城最深处的御书房亮起了灯火,娘娘坐在那张谈不上舒服的椅子上,静静聆听着曹公公的禀报,眉头微微皱起。 夏祭结束的那个夜里,她与皇帝陛下有过一场关于顾濯的谈话。 当时她提出让青霄月这位巡天司副司主,亲自负责调查清楚顾濯的过往一切来历,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白南明竟然做出那等选择。 随后顾濯和余笙的同行远游,更是直接打乱了她的部署,让青霄月赋闲至今已有月余,更是引起这位副司主的轻微不满。 就在这时候,一个崭新的消息被送到了御书房。 娘娘认真看完,墨眉更蹙。 这个消息被收容在一张信纸上,纸张的触感过分冰凉,仿佛在不久前饱饮风雪。 纸张上简单讲述了阳州城的情况,重点当然是落在道主的传承之上。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那就这样吧。” 曹公公心生茫然,心想这样是哪样? 娘娘自然不会对此做出解释,她提笔蘸墨落纸,速度极快地写完两封信,让曹公公分别送给裴今歌与青霄月,信中的内容显然有着一定程度的不同。 曹公公领旨转身离开。 娘娘离开那张不舒服的椅子,行至窗畔负手望向今夜天空,入目唯有满天密云,不见半点星光。 她心想,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 …… 夏祭结束后,裴今歌没有离开神都。 她本就习惯了懒惰,如今天下也算太平,人间鲜少事情有资格麻烦到她的身上。 那夜在马车上她与顾濯聊完长洲书院院长之事后,便在神都悠闲度日,时常钓鱼,偶尔听曲,每天都过得相当愉快。 更不要说往后的某天,青霄月奉命返回神都,故人相见闲聊,更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与世俗中人想象的不同,这两位巡天司的副司主之间几乎从未为权力发生过争执,彼此的关系谈不上极好,但也算是能聊天的朋友。 比如近些天里,两人就一直结伴在夜钓,以此作为切磋比试。 当曹公公来到渭水畔,看到这一幕画面的时候,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迎着这两位大人物的目光,分别把两封信递到对方的手中,无视那些随之而生的打趣玩味,曹公公没有立刻转身折返,而是留在原地,等待着两人的回复。 裴今歌随意一眼扫完手中信,指尖燃起一缕幽火,焚尽信纸,以此表示自己接受了。 青霄月不似她这般随意,认真地读完后,望向曹公公问道:“没有别的要交代了吗?” 曹公公看着这位身形瘦削的男子,看着对方不修边幅的落魄模样,看着那双明亮如月的眼睛,心想就算真有别的要交代,难道我还能当着裴今歌的面告诉你? “没有。”他毫不犹豫答道。 青霄月沉默了会儿,点头表示明白。 曹公公就此离开。 裴今歌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听起来你对信上所言有所不满?” “不能告诉你。” “我也没问。” “但是你在打听。” 青霄月早已习惯这位同僚的作风,没有为此感到愤怒,但也不可能再说下去。 裴今歌自然不会失望,不过她还是叹了口气,因为今夜不曾有鱼上钩。 她起身离开,自有在旁侍候着的下属过来收拾,说道:“我今夜就要走了,改年再见。” 青霄月挥手道别。 就像裴今歌先前所言,他对这封来自于娘娘的亲笔信有所不满,因为那封信上写的很清楚,让他把目光放在顾濯的身上。 出于双方境界差距等等理由,这个决定的确会让他皱眉,但并非完全不能接受,真正让他感到不满的是……裴今歌与他有着同一个目的地。 都是阳州城。 就算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巡天司肩上重任不复过往,那也不是胡乱挥霍人力,更不是让两位与羽化仅差一步的得道境界的强者一明一暗共赴一地的缘故。 这让他下意识回想起当年身在玄都求道,所亲眼目睹道门楼起楼塌的过往。 与这何尝不是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里,青霄月眉头微微皱起。 青霄月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道号。当年他从玄都离开,决意改投大秦,便是因为他看不惯那些门中废物,留此道号为名更是为了羞辱道门。 没想到百年后的大秦似乎也踏上了同一条老路……如果不是这封密信出自那位娘娘的笔下,而他对这位娘娘的判断力抱有一定的信任,那他先前便直接拒不受命了。 司主闭关不出,皇帝陛下不亲自开口,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有资格直接命令他做事。 “顾濯……” 青霄月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的情绪很快平静下去,只剩漠然。 …… …… 秋风萧瑟,长逾道人负手而立,整个人似乎也老了数分。 他眼角处的皱纹更深了,那是接连动用两门强大道法带来的沉重负担,这让现在的他再也没有掌控当前局势的信心。 一位弟子来到他身旁,低声禀报道:“回信已经到了。” 长逾道人收回目光,不再去看夜色笼罩下的云梦泽,认真读完那封信。 下一刻,他的眉头骤然舒开。 那封信上只写了一件事——教主将会亲至云梦泽。 在长逾道人看来,这将会是一切的结束。 无论万家还是南齐,又或者其余各方势力,都不可能再改变这个事实了。 就算唤起当夜那场狂风的不是天地,而是一位境界极其高深的大修行者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如今这世上能与教主一战之人屈指可数,每一位都有着明确的去向。 除非大秦朝廷忽然得知此间变故,并且省略一切上报的流程,让这个消息直接呈现在能做决定的人的面前,再让那人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长逾道人十分熟悉大秦,对巡天司的流程更是了然于胸,更何况还有万家从中作梗,因此他确信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都是一个正确的判断。 奈何他不知道那阳州城里来了两个人。 …… …… 是的,顾濯点头了。 在夜色降临后,他没有再继续思考下去,赞同了余笙给出的提议。 于是他的这位师侄通过苍山,这座属于长公主的道场,以某种不为世人所知的方法给神都送了一封信,那封信最终去到了御书房,放在了那位娘娘的桌上。 从某种角度而言,云梦泽一事与顾濯基本已无关系。 就像最初来到阳州城那天夜里,他和余笙话中所言那般——打不过,是真打不过。 境界是一切的前提,以顾濯现在的境界,根本没有资格在各方巨头尽数入场后参与此事。 若是勉强而为之,那不过就是给人添麻烦。 因此缘故,顾濯的心情难得不怎么好。 这不是让自己充当幕后黑手就能得以宽慰的事情,因此他准备在这一切到来之前,尝试着去做一件事情。 “你现在感觉怎样?” 他看着余笙问道。 余笙明白他的意思,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不太习惯。” “我也不太习惯。” 顾濯问道:“如果是以……如果你有能力的话,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余笙淡然说道:“杀。” 很简单的一个字。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那你脾气比我差多了。” 余笙看着他摇头,说道:“只是玩笑。” 顾濯也不纠缠,转而说道:“接下来我们很可能再遇到更多类似的事情,再有无数次与今日相似的心情,你觉得如何?” 余笙对此评价十分客观,说道:“那这很难称之为历练,更像是对自我精神的不断折磨。” 顾濯微微一笑,诚恳说道:“为了不让你我心境保守困扰与折磨,以至于在道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日后某刻破境之时忽成恐怖心魔,平白无故横遭一罪,所以我想邀请你做一件事,在心魔萌芽之前直接掐断它出现的一切可能。” 余笙沉默不语。 不是冷漠,而是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世上哪有修行者的道心这般脆弱,若是被欺辱了不敢还击也就罢了,袖手旁观喊人帮忙凭什么滋生心魔。 是的,对修行者而言倚仗外力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很容易养成某些深刻影响余生的坏习惯,但她绝无此忧患,故而从未在意。 当然,她先前话中所言并非谎言,不习惯如此处理事情是因为她真的很不习惯。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房间内才再次响起声音。 “所以你想做什么?” 余笙的声音难得认真:“坦白而言,我真没想到到阳州城后,到底有谁是让我不开心的,就算是蛮横霸道如万家也在吃你我的亏,我想不到自己该去找谁出这一口气。” 顾濯微笑说道:“我何时说要寻人出气了?”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为你看不顺眼万家那位老妇人。” “这倒也没错,我确实看她不顺眼,你呢?” “我也一样。” 顾濯笑容更盛,难得觉得余笙几分可爱,继续说道:“但这老妇人没有招惹过我,我总不能忽然跑去欺负别人吧?” 话至此处,余笙哪里还能不懂?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打算去云梦泽?”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更准确一点儿,我准备去云梦深处,赶在事情尚有插手余地的此时此刻,直接找出道主留下的传承。” 然后他问道:“你有兴趣吗?” 余笙没有沉默太长时间,很快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有。” 她话锋骤转:“但这其实可以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因为我不认为你需要我陪伴在身旁,你耗费这么多话语,非要说服我赞同你的原因是什么?” 顾濯诚实说道:“我希望让整个阳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为了确定你我之间的关系不会因此而破裂,我在做这个决定前有必要与你事先通气。” 余笙墨眉微蹙,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说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如今阳州城中都是修行者,无论他们最初到底是为何而来,想来都不愿错过道主留下的传承,那场面会很热闹的。” 百舸争流,千舟竞发。 让云梦古泽上的云雾如梦一般碎掉。 让月落江天万里霜。 余笙看着他,认真说道:“原来你想摸鱼。” 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直到今天下午才醒过来,还好是周六,还好不是阳了……总之身体是没问题了,明天努力多写点吧,就不说肯定三更啥的了,万一做不到又是败人品。 (本章完) 第116章 何谓邪魔外道 第116章 何谓邪魔外道 水至清则无鱼。 想要摸鱼,那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把水给搅浑。 顾濯的意思很清楚也很简单更直接——如今大秦已经明确会为此事兜底,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道主留下的那样传承都不会旁落他人手中,为什么不在这之前做些让自己愉快的事情? 余笙轻声说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就像你先前所言那般,世间没有几个修行者能禁得住道主传承带来的诱惑,群起而涌之是必然的事情。”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届时,很多人将会因此而死去。” 顾濯没有否认,说道:“所以在此之外我们还需要做一件事情,以此确保事情停在可控范围之内。” 余笙挑眉,问道:“何事?” “所谓道主传承再现人间,这很有可能是邪魔外道有意放出来,只为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虚假消息。”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为避免无辜伤亡,万家作为大秦的忠臣理应要在这时站出来,不求把所有人都给拦下来,但至少也要把基础的秩序维持住,时刻提防邪魔外道的突然袭击。” 余笙看着他的笑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轻轻点头说道:“边军有重责在身,不能轻举妄动,故而需要万家出力。” 顾濯请教问道:“这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吗?” “再补一句吧。” 余笙想了想,说道:“乱起阳州城,万家自当责无旁贷。” 话至此处,她看着顾濯的眼睛,眸子里的情绪有些莫名其妙。 就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对方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的安静被打破了。 余笙转过身,前往书案开始研墨,准备提笔。 “你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想你的吗?” “邪魔外道?” “以利诱人,随手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这是毫无疑问的魔道行径。” “事实上,如今我们做的依旧是同一样事。” “但你给出了一个我能接受的做法。” “因此我就不是邪魔外道了?” “嗯,因为我不可能是邪魔外道。” “是的,这句话太有道理了。” 顾濯似是感慨。 余笙也不在乎话里的嘲讽之意,略微斟酌言辞后写完了那封信,当面离开一趟后再回来。 归来后,她手中那封信已经消失不见。 窗外夜色已深。 “事情没那么快能落地。” 余笙为自己倒了杯茶,平静说道:“大概要等到明天傍晚。” 顾濯忽然说道:“那明天的万家会很热闹。” 余笙问道:“为什么?” 顾濯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大意是无忧山的杀手也将登门,问出一个万家为什么要坏他们生意的答案,南齐密谍司定然也是不甘落于人后,那天夜里跑的有多快,这次上门也就有多快,天命教或许闲不出手过来要说法,但必然是要把这事记在心里,万家若是还想要深度参与云梦泽之事,那就必须要给长逾道人一个解释…… 到了明日,万家又将担负起一个维持秩序的重任。 这还是一个无法推卸的要求。 余笙听完后,简单想象了一下话里描述的画面,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确实热闹,确实不容易。” 顾濯说道:“可惜都是咎由自取。” …… …… 翌日清晨时分,阳州城中忽有消息莫名传开,瞬间泛滥。 那消息自然是云梦泽中藏有道主传承。 起初绝大多数人都对此不予相信,奈何这消息越传越广之余,还有许多细节与明确线索随之一并流露出来,愈发增加其可信程度。 待万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此事早已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哪怕再为此施压也不过是让人不敢把话付诸于明面之上,又如何能拦得住人前往云梦泽一探究竟? 阳州城作为大秦边境重镇,每日来往商队难以计数,总不能为此事紧闭城门,禁止来往人群出入,那除去坐实流言是真以外,于局面着实没有好处可言。 万家暗地里再如何愤怒,明面上给出来的态度也只能是沉默。 然而万家的无奈沉默落在其余诸方势力眼中,无疑就成了背信弃义的铁证——尽管双方从未称得上是盟友,彼此之间更无任何信义可言。 正值天光明媚,不是月黑风高夜,得知消息后的修行者们感受着温暖的阳光,心中或多或少都多出了些的安全感,继而拥有勇气,然后蠢蠢欲动。 于是,大批修行者成群结队离开阳州城,抱着撞运气般的念头进入云梦古泽中,只觉得哪怕自己到最后与道主的传承毫无关系,但无论如何还是能看看风景,凑上一场热闹的。 那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一时之间,阳州城内人烟骤散,云梦泽上千帆万舟。 …… …… “这是怎么回事……” 万守义的目光缓缓扫过场间,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天井下一片死寂。 众人低头不语,没有回应。 万守义强自冷静下来,在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道:“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是真的很好奇,到底谁有能耐做到这件事。” 有人抬头望向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的,这件事的答案只有一个,何必非要问呢?” 话音落下,场间气氛更为压抑与紧张。 就在这时候,老管家来到天井下,低声说道:“冼将军亲自到访。” 万守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片刻之前,他向族中兄弟冷漠索要一个答案,然后现在答案登门拜访,可他却偏偏不想知道了。 因为他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答案。 然而时间不随人的意志而改变。 世事亦然如此。 冼以恕在正厅没有等待太久,便见万守义笑容如若春风般疾步到来,全然找不出先前面沉如水的痕迹。 “我来这里只为一件事。”“将军若无要事,自然不会轻易入城,有什么需要万家做的,直言就好。” 万守义诚恳回应道。 冼以恕满是愁苦地叹息了一声,浓眉紧紧皱起,直接说道:“道主传承的消息必然是邪魔外道放出来的,目的就是把人引过去云梦泽里,此事背后定然藏有一个莫大阴谋,决不能掉以轻心,任由事态无休止地发展下去。” 听到这句话,万守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像是在消化这句话里蕴藏的消息。 半晌过后,他问道:“冼将军您的意思是?” 冼以恕神情严肃,盯着这位浑身苦酸气息的中年男人的眼睛,沉声说道:“我希望万家能在这件事上尽上自己的一份力,出手维持秩序,提防可能出现的邪魔外道,避免血染云梦泽的事情发生。” “我明白了。” 万守义认真地点了点头,全然看不出心中的万般苦涩,更没有迟疑与推脱,诚恳说道:“这是万家该做的事情,还请将军放心,万家自会尽力而为。” 冼以恕见他答应,道了一句感谢后,便雷厉风行般转身离去,片刻不曾停留。 没过多长时间,场间突然响起数道愤怒至极的声音。 “羞辱!这就是羞辱!还是当面羞辱!” “这冼以恕难不成觉得我们都是白痴?道主传承的消息泄出去必然和他有关系,他居然还敢上门来找我们,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么一番话?” “太荒唐了,我从未见过如此荒唐的事情!” “到底是哪个贼人从中作梗?” “冼以恕的性情一向守稳求妥,人是不可能突然改变的,这背后肯定有问题。” “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定要杀他全家!” 平日里总是风轻云淡,仿佛大秦江山崩塌也能平静的万家众人终于喜怒形于色,唯有作为家主的万守义仍旧沉默,除却身上的酸苦气息变得更浓以外,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霍然抬头望向屋檐,冷声喝道:“安静。” 一道声音随着阳光中的尘埃飘了下来。 “是啊,冷静才方便说话嘛。” “还有啊,是谁要杀人全家来着?赶紧给我说说,那人全家大概有多少人,三十个以上给你打九折,五十八折,一百个给你七折,要是不满意这价格我们还可以再谈,谈到满意为止……” 一个矮胖的身影出现在万家众人的眼。 这胖子的脸上挂着一个和气的笑容,看上去与寻常生意人没有区别。 问题在于,哪有寻常胖商人能够不请而来,来到万家祖宅里呢? 万家祖宅的阵法绝非摆设。 万守义面无表情说道:“你一个无归山的杀手光天化日之下过来作甚?” “这不是听到有贵客要杀人全家嘛?” 矮胖商人笑吟吟,声音分外冷漠:“而且啊,前两天才有人把我一桩大生意给坏了大半,那我可不得找个新的金主吗?” 万守义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那就谈,都可以谈,没什么不能谈的。” …… …… 秋日西斜,天光随之多出一抹温柔的暖色,不再明媚到刺眼。 云梦泽隐有薄雾升起。 顾濯站在船头,负手而立。 余笙却是坐在船尾。 两人看上去很是普通,与此刻正在前往云梦古泽深处的修行者们,无论容貌还是境界都找不出太大的区别。 就在他们的不远处,便有二十余艘船或轻舟成群结队前进,总有谈话声隔空传来。 谈不上欢声笑语,话里也有紧张,但终究还是期待更多。 还是那个原因——人间承平已有百年,绝大多数修行者们都已久别鲜血与杀戮,而且道主传承也不是第一次现世,如果传言不虚,那到时候按照修行界的规矩来办就行。 顾濯收回望向远方同行者的目光,对余笙说道:“事情比你想象中的来得更快。” 余笙平静说道:“毕竟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顾濯想了想,问道:“巡天司的人大概还要多久到?” 余笙说道:“不会太久。” 以裴今歌和青霄月的境界,只要不是一路游山玩水走过来,那最多也就是个一天一夜的时间。 若是这两位司主愿意,时间甚至还能最少缩减一半。 顾濯点头说道:“那就好。” 余笙心想这是担心出事的意思吗? 她没有问,话锋骤然一转:“按照你先前的说法,道主留下的那门机缘位置不定,可以是云梦泽的任何一个地方,你现在为什么要前往云梦深处?” 顾濯笑了笑,说道:“因为人太多了啊。” 就像万家压不住消息在阳州城内流传一样,消息也不可能单纯停留在一个地方,必将会随着秋风传遍人间各地。 那么,最先得知此事的当然是坐落在云梦泽周遭的那些城池,以及当地的各家宗门。 从某种角度来看,人越多局面反而越发来得稳定,因为没有几个人愿意看到血流成河的画面。 余笙看着他的笑容,忽然问道:“你知道道主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顾濯敛去笑意,说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余笙没有避而不答,答的很平静。 “这世上关于道主的记载其实不多,因为他自幼入山修道,不久后便展露出绝世天资,继而得到道门不留半点余力的栽培,早早就被认定为日后的玄都掌教真人。” 她看着顾濯说道:“你既然是他的再世传人,理应清楚道主二字的真实含义,那不是什么阴阳道主十方道主青云道主欢喜道主之类的简称,而是……道门共主。” 顾濯摇了摇头,微笑说道:“这不过就是一个虚名。” 话是真话。 道门从来都是一个统称,而非一个宗门的称呼。 这个统称里存在着数不尽的宗门,代表着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而它们的利益从未真正一致,又怎可能奉一人为主? 余笙轻声说道:“是的,道主二字不过虚名。” 顾濯说道:“然后呢?” “百年以前,道门内部的矛盾丝毫不弱于大秦,为什么道主能赢得这个虚名?” 余笙继续说道:“不仅是因为道主的境界横压当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性情。” 顾濯沉默片刻后,叹道:“这原因还真挺无聊的。” 余笙置若罔闻,静静看着他,最后说道:“而我现在觉得你和道主有些相似。” 这章四千字,凌晨五点左右还有三千 (本章完) 第117章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117章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顾濯笑了起来,问道:“相似在什么地方?” 余笙看着他说道:“你觉得道主是怎样一个人?” 顾濯心想以反问来发问着实有些无趣。 于是他给出了一个很认真的回答。 “从你先前的话来进行判断,那道主应该是一个……伪君子野心家道德贩子双标圣人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寡廉鲜耻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之徒。” 没有哪怕一个刹那的停顿,顾濯直接念出了后三十八个字,语气之坚定不移如他平日里从容之神情,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犹豫。 余笙怔住了。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濯的眼睛里,不曾错开片刻,但她还是没有从中发掘寻觅出半点不妥。 “为什么这样说?”她问道。 顾濯洒然一笑,说道:“当然是因为立场不同,虽然你比较喜欢喊道主,但如今世人显然更喜欢魔主这个称呼。” 余笙说道:“仅是因为立场不同?” “先前有言,所谓道主二字其实是虚名,可他却能让这虚名等同于自己,这毫无疑问是极有手段的一种表现。” 顾濯笑容不曾敛去,嘲弄说道:“更不要提他之后亲手掀起一场波及整个人间的战争,完全证明了我先前对他的评价都是正确的,如果百年前那场战争的最后是他赢了,这世上必然会多出一位道君皇帝。” 余笙看着他问道:“然后?” 顾濯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以万民之民脂民膏为丹,以天下苍生为药,但求所谓自身圆满飞升而不理世间万事,直至民不聊生天下皆反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充满讥讽之意。 船上一片安静。 余笙望向远方开阔水面,说道:“我怎么感觉你骂得特别开心?” 顾濯看了她一眼,很是无语,问道:“难得骂人,我还能不开心吗?” 余笙无言以对。 这句话真是太有道理了。 就在这时候,顾濯忽然问道:“所以你不赞同我的看法?” 余笙的唇角泛起一抹笑意。 顾濯心想你这又是在笑什么? 余笙微笑自嘲说道:“与道主相比,我只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根本不清楚前人往事,又如何能像你这般给出一个如此详细的评价呢?” 这一次是顾濯无言以对了。 片刻过后,他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和道主相似?” 余笙看着他,笑容忽然诚恳温柔可亲,认真说道:“你在修行上的天赋与道主一般好,甚至有可能比他更好,这还不够相似吗?” 顾濯沉默不语。 余笙很喜欢他这反应,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顾濯偏过头看着她,忽然说道:“喊声师叔来听听?” 余笙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滞,明澈如秋水的眼眸却不曾动摇,就像自己什么都没听到那般。 顾濯似是不解,一脸好奇地看着她,说道:“难道你当初是假传长公主的旨意?” 余笙不想说话了。 顾濯看着她。 余笙眼帘微垂,笑容早已荡然无存,轻声说道:“师叔。” 顾濯对此颇为满意。 余笙看着他不加掩饰的笑容,想着先前听到的那番话,让自己的念头沉入别的事情里。 若你真是道主再世传人。 为何骂得这么狠? 如果是为了表明忠心,那你理应有更好的选择吧?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余笙若有所思。 …… …… 一只白鹤破云而落,为琅琊山上的秀湖真人带来了云梦泽最新的变故。 南齐密谍司希望他为此出手起卦,拨开拦阻在前方的层层浓雾,指出一条可靠的道路。 秀湖真人在看完这封信后,白的眉头紧蹙皱起许久,最终老人没有为此折损心血起卦,而是执笔写了一封新的信。 没过多久,那只白鹤快意穿云破风去至某处,把这封信送到长逾道人的手中。 长逾道人面无表情地看完信后,在回信上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于是白鹤又一次纵身而起。 如此反复来回三次后,两人总算是就此事达成了一致看法,确定该如何面对当下局势之变化,最大程度利用南齐的力量成就天命教的大事。 与此同时,白鹤早已被折磨到眼神涣散,恨不得直接啄死这两个老头子。 两人最终的决定很简单。 教主将至,如今局势已然不可控,为防夜长梦多,理应直接掀起狂澜。 是的,天命教是唯一知道那处传承里留有何物的势力。 若非如此,那位教主又怎会决意冒着巨大风险,亲自接近大秦边界解决此事? …… …… 与此同时,万家与无忧山那位杀手首领达成了一笔新的买卖。 这笔买卖很大,大到连万家都为之而心有滴血。 万守义在解决完这件事情后,以最快速度赶往阳州城外,与冼以恕进行了一场简单的会面,至少在明面上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指派的任务。 没过多久,万家的力量就此分散在各个地方,与巡天司的执事们联手,开始认真提防一场邪魔外道掀起的血雨腥风。 就连年事已高的万老妇人都自愿在此时站出来,尽上一份力。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毋庸置疑的忠诚表现。 …… ……天色渐晚,落日于碧空烧出晚霞。 云梦泽之广阔并非虚言假话,除却极少数不惜耗费真元驭舟破水疾速而行的修行者,绝大多数人这时候距离云梦深处还有相当遥远一段距离。 据闻,最先出发的那些修行者此时已经依据线索,潜入被埋葬在湖水深处的城池,开始寻找道主留下的那份传承了。 顾濯暂时没有思考这些,因为此刻有事摆在他眼前。 天地间一片血红。 云梦泽上泛着的薄雾,看上去就像是火锅沸腾时升起的蒸汽。 那么,在某些修行者的眼里看来,或许泛舟湖上水面的同类们就是自动跳进锅里等待落筷的食材? 十余艘船只把顾濯和余笙的小舟围在正中间,数量更多的修行者正在冷漠注视打量着两人。 水在流。 船在前行。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 如果不是那些人眼中昭然可见的恶意,甚至是杀意,这真的很像是顾濯和余笙不经意闯入了旁人的队伍里,引来不满和愤怒。 顾濯收回视线,说道:“被盯上了。” 余笙说道:“我又不是瞎子。”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应该和万家天命教都没关系。” 顾濯看着她,问道:“那这是谁的问题?” 余笙打量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说道:“我觉得是是我们两个都有问题。” 是的,两人经过遮掩后的颜容十分普通,放在人海里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滴水,奈何他们在别的地方很不一般。 那不是什么气质与风度又或者谈吐,而是最为直观的衣着方面。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顾濯和余笙的出身非同凡响。 更重要的是,从两人流露出来的气息进行判断,境界显然不高。 这无疑是一条大肥鱼。 今夜应该有不少相似的事情发生。 毕竟魔主留下的传承不敢奢求,耗费时间远行一趟,总不能真就凑上一场热闹转身就走吧? 或许不少人是这么想的,但人类从来不是一类人。 想借这浑水来摸鱼的不只有顾濯和余笙。 余笙说道:“是在等我们正式离开大秦。” 顾濯有些感慨,说道:“这可真是一件令人佩服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望向这群人,笑着问道:“改个主意行不行?” 一片安静。 谁也没有理会。 余笙望向他。 顾濯说道:“那就这样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轻挥衣袖,一道剑光跃起。 夕阳映照下,折雪如镜般的剑身映着天光,分外秀丽。 在看到折雪的瞬间,包围着小舟的修行者们终于无法再继续冷漠下去,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 下一刻,这群人眼前的世界也明亮了起来。 与天光无关。 与剑有关。 折雪倏然而去,因为速度太快的原因,连破空声都来不及响起。 当这些修行者意识到那是一道剑光的时候,他们的咽喉早已多出了一抹鲜血,然而那血还未来得及迸发飞溅,就被一道寒意彻底封锁下来。 这一切发生的极其突然。 在顾濯出剑杀至第七人的时候,其余修行者才是堪堪反应过来,惊恐之余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群起攻之,而是慌不择路地逃跑。 活着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这道飞剑里流露出来的气息就是洞真而已,自己明明也是洞真,为何在这剑锋之下毫无还手能力? 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自然没有战斗的勇气,唯有逃之夭夭。 然后……他们全都死了,一个不剩。 折雪归来时,剑锋之上不见半点血迹。 直至此刻,扑通声才是间断着响起。 那是死去的人,在失去力量后自然跌入水中,又或是栽倒在船上。 顾濯坐下。 余笙看着他说道:“星霜劫练的不错,这剑飞的很好。” 顾濯说道:“你打不过我。” 故而你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对我点评。 余笙听懂了。 她沉默片刻后,转头望向那些正在沉入水中的尸体,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这地方倒是真方便杀人,省了抛尸的麻烦。” 顾濯说道:“下次就该你了。” 余笙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出手应付相似的事情,说道:“嗯。” 就在顾濯准备闭上眼睛,打坐休息片刻时,忽有声音落入他的耳中,为他带来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那群邪魔外道开始动手了。” 虽迟但到 (本章完) 第118章 聚集的船 第118章 聚集的船 “情况如何?” “正在僵持。” 很简单的两句话八个字,顾濯短暂思考过后,便明白了那群邪魔外道这样做的大致用意。 一词蔽之,造势。 既然云梦泽的水已经被搅浑,还不如直接下场侧面坐实道主传承是真,让更多的宗门和强者选择下场,让局势往更加混乱的方向发展,以此寻觅机会。 余笙不是顾濯,无法轻易得知遥远它方正在发生的变故。 于是她现在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有几成把握?” “至少五成。” 顾濯不假思索。 余笙问的自然是道主传承的事情。 准确地说,是顾濯能否确定道主传承的位置,以及将其打开。 当初她之所以答应顾濯,同意那个浑水摸鱼的提议,就是因为她看出自己这位师弟已经找到了线索,只要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环境,便有极大可能夺得道主留下的传承。 这才是一切的前提。 个人的兴趣和痛快与否当然也重要,但对余笙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这件事值不值得做。 顾濯抬起头,望向天边隐约泛起的夜色,说道:“继续赶路吧。” 余笙问道:“还有多远?” 顾濯神思悠悠,说道:“不会太远。” …… …… 在两人离开后不久,涟漪散尽,水面再平。 一位身形瘦削的落魄男子蓦然出现在某艘小船上,却没有让船身出现半点下沉,仿佛他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影子。 事实上,对当今世间的邪魔外道众人来说,他本就是一个如附骨之疽紧紧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噬命恶影。 这位男子是青霄月。 昨日夜里,他在看过娘娘的亲笔信后,于夜深时分入了皇宫一趟。 在一场简短的谈话过后,对顾濯的重要性再无任何疑虑的他,不惜境界耗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云梦泽,然后简单做了些事情。 那些事情是确定顾濯和余笙的位置,是沉默着紧随其后冷眼注视,更是让一群修行者去到那两人的身前,以自身的性命作为一种确认。 是的,不久前那场谈不上血腥的杀戮,与青霄月有着直接关系。 如果不是他在背后漠然推波助澜,让这群人得以与顾濯相遇,根本就不会有这件事情的发生。 “情报都是对的啊……” 青霄月蹲下身来,看着倒在船上的尸体,看着尸体咽喉处的那抹霜迹,喃喃自语道:“没有任何其他功法,包括元始道典在内的痕迹。” 他沉默片刻,自问道:“所以你为什么突然要到阳州城来?” 那份关于顾濯的情报很不详细,其中有太多让人困惑不解的地方。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以这等手段来印证情报中的顾濯和现实中的顾濯有何区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霄月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那些困惑不解之处,唯有在顾濯的身上才能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可惜了。” 青霄月很是遗憾,心想如果不是你被长公主殿下收为徒弟,那又怎会像现在这样麻烦? 他最擅长的从来都是严刑逼供,而非调查真相。…… …… 夜幕笼罩下的云梦古泽很是热闹。 邪魔外道纷涌而至,与诸方势力展开正面冲突,双方皆有死伤。 一时之间,飞剑与道法交错带来的光芒如烟般绽放盛开,半边夜空因此而明亮,连星光都被掩埋不见。 那些已经抵达的云梦古泽深处的修行者们,看着这意料之外的热闹画面,再次确定传闻果然是真,心生兴奋之余脸上却也多出了几分苍白。 苍白源自于死亡带来的恐惧。 于是,当顾濯和余笙来到云梦泽的最中心处时,见到的画面很是特别。 近百余艘船只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相互之间留下的距离极为狭窄,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水面忽然隆起了一座小土丘。 在这座小土丘的外围,有修行者站在轻舟上进行巡视,认真提防一切可疑人物的出现。 这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座进入备战状态的军镇。 顾濯和余笙尚未真正接近这座水上之镇,便有轻舟飞速靠近,示意两人停下。 站在小舟上的那位修行者很好说话,没有故作凶恶模样,简略地解释了一遍当下的情况。 大意是邪魔外道得知魔主留下的传承后,竟是一反常态地汹涌而来,不惜与巡天司为首的各方势力展开正面冲突,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 云梦泽如此广阔,那群邪魔外道不可能被完全拦下,相信很快就会有魔道贼人来到这里,因此现在的情况真是危急到了极点。 为了避免血流成河,在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号召下,众人决定放下过往有过的那些矛盾,临时联合起来与邪魔外道中人一战。 在听完这番话后,顾濯毫无心理压力地说了一句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接着便与余笙一并向这位修行者自证身份,排除是魔道贼人伪装潜入的可能,得以继续前行。 临近大船,弃舟而上,继而前行走过数十艘船后,落入眼中的画面无比热闹。 热闹来自于争吵。 人们吵的自然是接下来该如何做才对。 “久守必失,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就不明白呢?当下真正重要的不是防住那群魔道贼人,而是赶紧找出魔主留下的那样传承。” “然后呢?让你带着那宝物一走了之,把所有人都留在这里等死?” “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真是愚昧至极!” “这话的确有失偏颇,天命教这些疯子来这里为的不是杀人而是夺宝,谁要是能把魔主留下的宝物带走,那我们反而安全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们要是派人去搜寻那宝物,会让防守变得极其空虚,根本挡不住那群正在赶过来的邪魔外道呢?” 如此争吵不断,人们为此互不相让。 顾濯不喜欢听旁人吵架,确定这场争执在短时间内无法得出一个结果后,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候,一道沧桑的衰老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事儿你怎么看?” 顾濯停下脚步。 他循着这道声音望去,落入眼中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那老人微微佝偻着身子,久未梳洗的头发随意搭在肩后,衣服上沾着不少油腻与尘土的痕迹,邋遢的让人有些不舒服。 然而他的那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莫名干净。 虽然这一章只有两千字,但写的确实不容易,不过接下来的情节基本理好了。坦白说一句,最近写的挺挣扎的,你们从更新就可以看出来,这主要是因为有些地方始终拿不定主意。直到今天我才确定自己就该那么写,虽然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来得及,但事在人为,我确信自己有尽力做到最好,只能希望写出来的东西也是好的。 (本章完) 第119章 天命教主 第119章 天命教主 顾濯看着这位老人,说道:“为什么问我?” 邋遢老人笑着说道:“因为你是刚刚走过来的,看起来和这群人都不认识,旁观者清。” 顾濯摇头说道:“但我的想法不重要。” 如果是寻常时候,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就会直接离开,让话止于此。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的他却偏偏多说了一句。 “像现在这种情况,真正重要的是有人能够站出来服众,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争执。” 听着这话,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有这个能耐的人不见得愿意站出来。” 顾濯平静说道:“既然是有能耐的人,那就必然有把握让自己活下来,何必掺和进这一趟浑水当中,让自己担负起没必要的责任。” “是啊。” 老人的声音里满是感慨:“毕竟到时候真要出事了,且不提随之而来的性命之忧,对自己的名声也是一个莫大的打击,毕竟人们总需要有一个承担错误的人。” 顾濯笑了笑,笑容如常温和,没有说话。 老人微笑说道:“我姓陆,陆明诚。” 不等顾濯开口回答,他继续说道:“就聊到这里吧。” 话音方落,陆明诚也不询问顾濯的名字,就此转身离去,没入人群当中。 顾濯目送片刻。 接着他回到余笙旁边,两人没有在船上寻觅一个清净的地方坐下,而是主动承担起巡逻的责任,重新回到了那艘小舟上。 也许是因为今夜的云梦泽不再宁静的缘故,终年笼罩在水面上的雾气消散许多,视野变得开阔了许多。 余笙看了顾濯一眼,没有着急询问传承之事,因为她看得出自己这位师弟暂时不想说话。 此间天地却不这么认为。 它们正在叽叽喳喳。 “我怎么感觉你对那老头的态度有点奇怪,与平常时候不太一样?” “是不一样。” “难道这老头子就是你的那位院长?他和你一样掩饰了自己的外貌?” “不是。” “那他是谁?” 顾濯沉默了会儿,在心里说道:“我不确定,因为他的名字我有印象,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话说一半,他偏过头望向余笙,直接问道:“你对天命教了解多少?” 余笙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说道:“只要你想知道。” 顾濯说道:“天命教主的名字。” 余笙闻言微怔,诚实说道:“没有人会这样问。” 顾濯不解,说道:“为什么?” “天命教自道门分裂而来,门中都是修道中人,自然都以道号相称。” 余笙轻声说道:“更何况天命教是邪魔外道之属,平日里为避免身份行踪泄露,为自己招惹杀身之祸,彼此之间更习惯以道号自称。” 顾濯问道:“那他的道号是什么?” 余笙没有立刻回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件事?” 顾濯平静说道:“好奇。” 余笙沉默片刻,说道:“道号盈虚。” “这人约莫在六十年前成为天命教的教主,此前留下的经历少之又少,很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颗石头,巡天司曾为此耗费大力气翻查,结果依旧如此。” 然后她继续说道:“而这人之所以入主天命教,原因在于功法。” 顾濯看着她,说道:“元始道典?” 余笙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不是残篇,而是全篇。” 顾濯安静了会儿,说道:“朝廷对他的来历有何猜测?” 余笙轻声说道:“当年玄都一战过后,元始道典为大秦所得,天道宗上再无传承,故而此人应当生于那一战前,否则没有修得元始道典的可能,但巡天司依着这个方向调查,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后来巡天司的推断趋向于此人是道主留下的暗子。” 她顿了顿,再补充了一句:“理由是天命教在此人入主后,与大秦的冲突变得更为激烈,巡天司司主更是因此而伤,闭关休养至今。” 顾濯摇头说道:“但我记得道主没收过徒。” “故而此人来历也就成了至今未解之谜,毕竟以他那个年龄,总不可能和你一样是所谓的道主再世传人。” 余笙望向顾濯,随意说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顾濯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对了,现在有一个很尴尬的事情。” 余笙微微挑眉,问道:“尴尬?” 顾濯十分诚恳地嗯了一声。 “什么意思?” 余笙墨眉蹙起。 顾濯转过身,指着那座由船只堆叠而成的小山丘,说道:“道主留下的传承就在那下面。” 余笙神情微变,说道:“你确定?” 顾濯说道:“是的。” 余笙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这未免太凑巧了些。” 云梦泽那么大,道主为何非要把传承留在这里? 人们为何又偏偏把自己留在了这里? 就像天空明明无比宽阔,那两只鸟儿还是要撞到一起。 若非命中注定,便是有人从中作梗。 ………… 在这一瞬间,余笙的识海中生出无数念头。 然而她只是沉默,不曾把这些想法付诸于口,对顾濯问道:“动静很大?” 顾濯说道:“不可能小。” 余笙静思片刻,看着他忽然说道:“你说错了。” 顾濯问道:“嗯?” 余笙认真说道:“这事不只是尴尬,还很麻烦。” 如果这事处理不好,在场近三百位修行者能活下来的人,或许不过十分之一。 她确实不在乎死人与否,但她不喜欢旁人因她而死,与责任无关,与骄傲有关。 是的,这些人之所以来到这里,原因是顾濯想要浑水摸鱼,但那只不过是一个提议,真正让这个提议得以落在纸面上的人是她。 …… ……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顾濯和余笙依旧有话,但话已不多。 直至两人完成巡逻的任务,与别的修行者完成交接,回到那船只堆叠出来的所谓陆地上,才是有了很简短的几句话。 “在晨光来临前。” 余笙说道:“不要让道主留下的传承现世。” 顾濯看着她问道:“这是命令?” 余笙摇头说道:“是请求。” 顾濯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余笙转过身,往后退了两步,向他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以此致谢。 顾濯受之无愧,但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感慨说道:“下次记得也要这样做。” 听到这句话,余笙抬头望向他,更加认真地翻了一个白眼。 如此行径,这时候的她倒真有了几分少女的感觉。 顾濯哑然失笑。 余笙不愿再理会他,转身离开,往栏边走去,独自清净。 顾濯当然也有需要的问题,但他早已习惯了吵闹,无需安静。 他再次往热闹处走去,只见人们还在争吵,不过声音已经疲惫衰弱了许多,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得出一个合适的结果。 这不是全部的热闹。 有修行者以手中飞剑将鱼肉片至极薄,辅以酱油生食入肚,时不时再饮上一口酒,看上去有滋有味。 就在这不远外,还有四人从某艘船的船舱里头搬了张桌椅出来,此刻正在认真搓着麻将,模样再是惬意不过。 像这样的画面到处都是,不绝于眼。 遥远彼方夜空中,道法还在如烟般绽放,片刻未曾熄灭。 于是场间的热闹越看越是荒唐。 顾濯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摆烂? 他好生感慨,对此颇为不解,但是尊重。 就在这时,有人缓步来到他的身旁。 是不久前有过谈话的那位老人。 不知道为什么,此人明明是从人群中走过来,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仿佛他处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顾濯说道:“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陆明诚笑了笑,诚实说道:“主要是有人告诉了我,与你有关的一些事情,准确来说是一句话,这让我不得不对你生出许多的好奇。” 顾濯说道:“比如?” 陆明诚没有接话,自顾自说道:“我没想到会在云梦泽看到你。” “我相信机缘,相信所谓的天意,更相信天命。” 老人的眼睛越发来的明亮,缓声说道:“我本想着更晚一些再出来,因为云梦泽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就像是一个摆好了棺材的坟墓,只等着我睡进去,所以我想再仔细看看,但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决定。”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我就不该来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难得流露出悔意,不复往常淡然。 陆明诚笑着说道:“言归正传,那人告诉我的事情是,你是道主的再世传人。” 顾濯神色不变,仿佛听到的只是隔壁那座人喊了一声胡了,而不是自己被点破了身份。 他问道:“我现在很好奇这个消息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整个大秦知晓此事之人屈指可数。 白皇帝与长公主殿下。 那位娘娘。 此外还有谁? 陆明诚摇了摇头,说道:“做人得有诚信,所以我没法告诉你。” 顾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理由,然后他转身望向老人那双不见半点浑浊的眼睛,说道:“那就换一个问题。” “比如……” 陆明诚伸出了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己,问道:“我是谁?” 顾濯说道:“嗯。” 陆明诚微微一笑,诚实说道:“我有很多个称呼,有些人习惯唤我做盈虚,但这世上更多人更喜欢称我为教主,天命教的教主。” 还有一章,但明早见 (本章完) 第120章 终相见 第120章 终相见 教主。 这无疑是极有分量的两个字,因为这人世间不管往前看还是往后去看,每一个时代里真正有资格被冠上这两个字的修行者始终屈指可数。 陆明诚,或者说盈虚道人毫无疑问就是当今天下这屈指可数的数人之一。 在大秦踏入第二个千年,白皇帝威震天下,诸国莫敢不从,诸宗皆尽臣服的偌大人间,盈虚道人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天命教,与大秦展开了一场长达六十余年的漫长战争。 哪怕天命教屡败屡战,没有过几场值得称道的胜利,直至今日仍未触动大秦根基,这番作为依旧值得以壮阔二字形容。 因为天命教至今依旧存在,未曾消亡。 如果问世人,道主死后的人间还有谁堪为白皇帝之敌,得到的回答只能是盈虚道人。 如今人间明确踏入羽化境的修行者不过九人,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魔道第一人此刻就坐在顾濯的身旁,笑容和蔼而诚实。 与寻常老人找不出半点区别。 …… …… “我提前进入云梦泽就是为了看你。” 陆明诚敛去笑容,缓声说道:“但是很遗憾。” 顾濯摇头说道:“这句话听着有些吓人了。” “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意思。” 陆明诚的声音很是无奈:“我只是在遗憾自己看不清你。” 顾濯想了想,说道:“老眼昏看不清楚很正常。” 老人闻言也不恼火,皱着眉头想了会儿,点头说道:“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顾濯平静说道:“我说话一直有理。” 听到这句话,陆明诚的眼里突然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这些情绪最终都化作为疑问,然而他在片刻沉默过后,不知是何缘故,最终还是没有把心中那个问题付诸于口。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顾濯忽然问道:“想着来都来了,干脆直接留在这里等道主的传承现世?” 陆明诚说道:“以及和你聊天。” 顾濯着实不想聊这个天,因为其中的麻烦肉眼可见。 问题在于,这或许就是当下最有意义的事情。 不是因为老人的境界当世顶尖,动念之间完全可以杀死在场的所有人,而是这至少能让他知道的更多。 “那就聊吧。” 他看着老人说道:“在你眼里,道主在云梦泽留了什么东西?” 陆明诚神情认真说道:“留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意在委婉拒绝的废话。 顾濯也不在乎,直接换了个话头,问道:“你元始道典修的怎样了?” “不怎样。” 老人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说道:“误入歧途,以这四个字来形容比较准确。” 顾濯随意说道:“那你练成的就是元始魔典。” 陆明诚愣了愣,下意识问道:“这是不是太随意了点儿?” “误入歧途不就是走火入魔吗?”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入魔入到羽化的境地,谁能说你练的不对?既然你没有练错,那给功法换个名字又怎么了?” 陆明诚无言以对。 顾濯说道:“收徒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随意之余更是直接,很有余笙在苍山时的味道。 更为奇妙的是,陆明诚对此毫无意见。 “没有。” 老人坦然自嘲道:“自夏祭以来,真有天赋的人都去了大秦的神都,剩下那些愿意入教的要不就是被挑剩下的,要不就是走投无路之人,都不适合成为我的弟子。” 顾濯想了想,说道:“李若云其实还算可以。” 陆明诚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如果没有意外的出现,他将会借此人为桥锁定苍山的位置,尝试杀死白南明。 可惜一切都已成空。 “从天赋上来说……” 老人缓声说道:“李若云确实可以,但传承不是小事,必须要再三细看,而且旁人也不见得愿意。” 顾濯对这个说法并不认同,评价道:“不该想的地方想太多。” 陆明诚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自嘲,感慨说道:“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又怎会在云梦泽外徘徊多日,旁人来信问我如何,我只回一句将至?” “也对。” 顾濯不再多言下去,就此沉默。 陆明诚转过身,看着他说道:“这就不聊了吗?” 顾濯反问道:“还有什么好聊的?” 陆明诚一时无言。 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两人的立场并不相同,在利益上亦有根本冲突,若是境界相同或许早就打起来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聊上许多句? 无话可说才是合乎情理的。 然而顾濯却没有直接起身离开。 他从旁边随便搬来一张椅子,找了处空地放下去,便直接坐了下来。 接着,他抬头望向夜空,让月色落在眼中。 陆明诚没有转身离开,没有再搬一张椅子来,就这么平静地站在一旁沉默沉思。 少年坐而老者立。 不知为何,这一幕画面莫名和谐。 …… …… 与云梦泽深处没有区别,今夜云梦泽的外围也很热闹。只不过这两者的热闹有着很大的不同。 那处的飞剑片鱼入腹,这头的飞剑杀人破肚,明明都是和肚子有关的事情,画面却还是截然不同。 某片水面早已被鲜血染红,上面浮着断肢与尸体,中间还夹杂着许多遭了无妄之灾的鱼儿。 那些尸体中有巡天司的执事,有万家的供奉,有边军中的强者,有南齐密谍司的间谍,当然也有无忧山的杀手,但更多的还是天命教的弟子。 就在这十余里开外,冼以恕正在与长逾道人对峙。 “果真是晨昏钟。” 万守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水面上的惨怖画面,抬头望向远方那两道正在僵持的气息,识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因为他着实想不到,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天命教如此疯狂,不惜付出这般沉重的代价都要抢到手中。 没有太多的迟疑,浑身寒酸气质的中年男人藏匿起自身气息遁入水中,以最快的速度前往云梦深处。 …… …… 与万家家主行相似之事的人不在少数,天命教毫无道理的疯狂引来了更多人的疯狂。 青霄月不曾被这疯狂所浸染,眼神冷淡而漠然。 他仿佛鬼影般漂浮在水面之上,站在七里外注视着那片由船只堆叠出来的土地,清楚感知到有数道也算强大的气息正在不断赶往这里。 这些人抱着什么心思他再是清楚不过,但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如若不知。 因为这是裴今歌的事情。 巡天司的两位副司主之所以没有利益争端,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彼此互不插手对方的事情,又在那些能够含糊对付的地方愿意含糊。 某刻,青霄月眉头微微皱起。 在他的感知当中,顾濯的气息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变化,就像是在这世界忽然消失了一刹那,竟让他也无法理解。 片刻迟疑后,他决定踏上那片土地,以一个不会被察觉的距离深入观察这位道主的再世传人。 …… …… 再片刻后,青霄月后悔了。 当他随风飘然而起,悄无声息去到那片土地上,尚未在热闹声中往前踏出哪怕半步……便有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很平静,很淡然,没有任何情绪。 然而境界高深如他,如他这般与羽化境仅有一步之遥的大修行者,却再也无法有任何的动作。 因为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目光恰好来自一位羽化境。 一步之差即是云泥之别。 青霄月站在道上,站在来往行人当中。 很多人与他擦肩而过,那些焦虑而茫然的声音不曾在他耳中消失,但他却觉得自己离这人世间越来越远,很快就要再也无法返回。 孤独疏离的感觉正在不断盈满他的心中,眼前的世界正在不断地失去色彩,回归最为原始的黑白二色。 于是他意识到那一刻到来的瞬间,就是身死之刻。 这是何等恐怖的境界? 青霄月面无表情。 就在他准备尝试突破这禁制之时,有人突然从他身旁走过,带来一阵寒意。 那寒意就像是一道冷风,吹醒了即将沉入孤独黑白世界的那个他。 …… ……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顾濯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 余笙来了。 她看了一眼顾濯,然后望向站在身旁那衣衫邋遢的老人,沉默片刻后说道:“真……麻烦。” 陆明诚心想这当中应该省略了一句脏话。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青裙少女的身上,眼神不断变化,但最终留下的还是疑惑与不解。 与他看不清顾濯一样,这姑娘他居然也没看出一个究竟。 顾濯介绍道:“我师侄。” 余笙没有说话,从善如流,自是默认。 陆明诚很是好奇,问道:“那你师父是谁?” 顾濯说道:“长公主代师收徒。” 陆明诚愣住了,下意识问道:“白南明师父是谁?” 顾濯很是诚实,摇头说道:“反正我是不知道。” 陆明诚睁大了眼睛,吃惊的毫不掩饰,诧异问道:“这也行啊?” “我和她都同意。” 顾濯平静说道:“这为什么不行?” 然后他望向余笙说道:“现在这事的确很麻烦,但我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可以解决当下的一切问题。” 余笙应道:“做。” 顾濯转过身,对老人诚恳说道:“我觉得道主留下这传承不值得,要不你还是走吧。” 一走了之。 逃避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 陆明诚微微一笑,笑容平静而坚定,淡然说道:“或许不值得,但来都来了,总归是要看个真相的。” …… …… “那就这样吧。” 顾濯不再劝阻,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问道:“你准备何时揭开那传承?” 余笙看了他一眼。 陆明诚抬起头,看着越发深沉的夜色,说道:“晨光来临前。” “挺好。” 顾濯洒然一笑,嘲弄说道:“至少人间多美好了这一夜。” (本章完) 第121章 瞒天过海 第121章 瞒天过海 这注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夜晚。 尽管天命教主的现身仍未为世人所知晓,但那些早早就在窥觊着道主传承的各方势力,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赶往云梦泽的深处,因为那里有着一个让他们如痴如醉的梦。 未到梦醒时分,怎知己身已成梦里客? 余笙从未有过那样的梦,自然清醒。 于是她更清楚当下就是一个死局。 此间无人踏入羽化,那就没有人能和盈虚道人真正对峙——裴今歌炼就道场,自然要比青霄月来得更为强大,不会被看上一眼就陷入那黑白世界中,但她也不可能是对手。 无论来多少人,只要来的人没有跨过那道高高在上的门槛,便无济于事。 这般想着,她的目光落在顾濯身上,眼里不是无意义的责怪与愤怒,唯有冷静的询问。 不管是好办法还是坏办法。 总之,你先想个办法。 余笙的眼神是这个意思。 顾濯看懂了。 于是他还了一个眼神。 连你都没办法,那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还能打得过他? 你这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余笙再问。 难道你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完全没有想过他会出现在这里吗? 顾濯诚恳回应。 这和我做不做这个决定真没关系,只要我离开神都,他就肯定要来和我见上这么一面。 余笙无言。 顾濯有理但饶人,再问。 这你也完全没想过他会到这里来? 余笙平静回答。 想过,但不管是巡天司还是边军的情报从未有过相关的踪迹,我总不能以他的存在作为一切的考量,那我来都不会来阳州城。 顾濯无话可说,唯有感慨。 原来都是巡天司渎职的问题啊。 余笙对此以眼神做出肯定。 两人如此眉来眼去,在数个眼神来往变化之间,无声互换了彼此的意见。 这看似隐秘不可察觉,事实上都落在老人的眼中,只不过他着实看不懂其中的意思。 至于为何不打断? 当然是因为有趣。 “看来你们已经聊完了。” 陆明诚见两人不再交换眼神,微笑着好奇问道:“有商量出什么结果吗?” 顾濯说道:“没有。” “想不出来。” 余笙平静说着,随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神情淡然。 顾濯看了她一眼,心想你还如此装腔作势,真不怕自己被认出到底是谁,然后横死当场? 陆明诚叹道:“这样聊天很没意思。” 余笙以客观语气陈述道:“在场的每个人,都不是能与你阔别重逢追忆年少往事的人,该聊的早就已经聊过,如何能聊的有意思?” 话是真话。 就像她不久前和顾濯说过的那样,这位天命教主的来历至今是谜。 既然是迷,那谁能确定自己与这个谜团有着共同过往? 陆明诚挑起白眉头,不同意的很是显然。 老人伸出右手,食指的指尖隔空落向不远处正在搓麻将的那四人身上,说道:“这四人何尝不是萍水相逢,过得不也挺有意思?” 顾濯说道:“三个人不好打麻将。” 余笙看着他说道:“那你想要先吃饭?” 顾濯纠正道:“现在是夜宵了。”余笙白了他一眼。 顾濯淡然接受,不以为然,转而问道:“那人是什么情况?” 话里的那人是青霄月。 这位巡天司的司主在挣脱那个黑白世界后,直至此刻仍旧停留在原地,不来也不去。 “我和他有仇。” 老人笑了笑,笑容很是诚实,说道:“之前我一直想要杀他,奈何始终找不到机会,没想到今夜他自己送上了门。” 顾濯微微挑眉,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余笙说道:“我猜是不想影响食欲。” 顾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过往谈不上沉默的两人,在今夜变得尤为善谈,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性情骤然大变,而是他们太过清楚当下的情况了。 “若是杀人就会影响食欲,那我该有大半辈子没吃过饭了。” 老人笑着说道:“但我暂时不会杀他,像这样的人既然不能瞬杀,再杀多少会有些麻烦,万一把我的计划给打乱就不好了。” 听到这句话,站在远处的青霄月神色不变,道心终究是松了几分。 言语间,顾濯已然走到一旁,耗费银钱换来三个座位,以及不久后到来的一桌新菜。 三人相继入座。 桌上有酒。 老人自斟自饮,没有劝酒,自言自语道:“今夜还会有不少人到这边来,境界都不会太低,怎么也得要有个归一,无垢不在少数。” 顾濯说道:“然后?” “在巡天司的人查出云梦泽留有道主传承后不久,消息便已落入我的耳中,换而言之,我为今夜这画面已经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 老人坦然说道:“有意引来这么一群人,我为的是瞒天过海,尽管云梦泽算不上是一片海。” 顾濯看着他,问道:“天?” “天子的天。” 老人饮了一杯酒,往远处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端坐于神都最高处的那位皇帝陛下。 片刻过后,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对顾濯说道:“事情便是这么一回事。” 余笙忽然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很确定,盈虚道人不是那种享受在事情成功之前,与旁人叙说具体阴谋过程,从而换来些许心中快感的无趣无聊之人。 如果天命教主是这么一个人,那他早就该死在过往六十年漫长岁月中,根本没有活到今天的资格。 老人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余笙有所疑。 就在这时,夜宵被端上来了。 那是三碗面与一条清蒸鱼,卖相看起来颇为简陋,但味道又似乎不错。 三人没有食不言,途中依旧有话,却都是闲话,与当下局面无关。 吃完夜宵后,该做的事情貌似都已做完,剩下的时间唯有等待。 直到晨光来临的那一刻,每一个该到场的人都已到场,届时道主留下的传承将会再现人间,落入每一个怀揣着梦想的人的眼中。 然后为天命教所得。 这大概就是接下来数个时辰中发生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一道听着有些懒困的声音自远方而来,夹杂着很多的无奈,落入此间三人耳中。 “看起来是三缺一,要来打几圈吗?” (本章完) 第122章 再现人间 第122章 再现人间 来者是裴今歌。 这位巡天司司主于昨夜离开神都,以不快不慢地速度赶往云梦泽,又在大致了解一遍此间事变后,理所当然地前往云梦深处。 她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给这群修行者一个回头的机会,出手救下那些能救的人,再去处理邪魔外道的攻势。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在巡天司中承担的责任就是化解干戈,以和为贵。 这是裴今歌早已做习惯的事情。 习惯不代表懈怠,她始终留有警惕……只不过她再如何警惕也罢,都想不到自己进入云梦泽深处后看到的画面,这般荒诞离奇。 那位天命教教主就坐在那里,与顾濯还有余笙吃着夜宵,看上去颇有几分相谈甚欢的感觉。 目光是相对的。 当她看到盈虚道人的那一刻,盈虚道人自然也就感知到了她。 于是她再难离开。 既然如此,何不做些让自己愉快的事情。 比如随便打上几圈麻将。 裴今歌是这么想的。 她也这么说了。 …… …… 没有人否决这个提议,老人亲自把桌上的残饭剩菜都给收拾干净,认认真真地打理一遍后,再转身去旁边借了一副麻将回来。 与此同时,裴今歌与青霄月擦肩而过。 其间二人有四句话。 “看来你人缘是真的不太好啊。” “谁干我这活,人缘都不行。” “这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当然不是。” 青霄月不愿理会她,让话止于此。 裴今歌入座,望向坐在对面的天命教主,似是随意问道:“就算这边真有大事,你这来得也太急了些吧。”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她说道:“巡天司的两位司主一并到了,我来早些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裴今歌自嘲一笑,不理会话中的试探之意,打趣说道:“我尚未破境羽化,分量可不如你来的重,像你这样的大人物理应要在最后出场才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老人神情怅然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人老了,耐心也就少了,没有办法稳坐钓鱼台咯。” 言语间,桌上已有麻将碰撞的声音响起,听着很是悦耳。 对于那些境界高绝的修行者来说,凡世俗尘里意在与人斗的游戏,最有趣的当然是天下之争,但这无疑也是最麻烦的,绝大多数大修行者都不愿涉足其中。 更多时候,他们还是喜欢麻将这种小玩意。 既有算力的比拼,亦有人心的考量,最终还离不开运气。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不作弊。 话虽如此,其实在场的四人都没怎么碰过麻将,好在大概的规则还是知道的。 “你离羽化已经不远了吧?” 老人坐庄随意打出一枚手牌,赞叹说道:“只差那一线机缘了。” 裴今歌似是无意地看了看顾濯,说道:“谈何容易。” 余笙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打牌。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陆明诚今夜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些奇怪,却又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怪在何处。 先前顾濯让老人一走了之被拒绝后,老人转眼间又道出瞒天过海这四个字,道出自己欲要借众人气息掩盖行踪,不漏任何踪迹。 就像是为了让人安心? 世上哪有这样聊天的道理? 余笙看了顾濯一眼。 顾濯神色沉静。 “再如何不容易,总比毫无希望来得要强。” 老人看了一眼青霄月,冷漠说道:“这个天道宗的叛徒今生早已无望羽化。” 顾濯心想原来是叛徒啊。 青霄月平静说道:“羽化很重要,但对我而言,活得正不正确更重要。” 这句话没有打乱牌局。 四人仍在认真打着麻将,吃与碰的声音时不时响起,让牌局平稳地进行下去。 可惜的是,直到这一局结束仍旧没人能够胡牌,只能是无奈流局。 在砌牌的时候,裴今歌突然说了一句话。 “这里的安静维持不了太久。” 她的声音里满是好奇:“连半个时辰都不用,就会有人发现我被留在了这里,到那时候你准备怎么做?” …… …… 与身在黑暗中的青霄月不同,裴今歌是巡天司的颜面所在。 当她自神都而来,决定亲自出手解决云梦泽中事的那一刻,她的一举一动就注定要被所有人放在眼中,片刻不被忽视。 她若失了踪迹,那必将带来一场轩然大波。 “坦白而言,这是一个意料之外。” 老人看着裴今歌说道:“我知道万家是一个怎样的态度,所以我不曾想到你来得如此之快,这时的确没有太好的做法。” 裴今歌不再多言,在心里记下这一笔账。 老人望向顾濯,唏嘘说道:“难怪你之前劝我离开,今夜的意外真不是一般的多。” 余笙沉默不语。 她心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意外呢? 今夜……不,自某刻起事情就在变得不一样。 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走。” “是的。” 老人望向今夜星空,神色唏嘘说道:“毕竟今夜是十七年前的延续。” 话音落下,此间骤然死寂。 这不曾影响到周围的热闹,人们依旧在争吵,在喝酒,在摆烂。 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余笙墨眉紧蹙。 顾濯的心情难得复杂。 裴今歌望向老人的眼睛,嫣然一笑问道:“十七年前那场天灾原来是你的手笔?” “你觉得呢?” 老人还以笑容,诚恳说道:“如果我真有这般了不起的手段,那今日之大秦早已沦为泽国。” “别干聊了。” 顾濯换了话头,对另外三人说道:“赶紧吧,这一圈都还没打完呢。” 于是牌局继续进行。 …… …… 这头打着麻将,那头还在死着人。 对天命教为首的邪魔外道而言,大秦在今夜给出的反应无疑是在计划之外,于是那狂澜般的恐怖攻势没有取得预期中的成果。 然而今夜的意外都是相对的。 裴今歌在深入云梦泽后再无音讯回传,这直接给予了大秦一方极其沉重的压力。以此结合天命教在今夜展现出来的疯狂意味,每个得知此事的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者说是一个名字。 在意识到很有可能是天命教主亲自到来后,云梦泽的战火非但没有随之而激烈,反而渐渐平息了下来。 就连冼以恕与长逾道人都结束了战斗,以后者付出一根手臂作为结果,两人都已经把目光放在云梦深处,准备在伤势稍微稳定后赶赴过去。 早在两人之前,如万家家主这等心怀鬼胎之人,便已早早去到云梦深处。 与最初时候的青霄月别无二样,这群人丝毫没有登上那艘船的意思,在确定感知无误道主传承就在附近不远后,以最认真最仔细的态度藏匿起气息,默默地注视着船上的彻夜热闹。 他们很清楚周围有人,有许多与自己抱着同样念想的强者,但谁也没有主动揭开这个事实,而是默默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就在众人沐浴星光,等待时间无声流逝之时……天空有阴云缓缓飘来。 人间随之而昏暗。 很多人下意识抬头望向夜空,皱眉不解,心想今夜明明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为何莫名其妙地多上这么一层云? 更关键的是,这其中没有半点不自然的气息,与天地自然造化没有区别。 那些藏而不出的强者们心生雀跃,认为这是晨昏钟即将现世的迹象。 唯有少数几人神色微变,回忆起不久前有过的那一幕壮阔画面。 有风起自青萍末。 纵横天地间。 …… …… “你有几成把握?” 顾濯指腹摩擦着一张麻将牌,打了出去,随意说道:“就今天这事。” 老人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说道:“最初约莫七成,现在还剩四成,接下来或许还会再少上一成,但也足够了。” 余笙轻声说道:“是够了,世事繁复多变难测,四到三成把握已经是很好的机会。” 话至此处,她从牌山里摸起一张新的牌,接着平静地把手牌往前一推。 这自然就是胡了的意思。 她结束了这一局,下一局就是她作为庄家。 也许是这缘故,她的话变多了起来,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默。 “无论今夜里你是否成功,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都会变得格外难过,换做我是你,我也会坚持到底,这本就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怯弱后退没有任何意义。” 老人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然后他转头望向顾濯,好奇问道:“我怎么听起来,你师侄像是有点儿骂你的意思?毕竟你前不久才劝我离开这里。” 顾濯笑了笑,说道:“主要是因为她不喜欢我。” 不等余笙开口,裴今歌的声音已然响起,也是好奇。 “她为什么不喜欢你?” 顾濯的笑容很是诚实,说道:“我师侄对打不过我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余笙面无表情,只当做什么都听不到,继续打牌。 随着牌局的流动,话题就此被带过。 在旁的青霄月却没有看着四人,正抬头望着那漆黑夜空,让无边密云填满双眼。 暴雨将至,船上的寻常修行者们忧心忡忡。 清晨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希望那个传闻是真的,魔主的传承在云梦泽深处留下传承,即将现世,因为这至少可以看上一场热闹。 如今传承即将现世,人们却又都希望一切是虚假的,因为这场热闹很可能是以他们的血肉为柴薪。 船上曾经有过的那些喧嚣,此刻早已无声消散,恐慌至一片死寂。 时至此刻,很多人回想今日做出的决定,心中茫然与无措之余,又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过贪心。 有些奇怪的是,没有人试图就此直接离开。 在人们眼中,那无边密云带来的黑暗,就像是一只看不见身形的巨大妖兽如山般伫立着,断绝一切去路。 青霄月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人们流露于面孔的恐惧,看着那茫然无措的沉默,隐约明白了。 然后他的目光不再落在老人的身上,哪怕一次。 …… …… “看来这麻将是打不下去了。”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世事从来都是这般不如人意。” 顾濯说道:“世事十之八九不顺人心,习惯就好。” 话至此处,忽有风起。 一场秋雨凄然而至。 雨势并未滂沱,与暮春时节的望京雨几分相似,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温柔。 那仿佛直入骨髓深处的寒意,让人很不舒服。 余笙抬起手,把发丝捋至耳后,淡然说道:“雨还未大,再来一局?” 顾濯和老人同意的很干脆。 裴今歌自然没有意见。 四人都已心知肚明,这将会是最后的片刻平静,自然珍惜。 接下来的牌局进行地很顺利,但他们却没有再说过话,似乎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牌桌之上,以此换来一次胜利。 最终的胜者是顾濯。 他伸手推倒了自己身前的手牌,感慨说道:“没想到许久没打麻将,再碰就是在今夜,还是如此有纪念意义的的一次。” “的确如此。” 裴今歌看着错乱在桌上的那些麻将牌,忽然说道:“待会儿你们两个自己找活命的机会。” 余笙嗯了一声。 然后她望向顾濯,平静说道:“我会尽力,但不能确定你能活下来。”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又不是什么嗜杀之人,何必如此。” 裴今歌莞尔一笑,笑容无比自信而明媚,说道:“这句话或许是真的,你的确不怎么喜欢杀人,奈何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你杀。” 老人微怔,旋即哑然失笑,点头道:“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场最后的闲谈就此结束。 就在这时,云梦泽忽而明亮刹那。 数百道雷电出现在无边密云中,纵横交错,粗壮如柱。 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天地气息正在急剧变化。 与天上的光景不同,云梦泽的水面却无由来地静了下来,再也找不出哪怕一丝一缕的颤动。 仿佛一切都已沦为画中物。 当老人站起身。 画中世界随之而鲜活。 云梦泽瞬间沸腾。 道主传承现世。 …… …… 神都,皇城最深处。 景海畔。 皇帝陛下坐在椅子里打着瞌睡。 直到某一刻,他缓缓睁开眼,望向不断有涟漪泛起的水面,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幸福的笑容,感慨说道:“总算是愿意上钩了,真不容易啊。” (本章完) 第123章 破道观 第123章 破道观 白皇帝放下手中钓竿。 在他身旁的宽大茶几上,不仅摆着茶具,还有一块玄黑色的方盘。 这块方盘从形状来看很像是棋盘,但上面不曾设有纵横线,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景物。 有山有水,有城有湖……玄黑方盘上的景物与现实相比起来,不知道缩小了有多少倍,然而当目光落在这上面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却与现实毫无区别,找不出半点异样。 白皇帝没有看这张玄黑方盘。 他在旁取出茶叶,为自己沏了一壶茶倒入杯中,看着那色泽如药般的浓茶,心想自己这辈子也真是劳碌命,何时才能得以轻松些许? 这般想着,他面不改色喝完那黑色浓茶,视线重新落在景海的水面上。 那处越发不平静。 不再是涟漪,渐成漩涡。 就在这时,白皇帝忽然噫了一声。 他皱眉转头望向那张玄黑方盘。 那上面笼罩着一层薄雾。 不知从何而来,让他的目光不再真切。 这是何故? …… …… 云梦深处。 当水面不再静止,彷如铁壶中的水被烧开沸腾之时,停留在水面上的那片古怪陆地却不曾分崩离析。 一道难以想象的气息笼罩着其中的所有事物。 那百余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在倏然间变得更加紧密,然后不断向着内部坍缩,相互挤压至扭曲变形。 就连船上散发着的灯火余晖都发生了极其明显的畸变。 在那道恐怖气息的笼罩之下,就连光线都无法摆脱这束缚,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的修行者的恐慌惊吓叫声。 有修行者试图驭剑挣脱,却在架起剑光的那一瞬间,发现飞剑直接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与心神断开联系,当场重伤。 飞剑亦然如此,更不要说遁法,那根本就没有办法施展出来。 如万家家主这等当世强者,或是面无表情,或是神色凝重,注视着这一幕画面与感知着那道恢宏气息,完全没有出手救人的打算。 哪怕这些修行者尽数化作碎肉,与木板铁钉夹杂在一起,化作一场铁与血之雨当场洒落,他们也不会皱起眉头。 故而下一刻的他们神色错愕,眉头紧皱。 因为那个坍缩的过程忽然停止了。 那道难以想象的恐怖气息消失了。 一切彷如错觉。 接着,那些意识到事情发生转机的寻常修行者醒过神来,再也不敢停留哪怕刹那,竭尽一切办法向外狂奔而去。 哪怕最后的结果都是死,给自己留下一条全尸,总归要好过与旁人结合成为一堆血肉污泥,葬身于永无天日的深渊水底。 在那些剑光与道法纷飞而起,以最快速度离开那片陆地后,人们才是心有余悸的回头望去,看到了一幕让他们为之错愕失神的惊艳画面。 这画面也是那些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强者们眼中的画面。 那是一道刀光。 刀光起自于幽暗深处,不知斩往何方,惊艳似飞血,无暇如晨光。 每一个亲眼目睹或是神识感知,与这道刀光产生接触的人,在这一瞬间都下意识以为刀光正在朝着自己斩来,身神皆惧。 而在下一刻,人们才会发现那刀光斩向的并非自己,而是此方天地。 上往穹苍,下抵幽泉。 有闪电在其中凭空生出,似是空间被蛮横撕裂的后果,与骤然而起狂风形成一阵极其猛烈的湍流。 在这恐怖湍流中,那百余艘船只连片刻都没坚持下来,直接碎裂成为无数块木板。 如果这时候还有修行者留在其中,想来已经是死无葬身之地,不复全尸。 此时此刻,潜藏在周遭的强者们哪里还能认不出这道无暇刀光出自于谁手? 极短时间内,不断有问题浮现在他们的心中。 裴今歌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这一刀竟能强横至此? 到底是谁让她斩出这一刀? 难道魔主留下的不是什么传承,而是一个陷阱? 无数念头飞掠而过,带来不安与焦虑与疑惑退却之心,但最终还是没有人转身离开。 半晌过后,刀光老去。 那似是贯穿天地间的一线光明,如风中烛火般颤动不休,又像是被火焰燃烧将尽的蚕丝。 云梦深处即将再次陷入昏暗。 最初那道气息再次出现。 与先前不同的是,它似乎被那无暇一刀斩碎了面纱,不再难以想象,无可琢磨。 那是一道宁静如海洋般辽阔的温和气息。 无需任何思考,所有人都能确定这道气息究竟来自于谁。 便在这时,众人即将动手夺宝的前一刻,黑暗中忽然显出一轮孤月。 那孤月黯淡无光,就像是一面掉了漆的青铜镜,给人的感觉极其不好。 无边乌云早已笼罩天空,为何有月? 众人神色再变,凝重二字已经无法确切形容,因为事实太过荒唐。 有资格或者说有勇气来到这里的强者,在看到那轮孤月的瞬间,便想到巡天司的另外一位司主。 再有先前那道惊艳至极的刀光,巡天司在今夜岂不是近乎倾巢而出? 然而就在这些人皱起眉头,不断思考着该如何应付之时…… 那轮孤月忽然破了。 准确地说,在月亮的最中心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贯穿始终。 明明没有声音,人们却都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雷鸣,无数碎石从中纷纷滚落,为大地带来强烈的震动。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巡天司司主这次即便还能活下来,想必也是以重伤为代价,甚至是直接坠境。 就在当中的好些人心生怯意,决定转身离开之时,却发现云梦泽再一次平静了下来。 无光的水面缓缓向外分开,就像是一扇正在被打开的大门。 于是那些离去之意随之而散。 众人决定再为道主留上这片刻光阴,以此为敬意。 …… …… 裴今歌和青霄月前后两次出手,所求各有不同。 就像那群此刻正在感恩戴德的寻常修行者所想一般,裴今歌斩出的那一刀无暇刀光,为的就是救人。 青霄月则要纯粹上太多。 他尽毕生所学之力,以最强大的手段向天命教主发起了攻击,试图让老人被迫展露出境界气息,由此惊动一切该惊动的人。 只是彼此之间的境界差距实在过大,拼命的结果只能把自己的命险些给拼掉。 与这两位境界高绝的巡天司司主不同,顾濯和余笙如今境界尚浅,哪怕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也罢,都不可能真正介入这样的战斗当中。 在道主所留传承现世那一刻,两人便已随着那群寻常修行者一并离开。 老人对此视若无睹。如今该走的人都已经走了,该败的人都已经败了。 那传承理应现世。 他漂浮在空中,那件邋遢的长袍正在随风而动,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就像是被一场新雨洗过的天空。 他低头俯瞰着云梦泽,注视着那些不断消失的水,渐渐出现的石,等待着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某刻。 这扇门被彻底打开了。 一幕壮阔景色映入众人眼中。 就在那原先百余艘船只组成的虚假陆地为原点,云梦泽陡然出现了一个宽约千丈的圆,深陷约有三十余丈。 这个极其标准的圆圈里头没有哪怕一滴的水存在,是一片被浓郁黑暗所包裹住的干爽土地,即湖底。 于是,云梦古泽的万顷湖水自四面八方不断倾泻而来,形成一道壮阔至极的瀑布,紧紧地拥抱住这个突然出现的空缺口。 水在经由数十丈的坠落过后,与地面相接触后撞出轰鸣巨响与浓郁水雾。 水雾散不开,视线便朦胧。 那些为此而来的强者不再隐藏下去,凭虚御风去到那瀑布之上,俯瞰其中的景物,却无一所得。 然而那道宁静温和的气息却越发真实了。 真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接近。 就在那些强者相互忌惮着,迟疑是否要冒着巨大风险,深入水雾与黑暗中找到道主留下的传承,找到那口名震天下的晨昏钟时……水雾忽而生变。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浓郁不散的水雾就是道主留下的最后手段,简单些说就是禁制。 不知为何,道主留下的禁制正在缓缓消散。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其中的画面就将重现人间。 …… …… 顾濯和余笙没有远去。 他们站在某个地方,立于湖水之上,看着远处的画面。 秋雨未止,秋风仍在。 两人的身影被衬得有些萧索,或者说落魄。 余笙忽然说道:“盈虚正在打开禁制,禁制被彻底解除的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出手,这就是盈虚想要的所谓瞒天过海。” 顾濯说道:“这句话不该与我说,该与那些人说。”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没有意义。”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任由秋雨打湿自己的脸庞。 顾濯说道:“那我走了。” 余笙平静说道:“那就走吧。” 她以为这是转身离去的意思。 是的,都已经到现在了,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裴今歌短时间再无法再出手,青霄月已然重伤。 大秦边军纵使尽数到来,那也不可能留得下一位羽化境的当世最强者。 更关键是,盈虚道人明显为今夜推演算计了无数遍,耗费了不知道多少心血,又怎会接受失败? 自某年以来,余笙再也没有过像今日这般无力的感觉。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心生堵塞之意,继而不愿再看下去,准备与顾濯一并离开,求一个眼不见为净。 便在这时,一道水声落入她的耳中。 余笙循声望去,直接怔住了。 她看到顾濯让自己沉入水中,直至湖底。 然后,她发现自己这位师弟开始步步往前,再一次走向那个圆圈,重回故地。 这是否也算一种瞒天过海? 余笙神情微惘,看着那个在湖水中认真行走,不知为何没有遭受到湍急水流影响的人,心想你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 …… 没有人注意到顾濯。 无论是万守义这位早早等候的世家之主,还是后来赶到的冼以恕和长逾道人,以及那些来自于邪魔外道以及周遭宗门的强者,都在一声不发地看着彼此。 人们的气息早已纠缠到一起,几乎就要接近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境地,因此谁也不敢在这种关键时候分散注意力,心神只能绷紧。 冼以恕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在场众人,看着那些以各种法器遮掩自身来历的强者,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就在他收敛心神,等待接下来的那场战斗时,神情莫名一变。 片刻后,他忽然间大喊出声,嘲弄讥讽道:“真想不到我大秦竟有这么多藏头露尾之人。” 话音方落,众人下意识望向他,眼神里都是不解,心想你怎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 这除了自取其辱有什么意义? 绝大多数人维持着沉默。 但总有人喜欢说话。 “你白痴啊?” 那人反唇相讥道:“今晚是过来夺宝的,这要是不藏头露尾,等你改天带兵过来平了我家山门?” 冼以恕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若你愿意随大势而行,自然无需如此。” 有人冷笑说道:“随大势而行?不就是要我们给你大秦当狗的意思吗?拼死拼活,最后把抢来的重宝给你拿回去给白皇帝,然后白皇帝再赏你几根骨头吃,等你吃完这骨头我再舔赏一下对吗?” 冼以恕闻言大怒,几欲出手。 然而他想着先前落入耳中之言,以及是谁说的这句话,最终还是强行冷静了下来,用自己最不擅长的言语来回应这嘲弄,接着再次被嘲讽。 一时之间,寂静不复存在。 诸强者争吵不休,接连粗口,无半句雅语。 …… …… 顾濯听得很清楚,那些争吵声。 他也大概猜到,这是余笙为他而做之事。 他走到瀑布之前,看着眼前骤然多出的悬崖,没有片刻犹豫地跳了下去。 汹涌的水流就像是一朵朵,把他包裹在其中,让他得以落到那水雾笼罩的湖底。 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来自于那位老人。 冼以恕的话可以转移旁人的注意力,却不可能让老人分心。 顾濯对此十分清楚。 然而他却没有任何的担心,似乎根本没想过老人会对自己出手这种可能。 他继续往前走去,越走越快,直至穿过无边的黑暗。 没过多久,他来到这片湖底的最中心。 那里伫立着一座破道观。 顾濯在门前止步,看着这座道观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结果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啊。” 说完这句话,他无视尚未解除的禁制,神情平静地往前走出那一步,跨过了破道观的大门。 (本章完) 第124章 真相 第124章 真相 破道观内一片荒芜。 杂草丛生,碎石凌乱,梁柱结网。 禁制可以隔绝世人的窥探,却拦不下岁月的脚步,此情此景理所当然。 道观的规模不大,建于百余年前道门鼎盛之时,香火有过一段旺盛的时间,后来因为白皇帝重拾大秦破碎山河而遭到废弃。 这便是不知名道观的全部历史。 顾濯望向道观深处。 不知为何,在这荒芜破败之地竟有一株枫树生的极好,蛮横击破残梁与砖瓦向上跃出,凌驾于整座道观之上,那树枝上的枫叶更是殷红如血。 水雾弥漫未散,红枫随风微颤,彷如火焰在水中翩然起舞,很是好看。 禁制不曾拦下顾濯的脚步,他静看片刻那枫树,眼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继续往前行走。 大概道观门前的禁制就是最后的手段,故而这一路上十分顺利,连土地都是坚硬厚实的,而非常年被湖水浸泡后应该形成的淤泥。 推开那扇破门,忽有光线映入眼中。 数十近百支蜡烛正在燃烧,散落在室内的各个地方,烛火散发的光却谈不上明亮,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就像是道观外那道即将被解开的禁制。 灯火无声,此间一片死寂。 那株殷红如血的枫树下,有着一具尚未腐烂成白骨的尸体,面容犹自可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眼帘微垂,不再去看那具尸体,打了一个响指。 啪。 一声轻响。 …… …… 也许是那些强者们心中也在承受着极大压力,必须要以某种手段倾泻这种负面情绪的缘故,那场骂战直至此时仍未结束,主动开口挑衅所有人的冼以恕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就在冼以恕被骂得越来越还不了口,正在竭尽全力地控制住愤怒的时候…… 那道禁制消失了。 瀑布仍在,水雾却散。 万顷湖水得以真正落下,于是那千丈天坑不再干燥枯实,有了湿润之意。 所有人都意识到,当湖水把这口天坑填满的时候,事情将会出现某种奇特的变化,而那变化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因为那很可能让他们与晨昏钟失之交臂。 就在这一刻,这十几位隐藏身份的强者气息爆发而起,悍然动手。 尽管为了掩藏来历,此刻众人动用的手段相对寻常,但境界却不会因此而衰减。 没有任何的意外,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把目光放到了冼以恕的身上,道法手段亦然。 这无声的默契极为恐怖。 有道法牵动湖水上涌成千束锁链,雷电随之而轰然落下,封死冼以恕上天土地之地后,再有某位强者颂魔音以贯耳,乱其心湖神魂……如此诸般手段尽出。 哪怕冼以恕对此早有准备,事先就已料到自己会被群起而攻之,此刻依旧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就在他一声怒喝,然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以最快速度逃出生前的前一个呼吸……有无暇刀光飘然映入眼中。 刀光落下。 湖水散落如雨,雷电就此枯竭,魔音戛然而止……诸法皆烟消云散。 出手围攻的诸强者神情微变,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往那座天坑去。 裴今歌虽强,但不可能一己之力敌他们全部人,然而没有谁愿意与这位巡天司司主正面对抗,今夜要做的也不是这件事。 冼以恕看着这一幕画面,眉头紧锁。 裴今歌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去做你该做的事。” 她说道:“此地有我。” 冼以恕点了点头,就此转身离开。 想来他再次归来之时,大秦的战旗将会迎风飘扬。 裴今歌却没有动。 不久之前,青霄月尝试逼迫天命教主出手,最终得了一个重伤的结果。 她因此被迫照看这位同僚的性命,无暇理会之后发生的事情,幸好这时赶上出手救下冼以恕,否则今夜的损失未免太过惨重。 轰! 有闪电自阴云劈落,照亮人间一瞬。 直到这时,裴今歌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才被映出。 原来她已负伤。 但这不是她停留在原地,无视那些所谓强者冲向那座破道观的原因,而是她必须要把自己的目光放在那位老人的身上。 以及她身后那个人。 “你为什么不走?” 不知何时,余笙来到了裴今歌的身后。 她听到这个问题,平静说道:“自然有我的理由。” 裴今歌没有再说什么。 天地间有狂风纵横。 阴云翻滚。 暴雨如注。 如诉。 仿佛整个云梦泽都在哀鸣。 …… …… 老人抬头望向夜空。 不知为何,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他今夜未曾有过的情绪。 无论是先前顾濯无视禁制踏入那座破道观,还是众人出手围杀冼以恕却被裴今歌一刀化解,乃至于不久后大秦边军即将到来的事实,都没有真正触动他的心境。 此刻的他却因为天色骤变而微微一怔。 …… …… 白皇帝静静看着那面玄黑色方盘。 方盘之上,有薄雾聚而不散。 这让他的目光不再真切。 ………… 万守义御风而行,维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与众人一并去到那座破道观前。 这时候的他再无半点寒酸中年人的模样,行事游刃有余,颇有几分魔道宗师的感觉。 破道观不大,故而大门狭隘,容不得十几个人通过。 于是这成为了第一个问题。 换做寻常时候,在场众人定然要为此事争执不断。 可惜的是,如今谁也没有这个时间。 便在万守义决定站出来,给出一个解决方案的时候,道观内响起了一道带着憾意的声音。 “稍后回首往事时,你们会觉得自己为此付出的努力无比荒唐,还要坚持下去吗?” 话音落下,道观外一片死寂。 众人错愕惊惧。 今夜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眼底下进行着,无论是这座天坑的出现,还是那道宁静温和如海洋辽阔气息的再现,乃至于禁制掀起满天水雾,直至水雾再散。 不该有任何人提前来到这里,以他们的境界如何能意识不到那道禁制的强大? 是的,这世上当然有强者能够打破那道禁制,但必然要引起巨大的动静,哪怕他们是瞎子都能感知到……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破道观里的人是谁? 一念及此,好些人脸色剧烈变化,眼神变得无比明亮。 因为他们想到了一种可能。 传说中,仙器有灵。 晨昏钟乃道门之重宝,毫无疑问的仙器之属……百年时间过去后的今天,难不成这件仙器已经诞生了自己的灵智? 以没有人提前进入这座破道观作为前提,这无疑就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众人决心更为坚定,不再疑虑。 人世间最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哪有转身离去的道理? 万守义本该如此。 奈何他听着这道声音,总觉得莫名耳熟,仿佛曾经在某个地方听到过。 片刻后,他终于回想了起来。 这让他再也无法维持冷静,心中生出无限茫然,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有人已然跨出那关键一步。 那是一位来自于阴山宗的魔修。 阴山宗的修行者以体魄闻名修行界,此人敢在这种时候率先站出来,想来更是如此。 一步跨过破道观的大门,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痛苦传来,无论道体还是神魂都维持着原样,让这位魔修微怔错愕了刹那。 但就在下一刻,他就敛去了这般情绪,继续往前。 在他身后,众人相继走入破道观。 有灯火映入眼中,与一株红枫。 来自于道观深处那间破房子。 没有任何特别的气息,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 更不要说众人想象当中的晨昏钟。 道观内就连一口钟都看不到。 有人沉默片刻,走到前去,推开了那扇破门。 画面变得更加清晰。 一具尸体依靠在那株红枫上,面容可辩。 那是一种毫无特色的丑。 很难想象,这世上怎会有人丑的如此普通。 场间一片沉默。 没有人知道这具尸体的身份。 但他们确定道主并非这般模样。 雨声不绝,噼里啪啦。 很像是故作嘲弄时候的掌声。 …… …… 这一幕画面也落在裴今歌的眼中。 她的表情不复平静从容,眼眸里的情绪变得十分复杂,因为她认出了那具尸体的来历。 长洲书院的那位院长。 半年以前,她亲自让陈迟三人寻找这位院长的下落。 那时候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半年后自己将会亲自找到这位院长……世事竟能如此奇妙不可言。 “真有意思。” 裴今歌叹息说道:“谁能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 …… 不知何时,老人已经站在道观门外。 他的目光穿过断壁残垣,落在那具尸体与红枫上,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就在这个时候,道观内响起了一道声音,冷静而漠然。 “这是假的。” “不要被骗了。” “这必然是先前那人把晨昏钟提前夺走,试图以这一具尸体来把事情糊弄过去。” 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与落下,道观内的众人重新燃起希望,不再绝望。 …… …… 顾濯自红枫树后走出,走入众人眼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来到他的身上,如火燃烧。 顾濯神情平静,眼里找不出半点惧意。 他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些许怅然说出了一句话。 “我已经劝过你们了。” (本章完) 第125章 天罚 第125章 天罚 “你是谁?” 有人沉声问道。 谁都知道,顾濯就是在众人进入破道观前,开口行劝阻之事的那个人。 然而当他真的出现这一刻,在场却没有人能认出他的来历,知晓他究竟是谁。 顾濯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在那些疑虑夹杂着审视的目光中,他动作很自然地往道观外走去,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方便留步吗?” 一道听似温和却格外强硬的声音响起:“我希望您能给我们聊聊这里发生了什么。” 没有谁认为顾濯会因为这句话留步。 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停下来,但他却出乎意料地给出了解释,或者说自己的看法。 “以这座道观为中心,方圆千里是一座道场,准确地说是一座道场的碎片。” “那具尸体先于你们进入了这座道场,将此视作为机缘,有所得。” “最终他在这里死去,一无所得。” 话止于此。 不知道为什么,在场所有听到这番话的人,都下意识相信顾濯所言是真。 然而每个人也都能听得出来,这简单的三句话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复杂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没有谁能接受在付出巨大心血,好不容易来到这座破落道观里,最终只听到了这么一个无头无尾毫无好处的故事。 哪怕其中藏有晨昏钟的消息也都可以接受。 然而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让人接受? “你如何证明自己没有从中得到好处?” 那位阴山宗的魔修声音低沉而压抑。 无忧山的杀手微微一笑,说道:“虽然我不是盗贼,但我也清楚贼不走空这个道理。” “阁下若是君子,何不行自证之事,免上一场没必要的杀戮。” 这句话是来自于南齐密谍司的首领。 长逾道人也在其中,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直至此刻仍在怔怔看着那具尸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濯置若罔闻,不曾停步,踏入雨中。 此间众人皱起眉头,无声交换眼神,以此确立起暂时的盟友关系。 只要顾濯坚持走出那破道观,那就直接出手。 破道观门前站有一人。 万守义看着顾濯,认真问道:“是你吗?” 顾濯很随意地嗯了声。 万守义沉默片刻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剩下叹息。 叹息声尽,他迈步走到一旁去,为顾濯让开了道路。 众人为之错愕。 谁也没想到万守义竟会做出这般选择。 天地气息剧烈变化。 有人出手了。 对顾濯。 那位阴山宗的魔修。 …… …… 夜空中。 裴今歌看着这一幕画面,右手早已落在刀柄上,准备斩出那一道刀光。 她作为场间唯二知晓顾濯真实身份的人,当然不可能坐视任何这位长公主的师弟死去,必须要尽一切可能将其救下。 然而在她出刀之前,已然有人动手。 盈虚道人。 余笙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说道:“我有办法。” 裴今歌问道:“什么意思?” 余笙平静说道:“让顾濯离开盈虚道人的唯一办法。” …… …… 老人早已站在道观门外,把其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在他看到顾濯和那具尸体,以及三句话的简单故事过后,他在那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却有更多的不解随之而来。 这些不解唯有顾濯才有资格回答。 既然如此,那他在此时出手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阴山宗那位魔修出的是拳。 老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动一念。 一念之间,那位境界已至无垢身的魔修,顿时被静止停留在原地,维持着出拳的姿势。 接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从此人的拳头一路不断蔓延至手臂。 砰! 这位魔修出拳的时候有多快,此时退的就有多快,直接撞破了道观的墙壁,不知所踪,不知死活。 破道观内诸位强者霍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画面,心想这老人到底是什么境界? …… …… “都散了吧。” 老人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今夜不想杀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顾濯的身上,片刻不离。 破道观内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有人声音微颤问道:“请问前辈是?” 老人没有回答。 长逾道人站出来,眼神里满是炙热,行礼道:“见过教主。” 听到这四个字,破道观内只剩下一片死寂。 再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片刻前曾有过的那些心思,这时早已烟消云散,不敢再有。 盈虚道人轻挥衣袖,示意不必多礼。 然后他对顾濯说道:“我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聊聊。” 顾濯点头说道:“是该聊聊。” 这两句话没有人能听到。 便在这时,一道刀光惊风破雨而至。 那是裴今歌的刀。 对大秦而言,顾濯最不能有的下场并非身死,而是落在天命教的手中。 这才是真正无法接受的事情。 ………… 与面对先前那一拳相比,此刻的盈虚道人无疑认真了许多。 裴今歌距离羽化仅有一线之差,哪怕今夜已然负伤,依旧有资格与他交手。 老人轻挥衣袖,便有狂风逆卷而上,袭向那道如雪般的刀光。 顷刻之间,刀光如海浪撞在礁石之上尽碎,碎成千道光。 破道观前一片光明。 裴今歌从这光明中走出。 她的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锋芒,无论衣裳,还是眉角眼梢,都流露出不可阻挡的光泽。 破道观内的诸位强者,只是稍微看上一眼,道心便隐隐生出了一抹难以愈合的裂缝。 众人惊惧而避,再也不敢直视。 就在这时,裴今歌再次出刀。 这一刀斩向顾濯。 …… …… 盈虚道人皱起眉头。 他看得很清楚,这一刀不是佯攻,而是认真的。 如果他不出手回护,那顾濯必将当场身死,没有第二种可能。 “果真心狠手辣。” 老人面无表情,右手并指迎向那道刀锋。 裴今歌不退不避不让,径直斩落。 砰! 如金石相遇般的声音响起。 过往百年间近乎纵横无对的刀锋,竟被盈虚道人凭空夹住,再也无法落下。 此时此刻,两人的距离已经变得极其接近。 裴今歌弃刀。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气息却骤然一变,不再守宁。 一道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瞬间弥漫笼罩此间。 纵使今夜秋雨再盛三分,狂风再上层楼,亦掩盖不下这气息。 那是自尸山血海堆砌而来的纯粹杀戮之意。 这也是裴今歌为何地位能够超然,不与众人同的根本原因。 ——道场。 就在裴今歌散发出这道气息后,场间的画面骤然静止了刹那,旋即以她为中心迎来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不断向外开拓。 就像是整个世界正在随着她的意志而发生改变。 有尸首自大地浮现而出,浓烈刺鼻的红雾无由而起。 有鲜血凝聚成河,于大地之上汹涌流淌。 一轮红月高悬于夜空。 这毫无疑问就是裴今歌最为强大的手段。 唯有身在道场中,她才真正拥有与盈虚道人一战的可能。 哪怕强横如盈虚道人也罢,面对身处道场中的裴今歌也会觉得棘手,无法轻易战胜。 正常情况下,面对这种手段盈虚道人最好也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便是唤出自己的道场与之相抵,形成最为纯粹的碾压之势。 以裴今歌的境界,根本没有与他进行抗衡的可能。 然而他想要瞒天过海,这就是不能做的选择,于是他的选择只剩下一个。 老人望向裴今歌,眼神变得无限空旷寂寥。 一道难以形容的高妙气息随之而现。 破道观内的诸多强者们,这时候都已经在抓紧离开,与之前那群寻常修行者没有任何区别,不愿也不敢掺和进这场战斗当中。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在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这是向道之心带来的本能。 那本已遮蔽方圆近百丈的血月道场,竟在那道高妙气息出现的刹那,直接退回到裴今歌的身旁,再也无法往外哪怕一尺。 “壶中天地?” 裴今歌的声音有些疲惫。 “是的。” 盈虚道人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你该死了。” 话是真话。 当裴今歌无力维持道场的那一刻,壶中天地将会直接将其炼化成为天地元气,不留半点尘埃。 如果不是强横到这种程度,这门神通又凭什么世人被誉为玄都前三,当世最上乘? 裴今歌摇了摇头,望向顾濯,忽然微笑。 这个笑容很是清丽。 不见半点惊恐意。 顾濯看懂了。 下一刻,一道为他所熟悉的寒意降临此间。 那是苍山的风雪。 盈虚道人神情骤变,眉头紧锁。 老人霍然抬起头,望向站在上方瀑布边缘的余笙,终于明白自己从她身上看到的那些异样从何而来。 没有哪怕片刻的犹豫,他不再抱有任何掩藏手段的侥幸之心,毫不犹豫提起自己的境界与气息。 这都是值得的。 然而下一刻,盈虚道人发现自己做错了。 一道极其危险的感觉自道心生出。 为无穷阴云与秋雨所遮蔽的漆黑人间,在这一刻重回白昼。 天地间无限光明。 以云梦泽深处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的人们为之愕然抬头望向天空时,忽有一粒光尘映入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那一粒光尘称不上庞大,看上去是极渺小的一个存在,却有种占据了整个世界的感觉。 接着。 光尘坠向人间大地。 如若天罚般。 这是寻常人的视角。 …… …… 当盈虚道人看到那一粒光尘的瞬间,他就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与寻常人所见不同。 或者说,当人们用肉眼看见这个画面的时候,那一粒光尘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更准确地说,它直接贯穿了老人的胸口。 (本章完) 第126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多 第126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多 一粒光尘穿胸而过,随后无声消散。 老人身形微晃,脸色苍白如纸。 接着,他的面容开始苍老,眼角的皱纹变得更加深刻,本已白的头发寸寸飘落成灰,似乎在这一瞬间就去到了生命的尽头所在。 就像他那本已攀升到巅峰时的境界与气息,在这一刻如遇断崖霍然直落万丈不止,直接落到不见天日的深渊当中。 所有人都知道老人此时此刻已经身负重伤,甚至很有可能在下一个呼吸后直接死去。 故而那一粒光尘虽已消散,带来的余晖却犹自残存在众人眼前的世界,久久无法消散。 事已至此,谁还不明白今夜发生的这一切,就是那位当世第一人为这位天命教主亲自设下的一个局? 日后史书何所言? 证圣三十八年,秋。 白皇帝落长星于云梦深处,以天罚诛天命教主。 …… …… 天地间仍有光明。 光尘自天而降,所过之处为之一空。 无穷阴云被蛮横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月色星光从中洒落,与百里秋雨为伴,画面堪称瑰丽。 那些残存的云气渐渐化作碎絮状,受到那粒光尘留下的气息影响,围绕着那个极为宽阔的空洞开始缓慢加速旋转,直到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云状漩涡,豁然壮观。 滂沱大雨从中挥洒落下,伴随着近乎摧枯拉朽般的狂风,甚至在云梦泽上卷起数十丈高的恐怖巨浪。 “很遗憾。” 裴今歌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无从掩饰:“看来死在今夜的人是你。” 当盈虚道人被那一粒光尘穿胸而过,原先心脏的位置蓦然多出了一个空洞后,那门名为壶中天地的神通便已消散了。 从这一刻开始,此间已然无人能与她为敌——哪怕她的伤势同样不轻。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啊。” 盈虚道人微微仰起头,感受着雨水带来的湿意,话里听不出什么痛苦的意味。 然后他收回目光,望向来到破道观前的余笙,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太可惜了。” 余笙轻声说道:“是有些可惜。”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眸子里那掩之不住的复杂情绪,若有所悟后笑了起来,感慨说道:“原来你也是棋子啊。” 若非棋子,又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余笙没有说话。 事实上,对今夜这个局她有很多话要说,想说,但那些话与外人没有任何关系可言。 这是她自己的家事。 便在这时候,长逾道人的声音从后方响起,紧张不安。 “教主……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人笑了笑,笑容里平静而温和,说道:“走吧,把所有人都带走,在我闭上眼睛之前。” 长逾道人听着这话,看着老人无任何不甘之意的笑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的那些愤怒唯有消散,剩下的只有茫然与无措。 半晌过后,他痛苦着接受了这个事实,腰背悄无声息地佝偻了数分,缓缓转过身,拖着蹒跚的步伐离开。 没有人敢站在长逾道人身前,每个人都给他让开了前进的路。 这当然不是善良,又或者别的什么奇怪情绪,而是那位盈虚道人尚未真正死去。 按照白皇帝的手段与处事的方式,老人今夜必死无疑,并且此刻没有任何余力可用。 问题在于,谁也不敢赌有没有意外的发生。 场间一片死寂。 直到盈虚道人亲自打破这沉默。 “比起杀不了她更为可惜的是……” 老人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微不可闻:“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聊。”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世事从来不如人意。”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老人的胸口上,看着那个能看到后方风景的空洞,心想这的确是没有救了。 那一粒光尘不仅摧毁了生机,更是在其中留下了白皇帝的道法真意,直接深入老人的道体与神魂中。 不死不休。 至死方休。 盈虚道人忽然说道:“这里不是大秦。” 话音落下,不远处仍自沉溺震撼在这等绝世手段当中的诸多强者们突然间醒过神来,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尤其是那位来自南齐密谍司的强者。 今夜星落云梦泽,翌日是不是就能换上另外一个地方…… 比如齐国的国都? 比如某个宗门的山门? 整个人间是否都在白皇帝的视线之内? 裴今歌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语气平静而淡然,说道:“为诛此魔,皇帝陛下与巡天司及大秦军方谋划已久,岂是今夜一夜之事?” 众人不愿相信,却不敢不言信。 裴今歌看着老人,继续说道:“我会让天命教的人离开,原因是你不曾大开杀戒。” 这句话很假,谁都知道真正的原因绝不是这般模样。 盈虚道人闻言而轻笑,点头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可以相信你。” 裴今歌静静看着他。 意思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死吧。 你若不死,便是阴天。 老人沉默半晌后,摇头说道:“再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余笙轻声说道:“那就等吧。” 见她开口,裴今歌没有再说什么,接受了这个提议。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不愿离开的隐匿身份的强者身上,意思同样清楚。 ——滚。 于是,众人作鸟兽散。 破道观前只剩四人。 那张麻将桌上的四人。 瀑布落下的湖水,此时已然蔓延至道观门前,想来再过上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这里的一切就会被重新埋在湖底,不见天日。 直至此时,夜穹中的那个巨大的空洞仍未消散。 老人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胸膛上的那空洞,说道:“如此手段,难怪我道心一直不宁,始终避讳着进入云梦泽。” 不要说天命教主这等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至强者,寻常修行者在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的时候,或多或少道心都会生出警惕。 但最终他还是来了。 余笙看着那座破道观,轻声问道:“那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老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知道破道观里藏着的不是晨昏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魔主又或者说是道门,不惜耗费如此巨大的力气掩藏起来? 裴今歌的目光落在顾濯身上,若有所思,不得其解。 “还有半刻钟,这就是我最后的时间。” 老人抬起手,指向顾濯,微笑说道:“我想和他稍微谈几句话……” 余笙直接打断这句话,毫不犹豫说道:“不行。” “很遗憾。” 老人一脸诚实说道:“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话音落下之时,他的手已经落在顾濯的肩膀上,牢牢抓紧。 就像很多人猜测那般,这时候的他仍旧留在最后一分力,那是油尽灯枯前的一缕余光。 裴今歌没有说话,直接出刀。 那一道不再如前惊艳无暇的刀光依旧强大,在瞬息之间笼罩八方夜色,不留余地。如果是平常时候的盈虚道人,面对这道刀光挥袖即可破,但现在的他却只有一个选择,以道体硬接,让伤势更重。 鲜血夹杂在夜雨中,洒落。 盈虚道人与顾濯已然消失不见。 余笙神色不变,说道:“你怎么想?”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他是没有信心杀死你,唯有出此下策。” “也许吧。” 余笙走进破道观,望向那株生得极好的红枫,与依在树下那具尸体。 她忽然对此生出极为强烈的厌恶感,从裴今歌手中借来刀锋,倏然挥舞斩落。 刀光如雨纷飞。 雨停时分,那株红枫不分树干树枝与树叶,尽数被这一刀斩做齑粉,随风飘洒一地。 破道观轰然坍塌。 月色下,有尘埃升起。 那具尸体就此被埋藏彻底。 余笙转过身,走出这片废墟,面无表情说道:“走吧。” 裴今歌说道:“你要亲自去找他?” “这是你该做的事情。” 余笙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我回神都。” …… …… 老人没有撒谎,就像他自己话里说的那样,死亡已经近在眼前。 站在破道观门前,说那些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应该把自己最后的时光付诸何处,又或是让谁和他一道踏入生命的末路。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余笙。 在苍山气息流露出来的那一刻,老人便已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 然而也正是这个缘故,裴今歌始终站在她的身旁,提防着这个可能的发生。 其次的选择是平静而死。 是的,就是什么都不做的死法。 这样做最有可能把秘密带走,不再残留在这人世间,就像老人选择不回答余笙问题是一样的道理。 最次的选择……则是如今这一个。 与顾濯进行一场谈话。 这可以最大程度的满足他的好奇心,让他此行真正不虚,不至于抱着那些疑问到坟墓里头去,但这也会为顾濯带来巨大的麻烦。 “抱歉。” 老人满脸血污,嘴角缓缓牵起一个笑容,艰涩而难看。 那件原本就显得邋遢的长袍,在直面裴今歌的刀光过后,更是变得破烂了起来,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街边的乞丐,再无半点世外高人的风度可言。 “没什么好抱歉的。” 顾濯平静说道:“换做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老人叹了口气,感受着不断流逝的生命,说道:“遗憾的是,我大概问不了您几个问题了。” 与余笙一般,顾濯此刻的心情也很不好。 为了避免局势走到现在这种境地,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他做了很多事情,结果最后依旧无济于事。 那一粒光尘降临人间的时候,他就站在老人的身旁,如何能感知不到其中蕴藏的毁灭之意? 这让他回忆起死亡的感觉。 很糟糕。 很烦躁。 不愉快。 正是这个缘故,以及其余更复杂的理由,让顾濯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木盒被他取出打开。 一团凝而不散的暗紫幽光从中飘出,在船舱因风浪而晃动不休的灯火里盛开成,绚丽至极。 老人眼神微凝。 顾濯弹指,让这昙夜神符没入老人的胸膛,临时代替那个巨大的空洞。 老人闭目片刻,然后说道:“大概一个时辰。” 一枚九阶之上的神符,为他换来一个时辰的性命,而且只是最低限度的活着。 若是从他的境界出发考虑,无疑是值得的。 但这对顾濯而言显然不值得。 问题是,世间事哪有这么多值得与否? “不仅是你想和我聊聊。” 顾濯平静说道:“我也想和你认真谈谈。” 言语间,他转身向船舱外走去。 老人随之而行。 此时夜间风雨不再那般酷烈,因为那个无比巨大的云状漩涡正在消散,月色与星光正在不断黯淡,让人间再次陷入漆黑当中。 顾濯撑起伞,望向远方岸边依稀可见的灯火,淡漠说道:“问。” 老人沉思片刻,请教问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今夜那枚道场碎片现世之时,不该引起如此巨大的天地异象,这是为何?” 顾濯说道:“我很意外于你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问题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嘲弄。 淡然如常,更显嘲弄。 老人是天命教教主,当世最强者之一。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他理应要有些不悦,但没有。 相反,他的神情变得更为恭敬,眼眸里甚至流露出崇拜之意。 顾濯视若无睹,说道:“下一个问题。” 老人想了想,问道:“您是从何时发现的不妥?” 顾濯说道:“从你出现的那一刻。” 老人皱起眉头,心想白皇帝的境界看来比预想中的还要更高。 接着,他迟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问道:“您现在真是白南明的师弟?” 顾濯说道:“嗯。” 话至此处,船将靠岸。 往后的船上再也没响起过说话声。 主要是老人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此而陷入了沉默,不知所粗。 上岸后,两人登上一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夫没有半句废话,依照着安排,让马车驶出城外。 车厢里十分暖和,格外安静,更适合谈话。 在进入马车后,老人一直低头安静着,不知道在为何而沉思。 顾濯对此置之不理。 老人很习惯这样的寂静。 直至某刻,他抬头望向顾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在向您问出那个问题前,我想先向你简单聊聊我的过去,这百年间发生的事情。” (本章完) 第127章 当年旧事 第127章 当年旧事 说简单,谈何简单? 百年前道门大败,玄都崩塌,人间始有天命教。 在最初那四十多年的时光当中,天命教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这种艰难不仅在于没有足够的力量,更在于其时整个人间都认为他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可言。 明明自天道宗分裂而来,却不得其真正传承,作为当年道门溃败之时落下的一枚棋子,在道门诸宗画地为牢自行封山的那个年代里,更是无枝可依。 如果是寻常邪魔外道,如无忧山这般,世间自有王侯公爵愿为买刀人。 问题在于,天命教始终没有将利益摆在第一位上,而是认为自己秉承着某种独特的使命,为此与大秦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尽管后者当时未曾将其放在眼里。 无论怎么看都好,彼时的天命教都是一只跳梁小丑,除却让人们在茶余饭后多了几个笑话以外,不曾对这人世间造成任何的影响。 直到老人,或者说陆明诚…… 更准确地说是盈虚道人的出现。 “那时节真的很不容易。” 老人回想当年旧事,声音里没有唏嘘,几分愉快,好些得意。 他看着顾濯神情严肃,强调说道:“不要说什么宗山,就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难寻,朝不保夕。” 顾濯静静听着。 下一刻,老人的眼神却放空了。 他仿佛看到多年以前的某些画面,摇头说道:“所以如今回想起来,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这一趟浑水里头,明明我当年在玄都上就是一个小道童,连入门弟子都算不上,也不曾与人有师徒关系,好不容易得了一场大机缘,为何不过上轻松的一辈子呢?” 顾濯说道:“人总是如此。” 老人下意识问道:“如此什么?” “所谓能力越大便责任越大。” 顾濯平静说道:“在某些时候试图去理会某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殊不知什么都不做,在很多时候就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句话,老人沉默良久后,突然间笑了起来。 “但人就是安静不下来的,除了死人,不是么?” “人之常情的确如此。” “可是?” “修行求的是超脱,是成仙,是舍弃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顾濯的语气很淡,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白皇帝至今未入登仙便是受累于此。” 老人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那我不后悔了。” 顾濯问道:“为什么?” 老人微笑说道:“因为我这辈子也算得上精彩,而且我很难想象自己见万事而不为所动的样子,与其那样无趣地过上一生,去求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成仙,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来得更好。” 顾濯不再多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他也不曾做到自己说过的话。 老人诚恳说道:“路还漫长,我想继续讲先前那个故事。” 顾濯点头。 …… …… 在如今的世人或者说有识之人的眼中,前四十年与后六十年的天命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而这一切根本原因在于盈虚。 盈虚道人的来历极其神秘,当时的人们只知道他几乎没有耗费什么力气,近乎理所当然般成为了天命教的重要人物。 这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其时的天命教行将就木,人心已散,早已站在悬崖边,只待某刻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盈虚道人自然不会接受这种情况,为此忙碌数年,依旧难止大厦将倾之势。 那时候的他已有年岁,但那都是与修行为伴的岁月,故而他对这世上的某些事情某些人仍然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热诚,因为他真的相信……相信信念能够历经漫长时光搓洗依旧完美存在。 这样的人只要找对了办法,那真的很好用。 是的,最初那段时间,天命教里有人借老人的手为自己谋了很多的好处。 后来事发,老人当面质问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只得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直至人生最后,他依旧记得那句话说了什么。 ——不要试图在这荒诞的世界追求崇高,那是人世间最为愚蠢的事情。 …… …… “然后呢?” 顾濯看着老人,难得好奇。 老人笑了笑,笑的很是干爽利落,就像他接下来给出的答案。 “我觉得这句话挺有道理,所以就把这人给杀了。” 他说道:“接着我借名头召开了一场议事,再把所有我觉得有问题的人都杀了。” …… …… 故事的过程就是话里描述的那样。 天命教的问题很难解决,那是四十余年时光积攒下来的沉疴宿疾,老人也想不到该怎样才能解决,只好直接解决问题的本身了。 只要把那些都给杀了,剩下的人要是有问题,那就再杀。 至于人死完后的天命教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天命教? 老人当然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他想到的答案是……天命教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变质了。 在杀人的过程当中,他负上了很重的伤势,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反对他。 不过最终他还是把人都给杀完了。 原因很简单。 那时的老人以此为契机,得以破境羽化。 羽化过后,一切事情都变得无比顺利。 天命教内再也没有人反对老人,所有人都在依循他的意志行事。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时间转眼流逝。 某年,老人忽然发现这样其实还不行,因为杀人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至少杀人不能让人心服口服,而他需要很多人来完成自己的念想,唯有改变自己的做法。 这是一个很麻烦的过程。 就像那句老话一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秦之外的江山确实不难改。 总而言之,老人在这个过程当中学到了不少东西,至少让天命教开始依循自己的意图发展,不再继续阳奉阴违下去。 …… …… 顾濯眉头微皱,问道:“所以天命教对你有何意义?” 在这个故事里面,他最不明白的就是老人那奇怪的责任感从何而来。 老人笑着说道:“很特别的一种意义,因为那时候的我想要证明自己,而重振天命教就成为了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如此含糊的回答,与避而不答没有太多区别。 顾濯也不愿追问下去,转而问道:“故事到这里是第几年了?” 老人回忆片刻,说道:“二十五年。” …… …… 在往后的三十五年当中,天命教彻底改变了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印象,从当年那不值一提的笑话变成举世公认的魔道第一宗门。 这是莫大的殊荣,但同时也真正引来了大秦的目光。 羽化很了不起。 老人以此境界孤身撑起天命教,被修行界称之为魔道第一人。 然而像老人这般了不起的人,大秦却有四位。 巡天司给予了天命教最大的尊重,这主要体现在那位神秘至极的巡天司司主亲自出手,与老人在极北荒原中正面战了一场。 这一战的结果影响至今未散。 那位司主在此战过后闭关,手中权柄尽数付于裴今歌与青霄月二人,不再现世。 事实上,很多人在私下都有想过这位司主是否已经身死,只是出于某种原因秘不发丧,比如……害怕帝国因此而生出乱象。 老人伤势也重。 按道理来说,这时的他最应该做的是与那位司主一样,闭关养伤直至恢复为止。 遗憾的是,世人皆知此后的他未曾闭关片刻,仍旧在人间行走不停。 大秦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因此而深感诧异,巡天司更是深感压力,动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但求寻找出天命教所求为何。 天命教因此而遭重创。 负责此事的人就是青霄月。 这也是当时在云梦深处那船上,老人为何直接动手要杀他的根本原因。 …… …… “再接下来就是十七年前那桩旧事了。” 老人的声音不见疲惫,带着些许憾意。 他说道:“那时候的我很着急,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我决定将一切提前。”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最终酿成了十七年前那场天灾。” 老人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以及如今的云梦古泽。” 对顾濯而言,事情至此都已清晰明了。 老人便也不再多做隐瞒。 “当年我之所以进入天命教,是因为听到了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那传闻是道主其实尚未真正离开人间,仍有归来的可能。” “出于自我证明以及好奇的缘故,我决定掺和进这场浑水里,做了刚才和你说的那些事情,最终导致一场天灾降世。” “这场意外让我十分沮丧,为此消沉了好些年,无心一切世事。” “幸也不幸,那些年积攒下来的伤势也因此而缓和许多,却也让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去到了那座破道观里。” 话中所指显然就是长洲书院的那位院长。 顾濯平静说道:“再后来就是你得知我的出现?” 老人轻轻点头,说道:“我那位老友与我说,这世上多了一个道主的再世传人,他觉得我会有兴趣。” 顾濯说道:“他想让你死。” “我与那人虽是老友,但这份关系不影响他想让我死,毕竟立场相对。” 老人平静微笑,找不出半点怨毒悔恨之意,说道:“我以为这种关系真的很有意思,是我在百年前离开玄都山后,人生经历当中最不乏味的一件事情了。” 顾濯心想这的确是很不错的一种关系。 亦敌亦友。 想生想死。 “但是……” 老人偏过头,抬手掀起车窗的帘布,望向渐渐明亮的远方天空,温声说道:“我最怀念的还是住在山上那段时光,做道童的那段日子。”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给自己寻了个理由。 “这也许是因为我曾在道主门前做过好些年的道童。” 九月八号的第二章 (本章完) 第128章 师父 第128章 师父 贵人近侍,宰相门房,王府清客以及皇帝陛下身边那位太监……这些都是地位看似不如何高,却能有着巨大影响力的麻烦人物。 道主在百年前被誉为天下道门共主,人间第一人。 其时的道门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拜入他的门下,为其首徒,但不知为何道主在这方面始终欠缺兴趣,哪怕因为这件事生出许多无奈的麻烦,被诸多同门同辈加以认真劝说,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事情谈到最后,双方各退一步,道主依旧不收徒。 不过他的门前多出了一位小道童。 这位小道童还涉及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那时候道门诸宗不少大人物对这个位置颇有兴趣,希望让道主选中应该选中的人,目的不言而喻。 道主却没有依此意思,全凭自身心意,为自己挑了一个道童。 这个决定让很多人心生不满,但没有人敢对道主流露不满,便也没有人敢对那个小道童表露恶意,一切都在按规矩办事。 问题在于,所谓规矩本身就是最能折磨人的事情。 故而小道童在玄都上的日子过得其实不怎么好。 道主终年闭关潜修,不理世事,便也不会理他,而他在成为道童后,过往有过的那些关系便已尽数断绝,或者说无法再维持下去。 至于其余同龄人,出于他把位置占了的缘故,纵使无法在明面上流露半点敌意出来,但冷漠疏离对待真不是一件难事。 孤独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幸运的是,小道童很快发现道主是真的不管自己,于是他渐渐在山上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乐趣。 与猴子闲聊,与白鹅巡山。 静不下心钓鱼便下水,提不上神就与山风眠。 玄都与世隔绝,但天时依旧在,四季自然分明,其中各有乐趣。 小道童的日子过得很是愉快,自得其乐,未曾腻味。 直到四年后的某天,有人前来打扰道主清修,看到他坐在椅子上呼噜大睡的样子。 这件事再次掀起了当年那场收徒风波。 玄都为此连续召开数场议事。 尽管没有人把怒火洒在小道童的身上,因为不值得,但那些天里他依旧寝食难安,只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收拾包袱滚下山了。 事实的确如他所想一般。 只不过事情发生在三年之后。 在这漫长的三年间,从最初的惶恐到麻木接受再到心怀侥幸却已无滋味玩耍再到静下心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办法做,那期间的心路历程真的很复杂。 哪怕是百余年后的今夜,老人再次回想起来,心中依旧唏嘘不已。 最终在下山前天,道主与他谈了一场话。 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场谈话。 在开始一场谈话的时候,最先该做的是自我介绍。 小道童有些拘谨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陆明诚。 …… …… 傍晚时分,小道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上。 道主就坐在他的对面,点头说记下了他的名字。 道殿内不曾点灯,光线一片昏暗。 唯有漫过窗台的夕阳余晖,如水般浸没了两人的下半身,为这场谈话带来些许暖意。 “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道主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小道童总觉得其中带有一丝疲惫。 小道童犹豫片刻后,很坚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是挺好的。 然后道主让他具体一些,举些例子。 小道童听到这句话,眼神变得渐渐明亮起来,彷如初升朝阳。 这些年来,因为他在玄都上没有哪怕一个朋友的缘故,拥有过的那些美好便无处分享,半夜时候总是忍不住为此喟叹遗憾,甚至因为害怕忘记那些快乐,他还认认真真地给自己写了一本日记。 道主只见小道童从蒲团上爬起来,跑着步回去拿来那本近乎起居录般的日记,把过去发生的每件有意思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上一遍。 巡天司审问犯人时的笔录都不见得有这么详细。 直至夜色深时,小道童才兴高采烈地说完了这些年里有过的经历,而道主始终有在听。 这是一场十分愉快的谈话。 可惜万事都有尽头。 道主最后交给了小道童一枚玉佩,说了四个字,便让他下山。 那四个字是好自为之。 这就是那七年间的全部往事。 …… …… “这是我第二次与旁人提起我的过去,上一次已在百年前。” 车厢里,盈虚道人依旧看着天边,缓声说道:“对我来说,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真的很难得,自那以后我渐渐有了很多烦心的事情,有了放之不下的执念。” 也许是伤势的缘故,老人的嗓音此时听着已经有些沙哑。 然而当这沙哑声音把往事娓娓道来,与那昏黄微晃的灯光互相映衬后,便多出了一股太阳落山时所独有的怀旧怅然感觉。 几分温馨,更多遗憾。 顾濯安静片刻后,轻声说道:“有一个美好的童年确实不错。” 老人不再远望天外,让帘布落下,昏暗灯火溢满车厢。 他说道:“人们总爱说童年时的阴影需要用一生来弥补,我却反其道而行,耗尽一生的时间去追寻童年时候有过的那些美好,以及一个的疑问。” 顾濯问道:“那四个字吗?” 老人看着他,心情变得紧张了起来,点头说道:“是的。” 顾濯平静说道:“我觉得那是很简单的字面意思。” 听着这话,老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明亮的浑浊眼神中没有任何茫然生出,有的反而是果真如此的轻松和猜中答案后的愉快。 “为什么不说照顾好自己?”他似是好奇问道:“这传达出来的意思不是更准确一点吗?” 顾濯看着他说道:“五个字比四个字要多一个字。” 老人无言以对,心想这话很有道理,但不就是一句废话吗? 顾濯说道:“我还是不懂。” 这句话是真心话。 他说道:“七年时间里仅有过一面之缘,不曾为你遮风挡雨片刻,再让你度过了一个美好与孤独并存的童年,以及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如何足以让你将往后余生尽数付诸其中?” “对我这已经足够了……” 老人顿了顿,笑着说道:“我想,您肯定不满意这个答案,因为我的理由确实也不是这个。” 顾濯看着他已渐渐浑浊的眼睛,说道:“请讲。” 老人认真说道:“真正的原因在那枚玉佩上。” 顾濯沉默不语。 “那枚玉佩里藏着的是元始道典,这门天道宗的最高传承。” 老人的语气变得很复杂:“当我离开玄都,从玉佩里头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为此辗转难眠了整整半年时间,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濯心想这好像是有些莫名其妙。 盈虚道人继续说道:“如果道主要收我为徒,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何须如此委婉行事?只要他决定了,那整个道门没有人会反对他,更不会有人敢阻拦他。” 然后老人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顾濯问道:“当时的你是怎么想的?” 老人叹息说道:“我以为道主因为我的事情,肩上承受着整个道门带来的沉重压力,最终被迫出此下策,是不得不这样做。” 顾濯客观评价描述道:“你想太多了。” “是的,我想多了。” 盈虚道人自嘲一笑,说道:“可惜的是,直到我踏入羽化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旁人的意见,传承的压力,这些对道主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小事,可惜这明悟是在多年以后。” 老人继续说道:“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自从我离开以后,他再也没有过一位道童,更不要说是徒弟,这个事实很难不让我产生错觉,继而为此而深受感动。” 顾濯心想这的确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心路历程,说道:“所以你因此而深受激励,拼尽全力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是吗?” “没错。” 老人说道:“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做成这件事,他就死了,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他活过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的脸上莫名露出一个微笑,几分得意与愉快。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 对话停在这里。 马车也恰好停下。 两人离开车厢,车夫早已恭候在旁,取出一把大黑伞。 晨光已至,秋雨未歇。 雨水打湿了石阶上的枯黄树叶,让空气里弥漫起渗人寒意,渐成薄雾。 天色半明不暗,灰的很压抑。 老人取来一件大氅披上,与顾濯拾阶而上。 顾濯偏过头望去,视线穿越繁密枝叶,隐约可见岸边那座小镇与云梦古泽。 这里已经不再是大秦的境内,而是南齐。 在山道的尽头坐落着一座古殿,殿前有钟却无人撞,任由秋雨打湿。 “我记得您有话想要和我谈。”老人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请讲吧。” 顾濯摇头说道:“我想要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老人想了想,说道:“那接下来就还是由我来说吧。” 顾濯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真正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 就在那些老旧的回忆当中。 余者皆小事。 老人看着他认真说道:“今日过后,不止巡天司,整个大秦都会怀疑你,因为我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与你在一起,更关键的是我没有在该死的时候死去。” 顾濯淡然说道:“我一直在被怀疑。” 老人说道:“但这终究是不同的。” 顾濯没有否认。 “以那位娘娘近些年来展露出来的作风,她将会给予你更多的警惕,不过青霄月被我重伤,至少三年内无法动弹,这方面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老人神情凝重,沉声说道:“真正的问题是那间破道观,每个人都会好奇那里到底藏着什么,为什么能让我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夺,这是必须要掩藏起来的事实。” 顾濯说道:“不用太担心。” 当时他之所以转身就走,冒着被人发现的巨大风险提前进入道观,为的就是处理这个问题。 老人听懂了他的意思,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这个时候,两人都不知道余笙心情糟糕至极之下,借刀把满座道观斩成废墟的事情。 顾濯忽然问道:“天命教你准备如何?” 老人的神情不曾因此而变,回应答道:“我会留下一封遗书,尽自己可能地把事情安排妥当,至于再之后的事情……那也由不得我了。” 顾濯说道:“你准备把自己的位置交给谁坐?” 老人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谁也不给,因为没人能够服众,非要勉强坐上那个位置,最终只会导致分裂。” 顾濯想了想,直接说道:“那我来吧。” 盈虚道人怔住了。 他霍然转身望向顾濯,看着那没有任何笑意的平静面容,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而非一个逗他取乐的玩笑。 于是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谈话开始到现在,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可能的存在,这不是下意识的回避问题,而是他的内心深处坚信这是一件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时间如此珍贵,何必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顾濯仿佛察觉不到老人的震撼与惊讶,继续说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当别人怀疑你有某种身份的时候,你最好真是有那个身份。” 这依旧是他的真心话。 盈虚道人还在沉默,茫然无语。 顾濯看着他说道:“不过这其中有不小的麻烦,因为我也不是一个能够服众的人,到时候一场内乱在所难免。” 老人醒过神来,眼神重新明亮了起来,一字一句说道:“我会尽最大的可能避免内讧的发生。” 顾濯道了声谢谢。 话至此处,两人已然走过这不算漫长的山道,去到那座古殿之前。 推门,入殿。 殿内有人。 断了一臂的长逾道人面色惨白,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眼见老人的到来挣扎着要站起身。 顾濯看着这一幕,没有停下脚步,说道:“你们聊。” 说完这句话,他往殿中深处走去,让身影直接消失。 长逾道人低声问道:“教主,这人是?” “我死以后的天命教……” 老人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郑重说道:“教主。” 长逾道人愣住了。 老人不等他醒过神来,继续说道:“我有很多事情向你交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忘记,尽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做成。” 长逾道人闻言心中已有猜测,犹豫再三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三个字,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老人的决定。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老人诚挚微笑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为美好幸福的事情了。” …… …… 顾濯行至殿后露台。 这里的风景很是好看。 秋雨不曾停歇,远方云梦泽上雾气缥缈。 天光在雾中回转流荡,更有如梦似幻般的美感。 他看着这一幕景色,想着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别离,心情越发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有声音落入他的心湖。 那些声音里有很多的歉意。 “对不起,我们最后什么都没做到。” 顾濯安静了会儿,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没事,我不也什么都没做到吗?”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昨夜在听到陆明诚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云梦泽之事将会彻底超出自己的掌控,很有可能走向一个自己不愿看到的境地。 而他为此做了不少事情,最终无济于事。 天地就此无声。 凛冽秋风行至此间莫名温柔,与秋雨一并沾湿他的脸颊,带来些许的慰藉。 顾濯静静感受着这些,没有去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自言自语说道:“我本想着这一世可以轻松些许,只需要为一件事情烦恼就好,怎么也没想到事与愿违至此。” 接下来他再也没有说过话。 这本就是一句感慨,若是再多说下去,难免成为无意义的自怨自艾。 不久后,盈虚道人来到露台。 老人望向顾濯眼中的风景,想着自己即将走到最后的生命,说道:“事情都已经为您安排妥当了。” 顾濯说道:“辛苦了。”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因为这也是我当年所没能做到的。 “我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句话。” 顾濯轻声念道:“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老人有些意外,心想自己为何从未听过这么一句。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濯主动开口。 “坦白说,真的还有很多很多。” 老人带着憾意说道:“可惜这已经不是当年了。” 他看着别无一物的空旷秋空,眼里慢慢浮现出当年那个小道童的影子。 嬉笑玩乐,与万物为挚友。 喋喋不休,道尽山间趣事。 那是他生命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 凄冷秋雨落在那张苍老的脸颊上。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老人收回目光,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认真问道:“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这是他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害怕得到不好答案的那个问题。 “师父。” 顾濯的回答平静而利落。 没有片刻的迟疑。 听到这两个字,老人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似哭又似笑。 片刻后,他睁开眼向后退上数步,以此残躯向顾濯认真行跪拜大礼,念出了这两个字:“师父。” “嗯。” 顾濯想了想,觉得这可能有些冷淡,又道:“你好。” 老人笑着泪流满面,最后说道:“你好。” 话音落,秋风至。 殿后露台一片安静。 老人已成飞灰散天地。 顾濯伸出手,想要并指拈住其中一片,却又像那指间沙,转瞬即逝。 留不住。 这章五千字,今天没有下一章了。 然后明天出远门,尽量保持更新,就这样。 (本章完) 第129章 三生塔 第129章 三生塔 不知道过了多久,飞灰散尽。 顾濯并无太多伤感之意。 相谈不过百十句话,夜色灯火暗里始相见,转眼已在晨风中散。 强说伤悲,难免无稽。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更多的是不爽利,不舒服,极黏糊,如若胸中堆叠起无数块垒。 这让他极不痛快。 有脚步声自身后而来。 长逾道人来到露台,看着顾濯的背影,声音干涩如石砾相互摩擦。 “该我们谈一谈了。” 顾濯转过身,望向他点了点头,说道:“他做了什么安排?” 长逾道人沉默片刻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道:“请问教主您现在是什么境界。”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你有想法?” 长逾道人看着他,带着一丝难以发现的恳求之意,低声说道:“我认为当下最适合的做法是暂时空悬教主之位,因为你不可能是羽化境。” 顾濯听懂了,说道:“所以我担不起这个重任。” “我知道这些话你肯定不喜欢听,但……” 长逾道人避开了顾濯的目光,说道:“这也是为了你好。” 很无趣的一句话,却是他的真实想法。 昨天夜里,天命教因为与大秦边军以及巡天司的正面冲突而损失惨重,盈虚道人更是死在了白皇帝的手下,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再要有一位境界寻常的外人试图直接登临教主之位……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天命教或许会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 在长逾道人看来,如今的天命教再也经不起半点风雨,必须要细心呵护,悉心照顾,如此才有再次崛起的机会。 那么,稳定便已成为了一切的前提。 顾濯看着他,没有说话。 “请你不要误会,我从未想过以此作为借口来否定教主的遗旨。” 长逾道人的声音愈发低沉坚定:“我愿意为那份遗旨付出性命,让你成为天命教的下一位教主,就像我从未后悔过在昨天夜里丢掉那条手臂。” 他霍然抬头望向顾濯,近乎声嘶力竭道:“但我不希望我的忠诚是愚蠢的,我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愚蠢换来一个可笑的结果!” 话说到最后,长逾道人睁大了眼睛,情绪再也无从掩饰。 悲痛沉怒亢奋自责恐惧皆有之。 有山鸟闻言惊而远飞。 殿后露台一片死寂。 顾濯心想这应该不能算是内讧。 死谏,以此二字来形容比较合适。 他转过身,行至凭栏处,轻声叹息道:“你站太低了……” 长逾道人愣住了。 顾濯接着说道:“……偏又想得太多了。” 长逾道人茫然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濯依旧不看他,平静说道:“我理解你此刻心神不定,但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人走茶凉,人亡政息,这是人世间的自然道理所在,既然我决定要坐在那个位置上面,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当年的小道童已然灰飞烟灭,但世间仍旧留有他的余烬。 长逾道人沉默着不说话。 顾濯极具耐心,温声说道:“还有什么问题?” 长逾道人看着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诚恳问道:“你准备如何服众?”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当年教主杀了很多的人,几乎死了半个天命教,现在的你可以做得到吗?” “我不认为杀人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顾濯的语气平静而从容。 他对长逾道人继续吩咐道:“既然我从盈虚的手上要了这个位置,那就代表我能把位置给坐稳,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贯彻先前听到的那些话,仅此而已。” 长逾道人缓缓闭上眼睛,收拾起那些已无意义的感情,低头答应。 顾濯对此不在乎。 很快,长逾道人将老人的安排尽数如实相告,不作任何隐瞒。 因为时间的缘故,盈虚道人没有办法将一切事情尽数安排妥当,便只着重于两个方面。 传承与交接。 前者指的是老人口中的元始道典,顾濯眼中的元始魔典。 以及其仗之以纵横人间近百年的那件至宝——三生塔。 就像盈虚道人在昨夜对顾濯所说那般,他对自己的未来早已有了预感,而这种预感让他做出了某些让旁人无法理解的选择。 其中之一就是他不曾将三生塔留在身旁。 从事后来看,老人的这个决定无疑是正确的——面对白皇帝静坐数年后蓄势而成的那一击,即使他把三生塔留在身旁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踏入云梦古泽后注定降临的死亡命运。 事实上,这也是他从最开始就打算留给顾濯的事物。 后者的意思也很清楚——权力交接。 七日之后,天命教将会举行一场关于未来的议事,其时长逾道人便要当众道出老人遗留之意,指名顾濯成为天命教的下一任教主。至于在此之前需要做的那些事情,比如提前与天命教里的重要人物进行私下的秘密交流,比如通过老人留下的各种手段确保事情得以顺利进行……这些琐碎却又不得不处理的事务都不需要顾濯处理。 顾濯唯一要做到的就是在七天之后服众。 服众这两个字当然与老人无关。 因为他从未怀疑过顾濯。 这是来自长逾道人忍不住的再次强调。 顾濯静静听完这些话,时不时点头示意明白,没有说话。 直到话音随风散尽,他才收回望向雨中秋空的视线,转身离开殿后露台,说道:“该走了。” 长逾道人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 顾濯说道:“取三生塔。” 长逾道人依然不喜欢这句话,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这是正确的选择。 …… …… 阳州城中,巡天司衙门。 裴今歌坐在最上首,旁边是身负重伤仍然坚持出席的青霄月,两人下方才是当地巡天司的官吏与执事。 陈迟三人站在场中间,正在把这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逐一禀报。 因为那夜险些死在云梦泽的缘故,他在话里没有给万家留哪怕一丝的面子,言语之中多有攻讦之处,甚至直接点名在场的好几位同僚。 那几人神情不变,只是低头,显然对此早有预料,得到了万家相关的承诺。 裴今歌听完陈迟三人的话,偏过头望向青霄月,问道:“你急着养伤吗?” 青霄月明白她的意思,毫无血色的面上流露出一缕笑容,说道:“当然是不着急。” 话音落下,片刻前犹自平静的那几人脸色瞬间苍白,眼里尽是惊恐之意,身体颤抖着想要站出来为自己辩解,却又不敢动弹半步。 只是很简单的六个字,他们眼前便浮现出了不久后即将迎来的无尽悲惨。 举世皆知,青霄月最是擅长严刑逼供。 陈迟三人闻言更是喜形于色。 “辛苦你了。” 裴今歌微笑点头,视线落在那数人的身上,话锋骤转:“盈虚道人已死,天命教接下来将有大乱,我希望这件事不要再脱离巡天司的掌控,有问题吗?” 为万家办事的那几个人听到这句话,原本昏暗的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就像是落水之人见到了一根抛在身前不远处的绳索,见到了生的希望。 他们毫不犹豫站出来,神情故作沉重却难以掩饰眼中的兴奋,满是雀跃之意的齐声应下了这件事情。 陈迟三人再无喜色。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裴今歌这句话看似说给那几人听,实则是给万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 …… “这事委屈你们了。” 裴今歌的声音中毫无歉意。 散会后,她让陈迟三人留了下来,进行一场私下的谈话。 她懒做虚伪解释,开门见山道:“盈虚道人临死之前带走了顾濯,而巡天司必须要找到顾濯的下落,无论生死,这就是你们受这个委屈的理由。” 陈迟愣了一下,然后想到了一种可能,迟疑问道:“如果万家没办好这件事?” 裴今歌平静说道:“那长公主殿下将会为此而愤怒。” 这句话里她没有说的是,她同样会因此而生怒。 话止于此。 陈迟三人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那是万家承受不起的愤怒。 家破人亡将会是最好的结果。 …… …… 人世间并非唯有大秦一个国家,南齐等国在大秦面前固然弱小不堪,但始终真实存在着,有着自己的国君与军队。 天命教不为大秦所容,唯有将自己寄存在这些小国中,免去流离失所之苦。 因为盈虚道人那个强烈执念的缘故,国土与云梦古泽相接的南齐,理所当然与天命教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种关系颇为深入,即体现在秀湖真人的名声之上,亦体现在一座位于南海畔名为潮州的州城内外。 一辆马车历经秋雨淅沥,翻山越岭来到潮州城外,车轮上沾满了山间的烂泥,看上去再是破烂不过,自然引不来旁人的目光。 顾濯就坐在这辆马车里。 某刻,他掀起帘布望向外头,见秋日映照下潮州城外有满山红叶,很是好看。 三生塔就在这座山上。 这是老人死后的第四天。 举世皆知他已死。 今晚十二点前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30章 至物 第130章 至物 自百年前玄都一战过后,世间再无羽化身陨。 盈虚道人是这百年间的第一位。 人间很难不为此而喧嚣。 无数场议事因此而紧急召开,或是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内,或是在寥寥数人的密室之内,或是在孤崖雪峰之上……那些在世间赫赫有名的强者们,没有谁把自己超然于外。 就连同为羽化境的另外那几人间最强者都对此有所反应,更不要提寻常修行者。 据闻,白皇帝落星于云梦泽的那天,易水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剑道第一人彻夜不眠看繁星,未曾眨眼一次。 据说,禅宗那两位大德为此有过一场秉烛夜谈。 道门看似沉默不敢言,但谁都知道清净观的观主眉眼间满是忧愁,皱纹深得就像是老树根。 不必据说的是齐国的皇宫,那位皇帝陛下为此寝食难安,准备往神都送上一位质子,以此彰显自己的忠诚。 秦人对这位皇帝的反应很是不屑,认为大秦真要决定灭了南齐,根本不需要动用那些神妙手段,单凭重甲黑骑就能直接碾压过去。 唯独极少数人才知道南齐的国君为何这般媚上的作态。 因为齐国与天命教有染。 …… ……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长逾道人的脸色很难看,对顾濯说道:“南齐的国君似乎是生出了直接瓜分本教的意思。” 不久前,一封密信被送到马车上,由他亲手拆开翻阅。 这封信上详细描述了南齐朝廷对天命教的看法,明显来自于与会者之一的手中,是老人埋在那位国君身边随时可以化身为刺客的心腹。 顾濯平静说道:“那这其实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这段时间南齐会相对安静。” 长逾道人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至少要先让裴今歌点头同意。” 顾濯说道:“然后这件事还要再往上呈到那位娘娘的书桌前,在得到她的批示后,有一定可能询问一遍白皇帝的意见,而这个流程走完再怎么快也得要一个月的时间,稍微拖上一些就是半年。” 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长逾道人先是觉得着实荒唐可笑,然后发现这很有可能是即将到来的事实,便直接笑不出声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车厢再没有声音响起。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在潮州城外那座五都山的最高处。 顾濯走出车厢,望向远方。 落日在天空晕染出晚霞,大海仿若因此而起火,燃烧出无比灿烂的红光。 数百上千只海鸟在其间翱翔,时而落下却不触及海面,时而起飞回归淡渺云中,就像是缺乏灵感的诗人手中的那只笔。 而在这一切的最前方首先是一座石塔。 这座石塔从制式上来看,着实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再是寻常不过。 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看起来还算得上崭新,塔身上也没有时光留下的青苔,很容易让人想起苍老的僧人。 若是盈虚道人不曾在死前明言,谁能想到这就是名震天下的三生塔? 顾濯推门而入。 长逾道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知该做祈祷还是别的什么,莫名紧张了起来。 石塔里头的窗户没有关闭,于是海风得以灌入,驱散那些闷热。 顾濯走在石塔内部狭窄的楼梯上,偶尔往外看上一眼,更多时候还是在拾阶而上。 直至最高处的第七层,他才是走无可走地停下了自己脚步。这里的空间稍微有些逼仄,好在窗口始终有在开着,而且塔内空无一物,给人的感觉便不至于过分的难受。 顾濯站在其中,有所思。 不知道是为了防备长逾道人有反叛之心,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总之,老人在身死的那天只把三生塔所在的位置说了出来,却没有说该怎么取走这件如若天命教教主信物般的人间至宝。 顾濯接连走过石塔七层,每一层里头都没有东西存放,就像是被路过的顽童或者盗贼认真洗劫了一遍,而石塔本身也没散发出半点气息,真如一件死物。 这当然不是长逾道人欺上瞒下,故意寻了一座石塔来糊弄他,更不是那位老人决定在生命的最后与他开上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三生塔之所以是这般模样,唯有一个解释。 此刻的它正处于自己的前生。 顾濯闭目沉思。 …… …… 就像夏祭前巡天司会为全天下所有的考生排列名次那样。 在很多年以前,那位颇为神秘的司主也曾亲自书撰写过数个榜单,为活在这世间的人与物划分出一个高低,并且给予了自己的评价。 其中为人而列的一个榜单名为登天,意思十分清楚,即是羽化之下的人间最强者。 这自然是为求避讳之举。 起初,世人对这位司主多有嘲弄之声,认为你既然排了这个榜单,又让包括自己在内的九位羽化境界的大人物超脱其中,这不上不下的姿态真是让人作呕。 直到后来巡天司颁下了另一份榜单,至物榜。 这份榜单上明确记载着那九位羽化中人手中倚仗之物,且彼此之间的位置颇为微妙,不全看本身的强弱,因此被很多人视作这就是九位羽化中人的高下之下。 道主所持道门重宝的晨昏钟在至物榜上位列第二,被那位司主盛赞为玄奥无双,有改天换地之能。 事实上,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晨昏钟完全有资格被放在第一位,与皇帝陛下手中的天道印并列第一,因为道主当年曾持此钟以一敌四且不落下风。 如果不是这个缘故,如果不是过往的无数事实都在叙说着晨昏钟的了不起,万家又何至于做出那般举动? 禅宗至宝缘灭镜坐落第三。 长公主殿下手中那把名为众生的肃冷铁枪就在第四。 易水那把传承数千年之久的飞剑且慢名列第六。 盈虚道人自六十年前行走人间,被整座修行界称之为魔道第一人,三生塔在至物榜上是自然拥有一个极为靠前的位置——第八。 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巡天司司主与老人明明在极北荒原有过生死一战,但他对这件近乎仙器的至宝却带着些许讳莫如深的意味,没有为其给出一个极尽详细的评语。 准确地说,评语上一共就只有四个字。 神鬼莫测。 …… …… 当顾濯再次睁开眼时,他不得不承认这四个字是对的。 石塔外的景色正在变幻。 瞬息之间,沧海桑田。 (本章完) 第131章 最擅长的事情 第131章 最擅长的事情 纵使日转星移,塔中依旧无人。 盈虚道人不曾从拐角处施施然走出,在那苍老脸上带着一抹满是促狭意味的笑容再与顾濯相见,然后道上一声等你已久。 于是顾濯无人亦无鬼可问。 那他唯有问天。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顾濯在心中问道。 以他的眼力,此时此刻对三生塔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与推断,但这些终究不是确切的答案,需要耗费一定时间去验证。 与自食其力相比起来,他还是觉得不耻下问更为方便。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世间万物从不吝啬于回答他的问题。 数不尽的声音在顾濯心湖中响起,听上去有些乱七八糟。 “那是过去的景色,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样子?” “这座塔好像是能把过去的画面展现出来给你看诶~” “要不你试着往外面走走看?” “白痴,这还要试的吗?现在看到的虽然是真的,但肯定也是假的啊。” “……你这是在说什么谜语?什么真的又假的。” “说起来,我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外头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 “真要有人那才是大问题吧?” 就在这些叽叽喳喳如群猫对峙的声音当中,窗外的景物渐渐稳定了下来,石塔本身便也迎来了独属于自己的变化。 只是刹那,那原本逼仄狭隘到令人胸闷的寻常石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雕梁画栋与卷帘纱布,就连地面都变成了锃亮的乌木地板。 一张宽长书案凭空出现在顾濯的前方,桌上笔墨纸砚犹自新洁,找不出什么岁月上的痕迹。 这无疑就是一间书房。 顾濯心想自己果然猜对了。 如果说他看到的那座石塔是三生塔的前生,那他此刻身处的这座木塔就是三生塔的今生。 二者位置相互错换。 前生藏在了今时,而今生匿于过去。 这的确是极尽神妙的莫测手段。 有声音落入他耳中,满是雀跃之意。 “顾濯,以后你出门都不会被别人嘲讽是穷鬼了!” “我跟你说,这下面几层全都是好东西!” “飞剑法器丹药符箓功法要什么有什么!” “黄金白银翡翠全都是成堆放着的!” 话已至此,顾濯哪里还能不知道这里放着的就是盈虚道人的全部遗产,而三生塔则是一件同时涉及到时间与空间的罕见法器。 对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在成功炼就道场之前,并没有太好的办法来随身储存各种事物,因为空间法器的价格极其昂贵,而且本身的空间往往也相当有限,与寻常修行者可以说是完全绝缘。 但顾濯不是寻常人,很难为此生出诸如激动之类的情绪。 他直接蹲下身来,屈指敲了敲地板,就像是在敲门那样子,礼貌说道:“你好,我们方便聊一聊吗?” …… …… 三生塔外,夕阳正在入海。 长逾道人神情凝重,眼里满是担忧与烦躁。 如果顾濯不能让三生塔认主,以此作为信物在三天后的那场议事之上当众出示,让天命教的强者们为之信服,单凭盈虚道人的一份遗旨……真的很难坐上那个位置。 一场内乱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的长逾道人,哪怕对死去的那位老人有着无限的信任与忠诚以及崇拜,他还是想象不出顾濯到底该如何做成这件事。 以他近百年的漫长修行生涯经验来判断,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 据他所知,三生塔与教主修行的元始道典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想要让这件至宝为己所用的前提,极有可能就是把元始道典修行到某个境界。 这一路上过来,他虽然仍旧不知道顾濯究竟姓甚名谁,但他可以确定这位未来的天命教教主修炼的不是元始道典。 那这就是一个剪不断的死结。 短短三日,以元始道典的艰涩高深程度,顾濯如何能够转修完成? 长逾道人越想越是痛苦,因为他即便想尽自己看过的一切道藏经书,甚至胡思乱想到异想天开也还是想不出一个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些天时间里,他本以为自己在那场晨间秋雨的谈话过后,于精神上已经做到了麻木二字,除却天命教彻底覆灭消失在历史长河以外,不会再有任何情绪上面的真正波动,完全接受了老人与乱命没有区别的遗命。 然而当他来到三生塔前,看着顾濯推门而入走进塔中,自那一刻还是情难自禁地莫名紧张了起来,随之而生出不算太多的希望,开始认真思考,又再因为自己的思考而跌入绝望铸就的深渊……这如何能不为之生出痛苦?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越来越为强烈,直至夕阳被海平线彻底吞没,繁星如画布静置夜空,长逾道人缓缓闭上眼睛,道心将如枯木。 就在这个时候,顾濯从石塔走了出来。 长逾道人听着脚步声睁眼望去,只见他脸上的憔悴肉眼可见,于是更加心碎,面如死灰。 时间太短了。 这长不过两个时辰,如何炼化三生塔?长逾道人抱着不切实际的的希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声音颤抖着问道:“是三生塔……自行认主了吗?” 顾濯闻言难得无语,心想这三生塔沉默的与哑巴着实没有太大区别,自己和它聊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成功说服对方同意,这怎么能算是自行认主? 他理所当然说道:“不是。” 长逾道人沉默片刻后,忽然伸出手拍了拍顾濯的肩膀,以此作为安慰与鼓励,然后委婉问道:“那么你接下来准备要怎么做?” 顾濯只觉得这着实莫名其妙,心想这到底有什么好问的,摇头说道:“不要再说这种废话了。” 意思很清楚。 一切照旧。 听到这句话,满脸悲苦之色的中年道士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看起来却要比哭来得更加难看。 顾濯直接问道:“有事?” 长逾道人摇了摇头,带着自己安慰的念头,喃喃说道:“没有,没有事情,还有时间。” 事实如此。 何必多言添伤悲? 顾濯不再多看他一眼,往马车走去,准备入城。 长逾道人跟了上去,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暗自去争取那些有可能争取到的力量,以此来迎接即将到来的那场议事。 但是这件事他不会告诉顾濯,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永远都是让三生塔认主。 一念及此,长逾道人停下自己的脚步,转身望向后方。 这一刻,他的眼神十分平静,因为心死。 下一刻,他的心脏骤然猛跳,因为震撼。 顾濯不曾回头,径直走入车厢里,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发现长逾道人尚未充当马夫,简单问了一句话。 长逾道人醒过神来,茫然错愕问道:“三生塔呢?!” 那么一大座三生塔呢? 顾濯略显疲惫的声音自车厢里传出。 “在我这。” 长逾道人沉默片刻,霍然转身冲入车厢中,快如闪电,势若雷霆。 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到,他已经站在顾濯的身前,难以置信问道:“你不是说三生塔没有自行认主吗?” 顾濯用鼻音嗯了声。 长逾道人盯着他,下意识追问道:“那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太吵。” 顾濯睁开双眼,轻声说道:“你很想知道?” 长逾道人这才反应过来,想到这很有可能是那位老人在死去之前给予的秘密手段,想到自己此刻所行之事已是逾越,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他准备表示自己绝无窥探之心的时候,一句话已经落入他的耳中。 “我比较擅长说服,所以它被我说服了。” 顾濯的语气十分诚实,因为这是实话。 长逾道人哪里会相信这句话,心想你不说也是应该的,赶紧把五官挤成菊般的笑容,恭敬说道:“我明白的!” 顾濯不在乎他的想法,转而说道:“走吧。” …… …… “去吧。” 裴今歌轻挥衣袖,让下属奉命离开。 她微仰起头,望向今夜莫名明亮的夜空,思考着片刻前传来的情报。 与事先判断中的有着一定区别,盈虚道人死后的天命教没有陷入彻底的混乱当中,仍旧留有相当程度的秩序。 根据巡天司留在南齐的暗谍,以及各种渠道搜寻得来的消息,天命教即将要在位于南齐境内的潮州城内展开一场关于未来的重要会议。 过往时候,这种涉及别国境内的事情,都是由青霄月在暗中处理,奈何他如今身负重伤。 裴今歌唯有临时接过这份责任。 然而因为她代表着巡天司的颜面,以及大秦朝廷的明确意志,在很有可能动手杀人的情况下,并不方便暗中进入别国境内。 是的,此刻的她身在南齐国君的皇宫内,准备前往潮州城。 不久之前,她以冷漠生硬地态度结束了一场晚宴,直接无视了那位国君关于天命教一事先行交给齐国处理的委婉请求。 郁荫椿站在裴今歌的身旁,正在斟茶递水。 如今的她隐隐有追随这位司主的可能,自然不必再像过往那样净是做些脏活,有了闲暇的时光。 她想着刚才宴席上南齐国君的满脸尴尬,小心翼翼问道:“司主,你先前那样拒绝不会对接下来的事情产生影响吗?” 裴今歌随意问道:“为什么会有影响?” 郁荫椿说道:“因为这毕竟属于齐国的内政。” “这是的确算是齐国的内政……” 裴今歌莞尔一笑,说道:“但要是连齐国的内政都管不了,那只能证明大秦已经不配被称之为大秦了。” 十二点前第二章 (本章完) 第132章 阳光下的杀戮 第132章 阳光下的杀戮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潮州风平,不见浪起。 顾濯在这时间里似乎什么都没做,在城中寻了个不错的宅院,每天就坐在那里晒着太阳,无所事事彷如老去的家猫。 如果换做是之前的长逾道人,看到这样的顾濯心中必然要生出许多的不满,但现在他什么都没说。 相反,他不时还会为动手泡上一壶新茶,放在那张椅子旁边静待品尝。 如此前后不一的作态,没有给予长逾道人任何的心理负担。 对他而言,天命教的存续或者说前任教主的遗旨是他活在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事情,与之相比起来,余者皆可抛。 如今真正让他感到迫切焦虑的事情是裴今歌的到来。 谁也没有想到巡天司,或者说大秦朝廷的态度如此坚决,非要借这个机会将天命教一举剿灭。 为此有人提议暂时搁置潮州城中的议事,另觅一地,静待日后再议。 然而这个建议遭到了一致的否决,提出此事者甚至险些身死,原因是被认为搅乱人心。 天命教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同样坚决的态度,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决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后退,因为一旦退了那就再也没有往前的可能。 顾濯之所以知晓这些变故,其中最为主要的缘故,当然是长逾道人近两天总在他身旁唠叨。 比如此时,此刻。 “根据南齐皇宫传回来的情报,裴今歌将会在正午时分抵达潮州城,届时当地官员将会出来迎接她。” 长逾道人说道:“而这也是本教今日议事的准确时间。” 如此安排的道理很清楚,无疑是为了日后对巡天司进行羞辱。 在你与那些官员废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做真正重要的事情,这就是你不远千里而来的结果吗? 这就是天命教许多人心中的念想。 对此顾濯不好评价。 “还有多久?” “两刻钟。” 长逾道人的声音很是恭敬:“地点就在这里。” 顾濯点了点头。 长逾道人继续说道:“不算我在内,本教一共会有六位长老来到潮州城,其余教众会分散在城中各地,故布迷阵扰乱巡天司的视线。” 顾濯想了想,没有说话。 不必推断,他都能想到接下来的潮州城将会迎来一场血雨腥风,很多人因此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这很难说对与错,更多是立场。 …… …… 两刻钟后,这场将会直接决定天命教未来议事的参与者都到了。 连带长逾道人在内,七位境界至少踏入归一的强者齐聚在这座小院里,他们不曾躲进砖瓦带来的阴凉里头,偏要站在秋日阳光之下,让自己迎来一身的光明,仿佛这就能够改变天命教被断定为邪魔外道的事实。 与往常时候不太一样,也许是来了太多人的缘故,顾濯今天没有再继续晒太阳。 他独自坐在屋檐下,与那六位陌生的天命教长老相对。 那片旧青瓦洒落的荫凉线宛如大江大河,隔开双方。 “这人是谁?” 一位长老面无表情看着顾濯,声音冰冷问道:“长逾,麻烦你解释一下。” 这也是另外五位长老此刻心中的疑问。 长逾道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来到顾濯的侧前方,用剩下那只手取出一封蜡封完整的信。 接着,他当众拆开了这封信。 那是一封无字信。 但有气息。 这道老人在最后时刻留下的气息,遇秋风而燃,就像是一团白日里的烟火。 众人看着这团烟火神情顿时沉重了起来,纷纷弯腰行礼,无一不敬。 唯独顾濯静坐。 下一刻,有画面从烟火中生。 古殿,秋雨。 以及一位弥留之际的老人。 与顾濯在今年初春时候,让长洲书院目睹的那一幕画面不同,本该只存在于画面里的盈虚道人,此刻却像是拥有自己的独立意识。 老人的目光在场间一扫而过,没有说话。 那七位长老心有所感,抬起头。 然后他们便看到盈虚道人转过身,面朝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少年微微一笑,低头行礼,认真说道:“盈虚见过教主。”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寂静。 下一刻,有轻微哗然声响起。 这是那七位长老无法按捺的错愕震撼之情。 就连长逾道人也无法置身事外,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信中的内容,不知道老人为顾濯做到了这种程度。 顾濯平静地接受这六个字。 老人见到这一幕画面,笑容里多了几分心满意足的味道,就此消散。 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那么现在……” 长逾道人侧过身,望向相交多年的六人,笑着说道:“你们还要再问他是谁吗?” …… …… “既然是教主的意思,那这确实不再必问了。” 有人站出来,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但我想听听您对现在局势的看法。” 顾濯看了一眼长逾道人。 长逾道人走到他身旁,低声说出了此人的名字。 隋钱谷神色漠然,看都没看一眼与走狗找不出任何区别的长逾,目光始终落在顾濯的身上,不曾离开。 他作为当年盈虚道人清洗天命教之时活下来的聪明人,这时候站出来为的不是反对,而是确定自己是否需要反对。其余人也很清楚他的想法,于是沉默,等待结果。 檐下一片安静。 顾濯始终没有说话。 就在气氛越发凝固压抑,众人相继皱起眉头,心想这难不成是个哑巴,长逾开始不安焦急之时…… 忽有秋风至。 顾濯终于开口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自我介绍,也不是回答隋钱谷的问题,而是道出了一个地名。 “西城,东三里桥,第十七巷。” …… …… 九道飞剑破门而出,为那个位于东三里桥某条巷子深处的寻常院落,带来极其刺眼的光芒。 当剑光散尽之时,原本处在院落里的十余人尽数死去。 鲜血散落满地,腥味扑鼻而来。 一位巡天司的黑衣执事步入其中,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活口以及线索后,转身走了出来。 这位执事看着等候已久的南齐衙役,在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点头说道:“现在可以打扫了。” 说完这话,他率领自己的下属奔赴下一个情报指向的地点。 待巡天司的执事离去后,南齐的衙役们迎着民众的目光低头走入其中,强忍着胃里涌动的不适感,开始打扫清理现场。 …… …… “……这是怎么回事?” 当顾濯报出那个地名后,那座小院里的天命教长老们依旧不解,不清楚那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直到其中一位长老的心腹传来了这个消息。 小院不曾死寂。 顾濯的声音还在响起。 他坐在那张椅子上,轻轻敲着扶手,说出一个又一个潮州城中的地名,语气始终没有变化。 与他不同的是,站在秋日暖阳下的七位天命教长老,只觉得整个人仿若置身于凛冽寒冬之中,道心渐凉。 …… …… 同一片天空下。 裴今歌也在晒着太阳。 她坐在一张摇椅上,听着下属不断传回来的消息,神情却始终不为所动。 就在不远之外,潮州城的本地官员们正拥挤地站在一块,每个人都低着自己的头颅,死死的盯着自己的衣衫下摆,根本不敢抬头偷看哪怕一眼。 裴今歌在见到他们后说的第一句话的意思十分清楚。 ——今日谁敢阻碍巡天司办事,那就是与邪魔外道勾结。 她没有说后果,但谁都知道后果是什么。 人们唯一无法理解的是,为何大秦在维持多年的温和平静外貌后,如此突兀地展现出了这强硬到极点的一面? 盈虚道人已死,天命教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 …… 值不值得这个问题,自然有人会去思考。 对于巡天司的那些黑衣执事而言,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没那么复杂,十分简单。 某个地方有几位天命教的教徒,境界分别如何,该让多少人去杀。 在简短而不失精确的计算后,巡天司就会派出相应的人手,前往铲除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的天命教教众。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直至某刻。 …… …… “嗯?” 裴今歌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说道:“你是说有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了出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避着任何一个人,于是站在此间的南齐官员们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汗流浃背。 郁荫椿站在她身旁,认真说道:“是的。” 裴今歌忽然问道:“那现在有他的消息了吗?” 郁荫椿知道话里的他指的是顾濯,眼里流露出担忧之色,摇着头低声说道:“抱歉,暂时还是没有。” 没有消息极有可能就是坏消息。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真烦……替我看好这群人。” 话音落下之时,她已然起身离开那张椅子,往外走去。 南齐官员们再也无法维持住心中的冷静,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不知何时,那座小院重新安静了下来。 顾濯没有再继续说出下一个地名。 他与同在潮州城中的裴今歌做了同一件事情,起身往外走去。 在顾濯说到第四个地名的时候,那七位天命教的长老终于后知后觉,开始让身在其中的教众临时撤离,避免巡天司执事的捕杀。 此刻他们正在着急的等待着下一个地名被说出来,好以此来挽救自己的下属,却发现顾濯莫名其妙地起身往外走去,很自然地着急了起来,下意识就要开口留人。 就在这时候,顾濯就像是猜到了他们的想法,说了很简单的两个字。 “这里。” 十分感谢阿颀的打赏,明天无事,努力三更。 (本章完) 第133章 万物如棋 第133章 万物如棋 裴今歌推门而入时,小院早已空无一人。 有的只是一张摆在屋檐下的椅子。 与未曾真正停歇的秋风。 “天气还真不错。” 她轻声说着,感受着如丝似缕的风轻拂着肌肤,唇角微翘温柔而笑,眸子里的情绪却是冷到极致。 不知为何,裴今歌觉得这一切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就像是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过相同的经历。 或许望京,也许神都? 想着这两个地名,想着此行的真正目的,想着顾濯作为道主再世传人的身份,裴今歌再次确定这件事远要比自己设想当中的更为麻烦。 她敛去思绪,转身往外走去,再次步入阳光之中。 与先前不同的是,裴今歌的气息忽然变了。 只是瞬间,她彷如一滴水融入大海那般,在这世间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万人如海一身藏。 “躲猫猫。” 裴今歌自言自语道:“以前都是四年一次的,今年怎么还翻了个倍呢?” 这般说着,她忽然想到夏祭也因顾濯而开百年未有之先例,那她再与邪魔外道在这证圣三十八年多玩上一次躲猫猫,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 …… 潮州城并未进入戒严的状态。 民众依旧可以在街上行走,去亲眼见证巡天司的执事们以飞剑法器破门而入,诛杀天命教教徒,然后言辞礼貌地让南齐官兵们跟上清理的画面。 南齐的人们起初震撼,继而愤怒,随之无力,直至麻木。 这座城依旧热闹,因为巡天司与天命教仍在纠缠不休,这座城已经死寂,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彻底沦为背景。 “谈谈吧。” 顾濯行走在某条街巷上,说道:“你们对现在局势的看法。” 这是不久前天命教长老隋钱谷给他的问题。 此时此刻,他忽而之间旧事重提,难免有些嘲弄。 隋钱谷皱起眉头,望向前方那个气息不知深浅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务之急是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听到这句话,其余几人也相继开口附和,意思几乎都差不多。 简而言之,大局为重。 至于为何就到了以大局为重,尽可能减少损失的境地,众人自是绝口不提,只道巡天司今日行事不得人心,来年定将受此反噬。 在这个过程当中,长逾道人一直没有开口。 直到其余六位长老把话翻来覆去说完,深巷末端隐有沸腾人声传来时,这位中年道人才是施施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看法很简单。” 他神情诚恳说道:“教主之位该确定下来了。” 话音方落,那六位长老神情看似不变,心里却是忍不住对长逾道人骂起了脏话。 就算你真下定决心就要当这人的狗,至少给自己留点儿脸吧? 哪有这么直接的? 顾濯平静说道:“不急。” 长逾道人对他有着强烈的信任,当即点头应是。 顾濯继续说道:“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隋钱谷说道:“请讲。” “首先。” 顾濯说道:“你们觉得自己能杀得了裴今歌吗?” …… …… 对裴今歌而言,今天这件事最万无一失的解决办法,是以自身道场笼罩整座潮州城。 届时,无论与她玩躲猫猫的那人有多么聪明,都没有再继续隐藏下去的可能。 问题在于,这样做的代价是……整座潮州城里非修行者的普通人都会直接死去,换句话说就是屠城。 如今是和平年代,裴今歌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么她就只能走在潮州城里,把这躲猫猫的游戏继续下去,直到结果出来的那一刻。 这无疑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情。 不过如今的天命教无人堪与她为敌,就当作是散步途中顺手杀个人好了。 …… …… “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隋钱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如果您能创造出一个合适的环境,让我等七人与裴今歌死斗,我们有约莫五成的可能杀死她。” 顾濯听完后,直接说道:“那就是不行。” 隋钱谷没有反驳,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不提潮州城内是否存在着那样一个环境,单看天命教这七位长老摒弃前嫌这个前提,这就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此时的顾濯坐在街边一间茶楼。 他的身旁不再有那么多人,因为片刻之前他再次说出了数个地名,让某几位天命教的长老神情骤然一变,无法维持平静,选择临时离开。 很显然,巡天司的执事们即将登门拜访这几位长老的心腹,否则也不至于临时选择离开这场议事。 如今留在顾濯身边的天命教长老,除去长逾道人不提,剩下的就是隋钱谷,以及一位自称为安宁的道姑。 “其次。” 顾濯饮了杯热茶,随意问道:“你们能在裴今歌面前活下来的吗?” …… ……“走?” 一位天命教的弟子好生不解,心想今次的议事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潮州城作为天命教在南齐耕耘最深的州城,天命教对这座州城的影响力极其深入,故而这位弟子根本没想过这其实是逃的意思。 他只觉得这是七位长老已经选出了一位新的教主,并且在这并不漫长的时间里做出了关于未来的决定,来应付接下来的万丈狂澜。 “走。” 另外一位弟子说道:“这是长老直接传下来的命令。” 站在院落里的天命教弟子不再多想,依循着那位长老的意思,开始准备离开潮州城。 一墙之隔。 不久前曾经站在顾濯身后的某位天命教长老,面色难看至极。 在他的眼角余光中,有一袭黑裙翩然而来。 那是裴今歌。 所以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 …… 酒楼上一片吵闹。 坐在窗边那四人却一片死寂。 答案很清楚。 无论长逾道人还是隋钱谷,又或者安宁道姑都没有信心活下来,在单独面对裴今歌刀锋之时唯有一死。 顾濯放下茶杯。 然后,他直接说道:“七人无一人能与裴今歌为敌,潮州城经营多年却与筛子没有区别,可以让巡天司直接找上门去杀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叙述。 落在另外三人的耳中,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讥讽,以及不满。 “对不起。” 长逾道人带着歉意说道:“是我办事不力,没有把事情安排妥当,让巡天司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安宁道姑认真说道:“教主之死让教中人心浮动不稳,换做过往时候,事情绝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隋钱谷接过话头,辩解道:“若是我们真这般不堪废物,又如何与青霄月对抗多年,在这人世间拥有自己的影响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认为,此事非战之罪。” 顾濯安静片刻,忽然说道:“第二个了。” 长逾道人闻言不解,下意识问道:“什么第二个?” “死人。” 顾濯看着三人,笑了笑,说道:“先前站在你们身边的某个人。” …… …… 两天之前,长逾道人曾经试图与顾濯进行一场谈话。 在这场谈话里头,他会详细介绍一遍天命教另外六位长老的具体性情,以及这些人之间的利益纠缠,谁与谁的关系更为亲近,互为盟友。 按道理来说,顾濯既然决定成为天命教的下一位教主,对此必须要有着足够的了解,否则很容易遭遇到欺上瞒下的情况。 归根结底,人事就是一切事。 然而长逾道人想不到的是,顾濯拒绝了。 这也是今天隋钱谷开口的时候,他不得不凑把自己过去,为顾濯进行介绍的缘故。 对此,他心中难免有所不满。 只是……当顾濯在此刻说出有人身死以后,长逾道人忽然明白了。 死人的名字有什么必要去记住吗? 这应该就是顾濯当时的想法吧。 一念及此,长逾道人突然间回想起七天前的那场秋雨。 那时候顾濯对他说,杀人不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为此他当时失望几乎透彻,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天真的白痴。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对顾濯而言,杀人根本不必自己动手。 相反,顾濯甚至是在救人。 …… …… 连性情执烈如长逾道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隋钱谷和安宁道姑又怎会想不明白? 准确地说,两人想的甚至更深一些,怀疑顾濯与巡天司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否则怎能制造出现在这种局面? 只是当他们回想起教主亲自指定顾濯继承天命教后,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那更为可怕的四个字。 ——万物如棋。 顾濯没有看这三人,但也大概猜到此刻他们心中所思所想。 七天之前,他决定从老人手中要过这个位置,便有想过该怎么处理天命教内部的问题。 这其中当然也有不少的意外。 毕竟世事从来不如人意。 不过现在来看,这件事终究还是踏上了正轨,可以再继续走下去。 “最后。”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首先,其次,最后。 故而这是他今日的第三个问题。 他看着在座三人,神情温和,礼貌问道:“你们想活下去吗?” 第二章十二点前,第三章得凌晨了,大概三四点吧 (本章完) 第134章 摊牌 第134章 摊牌 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就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因为对生的渴望是人类的本能。 古来今往确实有无数英雄豪杰为求心中愿景慷慨赴死,但那永远是别无选择后的最终选择,若有从容之生,何必一死了之? 唯有活着,那才有真正的希望可言。 天命教的长老们对这个道理再是清楚不过。 正是因为太过清楚,他们才会有人选择离开顾濯的身旁,抱着日后再议的心思转身就走,想着带走自己的心腹手下为天命教保存实力,想着不必着急于在这一天把所有问题都商讨出一个结果。 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 归根结底还是不信。 故而顾濯在那几位长老离去的时候,不曾开口劝阻过半句,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直到这一刻,他确定隋钱谷和安宁道姑有着长久聊下去的可能,最终才是开口问出了这句话。 两人给出的答案也很直接,是很简单的一个字,想。 下一刻,他们再为此补充了很不简单的两个字。 ——教主。 …… …… 对隋钱谷和安宁道姑来说,面朝顾濯喊出这两个字心中没有半点难受,因为盈虚道人早已当着众人的面喊过一遍。 只要这能为自己带来足够的好处,比如从巡天司这次前所未有的强硬剿杀当中活下来,得以接手另外几位长老死后的空出的利益。 “您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安宁道姑看着顾濯问道。 顾濯嗯了一声。 隋钱谷抢过话头,认真说道:“请教主吩咐。” 顾濯没有回答,视线落在窗外的天空。 片刻沉默后,他说道:“再坐会儿,然后就散了吧。” 话音落下,桌上三人都呆住了,心想这莫不是自己听错了? 巡天司还在潮州城内肆虐。 裴今歌正在杀人。 这时候我们到底要散去哪里? 顾濯置之不理,继续说道:“教中的规矩照旧,放在大秦境内的那部分精力转移出来……” 说着这些无趣的话,哪怕一切都已在数天之前想好,此刻的他依旧觉得这些事情无比麻烦。 难怪白皇帝不愿理会政事。 都是有道理的。 半刻钟后,顾濯问道:“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安宁道姑顿了顿,说道:“那现在这事情……您准备怎么解决?”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酒楼外的街道恰好就有巡天司的执事走过,随意打量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四人。 顾濯站起身,往外头走去,平静说道:“我去和她聊聊。” “她?” 三人都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他们才明白话里的那个她指的是裴今歌,于是震撼无语。 窗边一片安静。 隋钱谷眼神复杂,目送顾濯离去,然后转头望向长逾道人,试探说道:“说起来,教主到底什么是境界?” 从踏入那座小院起,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顾濯的气息太过奇怪,看上去就是一道极浅的溪流,与那些洞真境界的晚辈着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问题在于,一位洞真境怎么可能让盈虚道人低头行礼,心甘情愿称之为教主? 这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只要智商正常,不是真的白痴,谁会相信顾濯自身展露出来的气息? 长逾道人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白痴,自然和隋钱谷抱有相同的想法,便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觉得呢?” 隋钱谷沉默了会儿,还以笑容,说道:“像境界这种东西,自是越高越高。” 安宁道姑偏过头,看着窗外的街道,认真说道:“那我觉得教主的境界至少要有两层楼那么高。” 听到这句话,另外两人纷纷沉默,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在那位巡天司司主所列的登天榜之上,裴今歌被放在第二位,仅次于那位被修行界称之为人间骄阳的羽化之下第一人。 教主既敢直面裴今歌的刀锋,那境界想来相差无几,与羽化或许仅有一步之遥。 这是最为合理的推断。 想到这里,隋钱谷和安宁道姑对视一眼,只见彼此眼里的那名为野心的情绪都淡了。 …… …… 对窗边的那场谈话,顾濯并不关心。 就像他也不怎么关心隋钱谷和安宁道姑是否真的臣服,自内而外都承认他就是天命教的教主,不抱二心。 这本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一场谈话,一次生死,一次救命之恩,远不足以让这两位魔教长老心服口服。 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这场谈话。 谈话发生在一座小道观里。 道观位于潮州城中,看上去很不起眼,杂草丛生,几近荒废。 裴今歌就是在这里找到的顾濯。 隔着那扇被推开的门,两人静默互望。 半晌过后,裴今歌走进道观。 她感知的十分清楚,这座小道观里不曾设有阵法禁止来去,故而她心中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问题。 ——顾濯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裴今歌轻声说着,脸上因此而有笑容泛起。她看着顾濯的眼睛,微笑说道:“那么,你现在方便和我聊一聊你被盈虚带走以后,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顾濯摇头,以此表示拒绝。 裴今歌眯起眼睛,问道:“理由。” 顾濯坦然说道:“那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故事,而现在的我不想重复一遍。” 裴今歌看着他说道:“所以?” 顾濯微笑说道:“问吧。” 裴今歌安静片刻,接受了这个提议,谈话正式开始。 小道观内有大榕树。 两人在榕树旁的石凳坐下,不曾相对而望,眼中各有风景。 “你现在的情况?” “还算不错,大概是当上天命教的半个教主了。” 顾濯说的风轻云淡。 裴今歌听得如雷贯耳。 哪怕是七天前的那一夜晚,她直面盈虚道人这位羽化境的绝世强者之时,道心犹自维持着平静,心中依旧不曾有狂澜升起。 然而这时候的她,却在听到这简单至极的一句话后怔住了,因为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句话。 长时间的沉默。 “真有意思。” 裴今歌轻笑出声,抬头望向被枝叶分割的天空,感慨说道:“我真的很久没遇到过像你这么有趣的人。” 顾濯随意说道:“上一个是谁?”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林挽衣她妈,不过那已经是从前的她。” 十分简单的一句话,让顾濯想到了一个很复杂的故事,那其中想必有着很多的不遂人意的曲折与艰难选择。 “继续?” “好。” “是盈虚把天命教送给你了?” “嗯。” “盈虚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开口要了。” 顾濯淡然说道:“与其让天命教沦为无主之物,继而失去控制祸乱世间,我觉得这是更为合适的做法。” 裴今歌说道:“然后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 顾濯说道:“你觉得你是白痴吗?” 裴今歌不说话了。 顾濯看着她,平静说道:“既然你今天来到这里,我便不觉得这事能完全瞒得过你,比起承受没有必要的怀疑,我认为坦诚是一种美德。” 在那场悲凉秋雨中,老人曾经告诫过他,云梦泽一事过后大秦或者说白皇帝,将会对他抱有强烈的怀疑。 这是必然的事实。 因为谁也不愿意面对那个可能。 裴今歌忽然问道:“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认真而诚恳,说道:“谢谢。” 裴今歌微微一怔,问道:“谢谢?” “向你道谢。” 顾濯解释说道:“如果不是你来潮州城,亲自率领巡天司动手杀人,我想掌控天命教会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情。” 裴今歌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这场谈话里,顾濯几乎每一句话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内,以下棋来比喻,这就是她从未见过的棋路。 然而正是这个缘故,她心中的疑虑反而渐渐淡去。 真诚永远是赢得信任的最好手段。 裴今歌继续问道:“那你现在准备如何处理天命教?” “让它活着。” 顾濯没有迟疑,说道:“原因有很多。” 裴今歌微微挑眉,说道:“比如?” 顾濯说道:“一个被我握在手中的天命教比死了的天命教更有意义,作为如今道门或者说玄都向外的手段,它们必然会重新扶持一个新的天命教出来,除非大秦伐山破观灭道,否则这就是注定的事情。” “这句话很有道理。” 裴今歌看着他,摇头说道:“但还不至于支撑你这样做,准确地说,是你被允许这样做的理由。” 顾濯问道:“你能决定这件事吗?” 裴今歌莞尔一笑,说道:“只要我想。”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很复杂。 春天的时候,她曾在望京旧皇宫的城楼上与顾濯说过,自己有能力编织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欺瞒众生。 是的,她不足以决定天命教的生存与毁灭,但她可以让能够做出决定的那几个人,不去做出决定。 顾濯明白话里的意思,说道:“让我决定这样做的理由还有一个。” 裴今歌越发觉得此事有趣,笑意嫣然,说道:“请讲。” 顾濯看着她嘴角的酒窝,想着陈迟与自己说过那个关于故人的笑话,温和一笑,说道:“这个理由是你那位故人。” 裴今歌的笑容消失了。 (本章完) 第135章 为人臣者,为人师者 第135章 为人臣者,为人师者 裴今歌有些唏嘘,说道:“看来陈迟这人是再也用不得了。” 话是真话,不要说是巡天司这等直接关系到大秦国境安危的衙门,哪怕是寻常街边酒楼的老板也不会喜欢自己被下属拿来说事。 顾濯摇头说道:“这是我猜出来的。” 裴今歌不置可否,说道:“继续之前的话吧。” 与她那位名为道主的故人相比起来,陈迟这个名字着实不值得她浪费时间,更不值得她的情绪被牵动。 顾濯笑了笑,还是那两个字。 “问吧。” “盈虚和道主是何关系?” “连你也不清楚吗?” 不知为何,裴今歌听着这话忽然心生不悦。 即是不悦于这场谈话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之中,更是不悦于她只能继续这样聊下去,因为至少现在的她不能出手对付顾濯。 想到今年春天的时候,像顾濯这样的所谓少年天才根本没资格入她眼中,她有无数手段能让他痛不欲生再求死不得,然而现在他却成为了长公主殿下的徒弟,在身份上与她已经对等。 这真是一件让人愉快不起来的事情。 如此想着,裴今歌自然不痛快,但她将情绪收敛得很好,不曾在脸上流露出半分。 “是的。” 她微笑说道:“那你可否为我解惑?” 顾濯说道:“陆明诚。” 裴今歌墨眉微蹙,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还是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代表着谁。 就在她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顾濯已经先她开口。 “这是诚意也是订金。” “什么意思?” 裴今歌的声音微冷。 顾濯看着她,答非所问道:“你想知道盈虚这些年到底在为道主忙些什么吗?” 裴今歌平静说道:“这是皇帝陛下也想要知道的事情,我作为巡天司司主,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所以你现在的意思是,以替我查清此事作为条件,让我同意天命教继续存在于这人世间。” 她说道:“我有理解错吗?”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不止于此。” 裴今歌微微挑眉,问道:“什么意思?” 顾濯说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需要的是,我成为天命教教主这个事实,整个世间只有你与我二人知晓。” 言语间,他的语气理所当然至极,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半点荒唐。 道观内一片安静。 连秋风都静了。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给不出一个理由,那这场谈话将会直接结束,天命教也会成为历史。” 顾濯不再看她,望向北方的天空,说道:“有鬼。” 裴今歌想也不想说道:“若是没鬼,那才荒唐。” 大秦作为如今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存在,遭到各方势力的渗透是必然的事情,巡天司每年都在进行自我审查,以及秘密处刑。 “那只鬼站的很高。” “有多高?” “他知道我是谁。” 顾濯这句话听上去好生自恋,多少会让人感到不适,继而联想到厚颜无耻之类的词语。 裴今歌没有想到这些,因为她听懂了。 她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那人知道的是,你被认定为道主再世传人这个身份?” “不止于此。” 顾濯有些感慨,说道:“盈虚还从那人口中得知我是谁,这也是那天他为何先你一步来到云梦泽的原因。” 裴今歌眼神微变,神情骤冷。 那天夜里,她只以为盈虚愿意打那几圈麻将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出于各个方面的原因,顾濯的真实传承早已成为大秦的秘密,知晓此事之人屈指可数,每个人都称得上是大秦的柱石。 无论是谁把这个消息外泄出去,只要不是皇帝陛下本人,那都会直接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如果真有那么一只鬼的存在,一旦她让顾濯成为天命教教主这件事情被第三人知道,藏在大秦最高处的那只内鬼很有可能也会顺势得知,继而直接隐藏起来,动手抹去与天命教曾经有过的一切痕迹。 裴今歌心生悔意。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她宁愿当天夜里被盈虚道人重伤的是自己,而非青霄月。 这大概就能让她避开这件事情,对此一无所知,继而不必承担起作为巡天司司主应有的责任,幸福而美好地懒惰下去,笑看风云起。 她闭上双眼,叹息说道:“这事很麻烦。” 顾濯随之而叹,诚实说道:“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遇到这样的事情。” 若是可以,最好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裴今歌隐约感受到他的情绪,心有同感,说道:“这事很大,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予你明确的答复。” 顾濯认真说道:“那我们就先做能做的事情。” 裴今歌问道:“比如? 顾濯说道:“让今天这场杀戮到此为止。” 裴今歌安静片刻,说道:“好。”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想到了长公主殿下,心情不由更为沉重。 …… …… 神都,皇城深处。 与往时不同,景海今日薄雾轻笼。 皇帝陛下负手而立不再垂钓。 他看着水面倒影中的那个自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抱歉。” 这世上谁有资格让他道歉? 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站在白皇帝身后侧方。 那女子神情冷淡,淡漠说道:“这两个字就是你的全部解释?” “是歉意。” 皇帝陛下抬头,望向瓷蓝如片的天空,给出了一个很是感伤的解释:“我已经开始老了。” 一片安静。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接着,皇帝陛下带着几分自嘲地把话说了下去。 那是很长的一段话。 “就像那夜里你曾与我说过的那样,只要我不死,那这天下就乱不起来。” “但要是我死了呢?” “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十二个字都是可以用上一用的。” “这些年来,我为何要把政事交于旁人之手,几乎不再过问半句?很多人以为我对世俗心生厌倦,又或是开始贪图享乐,但你应该清楚这些都不是我的真正意图,我只是想尽可能地活久一些。” “世上无有万岁之天子,我也从未有过如此不切实际的奢望,事实上我的想法也从未变过。” “在死亡到来之前,完成那些属于自己范畴之内的事情,仅此而已。” 这段话皇帝陛下说的很直接,因为正在与他进行这场谈话的是白南明,过往百年间他最为依仗与信赖的那个人。 白南明神情漠然,说道:“然而这次云梦泽的事情,你在事前不曾与我说过哪怕一个字。” 皇帝陛下沉默不语,没有以这样做最为万无一失为理由来解释。 白南明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很清楚,我这一生最为厌恶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相信的人利用。” 皇帝陛下还是没有说话。 白南明不再看他,转身往外走去,说道:“像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皇帝陛下神情轻松了些,心里也松了口气,说道:“我答应你。” 然后他望向白南明的背影,想了想,问道:“顾濯如何?” 白南明停下脚步,说道:“哪个方面?” 皇帝陛下说道:“身份。” 直至今天,他仍旧觉得夏祭时苍山的最后一战中余笙败的毫无道理可言,那一败不是区区一个道主再世传人的身份,就能尽善尽美地解释过去的事情。 出于信任的缘故,他不愿在白南明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面前,无端展露出自己的怀疑。 听到这两个字,白南明站在原地沉默思考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微沉说道:“至少现在,顾濯仍然是顾濯,我不认为他是别的谁。” 皇帝陛下不再多言,转而说道:“听闻顾濯被临死前的盈虚带走了。” 白南明想起那夜的变故,眉头微微皱起,说道:“他还活着。” “你是不是在觉得……” 她转身望向自己的亲弟弟,眼神如水沉静,问道:“顾濯死了是最好的结果。” 人的死亡或许会带来很多的麻烦,但那些麻烦终究是无根之水,难以长存。 皇帝陛下不作否认,平静说道:“我不会杀他。” 白南明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人想要杀他。” 皇帝陛下说道:“同样的道理,如今世上也有数不尽的人想让我死。” 白南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话锋骤转:“我记得那时候你想要收他为徒。” 皇帝陛下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自嘲,说道:“而他拒绝了我,如此说回来,这事倒真是显得我有些心胸狭窄了。” 白南明不这么认为。 如果大秦真的容不下一个顾濯,那他早在七天前的那个夜晚就已经死了,死在那一粒光尘之下。 以当时他和盈虚道人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真要因此而死,又有谁能说些什么? …… …… 相隔遥远的两场谈话,在相差无几的时间内迎来了结束,谈话的双方都得到了一个暂时还算满意的结果。 大秦避免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巨大风波,潮州城得以重回日常宁静当中,巡天司的执事们在极短时间尽数消失不见,唯有那些尚未来得及清理的尸体与散不开的浓郁血腥气味,证明他们曾经来过这里。 裴今歌再次拒绝了南齐官员的求见,表明自己傍晚时分就要离开的意思,这让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顾濯与谈不上硕果仅存的三位天命教长老进行了一次会面,无意感受那些惊讶与敬畏的目光,在留下如何联系自己的办法后,于傍晚时分离开了潮州城,前往琅琊山。 换做过去的顾濯,他根本不会让自己这般奔波。 奈何他好不容易收了一个徒弟,那徒弟却又转眼间在他身前灰飞烟灭。 那么,他总该要为此稍微做些事情。 比如先把藏在大秦最高处的那只鬼给找出来,以此作为开始。 这是为人师父的应有之义。 好像晚了挺多的,但确实是9.13号的第三更 (本章完) 第136章 你算什么东西? 第136章 你算什么东西? “濯啊,我有个事情还是想不明白,得要问一问你。” “嗯?” 五都山上,顾濯站在悬崖边上,远眺暮色映照下如火燃烧的海面。 海风凛冽而至,伴着夜色将至前的轻微寒意,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这一切都不曾影响到他心中那道声音的清晰程度。 “裴今歌为什么愿意和你合作?” “因为我给出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么理由?” “于公,她作为巡天司司主有必要去查出那只鬼是谁,于私,她对盈虚在为道主做些什么事情抱有极大的好奇。” 顾濯解释说道:“因此,哪怕她知道这其中定然存在极大的问题,比如整件事情很有可能是白皇帝一手操纵,比如那只鬼其实是在奉旨泄密,比如我在这件事上另有私心……她还是会点头同意。” 天地有声,满是好奇。 “所以这件事真是白皇帝一手操纵,让那只鬼故意泄密给盈虚那老头的吗?” “不知道。” 顾濯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我更加偏向于白皇帝只是在顺水推舟,纵容事态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而非藏在幕后操纵一切,因为他必须要顾及到余笙的想法,行事不会去尽。” 有风恼火骂道:“我就知道这些当皇帝的人都心黑!” 顾濯笑了笑,说道:“习惯就好。” 话至此处,他的身心已然有些疲惫,只是想着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便无法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休息。 此去琅琊山,为的自然是与秀湖真人见上一面。 这人不仅与十七年前那场天灾有关,更在今年夏天进入神都,与天命教中人会面而不曾被巡天司发现,其后更是试图锁定苍山的位置…… 像这些事情,当时看起来不觉得有太大的问题,只以为是他把自己隐藏的足够好。 然而当巡天司在今日展现出来雷霆手段,于异国他乡之中把天命教的弟子杀到无从掩藏的程度,那秀湖真人的经历便全是问题了。 在裴今歌不可能留手的情况下,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替秀湖真人掩饰行踪,让他幸免于难。 那人无疑就是那只鬼。 “我又有问题了,阿濯。” “嗯?” 顾濯收起思绪,温声回应。 “以你现在的境界……是不是不应该往这种事情里掺和太深?” “按道理来说,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往风波里走?” “生命不会因为我的意志而放弃追逐时间流逝,旁人不会因为我想要过平静的日子就忽略我的存在,我本就在风波里,何以置身事外?” “真是可恶,我替你给那风两巴掌!” “……那还是不要了。” 接下来那道声音没有再次响起,但不是因为暮色消散于天空,而是裴今歌终于到了。 是的,顾濯之所以站在这悬崖边上,没有立刻动身前往琅琊山就是在等她。 “没有抱歉。” 裴今歌走到他的身边,理所当然说道:“我之所以迟到这么久,是为了处理你留下的那些痕迹。” 顾濯微笑说道:“谢了。” 这些天来,他不管是与长逾道人见面,还是与天命教那几位长老进行谈话,都以流水身这件法器遮掩了自己的真实容颜。 须知他的画像随着夏祭夺魁,早已传遍了整个人间,为世人所眼熟。 隋钱谷和安宁道姑绝非避世之人,又怎可能没看过他的画像? 若他不以流水身改变容貌身形,不要说这两位魔教长老,就连长逾道人都不见得会继续支持他。 归根结底,天命教教主这个位置绝非一个洞真境的晚辈能坐上去的。 “不要以为有流水身就能万无一失。”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这终究只是一件九阶的法器,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尤其是无忧山那群杀手。” 顾濯笑着说道:“我知道的。” 裴今歌转而说道:“是琅琊山对吗?” 顾濯点了点头。 裴今歌平静说道:“那就走吧。” 说完这句话,她伸出右手,递给顾濯。 顾濯握住她的手。 有风骤起。 崖上人影不见。 一道细长的线条出现海面,直接通往夜色笼罩的尽头处,看着就像是大船航行时留下的痕迹。 …… ……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今天有太多人对我说这句话了,听着还真有点儿腻味,但你还是问吧。” “以你现在的境界,你是怎么做到与我玩起躲猫猫的?” “抱歉,这是秘密。”“那换个问题,你不惜让自己置身于险境当中,仍然坚持从盈虚道人手中要来天命教,所求何物?”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虚伪。” “我与你有着同样的好奇。” “撒谎。” “既然你都不愿相信,那就换下一个问题吧。” “查出来那只鬼是谁后你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把事情全都交给你。” “……然后你呢?” “功成身退。” “没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很愿意在必要的时候成为你的证人。” “为何我觉得你现在有些无耻?” “原来这也算是一种无耻吗?” “要不然呢?” “我以为这是极具勇气之举。” …… …… 这场谈话算不上愉快,责任当然是双方都有。 然而直到裴今歌牵着顾濯的手,以近乎绝世的境界乘风破浪而行,赶在夜色浓时去到琅琊山脚下,两人依旧没有沉默。 走在平缓山道上,夜幕笼罩下的琅琊山别无风景可言,曾经不得已牵着的手早已彻底分开。 裴今歌仰起头,望向山上的零碎灯火,面无表情说道:“我确实不知道秀湖与天命教有染。” 来时路上,顾濯便与她道出了秀湖的真实身份。 “不到逼不得已的情况,还请你不要出手。” “我本就是这般念想。” 裴今歌神情淡然。 往后两人一路无言,直至山道将尽时,互望一眼,然后分开。 顾濯行至平地,视线依循着灯火的指引,落在一座看上去寻常至极的二层小楼上。 这时的他已经催动流水身,换了容貌。 不等他走到那幢木楼前,一道带着淡然笑意的声音便已响起,随风而至。 “你算什么东西?” …… …… 顾濯推门而入。 小楼内灯火微弱,光线昏暗。 顾濯望向坐在蒲团上的秀湖真人。 与夏天时候没有太多区别,这位名声极佳的散修依旧风度极佳,每一根头发都被打理的整整齐齐。 他找了一个蒲团坐下,随意说道:“这句话是骂人的意思吗?” 秀湖真人笑了起来,摇头说道:“阁下深夜来访,必然是有所求,我这里有的无非就是酒与卦,先说那么一句总不会错的离谱。” 顾濯纠正道:“你不应该称呼我为阁下。” 秀湖真人眯起了眼睛,看着他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伸出右手。 掌心之上悬着一座塔。 三生塔。 这就是天命教教主的信物。 秀湖真人笑容骤止,就连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接着,他的眼神发生极其复杂的变化,是不可置信与难以理解。 直至半晌过后,这些情绪才是尽数收敛起来。 “见过……” 秀湖真人站起身,低头行礼,说道:“教主大人。” 顾濯说道:“我今夜来这里为的确实不是酒。” 秀湖真人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陌生男子,感知着三生塔那真实不虚的气息,神情凝重问道:“那您想算什么?” 顾濯看着他,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你。” 昨天写的太嗨,今天立刻就卡文卡的欲生欲死,晚点还会有一章 (本章完) 第137章 来自禅宗的鬼 第137章 来自禅宗的鬼 “不要误会。”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我不是在骂你。” 秀湖真人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摇头说道:“我宁愿您是在骂我。” 天机术算之道最大的忌讳就是窥探自己。 若行此事,最终折损的不仅有道心,更是他自身已然所剩不多的寿元。 “像这样的事情,您总该要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吧?”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无奈至极说道:“否则您这和要求我当场自杀又有什么区别呢?”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我只会给你一个方向。” 秀湖真人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容拒绝?” 顾濯说道:“除非背叛。” 秀湖真人不再多言,点了点头。 “算你的过去。” 顾濯看着他说道:“今年夏祭,你在神都为何安然无恙。” 听到这句话,秀湖真人眼神骤变,刹那间想到了许多的可能,神情因此从凝重转为错愕。 “我明白了。” 他不再迟疑下去,伸手唤来一面命盘悬于身前一尺,随后便将自身心神尽数沉入其中,动用秘法,不做任何保留。 下一刻,无数画面如浪潮汹涌而至,出现在秀湖真人的眼前世界里,那是他曾经渡过的每一天。 在此之前,顾濯已经闭上双眼,聆听。 秀湖真人看着曾经的画面,看着过往岁月如流光飞逝而过,神魂越发来得沉重,就像是不断有湿水衣衫套在他身上,压得他越发喘不过气来。 这种来自于精神层面上的沉重压力,让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然而也是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却愈发明亮了起来,那是天机将至的迹象。 某刻,画面变化的速度开始放慢,秀湖真人眼前的世界不再那般含糊,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位身在清贵食府里的少年。 那是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孔。 那是一道暖和的光。 当秀湖真人看到最后那一缕光明的瞬间,他下意识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但……仍旧迟了。 那一缕微光仿若烟,在他的识海中摇曳升起,即将绽放。 便在这时候,顾濯睁开了眼睛。 三生塔飞离他的掌心,瞬间去到秀湖真人的头顶,赶在那一缕微光绽放前洒落阴影,将其笼罩在内。 仿若冬雪遇春日散,那道微光就此消失无踪。 秀湖真人的身体微微一晃,几近跌倒在地,衣裳已被汗水彻底打湿。 就在刚才,如果那道微光得以绽放开来,他极有可能直接死去。 这无疑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转。 他再也无法维持风度,单手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大口喘息。 顾濯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秀湖真人才是缓过神来。 他抬起头望向三生塔,声音微颤问道:“那就是三生塔的前生?” “是的。” 顾濯点了点头。 秀湖真人喃喃自语道:“原来传闻都是真的……消磨万法,灭绝真元,禁一切神通手段。”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倒也没你话里那么了不起。” 秀湖真人收敛心神,不再沉浸在先前的劫后余生情绪当中,思考该如何把先前所见所得付诸于口。 然后他听到了一句话。 “辛苦你了,先休息一下吧。” 顾濯温声说道,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秀湖真人愣住了,心想你明明什么都没有问我,为何这就要离开了? “你看到的我都已经知道了。” 顾濯平静说道:“外面还有几个你的客人,我会替你打发掉,接下来还要不要留在这里由你自己考虑。” 离开的时候,他顺带关上了门。 …… …… 不久之前,顾濯和裴今歌曾经有过两句话,聊的是该在何时出手。 两人都不是爱说无意义废话的人,尤其是在即将办事之前——是的,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发现琅琊山还有别的不速之客存在。 当这些人发现秀湖真人的气息骤然衰落,便很自然地依循着夜色悄然接近,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琅琊山位于南齐境内。 这些人自然是来自于密谍司。 走出那幢木楼后,顾濯如若一无所知般继续前行。 某刻,他在靠近一片松林的地方,突然间停下了脚步。 嘶! 两道幽暗的剑光自松林深处破空而至,直接指向他的手足,虽无一击毙命之意,但也足以让人身负重伤。 与隋钱谷和安宁道姑不一样,密谍司的暗谍们不会思考那么多,更愿意相信顾濯自身散发出来的气息。 那么,出剑便也理所当然。 先把人给重伤,再给带回去严刑拷问,把能问的全问出来。 不管巡天司还是密谍司,最擅长的做事方法始终是这种,而且都很喜欢用飞剑。 今日之前,顾濯对此会有些陌生。 然而当他亲眼看过巡天司是怎么杀人以后,这两道来自于密谍司的剑光,很难再为他带来意外。当然,就算他没有经历过今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同样也不会惊讶。 因为一切事先已为顾濯所知晓。 就在剑光落下之时,他才再次动了起来。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是慢悠悠的,快到洞真所能抵达的极致。 砰! 幽暗剑光穿过顾濯留下的残影,直接撞在青石板上。 一声巨响过后,碎石飞溅,烟尘渐起。 不等出剑那两位密谍司的暗谍为此错愕皱眉,顾濯已经来到他们的眼前,挥出了自己的拳头。 与此同时,一声轻噫响了起来,带着稍感意外的味道。 这一声轻噫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哪怕一道剑光随之而来。 在此之前,顾濯的拳头已经分别落在那两个人的胸膛之上,真元透体而出,直接震碎了对方的心脏。 直到身死一刻,这两位暗谍的眼里才是流露出错愕之色,但也来不及做更多的事情了。 某片夜色中,裴今歌看着这一幕画面,墨眉微蹙。 一道飞剑直奔顾濯的后背,而他此刻出拳击杀两人,处于无力回身的境地当中。 更为麻烦的是,那飞剑的主人境界明显要比他高,位于洞真之上的养神。 三境七阶,当修行者踏入养神这一个阶段后,神魂将会迎来一种玄妙的蜕变,与自身所修行的功法相互印证,而这体现在战斗之上不仅仅是飞剑变得更快,道法来得更强,更是让自身的手段多出特别的变化。 而南齐密谍司所修功法带来的变化,落在那道飞剑之上,便是藏在剑身阴影之下的第二道剑锋。 哪怕顾濯挡下第一剑,第二道剑锋依旧能够避开正面,直接刺向他的要害。 如今他来不及转身,该当如何? 顾濯念头微动。 三生塔出现在他的背后,直面剑锋。 两声轻响,无疾而终。 先后两道剑锋被三生塔尽数挡下,不曾造成哪怕半点损伤。 那位养神境界的暗谍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睛骤然睁大,认出了那是三生塔,毫不犹豫就要转身离开。 当他把这个念头付诸于行后,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他的胸口传来。 有剑尖从血肉中缓缓透出,刺破他的衣衫,来到他的眼中,为他带来黑暗。 不过片刻,三位久经战阵的密谍司暗谍尽数死去。 顾濯走在松林间,抬手唤回折雪。 剑锋之上不见半点鲜血。 裴今歌从夜色中走出,说道:“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 顾濯把折雪收进三生塔内,问道:“嗯?” 裴今歌说道:“你很适合进入巡天司。” 顾濯不愿搭理这话,转而说道:“有线索了。” 裴今歌微笑说道:“这就是你动手杀人,逼迫秀湖放弃如今一切,彻底沦为天命教中人的理由?” “秀湖本就是天命教的人。” 顾濯淡然反驳一句,话锋骤然一转,说道:“那只鬼与禅宗有关。” 裴今歌沉默了。 半晌过后,她问道:“你确定吗?” 很显然,禅宗这两个字出现在这件事情里面,那将代表着难以想象的麻烦。 如今人间仅剩八位羽化境的绝世强者,禅宗占其二,仅次于大秦。 顾濯想着不久前从秀湖‘听到’的那道暖光,点头说道:“确定。”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说道:“还有别的线索吗?” 顾濯说道:“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这不管怎么想都是和尚的面孔。 裴今歌再次沉默,仍旧不死心,又道:“没有了?” 顾濯转过身面朝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笑了笑说道:“还有我。” 当初要不是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结束夏祭,让一切戛然而止,秀湖早就该死了,岂有活到今天的道理?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他无疑是让秀湖安然无恙离开神都的关键人物。 既然如此,秀湖回望往事是看到他的影子,再是理所当然不过了。 裴今歌无言以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抬头望向夜空,忽然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顾濯平静说道:“继续查下去。” 裴今歌收回视线,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理由。” 顾濯认真说道:“我不喜欢被人当作棋子来用。”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哪怕不为人师,他依旧会去想办法弄清楚那只鬼到底是谁,不如此不能心安。 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接受自己作为一枚棋子被人利用,以此来伤害那些他所在乎着的人。 他说道:“所以我想知道是谁在这背后兴风作浪。” 裴今歌很喜欢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坚定态度,然后问道:“如果我现在决定放弃追查下去呢?” 顾濯想了想,诚实说道:“那就改天再查。” 大家早上好~ (本章完) 第138章 何以称宗做祖 第138章 何以称宗做祖 裴今歌挑眉问道:“不坚持?” “改天再坚持也是坚持。” 顾濯的语气很是坦诚,找不出半点坚持,可谓从善如流。 裴今歌看着他,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感慨说道:“我以前对你的认知着实太过于片面了些。” 顾濯说道:“想要彻底认识一个人本就是难事。” 裴今歌不置可否,话锋骤转。 “我不曾见过你说的佛光,也不确定你话里那只鬼是否真实存在着,你理应清楚我答应与你共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她看着顾濯说道:“我需要你更多的诚意。” 这似乎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顾濯没有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裴今歌随之而行。 夜风不息,林间松枝生乱。 星光得以落下,为两人披肩。 “我之前一直没有问你……” 顾濯忽然说道:“为何你对道主的兴趣如此浓厚?”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是必须回答的问题?” 顾濯摇头说道:“我只是好奇罢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 裴今歌平静说道:“自我年幼踏上修行路以来,耳中听到过最多的名字就是道主,为此好奇再是正常不过。” 如果把如今的修行者大致划分为三代,那么道主与白皇帝以及长公主无疑就是前代,接下来就是以她与人间骄阳与剑道南宗为代表的中生代,再到如今的年轻一辈。 这划分虽然过分笼统,但大致的确如此。 顾濯说道:“但你现在已经是站在世间最高处的大人物,应当祛魅。”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很奇怪,说道:“相反,我站得越高越是钦佩。” 顾濯闻言微怔,不解问道:“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裴今歌只觉得这问题无聊且愚蠢,直接说道:“正是因为我站得足够高了,我才知道往前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而道主在羽化之上的登仙境中往前迈出了不仅一步。” “若道主当年功成,最终走通了那条未知的修行路,世间修行者将会看到一片崭新的天地,而那条道路的尽头或许是永生,又或许是飞升。” 她理所当然说道:“如此壮举与功绩,就连开山立派这四个字也不足以概括,唯有称宗做祖才能形容,但凡有心大道之人,如何能不钦佩道主?” 顾濯不这么想,认真说道:“我觉得这只是一位修行者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该做,不代表就能做到,而他几乎就要做到了,这自然是了不起的。” 裴今歌的声音同样认真。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来——如果道主百年前真的成功开辟了那一方天地,百千年后的修行者也许就该称呼他为道祖了。 当年禅宗之所以站在大秦这一边,隐隐也与这有几分关系。 顾濯问道:“你相信他最终能够做到?” 裴今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百年前的那天,她曾亲眼目睹过道主在世之时的绝代风采,自那以后她始终相信着,从未怀疑。 然而故人都已成死人。 话至此处,两人已然走出那片松树林。 在走出松林之时,裴今歌隐去身影,不为人知。 琅琊山上不复平静,顾濯和那三位密谍司暗谍的战斗,把那看似安宁的夜色彻底打破,引来火光。 然而秀湖真人这时还在那幢木楼里,这时候拿着灯笼站出来的人,不过都是照顾他日常起居生活的童子罢了。 以及不久前拜入琅琊山的李若云。 这位在夏祭中因顾濯而遭受巨大挫折的李家子弟,不曾意志消沉自暴自弃,与当初神都时候没有太大的区别,可见道心之坚定,或是偏执。 此时面对顾濯,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众人身前,面容坚毅,神情沉静。 就在他即将开口之时,秀湖真人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带着掩之不住的疲惫。 “这位是我的客人。” “若云,过来我这一趟。” “其余人都回去吧。” 听到这三句话,石坪上的那些童子顿时松了口气,身体不再暗自紧张到发抖,连忙行礼,各自散去。 李若云却停在原地,看着顾濯那张从未见过的脸孔,眉头紧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老师的这位客人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直到秀湖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催促的意味,他才是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默自把这件事情给记了下来,行礼道歉离开。 …… …… 走在下山的路上,夜色渐深渐浓。 白日里的风景都已被掩埋,乌黑麻漆连成一片,黑得很安静。 在这漆黑里,顾濯的声音与山风一并响起,并不呜咽。声音里描述的是秀湖真人曾经见到过的画面,比如那道看似温暖却带着恐怖杀机的佛光,以及那张面孔。 裴今歌听得很认真,不时打断询问细节。 一刻钟后,顾濯把该说的话都已说完。 然后他望向裴今歌说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自己被原话奉还,说道:“我会继续查下去,因为这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但你不要指望短时间内有重大的进展。” 顾濯想着那道再是寻常不过的佛光,想着那张无任何特色的慈眉善目面孔,知道裴今歌没有刻意推辞,而是事情真就如此。 那只鬼从最开始就在提防自己被发现,为此做了许多相应的安排,以秀湖真人的遭遇来看,此人的境界只怕不会弱于裴今歌。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境界若是太浅,又怎可能与盈虚道人互为知己? 就在这时,顾濯想起了一件事,问道:“余笙有对我留下什么话吗?” 裴今歌淡然说道:“只让我找到你。” 顾濯说道:“那就好。” “什么意思?” 裴今歌偏过头望向他。 顾濯笑了笑,说道:“因为我暂时不打算返回神都,要在这边逗留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她是让你把我带回去,那你多少会有些难做了。” 裴今歌墨眉微蹙,有种麻烦即将到来的预感,声音微沉问道:“你要做什么?” 顾濯的笑容很是诚恳,就像他此刻说话的语气。 “我今天才当上天命教的教主,总不能转头就直接离开,全心全意想着当一个甩手掌柜,那只会让自己被直接架空,而这不符合我的想法。” 他温声说道:“同时也不符合你的利益。” 裴今歌安静了会儿,说道:“继续。” 顾濯微笑说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裴今歌听着这句未曾听过的诗句,墨眉蹙得更深了,说道:“所以?” “因为以前的某些原因,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和尚,对禅宗之法不怎么感兴趣之余,多多少少还抱有一定程度的偏见。” 顾濯顿了顿,说道:“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但那只鬼既然与禅宗有关,如今我恰好又要留在这边处理天命教的事情,那就顺便去拜访一下好了。” 这句话他说的有些绕,根本意思其实只有一个——走遍南朝四百八十寺。 那道佛光的寻常只是一种掩饰,本质上必然是禅宗的不传之秘,只是他对禅宗之法着实不了解,无法辨认出这是哪间寺庙里的传承罢了。 更何况和尚们在延寿这方面的法门颇有造诣,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最厉害,对他多少也会有一点启发。 这辈子事多且烦,还是接踵而至来得不停的那种,但不代表顾濯就会忘了最重要的那一件。 活着,这才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情。 还有五年。 想着这个不变的事实,顾濯的心情变得有些不好,于是更加坚定。 裴今歌看着他说道:“以什么身份?” 天命教教主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若是隐姓埋名……那禅宗的和尚们凭什么理会你,是因为你舍得捐香火钱吗? 禅宗的不传真经哪是钱财能够换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的身份。”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禅宗总该要给我那个不存在的师父,以及真实存在的师姐几分薄面。” 裴今歌闻言微怔,然后发现事实的确如此,无言以对。 接着,她想到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直接问道:“你打算同时以两个身份行走天下?” 顾濯笑着嗯了一声。 裴今歌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是把全天下的人都当白痴了吗?” 随着时间推移,世间必然有聪明人捕捉到某些蛛丝马迹的存在,继而开始怀疑天命教教主的真实身份。 这不是区区一件流水身可以遮掩起来的秘密。 就算不提这件事暴露在天光之下,将会在世间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这也会让那只鬼变得更加小心谨慎。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微冷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很简单。” 顾濯洒然一笑,然后向她行了一礼,说道:“这事儿就辛苦您了。” 裴今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再一次生出强烈的悔意,但没有流露出来,似笑非笑问道:“我很好奇你准备怎么辛苦我?” 顾濯看着她说道:“在某些必要的时候,替我处理一下天命教的事情。” 听着这话,裴今歌真的笑了。 她觉得这事好生荒唐,恼火问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替你去当天命教的教主?”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是啊。” 昨天第二章是有写的,就是上一章,今天也会有第二章,但就不说晚一点儿了。 (本章完) 第139章 求道,问佛 第139章 求道,问佛 真相越是荒唐,世人越难想象。 当然,后果往往也会越发来得严重。 任谁也不可能想到天命教的教主竟有正副两位,更想不到其中一位教主就是大秦巡天司的司主,这位在世间已然负尽盛名的大人物。 “我看你现在不是想查出那只鬼是谁。”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冰冷至极:“你这分明就是想让我死。” 只要人还活着,那就没有绝对的秘密。 如果她真的答应了这个提议,为隐藏顾濯的身份暂时坐上天命教教主这个位置,待日后某天这件事暴露在天光之下,那她绝对会被怀疑为叛国,有无尽的麻烦随之而来。 就算这个秘密被一直隐藏下去,日后顾濯也能以此为把柄来要挟她,逼迫她去做某些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是的,她确实很好奇也很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但这还不足以让她为此付出自己下半生。 不管顾濯是她的什么人都不行。 裴今歌越想越是生气,怒极反笑,呵呵说道:“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这无疑她是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真正失态。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落在顾濯眼中,这时候的裴今歌反而难得有些可爱。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或者说是提议,不涉及更多,问问而已,你不用想的那么多,更不要为此愤怒。” 顾濯叹了口气。 裴今歌冷静了下来,瞥了他一眼,白眼。 顾濯见她似乎不再那么愤怒,问道:“这事真没办法谈吗?” 裴今歌沉默片刻,说道:“从那天开始我就想问你了,你过往给我的感觉明明极其成熟甚至老成,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幼稚……就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这样做的后果?” 顾濯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很年轻?” 裴今歌心想这话就是答非所问,冷笑嘲弄道:“所以就能不知天高地厚?” 话音方落,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在夏祭开始前,曾经就天高地厚这四个字问过顾濯,最终却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顾濯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道:“你现在还想知道那个答案吗?” “自然是想的。” 裴今歌无视道心颤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但就算你是我破境羽化的机缘也不值得我去做那天命教的教主。” 顾濯本就是随口问上一句,便也不失落,笑着说道:“因为四个羽化比一个羽化多三个羽化?” 不知为何,裴今歌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就有些懒得生气了,只把这当作是一场无边际的随意闲聊。 反正山道还很漫长,黎明也远,旁也无人。 “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下一个盈虚。” “有道理。” “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我只有依靠你才有破境的可能,若我抱着这个想法,纵使得以羽化那也不过是个废物。” “就连羽化也是废物了吗?” “修行求的是自我,不是假借他人之手得来的力量。” 顾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裴今歌看着山路前的夜色,忽然说道:“但我会按照之前与你有过的约定办事。” 顾濯说道:“谢了。” 裴今歌淡然说道:“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没有食言而肥的习惯罢了,而且你要做的事情本身就很有趣,值得我凝眸细看。” 听着这话,顾濯想到自己夏天时不愿与她见面的事实,再想到这场此刻这场谈话的几分愉快,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世事难料莫过于此。 “你眼中的我现在还有那一抹故人之风吗?”他随意问了一句,几分好奇。 裴今歌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答道:“时有时无。”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我倒觉得你更像是道主。” 裴今歌斜了他一眼,说道:“这是在讨好我?” “不是,是我的真心话。” 顾濯的声音很是诚恳。 裴今歌心想那你还算是有几分眼光,心情不自觉得好了些,转而问道:“你与林挽衣怎样了?” 顾濯心想这三个字真有好久没听到,心情不知觉几分感慨,轻声说道:“如你所知那样子吧。” “林挽衣她娘很快就要上位了,年末,或是年初。” 裴今歌犹豫片刻后,终究没让话止于此,给出了更为直接的提醒:“如果你坚持要找出那只内鬼,或许可以尝试取得她的支持。” 顾濯摇了摇头,直接拒绝。 出于林挽衣的缘故,他对这位娘娘的印象不如何好,着实没有与其结为盟友的兴致。 裴今歌本就是简单提上一句,没有抱着一定要做成的心思,便也不在意被拒绝。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依旧有话,但已都是闲聊。 在谈话最后,顾濯让裴今歌替自己送一封信,收信人是白南明。 这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是他对佛法忽然有了兴致,准备走遍南国四百八十寺,问一问佛。 …… ……数日时光转瞬即逝,巡天司在潮州城中展现出来的极其强硬态度,再次为人世间掀起一场波澜,南齐国君的沉默不语更是让事态甚嚣尘上,许多宗门暗地里都因此流露出了担忧之心,但没有谁愚蠢到把担忧放在明面。 那样会被理解为同情邪魔外道。 不等这风波消散,一件事情几乎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谁也没想到,夺得今年夏祭的头名顾濯会突然出现在某间寺庙里听经,然后请寺中僧人赐教。 那间寺庙无论在人间还是修行界都颇有名声,过往几届夏祭收了好些不错的苗子,如今不乏出类拔萃者。 根据事后流传出来的消息,顾濯与寺中那位年轻僧人的战斗,的确也不在一剑之间,足足过了上百招。 赢的当然是顾濯。 在这一战中,他展现出来的境界依旧是洞真,尚未突破至养神这一阶段。 人们不由为之更感困惑。 按照过往的惯例,修行者在夏祭结束后都会潜心修行,像顾濯这样的天才往往都是破境后再行走天下。 有很多天才甚至醉心在修行之上,沉溺于境界不断攀升带来的快感,不要说下山,就连生活起居都懒得打理。 直到境界开始尘封停滞下来,修行者们才会万般不舍痛苦地停止修炼,试图云游天下寻找破境的契机。 以顾濯在夏祭中展露出来的天赋,绝无突破不到养神的可能,若说求名……如今人间谁人不识他? 故而世人才会如此不解,因为这件事真的很没道理,只以为那间寺庙与顾濯或许有过不为人知的恩怨。 于是,当数日后顾濯再次出现在另外一间寺庙里,继续听经,再次挑战,又在百余招后取胜……人们是真的不懂了。 伴随着顾濯亲手掀起的这场风波,巡天司在南齐做过的那些事情,顿时无人关心,被人抛之脑后。 据说南齐那位国君险些因此而气血攻心,当场吐血。 裴今歌同样也没想到,舆论竟然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被压了下去,为此特意与顾濯道了一声谢,顺带为他带来了白南明的回信。 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很简单,此去拜佛可以,但目光也要放在其他的地方。 简单些说,就是让顾濯别净是找和尚麻烦,要打那就全都打上一遍,别令禅宗误以为大秦对其不满。 …… …… “师父……” 林挽衣一脸认真问道:“顾濯他现在打到哪里了?” 朝天剑阙的掌门名为周青鱼,在修行界的名声很是不错,身上全然找不出剑修的普遍臭毛病。 比如贫穷。 “哪有什么打到哪里的说法?” 周青鱼笑着摇了摇头,打趣说道:“这又不是顾濯率领荒人南下。” 不等徒弟开口,他继续说道:“听闻如今是在沿着云梦泽转圈,大抵是先要把那一带的宗门都战一遍吧。” 听着这话,林挽衣的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一抹光消失了,剩下的都是遗憾。 周青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说道:“你也想去?” 林挽衣微怔,认真说道:“是的。” 周青鱼神情温和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法,我听闻有很多年轻人都已经坐不住了,想要去凑一凑这场热闹,其中好像就有你的朋友。” 林挽衣心想你明明也不像是喜欢热闹的人,为何总是让这世间因你而热闹呢? 这般想着,她的唇角莫名翘了起来,梨涡里笑意清浅。 她望向周青鱼,说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周青鱼笑着解释道:“只要你能把朝天剑典入门,那我就让你下山,原因是你不会落了宗门的颜面。” 入门二字听似容易,很是简单,但那是对其他功法而言。 朝天剑典的繁复程度堪称当世一绝,鲜有功法能与之相较,而林挽衣拜入朝天剑阙连半年时间都没有。 “一言为定。” 林挽衣想也不想,直接答应了下来。 紧接着,少女起身对师父匆忙行了一礼,直接转身离去,显然是要把所有的时间都倾注在修行之上。 周青鱼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好生感慨,心想年轻真好。 …… …… 落叶随秋色而密,天地间一片萧瑟。 禅宗作为如今人间的第二大势力,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那些名川大山里最好的风景,让山道的尽头伫立起成片的繁密殿宇。 与往日不同,今天的茶庵寺一片安静,就连功课声都听不到。 寺里,僧人们神情极为凝重,全然找不出往日与信徒闲聊时候的温和悲悯。 何以这般凝重? 因为计算要是没有出错,顾濯将会在今日前来茶庵寺听经,然后……继续他之前做过的事情。 自初秋至今,他已经连续败了三十三间寺庙里的僧人了。 据说,禅宗已有大德对此抱有不满,准备压下顾濯这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 这章写到后面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顶流啊~(战术后仰) (本章完) 第140章 故友重逢 第140章 故友重逢 既是大德,又怎会这般沉不住气? 禅宗决定出手打压顾濯气焰这个传闻,其中当然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夸张,并非事情的原貌。 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事情之所以能够传成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禅宗里真有大人物注意到了顾濯所行之事,对此生出了兴趣。 至于茶庵寺如临大敌的样子……任谁被顾濯这种极具背景的天才人物登门拜访以及挑战,或多或少都会觉得麻烦,不好应对。 毕竟境界上稳压顾濯的人都是上一代的人,不可能冒着一个以大欺小的名头出手,而他的同辈往往又不是他的对手。 更麻烦的是他的态度从未盛气凌人,摆出的始终是请指教的姿态,在礼节上可谓是无可挑剔。 这谁来能不头疼呢? 有游客闻讯赶到,目睹茶庵寺中僧人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更是满怀期待。 如今修行界对顾濯这件事的看法颇为复杂,其中不乏离谱言论,比如这是他在效仿古人,重走人间无敌路,以求横压一世。 正是因为这些声音,以及先前云梦泽深处那场剧变,自人间各地前往南国的修行者越来越多。 这也是禅宗僧人们如此紧张的缘故。 寻常时候,丢脸也就丢了。 然而这一次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丢,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为此茶庵寺的住持不惜耗费巨大人情,特意从禅宗祖庭中请来了一位僧人,直面顾濯之锋。 秋日天光渐盛,林间渐有鸟啼。 住持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心想那人现在应该是与顾濯遇上了吧? 如此一来,茶庵寺今日理应无恙。 …… …… “你怎么来了?” “错了。” “嗯?” “你应该说,原来是你来了。” “……然后呢?” “接着,我就会对你说,因为这天下间唯有我能来。” 顾濯看了一眼山道附近,确定没有人在偷偷看,于是懒得接话。 无垢僧站在他的前方,借着台阶带来的高度,与他四目相对,面容严肃。 是的,小和尚就是茶庵寺住持不惜耗费莫大人情,专门从元垢寺里请出来对付顾濯的那位僧人。 这样做的原因十分简单。 举世皆知,无垢僧和顾濯的关系相当不错,很有可能仅次于林挽衣。 人世间有句俗话叫做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句话何尝不能互转过来? 如今顾濯已经不看佛面,那总该看看僧面吧? “所以……” 顾濯看着无垢僧,心想这事的确有些麻烦了,无奈问道:“你现在想要怎么做?” 无垢僧咳嗽了一声,神情是故作的严肃,沉声喝道:“我来阻你!”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但你打不过我吧?” 听到这句话,无垢僧顿时泄了气,摸了摸自己的锃亮的脑袋,叹着气说道:“但谁让别人指名道姓就让我来呢?” 顾濯看着小和尚眼里的忧愁,拍了拍他的肩膀,以此作为安慰。 两人并肩而行,走进山道外的一处凉亭下,远眺云梦风光。 “你师长收了多少好处?”顾濯开门见山问道。 无垢僧微微一怔,心想这问的也太直接了吧? 小和尚摇摇头,诚恳说道:“收是肯定收了,但这是长辈的事情,我一个小辈怎么可能知道具体的数额是多少?” 顾濯想了想,又问道:“你这一趟必须要把我给拦下来?” 小和尚老实说道:“我师父的意思是随缘。” 顾濯直接说道:“那就是收的不多。” 当初他建议小和尚拜入元垢寺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他记得这寺里的僧人收钱收的最是痛快,不矫揉做作之余,甚至还能收得毫无烟火气,脱俗极了。 在这方面就连慈航寺都自愧不如,可谓是禅宗里头独一份的本事。 无垢僧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还在因为话里的直接而不好意思,有些羞愧。 “还有个事。” “什么事?” 顾濯看着他,提醒说道:“以后像刚才那种什么你来了我来了的话,不是旁边有人在盯着看的话,你尽量还是别说了。” 无垢僧心想这话的确很有道理,眼睛转了转,忽然问道:“那待会儿我们等人多了,再来一遍?” 顾濯无言以对,不想搭理,转而说道:“你总不可能就是过来随缘上一次,肯定还有别的话要传给我。” “你猜对了!” 无垢僧给他竖起大拇指,说道:“我那堆长辈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明白你想做什么,干脆就让我借这个机会过来问问你,把事情给弄个清楚。” 这句话在顾濯的意料之中。 然而他没有立刻给出自己的目的,说道:“接着你的这群长辈会怎么做?” 无垢僧耸了耸肩,坦然说道:“这可没给我准话,你也不是不知道,和尚和道士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让人猜谜。” 听到这句话,顾濯哑然失笑,说道:“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真有缘分的缘故,他每次和无垢僧见面后心情都会变得愉快上不少。 他微笑说道:“我给你说说我的理由,你要是觉得这交代不了的话,那就自己再往里头编一个故事修饰一下,让你师长觉得你是真的尽力了,到时候问起来我对外承认就好。”无垢僧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问道:“这样也行?!” “为什么不行?” 顾濯反问道:“你我是朋友,我现在不准备卖你面子转身离开,那给你一个方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无垢僧很是为难,说道:“但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啊。” “这有何难?”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事后我愿意承认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这世上谁有资格说你撒谎?” 无垢僧愣住了,心生止不住地感慨,赞叹道:“如此没有道理的做法,真做起来居然如此有道理。” 顾濯指点道:“这就叫做变通。” “受教!” “不客气。” 小和尚顿了顿,好奇问道:“所以你现在闹出这么大一场热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大概就是……” 顾濯想了想说道:“听遍古今未来经,看尽人间禅宗法。” 换做寻常人,听到这句话难免会觉得他过分嚣张,真真不知天高地厚。 禅宗立世至今已有万年,不知诞生了多少法门与经书,哪怕是当今禅宗辈分最老境界最高的僧人,都与这句话里描述的程度相距甚远。 无垢僧自然不会因此而不高兴,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会儿,说道:“这事儿做不成吧?” 顾濯说道:“我本来也没想要做成,是故意往夸张了说,方便你拿去应付自己的长辈。” 无垢僧再次无言以对。 片刻后,小和尚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认真说道:“我现在忽然有点儿害怕了。” “怕什么?” 顾濯有些不解。 无垢僧看着他,一脸忧愁说道:“我怕林挽衣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对我有意见,改天特意找我麻烦。” 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顾濯心想她又不是白痴,摇头说道:“送佛送到西罢了。” 无垢僧心想你这是祝我成佛的意思吗? 顾濯不再多言,转身往凉亭外走去,继续登山。 无垢僧连忙跟上去。 山道上,两人依旧有话。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几乎都是无垢僧在说,而顾濯在听。 深秋与盛夏相隔不远,小和尚又是在元垢寺里修行,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说,然而他却完全没有语塞的时候,滔滔不绝如大河之水。 简而言之。 无垢僧还是那么适合修行闭口禅。 “我受到你先前话里的启发,对你要做的事情有个想法。” “什么?” 顾濯有些好奇。 小和尚眼神明亮,认真说道:“一个能让你变得不那么被人讨厌的办法!” …… ……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天光越发明亮,茶庵寺里的僧人神情渐渐轻松,不再那般凝重,因为顾濯还没有来。 那些特意赶来的修行者很是遗憾,心想难道传闻是真的,禅宗把这场大热闹是作为羞辱,通过某种手段让顾濯被迫放弃? 茶庵寺一片安静。 就在众人心生失望之际,忽有知客僧神色焦急奔跑而来,去到住持身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人们的眼神瞬间明亮,视线齐齐落在寺门处。 果不其然,一个身影落入数百道目光中。 那人身着青衫,气息却不落拓,更不萧瑟,平静而从容。 人群隐有骚动生出。 茶庵寺的住持往前走去,来到顾濯的面前,想着先前无垢僧托人带来的那番话,神情看似平静,实则心情格外复杂。 顾濯看着老僧,点头致意,温声说道:“劳烦住持久等了。” 这看似无礼,实则有理。 因为白南明的辈分极其之高,世间鲜有人能及。 哪怕他对外名义上只是她的弟子,那也足够让他不需要向这世上九成九以上的人行礼了。 住持还以笑容,摇头说道:“何来久等之说,时间恰好,不知今日施主想听那部经文呢?” 顾濯说道:“按贵寺的安排来就好。” 住持伸手做请,带着顾濯往讲经堂走去,再次想起无垢僧让人传来的那三句话。 “我已经和顾濯说好了,他在离开的时候会认真赞美贵寺,务必让贵寺与先前那三十三间寺显得截然不同,借此机会名声鹊起。” “不过这有个前提,就是贵寺必须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无论讲经还是别的什么。” “前辈您觉得这事如何?” (本章完) 第141章 万法全通 第141章 万法全通 这三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清楚。 茶庵寺得名,顾濯得利。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此事有无垢僧在背后亲自作保,茶庵寺的住持自然不会怀疑真实性,但问题在于……何至于如此委曲求全? 茶庵寺在世间虽说名声不响,但也谈不上默默无闻,寺中确确实实有着踏入归一境的真正强者,在方圆数百里内也算得上是举足轻重。 不久前,那场发生在云梦泽深处的变故,茶庵寺里也曾有人亲身掺和到其中,只是无功而返罢了。 如此种种,上浮心头,再想到寺里耗费人情把无垢僧给请过来,最终就只有这么一个结果,心中如何能够畅快? 这和拉偏架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茶庵寺主持想着这些事情,越想越是憋屈不痛快,但他没有让这情绪流露于表面,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容。 顾濯看了这人一眼,听着心中响起的声音,心想小和尚这好像是要坏事了。 片刻后,众人走到讲经堂。 讲经堂是一座大殿,面积颇为宽敞,即便这时数十人涌入其中,殿内也没有拥挤的感觉,还可以再站上很多人。 就在那些好热闹的外来者准备步入其中,行旁观之事的时候,却发现手持法棍的僧人们以肉身伫立在殿前大门,把无关人员尽数拦了下来。 不止于此,紧接着寺里更是响起一道钟声,直接启动了护山阵法。 讲经堂内的声音顿时消散无踪,与外界形成了一道隔阂。 秋风与天光依旧可入其间。 外来客人的目光与声音却被尽数拦下,不得寸进。 人们见此一幕画面好生诧异,心想之前顾濯在别家寺里听经从未有过如此待遇,茶庵寺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这次要讲的是真经? …… …… 如今禅宗势盛,对世人而言,佛经早已不是难得一见的事物。 寻常信徒家里往往也藏有经书,以求静读安宁心境。 过往三十三次听经,顾濯听的都是这些经,与修行大道无关之经。 与之相对应的,修行者们习惯将那些与修行有关的经文,称之为‘真经’。 这样的划分无疑是极其粗暴的,古往今来多有僧人对此不满,为此与人有过争论,但终究没能逆转这种刻板印象。 事实上,某种时候和尚们也在增添这种刻板印象,比如顾濯直至今日才在茶庵寺里听到所谓的‘真经’。 今日讲经的人就是茶庵寺的住持,讲的是一篇极其深奥的经文,换句话说,就是很有助眠效果的那种。 然而住持的声音刚正严肃,咬字极为清晰。 在说到某些地方的时候,他的话音甚至给人一种钟声在心中骤然响起,迷雾尽数散去,几近开悟的恍然大悟感觉。 顾濯作为贵客缘故,蒲团被特意安排在最前方,直面茶庵寺住持,对此感受自然来得更为清楚。 只不过他的神色始终如常,仿佛钟鸣般的经声落入他的耳中,与山间的清泉流响没有任何区别。 半个时辰后,一道钟声响起。 茶庵寺住持的声音随之而停下。 这位僧人望向顾濯,嘴角牵起一抹笑容,温和问道:“顾施主可有所得?” 顾濯礼貌如旧,说道:“自是有所得。” 住持等的就是这句话,接着微笑说道:“既有所得,不妨深谈,互相印证。” 话音落下,殿内微有哗然声。 僧人们好生不解地看着自家住持,心想先前您讲解的那篇经文如此深奥,岂是不通佛经的外人所能真正领悟的,互相印证这四个字未免太过奇怪了些。 讲经堂内的不起眼角落里,无垢僧看着这一幕画面,眉头紧皱,面色难看。 这哪里是什么互相印证,分明是抱着顾濯开口后说错话,继而顺理成章为他纠错的意图。 如此落下顾濯颜面,既能让他在气势受挫,又在明面上直接占据着一个传道受业解惑的名头,茶庵寺的名声完全能够借此真正鹊起。 事后旁人即便察觉到这其中的小手段,想来也无话可说。 哪怕是无垢僧也不能说些什么。 毕竟,这真经是顾濯自己要听的。 过去那三十三间寺庙,从未试图在这方面动手脚,一方面即是顾濯听的不是真经,另一方面就是抱着送瘟神的心思,根本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不知何时,原本紧闭着的殿门已经被打开。 人们的目光随之涌入,尽数落在顾濯的身上。 早在殿门开启之时,那座笼罩着讲经堂的阵法就已经解除,让其中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了。 有人已经大致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面色随之而古怪,但很快就都转为浓厚的兴致。 他们本就是来看热闹的,不站在谁那一边,当然是事情怎么闹得大怎么来。 更何况顾濯很有可能折在这一句话上,如何能让人不为之而期待? 禅宗真经极尽艰涩,经文里的意思不是听人简单解释上一句,便能真正理解的东西,更不要说理解其中隐藏的佛法真义。 顾濯终究还是一位年轻人,众人过往也不曾听闻他与禅宗有过联系,想来是没有真正读过经书的。 这他又怎可能与茶庵寺的住持互相印证呢? 如此想来,众人越发觉得这事无法可解。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天资上面的问题,而是纯粹学识上的积累,这需要的是足够漫长的岁月积累。举世皆知,顾濯正年轻。 讲经堂一片安静。 无垢僧站起身,准备往前走去,替自己的朋友接下这桩麻烦,然而茶庵寺的僧人却是来到了他的身前,摇了摇头,意思很清楚。 此时此刻,茶庵寺住持也在看着顾濯,笑容慈祥而带悲悯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半晌。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所得。” 他往前伸出右手,竖起食指,平静说道:“但非我所寻。” 话音落处,殿外众人错愕不已,殿内诸僧心生愤怒。 然而无论殿内还是殿外,所有人都觉得顾濯此言过分嚣张,着实放肆。 连经文都不知道听没听懂,凭什么说出如此狂妄的话? 茶庵寺住持笑容骤然僵硬了起来。 片刻后,他缓缓皱起眉头,看着那根似乎是在秋风中微微摇晃的手指,面无表情问道:“敢问顾施主何出此言……” 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濯的指尖处绽放出一缕光明,真实不虚。 那一缕光明中透着的肃静气息,与茶庵寺山门大阵中隐隐相合,分明就是同出一源的事物。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一片死寂中,顾濯打了个响指。 啪。 那一缕光明就此散去。 僧人们醒过神来,忽然觉得脸颊好生热辣滚烫,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茶庵寺住持的脸色更是瞬间赤红青白,双眼睁得极大,感受着那一缕光明中残留的气息,眼里一片昏暗,茫然自语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下一刻,他醒过神来,霍然站起身望向顾濯,不管不顾说道:“你肯定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篇经文。” 顾濯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你想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往殿外走去,不再指名某僧请赐教。 此间法已为他所知晓,何必耗费力气再打上一架? 众人看着顾濯背影,想着先前心中所想,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不久之前,很多人都觉得这不是天赋能解决的难题,唯有漫长岁月才是唯一的解法。 顾濯以那一缕光明告诉他们,这个想法是错的。 没有什么事天赋不能解决,如果有,那纯粹是因为你的天赋还不够高。 …… …… “我记得百年前的修行界曾经有过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道主天生万法皆通,随手拾起一篇经文,便能从中推陈出新。” “这传闻是真的。” “那为何道主在当年玄都一战中,不曾让万千道法于指尖之上盛放?” “我不曾真正经历过那一战,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皇帝陛下。” 娘娘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视线自窗外的南方天空挪开,落在青霄月的身上。 她的嘴角泛起一抹温暖的笑,说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阳光映照下,青霄月的脸色更显苍白,但他的眼神终究还是明亮了些。 “还好。”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这位大秦最具权势的女人,说道:“你想让我继续先前那件未完的事情?” 娘娘微微一笑,说道:“是的。” 青霄月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转身往御书房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似是无意问道:“为何我感觉你对顾濯此人格外在意?” 若说这是因为顾濯现在掀起的这场风波,难免有些无稽。 与盈虚道人相比起来,这就是年轻人的一次胡闹罢了。 禅宗尚且不至于如此心胸狭窄。 “因为我想知道顾濯现在这样做的原因。” 娘娘唇角笑意更盛,轻描淡写说道:“另外,我还准备让挽衣嫁给他,那总该为自己的女儿多了解一下他。” (本章完) 第142章 机会 第142章 机会 离开茶庵寺后,时辰未晚。 顾濯的心情不错,因为今天的事情格外顺利。 ——这主要体现在他少打了一场架上面。 先前拜访那三十三间寺庙的时候,他之所以指名请赐教,不是因为闲的手痒,而是以此办法来确定对方所修持之法,与他在秀湖真人处看到的那道佛光相互印证。 只要有些许的相似,那就足以让他追根溯源,找出那只鬼的来历。 这个办法的确不怎么聪明,效率颇为低下,但最是万无一失。 顾濯心想,要是以后去的每一间寺庙里的住持都愿意像今天那样讲经,让他知晓所持根本佛法,那就更加好了。 可惜了,这只能是奢念。 如此想着,顾濯望向远方山河,打了个一个响指。 那一缕光明再次出现在他的眼中,不与秋日午后的艳阳争辉,肃静依旧,别有一番美丽。 顾濯忽然生出一个过往从未有过的念想。 也许他才是这世上最适合成为刺客的那个人。 原因十分纯粹。 诸法皆通,以这家宗门法杀别家宗门的人,如此挑起祸端再是简单不过。 只不过次数一旦多了,终究还是会让人察觉过来。 毕竟这终究只是术。 如大秦帝室所掌握的中天阴符经和万物霜天劫,以及白南明所独创的星霜劫,还有老人所修炼的元始道典,这些功法是修行者的大道根本所在,不可兼修。 而术则是顾濯指尖上的这一缕光明,是剑修驭剑杀人之时的手段,没有什么不可兼修的说法。 话虽如此,但几乎所有修行者都不会抱有兼修的念头,其中道理也很简单。 这些被称之为‘术’的手段,绝大多数都是依托‘道’而存在,换句话来说,绝大多数的‘术’离开了本身的‘道’,其威力往往十不存一,无任何用处可言。 对顾濯而言,这个问题却不算是问题。 道生一,再至三生万物。 无论道和术最终都是依托万物的变化呈现在这人世间,而天地万物为他所熟悉,且与他并肩而行。 那只要他像今天这样听得真经,以他的天资悟性,这世上又有什么手段是他不能复现出来的? 便在这时候,万物的声音在顾濯心湖响起,带着关心与担忧。 “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天从早到晚一大堆人盯着你看,你走到哪里哪里就热闹的不行。” “再这样子下去,你只要再和天命教的人接触,肯定会被人发现的,连我们都没办法给你瞒下去。” “总不能全指望那个裴今歌吧?” 听着这些话,顾濯笑了笑,和若春风。 “换个角度来看。” 他说道:“只要我和天命教主同时出现,那我就会变得极其干净,没有任何能够怀疑的地方。” 近些天来,修行界已经得知天命教迎来了一位新的教主。 那位教主在传闻中极尽神秘之色,境界来历无人知晓,就连唯一确定的性别都有可能是假的。 换做寻常时候,这定然会引来修行界的好奇。 奈何顾濯恰好把人们的目光都给带走了。 …… …… 接下来的数日时间,顾濯没有再去拜访下一间寺庙,求佛法解开心中疑惑。 在人们注视之下,他先是泛舟水上钓了一整天的鱼儿,一无所获,然后像是气急败坏地寻了处城镇,吃了一整条清蒸鲈鱼,似是以此来解开心中之愤恨。 接着,他寻了一家客栈住了两天时间,其间向店里的小二打听过周围的佛寺,但却没有着急前往拜访,而是寻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宗门,特意去做了半天客人。那半天几乎都在喝茶闲聊,直到最后顾濯才找人打了一架,看上去很像是在……应付某人给予的任务? 总而言之,在拜访完那家小宗门后,他终于开始前往下一间佛寺。 这期间也有人试图向他邀战,剑争高下,法论前后,然而顾濯却是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了。 不少人为此而错愕,继而茫然不解,越发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更多修行者来到了大陆南方,其中不乏颇有名气的天才人物,比如前几届夏祭的头名,看上去隐有几分盛事将至的意味。 这在不久之后成为了事实。 准确而言,是在顾濯踏入下一间寺庙大门后,那间寺庙里的住持微笑着迎了上来,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以及世人。 ——慈航寺即将举办一场法会,就在入冬之时。 是的,慈航寺位于东南。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顾濯若有所思,与这位僧人闲聊数句后,一切照旧。 只不过让他稍感可惜的是,这一次的他没有再次听到真经,故而只能与寺里的和尚打上一场,最终无所得。 当天晚上,裴今歌与他私下见面。 见面的地方是客栈的房间内。 两人都没有点灯,让谈话有该有的氛围。 “虽然不知道慈航寺想做什么,但这是最好的机会。” 顾濯的声音随意而平静。 裴今歌墨眉微蹙,看着他说道:“你想借那场法会让自己身上再无任何嫌疑?” 顾濯说道:“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以此来怀疑我。”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没有接下这话,转而问道:“问佛可有所得?” “暂时还没有。” 顾濯摇头说道:“但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这一路走来,他所挑选的每一间佛寺的传承往上溯源,都能追寻到禅宗某座祖庭里的某一位或生或死的大德。 比如茶庵寺就是由元垢寺某位大师的弟子所创立的,其修行法传承自那位大师,这也是那位住持为什么能请来无垢僧的原因。 顾濯之所以不前往禅宗祖庭,根本原因就是那几个地方不会太过顾及到他的身份,配合他办事,无法像现在这么方便。 裴今歌不置可否。 “你该给出下一份诚意了。” 她看着顾濯说道:“这才是我今天来和你谈话的目的。” “啊?” 顾濯很是意外,下意识问道:“你到现在才查出来吗?”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险些气急攻心,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吗? 坐在她这个位置上,一举一动必然会让人加倍留意,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她又不愿意陆明诚这个名字被旁人知道,就只能自己亲自动手翻阅卷宗,不假他人之手。 巡天司中与百年前玄都相关的卷宗,可谓是浩瀚如海。 在这之余她还需要处理公务,以及亲自动手替顾濯掩饰身份,避免那只鬼意识到不妥……如此之多的事情堆叠下来,最近的她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时隔多年地倍感疲惫。 只是她不想把这种疲惫流露出来,更不愿意让顾濯知道她真是最近才查出陆明诚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那个白眼便没有真的翻出来,嘴角反而多出一抹淡然自矜与骄傲的笑意。 “不要废话。” 裴今歌嫣然一笑,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你若是给不出下一份诚意,那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 (本章完) 第143章 与明月饮 第143章 与明月饮 顾濯看着裴今歌的笑容,心想怎么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说道:“就算真要结束合作,在此之前我们也还是可以聊一聊的。” “琅琊山上的时候,你曾说过你会查下去的。” 他的声音诚恳而认真:“关于那只鬼是谁。” 裴今歌的笑容忽然消失了,摇头说道:“与你问佛的结果一样,一无所得。”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那这是真麻烦了。”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不是一般的麻烦。” 自从某届夏祭有考生被邪魔外道拐走,以至于皇帝陛下震怒后,神都每逢夏祭时节都会将警戒提至最高层级,仅次于战争年代。 天命教作为大秦最为厌恶的众邪魔之首,在这方面更是遭到了最为彻底的针对,不留任何余地。 然而就在这种前提下,那只鬼却能让秀湖真人潇洒而幸福地活在神都,让他由始至终一无所知,让他以为是自己隐藏得极好。 如此倒也不算什么,问题在于,当裴今歌得知秀湖真人的真实身份,并且以此开始调查后依旧一无所得……这才是真正的麻烦所在。 最好的情况是那只鬼已经察觉到事情的不妥,提前抹去了自己留下的痕迹。 至于最坏的那种可能,则是那只鬼有资格插手当时神都的安全问题,从最高处直接为秀湖真人营造出一个安然无恙的环境,让裴今歌查无所得。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那只鬼或许根本就没有替秀湖真人遮掩过行踪,只不过其时巡天司与各个衙门恰好与他错过,查不到他身上去罢了。 彼时神都,有权力和能力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恰好就在五指之数。 裴今歌与她唯一的上司,巡天司最为神秘的那位司主大人。 大秦军方第一人和当朝宰相。 以及那位娘娘。 长公主和皇帝陛下当然也能做到这件事,但这也是最不可能的对象,根本没有怀疑的必要。 “如果不是我确定了秀湖是天命教的人,而他也确实试图过干扰夏祭……” 裴今歌墨眉紧蹙,眉眼间满是厌烦,寒声说道:“我必然会认定那只鬼是你编造出来的。” 顾濯心想遇到这么一件麻烦事,那你心情不好确实也是合理的,安慰说道:“至少那只鬼肯定不是我们的皇帝陛下。”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没好气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事绝无可能查到陛下的头上,要不然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里带着的自嘲意味,谈话的氛围终于变得轻松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了。 房间一片漆黑。 一道叹息声响起。 那是裴今歌的愁绪。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杯饮尽,感受着茶冷后变得更为浓郁的苦涩滋味,说道:“我发现我自从遇到你以后就没再清闲过几天。” 顾濯偏过头,望向被窗纸淡薄了的月色与灯火,感慨说道:“若是可以,我又何尝不想过些安静日子呢?” 裴今歌毫不客气讥讽道:“我可看不出你有半点想要过安分日子的样子。” 顾濯回忆片刻,发现这句话还真不好反驳,于是干脆装作听不到,很是生硬地换了一个话头,给出了那份诚意。 “陆明诚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道主在云梦泽里留下的不是晨昏钟。” 裴今歌闻言,心想事情果真如此。 道主传承现世那天,她就隐约察觉到事情有不妥的地方,因为当时陆明诚的表现便已让她为之不解。 当那座破道观里只有一具尸体的真相被揭露出来后,她没有从老人的眼中看到半点茫然错愕以及难以置信,相反,其中隐隐还带着几分得偿所愿的平静。 这不可能是机关算尽后一无所得的样子。 一念及此,她望向顾濯的眼睛,说道:“这是陆明诚亲口告诉你的?” 顾濯嗯了一声。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断了。 如今她已知晓陆明诚是道主的道童,自道主手中得了元始道典的传承,而百年之后这位昔日的道童在将死之时,面对着身为道主的隔世传人顾濯,心中那些理性被感性战胜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想来这就是顾濯为什么能取得天命教的原因。 “人之将死,其言也多。” 裴今歌看着顾濯说道:“陆明诚连天命教都愿意给你,那你理所当然能从他这里得知更多的秘密。” 话至此处,她似是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话:“所以我现在很奇怪你为什么不知道那只鬼是谁,按道理来说,陆明诚就算不做托孤之类的事情,至少也该把那只鬼留给你用才对吧?” 顾濯想着那场未曾消散在记忆中的秋雨,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这句话的确有些道理。” 裴今歌说道:“但是?” 顾濯敛去思绪,漠然说道:“那人之所以把我是谁这件事告诉陆明诚,为的是让他死在云梦泽。” 裴今歌不假思索问道:“既然你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为何不直接问陆明诚,非要把事情留到现在来折腾?” 顾濯摇头说道:“自然是因为他不想说。” 当初老人在他面前提到那只鬼的时候,特意以老友二字称呼,很明显就是不愿暴露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也是顾濯那时候没有开口询问的原因。 何必强迫一个将死之人去做一件不情愿的事情? 让那场生命最后的谈话迎来尴尬与沉默? 裴今歌听懂了,忽然觉得这件事好生荒唐,失声笑道:“那只鬼让盈虚身死,而盈虚不仅要反过来感谢,还得为那只鬼隐瞒身份,因为这是他遇到你的最为关键的那个前提?” 顾濯不想开口,用鼻音嗯了一声。 裴今歌低头,并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默然思考着此事的全貌。 半晌过后,她轻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陆明诚在死前有没有告诉你,他这些年里到底在做什么?” 顾濯平静说道:“证明自己,这就是他对我说的原话。” 裴今歌抬起头,望向那双在黑暗中更显明亮的眼睛,没有从眸子里找出半点躲闪与掩饰。 于是她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有资格让陆明诚进行自我证明的人,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一个人——道主。 但举世皆知道主身死百年前,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这该如何向一个死人证明自己? 这为何要向一个死人证明自己? 云梦深处那座破道观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所有的这些问题似乎只有一个答案可以完美解释。 那个答案太过可怕,因此她不愿相信。 然而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接下来她将会亲自走过陆明诚走过的路,以事实来证明那个答案是荒谬的。 唯有如此方能心安。 裴今歌就这样看着顾濯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说道:“我现在是真的很烦。” 顾濯自嘲说道:“我又何尝不是?” “要不是你是长公主殿下的师弟……” 裴今歌缓声说着,伸手取下束发的簪子,让如瀑般的黑发倾泻在肩头。 她神情越发来得冰冷与不耐烦,说道:“我现在是真有种把你给杀了的冲动。”这当然是一句气话。 顾濯心想自己现在应该微微一笑化解尴尬吗? “我是真不明白。”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你才这般年纪,到底是从哪里染上这等故弄玄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头痛欲裂的毛病?” 顾濯回忆片刻后,诚实说道:“大概是耳濡目染吧?” 听着这话,裴今歌想到无垢僧的存在,再想到那只鬼与禅宗有着极深的关系,眉眼间不由流露出一抹掩之不住厌恶之色。 接着,她再想到慈航寺将会在不久后举办的那场法会,提醒说道:“往后这段时间,有人会来寻你麻烦,你自己稍微注意点儿。” “谁?” 顾濯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我人缘一直很好。” 裴今歌斜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人缘好到我刚才想要动手杀了你是吧?” 顾濯不说话了。 裴今歌还算满意这个反应。 “主要是谢应怜,现在的你还不是这人对手。” 她说道:“另外南齐那个李家这次也来了人,不出意外是要和你过不去的。” 顾濯着实没听明白,不解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李家是因为我败了李若云,但这谢应怜又是谁?” 裴今歌说道:“谢道斐的姐姐,阴平谢氏的嫡女,上一届夏祭的头名,如今是承意中人,不过离归一还很遥远。” 顾濯微微一怔,很认真地回想了一遍,终于想起谢道斐是他在夏祭里遇到过的一个人,与他同为洞真境。 “就因为她弟弟输给了我?”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谢家与娘娘在不少地方有利益上的冲突,而你现在已经被认为是娘娘的人了。”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变成她的人了?” “两天前,神都有消息流传出来,娘娘有意让林挽衣嫁给你。” 为了让自己与顾濯有着明显的区别,裴今歌的话越发来得直接。 “不管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你不斩断自己和林挽衣之间的关系,世人就会把你划分在娘娘那一边。” 她说道:“现在很多人想要挫去林挽衣她娘的气势,但又不敢真的逆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不愿意让局面变得难以收拾,只好把目光放在作为小辈的你的身上……还需要我再给你解释下去吗?” 顾濯想到了一个问题,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是天命教教主这件事被暴露在天光下,那位娘娘还能顺利为后吗?” 裴今歌说道:“谁知道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饮尽残茶,起身准备离去。 接下来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忙碌,无论是证实那个答案是荒谬的,还是为巡天司的日常事务,都会占用她的很多时间。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辛苦了。” 裴今歌头也不回说道:“既然知道我辛苦,那下次见面就不要再说些故弄玄虚的话了。” 顾濯笑了笑,说道:“习惯问题,很难改变,我尽量努力。” 就在这时,裴今歌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你最开始那个想法并非不可行,但真正执行起来会相当的麻烦,如果你决定是要这么做,那就提前把计划给做好。” “嗯?” 顾濯没反应过来。 裴今歌也不回头,继续往窗户走去,最后说道:“借慈航法会掩埋你是天命教教主的事实。” …… …… 房间一片幽暗。 顾濯目送裴今歌推窗而出,消失在月色与灯火之间,若有所思。 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带着很多的不解。 “裴今歌不是已经猜到陆明诚想要做什么了吗?为什么她还要和你合作下去,帮你遮掩身份?” 顾濯回过神来,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因为我那位徒弟想做的事情太过荒谬,以至于她无法相信自己得出的推断,认为其中另有隐情。” “如果其中真有隐情,那我作为当下的天命教教主,便是最有可能得知隐情的人,所以她需要帮我留住这个身份。” 他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补了一句:“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应该就是林挽衣她妈的决定,让她有了更多的顾忌。” 片刻安静。 万物再次有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忽然觉得她是真的很辛苦了。” “身在局中,身不由己,难免让人感到心酸。” “虽然你说自己是人,但你其实不是人,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这次就不骂你了。” “总之,活着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啊。” 顾濯听着这些感慨,心中有歉意生出。 如果不是世间万物与他相识,何至于此刻倍感忧愁? 然后他想到了一句话。 天若有情天亦老。 顾濯心想,这可很不是一个好兆头。 下一刻,那道素来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难得的嫌弃意味。 世间月色因此明亮数分。 “我都不知道你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要是你非要这么想,觉得我们会为了你而觅死觅活的话,那你要不先喊我一声妈吧。” 顾濯怔住了。 接着,他哑然失笑出声,决定起身离开房间,趁着夜色未浓去买上一壶酒。 然后与明月共饮。 这章四千字,凌晨还会有一章,尽量赶在五点前 (本章完) 第144章 你有病吧? 第144章 你有病吧? 翌日午后,顾濯才是醒来。 他不是爱睡懒觉的人,然而昨夜与明月共饮,与万物闲聊,聊至酣畅处难免愉快,故而偷闲。 可惜酒醒后人间事依旧。 简单洗漱过后,顾濯离开客栈,寻了只黄骠马骑上,悠悠闲闲前往下一座佛寺,继续听经。 如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人们的目光总是会落在他的身上,而他也早就习惯为世人所瞩目。 直至一道声音落入他耳中。 “长逾道人联系你了,但不是好消息。” 顾濯神色不变,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在心里说道:“出什么事了?” “秀湖被密谍司软禁起来了,但动手的人不止是那些暗谍,还有李家的一位宿老,长逾道人觉得这事有必要告诉你,让你来做决定。” 这声音听着淡淡渺渺,既真切又虚幻,因为是天光。 顾濯心想还真是好景不长。 事情这么快就来了。 …… …… “喵呜!” 断臂的长逾道人蹲在墙角,与一直趴在石凳上的大橘猫四目相对,一脸荒唐难言的奇怪表情,心想你这声喵呜难道是我明白了的意思? 是的,顾濯留下来的那个联络办法,就是让他们在潮州城里随便找上只猫或者狗,字正腔圆地把事情给复述上一遍,这就行了。 当初听到这个办法的时候,天命教被裴今歌杀到硕果仅存的三位长老,没有谁能维持住自己的平静,都在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顾濯与裴今歌见面后安然归来,且让她毫无道理地收了手,彻底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就连长逾道人都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令三人十分遗憾的是,顾濯表示自己不会开这么没意思的玩笑。 因为这个缘故,近些天来天命教的三位长老一直避免打扰顾濯,奈何秀湖真人在教中极具分量,而且事情本身也麻烦到极点,很难解决,上报是最好的办法。 在三人一番拉扯过后,最终这个责任落到了长逾道人的身上,理由是他与教主最为熟络。 而他唯独不愿反驳这句话。 于是,长逾道人最终在猫与狗之间,寻了一只吃饱的大懒橘猫,因为他不想遇到一条试图回应自己说话热情的狗。 那画面着实太不堪入目。 事实证明,他这个考量很有道理。 在听完他的话后,那只橘猫不再懒散,如狮子般昂起头颅,正在对天怒喵。 就像是在叫春? 长逾道人看着这一幕离奇画面,眼里一片茫然。 下一刻,他开始庆幸自己找的不是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再下一刻,他决定日后天命教必须要好生对待城里的猫猫狗狗,决不能让它们往教主那里告状。 …… …… 秀湖真人的遭遇通过世人无法想象的隐秘渠道,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顾濯的耳中。 对此,他最先生出的想法是秀湖未免太倒霉了些。 天命教得知这个消息必然有延迟,换句话说,秀湖很有可能已经被密谍司囚禁了数日。 但凡长逾道人早一天得知这个消息,然后及时通知到他,那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裴今歌来解决。 至于事情到了现在,那就只能先委屈一下秀湖了。 既然传回来的消息是软禁,想来他的日子过得不会太艰难,只不过是暂时失去了自由。 …… …… 事情,或者说麻烦不止于此。 当顾濯骑着那黄骠马,行至坐落在城外清幽山林中的那间佛寺时,只见寺外已经停着好些马车。 从车厢外表看不出什么东西,给人的感觉是朴素低调,但只要目光落在四周那些侍从的身上,便知其来历绝对不普通。 一位知客僧迎上前来,注意到顾濯的目光落在那些马车上,面带笑意解释了一句。 “那些人是阴平谢氏那位谢小姐的侍从,她今日清晨就到寺里了,与顾公子您一样,都是为了听经。” 这句话说到听经这两个字的时候,知客僧的咬字很自然地重了几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不是谁都知道阴平谢氏与娘娘过不去的事情,对这位知客僧来说,谢家贵女专程来上这么一趟,哪里是真的为了听经? 为的既然不是听经,那还能是什么?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相亲! 俗话有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绝大多数人禅宗的僧人都对成就他人姻缘这件事有着或多或少的执念。 正是这个缘故,这位知客僧才会面带笑容地迎接顾濯,不像其余寺庙里的僧人那般强颜欢笑,如见上门讨债之人。 顾濯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但也不可能解释,唯有沉默。 “这边请!” 知客僧格外热情,直接把顾濯往里头带去,脚步飞快。 就在那些随行的修道者们准备跟上去,如往常那般观战的时候,却发现那位谢家贵女的侍从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挡住进入佛寺的道路。 为首的侍从目光冰冷,漠然说道:“请回吧。” 有人不服,想要讨要个说法,但尚未来得及开口,便遭了一个眼神。 只不过是随意的一眼,这人顿时汗流浃背,脸色苍白而呼吸困难,如患大病。 见到这一幕画面,哪里还有人敢再往前一步? …… ……“你很享受站在人们的目光里吗?” 当顾濯与知客僧道别,踏入讲经堂后,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无须循着声音望去,因为说话那人就坐在殿内最中间的蒲团上,正背对着他。 这人自然就是那位谢家贵女。 她身着一袭紫裙,自衣裳至发饰无一不极具讲究,无须以举手投足来流露于表,自有一番凛然清贵之美。 顾濯就像是没听到那句话,看都没看她一眼,望向讲经堂深处,没有见到一位老和尚的身影。 整座大殿只有两人。 “人被你请走了?”他直接问道。 谢应怜说道:“我不希望与你的见面被任何人打扰。” 这话听似淡然,实则都是傲然。 也许是因为她总是这样说话的缘故,那一抹傲意已经深入骨髓,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意味。 说完这句话后,谢应怜从蒲团上缓缓站起身来,准备与顾濯正式相见。 都是夏祭第一。 对方值得她给予这样的尊重。 就在这时候,有脚步声落入她的耳中,但却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发遥远。 谢应怜微微一怔,转身回望,只见顾濯竟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就往殿外走去,毫不拖泥带水。 这样子看上去就像是……遇到了什么晦气玩意儿? …… …… 在绝大多数时候,顾濯的脾气都很不错。 这主要体现在他对待书院同窗的态度,做事之前习惯给予旁人提醒,以及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等等方面。 极少数能让他变得不礼貌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莫名其妙跳到他脸上自说自话。 当初夏祭之时,余笙自顾自地要给予他补偿,最后遭了他原话奉还,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连自家师侄的面子都不给,顾濯又怎会给一位陌生女子颜面? 更何况他是来办正事的。 那知客僧未曾走远,眼见顾濯进门未久又出门,不由惊了个一塌糊涂,心想这么快就谈崩了吗? 这你俩到底是有多一言不合啊? “讲经的那位大师呢?” 顾濯直接问道。 知客僧愣了一下,心想你还真要听经啊,赶紧说道:“我现在立刻就去把住持给您请过来。” 便在这时,一道轻柔淡雅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我想要和顾公子稍微闲聊上几句,小师傅你方便慢走几步路吗?” 知客僧愣住了,他的视线在顾濯和谢应怜两人的脸上不断来回,看着一人神色平淡,看着一人笑意盈盈,心想你们这莫不是要我死? 顾濯回想起昨天夜里裴今歌说过的话,想着当时话里说谢应怜要找自己麻烦,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出麻烦。 “不用请你的师长了。” 他对知客僧说道:“去请你一位师兄过来,比我高一个境界就行。” 知客僧看了谢应怜一眼,见这位贵女不再开口,顿时如蒙大赦疾步而走。 殿前一片安静。 不时风起,有枯黄树叶飘落,堆在石阶上。 谢应怜就站在那里,与此景相映而美,持居高临下之势。 她静静地打量着顾濯,眼神平静,温和如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自水面之下飘起浮出。 仿佛她不曾把先前的无礼放在心上,又或者是……一种不以为然的无所谓? “现在你方便说话了吗?” “在他那位师兄来到之前。” 顾濯说道。 谢应怜轻声致谢,然后柔声说道:“请不要误会,更不必警惕,因为我没有以大欺小的念想。” 顾濯震惊了。 以大欺小……他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四个字居然还能落在自己的身上。 见顾濯沉默,谢应怜也不如何介意。 她缓步走下石阶,声音越发温柔。 “今日专程来与你见面,只是听闻你闹出了好大一场热闹,让我着实有些好奇,便想要来看看你。” “其实家中有长辈希望我对你出手,折去你的锐气,但是被我拒绝了,因为这样子做真的很没意思。” “像你这样的人理应要败在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而不是败在某个寻常无奇的秋日里。” “我希望能在不久后慈航寺的那场法会上见到你。” “在此之前,我衷心祝福你能够一直赢下去……” 话音戛然而止。 谢应怜没能把话说完。 顾濯看着她,一脸无语问道:“你有病吧?” 9.18第二更 (本章完) 第145章 道心 第145章 道心 谢应怜微微一笑,没有生气。 这不是故作的淡然,而是真的不在乎。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没有病。 既然如此,那顾濯说的这四个字只不过是对她的一种诋毁,是气急败坏后的一种体现而已。 何必放在心上? 她是前辈,不该与晚辈做这般心胸狭窄的计较。 相反,她更因此欣赏顾濯了。 “你确实很不错。” 谢应怜笑意越发嫣然,眼里多出几分期许,轻声说道:“不是谁都有勇气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顾濯收回视线,不再看她,置若罔闻。 与这样的人相处的最好办法就是无视到底。 谢应怜却毫不在乎,且语不惊人不死休。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微笑着说出如同表白般的话,端庄秀丽的面容上不见半点羞意,莫名其妙地淡然骄傲:“若无这般自信,如何能在修行路上高歌而行?” 顾濯心想这就不是什么自信,而是已成病态的自恋。 “我送你一个消息和一份礼物。” 谢应怜不再看他,望向秋日清旷天空,负手淡然说道:“慈航寺这次法会拿出来的彩头是重筑道体。” 话至此处,浑身逼人贵气的少女想了想,觉得顾濯可能不懂此机缘之珍贵程度,便又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话。 “重筑道体,逆反先天,身成无垢,这会为你突破归一境多出至少三成机会,算是一场难得的机缘,我希望你能够努力尝试争取。” 她温声说道:“如果你想着争夺这份机缘的人境界都要比你更高,因此而失了信心,害怕失败,那我会很失望的。” 顾濯忽然有些好奇,心想自己要是始终不开口,那她到底能自言自语到什么时候? 谢应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继续说道:“如你我这般人,若连越境而战且胜之的信心都没有,终日沉浸于所谓的同境无敌当中,未免太过可悲了些。” 顾濯沉默不语,叹为观止。 话至此处,谢应怜终于不再多言。 然而她也没有离去,一位谢家仆人不知从何处搬来椅子,让她就此安然坐下。 这还不是全部。 接着,又有几位侍从为她搬来画布等等东西,极其迅速地把一切布置妥当,只待她提笔落墨。 顾濯着实没弄懂这是要做什么。 没过多久,那位知客僧终于带着一位面相沉稳的师兄来到这里,与顾濯相见。 讲经堂前是一方宽大的石坪,其本身目的就是为了让讲经的大师展示佛法境界,这时候拿来做擂台再是合适不过。 知客僧的师兄显然也知道顾濯请他过来是要做什么,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两人互换姓名,便算是打过招呼。 在知客僧的见证之下,战斗即将开始。 谢应怜坐在讲经堂的大门前,视线落在画布之上,神情专注,眉眼平静。 在石坪外,站着几位寺里的老僧,眼神里略带期待,等待着这一场战斗的开始。 那位站在顾濯面前的僧人,当然是他们亲手挑选出来的,而非知客僧胡乱邀请一气,随便找来的一位所谓师兄。 之所以期待,不是期待顾濯败在这一场战斗里面,让寺里一战成名至名满天下,跻身成为禅宗第一流的宗门。 据那些曾经与顾濯有过一战的僧人所言,他们在落败后回忆起这一战的时候,往往都能有所得,继而往下一个境界迈出坚实一步。 尽管不知为何,但总而言之,这对那些被挑战的僧人来说,与顾濯战上一场已经成为了毫无疑问的机缘。 …… …… 某刻,一片秋叶随风而落。 战斗开始于这一刻。 今日站在顾濯面前的僧人名为真性,而他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战斗风格,恰好也应了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看上去毫无特别之处的朴素手印。 然而手印落时,以顾濯周身为中心的天地气息骤然凝滞粘乎,让他明明身旁没有任何的阻碍物,却生出一种无法动弹的感觉。 顾濯静静看着这个手印,感知着其中流露的气息根本,默然寻找着与那道佛光相似的痕迹。 自初秋至今的数十场战斗当中,他始终都守着同一个战斗方法,即是循循善诱让对手把一切手段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这也是为何那些僧人与他战上一场后有所得的根本原因。 故而此刻他应对的办法很是直接。 不退,不避。 以拳对之。 …… …… 谢应怜目中无人。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画布之上,眼里不曾出现石坪上那两人的身影,但又像是什么都看到了。 因为她正在用唯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如此应对无定印,倒也不失为一种正解,但还是过于鲁莽了。” 话至此处,她提笔落墨于画布之上。 只是寥寥几笔,画布上就出现了两个清晰的人像,分别持着手印与紧握拳头。 在这一幅画像的右下角,谢应怜以苍劲笔锋写了一行字,简单概述换做是她会如何应对这无定印。 场间战斗如何进行,她便如何提笔,手腕未曾停下哪怕片刻,由始至终没有遇到过半点创作上的瓶颈。 真性僧攻出的每一招,无论是落在实处的禅宗手印,还是去往神魂中的净化邪祟法门,她都能无一不差地给出自己的解法。 一副画布自然画不完这场战斗,于是站在旁边的谢家侍从不断为谢应怜更换画布,让她得以专心落笔在纸上。 即便如此忙碌,但他们也依旧止不住为自家大小姐的绝世天赋而震撼,偶尔随意看上一眼还在与真性僧鏖战的顾濯,只觉得你着实是三生有幸,竟能让大小姐为你亲自记下这一战。 这些画纸流传至世间,即便隐去小姐的名声,仍旧可以价值千金。 如此感慨着,有人忽然发现了些许不妥……为何将近百招过去,顾濯和真性僧的这场战斗看起来还是均势。 这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 这小姐亲手挥墨的画纸都已经堆得这么高了! 就在这时候,谢应怜倏然收笔。 她把笔放进笔洗里,让墨水为之而晕开,默默放下了双手,藏在衣袖里。 下一刻,石坪上的两人分出了胜负。 赢的当然是顾濯。 明明只是一招之差,真性僧却败得心服口服。 他已经为这场战斗动用了所有的手段,可谓是战得酣畅淋漓,败亦痛快。 顾濯对此并无悲喜,因为这家佛寺里依旧没有他寻找的那道佛光,他仍旧要重复数百次这样的经历,直至终点的到来。 尽管如此,他依旧带着笑容与真性僧聊了数句。 直到谢应怜的到来。 贵气凛然的少女缓步而至,寺里的僧人不言低头而退,就连谢家的侍从都退走了。 这显然是要进行一场谈话了。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谢应怜的声音很是温柔。 她轻挥衣袖,那一叠画纸自然飘来,悬浮在两人的身旁。 “这些画纸上画着的不仅是你战斗时的画面,还有我为你给出的解法。”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耐心说道:“你的战斗经验终究还是欠缺了些,先前这场战斗里有不少地方你其实能做得更好。” “不过我不会责怪你,与这些庸人切磋多了,难免也会染上俗气。” 话至此处,谢应怜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惋惜之意:“长公主殿下归根结底还是站得太高了,目光无法真正落在你的身上,否则你也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般模样。”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此往寺外走去,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的意思。 然而没有走上几步,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发现顾濯没有接受自己的礼物。 “骄傲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以为每一位志在大道的修行者都该留有骄傲,但不能让这份骄傲化作愚蠢。” 谢应怜叹了口气,带着不加掩饰的失望意味,摇头说道:“没有接受旁人好意的心胸就是最为可悲的那一种愚蠢。” 这一次顾濯没有再沉默下去。 “原来你不全是有病。” 他顿了顿,问道:“但你这试图毁人道心的手段是不是有些狠辣了?” 谢应怜没有转身,淡然说道:“如果你非要将我给予你的好意诋毁成恶意,那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狠辣。” 顾濯置若罔闻,说道:“你好像还在希望我忍不住对你出手。” 谢应怜微微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话至此处,她缓缓转过身,让长裙衣袂随风而起。 她望向顾濯,唇角带着一抹温婉笑意,说道:“如今还在洞真的你还不配,即便你对我出手,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挑战,那太过无趣了。” 话里的每一个字里藏着的都是你在自取其辱的意思。 以境界论,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越境而战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先前的顾濯就做到了,然而那只是越了一个境界,洞真与养神。 然而谢应怜如今已是养神之上的承意,纵使她距离归一境尚有遥远路途未曾走过,那也领先了当下的顾濯太多太多。 这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的确很无趣。” 顾濯不再多言,像是听劝,转身翻开了那些画卷。 谢应怜继续往前。 两人似乎就此别过。 下一刻,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听到了一句话。 “原来你连我想做什么都没看懂……吗?” (本章完) 第146章 都是洞真的问题 第146章 都是洞真的问题 顾濯的目光从那些图卷上扫过,几乎没有过片刻的停留。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看完了谢应怜的这份所谓礼物,然后有感而发地说出了那句话。 谢应怜止步。 然而她没有回头望向顾濯,忽然问道:“你何时才能破境?”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与先前隐有不同,不再那般温柔,听上去像是多了些许的不耐烦。 顾濯置之不理。 谢应怜叹了口气,留下了一句话。 “我无所谓你如何看待我,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不该在修行这件事情上自欺欺人,那真是一件极其无趣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她似是因此而对顾濯心生失望,以至于意兴阑珊。 顾濯还是没有说话。 像这样的事情,对错不在话中。 只在剑上。 他抬手,有秋风骤起。 不知何时,折雪出现在场间,剑身之上覆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霜迹,如雾气般缓缓流动着。 若是入夜过后再看,那些流动的霜迹很像是星辰,很容易让人想到那八个字。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谢应怜心有所感,挑了挑眉,并指落在身后。 这一指全凭心意而起,近乎天然而成,哪怕以她对自己的极高标准与要求,此时心中也有几分满意。 但是就在下一刻,她挑起的眉头却僵住了。 这一指落空了。 折雪不曾破空而至,此刻依旧静静悬在顾濯身旁。 谢应怜先前感知到的一切仿佛错觉。 她缓缓收手,眼眸里的情绪变得淡了起来,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超然。 如果先前顾濯祭出这道飞剑,那真性僧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更不要提与他鏖战至百招以后。 这代表了什么? 谢应怜如何能不明白? 顾濯是在用剑说话,直接告诉她,她那些看法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 …… 与此同时,寺里的僧人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所不妥,远远看过去都给人一种对峙的感觉,很是凝重。 想着两人的身份,想着他们要是真在这里起了冲突的后果,僧人们神情骤变,再也顾不得更多,连忙冲着赶了过来。 顾濯收回折雪,随手拿起那一叠画纸,与谢应怜擦肩而过,往僧人们走去。 在谢应怜的注视之下,他微笑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真性僧,说上面画着的东西算是有一定可取之处,你可以稍微参考一下,对自身修行应该会有所启发。 真性僧很是心动,行事便如僧名,不作无谓推脱。 看着这一幕,谢家的侍从先是错愕,继而愤怒。 就在他们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谢应怜摇了摇头,制止了这场无谓的冲突发生,往寺外走去。 在路过顾濯的时候,她特意停下脚步,带着嫣然笑容说了三句话。 “我在慈航寺等你。” “我先前的确错了,原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有趣。” “我现在更喜欢你了。”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 众人好生错愕,根本没有注意到前两句话,直接被最后那句喜欢震撼到无法言语,心想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啊? …… …… 谢家的马车已然远去,而谢应怜的话定然会以更快的速度,在极短时间内传遍整个人类世界。 那只黄骠马却是入了寺门内。 秋日归山渐早,此时天地已有暖红之色,顾濯懒得在夜里行走山路,干脆就在寺里借宿上一夜。 僧人们自无不可,为他安排了风景最好的禅房,送来珍藏的茶叶,甚至还附上了好几本难看的经书。 顾濯坐了下来,泡上一壶茶,没借天光翻书。 今天他遇到了太多的的烦心事。 无论秀湖遭到密谍司的软禁,还是谢应怜的出现,本质上都是因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当然出自于慈航寺。 如果不是那场即将到来的法会,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来到这里,这些变故也就无从谈起了。 “真麻烦。” 顾濯喝了口茶,心想接下来的事情还真不好办。 就像谢应怜说过的那样,现在的他境界着实太低了些。 是的,洞真放在同辈当中自然是了不起的,但年龄拉宽到整个年轻一辈,那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对于修行这件事,顾濯早已确定自己不会遇上任何的麻烦,不可能被困在某个境界里头,不得寸进。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那他就必然能够看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风景,或早或晚而已。 正是这个缘故,以及境界的突破并不能延续他的寿命,为他争取来更多的修行时间,因此他在修行方面……说好听一些是按部就班,不好听是略显怠惰。 唯一一次的例外,还是因为裴今歌。 事实上,在顾濯最初的设想当中,他根本就没想过夺得夏祭的头名,想的是把自己放在前十的位置上,然后顺势进入道门。 再入道门,修从前法,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静静修行着,把精力放在如何解决身上的问题上面,不必与世人有任何交流,自有万物与他为友。 直到某年人间大乱,道门迎来了最为危险的那一刻,让他不得不出手,名声就此再次显于天地之间,转眼间不待世人向他钦佩仰慕敬拜,他就此拂衣离去,了结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切因果,真正孑然一身。 这个想法很好,很符合顾濯所欣赏的那种美感。可惜的是,一切都已成空。 “破境吗……” 顾濯自言自语道。 境界其实不是全部,因为他手中有着三生塔这样的至宝。 如果他真要杀谢应怜,那这位脑子有问题的贵气少女必死无疑,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的存在。 就算不用三生塔,他也有别的手段可以用,可以杀人。 问题在于,这样杀人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顾濯收敛思绪,想了想,自语说道:“果然还是破境的性价比最高吗……” …… …… 一辆马车行驶在山道上。 车厢里,坐在软塌上的谢应怜手里拿着一份卷宗,认真翻阅着。 那是关于顾濯过往生涯的一切总结。 其中自然包括了他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 某刻,谢应怜放下手中的卷宗,饮了一杯热茶提神。 一道老仆问道:“小姐您现在觉得他如何?” “挺好的。” 谢应怜莞尔一笑,说道:“我本来想的是稍微应付一下家里,碎了他的道心就好,现在我改主意了。” 老仆怔了怔,不禁担心了起来,问道:“小姐您的意思是?” 谢应怜微笑说道:“像顾濯这样的人,若是落得那么一个下场,与暴殄天物有何区别?” 这当然是答非所问。 老仆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犹豫片刻后,试探问道:“所以?” “在慈航寺见面的时候,只要他在境界上有所进步,那……” 谢应怜笑意更盛:“我就把他收入房中好了,这不也正符合家里那群老人的心意吗?” 话音落下,老仆人眼前直接一黑,险些当场就昏厥了过去。 就像顾濯所言那般,其实谢家里的很多人也知道自家大小姐的脑子……在某些时候确实有些问题,总是让常人无法理解。 这也许就是真正的天才吧。 只不过这一次她的想法未免也太荒唐了些。 老仆强自冷静下来,低声问道:“如果顾濯不同意您的决定呢?” “是啊……这挺不好办的。” 谢应怜皱起眉头,似是为难地想了会儿,然后想到了一个办法,眼神为之明亮:“那我只要让他坠境就好了。” 老仆愣住了。 谢应怜不以为意,理所当然说道:“这样我不就没有办法接受他了吗?” ……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顾濯仍旧没有任何改变,一切如常。 唯一不同的是,各种各样的珍贵丹药和材料通过巡天司的执事们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的身前。 此事与裴今歌无关,是白皇帝当初给予他的承诺——直至归一境,修行所需的一切物资皆由朝廷所提供。 为完成这个承诺,相关的那些衙门临时抽调出人手,合计已有数十,全在为他一人服务。 尤其是顾濯在某些时候,所需要的东西在库存里没有,朝廷还不得不派出更多的人临时搜寻,寻找药师为他炼制。 对此顾濯心安理得,受之坦然。 …… …… “你这破个洞真境还能费这么大功夫的吗?” “其实我觉得还好。” 多日后,某间寺庙里的禅房里,陈迟听着这句话,神情凝重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巡天司为求第一时间把东西送到顾濯的手上,理所当然把任务分派到剑修的头上,原因是剑修跑得快。 这让陈迟直接沦为了邮差。 顾濯安慰说道:“你要是觉得麻烦,我可以让他们换个人。” 陈迟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给你当个邮差而已,这又算什么麻烦,我现在主要是在担心你。” 顾濯问道:“嗯?” 陈迟看着他,迟疑了会儿,说道:“你知道现在外界是怎么看你的吗?” 顾濯说道:“从你的态度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是挺不好的。” 陈迟神情复杂说道:“你和谢应怜的事情现在已经传了个遍,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然后你忽然间着手破境,很难不觉得你是被她激怒了,继而决定开始破境。” 顾濯笑了起来,替他说道:“但是我还一直破不了境。” “主要是因为你拿了这么多好东西,换个别的修行者,再怎么样也能用丹药把境界堆上去了。” 陈迟担忧说道:“可是你直到现在还没破境,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你太过急功近利,以至于自己的修行出了问题,正在竭力弥补……包括我现在也是这么觉得的。” 顾濯点头说道:“这个推断很合理。” 陈迟看着他的眼睛,担忧说道:“所以你的修行真的出了问题吗?” 这其实是昨天的补更 (本章完) 第147章 破境事 第147章 破境事 顾濯忽然问道:“你觉得你的天赋怎样?” “这还要问的吗?当然是极好的。” 陈迟不假思索,眉飞色舞说道:“要不然我凭什么能混得这么好,最简单的一个例子,我要是真的不值一提,当初在阳州城里万家早就让我滚了,怎么可能还打算分我一杯羹?” 顾濯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陈迟不说话了。 这句话让他怎么接?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眼眸里头的情绪很是复杂,或者……该用幽幽这两个字来形容? “天下无双,世不二出,百年以来夏祭第一人,往后百年想来也很难有人与你并肩……总之,你是我见过修行天赋最好的那个人。” 顾濯摇头说道:“错了。” 陈迟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问道:“错在哪里?” 顾濯平静说道:“千年以降,无人与我并肩。” 陈迟完全无法接受这句话,心想那些活在古老岁月中的人物也就不提了,难道你还能比道主更加了不起吗? 时间才是检验一个人是否真正具有天赋的唯一标准。 “我觉得……” 他的表情是一脸的便秘,犹豫再三后,眼神忽而明亮,话锋随之一转:“所以你提这个是要做什么?” 顾濯心想这话问的也太白痴了,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的意思是,不管是谁的修行出问题,都不可能是我的修行出问题。” 陈迟愣了一下,心想这个逻辑好有道理,但怎感觉又稍微有点儿不妥呢? 不等他想明白这其中的不妥,又听到了一句话,带着几分关怀。 “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不想你毫无意义地担心,顺便也是替我带一句话给林挽衣,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行吧,但我要强调一个事情。” “请讲。” “我真的不是邮差。” 听到这句话,顾濯拍了拍陈迟的肩膀,说道:“辛苦了。” 陈迟叹了口气,转而说道:“既然你的修行没出问题,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停留在洞真?” “坦白而言,我是觉得你有些操之过急的。” 他看着顾濯认真说道:“主要你是在今年春天入的洞真,如今秋末就要破境,这时间怎么看都太短了些,我怕你根基不稳。” 顾濯想了想,问道:“洞真的本意是什么?” “洞悉天地真。” 陈迟皱起眉头,不解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这理应是每一位修行者都知道的事情。 “没什么。” 顾濯看了他一眼,解释说道:“我看你担心我根基不稳,便以为洞真有了新的意思,既然没有,那就行了。” 陈迟再次沉默,心想这是何等程度的自信? 半晌过后,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算了,我不和你聊了。” 顾濯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你要再问我一遍为什么不破境呢。” 陈迟说道:“老实说是想问的。” “那为什么不问了?” “主要是不想再听到某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我现在忽然觉得你也很了不起。” “啊?为什么?” “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有自知之明的。” “……虽然是赞美,但我总觉得被你伤到了。” …… …… 谈话还算愉快,主要原因当然是陈迟的阔达。 顾濯目送这位朋友离去,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候请上一顿火锅,然后继续专注当下。 不破境的原因没那么复杂,十分简单。 当修行者踏入养神这个阶段后,神魂将会迎来一次彷如新生般的蜕变,与自身修行的功法相互印证,相辅相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一个不可逆反的过程。 如今顾濯修行的是星霜劫,这门来自于白南明所创造的功法。 星霜劫仍在初创阶段,功法本身尚未真正完善,与万物霜天劫这等经过无数次修缮的功法不同,存在着相当程度的修改空间。 简而言之,星霜劫可以成为一门独属于他的功法。 这也是顾濯为何一直不着急破境的缘故。 更为关键的是,他那位开山大弟子留下的元始魔典,与星霜劫隐有几分相通之处。 只不过星霜劫旨在与岁月为敌,转白发为青丝,挽留人间美好。 元始魔典却是逆其道而行之,让生命在极短时间内绽放出璀璨光彩,如流星,似烟。否则陆明诚何至于衰老成那般模样? 要知道连归一境都可以苟延残喘上三百年。 当顾濯意识到星霜劫与元始魔典的同与不同之时,心中当即有所明悟。 如何让这两门功法相辅相成,融为一体,互为表里,这或许就是他这辈子应该走的那条修行路。 这才是他为何着手破境后,又迟迟没有破境,始终停留在洞真的真正缘故。 近些天来,他从大秦朝廷取来的那些丹药,其实是在弥补自己为求达到目的不断做出尝试,不得不遭受两种功法之间的剧烈冲突所带来的亏损,以及伤势。 如此自我折磨,非但没有让他为之气馁, 顾濯甚至越发期待,当自己成功解决这个问题踏入养神境后,神魂将会迎来一种怎样的蜕变。 …… …… 夜色下,青霄月坐在某座殿宇的屋檐之上。 与往常不同,他的目光没有再落在顾濯的身上,而是微仰起头注视着远方。 那里有着一道即将消逝的剑光。 而他的身后来了一个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我说我在保护他你信吗?” “为什么不信?”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信这个理由。” 青霄月咳嗽了一声,带着难得的笑意,望向站在一旁的裴今歌。 “其实是娘娘考虑到我伤势未愈,却又是闲不下来的性情,想着自己准备把女儿嫁给他,便干脆让我代她认真看看,看看顾濯在各种事情上的抉择与表现,免得林挽衣走她当年的老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隐去了那个真正的原因——娘娘想知道顾濯为何忽然之间与禅宗过不去。 裴今歌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青霄月微笑说道:“不然还能是哪样?” “那你呢?” 他说道:“你为什么要来与他见面?” 裴今歌没好气说道:“朝中有人认为顾濯在借陛下的承诺行中饱私囊之事,为自己谋取不该有的好处,神都那边已经吵了个不可开交,我只能过来看上一眼。” 青霄月敛去笑意,缓声说道:“这应该是有人在借顾濯向娘娘发难。” 大秦坐拥天下,诸国莫不为臣,是真正的富有四海。 哪怕顾濯再奢侈浪费上百倍也好,都不可能让朝廷的财政有半点伤筋动骨,因为他要破的不是羽化境。 更何况如今一应支出都来自于皇帝陛下的内库。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为此大吵大闹,无异于富贵人家为一笼包子讨价还价,只能是别有意图。 “谁不知道呢?” 裴今歌的语气很无所谓。 这些年来,她亲眼见证过无数次朝堂之上的斗争,早已对此感到厌倦。 而她的身份也有资格让她超然于外,只要皇帝陛下相信她的忠诚,那谁也动摇不了她的位置。 她话锋骤然一转,问道:“你还要再继续看下去吗?” 青霄月明白她的意思,转身离开,说道:“待你回来我们闲聊一二。” …… …… 推门而入,裴今歌望向顾濯的背影。 下一刻,她直接说道:“青霄月在盯着你,你不要告诉我,近些天你和天命教的人有过联系。” 顾濯听着这话有些意外,心想你这次怎么不和我说直接结束合作了,摇头说道:“没有。” 然后他说道:“不过我等你很久了。” 裴今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听到了秀湖真人被密谍司软禁的消息。 她为此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慈航寺给出的彩头你知道了吗?” “重筑道体。” “这个彩头实在太大,完全不正常,禅宗在此背后定然有所图谋。” “没事。” “为什么没事?” 裴今歌墨眉微蹙。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因为这彩头会落到我的手中。” (本章完) 第148章 公敌 第148章 公敌 “我很欣赏你的自信。” “这句话听起来不太似是欣赏。” “是的,你没有听错。” “那我很喜欢你这句话。” “为什么?” “上次你气急败坏,说我下一届才能拿夏祭头名的时候,我拿了。” “……” “那时忘了给你道谢,抱歉。” …… …… “以你的脾气,为何那天没有向谢应怜动手?” “原来在你眼中,我的脾气很差吗?” “只是不愿你是一个欺软怕硬之人罢了。” “我以为你是如今世上最清楚我有多么强硬的人。” …… …… “谢应怜在巡天司有相应的卷宗,你改天寻个空隙去看看,另外你的对手不只有她一个。” “还有谁?” “很多,慈航寺这次法会定下来的规矩是归一之下,洞真以上,年岁不过四十者,不限宗门与出身,因此过往几届夏祭头名都来了,比如王默。” “如何分出胜负?” “斗法、辩难、解经,简单些说就是打架吵架以及逢迎,三者相加最优之人便能赢得那个彩头。” “逢迎?” “经义如何,不在于你如何解,解的正确与否,而在于你能够让在场的和尚们满意点头。” “很好。” “好在何处?” “好在我很欣赏你对和尚抱有的这份偏见。” …… …… “那你现在可还有先前的自信?” “你似乎很期待些什么。” “是的,我十分遗憾先前你没有转移话题。” “如果我转移了话题?” “我很乐意为你作弊。” “你现在已经如此理直气壮地无耻了吗?” “不如你试图让我替你做天命教教主来得那么无耻。” “这是要我再问一遍的意思吗?” “……秀湖的事情我有一个想法,你要听听吗?” …… …… 顾濯和裴今歌的这场谈话十分随意,因为两人本就不是那种严肃的性情,后者更是懒出过名头。 真正的懒人是很难被世俗规矩所限制住的。 只不过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越来越简洁,或者说越来越像是朋友,无疑还是因为那场合作的开始。 裴今歌说道:“再见。” 该说的话都已说过,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朝堂上那群公卿吵的事情? 这本就是她提前准备好的一个借口,堵嘴用。 顾濯与她道别。 这次见面结束的很快,干净利落。 想来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会再想念彼此。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顾濯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原因很简单。 寻寻觅觅,来来去去。 行山走水听古经于耳侧颂唱。 入寺问佛与僧人战八十一场。 顾濯始终没有表现出厌烦,因为他道心始终坚定,更因为他走过比这更为漫长且无尽头的路。 于是在第八十二战中,他终于发现了与那一缕佛光同出一源的痕迹。 那间寺庙叫做甘叶。 …… …… 南国四百八十寺,甘叶寺在其中是很不显眼的一间寺庙,连凑数都算不上,因为四百八十本就不是一个实数。 事实上,坐落在山河城池里的寺庙远远多于这个数,直至如今还是不断有新的寺庙在建成,不见止势。 虽说甘叶寺的根本传承来自于慈航寺,但谁又不能和那座禅宗祖庭扯上几分关系呢? 寺里的僧人境界同样寻常,其中的最强者堪堪踏入归一境,不要说与长洲书院那位死去的院长相比,与同为僧人的茶庵寺住持相比亦是不如。 如果不是顾濯的耐心向来不错,从未厌烦过自己选择带来的那些麻烦,或许就与这座佛寺擦肩而过了。 在得到这一条线索后,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比如反常地留下来与寺里的僧人交谈,更没有就此停止拜访下一间寺庙。 顾濯只是默默记下了那位僧人的名字。 ——渡海。 …… …… 如此任由时间流逝,南国的秋天即将消逝,天地间渐有寒意生。 慈航寺那场法会已经定下了明确的时间,如何分出胜负的方式也都公之于众,于是人们为之而哗然,目光再次聚集到顾濯的身上,相关的质疑言论尘嚣甚上。 几乎整个修行界都认为这是一场特意为顾濯定制的考验,否则如何解释他自初秋以来做的这些事情,为何莫名其妙地走遍近百佛寺,坚持听经,与人斗法?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但却完全说不过去,因为慈航寺作为禅宗祖庭之一,完全没有道理巴结一位晚辈——除非别有另有缘故。 面对着修行者们的质问,慈航寺的僧人如修闭口禅,始终微笑不语,不时诵上一声佛号,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慈航寺地位超然,有等同于羽化境的禅宗大德坐镇其中,自然没有人敢去闹事,哪怕和尚们的脾气一般不错,以善良闻名。 于是整个修行界的目光再次汇聚在顾濯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多出来的情绪是愤怒与厌憎,是鄙夷与不屑,是诸多修行者在相聚之时私下不断进行嘲弄,大骂这样做真是脸都不要了,以此来获得旁人的附和与宣泄不满。 一时之间,顾濯直接声名狼藉,正在身败名裂,快要臭名昭著。 然而这些人的声音往最深处去听,终归都是羡慕。 以及妒忌。 …… …… 这些声音如此吵闹,顾濯又如何能够听不到? 但就像他未入神都便已声名鹊起,被捧杀至无人能出其右那时候一样,他的道心未曾因此而有半点触动,始终守静如初。无论赞美,还是诋毁,对他来说都没区别。 这件事的唯一影响,就是让顾濯顺理成章停止继续拜访佛寺,在大秦朝廷诸衙门的密切保护之下,直接前往慈航寺山脚下的小镇上,住进一座毫不显眼的别院里头,等待那场法会的开始。 其间无垢僧闻讯而来,与他见了一面,话里总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他几句。 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全部都说了。 ——禅宗在这场舆论风波中的确不是干净的。 顾濯有所不解。 据他所知,禅宗的和尚们没有这么小气,不大可能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情而如此刻意的报复他。 更何况人们现在之所以盯着他骂,本质上是不敢骂慈航寺,不敢去质疑那位真正做出决定的禅宗大德,当世最强者之一。 总不可能是那只鬼已经察觉到他在做什么了吧? …… …… 在冬天到来之前,人间落了一场雨。 这是今年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也许是这个缘故,雨中的寒意格外浓郁。 长逾道人蹲在那只肥胖橘猫的面前。 隋钱谷和安宁道姑站在他的身后,很认真地等待那番话被说完,再看着那只猫仰天长啸。 待一切都安静了,三人转身走到屋檐下,正式开始谈话。 “教主还是没有出手。” 安宁道姑皱起眉头,低声说道:“我现在的感觉有些不好。” 隋钱谷说道:“或许我们该思考一下别的办法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长逾道人的身上,似乎别有所指。 长逾道人沉默不语,脸色难看。 自从那场阳光下的杀戮过后,顾濯便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过半句回话,仿佛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很难不让人生出某些糟糕的想法。 “谈何容易?” 安宁道姑摇头说道:“秀湖要是在南齐的皇宫里都好一点儿,但现在他是被关到了慈航寺里头,谁能把他从那里带出来?” 话说到这里,她的眉眼间流露出一抹厌烦,压低声音说道:“要是我们早些出手,不指望……或许事情已经解决了。” 长逾道人听懂了话里的意思,犹豫片刻后,辩解说道:“也许是教主算到了秀湖会被送到慈航寺,我的意思是,教主准备在那场法会里做些事情。” 隋钱谷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信吗?” 长逾道人很想要说相信,但最终还是开不了口,因为没有信心。 “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 安宁道姑神情凝重说道:“秀湖真要回不来,那我们该认真思考一下了。” 在旁的两人都听得懂,话里的秀湖指的其实是顾濯,思考的问题是天命教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这是很大的问题,值得三人提前进行思考。 就在这个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三人下意识对视一眼,最终由安宁道姑去把门给打开。 门外站着一位似是结着秋怨,宛如丁香般的姑娘。 那姑娘没有撑伞,面容被斗笠所遮掩,根本看不清楚,就像她那深不可测至极的境界气息。 不等三人里的谁开口询问,一道声音便已响起。 来自于这位姑娘。 “少些无聊无趣的白痴想法对你们是好事。” 她的声音冷淡如秋雨:“又或者你们其实是喜欢逗人发笑。” 三人脸色各自微变,都是往不好看的变,心想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位姑娘不再看这三人一眼,往别院深处走去,坐在顾濯曾经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 “如果是因为你们让事情出了差错。” “那你们就跟着秀湖一起死吧。” 话至此处,性情最为直接的长逾道人终于忍不住了,厉声怒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道叹息声响起。 “真是白痴啊……” 那姑娘似乎在这一刻翻了个白眼,嘲弄说道:“如果我不是他的人,那我还能是什么人呢?” …… ……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那位丁香般的姑娘是谁,除了顾濯。 然而他哪怕是身死当场,想来也不会把对方的真实身份说出去,因为这是一切事情的前提。 伴随着秋色远去,世间诸宗们与世家的年轻强者们都已出发,在自家长辈的带领之下前往慈航寺。 根据巡天司的情报,唯有道门因为自身天然立场的缘故,对这场法会表现出不搭理的姿态,其余在世间有名有姓的势力都来了人,单从那些人的名字来看,与今年夏祭比起来亦是毫不逊色。 在此之外,还有许多寻常修行者云集而来,希望在这次法会中有所得。 就算一无所得,那也能听听羽化境的禅宗大德宣道,指不定从中找到一丝突破的可能呢? 故而慈航寺山脚下的小镇早已热闹了起来,街上来往的无一不是修行者,天南地北的人们齐聚一堂,相互结识切磋交流,以及……顺带嘲弄上几句顾濯。 顾濯听得很清楚。 不是因为这些人喝醉酒后喊得太大声,而是他时不时就会撑起一把可以遮蔽气息的法器纸伞,闲逛小镇几圈,听听别人到底是怎么骂他的。 当林挽衣好不容易入门了朝天剑典,得了自家掌门真人的点头许可来到小镇,又在巡天司执事的带领之下,找到正在听人咒骂自己的顾濯后,整个人都被震惊的情绪淹没了,顿时忘了自己的来意。 “你……不会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吧?” 少女压低声音问道,语气里的担心掩之不住。 也许是假,但林挽衣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喜欢被人辱骂的人在某些方面多少有些变态。 顾濯微微一怔,不解说道:“为什么这样问?” 林挽衣抿了抿唇,一脸委婉说道:“因为……这世上应该没有什么人喜欢自己被骂吧?” 顾濯点了点头,赞同说道:“我当然也不喜欢。” 林挽衣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说道:“那就好。” 顾濯终于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很是无语,说道:“我是一个很正常的人。” 听到这句话,林挽衣笑意顿止,因尴尬而双颊微红。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她正色问道。 “听一个真相。” 顾濯平静说道:“就和当初神都街头巷尾全都在赞美我那样,这舆论背后肯定有一双手在推。” 他继续说道:“我想知道是谁在做这件事,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与我过不去。” 林挽衣下意识问道:“这是能听出来的东西吗?为什么你不让巡天司查?难道有人不愿意查吗?” 顾濯对后两个问题避而不答,因为聊起来太过麻烦,神情淡然说道:“旁人不行,但我是能听出来的。” 林挽衣听懂了他的意思,眼里流露出担忧之色,想了想问道:“那你现在听出来了吗?” 顾濯嗯了一声。 (本章完) 第149章 破 第149章 破 很多天以前,望京城中有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来自无忧山的杀手在一次功败垂成的刺杀过后借雨势而遁,却没想到有人始终跟在自己的身后,以至于他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头。 在那位名叫黄新平的杀手死前,与顾濯有过一场谈话,后者通过某种手段在寥寥数语间道出了杀手的来历以及过往心路。 这件事情没有谁知道,因为顾濯不曾与人言之余,往后更是没有再动过这样的手段,原因是没有必要。 直到这场秋末的风波到来。 是的,顾濯的道心不会因为那些话而有波澜生,但这不代表他就能无所谓自己被咒骂。 当初在神都他之所以没管这事情,是因为在他找到机会出手之前,那群人很不凑巧地骂到了那位娘娘的头上。 如今不会有人蠢到这样做,骂到慈航寺的僧人头上,只能是他自己来解决这件事了。 至于为什么不让巡天司来做,那是因为裴今歌正在忙别的事情,而他又知道青霄月在暗处默默地看着自己。 顾濯的记性很好。 老人特意与他提过,青霄月是一位来自于道门的叛徒——尽管他对这三个字毫无印象,但这足以让他不相信此人,因为他很确定青霄月绝不会对自己有半点相信。 如此情形,不亲力亲为还能如何? …… …… “所以到底是谁?” 林挽衣压低声音问道。 顾濯想了想,说道:“阴平谢氏……” 林挽衣墨眉紧蹙,心想果然与谢家脱不开关系。 她只是闭关潜心修行,不是死了,又怎会不知道谢应怜与顾濯发生的那些事情?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继续响起。 “……朝天剑阙。” 他说道:“除去这俩家之外,都与此事有干系,或多或少罢了。” 林挽衣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心想到底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朝天剑阙与此事无关她懂,那是因为她,可阴平谢氏凭什么置身事外? 难道谢应怜那几句喜欢是真的? 一念及此,林挽衣如临大敌。 顾濯顿了顿,接着说道:“和尚们与此事无关,但此事本就是因他们而起。” 林挽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没有再多言废话,更没有胡思乱想,转过身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就算大雨倾盆。 这六个字林挽衣没有说出来,因为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煽情的必要。 “另外还有……抱歉。” “为什么?” 顾濯有些不解。 林挽衣咬了咬下唇,眼里都是歉意,说道:“像你这么好的人,不应该被这样子针对,事情的起因肯定是我娘。” 顾濯哑然失笑,心想这话也太孝顺了些。 林挽衣挑了挑眉,面无表情问道:“你这是在笑什么?” 顾濯敛去笑意,正色说道:“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话音方落,来自万物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带来一句满是嘲弄的话。 ——哪里是可爱,你分明是觉得她在见色忘义才对! 顾濯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林挽衣狐疑地看了看他,没发现话里有什么不妥,平静地接受了可爱这两个字,转而直接说道:“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顾濯反问道:“你觉得呢?” 林挽衣蹙起眉头,咬住下唇沉思许久,摇头说道:“我想不到,你直接说吧。” 顾濯一脸诚实说道:“和你一样,我也没想到你有什么能为我做的。” 林挽衣沉默了。 气氛却有些尴尬。 顾濯说道:“不过与你见面本就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林挽衣在心里叹了口气,情绪有些低沉,但她很努力地没有展现出来,微笑说道:“那就好。” “散散步吧。” 她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想听听你最近遇到的事情。” 顾濯无不可。 河边伞下,二人不曾执手,信步于小镇里。 雨水未曾断绝,镇上的风景因此如画,但最美的景色始终在山上。 那是慈航寺所在。 无数寺庙隐于山林之间,不时跃出惊鸿一角,雨水洗后的明黄琉璃瓦更为庄严,上承天光自有佛意生,令人心向神往。 据说,立于高处慈航寺所在这山望去,目光依循着山峦的起伏进行勾画,落入眼中的将会是一尊睡佛。 如果那真是一尊佛,而这尊佛睡醒睁开双眼之时,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 …… 林挽衣最终还是走了。 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像某次分别那样抱上一抱,这当然不是因为顾濯有了防备,而是她手中拿着伞。 顾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眼中,便也回到了那座小院里,亲手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最终会被送到余笙的书案上。 信上写着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与这场风波的有关势力,目的自然是让她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要再老是闲着了。 送信的人还是陈迟。 这位朝天剑阙的高徒尚未麻木,仍旧会对自己沦为邮差的事实叨叨嚷嚷,不过他从未把话里的抱怨带到具体的事情上,这也是顾濯始终相信他的缘故。 在陈迟离去后不久,冬天终于到了。 慈航寺坐落东南,又有佛法庇护,即便入冬也不会过分寒冷。 冬天到来时,慈航寺开始正式接待前来参加法会的人们。 ——之所以拖沓到现在,听闻是因为这场法会举办的太过突然,事前根本就没有相关的准备,而且来的人着实又太多了些,没有办法随便安排。 尽管顾濯如今依旧置身风波中,慈航寺依旧没让派人过来问一问他,问他是否需要进行避嫌,直接就给他安排了最好的禅房。 很有意思的是,朝天剑阙一行人也被安排在那禅房附近。 …… …… 与望京不同,神都的冬风尤为肃杀,为世人所嫌弃。 也许是老了的缘故,皇帝陛下没有让景海再像过去那样,随四季变幻天时,始终暖和如深春。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阳光清丽之余,更是温暖。 皇帝陛下晒着太阳,半眯眼睛,似乎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那位从他即位之前就在服侍他的老太监正低头煮茶,视线一直落在茶叶上,仿佛其间有大道可悟。 又或许不是大道,而是那对姐弟正在谈话。 “其实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喜欢她。” “因为她一直在让人不喜欢她。”“这正是她让我觉得可贵的地方。” “自知之明当然可贵。” 两人话里的那个她,当然就是即将成为皇后的那位娘娘。 皇帝陛下说道:“可惜很多人都希望我收回成命。” 白南明说道:“但没有谁敢真正把话送到你的面前。”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道:“于是就苦了顾濯。” “我准备去一趟慈航寺。” 白南明的声音很淡:“总不能放着自己的徒弟被人恶心。” 皇帝陛下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这样也好,慈航寺那群和尚想做什么我也有些好奇。” 白南明转过身,迈步离开。 在此途中,她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话:“那你准备让她生吗?” 皇帝陛下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直到白南明离开景海,还是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当然还是那位娘娘,不久之后的皇后。 …… …… 一场谈话发生在慈航寺的禅房里。 林挽衣睁开眼睛,望向那位施施然坐下的贵气女子,没有说话。 谢应怜微笑点头致意,然后说道:“我来寻你是有几句话与你说。” 林挽衣说道:“请。” 言语间,她为对方倒了一杯茶,神情淡然如水不见波澜。 谢应怜开门见山。 “你可知顾濯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处境里,被整个修行界视作为公敌,每个人都要骂上他几句?” 她笑着说道:“这其实是很不应该的事情,因为顾濯是长公主殿下的亲传弟子。” 林挽衣神色不变。 如果她没有和顾濯有过那番谈话,得知阴平谢氏没有参与到此事当中,这时候很难做到如此平静,想必是要嘲弄地说上一句明知故问。 谢应怜看着林挽衣的眼睛,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依旧在微微笑着,笑容里却多了一抹别样的意味。 不是嘲弄。 是怜悯。 林挽衣墨眉微蹙。 “其实……我真的很心疼你。” 谢应怜叹息了一声,望向北方的天空,感慨说道:“孤身一人在望京艰难倔强十余年,不曾被自己的娘亲关心半句,直至今年夏祭终于一鸣惊人,风头却又都被顾濯和余笙给抢尽了……” 林挽衣打断了她,神情漠然说道:“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谢应怜继续说道:“虽然你的风头被抢去了,但你娘却也因此看到了你,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你喜欢顾濯,而顾濯似乎也对你颇有好感。” “喜欢一个人是很幸福的事情,尤其是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的时候。” 她看着林挽衣的眼睛,敛去一切笑意,带着悲伤的意味问道:“可是,当你的喜欢被自己的母亲视作为一件工具的时候呢?” 林挽衣的眼神越来越冷,一言不发。 谢应怜轻声说道:“前些天里,神都传出消息说你娘准备让你嫁给顾濯,我记得……那时候的你还在朝天剑阙修行吧?” 林挽衣沉默不语。 在小镇上,她是故意不和顾濯提及这件事情,因为她对那个流言其实很不满,不满在她的娘亲这件事根本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 谢应怜笑了笑,眼里的怜悯更加浓郁了,说道:“看来我猜对了。” 林挽衣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始终相信着一句话,一个人想要真正地强大起来,必须要学会直面现实的淋漓鲜血,而我真的很欣赏你,认为你是有资格与我并肩的人,便忍不住要以此与你共勉。” 谢应怜敛去笑意,语气依旧温柔:“但更重要的是,我着实看不惯像你这样了不起的姑娘,被自己的母亲当作是一件联姻工具,亲手送到一位男子的手上,供他肆意玩弄,哪怕那人是你喜欢的人。” 她端起那杯茶,饮了一口,最后说道:“我最不希望的是你自欺欺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因为自己的喜欢而装作一无所知,就此遂了你那位母亲的心意。” 说完这句话,谢应怜放下那杯茶起身离去,走的很是洒脱,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林挽衣静静目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松开手,掌心已然见血。 …… …… 翌日清晨,慈航寺迎来了一场冬雪。 雪停后,许多修行者离开禅室,在山间行走赏景,以及交流。 顾濯对此自然没有兴趣。 他依旧闭门不出,专注解决那个连他都觉得艰难的问题,但他心中已有预感,那个契机即将到来。 故而陈迟还在为他当那邮差,南来北往忙碌不停,就连慈航寺的僧人都眼熟那道剑光,更不要说同为朝天剑阙的同门。 不少人通过陈迟的踪迹,推断出顾濯到底住在哪间禅室,常常投去目光,却始终等不到他的出现。 这不禁让很多人失望。 人们不知道的是,顾濯虽然没有出过门,但他却的信却随着陈迟离开了。 其中一封信被送到了裴今歌的手上,信上写着的是秀湖所在的位置,被软禁在慈航寺里的什么地方。 裴今歌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认真翻阅天命教的内部卷宗,以此勾勒出陆明诚的人生。 为了亲手粉碎那个可怕的推断,她所付出的精力不比沉心破境的顾濯要少上半点,甚至还要更多。 …… …… 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为此而不懈努力。 顾濯比较幸运,因为渡海这个法号在慈航寺内并非属于一个寂寂无闻之人,他的辈分相当之高,很容易就打听到相关的消息。 不幸的是渡海僧为人行事十分低调,找不出半点特别的地方,平日里根本不会离开慈航寺,更不要说在人间兴风作雨。 于是顾濯更加确定他是有问题的。 但这不是他当下需要关心的。 顾濯抬起头,望向那个身着青裙的女子。 “让我不远千里而来……” 余笙的声音缓缓响起。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轻声问道:“到底有什么是信上不能说的?” 还有一章,但肯定很晚 (本章完) 第150章 一场盛事的开端 第150章 一场盛事的开端 “信的前提是相信。” “你不相信谁?” “很多人。” “没我?” “没你。” 在这简单的几句话过后,余笙坐了下来,视线落在身前的茶几上。 茶几上没有泡好的茶,只有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字。 顾濯说道:“请看。” 说话的时候,他把这几张纸推至余笙的身前,意思很清楚。 余笙也不多言,伸手拿起这几张纸,然后陷入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才收回自己的目光,轻声说道:“很麻烦,我要想一下,短时间内没法给你答案。” 顾濯看着她说道:“还有十天。” 十一天后就是那场法会。 余笙说道:“没问题。” 顾濯很认真地道了一声谢谢。 余笙微微摇头,表示这没必要道谢。 这几张纸上写着的都是关于星霜劫的问题,与洞真突破至养神有关,而且相当的棘手,很不好解决。 更关键的是,问题里涉及到的某些细节可能要进行几次磋商,如果让陈迟继续承担起邮差的责任,那恐怕会把他给累到不成人形,而且问题还解决不了。 如此来看,顾濯特意用一信封让她不远千里而来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但余笙总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然而她最终却没有把怀疑付诸于口,让自己仿佛一无所知,眼神平淡如水。 “近些天来如何?” 余笙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稍微寒暄上几句,不然太过冷淡。 之所以不问云梦泽的后事,是因为裴今歌曾经回信神都,信上详细记述了一番,没有必要再问。 更何况她就算问也不见得能有一个真相。 顾濯坦然说道:“有所得。” 余笙问道:“那这场法会过后?” 顾濯微笑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先静心修行上几年,稍作沉淀。” 余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最好如此。” 说完这句话,她才是把那几张纸给收了起来,然后取来茶叶开始泡茶。 接下来两人不再有话,不曾提及现在这场风波。 坦白而言,如今这风波其实不太好直接解决。 在吸取神都长街血案的教训后,那些有份参与此事的势力都很谨慎,根本没有留下能被真正抓住的尾巴。 总不能因言治罪吧? 顾濯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让朝廷做到这种程度,而且他也知道这件事的真正症结所在——那位娘娘。 裴今歌曾经对他说过,除非他愿意斩断与林挽衣的关系,否则世人都会以此来判断他的立场。 人之常情便是如此,难以改变。 这道题只有一种解法,那就是自身的强大。 只要强到没有人敢说闲话,比如在这场风波中屹然不动的慈航寺,相似的事情就不会再出现。 …… …… 十天时间转眼即逝,慈航寺越发来得热闹,整座山里都是修行者的身影。 那些被人们看好的年轻强者都已尽数现身,比如谢应怜,比如王默。 前者不必再提,后者各个方面的条件恰好都踩在慈航寺的要求边缘,是毫无疑问的大热门人选。 也许是因为身在慈航寺中的缘故,最近这段时间里,人们提到顾濯这两个字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许多。 这种减少不是舆论的平息,更不是好奇的减少,而是类似于暴风雨前的平静。 现在很多人都认为,顾濯之所以一直不现身,原因是他尚未破境,境界仍旧停留在洞真。 然而他不可能永远藏着不出来,因为明天就是法会的开始,以他过往展现出来的性情,既然来了,那就没道理灰溜溜地偷偷离开。待明日到来,一切的答案都会被直接揭晓,那又何必着急这短短一天的时间呢? 同一天的夜深时分,余笙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关于那几个问题。 顾濯认真看过,与之进行了一场长达一个时辰的交流,充分交换了彼此的意见过后,在禅室里进行最后一次闭关。 与此同时,余笙离开那间禅室,在门外站了一夜。 在第二天的清晨时分,慈航寺又下了一场雪,整座山都白了头。 那场法会即将开始。 顾濯推门而出,在黎明过后。 余笙望向他,眼里的情绪渐渐复杂,没有说话。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我出去散散步。” 余笙问道:“要我陪你吗?” 顾濯笑着摇了摇头,温声说道:“一个人就好。” 余笙不再坚持。 她目送顾濯离开,直至背影消失在自己的眼里,还是没有收回视线。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清楚感知到顾濯尚未破境,仍旧停留在洞真之中,但她又觉得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出于尊重的缘故,她没有询问这是怎么回事,便让顾濯直接离开。 不久后,林挽衣来到这间禅室门前,准备与顾濯见面。 两位姑娘对视一眼。 不等她们说话,无垢僧紧接着就出现了。 小和尚显然也是来找自己的好朋友,此刻见到屋檐下的两位少女,顿时停下了脚步,没好意思再往前。 ——因为那位道门天女的缘故,其实他稍微有些害怕女人。 无垢僧小心翼翼问道:“顾濯人呢?” 林挽衣望向余笙。 余笙安静片刻,轻声说道:“去散心了。” 话音落下,林挽衣和无垢僧神色微变,很显然都想到了同一个地方去。 一道很是难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至少……” 无垢僧双手合十,低头宣了一声佛号:“这时候应该不会再有人打扰到他了。” …… …… 山间的风在慈航寺中吹拂着,带起无尽飞雪。 顾濯身在其中,依循着风雪的指引,往自己想去的方向去。 慈航寺一片安静。 准确地说,是最近这些天所有的热闹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位于山顶的那座宏伟宝殿前。 这时候只要他不往寺里的禁地走去,那就没有僧人会管他。 至于青霄月……这位巡天司司主无论境界还是身份都好,注定了他不可能在慈航寺中随意行走,便也不可能再跟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 这是顾濯等待已久的时机。 之所以费尽心思,等到这么一份无人理会的清静,是因为他想要见一个人。 ——渡海僧。 此事他不愿假借他人之手。 某刻,顾濯行至一间禅房的庭院门外。 院门没有被紧闭,有位披着厚衣服的老僧站在禅房里头,怔怔地看着雪,直到听见敲门声。 老僧偏过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顾濯,然后在那布满皱纹的苍老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说道:“要进来喝杯茶吗?” “谢了。” 顾濯笑了起来,一边往禅房走去,一边说道:“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渡海僧眯起眼睛,神情和蔼说道:“相逢即是缘,客人但问无妨。” 这章本来写了三千多字,但回头一看有一大段太过累赘,犹豫许久后还是决定给删了,然后这一卷开始正式收尾~ (本章完) 第151章 真相一角 第151章 真相一角 顾濯与渡海僧走进禅房,却没有把门窗给关上,任由外头的风雪声呼啸入耳。 两人在茶盘前坐下,动作都很自然,看上去甚至像是一对忘年之交,而非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老僧紧了紧身上的厚衣服,然后抬起手指向山顶的方向,问道:“今天那边热闹的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过去凑热闹,反而一路闲逛到我这里来,到底是有什么解不开的苦恼呢?” 顾濯说道:“很多。” 渡海僧面容更为慈祥,说道:“如果客人你不嫌弃,可以寻些方便说的与我聊聊。” 话至此处,老和尚突然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话:“事情我大抵是没法替你解决的,但我活得还算有些年头,或许能替你出个主意,再不济也能为你开解上几句。” 顾濯还以温和笑容,说道:“在此之前我一件事很好奇。” 渡海僧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在了茶盘上,说道:“我看上去不像是一位有修行在身的前辈?” 慈航寺乃禅宗祖庭之一,寺里的僧人或多或少都有境界在身,无非高低而已。 普通人很难在这种地方出现,偶尔出现往往也是附近的菜农来给僧人送菜,没有在这里住下来的道理。 顾濯也不尴尬,嗯了一声。 渡海僧没有抬头看他,自顾自地开始煮茶,语气十分平静。 “早年间犯了错事,受了责罚,距今也有好些年了。” “看来这错犯得不轻。” “那是自然。” 顾濯望向渡海僧。 渡海僧抬起头与他对视,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说道:“害怕吗?坐在你对面的那人或许是一个大魔头。” 顾濯微笑说道:“那更证明你我有缘了。” 渡海僧闻言一愣,感慨说道:“还真是这个道理。” “慈航寺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好人,你偏偏能遇到我这么一个罪人,这倘若不是天意,那该是什么呢?” 老僧拿起茶壶,满了一杯茶,自嘲说道:“莫非是我佛让我渡你成魔?” 顾濯叹道:“或许我早已成魔。” “虽然我看不清你这年轻人……” 渡海僧看了他一眼,讥讽说道:“但这里是慈航寺,你若成魔,怎敢来此?” 顾濯平静说道:“不来此间,怎能求得佛法解脱?” 渡海僧忽然沉默。 禅房一片安静。 铁壶里的沸水还在滚烫,伴着窗外未曾停歇的冬风,听着就像是一首乐曲,曲调激昂中带着荒凉的意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渡海僧终于迟来地失笑出声,盛赞道:“此言甚妙,更妙的是你还来对了地方。” 顾濯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渡海僧自无不可。 …… …… 慈航寺的最高处坐落着一间佛殿,此刻殿前风雪中站着众多修行者,殿内则是寺里的僧人与各家宗派的师长。 雪势不曾减薄半分,云层彷如锅盖,天光因此而晦暗。 按照事前定下来的流程,在法会开始后不久,慈航寺那位真正的大德将会露面,亲自开口宣道,甚至是展现佛法。 人们对此期待已久,为此今日早早就来到殿前,提前占据好了位置,但却没想到法会迟迟没有召开,那场宣道便也遥遥无期。 很多人为之困惑,心想慈航寺的僧人也不是以迟到闻名的,今天怎就成这么个样子了,是寺里头出事了吗? 直到有人压低声音,偷偷说出了那个名字,众人才是恍然大悟,继而愤怒。 很明显,那个名字是顾濯。 殿前一片沉寂。 气氛越发来得压抑。 谁也没有说话,无论站在殿外的年轻人还是殿里的师长,都维持着这种奇怪而尴尬的沉默。 无数视线越过风雪的遮掩,落在大殿的最深处的一张蒲团上。 有年轻僧人坐在那里面朝佛祖,背对漫天风雪,与众生。这就是慈航寺乃至于禅宗境界最高的那位僧人。 在此之外,他也被认为是当世第二人,仅次于白皇帝。 哪怕他做再多荒唐事,又有谁敢在他的面前放肆呢? 不要说放肆,就连想都不敢想。 否则现在很多人都已经在想,顾濯到底是不是他的私生子了。 …… …… 渡海僧的故事谈不上复杂,大致概括下来就是年少时有所求,执迷不悟后行差踏错,做了好些违反佛门戒律的事情。 后来的他幡然醒悟,回山自行忏悔,禁了一身境界,在这禅房里一坐就是三十年。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很像是在外面惹了祸事,不得不回到慈航寺避难。 毕竟从渡海僧之前的表现来看,着实没有回头是岸的感觉,更像是一位被囚禁起来的老魔头。 顾濯静静听完,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任何意见,无论感慨还是唏嘘。 渡海僧对此很是满意。 顾濯问道:“如果给你一个重来的机会,你会如何选择?” 听到这句话,渡海僧的眼前重现浮现出当年的光景,那些穷此余生也无法忘怀的人与事。 其中最深刻的那一幕画面是一位中年男子,提着小姑娘的手来到他的身前,让他暂为先生,因为那男子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好像说是要去见一位老朋友? 后来他带着那个小姑娘,在某间寺庙里修行了一段时间,那间寺庙好像是叫做……甘叶寺? 不久前他听闻中年男子已经死了,而那小姑娘似乎正在变得很了不起了? 像这样的事情,渡海僧自然不会付诸于口,让顾濯知晓。 “当然是放弃。” 老僧敛去往日思绪,笑着说道:“如果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又怎能让自己无趣地重复走上一遍旧路呢?” 顾濯想着自己当下的处境,笑了笑说道:“有道理。” 他端起那杯凉透的茶举杯饮尽,起身往外走去,说道:“那就聊到这里吧。” 渡海僧起身送客,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忽然间心血来潮,劝诫说道:“苦海难渡,若有回头的时机,千万不要迟疑。” 顾濯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一幕画面,叹了口气,感慨说道:“是啊,苦海难渡。” …… …… 这世上有不少功法可以窥见旁人的内心,甚至是当事人被遗忘的过去。 然而这些功法无一不条件苛刻,基本都用在严刑拷打之后,正常情况下极难施展出来。 尤其是渡海僧这样的老僧,人生中早已经历无数风雨,对此有着相应的防备,几乎不可能被这类功法攻破心防。 更何况他早已处在一个无所谓生死的心境当中。 唯有死人才能比这样的人更能守得住秘密。 可惜的是,渡海僧在自己还未死去的时候,偏偏遇上了顾濯。 而且他一身修为被封禁三十年,早已到了人生暮年,油将尽灯也枯的惨淡境地,便也无从掩饰自己的想法被听到。 …… …… 顾濯走在风雪中,拾阶而上,往山顶走去。 他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一幕画面,再一次觉得这世事不仅奇妙到了极点,同时还麻烦到了极点。 与渡海僧的这场谈话,非但没有解开他心中的疑惑,反而让他觉得这事更加不好办了。 那个中年男子是陆明诚。 至于那个小姑娘。 就在这个时候,有声音自后方传来,喊住了他。 那是林挽衣的嗓音,带着很多的担心,以及着急。 顾濯转过身,神情难得有些苦涩,感慨说道:“这也能遇上的吗?还真是巧到一个家了。” 第五十章应该在明天清晨 (本章完) 第152章 啪,啪,啪 第152章 啪,啪,啪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想这话听着为何如此奇怪? 她犹豫片刻后,在积着浅雪的石阶上停步,微仰起头隔着十余丈遥遥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眼里多出了几分疑惑。 因为她是真的没听懂这句话,却又觉得这句话和自己有很深的关系,很想要问一个为什么。 顾濯看懂了她的眼神,心想唯独这事是真没办法与你说啊。 ——你娘与天命教的前教主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这般想着,他转身往林挽衣走去,可惜脸上泛起的笑容依旧带着苦涩。 林挽衣就站在那里,静静等着。 不多时,两人再次相遇。 “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骗你吗?” “你觉得呢?” “那就还是改天再说。” 林挽衣蹙起眉头,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但最终还是没有问。 顾濯转而问道:“一起过去?” “好……” 林挽衣看着他,还是没有办法不担心,认真说道:“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情,你一定要告诉我。” 顾濯说道:“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心里想的最好还是不要走到那一步。 这件事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更加复杂。 那位即将成为皇后的娘娘不可能就是那只鬼,原因很简单,当初陆明诚在那场谈话里用的是老友二字。 以最简单的年龄进行判断,皇后完全对不上这两个字,没有资格成为陆明诚的老友,这便说明那只鬼另有其人。 如今才是最为糟糕的那种情况,比顾濯和裴今歌当初推断的还要更为糟糕。 现在看来,夏祭之事大概率并非一人促成,而是皇后娘娘与那只鬼联手而为的结果。 否则何至于让裴今歌亲自折返神都暗中调查却一无所获? “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林挽衣的声音很轻,就像轻拂荷的晚风,温柔得让人怜惜。 顾濯叹息说道:“是啊,烦得不行。” 林挽衣抿了抿唇,望向尚且漫长的山路,忽然说道:“其实放弃也是一种勇气,有些话要是自己不方便说,不妨让人代为转达……比如我。” 顾濯想了想,说道:“是的。” 林挽衣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正准备把话说下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不再憔悴苦涩的笑容。 “但……” 顾濯轻笑出声,说道:“至少今天是不用放弃的。” 林挽衣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一刻悬着的心安了下来,也不怪追问他先前那些话的意思,微笑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分开吧。” 顾濯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 林挽衣莞尔一笑,声音很是轻快:“因为站太近了,反而不容易把你看清楚啊~” 像这样风光的时候还是让你自己一个人独享吧。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意思却已清楚。 她往前快快地走了几个台阶,然后悠悠转身回头望向顾濯。 裙袂随风雪翩然起舞。 林挽衣道了声再见。 “待会儿见。” 顾濯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心想要是你能一直这样那该多好? …… …… 不知何时,天地间的雪势越发之大。 身处山顶的人们如若不是修行者,这时很有可能已经染了风寒,毕竟没有谁穿着厚衣裳。 无病无灾不代表就能心生愉快,就像再如何美好的景色,终究要有相应的心情才能发现其中的美。 某刻,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那是林挽衣的到来被人们发现的缘故。 不过很快,这阵骚动便已开始消失,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情。 山道上,有人朝着此间走来。 人们的目光自上而下,如浪潮般纷纷聚集在他的身上,带着极为强烈的审视与显而易见的不满。 声音随之而响起,不绝于耳。 “总算是舍得来了。” “听说今年夏祭的时候他也是最后一个来的?” “夏祭倒也罢了,巡天司给了他第一,今天又是凭什么让我们等他这么久?” “呵呵,明知故问。” “别的不好说,这人装腔作势的水平真不是一般的高,难怪能在夏祭里做出那种事情。” 殿前的议论声越来越多,不过因为有所克制的缘故,还算不上吵闹。 直到某刻,有人在错愕中发现了一件事情。 ——顾濯似乎还停留在洞真,未能破境。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个事实,于是殿前瞬间就嘈杂了起来。 谢应怜不曾回头后望,因为悲伤。 她叹了口气,心想你为了不嫁给我,还真是颇费心思了。 王默漠不关心。 是的,今年夏天他旁观顾濯夺魁的时候,曾在后者与余笙那一战中自认当年不如。 然而那是当年,不是今年。 无论顾濯破境与否,对他都没有任何威胁可言。 …… …… 不知为何,殿前的声音在某一刻突然静了。与站在殿内的诸宗派师长没有关系,是因为很多人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既然顾濯没有破境,那他为什么还要来得这么高调,真就成习惯了? 还是说他无所谓丢脸,更不怕被嘲弄,认为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讥笑他? 又或者是说,这是他在借此来告诉所有人,不管我怎么做,你们还是拿我没有任何办法? 殿前几乎没有人这么想,因为顾濯现在的名气真的很大,而过去的他从未有过相似的嚣张跋扈。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难不成是要步步生莲,当场破境? …… …… 无数视线中。 顾濯来到殿前,走到苦舟僧的身前,说道:“见过大师。” 苦舟僧朝着他笑了笑,说道:“你来的刚刚好,法会差不多开始了。”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险些哗然,心想这话未免也太不要脸了些。 时间都过多久了,这也能叫做刚刚好的吗? 难不成和尚的脸皮都这么厚的吗? 如果不是身在慈航寺,想来此刻早已有人出声。 顾濯笑了笑,自嘲说道:“那看来我自作多情了。” 苦舟僧好奇说道:“何出此言?” 顾濯诚实说道:“我听闻法会迟迟没有开始,是因为大家都在等我。” 此言一出,场间骤寂。 人们眼里满是诧异与惊恐地看着他,心想这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吗? 就连站在殿内的各宗派师长们,这时候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觉得这句话好生没有道理。 苦舟僧神色不变,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这就好。” 顾濯似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众人心想你要是真的信了,那到底是无耻,还是白痴? 下一刻,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响了起来。 “那我走了。” 顾濯向苦舟僧微笑着点头致意,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过身,循着来时的路,前行。 场间一片哗然。 没有人能理解顾濯到底在做什么,就像没有几个人能继续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在这一刻继续沉默下去。 因为顾濯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在……不给慈航寺颜面。 更直接地说,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听到了啪的一声,格外响亮。 慈航寺为你不惜把法会拖到现在才开始,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你强迫承认这一切与你无关,然后你现在转身就走? 就连当世第二人禅宗第一人今天都坐在这里等你,而你连他的面子都敢不给的吗? 王默真的沉默了。 谢应怜睁大了眼睛,心想原来你才是真的脑子有病那个人。 无垢僧低下头,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心想我就知道肯定会出事。 白南明想的最简单。 ——原来这才是你让我不远千里而来的目的。 …… …… “你这就要走了吗?” 风雪中响起一道带着些许憾意的声音。 人们听到这句话,视线再一次聚集到顾濯的身上。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再也没有谁超然于外了,无论谢应怜还是王默这样的曾经夏祭头名,还是站在殿内超然于众的诸宗派师长们。 所有人都在等待顾濯的回答。 下一刻,有人在错愕中惊醒过来,望向声音起处。 那是一尊巨大的佛像,佛像前坐着一位年轻的僧人,僧名道休。 这句话是他说的。 顾濯没有回头,说道:“是啊。” 道休便也不起身,声音里多出了几分笑意,很是温和,循循善诱。 “不稍微听一听吗?”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句话指的是不久后他将亲自宣道,为此间修行者指点迷津。 很多人也正是不解在这个地方,心想慈航寺正是为你顾濯才摆出这样的架势,而你又尚未破境,稍后道休大师定然会特意为你拨云见日,为什么你要现在转身就走。 这样做得罪禅宗不止,还让自己的破境更为遥遥无期,完全是害人害己的事情,意义到底何在? 顾濯摇头说道:“没必要了。” 话是真话,真心话。 道休唇角泛起一抹笑容,不再多言。 慈航寺僧人们的目光早已集中在顾濯的身上,而此时他即将离开殿前的平台,重新回到那条山道上。 那些目光里的情绪终于不再是平静与淡然,换做愠怒。 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是晚辈的无心之言,这句却是不行的,因为这关系到道休大师。 一瞬之间,满天风雪骤冷骤急数分。 有人忽然问道:“为什么没有必要?” 顾濯不曾停下脚步,很难得也很随意地说了一段话。 “我猜现在有很多人在想,我如此嚣张且无所谓地说没有必要,是不是因为我随时都能破境,只是故意不往前踏出那一步,就等人问出这么一句话,然后顺理成章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境。”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和道休一样,都是笑着的。 那人问道:“那是这样吗?” 顾濯举起手,开始鼓掌,赞道:“你还真猜对了。” 话音方落,他那一步恰好落在山道之上,浑身气息随之而变。 漫天风雪随之一滞。 昨天直接昏过去惹,对不起 (本章完) 第153章 前不曾有,后不能有 第153章 前不曾有,后不能有 有意问出那两句话的人不是谁,就是林挽衣。 若不是她,此间又有谁会如此配合顾濯? 这些天里,顾濯最烦的就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沦为举世之敌。 所有人都在唾弃他,仿佛只要狠狠地骂上他几句,那就能让自己变得伟大光明以及具有无限的正义。 是的,这一切都无法真正影响到他的道心,但总归是要有些烦的。 那么,这件事往最深处或者说最开始去看,到底是因谁而起的呢? ——慈航寺。 换句话说,其实顾濯一直是在替这群僧人挨骂,承受这些本不该落到自己身上的辱骂以及恨意。 那他又凭什么要给慈航寺好脸色看呢? 这当然不是记仇。 是原物奉还。 今日过后,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慈航寺的这场法会因他而存。 因为这世间或许有人会受迫于人心而不得不自证清白,为避嫌而主动选择退出,但绝不会有人在退出的途中顺便把门都给拆了的。 …… …… 顾濯正在破境。 满天风雪在那一滞过后,仿佛变成了一幅任人施为的画。 画中雪时快时慢,纵横纷飞在天地之间,勾勒出无数道线条,就像是画师在肆意泼墨那般。 有人惊讶地发现就连地上的积雪都随之而跃起,没入画中。 然而不知为何,这幅画里的每一片雪的前进与后退都带着一种难言的韵律,明明看上去自然到了极点,却偏生又古怪到了极点。 如此截然相反的两种意味,同时出现在同一件事物当中,最为合适的形容无疑就是高深莫测。 直至某刻,场间终于有人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 那些雪不是简单的前行与后退,而是在不断重复着自己的一生,是在时光长河的上下游中来又回。 时间借这漫天风雪,真实地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中,不再虚妄。 这到底是何等程度的天地异象? …… …… 殿前的人们再也顾不上去看顾濯,更没有哗然下去的心思,目光纷纷落在这满天飞雪当中,试图从中捕捉到时间留下的些许痕迹。 哪怕只得些许,这也足以让他们往后余生的修行路变得更加顺利。 面对这种大道之上的诱惑,尘世俗事早已不再重要。 谢应怜没有看这雪。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顾濯的身上,眼眸里的情绪不是震惊与错愕,而是一团正在燃烧着的火焰。 无垢僧既是高兴也是庆幸,只觉得自己还好是元垢寺的人,要不然今天就真的里里外外都不是人了。 苦舟僧法号里带着一个苦字,但他很少会是苦着脸的模样。 今天就是这个难得的时刻。 不只是苦舟僧,慈航寺的其余僧人脸色也都难看到极点,都在面无表情地盯着顾濯,目光中的怒意快要遮掩不住。 让他们真正为之难受到快要郁闷吐血的是,这时候的他们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要确保顾濯不被任何人干扰。 如果顾濯的破境出了问题,或者失败了,那这口黑锅无论如何都会落在慈航寺的头上,根本洗不清。 慈航寺数千年的清誉,岂能因此事而沾上污点? 僧人们看着顾濯,看着站在石阶上的他,恼火想着你倒是走啊? 为什么先前说走就走,现在又不走了,还非要站在所有人的眼中,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你吗? …… …… 山门处,一位知客僧确认请柬无误。 然后僧人抬起头,望向那个外貌寻常的姑娘,正准备让她留个名字的时候,却发现她正在仰头看着山顶。 僧人有些无语,心想你也知道法会就在今天开始,为何还要迟到呢? 裴今歌收回视线,提笔写下了一个名字,往山门中走去。 她心想,你这闹出来的动静还真是有够大的。 有这热闹,事情确实好办许多。 …… …… 殿内,各大宗门的师长相顾无言。 与站在殿外的年轻晚辈不同,他们的眼中依旧有大道,但更有人情世故,或者说想的要更深一些。 今天顾濯就是在打慈航寺的脸,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 从某种角度来说,顾濯甚至是在借这次破境,在向此间的年轻人们讲了一场道。 这无疑是对道休大师的极大冒犯。 道休大师不仅是当世第二人,辈分更是高到极致,假如真要较真,就连皇帝陛下都是他的晚辈。 当一位晚辈的晚辈当着全天下各大宗派的面,伸手去打他的脸,那他完全有资格出手教训这位晚辈。 任谁来也无法拿这件事说他的不是。 在很多人看来,道休大师之所以没有说话,只不过是体谅到顾濯正在破境。 问题在于,这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大秦与禅宗会因此而生出一道裂缝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很多人下意识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了,顾濯只不过是一个晚辈,又如何能够代表整个大秦,乃至于皇帝陛下的意志所向呢? 哪怕是今次法会大秦派来的使团也没资格在这种事情上表态。 就连那位即将成为皇后的娘娘都没资格。 有资格做这样决定的人……除却皇帝陛下本人,大概就只有长公主殿下了? 幸运的是,这两位今天都不在慈航寺。 只不过许多人都没明白,明明顾濯就是一位晚辈,为什么自己看到这一幕会往天下大势的角度去思考。 …… ……道休不曾回头。 他手中握着一串念珠,随着指尖的轻微动作,早已圆润的珠子不断流动,其间隐有禅韵。 他被誉为当今天下第二人,百年前曾与道主正面交锋,境界自然高深到极点。 殿外风雪中的律动尚未显露出来之前,便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但即便是他也对此抱有几分意外。 自洞真破境入养神,修行者的神魂将会发生蜕变。 其中极少数修行者会在这个过程当中让天地生出异象。 像慈航寺这样传承久远的宗门,门中某些古老典籍自然留有相关的记载,而道休作为当时辈分最高的那个人,对此更是知之甚深。 但他可以确定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种异象,是未曾被世人记载过的画面,是真正的前无来者。 一念及此,道休才是明白那人为什么非要让他亲眼看看顾濯了,不惜为此给予承诺。 如此了不起的晚辈,的确值得他好好看上一眼。 道休缓缓站起身,带起殿内所有人的目光,让气氛为之而倏然紧张了起来。 人们心想那一刻终于要来了吗? 果不其然,殿外的异象渐渐散了。 顾濯已然破境。 道休站了起来。 相隔百余丈。 两人的中间是一片苍白。 然而他们的眼里依旧没有彼此。 唯有佛祖。 与天地。 …… …… 殿前的年轻人们渐渐醒过神来,再次望向顾濯的背影,眼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最终,那些情绪只剩下两种。 羞愧与……不好意思。 顾濯用这种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甚至还赠了在场众人一场机缘。 于是谁也无法再怀疑他有问题,而在场的年轻人们还是不敢对慈航寺说些什么,那除了这两种情绪又还能是什么呢? 这时候的寂静很尴尬。 好在风雪尚未消散,呼啸声仍然在,便也可以接受。 片刻过后,殿内的动静为殿外的年轻一辈知晓,人们望向道休大师的背影,很自然地想到了不久前自家师长想过的那个问题,那份安静带来的尴尬瞬间成为紧张。 事情似乎要走向一幕让众人更加羞愧的画面。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站了出来。 是林挽衣。 在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她没有片刻迟疑与犹豫,直接往顾濯身旁走去,就像她从未想过分走他的风光。 接着是无垢僧。 小和尚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在开始人群中往前挤,再也顾不上平日努力维持的那些风度。 虽然他也不觉得恳求自己认识的那些长辈出面,就能把这件事给平了,但他总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倒霉吧? 更何况这件事就是错在慈航寺。 除此以外,殿前再也没有人试图做任何事。 像羞愧和尴尬这种情绪,不足以让人失去理智,那是爱与恨的范畴。 无论殿内,还是殿外,所有人都等待那一幕画面的出现。 …… …… 在此之前有一场对话。 不是林挽衣与顾濯,因为前者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根本不需要再这时候以言语进行自我的冷静,缓解紧张。 故而这场谈话发生在顾濯与道休之间,也在场间所有人的耳中。 “有兴趣给它取个名字吗?” “取名是人世间最麻烦的事情之一,而且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为何没有必要?” 道休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几分好奇的意味。 不知为何,顾濯根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就像是在他眼里看来,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日出东方,如水往下流,如此这般天地间不言自明的道理。 然而这种无视,或者说轻蔑的态度本身会带来很大的问题。 “明知故问是人世间最为无聊的事情。” 一道因温婉而娴静的声音响起。 明明是很嘲弄的一句话,落在人们的耳中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感觉,有种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 或者说霸道。 那人是白南明。 “何必非要取个名字让众生平白期待,像今天这样的画面……” 她站在道休与顾濯之间的空白上,平静说道:“前不曾有,后不能有。” 更新确实有问题,这个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从未反驳过相关的指责……至于补更,我尽力而为。 (本章完) 第154章 何足挂齿 第154章 何足挂齿 在场很多人都能认出余笙是谁,知道她就是今年夏祭的第二名,以一招之差惜败在顾濯的剑下。 苍山上的那一战,至今仍在世间流传不断,为人们津津乐道。 据闻,修行界里许多经历过百年前那一战的老人,都认为余笙比起顾濯更有长公主之风。 这无疑是极高的评价。 然而评价再怎么高也罢,在这时候也没有意义可言,因为道休正是那位有资格给出评价的前辈。 换句话说,这依旧是不敬前辈。 人们的目光不敢落在道休的身上,引起这位天下第二人的反感,唯有望向站在殿前的苦舟僧,看着他那再也遮掩不住的难看脸色,心想这可比法会照常进行有趣多了。 顾濯与余笙,长公主时隔多年收下的两位弟子并肩而立,试图对抗当今的禅宗第一人,问世间哪有这样的热闹可看? 更不要说这其中还有那位娘娘的女儿,以及无垢僧这种同样出类拔萃的晚辈。 所以,今天这事慈航寺该怎么收场? 思绪不过转眼间,没有人愚蠢到将念想付诸于口,都在努力沉默,认真旁观,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禅宗势大,哪怕和尚普遍都很好说话,称得上一声善良,但出于纯粹利益角度,厌恶僧人们的势力还是很多。 不知何时,道休已然转过身。 年轻僧人的目光越过人群穿过风雪,落在余笙的身上。 他看着那个身着青裙的少女,看着那张年岁不长的陌生普通面容,看着那干净如雪后晴空的眼睛,没有说话。 对视是彼此的。 余笙也在看着道休。 不同的是,她没有自顾自地沉默下去,平静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接下来的事接下来再说。” 听到这句话,场间有哗然声响起。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余笙,心想你们都把事情闹到这种境地了,难道接下来还要再参加这场法会? 道休眼神沉静,还是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整座慈航寺便也就只能安静着。 这时的沉默近乎死寂。 天空仍旧阴沉着,阴云中不见白光闪过,人们却觉得也许下一刻就会有雷霆降世,以为警告。 顾濯转过身,望向余笙的背影,正在沉默的道休。 事情就像余笙推断的那样。 他早已决定要在今日与慈航寺过不去,这既是为了给裴今歌创造机会,让秀湖得以脱身离开,亦是为了让慈航寺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那怎样才能在得罪完道休以后,毫发无损地离开慈航寺?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余笙。 …… …… 道休依旧没看顾濯。 他的视线始终沉浸在余笙的身上,深邃如海的眼神早已发生变化,从最初的平静化作淡淡的疑虑,那疑虑偏偏又像是一朵无法盛开的,让他看不到那藏在迷雾之后的真相。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阔别多年的感觉,而上一次给他带来这种感觉的人……犹记是那位道门之主。 正是这个缘故,道休才会沉默如此之久。 整个世界因他的不解而死寂。 这沉默看似无比漫长,现实中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 “好,事情就按你刚才说的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道休唇角微翘,清秀不见岁月痕迹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也许是害怕自己的徒子徒孙听错意思,他接着又望向苦舟僧,语气温和地补了一句话:“一切都按规矩来就好。” 不少老人对这句话错愕至极,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与之相较,许多中生代的宗派代表却觉得这不算奇怪,毕竟和尚总归是要慈悲为怀的。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道休里的那个休字,从来都不是休养生息的休。 道休极有可能是如今世上亲手杀人最多的那个人。 在他漫长的修佛生涯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 或许只有那几位大阴谋家害死的人比他更多了。 这样的人脾气当然不可能好。 这才是在场的老人们为之错愕的缘故。 余笙平静点头,没有道谢。 道休看着她,忽然问道:“长公主殿下近来如何?” 话音方落,一道声音把话头接了过去。 “师父她很好。” 顾濯的笑容很是灿烂,仿佛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林挽衣总觉得他笑的有些古怪。 余笙看了顾濯一眼,心想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原来还有这么无耻的时候呢? 这一声师父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道休缓步而行走出那座佛殿,来到风雪中,对顾濯微笑说道:“我有些好奇,长公主殿下对你的评价。” 顾濯敛去笑意,摇头说道:“那你还是换个问题吧。” 听着这话,场间早已被惊讶到麻木的众人还是忍不住有所感觉,根本无法理解这种平等到近乎无礼的姿态,只觉得无法理喻。 道休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呢?” 无垢僧在长辈的身旁回头后望,心有预感。 林挽衣心想肯定又是要那样子了。 余笙早已猜到。 但就在顾濯开口前,道休忽然笑了起来。 他问道:“是天下无双,对吗?” “你猜对了。” 顾濯的语气轻松如常:“但我会在这后面添上四个字。” 道休看着他的眼睛,笑意更盛,问道:“哪四个字?” 顾濯说道:“何足挂齿。” …… …… 山顶的热闹就像是窗户里的风景,始终被局限在那方框之内,不曾外溢。 裴今歌不是第一次来慈航寺,但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这座禅宗祖庭,行不能为人所知之事。 流水身就悬挂在她的腰边,铃铛形状的法器不曾随着她的脚步而奏起清鸣之声,始终维持着安静,便也维持住了她的容貌。 走过几条甬道,路过几间佛殿,甚至与寺里僧人打了个照面,直到那座院落。 整个过程中裴今歌都表现得很是轻松,轻车熟路,不曾有半点生涩的感觉。 很难想象,过往巡天司都是由青霄月处理类似的事务,而她是一个永远站在明媚阳光下的人。 裴今歌进入这座院落的办法很符合当下的身份。 不是推门而入,而是越过院墙。 院内很静,地上都是没来得及打扫的积雪,院中伫立着一座小石塔,边缘处生有积年青苔,伴着白雪很有宁静的感觉。 秀湖真人就坐在石塔旁。这位在世间享有莫大名声,被誉为酒卦双绝的散修,这时候全无往日风度可言。 情报里说是软禁,南齐密谍司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之下,确实也不敢对他真正上刑逼供,但这不代表他就能够过得舒坦。 为了避免秀湖真人逃走,有人在他的体内接连下了数十道禁制,彻底断了他自修行得来的一切手段。 如今的他无境界在身,无真元护体,无道法可用,便与寻常老人没有任何的区别,无非就是身体稍微强壮一些。 面对如此酷寒风雪,秀湖真人被囚在石塔旁,衣衫单薄之余,更是连自己酿出来的酒都被人尽数掠走,无法以酒水驱寒。 这落魄的程度真的有些惨。 裴今歌的眼神始终平静,因为她见过太多比这更惨的人。 秀湖真人听到脚步声,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裴今歌,那双黯淡憔悴如若死去的眼睛骤然明亮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不久前曾经见过的那张脸。 裴今歌一言不发,并指为剑,直接点落。 一声轻响,禁制尽碎。 秀湖真人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样营救,再想到这里就是慈航寺的时候,不由心绪激荡。 就在他准备喊出那两个字,行大礼之时,裴今歌用一个眼神制住了他。 直到这时,他才从那复杂的情绪当中醒了过来,以最快的速度说出自己该说的话。 “我之所以被密谍司和李家抓住,是因为有人出卖了我。” “那个人是李若云,我的那个徒弟。” “他好像对您的身份有所怀疑。”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秀湖真人闻言,意识到了某种可能的存在,缓声说道:“请讲。” “活着离开慈航寺,把你知道的一切秘密都带走。” 裴今歌说道:“死在这里,让秘密跟你一起死。” 秀湖真人心想果真如此。 裴今歌继续说道:“前者最多只有三成把握守住秘密,后者十成。” 秀湖真人苦涩一笑,叹息说道:“我还以为是有三成的机会逃出慈航寺。” 裴今歌置若罔闻,开始倒数。 自七至一。 到第六的时候,秀湖真人收起了惨淡笑意,认真说道:“那我除了死,还能为你再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需要任何答案,因为答案就在他的身上。 在秀湖真人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他便用一种最为决绝的方式杀死了自己,让裴今歌连善后都不必。 那种手段不是震断心脉,不是自碎神魂,而是顾濯曾经要求他做过的那件事。 以天机术算之法推演自己的命运。 只是瞬间,秀湖真人本已枯槁的面容眨眼如木,满头银发夹杂在雪中一并落下,堆积如燃烧殆尽后的阴间纸钱。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那件衣衫骤然间变得宽松了起来,因为他的身体正在不断缩小,蜷缩。 一道虚弱到极点的声音响了起来。 带着秀湖真人即将消散的自我意志。 “羽化……” 他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不属于裴今歌的脸,颤抖着声音说出了最后几个字:“那个人是羽化。” 话音落处,那单薄衣衫飘然而起,被寒风卷往远方,不曾埋骨一人。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 随着她的远去,石塔依旧在,足迹渐不见。 …… …… 山巅,殿前。 道休听完那八个字后,静静地看了会儿顾濯,感慨说道:“如此自谦,着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顾濯摇头说道:“我只是不习惯嚣张罢了。” 很多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心想这到底哪里不嚣张了? 林挽衣最不喜欢这种时候站在顾濯身旁,与瓜分风光没有关系,是很纯粹的浑身都不自在。 余笙无所谓。 无垢僧更是觉得这话妙极了。 道休似乎也是如此想法,看着顾濯的眼睛,感慨说道:“如果百年之前,道主有你这安觉悟,那该多好?” 顾濯没有说话,眼里的情绪却淡了。 余笙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至于在场的不少修行者们,早已竖起了自己的耳朵,开始好奇这百年前的往事。 道休的目光仍旧在顾濯的身上。 “这是很长的一个故事。” “近些年来,也许是因为人老了的缘故,我一直在想当年道主为何会走到那样的境地,让自己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直到前几年的春天,我在某个傍晚才是有所得,但那个想法又始终模糊,其中有着不少自我矛盾的地方。” “于是我便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想清楚的问题。” “我知道这里很多人都很好奇,为什么慈航寺忽然间召开这么一场法会,原因其实就是我想把我看到的这个故事讲出来。” “与我想法一并让世人知晓。” “这其中或许没有什么能帮助你们修行的地方,但我觉得这个故事还算有趣,故事里也有不少令人深思的抉择,或许可以让诸位往后的道路走的更顺利一些,避免重复去犯那前人之错。” 道休的声音里充满着惆怅与追忆的意味,让人不知觉地沉浸在其中。 以至于很多人现在才反应了过来,这位禅宗大师竟是直接开始了自己的宣道,根本没有等法会正式开始,依循先前定下的流程章节。 想到不必再在风雪中苦熬时间,听上一大堆让人犯困的废话,众人对道休很难不生出感激之心。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顾濯转过身。 道休的目光落在他的后背,随着他的身影越去越远,直至消失在风雪尽头。 连带着声音也都消失了。 人们随之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道休大师,不知道这该如何是好。 离开的不仅仅是顾濯,还有林挽衣。 余笙更是不必多提。 人们看着山道上那三个身影,一时之间情绪无限复杂。 这不再是强硬的程度,而是无礼了。 道休沉默不语,始终没有出手。 他转过身,往大殿走去,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是的,先前他是故意把那番话给说出来的,他就是要让顾濯不得不留下来听自己的话,却没想到这位晚辈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你为什么不愿意听呢?” 道休想着这个问题,对身后众人说道:“那我们继续吧。” 赶死线失败了……给看到那几段重复的读者道个歉 (本章完) 第155章 赢 第155章 赢 穿过冬日的风,顾濯没有慢些走。 他的神色看似如常平静,眼里的情绪却是寻常不见的淡漠,心情更是难得一次的不好。 这与道休有关,但真正的原因还是裴今歌。 是的,落在那座院落里头的狂风暴雪,不仅带走了那件单薄的衣衫,同时也为他带来了秀湖真人的死讯。 这是顾濯所不愿看到的事实。 而他得知此事的时候,道休恰好就在说那番话,于是他不留半点情面转身离开。 当然,就算没有秀湖的死讯,顾濯也不会留在那里听完,因为他对那个故事毫无兴趣,因为他曾说过自己要走。 言出必行从来都不是让人羞愧的事情。 林挽衣的目光从走在前头的顾濯身上挪开,落在旁边的余笙身上,乌黑眼眸微转,忽然问道:“你是早就拜长公主为师了对吧?” 余笙嗯了一声,温柔问道:“怎么了?” 林挽衣连忙压低了声音,再把话头继续下去。 “那你肯定很熟悉长公主的性情吧?” “应该……算得上是熟悉吧。” “这就好!我是想问问你,这次回去之后你俩会不会挨骂。” “我肯定不会挨骂。” “……那他呢?” “很有可能。” 余笙答的十分诚恳,亦是久违的诚实。 林挽衣听得却是眉眼郁郁。 余笙看着她,眼里泛起一抹笑意,轻声说道:“不过这事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师父她满意。” 林挽衣不假思索问道:“是什么?” 余笙说道:“赢。” 林挽衣听懂了。 事实上,这个字也是余笙说给顾濯听的。 这是她对他的唯一要求。 无所谓风波险恶,不在乎人情世故。 只要你赢了。 那事情就能继续谈下去,有谈下去的资格,有谈下去的可能。 否则,一切免谈。 余笙当然不会把事情做到万事皆休那么绝,但也不可能再温柔下去。 因为她今天的心情不太好,而原因恰好就落在某个人的身上,所以她在这件事情上有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一行三人,两个生气。 唯有林挽衣眼神明亮地高兴着。 原因很简单。 在她看来,赢这个字对顾濯而言,那就是最简单最普通的要求。 …… …… 午后时分,雪消云散。 太阳重临大地。 山巅寺前的那场宣道已经结束,道休大师在那将近两个时辰里,以旁观且亲历者的身份,向在座众人讲述了一遍当年的道主旧事。 道门尚未灭绝,百年也不是千年。 当年道门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各家宗派里有不少相关的典籍记载,历史尚未被时间的长河淹没。 虽说在场许多年轻人一心唯有大道,无心读史,但那些长老们却都是知道的。 然而道休给出的这个‘故事’依旧让他们难以自拔。 在这个故事当中,道休从道主的身上找到了一种新的可能,为百年前道门之败提出了一种假设。 ——那种假设是道主在亲手把道门推向绝境。 这也是他在对顾濯重提往事之时,第一句就带上了故事二字的原因——因为故事可以尽情地胡编乱造,而史实则不行。 禅宗的经书往往如此,以各种故事或自身的经历,向听者婉转讲述其中道理。 出于许多原因,大多数经书中的措辞往往极为深奥,简单的几个字却可以延伸出数十种意思,寻常人很难理解之余看了只想犯困,根本无法理解隐藏在其间的禅宗真义妙理。 道休在这场宣道中用词简单,语气温和如春风,而在谈论到某些地方的时候,他却又能以亲历者的感受让自己的话里包含情绪,让听者为之心神荡漾至跌宕起伏,又当众人冷静下来的时候,或是微笑或是怅然地抛出一个颇具意趣的问题,让人们沉溺在思考当中。 不见莲凭空绽放,无数蚂蚁浴光而起,春盛开于满天冬雪如此诸般异象,但这场宣道依旧是成功的。 有将近十位修行者在此期间心有所悟,当场成功破境,更多人从中有所得,相信能在将来的道路上走得更为稳妥一些。 只不过很多人都下意识忘记了一件事情——今天他们还得到过另外一份机缘。 与这个被刻意遗忘的事实相比,在场的众人都知道今日道休大师的话将会被修订成册,继而开始流传在世俗当中被津津乐道,引发更多人的探讨。 有些人则是往更深处思考,认为这是道休或者说慈航寺,在借此告诉天下禅宗决不能重蹈覆辙,沦为百年前的道门。 那么,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思虑至此的每个人都禁不住想到了那两个字。 ——大秦。 …… …… 当天的慈航寺不止发生了这些事情。 秀湖真人的失踪被齐国使团发现,苦舟僧对此给予了高度重视,原因当然是此事涉及到天命教。 山门大阵不曾因此开启,但寺里巡逻的僧人变多了,每一位知客僧都被询问了一遍,却没有直接找出可疑的痕迹。 因法会召开而前来的修行者着实太多,唯一的门槛就是慈航寺送出去的请柬,而有心人真的想要仿造,并非完全不可能。调查陷入了困境,短时间内很难找到突破口便也算了,慈航寺的高僧们在夜深时分还有一场议事。 这场议事的主题很清楚——接下来该如何对待顾濯。 出于道休大师的缘故,慈航寺事实上早已准备了各种手段保送顾濯,确保其绝对不会白来一趟,甚至很愿意把那份彩头送到他的身上。 可惜的是,随着今天那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冲突过后,这一切的安排都已彻底作废。 那慈航寺的态度该如何转变就成了一个问题。 如果当作无事发生,不仅弱了声势,更会惹来禅宗内部的不满。 若是为此强硬,那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道休大师固然说过一切都按规矩来。 问题在于,人们怎样才会觉得慈航寺有在按规矩来? 就像先前提过的那样子,僧人们为求保送顾濯,有意在这场法会中安排了不少自由心证的地方,以便操纵具体的名次。 辩难与解经即是因此而来。 如今这却成为了最为麻烦的绊脚石。 一时之间,在场的高僧们竟是想不到该如何完美地搬开这绊脚石,不让半点尘埃落在僧袍上。 …… …… 今夜无人入睡。 顾濯的心情早已平复,他依旧坐在那间禅房里,不曾愤然离开慈航寺,去找裴今歌要一个说法。 那与生气无关,是白痴。 当初他和裴今歌商量今天这件事的时候,前提是尽可能地保住秀湖的性命,因为他在琅琊山上的一切要求都不曾被拒绝,那他理应背负起相应的责任,让对方继续活在这人世间。 无论秀湖是被一句怎样的话打动,决定以大无畏的姿态奔赴死亡的深渊,他终究还是没尽到那份责任。 这其实不重要,因为世上没有人会为秀湖的死来向顾濯寻仇。 毕竟秀湖唯一的徒弟李若云就是那个背叛者。 像天命教除却长逾道人外另外那两位长老,大概还会很高兴少了个人与自己争权夺利,赞美以及警惕自家教主的杀伐果断。 谁都不会对这个结果不满。 唯有顾濯。 当他得知秀湖死去时,他下意识地回想起那场悲凉的秋雨,以及在雨中化作飞灰的那个老人。 悲伤依旧是一种无稽之谈。 但那些不爽利不舒服不痛快极腻乎的无力感……现在却都变了,变成了一种更为直接的情绪。 今夜回想起来,那天他为何要在琅琊山上出手杀死密谍司的暗谍,又偏要行山访寺听经再问佛,其实本质上都是为了让自己痛快上一些。 这一切本该结束在他与甘叶寺相遇那天。 奈何慈航寺再次点了一把火。 更有诸多人前赴后继地跳出来,以身为柴。 “挺好的。” 顾濯轻声说着,醒过神来,不再沉浸在这些情绪当中。 他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望着窗外越来越深的夜色,再到晨光自天边泛起,掩去繁星的面容。 这一夜他彻夜未眠。 与过往不同,无论繁星抑或明月清风,今夜都不曾再来叨扰他。 天地一片寂静。 万物久违不言。 直至钟声响起,悠然回荡山间。 那是慈航寺的晨钟。 顾濯未曾闭眼,此时自不必睁眼。 他走在屋檐窗下,捧起一堆新雪搓洗双颊,然后转身离开禅室。 林挽衣已经在等他。 少女挽起耳畔的发丝,凑到顾濯身旁,把无垢僧偷偷带来的话说了一遍。 余笙也在旁听。 慈航寺的高僧们最终想出来的办法很直接,辩难与结经之事挪到日后,率先进行斗法之事。 至于这样安排的理由,是慈航寺将会把题目定在昨日道休大师所宣之道上,为给予众人思考的时间而作此更改。 无论是谁,都必须要认同这是一个具有力量的理由。 慈航寺的高僧们对这个办法更是满意。 首先,以顾濯现在的境界很难在斗法中出类拔萃,至少不可能名列第一。 其次,只要他还想要慈航寺给出的这份机缘,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辩难与解经二事之上。 最后,那他将不得不拾起自己当众撇之如履的事物,并且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真可谓是天衣无缝。 无垢僧原话如此。 顾濯听完了。 “这个想法其实还可以。” 他的声音如往常平淡:“只可惜在第一步就错了。” 余笙心想你总算是有句听着顺耳的话了。 林挽衣往后一步,更好地看着他,微笑认真说道:“那你何时去证明这是错的?” 顾濯平静说道:“现在。” 说完这两个字,他走出屋檐下,走进人潮里。 9.25的第二更,补更 (本章完) 第156章 流云剑解 第156章 流云剑解 今日天色是晴,风雪已成往事。 阳光重临大地,掩映在山林间的寺庙借此熠熠生辉。 无数道光线在雪后晴空中来回折返投射,清漫美丽中更有庄严之意,仿若佛祖为人间降下怜悯目光。 人在其中,即使不因此生出向佛之心,多少也会多出几分敬畏。 顾濯没有任何敬畏,只觉得这是故弄玄虚。 他与林挽衣以及余笙站在这处崖畔上,望向崖外。 云雾萦绕如海,近百座粗细不一高低有别的石峰伫立其中,就像是岸边形状不一的礁石。 不时风起,盘桓其间的云雾随之而涌动,仿若尘世巨潮,画面异常壮观。 悬崖外,这片仿若佛祖亲手捏造出来的盆景,便是今次法会斗法的地点所在。 前来参加法会的各家宗派代表如顾濯那般,站在山间各处,或是松下,或是亭间,或是某片平地……直面此景。 慈航寺在这方面的安排依循着一个简单而直接的规矩——以各家宗门在修行界的地位,来安排客人所在的高度。 顾濯理所当然位于最高。 与他处于同样位置的人很少,不过是禅宗数寺和剑道三宗,以及阴平谢氏这等当世大族。 阳州万家与南齐李家亦在其中,为首者虽然不是家主,但境界同样高深,是昨日有资格站在殿内深处的大人物。 今天是法会第一个环节的正式开始,故而这些大人物还会出席,往后几天应该就很难看到他们出现了。 至于道休大师,今天谁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山间一片安静。 很多视线落在那座孤崖上。 准确地说,每个人都在盯着顾濯看,好奇他今天到底会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苦舟僧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完整地阐述一遍今次斗法的规矩,话里的重心主要是放在胜负之上。 既无力再战者为负,性命堪忧者为负,借用他人之力者为负,跌落石柱没入云海不见身影者为负。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限制。 谁与谁战具体有两种情况,当一方下场后的半刻钟内,若是有人挑战则直接开始,若是无人愿意与那人一战,便由慈航寺的高僧安排。 至于如何安排,自然不是靠抽签,而是大师们以自身的佛法眼光做判断,为那人挑选一位合适的对手。 这样做的原因很纯粹,就是为了让战斗不会变得无聊起来,又或者纯粹的一面倒。 话音散尽之时,各宗派师长相继点头回应。 于是,慈航斗法正式开始。 …… ……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不是顾濯,有人抢先一步。 ——谢应怜。 这位不久前被顾濯直言脑子有病的谢家贵女,今日仍旧是身着一袭紫裙,秀发以玉簪束起挽在脑后,清贵气质中隐隐多了一抹凌厉的意味。 人们很是不解,心想你怎会是第一个下场的人? 下一刻,更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想和你打一场。” 谢应怜的视线落在那座崖畔上,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人们的目光随之而动。 那座崖畔上站着的是顾濯。 不知为何,顾濯明明望向谢应怜,却没有往前一步。 有人反应了过来,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心想这到底算什么。 那座崖畔上站着不只有顾濯一人。 还有林挽衣。 是的,谢应怜真正在看的人根本就不是顾濯,而是与他并肩而立的林挽衣。 朝天剑阙此行的代表神情骤冷,望向笑意盈盈的谢应怜,正准备寒声呵斥其不要脸的时候…… 谢应怜早有预料地开了口。 “仗境界欺人非我所求,哪怕境界本就是我苦修而来。” 她看着苦舟僧说道:“还请大师以佛法封我境界,让我与林姑娘公平一战。” 此言一出,场间更是寂静。 朝天剑阙那位强者沉默不语。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觉得这就公平了,而是他在这种时候开口,很容易让人觉得朝天剑阙输不起,门中弟子连战上一场的勇气都没有。 苦舟僧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这首先要林施主接受你的挑战。” 谢应怜不再多言。 人们的视线再次来到那座孤崖上。 林挽衣与谢应怜对视,想起那场让她抓破掌心的谈话,大概猜到了对方指名挑战自己的目的。 无非就是那些莫名其妙的居高临下的理由,比如你让我很失望,比如我说的话你不听,比如你为何自甘堕落,比如你需要被我打醒。 林挽衣很轻易就想到了这些。 余笙望向她,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 ——拒了。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这一战林挽衣必败无疑,没有任何接受的必要。 境界相同不代表公平,岁月带来的不只有境界,更有关于道法的更深体悟,以及战斗经验。 今天在场的人都不是白痴,当然明白这一点,因此林挽衣就算拒绝了也不会有人看轻她,认为她性情怯弱。 就连那位娘娘都不会因此责怪她。 修行争的不是朝夕,而是百世。 林挽衣望向顾濯。顾濯没有沉默,认真说道:“去吧。” 林挽衣很满意这个答案,但她没有嫣然一笑,反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自己认识你以后着实有些倒霉。” 她似是无奈抱怨道:“总是在修行有所突破的时候,遇上这种对手。” 话里指的是夏祭之时,她好不容易拔剑破境踏入洞真,便与白浪行一战,最终惜败。 顾濯知道这句话不需要回应,只是她的些许牢骚。 “我答应了。” 林挽衣的声音很是利落。 就像她轻挥衣袖后,随之出现在她身旁的那五道细小的飞剑,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接着,她踏出崖外不止一步,凭风虚度十余丈,落在一座山峰之上。 与此同时,苦舟僧已然以禅宗法印施下禁制,压住谢应怜境界。 …… …… 这场战斗开始的十分干脆。 当两人各自下场后,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抬手便是战。 五道飞剑瞬间化作流光,夺目至极,破空而去。 谢应怜的应对很直接。 她轻挥衣袖,以真元席卷起一阵狂风,涌向那五道飞剑。 飞剑遇风而缓,剑身散发出的光芒微微散去。 石峰林外忽有哗然声响起。 那些今日位置靠下,且境界较浅的修行者这才发现,原先林挽衣竟是在借那流光掩藏身形。 随着剑光微散,她手持三尺青峰从中飞跃而出。 一剑刺向谢应怜的眉心。 …… …… 林挽衣被允许下山的前提是朝天剑典入门,这门以繁复闻名于世的剑道真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集易水与挽剑池两家之长,从不拘泥于身前剑或身外剑。 这代表朝天剑阙的剑修,有着极其难以预测的战斗风格,很容易在抢攻的情况下赢得先机,甚至胜机。 谢应怜看着林挽衣手中剑锋,有些意外。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蔑视了对方,没想到还有这借日而行的第六剑。 她也很欣赏这一剑中带着的狠劲。 “可惜。” 谢应怜神情淡然说道:“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仍有说话的闲心,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她对自己有着无关境界的绝对信心。 很多人都想到了这一点,却没想到她应对的方式。 谢应怜决定硬接。 一只手迎着剑光而上,仿佛感受不到那刺骨的锋芒,更不知道血肉之躯会被一分为二的下场,直至与剑锋相遇。 便在很多人紧张了起来,以为要看到谢应怜手臂被这一剑直接贯穿的时候,却发现那道剑锋停了下来。 当旁观者们在错愕中,往那三尺青锋的最前端望去,才是发现其中的异变。 无数乳白色的气流自谢应怜的掌心生出,如藤蔓般缠住剑锋,不断蔓延过去,让林挽衣止步不前。 朝天剑阙那位强者的脸色很是难看。 不是他愤怒于林挽衣陷入这等境地中,而是他认出了谢应怜手中这门道法的来历——流云剑解。 这门道法名为剑解,却不是对剑道的解读阐释,而是意在以天下至柔事物,但求破解人间一应剑锋。 创造这门道法的强者早死身死在数百年前,死因至今不明,早已成为修行界的一桩无头案,这门道法也随之而失传。 事实上,修行界普遍认为此人是被剑修围杀至死,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不过就算有证据也无所谓,毕竟当年这人行走天下专挑剑修下手,与剑道诸宗早已结下深仇大恨。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门功法竟会在今日重现于世,而且还是在谢应怜的手中。 那座孤崖上。 余笙墨眉微挑。 她觉得,谢应怜之所以修此道法,为的很有可能只是对付顾濯。 …… …… 林挽衣直面谢应怜,对流云剑解的感受更为明显。 在她的感知当中,手中青锋不仅仅是止步不前,蕴藏在其中的真元更是如冬雪遇朝阳般极速融化成水,然后依着那些乳白色的藤蔓流向谢应怜,为其所用,壮其声势。 换而言之,这是此消彼长之势。 林挽衣动念。 那五把细小飞剑再次飞来,奔向谢应怜周身要害。 谢应怜看都没看一眼,五剑陡然无力坠下,跌落在旁,叮咚作响。 接着,人们才是看到那几缕乳白色气流的诞生。 谢应怜朝着林挽衣嫣然一笑,颇有一种我开后百杀的绝代气势。 然后她悠悠然地转过身,面朝站在那座悬崖上的顾濯,伸出右手,食指轻勾,三下。 明天九点的飞机,为了避免断更,六点前肯定还有一章更新。 (本章完) 第157章 真名 第157章 真名 勾指为的不是当然起誓,而是挑衅。 这是一个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 只不过没有人想到谢应怜竟会嚣张至此。 看着这幕画面,此间众人再也不顾那座石峰上尚未真正结束的对战,满是好奇与期待地望向顾濯。 慈航寺的僧人不动声色,看似如常,心里难免有些痛快。 如此违背禅心的念想,当然是因为昨日顾濯表现出来的嚣张与无礼。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顾濯没有反应。 就像是相互之间的距离太远,其中又有云遮雾绕,以至于他根本没看清谢应怜的动作。 这当然不是事实。 顾濯不理会的原因只有一个。 ——战斗仍未结束。 林挽衣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突然想问你一件事情。” “请。” 谢应怜温柔说道,随意放下右手,望向林挽衣。 三尺青锋为藤蔓所缠,无力再进一步,五把细小飞剑垂落在地,如破铜烂铁。 对一位剑修而言,这和已经输了没有区别。 林挽衣看着她,说道:“你知道我多少?” 谢应怜微微一笑,说道:“不是所有也差不多了。” “那我很好奇……” 林挽衣一脸好奇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众人闻言而不解,只觉得这话着实莫名其妙,心想这和战斗有何关系? 谢应怜根本无所谓这些,因为自信。 她想了想,带着憾意说道:“虽然我看过与你有关的一切卷宗,但还真不知道这名字的意思。” 林挽衣敛去那些多余的情绪,轻声说道:“其实小时候的我有另外一个名字。” 谢应怜挑眉问道:“然后?” “那个名字没必要提,因为没有意义,我想说的是我现在这个名字。” 言语间,林挽衣握着剑柄的五指缓缓松开。 她的目光落在谢应怜的身上,声音里满是怀念与自得:“挽衣的意思是……该挽起衣袖揍人的时候,那就果断一些。” 在说到‘是’这个字时,她便已弃剑,而到了‘揍’的时候,一个看似秀气的拳头已经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待‘果’字落下,谢应怜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被这个拳头占据。 这一拳很有偷袭的意思。 这一拳却毫无阴诡意味。 任谁事后复盘再看,都不得不承认这一拳是光明正大的,绝非鬼蜮伎俩。 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像是偷袭,归根结底是因为林挽衣和谢应怜靠得实在太近,彼此之间相距不过仗余。 在这种情况下,在谢应怜点头接话的那一瞬间,只要林挽衣发起攻击,那就难免像是偷袭。 谢应怜没想到挽衣二字的真实含义,不代表她完全掉以轻心,终究是曾经的夏祭头名,她在这刹那之间做出了最好的应对。 侧身,以左肩接拳。 无视剧痛,右手掌心倾斜向上,试图握住林挽衣的右肘。 这一切都是瞬间的事情。 谢应怜唇角未有鲜血溢出,但从她那骤然微白的脸色来看,分明是受伤了。 林挽衣拳势已老,然而谢应怜那一掌起的太过匆匆,在两人境界被拉近到同一个高度的情况下,并非不可阻挡。 噗的一声闷响。 那是林挽衣以右肘击向谢应怜的掌,两者相遇后的声音。 此时此刻,两人已然能从彼此眼中看到自己,便也能看清楚对方的情绪。 林挽衣的眼神一片漠然。 谢应怜眸子里带着难得的痛意,又在痛楚中滋生出快意。 这无疑就是痛快,痛且快哉的痛快。 下一刻,她让林挽衣见识到为何她能有这么一抹快意。 面对那个再次袭来的秀气拳头,谢应怜丝毫不退,欺身而上,还之以拳。 砰! 不是一声,而是很多声。 那是一个人的拳头落在另一个人的拳头上,直接发生对撞的声音。 这两位极有可能是当世背景最为尊贵的少女,舍了飞剑,弃了道法,以最为直接最为粗暴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战斗,以求胜负。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般模样,许多年轻人为之目瞪口呆,听着那些愈发激烈的拳头相遇的声音,震撼难言。 苦舟僧醒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启动山门大阵,让盘桓在石峰下方的云雾陡然上升,遮掩住两人的身影。 于是人们只能看到云雾笼罩里那两个纤细的身影,以拳换拳,以伤换伤,闷响不绝,彷如雷鸣。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是半刻钟都不到,云雾里的声音消失了。 一个身影岿然不动。 另外一个身影微微颤抖片刻,最终险些没能站稳,跌倒在地。 这场出乎众人意料的战斗结束了。 云雾仍旧未散。 朝天剑阙与阴平谢氏的强者望向苦舟僧。 苦舟僧目不斜视,说道:“胜者谢应怜。” 听到这句话,许多人不由心生憾意,只觉得要是双方付诸在修行上的时间若是真正对等,结果很有可能不同。 …… …… 云雾中,谢应怜抬手抹去唇角的鲜血,眼神里不见半点黯然之色。 她看着站在数丈之外的林挽衣,慢慢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你比我以为的有意思多了,我本只是想着借你来让顾濯全力以赴,却没想到你能给我这么一个意外之喜。” 林挽衣很累。 这场战斗几乎耗尽她了全部的心神,连说话都变得艰难了起来,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果然他说的没错,你这人脑子是真有问题。”她看着谢应怜那越发明亮的眼睛,感受着那在受伤后更为强大的气息,再次确定这就是一个疯子。 如果不是疯子,又怎会主动舍弃自己最擅长的手段进行这场鏖战? 更可怕的是,谢应怜的气势在这场战斗中从未有过片刻的衰落。 相反,她越是受伤越为强大。 这样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谢应怜看着林挽衣,微笑说道:“不要着急离开,再稍微等上一下,我很快就让他来陪你了。” 话音落下之时,有人来到场间。 那不是林挽衣的同门,而是余笙。 原因在于性别。 余笙看了一眼谢应怜,眼中并无厌恶或喜欢,轻声说道:“倒也别有一番好看。” 说完这句话,她走到林挽衣的身旁,往少女体内渡入一道气息,止住其伤势,再取出一枚丹药。 林挽衣很是乖巧地张嘴服下,哪怕这枚丹药苦到极点也只是皱起眉头,没有出言抱怨半句。 余笙轻挥衣袖,以真元唤起那六把剑,牵住林挽衣的手往外走去。 谢应怜望向余笙。 余笙没有回头,忽然说道:“提醒你一句。” 谢应怜问道:“请讲。” 余笙说道:“他很生气。” 谢应怜嫣然一笑,说道:“正合我意。” …… …… 云雾渐散,石峰之上的画面重新清晰。 身着紫裙的谢应怜负手而立,有渊渟岳峙之姿。 阳光映照下,她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如雪,却不显憔悴。 那一抹留在唇角的血渍,非但没有影响她的容颜,反而让她更为美丽。 一片安静。 数百视线落在那座孤崖上。 顾濯往前一步,踏出悬崖边,走向石峰。 他走的不快,任由崖间清风吹拂衣衫,阳光带来温暖。 人们的目光随着这脚步而移动,直至他站在一座与谢应怜相隔约莫三十余丈的石峰之上,这才停下。 苦舟僧早已让云雾下沉,同时也解开了谢应怜身上的禁制,让她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境界中。 顾濯举起左手。 折雪随之而显。 众人看着那把飞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想你这到底是在想什么? 流云剑解作为专门克制剑修的道法,就连作为剑道三大宗之一的朝天剑阙也觉得极其麻烦,况且长公主又不是剑修,为何你非要执着这飞剑呢? 难道你是准备以此来牵扯谢应怜的心神,让她不得不时刻提防着你的飞剑,从而为自己创造出机会? 这的确不失为一种战斗的智慧。 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真相。 故而当那一道剑光亮起之时……便也同时映出了众人眼里的那些难以置信,与无法理解。 …… …… 相隔三十余仗出剑,谢应怜又怎会反应不过来? 她依旧负手而立,只把目光放在那道剑光上,唇角依旧带笑。 数十道锁链般的白色湍流凭空出现,后发先至缠向剑光,准备汲取蕴藏在飞剑上的真元。 哪怕所有人都已经在高估谢应怜的真实实力,相信她在解开境界压制后,必将展现出来更为可怕的战力,但此刻很多人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 不曾弹指挥袖,不过动上一念,道法天然而成,毫无雕琢痕迹。 这是何等强大的道法造诣? 在场的诸宗派师长们对此再是清楚不过,于是他们看着顾濯的目光里多出了几分悲哀,尤其是他偏要选择以剑开战的现在。 嗡的一声! 那是剑鸣的声音。 折雪所化剑光为流云截停,悬留其中,不得寸进。 这是所有人预料之中的画面。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在意料之外。 那道剑光竟是退了。 不为流云所囚。 谢应怜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改变。 一道剑光重新出现在她眼中。 破空而至。 前后两间只在瞬息之间。 流云尚未散去,又再成锁,随她神魂而动,卷住那道剑光。 紧接着,先前的画面重复出现,那道剑光摆脱云锁,退去,再前进。 顾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的变化,平淡如水。 谢应怜敛去笑意,看着他说道:“就这样是破不了流云剑解的,换个办法吧。” 顾濯平静说道:“好像是的。” 这一刻,他放下了左手。 下一刻,天光倏然明亮。 站在石峰林外的人们顿感不安,如寒芒刺背,骤生惊惧。 原来,所谓天光都是剑光。 数百近千道难分先后的剑光! 一道声音响彻此山。 “那就再多上几剑好了。” 9.26第二更 (本章完) 第158章 我就不该破这个境 第158章 我就不该破这个境 近千道剑光一瞬齐至,就连天光也因此而明亮数分,威势自是不言而喻。 谢应怜避无可避也不打算避。 一声清喝,自她唇间喷薄而出,流云剑解随之被她催动到极致。 云雾似是无由生出,笼罩住她的整个身影,让她化作为一个雾中人。 只是瞬间,那片云雾骤然生出千个细小的空洞,每一个空洞都代表着一道剑光曾经来过。 千疮百孔莫过于此。 阳光从中落下,谢应怜的身影却不在其中。 因为她动了。 千剑过后,她毫不犹豫往前,残破的云雾随她而动。 刹那间,人们的眼中出现了一条云气凝成的细线,而谢应怜就站在这条线的最前端。 顾濯与谢应怜的距离被极速缩短,只剩下不到三丈。 他清楚看到这位谢家贵女的发丝衣裳间残存着的云气,在阳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而璀璨夺目。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想到了谢应怜决定如何应对那道剑光。 流云剑解已经被证明无法锁死那道剑光,只能无可奈何地目送剑光来来去去,在这种情况下,久守必失是一个注定的结果。 如何才能逆转这种情况? 谢应怜毫不犹豫地借着那千道剑光散尽的空隙,来到顾濯的面前,便是要以流云淹没他的整个人。 是的,流云剑解锁不住你的剑。 但这不重要。 只要我能够锁住你的人就好。 你的飞剑再如何诡异,不受流云剑解所限,但它终究是要回到你的身旁,否则就是无源之水,或迟或早总有剑势去尽的那一刻。 归根结底,飞剑是因人而存的事物。 当你的飞剑不得不回到你身旁那一刻,那它还能再次离开吗? 这个解法直指问题的本身。 谢应怜在极短时间内,便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且付诸于行,无疑是强悍到极点。 然而。 当她来到顾濯身前,望向那双眼睛的时候,心中却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果不其然,折雪于此刻归来,落入顾濯手中。 这是毫无道理的一个选择,那其中就必然有它的道理。 顾濯握住那把剑。 随谢应怜而至的流云自有感应,再次迎向那道剑锋,便要将其囚住。 这一切看似是在她的谋算中,但事实上不在,因为她料想中的这一剑理应是迫于无奈之下的选择。 思绪不过瞬间。 面对这迎面而来的一剑,谢应怜终于不再背负双手,出手! 她的五指在风中划过,一道道细弦凭空出现,盘桓雾中。 哪怕有云雾遮掩,细弦依旧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那是极致的锋利。 就在这时候,顾濯落剑。 本已缠向他的流云如遇狂风,尚未触碰到剑锋,便已受迫消散。 砰! 一道细弦横空而来,欲要将他一分为二,却先是迎上折雪,在重压之下坚持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崩散成光点随风而去。 直至此刻,雾外的人们才发现顾濯这一次落剑,居然是剑锋在两侧,剑身在前。 换句话来说,这时候的他更像是在挥舞着一把尺子,动作简单而随意,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意味……却又偏生无可阻挡。 尺落时。 云散雾消。 弦断音无。 …… …… 谢应怜看着那化身为尺的剑,眼神里终于流露出凝重之色。 她清楚地感知到,顾濯此时此刻落下的每一尺都与前一尺没有区别,或者说区别只在极细微之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无非就是两种可能。 一则是顾濯对自身的真元剑意有着绝对的掌控。 二则是他每一尺都是当下的全力施为,根本就不用去思考,只需要做到最满,故而没有区别。 无论怎么看,都是第一种可能更具可能。 谢应怜却认为是第二种。 原因十分简单。 顾濯与她有着一个境界的绝对差距,提剑击溃那道道细弦的前提,必然是全力以赴。 谢应怜眼中战意盎然而生。 …… …… 顷刻之间,顾濯即将走完那三丈的距离,提剑挥落。 谢应怜毫无惧意,五指并拢成掌,拍向折雪剑身。两者就此相遇。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哪怕是最轻微的一声啪,唯有诡异的寂静。 在这寂静里,连流云都停滞了,风亦无。 这是双方真元在不断对冲,继而湮灭,最终所造成的现象。 许多年轻一辈根本看不懂这情况,只是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心有不安生出。 各家宗门的师长倒是看得明白,然而他们的心神也然尽数付于到这场战斗的胜负当中,根本不像平常时候,有解释点评的心思。 石峰之上。 谢应怜眼神越发明亮,就像是升至中天的太阳,不可一世。 她很满意现在这个局面,因为她不相信顾濯可以永远让自己维持在巅峰,每一次出手都是全力以赴。 就算是又如何? 我的境界比你的境界更高,你的全力以赴又怎可能比得上我的全力以赴?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你似乎有些善忘了。” 顾濯轻声说道。 谢应怜道心微凉。 她想起不久前听到过的那句话。 ——那就再多上几剑好了。 一念及此,与她掌心相接的那道剑锋骤然沉重,剑势如潮水般层层叠叠,直至化作一道滔天巨浪。 谢应怜眼神微变,当机立断。 浪起前,她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这场对峙,让掌与剑之间的真元尽数释放出来。 轰! 与这声雷鸣一并到来的是毁灭,两人所在的那座石峰骤然垮塌。 一阵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沉降在下方的云雾紊乱而散,狂风拔起其余石峰上的树木草,冲向站在山间的观战者。 无数碎石飞溅,烟尘就此大作。 不等众人为之惊叹,便发现这仍不是结束。 一道璀璨剑光再次出现在人们眼中,破空而去。 谢应怜立于某峰,再次祭出流云剑解。 云雾成锁,然后锁破。 那依旧是瞬息千剑。 谢应怜不是顾濯,纵使她的战意再如何强烈,心意从未枯竭,但她的真元却不可能完全如初。 在如此漫长的战斗过后,她的真元已经损耗过半,不再是巅峰之时。 流云剑解在无法汲取对方飞剑滋补自身的情况之下,最大的缺点就是对真元的沉重要求,而顾濯从未让自己的剑陷入到那种情况当中。 砰! 砰! 砰! 谢应怜的身影在云雾中辗转腾挪,那一袭紫裙不时出现在观战者的眼中,接着又在转瞬间消失无踪,彷如惊鸿。 就在她消失后的瞬间,便有与烈日争辉的剑光当场轰落,摧石断壁,斩灭尘埃。 不知何时,顾濯已经站在最高处的那座石峰上。 他看都没看一眼下方的画面,就像自己从未身处在战斗当中,此刻只不过是在郊游。 与他的淡然自若相比,谢应怜的惊鸿一现,不过就是逼不得已的苟延残喘。 随着石峰不断被剑光摧毁,她再也无法举轻若重,情况变得越来越惊险。 直至某刻,她终于找到了打破这僵局的机会,转身正面锋芒。 弹指间,细弦凭空而出,流云附着其上。 她的目光落在折雪上,那些带着云雾的细线随之而动,紧紧缠住这把飞剑。 这是战斗之初出现过的画面。 谢应怜很确定,折雪最多只会被留下七个呼吸的时间,不可能更多。 她微微下蹲,让双脚完全踩在石头上,紧接着以此开始发力……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射向站在最高处的顾濯! 她五指再次并拢成掌,带着未曾熄灭的战意,带着满身尘埃,欲要决出胜负。 一道紫影逆流而上,破云见日。 直到这时,顾濯才是再次望向谢应怜。 他没有躲闪,便也没有转身,还之以掌。 片刻僵持,胜负已分。 强弩之末的谢应怜,根本无法撼动顾濯半点,所谓决出胜负的最后一击,没有任何意义。 “太弱了……” 顾濯不再看她哪怕一眼,声音里带着些许憾意,轻声叹道:“我就不该破这个境的。” 话音落处,谢应怜睁大了眼睛。 一口鲜血从她唇间喷洒而出。 真是纯纯的倒霉蛋,今天9.10的飞机,天气晴好却遇上空管直接延误到11.50,再在天上待了快三个小时,真是人都傻了,而且我昨晚还是一夜没睡的。 这章是真的尽力而为了,是我当下这个精神状态所能做到的最好,就算修改也是睡醒之后的事情。 (本章完) 第159章 换个佛拜吧 第159章 换个佛拜吧 很多天以前,谢应怜曾在某座寺庙里与顾濯相见。 那时的她说了很多的话,话里是期待与看好,是希望与喜欢,而这四个词最终都指向了那两个字。 ——破境。 谢应怜衷心希望顾濯能够再进一步。 因为在她眼里看来,击败仍在洞真境中的顾濯,与暴殄天物着实没有区别。 更重要的是,这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自修行后,她视人生中的每一场战斗为宴席。 有些宴席清汤寡水,无甚滋味可言,便如那些被她随手击溃的对手,少数宴席看似寻常却别有一番风味,这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林挽衣,让她颇具惊喜。 而顾濯早早就是她所认定的一场盛宴。 如何能让盛宴尚未准备妥当便贸然开席? 于是谢应怜拒绝了家中长辈的要求,决意亲自与顾濯谈话,以言语推敲其道心之坚定程度,而后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 然后,她毫无避讳地与天下人说喜欢,甚至放话出去要把顾濯收入房中宠幸。 这当然是出自于喜欢,但顾濯显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喜欢,只会认为这是一种羞辱。 因羞辱而愤怒是人之常情,而她想要的就是愤怒,如此来让这场盛宴更具滋味。 与林挽衣的那场谈话,今日的第一场战斗,本质上都是这个目的。 故而谢应怜在听到余笙对她说,顾濯很生气的时候,她才会是嫣然一笑,又再说了句正合我意。 一切如她那般所料。 唯有一件事她没有料到的。 是她没有能力承受这份愤怒。 …… …… 谢应怜坠入云中。 顾濯最后那句带着憾意的话,此刻犹自徘徊在她的耳边,回荡不止,喋喋不休。 心神激荡之下,她眼眸里的光芒急剧消散,如若被层云遮蔽后的天空,再也看不到那仿佛大日高居中天的璀璨目光。 那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轻响,来自她心中。 那是道心生出裂纹的声音。 谢应怜缓缓闭上双眼。 云雾如聚,止住她下沉的趋势,纯正的禅宗佛法气息渡入她的体内,止住她那并不沉重的伤势。 接着,有一道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苦舟僧在说她败了。 谢应怜知道自己败了。 她更知道就算再来上一遍,在得知顾濯破境后的一切变化也罢,自己在这场战斗中依旧没有半分胜算可言。 若她想要战胜顾濯,最正确的选择是初次见面那日凭借两个境界的差距,以力压人。 这是唯一的可能。 这这才是真正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人世间最能伤人的永远是事实——尤其当顾濯亲口道出后悔为她破境的事实,那她的道心又如何能为之完好? …… …… 山间一片寂静。 顾濯立于石峰之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众人便都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目光纷纷落在苦舟僧的身上,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按照今次慈航法会的规则,当半刻钟后依旧没有人挑战顾濯,那苦舟僧就会主动安排一个人与他对战,避免冷场的情况出现。 然而这并非不能拒绝,如果被慈航寺指名的那人不愿出战,便只能另做人选。 思虑至此,各家宗派的师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自己晚辈开口叮嘱,最好不要应下这一战。 原因十分简单。 直到这一刻,这些见多识广的诸宗强者们,仍旧没弄明白顾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位初入养神境的修行者,真元再怎么浑厚也罢,都不可能像他那样随意出剑,且每一道剑光都决绝如一,由始至终不见半点衰减。 这其中的问题着实太大。 在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情况下,想要战胜顾濯的唯一办法,或许就是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强势碾压过去,避免陷入一场持久战中。 谈何容易? 有人回想起昨日看到的那一幕天地异象,想着那些以时间为线不断反复来回的雪,想着那不为流云所束的明亮剑光,心中渐渐有所猜测。 如果这个猜测成真,那破解顾濯永远维持在巅峰状态的办法,极有可能就在神魂当中。 众所周知,慈航寺极为擅长此道。 …… …… 余笙站在这峰,望向那峰。 早在十天前,她就知道顾濯选了一条怎样的路来走,对其中的神妙之处已有想象。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她,在亲眼看到今天这场战斗后,还是有所感慨。 人世间从未有过无敌的道路,唯有无敌之人。 这是余笙一直以来的想法。 直至此刻,她的这个想法依旧没有改变,但她却不得不承认……世上依旧没有无敌路,但已有道路与之相近了。 “我要走了。” 林挽衣的声音带着几分懒散,听着很是惬意。 余笙有些意外,偏过头看着她,问道:“不看他吗?” “我现在还受着伤呢。” 林挽衣理所当然说道:“而且最后赢的都是他,这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这句话,少女潇洒转身离去,不留半步。 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做。 …… …… 半刻钟转瞬即逝,谁也没有主动站出来,与顾濯战。 苦舟僧的视线在山间扫了一遍,没有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上,因为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在拒绝,拒绝得格外彻底。 谁也不是白痴,谁都能看出来顾濯就是在与慈航寺过不去,那谁还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有热闹看谁不喜欢? 一声佛号从他嘴里响起,带着些许的无奈之意,只不过很浅。 “弘忍你去吧。”苦舟僧说道。 话音落下,看着那个应声而出的僧人,站在山间各处的诸宗派强者心想果然如此。 弘忍此僧在年轻一辈里之所以负有盛名,不在于他与谢应怜同样身处承意境界,而在于他的神魂异常强大,所修的禅宗真经与此相辅相成。 很显然,苦舟僧也认为顾濯的破绽在于神魂之上。 然而当下还有一个问题。 那近百座仿佛佛祖亲手捏就出来的石峰,在先前的剑光摧残之下,此时已经沦为断壁残垣,唯有顾濯所在那座石峰依旧完好。 这无疑会影响接下来的战斗。 众人望向苦舟僧,只见他没有表示,正以为这是毫无办法的时候……场间忽有异变生出。 为剑光所斩落的石块仿若鱼儿,自崖下那片云海被一根看不见的线钓起,悬于空中。 接着,成千上万块碎石在人们的注视中开始纵横飞舞,相遇继而结合,最终再次形成那近百座山峰。与先前唯一不同,便是石峰上光秃秃的一片,再也看不见那脆嫩绿意了。 但这不是结束。 一道清新的气息降临在此间,带来难以想象的勃勃生机。 不过片刻,近百座石峰之上生满草木,有野盛开,有青草迎风而动。 整个过程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摆弄一处不小心崩塌的盆景。 画面瑰丽而神奇。 那双手会不会就是佛祖的手? 这到底是何等境界? 众人为之震撼,不知该如何言语。 唯有顾濯和余笙始终平静,想的都是同一句话。 ——和尚就是喜欢装神弄鬼。 弘忍僧袍飘扬,飞上与顾濯相距极远处的一座石峰,双手合十,沉声说道:“请顾施主赐教。” 顾濯神情淡然地嗯了一声。 …… …… 当那一声嗯落在众人耳中时,战斗便已开始。 不同的是,这场战斗外人根本没有办法以肉眼看见,因为那些画面发生在顾濯与弘忍僧的精神世界当中,寻常修行者只能通过双方的气息变化去判断战况如何。 像这样的战斗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而且这种战斗很有可能陷入漫长的僵持斗争,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斗法的双方站着一动不动,着实不符合此次慈航寺高僧们定下的调子。 想着这些事情,苦舟僧心中略有惫意。 就在他转过身去,准备吩咐弟子为自己泡上一杯茶,等待天光变幻时光流逝之时……山间有惊呼声霍然落入他的耳中。 苦舟僧怔了怔,下意识回头望去。 刹那之间,他心中的疲惫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面容上掩之不住的沉重与难看。 …… …… 战斗的过程十分简单。 弘忍望向顾濯。 两人视线就此相遇,神魂也然相逢。 真实世界变得越来越遥远。 最终顾濯眼前的世界改变了,落入他眼中的从山峰变成了石塔。 一座石塔就是一座坟。 那些坟墓散发着宁静而悠远的气息,让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在其中,淡尽邪念,化尽杀意。 行走在这片塔林的虚幻世界当中,必须要心平意静,否则就是让自己不容于此地。 弘忍自某座石塔后方走出,望向顾濯,神情悲悯说道:“在这个世界里,你想战胜我的前提是放下你此刻心中的执念。” 顾濯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去看弘忍僧,目光落在某座石塔上,看着刻在石壁上的面容。 弘忍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本寺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我相信你是拥有智慧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场法会是因你而存在的,而你在明明清楚这一切,即便你不愿接受这份善意,至少也该让事情有一个体面的收场,人世间的道理难道不是这样吗?” 顾濯还是不作回应。 弘忍面容渐肃,沉声说道:“而你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在昨日当众羞辱道休祖师。” 顾濯终于理他了。 “听起来……你想杀我?” “您想多了。” 弘忍摇了摇头,说道:“我佛慈悲,我又怎会杀你?我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自己做错了,长辈们囿于身份不方便对你出手,责任便落在了我等晚辈身上。” 顾濯伸出手,指着身前这座石塔,或者说被铭刻在上面的那张脸,微笑说道:“这人比我更该死?还是说他的身份不如我,所以可以被你杀死?” 石塔是坟,坟里自然葬着人。 都是死在弘忍精神世界中的人,或者说为他佛法所度化的人。 弘忍神情骤然冷漠,缓声说道:“顾施主,请你知晓一件事。” 顾濯笑容不改,说道:“何事?” 弘忍霍然往前一步,厉声怒喝道:“须知我佛亦有雷霆怒火!” 此言出时,有佛光不知从何处璨然升起,无数佛经颂唱声滚滚而来。 这一切都在涌向顾濯。 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下意识生出对抗之意,然后与这个虚幻世界的根本发生冲突,继而引来更为沉重可怕的精神压力,直至神魂无法承受。 到那一刻,佛光将会渗入顾濯的神魂当中,而他的识海中将会永远徘徊着佛经的颂唱声,直至心中邪念杀意被尽数净化干净,只留下至为纯洁的平静。 这无疑是慈航寺乃至于整个禅宗里也是屈指可数的极强法门。 若非弘忍这般神魂天生异常强大,且具有一颗屹然不动禅心者,如何能在承意境界修成此法? …… …… 我佛慈悲,亦有雷霆怒火。 顾濯想着这两句话,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弘忍,似是好奇说道:“所以你现在的雷霆怒火不算是杀意吗?” 弘忍面无表情说道:“若无惩戒众生的雷霆手段,怎能有普度人间之大慈悲?这自然是我佛所愿意看到的怒火,因为我佛想让你懂慈悲。” “不要试图用言语来威胁我,任你再如何言巧语也罢,纵我事后被师长训斥责罚也好……” 僧人盯着顾濯的眼睛,声音里再也听不到怒意,因冷漠而平静:“今天你都必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付出代价。” 言语间,那道佛光已然笼罩住顾濯的身体,为他带来烧灼向道心的无形恐怖火焰。 那些执念与杀意都将在这道佛光下化作灰烬。 与此同时,整个世界依旧散发着那平静宁和的悠远气息。 顾濯若是要争,那依旧是与这个世界为敌。 若争,那就是执念生。 不争,那就为佛法渡。 这局该如何破? 顾濯静静沐浴天光,唇角笑意淡去。 “那么……” 他问道:“你佛与这个世界承受得住我的杀意吗?” 说完这句话,顾濯毫无顾忌地释放出自己心中杀意,与那佛与这世界对撞。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佛光消失无踪,诵经的佛也闭上了嘴巴,像是在沉默中瑟瑟发抖。 石塔崩塌,虚幻破碎。 然后顾濯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即是真实。 他望向远处那满脸鲜血还是盖不住脸色苍白的弘忍僧,看着僧人失去力量跪倒在地,微笑着好心提议道:“看来你佛不太行,换一尊拜吧。” (本章完) 第160章 共沉沦 第160章 共沉沦 一声哀嚎,惊破山林寂静阳光美好刺透四方,响彻众人耳畔。 那是弘忍僧佛法被破,精神世界被那杀意粉碎干净,神魂从而遭受自身所持法门的极大反噬后,所感受到的强烈痛苦。 任凭他禅心再如何坚定,过往经历过多少苦难,然而此时的他依旧无法忍耐下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今后的修行路将会彻底告终,不止是境界上的倒退,更是禅心生裂,往后余生都会沉浸在今天这一刻,永远无法忘掉那毁灭他所拥有的所有的恐怖杀意。 那哀嚎声不绝于耳,惨绝人寰,却没能掩下顾濯的好心劝告。 ——换尊佛拜吧。 慈航寺的僧人们下意识怒目相视,一时之间竟连人都忘了去救,死死盯着顾濯。 苦舟僧皱起眉头,伸手示意诸弟子不要轻举妄动,随后起身飞到弘忍的身旁,并指落在他的眉心之上,一段经文声自其唇间流淌而出,带来宁和静意。 半晌过后,弘忍僧终于是清醒了过来,整个人不再被沉浸在佛法反噬带来的痛苦当中。 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白的和死了三天的人没有半点区别,眼神晦暗如燃烧殆尽后的木炭。 他于心神震撼茫然中抬头望向顾濯,想着那让自己精神世界瞬间坍塌的恐怖杀意,喉咙里不断吞咽着口水,便要奋力张开嘴巴,哪怕声音沙哑也要喊出那两字。 ——魔头。 若不是杀人无数且执念日渐炽盛不见半点悔改之意的大魔头,怎能有这等不世杀心?! 顾濯看都没看一眼。 因为弘忍僧根本开不了口,就在他准备开口的那一刹那,片刻之前被苦舟僧按压下去的杀意,再次汹涌而起肆虐其心神。 于是落在人们耳中的还是那一声痛呼,闻之而心惊的惨叫。 这与顾濯无关,而是弘忍僧所参悟的那法门带来的反噬。 你渡不成人,那就休怪别人渡了你。 神魂之争,从来都是修行者斗法当中最为凶险的一环。 听着晚辈弟子的惨叫声,苦舟僧面色渐渐沉痛,落在弘忍眉心上的手指移开,化作一掌拍在他的头上,让那声音戛然而止。 场间有惊呼声响起。 有些人睁大眼睛,心想这未免也太慈悲了吧,你看他嚎叫得影响宗门体面,便要直接把人给杀了?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回事,苦舟僧只不过是将其打晕了过去,好让接下来的谈话方便。 “还请顾施主解释一下先前那句话,什么叫做换一尊佛来拜?” 苦舟僧望向顾濯,声音里找不出半点情绪,冰冷至极。 话音落处,众人心想这果然来了。 慈航寺再如何大度,僧人们脾气再怎么好,终究还是有脾气的。 顾濯笑了笑,似是好奇,说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苦舟僧皱起眉头,沉声说道:“事后我自然会问他,但为了确保事情的公正,避免陷入一家之言当中,当然也要问清楚你。” 顾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认为这句话是我在羞辱慈航寺吗?” 苦舟僧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话里有别的意思,不妨明言。” 顾濯轻声笑道:“那你猜对了,话里的确是有别的意思。” 苦舟僧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场间一片哗然。 好些人吃了一惊,表情是难以置信,心想你这未免太睁眼说瞎话了吧? 这都要为自己强行辩解的吗? 那句话不是羞辱是什么? 无垢僧却是松了口气,只觉得厚颜无耻没什么不好的,有没有用才是关键所在。 非要为了所谓颜面,硬撑着不退后,那着实不是聪明人所为。 然而就在下一刻,小和尚发现自己庆幸得太早了。 “我之所以让弘忍换一尊佛拜,那是因为他让我拜他佛,而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顾濯耐心解释道:“只要他能赢过我。” “很遗憾的是,弘忍没能做到这件事,最终是我赢了他。” 话至此处,他的语气愈发来得诚恳:“因此我让弘忍换一尊佛拜,绝非是对贵寺的嘲弄与不屑以及羞辱,只是基于当下事实给予弘忍的一个充满善意的建议。” 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看着顾濯,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诧异震撼茫然不解惊恐皆有之,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就连苦舟僧都当场愣住了。 无垢僧再次庆幸,然后苦恼,心想你将来不会要和整个禅宗开战吧? 余笙不再留在此间。 她转过身,往山顶那座正殿走去,准备与道休见上一面。 这时的她再次确定了一个事实,顾濯在平日里的确不爱计较,是极好说话的的一个人,某些时候完全可以说是一个老好人。 正是这样的人,心中真正愤怒起来的时候……那怒火就很难平息了。 余笙心想,近些天来有份在那场舆论风波中推波助澜的势力,今天都很难安然而退吧? 反正那位娘娘是有得头疼了。 …… …… 林挽衣尚未离去太远,隐隐听到后方的哗然声,但她没有太过在意。 她更在意的是眼前这人。 谢应怜败给顾濯后,便在自家长辈的陪同下直接离开,前往寺中禅房。 然而就在半途,林挽衣不请自来,且无回退之意。 那位谢家老仆皱起眉头,准备直接绕过去,避免某些没有必要的冲突发生。 就在这时候,谢应怜却是摇了摇头。 “聊吧。” 她的声音很浅,因为虚弱:“要是你不来,我反而奇怪。” 林挽衣看了一眼那位谢家老仆,笑着解释道:“我不是来报复的,你可以放心。” 听到这话,那仆人才是退避,落在两位少女的身后。 山道略微有些崎岖,谈不上好走。 换做寻常时候,这对都是修行者的谢应怜来说,当然不算问题,奈何此刻的她却伤势不轻。 然而林挽衣却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 如果她是愿意做这种场面功夫的姑娘,早年间的生活又怎会那般惨淡? “那天没有问你。” 林挽衣诚恳请教道:“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谢应怜微微挑眉,说道:“假如我没理解错,你似乎是想用顾濯的了不起来告诉我,像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就没,所以你耗尽一切手段抓住他是很合理的事情?” 林挽衣说道:“你想多了。” 谢应怜笑了笑,说道;“那是什么意思?” 林挽衣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谢应怜敛去笑意,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林挽衣说道:“我想,当天你提出的那个事实,即我的母亲将我视作为联姻工具,以此来和顾濯建立起更为亲密的关系这件事情,其中的错应该不在我和顾濯身上吧?” 谢应怜看着她说道:“是的。” 言语间,两人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林挽衣认真问道:“在这件事情上,错的是比我们年纪要大的那些老人,那些眼里唯有利益浑身铜臭味道的老人,对吧?” “事实的确如此。” 谢应怜再次笑了起来,说道:“但这话听着未免太过孝顺了些。” “是啊。” 林挽衣话锋骤转:“所以我很希望你能与我一样的孝顺。” 谢应怜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等她开口,林挽衣继续说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却是知道你为什么要和顾濯过不去,是因为你家里的长辈和我娘过不去。” 谢应怜眼神微冷,说道:“你想要说什么?” “很简单。” 林挽衣一脸诚实问道:“既然你和我都认同错的是老人,是这些以孝顺二字来约束你我的老人,而非我和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反抗那些老人呢?” 谢应怜神情冰冷。 林挽衣看着她,笑意嫣然说道:“我以为像姐姐您这样说得出直面现实淋漓鲜血的人,必然能有这样的决断之心,必然知道我们真正的敌人所在。” 谢应怜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林挽衣停下脚步,向她伸出右手,以示友好,微笑说道:“我很愿意与您在这件事情上成为盟友,站在同一条战线之上,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呢?” 在两人身后,谢家那老仆人看着这一幕画面,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两人的这场谈话居然发展成这个方向,如此荒唐。 更可怕的是,这很有可能让谢应怜本就生出裂纹的道心,直接破碎彻底。 就像林挽衣说过的那样,最近这些事情归根结底错的都是老人们,从来都不是她们这些未能真正影响世界的年轻人的错。 那她们要报复的理应是自己的长辈。 问题在于,此刻有人在旁看着。 谢应怜若是握了这个手,那这件事必然要被老仆人往上呈报。 就算这位老仆人愿意装聋作哑到底,林挽衣也会让整个世界都知道这一次握手,以及这份盟约。 届时的谢应怜将如何在谢家自处? 如果她这时候拒绝了,便是否定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本就破裂的道心如何能够不碎? 换而言之,这就是她修道生涯中的一个死局。 “我很好奇……” 谢应怜看着林挽衣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就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大逆不道吗?” “啊?” 林挽衣微微一怔,意外的很是明显。 她蹙起眉头,不解问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谢应怜看着她说道:“我忘了什么?” 林挽衣说道:“我以为你该记得的,我和我那位娘亲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多年以来不曾真正见过一面,所以……” 她莞尔一笑,看似自嘲说道:“所以我在这件事情上真的不会有任何压力,说到,便能做到。” 话至此处,少女再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意思很是清楚。 谢应怜沉默良久后,凄然一笑。 无论是何时的她都不曾想过自己有此绝境。 林挽衣叹息着收回了手。 她听着对方道心破碎的声音,唏嘘感慨道:“都说你疯,原来只有我才是真的疯吗?” 谢应怜摇闭上眼睛,任由鲜血从唇中不断溢出,落在华贵紫裙之上,摇头说道:“不,还有一个人与你一般都是疯的。” 林挽衣挑眉问道:“谁?” 谢应怜说道:“他。” …… …… 就像谢应怜说的那样,这世上很多人都觉得顾濯疯了。 如果不是疯了,那又怎会说得出这样的话? 至少换一个私下的场合说吧? 顾濯神情自若如常,望向面色阴沉如若降雨的苦舟僧,说道:“闲话就到这里好了,我们继续吧。” 话里指的当然是斗法。 众人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苦舟僧心知此刻绝不会有人再站出来,与根本不见败相的顾濯一战。 如果这场斗法要再继续下去的话,那只能是由慈航寺派人下场,就像刚才的弘忍。 而这也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思虑至此,苦舟僧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已然做出决定。 “不用再继续下去了。” 他看着顾濯说道:“你就是今天这场斗法的胜者。” 在场的人们听着这话,心想这应该就是今天这场热闹的结局了,毕竟慈航寺已经摆明态度不愿迎战,事情还能怎么继续下去呢?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是今天吗?” 话音方落,很多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妙预感。 苦舟僧神情微变,眼神忽而明亮。 顾濯继续说道:“我不准备接下来每天都过来一遍,那样的重复太过无聊无趣,所以事情还是放在今天一并解决吧。” 苦舟僧不假思索说道:“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合适你的对手了。” 这显然是在递话。 “我不这样想。” 顾濯神情真挚说道:“我认为在场的许多人都让我有想要战上一场的冲动。”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热闹看得无比开心的诸多宗派,顿时知道事情坏了。 苦舟僧却是笑了起来,从善如流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由顾施主您自行指名,如何?” 之所以微笑,不是因为他已经原谅顾濯,而是他确定今天倒霉的势力不再只有阴平谢氏与慈航寺。 在今天这种时候,共沉沦总归是更能让人心情舒坦的。 顾濯道了声谢。 然后他望向山间某个方向,说道:“请指教。” 那里站着的是李家。 南齐李家。 (本章完) 第161章 败无可败 第161章 败无可败 李家所在的位置很高,与顾濯最初所在那片孤崖相差无几,很容易就能看到。 今次慈航法会,除却李若云外李家还来了两个人。 很多天以前,裴今歌曾经就此事提醒过顾濯,说李家定然是要找你麻烦的。 不过那场谈话里头,她只提到谢应怜这一个名字,很显然就是不在乎李家来的人。 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 裴今歌不认为李家的人会是顾濯对手。 这种判断具体呈现在今天这一刻,便是沉默。 直到顾濯再次重复了那三个字。 “请赐教。” 李家众人终于无法沉默,准备开口回应。 就在这时候,李若云忽然走到前方,望向顾濯说道:“我来如何?” 顾濯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自己已经输过一次了,再输也无所谓,李家不至于丢太多的脸。 李若云不等回应,便要往前,跃至石峰之上。 顾濯看着他,忽然问道:“听闻秀湖真人今次也来了慈航寺,为何不见踪影?” 李若云闻言身形骤止,缓声说道:“你想要做什么?” 顾濯微微一笑,感慨说道:“不做什么,只是我很怀念那酒的味道,待今日斗法结束后,准备去讨上几壶。” 李若云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身有要事,不便与外客见面。” 顾濯说道:“真的吗?” 李若云面无表情说道:“难道我还会在这件事上说假话?” “是吗?” 顾濯好奇说道:“为何我听到的消息却是……”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李家众人神情骤变,但却来不及阻止了。 顾濯看着李若云的眼睛,说道:“……秀湖真人好像是被软禁起来了呢?” 此言一出,场间顿时一片哗然。 数百道视线落在李家众人身上,震惊诧异难以掩饰。 虽然顾濯没有明言,但秀湖真人无疑就是遭到了李家的软禁,否则李若云又怎会说不便与外客见面? 这未免也太尊师重道了些。 此事若无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李家千年清誉恐怕是要毁于一旦,多上一个无法洗清的严重污点。 苦舟僧知晓其中内情,此刻却不便开口。 因为秀湖真人已经死了,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和天命教有染之前,总归是绕不过死者为大这四个字的。 李若云再是清楚不过这事的严重程度,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顾濯,厉声怒喝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暗中调查监视别人家的家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凭什么做这样的事情?!” 顾濯劝慰说道:“何必如此着急?” 李若云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冷笑着讥讽道:“你在这种时候惺惺作态有什么意思,如果你不是想看到我着急到失态,又怎会提起这件事?” 顾濯笑了笑,说道:“换句话来说,只要你不急,那现在急的就该是我了吧?” 不等李若云开口,他很自然地把话说了下去。 “我提起秀湖真人,当众说出你们李家把人软禁的事实,的确是因为我查过你们,也是因为我早在就等着今天这一天。” “而我为什么要查你们呢?” 顾濯挑了挑眉,目光横扫在场所有人,似笑非笑说道:“今天天气如此之好,我觉得很适合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翻出来,在阳光底下晒上一晒,看看到底是谁真的有问题,你们觉得呢?” 一片寂静。 没有人接话,甚至没有几个人敢直面顾濯的视线,因为此刻在场除却朝天剑阙以外,每个势力或多或少都有在不久前那场舆论风波里出过力。 顾濯今天明显就是来算账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疯到把所有事情都摆到台面上,直接就把李家的千年铁门槛踩在脚下,还不忘记使劲蹂躏。 这已经不是嚣张跋扈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讲规矩的疯子。 顾濯今天不习惯沉默,淡然说道:“今天之前,你们绝大多数人都希望在我身上看到一场大热闹,或者说看到一个笑话。” “现在这场热闹真的来了。” 他似是意外,对所有人问道:“你们怎又不开心了呢?是因为自己变成了那个笑话了吗?” …… …… “有些过了。” 一道叹息声缓缓响起,在慈航寺正殿后方,与云雾共徘徊。 那是道休的感慨。 话音落下后的不久,余笙行至此间,悠悠然地回了一句:“这就过了吗?” 道休偏过头,看着这位未曾谋面的青裙少女,说道:“你给我的感觉越来越熟悉了。” 余笙说道:“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以你的脾气也很难忍到现在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唇角微翘而笑,笑容如旧温柔。 道休看着她的笑容,眼里终于流露出明悟之意,心想原来是你。 余笙敛去笑意,平静说道:“而且这事本就是你做的不妥。” 道休说道:“你想知道是谁说服我做的这件事?” “我没有被拒绝的癖好。” 余笙神情淡漠说道:“接下来你只要装聋作哑,那这事今后就能不提。” 道休挑眉说道:“这里是慈航寺好不好?” 话里有两层意思。 即是他在这里与举世无敌几乎没有区别,亦是他作为慈航寺里站得最高那个人,有必要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为弟子撑伞。 余笙看着年轻僧人,认真问道:“顾濯是我师弟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来那也就罢了。” 她面无表情说道:“既然我来了也站在你面前说话了,那你现在是不是该学学安静这两个字怎么写?” …… …… 那头安静,这头更是寂静。 所有人都在看着顾濯,但再也没有谁的脸色能够维持住平静,因为这不是指桑骂槐,而是指着鼻子直接就骂他们是笑话。 “我不觉得这是骂人。” 顾濯说道:“我认为这是在阐述一个十分清楚的事实。” 没有声音回应他。 很多人甚至是挪开目光,望向苦舟僧,恼火想着你到底还在观望什么? 为什么还不阻止顾濯,制止这场荒唐难言的闹剧? 苦舟僧低头不语,以厚实无比的脸皮挡去这些目光,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换做不是慈航寺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时候早就有人出手让顾濯住嘴,奈何这里偏偏是慈航寺。 在僧人们决意沉默的时候,谁也没有资格逾矩行事。 然而这事不是他们跟着沉默,那就能混过去的。 难不成转身就走? 在顾濯放话嘲弄的现在,这无疑会被认为是整个宗门被他一人逼退,唾面自干。 在场众人虽说是宗门的代表,但正因为是代表,便没资格把脸往地上丢。 如今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人们纷纷望向山间的某个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生得很是高大,面容坚毅,气度从容。 此人名为王默,今次慈航法会公认的最强之人——在顾濯尚未击败谢应怜之前。 从斗法开始到现在,他始终维持着沉默,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王默师承那位被誉为人间骄阳,号称羽化之下第一人的至强者,并非某家宗门弟子。 那位人间骄阳的性情,从外号里的骄之一字便能看得出来,是决计不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去的。 故而让王默开口最为合适的选择。 因为他能够理直气壮,不必在顾濯面前陷入道德洼地,天然劣势。 问题在于,王默为什么要替他们说话? 山间忽有风动。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 这阵风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短时间太多神识离体而出,从而对真实世界造成了影响。 那些神识都带着同一种意思,涌向王默,试图让他站出来。 顾濯无所谓。 只要不是无垢僧被推出来,那谁来当他的对手都是同一回事,不值得在乎。 片刻过后,王默在万众期望中站了出来,飞到石峰之上。 与那场舆论风波有关的诸多宗门顿时松了口气,只觉得今天这事情总算是没有糟糕到极点,还有着一定的婉转回旋余地。 顾濯望向王默。 王默笑了笑,说道:“早在昨天,我就想要和你打上一场了。” 顾濯没有说话。 王默看着他,继续说道:“先前你赢了谢应怜的时候,我便更想要与你一战,因为我觉得这将会是很有意思的一场战斗。” 顾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觉得这人有些意思。 王默说道:“我本想着躲在角落里装死不出来,等这场风波过后,再与你一战。” 到此为止,他一共说了三句话,每句话里都是战。 无论怎么看,都是战意十足。 然而就在下一刻,王默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面朝苦舟僧,说出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这场斗法算我输。” 山间一片安静。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下一刻王默便已迈步离开。 就像他的名字那样,他根本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做解释,走得不见半点迟疑,决然毅然。 顾濯看着王默的背影,说道:“改天见。” “错了。” 王默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纠正道:“是改天再战。” 听到这句话,众人终于明白王默的意思,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今天我不与你一战,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你,而是所有人都想要我和你战上一场,那我就偏不这样做,遂了他们的意思。 这可以理解为叛逆。 但更能是骄傲。 顾濯目送王默离去,然后收回目光,望向余下的人们,说道:“继续吧。” …… …… 接下来的事情再无婉转回旋余地,局面也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一切只在胜负之间。 在这一天,往日里在利益上多少存在冲突的这些势力,难得放下了过往的嫌隙联手。 诸多宗门的弟子纷纷开始下场,与顾濯一战。 其后。 龙象宗当代最为杰出的弟子陈长河败在第三剑之下。 潮生神宫的圣女青晨蓄势至巅峰仍旧抵不过一瞬千剑。 日月门的大师兄罗元试图强攻却一剑落败。 长青阁那位传人以擅守而负有盛名便被斩了个血肉模糊。 云山斋号称不动如山以势压人却在顾濯剑势前一触即破而碎。 南齐李家的兄长为剑意侵袭心神而当场昏阙过去。 自人间各处而来,参与这场慈航法会的宗门的天之骄子们,无论境界高低如何,从未有人能再似谢应怜那般,与顾濯鏖战上一场。 自正午至傍晚,此山始终沉默死寂如故,未曾再有过哗然的时刻。 某些与此事无关的势力,比如朝天剑阙的那一行人,看着那些平日里为人所称道的天才们,以沉默之姿前赴后继挑战顾濯,继而失败。 这种无声,反而让人为之更加震撼。 待到黄昏来临,天地间暮色如血之时,很多人的心里甚至生出一种悲壮的感觉。 然而当他们望向顾濯,那个脸色虽已泛白,神色看似憔悴几分,不再如白日时不可一世的男子的时候,所谓的悲壮伤怀之感顿时被另一种强烈的情绪,或者说一个问题所彻底取代。 如何才能够战胜这种强大到不可理喻的对手? 只要再坚持下去是不是就能赢下来了呢? 那些为顾濯所败的年轻人开始寻找,视线在昏暗的山间不断飞来飞去,然后发现了一个让他们骤然失魂落魄的事实……他们已经败到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了。 一念及此,许多人开始茫然,继而开始自我怀疑,进而开始怀疑顾濯非人,最终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不乏崩溃至痛苦痛哭流涕者。 就算顾濯再如何非人也好,他们这么多人战到现在这一刻还是赢不了,那便没有任何借口可言。 难以接受事实的不只有年轻一辈的修行者们,更有各家宗派的强者。 因为他们直到这一刻,还是看不破顾濯的功法破绽所在,根本找不出破解的办法,唯有让自家弟子不断去进行消耗。 直至陷入败无可败的境地。 整座山静得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顾濯低下头,望向那些一脸麻木哭着坟的诸宗派弟子们,神情真挚地安慰了一句。 “往好处去想,有机会败在我的剑下,对你们来说其实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 (本章完) 第162章 最重要的事情 第162章 最重要的事情 “这样你可算是满意了吗?” 道休缓声问道,负手静观为落日晕染之橘红云海,神情不曾凛冽,眼神始终宁和。 余笙说道:“我没问题了。” 道休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似笑非笑说道:“但我还需要说服你师弟?” 余笙莞尔一笑,与年轻僧人对视,说道:“是啊。” 道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既然他是你的师弟,那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言至此处,僧人话锋骤转,带着打趣的意思问道:“那你要在旁边看着吗?” 余笙的声音很是温和,仿佛听不到其中的嘲弄意味。 “我想要和你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早已无话可说。” 她顿了顿,接着补了一句:“而且我认为我师弟很乐意与你单独聊聊。” 道休没有再说话,沉静思考。 这场谈话里,余笙给出的态度格外坚决,是寸步不让的强硬。 在猜到余笙的真实身份后,他对此其实不意外,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温柔娴静从来都不代表软弱,更有可能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绝对自信。 故而真正让他在意的人是顾濯。 不是因为昨日那一次前无古人的天地异象,对他而言,这值得另眼相看但也仅止于此,因为彼此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 至于今天这场斗法的结果……固然让他忍不住皱眉意外微惊,但也仅止于此了。 位置,或者说站队。 以及顾濯背后的人想要通过他表达出怎样的意思,展现出怎样的一种态度…… 这才是道休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 …… 暮色如幻觉般消散,唯有天边残留的那一丝余光,隐约残存不久前的绮丽旧景色。 在说完那句话后,顾濯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慈航斗法的头名。 想来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头,这片宛如盆景般美丽的近百座石峰将会格外冷清,因为那些道心近乎被他打击破碎的天才们,很难再有闲情逸致相互切磋。 苦舟僧相邀,言明是道休大师的意思。 这一次顾濯没有再拒绝。 见面的地方不是慈航寺的最高处,那座正殿的后方,而是在一株参天巨树之下。 时已入冬,夜幕降临,树下的世界却是一片光明。 数不清的灯笼被悬挂在枝头,树叶被映成泛黄的温和色泽,散发着一种暖意。 古树的躯干极为庞大,可以容纳数人并肩而行,且不见半点晃动。 道休背着双手,身形微佝,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寻常知客僧,走在前头。 顾濯与他差了约莫半个身位,淡然自若。 道休说道:“你师姐让我说服你,以此来结束这场在很多人看来莫名其妙的……闹剧?” “这个词或许你听着不会高兴,但在我看来事实的确如此,至于为什么呢?” 他说道:“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为你而准备的,无论那个彩头,还是别的一切。” 顾濯没有说话。 道休也不介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只不过无论我还是那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或者说没想到你会这么禁不住被人诋毁辱骂,于是有了今天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当中的过程。” 顾濯还是沉默,静静看着古树,欣赏着那些隐有禅意流转的佛灯。 道休依旧直言不讳。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之前的舆论风波是慈航寺一手促成,为的就是让你成为修行界的公敌,因为有人希望你陷入这样的境地,但这一切不是出自于恶意或者敌意,而是那人认为这最终能够给予你莫大的好处,让你更快地成长起来。” 他微笑说道:“归根结底,不外乎就是欲扬先抑这四个字罢了。” 整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在整个世界都敌视你的时候,你在所有人的鄙夷当中证明自己是真的了不起,那人们很难不为之羞愧,然后自发地去拥护你,承认你所拥有的地位。 “这种做法不可否认存在拔苗助长的意思。” 道休神情诚恳说道:“但我认为是那人对你有着近乎绝对的信心。” 换做寻常年轻人,哪怕是骄傲如道心尚未破碎之前的谢应怜,又或者性情执着如林挽衣,听到这些话后想来也会就微怔错愕,继而情绪复杂难言。 人之常情如此。 然而顾濯不是她们,更不是真正的年轻人,不曾为此有半点情绪上的波动。 他听得出来,道休此刻话中所言无一不是真话。 其中或许有含糊过去的地方,或许有避而不谈的地方,但没有哪怕半句话的谎言,颇为诚恳。 然而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顾濯直接问道:“你话里的那个人到底是哪个人?” 道休停下脚步,回头朝着他笑了一笑,然后认真地沉默不语。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避而不答的意思。 顾濯也是这样想的。 故而当他听到道休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第一次在这场谈话中感到意外,然后滋生出更为复杂的些许情绪。 “娘娘。” 道休的声音里没有笑意:“准确地说,是即将成为皇后娘娘的那位娘娘,与你有着极深关系的林挽衣的母亲。” 他平静说道:“这一切正是出自这位娘娘的意思。”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这还挺意外的。” 道休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他的眼睛,就像是要确定话里的意外是否真实存在。 直到某刻,年轻僧人才是笑眯眯地收回目光,神情颇为满意。 “意外那位娘娘居然有能耐说服我?” “这是一部分的意外。” 顾濯没有否认。 在他确定幕后存在推手之时,他第一个怀疑的人其实就是那位娘娘,但旋即便又放弃了这种怀疑。 原因很简单。 对那位娘娘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无疑是成为皇后,其余一切理应为此让步,确保自己顺利上位。 在这种前提下,慈航寺这场突如其来的法会就是节外生枝,是应该要避免发生的事情,就算无法避免也要尽可能地撇清关系才对,哪有亲手掀起这一场风波的道理? 这是何等强烈的自信与狂妄? “她想借此看清自己的敌人?”顾濯忽然问道。 越是这种仅差一步的时候,越是敌人容易失去理智,从幕后来到台前与众生相见的时刻。 道休说道:“其中的确是有这么一层意思。” 顾濯安静片刻后,越过僧人往前走去,说道:“那有什么事不在她的意思当中?” 道休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我在今夜与你坦诚相告。” 顾濯平静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次法会结束后她会寻个机会与我见面,让我知道这一切。” 道休说道:“也许她只会让你知道她认为你该知道的。”顾濯不假思索说道:“前提是一切如她所想般发展。” 道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有些感慨,说道:“是啊,在如今这种开头对了,结果也对了,过程却偏偏都错了的情况下,她大抵是要和你把话都说清楚的。” 顾濯没有接话。 言至此处,他已经走到这株古树的粗壮枝丫末端,离地已有数十丈高。 有云海倏然映入眼帘,未曾漆黑如墨,满树光火映照之下,隐有几分朝阳初升之时的瑰丽。 云中忽而有鸟浴光而起,轻震双翅,飞向古树,为那万盏佛灯衔来新火。 烧灯续昼之景,大抵如是。 道休缓步来到顾濯身旁。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话?” 他自问自答道:“不是因为我想让你明白,慈航寺今次所作所为是在顺水推舟,而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 顾濯置若罔闻。 道休说道:“我本以为娘娘的意思,即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但你师姐今天却提醒了我,这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顾濯摇头说道:“这句话太假了。” 道休微微一笑,脸上不见半点尴尬,说道:“因为这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顾濯说道:“然后你还要提醒我,那位娘娘为什么能有自己的意思,她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对吗?” 道休笑而不语。 顾濯看着他,心想自己讨厌和尚果然是有道理的。 道休回以平静目光,笑容如声音般温和。 “也许还很遥远,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也许是一个只在臆想中的未来,但我真的很期待那一天。” “河的这边是你的师姐,她对你纵有千般不满,仍旧愿意为你站出来,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河的那边是喜欢你的姑娘,无论几许风雨,她始终坚定站在你身旁,但她只能陪你淋雨。” “河的两岸分别站着她们最为重要的亲人。” 年轻僧人看着顾濯,说道:“届时,你究竟要站在河的这头,还是那头?”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这个问题很没有意思更没有水准。” 年轻僧人叹息说道:“世事向来如此无趣。” “如果真有那天……” 顾濯看着道休,平静说道:“我会先去做一件事。” 道休一脸好奇问道:“什么事情?” 顾濯笑了起来,笑容格外开朗与阳光,问道:“你猜?” 道休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不会是要灭我慈航寺满门吧?” 听着毫无道理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因为他本就是这世上杀人最多的那个人。 “这是你喜欢做的事情。” 顾濯摇头说道:“我不爱杀人。” 道休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思而有所得,笑着说道:“那我很期待你来诛我的心。” …… …… 谈话进行的并不愉快,原因当然是在道休的身上。 当顾濯离去后,苦舟僧来到此间,满怀不解地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您要把顾濯推到慈航寺的对面?” 道休静静看着飞鸟衔火的画面,神情平淡如冷水,说道:“立场随时可以调转过来,须知决定一个人心意所向的永远都是利益,以及信念。” 苦舟僧皱起眉头,说道:“仇恨呢?” 道休说道:“深到极致的恨不也是信念的一种吗?” 言语间,他悠悠然地盘膝坐下,看上去颇具禅意。 有鸟儿误以为他也是佛灯,成群结队飞往此间,盘旋着不愿离去。 “更何况你还没发现吗?” 道休抬起手,让一只鸟落在指尖之上,随意说道:“这人对禅宗没有哪怕半点好感可言,谈不上全是厌恶之意,但也相差无几了。” 苦舟僧很是意外,低头说道:“弟子没看出来。” 道休说道:“像这样的人,与其耗费力气改变他的态度,倒不如引导他去做些我们希望看到的事情。” 苦舟僧问道:“若是他不依您的意思呢?” “人世间的路就那么多,他只要是往前走,总归是要为自己选一条路的。” 道休淡然说道:“为了不遂旁人之意而刻意选择另外一条路,何尝不是一种遂意?” 苦舟僧闻言沉默,若有所思。 “此皆小事。” 道休望向北方的天空,眼里仿佛看到了那座天下第一雄城,说道:“如今你真正需要在意的不是顾濯,而是下一任国师该由谁来当。” 数天以前,他亲手写了一封信让弟子送往神都,亲自交到那位大太监的手上,让皇帝陛下过目。 那封信上只讲了一件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的事情。 ——请辞。 …… …… 离开那株古树后,顾濯回到禅房。 这一次余笙没有站在门外,而是就在房间里头等着他。 窗檐下堆着的雪早就已经化了,留下的痕迹也被风干彻底,若是人心中的疑问也能如此,那该多好? 顾濯从未做此奢念,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此刻也难免疲惫。 他在茶几前坐了下来,准备为自己泡上一壶黑茶,迎接这场势必要耗费大量心神的谈话。 余笙说道:“很好。” 顾濯心想接下来应该就是但是了。 余笙认真说道:“我对你今天的表现很满意。” 顾濯沉默了会儿,心想难道这次你要说的难道是不过? 余笙唇角微翘,寻常容颜上是不寻常的笑容,温声说道:“最重要的是我确定了一件事情。” 与这件事情相比起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顾濯还是没有等到那两个字,问道:“什么事?” 余笙没有解释。 她心想,这该如何向你解释呢? 难道说你行事如此嚣张,与那人的温润如玉截然不同,让我确定你真的就是你,与他没有关系吗? 这话未免太奇怪了些。 当然是不说为妙。 (本章完) 几句话 几句话状态非常不好,今天写不出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认为我必须得停下来思考一下,接下来的故事该怎么写,怎么让它往一个好的方向进行下去。 这是今天请假的理由。 至于更新实在抱歉,九月最终只写了十四万九千字,与原定的十八万字有着显著的差距。 (本章完) 第163章 误了余生 第163章 误了余生 余笙敛去思绪,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轻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顾濯怔了怔,问道:“嗯?” 余笙的心情似乎不是一般的好,听着这一声嗯,唇角微翘而笑,给了一句她觉得有意思的解释。 “不是你和林挽衣以后那个孩子的名字。”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根本不想说话。 余笙有些意外,说道:“这句话没意思吗?” 顾濯不愿理会这份闲情逸致,想了想,问道:“你指的是功法?” “嗯。” 余笙看着他说道:“你现在的功法已经不能算是星霜劫了。” 听着这话,顾濯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最终摇了摇头。 “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像昨天你对道休说的那句话,在可以看到的未来当中,我不认为有人能修成我的这门功法,那又何必耗费心思给它起一个名字。” 他感慨说道:“像起名这种事情……想要想到一个好听又贴切的名字,真的很不容易。” 余笙对此深以为然。 窗外夜色渐深,满天星辰都已不见,雪风凄冷。 铁壶里的水终于被烧开了,沸水与茶叶相遇,在杯中飘起淡雾与香。 昏黄灯光的映照之下,这一幕画面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就像余笙接下来话里的那仿佛春风般的温和。 “你的修行该怎么办?” 寻常修行者看不出来,道休暂时看不清楚,但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可以确定顾濯的修行将会遇到一个极为麻烦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就像他所修行的功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今天顾濯自正午时分到暮色来临,从未离开过那片石峰林里,与谢应怜战,与天下诸宗年轻一辈天才人物战,战无不胜,败无可败。 这一切风光源自于他不曾有过片刻衰弱的强大。 仿佛顾濯的时间就被停留在最初之时,最为巅峰的那一刻。 换个角度看,他的境界是否也会被停留在那一刻呢? 从洞真到归一的途中有两个阶段,即养神与承意。 养神指的是以自身修行的功法,让神魂迎来彷如新生的蜕变。 承意这个阶段顾名思义,便是让修行者以神魂游四野,寻天地之意而承。 对绝大多数修行者,承意境界的重点是在‘寻’这个字上面,比如陈迟这般剑修求的就是徘徊在天地间的某一缕锋芒,以此来不断淬炼自身,但求在大道之上更进一步。 承意境界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离不开时间的磋磨。 余笙为顾濯考虑的那个问题当然不是时间,而是‘磋磨’,她认为他当下的情况会在这一步上走的异常艰难,因为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 一念及此,她忽然间想到大秦已有千年国祚,心情不禁有些微妙。 顾濯明白余笙话中所指,平静说道:“该找你帮忙的时候我不会客气。” 余笙说道:“你有多少信心?” 顾濯想了想,说道:“如今世人常说我的一句话,我还算认同。” 余笙挑眉问道:“什么话?” “我在修行方面的天赋冠绝天下。” “为什么不完全认同?” “之前与陈迟说过一遍,我认为以修行论,千年以来无能人及我。”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阐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余笙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会因为这句话拾起片刻前的念想,进行新一轮的怀疑,因为怀疑从来都是永无止境的。 顾濯又道:“不过这一次的问题确实比较麻烦,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余笙敛去笑意,没有因为这前后反复而嘲笑。 举杯饮茶,心神随之而静。 “在等你的时候,道休与我说了些别的话。” 她的语气变得更为随意,因为与先前相比,这事她不怎么在乎。 顾濯说道:“请讲。” 余笙看着他说道:“秀湖已经死了,就死在昨天道休宣道之时,而秀湖的死与天命教那位新任教主有着直接的关系,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杀人灭口。” 顾濯没有说话。 片刻之前,他看着漂起热雾的那杯茶觉得自己好了很多,不再满身疲惫难堪。 然而只是这一句话,便让他再次累了起来。 尽管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一切对他都是好消息。 余笙继续说道:“盈虚身死以后,天命教已经失去了撬动人间大势的资格,但不代表他们彻底一无是处。”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想要提醒我什么?” 余笙神情淡然说道:“秀湖被杀人灭口,多少可以看出天命教这新教主的性情,酷烈残忍无情,这一类的词语都能往上套,也许不久之后还能再多出一个疯狂。”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你觉得那新教主会试图杀死我?” 余笙平静说道:“然后用你的血来祭奠盈虚道人。” 顾濯无言以对,久违地生出反驳的冲动,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才能合适。 毕竟在这种时候坚持反驳,不管怎么看都是极没有道理的事情。 有笑声落入他心中。 那是此间的万物都已忍不住了。 余笙说了很长一段话。 “道门以外,天下诸宗你在今天差不多得罪了个遍,我之所以要和你说这事,提醒你天命教并未死尽,很有可能对你出手,便是让你尽可能避免陷入被围杀的境地当中。”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因为在那时候你曾经得罪过的那些人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全心全意地陪伴在你身旁,只求让你死的安安稳稳。” 有句话余笙不曾付诸于口——任你境界再如何高,当你让整个世界都不高兴的时候,那就注定你要死了。 顾濯心想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下一刻,他才意识到不是怪在话里说了些什么,而是余笙此时的语气。 不再是那种无所谓的温和,与看轻天下一应事的超然淡漠,是连她本人都没有发现的真正关切。 这种关切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但不再让人为之反感。 因为其中充斥着的是……师姐对师弟的照看,师父对徒弟的关爱? 大抵就是如此。 顾濯有些不习惯,想了想,说道:“这些人当下无暇理会我,比起我,那位娘娘更值得他们担心。” “也许。” 余笙没有否认。 顾濯看着余笙,认真思考片刻过后,还是决定沉默。 不久前道休说过的那些话,很有可能都是真的,那位娘娘有着完全属于自己的想法,与皇帝陛下不同的想法。 问题在于,他没有必要道破这或许双方都已心知肚明的真相,让事情被迫摆到台面上去。 原因很纯粹。 在他与天下宗门已有隔阂的现在,唯有大秦仍旧坚定站在他这一边,而这种坚定来自于余笙与裴今歌,同样也来自于那位娘娘,那他为什么要让大秦乱起来? 这着实毫无道理可言。想到这里,顾濯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的靠山都是女的? 更奇怪的是,他当下的立场与上辈子彻底调转,截然不同。 最荒唐的是,他与他当下的立场其实有着不可缓解的矛盾。 这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这他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难不成这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顾濯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时候是不是该苦涩一笑,对影自怜? 余笙不在意他想些什么,看了一眼窗外夜色,说道:“今天就先聊到这里吧。”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往外走去,脚步轻快。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想起一件事情,随意问道:“接下来的辩难和解经你还要参加吗?” 顾濯摇头说道:“不了。” 余笙说道:“何时回去?” 顾濯下意识嗯了一声。 然后他才感受到余笙的目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补了一句:“不是明天,在离开之前我想先见一个人。” 余笙以为那人是林挽衣,心想难得见上一面,转眼就又要分别,那的确应该要多待上几天时间。 这没什么不合理的。 挺好的。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落入余笙耳中。 “我现在忽然觉得有必要给这门功法起一个名字。” “嗯?” “我的意思是,等我想到名字的那天,你会是第一个知道它的人。” “好。” …… …… 事情尚未真正了却,如何转身就走? 天命教迎来一位新的教主,这件事已经被各大宗门的强者所知晓,相信随着秀湖真人的死亡被揭开后,相关的传言将会愈演愈烈,直至为世人所耳熟。 人世间将会多出一位神秘无比的魔教教主。 这是顾濯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裴今歌如此想着,唇角泛起一抹不知是自嘲还是嘲弄的笑容,心想自己可真不是一个能让人喜欢的人。 就在不远之外,天命教的三位长老看着她的笑容,心中很难不为之生寒。 这场谈话不在崖边,不在梅边,而是在如海般的松林里。 寒冬深夜,星光穿不过茂密的枝叶。 此间唯有黑暗与死寂。 像这样的地方,不仅适合谈话,更适合杀人。 事实上,天命教的三位长老来到这片松林之前并非没有过这样的担忧,只不过他们的感性最终还是被理性战胜了。 要是连他们都死了,那天命教不也就亡了吗? 教主没道理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 裴今歌轻声说着,敛去识海中的纷乱思绪,神情淡漠:“秀湖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 长逾道人沉声喝道:“但这是你给他的选择!” 裴今歌说道:“因此我很感激秀湖在生的诱惑前愿意去死。” 话至末端,她微笑着叹息了一声,似是感慨,又或缅怀。 在世人眼中已是魔头的三人,此刻看着裴今歌,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教主到底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尊大魔头? “不要让目光停留在过去。” 裴今歌笑意不减,负手而立,说道:“你们现在有别的事情要做。” 长逾道人神情凝重问道:“什么事?” 裴今歌说道:“去杀人。” 此言一出,隋钱谷和安宁道姑神情骤变,脸色倏然苍白,显然是想到了同一个名字——顾濯。 裴今歌猜到了他们的想法,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她没有笑出来。 “李若云。” “……就这么一个洞真境也值得我们出手?” “难道值得我出手?” “绝无此意。” 三位长老面对这一声反问,毫不犹豫地直接道歉,异口同声至极,当然是因为内心的恐惧。 裴今歌看着三人,微微一笑,温柔说道:“放心吧,接下来我有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需要处理,短时间内你们是看不到我了。” 三人里没有谁因为这句话而松一口气,因为都不是白痴。 裴今歌懒得与这三人废话,转过身,往外走去。 “李若云必须要死。” 她随意吩咐道:“还有李家此次前往慈航寺的那些人都不要活了。” 隋钱谷神色微变,委婉说道:“一个李若云还好,但您要是把人都杀了,恐怕会带来……不太好的影响。” 李家在南齐的影响力几乎深入到每一个方面,与齐国皇室相比亦是不逞多让,被认为是南齐仅剩的脊梁。 近些年来,因为天命教前任教主的缘故,李家不得不接受天命教在南齐生根发芽的事实。 但如今那位老人已经死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在于秀湖真人被李家软禁这件事情上。 裴今歌头也不回问道:“什么不好的影响?” 隋钱谷认真说道:“这很有可能被李家认为是开战。” 裴今歌说道:“那又如何?” 安宁道姑摇了摇头,说道:“如今教中正值新老交替之际,理应休养生息,而非四处树敌。” 裴今歌突然间停下脚步。 看着这一幕画面,此时的三人神情意外坚定,与先前的谨小慎微区别明显,看上去不再是那种唯唯诺诺如家犬般的走狗,有了些许魔道强者的风范。 她转身望向朝着那三人温柔一笑,说道:“那我给你们另外一个选择,去杀顾濯,如何?” 此言一出,先前一切坚持便如笑话,瞬间消失无踪。 以长逾道人为首的三位长老,毫不犹豫地放弃先前的坚持,诚恳承诺不会放过李家此行的任何一个人。 裴今歌心想这可真是无趣。 然后,她再想到当下正在做的事情,从秀湖处得到的那条线索,很怀疑决意追寻真相的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 明明那只鬼的事往上呈到陛下面前就好了,不必承担如此沉重的风险。 明明盈虚的想法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何非要去亲自确定虚假?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都是顾濯的问题。 裴今歌心想。 若是自己因此而死,那这是否也算是一种误了终生? (本章完) 第164章 被天意选中的她 第164章 被天意选中的她 三天后,在诸国诸宗代表与慈航寺一方认真商讨过后,今次法会得以继续进行下去,只不过接下来并不会延续斗法这个环节,而是进入本该还在数日后的辩难与解经之事。 这场议事当中,大秦官员们只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要求,或者说条件。 即使往后的辩难还是解经当中有人当场顿悟,言至天乱坠,诸般异象纷纭呈现,仍旧不能是今次法会第一。 若是想要成为今次法会第一人,那就必须要与顾濯正面战上一场,得到他本人的认可。 这个简单条件里头流露出来的意思,让诸宗代表极为不满,因为那是彻底的居高临下。 吾宗弟子就算豪夺辩难解经第一,仍旧要得到一位同辈中人的认可,否则就不算是真正的第一? 这你们是要把顾濯放在考官这个位置上吗? 慈航寺的高僧们对此当然很有意见。 诸国使团与诸宗代表不可能没意见。 然而,据闻大秦的官员们完全漠不在乎,只对在场众人说了一句话,便直接起身离开了。 那句话是:你们没有资格反对,换个人来吧。 此间上下,有资格反对的人只有一位,而在众人的不好预感当中……道休果不其然地点头了。 于是,人们只能让心中有过的那些愤怒随风消散被雪就地掩埋,静待因风而聚雪融而石出的那一天。 只不过是那一天肉眼可见的遥远。 当这一切被敲定下来,事情有了一个崭新的发展方向的时候,有人却因为找不到前进的方向而茫然离开。 谢应怜是最先离开那人。 与来时的风光不同,她走的很是低调,苍白如纸的容颜上满是憔悴,漆黑眼眸里找不出半点明亮的光。 她坐在一辆低调马车的车厢里,身旁堆放着数十本经书,修长的双手不时紧紧抓住书,就像是抓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根稻草,片刻后却又只能无力松开。 她试图从佛法中寻找解脱,弥补破碎成片的道心,始终无功而返。 哪怕她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斗争,但她依旧忍不住生出强烈的奢望,希望在转眼间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个答案。 这不是愚蠢,而是她知道自己必须要拥有足够的价值,如此才能让家中老人给予她重来一遍的耐心。 如果她做不到……那必然会发生某些她所不愿看到的事情。 世家子弟大都如此。 李若云作为近些年里李家最为优秀的年轻人,曾被家中长辈寄予厚望,再到如今被弃之如敝履,长不过一个春秋。 伴随着顾濯指出秀湖真人遭到他的背叛的事实后,李若云的名声直接跌落谷底,为求不再丢人现眼,早在谢应怜的马车驶出慈航寺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 这一次离开同样是低调的,李家没有让谁来护送他,只让一位老仆人陪在他的身边,很难说是照顾还是别的什么。 很难用低调二字形容的破烂马车,行驶在前往南齐的官道上,李若云不曾在经书中寻求解脱,只是茫茫然地思考着自己的过去,不敢去想未来。 直到某个落雪的夜晚,天命教的强者突如其来地出现,进行了一场截杀。 李家的老仆人当场身死,但他临死之前成功以法器唤来支援,双方旋即进行了一场厮杀,就连密谍司都被牵扯了进来。 这场厮杀的规模很大,直至满地白雪化作血色,断肢残躯胡乱纷飞,那三位埋伏已久的魔教长老寻找到机会,成功击杀李家一位实力强大的供奉后,一切才算是有了个尾。 不知道是被保护的很好,还是被视作为鱼饵,李若云成功活到了最后。 他坐在车厢里,看着那些流淌在雪地上的鲜血,看着那些熟悉的人化作不熟悉的尸体,看着缓步走来的魔教长老……知道自己很快就不必再痛苦了。 一种解脱的感觉因此而生,让他整个人都为之而轻松,嘴角甚至浮现出笑容。 正当李若云准备迎接自己的人生仓促结束之时,一道声音落入他的耳中,给予了他活下去的可能。 不过瞬间,他的轻松与笑容都消失了,强烈的心跳声涌入耳中,随之而来的是紧张——因为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便已开口答应了那道声音尚未提出的要求。 藏在暗处的那人出手救下了李若云,从那三位魔教长老的手中,让他得以逃出生天。 事后,天命教的三位长老相顾无言沉默,脸色十分复杂。 就算是心机最深的安宁道姑,都没想到这件事会在最不可能发生意外的地方,迎来这么一个意外。 这该如何向那位冷血至极的神秘姑娘交代? …… …… 救人者是无忧山当代山主。 他救下李若云的原因很简单,与缘分这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关系,纯粹只是出自于生意上的考量。 无忧山认为接下来数年间,南齐将会彻底不复平静,在这种不平静的影响下,很多人会不可避免地生出烦恼,思考如何解决烦恼。 举世皆知,无忧山正是为解决烦恼而生。 提前埋下这么一枚钉子,以图在关键时刻发挥出重要的作用,是无忧山一直以来的作风与习惯。 如今天下诸多宗门乃至于诸国当中,都有无忧山的人存在。 近些年,他们的刺杀之所以能如此无往而不利,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林挽衣那一次是仅有的失败。 不过这次失败也许很快就会被纠正,因为无忧山久违地迎来了一桩大生意,林挽衣的名字就在其中。 …… …… 在慈航法会再次召开时,相关的情报被送到神都,呈现在那位娘娘的身前。 她神情平静地看完了顾濯的嚣张,眉头始终不曾紧蹙, 唯独在提及秀湖之死的寥寥一笔上,她的眼神生出了些许的变化,就像是被一颗小石子砸破了平静的湖面。 看完这封信后,娘娘暂时放下了无尽的公务,起身离开御书房,行走在冬日的阳光下。 散步,为的当然是散心。 证圣三十八年即将成为过去,这一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无论是初春之时她被确定为新的皇后,还是夏祭之前她借那场长街血案,成功对神都本地权贵进行了一场小清洗,再到入秋后那位老人的死,以及今冬顾濯在慈航法会上的纵横无敌,对她来说……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的称心如意。 其中最重要的那件事情,当然是老人的死。 盈虚不死,她与过去便始终留有一丝断不了的因果。 至于活在慈航寺里头的渡海僧,她从未担心过,这是她最放心的那个人。 如果说人世间真有气运可言,那她在这一年的气运可谓所向披靡,不可抵挡。 甚至可以说是天意所向。 这种感觉很难不让人为之深刻陶醉。 娘娘不曾陶醉,甚至警惕,因为盛极而衰是寻常事。 她站在御园的湖边,负手而立,看着不曾为冬风所凝结的湖面,与那正在水中欢快畅游的鱼儿,眼眸里的情绪越来越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眼神重新鲜活起来,对身旁的太监说道:“既然挽衣和顾濯都不喜欢,那就让传闻都淡一些。” 太监低声应是。 娘娘抬起头,望向青蓝天空,说道:“我好像……从未与顾濯见过一面?”太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说道:“夏祭结束那场宴会上,娘娘您与他见过,但私底下确实没有说过话。” 娘娘说道:“那就值得见上一面。” …… …… 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遥远吗? 时间总是如此让人措不及防。 慈航寺的法会结束了,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而在这之前顾濯便已离开。 离开之前,他和林挽衣站在屋檐下,聊了约莫半个时辰。 这一次少女没有再次试图说喜欢,因为她觉得没有意义可言,只是简单讲述了一遍山上的生活,与修行上遇到的那些难题,亲手解开难题后的快乐。 都是很细碎很日常的事情。 顾濯不觉得无趣,听得十分认真,总有回应。 与从前一般,这是一场让彼此都感到愉快的谈话。 话到最后,林挽衣在告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濯看,看了整整半刻钟的时间。 直到顾濯有些受不了,她才是问了句话。 “这次是我来看你,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顾濯心想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林挽衣不喜欢他的无言以对,但知道自己没理由为此发脾气,简单地笑了笑,轻声说道:“我听说了那天你问李若云的事情,秀湖真人酿的酒我也很喜欢,要是还有梨雪剩下来的话,麻烦你让人送一壶到朝天剑阙。” 顾濯微微一怔,说道:“可你的酒量很差吧?” 林挽衣说道:“不喝会一直差下去。” 顾濯说道:“喝了也不见得好。” 林挽衣心想也对,旋即笑了起来,对他说道:“至少喝了可以借机发上一场酒疯,不是么?” 说完这句话后,少女转身离去。 裙袂在风雪中飘起,明媚如旧春日。 顾濯静静目送她的离开。 不知何时,余笙来到屋檐下,问道:“走?” 顾濯沉默片刻后,确定无法在慈航寺等到裴今歌的到来,于是点头。 最后他看了一眼为雪所掩埋的空寂佛山,想着青霄月不曾真正离去的事实,心情很自然地冷静了下来。 …… …… 这一路上十分平静。 余笙在旁,很多事情顾濯都不方便做,但他依旧能够知道。 天命教的三位长老低下头,对着那只胖橘猫请罪,叙说李若云逃出生天的事实。 慈航寺法会有了一个不圆满的结果,道休大师不曾在闭幕之时出席,就像辩难与解经这两场比试的头名……暂时没有前来挑战他的意思。 就像他当初对裴今歌说过的那样,这次慈航法会给出的彩头不管有多少的图谋与阴谋都没有意义,因为这最终还是绕不过开他,那他对此已无兴趣。 陈迟还在当邮差,整个人都已麻木。 飞剑于千堆雪里来回,为顾濯带来娘娘的意思。 顾濯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就在同一天,青霄月却离开了。 不必深思,都能猜到这是那位娘娘的意思。 从这个角度来看,皇帝陛下对她的信任,或者说放权的程度,着实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 裴今歌依旧没有出现,想来还在为旧事情在忙碌着,总不可能是无颜面对顾濯。 于是……这一路向北很安静。 离开南国的温暖,在北上的途中,顾濯让马车停在某座山下。 他孤身登高,踏入那座旧殿里,行至露台上。 这里是陆明诚身死的地方。 顾濯在这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至暮色到来,黄昏的余晖烧遍天空,他才不再独自凭栏,转身离去。 余笙没有问他去做什么,只是让他接下来尽量避免独处,因为林挽衣遭了一场恐怖的刺杀。 在返回朝天剑阙途中,无忧山的杀手为林挽衣设下了一场盛大的杀局。 幸运的是,她活了下来。 林挽衣之所以没有死在这场刺杀当中,是因为青霄月的及时出现,让这位负有盛名的少女活了下来——青霄月的出现是绝密消息,不为世人所知晓。 顾濯听完这个消息后,眼眸里的情绪淡了也冷了,就像夜色里的风雪。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些。 巧合到他不愿意相信是阴谋,认为是一次真的巧合——那位娘娘没道理以此来演戏,作为一个发难的理由,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都不合适。 余笙对此只说了一句话。 “只要还有人活在这世上,那这世间就不会真正的平静下来,只要你的死亡具有意义,那就不要指望别人顾忌你的身份地位和境界而不敢杀你。” 顾濯听着这话,想着那位娘娘这一年来做的每一件事情,想着从中流淌出来的那些鲜血。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想好了。” 余笙问道:“嗯?” 顾濯说道:“关于与那位娘娘的见面。” 余笙静静看着他,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你不怎么想见她。” “之前的确是这样的,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顾濯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平静说道:“我认为这是一场必须要进行的谈话。” 迟到惹,明天照常更新 (本章完) 第165章 故事里的人 第165章 故事里的人 神都坐落于大秦之北,直面风霜。 然而今年的气候较之以往相对温和,冬风不曾凛冽如刀刺骨,落在屋檐上的新雪便也就来得喜人。 站在皇城城门楼上,放眼眺望神都最核心地段的繁华景色,早已被神都权贵们视作为一种殊荣与身份的象征,对那位娘娘来说同样特别。 之所以特别,不是因为娘娘同样需要这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尊贵,而是她平日里永远有着处理不完的公务,除却某些需要她出席的场合,比如今年夏祭最后那场宴会,否则她很少会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今天却是例外。 一辆看似低调的马车驶过长街,至尽头处接受皇城侍卫们的检查,进入那被火光点亮的城门洞,随后马车没有前往重重宫城深处,而是调头直上皇城城墙。 这一切都在娘娘的眼中。 顾濯从车厢里头走了出来,与她相见。 其时夜雪正盛。 这场双方都有所期待的会面,因为娘娘的缘故,时间被限制到半个时辰内。 看似短暂,事实上也不久,但这已经是她正常情况下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像大秦这样幅员辽阔的帝国,只要你愿意勤奋起来,便有着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 娘娘如何能不清楚这一点? 但她更清楚一件事情。 皇帝陛下让她上位,那就是要她辛苦,如果她不愿意辛苦,那她凭什么上位? 这个道理很简单。 奈何世人都以为她是沉溺在执掌天下的权力当中,日渐一日地无法自拔,妄想着某天临朝亲政,开大秦千年未有之先河。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娘娘敛去思绪,望向那位缓步走来的晚辈,脸上没有以示亲近的笑容,声音淡如水。 顾濯行礼,说道:“是的。” 娘娘平静说道:“你先,还是我先?” 顾濯说道:“请。” 娘娘不在乎,直接说道:“与你见面,为的当然是挽衣的婚事,若是你们愿意,那就把亲给成了,不愿意那就再说。” “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态度只有一个,你和挽衣喜欢就好。” 她看着顾濯说道:“我现在与你说的这些话也不是在催促,只是表达我会支持你们的决定,不会干涉你们自身的决定。” 话至此处,风雪之势似是微减。 人间灯火由此明亮数分。 顾濯静待下文。 娘娘的声音仍在响起,但话锋已转。 “慈航寺的事情我已尽数知悉,就像是你所认为的那样,那场舆论风波与我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主要在于我不曾给予理会,我在此与你说声抱歉。” “至于今后,我不可能向你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因为世事从来都是旧事。” 都是很直接的话,不过这已经足够她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对待顾濯的大致看法。 故而接下来她开始叙说更深一层的事情。 “无论这一次还是上一次,挽衣前后两次遭到的刺杀都与我无关,我不希望你因为这次刺杀生出某些无意义的想法。” “那些想法无意义之余,更有可能遭到有心人的利用。” “我会为挽衣进行一场报复。” “我认为你也存在着相似的想法,如果你准备做,还请你事先告知一声我。” 娘娘话止于此。 这与其说是一场对话,更像是她御书房里在批复奏折,对每件事情给予自己的看法与意见。 换做那些骄傲的年轻人,很有可能因此而生出一种被轻微羞辱的感觉,无法接受这种过分生硬的说话方式。 顾濯无所谓,问道:“挽衣和谢应怜说的那些话你怎么想?” 话中所指,当然是那天慈航寺中,前者认为一切都错在老人的身上,盛情邀请后者一起向自家长辈们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番话经由谢家的手,这时已经传遍整个人间,让很多人感慨林挽衣的孝顺之余,更是讥讽嘲笑这位娘娘教女无方。 在很多人看来,此事就算不影响皇帝陛下继续给予她信任,多少也会让陛下考虑让不让她怀孕,而这直接关乎到皇位的传承。 娘娘神情淡然说道:“年轻气盛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顾濯说道:“这句话听着有些过来人的味道。” 娘娘看了他一眼,平静说道:“没有下一次了。” 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在慈航寺法会召开的当天,我离破境还有一步之遥,那时我在慈航寺里追着风走,与一位老僧相遇。” 娘娘静静地听着,直到她听到那个僧人的名字。 “渡海。” 顾濯说道:“那位僧人如此称呼自己,然后我从这人口中听了一个故事,故事其实不怎么有趣,是老一套的放下屠刀罢了。”娘娘说道:“既然屠刀已经放下,可否成佛?”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佛哪有那么好成的,那僧人披着厚大衣,但还是在风雪里冷的瑟瑟发抖,大概再过些年就要死了吧。” 娘娘说道:“此事不值得你特意拿出来与我说。” 顾濯看了娘娘一眼,只见她神情淡漠如初,眼眸里不见哪怕半点的情绪。 到了这时,他才发现这位娘娘原来生得极为高大,无论坐在什么位置上都完全合适,看上去绝不会有半点违和的感觉。 这种高大与其本身的五官相搭配,给人的第一感觉不是好看,而是一种凌厉庄严的摄人心魄的气势。 ——哪怕这位娘娘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美人。 像这样的人,似乎真的很适合往那个位置坐一坐。 顾濯如此想着,没有让任何情绪流露于表面,继续聊着那个故事。 “那老僧在说完那个故事后,又与我提起了一个小姑娘。” “那是一个童年过得不怎么幸福的姑娘,就像身在望京城里的林挽衣那样,遭到了很多不顺心意的事情。” “后来某天,那个小姑娘有了喜欢的人,很幸运的是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 “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成了婚,过上了幸福的日子,甚至有了孩子。” “这好景持续了挺多年的,可惜不是永远,某天那小姑娘喜欢的人死了,不再小的小姑娘悲痛欲绝继而心死,艰难地生下孩子,然后走上复仇的道路。” 娘娘忽然问道:“那老僧为何要与你说这么个故事?” 顾濯笑了笑,说道:“我以为是那老僧劝我别再到处瞎逛了,赶紧去听道休大师宣道,要不然就算有了让人艳羡的幸福,最终也只不过是指间沙罢了。” 娘娘说道:“你想借这故事和我说什么?” 不知何时,漫天风雪已然消散。 月自云中出,坠于城楼之上,仿若悬镜。 两人身披清冷月色,不时有风声掠过耳畔,带来喧嚣声。 顾濯没有迎着娘娘的目光,视线落在那轮皓月上,带着温和笑意说了一句话。 “只是想到娘娘您树敌众多,挽衣又恰好在不久之前遭了那场刺杀,今夜再次见到你,很难不想起这么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他说道:“我没有兴趣成为这个故事里的人,我也不希望这个故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娘娘偏过头,眼神冷淡地看着少年的侧脸,说道:“谁都一样。” 顾濯很自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问道:“数年以后,我再次去慈航寺的时候,不知是否还能见到那位老僧。” 娘娘说道:“生死是谁也说不定的事情。” 顾濯沉思片刻后,说道:“你是对的。” 娘娘说道:“如果你不想成为故事里的人,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死,便该沉心修行当中,这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解法。” 顾濯笑了笑,笑容里似是嘲弄,说道:“可是盈虚道人不也死了吗?” “那是因为他该死。” 娘娘负手身后,神情淡漠,气象万千。 顾濯说道:“天命教祸乱人间多年,是毋庸置疑的邪魔外道,盈虚道人的确该死,就像是那些与他有关的人也都该死,比如秀湖。” 娘娘平静说道:“当然。” 顾濯偏过头,望向那她气势夺目的侧脸,心想那你呢? 你是否觉得自己该死? …… …… 对话最终就结束在当然二字上。 其实半个时辰尚未过去,但谈话的双方都已经没了心思,那又何必勉强聊下去? 那位娘娘回到书房后,继续处理着那些理不完的公务。 然而她的心思却有一半放在了先前的谈话,或者说那个故事当中,思考渡海僧为什么要说出那一番话,是否人之将死其言也多? 还是别的更深的原因? 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渡海僧开口?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娘娘不认为顾濯所言有假,因为这个故事太过普通,不可能是故意编造出来说给她听的。 那就代表故事是真的。 夜深时分,她放下手中一切事务,往景海走去。 与往常没有区别,景海四季从来如春,气候暖和。 皇帝陛下从假寐中醒来。 两人漫步湖畔。 那位太监首领跟随在两人身后,如若鬼魂。 娘娘依旧开门见山,平静而淡漠地说出了一句话。 “我觉得有必要再次审视一遍顾濯的身份。” 皇帝陛下停步,偏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缓声说道:“你不相信裴今歌给出来的结论?” 娘娘说道:“是的。” (本章完) 第166章 春将至 第166章 春将至 岁月无声消逝,转眼深冬。 这冬天的人间未曾太平,笼罩大地的风雪中有诸般事生,带来无尽的热闹。 听闻那谢应怜回到谢家后被罚当众下跪,向着列祖列宗磕头自责谢罪,亲口阐述自身过往之骄横无礼罪过,再被禁足囚在城外的一座寺庙里,不得一步出。 有很多人认为谢家这是在借她的双膝与当场粉碎的骄傲自满,对那位娘娘婉转地表示,林挽衣遭遇的那场刺杀与谢家绝无任何关系,请您不要怪罪,以此作为臣服。 顾濯不完全这样认为,因为他与这位谢家贵女有过一场认真的交流,可以确定谢家里头有许多人看不惯她,十分愿意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让她丢尽颜面。 更何况风波不可能就此而平息。 无忧山在这场失败的刺杀后,进行着全面的收缩,避免与巡天司正面交锋,但依旧死了不少人。 与此同时,关于秀湖真人的调查已经得出结论,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明他就是天命教的长老,给出这个结论的势力是慈航寺。 僧人们定下的调子让李家十分不满,原因在于李家亲手呈上去的许多证据,遭到僧人们的否定拒绝,甚至是颇为蛮横地不予接受。 尽管那些证据都是牵强伪造的,但你不承认我的伪造,是否太过分了些? ——就像是有人不希望秀湖成为天命教的长老。 不过因为这一次调查并未放在明面上,始终留在昏暗的书房里,在慈航寺承诺此事不会张扬后,南齐李家在短暂的沉默思考过后,最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李家因此事缘故,对天命教的挑衅便来得更为愤怒。 证圣三十八年末的南齐分外热闹。 林挽衣被刺杀未遂带来的余波尚未消散,大秦的权力中心也在迎来一场隐秘的风波。 这场风波直接指向裴今歌。 问题的核心只有一个。 ——顾濯。 早在当初他蓦然出现在世人眼中,行走南国四百八十寺的时候,便有人质疑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冒出来,又莫名其妙地做出这样的选择。 只不过这一切的奇怪和不合理,都因为裴今歌而消停了下来,因为她给出了一个合乎情理的无可挑剔的解释。 没有人怀疑这个解释。 原因在于每个人都相信她是忠诚的。 故而谁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被再一次提起,因为这样做会传递出一种明确的信息——裴今歌不再拥有皇帝陛下的全部信任了。 与这相比起来,南齐李家与天命教的争斗着实不值一提。 裴今歌入主巡天司数十年,早已成为大秦的一面旗帜,轻易不可动摇。 关于这件事的争执持续了很长时间,主要原因在于裴今歌远游未归,但事前众人便已再三翻阅过那份结论,不认为其中具有错漏之处。 时至深冬。 裴今歌归来神都,直入皇城。 当天夜里御书房灯火不熄,位于大秦权力中心的几位大人物,就此事商讨至翌日正午时分。 直到最后,裴今歌为顾濯给出的那个结论依旧没有被推倒。 就像她当初说过的那样,她完全有能力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欺瞒众生。 更重要的是,她有资格让这件事情讲证据。 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除非是皇帝陛下亲自表态,否则谁也无法动摇她的位置。 然后……皇帝陛下表态了。 ——你暂且赋闲去吧。 在此之前,裴今歌去到景海,与效忠多年的白皇帝见了一面,坐在湖边认真地谈了谈。 这场谈话没有持续太久,她最终接受了皇帝陛下的意见,道心平静。 皇帝陛下说服她的理由很简单。 “你与羽化已近。” “何不借此机会赋闲于身,求得一变?” “愿往后数年开春,草长莺飞之时,我能听到关于你已破境的喜讯。” …… …… 这场发生在帝国最高层的风波,在诸位国之柱石的齐心协力之下,带来的影响被降至最低。 裴今歌的旧部不会遭到任何的清算与刻薄对待,就像她依旧还是巡天司的司主,这只是一次无关权力变动的赋闲,仅此而已。 或许事实并不如此,但至少明面上是这么一个说法。 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谁来暂代裴今歌的位置? 青霄月是最先被排除在外的那个人,因为巡天司的明暗两面不适宜落入同一个人的手中,这会让很多人深刻感受到不安。 起初众人的看法是从巡天司内部进行提拔,最终再由裴今歌点头同意,如此也算得上是妥善。 唯一问题是这个过程稍显麻烦,而且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必然会引起好大一场风波。 最终这件事以超乎意料之外的方式被圆满解决了。 那位以神秘著称的巡天司司主出关了。 面对当下的困境,已然年老的他平静地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取回自己手中的权柄。 任谁也无法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 …… 这场影响深远的风波因顾濯而起,却没有半点余波落到他的身上。 他孤身行走在神都繁华里,每日赏雪访景闲游,过得好不自在。 某天,他偶遇林浅水。这位林家的贵女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哪怕他撑着黑伞,与寻常游客没有半点区别。 两人结伴同游,途中自有闲聊,聊到最后林浅水开了个不知真假的玩笑。 说四年后的夏祭,要是她还没有找到一个合乎心意的宗门,到时候能不能拜入顾濯的门下,当他的徒弟。 顾濯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浅水便也笑了。 光阴就在这样的琐碎事中不断消逝,前一天与后一天往往没有区别,就像是顾濯的修行。 春将至。 在最后的寒风中,顾濯终于等到了他想要见的那个人。 那人是裴今歌。 她看似平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是掩之不住的疲惫,冷漠的颜容下隐藏着的是冰冷的愤怒,这一切情绪最终化作三个字从她的唇瓣流淌而出。 “为什么?” 顾濯微笑说道:“就像你为什么让秀湖去死一样的为什么。”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我让秀湖死,那是因为这样做最为干净,最不可能留下痕迹被发现。” “而你呢?你让我遭到怀疑让旧事重提,让我落得一个赋闲的境地当中,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她的声音冰冷至极:“巡天司必然会对你重新进行调查,而且这很有可能是由司主亲自着手。” 顾濯笑意不减,说道:“你曾对我说过,你编造出来的故事天衣无缝可欺瞒众生,我相信经过那位司主的调查后,我会更加清白。”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长时间的安静。 直至屋檐的水珠被风吹落,与地板相遇,发出那一声滴答的响声后,这片死寂才被打破。 她问道:“你想死么?” 顾濯敛去笑意,说道:“有生的可能,谁又愿意去死。” 这句话说的依旧是秀湖。 裴今歌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我很难理解你对秀湖之死的介怀。” 顾濯说道:“每个人归根结底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以为那个世界里存在某些不被理解的固执是人尽皆知之事。” 裴今歌寒声说道:“哪怕这固执是愚蠢的?” “我不认为这是愚蠢。” 顾濯顿了顿,说道:“即便真的愚蠢,那也在所不惜,这是一个人真实活着的最好证明。” 话至此处,裴今歌终于忍不住了。 “放屁!” 时隔多年以后,她久违地骂了一次脏话:“放你娘的屁!” 顾濯说道:“是的,我就是在说屁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近些天来的郁郁不愉快都在此刻消散了。 裴今歌看着他,沉默不语。 顾微微一笑,坦然说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没有别的任何原因,就是为了让你不高兴,因为你当时的决定让我很不高兴。”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问道:“仅此而已?” 顾濯说道:“仅此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后裴今歌挪开目光,眼神里的那些愤怒忽然淡了。 然后她说道:“直到这一刻,我依旧认为你的决定愚蠢到不可理喻,是荒谬到极点的一个抉择,但我可以接受你给出的这个理由。” 话至此处,她竟是直接起身离去。 与她脚步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几句话。 “你我的合作就此结束。” “与合作有关的一切事情,你我各自忘记。” “就当做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给顾濯留下半个字的时间,裴今歌推门而入,离开这宅邸。 宅邸外人潮汹涌,入夜后的神都不曾孤寂,无数酒楼的烟火被冬末的寒风徐徐送来,带着那些来自于沸腾火锅里的诱人香味。 她如瀑的发丝被风吹起,眼里的思绪也因此而乱。 秀湖最后与她说的是羽化。 神都当时的羽化中人屈指可数。 其中最可能成为那只鬼的只有一位,当然不是皇帝陛下,而是……巡天司最为神秘的那位司主大人。 当裴今歌因为司主的及时出关,从而意识到这种可能的存在后,无论顾濯今天与她说些什么话,她最终都会直接结束这段格外荒唐的盟友关系。 因为这是巡天司的事情,不该与外人有任何关系。 这般想着,裴今歌微仰起头,望向不远它方。 皇城伫立在长街尽头,灯火璀璨如昼。 漫漫寒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了。 这一切事也该如此吧? 裴今歌收回目光,落在身旁巷弄的黑暗中,平静地往前迈出了第一步。 这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本卷完 (本章完) 第167章 望京,望京 第167章 望京,望京 薄雾淡掩旧城,故纸堆前是新人。 叶依兰坐在书案前,腰背挺得笔直,不时咬住下唇,蹙眉苦思。 思而不得其解,小姑娘无奈放下笔头,转身望向就坐在不远处假寐的顾濯,眼神慢慢地明亮了起来,就像是摆在屋檐下被春雨盛满的那一个瓷碗。 哪怕是很多天以后的现在,她还是觉得这一切发生的过分梦幻,让她就开心之余隐约惶恐。 “有地方弄不明白?” 顾濯的声音懒懒响起。 叶依兰离开椅子,捧着那旧书走到他的身旁,认真念出了不解之处。 “人徒知伪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伪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小姑娘一脸苦恼说道:“我看来看去都觉得这一段就是在绕圈子说废话。” 顾濯拿过那一卷书,悠悠闲闲地开始讲解。 伴着窗外的淅沥雨声,他的说话声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听着不曾让人坠入梦中,反而清醒。 “大致而言,这一段讲的是如何才能有洞真之心,而道心这种东西本就玄妙,有些时候说得太直白了,反而带不来启发。” 他说道:“道心与道理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需要明悟的,从来不是你只要知道便能做到。” 叶依兰认真听完,把该记的话都给记下来后,连忙认真鼓掌称赞。 在掌声中,小姑娘见顾濯此刻的心情似乎不错,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徘徊多日的疑问。 “师兄,您为什么忽然回来望京呢?”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忍了很久了吧?” 叶依兰很是老实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好奇。 “只是散个心罢了。” 顾濯轻声说着,脸上的笑容更为温和。 他不再躺在椅子上,往门外走去,随意叮嘱道:“现在又不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了,今天还有春雨敲窗个不停,别读书了,赶紧睡上一觉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已消失在叶依兰的眼中,在茫茫春雨中不知所向。 小姑娘见顾濯真的离去,这才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谁能有那睡觉的闲心啊? 她赶紧回到书案前,继续专注读书,尽最大的努力在下一次夏祭前踏入洞真境。 …… …… 走在故城春雨中,顾濯的心情还算可以。 与叶依兰说的那个理由是真的,但并非全部的真相。 那位娘娘成为皇后的日子已经被定下,就在这个春天里,而他很清楚自己要是留在神都,便不可避免要去见证这一幕画面。 然而他对此着实没有任何兴趣可言,想着眼不见为净,与余笙在私底下谈了谈,最终寻了个由头重回望京。 望京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大秦立国于千年以前,定都望京将近千年。 如果不是当今圣人不顾当时的一切反对,决意迁都北上,想来世间将会多出一座前所未有的千年不改之都城。 更为奇妙的是迁都以后,本已站在悬崖边缘即将死去的大秦却骤然焕发生机,仿若时来天地皆同力,让踏入全盛时期的道门横遭惨败,败得一塌糊涂。 百年已过,如今不乏世人钻入故纸堆里,苦心钻研那一场千年未有之大变的来龙去脉,试图让那些年里的变故变得条分缕析,泾渭分明,可为后世中人翻阅。 然而这在极少数修行者看来,这注定是一次徒劳无功的辛苦,不是因为事与事人与人本就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真正分开,而是因为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讲道理的。 比如,所谓天命。 顾濯停下脚步,微仰起头。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幕,落在那座颓意难掩的旧皇宫,心想再有一个比如应该就是迁都吧? 迁都之事在百年前之所以遭到强烈的反对,很大程度在于当时的白皇帝,没有拿出一个基于现实的理由,以至于不少人认为迁都是因为皇帝陛下心生恐惧,想要尽可能地远离位于天南的玄都。 这个说法如今早已没人提起。 不是因为白皇帝后来给出解释,事实上他直到今天也没给出理由,而是他正面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道门,让近乎称宗做祖的道主与玄都一并陨落,让所有的怀疑烟消云散。 同时也因为他始终避而不谈,世人对此更是讳莫如深,不愿逆了这位在世圣人的意思。 从某种角度来说,迁都一事的真正原因无疑是当今人间的最大秘密之一。 毕竟百年前那场战争的真正转折就从迁都开始。 顾濯当然不知道这个秘密的真相是什么。 不过道门对此有过猜测,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一次逆天改命,而望京或许就是那个代价,但这个说法显然有很多说不过去的地方。 比如望京作为代价,为何直至今日依旧好端端的,不曾被天道夷为平地,又或是整座皇城坠入黄泉,城中人永世沦为恶鬼不得超生? 想着这些百年前的旧事,想着这些不知真相的秘密,顾濯的心情非但没有糟糕,反而更好。 他很喜欢这种未知带来的感觉,这让他更有活着的意思,再想着余笙在临行前告知他的另外一个秘密,很难不为之而愉快。 那个秘密是万物霜天真意。 不知何时,顾濯已经走到旧皇城前。 他如常出示令牌,驻守的士兵却笑着摇了摇头,故作嫌弃道:“早就认得你了,怎还次次拿个腰牌出来,真当我们眼瞎吗?” 顾濯微笑说道:“总不能让你们难做吧?” 士兵恼了,说道:“这里是望京,谁敢拿你的事情来让我们难做?” 自从去年夏祭过后,顾濯便在望京人心中拥有了极其崇高的地位,他为这座日渐颓废的旧都城带来的那些骄傲与荣光,未曾有人片刻遗忘。 相信再过些年,他的名字将会成为望京的一个传奇。 顾濯笑了笑,没有接话。 穿过幽深的城门洞,继而走过清旷的雨中广场,他绕过那座曾经辉煌的大殿,缓步行至深宫。 余笙告知他的那个秘密与这座旧皇城有关。 出于各种缘故,望京在行政地位上被一削再削,但朝廷每年依旧会拨出一笔数额不少的款项用以维护这座旧皇宫,让其维持着该有的体面。 唯有少数几人知道这一笔修缮费用,很大程度落在阵法之上,由钦天监的官员直接负责,而这阵法与白帝山上那座同出一源。换句话说,这座阵法与万物霜天真意有关。 余笙的意思当然不是让顾濯窃取万物霜天真意,而是让他近距离观摩这座依循万物霜天劫而成的大阵,以此为它山之石,参悟自己的修行之路。 万物霜天真意本就是顾濯想要得到的事物。 当初之所以放弃,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成为白南明的师弟后,再行此事的收益与风险完全不对等。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他着实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至于余笙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去白帝山,原因也很简单,那位娘娘在不久后要去一趟白家的祖坟,但她没有前往望京的道理。 顾濯行至某间殿宇前,合起手中雨伞,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 一位钦天监的官员走了过来,向他点头示意。 像这样的事情在近些天发生过太多次,早已到了不必寒暄废话的境地。 今天却是例外。 这位人至中年的官员咳嗽了一声,望向阴沉天空,提醒说道:“监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来望京一趟,大概就在三天后,说是亲自检修阵法。”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嗯?” 官员见他犹自不解,叹了口气,无奈说道:“那个宋景纶也会跟着监正过来,听闻他最近很得监正的欢心,要不那几天你就别过来了?免得到时候监正问你坐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根本答不上来,迫不得已只好请你离开。”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保密。 寻常钦天监的官员根本不知道旧皇城这座阵法是什么东西,平日里的维护都是对着上头交代下来的法子,按部就班地完成。 对他们来说,这座阵法着实没有什么特别可言,而朝廷也不曾将此地列为禁地。 起初顾濯手持长公主的令牌来到这里,自然是让钦天监的官员们好生错愕,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便也懒得管他到底要做什么了,更何况他往往就是坐着发呆,根本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顾濯好奇问道:“我记得你不是望京人吧。” 官员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我虽然不是望京人,但我妻子是啊。” 顾濯不说话了。 官员安慰说道:“监正不会留在这边太久,等阵法检修完了,一切照常就是。” 顾濯无意让他人为难,笑着说了声好。 …… …… 一辆黑色的马车行驶在望京古老的街道上,车轮碾过并不平整的青石板,车厢内部却未因此而有半点抖动,始终维持在平稳当中,这当然是因为铭刻在马车上的细微阵法的缘故。 车厢内坐在一老一少,老的当然是钦天监的监正,少的便是宋景纶。 这是宋景纶第一次来到望京,此刻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风景,心绪显然已经飞远,不知所往何处。 监正撑起眼皮,忽然问道:“在想顾濯?” 宋景纶连忙收回视线,低头应了一声是,又道:“弟子绝无与他为敌之意。” 监正看着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容,说道:“那要是我有呢?” 宋景纶霍然抬头,眼神茫然地看着他,不敢开口说话,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监正摆了摆手,有些无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转而说道:“不要说身在朝中,就算赋闲于野,这世间也没有谁会去为难顾濯。” 听着这话,宋景纶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 在离开望京的时候,他特意邀请林浅水吃了一顿饭,婉转表示三年后的夏祭可以让她成为自己的师妹,也就是拜监正为师。 然而这位让他颇有好感的女子,当时的反应却让他很不愉快。 他仍旧记得,林浅水其时笑容微微一僵,旋即道了声拒绝,让他下意识不解追问,最终听到了顾濯这两个字。 林浅水当然没有说自己要拜顾濯为师,以此作为拒绝的理由,当时的她只是敛去笑意,认真地说自己希望凭借实力赢得机缘,而非寻找捷径。 这句话应该是她的真心话。 宋景纶却听得很难过。 更让他难过的是,自己根本没有实力……或者说勇气来反驳这句话,只能苦涩微笑着道了一声明白,然后带着心中的凄苦沉默离开。 这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监正静静地看着宋景纶,看着自己的弟子转过头,自怨自艾地孤苦伶仃。 他眼神里的情绪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是一潭死水那般,让人心悸。 在裴今歌赋闲后不久,那位最为神秘的巡天司司主特意与他见了一面,进行了一场谈话。 谈话里提及了监正最近在忙碌的事情——即他在白马湖畔那场聚会当天夜里观星,发现那一轮孤月有所变化,心生不祥预感,上书陛下后继而四处追寻求解之事。 那位司主认同他的不祥预感,然后给出了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是去看看顾濯,理由是既然你迟迟找不到天象异变的原因所在,不如去看看那些值得一看的真正特别的人,或许从中觅得一丝可能。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毫无道理的提议。 监正在长时间的沉默思考过后却接受了。 这也是他为何在这种时候前来望京的真正原因。 “望京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监正伸手掀起车帘,望向春日里笼罩下的旧都城,缓声说道:“这里曾经出过数不清的天纵之才,有过数百上千位留名青史的大人物,是史书上绕不开的一个地方,但你可曾发现过一件事情?” 宋景纶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又想,摇头说道:“请师父明言。” 监正微笑说道:“自陛下迁都以来,望京再无这般出挑人物。” 宋景纶下意识说道:“直至顾濯?” 监正笑意更盛,说道:“是的。” 不知为何,宋景纶觉得监正的笑容莫名渗人,来得好生可怕。 (本章完) 169.第168章 神通 第168章 神通 下一刻,宋景纶的脸色倏然泛白。 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中,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车窗外不是明媚春日,而是倒春寒时的绵延不断湿冷阴雨,渗入骨髓,冻杀年少。 “如此这般其无后乎的景象……” 监正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徒弟,说道:“你是不是觉得陛下决意迁都的真相,其实是以这整座望京城为代价,祭祀上苍,换取天命所向?” 宋景纶脸色彻底苍白了起来,眼神自错愕而茫然,始终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言不肯发。 他与监正虽是师徒关系,但他很清楚这种关系并不牢靠,维系住这段关系的前提是双方都不曾失势,可以互望互助。 “还算可以了。” 监正声音温和说道:“至少你是懂得闭嘴的。” 言语间,他拍了拍宋景纶的肩膀,让自己的徒弟冷静些许,不必再如此紧张下去。 然后他的笑容温和数分,似是安慰说道:“千年大秦,不知攒了多少的腌臜事,你既然入了钦天监,那就不可避免要和这些事情打交道,只不过最重要的不是懂得闭嘴。” 宋景纶恭敬地低下头,以此表示受教,问道:“师父,那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监正看着他,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不要被当作是有心人。” 宋景纶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句话说来容易,想要做到却是极难,因为他不是生活在皇宫里头的太监,双眼一闭就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他作为钦天监监正的第一位弟子,不可避免要去接触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秘密,与大秦这个帝国最见不得光明的事物相遇……不知为何,思虑及此的他心中恐惧反而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兴奋悸动。 “我明白……不,我会做到的。” 宋景纶抬起头,望向监正,认真说道:“在此之前,还请师父您照看我。” 监正笑了笑,说道:“既然我收了你做徒弟,便理应肩负起这个责任,不必太过担心。” “而且现在不还有你师父顶在前面吗?” 他的声音慈祥而温和:“只要我不死得仓促,那你就有犯错的余地。” 宋景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自从踏入望京城后,他便觉得监正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冷漠孤寂沉静,莫名其妙地焕发出盎然好奇心,对整个世界都生出了新的兴趣。 这种好奇他很想用天真来形容,然而他看着监正苍老的面容,着实又觉得这两个字别扭至极。 马车依旧在行走,穿过长街,直至旧皇城。 晚春时节,又是晴天,望京风光正好,街上行人自然繁多。 也许是马车没法走的太快,也许是欢笑着的吵闹声扰了休息,监正意外地说了更多话。 “你家中长辈可曾与你谈论过神通?” 宋景纶摇头说道:“不曾,只让我稍微翻阅相关的典籍,了解一二,不至于眼见而不识。” 监正说道:“修行被分为三境七阶,何以洞真与归一与羽化是境,余者为阶?” 宋景纶怔了怔,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回答,而是实在太好回答了。 这是每一位修行者在踏上道途之初铭记在心的事情。 他没有愣上太长时间,很快就给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回答,与修行启蒙典籍上几乎是一字不差,大意即是每个境界都是分水岭,能为修行者带来难以想象的改变,与养神承意这样的阶段截然不同。 “难道养神承意就不会为你带来变化吗?” 监正微笑说道:“洞真若是非得等到归一才有真正的变化,前贤何必把养神与承意放在中间?” 宋景纶虚心问道:“为什么?” 监正说道:“为的是有开结果那一刻。” 话至此处,他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一声轻响过后,那些拦在马车前的民众,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纷纷无意识地往旁边走去,如若沦为木偶一般,任人操纵。 最为神妙的是整个过程不见半点天地元气的波动,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 若是有人从高空俯瞰此间,当能见得马车如剑,剑锋之前人潮无不退散避开。 宋景纶神情凝重说道:“这是……神通?” 监正点头说道:“养神与承意这两个阶段走到极致后,再在踏入归一境时有大造化大机遇,方能成就神通。” 直至此时,宋景纶才是得知这其中的秘密,神情不由复杂。 监正继续说道:“唯有成就神通,才有炼成道场的可能,这是错了哪怕一步都回不了头的事情。” 宋景纶沉默片刻后,问道:“是不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神通与道场之事?” “没错。” 监正笑了笑,说道:“神通是修行者与功法的完美结合,道场更是以此为前提更进一步,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无望此等机缘造化,又何必知晓这等最上乘事,平白误了自己的修行?” 宋景纶的眼神越发来得明亮,因为想到了一种可能。 监正说道:“你猜对了。” 听到这句话,宋景纶脑袋里顿时嗡了一声,幸福到情难自禁,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监正看着这样的他,有些记不清楚当年的自己是否也如此模样,几分唏嘘。 “想知道吗?” “什么?” “当今人世间最了不起那几个人的神通。” “……想。” 宋景纶迟疑过后,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监正敛去笑意,说道:“陛下所持神通……”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宋景纶的眼睛已然睁得极大,惊喜尚未来得及化作惊恐。 监正接着说道:“我也不知道。” 车厢一片安静。 宋景纶缓缓静下心神,这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带来不舒服的感觉。 监正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淡然说道:“遇事不要再这般惊慌失措了。” 宋景纶沉默半晌后,点了点头。 监正继续说道:“道休大师的神通名为掌天法地,据闻这门神通动用之时,咫尺即可天涯,万里之遥不过掌心三寸。” 宋景纶没想到他还会继续说下去,错愕之余,认真聆听。 监正又道:“易水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的神通被称之为无限意,不久前身死的天命教主以壶中天地横压魔道近百年,清净观观主借抱景独力支撑道门至今,长乐庵庵主的三问可启灵智。” 话里提及到的每一位修行者都是羽化境,是站在这人世间最高处的至强者。宋景纶听得很认真,哪怕他听到的只有一个名字,但也可以借此想象其中的玄妙所在,以及凭此神通所铸成的道场有何等风景。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世间修行者所梦寐以求的终点,修行路的最末端。 有缘得知这些事情,如何能不心向神往? 宋景纶沉溺在这情绪当中,难以自禁地想象着来日自己踏入归一境,若是侥幸成就神通,那神通到底能有何妙用,该为它取上一个怎样的名字。 就在这时候,监正忽然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顾濯已经做到了。” “啊?” 宋景纶茫然着醒过神来,不解问道:“什么?” 监正欣赏着他这时候的神情,笑容戏谑,缓声说道:“我是说,顾濯已经炼就神通。” 宋景纶如遭雷劈。 没有任何道理,他再一次回想起林浅水的拒绝,心里空荡荡地就像是被掏干净了,连愤怒都没有力气可言。 …… …… 是的,顾濯在突破洞真的那一刻炼成神通。 这就是如今修行界的前辈高人们,对他在慈航寺法会中纵横无敌的表现的总结,以及半个定论。 之所以是半个定论,主要原因在于长公主殿下没有点头肯定,众人便不敢再妄下决断,再被认为是有意掀起一场风波,行捧杀之事。 其次则是没有人知道这门神通是怎么回事,纵使查遍前人典籍亦无半点发现,真真应了余笙那句前不曾有,为了不再应上那后半句,此事自当谨而慎之。 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下的天下宗门各方势力对顾濯这名字,颇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 顾濯毫不在意,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望京放晴,天气正好,理应出门,然而这时候的他却坐在院子里头,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 这当然是因为三天前那位钦天监官员的提醒。 顾濯不喜欢让人为难,从善如流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这天气……真的很让人昏昏欲睡啊。 两世为人,纵使身体再怎么青春,本质上他也不再年轻了。 大概是这个缘故,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叶依兰为他斟茶倒水时,心里没有半点别扭的感觉,做的格外自然,与照看家里的长辈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还有几分依恋。 “师兄,您这次准备什么时候走啊?” 顾濯也不睁眼,声音懒散:“该走的时候走。”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没用的话,叶依兰却听得眼神明亮。 小姑娘心想如此随缘,莫不就是师兄道心从容,境界为同辈第一人的关键所在? 顾濯说道:“别瞎想,更别乱学我说话。” 叶依兰微微一怔,好奇问道:“这我学了会怎样?” “要是学了……” 顾濯撑起眼帘,感受着春日的美好温暖,劝诫说道:“将来肯定会有很多人想要揍你。” 叶依兰睁大了眼睛,心想不至于吧? 顾濯说道:“故作高深的话说一半是最能让人讨厌的事情之一。” 叶依兰蹙起眉头,担心说道:“那师兄你不怕吗?” 顾濯的语气理所当然:“我又不是在故作高深。” 叶依兰怔住了。 顾濯感觉太阳太晒,起身往屋子里走去,还未来得及饮上一杯清茶,便有仆人带来新的消息。 或者说麻烦。 钦天监有官员登门拜访。 鉴于往日的良好关系,顾濯喝完那杯茶后,起身随着叶家的仆人前往会客厅,与那位官员见了一面。 事情其实不复杂,监正亲至望京检修旧皇城大阵,要把事情做到一丝不苟的程度,那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顾濯的名字。 尽管当时有人提醒了一句,那枚用以通行的令牌出自于长公主,但这位监正依旧没有改变主意,只是微笑着说了声走个流程。 话被说到这种境地,望京当地的官员们再如何有回护之意,到头来也是要走上这一趟。 “放心吧。” 那官员安慰说道:“无非就是随便问几句,监正也只是秉公办事罢了,没事的。” 顾濯平静应下,心想这世上有多少事情的问题就出在秉公二字之上? …… …… 见面之时,春日已然西斜。 自大秦迁都后,身在望京的旧皇城就像是褪去了身上那件端庄繁重的华丽宫裙,卸下了颜容上的浓妆艳抹,流露出了最初那张清丽面容。 楼台似浸在清水里,重重殿宇彷若远山,透着的却不是超然与悠远,而是繁落尽后的那一抹萧瑟。 这种萧瑟绝无半点寒酸意味,有的是大起大落后的宁静,任由风吹雨打也寻常的从容自若。 在很多时候,顾濯都觉得自己与望京的相遇从来都不是偶然,只是一次或早或晚的命中注定罢了。 “我想见你很久了。” 监正说道:“就算没有这次的事情,只要我离开望京之前得知你在这里,必然也会主动与你见上一面。” 顾濯平静说道:“因公因私,这两种见面时有根本区别的。” 监正笑了笑,说道:“那我便先在这里与你道声抱歉了。” 顾濯摇头说道:“比起抱歉,我更希望的是听不到这声抱歉。” 听着这话,监正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视线转而落在远方天空。 春日斜照下,白云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很是舒心。 “详细讲讲吧。” 他的声音却变得认真而沉重:“你近些天为何频繁接近旧皇城大阵的阵枢所在,这不可能是误入,所以我们不必婉转废话。” 在两人的身后,还有数位巡天司的官员旁观,以及宋景纶正低头伏案,提笔把这场谈话里的每一个字进行记录。 顾濯没有选择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若是我拒而不答,又当如何?” 明天恢复两更 (本章完) 第169章 杀人者谁 第169章 杀人者谁 顾濯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神宁静而清澈。 让他此刻说的这句话很像是玩笑。 哪怕其实完全不好笑。 清水楼阁上一片安静。 监正的神情并未继续凝重下去,反而笑了起来,并指轻叩栏杆,说道:“当然是不如何,这又不是神都的皇城大阵,哪有把事情做尽的道理,例行询问罢了。” 伴着那叮咚般的声响,他接着叹息了一声,抱怨说道:“而且这事真得要怪你,要不是你这行径如此奇怪,我何至于为公事与你见上这一面呢?” 话至此处,场间的气氛骤然轻松许多,不再那般沉重了。 换做别的寻常时候,望京本地的官员此时定然要微笑附和上几句,赞美两人各有风趣,与身处酒桌上似的。 然而顾濯却在此之前看了他们一眼。 “我觉得不怪我。” “那怪谁?” 监正的声音里满是好奇,问道:“难道是我?” 顾濯挥了挥手,让身后诸人退去。 宋景纶望向监正。 监正点了点头,示意离去。 片刻后,楼台之上唯余二人。 顾濯淡然说道:“就像你先前说的那般,我也不做多余的委婉了。” 监正说道:“请。” “今次你检修阵法的时候,我会全程在旁观察。”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这当然不是监察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旁观而已,请您不要误会。” 监正神情不变,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怒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那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顾濯说道:“烦请你修书一封送往我师父手中,她自会给你一个合适的理由。” 监正眯起了眼睛,说道:“原来你到望京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吗?” “是啊。” 顾濯不再看他,随意望向城中的亭台楼阁,说道:“我本以为师父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大概是师父也不知道监正你会突然过来检修阵法吧。” 这句话并无深意,再是直接不过,说的就是今日相见并非巧合,一切都是别有用心。 监正笑了笑,笑容几分感慨,说道:“我会依你所言修书一封,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吧。” 顾濯道了声再见,转身就走。 宋景纶就在门外侯着,此时自然遇上了他,眼神复杂。 顾濯忽然停下脚步,问道:“我认识你吗?” 宋景纶微微一怔,心想这句话该怎么回答才对? 他觉得顾濯不该认识自己,因为他从未真正站在对方面前,但又觉得过去也有数面之缘,不至于到素昧平生这种程度。 “喔。” 顾濯轻笑起来,说道:“我想起你是谁了,浅水之前和我提过你,说你……” 话到这里,他想了想没再往下去说,就这样走了。 宋景纶茫然又诧异,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追上去又自觉彼此身份已不再相同,不敢擅自迈出这一步。 待顾濯的身影消失在眼中,他才想起那欲言又止的一句话,觉得很有问题,眉头紧皱,道心骤乱。 监正说道:“心乱了?” 宋景纶嗯了一声。 监正似是安慰说道:“放心吧,顾濯应该就是突然想起与你说句闲话,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宋景纶听着这话反而更加心乱了。 …… …… 走在春风中,顾濯的心情谈不上好与坏,只是平静。 他无法凭借这一场谈话确定监正的真正来意,反客为主的做法虽然不怎么礼貌,颇有些纨绔子弟仗势凌人的意思,但他认为这最为方便,那就做了。 至少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让对方展露出真实意图。 “还有几天来着?” 顾濯想了想,偏过头看着跟随在旁的侍卫,随意说道:“娘娘正式被册立为后的日子。” 侍卫不由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能不知道具体日子的,连忙回答。 顾濯不再多言。 就算旧皇宫的阵法没有出现大问题,只是寻常的维护与检修也罢,仅凭阵法的规模与复杂程度……七天时间来回望京与神都,那也是匆忙到极点的一件事情。 钦天监监正这个位置,固然称不上是大秦帝国权力核心所在,不曾具有庞大的权力,但由于其本身职务的特殊性质,往往能在某些时候发挥关键的作用——即阐释某某天象具体所指。 比如白马湖畔那夜明月骤隐,是因为白浪行败在顾濯的手下,预示着天命正在舍弃大秦皇室,如此一来顾濯当如何自处? 钦天监当然不可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必然要含糊其辞,但总归是能解释出来这种意思的。 故而像监正这样的人物,要不就始终闭关不出,谁来找他都不出,要不就该一直在他该在的地方,以免被人解读出不该有的意思。 但他却偏偏在这时候来了望京,还是以这么一个理由。 世人如何想?必然是认为他在躲着那位娘娘,对其抱有不满之处。 这种不寻常的选择,背后必然存在一个不得不做的道理。 顾濯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旧皇城,回到叶家那座宅邸。 不久前重回望京以后,他就一直借住在这里,没有再往百草园去了。 书房里,叶依兰依旧有在勤奋读书。 待日落时分,她将会登上高楼,迎着暮色打坐修行,更好地感受天地气息。 顾濯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小姑娘不时皱起眉头,小脸愁苦地咬起笔头,嘴角不禁泛起一缕笑容。 这是今天少数让他为之愉快的事情了。 半晌过后,他才是挪开目光与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万物声音落入心间。 “这监正好像是为你来的望京啊。” “大概吧。” “为什么你不管到哪里去,都有人缠着你不放啊?” “可能我没有尝试过真正的低调?” “那你有兴趣试试吗?” “比起刻意寻求低调,戴着一顶斗笠去隐姓埋名,我认为另外一种方式更适合我。” “什么办法?” “让人不敢再看我一眼。” “噢,我懂了。” “嗯?”“你这是要变成光!” 顾濯闻言微怔,哑然失笑。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寻上椅子坐下来时,却停了步。 他脸上的笑意依旧还在,眼眸里的情绪却变得淡了,如若一座冰封的湖。 与此同时,有声音落入他的耳中,自春光而来。 那是在告诉他有人来了。 很强的一个人。 顾濯在心里嗯了声。 下一刻,他动作平静而自然地坐在那椅子上,说道:“出来。” …… …… 一个矮胖男子带着浑身铜臭气息依言而出,站在房间外的庭院里头。 他的脸上带着似是惭愧的羞涩笑意,很容易让人胸膛里泛起不适的感觉,谈不上直接呕吐,但很难再给予此人完全的尊重。 换而言之,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对他抱有极其深刻的刻板印象,然后下一次遇到这同样的脸不同表情时,往往会生出疑惑与错愕,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而当这两种情绪生出的时候,站在矮胖男子对面那人,往往已经成了死人。 因为他是当代无忧山最为出色的杀手之一。 “请您放心。” 他的声音很是谄媚:“今儿我不是来做生意的,我是来给您道歉的。” 这么一位在修行界赫赫有名,而且是专精于杀人的强者摆出如此讨好逢迎的姿态,不要说寻常修行者,哪怕是苦舟僧这样的大宗长老,此时心中也必然会生出强烈的警惕之意,继而深刻皱起眉头,严阵以待。 顾濯却是笑了起来,被烦到笑了,说道:“如果真的是道歉,那你应该找当事人,而不是我。” 矮胖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我的名字叫金灿灿,这相信您也听得出来,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这辈子能发财,而发财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当然就是和气,没和气怎么生财呢……” 顾濯打断了他,摇头说道:“谈事。” 金灿灿嘿嘿一笑,说道:“大概是这样的,前阵子无忧山接下了一笔大生意,那里面有您和林挽衣林大小姐的名字。” 顾濯说道:“继续。” 金灿灿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笑说道:“林大小姐那笔生意不成就算了,还让我们亏得不行,山主和我们商量了一下,干脆就把你这桩生意给拒了。” 顾濯心想原来如此。 当初林挽衣被刺杀的时候,他便有预感自己也有可能遇刺,然而直到返回神都仍旧无事发生。 他说道:“想接就接,想拒就拒,未免儿戏。” 金灿灿无奈说道:“这的确有些儿戏,无忧山不也因为这儿戏付出了沉重代价吗?但我想比起得罪死您来说,这代价还是值得付的。” 顾濯哪里会相信这种话,置之不理,说道:“正事。” 金灿灿神情真挚说道:“我可以告诉顾公子您,去年春天刺杀林大小姐那桩生意背后是谁出的价格。” 顾濯没有说话。 这句话违背了无忧山的处世原则,从诚意上来看份量不可谓不重,可谓是歉意十足。 问题在于,消息可信吗? 金灿灿笑着说道:“与那桩生意有关的所有卷宗,这次我都一并带过来了,我相信您有手段验证这些卷宗的真假,所以您不必担心真假的问题。” 顾濯静静看着他,还是沉默。 金灿灿丝毫不觉得尴尬,一脸严肃说道:“您肯定很惊讶,但我觉得如果你要是不惊讶,那就不足以体现出无忧山的诚意所在。” 顾濯沉默片刻,不解问道:“你哪里看出我惊讶了?”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金灿灿似乎也愣了愣,很是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又看,发现他是真的完全不惊讶,不禁心生敬佩。 “说吧。” “阴平谢氏。” 顾濯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没记错那杀手是来自阴平人士吧?” 金灿灿一脸笑容,恭维说道:“您的记性是真好啊~” 话至此处,他不知道从哪里取出厚厚一叠卷宗,就像是寻常仆人一般小心翼翼地放进屋内,然后又再恭恭敬敬地往后数步退了出去,又说了一句话。 “虽然您现在的境界还不够高,但只要您把这份证据送上去,送到那位娘娘手中,完全可以让谢家给您表演一个人头如若江水滚滚而来,像柿子落地烂成一坨坨的,您觉得这份歉意足不足?” 顾濯说道:“若说不足,难免违心。” 听到这句话,金灿灿顿时眉飞色舞,仿佛心满意足至极。 紧接着,他诚诚恳恳说了一声不再打扰,立刻转身往院墙走去,一跃便不见踪影。 直到这时候,顾濯才看到这矮胖杀手的背后还背着一把铲子,大概是……像这种专业杀手都知道人好杀尸难抛,故而时刻背着一把铲子,方便处理尸体? …… …… 与过往那些天的平静相比起来,今日着实过分喧嚣。 一前一后,钦天监监正与无忧山境至无垢的长老先后寻找顾濯谈话,哪怕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敌意,其中一人甚至谄媚到极点,这时候的他依旧由衷地觉得麻烦。 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明明那位娘娘即将被册立为后,全天下的目光理应集中到神都,因为不久后她很有可能与陛下二圣临朝,行垂帘听政之事。 这是史书之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顾濯都该在此刻享有宁静,更不要说他主动前往望京,从一开始为的就是赋自己闲。 如今却一个接一个人找上门,仿佛整个世界都知道他就在望京,都要来找他一遍。 便在这时,有叩门声响起。 来人是叶依兰。 小姑娘得了允许进门,第一眼就看到那一叠卷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顾濯站起身,收起这份价值远胜千金的诚意,说道:“麻烦东西。” 叶依兰眼眸微转,心想还能比书上那些话更麻烦吗? “你的功课都做完了?” 顾濯随意问道,把那份卷宗放在书桌上:“怎么过来了?” 叶依兰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再也没有闲情逸致,老实说道:“有人给你递了一封战书,我觉得师兄您有必要亲自过目。” 顾濯不假思索说道:“不战,拒了。” 叶依兰见他如此,莫名有些高兴,说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对方和我说,只要你听到了他的名字,那就肯定会答应。” 顾濯不说话了。 叶依兰认真说道:“那人的名字王默。” 顾濯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说道:“你替我回信,让他选一个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忍不住朝天空翻了一个白眼,心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这事情怎么就能来个不停的呢? 下一章是凌晨 (本章完) 第170章 落日亦是骄阳 第170章 落日亦是骄阳 遇到事情,逃避也许无耻,但不失为一种上好的选择。 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事情是逃不过去的。 比如这一封战书。 顾濯当然可以坚持拒绝到底,相信王默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但这样做太不道德。 当初在慈航寺法会上,王默当众自认不如,那是舍了重筑道体这一桩大机遇给他让路的抉择。 不管这个抉择是出自于何种理由,是拒绝成为旁人手中之刀,还是纯粹的骄傲不满,又或者是略微荒谬的叛逆性情,终究是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于情于理,顾濯都有必要接下这一封战书。 叶依兰小心翼翼问道:“师兄,到时候……” 顾濯哪会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询问能否观战,说道:“可以。” 叶依兰心满意足。 不像寻常人,小姑娘根本没问他有没有信心战胜王默,脚步轻快如兔般走了。 片刻后,有如歌般的轻声随风而来。 那是她快乐的证明。 顾濯却无这般好心情。 与王默一战是迟早的事儿,他自然不会意外,牢骚也是因为事情堆在一起的缘故。 当下最麻烦的是无忧山这份歉意该要如何处理。 像这种东西,顾濯拿在手上没有任何用处。 那位山主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把东西送到他的手中,让他代为转赠给那位娘娘,顺便说上几句好话,缓解无忧山当下的艰难处境。 但他身在望京而不在神都,给予旁人的感觉理应是他与娘娘不合才对,为何偏要他来办这件事呢? 顾濯不再多想,因为空想了无益处,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 他决定写一封信告知林挽衣此事,让当事人做决定,然后把这份卷宗送入三生塔中,确保不会有人窃得这无忧山的秘密。 接着,就在他准备坐下来好好休息的时候,小姑娘却是去而复返了。 叶依兰为他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王默的回应很是干脆。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 顾濯无言。 然后他望向一脸高兴的叶依兰,说道:“我觉得你不该这么开心。” “啊?” 小姑娘懵然不解,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问道:“为什么?” 顾濯诚恳说道:“要是他不选今天,换成明天及往后的任何一天,我都会免了你当天的功课,但他偏偏选了今天。” 叶依兰心想这样也行啊? 眼见小姑娘睁大眼睛,眼里的情绪渐渐被惊讶与恼火填满,直至咬牙切齿的不满与恨恨,顾濯的心情这才愉快了起来。 …… …… 傍晚时分,望京城中长堤上。 风吹皱长歌湖中水,粼粼波光便将暮火倾泻天地,染得沿湖柳枝红如火舞。 长堤上一片死寂,不见多余人影。 “听闻在百余年前,这里是望京八景之一,无论日夜,人不绝影。” 王默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的意味:“没想到百年后的今天竟凋敝如斯。” 时间由他定下,地点却是顾濯的提议。 这里很安静,没有游客与闲人,十分适合一场战斗。 只要两人不闹出太大的动静,相信不会惊动到望京城中的人们,把这一战的胜负留在极少数人的眼中。 顾濯看着这片景色,温声说道:“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都是世间寻常事罢了。” 出于那个自行认输的决定,他对王默还算是有好感,不介意提点上几句。 之所以选在这片长堤进行对战,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没必然让王默败的人尽皆知,那样挺不好的。 王默不再去看湖面暮火,转过身望向顾濯,说道:“相似的话我也从师父的口中听到过。” 站在某株柳树下的叶依兰听着这话,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心想哪有拿自己师父抬举对手的道理? “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王默缓声说道:“早在去年夏祭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有一种超乎自身年龄的奇怪味道,尽管你做的事情很……嚣张,很像是那种眼中无人不可一世的绝代天骄,但我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 叶依兰强忍住不翻白眼,心想这不就是早熟的意思吗? 顾濯回忆片刻后,随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也没觉得我有过少年气这种东西。” 叶依兰闻言而赞叹,心想师兄真是从容潇洒啊! “我只不过是想借这一句话告诉你,我会将你视作为今生至此为止遇到的最强对手,倾尽全力,但……” 王默顿了顿,认真说道:“正是这个缘故,我发自内心地不喜欢你这种骨子里透着老气的感觉,更不喜欢你故意给予世人一种疏狂的错误印象,准确地说,我不喜欢你这种虚假的作态,所以我会战胜你。” 顾濯没有回答,因为不必要。 叶依兰却是忍不住了,没好气说道:“谁要你喜欢啊,你又不是姑娘家,就算你真的是姑娘,喜欢我师兄的漂亮姑娘也多了去了,哪里轮得到你啊?” 王默哑然失笑,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受教了。” 暮色未散,天地尚未漆黑,柳荫下的光线却显得有些昏暗,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 时间仿若在此模糊。 顾濯转身往前走,行至道中,与王默相距百余丈。 叶依兰留在正中间。 小姑娘因期待而紧张,把自己留在了柳树下,等待着。 没有任何的言语,战斗就开始了。最先映入叶依兰眼中的是一道白光。 那道白光明明极为纤细,事实上就是一颗光粒,却瞬间占据了她眼中的全部所见,就像是初升的朝阳照亮整个世界。 与此同时,那先前从未停歇过的风声突然消失了。 就像是这道白光出现的那一瞬间,天下地上就不能再有其余事物的存在。 这是何等的霸道与强大? 思绪不过瞬间。 叶依兰只见那一粒白光开始前进,看似缓慢地飘向百余丈外的顾濯,拖曳出残影。 就在她想要偏过头望向那一头,却发现自己的动作突然变得慢了起来,很慢。 于是她才知道……不是这一道白光太慢,而是它着实太快,快到让身为旁观者的她的思维都变慢了。 当叶依兰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眼前的世界骤然变化,面目全非。 一道长约百丈的光线,笔直出现在长堤之上。 沿途所有的昏暗,那些如火般的暮色,尽数被那溢散的白光所侵占驱逐,不留半点。 整个世界随之而明亮了起来。 落日亦是骄阳。 …… …… 旧皇城。 监正心有所感,转过身望向长歌湖的方向,眉头微皱,旋即舒开。 巡天司不曾为年轻一辈真正排列过名次,但修行界并非没有相关的讨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归一境以下,王默绝对有资格竞争最强这个名号的人,就像他那位被称之为人间骄阳的师父,被称之为羽化之下第一人那样。 为何去年初冬慈航寺法会上,诸宗代表都认为王默有着战胜顾濯的可能? 不仅仅是因为他真的强,更是因为他的强大过分偏执,近乎有攻无守。 顾濯所悟神通再如何玄妙,终究存在一个极限,而王破便是可以突破那条线的人。 更为关键的是,初冬到暮春数月有余,这段时间完全足以王默思考破解的办法。 这一战不管结果怎样,顾濯想必都是要倾尽全力。 念及此处,监正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起身走到楼阁上,远观此战。 …… …… 与监正做着同样事情的人不少,比如望京旧门阀中的供奉与宿老,再比如尚未离开望京的金灿灿。 这位无忧山的杀手首领,脸上早已看不到讨好的谄媚,而是精心凝神专注。 站在旁边,曾与顾濯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杀手求知对此很是不解。 他心想,既然山里不打算做顾濯的生意,那为什么还要去看这一战呢? 就算看到那门神通的真相又能如何? 这对山里有什么好处吗? 求知想着无忧山当下的处境,在心里叹了口气,腹部尚未愈合的伤口又一次隐隐作痛。 那位娘娘不是一般的狠啊。 …… …… 当那一线光明来到顾濯身前时,忽如泄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不知何时,又或是最初,他便已唤出折雪在身前。 那道白线与剑身相遇,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光芒的溢散就像是天空的云被吹散,看上去只是寻常事情。 唯有交战的双方才知道这其中到底蕴藏着怎样的能量,一旦倾泻开来,有阵法庇护的长堤不见得会崩塌成废墟,但堤上绿柳必将成灰。 “我不想坏了此间的风景,因为千百年后还会有人至此怀古。” 王默的声音淡漠响起:“该结束这一战了,就现在吧。” 顾濯微微挑眉,似是意外地看着被白光死死压制住的折雪,问道:“是吗?” 王默往前,放下手,踏出那一步。 轰! 那不是他脚步引起的回响,而是那道白光带来的强烈冲击,在漫长的凝滞过后终于得以真实出现,不再被按捺在两人的意志之下。 狂风骤起,湖面声浪,柳枝狂飘。 无数如若雷鸣的巨响中,折雪不堪重负,不断往后退去,直至斜插入地,剑光已然黯淡。 折雪终究只是一把五阶飞剑,对应的是洞真境界,无法承受太过沉重的压力。 那道白光也随之而消,化作如萤火虫般的光点,随风融入最后的暮色当中。 “是的。” 王默望向百余丈外的顾濯,给出的回答平静而绝对:“你手中已经无剑可用了。” 顾濯一脸奇怪问道:“谁告诉你我是剑修的?” 王默置若罔闻,平静说道:“也许你不是,但飞剑是你唯一能够威胁到我的手段。” 顾濯沉默半晌后,说道:“我只说一遍。” 王默认真说道:“请。” “我不希望你败在这种无聊的错误认知中……” 顾濯说道:“因为那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本章完) 第171章 胜负 第171章 胜负 王默笑了,说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顾濯不再多言。 话音落时,王默已然动身。 风乍起,他身上那一袭长袍被吹得猎猎作响,百余丈的距离被缩短到数个呼吸之间。 虽不如那道仿佛朝阳照亮众生的白光快,但这时候的他已将自身境界推至极限,速度放在同境界当中,兴许只比剑修手中剑慢上那么些许。 比王默本人来得更快的事物,是他的拳头。 拳锋所过之处皆为真空,湖水撞击长堤所掀起的轰隆声,竟是瞬间消散在长堤之上,被这一拳蛮横至极地镇压了下去,唯有寂静残存。 这拳与先前那一道白光相比起来,固然有强弱之分,但始终不变的是那霸道绝伦之气势。 顾濯的应对法很简单。 在这一拳到来前,他很是随意地伸出手,摘下了一根柳枝。 接着,这根柳枝如剑更似箭矢,自他手中离弦而出,射向王默。 只见那根柳枝自那拳头上方擦过,枝条上的绿叶被拳锋带起的真空撕碎,成为如絮般的事物飘散开来,却无损柳枝的根本,直指王默眉心。 柳枝依旧嫩,不见剑光从中亮起锋芒,王默却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要是坚持下去,在拳头轰到顾濯身体之前,那柳枝必然能让自己先遭重伤。 这是道心所警。 王默神色犹自不变,拳势稍减,身影随之而缓,偏过头与那根柳枝以分厘之差错过。 不等他把拳势再次提起,顾濯信手再折柳,如前掷出。 与先前无二,这根柳枝依旧锋芒十足,直往要害。 王默眼神沉静。 这一幕画面他很熟悉。 慈航寺上,谢应怜就是败在这种如潮般的攻势之下,疲于奔命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自那一天起,他便已经在思考换做是自己,该如何才能应对破解这种朴实无华的强大。 让折雪无力再起是第一步,这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自己受伤,继而失去继续战斗下去的可能。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顾濯的强大已经到了随意借外物为器的境地,哪怕顺手折柳依旧能够成剑,根本不被囿于一物当中。 然而……这终究还是欠了意思。 柳枝可以为剑,但又怎可能是剑? 若真能与剑一般无二,那剑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这其中的道理再是简单不过了! 一声轻喝,拳锋随之而动。 这一次王默的拳头没有再奔着顾濯去,而是那根破空而来的柳枝,要与其正面碰撞。 与此同时,他的脚步不曾在原地停下片刻,仍旧在不断向前,拉近着距离。 就像王默判断那般,柳枝不是飞剑,并非天材地宝铸造,无法承受过于强大的撞击与力量,非要与那拳头交锋的下场唯有粉身碎骨。 便在相遇前一个刹那,为顾濯念头所动的柳枝没有选择直面锋芒,转而攻向王默周身的其余要害。 但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无可避免地让势头衰减,与强弩之末的箭矢着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可言。 落在旁观者眼中,便是柳枝为王默拳锋所震慑,如真正的断柳般飘落在一旁,带着最后的不甘插入泥土中,便再无半点声息。 顾濯眼神平静。 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折柳,掷出。 王默的神情同样坚定,如前。 两人都在坚持着自己的选择战斗方式。 长堤上。 一人随手折柳为剑,一人步步为营而前。 烟尘渐起,暮色越浓。 长风湖红如血。 …… …… “这样下去……对顾濯恐怕不太妙。” “两人最初相距百丈,顾濯要是一直维持住这个距离,至少可以维持不败。” “但那不是顾濯的选择。” “王默的拳势越来越强了。” “这拳势攀至巅峰,或许可以越境而战,我的意思是战胜。” “不愧是那位人间骄阳唯一的弟子。” “快到最后十丈了。” 望京旧门阀的强者们安静了下来,不再以神识交换对这一战的看法,让全部心神集中到其中。 这短短的十丈距离,很有可能直接决定整场战斗的胜负,一切变化都在瞬息之间,哪怕是他们也不便分心。 …… …… 监正的境界颇为高深,身成无垢已有多年,本身又以眼力见长。 连夜里繁星都可看个究竟,又怎会辩不清这场战斗的局势? 故而他的判断更为直接与干脆。 十丈之内,剑比拳更快。 顾濯的胜机就在其中。 若是进了五丈,王默近了顾濯的身,那战斗将会结束在一个瞬间,不该有任何的变数。 监正与旧门阀强者们看法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认为顾濯并非是不想退,而是认为一旦退了,祈求以此来保存一个安全的距离,那就直接败了。 王默的拳头和道法,绝对要比顾濯转身离去来得更快。 …… …… 无忧山的金灿灿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他这辈子只擅长两件事情:杀人和谈生意。 战斗不在其中。 求知很好奇,但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严肃胖脸,他着实没有说话的勇气,唯有隔着一湖鲜血远远观战。 …… ……十丈已至。 擦的一声轻响。 一根柳枝与王默擦肩而过,在他的耳垂上留下一道细小的伤口,鲜血还未来得及从中渗出就已经被风吹散,不留半点痕迹。 紧接着,他的衣裳上也出现了裂口。 都是柳枝留下的痕迹。 在这种距离内,王默的拳头再如何快,终究不如剑来得快。 哪怕那不是真的剑。 王默对此早已有了准备,不曾奢望于毫发无损,只求护住自己的真正要害,仅此而已。 他做的很成功,十丈至五丈这距离当中,顾濯在极短时间内连出七剑,他的身上便也多了七道伤口,但都是无关紧的伤。 五丈将至。 这对寻常人而言并不短暂的距离,在王默拳势已然攀至巅峰的此刻,却是转瞬间的事情。 不再是轻喝。 一声怒啸自王默唇间喷涌而出。 磅礴真元狂暴地从他体内骤然爆发出来,尽数汇聚凝聚于他的拳头当中,然后有仿佛无尽的光明如水般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至长堤上。 夕阳尚未入山。 此间却像是升起了一轮新的朝阳。 与无限光明一并到来的还有一道沉重的气息,瞬息之间将方圆十丈笼罩在内,降下如山般的压力,空气变得粘稠了不知道多少倍。 身在其中,不要说来去自如,就连迈步都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这毫无疑问是王默当下所掌握最为强大的手段,也是那位被誉为羽化之下第一人的人间骄阳纵横天下的倚仗,已有几分神通之雏形。 光是人世间最快的事物。 人在光明中,如何能躲得过去? 这是躲不开避不过,唯有正面硬接的一击。 没有风,没有雨,就连景色也都被光明所淹没。 顾濯眼前的世界被这一拳全部占据。 若是开战之初,他还可以凭借折雪与这一拳争锋,攻王默必救之处,逼迫其不得不退。 但现在他手中已然无剑,即便再行折柳之事,柳枝递出瞬间恐怕也会直接被燃烧殆尽,不留分毫。 王默看着顾濯,没有说话,因为来不及。 但他要说的话已经在这眼神当中,无需付诸于口。 ——认输吧。 顾濯看懂了这个眼神。 于是他平静地伸出了手,最后折下了一根柳枝,以此作为自己的回答。 这一次他没有再把柳枝掷出,而是握在手中,如剑,刺出。 五丈已过。 王默出现在顾濯的身前,落拳。 拳头与那柳枝相遇,柳枝开始寸寸断裂,带着燃烧的痕迹飘飞。 胜负似是已分。 这一刻,叶依兰的眼里都是担心。 然而下一刻,小姑娘却骤然舒开眉头,再无半点忧愁。 一幕难以置信的画面出现在所有旁观者的眼中。 最后那根柳枝破碎的瞬间,原先没入泥土中的数十近百根柳枝,于这瞬间骤然颤动不休,直至破土而出。 嗡! 嗡! 嗡! 数十道相同的声音一并响起,最终混杂凝就形成一道响彻长堤的剑鸣声。 剑鸣声中,那近百根柳枝终于有光芒生出,刺目至夺人心弦。 然后。 它们以剑锋再一次刺向王默,任由身躯在进入那五丈之内开始燃烧为灰烬,仍不停歇,前赴后继。 画面极尽绚丽。 远远望去,每一根柳枝的逝去,都是一朵烟在细小的绽放。 王默的眼神变得极尽凌厉。 他手中的光明变得更加磅礴,得寸而进尺,笼罩四野。 顾濯隔着这片光芒,看着王默眼睛,嘴角忽然牵起一抹笑意。 不等王默做什么,他主动把手中柳枝往前一递。 柳枝瞬间粉碎。 拳势随之而顿减。 顾濯顺势并拢双指,为剑。 一道剑光自他指尖生出,刺向那个即将势衰的拳头。 两者就此相遇。 一声轻响。 不再是如雷般的轰隆。 因为早在此之前,已有十余根柳枝突破那光明的疆域,刺破王默的衣袍,刺入他的身体当中,刺穿了他的穴位所在,截断真元流转。 强弩之末的不再是顾濯,而是他。 在先前一刻,近百道与最初威势全然一致的剑光,轰然袭向他的背后,他的拳头再如何了不起,也不可能抵得住这如潮不绝的剑势。 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顾濯看着王默,想了会儿,安慰说道:“你很不错。”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地拨开了那个粗粝的拳头,以剑指。 一道鲜血喷溅而出,洒落在漆黑的长堤上,来自一个曾经带着无限光明的拳头。 “我输了。” 王默颓然垂落受伤极重的右手,感受着剑芒贯穿身体带来的强烈痛楚。 他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顾濯的眼睛,声音颤抖而认真,问道:“这门功法到底叫什么名字?” (本章完) 第172章 天地衡 第172章 天地衡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你很幸运。” 王默怔了怔,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来幸运何在。 他神情凝重说道:“请指教。” 顾濯说道:“我直到今天才想到该叫他什么名字。” 王默闻得此言,心情变得很是复杂,沉默不知何所言。 证我绝学,你也算是与有荣焉? 所谓幸运难道如此吗? 顾濯不顾他所想,继续说道:“但你也很不幸。” 王默更不解了,心想难道不是与有荣焉,而是死得其所吗? 若真如此,这是否太过了一些? 那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顾濯轻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给它起了什么名字。” 王默沉默了。 半晌过后,他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认真配合地唏嘘了一声,说道:“这确实很不幸。” 顾濯挥了挥手,剑意散尽。 王默的身体骤然轻松,鲜血从身体里缓缓渗出,如泪水打湿衣衫。 这时候的他模样看上去凄惨,情况却要比先前剑意封堵穴位要好上太多,只不过是些休养几天就能缓过来的轻伤。 至于为剑指所伤的右臂,伤势的确要重上一些,但也不成太大问题。 他取出一枚丹药服下,让体内紊乱的真元开始平复。 与此同时,得以在最近距离观战的小姑娘,恰好在两人结束谈话后出现了。 叶依兰没有说话,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遍顾濯,确定自家师兄没有受伤,这才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看了一眼王默,想着对方不久前说过的那些话,最终还是放弃开口嘲弄回去,因为那做不太淑女,但她最终还是故意哼了一声。 王默明白她的意思,平静说道:“虽然我输了,但这不代表我的看法是错的。” 叶依兰呵呵一笑,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说正因为你输了,更加证明我师兄老气横秋,就是个老东西啊?” 王默想了想,说道:“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叶依兰睁大了眼睛,心想这话多少有点儿不要脸了吧? 思前虑后,她决定抿住嘴巴不说话,免得给对方更多机会。 顾濯从小姑娘手中接过手帕,婉拒代劳的提议,擦去手掌上的污渍,说道:“走吧。” 胜负已然分出,何必久久逗留。 就在这时候,王默却从怀里取出了一张契书,递了出去。 “虽然战书上没有说,但我不会赖账。” 他看着顾濯说道:“这份契书上写着何前辈的名字。” 叶依兰听着这话,下意识望向斜插一旁的折雪,眼神随之而明亮。 随着顾濯的名声日益鹊起,折雪早已为世人所熟知,知晓此剑出自于朝天剑阙何三忘大师的铁炉之中,极尽巧思之能,堪称妙夺天工。 唯一让人觉得可惜的是,此剑本质上是一种尝试,故而品阶着实不高,无法陪伴顾濯太久时间。 如今王默给出的这封契书,或许可以改变这个遗憾。 否则小姑娘何至于双眼发亮。 顾濯没有推迟,收下了这封契书,这本就是他应得的东西。 然后他拾起折雪,与叶依兰并肩向着长提外走去。 王默看着两人的身影。 夜风中传来他们的声音。 “师兄师兄,所以你到底起了个什么名字啊?” “你很好奇吗?” “嗯嗯嗯!” “抱歉,这个真不能说?” “为什么啊?” “我答应了余笙,她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噢,是你那位师姐啊。” “嗯。” “唔……师兄,你将来准备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嫂子啊?”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主要是我觉得都很好啊,舍了谁都好可惜,您想,挽衣小姐青春得让我都心动,余笙姑娘有我最想要的那种淡然温柔帅气……” “既然她们都这么好,又何必拘泥于这种事情上,独自一人不好吗?” “我忽然觉得师兄你好虚伪啊。” “为什么?” “换做是我,肯定全都要了。” …… …… 旧皇宫,清水楼阁之上。 监正缓缓收回目光,神情淡漠。 宋景纶看不到那场发生在长堤上的战斗,很是紧张地看着他,问道:“进了五丈了吗?” 监正嗯了一声。 宋景纶眼神瞬间明亮,按捺住心头的兴奋,小心翼翼说道:“那顾濯就是输了?” 监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不,顾濯赢了。” 宋景纶愣住了,下意识问道:“您不是说五丈之内顾濯必败无疑吗?”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该说这么一句话的。 监正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心想自己莫不是收了个不会看脸色的白痴当徒弟。…… …… 长风湖畔。 求知感慨说道:“这顾濯是真强啊,想要杀他,至少得要是个归一境吧?” 金灿灿摇头说道:“归一境也难。” 求知怔了怔,问道:“有这么强吗?” “今天这一战之前,你可曾见过顾濯还有这般神异剑诀?你怎么知道顾濯到底还藏有多少手段没使试出来?” 金灿灿神情漠然说道:“要知道他可是那位长公主殿下的弟子,而他至今没有动用过这位武神的手段。” 求知说道:“那想要杀顾濯……至少要是无垢境界的人出手?” 金灿灿点了点头,说道:“如此方能稳妥。” 求知心想无垢境界又不是地里头的大白菜,那可都是整个修行界乃至人世间的大人物,放在各个势力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像这样的强者,往往在世间有着无数利益牵扯,更不好出手杀人。 一念及此,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唯有无垢境界才有把握杀死顾濯……如今的望京城恰好就来了两位无垢境界的外人? 这只是一个巧合吗? …… …… “天地衡吗……” 余笙打开手中密信,看着那在白纸上肆意挥洒笔墨而成的三个大字,唇角微微翘起。 片刻后,她放下这张来自于望京城的信纸,望向窗外的朝霞。 这已是翌日清晨。 她轻声笑道:“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颇为契合。” 天地衡,守正而源无穷。 若是失正而破衡? 余笙敛去笑意,沉思片刻后,自言自语道:“乾坤崩。” 她不再多想,指尖燃起一缕火焰,烧毁信纸。 然后她推门而出,让晨光洒满衣裳,春风吹动衣袂。 还有六天,就是那位娘娘被册立为后的日子,届时陛下必将与天下同庆,故而神都已经提前热闹了起来。 为了表达心意,天下宗门都派来了重要人物前来神都祝贺,各地世家之主皆已入京。 近些天的皇宫格外喧嚣,余笙独喜清静,便临时搬到城外的行宫去,为自己寻了个清闲。 与她同享这份清闲的还有裴今歌。 这位巡天司司主被赋闲以后,没有归老还乡,而是留在神都。 很多人因此而有过担心,认为这是一种心怀不满的表现,但陛下什么都没有说,便也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多说些什么。 也许是赋闲后反而难有闲心的缘故,裴今歌最近没有再钓过鱼,每天静静对着那一池春水沉默,一坐就是一整天。 余笙走到她的身旁,坐了下来,说道:“走吧。” 裴今歌偏过头,望向那寻常的颜容,还是有种不习惯的感觉,提醒说道:“您应该知道,我被安排到这里来,是他们存着让您看住我的心思。” 余笙平静说道:“我从未点头答应过任何人看住你。”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说道:“您想要做什么?” “不必多想。” 余笙笑意温婉,神情娴静,说道:“我只是不喜欢现在这样的做法,既然要你赋闲,那就不该是现在这么个样子。” 裴今歌没有说话。 余笙说道:“走吧。” 裴今歌抬起头,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朝霞,眼睛微微眯起。 余笙也不在意她的沉默,温声说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裴今歌收回视线,望向余笙,认真说道:“这很有可能让您蒙受巨大的压力。” “也许吧。” 余笙没有否认,神情依旧是温和的笑容,轻声说道:“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 裴今歌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余笙说道:“不久前我看到了三个字,那三个字让我想了又想,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裴今歌墨眉紧蹙,说道:“是哪三个字?” 余笙微微一笑,说道:“改天再告诉你吧。” 那三个字当然就是天地衡。 她知道,尽管让裴今歌被赋闲的人是那位娘娘,但整天事情与顾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皇城城楼上的那场谈话就是起因所在。 明知如此,余笙还是让裴今歌自行其是,最根本的考量还是她觉得整件事情的发生太过生硬,有太多值得商榷的余地。 况且那位娘娘的权势即将抵达巅峰。 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总归要让个人站在她对面。 一言蔽之,无非就是平衡这二字。 大秦有资格承担起这个责任且愿意站出来的人不多,屈指可数。 裴今歌明白了余笙的意思,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点头说道:“好。” 余笙敛去笑意,认真说道:“辛苦你了。” (本章完) 第173章 谈因果 第173章 谈因果 同一天的傍晚,身在望京的监正收到长公主殿下的回信。 信上的意思很清楚,即顾濯所言为真,烦请监正给予方便,让他观摩旧皇城大阵的维护检修过程。 至于理由则是简简单单的修行二字。 监正接受了,没有任何异议。 宋景纶心有不满,但他的意见不重要。 于是一切照常进行。 当天夜里,顾濯受邀进入旧皇宫,开始旁观旧皇城大阵的维护过程。 阵法的修缮是一件可以麻烦也可以简单的事情,放在往年间钦天监的官员们都是简单了事,然而这一次监正亲自到来,事情便理所当然地麻烦了起来。 几经风雨的青石板被翻开,大殿的梁柱也被剖开,琉璃瓦同样被掀起……深藏在其中的阵法材料已然开始失色,不复曾经光彩。 钦天监的官员取来新的材料,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替换,而在更远处的亭台楼阁之间亦有火光升起,那是另外一批官吏正在按照监正的要求,对大阵的阵枢做出一定的改变,防止一成不变带来的风险。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繁琐而无趣且吵闹的过程。 监正对下属官员吩咐完,接过宋景纶递来的热茶,缓缓饮了一口。 做完这一切后,他似是耐不住夜色带来的疲倦,本已苍老的面容上皱纹更深,就像是黄土高原上的道道沟壑那般显眼。 他忽然问道:“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顾濯。 在这一片忙碌的旧皇宫深处,唯有这两人不需要真的动手,就连宋景纶也不可避免地参与到其中,无法置身事外的悠悠闲闲。 “还好。” 顾濯平静说道:“修行不也是一件无趣的事情吗?” 监正似是意外,笑了笑,说道:“很少人抱有这种看法,尤其是你这样的年轻人。” 顾濯懒得接这句话,从书案上拾起阵法图纸,目光继而落在各个地方,默默思考着。 监正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 “旧皇城大阵是前人以万物霜天劫为根本,辅以中天阴符经所改造出来的阵法,只不过千年后的现在,在历代前贤的各种奇异手笔影响之下,与最初相比早已面目全非。” 他慢慢悠悠地说道:“好在大秦过往最为危险的时刻望京也不曾陷落,朝廷留有这座大阵的全部图纸,其中变迁也就有迹可循,只不过想要弄清楚还是要费很大的功夫,想要改变可不容易啊,随随便便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顾濯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监正又道:“如今神都那座大阵则是充分吸取了这方面的教训,布阵之前就做了充分的考虑,近些年来也从未怠慢过,但谁也不知道千百年后到底是哪般模样。” 顾濯放下手中图纸,望向夜里那轮孤月,说道:“你不像是爱说话的人。” “是吗?” 监正怔了怔,叹息了声,说道:“大概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吧,过往那些年都在醉心修行,无人说话,久而久之便放了太多话在心中。” 顾濯若有所思说道:“这样吗?” 监正似乎真的来了兴致,带着感伤说道:“百年前那一战整整死了两代人,老一辈的人死了个七零八落,中生代也没几个剩下,归一境说是能苟活三百年,可又有几人真活到三百年后?” “人生在世总归是有躲不开的东西,那东西就是因果。” 他满是唏嘘说道:“因果就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活生生的人扯成一个个木偶,舍生忘死扑向火堆里,上演一出出大戏。” 这番话没有故意避开谁,便也没有压低声音,伴随着夜风落入众人耳中。 宋景纶的身体微僵,想到那天进城时看到的诡异画面,马车前方的人群仿佛提线木偶那般,毫无知觉地向两侧躲闪开来。 当时他问过监正,问这是不是就是神通,得了肯定。 一念及此,宋景纶的心情越发古怪了起来,酸涩苦闷悲郁交织在一起,宛如被人闷了一大碗苦药入喉。 连他这个徒弟都不曾听到师父亲口讲解自己的神通原理,为何与他同辈的顾濯却能在闲聊中被主动告知? 这未免太没道理了吧? …… …… “因果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但从来不是决定一切的存在。” 顾濯摇头说道:“你的想法有失偏颇。” 监正看着他,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重要的?” 顾濯说道:“选择。” 监正说道:“可否具体?” 顾濯想了想,说道:“强求。” 监正沉默不语。 顾濯说道:“这也是修行的本意所在。” 修行求的是自我超脱,从一开始就是对求不得的强求之举。 生是因,死是果。人在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刻就结了这个因,而修行为的就是不吞下这个果。 监正自然能听懂这其中的意思,笑了起来,说道:“如此看来,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修行,这句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顾濯对这种无意义的感慨没有兴趣,起身离开椅子,往阵法中走去。 夜色未能笼罩旧皇城,此间灯火通明之余,那些来自人间各地的珍贵材料,本身就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这些奇光异彩彼此交错交织,理应如梦似幻的画面,事实上给予众人的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迷离扭曲感觉。 就算是踏入洞真境的修行者也无法长时间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否则心神很有可能受到无法挽回的影响,为往后的修行路徒增困难。 正是这个缘故,钦天监的官员们才不得不亲自上手。 顾濯行走在被揭开的阵法当中,依循着不久前看到的那张图纸,默然感知着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旧皇城大阵。 监正与他说的都是真的,这座阵法经历了太多的改动,与最初相比是面目全非。 然而余笙也没有骗他,阵法中确实蕴藏着万物霜天真意。 万物霜天真意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但就像是藏在经书里的那些道理,如同剑修的剑意那般,其本身没有一种物质化的实体,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升华。 至于此间此刻的那种迷离扭曲感觉,也许是阵法本身经过太多次删改,面目全非后的结果? 然而,即便是这种情况下,万物霜天真意混杂在其中依旧来得无比显眼。 某刻,顾濯停下脚步。 不知不觉,他走到一座大殿当中,面朝一根极为粗壮的木柱。 木柱已然被剖开,奇光异彩如水般从中溢出,夹杂着一道彻骨的阴冷寒意。 他知道那就是万物霜天真意,平静地伸出一根手指,深入其中。 钦天监的官员站在旁边,表情无比紧张地看着顾濯的侧脸,却不敢出言劝阻。 正常情况下,他们根本不会进行这样的接触,而是采取一种更为谨慎小心的方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收回指尖。 有轻微惊呼声响起。 在灯火映照之下,众人清楚看到顾濯的皮肤略微焦黑,就像是被雷电击打过的木头,转眼间又发现其中有异彩在其中浮现。 正当望京本地的官员们无法掩饰着急时,顾濯把拇指放在上面,轻轻地擦了一下,那痕迹便如尘埃般被拭去,彻底不复存在。 接着,他向在场众人点头致意道谢,转身回去。 监正看着他走回来,感慨说道:“看来你也明白这座旧皇都大阵被搞得有多麻烦了,千年来无数人的想法被糅杂成一团,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呈现出来,连望京城的地脉都受此连累而紊乱得不成模样。” 顾濯点头说道:“确实不是一般的麻烦。” 言语间,他拾起阵法图纸重新观看,沉默思考片刻。 余笙特意让他看这座大阵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不仅仅是让他亲眼见过万物霜天劫真意的存在,更是一种告诫,以及提醒,让他知道这门功法到底霸道酷烈到何种程度。 天地衡源自于元始魔典和星霜劫的结合。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懂元始道典,但他在星霜劫的造诣上却是浅了些,远远不如余笙。 他要是决意以天地衡作为根本功法修行,那就有必要对星霜劫,以及它的前身万物霜天劫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否则往后的道途必然出现失衡的危险。 想到这里,顾濯不得不承认余笙是一位称职的师姐。 一杯热茶过后,他放下那份阵法图纸,说道:“明天再见。” 监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不继续看下去了?” 顾濯说道:“累了。” 这句话很假,监正却丝毫不在乎,向还在忙碌的钦天监官吏们挥了挥手,示意今夜就到此为止,明天再继续忙碌续下去。 然后他对顾濯说道:“公事暂且就到这里了,接下来我想与你聊聊。” 顾濯嗯了一声。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两人就此离开。 旧皇城占地极为广阔,走出深处,仍旧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月色如水,浸没亭台楼阁,带来一片阴凉。 顾濯始终没有开口。 监正不在乎他的冷漠,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孤月,忽然说道:“真是像啊。” 顾濯置若罔闻。 监正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说道:“今夜这月色与你在白马湖畔胜过三殿下那天夜里无甚区别,都是同样的凄冷啊。” 忽有风来,寒意不尽。 顾濯任由寒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庞,神色始终平静,说道:“是吗?” 监正笑着说道:“是啊。” (本章完) 第174章 皆是孤身客 第174章 皆是孤身客 “世间何夜无月?” 顾濯平静说道:“何夜无那夜之凄冷景致?” 监正看着他。 顾濯静静看着空阔的旧皇城,说道:“景色之意义,从来取决于观景之人彼时之心情,你眼中的凄冷可以是旁人眼中的阴凉,旁人眼中的温柔亦能是你眼中的讥笑。” “以景取意,取的往往是心中意。” 他的声音清淡如水:“而非天地意。” 监正问道:“如何知晓天地意?” 顾濯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那双未曾浑浊的眼睛,说道:“很简单。” 监正认真说道:“请讲。”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让这世间万物告诉你就好。” 监正沉默片刻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也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里多有嘲弄与自嘲之意。 话至此处,那便已无话可说。 他转而问道:“你应该猜到我明日要做什么吧?” 顾濯说道:“那三件镇物?” 今夜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是旧皇城大阵的真实面貌,但却不是全部的面貌,还有藏在更深处的事物不曾落入官吏们的眼中。 千年大阵,又怎是翻开几块青石砖剖开几根顶梁柱就能看清真面目的? 在那张繁乱到让人心神生厌的图纸上,清楚记载着皇城大阵有三件镇物,如同三枚钉子深入阵法内部,起到巩固稳定的决定性作用。 据闻,如今神都有五大镇物分别散落在城中各处,以此镇压满城气运。 有资格知晓此事究竟的衙门和官员屈指可数,但钦天监想来是其中之一。 “不错。” 监正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要旁观修缮此阵的过程,那就别错过这一幕,届时我会亲自动手修整那三件镇物。” …… …… 钦天监的衙门就在旧皇城内,监正自然不会把落脚地故意放远,与顾濯并肩而行不过是为了送客。 监正没有回到房间里,而是借着这凄冷月色为灯,孤身登上观星台。 他负手而立,站在观星台的最边缘处,前方就是如渊般的黑暗。 月明星隐,今夜无星可观,他观的是人也是月。 人是顾濯。 月还是那月。 监正越来越觉得巡天司那位司主说的有道理,像顾濯这样的人有太多值得一看的地方,而那些地方又值得再三深思,其中有很多可以认真玩味的意思。 只不过这其中的意思着实不好看清楚,今夜他婉转问了一句,顾濯的回答无疑算得上是认真,并非胡言乱语,但他总觉得话里缺了些东西。 就像今夜的月亮缺了半边,剩下的半边依旧足以照亮人间。 监正默默思考着那些话。 忽然之间,他抬头望向那轮孤悬夜空的残月,有种自己正在被注视着的微妙感觉,心生轻微不安。 …… …… “我们果然没判断错,这人果然是冲着你来的望京!” “但他好像……就是好奇?” “我也没从这人身上感受到杀意什么的,更像是你之前在长洲书院里认识的那些老学究,遇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后抓着不放。” “对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顾濯听着这些声音,不时回应上几句,都是赞同。 事实上,他也没有从监正的言语动作间感知到哪怕最轻微的杀意,有的只是好奇。 但他不喜欢被人当成是秘密,又或者是什么宝藏之类的东西,那真是想想都觉得麻烦。 这般想着,顾濯转身走进一家酒楼里,准备吃上一个夜宵。 酒楼里客人稀少,本已准备打烊,历经一天劳苦的小二们早已疲惫,但看到进来的是顾濯,仍旧绽放出了极大的热情。 少东家更是激动紧张尴尬皆有——去年春天的时候,他曾经收到怂恿向顾濯递了一封战书,最后得到了一个带着羞辱意味的回应。 ——我洞真了,你呢? 当时的少东家愤怒生气不已,以为自己将会记恨一辈子的顾濯,怎么也没想到今年的自己已经把那封回信给认真收藏起来,留作为传家宝,待日后与子孙后人吹嘘。 短短一年,彷如数十秋。 顾濯入座点单,娴熟地回应了一遍这份热情,然后得了清净。 就在这时候,夜色里飘来一道满是好奇的声音,询问。 “那接下来你怎么做呢?” 顾濯想了会儿,说道:“先吃吧。” …… …… 粥正温热,糕点精美,肉脯更是散发着勾人的香味。 林挽衣却丝毫没有举箸而食的兴致。 她墨眉紧蹙,看着手中那封来自于顾濯的密信,想不出该如何处理才算得上是妥当。 信上写着的自然是去年春天刺杀的真相。 换做过去,林挽衣会毫不犹豫让谢氏为此付出沉重代价,但现在的她却犹豫了。 不是因为信上写了多余的话,而是她和顾濯抱有相同的看法,不理解无忧山为何要这样子办事,绕上这么一条远路。 更何况最关键的是,无忧山既然决定道歉,为此不惜坏了自己的规矩,那给出来的诚意为什么是去年初春那场刺杀的买家? 为什么不是去年冬末那场刺杀的买家? 一念及此,林挽衣有些无语顾濯,心想你当时就不能问上一句吗? 就算那金灿灿不愿意回答,至少你也能知道无忧山心里有鬼啊。 少女叹了口气。 其实她不是真的在责怪顾濯,没觉得这事做的不好什么的。 她就是看着这信,无法不去想身在望京的那个人,情绪有些幽幽……罢了。 冬末那场刺杀危险到极致是真正的命悬一线,要不是青霄月及时赶到,那她就真的死了。 事实上,当她的眼睛为鲜血所模糊,无可奈何地闭上那一刻,很像是死亡的到来。 后来她睁开双眼,有很多人的面容映入她的眼中,对她嘘寒问暖关心彻底,进行着无微不至的照顾。 但她却始终见不到她最想要看到的那一张脸。 这其实是她可以理解的事情,因为顾濯就算千里迢迢来见她一面,那也不过就是见上一面罢了,不会带来任何影响和改变。 她活着,那他就不用着急来了。 她死了,那他更不必着急来了。 都是很简单的道理,是正确的选择,没有什么不好懂的。 林挽衣这般想着,告诉自己应该明白,但情绪还是低落。从冬末至今,她一直留在朝天剑阙上养伤,伤口却始终在隐隐作痛。 这没完没了的痛楚没有为她带来愤怒,反而让她的思绪变得更加清楚,得以去思考那些过去曾困扰过她的问题。 其中的一些问题她已得出答案,比如母女之间的关系该如何看待,比如自己的未来到底所在何处,再比如……现在这封信让她做的抉择。 母女关系是真实存在的,但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被喜欢的女儿,那便不需要还以敬爱。 她的未来不在神都,不在望京,而在于大道之上。 至于无忧山送来的这份诚意,她决定置若罔闻,因为复仇是她自己的事情,不必借旁人之手,哪怕那只手是她的亲生母亲。 更何况去年冬天,谢家当代最出色的谢应怜才被她废了道心,沦落到那种境地当中,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怎么不算是报了仇呢? 思绪已然清楚,林挽衣忍受着伤口传来的疼痛,提笔回信。 待墨迹被风干以后,她把信纸装进信封里,也不着急让人送信去望京,举箸开始品尝夜宵。 一边吃着,一边想着最后一个问题。 自己的喜欢是真的吗? 或许只是寂寞了太久后,恰好遇见了那么一个人,便误以为是喜欢? 其实与喜欢无关,而是她受够了在这人世间孤身独行? 真是恼人啊。 林挽衣狠狠地咬了一口肉脯,墨眉紧紧蹙起,痛并快乐着。 …… …… 神都,御书房。 关于裴今歌离开那座行宫的消息,被巡天司送到此间,为娘娘所过目。 这位即将母仪天下的女人,在看完相关的情报后,没有沉默太长的时间,便将其搁置在旁。 陛下依旧不视政事,她的肩膀就始终沉重,哪怕五天之后就是她人生中最为隆重的日子,当下的她处境与过往还是没有区别。 然而今夜她的心却有些微乱,没有如往日那般沉浸各种事务当中,不知疲倦。 她望向站在御书房内的心腹太监,说道:“慈航寺如何了?” 曹公公连忙站出来,低声说道:“沉默得很,不见任何动静,似乎是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了。” 娘娘淡然说道:“连国师之位都不看一眼了吗?” 曹公公不敢接话,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资格。 这是关乎到大秦乃至整个人间格局走向的大事。 与之相比,林挽衣遭到的那场刺杀,可谓是不值一提。 就在这时候,有人送来新的情报。 娘娘翻阅。 片刻后,她欲要闭上眼睛,最终却只让眼帘微垂。 灯火映照着她艳丽无铸的面容,其中似乎流露出了些许悲伤,却又转瞬即逝般不见,如同错觉。 这份情报只说了一件事情。 ——渡海僧已然圆寂。 娘娘沉默了会儿,把这份情报送入身旁的小铜炉中,静静看着灰烬的诞生。 然后她继续处理未完的事情,眼神平静如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死的只是一个与她无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仅此而已。 …… …… 时间转眼流逝,无非几场春雨,朝阳来去。 大秦境内都在认真地热闹着,所谓普天同庆莫过于此,去年冬天里的阴霾就此消失无踪,又或是被藏在人海中的最深处。 望京却成为了一个特例。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上至旧门阀的大人物们,下至市井之间的寻常百姓,都没有对那位娘娘成为皇后这件事表现出太大的兴趣,鲜少有人为此谈论。 对他们来说,这件事甚至是不如王默被顾濯击败。 有很多人为此感到可惜,想着要不是皇帝陛下的婚事太过喧闹,这风头着实抢不过去,那定是要把顾濯战胜王默的事实传遍天下,为世人所知晓的。 这种与众不同的情绪,或者说是关注重点,无疑让顾濯的身上背负起更加浓重的旧时代色彩。 近些天来,旧皇城里对大阵进行改造的工事不曾停歇。 监正亲自动手,顾濯旁观到底。 官吏们忙碌个不停。 宋景纶作为监正的徒弟,无法像顾濯一样超然,经常让自己钻入砖瓦地缝当中,忙碌到整个人灰头土脸。 等到日落歇息之时,又因为自小生长在神都里头,发自内心地无法接受望京在大事上面的冷淡风气,纵是喝酒也来的不尽兴,心中郁闷愈发难解。 唯一让他稍微不那么苦闷的是,大阵的修缮很快就能结束,应该就在娘娘被册立为后的前一天。 而且监正似乎很满意他的勤奋与认真,最近这几天对他的修行多有指点,让他的境界有着相当明显的进展,这无疑也是一件好事。 最重要的是,宋景纶隐隐觉得监正准备传授他那本以因果为线的神通。 尽管他不敢太过相信,害怕期望落空成失望,但内心也难免雀跃。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在走。 求知也留在了望京城。 这位无忧山的后起之秀没有从金灿灿的手中得到新的任务,便终日游荡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优哉游哉地吃吃喝喝,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至于金灿灿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每一天都在早出晚归,偶尔求知乐呵呵地喝完酒回来,只见那张胖脸上倦容难掩。 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故事在发生着,然而人所能目睹的世界唯有眼前的方寸之地,无暇远望。 这或许是生而为人最为遗憾的事情。 …… …… 监正抵达望京的第六天。 娘娘被册立为后的前一天。 旧皇宫里的大阵修缮工事即将完成。 也许是临近离别的缘故,在傍晚十分到来前,望京迎来了一场春雨。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 青苔因此更绿,风铃咚咚作响。 飞檐下垂着的雨链把水束成一条,远看如剑。 顾濯站在一幢高楼上,与监正并肩而立,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望京城外。 裴今歌带着斗笠,与寻常百姓一般排着队,等待进城,很不起眼。 白天有事,今天摸了,应该 (本章完) 第175章 开端 第175章 开端 雨随风落,明明倒春寒的时节已经过去,路上行人却都有些受冷。 有人衣衫单薄缩紧脖子,有人忍不住低声咒骂天气,更有本地居民自嘲望京备受冷落的事实……裴今歌变得越发不起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走到守城的士兵面前,递出路引。 士兵被这场春雨折磨的心情很是不好,语气上自然有些糟糕,问道:“你来望京是要做什么?” 裴今歌闻言,想了想,说道:“暂时还没想好。” 士兵皱起眉头,一脸冷淡地看了过去,不高兴地很是明显。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态度却是骤然一变,整个人都精神了。 “主要是因为神都太吵了。” 裴今歌的声音似是无奈:“想着望京安静些,便过来了。” 守城士兵抑制住笑出声来的冲动,偷偷竖起一根大拇指,就这样放了她过去。 …… …… 旧皇宫笼罩在春雨里。 监正没有撑伞,走在雨中,衣发微湿。 宋景纶跟在他的身后,努力举着伞,终究还是欠了些意思。 顾濯则是位于更远些许的方向,独自前行。 三人要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不久前,钦天监的官吏们已经亲手把那些陈旧石板与木柱封装回去,深藏其中因岁月与别的缘故而腐坏的各种材料都已经换新完成,并且依照着监正的安排进行了相应的调整与改动,在昨天夜里进行了相关的测量,确定一切都已符合要求,但这仍不能算是完成。 最后必须要由监正掌御大阵镇物,让其归还原位,敲定一切,如此才算修缮工事的正式结束。 这一步是奠定数日来努力的根本一步,就像是给大门上锁。 旧皇城大阵的三件镇物分别位于观星台之上,地宫之下,以及正殿旁的那间小茶室里。 尽管这场春雨来得突然,但让镇物归还原位的过程颇为顺利,甚至有种兴起后踏青的优哉游哉感觉。 观星台上是一面镜子,茶室中摆放着的是棋局……两件镇物看上去再是寻常不过,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气息,不起眼极了。 也许是宋景纶跟随在旁的缘故,监正在处理镇物的途中,不吝啬于讲解。 “每一件镇物本质上都是极其强大的法器,像旧皇城大阵这三件,单纯以品阶而论,大概仅次于当今至物榜上前十那些镇宗之宝了。” “不是如此宝物也不至于成为一阵镇物。” “何以如此光芒黯淡?镇物是阵法布置当中最为关键的一环,换句话说,想要破阵最好的办法就是破坏镇物本身,神物自晦为的当然是安全。” “镇物一般不能离开大阵的范围,不过旧皇城大阵与望京可谓是息息相关,倒是可以持之在城中行走无碍。” “你凭什么能知道这些?因为你是我的徒弟,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就算坐不上监正这个位置,将来在钦天监内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至于顾濯顾公子,你是觉得长公主殿下不知道这三件镇物的本貌吗?” 监正的语气很是随意,心情看上去似乎真的不错,言语中不乏调侃打趣。 宋景纶神情越发谨慎之余,时不时望向顾濯,只见他似乎完全没把这当作是一回事,淡然如若千百年后大秦灭亡前来怀古的游客,这让他有些不舒服。 啪啪啪。 雨声不绝于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吵得宋景纶渐渐心烦。 于是他慢慢被这种情绪困扰起来,如若道心陷入樊笼中,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顾濯也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漠。 …… …… 收尾是很麻烦的事情,人们往往需要在此刻回望过去的全部,行查错补漏之事。 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件事到底是圆满成功,还是跌跌撞撞出一身磕碰痕迹,让人不忍睁眼细看。 监正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不仅仅因为他的境界足够高深,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件事情上有着堪称可怕的耐心,真正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 然而也正是这个缘故,整个收尾的过程尽管是顺利的,但时间依旧被拖得有些长了。 待他以某种道法确定茶室里的那场棋局无误,与旧皇朝大阵可以完美契合后,离开大殿准备进入地宫的时候,忽有官吏带来消息。 这个消息与顾濯有关。 叶依兰似乎在修行上出了问题,莫名其妙地陷入高烧当中,嘴里不断地重复念着一个名字——顾濯。 小姑娘的家人已经请过医生检查,但暂时查不清是什么病症,受迫于如此窘境才托人将此事送入旧皇宫中,让人代为转告。 其中的意思很清楚,无非就是希望顾濯能去一趟。 要是着实没空过去也没关系,叶家也派人去邀请长洲书院的前副院长,后者想来不会拒绝。 顾濯静静听完后,道了一声好。 “希望这小姑娘能尽快地好过来。” 监正的声音带着些憾意:“可惜今日恰好是最后一天,要是换做别的时候,我却是可以与你一并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濯笑了笑,说道:“谢了。” 监正看着他的眼睛,摇头说道:“有什么好谢的,是我该向你道歉才对。” 在旁的宋景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旧皇城大阵的前两件镇物都已归位,第三件镇物若是长时间流离在外,恐怕会对整座阵法造成不可逆的影响,后果十分麻烦。 按照长公主殿下的旨意,顾濯理应旁观到最后一刻,而这甚至是凌驾于修缮大阵本身。 如今顾濯不得不离开的情况下,这边却又无法等待下去,的确该要道歉。 “不必。” 顾濯转身离去,眼里不见半点情绪。 监正与宋景纶目送,直至其背影消失在眼中,再继续往地宫的入口走去。 “明天你我便要踏上返回神都的旅途了,在望京的这些天有何感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句话已经把你的想法都说了,你觉得望京就是一座烂泥滩,生活在这里的人明明是大秦的子民却没有敬畏,没有信仰,无知无妄得可怕,游离在整个帝国之外,对吗?” “是的……但我曾记得授课的先生说过一句话,眼见不一定为实,更何况我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所以我不能相信我的感受。” “我十分欣赏你这种看待事物的态度。” “谢谢师父。” “不必谢,如果不是你如此轻易便窥得望京真面目,我也不会与你说这些话。” 监正微微笑着,语气是欣慰。 宋景纶怔住了。 话至此处,两人已然行入地宫当中,身影为火光所摇曳拖拽拉长。 监正继续说道:“其实这是不重要的事情,因为望京不可能离开大秦,你眼下所目睹的那些腐烂气息,终究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亡,不见得能在史书上留下哪怕一笔。”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容,补了一句话:“本该是这样的。” 宋景纶下意识问道:“难道现在不是了?” 监正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漫长的幽暗的通道已经走完,出现在眼中的是深藏在旧皇城底下的地宫。 数不尽的蜡烛正在燃烧,散发出泛黄的烛光,让目之所及的世界随之而明亮。 在地宫最中心处坐落着一口大钟,钟身上铭刻着看不清的文字,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庄严肃穆,而是幽深与低沉。 不知为何,宋景纶走到这里,原先不安的心神忽然平静下来。 他的思绪变得清晰了太多,仿佛有如神助。望京为什么不再会随着时间消亡,因为活在这里的人们看到了一束光。 这一束光本不该存在。 …… …… 叶家宅邸与旧皇宫相距不远,顾濯没有耗费太长时间,便来到小姑娘的身旁。 医生以极快的语速,向他讲述了自己发现的症状,然后退了出去。 房间里一片安静。 顾濯低下头,静静打量着高烧中的叶依兰,心中有声音响起。 “这……怎么感觉不全是病啊?” “就像是修行出了岔子?” “啊?叶家的人不会是怀疑你有问题吧?” “还真有这种可能,最近这小姑娘就是一直在跟着你修行,要不然他们为什么急匆匆地喊你过来?” 叶依兰似乎察觉到顾濯的到来,艰难地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袖。 小姑娘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有声音自其中流淌而出,但着实太过含糊,根本听不清是什么。 顾濯握住那只手,默然感知着她体内的气息,发现的确混乱的要紧,毫无疑问就是修行出了严重差错,近似走火入魔的状态。 这当然是极为麻烦的问题,若是拖延上太长的时间,只怕会对叶依兰造成不可逆的损害,让她往后的修行路变得无比坎坷,乃至于直接断绝。 叶家在望京算不得门阀,家中也不曾供奉着境界高深的修行者,请来的医生确实也无力解决这个困难。 片刻过后,顾濯基本确定了叶依兰的症结。 然后他笑了起来。 这笑停留在面容之上,不曾流露为声音。 无声而笑,当然是因为顾濯觉得这事可笑。 叶依兰之所以病了,修行出了问题,根本原因在于她被动了手段。 一道气息被藏在小姑娘的体内,一旦有人试图替她整理那紊乱到极点的真元,藏在其中的那道气息就会因此而显现,化作暗器。 归一境之下的修行者,面对那道突如其来的气息,即便不死也会重伤。 而且事后也只会被认为是救人心切,因此遭了反噬受伤,留下的痕迹浅之又浅。 如此隐秘而狠辣的手段,无疑是世所罕见的。 哪怕是谢应怜这等年轻一辈的绝对天才,在这时候只要动了救人的心思,那就必然要遭这一劫血溅当场。 …… …… 房间外一片沉寂。 叶依兰的父母神情焦虑,强忍住心里的冲动,一言不发。 天色已然阴沉,夕阳被暮云所遮蔽,雨始终下个不停,更让人心烦。 那位被叶家邀请过来的医生想要低声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苦涩不已。 气氛越发的压抑。 房间里始终不见动静。 便在这时,医生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提议道:“要不……我进去看一眼?” 闻言,叶父叶母下意识点头,觉得这不管怎样至少能让自己稍微安心。 紧接着,他们又觉得这不太妥当,正准备低声开口阻止的时候,却发现医生已经推开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心想门都开了,那就看一眼好了。 待会儿长洲书院的副院长就来了,以他修行多年积攒下来的丰厚阅历,必然能够辨认清楚出叶依兰到底是患了什么病,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 …… 与此同时,望京城中一家酒楼。 金灿灿坐在一个包厢里,面对满桌佳肴却无半点动筷的心思,脸色阴沉地就像是窗外的天空。 然而他对面的年轻人却是来得截然不同,箸飞如舞,嘴没停过。 这指的即是他在吃,亦是他在唠嗑。 “我是真的佩服您啊。” “这才几天时间,您就能给出这么一个方案,连我这种人见了都得拍手称赞说好!” “了不起,不愧是无忧山的人才,您是真了不起!” 金灿灿望向对坐那位年轻人,想着对方在巡天司里的身份,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如此之多可用的棋子,我要是再不能把事情做好,那就有问题了。” 年轻人赶紧鼓掌,一脸认真问道:“那您觉得……顾濯今天到底会怎样?” 金灿灿说道:“死?” 年轻人神情真挚说道:“顾濯可不能乱死,就算他真的要死吧,我觉得也不能跟巡天司扯上哪怕半点的关系,您以为呢?” 金灿灿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往外走去,心想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年轻人微笑说道:“等你回来,到时候我请你吃个夜宵。” …… …… 医生进入房间。 顾濯依旧坐在床边,微微低头,脸色微白,神情似是阴郁。 医生压低声音,问道:“怎样了?” 顾濯说道:“挺麻烦的。” 医生看着叶依兰的面容,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现在这样的情况,必须要以真元为她进行调息,否则情况将会继续恶劣下去……” 话音戛然而止,他神情茫然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胸口抵着两根手指。 一道剑气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不断从他的嘴唇溢出,落向地板。 滴滴答答。 就像是望京城中没完没了的雨。 砰。 医生摔倒在地板上,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情绪,就此死去。 顾濯收回剑指,对叶依兰说道:“现在可以睁眼了。” 叶依兰从床上坐了起来,望向神态疲惫的顾濯——为了理清她体内的紊乱气息,,师兄耗费了极大的精神。 小姑娘担忧问道:“师兄,您现在好一点了吗?” “一点都没好。” 顾濯面无表情说道:“因为事情还没结束。” 话音方落,屋檐外的雨丝骤然紊乱。 似有妖风远千里而来。 (本章完) 第176章 杀局 第176章 杀局 叶依兰不由怔住了,难以置信问道:“这还不是结束吗?” 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想了一遍这场刺杀的过程,心中仍有余悸未能消去。 以她体内那道气息为引,制造出她走火入魔的事实,让顾濯心切救人后遭受重伤,再有伪装成医生的刺客守候在旁,以此来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方案不管怎么看也好,都能称得上是周全,用来对付一位境界未至归一的年轻修行者完全足够了。 顾濯没有解释,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说道:“你先好好休息吧。” 然后他拖着医生的尸体,往房间外走去。 鲜血才在地板上留下痕迹,尚未来得及散发出气味,便有真元形成的火焰烧了过去,将其焚尽一空。 叶父叶母早已听到了那一声扑通,担心着却不敢推门而入,此时忽然看见顾濯从中拖拽着出医生的尸体,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眼前险些一黑。 “叶依兰已经好了。” 顾濯的声音平淡如水,毫无情绪波动:“这医生是无忧山的杀手,接下来还有人冲着我来,你们留在照顾好她就行了。” 听到这句话,叶父艰难地回过神来,大致想明白了事情的经历,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顾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废话,直接离开。 叶家这座宅邸不算大,正常情况下也就是百余步的事情,耗费不了半刻钟。 然而就在他走过一处拐角,孤身一人的刹那,暮雨中飘来了一道叹息声。 顾濯的记性一直很好。 百余年前,那位朋友与他闲聊白帝山上风光的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曾忘记哪怕半句,又如何能忘了这道六天前才听到过的声音呢? “我有些奇怪……” 他平静说道:“无忧山的规矩不是不说废话吗?为何你第一时间要叹息上这一声?” 话音落时,风雨骤急数分。 金灿灿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很是明显的憾意:“规矩的确是这个规矩,但魔主不也说过一句话吗?祖宗不足法,这世上哪有什么不能变的规矩呢?” 顾濯没有回话。 就在他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一道金光倏然映入他的眼中,事前没有半点征兆可言。 飘零在半空的茫茫雨珠,尽数倒映着这道金光,看上去就像是无数座夕阳映照下的湖泊,大小不一,皆尽璀璨。 此间昏暗随之而破。 画面很是好看。 然而其中藏着的却是极大的凶险,道道金光仿佛看不见的火光,落在顾濯的身上为他带来强烈的灼烧感,有形销骨毁之能。 紧接着,有崭新的光芒自雨珠当中迸发绽放。 无数道细小的光线以一颗颗雨珠为据点,不断勾结连接成线在一起,于极短时间当中形成一座肉眼可见的樊笼,让顾濯深陷其中。 金灿灿这个名字,或许就是因此而来。 这无疑是他最为得意的道法,近乎神通。 以此手段来偷袭一位与他有着巨大境界差距的晚辈,这不可谓不慎重。 “其实我很不想杀你。” 金灿灿看着顾濯,默然催动道法,说道:“奈何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话里显然有话。 顾濯却像是没听明白,置之不理,平静说道:“是吗?” 他神情淡然地看着囚住自己的樊笼,看着那些本该璀璨照亮一方的金光,极为神奇地被局限在这座庭院里头,不曾有半点倾泻出去。 此时此刻的他就像是身处一座巨大的铁盒子里,那些金光是铁盒遭到了剧烈的燃烧后所散发出的光芒,刺入了他的眼睛里头。 连半刻钟都到不了,他就会直接葬身在这金光中,连灰烬都不剩下,更不要说遗骸……如果没有意外的发生。 顾濯没有试图大声呼唤,因为声音不可能越过这门道法,落入旁人耳中。 彼此境界的差距太过巨大,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论动用何种道法乃至于神通,都很难真正摆脱当下的困境,而且他不久前才付出巨大的心神损耗,救下了叶依兰。 更何况金灿灿放眼整个修行界亦是强者,不可能因为一门道法被破就失去战力,他仍旧需要面对一位极为擅长杀人的无垢境界的修行者。 不管怎么想,任然谁来看,这都是一个客观意义上的死局。 也许是这个缘故,金灿灿的神情轻松了起来,有了与即将死去的顾濯闲聊的心思。 “想知道是谁买你的命吗?”他问道。 顾濯伸出手,接住一粒飘过樊笼的雨滴,神情漠然说道:“这不合规矩吧?” 金灿灿诚恳说道:“别人不合规矩,但你是特别的。” 顾濯问道:“我要为此感到荣幸?” 言语间,落在他掌心上的那一滴水珠转眼成烟,消散无踪。 或许这就是片刻后的他。 一墙之隔,叶父叶母正在依循着他的话,进入房间亲自照顾叶依兰,嘘寒问暖不断,提心吊胆。 那位医生的尸体被随意搁置在屋檐下,任由雨水敲打不断,鲜血早已被冲淡,无人在意。 …… …… 暮雨中的望京城一片凄冷。 身在地宫的监正仍在专注着处理旧皇城大阵的镇物。 他站在那口大钟前方,手指与钟身直接接触,指腹感受着年月留下的痕迹,不时闭眼静心而思,动作与先前相比慢了许多。 这是此次修缮旧皇城大阵的最后一步,若是出了问题,很有前功尽废的可能,谨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宋景纶如此想着。 便在这时候,监正忽然睁开眼睛,神情凝重至极。 宋景纶不曾走神,连忙靠过去,低声问道:“师父,怎么了?” “出事了。” 监正的脸色很是难看。 宋景纶怔了怔,下意识抬头望向前方的镇物,与这满座地宫的烛火,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监正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顾濯出事了。” 宋景纶更是错愕,心想您这是怎么知道的? 监正就像是猜到了他的念想,皱眉说道:“如果不是我凑巧在处理这件镇物,神魂与望京地脉有了几分联系,动手那人恐怕直接把我给瞒过去了,恐怕动手的人来自无忧山。” 宋景纶说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救人?” 监正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去吧。” 宋景纶愣住了,霍然睁大了眼睛,问道:“我?” 去年冬天他才堪堪踏入洞真境,这时候便要他越好几个大境界去救人? “就是你。” 监正转过身看着他,认真说道:“因为我现在脱不开身,而这件事只要知道了,那就必须要管。” 宋景纶沉默不语,神色如常。 事情已然彻底交代清楚,监正毫不犹豫地取出一枚符箓,递了出去,断然喝道:“去吧。” 宋景纶接过了符箓,识海中自然浮现出一道气息,为他指引方向。他深呼吸一口,旋即迈出脚步,离开地宫,奔入雨中。 在这途中,他寻了一个空隙,看了一眼监正给予自己的符箓,发现是清净咒。 此法源自于道门清净观,世人盛赞为天清地净而大道无形,可让万物消解,道归天地,不留半点痕迹。 宋景纶感受着落在身上渐渐如剑的雨水,看着昏暗一片的茫然天地,道心深处忽然滋生出一个难以压制的念想。 …… …… 寻寻觅觅,不知绕过几条街道,裴今歌在一家酒楼前停下脚步。 她低头,看着裙边被雨水打落的树叶,眼里的情绪越来越淡。 然后她迈步往前,踏入酒楼里,直至那个雅间的门前。 雅间里的年轻人尚未离去。 裴今歌进门,随手关上,拉开椅子坐下。 年轻人抬头望向她,眯起眼睛,笑容不曾消失。 裴今歌摘下斗笠,挽起成团的发丝不曾如瀑般散落修饰容颜,依旧无损她的清冷之色,只是淡了往日里那几分慵懒的味道。 年轻人的笑容更盛了,说道:“裴姨,您怎么过来这边了啊?” 巡天司有资格这样称呼裴今歌的人不能说屈指可数,只能说约等于没有,但这位年轻人的确是特殊的,因为他是那位司主唯一的徒弟德秋思。 “不对……” 他突然皱起眉头,盯着裴今歌,一脸凝重说道:“裴姨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裴今歌一言不发。 德秋思叹息了一声,说道:“裴姨您别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压力本来就大的很,您还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真就不让我过了吗?” 裴今歌轻声说道:“话说够了吗?” 德秋思耸了耸肩,自嘲说道:“应该是没有的,毕竟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那我可不得抓紧唠叨吗?要知道以前裴姨您在的时候,我想说话都没地方说去。” 话是自嘲,实则嘲弄,而讥讽的对象当然就是裴今歌。 “其实我也很想和裴姨您叙旧。” 他看着裴今歌说道:“但今天着实不方便,司里可是有大事在操办呢,要不您改天再来?” 裴今歌置若罔闻。 德秋思不禁有些意外,心想你何时成为这种人了? 以你从前的脾气,这时理应动手才对吧? 一念及此,他脸上再次浮现出灿烂的笑容,神情唏嘘说道:“您是司里的前辈,虽然现在是被陛下赋闲,但我对您依旧是心怀尊重的,既然您对今天这事儿有兴趣,那就和我一起看下去吧。” 裴今歌还是没有说话。 德秋思自顾自说道:“只不过等到事情收尾的时候,我有一件事拜托拜托您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他带着满脸笑意站起身来,向裴今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神情诚恳请求道:“到时候啊,裴姨您记得给我向师父老人家美言几句!” 裴今歌闭目养神。 德秋思看着她,笑容渐渐消失,神情古怪问道:“您总不可能是来管顾濯这人的吧?” 裴今歌依旧没睁开眼,但她却没有再继续沉默下去,给出了答案。 “不是。” …… …… 那些看似漫长的时光,往往是无数个片段堆叠在一起,从而造就的假象。 身陷客观意义上的绝境,顾濯的眼前没有浮现出过往的人生回忆,视线始终清晰。 “再过会儿你就要死了。” 金灿灿看着他的眼睛,好生不解问道:“你就一点都不害怕的吗?” 顾濯的视线落在掌心之上,说道:“你似乎很有闲聊的兴致。” 金灿灿叹道:“主要是没做过这么大的一单生意,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么可怕,杀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提心吊胆?” “人这东西啊……” 他的声音里满是感慨:“一旦慌了,尴尬了,那可不得找点事儿做来掩饰嘛?” 顾濯说道:“那你不应该快点把我杀了,然后转身一走了之吗?” 金灿灿诚实说道:“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但生意不是这么一笔生意,收了钱就得按客人的意思办事。” 顾濯抬起头,望向站在不远外的胖子,说道:“那位客人就是看中你能聊才请你来?” 金灿灿笑了笑,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我跟你说,其实我那个弟子可比我能闲扯多了,可惜他境界不够,不好过来杀你。” 顾濯心想应该就是那个求知了。 然后他听到了金灿灿的下一句话。 “时间差不多到了。” 话音落处,樊笼骤然收缩。 漫天雨珠被瞬间蒸发,雾气随之而生,如若大潮般淹没整座庭院。 无数金光细线带着恐怖的热量,横平竖直斩向顾濯。 线与线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直至连雨滴都无法通过,更不要说是人。 转眼间,绝境已至。 顾濯眼神沉静。 对旁人而言的客观事实,与他没有关系,因为这世上从未有过他这样的寻常人。 就在此时,一道断喝声震破雨幕,带着强烈的愤怒之意出现在庭院里。 那是一道已然苍老的声音。 金灿灿眯起眼睛,心想哪里来的不怕死的老废物? 顾濯有些意外,因为他认出了这道声音是谁。 下一刻,来者破入浓雾当中,与金光樊笼正面相遇,对冲。 轰! 双方真元的直接对撞,掀起一场极为恐怖的气浪,庭院里的诡异宁静再也无法维持下去。 院墙瞬间倾塌,砖石四溅,假山碎裂。 池塘里的水被蒸发干净,滋生出更多的雾气,紧接着又被迅速吹走。 雾中仍有金光残存,未曾尽数消散,但已稀薄许多,可以通过。 烟尘四起。 一个老人站在顾濯的身前,发丝散乱,嘴角溢血,衣袍上充斥着烧焦的痕迹。 但他的腰背依旧挺得格外笔直,就像是要给身后那人证明些什么似的,哪怕此刻的他已然重伤将近垂死。 这人是长洲书院的副院长。 更为准确地说,是前副院长。 (本章完) 第177章 情非得已 第177章 情非得已 金灿灿认得出这人,神情格外古怪,诧异问道:“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副院长不予理会,对顾濯催促道:“快走。” 楼已经垮了,这里的事情谁也无法再继续掩盖下去,只要他再拖延上片刻的时间,那今天这场来自于无忧山的刺杀就会直接告破。 至于他本人的生死……他当然不想死,但这件事值得他弃了晚年,为之而死。 因为此刻遇险的人不是谁,恰好就是顾濯,这个与他有着复杂恩怨的曾经长洲书院最为出色的学生。 思绪不过转瞬间。 就在快走二字响起时,金灿灿便已出铲。 与先前面对顾濯时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再无半点拖泥带水的意思,动如雷霆。 双方的距离本就极为短暂,长不过五丈之遥,对金灿灿这等跨过归一境,身成无垢的强者的而言本就是一个呼吸间的事情。 金灿灿一铲拍落。 铲落时,满园烟尘一滞,旋即骤然下沉,视线随之而开阔。 副院长的眼睛被那把铲子绽放出的光芒刺痛,然而泪水尚未来得及流淌,就被汹涌袭来的灼热气息烧毁干涸,让他本已布满皱纹的脸颊更为苍老。 他虽是修行至今,但自身境界也不过勉强踏入归一境,先前为了破开那金光樊笼便已重伤垂死,这时候再面对金灿灿手中的铁铲,哪里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力。 一件法器出现在他的身前,迎向那铲。 砰。 只不过是片刻,那法器便在铁铲下直接破碎,变成了废铜烂铁。 这法器与副院长性命相连,此时遭受毁灭,更是让他的伤势再重一分,彻底断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莫名其妙。” 金灿灿冷声说道,继续挥舞手中铁铲。 副院长的眼神越发炙热,道心却异常平静,残余真元尽数凝聚于掌心,准备拍向还在他身后的顾濯。 这当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以此方法让顾濯尽可能退的更远一些,躲过这场可怕的刺杀。 至于他本人,想来是要被这铁铲开膛破肚至死,但那又怎样呢? 副院长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于是他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因为那一掌落在顾濯的身上后,未能让其退后哪怕半步。 相反,顾濯在这一刻更是往前。 他神情淡然地看着金灿灿,看着那把正在挥落的铁铲,出手。 …… …… 酒楼上,雅间里。 德秋思看着裴今歌,想着她听到顾濯名字后才有反应,挑眉说道:“看来您和顾濯是真有交情啊,不是一般关系啊~” 裴今歌又是沉默。 德秋思这时也不恼火了,心情反而轻松愉快了起来,说道:“裴姨,您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为可信吗?古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是完全不相信这句话的,我认为人在将死前的那一刻最有暴露出来的东西是秘密。” “这也是这一局的核心所在。” 年轻人微笑说道:“我送顾濯一个死局,又不让他立刻死去,好让他有恐惧的余地,只要他想要活下来,在这恐惧当中他会不由自主地袒露出自己的全部秘密,届时不就真相大白了吗?他身上的那些谜团不就都烟消云散了吗?这事儿我办得不复杂吧?” 裴今歌不曾睁开双眼,便也没有话语。 “是的。” 德秋思敛去笑意,神情苦闷,貌似自责说道:“我必须要承认这个局稍微有些激进,不过我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必将能带来一个美好的结果。” 他认真地看着裴今歌,诚实说道:“而且我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确保顾濯无论是生是死,这件事都不会牵扯到巡天司的身上。” 裴今歌轻声说道:“你很有自信。” 自行礼后,德秋思便没有再坐下来。 他微微俯身,双手按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今歌说道:“要是我没有自信,那我今天又怎会坐在这里呢?当然,我知道长公主殿下会为此而感到愤怒,因此我这件事做的真的很小心,不会留下任何的证据,而我相信殿下是讲规矩的。” 裴今歌睁开眼,静静看着他。 德秋思笑了起来,说道:“您是想说,我这事儿办得不讲规矩,那就不要指望旁人愿意跟我讲规矩?” “事情好像是这么一个道理吧,幸好我师父也是一位羽化,在长公主殿下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道理还是能讲讲的。” 话说到这里,他很自然地愁眉苦脸了起来,声音里都是难过:“而且啊……谁让这事儿像你们这些大人物啊长辈啊,全都不愿意站出来,那不就是逼着我这样的晚辈主动顶上去吗?” 裴今歌摇了摇头。 德秋思望向她,笑着问道:“不知道裴姨您是要否认我的哪一句话呢?” “我想的是……” 裴今歌问道:“原来这也能算是一个局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淡,带着不解的疑惑。 德秋思的神情沉了下来,就像是窗外的天空,一片阴霾。 裴今歌看着他,平静说道:“让自己坐在一个貌似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坐在饭桌的主位之上便是在把控全局,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虚假奢念,你连我的到来都不能掌控在内,又谈什么全局呢?” 德秋思沉默片刻后,讥讽嘲弄道:“如果我布下来的这个局真像裴姨您说的这么肤浅,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坐在我对面呢?” “好了,话都说到这里了,那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他敛去一切多余情绪,死死盯着裴今歌的眼睛,冷漠说道:“裴姨,您现在只是被赋闲了,不是真的离开了巡天司,还请您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去做任何你不该做的事情。” …… …… 出手即是出剑。 如今顾濯为世人所知之剑唯有折雪,迎向铁铲的也就是这把飞剑。 境界的差距真实存在着,哪怕他再如何非常人也罢,都不可能抹平那道客观存在的沟壑,于是这次争锋的结果很清楚。 声响不断,火四溅。 金灿灿手中的铁铲蛮横下压,气势之汹然如山倾海崩,摧毁挡在前方的一切。 折雪亦莫能例外。 自剑尖及剑身,随着火的绽放,曾经不染纤尘的折雪不堪重负,寸寸断裂碎开。 碎裂的剑身迸射到一旁,在烟尘当中留下清晰可见的痕迹,旋即深深嵌入地面,引起一连串的炸裂声响,泥土被掀开了不知多少层。 一道血水从顾濯的嘴角溢出。 他默然承受着自掌心而来的剧烈痛苦,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副院长的身体,借助落在身上的力量开始后退。 “您也把我想的也太简单了吧?” 金灿灿叹息着说道,看着眼神沉静如海的顾濯,继续挥铲。 副院长此刻已无半点余力,便也无法回头往后望去,眼中的怒火变得更盛了。 他看着那把越来越近的铁铲,努力地张开嘴,但还没来得及辱骂顾濯愚蠢,铁铲落下时带来的强大风压,直接糊住了他的嗓子眼,堵上了一切话。 于是他更为愤怒,即将死不瞑目。 然而就在他将要与铁铲相遇,整个身体断成两截的时候,却是险之又险往后退了分寸。 就是这分寸,让他与死亡擦肩而过,尽管残破的身体依旧被真元所伤,但总不至于直接身死。 一声轻咦。 金灿灿皱起眉头,看着以毫厘之差躲过铁铲的顾濯,心想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铲他不曾吝啬半点,抱着一击必杀的心思,不该被这样子躲过去。 顾濯仍旧在做自己的事情。 他皱起眉头,忍受着强烈的痛苦,剩下那只手霍然发力,把副院长往叶依兰的闺房抛去。 从院墙倾塌到现在,不过片刻时间。 但这已经足够让叶父叶母意识到此间的变故,当叶父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时候,副院长恰好飞入两人的眼中。 金灿灿看着这一幕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感慨说道:“你可还真是个好人啊。” 话音落下瞬间,他颇为随意地掷出铁铲,破空而去。 叶父神情骤然苍白,以最快的速度唤出性命相连的法器,试图阻止那把铁铲前进。 啪! 法器瞬间破碎,但也为叶父争取到了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就在他准备接住副院长的时候,那把铁铲却骤然迅疾数分,留下残影。 然后。 一捧血在暮雨中绽放盛开。 副院长的胸膛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创口,血肉被剖开,骨头被切断。 叶父接住副院长的身体,看着正在剧烈喘息着尚未死去的老朋友,便知道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漫长死亡过程。 他整个人因愤怒而颤抖不已,抬头望向神色悠然唤回铁铲的金灿灿,想要借这怒意拼命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道疲惫而冰冷的声音。 “走。”那是顾濯的声音:“我不会死。” 叶母已经来到房门外,眼神满是惊恐地看着这满地的血腥,不知所措。 叶父强自冷静下来,明白自己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拼命的唯一意义就是把自己的命拼掉。 他抱起命不久矣的副院长,示意妻子带上叶依兰离开。 烟尘渐定。 庭院已成废墟,不见旧景色,一片死寂。 顾濯望向金灿灿,说道:“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 “我想是的。” 金灿灿笑了笑,说道:“谁让他碍着我做生意了呢?” 接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好奇问道:“我记得这老头儿就是被你送去养老的长洲书院副院长吧,你是怎么让这人心甘情愿为救你而活命的?” 顾濯说道:“我也很意外。” 金灿灿微微一怔,说道:“莫不是你那时候觉得他和那医生一样都是来暗杀你的?” 顾濯平静说道:“嗯。” 金灿灿很诚恳地摇了摇头,说道:“像这种老学究最是麻烦不过,而且他和你有仇,我干嘛要费力去说服他呢?” 顾濯说道:“那你也不必杀他。” 金灿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有情绪的人,没法像你这么冷静冷漠到冷血的程度,杀个人泄泄愤怎么了?这很正常的好吧?”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奇怪,隐隐有种自嘲的味道。 顾濯听出来了。 “好了。” 金灿灿敛去多余的情绪,说道:“时间不多了,继续吧。” 天地间风雨骤盛。 云层中渐有明亮蕴积。 顾濯神情冷漠。 …… …… 从旧皇宫到叶家宅邸的路途并不漫长,宋景纶在风雨中奔赴到一半的时候,便已隐约听到那一声轰鸣。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雨水随之而打湿了他的衣衫头发,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怒意,只让他的道心被洗练的更加干净。 地宫之中,监正面朝大钟。 钟身不是明镜,无法倒映出他那愈发幽深的眼神,他清楚感知着叶家宅邸发生的一切事情,不曾错过哪怕半点。 于是他因为顾濯毫无还手之力而皱起眉头,心想你怎会仅止于此,难道你真就只是如此? 这样的思虑让他渐渐滋生出某些情绪,疑惑不解与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候,地脉忽生紊乱。 监正醒过神来,看着正在震颤不休的大钟,发现自己的感知居然因此而断开,无法再继续进行窥视。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的变化,但他却为此而兴奋了起来,因为这才是他想象当中的画面。 为了迎接这变故的发生,他早在进入望京前就做好了准备,时刻等待着。 …… …… 废墟中,金灿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然后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出铲。 人随铲动。 雨幕中破开一道空洞,一道寒光从中跃出。 这时候的顾濯手中已然无剑,只剩下一具血肉之躯,想要挡住这一击最好的办法,毫无疑问是唤出三生塔,以此正面对抗。 三生塔作为至物榜上前十的重宝,即便他的境界和金灿灿有着绝对的差距,无法强行把那把铁铲镇压住,想来保命也是绰绰有余。 唯一的问题是……这不见得能够杀死金灿灿。 在没有办法确保杀死他的情况下,只要他活着逃了出去,那后果将会极其严重。 而且金灿灿之所以废话连篇,极有可能就是那位藏在幕后的买家的要求,而这个要求的真正目的……或许就是让他使出这样的手段。 故而顾濯不曾动用三生塔。 寒光袭来之时,他的念头随之而动。 暴雨倏然凝聚为一体,如藤蔓般缠向那把铁铲,死死绑住。 金灿灿心生错愕,因为这分明就是流云剑解。 但他知道谢应怜与顾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后者没有任何道理习得这门道法,此刻何以施展出来? 更为可怕的是,这流云剑解明明是针对飞剑的手段,此刻被顾濯用在他的铁铲之上,居然找不出半点生涩勉强的意味,流畅至极。 这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情,因为铁铲不是飞剑,真元的运转方式与驱动飞剑有着根本的不同。 然而在顾濯的手中,流云剑解却是仿若天成……不,更准确地说就像是天地正在与他合力。 “原来王默远未把你逼到极限。” 金灿灿手腕微转,以磅礴真元震断雨水形成的锁链,继续落铲。 便在这时候,他发现顾濯竟是欺身而上,来到了他的身前,递出剑指。 两人的距离本就相隔不远,这就是刹那间的事情。 那道剑指落在他的胸口,隔着心脏,迸发剑光。 就算是归一境的强者,面对顾濯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不死也要负伤。 但这对金灿灿而言没有意义,因为他的道体已然无垢,没有任何道理被一个区区养神境的晚辈伤到。 他理都没理,甚至主动挺起胸膛顶住那两根手指,握着铁铲的手悍然发力。 铁铲惊破风雨,随着金灿灿的手腕转动,拍向自己的胸口。 以顾濯现在的位置,最多在三个呼吸之后,他的后背就会与铁铲相遇,落得一个背脊断裂粉身碎骨的下场。 忽然。 金灿灿皱起眉头,轻微的痛意从他的心口传来。 那道剑指居然能够破开了他的无垢道体! 这个意外再次让他心生错愕,以至于手腕慢了些许。 便是这毫厘之差,让顾濯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赶在铁铲落下之前,逃了出去。 铁铲最终没有继续落下,拍打在金灿灿的身上。 雨势越来越大,云层中的白光愈发灿烂。 轰隆声为人间所闻,仿佛下一刻就会降下雷霆怒火。 金灿灿看着顾濯,就像是看到了一只鬼,神情苦涩至极,无奈说道:“您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言语间,他的动作却不曾停下片刻,铁铲继续挥舞。 暴雨被狂风凝成锁链,不断缠向他手中的铁铲,逼迫着他慢下来。 此时此刻,金灿灿甚至有种正在与这片天地角力的错觉。 顾濯身在风雨中,衣衫已湿。 雨水不断从他束好的头发流淌而下,却不曾让他显现出半点狼狈,莫名从容。 他与惊破风雨的铁铲接连交错,从未正面被拍打击中,身上依旧有了伤口,鲜血尚未来得及浮现,就已经被水流被冲淡。 这样的局面只要再继续维持半刻钟不到,顾濯就会因为流尽鲜血而死。 但半刻钟的时间足以望京城中那些旧门阀的供奉出关,竭尽全力保下他的性命了。 到了那个时候,谁会当众杀死顾濯? 金灿灿不接受这个结局。 于是他再次动用了那门道法。 一片金光升起。 照彻暮雨。 这章五千 (本章完) 第178章 天清地净 第178章 天清地净 无数道明亮的金光再次升起,在风雨中交错编织出一座新的樊笼,让顾濯再次身陷其中。 不是不想逃,而是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就没有抢先逃出这座樊笼的可能。 这一次金灿灿不再驻步原地冷眼旁观,提着铁铲前行,以肉身堵上道法尚未完全成型前的唯一生门。 风雨未曾停歇,为流云剑解所唤出的雨水藤蔓,仍旧在缠向那个矮胖的身躯,却被他直接震断于无形中,化作片片水。 此时的他眼里再无半点多余情绪,更没有了先前唠叨不断的欲望,只剩下了一位无忧山杀手所该有的冷漠。 场间已然无人。 不可能再出来一个人舍生忘死,为顾濯强行破开这门道法,此刻该当如何? 就在金灿灿举起铁铲,即将结束这场刺杀的时候……忽有温暖的光芒映入他的眼中。 不是那道金光。 是佛光。 在暴雨中,在金光樊笼里,顾濯伸出了一根手指。 两片不同的光芒得以混为一体。 铸就樊笼的璀璨金光被淡了杀意,不再那般炽烈难以承受。 顾濯指尖之上,那一缕如烛火般的佛光在狂风飘摇,带来温暖。 这当然是禅宗真传佛法。 去年秋天,他曾游历拜访南国四百八十寺,有所得。 金灿灿面无表情,无视这茶庵寺的真经传承,手中铁铲更快一分,断然拍落。 而在金光道法被淡化的前一瞬间,顾濯就已经开始后退。 可惜的是,无论他再如何工于心计也罢,终究还是快不过那把铁铲。 一声闷响中,铁铲未能落在他的胸口,而是与他所结出的手印正面相遇。 禅宗坚忍之能耐在这一刻显露无遗,那一缕佛光始终不肯熄灭。 砰! 顾濯的身体遭受重创,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又像是一片破布,往后惨然飘去。 为佛法所淡化之金光樊笼与他相遇,仍旧横平竖直为斩,但却没能斩断他的身体,只是破开了衣裳,留下了伤口。 金灿灿心念微动。 樊笼顿时散开,金光化作箭矢,射向顾濯。 道法当中的佛性尚未被祛除,如附骨之疽徘徊其中,让这一记杀着未能成为杀着。 箭矢不足以贯穿顾濯身体,但也带出了朵朵红。 画面血腥之余,竟有几分凄惨的好看。 与此同时,金灿灿掷出手中铁铲,破开根根雨水藤蔓的纠缠,以最为锋利的前端,欲要将顾濯的脖子直接斩断下来! 这毫无疑问就是他的最后一击。 因为远方已有声音传来,那是闻讯而至的望京旧门阀的强者。 金灿灿眼神沉静,转身就要离开。 无论这一击是成是败,顾濯是死是活,他都必须要走了。 就在此时,他的视线穿过雨幕看到了宋景纶,道心倏然生出无尽寒意。 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笼罩住他的整个身体。 同样也是在这一刻,在云层中徘徊许久的雷霆终于落下,天与地之间的漆黑被苍白瞬间淹没,分毫不剩。 正在赶来废墟的人们只见一道雷电接天连地,不差分毫地击中那把正在奔向顾濯的铁铲,比雷光更为凶猛强烈的光芒从中迸发绽放,刺入每一个人的眼中。 无止歇的轰鸣声中,恐怖的力量在地面回荡冲击,大地亦为之而战栗。 金灿灿与那铁铲心神相连,道心不可避免地受到强烈的震撼,让他的脸色微微发白。 铁铲就此被那道雷电轰落在地,无法动弹。 顾濯提前闭上双眼,避开了那雷霆带来的炽热光芒,甚至放开了身体的掌控。 狂风席卷着他,竭尽全力要把他带向远方,却怎么也快不过那把仍然在前进的铁铲。 宋景纶为雨水所模糊的眼睛看不到这一幕画面,但他隐隐能够感知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知道顾濯此刻已然命悬一线,或许生的希望就在他手中。 于是他直接捏碎了监正交予他的符箓。 一道气息瞬间笼罩整个废墟。 这气息是如此的高远,彷佛居于尘世之外,以无怜悯地目光注视着世俗的一切,为万物带来消亡。 让那尘归尘。 令那土归土。 正在赶来废墟的望京强者们认出这是那位监正的手段,不由好生喜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顾濯肯定能活下来了。 金灿灿感知到这气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如雪,眼神里却是果然如此的平静与自嘲。 就和他想的一样,对方从最初那一刻就没打算让他活下来。 也对。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 这般想着,金灿灿的嘴角缓缓翘起,自嘲的笑容化作讥讽。 他又怎会如此心甘情愿地死去? 伴随着清净咒的出现,雷霆带来的轰鸣声开始消亡,寂静随之而来。 暴雨中的世界越来越冷。 …… …… “在你真正打败一个人之前。” 裴今歌轻声说道:“言语是这世上最没有力量的事物。” 她静静地看着德秋思,声音冷淡如秋雨:“只要我想出手,即便是在这一刻,我依旧能做到。” 德秋思沉声呵道:“所以我很好奇你来到底是要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送顾濯一程吗?”裴今歌笑了起来,笑容难得温柔,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 …… 废墟之外。 当符箓被捏碎,清净咒显现于天地间,宋景纶的心神随之沉溺其中。 他的心思从未如此通透,视野从未如此开阔,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整个战场尽数呈现在他的识海当中。 闭着眼睛的顾濯。 冷笑不已的金灿灿。 那道雷光渐渐开始消散,被镇压的铁铲再次飞起,对准顾濯,继续前进。 宋景纶的目光被迫从金灿灿的身上挪开,落在那把铁铲上,正准备催发清净咒,救下顾濯的时候……忽有无数画面突兀浮现在他心头。 清净咒不仅仅作用在真实的天地当中,同样也在他内心的世界里。 许多过往不曾被他注意的细节,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清楚。 那是林浅水曾经为顾濯等到夜深的流言,那是林浅水在聚会里为顾濯委婉求情的过往,那是林浅水在很多次谈话中有意无意地谈论到顾濯时流露出来的向往…… 更是他自知远不如顾濯的事实。 悲怆屈辱难过再到暴怒嫉妒愤恨以及怨憎,数不尽的念想被一根名为因果的线从他的内心深处钓了起来,暴露无遗。 宋景纶睁大了眼睛,道心遭到这些情绪的强烈冲击,瞬间淹没了他的神智,迫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道怒吼声从他的嘴里响起,带着每一个人都能听出来的疯狂意味。 紧接着,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清净咒凝聚的力量最终竟是降临在顾濯的身上! 宋景纶居然要杀顾濯! 一片哗然! 先前那些犹自庆幸着的人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 有人试图做些什么,然而他们本就相距甚远,有心亦是无力。 同样因此而感到震惊的不只有望京的人们,金灿灿的冷笑也都僵住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清净咒这一击对准的不是自己。 他之所以要让铁铲继续前进,便是判断对方在这种情况下必然要去救下顾濯,否则事情无法交代,而不是他真的想要杀人。 这只不过是一个攻其必救的选择。 金灿灿下意识回过头,望向身处风雨中的顾濯,心想这次真的是谁都救不了你了。 一念及此,他动作十分自然地唤回那把铁铲,准备杀出重围。 …… …… 地宫中。 监正微微笑着,如饮美酒。 他仿佛并不知道废墟那头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知道宋景纶做出了如此离奇的选择,正在高兴顾濯从这场可怕的刺杀当中活了下来。 是的,他就没道理知道外头发生的那一切变故,毕竟旧皇城大阵遇到了问题,让他被迫留在这里不能离开。 在这个前提下,那里发生的事情和他又能有多少关系呢? 至于宋景纶的选择……那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毕竟他怎能想到宋景纶的心思如此阴暗,对顾濯有着如此可怕的执念憎恨呢? 此事过后,他会返回望京自责请罪,让陛下赐予责罚,毕竟这是他的徒弟,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只不过宋景纶的下场会怎样呢? 监正叹息了一声,心想最好的结果……或许就是当场自杀? 死亡当然是不好的。 但比起活着饱受折磨,在不见天日的道狱中接受各种严酷的刑罚,这显然要幸福上太多。 相信宋景纶也会认可这个看法。 这很合理。 那就这样吧。 …… …… 那道雷光早已散尽。 天地一片昏暗。 顾濯睁开眼。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神情很平静,眼眸里找不到半点名为绝望的情绪,有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清净咒无形无质却可令万物消亡,是道门最为了不起的道法之一,与神通相近。 他对此再是熟悉不过,眼见的景色也正如他所知晓那般。 方圆十数丈的事物都在崩解。 砖石为砂砾,残雨皆烧蚀。 满天风雨骤散无形,废墟之上一片空明。 尘埃灭尽! 天清地净!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目光落在宋景纶的身上。 他以神识说道:“该醒了你。” (本章完) 第179章 生死 第179章 生死 如晨钟,似暮鼓。 这声音在宋景纶的识海中响起,回荡不休。 那徘徊在他心头诸般思绪,就像是水面上的一滩鸥鹭,惊起而四散。 不过刹那,他便已从那些致使他做出可怕决定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发现且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事情,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眼神万分惊恐,哪里还有什么怨毒和愤怒? 整个望京城都在看着他,而他在杀顾濯。 宋景纶不是白痴,如何能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 长公主殿下将会愤怒到极点,皇帝陛下必然亲自过问,朝野上下都将震惊。 届时在神都也能称得上呼风唤雨的宋家会怎样? 满门抄斩不见得,抄家却是极有可能的,发配边疆更不足为奇。 那他本人呢? 死罪不可免,活罪亦难逃。 当下他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将消失,至此余生永无天日可见。 思绪只在瞬间。 现实即将来临。 宋景纶的心神彻底被绝望所淹没,自悔恨而来的泪水与雨水一并模糊了他的眼睛,想要痛哭,流涕不止。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挽回当下的局面,唯有如清醒着眼睁睁地看着顾濯死去,接受那个即将到来的残酷事实。 一瞬之间,他生出强烈的自尽冲动。 除了死,现在他还能怎么办呢? 死了,至少逃过了那活罪。 到地狱里再被祖宗责罚怒骂那也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他准备跟着顾濯一同去死,满怀不甘地结束荒唐一生时,有声音落于他的耳中。 那是两句很简单的话,重新焕发起他的意志,让他有了生的欲望。 这句话当然是顾濯说的。 “你还有最后的机会。” “放开心神。” …… …… 在离开旧皇城之前,顾濯曾经深深看过宋景纶一眼。 自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事情有所不对,于是提前有了准备,思考过该怎么做。 若非如此,叶依兰身上的问题他又怎会发现得如此快? 金灿灿的出手也在他的意料当中,毕竟偌大一个望京城有能力有意愿来杀他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其中旧门阀的强者完全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不就这位无忧山的强者了吗? 监正受限于身份,不可能正面对他出手,那将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根本无法从中脱身,一命偿一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以此作为前提,假如监正下定决心要参与到今天这件事情里,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假借旁人之手。 宋景纶是最为合适的那一枚棋子,因为他本人与顾濯有着足够的交集之余,更是完美地契合嫉妒这两个字。 无论是从心爱的姑娘另有仰慕之人,还是曾经最为自傲的天赋变得不值一提,以及彼此地位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翻天覆地,相差悬殊,都足以让他成为这枚棋子了。 是的,这些理由本质上其实都不够格,但前提是顾濯活着。 一旦顾濯死了,为了生者的利益,那便有人愿意尝试着去相信宋景纶的嫉妒。 于是宋景纶在针对顾濯的这个死局当中,很自然地有了远超他本身境界的份量。 …… …… 清净咒无法因为宋景纶的意志而改变,即是因为来自于一枚符箓,亦是受限于其本身境界不足,对道法的认知不深。 恰好,顾濯的道法造诣空前绝后。 宋景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是轻而易举。 片刻之前,他那眼神里的古怪正是因此而来。 为此他甚至多想了些,比如这是否一次深藏着的试探,最终决定与宋景纶多说了一句话。 当宋景纶如顾濯所言那般放开心神,让他介入神魂当中后,清净咒骤然静止。 那道高远的气息笼罩场间,带来寂静,却不往前。 下一刻,望京旧门阀的强者们终于赶到废墟外。 就在他们准备动手,准备击破清净咒的时候,一幕让他们至此余生都无法忘却的震撼画面映入眼中。 顾濯直起腰身,踏入那个空明世界中。 来不及惊呼。 在人们的目光里,他随手抹去嘴角血迹,掸去肩上残尘,神情如若寻常时。 就此一身清净,好不从容。 …… …… 自清净咒现世的那一瞬间,金灿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旧门阀的供奉自然不会放过他,尝试出手拦住,然而他的境界虽不如监正来得那般高深,但终究也是世间有数的强者。 更何况无忧山第二擅长的就是逃跑。 毕竟任务难免有失败的时候,人活着才是最根本的。 故而金灿灿真的走得很快。 不过转眼间,他就突破了包围圈,即将潜入暴风雨中,消失无踪。 顾濯心胸一直广阔,但不代表不记仇。 清净咒随宋景纶心意而动,倏然跨越百余丈的距离,降临在金灿灿的身上。 这本就是一门近乎无视距离,全在神魂所能触及范围之内的道法。 金灿灿自然能感知到清净咒的到来,诧异在所难免。 然而他仍旧没有回头,只是将铁铲换至身后,硬生生地接了这一击。 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溅而出,让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铁铲并未破碎,不像是被他先前连续打碎的那两件本命法器,但铲身上也出现了明显的扭曲,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修复。金灿灿凄惨一笑。 最开始的时候,他便觉得清净咒是为了杀自己灭口,让秘密留在死人的心中,结果没想到宋景纶莫名其妙地要去杀顾濯,让他好生惊讶也惊喜。 结果事情兜兜再转转,最终这清净咒还是落到了他的身上,躲不掉也避不开。 唯一让他不解的是,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此直接死去,没想到仅是身负重伤。 他顾不得庆幸,更来不及多思,踉跄着逃走,让身影被暴雨淹没。 …… …… 风雨中,顾濯平静收回视线。 然后他走到正在颤抖不止的宋景纶身前,有些突兀地笑了起来,神情温和说道:“别忘了。” 宋景纶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不敢显露出害怕,认真地点了点头。 顾濯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在旁人的引路下,他去到那位副院长的身旁,那是与废墟相距不远的一处地方。 烛光驱散漆黑,照亮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让那双眼睛越发明亮。 有人对顾濯低声说道:“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顾濯沉默不语。 早在铁铲破开胸膛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没什么好失望的。 他低头望向副院长,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来记得。 副院长抢先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艰难笑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真要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想要证明一件事情。” 顾濯轻声说道:“请讲。” 副院长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无能为力。 顾濯伸手,慢慢地把他扶起。 副院长端正己身,如往些年那般挺直腰背,与行走在长洲书院里别无二样。 他神情严肃,一字一句说道:“你的那件事,我确实有过后悔有过自责有过懊恼有过很多诸如此类的念头,但我从未有过……” 话至此处,声音渐渐虚弱了起来,他的人生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于是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看这个世界,嘶哑着喉咙喊出了那两个字。 “……私心。” 这声音并不嘹亮,甚至渺茫,因为他已被开膛破肚,又怎能让所有人都听到呢? 死亡和疼痛对副院长都不是可怕之事,早在过往一年间,他日日夜夜都在经历着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然而此刻他却真的怕了,竭力想要撑起眼皮,奋力多呼吸上一口气,开始痛恨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多的废话。 便在这时,顾濯的声音落入副院长的耳中。 那是很简单的四个字。 “我听到了。” 顾濯顿了顿,对副院长说道:“其实我从未在通圣丹的事情上认为你有过私心。” 副院长怔住了,不知这到底该喜还是该悲,但很快他就确定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他终于怀着安详死去。 …… …… 以死亡来证明某个事实,当然不值得推崇,但至少值得尊重。 顾濯坐在原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房间内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缓缓站起身,平静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下意识想要开口,劝阻。 “我不会让自己出事。” 顾濯摇头拒绝,说道:“所以你们也不要让宋景纶出事。” 说完这句话,他往门外走去。 人们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门外,暮雨已然停歇。 落日不见,应是沉山去。 层云正在消散,天空泛着极深沉的蓝,幽清,孤冷。 整座望京亦然如此,沉静,死寂。 忽有风起。 这风,好怒! 顾濯的衣袂随之而起,头发被吹得纷乱,都在笔直地指向前方,猎猎作响。 就像是风中的旌旗。 于是他迈步往前。 …… …… 酒楼雅间里。 德秋思沉默不语。 在裴今歌的温声转述之下,他已经知晓这杀局的最终结局。 这时候的他就像是不久前的金灿灿,满桌珍馐在前,无半点举箸动筷的心思。 裴今歌敛去笑意。 “我等的是这一刻。”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德秋思,问道:“你呢?” (本章完) 第180章 借刀 第180章 借刀 德秋思忽然笑了起来,状似洒脱,很是感慨说道:“不愧是裴姨您,果真妙算如神,就连这种局面也能推断得一清二楚,分厘不差。” “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您对顾濯的认知似乎……比司里知道的还要更多?” 他叹息说道:“要是今天我办这事儿之前能先请教请教您,那该多好啊。” 裴今歌静静看着他。 “好吧。” 德秋思摊开手,一脸惭愧说道:“我承认这一次是我把事情给弄砸了,但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 裴今歌笑了,说道:“那是谁的问题?” 德秋思不假思索,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我师父的问题啊,要是他事前让我请教一下你,我至于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哎,请裴姨您放心,这次我回去神都就替你臭骂我师父那老顽固一大顿,让那老头子知道巡天司没了谁都可以,断然不能没了裴姨您!” 话至此处,他似是因此而愤慨不已,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砰! 紧接着,德秋思神情倏然真挚了起来,诚恳说道:“既然裴姨您要等的已经等到,那我也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毕竟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动作很自然地站起身来,认真行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开。 裴今歌对此视若无睹。 忽然之间,德秋思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去,盯着裴今歌的侧脸,似是好奇说道:“裴姨,您怎么还请了客人过来?” 雅间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裴今歌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德秋思神情微沉,短时间内生出了许多念头,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就像他之前对裴今歌说过的那样,在做这件事情之前,他最先考虑的就是如何才能置身事外,也就是把自己给好好地藏起来。 按道理来说,顾濯再如何深受望京人们的喜欢,这时候也不可能发现他的痕迹,找上门来,因为这望京终究是大秦的望京, 唯一的解释就是裴今歌有问题。 然而她已亲口否认。 顾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德秋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就在这时候,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客已至。” 顾濯推门而入,没有看德秋思一眼,平静说道:“阁下何以离座?” …… …… 雅间内一片死寂。 德秋思眯起了眼睛,没有立刻回应这句话,视线落在顾濯的身上,认真打量。 黑发微乱,衣衫略破,身上却见不着半点的尘埃与邋遢。 那双找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眼睛,就像是无风时候的深海,一片幽静。 谁也不知道这片海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恐怖。 这样的人必然可怕,的确值得当面看上一眼,好好地说上几句话。 一念及此,德秋思清了清嗓子,已经想好该怎么开口,进行这一场谈话。 最先要做的当然就是否认,以及震惊,惊讶还有这么一件事情的发生。 是的,顾濯很有可能为此感到愤怒,但这是无所谓的事情,因为他当下的伤势必然沉重,不可能出手,最多不过就是放下几句狠话。 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思绪不过瞬间。 德秋思如此想着,很有礼貌地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准备说话。 然后,他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顾濯由始至终都在看裴今歌。 两人说了三句话。 “我弄错了吗?” “没有。” “那就行。” 顾濯点头致谢。 裴今歌便摇了摇头。 看着这一幕画面,德秋思忽然生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他的预感骤然成真。 顾濯转过身,往前一步,一拳轰出。 这一拳很是简单,很是直接,没有任何里胡哨的地方,强的无比纯粹。 直到这时,德秋思依旧有些没回过神来。 当拳头如山般撞在他的正脸上,磅礴的真元汹涌肆虐而出,他的眼瞳才是堪堪开始收缩,然而剧烈的疼痛已经从他的鼻子扩散开来,瞬间蔓延至全身。 轰的一声巨响! 酒楼里外的人们都被吓了一跳,街上的人们下意识循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那酒楼二层破了一个大口,有身影从中倒飞而出,直接砸到了街道上,再是一声如雷鸣般的轰隆。 烟尘四起。 德秋思躺在被自己砸出来的坑里头,才是堪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里满满地都是难以置信。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被喷出来,连带着好几颗门牙,他想要呼吸却发现整个鼻子都被打塌了,血水糊在他的鼻孔里带来极其难受的感觉。 他当然不是普通人! 他是巡天司司主的小徒弟! 他有着比王默更为强大的境界,已然踏入归一境! 他始终认为自己比顾濯更为强大,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战斗,这就是一次不讲规矩的偷袭! 无数情绪在德秋思的心头愤怒涌出,让他怒喝道:“你居然敢偷袭我!?” 回答这句话的不再是拳头。 是脚。 烟尘尚未落下,顾濯便已来到那个浅坑当中,抬脚,踩下。 这一脚踩的依旧是德秋思的脸。 轰! 尘埃再起,石砾四散。 街上的人们早已躲到两侧,脸上带着震撼与紧张地看着这画面,看着那个浅坑肉眼可见地不断变深,听着那惨叫声尚未来得及冒出来,就被一脚踩了回去。 裴今歌施施然从酒楼里走出来,微微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 在更远的方向,望京的大人物们已经得到了消息,赶到场间,但却不知所措。 烟尘中。 德秋思当然有试过反抗,不愿承受这等屈辱,但每当他的真元即将运转起来的前一个呼吸,便有一道剑气无比精准地贯穿他的经脉,截断他将要起势的真元。 这让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被那只脚踩在自己的脸上,踩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巴和鼻子里被塞满了泥土尘埃,想要咳嗽却咳嗽不出去,只能被鲜血带着吞了下去。 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死死地紧闭着眼皮,害怕却又更加愤怒。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这样做还杀不了他,但正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那种由强烈羞辱带来的痛苦却越发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坑深至丈余时,那轰鸣声终于停歇了。 顾濯就像是踩得累了,从坑里走了出来。 德秋思却依旧躺在坑里头。 事实上,他的伤势不算太重,道心虽被各种情绪给冲塌,意识却依旧清醒着,无比痛苦地清醒着。 望京巡天司的官吏们早已发现这场变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现场,迫不及待地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奈何……那些望京城里的大人物比他们来得更快,而且明确地表达了不同意,那他们只能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 长街一片死寂。 顾濯迈步,往裴今歌走去。 德秋思听着脚步声,艰难着颤抖着手摸着自己的脸,突然间嘶哑尖叫出声,愤怒骂道:“你居然敢这样羞辱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无所谓。” 顾濯头也不回,随意说道:“我知道自己没打错人就行。” …… …… 顾濯望向那些望京旧门阀的大人物,想了想,说道:“今天实在是麻烦你们了。” 众人还以温和笑容,示意不必,给予关怀与慰问。 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觉得今日过后这位绝代天骄将会与望京有更深的联系,再也无法与这座旧都城告别。 那在此刻给予支持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什么好犹豫的。顾濯认真道谢。 很快,便有人把那深坑包围起来,把德秋思留在那个坑里头,不让他离开。 待烟尘散尽后,好让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直面世人。 顾濯拾步往裴今歌走去。 裴今歌看着他,轻声说道:“其实我有些意外。” 顾濯说道:“你觉得我会杀了这人。” 直到这一刻,他仍旧不知道德秋思这个名字,因为此间万物亦不曾听闻过。 “是的。” 裴今歌说道:“这样做的你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你。” 顾濯没有否认或承认,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说道:“我还有别的事情和你聊。” 裴今歌微微挑眉,隐约猜到了一个可能,莞尔说道:“那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 围观的人群自然分出一条道路,如若浪潮往两边散开。 走在无数道视线里,他和她如若置身闲庭,可以从容信步。 “这人叫德秋思,是司主的小徒弟。” 裴今歌的声音莫名轻快,愉快的很明显,但这绝不是幸灾乐祸。 早在她被喊裴姨的那一刹那,她就有动手的理由了。 没有女子喜欢被喊大年岁,尤其是她这样风华正茂的美人。 顾濯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然后他神情平静问道:“你来是为什么?” 裴今歌说道:“来看看你。” 顾濯没有问她为何既然来看了,先前为何不出手,任由一切发生。 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 就像修行是自己的事情,同一个道理,生死也不该指望旁人。 “那你看到你想看的了吗?” “不虚此行。” 裴今歌给出的回答很明确。 顾濯不再多言。 没过太久,两人来到那片废墟外。 宋景纶依旧被留在原地,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惶恐难以安。 顾濯没有对他说话,与负责看守他的那些望京本地强者,说道:“换个地方吧,离旧皇城远一点儿。” 此言好生迷惑,但没有人问为什么,毕竟不麻烦,很干脆地依言而行。 时至此刻,天空里的那片幽蓝即将失去,为夜色所取代。 人间的灯火早已亮起。 与往日相比,今夜的望京城清冷太多。 通往旧皇城的长街上,近乎是空寂无人。 这当然是因为顾濯和裴今歌。 很多人都隐隐觉得,今天极有可能还有大事发生,但出于理智不敢相信。 旧皇宫里的那个人是监正。 监正不是寻常人物,在当今朝廷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 更重要的是,他的境界早在多年以前便已高深,与金灿灿看上去都是无垢境界,但谁都知道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否则金灿灿又怎会在那不是监正亲手施展的清净咒下险些身死? 而且今天这场凶险万分的刺杀,与监正最大的关系应该就是教徒无方。 想着这些事情,人们渐渐放下心来,只觉得顾濯此行只是为了索要一个解释。 …… …… “你说你很意外……” 顾濯忽然说道:“因为我没杀那德秋思。”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现在已经不意外了,不杀他是有道理的,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顾濯说道:“待会儿我要麻烦你……”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裴今歌没让他说完,想也不想就说了一声好。 顾濯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现在是我有些意外了。” 裴今歌说道:“你以为我会因为之前的事情恨你?” 顾濯说道:“至少厌憎。” 裴今歌说道:“其实你是一个生的很好看的人。” 顾濯神色不变,问道:“然后?” “然而你的性情着实……” 裴今歌偏过头看着他的脸,顿了顿,接着说道:“让我讨厌不起来。” 顾濯想要说些什么,比如话里的措辞很有问题,然而这个词根本不该这样子用,但他最终还是沉默了。 …… …… 走过漫长的街道,再入旧皇城。 楼台依旧,宫墙柳上春色依旧在,不曾减。 旧皇城里有很多的官员,几乎每个人都在看着那两个人,表情复杂。 监正站在正殿前。 暮雨留下的痕迹尚未淡去,台阶上都是积水,与天空里的那片幽蓝相映,更添清冷。 顾濯停步在石阶前。 不知为何,裴今歌落后了他半个身位。 这让很多人看着感到不适。 殿前一片安静。 监正望向他,笑了笑,满是感慨说道:“以清净咒化解自身伤势,如此了不起的用法,哪怕是我也很难做到,没想到你居然能行。” 听到这句话后,那些随之而来的人们才终于明白过来,金灿灿为何没有死在清净咒之下,为何顾濯要穿过那个空明的世界。 顾濯没有说话。 说话的人是裴今歌。 这句话是说给顾濯听的。 “我觉得,你要麻烦我的事情是……” 她嫣然一笑,艳丽至不可方物,说道:“借刀。” 一把未出鞘的长刀出现在她手中。 裴今歌握着的是刀鞘。 监正神情骤变。 旧皇城一片哗然。 震惊的声音冲天而起,连带着坐落大地的雨水颤栗不安。 顾濯置若罔闻。 他伸手,神情平静握住了那把刀,说道:“以及杀人。” 话音落时,刀已出鞘。 为天地众生所见。 (本章完) 第181章 贺新郎 第181章 贺新郎 仿若天开一线。 一道惊艳绝伦的刀光出现在旧皇城正殿前。 只是瞬间,为深蓝幽静天幕所笼罩的大地于顷刻之间被涂抹上一抹怵目惊心的苍白,再无其余颜色。 紧接着,那一抹苍白又在极短时间内被敛为极纤细的一道,起于旧皇城正殿之前,没入夜穹之上。 人间自此二分。 一片寂静。 这一刀是如此的惊艳,那般的决然。 已然无双,堪称无对。 站在那一线天光前,监正的识海为刀意所侵袭,神魂生出极其强烈的刺痛预感。 那预感是他下一刻就会直接死去。 一声怒喝自他唇间震呼而出,他毫无保留地释放出自己的全部境界,浑身真元随之而动,浑然不顾后果如若大江大河决堤般爆发出来。 过往数十上百年间,苦心孤诣所参悟的那些道法,于这一刻他心中彻底通明,通透。 曾经有过的那些不解,那些参不透的困惑,竟是被那一线天光斩断了! 那一声怒喝化作为清啸! 毕生所参悟的道法因监正一念而出,境界高妙如枯树陡生新芽,千朵桃盛开怒放,挂满枝头。 那些桃各有姓名,是清净咒也是催银箭,是缚苍雷也是月对影,是皇明破邪圣神咒,是黄泉坠命解离诀,更是孤星杀…… 无数道法出现在这方天地,出现在那一线天光之前,出现在那道决然刀光之前! 监正从未有过如此强大如此美好的感觉! 这毋庸置疑就是他人生最为完美巅峰的一刻! 他有种一种强烈的感觉,确定自己即将要踏破那道门槛,推开那扇在前方已然固封数十年的旧门扉,进入那个全新的境界当中。 如饮美酒而醉倒也不足以形容这这种幸福。 这些都是监正破境前一刻的真实想法。 …… …… 那一线天光降临。 千般高妙道法,纷纷迎了上去,然后……被直接斩断。 清净咒斩之。 催银箭斩之。 缚苍雷斩之。 月对影斩之。 皇明破邪圣神咒亦被斩。 黄泉坠命解离决再被斩! 孤星杀仍旧被斩! 不必仿佛,世间一切道法,在顾濯斩出的这一刀面前皆如土鸡瓦狗,无法存在哪怕片刻的光阴就被斩得一干二净,半点痕迹都无法在这方天地留下来。 旧树上的新芽已成疮疤,千朵桃尽数零落成泥。 于是,这一线天光彻底映入监正的眼中。 他的眼神瞬间错愕,接着便是惶恐,然后是急切。 他眼中曾经有过的自信,此刻早已半点不剩下,无从寻觅。 因为他知道当下一刻到来时,他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犯错的机会。 数不尽的念头涌现,继而湮灭。 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他便做了决定。 那个决定不是唤出与性命相连的法器,不是临时尝试破境以求逆转,不是妄图以遁法躲过这一刀,而是唤出旧皇城大阵。 旧皇城大阵的强大无需质疑。 往事越千年,这千年当中,这座大阵始终被认为是人世间至少前三的阵法。 哪怕是羽化境这种堪称天上之人的修行者,想要破开这座大阵也是极为困难,而他所面对的这一刀再如何强大,想来也到不了羽化境的程度。 恰好,旧皇城大阵的三件镇物都已归位,阵法被彻底修缮完毕,正处于一个全然崭新的时刻,可以相信。 监正这般想,便也这般做。 …… …… 无论是谁,哪怕站在事后的角度来分析今天这个局面,都必须要承认监正的想法没有问题。 以旧皇城大阵来化解这一刀是最能救活自己的选择。 再来一百次也该这么选。 …… …… 旧皇城大阵显现人世。 这一刻,有清光无声升起,化作坚壁屏障抵在监正的身前,迎向那道无比明亮的刀光。 下一刻,两者相遇,刀光未曾变老,清光屏障却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破。 不为人知处。 观星台上那面镜子多了一道鲜艳的划痕。 茶室里摆着的棋局上有白子碎裂。 地宫中的那口大钟嘶哑鸣响。 正殿前,监正低下头。 他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胸膛,看着那一朵极夸张的血从中绽放盛开,脸色刹那苍白如纸,生机已然断绝。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难以置信地望向仍旧站在正殿台阶前的顾濯,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从那把刀被拔出来,再到他被这一刀正面斩中,整个过程看似格外的漫长,事实上也不过是片刻。 他仍然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喜悦,那是千般道法随心所欲,在他指尖之上曼妙绽放的幸福。 他仍然残留着不久前的激动,那是尘封多年的境界即将告破,让他得以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带来的感受。 这些真实存在过的情绪,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美好。 转眼间,如烟消散。 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如何能不茫然? 这如何能够相信? 这如何能是真实存在人世间的一刀?! 监正望向顾濯,微张着嘴,想要说话。 就在这时候,整座旧皇城忽然开始了震颤。 如雷般的轰隆声中,人们堪堪醒过神来,只见楼阁开始动摇,宫殿开始晃动,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都在不安。 不知何时,那一刀已然消散在风中,不再存在于天与地之间。 夜色得以到来。 …… …… 夜幕之下。 顾濯随意提着刀,拾阶而上。 旧皇城已经安静下来,不再颤抖。 无数目光随之而至,紧紧地跟随着他的脚步,眼神里的情绪是错愕是惊讶是震撼是无法置信,但最终这些都化作为——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裴今歌早已料到这一幕,眼神很平静。 但她的笑容还是淡去,握着刀鞘,看着顾濯。 顾濯走到监正身前。 监正尚未死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执念支撑着他的神魂与肉体,让他近乎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活到这一刻。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胸膛的伤口还在淌着血,血肉模糊。 就当他以这堪称可怕的意志,强行让自己发出声音,颤声问道:“你是道……” 顾濯再挥刀。 与先前相比起来,此刻这一刀无比普通,不值一提。 监正的头却被这一刀斩了下来。 带了生前的疑问与不解,他的头颅与身体分开,就此彻底死去。 那头颅跌落在地,引起一声扑通。 世界仿佛因此而醒来。 巡天司的官吏们两眼一黑。 钦天监的官员们昏了过去。 诸部衙的人们纷乱而不知所措。 望京的大人物忘记哗然,不断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身在梦中。 没有人能想到事情变成这般模样,便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因为这一个百年间大秦从未有大人物以这种方式被杀死。是的,监正是第一位。 某种意义上的百年以来第一人。 紧接着,有人想到明天就是那位娘娘被册立为后的日子,想到是皇帝陛下时隔多年后的大喜之日,想到普天即将为此而同庆……然后他们再望向正殿前那个被斩下来的头颅,看着那双犹然没有合上的眼睛,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再有人的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眼神里的情绪变得无比复杂……如今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他之所以不对德秋思动杀手,为的也许就是避免打草惊蛇,又或是他要把心中那一腔杀意留在监正的身上。 问题在于,这至于吗? 裴今歌就站在那里。 这位被赋闲的巡天司的副司主神情平静,横刀鞘于身后,仿佛不知道这是何等严重的一件事情。 人们只见她悠悠然来到顾濯的身旁,并肩。 …… …… “累吗?” “是有些。” “无趣?” “很无趣。” “重来一次?” “还是这样。” …… …… 很简单的几句话,出现在顾濯与裴今歌之间。 后者没问这值得与否,问的是他心中感受。 顾濯答的很正常。 就像先前话里说的那样子,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这一天太长,有太多的事情发生。 从最初的旁观阵法修缮开始,到耗费莫大心神把叶依兰救回来,紧接着就遭了一场两位无垢境界的联手刺杀。 受伤,再受伤。 看人伤,看人死。 其实都是寻常事情,然而来得多了,终究教人烦。 烦到最后,那不就是杀意了吗? 直至此刻才稍微痛快。 于是他很干脆地坐下来,在鲜血与雨水混杂的地面上,与那无头尸体为伴。 忽有风起,又有云涌。 满天星光被掩去,雨水随之而至。 顾濯仍由衣衫被打湿。 裴今歌陪他一起,不递手帕,随意坐下,在他身边。 “先前那三个字我听到了。” “嗯。” 顾濯神色不变。 裴今歌的声音很轻,没有谁能听到:“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怀疑,尽管没有证据,但怀疑本身就已经足够了。” 顾濯想了想,轻声说道:“好像是这样的。” 裴今歌淡然一笑,说道:“幸运的是,我很强。” 顾濯听懂了,但没想明白,问道:“为什么?” 裴今歌微仰起头,望向天地间的飘零雨丝,平静说道:“这样的你才有利用的价值,或者说是让我们再一次成为盟友的可能。”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不怕?” 裴今歌说道:“嗯。” 顾濯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简洁,很是有些意外,说道:“我认识的那个你不是这样的你。” 裴今歌缓缓收回视线,望向他的侧脸,微笑说道:“或许你现在认识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长时间的安静。 直至雨势渐渐大。 顾濯认真说道:“我怎觉得你有些疯呢?从你愿意借我刀的那一刻起。” “不是疯。” 裴今歌敛去笑意,神情平静而坚定,说道:“这只不过是我想要做成的事,所必须要走上一遍的前路,仅此而已。” …… …… 谈话到此结束。 不是顾濯和裴今歌没了话聊,而是因为围观的人们彻底醒过神来,百千般不愿意来到正殿前。 有人来到两人的身旁,低声询问着他们的意思,问的当然是给监正收尸。 其实很多人更想要问顾濯,为什么非要杀死监正,到底是怎么杀死的监正,到底知不知道这将会带来一个怎样的后果? 顾濯不知道这些,随意点头允许了。 监正的身体和头颅被收拾起来,放在担架上。 这时候,顾濯又说了一句话。 “尸体送回去神都。” 众人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直到他们听到下一句。 “先让娘娘过目。” 没有人回应。 裴今歌看了监正的尸体一眼,说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听着这话,巡天司终于有官员站了出来,颤抖着声音答应了下来。 顾濯站起身,说道:“走了。” 此言一出,殿前的气氛瞬间紧张。 监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亲手杀死,这是一桩无可辩驳的事实,谁也担不起他潜逃失踪所带来的后果。 就连最愿意站在他这一边的望京旧门阀的大人物们,此刻都只能沉默不语。 顾濯平静说道:“尘埃落定前,我不会离开望京。” 想着他过往的诚信,许多人当场松了一口气。 顾濯站起身,往外走去。 裴今歌随之而行。 这一次没有谁再试图阻拦。 走在台阶上,顾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停下了脚步,侧过身望向裴今歌。 “谢了。” “是该谢。” 裴今歌懒散回应,举鞘。 顾濯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什么。 锵的一声轻响。 刀已归鞘。 …… …… 翌日,清晨时分。 一个消息被以最高层级的保密方式,被巡天司的官员们以战争时期的传讯速度送往神都,无视一切该有的规矩,特事特办到极点,呈在那位即将成为娘娘的身前。 其时她正坐在寝宫里头,对着那面镜子,闭着眼睛,任由女官们为自己梳妆与打扮。 再过不久,她就会披上那件华贵庄严的凤裙,站在那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 然后她会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站在这个帝国的最高处,看千万人匍匐于地。 为祝贺今日此事,诸国诸宗的礼物此时早已堆满神都宫殿,如山般高耸。 娘娘根本不在乎这些。 对她来说,这都是无意义的事物。 当望京的消息传来时,她只以为是旧门阀的老顽固们终于低了头,不再坚持。 故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顾濯送来的是监正之死。 以此为敬。 贺新郎。 我当然知道贺新郎不是这个意思,但真的忍不住 (本章完) 第182章 皇后 第182章 皇后 立后为国之大事,不得轻慢。 早在很多天前,礼部的官员们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最终给出了一个极尽详尽的方案,把娘娘在今天的每一刻光阴都安置妥善。 同样,神都上下亦有数不尽的人在为此而忙碌,照看着确定着让今天的一切都如常进行下去,避免一切意外情况的出现。 虽说如此,礼部呈上去的这个方案依旧留有意外发生的余地。 但是……任凭他们事前再怎么仔细考虑也罢,都想不到那个意外的监正之死。 更想不到杀死监正的是顾濯,且裴今歌牵扯其中。 得知这个消息后,娘娘沉默不语。 在她的身旁,女官们心惊已然胆战,然而在没有得到吩咐之前,她们如何敢把手上的事情停下来? 头发被梳理柔顺,铺满华贵饰物,容颜被施以浓妆,精致端庄大气……就在这个时候,娘娘紧闭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她看着镜中的那个自己,确定眉眼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轻声说道:“先就这样吧。” 贴身那位女官欲言。 娘娘温婉一笑,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事情照常进行就好了。” 话音落时,殿内的紧张沉默气氛稍稍缓解,不再那般压抑与凝重。 娘娘带着那温暖人心的笑容,站起身来,平举双手,好让华裳加身。 …… …… 景海。 太监首领低声禀告,为皇帝陛下带来监正之死的事实。 他顿了顿,又道:“这个消息最先去到娘娘那里,是顾濯本人的要求。” 皇帝安静片刻,说道:“你的看法?” 太监首领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低声说道:“今日不宜再起波澜。” 听着这话,皇帝忽然笑了,说道:“是啊,毕竟大局为重啊。” 太监首领微微一怔,心情顿时变得极尽古怪。 纵观人间历史,在绝大多数情况之下,大局为重这四个字都是被施加在那些妄图以一人之力的匹夫身上,然而今天却是截然相反。 皇帝的笑容里满是自嘲之意,眼神里却没有半点情绪流露出来,就像为浓雾所笼罩的景海水面,谁也不知道底下蕴藏着怎样的恐怖暗涌。 “去吧。” 他站起身来,带着掩之不住的倦意说道:“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 …… 太阳照常升起。 随着阳光铺满神都,落入千家万户当中,监正为顾濯所杀的消息便也落入了那些该知道的人耳中。 这份贺礼着实太过具有份量,以至于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这将会是一颗能激起千层浪的巨石。 正是因为他们清楚这一点,便也都在装作无事发生,决意留待后日再谈。 就连白南明也不例外。 于是大典如常进行,诸国诸宗宾客见证,整座神都都在欢庆。 人们沉浸在这久违的热闹当中,与娘娘为敌的诸多神都权贵们也都沉默,在脸上挂起虚伪的热情笑容,不吝于拍手鼓掌称赞。 那画面是如此的美满。 …… …… 时间不断流逝,转眼黄昏,然后入夜。 礼部的完美丝丝入扣,让主宾尽欢。 未央宫中,当宴席进行到最为热烈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帝国的大人物们悄然离开席间,齐聚在一座偏殿里。 也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又或是为了祭奠监正,偏殿里头亮起的灯盏不多,让光线变得有些昏暗,得以掩去在场众人的半边脸。 最先开口的人是皇帝陛下。 “聊聊吧。” 他的语气稀松也寻常:“这事该怎么办才妥当。” 说这句的时候,未央宫中的觥筹交错声随夜风而至,行至此间,热闹极了。 监正被杀的消息是清晨来的,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此刻在场的大人物们当然不至于沉默,不知何所言。 宰相问道:“望京那边可还有新的消息送来?”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某处。 那里站着一位身形偏瘦的中年人,容貌清俊,气质儒雅。 很少有人能第一眼辨认出来,认出他就是巡天司最为神秘的那位司主,早在多年以前便已踏入羽化境的绝世强者,大秦帝国的柱石之一。 “没有。” 司主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顾濯没有任何就此事增添解释的意思。” 皇帝陛下闭上眼睛,他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抚摸着,不再说话。 场间众人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感觉。 多年以前,在陛下仍旧亲自处理政事的时候,每每遇到像今天这样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都会默然闭目养神聆听,然后进行最终的决断。 只不过这件事情是否会换上一个人来做出决定? 比如皇后。 于是殿内开始有声音徘徊。 其实关于这桩案子,该说的和能说的话都不多。 归根结底,顾濯不是寻常人,他的背后伫立着大秦乃至人世间最高的一座山,那座山的名字叫做白南明。 在白南明尚未开口,明确给予态度之前,这件事就是很难进行决断。 偏殿内的大人物们最先达成的意见是让顾濯返回神都,以此作为前提,再对监正之死展开调查。 毕竟顾濯没有胡乱杀人的道理,背后定然存在着隐情,有太多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至于让谁来负责调查这桩案子,当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毕竟此案直接牵扯到裴今歌,若无她借刀,顾濯如何能够杀人? 待顾濯重回神都以后,此案将会由在座的大人物们亲自进行判断,朝廷各个衙门尽数参与其中,是一次时隔多年的意义重大的会审。 只是如此简单的几句话,这桩案子便已牵扯到太多方面的问题,在场无一人不为之而感到头疼。 在这种低沉压抑的情绪当中,或前或后,几乎是每个人都把目光放到皇后的身上,情绪难得复杂,是感慨也是唏嘘,是期待也是好奇。 任由是谁,上位第一天便遇到这样的事情,都算得上是极其倒霉。 皇后在这场谈话里很少发言,沉默近乎皇帝陛下,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聆听。 直到谈话的结束一刻,她仍旧没有给予出自己的态度,更不要说是一句明确的发言。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她所面对的第一个重大考验。 如果她无法处理妥善这件事,或许皇帝陛下不会再继续给予她完全的信任了。 想到这里,在场有数人心思灵动,不禁觉得监正死的颇具价值。 …… …… 离开偏殿,皇后去的不是寝宫,而是御书房。她坐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愤怒与冷漠,哪怕皇帝陛下今夜依旧返回景海,根本没同床共枕的意思。 一个崭新的消息被送到皇后的身前,桌上。 来自林挽衣。 信上的秀气笔迹把她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 她已从顾濯处得知去年春天刺杀真相,再三思虑过后她认为这是自己的事情,复仇的事情也该由自己来,不应该让旁人插手,即便那人是她的母亲。 之所以特意写信来提及这件事情,为的是转告无忧山的意思,但她本人的意思仅仅是‘转告’,不带有任何更多的情绪。 另外,这封信的最后林挽衣认真给予了自己的祝福,关于自己母亲成为皇后这件事。 皇后神情平静地看完这封信,唇角浮现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 没有人看到这一抹笑容,就像此世间没有几个人得知无忧山早在去年暮冬刺杀林挽衣失败后,便已投诚的事实。 然后她敛去笑意,墨眉缓缓皱起。 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 准确地说,如果不是她去年冬天向皇帝陛下说出那句话,让顾濯再一次被名正言顺地怀疑,那根本就不会有昨日望京里的那场变故,监正此时也很有可能还活着,但她并不后悔这么做。 正是监正的死,让她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 事实上,她甚至不怎么在乎监正的死活。 真正她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 ——裴今歌借刀顾濯。 …… …… 同一个夜,望京。 旧皇朝深处,某座阁楼上。 顾濯与裴今歌并肩而坐,谈论着神都事。 或者说是皇后娘娘。 “就像你最初对我的认知那样。” 裴今歌坐在一张躺椅上,神思悠悠说道:“我和林挽衣她娘的关系很好,多年以来的友谊积攒下来,完全配得上守望相助这四个字。” 顾濯没有说话。 裴今歌的声音并不如何伤哀,哪怕她接下来说的是一件值得难过的事情。 “我为什么不憎恨你?” “因为我很清楚,真正让我被赋闲,离开坐了数十年的那把椅子的人不是你,而是我的那个好朋友,如今的皇后娘娘。” “当然,我不至于因此而认为这是一种背叛,那样太过小气。” “我相信她能被你影响,必然是因为你给了她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这是一个出自于理智的决定。” “但……” “这事就是让我很不高兴。”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我特意找到你,与你说那么几句话,本质上是在借你来发泄自己的愤怒。” 裴今歌很随意地说着话,没有刻意地让自己显得平静,半点情绪不愿流露。 顾濯听得很认真。 裴今歌说道:“不高兴归不高兴,我还不至于让理智被情感战胜,这是我接受赋闲的最根本的原因。” 顾濯说道:“我以为是因为你对白皇帝的忠诚。” 裴今歌认真说道:“这当然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不等顾濯开口,她继续聊了下去,还是近乎自言自语的喃喃。 “昨天我为什么改变态度,愿意借刀给你?” “不可否认,这其中的确存在着报复的心思,但事情的前提是……我确定这是自己可以做的。” “就和皇后让我被赋闲是一样的。” “监正要杀你,那你杀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我只不过是给了你一个复仇的机会,就像她认为你值得被再一次怀疑,进行彻查。” “一个基于理智和规矩的判断。” “至少明面上可以用这两个词语作为借口。” 话至此处,裴今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望着雨后的夜空,看着不知与人间相隔多远的繁星,轻声说道:“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顾濯想了想,认真说道:“那你成功了。” “是的。” 裴今歌莞尔一笑,声音里是嘲弄:“想必如今她多多少少有些苦恼,在成为皇后的第一天,便遇上了如此一桩大案。” 顾濯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裴今歌感受到这目光,问道:“你觉得我这句话有些幼稚可笑?” 顾濯很诚实地嗯了一声。 “也许吧。” 裴今歌话锋忽转,嘲弄说道:“但在我看来,你远远要比我来得更加幼稚。” 顾濯无可否认。 裴今歌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视线落在他的眼睛里,轻声说道:“昨日过后,你成功让朝中的大人们对你抱有了相当不好的印象,无论你杀监正这件事有没有道理,而这是你在杀人之前所明确知道的一件事,但你依旧做了。” 顾濯说道:“该做的事情,无论后果如何,那就是该做的。” 裴今歌看着他问道:“这便不算是幼稚?” 顾濯沉思片刻,然后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十分难得。 “从去年夏祭结束开始,直至昨天监正死去的那一刻,我的身边就有蚊子在嗡嗡嗡个不停,为此我沉默过也安静过更警告过,但这只蚊子却始终不肯安静下来,甚至我主动来到望京后,它还是要追着过来,不肯让我清闲,非要往我身旁来,叮上一口又一口,要看我的血是什么颜色。” “我想,没有人喜欢被蚊子缠上。” “既然如此,那我选择拍死这只蚊子那就是正确的,是应该做的。” 他最后平静说道:“至于有人为此而感到不高兴,那些人大概忘了,我其实是最先不高兴的一个人。”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顾濯说道:“当我拍死这只蚊子以后,将会由更多的蚊子向我飞过来,让我不得安宁?” 裴今歌说道:“没错。” “这的确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 顾濯站起身,行至凭栏处,说道:“不过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 裴今歌问道:“比如?” 顾濯头也不回,声音平静而淡然:“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件会死很多人的事情。” 人麻了,给这比赛看得头昏脑涨,晚点再改改。 (本章完) 卡文,请假 卡文,请假在一个难以描述的奇怪的地方卡主了,找不出一个满意的角度去描写我想要写的东西,坐在电脑前自我折磨了六七个小时也没想到解决的办法,抱歉。 (本章完) 第183章 光明正大 第183章 光明正大 裴今歌看着他的背影,认真说道:“那你首先要知道你的敌人都有谁,该杀的人都有谁。” 不等顾濯开口,她话锋忽转,问了一句。 “你可知监正为何要杀你?” 很直接的一句话,话题便从个人的意志行进到现实当中,干净利落。 就像是她的刀。 “大致上猜到了。” 顾濯顿了顿,说道:“其实他是一个很诚实的人,从未掩饰过对我的兴趣,或者说是怀疑。” 裴今歌平静说道:“这是一个理由,但不是全部的事实,就像你前日遭逢的杀局,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一群人的意志所促成的。” “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弄清楚,哪些人是一心一意想让你死去,而哪些人又是顺水推舟,顺手而为,立场随时都能掉转改变的。” 接着,她补充了一句话:“如果你能杀光所有人,那这就是不需要去考虑的事情,但我们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光。” 今夜望京无雨,这些话就像是雨水,淅淅沥沥在顾濯心头。 他静静听着,很自然地回想起百年前的遥远往事,无可否认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承认。 “是的,我们不可能杀光这世上一切敌人。” 这句话他说的很平淡,没什么情绪。 裴今歌站起身,来到他的身旁,说道:“我很高兴你能有这个认知。” 顾濯说道:“谈正事吧。” “在我看来,监正本人在今次针对你的杀局当中扮演的角色,不是旁人给予他的,而是他自己决定的。” 裴今歌的声音十分冷静:“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代表皇帝陛下和这场杀局无关,至少是当下的他没有杀你的心思。” “从最开始就猜到了。” 顾濯笑了笑,说道:“毕竟皇帝陛下的行事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气。” 一场无忧山亲自策划巧夺心思的刺杀,两位无垢境界的先后出手,为的只是杀死一位养神境界的晚辈,这已然称得上是天衣无缝。 但在他看来不过是漏洞百出的一场闹剧。 与白皇帝该有的层次对不上。 从某种意义上,废墟上最后出现的清净咒,何尝不是监正在效仿白皇帝落星云梦古泽,以天罚诛杀盈虚? 不过是二者的手段天差地别而已。 裴今歌让话题回到最初。 “因此监正其实是属于后一种人,顺水推舟者,由始至终他都不是非要杀你不可,他之所以要杀你,根本原因是这一次摆在他面前的机会着实太好,让他忍不住出手了。” 她说道:“接下来,直至这场斗争分出胜负那一刻,我们必须要避免这种情况的重复出现。” 顾濯敛去笑意,平静而认真地嗯了一声,因为这句话有理。 “问题在于,如今你所面对的处境艰难之处便在于无论是司主,还是皇后,都能凭借手中的权势和力量让你轻易陷入相同的局面当中,诱使后一种人忍不住对你出手。” 裴今歌接着说道:“当然,像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一直重复发生下去,但这不是忍耐的理由。” 顾濯点点头。 裴今歌就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如何解决这个困境,最简单的那个办法已经走不通,虽然皇帝陛下没有杀你的意思,但他所抱有的态度显然是漠视一切的发生。” “逃避,或者说躲开你也已经尝试过了,最后的结果就是迎来一个又一个的杀局。” “想要改变当下这种局面,不可能全然指望长公主殿下一人。” “最好的办法是让皇后和司主分道扬镳,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不能再站在同一阵线上。”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监正以自己的死为你我换来了一个机会。” 顾濯忽然问道:“无忧山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清楚。” 裴今歌摇头说道:“即便我还没被赋闲,这世上也有太多我不清楚的事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忧山因为去年那场刺杀出事了。” 顾濯说道:“那这就足够了。” 在前天那场杀局当中,无忧山扮演着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 是杀人,更是负罪。 或者说背锅。 那无忧山何尝不能把这口锅给甩出去? “我要出去一下。” 顾濯转过身,往楼外走去,说道:“去做一笔生意。” 裴今歌似是随意说道:“不要忘记,现在有很多人的性命被系在你的身上。” 楼外看似空净无人的夜空下,不知隐藏着多少人,有巡天司的执事,有城门司的强者,有钦天监的官吏……所有这些人正在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在神都的旨意到来之前,他们必须要让顾濯留在自己的眼中,最好是一步也不要离开这幢高楼。 顾濯停下脚步,说道:“我没打算静悄悄地离开。” 裴今歌墨眉微挑,问道:“光明正大?” 顾濯笑着说道:“正大光明。” …… …… “请问……” 德秋思看着半跪在身前的下属们,声音很轻,话却极重:“你们都是废物吗?那么显眼的一个又矮又胖像是番薯一样的胖子,你们告诉我找到现在还没找出来?然后你们还告诉我,你把金灿灿那个小徒弟都给跟丢了,不知道人往哪儿去了?” 他下意识像过往那样挤出笑容发,但脸颊上的弧度还没完全翘起,便有疼痛随之而来,顿时让他发出如破风箱般的嘶哑痛呼声。 半跪在地的那几位下属更是惊恐,连忙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因为那是顾濯在德秋思身上留下的强烈痕迹。 “废物……都她娘的是一群废物!” 德秋思回想起前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辱,情绪倏然涌上心头,呼吸变得倏然急促,怒道:“监正也是个废物蠢货白痴,一个无垢境居然连养神境都杀不掉,还被人反过来杀了,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有下属心想您境界不也比顾濯高得多吗? 那一张脸不还是被踩到无地自容? “死了也就算了,死之前还偏要给我拉上一坨屎,让那两个白痴以为是我要杀人灭口,真是要恶心死我……” 德秋思越想越是愤怒,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都给我滚,立刻就滚,滚去把无忧山那两个人给我找出来!找不出来你们提头来见!” 几位下属哪里敢有意见,连忙应了一声。 德秋思深呼吸一口气,感受着浑身传来的强烈痛楚,强自冷静下来,最后缓声说道:“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们,这事要是被牵扯到巡天司,死的不只是你们,连我都要死,谁都逃不掉。” 听到这句话,平日里与他最为亲近的那名下属终于忍不住了。 “可是……下属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屁就放。” “大人,从顾濯让您被整个望京的人都看见那一刻起,巡天司就和这事脱不了关系吧?” …… …… 监正死后,望京不曾封城。 但这不代表松懈与无事发生,在看不见的阴影当中,几乎都是朝廷的人。 各个衙门的强者不断进行着巡视,让整座望京城陷入外松内紧的状态,不断搜寻着有关这桩案子的线索,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 更准确地说,其实就是金灿灿一个人。 只不过有人希望他活着,有人希望他成为一具尸体。 …… …… 求知提着烧鹅,带着喜人的笑容,如寻常民众般推开家门。 然而就当他关上门的那一刻,那笑容瞬间消失干净,只剩下阴沉与疲惫。 他往屋子里头走去,来到床边,坐了下来。 躺在床上的人自然是金灿灿。 “怎样了?” “恐怕暂时离开不了,外面到处都是朝廷的人,望京城现在和戒严没有区别。” 求知低声说道:“但我觉得……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金灿灿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我肯定是要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听不出情绪上的起伏。 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判断。 只要无法离开望京城,在大秦朝廷这种外松内紧,掘地三尺的态度面前,这座民宅被发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存在任何的意外。 到了那时候,两人都会死。 求知有些难过,哪怕他早已推断出相似的结论,还是难过。 金灿灿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动作艰难地靠在床头,望向求知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几句话。 “无忧山已经不是从前的无忧山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这其中的真相不是你所能承受的,所以你要学会放下好奇,让自己变成一无所知的模样。” “然后离开。” “我说的不是离开望京,是离开无忧山。”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师父,我也确实把你当作是我自己的徒弟,所以你不要愚蠢到因此而抱有为我复仇的心思,明白了吗?”都是很简单的话,故而真实。 求知听得十分认真。 话到这里,金灿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应该就这些话要说了,接下来你想办法离开望京,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场考试,只要你能完成,那就算是出师。” 求知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想要逃出如今的望京,以难如登天来形容是言过其实,但也相差不远了。 金灿灿分明是抱着以自己的性命,为他换来一个机会的念头。 求知没有拒绝。 到底是杀手,见过太多生命消逝在手中,很难再因为生离死别而矫情,心中泛起无法抑制的酸涩。 在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神情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说道:“我明白了。” 不知何时,窗外又下起了雨。 求知忽然烦到了极点,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想要把眼前的一切东西都给砸碎,让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在眼前,万事万物不复存在。 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根本不能这样做,他根本做不到这样的事情,便只能让一股气憋在胸膛,散不开,化不掉,堵得发慌,闷的想死,难受到极点。 夜雨其实无声,何以这般烦人? 就在这时候,有人推开了门。 那人对他说了一句话。 “何物最能浇块垒?” …… …… 半个时辰前,顾濯走出那幢高楼。 只不过是往外走了数步,夜色带来那些漆黑如若错觉,似梦幻泡影般消散于无形,四周灯火通明如昼。 近百人站在各个地方,目光紧紧地落在顾濯的身上,屏息静气,神情都紧张到了极点。 “您……想要去哪?” 一位官员满脸难色地走出来,压低声音问道:“可否与我稍微透露几句?”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好啊。” 那官员不由怔住了,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错愕着点了点头。 顾濯说道:“我要去见两个人。” 那名官员下意识说道:“那我去给您请过来?” 顾濯摇头说道:“恐怕那两人不愿意被你们请过来,所以,还是我自己过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神情骤然剧变,心想您这话是认真的吗? 下一刻,每个听到顾濯解释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我要去见金灿灿。” 顾濯微笑说道:“还有他的徒弟。” 一片死寂。 然后他敛去笑意,视线在场间众人的身上缓缓扫过,似是好奇问道:“你们觉得,到时候我会不会看到两具新鲜的尸体呢?”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人站了出来,给出明确的答案——不会。 顾濯说道:“如果事情还是发生了呢?” 那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坚持,断然说不会发生,忽有声音悠悠然响起。 “那只能是有人为了掩盖事实,行杀人灭口之事。” 这句话是裴今歌说的。 这毫无疑问就是在为事情定性。 …… …… “什么?” 德秋思霍然起身,难以置信问道:“顾濯要去找那两人?” 前来报信的下属点头确认,又把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不敢遗漏。 其中当然也包括裴今歌说的那一句。 德秋思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遗憾的是,站在他面前的那几位下属看不到,因为他的整张脸都被绷带给缠住了。 想要看到他的脸色,那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所以……大人现在我们到底怎么办?” 当裴今歌说出那句话后,望京城里就没人敢让金灿灿死,因为谁也不愿背上一口黑锅,被直接牵扯进监正之死这桩案子里。 无论是谁让那两人死,事后必然要被追查到底,而时间如此短暂的情况下,想要把痕迹掩埋过去,让死亡变成自尽,与异想天开没区别。 德秋思沉默良久,说道:“什么都不用做了。” “啊?” 那下属愣住了。 “等死。” 德秋思坐了回去,声音异常平静:“要不就是金灿灿当场自杀死掉,要不就是我自尽吞罪,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做的?” …… …… 求知抬起头,望向前方。 夜雨随风潜入屋内,微湿了他脸颊,冷了眼眸。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没有回应那句话,就像听不懂块垒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门外,落入眼中的是茫茫如海般的灯火,那几乎是半个望京城里的强者。 这些强者此刻都在沉默着,眼神里的情绪复杂至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然而往最深处去看,那些情绪都是来自于不解。 顾濯伸出手,拍了拍求知的肩膀,走了进去。 与去年的黄新平不同,金灿灿为自己准备的这座宅子要宽敞上太多,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要舒服上太多。 “聊聊吧。” 顾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对金灿灿说道:“我还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是一个生意人,既然你这么爱做生意,想来就没有一个必须要坚守的立场。” 不久前与求知说过的那些遗言,在这一刻已然尽数破灭,金灿灿反而变得轻松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是这个道理。” 金灿灿坐了起来,说道:“请开价。” 顾濯温声说道:“你还是会死。” 话音落下,站在外头的诸多强者们神情微妙,心想真有这样做生意的道理吗? 金灿灿却是笑了。 这笑容里没有嘲弄和讥讽的意思,莫名地真实。 众人觉得好生荒唐,心想这也能接受? 下一刻,很多人忽然就明白了,因为这句话代表着真诚。 当金灿灿杀死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后,他就注定只有一条死路能走,区别无非就是什么时候死。 “请继续。”金灿灿的声音很诚恳。 听着这三个字,求知握紧拳头,低下头。 顾濯似是恍然不觉,说道:“你的徒弟可以活着。” 金灿灿说道:“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他由始至终都不曾掺和到这桩案子里头。” 顾濯说道:“那复仇呢?” 金灿灿眼神微变,沉默不语。 这一瞬间,他心中有无数念头生出,但终归寂灭。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认为这是在自寻死路,你认为这是没有任何可能成功的事情,你还在想要是百年以后我再来说这句话该有多好,对吗?” 金灿灿无法否认。 这些都是他的真实想法,此刻却像是写上白纸上的黑字,无从掩藏。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所以你要怎么说服我改变自己的看法?” 顾濯给出的回答十分简单。 直截了当,不讲道理,偏偏教人听出一种杀伐果断到不容置疑的意味。 “因为我不准备让这事就这么算了。” “那他们就要为此死上很多人。” “其中包括着你的仇人。”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五千 (本章完) 第184章 唯有心头血 第184章 唯有心头血 金灿灿沉默片刻,说道:“无法亲眼见证的复仇对我本人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件事。” 顾濯淡然说道:“因此我的话是对你说的,但从来都不只是对你说。” 金灿灿转过头,望向站在门边的求知,看着低头不语的徒弟,心情渐渐复杂。 “我不喜欢讲道理。” 顾濯依旧在看着金灿灿,目光不曾挪转,对求知说道:“我只讲事实。” 求知的声音有些沙哑,说道:“我有在认真听着。” “当你在今夜出现在世人眼中那一刻起,只要你还有活下来的想法,那就必须要选一边来站。” 顾濯平静说道:“事实便是如此,在过往千百年来重复过无数次的无趣旧闻。” 房间里一片安静。 求知说道:“要是不选一边站……滔滔江水之前,像我这样的蝼蚁只能被碾过去,落得一个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对吗?” 顾濯嗯了一声,说道:“因为你还不够强。” 三人交谈的声音都没有压低,更没有刻意地避着谁,门外站着的人们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场间渐渐生出一种压抑而低沉的气氛。 金灿灿忽然说道:“这句话也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江分两岸,站在你这一边,然后呢?是的,只要你不打算装聋作哑,那确实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死去,其中当然存在着我的仇人,但事情不也就仅止于此吗?如何能威胁到真正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平静而客观地说道:“再接下来又会怎样?你的敌人连你都敢杀,站在你这一边的人凭什么不能被杀?无非是有没有一个值得被杀的理由而已。” 听着这话,顾濯非但没有愤怒,反而笑了起来。 这句话看似是拒绝,事实上是商量,或者说询价。 “不要说我不站在你这边,那便要死,死亡是谁也挣脱不了的事实,尤其是我和求知已经卷入这件事情当中,生死注定不由人,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趁这船还没沉下去的时候,努力着多划几下桨,看看到底能不能上岸。” 金灿灿说道:“这也是事实。”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更大的事实是复仇固然重要,但就像我刚才那句话里说的那样,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因为无忧山的人早已见惯生死。” 顾濯听懂了,说道:“你想要一个什么承诺?” 金灿灿很是不解,说道:“为什么你总是能这般自信?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难道你觉得你比他们更有资格给予我承诺?” 顾濯淡然说道:“不错。” 金灿灿想笑,只觉得这话着实天真,心想就连我这种踏入无垢境界的公认修行界强者,都不配站在那人的面前,如今的你又算是什么呢? 是的,未来可期。 无数人相信你在将来的某一天将会破境羽化,成为这人世间的最强者之一,但那终究是尚未未定的未来,于此刻毫无意义。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放在这件事上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想到这里,金灿灿摇着头叹息了一声,说道:“你真正的倚仗唯有你的师父,甚至我不相信你能完全指望她,至于裴今歌……这位巡天司的前司主是很强,但再怎么强不也被赋闲了吗?你所拥有的远要比你想象中的更少,你现在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吗?”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澄清一件事情,我不是白南明的徒弟。” 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刻意地提高了声音。 金灿灿眼神微变。 顾濯接着说道:“我是白南明的师弟。” 听到这句话,金灿灿终于无法维持从容,神情剧变。 一片哗然声响起,自民宅外而来,震耳欲聋。 没有人怀疑话里所言是真是假,因为顾濯不可能愚蠢到当众撒谎,还是这么一个必将会被拆穿的谎言。 那这段关系就必然是真的。 这其中透露出来的意味太过复杂,每一个人都会忍不住去想去揣测,长公主殿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明明可以收为徒弟,却偏偏让自己多出一位师弟。 举世皆知,站在大秦最高处那人是皇帝陛下。 也许是因为长公主殿下太过低调的原因,很多人都会下意识忽略,其实她与皇帝陛下齐高,由始至终都站在同一个高度之上,相差仿佛。 之所以如此忽视,是因为人间已然止戈百年有余天下承平至今,让世人忘记了一个铁与血铸造的事实——大秦军方第一人从来都是长公主殿下。 直至今天,她手里依旧掌握着大秦的军队,有着依然说一不二的权威,而且她拥有皇帝陛下绝对的信任,因为百年之前若无长公主殿下,大秦不可能得以踏入第二个千年。 哪怕抛开这诸般权势不谈,她依旧是事实上的世间第三人。 那把名为众生的铁枪,仍旧高悬至物榜上第四,列在她前方不过皇帝陛下手中的天道印,曾为道主所执的晨昏钟,以及道休大师手中的缘灭镜。 像这般绝世强者,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本就会被人推断与揣测,更不要说是这么一个毫无道理的决定。 这个消息定然能在世间掀起狂澜。 金灿灿如何能不为之而动容? “你先前觉得我拥有的太少。” 顾濯看着他问道:“那现在够了吗?” 金灿灿沉默不语。 师弟与徒弟当然是两回事,师弟代表着一种平等的意味,因为辈分相仿。 长公主殿下的师弟,当然有资格与那些人战上一场,分个胜负。 “好。” 他缓声说道:“我答应你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顾濯说道:“求知会好好活着。” 金灿灿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如此轻易就被看破,说道:“那我没有问题了。” 这本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只要条件相同,没有难以接受的悬殊差距,那当然是要选一个让自己痛快的立场。 复仇,无疑是能够带来强烈快感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简单。 金灿灿站起身来,拖着疲惫与重伤的身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 其中理所当然地提及了德秋思这个名字,酒楼上的那顿饭,以及针对顾濯的杀局。 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众人耳中响起,被各种手段与秘法进行判断,确定真假,再有人以笔与纸认真记下来,一个字都不敢错。 当金灿灿说到清净咒的出现,以为自己将要被杀人灭口时,宋景纶却毫无道理地换了目标……场间再次迎来一片纷乱。 不知道过了多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把该说的话都已说完,给出了足以直接指向巡天司的线索,以及证据。 场间再无任何声音。 长时间的安静。 顾濯站起身,目光落在求知身上,说道:“最多三句话。” 求知如何能听不明白? 三句话后,金灿灿便要死去。无论有多少理由,无论是不是德秋思的要求,长洲书院的副院长就是死在那把铁铲下,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顾濯走出门外。 求知与他擦肩而过,从桌上提起那冷了也好吃的烧鹅,走到床边,认真说道:“你赶紧多尝几口,别浪费了。” 金灿灿叹了口气,伸出胖萝卜似的手指,抓起一根鹅腿沾了沾那汁水,张嘴就是一大口。 求知的声音叨叨又絮絮。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呢?我是真想不明白,以前的日子不也挺好的吗?到处走走打打秋风,时不时拿钱宰上几个人吃上一顿火锅,从那时候到云梦泽再到阳州城都是这么过来的吧?哪里过得不快活了?这小本生意挺滋润的啊,怎么非要去杀那林挽衣……” “闭嘴!” 金灿灿听得恼了,随手一甩就把那吃干净的鹅腿扔到地上,怒道:“懂不懂什么叫做尊师重道啊?你在这里喋喋不休个没完没了,万一别人听得烦了,觉得你说了几十句话,要我立刻就去死,那我岂不是连遗言都没一句?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都不懂是吧?” 话到这里,他那双因为脸胖而显小的眼睛溜了一圈,很是不好意思地望向外头,问道:“再多三句话行不行啊?” 顾濯沉默片刻,不知是无语还是别的什么,说道:“我指的是一问一答的三句。” 金灿灿双手合十,带着满脸笑意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对求知说道:“之前和你说的都没忘吧?” 求知看着那灿烂笑容,想着这就是最后的话,颤抖着嘴唇想要给出一个回应,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 “那这句话就当你送给我好了。” 金灿灿揉了揉求知的头,笑着说道:“再见。” 话音落时,他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好,就像是让画师替他留下画像。 求知往后一步。 青年杀手提起手中剑,一剑穿了金灿灿的心。 鲜血从中迸射溅出,湿了求知的衣裳,带来一片猩红。 金灿灿闭上眼睛,就此死去。 在死前,他嘴唇微微颤动着,对求知无声说道:“像我们这种连台面都上不了的货色,别人愿意和你做生意已经算得上是给颜面了,心怀感激大可不必,但至少要把这事给记住。” 求知没有沉默太长时间,随手抓起一块烧鹅肉吃,发现有血水蘸在上面,味道很是古怪。 他面无表情地吃完那块肉,不再多看哪怕一眼金灿灿的尸体,转身走出了房间,对顾濯说道:“那时候你问我何物最能浇块垒,是吗?” 顾濯静静看着他,说道:“嗯。” “我想明白了,酒是不行的。” 求知一字一句说道:“唯有仇人心头血。” …… …… 暮春将逝时,雨水繁密。 大秦迎来一位新的皇后仍是昨日的事情,神都的人们依旧沉浸在庆典带来的欢乐中,眼前的世界残存着昨日的幻影,繁华如昼般的灯火。 望京却有人家在门前挂上白幡,以此缅怀死者,散发哀思。 雨中站着很多人,人们手里都撑着伞,神情严肃至极。 这些人沉默着,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户人家的门槛上,不知道在等候着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非是来祭奠死者的。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场间的寂静被打破,有轻微骚动。 那是顾濯祭拜完,从那户人家里离开带来的动静。 无数视线随着他的脚步而转移,那些人手里握着的伞随之而晃动,就像是狂风暴雨中不堪重负的片片荷叶。 有官员来到他的身旁,邀请他登上一辆马车,前往神都。 便在今晨,昨夜那座偏殿里的大人物们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如实地被传递到望京为顾濯所知晓,只不过被他拒绝了。 理由是死者为大,他要给那位副院长上一炷香。 面对这个理由,谁也不好说些什么,为难的厉害。 幸运的是,望京的人们无所谓自己迎来了一位新的皇后娘娘,今日便已开设灵堂,这让很多人松了一口气。 眼下那一炷香已经上完,那就该上路了。 顾濯坐进那辆等候已久的马车里。 裴今歌也在车厢里。 都是当事人,与监正的死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谁也少不了谁。 车轮碾过青石板,开始前往那遥远神都。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马车旁。 那人是德秋思。 与前天不同,这时候的他也许是死亡将至,表现的意外平静,全然不像是平日里那般喜怒形于色。 他说道:“你觉得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顾濯没有说话。 德秋思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认为你能坚持很久,因为你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相信接下来还会有很多人在你手中失去性命,我绝不是最后一个。” 顾濯还是什么都没说,置若罔闻。 在马车旁,很多人神情紧张地看着这一幕画面,心想这可千万别再有意外了。 “但你最终还是会走向失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德秋思笑了起来,笑容即是嘲弄也是怜悯,说道:“因为你做事不讲规矩,非要把表面的那一层皮袍给撕开来,谁会愿意真正支持你这样的疯子……” 话音戛然而止。 准确地说,是他的声音被淹没了。 远方,有马蹄声如暴雨般响起,让大地为之而颤动。 那是大秦帝国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 德秋思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那位地位超然的将领来到马车前,向顾濯表明沿途护行的意思,语气恭敬至极。 过了片刻,顾濯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难得带着些许无语,解释了几句。 “可能你不信,但我真没那么无聊。” “我的意思是,这事与我无关。” “我没故意打你脸的闲情逸致。” 不知道为什么,德秋思听完这三句话,突然之间更想要死了。 (本章完) 第185章 送他一程 第185章 送他一程 遥遥万里,心声或有偏差,音讯却不至于。 当顾濯坐在车辇上,借晨光而出望京赶赴神都,有漫天风雨相随,千余铁骑开路,巡天司扫清四野,沿途州郡各地官员无不竭诚配合……如此消息传至御书房中,为皇后所知晓时,她不禁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泛着莫名的笑意。 神都天晴无雨,她起身往外走去,感受着春风送来的凉快气息,眉眼仿佛也随之而开阔数分,让落在眸子里的阳光更为明媚。 大秦的玄甲重骑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调动起来的,监正之死尚且长不过四十八个时辰,便能做出如此这般手笔,不用想也知道是长公主的意志所向。 无论白南明是担心顾濯在途中再次遭遇刺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归根结底都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是在堂而皇之地展现威慑力,更是一次强势到极点的宣告。 想到这里,皇后微仰起头,视线似是穿过无数亭台楼阁与深深宫墙,看到了那座坐落在神都之外的行宫,看见了那个宛如雨后青山般的宁静女子。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改变白皇帝,那个人不是她也不是谁,唯有白南明而已。 是的,事实的确如此。 然而人世间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相聚离开都有时候,再如何厚重的情分也有耗尽那一刻。 那么,这情分值得消磨在顾濯的身上吗? 皇后想着这些,神情平静。 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同,她不曾因为监正之死如临大敌,为之而忧虑。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位置会因此而受到动摇,她对此有着绝对的信心,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对此产生怀疑。 只不过……终究有些遗憾罢了。 望京那头发生的事情,与她确实有关系。 如果不是她默许,谁又敢在她被册立为后的前一天行这般疯狂事? 整件事其实十分简单。 顾濯带着身上的那些秘密死去,好让那些为此而忧心的人不必再看再听再猜,得以尘归尘,土归土。 当他死后,巡天司便能给予皇帝陛下一个完美的答案,钦天监抹掉了关于那天异象预示着的一种可能……至于她能得到什么? 因为宋景纶的缘故,宋家将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届时谁人要遭受牵连,谁人可以置身事外,都在她的意志当中。 这当然是她所乐意看到的。 可惜了。 皇后微微眯起眼睛,掩去眸子里的情绪,忽然问道:“大概要几天?” 曹公公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知道她话里问的是谁,答道:“按照顾濯现在的行程,他会在九天后的日落时分抵达神都。”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话:“裴司主看来是要一路同行。” 皇后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说道:“挺好的。” 曹公公不解,心想这好在何处? 皇后什么都没有说。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春日笼罩下的风不再是凉快,莫名多了几分寒意。 她记得有词人曾经写过一句被公认为妙至毫巅的词,当中有五个字是:高处不胜寒。 当年的她不以为然,只觉得自己身在那个位置该关心的是春暖开,粮食与丰收,而非一己之私情。 如今的她有所感慨,心中想到的却又是别的五个字:更与何人说? 一念及此,她想到那位在景海已然枯坐多年的皇帝陛下,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心想你理应也有过我此刻的心境,何以不曾厌倦这人间春色? 这人世间还有谁人能与你平等交流呢? 想着这些琐碎的事情,皇后的眼神渐渐放空,似是陷入久远回忆中,有无数片段如浮光掠影闪现在她眼前。 …… …… 杀人者顾濯,借刀者裴今歌。 然而世人目光却都在前者的身上,很少有人愿意去理会后者。 原因简单而纯粹。 裴今歌实在太强大了。 更关键的是,她在当世强者中是出了名的了无牵挂。 她不曾拜师某人,不曾与世间某宗门有过关系,裴这个姓氏的确与千年大秦中的某些名门大族有过关系,但她却偏偏与那些关系无关。 她不曾与某人有过相恋经历,人生至此从来孑然一身。 她于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以微末之身崛起,以手中刀抓住每一个所遇到的每一个机会,硬生生赢得了现在的位置,让自己与羽化仅差一步。 如此这般无亲无故近乎无敌之人,但却众所周知有一个朋友。 她那朋友是从前的娘娘,如今的皇后。 没有人知道这段关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或许只有她们本人才真正知晓。 人们唯一确定的是,在过往无数时刻当中她们的关系都是无法质疑的。 娘娘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后,与那道为她斩断沿途许多风霜的刀光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故而,当裴今歌最初被赋闲的时候,谁也没有怀疑过此事与皇后有关。 尤其是皇帝陛下亲自表态以后,很多人都下意识认为这是一个基于权势平衡而做的决定。 毕竟谁都知道那位司主已经老了,更在多年以前与天命教前教主一战而身负重伤,寿入深秋已成事实,待他死后,裴今歌显然比青霄月更有资格去掉司主前的那个副字。 于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裴今歌与皇后决裂了。 就连巡天司那位司主也不曾想到。 这也是他朝出神都,夜行千里,而至此间的理由。 …… …… “现在回想起来,出关那天我应该和你认真聊一聊的,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棘手的模样,只是那时候我想着陛下已经和你说过话,我再闲话亦是无甚意思可言,不如不聊,其实就是相见争如不见的道理。” 青衫中年人的话里带着憾意,几分萧索,不知是对谁说。 他站在车辇之前,身旁就是千余玄甲重骑,更远处巡天司的执事们都已现身,为朝廷所驱使前来保驾护航的当地宗门强者混杂其中……他便如此站在万人当中,淡然承受着如若潮水般涌来的目光,如若置身闲庭当中,不以为意。 幽静的峡谷内一片寂静。 那一线天光洒落在道路中央,很像是狭长的刀锋。 然而当这个中年人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无需做出任何动作,便自成一方天地,给人一种这刀不可能斩落的强烈突兀感觉。 就像是只要他想,那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这里所有人是同样一个道理。 人们的目光渐渐挪动,最终停留在车辇里头,进行着期待。 如果说此间有谁能面对这样的强者,那只能说裴今歌。 然后他们听见了一道轻笑声。 “您是真的闭关太多年了。” “谁说不是呢?” 中年人叹息说道:“都已经久到连自己的下属也认不出来了。” 话音落下,许多人神情骤然变更,想到了一种可能。 裴今歌从车辇内走了出来,向那人随便行了一礼,平静说道:“您怎么来了?”听到这一句话,众人再无半点疑虑,终于确定这位中年人就是巡天司司主,不由心生难言之震撼,心想怎会连羽化境的绝世强者都亲至了? 司主无所谓这些目光,说道:“与你闲聊几句。” 裴今歌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司主忽然笑了,转身负手,离开。 在离开途中,他看了一眼顾濯,轻描淡写。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峡谷内的气氛才渐渐缓和了过来,不再那般沉重与压抑。 然后……逾千道目光落在车辇里头,隔着轻纱看着静坐在其中的年轻人,眼神里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担忧之色。 顾濯的声音从中响起。 “继续走吧。” 他感受着此间万物的不安律动,心平气静。 …… …… 山崖上。 司主看着阳光下的淡薄云雾,平静的声音里流露着感慨的意味。 “其实直到这一刻为止,我还是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借刀顾濯,非要让监正死。” 他说道:“但人死如烟散,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裴今歌微笑问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司主平静说道:“位置。” 裴今歌说道:“我接下来所在的位置?” 司主说道:“是的,这很重要。” 裴今歌说道:“你觉得我如今的位置错了?” “不错。” 司主的神情很是平静,与他的语气一般无二。 “滔滔江水分两岸,世人皆要择一而从,否则注定要被吞噬,这是再也浅显不过的道理。” “但你和我却不能这样做,因为巡天司的职责是坐在一叶轻舟之上,冒着随时都有可能葬身其中的风险,依循着皇帝陛下的心意所向,去看清楚这江水流向何处,那遥远前路到底是万丈崖壁还是辽阔平原,去开山,去见海。” “我们的手中所掌握着的权柄如此之大,皆是由此而来,所以我们不能站队。” 他看着裴今歌的眼睛,认真问道:“我很确定从前的你理解其中的道理,为何现在的你却忘了呢?” 裴今歌知道,赋闲二字可以用在任何一场谈话当中成为借口,但在今天没有意义。 好在她也没打算以此作为理由。 “因为我确定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司主听完这句话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看来我还要再辛苦上好些年。” 话未止于此。 裴今歌不曾忘记秀湖死前说过的那两个字。 ——羽化。 去年夏祭之时,让秀湖从容置身于神都中的那只鬼是羽化境。 皇后的境界不曾比她高,届时的神都仅有三位羽化,而皇帝陛下绝无可能,剩下的不就长公主殿下和司主了吗? 这是一道不需要去思考的选择题。 想着这些,裴今歌的眼神如水般冷淡平静,找不出半点情绪上的起伏。 但,她还是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德秋思是怎样一个人,以他的性情即便敢动手去杀顾濯也不可能在我面前放肆,唯一的理由是他做这件事前得到了你的点头同意。” 司主微微笑着,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 虽无言语,但已默认。 裴今歌说道:“理由是什么?” 司主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过片刻,说道:“旁人是看不清楚,我是找不出证据,但我知道你为顾濯编了一个故事。” 裴今歌没有说什么这不足以成为杀人理由这类的话,因为这其中不存在任何意义。 自巡天司出现在世间的那一天起,司内就从未有过按证据办事的那一刻。 司主看着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替顾濯掩埋些什么,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替他隐瞒,这一切的背后存在着怎样的意义,但我认为这已经足够我做出决定了。” 裴今歌说道:“无所谓长公主殿下的态度?” 司主说道:“纵千万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是坚定,语气十分平静。 时有风起,那一件青衫随之而动。 衣袂猎猎作响宛如战鼓,发出沉重而震撼人心深处的声音。 裴今歌看着司主,忽然间笑了起来,说道:“您这次来又不可能真的把顾濯给杀了,何必在我面前摆出这般姿态?” 司主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何尝不可?” 裴今歌笑容更盛。 然后她从善如流地侧过身子,主动让出了位置,说道:“那您去杀吧。” 司主看着她,说道:“不阻止我?” 裴今歌不曾敛去笑容,摇头说道:“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话是实话。 她再如何强,终究是羽化之下,与羽化境有着绝对的差距。 勉强为之,那只不过是重复上一遍云梦古泽深处,那座破道观前发生的事情罢了。 假如司主真的不顾后果,行如此疯狂之事,她确实无法阻止。 司主笑了笑,说道:“那我去了。” 说完这话,他往车队前进的方向走去,要重新去到顾濯的身前,行杀人之事。 裴今歌随之而行。 司主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会就此离开。” 裴今歌对此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顾濯是我的朋友。” 她说道:“如果他要在今天死去,那我总归是要当面送他一程的。” (本章完) 第186章 那些年的故事里 第186章 那些年的故事里 车辇的纱帘在春风中荡漾着,仿若湖面生波。 一袭青衫飘然而至,站在顾濯身前。 无数目光于这一刻汇聚到车辇上,眼里流露出极其强烈的不解情绪,然后这些情绪渐渐消沉,就像是被掷入海底的块块石头。 司主就是那片海。 他无需释放出任何气息,静静地站在这里,便足以镇压此间一切事物。 这是已然超脱世俗的强大境界——羽化,亦是修行者所梦寐以求的最终境界。 一念可动天地,神圣不可侵犯,至高无上……古来今往无数人对此境界给予了数之不尽的溢美之词,根本原因就是在于羽化之人近乎非人。 当这样的人不远千里而来,舍了俗世尘缘要杀一个人,谁又能阻止呢? 一种强烈的压抑与沉重气氛笼罩在场间。 春风仍旧在吹,落在人们的身上,凛冽如寒风。 万物与千人就此不得动弹半步,如若雕像。 与此同时,司主在车辇内说了一句谁也听不到的话。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脸上忽然浮现出奇怪的笑容,开门见山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来杀你的,包括裴今歌,但这是我故意而为之,简单些说我来是为了见你,而不是为了杀你,至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十分复杂,接下来我会尽可能地给你解释清楚,让这件事情在你脑海中变得直观起来。”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我在听。” 司主低下头,看着坐在车辇上的年轻人,很直接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天命教多了一位新教主,直至如今巡天司也不知道那教主的真实身份,但我猜这人应该是你。” “我为什么如此推断?因为盈虚临死之前和你独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没有任何的证据指向你,但我还是觉得你就是从他手中得到了天命教,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直觉。” “这也是我来见你的根本原因,我认为你得了盈虚的传承,与他有着师徒情谊。”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盈虚的性情我很了解,至于我为什么了解?不是因为我和他有过多次交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是生死大敌,而是因为……我和盈虚早在多年以前就是老朋友了,他始终相信着我,而我也始终珍惜这份难得的情谊,或许你会觉得我现在说的这些话荒谬至极,毫无道理可言,但事实的确如此。” “为什么我会和他成为朋友?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孤独的,而我的孤独之处与他颇有几分相似。” “数尽人间,知己不过二三人。” “那么,我理所当然会珍惜每一个与我站在同一个高度,看得见同样风景的朋友。” “唯一可惜的是,我和盈虚的立场有着根本的对立,我曾经希望他放弃自己的执着,为此不惜与他真正战了一场,那一战你应该是听过的,最终我在这一战里负了重伤,闭关至今年才再次出关,而他则是在我闭关的时候便已死去。” “坦白而言,我不曾为他的死而悲伤难过,像我们这样的人既然选定了一条路,那为此而付出性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 “我本以为我和他的这份情谊将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无人知晓,谁曾想到他在临死之前竟把衣钵赠了出去,还是送给你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徒弟,那我就有必要与你见上这一面,只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你居然在我见你之前把监正杀了,让事情落到如今这难以收拾的境地里。” 话至此处,司主长叹一声,说道:“我本不想如此突兀地和你见面,这定然会引起莫大风波,奈何这一面不见也不行。” 车辇内一片安静。 很寻常的话,话里都是感情,直截了当,不做虚掩。 顾濯听得很是清楚,没有错漏话里的任何一个字,微笑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是自己要承担起身为长辈的责任?” 司主看着他,点头说道:“不错。” 顾濯没笑出声,说道:“那我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要让巡天司对你动手。” 司主仿若未卜先知,又像是看穿人心,淡然说道:“原因不复杂,其实就是那时候的我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需要以此方法来加强我的直觉。” 然后他笑了起来,坦然说道:“而且我是和盈虚有交情,又不是和你有交情,要是你死在秋思的手下,那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件轻松事?” 顾濯叹道:“这着实有些无耻了。” 司主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的意思,感慨说道:“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不得不顾虑的事情有太多,纵千万人?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了,哪里还能有这么大的脾气呢?” 顾濯看着他的眼睛,似是好奇问道:“那你专程过来与我说这么一番话所求又是为何?这一面为什么不见也不行?” 司主说道:“因为你做的是坏规矩的事情,惹得太多人不高兴了,监正之死这事想要平下来,那就必须要有人站出来,而那个人不就只能是我了吗?” “今天过后,人们将会知道我从神都来到这里是为了杀你,最终却没有动手,无功而返。” 他的声音颇为潇洒:“任谁再试图对你动手,都不得不考虑我今天这一次后退,你接下来的处境将会变得惬意上许多,而我则会在暗处替你走动,尽可能让这件事平息下来,让你过些平静日子。” 顾濯说道:“我见过皇帝陛下,他不是瞎子。” 听到这句话,司主笑着说道:“这个担忧很有道理,皇帝陛下当然不是瞎子,相反,陛下目光如炬可巡视天地,因此我会亲自前往景海给出解释。” 顾濯不再多言,问道:“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司主摇着头叹息了一声,自嘲说道:“就当做是我的歉意吧,毕竟我让秋思杀你是事实,此事过后你能不记恨我已是最好,别的便也都无所谓了。” 顾濯说道:“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吗?” 司主沉思片刻后,说道:“就这些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要迈步离开,却又想起了一件旧事。 “不要和皇后走得太近,那样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可言,有的必然都是麻烦,保持住现在的距离就好。” “至于见面礼,这次不方便给你,等神都再见吧。” “好好活着。” 司主轻轻地挥了挥手,衣袖随之而动。 春风再临,带走幽深峡谷内的寂静,让此间事物再次鲜活起来。 他神情淡然地从车辇薄纱中走出,与裴今歌点头致意,但却一言不发,转眼已然随风去。 来来又去去,实在太匆匆。 一切彷佛错觉般。 无数视线中,坐在车辇里的顾濯没有当场暴毙,或是头颅被斩落,鲜血从脖子处如逆流瀑布般冲天而起,他就好好地坐在那里,找不出半点被伤害过的痕迹。 他的声音在这注视中传了出来,是让车队继续前行,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幽深峡谷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轮碾过地板的声音才是再次响起,回到日常中。 …… …… 裴今歌掀开帘布,走进车辇内。 她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眉眼间泛着的情绪是凝重,墨眉早已微蹙。 不等她开口,顾濯的声音已然响起。 “天命教的事情被他猜到了。” “然后?” “他向我承认他与盈虚是挚友。” “有些意思。” 裴今歌闭上眼睛,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次发现这局面比她预想当中的还要再复杂上数倍。 想要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数十年时光掩埋之下的利益往来与真正立场,难之又难。 每逢此时,她都会觉得杀人果然是一个极好的办法。 人死如烟散,万事皆尽。 可惜,都是想杀而杀不得的人。 顾濯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徐徐而至的微风,轻声说道:“距离抵达神都还有几天时间,想不通的问题可以慢慢想,不必着急。” “也对。” 裴今歌说道:“至少现在不会再有人来阻你了。” 连巡天司司主这么一位羽化境的最强者都不得而返,接下来谁敢在这段路上作祟? …… …… “那些话你们都听到了,怎么想?” 顾濯在心里说道。 此间万物早已有话想说,奈何先前不敢惊扰,这时候自然奋勇发言。 “肯定是不能信的啊,这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面厚而心黑这五个字用在他的身上,再是合适不过了,信这样的人和自杀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的看法倒不同,主要是他千里迢迢走上这一趟,莫名其妙地自曝其短,当面告诉你自己和邪魔外道有过勾结,这不管怎么说都是切切实实的诚意,可以稍微信信。” “那我认为事情的关键不在于相信与否,而在于不要去思考,因为当你去思考这值不值得相信那一刻起,你就会和他生出越来越多的因果了。” “知道,本身也是一种因果,可以被利用。” “但这怎么可能做到什么都不想呢?只有死人才能做到吧?” “不行……这越说我越觉得你被人当作是棋子了。” 落在顾濯心湖的声音很是吵闹,寻常时候许多习惯沉默的存在都参与了这场谈话,比如那一线来自太阳的天光。 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为它们清楚意识到顾濯处于一个相当危险的处境当中。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顾濯静静听着,没有遗漏任何一句,神情始终是最初的认真。 直到那道来自大地的浑厚声音姗姗来迟。 “我有一个想法。” “请讲。” 顾濯认真请教。 “以前我看过不少人下棋,最让棋手烦恼的事情是变数,我们其实可以制造出这样一个变数,让来棋局直接失控。” 顾濯听懂了。 “裴今歌,只要我们帮她踏入羽化,那她就能成为这棋局上的最大变数。” …… …… 时光如水般流逝,娘娘成为皇后的新鲜劲头已经过去,大秦的各州郡已然回到日常的安宁当中,活着的人们各行其事。 监正死去的消息依旧没有传开,谁也不知道已有阴霾如云般飘来,悄无声息出现在大秦的天空之上。 然而,当千余玄甲重骑出现在神都外十数里,为城门司的官员所亲眼目睹后,那种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深沉压抑感觉,仍旧真实地笼罩住他们的心头上。那位一路随行的将军眼见神都高耸城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向顾濯道别,踏上回程的道路。 巡天司的执事们却无法轻松,因为他们接下来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比如不遗巨细地把沿途发生的事情乃至于针对顾濯的那个杀局,认真阐述上一遍。 届时,神都巡天司将会有修行者以某种特殊道法,对此重复确定,直至整件事情被还原出本来的样貌。 至于宋景纶和求知这样的关键证人,当然不可能由巡天司审问与监管,将会有其他的衙门介入,确保证词的可靠与真实性。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神都的风向都会随着这桩案子变化而变化,直至东风压倒西风,又或是相反。 顾濯与众不同。 那座车辇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神都,而他却是身在神都之外,踏入那座属于长公主殿下的行宫里。 …… …… 神都位于大秦北方,在望京沉浸于暮春的时候,此间已有暑意至,只缺蝉鸣。 行宫坐落湖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之余不乏应有之大气,与四时之景色皆能共美,不曾喧宾,更不要说是夺主,就像是这座行宫的主人那般。 当顾濯行走在这清冷的楼宇间,与余笙重逢时,后者正在提笔练字。 书房内一片安静。 直至半刻钟后,余笙才是放下手中笔,洗手。 顾濯随意看了一眼,发现纸上写着三个字。 ——天地衡。 字如其人,在他看来是一件毫无道理可言的荒谬事情,然而此刻亲眼看到于白纸之上流连的笔锋,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观点在某些时刻是有道理的。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平日里温柔娴熟成习惯,让人觉得她从来都是这般模样。然后某天当你看到她不经意流淌出来的另一面时才会骤然惊觉一切都是虚假,但又不会因此而愤怒,反而喜悦于自己得见真实。 顾濯的想法不至于如此复杂,只是道了一句写的很不错。 余笙却不理会,用毛巾擦过双手后,转身往旁边走去。 “监正的死会被很多人用来做文章攻击皇后,但她的位置不会因此而遭受真正的动摇,哪怕她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不尽人意。” 这句话再是直接不过,彻底否了神都诸多权贵的念头。 顾濯不意外。 娘娘之所以被册立为后,从来都是因为白皇帝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是后者出于诸多理由不愿亲自动手,只能让人代劳的缘故。 余笙说道:“事实上,皇后在望京这件事上做的不算多,固然是谈不上清清白白,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干净,倒是巡天司脏得很。” 顾濯闻言而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听一个故事。” 余笙挑了挑眉,问道:“皇后的故事?” “是的。” 顾濯望了一眼窗外晴空,眼前仿若看到了那座皇城,那个有着复杂过往的女人。 然后他看着沉默不语的余笙,给出了一个虽然俗气却极其具有力量的理由。 “如果我真要与林挽衣结为道侣,那在婚前我总该了解一下她的双亲,以免遇上某些庸俗但着实恼人的麻烦问题。” 余笙无言以对。 半晌过后,她开始讲述自己所知道的故事。 …… …… 根据巡天司的调查,娘娘的身世没有可疑之处。 她曾经嫁过人,后来因为生死相隔而改嫁。 为何她能把自己嫁到皇宫里? 原因不复杂。 多年前的皇帝陛下尚未放手政事,于某次宴席中与她相遇,就此结了缘。 这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当时的娘娘尚未改嫁,丈夫仍旧在世。 总之,事情就是娘娘为前夫守寡三年,再又两年后便进了宫。 其间两人不曾再见一面。 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 如今谁也没有再提起过皇帝陛下是如何与娘娘认识的,每一个知晓事情经过的人都在讳莫如深,以至于世人渐渐一无所知。 入宫后,娘娘最初没有展现出任何手腕,看上去与瓶没有任何区别。 直至距今十八年前,彼时的皇帝陛下正在为某件事情而烦心,帝国南方却是忽遇天灾。 是的,即是让云梦泽重现人间的那场天灾。 其时娘娘正值受宠,有幸为皇帝陛下挑灯夜读奏折,无可避免地接触到政事,那蕴藏在骨子里蒙尘多年的光华就此开始绽放。 她开始为皇帝陛下代笔,渐渐在某些事情上给予建议,而彼时的白皇帝又不吝于指点。 于是,娘娘借此机会更得宠幸,在往后十余年时光磨炼当中,处理手段越发娴熟,手腕越发强大。 其中某年,皇帝陛下不视政事全然放手于她,最终才让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 …… 余笙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这体现在用词与情绪以及节奏上。 纵使她的声音再如何动听,落入旁人耳中也来得枯燥。 顾濯却听得很认真。 当他听完以后,心中难以自禁地生出强烈感慨。 与故事无关,与另外一件事有关。 他的那位大徒弟确实很不错。 可惜了。 如果不是去年秋天,盈虚死得太过匆匆,以至于很多该说的话都来不及说,顾濯又何至于在今天才知道事情的部分样貌? 十八年前那场天灾不是盈虚所愿看见的事情,但他却不曾浪费这场天灾,以此来达成了诸多目的。 只不过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顾濯自嘲一笑。 “你在笑些什么?” 余笙的声音依旧淡。 顾濯摇头说道:“不方便说。” 话是真话,他总不能告诉余笙自己觉得娘娘之所以变成未亡人,极有可能是因为盈虚杀了她的丈夫吧? 这个推断没有任何证据。 余笙看了顾濯一眼,说道:“还有几件小事,你还要听吗?” 顾濯有些意外,说道:“你知道的比我预料中的要少。” 余笙认真说道:“我不是一个对旁人私隐有着浓厚兴趣的人,更何况我和皇后的关系其实还可以,过往也无冲突可言,我为何要理会这么多?” 有些话她没有付诸于口,但也不难懂。 娶妻的又不是她,是皇帝陛下,她本就不该管太多。 那是逾矩了。 “差不多该到了。” 顾濯换了个话头,望向皇城的方向,说道:“她们要见面了。” 余笙不再多言。 片刻之前,她准备和顾濯聊的那几件小事,与裴今歌有着直接的关系。 那也是两人被断定为盟友的根本原因。 …… …… “你我认识多少年了?” “忘了,大概三四十年总该是有的。” “好像也不算太久,只不过这些年里确实遇了不少事。” “是啊,从我改嫁到守寡再到入宫又到今年为后,这段路回想起来确实过分漫长了。” 皇后的声音很是随意,听不出什么感慨与唏嘘的意味,就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生。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说道:“还未恭喜你成为皇后。” 皇后望向她,笑容温婉而骄傲,理所当然说道:“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裴今歌想了想,便也觉得这话是对的,说道:“从你入宫那一天起,你就必然会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那确实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皇后唇角的笑容更盛,说道:“我本以为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 裴今歌说道:“其实很多都忘了,大概是我不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必须要用铭记来体现,该记得就记得,该忘了那就忘了吧。” 言语间,她眼帘微垂,视线随之而落在栏外的池水中。 有池鱼正在水中追逐阳光。 两人此刻身在御书房外,皇家园林当中,周遭空无一人。 那几位熟悉的太监都躲得远远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今歌收回目光,望向皇后简单问了一句话。 “那你呢?你现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这章六千 (本章完) 第187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 第187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 皇后说道:“我习惯把每一件事情记得很深,名字便也不会忘记。” 裴今歌自嘲一笑,说道:“还以为你忘了。” 皇后柔声问道:“这次来是为了叙旧?”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算是吧。” 每一句话两人都是笑着说出来的,找不出半点阴霾笼罩的意味,与寻常知己好友重逢时不见区别。 然而事实上,她们在不久前才见过一面,那时候的她们绝非这般模样。 “叙旧外……” 裴今歌莞尔一笑,说道:“我更多还是想要看看你。” 皇后墨眉微蹙,但不是厌恶和烦恼,而是沉思的模样。 不知为何,这时候的她看上去莫名有些天真憨喜,有种难以形容的妩媚感觉。 这是世人所难以想象出来的画面。 裴今歌本该只觉寻常。 过往年间,像这样的宜嗔宜喜她已看过太多次,但今天她却看得很认真。 皇后微微挑眉,摇头说道:“如果你是想看凤袍的话,那还是算了。” 裴今歌有些意外,说道:“连你都觉得穿起来麻烦?” 皇后说道:“其实我什么事情都觉得麻烦。” 裴今歌说道:“我还以为你早已经习惯。” “谈何容易?” 皇后微笑着叹息了一声,微仰起头望向天空,静静看着为春日所描金的白云。 她的声音很是动听:“不过是硬撑着罢了。” 裴今歌说道:“这话便更假了。” 皇后哑然失笑。 与先前的笑容相比,这时候她的笑容多了一抹嘲弄之色。 然后她说道:“好像是有些假了,毕竟我再如何说自己硬撑,事实上终归还是有人站在我的身后。” 裴今歌话锋骤转,说道:“其实有恃无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是失了本心,还是忘了本我,又或者别的什么?” 皇后轻笑说道:“愿闻其详。” 裴今歌说道:“无端散发的感慨罢了,没什么好往深处说的,就像此刻我站在这里和你聊天,最终也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只不过是一次多年以后难以回想起来的闲聊罢了。” 皇后敛去笑意,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但你还是来了。” 裴今歌说道:“终归是要来的。” 皇后问道:“意义何在?” 裴今歌说道:“也许这世上不是任何事都需要有一个意义。” 皇后说道:“也许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裴今歌说道:“故而你由始至终都是在自找苦吃。” 皇后说道:“所以我很羡慕像你过往年间那心安理得的慵懒。” 裴今歌说道:“都已成往事。” 皇后闭上眼睛,再次仰起头与春日相逢,让阳光铺满那张艳丽的脸颊。 这时的她仿佛梦回多年以前,自顾自地伸手揉捏着发酸的肩颈,似乎这样就能让那些疲惫消散于无形,尽数不复存在。 她说道:“既然都成往事,何不为自己找个人?” “如此念想未免俗气。” 裴今歌看着她,认真问道:“况且这世间谁人能与我共?” 皇后十分认真地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她还是想不出一个名字,于是唯有以沉默作罢,有些遗憾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朋友间的闲谈。 无关利益,无关立场。 就像过往数十年间很多个午后那样,本就都是些很随意的漫无目的的废话,很难从中寻找出什么具体的意义,让人铭记在心更是强人所难,遗忘似乎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如此想下来,难过倒不至于,可惜却有很多。 皇后这般想着。 下一刻,她把这已无意义的思绪抛出识海,说道:“谈正事吧。”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声好。 …… …… “监正的死与你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果你不曾借刀顾濯,这桩案子便无半点可能发生,而你作为巡天司司主理应清楚这样做的后果,这便是明知故犯。” 皇后以客观的态度陈述道:“其时监正身在旧皇城中,并且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向顾濯动手,如今亦无证据证明宋景纶受他的影响试图杀害顾濯,所以这件事你做得不占道理。” 裴今歌随意听着,没有说话。 皇后继续说道:“假如宋景纶被证实受监正影响,暗中试图杀害顾濯,那依旧不是你和顾濯当场杀人的道理。” 裴今歌的神情十分平静。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她是明知故犯,再清楚不过这样做的后果。 她甚至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件事情变得有道理——证明监正从未放下杀心,始终试图对顾濯动手,被迫行杀人之事以求自保。 但她这时候却什么都没说,唇角甚至微微翘起,笑的很是温柔得体。 仿佛犯下累累罪行的那人不是她,另有其人。 皇后看着她,忽然说道:“有恃无恐果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不久之前,裴今歌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皇后没想到不久后的现在,她便要重复上一遍。 裴今歌耸了耸肩,说道:“谁让死人战胜不了活人呢?” 皇后说道:“更重要的是你与羽化仅差一线。” 裴今歌感慨说道:“我果然了不起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笑得明明矜持,偏偏讥讽。 皇后神情不变,说道:“但这不是绝对的,因为你终究差了一线。” “是啊,所以你到底要怎么办呢?” 裴今歌的声音里都是诚挚:“愿闻其详。” 还是原话奉还。 这当然是嘲弄。 皇后看着她,没有说话。 无论裴今歌还是顾濯,他们都有着一个相当麻烦的身份,而且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监正与巡天司先动的手,是杀人不成反被杀。 奈何监正之死在规矩上却说不过去。 如果裴今歌真的羽化了,那这件事决然不会掀起如此波澜,奈何她尚未羽化,却又与羽化仅剩一线之差,随时都有可能突破。 这桩案子棘手的地方便在于此。 如何才能让事情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让大部分的罪行被定到死人的身上,让各方势力都为之而满意,这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总有活人从中作梗。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还没想好这个问题,那我们改天再聊吧。” …… …… 当天夜里,神都忽有流言四起。 哪怕散播流言者几乎是第一时间被抓捕起来,仍然无法阻止那句句蜚语,与星光共满间。 那是监正的死讯。 这显然是有心人的手笔,因为流言里不曾提及事情的来龙去脉,着重点在于顾濯与皇后的关系,裴今歌与皇后的关系,而这两道关系又再被牵扯到钦天监去年夏天时候,所亲眼目睹的天象异变之上。 纵使没有人敢把妖后祸国乱政,又或是牝鸡司晨之类的话付诸于口,但这样的念想终归是止不住的。 风波已起。 一发不可收拾。 …… …… 事实上,在车队抵达神都之前,相关的官员们便都有了预感。 每个人都知道事情不可能再压下去,但他们终究没想到消息泄露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夜深时分仍旧不能休息,要为此而忙碌到无法归家。 尤其是因为巡天司涉及此案,为求避嫌缘故,几乎是全面撤出相关的调查,更不要说是追溯流言散播。 在面对这种突发变故时,更是让诸衙门深刻感受到了缺乏人手的痛苦,以及无穷尽的疲惫。灯火彻夜不熄。 晨光来临前,有官员来到那座行宫,请求与顾濯见面。 那位官员在见面后,依循惯例地问了一遍那桩案子,尽可能地了解当中的细节,将其记录在案。 紧接着,又有神都的世家权贵前来求见,顾濯依旧没有拒绝。 于是他听到很多极具深意却只让他觉得无聊的话。 话里虽然有话,但终究还是那么些意思——由衷地表达善意,愤怒地谴责监正,悲痛地指责巡天司,然后再一脸诚恳地请求他站出来,扫清这不正之风。 归根结底,无非借刀行杀人之事。 顾濯自然不会答应。 但他也没有拒绝。 如潮水般的沉重压力涌向皇城,汇聚至御书房中,落在皇后的肩膀上。 与之一并而来的还有如纸片般的奏折,言官们开始顺应被有心人掀起的民意,要求此案必须要秉公执法到底,决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进行妥协,否则千年大秦风骨何在? 更有意思的是,有同样举足轻重的官员持截然相反的意见,表示治大国不可如此轻率,须再三谨慎。 至于十天前夜里参与偏殿议事的与会者,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刻意沉默,让自己变得无比显眼,但这不代表他们做了些什么,只不过都是在浑水摸鱼罢了。 …… …… 孤立无援,茕茕孑立,孑然一身……无数相似的词语都能用来形容皇后如今的处境。 除却生活在皇宫里头的人们,她似乎已经陷入一种无人可用的境地当中,失去了挣脱当下这局面的可能,只剩下最后一种办法。 ——让皇帝陛下站出来解决这件事。 但这也是与她为敌者所愿意看到的画面。 御书房灯火通明。 皇后却没有坐在那张椅子上,如雪般堆积起来的奏折无人理会,就像是一堆废纸。 …… …… 皇后去了景海。 景海为皇帝陛下的道场,个中风光全然在乎其心意,与人间四时不同,今夜落着微雨。 走在湖畔,两人并肩沐雨。 皇帝陛下鬓间已有华发生出,但这不曾让人联想到衰老二字,更具从容风度。 “这事是不好办。” 他的声音很是随意,就像是在唠叨家里寻常事:“然而世事往往如此,做多了便习惯。” 皇后忽然问道:“百年之前,陛下你可是这般过来的?” 听着这话,皇帝陛下陷入回忆当中,眼中思绪微乱。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说道:“不是。” 皇后有些意外,挑眉问道:“那时候的陛下正值年少,便有如此手腕?” 皇帝笑了笑,说道:“你猜错了。” “是因为那时候的我与傀儡没区别,不过是一尊名义上矜贵的孺子帝罢了。” 他说道:“真有这样的事情,岂有轮得到当时的我多言?大臣们早已在朝堂之外和宗门做完了利益置换,商量出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了。” 皇后听着这话,想着当时的画面,很是感慨。 也许是太久没有与人闲谈过往事的缘故,皇帝陛下难得起了兴致,依着这话题聊了下去。 “其实那时节也不算难过,虽说如今的史书都在说彼时的大秦已经踏在悬崖边上,只差一线我就是那位亡国之君,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为何?” “因为那时候的大秦足够腐朽,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病人,太过方便操纵,道门又怎舍得这么一具好使的傀儡,必然是要用上好些年的。” “这与亡国有何区别?”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便有了后来那些天翻地覆,如今回想起来……再让我走一遍从前的路,我应该还是会走,因为当年的我不曾做到完美,有着很多的缺陷。” “世间哪有真正的完美可言?” “道理或许如此,但我留下的麻烦终究太大,某些时候甚至让我认为亡国也未曾不好。” 皇后不说话了。 这句话太重,她不愿接。 皇帝笑了,说道:“不要把这个想法看得太过偏激,不是我已经厌了这个人间准备去死,而是因为我这些年来越来越憎恶那些世家与宗门。” 话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明明还在,语气却冷:“更让朕为之而无奈的是,朕没有办法解决它们的存在,因为它们就是大秦的本身所在,而朕再如何强大也无法击败大秦,因为朕自己就是大秦的另一面。” 近些年来,皇后一直在御书房里处理政务,又如何能不明白这个事实? 大秦从来都不只是白家的大秦。 然而当白皇帝亲口把这些话说出来,落在她的心湖当中,仍旧让她生出复杂情绪。 皇帝沉默片刻后,收敛笑容,随意说道:“后来我翻了许多史书,得知世事从来如此,便也淡了这个念头,眼不见为净。” 皇后看着他,摇头说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吧。” 皇帝说道:“嗯。” 皇后认真说道:“这样做会死很多人,而陛下您经过百年前的那个乱世,便不愿人间再回到那个生不如死的年代里。” 皇帝想着那些血流漂杵的画面,想着易子相食的惨事,想着不惜一切只求给宗门山上人当狗的人们,想着无数诸如此类的过往。 他神情淡漠说道:“总归是现在来得更好,又还没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何必闹那么多的事情呢?谁也无法保证未来是更加美好的,我不行,天道也不行。” 不知不觉,皇帝与皇后已然行至一处亭下。 夜雨被拦下,轻敲琉璃瓦,淅沥作响。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有再说过话,静静地看着这场不愿停歇的雨,就着杯中热茶打发时间。 这是过往很多年里他们相处的方式。 直至夜尽天明,皇后才是站起身,准备离开。 借这一夜清闲消愁,为的终是面对现世事。 就在这时,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 “巡天司是该要安分些了。” 皇后明白他的意思,转而问道:“钦天监又当如何?” 皇帝安静了会儿,说道:“无论如何,监正之所以身死,终究是因为他在尽职,那便需要给他一个交代。” 皇后不再多问。 如果她连这都要问,那她还有什么必要坐在御书房里? 更何况往常时候,她根本不会听到这么几句话。 但是今天之所以成为例外,与她的关系不见得那么大,更有可能是因为司主与监正。 果不其然,在她尚未走远的时候,皇帝似是感慨地再说了一句话。 “人真的很难服老,偏生老而不死便为贼,所以我至今仍旧为我年轻时候的仁慈感到惋惜。” …… …… 离开景海,皇后仍旧若有所思。 白皇帝最后那句话在她听来,意思并不复杂。 最浅显的意思无疑是让她不要把这次风波真正落到裴今歌的身上,不必让其置身事外,但至少是要安然落地,其中的欣赏意味再是清楚不过。 至于还有没有更多的意思,或许有,但她不会去想。 像这样的事情,不想比想了更好,因为没人能确保自己永远不会想歪。 …… …… 晨光再临时,神都外的那座行宫又迎来了客人。 与昨日不同的是,这一次站在顾濯面前的人不再态度过分温和。 那是一位从皇宫里来的太监,姓曹。 众所周知,曹公公是皇后的心腹,常年站在御书房里,亲眼见证过无数重要决定的落成。 他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代表皇后的意志。 故而当他的语气不再温和时,其中流露出来的意思便也清楚了。 皇后已有决断。 顾濯坐在他的身前,平静问道:“何事?” 曹公公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说道:“关于纸上的这些问题,烦请顾公子您给出解释。” (本章完) 第188章 事了 第188章 事了 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落入顾濯眼中的那几行字,每一个都是近些天来许多人刻意进行回避的问题,墨迹不见锋芒,却又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意味。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字都是那位皇后亲自提笔所写。 白纸上的第一个问题十分直接,问的就是清净咒。 当天,顾濯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入清净咒所形成的空明世界,以此化解自身的伤势,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监正甚至在身死前亲口提及过这件事情。 曹公公看着顾濯,认真问道:“顾公子您过往二十余年人生当中,不曾接触过道门所持修行之法,在道门中唯有楚珺这一位朋友,何以对清净咒有着这般超然造诣,让监正本人对此也不得不自愧不如?” 顾濯没有说话。 曹公公也不介意他的沉默,视线落在白纸上,皇后亲手写下的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还是和清净咒有关,清净咒对道心亦有影响,因此当时宋景纶以清净咒对你出手的做法,必然是他当时最为真实的念想,但他又在刹那之间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整个过程是不合常理的。” 顾濯安静听着,一言不发。 曹公公还是无所谓,看着顾濯的眼睛,最后问道:“你认为监正是因何事对你抱有杀意?” 房间里一片安静。 就在他以为今天得不到答案,准备留下那张白纸,起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一句话。 “你对这三个问题的看法是什么?”顾濯忽然问道。 曹公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一个把话带给您的人,对这几个问题没有任何看法。” 顾濯又道:“如果我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又将如何?” 曹公公沉默片刻后,无奈说道:“顾公子,您还是别为难我了。” 顾濯若有所思,说道:“所以你真就只是一个带话过来的人。” 曹公公说道:“不错。” “关于这三个问题都有一个答案。” 顾濯很认真地看着他,温声说道:“为了避免你把我的话带过去,又把她的话带过来,一天到晚在两边跑来跑去,那我还是不说了。” 曹公公突然沉默了。 顾濯笑意温和,说道:“换一个人过来和我聊吧,就算她不想来见我,那也不该是你来见我。” …… …… 人去楼未空。 余笙就在房间的另一侧,始终有在听这场谈话。 她与寻常少女找不出什么区别,正在把一碗蟹黄粥当早饭在吃。 盛夏未至,深秋还远,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如此肥美的一只大螃蟹,熬煮出这么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粥。 顾濯走到她身旁。 余笙动作很自然地把那碗粥挪远,随意说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顾濯有些无语,看了一眼她轻轻搭在肩膀上的那根蓬松麻辫,说道:“其实我不擅长判断这些事情。” 余笙说道:“我也没觉得你擅长过。” 言语间,她喝了一口粥,心满意足到眼眸明亮如若雨后新空。 顾濯说道:“但我不担心。” 余笙问道:“因为有我在?” 顾濯嗯了一声。 “忘了告诉你了。” 余笙看着他说道:“其实我也不擅长阴谋诡计。” 顾濯说道:“我也没觉得你擅长过。” 余笙不说话了。 片刻之前,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顾濯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破境了吧?” 余笙神情淡然地嗯了一声。 顾濯说道:“螃蟹是从苍山里捞来的?” 这一次余笙是真意外了。 她有些好奇,问道:“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濯说道:“猜的。” 余笙安静了会儿,然后认真说道:“下次我会算你的份。” 顾濯说道:“不客气。” 都是很随意的话,无关神都的当下局势。 就像从山那边升起的太阳,不管人们见或不见,它总是在依循着自己的道理行事。 这看似寻常,但正是这种寻常言语,往往能给予人莫大的坚定信念。 …… …… 在曹公公离去后的当天下午,又有一位新的客人前来拜访。 按道理来说,这位客人本不该掺和到此案当中,奈何他与道门有着深厚渊源,曾经拜师玄都,道法造诣之高深犹然胜过监正。 偌大大秦,以道法与他相提并论者,绝对不足一掌之数。 那么他理所当然有资格对清净咒之谜做出判断。 这人是青霄月。 顾濯与此人有过纠缠,事实上却只见过一面——在云梦泽的最深处。 虽然在那以后,青霄月曾经奉命紧随在他的身后,但两人始终未曾真正相见,更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故而,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 顾濯望向青霄月。 青霄月依旧不修边幅,衣衫谈不上褴褛,但与整洁相距甚远,看上去就是一个住在深山里的野道士。 然而他从裴今歌以及很多人处都得知,此人办事时的性情与外貌截然相反,近乎是苛求。 “这件事我本不打算掺和。” 他看着顾濯说道:“因此我是从外面赶回来的。” 顾濯问道:“你的伤势好了?” 青霄月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寒暄?”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主要是觉得你命太苦。” 听到这句话,青霄月望向他的眼睛,没有从中看出任何多余的意思,有的都是寻常情绪。 “为什么这么觉得?” “还要为什么吗?” 余笙的声音响了起来。 与之前曹公公到访时不同,这一次她就在顾濯的身旁,而不是屏风后。 她接着说道:“去年被盈虚伤了,伤还没好又为了救林挽衣和无忧山战了那么一场,到今天还没能停下来休息,说你苦命不挺正常的吗?” 青霄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下一刻,他的唇角翘起。 一个苦涩中夹杂着几分郁郁的笑容随之而浮现。 青霄月看着余笙,叹息说道:“那为了让我的命稍微不那么苦,我们便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余笙望向顾濯。 顾濯嗯了一声。 余笙不再多言。 青霄月看着这对师姐弟,越发觉得自己远离这趟浑水是正确的选择,可惜了。 “还是那三个问题,简单说说吧。”他说道。 顾濯说道:“那就依着顺序来回答?” 青霄月点了点头。 顾濯平静说道:“第一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能以清净咒化解自身伤势,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在修行方面的天赋天下无双。” 青霄月沉默了,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片刻后,他继续说道:“那第二个问题呢?你认为宋景纶为何会在突然之间改变自己的想法?” 顾濯说道:“这当然与我有着脱不开的关系,那一刻的宋景纶沉浸在执念当中,之所以能瞬间挣脱清醒过来,是因为我对他说了四个字。” 青霄月说道:“哪四个字?” “该醒了你。”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以禅宗之法,晨钟暮鼓之声。” 青霄月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比之先前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说道:“那第三个问题你的想法是什么?监正为何对你抱有杀意?” 顾濯带着憾意说道:“我觉得是因为嫉妒。” 青霄月无言以对。 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强大……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似无稽,着实荒唐。 然而往最深处去看,这又何尝没有道理? 顾濯叹了口气,感慨说道:“如今回想起来,我多少也能理解彼时监正的心情,任凭谁一心一意躲进小楼不理春秋,如此静心苦修上数十年时光,以为自己与大道已然相近,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一个年轻人毫不逊色于自己,道心难免失衡,继而为心魔所侵,最终杀意满心。” 青霄月沉默不语。 余笙看着顾濯,心想你何时成了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青霄月说道:“监正修行多年,道心不至于如此轻易失守。” “这是正常的情况。” 顾濯说道:“然而监正那时候正在负责修缮旧皇城大阵,其中有两件镇物会影响道心。” 青霄月不再追问下去,因为这个理由确实有力,转而说道:“此事我会去查证,你说监正嫉妒你,可有证据?” 顾濯平静说道:“旧皇城修缮的整个过程,除却为最后一件镇物收尾之外,我全程在场并且提出了许多意见,此事望京钦天监官员的笔录上亦有记载。” 青霄月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监正在这个过程当中发现你的天赋,因此对你生出嫉妒之心,在察觉到你身陷无忧山所补杀局后决定顺水推舟?”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是的。” 青霄月什么都没再说下去,向两人点头致意,就此转身离去。 房间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余笙的声音响了起来。 “清净咒是道法。” “晨钟暮鼓声是佛法。” “佛道皆通,修行天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到监正心生嫉妒,以至于最终酿成杀心。” 她说道:“你觉得青霄月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 “无所谓。” 顾濯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现在心情不错。” ………… 就像青霄月那样,谁也没有想到顾濯竟会给出如此解释,为之错愕者不在少数。 紧接着,两个问题随之而来。 如何才能证明顾濯不是在胡言乱语? 该以何种方法让他进行自证? 嫉妒一说无法证明,因为监正已然身死,总不能全由旁人言论来推断敲定他到底怀有何等心思。 至于道法与佛法之说……朝廷总不能把一堆高深难测的功法摆在顾濯的面前,让他在限定时间内参悟透彻吧?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人站出来,与顾濯行论道辩难之事,以此来判断他在道佛二法上的造诣到底如何。 问题在于,当下谁也不愿意做这件事。 监正之死一案涉及太多,一旦被牵扯到其中再难脱身,更不要说这种涉及整个案子关键走向的判断,其本身责任太过沉重。 如果说道法一途尚且可以让青霄月进行判断,佛法又该如何? 道休大师于去年暮冬递出辞呈,已不再是大秦之国师,这事便不好再请他出手。 至于禅宗其余宗门……鉴于顾濯当初在慈航寺中的所作所为,在道休大师缄默不语的当下,没有哪间寺庙敢擅自越过这座禅宗祖庭,掺和进这件事情里面。 …… …… 虽说如此,案情仍旧有所进展。 伴随着一道旨意的降下,巡天司被迫敞开大门,让诸衙门联手开始调查与此案相关的一切事,再从此案延伸至巡天司的每个角落里。 户部可以查账簿,吏部可以查用人……各部衙都能找出东西来查。 德秋思作为当事人,自是首当其冲,在这个过程当中承受着极其沉重的压力。 尤其是那些官吏们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非要揪着他被顾濯当街踩脸的事情翻来覆去询问,甚至问他前一脚和后一脚的轻重有没有区别,理由是这有可能是一种独特的交换信息的手段。 哪怕德秋思为此愤怒到当场拍桌,接着再又无力重复已经说过的话,负责审问的官员依旧不罢休,认定其中必有蹊跷。 这毫无疑问就是报复。 至于为何报复? 过往年间,巡天司完全配得上权势熏天这四个字,行事或多或少有所放肆,得罪人便是理所当然。 纵使那些站在大秦权力中心的大人物,比如宰相大人,根本不会受到这样的影响,但他们很清楚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 只要整件事的大方向不走偏,让下面的人借此机会发泄一二也无妨,更何况这本就是旨意所在。 …… …… “师父!” 德秋思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脸,悲痛呼喊道:“这他们哪里是在打我的脸?这是在打您的脸啊!” 此时司主就坐在他对面,气定而神闲,说道:“有人与我说,你在顾濯找到无忧山那两人之前想过要去死,对吗?” 此言一出,场间骤静。 德秋思沉默片刻,低头说道:“是的。” 司主说道:“既然你当时舍不得让自己去死,为何又为这时之屈辱而难过不已,这是你当时就应该想到的事情才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是诚恳的疑问,因为不解。 德秋思声音微颤说道:“我……我以为我能承受。” 司主说道:“就像你以为自己能杀顾濯一样?” 德秋思不敢说话了。 司主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也怪我。” 听着这话,德秋思下意识想要赞同,紧接着意识到这个念头大逆不道至极,以最快的速度收敛心思。 但这已经足以让司主察觉到他心中念想。 “如今回想起来,若我当年闭关前不曾收你为徒,你应该会有一条更好的路走,不至于是现在这般模样。” 司主感慨说道:“既然我不曾管教过你,那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你的错呢?” 德秋思抬头看了他一眼,再低头不语。 司主说道:“熬过这段日子吧,这件事很快就要有一个结果了。” 德秋思闻言好生错愕,不解问道:“顾濯那边有进展了吗?” 司主置若罔闻,全然不理会,说道:“等这桩案子尘埃落定后,你便离开巡天司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德秋思的肩膀,就此起身离开。 院落外站着不少人。 司主从中走过,再与尽头处那人同行。 那人是宰相。 自陛下重拾山河以来,大秦的朝堂局势一直稳定,鲜少有动荡之势。 故而司主与宰相是真正的老熟人。 宰相问道:“确定要走了?” “是要走了。” 司主负手而行,说道:“要不然这桩案子再闹下去着实不体面,我总该要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的。” 宰相叹了口气,说道:“想来朝堂上下会有很多人为此惊讶。” “有甚可惊讶的?” 司主笑着说道:“我本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 …… …… 翌日,朝堂上一片哗然。 司主引咎请辞,直言其咎在于自己于监正之死一案上存在重大过失,以至于事情发展成如今这般不堪入目的境地。 皇后将此奏章留中不发。 一时之间,神都再也无人在乎其余事情,都在打听其中的详细。 正值风雨飘零之时,司主又作此突兀决定,巡天司上下无不人心惶惶。 就连陈迟这等出身宗门的弟子都受到了不少的影响。 更不要说那些从夏祭中考入巡天司的寻常执事。 与此同时,绝大多数人都知道监正之死一案即将结束。 是的,几乎没有人为此案付出性命,但这真的已经足够了。 司主离开巡天司,这个他为之付出数不尽的心血的地方,才出关便又归老。 巡天司的地位随之而一落千丈。 这无疑是证圣年间值得浓墨重笔的大事。 哪怕再如何挑剔的人,都无法为此置言更多。 司主以自己的退让为皇后树立权威,而巡天司经此衰落过后空余出来的权力范畴,想来也足以喂饱各部衙门的胃口了。 至于顾濯和裴今歌? 在众人看来,他们在杀死监正后能够全身而退,这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 …… 神都外,那座行宫。 求知站在顾濯的身边,笑了笑,说道:“其实我也觉得这样就差不多了。” 顾濯轻声问道:“是吗?” “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 求知无所谓说道:“你是听到了的,师父死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的是像我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旁人愿意把你当回事就不错了,算得上是真心待你。” 顾濯说道:“没有最后那一句。” “是没有。” 求知叹了口气,说道:“但我知道师父就是这么个意思,而且我这些天一直在看着你,知道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为的就是让这桩案子闹下去。” 顾濯偏过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我已经尽力了。” “反正是没骗我。” 求知笑着说道:“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有后悔过答应你,毕竟做生意嘛,哪有稳赚不赔的事情,自负盈亏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顾濯想了会儿,说道:“听上去有些道理。” 求知很喜欢这句话,挑了挑眉,说道:“虽然我基本没读过书,但道理还是懂得不少的。” 顾濯说道:“不论如何,你先在这里寻个地方住下来,等这事尘埃落定吧。” 求知本就觉得此间风景甚至美好,又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当即点头答应。 …… …… 与求知聊完后,顾濯离开了那座行宫。 时隔多日,他再次步入繁华神都。 城门司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只觉得他是因为监正一案将要告一段落,无须寄身于长公主殿下的庇护,可以自由,便不甚在意。 接下来顾濯的去向却不是什么地方,而是裴今歌的宅邸。 宅邸深处。 裴今歌坐在一张摇椅上,看着屋檐下的风铃,语气懒散说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顾濯说道:“太自然了些。” 裴今歌说道:“是啊。” 顾濯说道:“也许他们的关系比你我的还要更为坚定。”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墨眉紧蹙,认真说道:“关系二字慎用。” 顾濯明白这意思,望向园中的艳丽春色,摇头说道:“我没那意思,她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裴今歌说道:“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而把事情做到这份上。” 话被两人说的很绕,好在彼此都明白话里的意思。 顾濯话里的那个她字指的当然是皇后,裴今歌的那个他便是司主。 那么事情还能是什么事情? 当然是最为庸俗的满园春色关不住。 “所以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问道:“你想让这桩案子再继续查下去?” 顾濯自嘲一笑,说道:“那这就真的是让所有人都不高兴了。” 裴今歌平静说道:“但这恰好就是你最擅长做的事情,在夏祭里,在慈航寺上,在很多时候你都做过这样的选择。” “是的。” 顾濯抬头望向天空,想着求知那个不是虚假的心满意足笑容。 他沉默半晌后,说道:“那么你呢?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偏过头看着他,摇头说道:“我不满意。” 补到六千字 (本章完) 第189章 巡天司的归属 第189章 巡天司的归属 当然不满意,如何能满意? 然而整个神都的人们都已满意,裴今歌不满意又能如何? 纵千万人? 那也需要有一个坚定的前进方向,如此发声才有力量可言。 但现在的她却找不到这样一条路的存在。 是的,她可以不同意现在这个结果,但她总不能背叛自己本身,莫名其妙地把不该有的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那是荒谬事。 如今一切都很清楚。 巡天司对顾濯布下杀局,监正或因嫉妒而掺和其中,故责任应在巡天司,司主引咎请辞,以此来让这场风波就结束。 在当下这个局面当中,犯下最大错误的那个人已经承认罪行,而他也确实交出手中的权力作为代价。 一命换一命? 哪怕是最为固执的言官都不会赞同,甚至不会沉默,而是坚决摇头。 因为他们很清楚大秦之所以横压天下,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四位羽化境的存在,如何能在司主引咎请辞的情况下,再去动摇这国之柱石? 至于巡天司为何对顾濯设下杀局,今后自然有人以笔墨进行修饰,而他本人也将会从中得到足够的利益,以此作为补偿,让他深深感到满意。 …… …… “很巧,我也不满意。” 顾濯说道:“还是刚才那句话,这一切都太自然了。” 就像是余笙想要吃蟹黄粥了,那苍山便转眼入了秋,好让那螃蟹变得肥美起来。 皇后因监正之死而烦忧,司主恰好就站了出来,以急流勇退之姿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忽然说道:“这大概就是他们事前的准备了,无论事情成或败,你死还是活。” 顾濯嗯了一声。 裴今歌看着他感慨说道:“难怪司主不远千里,非要从神都离开去提前与你见上一面,对你说出那么一大段话。” “很难不感动。” 顾濯轻声说着,想着那天听到的话,语气同样感慨:“为了庇护故人之后,不惜放下手中全部权力,让自己归老赋闲,任谁都要有动于衷。” 裴今歌说道:“如此慈祥温情不忘旧情的长辈,取得你的信任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理所当然。” “再过上些时日,当他满怀唏嘘感慨,与你追忆当年往事之时,说自己不曾想过才出关便又归老。” 裴今歌的声音里都是嘲弄:“你该当如何?” 顾濯说道:“很难不为此而回忆从前。” 裴今歌没有再说话了。 话已至此,一切都已清楚。 在这种情况下,司主将会知道那位老人身死前到底做了些什么,而这在他看来想必是极为重要的。 顾濯说道:“好像我们现在是没什么能做的了。” 裴今歌轻笑出声,自嘲说道:“毕竟你总不能再借我刀来杀人吧?” 顾濯叹息说道:“哪怕真要借,又能杀谁呢?” “是啊。” 裴今歌笑容未曾敛去,怔怔地望着被屋檐遮断的半边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濯想了想,说道:“金灿灿在死前曾对求知说过,无忧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无忧山了。” “一明一暗吗……” 裴今歌眯起眼睛,微笑说道:“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倒是让人觉得委屈了。” 顾濯说道:“无忧山之所以易主,是因为去年冬末那场刺杀,但这应该是一次适逢其会。” 裴今歌认同这个看法,平静说道:“他们总不可能把一切都算计在内。” 顾濯说道:“否则事情理应要再变上一个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裴今歌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沉默了下来。 她的目光变得散漫了起来,眼眸里似是失去了焦点,久久不语。 她在想监正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心想如今还有谁对你抱着这样的看法呢? 像这样的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又会做些什么? 裴今歌醒过神来,不再沉溺在这无意义的思考当中,认真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顾濯自嘲说道:“如果我想明白了,那我已经不坐在你身边了。” 接着他敛去笑容,补了一句话:“但我想要给娘娘再讲一个故事。”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问道:“意义是什么?” “不知道。” 顾濯站起身来,伸手拨弄了一下那风铃。 听着急促的铃铛响声,他的眼神却越发平静温和,随意说道:“我现在只是想看看她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但大概也能猜出来是不让皇后愉快的,提醒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该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或许早已知道了?” 话里的那个人是皇帝陛下。 毕竟这是他的妻子。 顾濯心想,那要是他一无所知才是真的奇怪。 就在这时候,有下人来到这庭院,为裴今歌带来了一个消息。 ——她的那位同僚,青霄月前来拜访。 …… …… 庭院里一片安静。 暮春的阳光洒落在假山水之上,让温暖被写在观者眼中,静心养神。 时有风起,簌簌声响中,有飘零于身前,带来暗香。 青霄月神色漠然,无心欣赏这般景色,直接问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说道:“巡天司的事情?” 青霄月看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要不然呢?” 裴今歌没有回答,说道:“你是怎么想的?” “何必说这种明知故问的废话给我听?” 青霄月冷声呵斥道:“就神都这群只会玩弄权柄但连权柄都玩弄不好的废物虫豸弱智现在居然也配也敢往我辛苦了数十年的事情里头插手?” 从头到尾,这句话他没有停顿过哪怕是一个呼吸,便直接说了出来。 哪怕他的神情始终沉静,声音不曾骤然变大,语气亦是无甚变化……但其中的愤怒依旧昭然可见。 裴今歌与青霄月没仇,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笑,哪怕她心里的确有种莫名其妙的笑意。 “当然是不配的。” 她以客观的角度陈述道:“但你接下来将要受到朝堂诸公的监察了。” 青霄月说道:“不止如此。” 听着这话,裴今歌有些好奇,问道:“难道他们还要直接把人塞到你的手中?这不怕死的吗?” “怕死。” 青霄月一字一句说道:“所以一个人都不让死。” 裴今歌挑眉问道:“怎么个不让死?干你这事儿还能不死人的吗?” 青霄月想到不久前听到的那些话,脸色终于难看了起来,寒声骂道:“那群弱智废物蠢货觉得大秦明明天下无敌,诸国诸宗莫敢不从,所以我这里就一个人都不会死,因为没有人敢杀,没有人势力能承受得起大秦的报复!你听听这到底是什么白痴话?” 话音方落,裴今歌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哑然失笑出声,笑的放肆,笑到以手掩唇。 青霄月自然不会对她发怒,深深地呼吸了数口气,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声说道:“你要笑就赶紧给我笑完。” “好。” 裴今歌很是艰难地敛去笑声,可惜还是认真不起来。 然后她带着残留的笑意,摇头说道:“这话听着确实白痴,但你肯定知道他们不是白痴。” 青霄月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不骂不痛快。” “只要有人死了,那我就会遭到问责,巡天司再被断定为办事有问题,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更多的人被送过来。” 他冷笑说道:“直到我手底下被一堆废物塞满为止。” 裴今歌叹了口气,以此与他同哀,说道:“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青霄月看着她说道:“所以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说道:“我的想法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 青霄月不假思索说道:“因为我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陛下也不可能让旁人插手其中,所以你必定就是下一任巡天司的司主。”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如今巡天司正在被肢解,那我当然要站出来。” 青霄月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就是这个意思。 “很可惜。” 裴今歌的笑容里多了一抹憾意,摇头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被陛下赋闲的寻常人罢了,如何能阻扰这般朝堂大事?” 青霄月沉默不语。 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他又怎会不知晓? 今天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不过是抱着一缕渺茫的希望,看看裴今歌愿不愿意站出来,仅此而已。 哪怕是常年远离神都朝堂的他也清楚,事情在骤然之间被推动到这种程度,那必然是陛下亲自点了头,否则绝无可能。 他当然不满意这结果,心中有着巨大的愤怒,因为他当年决意离开玄都叛了道门,便是觉得那里的人不能与谋,不堪与谋! 时过百年后,这样的感受再一次出现在他的心中,愤怒也就都成为了无力。 青霄月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就当他准备告别离去,再告辞归老,甚至自此不过问世间事时……突然间听到了一句话。 “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说话的人是裴今歌。 青霄月皱起眉头,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她的意思是……” 顾濯从一旁走出,神情诚恳说道:“让你站出来,直接否定这件事。” …… …… 青霄月的眼神不曾骤冷。 他甚至不多看一眼裴今歌,向顾濯点头致意,仿佛这本就是一场三人间的谈话,只不过有个人迟到罢了。 若无这般冷静,这他又怎堪数十年如一日,静心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中行走? “如何否定?” 青霄月说道:“你想让我怎样逆大势而行?” 顾濯说道:“不争全局,但求分寸。”裴今歌说道:“就像是置身滔滔江水前的那根砥柱,为自己争得方寸地。” 青霄月再次皱起眉头,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心想你们到底是何时熟络成这般模样的? 然后他再说道:“我不习惯听这种虚话。” 很明显,这句话就是能谈的意思。 这是一切的基础。 过往的两人怎么连相识都很难称得上,隐约之间还带着几分互相警惕的敌意,但今天这一切都被抛在身后了,立场随时都能一致。 世事之奇妙大抵便在于此。 顾濯说道:“朝堂诸公插手你手中事的理由是什么?” 青霄月神情漠然说道:“是你。” “果然是我。” 顾濯毫无尴尬之色,仿佛被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继续说道:“既然我是当事人,那我在这件事情上,理所当然有资格发言。” 青霄月丝毫不给他面子,直接说道:“有资格说话的是长公主殿下。” 顾濯说道:“但我就是她。” 闻言,裴今歌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这也未免太理直气壮了。 然而她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长公主殿下始终沉默,在这场风波中一言不发,是因为她太过清楚自己的分量,不愿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说大秦真有谁能与她为敌,那人不是皇后也不是司主,唯有皇帝陛下。 过往年间,她在这些事情上始终沉默着,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她没有后继之人,而顾濯的出现则是弥补了这个空缺。 更何况以这对师姐弟当下的良好关系,这句话当然是成立的。 青霄月望向裴今歌,从她这里得到了确定,便不再多虑。 “即便你能让你被刺杀之事的责任尽数推到德秋思的身上,那也无法让当前的形势得到改变。” “我从未有过如此想法。” “讲吧。” “巡天司之事,本质而言是过往权势泛滥,让朝堂诸公心生不安而决意借此机会行瓦解之事,让自己不必再遭受威胁,换句话说,便是为了上一把锁。” “继续。” “我可以成为执匙人。” 顾濯说道。 青霄月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你要怎么让自己的提议被通过?朝廷上那群废物完全可以以你没有相关的经验,太过年轻,行事冲动,这些理由把你的想法给否了。” 裴今歌莞尔一笑,说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哪里简单了?”青霄月的声音里满是不解。 “为什么不简单?” 裴今歌说道:“只要该点头的人都愿意点头不就行了?” 青霄月看着她的笑容,忽然生出一种极其怪异,但又忍不住相信的感觉。 …… …… 临近傍晚,神都更显繁华。 落日余晖与万家灯火相映而美,如若光海浸没大地,不见半点晦暗之色。 也许是因为司主引咎请辞带来的风波缘故,今夜神都的酒楼几乎每一家都坐满了客人,无论大堂还是包厢里徘徊着的声音,谈论的都是这一件事。 人们为此高谈阔论,引经据典探讨着巡天司失势后带来的影响,时常争论到面红耳赤的程度,眼中丝毫不见如南齐这样的异国旅客,眼神里都是庆幸之意。 大秦承平多年,对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子民来说,巡天司的存在感着实不如何强,因为在这片土地上鲜少会有宗门与修行者敢放肆行事。 某种意义上,巡天司给予大秦子民带来的最大的功劳,或许是至物榜之类的那些榜单,好让人们在茶余饭后有消遣的谈资。 像这样的巡天司,哪怕失去也无法让人为之心疼。 少数有识之士固然对此感到担忧,但他们同样清楚这是时代变更的汹涌大势,不是他们所能够阻止的。 于是乎,就连这些人也都开始谈论哪个衙门将会在这场盛宴中得到最多的好处,成为接下来这些年里夏祭考生最好的去向。 坐在寻常的马车里,白南明听着这些吵闹的声音,心情未曾有半点起伏。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辆马车穿过长街,行至皇城,终至景海。 皇帝陛下早已在等待着她。 景海是湖,湖畔有山。 两人见面的地方在半山腰的亭下,借落日余晖望去,湖上金光如鳞,万般好看,若在浓厚数分,便像是那益州的一锅红汤了。 皇帝陛下转过身,望向那一张年岁不长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是顾濯未曾见过的美丽颜容。 他感慨说道:“看来你选的这条路是成功了。” “如今尚早。” 白南明的声音很淡:“不至登仙,谈何成功,无非耗费上几十年时间又留在原地罢了。” 皇帝陛下听到话里那两个字,叹息说道:“我今生应是无望登仙了。” 白南明平静说道:“我亦希望渺茫。” 皇帝陛下认真说道:“那至少也是一缕希望。” 白南明摇了摇头,不愿再谈此事。 这些年间,姐弟二人只要谈论到登仙之事,总是难免陷入这等情绪当中。 然后,再次回忆起那个人。 那人自然就是道主。 皇帝陛下转而问道:“顾濯如何?” “很有朝气。” 白南明想了想,又道:“最开始的时候不怎么有感觉,但最近越来越像是一个年轻人了,也许是因为熟了的缘故?” 皇帝陛下沉默不语。 白南明话锋骤转。 “巡天司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皇帝陛下闻言笑了起来,说道:“你觉得这件事是我的想法吗?” 白南明明白他的意思。 司主引咎请辞,巡天司如山骤然崩塌,这一切当然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但现在这种情况却不见得全都是他的想法。 藏身景海,不与世人相见十余年,固然让他披上了一层神圣庄严不可侵犯的光辉,然而某种时候也会让他的言语变得失真。 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今的皇帝陛下就像是被道门与禅宗求的神与拜的佛,他回应了也降下了自己的意思,但下面的人却不见得能完全解读出他的本意,又或许是不愿解读出来。 “凡是有所得,往往有所失。” 白南明淡然说道:“习惯就好。” 皇帝陛下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你为此事来?” 白南明嗯了一声。 然后她对皇帝陛下说出了顾濯的意思。 亭下一片安静。 皇帝陛下转过身,面朝景海。 直到他那一湖金光看成熄火后的红锅,才是有了下文。 “可以。” 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余笙对顾濯是什么看法?” 白南明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谈不上喜欢。” “其实喜欢也没什么不……” 皇帝陛下没能把这话说完。 白南明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清楚。 ——闭嘴吧你。 皇帝陛下怔了怔,旋即哑然失笑出声,心情是久违的愉快。 …… …… 入夜,神都以清贵著称的北城。 司主的府邸就在其中,与死去的监正的清修地相隔不远,登高楼后可遥遥相望。 顾濯登门拜访,在管家奇怪的目光当中行至后院,与司主相见。 其时,司主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眼神放空。 大抵是在回忆过往年间,曾经有过的那些美好往事,再与之进行一场道别? 顾濯不知道。 他也无所谓这些,向司主行了一礼,然后坐下。 司主看着他摇头说道:“你不该在这时候来见我的。” 顾濯说道:“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也对。” 司主笑了笑,叹息说道:“我终究还是老了。” 不等顾濯开口,他接着说道:“但在老去的时候,还有为你这样的晚辈遮风挡雨的机会,如何不是幸运事?” 书房里亮着一盏灯。 昏黄的灯光落在司主的身上。 也许是近些天风波不断的缘故,他那清俊的面容稍显苍白,让那一身儒雅的气度也为之受累,变得像是一位忧心忡忡的寻常书生。 顾濯看着他,神情诚挚说道:“所以我有必要承担起我该承担的责任。” 司主没听懂这句话,问道:“你指的是?” 顾濯说道:“烦请您站出来说句话,让我成为监察巡天司的那个人。” 司主沉默片刻,说道:“你可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当然。” 顾濯笑了起来,给人的感觉更为真诚,就像是他的语气:“前辈您为平息我掀起的这场风波,不惜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为求前辈您不至于过往心血被挥霍一空,我有必要为您留下一线希望。” 司主看着顾濯的笑容,明明没有看出半点虚伪与假,但又偏偏有种难以形容的怪异感觉,让他的道心很不舒服。 “前些天里,您曾说要送我一件见面礼。” 顾濯最后说道:“我现在觉得巡天司就很适合,您觉得呢?” (本章完) 第190章 背叛 第190章 背叛 书房里的气氛依旧安宁。 夜风入窗,让那一盏孤灯摇晃。 于是司主为灯火所照亮的面容忽明忽暗,但他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就像停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笑容,温和,得体,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祥意味。 他看着顾濯,语气是如出一辙的真挚。 “我想你在来这里之前,便已想过这个决定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对吗?”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坐在您面前。” 顾濯的眼神很坚定,很明亮,就像是那初升的朝阳。 司主很认真地看着顾濯,从中看不出半点的虚假,与先前一般无二,但他的道心却再次因此而不舒服。 不解之处也在于此。 这世上不该有晚辈让他道心生出这般异样,因为他的境界真的很高,举世难觅。 “长公主殿下是怎么想的?”司主忽然问道。 顾濯说道:“她同意了。” 司主笑了起来,说道:“那我也同意。” 顾濯说道:“麻烦前辈了。” “小事一桩罢了。” 司主想着如今神都的局势,不禁有些感慨,说道:“外人都知道我曾试图杀你却无功而返,落到一个被迫请辞的境地当中,现在我再为你说话也只会被认为是迫不得已,朝堂上下,世间内外,有资格让我情非得已的人不就那么几位吗?他们必然能够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没有不退的道理。” 顾濯微笑说道:“而且我要的只是青霄月那一部分。” 司主落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叩打,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像是敲打算盘,说道:“那这事定然能成了。” “如此进退有度……你看起来真不像是什么年轻人啊。” 他看着顾濯称赞说道:“哪怕是当年的我也不见得有你这般冷静。” 顾濯摇了摇头,简单谦虚了一句,只道是前辈您愿成全。 听着这话,司主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巡天司的事情该聊的都已聊过,或许还有旁枝末节剩下,但已不重要。 谈话却未结束。 那就像是算珠撞击的声音忽而消失。 书房的门明明没有关上,两人之间却倏然安静,落针可闻。 顾濯神色不变,道心也静,说道:“前辈您请讲。” 司主的笑意随之而敛去,面容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怅然若失之意。 他明明在看着顾濯,眼神里却都是过往年华的追忆,与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几分唏嘘与感慨:“盈虚死前……是怎样的?” 顾濯没有说话。 司主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是他特意叮嘱过你吗?” 顾濯还是沉默。 司主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叹息说道:“的确是我太心急了些。” 听到这句话,顾濯诚恳说道:“其实您想多了。” 司主说道:“我是在何处想多?” 顾濯看着他,平静而认真,说道:“无论再过多久,你心急与否,我都会沉默到底。” 话音落下,书房里的气氛似乎不再宁静,多了一丝压抑。 前一刻还在感谢前辈,后一刻就连那个您都丢了,把先前的恭敬尽数抛诸身后。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行径。 顾濯却全无自觉,仿佛自己是在做一件秉持正义的事情,无惧一切流言蜚语,持身极正。 司主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我认为接下来的漫长时光中,我将会在监察巡天司的过程里发现无数秘密,而我有必要从这一刻开始坚守秘密。” 司主沉默了。 这句话颇有妙处,妙在有道理,而那道理恰好是他躲不过去的。 他作为前巡天司司主,必然清楚保密这两个字的重要性,而他同时也是顾濯的前辈,那便不该强迫自己的晚辈去坏规矩,因为这是强人所难。 想着这些,司主很认真地鼓起了掌。 掌声回荡在书房里。 顾濯收起笑意,道了一声谢,问道:“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司主看着他摇了摇头,自嘲说道:“我想知道的恐怕都是不合规矩的。” 顾濯带着憾意说道:“那也太可惜了。” “世事向来如此,总有求不得。” 司主淡然说道:“但留下这念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濯请教道:“此言何解?” 司主似笑非笑说道:“有个挂念,或许就不会那么快老去了。” “有道理。” 顾濯点了点头,仿佛察觉不出话里的别样意味,说道:“那这确实是好事。” 话止于此,两人都很清楚再聊下去也不存在意义,无非就是浪费时间。 何不就此离开。 司主起身送顾濯离开书房,直至背影消失在自己的眼中,仍旧没有回到书房。 片刻后,有人来到他的身旁。 那人是这座府邸的大管家,便也是司主的心腹。 “老爷……顾濯似乎对你抱有很大的敌意。”管家低声说道。 司主置若罔闻。 他站在这里,眼里似乎还残留着顾濯的背影,不就是因为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吗? 这答案也许只有一个,那便是盈虚道人身死前曾提及过他的存在,并且给予了很不好的评价。 但他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因为他很清楚盈虚是怎样的一个人,那这件事必然就存在着另外一种面目。 这让他的道心有些不宁。 “我先前以为……” 司主轻声说道:“我道心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与皇帝陛下的决定,如今仔细想来,也许只与他一人有关。” 管家闻言好生诧异,下意识问道:“顾濯?” 司主轻挥衣袖,转身走进书房里,随意说道:“是啊。” 言语间,他提笔落墨于白纸上,兑现给予顾濯的承诺。 管家在旁等候。 没过多久,司主便已放笔,沉默片刻后说道:“但我还是不信。” 管家的神色凝重起来,说道:“您指的是顾濯与道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那个传闻?” “要不然呢?” 司主漠然说道:“我曾见过道主,与他有过一战,我知道他有着怎样的骄傲,我便确定他绝无可能是现在这么一个人。” 管家心想这未免太过主观,不解问道:“为什么?” 司主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问道:“你能想象道主称呼我为前辈,由始至终都把您字挂在嘴边的模样吗?” 管家沉默了。 司主最后说道:“所以我从未相信过那个谣言。” 就在这时,管家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盈虚为何要将衣钵赠给顾濯?” 司主没有说话,因为现在的他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答案。 …… …… 翌日,神都再有波澜。 皇后才将司主的请辞留中不发,又有一份新的奏章被送到她的身前,上面写着的赫然就是推荐顾濯成为巡天司的监察使。 在各方面的授意下,司主的意思很快为朝堂诸公所知晓,几乎让所有人都为之错愕难解,只觉得是自己犹在做梦尚未醒来。 直到日至中天,泛着渐浓暑意的阳光洒满大地,让风中带上燥热难耐的气息,人们才是被这提起到来盛夏的气息熏到身心清醒。 神都城外的那座行宫依旧清凉。 今天顾濯起了个大早,与余笙吃过早饭后,招呼着求知往湖边走去。 湖水淡去暑意,凉风阵阵,好不惬意。 两人谈不上熟络,便也懒得沿着湖边走,简单寻了个处地方坐下,就着这湖光山水色聊了一件事。 求知如今已然叛出无忧山,今后在修行界谈不上是寸步难行,但也必然存在着极大的风险,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往昔同伴的刺杀。 顾濯答应过金灿灿,让此人好好活着,而他素来没有反悔的习惯。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想让余笙帮忙安排,比如让求知进入军方深造,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出去。 然而现在他有另外一个想法。 “有兴趣去巡天司吗?” “我?” 求知愣住了。 朝堂与他距离太远,他当然不知道今天才递上去的那份奏章,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顾濯说道:“嗯。” 求知睁大了眼睛,心想还能有这等好事啊,不假思索说道:“当然有兴趣啊!” 顾濯不意外他的反应。 越是邪魔外道,越是混迹于阴暗角落里的那些修行者,越是知晓巡天司到底有多么的可怕。 更不要说去年秋天,巡天司才在南齐把整个天命教杀得七零八落,险些倾覆。 这些与生活在神都的人们很遥远,只不过是饭后的谈资,但对魔道宗门里的修行者来说,足以让他们夜不能寐心生恐惧与向往。 “有兴趣就好。” 顾濯平静说道:“我会让青霄月照顾你,尽可能确保你不死。” 求知再一次愣住了,心想自己真不是在做梦吗? 青霄月果然不如裴今歌,但对无忧山的杀手们来说,这个名字却有着更为沉重的分量。 原因很简单。 无忧山过往曾经因为某些生意,与青霄月率领的巡天司有过数次交锋,结果无一不惨淡。 与裴今歌相比起来,青霄月更为不择手段,更为阴险狡诈,更为残忍冷漠……如果抛开他的身份不谈,那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位魔道宗师。 在这样的人手下办事,求知如何能不感到兴奋?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却以极强的意志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出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那您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照常就好。”顾濯的声音很随意,没有深意。 “啊?” 求知茫然到难以置信。 在他想来,顾濯让他进入巡天司,必然是要他肩负起细作之类的沉重责任,不如此不合理。 顾濯站起身,往远处走去,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话。 “既然你同意了就好,等青霄月来找你吧。” 求知下意识跟着站起来,看着顾濯的背影,心情即是激动又是无措,喃喃自语说道:“所以我这算不算是弃暗投明了?” “巡天司要是还不算正道,那应该就没有正道了吧?” 他越想越是无法平静,抬头望向那灿烂的太阳,任由眼睛被刺出泪水模糊,情不自禁地展开双手拥抱湖水,情真意切赞美道:“师父,您这死……生意做的是真好啊!” 此时,顾濯尚未真正走远,于是他听到了这句话。 听着话里某个仓促改口的字眼,他不由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心想还好自己那位大徒弟是另外一种孝顺。 不过……金灿灿在黄泉之下,想来也会觉得自己死的物超所值吧? …… …… “还记得吗?” “嗯?” “去年我在旧皇城,曾邀请过你加入巡天司。” “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的你拒绝了。” “那时你给我的也不是现在这个位置。” 与裴今歌聊着从前的事情,顾濯坐在前往神都皇宫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不到半个时辰前,曹公公再次去到那座行宫,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皇后邀请顾濯前往御书房会面,商讨与巡天司未来有关的事宜。 同时得到这个邀请的还有裴今歌与青霄月。 至于司主则是委婉拒绝,表明自己的意思都已在奏章里,不必再以言辞赘叙。 这场四人间的谈话,只要裴今歌和青霄月不进行反对,基本上便能决定巡天司接下来的去向,除非丞相这样的人物莫名其妙地站出来反对。 然而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或许会有言官挺身而出,以顾濯的年岁为理由认为这个决定不妥,但这终究是浪一朵,转瞬即逝。 在朝堂上的人们眼里看来,真正要走巡天司的人从来不是顾濯,而是长公主殿下。 她只不过是借自己的师弟来做成这件事罢了。 …… …… 入皇城,下马车,直至御书房。 在此之前,青霄月却从中推门而出,与顾濯和裴今歌相遇。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别忘了你曾说过的话。” 顾濯点了点头,说道:“有个人你替我照顾一下。” 裴今歌没忍住斜了他一眼,心想你莫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青霄月面无表情,问道:“谁?” 顾濯说道:“是无忧山的人,与我一个境界。” 青霄月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三人就此别过。 御书房外的景色旋即映入眼中。 一池春水盛着午后的阳光,池中有锦鲤数百尾游弋在天光之下,绿意盎然的枝叶正随风而招展,不时有鸟叫声传来,想来不久后就是蝉鸣。 御书房坐落在这片风景深处,看上去十分寻常,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然而普通人亲眼目睹时,总是难免失神,想着皇帝陛下曾在此间做出许多个重要的决定,更该世间样貌,恍惚之间便觉得多了一层神圣庄严的面纱。 顾濯根本没这种想法。 两人行至御书房外,因为皇后娘娘就站在一株栗树下。 皇后望向两人。 两人行礼。 皇后点头致意,看着裴今歌,说道:“同意?” 裴今歌笑意嫣然说道:“当然。” 皇后平静说道:“理由。” 巡天司的归属不是小事,而是家国大事,当然需要一个切实的理由,不能儿戏。 不久之前,青霄月同样就此给出了一个解释。 裴今歌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淡然说道:“望京那个杀局从一个小姑娘的病开始到最后的清净咒,这整个过程称得上是环环相扣到严丝合缝,而顾濯置身局中行反杀之事,足以证明他在最为关键的方面能承担得起这份责任。” 皇后安静许久,说道:“好。” 裴今歌很是礼貌,问道:“还需要我具体举例吗?要是你觉得望京之事不够,我也可以为你谈谈云梦泽里发生了什么。” 皇后微微眯起眼睛,摇头说道:“不必了。” 裴今歌点了点头,然后道别,准备离开。 便在这时,皇后忽然问道:“青霄月和你说过,他给了我一个怎样的理由吗?” 裴今歌说道:“没有。” 皇后想着那个理由,轻笑出声,说道:“挺有意思的,改天我告诉你。” 裴今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再是远去。 斯人已去。 栗树荫下一片安静。 顾濯很清楚,皇后的这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让他对青霄月生出好奇甚至是怀疑与猜忌。 这种手段很普通,但往往有用。 忽有风起。 皇后娘娘宫裙微乱。 她抬起手把发丝捋至耳后,目光落在湖面倒映着的白云之上,轻声说道:“按照规矩,我现在应该询问你的愿景,听听你对自己将要坐上的那个位置有何念想,阐述一遍你所希望看到的未来。” 顾濯说道:“但你不打算问?” 皇后淡然应道:“因为没有意义。” 顾濯叹了口气,神情遗憾得十分明显,说道:“其实我有认真准备过这个问题,为此昨夜通宵达旦,认真翻阅了很多巡天司的卷宗,便是想要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皇后说道:“我记得你不怎么喜欢禅宗。” 顾濯说道:“准确而言是讨厌,但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只要有用不就好了吗?” 皇后说道:“这句话让我很意外。” 顾濯问道:“意外在何处?” 皇后平静说道:“骄傲。” “第一次听到你名字的时候,我对你的印象是骄傲,后来很多的事情也在证明我没看错你。” 她说道:“比如长街上的那桩血案,比如夏祭那座悬崖上,再比如慈航寺里。” 顾濯想了想,说道:“那只能证明你看错了我。” 皇后意有所指,淡然说道:“又或许是我把你看得太浅。” “人从来都不是一类人。” 不知为何,顾濯莫名起了谈兴,说道:“这句话说的是人类永远不可能只有一种想法,但也能解释成人有着数不清的面目。” 皇后轻声说道:“骄傲是你,无耻是你,真诚是你,虚伪也是你。” 顾濯没有接话。 像这样的话,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对得上,那他又何必为自己添上如此贬义的词汇。 “那就到这里吧。” 皇后似乎是感到累了,带着倦意说完这几个字,准备离开栗树荫下。 “我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是上次见面与你说的那个故事的后续。” 皇后已然转过身,此时正背对着他,安静半晌后说道:“我有印象,但那个故事着实没什么意思。” 顾濯说道:“也许没意思,但你听了下文,为何不听听上文呢?” 皇后挑了挑眉,说道:“上文?” 故事讲的是起转承合。 没有故事是从下文开始讲起的。 除非。 那不是一个故事。 顾濯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春风,牵动人心。 “其实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会在巡天司的卷宗里看到那个故事的上文,忍不住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先前你要是真问我愿景之类的话,我很有可能答的一塌糊涂,所幸你主动放弃了。” 皇后说道:“我现在也可以问。” 顾濯轻笑说道:“请问。” 皇后却没有开口,转而说道:“既然你这么想和我聊那个故事,那就聊吧。” 栗树的枝叶随着风而晃动,洒落的荫凉不再静止,如丝似缕般笼罩着两人。 似是三千烦恼丝。 好巧不巧的是,下一刻顾濯便将一座寺庙的名字说了出来。 “甘叶寺。” “渡海僧曾在这座寺庙里修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如此寻常的事情不知为何被记载巡天司的卷宗上,着实让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又再翻了翻相关的记载。” “原来渡海僧在甘叶寺教过一位小姑娘,从读书识字到为人处世再到修行,这一切发生在一间寺庙里难免让我觉得奇怪。” “更有意思的是,巡天司那卷宗里明确写着渡海僧与邪魔外道有染,返回慈航寺后被道休大师亲手禁断功法,这也是我上次见到渡海僧的时候,为何他裹着大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缘故。” 顾濯看着皇后的背影,说道:“但有一件事很可惜。” 皇后问道:“可惜什么?” “不知为何……” 顾濯叹息一声,说道:“巡天司的卷宗里似乎没记下那位小姑娘是谁。” 风已止。 栗树荫下,皇后眼神漠然。 还是六千 (本章完) 第191章 世间事 第191章 世间事 “你似乎很好奇那个小姑娘?” 皇后薄唇微启,声音如水般从中流淌而出,淡然而宁静。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诚恳说道:“好奇心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 皇后没有笑,眼神里的情绪越发冷淡,仿佛古井。 与她的语气如出一辙。 “值得为此冒险,甚至付出性命,是吗?” “是啊。” 顾濯答的毫不犹豫,接着说道:“虽然不见得是所有好奇都值得为之付出性命,但这位小姑娘……不,按照年龄来说,我现在应该称呼她为阿姨?总之,我的确对这位阿姨有些兴趣。” 皇后听着那一声阿姨,唇角泛起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挺好的。” “你该走了。” 然后她带着这一抹笑容,转身与顾濯相望,声音柔和说道:“接下来不管是我还是你,都有很多事情要忙,留在这里闲聊着实太奢侈了些。” 顾濯笑着说道:“是该再见了。” 栗树荫下,两人微笑着静默互望,仿佛寻常前后辈,神情皆得体。 不知何时风已再起,枝叶又动,阳光被剪碎成千万丝缕,在两人的眼眸里不断闪烁,似是过往光阴于此乱飞。 皇后也许是因此回忆起往事,神情褪去平日里的那些威严端庄,颜容多了一分难得的柔和清美,说道:“最后再问你一句闲话,有空关心那么一个小姑娘,为何你至今也不去看挽衣一眼呢?” 顾濯的回答十分坦然:“因为我认为现在做的事情更重要。” “是吗?” 皇后笑了笑,不知是赞许还是否定,转身往御书房走去。 走出树荫,她的笑容依旧在,眼眸里却只剩下淡漠。 巡天司为什么会有甘叶寺和渡海僧的卷宗? 卷宗上又为何把事情描述的如此清楚? 那小姑娘后来的经历可曾有过记载? 皇后思考着这些问题。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这不是巡天司卷宗上记载着的事情,顾濯是在骗她。 那顾濯又是从何处知晓这份隐秘过往? 或许是盈虚,或许是司主,又或许是渡海僧……但前者与后者都已经死去,只剩下那个中间人了,而这个故事恰好被她在今天听到。 很不巧,她记得昨夜顾濯曾去拜访司主,与之在书房长谈。 更不巧,在短时间内她不方便与司主再见面,谈及此事。 皇后很清楚一件事情。 怀疑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然而从这一刻开始,她大抵是要与这不幸同行了。 …… …… 光阴都在转眼间。 忘记是哪天,暮春悄然逝去,与渐盛暑意一并到来的是燥热的风。 神都城外那座行宫的景色明显变深,这主要体现在那绿到发腻的树木枝叶上,让人久望而生厌。 蝉鸣声无须清风半夜送来,便已在阳光下喧嚣着,带来更多的烦躁。 顾濯和余笙坐在湖畔,享受着自湖对岸吹来的凉风,相隔不远地坐着钓着鱼。 监正之死距今已有月余,神都再次回到往日的宁静当中,仿佛春天时候的争执吵闹都是错觉,与雨水一并消失无踪。 “该忙的都忙完了?”余笙随意问道。 顾濯嗯了一声,说道:“都是些很麻烦的事情,琐碎且繁杂,要不是有人帮忙,大概还要拖上好些天。” 余笙说道:“很正常,巡天司本就是一具庞然大物,而你要接手的又是不曾被肢解的那一部分。” “所以我得感谢你。” 顾濯的声音很是轻快。 余笙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该感谢的不是裴今歌吗?” 顾濯说道:“但她那天之所以出现在望京,归根结底还是你的意思。” 余笙点点头,承认得很干脆,因为没必要隐瞒。 顾濯忽然问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意外吗?” 余笙闻言,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很难不意外吧。” 话是真话。 这场风波从开始到结束,有许多地方都在她的意料之外,比如监正之死。 顾濯说道:“还都挺仓促的。” 巡天司决定对他下手,但没想到裴今歌重获自由,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座行宫去到望京借刀杀人,让一切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腌臜事被暴露在天光之下,再也无法隐藏。 自此以后,神都发生的一切事情本质上都是在为这场失败的谋杀而找补。 最终司主决定引咎请辞归老,让巡天司遭遇肢解以平息风波。 事情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 其中却有着太多的细节,比如青霄月为保存数十年来的心血选择与顾濯合作,让后者得以介入巡天司的事务当中,比如司主囿于长辈的姿态,不得不点头支持这件事情,再比娘娘看似是这场风波里的最大赢家,但她的心中却被顾濯亲手埋下了一根名为怀疑的木刺…… 如今回想起来,顾濯仍旧觉得身在局中的自己,多少有些随波逐流。 毕竟最初的他只是想着在望京偷闲,奈何偏偏有人要他死,让他不得不重回神都。 在朝野许多人眼中,这一次他得了极大好处,仅次于皇后娘娘,多少有些艳羡。 事实或许如此,但顾濯也是真的无动于衷。 他做这些事,不过都是为了还击。 谁不让他痛快,那他就不让谁愉快。 这么一个简单而朴实的行事准则。 …… …… “有件事要和你说。” 余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顾濯回过神来,说道:“否则你也不会拉着我钓鱼。” 余笙懒得反驳他,平静说道:“北边不太平静,得有人去看看,我觉得你很合适。” 顾濯问道:“是荒人?” 余笙微微摇头,说道:“不只是荒人,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濯看着她,好奇问道:“为什么我合适?” “因为你的境界不高也不低,境界太高很容易打草惊蛇,境地太低去和不去没区别,所以你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余笙认真说道:“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把事情的真相给看清楚。” 顾濯想了想,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说道:“何时出发?” 余笙说道:“最好是尽快,最迟是入秋以前。” 顾濯很认真地对她翻了个白眼,心想何必再说后半句? 余笙有些尴尬,转而说道:“这一次我不会陪你去。” 顾濯心想我也没有让你陪我,说道:“一个人挺好的。” 余笙不想说话了。 湖畔一片安静。 两人握着手里的钓竿,迟迟不见鱼儿上钩,静得更尴尬了。 就在这时候,顾濯主动开口,说道:“既然最迟是秋天,那我今天离开好了。”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明亮的眼眸里是大大的疑惑。 “还有些事情需要去办。” 顾濯说道:“我准备去一趟天都峰,重铸折雪,见一见挽衣。” 余笙心想折雪不见得重要,挽衣对你却是重要的吧? 这般想着,她唇角多出了一抹笑容,看上去很是愉快。 顾濯大概也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不愿就此多言,因为那只会让她笑得更愉快。 “去吧。” 余笙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看着鱼线,说道:“具体的事情等你离开神都的时候,你便会知道。” 顾濯抬起头,看了一眼已然西斜的春日,依言把手中钓竿和鱼线都收了起来,但他却迟迟没有站起身,更不要说是离开远去。 这让余笙墨眉微蹙,困惑的很明显,笑容早已消失。 “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没有。” “那你坐在这里不走是要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太阳落山之前你能不能钓起来一条鱼。” 顾濯的声音很诚恳。 余笙沉默不语。 不等她开口,顾濯继续问道:“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余笙很是生硬地嗯了一声,以鼻音。 顾濯笑着说道:“你不介意就好。” 余笙心想你这哪里能看出来我不介意了? 忽然之间,她生出了一个念头,说道:“你的确变了很多。”顾濯挑了挑眉,问道:“是吗?” “我很确定。” 余笙看着他说道:“至少我去年见到的你不是这样的。” 顾濯沉默片刻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湖面,忽然认真说道:“我想说一件事情,其实我不喜欢你。” 余笙怔住了。 平日里的她行事果断,遇事镇定,心有平湖而面不改色,哪怕当初身在云梦泽深处直面天命教主也是如此,这时候却还是听傻了。 到底什么是其实我不喜欢你? 接下来难不成你还要说我是好人? 她先前那几句话根本没有往情爱方面去思考的意思,话里的语气也不是这么一回事,为何话题就莫名其妙偏到这里来了? 以至于她连手中钓竿开始颤动,到了有鱼儿吃掉饵料的时候,她才是堪堪地醒过神来。 她盯着顾濯的眼睛,神情无比认真,肃容说道:“我从来都没这个意思……”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她觉得言语太过锋利,存在过分伤人的可能,想要以更加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她终于明白顾濯为什么要说这一句话了。 “……你不觉得荒唐吗?” 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冷声说道:“就为了让我钓不起来鱼,便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顾濯神情坚定地摇头,正色问道:“师姐,您是不是误会了?” 余笙呵呵一笑。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师弟先行离开?” “留下来。” 余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声音冰冷说道:“你刚才不是还很好奇太阳落山之前,我能不能钓上来一条鱼吗?” 此言一出,顾濯自是从善如流。 时间就此开始流逝。 这一天,直到太阳没入群山,暮色消亡于天地间的那一刻…… 余笙还是没钓起来一条鱼。 于是她便不愿离去。 顾濯伴她饮风至天明。 …… …… 离开神都的时候,前来送别顾濯的人不多。 他的朋友本就极少,如今又都散落在人间各地,再难见上一面。 昨天过后,余笙对他再无半点好脸色,记恨得格外明显,但今天依旧是来送他了。 裴今歌与他有着比朋友更为复杂的关系,这种时候自然也在场。 这就是送别顾濯的全部人了。 三人其实都不是吝啬言语的性情,然而很奇怪的是,明明两两之间总是有着许多话可以聊,当他们三个都站在一起的时候却说不出几句话。 都是寻常的道别,诸如保重之类的词语。 最后来的是一封信。 皇后亲笔所书。 顾濯没有拆,因为这是家书。 …… …… 朝天剑阙与神都相距不远,然而位于南边,与顾濯最终前往的北方截然相反。 这也是他为何提前动身的缘故。 与去年秋天一样,这一次他的出行颇为低调,与寻常修行者别无两样。 今次余笙亲自开口烦请他动身北上的原因,就像是她话里所言,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然而最主要还是落在荒人的身上。 顾濯对荒人很难说熟悉,因为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没怎么和荒人打过交道,但的确称不上是陌生。 荒人与齐人燕人不同,后者是以国家的名字作为称呼,前者却是一种介于人与非人间的物种。 千年以前,大秦之所以被尊位人间共主,诸国君王皆须低头,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大秦的开国君主将荒人驱逐回极北风雪苦难之地。 荒人遭到如此敌视的缘故很简单,即是他们秉持着一条与众不同的修行之路,而这条修行路曾为人间带来数之不尽的苦难。 去年夏祭之时,考生们曾在苍山上遭遇各种奇形异状的怪物,而这些怪物的出现与荒人有着直接的关系,或者说它们曾经是荒人。 过往曾有修行者习惯将其称之为妖,以此来形容概括荒人的修行路是从人化身为妖物的一个过程,只不过后来遭到了否决,因为那些怪物没有灵智可言,根本不配称之为妖。 荒人的血脉似是受此影响,明明身而为人却又存在着那些孽畜怪物带来的异化迹象,而这往往深入到荒人的神魂当中。 简而言之,在数以千年计的漫长岁月过后,荒人已然无法摆脱先祖所留下的血脉。 这也是人间诸国将荒人视作为异族的根本原因。 然而如今的荒人在诸国持之以恒的打压之下,早已落到苟延残喘的境地当中,仅是为了活着便已耗尽全力,再难于人间掀起风浪,已然不是人类的心腹大患。 如果不是荒人着实太能生了些,以及极北荒原的环境过于恐怖,就连归一境界的修行者都无法长时间逗留其中,更不要说寻常军队,荒人早已被行种族灭绝之事。 根据巡天司送到顾濯手中的情报,此次是荒人试图与北方的某个宗门进行交易,或许还与别的势力有所牵扯,故而才会被余笙称作乱七八糟。 …… …… 第四天清晨,顾濯登上天都峰,迎接他的人是陈迟。 在他表明来意后,那位铸造折雪的何三忘长老特意抽出时间,与他见面进行商谈。 谈话的内容当然不是赖账,而是询问顾濯在重铸折雪一事上有何要求。 整个过程堪称无微不至,从剑身的材料到形制再到铭刻什么阵法,又到顾濯本人用剑时的习惯,乃至于他最为细微的需求。 这场谈话从日出持续到日落时分,何三忘因为看好顾濯以及王默输出去的那封契书的缘故,在这件事情上毫不吝啬精力。 陈迟在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当初自己求了整整一年时间,打杂打到灰头土脸才换来一把飞剑,而且还是自己出的材料。 哪怕他知道顾濯为何能有这般待遇,仍然情难自禁地郁郁,难过不已。 可惜的是,在他转身想要离开时却被何三忘喊了下来,只能留在一旁斟茶倒水。 想来再过上几天,他还要为顾濯重铸折雪之事在旁打杂,置身事外已成奢想。 唯一让陈迟欣慰的事情,大概是夜里多了一个陪他饮酒的人。 …… …… “我替你去问过掌门真人了,林师妹不突破到养神境绝不出关,所以你肯定是等不到她了。” 陈迟饮了一口酒,感受着咽喉间的辛辣,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顾濯,说道:“这一趟你算是半个白来咯。” 顾濯也不生气,笑着说道:“至少没全白来。” 陈迟顿时高兴不起来了,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成了那个什么监察使?” 顾濯说道:“嗯。” 陈迟的神情更加复杂,说道:“还真是怎么都想不到。” 顾濯想了想,安慰说道:“没事,不是你一个人想不到。” “感情我与大秦朝堂诸公不相上下了?” 陈迟没好气说道:“这算什么安慰,你今晚给我多喝几杯才是正事!” 顾濯自然不会拒绝,举杯畅饮。 陈迟看着他,想着去年往事,叹息说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过往这一年里死了好些人,都是在修行界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顾濯摇头说道:“这是事实,不需要感觉。” “好吧,我的意思是……” 陈迟的声音里多了些愁绪:“我最近回到宗门里才发现,师长们好像都变得焦虑和不安了起来,就像是还要再继续死上很多人,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 顾濯看了他一眼,提醒说道:“这样的话不该对我说。” “是不该。” 陈迟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意味,无奈说道:“那我又能和谁说呢?我前些年都在巡天司里摸爬打滚,浑身上下沾满了俗气的味道,山上的师兄妹固然尊敬我,但也是敬而远之,甚至是慎之,根本不可能听我发这些牢骚。” 顾濯无言以对。 巡天司被肢解后,出于各种原因的考量,如陈迟这般宗门子弟都已经被遣散,折返回山。 这也是两人为什么在天都峰上相遇的缘故。 陈迟又饮了一口酒,身体后仰,看着满天星辰说道:“更何况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连一个理应记恨你一辈子的老头都能为你舍了性命的人,我还能信不过吗?” 话里的老头指的当然是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 顾濯平静说道:“你当然可以信我。” 听着这话,陈迟难免有些感动。 下一刻,他心中的感动却无可避免地成了话里的自嘲:“但说句实在话,我要是想在山上过好日子,那我就不能和你走得太近。” 还是大秦朝堂诸公的决定。 如今世间流传着一个风言风语,意思是自巡天司返回各家宗门的那些天才弟子,对大秦已是忠心耿耿,宗门不再是第一。 简单些说,这谣言说的是如陈迟这般人都已成为大秦埋在各家宗门里的细作。 某年某月某日,他们将会拔剑斩向自己的师长。 (本章完) 第192章 人间自有痴人在 第192章 人间自有痴人在 今夜星光如水,浸没群山,映得云海若雪原。 山上夜色总是这般清冷。 听着陈迟的叨叨絮絮,顾濯没觉得烦,道心宁静。 像这样的话,若不是朋友又如何能听得到? 旁人愿意相信他,那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 夜半时分,酒囊见底。 两人就此别过。 顾濯饮的酒不多,醉意早已被夜里寒风吹散,此时便无睡意可言。 思前想后,他决定起身去外面走走,权当做是解酒散心。 天都峰上的景色很好,而他与山上风光亦是久别重逢,难免有些感慨。 这一世他活得着实太忙,总是莫名其妙被一大堆事情缠着不放,如今认真回想起来,夏祭过后就连清静修行的时间也所剩无几。 或许身在人间就是如此? 还是因果循环? 毕竟他上辈子挺闲的。 这辈子还债也正常。 至于结仇生怨……这和活在山上与山下没有任何关系可言,是自身所处在的那个位置的问题。 当你有能力影响这个世界的时候,哪怕你是一具被埋在风雪群山深处的尸体,都会人被掘墓开棺,无置身事外之可能。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零碎事情,顾濯道心越发平静。 与上辈子相比起来,至少这辈子的他不再放眼人间无一人可以亲近。 那天余笙说他变了很多,如今回想起来,这句话的确是对的。 过去的他,很难想象自己与皇后和司主说出那些话,更想不出自己会主动掺和朝堂之事——哪怕这些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不为之。 但,这终究是让他得了改变。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许就是道门所言的化凡? 顾濯思绪飘远。 不知何时,他随意闲逛至一处孤崖上,眼中风景开阔。 朝天剑阙的正殿留着几盏灯,昏黄的光线刺透窗纸,无力照彻夜色。 殿前站着几位守夜的弟子,倒也没在打着瞌睡,而是低声相谈。 看着这一幕画面,顾濯回想起先前道别时,陈迟借着浑身酒意还是犹豫许久,最终压低声音告诉他的一件事。 ——其实林挽衣在朝天剑阙的处境不是那么好,掌门让她闭关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保护她,避免遭受宗门内的一些无意义的冲突。 这想来与她那位母亲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不可避免的俗气。 顾濯忽然想到另外一位姓白的姑娘。 那是他前世的朋友,彼此有过一段也算愉快的时光——他之所以知晓白帝山上的风景,便是因为那位姓白的姑娘曾在山上修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那里有着深厚的回忆。 可惜好景不长,因为立场相对,最终唯有断了联系。 当时大概也是林挽衣现在这么一回事? 出身、性别、血脉……这些都是与生俱来而无可选择的事物,人终其一生都逃不出这个樊笼。 为何古往今来的人间最强者都在追求飞升? 为何羽化后一个境界被称之为登仙? 求道之心和仙凡之别,固然是其中极重要的原因,但其中又何曾没有那些前人厌了红尘,希望借此机会与世俗道别的意思? 这当然不是所有人的想法。 毕竟那位皇帝陛下尚在人世,不久前死去的盈虚亦然如此。 人间自有痴人在。 然而他们也正是因此缘故而活得辛苦,半刻不得轻松。 一念及此,顾濯更生感慨。 酒意早已散尽,他也不知为何今夜的愁绪如此地散发,但回忆往事也没什么不好吧? 他想着如今相熟的那位余姓姑娘,忽然笑了起来,只觉得世事果真奇妙。 “我知道你是谁。” 顾濯站在孤雁尽头,望向北方,好奇问道:“你又可曾猜到我是谁?” …… …… 轰! 暴雨冲刷天地,天都峰上雷暴不断。 陈迟站在屋檐下,神情格外紧张,带着希冀的目光死死盯着位于阵法最中心处的熔炉。 折雪此刻就位于熔炉当中,进行着重铸的最后一个步骤——借天雷为锤。 这是极为高妙的铸剑法,哪怕何三忘已是当今人间极负盛名的铸剑师,在动用这方法铸剑仍有过半的次数失败,即便成功也难称完美。 然而今天折雪重铸的过程却进行得格外顺利,每一道天雷落下的时机都恰到好处,堪称是妙至毫巅,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调整。 以至于何三忘明明站在暴雨里,脸皮依旧开始发烫。 半个月前,他得知顾濯坚持要用此法重铸折雪后,翻来覆去地劝了好几遍,后者却怎么都听不进去偏要坚持到底,让当时的他颇为愤怒。 这些天他一直在惦记着此事,就等着在折雪重铸失败后叹息着冷嘲热讽,再以长辈的姿态循循善诱,展现出非凡手段把折雪救下来,好让顾濯向他行大礼致歉。 结果……今天事情偏生进行地如此顺利。 伴随着一道雷声的消散,铸剑台再次陷入安静,唯剩雨声。 顾濯转过身,视线从熔炉上离开落在何三忘的身上,神情认真说道:“辛苦何前辈了。” “不……” 何三忘很是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摇头说道:“这是天公作美,我就是个打下手的。” 顾濯心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就在这时候,陈迟的声音随之而响起,都是错愕和不满。 “打下手的不是我吗?” 何三忘霍然大怒,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是你懂铸剑还是我懂?” 陈迟大吃一惊,哪里敢反驳半句,谄媚笑道:“当然是您。” 何三忘挑眉训斥道:“那你就给我闭嘴。” 下一刻,他再转身望向顾濯,正色说道:“让你见笑了,要不我们看看折雪如何?” 顾濯自无不可。 趁着何三忘去开炉,他眼神怜悯地看了一眼陈迟,意思很清楚。 陈迟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 片刻后。 一声剑鸣倏然响起。 折雪自熔炉飞出,横剑于半空。 暴雨与剑身相遇如入大海,留不下任何的痕迹。 三尺剑锋清亮至极,散发着的气息却又极为寻常,不清冷也不酷烈,不厚重亦不轻灵,找不出任何的特别之处,这依旧是大海。 又或者是剑锋上倒映出来的天地。 它什么都不是。 它什么都可以是。 一切在于握着这把剑的那个人。 与从前的折雪相比较,此剑或许只有名字依旧相同。 “离谱……” 何三忘眼神恍惚,感受着折雪散发出来的气息,难以置信说道:“……这怎么可能?” 在他的设想中,此次折雪重铸最理想的状况也不过是变成一把九阶的飞剑,然而此刻在他感知当中的折雪隐隐已经踏过了那道界线,只差最后一着。 那一着是顾濯的境界。 此剑可随人而起。 剑随人起,只要顾濯在修行路上走得足够远,那么随他而行的折雪便能有着同样的了不起。 若是他能走到羽化的尽头,折雪何曾不能成为易水太上长老手中的且慢? 何三忘怎能不为之而心神激荡?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顾濯在旁问道。 何三忘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折雪,语气生涩说道:“哪里能有什么不妥,这或许就是我留在人世间最了不起的一把飞剑。” 陈迟叹为观止,心想您这也太能吹捧了吧? 如此一说,顾濯岂不是要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我要欠你一个人情。” 何三忘看着顾濯说道。 陈迟眨了眨眼,心想自己真没听错吗? 何三忘继续说道:“我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你踏入羽化吗?” 顾濯如何还能不明白,点头说道:“没问题。” 何三忘长长地松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以后要有什么麻烦到我的地方,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顾濯想了想,说道:“等林挽衣出关后,帮我替她寻一把好剑?” 何三忘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陈迟眼神茫然地看着两人,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 对话就此结束。 折雪隐于顾濯手中。 陈迟想了想,走到何长老的身旁,低声问道:“您能给我解释一下不?这事不该是顾濯感谢您吗?怎么还倒过来了?” 何三忘这时的心情很是不错,听到这句话也不想先前那般生气,反而拍了拍陈迟的肩膀,笑了起来。 “当然是因为顾濯给了我一个名留青史的机会啊。” …… …… 当天傍晚时分,顾濯离开朝天剑阙。 直到最后那一刻,他还是不曾等到林挽衣破境出关。 于是皇后亲笔的那一封家书被他留给了陈迟,代为转递。 陈迟也曾问他要不要留信,顾濯很认真地思考过,最终还是拒绝。 不是无话可说,有很多话可说,但都是闲话。 既然闲话,理应闲着说,何必置于一张薄纸之上? 纸上得来终觉浅。 入夜,顾濯借星光行数十里,去到一座小镇。 在镇上他吃了一顿饭,又买了一顶斗笠——因为流水身这件法器没被裴今歌还回到他手中,掩埋行踪是很麻烦的事情。 当天夜里他就已经出城,开始北上。 孤独的旅途并不孤独。 天地与他为伴。不时夜雨,有雷鸣在他耳中雀跃,这当然是邀功的意思——何三忘的感觉是真的,折雪重铸的确是时来天地皆同力,他就是一个打下手的闲杂人等。 轰隆声不断,因为顾濯有很认真地回应。 数日后,当他路过某座城池的时候,还能听到民众心有余悸地谈论那一晚的雷暴轰鸣声。 顾濯对此稍感苦恼。 更让他厌烦的是,有人已经在追寻他的踪迹,试图找到他。 无功而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除非是羽化境界的最强者,又或者青霄月这种最是擅长隐匿的人物,否则绝无躲过他感知的可能。 最终顾濯决定前往长乐郡。 长乐郡有古城名为阴平,以谢氏为尊。 据闻,谢氏在当地百姓的心中与白家皇室别无二样,有着至少无上的权威。 这一去又是十余日,盛夏就此到来。 阴平城外,顾濯在官道上远远眺望着城中烦嚣,感受着来往车马带起的烟尘,最终转身踏上一条通往山间的偏道。 山道旁有溪涧,清澈见底,给人一种很是凉快的感觉。 于是他俯身掬水洗了一把脸,再是踏入如海竹林中,脚步没有带起任何声音。 有风起,竹海随之而动,簌簌声悦耳。 不知是那座宅院,有乐师心血来潮,以琴声相应。 顾濯就这样追着风走,直至十七八里后,一面古朴的院墙出现在他的眼中。 他不带犹豫地翻了过去,为的不是为了讨上一碗斋饭,而是见一个人。 那人是谢应怜。 谢应怜未曾心死如灰寂灭,见到顾濯生出错愕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她终究不是寻常人,只是片刻过去便已冷静下来,表情是嘲笑。 “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废物了。” 她温柔笑着,说道:“你还要用我?” 顾濯诚实说道:“主要是觉得你脑子有病,某些时候很好用。” 谢应怜的笑容微微一僵,不再如前温柔,沉默片刻后说道:“但我现在就是个废物。” 顾濯说道:“所以你别无选择。” 谢应怜嘲弄说道:“我听不懂这些话,要不你直接一些,要不你就别说了。” 顾濯平静说道:“道心破碎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当今世上有能力把你救回来的人屈指可数,而我是唯一会帮你的那个人。” 谢应怜懒得怀疑这句话,但也没因此而激动不能自已,微笑说道:“那我又要为此付出什么呢?” “是给你当暖床的丫鬟供你调教把玩,还是给你当狗供你驱使致死,又或者是关键时候替你往我爹身上捅上一刀?” 她自问自答道:“或者还有别的我想不到的奇怪用处?” 顾濯置若罔闻,无视话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说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谢应怜笑意更盛,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我该知道什么?” 顾濯淡然说道:“我会在你神魂中留下一道禁制,当你违反我定下的规矩后,我所给予你的一切都会消逝。” 谢应怜笑容渐渐消失了。 她面无表情说道:“你想操纵我的一生?”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反问道:“难道你活到今天不都是在被谢家所操纵?” 谢应怜沉默不语。 顾濯静静地看着她说道:“选吧。” 在约莫半刻钟后,禅房外响起一道声音。 答案很清楚。 是好。 顾濯取出三生塔,无视谢应怜终于震惊的神情,带着她走进塔中。 石塔外,景色变化不断。 沧海桑田只在一瞬。 今生已至。 顾濯拾阶而上,至塔顶,说道:“第一条规矩就是忘掉你今天见过的一切。” 谢应怜沉默半晌后,道了一声好。 然后她说道:“原来天命教的新教主是你。” 顾濯很是随意地嗯了一声。 谢应怜看着他的背影,自嘲说道:“当初我见你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手握三生塔,杀我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顾濯想了想,说道:“倒也没那么快,两个呼吸吧。” 毕竟三生塔不擅战。 “啧。” 谢应怜一声轻笑,仍旧是自嘲。 顾濯从书案上拾起一本典籍,说道:“似你这般性情的人,比较适合修行这门功法。” 谢应怜挑眉问道:“为什么不说我脑子有病了?” 顾濯没有解释,往她身前递过去那本典籍。 谢应怜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就是把她当作试错工具的意思? 然而,当她看到那本典籍的名字的时候,所有的这些思绪瞬间空荡,彻底不复存在。 因为……这典籍有一个名字。 ——元始道典。 天道宗的最高传承,道门的根本经典,直至羽化境的无上功法,纵是传承不止千年的阴平谢氏亦无功法可与此相提并论。 自玄都封山以来,人间不见元始道典已有百年。 此时此刻,这门功法就真实地摆放在她眼前。 谢应怜如何能不为所动? 顾濯看着她说道:“不要被那个道字骗了,那其实是一个魔字。” 谢应怜安静了会儿,洒然一笑,说道:“挺好的,难怪你说适合我。” “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修行元始魔典。” 顾濯说道:“其余一切事,等我知会你再说。” 谢应怜微仰起头,看着他问道:“我是你的一步闲棋?” “不算。” 顾濯摇头说道:“但你的确无关紧要。” 谢应怜认真说道:“这只是暂时。” “那我祝福你早点被我用上。” 顾濯说道:“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我。” 说完这句话,他寻了张椅子坐下,开始斟茶自饮。 …… …… 谢应怜的修道天赋的确很好,无愧当初裴今歌为之盛赞。 哪怕她道心为林挽衣所破,尊严又随着双膝被迫当众跪下而尽碎,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仍旧没有离她而去。 当顾濯给出这么一个绝无仅有的重来机会后,她毫无保留地再次绽放出自己的光芒,比之过往更为灿烂。 短短七天时间,谢应怜便已入门元始魔典。 就像顾濯所判断的那样,如她这般人最是适合这门功法不过,因为……盈虚道人的修行生涯完全可以用疯魔二字形容。 这也是他面对谢应怜询问,为何不再说她脑子有病的时候,沉默不语的缘故。 第七天的午后时分,这场修行正式结束。 禅房外。 谢应怜看着顾濯问道:“谁是我师父?” 顾濯随意说道:“反正不是我。” 谢应怜说道:“规矩我都记住了。” “我没想过你会记不住,真记不住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顾濯说道:“再见。” 话音方落,他便已准备翻墙离开。 这座寺庙当然有阵法,但又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谢应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濯停下脚步,说道:“你是怎么想的?” 谢应怜神色极为认真,一字一句说道:“在我眼中,你现在就是一个深藏不漏的大野心家,随时准备着颠覆整个人间。” 这是很合理的一个推断。 纵使她被谢家关押在这座禅院里,但不代表她对世事一无所知。 当然,更关键的是神都的风波着实太大。 “好像……” 顾濯沉默片刻,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说道:“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谢应怜说道:“但不是?” 顾濯嗯了一声。 谢应怜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濯转过身,与她对视,一脸奇怪问道:“你为什么觉得你能得到这个答案?” 话止于此。 …… …… 不久后,翻墙而出的顾濯绕行至这间寺庙前。 寺门两侧挂着一副对联。 到此十六洞天方知天外有天当止则止,仰望百千仙道始悟道非可道应行便行。 顾濯站在寺门前,静看片刻。 不等谢家的家仆出来询问,他已然转身离去。 于盛夏的蝉鸣声中。 北上。 (本章完) 第193章 我是教主 第193章 我是教主 往后的很长时光里,顾濯一路向北,遇山入山,逢水过水。 那些有意追寻他踪迹的人都已失了方向。 唯一让他不太习惯的是,身在山间唯有餐风饮露,嘴里那是真淡到什么味道都没。 其实他也有想过改善一下饮食,奈何最终还是放弃了。 如他这般从未下过厨的人,哪怕是烤肉也不见得能烤好,最关键的是……他那位大徒弟根本没有往三生塔里放上各种调味料以供师父享用,着实不够媚上。 在放弃这个念想后,顾濯莫名有些自得,心想自己果然还是很有生活阅历的,不会犯这种常识上的错误。 无愧于三世为人。 带着这个想法,满山的蝉鸣声消散在他耳中,那代表着盛夏的消逝。 而他也正式踏入北方的苍茫大地。 这与当初他和余笙约定的时间几乎一致,在入秋以前。 于是顾濯出山——字面意义上。 秋高气爽,戴着斗笠的他走进一座城镇里头,独自一人寻了家店铺吃了顿涮羊肉,添了辣椒油的麻酱味道很是不错。 这一顿吃得他格外满足,然后才是前往巡天司的联络点。 …… …… “爷,您终于来了!” 一位巡天司执事神情诚恳,近乎热泪盈眶地看着戴着斗笠的顾濯,仿佛下一刻就要狠狠地抱住他的大腿。 顾濯无法理解这份热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这执事再次望向那枚被出示的令牌,再次确定无误后,深深地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把这位大人给等来了。 早在盛夏的某天,他就被安排在这座城镇里进行着等待,然而整个夏天过去还是没等到该出现的人出现,如何能不忐忑? 如今巡天司正值风雨飘零之时,就连那些大宗门的精英弟子都被遣返回山门,像他们这样的执事更是随时都有可能失了这个身份,被调往朝廷的其他衙门,待遇直接一落千丈,根本无法接受。 更加重要的是,他隐约察觉到巡天司里的大人物极为重视这一次任务,为此不惜调动了巨量的资源,只求尽可能地配合这位大人行事。 顾濯其实也清楚这些,只不过没有感觉。 旁人眼中的特别,在他眼里都是理所当然。 从这位执事手中接过最新的情报,顾濯随便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以巡天司的独特手段解开禁制,开始翻阅其中的信息。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停留,世事亦然如此。 自初夏至夏末,在顾濯迟迟不来的这段漫长时间里,与这次任务相关的人们不敢懈怠哪怕片刻,始终有在认真收集着相关的情报。 主要是确定与荒人一事相关的宗门及势力到底是哪些,为何要与荒人进行这一场交易,这些势力想从交易当中得到什么……最终所有的情报被送到顾濯的眼前,让其做出判断。 没有耗费太长时间,顾濯便已放下这份情报。 片刻安静后,他望向那位执事,没有说话。 执事被看得有些心慌压低声音说道:“大人,虽然卑职不知道情报上到底写了什么,但下属可以向您确保,您现在看到的都是同僚们用生命反复确认过的情报。” 顾濯还是沉默,心想这可真是麻烦了。 难怪余笙非要让他来。 之所以麻烦,是因为情报上出现了两个字——易水,即当世第一剑道大宗。 百年以前,在道门尚未没落的那个年代里,位于北地的清净观借道门大势仍旧被迫与易水分庭抗礼,可见后者实力之强大,底蕴之深厚。 然而……他还是觉得这情报有些荒唐。 易水为修行界追忆至今的事迹,即是其祖师于千年之前中流击水,横剑身前,浪遏十万荒人飞舟南下中原。 那一战对整个人间的影响至今仍旧存在,同时也让易水被世人公认为剑道第一大宗,与道门玄都禅宗慈航并驾齐驱,不输分毫。 往后千年时间至今,易水代代皆有羽化中人在世,就此巩固了自身的地位。 假如巡天司的情报是真,那这事就不是一般的麻烦了。 顾濯与易水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算得上是相识。 据他所知,对方不像是会做出这种抉择的人……但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认知了。 人心随岁月变迁再是寻常不过。 借旧时光看今时人最是愚蠢。 “大人?” 执事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让顾濯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没什么事。” 顾濯摇了摇头,指尖燃起一缕火焰,把那份情报焚烧殆尽。 这次余笙只是让他帮忙看清楚事情的真相,不是要他帮忙解决这件事情,远远地看上一眼把真相给弄清楚就好。 只要他足够小心,那应该不至于出事……吧? 这般想着,顾濯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动声色说道:“就先这样吧。” 执事怔了怔,心想是哪样? 顾濯起身欲要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替我找几套合适的衣衫。” 执事怔了怔,心想原来这样啊? 顾濯在店里寻了一面镜子,对镜自观。 一袭白衣,自北往南又再北赴的数千里的烟尘,不曾在衣衫上留下半点痕迹,再是超然出尘不过,这样的他哪怕头戴斗笠也难免引人注目。 寻常时候倒也无所谓,但他接下来要去的那个地方人烟罕见,有必要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根据巡天司的情报显示,荒人将会在一座古战场里与某个势力进行碰面,时间暂时无法完全确定,大约在二十余日后,具体还需再查。 那座古战场曾是大秦与北燕两军征战厮杀之地,古来今往死了不知多少人,亡者留下的痕迹非但没有随着岁月消失,反而迎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妙变化。 这种变化也可以粗暴地用两个字进行解释。 ——道场。 是的,那座古战场已然成为一座天生地养的无主道场。 人世间还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比如道门禅宗祖庭山门所在,那又何尝不是一座座道场? 与那些名山大岳不同,古战场非但无助修行,往往还对修行者自身有害,故而避之不及,鲜有人至。 唯一的例外是即将突破至承意境界的修行者——有些人为求突破不顾性命危险,偏要往古战场这样的地方去,试图借残留其中的种种气息砥砺自身,以求更进一步,但这终究是极少数的情况。 没过多久,那位执事回来了。 顾濯看了一眼那几件衣衫,心想不愧是开布庄的,还算是有些眼光。 碰面就此结束。 与执事道别,背负着那满是希冀与期望的目光离开布庄,顾濯继续北上的旅途。 又是数百里的漫长旅途,与易水越是接近,出现在他眼中的剑修就越来越多,时常见到拔剑对决的画面,热闹但也算是有秩序,鲜少有人因此而丧命,毕竟这仍位于大秦的治理范围之内。 然而再往北去,在易水的更北面,这种秩序就会丧失无形,因为那里就是荒原。 为大秦所不容的邪魔外道,十之八九就位于这处被称之为荒原的苦寒地带,与终年不散的绵延风雪为伴——白浪行就曾在那里有过一场艰苦的修行。 古战场不在荒原当中,位于易水的西边,与北燕相距不远。 某天,顾濯隔着遥远的距离,认真地看了一眼远方。 那是一条蜿蜒前行的长河。 长河两岸并不荒芜,入目皆是琼台玉宇,繁华仿佛南国。 在河中央坐落在一座江心岛,道上为雾气所笼罩,不得真实。 这就是易水。 从客观角度来看,顾濯这辈子在易水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因此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已转身西行。 …… …… 那座江心岛。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睁开眼睛,仿佛老钟鸣响。 他依循着道心所向,目光落在西南的方向,眼里流露出一缕困惑。 在片刻前,有种极为陌生的熟悉感觉为他所感知到,让他醒过神来。 可惜,一切都在转瞬即逝中。 老人仰起头,望向窗外已然泛黄的树叶,心有所感道:“又一秋了啊,你也死了有百三十年了。” …… …… 又是数日,顾濯再到一座城镇,与大秦边境相距不远。 因为地理气候的缘故,每当风起之时,总有泥沙尘土扑面而至,让人苦不堪言。 故而明明都是大秦的边境重地,但这里的繁华程度与阳州城却有着天差地别。 顾濯在此地又与一位巡天司执事碰面,再次确认情报准确无误。 就在他不顾夜里骤降的气温,准备冒着仿佛冬夜的严寒前往那座古战场时……有两个人的存在为此间万物所发现,继而被他知晓。 那两个人来自于道门。准确地说是清净观。 其中一人……就是最让无垢僧惦记着的那个好朋友——神景天女,楚珺。 剩下的那人是楚珺的师长,清净观的自在道人。 更麻烦的是,这两人来得并不光明正大,与顾濯如出一辙的低调。 如果不是顾濯对道门太过熟悉,且有万物作为他的耳目,根本就不可能发现这两人的行踪。 “我现在开始后悔了。” 顾濯面无表情,说道:“我就不该答应这事。” 月色自窗外洒落,温柔地覆在他身上,带来慰藉。 不出意外,他将会在那座古战场里看到楚珺的身影,至于清净观为什么要带一位晚辈出来与荒人碰面谈判……他现在怎么知道为什么? 他总不能在这时去与楚珺叙旧,那就不是叙旧,而是纯粹的惊吓。 “眼见为实。” 那道温柔缱绻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事情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前几天路过易水的时候,想着这辈子没朋友在那里修行,所以无旧可叙,结果今天我就在这里遇到一个认识的人。” 清净观与这座边境重镇有着数百里的遥远距离,又怎会闲来无事至此游玩? “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落在他心湖的声音愈发柔和:“人世间的事情最禁不住就是胡思乱想,你越是往坏处去想,事情越是容易成为你想那般糟糕。” 顾濯摇头说道:“唯心之言。” 话虽如此,但他也没有再无意义地烦下去,闭目养神休息。 翌日,在这座城镇尚未完全醒来之前,顾濯便已起身离开,前往那座古战场。 朝阳尚未升起,天空泛着一种幽幽的蓝,人间亦然如此。 顾濯孤身行走在这片寂静的苍凉大地之上。 万物的声音不绝于耳,为他带来方圆数十里的动静,无论大小。 接下来的数日时间,他一直在重复做这件事情,以此确保一切都在掌控当中,没有丝毫的厌倦。 这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养神至承意境界的修行。 直到第七天。 巡天司的情报最终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但不完全正确,因为参与这次碰面的势力不只是清净观和易水,还有另外两方。 …… …… 古战场地形复杂之余更是辽阔,这次见面被定在一处山丘之上,直面天光照落。 山丘不见树木,泛黄的杂草在秋风中倾倒,画面荒凉惨淡。 顾濯隔着极为遥远的距离,藏身在一株尚未凋零的树上,凭借极好的目力遥远观望。 就像他所知悉的那样,参与这场会面的势力很多,但事实上来得人不多,凑起来连十个人都不到。 与所有能想象出来的密会无任何区别,这九个人都身穿厚实的长袍,认真地掩饰着自身的容貌,哪怕对彼此的来历都心知肚明。 最先说话的是荒人。 “该给的诚意我都已经给到了,现在总该你们展现出自己的诚意了。” 后方树上,顾濯神情微异。 秋风送入他耳中的是大秦的官话,字正腔圆到无可挑剔,恐怕就连教书先生都无法说得那么标准,更不要说是他。 一个荒人是如何做到的? 对话仍在继续。 清净观的两人仍然保持沉默,开口那人来自易水。 “这还不够。” 那位剑修冷漠说道:“你知道我们到底是冒着怎样风险与你做的这笔生意,我不否认你给出来的诚意足以让我心动,但境界终究太低。” 自在道人说道:“道理正是如此。” 剩下那两方势力自然也在附和。 荒人皱起眉头,沉声说道:“但我要的不多,你们太贪心了。” “不多?” 其中一人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客气讥讽道:“你现在要买的是你和你族人的命,这还不够多吗?” 听到这句话,荒人的语气反而平淡了。 “不多,因为我们很能生,命真的不怎么值钱。” “比起我能带给你们的东西,这要的太少了。” 他平静说道:“这是一个你们逆天改命的机会。” 楚珺望向自在道人。 后者点头。 楚珺认真说道:“逆天改命的前提首先是活着,然而当下你给出来的东西,不曾让我看到活下去这种可能的存在。” 她的声音很是怪异,与顾濯记忆中的截然不同,显然是道法影响的缘故。 山丘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荒人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可以。” 他说道:“但我没有办法在这里把东西给你们,假如你们坚持下去,那就必须要北上前往荒原。” 话音落下,场间其余数人显然皱了眉头。 荒原上的局面实在太过复杂,大秦与北燕两国的边军与邪魔外道以及荒人齐聚一堂,谁也无法确保届时没有意外的发生。 与之相比起来,位于大秦境内的这座古战场固然也是险地,但至少可以避免绝大多数的意外情况出现……山丘之上的九人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远方那株树下多出一个人。 最先让目光落在顾濯身上的是那个荒人,紧随其后是易水剑修与自在道人,往后才是另外那两方势力的代表,楚珺则是根本没有望过去。 没有任何的话语。 一道明亮剑光破空而起,瞬间跨越数百丈的距离,直至顾濯身前。 这一剑毫无疑问到了无垢境界的水准,寻常归一境的修行者面对此剑或许能活,但重伤是必然的结果。 就在那位剑修随意收回视线,准备继续这场谈话的时候,忽然发现飞剑与自身神魂的联系在骤然间被截断,心神不由剧烈震荡。 一口鲜血涌上他的咽喉,让他的脸色几度苍白,最终强行吞了回去。 不等他霍然转头再次望向那头,已有惊呼声落入他的耳中,都是难以置信。 “消磨万法,灭绝真元,禁一切神通手段?” “这是三生塔!” “怎会出现在这里的?” “那人是谁?” 荒人听着这些声音,凝目注视着仍在远方树下的那个年轻人,只见他并指夹住那把神异尽散的飞剑,如若手握废铁一般。 三生塔静静悬停在顾濯的身旁,没有散发出任何光芒。 在荒人的眼中,三生塔明明看上去普通到极点,却又给人一种如视轮回的神秘莫测之感,久看甚至给他带来一种神识紊乱的不适。 一道无奈的叹息声响起。 来自顾濯唇间。 “何至于见面就拔剑杀人。” 他似是无奈说道:“我们能在这种鬼地方都遇见,难道不是一种天大的缘分吗?” 无人理会。 最为年轻的楚珺微微低头,借着斗篷的遮掩翻了个白眼,心想谁信这是缘分谁白痴。 顾濯也不尴尬,抬头望向山丘上的那九人,随手把那飞剑扔了回去。 伴随着剑锋没入土地,他隔着斗笠微微一笑,诚恳说道:“既然这么有缘,要不也让我听听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还是没人说话。 顾濯不禁有些好奇,认真问道:“你们不是都认出了这是三生塔吗?为什么还不搭理我?” 长时间的安静。 就在顾濯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那位剑修终于开口了。 “你是谁?” “像这样的问题下次还是别问了。”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九人,很是无语说道:“三生塔都在我手上,我不是天命教的教主,那还能是什么人?” (本章完) 第194章 一念动天地 第194章 一念动天地 不知何时,秋风远去。 山丘之上一片寂静。 当顾濯的声音消散在清旷天空下,连余音也不复存在时,还是没有得到半句话回应,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仍旧是那般的复杂。 于是他不再停留在那株尚未枯萎的树下,负手身后,迈步平静前往那座山丘上。 三生塔随之而行。 看着这一幕画面,立于山丘上的众人终于不复平静,无法继续沉默。 “你想我们怎么理你?” 其中一人沉声问道。 顾濯随意说道:“你们不是在做生意吗?就算不能立刻算我一个,至少也能让我在旁边听听吧?指不定我也能掺和进来呢?” 易水剑修看着他,忽然问道:“所以你什么都听到了?” 顾濯微笑说道:“你猜?” “不必猜。” 那剑修面无表情说道:“我可以确定这次见面必然不是因为有缘。” 顾濯笑容不减,叹了口气,带着憾意说道:“何必摆出这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明明大家都是藏头露尾见不得光的人,难道你们看到我就没有哪怕一点儿亲近的感觉吗?” 话音方落,众人更加不想说话。 这场碰面虽在天光之下,不代表他们愿意让这桩交易为天下人知晓,如此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个人,亲近之谈更是荒谬无比。 顾濯不曾停下脚步。 遥远山丘,与他越发靠近,只剩下几句话的时间。 “我猜……” 他看着那九人温声说道:“你们见这一次面应该挺不容易的,冒着不小的风险,要不然在发现杀不了我以后,为了安全起见应该要做鸟兽散,但你们没有散,就代表这事不是不能谈。” 自在道人沉默片刻,说道:“你连我们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怎么谈?” 顾濯诚实说道:“那确实不太清楚,刚才只听到你们说什么人命不值钱啊,漫天要价啊,得要去荒原才行啊,其余的还真没听到。” 听着这话,众人的脸色更是难看,心想你这和听完了有什么区别? 这一次他们有意把碰面的地点选在古战场,不仅是看中了这里人烟罕见,更重要的是这座天然的道场对各种神通道法都有着极为明显的影响。 只要不是境界绝世之人,几乎没有可能在这里动手脚而不留痕迹不被发现,极为适合进行这样的秘密谈话,可以让每个人都放下心来。 不久前山丘上有过的那几句话,都是以低沉的语气说出来的,为何会被此人听了进去? 思虑至此,自在道人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远方那树,神色变得更为凝重。 ——山丘与树相隔五百余丈。 便在这时候,顾濯已经沿着旧时路行至山丘之上,十分礼貌地保留了约莫十丈的距离。 “我觉得可以聊聊。” 自在道人望向那位荒人,面不改色说道:“因为他已证明自己是真的有缘。” 有掌声轻快响起。 是顾濯的赞赏。 荒人沉默片刻后,目光落在三生塔上,沉声说道:“那就继续聊吧。” 话里带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雀跃意味。 顾濯道心忽有寒意生出,神色不变,笑着道了声谢谢。 说是继续,那就继续。 荒人全然不在乎旁人作何想法,漠然重复说道:“你们不愿意去荒原,那我给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这是一个改变不了的既定事实,不是一个可以还价的条件。”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都在沉默。 这时的沉默与先前显然不同,是一次认真的思考,要不要把这笔交易继续下去。 然而场间并非一片安静。 顾濯看着荒人,随意问道:“要不我们先交换个名字?” 此言一出,众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加古怪,心想你莫不是把这当作是郊游时结交朋友了? 荒人的脸色同样复杂,不解说道:“就算我真告诉了你名字,你就敢信吗?” 顾濯无所谓说道:“我本来也没准备信,只是想着有个名字方便一点。” 荒人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缓声说道:“你可以称呼我喻阳,这是我与你们这群人交流时用的名字。” “我记住了。” 顾濯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稍微等一下。” 喻阳皱眉问道:“等?” 顾濯很是诚实说道:“我不太擅长起名,但人又有些许强迫症,接受不了太糟糕的名字,现想现编需要一点儿时间,你应该不介意吧?” 喻阳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要说他,就连周遭来自各大势力的几位强者都有些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 盈虚身死以后,天命教的新教主怎会是这般人? “那你想好了吗?” “差不多了。” “请讲。” “顾笙,顾濯的顾,余笙的笙。” 场间一片寂静。 顾濯目光扫了一遍众人,挑眉问道:“难道这个名字我起的不好吗?” 喻阳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余人更是如此。 顾濯叹了口气,自嘲说道:“看来我果然不适合起名,这样吧……那你们以后直接称呼我顾濯好了,日后我要是得罪了你们,那你们至少也有个报复的对象。” 话至此处,出身易水的那位剑修终于是忍不住了。 然而当他看到三生塔时,怒意顿时如潮水退去,面沉如水劝解道:“阁下,如果您真想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头,可否先从态度端正开始做起?” “当然是可以的。” 顾濯顿了顿,说道:“毕竟你都同意我做这笔生意了,那我还能拒绝吗?” 那位剑修怔了怔,下意识想要反驳并非如此,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便在这时,自在道人突然附和了一句。 “我也是同意的。” “都同意了,那我也没道理拒绝。” “可以。” 剩下的两方本不打算开口,然而眼见旁人都已同意,便也改了主意。 如此抉择,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们与荒人的这笔交易远未结束,不出意外还要维持上很长一段时间,心中早已做好有新势力介入的准备。 从各种角度来看,天命教都称得上是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可以分担去不小的风险。 更何况接下来的交易很有可能被放在荒原。 荒原上最为强大的势力不是荒人,而是大秦边军。 举世皆知,大秦对待天命教的态度从来都是有则杀之,没有任何谈判余地。 到了那时要是出事,最先遭殃的肯定是天命教中人,何乐而不为? 至于事后报复? 盈虚道人已受天诛而死,如今天命教中固然还有强者存在,但在场众人背后的势力又有何惧之? 谁也没有怀疑顾濯的身份,因为三生塔近在眼前。 再如何他也不可能和大秦朝廷勾结在一起,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唯有楚珺没看。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濯的身上,墨眉紧蹙,眼眸里都是狐疑。 顾濯很清楚地感受到这目光,但不在乎。 “既然你们都同意了,那我是不是该知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了呢?” …… …… 在众人的见证之下,那位荒人片刻沉思后,点头答应。 然后他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时间十分珍贵,事情当然不会从最开始聊起,总结是有必要的。 简而言之,在这场交易当中荒人想要的是一个生存的空间,而易水与清净观等势力要的东西与修行有关。 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喻阳没有说,顾濯也没问,因为当下不可能问得出来。 荒人只是向顾濯认真强调,那是足以颠覆他对修行认知的事物。 说这句话的时候,山丘上的其余人很配合地点头,表示事实的确如此,否则自己也不会站在这里,冒着天大的风险与荒人私通。 顾濯心想这未免太像是托了些。 紧接着,喻阳再以那过往端正的腔调,明确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因为顾濯是中途掺和进来,再如何有缘分也是突兀,必须要证明一次自己的诚意,否则他不可能把那样神妙至极的事物展现给他看。 至于怎样才算是诚意,此事由众人进行定夺。 顾濯从善如流,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即便拒绝也无意义。 况且他这一趟已是不虚此行。 尽管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通过这种方式打进对方的内部,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接纳了。 盈虚道人无愧是百年间魔道第一人,纵是身死,凶名犹在。 顾濯越发满意自己这位大弟子。 然后他有些烦恼,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再收一位徒弟,好把世俗中事都丢出去。 一念及此,他很自然地想到了余笙,忽然有些不舒服了。 …… …… 在喻阳和顾濯进行交流的同时,其余人也都做好了决定。 答案不出意外,是可以。 荒人给出的那份诚意,足以让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北赴荒原,把这场交易继续进行下去,哪怕喻阳所言之处在荒原的极深处。 时间是二十三天后。 而他们需要顾濯给出的诚意也已商讨出来,很简单,即是在不久后一并前往位于荒原深处的那个地方,届时直接目睹真相。 该谈的事情都已经谈完,接下来自然就是离开。 与过往不同,这次所有人都在看着顾濯,纷纷开口。 “您可否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我觉得接下来不适合和您有缘了。” “这里风景如此之好,阁下何不暂且凭吊怀古?” “如果你还想掺和到这件事里,至少要让我们感到安心。” 不同的话是同一个意思。 都是警惕。 直到这一刻为止,还是没人想明白顾濯自何处来,为何能听到先前那场谈话的内容。 三生塔理应没有这般妙用。 为求不出意外,最为合适的做法当然是让顾濯留在原地。 “没问题。” 顾濯答应的很是爽快。 众人神情微异,很明显是意外,没想到他竟这么好说话。 下一刻,连带着喻阳在内的众人,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古战场作为天地间的一座天然道场,很容易因为道法神通的干涉而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这也是不久前唯有易水那位剑修出剑的缘故。 ——剑修身在此间有地势之宜,只要不是过分催动剑诀,便不会带起太大的动静。故而此刻四散离开的众人是真的在走,没有动用各种遁法,看上去与寻常人区别着实不大,无非就是脚步要快上太多。 顾濯孤身立于山丘之上。 …… …… “你是怎么想的?” 自在道人没有回头,问道:“就这个顾濯。” 楚珺轻声说道:“莫名其妙地恰到好处。” 自在道人点头说道:“不错,如果不是荒人那边要求前往荒原深处,剩下那两家决不可能点头答应,让他参与到这桩生意里。” 楚珺若有所思。 自在道人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 楚珺敛去思绪,转而问道:“师叔,您觉得那人为何要用顾濯这个名字?” 听着这问题,自在道人皱起白的眉头,显然也觉得其中大有古怪,但着实想不明白真相是什么。 他神情认真说道:“总之,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顾濯绝对不是那人的真名。” 楚珺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 …… 相同的谈话,在相差无几的时间发生在其余数人的身上。 与接下来深入荒原深处的交易相比起来,当下还是顾濯更加让人来得在意。 当然,与自在道人如出一辙,谁也不相信顾濯这名字是真的。 …… …… 有风再起。 云掩天光。 人间半昏半暗,山丘之上一片孤寂。 顾濯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万物正与他言。 “这还要等多久?” “再过会儿。” “好吧。” “你们好像很期待?” “这么久没有揍过人了,哪里能不期待?” 顾濯想了想,发现这期待很有道理,毕竟这座无主的道场的主人其实就是它们。 不久之前,他即便不祭出三生塔也无惧于那道剑光,只不过无法做到那般从容罢了。 “三。” 顾濯负手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二……一。” 话音落时,地动山摇。 …… …… 伴随着大地的颤抖,轰隆声骤然在耳畔响起,震耳欲聋。 正在缓缓离去的数人神情突变,霍然回头望向那座山丘之上,却发现顾濯仍旧身在其中,未曾离开,甚至有空摊手以此表示与己无关。 下一刻,他们再次确定没有任何道法神通气息自其中传来,难道是被三生塔压制了? 但那也不该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思绪不过转眼间。 狂风如刀而至,卷来暴雨似箭矢。 层云遮天蔽日,雷电穿行如蟒蛇。 众人的神情变得更加难看,心想这古战场为何骤然生出如此巨变? 待他们再望向顾濯时,却发现那人悠然自在地站在三生塔旁,好生让人羡慕至讨嫌。 如此姿态,先前心中残存的怀疑反而淡了起来。 谁会在暗中出手搅局后还摆出如此光明正大的姿态? 轰! 一道闪电倏然落下,惊破天地间的漆黑,带来茫茫苍白之色。 楚珺偏过头望去,恰好见到那道闪电劈在那位对顾濯出手的剑修的身上。 只是瞬间,那剑修身上的黑袍便已碎如破布,且有雷火纠缠不散,风吹雨打也无法熄灭。 那位剑修即惊又怒,却又不敢把自身的境界攀升到极致,害怕成为这座古战场的眼中钉,唯有忍声吞气埋头而行。 他伸手抓住身旁的追随者,再也顾不得理会多余事情,全凭双腿于急急而奔,狼狈不堪。 然而这依旧不是结束,大地的颤抖片刻未曾停歇,于是有裂缝出现。 裂缝之中不是幽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一道冲天而起的火焰。 那明亮至极的火焰有着恐怖的温度,瞬间蒸发雨水成雾气,弥漫散开淹没那位剑修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中跃起,没入更远方的漆黑当中。 面对如此凶险的人不只有这一位剑修,其余人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去,便也无暇注意那道剑光的细节。 唯有顾濯可见。 不知何时,他悠悠然地从三生塔中取出一把大黑伞,把自己笼罩在伞下。 紧接着,他的目光再是放在其余人的身上。 清净观那两人不必多看一眼。 对他来说,这比易水的剑修要好认上一万倍有多。 最为关键的是另外那两方势力。 其中一方面对天雷地火,展现出来的手段依旧不见特别之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简洁利落。 另外两人眼见大雾越发浓郁,不再如前那般坚决隐藏,悍然绽放出一种极为霸道气息,竟是蛮横到与天雷对冲,无视地火炙烤。 至于喻阳这位荒人,也许是因为常年生存在极北荒原这种苦寒之地,他面对如此天灾表现得格外冷静。 只见他原地起跳,在半空中调转自己的身体,以头抢地,然后……地上就多了一个洞口。 顾濯对此感知的很清楚,此人的境界约等于无垢境界,在运转真元后身体上将会不可避免地出现极大程度的异化,这时候之所以选择钻地,正因为他的异化趋向于生活在大地深处的妖物,很是擅长钻洞。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砰! 一道身影破土而出,而他的下方就是一道火舌。 顾濯望了过去,很是友善地向喻阳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 …… 天雷地火,狂风暴雨。 大地仍在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颠倒过来。 古战场似是梦回数百年前,秦燕双方的修行者成群结队以道法对轰,哪怕此地就此倾覆毁灭,成为人间炼狱也在所不惜。 只不过当年双方军队的修行者们的对象是彼此,而如今这座无主的道场只将自己的愤怒倾泻在那七个人的身上。 之所以是七个人,当然是因为清净观那两人不在其中。 当他们好不容易逃出这来自于天地的愤怒,下意识回头后望之时…… 仍见顾濯孤身立于山丘之上。 风雨不侵,意甚从容。 …… …… “都看清了?” “嗯。” “可以弄到啥时候?” “弄到他们逃出去为止。” 简单的几句话,顾濯不曾再留步于山丘。 他撑着伞,走在颤抖大地上,往清净观那两人的方向去。 万物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 顾濯认真道谢。 然后他说道:“帮个忙,尽量把这两人分开,片刻就行。” 话音未落,顾濯的身影已在原地消失,以恐怖的速度穿行在古战场中。 当他再次停下脚步的时候,前方已然多出一个人。 ——恰好被一道地缝与自在道人隔开的楚珺。 楚珺境界不够高,注意力全在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当中,第一时间感知不到顾濯的到来,只能从自在道人睁大的眼睛当中知道事情已然不妙。 轰! 一道天雷降下,淹没两人眼中的世界,断了神识。 与此同时,顾濯的声音落入自在道人的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柔和。 “放心,我会替你照看好你这位晚辈的。” …… …… 三生塔在侧,诸般异象尽数不见。 楚珺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濯,看着那一顶看不穿的斗笠,沉默不语。 顾濯随意说道:“不用紧张,和你说几句话而已。” 楚珺身上厚实黑袍尚未被地火烧毁,但上面都已经是破洞,哪里还能遮得住她的真实面貌? “我认得你是谁。”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我挺好奇的,为什么清净观要让你这样的晚辈跟着来办这样的事情?” 楚珺眼里毫无惧意,平静说道:“古战场的异变与你有关?” 顾濯想了会儿,诚恳说道:“我觉得没有关系。” 楚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次果然不是什么偶遇。” 顾濯笑了笑。 “这不重要。” 他说道:“重要的是,天命教和道门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我都是你的师长,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手救你。” 楚珺无视话里最后两字,摇头说道:“那是天道宗的事情,与清净观没有关系。” 顾濯似是不解说道:“但我记得,道主这两个字指的是道门共主,而非天道宗一宗之主,这件事清净观当初也是认了的。” 楚珺无语。 漫天密云未曾散开,天地间一片漆黑。 如豆般的雨珠还在落下,敲得黑伞劈啪作响。 很吵,很闹。 “其实我主要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顾濯敛去笑意,看着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眸,轻声问道:“与荒人勾结,这是观主的意思吗?” 六千,问个事,是分三千更两章还是一章六千字好? (本章完) 第195章 清净观 第195章 清净观 楚珺静静地看着顾濯,说道:“你为何觉得我会搭理你?” 顾濯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搭理我。” 楚珺神情微冷说道:“那你还……” 话仍未说完,她的眼神已然骤变,瞬间不复平静。 在她的道心感知当中,有数不清的无形细线自天地万物延伸出来,悄无声息地搭在她的身与神魂,让她与这世间的联系如青萍浮于水面之上。 其中风光就此尽数映入顾濯眼里。 为他所见。 这毫无疑问是道门最为神妙的道法之一,非参悟大妙境之修行者所不能为。 如果不是她有观主留下的清净意护心,根本就不可能察觉发现那些无形无质的因果细线,更不要说是提防。 楚珺面无表情说道:“你这是否有些冒犯了?” 她没有试图飘然而退,抽身离开大黑伞的笼罩,又或是倏然起掌出剑,因为三生塔就在那里。 “是挺冒犯的。” 顾濯很是坦然地承认错误,神情犹自平静,转而说道:“回去后替我转告一句观主,我觉得这事有必要三思而后行,不宜轻举妄动。” 楚珺蹙起眉头。 斗笠遮得住面容,遮不住的是年岁。 她很确定对方不会比自己年长上太多,何以这般理直气壮地老气横秋? 顾濯看着楚珺,想了想,最后再补了一句话。 “就算真的要动,那也该是我来动。” 说完这句话,他把那把大黑伞留了下来,身影消失在狂风暴雨中。 楚珺站在原地握着伞柄,看着顾濯背影消失的方向,眼眸里的情绪复杂至难以言喻。 不知道过了多久,暴风停而骤雨歇,密云散而天放晴。 阳光重临大地,世界不再漆黑。 流水的声音却未断绝。 当楚珺意识到这一点后,下意识抬起手中的大黑伞,让目光得以遥远。 于是。 数百上千道粗细不一的瀑布映入她的眼中。 那是残存的雨水依循着地势高低而没入裂缝中所形成的景观,散落在她目之所及的古战场的每一处,画面莫名壮美。 她低头往下望去,只见雨水从淹没自己的脚踝的高度不断下降,不禁回忆起先前那仿若毁天灭地般的恐怖动静,却又觉得这画面有种清新的生命绽放的独特意味,有些失神。 “怎样了?!” 自在道人着急的声音自远而近,只在转眼间。 楚珺醒过神来,沉默片刻后说道:“我需要回去观里一趟,拜见师父。” 自在道人愣了愣,但没有问为什么,点头说道:“好。” 楚珺忽然问道:“三生塔到底有何妙用?” 自在道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禁绝诸般道法神通为前生,而来生则是顾名思义,推演未来事,于天机术算之上有无穷用处。” 楚珺蹙眉,说道:“那今生呢?” 自在道人摇了摇头,语气复杂说道:“没有人知道,这本就是修行界最大的谜团之一,或许只有与盈虚前辈交过手的那位前司主才知道。” …… …… 时已入秋,夕阳归山渐早。 当顾濯回到那座边境重镇时,天地已为昏黄所熏染,暮色深沉如血。 他与寻常旅客不见区别,走在满是沙尘的街道上,但没有往酒楼里去要上几杯酒,而是去了一间医馆里头。 不是因为他受了伤,而是巡天司的联络据点就在这里。 “大人。” 那执事连忙上前,把他迎进内室递上两条热毛巾与热茶,压低声音说道:“辛苦你了。” 顾濯心想的确是辛苦。 他接过热毛巾,认真擦拭一遍脸颊后,再用另外一条敷在脸上,感受着灼热带来的愉快惬意。 半刻钟后,他的声音与热雾共同浮起。 “准备笔墨。” …… …… “大人……您真的确定吗?” 执事的声音正在不断地发颤,目光艰难地从那几张画像上挪开,落在顾濯的身上,艰涩而缓慢地说道:“您真的没有看错?” 当他看到第一张画像时,是果然如此的不屑与嘲弄,因为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受北燕朝廷供奉的修行者,想着的是狗改不了吃屎,狼子野心不肯熄灭。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去落在最后两张画像上时,先前所有的情绪瞬间消失一空,剩下的唯有强烈的意外与震惊,以及不敢相信。 顾濯的声音平静响起:“这人是谁?” 意思十分清楚——没有看错。 执事听懂了。 于是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就像是瞬间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赤身裸体。 “您看到的这人是一位军人,大秦的军人。” 顾濯也懂了,安静片刻后问道:“然后他还是一位将军大人的心腹?”执事低头说道:“是的。” 顾濯问道:“那位将军是大将军?” 执事的头埋得更低了,重复说道:“是的。” 顾濯沉默不语。 就像自在道人代表着清净观那样,这位军人代表的必然也不只是自己,而是他身后的那位大将军。 大秦有很多位将军,然而真正被称作大将军的却只有三位,每一位都是从百年前那场大乱中厮杀崛起的绝代人物,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 哪怕近百年来天下承平,人间鲜有战事发生,仍旧不减这三位大将军的威势。 当今修行界都认为大秦有四位羽化中人,分别是皇帝陛下与长公主殿下及前巡天司司主,与一位曾经因为某件旧事展露过羽化气息的神秘人物。 有很多人推测过大秦的第四位羽化到底是谁,而这三位大将军就是被怀疑的对象之一,可见其境界之深不可测。 即便未曾踏入羽化,想来也与之相差不远。 “真有意思……” 顾濯叹了口气,嘲弄说道:“连封侯的大将军都掺和进这事里头,你说,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跑去向那位大将军求援,会不会当场就被乱枪加身致死?” 执事哪里敢回答这句话,脸色苦得快要哭出来,头都快要蹭到自己的脚尖了。 “行了,起来吧。” 顾濯的声音复归平静:“这事不会有你的事。” 听到这话,执事才是在心里松了口气,连忙退了出去。 房间一片安静。 片刻后,关于画像上每个人的卷宗都被送到顾濯身前,供他翻阅。 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位姓王的大将军。 …… …… 同一个夜,清净观。 楚珺带着满身尘埃归来,顾不得歇息上片刻,拜见观主。 观主的修行地位于山中最高处,与云雾相拥为伴,繁星似是触手可及,尽显缥缈意。 楚珺躬身行礼,拜见头发早已白的师尊,如实将顾濯的话重复了一遍。 听完以后,观主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知晓此事,再亲身经历此事?” 楚珺轻声说道:“您想让我明白清净观如今的处境有多么的艰险。” 观主说道:“这是其一。” 楚珺怔了怔,问道:“还有什么?” “我更想让你知道的是这大秦盛世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美好无瑕,骨子里头早已在发烂发臭,如今只不过是被一件华美的衣裳给掩盖下去罢了。” 观主转身望向她,眼神很是温暖,说道:“那件华美的衣裳就是皇帝陛下本人。” 楚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观主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与那荒人做这笔生意的另外那三方,其中一方极有可能就是大秦军方里的某位大人物。” 楚珺闻言,神情更生复杂之色,说道:“您是想让我丢掉那些无意义的美好印象。” 观主温声说道:“以清净心观人间世事,不染红尘,超然物外,这便是清净观修行宗旨之所在,我让你去看这桩生意为的是你接下来的修行。” 楚珺没有感动,与话中所言清净心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一件事。 对于顾濯询问的清净观是否与荒人勾结的问题,师尊一直在避而不答。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师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楚珺抬头望向观主,认真问道:“荒人给出的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观主静静地看着楚珺,突然之间笑了起来,神情慈祥说道:“那是连我都要为之而诧异的一样事物。” 话未止于此。 片刻沉默,他的笑容莫名消失不见,最后说道:“想来即便是道主复生,亲眼目睹那样东西也会忍不住挑起眉头,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 …… 无论暗流如何涌动,世间仍旧一片安好。 只要皇帝陛下未曾闭眼,这天下就乱不起来,因为如今再无道主这般人。 在看完那几份卷宗后,顾濯离开那座边城,开始前往荒原。 这一次他走的不快,有了闲看沿途美好风光的时间,不再匆匆。 与此同时,一封信也随着他的离开而被送往神都,最终将会出现在余笙的手中,好让她也跟着一起为这件破事而头痛起来。 ——那三位大将军都曾是白南明的下属。 某日,顾濯再至易水外。 易水往北就是边关,亦是荒原。 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远远看上一眼那片琼楼玉宇,便转身绕道而走,不愿多走一步。 是的,顾濯准备去一趟易水。 还有一章。 这章本来想用皇帝的新衣做章节名的,但想了想东方玄幻用这个名字太奇怪,无奈放弃。 (本章完) 第196章 师尊为何而笑? 第196章 师尊为何而笑? 人世间修行者无数,然而公认的最强者始终只有那么几位。 易水的太上长老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 同时,他也是最没意思的那一位。 百余年前,以玄都天道宗为首的天下诸宗与大秦朝廷对垒,易水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因为双方都渴望让易水剑为己所用。 按道理来说,易水势必要择一而从,因为这是人间大势所在。 然而。 当易水中的剑修在双方的说客耗费无数精力,眼见着就要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位以剑入羽化的绝世强者却在最后一刻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中立。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与我何干? 就像那座位于江心的岛屿。 任尔江水滚滚,我自岿然不动。 从现实角度来看,所谓中立本质上就是同时得罪双方,但最终无论是以道门为首的诸宗派,还是大秦最终都选择了沉默,因为早在青年时候就被迫坐在轮椅上的那人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要走了,到时候荒人南下你们谁来扛? 双方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们都不想主动去把这个重担扛起来,于是唯有承认易水的中立。 后来直至战争结束,天下再次太平之时,荒人仍无半点南下的迹象。 不管宗门还是朝廷也好,很多人在事后都对易水心怀不满与怨怼,直到当今的皇帝陛下某年扶栏观景之时似是不解地说了一句话。 ——你们怎知道荒人不是因为他坐在那里才熄了南下的心思? 此言一出,人们如何还能不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 自此以后世间再无人敢对易水的中立多说半句闲话。 往后更有人以这句话进行推论,认为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剑道宗师极有可能与易水祖师相提并论,不逊分毫,否则凭什么让荒人不敢生出半点心思? 奈何这百年间他不曾出剑哪怕一次,人们根本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 即便如此,同为羽化中人的前巡天司司主在排列至物榜时,仍旧将且慢一剑放在第六的位置,以此表示其境界之高深莫测。 像这样一位心怀万民醉心于剑的宗师人物,在世人眼中再没意思不过,与家里头摆起来供奉的神主牌没有区别。 顾濯对此抱有截然不同的意见。 因为他知道当年易水中立的真相是什么。 与荒人有关,但不多。 那主要是一句满是恼火的脏话。 那句话最后具体是这么说的。 ——你们怎么敢想着让我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奔波个几万里给你们打天下啊? …… …… 世间唯神秘方能神圣。 修行者也会说唯有美食不可负,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也会在暗地里咒骂自己的下属全都是白痴,青楼里的魁姑娘终有蹲坑拉屎擦屁股的那一刻……当这些画面被知晓以后,心境难免有所变化。 顾濯亦然如此。 走过原野,走进繁华里,走进笼罩易水的亭台楼阁的那片薄雾里。 也许是因为剑修挥霍钱财已成习惯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此间的剑修多有北上挥剑以生死求突破的性情使然,这里的酒楼有着整个人间最烈的酒水,青楼上住着整个北方最为貌美的姑娘,笙歌从来不分昼夜,皆在奏响。 故而这里的繁华与神都截然不同,透着一种朝生梦死后的如梦似幻意味。 顾濯行走在街道上,见到的除却自人间各地前来朝圣的剑修外,还有不少脱下了军服的大秦兵卒校尉,后者来此为的当然是买醉。 与别的地方不同,在这里他戴着斗笠却没招惹来任何人的打量目光,人们都在各行其是,对旁人漠不关心。 巡天司在这里当然也有联络点,那是一间酒楼。 当顾濯出示令牌后,他被招呼进入雅间内,很快便来了一位执事。 不同的是,这位执事在巡天司里应该颇有几分地位。 要不然他也不敢带着浑身酒味来见顾濯。 “大人,您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你想知道?” “还请大人您千万不要误会,下属之所以问这句话,是想要更好地替您分忧。” “理由。” “这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是易水,天底下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一言不合拔剑杀人的剑修遍地都是,在这里办事必须得讲分寸,我要是不清楚大人您到底要办什么事情,拿捏不住这个分寸,很容易为底下的弟兄们招来灭顶之灾的。” “连巡天司的人也敢乱杀?” 顾濯似是好奇问道。 坐在对面的执事叹了口气,酒味扑鼻而来,自嘲说道:“巡天司的人又怎样?别人把你杀了,转过身直接就往荒原去,你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要追过去把人给杀回来吗?” 顾濯说道:“听起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少。” “不是不少,而是很多。” 那执事耸了耸肩,双手下意识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应该是酒壶。 下一刻,他意识到场合不该这么做,朝着顾濯抱歉一笑,继续说道:“这事我也不是没往上面说过,上面的大人们也不是不相信,但事情就是根治不了啊。” 顾濯问道:“有何难处?” 执事伸出手,食指用力地戳打着桌面,说道:“难处就在这里是易水!举世公认的中立之地。” 顾濯问道:“既然是北上,为何不让军方出面?” 听到这话,执事睁大了眼睛,就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问道:“您这句话是认真的吗?像我们这样的人死活,哪有资格让边军多看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喝得烂醉吗?不就是为了和那群剑修混熟,取信于人吗?” 顾濯不再多言。 执事却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然后无奈说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说说你要办什么事,我尽全力替你把事儿办成,好让你回去交代。”顾濯笑了笑,说道:“看来你们真的很为难。” 执事摊手说道:“谁说不是呢?” 就在他准备继续聊下去的时候,却发现顾濯已经站起身,往雅间外走去。 执事愣住了,看着他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濯头也不回说道:“为了不让你为难,自然是打道回府,要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话至此处,他已经走出雅间。 在顾濯的心湖,各种声音如雨点坠落,敲出圈圈圆圆。 “这人肯定是在骗你,是故意在套你的话!” “对朝廷不忠诚啊~” “不见得是对朝廷不忠诚,而是他忠诚的很有可能是朝廷里的别人,比如那位姓王的大将军。” “咦,按这个说法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暴露了啊?” “笨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找他,我们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凭什么这样就要暴露啊?最多就是打草惊蛇而已。” “那……为什么要特意跑过来见这个人啊?” 话音不绝于心,顾濯神情如前平静,就像他的语气。 “为的是打草惊蛇。” 他在心里随意解释道:“让该着急的人着急起来,不管最后是铤而走险,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都好,反正做出一个决定。” 有风问道:“这不会太过冒险吗?” “在别的地方很冒险,但这里不算冒险。” 顾濯顿了顿,往窗外看了一眼,认真说道:“而且我真的不太喜欢冬天,只想要赶紧把这件事给解决掉,回到温暖的南方。” …… …… 如今仍是初秋,离入冬还有一段距离,故而顾濯心中不曾响起幽怨声。 在他耳边响起的只有那位巡天司执事的挽留之声。 顾濯自然不做理会,借着自江心岛弥漫而来的雾气,轻而易举地把跟在身后的巡天司的人甩掉,往江边径直走去。 越是临江,出现在他感知当中的剑意越来越多。 森严如荆棘密林。 以顾濯现在的境界,不可能在不惊动易水剑修的前提下,登上那座江心岛。 于是他干脆留在原地,放开自身的气息不再遮掩,好让坐在轮椅上那人睁开眼睛。 果不其然,连半刻钟的时间都不到,便有一人负剑赶到他的身前。 不等这人开口询问,顾濯直接说道:“带我过去见他就行,记得别让人发现。” 那人神情怪异,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点头应承了下来。 偶有风来,吹散几分雾气。 这位剑修的脸面为天光所照亮。 那是一张寻常无奇的脸,没有任何特色可言。 然而,要是此间有人看到这张脸必不可能维持平静,因为这人正是易水当代掌门真人——魏青词。 …… …… 一叶轻舟破浪而行,直抵江心岛。 岛上的雾气更为浓郁,给人的感觉却不像是置身于仙境,更像是雷池。 每一缕看似柔和的雾气,其中都蕴藏着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剑意。 这里本就是坐在轮椅上那位老者的道场所在。 在雾中前行数里,魏青词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顾濯说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可以吗?” 以他的境界,如何能看不穿顾濯的境界? 师尊为何突然要见这么一位养神境界的晚辈? 魏青词很难让自己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辛苦了。” 顾濯随意说道,按了按斗笠,往前走去。 只是瞬间,他的身影就被浓雾所淹没,再也看不清楚。 魏青词站在原地。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雾中忽有苍老的笑声传来,让他当场怔住。 那是师尊的笑声? 师尊为何而笑? 那人到底是谁? 谁能让师尊笑? 两更 (本章完) 第197章 且慢 第197章 且慢 “你能再说一遍不?” “嗯?” “就刚才那句话?” “……你就这么想听?” “对对对,赶紧!” “白南明现在是我师姐。” 话音方落,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再次大笑出声,泪自眼角渗出,左手捧着自己的肚子,右手不断拍打着轮椅的扶手。 就像是渔夫拍打船舷,将要放声而歌。 顾濯神情不变,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听到的是一个极冷的笑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浓雾中的笑声才是堪堪散去。 眼泪被衣袖擦了干净,苍老脸颊上的笑容却是怎么都散不开,满满地都是促狭的意味。 顾濯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也该要走了。” “何必这么着急?” 老者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人老将死之际难得遇到一位故人之后,我想稍微多说几句话也是很合理的一件事吧?你该给我这个面子吧?” 顾濯不愿理会这句话,但终究是没转身离开,在旁边简单寻了一块石头坐下。 如今世间鲜少有人知晓老者的姓名,提及他的时候,往往都是以易水太上长老相称。 唯有白南明这般从百年以前走过来的绝代人物,才会舍弃这个称呼,直接唤其姓名王祭。 何以不加修饰直呼其名? 当然是因为……王祭真的有些不太要脸。 如今人间羽化中人,哪怕是常年与阴暗腌臜事为伴的司主,行事亦是极具气度,简单些说就是要脸。 王祭却与众不同。 也许与他自青年时候遭逢大病,以至余生再也无法行走的缘故,他的心性因此而渐渐生变,不是与过往千万人相似的郁郁寡欢,而是一种往极好处赞美是疏狂,不好听则是贱的性情。 但这也和他的名字一样,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他的真实模样。 这是顾濯上一次路过易水时,不愿多看哪怕一眼转身就走的真正原因。 遗憾的是,世间事向来喜欢为难世间人,有些时候不是他想不见就能闭眼不见的。 想着这些事情,顾濯神情越发平静,说道:“那你想聊什么?” 王祭想了想,挑眉问道:“你为什么不拜我为师?” 去年夏祭,身在易水的他也曾听到过顾濯这个名字,确切是动了收徒的心思,为此凭空以剑意写下近百字让人代为转达,最终却无功而返。 当时他只是惋惜,不觉遗憾。 如今唯有悔之莫及四字才能形容他的心情。 顾濯看着他,如实说道:“你是我第一个否了的想法。” “有些伤人了啊。” 王祭没好气说道:“我有那么差吗?” 顾濯坦然说道:“心知肚明,这四个字可以在这时候的你身上用上一用。” 王祭面无表情看着他,旋即冷笑三声,话锋骤转。 “夏祭的时候欺负小朋友有意思吗?” “我记得,你先前说我是你的故人之后,所以你现在说的这句话是没道理的。” “……为什么最后是白南明?” “我比较喜欢代师收徒这四个字。” “不是喜欢她本人吗?” 顾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祭摊手,一脸无辜说道:“好吧,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想着她代师收徒其实是别有一番深意,为的是方便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下一刻,他话锋再转:“那个姓林的小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话至此处老者的声音突兀压低,仿佛这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不能说的秘密。 顾濯不为所动,说道:“就是那么一回事。” “好一句那么回事。” 王祭闻言似是感慨,声音婉转顿挫,似阴似阳:“真是似曾相似啊,都是故人之风啊。” 这哪是什么感慨? 分明是讥讽。 顾濯不再说话,起身往外走去,离开的意思很清楚。 “别!” 王祭立刻就急了,喊道:“等等!” 顾濯没有停下脚步,放缓些许,头也不回说道:“最后三句话。” 王祭恼火说道:“不是,你陪我一个腿脚不便的孤寡老人多说几句话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老啊?难道你觉得我还不够爱幼吗?我刚才不是在认真关心你这位晚辈的死人感情生活吗?你现在不好好和我拉关系,到时候你师姐打过来谁替你挡?不还是我坐着轮椅赶紧赶慢……” 话音戛然而止。 顾濯转过身,看着他认真说道:“现在一句都没有了。” “好吧。” 王祭长叹一声,问道:“如果我现在跟你道歉,那你心里能好受一些吗?” 顾濯说道:“给你一句话。” 王祭明白他不是开玩笑,沉默思考很长一段时间后洒然轻笑出声,最后说道:“我那位故人已经死了,所以你记得好好活着。” 顾濯微怔片刻,再次迈步往外走去,只留下了一句话。 “当然。” …… …… 再回首。 关山绝,乱云千叠,江北江南雪。 当顾濯乘一叶扁舟北上,与易水当代掌门道别后,不知为何便想起了这么一句话,明明如今才是初秋。 就像他不爱讲道理那样子,他同样没有伤春悲秋的习惯,于是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确定真正的原因是他其实也命不久矣。 以寿命论,他不见得能比坐在轮椅上的老者活得更久,更迟告别这个人间。 自从去年暮春服下通圣丹后,顾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顾忌过自己的寿元,毕竟五年其实不短,足够他做成很多事情了。 那时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 ——世俗事总是越理越多的,好比如现在的他奔波于北地,为的却不是让自己活得更久。 余笙为此事请动他的时候,他虽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但终究是能生硬沉默的,何以当时不做这般选择? 不可否认,其中极为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借助大秦的力量,以此来让自己找到活得更久的机会。 然而这样做的代价,何尝不是让彼此的因果越发纠缠,难以理清? 真麻烦。 顾濯仰起头,望向秋日的清旷天空。 然后他再低下头,目光落在右手握着的那把旧剑上。 这把旧剑有一个为世人所知的极妙名字。 ——且慢。 …… …… “师父……” 魏青词恭敬至极地行了一礼,苦涩低声问道:“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与顾濯不同,哪怕他抬起头望向浓雾深处也无法清楚看到那张苍老的脸颊,落入眼中的唯有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身影,如山似海。 “为什么且慢在那人手中?” 王祭的声音不再随意,淡漠以至高远。 魏青词低头,说道:“是的。” 王祭说道:“想不明白才是对的,因为我现在也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回想起不久前的对话,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过去不提的重要问题。 你为什么忽然来找我?盈虚之死你是怎么想的? 为何你把自己的位置放在秦国? 难道你对白皇帝没有任何想法吗? 这是否代表你已经放下茫茫过去往事? 太多这样的问题徘徊在老者心中,诸如复仇之类的字词更是从未离开过他的识海,但他最终却连一句都没问。 不过……这不是因为他善解人意到不关心这些事情,而是他着实太好奇白南明和顾濯的关系了。 与之相比,此等皆为小事。 魏青词不知道该说什么。 浓雾深处一片安静。 哒。 哒。 哒。 那是王祭食指敲打轮椅扶手的声音,魏青词知道这代表师尊正在思考。 “我记得……之前你和我说,准备做一件事来着?”王祭忽然问道。 “是的。” 魏青词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我从中看到了破境的希望。” 王祭淡漠说道:“还记得我最初教你练剑时说过的那个道理吗?” 魏青词认真说道:“片刻不敢忘。” 王祭点头说道:“那就行。” 下一刻,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话。 “那人是来找我借剑的,所以我就把剑借了出去,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 魏青词霍然抬起头,望向那个渐渐消失在浓雾深处的身影,眼神彻底不复平静,神情错愕到无法掩饰。 如果不是他知道师尊性情冷漠到近乎冷血,今生未曾开过哪怕一个玩笑,而他又真的看到且慢在那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手中,他必然以为这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冷笑话。 不是笑话,是事实。 片刻后,魏青词剑心归宁。 他以为这是师尊借此再次告诉他那个道理——无所谓向谁出剑,道主也罢,皇帝也好,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承担起出剑带来的后果。 故而师尊可以把且慢借出去,因为没有人敢借而不还。 一念及此,魏青词缓缓转身望向北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 …… 易水往北是边关,边关过后再是荒原。 近些年来,荒原寒潮愈发恐怖,让初秋与往年深冬的唯一区别就是尚未落雪。 孤零零的原野上是泛黄野草,不时冒出几颗枯树作为点缀,目光随着地貌的曲线而起起伏伏,看不出半点歌谣里唱着的所谓温柔。 出于很多原因,顾濯未曾去过一次荒原,识海中尽是苍凉二字。 于是他理所当然认为易水过后,出边关前的最后的集镇上是寂寥无人的,于是当他看到热闹市集的时候……多少有些意外。 与易水岸边的琼楼玉宇不同,这座镇上的热闹很接地气,来往的基本都是商队。 寻了一家酒馆坐下,顾濯未曾坐久,便已觉得自己还是离世俗太远了些,有太多的事情不清楚不明白不了解,对某些人和物保留着刻板的印象。 在镇上停留的商队大多都是要出关的,而他们的交易对象就是荒人,来往一趟的收益往往丰厚到极点,边军因此而赚得盆满钵满——这是顾濯从商人们时不时的抱怨听出来的。 这让顾濯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清晨,他临时坐上一个商队的马车,前往荒原。 商队对他的到来十分欢迎,最为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出手阔绰,其次则是领头的商人已经见过太多像顾濯这样的人了,习以为常。 …… …… “你是从南边来的吧?” 商人头领靠在马车边缘,让自己的身体跟着一并摇晃,声音里都是过来人的从容:“很多南边过来的人在知道我们和荒人通商都会觉得荒唐,不管是怒斥还是别的什么反应都好,最后他们都会和你一样生出好奇心,想要弄清楚为什么有这么一回事,其中有些人就会像你这样坐上我们的马车。” 顾濯就坐在这位商人的旁边。 他依旧戴着那一顶斗笠,轻声说道:“意外过后,大致上还是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 商人笑了起来,说道:“毕竟这事也不复杂,想不明白才奇怪,荒人虽然非我族类,但过往千年遭我大秦的数次屠戮后早已不成气候,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威风可言?不过就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顾濯没有说什么。 商人却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什么要让荒人活着?因为我们眼前这片荒原明明是一片恶土,但偏偏就是能产出修行者们需要的东西,不管是铸造飞剑的奇晶异矿,还是乱七八糟的珍贵药草全都有,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东西不好搞回来!全都是要死人的活计。” 话说到这里,商人的笑容越发浓郁,意味深长:“总不能让我们自己人去死吧?那荒人不就派上用场吗?只要给他们一点儿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就心甘情愿会生一大堆孩子出来,勤勤恳恳地舍生忘死地为我们出生往死把好东西弄出来,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 顾濯仍旧没说话。 商人也不在乎,笑着说道:“我是觉得挺好的,为什么我觉得好?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老爷们觉得这很好啊,那这桩生意当然也要是好的,谁也没资格认为不好。” 顾濯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他,说道:“这才是你想和我说的话吧。” “差不多是吧。” 商人的语气难得坦然,毫不避讳说道:“毕竟我收了你的钱,实话就有必要说在前头,免得你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把事情给弄坏了。” 顾濯说道:“有道理。” 商人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耐心说道:“还是实话,你做事之前先好好想想这门生意为什么能存在,想明白再做事。” 顾濯微笑说道:“好。” 商人很满意,正想要拍一拍少年的肩膀,但最终却是心血来潮地放弃了。 “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说就行。” 他看似豪爽说道:“这一趟我保证你能平平安安地把荒原风光看个遍!” 说完这句话,面容粗粝的商人离开马车,往前去安排自己的手下做各种事情,重复检查有没有错漏的地方,看起来忙碌极了。 行商从来不是简单事,就像荒原不只有荒人。 这片恶土里还有邪魔外道的存在。 无论是为了修行,还是别的什么都好,邪修们都有充分的理由对商队出手。 故而敢于前往荒原的商队,每个人都有境界在身,区别只在高深。 不过这一次很安全,因为此次商队要前往荒原深处,与一个荒人部落做上一桩大生意,很是豪奢地请了一位归一境的强者坐镇。 那位归一境强者就坐在最为舒适的马车里,沉默着照看着整个车队。 …… …… 边境,将军府中。 王大将军站在书房窗前,望向北方的苍茫天空,似有所思。 随着敲门声的响起,他才是醒过神来,让下属推门而入。 片刻后,一个来自于巡天司的消息为他所知。 ——有一位身份非凡的少年到了易水,暂时还不知道此人要什么,代表着谁的意志。 话的最后,那位下属带着鄙夷与不屑蔑视了一句:朝廷里的大人们总算是干了一件正事,像巡天司这种废物扎堆的地方凭什么地位超然? 王大将军笑了笑,说道:“当然是因为那三位司主大人都很了不起。” “好了。” 他挥了挥手,制止了这位心腹下属对巡天司的怨怼之心,转而说道:“那位天命教的新教主你是怎么想的?” “很奇怪。” 那位下属皱起眉头,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低声说道:“天命教的人过去在北方基本没有过踪迹,这次却毫无道理地出现在那座古战场,还恰好撞上了碰面的时机,这事完全没有道理。” 王大将军说道:“继续。” “我觉得他不是有缘,而是有人告知了他消息,又或者是他以天机术算之道推演出了那次会面的存在,因为其中存在着让他破境的机缘。” 下属犹豫片刻后,摇头说道:“但我依旧觉得这人不足为虑,因为他不是那位被皇帝陛下诛杀的前教主,不是羽化境的绝世强者,纵是三生塔在手也搅不了局。” 王大将军若有所思,说道:“是吗?” “是的。” 这位下属越说越有信心:“因为这次掺和进来的人太多,他要是抱着搅局的心思,与蚍蜉撼树有何区别,自寻死路而已……” 王大将军打断这话,忽然问道:“那你觉得,让他替我算上一卦如何?” (本章完) 第198章 血与火 第198章 血与火 书房忽而一静,秋风入窗,寒意渐生。 片刻前神情兴奋的那位下属此刻面容变得无比僵硬,他厚实的嘴唇尚未来得及紧闭,但却没有任何声音从中响起,看着就像是一座雕塑。 王大将军也不在乎,回到书案前,亲自拾起巡天司送来的情报翻阅了起来。 “你要是觉得这个想法不妥,大可直言。” 他的语气因随意而温和,与先前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觉得这事情挺有趣的,对三生塔也颇有好奇之心,简简单单提上一句罢了。” 在大秦的三位大将军当中,王大将军与另外那两位同僚颇有不同,他无论是百年以前还是百年后的今天,从未被人们冠之诸如暴戾凶残智谋儒雅之类的名词。 与他名声为伴的往往是忠诚二字。 正因忠诚二字,他才能安坐大秦北疆如山似岳不可动摇,数十年来皆一日。 忠诚是最为耀眼的那两个字,然而对于常年陪伴在这位大将军身旁的心腹下属来说,这也只是浮现在将军大人最表面最简单的那一面罢了。 一个仅有忠诚可言的将军,又怎可能置身于如此复杂境地当中,如若鱼儿游动于湖水当中,从容不迫且自在得意? 长时间的沉默思考过后,那位下属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此举并非不可行,但最好是让事情后置。” 他认真说道:“现在距离喻阳给出的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天,天命教的新教主极有可能已经进入荒原前往那处地方,与其在这时候耗费力气介入其中,倒不如伺机而动待其归来之时,再让其入座成为将军您的客人。” 王大将军接过话头,轻轻触碰着鬓角已然白的头发,缓声说道:“这样做也算是师出有名……那就这样做吧。” 说完这句话,这位已有老态的中年男人坐了下来,仿佛疲惫到快要入睡般半闭眼睛。 很多事情出现在他的识海当中,那是从未偏移过的对于皇帝陛下的忠诚,也是他境界已然停留数十年所积攒下来的苦闷恶烦愁绪。 这些年来,整座将军府里以及他出行的所有地方,都会被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提前撤走所有的镜子,因为他不喜欢看自己正在老去的模样,因为他曾是大秦三位大将军中最为年轻的那一个人,如今却被这北地的强风冷霜吹拂至头发白,苍老如斯。 岁月留下的痕迹让他愈发焦虑,而人在这种时候难免是需要慰藉的。 在过去,这种慰藉是美人与美酒。 如今唯有一物——破境。 或是一次关于破境的美好预言。 他希望能从那位天命教主处得到这样一个预言。 …… …… 荒原之辽阔在于苍凉与千篇一律,商队自那座边境重镇驶出已有三日,眼前的景色却始终不见变化,众人仿佛在原地不停打转。 这种感觉最初带来的是不安,紧接着又被无聊与空虚所取代,最后才是着手打发时间。 然而这片原野是如此的荒芜与孤寂,哪怕把目光往极遥远处放去,仍旧见不到山岳的雄伟身影,人们找不到风景去看透,唯有把目光放在彼此的身上。 夜色降临,商队如往常那般开始择地驻扎营地,柴堆里被烧红的木炭迸发跳跃出火舌,带来越发珍贵温暖的感觉。 顾濯早已摘下那顶斗笠,但没有谁把他给认出来,以道法简单遮掩后的面容让他显得颇为寻常,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是一个性情不冷不热的寻常修行者。 这门由他临时创造出来的道法固然不如流水身,却也足够让在场这些人看不穿了。 商队里,与顾濯相似的修行者还有三位,都是养神和承意境界中人,他们跟随商队前往荒原的目的很清楚,为的就是砥砺自身的境界,以求更进一步。 四人的目的在明面上天然相同,很是自然地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小团体,不求在关键时候守望相助,至少在平日里的某些时刻可以统一阵线。 “还有大概四天左右的路程,到那时候就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平静了,非常容易出事。” “是因为进入邪修的地盘了吗?” “不只是邪修,届时也会有荒人试图对商队动手。” “原来还有没被打断脊梁的荒人吗?” “你最好收起这种愚蠢的想法,绝大多数荒人的确愿意为了活着而当狗,只有少数荒人抱着反抗的想法,但你不能忘记一件事情。” “什么事?” “荒人真的很能生,哪怕只有两三成的荒人对我们抱有仇恨,实际算下来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 “难不成你见过?” “遇到过……如果不是我当时运气好,你们现在已经见不到我了。” 话至此处,这位引导着话题的女子神情恍惚,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那些身体已经开始异化的荒人把自己当成是坐骑,背着自己的同族前赴后继着嘶吼着冲过来,就好像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就好像只是为了把自己的血溅到你的身上。” 她紧了紧身上的厚衣服,似是为夜风所寒,低声说道:“其实那些荒人不算太强,只要我能维持着冷静,那就没有什么好值得害怕的。” 旁人很是不解,心想那你为何先前要说自己险些丧命,语气委婉问道:“所以你为什么把事情记到现在?” 那位女子沉默片刻,说道:“因为像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我看着那些明明有着人样的荒人,不断让自己变成怪物冲过来,就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直到整个世界都被鲜血染红才能醒过来。” 顾濯没有参与这场谈话。 他静静听着,识海中不曾浮现出相应的画面,道心始终宁静。 “这你为什么还要再来荒原?” 有人困惑问道。 那位女子沉默良久,认真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要是走不出这个曾经把我困住的境地,恐怕我这辈子都无望突破到承意境。” 话音落下,火堆旁一片安静。 前面搭话那两人忽然回想起自家长辈曾经说过的话——荒原很有可能是人世间最为适合让修行者突破承意境界的地方。 他们从前只觉得这句话指的是荒原别有一番风光,如今看来……师长们指的不是这里的辽阔天空,而是荒人洒不尽流不干的鲜血。 还有仇恨。 以此物砥砺道心,自是世间最上乘。 …… …… 顾濯不言,其余三人意兴阑珊,不愿再谈论荒人的生死。 于是话题落在邪魔外道之上,但终究还是绕不过荒人的存在。 “邪修也是人,荒人和他们自然也有着血海深仇。” “为什么邪道宗门的山门几乎都在荒原?便是因为邪修最是喜欢用荒人当作耗材,不管是炼制招魂幡之类的邪物法器,还是干脆让他们充当奴隶,都能满足平日里的修行需求。” “……我怎么突然觉得我们这一行人高尚了起来?” “当然高尚,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荒人愿意和我们通商?与那些邪魔外道相比起来,我们再怎么也是在按规矩做生意,只要他们给得出货物,那我们就不会翻脸不认账,这对他们不就是天大的恩赐吗?”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火堆旁的三人眉眼间再无先前的萎靡之色,与有荣焉到心生自豪。 对此顾濯不好评价。 幸好他这一路上都在沉默,以至于另外三人都以为他是哑巴,又或者修了闭口禅一类的功法,不会在这种时候寻他说话。 他仰起头,与荒原星空对望,聆听万物之声。 此间万物与人间别处不同。 总是沉寂,往往无言。 就连顾濯也是耗费许久才让它们开口,不再寡言淡语。 于是有夜风送来一句话。 “你被人盯上了。” …… …… 话是今夜说的,事情却是发生在第二天的下午。 伴随着商队马车越过一道蜿蜒的曲线,行至地图上记录的一处淡水湖泊,准备进行必要的补给之时,有人错愕发现湖对岸出现了邪修的身影。 一声哨鸣,整个商队顿时进入戒备当中,便见那位邪修笑着与众人打了个招呼,径直转身离去。 待那位邪修的背影消失后,商队的首领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某辆马车里,与坐在其中静修的归一境强者对话,得到了一个让他脸色很不好看的消息。 那位邪修从外泄出来的气息进行判断尚未踏入归一境,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是赤阴教的人。 赤阴教颇有几分了不起。 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荒原之上邪道诸宗明明无一不恶贯满盈,而赤阴教偏偏就能在其中做到出类拔萃,让同道中人为之拍手称赞。 商人们在荒原上最不愿意遭遇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被赤阴教给盯上,仅次于回程时候给边军上供。 “如果赤阴教真的盯上商队要动手,我希望你们不要冷眼旁观。” 商队首领对顾濯四人叮嘱说道:“赤阴教不是别的邪道宗门,别的邪宗你们最差也可以一死了之,但遇到赤阴教你们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息,所以我们必须要活着离开,好吗?” 这个要求没有遭到拒绝。 因为就在当天傍晚,赤阴教的邪修们便借落日余晖,出现在商队人们的眼中。 十余座鲜红色的大轿为邪功炼制的恶魂所抬起,漂浮在半空当中,与商队维持着一左一右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共同前进。 更为诡异的是,当太阳落山后赤阴教的弟子又取出了锣鼓,让其奏响。 敲锣打鼓之声回荡在荒原上,再是热闹不过。 仿佛举行婚礼。只不过是冥婚。 当天夜里,整个商队无人入眠。 …… …… 直到翌日清晨,那些欢庆的声音才是消散。 然而赤阴教的弟子没有离开,他们依旧维持那两道平行线,开始悲歌。 若是当下的处境不谈,其实这歌声称得上是好听,绝不能用鬼哭狼嚎这四个字来形容。 奈何商队里的人根本没有闲心去听,有的都是焦虑。 那位首领再次去到马车旁,低声询问。 片刻后,车厢里传出一道淡然的骄傲声音。 “只有一位归一境,我可以将其瞬杀,其余人你们自己处理。” 听到这句话,商人首领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我现在就去知会那四个人,让他们待会儿搭把手。” 车厢里再有声音响起。 “那个跟哑巴似的年轻人就算了吧。” 商人首领神情诧异,不解问道:“为什么?” 车厢里那人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前天那四人聚在篝火旁边夜聊,谈及荒人与邪修的时候,那哑巴都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大概是某个大宗门里出来游历的弟子,因为他用来遮掩外貌的道法肉眼可见的高妙。” “大宗门的弟子不是更好吗?” “道理自是如此,但这哑巴十之八九是被护在手心里的那种人,只是听着荒原历练最好破境,便不知天高地厚跑了过来,根本没见识过真正残酷的画面,道心很容易遭不住冲击。”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最好是明白,我不想与赤阴教的人交手的时候,还要被迫冒着受伤的风险出手救人。” 商人首领有些遗憾,转身离去。 车厢里坐着的那位修行者掀开帘布,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顾濯,心想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 …… 顾濯抱剑而坐。 片刻之前,那位商人首领已经来过一遍,把大致的计划转告了四人。 其中给予顾濯的任务是护阵,不必与众人一并陷阵。 自车厢里传出来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但无所谓,当然也不会有证明自己的想法。 事情要是能这样简单解决,那是最好不过。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当初身在古战场里的另外几方势力,这时候必然都在前往荒原深处的路上。 无论是与北燕王室相比,还是坐镇大秦边疆的王大将军,乃至于易水和清净观这两大宗门,唯有一己之力的他都太过渺小了些。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去易水与轮椅上的老者见面把且慢给借走? 不如此不得安心罢了。 …… …… 一道飞剑突兀出现在秋日之下,绽放出让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 在此之前,事先已有准备的商队众人都已闭上眼睛,唯有跟随在两侧的赤阴教恶魂直面此剑芒,措不及防之下避无可避。 悲歌瞬间化作哀嚎,以荒人炼制而成的恶魂如冬雪遇春阳般消散无形,分布在商队两旁的十余座大轿瞬间下坠,但就在这之前那道飞剑已然破空而去,剑吟声贯彻长空,无比精准地贯穿其中一座大轿。 砰! 一声巨响淹没那些惨叫声,那座铭刻着阵法的大轿瞬间支离破碎,木屑与铁块被卷入强大的气浪当中,如若锄头般把周遭的土地直接犁了一遍! 满天尘土轰然飞起,烟尘大作,但那一件红衣仍旧来得那么显眼。 那赫然就是一位赤阴教的长老人物。 这位早已踏入归一境,在荒原上有着赫赫威名的强者,此刻胸口竟是空荡荡的一片! 不要说什么内脏,就连一根骨头也不复存在,身后的风景清晰可见。 直到这一刻,其余赤阴教的弟子们仍未完全反应过来,根本没想到商队里还有人能斩出如此霸道的一剑。 不知为何,那位曾在篝火旁夜聊的女子,这时候的脸色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下一刻,商队的其余修行者开始出手。 有胆量前往荒原的人又怎可能是真正的弱者,赤阴教再如何恶名昭著也不足以他们束手就擒。 这片土地上有资格让他们这样做的势力唯有一个——大秦边军。 既然不是那位大将军治下的铁骑,那又有何可惧之? 一时之间,冲杀之声震耳欲聋。 顾濯坐在车厢旁。 他再一次戴上那顶斗笠,静静地注视着商队的周围,没有忘记自己答应的事情。 不远之外,坐在车厢里的那位剑修正在调息。 那一剑对他的负担极为沉重,否则又如何能瞬杀一位同境界的修行者,现在的他只剩下自保之力,短时间内再也无法出剑。 好在归一境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赤阴教更不是易水这等名震天下的正道领袖,不可能对一支商队派出两位这样的修行者。 这个想法没有错,是对的。 两刻钟后,商队与赤阴教的厮杀结束,以后者的溃败告终。 那十余座大轿都已经被拆碎,连坐在里头的赤阴教弟子也都被杀死,真真切切地一个不剩,与之相对商队却没有死上几个人。 在搜寻完战利品后,天色未晚,于是商队继续前进。 当天夜里,一场庆功宴随着篝火的燃起而展开。 有过战友情谊的人们不再那么生疏,借着血与火很快地熟络了起来,相互举杯庆贺这一战的胜利。 唯有两个人置身事外。 其中之一是顾濯,另外一人则是那位不愿被打扰清净的剑修,但两人遭到的待遇自然不同。 宴席过半,曾述说过荒原风光的那位女子来到顾濯身旁。 “我看得出你有些沮丧。” 她安慰说道:“但这绝对不是我们在排斥你。” 顾濯看了她一眼,心想沮丧是什么? 这女子笑了笑,伸出手,说道:“之前一直忘了告诉你名字,我叫贺听荷。” “接下来还有一个多月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发生,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熟络起来。” 她诚恳说道:“同生共死是玩笑话,但玩到一起开玩笑可以是真的。” 顾濯还是没有说话。 贺听荷也不气恼,那张寻常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说道:“我去倒杯酒给你尝尝怎样?要不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还是太尴尬了些。” 顾濯依旧沉默,但不再冷淡。 他举起手,晃了晃手里的那个酒囊,示意没有必要。 贺听荷微怔,苦涩自嘲说道:“原来是你不想喝酒,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说完这话,她动作很自然地离开顾濯,再次往那篝火堆里走去。 不久后,一位男子抱住她的腰肢,在众人的起哄中跳起舞来,衣袂为夜风所吹拂,被跳动的火光映照得很是好看。 顾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 …… 当天夜里,贺听荷与那位男子住进一个帐篷里。 谁都知道那要发生什么,为了表示尊重挪开目光,不做偷窥与打量。 然而就在帐篷里的火光熄灭不久后,一道熟悉的阴寒气息骤然笼罩整座营地。 与之一并到来的是敲锣打鼓声,仿佛在说这场婚宴尚未结束。 坐在车厢里的男子面沉如水。 顾濯微仰起头。 望天。 天将雨。 五千五的一章 (本章完) 第199章 退钱 第199章 退钱 夜风凛冽,然而骤雨未至,便吹不熄那敲锣打鼓的欢庆声音。 荒原极为辽阔,其中绝大部分地区的气候以极端著称。 或是终年不见天空降下哪怕一滴雨水,或是一个月里数次狂风席卷暴雨肆虐成灾,更不要说数十年前被盈虚道人与司主选作为战场的荒原极北之地。 那里更是堪称为人世间的绝境,就连归一境的强者都无法长时间逗留在其中,否则身心神魂皆会受伤。 这也是人类不愿北上开疆扩土的根本原因。 商队此刻尚未进入荒原深处,气候仍未完全极端恶劣起来,处在于一片相对不那么干涸难耐的土地上,平日里并非没有降雨的时候。 然而这时已然入秋,并非初春或是盛夏,接下来将要到来的这场暴雨显然有逆天时。 连半刻钟都不到,整个商队的人们尽数清醒过来,脸色难看至极地盯着再次漂浮在三百余丈外的大红轿,心有寒意不断生出。 “您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商队首领早早就站在那车厢旁,强自镇定的声音下是急促与焦虑:“据我所知,赤阴教绝无此等改变天时的能耐才对!” 那位剑修顿了顿,摇头说道:“我也没看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商人首领顿时心凉透彻,脸色被火光映照出苍白,沉声说道:“接下来恐怕还需要您再出剑。” 那位剑修沉默片刻,说道:“我也有一件事需要你做。” “请讲。” “白天那些赤阴教弟子死得干干净净,没有哪个死前把消息传出去,为什么才过去半天时间我们就被找上?” “……您的意思是有内鬼?” “我不知道有没有,我只告诉你接下来再有第三次这样的事情,我会毫不犹豫地直接离开。” 话止于此。 商人首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转身离开,去给手下安排布置任务——面对接下来的这场暴雨,不管是安放货物还是保存马匹,临时处理起来都是很麻烦的事情。 车厢里。 那位剑修面无表情,满是黄茧的手指不断摩擦着,不断计算着待会儿赤阴教发难的时候,自己到底往哪个方向逃走最为合适。 是的,他根本没有出第二剑的打算。 原因也很简单,赤阴教那座大红轿里必然坐着一位境界恐怖的修行者,否则何至于让夜空骤然变色? 面对如此强者仍要出剑,与勇气毫无关系,是纯粹的愚蠢。 想到这里,他再次掀起帘布往外望去,目光落在与天空对视的顾濯身上,心想待会儿要不要把你也给带走呢? 不管是讨个人情,还是干脆做点儿别的事情,似乎都很不错。 …… …… “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赤阴教弟子的耳畔,如若破鼓,厉声喝道:“不是说只有一个归一境的剑修吗?为什么现在连天色都变了?你们是要害死妾身对吗?!” 面对如此质问,第一时间哪里敢有人站出来解释。 半晌过后,一位邪修鼓起勇气低声说道:“长老,这应该真的是一场意外,您想啊,有改天换地之能那得要是羽化境的大人物了,那怎么可能藏在这商队里头呢?” 坐在轿里的赤阴教长老沉声说道:“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弟子觉得可以先等上一段时间,远远地先把事情给看清楚,再做决定。” “果真聪明。” 自轿传出的声音不再尖锐,很是开心,发出彷如杠铃般的笑声:“等妾身嫁完这人后,接着就带那人一并又嫁给你,好让你享尽齐人之福。” 此言一出,先前说话那位邪修脸色骤然剧变。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其余弟子的眼神里早已泛着怜悯,以此委婉告诉不久后的他将会遇到一场难以言说的悲惨婚姻。 …… …… 顾濯收回视线。 只是很短的时间,营地里便已筑起一座简易的临时的阵法,让商队的护卫们的气机相互勾连在一起,化作一个强大的整体。 一样特殊的事物被抛入篝火堆里,让火光骤然旺盛,照破周遭数十丈的光芒——那是产自于荒原的星火石,用在飞剑之上可使得剑光更强三分,价值颇为昂贵。 以星火石助燃的篝火,除非是极端情况下的暴雨,否则根本不会被淋熄。 如此不惜代价,为的当然是避免陷入黑暗当中,毕竟赤阴教里带着一个阴字,不管怎么想都代表着教徒们更擅长在黑暗中战斗,否则为何夜里是大红轿子聘请新娘,白日里却在放声悲歌? 这是很简单的推断,但商人首领之所以做出这个决断,更重要的是他想要给予营地里的人们信心,避免最为可怕的那种情况发生——这一次他暗地里肩负着边军里某位大人物的任务,要是想要再往上爬一步,那就决不能接受失败。 如此再三思虑后,最终他来到了顾濯的身前,很认真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之类的道理,希望在必要的时候出剑,不要冷眼旁观。 顾濯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第一滴雨珠从天而降。 帐篷与雨水相遇发出吵闹的声音,眼见赤阴教的邪修们暂时没有发起进攻的意思,商队里的绝大多数人被安排前去多余,只留下十来个修行者进行戒备。 顾濯也算是其中之一。 夜风挟雨而至,落在他的斗笠与衣裳上,明明没有动用真元流转护体,但他的身上仍旧没有太多的湿意,维持着舒服的干爽。 暴雨之下,无数声音映入他的识海,为他构建起一个清晰的画面。 卷土重来的赤阴教的每一位弟子的位置被精确锁定,坐在大红轿子里的那位自称妾身的长老容貌美得很是诡异,商队的某个帐篷里一个男子正在恼火没来得及和那个叫贺听荷的女修交合,车辆里头的那位剑修正在蕴养剑意随时准备逃走…… 无数画面出现在顾濯的眼前。 此时此刻,他的神魂仿若跃至九天之上,得以俯瞰人世间的一切事物。 当他的心神沉于某个方位时,那里的画面则会随之而放大细化清晰,无有半点遗漏。 这不是什么道法,因为谁也无法从中感知到道法的气息。 某刻,顾濯睁眼望向营地中的某座帐篷。 帐篷里躲着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那个贺听荷。 但他没看太久,很快便已收回目光,闭上眼睛栖息。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篝火堆里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与尚未停歇的敲锣打鼓声混合在一起,在令人短时间的精神振奋过后,留下的都是疲惫的憔悴。 夜深时分,为风雨所笼罩的方圆百里一片漆黑,唯有星火石留下的火光。 火光外,赤阴教的大红轿子像是沉入名为夜色的深海,时不时从海面里浮现出来,根本无法清楚分辨具体的位置。 于是,当商队里守夜的修行者发现邪修们正式接近火光映照的范围后,心神剧烈震荡之下发出了一声惊呼。 惊呼声响起的下一刻,一道红线破空而至,撞在某个守夜的修行者的额头上,若不是此人及时反应过来,险些就被贯穿眉心而死。 伴随着这一次突袭,战斗瞬间开始,暴雨笼罩下的大地迎来一场混战。 与白天不同的是,坐在车厢里的那位剑修没有出手,应该是与停留在远处那座大轿里的赤阴教长老进行着对峙。 营地外,呐喊声哀嚎声不断响起,鲜血尚未来得及染红泥土地,就被雨水所淹没淡化成无物,唯有残肢断骸与尸体叙说着生死的真实存在。 这场暴风雨对赤阴教的影响十分明显,原因在于那个赤字,代表着邪修们所修持的道法与当下的环境对立,以至于哪怕他们是有备而来,在这场战斗中也无法完全占据上风,死伤不在少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双方忽然之间分散开来,让数十具尸体被留在了原地。 那位商人首领没有让自己置身后方,参与了这场厮杀,此时也然负伤。 他抬起手,拨开眼前的头发,准备下达新的命令。 就在这时候,一道满是欢愉的声音飘然响起,接连说了几句话。 “原来这只是天意呐。” “你赶紧来娶了我吧。” “其余的这些东西都能算是彩礼,我会好生对待的。” 那位长老阴柔的嗓音回荡在暴雨当中,钻入每个人的神魂识海里头,即将留下烙印。 听着这稳操胜券般的话语,想着赤阴教传闻当中的恶心行径,商人首领被雨淋湿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车队中央,坐在车厢里的那位剑修迟迟没有开口,维持着古怪的沉默。 这似乎是默认的意思。 又或者是离去的意思? 商人首领想着最为糟糕的情况,思考着该如何面对当下险恶的局面时,一道声音自后方落入他的耳中。 那声音竟是如此的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给他带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信心。 然而……前提是忽略话里头说的那两个字。 “退钱。” 商人首领神情错愕,不解其意,但还是下意识地道了一声好。 说话那人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 就在下一刻。 忽有剑光斩破夜色。 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200章 荒原的风土人情 第200章 荒原的风土人情 那道剑光不知自何处而起,来得极为突兀,仿佛夜色为其作掩护。 剑起后,满天雨水更是与之一并同行,气势极为磅礴。 更重要的是这一剑着实太快。 转眼之间,剑光已经出现在那座大红轿子的正前方,径直刺了进去。 片刻前回荡在荒原上的欢愉笑声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惊呼怒叫。 身着艳红嫁衣的女人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向着夜色深处退去,而她的身前是一道正在穷追不舍的明亮剑光。 便在这时候,那位嫁衣女修举起双手,数不尽的红线从她身上的嫁衣被剥离下来,如若布匹般缠住那道剑光,只是瞬间就将其包裹成一个粽子。 待那道剑光被禁锢后,她的那件华贵嫁衣已然没了双袖,异常洁白的手臂出现在人们的眼中,白的让人目不转睛。 就像是寻常人家里的姑娘那般,当她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看光后,神情很自然地因此而惶恐与愤怒,连忙用双手抱住胸膛。 一声尖啸紧接着响起,方圆百余丈的雨珠倏然停滞在半空当中,颤抖不休。 “你们,你们……” 嫁衣女修的声音也在颤抖,甚至是哭泣:“我还没嫁出去,你们就把我给看到了,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听着这愤怒的质问,赤阴教的弟子们竟是随之一同恸哭,仿佛这真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商队里的人们的神情同样是难以言喻的震撼。 哪怕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哪怕过往也曾听到过赤阴教的荒唐离奇,然而在这一刻他们依旧还是错愕了,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听荷站在人群后方,眼神恍惚。 而在这时,嫁衣女修正在带着哭腔飘向商队的营地。 “我就是想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明明都与她定下姻缘了,你们为什么非要拆散我和她?” 她的声音里满是悲伤与愤怒:“你们居然还想要毁了我的清白,让我被自己的心上人抛弃,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儿愧疚之心的吗?” 暴雨尚未停歇,天地有声。 此间却更显死寂。 谁也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耳朵里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让人一言难尽,但偏偏又想要再继续听下去。 就连那把被红线困住的飞剑都安静了。 一道声音夹杂着不确定的困惑响起。 “所以你来找我们是为了把自己嫁出去?” “要不然呢?” 嫁衣女修哭着喊道:“难道你以为我瞧得起你们这些破烂吗?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是我在下嫁了!” 赤阴教教徒们仍在为她哀嚎。 营地里的众人的表情越发怪异,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荒诞的感觉所取代,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 有人忍不住问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你到底是要嫁给谁?” “你们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的?” 嫁衣女修竟是不再痛哭,难以置信问道:“她是那么温柔美好的一个人,她有着那么坚定可靠的性格,就像是黑夜里的火焰那么明亮,这你们都看不出她是谁,难道你们都是瞎子吗?” 此言一出,人们下意识开始互相打量,思考着到底谁完美地符合话里的条件。 “那您的意思是,只要你能嫁给他,今夜这事是不是就算完了?别的人是不是都可以离开?” 不知道是谁问出的这句话,让商队里的气氛瞬间压抑了起来。 商人首领终于醒过神来,意识到问题所在,正准备开口阻止这场对话继续下去,避免内讧的发生。 那位身披嫁衣的女修却再一次愤怒了。 她怒吼道:“你们怎么能想着离开?你们全都要给我留下来!” 商人首领再次怔住了,下意识问道:“可你不是想要嫁人吗?你总不可能是要嫁给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吧?哪有这个道理?” 嫁衣女修微微一怔,寒声喝道:“谁说我要嫁给你们这些像泥巴一样肮脏的东西了?” “你们这是在羞辱我吗?” 她的声音嘶哑而尖锐:“我愿意把你们当做是我的彩礼,这已经是我最大程度的容忍了,现在你们居然敢让我连彩礼都不要,你们这是想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话至此处,她如若鬼魂般飘落在赤阴教徒的最中间处,看上去就像是带着娘家人前来讨要说法的新娘,与商队的众人只剩下数十丈的距离。 营地里一片死寂。 商人首领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必再劝说了。 先前那些带着异样心思的同行者,此刻都已别无想法,坚定不二——因为没有人能接受自己被当作是彩礼。 “好了,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嫁出去了。” 嫁衣女修叹了口气,隔着面纱看着自己的彩礼们,温柔说道:“你们就乖乖跟着我走吧,放心哦,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嫁人了,我会是一个贤良温淑的妻子的,我会好好对待你们的。” 商人首领的目光落在远方夜色中,想着那把被困在红线团里的飞剑,默然计算着当下可以动用的力量,心情却随着计算的过程沉到谷底。 这位赤阴教的嫁衣女修境界相当不凡,离无垢境界显然相差不远,哪怕放在中原修行界也绝不会被小觑半点,在那位剑修无法斩出白日那一剑的情况下,谁能阻她? 那个车厢里。 那位尚未离去的剑修眉头紧皱,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是战是逃。不知何时,暴雨已经倾颓。 雨势减弱后,为星火石所点燃的火光再一次明亮起来。 那一袭嫁衣被火光映得格外漂亮,就像是在侧证这位女修口中所言皆真,绝非欺瞒撒谎。 “娶我吧。”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好吗?” 长时间的安静。 没有人回答。 就在双方默然准备着,进行最后的战斗时,那道曾经出现在商人首领耳朵里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那人礼貌问道。 嫁衣女修挑了挑眉,说道:“先前出剑的是你?” 那人说道:“嗯。” 嫁衣女修的神情格外嘲弄,讥讽说道:“你知不知道你险些让我失了清白,再也嫁不出去,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还敢再和我说话?” 那人很是遗憾,说道:“这样吗……其实我还想再多听一点儿的,但既然你已无话可说,那就结束吧。” 话音未落,嫁衣女修的面色已然骤变。 这一刻,一声悠长平和的剑吟出现在众人的耳中。 下一刻,那团红线毫无征兆地破碎开来,就像是婚宴上的礼。 ——不是不放,只是时候未到。 飞剑如风挟着漫天雨丝前行,自浓郁夜色中出现,刺向嫁衣女修的身后。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就连坐在车厢里的那位剑修都没反应过来,只见那柄飞剑带起一连串的鲜血,竟是瞬息间就直接斩杀了数位赤阴教的教徒。 嫁衣女修看着这一幕画面,更为愤怒。 然后她低下头,双手再次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 无数红线以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出去,飞向那把飞剑。 于是旁人发现她的嫁衣正在不断变短,洁白而秀长的双腿已经暴露在火光之下,一清二楚。 飞剑穿梭在密密麻麻的红线当中,不时绽放剑光斩断几根,继而穿过某位赤阴教弟子的眉心,整个过程从容到极点。 事实上,那把飞剑的速度不算太快,停留在一种正常的范畴当中。 然而无论嫁衣女修的红线再如何对它进行包围,始终要晚上那么一步,以至于毫无意义,只能让飞剑不断夺走她的娘家人。 这种杀人的方式,在她看来无异于是一场赤裸裸的羞辱。 因羞辱而恼怒,再想到此刻的自己,嫁衣女修十分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 她抬起头,满眼泪水地看着营地里的众人,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等我把这人给杀了之后,我会好好地把你们给拼回来的,就像我拼自己那样。” 说完这句话,她动作缓慢地蹲了下来,直至双手抱住自己的大腿。 就像是一个深夜时分躲在墙角哭泣的姑娘。 与之出现的却不只是泪水,更是那一袭嫁衣尽数消失后,足以把整座营地包裹成一个巨大球体的红色细线。 紧接着,那些红色细线依循着嫁衣女修的意志,如若箭矢一般射向营地里的每一个人。 所剩无几的赤阴教徒们则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尽可能地向着远方逃去,然而尚未来得及走远,就已经被一根红线穿过头颅,无力跌落在地。 商队里也开始有人死去,在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红线面前,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抵抗。 “都是你逼我的……” 嫁衣女修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先前那个愿意听她废话的人,已经不再愿意听下去了。 一道寻常无奇的飞剑出现在半空中。 那是折雪。 与火光相映而美。 下一刻,剑身无端开始燃烧。 擦的一声轻响。 折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嫁衣女修的身前,漠然刺出。 而在这之前,满天红线提前归来,拦下剑锋。 拦下的是剑锋。 拦不住的是火焰。 剑火依循着万千红线为引,瞬间扩散开来,带来无穷的光与热。 再无嫁衣披身的女修愕然抬头,仿佛看到了一轮新的太阳,于身前咫尺之间升起。 荒原的夜空被再次照亮。 两更,六千 (本章完) 第201章 行魔 第201章 行魔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燃烧着。 天空里的阴云还没有散去,厚实宛如一件黑色布长袍,无数水滴从中被拧出至坠落人间,便成了人们眼中的雨水。 雨水与那一轮坠落在荒原上的微小太阳相遇,刹那间就被蒸发成浓郁的雾气。 浓雾并未苍白,因为那沿着红线焚烧的火焰尚未熄灭,无量的光与热仍然在释放着,不见半点衰减之势,带来一片红暖。 身在此间的人们,仿若置身于最为壮烈的晚霞当中。 目之所及,万物皆火。 为暴雨所软乎的土地重新干涸,坠着雨珠的泛黄野草正在化为灰烬,提前被安置好的马匹受到极大的惊吓,瘫痪似的倒在原地不敢动弹…… 就在商队的修行者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死在这一场恐怖的大火当中的时候,蓦然间发现以万千红线为引的火焰不曾烧向营地,给他们带来的只有光与热,以及一个暂时无法离开的囚笼。 而这一切都在转眼间。 当人们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暂时没有危险时,便听到了一声极尽凄厉的惨叫声——来自于赤阴教的那位嫁衣女修。 直面折雪剑锋的她,此时的模样再是凄惨不过。 曾经无暇的颜容焦黑成碳,而她的双眼显然也被彻底烤熟,只要再轻轻触碰上一下就会直接爆浆,就像是那名为提灯的食物。 而她的皮肤则是被烧灼至龟裂,暴露出真实的模样,触目惊心。 数百上千片不同的人皮被缝合在一起,最终成为了她的皮袍,这就是先前袒露出来的那些美妙的白皙。 到了此时,这些人皮为烈火所炙烤过后,竟是散发出一种金黄色的美妙光泽。 至于那件嫁衣所分解出去的红线,早已被这场大火烧得十不存一,凄凄惨惨戚戚地被打回原形,变成几块布条似的挂在她的身上。 这时候的她,真的很像是遭了欺辱的一位姑娘。 然而没有谁抱着这样的想法。 伴随着红线的退散,火焰随之而熄灭,荒原的夜空不再明亮。 片刻之前,那轮太阳仿佛只是人们的错觉。 折雪不知去往何方。 有恸哭声响起。 “你们……” 不知为何,那位女修的声音突兀停下,就像是有人对她说了一句话似的。 下一刻,她带着身上痛楚嘶哑喊道:“你怎么能这样棒打鸳鸯的?!”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反而顿时松了口气,因为他们听得出来这声音正在不断远去。 这显然也代表着嫁衣女修选择了离开。 当她再次坐进那辆大红轿子,消失在漆黑夜色深处的时候,营地里的众人几乎是瞬间失去力气,跌倒在地。 大地残存着先前的余温,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但没有谁对此咒骂。 相反,有人甚至低下头认真亲吻着被烧至干涸的泥土,就像是在亲吻着那场大火。 篝火已然熄灭,商队首领举起新的火把,在其中寻找片刻后发现那枚星火石已经消失无踪,或许是充当了先前那场大火的燃料? 然后他命人重新点燃篝火,盘点今夜这一场战斗带来的损失,以及尽可能地收集死者留下来的骨灰——先前那场大火焚烧营地外的一切,无论敌我双方。 待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再次去到车厢旁边,认真低声询问。 “她还会卷土重来吗?” “不知道。” 那位剑修顿了顿,说道:“但她的伤势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养好的,所以你不必担心。” 商人首领沉默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他默然低头离开,心想先前出剑的人果然不是你。 想着那一声退钱,商队首领的神情越发复杂,只觉得其中定然别有深意,不该是自己现在理解出来的那么一个意思。 难不成是他听错了吗? 便在这时,一道已经变得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事情别忘了。” 商人首领微微一怔,下意识转身回头望去。 顾濯就坐在那里。 商人首领有些难以置信,走到他的身前,犹豫片刻后问道:“你要退钱?” 顾濯说道:“嗯。” 话至此处,商人首领再无半点怀疑,神情恭敬说道:“您还有别的什么要我做吗?” 顾濯摇头说道:“照旧就行。” 商人首领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低调的意思,连忙准备离开。 然而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低声问道:“您先前其实是有余力杀死那位赤阴教长老的,对吗?” 顾濯轻轻点头,平静说道:“是可以杀,但我不想杀。” 商人首领好生不解,心想斩草不除根,那岂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句话他当然没敢说出来,原因当然是他知道自己不配,于是沉默着准备离开。 顾濯却主动给出了解释。 “因为我没有兴趣替人斩草除根。” …… …… 话是真话,顾濯没有骗人。 就像那位身披嫁衣的女修一样,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故而他不愿棒打鸳鸯。 他虽不喜欢禅宗,对和尚们可谓是多有偏见,但他其实很赞成僧人们的一个观点——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 当然,这句俗话不见得是出自于和尚口中。 想着这些事情,顾濯的心情越发不错。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营地中的某处,那个名叫贺听荷的女修身上,想着不久前此人还在和别的男子勾肩搭背,忍不住摇了摇头。 ……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之时,商队便已再次出发。 没有任何人抱怨,因为谁也不想再见到赤阴教的教徒,只想着赶紧走完剩下的旅程。 商人首领没有在私下遭到询问,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昨夜那一剑来自车厢里的那位剑修。 这让他省下了不少精力,不必思考该如何替顾濯低调隐藏身份,便开始琢磨另外一个问题——藏在商队里的那位新郎是谁。 某些时刻,他有想过要不要询问顾濯,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万一那位新郎就是顾濯……事情未免太过尴尬。 …… …… 同一片天空。 一驾马车孤独地行驶在荒原上,路过昨夜那片土地,停了下来。 楚珺掀开帘布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感知着残留在其中的气息,墨眉蹙起。 “是赤阴教的人。” 自在道人的声音缓缓响起:“荒原诸多邪魔外道中最为恶臭不可闻的那一个。” 楚珺不解问道:“何以称之为最?” 自在道人摇头说道:“一言半语之间谈不完,因为赤阴教做过太多恶心的事情,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赤阴教专注着玩弄神魂。” 听着这话,楚珺更是不解,心想哪有邪道宗门不爱玩弄神魂的? 万魂幡之类的邪物不是每个魔道宗门都擅长炼制的吗? ——出身自道门的天命教例外。 自在道人猜到了她的想法,沉默片刻后,给出了更为明确的解释。 “赤阴教为何自称为教?因为那个疯子教主在很多年以前旁观过盈虚道人与前司主那一战,然后……就此倾心了盈虚道人。” “为了成为盈虚道人的妻子,他不知耗费多少心思让自己有了一次偶遇的机会。” “那次偶遇的结果不必说,自然是遭了拒绝。” “从那以后,那人就开始疯了,不择手段地延续他的这段……姻缘。” 楚珺越听越是不解,说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是问题。” 自在道人回想起那些隐秘的事情,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恶心,厌恶说道:“首先,那疯子不是女子而是男人,这让他的徒子徒孙们有样学样,其次赤阴教的修行法是在自己和旁人的神魂中同时种下魔种,以此建立起一种难以抹去的魂牵梦萦般的联系,让人不知觉地靠近在一起,直至双方彻彻底底地交合在一起为止。” 楚珺沉默了。 自在道人从车厢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昨夜那一战留下的痕迹,声音冰冷至极:“交合到最后就是互相吞食对方的血肉乃至于神魂,最终留下所谓的纯粹爱意。” 楚珺忽然问道:“这个过程当中……” “你猜对了。” 自在道人冷笑说道:“每一位赤阴教徒都会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所谓未婚夫妻,不顾危险与代价,只为了长相厮守。” 楚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哪怕是同为邪魔外道的那些修行者,想来也很少有人能接受这种奇怪的纠缠。 难怪赤阴教有此恶臭名声。 自在道人收起笑声,往她手中递过去一顶斗笠,叮嘱说道:“清净观自然无惧此等邪魔外道,但身在荒原中能避则避,没必要徒增风波。” 楚珺十分赞同。 她接过斗笠,不太习惯地戴了上去。 然后她微仰起头,目光落在空旷的北方,问道:“还有多久才能见山?” 自在道人说道:“翌日。” …… …… 清净观两人的翌日,是顾濯所处这商队的今天。 傍晚时分,随着太阳的落下,群山自天边缓缓升起。 昏黄的阳光洒落在群山的最高处,无数年来的积雪仿佛燃烧了起来,以满怀壮烈的姿态撞入每一个目睹它的人的眼中。 当人们的视线从中艰难拔出,便会发现接天连日的山岳正在为大地洒落无穷阴影,就像是一只难以想象的恐怖巨兽,欲要把整个世界吞入腹中。 画面蔚为壮观。 哪怕商队里有不少人曾经来过荒原深处,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心神依旧为之而震撼。“这一趟我们要去到山下。” 商人首领对众人说道:“但不需要入山,只不过要停留上大概七天左右的时间……” 顾濯没有在听,因为他要去的是群山之中,那里才是真正的荒原深处。 如今高山已在眼前,再怎么望山跑死马,想来也不会过上太多天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点,想着即将抵达人类世界位于荒原最前沿的据点,想着不必再担忧遭受邪魔外道的威胁,不禁在心里松了口气。 然而当天夜里商队仍旧没走夜路,篝火旁边也不曾迎来欢庆热闹,这和不敢放松警惕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无疑是死了太多人。 因为心情不错的缘故,顾濯今夜坐在火堆旁,很认真地进行着烤肉。 他在这方面基本没有经验可言,于是神情格外专注。 贺听荷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问道:“我有话想和你说,你觉得……谁是那个赤阴教长老要嫁的人?” 顾濯头也不抬,视线仍旧聚集在肉块上,寻思着要不要再撒上一点儿香料。 就在贺听荷以为自己还是得不到回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忧心忡忡地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简单而直接的三个字。 “是你啊。” 贺听荷怔住了,心想你不是在修炼类似于闭口禅的功法吗? 顾濯把那块肉从火堆里取出来,犹豫着是否太烫,漫不经心说道:“你自己也该猜到了吧?” 贺听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极为苍白,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顾濯安慰说道:“没事,我最开始也不明白。” “虽然我那时候不明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尊重每一个人,不愿探寻旁人的秘密。” 他说道:“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那我总该是要把真相弄清楚的。” 贺听荷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你有证据吗?” “没有。”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但这事也不需要证据,反正她认得出你。” 贺听荷凄然一笑,苦涩说道:“所以你是想把我丢出去来满足赤阴教的胃口吗?” 不知从何时起,这场谈话便已被听到,引来众人的围观。 营地里一片寂静。 顾濯没有说话,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那块肉已经没那么烫了。 他怀揣着期待尝了一口,然后神情微变,心想自己就不该多放盐的。 贺听荷依旧在看着他,摆出必须要得到一个回答的姿态。 顾濯说道:“你很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贺听荷认真说道:“这关乎我的清白。” 听着清白二字,在场众人顿时回忆起那位嫁衣女修,心情变得十分微妙。 “那很简单。” 顾濯说道:“接下来我要去群山之中,到时候你跟着我一并过去,去赤阴教的山门问个清楚就好了。”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 贺听荷沉默片刻,说道:“你不觉得这句话特别的可笑,特别的无理取闹,而且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逻辑上的问题吗?” 顾濯随意说道:“是吗?” 言语间,他再次取出一块牛肉,继续着自己的尝试。 贺听荷看着他的侧脸,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只有养神境,所以……凭你的境界,你为什么有信心带我去赤阴教?” 不等顾濯开口,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情绪无比复杂。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才是那位新郎,这是唯一的解释。” 商人首领早已想到这个可能的存在,此时听着话里的推断,脸色变得一片铁青,两眼更是险些一黑。 石板上的那块牛肉仍然在被摆弄,油脂随着温度而爆开,给人的感觉很不错。 “好像……” 顾濯想了想,说道:“这个推断还挺有道理的。” 众人心想这是承认了吗? 为何听起来毫无此意? 车厢里。 那位剑修正在皱眉沉思着,心想事情真要如此,那自己能否从中大赚一笔? 贺听荷似是不忍,颤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死?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烤肉吃的?” 顾濯的心情依旧很好,哪怕此刻商队里的所有人目光都已落在他的身上,随时都有可能做些什么。 贺听荷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最开始知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存在?” 顾濯说道:“你还有别的要问吗?” “这个问题已经足够了。” 贺听荷摇头说道:“要是你事前一无所知,是在途中才发现事情的真相,那我可以体谅你不是有意害人,你也是赤阴教的受害者,但你……” 她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已经明白话里的未完之意。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不管是为了死去的那些同伴,还是为了胸中那一腔怒火……事情都会走向极端。 顾濯微笑说道:“那你呢?你是有意害人吗?” “我?” 贺听荷一声叹息,问道:“你已经把自己对我的怀疑当作是最后那一根稻草了吗?” 话说到这里,她就像是回忆起过往数日路途上的画面,眼眶变得湿润了起来。 她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任何意义。” 顾濯从善如流,不再多言。 贺听荷站起身来,往篝火堆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之间停下脚步,缓声说道:“或者,你离开吧。” “我还是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也是受害者,因为我曾经和你说话,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所以我不相信你会主动害人。” 她的声音里满是感情,如若亲身体会:“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听着这话,悄无声息围在篝火堆旁的商队人们交换眼神,都觉得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杀死顾濯固然可以报仇,但谁知道赤阴教那位女修会不会因此而发疯? 万一他们就此被盯上,那以后还怎么行走在荒原之上,做这一本万利的生意? 让顾濯主动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商人首领沉默不语,回忆起那场战斗里的细节,只觉得其中的确有很多蹊跷的地方。 一个养神境界的修行者,凭什么斩得出那么恐怖的一剑,让那位归一境的邪修身受重创? 无论怎么想,这必然是某种特别的手段,甚至很有可能是长辈赐下的保命之法。 不惜付出如此沉重代价,最终居然只要他把收下的钱退还? 哪怕那笔钱不在小数,这依旧不合理。 心虚似乎是最好的解释。 …… …… 那块牛肉熟了。 顾濯撒盐,再举箸。 这一次他把肉烤的很好,味道完美符合自身的需求,堪称无可挑剔。 这让他十分满足,惬意到取出酒壶轻轻饮了一口,眼帘微垂。 如入无人之境。 片刻后,顾濯收好酒壶。 与此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 一道剑光出现在众人眼中,转瞬即逝。 有血随之而绽放。 四朵。 都出自于贺听荷的身上。 准确地说,是来自她的四肢关节。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人能反应得过来,就连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归一境剑修都来不及。 当营地里的众人醒过神时,耳朵里便只剩下贺听荷的惨叫声,以及溅射到自己脸上的鲜血了。 场间一片死寂。 “你……” 有人认出了那把飞剑,恐惧说道:“你是昨天晚上那个剑修?!” 顾濯没有说话,随手拾起放在一旁的斗笠,再次戴起。 然后他望向商人首领,说道:“钱。” 商人首领哪敢不从,连忙让人去准备。 贺听荷摔倒在地,衣衫已经被身体溢出的鲜血所浸红,映衬得她的脸颊是那般苍白。 但她却极为坚韧地咬住下唇,死死地不让声音从嘴唇里流出,给人一种绝不屈服的感觉。 顾濯背对着她,说道:“再给我准备一辆马车,我和这人一起离开。” 话音方落,贺听荷突然呆住了。 一位年轻修行者忍不住骂道:“你这未免做得太过分了些吧?她明明都已经揭穿了你的身份,但她还是相信你是善良的,向我们恳求放过你,这你还要再向她动手,你做人怎能狼心狗肺到这种程度的?!” “是这样吗?” 顾濯似是意外,感慨说道:“我还以为她是知道我可以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杀光才不敢对我放狠话,想尽办法让我离开,原来背后还隐藏这么一番美好用意,倒是我错怪了她。” 言语间,他悠悠然地站起身来,走到贺听荷的身旁,蹲下身来好奇说道:“那你觉得这人说的对吗?” 贺听荷艰难地抬起头,盯着顾濯的眼睛,一字一字呵道:“你就是一个魔头!” 顾濯想了想,给出的回答很诚实。 “我倒不介意你骂我,但魔头这两个字,未免把我贬得太低了些。” (本章完) 第202章 你喜欢怎样的人? 第202章 你喜欢怎样的人? “那就这样吧。” 顾濯站起身,简单地拍了拍手,又掸去肩上的尘埃。 数十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情绪复杂至极。 有人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继而放弃,因为折雪就在那里。 片刻后,人群分开一条通道。 商人首领亲自拖来马车。 顾濯微笑说道:“帮个忙,替我把她给搬上去。” 商人首领的身影僵硬片刻后,终究是低下了头,迎着贺听荷满是怨毒与愤恨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把她给搬到了车厢里头。 整个过程都很安静。 就连贺听荷自己都没说些什么,只不过是在那冷笑着也痛哭着,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别的什么。 “别这么不高兴。” 顾濯坐上马车,向营地里的众人挥手道别,安慰说道:“换个角度想,至少你们接下来的路途是平安的,而我现在也没生气到要把你们都杀了。” 商人首领强颜欢笑,话却说不出口。 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连带着贺听荷的哭声也随风而去,营地里还是一片死寂,久久无人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低声问道:“让他这样子把人带走……好吗?” 话音方落,很多人紧接着就是开口否定,言语里都是憎恨与痛斥,仿佛不如此不能心安。 “有什么不好的?” 商人首领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场间众人,忽然破口大骂道:“你们真他娘的是一群白痴,不管他俩谁是那位新郎,只要他们走了我们不就安全了吗?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狗屁玩意?!” …… …… 那辆马车上。 不知何时,贺听荷没有再哭了。 但她同样也没说话,就这样躺在幽暗的车厢里头,仿佛感受不到四肢伤口传来的疼痛,整个人就像是直接死了一样。 哪怕她偶尔想到自己即将迎来的晦暗惨淡无光未来,心中再一次燃烧起愤怒,片刻后仍是无力熄灭。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温和。 “虽然你先前诬陷过我,但我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其实你可以试图说服我改变主意。” 贺听荷听着这话,冷笑说道:“改变主意,你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吗?” 顾濯好奇问道:“虽然我不是在和你说笑话,但你现在不就是在笑吗?” 贺听荷愣住了。 片刻过后,就在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愤恨成怒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却又听到了一句话。 “骂一句一片肉。” 顾濯的声音依旧柔和。 贺听荷顿时寻回了理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如果我真的就是那位新郎,赤阴教会找到你的,你这就是在舍己为人。” 顾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我就是想让赤阴教找上门。” 贺听荷再次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茫然问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因为你神魂的状态很有趣。” “赤阴教的手段虽然乱七八糟,但其中确实存在着特别的地方,值得看上一眼。” 他坦诚说道:“可惜的是,我接下来的时间有些紧迫,不太方便去一趟赤阴教的山门交流道法心得,只能是把你带上等他们主动找过来了,看到时候能不能稍微聊上几句。” 贺听荷目瞪口呆,只觉得话里的每一个字明明都是那么的寻常,为何落到自己耳中却都是癫狂? 与赤阴教交流道法? 这是何等荒谬的一句话? 然后她彻底陷入绝望,喃喃说道:“你果然是个疯子。” “疯子吗?” 顾濯想了想,发现这已经不再是今生第一次被说疯子。 只不过从前那几次不像是今夜,可以闲聊。 他问道:“那你觉得我疯在什么地方呢?” 贺听荷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嘲弄说道:“疯在哪里?疯在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连赤阴教的东西你也想着去沾,你以为你是谁?任凭你有再多手段再大的背景,主动去沾上这种东西就是一件愚蠢到极点的事情!” 顾濯说道:“那你呢?” 贺听荷忽然沉默了。 “既然道理你都明白,为什么你在沾上这种东西后还要回来荒原?” 顾濯没有回头,漫不经心说道:“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再自欺欺人也没有意义,或者你是认为我要回头自证清白?” 贺听荷安静片刻后,缓缓闭上眼睛,低声自嘲道:“当然是因为我逃不掉。” 顾濯说道:“为何逃不掉?” 贺听荷顿了顿,最终还是放弃了讨价还价的念想,说道:“我的神魂里……可能多了一个自己。” “有些意思。” 顾濯挑了挑眉,说道:“继续。” 贺听荷缓声说道:“那是真的自己,与我本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喜欢上了一个人,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个不停,让我倍受相思之苦。” 顾濯说道:“都不同到这种程度了,这还能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贺听荷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如同应激一般,声嘶力竭大喊道:“就是我自己,怎么可能不是我自己,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 这份激动不仅出现在话里,更体现在她浑然不顾身上的伤势与疼痛,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哪怕是死也要咬上一口顾濯才肯罢休。 顾濯指尖微微一动。 无形的真元凝成锁链,直接穿过贺听荷的四肢上由折雪带来的创口,把她按倒原地不能动弹。 紧接着,一道宛如荒原晨露那般清冽空明的气息无声出现,瞬间浸没她的心神。 贺听荷这才渐渐冷静了下来,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反应,神情错愕难言。 “还能冷静就好。” 顾濯温声说道:“不然我们可就没法聊下去了。” 贺听荷艰难地坐起身,低头片刻后,霍然抬头问道:“你这是什么道法?!”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明亮到极点,如同黑夜里的月亮。 顾濯说道:“是清净观的道法。” 话音落下,贺听荷眼神里的光芒瞬间消失,半点不复存在。 玄都封山的如今,清净观就是事实上的道门第一宗,其道法又岂是能她有资格习得的? “现在呢?” 顾濯问道:“你还觉得那个你是你本人吗?” 贺听荷痛苦地闭上眼睛,说道:“我不想是,但那就是。” 顾濯若有所思。 事已至此,贺听荷再也没了抵抗的心思,神情颓然地说出了自己遭遇的变故。 就像她几天以前,曾在篝火堆里说过的那样,她在荒原上遭遇过不止一次荒人的围杀。 在某次残酷的厮杀当中她险些死去,最终被那位嫁衣女修救了下来,然后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她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 离开以后,她起初很是庆幸自己得以重回人类世界当中,心情无比的雀跃,然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的神魂却渐渐变得空荡了起来,仿佛失去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事物。 当时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后来才是明白……那是爱情。 爱情是很了不起的一样事物,可以为她带来新生。 ——字面意思上的新生。 一个同样的她出现她的神魂当中,向她不断叙说着爱情的美好,她时常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想法,可是当她往深处去想又不得不承认那是真实的,是她不敢承认却拥有的念想。 久而久之,这让她越发意识到自己是虚伪的,爱情令她活出真实的自我。 顾濯静静听着。 “但我这一次来荒原是为了结束这段爱情。” 贺听荷的声音忽然变大:“我根本就不知道她要来嫁给我,我没有想过要害人的啊……” 话没能说完。 顾濯打断这话,提醒说道:“但你却故意逼我离开,而我离开以后,那里再也没人能阻止她来娶你。”贺听荷愣了片刻,摇着头痛哭说道:“我只是不想她死而已,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顾濯不再多言。 赤阴教这门道法的原理听起来并不复杂,归根结底就是落在七情六欲上面,修行界从来都不缺乏类似的功法。 唯一让他在意的是贺听荷话里描述的新生,这是他所不曾听闻的事情。 想要弄清楚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剖开贺听荷的神魂,让那两个她出现在眼前。 但顾濯先前所言并非虚假,他的确想要再见一面那位嫁衣女修,稍微探讨一下赤阴教的修行之法,否则当时也不会特意饶其一命。 “还挺有意思的。” 顾濯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面颊,在心里对此间万物说道:“荒原果然别有一番风土人情,值得走上一趟。” …… …… 荒原深处,群山之中。 那位名叫喻阳的荒人站在崖上,望着远方的辽阔原野,面容木讷。 有人来到他的身后,低声问道:“那些人会来吗?” 喻阳转过身,望向年幼的同族笑了笑,说道:“会的。” 然后他伸出手揉了揉小孩的头发,往后方的山洞走去,认真说道:“因为我们给出的诚意是那些人拒绝不了的。” “但是……” 荒人小孩低下头,握紧拳头,咬牙说道:“我真的不甘心啊,为什么非要把东西送出去,难道就不能我们自己留下来吗?” 喻阳沉默片刻,说道:“生活在南边的人有一句话叫做怀璧其罪……” 听到这句话,荒人小孩变得极其愤怒,用力挣脱被牵起来的手,喊道:“您到底在说什么啊?在南人的眼中我们生来就是带着原罪的啊!难道我们把东西交出去就能少死一点人吗?” “不是一点。” 喻阳神情平静说道:“是很多。” 荒人小孩茫然不解。 喻阳耐心解释道:“南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内斗,他们现在之所以太平只是因为没有力量反抗那位皇帝,而我们想要活得更好一点,让南边乱起来是最好的选择。” 荒人小孩冷静了下来,说道:“这难道他们不明白吗?” “当然是明白的。” 喻阳笑了起来,客观说道:“但他们眼里永远是自己来得最重要,其余一切都是次要的,不重要的。” 说完这话,他再次牵起小孩的手往崖洞走去。 走进崖洞里,迎面而来的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红暖。 追随着红暖的光芒往深处走去,空气里的寒意不断消散,留下的都是暖和。 喻阳说道:“就像这条路,只要我们坚持走下去,不管再如何寒冷也好,终究会有迎来春天的那一刻。” “只不过……” 他停下脚步,笑着说道:“像我这样出卖族人利益的人,不见得能和春天相遇了,所以你要好好替我感受那时候的温暖。” …… …… 秋意渐深,荒原愈发来得寒冷,与中原的冬天已无区别。 顾濯坐在那辆马车上,不紧不慢地往山里去。 他无惧寒冷,但也在怀念南方的春天,奈何还有漫长的旅途需要去走。 与商队分别的第三天后,他终于去到群山之下,落入眼中的风景依旧壮美。 天光映照之下,山间那条看似细小实则巨大的瀑布仿佛银白色的系带,自半山腰的某处突兀出现,飞流直下,隐入林中。 不知道是地热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与瀑布相接的那片树林生长得极为茂盛,放眼望去尽是青翠嫩眼的绿色,与周遭的黑白荒凉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根据贺听荷的主动叙说,那里是人类位于荒原中的一处重要据点,保留着人世间的基础秩序。 于是,赤阴教的大红轿子再次出现在顾濯眼前,相隔十余丈。 这一次再无悲歌声落入他的耳中,静得很。 “你要怎样才能成全我和她?” 嫁衣女修的声音响了起来,满是凄苦,尽是哀求。 顾濯平静说道:“赤阴教的功法。” 嫁衣女修怔住了,心想自己是听错了吗? 半晌过后,她带着怯生生地好奇,问道:“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顾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有。” 嫁衣女修明显被这话牵动起了情绪,不复平静,追问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顾濯犹豫片刻后,说道:“不说可以吗?” 嫁衣女修认真说道:“但我很想知道像你这么了不起的人,到底喜欢怎样的人。” 话是真话,出自她的内心。 赤阴教不是寻常门派,她更不是寻常的归一境,是有希望踏入无垢境的真正天才人物。 然而就是她这样的天之骄子,在那把飞剑面前却如此的不堪一击,险些身死。 无论那把飞剑是否借助星火石而燃,又或者本身品阶极高,事实就是事实。 这样的人如何能不收获她的尊重? 顾濯很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修行之上有着举世无双的天赋却从不因此而骄傲自满,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着充分的尊重,平日里行事温和宛如春风,而到了必要的时候也有着西风般的凛冽,从未有过拖泥带水的那一刻。” “无论旁人眼光,还是所谓大局,永远无法改变其意志之坚定,纵千万人在前仍然能够坚定直行。” “言语从未有过无聊的时候,最是擅长倾听以及善解人意……” 嫁衣女修和贺听荷都在认真听着,然后发现他遗漏了很重要的一个地方。 后者忍不住问道:“所以那人长得怎样?” 顾濯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脸,谦虚说道:“我觉得……无可挑剔吧?” “这到底是谁?” 嫁衣女修惊叹说道:“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 顾濯说道:“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完美的。” 不等嫁衣女修开口,他话锋骤然一转,理所当然问道:“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赤阴教的功法可以给我吗?” “当然可以。” 嫁衣女修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衷心说道:“本教的宗旨就是要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掌声随之而响起。 那是顾濯毫不吝啬地赞美。 贺听荷本以为自己心死如灰,直到此刻听到这掌声,她才发现这并非事实,原来她还有很多脏话想要骂这两个疯子。 与此同时,那位嫁衣女修已经开始念诵经文。 顾濯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上一句,而对方也会就他提出的问题,给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答复,生怕他有听不明白的地方。 这场在贺听荷看来极为荒谬的交流论道,总共持续了一个时辰,那位在赤阴教内亦是天才人物的嫁衣女修便已到了无话可讲的境地。 于是……她再一次听到掌声。 但这一次鼓掌的人不再是顾濯,而是那位嫁衣女修。 贺听荷甚至可以想象出,自己这位未过门的妻子眼里的神往与钦佩乃至于惊叹之色,满脸兴奋地拍着双掌,就像是宗门里的小师妹在仰慕英明神武的大师兄。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她心里生出一种很是微妙的感觉,有种空荡荡的不舒服,莫名苦涩。 就在下一刻,那位嫁衣女修说出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一句话。 “可惜了。” “要不是我先遇到了小荷,还和她事先定了终生,那我是一定要嫁给你的!” 嫁衣女修的声音里满是遗憾之意。 贺听荷终于明白那种微妙的感觉是什么。 不等她冷静下来,车厢的帘布突然被掀开了。 顾濯转过身,看着贺听荷的眼睛,神情诚恳说道:“还好有你,这事谢了啊。” (本章完) 第203章 天地与我共见证 第203章 天地与我共见证 天光刺眼,温言刺耳。 贺听荷睁大了眼睛,心想谁要你谢了? 顾濯诚恳笑着,点头转身。 贺听荷看着这个背影,想着近些天来的悲惨遭遇,想着接下来必将黯淡无光的人生,想着自己真不如死了算了…… 噗的一声。 一口鲜血自她咽喉上涌,直接喷了出来。 顾濯头也不回,指尖未曾轻弹,便有真元护体拦下那血。 贺听荷更觉未来灰暗。 直到嫁衣女修为她开口说话,为她斥责顾濯之时,她心中竟生出一种从前无法想象的奇妙温暖,以至于眼泪不由自主地渗了出来。 “所以您觉得可以了吗?”嫁衣女修的语气忽而一转,恳求问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座大红轿子与马车只剩不到三丈的距离,极为接近。 顾濯笑着说道:“大致上是没问题了,但还有两个需要理清楚的细节。” “第一件事是你给出来的经文,缺了一个最为关键的地方,强行修炼十之八九是要出事的。” 他顿了顿,说道:“不过这对我而言无所谓,所以真正关键的事情是另外一件。” 在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嫁衣女修很显然地紧张了起来,声音变得凝重许多:“请您直言。” 顾濯下了马车,走到车厢与大轿的中间。 秋风不息,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然后他望向大红轿子,正色问道:“你爱她吗?” 嫁衣女修没有片刻的迟疑,甚至有所不满,沉声说道:“当然。” 顾濯的目光转而落在车厢里,对贺听荷问道:“那你愿意吗?” 贺听荷愣了一下,人尚未反应过来,话已出口。 答案当然是我愿意。 顾濯神色平静,视线挪动到大红轿子上,继续问道:“那么,在天地万物的见证之下,自今以后你将守护她,爱护她,尊重她,如同你所爱着的自己那般,你可否愿意?” 嫁衣女修呆住了。 顾濯也不在乎,再对贺听荷说道:“同是天地见证,无论贫困还是富有,不论患病或是健康,地位之高低与成功之失败皆不重要,你是否愿意从一而终,自此余生不离不弃?” 贺听荷早就听傻了。 场间一片死寂。 唯余风声。 顾濯无所谓这安静,带着笑容,极具耐心地等待着。 贺听荷掀开帘布,望向大红轿子。 嫁衣女修走出来,与心上人对视。 两人静默互望,久久无语。 前者是茫然,后者是不知所措。 唯一相同的是,她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两个字——荒唐。 如果她们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未曾听闻过的话语应该是证婚词,但问题在于……这根本不该出现在她们的身上才对。 贺听荷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或许可以说我愿意。 嫁衣女修第一时间想要点头答应。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道心却在开口的前一刻生出极大警惕,让她说不出话。 便在这时候,顾濯重复问道:“你们可否愿意?” 话音落时,秋光明媚不见阴云之天空,忽有雷声无端轰鸣而响,沉入两人心中。 贺听荷心神俱震,诸般杂乱思绪尽数消散无踪,依循着神魂中的本意,说道:“我愿意。” 嫁衣女修境界要比贺听荷来得更高,道心所受到的震撼却更为可怕,让她直面发自神魂深处所无法抗拒的真实渴求。 于是……那一声我愿意便也自她口中流淌而出,有金声玉振之意。 “很好。” 顾濯一脸满怀欣慰地笑了起来,鼓掌作庆贺,说道:“那这门婚事就算是成了。” 不等神色剧变的两人开口,他唏嘘着叹息了一声,怅然说道:“你们不要觉得这婚宴办得很酸,要知道过去曾有无数人希望我为他们主持婚礼施以祝福,唯独你们却成为我第一对见证的新婚夫妻,这是何等的有意思?” 一片死寂。 无论贺听荷还是嫁衣女修都没有理会他,神情从愕然至懵然,怔怔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顾濯也不在意,说道:“我衷心希望你们能长命百……这话好像不太吉利,那还是长相厮守吧。” 听着话里最后四个字,嫁衣女修终于醒过神来,霍然转身望向顾濯,满脸惊恐说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啊?” 顾濯挑眉,眼里都是不解,理所当然说道:“先前不都已经说了吗?” 嫁衣女修沉默了。 她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话,想着已然铭刻在神魂当中的誓言,想着长相厮守这四个字……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悲伤如潮水般涌来。 顾濯看着她,提醒说道:“这是你自己答应的,我可没有强迫你。” 贺听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不再如前那般茫然,心想先前话里的誓言难道都是真的? 一念及此,她心中涌起难以自禁的喜悦,想着自己不用再担心被嫁衣女修一口一口地吃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然而当她想到下半生将要与嫁衣女修不离不弃,自此余生只能生活在苍凉冰冷的荒原当中,与赤阴教的疯子终生为伴……整个人再次陷入茫然,泪水无法自禁地涌出她的泪眶,打湿脸颊。 贺听荷哭了。 嫁衣女修怔了怔,便也跟着哭了。 两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顾濯很认真地看了会儿,越发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 随后他抛下车厢,带走那匹有过一段旅途的马儿,就此离开。 听着马蹄声,嫁衣女修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望向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你喜欢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顾濯没有回头,说道:“那人姓顾。” 贺听荷闻言微怔,想着先前听到的那些话,下意识问道:“顾濯?!” 纵使是身处世间最为荒芜之地的嫁衣女修也好,同样听到这早已名满人间的两个字,神色复杂难言。 接着,她回忆起不久前对话里头的某些细节,心中很自然地生出一个极其强烈的怀疑。 “你是谁!?”嫁衣女修再问道:“为什么能在我神魂中种下天道誓言?” 顾濯停下脚步,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别的什么,最后说道:“世人唤我为魔主。” …… ……“原来那个人是你?” “不然那个人是谁?” “……多少有些厚颜无耻了。” “我本以为你会说我谦虚。” “她问你名字是想要对付你。” “很难不对我动杀心吧。” “但那俩人现在已经被你吓傻了。” “所以我无所谓说出那两个字。” 顾濯随意说道,骑着马往群山之下若有若无的灯火处去,心情比之先前更好。 还是那句话。 在他看来,成人姻缘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更何况他还顺手挽回了那两人必将粉身碎骨的爱情,如何不能算是一桩功德? 至于这与赤阴教的修行大道有违,那是修行的事情,与他要管的爱情有什么关系? 更重要的是……这样做符合他的心意所在。 贺听荷明知道进入荒原必将迎来这么一场姻缘,偏生还是要往此间来,让人为她而死。 至今仍未为他所知晓姓名的嫁衣女修,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一死了之未免太过痛快。 这两人都有太多死去的理由,反而让顾濯弃了杀人的心思。 让她们往后余生在那誓言约束之下衷心相爱,活在永无间断的痛苦当中,在顾濯看来更像是一种折磨。 “万一那个被你烧得不具人形的女修走出新的修行路呢?” 有声音随天光而至,落入顾濯心间。 “挺好的。” 他漫不经心说道:“就当是给我补上赤阴教功法中最深的那一个缺口。” …… …… 傍晚时分,顾濯骑着马行至山下,再见炊烟袅袅升起。 那是人类最为接近荒原深处的据点之一,同时也是荒人与人类进行贸易的最前沿,繁华固然是无端之谈,热闹在所难免。 顾濯递出路引,在负责维持秩序的修行者仔细检查过后,得以进入这座村庄。 村庄的布局杂乱无端,三十余座石屋散落在各个地方,灯火已在燃烧,照亮连草都不见多一根的荒芜大地。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村庄的不远处就是群山飞瀑坠落大地带来的河流,视线无须循着水流溯源而上太长时间,落入眼中的就是那片养眼的茂密青翠密林。 入山看似有无数条路,事实上好走的路只有那么几条,这片密林中掩藏着的道路是其中之一。 根据当初在那座古战场定下来的说法,那个叫做喻阳的荒人会在这处据点里让人作为向导,前往群山之中的那处地方。 又或者是直接从那名向导的手里取来地图,独自上路。 天色已晚,时日尚早。 顾濯不着急为期二十三天的约定,决定在这座村庄里暂留一夜。 这里是荒人与人类进行交易的地方,但画面并不是原始的坐地摆摊,而是坐在那些灯火明亮的石屋里头展开商谈。 待到谈妥之时,便见荒人从石屋中走出,双手于夜风中伸展为翅飞入群山当中,为自己的族人带来谈判的结果。 时间往往不到翌日清晨,就在夜色深沉如露之时,货物就已经被运输到村庄,与商人们完成交易。 当交易结束,荒人们却毫无庆祝的意思,神情始终木然。 顾濯看得很清楚,那个荒人小姑娘头上的两只猫耳正在无力垂落,很有可能是因为她自身成为了这场交易的零头。 但是没过多久,这位小姑娘就会抬起头来,绽放出一个惹人怜爱的微笑。 谁说这不是一种认真的生活? 顾濯看着这样的画面,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强烈预感。 ——不久后的某天,荒人将会再一次离开这片极寒恶土,重回人间。 …… …… 同一个夜,荒原上的另一处。 与顾濯曾经同行的那位商人首领,熟练地结束了一场与荒人的谈判,得以出手马车里的货物。 这不仅让他再次赚得盆满钵满,更是让他顺利完成那位军方大人物交代下来的任务。 想着这些事情,商人首领的目光悄然落在货物里的某一角落,想着那些明显是被动过手脚的东西,还是无法理解这到底有什么用。 在他看来,只要那位王大将军轻轻地点一下头,大秦的铁骑随时都能横扫整座荒原至群山之前。 无论赤阴教还是别的什么邪魔外道,在军方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何以这般大费周章? 商人首领摇摇头,让自己的理智战胜感性,放下这种危险的好奇心。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位不曾身披盔甲的军方强者正在漠然注视着他,过了许久才是收回目光。 然后。 这位军方强者转身望向群山,对旁边那人说道:“准备进山。” 如果顾濯身在此间,只需要简单地看上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当天身在古战场里的其中两人。 …… …… 北燕的国土与荒原相连,无须经过大秦边军的搜查,在许多方面无疑要来得方便上太多。 这并未成为那位国君大张旗鼓的理由,相反,事情被办得越发低调。 就像过往年间,北燕的商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身为秦人的同行,光明正大地在荒人那里赚来大笔钱财,而自己却只能在大秦边军的威胁之下做起走私这样的行径,随时都有可能丢掉自己的性命。 今时与往日并无不同。 那位忠诚于北燕国君供奉沉默着走在寒风中,不时掀开长袍的帽子,让群山霍然撞入眼中。 他眯起眼睛,想着此行肩负的重要任务,想着即将到来的荣光,紧紧握住手里的那枚玉珠,身形变得更加佝偻了。 …… …… 易水的两位剑修行已经走在群山之中。 他们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平静而坚定地握着手中三尺剑,向着荒人所要求的那个地方行进。 相隔数座山外,清净观两人同样走在前进的路上。 楚珺有些心不在焉,很有一种写信给林挽衣,讲述一遍自己近来在荒原之上种种见闻的冲动,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必将再遇到那个来自于天命教的‘顾濯’。 (本章完) 第204章 漫长时光中的渺小事 第204章 漫长时光中的渺小事 翌日晨光至。 顾濯睁眼望向天空,见秋色妩媚。 于是他觉得此时的余笙手里应该有一碗蟹黄粥,再想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心中更生几分唏嘘。 荒原孤寂,就连蚊子都不见得存在,哪里能找到一只肥美的螃蟹被他熬煮成粥? 苍山又不曾是他的道场。 想到道场两个字,顾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沉默许久。 都已成往事。 顾濯敛去思绪,找到那位向导取过地图。 地图不是真的地图,而是一道极为独特的气息。 那道气息充满鲜活的意味,温纯仿若春风,炽烈正如盛夏,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蓬勃生命力。 就像荒人衍生后代那般强大。 走在萧瑟的秋风中,不时被落叶砸在头上,顾濯依循着这道气息的指引逆流而上,进入那片青翠的密林。 荒原给予人类的威胁主要来自于赤阴教这样的邪魔外道,以及某部分极为憎恨人类的荒人,除此以外就是连修行者都难以承受的恐怖气候。 然而……这一切对顾濯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以他当下的境界与所能动用的手段,只要不踏入荒原极北,便无所谓天气变化。 逢林直入,遇水仍行。 直到陡峭崖壁之前,顾濯才是绕路而行,不以道法立足。 这是一段格外平静的道路,原因很大程度在于那道鲜活的气息,如同初具灵智的生命,通过某种手段从而感知到前方道路所蕴藏着的事物,不断为他指正前进的方向,避免那些无谓的麻烦。 唯一的问题是,顾濯却未从中听到任何的声音,静如死物。 更不可能是有人暗中操纵这道气息,让他不为所知。 那样的修行者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也不见得能有。 ——白皇帝所掌握的那门神通是以天命为引。 顾濯若有所思。 似三生塔与他手中且慢,这般越过九阶那道崇高门槛,再有特殊造化的法器飞剑,本身都具备着一定的灵智,区别只在于深浅。 三生塔当初之所以认他为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彼此有话可聊。 此刻这一道气息给予顾濯的感觉……的确有些意思。 在他漫长的修行生涯当中也是别样的存在。 …… …… 人们沉默地行走在群山之中,路上不曾遭遇什么,时间平静如冬日的冰封河流。 那道作为地图的鲜活气息,似是有意分开前来进行交易的各方代表,让他们不曾真正相遇,哪怕相见,终究也是相隔数座山峰的遥远一眼对视。 古战场上的那场意外,让他们的真实面目暴露在天光之下,奈何唯有顾濯一人真正知晓谁是谁,余者有的都是不确定的疑惑。 为天地与顾濯所共同见证的那对新婚夫妻,最终还是决定返回赤阴教的山门,身披褴褛嫁衣的女修与贺听荷坐在那座大红轿子上,时而微笑,时而沉默,总是泪流。 魔主二字始终徘徊在她们的识海当中,如若生活在人世间所无法离开的光与影。 不知道有多少次,两人从彼此复杂的眼神中看出倾诉的欲望,想要鼓起勇气道出那两个字,却在付诸于口的那一刻哑口无言。 这不是祝福,更非诅咒,而是她们生命中不可划分的重要部分。 商队的人们提前踏上回程的道路。 就像楚珺与她的师长最先看见那座孤峰。 万山之中,此峰自孤。 这既是孤独,亦是孤高,更是孤单,还是孤寂。 孤峰为层云所掩,不知几许高。 然而云间已有积雪为衣,与山麓的那些绿形成鲜明的色调对比,给人的感觉并不温和,很是刺眼。 楚珺意识到,这座孤峰就是此段路途的终点所在。 她轻轻地呵了一口气,于寒风中化作热雾,为自己带来些许的暖意。 “师叔,您觉得上次古战场的异变是怎么回事?” “这事你没问过掌门师兄吗?” 自在道人看了她一眼,随意问道。 楚珺顿了顿,想着观主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的长久沉默,缓声说道:“师父让我要多想。” 自在道人说道:“但你想不出来。” 楚珺说道:“是的。” 自在道人摇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又怎能回答你呢?” 楚珺沉默片刻后,望向那座孤峰,说道:“我在想,像那样的事情会不会再重复上一遍。” “掌门师兄已经想过这个问题。” 自在道人说道:“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理由。” 楚瑾说道:“其余那些人想来也有类似的手段。”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个‘顾濯’的身影,眉尖微蹙。 自在道人闻言,语气平静中自是骄傲,说了三句话。 “有又如何?” “谁能与掌门为敌?” “易水那位太上长老吗?百年前的他坐在轮椅上不愿理会世间纷争,何以百年后就换了主意?” 楚珺想了想,觉得事情的确该是这么个道理,但又无法安心。 自在道人看出了她的紧张,安慰说道:“放心吧,这次还不是这场交易的尾声,既然事情还要继续再办下去,短时间内就不会出事。” …… …… 神都外,那座行宫。 不像顾濯所善意推测那般,入秋后的余笙没有再吃过一碗蟹黄粥,原因当然在于前者亲笔所写的封信。 王大将军的名字在信纸上占据着相当程度的篇幅,以频繁而密集的次数蛮横出现在她的眼中,让她无法视而不见,哪怕她从未想过视若不见。 曾经的下属在功成名就的多年以后流露出误入歧途的迹象,与异族进行着一场可能影响重大的交易,而朝廷以及她本人在事前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消息,这无疑是一件严重到极点的事情。 就算商人行走荒原,与荒人进行贸易这件事情,早在多年以前就得到皇帝陛下与她的默许,但现在这件事终究是过界了。 余笙沉默不语。 “如何?” 裴今歌知晓那封信的存在,因为她已经站在她这一边,问道:“要我去一趟吗?” 余笙醒过神来,沉思片刻后,说道:“不必。” 裴今歌不再多言。 余笙说道:“这次只是看上一眼,不是要做些什么。” 这句话来得突然,让裴今歌微怔片刻,有所思,再有所言。 “你……这是在担心他?” 余笙平静说道:“我只是不希望我师弟出事。” 裴今歌心想这话也太正确了些,没忍住说道:“我还以为是别的呢。” 余笙看了她一眼,神情淡然问道:“比如?” 裴今歌想了想,微笑说道:“你还没让他亲眼看到你钓上来鱼,就算要死,那也不能死在那之前。” 余笙微怔。 下一刻,她突然有种顾濯其实死在荒原上也很不错的念想。 然后她很快敛去这个思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说的不错,顾濯的确要活着。” 裴今歌笑意更为嫣然,说道:“但最好是先倒倒霉?” 余笙没有理她,默认得不加掩饰。 …… …… 孤峰之中。 崖畔上,喻阳收回视线,不再望向群山。 随着他的目光落在某条古老的山道,其余人便也都知道最后那人终于来了。 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结束,有掌声随之而响起。 那是顾濯的赞美。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是最后抵达的那个人,却没想到只是倒数第二,很难不鼓掌。 最迟抵达这座孤峰的势力不是哪一方,就是大秦军方。 听着掌声,那两位王大将军的心腹神色微变,变得有些不好看。 只不过兜帽与蒙面黑布,还有其自身气息境界的遮掩之下,没有谁能看出来他们的真实想法。 就在这时候,荒人喻阳的声音响起。“如果你们有交易外的话想说,那就先在这里说完。” 他说道:“我不希望接下来的正事被意外打断。” 崖畔一片安静。 唯有风雪声。 这显然都是默认的意思。 下一刻,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顾濯的身上,都是疑问。 “像之前古战场中的会面,对我们来说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三四五六次,而过往从未出现过问题。” “直到你那天莫名其妙地出现后,事情就来了。” “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这事都要和你扯上关系,因为你是唯一的变数。” “从那天过后,我就一直在想你,想弄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你这个变数还没被弄清楚的此时此刻,我对接下来的这场交易抱有一定的担忧,我相信在场诸位都是这么想的。” 接连很多句话,出自每个人的口中,意思相同。 不知何时,顾濯已经站在众人的最中心处,是众目睽睽。 又或者说是包围。 “嗯?” 顾濯挑了挑眉,说道:“这是要我自证清白的意思吗?” 言语间,他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喻阳身上,以眼神询问这位荒人。 荒人面无表情说道:“我只要一切能够顺利进行,至于如何顺利下去,我不在乎。” “有道理。” 顾濯似是有些遗憾,然后话锋骤转,对众人问道:“在你们无法确定事情真相的此刻,你们想要一个怎样的解释?” 出身自易水的那位剑修说道:“是解释,更是保证。” 顾濯好奇问道:“那你们给出来的保证又是什么?” 有人替剑修开口回答,是北燕国君所供奉着的那位修行者。 “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这场交易里荒人所需要的是生存的空间,而他相信我们能满足这个条件,其中意味着什么很清楚,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保证。” “至于……你。” “天命教的确很了不起,比之赤阴教这等邪魔外道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但那是盈虚道人的天命教,与你无关。”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微笑说道:“简单些说,在你无法给出相同保证的前提下,你还是一个带来麻烦具有变数的存在,这是最大的问题。” 不管从何种角度来说,这句话都是坦诚的,因为事实本就如此。 顾濯自嘲说道:“但我也是唯一一个暴露身份的人。” 自在道人接过话头,平静说道:“你也是唯一一个无所谓身份被暴露的人,因为你本就是邪魔外道,谁又能用名声去威胁你?” 话至此处,最后抵达的军人冷声说道:“更何况盈虚当初也不见得没有和荒人合作过。” 顾濯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何保证?” “三生塔。” 自在道人说道:“巡天司那位前司主与贵教的前教主有过一战,战后给予三生塔神鬼莫测这四个字作为评语,其意不言自喻。” 顾濯说道:“既然神鬼莫测,那古战场的天地为之所动,便也理所当然?”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 那位供奉淡漠说道:“让三生塔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然后不管是让我们联手进行一次临时的禁制,还是别的什么都好,总之三生塔需要在我们的控制之内。” 顾濯叹息说道:“你不得不承认,这听上去是一个让我束手就擒再被杀人夺宝的提议。” 无人说话。 长时间的安静。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否则无人心安。” 军方强者的声音很是冷漠:“所以你可以拒绝然后离开。” 喻阳听着这话,眼里流露出一抹遗憾的意味。 但他终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沉默。 “其实……我也是很有身份的一个人。” 顾濯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好奇问道:“难道顾濯这个名字现如今还不够响亮吗?” 自在道人摇了摇头,说道:“顾濯这个名字的确有着足够的分量可以让我们放心,但你终究不是顾濯,何必说这种无趣且无聊的笑话?” 顾濯心想自己此时该是心安还是如何? 楚珺望向顾濯,更加狐疑。 就在这时候,顾濯望向喻阳,诚恳问道:“你也抱有相同的担心吗?” 喻阳沉默不语。 顾濯看着他说道:“这场交易关乎到你的族人的未来,如果你没法承担我带来的风险,这时候不可能沉默,所以你可以接受。” “是的,我可以接受,因为荒人最是擅长与天争,与地斗。” 喻阳摇头说道:“但我同样也需要考虑他们的想法,归根结底你只是一个人。” 顾濯也不生气,微笑说道:“如果我是白皇帝?” 喻阳认真说道:“那你也不是一个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顾濯有些好奇。 “是整个人间。” 喻阳的声音平静而专注:“如果他非要是一个人,那他就是天下人。” 顾濯有些意外。 其余人同样如此。 就连那两位军方强者也无法完全例外,只不过这句话给他们带来的情绪不是意外,而是一种自下而上直冲神魂的强烈骄傲。 喻阳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为何他作为一个荒人如此敬佩那位皇帝陛下,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 “还请尽快。” 他说道:“不要再浪费这些无意义的时间了。” 事实上,话至此处早已无话可说。 问题十分清楚。 在古战场那场剧变过后,哪怕当时的顾濯表现得再如何光明正大,让此间众人心中的怀疑淡之又淡,但终究还是有所怀疑。 谁也不愿再经历一次那种不为天地所容的残酷经历,尤其这里还是荒原深处。 “可以。”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我答应了。” 崖畔依旧安静。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的安静更多是出自于诧异。 就像顾濯说过的那样,让三生塔落入旁人的控制当中,与自杀着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他不是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盈虚。 “先前你的意思是……” 顾濯望向那位北燕国君的供奉,说道:“只要三生塔不在我的掌控之内就行,对吗?” 其中一位军方强者说道:“不错。” 其余人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哪怕这话不管怎么听都很有问题,但总不能再继续增添要求下去,那就不再是一场谈判了。 “挺好的。” 顾濯轻声说着,随手唤出三生塔,让其出现在众人眼中。 夜色未至,时值傍晚。 落日在天空涂抹出美丽的晚霞,再又不经意洒落人间,便让孤峰红暖一片,不再孤单,自生壮丽。 三生塔身披暮色,岁月留下的痕迹变得悠远而富有深意。 所有人都在看着顾濯,等待,以及好奇他的决定。 这个决定很简单。 “给你了。” 顾濯挥了挥手,让三生塔飘至楚珺的身前,说道:“替我好好保管,顺便好好借此机会感悟一二。” 楚珺怔住了。 众人顿时想起天命教与道门的关系,表情变化得很是明显。 顾濯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平静说道:“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你们连这也要计较的话,未免有些无聊无趣以及白痴了。” 言语间,三生塔已经落入楚珺的掌心之上。 自在道人神情无比复杂。 “非要提及这种无意义的渊源,那又有谁能置身事外呢?” 顾濯问道:“比如易水那位当年出生没多久就被王大将军的王家给赶出家门,要是白皇帝在乎这种所谓渊源,岂有荒原今日的局面存在?” 他最后自问自答道:“所谓血缘与传承,这只不过是漫长修道生涯当中的些微渺小尘埃罢了。” 昨天是请假 (本章完) 第205章 万物有灵 第205章 万物有灵 没有人说话。 这当然不是默认,又或者赞同。 而是一次纯粹的震惊。 谁也不知道易水那位太上长老在百年前曾有过这样一段悲惨的经历,想不到他身上居然和那位王大将军流着同样的鲜血,更想不到顾濯竟然知晓这等隐秘往事。 “哪怕所谓血缘与传承在漫长时光中不曾消散,始终真实存在着也罢,这对当下的局面依旧是可以接受的。” 顾濯静静看着在场众人,说道:“你们来到这里,为的不是让我束手就擒赴死,而是与荒人完成一笔值得你们冒着巨大风险的秘密交易,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又何必在我往后退了一步的现在,再继续前进下去呢?这不是智者所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温和,措辞并不激烈,彷如春风。 “而且很简单的一个道理。” 他温声说道:“假如我要坏事,那在你们把我排除出这场交易的那一刻,风险将会成千上万倍的增加。” 听着这语带威胁的一句话,崖畔上依旧是沉默,然而这一次不再是所谓震惊,而是默认。 纵使顾濯境界定然不如盈虚,但他再如何也是天命教的当今教主。 天命教被誉为百年以来魔道第一宗门,直面大秦锋芒。 哪怕再如何屡战屡败,天命教终究真实存在着,不曾化作为某个角落里的历史尘埃,这个以血与火所铸造出来的事实足以说明一切。 自在道人叹息一声,望向其余人,说道:“我觉得没有问题。” 此时此刻,身在崖畔上各方势力都已不是第一次会面,对彼此的身份来历早已有着一定的揣测,只不过始终没有得到证实,有意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共识罢了。 就像顾濯先前所言那般。 万物皆有源——让他们深入荒原站在这里的人不是顾濯,而是这场定将影响深远的交易。 喻阳说道:“那就这样吧。” 谁也没反对。 于是这场小风波就此结束。 …… …… 踏过孤山漫长的道路,与落日告别,再而步入云中。 众人目睹旖旎月色洒落,照得云海仿佛雪原。 不时风起,偶有云飞,让此间彷如雪国。 就像是天上明月写给人间的一封情书,眼前的这片风景是如此的缱绻温柔,甚至让人忘掉几分蕴藏在风中的冰冷寒意。 一路沉默再无言,喻阳独自行走在最前方,让众人在他的身后散落脚步。 顾濯的心情不曾因为先前的变故而糟糕,在临近崖壁的那一面走着,静听风吟。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随着月色忽而明媚,眼前的画面倏然开阔。 那是一片浩瀚的雪,坐落在崖壁之上,倒映着月光。 喻阳停下脚步。 于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终点。 三生塔散发着的气息笼罩住楚珺,让她避免遭受寒风挟着潮意侵入体内冻结真元的痛苦,便也能让她直视那处崖壁。 空间似乎是遭受到某种阵法的影响,看上去隐隐有种不断变幻扭曲的感觉,然而久看以后却又给人一种真实不虚的认知。 仿佛一切都在随着自己的目光变化而变化。 清净观作为道门大宗,过往曾与天道宗齐名自有高妙传承,其高其妙不在于道法境界、神通造诣、阵法玄机,而在于‘以清净观世间’的那一颗道心。 楚珺境界虽浅,但此刻因为某种缘故而超出自身境界,仍旧无法看穿这座崖壁背后的真实,无言中已经说明太多问题。 世间有阵法无算,其中当然存在着与此相似的变化莫测,但这的确是特别的。 “这不是阵。” 喻阳的声音漠然响起:“这是真实存在的生灵。” 说完这句话,他迈步往崖外走去。 那片崖壁的雪竟是赫然飘起,凝聚成为一个个悬浮起来的台阶,为他落脚。 画面其实谈不上神奇,但气息流转间却颇有玄妙,因为喻阳不曾操纵阵法,而阵法本身也不像是依循着某种既定的规则运转。 还是那么一回事。 与指引众人来到此间的那道气息如出一辙。 以一个近乎真实的生命所演化而成的。 然而顾濯依旧听不到声音。 “之前一直没问。” 他在心中说道:“你们有看到同类的感觉吗?” 最先回应的是那轮明月。 ——没有。 其余天地万物给出的答案也然相同,没有太大的区别可言,多是好奇,或者微恼。 顾濯继续说道:“但这的确有些意思,难怪这几家都动了心思。” 言语间,他随着喻阳撞向那片崖壁当中。 就在与风雪霜冻万年的岩石相遇的前一刻,前方的画面骤然改变,再次映入眼中已是一片红暖。 彷如朝霞般的红光不是自天穹降下,而是自遥远视线尽头的大地升起——那是一条正在山腹内部流淌的岩浆。 当目光沿着岩浆前进的方向望去,飞跃嶙峋怪石与诸般奇妙景象,尽头处是一块悬浮在数十丈之高的巨石。 说是巨石,事实上更像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那数之不尽的岩浆河流便就像是鲜血与血管。 庄严、神圣、崇高、肃穆乃至于诡异……诸如此类的词语不断涌上在场众人的心头,让他们的道心为之而剧烈颤动,根本无法平静。 唯有顾濯例外。 “原来是这种东西。” 他感慨说道:“难怪你们愿意和荒人勾结到一起。” 喻阳回头望向他,无视话里流露出来的那些随意,平静说道:“在古战场的时候,我对你说过那是一件可以颠覆你对修行认知的事物,现在你亲眼看到了,有何感想?” 顾濯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的确很有意思。” 喻阳愣住了。 半晌过后,他终于无法维持自己的冷静面容,难以置信问道:“这只不过是很有意思?” 不要说是这位荒人,就连其余的人都在心生错愕,只觉得这评价……未免太过不知天高地厚。 顾濯反问道:“不然你还想我怎么评价?” 喻阳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难道无法感知到它所流露出来的气息?” 顾濯有些无语,问道:“不就是羽化吗?” 此言一出,场间俱寂。 “又不是登仙了。” 他理所当然说道:“你到底想我惊讶个什么?难不成我进山这几天外面的羽化全都死绝了,顺带着整个人间还往后走了千万年,步入什么乱七八糟的末法时代?” 岩浆依旧在流淌,不曾停歇上片刻,宛如心脏般的巨石正在跳动着,带来轰隆如雷鸣般的巨响。 这道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孤山之内,震耳欲聋。“别生气。” 顾濯微微挑眉,说道:“至少往好处想,我刚才没拆穿你就是个假羽化的事实,不是吗?” 话音再落,山间骤静。 如死般。 有冷风不知从何而来,落在众人身上,带来寒意。 楚珺不再茫然,无比认真地看着顾濯的背影,只觉得越来越像。 其余人没有这种无端的念头,只剩下一个想法。 果然是疯子。 与盈虚毫无区别。 一脉相传。 “所以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喻阳冷静下来,看着顾濯的眼睛,缓声说道:“还请明言。” 顾濯说道:“我先前说过,这东西很有意思,那我当然有些兴趣。”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荒谬言语层出不穷的缘故。 这时反而再也没人与他抢话,都在安静地沉默着。 就像是见鬼似的。 这个念头在楚珺心中生出,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她打破沉默,说道:“我的长辈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顾濯望向她,静待下文。 楚珺接着说道:“……他说就算是道主复生,定然也是要皱起眉头,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人知道她话里提及的那位长辈是谁,但所有人都知道有资格评论道主,那只能是一位踏入羽化境界的绝代强者。 唯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说出这般话。 顾濯沉默半晌后,认真问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皱起眉头,如同见鬼,他是欺负别人死了没法从坟墓里跳出来说话是吗?怎么不提白皇帝被吓得当场原地摔倒?” 楚珺无言以对。 旁人更是震惊错愕。 很奇妙的是,往最深处去想……这的确就是在欺负死人说不了话。 场间的气氛越发来得尴尬。 “继续吧。” 顾濯不再废话,对喻阳说道:“我了这么多天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看你们在这里震惊的,而是来看清楚这东西是什么东西。” 喻阳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你现在已经看到了,这就是我所能展现出来的诚意,而你是否也该给出自己的价格?” 顾濯说道:“如果说看上一眼就是诚意,我不远千里而来同样也是一种诚意,两者足以抵消。” “至于你说的所谓价格……” 他说道:“我连你能给我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如何开价?” 自在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冷淡:“你不是那些愚昧无趣的白痴,何必在这里装傻充愣扮不知道?荒人之所以能说服我们合作,原因当然是荒人能铸造出相似于这尊羽化的事物。” 顾濯无所谓被嘲弄,微笑说道:“然后呢?这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不知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知道呢?” 喻阳平静说道:“代价是生命。” 顾濯挑了挑眉,问道:“噢?” 喻阳摇头,说道:“不是你的命。” “然后?” 顾濯似是对此抱有兴趣。 喻阳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的中原话说的很好,每一个字都咬的那么清楚,是无可争议的标准。” 顾濯说道:“不错。” 喻阳平静说道:“如今荒人里有很多族群,但不管是决定与你们人类进行通商的,还是心中怀揣着血海深仇的,他们对我都抱有同一种看法。” 顾濯很是怜悯地看着他,念出那两个字。 “叛徒。” 喻阳神情不变,也许是因为听过太多次,冷漠说道:“为什么我是叛徒,因为我残害同类,用他们的生命来和你们做这笔交易,并且每一步都在后退,从最开始那一刻到现在。” 顾濯看着他,提醒说道:“别你们,这事儿与我无关。” 话是实话。 事实的确如此。 喻阳沉默片刻后,还是无可反驳,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我并不后悔,因为不这样做绝无可能把事情推动到今天这个境地。” 他的目光在场间缓缓扫过,面无表情说道:“至少你们要承认这是事实。” 一片安静。 是默认。 不知为何,顾濯在这一刻叹了口气。 喻阳再次望向他,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另外那一个代价是什么了。”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不如先让我猜一猜?” 喻阳没有迟疑太长时间,听着他的笑容,点头说道:“请。” 顾濯敛去笑意。 他背负双手,转身望向岩浆长河,说道:“荒人的修行是一个逐渐失去理智的过程,这是至今仍未被解决的一个问题,而你也是因此才让自己停留在无垢境,不敢再往前一步。” 喻阳说道:“我在听。” 顾濯说道:“那么,假设让这个修行的过程反过来,那是否可以开启灵智?” 喻阳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想法太过天真,既然修行到那种境地已经失去了灵智,又如何能有智慧逆转自身的修行?这是一个毫无意思的悖论。” “对人而言,无论荒人还是什么人,你此刻给出的这个结论都是正确的。” 顾濯的目光落在那颗颤动着的巨石之上,唏嘘说道:“但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不是人,却又有着强大力量与高深境界的事物。” 喻阳静静看着顾濯,眼神没有任何的变化,仿佛他说的并非事实。 然而。 事实就是事实。 “比如某些飞剑,比如某些法器,比如某些天生地养而成的独特事物,再比如那些近似仙器的存在……” 顾濯收回遥远视线,望向此间众人,轻声说道:“三生塔。” 喻阳说道:“你猜对了。” “万物有灵不再是一个谎言。” 荒人微笑说道:“因为我将赐予它们崭新的神魂。” (本章完) 第206章 无限意 第206章 无限意 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顾濯的世界却与寂静二字无关,吵得天翻地覆,半点不得清净。 他的神情不曾随之而变,静静地看着微笑面容下隐藏着无比激动情绪的喻阳,眼里流露出一抹掩之不住的怜悯。 如何能不怜悯? 这人世间任何一个人也罢,都不必要生出这般情绪。 唯独是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是唯一知晓真相存在的那一个人。 面对荒人倾注鲜血,付出代价无数,以及绵延百年的漫长时光尽数归于虚妄…… 顾濯如何能没有无半点怜悯之心? 思考许久,他最终对喻阳说了一句话。 “往好处想,这的确是修行史上绕不过去的那一步,后来人谈论到万物有灵这四个字的时候,想来是很难绕过荒人了。” “当然,你的名字想来也会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 喻阳并不欢喜,也不愤怒。 他站在缓缓流淌的熔浆河流旁,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皱,心中尽是因那一抹怜悯而生出的强烈疑虑与不解。 下一刻,他看着顾濯面无表情说道:“如今你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差不多算是吧。” 喻阳的眼神越发淡漠,说道:“你准备怎么做?” 说这句话前,其余人依旧没有出声,沉默如同石壁上的雕刻。 话音落下,楚珺以外的每一个人目光都已放在三生塔上,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很难说是友好。 顾濯的声音平静响起。 “像三生塔,若是经历这样一场修行,最终诞生出来一个真实的所谓神魂……” 他问道:“结果又将如何?” 喻阳眯起了眼睛,说道:“你已眼见为实。” 意思很清楚。 其余四方势力的人自然也能听得明白。 ——一尊羽化。 哪怕是顾濯口中的假羽化,终究也是羽化,与羽化之下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这是当今世间任何一个势力都无法拒绝的事情,纵使踏入第二个千年的大秦也不例外。 喻阳神情认真。 “盈虚道人已死,如今的天命教正值风雨飘零之时。” 他向顾濯伸出了手,正色说道:“我相信我可以认为,这场交易的最终结果是你所需要的,一尊羽化境足以让天命教度过当下最为艰难的事情。” 顾濯微微挑眉,说道:“天命教的处境很艰难吗?” 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 “如果你觉得被裴今歌率领巡天司踏入南齐,在别国的州城里把自己的教众杀了个七零八落都不算艰难,那在你眼中的确是世上无难事了。” 顾濯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好奇说道:“难不成你就能和那时的巡天司为敌?” 那人不说话了。 说话的人是北燕国君那位供奉,为的当然是嘲弄,又或者说是激将。 只是他在开口之前忘记去想,那时候的巡天司仍有羽化坐镇,有羽化之下第二人纵横无对的刀锋,更有青霄月所操持着遍布人间各地的蛛网,以及上万位听从这三人调令的修行者。 不要说北燕,就连清净观和易水这样有羽化境坐镇的势力,同样无法确保战胜当时的巡天司。 更何况巡天司从来都不只是巡天司,是皇帝陛下的意志所向。 ——盈虚道人身死那夜,曾有星落云梦泽,如同天诛。 修行界现在很少有人提起这件事,但不代表人们已经将其遗忘,更多是不敢直言天命的恐惧。 “无论如何,你都该做决定了。” 喻阳看着顾濯,没有被握住的手仍然伸着,诚恳说道:“继续,或者到此为止。” 顾濯说道:“我在慈航寺读过经书。” 喻阳怔了怔,不解其意,心想这和慈航寺的经书有何关系? “虽然我的朋友里有和尚,但我坚决认为和尚这种东西十之八九都是该死的秃驴,但其实我也算是认同一句话。” 顾濯说道:“世间可以无佛,不可无经书。” 听到这句话,众人还是无法理解。 顾濯背负双手,微仰起头,望向那颗正在跳动的巨石。 “那些教人向善的道理是有必要存在的。” 他说道:“就像我再如何无所谓生离死别,不代表我就能接受旁人因我而死。” 喻阳终于明白话里的意思。 是拒绝。 “荒人在你眼中也算是人?” “在这件事情上,荒人是不是人,这一点从来都不重要。”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 喻阳不再多言,收回伸出的手,说道:“很遗憾。” 顾濯说道:“很惋惜。” 喻阳问道:“何以惋惜?” 顾濯说道:“我很欣赏你为荒人谋求出路的想法,但这条路未免太过崎岖,且见不到尽头,或许这就是一条死路。” 以此法造就假羽化,固然有可能让世间生乱。 然而无论乱还是不乱,荒人都会彻底沦为一种……物资,让各方势力加以严格控管的血肉资粮,不再能被称之为人。 到了那个时节,其凄惨恐怕难以想象。 喻阳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是你说得没错,这就是一条死路。” 顾濯看着他,说道:“然而要是没有你走过这条路,后来者又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喻阳说道:“我曾听过一句话,人世间最大的勇气之一莫过于以身试错。” 顾濯摇头说道:“以身试错的确是莫大的勇气,可你如今仍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喻阳望向山腹中的晚霞起初,说道:“我终究是要死在黎明前。” 顾濯说道:“有更多的人死在你之前,以自身血肉与神魂去帮助各种法器修行,直至诞生出神魂。” 喻阳再次沉默,说道:“这是必要的代价。” 顾濯说道:“换做是我,我不会说这样的一句话。” 喻阳很认真地说道:“请指教。” 顾濯看着他,微笑说道:“我是举世无双的魔道巨擘,故而我会说的是与有荣焉。” 喻阳说道:“死亡如何与有荣焉?” “何以不能?” 顾濯笑容不减,更多是嘲弄,说道:“硬生生以千万人的性命为代价,铸就出这么一位假羽化,难道配不上这四个字吗?” 喻阳说道:“未免太邪。” 顾濯诚恳劝道:“若不理直气壮到理所当然,何必行此等事?” “有理。” 喻阳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很羡慕你,因为我做不到。” 顾濯说道:“因为你低头太多,两肩早已被岁月压垮。” 喻阳微怔,茫然有所思。 对话就此结束。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 十恶不赦也好,委曲求全也罢,对错在这种事情上很难配得上重要这两个字。 世间所谓的大事,似乎从来如此。 …… …… “我该走了。” 顾濯说道。 他的视线不曾落在三生塔上,对众人说道:“你们要尝试着把我留在这里吗?连带着这座塔。” 这句话很直接,彷如剑锋,刺破最外面的那层皮袍。 没人回应。 喻阳笑了起来,说道:“您想多了,买卖不在仁义在,又怎会对你动手呢?”顾濯说道:“是吗?” 喻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我习惯翻脸不认人,又如何能取信他们,让他们冒着这天大的风险来到这里呢?” 听着这话,顾濯便也笑了,说道:“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还有一个道理。” 喻阳似是好奇问道:“什么道理?” “像信用这种东西……” 顾濯笑着说道:“本身就是拿来用的。” 喻阳说道:“很遗憾。” 顾濯说道:“世事总是如此。” 话音未落之时,变故已然发生。 然而……动手的却不是喻阳。 更不是那颗正在跳动着的巨石,以羽化之境向顾濯倾轧而至,不给任何机会地夺走他的性命,让整件事情结束在瞬息之间。 此时与此刻,对顾濯动手的人是楚珺以外的所有人。 不是荒人的人。 这一切没有任何的征兆,是真正的突如其来。 一道冰冷的剑光出现在山腹之中,照亮周遭岩浆,灿烂一片。 道法的气息如丝似缕渗入周遭,形成看不见的栏栅,不容逾越。 然而,此二者皆不在第一时间到来。 最先出现在顾濯眼角余光中的是一个拳头。 那个拳头是如此堂皇正大,明明挥拳是为偷袭,却瞬间占据他眼前的全部视野,让他生出一种不可躲避的强烈预感。 来自北燕的那位供奉看似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事实上他那件长袍正在微微飘荡着,身影在虚实之间不断来回转化,随时都能出现在顾濯的身旁,赶在他离去前阻止他的离去。 这一次偷袭仿佛在事前经历过千百次的演练与排错,找不出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哪怕境界比之他们来得更高的人都有可能当场丧命,堪称完美。 任谁来看,顾濯因此死去都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毕竟他唯一扭转局势的凭借——三生塔在楚珺的手中,事前为自在道人以道法所禁锢。 哪怕三生塔果真神鬼莫测,无惧道法,湮灭神通,但……这终究是需要时间的吧? 只要这个时间真实存在,那就行了。 这足以杀死顾濯。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至于他们接下来的想法也很简单,以三生塔来验证荒人所言是真是假。 若真,最好不过。 若假,不也无所谓吗? 总而言之,验明真假的代价不需要他们来付,这是可以被确定下来的事实。 这就足够了。 在顾濯和喻阳对话的时候,在那空寂无声的沉默当中,这种默契便已建立在每个人的心中。 ——唯有楚珺一人例外。 例外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她想不到或者不赞同这一点,而是她在怀疑顾濯的身份,根本没有空闲去思考这方面的问题。 …… …… “真是无趣啊。” 顾濯叹息说道。 这五个字准确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连带着那一抹几分寂寞的怅然。 众人起初不为所动,因为这无关对错。 就算真要谈论对错也罢,联手诛杀天命教的教主,这无疑也是正确的。 下一刻,他们的神情却骤然而变。 原因很简单。 这句话不是以神识的方式,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识海当中,而是……被顾濯真实地付诸于口。 如此慢斯条理的五个字,为何能比拳头、飞剑、道法以及那位北燕国君供奉的遁法来得更快? 谁都能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着问题。 仿佛有人神情悠然,以从容不迫之腔调与他们说了两个字。 ——且慢。 那么。 且慢就来了。 …… …… 荒原之外,人间之中。 易水为浓雾所笼罩,终年不见阳光,凄冷而阴湿。 时值秋意渐浓时,雾中江心岛更是冰冷,很是适合冬眠。 事实上。 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平日里最爱做的就是睡懒觉,闭眼不理世间事。 他和寻常的老人不同,很是古怪地不喜欢晒太阳。 故而。 当他察觉到遥远它方传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睁开双眼,在所难免地叹息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嫌弃。 如何能不嫌弃? 连这种小事都需要他出手。 一念及此,老者却又莫名地高兴起来,心想原来你也有今天啊。 故人重逢固然值得愉快。 比这更值得愉快的事情……或许就是让他有这么一次骄傲炫耀上一辈子的机会了。 于是。 王祭神思悠悠,抬头望向天空,以古怪腔调道出了那两个字:“且慢~” 话音未落,已有风起。 易水百年不散之浓雾骤然消散无踪。 连带着消失的还有天上层云。 两岸数十里无限风光就这样出现在阳光下,出现在人们的目光里。 无论是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剑修,还是青楼里头假寐的姑娘,还是生活在这里每一个普通人都在这一刻抬头望向天空。 直至阳光刺痛双眼,让泪水无法控制地流淌出来,人们才是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绝非虚假。 一道微渺而笔直的线条出现在湛蓝的天空里,直抵世界的尽头。 那是剑意留下的痕迹。 无始,亦无终。 是故,世人称之为无限意。 …… …… 荒原深处,那座孤山之内。 时间于此刻凝滞不前。 顾濯抬起手,压了一下斗笠,没好气说道:“你再来慢一些,是想准备过来给我收尸吗?” 不知何时,他的身旁多了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懒懒散散地站着。 站没站姿,神情轻挑。 就像是他的语气。 “那你不是还没死吗?” 顾濯懒得争吵,翻了个白眼,说道:“算了。” 言语间,他在停滞静止的时间中取出一把剑。 年轻人伸手,握住那把名震天下的旧剑,仍旧不忘自我辩解。 “你得考虑一下我就是个残废,这辈子都没走过几次路,临时赶过来给你救场很不容易地好不好?” “我要是你,我现在嘴里肯定都是谢谢,绝对说不出第二个字!” (本章完) 209.第207章 道主之死 第207章 道主之死 顾濯不愿理会。 然而似这般喋喋不休的唠叨话,从来都不需要被理会,只要说话那人不烦就好。 “没事,不谢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王祭挑了挑眉,说道:“你就是那种外冷内热的性子,现在心里肯定感激到不行,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要对我说,每一句都是我当年怎么就认识你这么靠谱的好朋友呢?我这辈子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真是值了,不虚此行啊不虚此行……” “像这样的话重复上三千遍,大概就是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了吧。” 话至此处,他动作十分自然地伸手拍了拍顾濯的肩膀,说道:“都听懂了吗?” 顾濯置若罔闻。 王祭这才稍感无趣,视线随意扫了一遍场间,没好气说道:“这也要我过来吗?你怎么可能连这种小场面都应付不了?” 顾濯沉默片刻后,看着他说道:“像这种话有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境界吗?还是说你想听我称呼自己为废物?” 王祭不说话了,心想如果你是废物,那我岂不是连地里头挪动的虫子都不如? 这般想着,他的手指缓缓移动,让指腹与剑柄轻微摩擦。 擦的一声轻响。 有剑光随之而亮起。 时间不再静止。 当连带着思绪与时光一同凝滞的此间众人再次醒来时,已然发现眼前的世界突兀骤变。 一道白光瞬间淹没目之所及的事物,不留丝毫余地。 紧接着,极其剧烈的痛楚出现在他们的身体上,没入神魂当中。 于是无论拳头还是飞剑,抑或道法在内的一切事物都破了。 仿佛暴雨逆流一般的鲜血,从动手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飙射涌出,直接打湿了他们的衣衫,让黑袍瞬间被染成红袍。 这个过程对顾濯而言是漫长的。 他可以清楚看到王祭如何挥动手中剑,凭借三尺剑锋斩退拳头,刺破道法,击退飞剑,再优哉游哉地以剑身拍向那位北燕供奉。 在他的眼中,这一切发生的很是缓慢,因为王祭的动作真的不快。 然而落在真实世界当中……都是转眼之间的短暂。 就在那一声且慢里。 …… …… 前一刻且慢,后一刻重伤。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同时出现在肉体与神魂当中,带来的交错感无比强烈,仿佛整个人被时间斩断,过去与未来同时存在。 唯有楚珺置身事外。 她只觉得眼前画面倏然一变,接着包括自在道人在内的这些前辈强者尽数身负重伤,离死不远。 没有人死去,沉重伤势带来的疼痛没有唤起任何的惨叫声,在场的每个人都在低着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牙齿,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事已至此谁还不明白那一声且慢来自于谁的口中? 天上地下,人间南北。 千万年里唯有那么一声且慢。 那么,此刻拔三尺剑斩人的只能是那一位了。 在这一位的面前,谁也不配与他说话,更不要说讨价还价。 未曾身死当场,这已经是剑下留情。 如此大恩,斩断不仅是话语,更是每一缕的思绪。 场间一片死寂。 …… …… 事实上,此间并不安静。 王祭有话。 只不过他从来不喜欢让闲杂人等听到自己的声音,于是无声。 “难怪你亲自走这么一趟。” 他的视线越过遥远距离,望向那颗悄无声息间静了跳动的巨石,说道:“这玩意还真不是一般有意思。” 顾濯忽然说道:“我的评价是很有意思。” 王祭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这也要贬低我一下吗? 顾濯诚实说道:“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王祭呵呵一笑。 顾濯自是善解人意。 “不喊你过来我也能活。” 他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说道:“让你过来,主要是因为这东西你有必要看一眼。” 王祭嘲弄问道:“怕我被蒙蔽?” 顾濯说道:“这事和你有关。” 王祭理所当然说道:“我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不管事了。” “噢。” 顾濯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明明是静的,偏生有种嘲讽的味道。 王祭一脸奇怪问道:“你不会是在怨我吧?” 顾濯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你莫不是练剑把脑子给练傻了?” 听到这句话,王祭在心里松了口气,神色不变说道:“我只是不想遇上狼心狗肺的糟心事罢了。” 顾濯说道:“谈正事。” 王祭再是乐意不过,意味深长说道:“这东西可不好杀啊,不是一剑两剑的事情。” 顾濯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从未动过杀心。” 王祭讥讽问道:“难不成你动了怜惜之心?” “你想多了。” 顾濯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我只是没答应过要做这样的事情,这东西就算该死,那也不该死在我的手下,与我无关。” 听着这话,王祭不禁扼腕叹息,好生遗憾说道:“你怎就不能心血来潮杀上这么一杀,好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呢?” “我又不是白痴。” 顾濯的声音很随和,全然没有愤怒:“而且这人情也不算小了,你还想要多大的人情?” 王祭诚恳说道:“你的人情,多大都不算大,只要你愿意欠,那我就愿意借。” 顾濯心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可惜这世上没几个人能让你欠人情。” 王祭漫不经心说道:“那家叫什么来着的书院,可真是错过了天大的生意。” 顾濯沉默片刻,回想起死去已有两个季节的那位副院长,轻声说道:“不见得。” 话止于此。 与两人无意深谈,又或者时间忽而迅速流逝无关。 原因在于楚珺。 更准确地说,在于她以低微境界来到这里的缘故。 顾濯对王祭说道:“提前先说,我不想见。” 王祭翻了个白眼,说道:“难道我就想见了吗?” 偌大人间,有资格让他们做出此等反应的人屈指可数。 与楚珺有关的仅有一位。 清净观的观主。 ——玄都倾塌后,百年以来道门第一人。 顾濯转过身,面朝巨石,与喻阳对视。 王祭觉得好生麻烦。 如此想着,他终究还是站在楚珺的眼中,为顾濯掩去身影。 楚珺在年轻一辈乃至于整个修行界里有着一个称号——神景天女。 神景二字为道门高人所取,意在于‘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这一句气势恢宏绝伦的诗词之上,指的即是太阳照常升起后的画面,亦是暗藏着她最是擅长承接天光。 人世间何以为天光? 可以是太阳,亦能是羽化中人。 当楚珺闭上双眼,再睁眼时。 她依旧还是那个她,但她已不再完全是她。 她眼神淡漠,不是无所谓生死杀戮的超然绝伦,而是看惯春风秋月后的如常。 她神情平静,不是面如平湖不为惊雷所动的静,而是云散后屋檐滴落的残雨。 她说道:“我很惊讶。” 王祭说道:“何必惊讶。” 楚珺或者是观主,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眼里流露出一抹怀念之色,感慨说道:“多少年了,不再见过这样的你。” 这当然是叙旧的意思。 然而不知为何,王祭对此毫无兴趣,冷漠说道:“与荒人勾结未免太过不妥。” 观主偏过头,视线落在某个低着头浑身颤抖不休的男子,温声说道:“这句话或许也可以用在你易水的身上。” 王祭笑了起来,说道:“我不是掌门,但你是。” 从某种角度而言,那些宗门里的太上长老往往就是王朝里的太上皇,最是喜欢让自己藏在不见天光的隐秘幕后,视众生为棋随意搬弄,以此取乐。 问题在于,这终究不是掌门。 观主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是这般无赖。” 王祭看着他说道:“以无赖诋毁旁人者方为无赖。” 观主沉默不语。 王祭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敲打一下扶手,以此无言嘲弄。 紧接着,他才反应过来此时的自己不再残疾,转而讥讽问道:“借徒弟之躯壳,这般手段就不觉得低俗与无聊吗?” 观主平静说道:“行必要之事罢了,况且我又怎会害自己的关门弟子。” 听着最后四个字,王祭笑了笑,不作任何评价。 观主毫不在乎,目光在场间随意扫过一圈,最终停留在那颗巨石之上,凝望许久。 她眼眸里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找不出诸如果真如此的意思,淡如朝露。 “你知道吗?” “嗯?” 王祭看了她一眼。 观主轻声说道:“晨昏钟的去向。” 王祭说道:“为何觉得我知道?” “旁人不清楚,但我终究是知道的。” 观主认真说道:“那位的朋友不多,而你是其中之一,若真有人知晓晨昏钟的去向,想必是你。” 王祭闻言心情很难不好,奈何语气依旧不为所动,说道:“他就是他,何必说什么那位哪位来作代指,既无聊更无趣。” 观主笑了笑,说道:“当年你就是因此而不喜欢我。” 王祭言辞如剑锋。 “谁会喜欢看人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他似笑非笑戏谑说道:“道门中人被厌恶再是寻常不过,都是自找的。” 观主笑意不减,静静地看着王祭,叹息说道:“是啊,装神弄鬼就是要招人厌恶,很可惜的是,唯独不这样做的他死了。” 王祭沉默了。 观主说道:“道门中人,上悟大道之玄妙下参万物与众生,如何不遭天妒?” 王祭还是没有说话。“像我这样的人,行事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唤那位一声那位又如何了?” 观主的声音不复平静,皆尽惆怅:“又不是旁人,你再清楚不过我指的是谁。” 王祭仰起头,目光仿佛穿过层层山岩遮掩,直抵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是收回目光,问出了一句话。 “百年已过,你现在觉得当年是怎么回事?” …… …… 根据史官的记载,道主于玄都之战中以一敌四不逊分毫,以毫厘之差而惜败。 这是大秦朝廷官方所承认的说法——然而当中没有记载双方交战的任何细节,道主究竟是因何而败,败相具体在何时呈现出来,最后又是以怎样的方式身死…… 与此相关的所有描述都是一片空白。 修行界对此有过极大的好奇,天下诸宗为此中真相奔波行走之人不在少数,然而这一切的努力都止步于巡天司,或者说那位皇帝陛下的意志。 久而久之,百年后的人们不得不习以为常,再无探究道主之死的念头。 然而。 然而。 这不是活在百年的那些人的想法。 王祭看着观主。 观主安静片刻后,说道:“当年的我不曾亲身参与那场战斗,有的只是一个推测。” 王祭说道:“起码那时的你身在玄都,总要比我看得更清楚一些。” “也许吧。” 观主回忆起当时的画面,近些年来的思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天诛。” 王祭忽然笑了,说道:“真没意思。” 观主神色认真说道:“这的确是最没意思的一个答案,但也是唯一可能的那个答案,否则当年的他不该死也不可能死。” 听着这话,王祭话锋骤转:“现在的白皇帝与当年的他相比如何?” 观主安静片刻,说道:“谁知道呢?” 王祭说道:“所以你是想知道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是确定的,不容置疑。 观主笑了起来,没有说话。 这无疑是默认。 然后他说道:“这需要一次比云梦泽时更为深入的确认。” 王祭说道:“如何确认?” 观主说道:“你已见得。” 这句话很像是故弄玄虚,王祭却知道所言不虚。 此时此刻,就在他不方便转过身去的遥远后方,那颗正在真实跳动着的巨石——一尊山神,即一位虚假的羽化境。 观主向他伸出手,意思十分清楚,问道:“如何?” 王祭摇了摇头,很是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少女的白嫩皮肤,嘲弄说道:“你怎么好意思用自己关门弟子的手伸过来的?” “抱歉。” 观主有些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歉意一笑,说道:“还要听下去吗?” 王祭一脸不解问道:“你何时觉得我不是好奇的人了?” 观主不在乎他的阴阳怪气,说道:“这世间有资格让白皇帝出手的情况不多,此刻这尊山神仍然不够,故而我有一个想法。” 不是无意,就是有意。 这句话恰好落入喻阳一人的耳中,为他所知。 于是他痴了也呆了,眼神从警惕至错愕再到木然,都在刹那间。 让荒人耗费无数代价铸就出来的一尊羽化境,这一刻就像是秤砣上的一件货物,任人随意挪用与摆放。 何其荒谬? 何其痛苦? 就像是耗尽千辛万苦才越过那座山丘,蓦然发现那头已然无人等待,因为对方早已去往更高峰。 顾濯看着喻阳,眼神里再次流露出一些怜悯。 这一切是他早已预料的结果。 王祭与观主的对话还在继续着。 “你的想法是什么?” “盈虚已死,世间再无这般人可用,那就不用人了。” “晨昏钟?” “不错。” “以荒人钻研出来的这个法子祭炼晨昏钟,唤醒沉浸在其中的属于他的痕迹,凝聚成为一个新生的人,我们的皇帝陛下自然要为之所动。” “听起来有些意思。” 王祭说道。 观主看着他,微笑着重复问道:“如何?” 王祭耸了耸肩,说道:“我不会阻止你。” 观主说道:“但你也不会帮我。” 王祭背负双手,让且慢横于身后,怅然叹息说道:“毕竟我说过自己和荒人不共戴天,总不好寿入深秋人老将死之时食言而肥吧?那未免太打自己的脸了。” 观主无法反驳这个道理,于是默认。 他本就不曾寄望只此一次简单的谈话,便让对方站过来自己这一边。 不反对就是最好的回应。 一念及此,观主轻挥衣袖。 有春风随之而生。 自在道人不再淌血,伤势渐渐愈合,眼神恢复色彩。 那位出身自易水的剑修同样如此。 就连来自大秦边军的强者……至少没有因这阵风而死去。 唯一死去的人只有忠诚于北燕国君的供奉。 春风过处,鲜血淋漓。 他的头颅就此掉了下来,在并不平整的地上咕噜噜地转了几圈,跌入熔浆河流里溅起几多火,就此直接没了踪影。 “咦。” 观主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眼角余光落在那具无头的尸体当中,挑眉说道:“真是可叹。” 言语间,他以楚珺之指尖微微一弹,有玉珠破腹而出。 玉珠有名衍天。 与推演天机无关,此珠无惧风霜雨打坚硬至极,然而用处却不在铸剑与炼器之上,只有一个极其单一的用途——如实记载持珠者周遭发生的一切画面。 北燕的这位供奉想来是抱着死意而来,为的不仅是与荒人达成协议,更是把大秦及诸宗与荒人勾结之事尽数记录下来。 至于那位国君为何要这么做? 观主漠不关心。 那枚玉珠最终跌入熔浆里化作烟气,消散无形。 临别之前,他再一次望向王祭,问道:“盈虚那个徒弟呢?” 王祭反问道:“你要杀他?” 观主哑然失笑,摇头说道:“都是道门中人,何至于此,只不过是对他抱有几分好奇罢了。” 王祭说道:“那你好奇的事情未免太多。” 观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转而说道:“我该走了。” 王祭还以笑容,说道:“不送。” “可惜。” 观主有些遗憾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已是楚珺。 只是瞬间,少女的脸色骤然苍白如雪,血水自唇角不断溢出。 她下意识抬起衣袖去擦,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直至青色道袍被染出一片鲜红。 她在年轻一辈中再如何天纵奇才,本身体质再如何适合观主降临,终究无法承担那轻轻一挥袖带来的沉重负担,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是修行所无法违逆的规则。 就连顾濯也必须遵守。 “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你又准备要怎么做?” 王祭似是好奇问道。 顾濯没有回答,看着楚珺在跌倒之前坐了下来,收回目光。 接着,他望向神情麻木的喻阳,平静说道:“你现在可还要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喻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什么想法。” 顾濯说道:“今天的这场交易。” 喻阳沉默半晌后,说道:“也许该放弃。” 顾濯平静说道:“今年春天,在神都的时候我曾遇到过一个胖子,他说我是一个好人,好在我愿意把他当作是一回事,好在让他能与我做生意。” 喻阳看着他,突然间冷笑出声,讥讽说道:“但我不是人。” “我也没说你是人。” 顾濯随意说道:“你是不是人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做生意从来都不在乎对方是什么东西,只要它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就行。” 话是真话,谁都得信。 喻阳怔住了。 顾濯继续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指的是你最初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喻阳沉默不语。 最开始他在交易当中提出来的不是什么,就是荒人的生存空间。 然而这其实是很虚无的条件。 荒原何曾不可活? 荒原之外,为人类所占据的那些肥沃美好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土地当然更好活,但谁又敢背负骂名把那些土地拱手送出呢? “那片土地会在荒原上。” 顾濯无所谓掩饰,直接说道:“我要的东西是祭炼之法。” 喻阳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摇头说道:“你得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不是荒人,这是唯有荒人才有资格去用的东西。” 顾濯说道:“好奇罢了。” 喻阳不再多言。 他说的前一句话并非出自于良心,要是他真有良心这么一种奢侈的东西,早已死在荒原这片寒风恶土之上,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之所以有这么一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博取某些机会。 比如与顾濯建立起一段稳定的关系。 无论这段关系是为了研究祭炼万物生灵之法,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都好,只要真实存在着就行。 “可以。” 喻阳在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说道:“我愿意给出祭炼之法。” 顾濯点了点头,说道:“很好。” 然后他信手取回三生塔,对王祭说道:“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再陪我走一段路。” 王祭的声音里都是懒散的味道。 “行啊~到你回来的时候,陪我喝顿酒就好。” 顾濯往深处走去,头也不回说道:“酒钱我付。” (本章完) 第208章 应许之地 第208章 应许之地 岩浆凝就的河流依旧在缓缓流动着,不时有星火从中跃起崩裂,照亮山腹。 顾濯行走在这幽光里,向着那颗正在跳动的巨石走去,脚步有些慢。 他正在思考某些事,以及些许的厌倦。 厌倦就是烦。 他心想,自己这辈子到底是在还债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何以事情没完没了地一件一件来? 又或是这一切都是他当年埋下的种子,否则何至于这般缠着他,不断重复验证禅宗的因果之说? 时间不见得能淹没一切的问题。 问题在于,顾濯可不曾记得自己有来到过荒原,做过什么事情。 “你不问问我吗?”他忽然说道。 王祭微微一怔,说道:“我?” 顾濯嗯了声。 王祭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先前观主所言,摇头说道:“你只不过是我一个忘年交,又不是别的什么人,我问你那些多年以前的破烂旧事作甚?”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也对。” 王祭顿了顿,说道:“而且人世间有一种真慈悲。” 顾濯说道:“一刀两断。” 王祭说道:“可惜了,太难。” 顾濯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啊。” 几句闲话过去,他的脚步变得快了起来,不再悠悠。 喻阳跟在两人的身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因为那些话根本落不到他的耳朵里,让他只能盲目推断猜测,越发为之而紧张而恐惧。 他隐约能够察觉到……那位负剑的青年固然强横绝伦,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羽化中人,然而此时真正能做决定的却是与他做生意的天命教教主。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路的尽头。 数十上百条岩浆长河于此交汇,然后断崖下坠成瀑。 散落的光芒如无数只萤火虫在岩壁上不断飞舞,最终无奈折翅消逝,无影无踪。 断崖之外似是一座无限幽静的深渊,其中不见岩浆坠落后喷涂出来的火焰,就连目光落在其中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深渊不曾回以注视。 顾濯丝毫不在乎。 在这座深渊的数十丈上空,就是那颗与心脏别无两样的巨石,此刻的它仍然在跳动着,但频率与次数已经变得慢之又慢。 这其中传递出来的情绪无疑是凝重。 顾濯不再与深渊对视,微仰起头,望向巨石。 半刻钟后,他忽然对喻阳问道:“还能更强吗?” 喻阳低声说道:“可以,但那样做的代价不只是成倍上升……” 话没能说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地形容,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 顾濯没再问。 “那就谈生意吧。” 他的声音格外平静:“祭炼之法。” 喻阳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但却没有把话付诸于口,而是闭上眼睛。 下一刻,那颗巨石忽然转动起来,不再安静。 伴随着它的改变,原本平静的岩浆河流骤然沸腾了起来,其中有一部分被从中抽离出来,形成数十根被同一个意志存在握在手中的笔,跃至断崖之外的空中写就一遍近万字的经文。 经文大放光明,映得周遭的崖壁一片通红,仿佛置身于红莲地狱当中。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晚秋顿时回到盛夏中。 与热浪一并到来的还有血腥的味道。 这味道是如此的刺鼻至直入心神,让人的眼前蓦然浮现出一幕画面。 ——广阔无边的寂静荒原正在被烈日暴晒,数之不尽的尸体被随意抛在大地之上,泥土呈现着一种浓郁的褐色,并不刺眼,只是一种麻木的默然。 在视线的尽头处,有座小土丘突兀而起,不知为何酝酿着一种浓烈的黑。 那不是黑,是无穷无尽的蚊蝇。 蚊蝇成群结队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叫之声,让炽烈的阳光变得支离破碎,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荒人的头颅堆积出来的小山里,它们正在勤勤恳恳地进行着一桩伟大的工程——在这座山里挖掘出彷如蜂巢般的脉络。 无数如同记忆碎片般的事物,通过这这一幕惨烈画面与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嗡鸣声到来,让顾濯所目睹的经文不再囿于文字之上,深入到其中的真义所在。 寻常养神境界的修行者面对这种情况,心神必然要受到极大程度的震撼,失魂落魄。 顾濯与寻常二字毫无关系。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默然承受着这种近乎肆虐心神般的残酷画面,忽然间回想起不久前听到过的那个关于破境承意的说法。 ——以荒原之上的血与火砥砺身心神魂,为世间最上乘。 …… …… 长时间的安静。 孤山之内不知光阴,有的只是分辨不出的朝晚霞光。 喻阳早已睁开眼,低着头不去看那篇祭炼经文,视线落在无法倒映出他模样的熔浆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祭的思绪早已飘远。 世间无限法,他独求一剑,自是无所谓荒人以血与火铸就的经文。 与之相比,还是观主先前与他所言更有意思。 就在他越想越深,隐约间要触碰某条隐藏极深的界线时,心神忽动。 王祭下意识望向顾濯,然后微怔无语。 顾濯缓缓睁眼。 随着他再与这人间相见,熔浆骤然迸发出无数星火,如若烟般绚丽绽放。 万千星火里,他神情如饮美酒而微醺,眼底里流露出些许的感慨。 王祭好生惊讶,旋即无奈以至怅然,叹息问道:“有所得?” 顾濯点头,说道:“不虚此行。” 王祭若有所指说道:“看来我死前还能与你相见,见到不一样的风光。” 顾濯很是不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不是肯定的事情吗?” 王祭怔了怔,失笑出声。 顾濯说道:“来之前倒真没想到能以这种方式把这段路给走得七七八八。” 养神至承意这个阶段在正常的情况下,修行者必须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对自身境界进行仔细的打磨,没有任何的捷径可言。 相对而言,便是极少有修行者被卡在这个阶段无法前进。 王祭闻言顿生挫败,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修行速度? 他神色很是僵硬地维持不变,随意问道:“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顾濯没有说话。 言语间,深渊之上悬浮着的祭炼经文已经开始溃散,如雨般飘落。 画面很美。 站在断崖前的两人静静看着,直至雨熄。 顾濯的声音随之而响起,回答先前的问题。 “兑现自己说过的话。” 王祭闻言顿感无趣,说道:“那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顾濯望向他,说道:“顺带还你人情。” 王祭微微一怔,有些诧异,但没有多问,道了声好。 …… …… 离开那座孤峰,风雪再临。 其时隐有晨光穿云而落,照亮一束飞雪,映出几个行人。 顾濯似是话已尽,不再与王祭闲聊,孤独地沉默着。 王祭无所谓。 多年以来,他未曾离开过那张轮椅,今日难得有此机会外出散心一趟,不管是看看风景还是散步或者别的什么,对他都是很不错的事情。 他很是享受踩雪的感觉,又遗憾这是神魂的化身,无法更为真实地感受这一切。 某刻,顾濯行至崖边,纵身一跃。 疾风拂动他的衣袍,如刀割来,带来痛楚。 如此不停落下,穿过云与雾,再与几株生长在崖壁上的老树见个面。 于是他被旁边那个黑洞洞的洞穴吸引住目光,奈何转眼即逝,无缘相会。 直至群山的最下方。 顾濯看着即将迎来的地面,平静地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 有风逆流而上,与他的下坠之势形成对冲,得以稳定。 顾濯脚步于虚空中轻点,身形骤然向前,穿过一片幽暗的峡谷。 然后他的双脚得以落在满是积雪的山谷地面,或者说被冰封的湖面之上,让徘徊不散的寒雾瞬间淹没彻底他的身影。 这是荒原深处最让修行者恐惧的气候之一。 寒雾看似寻常薄弱,随手就能挥舞散开,事实上却能如水般无孔不入,浸没修行者的道体与神魂里的每一个角落与缝隙里。 当修行者意识过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程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座冰雕。 就连常年生活在这片恶土上的荒人,对此亦是避之不及,恐慌万分。 喻阳紧随顾濯而至,简单看了一眼这片土地,埋下头。 埋头亦是低头。 他闭上眼睛,不让任何情绪流露出来,准备听到那句话。 果不其然,顾濯如他所愿般说道:“就是这里。” 喻阳没有片刻沉默,认真说道:“我明白了。” 客观角度而言,这时候他的语气里找不出半点情绪,无论愤怒,还是不甘。 哪怕对方以群山中最为恶劣的一片土地,换走荒人这百年间耗费无数心血凝就的秘法,他仍旧恭顺地就像是一只被驯服的绵羊——连被逼急后挠人的家猫都不是。 顾濯很清楚喻阳在想些什么。 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往前平静走着,行至湖中央,转身环视山谷一圈。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王祭的眼睛里,与之对视。 王祭有些好奇。 顾濯说道:“待会儿还要你帮个忙。” 王祭心想还真是没完了,说道:“好。” 听到这话,顾濯闭上眼睛,无声说了一句话。 此言不为人知。 唯天知,与地晓。 万物得闻。 于是。 这座山谷迎来一个阔别无数年的春天。 …… …… 那不是一个短暂或漫长的过程。 一切的变化都在肉眼可见中。 最初那一刻是寒雾倏尔往远方飘去,不再盘桓在冰面之上,似是巨浪排空。 接着是风。 风起,雪走。 湖水凝结成的冰面得以暴露在天光之下,散发出动人心神的湛蓝色,蕴藏在其中的裂纹是如此的迷人,宛如最为精致的艺术品。 坐落在湖畔一角的那颗石头原来是黑色的,就像它身旁的泥土,散发出一种稚嫩而强烈的新生意味,让人的目光难以离开。 伴随着雪线的不断往外退去,洒落在此间的阳光不复清冷,带来的金黄色彩是那般的暖和。 一声轻响。 原来冰裂。 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厚不知几丈的冰面悄无声息的融化,让春风荡起湖水。 喻阳呆住了。 他仰起头,眼神里头满是不可置信,错愕地转动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审视凝视着这座山谷里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只觉得这必然是一个梦境。 忽然间,他失去了立足的地方。 湖水与他的身体相接触,并不温柔地拥抱再而淹没他。 冰冷的水从他的嘴巴和鼻孔灌入,带来彻骨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但他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实,便让身体继续往湖底沉去,再沉去。 然后,他在这湖水中仰起头,带着希冀与惊慌眯起了眼睛,望向被湖水荡漾的天空。天空是那般的湛蓝,洒落的阳光是那样的温柔,如梦似幻般。 喻阳的人生中看过无数次的天空,但他从未见到过如此美丽的天空。 原来群山之中真有这么一片瓷蓝的存在吗? 就在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之时…… 有肥胖的鱼儿缓缓游来,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赶紧转过身拍拍尾巴走了,嫌弃得无比明显。 喻阳再次怔住了。 无数情绪自他心头冒起冲出,化作眼眶里的湿意,又被湖水所淹没,不留分毫。 他想要放声而痛哭,冷冽的湖水却早已灌入他的嘴巴,淹没了那些欣喜若狂。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群山深处有这么一个春天的存在。 纵是此刻身死,亦能为之而喜。 …… …… 湖水之上。 顾濯不曾离开水中央,负手而立。 王祭看着他的侧脸,眼神无比复杂。 顾濯说道:“人情还你了。” 王祭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现在是我欠你人情了。” 以他的境界,如何能看不出这一幕画面中的玄奥? 对他而言,这亦是一场莫大的前所未有的机缘。 “不必。” 顾濯平静说道:“我说这人情是这么还,那就是这么一回事。” 王祭看着他,想要说很多的话。 然而临到嘴边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变得千般沉重,无法付诸于口。 顾濯说道:“其实这对你来说意义也不大,没必要摆出这么一副样子。” 王祭忽然叹了口气。 顾濯不解,问道:“又怎么了?” 王祭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真不是个人。” 顾濯不想说话。 “别误会。” 王祭一字一句说道:“我真不是骂你,我是说你就是个神仙。”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你还是骂我吧。” 王祭怔了怔,一脸震惊问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一个恶癖?” “……你愚蠢吗?” 顾濯懒得理会,转过身,踩着湖水往岸边走去。 他很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说道:“要你帮忙的事情是阵,别让乱七八糟的人找到这么个地方。” “好。” 王祭还在纠结先前事,说道:“谪仙不行吗?” 顾濯说道:“意头不好。” 王祭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很好。” 言语间,两人已然行至湖畔。 对话仍在继续。 “好在何处?” “当年那人有过一句诗。” “那人?” “你先听我念完……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首先,这句不是你说的那人写的,然后?” 顾濯望向王祭。 王祭笑着说道:“若你是仙,我又何妨让你抚顶,换上一个长生?” 顾濯无言以对。 片刻沉默后,他终究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哪有什么谪仙连十年都活不过去的? 于事无补,何必多言? 就在这个时候,喻阳终于从湖水里冒了出来,带着根本无法收敛的欣喜之色。 他盯着顾濯的眼睛,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声音激动到不能自已:“我……我,我……” 不断重复的同一个字里是感激也是赞美,是尊敬更是崇拜,是癫狂亦是疯魔。 哪怕顾濯在这时开口让他去死,他也会为之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地去死。 “这只是一笔生意。” 顾濯的声音如常淡漠:“仅此而已。” 话至此处,他向旁边伸出左手。 王祭递出且慢。 顾濯握住。 拔剑。 一道剑意瞬间笼罩整座山谷,不留任何半点缝隙,概莫能外。 下一刻,有阵法为剑意所雕刻而成,深入山谷石壁之中,与之共生死。 阵破之时,即是山谷毁。 整个过程长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啪。 剑入鞘中。 顾濯放下手,眼神里流露出掩之不住的疲惫。 以他现在的境界做这等事,终究太过勉强了些,负担过分沉重。 “你也该要走了。” 他对王祭说道:“如果你再不走,整个北地真的要乱起来了,事情很难收场。” 王祭无所谓说道:“反正难不到我的身上来。” 顾濯神情认真说道:“但我不想和你有太多的关系。” 王祭心想你这辈子真是破事一大堆,很是嫌弃地答应了,说道:“再见。” 顾濯说道:“过几天见。” 话止于此。 王祭把且慢抛起。 顾濯接住。 当他再看之时,那个甚至潇洒恣意的青年郎已然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抬起头,只见天空那道清晰可见的笔直痕迹,正在沿着来时的路缓缓消散。 …… …… 易水,江心岛。 当坐在轮椅上的老者道出且慢二字,笼罩两岸百余年间的浓雾骤然消散的那一刻,人间倏然安静。 继而大乱。 在极短时间内,易水太上长老出剑的消息被各方势力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各个有必要知道这个消息的大人物当中。 就连当地更为忠诚于王大将军的巡天司同样不敢怠慢片刻,直接动用代价极为昂贵的传讯阵法,让神都方面第一时间得知此事。 无数人抬起头,任凭自己的脖子发酸发疼,视线仍旧死死盯住剑意留在碧空之上的那道痕迹。 更多的人则是以最快的速度追随其前行,希望亲眼目睹这位人间剑道第一出手,以及探寻其到底为何而动,哪怕前往的地方是荒原深处。 …… …… 将军府中。 王大将军站在书房窗前,同样注视着那道剑痕。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知到自己那位长辈自荒原深处的归来后,收回视线,喃喃说道:“羽化……” …… …… 整个北地都在因此而动,不复平静。 易水那座江心岛外更莫能例外。 数百上千叶轻舟伫立江面上,极尽恭敬之姿。 天上剑痕渐淡,渐无。 雾再起。 掩去岛上的亭台楼阁与风光。 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都给我散了。” 于是。 无人敢问哪怕一句,偌大的阵仗瞬间溃散。 浓雾深处。 王祭微微低头,敲打着轮椅上的扶手,默然计算着。 很快,他得出了一个准确的结论。 接下来离开荒原的这段路,顾濯将会很不好走。 …… …… 当湛蓝青天之上那道剑痕尚未消散时,整座荒原都在沉寂。 荒人惶恐跪拜,邪魔外道低头颤抖,行商的人们怔怔出着神。 直至剑意消散于无形,人们才是战栗着醒过神来,心怀无限敬畏地抬头仰望。 然后。 一个强烈的念头随之而生。 到底是怎样的事物,竟连这位久坐百年不曾出剑的易水太上长老都动了? 这必然是一桩无与伦比的机缘! 或许真正的机缘已然被那位出剑取走,但是其中只要有零星的好处被留下来,那想必对寻常修行者来说也是绝无仅有般的珍贵。 这个念头如同心魔般滋生,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不断蔓延开来。 就像是深秋时节的一场野火,让整座荒原被瞬间点燃。 无论正邪。 还是荒人,皆不能置身于事外。 …… …… 苍鹰翱翔于天空。 当它穿过薄云,低头下望,准备觅食时。 它很自然地被大地上的画面所震撼了。 出现在它眼中的并非数之不尽的蝼蚁般的黑点,正如潮水般涌向群山。 而是一座无风雪侵扰的山谷,于群山之中,有青山绿水。 它下意识地调整姿态,让高度开始下降,开始前往。 越是接近,它便越发意识到这绝非是错觉,而是一片真实存在的美好。 有人映入它的眼中。 那是一个面容俊秀的人类男子,似乎是有些疲惫,正坐在山谷湖畔。 不知为何,它很自然地对这人生出强烈的好感,于空中盘旋片刻后终究是选择降落,小心翼翼地落在那个男子的身旁。 便在这时候,一道声音传入它的耳朵里,很是温和。 这是那位人类男子的声音。 “你好。” “我叫顾濯。” (本章完) 第209章 天注定 第209章 天注定 孤山之内,熔浆河畔。 炎热的气息不再遭到压制,如浪潮般不断拍打着袭来,让人清醒之余又生出疲倦困厌之意。 楚珺伤势沉重,此刻服下提前准备好的丹药,身体离地数尺悬空而打坐,尽可能地消化药效,好让自己的状态不至于继续糟糕下去。 自在道人作为师长,理所当然地站在她的身前,拦下那些带着复杂意味的视线。 这样的安静没有维持上太长时间,因为那颗巨石不再沉寂如前。 一道高不可攀的神识降临在场间众人的身上,让他们瞬间醒过神来,再也顾不得理会和思考不久前遭遇的剧变,两位羽化中人的先后出手的深意所在。 下一刻,这道神识传递出明确的信息。 ——离开。 没有人拒绝,因为没有拒绝的资格。 身在此间的众人眼前景色开始变化,风雪再次映入眼中,晚霞仿佛错觉,就此不复存在。 楚珺醒过神来。 她抬起手,缓缓抹去唇角再次溢出的鲜血——那是自身伤势受到牵动带来的后果。 与先前相比,这时候的她眼神要明亮些许,不再那般黯淡如熄灭的炭火。 片刻前,一切画面重现在她的识海当中。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发现了一个问题。 师父没有看到那位天命教教主。 这其中很显然有问题。 楚珺墨眉蹙起。 不待她下意识深思,忽有寒风挟雪粒而来,击在她的苍白脸颊之上,带来清晰的疼。 她若有所思,继而敛去心中思绪,声音虚弱对自在道人说道:“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 自在道人嗯了声,但没有动。 楚珺微怔,视线随之越过师长的肩膀,神色变得很难看。 此刻的她身处于一座山崖当中,崖外不是无边白雪堆积出来的无边孤寂,而是荒人。 站在最中心处的那位荒人所流露出来的气息,与喻阳赫然相同,分别就是一位无垢境界的强者。 楚珺回想起一个事实。 这一趟前往荒原深处的路途格外顺利,是因为那张‘地图’带来的指引,避开一切可能存在的冲突,并不代表这里已经成为一片善良之地。 如此想着,她偏头望向人间。 穹苍之下群山如海,不见止境。 那些曾经熟悉的画面似乎在另一个极尽遥远的世界。 还能回去吗? 念想不过转瞬间。 当楚珺收回视线之时,那位面无表情的荒人的身体已经踏出第一步。 复仇的第一步。 没有言语。 无关对错。 这只是单纯的血与恨。 …… …… 相似的画面发生在那座孤山外的好几处地方,没有谁能让自己置身事外,无非先后。 荒原深处是独属于荒人的世界,有资格在这苍凉天地中生存下去的荒人必然强大,而且往往对人类拥有着风雪也无法掩埋的仇恨之火。 相见即是生死。 唯二的例外,便是数十年前盈虚与巡天司前司主约战,两人曾并肩而行看过沿途风光,不曾有哪怕一位荒人对他们出手。 以及片刻之前以各种手段降临此间的那两位。 这说明了一个荒人眼中的事实。 ——羽化之下,无不可杀。 …… …… 神都,皇城。 荒原之变的情报被第一时间送入御书房中,直教皇后娘娘眉头紧蹙。 没过多久,她的真实意志经由谕旨离开神都,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大秦北方,开始为这场意料之外的变故做出应对。 在做完这些事情后,再三思量过后,她还是亲手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最终被送往神都城外,那座行宫。 余笙早已得知荒原变故。 她坐在秋空之下,静静看着北方的天空,直到收信那一刻才是垂下眼帘。 神识微动,信纸上尚未彻底老去的墨迹已然为她知晓。 信上询问的事情很简单——此事与顾濯是否有关? 是的,皇后娘娘对顾濯的去向一无所知。 原因很简单。 双方不再有着同一个立场。 裴今歌问道:“要我去一趟吗?”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了。 余笙放下这封信,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顾濯不会死的。” 裴今歌闻言很是不解,心想你前些天明明还在担心着他的生死,为何这时候的想法却变得截然相反? 余笙没有解释。 少女站起身,抬手挽起青丝至耳后,话锋骤然一转:“我接下来要闭关。” 裴今歌更是困惑。 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问,相信对方做如此决断,背后定然存在着相应的思考与理由,绝不是一时之间的心血来潮。 问题在于,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理由? 当她敛去思绪时,余笙的身影已然不见。 …… …… 苍山之巅。 余笙站在曾经与顾濯并肩的位置,对这方天地说了一句话。 下一刻,数之不尽的画面映入她的眼中。 画面不断飞速掠过,宛如一根彩色的衣带,寻常人根本无法辨认其中的细节,但她不是寻常人。 一切变故尽数为余笙所知,未曾错过哪怕丝缕。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闭上眼睛。 当她再睁眼时,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让画面开始倒带。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反复这个过程。 直至某刻。 一幕画面被定格在余笙的眼前。 那是顾濯停步在苍山脚下的最初一刻。 他眼神里的情绪是复杂。 在这一抹复杂当中……似乎藏有久别重逢的怅然。 何以久别重逢至怅然? 何以似是故人来? 余笙沉默不语。 她微仰起头,身后那根蓬松的麻辫迎风飘扬。 半晌过后,她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句四个字的脏话,不礼貌到极点的那种。 …… …… 群山中,荒原深处。 也许是相隔万里之遥的缘故,顾濯心安如常,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那只苍鹰尚未离去,此刻就坐在他的身旁,眼里不再是好奇,都是亲近。 顾濯掬水在手,搓洗自己的脸颊,让寒意唤来精神。 然而疲惫终究是褪不去,于是他闭上眼睛,晒着暖烘烘地阳光,尽可能地让自己舒服上些许。 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理应坐在轮椅上面。 便在这时候,喻阳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位荒人的语气格外平静,毫不犹豫地如实描述了山谷外的场面,孤山中正在发生的那几场战斗的情况。 无论自在道人还是易水那位剑修,乃至于大秦军方的修行强者的处境都在越来越糟糕,荒人嗅着他们溢散出来的鲜血味道,正在进行一场不惜代价的追猎。 在这峰,在那山。 荒人就像是春日望京中的柳絮,有着数之不尽的多。 其中固然弱者少,强者万中也无一,但就像贺听荷那夜里在篝火旁说过的一样,就算只能溅上你一身的血,这些对人类有着血海深仇的愤怒的荒人也都愿意去做。 在这种情况下,这几位深入荒原的各方强者很难再有归去的可能。 喻阳顿了顿,最后问道:“您需要我去做些什么吗?” 顾濯摇头说道:“你要做的是让这里成为一片真正的净土。” 听着这话,喻阳心神茫然至泪流满面。 紧接着,他竟是直接跪在地上,弯下腰身深情地亲吻残留着冰冷的泥土。 顾濯没有阻止。 像这样的事和画面,过往的他见得实在太多,很清楚让其顺心意才是最好的选择。 喻阳站起身,向他低头行礼,带着泪水说道:“请您放心,我会做到的。” 顾濯说道:“其余事情你不需要去理会。” 言语间,他轻轻抚摸了一下身旁那只苍鹰,只觉得这毛发的手感真是极好。 苍鹰蹭了蹭他的脸,很是亲昵。 “走了。” 顾濯收回手,站起身。 他想了想,从三生塔中取出一根发绳,把散乱的头发简单竖起。 这不是一种仪式感,因为他不需要静心,更不需要借助这样的方式获得勇气。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自入道之初的那一刻起,顾濯从未有过需要勇气的时候。 他不曾感受过勇气的滋味,不确定这是好或者坏,始终觉得这世上一切事需要的是道心的平静与自身的强大,但他仍旧欣赏那些抱有这种特质的人。 比如林挽衣。 至今为止,顾濯仍然喜欢少女的那一腔孤勇。 不管是最初望京里的倔强,又或是苍山挥落斩断洞真门槛的剑锋,乃至于避雨屋檐下的那一声的喜欢…… 顾濯忽然醒过神来。 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回忆起这些往事? 这让他生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想到某些很不吉利的话。 比如,回光返照。 比如,人死之前将要回忆起过往一生。 顾濯收敛思绪。 他说道:“走了。”说完这两个字,他摸了摸苍鹰的头,就此径直离开。 …… …… 走出山谷,就是离开春天。 当顾濯踏出剑意形成的阵法,风雪转眼而至,天地倏然苍白。 他不曾脱下那一袭黑袍,仍有寒意侵袭而至,无孔不入。 天地依旧有声,万物更未沉默。 顾濯听着这些声音,与它们认真道了声谢。 话音未落,有箭矢突兀破空而至。 他看似随意地动了一步,与那铁箭擦肩而过,眼神里是漠然的平静。 这不是结束。 有荒人出现在顾濯的眼中,正在狂奔跑来。 指尖轻弹,折雪无声破空而去带起一泼鲜血,让那荒人分成两片。 那些洒落在雪上的血转眼不见,为雪所埋。 到处都是一片白。 山谷为剑阵所隐藏,根本无法被看见,与周遭融为一体。 为什么有荒人提前在这里等待他的出现? 顾濯神情平静。 他就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更不觉得这是一种值得深思与疑虑的奇怪现象,继续着自己的路。 这里是群山的最底处,阳光被山峰和云雾所遮掩,视野总是昏暗,难以辨清前路。 顾濯无所谓。 折雪徘徊在旁,且慢为他倒提。 他走在这漆黑无光的昏暗世界当中,身影与之融为一体,气息同样如此。 然而……这依旧没能让他躲过荒人的目光。 长不过三里的一段路,荒人前赴后继地死在折雪剑锋之下,没能慢上他的脚步哪怕片刻。 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死亡,不曾让顾濯的表情发生半点的改变,就像他连一句都没问过这些荒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某刻,他停下脚步。 这是一处悬崖的下方。 不过片刻,一道气息出现在顾濯的感知当中,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接近着他。 那道气息充满血与铁的味道,自然是大秦边军的修行强者。 轰! 沉积无数年来的积雪被砸出一个大坑,掀起千层浪。 待雪散之时,那位军方强者赫然就躺在深坑中心,不知生死如何。 顾濯神情越发平静。 如果他不是提前感知到这一幕画面的出现,但凡再往前走上哪怕一步,都有着超过三成的可能被当下这将死之人当作肉垫来用。 三生塔与且慢在,身死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受伤也不至于,但他的真元与精神却是要有所损耗的。 天地衡固然能让他时刻处于巅峰之中,然而这不包括他的神魂,更不包括他的伤势和性命。 顾濯往前走去,步入深坑。 那位大秦边军的强者尚未死去,艰难地睁开眼睛,求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响起。 按道理来说,以顾濯的性情不可能理会这话,但这时的他却真的给了回答。 “我尚且自身难保,何以救你?” …… ……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顾濯话中所言。 与来时相比,这一路他走得格外的崎岖,有万般惊险。 如果不是万物片刻沉默都没有,始终站在他这一边,为他时时刻刻带来自身所能带来的消息,相信他早已在某次意外当中负伤。 但凡他在这其中某一次意外当中受伤,事情极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让往后的路变得难走上无数倍。 很快,一个崭新的问题摆在了顾濯的身前。 问题的名字是楚珺。 身负重伤的少女半跪在地上,依着一片突兀出来的岩壁遮掩行踪,无比艰难地苟延残喘。 这时候的她伤势正重,根本无暇理会关注一切多余的动静,以至于顾濯走到她身前的那一刻,她才是姗姗来迟地有所感知。 她没有抬头,一只手捂住腹部的伤口,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按在地上。 顾濯知道,若是自己再不开口,便会迎来对方搏命一剑。 “是我。” 顾濯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愿为苍天所知晓。 言语间,他往后退了几步,留出更多的距离。 楚珺抬头望向披着黑袍的顾濯,眼神里毫无情绪,说道:“您要帮我?” 顾濯说道:“跟我走。” 楚珺犹豫片刻,点头答应,起身前行。 顾濯很满意她的选择,信手取出一枚丹药,丢了过去。 楚珺毫不犹豫地直接服下,发现伤势并非消散环节,但在极短时间被压制至最轻的程度,得以行动自如。 这无疑是当下的她最为需要的丹药,更让她为之而诧异的是……如果清净观的书籍没有记载错误,这分明是出自于天道宗的疏离丹。 她想着这些事情,目光落在顾濯的背影上,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再说。” 顾濯说道:“跟着走。” 楚珺也不多话。 一前一后,两人维持着约莫三丈的距离,沉默地前行。 在群山深处前行,极寒带来的低温如附骨之疽不散,前方的前方始终还是看不见的尽头的山,时光的流逝对此毫无改善。 如果楚珺不是以清净道心确认自己没有陷入任何迷阵当中,心神恐怕会来得更加涣散,以至于疏离丹的药效遭受削弱。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趟让她大开眼界的路途。 与顾濯保持着仅有三丈距离的她,亲眼目睹荒人从自己所无法察觉的位置,毫无征兆地发起足以让她当场重伤甚至身死的攻击。 起初,楚珺为此心神紧绷,随时都在准备着应付一场剧烈的厮杀。 然后……她渐渐发现了一个恐怖而荒谬的事实。 不是那道转眼间就带起鲜血淋漓的剑光让她越发感到熟悉,而是她只要安静地站在原地,那荒人的眼睛里就不会有她的存在。 没过多久,顾濯再一次出剑杀人。 随着惨叫声的短暂响起再消失,楚珺终于忍不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想知道。” 顾濯走在冷风中,神色平静,不见惘然。 楚珺看着他,认真问道:“是我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吗?”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谁知道呢?” 楚珺还想要说些什么,关于他的话。 顾濯说道:“总之,这对你而言不是一件坏事。” …… …… 伴随着这场对话的结束,风雪中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万里层云,不见天日。 白天与黑夜的分野便不再明显,时光行走在相似的画面当中,给予两人心神更加强烈的损耗。 片刻前,顾濯再次杀死了一群荒人。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手中的折雪慢了许多,战斗无法在转眼间结束。 满地鲜血与断肢。 一路走来,楚珺早已看惯这样的画面。 她很自然地唤起真元,掩埋这厮杀现场,然后问道:“要休息吗?” 顾濯沉思片刻后,说道:“不行。” 楚珺没有异议,在心中默然推断片刻,说道:“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概还有三天的路程。” 顾濯说道:“这是顺利的情况。” 楚珺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说道:“从我遇到你到现在为止,就没有过哪怕一刻钟的顺利,所以我不明白你话里指的顺利是什么。如果你说的是三百余丈的路没有被荒人袭击就算顺利,那我们还需要数百上千次这样的顺利,但你知道这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顾濯平静说道:“你想说什么?” 楚珺问道:“为什么不以三生塔掩藏气息?非要让自己把这样的路一直重复走下去?我现在甚至觉得重伤我师叔的那个无垢境的荒人,待会儿就要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顾濯摇了摇头。 接着,他发现站在后方的楚珺看不到他的动作,解释说道:“还不到那个时候,” 楚珺没想到他会给出明确的答复,说道:“好。” 顾濯继续往前,问道:“有吃的吗?” 楚珺跟在他的身后,取出干粮往前抛去,说道:“聊聊天?再这样看不见尽头地走下去,哪怕我知道有一个终点的存在,坚持下去也是一件难事。” 顾濯接住干粮,低头看了一眼,说道:“也好。” 楚珺说道:“我有一个朋友。” 顾濯吃着早已冻硬的干粮,放缓脚步,静静听着。 夜风浩荡,涌入山谷后更为迅疾,有轰鸣之声。 楚珺始终维持着三丈的距离,与他不多靠近也不远离半步,说道:“我那个朋友很了不起,我很可能这辈子都赶不上他,但这并不让我绝望,因为我认为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方能激励着我前往更远的地方。” “这也是我为什么坚持要来荒原的道理,最初我师父并不同意我的这个决定,但我认为我想要接近那个人,为自己留下一线超越的可能,那就必须要走上这一趟。” 她的声音格外平静,就像是在说与己无关的事情:“迫于无奈,我师父最终唯有同意,而他给我的唯一保命手段就是今天你所看到的。” 顾濯客观描述道:“如果不是谎言,那你这话着实过分愚蠢,除了让我认为你不存在利用价值之外,找不出半点多余的用处。” “我很清楚。” 楚珺说道:“但你既然愿意带着我走到这里,那我便不愿让你抱有虚假的期望,你可以将这视作为一种愚蠢,但这后面理应再添上三个字。” 顾濯望向前方某处,那里是一片黑洞洞,幽深如渊。 这没有为他带来沉默,说道:“愚蠢的骄傲?” 楚珺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竟然猜到了,认真说道:“像骄傲这种东西,一旦拥有,纵使再如何愚蠢也该骄傲下去,若是知蠢而回,那我就不再是我了。” 顾濯说道:“还是愚蠢。” 言语间,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折雪凭空而现。 楚珺从未见过他这般郑重,心想难道自己的推测已然成真? 这般想着,少女抢在那之前说出了最后的话。 “至少这种愚蠢可以赢得你的信任。” 顾濯没有回答。 一个荒人从黑洞洞的那头走出来。 他的左手齐腕而断,仍有鲜血从中不断滴落,表情却是那般的惬意,如醉春风。 他抬头望向顾濯,眼神里燃烧起幽绿色的火焰,微笑说道:“很高兴遇见你,我想,这理应是上苍的安排。” (本章完) 第210章 生死间的传承 第210章 生死间的传承 顾濯平静如常,眼里找不出任何的惧意,只是沉默。 在他漫长的修行岁月当中,遇见过太多的不平凡与骤变,早已习惯。 “我想和你聊聊。” 说完这句话后,荒人很自然地开始自我介绍。 与喻阳不同,他的腔调里带着相当浓重的奇怪口音,想要听清楚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顾濯很有耐心。 重重夜色下,茫茫风雪里,时间仿佛也在此慢了脚步。 相同的画面长时间的维持着,区别唯有起伏的声音。 左手齐腕而断的荒人有着一个非同寻常的身份——大司祭。 荒原之上,无论是何种立场的荒人都承认的一个身份。 大司祭的职责在一定程度上与监正相似,上承天意,借此上苍旨意为未来做出告诫与警示,让荒人踏上一条正确的道路。 故而大司祭的身上很自然地披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外衣,地位超然而非凡,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在荒人心中皆是上苍给予人间的旨意。 楚珺听着这些话,眼神里的情绪越发低沉。 话里的真假她不关心,那是荒人的事情,她所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自在道人的生死。 孤山崖畔之上,正是这位大司祭要来杀死她和自在道人,后者不得已让她提前离开,因此她根本不知道那场战斗的结果…… 楚珺低下头,不再去想。 此时此刻,大司祭眼中唯有顾濯。 他仍旧在说着自己的话,语气越发温和慈祥,如施仙乐。 “每一个人类的身上都背负着罪孽,只在于多或少。” “你可曾反思过,你为何这一路走来不得半点安宁和平静,就像是在与整个世界渐行渐远?” “你可有想过,我为何这般确凿地站在这里等待你的到来,这是命运在给予你回头的可能。” “而这一切,都是上苍的旨意。” 大司祭看着顾濯,认真说道:“你的安排不在过去,不在未来,就在此间。” 顾濯轻声问道:“死在此间?” 大司祭仰起头,伸开双手。 他的神情越发来得虔诚,眼眶里的那团火焰燃烧得更为凶猛,苍老的声音随之而嘶哑:“这就是上苍给予你的最后也是唯一的归宿。” 顾濯想了想,问道:“上苍的旨意从何而来?” 大司祭听到这句话后,缓缓地跪了下来,右手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双眼早已提前闭上。 片刻之后,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渐散渐无,就像是把所拥有过的事物近乎返还于这方天地,如此让身心神魂与那上苍不断靠近,甚至融为一体。 伴随着他的额头与大地相遇,一道空明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响彻此间。 “自天意,从人心。” 顾濯闭上眼睛,让掩之不住的疲倦消失,漠然说道:“不是我意,更非我心。” 话音未落,一道流光便已突兀出现在幽暗的山谷当中。 锵的一声轻响。 折雪出现在那位大司祭的身前咫尺,直接刺了过去! 此时大司祭仍旧跪拜在地上,身心神魂尽数供奉上苍,气息之寻常与普通人毫无区别可言。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的一刻,整座山谷忽然间变得明亮了起来,那不是飞剑一闪而过带来的刺眼光芒,而是焚烧目之所及一切事物的恐怖火焰! 那是以大司祭为中心轰然迸发出来的焰浪! 折雪和这幽绿色的恐怖火焰正面相遇,与大司祭相差仅剩咫尺的剑锋,竟是在这一刻硬生生地被焰浪逼着往后退去,再也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 熊熊烈焰中,大司祭重新站起身来。 他的神情依旧是怜悯的,眼神始终是慈祥的,不曾因为死亡与自己只剩咫尺而愤怒。 他伸出剩下的右手,随着他的指尖所过,空间因幽绿火焰燃烧而发生肉眼可见的扭曲变形。 下一刻,指尖落在折雪剑锋之上,轻轻叩落。 一声轻响。 折雪却像是骤然遭受到如山般的沉重压力,剑身随之而产生弯曲,流露出来的不堪重负的悲鸣之声。 轰! 雷鸣般的轰隆声后发而至,折雪终于无法承受这种力量,砸落在积雪之上,砸起千层浪。 雪浪尚未来得及落下,幽火便已汹涌排空拍去,把前方的每一粒雪焚烧殆尽,连白烟都未能升起,卷向位于远处顾濯。 折雪被砸落在地,身前再无任何事物阻拦。 楚珺站在顾濯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想起一句话。 ——潮来天地青。 只不过此刻这浪潮,不是水,而是火。 顾濯眼神沉静。 他眼帘微垂,让这谈不上刺眼的幽绿色被拒之门外,握剑。 且慢连带剑鞘,被他伫立在身前,仿佛城墙。 焰浪到来,继而被一分为二。 没有任何的声音响起。 无数年间积雪都已被融化,掩藏在下方的岩石被暴露在幽火之前正在变软,想来很快就会被融化成为汁液,泥土被烧至坚硬继而龟裂,就像是干涸不知多年的大地。 到处都是火。 大司祭看着顾濯,看着焰浪之潮被那把旧剑拦下,眼神里的光芒变得更为剧烈。 他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就像先前所言只是在转告上苍旨意,而他本人来到这里要做的由始至终只有一件事——让顾濯死去。 他往前迈步,为自在道人所齐腕而断的左手开始异化,有妖兽以此为凭借从中诞生。 那是一条以大司祭血肉凝就的巨蛇,其形粗壮,双目施怖。 就连楚珺这般道心坚定的修行者,与之对视一眼,心神亦要为之所乱,不得平静。 于是她下意识低头,却发现巨蛇此时已经让自己的身体紧贴泥土,在幽绿火海中游弋蜿蜒前行,不断靠近着顾濯,准备发起攻击。 与此同时,大司祭不曾停下脚步。 顾濯的目光穿过茫茫火海,与之进行着对视。 生死或许就在下一刻。 他对楚珺说道:“待会儿我照顾不到你。” 楚珺怔了怔,醒过神来,说道:“我会活着。” 顾濯说道:“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句话,他感受着越发炽烈的温度,最后一次进行推演。 ——问题不大。 一念及此,顾濯心神既定。 锵! 且慢出鞘。 就在剑锋与世间相遇的那一刻,时光倏然慢下。 无论是汹涌而至的焰浪,还是那只盘桓在其中的巨蛇,乃至于大司祭脸上的表情变化,都被停滞在这一个刹那当中。 顾濯的脸色骤然苍白如纸,有鲜血自唇中不断溢出。 他顾不得去擦拭,因为光阴似箭,须珍惜。 带着那一声锵,他的脚尖发力让身体与剑锋往前,撞入火海,与绿焰浪潮正面相遇! 曾经让折雪不得寸进的焰浪,于且慢之前仿若无物,未能拦下顾濯的脚步片刻,赫然二分。 他的真元瞬间损耗见底,复尔盈满,如此不断重复着折磨着自己的道体经脉——天地衡于此刻被推至这门功法的理论巅峰之上,再无一步可进。 便也是这一刻,时间再次开始流动,但仍旧极慢。 大司祭的眼神开始变化,这主要体现在那盛满他眼眶的光芒有所晃动,叙说着他已意识到危险的到来,准备做出应对。 顾濯的衣袂起火燃烧。 十丈距离已然过半。 他握剑的手泛起异样的焦黑颜色,也许是速度太快的缘故,被拉拽成为一条细线。 还剩三丈。 楚珺醒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准备取出最后的保命手段——不是让观主再次降临,而是一枚符箓。 顾濯嘴角的鲜血已被燃烧成烟,飞逝。 那只巨蛇没有惊慌,身体呈现出扭曲的形状,亮出自己的獠牙,咬向顾濯的双腿。 最后一丈。 时间的流速越来越正常,无论思绪还是事实都来得更快,不再被停留在刹那间,有了自由。 大司祭的境界与无垢相对应,比之顾濯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于是他理所当然拥有更多的自由,得以去做更多的事情。 他急掠而退,因为他已经认出这把剑是什么剑,拒绝让自己身处剑锋的三尺之内,那将会为他带来一个不可承受的沉重后果。 巨蛇与他的左臂相连,被连带着退往后方,于是獠牙与顾濯更近。 这就是生死胜负的瞬间。 楚瑾往前望去。 火海被撕裂出一道缝隙。 顾濯身在其中,即将被焰浪淹没。 就在这时,一座石塔出现在他的上方。 火势顿时消减。 连带着大司祭眼神里的光芒也黯淡。 于是,楚珺得以看到那浑浊眼睛里的不解与茫然。 紧接着,她再从中看到一道明亮的剑光。 转瞬即逝。 一泼血就升起。 大司祭的整根左臂被直接斩下。 巨蛇来不及哀嚎,在火海中被蒸发成烟,消散无形。 胜负并未分出。 顾濯的身上出现焦糊的痕迹,那是三生塔未能完全镇压的幽火,给予他的伤势。 境界之间的差距着实太过可怕,有若云泥。 哪怕他手持且慢,再有三生塔护体,仍旧落得重伤的下场。 大司祭望向他。 顾濯没有回避。 大司祭的眼神里流露出疯狂之意。 他强行止住后退的势头,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做出了一件极为血腥可怕的事情,往前掷出。 就像是一颗石头。 顾濯眼神微变,神识再动。 时光在这一刻又慢。 待楚珺清醒之时,耳中已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顾濯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退而来。她的五指下意识发出更多的力量,及时捏碎被握在手心的符箓,让蕴藏在其中的气息笼罩住自己,以及撞向自己的顾濯。 …… …… 轰! 随着整座山峰被直接撼动,无数积雪落下。 在极短时间里,战斗所在的山谷就已经被淹没填满,除却苍白再也没有别的颜色。 片刻后,大司祭从积雪爬了出来,面无表情。 在他的感知当中,无论顾濯还是那个少女的气息都已不复存在,就像是随着他的那根断臂而死去。 没过多久,有荒人循着这巨大的动静来到这里。 大司祭没有说话,再次闭上眼睛。 很快,他那已然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咳血而出现。 “那人还没死。” “找到他,然后杀死他。” “这是上苍的旨意。” 有荒人问道:“如何才能找到那人?” 大司祭睁开双眼,浑浊的眸子里流露出异样的光彩,说道:“只要你们未曾放弃自己的信仰,那他就会出现在你们的眼前。” 说完这句话后,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孤身往夜色深处走去。 …… …… 千层雪下,洞穴深处。 洞穴是崭新出现的。 更准确地说,是被顾濯以一己之力砸出来的。 此时的他是前所未有的狼狈,衣衫破碎,身体上布满焦痕与伤口。 持剑的右手更是直接骨折,只能无力垂落在旁边,连抬都抬不起来。 且慢被他悬在腰间,锋芒已然掩去。 三生塔以前生之姿为他掩埋气息——否则以大司祭神魂之强大,如何能感知不到两人的存在? 与这两件至物榜上赫赫有名的神物相比,折雪无疑要来得凄惨上太多,原本明亮的剑身赫然多出了烧焦的痕迹,让人触目而心疼。 “这才是你带上我的理由吧?” 一道声音在顾濯身旁响起。 听着这话,他不想说话却发现点头更为疲惫,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他说道:“以防万一,我总得要找个人照顾一下自己。” 洞穴深处并非无光,有火在烧。 来自楚珺的指尖。 少女借着这一抹火焰望向顾濯,看着他那一张并不真实的面容,认真说道:“为什么你还要再耗费真元遮掩自己的容貌?”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我长得丑。” 楚珺无言以对。 “现在该怎么办?” 她说道:“我最后的保命手段也用在这里了。” 与大司祭相遇之前,她的确说过相似的话,但那句话里其实存在着一个定语——师父留下的。 之所以这般说,是因为她隐约意识到接下来将会有变故发生,想要借此误导那个可能存在的敌人。 事实证明她的做法是对的。 若不是她,顾濯就不会把胜负生死付诸于一剑之上,以最短的时间结束这场战斗。 “我没法坚持太长时间。” 楚珺望向前方,看着不断涌进洞穴里的冰雪,提醒说道:“真元耗尽的那一刻,你要是想不到办法,那我们就只能死在这里。” 顾濯说道:“我不会死。” 楚珺问道:“那我呢?” “你也不会死。” 顾濯闭目以养神,声音虚弱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教你很多东西。” 楚珺怔住了。 顾濯说道:“你可以把这当作是报酬。” 楚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濯平静说道:“我知道你师父是观主,你不需要向我重复强调这个没有意义的事实,就像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 楚珺安静片刻后,说道:“为什么?” 顾濯随意说道:“我与道门有着你所难以想象的深厚渊源和感情,道门如今的处境让我颇感唏嘘,而道门年轻一辈里唯有你值得我多看上几眼。” “你既然决意担负起重振道门的责任,接下来这段时间就不要去思考那些无意义的事情。” 他的声音里找不出半点情绪:“待你日后踏入羽化之时,自然就能明白这段时光是何等珍贵。” 楚珺不说话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顾濯继续说道:“两刻钟的时间,不懂就问。” 不等楚珺反应过来,一段道藏就已经从他的嘴里被念了出来。 意义复杂的经文,怪异难读的文字,仿佛山涧流水般缓缓流淌而出,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楚珺来不及惊讶错愕,心神便已沉浸在其中。 待她再醒来的时候,过往盘桓在心中的许多困惑都已被解开。 曾经让她无法理解的那些极复杂道理,就像是一团被猫儿玩弄过的线团,而现在这个线团竟在三言两语之间被物归原形,以最初最为真实的面貌袒露在她的眼中。 这是何等程度的道法造诣? 楚珺看着顾濯,眼神复杂至极,心中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师父……在道藏之上的造诣可有此人深?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大逆不道,不尊重那位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观主,但却无可避免地在她道心留了下来,根本无法抹去。 顾濯的声音再次响起。 “试一下。” 他说道:“我没收过徒弟,不怎么会教人,你要是愚蠢我要再换种方式教你。” 楚珺轻轻点头,体内真元随之而动。 那一抹燃烧在她指尖之上的火焰渐渐往外飘去,汲取周遭天地灵气而奉养自身,离而不散。 顾濯说道:“还行。” 楚珺很想问怎样才算是很好,但最终她问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要怎么带你离开?” “……我又不是残疾。” 顾濯站起身来,把且慢当作是拐杖,双眼依旧紧闭。 楚珺问道:“就这样走出去?” 顾濯嗯了声,说道:“或者挖地洞。” 接着,他再次颂出道藏里的某一篇经典,以及自己的注解。 这本该是极其耗费精神的事情,然而对他来说却要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连半点精力都耗费不上。 楚珺一边聚精会神理解着,一边走在前头开路。 当下她从顾濯口中听到的这几篇经典,其意都在于如何与天地相处,借万物之力而用。 听起来其中隐隐流露出些许天道宗的意思,然而当她往最深处去思考,便又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无趣谬认,因为这绝非一宗一门所能概括的。 如果真要以某个门派来概括顾濯对道藏的理解,或许只有……道门二字。 一念及此,楚珺很自然地想到盈虚道人。 这位为皇帝陛下所诛杀的天命教主,据说与道主有着神秘莫测的关系。 或许此刻她所听到的这些经文,便是来自于这段关系的存在? …… …… 修行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 漫长时光当中,千千万万次的重复为的仅是往前一步,很多人甚至不敢奢求突破。 楚珺过往亦是如此,直至今天。 她重新拾起入道之初的快乐,于是脚步便也轻快,不再艰涩。 于是顾濯在某刻睁开眼,望向她在冻土挖出来的地道,叹息着说了一句话。 “虽然我的确不是残废,但我现在真是半个残疾,你能不能稍微慢点儿?” …… …… 易水。 魏青词借浓雾隐去身形,登上江心岛。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朽背影再次落入他的眼中,与过往找不出任何区别。 他说道:“刘师弟死了。” 扶手被敲打的声音响起。 咚。 咚。 咚。 魏青词不再低头,看着师尊的背影,认真说道:“师弟是死在荒原,而他是为我去的荒原,我之所以要去荒原为的是突破。” 王祭笑了起来,说道:“听着,你像是在怨我?” 魏青词摇头,说道:“不敢。” 王祭问道:“言辞当如剑锋。” 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师尊,您理应清楚我为何着急突破,是因为您当下已然寿入深秋,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王祭笑了笑,说道:“继续。” 魏青词面无表情说道:“易水之剑不同于挽剑池与朝天剑阙,意在手中三尺求直,从来都是有进无退,故而也是世间最为凶险的修行之路。” “像这样的路,若无羽化中人坐镇,传承如何得以悠久?只怕早已都死在剑争仇杀之中。” 他说道:“这是您当年与我说过的话,我想您应该都还记得吧?” 王祭想了会儿,说道:“没忘。” 话说到这里,魏青词缓步走到那张轮椅的前方,问道:“我是您的开山大弟子,我不曾违逆过你哪怕一次,我想知道您今日行事前为何不愿顾及我分毫?眼里唯有自己的朋友?” 王祭沉默片刻后,微仰起头望向自己的徒弟,微笑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似乎是在怪罪我?” (本章完) 第211章 我是谁? 第211章 我是谁? 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是的。” 王祭笑意更盛。 “很好。” 他说道:“再具体些。” 魏青词看着老者无所谓的笑容,声音微沉说道:“师弟之所以死在荒人的手中,是因为他受伤,而他的伤势是因师尊您而来。” 易水弟子皆有命灯相连,人死即灯灭。 就在那盏命灯幻灭的前一刻,曾有无双剑意从中倾泻而出,几近斩断灯火。 世间谁能有这般剑意? 唯他师尊而已。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来到这里,说出这么一番几近大逆不道的话? “我不认为师尊您的眼里有自己的朋友是错,但有没有可能……宗门与传承至少能够与您的朋友对等?” 魏青词的声音里带着哀痛之意:“您必然是清楚的,刘师弟负伤后再想要走出荒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师尊您偏偏还是这样做了。” 王祭感慨说道:“听起来的确是我错了。” 听着这句话,魏青词神色不见好转,更为低沉。 王祭说道:“然后呢?” 魏青词低头,沉默不语。 王祭微微笑着,说道:“如果我没忘记的话,前些天他来寻我借走且慢后,你曾来问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我当时让你回想起一个道理。” “那个道理是无所谓向谁出剑,只要你能承受得起后果。“ 魏青词安静片刻后,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师尊您的话,但我同样不会认为您说的都是对的,至少,这一次你错了。” 王祭静静看着他,苍老面容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说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魏青词问道:“以剑?” 王祭说道:“要不然呢?” 魏青词再次沉默。 王祭看着他,平静说道:“易水过去有着怎样的规矩,我从来都不在乎。” 魏青词抬起头,轻声说道:“因为易水,自百年至今都是你的易水。” 王祭说道:“是的,易水是我的。” 百年之前,任由人世间风雨飘零不断。 无论大秦抑或道门,皆有所求易水。 但他一步不愿行。 易水便于中流岿然不动。 一切源自于他的个人意志。 “杀死我。” 王祭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神情淡漠说道:“易水就是你的。” 魏青词没有说话。 王祭说道:“又或者你熬到我老病死去的那一天,把我的画像挂在祖师堂上,然后再提剑把易水杀上一遍,让这里被画上你的规矩,如何?” 魏青词往后退了数步,向他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师尊教诲。” 王祭听懂了,便也笑了。 “弟子暂且不敢作此念想。” 魏青词抬起手,拔出腰间佩剑离烛,语气平静而认真:“然而,今天弟子若不为刘师弟递出这一剑,日后着实于心难安。”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三丈。 世间剑修数不胜数,除却此刻位于他身前的师尊不论,最强的无非就是那么四个人——剑道三宗的三位掌门,以及剑道南宗。 这四人当中,毫无疑问是以一人称宗的剑道南宗在修行路上走得最远,境界最为高深,实力最为强大。 至于另外三位掌门孰强孰弱,修行界对此向来不缺争论。 但其中有一件事却是由始至终都能得到公认的。 四人当中,三丈之内。 当以魏青词最强。 多年以来,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因此怀有骄傲。 骄傲不是愚蠢,哪怕今朝且慢离师尊而去,他仍旧没有想过自己能赢下这一战,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差距。 自己与羽化的差距。 那个让他朝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境界到底是怎样的。 念及此,魏青词出剑。 剑名离烛,意为黑夜中烛火的光芒射向远方,此剑独以快字盛名满天下,鲜有能及者。 一线天光浮现于浓雾当中,仿佛朝阳降人间。 直指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 这一剑是如此的快,与真实的光已然找不出太多的区别,更是凝练成极致的一点,足以刺破世间九成九以上的事物。 魏青词这样想着。 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为何还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擦。 一声轻响,鲜血从他的腹部喷溅而出,让周遭雾气染上血色。 原来那一线天光早已消亡。 与他的剑锋一并。 胜负已分,在魏青词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的那一刹那。 “结束了。” 王祭带着些许厌烦说道,眼神里毫无情绪,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魏青词往后一步,低头看了看胸口处的剑伤,颓然跌倒在地。 王祭继续说道:“世间万物,无有能快过人心念想者。” 魏青词说道:“因为这里是你的道场。” 王祭很是失望,看着他说道:“不要再让我听到如此愚蠢的话语了。” 魏青词面不改色,说道:“从我出剑的那一刻起,此二字便与今日之我无关,因为此事无关天才与白痴,只在于我该不该做。” 王祭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书生们的事情。” 魏青词忽然问道:“所以这就是师尊您当年不愿离开易水的原因吗?” 王祭眯起眼睛,没有回答这句话,转而说道:“仅此一次。” 魏青词知道师尊指的不仅仅是这个问题,更是拔剑相向的机会。 再有下一次,无论他有再多的理由也无意义,最终留下来的结果只有一个——生死。 王祭悬着的手指落下。 咚。 为离烛斩开一线的雾气重新聚拢,掩去老者的身影,不为人见。 一道声音落在魏青词的耳中。 “荒人之法可以入羽化。” “然而。” “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 …… 易水中的这场师徒剑争不为人知,就像荒原深处群山里进行着的那场传承。 楚珺正在挖洞。 顾濯走在少女的身后,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进行着这桩伟大的事业,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字面意义上的灰头土脸,颜容上找不出半点从前的清丽与自傲。 挖洞不是容易事。 首先你要确定前方具有何种事物,决不能莫名其妙挖到地底暗河当中,否则不死也要有大麻烦,其次还要再考虑坍塌的问题,以及方向路程和速度…… 自步入修行路的那一天,楚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把手中道剑当作是泥锹,藏身在荒原群山下方挖洞……如此这等荒唐事。 更为荒唐的是,她对此居然乐在其中,想要让这个过程再久一些。 这不仅在于顾濯直指大道的教诲,亦在于诸如此刻的闲谈。 “那位大司祭与和尚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楚珺的声音与岩石被剥落的动静混合在一起,听着有些浑浊。 顾濯说道:“这句话你该去问那些和尚,非要我说的话,区别自然在于前者太过粗浅。” 楚珺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落在前方,很简单地剥下一大块石头,顺带着让其化作为飘不起来的齑粉。 不知道为什么,她原本沉重的伤势随着不断挖洞,非但没有变得更加严重,反而神奇地开始了好转。 她想了想,说道:“粗浅不见得全是坏处。” 顾濯与楚珺相隔三丈,借着那一团离而不散的火焰看着挖洞的进程,漫不经心说道:“所以那个大司祭说的是真的,他的确能听到某些声音。” 楚珺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变得僵硬了起来,迟疑问道:“上苍的旨意?” 顾濯说道:“不错。” 楚珺说道:“换做道门的说法……那就是天意?” 顾濯淡然说道:“尽管这其中存在着区别,但现在的你确实可以这样理解。” 楚珺沉默片刻后,问道:“天意真的存在吗?” 顾濯说道:“不要忘记那个大司祭还说过另外两个字,人心。” 楚珺摇头说道:“听不懂。” 与传承道藏真意时不同,顾濯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的解释。 楚珺很好奇,他到底是无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对此有着强烈的芥蒂,故而不愿给出答复。 “你想多了。”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随意说道:“我只是觉得无论天意还是人心都太过复杂,根本不是现在的你有必要去了解的,好高骛远是很愚蠢的事情。” 楚珺问道:“何时思考此二者才不算是好高骛远?” 顾濯不假思索说道:“羽化。” 楚珺无言以对。 下一刻,顾濯给出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解释。 “连羽化都不是,连被白皇帝放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思考天意人心这种玩意不是好高骛远是什么?” 楚珺沉默了。 她隐约觉得这句话叙说了些什么,但又直觉这一切离自己有着无比遥远的距离,不必去看。 位置并不对等,看不到对方眼中的风景,凭什么知晓别人的真实想法? “羽化……” 她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心有所感,忽然问道:“荒人之法可行与否?” 顾濯平静说道:“如果你指的是以此作为助力,让一位得道境界的修行者步入羽化,那么事实就是可行。” 楚珺没有惊讶,只觉得事情果然如此。除去这个理由以外,她着实想不到让清净观在内的各方势力,有什么必要冒着为天下大不韪的莫大风险,私自与荒人进行勾结。 “这种做法存在沉重代价对吗?”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话:“我是从你的语气听出来的。” 顾濯嗯了一声。 楚珺等待片刻后,发现没有下文。 于是她也嗯了一声,二声,询问的意思。 顾濯说道:“我不习惯谈论未曾真实见过的事物。” 楚珺心想这句话真是有道理极了。 紧接着,她想到这一路过来听到的每一句话,眼神顿时变化剧烈。 当今人间,谁有资格以这般轻慢无所谓的语气点评羽化之境? 顾濯想了会儿,说道:“如果单从那块石头,也就是那座孤山的山神来看,当下荒人所无法解决的问题在于,它没有真正的自主意识,只不过是一尊看似有害的神像罢了。” 楚珺下意识说道:“那也不算是具有灵智?” 顾濯说道:“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可以理解为它的所谓灵智,本质上是一种无止境的学习与推演,让自身不断进行演化。” 楚珺墨眉蹙起,不可避免地生出担忧,说道:“如果它真能无穷尽的演化下去,谁能与它为敌?” “我以为这是最无所谓的担心。” 顾濯的声音轻快如水:“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存在着一个极限,无论肉体还是神魂,在它让自己无敌之前,它的存在会率先陷入无……难以挽回的崩塌当中。” 话中有欲言又止之意。 楚珺不解为何他突然改了话头,但想着他之前说的眼见为实,心想也许是有过一次相似的经历? 这般想着,少女动作很自然地往前一挖。 然后。 有轻微水声出现在她的感知当中,那很明显就是一条地底暗河。 一道叹息声响起。 顾濯自嘲说道:“我就不该和你闲聊的。” 楚珺很是尴尬,转过身望向他,认真说道:“我有一个建议。” 顾濯问道:“嗯?” 楚珺一脸认真说道:“要不你洗个澡怎样,不洗澡也行,稍微打理一下自己吧,你现在脏得跟个野人似的,身上心里就没有一点儿难受吗?” 顾濯不说话了。 楚珺以为是不放心,认真说道:“我对比我年长的人没有任何兴趣。” “我重复一遍,我现在真就是半个残废。” 顾濯看着她说道:“除非你能找到一口温泉给我泡。” …… …… 荒原之外,将军府中。 翌日清晨时分,旨意自神都而来,出现在王大将军的书房里。 他没有任何怠慢那位皇后娘娘的意思,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旨意上的每一个字,便从字与字的缝隙中看到了那两个字——稳定。 这就是朝廷的意思。 一道声音在王大将军的耳边响起。 来自他的心腹谋士。 “皇后娘娘应该是忙不过来了,巡天司的波澜尚未完全平复,道休大师请辞后国师之位的悬而不落,禅宗对此态度尚未明朗,而且还有监正的空缺仍然在,这些事情足以让她分不过神来,空不出手。” 王大将军说道:“是这样吗?” 听着这话,谋士欲言又止。 王大将军看了他一眼,温声说道:“再等等吧,等一下殿下的旨意。” 话里的那位殿下,指的当然就是白南明。 谋士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如果殿下始终没有旨意降下?” “何必明知故问?” 王大将军笑了笑,笑容里却找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说道:“没有旨意,这不就是最好的旨意吗?” 谋士长长地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我相信不仅是殿下,陛下也会支持将军您的决定,因为您突破至羽化境本就是一件值得举国同庆的好事。” 王大将军没有说话,心想当真如此吗? 他想着与自己流淌着相同鲜血的那位长辈,想着那瞬息之间跨越数千里遥远距离的无双剑意,想着因此而即将被暴露在天光之下的秘密,沉默不语。 前路似乎蒙着一层他所看不穿的雾气,然而远方的风景又是那般的动人,无声叙说着只要他走到那个位置,便有日出的万丈光芒映入眼中。 “找到那位天命教主。” 王大将军忽然说道,语气无比认真:“我现在真的真的很想和他见上一面。” …… …… 荒原的混乱,比之很多人最初的预想更为夸张。 数以千计的修行者像是走火入魔一般,不曾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心中的欲念,无视荒原上的血与火,始终坚持着前行,只因为那或许存在的珍贵宝物。 本就寄身于荒原深处的邪魔外道又如何得以例外? 只是短短三天时间,荒人与魔修就爆发了大大小小数十场冲突,前者固然死伤惨重,后者却也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荒人似乎是要借此机会进行一场肃清,让人类彻底离开群山,接下来非但没有控制收敛这场局部战争的规模,战火反而愈发猛烈。 寻常荒人就算死上再多,仍旧无碍赤阴教这等邪魔的山门,然而这次站出来的荒人并不普通,其中有着数位等同于无垢境界的强者。 与人类的无垢境不同,这些荒人之所以让自身境界停留在此,很大程度的原因在于他们需要维持自身的理智,不至于沦为纯粹的妖物。 简单些说,他们的强大绝非寻常无垢境所能比拟。 这十分直观地体现在接连数个邪道宗门被毁灭之上。 …… …… 走在燃烧着的火焰当中,大司祭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愈发苍老。 与之相比,他的眼睛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那不是智慧的光芒——上苍从不需要他拥有这样事物,要的只是虔诚。 “原来如此……” 大司祭随意一脚踩落,让一位装死的邪修真的死去,然后说道:“那人不在大地之上。” 在他身后,是那个曾经跟在喻阳旁边的荒人小孩。 “那他难道在天空?” “不,那人是在地下。” 大司祭望向小孩,微笑说道:“我记得……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喻阳是吧?麻烦你去知会他一声,上苍已经给予他赎罪的机会,不要再错过了。” 荒人小孩摇头说道:“喻阳他很可能会拒绝你。” 大司祭笑容更为慈祥,说道:“那他只能前往上苍的国度当中,当面忏悔自己的错误了,所以我希望你能让他知错而返。” …… …… “这样真的行吗?” “这一路上我有做错过吗?” “好像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风雪满山,白雾徐徐升起。 这雾不是寒雾,而是温泉带来的蒸汽。 顾濯此刻就坐在泉水中,闭着眼睛靠在被烫热的石头上,神情是久违地惬意。 三生塔正在不断转动,洒落的气息笼罩住整座温泉,暂时断绝一切的感知。 他的伤势很重,因为大司祭真的很强。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他此生遭遇过最为强大的敌人。 如果这次不是三生塔和且慢皆在,那他只能动用自己最不情愿的手段,付出比现在惨烈不知要多少倍的代价,才能活着离开那一场战斗。 故而他对当下的境况十分满意,尽管这已经是他今生最为沉重的伤势了。 某刻,顾濯睁开眼望向自己的身体。 幽火燃烧的痕迹还在,零星散布在他的身上各处,主要是手臂与小腿以及脚踝,最为深刻的却是左脸上的那一细线,仿佛刀锋掠过。 他抬起手,并指这道伤痕相遇,沿线而行。 刹那间,如若火炙般的疼痛随之而来,直入他的神魂当中。 顾濯眼帘微垂,手指不曾动弹哪怕一瞬。 这个过程并不迅速,相反慢得仿佛每一个画面都被分离开来,让人有种心生强烈胸闷的感觉。 半刻钟后,幽火留下的痕迹已然消散。 顾濯松了口气,身体随之而下滑,整个人就此没入泉水中。 然后他让自己的头浮出水面,对楚珺说了一句话。 “还有几天的路程?” 楚珺离他很远,因为不想尴尬,说道:“按照之前的速度,至少十五天。” 顾濯叹道:“越走越久了。” 楚珺提醒说道:“最初我预计是二十六天,这已经是我挖洞挖得越来越熟练的结果了。” 顾濯坐起来,用毛巾认真搓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当初束起的头发此时仍未散乱,心想盈虚寻来的这发绳当真不是一般结实,很好用。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闲意思绪,不禁心生感慨。 那天身在山谷当中忽如其来的回光返照,让他回忆起一种极其不好的糟糕感觉,这也是他在见到楚珺以后动了留下传承的心思的关键所在。 此时此刻,时隔数日再与天光相遇,顾濯的心情很难不好。 于是他久违地很是神奇地生出些许谈兴。 就当作是泡温泉途中的意趣好了。 “你跟着我修行已有数天时间。” 顾濯说道:“感觉如何?” 楚珺安静片刻后,说道:“前所未有的美好。” 顾濯很满意这个答案,心想自己虽然没当过师父,但在这方面果然极具天分。 “那么……” 他的声音很是随便:“你现在猜到我是谁了吗?” (本章完) 第212章 第二位徒弟 第212章 第二位徒弟 楚珺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说是不想,如何能真的不想? 每当心神放空飘远之时,她的思绪总是会忍不住飘到这个问题上去,思考时至此刻仍不肯以真面目与她相见的这人到底是谁。 在她识海中闪过的名字……不足五指之数,且是古往今来人。 因为她着实想不到当今世上,道门之中有谁能比观主来得更了不起——或许有,但那不都已经成为死人吗? “而且你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她这般想着,与顾濯说道:“我不用知道你是谁。” 顾濯寻思了会儿,说道:“好像我是有说过这么句话。” 言语间,他再次把自己沉入温泉水中,又觉得天光隐约有些刺眼,便让三生塔来到头顶洒落荫凉,带来温和。 如此再是惬意不过。 楚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不习惯骗人。” 她认真说道:“因此你可以放心,就算是回到观里,我面对这个问题仍旧是同一个答案。” 顾濯问道:“你觉得这一切取决于你吗?” 话里别有所指。 楚珺沉默了会儿,话锋骤然一转,说道:“你到底还要洗多久,我已经在外面守了快有半个时辰,还没洗干净吗你?” 顾濯心想这是急了吗? “现在。” 他懒散说着,动作有些缓慢地站起身,让滚烫的泉水从满是伤痕的道体滑落,赤足踏上地面。 三生塔中留下的衣衫被他取出认真地穿好,鞋袜亦然如此,最终再次披上一件黑色长袍,如此就算是好了。 走出浓雾,楚珺就站在温泉外的一处小山坡下,仰头望着今日的天空。 听到积雪被踏过的声音,她才是收回目光,说道:“继续走吧。” 顾濯望向她。 此时天光隐约,群山深处并不昏暗,画面算得上是清晰。 少女仍旧是挖洞时的模样,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头发里夹杂着砂石,整个人看上去粗糙的不行,就像是偏远山区常年务农的姑娘。 顾濯说道:“要洗吗?” 楚珺想了想,问道:“还要再挖洞吗?” 顾濯坦然说道:“那肯定是要的。” 楚珺有些无语,看着他问道:“那我洗和不洗有什么区别?” 顾濯心想好像也有道理,说道:“你可以追求挖洞时不让半点尘土沾到身上。” 楚珺平静说道:“我没有白衣如雪的执着与嗜好。” “那谁有?” “反正不是你。” “为什么?” “你现在穿的是黑袍。” 顾濯无话可说。 楚珺看着他,忽然说道:“你接下来要更努力更无私地教我。” 顾濯嗯了一声,以鼻音,是好奇的意思。 楚珺认真说道:“因为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让我的师长知道你是谁,而现在能办到这件事情的人只有你。” 顾濯很是欣赏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同样认真说道:“好。” 话未止于此,两人借天光为引,继续前行。 楚珺回头后望,还是觉得很神奇,如这般荒芜绝境中竟有温泉的存在。 这是否也算一种大造化? 走在冷风中,她想着这些毫无边际的事情,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一场战斗了。 “接下来的路还很漫长,总有那一刻的。” 顾濯说道:“但不是现在。” 楚珺轻轻点头,看了一眼三生塔,问道:“你还能撑多长时间?” 很多事情她不必去问也能推测出来。 比如三生塔并不能毫无代价地遮掩气息,让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群山,踏出荒原。 比如顾濯腰间别着的那把旧剑分明就是且慢,剑锋与世间相遇一刻,时光就此而停滞。 她当然对这两样东西抱有极大的好奇,但她同时也清楚一个事实,动用此二者需要付出的代价,绝不是现在的她所能承受的。 不是因为她亲眼看到顾濯拔剑后鲜血淋漓,而是她亲身经历过观主的‘降临’。 “一个时辰。” 顾濯说道:“在这途中找个合适的地方,继续挖洞。” 楚珺很是不解,问道:“那位大司祭不会发现吗?” 顾濯说道:“或许他是白痴,但他信仰的上苍显然不是,所以他当然会发现。” 听着这话,楚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话变多了。” “因为我心情不错。” 顾濯的声音几分轻快:“原因在于我觉得自己不会死……” 话音戛然而止。 楚珺一脸古怪问道:“你这是在避讳吗?” 顾濯点点头,再想了想,说道:“接下来先不挖洞了。” 楚珺微怔,心想这也能心血来潮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挖洞才能更快且有所得,现在却又在骤然之间发现自己的思考都已白费了? “那我们要去做什么?” “拜访这里的魔宗。” “啊?” 楚珺怔住了。 顾濯微笑说道:“你忘了我是谁吗?” 楚珺这才回想起他还有一个天命教教主的身份,不再说话。 顾濯说道:“虽然魔道之间鲜少有所来往,但我再怎么说也是魔道第一宗的宗主,多少应该能获得一些该有的尊重吧?” 楚珺心想邪魔外道之间哪有情谊可言,不太确定问道:“可能?”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间停下脚步,正色说道:“如果你决定要这么做,那我有必要回去洗一个澡,把门面的功夫给做到位。” 顾濯挥了挥手,示意她去就行。 没过多久,他听着远方热雾中若有若无的水声,突然间回想起为风雪永恒笼罩的苍山,心想余笙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然后他敛去多余的思绪,开始说话。 话里讲述着一门功法。 ——那门他在踏入荒原时,临时耗费心思创造出来的易容及遮掩气息的功法。 温泉里,楚珺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心想自己这一路上真是半点儿清闲都没有。 好吧,逃亡路上本来也就不该有闲暇时刻。 这般想着,她强行提起精神,开始研习这门功法。 半个时辰后,事情暂且告了一段落。 楚珺回到顾濯身前,让后者打量自己。 她的颜容依旧是好看,但却多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每一眼都像是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人,殊为诡异,心生惊悚。 “了不起。” 顾濯好生感慨,很是诚恳地鼓起掌,赞叹说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怎么就想不到这功法还能用来吓人呢?” 楚珺顿了顿,说道:“我只是还没练好,不是故意练成这样的。”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你觉得我在阴阳怪气?” 楚珺不想说话了。 顾濯说道:“起个名字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楚珺心想这见面礼未免来得太晚了些。 接着,她的目光飘落在云雾不愿散的此间,若有所思说道:“云无心以出岫,这门功法就叫无心相好了。” 顾濯很满意这个名字,因为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起名。 楚珺望向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 顾濯受之不愧。 …… …… 接下来的路并不如何顺利,原因当然在于三生塔的无以为继。 那种与整个世界渐行渐远的处境再一次到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楚珺更为真实地感知到这一切,或者说看清那些总能出现在眼前的荒人。 原因很简单。 出手杀人的不再是顾濯,已经换成是她,就像先前藏身地底挖洞那样。 尽管很没有道理可言,但是楚珺的伤势在事实上几近痊愈,不再是当初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惨况,再也没有不出剑的理由。 更何况她本就想要看看自己的修行成果。 顾濯乐得清闲。 以战养战,对他的修行没有任何意义。 他就这样懒懒散散地走在后面,看着楚珺手持折雪与荒人进行厮杀,颇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 于是他想起裴今歌,心想你当时行走在潮州城里应该也是如此? 这种感觉很不错。 要是裴今歌现在能出现在他身旁,护他离开荒原就更好了。 可惜。 都是奢念。 某刻,楚珺挥剑斩下最后一个荒人的头颅,气息已经变得不稳。 她深呼吸一口,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道,越发觉得手中握着的这把剑有种熟悉的感觉,偏又不是她过往见过的任何一把剑。 “赤阴教的山门就在那里?” 楚珺仰起头问道,望向山间某处。 顾濯背负双手,说道:“嗯。” 楚珺想着自在道人与自己说过的那些赤阴教隐秘,还是觉得过分恶心,墨眉紧紧蹙起,问道:“不能换个宗门拜访吗?” “不换了。” 顾濯给出的解释十分直接:“拜访魔道的决定是我临时起意,偏偏赤阴教就是最近的那一个魔宗,那这或许就是天意。” 楚珺忍不住说道:“但天意现在要的是你死。” 顾濯说道:“破而后立,死里求生……好吧,当下的情况确实没有糟糕到需要这样做,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试试看,总不能一直躲着走吧,那该躲到什么时候才走出去?” 楚珺看着他问道:“顺带弄清楚所谓上苍要让你怎么死个死法?”顾濯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它一直在让我死,只不过我暂时还没死成罢了。” “如何死?” “老死。” 楚珺不想说话了。 她无可抑制地再一次开始思考那个问题——顾濯到底是谁。 她想不到道门当中到底有哪位祖师性情……说好听些许是潇洒,说难听那就是轻率,总是亲手毁掉自己建立起来的前辈高人的形象。 顾濯的声音懒懒散散地飘了起来:“我是认真的。” 楚珺嗯了一声。 顾濯说道:“走吧。” 楚珺转过身,握紧手中折雪,在前方开路。 两人依旧有话闲聊。 “可惜这里是荒原深处,不然我就让你给我找一匹白马骑着了。” “为什么是白马?” “这其中有着一个无比精彩的故事,我很乐意和你分享讲述这个故事,可惜我已经把这故事大致上忘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你突然想起这故事的原因?” “源自于我有种感觉,我要是被吃掉可以让人获得长生。” “……你就不怕我对你动心?” “虽然目前我不承认,你也不愿意,但事实你就是我的第二个徒弟,所以我从未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不过……这可能有点儿羞辱你。” “我完全听不懂。” “这样最好,你要是听懂我在说什么,那我反而要不安了。” “为什么?” “你知道人最喜欢和讨厌的是什么东西吗?” “那你又知道我现在最讨厌什么人吗?” “还挺好奇的。” “像你这样说话不肯直白,非要遮遮掩掩留一半的人。” “你讨厌的很有道理,就像我最喜欢和最讨厌的都是自己,同样也是这个道理,我很难接受世上有一片与我有着相同经历的叶子。” “……我现在忽然有种感觉。” “请讲。” “你也许是我见过最自恋的那个人。” “还好吧,我之所求其实也不怎么多,世间无我这般人而已。” 顾濯和楚珺简单聊着,不曾因为踏出温泉地界后骤变的气温而沉默,因为后者需要以此缓解心神的疲惫,而前者却是有聊天的欲望。 此时的两人依旧行走在山壑之中,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前进着,往赤阴教山门所在的那座山峰靠近。 路上仍旧不平静,落在楚珺肩膀上的压力却少了,她只需要凭借从顾濯处学来的东西,尽可能地避开荒人与赤阴教弟子的战斗,便能一路平安。 双方的战斗十分惨烈,雪地上几乎都是血,断肢残骸更是到处乱飞,时不时就能在积雪中踩到胳膊之类的东西。 楚珺越发麻木,神情便愈发淡漠。 她忽然问道:“你话里的那位大师兄是怎样的人?” 顾濯眼神微变,仿佛天上云,感慨说道:“执念极盛之人。” 楚珺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执念,包括复兴道门。” 顾濯说道:“这也是我愿意教你的重要原因之一。” “是吗?” 楚珺回头看了他一眼,狐疑说道:“为何我总觉得你是在临时糊弄我。” 顾濯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在事后找补。” 要不然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这句话他没有付诸于口,因为往事龌龊,不足为人道。 楚珺停下脚步。 不远之外,有百余位荒人聚集在一起,似乎是准备踏上赤阴教的山门。 她问道:“像你这么了不起的人,为何直到现在没有人前来帮你?” “因为我真的很了不起。” 顾濯诚实说道:“那些真正认识我的人,对我身份有所猜测的人,便会发自内心地断定我绝不会死在荒原上,至于那些不完全认识我的人就更简单了,他们根本没有来到这里把我救出去的能力。” 楚珺不认同这句话,因为观主不曾抹去她的记忆,她便知道易水那位太上长老曾经出现过,为顾濯而来。 若是这位剑入羽化的绝世强者出手,纵使再有十位大司祭又能如何?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说道:“这样做我当然可以离开荒原,但是我也就真的该死了。” 楚珺无法理解,便不作多想。 顾濯心想,这时神都方面肯定已经得到关于荒原这场变故的消息。 那么白南明定然有所反应,以她当下的性情来判断,现在应该是处于怀疑的境地。 只要他不把事情做尽,留下一层薄纱遮掩,那一切就尚且留有回转的余地。 “那为什么要有第一次呢?”楚珺问道:“让那位出剑。” “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 顾濯翻了个白眼,说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以及未来,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够无所不知,所以我是真没料到会有一尊假羽化出现在眼前。” 楚珺若有所思,说道:“是否从你踏上荒原的那一刻,你就被那位大司祭口中的上苍所注视到了?” 顾濯沉默了。 半晌过后,他说道:“或许吧。” 楚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那你真的很了不起。” 顾濯洒然一笑,说道:“因为我被上苍这般厚待?” “是的。” 楚珺真心实意说道:“谁能不承认这是一种了不起呢?” 顾濯说道:“有道理,活着总归是要乐观些的。” 楚珺心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守候在山道前的荒人突然离去,似乎是得了被调动的命令。 顾濯目送荒人离开,有风为他送来万物之声。 ——喻阳陷入了一场围杀。 他大概能想到对方因何落入这种境地,心情却不为所动。 这一路来,他不仅仅在陪伴楚珺闲聊说话,更是在与此间的万物长谈。 一心二用都在闲谈之上,由始至终没有错搭过哪怕一句,这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就像他现在明明还是半个残废,偏偏走在前往赤阴教山门的道上,背负双手而行,意甚从容。 楚珺就在一旁,落后半步,为他撑伞。 两人与寻常登山客无甚区别。 在这种时候,这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早在第一时间,赤阴教的教徒便已注意到两人的出现,却摄于顾濯气势之非凡与当下局势之艰难,不敢妄自动手,任由其拾阶而上,直至山门前。 顾濯止步。 楚珺一边抬起油纸伞,一边思考着魔教妖女该有的作态,让自己尽可能地做到完美。 下一刻,她的唇角微翘而笑,流露出一抹轻慢骄傲且不屑的意味,语气却温柔:“请通知贵教掌门,我和师父是来拜山的。” 那位赤阴教门徒说道:“你们是?” 楚珺说道:“天命教。” 门徒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问道:“您的师父是?” 楚珺淡然说道:“自是当代掌教真人。” …… …… 对赤阴教而言,天命教这三个字具有非凡的意义。 赤阴教的起源对外人来说是秘密,但对生活在这里的长老们显然不是,故而他们很清楚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拜访,很有可能影响教主的心智,使其再一次癫狂,不敢怠慢上哪怕半点。 在这件事上,这群以疯闻名荒原的邪修们表现得意外正常。 为此有教中资历极深的长老亲自前来迎接,询问两人的来意,然后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天命教的新掌教真人,对当年旧事颇有兴趣,希望与教主当面闲谈。 那位资深长老认真推脱,表示教主与荒人的一位强者战了一场,此时正在闭关疗伤当中,暂时无法出关与两人见面。 顾濯十分理解,然后决定住下。 其间,他完全无视那位长老难得清醒的恳求眼神,只觉得想让疯子不敢发疯,最好的办法果然抬出一个比之更疯的人。 当天夜里,整个赤阴教都已得知天命教掌教真人的来访。 原因很简单。 楚珺让人陪同,在赤阴教的山门简单走了一圈,让每个人亲眼看到她并不真实的美貌。 回到客居时,她眼神复杂地看着顾濯,认真问道:“我这算是出卖色相吗?” 顾濯摇了摇头,语气认真而真挚,说道:“我认为你只是让人们见识到世界的美好一面。” 楚珺看着他,不想说话。 一道叹息声响起。 顾濯话锋骤转,怅然说道:“你不要学我。” 楚珺怔了怔,问道:“我学你什么了?” 顾濯说道:“舍不得脸。” 楚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说道:“我怎么没觉得你舍不得脸呢?” “我指的是我舍不得自己的脸。” 顾濯答得依旧诚实。 楚珺听得好生无语。 她再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心想如果你真是那位死而复生重回人间,岂能是这么个让人无话可说的样子? 接着,她又觉得这似乎十分合理。 要真是这么个样子,百年以前道门败给大秦……事情好像也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说道:“所以你为什么要来赤阴教?” “还不懂吗?” 顾濯看了她一眼,说道:“不是祸水东引还能是什么?” 楚珺怔住了。 顾濯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当然,我更喜欢替天行道这四个字。” (本章完) 第213章 天地,阴阳,爱恨 第213章 天地,阴阳,爱恨 客舍很安静。 长时间的沉默。 楚珺醒过神,推门而出。 她沿着客舍走了一圈,脚步放得很慢,因为认真。 半刻钟后,她确定赤阴教确实没有对客舍进行深入的监视后,才是进屋重新站在顾濯的面前,神情凝重说道:“这样做是否太过轻率了些?” 顾濯坐在椅子上,身旁放着一杯热茶,看上去是阔别多日的闲适自在。 “轻率吗?”他随意说道。 “我觉得十分轻率。” 楚珺缓声说道:“祸水东引不该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赤阴教是有可能知道荒人正在为你发疯的,万一他们双方就你达成交易,届时我们不就是瓮中抓鳖的那一只鳖了吗?” 按道理而言,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到现在来说,是在作出当下这个决定之前就该理清的问题。 然而她出于对顾濯的信任,除却最初最基本的疑虑之外,根本没有往现在这种情况去思考,以至于谈话发生在这一刻。 顾濯喝了一口热茶,说道:“这种可能固然存在,但并非不可接受。” 也许是茶水滋味不错的缘故,他的耐心与白天如出一辙。 “邪魔外道多是神魂出了问题,性情疯癫痴狂之人,像这样的人自身天然不容易接受那所谓上苍的影响,而且……赤阴教说白了是求偶。” “我之前与赤阴教的长老有过一场偶遇,那人的审美虽然不如何,但她的择偶对象至少还是在人的范围之内。” “众所周知,荒人不是人,故而赤阴教与荒人进行交流的可能不多。” 顾濯神情悠然放下茶杯,温声说道:“所以拜山的风险是可以接受的。” 楚珺无话可说,因为这其中的确存在着一定的逻辑,在于荒人不是人这一点上。 顾濯说道:“我现在只担心一个问题。” 楚瑾看着他,不解问道:“是什么?” 顾濯望向窗外,见夜色之下峰顶上仍有赤霞不熄,叹息说道:“万一那个教主与我见面后忍不住移情别恋把我恶心到怎么办?” 楚珺起初觉得好生无语,紧接着又发现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安慰说道:“之前我师长和我说过,赤阴教的人都是很专情的,你不用担心这个。” “其实移情别恋也没什么。” 顾濯收回视线,眼带关怀地看着自己的二徒弟,说道:“我现在是比较担心你。” 楚珺沉默了。 下一刻,她回想起自己在外面走了那么一圈,途中曾经感受到的炙热渴求目光,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与渴望。 不是呕吐。 不是犯恶心。 顾濯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你想揍我一顿?” “没有。” 楚珺否认的很坚决,看着他的眼睛,看似诚恳说道:“我只是想谢谢您而已。” “我还以为你要谢我全家,就是我全家早就死绝了,你想让我替你谢上那么一声,可得等我死后去见自己的家人了。” 顾濯随意说着,话里显然就是玩笑,心情好得格外明显。 楚珺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再去想那些事情,只让自己无所谓。 再如何,与先前深藏地底昼夜不息地挖洞相比起来,至少她现在不必去做那种重复而无趣的事情,有地方坐下,有着不错的风景可以去看,甚至还有茶水可以暖腹,一身干净,不再肮脏。 这些明明都是很好很好的。 为何她却觉得那时候来得更好呢? 楚珺心生怅然。 顾濯说道:“我的伤暂时还好不了。” 在离开群山之中,荒原之前。 这些话他不愿付诸于口,因为没有意义。 楚珺蹙起眉头,担心说道:“那位教主能看出来吗?” 顾濯说道:“这得看他具体伤到何种程度。” “你不担心?” “为什么要担心我所无力改变的事情?” “……这是乐观?” “就算你说我摆烂我也不会生气的。” 楚珺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顾濯很像是自己的同辈中人,但对方在某些时候却又充满了前辈的味道,让她对他的心情和感官越发来得复杂。 她看了一眼窗外,见夜色已浓,决定聊些相对而言比较愉快的事情。 “之前你说的一句话其实我很在意,只不过当时没问。” “哪句?” “就是那句,我不明白为何我是你的第二个徒弟,这其实是对我的一种羞辱。” “倒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在那个故事里头,二徒弟是一只猪,比较胖。” 楚珺一脸茫然,心想怎么能是一只猪? 顾濯看着她的惘然,想了想,劝解说道:“别太在意这事儿,就算你真是一只猪,那你也是一只不普通的特立独行的猪,而非胖猪。” 楚珺睁大了眼睛,呼吸已然粗重起来,声音颤抖着问道:“我是猪?” 哪怕再如何白痴的人,此刻都能看得出来她不是一般的生气。 有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个字产生上如此明确的关系,她完全有为之愤怒的道理。 “我。” 楚珺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一字一字再问道:“猪?” “这称呼的确不太好听。” “原来你是知道的吗?” 顾濯有些不好意思,沉思片刻后,貌似诚恳问道:“那你觉得掌上明猪如何?” 客舍里一片死寂。 夜里风声忽而喧嚣,穿过静音阵法,落入两人耳中,彷如笑声,分明就是在嘲弄。 楚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顾濯的眼睛。 半晌过后,少女唇瓣微启又合,没有任何声音从中流淌而出,但又像是什么脏话都说了一遍,旋即转身离开,留在客舍外与满天繁星相照看。 顾濯也不在乎。 他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热茶,满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静待天明。 …… …… 群山深处,某峰之上。 积雪被践踏的声音响起,那是喻阳沉重的脚步。 逆着夜里寒风冷雪,他借着黯然星光前行,终至峰顶。 大司祭背对着他,目光落在遥远它方——那里有着一座仿佛掩藏落日的山峰,有晚霞从中跃起,点燃无边寂静的浓郁夜色。 那峰就是赤阴教的山门所在。 上苍的声音又一次在大司祭的心中响起,极淡,但真实,为他指明前行的路。 事实上,他至今仍旧不明白为何那人到底做了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至于让上苍来得如此牵挂,不惜接二连三地降下明确的旨意。 大司祭敛去思绪,视线仍旧停留在赤阴教的山门,对喻阳说道:“你终于来了。” 喻阳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袖,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你给了我一个不得不来的理由。” 大司祭说道:“你想好没有?” 喻阳说道:“我是正确的。” 大司祭闻言沉默,转身望向他。 喻阳神情平静。 荒原很大,荒人更是无数,古往今来杀之不尽。 然而,在这难以计数的荒人当中,走到他们这等境界的人却连万中无一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差之不可以道里计。 像喻阳和大司祭这样了不起的荒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肩负着带领族群前进的沉重责任——如果说荒人的修行存在一种飞升,那这就是他们的飞升。 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强烈而崇高的责任感,让他们极少去干涉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因为无论喻阳还是大司祭都知道对方的最终追求。 “我仍旧不赞同你。” 喻阳看着大司祭说道:“还是那句话,假如上苍是一位真实的存在,何以我族遭受苦难已有千年万年,而它始终默不作声?” 大司祭认真说道:“时辰未到。” 喻阳讥讽说道:“我还以为你这次要说告诉我,其实是我族罪孽未消,须再虔诚叩拜上一个又一个千年。” 大司祭置若罔闻,说道:“如今时辰将至。” 喻阳眯起眼睛,缓声说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大司祭说道:“有一个人需要死去。” 听到这句话,喻阳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出声。 他笑的弯下了腰,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能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话吗?” “上苍让你杀死一个人?” “这是何等荒谬的一句话啊?过往数千年间死去的族人,无数个活在这片风雪里的族人,所有所有人的性命与未来就牵扯一个人的生死之上?” “你现在跟我说,只要我们把那个人给杀死了,那就再也不需要去用鲜血争取阳光,上苍会让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春暖开,面朝大海?” “你真不觉得这句话荒唐吗?” “你是不是已经被自己的错觉给弄疯掉了?” “人世间怎么可能存在这么一个人?” “真有这样一位存在,那他就绝不可能还是人!” 嘶吼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峰顶,震得四周积雪乱颤而飞,那是不加任何掩饰的不屑与嘲弄。 喻阳满是好奇地看着大司祭的眼睛,问道:“你真不觉得自己现在做的这一切可笑至极吗?” 自第一句话到现在的质问,大司祭始终维持着自己的冷静,神情是不为所动。 “正确的道路从来都是孤独的。” 他看着喻阳说道:“我理解这人世间的一切愚昧与不清醒。” 喻阳安静片刻,收起笑声,说道:“既然你是清醒的不愚昧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人?到底怎样的人能让上苍让你做这种追杀的事情?” 大司祭诚实说道:“我不知道。” 喻阳继续说道:“真要杀了那人,上苍又能为我族带来什么?” 大司祭看着他,认真说道:“这不是一笔交易,而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喻阳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同样认真问道:“你心里可还有我族?” 大司祭平静说道:“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喻阳沉默了。 大司祭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为了你的想法,我族死伤无数,最终换来一尊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羽化,这就是你近些年做的事情。” 喻阳没有说话。 大司祭说道:“任你如何视我愚痴不可救,我这些年来终究是在让族人活下来,而你做的是让族人死去,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 喻阳不愿再听下去,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大司祭平静说道:“你该死了。” 喻阳再次沉默。 大司祭说道:“你的计划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在那一天过后,整个人类世界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你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为此而勾心斗角,那你还有什么必要再活下去呢?” 喻阳说道:“所以我该为自己赎罪了。” “赎罪只是其一。” 大司祭静静看着他,说道:“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你的性命帮助我前进,为族人寻找一种崭新可能的存在。” 话说到这里,近乎无话可说。 喻阳转身,视线落在浓厚夜色深处。 那里是群山的极深处,在无尽的冰雪当中有着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春天,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黑色的泥土里蕴藏着生命的气息与希望。 想到那片让他魂牵梦萦的土地,想着温暖而惬意的阳光,他的心绪渐渐变得平静,然后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大司祭神情凝重,明白他已经在动摇,说道:“知无不答。” 喻阳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大司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忆着自己自上苍得来的启示,那些若有若无的天籁之声,说道:“或许他已经不再是人。” 喻阳笑了起来,说道:“那他难不成是天?” 大司祭的眼神有些复杂,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说道:“我不这样认为,人间可以有天意的存在,但上苍绝不该真实存在。” “因为你害怕亵渎。” “或许。” 喻阳不再在此纠缠。 他有所思,然后对大司祭说道:“我答应你,因为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值得被所谓你所信奉的上苍借凡人之手诛之而后快。” 不知道为什么,大司祭隐约事情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因为相信彼此有着共同的目标。 …… …… 翌日,晨光到来。 直至此时,楚珺仍未再进屋哪怕一步,因为她着实不想看到顾濯的可恶嘴脸。 当赤阴教的长老敲响客舍的院门,得到回应后进入,很清楚地看见了她肩上尚未淡去的霜迹,诧异之余是欢喜。 “教主心有所感,已经出关。” 那位长老说道:“还请两位客人前去相见。” 这句话很是礼貌,找不出半点疯狂的意味,像极了正常人。 楚珺轻轻点头,维持着该有的骄傲轻慢,唤醒顾濯。 一夜长眠,顾濯的伤势虽未缓和半点,但精神终归是好了太多。 以道法简单洗漱,拂去肩上尘埃,在那位长老的带领之下,顾濯和楚珺这对无名义的师徒前往峰顶。 途中有话。 楚珺作为徒弟与随从,当然没有资格随意开口,故而说话的人是顾濯。 “贵派门中可有一位喜欢身着嫁衣的女修长老?” “……本门上下多是喜穿嫁衣之人。” 那位长老很是友善地笑了笑,语气诚挚说道:“比如在我的洞府里就有十余件不同的嫁衣。” 楚珺闻言微怔,望向这位赤阴教的长老,再一次确定他是男的,绝非女子。 顾濯神情丝毫不变,感慨赞赏说道:“贵派果真不同凡响。” 楚珺心想这分明就是阴阳怪气吧? “您是想要见我的那位同门吗?” “只是想起前不久我曾亲自为你的这位同门与一个姑娘证婚,其时两人为之而泪流满面,那画面让我为之久久不能忘怀。” “……也许我知道您指的是谁了。” 那位长老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想着话里那两个人当下的处境,语气复杂说道:“她们……的确十分感动,直到今天还是很感激您。” 顾濯很是欣慰,说道:“那样就好。” 那位长老犹豫片刻,问道:“您要见她们一面吗?” “不必了。”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本就是一次萍水相逢,顺水推舟的事情,如今得知她们的近况不错,又何必再相见呢?” 楚珺越听越觉得这话奇怪,奈何这时不方便询问,只能按下好奇心。 往后一路直至峰顶,再无言语。 登顶之前,那位长老停下了脚步,便不敢再往前一步。 前方就是赤阴教教主洞府所在。 为方圆近百里所见的那道如火般的晚霞,就是自此而升起,无声彰显着赤阴教的强大。 顾濯与楚珺走进洞府。 说是洞府,事实上就是一处极为广阔的石坪,上面坐落着一幢三层木楼。 楼前空无一人,绕步行至后方,方有新景入眼。 万里云海,满天风雪。 雪中有座石塔。 塔前坐着一个尼姑。 这位尼姑就是赤阴教的教主。 楚珺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自在道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情微妙。 这人难不成是在盈虚身死以后,心死如灰,遁入空门? 便在这时候,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 来自石塔前的尼姑。 “你是盈虚……” 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哭腔,不忍与悲凉:“他的徒弟?” 顾濯面不改色说道:“差不多吧。” 楚珺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顾濯心想反正总归都是师徒关系,在乎那么多作甚。 尼姑没有转身。 然而站在她后方的两人,识海中都浮现出她正在无声泪流的画面,栩栩如生。 楚珺很是意外,发现此人的境界比之传闻还要更高。 极有可能已经踏入得道境界,站在羽化门前。 下一刻,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恭喜前辈再有突破。” “何喜之有?” 尼姑似是被触动到伤心处,声音里满是哀痛,说道:“只要他可以活过来,我宁可不要这一身境界,形神俱灭又如何?” 楚珺有些茫然,心想这谈话为何如此正常? 这与她昨夜餐风饮露之时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顾濯说道:“还请前辈节哀。” 尼姑闭上眼睛,不愿让泪水流淌,问道:“他在走前,可曾与你提到过我的名字?” 说这句话前,她很是显然地迟疑再三,最终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 楚珺心想这时应该要说有吧? 顾濯答得毫不犹豫。 “没有。” 他斩钉截铁说道:“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前辈您。” 场间一片安静。 尼姑的哭泣声已经消失。 这位分明步入得道境,极有可能是荒原最强者之一的魔道宗师正在站起身来,气势不再是悲凉与沉痛。 楚珺望向顾濯。 她的眼神很清楚地表达了一个疑问:这就是您的祸水东引吗?您确定我们不会先被这祸水给淹死? 顾濯看着尼姑的背影,认真说道:“我不喜欢撒谎。” 楚珺好生无语,心想你这句话就是谎言吧。 顾濯继续说道:“尤其是在情之一字上,我认为前辈您是有必要得到尊重的,而我给予您的尊重就是事实与真相。” 尼姑呆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漫天风雪于此刻而呼啸,朝她扑面而至,更添伤感。 就像无数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顾濯叹息说道:“但我不认为他对你毫无记忆。” 楚珺心想这话未免也太委婉了些。 要是她遇上这么一件破事,让世间多出赤阴教这么一个奇葩的魔道宗门,那她必然是要记上一辈子的。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顾濯和盈虚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盈虚就是她那位执念极盛的大师兄? 尼姑醒过神来,还是不愿转过身,声音微颤说道:“这就是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非要亲口告诉我的真相吗?让我直面鲜血淋漓的事实吗?” 顾濯说道:“是的。” 尼姑沉默半晌后,凄然说道:“你又何至于这般残忍?” 话至此处,她终于不再面朝石塔,转身。 那是一张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脸。 与美丑没有任何关系,因为那其实是两张脸。 一张是尼姑的脸,变化万千,都是喜爱。 一张是和尚的面,肃穆不变,都是憎恨。 无论爱还是恨,都落在顾濯那位大徒弟的身上。 楚珺看得有些呆了。 顾濯不为所动,再是一声叹息,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不肯要您了。” 教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顾濯诚实说道:“因为你长这样是真的丑啊。” (本章完) 第214章 多年以后 第214章 多年以后 “我现在长得丑……” 赤阴教主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脸颊,眼帘微垂,喃喃说道:“那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顾濯想了想,看着她说道:“为了不被人惦记上?” 赤阴教主笑了笑,笑容很是凄凉,轻声吟唱。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望向顾濯的眼睛,面容尽是温柔之色,缓声说道:“像我这样连遗孀都算不上的寡妇,若不想被邻里间的凶恶狂徒惦记上,不就只能是以自污求自保了吗?” 顾濯感慨说道:“这句话真是太有道理了。” 楚珺早已醒过神来,看着正在对话的两人心情很是复杂,心想到底是这个世界本就来得如此荒谬,还是她本人才是不太正常的那一个? 换做是她,先前那一刻被当面辱骂为丑的时候,便有足够的理由为之愤怒了。 何以这般顾影自怜至心生悲切? 然后她再想到这位赤阴教主的境界,话里的以自污求自保,终于确定有问题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楚珺望向顾濯。 顾濯说道:“你想说话?” 楚珺嗯了一声。 顾濯自无不可。 “首先,我不是冒犯你,我是真的很好奇一件事情。” 楚珺望向赤阴教主,认真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赤阴教主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楚珺看着她继续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去死呢?” 赤阴教主问道:“为什么?” 楚珺不假思索说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个事实吗?他已经不在人间了,而你又爱得这么死去活来的,现在还给自己弄得毁容,为何不干脆自尽去找他呢?” 顾濯有些意外,心想我只不过是想在对方的道心上敲出一道裂缝,让其悲伤到不能自已罢了。 你这居然想让别人直接去死?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不知道这究竟是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别的什么。 楚珺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始终落在那两张脸上,正色说道:“请你不要误解,我不是要你去死,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赤阴教主问道:“什么事情?” 楚珺神情严肃说道:“你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是借这种喜欢作为修行的一部分……” 话没能说完。 赤阴教主忽而一笑,悲喜二脸皆同,好奇问道:“你这是想毁了我的道心?” 楚珺很是诚实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连你有一颗怎样的道心都不知道,谈何毁灭?更何况这世上哪有道心如琉璃般脆弱?” 就在这个时候,后方传来万分着急的呐喊求见之声。 对此顾濯很是熟悉,因为这分明就是那位嫁衣女修的声音,而她此刻不管不顾喊出来的话十分直接。 “教主!这个人身上有大问题,你千万不要点头答应他哪怕半句话!千万千万不要!” 顾濯神情淡然如前,置若罔闻。 峰顶不再安静。 更显死寂。 赤阴教主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轻挥衣袖。 那道呐喊声骤然静止。 紧接着,她再一次在石塔前坐了下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的她不再背对两人。 赤霞自她身后如瀑般涌起,映得白天如清晨似黄昏,与秋日争晖。 她依旧还是那么一张脸,悲喜交杂,变幻万千,自有怜悯生。 楚珺安静片刻后,望向顾濯说道:“我觉得我没说错话。” 顾濯一脸奇怪说道:“我也没觉得你说错话了。” 赤阴教主的声音随之而起。 “我也很喜欢这位小姑娘的话。” 听着这话,楚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然后诚恳说道:“先谢谢你,再谢谢你,两个谢谢没有先后,你们别计较。” 两声谢谢过去,峰顶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赤阴教主望向楚珺,自有一番长辈气度,淡然说道:“回答你先前的问题,我之所以不愿随之而死,是因为我的生命里有更为重大的责任。” 不必两人开口来询问,她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情真而意切。 “数万年以前,曾有佛宗大德许下大宏愿,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当然不如那位菩萨,不敢如此奢求,所念所想仅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自我以后,人世间当不再有求而不得之爱恋,当不再有怨憎离之恨。” “这就是我活下来的理由,如何?” 赤阴教主看着楚珺,唇角不曾泛起笑容,偏有一种正在微笑的感觉,指尖微散如拈。 她最后说道:“一己之死的痛快与千万人活着的悲痛,我择后路而行,如此方为大智大勇。” 楚珺无话可说。 与此刻对方给出的这个理由相比,她所着眼的地方似乎要来得狭窄上太多,无可比拟,高下立判。 按照道理,这时候的她应该恭敬行礼,诚恳地道上一声受教,但她真的不愿意。 沉默并未漫长。 “看来这是前辈破境的关键所在。” 顾濯的语气很是轻快:“生死之间有大领悟,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赤阴教主苦涩一笑,不愿多言。 顾濯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说道:“叙旧是正事,但并非全部事,此行我还有两件事。” 赤阴教主说道:“否则你也不至于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这里。” 顾濯说道:“其中一件事是私事,我本不打算说,然而听了前辈你先前所言,便想听听你的意思。” 赤阴教主眼神微变,问道:“情事?” 顾濯点了点头。 楚珺心想你这是又开始瞎编了。 顾濯不愿再无瓦遮头,受风吹雪打之冷。 他寻了处雨廊坐下,与赤阴教主相隔数丈平起平坐,问道:“若我与某位姑娘相互钟情,却囿于彼此立场相对而无法并肩,甚至到了血海深仇的境地,该当如何?” 赤阴教主看着他,说道:“既是有情人,何不舍弃世俗一切事,双宿双飞。” 顾濯问道:“我喜欢的那个姑娘舍不下世俗事,对她来说那不是行李也不是心意,而是活着的意思,如果她真的做到放下了,那她还是我所喜欢的那个她吗?” 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深在某个已经死去的人。 楚珺忍不住看了顾濯一眼,心想你这就是在刻意刁难别人吧? 赤阴教主沉默片刻,摇头说道:“此事古难全。” 顾濯有些伤感,叹道:“更那堪与何人说?”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埃,往外走去。 楚珺微怔,连忙跟上。 赤阴教主看着顾濯的背影,没有说话。 某刻,顾濯停下脚步。 “前辈但愿人长久,而我相信前辈你的真诚,故而为此自揭往事,但现在看来……人间终究难尽欢。” 他轻声而笑,唏嘘说道:“难怪古来圣贤皆寂寞。”赤阴教主对他说道:“暂且在此住些天,我要想想你的问题。” …… …… 离开赤阴峰顶的路上,楚珺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先前说的都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 顾濯答得很是轻快,声音明媚如春日,不见半点愁思。 楚珺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止不住的狐疑,说道:“是骗人的?” 顾濯说道:“这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楚珺墨眉微蹙,说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顾濯看了她一眼,温声说道:“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给人设局考验你道心的机会,因为这世上必然存在一个无法完美解决的死局,这才是身为修行者的我们最为重要的事情。” 楚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顾濯无所谓她的沉默,随意说道:“道心当然不是琉璃,更非彩云,但它终究是经不起考验的事物,就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楚珺认真说道:“我明白了。” 话至此处,顾濯停步侧身望向山道外。 赤霞散落的光照亮天地,满天雪如飞舞着的枫叶,他说道:“总之,我和你来到赤阴教的目的算是达成了,接下来等着就是。” 楚珺看着他的侧脸,眼神变得很是复杂,说道:“嗯。” 顾濯想了想,提醒说道:“我不知道接下来你我还能相处多久,或许就是这个秋天的事情,所以你有什么想问我的赶紧问。” 楚珺安静片刻后,莞尔一笑,说道:“放心吧。” 顾濯说道:“还有一件事。” 楚珺问道:“您说。” 顾濯叮嘱说道:“日后你要是惹出祸来,不把为师说出来就行了。” 话音方落,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颇为突然地笑了出声。 楚珺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又不是我师父。” 听到这句话,顾濯的笑容不曾淡去,语重心长说道:“就因为我不是你师父才怕啊,我要是你师父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楚珺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顾濯耸了耸肩,说道:“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如果你非要我给一个答案,那我认为这是一段从未真实存在过的关系。” 楚珺只觉得莫名其妙,没好气说道:“听着真是渣极了。” …… …… 很久以后的某天,楚珺孤身一人站在屋檐下望着自天而降的飞雪时,再一次止不住地回想起与顾濯走过荒原千山的那个漫长的秋天。 她这一生看过无数场雪,却都不及那个秋天的雪来得意味深长,让她穷尽余生来回忆。 当时的她还很年轻,虽也知晓自己的身上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但仍旧会有不切实际的念想,比如一代更要比一代强,她必须要比顾濯来得更强。 那或许就是她未曾被时光抹平的棱角。 她始终记得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在嫌弃完那一句渣极了后,她让顾濯一个人留在赤阴教的客舍休息,独自迎着风雪专注修行,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焦虑。 很有意思的是,身在赤阴教的那些天很有可能是她这一生最为平静的快乐时光,没有任何人和事来叨扰她。 累了倦了,她便如仙人般吞风饮雪充饥饱腹;迷茫了不解了,她可以转身面朝那间客舍隔着墙壁请教顾濯,在第一时间得到最为准确的解释;困了想睡了,她甚至还能蛮不讲理地抱剑入怀如枕,简简单单地沉入香甜的梦乡。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天空或许已经在崩塌了。 只不过站在她身旁的那个人,恰好就是顶得住天崩的高个子。 她在这一生里有过很多的后悔,其中最让她念念不忘,久久无法往前看,总是忍不住回头的归根结底还是那么一件事。 ——为何年轻的她不能在那个夜里稍微多些好奇心? …… …… 那是一个明亮的夜空。 赤霞自峰顶升起,不分昼夜,照亮万千。 顾濯睁开眼,自静坐养神中醒来。 他被大司祭带来的伤势仍旧没能好转,就像是被且慢刺了一剑,时间流逝得分外缓慢。 饮上一杯热茶,再是推门而出,倚靠在客舍屋檐下半睡半醒的少女落入眼中,不施妆容的面颊与可爱无关,亦非冷艳,而是稚嫩。 顾濯看着睡梦中的楚珺,再次确定一个事实。 这是一次极为纯粹的师徒情谊。 然后他想起林挽衣与余笙甚至裴今歌,发现这辈子身旁总是有人陪伴,与上一世真是不同极了。 现在这种关系挺好的。 这般想着,顾濯收回视线,往客舍院落外走去。 走在雪夜冷风里,他的气息越发来得淡渺,直至与雪再无区别。 三生塔不曾出现在旁,这是他在接连数日的休息后,心神得以恢复带来的强大。 赤阴教徒守在外头,对顾濯的到来视若无睹,正在低声谈论着最近荒原局势的明显变化,对荒人的疯狂忧心忡忡,不过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还是安心,最关键的原因当然是教主的突破。 顾濯静静听完。 那位赤阴教主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但对他应该没抱有杀心,否则态度不该是那么一个态度。 他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对方的修行路不只是表面,深处同样流露着禅宗的真意。 似是这般真意,必然出自禅宗屈指可数的大宗,就算不是慈航寺或者长乐庵这两大祖庭,至少也该是无垢僧所在的元垢寺。 何以赤阴教有此传承,当年偏又与盈虚扯上关系? 盈虚与司主互为好友的事实,他已从各个方面重复证实,绝非虚假。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两人不吝万里之遥也要穿过荒原群山尽头,步入真正的雪国战上那么一场?就不能随便选个近点儿的地方吗? 以及大司祭念诵不断的上苍二字还是让他很在意。 盈虚终究还是死得太匆匆。 王祭又是真的不爱理会世事。 观主太过老谋深算,当年就在有意避战,不见得谎言满嘴,但肯定是不愿意说真话的,就连他在那座孤山山腹说让道主重活引诱白皇帝出手也不见得是真。 更何况孤山那一尊假羽化的存在本身就很牵强,喻阳在无垢境中战力再如何强大,与那位大司祭不相上下也罢,凭什么能创造出羽化境界的事物? 无垢与羽化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关于这个问题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那尊假羽化与盈虚和司主存在直接的关系,至少是经了这两人的手。 至于荒人为何对此一无所知? 都是羽化之下的生命,有何资格去知道那么多?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顾濯拾阶而上,再往赤阴峰顶走去。 荒原当中,与天命教关系最深的就是赤阴教。 赤阴教主若是真的痴爱盈虚一生,理所当然对他在荒原留下的足迹知晓极深。 换而言之,这个不男不女不尼姑不和尚的人,很有可能知道更多的秘密。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再次来到那座石塔前方。 赤阴教主就站在那里。 她背对顾濯,轻轻抚摸着那座石塔,没有回头说道:“看来你要找我聊那另外一件事了。” 顾濯说道:“是的。” 赤阴教主说道:“盈虚今生想做的事情从未变过,由始至终只有那么一件,你应该是知道的。” 顾濯说道:“嗯。” 赤阴教主转过身,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想要知道什么秘密?” 顾濯平静说道:“那位大司祭所信仰的上苍是什么玩意?” (本章完) 第215章 真慈悲 第215章 真慈悲 峰顶一片寂静。 夜色为赤霞所散,层云染红,画面异常瑰丽。 赤阴教主的神情越发淡漠,被此间壮阔霞光所映衬,微显苍白。 她背负双手看着顾濯,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直至变成一道极细的线条。 任谁来看,下一刻的她都很有动手杀人的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赤阴教主轻笑出声,就像是突然之间醒过神来,柔声问道:“我刚才在想事情,应该没有把你给吓到吧?” 顾濯说道:“这世上很难再有事能把我吓到。” 赤阴教主很是感慨,说道:“毕竟你曾亲眼见过他是怎么死的。” 顾濯没有否认,因为话里的那个他是盈虚。 赤阴教主看着他问道:“这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对吗?” 顾濯面不改色说道:“嗯。” 像撒谎这样的事情,他前两辈子做得都很少,故而陌生。 这辈子起初做得也不算多,但现在也算是慢慢变得熟悉起来,不再有被人轻易看穿的风险了。 赤阴教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缓声说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顾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因为我想重复他做过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神沉静地看着对方,不愿错过哪怕一丝的变化。 赤阴教主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神色变化格外明显。 与自在道人对楚珺说过的那样,盈虚今生与赤阴教主的来往在明面上就只有那么一次偶遇,因为前者是真的被恶心到了,原因在于后者癫狂后的无孔不入。 然而盈虚今生所求之事极为隐秘,不该为人所知,至少不该为羽化之下所知,她在今次破境之前不过无垢中人,如何能得知当中的真相? 只不过都是她无证据的猜测与推断罢了。 无知就要求知,因此她才要在这时表现出一切皆有所知。 这才是她愿意把这两个人留下来的根本原因。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之前我有一件事十分好奇,或者说没想明白。” 他以客观的语气陈述道:“为什么你还能活到现在。” 赤阴教主沉默了。 顾濯说道:“我大概也算是清楚盈虚的性情,你以及整个赤阴教有着足够死在他手下的理由,但你偏偏活到了今天。” 赤阴教主缓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濯自顾自说道:“唯一的可能,就在于你和赤阴教对盈虚具有存在的价值,简单些说,你就是一枚他随手布置下来的闲棋。” 赤阴教主再次沉默。 顾濯看着她说道:“但你必然是不甘心成为棋子的,因为你对盈虚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喜欢,否则就像我那位徒儿说的,早在盈虚死去的那天你就该跟着他死了。” 荒原之上,那场不见得与天意有关的偶遇,让他和赤阴教中人有了一次萍水相逢。 不管是贺听荷的自我讲述,抑或是嫁衣女修给出的那篇经文,其中最为关键的始终是那两个字——新生。 何以一个立意于七情六欲爱憎离的宗门,不惜冒着极其巨大的风险,非要让自己的神魂蕴养诞生出一个崭新的真实的自己? 这是毫无疑问的舍近求远。 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赤阴教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就是它存在人世间的唯一理由。 很巧的是,荒人喻阳不惜杀戮同族所创造出来的那一尊羽化之所以是假,最为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它缺少一种真正的灵智。 二者同处群山深处,何以这般有缘,可以相合? 这哪里是什么天意呢? 这分明就是人为。 一座无形的樊笼把赤阴教困在荒原群山之中,寸步不得远行。 这樊笼极有可能就是那门功法。 长时间的安静。 站在石塔前,赤阴教主笑了。 无论悲的那一面,还是喜的那一面。 她的声音里满是自嘲之意,但不再是沉重的,说道:“谁又愿意成为棋子,更何况还是一枚闲棋呢?” 话至此处,她却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头,盯着顾濯的眼睛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你话里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顾濯摇了摇头,温声说道:“还是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去吧,荒人所信仰的上苍是什么。” 赤阴教主安静片刻后,说道:“你能给我什么东西?” 顾濯说道:“让你不再是一枚棋子。” 赤阴教主嘲弄说道:“就凭你现在的境界?” 踏入得道境界后,她已然成为荒原之上毫无疑问的最强者之一,又怎会看不出顾濯当下的虚实? 正因自觉大势在手,故而她才能无所谓让顾濯和楚珺留在赤阴教。 顾濯随意说道:“就算我境界再怎么低,但你就是走不出盈虚给你留下来的这个樊笼啊,或者你自信改天可以破境踏入羽化?” “可是羽化有这么容易吗?你之所以在这里求佛,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和尚不和尚尼姑不尼姑,不就是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步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盈虚现在死了,那这世上不就只剩我一个解铃人了吗?” 他的语气越发来得漫不经心:“还是说你要继续失败下去?” 唯有真实最能伤人。 赤阴教主的眼神越来越冷。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这又不是我做的事情,何必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和尚,难不成你还要指望我心生怜悯?” 赤阴教主顿了顿,冷笑说道:“和尚更不见得有怜悯之心。” 这句话无疑证实顾濯先前推断是真。 “虽然我不喜欢和尚……” 他好生无语,认真问道:“但再怎么说你也算得上是一位万死难辞的大魔头吧,你没当场被杀还不算是怜悯吗?还是说你真觉得自己冰清玉洁?” 赤阴教主愣了愣,无言以对。 “啧。” 顾濯似是感慨说道:“好人真不容易做啊。” 赤阴教主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死?” 顾濯挑了挑眉,说道:“你想用我的命来换你的解脱?” 赤阴教主漠然说道:“如何?” 顾濯说道:“不怎样。” “这里不是天命教。” 赤阴教主面无表情说道:“你身边就跟着一个洞真境的小姑娘,我现在很好奇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你猜?” 赤阴教主看着他的笑容,便也笑了,讥讽说道:“不如你来猜猜我会用一种怎样的方式让你生不如死?” 说完这句话,染红夜空的赤霞无声而壮阔,仿若朝阳提前升起。 以峰顶为中心,方圆十余里的天地元气如沸水般波动——这无疑是赤阴教山门大阵正在启动的动静。 山间满是哗然声响起,夜色笼罩下的寂静被瞬间打破,整个世界瞬间变得热闹了起来。 紧接着,不断有声音破空而至,落入站在石塔前的两人耳中,都是赤阴教长老在焦急询问,想要知道宗门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剧变,何至于如此突兀地启动大阵。 要知道就连前些天里与荒人恶战之时,赤阴教的山门大阵也没有展现出这般全盛姿态。 赤阴教主置若罔闻,视其皆为杂音。 顾濯神色如前。 当下的局面并未超出他的预料。 准确地说,当他决定与赤阴教主再见面的那一刻,便已经准备好迎接这种变化。 否则他又何必让折雪被楚珺抱在怀里? 赤阴教主双手合十,半边脸持悲悯僧人面目,缓声说道:“我佛慈悲。” 与此同时,那另外半边脸却是截然怒目相对,厉声喝道:“回头是岸!” 两道全然不同的声音回荡在峰顶庭院,如魔音似梵唱。 满天飞雪骤然一空,瞬间被碾压成为最细微的齑粉,留不下半点痕迹在这方天地。 取而代之的是浓郁如火般的霞光,以赤阴教主为中心,似空明之水瞬间淹没整座峰顶,形成一处与道场近乎没有区别的空间。 画面美丽之余更添诡异。 身在其中,最先感受到的是焚烧道体的炎热,紧随而来的便是深入神魂的彻骨之冷。 两者不需要反复交替,同时真实地存在着,带来一种极其强烈感受,比之凌迟还要来得更为痛苦,足以让人为之生不如死。 赤阴教主看着顾濯,漠然说道:“没有任何人能帮你。” 顾濯微笑说道:“就像当年也没有人帮你吗?” 赤阴教主皱眉,神色更为冷漠,说道:“嘴舌之利有何意义?” 顾濯说道:“主要是想到盈虚当时应该一句话都没理过你,我觉得我现在有必要替他多说几句话,充当弥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分外诚恳,表情甚至带着几分歉意。 赤阴教主见他这般模样,冷漠瞬间变成了愤怒,寒声斥道:“我是不会杀死你,但你以为我折磨不到你吗!” “是啊~” 顾濯很是轻松,说道:“我就是没觉得你能折磨我。” 话音方落,赤阴教主神情骤然大变,下意识问道:“你怎会知晓本教真传?!” 与道场近乎没有区别,那就终究还是存在着区别,不是一方完全属于自身的天地。 那么,只要顾濯能够把这方天地的规矩捋至条分缕析,让自己的气息与这方天地完美适配不被排斥,便与身处寻常地方毫无区别。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分厘不差的认知。 “为什么知道吗?” 顾濯想了想,对赤阴教主说道:“大概,是因为我人品不错的缘故吧?” “人品?” 赤阴教主冷声说道:“这里不是人间,这里是荒原,实力才是一切。” 顾濯说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我的命来威胁我就范呢?” 赤阴教主的声音越发冰冷。 “我说过,要让你先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的确是特别的,可是你的徒弟呢?” …… …… 赤阴山门客舍。 在大阵启动的那一刹那,楚珺便已清醒过来,再无半点困意。她仰起头,看着自封顶散落的如火霞光,转身踏入客舍内却不见顾濯身影,顿时意识到变故是因何而起。 院门外传来声音,那是赤阴教弟子的关切与询问。 楚珺听得很是仔细,强自冷静下来,不让道心为之而乱。 她思虑片刻,终究是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数位赤阴教弟子,找不出长老的踪迹,看上去就是寻常的转告消息,不掺杂任何多余的事情。 与她说的事情也很简单,便是请她不要胡乱走动,避免在这非常时期引起误会。 这要求再是合理不过。 楚珺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没有意见。 接着,她更是嫣然一笑。 无论怎么看都好,这时候的她都是放松的,是掉以轻心的。 于是,当那一根红线借漫天霞光无声隐匿而至,毫无疑问是一次将近完美无瑕的偷袭。 何以只是接近? 因为失败。 铛! 不知何时,楚珺已然横剑身前。 那根红线与剑身正面相撞,发出有如金石相遇的震撼之声。 楚珺以极快的速度往后退去,动用近些天里从顾濯处学来的手段,强行将轰落在身上的力量绝大部分转嫁给地面。 轰隆巨响声中,地面为之而摇晃震动,烟尘大作! 一道青影撞入客舍墙中,连带着地面掀起长约数丈的沟壑,碎砖石砾如暴雨溅向四面八方。 站在院门外的那几位赤阴教的弟子是真的一无所知,眼神里尽是错愕之色,下意识想要做些什么,但又发现出手的竟是自家长老。 如此阴险且毫不犹豫置人于死地的偷袭,出手之人只能是那位嫁衣女修,唯有她才会抱有如此强烈的恨意。 “给我死去!” 嫁衣女修厉声怒喝,魔音掀起气浪,瞬间吹破尘海! 画面顿时清晰。 楚珺低着头,微弓腰身,以折雪为仗插入地面,硬生生让自己停了下来。 她的脸色微微泛白,束起的青丝散乱掩去了面容,显然是因为这极为强横的一击负伤,但再怎么看也不是重伤。 气浪挟石砾而至,轰在她的身上,吹得那一袭青衫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再有人悄无声息来到楚珺身旁,挥刀。 这刀是如出一辙的阴险,同样是因为恨。 刀锋带来的寒意,如若寒风侵袭,穿过楚珺的青丝没入衣衫缝隙之中,直至肌肤之上。 然而在此之前,先有一剑。 那剑是折雪。 折雪不是易水剑,循心意而动,从来无所谓在不在手中。 青丝散时,楚珺便已松开握剑的双手,让折雪离开。 那一刀来得再如何快,出刀的时机再如何精妙,带来的寒意再如何渗人,终究不是飞刀,那与楚珺的脖颈就存在着一段客观的距离。 很不巧的是,折雪可以是飞剑。 擦! 一道寒光飞掠而过。 贺听荷握刀的左臂被当场切断,带着迸射的鲜血飞向天空,仿佛泼墨。 楚珺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回剑身前。 然后,她站起身来,望向前方。 那位嫁衣女修就站在院门外。 贺听荷双膝跪地,正在仰天哀嚎,用剩下的那只手紧紧握住伤口。 场面异常惨烈。 此间的动静已然传向别处,引来无数目光,以及蜂拥而至的赤阴教弟子。 楚珺握着剑,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面沉如水。 她心想,你到底去哪了? 她再想,待会儿争取多杀上几个,然后去死, …… …… 赤阴峰顶。 石塔前。 赤阴教主沉默不语。 顾濯看着她说道:“抱歉,我的徒弟真的很了不起。” 赤阴教主说道:“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天命教,而是赤阴教。” 顾濯说道:“是啊~” 赤阴教主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遗漏了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顾濯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这绝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情。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变化……就这么来了。 轰! 就像是一道天雷在峰顶炸开。 整个赤阴教山门开始颤动,满山建筑摇晃不休,墙体上生出无数道裂痕,尘埃如雨般从中纷纷落下。 更加恐怖的事,就连自峰顶升起的赤色霞光都在忽明忽灭! 不知道有多少赤阴教的弟子在这一击的余波之下受伤,呕血跪地。 赤阴教主霍然转身后望。 有巨虫立于数百丈外的山峰,在霞光下扭动着庞大的躯体,为整个赤阴山门洒落阴影。 她身在荒原数十年,亲手让赤阴教伫立于群山当中创下赫赫威名,如何能认不出这只巨虫的本体到底是谁? “喻阳?” 赤阴教主怒喝道:“你不要命了吗!” 荒人沦为妖物的过程不可逆转,神智注定随着时间流逝而沦。 对处于无垢境界的荒人来说,破境与自杀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种失去自我意识的方式。 这也正是赤阴教主愤怒的缘故。 巨虫不作回应,再次让自己的身体靠近赤阴山门,与霞光正面相遇,对撞。 数以千计的足肢搭在山体上,像是捏碎豆腐般嵌入岩石当中。 赤霞明灭,山崩有声。 连绵不断如盛夏暴雨般的雷鸣里,那些惊呼哭喊声变得微不可闻,鲜血还没来得及为泥土涂抹上颜色,就被尘埃淹没为无物。 赤阴峰顶也在摇晃。 顾濯意甚从容。 他懒得再站,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说道:“就是因为这里不是天命教,我才要来这里啊。” 到了这时,赤阴教主反而冷静,不再暴怒如雷。 “荒人近来之所以癫狂,原来是因为你?” “谁知道呢?” 顾濯弯下腰,单手撑着下颌,懒懒说道:“事情总之就是现在这样了。” 赤阴教主说道:“只要我答应你的条件,那你就能平息这件事。” 顾濯什么话都没说。 且慢横在他的膝盖上,随时都能往外拔出,让剑锋与天地相遇。 三生塔不知踪影。 赤阴教主说道:“你真觉得仅凭喻阳就能毁我山门?” 话音未落,霞光如逆流瀑布冲霄而起,笼罩住喻阳化身的巨虫。 只不过是一瞬间,数千上万根红线浮现在虫身之上,留下数不清的血口,深入骨肉当中。 如此重创之下,巨虫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姿势,身体僵直瞬间后摇晃几近倾倒,短时间内再也无法发起攻击。 “我很好奇。” 赤阴教主冷冷地看着顾濯,说道:“到底还有谁和喻阳一起疯……” 话音戛然而止。 她望向别处,身体因亲眼目睹的画面而踉跄,险些当场摔倒。 在喻阳进攻赤阴教的另外一个方向,整个夜穹被火光焚烧成为幽绿。 焰浪巨潮呼啸而至,毫不留情地侵蚀向赤阴山门的每一个角落,与赤色霞光纠缠不清。 山门大阵的气息急剧衰弱,赤阴峰顶近乎道场的这一方天地将近破碎,最为明显的迹象就是作为阵枢的石塔颤抖不已,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还有大司祭。” 顾濯的声音及时响起,充满善意地回答道:“这个神棍其实一点儿都不恨我,但就是非要置我于死地,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往前辈您这里来。” 一口鲜血从赤阴教主的嘴里喷出。 与愤怒有关,更为重要的是她作为主阵人,在阵法遭受到强烈冲击的当下已然负伤。 顾濯坐在原地不动,温和说道:“要不要我给你提个意见?” 赤阴教主沉默。 顾濯笑了笑,笑容很是真挚,说道:“趁现在你还没有重伤,我还被困在这里,试着动手杀一杀我。” “只要我死在这里,那当下的一切都会结束。” 他说道:“你数十年来经营出来的心血就能得到保存,如何?” 赤阴教主还是沉默。 这当然是解决的办法,他如何能不知道问题可以被这样解决? 然后呢? 杀死顾濯,盈虚留下的樊笼继续困住她,往后余生都被困在这门该死的邪功之上,让那根本不该存在的爱意终生折磨自己? 如果她不曾知道顾濯有可能为他重获新生,那他此刻当然能毫不犹豫动手杀人,但问题是……那一缕光明已经映入她的眼眸里,那她怎能忍受让自己再次踏入黑暗当中? 就在这个时候,顾濯站起身。 他悠悠然地掸去衣上尘埃,握住手中旧剑,叹息着说了一句话。 “我佛慈悲,但前辈您是真的不愿回头上岸啊。” (本章完) 第216章 旧鬼烦冤新鬼哭 第216章 旧鬼烦冤新鬼哭 是以慈悲为怀,更要回头是岸。 赤阴教主的脸色极为难看。 她很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要是再做不出决定,结果将会是一无所得。 就像顾濯所言那般,赤阴教是她这数十年来的心血所在,而且还是她往后存世立身之倚仗。 赤阴教若是崩塌,纵使人间再大,今后的她又能去往何处? 难不成真要皈依禅宗某寺,沦为所谓护法,自此余生再无半点自由? 那样的她不就是从盈虚挖出的深坑跳进另外一个坑里吗? 或者杀死顾濯,让一切停留在她所熟悉的当下? 极短时间内,赤阴教主思绪千回百转,想到无数个可能到来的未来。 至于顾濯本人的意愿,她并不关心。 原因十分清楚。 双方的境界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她根本无法想象出自己掌控不了顾濯生死的画面。 这个判断当然是有道理的,只要是修行者都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再让她重复上千百遍也然相同。 直到顾濯的声音响起。 “其实我不太明白。” 他带着遗憾说道:“我真不觉得我提出的要求过分,因为你也定然不知道那所谓上苍的真实面貌,不可能给出真正的答案,但你却让自己陷入当下这种艰难境地里头,仍旧不愿意撒个谎尝试着骗一骗我。” 赤阴教主面无表情说道:“因为我只想你带着不解和疑惑活在永远的痛苦里。” 顾濯说道:“活在与你这几十年间如出一辙的痛苦里。” 赤阴教主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冷笑,嘲弄说道:“我记得你先前和我说慈悲为怀?” 下一刻,她骤然愤怒嘶吼出声:“害过我的人还没死干净,你凭什么要我回头是岸?你凭什么能从我这里得到半点的好处?痴心妄想!” 话至末端,尾音已破。 声如滚滚雷鸣,震入山峰上下方圆十余里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无论人还是荒人,都能听得出这番话里的强烈憎恨之意,纵是荒原千百年来风雪也无法掩埋。 赤阴峰顶也在因此而颤抖着,落下无数灰尘。 顾濯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位大徒弟可真不是一般的能折腾,难怪白皇帝不惜动用大神通也要将其置于死地。 “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他看着那座正在晃动着的石塔,摇头说道:“我该走了。” 赤阴教主闻言微怔,连笑都懒得笑,只觉得自己正在听到一个荒谬离奇的无知笑话。 赤阴教的山门大阵尚未破灭,作为阵枢的石塔仍然伫立着,以顾濯连归一都不是的境界凭什么离开这方近乎道场的天地? 某种角度来说,道理的确如此,但事实却不是。 因为就在下一刻,喻阳所化之巨虫不顾自身伤势之沉重,任由鲜血从体内四溅飙射而出,舍生忘死地把自己砸向赤阴峰。 庞大的躯体挤压凝实空气,形成浪潮般的强大冲击,让山体提前开始震动。 霞光受此影响,再次生出明灭变幻。 赤阴教主神色微变。 她并不惊讶喻阳的出手,意外的是对方的动作为何来得如此行云流水,就像是听令而动的士兵? 思绪只在瞬息间,她已然聚敛心神中的多余情绪,直接出手。 与那位嫁衣女修不同,已至得道境的她的手段极为玄妙,不再被囿于实物。 赤霞分散成丝,凝聚为束,织成薄纱,又似系带。 只是瞬间,整个赤阴峰顶就被笼罩在内,伴随着赤阴教主的意志不断聚拢向顾濯,要将其直接束缚成茧吊起。 这无疑是极高明的手段,赤霞在虚实之间不停轮转,当下这一刻所流露出来的破绽,下一刻就能成为致命的杀招,让人根本无从判断。 面对如此攻势,寻常情况下的办法当然就是无视,以剑锋攻其必救之处,以其性命破开万重轻纱,不与之进行任何纠缠。 顾濯却不同,因为他对赤阴教功法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并非不可寻觅出虚实轮转间的破绽。 问题在于,赤阴教主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仍然给顾濯留下这么一个机会,不管怎么看都像是陷阱。 她负手立于石塔之前,神情平静,仿佛先前愤怒嘶吼的不是自己,静静等待着下一刻的到来, 顾濯的应对很简单。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做了一件事。 ——拔剑。 剑锋出鞘刹那,时光赫然停滞。 赤阴教主身陷其中,神情无法骤变,就连眼珠的挪动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的目光无比艰辛地落在顾濯手中旧剑之上,但却流露不出震惊之色,因为时间根本不允许她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她的思绪未曾随之而完全停滞,于是拥有思考的空间,便认为接下来自己将会看到顾濯借此机会转身离去,消失在这场动乱当中。 这是最为合理的推断,因为彼此境界的差距真实存在着。 故而。 当顾濯执剑往前,往她眉心递出那道明亮剑光的瞬间,错愕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反应。 且慢逆踏光阴,于这瞬息之间行至石塔之前,那张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面孔当前! 时光再动。 “且慢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赤阴教主尖声叫道,连带着发出一声怒啸,震耳欲聋。 在此之外,她更是往后急掠而退,红裙化作赤影,险些直接撞上作为阵枢的石塔,整个人变得狼狈至极。 一道剑痕出现在她那两张脸的正中间,有鲜血从中缓缓溢出,若是且慢剑锋再往前更进一寸,纵是不至于当场身死,想必也要身负重伤。 与此同时,笼罩在赤阴峰顶庭院的万重薄纱非但没有骤散,气势反而暴涨,就像是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 顾濯身在火海,避无可避。 事实上,他也没想过要这么逃避。 三生塔出现在他的头顶,洒落古朴气息。 诸般异象顿时溃散,就连从石塔涌现出来的霞光都黯淡数分,让喻阳所化巨虫洒落的阴影得以落下,为此间带来本该要有的夜色。 赤阴教主的境界极其之高,在战力上绝不逊色于那位荒人大司祭,甚至犹有胜之。哪怕接连两件至物榜上近乎仙器的重宝出现,仍然无法创造出杀死她的机会。 不过转眼间,她的气息便已平复下来,落在眉心上的那一道剑痕开始缓慢愈合。 顾濯还是站在那里。 赤阴教主看着他手中剑,身旁塔,冷笑讥讽道:“你连这种手段都祭出来了,还是没能杀死我,怎么就愣在原地不跑呢?” 顾濯叹了口气,诚实说道:“因为我也是会累的。” 赤阴教主嘲弄说道:“所以你这就要认命了吗?” 顾濯说道:“倒也没有。” 话音方落,那道让夜色得以降临的阴影倏然厚实! 恐怖的撕裂声在两人的耳中响起。 不是山崖的崩塌,而是正在破碎的肉体! 赤阴教主霍然回头,只见喻阳所化之巨虫的腰部冒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那是被山门大阵创造出来的伤势——血水从豁口中如瀑布般下落,然而与鲜血一并到来的却不是内脏,而是数之不尽的飞虫! 飞虫浴血震翅,成千上万双翅膀在同一时间挥舞,向这个世界发出难以想象的刺耳声音。 首当其冲的不是顾濯,就是被逼到崖边的她! 赤阴教主直闻其声,心神遭受极大震荡,双脸随之而苍白。 紧接着,无数飞虫更是如海浪淹没向她的身体,带来更为真切的伤害。 赤阴教主根本无法怒啸出声,与那诡异的振翅之声对抗,数以万计的飞虫前赴后继的涌向她的鼻孔耳喉,不给她留下半点躲闪的空间。 直到这时,顾濯才是收回视线,转身开始离开。 他看似没有在这场战斗当中受伤,但他本身的伤势从来都没痊愈,先前强行动用且慢与三生塔,等同于让止血的伤口崩裂,再次渗出鲜血。 他对此自己的状况十分清楚,今夜之所以敢来与赤阴教主见面,当然是因为他知晓喻阳的存在,以及确定对方愿意为自己拼命。 这也是他不久之前,说出那句自己人品不错的根本原因。 可惜的是,喻阳终究不可能解决这件事,甚至无法困住赤阴教主太长时间。 不是因为双方的境界有所差距,而是这里终究是赤阴教的山门。 顾濯微仰起头。 在赤霞黯淡的此时此刻,大司祭所唤出的幽火是如此的耀眼,烧得整座山峰惨绿一片。 赤阴教的长老们正在操持阵法,竭尽所能地与之进行抗衡,不让幽火真正焚烧宗门。 山脚之下,荒人们正在不断攀登,与赤阴教的弟子们进行着血腥的战斗,尸体堆积得越来越高。 一道剑光正在向顾濯疾奔而来,却无杀意,因为那是折雪。 楚珺就在剑光之后。 她的身上带着肉眼可见的崭新伤势,可想而知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但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的黯淡失色,反而来得更为明亮。 顾濯望向楚珺。 楚珺回以目光。 很可惜,两人心意并不相通,对视一眼,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她稍微聊了聊,可惜没能谈妥。” “那你还要再谈吗?” “暂且算了。” “那就走。” “没这么好走。” 以神识进行的对话结束得很快,没有耗费顾濯和楚珺什么时间。 事实上,楚珺很有把话继续聊下去的欲望,因为她隐约意识到某种可能的即将到来——那种可能名为别离。 顾濯并不拒绝聊天。 从过去到现在,他都不是一个吝啬言语的人。 这时候不再继续聊下去,当然是因为又有事情来了。 轰! 在顾濯的身后,赤阴峰顶传来一声巨响,虫海凝聚成为的那片黑暗四分五裂。 有霞光从中迸射绽放,再次驱散夜色,直抵层云。 “给我死来!” 那道不男不女的声音尖叫而起,带着无穷尽的怒火。人们下意识望向声音起初,只见层云被赤霞焚烧至通红,继而不安翻涌成浪,最终落下无数团火! 这毫无疑问是赤阴教主最为强大的道法。 火球仿佛陨石雨,砸向方圆十余里内的一切事物。 喻阳所化巨虫身躯庞大,已然失去灵活,又怎可能躲得过这漫天流火? 刹那之间,数十个火球在它的身躯上爆炸开来,绽放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与热。 其中有几个火球恰好撞入腹部的豁口当中,在它的体内蛮横炸裂,让尚未流尽的鲜血瞬间被蒸发成为浓郁的雾气,飞虫沦为灰烬。 伴随着哀嚎声的响起,已被重创的巨虫仍未失去生命,但身体已经无法完全自我控制,就像是悬挂在屋檐下的绳索,正在因风摇晃。 流星火雨仍未停歇,还在继续轰落大地。 赤阴峰外,覆在黑土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成水流,但又在转眼间沦为雾气。 如此可怕的剧烈变化,如何能被掩埋? 天地自生感应。 有风起。 彻骨寒意随风而至,浸没此刻泛起的浓雾之中,如鱼得水。 满天流火不断,气温却不再升高而是下降,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来,把赤阴峰为中心方圆十余里地尽数笼罩在内。 山岩悄无声息地泛起霜迹,血水被凝结成为冰晶,尸体沦为冰雕……自层云砸落的火球撞入浓雾后迅速缩小,直至成为一抹火苗,就像是闪烁的星辰消失在人们的眼中。 画面如斯美丽,与仙境无异。 但是身在雾中的双方,无论荒人还是赤阴教的修行者,都在这一刻流露出了极其强烈的恐惧之色。 这是寒雾。 每个人都知道,寒雾就是荒原群山深处最为可怕的气候之一,长时间停留在其中必死无疑,而且还是最为痛苦的那种死亡。 没有任何的迟疑,随着大司祭的声音响起,荒人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撤退。 赤阴教的弟子和长老们自然不会纠缠,返回山门当中,借大阵抵御蕴藏在雾气里的幽冷可怕气息。 喻阳身负重伤,根本无法离开。 它本就被赤阴之火重创,整个身躯被炙烤至难以承受的程度,紧接着寒雾席卷而来,又在极短时间内让它的体温遽然下降。 极短时间内接连遭遇冰与火的洗练,此刻的它已经变成一件易碎品,轻易就能砸破。 正是因此,大司祭并未离去。 他站在百余丈外的山峰上,让眼眶里流淌出来的绿火裹住身体,抵御随雾气而至的寒意,遥望着赤阴峰顶上的画面。 他的眼中找不出任何的悲伤,没有任何物伤其类的哀痛,有的只是坚定与狂热。 就像他之所以站在这里,为的不是什么,就是要亲眼见证顾濯的死亡。 赤霞不再那般明亮,层云重归黯淡与平静。 寒雾未曾因此而消亡,越发浓郁。 不知何时,赤阴教的山门大阵被冻出具体的形状,那是一面极薄的红光。 这片红光上渐有裂纹生出,如同瓷器。 天地间一片死寂。 片刻后,有惊慌失措哭喊声响起,那是赤阴教的修行者们真实的恐惧。 寒雾如海,赤阴教的山门就是一艘破损后即将沉没的巨船,站在甲板上的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做不了任何的事情。 …… …… 这一切看似漫长,其实不到半刻钟。 楚珺来不及做任何事情,就连走到崖边纵身一跃都没机会,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寒雾的到来。 顾濯始终平静。 “往好处想。” 他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温声说道:“替天行道不好说,但至少祸水东引我们是做到了的。” 也许是顾濯仍旧乐观的缘故,楚珺的情绪稍微好转。 然后她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那个问题。 “现在该怎么办?” “你会活着。”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十分有力。 楚珺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来得及开口。 有脚步声自高处响起,听着有些轻,几分踉跄。 那是赤阴教主。 她走进两人的眼中,看都没看楚珺一眼,对顾濯漠然说道:“现在我不用选了。” 寒雾不散,赤阴教的山门注定灭亡,区别只在于早晚。 顾濯往前一步,站在楚珺的身前,说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赤阴教主笑了起来,说道:“我也给过你机会了。” 顾濯看着她,忽然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还不错。” 赤阴教主说道:“决定不是自己做出,那就可以尽情埋怨。” 顾濯想了想,说道:“是这么个道理。” 赤阴教主摇了摇头,说道:“更重要的道理是你将会饱受折磨,直到死在我手上的那一刻,而我绝不会死在你的眼前。” 这才是她得以平静的根本原因。 踏入得道境后,修行者便能脱离大地的限制,拥有游弋天空如大海的能力。 寒雾再如何恐怖,终究不可能弥漫至天穹,那她就不会被困死在这里,随时都可以离开。 顾濯没有说话。 在他身后,有脚步声接连响起,都是来自于赤阴教的弟子和长老。 面对荒原降下的天灾,生死即将到来的这一刻,根本没有人理会顾濯和楚珺的存在,所有人都在关心着同一件事情。 “请教主出手,救我等脱离苦难!” “教主,我们能活下来吗?” “教主现在该怎么办啊?” 相似的声音接连响起,出自那些境界强大的长老口中,便也来自寻常弟子的嘴里。 为楚珺斩断一只手臂的贺听荷也在其中,满脸惶恐地大喊大叫着,痛哭着祈求活命的可能。 都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的人,谁又愿意死在这寒雾之中? 肉体被雾气侵蚀成为冰雕,无法动弹哪怕一步,一触即碎。 神魂却不会随着肉体被冰封而死去,相反,还会因此而得到更为漫长的时光。 问题在于,在这时光中的每一刻被冻结的修行者除却思考,便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直到多年以后神魂寂灭而死,又或者是被外力打碎身躯,与之一同破碎。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每一个亡者的眼中能够看见的只有苍白,无尽的苍白。 这是人世间最为孤独的死亡方式。 没有任何人愿意这样死。 听着那些焦急与惶恐的声音,赤阴教主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山门大阵凝结而成的那片赤色琉璃,随着寒雾的攀升出现更多的裂纹,濒临破碎。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冷,不知道是提前到来的恐惧,还是真有寒风渗过缝隙,行至山间。 “您别沉默啊!” 那位嫁衣女修冲出人群,指着站在那头的顾濯和楚珺,大声喊道:“我知道您想要他死,我可以替您杀死他,让您的手不沾半点血迹,让他生不如死!” 赤阴教主还是沉默。 楚珺有些惘然。 “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顾濯说道:“你们的教主从来都不愿看到你们的存在。”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唏嘘,很是感慨。 场间一片死寂。 无数目光中,赤阴教主毫无征兆地笑了。 她笑得很是痛快,几近癫狂。 不管是和尚的那半张脸,还是尼姑的另外半张,都在极尽畅快地笑着。 一声轻响。 那是山门大阵行将告破的声音。 坐落在赤阴峰顶的石塔,塔身上已经覆起浓厚的霜迹,只剩下塔尖留有本来的颜色。 “是的。” 赤阴教主望向自己的教徒们,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说道:“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因为我根本就不愿意成为现在的自己。” 没有人说话。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数百位赤阴教的修行者,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教主,如同被一生中的挚爱背叛。 楚珺更生惘然。 在第一次谈话过后,她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无法动摇对方的道心,险些相信了对方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说辞……没想到原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赤阴教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你们不必失望。” 她笑着说道:“我会让世间再次出现一个赤阴教,届时我会对你们的后辈讲述今天的故事,而在那个故事里的你们都是惹人疼爱的。” 就在这时候,顾濯觉得着实莫名其妙,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非要说这么一堆话,到底是你脑子不好,还是你就想让别人过来杀你,好减轻你心里头的负罪感?” (本章完) 第217章 霜雪之息 第217章 霜雪之息 楚珺在旁说道:“如此不适时宜的话,往往都是真心话。” 顾濯说道:“那她人还挺好的。” 楚珺轻轻点头,说道:“至少还能给人留一个日后的名声。” 顾濯顿了顿,说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 楚珺闻言怔了怔,心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人世间多是临死之前仍旧不愿意说出一句真话,更不要说什么善良的谎言的人,从这个角度来看,赤阴教主心中的确留有些许值得以美好相称的禀性。 或许正是这么个原因,她才能从禅宗不知哪间寺庙处得来传承,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么一副奇奇怪怪的模样。 两人的谈话声没有避着谁,就像顾濯说的第一句话那样,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场间依旧一片死寂。 气氛越发低沉。 在远方,赤阴教山门大阵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令人心悸的轻响声愈发密集。 就像是深冬季节河流发生凌汛之时冰块与岸边相撞那般。 此间,那些无一不身披鲜血浸染衣衫的赤阴教徒们,还有许多人在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教主,然而更多的人却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似是就此认了命。 看着这一幕凄凉的画面,赤阴教主唇边的笑容不曾断绝,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模样,像极了她当初心中满怀爱意之时。 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场间众人,叹息说道:“其实我也不愿事情走到这种境地,为此犹豫到现在这一刻,奈何上苍就是要你等死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前半句话是真的。”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我可以作证。” 谁也没有回应,因为找不出意义。 唯有赤阴教主例外。 “后半句为什么是假的?” “祸是你惹出来的,天地因你而变,让旁人担起这个责任恐怕不太合适吧?”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顾濯,而是楚珺。 赤阴教主平静说道:“我只不过是让天地为我做选择罢了。” 楚珺无言以对,心想这也太能尽情责怪了。 便在这时,赤阴峰顶那座石塔终于被霜迹所完全覆盖,沦为一座冰塔。 山门大阵随之开始破碎,雾气从裂缝中渗入,如烟。 比之寒雾更先到来的是夜风。 如今正值夜深,太阳未曾照常升起,满天星光与月色被层云掩盖。 天地间一片漆黑,风自然更冷。 夜风落在某个赤阴教弟子的身上,此刻心神已经麻木的他,正要闭上双眼等死时,有湿意在他的身体上泛起。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现那并不是泪水,而是荒原深处十年难得一见的雨。 冻雨随风潜入夜,看取浓雾一片。 说荒原之凶险,道荒原之凶险,大抵就是此时此刻的境况。 更多的人被夜风加身,感受到随之而来的雨水,在片刻的沉默过后非但没有痛哭流涕,而是笑了起来。 不过都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着那道笑声,更多的人随之而笑,是凄凉,亦悲愤。 站在这一片笑声当中,楚珺神情微惘。 她怎么也没想到,今夜居然会迎来这么一幕画面,赤阴教竟会是因此而沦为历史的尘埃。 她偏过头望向顾濯,心想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 …… 远方山崖上。 大司祭遥望赤阴峰上的画面,神情愈发炙热。 生在荒原,活于群山,至今已有八十余个年头。 在这八十个不见春夏秋冬的年份里,他不仅亲眼见证荒人与人类的死亡,更是亲身直面过那些与天灾无异的恐怖气候。 荒原上,很难再有人比他对此了解更深,他曾试图过借此力量去杀死生活在此间的人类,为荒人创造出一个干净通透的世界,结果当然是失败。 自那以后,大司祭始终坚信天地之间无人可以在群山之中呼风唤雨,纵是羽化亦不能超然于外,风雨霜雪皆有着自我运行的独特韵律。 如今,这一夜。 风起雨至,雾重如山。 荒原天空之下的灾难齐聚于此,无疑是上苍意志的真实呈现。 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 大司祭缓缓跪下。 他仅剩的一只手掌落在地上,泪水从他的眼眶里奔夺而出,在那苍老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纵横流淌,就像是干涸数百上千年的大地,在他的生命中降下了第一场雨。 颤抖到不能自已,泪流满脸到无法言语,是因为大司祭沉浸到无尽的幸福当中……更因为他知道自己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司祭站起身,望向远方化身为巨虫尚未死去残留些许意识的喻阳,干裂的嘴唇里流淌出情难自禁的骄傲的声音。 “我是对的。” “这世间,唯有上苍才能拯救我族。” “你可以安心死去了。” 大司祭以此为道别,目光再次落到赤阴峰上,神情渐静。 他知道,上苍的眷顾从来都不是毫无代价,必须要有所付出。 ——无论如何,顾濯都必须要死。 …… …… 人们总是说,世间有很多事情高于生死。 比如对错,比如黑白,比如荣辱……然而这一切终究是以活着作为前提。 于是,当生死这个前提被抹去的当下,像这样的事物就能理所当然地进入眼帘。 赤阴教的修行者们绝望而悲恸的哭声并未长久,不是因为夜风寒雨将其冻杀当场,而是他们正在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 ——与赤阴教主厮杀。 更准确地说,这其实是一次单方面的送死。 对赤阴教的邪修而言,既然死亡已经成为注定的结局,比起死在荒原天灾之下,死在自己所追随的教主手中,无疑是一种更为美好的死亡。 石坪之上鲜血成河却不见断肢,几乎每一个死去的人都维持着身体的完整,只在眉心或心脏处留有创口。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与风雨对峙,让此间维持着应有的面貌。 砰! 山门大阵彻底破碎。 寒雾如浪潮涌来,似山海倾轧而至,气势恢宏。 落在后方的赤阴教的邪修的尸体,与寒雾相接触的那一瞬间,直接沦为冰雕,栩栩如生。 赤阴教主看着这一幕画面,眼中更生快意,只觉得这真是美极了。 多年以后,她若是故地重游,再见此间故人……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美好的事情啊?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冲入人群当中,以更快的速度开始杀人。 她要抢在寒雾到来之前,杀死赤阴教的每一个人,不为自己留下遗憾。 此时此刻,顾濯和楚珺成为了局外人。 没有谁去理会他们的存在,脸上带着炙热而癫狂的神情,心神全部专注在这场近乎奉道的杀戮当中。 就连赤阴教主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三生塔从未离开,时时刻刻地庇护着两人的生命,避免寒雾的侵蚀。 于是楚珺仍有说话的余地。 然而她的嘴唇数次张合,直至最终抿成一线,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成为如今的模样,为什么赤阴教的邪修们要互相残杀,将理应重要的他们视为无物。 顾濯猜到她的不解,淡然说道:“都是死,何不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这有什么难懂的?” 楚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还是觉得很荒唐。” 顾濯说道:“总之不是坏事。” 楚珺看着他,问道:“那什么才是坏事?” 顾濯平静说道:“死。” 楚珺微怔,心中再次生出惘然。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时的顾濯与过往那些天有着隐隐的不同,而且不是因为当下的局面。 下一刻,一道声音传入两人的耳中。 “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不是赤阴教的弟子,我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贺听荷带着哭腔喊道:“你就救救我吧!” 这时的她已经伤重,身体内不断有白雾飘出,那是功法运转到极致与寒意进行对抗后所的现象。 她踉跄着脚步,竭尽所能地奔向顾濯,只求活命。 楚珺沉默。 顾濯亦不语。 就在贺听荷的眼中燃起希望,以为这是默许,自己即将获得一线生机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从她的后背开始扩散,阻断了她往前的步伐。 她的双膝与地面相撞,发出响亮的声响,即将摔倒在地之时身形骤止。 与顾濯和楚珺无关,是那位嫁衣女修。 “你怎么能走呢?” 嫁衣女修的声音虚弱至极,就像她的气息。 她伸出手,染着血的五指轻轻抚摸着贺听荷的脸颊,颤声说道:“我们这辈子就得要在一起啊……” 贺听荷睁大了眼睛,反驳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的眼神却倏然一变,恐惧尽数化作浓烈的爱意。 她紧紧地抱着嫁衣女修的身体,嘴里反复念着同一句话:“是啊,我们得要在一起……在一起。” 寒雾随风而至,笼罩两人。 片刻后,嫁衣女修的气息消失了。 那是死亡的意思。 就在她身死的那一刻,贺听荷满是爱意的眼神再次生变,恐惧立刻浮出水面,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极其强烈的憎恨厌恶之意。 她嘶吼出声,竭尽全力地去挣脱嫁衣女修的拥抱,奈何寒意已经侵蚀她的四肢百骸,不留半点空隙。 最终,贺听荷带着这份恨意就此死去。 楚珺将这一幕看的很清楚。 于是她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赤阴教主为什么如此痛恨盈虚道人——人不是不可以糊涂地活着,但前提是一辈子都不清醒。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与此同时,那头的人也都死完了。赤阴教主站在重重雾里。 她的衣衫被鲜血染尽,上下皆红,彷如恶鬼。 她负着轻伤,缓步走向顾濯,柔声说道:“好了,这里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们一起离开吧。” 楚珺心想那还不如死了得了。 “走不了。” 顾濯摇头说道:“有人不希望我离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似随手往雾中一指,直接点出大司祭的位置。 方位是正确的,距离是遥远的。 直至此刻,大司祭仍旧没有下场,孤身站在远方山峰遥望此间。 除非目睹顾濯的尸体,否则他绝不会离开。 赤阴教主微微笑着,说道:“那个神棍又岂是我的对手?” 言语间,她很是随意地挥了挥衣袖,便有十余根红线破空而去。 楚珺看得很清楚,这些红线将会贯穿顾濯的四肢,以及每一个影响行动的穴位,让他沦为真正的残废。 折雪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她不假思索直接出剑,迎了上去。 根据她的计算,凭借折雪的剑锋自己斩断其中七根,再用身体挡下另外三根,至于剩下的……那就只能看顾濯自己了。 然而事实却截然不同。 不是坏,而是好。 十余根红线如同飞剑破空而至,便不可避免地穿过层层寒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竟让楚珺得以斩断每一根红线。 赤阴教主蹙起眉头。 她看着站在远处的那位少女,感受着笼罩浑身的浓重寒意,以及体内正在变慢的真元运转速度,心想怎会如此? 她曾经主动让自己身处寒雾浓郁的山谷,对雾气里如附骨之疽的寒意有着一定认知,何以此刻的情况比之当时更为恶劣? 思绪转动之间,她不曾停下脚步,继续往前。 雾中有雨,如丝似缕。 为鲜血所浸染红彻的衣衫微湿,旋即泛起薄霜,让赤阴教主的脚步变得沉重。 不远外,顾濯与楚珺却是毫无影响。 三生塔上隐约泛起一缕霜迹,浅之又浅。 这件至物榜上有名近乎仙器的重宝,本就是羽化层级的事物,否则也不会被喻阳所寄望以荒人秘法炼化成为一尊羽化。 它当然不会被毁在这场天灾当中。 问题在于,这跟顾濯和楚珺能不能活下来,客观角度而言没有直接的关系。 楚珺偏过头,再一次看着顾濯,还是想不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才能破开这个死局。 她心中并无半点怨怼之意,不后悔来到赤阴教,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能活到今天,本就是一次莫大的幸运。 这般想着,她的心情越发来得平静。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她已有决定。 这一路上都是顾濯在救她,那她理所当然要救回去一次,这是应有之理。 一念及此,楚珺眼帘微垂。 当她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的那一刻,发生在那座孤山山腹内的画面将会再次出现。 观主应她的邀请降临此地,于轻描淡写之间化解这场生死危机,让她和顾濯一并活下去,离开这片恶土。 至于这样做所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日后再说。 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 赤阴教主心神狂震。 一种强烈的恐惧降临在她的心头,与当年直面盈虚时截然相同,如出一辙! 她再也无法维持住冷静,啸声自咽喉呼啸而出,强行震开不断聚拢靠近的寒雾,为自己清理出一条通往三生塔下的道路。 下一刻,她的衣袂开始飘舞,狂涌向后,要去阻止楚珺。 就在这时候,顾濯说了一个字。 “停。” 只是简单的一个字,楚珺眼前的世界便留下余光,未曾完全漆黑。 她还是她,不是观主。 赤阴教主根本不敢刺激她,便也停步。 楚珺对顾濯认真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 顾濯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虽然我不喜欢推演所谓未来,但我真的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人。” 话至此处,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啪。 满天浓雾并未随之而散,夜风寒雨甚至更为急促,如惊涛骇浪拍向站在三生塔下的两人。 就像是某个存在意识到将有变故发生,竭尽全力在此之前行扑杀之事。 “装死到现在就差不多了。” 顾濯说道。 话音落下之时,整座赤阴峰再次颤动起来,是地动山摇。 寒雾为之而战栗,风雨因此而飘零。 赤阴教主霍然转身。 一道寒光自浓雾破空而至,与她擦肩而过,带起一道飞溅血水。 那不是飞剑。 是巨虫的千足之肢。 直到这时,活着的人才回想起喻阳尚未死去。 “走!” 楚珺没有惊呆,不去想为何喻阳在破境后还能保持灵智,听从顾濯的号令。 她直接抓住顾濯的衣袖,便要往巨虫的方向冲过去,求得庇护。 赤阴教主看着这一幕,眼神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站在远方山峰上的大司祭怒不可揭。 他不再继续冷眼旁观下去,纵身往外一跃。 轰! 幽绿火焰骤然爆发,在寒雾中炸开一片空白地带,为大司祭指明前进的方向。 他苍老的身体也受此推力,无比精准地飞向百余丈外的赤阴峰。 再是一声巨响,在他落地的位置,为寒意所侵蚀的石板碎裂成千百片,皆俱跃起。 大司祭面无表情,眼中的火焰更盛。 碎石就此尽数染上火焰,如若攻城器械,燃烧奔腾而去! 这一击极为强大,与不久前赤阴教主唤起的流星火雨相比亦是不逊分毫,甚至来得更为凝聚。 哪怕有三生塔作为庇护,顾濯和楚珺不大可能死在这一击之下,但这必然也要遭受重伤,再无余力抵御寒雾冻雨。 “给我留下来!” 赤阴教主厉声喝道。 她伸出双手,掌心朝天。 以她为中心的数百具赤阴教邪修的尸体,以及流淌在地上的鲜血皆尽沸腾突破寒霜的冰封,最终凝聚为四条粗壮的血柱。 同一时间,她不再被囿于大地之上,身体升腾飘起。 赤阴真经于这一刻攀至巅峰! 天地似是有所感应。 层云短暂闪过一抹亮色,那是雷霆的痕迹。 赤阴教主却是看都不看一眼,怒挥衣袖。 血柱如臂指使,冲向千足巨虫。 在此之前,同样带着大司祭愤怒的那一击已然到来。 顾濯头也不回。 对此,他只做了一件事,收起三生塔。 寒雾瞬间涌来,带着强烈的意愿,要把他留下且杀死。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必死之局。 赤阴教主为在场境界最高的那个人,理所当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的表情瞬间扭曲,却还是再动心意,让那一道原本斩向千足巨虫血柱改变方向,挡在燃烧幽绿火焰的碎石当前,与其正面对撞。 轰隆! 血柱燃烧起火,石块被血水淹没,无力向前坠落。 赤阴教主面色更冷,再次挥袖。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似先前那般有所保留,四条血柱破雾抽向顾濯。 远处,大司祭更为愤怒。 本就剧烈燃烧的幽火更上一层楼,带着他的怒意与他的身体,冲向另一端的山崖。 喻阳所化之千足巨虫并未沉寂,早在顾濯和楚珺奔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便已作出应对。 只不过他的伤势太过沉重,活着就近乎是用尽全力,尚未死去全凭一股执念。 或者说是顾濯的一句话。 ——我若死去,你曾看到的春天就是一场梦。 想着这句话,想着那些亲身感受过的美好,想着族人们不敢相信的眼神,想着那些让自己维持意识的声音,喻阳万般艰难地张开自己的口器。 千足巨虫的口器极为宽大,约莫数丈,远望是黑洞洞。 他没有怒啸出声,因为他并不愤怒,他此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吸气。 满山寒雾与冻雨骤然一滞,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那个巨大的口器,为顾濯和楚珺扫清前方的道路。 这是赤阴教主与大司祭被迫交手之时,他所做出的选择。 当这两人默契联手,再次对顾濯出手的那一刻,一切便也准备妥当。 喻阳漠然无视体内传来的剧烈疼痛,无视死亡即将到来的事实,用尽余生最后的力量长大口器……啸叫出声! 无数寒雾从它的口中喷涌而出,形成一道比之四道血柱仍要粗壮的气息,洒落赤阴峰上! 传说当中的龙息或许就是这般模样。 寒息所过之处,万物尽数被冻结,不留半点温度。 无论血柱还是幽火,都成为了最为精致的琉璃冰雕。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自己的颜色,目之所及唯有苍白还是苍白,看不见任何多余的事物。 就连顾濯和楚珺的身影都消失了。 大司祭和赤阴教主未曾死去。 他们站在霜雪之息外,已然负伤,无法往前再进一步。 直到喻阳真正死去。 (本章完) 第218章 顾濯和道主 第218章 顾濯和道主 两声咆哮,贯彻寒雾笼罩的赤阴峰上下,向着更远的地方传去。 那是大司祭和赤阴教主的愤怒,如此看着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物从指缝里溜走,当下却再也没有办法可以阻止,或许往后再也见不到那人的背影,强烈的悔恨之意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人根本无法继续冷漠平静下去。 两人霍然转身,死死地盯着彼此的眼睛。 下一刻,赤阴教主朝上的掌心骤然翻转下压,便是落掌。 同一时间,大司祭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挥拳,向上击去。 不是心有灵犀,而是坚决痛恨。 轰! 雾散无声,山崩不静。 连绵不断的轰隆巨响自峰顶传来,没入顾濯和楚珺的耳中,偶有碎石随之而跌落,与他们擦肩而过——那是山巅两人正面交锋带来的恐怖余波。 楚珺的脸色已然泛白,衣袍肮脏快似当初挖洞的时候,但她不敢停下哪怕半步,因为顾濯此刻就躺在她的后背,将性命交付与她。 她把喻阳所化的千足巨虫的肢体当作石阶,以最快的速度往下飞奔。 片刻之前,在霜雪之息自巨虫的嘴里喷涌而出时,顾濯拔出且慢。 在那极短的刹那间,两人得以踏入喻阳提前留出的空隙当中,幸免于难。 哪怕是远离先前的当下,楚珺的心情依旧紧张着,根本无法轻松。 顾濯与楚珺背靠着背,目光理所当然落在山崖之上。 夜风挟细雨而至,打湿他的面颊,带来寒意。 想着某些事情,他的神情愈发沉静,仿佛置身事外。 直到某刻,楚珺的声音响了起来。 “快要到了。” 她问道:“该怎么走?” 顾濯说道:“往前就是。” 说完这四个字,他的眉头紧皱起来,眼角流露出痛楚的意味。 楚珺背着他,踩在被冻结的虫肢之上,看着为浓雾所笼罩的大地,因惧怕寒意侵袭而不敢深呼吸,牙齿用力地咬住下唇,出血也浑然不顾。 少女的双足陡然发力,把自己连带着顾濯抛出一条漂亮的曲线,没入如水般的雾中。 就在她以为将要被淹死的那一刻,前方的雾气忽然之间散出狭窄到仅容两人通过的道路,让楚珺得以继续前进。 砰! 楚珺落在地面上,身体涌起剧烈的疼痛,那是不堪重负的迹象。 但她没有因此停留片刻,依循着顾濯的话径直往前,就连身旁正在发生诡异的画面都置之不理。 ——寒雾仿佛有着不同的意志,从顾濯说出那四个字就开始扭打在一起,呈现出来的画面就像是两道浪潮在相互对撞。 然而哪怕就是楚珺,都能清楚感知到其中一方处于明显的弱势,根本无法进行长时间的对抗,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全面崩溃。 在上方,赤阴教主和大司祭仍未停战,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碎石不断落下,掺和在冻雨中。 顾濯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切声音终于消散,世界重新安静。 黎明尚未到来,此刻正是人世间最为黑暗的时候,放眼望去半点光明不见。 楚珺把折雪当作拐杖,背着顾濯,脚步艰难地行走在积雪深处。 这时的情况当然还是不好,但比起先前的生死攸关,终究还是轻松太多。 某刻,她找到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了下来。 长时间的在夜色中奔走,眼前的世界依旧晦暗,但不再是漆黑一片,可以视物。 楚珺歇息片刻后,起身用剑卷起积雪,围起一堵雪墙,挡去不愿停息的夜风,便也掩去此间的动静。 然后她以道法升起一团火焰,驱散黑暗,带来温暖。 她抿着唇,很是担心火光透出雪墙,伸手从地上挖出一个坑绕到外头去看,确定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这才安下心来。 顾濯坐在那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说话。 “聊聊。” 楚珺好不容易做完这些事,步履阑珊地回到顾濯身旁,几近脱力般跌倒在地,仅凭一剑撑住自己的身体。 她慢慢地往后靠去,让冰冷的石壁充当倚仗,声音虚弱说道:“我有几件事情想和你聊聊。” 顾濯醒过神来,唇角微翘,笑得十分礼貌。 这不是答应的意思。 “晚点儿。” 他说道:“那边还没结束。” 楚珺看着他,想了想,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濯才是闭上双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听着这声叹息,楚珺心想应该是那头的战斗结束了,胜负或许已经分出,但生死大抵是没有分出的。 这般想着,她的声音从唇瓣流淌而出,很轻,有些虚弱。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还会去赤阴峰吗?” 顾濯闭着眼睛,轻声说道:“我说过,这不在于我如何抉择,而在于我是否与其相遇,因为那或许就是天意。” 楚珺说道:“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曾提醒过你,这天是要你死的。” 顾濯笑了笑,说道:“我不想重复当时的对话,已经说过一遍的死里求活什么的。” 楚珺平静说道:“我也没打算和你聊这些。” “那你想要聊什么?” “聊你。” “我?” “嗯,因为我现在觉得你这人很有问题。” 顾濯睁开双眼,偏过头望向楚珺,微笑说道:“我有什么问题?” 楚珺顿了顿,说道:“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顾濯说道:“事实的确如此。” 楚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但你现在就是个残废。” 顾濯笑容不减,也不生气,说道:“我也从未否认。” 天寒地冻,霜雪堆积成的高墙里燃烧着道火,温暖的光芒散落在两人的身上,映得那两双眼睛比之过往更为好看,生出几分夜谈的温馨。 “你还是不明白吗?” 楚珺蹙起眉头,一字一句说道:“要是你不能认清当下自己身处的位置,那今天的事情就还是会重复发生,但你不可能每一次都这么幸运,有喻阳那样的人愿意为你而死,像我这样的人拼了命的救你。” 顾濯没有说话。 楚珺说道:“我是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置身于险境当中,坐不垂堂的道理有这么复杂吗?我觉得没那么难懂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速与寻常不见区别,声音很轻。 不像是劝说与告诫,只是一次关于事实的客观描述。 顾濯说道:“有些事情只要和自己有关,那就算你当下偷懒摸鱼混过去,到最后终归还是要你亲自动手来解决的,这或许就是因果。” 话是真话,他的真心话。 赤阴教因盈虚而生,又在此行当中恰好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头,那作为师父的他理所应当要为此做些什么,比如收拾徒弟留下的烂摊子,这就是他的想法。 事实上,赤阴教这场变故也证明他的推断没有问题,荒原近些年来的许多变故与盈虚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我不否认这个道理。” 楚珺摇头说道:“问题就在于,事情不该是这么做的。” 顾濯说道:“是吗?” 楚珺看着他说道:“你现在就是个残废,凭什么去做这些事呢?我在史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九世之仇犹可报乎?百世之仇犹可报。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的,修行需要时间,报仇需要机会,种子要发芽才能成长为大树,等待这两个字有这么难理解吗?”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因为我残废,所以我要等。” 楚珺说道:“是的,事情本就是这么简单。” 不等顾濯开口,她话锋骤然一转。 “之前我跟你提过,我没想过你到底是谁,这句话当然是骗你的,因为我只要还是人那就必然有好奇心。” “我猜你是道主,原因在于你的道法造诣太过高深,恐怕连我那位师父都比不过你,这几百年来只有道主才符合这个条件。” 楚珺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假如你真是道主,那你现在做的一切就是错的。” 顾濯轻声说道:“错了吗?” 楚珺看着他,认真说道:“错了。” 顾濯神色温和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我就是你话里的道主,人们眼中的魔主,那这一切就注定是我所无法逃避过去的。” “不。” 楚珺静静地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你就是做错了。”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愿闻其详。” 楚珺说道:“你知道我最开始以为你是谁吗?” 听到这句话,顾濯忽然生出悔意。 然而话至此处,早已不是他喊停就能停下来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楚珺的话里出现了那两个字。 “顾濯。” 她说道:“这个你曾经在那片古战场上用过的名字,我最开始真的以为你是顾濯,我的那位朋友。” 顾濯一言不发。 楚珺不在乎,接着说道:“因为你的背影看起来太像是他,但随着我和你接触得越来越深,这个念头也就越来越淡。” 顾濯问道:“为什么?” 楚珺安静片刻后,说道:“我认知里的那个顾濯,和你有着根本的区别。” 顾濯说道:“比如?” “因为他是一个让我心生钦佩的同辈众人。” 楚珺的语气因平静而真诚:“而不是你这样喜好装神弄鬼,满嘴让人猜不透的话,看似高深莫测实则无能为力的所谓前辈高人。” 这句话真的很让顾濯无话可说。 换做是另外一个名字,那他根本不会有这种念想,只当做是无趣的耳边风。 但话里说的偏偏就是他。 楚珺说道:“去年夏祭前后他做的每一件事,长街上的那桩血案,白马湖畔与皇子为敌,苍山里为自己的师妹折返败敌,以及最后横剑在前结束夏祭……”“我喜欢他那些天里做出来的选择,不是因为最终的成败,而是因为这一切是直接的,是爽快的,绝不是像你这般粘乎的。” 她认真说道:“见仇人拔剑,看喜欢的人就愿意去亲近,就算那人是个秃驴还长得很矮,喜欢与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听着这话,顾濯突然有些心疼无垢僧。 然后,他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只不过是你的一种偏见?是你对美好的一种向往与寄托?而非事实?” 楚珺说道:“也许。”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那你现在还是认为我错了吗?” “当然。” 楚珺神情坚定说道:“我从来都没改变过我自己的想法,假如你是道主,那你更应该像顾濯那样活着,着眼于当下,做与年龄相符的事情,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 顾濯笑容依旧在,说道:“我刚才也和你说过,假如我是道主,那当下的一切就注定是我逃不过去的。” 楚珺摇头说道:“你觉得那样活着是一种逃避吗?” 顾濯说道:“像这样毫无意义,给不出具体解决办法的愚蠢言辞,着实让我后悔与你展开这场谈话。” 不知何时起,两人的声音都已不复平静,渐渐来得急促,更不是最开始的淡然和轻柔。 道火燃起的光芒正在晃动,冰雪堆积成的墙壁愈发来得坚实,回荡余音。 一片死寂。 长时间的安静。 “我不后悔。” 楚珺说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问吧。” 楚珺看着他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眼里全都是旧日往事,那你的世界就注定是由过往的陈旧碎片所组成的?” 顾濯面无表情说道:“我说过,这些不是我能选的,因为我的世界本就是由这些事物组成的。” 楚珺忽然问道:“你知道你现在长得很矮吗?” 顾濯没有说话。 楚珺用折雪撑住自己的身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看吧,现在的你连我都不如。” 顾濯闭目,问道:“你要说什么?” “天塌下来的时候,总会有高个子撑着。” 楚珺看着他难以理解问道:“你明明有可以相信的人,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孤家寡人,要一个人去解决这些事情呢?难道你就不能多给旁人一点儿信任吗?这总归是你自己的选择吧?” 顾濯沉默不语。 楚珺说道:“在去赤阴教之前,我问过你为什么不让易水那位前辈来救你,你对我说要是救了你,那你就必死无疑,因为你的身份会暴露。” “当然会暴露啊,任谁看到你现在这么个样子,谁能不知道你的身上有大问题啊?从来都不是旁人出卖你,是你自己在出卖你自己!” 她的语气越发来得急促:“你要是像顾濯那样活着,而非现在这样把自己阴森地藏在黑暗里,那谁会怀疑你的身份啊?”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珺盯着他的眼睛,寒声问道:“难道在这个世界上,长辈出手救下晚辈的性命,这已经成为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了吗?” “我师长很可能已经死了,为了让我有命出现在你眼前而被那位大司祭杀死,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少女毫不客气说道:“易水那位出手救你需要冒着死去的风险吗?不会,他可以不会吹灰之力就把你救下来,你之所以拒绝这么做是因为你不相信,你认为他是不可控的因素,你不想让别人掺和进来自己的事情,但是你连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全局都不知道!你还妄想着一次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你这样做就是在找死在自掘坟墓,你现在知道了吗?!” 人生至此前一刻,楚珺从未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 她更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要有一天,以这种语气来冲撞一位长辈,但此刻的她心中无半点悔恨之意,因为她确定这样做是对的。 她很感激顾濯给她带来的那些见识,虽然她依旧不愿承认彼此的师徒关系,不想成为什么乱七八糟的掌上明猪。 她不想这位长辈沉溺在无尽的往事当中,一步一步地让自己陷得更深,最终被淹死在往日的时光里。 她当然知道大人物们往往都有自己的考量,然而她认为再多的考量,都应该以活下去为前提,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冒险,就因为一次巧合的路过,便让自己身处险境难以自拔。 诸多思绪徘徊在楚珺的识海中,非但没有让她失去清醒,反而越发冷静。 她的呼吸不再急促,慢慢地平静下来,说道:“上面这些都是我基于个人情感对你说的话。” 顾濯哑然失笑,问道:“所以你还有别的话吗?” “嗯,是基于纯粹利益方面的话。” 楚珺看着顾濯的眼睛,最后认真说道:“如果你真的是道主,我衷心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因为我是清净观的未来掌门真人。” 说完这句话,少女放下手中的折雪,沿着先前挖出来的地道往外走去。 不知何时,天边已有晨光亮起。 昨夜的一切就像是场梦,风与雨与雾气都是错觉,洒落在身上的微暖阳光为她带来真实。 楚珺微怔出神,眯着眼睛望向被云层掩去大半的太阳,忽然笑了起来。 接着,她把手放在昨夜堆起的雪墙上,让其崩塌。 伴随着不大的声音,顾濯被淋了个满头雪,浑身上下皆白。 楚珺想了想,没说抱歉。 顾濯站起身来,慢斯条理地抹去身上的冰雪,顺带着还咳嗽了一声。 做完这些事,他再是看了楚珺一眼,同样一言不发,望天。 忽有风起,云散。 阳光骤然炽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楚珺正在直视太阳,首当其冲,流下眼泪。 少女连忙闭眼,揉了揉眼眶,只觉得那云散得莫名其妙。 顾濯神情十分严肃。 这主要体现在他没有偷笑,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上面。 没过多久,楚珺想着自己终究是晚辈,昨夜那番话已经足够顶撞,总不能再让前辈丢下脸皮主动开口。 她说道:“接下来的路我会继续护着你的,直到离开荒原为止。” 顾濯没有说话。 楚珺心想这未免也太小气,说道:“要我背着你吗?” 顾濯还是沉默。 楚珺看着他,摇头说道:“我是不会道歉的,因为我没错。” 直到这时,顾濯终于不再沉默了。 “自在道人没死。” 他抬起手,指向后方远处的那处山垭,说道:“人就在那边。” 楚珺怔住了。 顾濯说道:“待会儿你跟他走就行,观主肯定有派人来,你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话说到这里,他沉思片刻后,还是把折雪递了出去。 “不管是当拐杖还是别的什么都好,总之,等你离开荒原之后再还给我。” 楚珺下意识问道:“怎么还?” 顾濯说道:“送去易水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那是赤阴峰的方向,便也是自在道人的来处。 楚珺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惘然说道:“你这到底要做什么?” “借这机会,把该办的事情都给办完。” 顾濯轻叹说道,头也不回,很是懒散地扬起手中的旧剑。 万里无云,阳光灿烂。 少年举着剑的画面被照得有些模糊,让楚珺看得不太真切,总觉得顾濯的身旁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感受到少女的目光,回头看了她一眼,挥手打了个招呼,很是礼貌。 楚珺微微一怔,旋即猜到此人究竟是谁。 少女心中有骄傲油然而生,嫣然一笑。 就此平分天地秋色。 …… …… “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 “什么感觉?” “一言难尽。” “的确,换做是我被晚辈骂上这么一通,想必也会难受至极。” “我可没有什么难受。” “啧,好了,不谈这事儿。” “那谈什么?” “你现在不怕暴露了?” 王祭的声音里满是好奇。 且慢是他的剑,只要他想,那就能知道在剑锋旁边发生的一切事情。 出于尊重,他自然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过分,但先前那场谈话的确被他知道了。 顾濯神情平静说道:“就像她说的那样,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撑着,跟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王祭挑了挑眉,说道:“先说好啊,像今天这种小事儿我帮你肯定无所谓,真要是灭门绝户的大事你可千万别指望我啊。” 顾濯说道:“我也没指望过你。” 王祭更好奇了,望向他的侧脸,问道:“那你指望谁?” 顾濯抬起头,看了一眼明媚的天空,与天穹之下伫立着的雪峰。 阳光晒得他满身暖和,再无半点旧日的晦暗,让他很自然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这还能是谁?” “当然是我那位师姐啊。” (本章完) 221.第219章 百年春光,今朝秋色 第219章 百年春光,今朝秋色 阳光明媚,遍照群山。 这是荒原深处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万里晴空不见半点密云,湛蓝如匠人精心烧制的瓷器。 走在松软的雪地里,自远空而来的风依旧寒冷,却不再令人心生畏惧,而是一种带来清醒的微痛,很是愉悦。 顾濯的脚步不快,但也谈不上懒散,只是有些慢,因为他正在思考,或者说是回望过往的人生。 就像楚珺说的那样,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他逐步身陷一座看不见的庞大泥塘当中,越走越深,难以自拔。 这种情况当然是不好的,无论从安全还是利益这两个角度来看,都会对他带来莫大的危害。 如何才能自救,楚珺提出的方向不失为一种正确的,但问题在于如今的他已然牵扯太深,千般因果纠缠之下,除非是一死了之,否则余生再难有半点清净之时。 在这种情况下活成被人仰慕的那个顾濯……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简单的办法或许就是一了百了。 然而顾濯完全没有自杀的想法。 原因很简单。 他本就没剩几年命了,好死赖活都是这么些天,何必非要早死? 想着这些,顾濯忽然问道:“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比较符合我当下年龄的,简单些说,就是我应该想要去做的?” 王祭翻了个白眼,心想这问得也太简单了,没好气说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快意恩仇人前显圣打脸再打脸,要不然红袖添香酒色财气夜不归宿到朝起扶墙呗。”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有没有不那么俗的?” 王祭看着他,忽然说道:“懂了。” 顾濯不解问道:“我怎么不懂?” “既然这俩你都没兴趣,都觉得俗气。” 王祭想也不想说道:“那你现在不就是想当圣人了吗?或者干脆直接一点儿说,你想让这个世界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顾濯再次沉默,说道:“其实俗一点儿也挺好的。” 王祭怔了怔,旋即失笑出声。 青年时候的他不是只能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行事自然恣意,鲜有顾忌。 半晌过后,顾濯耳边的笑声才是停歇。 “有这么好笑吗?” “坦白说,换做别人我肯定是不笑的,但偏偏是你,这我真没办法。” 王祭的语气分外诚恳。 顾濯叹了口气。 王祭沉思片刻后,认真说道:“要不然干脆这样吧,你问问你师姐,你俩能不能在一起得了。” 顾濯看着他,一言不发。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这事其实很简单,那句词儿是怎么唱来着?” 王祭往后数步,闭目再而屏息静气,沉声说道:“让我们忘了那片海,让我们来世再重来,让我们一生一……” 话没能说完。 顾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说道:“停。” 王祭从善如流,睁眼后满眼笑意,再是得意不过。 顾濯说道:“你记性真好。” 王祭似是感慨说道:“不是我记性好,是我那位老朋友说过太多这样的话,让我止不住地记忆犹深,而且这句话刚好适合现在的你。” 顾濯不愿理会,往前走去。 王祭看着他的侧脸,敛去笑意,认真说道:“和那个姓楚的小姑娘一样,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因为我是你朋友。” 顾濯顿了顿,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道了一声谢谢。 王祭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这本就是一场散淡随意的漫谈,旧友间的一次闲聊,仅此而已。 荒原难得如此晴空,接下来还有不短的路途,再不借这美好时光做些该做的事情,全部心思都倾注在一望无际的白雪之上,未免太过挥霍。 就像是那春光,百年以前就已经被辜负过一遍,随光阴如指间沙去而不回。 如今这片秋色还要再被辜负吗? 想着这些事,顾濯心神微晃。 有所得。 …… …… 走在冷风中,行于白雪间,远望黑山峰……顾濯和王祭很自然地与楚珺的那位长辈相遇。 清净观的自在道人境界本就高深,否则也不会担起进入荒原的重任。 更为关键的是,当初孤山山腹内那且慢一剑过后他虽是负伤,但随后就被降临的观主亲自出手治疗,纵使无法痊愈但也要好转太多,成为他活着的原因。 当自在道人目睹顾濯缓步而至,手中随意握着那把且慢,像是疯子般自言自语着,很难不为之心生强烈警惕,以至于举步不前。 直到顾濯与他擦肩而过数步以后,他才是在心里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便听到了一句话。 “麻烦你件事。”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和,找不出半点戾气。 自在道人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似是感受到那尚未出鞘的剑气,无法动弹哪怕一步。 顾濯顿了顿,认真说道:“照顾好楚珺。” 话音落时,自在道人微怔以为听错,然后发现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神情不由明显错愕。 待顾濯远去以后,有风再来,自道袍缝隙间入体,他才发现就在那短暂的片刻间,自己的身体便已汗水所彻底打湿。 自在道人闭上眼睛,强忍住再往后看上一眼的冲动,继续往前走去。 楚珺就站在那里。 相遇不是过分遥远的事情,约莫在半刻钟上下,与漫长无关。 清净观的两人对视着,长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晚辈先开的口。 “您还好吗?” “伤得有些重,或许今后无望破境,但总归是活了,你如何?” “请师叔您放心,我很好。” “那就好……所以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自在道人这句话问得很巧妙,没有问顾濯是谁,而是问的楚珺。 楚珺的回答却格外干净,利落到极点。 “我不会告诉与他有关的一切给师叔您知晓。” 接着,她更加认真地补充道:“其中也包括师父。” 自在道人眼神微变,想着不久前从顾濯处听到的那句话,沉默不知何所言。 楚珺神色如常,平静说道:“因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面朝群山的另一端,背对渐行渐远的顾濯,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 …… 对活在荒原的人与荒人,阳光从来都是最为奢侈的事物,仅次于力量。 昨夜那一战,赤阴教主在击伤大司祭后,囿于寒雾凄风惨雨的缘故不得不退,但她自然不会让自己远离,而是就近寻了处安全的地方,开始稳定伤势。 接下来的很多事情她都已经想好,待伤势不会再有太大影响的时候,便动身去追寻顾濯留下的踪迹,无论是以楚珺的性命作为要挟,还是别的什么办法都好,总之必须要问出那个破解之法,让盈虚留下的功法不再成为困住她的一座牢笼。 想着这些事情,看着今日阳光,赤阴教主理所当然地产生了一种感觉。 ——大司祭嘴里惦记着的上苍很愿意让顾濯死去,否则为何要让荒原迎来久违的天晴,让一切痕迹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无所掩藏? 一念及此,赤阴教主以手掩唇,旋即是数声剧烈的咳嗽。 有血水从中喷溅而出,奇异的是这血与空气相接触的瞬间,顿时燃烧起火。 伴随着那几缕细小的火苗缓缓消散,赤阴教主紧紧蹙起的眉头松开,苍白的脸色随之而好转些许,有了血色,不再如纸。 迎着阳光站起身来,她闭目再而展开双手,于这雪峰之顶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拥入怀中。 自从盈虚死后,在无人得见的时候她总会去做这样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更多的自由,弥补过往数十年间失去的一切。 不知道过去多久,赤阴教主睁开双眼,往前迈出第一步。 下一步,她却停在了原地,因为顾濯就站在前方。 两人相距不到十丈。 而她居然不知道顾濯是在何时出现的! 赤阴教主准备开口。 在此之前,顾濯已然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赤阴教主蹙起眉头。 有风来,吹得她染血的衣裳猎猎向后,似是上吊用的那根束带。 顾濯诚实说道:“主要是想到之前我们聊过这么多次,一直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问,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过。” 赤阴教主沉默片刻后,说道:“迟阳夏,迟到的那个迟。” 听着这个名字,顾濯若有所思,说道:“这是赤阴教名字的缘起?” 迟阳夏没有说话,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又或者别的什么。 也许是今天的阳光太过绚烂,秋色太过撩人的缘故,她眼前的世界莫名错乱,旧日的画面从时光的深渊里不断上浮,直至重现。 …… …… 千百年来,荒原不曾有变,都是由血与火组成。 在一场惨烈的厮杀当中,迟阳夏装成尸体侥幸地活了下来,还是少年的他躲在车轮底下瑟瑟发抖,双眼紧闭,不敢动弹哪怕半点。 于是他很自然地看不见马贼们饶有兴致地围在车轮,燃起篝火喝酒吃肉,以无声的目光打赌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至于胜者所能得到的赌注,当然就是少年最为娇嫩的那一部分美好。 马贼们本以为这场赌局不会持续太久,没想到迟阳夏的意志竟是如此的坚定,熬到夜色浓时仍未放弃,还在坚定装死。 便在篝火旁的贼寇不愿再等待时,一位披着黑袍的中年男人来到这里,成为客人。 如果抛开最后的结果不谈,那这其实是一次很不错的会面,陌生男人与贼寇相谈甚欢,哪怕事实上就是寒暄与客气,也是做到最好的那种。 遗憾的是,装死的少年却偏偏在这时候装不下去了。那时候的画面真的很尴尬。 后来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身披黑袍的盈虚决定带走迟阳夏,为此愿意付出相应的钱财,马贼的杀心被勾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迟阳夏跟在盈虚身后,欲言又止无数次,想要说自己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不是听你言辞善良想胁迫你救我一命,奈何却始终没听到那么一个问题。 翌日天明放晴之时,两人分别。 救人就要救到底,盈虚送了一门功法给迟阳夏,好让少年有机会走出偌大荒原。 这门功法与天命教无关,因为他不想害人。 故而是一门临时创造出来的功法,并无姓名。 …… …… “截止今天。” 迟阳夏静静看着顾濯,说道:“我仍然会在午夜梦回时想到这件事,问我自己,当时要是他问了,那我该怎么回答才对。” 她忽而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之意,嫌弃说道:“想得多了,想到今天我居然忘了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 像这样的问题,答案从来都不重要,关键永远是当事人的念想。 迟阳夏神情厌恶说道:“这就是我和盈虚见的第一面,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第一面。” 往后,那就是为少数人知晓的‘第一面’。 盈虚与巡天司前司主越过群山,于荒原极北交手,不知胜负,各自重伤。 事实上,迟阳夏根本没有亲眼见证这一战。 当时他的境界太浅,连旁观都做不到,只能躲在后方远远地看着天地变色,惘然中心向神往。 这一切听来都是美好的,寻常的。 “然后呢?” 顾濯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迟阳夏的嘴角微微翘起,嘲弄问道:“让我主动剖开自己的伤口,把最惨痛的经历暴晒在阳光底下,教你看个开心,你是不是在做梦?” 顾濯说道:“有道理,是不该说。” 迟阳夏笑容不再自嘲,冷笑讥讽。 顾濯平静说道:“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你知道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无颜面对自己。” 话音落,笑声顿无。 迟阳夏看着顾濯,面无表情说道:“你该死了。” 顾濯温声说道:“你急了。” 迟阳夏不再接话。 就在说出死字的那一瞬间,她便已出手。 仍旧是一道鲜红的血线,为灿烂阳光所掩藏,似有若无,快至极处。 这根血线出自迟阳夏的指尖,直系心头,是故为心血,最能杀人。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变化。 阳光还是那般封,风依旧在吹,画面被停滞在当下这一瞬间。 过了很长时间,迟阳夏仍旧没看到应有的那一幕——血线穿过顾濯的胸口,将其浑身精血榨取至干涸,只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随着时间流失而来的,唯有剧烈的疼痛。 以她心头血凝聚而成的那一根血线,就连大司祭的幽火都没能焚断的那一根血线,在这一刻被斩断了。 就像是断线风筝的那根线。 阳光映照下随风而荡。 血水从迟阳夏的唇角不断溢出,如枯水时节的瀑布。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手中的且慢,然后视线望向挪动,见到站在旁边的那位青年。 她不认得青年是谁,但她知道那就是且慢,便能推断出对自己出剑的是易水太上长老,当世最强者之一, 她笑了起来,声音里尽是凄凉意,喃喃说道:“没想到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居然配让您出剑,那我的确是该死了。” 王祭懒得接话。 迟阳夏偏过头去,望向顾濯,认真问道:“连这位都愿意帮你,你为何非要折腾那么些天?” 顾濯不想说话。 然而当他想到不久前的自己,曾经说过迟阳夏今日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沉默顿时瓦解。 他说道:“主要是因为不想欠人情,所以之前才会那般折腾,现在算是想开了,该用的关系就得用,不能没苦硬吃折磨自己。”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濯的声音十分诚恳,不带半点虚伪。 迟阳夏沉默片刻后,嘲笑说道:“所以现在你不想吃苦了,那我就该死了。” 顾濯平静说道:“是的。” 迟阳夏看着他的眼睛,沉声怒喝问道:“难道你就没想过折磨我,把我养成一只不堪入目的肥猪,榨出我的身上的油和血来点灯,一片片地割下我的肉来炒菜拌饭吃吗?!” “没有。” 顾濯走向迟阳夏,看着那半阴半阳的面孔,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本就十丈不到的距离,纵使峰顶有积雪堆高阻碍,又怎能拦得住修行者的步伐? 都是眨眼间的事情。 迟阳夏看着顾濯,看着越来越近的那把旧剑,半边脸上的愠怒僧人闭目不看,再半边脸的尼姑依旧满脸欢喜,尽是终得解脱的面目。 顾濯不在乎。 走这一趟,为的是了结因果,答案究竟如何已不再重要。 是的,他依旧想要知道当年盈虚与迟阳夏发生了什么,后者何以让自己沦为今日这般模样,同时他仍旧好奇荒原的上苍到底是何事物,为何这方天地的万物如此沉默寡言,且听循着一个他所感知不到的意志的号令,且穷追不舍就是要把他长埋在这片冰雪永封之地。 还有盈虚与司主做过什么,藏在那座孤山山腹的那尊羽化与这两人到底有什么关系,荒人在盈虚的眼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或者说是工具…… 顾濯仍旧关心,但已不再过分在乎。 迟阳夏不这么想,她认为这些秘密是具有沉重分量的,而从她这里得知是代价最轻的方式。 总要比从司主处得到答案来得简单些吧? 于是,当她看到顾濯拔出且慢,挥出那一道清亮的剑光时,心中骤然生出极大的错愕,甚至恐惧。 一声轻响,原来头断。 一道细长的血线停留在迟阳夏的脖颈上。 某刻,有风吹来。 那根血线不断变宽,直至让她那两张奇怪的脸离开她的身体,就像是熟透了的柿子般跌落在地。 没有鲜血如瀑布逆流而起,大概是因为在昨夜流了太多,死得很干净。 顾濯低头,望向迟阳夏的头颅,说道:“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你是怎么想的?” 王祭想了想,说道:“两者皆有吧,当时应该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但也是想抓住那一根救命稻草。” 顾濯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祭蹲下身来,看着那头颅上的尼姑跟和尚渐渐消失,流露出最原来的面目。 那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称不上貌美好看,但可以久看。 他认真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原来是求不得和怨憎会。” 话里提及的那六个字即是禅宗所言人生八苦,同时也是长乐庵的不传真经,镇教功法之一。 长乐庵与慈航寺并驾齐驱,为当世千万僧人领袖,无论在庙堂还是朝野都有着极其恐怖的影响力,只是近些年来隐而不发,稍显低调。 顾濯说道:“我不喜欢和尚。” 王祭闻言微怔,好奇说道:“那你喜欢尼姑?” “一回事,都不喜欢。” 顾濯有些累,随意抛开手中且慢,就在尸体和断头旁坐了下来。 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也许是因为高度的缘故,生不出太多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让王祭神魂所化的虚影消失在世界当中,真正孤身一人。 时间缓慢流逝。 忘了何时,迟阳夏的尸体被风吹倒在地,引起砰的一声响,多少有些吓人。 顾濯却是毫无反应。 他的腰背微躬,束起的头发悄然垂落在肩膀的一侧,掩住半边的脸,呼吸声已经变得均匀了起来,很明显是已经入睡。 事实上,他是真的睡着了。 从昨夜某刻到今天此时,世事如潮水般涌来,就算绝大多数事情都是他自找的,那终究还是要疲惫的。 过往那些天受过的伤,随着顾濯的沉睡悄无声息倾泻出来,让他的身体出现不在少数的伤口,鲜血不停地从中淌落在地。 然而他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睡得越来越沉。 日至中天,群山熠熠生辉。 顾濯于此刻醒来。 他睁开双眼,望向极遥远处那座被阳光映得不可直视的孤峰,轻声说道:“怎样?” 话音落下之时,王祭的身影再次出现。 原来他未曾真正离开。 “挺有意思。” “很没意思。” 截然相反的意见,出自顾濯。 他偏过头,静静看着自己入睡前抛开的且慢,与自己有三尺之远。 易水剑讲究身前三尺事。 这是他无法第一时间握剑的距离,而上苍却不曾对他动手,这无疑说明了一个事情——对方绝非是依循着某种规律而存在的无自主意识的存在。 “再如何崇高的事物也罢……” 顾濯站起身,神情淡漠说道:“只要有了自我的认知,那就注定要迎来不可改变的死亡。” 说完这话,他拾起且慢卷起千堆雪,为迟阳夏建了一座坟,就此转身离去。 (本章完) 222.第220章 总有欺师灭祖事 第220章 总有欺师灭祖事 夜尽天明,太阳难得升起。 赤阴峰却仍停留在昨天夜里,整座山峰的主体为层层寒雾所笼罩,远远望去画面自是如梦似幻,迤逦不似世间物。 顾濯站在某座山崖上,遥望赤阴峰上的景色。 他不是丹青手,自然没有把这一幕记在画笔下的欲求,要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没,看上去很不寻常,事实就是平常。” 王祭摇头说道:“另外我坚持自己先前的看法,这玩意就是很有意思。” 顾濯也不与他争辩,话锋骤转说道:“大司祭我不准备杀。” 王祭想了想,问道:“你这是要钓鱼?” 顾濯说道:“主要是觉得意义不大,而且做起来很麻烦,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王祭心想你这也太看得开了。 便在这时,顾濯再次握住且慢,拔出。 锵! 清鸣过后,旧剑出鞘。 一道清冽孤绝剑光跃至高空。 斩向赤阴峰! 寒雾如浪翻涌,被迫散开,展露真实。 且慢飞入赤阴峰崖壁。 然后,如雷般的轰隆声响起,不绝于耳。 直至剑光飞掠而回,寒雾复而聚拢。 画面如前,不见有变。 赤阴峰依旧在,未曾随剑光而崩塌。 王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神情很是怪异。 顾濯问道:“怎么了?” 王祭偏过头,对他说道:“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奇怪了?” 顾濯说道:“我觉得挺好的。” 王祭沉默了会儿,诚实说道:“但是你没有得到别人的同意吧?” 顾濯平静说道:“她是我徒弟。” 王祭微微一怔,心想你居然也会收徒? 然后他说道:“那现在我没问题了。” 顾濯说道:“走吧。” 王祭没有随之而转身,站在这峰,遥望那峰,想未来事。 多年以后,有人历经千山万水阻难行至赤阴峰下,见寒雾重重如链似锁。 那人抬头上望,忽见天光破云而落,无数雾气随之而散,是水落石出之景。 赤阴峰暴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这人情不自禁地凝眸细看,旋即神情于某刻迎来极大的震撼。 因为那面光洁如镜的崖壁上刻着一行字。 以不世剑锋留下的字。 ——楚珺灭赤阴教于此。 王祭心生感慨,只觉得这一行字待数十年后再被人发现,那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然后发现顾濯再次归来。 正当他准备询问做什么,眼角余光发现这位好朋友的身旁还跟着两样东西——迟阳夏的身体和头颅。 他神情微妙说道:“你这……” “既然做了,那就都得做好。” 顾濯把那两样东西当作飞剑来御,在阳光映照的晴空下画出一道弧线,尾端没入赤阴峰顶的浓雾当中,转眼便已消失。 王祭很是无语,忍不住问道:“这算什么?” 顾濯想了想,说道:“一件好事。” “好事?” “魂归故里再入土为安,这如何不算是一件好事?” “太有道理,但我想迟阳夏不一定会同意你的道理。” “只要她能开口说话。” 王祭无言以对。 顾濯顿了顿,望向他那未曾浑浊老去的眼睛,认真说道:“谢谢。” 话音未落,王祭便已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很不习惯这么一句话的出现,深深地叹了口气,好生无奈说道:“虽然我知道自己值得这一声谢谢,但你能不能别说出来,我是真不习惯这样的画面,总觉得下一刻我就要死了。”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像是有些不太吉利。” 王祭叮嘱道:“以后你记得别说了。” “好。” 顾濯点头答应,有些怅然,心想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又该说什么呢? 就在他陷入这般思绪里的时候,王祭诚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你可以放心,等你死的时候,我不管怎样都会推着自己的轮椅去你坟前给你烧一大堆纸钱,保证你在下面过得潇洒。” 听到这句话,顾濯心中诸般情绪骤然一空,再无半点波澜升起,面无表情。 “走吧。” “去哪?” “回去。” “好,喔,还有个事要告诉你。” “嗯?” “前几天我大徒弟找我问了你的事,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然后我就给他一剑。” “……你在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你现在多了一个仇人,应该是特别记恨你的那种。” “还有吗?” “我想想啊,你应该没新仇家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王祭说得漫不经心。 顾濯听得无话可说。 他沉默片刻后,想着自己的身份终究是一个秘密,便也不再那么的担心。 “你小心些,别被欺师灭祖了。”他提醒道。 “有什么好小心的?” 王祭想也不想说道:“我要是能死在弟子的手上,高兴尚且来不及。” 顾濯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诚恳说道:“那我祝你不能得偿所愿。” 王祭洒然一笑:“不客气。” 接着,他话锋骤然再转:“我祝你早日欺师灭祖。” “我在这世上没有师长。” “你想多了,我说的是你师姐,怎么着,师姐前面那个不是师字吗?” “换。” “这也要换个话头?如果你对她不抱别的想法,心无杂念,可以问心无愧,像我这等闲杂人等的言语,你又何必在乎?”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那不就最好了吗?” 言语间,王祭真诚鼓掌赞叹,脸上不见半点羞耻之色:“我祝你早日不必问心无愧,得以光明正大。” 顾濯说道:“好的。” …… …… 时值深秋,夕阳归山渐早。 暮色在天边剧烈燃烧着,映得群峰红透,如画般好看。 少年与青年走在山中,看上去与寻常游客不见区别,因为没有任何威胁敢找上门,都在装死。 闲来稍感饥饿,顾濯便饮上几口雪风来饱腹,像极了下凡仙人的作派。 这一路上,两人依旧有话可聊,不过都已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说往事,念旧景色。 漫长岁月留下太多可以细说的意趣,从前不愿意说,是因为放眼望去无人可聊。 如今难得遇到旧友,又怎能忍心错过不谈? 然而,事实上王祭的话不怎么多,或者说相对而言极少。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顾濯在说自己的过往。 准确地说,是他从数年前踏入长洲书院的那一天聊起,去谈书院里经历过的那些往事。 是明媚春光之下,流传在课堂里的那张纸条,上面写满了懵懂的情愫;是旧时水池旁边,年老的大白狗懒懒散散地爬起身来,陪伴每一个小姑娘走出院门;还有那些飞奔着掠过的脚步,嬉笑玩闹的欢愉时光…… 听着这些话,王祭更加沉默了。 他从未有过哪怕相似的体会,只在白纸上看过这样的黑字,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在顾濯这里了解这其中的真实,心情越发复杂。 这是顾濯第一次与别人谈论自己的过去,谈得有些琐碎,不过闲聊就该是这样吧? 直到他再提起通圣丹,把这件往事不主观地娓娓道来。 王祭认真听完后,没有给什么评价,因为他不觉得此事有真正对错。 相反,他真正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林挽衣……我听过这个名字,你和这小姑娘怎样了?” “夏祭结束后,她说她喜欢我。” 顾濯不觉得这有必要隐瞒。 王祭的眼神瞬间明亮了起来,问道:“然后呢?” 顾濯没有回答,说道:“你支持谁?” 王祭愣住了。 片刻后,他神情严肃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濯随意说道:“你这么说就代表你是知道的。” 王祭无言以对,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那我接下来说得每一句话,你都不能说出去。” 顾濯说道:“好。” 一片安静。 长时间的沉默。 王祭始终不说话。 顾濯偏过头,望向他,嗯了一声。 二声,即疑惑,是询问的意思。 王祭一脸惘然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顾濯懂了,叹道:“未免太过不要脸了些。” 王祭笑而不语,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相信你真的不往外说。 更何况这有什么好问的? 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会支持白南明吗? 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林挽衣这种正值青春的小姑娘再有万种毛病,在我眼中,总归是要比那只母老虎要来得要强的。 想到这里,王祭回忆起当年旧事,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如今的他虽是神识化身,但只要回忆起白南明做过的那些事情,仍旧发自内心地想要远离,不愿与这人真正地打上交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夕阳沉入山巅。 天地一片漆黑。 …… …… 很多天以前。 在易水太上长老出手的消息传入神都的第二天清晨,余笙在书房里留下一封简单的信,便独自一人离开那座行宫,踏上北赴的路途。 直到当天正午时分,裴今歌才是看到余笙留下的亲笔信。 信上所述很直接,没有交代自己去往何方,只说了一句话不必担心,其中特意留了一句话给裴今歌,是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裴今歌握着那封信,神情微变,想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她还是决定去做那未竟之事。 ——那件事是重走盈虚走过的路。 不到一个春秋,行宫复而寂静,再无人烟。 …… …… 余笙本不打算北上,因为相信。 很讽刺的是,如今她北上同样是因为相信。 都是相信,其间自有不同。 前者是她对顾濯的相信,后者却是来自于她本人。 那天余笙再入苍山,让一切与顾濯相关的画面倒带在眼前,最终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骂完那句脏话后,她在山巅坐了一整夜,不曾闭眼片刻。 那夜有繁星流转在她眼中,如斯美丽,但终究是谎言。 与之相对应的,顾濯其时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却如此的真实。 余笙如何能视若无睹? 做不到,那就只能北上,因为有些事情必须要当面见过,如此才能说个清楚。 万里风尘转瞬过,朝阳与落月不曾片刻阻滞她的脚步,当她停下来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已经是步入深秋的边寨风光。 与此同时,顾濯恰好以且慢在赤阴峰上雕刻出那一行字。 …… …… 余笙的做法十分直接。 她手持白南明的令牌进入将军府,在那间书房里坐了下来,与王大将军进行了一场谈话。 这场谈话很直接,原因在于余笙不遮不掩,明确甚至是强硬地表明诉求——大秦边军将要全面配合她找到一个人。 书房灯光昏黄。 王大将军看着那枚令牌,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怀念之色。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余笙的身上,说道:“我会做好的。” 余笙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热茶,问道:“你有什么想要说的……这句话是师父让我问你的。” 王大将军沉默不语。 余笙忽然问道:“荒人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王大将军看着她温和一笑,反问道:“你能代表长公主殿下吗?” 换做寻常时候,余笙绝不会搭理这么句话,但此刻坐在她面前这个人的确是特别的,拥有愚蠢的权力。 “可以。” 她的声音平静近乎绝对:“我的意思就是师父的意思。” 王大将军微微一怔,眼里满是意外地看着相貌寻常的少女,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荒唐,不准备回答。 就在这时候,余笙放下茶杯。 一道气息出现在书房里。 只是瞬间,正在晃动的灯火忽而一静,如画师笔下绘物。 王大将军境界极高,早在多年以前便已踏入得道,与羽化相距不过两三步——尽管这两三步已经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以他的境界,如何能感知不到这道气息来自于苍山? “现在可以说了吗?” 余笙问道:“还是你要再亲眼看一眼众生?” 话里的众生不是众生,而是那把名为众生的肃冷铁枪。 至物榜上名列第四,在百年前那个大争之世当中不知沾了多少道门强者的性命,其中甚至染着羽化中人的鲜血。 无论从某种来看,苍山与众生就是最为象征白南明的两件事物,见之如其亲临。 “不必了。” 王大将军的声音忽然低沉,几分怅然。 余笙静静地看着他。 王大将军叹息了一声,说道:“荒人给出了一个无……难以拒绝的条件。” 余笙听懂了,说道:“是步入羽化。” “不错。” 王大将军笑了笑,笑容并不愉快,说道:“如此诱惑,谁能忍住不多看上几眼呢?” 说忠臣,便是真的忠诚。 数日之前,他曾与心腹谋士谈论过这件事,当时的他就不曾抱有二心,怀着的依旧是皇帝陛下的默认与同意。 如今的他自然更不会有违逆之举,莫名其妙地为自己泼上脏水,增添麻烦。 余笙平静说道:“应有之理。” 王大将军温和笑着,说道:“踏入羽化是无比艰难的一件事,要不凭借绝世天赋与无数个日夜的潜心努力再以气运相助擦踏上那个巅峰,归一境时磨练出神通,得道境中得道场,就像我那位叔叔,这是最为强大也是最艰难的那一条路。” 话里指的叔叔,当然就是王祭。 话至此处,王大将军起身离开椅子,行至窗前抬头望向星空。 “又或者是像你这样,继承一位羽化中人的道场,沿着既定的道路前行,假以时日便能踏入羽化之境,哪怕前路存在一个可以看见的尽头,而这尽头极有可能穷尽余生都无法打破,但终究也是一位羽化。” “这条路我曾经可以尝试着走,最终却满是遗憾地与我擦肩而过。” “人世间最怕的是什么?是有过希望却眼睁睁地看着希望流逝在指缝间,而我就是那个人。” “你说。” 王大将军敛去笑意,认真问道:“我怎么能不去想呢?” 余笙替他说道:“就算坐在你对面的是荒人。” 王大将军说道:“我认为这不是一种背叛。” …… …… 荒原深处,群山之中。 篝火旁,王祭久违地谈及自身,曾经有过的那些往事。 他是一个活得很单调或者说枯燥的人,生命中都是修行与剑,值得拿出来叙说的事情不多,其中最有意思的那件应该就是复仇。 说是复仇,事实上也没灭门。 “当年我是真有过全都杀了的念头,但那年我被人从后门丢出去的时候,终究还是有几个同姓的人可怜过我,小小的帮过我。” 王祭看着燃烧的炭火,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极小的距离,感慨说道:“这么一想,便给自己想出了一个借口来,最终只把那个老不死给杀了,不过到今天我还是觉得那借口很有意思。” 顾濯还没听他讲过这段往事,有些好奇,问道:“什么借口?” “你知道的。” 王祭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道:“我的残疾是真治不好,天生的那种,否则我也不会养出这么一门神通。” 话说到这里,他随手提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口,再又叨叨絮絮道:“总之我是真的残废,行动很不方便,要是斩草不除根,那以后会不会有很多人为了血仇来找我报复?” “这个推断你得承认是合理的吧?” “当然。” 顾濯自然不会否认。 王祭看着他,张开双手,说道:“那逻辑不就通了吗?以后我坐在那里也不用动,每天就有人用上门来给我杀,供我打发时间,这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顾濯无话可说,心想这也太有道理了。 王祭很是得意地挑了挑眉,说道:“然后我越杀,仇家也就越多,这样不断堆叠起来我的日子还能不充实吗?” 顾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为什么没变成这样子呢?” 王祭深深地叹了口气,惋惜之意昭然而现,说道:“因为和我流着同样鲜血的那些人太……能屈能伸了,硬生生当作无事发生。” 顾濯说道:“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王祭耸了耸肩,嘲弄说道:“总之我不觉得那是心甘情愿,因为我流着同样的血,换做是我,当然是伺机而动时刻准备找个机会给我杀了。” …… …… 将军府内。 “你可知易水那位太上长老姓甚名谁?” 王大将军背负双手,自问自答道:“姓王,名祭,祭这个字是他后来给自己取的,意思是他要给整个王家烧纸祭奠,而他确实也这样做了。” 余笙没有说话。 王大将军转过身,嘲弄说道:“为什么我能活下来?因为他在杀死我那位祖父后觉得这样太过无趣,毫无半点杀人的快感,希望我们这群人里站出来一个羽化给他杀。” 余笙对这段往事并不陌生。 原因就在下一句话。 王大将军看着她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数十年如一日安坐边境,皇帝陛下从不怀疑我的根本原因,因为易水那把剑就抵在我的身后。” 对大秦而言,最为担忧的事情永远只有那么一件。 ——世家与宗门并肩而立。 像这样的事情,在过往数千年间发生过太多次,最好的情况就是多出一个国中之国,除却土地名义上仍旧属于朝廷,其余一切皆与皇帝无关。 事实上,宗门本身对此也颇为警惕,因为没有任何一位祖师愿意在出关后,莫名其妙地发现宗门上下要害位置都被同个姓氏的人把握在手。 血缘的关系终究要比师徒传承来得更为简单,直接,最是容易滋生。 如今大秦北地这种情况,无疑是皇帝陛下最为乐意看到的,故而他才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有吗?” 余笙静静地看着王大将军。 王大将军沉默片刻,然后笑了出声,说道:“抱歉。” 余笙摇头说道:“不必。” 王大将军自嘲说道:“都是百年前的陈旧破烂事,委屈你在这里听我废话,总归是要不好意思的。” “但我想你应该能听得出我的真诚,以及我为什么不惜与荒人交易,哪怕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渺茫如星火般的希望。” 他真诚说道:“因为这是我生命中必须要做的事情。” 余笙对此只问了一句话。 “步入羽化后,你要去杀王祭吗?” (本章完) 223.第221章 再是人生大事 第221章 再是人生大事 书房里一片安静,气氛有些低沉,甚至压抑。 余笙神色未因此而变。 她静静地看着王大将军,等待一个明确的答案,不急不躁。 “不会。” 王大将军打破这沉默,说道:“因为那样做只会有一个结果,就是我死在他的剑下。” 余笙说道:“但你还是要坚持寻觅那一缕破境的可能。” 王大将军的声音格外平静:“此事无关生死,此事高于生死。” “若我破境,消息将会在第一时间传到易水,到了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会做。” 他看着余笙说道:“我会坐在这里,等待结果的到来。” 话中有未尽之意。 如果王祭得知此事后不出剑,无论是不愿还是不敢,是囿于他作为大秦三大王将之一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一颗剑心最终都会有蒙上尘埃的可能。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就是一次阳谋,一场问心局。 余笙自然能听得明白,说道:“这其中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王大将军笑了笑,说道:“我是在用我的身份来做筹码,赌王祭不敢对我出手。” 余笙嗯了一声,很轻。 这才是最为关键的核心问题所在,因为王大将军的生死牵扯到太多方面,动辄就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剧变,而这些剧变只是稍微想想都知道不是好事。 如果王祭真的决意出剑杀人,履行当年诺言,大秦该当如何? 三大王将之一的死亡,足以让朝廷与易水正面开战,覆灭这个传承数千年的当世第一剑道大宗,而这必然要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北方原本稳定的局势将会瞬间倾塌,不知要再耗费多少时间才能让局面回到当下。 大秦上至皇帝陛下,下至生活在北方的平民百姓,没有谁愿意看到这个局面。 王大将军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依旧把这番话说出来,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也好,这无疑都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信任和坦诚,是一种寻求解决问题的诚挚态度。 唯有忠诚二字方可形容此举。 与王大将军相伴已有数十年的忠诚二字。 朝廷或者说皇帝陛下,总不能以忠诚这两个字磨灭对方的近百年来的渴望,那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王大将军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所想到的那些问题,我早已想过,因此我才会放弃去杀死王祭,或者说让自己死在易水,这种最能让矛盾激化的选择。” 他说道:“我相信这件事存在着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 余笙轻声说道:“比如王祭已经忘记当年自己说过的话。” 王大将军哑然失笑,说道:“不失为一种可能,毕竟王家挣扎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再出一人进入他眼中,遗忘也不是什么过分荒唐的事情。” 余笙沉默片刻,话锋骤然一转。 “谈谈荒人。” 王大将军瞬间敛去笑容,认真说道:“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为的是防备荒人南下,理所当然要知道荒人在暗地里谋划些什么东西。” 余笙想起不久前的那句话,复述了一遍,说道:“所以你不认为这是一种背叛。” 王大将军诚恳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余笙平静问道:“如何证明?” “自然不会是全凭言语。” 王大将军似是对此早有预料,从身旁抽出一叠卷宗,递了过去。 这显然是大秦镇北军的机密所在。 余笙自然不会拒绝,神情淡然地接了过来,翻阅。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是放下这叠卷宗,轻声说道:“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吧?” 卷宗上记载的东西并不复杂,是近些年来镇北军与荒人行商交易的内容,但并不是账本,而是军方借贸易的机会具体做了怎样的布置。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像道理和学识,总是蒙尘,待人擦拭,此事不外如此。” 王大将军的声音很是温和,转而说道:“既然你是殿下的徒弟,想必能够理解我做的这些布置,在关键时候足以摧毁荒人绝大部分的战力,我认为这足以证明我的心意所想。” 余笙沉默很长时间后,点了点头。 同意的意思很清楚。 尽管她对这叠卷宗里呈现出来解决荒人的手段……稍微有些看法,但那些话没必要说出来。 “就到这里吧。” 余笙起身往书房外走去,头也不回说道:“我该去休息了。” 话至此处,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事情并不复杂,十分清楚。 矛盾却是难以调和的。 谈不上灭门的血仇,步入羽化的渴望,高于生死的荣誉。 更重要的是,谁也不该让一个有进取之心的修行者画地为牢,不再往前走上哪怕半步。 …… …… “那你要先去把人给杀了吗?” 顾濯的声音里难得是好奇。 夜里风寒,篝火洒落的光芒晃动不安,时不时蹦出几点火星。 王祭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事还真说不准。” 顾濯问道:“嗯?” “你知道的。” 王祭拔出且慢,随手拨弄篝火堆里埋着的番薯,说道:“我这辈子就杀了一个羽化,还是老到不能打被我几剑斩死的那种,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顾濯说道:“羽化本来就不好杀。” 王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怅然说道:“那是真的不好杀啊。” 话里说的都是不好杀,意思看似相同,却又有着很大的不同。 前者是指羽化中人本就超凡脱俗,无一不是当世最强者,除却白皇帝这等横压当世的毋庸置疑第一人,余者胜负生死犹未可知。 ——云梦泽中,盈虚从最开始心中便已怀揣死意,如果他下定决心不愿以身入局,天罚一击不见得能够落下。 后者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人世间每一位羽化境都注定是受千万人所供奉的大人物,其自身的存在牵扯着难以计量的庞大利益,比之蛛网还要错综复杂。 如今不是大乱之世,大秦治下的人间有着稳定的秩序,容不得这样的巨变发生。 在此秩序之外,唯一一个天下人皆可杀之的羽化就是盈虚。 奈何他已经死在皇帝陛下的手中。 王祭心生憾意,以且慢剑锋挑起熟透的番薯,在篝火上空跨过一道弧线,落入好友手中。 顾濯接住那颗番薯,慢条斯理地开始撕皮,说道:“所以你就指望着自己大徒弟破境给你杀一杀?” 王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像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吗?” 顾濯说道:“无情不见得就是冷酷,多情往往却能坏事。” “别和我说这种话。” 王祭微微挑眉,讥讽说道:“你倒是先把自己的事情给理好,别下次见面你又是被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就行了。” 听着这话,顾濯也不生气,说道:“下次一定。” 王祭见他这般模样,便也没了脾气,示意他赶紧尝尝那番薯。 顾濯从善如流。 焗番薯的味道在大多数时候取决于番薯本身,而荒原出产的东西向来不错,就像那些为修行宗门所热烈追捧的矿石一般。 他吃的很是仔细,途中不忘给出评价,主要在于几分熟更好吃上面。 十分神奇的是,王祭在这件事情上有着令人惊讶的耐心,听从顾濯的意见继续开始焗番薯。 于是。 一夜过后,顾濯身旁堆起一座小山,山中尽是番薯的外皮。 他看了一眼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再望向仍自意犹未尽的王祭,问道:“现在满意了吗?” 王祭一脸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我满意没,这话不该是我来问您吗?” 顾濯看着他,说道:“我吃饱了。” 王祭闻言,很是遗憾地看着篝火堆里还未熟透的那三个番薯,只觉得自己的动作还是稍微慢了些。 接着,青年又眼带嫌弃地赔了一下且慢,心想你明明慢得这么熟练,怎就不能快起来呢? 顾濯把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半刻钟后,他动作十分自然地站起身,从火堆里把三个番薯给扒拉出来,放入三生塔中。 “你这是做什么?” 王祭抬起头看着他,不解问道。 “喔。” 顾濯笑了笑,似是后知后觉,说道:“留着,等还剑的时候送给你吃,让你尝一尝自己的手艺。” 王祭不说话了。 顾濯熄灭篝火堆,借微亮天光,开始上路。 不同于昨日,今天的荒原再无太阳踪影,雪云笼罩天空。 就像人生,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那么稀少。 顾濯走在风雪里,看着找不出区别的漫长道路,心中并无焦虑着急之意。 他隐约有着种感觉,当自己真正离开群山,与人世间再次重逢的那一刻,便会有无穷尽的麻烦接踵而至。 与其到了那时再奢望此刻的冷清孤寂,何不认真珍惜当下? 想着这些事情,搭着王祭时不时冒出的话头,归途也就变得愉快了起来。 时间在相似的重复中不断流逝,群山将近。 某天,顾濯站在崖畔之上,往远方眺望。 同为荒原的苍凉大地在他眼中流露出些许风光,与群山无穷尽的白雪截然不同,秋色正让大地泛黄。 在这个位置,人类修行者的踪迹已然不再来得罕见。 与顾濯来时不同,受王祭出剑的影响,临近群山边缘的那几个根据地变得十分热闹,不过都是人类单方面的热闹——荒人在察觉到人类修行者的大规模到来后,毫不犹豫地中断了贸易,回到部落营地当中,严阵以待。 千万年来,人类以荒人的性命泄愤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警惕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与此同时,那些怀揣着激进想法的荒人却把这视作为一场盛宴,在短短数日之内组织了数场猎杀,让数十位修行者把性命留在荒原之上。 这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修行者们的冲动,再有自群山深处吹来的寒风辅以冷血,最终导致那几个人类聚集地变得无比臃肿而局面混乱,隐有透出一种失控的迹象。 …… …… 顾濯自崖畔一跃而下。 疾风携雪而至,扑打在他的脸颊上,带着刺痛的感觉。 他视若无睹,在坠落至某个位置的时候拔出且慢,让剑锋没入崖壁当中,卸力再而借力。 紧接着,他的身影骤然虚化,随满天风雪而去,于极短时间内跨过数座陡峭山峰,飘飘然如若谪仙。奈何他的境界终究太低,哪怕万物为其助力,仍旧还是去不到荒原大地之上,但与进山的道路已然不远,只是几步路的事情。 暮色不知何时已至,洒落在顾濯的衣衫上,仿若燃烧。 他未曾解开那门被楚珺唤作为无心相的易容功法,只是一位面貌寻常英俊的少年,按道理来说不该被太过关注,奈何他正在归途上。 不到一个时辰,顾濯的出现就已经落入诸多修行者的耳中,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尤其是他手里握着一把旧剑,浑身上下再别无珍贵事物的模样,完全符合人们对剑修总是一贫如洗的刻板印象。 谁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荒原,便理所当然地怀疑顾濯在群山中有所得。 这种推测没有被摆在明面上,直到顾濯带着最后一抹暮色,来到人类在群山前的聚集地村庄。 楚珺不在此间。 在简单地走过村庄一遍后,顾濯得出了这个结论,有些遗憾。 那日一别,再见时也不知是何年月。 带着这个念头,他在村庄寻了一处落脚地,开始休息。 …… …… 就像顾濯当初推断的那般,观主对楚珺极为重视。 自在道人尚未带着少女离开群山,便有清净观的宿老奉观主道旨深入荒原,寻觅她的踪影。 ——如果不是担心影响太大,观主极有可能亲自出关,确保楚珺的安危。 在相遇以后,清净观的这位宿老当即以最快的速度带两人走出群山,离别荒原。 同一时间,顾濯还在群山里揣着那三个番薯。 当清净观一行三人通过镇北军的审查,准备继续低调返回观里的时候,楚珺却提出了一件事情。 还剑。 当那位宿老得知楚珺要去的地方是易水后,毫不犹豫地出言阻止甚至不惜动手,便在这时自在道人站了出来,让事情得以继续下去。 于是,那座江心岛多了一位客人。 楚珺立于轻舟之上,看着这座被世人誉为剑道圣地的小岛,心情在所难免有些紧张。 只不过当她想过自己很有可能训斥过道主,这种紧张旋即消散无踪,只剩下平静。 浓雾笼罩,岛上风光无从寻觅,唯有身前事物,约莫三尺左右。 不多时,那辆在修行界极负盛名的轮椅出现在楚珺眼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沧桑的声音。 “你用剑?” 楚珺循着声音望去,见不到老者的面容,落入眼中的唯有一只枯瘦的手。 那只手搭在轮椅上面,漫不经心地轻轻叩打着,韵律听上去很是别致。 “是的。”她说道。 王祭停下动作,说道:“既然他收你为徒,那我作为他的朋友,自当给你一份见面礼。” 楚珺来不及否认,只见坐在那只苍老的手抬了起来,以指尖在浓雾中轻轻一点。 下一刻,无尽雾气彷如开水沸腾,呈汹涌之姿。 一道清冽剑意通过这幕画面映入楚珺心中。 直至两个时辰后,她才是堪堪醒来,神情很是复杂。 “剑留下来,然后走吧。” 不知为何,王祭的声音听上去带着明显的倦意。 以他冠绝当今人间的剑道修为,为何仅是传授楚珺一道剑意就到了难掩疲惫的境地? …… …… 荒原,群山之前。 顾濯闭着眼,道了一声辛苦。 王祭此刻就站在他身旁,不为世人所见。 “让你不用谢,你就真的一声不谢吗?” “要不然?” “说点儿别的词。” “你一直很想我欠你人情,现在我的确欠你一个大人情了,要不你给我说声谢谢?” 顾濯的语气很是诚恳。 王祭无言以对,转而说道:“有必要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吗?” 顾濯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有备无患,我那位大徒弟现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那我总得把这一粒掌上明珠给照看妥当。” 王祭想了想,说道:“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对话就此结束。 不是因为两人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趣,而是事情来了。 有人敲响顾濯的房门,邀请他去参加一场修行者的聚会,就在村庄里。 意思十分清楚。 顾濯没有拒绝。 他不似清净观三人,一路欺风赶雪疲惫到极点,在山里休息得还算充分,精神便也还好。 应邀而行,在数位修行者友好的陪同下,顾濯去到村庄唯一一间酒馆里头。 此时夜色已深,酒馆里分外热闹,放眼望去都是人头。 酒味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头,给人的感觉不太好,有些刺鼻。 当顾濯步入此间后,整间酒馆骤然一静,旋即恢复如常。 那几位陪伴他到来的修行者散开,然后就是一位境入归一的修行者出现在他眼中,面带笑容,很是热情。 接下来的话其实都很寻常。 无非就是询问与打听,想要知道群山当中的情况,有什么险阻的地方可以回避……诸如此类挑不出毛病的问题。 其间有人邀请顾濯饮酒,但被拒绝,原因在于他拿出了自己的酒壶。 这种疏离的举动没有引起酒馆众人的介怀,热闹依旧。 笑谈依旧,笑语不断。 顾濯不时微笑,很是礼貌。 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让某位修行者忍不住提前道出了那个问题——那你在山里可有所得? 对此,顾濯没有沉思太长时间,就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复。 有所得。 酒馆一片寂静。 就连先前饮酒最凶的那几个修行者,此刻眼神也都瞬间清醒了过来,再无半点醉意。 数十道目光集中在顾濯身上。 他神情温和说道:“如果你们抱着从我身上得到这份机缘的想法,放弃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有人问道。 顾濯说道:“这不是你们能触碰的东西。” 那人再次问道:“你要怎么证明?” 顾濯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应邀来到这里吗?” 此言一出,场间数人神情微变。 “酒馆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我想我出现在这里的消息,这时候已经落入该知道的人耳中。” 顾濯温声说道:“所以你们只要再等上一会儿,答案就会出现。” 话里的逻辑十分清晰,没有半点含糊的地方。 尤其是他此刻恰好坐在高位,看起来就像是乡村私塾里那些年老的教书先生,正在对自己座下的学生循循善诱。 没有人接话。 一片死寂。 半刻钟过后,顾濯话里的预言成为真实。 如雷般的轰鸣声自远方传来,大地正在为之而剧烈颤抖,放在桌上的酒水不安晃动着,倒映出在场每一位修行者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有人试图离开这场是非,惊恐地发现酒馆门外已经站着数位修行者,为首者赫然就是一位归一境。 更为重要的是,那人来自于镇北军。 到了这时,身在酒馆里的修行者们哪里还能猜不出让大地震动的动静从何而来? 大秦军方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 在得知此间消息的第一刻,在荒原上以游弋之姿忠实执行着将军命令的骑兵们,毫不吝啬消耗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此间,才会造成那样的动静。 玄甲重骑的速度已然快到极点,如同黑色飓风般穿过荒原。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比他们来得更快。 顾濯望向酒馆大门。 余笙就站在那里。 灯火映照下,少女衣袂微污。 那是八千里路的云和月。 她静静地看着顾濯,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走吧。” “嗯。” 顾濯饮下最后一口酒,向她走去。 余笙转过身,由始至终都没看过酒馆里的众人一眼。 顾濯唇角微翘,想了想,说道:“师姐好。” 余笙看了他一眼,嗯了声。 顾濯说道:“很高兴见到你。” 余笙心想这话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顾濯手中旧剑上,墨眉紧蹙。 她自然认得出这就是那把且慢。 那个念头再次浮现。 就在这时候,顾濯对她说了一句话。 很直接。 很干脆。 “上次那句话是开玩笑,这次是真的,其实我喜欢你。” (本章完) 224.第222章 重来的意义 第222章 重来的意义 余笙停下脚步。 她微仰起头,歪着脑袋,很认真地看着顾濯。 这时的她看着莫名有些可爱,明亮的眼眸里渐有茫然生出,那大抵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片刻后,余笙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眼神忽而如水沉静。 酒馆外一片寂静。 唯余夜风喧嚣。 长时间的沉默。 在这风中,如雷的马蹄声越发来得真实,镇北军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已然出现在视线当中,远望彷如黑潮席卷而至。 那些效忠于镇北军的修行者此刻更是沉默至极,神情严肃冷硬如同雕像,根本不像是个活人,便也不会记住先前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顾濯不为所动,看着余笙。 余笙安静片刻后,抬头看了一眼为密云所掩夜空,语气僵硬说道:“今晚这风有些大。” 说完这句话,她迈步往不远处走去,便也不用再去看顾濯。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顾濯随之而行。 有马车在前方等候,车帘厚实,挡尽寒风,精钢铸就的车厢更是铭刻着繁密的阵纹,用以减重避震和抵御可能出现的攻击。 哪怕是归一境且以杀力著称的剑修,想来也很难突破马车的防护,伤到坐在其中的人。 车厢内的布置很是舒服,视线所及之处找不出半点奢华的意味,但每一处都不简单到极致,近乎返璞归真。 哪怕顾濯不懂钱财,大致也能猜到这辆马车的造价必然昂贵到极点,恐怕足以让上万荒人生活上整整一年,犹自有剩。 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响起,听着并不悦耳。 余笙坐了下来,闭目以养神,不想说话的意思很明显。 顾濯横剑于膝上,时隔多日后感受着这种令人惬意的舒适,然后开始说话。 车厢里响起他的声音,关于这段自夏末开始的漫长旅途。 余笙无奈聆听。 顾濯说的都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的话。 比如和谢应怜见的那一面,还有王祭的事情全都被他隐去,只不过他藏得十分光明正大,而这主要体现在他的诚恳上。 ——接下来的事情我稍微要略过一部分,因为不方便。 这是顾濯的原话。 闻言之时余笙望向他,眼神复杂,最终却还是没有说话。 故事得以继续下去。 从大秦境内那座古战场开始,在荒原深处群山之中孤峰腹内结束,那尊流露着羽化气息的‘山神’当然没有被隐瞒起来。 在这次故事讲述的最后,顾濯取出笔墨,在一张白纸上默写出自喻阳处得到的荒人秘法经文,但不是全篇。 不是吝啬,又或者别的什么,而是那篇经文足有近万字之多,绝非一张白纸就能写完,而他懒。 然而只不过是荒人经文的主旨,便让余笙忍不住蹙起眉头。 以她的眼界与智慧,如何能看不出这篇经文的确可行,极有可能就是修行者证得羽化境界的第三条路,一旦泄露出去必将在人世间掀起莫大的波澜。 “别想这些事了。” “为什么?” 余笙望向他,眼神微冷如水。 顾濯想着楚珺对自己说过的话,认真说道:“你连现在的我都打不过,有什么好忧国忧民的,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先顶着。” 余笙神色不为所动,语气却微冷,问道:“那什么才是现在的我要思考的?” 不等顾濯开口,她忽然补了十二个字:“你不要再重复刚才那句话了。” “哪句?” “明知故问很有意思吗?” 顾濯心想还真很难没意思。 然后他发现这种反应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意思,便不觉得这没有意思了。 这般想着,他沉吟片刻后,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来。” 余笙墨眉微蹙,说道:“你要是没想到,为什么要去那间小酒馆?” 顾濯说道:“我是你的师弟,难得来一趟北地总归要和那位将军大人见上一面。”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你弄错了,是我该喊你师叔。” 顾濯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划清界线? 余笙偏过头,眼帘微垂,话锋骤转:“该收好的东西就别露出来了,真以为旁人都是瞎子吗?” 顾濯闻言微怔,旋即笑了起来,道了声好。 且慢就此被藏起。 直到这时候,余笙才是再用正眼望向顾濯,问道:“这篇经文还有谁知道?” 顾濯说道:“还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 余笙嗯了一声,然后发现自己的反应太过冷淡与生疏,有些不妥。 “总之……” 她看着顾濯说道:“辛苦了。” 顾濯说道:“还好。” 余笙沉默片刻,说道:“我来见你是因为不放心。” 言语间,她亲手沏了一壶热茶,让袅袅热雾在车厢里升起。 话是真话,不过就像顾濯先前那般,并非全部的话。 在见到顾濯之前,她提前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完全。 然而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竟会听到那么一句话。 于是事前的一切准备化为乌有,剩下的仅有沉默。 谈不上是不知所措,更多还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复杂情绪。 那杯热茶与顾濯略微干涸的唇瓣相遇,流淌入喉。 半晌过后,一声惬意的叹息声响起。 余笙望向顾濯,心中有念想渐渐生出。 “师叔。” “嗯?” 顾濯回望,不解询问。 余笙别过头,说道:“师父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我在听。” 余笙掀开车厢帘布,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轻声说道:“相见争如不见。” 顾濯听懂了,问道:“很有道理,还有别的话吗?” 余笙安静片刻后,认真说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顾濯想了忽而,说道:“前面得加两个字,好好。” ——好好活着。 “是的,我想这句话很适合你我这两个晚辈。” 余笙忽然有些疲倦,再次闭上眼睛,轻叹说道:“休息吧,路途还很遥远,没必要着急在这片刻。” 顾濯嗯了一声。 这是答应,但他却没有闭眼,目光落在余笙的侧脸上。 与最初在苍山没有区别,少女的容颜依旧寻常,找不出半点绝色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他偏生越看越是觉得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余笙自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轻声说道:“我脸上有东西?” “没。” 顾濯诚实说道:“就是发现以前没太仔细看过你……” 话音戛然而止。 余笙睁眼,望向他提醒说道:“我想林姑娘对这句话应该抱有极大的意见。” 顾濯心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余笙看着他的沉默,知道这反应合理也正常,但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 然而下一刻,她觉得自己不该为此而产生这样的情绪,便沉默了。 两人不再言语。 车厢里一片安静。 顾濯偏过身,借车窗用手撑住下颌,望向藏身密云间的月亮。 万物有声,落入心湖,泛起碧波。 “有一件事我和它们都很想要问一问你。” “何事?” “你刚才说喜欢她的时候,真的没有抱着转移话题的念头吗?我的意思是,因为她在那时候看到了你手里的且慢,明显准备要问你话了。” “不是。” “那就好。” 顾濯听得很清楚,那些来自万物的声音纷纷松了口气。 然后他再听到了很多句话,意思大致相同。 “你要是变成那种不择手段的人,那我会很难受的。” “虽然我不是人,但我觉得那不该是成为借口的一句话,还好你也是这么想的。” 相似的声音不断响起,叨叨絮絮如家人,似挚友。 最后一刻落入顾濯耳中的声音来自清冷月色,接连三句,欣慰之余亦是无奈。 “我很高兴。” “但是像刚才那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吧。” “怎么当面能对一个姑娘说没好好看过你的,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 …… 镇北军或者说王大将军为余笙和顾濯的安排堪称无微不至,三千黑骑随行护阵。 数十位军方强者带领的斥候以车队为中心,散落在周遭方圆百里之内,确保任何危险都能在第一时间被发现察觉,避免遭遇突袭。 时隔多年以后,大秦军方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展现出自己的力量,向荒原上的各方势力叙说那个从未改变的事实——没有任何势力能与大秦为敌。 于是各方势力开始好奇,坐在那辆马车里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相关的一切人员都维持着缄默,连半个字都没有往外说出去。 这与镇北军的威势有很大的关系,但更关键的原因在于……那些看上去不愿听话的修行者,此刻已然埋尸于荒原之上。 王大将军自然不会将此事告知余笙二人。 在那辆马车抵达边境重镇,于提前清空的道路上驶入将军府时,他已经在提前设好的宴席上等待着。 当日,宾主尽欢。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夜色深时,师叔师侄两人进入王大将军的书房,与之进行了一场并不深入的谈话。 王大将军似极了一位温和的长辈,全然看不出心狠手辣的迹象,甚至不像是一位常年坐镇边境的将军,话里除了关心还是关心,就连旁推测敲都没有过半句。 就像顾濯从群山深处走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待两位晚辈离去后,王大将军神色未变,笑容更为温暖。 那位心腹谋士来到书房,低声禀报:“没有发现那位教主的踪迹。” 是的,镇北军这些天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不低调,是在借保护余笙和顾濯为由,在暗地里搜寻天命教教主。 王大将军闻言,若有所悟。 那位心腹谋士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道:“根据古战场那次会面的情报……那位教主曾经自称顾濯,但当时他戴着斗笠,看不清真实面貌。” 王大将军微笑说道:“你可知顾濯不久前才这书房里和我闲聊?” 那位心腹谋士又怎会不知此事,心生忐忑。 “顾濯啊顾濯……” 王大将军念着这个名字,笑容越发温和,似是好奇问道:“谁敢相信长公主殿下的师弟是天命教教主呢?” 那位心腹谋士注意到话里用的是敢字。 王大将军继续说道:“去吧。” 那位心腹谋士怔了怔,声音微沙问道:“您的意思是?” “亏你还是我的谋士呢。” 王大将军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把那位天命教教主出现过在北地的痕迹给抹去,半点都不要留下来。” 此言一出,那位心腹谋士骤然睁大了眼睛,明显是心中有所猜测。 “你可别往乱七八糟的地方去想。” 王大将军语重心长说道:“我只是不想让长公主殿下的师弟日后被邪魔外道中人找到机会,莫名其妙地沾上一身洗不清的脏水,蒙受不白之冤罢了。” “我明白了。”谋士低头说道。 王大将军微微一笑,拍了拍谋士的肩膀,说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记得要办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不要留下半点尾巴。” …… …… “王景铄是一个聪明人,聪明在于他知道那根线被画在什么地方,知道该怎样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是最不用担心那一个。” 余笙淡漠说道:“他会把事情都办好的。” 顾濯嗯了声,没看她。 余笙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要误会,这不代表我会把从你这里得到的荒人经文当作报酬交给他,我没有擅自替你做主的习惯。” 顾濯微微一怔,知道她是想多了,摇头说道:“我没这个意思。” 余笙说道:“嗯。”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事实上,这就是近些天来两人相处时的画面,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要陷入沉默。 这种压抑来得很是微妙,没有彻底影响到彼此说话的欲望,更像是一次微妙的……磨合过程? 无声沉默中,双方隐约能够感知到对方正在思考着,该如何说出一句正确无误的话。 于是当第一句话说出口后,他们往往会为自己的话做注解释,尽可能地避免被误解的情况出现,这便让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变得那般生硬。 如果这种情况单方面地出现,那无疑是人世间最为常见的讨好,但偏生在这对师叔侄身上却是双向的,谁也没比谁少想半句。 如此谈话很难不累,累得久了,便有悔意,于是沉默。 顾濯心想,当时自己在马车上就不该说好好那两个字,让谈话变得如此拘谨。 余笙心想,要是荒原当时风声真的喧嚣到听不清声音,那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每到这个时候,两人总会下意识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眸子里的情绪。 忘了是第几次对视,房间里再次迎来两人的谈话声。 “真难。” “是不容易。” “这样不行,太累。” “可有办法?” “想不到。” “或者你再钓鱼给我看?” “不知道说什么,那你可以闭嘴,而不是用这种话来恶心我。” “我没这样的想法,主观意义上。” 顾濯的声音很诚恳。 余笙看着他,道了一声好,说道:“那就钓。” 下一刻,两人眼前的世界骤然虚化。 转眼,苍山已至。 羽化中人的道场的神妙之处就在于此,游离于天地之外,却又随时随刻都能降临在这人世间。 从某种角度而言,羽化境界的绝世强者除非情不得已,否则面对境界低于自己修行者时,永远都能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立于不败之地。 苍山的风光一如往昔。 万里无云,星空精致如画。 余笙带着顾濯行至山前碧湖,在湖畔坐下,取出钓具。 顾濯对钓鱼一直没有兴趣。 其实余笙也是借此打发漫长时光,谈不上喜爱。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她看着倒映着天上繁星的水面,声音响起得很是突然:“但最终没能在一起。” 顾濯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听到这么一句话。 然而当他往深处去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两人最为讨厌的事情。 或者说,直到今夜在苍山前才迎来这场谈话,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反常的情况。 “很巧。” 顾濯轻声说道:“我也是。”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直到今天,我依旧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顾濯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没有后悔的资格。” “也许吧。” 余笙的声音很淡,像风:“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怎样的一个人?” 顾濯低下头,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那张脸,缓声说道:“温柔坚强冷硬理智干净通透……大概就是这么些词儿,但我觉得远不足以形容。” “一个人本就是不能用几个词就形容出来的。” 余笙很自然地接起自己的话头,说道:“我喜欢那个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对我而言是特别的。” 顾濯挑了挑眉,问道:“特别?” “嗯。” 余笙仰起头,指着满天繁星,认真说道:“星空的不变恒古至今,就像是天道的沉默,当你忽然某刻发现自己能听到万物的声音,你又怎能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 “好奇是喜欢的开始。” 她回忆起当年往事,唇角不知觉地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怀念的笑容:“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对我是特别的,于是我不断和他接近再接近,让他在我的生命中占据越来越多的分量,直至忘也忘不干净的程度,而他又恰好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伴随着抬手,衣袖从余笙的手臂滑落,星光与白皙的肌肤相映而美。 顾濯尽可能地让自己不那么得意,正色说道:“你的喜欢十分有道理。” “那你呢?” 余笙问道。 顾濯没有思考太长时间,给出了答案:“与我刚才提的那些词儿有关系,但其实不多,因为人世间有太多这样的姑娘,我喜欢她是因为她的强大。” 余笙没有说话,显然不是开心 顾濯笑了笑,说道:“不是实力,是心性。” 余笙冷淡说道:“是吗?” “嗯。” 顾濯的笑容很是真诚。 他说道:“从最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她很难并肩而行到最后,因为她有着坚决站在自己立场上的勇气,可以为此死去,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点。” 余笙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濯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认真说道:“不要误会,这和借情爱历劫之类的手段没有任何关系。” 余笙说道:“我也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不满的很明显,不再是冷淡的。 然后她问道:“所以你是根据这一点来挑选谁值得你喜欢的吗?”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这是我喜欢下去的理由。” 余笙眼帘微垂。 “然后还有一个事情需要强调的。” “何事?” 余笙有些好奇。 顾濯说道:“我不在乎一个人长得漂亮与否。” 余笙给他翻了个白眼。 ——长公主殿下是举世皆知的美人。 顾濯失笑,说道:“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听起来很是无趣。” 顾濯有些无奈,说道:“又不是分开后指责对方,像这样偏向赞美的话语,本就容易千篇一律,哪里是随口就能说一大堆出来的。” 余笙说道:“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两人都很默契地跳了过去,没有去说什么难道你喜欢那个人有很多缺点这样的话,因为他们真的知道对方喜欢的那个人都是有问题的——至少在过往那段经历当中是这样的。 “所以……” 话至此处,顾濯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 余笙猜到他接下要来说什么,双唇渐渐抿成一道红线,沉默不语,有些失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很认真地问道:“你觉得,再有一次机会的话,我和那人还能不能走到一起?” “我想……” 余笙声音变得十分沉重:“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听到这句话,顾濯反而松了口气,说道:“要是容易,那反而来得无趣了,不是吗?” 余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难道过去的问题到了今天就能消失无踪,彻底不复存在吗?” 顾濯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以及身旁那人的理由。 他看着余笙,最后说道:“因为这正是重来一遍的意义所在。” (本章完) 225.第223章 望年月 第223章 望年月 活着的意思,重来的意义。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时间会把伟大从渺小中筛选出来。 余笙想着曾经听到过的这些话,想着过往漫长生命中遗忘的许多事情,与直至当下仍未能忘却的那些过往,心有些许怅然生出,沉默不语。 顾濯静静等待着,望向倒映着身前的景色。 不见风来,湖面无波。 星空依旧如画,只是落在这水面却莫名难看起来,有种被浸泡太久后发霉失去生机的味道。 那是百年时光留下的痕迹吗? 余笙心有所感。 有清风至。 她仰头望向繁星,如瀑的黑发被风吹拂着掠过温婉脸颊,轻舞着遮去那或许存在的神情。 她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余笙来说,这很有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顾濯答的毫不犹豫:“顾濯。” 余笙顿了顿,说道:“余笙。” 又是片刻的安静。 顾濯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余笙。 余笙抬起手,把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望向他。 “我赞同你说的话,做那些过去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就是重来一遍的意义所在。”她说道:“但那真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以为我会忘记。” 顾濯看着她说道:“忘记没什么不好的。” 余笙说道:“哪怕忘记以后是不得不再来一遍?” 顾濯诚恳说道:“所以这不正是重活的意思所在吗?” 余笙微怔,然后发现这句话是对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她把手中酒壶递了过去。 顾濯接过酒壶,饮了数息,诚恳说道:“我一直觉得余笙这个名字很不吉利。” 余笙说道:“未尝不是一种警醒。” 顾濯问道:“不觉得累?” “累。” 余笙看着为风所乱的湖面,淡然说道:“但我早就已经累习惯了。” 顾濯自嘲说道:“你我都是劳碌命。” 余笙说道:“假如你这次办事能稍微低调一些,不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那我想来可以轻松很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听似漫不经心,全无所谓,但只要不是白痴都能听得出这就是嘲弄。 王祭的出手已为世人所知,随之而来的猜测就不可能少,像道休这种见过顾濯的人稍微多一分怀疑,都是麻烦到极点的事情。 更不要说她的那位弟弟。 想要把这些问题全都妥善处理干净,岂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是一般的麻烦。 想到这里,余笙忽然觉得自己貌似十分吃亏,因为最大的那个问题这次是落在她的身上。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原因很纯粹。 过去正是她所喜欢的那人承担起了这个问题。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说道:“一起。” “你是我的师叔,我现在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余笙的声音很冷静,十分专注:“另外,我只是认为你先前说的是正确的,人生若有重来一遍的机会,应当去做那些想做而未能做成的事情,不代表我答应了在此之外的任何事情。” 顾濯想着先前说过的重来一遍,再次笑了起来,道了声好。 余笙不喜欢这个笑容,望向他,眼神微冷。 顾濯转而说道:“先钓鱼吧。” 余笙墨眉微蹙,心想你就这么喜欢恶心我吗? 上一次离别之前,她因为他的缘故在湖前坐了整整一宿,结果连一条鱼都没能钓上来。 “我的意思是……” 顾濯从她手中拿走钓竿,说道:“钓鱼我来。” 余笙的心情稍微好转,因为她记得上次对方也没钓上来鱼儿,这次想来也该是一样的吧。 下一刻,湖面传来动静。 鱼竿忽而一沉。 有鱼上钩了。 顾濯微微一怔。 余笙呵呵一笑。 顾濯想了想,还是把那条鱼钓了上来。 是草鱼,很大的一条。 既肥,更美。 约莫十来斤的样子? 余笙看着这蠢鱼,笑容渐渐消失了。 顾濯说道:“怎么吃?”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不吃。” 顾濯不解,问道:“不吃?” “放了。” 余笙从顾濯手里取过鱼竿,一字一句说道:“我来钓。”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把那条草鱼重新放生,让其拍打起一泼水。 鱼线再次没入水中,等待着下坠。 顾濯心想此时该说什么才对? 余笙忽然问道:“你想吃什么鱼?” 顾濯说道:“不要酸菜鱼,其他都行。” “我这也没腌过酸菜,你想吃我也做不出来。” 余笙的声音很随意,心态似乎十分放松,与寻常打发时间找不出区别。 唯有往她的眼睛深处望去,才能发现她始终有在集中注意力,视线从未真正过离开水面。 顾濯还在思考吃的问题,便没有注意到这极细微处的变化,想了想说道:“烤鱼怎样?恰好我这边还有些香料可以用上。” 余笙淡然说道:“可以。” 顾濯也不多想,便去准备柴火。 苍山脚下,碧湖如海。 星光映照的海面随风起浪,生出无数道银叶子,很是好看。 那根鱼线微微摇晃,牵动着余笙的视线,让她的眸子倒映出漂亮的银光。 顾濯不在她身旁,寻了处地方堆叠起木柴,又从三生塔中翻箱倒柜寻了好些香料出来,提前开始做好烤鱼的布置与准备。 只待那条肥美的草鱼上钩,烤鱼大业就能即刻开始。 在这途中,顾濯又再去摘了些野菜回来。 然而直到一个时辰后,那根鱼线还是没有动静,余笙便只能坐在那块石头上,把自己做成一座石雕。 顾濯看着少女被勾勒出一道银边的背影,看着那因风而起的黑发与裙袂,总有种相距越来越远,下一刻她便要乘风而去的预感。 也不知道是因为尴尬又或者还是尴尬。 这种预感没有成真,因为余笙接着就说了一句话。 “你再来一次。” 她的语气听上去依旧淡然,但隐隐透着生硬的味道,就像是在按捺着什么似的。 顾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再次接过那一根钓竿,与余笙并肩而坐。 与上次不同,那条肥美的草鱼这次没再上钩。 然而余笙的脸色却没变得好看,甚至更差。 因为这一次上钩的是黑鲈鱼。 不变的是同样的肥美。 顾濯望向她,没有说话。 余笙安静片刻后,莞尔一笑,问道:“方便再等一下吗?” 顾濯心想我又不是白痴,还能在这种时候说不方便吗? 余笙再一次从他手中接过钓竿,放走那条黑鲈鱼,感受着竿上残留的余温,脸上明明还挂着温柔笑容,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顾濯有些无奈,久违地生出坐立难安的感觉,难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实上,他在握住钓竿的那一刻便在对这方天地说话,希望不要有鱼儿上钩。 奈何游弋在这湖水里的鱼未开灵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反而对他的声音生出好奇,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靠近。 只是如此尚且还好,问题就在于那些真正能听到他的声音的事物,都在为此而兴奋,很是认真地把鱼儿往那鱼钩处给送去。 都说愿者上钩。 如今他再如何不愿,依然有鱼上钩。 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想着这些事情,顾濯偏过头,望向余笙。 余笙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 她察觉到落在侧脸上的目光,声音微冷说道:“你再试试。” 顾濯沉默不语。 余笙偏过头,看着他。 顾濯找不出拒绝的道理,于是接过,又再一次重复先前的画面。 十分有趣的是,这次上钩的鱼儿依旧不同,是鲢鱼。 余笙看着那条鲢鱼的眼睛,对顾濯说道:“佩服。” 她说的淡然,似是钦佩,只不过怎么听着都有着咬牙切齿的意思。 顾濯不想说话了。 余笙说道:“最后一次。” 顾濯从善如流。 就在余笙接过钓竿的那一刻,她忽然之间微仰起头,用空出的左手指向夜空。 衣袂沿着她的手臂滑落,再次袒露出白皙的肌肤,为星光所亲。 “很漂亮。” 顾濯怔了怔,下意识抬头望向夜穹。 仿佛神明伸手朝向天空,随意地拽了一下那片漆黑的幕布,缀在其间的繁星顿时就此被迫流转,凭空生出无数道焰尾。 画面再是瑰丽不过。 与此同时,余笙的声音恰好响起。 是三分兴奋,三分雀跃,三分惊喜。 最后剩下的那一分是无可挑剔的演绎技巧。 “鱼上钩了!” 余笙放下鱼竿,指着正在石头上蹦跶的那三条鱼儿,笑意嫣然得很假。 顾濯心想这时说钦佩是否太过讽刺? 他收回视线,很认真地装作认不出那三条鱼,苦恼说道:“总不能三条鱼都拿来烤吧?” 余笙早有想法,说道:“一条拿来烤,一条拿来炖鱼汤,再剩下那条红烧清蒸怎样都行。”顾濯说道:“好。” 话音方落,他当即拾起这三条多少有些可怜的笨鱼,往早已准备好的柴火堆里去忙。 余笙自然不会就在旁边看着,动作利落地挽起了衣袖,与他一并忙碌。 从生活质量的角度来说,两人毫无疑问称得上是养尊处优,但这不代表他们毫无生活常识,至少在做饭这方面不是的。 没有耗费太长时间,那一锅鱼汤便已出现在眼前,烤鱼正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最后剩下那条遭了清蒸的鲢鱼的卖相同样极好。 临湖而坐,星光如水为夜风所轻拂。 顾濯与余笙相对而坐,举箸落筷,以鱼下酒。 几杯快酒过后,便有话,话中隐约带着几分酸意。 “上次怎么不见你这么能钓鱼?” 余笙似是不在意问道。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是运气。” 余笙很不满意这个答案。 她神色未变,不着痕迹地狠狠地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心情才算是好些,说道:“那你这运气未免也来得太好了些” 顾濯心想那你一次过把三条鱼给钓上来岂不是气运所向披靡? 这句话他当然还是不会说,转而言道:“烤鱼的味道怎样?” 余笙闻言又再尝了口,没有说话。 顾濯问道:“嗯?” 余笙想了想,认真说道:“要不下次我们还是熬粥吧。” 顾濯安静片刻,给自己夹了一块肉品尝,然后说道:“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余笙心想你这香料乱七八糟放一大堆进去,还能有不好吃的道理吗? 问题是,烤鱼哪里是这样子烤的? 这和吃香料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提个意见。” 余笙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问道:“你在荒原的时候是怎么解决吃的问题?” 顾濯回忆片刻后,说道:“前半程跟着商队一起走,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入山后多数时候是不吃,偶尔啃一啃干粮。” 余笙心想这和吞风饮雪有什么区别? 便在这时,顾濯忽然回想起一件小事。 他从三生塔中取出王祭亲自焗出来的番薯,说道:“尝尝。” 余笙看了一眼那个番薯,再是望向顾濯,只觉得这莫名其妙极了。 虽是这般想着,但她仍旧接过那番薯,动作仔细地撕掉外皮,低头吃了一口。 紧接着,她一脸狐疑地看了眼顾濯,再吃了一口。 “这是你烤的?” “没我不行。” 顾濯诚实说道。 且慢要是不在他的手上,王祭又岂会在那天夜里蹲在篝火堆旁边,认真认真地焗了一晚上的番薯? 这是一切的前提所在。 那么,他说这四个字当然就是事实。 余笙隐约觉得有些问题,不过出于礼貌,还是称赞了一句。 “很好吃。” 然后她感慨说道:“三生塔在这方面真方便。” 寻常修行者看不出来,但她又怎会不知道手里的那颗番薯出自数天以前? 时光的流逝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味道还是最开始那般模样。 顾濯说道:“在这方面的确不错。” 余笙端起一碗鱼汤喝了口,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想了想说道:“裴今歌当初在潮州城里停手,没让天命教倾覆,是因为你和她见面了。” 顾濯本就没隐瞒的想法,点了点头。 余笙为他盛汤,说道:“难怪她这么在意你。” 顾濯心想这话该怎么接? 无话可说,他唯有低头喝汤,以叹息行赞美之事。 余笙继续说道:“她去继续追寻盈虚留下的足迹了,可能在她有所得的那一天,就是破境踏入羽化的那一刻。” 顾濯还是觉得很是奇怪,放下碗,望向她。 “怎么了?” 余笙的声音很轻快,听不出半点阴霾,当然也就没别的意味。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没什么。” 余笙若无其事说道:“裴今歌对你的态度其实很有意思。”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是吗?” 余笙看了他眼,低头吃番薯,随意说道:“我从没有要求过她去神都救你,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和我没关系。” “改天我找个机会向她道声谢。” 顾濯的语气很正常。 听着这话,余笙的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是该道谢。” 她说道:“裴今歌如今的压力很大,肩上是整个巡天司。” 顾濯提醒说道:“巡天司也是我的。” 余笙想了想,说道:“但你现在不怎么强。” 很委婉的一句话,让顾濯无话可说。 余笙忽然问道:“所以,裴今歌为何和你有了交情?” 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她真实地犹豫过片刻,最终还是问了。 主要原因是好奇……总之,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顾濯答得很坦诚。 “去年望京时认识的,当时我不怎么喜欢她,因为这人不仅麻烦,还很危险。” 他说道:“后来又在神都陆续见了几面,相聚一直不欢。” 余笙嗯了一声,说道:“否则你也不会刻意使手段,让她遭了赋闲。” 顾濯沉默片刻后,简单讲述了一遍秀湖真人的死亡。 余笙心想这的确很难让人喜欢。 言语间,她举箸尝了一口烤鱼肉,发现味道似乎也还凑合了。 顾濯回忆往事,说道:“我不否认这种做法是正确的,但终究是令我不痛快的,这就是矛盾所在。” 余笙忽然觉得自己胃口变好了。 “至于再后来的事情,都在今年的望京和神都里,我想我没必要再说了。” 顾濯看着她说道,声音十分坦然。 余笙闻言微怔,握着筷子的右手变得有些僵硬。 然后她泰然自若地为顾濯夹了一块鱼肉,温声说道:“尝尝。” 顾濯自然不会拒绝。 今夜星光明媚,夜风莫名送暖,不似深秋,更像浓春。 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洒落在湖畔,照亮少年少女的身影,有种温暖而美好的感觉。 两人说话的速度不怎么快,很多时候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因为他们很无奈地发现……那三条鱼着实太过肥美了些,想要一次过吃完着实不是容易的事情。 至于放进三生塔里头,客观角度而言是一件不太美观的事情。 主观原因则是二人依旧有话可说。 这时的画面,要是落在今夜以前的顾濯和余笙眼中,想来要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因为谈话中的他们不再思前顾后,话越多越是来得随意。 与鱼肉一并消失的还有酒。 都不是真正的少年少女,两人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顾忌,但也没有到过分的程度,连微醺都很难算得上。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总是如此,看似有千斤重,真要聊开却又发现仅此而已。 夜色渐深。 再深。 极深。 两人身前都是一片狼藉,唯有残存的鱼骨无声叙说着,生前的它们究竟有多么肥美。 黎明前最是黑暗,那片不知从何处洒落的光线已然消失,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有秋雨悄无声息落下,如丝似缕,寒意渐生。 谈话的声音淡了,没了。 然而,无论顾濯还是余笙都没有起身离开,他们静静地坐在当下的位置,任由细雨微湿面孔,带走那些困意与疲倦。 这场谈话十分愉快,极大程度上超出两人事先的预料,即使在那些陌生的熟悉方面,更是在他们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子聊过天了。 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承担着倾听者的责任,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有资格和他们闲聊,偏生这极少数的人又往往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聊。 哪怕孤独是人生的常态,而他们也都早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但终究……还是没有必要拒绝这种惬意吧? “黎明快要来了。” 顾濯的声音再次响起。 余笙嗯了一声,听着很轻。 顾濯抬起头,望向落雨的天空,说道:“要是大雨倾盆?” 余笙平静说道:“或迟或早而已。” 话里聊的是未来。 几乎无可避免的那个未来。 “在此之前……” 余笙缓声说道:“先把伞撑起来就好。” 顾濯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彼此之间的距离上,说道:“那把伞可能得要很大。” 余笙顿了顿,说道:“所以很难。”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莫名浮现出两个字——并肩。 这是当年所没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现在这一次呢? 余笙没有什么信心。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心想这事就是很难啊。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不再如前美好。 “有件事我之前一直没有问你。” 余笙站起身,面朝满湖秋雨,轻声说道:“我想,现在或许可以问一问。” 顾濯还在想先前的问题,思考着那场定将到来的倾盆大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事情?” 余笙忽然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用手背缓缓擦去眉眼间的雨痕,平静说道:“关于林挽衣你大概是怎么想的?” 是的,这是她从最开始就在避免去谈的那个话题。 只是兜兜转转,到了谈话的最后……她发现这依旧是绕不过去的一件事情。 那就问吧。 谁知道错过今夜,还要再等到哪一夜呢? 顾濯根本没往这个方向去向,在听到这句话后很自然地怔住了,半晌过后才是醒过神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前盛着三条鱼的碗碟,发现其中早就已经盈起雨水,是浅浅的一层,莫名倒映出他此刻的眼神。 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余笙旁边,说道:“我是这么想的。” (本章完) 226.第224章 白家的母老虎 第224章 白家的母老虎 余笙在听。 与雨声一并落入她的耳中,是顾濯的声音。 “我始终很喜欢林挽衣这样的人,因为青春,因为年少,因为勇敢,散发出来的光芒是初升不久后的朝阳,总是让我感到温暖,想要在这阳光底下坐着发呆,又或者是直接睡上很长一个懒觉。” “你应该还有印象,夏祭结束后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那顿夜宵过后她和我单独走了一趟,最后忘了在那里的屋檐下坐着,我和她聊了很长的一段话,关于喜欢,或者说爱情所在。” “当时我的意思很清楚,彼此真实相处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喜欢的理由所在,而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长不过一个春秋。” “如此便说喜欢,未免来得无稽,这就是我当时以及现在的想法。” 顾濯的声音十分坦诚,没有回避没有虚伪。 余笙听完后,回过头望向他,忽然问道:“那我和你有过一个春秋吗?” 顾濯摇头说道:“以当下论,自然没有。” 余笙忽然间笑了,笑容莫名温柔,问道:“那你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对我说喜欢呢?” 不等顾濯开口,她接着又补了句话。 “还是连续两次。” 像这样的话,从来就不是让人回答的。 余笙的笑容更为微妙,说道:“所以我现在的心情稍微有点儿奇怪。” 话的末端,她又再说了两个字:“师叔。” 顾濯无言以对,然后说道:“好像是有值得奇怪的道理。” 余笙看着他,笑意嫣然说道:“我希望接下来我不会再听到喜欢这两个字了,师叔您意下如何?” 顾濯在心里叹了口气,认真说道:“好。” 余笙收回视线,说道:“走吧。” 黎明将至,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总不能全让王景铄代为处理。 那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顾濯自然不会拒绝。 当他点头过后,眼前景色随之而变幻,苍山就此离去,重回人间。 还是昨天那个房间,与踏入苍山前的区别,无非天光变化。 以及。 余笙没有回来。 顾濯想了想,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为自己泡了一壶新茶,轻轻地抿了一口,神情平静。 等待命运的降临。 余笙的决定。 …… …… 苍山。 余笙正拾阶而上,往山巅而行,就像是早起去看日出的旅客。 她正在思考自己的问题,准确地说是人生大事。 不久前的那一场微雨,昨夜那三条蠢鱼,以及通宵达旦的闲谈,终于让她的道心得以归宁,思绪变得真正清晰,去推断那些被她刻意搁置在旁的事情。 比如顾濯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确定她的身份? 比如他还有多少秘密在瞒着她? 比如那一句突如其来的喜欢。 前二者可以暂时放下,不必着急于一时得出答案,但是最后一个问题却是当下的余笙必须要去想的,因为这真的很重要。 直至此刻,她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句喜欢来得太过突兀,就像是有意为了打断她的思绪而生,并非一句出自真心的话。 若是往最为恶意的地方去揣测,顾濯之所以与她谈喜欢,甚至有可能是基于一个完全出自利益方面考量的决定。 王祭出手过后,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再在她面前隐瞒下去,暴露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 如果顾濯真实的身份为世人所知,那他接下来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处境? 放眼望去,举世皆敌。 人世间再多出一个无人不可杀之人。 因为道主已是百余年前的称呼,如今他被唤作为魔主。 以顾濯当下的境界,哪怕有昔日故人如王祭之流暗中给予庇护,最终也还是要死。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有着完全充分的理由,对余笙说出那声喜欢。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一声喜欢就够了。 有什么不方便付诸于口的呢? 至于当下有喜欢的理由吗? 与生死相比,这真的完全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能帮他隐藏身份,有可能愿意替他瞒下过往,让群山中发生的那一切不暴露在天光之下的人,仅此而已,那就完全足够了。 想着这些事情,余笙的眼神越发放空。 不知不觉间,她已然行至苍山山巅,眼前的景色一片空明。 晨风寒冷,拂面生寒。 余笙醒过神来。 她往前数步,在崖边坐下,微仰起头。 无数画面出现在她眼中。 是昨天夜里顾濯的一举一动。 每一个动作被拆解到支离破碎,不断反复重现,一次又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余笙闭上眼睛,神情疲倦。 “真麻烦……” 她薄唇微启,声音里难得带着几分自嘲:“怎就不能少想些许呢?” 其实,群山前的那声喜欢还有一种解释的存在。 顾濯在看到余笙出现在眼前那一刻起,便已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必将暴露,再无继续完全隐藏下去的可能。 在意识到这种未来后,他看着眼前人很自然地回想起从前有过的一切事,于是说出了那一声喜欢。 毕竟,人在死前总爱回忆往事,不是么? 就像离别往往能够带来勇气。 余笙心想,这个解释应该是合理的。 至少这能让她理解那一声不合时宜的喜欢。 然后她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或者说不拒绝? 很短的时间,无数理由浮出水面,在她心湖上飘荡。 若是顾濯的身份暴露,当下人间的平静将会被瞬间毁之一旦,走向不可控的境地。 百余年前那一战里,道主的死是众人所亲眼见证的,绝无造假的可能。 那么,为何他能重活一世? 像道休这种因为当年那一战而寿入深秋的人,绝不可能放过探寻其中隐藏着的秘密的可能,整个禅宗都会随之而动。 然后呢? 道门更是不必说。 天道宗又岂会坐看祖师身死,玄都必然大开山门,天下道门倾巢而出。 易水这一次显然不会再置身事外,王祭出剑是注定的事情。 人间诸国亦然如此。 一人出而天下乱。 到了那时,大秦又怎能不下场? 最重要的问题是,余笙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司主暗地里似是别有图谋,她那位弟弟再如何了不起也只是一个人。 至于剩下最后那一位……总之,届时大秦的虚弱将会暴露在天下人眼前,生灵涂炭这四个字完全可以用上一用。 这样的局面无需太过精细的推演,就已经出现在余笙的眼前,无比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 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被那一声喜欢拦下来。 那她又有什么拒绝的道理呢? 余笙这般想着。 她微仰起头,与不知何时出现的太阳对视,心想这的确都是接受的理由。 而且……她的确是不讨厌他。 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顾濯与她说自己是顾濯。 那这就已经足够了。 …… …… 王大将军的办事极其干净利落,在顾濯与余笙停留的第三天,他与后者进行了一场单独的谈话。 说是谈话,事实上也没有几句话。 更多是余笙从王大将军手中接过情报,神色平静地进行着翻阅,再就信纸上提及的某些细节进行具体的询问,然后得到明确的解释。 情报上叙说的都是荒原之事。 准确地说,镇北军如何抹去顾濯有可能留下的那些痕迹,以及为两人的行踪做了怎样的遮掩。 王大将军办事堪称是无可挑剔,又或者说镇北军无愧于自己的名声,在这件事情上展现出来的强大,让荒原内外各方势力彻底噤声。 就连易水与清净观都为之沉默不语。 更不要说北燕。 最终余笙放下那些情报,对王大将军说了一句话。 ——我认为师父对此十分满意。 说完这句话后的当天下午,顾濯和余笙与王大将军道别,就此离去。 与荒原时不同,这一次两人走得十分低调,再无数千玄甲重骑随行保护,是很简单的两匹马,还有两个遮脸的斗笠。 王大将军没有前往送别。 站在书房里,还是那口窗前,他端着一杯热茶久久不饮。 那位心腹谋士站在他身后,低声问道:“这就行了?” “要不然呢?” 王大将军淡然问道:“我还要做什么?” 那位心腹谋士犹豫片刻,说道:“余笙终究只是长公主殿下的徒弟。” 王大将军笑了笑,没有为此而生气,说道:“你还是太年轻了。” 那位心腹谋士愣了愣,问道:“您的意思是?” “我曾是长公主殿下麾下一将士,对她的为人谈不上清楚,但也能算得上略知一二。”王大将军回忆起当年往事,声音里满是感慨:“长公主殿下是一个极有决断的人。” 有资格成为谋士的人又岂会是白痴,意思到接下来很有可能要听到旧年秘密,这时当然不会再接话。 “陛下登基已有百年之久,前后两位皇后娘娘,不乏皇子与公主。” “何以长公主殿下却始终独身?” “百年间不见半点传闻,似是以此余生奉道?” 话至此处,王大将军没有再说下去,饮了一口热茶。 那位心腹谋士早已勾起好奇,奈何不敢发问,唯有焦急地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房里响起一道声音。 “很好。” 王大将军说道:“我很高兴。” 那位心腹谋士微微一怔,紧接着反应了过来,汗水瞬间打湿后背。 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要是他对长公主殿下的往事产生好奇,将军或许能给予他一个答案,但随之而来的定然就是人头落地。 王大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说道:“你还是知道分寸这两个字的,去吧,日后也不要忘了。” 那位心腹谋士连忙告退。 书房里一片安静。 王大将军放下那杯茶,望向窗外,那是南方的天空。 长公主殿下何以独身至今? 据闻,当年的她与道主结为道侣,仅差一步。 后来,玄都一战中道主为众生穿心而过。 这就是王大将军所知晓的一切。 …… …… 秋色浓时,霜意随之而至。 枯黄的落叶落于大地,舞于凛冽风中,为人间增添萧索之意。 顾濯让马儿停下,望向不远之外。 易水就在那里。 余笙的目光同样落在那处,看着那片亭台楼阁,轻声说道:“我就不过去了。” 顾濯道了一声好。 余笙说道:“我在镇上等你。” 顾濯想了想,说道:“可能不太方便。” “嗯?” “都是青楼之类的地方。” “我也去过青楼,还是和你一起。” “两回事。” 余笙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濯笑了笑,说道:“一起吧。” 余笙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便答应了。 不久后,得到消息前来的魏青词出现在两人面前,充当知客。 顾濯回想起王祭对自己说过的话,想到这位易水的掌门对自己抱有恨意,目光落在他的背影身上。 魏青词的伤势并未痊愈,面色在天光映照下是肉眼可见的苍白,依然察觉到身后的视线。 一场谈话随之而来。 “我对你没意见。” “为什么?”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要不是我,你那位师弟不会死。” 魏青词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杀人的是谁。” 顾濯赞道:“无愧剑修。” 魏青词踏上等候已久的那艘轻舟,说道:“比起恩怨,我现在更好的是你究竟是谁。” 余笙看了一眼顾濯。 顾濯诚实说道:“我是他的好朋友。” 魏青词不再多言。 轻舟逆流而上,至江心岛前停下。 顾濯和余笙重回陆地,魏青词留在船上,隔着雾气望向两人的背影,看得很是深刻。 只是,直到浓雾掩去一切画面,他还是没能从那些细节当中辨认出真实。 …… …… “那姑娘是你谁?” “我师侄。” 顾濯站在王祭的身后,推着轮椅,随意走着。 且慢已经被他取出,放在老者的膝上。 旧剑有灵,为之而发出雀跃的鸣响,没有半点舍不得的意思。 “真假?” 王祭挑了挑眉,说道:“你师侄就是我的晚辈,当今天下真有人对我这位剑道大宗师不感兴趣到连见一面都懒?” 听着这话,顾濯神色不变,说道:“她又不用剑。” “还有……” 他从三生塔中取出仅剩的两个番薯,递了一个给王祭,转而说道:“先吃吧。” 王祭低下头,看着被放在怀里的那个番薯,很是无语问道:“你当初不是留了三个吗?怎么到我手上就只剩一个了?” 顾濯说道:“另外那个给我师侄当见面礼了。” 王祭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你这真不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给你师侄见面礼?” 顾濯神情自若说道:“我何时是这么委婉的人了?” 王祭心想也有一定道理,但自己为何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就在这时候,顾濯给手里的番薯撕皮,随意丢在地上。 王祭微怔旋即大怒,生气问道:“我好不容易焗出来的番薯,自己一口没吃还被你克扣两个就算了,你还当着我的面在我家乱丢垃圾啊?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顾濯一边推着轮椅,一边撕皮,漫不经心说道:“你当时不是很爱看我吃吗?现在怎么就不乐意看了?” 王祭回想起那天晚上,被迫吃了一晚上番薯的好友,顿时大感心虚。 下一刻,他反而更为强硬地挺直腰背昂起头颅,不断拍打着轮椅的扶手,恼火嚷道:“这能是一回事吗?这能是一回事吗!” 啪。 啪。 啪。 站在远方的余笙听着声音,回头后望,看着正在为三个番薯争吵的那两个人。 她莫名觉得这画面好生有趣,莞尔一笑,犹胜秋日。 …… …… 还了且慢,吃过番薯。 吵闹的声音已经成为过去,浓雾散后的江心岛上承天光,景色一片清丽。 余笙站在那头,静观江水滔滔,仿佛看到无数年前荒人十万飞舟南下,为剑光所遏的壮丽画面,神思悠悠。 顾濯和王祭站在另一头,谈不上并肩而立,因为两人身高不一。 王祭手里拿着番薯,很是珍惜地品尝着,说道:“怎样了?” 顾濯明白这句话问的是自己的安危,身份是否会暴露在阳光之下,该指望的人可否指望的上。 “暂时是不需要你了。”他说道。 王祭安静片刻后,问道:“在山里的时候,我给你提过一个建议,你考虑得怎样了?” 顾濯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建议。 ——要不然干脆这样吧,你问问你师姐,你俩能不能在一起得了。 这句话当时王祭说得很认真,因为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推断出来的当下局面的唯一解法。 往后他在那段漫长的旅途中,看似不经意地翻来覆去重复提及顾濯那位师姐,便是想让自己这位好友尽可能地想出一个答案,往前走出那一步。 顾濯说道:“这很重要吗?” 王祭偏过头,浑浊的眼睛倒映出他的面孔,毫不犹豫说道:“当然重要。” 顾濯问道:“理由。” 王祭似乎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神情瞬间严肃至极,因为这本就关乎到天下苍生的安危。 不过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另外一点。 “你俩要是成了,那她不就是你的妻子了吗?” 王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叨叨絮絮埋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一只母老虎,其实我当年就指望着你给她给管教好,别再那么吓人……”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顾濯正在震惊。 是余笙恰好收回视线,望向这头两人,墨眉微蹙。 感冒一直没好,断断续续也有一个星期了,这是今天少写一千字的理由,但是吧……这个月的更新算是稳定了很多,下个月也会保持住。 然后,其实剧情方面的本来打算说几句,因为最近的本章说我有在看,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要闭嘴,更新才是最重要的那件事情。 坦白说,因为之前写的题材养成的习惯的原因,我在这本书上的确犯了不少错误,前面很多时候都写得比较痛苦,但最煎熬的那段时间算是熬过来了——这主要体现在我最近更新上面。 总之,总而言之,我现在的心态还算不错,是可以让这本书按照自己的想法慢慢走下去的心态。 (本章完) 227.第225章 白帝山 第225章 白帝山 王祭感受到这道目光,有些奇怪,心想这位晚辈何以有种熟悉的感觉? 下一刻,他想起这是白南明亲自挑选出来的徒弟,便也不奇怪了。 人这种存在,要不就是最喜欢那些像自己的人,要不就是对与自己相似的人厌恶至极,几乎没有中间态可以存在,唯有两端。 这般想着,王祭便也不奇怪了。 正当他准备再次开口,与顾濯唠叨闲谈当年旧事,直言白南明性情之恶劣所在,指出何谓只在你一人面前温柔的真相,寄希望于今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却遭了拒绝。 顾濯不愿意听。 王祭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怅然说道:“你对她的成见果真是一座大山。” 顾濯沉默了会儿,问道:“成见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否不妥?” “我觉得很妥。” 王祭的语气十分坚定。 顾濯摇了摇头,对此完全无法苟同,说道:“吃你的番薯吧。” 王祭心想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不知为何,他手上拿着明明热乎的番薯,心里却莫名生出些许寒意,下意识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氅,拦下自江面而来的萧瑟秋风。 “总之……” 他想了想,对顾濯说道:“你就好好活着吧。” 顾濯平静说道:“我也没想过要死。” 王祭说道:“那就行。”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像是寻常老者那般静对一江秋水,开始慢斯条理享用那一颗番薯,神色不再随意,有渊渟岳峙之风。 顾濯想了想,说道:“你也好好活着。” “放心吧。” 王祭的声音淡然而坚定:“要是我不想好好活着,百年之前就不会袖手旁观。” 顾濯心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他拍了拍王祭的肩膀,与故友道别:“再见。” 王祭也不回头,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随意地挥了挥手。 然后老者仰起头,望向秋日笼罩下的清旷天空,直至顾濯与余笙登上那一叶轻舟离开江心岛后,再一次生出世事果真奇妙至极的念想。 久别重逢,这是人世间最好的词语之一。 本以为今生不会再次相遇的知己,于他步入晚秋的生命中再次出现,还是过往年轻时候的模样,这很难不让他为之生出强烈的情绪。 这种情绪不是嫉妒,又或者别的什么,是一种纯粹的祝福。 在很多年以前,久远到他们还不是他们,那个正值青春年少的时候,两人因为一次宗门之间盛会得以结识,就此有了友谊。 往后年间,两人这份友情不曾断绝,私下间常有往来。 王祭犹自记得当年初相识之时的画面。 其时王家那位老祖宗仍旧在世,王家人才辈出,而他的师父却惨遭横难而死。 很自然地,那时节的他处境极为艰难。 事实上,易水当时之所以派他去参加那场宗门间的盛会,是抱着让他跌至谷底的念头,以此给予王家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王祭对此知之甚深。 正是因为清楚,故而他格外沉默,越发倔强。 直到那人来到轮椅旁边,与他说了一句话。 “听说北海的开了,我推你去看看。” 这句话很莫名其妙,原因在于北海位于荒原群山之后,那里是真正的人间绝境所在,怎么可能有盛开? 王祭记得清楚,当时的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于是被那人当作为默认。 轮椅碾起青石板的声音响起,追着春风在走。 不是一天两天。 是很多天。 途中,王祭也曾与那人说过自己的事情,却得了个无所谓的答案,而他自然不愿接受,再三坚持后听到了一句真话。 “被太多人围着是很烦的一件事,但和你在一起清净自然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十分直观的选择题。” 王祭接受这个说法,并不觉得自己遭了羞辱,只不过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之外,他又隐隐觉得话里不是全部的真相,还藏着些什么。 总之,当时的他的担心很快沦为过去——因为那场宗门盛会沦为他那朋友的独角戏,于高台之上面对八方来潮屹然不动。 在盛会的最后,王祭被那人点名邀战。 这一战结果出乎众人意料。 主要是谁也没想到那人这般不要脸,全然不在乎满座师长就在上方,来回十余招过后便行认输之举,为自己讨了个第二名回来。 满场哗然,一片诧异。 王祭犹自记得,王家那位前辈高人面沉如水,愤怒不可言喻。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证明愤怒是道理的。 根据史书的记载,当今易水的太上长老正是从那一战开始真正崛起,因为那场盛会头名的彩头真不是一般的厚重,为当时处境艰难的他缓了很大一口气。 然而出于各种理由,修行史对这场盛会始终含糊记载,很是刻意的糊去了第二人的姓名。 原因很简单。 那位第二人就是后来的道主。 从某种角度来看,王家老太爷的死与这场盛会有着脱不开的关系,间接导致日后的王家不得不倒向大秦朝廷,换来今朝地位。 如果没有这桩变故的存在,以当时王家的作风来看,死在白皇帝的手下是必然的结果,绝不可能与阴平谢氏那般于乱世中霍然掉头向南,为自己谋得如今足以与皇后对峙的地位。 世事果真离奇。 多年以来,王祭鲜少回忆旧事,今天是例外。 他的思绪从旧年日里归来,心生些许伤感,面朝秋水扯着自己的破嗓子,轻拍且慢为调子,唱起从那位好友处听来的几句诗。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度啊。” …… …… 秋意已深,清净观一片萧索。 近些年来道门的衰落,最主要便是体现在人烟寂寥上。 偶有门中弟子翻起记载着百年前道门辉煌的书籍,眼前为之浮现十八位道门得道真人行走天下,天道宗与清净观两位掌教真人南北对坐相望,道主问道于天的画面,总是禁不住为之神往,继而心生强烈失落。 自年幼起,楚珺展现出最为适合踏入道门修行路的天赋后,她就在若有若无中被很多人灌输重振道门为己任的想法,片刻时光不敢忘却。 因此她的性情愈发来得坚韧,修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像是在自虐,最终成果显著。 若是抛开顾濯和余笙二人不谈,她就是毫无疑问的年轻一辈第一人,把无垢僧抛在了身后,奈何这却远远不够。 想着这些事情,楚珺望向背对着自己的师尊。 ——清净观观主。 “看来你这一趟颇有所得。” 观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自天穹落下的雨水,无情无识。 他转身望向自己这位女徒,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说道:“好好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机缘,别挥霍了。” 楚珺轻轻点头。 观主说道:“聊聊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谈话的地方是在青瓦之下,一把竹椅放在那里,静对檐外晴空。 时已午后,阳光洒落在老旧的木地板上,留下一片温暖的黄。 在这再是适合午睡不过的时光里,楚珺开始讲述自己往后的遭遇,其中有大司祭的身影,便也有喻阳的死亡,以及赤阴教的阴阳逆乱。 观主静静听完,用食指叩打了一下身旁的茶几,意思很清楚。 楚珺为他斟了一杯茶。 有热雾缓缓飘起。 少女本来不怎么懂得做这种事情,奈何那些天里为了照顾顾濯,硬生生被磨炼了出来。 换做是以前的她,这时最有可能做的就是以道火把那一壶旧茶给烧热,让自己的师父喝上一杯味道乱七八糟的东西。 观主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说道:“我不会问你那个人是谁。” 楚珺微微一怔,握住茶壶的手僵硬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 观主说道:“不过我想,有些事情你现在可以知道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满是感慨,几分怅然。 楚珺神情凝重,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 下一刻,观主的话让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皇帝陛下并非你眼中所见那般无敌。” “他是可以被杀死的。” “而清净观,或者说整个道门,以及别的势力都在推动这件事情。” 楚珺怔住了。 哪怕她对此并非全无预感,此刻心神依旧为之而震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观主微微一笑,说道:“然而我们的皇帝陛下再如何虚弱,终究还是道主离世后的当世第一人,想要杀死他,这注定是一件要死上很多人的事情。” 楚珺很是艰难地醒过神来,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观主的笑容更是和蔼,说道:“道门要杀皇帝陛下,那是有着完全充分的理由,因为百年前的失败,因为生存空间被挤压,但旁人却不该这么做的,没有任何必要去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弑君,你是这个想法,对么?” 楚珺点了点头。 更重要的是她不明白禅宗立场不动摇的情况下,何方势力有资格掺和进这桩大事里头。 羽化之下皆尽蝼蚁。 荒原之行前她相信着这句话,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明白,而此刻的她却是完全懂了,便无法理解这种与送死毫无区别的举动。 观主的笑容几分嘲弄,说道:“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在不安。” “不安?” 楚珺茫然问道。 观主微笑说道:“你可知按照天命教最初的计划,盈虚该是身死何处?”楚珺怔了怔,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神情复杂说道:“苍山。” “不错。” 观主敛去笑意,轻声说道:“凡走过必有痕迹,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被发现的,哪怕天命。” 天命教源自于天道宗,哪怕两者之间的联系近些年来越发薄弱,但终究还是存在的。 盈虚死后,天命教中的某些人为求自保,生出与道门重新建立起关系的念头再是正常不过,为此当然需要给出诚意。 诚意就是盈虚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 “若是陛下仍旧位于自身的巅峰,无任何顾虑,那他又何须以苍山为诱饵让盈虚入局?这不是他过往行事的风格。” 观主继续说道:“皇帝陛下让人不安,皇帝陛下不再是过往那般无敌,那这就足以成为让他殡天的理由。” 楚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云梦泽之变后的那个冬天,慈航寺的道休大师辞去国师之位,是否与此事有关? 观主看着自己的女徒,说道:“然而,所有的这一切还差了最为重要的那一着,唯有那一着落定后才有未来可言。” “那一着是陛下的虚实。” 他温声说道:“想要试探出皇帝陛下的虚实,让陛下离开景海走出神都,真正的办法只有一个。” 楚珺沉默片刻后,声音微沙说道:“让道主复生。” “这也正是我愿意让你去荒原的道理。” 观主顿了顿,带着憾意说道:“只是喻阳身死,搭在我们与荒人间的那座桥随之而塌陷,这一切肉眼可见地要再等待上许久,或许五年,也许十年?” 楚珺望向师父的眼睛,没有从中看到半点多余的情绪,都是遗憾。 于是她低下头,再次斟茶。 热雾飘起,掩去她眼中的诸多情绪。 观主静静看着那杯茶。 茶水倒映出楚珺的面容。 以及她的担忧。 观主的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转瞬消失。 …… …… 离开易水后,一路向南。 顾濯和余笙这对名义上的师叔侄走走停停,时不时就在一座小城里逗留数天,为的不是别的什么,仅是最简单的口腹之欲。 如此漫无目的地走着,不代表两人真的没有目的地,只是一种不愿引起注意的谨慎选择,因为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白帝山。 简单些说,就是白家的祖坟。 这个目的地并非顾濯主动提出,而是来自于余笙的口中,原因是她从未忘记修行二字。 去年冬天时候,是她不远千里自神都赶赴慈航寺,耗费莫大心神为修订顾濯新创功法当中的欠缺,最终才有了天地衡的问世。 天地衡以元始道典与星霜劫组成,前者她不必为顾濯担心,故而问题就在星霜劫之上。 星霜劫为白南明所创,求的是与时光为敌,只求玄妙。 这门功法与天地衡没有太大的区别,本质上都处于一种草创的阶段,往前的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是临渊而行。 余笙当下的境界不如顾濯,故而她在某场谈话中提出观道的请求——以顾濯的修行来订正她的修行之路。 按照修行界的惯例,修行是最为私人的事情,观道自然也就是一种对隐私的侵犯,颇为遭受忌讳。 唯有一种关系可以让这成为例外。 ——道侣。 …… …… 顾濯当然知道余笙不是那种意思。 余笙同样知道顾濯不会这样理解。 这种无声不必付诸于口的默契,悄无声息出现在两人这一次同行当中,唯有在一种时候是例外。 ——吃饭的时候。 顾濯和余笙的口味颇有区别,好比吃火锅的时候一人钟情于酸汤锅,另外那人偏生坚持冬天就该要吃猪肚鸡锅,为此争执不断。 问题在于,大秦北方连益州火锅都少,往往是铜炉葱姜清水,很难找到一家店同时有这两种锅底。 然后坐在两人身旁的食客终于听不下去,很是恼火地问了一句:别人都是红白之争,你俩争这种一时之锅就不嫌弃丢人吗? 听到这句话后,无论顾濯还是余笙都沉默了。 后来他们争得彼此有些烦了,干脆决定以后都不再吃火锅,甚至连吃饭都少。 往后的路途稍微平静,因为两人说话减少,颇有种冷漠彼此的感觉,但事实上只不过是两人在检讨自我。 入冬那天,两匹马儿抵达白帝山前。 白帝山作为大秦帝室陵墓,守卫自然称得上是森严,而且可信。 余笙让顾濯露了个面,凭借去年夏祭头名的身份,就此踏入这座至为神秘的名山。 白帝山坐落于中原,形如天柱,极尽奇崛,常年云雾缭绕,寻常人于山脚路过时难以窥得真实一面。 山上风光极好,常有奇松自崖壁生出,横于眼前,于白云相依为伴。 不散的云雾凝聚成海,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就像是一座辽阔无垠的雪原。 在那位皇室旁支的强者引路之下,顾濯和余笙最终来到两间石屋前,被简单交代了几句事宜,大抵就是山上的生活清苦,若是耐不住孤寂先于他知会上一声,千万不要独自下山。 这是顾濯第一次来到白帝山。 余笙亦是今生第一次。 时值冬日,夕阳归山越发之早,天色已渐昏暗。 “为什么要用我的脸?”顾濯站在崖前好奇问道。 余笙随意说道:“因为我长得没你好看。” 顾濯看了她一眼,很是意外,心想你怎会说这种话。 这当然是胡言乱语。 余笙转而说道:“唯有白帝山上的万物霜天真意才称得上是真意,你想要窥得万物霜天劫的真义所在,这是最快也是最好的办法。” 顾濯还是不解,说道:“什么意思?” 余笙的语气十分淡然,但不是在回答问题。 “你在望京旧皇城那座大阵里必然见过万物霜天真意,知道那不是虚无缥缈的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她说道:“所以这就是可以被拿走的东西。” 以余笙的身份,想要取得万物霜天真意不该如此麻烦才对,就算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想来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眼下她所流露出来的意思,分明就是要走一条不正常的途径,为顾濯取得万物霜天真意。 顾濯更加无法理解,问道:“为什么?” 余笙墨眉微蹙,似乎是想起某些糟心的事情,说道:“因为这事真的很麻烦。” 顾濯懂了。 有资格让余笙感到麻烦的人,偌大秦国无非那么几位。 他说道:“原来是在这里。” 举世皆知,大秦共有四位踏入羽化境界的绝世强者。 皇帝陛下与长公主殿下,号称神秘到极点的前巡天司司主,及一位曾经因为某件旧事展露过羽化气息的神秘存在。 这就是大秦横压当世的最大底气所在。 前三人都有迹可循,在这个世间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唯独最后那一位是例外。 修行界过往不是没有过猜测,认为这一位很可能并不真实存在,但谁也不可能冒着与大秦为敌的风险,却窥探这背后的真相。 就连其余同为羽化境界的绝世强者,对此亦是知之甚少。 “嗯。” 余笙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说道:“就在白帝山。” 顾濯忽然生出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余笙平静说道:“按照我之前的计划,你从望京归来后我便打算带你来白帝山,只不过中途荒原来了消息,才让事情拖被拖到今天。” “你的修行我一直都很关心。” 她说道:“从未忘记。” 顾濯心想那我该说谢谢吗? 余笙说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在这里正常修行就好,等你对山上熟悉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取万物霜天意。” 顾濯沉默了会儿,看着她问道:“真的是取吗?” 余笙神色不变说道:“如果你觉得这话太冠冕堂皇,不妨直言为偷。” 长公主殿下的师弟与徒弟,冒天下之大不韪,于帝室陵墓中行盗窃之事……这是何等程度的荒谬? 顾濯叹了口气。 余笙说道:“还是觉得很奇怪?” “不是一般的奇怪。” 顾濯顿了顿,没有把剩下的那句话给说出来。 大秦藏在暗处的隐患似乎要比他设想中的还要更多。 这种感觉他再是熟悉不过。 当年的道门不也正是如此吗? 看似不可一世,实则风中残烛。 他认真说道:“天下太平系于一己之身,这不是一件好事。” 余笙不置可否,说道:“再如何,当下终究也是太平。” 顾濯望向远方云海,见夕阳西沉,心生感慨。 余笙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说道:“要起风了。” 顾濯叹息说道:“应该也快下雨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进石屋里头,燃起灯火。 暴雨夜里,须持烛前行,如履薄冰。 (本章完) 228.第226章 不愿提及的过往 第226章 不愿提及的过往 入夜,风骤雨临。 白帝山上一片漆黑,偶有灯火渺如豆粒,散发不出光芒照破雨夜。 顾濯与余笙坐在石屋里,置越发繁杂吵闹的雨声不闻,谈论的却不是过往那些天里有关于修行的问题,而是如今的白帝山。 在这座帝室陵墓当中生活的人,几乎都有着相同的姓氏,白家的白。 很有意思的是,如今人间白家血脉最为密集的地方不在神都,更不在旧都城望京,而是就在这座山里头。 百余年前那场大乱当中,白家作为帝室理所当然遭逢大难,过往千年间分封各地的子孙后代几乎死伤殆尽,不知有多少位王侯人头落地,王府上下皆血,满堂华彩烧为锦绣灰。 其中自然有不少人为求活命倒向道门,而这些人在后来的清算中尽数死去,无一幸免。 从某种角度来说,死在诸宗们手下的白家子弟,不见得就比死在白皇帝手中的来得要多,两者极有可能处于一种平分秋色的境地。 故而开枝散叶有千年之久的白家,如今在事实上已经人丁稀薄,而真正掌握权力的更是只剩下当今的皇帝陛下一脉。 至于在百年前那场大乱当中侥幸活了下来的白家中人,绝大多数都被送到这座白帝山上伺候先祖坟茔,极少数得以流离在外的人也都是弃了姓氏,断绝过往,至死不提。 史书上没有刻意遗忘掉这段过往,因为皇帝陛下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有做错,但终究还是越来越少人有人提及这段往事。 毕竟史官对此着墨的确极少。 说往事,道往事。 余笙要说的或许都是同一件事。 现在的白帝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清修之地,更像是一座镇压其余白家中人的囚笼,只要那位皇帝陛下一日不死,活在这里的人就不能离开。 更不要说什么开枝散叶。 那就是在异想天开。 尽管余笙没有说,但在近百年的时光推移之下,生活在这里的那些尚未死去的白家老人,对皇帝陛下本人具体抱有怎样的想法和感情,不是一个很难得出答案的问题。 顾濯对这番往事的确知之甚少。 多年以前他对此漠不关心,数年以前在长洲书院的那三个春秋里的他固然有翻阅过史书,好奇这百年间发生过的往事,奈何史书上对此是真的一笔掠过,不肯停留半个字。 故而在听到最后,他很是好奇地问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把白帝山变成一座牢笼?” 余笙看着顾濯,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 翌日清晨时分,暴雨渐渐稀疏,如丝似缕。 顾濯和余笙戴上斗笠,没有撑伞,就此踏上溢散着雨雾的山道。 雨中的白帝山无甚风景可言。 古老岩石上被打湿的青苔朝天而躺,水洼不断荡起的涟漪似是在跟着行人的步伐起舞,不远之外那座碑亭上的牌面若隐若现,不得真解。 白帝山之所以被作为给予历代夏祭头名的奖励,是因为在阵法的帮助之下,修行者可从白家历代先人坟墓处取得有助于修行的好处。 这种方法类似于禅宗之灌顶,不过要平和温顺上太多,更像是翻阅一本书。 昨天那位白家旁支的强者,在今日继续充当着知客,为顾濯和余笙介绍葬在这座山上的白家先人的事迹,讲述其生前之境界,以及其毕生得意之处。 在说到某些与望京相关的白家先祖时,那位强者还会微笑着发散话题,比如讲述旧都城中某处古迹恰好与这位先祖有关,因其而得以名留青史,以此来增添亲近之意。 言语当中看似溢美之词不多,却都落在精确的位置上,很容易就能让人为之而心向神往,继而对坐拥天下千年的白家心存敬畏。 这是很常见的手段,与寻常天才拜入宗门的时候,第一堂课总是了解自家宗门辉煌历史是同个道理,为的就是让人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 时间在言语中飞快消逝,转眼正午已至,天空仍未放晴。 那位白家强者在最后告诉顾濯,想要得到白家历代先祖留下的底蕴,以此成为自己在修行路上的助力,前提条件是得到认可。 白帝山上每座埋葬着白家先人的坟茔都有一位守坟人,认可来自于他们的点头。 在讲述完相关的这些规矩后,那位白家强者就此转身离开,任由顾濯与余笙自由行走,只要不踏入那些明确告知过的禁地即可。 ——余笙之所以得以踏入白帝山,凭借的是顾濯侍女这个身份。 白帝山对此并无禁止,放行的十分简单。 顾濯目送那人远去。 “挺假的。” 他若有所思对余笙说道:“我说的不只是这人的笑容,还有这明显背过成千上百次的词儿。” 话音方落,雨雾中传来一道声音,冷淡且漠然。 “因为他不觉得你会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简单应付一下就好,何必上心?” 顾濯早已得知此人的存在,听到这句话后当然不会诧异。 更何况说话这人也算得上是一位‘故交’。 来者是白浪行。 这位三皇子殿下走进顾濯眼中,不撑伞也不戴斗笠,任由凛冽冬雨落在身上。 与去年夏祭时相比,此时此刻的白浪行看上去邋遢极了,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须长及胸,找不出半点大秦皇子的气度,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野人。 但他的眼神却分外明亮,丝毫没有被自己的肮脏影响,充满跃跃欲试的强烈战意。 顾濯很自然地无视那些战意,随意搭了句话。 “你不是进入军方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战胜你。” 白浪行答得很认真:“在白帝山上修行,是我唯一可行的道路。”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 白浪行闻言,神情变得极为严肃,不满说道:“你明明都已经拜姑姑为师了,难道你不知道姑姑当年曾经在这里修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吗?姑姑之所以能踏入羽化境界,与这段经历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顾濯看了一眼余笙。 余笙神色不变,从容自若。 “我本以为很快就会在这里见到你。” 白浪行看着顾濯,很是失望说道:“没想到整整一年时间过去,你才来到这里。” 话至此处,他的目光落在余笙的身上,带着强烈的不满意味,问道:“甚至还带上一位婢女过来,你到底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濯沉默不语,开始提前可怜这位同辈中人。 余笙伸出手,稍微按了按斗笠。 顾濯对她十分熟悉,知道这不是好的征兆。 白浪行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眉头越皱越深,认真说道:“你姓的不是白,今生很难再有第二次踏入白帝山的机会,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不要沉溺在温柔乡里,因为这里不是让你走个过场就能赚个盆满钵满离开的地方。” 顾濯不太明白,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白浪行沉默片刻后,坦诚说道:“虽然我很不情愿你成为姑姑的徒弟,在我看来那该是我的位置,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我就必须要学会接受这一切,将你视作我大秦未来百年的中流砥柱,而不是对你心怀记恨。”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你的确了不起。” 他平静说道:“去年夏祭就算再重复上千百遍,我也找不到战胜你的一丝可能,你让我败得无话可说。” 顾濯很是无语,说道:“可你现在的话不是很多吗?” 白浪行不由愣住了,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说道:“我带你逛一逛白帝山。” 顾濯提醒说道:“我已经被带着逛过一遍了。” 白浪行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的,我是要带你去瞻望当年姑姑在这里留下的故事,我希望你能以此为鉴,激励自身,不要挥霍自己的天赋。” 顾濯无言以对,再看一眼余笙。 不知为何,余笙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成为真实。 白浪行很有作为导游的潜质,又或者说他对自己那位姑姑确实满怀敬仰,甚至还要超过他的那位父亲。 “百年之前,这里并非现在这般模样,是一处完整的悬崖,为何现在沦为断崖?那是因为姑姑曾经在这里静立一宿,于满山飞雪中悟得枪道真意,递出那名为斩雪的一枪,硬生生削掉半片山崖。” 野人似的少年如数家珍,指着那处断崖说道:“枪意长存数年之久,在这其间断面平静如镜,生不出哪怕一根杂草,后来有夏祭头名来到这里,追忆当年,唏嘘赞道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注) 顾濯十分热情地鼓起掌来,表示继续。 然后他转过头,压低声音对余笙问道:“话里说的是真的吗?” 余笙还是沉默不语。 顾濯懂了,这分明就是谣传。 余笙心想难道我当时在这里用雪埋了一壶酒,结果第二天来发现被住在这里的猴子给偷走喝完,一怒之下把他们的家给拆了也要告诉你吗? 这怎么可能? 至于静立一宿? 要是她真有那么做,酒又怎会被猴子给偷走? 到底是哪个白痴造的谣? 接着,白浪行再带两人去到另外一处地方。 那是一座如镜般的湖泊。 湖面为雨水敲打出圈圈圆圆,百余丈宽阔的湖面为雾气所笼,颇具仙气。 余笙的脸色忽然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白浪行微微一怔,莫名觉得落在身上的雨水冷了几分,心想难不成是今年冬天变得更冷了?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起。 “这里又有什么故事?” 白浪行醒过神,对他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在百年之前修行界都认为枪这种武器不是飞剑,必须要被握在手中,唯有如此才能发挥上最大的威力。” 顾濯心想确实如此,然后说道:“所以呢?” 白浪行想到那段往事,很是感慨说道:“姑姑当年对此却是不屑一顾,认为这是一群无知者的偏见,而她敢为天下先。” “当年就是在这座湖泊,姑姑开始了无数次的尝试。” 他想象着当年的画面,声音里满是神往:“据说,当时这座湖泊日日有瀑布逆流而上,直至天穹,这全都是被姑姑一枪一枪给轰出来的。” 顾濯看了一眼这湖,见水中有鱼,好奇问道:“那湖里的鱼儿最后怎样了呢?” 白浪行想不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当场愣住了。 半晌过后,野人少年严肃说道:“没有史书会去记载这种旁枝末节的地方,而且这不是我和你说的故事的重点,我想告诉你的是姑姑的坚持与赤诚。” 顾濯听着话里最后两个词语,忍住笑意,没有说话。余笙面无表情,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已然握紧。 事实依旧与故事有着巨大的出入。 当年她之所以做这种事情,是因为湖里的鱼儿总是不愿意上钩,总是让她在湖边坐上半天一无所获,忍不住动用修行手段。 问题在于,那时候的她是真的没有把枪给掷出……好吧,应该是有那么一次,但也就只有那么一次吧? 那一次还是因为有苍鹰试图与她争鱼,她为保护那条鱼儿幸免于难,不得不如此行事。 何以在这故事里就成千千万万次了? 真是莫名其妙极了。 事情尚未结束。 绕过湖畔,走过一条狭窄山道,眼前景色倏然开阔。 那是一处宽有百余丈崖坪,末端生有一株松树,探入云中。 白浪行指着那株松树,说道:“你可知姑姑为何被视为非常人?” 顾濯诚恳说道:“愿闻其详。” “世间寻常人等,皆行钓鱼之事,唯独姑姑与众不同。” 白浪行说道:“她当年就坐在那颗松树上,钓鸟。” 说这句话的时候,野人少年的语气看似淡然,其实流露着极其强烈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余笙偏过头,很想转身就走,奈何没有理由。 顾濯闻言再次震惊,下意识问道:“钓鸟?” “不错,就是钓鸟!” 白浪行眼里似是浮现出当年画面,感慨说道:“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姑姑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萧索孤独的背影,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在以此磨砺些什么。” 顾濯挑了挑眉,说道:“也许是因为她在照看众生。” 话音方落,白浪行眼神骤然明亮,说道:“又或许是因为她下定决心要把整个白家担在肩上!” 余笙终于忍不住了。 “有没有可能……” 她轻声说道:“其实长公主殿下就是在那里发呆呢?” 白浪行很是不悦,回头看了她一眼,训斥说道:“姑姑行事必有深意,岂会似你说的这般无聊,更何况山上那么多可以坐的地方,为何偏要到那株松树上坐?” 余笙无言以对。 顾濯在旁说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坐在那里比较好看?” “姑姑怎可能如此肤浅?!” 白浪行顿了顿,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情,说道:“不过当年确实有几幅相关的画流传下来,那些画里的姑姑以风华绝代四字相称,绝无半点夸张之处。” 余笙轻轻地呼吸了一口,让冰冷的空气充斥着肺腑,强自冷静。 顾濯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诚挚问道:“可否一观?” 与先前不同,白浪行摇了摇头,再又点头。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什么意思?” 白浪行对他说道:“我带你走过姑姑在百年前走过的路,是因为我尊敬姑姑,便不想你丢了她的颜面,为的是激励你。” 顾濯听懂了,说道:“如果我能得到你的认可,那你就愿意带我去看那几幅画?” 白浪行点头说道:“不错。” 顾濯看着这位野人少年,忽然生出极其强烈的同情心,委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位姑姑不见得会喜欢你的这种做法?” 白浪行皱起眉头,缓声说道:“有道理。” 余笙有些欣慰,心想你总算没那么不懂事。 “不过……” 白浪行对顾濯说道:“我相信你。” 顾濯有些不解,问道:“你相信我?” 白浪行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你是一个骄傲的人,这代表你在知道这件事不妥以后,决计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但你不是很尊重你姑姑吗?” 白浪行神情认真说道:“我认为对姑姑最大的尊重,便是让你不要在外面丢了她的脸,而不是在这种旁枝末节的地方上迟疑。” “我不会苛求你像当年的姑姑一样,取得我白家历代先祖之全部传承真意,因为这是父皇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见得能做到的事情。” 他说道:“只要你能让九位守坟人认可你,我就会带你去看那幅画。” 说完这句后,白浪行潇洒转身离去,眉眼间神采飞扬,似乎对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极其满意。 崖畔上一片平静。 雨声稀疏。 夜色尚未到来,山间天光流转,景色空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忽然说道:“可不能怪我啊这事儿。” “我也没怪你。” 余笙漠然说道:“你何必这样理解?” 顾濯想了想,诚实说道:“但我确实很好奇那幅画。” 余笙望向他的侧脸,问道:“所以你一定要看?” 顾濯说道:“可以不看那幅画。” 余笙似笑非笑说道:“只要我去那棵松树上坐一坐?” 顾濯迟疑片刻后,还是点头。 “嗯。” 他解释道:“倒也不是别的,主要我比较好奇钓鸟是怎么回事。” 余笙不说话了。 少女摘下自己的斗笠,面无表情地翻了一个白眼。 明明是白眼,顾濯偏生觉得这时候的她莫名来得可爱,笑了起来。 余笙呵呵一笑,问道:“你很高兴?” 这次轮到顾濯不说话了。 他又不是白痴,还能看不出别人生气了吗? 余笙摇头说道:“不早了,回去吧。” 顾濯问道:“可以原路返回吗?” “为什么?” “主要是觉得你侄儿话里有一部分故事不太像是真的。” “所以你要我这位师侄来替他纠正,告诉你真相?” “是的。” 余笙一言不发。 然而接下来她选择的路线,从侧面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是不行。 顾濯为此感到遗憾,只不过想着今后山上还能再与白浪行相遇,定然还能再听到白南明的趣事,便暂时作罢了。 …… …… 傍晚时分,山间雨停。 夕阳洒落暮色,残留在砖瓦上的雨珠一片赤红,仿佛正在燃烧的火焰。 余笙没有再给顾濯闲逛的时间,带着他去到某座坟茔前,做一位后来晚辈该做的事情——得到守坟人的认可,取得白家先人的传承。 就像白浪行说过的那样,当今世上对白帝山最了解的人不是他那位父皇,而是白南明。 对于哪座坟茔里埋藏着的人曾经在生前修炼过万物霜天劫,并且拥有着高深造诣,能够帮助到顾濯的修行,她再是清楚不过。 余笙为顾濯选定的第一座坟,坟里埋着的那位白家先祖在史书上是绕不过去的一位存在,只不过其留下的名声非好,而是极坏。 “你确定吗?” 坐在亭下的守坟人抬起头,枯槁的双眼望向顾濯。 “是的。” 顾濯平静说道:“规矩是什么?” 守坟人站起身来,神情木然说道:“直面过往。” 顾濯问道:“何解?” 守坟人解释说道:“这座坟里埋着的那位先祖,死前心有万般不甘,留有超乎寻常的怨憎之意,轻易便能动人心神,让人为之走火入魔。” “我没有兴趣让你落得这般下场。” 他说道:“所以你有必要证明自己能守住心境。” 顾濯说道:“如何证明?” 守坟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静静地看着他。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直面你过往人生中最为不堪的时刻,仍能静守心神不动摇,那就证明你有资格接受坟里那位先祖的馈赠。” 顾濯沉默了。 片刻后,他偏过头望向余笙。 余笙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问道:“怎么了?” 注的地方是李清照的词 (本章完) 229.第227章 与尔同销万古愁 第227章 与尔同销万古愁 顾濯心想你这一脸无辜未免太假了些。 余笙哪里会为此而感到心虚,微笑说道:“先准备吧。” 顾濯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那位守坟人把这一幕画面看在眼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知道是不在乎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淡冷漠然如同死人。 顾濯很是礼貌说道:“麻烦了。” 听到这三个字,守坟人轻轻点头,起身自坟墓旁的雪亭下走了出来。 伴随着他的离开,雪亭下原本肮脏的地面彷如冬雪遇春阳于转眼间干净,再无半点污垢。 繁复的阵纹被铭刻在空无一物的地面,夕阳的昏黄光芒洒落其中,似是流水般将那些细浅的线条填满,散发出一道温暖而迟暮的气息,很容易让人回想起曾经有过的旧时光。 这座阵法的设计并不复杂,用处也十分简单,就是这位守墓人先前话中所言——勾起身处阵中的修行者内心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时刻,直面过往。 守坟人离开亭下,即是为了判断成败,亦是避免踏入受考验者的记忆当中,让其心生间隙。 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顾濯静观阵法半刻钟后,往亭下走去。 与此同时,余笙望向守坟人。 守坟人没有摇头。 下一刻,余笙跟在顾濯的身后,几乎同时踏入阵法当中。 两人步入阵中,自地面线条迸发出来的光芒骤然大盛,颇为刺眼。 守坟人皱起眉头,隐约觉得阵法有所变化,然而当他的神识落在其间,却又找不出半点不同,便也没有去做更多的事情,安静等待。 按照过往,时间约莫是在半个时辰。 …… …… 海浪的声音阵阵而来,舒缓悠扬,彷如曲调。 不曾停歇的风却把死鱼的腥臭味夹杂着的微咸送入鼻中,让人全无心旷神怡的可能,偶尔随着浪被送到沙滩上的断裂木头,更是让人生出荒凉感觉。 最让人情难自禁的是时不时还有成群的鸟儿掠过,往此间降下一场臭雨。 沙滩上站着一位穿着旧道袍的少年。 那是年轻时候的道主。 他弯下腰身,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泥沙里拾起一个贝壳,十分认真地打量了很长时间,然后得出一个大致的结论。 “这东西洗干净了也不能吃吧?” “今天本就与请客吃饭无关。” 一道清冷微沙的嗓音淡漠响起,听不出是来自刚刚离家出走的少女口中。 她缓步靠近蹲在沙滩上的那位少年道士,平静说道:“我叫白南明。” 道主便也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好奇问道:“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地方?” “因为你人其实不错。” 白南明负手而立,自有宗师气度,居高临下说道:“我很欣赏你,便觉得没必要让这一战为世人所知,胜负仅在你我之间足矣。” 言外之意十分清楚。 ——你将会败在我的手中。 道主仰起头,望向少女那张根本看不到的寻常无奇的脸,恍然大悟说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话至此处,浪莫名静滞于半空,如同画中物。 在这对少年男女的远方,站着另外一对男女,从外表上来看后两者与前二者并无不同,显然就是同龄人,然而要是往眼眸深处去看,便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象。 站在远方的自然就是顾濯和余笙。 “不觉得有些幼稚吗?”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临时对阵法动手脚,便为了把这种陈年旧事搬出来。” 顾濯笑着说道:“这座阵法不就是为了追忆过往吗?” 余笙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也好。” 顾濯偏过头,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好奇说道:“你觉得当时你师父是怎么想的?” 余笙着实不想说话。 只是想着这不能解决问题,她终究还是没有沉默下去,莞尔一笑说道:“我觉得您师姐是很骄傲很大气的一个人啊。” 顾濯望向那头。 海风凛冽,那一袭单薄的紫裙紧贴着少女的身体,勾勒出那曼妙而美丽的诱人曲线,与那春日艳阳相映而美。 若是从少年道主的位置抬头往上望去,落入眼中的将会是一片贵气凛然的紫,遮天蔽日。 这如何不大气,如何不骄傲了? “好看吗?” 余笙的声音淡漠如水。 顾濯诚实说道:“当年其实就觉得好看极了,只是没敢说出来而已。” 余笙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似笑非笑说道:“怎么现在就敢说了呢?” 顾濯想了想,更加诚实说道:“主要是现在你也看清楚了,是你师父自己走过去的,这事情完全不能怪我,道理肯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余笙无言以对。 “还有一个事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的。” “何事?” “到底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鸟爱拉屎的地方来打架。” “……那时有个人告诉你师姐,鸟不拉屎的地方人怎么可能少,你想要安静就得要找一个鸟爱拉屎的地方。” “这……她信了?” “你必须要承认这个逻辑听起来是具有道理的,寻常人没有道理往这种地方来。” “所以她信了?” “信了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奇你师父她为了找出这个地方,了有多长时间。” “应该……七八天吧。” 顾濯不说话了。 他怕自己再多说上半句,便要忍不住失笑出声。 余笙看都不看他一眼。 片刻过后,风再起。 少年道主与未来的武神就在这处沙滩,迎来彼此人生当中第一场真正称得上是艰难的战斗。 两人开始相互评价。 “师叔,我怎么觉得这一式不太像是道法啊?” “师侄,你师父为什么偏要卷起那片黄沙,她是没看到鸟屎还很新鲜吗?” “这弃枪出拳倒也罢了,为何非要对着别人的脸来揍?” “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吧?” “这时候你师父确实样貌寻常。” “所以就是白云散手往那处地方去的理由吗?” 顾濯和余笙的声音都很淡然,因为不愿流露出多余的情绪,听着也就是中立客观并且理智的。 某刻,沙滩上的少年少女战至海浪之上,已至酣处。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那少年道主和未来的人间武神将会在下一招分出胜负,但就在这个时候记忆中的画面再次静止,停滞不前。 不是顾濯和余笙对胜负毫无兴趣,而是他们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三位无忧山的刺客同时动手,自海浪掩藏的浅滩中穿沙破水而出,直接打断停下这场约战,更是险些让两人身死当场。 “我还是觉得师父会赢。” 余笙说道。 顾濯笑着说道:“那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余笙想了想,问道:“要是没有这次刺杀,还会有后来的事情吗?” 顾濯的笑容渐渐淡去,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摇头说道:“很难吧。” 余笙心想好像是这样的。 在这场刺杀过后,白南明十分自责,认为是自己偏要挑这么一个战场的责任。 然而道主却觉得无忧山是冲着他来的,因为在这场约战之前他曾在一场盛会上得罪了某个千年世家,可谓是结下一场血仇,对方有充足的理由对他动手。 谁也没对谁说心里话,都在无声沉默地自责着。 再看往事,此刻多少有些幼稚未完。 余笙轻轻地挥了挥衣袖,作别往日的天空。 顾濯没有阻止,任由身前的世界支离破碎,留下一片黑暗。 阵法再一次转动,崭新天光落下,映入两人眼中。 …… …… 夜色浓时,雨声满湖。 百余年前的齐国偏居一地,因国力衰弱反而承平日久,久而久之便也民风阴柔。 故而都城当中多是烟之所,其中最负盛名的是月岛湖上的画舫。 少年道主与白南明从那三位刺客手中活下来后,伤势不轻,身后有人追杀。 两人为求安全思索再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便是要往不寻常的地方去,如此方可避人耳目。 准确地说,是不符合他们身份的地方。 最终他们选定的地方就是青楼。 在当时的两人看来,无忧山的刺客再怎么经验丰富,想必怎么也想不到这种可能。 说是青楼,但道主和白南明又怎会真去那些太过赤裸的地方,毫无钱财烦恼的他们理所当然地往城中最风雅处走去。 然后,问题随之而至。 负责迎客的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两人,柔声说了句话。 ——意思大概是今夜是一场雅宴,入座的都是大有才名的风流才子,两位公子可有学识在身? 顾濯站在远方,看着这幕画面,面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因为他的记忆尚未糟糕,便还能记得今夜即将发生一个怎样的故事。 余笙望向他说道:“待会儿我有很多学识方面的问题想请教一下师叔您。” 顾濯有种不好的预感,试探问道:“你想请教什么方面?” 余笙莞尔说道:“主要是诗词。” 顾濯沉默片刻后,神情诚恳说道:“诗词不过旁枝末节,修行方为朝天大道,我觉得你没必要着眼于此。” “是吗?” 余笙笑意嫣然说道:“但我觉得百年前惊鸿一现,于短暂一夜留下无数人间绝句,为其时世人所痴绝,被后辈文人称之为诗仙的那位公子的唯一一次登场,这着实不应该错过吧?” 顾濯不想说话。 这是某人人生当中最不愿回望的一段过往……之一,或者说是一切的开始。 奈何现在决定权不再那位某人手上。 余笙正笑意盈盈。 …… …… 面对那位知客姑娘的要求,白南明沉默良久。 然后她问道:“修行的知识也算学识吧?” 知客姑娘笑而不语,意思十分清楚。 白南明有些尴尬,有些恼火,心想这怎么就不能算了?! 就在这时候,少年道主往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递出三片金叶子。 雨夜昏暗,无人得见。 知客姑娘眼神瞬间明亮,赞道:“这位公子当真不凡!” 白南明很是震惊,心想这也行吗? 少年道主猜到她在想些什么,随意说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话音方落,正准备带两人登上画舫的知客姑娘微微一怔,心想自己怎么没听过这句话呢? 然后她很是庆幸先前没听到这一句,否则着实没有收钱的道理了。 …… …… 画舫里并不吵闹,有丝竹之声悦耳。 层层纱幕在场间垂落,掩去众人望向前方的目光,琴笛之声正是从中而来。 不仅如此,更有身段曼妙的女子于其间起舞,舞姿并不妖娆,若隐若现中反而夺目。 片刻后,有吵闹声打破这片清幽安静——那位知客姑娘被客人发现受了贿赂,最终矛头指向少年道主与白南明。眼看众多客人不满,主人家唯有请两人起身离开。 白南明起初没有生气,因为的确是他们坏了这里的规矩。 只是当她听着那些传入耳中的轻蔑嘲弄声,神色还是无法不冷漠,因为最先提议上青楼的人其实是她,受辱的却是两个人。 ——当然,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身旁那人对此也有兴趣,决定是一拍即合。 总之。 那时坐在白南明身旁的少年站了出来,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句真是写得极好。” 余笙轻声念着场间少年道主口中道出的词儿,偏过头望向顾濯,说道:“所以师父她后来很好奇,只是一直拉不下脸来问,问你到底有没有这样的风流经历。” 顾濯神情格外严肃,认真说道:“那定然是没有的。” 余笙微笑说道:“师父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很好奇,这词儿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顾濯见她笑容便知道麻烦了。 便在这时候,场间那位少年道主在众人诧异当中,再颂一诗。 “云想衣裳想容……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诗音未落,那位坐在场间最中心处的魁姑娘,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淡然平静。 她下意识站起身来,全然不顾古琴跌落在地,眼神炙热近乎疯狂。 要是她能让这首诗写的那人是自己,今生还能再有什么遗憾?! 然而不等她开口,场间的少年又有绝句脱口而出。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颂至此处,少年道主长身而起,端杯送酒入喉。 无数视线中,万般震惊里,他仍旧不肯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何处得秋霜?”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画舫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在看着那个正在饮酒的少年,其中自然也包括站在角落里的顾濯和余笙。 事实上,顾濯并没有看。 从少年道主站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微微低下了头,眼睛半闭,很有杀人的冲动。 他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余笙却在和他说话,声音里都是赞叹。 “这几句写得真是好啊。” “无愧是为世人所盛赞,横压全秦一人足以的诗仙。” “你看,师父她当时整个人都听到呆住了呢。” 余笙微微笑着,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神情似是惊讶,好生不解问道:“师叔,您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呢?” 顾濯沉默片刻后,在脸上强行挤出来一个牵强笑容,声音微哑说道:“其实我还好。” 余笙眨了眨眼,十分自然握住了他的手捏了捏,说道:“可是师叔您怎么身体感觉有点儿僵硬呢?” 顾濯来不及否认。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少年道主已然行至最中央处,纵声清啸。 “酒来!” 接着,他提起旁人递来的美酒仰首痛饮。 酒水肆意洒落打湿衣襟。 意甚从容,豪放至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是故!”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会须一饮三百杯……” “……请君为我倾耳听!”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满堂俱寂。 满场宾客激动不能自已。 那处角落里。 余笙正在轻拍手掌,连声叹道:“真厉害啊~” 顾濯低头,沉默不语。 站在最中间处的少年道主放下酒壶,为自己最后斟了一杯酒,于无数视线中转身望向白南明,微笑着轻声念出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诗。 “与尔同销万古愁。” 而后。 少年饮尽杯中酒,以此为敬。 白南明看着他的笑容,很是紧张地站起身来,认真饮下了人生的第一杯酒。 …… …… “师叔,您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是吗?” “嗯。” 余笙叹了口气,遗憾说道:“我还以为师叔您亲眼目睹这千古风流,理应有万种感慨才对。” 顾濯安静片刻后,说道:“如果你非要问我有什么想法的话,只有一个。” 余笙好奇问道:“是什么?” 顾濯十分诚实,看着她说道:“想死。” …… …… 空间未破碎,世间没倒流。 白南明和少年道主离开画舫,并肩走在雨中古巷里,彼此无言。 后者正在回味先前,前者却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眼见漫长的路途将要走完,白南明微微低头,细声问道:“云想衣裳想容那句……你是写给那位魁的吗?” “不是。” 少年道主答得不假思索。 白南明闻言,眼神顿时生出光芒,抬头问道:“那……您是写给谁的呢?” 少年道主这才回过神来,明白少女的意思,哑然失笑说道:“当然……也不是你。” 白南明怔住了。 少年道主随意说道:“你觉得我有可能对你一见钟情吗?” 白南明墨眉微蹙,问道:“为什么不能?” 少年道主想了会儿,说道:“在过去我也不时照镜。” 白南明声音微冷说道:“直接一些。” 少年道主诚实说道:“我想象不出怎么对一个长得不如自己的人一见钟情。” 白南明停步。 少年道主心想这好像是有些过分了,准备开口道歉。 与此同时,白南明抬起手,把发丝捋至耳后。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出现在少年道主眼前的画面截然不同。 不同的是白南明的脸。 如果说她貌美如画,那这一幅画定然是天道亲笔,绝非凡俗中人所能。 无一处可挑剔,无一处不精致。 所谓完美,莫过于此。 隔着一把油纸伞,白南明巧笑嫣然。 她说道:“你再对我说一遍,到底什么叫做我长得不如你好看?” …… …… 雨巷尽头。 顾濯的心情更是复杂,在心里叹了口气。 余笙看着这幕画面,很是感慨,说道:“好像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师父再也不用功法遮掩自己的容貌了,道主此举不可谓不是利在千秋~” …… …… 时光不断流逝,两人始终并肩。 南齐都城画舫上的传奇一夜过后,白南明和少年道主继续游历世间,北上。 事实上,当时无忧山的杀手早已被他们抛下,着实没有太多的理由同行下去,但他和她却什么没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在长乐郡的阴平城中,少年道主恰逢故人——坐在轮椅上的王祭。 这也是王祭第一次见到白南明。 故人相遇,他的眼里当然没有这位貌美少女,目光全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 两人相谈甚欢,不经意间忽略白南明,闲聊至夜色深时才是道别,便又约定明日相见。 画面外。 余笙忽然有些不安,她下意识觉得不该再看下去。 正当她准备干预阵法的时候,衣袖却动不起来,因为顾濯已经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余笙轻声问道。 “没什么。” 顾濯神情严肃,正色说道:“主要是想到王祭后来一直诋毁师姐她是母老虎,我挺好奇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偏见。” 余笙终于回想起那时发生过什么。 …… …… 当天夜里。 白南明轻叩门扉,吵醒王祭。 不等对方开口,她的唇角微微翘起,眼神宁静而温和,柔声问道:“你想怎么死?” 翌日清晨,少年道主收到一封信。 信是王祭写的,大概意思是他忽有要事缠身,不得不连夜离开。 其时,白南明就站在道主身旁。 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安慰说道:“难得故人重逢,这事的确有些可惜。” …… …… 顾濯望向余笙。 余笙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不知道你能不能稍微相信一下。” 顾濯想了想,很是诚恳说道:“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存在,因为王祭什么都没和我说过。” 这句话十分真诚。 于是。 余笙摇头说道:“您想多了,我当然相信你啊。” 顾濯松了口气。 下一刻,余笙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是师父她这人品也太低劣了些,连这般手段都能用得出来,真是让人耻与为伍啊。” 她看着顾濯叹息问道:“师叔,您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本章完) 230.第228章 让我们一起修行吧 第228章 让我们一起修行吧 顾濯想了想,诚实说道:“其实我真没觉得这有什么,甚至还感觉这事办得挺可爱的。” 余笙一脸茫然问道:“可爱?” “可爱。” 顾濯笑着说道:“我总不至于在这种地方骗你。” 余笙心想你这可爱未免太奇怪了些,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顾濯心想我总不能说我做过比你这更荒唐的事情。 多年以前的记忆,在今日浮出水面再次落入他的眼中,让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在那天夜里把自己抄成一位诗仙。 再想到后来他的那位师父得知此事,故作淡然在玄都山上散步行走,逢人便要搭话闲聊,聊不了几句就要念上几句他抄回来的句子,让整个道门盛赞那一夜为千年不出的传奇,让偌大人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诗仙二字,正是因此而来。 往事不堪回首,举目望去,都是惨淡愁云。 一念及此,顾濯万般思绪淡去。 他对余笙的眼睛,认真说道:“就到这里吧。” 余笙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接下来的画面是旧日里的两人真正并肩,走在一起。 后来当然还发生过许多事情,散落在很多个春秋里头,直至最后形同陌路,彻底断绝来往。 漫长岁月流逝中,他的师父死了,而她的爹娘也都死了,而他和她的境界越来越高,世人开始敬畏避讳他们的名字,换词代称。 于是。 往事淹没在时光长河当中,不再为世人所知晓。 开心的东西要专心记起,但真的不值得流连往返。 故人故事故纸堆。 都已无所谓了。 “嗯。” 余笙轻轻点头,对顾濯重复说道:“就到这里吧。” …… …… 那道温暖而迟暮的气息消散无形,被铭刻在地面的线条再被肮脏掩埋,雪亭外早已没了夕阳的踪影。 守坟人抬起头,望向站在亭下的两人,不解但沉默。 距离这对晚辈进入阵法已经过去三个时辰,故而此时夜色已深,漆黑如墨。 “如何?” 顾濯的声音响起。 “你通过了。” 守坟人木然说道:“但有资格得到传承的人只是你。” 顾濯说了声明白。 然后,他神情平静地握住余笙的手,走出雪亭。 余笙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带着离开亭下。 一切都是那么的快。 与自然。 顾濯松开手,往那座坟墓走去。 一道凛冽而暴戾气息,随着他不断靠近坟墓而越发真实。 就像守坟人最初说过的那样,葬在这坟头里的那位白家先祖死前有万般不甘,强烈的怨憎之意足以蛊惑寻常人心,令其丧尽神智而疯狂。 但这对顾濯而言不过是盛夏夜里的阵风。 些许凉快,仅此而已。 顾濯望向墓碑。 碑上篆刻着那位白家先祖的姓名,以及此人大致的生平经历,末端的羽化二字颇为夺目。 他想了想,大致回忆起这人到底是谁,有过怎样一个故事。 在很多年以前,大秦皇室有过一场内乱,埋在坟头里的这位白家先祖是失败的那一方,但他作为内乱失败的那一方却没有被杀,而是被镇压在望京旧皇城下方的地宫里头,长埋黑暗,数十年不见天日。 如此苦难却成此人机缘,让其得以突破至羽化境,最终换来一个被杀死的理由。 这样的死法,如何能不恨? 更不要说死后还要被埋在白帝山中,沦为后世子孙的底蕴,好让白家得以千秋万载。 想到底蕴这两个字的时候,顾濯的神情格外的平静,不见任何嘲弄与讥讽。 与这般相似之事,道门又何曾少过? 顾濯止步。 那道源自于万物霜天劫的气息笼罩住他,此刻他身旁的漆黑,就像当年那座地宫里的黑暗,冰冷如出一辙。 下一刻,无数强烈的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自夜色中。 这个过程与赶海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冰冷彻骨的浪潮暂时退去后,俯身拾贝,捡起牡蛎。 那些贝壳,那些牡蛎,就是葬在坟墓中那位白家先祖对万物霜天劫的真实感悟,视其肉质的瘦小或肥美的程度有所区分,代表着那些感悟的深与浅。 其中最为肥美的那一块生蚝,隐约直指羽化之境。 在神魂无法承受浪潮带来的彻骨寒冷之前,尽可能地对这些贝壳进行挑选,以此在短暂的时间内取得最多的好处是所有人的做法,因为没有谁能贪心到全都要。 顾濯可以。 出于余笙的建议,他的确也是这么做了。 坟墓外。 守坟人看着顾濯的背影,默然计算着时间,皱起眉头。 按照他过往的经验来计算,这时候的自己差不多是要出手救人了,但这位晚辈却始终没有给他这种感觉,那他又怎能往前? 约莫两刻钟后,顾濯转身折返。 守坟人看着他的眼睛,找不出半点异样,因茫然而沉默。 顾濯知道这位守坟人在做什么,便道了一声谢谢,与余笙并肩远去。 夜色中有声音隐约响起。 “为何这般慢?” “因为认真。” “可我在陪你吃风。” “那下次我快点?” “既然是认真,慢些也可以。” “到底要快还是要慢?” “这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但我不是在听你的话吗?” …… …… 山中无历日,修行更是如此。 在证圣三十九年的这个冬天里头,顾濯和余笙渡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外界的纷纷扰扰为层云所掩埋,白帝山上一片清净。 两人对待修行的态度极为认真,崖畔那两间石屋里总是徘徊着他们的声音。 声音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探讨,是顾濯和余笙对于天地衡和星霜劫这两门功法的剖析,有时候是前者认为后者失于偏颇,又有时候是后者指出前者话里的漏洞,紧接着两人就此开始进行探讨与钻研,转眼间就是数日甚至十数日时间的过去…… 从某种角度来说,修行就是人世间最为深奥的那门学问,即在白纸上亦在现实里。 坐在石屋里的两人,很有可能是当今世间对这门学问了解最深,走得最远的两位存在,当然不会陷入论而不行则殆的境况当中,只不过当下的他们仍旧有些问题需要厘清。 余笙的声音格外认真。 “天地衡的强大在于乾坤不崩,守正则源无穷,本质上是让自身处于一个名为守正的境地当中,这个境地甚至可以视作为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道场,源之所以能够无穷,便是自此而来。” 她说道:“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这座道场的规模同时也约束了你所能释放出来的力量,为你画下一道看不见的线条,抹去了你拼命的可能。” 顾濯说道:“这是我最初便已设想过的问题,乾坤崩可以成为破局的关键点。” 余笙沉思片刻,说道:“根据我们目前推演出来的结果,若是乾坤崩,你有三成的概率成为废物,两成的可能是跌境至洞真,再一成可能是重伤,至于剩下的那四成可能……” 顾濯笑了笑,淡然说道:“是当场身死。” 余笙平静说道:“要是无法解决乾坤崩带来的问题,让代价降低到可以承受的范围,那天地衡比之元始道典仍旧是不如。” 元始道典在道门有着最为崇高的地位,不仅在于它本身就是天道宗的镇教功法,更关键的是它能够造化因果。 人世间有资格与元始道典相提并论的功法屈指可数,大秦皇室所掌握的中天阴符经是其中之一,两者之间隐有几分相通之处。 除此以外,即便是盈虚剑走偏锋所修成的元始魔典终究还是欠缺数分。 “还有一件麻烦到极点的事情。” 余笙墨眉紧蹙,摇头说道:“破境不是容易事,极有可能为你带来陷入失衡的风险,届时你将会承受先前我所提及的艰难境地,比之乾坤崩固然是要好上些许,但终究不多。” 对天地衡了解的越深,她越是能看到这门功法中正平和外表掩藏下的酷烈一面。 很有意思的是,星霜劫却偏偏是从至为极端的万物霜天中演化而成。 这算什么? 你走在我前世的路上,我行于你上辈子的道里? 余笙摇了摇头,让这些思绪离开识海,神情平静说道:“继续吧。” 顾濯说道:“关于昨日我提出那个关于万物霜天劫的问题……” 余笙自然不会拒绝,接过话头,开始讲述昨夜思考所得。 这是他们进入白帝山后第二十七场论道。 时至傍晚,夕阳西沉。 顾濯有些疲惫,说道:“今天先就这样。” 余笙揉了揉眉心,轻声问道:“要去试试吗?” 顾濯说道:“也好。” 余笙起身往外走去。 两人间的第二十七次论道被暂时搁置,接下来自然就是将论中所得付诸于行。 修行不仅在于修行,更在于战斗。 很多想法和思路唯有在战斗中才能真实地呈现出来,这就是印证的意思。 战斗当然不在顾濯和余笙之间,因为后者正在隐姓埋名,不适合做这种事情,所以他们最终选定的人是……白浪行。 是的,就是这位大秦帝国的三皇子殿下。 …… …… “这才过去几天?” 白浪行睁大了眼睛,声音里满是惊恐:“你怎么又来了!” 顾濯随意问道:“打不打?” 话是这么说,但他已经走到白浪行的床前,拾起藏在床下的铁枪,扔了过去。 白浪行自然不愿意与顾濯一战,因为这两个月里头两人已经有过将近十场切磋战斗,而他没有一次是占据上风的,更不要说赢下来。 从最开始的志得意满,认定自己在白帝山上修行进境超凡同辈中人难有并肩者,到难以置信的落败,再到道心一片茫然至麻木无所谓,又到此时此刻的惊恐,这是何等悲哀的一段心路历程? 然而这般想着,白浪行最后还是坚决拾起那把铁枪,往屋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偏过头望向白南明。 余笙没有再带那顶斗笠,颜容以顾濯所传功法做遮掩,还是寻常清秀。 “有事?”她问道。 白浪行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余笙说道:“讲。” 白浪行心想此人真冷,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让他别再找我了?” 余笙淡然说道:“像他这般心意坚定之人,又岂是我能劝得动的?” 白浪行明显不认同这一点,这主要体现在接下来的话里头。 “顾濯连来白帝山都要带着您,分明就是对您爱到极点,等晚上你们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等到你们都累了的那时候,您稍微替我在他耳边说几句话,比如什么我已经不适合当他的对手,像这种为他考虑的话,这他还能不听您的话吗?” “您可是他最亲近的人啊!” “当然,我绝不让您白帮这个忙,您要什么好处尽管开口……” 话音戛然而止。 余笙朝着他笑了起来,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 白浪行有些不解。 顾濯望向余笙。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你别再刻意留手了。” “为什么?” 顾濯好生不解。 因为近些天的事情,他对白浪行的确抱有几分歉意。 余笙漠然说道:“白浪行以为我们睡一间屋里。” 顾濯想了想,说道:“有这种想法也不是太奇怪。” 余笙继续说道:“白浪行以为我们同床共枕。” 顾濯闻言不禁稍感难办,委婉说道:“这的确容易误会。” 余笙静静看着他,最后说道:“白浪行还想让我吹你的枕边风。” 顾濯不为难了。 …… …… 幸福的时光往往是千篇一律的,区别只在天晴与否。 顾濯和余笙不在乎天气变化,雨雪都无所谓,对时间的区分主要落在一件事情上。 ——与白浪行切磋。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余笙的身上。 总而言之,两人现在的日子进入一种循环当中。 吃饭,论道修行,揍白浪行。 前二者重复,后者空置。 然后某日,白浪行伤愈归好,再被揍。 其间白浪行也有想过离开,偏又舍不得白帝山,更重要的是每次被顾濯揍完以后,他总觉得自己的修行颇有进境。 到了后来某天,他甚至隐隐期待对方登门,不再畏之如狼似虎。 然而令他感到遗憾的是,顾濯最近似乎陷入一个难题当中,很久都没有再来了。 白浪行坐在门槛上,望着渐斜的冬日,神情怅然,深叹一声。 他决定,再过些天要是等不到顾濯前来,那他就要登门拜访了。 只是……这该拿什么做借口呢? 白浪行没有耗费太长时间,便已想到理由。 ——那幅画。 至于姑姑的想法,首先他不觉得白帝山上的传闻会飘到神都去,而且就算真的被知道了……想来姑姑也会欣赏他的求道之心的吧? …… …… 伴随着一场冷雨的逝去,时间无声飘走,春天到了。 白帝山上的树木仍未生出新芽,顾濯和余笙的修行已有进境,可待开。 在离开的那个冬天里,又有数座白家祖坟被两人拜访,守坟人对观坟的要求自然各有不同。 其中有一座坟让顾濯深感复杂。 复杂之处当然不在于难,而在于考验的内容是色。 不是禅宗的空色,就是酒色财气里的那个色字。 在阵法营造出来的幻境当中,不仅仅只有余笙站在他的身旁,另外那几位姑娘自然都不是陌生人。 这也是余笙唯一一次没有与顾濯并肩经历的考验。 很有意思的是,埋在坟里的那位白家先祖,偏生是一位毫无欲望的孤寡之人。 后来顾濯就此事询问余笙,得到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回答。 那座阵法主要是激起受考验者的肉欲,不至于在接受传承过后成为一个事实上的太监,让白家断了血脉流传。 至于白南明? 她百年前根本没拜访过坟墓里的那位先祖。 …… …… “怎样?” 白浪行眼神分外明亮,一脸骄傲说道:“年轻时候的姑姑生得好看吧?” 石屋里别无旁人。 ——余笙被白浪行请了出去。 顾濯没有说话。 借着自窗外洒落的天光,他看着摆在身前的那幅画,神情渐渐认真。 风停雪住,天地一白。 崖外奇松,枝头有少女独坐。 那位少女手持钓竿,神情淡漠,视众生如无物。 “姑姑的画不只有这么一幅。” 白浪行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要是还想看,改天可以过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很是大方地留下这幅旧画,转身离开。 余笙站在屋外听得很清楚。 于是。 往后好长一段时间,白浪行都没能再见到顾濯,直教他满心惆怅。 …… …… 转眼又是春末,初夏将至。 山上的桃早就开了,顾濯和余笙的修行却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陷入时间带来的麻烦当中——修行的某些阶段就是绕不过时间二字。 与此同时,世间并非没有一片安静,山下不断有消息传来。 禅宗已然把新的国师推了出来,来自长乐庵。 但不是那位境界羽化的庵主。 朝廷对此没有表达太多的意见,皇后娘娘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因为这是百年前双方定下的盟约,容不得任何人的反悔。 裴今歌正在重走盈虚走过的那段路,因为这个缘故,她对天命教的事务介入越来越多。 世人渐渐知晓,那位天命教的新教主有一位境界极其强大的左膀右臂,很能杀人。 巡天司的处境已经稳定下来,在其中生存的人们开始怀念过去的权力,被迫离开的宗门弟子处境依旧不好,听说陈迟被发配下山。 林挽衣破境出关后,举目望去朝天剑阙再无一人相识,孤独茫然。 好在少女的心性坚韧不改,再三思量过后决意下山,开始正式行走世间。 皇后娘娘留给她的那封家书当然被拆了,信上没有什么关心的言语,平静地讲述了一个冷酷至极的事实。 ——林挽衣的父亲死因,以及盈虚的传承也许就落在顾濯的身上。 至于那位已然归老的前巡天司司主? 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便连青霄月对此亦是一无所知。 人们唯一知道的是无忧山自前年那场剧变中缓了过来,不再举步维艰,仿佛枯木逢春,焕发出崭新而蓬勃的生命力。 这就是证圣四十年。 皇帝陛下依旧静坐景海,不与世人相见,更不要说离开神都。 然而,人间依旧笼罩在他的意志之下。 清净观寂静。 易水不见波澜。 天下诸宗与千年世家亦然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在皇帝陛下尚未离开之前,人间唯有太平。 …… …… 某天,日破云涛万里红。 “还记得吗?” 余笙看着那一轮红日,眯起眼睛,轻声说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来白帝山。” 顾濯站在她身旁,说道:“我记性很好。” ——万物霜天真意。 自去年晚秋至如今初夏,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两人都在为取走此物做准备。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顾濯的声音十分平静:“为什么非要绕这么一大个圈子。” 事实上,他对白帝山隐藏着的那个秘密已有猜测,只待最后的验证。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顾濯望向余笙,随意说道:“比如今天?” 朝阳洒落的光芒笼罩两人,带来暖意,浸入心扉。 “也好。” 她牵起顾濯的手,往天琼峰走去:“那就今天吧。” 天琼峰是白帝山的最高处。 那里葬着的是大秦立国以来的每一位皇帝陛下。 (本章完) 231.第229章 我要死了 第229章 我要死了 大秦立国至今已经步入第二个千年,前后数十位皇帝陛下,除却极少数几位生前就被废黜的君主以外,余者坟墓尽数葬于天琼峰之上,莫有例外。 这里自然也是白帝山上的禁地。 在登上白帝山的第一天,那位出身白家旁支的长老便明确告知过天琼峰为山中禁地,不允许靠近哪怕一步,违者后果自负。 就连身为三皇子的白浪行同样也无法成为例外。 按照过往规矩,唯有皇室祭祖之时,天琼峰才会开放进入。 然而地位如此重要的天琼峰,看上去戒备却与森严二字毫无关系可言,通往峰顶的狭隘山道上却是连一位守坟人都看不到,在朝霞的映照下一片孤寂。 事实上,这座山峰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守护,因为秦国的第四位羽化不在何处,就在此间。 顾濯是如此推测的。 余笙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天琼峰上的禁制十分麻烦,因为阵枢就在那里,上面到处都是阵法,以你我现在的境界走错一步都麻烦。”她轻声说道。 顾濯的记性还算不错。 那年他决意成为夏祭头名的缘故,为的就是进入白帝山截取盘桓此间的万物霜天真意,而当时的他之所以具有这样的信心,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从某人口中听过天琼峰上的风光。 余笙微仰起头,望向那座越来越近的山峰,淡然说道:“当年师父因为某个缘故,曾经私下潜入天琼峰上,最终虽然没能去到峰顶,但沿途风景也都记了下来,这些年里也没有太多的改变。”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所以某个缘故,到底是什么缘故?” “总之不是去盗墓。” 余笙不等他再问,继续说道:“万物霜天意就在峰顶,师父当年没有去到的地方。” 顾濯说道:“那此行过后也算是功德圆满。” 余笙轻轻点头,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尽管她不懂这到底有何功德可言。 “要等入夜再动身吗?”顾濯说道:“虽然我们不是去盗墓,但现在登山未免也太光明正大了些。” “如果你坚持。” 余笙摇头说道:“若不坚持,那就现在。” 顾濯没有思考太长时间,毫无心理障碍地忘了先前说过的话,点头说道:“爬山就该在白天。” 余笙不再多言,从怀里取出一根发绳,认真地束起头发。 朝霞洒落在她白净的脖颈上,如水般浸没漂亮的锁骨,耳垂被阳光映出可爱的暖红,那些细微的绒毛正在轻轻地晃着。 她的神情格外平静,因为认真,以及专注。 山道已在前方。 余笙迈步,踏上第一个石阶。 顾濯随之而行。 盛夏朝阳里,有寒意悄无声息而生。 …… …… 登山不是容易事,尤其天琼峰上阵法无数,时刻变幻。 哪怕万变不离其宗,但终究也还是在变,那登山的人就必须要随之而变,如此方能安全通行。 故而顾濯和余笙总是走走又停停,这一刻驻步原地彷如沉醉风景中的游客,转眼间却又步履飞快,弃沿途美景不顾。 要在禁制未开的天琼峰上行走,不落入暴露或者身死的境地当中,必须要对万物霜天劫这门皇室功法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又或者是自身的道法造诣已至演化万类的境地。 这对两人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于是山道有话。 与过往将近三百六十天里不同,这一次他们的谈话从最开始就是认真的,严肃至极。 “有些话我该和你说了。” 余笙忽然说道:“这一年来,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杀死你,让你死在天琼峰。” 听到这句话,顾濯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惊讶,然而心湖仅有微澜升起,几近无波。 “还真不怎么意外。” 他沉思片刻后,不太确定说道:“可能是我认为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 “本来就有道理。” 余笙静静地看着前路,理所当然说道:“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极好的选择,诸多潜在的麻烦都会随着你的死亡而被直接斩断。” 顾濯叹了口气,感慨说道:“这事还真没办法否认。” “在天琼峰杀死你,我有超过五成的把握控制住事态的发展,让你死得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天地所知。” 余笙的声音越发淡漠。 她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在坚持登山,不曾多看一眼身后。 顾濯很平静,说道:“五成的把握已经足够,值得去冒险。” 余笙继续说道:“杀你这件事主要是在离开将军府后开始思考的。” 顾濯接过话头,说道:“难怪你当时突然开始要隐藏身份,再又无所事事地到处开始闲逛,原来都是为了甩掉可能落在身上的目光。”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是承认的意思。 “生气吗?” “我在笑。” 顾濯微微笑着,坦然说道:“或许你不往这个方向去考虑,不思考如何该怎么杀死我这件事,才会让我真正感到意外?” 余笙挑眉问道:“这是赞美还是诋毁?” 顾濯的笑容很是诚恳,说道:“我认为是一次基于客观角度的冷静判断,与这种主观的词语不存在任何的关系。” 言语间,两人行至一处石坪。 有薄雾自天边飘来,弥漫此间,淡了朝阳洒落的温暖。 不知何时起,顾濯与余笙已然并肩。 山道藏在雾里,若隐若现,仿佛通往仙境的道路。 “那你有想过吗?” 余笙说道:“该怎么面对我要杀死你的这种可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是平静使然,半点尴尬都没有。 顾濯诚实说道:“要是说没想过未免太假,但的确没有往太深的地方去想,因为不愿意。” 余笙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更因为你始终坚信一句话。” “嗯。” 顾濯笑着说出了那句话:“怀疑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接着,他补充说道:“决定相信就该相信到底,或许在别的地方我时常犹豫不决,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始终如一。” 听着这话,余笙沉默片刻后,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 顾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摇头说道:“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不认为你会杀我。”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他踏上那条氤氲着雾气的山道,与朝阳无法驱散的寒意一并到来的,还有诸多复杂至极的强烈情绪。 这些情绪来自于顾濯拜访过的坟墓,是恨是爱,是怨憎是悲愤,更是求不得。 逝去的潮水再次到来,不断拍打着他的道心。 余笙说道:“既然你并非全无思考,那你可有想过让我陪着你一并死去?” 顾濯很是无语,叹息了一声。 “所以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这句话太过言情了吗?”他很认真地思考许久,最终说道:“像这种关乎到生死的问题,只有在死亡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我才能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怎样的一个选择,在此之前都是虚假。” 余笙心想你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做过相似的选择了。 旧事不必重提,少女假装无知,问道:“是吗?” “嗯。” 顾濯诚实说道:“又或许只是我不想给自己后悔的时间。” 余笙沉默片刻后,自嘲说道:“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总归是要把事情做完再去后悔的。” 阳光刺破峰上薄雾,再次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带来真实的温暖。 山道愈发崎岖,又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石阶变得高低不一,往上的路越来越不好走。 天琼峰顶还远在看不见的天边。 “看着天边,死在眼前。” 余笙若有所思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也是你说的吧?” 顾濯很是无奈,认真说道:“不是死,是似。” “死这个字更好,更能描述修道之艰难,处世之不易,活着的痛苦,似这个字太过普通。” 余笙根本不在乎他的纠正,漠然说道:“所以你现在该给我一个答案了。” “什么答案?” “立场。” 顾濯更加无奈,尤为厌烦,说道:“为什么非要选一边来站,我想当墙头草都不行了吗?” 余笙想也不想问道:“你是废物吗?” “如果你是废物,那你当然可以做墙头草。” 她的语气莫名变快,看似平静,实则不满:“我根本就不用再去想那么多,只要你愿意点头,我今天就能和你成婚洞房,谁也不会对我多说半句话。” 顾濯好生感慨,说道:“原来废物还有这种好处。”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但你不是废物。” 顾濯说道:“我该遗憾我不是废物?” 余笙停下脚步,偏过头望向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给我一个理由,让你置身事外的理由。” 听着这话,顾濯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至阳光不再红暖,他才找出了那个答案。 他微笑说道:“因为我要死了。” …… …… “人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重来一遍。” 顾濯的声音如常温和:“因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想要幸福美满地活下去,便不想参与到任何一场风波当中,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余笙沉默不语,看着他的眼睛,确定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片刻过后,她说道:“原来你也要死了吗?” 话里有一个也字。 顾濯听得清楚,于是明白话里指的那人是白皇帝。 这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但他终究还是有些伤感。 山道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余笙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不满意你的理由。” 她说道:“但我接受你的理由。” 话里没有任何情绪,每一个字都咬得那么标准。 顾濯想了想,说道:“谢谢。” 余笙沉默片刻,继续登山,最后说道:“你都快要死了,又有什么好谢的。” …… …… 峰顶已然进入眼中,不再位于天边,但实际上还有着约莫三百余丈的高度。 登山的路从来都不是径直的,山道迂回起落,彷如长蛇缠绕。 随着高度的不断上升,阵法禁制给予顾濯和余笙的压力越来越大,让他们无法再继续轻松下去。 不知不觉间,日至中天,暑意渐浓。 阳光穿过枝叶,在山溪上洒落片片金光,却不愿随波逐流。 余笙坐在溪边石上,伸手捧起溪水,轻轻搓洗脸颊。 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就像山水自山而出。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你弃元始道典而择星霜劫,如今想来,你为的就是活着和取得万物霜天真意,绝非是什么自童年起照顾历代星辰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 “的确是为了活着,但你不觉得那句话听起来很漂亮吗?” “星辰何须苍生照看?这是自大,不是漂亮。” “难怪你琴棋书画无一擅长,眼里的世界如此缺乏美感。” 顾濯客观评价道。 余笙懒得理他,心想谁让我长得那么好看,眸子里没有别的漂亮不是很正常吗? 这时候的顾濯正站在道旁,视线穿过密林,落在一座坟上。 不是因为那座坟里埋着的那位皇帝太过有名,以至于他的目光流连忘返,而是他没能从中感知任何一点的气息。 天琼峰上每一座坟墓都是这般模样,无一例外。 余笙仰起脸,任由水珠从脸颊上滚落,说道:“看出来了吗?” “嗯。” 顾濯说道:“都是空坟。” 余笙站起身,取出手帕擦了擦脸,淡然说道:“因为葬在里面的尸体都被挖出来了,就在百年以前,玄都一战之前。” 顾濯没有评价的欲望。 这是别人家的家事。 就算余笙决意今天嫁给他,这事依旧不是他的事。 “继续吧。” 余笙走到顾濯身旁,说道:“最后一段路了。” 顾濯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在此之前,他想着自己在望京旧皇城中看到的事物,再想到天琼峰上这一路所见,神情格外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万物霜天真意到底是什么东西?” “放心吧。” 余笙猜到顾濯的担忧。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声音几分讥讽:“总之不是尸油。” 卡文……卡文,今天只有四千,然后十分感激帮我纠正错字的琉璃净坛! (本章完) 232.第230章 天若有情 第230章 天若有情 不是尸油,更非尸块。 如此至少可以不必恶心,无须把那隔夜饭吐出来,维持体面。 通往天琼峰顶的最后一段山道不再过分崎岖,渐渐平缓,若不是阵法本身太过于强大,这本该是一段十分好走的路途。 这一次余笙再次走在前方,刻意让顾濯落在身后,就像是一位带未过门的丈夫回家的姑娘。 恰好她的声音也在不断地响起,说的也都是自己家里的那些事情。 “白帝山坐落在中原最中间的位置上,棋盘上名为天元的那一点,不管是在道门还是禅宗又或者书生的眼里,这座山本身都具有相当特殊的意义。” “在白家历代先祖看来,此山暗合中天阴符经的本意,以此为锚可以笼罩四野,定鼎天下,千秋不改。” “如何才能让这句话成为事实?” “大道无言,气运缥缈,没有人敢愚蠢到认为自己能够永得天命眷顾,便要着眼于现实之上,那些真实且可控的力量当中。” “千年以来,自我以上者,无不为此而竭诚奋斗,数百年来如一日不改。” “荒人如今做的事情,早在大秦立国之初白家就已经在尝试,最终在数百年前有所得。” “那也是一尊羽化。” “大秦历代君主残躯所成之羽化。” “这尊羽化依托白帝山而存,可扫六合,巡视天下,放牧人间。” “纵是身处易水之遥远,长乐之妙境,玄都之云上……同样不能超然。” “天下之大,皆在五指间,大秦以此便能千秋万代。” 余笙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白家最大的秘密之一,是对街水铺今天的绿豆沙正在买一送一。 顾濯若有所思,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事情。 很长时间过去后,他敛去那些多余思绪,问道:“这和万物霜天真意的关系是什么?” 余笙没有直接回答,轻声说道:“在大约四百年前,白家多了一条祖训,要的是子孙后代决不能放弃万物霜天劫,无论如何都要有人坚持修行这门功法。” “然而修行万物霜天劫,从某种角度而言就是在放弃皇位,除却极少数几人通过内乱篡位登基以外,其余人从最开始修的就是中天阴符经。” 她说道:“为何要留下这么一条祖训的原因,是因为白帝山需要被镇压。” 顾濯挑了挑眉,问道:“镇压?” “是的,镇压。” 余笙说道:“镇压历代先祖的亡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唇角的那一抹笑意渐生嘲弄,都是讽刺。 听着这话,顾濯有些唏嘘感慨,心想这未免太过孝顺。 天琼峰顶越来越近,不再那般遥远。 就像那些即将被余笙揭开的封尘往事。 “万物霜天真意就是因此而生。” 余笙说道:“万物霜天真意最初的用途不是续命,不是保存神魂与底蕴传承,更不是万物霜天劫修至巅峰便能自然而然地凝聚出来的事物。” 顾濯想了想,问道:“前些年里白帝山上出过一场意外?” 世间向来有传闻,大秦共有四位羽化真人,与道门禅宗剑道三宗分庭抗礼犹有胜之。 前三者是谁举世皆知,唯独最后那一位仅仅泄露过一次气息,神秘到近乎不存在。 “嗯。” 余笙平静说道:“当时白帝山的阵法出了意外,这也是那个传闻的源头所在。” 顾濯听到这句话后,偏过头望向余笙,眼神复杂。 在很短的时间内,许多事情像是一颗颗珍珠飘了起来,浮现在他的眼前。 白帝山、羽化残魂、祖训为的是镇压、万物霜天真意的真正用途、那一次意外泄露的气息……所有的这些事情被一根线串了起来。 还有很多问题得不到解释,但有一件事至少是清楚了。 ——为什么白南明会是当下这种情况。 一直以来,顾濯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让自己沦为现在这种境地。 星霜劫立意再如何高妙,终究还是一个没有得到证实的猜想,不见得真能登仙,何必让自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这件事太没道理。 故而背后定然存在这么一个道理。 原来是这么一个道理。 余笙知道顾濯正在想什么。 她没有选择避而不谈,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师父一直都想做这个决定,只是过去始终没有机会,所以她没有任何的犹豫。”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停下脚步,隔着枝叶望向盛夏烈日。 那些绿叶被阳光映得通透,流露出动人的娇嫩,让她百看不厌。 然而当她想到再过不久,所有的这些嫩绿都会枯黄,为秋风扫落大地,便会觉得无趣。 对她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师父不认为自己比任何人来得要差。” 余笙顿了顿,说道:“包括那人。” 顾濯沉默片刻,叹息说道:“所以她想借这个机会证明自己。” 余笙摇头,说道:“或者不是什么证明。” 顾濯有些伤感说道:“毕竟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余笙没有再说下去。 有些话没必要说得那么清楚,因为很多事情本就是不清不楚的,活得再怎么明白的人都有糊涂的那一刻,谁也无法超然于外。 在做出一个决定之前,真正要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自己能够承担得起后果。 当然,大多数人在做决定之前都认为自己可以,事实上却总是不行。 余笙不是那样的人。 顾濯同样不是。 于是两人继续拾阶而上,登山。 阳光下,风也温柔。 “其实我很羡慕你。” 余笙忽然说道。 顾濯没在意,随便说道:“羡慕我什么?” 余笙看了他一眼,认真说道:“我羡慕你能这么不要脸。” 顾濯很是恼火,问道:“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要是你真要脸,长洲书院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姑娘视你为梦中情人。” 余笙客观陈述嘲弄说道:“事实不容置疑。” 顾濯很想说那是为了通圣丹,但他知道这并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于是沉默。 余笙对他的无话可说很是满意。 紧接着,她又觉得这种沉默不如反驳,有种摆烂的感觉,不太喜欢。 然而她总不好再继续说下去,那样做太过小家子气,非她所为。长时间的安静。 山道上只剩下脚步声,别无余音。 直至天琼峰顶近在眼前,不再远坐天边,两人间才是再有声音响起。 余笙说道:“真正的万物霜天真意不是尸油,而是一种近乎舍利般的事物。” 顾濯想了想,问道:“我在望京旧皇城阵法中看到那片奇光异彩?” 他对此已有猜测,但终究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边角料。” 余笙解释说道:“当年白家先祖的尝试之一。” 听着这话,顾濯回想起自己当初在望京看到那份卷宗,上面关于旧皇城大阵阵法变迁改动的时间,心想原来是落在这里。 “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吗?” 余笙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为什么白帝山要被镇压。” 顾濯问道:“这是考试?” 余笙说道:“嗯。” 顾濯想了想,蹲下身来拍了拍山道上的灰尘,就此坐下。 万般风景映入眼中。 湛蓝天空,淡渺白云。 满山树叶明明青翠,为阳光所晒后却生出一种过分油腻的感觉,教人心生厌烦。 顾濯想着余笙提出的问题,不需要风中传来的声音,心中同样存在一个答案。 来自于百年前。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没有思考太长的时间,问道:“否则大秦已经崩塌,对吗?” 余笙在他身旁坐下,说道:“嗯。” 顾濯忽然觉得有些疲惫,闭上了眼睛,说道:“还有别的要问吗?” “不必了。” 余笙沉默片刻后,轻声念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人从来不是天地的主人,只不过是短暂寄居的一位过客,仅此而已。” 顾濯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说道:“然后某天,这家客栈里的某位顾客觉得房间里的瓶着实符合心意,便起了心思。” 余笙说道:“那门心思是占为己有,而且付诸于行。” “所以啊~” 顾濯的声音有些讥讽:“事情不被发现还好,要是被发现了,可不得被那位店家追着打了吗?” 余笙缓声说道:“想要解决这件事情,最先要做的当然是物归原主,但那位店家可不见得愿意。” 顾濯点头,说道:“那位店家孤寡一人,数遍人间都找不到一个亲戚,当然不用给任何人面子。” 余笙说道:“任何人里也包括那个小偷的亲戚,很不幸的是,小偷的亲戚偏偏就住在这件客栈里头,店家很自然地就一并惦记上了。” 顾濯接过话头。 “为了不被店家赶出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那小偷的亲戚自然要做出表示。” 他说道:“先是把东西给拿回来,但那位店家看来看去,总是觉得有种货不对板的感觉,不过它并非那种小气的人,便算了。” 余笙望向湛蓝天空,微微眯起眼睛,说道:“可是小偷的亲戚却知道那东西是真的有问题,为了掩藏那个问题,他们不得不为此做出弥补,付出更多的代价。” 顾濯敛去笑意,说道:“要不然被那位店家发现,事情可就要糟糕了。” 对话在这里结束。 店家是天道,顾客是众生,小偷就是白家。 白帝山是那个瓶,于某年某月被偷走,在这个过程中有所损坏。 一切事情都已清楚明白。 这毫无疑问是白家最大的秘密,与命门所在。 千百年来,或许仅有历代皇帝陛下和白南明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知晓。 余笙说道:“还有要问的吗?”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为什么要主动告诉我这些?” 余笙说道:“既然你决定置身事外,而我同意你的置身事外,这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而且也不见得能瞒得过去。” 话是真话,她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只求干净利落。 顾濯想了想,说道:“万物霜天真意被取走的后果是什么?” “当年大秦为何行至末路?” 余笙自问自答道:“是因为接连二十年来天灾不断,那头干涸不见半点水迹,这头狂风暴雨接踵而至,修行者在短时间内可以更改天色,庇护一方水土,但那终究是一时之事,因为谁也熬不过这天。” 还有些话在史书之上,不曾被她付诸于口。 如今书生为何势衰,比之道门仍有不如,与禅宗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是因为当年大秦国土深陷天灾的时候,数不清的书生们为此付出生命作为代价,让更多于自己的人活了下来,而这是一个持续二十年的过程。 那么,当年踏入羽化的宰相因此心力憔悴而死也就不奇怪了吧? 书生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因为……书生们的脾气不管好还是坏,他们的心中总归是装着别人,否则也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境界——这是书生信奉的道理所在。 而在很多时候,这就等同于好人。 好人,往往死得最快。 “走吧。” 余笙站起身,让旧日里的回忆消散于自己的眼前,继续登山。 顾濯随之而行。 这是通往天琼峰的最后一段山路,异常的平缓,再无半点陡峭,如在郊外散步。 行至此间,空气再无盛夏时节的闷热感觉,清凉彷如重回深春时节。 余笙没能再走在前头。 顾濯与她并肩。 不多时,石阶被两人拾尽。 景色于骤然间开阔。 天琼峰上一片葱葱郁郁,与荒芜没有任何关系,那些树的枝叶生长得格外好看,大概是因为泥土里的养分尤为充足的缘故? 让人遗憾的是,树与树之间太过于单调,找不出任何小动物的气息。 而在这片密林的最中心处,坐落着一座湖泊。 湖泊宽约百余丈,蛮横地占据了天琼峰顶绝大部分的空间,静静地倒映着整片天空。 在湖中心处有一块岩石蛮横突出,就像是一把沉默无数年的古剑,正在以一种强硬的态度与天地对抗,骄傲地表现出自己强大的力量。 那块剑石上坐着一个人。 这就是坐镇。 也是镇压。 (本章完) 233.第231章 白南明之死 第231章 白南明之死 天光明美,湖静水柔。 时有微风过林,带起簌簌声响,绕长裙,不愿离。 隔着不太遥远的距离,余笙静静看着坐在湖中央的那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事实上,那人的面容根本看不清楚,就像是一副时刻流动着的山水画,画里有柔风细雨,亦有黑涛怒河……从未停止过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低头,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再而迈步。 顾濯随她踏上如茵般的绿草,穿过茂盛密林,踏过光的斑斓,走向那片湖泊。 所见即所得,天琼峰顶的景色便是如此的清美幽静,放眼望去看不到哪怕一座凸起的土馒头,很显然是白家有意维持着这样的面貌。 更为不同的是,当两人拾尽石阶登上峰顶后,那蕴藏在山峰间的阵法气息倏然消失无踪,找不出半点残留的痕迹,让一切都变得寻常了起来。 然而这种寻常本就是最大的不寻常,因为这里是白帝山的最高峰,更是白家的命门所在之处。 不过片刻,两人行至湖前。 这座湖泊深约十余丈,湖水清浅可以见底,水中与林中亦是别无区别,同样找不出任何生命的痕迹,无论鱼虾,静得让人心悸。 余笙却很自在。 她褪去鞋袜,提起长裙,在湖边坐了下来。 盛夏的阳光尚未离去,湖水便不至于冰寒彻骨,是一种微凉的感觉。 赤足踏水,雪白的脚趾浅浅地试了一下,觉得还算是不错,然后伸了进去。 一声惬意的叹息声自她唇间响起。 顾濯想了想,没问为什么。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但不像她来得那么随意,看起来也就有些拘谨。 余笙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这个世界。 是穿林微风,是盛夏阳光,是满湖静水。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片湖水里也蕴藏着万物霜天真意。” 她的声音很轻:“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其实没有这么一座湖泊的存在,是人为的造物。” 顾濯俯身,伸手在湖里掬起湖水于十指间,感受着蕴藏在其中若有若无的那一缕气息,大概明白了是怎样的一回事。 湖泊之所以形成,是因为坑的出现,而这个坑是因为白家历代先祖在镇压过程中的造物。 数十数百年来的风雪雨水落入这个坑底,融化成水,再成细流,流淌成溪,汇聚为湖……最终在数百年后让这样的自己呈现在两人的眼中。 “师父之前在这里生活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余笙依然闭着眼睛,对顾濯说道:“大概有五六七八年?” 顾濯很认真地沿着湖畔再看了一遍,摇头说道:“着实找不出生活的痕迹。” 余笙说道:“连鱼都没一条,生活个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谁都能听得出话里的嫌弃。 不知为何,顾濯突然想到她在苍山死活钓不上来鱼的画面,莫名觉得这时的余笙过分可爱,唇角多了一抹温暖的笑意。 余笙睁开双眼。 她抬头望向天空,见炎日已在西垂,说道:“太阳落山之前,事情全都能解决,所以你不用着急。” 顾濯说道:“我也没着急。” “那就好。” 余笙顿了顿,话锋骤转:“你很幸运。” 顾濯嗯了一声。 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问道:“幸运?” 余笙说道:“正常情况下,万物霜天真意离散或是被窃走,必将导致白帝山的镇压出现问题,但师父她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 顾濯诚实说道:“师姐的确很了不起。” 余笙说道:“所以这一次就算你窃走万物霜天真意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顾濯心想这应该不算窃走吧? 一切都是那么的光明正大。 接着,他突然间回想起夏祭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三加不到一,连四都不是。 为何他仍觉得死亡与自己相隔甚远。 这是自信还是从容,又或无知? 在这瞬间,顾濯心中无端生出诸多念想。 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出现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下一刻,余笙站起身来。 赤足踏水不沉。 她望向湖中央那块剑石,看着坐在上面那个人,轻声说道:“还记得吗?” 片刻沉默后,顾濯与她一并站了起来,望向坐在湖心石上那人,眼神越发复杂。 那人身着白衣,盘膝而坐,腰背挺得笔直,即便面容为山水所掩不得真实,依旧能看得出这人是极其骄傲的,敢与天地争方寸。 “我刚才和你说过,万物霜天真意是舍利一般的事物。” 余笙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其实就是遗蜕。” 顾濯回想起一句话,眉头紧皱。 “你先前和我说过的,师姐没有到过天琼峰的峰顶。” “抱歉,我说的是当年,是百年前的那个当年。” 顾濯无言以对。 余笙继续说道:“你我眼中所见这人脸上的山水,即是白帝山的四时风光,也是白家历代先祖日积月累残存下来的怨怼。” 顾濯安静片刻后,说道:“如今尽在此身上。” 余笙说道:“是的,因为她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始终认为事情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像这种无聊的祖训理应自她而终。” 顾濯的声音无比复杂,说道:“千年万事,自她而终。” “是的。” 余笙唇角微微翘起,浅浅地笑着,大概是很满意这个八字。 她看着端坐在石上的那人,最后说道:“师父就是这么一个骄傲的人。” …… …… 多年以前,白帝山有变故生,羽化气息外泄。 白皇帝无法离开神都,于是长公主殿下亲赴白帝山,着手解决此事。 在数年时光中,她最终寻找到两条道路, 其一是相信后人的智慧,短暂地掩埋这个问题,让数百年间的白家祖训继续延续下去,如同诅咒般紧紧地追随着白家的血脉,直至迎来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其二便是顾濯所言。 其时白南明的境界已然绝世,与登仙之境仅剩一步之遥,尽管这一步或许穷尽余生都无法踏出,她仍旧是人世间的最强者之一。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么,这世间绝大多数问题都不是问题。 迎刃而解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 白南明最终选了第二条路,让这千年间的百千万事,自她而终,再不重现。 是的,坐在湖心石上的那人就是她。 更准确地说。 是白南明的遗蜕。 …… …… 湖畔一片安静。 余笙微仰起头,让阳光为自己带来真实温暖,唇角笑意仍在。 顾濯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哪怕在事前有过再多的预感,所有的线索都已指向这种可能,然而当事实确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还是无法做到平静以待。 说什么风轻云淡,道什么清规戒律,人终究就是人,那就要有喜怒哀乐。 余笙没有打扰顾濯,更没有说任何的话。 比如那些她不曾真的死去,她仍旧真实地活着,只不过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这些话当然可以说,当然也是事实,但……人在这种时候不见得需要这样的事实,更不见得需要这样的安慰,安静就是最好的安慰。 “之前我一直不太明白。” 顾濯的声音在突然间响起:“为什么你始终在坚持我不是他,为此主动寻找诸多理由,又在去年说一切都要忘记个彻底。” “其实这事真没你想的那么高妙,就是很肤浅的一种念头,主要是我有些看不惯别的脸。” 余笙微微一笑,自嘲说道:“只不过后来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对他的长相已经模糊,如果不是之前和你那次回忆的话……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忘了吧。”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像……我也是这样的。” 时光是天地间最为锋利的那把剑。 剑锋过时,你往往没有任何的感觉。 直到多年以后竭尽力气仍旧无法拾起旧回忆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它其实已经来过,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留下让你刻骨铭心的伤痕。 “抱歉。” 顾濯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难过。”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 那张脸上没有泪水在流淌,只是安静,有些木然。 顾濯蹲下身来,在湖中捧起清水搓洗脸颊。 他洗得很是认真,洗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双脸微微发白。水随着他的双手而出现,如若被赋予灵魂的生命,正在跳跃起舞。 再次站起身时,一块手帕出现在顾濯眼前。 来自余笙。 他沉默片刻后接了过来,认真而仔细地擦去脸上水渍,让自己看着不再是憔悴的,是与今天明媚阳光相映衬的明快的。 余笙轻声说道:“要去看看吗?” “嗯。” 顾濯迈步入湖,与少女并肩而行,朝湖心石去。 伴随着他们的靠近,湖面越发平静,片刻前有过的微风消失无踪,就像是一面无暇的镜子。 镜面越发清晰,连一缕波纹都不再生出,静成冰面。 一道冰冷彻骨的寒意无声出现,于冰面而起,从下往上笼罩向顾濯和余笙。 这道寒意是如此的可怕,在时过多年后的今天,仍旧有着羽化的强大。 然而当它来到两人身上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寒冷尽数消失无踪,连半点都不曾留下,有的只是春风之暖。 湖面再次生波,泛起的冰悄无声息地散去,湖畔密林的枝叶正在随风起舞。 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柔,与美好。 顾濯止步。 湖心那块剑石,与他相距不过半步,所有的画面都是那么的清晰。 白南明坐在剑石之上,面容为变幻山水所遮掩,不得半点真实。 他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想着那些无意义的事,最终他平静地向前伸出手。 指尖穿过那片山水,落在已然陌生的熟悉面颊上,带来久违的触感。 是冰冷,与孤寂。 顾濯的身体变得很是僵硬。 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手帕可以借我吗?” 余笙自无不可。 沾水,拧干,递过去。 顾濯接过手帕,很认真地替白南明擦了擦脸,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余笙说道:“这样很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彼此都是陌生人。 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多少人求之而不得。 余笙有些感慨,说道:“这一切或许都是天意。” 那年白南明做出决定的时候,怎会想到多年后一位故人来到这里,为求万物霜天真意延续自己的生命? 未来不可知,非要为此给出一个解释,那就只能是天意。 顾濯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不语。 “所以……”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温声说道:“你总归是要该开心一点儿的,不是吗?” “是的,该开心。” 顾濯安静片刻,摇头说道:“但这真的不容易开心起来吧?” 余笙很是感慨说道:“是不容易。” 顾濯没有再说话。 那张手帕被放了下来,他偏过头望向余笙,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余笙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要是你看到这遗蜕还能平静以待,我才觉得这是最大的不好……哪怕我现在的确觉得有些奇怪,即高兴又有些生气。” 奇怪不仅来自于顾濯,更来自于她本人的心中。 ——以此余生遥望往生。 这真的是很特别的一件事情。 或许这正是余笙迟迟不愿重回白帝山上,最终在去年等到顾濯的缘故。 “太阳快要下山了。” 她说道:“就在这里结束吧。” 顾濯嗯了一声。 余笙仰起头,望向遥在天边的夕阳,感慨说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因果循环?” 顾濯微怔,问道:“因果循环?” “不是吗?” 余笙随意说着,回想起当年穿过道主胸膛的铁枪。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湖心石上的白南明,说道:“她就要在你手中灰飞烟灭了。” 顾濯说道:“好像是这样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指尖再次没入变幻的山水中,触及白南明的遗蜕眉心。 这是时隔百年的再次相遇。 一道清冽孤寂的气息自指尖与眉心相接之处生出,顷刻如水蔓向四面八方。 满湖静水不复平静,蒸腾翻滚,烟波浩渺。 浓雾中,那道气息越发高涨,在很短时间内便已强大到难以想象。 就在下一刻,它毫无避讳地直抵为夕阳暮火烧灼的天穹之上,以孤傲之姿不加遮掩地展现着自己的恐怖实力,向整个人间宣告自己的意志,与落日争辉。 世间为之而动。 …… …… 最先对白帝山中变故有所感知的人,当然是皇帝陛下。 他感知着那道无比熟悉的气息,眼中仿佛看到此刻天琼峰顶的画面,于是沉默。 那年他得知白南明的决定,给出的意见是不要,为此再三劝阻。 然而……他终究是弟弟。 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他成为皇帝而改变,更何况他连离开神都也不容易,又凭什么去阻止自己的姐姐呢? 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转眼就是今天。 太监首领站在他的身后。 皇帝陛下沉默良久后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道直抵穹苍的气息,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倦意,说道:“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吧。” …… …… 慈航寺中,古树之上。 道休立于枝头,静静看着白帝山的方向,一言不发。 苦舟僧站在他的身旁,一脸震惊说道:“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是长公主。” 道休宣了声佛号,神情平静说道:“她在让我们安静。” 听到这句话,苦舟僧神情骤变,心想难不成朝廷已经知道禅宗的谋划? …… …… 玄都沉寂依旧。 一位正在扫地的年轻道士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里的天空,继续低头忙碌。 …… …… 清净观与之相反,屋檐下有笑声响起。 楚珺不解,心想长公主殿下这境界恐怕与登仙亦是相距不远,这凭什么是一件值得高兴喜悦的事情呢? 观主笑了笑,说道:“因为虚实随时都能颠倒反转,盛极必衰。” 楚珺摇头说道:“可以再清楚一些吗?” 观主意味深长说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 …… 易水,那座江心岛。 坐在轮椅上的王祭皱起眉头,下意识叩打起扶手。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这道气息相遇,因为过去的缘故很难有什么怀念可言,恨不得自此余生都再也不见。 只不过他想着白南明的糟糕性情,想到当初第一次见面自己就被迫连夜抬着轮椅离开,忍不住为顾濯担心了起来,心想我难不成给你出了个坏主意? …… …… 白帝山上。 天琼峰顶的变化在第一时间传遍整座山,无微不入,无所不至。 纵是守坟人皆尽情绪淡薄之人,都在这一刻抬头望向那座高山,思考其中变故。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片刻过去以后,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回目光,低头。 片刻后,有声音自他们的唇中流淌而出。 听着像是禅宗的不传经文,又像是道门的古老道藏,夹杂着许多出自于书生笔下的字眼。 如此诵经声在山间不断回荡,直抵天琼峰顶,没入那片湖水中。 (本章完) 第232章 死前,生后,你我 第232章 死前,生后,你我 人生渺渺,经声阵阵。 如哀乐,似悲鸣。 天琼峰顶的湖水如有真灵,闻此诵经声翻涌之势渐淡渐弱,雾气随之而轻微散开,重见天光。 然而湖中央那块剑石却是正在颤抖,就像是正在遭受到某种强烈的冲击,细微的石砾不断从中落下,与周遭的越发平静的湖水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在此之前,白南明的身体早已飘了起来。 那道直抵天空与落日争辉的气息丝毫没有因此而衰弱半分,置诵经声如若罔闻,似盛夏蝉鸣。 纵是一言不发,沉默不语,整个世界也能感受到她的骄傲与不屑。 下一刻,这种态度真实地降临在人世间。 只是瞬间,满山诵经声骤然大乱。 站在满山坟前的守坟人们,于这一刻身形晃荡几近跌倒,鲜血从枯瘦的双唇中溢了出来,分明就是心神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冲击。 与此同时,本已趋向平静的湖水再次沸腾起来,蒸腾出无数雾气。 水雾随着白南明残留的意志而浓郁,不断往外扩散,直至淹没整个天琼峰顶。 雾中有声音响起。 “这是它们的唯一机会。” 余笙看着顾濯,轻声说道:“不要让前功尽废。” 顾濯明白话里的意思。 白南明之所以留在这里,为的是镇压白家历代先祖残魂。 那么,在她的遗蜕即将灰飞烟灭的今天,无疑是那尊羽化残魂挣脱囚笼的最好机会。 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话音落下刹那,顾濯神魂旋即遭受强烈冲击。 以抵在白南明眉心上的手指为桥梁,无数道诵经声涌入他的识海当中,反复响起,嗡嗡而鸣,吵闹不休,偏生经文里的意思又是教人平静。 这种极致的矛盾冲突意味,带来沉重到极点的负担,哪怕是踏入无垢境界的修行者也无法长时间承受,否则自身的神魂定将被诵经声撕裂,以至身死,又或是沦为傀儡。 就像此刻山上那些正在诵经的守坟人。 顾濯不是无垢境,但他更不是寻常的修行者。 那些本该恐怖到极点的诵经声,落入他的识海当中成不了狂风暴雨,只是盛夏时节窗外林中的蝉鸣,于心烦时听着几分吵闹,仅此而已。 他的神魂不曾失了自我,便能看得清眼前事物。 伴随着湖中的雾气越发浓郁,覆在白南明颜容上的那层山水却是在不断地淡化,似是被风吹散,流露出真实一角。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如何还能不懂? 何以为无数阵法所保护的天琼峰,唯独在天琼峰顶这个最为重要的地方毫无禁制的痕迹,气息寻常到让人直觉不寻常? 是因为白南明以一己之身,挑起这千万重担,让波澜起于神魂心湖当中,不曾往外泄露半点于天地。 当顾濯与白南明于今朝相遇,所有这些她曾经历过的风雨,便也重现在他的世界里。 彼此相处同个世界,共受风吹雨打霜雪洗礼,可以撑起同一把伞。 当顾濯走进那把伞下,过去那些看不到的风景于此刻为他所见。 站在伞下的姑娘神情淡漠,眼神却温婉。 她的眼里蕴藏着春日的第一缕晨光,灵动而富有光泽,那是对待生命的真挚热爱,不曾因漫长时光的流逝而老去,始终如一。 百年岁月未能为她带来风霜,她仍旧是多年前那个端坐在奇松枝头上,潇洒垂竿入云钓鸟的姑娘,看轻天下人。 在她的眼眸里找不出任何挫败的憔悴情绪,哪怕这时的她即将舍弃所拥有的一切,又要再去经历那千般艰险,不知可否再看到当下的风景。 顾濯沉默不语。 忽有风来,再一缕山水淡去。 那姑娘似是为风所动,偏过头望向顾濯,唇角微微翘起。 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激动与感慨,她不过是以温柔嗓音,与顾濯说了句简单的话。 ——你来了啊。 …… …… 顾濯微垂眼帘。 他知道,那四个字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当今这一切不为过去所知。 谁也无法看到今天的到来。 此时此刻,唯有那些徘徊在他识海当中的诵经声最为真实——那是白家历代帝王残魂正在竭尽全力地试图挣脱镇压,重回人间带来的动静。 他听得越来越烦,识海渐渐被这些声音掀起的波澜淹没,不复先前平静。 然后,所有的动静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旧时光在顾濯眼中重映。 …… …… 祖宗之法可变否? 多年以前,白南明来到这湖泊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很快,她就得出了一个答案,是理所当然的可以。 与那人结伴同游世间之时,相似的问题两人其实讨论过几次,但不怎么多,不是因为彼此意见相冲突,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欣赏喜欢彼此的选择。 正是那次同行,让往后的她始终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过一次的动摇。 哪怕是亲手杀死他。 于是白南明往前,踏满湖静水,把整座白帝山踩在脚下。 连带着山中安眠的历代白家先祖帝王。 自那天起,她独以此身镇压数百年岁月风霜。 …… …… 余笙的出现不是意外。 根据白南明的计算,只要她把现状维持上两百年,白家先祖留下的这个问题将会被彻底解决。 随之而来的风险显而易见,即是漫长时光迁移过后,她的心境是否仍能不变,心神是否会在某个空隙中被先祖残魂之念侵入,以至于此身为残魂所用? 除却面对那人,她对自己抱有近乎无限的信心,当然不会把这两个问题放在眼中。 事实上,这对她而言也不是问题。 这其中真正的问题在于两百年着实太久,足以发生无数意外。 思虑至此,她在数年时光流逝当中,得出了一个更加完美的办法,可以毕其功于一役——镇压白帝山的事实上不是她,而是她这一身境界。 那么,她是否可以通过将这一身通天境界留在此间,让其成为无识无觉般的存在,依托其遗蜕而真实存在着,不受那些吵闹杂音的影响,深入白帝山的阵法当中,如若顽石般长存数百年时光? 白南明认为这是可行的。 可行,即行。 哪怕这代价是她百年修行付诸一炬,直面生死。 …… …… 落入顾濯眼中的画面十分清晰。 白南明在往后数年时光中,开始为转世重生之事做准备。 以她的骄傲性情,根本瞧不起旁人的身躯,自然不会做出夺舍这样的无趣选择。 就像余笙在登山之时与顾濯说过的那样,如今荒人正在做的那些尝试,白家在大秦立国之初就已经在做了,奈何在各种缘故的影响下始终不得圆满,但也足以能用。 然而先帝残魂依白帝山而存,两者纠缠至难舍难离,为白家降下大劫,此法自然不会为白南明所取。 故而她真正的选择是众生。 不是众生,而是那把名为众生的铁枪。 自那一天起,众生被重新祭炼,不再是从前那把肃杀人间的铁枪。 无数珍贵的材料通过最为隐秘的渠道,在太监首领的亲自操办下秘密送往白帝山,呈现在白南明的身前,供其使用,铸就新生。 最终她成功了。 …… …… 那日天晴,无风无雨。 天琼峰上春光明媚。 白南明坐在湖心石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心情很是不错。 但她的神情依旧淡漠如初,唯有眼眸里倒映着的春光,才能窥得她的真实想法。 在此身将死之时,她很自然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曾经拥有过的那些美好与幸福,以及遗憾。 “今次我路过。” 她收回视线,看着湖中倒映着的自己,感慨说道:“人间已无你。” 说完这句话后,白南明微仰起头,再次望向太阳。 满天流云为之一滞,笼罩着白帝山的阳光骤然冰冷,仿佛入冬。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死去。 真不知是哀悼,还是别的什么。 直至站在湖水里的少女睁开双眼,阳光才得以温暖,湖水不再如镜,开始流动。 她有些不太熟悉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她心想,这种陌生的感觉想来还要很多年来适应。 她望向不曾闭上双眼的白南明,想到了一个之前刻意忽略过去的问题,有些头疼。 那个问题是……自己叫什么名字好呢? 她想了很久很久,直至太阳下山的那一刻,才找到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余笙。” 她对白南明轻声说道:“当年他喝醉酒后唱过几句,其中一句是烟会谢笙歌会停,我取的是这个笙字,因为我直到现在还是很喜欢接下来的那一句。” 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 …… …… 回忆消散在风中,为暮色所淹没。 未曾与旧时光作别的是万物霜天真意。 6=9+ 百年修行所得,与登仙仅差一步的浩瀚感悟,为顾濯得见。 这一切无所遗漏地袒露在他的眼中,成为他仿佛真实拥有过的经历,不差分厘。 这无疑是人世间最为珍贵的机缘之一。 去年修行时,余笙曾经指出顾濯的修行存在一个极大的隐患——即天地衡早已失衡。 失衡之处在于顾濯本身对元始道典了解太深,而作为天地衡中的另一面的星霜劫却不为他所熟悉,两者在天平上的分量相差甚远。 这个缺陷近乎无法弥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他通过漫长的时光,让元始道典与星霜劫得以处于一个水平的位置,不偏不倚。 何其之难? 余笙当时对此不解,无法理解他为何执意让自己踏上这样一条修行路,直到后来知道他命不久矣之时,才是明白这是对延续自身生命的一种激进尝试。 如今,这个缺陷已被弥补。 以最为完美的那种方式。 ——千年以降,在万物霜天劫上有资格与白南明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而已。 …… …… 夕阳渐沉,天地间一片昏暗。 自天琼峰顶升起的气息未曾衰弱,仍旧肆无忌惮地向这人世间宣告着自己的强大,因为事情并未完全结束。 在白南明的计算当中,这一幕画面不该这么快出现,理应是要在余笙重回无垢境的那一天。 时间的不同,带来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给予白家先祖残魂挣扎的机会。 满山诵经声正是因此而来。 直至此刻,守坟人仍未抬起头。 哪怕他们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染红,仍旧依循着神魂中被浸染出来的执念,不断重复着同样的经文,试图以此唤醒先祖的残魂,让其得以归来。 白浪行尚未下山。 在经声笼罩整座白帝山的那一刻,他便已从修行中醒过神来,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没有任何一位守坟人理会他,他在这荒唐世界中茫然无措,神魂渐渐为经声所熏染,将失自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守坟人突兀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盯着白浪行,发出了一道嘶哑的声音。 那是很简短的三个字。 “杀……了我。” …… …… 残魂与白帝山的关系如跗骨之俎,故而白家历代先祖所采取的办法是消磨,凭借万物霜天劫的肃杀冰封之意,通过漫长时光的消逝让其神智尽失。 为了加快这个过程,白家的君主更是让白家人长住山上守坟,以血脉带来的天然亲近吸收残魂所溢散出来的念想。 这也正是守坟人不允离开白帝山的根本原因。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种囚禁,是一种冷血到以人作为耗材的残酷手段。 然而如今身在此间的守坟人,无一不是自愿。 因为他们都是来自于百余年前大秦即将崩塌的那个年代。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他们除却这一身看似尊贵的血脉之外,既无境界更无实力,在亲身经历过残酷的鲜血清洗后,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无法熄灭的想法。 ——复仇。 于是他们成为了守坟人,为白家做力所能及之事,心甘情愿地成为耗材,让白皇帝不必有那么多的后顾之忧,这就是他们最大的贡献。 …… …… 天琼峰顶。 暮色浸染满湖春水,雾气如血。 顾濯睁开双眼,望向天地。 余笙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已经把最好的送给你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倦意:“不要忘记你的责任。” 顾濯沉默片刻,问道:“你要先睡上会儿吗?” 余笙望向白南明,唇角微微翘起,自嘲说道:“死后自会长眠,生前何必久睡。” 顾濯说道:“也对。” 说完这两个字,他放下了手,指尖离开白南明的眉心。 不再相触,并非别离。 白家先祖残魂的意志仍旧在他的识海当中,不曾停歇片刻,始终翻云覆雨,试图让他沦为一位崭新的守坟人,为其诵经守墓。 余笙走在他的身旁,伸出左手。 顾濯给出右手。 接近。 握住。 无须十指紧扣,气息依旧相融。 下一刻,两人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幻,置身层云之上,与落日平齐。 整座白帝山无有遗漏,尽数落入眼中。 不仅是风景,更是天地元气流动的趋向,铭刻在山体上的无数阵法,以及与白帝山近乎融为一体的白家历代先祖残魂。 残魂与白帝山的关系如跗骨之俎,根本无法分开,故而白家历代先祖所采取的办法是消磨,凭借万物霜天劫的肃杀之意,通过漫长时光的磨灭让其神智尽失。 在顾濯与余笙执手的此时此刻,这种关系不再亲密到可以共生,有了可见可入的缝隙。 人间之大,唯有他们联手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那么。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在满山诵经声中,那道直抵穹苍的清冽孤寂的气息不再缥缈,有了真实的形状。 落入众生眼中,即是一道无与伦比的白光。 以白帝山为中心,方圆千里的天空再次被照亮,如若返昼。 下一刻,这道白光自天穹如瀑而落,没入白帝山中。 那道白光是天地间最为锋利的那把剑,也是最无敌的那把铁枪,它如流水般没入山与山的缝隙之间,依循着天地元气的流动而不断前行,斩断那些无形无质的系带。 伴随着那些系带的断开,天琼峰上有坟墓悄无声息崩塌,烟尘四起。 越不过千年的铁门槛,就连安身的土馒头也不复存在。 这当然不是鞭尸,因为它们的尸体早已作无。 万物霜天劫所化之剑锋铁枪,继续往白帝山最深处斩去,依循着顾濯和余笙眼中所见之脉络,不留半点余地。 白家先祖残魂越发惶恐愤怒不安,竭尽所能地绽放出自己的气息,让守坟人口中的诵经声更为响亮,让那满湖水尽可能地平静下来不再沸腾,让那云消雾散。 但这一切都已没有意义。 都是无意义的挣扎。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数十道声音在顾濯和余笙识海中响起,如雷轰鸣。 那是生命即将走到末端时的强烈恐惧。 两人听都不听。 自天穹落下的光瀑,渗入白帝山的每一个角落,不留半点空余之处。 天琼峰上坟墓尽数倾塌,四起的烟尘就像是死亡前的哀嚎,被淹没在无尽白光中,无法向外流淌出半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直抵天穹的气息终于消散了。 天与地间的白光渐散,直至不复存在。 人间一片漆黑。 原来,太阳早已下山。 (本章完) 第233章 终究东流去 第233章 终究东流去 湖水失了光泽,浓雾随风消散。 晚风带着最后的余热,吻过摇曳不安的枝叶,绕旧湖,落鬓间。 不知何时,余笙的发丝早已被汗水打湿。 纵使入夜后的此刻,她的脸色依旧是可见的苍白,遮不住,掩不尽。 以她的当下境界,本该在旁袖手旁观,只是她从来无法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一个人,注定是要自找不痛快。 顾濯没比余笙好上半点,甚至还要来得更差。 在白光散尽的瞬间,他就已经陷入此生未曾有过的虚弱当中,只不过是强撑着身形不愿弯折,更不愿身陷湖水当中。 对于当下的他们而言,白南明生前境界着实太高,哪怕两人的神魂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要受此身当下境界的限制和影响,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否则何至于此。 顾濯仰起头,感受着开始淹没脚踝的冰凉湖水,说道:“真累。” 余笙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夜不见繁星,皓月为层云掩去大半。 些许月色落在湖面,带来微亮的光。 借着这并不明亮的淡光,顾濯收回视线,再次望向端坐在湖心石上的白南明。 山水早已消散,真实的容颜出现在天地之间,未见老去,依旧是完美到无可挑剔。 顾濯静静地看着白南明的脸,过往的很多记忆翻涌在心头,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这些回忆最终定格在那个雨夜。 彼此隔伞而立,少女轻拂发丝,嫣然一笑,骄傲至极。 那是两人第一次真正相见。 然后顾濯望向白南明的眼睛,看着那个温婉而美好的眼神,再次想起那次相见已经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终究东流去。” 余笙摇头,说道:“天地已为她侧耳听。” 顾濯看着月色笼罩下的美丽湖水,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缓声说道:“于今朝销尽万古愁。” 余笙笑了笑,笑容明快潇洒,最后说道:“已是不虚此行。” …… …… 忽有夜雨落下。 满湖涟漪,湖心石渐渐被打湿,斯人如烟消散。 那夜是雨声响在青石上,也响在满湖水中,今夜亦然如此,无甚区别。 两场雨回荡在幽静的夜里,与人间的吵闹混在一起,分不出过去与现在。 烟云入眼。 顾濯忽然想起。 那年其实也是盛夏。 …… …… 神都,景海。 密云笼罩天空,大地一片漆黑,别无灯火。 皇帝陛下独身而坐,身旁无任何一人。 他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看。 长时间的沉默。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皇帝陛下才是再次抬头,眼神已经平静。 太监首领出现在他的身后,犹豫片刻后,低声说道:“还请陛下节哀。” “无哀可悲。” 皇帝陛下说道:“何须节哀?” 太监首领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 “准备吧。”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语气淡漠说道:“事情就要来了。” …… …… 慈航寺,那株古树。 苦舟僧神情数次变化,不敢置信地感知着天地间的变化,眼睛睁得极大。 他的声音颤抖着,难以置信问道:“是不是……我感知错了?” “不是。” 道休神情平静,摇头说道:“长公主殿下已然入寂。” 听到这句话,苦舟僧如遭雷击般无法平静,脸色不断变化,是欢喜也是惊恐,那一颗修行数十年所得的禅心根本无法得以平复。 不是他的境界太浅,禅心不定,而是一位羽化中人的生死太过重要,足以影响整个人间的局势,更重要的是这直接关乎禅宗的未来。 他如何能不多想,担忧这是否一个天大的陷阱? 直到道休大师的声音响起。 “按照原定的计划。” 他说道:“从夏祭开始吧。” …… …… 清净观,那片屋檐下。 楚珺看着观主,轻声说道:“您好像猜错了。” “是啊。” 观主很是感慨说道:“世事果真奇妙,总有这般出乎预料的变故。” 楚珺想了想,摇头说道:“或许不是意外。” “也许吧。” 观主不置可否,轻笑出声,嘲弄说道:“就像当年道门之败,看似意外,实则天注定。” 楚珺低下头,心想这句话是随口一言吗? 她没有思考太长时间,抬起头说道:“弟子想去闭关。” 观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何故?” “荒原一行,弟子已经明白以自己当下的境界,不足以掺和进入任何一件大事。” 楚珺神情认真说道:“与其直面无能为力的现实,倒不如将这时间放在更有意义的地方上。” 观主敛去笑意,欣赏说道:“应当如此。” 楚珺转过身,往洞府走去。 就在这时,观主的声音悠然响起。 “等你出关的时候,或许你就可以怀念夏祭了。”…… …… 易水,江心岛上。 浓雾不散,如缎带般挂在枝头。 王祭推着轮椅去至江边,望向南方,神情怅然。 他的眼神很复杂,因为想不到白南明竟会在今夜离去。 按道理来说,他的确不怎么喜欢那个女人,此时多少应该高兴一些,但这时候的他却只在想一个问题——你如今是怎样的心情? 这滔滔江水声何以像是在悲泣? …… …… 就像盈虚身死一样,白南明的离去无法掩藏,为世间强者所知。 身在潮州城中,挑灯夜读盈虚留下的手记的裴今歌站起身,眼神茫然不解地望向窗外那轮明月,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色笼罩的官道之上,那位尊称为人间骄阳的羽化之下第一人,停下前往神都的脚步,眼里流露出掩之不住的遗憾。 6=9+ 诸位羽化境中,他最是想要与白南明正面战上一场,与利益恩仇皆无关,只因为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战斗风格最是与他相似。 如今他破境在即,斯人却已不见,何其可惜。 相似的画面与感慨不断出现,因为人们早已清醒地意识到白南明拥有怎样的影响力,故而在唏嘘过后,那些站在高处的修行者都生出了一种预感。 人间纷乱将至。 司主归老,长公主入灭。 纵使皇帝陛下依旧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但大秦绝不再是过往那般不可撼动。 …… …… 至于人间诸国,如南齐与北燕? 国君与大臣皆在推杯换盏,于不敢声张的黑暗里,以美酒庆白南明之死。 ——当年正是这位长公主亲率刀兵,迫其签下诸多直至今日的不平等条约。 即便仇寇并非死在自己的手中,不算是复仇,但这依旧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 …… …… 天琼峰顶,夜雨散尽。 湖心石上空无一人。 顾濯往前数步,坐了上去。 余笙亦如此。 伤感不该是人生的主旋律。 就像夜雨终归是要停,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终究还是要去直视前路。 “接下来我会直接返回神都。” 余笙说道:“那边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离不开我。”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有几成把握?” 当年白南明决意让自己的死亡延后,留到日后再为世人所知,无需任何深刻的思考,都能推断出这就是一个她设下的一个局。 至于这个局到底是为谁布置,自然是看谁要踏入这个局。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在最关键的时刻,余笙必然有能力出手。 在此之外,那位皇帝陛下想来还有诸多布置。 “与在天琼峰杀死你一样。” 余笙的声音很平淡。 顾濯记性很好,知道这说的是五成,沉思片刻后心想这的确足够了。 余笙说道:“但你不能再去神都,在尘埃落定之前。” 顾濯沉默不语。 余笙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在知道你是谁后,为什么把这一切安排提前到今天,因为你是那个意料之外的最不可控的变数。” 顾濯没有说话。 “盈虚最后那段时间是与你在一起,即便你再如何不承认,他和你也是事实上的师徒。” 余笙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你就有理由替自己的徒弟复仇。” 顾濯还是沉默。 余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我已经成为你的妻子,我依旧没有资格让你放弃复仇,那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所以我只需要你在这一次冷眼旁观。” 有些话没有付诸于口,但两人心中都已明白。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往最深处去看,本质上就是一场冰冷的交易。 “这很合理。”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我同意。” 说完这句话,他仰头望向天空。 云雾已残,雨水洗过的夜穹很是干净。 月色自云与云的缝隙间洒落人间,不再昏暗,是明亮的。 夜风悄然而至,卷起湖水拍打剑石,带来不算悦耳的声音,让湖中银光碎成千万片。 话里的那些冰冷仿佛也随之而消散了。 余笙问道:“还是觉得很累?” 顾濯嗯了一声。 “但这件事终究是值得高兴的。” 余笙认真说道:“你有更多的时间去感受这世界的温暖。” 听着这话,顾濯想起万物霜天真意。 这是当下的他所拥有的更多时间的源头所在。 直到下一刻,他才知道余笙话中所言的另一层含义。 一种温润清凉的感觉落在他的唇上,很舒服。 那是时过多年的陌生。 顾濯偏过头,望向余笙。 余笙神情自若,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做过,抬头望向夜空。 顾濯看着她的侧脸,认真问道:“至少今夜还是平静的,与那些事情没有关系,对吗?” “嗯。” 余笙没有否认。 顾濯笑了,说道:“那就好。” 至少还有这一夜的平静。 不管是随便说说话,还是做些别的什么事情,想来都是幸福的吧? (本章完) 第234章 祭奠 第234章 祭奠 夜尽天明,晨光破晓。 伴随着遥远天边泛起的暖融颜色,天琼峰顶的声音渐淡渐无,直至如水般平静。 两人坐在湖心石上,很是随意地聊了一整个晚上。 是过去到现在,是那些年里有过的小幸福,是诸多不足为道的琐碎往事。 漫无边际,忽远忽近,或有或无。 闲聊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彼此愿意聊下去,那就可以无休无止。 故而当其中一人不愿再聊的时候,话题就必然延续不下去。 顾濯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 她的眼神格外明亮,不见彻夜未眠后的憔悴。 相反,就像是被春雨洗过的天空,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我也该走了。” 余笙想了想,说道:“有件事得麻烦你。”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什么事?” 余笙看着他,认真说道:“你给我再教训白浪行一顿。” 顾濯微怔,旋即哑然失笑出声。 “这很好笑吗?”余笙面无表情问道。 顾濯连忙摇头,认真地敛去笑意,说道:“那幅画很好看。” 余笙想也不想说道:“要不然呢?” 下一刻,她醒过神来,发现话题已经再次走远。 她不觉得这有任何意义,站起身来,赤足再次踏水,往湖边走去。 顾濯随之而行。 湖水微寒,于盛夏时节却是恰好,带来的阵阵凉意让人再是舒服不过。 百余丈的湖面很是宽阔,足以让两人走上好一段时间。 “再过些年,这座湖里会有鱼吗?” “那得先放鱼苗进去。” “要不就现在?” “往哪里找鱼苗给你?” “苍山?” “……你为何觉得我是那种为了钓鱼不惜养鱼的人?” 余笙好生无语说道。 顾濯有些遗憾,心想改天再往这里走一趟好了。 天琼峰的禁制依旧在,未曾随着那些坟墓的坍塌而消散,这当然是两人有意而为之的事情,为的是留下峰顶这一片清净景色。 只是想到山路难行,这终究不是容易事。 言语间,两人行至岸边。 余笙拾起鞋袜穿上,不再赤足。 就在这时候,她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暂时还没想好。” 偌大人间,此刻的他竟有些了无去处。 望京当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那里的人们始终对他心怀好感,在那里他可以活得十分舒服。 然而他现在并不想去,或许是因为不想让旁人遭到牵连,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至于别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重回玄都,与那终年不变的景色为伴? 当年不就已经看腻了吗。 “那就随便走走吧。” 余笙看着他,温声说道:“趁如今这难得可贵的平静,多看几眼这人间。” 顾濯想着曾经看过的那些风景,若有所思,说道:“也好。” …… …… 说走就走,拖泥带水这四个字与余笙从来无关。 两人并肩行至天琼峰脚下,没有往那些坍塌的坟墓看上哪怕一眼,在照常升起的阳光映照下平静道别,相拥过后即是分别。 余笙往崖边走去,于晨风中一跃而下。 黑色的发丝,自她的脸颊快速掠过,留下的是一个凛冽至极的背影。 直至山间云雾淹没她的身影,仍旧不曾回头一次。 顾濯静静看了会儿,收回目光,离开。 …… …… 白帝山不复往日之清净。 夜雨未能洗净鲜血,地面仍旧残存着昨日留下的痕迹,入目颇有几分心悸之意。 顾濯自然不在意,回到石屋里简单收拾了一遍生活的痕迹。 ——白浪行为他带来的那幅画,早已被收入三生塔中,这次只是简单仔细的打扫。 做完这些事情,他坐在屋内发了会儿呆,等到太阳完全升起,阳光晒到他腰间的时候才是起身离开。 自去年初冬至今年盛夏,在白帝山度过的这段时间,是顾濯自那年离开望京后难得的平静时光,有过不少美好的时候,如今即将作别,怀念在所难免。 走出石屋,顾濯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便已找到白浪行。然后他不准备听余笙的话,在临别的时候再次教训这位三皇子。 与那些百年前的画当然没有关系,主要是因为白浪行一脸低落与惘然,分明是因为昨日那场变故的原因,在心神上遭受了极大的冲击。 面对这样的晚辈,顾濯如何能下得了手? “你去哪了?” 白浪行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沉声说道:“昨晚。” 顾濯摇摇头,直接拒绝了这个问题,平静说道:“就算你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白浪行下意识想要反驳。 然而当他想到昨日的自己,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便只能沉默。 他问道:“那你找我是为什么?” 顾濯没有告诉他,起身往外走去。 便在这时,白浪行站起身来,说道:“画。” 6=9+ 顾濯停下脚步,问道:“嗯?” 白浪行看着他的背影,沉声说道:“和我最后再打一场,只要你赢了,姑姑的那些画都给你。” 不管怎么听,这句话都很奇怪,毫无道理。 过往数十场战斗的结果,足以说明彼此之间的差距。 这或许不是无知,而是白浪行需要一个理由来放弃这些东西,又或者说是铭记。 顾濯听懂了,道了声好。 两人走出石屋,相隔十余丈。 接着,战斗开始。 然后结束。 是的,胜负就在瞬息之间, 在天光变幻的瞬间,折雪已然越过这段距离,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白浪行没有低头,感受着自咽喉传来的剑锋寒意,明白过往那些天的切磋,自己始终在被故意让招。 这个结果并不让他愤怒,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如释重负感觉,让他本已憔悴到极点的心神,毫无道理恢复许多,不再那般难受。 当白浪行亲手把姑姑的画像交到顾濯手中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还有格外认真的一句话。 “好好保存,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把画像拿回来的。”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那我衷心祝福你。” 这是他留在白帝山上最后的痕迹。 …… …… 时间就这样在离别与离开中无声流逝。 世事纷扰不断,大秦朝廷正在为长公主的逝去而忙碌,人间诸国与天下诸宗为此遣人连夜赶赴神都,给予最高规格的致意。 至于其余如阴平谢氏与阳州万家这样的世家,更是由家主前往神都,极尽诚意。 然而最受此消息震撼的终究还是大秦军方。 对那些军人们来说,长公主殿下有着极为特别的意义,因为百年前的她就是那面在战场上迎风而立的旌旗,是她亲自率领兵马重拾旧山河。 哪怕天下太平后她毫不犹豫地卸下手中一切权柄,与军帐久别到直至死去的今天,她依旧还是秦国军方的精神气魄之具体所在。 如果不是有重责在身无法离开,所有人都相信三位王将大人此刻都已亲自返回神都,而不是让下属为自己遥寄哀思。 与这极尽哀荣的一幕相比,长公主殿下的葬礼极尽朴素与简单,参与者寥寥无几。 这自然是她本人的意思。 根据暗中流传出来的些许消息,在那场葬礼上皇帝陛下的憔悴掩之不住,肉眼可见。 长公主殿下的离开,给予他根本无法修饰的悲伤。 没有人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假,若不是姐弟之间的感情与立场始终坚固如一,何以这百年间大秦始终安定,从未有矛盾自两人间生出? 要知道史书上从不缺少相似的故事。 在此之外,还有两个消息让人们格外在意。 据闻,归老的前巡天司司主仍然没有在这场葬礼中现身,谁也不相信他对长公主殿下的离世一无所知,那就只能是他不愿到来。 有人因此回想起去年春末之时,神都那场最终导致巡天司被肢解的风波,想到顾濯因此而得到的莫大好处,无可避免地生出诸多猜测,认为是司主对此耿耿于怀,无法释怀。 这件事在私下很自然地引起人们的讨论,其中不少人为此而感到担忧,只觉得司主心死如灰后长公主殿下离世,大秦的江山或许不再稳固。 如此担忧自然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为此而忧虑的人,最终往往会放下心来,因为皇帝陛下仍在。 只要陛下活着,天下就乱不起来。 与此相比,另外一个流传出来的消息遭到了更多人的关注。 ——顾濯不曾出现在葬礼上。 自去年春天过后,举世皆知他被长公主殿下代师收徒,是名义上的师弟。 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故而,当他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后,理所当然地招惹来诸多猜测,其中不乏认为他与长公主殿下的离去有着直接的关系,奈何这终究只是没有证据的猜测。 怀疑带来的是寻找。 在秦国为长公主殿下寄予哀思之时,各方势力开始私下派人寻找顾濯的身影。 不为什么,只求有些许线索指向白南明为何而死。 这是每个人都想弄清楚的问题。 整个世界都在暗中寻找顾濯。 而此刻的他在时隔两年后,再下阳州,又入云梦。 不为何事。 只是祭奠。 祭奠他那个名叫陆明诚的徒弟。 (本章完) 第235章 自夏祭始 第235章 自夏祭始 盛夏将尽,秋色未至。 云梦泽远不是一年中风光最好的时节,水上舟船自然见少,颇有几分楚天辽阔的寂寥意思。 一叶轻舟荡于水上,划破如镜般的水面,往深处飘去。 顾濯躺在舟上,闭目似睡。 整个世界都在寻找他,这件事他如何能不知道,但他确实不怎么在意,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孤家寡人。 万物未曾与他绝交。 午后阳光下,过水凉风中依然有声传来,那是时隔将近两年后再相见,久别重逢的难掩喜悦。 “你醒啦,说起来,这次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前年和你坐一条船上的那个姑娘呢?” “别吵,别吵,都别吵!先让我先来邀个功,我跟你说噢,自从上次你说我刮那个风太夸张了,我这两年一直在勤学苦练,这次保证吹得你舒舒服服!” “……什么,你让我帮你吹吹耳朵?” “好吧,也不是不行。” “另外还有个事儿……就是我们都觉得有必要给你认真道个歉,前年那时候要是我们再稍微努力上那么一些,你的大徒弟可能就不会死了,对不起。” 话至此处,万籁俱寂。 顾濯睁开眼睛,望向清旷天空,摇头说道:“你们未曾亏欠过我分毫,既无半点亏欠,那就没有为此而道歉的道理,应该是我向你们道谢。” 都是真心话。 自这一世再见光明以来,世间万物从来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立场片刻未曾动摇,是他最为忠实的盟友,而彼此之间却没有分毫利益上的关联。 至少如今的顾濯看不到那份利益所在之处。 故而,在某些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已成天道。 若非天道,何至于此? 这些话他没有说,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转瞬即忘,因为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候,忽有声音自天光垂落。 “七里外,有人在一艘大船上谈论你的名字,好像是那个什么万家的人。” 顾濯神色如常,嗯了一声。 近些天来,他都快把自己的名字听到完形崩溃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万家固然是庞然大物,于东南一地举足轻重,然而与慈航寺相比,便又真的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他如今已不再是两年前的他。 自白南明处所得的万物霜天真意,近乎完美地解决天地衡带来的困境,如今的他不必再故步自封,强大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若是如今的他重回去年春天,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绝不可能死在金灿灿手中。 万家家主万守义固然要比金灿灿来得更强,不仅身成无垢,距离破境更是差之毫厘,但终究也只是无垢中人,便没有杀死他的可能。 “但是……有个老太婆好像正在骂你。” “骂得有些难听。” “简直让人气愤!” “你要听一听吗?” 声音不绝于耳,顾濯无言以对,心想你们莫不是想借此机会来骂我。 他叹了口气,说道:“那老太婆话里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我听?”顾濯很是不解。 “没什么。” 无论轻快如风声,还是荡漾如水声,乃至于满天阳光都给出了同一个解释。 “主要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们有点儿担心,总有种下一刻就要离开的感觉,所以我们想给你找点事情做,不管是去揍人一顿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不再像现在这样下去就行。” “你在这小舟上已经躺了快三天了。” “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一具尸体呢。”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去多久,顾濯动作有些僵硬地坐了起来。 未经打理的黑发散乱在肩,微青的胡茬已经在下巴冒出,衣裳根本看不出与价格相匹配的昂贵精致,水面倒映出来的男子面孔不再如过往干净,眼神是憔悴。 他想了想,低头捧起湖水搓洗面颊,再用衣袖擦去残存水渍。 “那就去看看好了。” …… …… 前年秋天,因云梦泽之变的缘故,万家祖宅被无忧山的刺客闯入,迫于无奈之下割舍巨大利益,是其近些年来最大的耻辱。 故而自那变故以后,万家不仅耗费巨资重新修整祖宅阵法,还在暗中新造了一艘巨船,看似与寻常游船没有区别,实际上船身铭刻诸般阵法,除却没有战争兵器,与大秦军方的战舰已无区别。每逢家族重大议事之时,取决于与会者的人数,择一地而进行。 就像这世间诸多大事那样,字越少问题越是严重,那么人越少商量的事情自然也就越大。 万守义作为万家家主,如往常那般坐在主位上,那一身寒酸吝啬孤苦的味道却是来得更浓了。 尤其是在场间争吵不断的此刻。 “事情到底是怎么能来得这么恶心的?!” 万老妇人全然不顾仪容,右手用力地拍打着桌子,恼火骂道:“连两百年都不到,连我这种活过当年的老不死都还没死,万家连五代人都没传下来,怎么敢让我们舍了荣华富贵,拿全家上下性命去跟他们上赌桌的?!” 她越想越气,口水四溅而飞:“当年我万家为了大秦的江山,为了皇帝陛下死得险些断了血脉,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一个个给生下来,战后甚至还主动给卸了兵权,千辛万苦才换来今天这一切……” 有人忍不住打断了这话,低声说道:“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一份劳苦功高,说的话可以被皇帝陛下听到,那些人才非要我们站出来。” 听到这句话,万老妇人更是怒火攻心,险些两眼一黑。 她眼神空荡失色无光,再一次呢喃着重复不久前骂过的那些话。 6=9+ “顾濯此人当真就是一个贱种,长洲书院传承千年不败,结果这人一来前后两个院长全死,死得毫无体面可言,一个暴尸荒野,一个被人开膛破肚,天煞孤星都没他这么可怕。” “现在连长公主殿下都因为这人死了,害我万家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当中,一个人怎能来得这么畜生的?” “要是让我找到他,我定要把他折磨到浑身有疮,遍及口舌,日夜楚痛,求死不得……” 听着老妇人的碎碎念,在场的万家众人愈发来得心烦意乱。 万守义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只觉得自己从神都好不容易赶回来,便听到这种脏话真是恶心至极,摇头打断说道:“谈正事吧。” “正事?还有什么正事能谈的?” “现在情况还不够清楚吗?还有什么好谈的?他们不就是要我万家站出来,去上奏让皇帝陛下重定夏祭的规矩,夏祭那是什么?是陛下留下史书上的功绩,是陛下留给大秦的千秋鼎盛之基!” 万老妇人声音骤然抬高,尖声嘶吼问道:“事情成了也就罢了,不成呢?他们不见得有事,他们可以和皇帝陛下谈,可我们这些被推出来的出头鸟肯定是要家破人亡的!” 在场无人回应,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其实就是一堆废话。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对方给予万家的建议十分清楚,便是向皇帝陛下提议修改夏祭的规则。 甚至连理由都为他们想好了。 夏祭为造福天下苍生之举,然而在过往百余年间,历届夏祭中不乏偏颇失正之时,让人为之忧心忡忡,思前虑后,为求造福后人,理应行改革新造之事。 至于如何改革新造,让夏祭焕发新生,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天下人都参与进来,如此方可得出最好的办法。 换句话说,这其实就是让夏祭不再成为大秦一家之事。 从考试的内容,到考生的适龄范畴,再到各家宗门的名额,再再到考试期间的监管人选……全都是可以被公平公正的地方。 问题在于,这绝不是皇帝陛下想要看到的事情。 邀请万家站出来的那些人对此十分清楚,故而他们才需要万家成为过河卒去试探大秦的虚实,皇帝陛下是否强大一如往昔。 至于为什么事情落到世家门阀的身上,原因并不复杂,当然是因为弱小。 ——百余年前那场大乱中,道门与朝廷在玄都决战之前,最先做的准备就是对各地的世家大族开刀,避免黄雀在后的事情发生。 “那就拒绝好了。” 万守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厚的疲惫:“继续维持现在的立场,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封信不是从和尚庙里送过来的。” 房间一片死寂。 就连万老妇人都不说话了。 从某间寺庙里送到万家的信共有两封,都是阅后即焚。 其中一封谈的是夏祭,另外一封说的却是那位皇后娘娘。 准确地说,是道破了她正在做的那件事情。 ——与世家门阀过不去。 事情的确是皇后在做。 但谁都知道,这就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位君主,喜欢看到世家门阀的壮大。 就像没有哪个门派的掌门愿意在自己出关后,发现坐在宗门上下要害位置里的那些人,都有着同一个姓氏。 这才是当下这个抉择的艰难所在。 与宗门同行,生死立见。 忠诚于朝廷,苟延残喘。 无论怎么看都好,这两条路都与光明没有关系,前途一片晦暗。 轻舟上,顾濯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忽然想起谢应怜。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阴平谢氏必然也处于相同的境地当中。 (本章完) 第236章 一剑 第236章 一剑 顾濯之所以想到谢应怜,是因为谢家必然抱有左右逢源的想法,而最简单结成这种关系的方法就是联姻。 如今的谢应怜已经成为名义上的废人,再无资格被明媒正娶。 除非有人偏生钟情于她,但她这种脑子有病的人又有谁会喜欢呢……不对,正因为她不是正常人,更有可能招惹来旁人的窥觊。 尤其是那些曾经被她羞辱过的人。 看高高在上的不得不屈于人下,这本就是人世间最能激发欲望的事情之一。 似谢家这种千世之家,必然清楚这种简单的心理,那就不可能随意把谢应怜赠送出去,待价而沽才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顾濯思绪忽止。 不是因为这种推断太过冷漠,这从来都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只是他对这件事情出于理智的判断,那他就不需要为此有任何道德上的自我谴责。 “走了。”他对这方天地万物说道。 有疾风起,吹动小舟划破湖面。 与此同时,折雪出现在顾濯身旁。 剑锋并未朝前,而是向着他的身后,万家那艘巨船所在的方位。 他伸手,屈指轻叩剑身七下,暗合天数。 这是道门最为高妙的道法,其名为道生,不输神通分毫。 七声轻响后,折雪跃至百余丈的高空,上承天光。 数万束阳光汇聚归一。 于剑锋之上。 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出现在云梦泽上空。 方圆千丈的湖面于这刹那间升温,近乎沸腾。 下一刻,剑光破空斩落! 身在巨船中的万家众人终于心生感应,以最快的速度放下未完的沉默,但已来不及。 出现在他们眼中的不是剑光,而是一颗已经自天穹陨落至低空的星辰。 那星辰正在剧烈燃烧着,散发出来无穷尽的光与热,只是在不经意间看上一眼,双眼即被其中的光芒焚烧至流泪近乎目盲,就连道心也在这片刻间失去感知的能力。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万老妇人的嘴唇里迸发出来,其中夹杂着掩之不住的惊恐意味。 她能感知到这道剑光斩的不是谁,就是她。 与剑光一并到来的还有一句话。 “闭嘴。” 万老妇人呆住了,惊怒交加。 紧接着,她醒过神来喊道:“快救……” 话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而万守义已经来到万老妇人的身前,举掌迎向剑光。 剑掌相遇瞬间,真元剧烈冲突迸发。 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声音的响起,唯有世界的真实变化,叙说着这并非是梦境。 铭刻诸多阵法的巨船于这刹那下沉数丈,连带着湖面随之而凹陷。 紧接着以万守义为中心,木板开始生出蛛网状的裂纹蔓延至船身的每一个角落。 裂缝中,无数尘埃尚未来得及飘起,便已被剑光焚烧起火,如若千万火星。 擦的一声轻响。 万守义的掌心破了,衣袖碎了。 折雪不再那般明亮不可直视。 万守义提起真元,欲要借此机会击溃剑光。 然而在此之前,散尽万束阳光的飞剑便已飘然离去,借满天光芒而遁,不知归向何处。 剑来剑去太匆匆。 一切都在转眼之间。 直到这时,如雷般的轰隆声才是响起。 湖水溅起数十丈之高,如暴雨般洒向船上众人,噼里啪啦。 雨停后,万守义缓缓放下右手。 他的衣袖已成碎布,掌心上的伤口正在冒烟,那是鲜血被残留的炙热烧灼的痕迹。 他的半边眉毛都已焦黑,本就不堪的仪容更为不堪。 想到接下来还要再听万老妇人的鬼哭狼嚎时,他的心情不由来得更为糟糕。 这般想着,船上却迟迟没有声音响起。 万守义心生茫然,转身望向后方,没有见到一具尸体。 万老妇人活着,并未死去。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比这更大的是她的喉咙,应该是在咆哮,或者是哀嚎? 然而她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因为先前那一剑带来的万束阳光,早在万守义挡剑之前,便已尽数落于她的唇舌之上,以最为霸道直接的方式让她变成了一个哑巴。 残留在她口中的剑意,时时刻刻在为她带来灼烧之苦,最好的化解办法就是张大嘴巴。 很巧,这也是万老妇人过往最喜欢的说话方式,而她接下来的人生必须要一直这样做,唯一的区别就是人们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看着这一幕画面,万守义沉默片刻后,莫名觉得这好像也不全是一门坏事? …… …… 折雪归来,剑锋微显黯淡。 与顾濯此刻的苍白至极的脸色对比鲜明。 这本就不是他当下境界所能递出来的一剑,伤人之前,伤己在所难免。 若非如此,何至于连万守义这位身成无垢的强者都受了轻伤? 但这是值得的事情。受伤也无所谓。 顾濯的记性很好,没有忘记上次陈迟被这老妇人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 那时他的境界尚浅,远不如现在,被骂的又不是自己,便也懒得在意太多。 然而这次却是当面被骂,如何不算是旧恨带新仇? 临别之前,不赠上一剑何以心意平? “做得好!” “我早就想给老太婆的嘴巴给缝上了。” “每次和你在一起,总能听到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以后总算是清净了。” “还有,这一剑真是漂亮极了。” 来自万物的声音不断地响起,都是赞美。 顾濯收回折雪,摇头说道:“主要还是你们配合得好。” 6=9+ 话音方落,反对的声音便已到来,坚决地很。 “不不不,是你现在境界高了,要不然哪里受得住。” “你可别把我们看得太厉害,这一剑就是你来得更重要!” “没错,这就是事实!” 顾濯沉默片刻后,失笑出声,问道:“所以我们这是在互相吹捧吗?” “不是。” 那些声音沉寂半晌,然后给出了一个明确而认真的回答:“首先是你真的很了不起,其次是……是我们希望你不要再在这里难过了。” …… …… 孤独是人生的常态。 一直以来,顾濯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这一世,他的耳中或有清净时刻,但更多的还是热闹。 万物与他为友,在他心情消沉时给予安慰,在他想要安静时留下沉默,从未对他有过半点厌烦,几乎没有拒绝过他的要求。 哪怕是在荒原群山深处,上苍惟愿他身死的那片土地,仍旧为他留下了一个永恒的春天。 这是怎样的关系? 顾濯不得其解。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见夕阳已在西沉,染红湖水。 晚风不曾停歇,轻舟已过数百里,行至云梦深处。 当初那片由数十上百艘船只组成的陆地早已消失无踪,坐在桌上打牌的人也不可能再聚到一起,因为生死是人世间最为遥远的距离。 然而这里并未真正沉寂,仍有当初参与那桩变故的势力不死心,命人驻守在此,等候着道主在云梦深处留下的传承再次现世。 顾濯对此没有想法。 何至于为此杀人? 站在远处,他静静地看着那处地方,回忆着当初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以此作为推演的基础,对接下来的那场战争进行计算。 结果十分清楚。 以白皇帝在那夜展现出来的境界,如果能在接下来那一局里执黑,胜算约莫是有七成之多。 哪怕执白,有余笙作为暗手的情况下,仍有足足五成。 禅宗那两位与观主一人,白皇帝坐拥神都地利,再凭借天道印,以一敌三不成问题。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司主不曾背叛。 司主此人给他的感觉不怎么好。 尤其是想到司主与他那位大徒弟关系匪浅,联手在荒原埋下种种造化,再又把皇后送到白皇帝的身旁,怎么看都有着自己的图谋。 只不过白皇帝只是姓白,不是白痴,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以此为前提,如果他真遭了背叛,那也是咎由自取。 还有什么变数? 裴今歌仍在执意重走盈虚旧路,路尽之前,很难提前破境。 三大王将必须要坐镇边境,以防北燕南齐等国之异心。 青霄月未曾炼就道场,决无破境羽化的可能。 至于皇后娘娘……除非有重大变故,否则她的境界还不如裴今歌,无力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 不管怎么想,羽化之下终究还是宗门一方占据优势,尽管不如何明显。 世家门阀的态度便也来得重要了。 真正的问题在于那位人间骄阳。 顾濯与他的徒弟王默曾有一次交手,得以窥见此人所行之路,要是这轮骄阳能够战争开始之前破境羽化,那局势将会变得格外麻烦。 不过大秦朝堂上的朱紫公卿并非一群废物,对此想来早有准备,至少有办法让他袖手旁观不理才对。 只是如此一想,白皇帝的胜算的确不小,甚至可以说很大。 然而道休与观主还有长乐庵那位同样不是白痴。 他们必然会尽可能让这一战的胜算变高。 那还有什么办法? 顾濯心有所感,望向湖面。 重重阵法的遮掩,掩不住他的目光,那间破道观很自然地映入他的眼中。 答案十分简单。 在至物榜。 更准确地说,是此刻在他手中的三生塔。 以及。 晨昏钟。 (本章完) 第237章 逆流行舟 第237章 逆流行舟 举世皆知,三生塔自盈虚死后就在那位神秘的天命教新教主手中。 更少数人知晓顾濯曾在古战场上出现,涉入荒人之事,凭借三生塔近乎横行无忌。 如今天命教势衰,不再是过去的魔道第一宗,三生塔理所当然就是最方便借走的那件至宝,想来裴今歌此时已经遭受诸多试探。 那些试探或是来自于道门,或是起自于大秦以及诸国。 以裴今歌的性情,断然没有背叛秦国的道理,对此事的态度不问也知。 就算顾濯真的愿意把三生塔借出去,她定然也会从中阻扰。 这种阻扰不见得是要顾濯反其道而行之,至少是要维持中立,不偏不倚。 尽管实际上这已经是一种偏倚。 与三生塔相比,晨昏钟却是缥缈无踪。 百余年前,道门与秦国决战于玄都之下,然而道主的战场却是在苍天之上,不为世人所见。 根据战后的记载,当时天光曾有将近三次倒流而转。 举世皆知,晨昏钟声响起之时,天光亦要为之而倾倒。 以此作为推算,那一战中理应是有三次钟声响起,而第三次钟声极有可能是在半途戛然而止,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天光第三次未曾完全流转,绽放出无量光彩。 这是世人最后一次听闻那浩荡钟声。 自那天后,晨昏钟随道主身陨而下落不明。 多年后的某天,曾有人在与白皇帝对弈闲谈之时,随意好奇询问晨昏钟之下落。 其时白皇帝于景海畔沉默良久,眼中流露出极难得的复杂情绪,而这所有最终尽数化作一声叹息,再无余音。 往后再也无人询问此事。 就连禅宗也不见得就有记载。 ——道休大师对当年那一战同是讳莫如深,不愿提及半句,或许只有在他将近圆寂的前一刻,才会留下片言只语留于后人耳畔。 故而在很多人看来,晨昏钟或许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已经被毁在当年那场决战当中,烟消云散。 这不是事实。 原因十分简单。 顾濯知晓晨昏钟的去向。 是的,不是下落。 而是去向。 …… …… 下落与去向,这两个字的区别在于,后者往往是流动的,而前者却是静止。 就像当初喻阳所言那般,在世人眼中看来万物有灵是一个著名的谎言,但仙器有灵却是被整个修行界乃至于人间所承认的事实。 既然有灵,那自然就能选择自己的去向。 无论是藏在树上当一颗不愿砸向脑袋的苹果,还是化身成为门前最为干净的石狮子,又或者是成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再或是端坐在某间破道观里成为一尊掉了漆的神像……皆无不可。 只要晨昏钟不愿与世人相见,那它自然就能不见。 想要找到它的去向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是玄都之上再有天纵之才元始道典修至大成,步入羽化之境,借当年因果寻它今时之身,与之进行一场极有可能无比艰辛的谈判,才有可能让其归来。 天道宗对此再是清楚不过,因此根本无所谓晨昏钟流失在外,反正谁也找不到。 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第二个办法与异想天开毫无区别。 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天道宗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道主复生,晨昏钟自会归来。 …… …… 天色已晚,夕阳沉山。 顾濯醒过神来,见湖水已然一片漆黑。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座于前年被余笙挥刀斩做废墟的道观,眼中便也没了那位院长的尸体。 接着,轻舟借满天星光为引,倏然掉头南去。 如无意外的话,顾濯不准备让晨昏钟现世。 他答应余笙不参与接下来的那场战争,便也不该让棋盘上横生变数,理应安静安分到底,成为一个隐姓埋名的局外人,观棋不语。 事实上,就算没有余笙他也不见得愿意掺和进去。 原因无非那么几个。 大秦为这一战布局多年,手握胜券,禅宗与清净观终究是因不安而被迫入局,在这场战争中天然处于劣势,他没有必要为此承受巨大风险。 其次在于他从未对禅宗有过半点好感。 哪怕这一世的他和无垢僧算得上是朋友,他的态度依旧不变。 ——世间可以有佛经,但不必有佛。 清净观不是天道宗,观中唯有楚珺一人值得真正在意,而她当下的境界根本没资格参与到这场巨变当中,何必多加理会? 至于站在大秦那一边,对顾濯来说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余笙的请求让自己维持中立,这是最好的选择。 顾濯是这么想的。 准确地说,近些天来的他都是这么想的。 从白帝山上离开,数千里路云和月,至云梦泽上以轻舟为床入睡,他从未真正放下此事不去思考。 与拖泥带水没有关系,而是他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眼前笼罩着一层挥之不散的雾气,雾气深处藏着的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未来。这才是顾濯憔悴的真正原因。 不是沮丧,并非难过,而是心神尽数沉溺其中,仍旧不得其解的缘故。 想着这些事情,轻舟已过万重山。 夜色下,渡口人烟寂寥,灯火自然稀疏。 此时无雨,不与前年景色同。 走在夜风中,顾濯随意寻了一家店,简单应付了顿晚饭。 然后他不走城门,翻过城墙,沿着旧记忆,开始登山, 时值夏末,山间夜路已然开始泛起凉意,为野树林所笼罩的无光道路很有幽冷的感觉,但却让顾濯走的格外舒服。 山道旁散落着为数不少的庙宇,灯火透过枝叶落入眼中,那一个个头颅被照得油光发亮,格外惹人目光。 不时有解经声被夜风送入顾濯耳中,那是僧人们的晚课内容。 与之相比起来,道旁坐落着那几间道观早已破落不堪,寥无人烟。 6=9+ 直到夜色深至黎明前,顾濯才是去到那座古殿前。 殿前有钟。 古钟依旧无人敲响,钟身上的锈迹堆叠成斑,在星光的映照下几分丑陋。 顾濯从旁走过,推开殿门,正准备直入殿后露台的时候,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一道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不用怀疑谁。” 裴今歌自夜色中缓步走出,借门外洒落的星光望向顾濯,淡漠说道:“长逾没有背叛你,只是他着实太过忠诚,不曾忘记给盈虚祭奠才会被我发现这里。” 顾濯道了一声好久不见。 然后他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也没有问为什么你认为能在这里等到我。 事情已经成为事实,再问对方是怎样做出这种决断,除去浪费时间以外没有意义。 裴今歌说道:“有很多人在找你。” 顾濯嗯了一声。 两人往殿后露台走去。 裴今歌的声音淡漠如水。 “在过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杀了数十人,有无忧山的也有禅宗的和尚,还有几个李家的人,就连天命教里也出了几个叛徒。” “辛苦。” 顾濯很是诚恳。 裴今歌漫不经心说道:“黎明总归是要来的,太阳不可能永远被云层掩盖,你总归是要被人找到的。” 顾濯说道:“在那之前,或许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言语间,两人已然行至殿后。 黎明前的夜色还是那般深,浓的化不开。 “你会怎么做?”裴今歌问道。 顾濯没有回答,偏过头望向她的眼睛,静静看着。 一抹杀意映入他的心湖之上。 裴今歌眼神始终平静,没有任何的变化,说道:“我的确是在思考要不要杀死你,但我不会这样做,因为这不是我该做的决定。” 顾濯很喜欢这样的直接,说道:“谁能做这个决定?” “你是长公主殿下的师弟。” 话至此处,裴今歌话锋骤转:“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的出现。” 顾濯收回视线,望向夜色下的远山,说道:“所以这是你对我抱有杀意的缘故。” 裴今歌平静说道:“天命教近些天来很热闹,我替你收了不止一封信,信上写的都是同一件事。” 顾濯说道:“邀请我复仇。” “嗯。” 裴今歌继续说道:“这也是天命教上下一致的想法。” 顾濯想了想,摇头说道:“很多人不见得真是这么想,但他们必须要表现出自己这样想,因为这是天命教存在的意义。” 裴今歌问道:“那你的想法呢?” 盈虚与大秦为敌近百年,天命教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这是毋庸置疑的血海深仇。 谁也无法遗忘这段真实的过往,便也找不出置身事外的道理。 如果有人非要这么做,那就是逆流行舟。 那么,当这个人是天命教的教主时,结局不言而喻。 天命教极有可能因此而直接崩塌。 顾濯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你可以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伴随着时间流逝,天命教都已习惯裴今歌的存在,认为她的一切举动都是顾濯的意志。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无法阻止她让天命教沦为虚无。 “是的。”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神情平静说道:“按照立场,我就不该站在这里等你,更不应该问这么一句话。” 片刻安静后,她偏过头望向漆黑无光的夜空,面无表情说道:“但你不仅是我的盟友,还是我的朋友,而我不习惯背叛。” (本章完) 第238章 借血成梅 第238章 借血成梅 裴今歌很在意背叛两个字。 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人,又怎会与皇后娘娘成为陌路人? 正因为她性情如此,方能数十年如一日般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不为朝堂上下江湖世人所疑。 “谢谢。” 顾濯顿了顿,微笑说道:“我的答案很简单。” 裴今歌看着他。 顾濯说道:“我不会参与到这件事里。” 裴今歌神色未变,如冰。 顾濯继续说道:“这也是我对待天命教的态度。” 裴今歌说道:“理由。” 这句话问的不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是他怎样说服以长逾道人为首的那些天命教中人,又或者是不惜代价到让盈虚的心血沦为虚无。 顾濯笑了笑,笑容温和如常,即是骄傲。 “还记得吗?” “我该记得什么?” “前年春天,我在望京旧皇城里和挽衣说过一句话,你应该听到的。” “……骂人不被听到则毫无意义,是这一句吗?” 裴今歌的声音突然变轻。 顾濯认真说道:“复仇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是自己亲手所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沉默不语。 半晌过后,她问道:“不要老,不要死,等我来杀你?” “不。” 顾濯摇了摇头,纠正说道:“可以老,可以残疾,但不能死,不能神志模糊,必须要清醒着面对一切,唯有杀死这样的仇人才算得上是复仇。”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点头说道:“有理。” 话音至此,她的唇角忽而微翘,流露出一个淡却真实的笑容,仿若春日无声融冰。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顾濯的声音几分愉快,或许是因为自己多了一个朋友的缘故? 裴今歌摇了摇头,说道:“这样就好。” 不知何时,极遥远的天边已然泛起淡弱的光线。 黎明即将到来。 借这光,望那脸,裴今歌墨眉紧蹙。 “怎么了?”顾濯问道。 裴今歌认真说道:“你能不能去刮一下胡须,梳一下自己的头发,再顺便认真洗一个澡,别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似的?” 顾濯无言以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有这么像乞丐吗? 他难得有些尴尬,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问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和我说?” 裴今歌好生奇怪地看了他眼,说道:“事有轻重之分,而且你说话的确没有口气。” 顾濯心情很是复杂,沉默片刻后,问道:“我该高兴吗?” “是的” 裴今歌莫名觉得这有些好笑,于是笑了,说道:“你可以庆祝。” 顾濯不想说话。 故而他转身往殿内走去,在黎明尚未到来的时候,以道法凝聚的清水很认真地洗了个澡。 露台上。 裴今歌听着清水洒落地板的声音,道心没有任何波澜生出,平静如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回来了。 裴今歌望向他,简单地看了几眼,还算满意。 顾濯不习惯被这样打量,往栏边坐了上去。 在晨风中,他开始向裴今歌认真询问。 问的不是接下来那场狂风暴雨,而是此刻正在寻找他的那些人与势力的具体布置的情况。 就像裴今歌先前所言,如他这般人不可能永远被云层遮掩,阳光总会从云与云的缝隙间洒落大地之上,映入世人眼中。 更何况他从未想过低调似死。 裴今歌没有隐瞒的道理。 很简单的几句话,让顾濯对正在寻找的力量规模有了清晰的认知,不再模糊。 天命教在世俗中以潮州城为重的事实不是秘密,否则当初南齐国君也不会生出想法,因此遭了裴今歌的敲打。 以慈航寺为首,禅宗在这段时间里展现出极其恐怖的底蕴。 将近十位无垢境界的僧人借宣佛与除魔为理由,下山行走于世俗当中,凭借这百年间禅宗积攒下来的威势,让各地官府与世家成为自己的耳目。 在此之外,更有得道境界的高僧为顾濯出关,时刻注意事态的发展,随时准备出手。 整个南国都在因此而震动,没有任何势力可以置身事外。 尽管禅宗无灭门之意,天命教依旧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而这仅仅是针对天命教教主的布置。 对于顾濯,禅宗另有准备。 道休大师身为秦国前国师大人,如今仍旧留在神都不得折返,但根据裴今歌从巡天司处得来的消息,缘灭镜早已准备好被动用。 缘灭镜作为禅宗至宝,于至物榜上高悬第三,犹胜白南明手中众生,其强大与玄妙可想而知。 待道休大师重回慈航寺之时,便能以此镜寻出顾濯踪迹,无论他身在人间何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顾濯身份最有可能暴露的一次。 如果不是大秦处于奇怪的沉默当中,连一个字都不曾提及顾濯,让整个人间被迫把这件事放到夜色下,情况还要来得更加恶劣。 …… …… 听完这些话,顾濯很是感慨,说道:“的确很大阵仗。” 在先前的谈话当中,裴今歌已经得知他出于某种缘故不能返回神都,只能游离于人世间。 故而她对这个困境给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跟我走。” 她说道:“只要不是羽化出手,谁也无法奈你何。”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今歌的语气如往常般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骄傲的意味,更显从容。任谁听了,都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她,接受这个提议。 顾濯不这么想,因为他知道事实并不如此。 是的,裴今歌与羽化仅有一步之遥。 偌大人间,羽化之下有胜过她信心的不过那位人间骄阳。 但她终究还是人,那就会必然会累,累了就会受伤。 直至某天再也承受不住,如山般倾塌。 “谢了。” 顾濯轻声笑道:“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裴今歌看着他的笑容,沉默片刻后,终究没有再劝。 顾濯问道:“那就聊到这里?” 裴今歌嗯了一声。 6=9+ 由始至终,她都没有问过一句白南明的事情。 …… ……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想着裴今歌给予自己的信任,时隔多日后顾濯的心情不再那般糟糕。 故而当晨风送来僧人们的动静,让他知晓行踪已然暴露的那一刻,他的唇角依旧带笑。 “烦请施主前来本寺作客。” 一道声音自后方响起,沉着如钟。 顾濯没有回头。 他想着那天盈虚离开的画面,记得有秋雨笼罩天地,洗净尘埃。 离开的时候是干净的,那就够了吧? 思绪不过瞬间。 就在这刹那,闻讯而来的僧人们还未来得及结阵之时,顾濯便已经动了。 没有剑光照彻古殿清幽,有的只是一个身影。 或者说,十余个身影。 这些身影散落在殿内的许多角落,看似没有规律,实则都落在僧人们即将结成的阵法的关键之处,恰到好处地断了气机的勾连。 所有的这些身影都是顾濯。 僧人们来不及惊讶。 就像时间忘了流逝那般。 几乎没有先后,每一位僧人的眼前都出现了一只手,向着自己的胸口轻拂而落。 下一刻到了。 时间不再是停滞的,于是有声音响起。 轰轰轰轰轰轰! 狂风乍起,如无形洪流般卷起自僧人口中喷溅而出的鲜血,洒向古殿的每一个角落里。 瞬息间,僧人们便已被重伤大半,其中更有数人直接当场死去。 当那些身影在风中消散之时,落在旁人的世界中,位于露台上的顾濯才是堪堪转过身来,往前走出了第一步,根本看不出他已经出过手! 这是何等可怕的速度? 风停,血落。 古殿的地板与支柱与墙壁上尽是鲜红,彷如一朵无比硕大的正在怒放的梅。 直至此时,顾濯的身影才是消散殆尽。 在迟来的哀嚎声中,僧人们神情茫然抬头望向那头,只见他恰好站在心,负手而立。 那一袭青衫不见半点鲜血,干净如初。 …… …… 殿外青树之上,裴今歌挑了挑眉。 她不是那些境界浅薄的秃驴,当然看得清楚先前画面中的真相。 然而正是因为看得清,她才会不复平静。 顾濯在这刹那间展现出来的速度,绝非养神境界所能,就连归一境的修行者也不可能以肉身做到。 因为这是与飞剑破空毫无差别的极速。 最为可怕的是,在维持这种恐怖速度的同时,他依旧保持着与之相匹配的强大杀伤力。 没有思考太长时间,裴今歌便已得出结论。 哪怕是当初归一境的她,同样不可能战胜这时的顾濯,胜负约莫在三招之内。 其中最好的那个结果是她以身死为代价,换来顾濯的重伤。 裴今歌敛去多余思绪。 是的,这很强。 但她依旧没改变自己的想法,因为顾濯的境界终究太低,功法再如何玄妙不可思议,在境界带来的绝对差距之前,没有太多的意义可言。 既然如此,结果就很简单。 顾濯走不出这座山。 这个结论正是她说再见,却不真正离开,仍要再见的理由。 裴今歌忽然有些好奇。 不久后,顾濯被她出手救下后该是怎样的心情。 …… …… 顾濯走出古殿。 殿内已然再无一人,都是尸体。 殿前有人。 还是和尚。 为首僧人面上的悲悯神情为震惊所融化。 他的视线越过顾濯飘动的衣袂,落在那满殿血色上,悲痛愤怒厉声质问道:“施主何以这般心狠手辣?!” “这不是佛寺,是道观。” 顾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僧人,平静说道:“不问而闯,自然可诛。” (本章完) 第239章 道灭 第239章 道灭 言语间,顾濯平静往前。 殿前古钟仍在,他的身影便随着脚步声的响起而被锈迹斑斑的钟身所掩埋,渐渐消失在僧人们的眼中,不再清晰可见。 不知何时,天空飘来乌云。 晨光就此渐淡。 仿若与顾濯一并离去。 为首的僧人深呼吸一口,不再被愤怒占据心神,强自冷静下来。 临行之前,他便没想过事情会顺利,提前有过许多思考。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天命教的新教主连一言不合的机会都不给,而是一言不发直接杀人,以至于这场惨剧的发生。 于此他难辞其咎,将功补过的唯一机会唯有功成。 思绪不过瞬间。 落入他耳中的脚步声尚未急促,与先前没有任何区别,维持着相同的频率。 为首的僧人嘴唇微微一动,听不到声音,追随在他身后的和尚却是如聆佛音。 近三十余名来自此山各家佛寺的僧人,带着悲悯天人的神情,似天女散般走向殿前广场的各个角落,在老旧的青石地板上坐了下来,开始念诵经文。 下一刻,在殿前响起的经声却未连成一片。 不是因为顾濯抢先出手,再次杀人,而是僧人们此刻念诵的本就不是同一篇经文,是他们目睹当下残忍画面后发自内心的那篇经文。 其声或是浑浊,或是愤慨,或是茫然,或是哀痛,或是麻木,或是肃杀……数十道不同的声音混杂为一体,笼罩住整座道观。 天光依旧是黯淡的,然而道观古殿却不再晦暗。 数百上千个正在不断变化的文字飘向道观的上空,散发出不一而同的金色光芒,经文相互结合组成篇篇佛经,将整片殿前广场笼罩在内。 为首那位僧人双手早已合十,面容上浮现出道道皱纹,像是在这一刹那中苍老三十年。 他没有垂目以示慈悲,双目依旧睁得极大,倒映着满天金色经文,以此不断高烧心中怒火。 最初响起的那道脚步声早已被淹没。 就像顾濯身影也被古钟所遮掩。 不再为人所见。 为首的僧人神情未曾改变,渐苍老渐瘦削的面颊忽然开始颤抖。 在这剧烈的颤抖中,他的嘴唇再一次分开,即将道出最后的那个字。 每个人都能清楚感知到,在那个字出现的瞬间,天空里变化无定的经文将会被一语道破,刹那成篇。 …… …… 那株青树上,裴今歌看着这一幕画面,墨眉微蹙。 在阵法尚未展开之前,她便已认出这座禅宗大阵的来历,知晓其名为饮光无执尊者迎法解魔阵。 这座阵法出自于禅宗大能之手,号称是以无执之心驾驭千百劫念成经,可令世间一应邪魔心中诸念想烟消云散,道心与道心之流向被佛音中止截断,留清醒意识于凡尘俗体之中。 阵法不可谓不高妙。 此刻主阵那位僧人不过归一境的修为,然而凭借这座阵法的加持,足以跨越境界之间的差距,让一位身成无垢的真正强者深陷阵中,无法自拔。 就连当初站在无垢境巅峰的监正,面对此阵也难以安然脱身,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最为麻烦的是,此阵不同于别的寻常阵法,极难破开。 身在阵中者散发出来的无论是声音还是气息,都会被这座阵法度化成为佛文,以或快或慢的速度与大阵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想要破开这座佛阵,最简单的办法无疑是以境界行碾压之事,除此以外难之又难。 极短时间内,裴今歌便已想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在为首僧人准备念出那个字的瞬间,三生塔将会抢先出现。 以其消磨万法禁绝神通之能,强行让整座大阵停滞刹那,破绽自然生出。 在此之前,顾濯就会出现在那位归一境的僧人面前,递出折雪剑锋。 只不过僧人们在今日视顾濯为天命教主,那就必然思考过该如何应对三生塔,不可能全无准备。 故而这一剑极有可能被握在掌间,难以寸进。 时至此刻,顾濯弃剑再是欺身而上,以剑指为锋芒落于僧人咽喉,胜负即可分出。 这个过程当中,最为艰难的一步是弃剑至并指出剑。 假若第一剑锋芒不足,为首僧人根本不需要理会,而在第一剑足以威胁到他的情况下,递出的剑指往往也是强弩之末,就连女子的长裙也无法穿过——真元无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再次运转提起爆发,力有不逮才是常理。 然而顾濯却不能以常理度之。 在先前殿内的战斗当中,他所展现出来的恐怖速度与杀伤力,完全可以打破这种习以为常的认知,而这不为此刻身在殿外的僧人所知晓。 裴今歌望向场间。 那一刻到了。 为首僧人以平静神情,轻声念出了第一个字。 以嘴型来看,那是一个灭字。 与此同时,顾濯动了。 然后。 裴今歌怔住了。 …… …… 三生塔没有突兀出现,以前生之姿镇压佛法神通。 饮光无执尊者迎法解魔阵流转无碍,随着为首僧人道出的那个灭字步入圆满。 无数经文于此刻大放璀璨佛光,有自虚空中飘落。 风自天边涌来,带起无数落纷纷扬扬而去,画面异常瑰丽。 顾濯动了,又停了。 他就站在古钟前,仿佛看不见无数飞,更听不见已然融为一体即将成篇的经文声。 为首僧人眼中怒火熄灭,再道:“尽。” 随着第二个字的出现,佛光更为璀璨,仿佛燃烧,经声却淡。 便在这时,顾濯抬起手。 屈指,向前。 狂风呼啸不止。 殿前广场一片死寂。 道观外,无数青树提前入秋,漫天叶落。 为首僧人闭上眼睛,最后喝道:“定……” ——灭尽定。 大阵如若有灵,无比真切地听到了这三个字,经文不再流动。 这一刻,有佛光自虚无中生出。 下一刻,钟声响起。 殿前那口沉寂不知多少年的古钟,随着顾濯指尖的落下不再沉默,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嗡! 钟声并不悠悠,难听至极。 撕裂沙哑尖锐刺耳,于是震耳欲聋,故为丧钟。 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刹那,无数道细密的裂纹出现在钟身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扩大,然后……如梅般怒放着炸开! 数之不尽的青铜碎片炸向四面八方,与满天飞相遇,化作虚无,如若消失在空中的飞雪。 与钟身一并破碎的还有饮光无执尊者迎法解魔阵。 悬于十丈空中的经文骤然明亮,然后以肉眼都无法观察的速度开始衰竭黯淡,崩溃,散开。 同一时间,道出最后那个字的僧人首领睁大了眼睛。 在鲜血从他喉中喷洒而出之前,他的眼珠就已经直接碎裂,胸膛出现无比明显的凹陷,整个身体倒飞而出,赫然撞入远方墙壁当中,烟尘骤起。 殿前广场的地面不断震动,坐在地上诵经的和尚无一人得以完好,七窍皆在流血,东歪西倒在地,呼吸越发虚弱,即将死去。 就连那座古殿的墙壁都生出成千上百道裂纹。 轰隆声中,佛阵彻底溃散。 道观成为废墟。 顾濯站在烟尘中。 那一袭青衫不再干净如初,就像他的脸色已然苍白,眼神微黯。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让体内气息得以短暂平复,然后穿过原先古钟所在的位置,轻轻地挥了挥衣袖。 漫天尘埃没有因此散去。 一道剑光出现。 以寻常至极的速度飞向烟尘的另一端。 那剑是折雪。 剑锋尽头是为首的那位僧人。 这一剑真的很慢。 放在平常任何时候,僧人都能平静地伸手接下,然而此刻他的世界随着眼珠的破碎而漆黑,只能感知到危险的不断接近,再而被那剑锋穿过自己的咽喉,就此死去。 顾濯回剑。 有脚步声在他耳边响起。 来者是裴今歌。 她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顾濯。 在先前古钟破碎如梅怒开的那一瞬间,她有无数话想要付诸于口,此刻却只剩下沉默,连一个字都不想说。 就像她决定往后都不会再以自己的经验对顾濯的战斗进行判断。 片刻安静过后,裴今歌牵起顾濯的手,但还是没有说话。 漫天尘埃中。 两人身影消失无踪。 留下满地尸体。 与古钟碎片。 …… …… “你知道我没走?” “嗯。” “为什么?” “你刚才说过的,我是你朋友。” “……但我想过杀你。” “我知道。” “那你还相信我?” “只能自己杀,不能别人来杀,这样的故事在史书里上演过太多次,而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裴今歌不说话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来时的方向。 三道强大的气息出现在她的感知当中,是两位无垢境。以及一位步入得道境的老僧。 此时此刻,与道观里发生的那场血案相隔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随着这三位僧人的气息流露出来,那座山顿时成为有进无出的禁地。 各家寺庙里的戒律僧人已经进入山林,以最为严谨的态度开始掘地三尺,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寻找顾濯可能存在的身影。 古殿早已被封锁,往生经的声音飘荡在尘埃落尽的殿前,阳光映照出僧人们的悲戚与愤怒之色。 今日之后,禅宗对待天命教的态度可想而知。 裴今歌不再去看。 目光是相对的。 那位老和尚固然不是她的对手,但彼此终究处于同一个境界,而且禅宗最是擅长感知一道,她存在着被发现的可能。 若是暴露,就算是她也会觉得麻烦。 “忘了问你一个事情。”裴今歌忽然说道。 6=9+ “嗯?” 顾濯很是疲惫,正在旁边坐着,闭目以养神。 此时的两人已在云梦泽之上,泛舟于阳光之下,与行人游客不见区别。 那些正在闻讯而来的和尚,根本就没有把目光放在他们的身上,都在匆匆赶往那山,进行封锁。 裴今歌的声音如斯平静:“为什么弃三生塔不用,偏要以这种手段破阵?”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因为你。” 裴今歌微微一怔,低头看着他,挑眉问道:“我?” 顾濯睁开眼,抬头望向以居高临下之姿俯瞰自己的女子,解释说道:“你不放心,而我想让你放心。”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说道:“是吗?” 不等顾濯开口,她再次回想起自己对顾濯的预判,再一次生出不自在的感觉。 于是她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因为此刻不适宜沉默。 “落在古钟上的那一指叫什么名字?” “道灭。” 顾濯说道。 “连这两个字都敢取,你以为你是魔主吗?”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道生此法借天意而行,造化万物于弹指之间,集数千年圣贤心血而成,那是天道宗乃至于整个修行史上最为了不起的道法。” 顾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道灭源自于天地衡。 准确地说,是关于乾坤崩的那一部分激进尝试。 如今他和余笙在白帝山上得到的那个关于乾坤崩的结论已经被推翻。 自白南明处得到的万物霜天真意,为他弥补了功法上最为严重的缺陷,不至于时刻有跌落境界与殒命的风险,便能去尝试过往所不能之事,以此继续完善自己的道路。 尽管这依旧会对他的道体神魂造成沉重负担,与当初斩向万家巨船的道生一剑相似,伤人之前必然先要伤及己身,但这显然是值得的。 如果他能够完美解决道灭一指递出以后,道体神魂将会长时间离开天地衡的境地,真元与伤势的恢复比之正常时候缓慢数倍的情况……那么,道灭自当能与道生相提并论。 裴今歌只是随意一问,为的是不让自己尴尬,没想到顾濯沉默如此之久。 她想了想,认为自己的言辞确实有些不太客气,便说了声抱歉。 顾濯闻言微怔,摇头说道:“不必。” 裴今歌坐了下来,看着他问道:“经此一事,禅宗必然震怒,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哪里?” 顾濯说道:“元垢寺。” 裴今歌今天第三次怔住了。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看着那双不曾泛起笑意的眼眸,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你觉得我笑起来很好看,可以直接与我说的,我不是吝啬微笑的人。” 顾濯有些无奈,说道:“你笑起来当然是好看的。” 裴今歌问道:“所以?” 顾濯很是诚实说道:“我真不是在开玩笑。” 裴今歌不说话了。 她转过身,不愿再看顾濯一眼。 长时间的安静。 轻舟将要飘至岸边。 分别在即。 顾濯想了想,准备开口解释一二,因为那些关心都是真的。 就在这个时候,裴今歌的声音却已响起。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元垢寺和慈航寺坐不到一起去,彼此之间颇有隔阂。” 她说道:“因此我最后给你一个建议。” 顾濯认真问道:“请讲。” 裴今歌头也不回说道:“别忘了你的名字。” …… …… 夜空并不寂寞,繁星与无数流光为伴。 那些流光不是彗星的尾巴,而是修行者们的传讯手段,是飞剑也是法器。 古殿前的那场血案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所有该知道这件事的大人物的耳中,区别只在快慢与远近。 盈虚道人身死以后,天命教声势一落千丈,早已不见当年贵为魔道第一宗的风光,颓势尽显,为诸多势力所轻视甚至是忽略。 没有人认为那位新教主可以代替盈虚。 故而在这场耸人听闻的血案真实发生之前,谁也没想到事情最终变成这般模样。 天命教这位新任教主,竟会以这般坚决强硬的手段回应禅宗的请求,全然不顾带来的沉重后果。 很多人起初为此万般不解,直至想起当年数次以血腥手段清洗天命教的盈虚道人,才在蓦然间惊醒过来,发现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与禅宗同流合污,本就不是天命教所做之事。 …… …… 神都,皇城深处。 自百余年前那场战争过后,禅宗被大秦定为国教,于是皇宫里顺理成章地多出了一间寺庙。 道休大师此次前往神都,亲自为长公主殿下诵经往生后,下榻于此寺中。 近些天来,他一直留在这间皇家寺庙里静坐,很有被幽禁的意味。 有敲门声响起。 道休自禅定中醒来,站起身,亲自前去开门。 长公主殿下死后,偌大神都唯有一人值得他这般做。 ——皇帝陛下。 “走走?” “好。” 道休温声回应,听不出半点心烦。 皇帝陛下轻轻点头,转身往庭院走去。 与云梦泽不同,今夜神都皓月当空,月色迤逦。 清冷白光穿过枝叶,置空庭宛如清水湖泊,给人的感觉格外凉快。 皇帝陛下问道:“住得还算习惯吗?” 听着这话,道休摇头说道:“若是住不习惯,那也是我的问题,这寺庙的规格当年都是依我的意思建起来的。” 皇帝陛下心生感慨。 “时过境迁。” 他说道:“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人总归是要变的,你不习惯也是理所当然。” 道休安静片刻,说道:“我的名字里带一个休字,讲的就是不变。” 皇帝陛下想了会儿,笑了起来,说道:“也对。”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道休接了过来,简单看了一遍。 信上所言当然是白日里的那桩血案。 他叹息说道:“怎么能又冒出来一个盈虚的?” 皇帝陛下说道:“朕也很好奇。” 道休说道:“哪怕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此手段较我当年,称得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都是唏嘘,几分怅然。 “若非如此,朕又怎会寻你闲聊?”皇帝陛下漫不经心说道。 百年时光流逝,如今很少再有人记得这世上亲手杀人最多的不是白皇帝也不是白南明,更不是被称之为魔主的道主,而是道休。 这个事实听起来格外荒谬,毕竟僧人总爱言称我佛慈悲,但事实的确如此。 “谢陛下赞许。” 道休微微一笑,把那封信递了回去,说道:“只不过若是可以,我更愿意不知道这个消息。” 皇帝陛下有些好奇,问道:“为何?” 道休笑容不改,很是诚实说道:“既然知道,那就没有办法装作一无所知,往后好些天我都要念往生经了。” “也对。” 皇帝陛下失笑出声,说道:“你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往生经。” 道休宣了声佛号。 话至此处,两人恰好行至一处亭下。 亭中留有未完的棋局。 道休说道:“近些天着实有些发闲,便与自己下了几盘棋。” 皇帝陛下望向棋盘,忽然问道:“你还记得道门当年因何而败?” 道休神色不变,说道:“如何能忘?” “哪怕在玄都决战之前,道门依旧煌煌不可一世。” 他想着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眼里难得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沉默片刻后,说道:“谁也没想到竟在那转眼间倾塌成废墟。” 皇帝陛下说道:“然而往最深处去看,这看似荒唐无端的结果,或许早已注定。” 道休摇了摇头,说道:“何必倒果为因,世事从来都是未知之事。” 皇帝陛下望向道休的眼睛,平静问道:“比如观主在最后时刻的背叛吗?” (本章完) 第240章 当年旧事 第240章 当年旧事 根据大秦乃至人间各国史官笔下的记载,清净观在玄都决战中立场始终如一,未有任何改变。 观主和背叛这两个字没有任何的关系可言。 在天道宗被迫封山的今天,清净观更是以一己之力默然坚守百年之久,独身支撑道门声势,不至于就此消亡在时光长河当中。 从这个角度来说,观主已然成为道门史上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有被浓墨重彩的资格。 这是整个人间都已承认的事实。 无论是谁,听到当下这句话都会觉得是胡言乱语,都会认为这是最为让人厌烦嫌弃的愚蠢阴谋论,根本不值得去多理会上一个字。 然而,这句话偏生是出自皇帝陛下的口中。 那这就必然是事实。 无非不为人知。 听到这句话,道休再一次陷入旧年回忆。 他的视线越过亭外青瓦,落在遥远天边的清冷夜色当中,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说道:“那的确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毕竟在那之前他已经死了。” “若是他不死,又怎会有那次背叛。” 话至此处,道休话锋骤转:“但观主的立场从未真正改变过。” “是啊。” 皇帝陛下笑了笑,很随意地补了句话:“先是清净观,再是道门。” 道休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候,皇帝陛下忽然问道:“换做当年你在观主的位置上,你会怎么选?” 道休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我不是做此选择的那个人。” 皇帝陛下微微挑眉,觉得这句话颇有几分意思,笑着说道:“这是自拟为他?” 话里的那个他当然是道主。 “要不然呢?” 道休还以微笑,说道:“都是第一,无非他的第一是人间第一,而我稍逊一筹只能当个禅宗第一。” 皇帝陛下有些感慨,随意问道:“这次你有几分信心?” 听着这话,道休笑容未曾僵硬消失,想了想说道:“其实不怎么多,约莫五成左右。” 然后他收回视线,望向站在旁边的老朋友,有些好奇问道:“陛下您呢?” 皇帝陛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了一句话:“朕以为朕比当年的他更强。” 道休叹了口气。 “那这一次是真的很难了。” 僧人宣了一声佛号,脸上的笑容多出几分苦涩。 皇帝陛下安慰说道:“如此想来,这和百年前的局面不是更加相似了吗?” 不管怎么听,只要真切地考虑到两人当下的立场与心意所向,都会让人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道休丝毫不觉得怪异,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句话。 “但这世上不会有第二片相同的叶。” 他摇头说道:“阳光之下固然无新事,可不代表旧事便能重复上演。” 亭下一片安静。 月色流淌在青石板上,照亮百年间风雨霜雪留下的痕迹,那些突兀不平的痕迹就像是大秦与禅宗暗里冲突后留下的痕迹,正在无声叙说这百年间的那些噬人暗涌。 这些真实客观存在的过往,不会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而消失。 “你还有多少时间?” 皇帝陛下的声音再次响起。 道休的语气随意而平静,说道:“约莫几十年吧。” 这当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就连归一境的修行者都能苟延残喘上三百年时光。 按道理来说,此时的道休神魂不曾为岁月所败,理应是人生中最为巅峰的全盛状态,有着再往前更进一步成就人间之佛的可能。 然而他却偏偏这么说了。 “不过是两声晨昏钟。” 道休的声音里满是唏嘘。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接过话头,说道:“三百余年付诸东流。” 道休有些伤感,说道:“岁月不等闲。” 皇帝陛下说道:“是故当行则行。” 说完这句话,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壶酒,递了过去。 道休神情平静接下。 禅宗生出此等骇人听闻的恐怖血案,大秦再无任何理由强留他于神都,归去已成必然之事。 皇帝陛下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在今夜借月色来访,与他闲谈当年如今事,再而饮酒。 逾百年时光建立的关系,他们本就不是唯有利益交缠的盟友。 今夜将会是两人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相逢。 再见时已不再同。 为此值得一饮。 破戒又何妨? 借着微醺的酒意,这两位当今世上最了不起的人开始闲聊。 自天南而地北,从太阳到月亮,史书上记载着的那些趣闻故事,佛经上值得玩味的典故,乃至于道藏上记载着的古老传说……甚至是年少时候喜欢过的那位姑娘,留在旧记忆里的鲜艳裙摆,如此这般百无禁忌。 直至太阳再次升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被洒落的酒水打湿,盈盈着那温暖的光芒时……这场唯有两人知晓的谈话才是真正结束。 就像观主当年于道主身死以后的背叛那般,从来不为世人所知晓。 …… …… 数日后,道休大师在大秦朝堂诸公的送别下离开神都,开始启程返回慈航寺。 伴随着僧人们的离开,秋风悄然而至,神都里不再被哀悼的氛围所充斥,长公主殿下依旧被人们真实地铭记着,但生活总归是需要往前,因为没有谁能让时光留在原地等待。 就在这极短时间内,天命教又再与慈航寺为首的诸寺庙发生冲突,彼此各有死伤,陷入下风的当然是前者。 根据崭新流传开来的那个传闻,人们得知天命教的老人对那位新教主已经心生强烈不满,尤其是他本人始终没有露面,始终把事情交给那位女子代为处理。 所谓传闻,当然来自于天命教的内部。 为的不是什么,就是划清界线。 果不其然,在这个传闻泛滥过后,禅宗的态度有所缓和。 据说,双方在私底下已经有过数场相当正式的谈话,颇为充分地深入交换了意见,在某些问题上已经达成共识,或许再过上一段时间就能放下隔阂,缓和目前的紧张局势。 然而这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因为慈航寺所希望得到的那样事物,不是坐在谈判桌上的天命教诸位长老能够给出来的。 正是如此缘故,重回慈航寺的道休大师始终没有接见天命教的长老。 慈航寺之所以愿意让事情进入这等境地,原因并不复杂,便是为了让那位天命教的新教主再无藏身之处,不得不暴露在天光之下。 与此同时,北地亦有大动静。 长乐庵庵主亲自登门拜访易水,与坐在轮椅上的老者长谈一夜,直至翌日正午时分才是离去。 谁都知道那个夜里他们在说什么,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这场举世皆知的谈话极有可能成为史书上的又一个秘密。 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未来被系在某几个人的身上,太平二字成为他们的私有之物,而他们的决定与念想将会直接决定数百万乃至于上千万人的生死。 没有人喜欢这种事情,但谁也没资格拒绝。 不及羽化,终究无力改变人间大势。 然而,这世上始终有地方如河中那块顽石,可以置身于激流中不变。 比如天道宗。 谁也不知道观主在某天清晨飘然下山,一日千里再至玄都。此行所为何事很是清楚。 ——晨昏钟。 天道宗未曾沦为坟墓,山上依旧有人,却没有观主想要得到的那个答案。 或许是巧合,在观主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恰好有一封信被送到清净观,落在楚珺洞府门外。 那封信来自于元垢寺。 是她的一位旧识亲笔所写。 值此多事之秋,没有人关心两位晚辈的故事。 于是那封信自然也就无人过问。 …… …… “给楚珺的信已经送到清净观了,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6=9+ 无垢僧的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却是光明正大,目光随意扫落。 这是元垢寺外的一处茶园,出产的茶叶在世间极具盛名,对修行颇有好处,可以清心静神。 唯一的问题是,这茶叶贵得就连神都朝堂上的朱紫公卿都要为之肉疼,而且每年产出都极其有限,为此有许多人怀疑是元垢寺的僧人们在刻意减少产量抬价,只是始终没有证据。 近些天来,顾濯就住在这处茶园里,吃斋。 这当然是无垢僧的安排。 “没了。” 顾濯走在泥土地上,视线不时落在茶叶上,神情专注。 不管怎么看,这时候的他都像极了一位茶农,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无垢僧咳嗽了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有什么不同?” 顾濯想了会儿,看着他认真说道:“长个子了。” “你……” 无垢僧闻言顿时气急,下意识就想要开口反驳。 然而话到嘴边,小和尚却是强行咽了回去,神情莫名风轻云淡,微笑说道:“你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都是一般的高。” 顾濯如何能看不出他的想法,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心想你这辈子定然是打不过楚珺了。 ——以楚珺的性情,交手之前肯定不会吝啬开口嘲讽,只要说上一个矮字无垢僧心性必乱无疑,这还怎么打? “说起来,我确实得谢谢你。” 无垢僧抬头看了一眼顾濯,接着很是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说道:“元垢寺这地方还真不是一般地适合我。” 听着这话,顾濯心情变得不错,说道:“那就好。” 无垢僧忽而叹息。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打小运气就特别的好,钱是从地上捡的,功法是洞里挖出来的,还特别让前辈看上去顺眼,乱七八糟的奇遇多到连我自己都忘得七七八八……” 小和尚摸了摸光滑的脑袋,望向不远之外金碧辉煌的庙宇,感慨说道:“所以啊,当初夏祭结束的时候其实我整个人特别的焦虑,不因为什么,就是想到以后总要留在庙里勤奋修行,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这运气吗?” 顾濯笑了笑,没有说话。 “所以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无垢僧收回目光,向顾濯竖起一根大拇指,诚恳说道:“要不是你当初让我来元垢寺,我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元垢寺这种专心经营买卖的地方,竟能如此充分发挥我这让人面善的天赋。” 是的,就像小和尚话里说的那般。 元垢寺作为当世禅宗祖庭之一,与慈航寺最大的区别在于,寺里的僧人们尤为接地气。 从贩卖茶叶到操持法事,从经营放贷到讲解经文……元垢寺自上而下无人厌烦金钱的味道。 从这个角度来看,生活在这里的和尚理应是贪财的,然而很有意思的是,他们在施救普通人的时候却又大方到极点,不遗余力,全然就是把钱财当作粪土的清高模样。 故而一年四季中无论何时,寺门外都会排起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那些都是自天南地北而来的病患。 漫长时光堆积之下,元垢寺已然成为世间第一医道圣地,但寺里的和尚却鲜少远行四方之时。 曾经有人询问过元垢寺的住持,为何非要留在这方寸之地,从中得到的回答十分粗暴,格外直接,很难品出什么悠远禅意。 答案只有两个字。 ——没钱。 …… ……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出现在同一群人的身上,便是独特。 无垢僧正是这么一个人。 否则他也不会是顾濯的朋友。 两人在茶园走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寻了处茶棚坐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穿过木架上的枝蔓,零碎洒落在身上,秋老虎不再那般凶猛。 “你准备在这留到什么时候?” 小和尚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取来些许瓜果摆在桌上,压低声音说道:“寺里的长辈都是久经商海的人物,找不出一个白痴,我可没办法一直替你瞒下去的。” 顾濯有些无语,心想白痴二字未免太过尊师重道,说道:“尘埃落定那天。” 听到这句话,无垢僧脸上顿生忧愁,说道:“那这可真不好办。” 只是把顾濯安排进茶园,这便已耗费了他莫大的功夫,再继续藏下去谈何容易。 “不过你还算是幸运,天命教那新教主弄出那么一桩大事,现在没那么多人盯着你了,要不然这事儿更难办。” “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死人肯定是不好的,但这种事死人又在所难免,非要往对错黑白去扯挺没意思的,明明都是利字当头。” “这话未免太不同仇敌忾了些。” “啧,虽然大家都是禅宗,但谁也没觉得谁是一路人。” “有理。” “我给你举个例子,不说朝堂上乱七八糟的派系了,就说道门,天道宗和清净观能是一回事吗?一个求的是执天之行,一个要的是道化天地,看不顺眼才是正常的。” 顾濯没有接话,随意拿起一根黄瓜,咬了两口,很是清脆。 无垢僧却是兴起,继续说道:“我之前闲着没事做,在寺里的藏经阁待了许久,把那些写着百年前事情的书都给翻了一遍,心里得出了个想法。” 顾濯问道:“什么想法?” “道门当年之所以败,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魔主。” 无垢僧挑了挑眉,得意说道:“要是没有魔主,我估计道门都不会内斗成那样子,只要不内斗,哪里还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我在那堆书里见过那些荒唐的事情,说来你都会觉得我是在编故事骗你。” “比如吧,就是在道门和大秦已经开战的时候,有一片战场陷入僵局,天道宗当时恰好有余力就派人过去了,按道理来说那一战是该赢下来的,结果最后一败涂地,就因为别的那几家宗门其实是在故意僵持索要军资,结果天道宗的人来了,那几个宗门的人害怕事情被查出来,便直接把人给害死了。” 小和尚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然后怎么着?那几家的人还要反过来说当时战况已经在好转,是天道宗的人过来胡乱指挥,想要抢功,最后直接把事情给弄砸了。” 听到这件旧事,顾濯没有再说话。 无垢僧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继续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天道宗太强了,我看书上的意思就连清净观当时都希望天道宗能多死上几个人。” 顾濯饮了口冷茶,感受着那些凉意,还是沉默。 小和尚仍在叨叨絮絮,声音里满是讥讽不屑与嘲弄。 “像这样的事情可不止一件两件,更不只是针对天道宗一家,是每个人都在互相扯后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就是养寇为重。” “你问他们为什么敢这样做?”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赢定了吗?总觉得战争的结果看的又不是他们的死活,看的是羽化之间的胜负。” “结果谁知道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要我说啊,魔主其实就不配这个魔字。” “要是他真是个魔头,当时干脆一点儿把不听话的人都给杀了,大秦根本撑不到决战的那天,他又怎会沦落到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秋日阳光猛烈。 茶棚下一片微凉。 顾濯放下那杯残茶,唇角露出温和的笑容,感慨说道:“以前倒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想法。” (本章完) 第241章 缘灭镜 第241章 缘灭镜 无垢僧宣了声佛号,神色似是悲悯,叹息说道:“因为人啊,总归是要长大的,那就无可避免改变,而且……” “嗯?” 顾濯问道:“而且什么?” 无垢僧一脸诚实说道:“都是百年前的旧人旧事了,要是和朋友闲聊的时候还不能放声而谈,那也太谨慎了一点儿了吧?” 顾濯笑了笑,说道:“的确如此。” 言语间,他再拿起那根黄瓜啃了两口,抬头眯眼见日。 阳光穿过缠绕在茶棚上的枝叶,洒落在顾濯眼中,不时随风微乱,催人入眠。 无垢僧别出心裁,新泡一壶热茶,以修行手段将其冷却再行冰镇之事,用以消磨秋老虎带来的燥意。 茶园外,偶尔有僧人与病患的交谈声传来,话里皆是慈悲,但更多的还是商人与和尚的谈判声,后者分寸不让,步步逼近。 茶棚下愈发显得清静。 顾濯闭上眼睛,随意问道:“这次元垢寺会怎么做?” 无垢僧很是无奈,迟疑片刻后,说道:“虽然我和你是很好的朋友,但是这事儿我真不太能告诉你吧?” 话虽如此,顾濯却已听出言外之意。 元垢寺或许会置身事外,由始至终冷眼旁观到底,但再如何也不会在接下来的剧变中让慈航寺受累。 “更何况吧……” 无垢僧一脸诚实说道:“虽然我因为面善运气好的缘故,入门以来办成了不少生意,对宗门有着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是元垢寺毋容置疑的未来所在,但再怎么着未来也还没来啊,我可没办法决定长辈们的想法。” 顾濯说道:“所以我从你这里听到的话,当作随便听听就行,不必放在心上?” 听到这句话,无垢僧反而不高兴了,正色说道:“那这可不行,这些可都是我的经验之谈,以史为鉴给你总结出来的推断!” 顾濯哑然失笑。 在笑声中,他睁开双眼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比如人类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重蹈覆辙,诸如此类可以流传千古的意味深长的话。 然而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举杯饮了一口清冽的冷茶,让那炽烈阳光带来的西南盆地的燥意远离己身。 “方便吗?我想听听寺里的大师讲经。”顾濯的声音来得毫无预兆。 “啊?” “元垢寺给我感觉很有意思,而且我总不能真当个茶农吧?” “……可以是可以。” “但是?” “你有钱吗?” …… …… 经书诚可贵,真传更可贵,若为世人故,两者皆可抛这句话在元垢寺已经流行多年,想来还要再继续流行很多年下去。 对寺里的僧人来说,只要访客出得起钱财,那就没……很少有事情是不能谈的。 ——多年以前,有过一位道人莫名其妙地跑来元垢寺拜佛,当时寺里的住持看在金叶子的份上不好拒绝,却没想到那道人转头就落得一个家破人亡险些身死的下场,以至于元垢寺风评招损,连带着那年的头柱香价格都被腰斩,不可谓不是教训。 不过像是听经这种事情,元垢寺早已有了一整套娴熟的流程,主要原因在于那些被僧人们救活的病患,很是愿意在这方面寻求精神上的寄托。 然而无垢僧很清楚,顾濯要听的是讲经堂里的真经,价格着实非比寻常。 于是当他看到好友在轻描淡写间,神情从容取出让自己目瞪口呆的巨额钱财后,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法平静下来,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 只不过无论思考再多遍,答案还是只有一个——这笔钱抵得上他近两年来经营这座茶园的总额还要再多上十倍。 茶棚下一片死寂。 无垢僧深呼吸一口,拿起茶壶往嘴唇里灌水,强自冷静下来,然后问道:“之前不打算问,现在我是真的忍不住了。” 顾濯有些好奇,说道:“那就问。” 无垢僧看着他的眼睛,神情严肃到极点,压下声音说道:“你不会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大逆不道到天诛地灭的事情了吧?” 顾濯怔了怔,然后明白话里的意思具体所在,是白南明被自己欺师灭祖。 “不是。” “那你这钱是怎么来的?” “很多吗?” “简单举个例子,我的财运很好是吧?但就算是以我的通天财运,至少也要从七岁那年开始日夜不辍上街捡钱,捡到七十岁那年才能捡到你现在给出来的钱。” “听起来确实很多。” 无垢僧见他依旧淡然,不禁有些恼了,说道:“所以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顾濯心想总不能告诉你这是盈虚留下来的吧? 他沉思片刻后,诚实说道:“继承。” 无垢僧犹豫良久,反复沉思还是没能听出虚假,无奈说道:“行吧,但真不用这么多钱,除非你想被我那些长辈当成金猪来宰。” 顾濯想了想,说道:“那用来帮衬你的生意怎样?” 无垢僧闻言怔了怔,眼神旋即明亮,心动的很是明显。 小和尚咳嗽数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就在顾濯以为要三请三让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那你得等一段时间,我去找长辈多讨些生意来做,要不然你钱全给我砸这茶园里,以后我就真的只能做茶商了。” 无垢僧看着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道:“这你是明白的吧?” “明白。” 顾濯很认真地不笑出声,转而说道:“那听经的事情?” 无垢僧不假思索,毫不犹豫说道:“放在我身上。”…… …… 元垢寺作为当世禅宗祖庭之一,传承数千年不绝于世,始终声名赫赫。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寺里的和尚极为擅长赚钱,又偏生把无数钱财散于贫苦凄惨病患当中,为自己换来的莫大复杂名声。 修行,始终是最为重要的那件事情。 元垢寺认为修行关键在于开悟,而非日读经夜打坐的不懈坚持。 如何开悟,在于历经尘俗世间万万事,用道门的话来说就是化凡,换做禅宗的词形容就是踏红尘。 故而元垢寺的前寺与清净无关,多是红尘是非。 无垢僧带着顾濯,从人群中低调路过,仍有诸多声音入耳。 “大师,当下这局势您怎么看?” 6=9+ “最近神都不是一般的热闹,朝中百官都已经忙得停不下来了,听说御书房的奏章都快堆到屋顶去了,皇后娘娘根本看不过来。” “说实话啊,大师,可不是我被您救过所以偏向您,我是真觉得夏祭的规矩确实有必要改一改。” “当年朝廷之所以能打败道门,和您们的支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是后来呢?” “好处全归秦国!” “哎……这事是真的让人意难平。” 像这样的声音不断出现,来自于那些香客的口中,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僧人往往只是矜持微笑,偶尔给予回应也都意味深远,可以理解出千万种意思。 无垢僧看都没看一眼,随便说道:“那些话都是住持特意交代下来的,为的就是把人给糊弄过去,你可别当真了听。” 顾濯感慨说道:“真接地气。” 伴随着几句闲谈,两人穿过前寺,至元垢寺深处。 在阵阵松涛中,有禅房隐约显于眼前,清幽不闻鸟鸣。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顾濯将会在这里住下来,听经修行参禅避世。 …… …… 入秋未久,慈航寺里的银杏也尚未泛黄,已有萧瑟之意。 道休站在树下,眼神里几分忧愁,就像是一位哀民生多艰的诗人。 苦舟僧踏过几片零碎的落叶,带来崭新的消息。 天命教十分配合,但那位新教主就像水消失在水里,根本无从寻觅。 封山多日至今,还是没有找出对方留下的痕迹,必然是有一位极为擅长追踪与反追踪的强者替其善后,然而无忧山方面传回来的消息是坚决否认。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于是苦舟僧又再说了一句话。 “民间的风向很不错,都认为是秦国亏欠在先,以谢家为首的十余世家态度已经开始松动,入冬之前可以把事情给定下来。” 道休静静听完,忽然说道:“长乐庵那边已经传回来消息了。” 苦舟僧神情凝重问道:“是关于易水那位的吗?” “王祭没有彻底回绝,提出了一个条件。” 道休仰起头,信手摘下一片叶子,淡然说道:“只要晨昏钟现世,那他就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否则还是百年前的中立。” 苦舟僧低声说道:“清净观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道休沉默片刻,说道:“等吧。”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落在那片银杏叶的纹路上,神情是若有所思。 苦舟僧在旁低头沉默。 长时间的安静。 道休指尖醒过神来,丢下那片叶子,问道:“都准备好了?” “是的。” 苦舟僧的头埋得更低了。 “那就走吧。” 道休的声音很平静,绕过银杏树,往前方走去。 那里坐落着一片塔林。 石塔里供奉着的自然都是慈航寺历代高僧的骨灰。 步入塔林瞬间,有经声仿若自虚无中生出,徘徊于秋风中不愿散开,淡去幽寂。 越往中心的位置靠近,诵经声愈发清晰,带来宁静平和之意。 道休止步,抬头望向前方。 在塔林的半空中静悬着一面镜子。 天光流转之间,映照出镜面上的诸多裂纹,淡不可见。 这就是禅宗至宝缘灭镜。 道休要做的事情十分简单。 以缘灭镜,为慈航寺寻求一个答案。 比如那位天命教新教主的踪迹。 (本章完) 第242章 元垢 第242章 元垢 苦舟僧看着缘灭镜上的裂缝,眼里流露出极为清楚的痛惜之意。 对慈航寺而言,这是最惨不忍睹的那个伤口——如果不是着实寻找不到那位天命教新教主,僧人们根本不愿动用这件禅宗至宝,因为代价着实太过沉重。 当年为求战胜道门,缘灭镜不得不遭受如此重创,受塔林百年历代高僧心念供奉至今,仍旧破镜无法重圆,不得恢复如初。 正是这个缘故,以及白皇帝重拾山河以后,慈航寺未能得到预想中的回报,故而寺中僧人多有怨怼之气。 归根结底,国师与国教之位固然尊崇到极点,但也仅此而已。 夏祭的出现被许多僧人认为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背叛。 至于南国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禅宗盛景更是与大秦没有任何关系,来自于无数僧人付出的鲜血甚至生命。 多年旧怨堆积,兼之盈虚受天诛而身死的恐怖画面以及白南明突如其来的死亡,最终让慈航寺踏在如今的路上。 风过塔林,带来阵阵清凉。 苦舟僧望向前方,见道休大师暂闭双眼。 然后,他看见数十上百道的金色丝线从座座石塔中生出,再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拢向静悬半空中的缘灭镜。 缘灭镜与那些金线相遇,镜身上的细微裂纹不再纤毫毕现,于这悄无声息间完全愈合。 下一刻,无数画面以浮光掠影自镜中出现,转瞬即逝。 苦舟僧感知得很清楚,难以计数的气息正在从人间各地纷涌而来,汇聚至塔林当中,再在石塔的影响之下磨去那些棱角,变成纯粹的雨珠。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雨珠,而是人心所念,命缘所在。 所有的这些没入缘灭镜中,化作真实的画面,不曾停歇的人间,千千万万的红尘烟火。 缘灭镜之所以强大,便在于得以统御这千万尘世气息,妙用造化。 道休睁开双眼。 白色僧袍随着他的身体一并飘起,给人猎猎作响的感觉,事实上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与缘灭镜平行对视,视线落在那些画面里,眼神没有任何情绪。 随着道休的目光,镜中画面飞掠的速度开始变慢,数量亦在随之而减少,开始接近真相的存在。 苦舟僧的神色越发紧张,心情越发紧张,因为他能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那是某座石塔里的前代高僧的舍利不堪重负,继而破碎开来的声音。 慈航寺作为禅宗祖庭,底蕴再如何深厚,付出这等代价依旧要为之而滴血心疼。 就在这个时候,道休伸出手,随意一指落向缘灭镜。 这一指看似简单到极致,实则禅宗最为高妙之法,与顾濯手中的道生相比亦是不输分毫。 无数光线从道休的指尖绽放盛开,散落在塔林的各个角落,化作一幕幕真实的光幕。 紧接着,光幕当中的画面流动到某刻之时,莫名跃出一道有别于石塔的银色光丝,再次汇聚至塔林的中心,缘灭镜之下。 随着那些银丝的不断出现,相互纠缠,一张巨大的图案被真实地编织出来。 或者说是地图。 这张地图上的痕迹有深有浅,因命缘而定。 浅的不必多提,深的其中之一就有云梦泽外的那座山,依循着与此山相依的那根银色光丝望去,苦舟僧看到了当天的画面。 然而那画面并不清晰,模糊如被雨水覆盖般,根本看不清真相。 苦舟僧视线再转,不断依循着那张地图上的缘深缘浅而寻找,最终目光定格在西南腹地。 那里有着与云梦泽畔相似的极深痕迹,其中最深的一片就落在元垢寺附近。 当苦舟僧的目光落于此地,一切动静转眼消失。 道休飘然落下。 “有意思。”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两个都在元垢寺。” 苦舟僧愣了一下,很是不解,茫然问道:“两个?” 道休眼里不见疲倦之色,平静说道:“顾濯,以及那位新教主。” 直到这时候,苦舟僧才知道那一指之所以出现,原来是为不行二事。 下一刻,他回想起不久前看到的画面,骤然睁大眼睛。 一个可能浮现在他的心头。 “为什么……” 苦舟僧声音微颤问道:“这俩人行动的轨迹看起来好像很接近?” 道休随意挥袖,散去塔林中的千万光线,让一切平复如初。 那张地图消散在风中。 缘灭镜上的裂缝再次被暴露在天光下,往最细微处望去,似是大了些许。 “去元垢寺吧。” 道休的声音依旧温和:“只要见到顾濯本人,一切问题便都能有答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识海中浮现出数个画面,历历在目。 前年冬天,慈航法会。 当时的他与余笙见过一面,得知后者的真实身份,记忆因此而深刻。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同样是在那年,盈虚于云梦泽深处受天诛而死,天命教动荡不安。 随后顾濯开始行走南国,游遍四百八十寺。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做这般事。 道休静静想着这些。 一条若隐若现的道路出现在他的眼前。 顾濯就是天命教的那位新教主。 而他同时还是白南明的师弟。 天命教中有消息流出,盈虚曾经试图杀死白南明,然而未竟。 以后人之身,承前人之意。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所有这一切推测得以成立,最重要的还是那一点。 ——余笙是可以被人杀死的。 道休敛去思绪。 “真有意思。” 他唇角微翘,流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喃喃自语说道:“世事怎能这般有趣。” …… …… 以缘灭镜求出的结果没有被宣扬,整座慈航寺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这与寺中僧人不愿打草惊蛇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元垢寺上。 降魔是必然要做的事情,但谁来降魔却是一个真实的问题。 6=9+ 元垢寺同为禅宗祖庭,不见得愿意被慈航寺施以援手,这就是最大的麻烦。 值此多事之秋,慈航寺不愿禅宗内部出现任何的可能冲突,那就必须要就此事再三谨慎,避免某些糟糕结果的出现。 唯一让苦舟僧庆幸的是元垢寺不难说话。 …… …… 元垢后寺,讲经堂外。 顾濯正在旁听。 他背靠青砖,目光落在屋檐外的庭院风光,耳中听着来自殿内的解经声,神情平静。 平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禅宗所言的缘法本就是这世上最为深奥的理念之一,缘灭镜从前更是不逊色于晨昏钟的存在,再以道休当世第二人的身份,又借慈航寺塔林底蕴作为掩护,那日发生的一切是真正的不为天地所知,便也不为顾濯所知。 然而当初裴今歌就告诉过顾濯,缘灭镜时刻都有可能被动用,让他对此早已有所准备。 唯一困扰他的问题,是两个不同的身份。 与裴今歌别离前,对方特意与他说过一句话,那句话是让他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 意思很清楚。 天命教是可以被舍弃的。 顾濯承认这是对的,但不完全赞同。 准确地说,是他认为这其中仍有周旋余地。 这正是他此刻身在元垢寺的理由。 讲经堂中经声平息。 顾濯不再靠墙。 一位僧人来到他的身前,递来簿册。 顾濯接过,然后动作极为清高地往那衣袖塞去数额沉重的银两,再是离开。 两人的动作十分娴熟,找不出半点生涩的尴尬。 行至远处亭下,无垢僧正在等待。 顾濯又再把那簿册递给小和尚,提醒说道:“就算不沉心于修行之中,至少别太糟蹋天赋。” 是的,他之所以从僧人那里换来笔记,为的当然不是自己。 这世间哪有佛法能让他专注到这种程度? “修行是时间的活儿。” 无垢僧满不在乎说道:“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顾濯看了他眼,说道:“我不想你下次见到楚珺被一剑了事。” 无垢僧有些恼火,面无表情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可不会和她打架。” 顾濯懒得理会,转而问道:“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按照往些天来的习惯,两人不会在这时候见面,今天是例外。 听着这话,无垢僧这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险些把正事给忘了。 “你可能快藏不下去了。” 小和尚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就在今天,我师父特意问了问我和你什么关系。”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嗯?” “是我和现在的你,也是我和顾濯的关系。” 无垢僧解释一句,继续说道:“我没想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么问,总之,最后我是把可以替你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并且还特意称赞了你的优点。”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优点?” 是天赋,还是外貌? 是才情,还是性格? 又或者最为荒唐的向佛之心? “优点是……” 无垢僧咳嗽了一声,神情有些许的奇怪,认真说道:“是你真的很有钱。” 顾濯沉默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未想过这也能成为自己的一种优点。 无愧是元垢寺中人。 然后他看着小和尚的眼睛,直接问道:“那你在不好意思尴尬些什么?” “师父听完你的这个优点后……” 无垢僧一脸无奈说道:“非要让我过来带你去见他一面。” (本章完) 第243章 都是有缘人 第243章 都是有缘人 元垢寺后山,有禅房位于半山腰,与湖为伴,四时景色皆迤逦。 那是见心大师的住处。 有资格在上届夏祭中收下被誉为禅宗未来希望之所在的无垢僧为徒,由此可见这位大师在元垢寺中的超然地位,尽管不如寺中方丈,但也相差不远。 当无垢僧带着顾濯穿过茂密的山林,依循着蜿蜒山道崎岖前进,于骤然之间视野开阔后,湖畔那间禅房也就映入眼帘了。 秋高气爽,阳光洒落在湖水上,禅房被倒映出满室金黄,贵气可谓凛然。 见心大师面湖而坐,沐浴金光而单手合十,佛性粹然。 远望过去,这位当代禅宗大德颇有弥勒之富态。 两人来到大师的身后,无垢僧正准备行礼之时,便已听到一句话。 “坐。” 见心大师也不转身,眼睛微眯,目光落在湖水里。 湖光倒映着顾濯站立的身影。 他看着那个身影消失眼中,缓声说道:“你可知我佛与何有缘?” 无垢僧愣住了。 小和尚眼神先是茫然,旋即赞叹不已,心想真不愧是自己的师父,竟能把这个缘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顾濯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是开门见山。 无垢僧醒过神来,向他眨了眨眼,伸手指着湖水。 顾濯从善如流,说道:“应是这满湖金黄。” 一道叹息声响起。 见心大师明明没有转身,然而在他身后的两人,都觉得他应该在这一刻翻了个白眼。 “无垢,我房间书架第三排里有一本楞严经的抄本。” “喔,我这就去给师父您拿过来。” “为师不是这个意思。” “啊?” 无垢僧一脸不解。 见心大师转过身来,笑容慈祥,温声说道:“为师啊,是让你去把我亲手抄的楞严经写一遍注解。” 话音落下,无垢僧没有任何动作,因为他觉得自己听错了。 如果不是幻觉,那又怎么可能听到这么一句话,以他的学识哪有为佛经做注的道理? 见心大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配啊?” 他好生感慨说道:“既然你都知道自己不配,怎么还敢为别人指点迷津?” 顾濯有些怜悯地看了眼无垢僧。 无垢僧这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连忙低头。 见心大师笑容顿敛,冷哼了一声,说道:“还不去?” 人去风停湖再静。 顾濯想了想,坐了下来,与僧人对望。 见心大师看着他,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问道:“我什么境界?” 顾濯说道:“已然得道。” 欲入羽化,须先得道。 如果说无垢境界称得上是人世间的真正强者,那么得道境无一不是各大势力的最高层,即便不是掌门之尊,亦是举足轻重的中流砥柱。 这样的人物足以得到羽化的尊重,也有资格得知宗门的一切内幕。 “不错。” 见心大师很是满意,轻轻点头,又再问道:“我强不强?” 顾濯看着僧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没有说话。 见心大师全然不在乎这沉默,继续问道:“以你现在的境界,接我一掌将会如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是平稳,神情如常平静,着实不像是在开玩笑。 顾濯的神色同样平静,不曾因此而皱起眉头,安静片刻后说道:“重伤。” “很好,我们现在可以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了。” 见心大师微微一笑,说道:“我佛与何有不解之缘?” 话至此处,顾濯如何还能不懂? 眼前这位元垢寺的高僧,或者说元垢寺已经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正在思考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暂时还没有结论。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眼前这位大师突然和他见面,为的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病患。” 顾濯望向湖面,见秋风掠水泛起无数片金叶子,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见心大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比如我现在给你一掌,让你病上个十年八载。” 僧人神情理所当然说道:“那你就是与我佛有大机缘之人。” 话是真话,真心话。 顾濯听得出来。 见心大师敛去笑容,说道:“要不要与我佛有这个缘分,不是我的事情,是你自己的选择。” 顾濯有些感慨,说道:“听着像是买卖。” 见心大师说道:“本寺第二擅长的就是做买卖。” 顾濯下意识问道:“那最擅长的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便已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不是救死扶伤还能是什么? 然而坐在对面的僧人却是陷入沉默。 于是顾濯心生好奇。 “最擅长的……” 见心大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宣了一声佛号,诚实说道:“应该是让过来治病的有钱人不知不觉地一直病着,坦白而言,这挺符合你的需求的。”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半晌过后,他神情感慨说道:“佩服。” 见心大师毫不谦虚地受了。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一遍,又不是三岁小孩,没有陈述利害的必要。 伤与不伤,信与不信,全在一心。 元垢寺自立寺以来从未做过强买强卖的事情。 …… …… 在顾濯离开后不久,见心大师站在窗外看了会儿无垢僧,直至小和尚对着那份手抄经书发愁到抓头挠腮,他才是心满意足。 接着,他走出湖畔禅室,行至讲经堂中。 元垢寺住持站在大殿深处,因为今天讲经之人恰好是他。 老僧仰头望向被窗棂分割的秋色,声音淡漠问道:“顾濯是怎么想的?” 见心大师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住持很是意外,问道:“看不穿吗?” 6=9+ 见心大师神情平静,重复说道:“我看不穿顾濯的想法。” 法号即是僧人的名字,而他的名字叙说着他的修行之道,以佛家神通见得人心。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元垢寺中最有可能破境羽化的那个人,在前巡天司司主亲手排列的登天榜上,早已赫赫有名。 “我不觉得顾濯会同意。” 见心大师的声音十分冷静。 住持沉默片刻,说道:“先等他的答复吧。” 见心大师轻轻点头,转而问道:“慈航寺那边?” “暂且还好。” 住持说道:“没必要担心。” 见心大师不再多言。 事实上,他同样看不穿的还有住持的念想。 按道理来说,元垢寺根本不该给予顾濯这个提议,置身事外是最好的选择。 为何非要趟这浑水呢? …… …… 神都,皇城深处。 今夜星光如水,余笙负手立于湖上亭中,见满池锦鲤游动不休。 她的眼神还是旧温柔,不曾为当下的时局所焦虑。 哪怕此刻在她身后响起的那道声音满是质疑。 “我不明白殿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今歌墨眉紧蹙,看着余笙的背影说道:“如今整个世界都在寻找顾濯,为何我们什么都不做?” 余笙淡然说道:“因为我相信他。”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您的相信具有力量,但无法改变当下的事实。” 听着这话,余笙不再看那池鱼,转身望向裴今歌。 数千里的奔波,让那一袭黑裙染上尘埃,不再如往昔那般干净。 “我为什么愿意见你?” 她自问自答道:“因为我没想到你会为他的事见我。” 裴今歌沉默不语。 余笙有些好奇,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对顾濯的态度不一般。” 裴今歌不再沉默,说道:“我对特别的人态度自然也就特别。” 余笙说道:“是吗?” “不是这般,还能哪般?” 裴今歌忽而展颜一笑,嘲弄说道:“难不成我和他还能是有男女之情吗?” 余笙静静看着她,眼神逐渐古怪。 裴今歌的笑容渐渐消失,说道:“既然你愿意见我,那就代表你会给我一个答案。” 余笙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事情。” 裴今歌眼神微凝。 很简单的话,让她想到一件旧事。 ——盈虚之死。 如果说顾濯的流离在外是提前设好的局,很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余笙猜得到裴今歌在想些什么,没有解释,说道:“如今你真正值得关心的事情永远只有一件。” 裴今歌敛去思绪,问道:“何事?” 余笙看着她,说道:“战胜那位骄阳。” 听着这话,裴今歌微微挑眉,很是不悦问道:“谈崩了?”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 裴今歌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讥讽,说道:“平日里俸禄倒是不肯拿少半点,如今办起事来却是十有九砸,真不愧都是治理天下之能臣。” 余笙闻言看了她眼,神情有些古怪。 裴今歌微微挑眉,问道:“你莫不是想说他是因为我才断然拒绝的?” 余笙点头,轻声说道:“原话是放眼人间之大,唯有你值得让他为之一战,过去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有了便不愿意错过。” 裴今歌沉默了。 余笙看着她,说道:“这个理由是真的。”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我也没说这是假的。” “是吗?” 余笙似是感到意外,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在思考怎么反驳我。” 裴今歌终于无法维持冷漠的神色,说道:“你为何觉得我是这般荒唐之人?” 余笙说道:“主要是考虑到你和顾濯相差近乎百岁,还能在先前说出那句男女之情的话来,让我不得不进行如此详尽的考虑。” (本章完) 第244章 秋意浓 第244章 秋意浓 裴今歌从来不以娴静温柔闻名于世。 这时的她当然有理由生气,但男女之情那句话偏偏是她说的,只能无言以对。 余笙不再看她,再次望向那满池锦鲤,说道:“至于顾濯之事,你也不必再想了。”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我还是不明白,顾濯既是你的师弟,亦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他生命里的重要时光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望京的人们直至今天仍然喜爱着他,以他为骄傲。” “无论怎么想,我都想不到他站在其他立场上的可能,这理应也是世人的想法。” 她说道:“以这么一个人设局,谁会愚蠢到入局?” 余笙没想到最后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按道理来说,她不该再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回答,让事情无端变得复杂起来。 “林挽衣眼中的顾濯,在你面前的顾濯,与我相处时的顾濯,这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我们谁也不曾见到全部的他,又怎知旁人见到的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裴今歌沉默片刻,接受了这个理由。 夜色下,她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微飘的裙摆突兀静下,随之而来的是裴今歌的不解询问。 “在殿下您的眼中,顾濯是怎样的一个人?” 余笙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回答这个问题。 不回答,本身也是一个答案。 就像不选择就是选择。 于是裴今歌明白了。 对余笙而言,顾濯是特别的存在。 她心想,这到底是凭什么呢? …… …… 无须后世的史学家进行定论,如今生活在神都的世人都能清楚感知到,证圣四十年这必将是一个有资格成书的特殊时间。 于长公主殿下的突兀离世,让天下局势陷入无声的剧烈暗涌当中,云梦泽畔那座山上的禅宗血案更是提前为这一年抹上血色,以至于在诸多世家的推动下数十朝臣行至宫门外,在各种切身利益的裹挟中行上书之事时,生活在神都的人们竟没有太多的意外。 朝政是一件无比复杂的事情,数个派系间的争斗乃至于数十人的权力交迭,将会切实地影响整个人间,而这不是杀人可以完美解决的问题。 羽化之境再如何强大,一人可灭一国也罢,终究不可能意分亿万缕宰治天下。 那就需要有人去把皇帝陛下的意志落在实处,秉持这意志的那些人自然有说话的资格,因为事情本质上是他们在办。 故而当那份联名奏章被送到御书房后,皇后娘娘的心情十分冷静,没有因为上面的文字而愤怒。 一切都是意料当中的事情。 奏章上引经据典,罗列前人旧事,对夏祭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再而一落千丈以哀痛之意陈述近年的不正之举,直言夏祭亟需改革。 过往不是没有过相似的奏章,许多年轻的官员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其中某些是希望借此为契机而晋升,另外一些则是源自于一腔热血。 今次与往年不同之处,即在于声势浩大的群臣上书,更在于奏章上写着的那些名字。 是阳州的万家,也是阴平谢氏。 有慈航寺与长乐庵,更有道门清净观。 就连人间骄阳与剑道南宗,这般名满天下的大修行者赫然在列。 面对这些名字,很少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皇后娘娘是很少之一。 她眼神沉静地看着这些名字,最终唇角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不知为何,往最深处去看她的眼眸,似是带着几分遗憾。 或者说是未满足。 对她来说,这里面终究还是少了一个字。 …… …… 伴随着秋日宫门前的群臣上书,世人的目光顿时尽数落在神都,等待着皇帝陛下必将给出的那个回复。 在这喧嚣声中,很少有人注意到慈航寺在突然间派出数位高僧大德,以交流佛法为名义低调前往元垢寺。 讲经堂外,那个出手阔绰的身影最近些天都已没有出现,让不少人为之深刻遗憾,以至于得知慈航寺的大师将要前来宣法的消息后,心情依旧好不起来。 …… …… 元垢寺的秋天依旧燥热,纵是风自湖水过,依旧带不来清凉。 寺外的茶园更是如此。 自从那天过后,顾濯没有再去过元垢寺一步,见心大师给出的那个提议也就无疾而终。 他不怀疑僧人所言是真,只要他身负重伤,元垢寺就会以此为理由回绝一切外事,专心为他治伤直到痊愈的那一天。 问题在于,他不习惯让自己的生死被掌握在旁人手中。 这个选择没有影响他和元垢寺的关系。 在得知他对佛经感兴趣后,见心大师更是让无垢僧为他带来许多自己的笔记,除却价格稍贵以外,没有任何的毛病。 从某种角度来说,顾濯住在茶园里的日子的确很平静。 以至于他听到无垢僧提起自慈航寺而来的大师后,有了片刻失神。“我都不知道慈航寺现在派人过来是要做什么,临时抱佛脚吗?好吧,元垢寺的确没有一尊人间真佛坐镇,没资格让别人来抱,但大家都是和尚,何必摆出这样的姿态。” “还有,楚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回我的信。” “这才几年时间过去,居然连当初一起吃过火锅的情谊都不认了,真是人心思变啊!” “噢,有个事儿你可能感兴趣的,就是慈航寺来的人要讲经,时间就在明天,到时候我给你做个笔记,先说好啊,这可是收钱的活儿~” 无垢僧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 小和尚在自言自语这方面,从未弱于他的修行天赋,自是人间第一流。 顾濯睁开眼睛,饮了一口茶水,说道:“不用了。” 无垢僧本就是随便提提,毫不在意他的回绝,准备换个话题。 就在这时候,顾濯补了句话。 “到时候我去寺里。” “啊?” 6=9+ 无垢僧很是意外,心想你那年冬天大闹慈航法会的事情,真以为别人都忘了吗? 不等被劝,顾濯转而说道:“另外,我建议你明天去你师父那里抄经。” 无垢僧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顾濯很是诚实说道:“万一我身份被暴露出来,那你替我隐瞒这么多天,不得被重罚吗?” “道理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无垢僧下意识为此赞叹,紧接着醒过神,霍然起身问道:“你都知道自己暴露就是大麻烦,这还敢去别人的面前?!” 顾濯说道:“我又没说我要去讲经堂。” “慈航寺既然来了人,大概是确定我就在这里。” 他说道:“万一我在这里被找到,然后又打了起来,到时候你的茶叶都要遭殃了。” 无垢僧闻得此言,下意识望向满园茶叶,心已提前开始作痛。 “你说得没错,这茶叶都是我的心血,但……” 小和尚沉思良久,最终为自己找了个很有道理的借口,认真说道:“但你很有钱啊,总归是能赔得起我的,而且我的朋友可不止你和楚珺,还有林挽衣。”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顾濯微怔。 无垢僧看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劝道:“我这辈子最怕就是女人了,真不想因为你被林姑娘找上门,你也是知道我最近不怎么修行,到时候打不过她怎么办,很丢脸的好不好……” 小和尚的声音越说越浅,直至消失。 茶棚下一片安静。 “抱歉。” 无垢僧不知道想起什么事情,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你本来是过来避难的,结果现在变成给我送钱,到这时候我还对你说这些话。” 顾濯说道:“我没觉得你的话有问题。” 无垢僧摇头说道:“那是站在我的角度来看没问题,你一直站得比我高,肯定是有自己主意的,就像当初那次夏祭一样,我不应该在这里多事。” 说完这句话,小和尚转身离开,去为顾濯做能做的准备。 无论是向师父求情也好,还是别的什么都好,总不能止步于此。 不知为何,顾濯看着无垢僧的背影,莫名有种萧瑟的感觉。 一道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 自秋日而来。 “为何你的朋友总是心事重重?” “好像都是我的缘故。” “这么说来,你还真是能让人倒霉啊。” “或许我比较适合孤独终老?” “这句话你该去对喜欢你的姑娘说。” “改天吧。” …… …… 天光转眼即逝,第二天慈航寺的三位高僧准时抵达元垢寺。 在见心大师等人的陪同之下,禅宗的大人物们没有从正门通过前寺,而是从侧门直入后寺。 双方在山林间缓步赏景,进行着必要的寒暄与交流,以此传递出禅宗在此动荡时刻绝不会有内乱可能的信号,彼此坚决站在同一阵线上。 正午时分,三位高僧用过斋饭,短暂休息过后提前去到讲经堂,开始准备宣法。 寺里的僧人此时都在歇息,如画般的清净景色中一片安宁,禅意悠远。 讲经堂中不时有声音飘出来,微言大义。 听着这些经声,顾濯轻车熟路地从殿旁夹道走过,往那间禅室走去。 殿内的三位高僧不曾往外看上一眼。 根据无垢僧传来的消息,见心大师希望再和顾濯见上一面。 尽管他认为这没有任何意义,但终究不方便断然回绝,便接受了。 (本章完) 第245章 道休也 第245章 道休也 与上一次没有区别,见心大师仍旧坐在那处湖畔。 无垢僧似乎是再一次被提前打发离开,场间唯有二人。 秋风吹着,带不来禅意宁静。 满湖静水已乱。 见心大师示意顾濯坐下,直接说道:“天命教那位新教主就藏在元垢寺里。”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我只是一个外人,这件事应该告诉我吗?” “既然与你说了,便有我的道理。” 见心大师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自顾自说道:“此人有盈虚之遗风,道心无碍故而行事恣意,生杀尽在一念之间,更重要的是他有杀人的能力。” 顾濯听懂了。 见心大师看着他,认真说道:“施主你与我佛有缘,尽管这缘分总归还是差了些许,但终究是有缘,我自然希望你能平安。” 顾濯道了声谢。 有些意思不曾被付诸于口,都在话音之外,但他如何能听不出来? 元垢寺的大人物们认为那位天命教主不远千里而来,为的不是愈伤治病,而是他本人。 这种推断其中自有逻辑的存在,比如天命教与大秦间的血海深仇,足以让人相信。 见心大师说道:“接下来这些天,你就莫要再去茶园了,留在我这里静心修行就好。” 顾濯说道:“或许慈航寺的高僧有和我见面的兴趣。” 见心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这里又不是慈航寺,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也对。” 顾濯笑了笑,神色如常从容,问道:“此次就来了那三位高僧吗?” 见心大师也不隐瞒,摇头说道:“低调不是简陋,当然还有不少的随行者。” 话至此处,他忽然回忆起今天在旁陪同贵客时的画面,补了一句话:“其中有晚辈给我感觉隐约有些特别,应该是慈航寺近些年收下的高徒,只不过我确实没认出来是谁。”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大师你觉得自己该认出来那个人是谁?” “当然。” 见心大师宣了声佛号,话锋骤然一转,说道:“你可知我近年来最得意的是什么事情?” 顾濯心想不会是收无垢僧为徒吧? 见心大师都不必动用神通,便已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清了清嗓子,淡然说道:“其实也不算是最得意吧,只能说是比较得意,毕竟无垢的确还算不错。” 顾濯沉默片刻,眼前有画面随着话音浮现。 那是见心大师整日无所事事,在元垢寺里到处闲逛,逢人便要搭话闲聊继而炫耀自己徒弟,直至满寺上下烦不胜烦。 为了炫耀得更加准确,他甚至认真了解过历届夏祭的天才人物,就连那些明珠蒙尘的后起之秀也没有错过。 想到这里,顾濯终于确定这对师徒的关系着实不错,于是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师你对无垢的修行是怎么想的?” “顺其自然。” 见心大师答得不假思索,说道:“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顾濯想了想,没有再多说什么。 谈话在此结束。 时辰将至,见心大师作为元垢寺的重要人物,必须要在接下来慈航寺的宣法一事中出席,留给这场谈话的本就不可能多。 这两刻钟时间不见得是他刻意抽调出来,而是他本就打算与顾濯见上一面,但谈话里流露出来的友善态度,很显然是因为无垢僧。 至于元垢寺本身的态度,想来还是以稳定作为一切的前提,否则也不会特意道出天命教主的存在。 置身风雨之外,从来不是简单事。 目送见心大师离开,顾濯又在湖畔坐了会儿,这才转身踏进禅室。 人去楼空,一片安静。 整个元垢后寺都在为慈航高僧的来访忙碌,午后残留在殿宇之间的禅意与清净渐渐被脚步声逼退,飘向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微渺存在。 顾濯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坐在禅室里,没有去看那盛满经典的书架,正对着一方水池。 说是水池,更像是一处方正的水洼。 池水溢得极其之满,早就已经漫过那道极浅的围栏,却又神奇地没有滴落在地,而是被限制成一面仿若凸起的镜子。 以此池水自观,可以明意、淬心。 顾濯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来提炼道心,淡去那些可能存在的杂质。 是的,这时候的他只是在单纯地看着自己发呆。 “你长得很好看,这件事是不容置疑的。”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顾濯耳中响起。 不是来自于天地万物。 他沉默片刻,视线从水池离开,望向禅室外。 禅房的门没关。 一位年轻的僧人站在门外,身披午后的温和阳光,笑容却要来得更为温暖。 就像他说话时的语气,听着格外的真诚,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顾濯看着这位僧人,眼神里的情绪渐淡渐无,直至如水。 年轻僧人说道:“聊聊?” 顾濯道了声好。 年轻僧人步入禅房,借那满池清水搓洗双手,再又拍打了一下面庞。 水珠从他的脸颊上滑落,无论怎么看都是年少的感觉。 顾濯说道:“难怪见心大师看不清。” 年轻僧人笑了笑,说道:“虽然见心是有可能踏入羽化的人,但现在的他差裴今歌这样的人,终究还是稍微多了些。” 顾濯轻轻点头,然后说道:“不过见心大师只要再有那位老住持在旁帮忙,凭借元垢寺的山门大阵,并非不能抗衡羽化。” 年轻僧人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是啊。”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意义吗?” “也许吧……” 年轻僧人回以目光,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他仍然很年轻,但他已经苍老。 这都是真实的一面,因为他在很多年以前听过一道钟声,其名晨昏。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于是啊,他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年轻面对苍老,如此这般活到今天。 世人称他为道休。 …… …… 道休是当今天下的最强者之一,公认仅次于白皇帝一人。 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强,与那个不容置疑的第一存在多远的距离,是触手可及,还是咫尺天涯? 如今很多人都在紧张地思考这个问题,然而不会有人去思考道休大师在面对其他人以及宗门时的强大,唯一例外是那个宗门有一位羽化坐镇。 元垢寺并非易水,无法成为例外。 像道休这等人物浑然不顾风度,不理会可能带来的影响,决意进入某个宗门当中,又有谁能阻止他? 答案很清楚。 谁也不行。 “没想到我会来见你?”道休微笑问道。 顾濯说道:“想过,但不多。” 道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说道:“这个推断是有道理的,在当下这种情形下,我理应是要坐镇慈航寺总揽大局才对,但这世上总要有一些没道理的事情,不是吗?” 顾濯想着林挽衣在望京里的倔强,想着裴今歌对旧日往事的执着,想着白南明要让千年万事就此而终的骄傲,不可否认。 道休神情格外温和。 “我这次来见你的意思很简单。” “我很好奇你和长公主殿下之间的故事,但我想这不是你会告诉我的秘密。” “我仍然对你抱有极大的好奇,好奇来自于你到底要做怎样的选择。” 他的眼神自温和而怜悯,就像是语气:“暴雨将至,你到底是要撑伞而行,还是站在屋檐下?” 顾濯安静片刻后,忽然问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话音落下之前,道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他的回答便来得真实。 “我会选我想选的。” 顾濯静静等着。 道休说道:“然后,我会发现那是一条死路,最终被迫在两个不愿意中择一而从,因为这就是活着的真实。”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是陷入旧日回忆中,眼里流露出怅然之色。 顾濯说道:“听起来你曾做过相似的选择。” 道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顾濯有些意外,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 道休从来都不是一个吝于言辞的人。 既然说了,那就不会再沉默下去。“为什么如今慈航寺和秦国正在走向陌路?因为当年最初的我不曾想要站在大秦这一边,独善其身才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很难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 “因为我杀了很多人?我佛慈悲,那些人不死在我的手上,总归是要死在别人手中,与其让旁人承担这份罪孽,倒不如由我自己来。” “听上去就是借口。” 顾濯的评价十分客观,无避讳之意。 道休笑了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念头,继续说道:“事实证明我当初的不愿站队是正确的,无论禅宗还是道门也罢,在君主的眼中都是统治万民的工具,兔死狗烹是每一位合格的君主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然而比起道门统御天下,禅宗直接沦为历史那个未来,这一切也就变得可以接受了。” 僧人感慨说道:“人生在世,就是一个被迫不断折中,直至棱角被彻底磨平的无趣腐朽糟糕过程。” 顾濯沉默不语。 道休的目光落在池水,看着水溢而不泄的奇景,说道:“修行最大的意义是什么?在很多年前我认为是成佛作祖,留下长存万世不改之名,后来随着我的境界越来越高,看到这世间寻常人所不能见的美妙风光,又觉得真正的意义在于去看更多的风景,但最后所有的这些念头都成为了过去。” 6=9+ “在如今的我眼中,修行所求不是名亦不是命,名与命终究都要消失在时光中。” “同样不是那些让曾经的我为之心醉神往的瑰丽风景,因为风景终究会看透。” “真正重要的与珍贵的永远只有一样事物。” 道休最后说道:“自我选择的大自由。” 事实上在前往元垢寺之前,他根本没有想过要说这样的话,因为这些都是他真实的感慨。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坐在顾濯的身旁,本已寂静如天空的禅心却莫名而动,让他毫无道理地说出这些话。 这也是他第一次与人谈论这些——与皇帝陛下道别百年情谊那天没说,是因为彼此都已心知肚明,一切付诸于酒中即可。 话已出口,道休自然不会生出任何悔意。 顾濯若有所思,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再次确认飞升是唯一通往大自由的途径。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道休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温暖的笑容,说道:“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禅房一片安静。 时值浓秋,太阳归山渐早,此刻已然西垂。 金黄色的阳光倾斜落下,越不过水池前两人的身躯,便留下一道黑色的长痕。 顾濯静静看着道休。 道休笑容温和,说道:“我很欣赏你,因为你和当年的我身处同一种困境当中,所以我会告诉你,你的选择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如果你站在我这一边,那我将会从未来过元垢寺,你可以得到你所希望的宁静。” “若是你决意维持现状,那你的余生将会不见天日,你会活在至死不休的吵闹里。” 他说道:“选吧。” 顾濯说道:“听起来也不是很可怕。” 道休诚恳说道:“唯有在现实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你才知道事实可怕与否。” 顾濯安静片刻后,说道:“事实将会如何到来?” “很直接。” 道休伸出手,指尖落在那一池清水中,说道:“讲经堂的经声至深处,元垢寺中佛钟将会有所感应,其时钟声将会回荡不休,山门大阵显现于世,佛光随之而出,宛如朝阳再次升起。” 池水的平静不复存在,倏然倾泻流向四方。 滴答声中,地板颜色渐深。 水已蔓至两人身前。 顾濯神色不变。 “元垢寺的山门大阵的妙处在于那个垢字上面,人生于世历经红尘留下的尘垢,将会在那佛光中展现无遗。” 道休说道:“到了那个时候,你与我的存在将会变得格外鲜艳,人们将会好奇你为何能与我并肩而立。” 禅室里,温和的声音在午后的秋风中招摇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远行,越过层层山林重重殿宇,与徘徊在讲经堂中的经声融为一体。 佛光即将普照。 顾濯的心情却越发平静。 “所以……” 他看着道休说道:“这真的值得你亲自走上这一趟吗?” …… …… 长时间的安静。 禅房里没有任何声音,静得可怕,令人心悸。 在这场谈话当中,顾濯一直没怎么说话,都是在听。 不知他者,很自然地以为他是在尊重前辈。 尊重当然是无稽之谈。 顾濯的确很意外。 在他眼中看来,道休着实不该远行千里而来。 与元垢寺必定要为此不悦有关,更关键的是没这个必要,当下的禅宗就算称不上是同气连枝,至少也不至于互相拉扯衣角,况且死在那座山上的都是和尚。 物伤其类是很直观的道理。 道休对此不会一无所知,但他偏偏就是来了。 在先前的谈话中,顾濯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于是他问了。 道休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我以为是不值得的。” 顾濯平静说道:“或者你是想要亲眼确认一个事实。” 一道叹息声响起。 道休收回右手。 池水顿时不再溢出,但两人的鞋尖早已被打湿。 顾濯说道:“这是不是皇帝陛下设下的局,如果这是一个局,那你是否能借我观他,看清楚藏在局后的真实与虚假。” 道休神色遗憾,说道:“可惜我暂时还看不清楚。” 顾濯说道:“但你还有一种办法。” 道休看着他,眼里再次流露出欣赏之色,说道:“那也是最后的办法。” “这个办法是我的死亡。” 顾濯说道:“只要我死,那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这句话他说得很静,不是冷静平静,而是置身事外的那种静。 道休沉默了会儿,说道:“当年道主说过一句让我觉得很有趣的奇怪的话,他说天意这种东西就像是藏在箱子里的那只猫,唯有当你亲手把箱子打开才能以猫的死活判断天意到来与否,在此之前天意始终存在着。” “坦白而言,我不明白天意为什么要和箱子里的那只猫的死活过不去。” 僧人说道:“但我始终认同这句话,因为像天意这种东西,给予修行者最大的恐惧就是似有若无。” 顾濯感慨一笑,说道:“幸运的是你所顾忌的天意并非无迹可寻。” 话至此处,早已无话可说。 道休明白顾濯的答案不是同意。 对禅宗而言,沉默和拒绝没有任何区别,因为那场杀戮是真实存在的,事情总归要有一个结果。 啪的一声轻响。 来自于道休的响指。 伴随着声音远行,秋风中多出了数分禅意,远行至讲经堂中。 不过瞬间,一切都在如道休先前话中那般所言。 讲经堂中的经声倏然沉重,厚实。 就像是钟楼上撞钟那根木柱。 来自慈航寺的三位高僧,神魂仿若瞬间去到那根木柱前,梦回旧时年少时候,合力撞钟。 于是。 钟声响起。 浑厚宏亮的钟声,倏然回荡在元垢寺的亭台楼阁之间,落入无数僧人耳中。 直到这时,元垢寺的大人物们才是堪堪反应过来,却已来不及阻止。 下一刻,有佛光凭空降临。 仿佛朝阳再起。 元垢寺内蕴藏数千年的香火愿力化作柴薪,无数天地气息依循而至,壮此佛光。 在无数目光当中。 璀璨佛光照向山间某处。 讲经堂中,无垢僧神情剧变,面色骤然苍白至极。 那里是他师父的住处。 顾濯此刻就在那里。 (本章完) 第246章 佛光下的你我 第246章 佛光下的你我 元垢寺香火鼎盛,每日往来之人以万而计,前寺门外的大道上更是不知停着多少马车,还有那临时建立起来让病患暂住的窝棚。 数百上千位僧人穿行在这片繁忙当中,不仅是为救助病患忙碌,亦是在紧张准备着接下来入冬的事宜,避免因为天寒地冻而出现有人冷死的惨况。 从某种角度来说,生活在这片狭小范围内的普通人最为虔诚不过,因为元垢寺或许就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希望所在。 当钟声响起,佛光如日之升普照大地那一刻,人们心有所感般抬头望去,双眼为佛光所浸湿,干涸的嘴唇下意识地张了开来,发出如呢喃般的祈祷声音。 在极短时间内,声音化作愿力长河,汇聚融入佛光之中。 行走在寺外的僧人们,看着这一幕画面,心生疑惑。 其中见识较深的几位老和尚神情微变,心想今日不是慈航寺的高僧前来吗,何以连山门大阵都被启动了? 然后他们的目光落在道旁道中的虔诚信徒上,眼神变得极其凝重,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 …… 慈航后寺,讲经堂中一片死寂。 在佛光升起之前,经声已至酣处。 无论元垢寺的众僧,还是慈航寺的三位高僧都在慈眉笑目,流露出对这一次佛法交流的成功的愉快心情。 故而无论是见心大师,又或是境界深厚如老住持,都没能想到接下来的诸多变化,阻止也就成为一种无稽之谈。 无法阻止,不代表什么都做不了。 讲经堂中的僧人以极快的速度站了起来,严阵以待围住那三位高僧。 见心大师一言不发,神情冷漠至极。 与此同时,老住持已经传令下去,让整座后寺进入戒严状态。 无人得以前往佛光映照之处。 见心大师转过身,望向他问道:“我去?” 老住持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我去。” 见心大师知晓事关重大,没有强行坚持下去。 他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失魂落魄的小和尚,转而说道:“让无垢跟你一起去。” 老住持没有拒绝。 两人隐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即是愤怒于慈航寺的不言而动,亦是对顾濯产生不便流露言表的强烈不满,还有随着大阵的蓦然变化骤然沉重的心情。 离开讲经堂,再拾阶而上穿过层层密林,随着距离的靠近佛光愈发壮丽。 无垢僧跟在老住持的身后,无心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瑰丽画面,识海中一片杂乱。 没过多久,湖畔与禅室一并出现在两人眼中。 无垢僧的脸色变得更为苍白。 金光佛光落在禅室里,从中流淌溢出的却是暮色般的艳红,浓稠如若正在燃烧的鲜血。 那些鲜血来不及奔涌成河,带着蕴藏在其中的恐怖杀戮,向着禅室外的两人扑面而来,便已在佛光的笼罩之下消散。 无垢僧的记性一直很好,知道元垢寺山门大阵妙用所在,因此他希望自己的记性其实不怎么好,声音微颤问道:“住持……这是怎么回事?” 老住持沉默不语。 不是不愿回答,而是他的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盛景。 身在禅房中的那人到底杀了多少人,才能让元垢佛光展现出这般奇景。 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识海中。 禅房里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一片死寂。 老住持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往前一步。 不是不愿,而是他知道身在禅室中的那人必然知道自己的到来,那么此刻的沉默就是不愿相见,而他没有闯进去的资格。 等待也就成为唯一的选择。 …… …… 禅房中。 道休静静看着顾濯。 顾濯面朝池水。 没有声音,是因为两人都没有说话。 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怪氛围弥漫在此间,在无视屋檐落下的璀璨佛光映照中,越发来得清晰,再也无法被忽视。 时间是人世间最锋利的那把剑,可以斩断一切不安,但此刻没有如此漫长的时间留给坐在这里的两人。 那事情终究要落到可见的实处去。 道休忽然问道:“是早有预谋吗?” 顾濯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道休眉头微皱,仿佛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艰难问题,自言自语说道:“即便早有预谋也罢,你也不该能做到这种程度才对,为什么呢?” 顾濯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在元垢寺听过佛经,在慈航寺住过好些天?” “听着有些道理。” 道休唇角微扬,笑容里满是自嘲,问道:“你话里的这些天相加起来可有一年?” 顾濯说道:“再多些天应该就够了。” 道休沉默片刻后,说道:“此刻讲经堂里那三位老僧在慈航寺中诵经念佛共计将近千年。” “若我今日不在此间,仅凭这三人亦不能唤出当下之佛光。” 他说道:“事实便是如此。” 顾濯看着他,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道休摇头说道:“知之为不知,不知为知之。” 顾濯说道:“这是书生的话。” 道休神情淡漠说道:“你不是禅宗的人,同样在读佛经,用佛法。” 顾濯说道:“如果我说我对和尚其实有几分好感,是否太假?” “是的。” 道休看着顾濯的眼睛,平静说道:“否则你也不会做出那等事情。” 这句话看似寻常,其实是以禅宗真言颂出,可以直抵人心深处得见一应真实,近乎神通。 顾濯神情如常平静,说道:“什么事情?”道休再次沉默。 下一刻,他忽然间笑了起来,说道:“我错了。” 顾濯没有接话。 道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很是感慨,说道:“你的有恃无恐是对的。” 顾濯问道:“要试试最后那个办法吗?” “杀死你?” 道休脸上的笑容变得更为深刻,摇头说道:“我不会这样做。” 顾濯有些意外。 与先前谈话里流露出来的态度相对,这无疑是一种反复。 更重要的是,元垢寺大阵在当下已经被启动。 6=9+ 覆水难收的道理谁都懂。 顾濯没有问为什么,说道:“谢谢。” 道休说道:“不客气。”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往禅房外走去,留下些许余音。 “比起来的时候,现在的我对你抱有更多的好奇,这不仅在于你将要做出怎样的选择。” “至于为什么不杀你。” “或许皇帝希望的就是你被我杀死。” 伴随着道休的远去,浓稠如若实质般的血色随之而流动,仿佛滚滚血海。 顾濯目送。 直至禅房中再无第二人时,佛光远去。 画面得以回归真实。 顾濯一身清净。 不见半点血色。 …… …… 禅房外有声音传来,是道休与老住持的谈话。 事已至此,话里很难有什么愉快可言,剩下的只不过都是体面。 无垢僧作为晚辈,根本没有参与到谈话里的资格,他的视线始终落在禅房里,直至找不出半点血色从中流淌而出,心神才是倏然松懈下来。 直至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 一句话落入无垢僧的耳中。 “你很不错。” 道休微微笑着,说道:“当初我该试着抢一下你当徒弟的。” 无垢僧不由愣住了。 不等老住持开口,道休继续说道:“无垢僧是为我禅宗之未来所在,若是将来他在修行上有困惑之处,不妨去上一趟慈航寺,我会为他留下些许修行上的心得,或许可以参考一二。” 说话的过程中,他看都没看无垢僧一眼,全然不像是话里说的那般珍惜。 老住持神色颇为复杂,最终道了声好。 换做旁人,或许会以为这是道休对今日这场骤变的补偿,但他并不这样认为。 道休就此离开。 秋日斜阳下,寒风轻拂。 落叶与僧袍齐飞。 僧人似是乘兴而来,又因兴尽而返。 …… …… 无垢僧推开禅房的那扇门。 门后一片温暖。 那是夕阳的余晖。 顾濯就坐在水池旁边,手里拿着一卷佛经,正在认真研读。 半身暗,半身明。 他的脸上找不出任何的惊慌之色,平静如若往常,眼前仿佛唯有深奥经文。 片刻前发生的那场剧变,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哪怕半点的痕迹。 一切都已随风消逝。 往后的时光里,无垢僧从未忘记今日这一幕画面。 “有话想问?” 顾濯的声音温和响起。 无垢僧醒过神来,但没有说话。 顾濯放下那一卷佛经,看着他说道:“如果你想知道答案,我会告诉你。” 话是真话。 无垢僧闻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问道:“你讨厌和尚吗?” 顾濯说道:“主要看是什么和尚。” 无垢僧问道:“比如?” 顾濯说道:“你。” 无垢僧心想这句话未免也太奇怪,摇头说道:“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单纯的和尚,你这是在答非所问。” 顾濯心想好像是这样的。 “慈航寺的和尚我不怎么喜欢,原因比较复杂,不足为人道。” 他最后说道:“至于元垢寺的和尚……我觉得还算不错,挺好的。” (本章完) 第247章 或许你从来都不是人 第247章 或许你从来都不是人 神都,景海。 白皇帝收回视线,闭目。 在他身旁那张宽大的茶几上,坐落着一面玄黑色的方盘。 方盘之上不是十九条纵横来去的线条,而是山河万物。 若往最细微处望去,山河之间犹有亭台楼阁,数十殿宇组成的著名佛寺。 那佛寺名为元垢。 随着皇帝陛下的视线离开,方盘上的景物开始褪色,归于虚无。 就像道休所推测的那般,他的目光早已提前落在元垢寺中。 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裴今歌。 然而知道不代表就必须要做些什么。 无论杀人,还是救人,都未曾被皇帝陛下所真实地考虑过。 既是因为道休不会给他完全出手的机会,亦是他本就不想在这种时候动手——像复仇这种事情可以不择手段,但他和道休不是仇人,争的是人间大势,那便需要有名义。 唯有名正方能言顺继而事成。 大秦要的不是世人沉溺在天罚的恐怖之下,终日提心吊胆不敢逾越半步,这样做最多不过是带来暂时的太平,待他死后一切将会土崩瓦解。 所以他不会出手,哪怕道休先行出手。 是的,就算顾濯死在道休手中,这依旧是他无所谓的事情。 如今唯一让皇帝陛下为之不解的是,道休为何如此决然地离去? 就像盛事未到压轴一刻就亮了灯。 …… …… 不杀顾濯,当然不是因为慈悲为怀。 这四个字与道休从来无关。 自从那年离开慈航寺,下山行走世间以后,他就从未忌讳过杀人这件事。 这也是他认为白皇帝有不顾名正言顺,极有可能以天罚尝试诛杀他于元垢寺的根本原因。 在他看来,杀人从来与名义无关,只在乎心意二字。 其后可能出现的万丈狂澜或者如狱人间? 禅宗正是为此而生。 至于待他身死后,慈航寺将会土崩瓦解又如何? 那已经是他离开人世后的变故了。 只要活着的时候问心无愧足矣。 何以问心无愧,在于选择的自由。 在禅室中,道休与顾濯所言皆是真话,如今的他正是因此而行。 他与皇帝陛下的私交甚是不错,称得上是至交好友,但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大秦。 不喜就是不喜,与他出家前曾是齐国人有关,与他当年被迫站队有关,与战后被大秦食言而肥有关,与这百年间的一切都能有关,根本原因终究还是不喜。 今日不杀顾濯,弃之而去,同样是他的心意所向。 如此心意,自然复杂。 既在于那道佛光不曾映照出血色,顾濯无法被证明是那位天命教的新教主,也在于他很好奇顾濯是如何在这段时间内洗去身上的鲜血,在佛光之下隐去自己的真实,纵观古来今往理应无人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以及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对顾濯说出那句话。 ——或许皇帝希望的就是你被我杀死。 在这句话过后,就是来自禅房外的谈话。 说者本有意,闻者亦有心。 道休相信顾濯不是白痴,那就定然能从谈话中听到一个事实。 元垢寺与大秦朝廷的关系很是不错。 为什么关系不错? 原因很纯粹。 人世间没有比大秦更为富有的存在。 大秦从来都是元垢寺最大的那位金主。 …… …… 人来人往太匆匆。 讲经堂中的对峙已经结束,在极大的克制之下没有发生冲突,让局势维持在一种怪异的平静当中。 佛光早已消散,元垢寺外失去信仰寄托的人们仍旧沉浸在茫然中,短时间内心神无法自拔,而这正是僧人们最为担心发生的事情。 然而极为幸运的是,醒来的病人们没有因此而受伤,精神反而变好了不少,于身体病情皆有益处。 这无疑是道休给予的补偿之一。 元垢寺的大人物们当然不会就此满足,然而面对这位禅宗第一人的亲临,生活在这里的僧人着实没有太多说话的底气。 到了最后,唯有见心大师问了一句。 “道休前辈此来所为何事?” “见两个人,杀一个人。” “前者是禅房里的那位晚辈,后者可是天命教的那位教主?” “不错。” “结果如何?” “很可惜,后者不知所踪,缘锵一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道休的神情很是遗憾,找不出半点虚假的地方。 元垢众僧沉默。 “既然没有话要再问了。” 道休无所谓这寂静,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 慈航寺一行人离开得很是潇洒,元垢寺却是迟迟难安。 直至夜色深时,后寺的灯火依旧通明如昼。 僧人们片刻不敢懈怠,正在通宵达旦检查山门大阵的错漏之处,以防再有相似的事情发生。 与白日相比起来,此时的喧嚣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间禅房却依旧冷清孤静。 顾濯仿佛被寺里僧人所刻意遗忘,除却无垢僧与他匆匆见了一面,再也没有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并未因此而有不安生出,平静地享受着这份安宁,手中拿着一卷经书。 然而他的心思没有真正落在那些文字上,而是思考着一个问题。 6=9+ 云梦泽上与裴今歌道别后前往元垢寺,他的确是抱着慈航寺不可能直接翻脸的念头,让事情留在尚有回旋余地的境况之上。 只不过这个想法随着道休亲至的那一刻,便已破碎。 顾濯在此的确算错了。 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不仅于此。 前些天里,顾濯之所以决定前往讲经堂听经,为的当然不是寻个由头来给元垢寺送钱,而是他心中真的有听经的想法。 为何偏要听经,是因为他住在茶园里的那段时间对元垢寺的山门大阵渐有了解,得知其妙用所在,存了以此掩藏身份的想法。 问题在于,根据他在道法上的丰富经验进行推算,以他当下的佛法造诣不该如此轻易就能干净。 更不要说是在道休面前显得那般干净。 这才是他最大的意外。 同时也是此刻手捧佛经,仍在思考的问题。 杀人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连一个秋天都不到,何以他洗得这般干净,仿佛古殿前的那些僧人是死在另外一个人的手上? 夜色渐深,秋意生寒。 顾濯醒过神来。 他再看了一眼那卷佛经,然后以真元将其御空物归原位,再是双手捧起池中清水搓洗面颊,掩去那些即将浮现眉眼间的疲倦。 与此同时,有声音终于在他耳中响起。 那是夜色里的万物。 “你想明白了吗?” “好吧,还是没想明白,但我们其实觉得这事没那么复杂。” “为什么?” “因为你想啊,平时我们凑一起下雨刮风打雷落雪,终归是要有那么几个倒霉的人死的,按照这种算法,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我们的手里了。” “是的,这不是主观意义上的杀人,和尚们最爱说的就是唯心之言,但客观事实是不会因为那些话而改变的。” “所以你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吗?” “还不明白吗?” “其实我们想说的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已经不是人了,你本质上是和我们一样的存在,杀人对你来说和屠鸡杀狗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佛光根本映衬不出你的真实,这同时也能解释你为什么可以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而旁人偏生不行。” “你别误会,这话真不是在骂你不是人。” “也对哦,要是你不是人的话,为什么你自己一无所知呢?” “这可真是奇怪了。” 声音随着夜风远去。 顾濯站起身来,想着万物认真讨论得出的这个结果,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低头望向掌心上的纹路,感受着体内正在流动的血液不曾停歇的心跳声,回忆着过往无数日日夜夜里品尝到的甜酸苦辣滋味,还是觉得很没道理。 如果他不是人,那他理应知道自己不是人。 问题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是人,偏生元垢寺这座山门大阵可以映照出人生于世历经红尘所留下的尘垢,让一切展露在佛光之下。 道休最终放弃动手的缘故,很大程度在于他从未见过像顾濯这般干净通透的存在,无论是以何种手段。 顾濯敛去思绪。 有叩门声响起。 是见心大师。 顾濯往禅房外走去,与这位高僧并肩坐于湖畔,开始寒暄。 所谓寒暄,为的无非就是拉近距离。 待那些可能存在的尴尬消失后,他终于问道:“道休前辈与你说了什么?” 顾濯没有隐瞒,诚实说道:“其中有些关于选择,有些关于他的修行,还有许多关于当今的局势,所以这些话我都不方便告诉您。” 见心大师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还要继续再留在元垢寺吗?” 与之相比,这个更像是他真正在意的问题。 顾濯想了想,说道:“如果您不介意。” 见心大师叹了口气,神情是同样的诚实,说道:“很难不介意,毕竟你才来不到一个秋天,便让全寺上下经历如此风波,要是每个季节来上一遍,我想寺里很多僧人都会一颗禅心破碎的。” 顾濯有些遗憾,很是无奈,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怪你。” 见心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说道:“只怪元垢寺这棵树不够大。” 顾濯沉默了会儿,问道:“世间真有那么一棵树吗?” 见心大师本想说有,接着想到此刻正值风雨飘零之际的大秦,于是无言。 片刻沉默后,他感慨说道:“我觉得,该是我对您说您,因为您这样称呼我,那是真的让我倍感折寿啊。” (本章完) 第248章 孤寂人间 第248章 孤寂人间 顾濯心想事实的确如此。 以彼此的真实差距,您这个字是不合适。 然后他看着见心大师,叹息说道:“听起来很有送瘟神的味道。” “好像是的。” 见心大师有些无奈,很是唏嘘,说道:“主要是元垢寺供不起您这尊大佛啊。” 听着这话,顾濯也不失望,更没有生气的意思。 如此直截了当的诚实,终归是要比虚与委蛇来的要好。 “那就这样吧。” “抱歉。” 见心大师想了想,起身往禅房走去。 片刻后,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双手正捧着一叠书。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这是封口费吗?” “不是。” 见心大师放下那些书,打趣说道:“是我从未做过的亏本生意。” 顾濯哑然失笑。 见心大师继续说道:“这些佛经都是我的手抄本,上面写着我对经文的注解,你若不嫌弃可以随便翻阅一下,就算嫌弃那也是能拿来卖钱的。” “至于封口费。” 僧人想了想,诚实说道:“我待会儿给你倒杯热茶好了。” 顾濯没有拒绝。 无论经书,还是热茶。 这杯茶没有喝上太长时间,毕竟夜色已深,久留终究没有礼貌。 与见心大师道别后,顾濯没有再与无垢僧见面,孤身行走于山林间。 不时回头再望,仍见寺中灯火通明,想来还要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才能平息今日带来的喧嚣。 这般看来,见心大师请他离开确实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在这寒冬将至的时节里,元垢寺很难再承受一次相似的剧变。 想着这些与自己其实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与热心其实无关,而是顾濯颇有些想不到自己的去向。 人间大事未定,于是他不得不流离失所,必须要在这世间匆匆流浪,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天琼峰上,余笙提出要他置身事外的要求的时候,他几乎都在沉默不语,只在最后那句话里点头答应,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料到这种令人孤寂茫然的漂泊不定。 甚至是些许的难过。 这是他鲜少拥有的感受。 顾濯敛去思绪。 古老的寺门出现在他的眼中,那是见心大师让他走的后门。 推门而出,如水星光映照之下是爬满崖壁的青藤。 江声浩荡,自崖后升起。 顾濯循着声音走去,终见浪滔滔而过,与星光相映而美。 他在崖边坐下,取一壶酒,于今夜与天地对饮。 …… …… 孤寂是一个人的事情,但这世间从未只有一人孤寂。 今夜的清净观迎来一场秋雨,雨势寻常,淅淅沥沥落在青瓦上,声音很是催人入眠。 楚珺却是清醒。 闭关至今不到一个季节,她的身上未曾堆起尘埃,容颜依旧明美。 不知为何,她听得到夜雨声后反而精神,却又无心再修行——这些天里她的进境很是不错,想来再过些天就能养神境界圆满,得以步入承意境界。 如果除去顾濯不算,那她毫无疑问是年轻一辈第一人。 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承意过后,还要归一,如此方能被世人称之为真正强者。 但是这所谓真正的强者,在接下来的世事变化中……着实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唯有身成无垢才有真正登上舞台的资格,而这已经是苦舟僧与自在道人所处的层次,再往上的得道之境才是有触及羽化的可能。 楚珺与这仍有无比漫长的距离。 哪怕她早已对这个事实有所认知,此刻心中依旧有些绝望,道心为孤寂所浸染。 她不再留在洞府里,决定起身去屋檐下听雨,让自己与这个世界更亲近些。 于是,那封自元垢寺而来的信顺理成章地落入她眼中。 楚珺看着落款的名字,很是意外。 谁给她写信都是正常的,唯独无垢僧是例外,因为她和他是不愿见面的那种朋友——主要是无垢僧不想见到她。 当她拆开这封信,目光落在信纸上与那熟悉的口吻相遇后,再无疑问。 笔迹是无垢僧,话却是来自那位她不承认的师父。 信上的笔墨主要是落在各地的风物之上,本质上就是一篇言辞随心的游记,直到楚珺看到被留在最后的那一段话,眼瞳骤缩。 不是因为她的道心太过脆弱,更非孤寂过后的情绪敏感,而是那句话太过……沉重与可怕,无论怎么想都不该被这样提及。 楚珺强自冷静下来,抿住微润的唇瓣,不让震惊流露颜面。 她没有转身离开,收起那封信在屋檐下坐着,仰头望向夜空。不时风来,雨水落在她的脸颊上,带来深夜的寒意,随之而清醒。 正是这种清醒更让她心生茫然。 信上那句话很简单。 与复杂没有关系。 无法理解出第二种意思。 就是因为这种不留余地的直接,才会让楚珺如此这般震惊,纵是夜雨扑面亦不能静下半分心神。 ——留下这封信,晨昏钟将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楚珺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心想这算什么? 是怕我在这变乱中身死,提前为我做准备吗? 如果你是想我活着,又何必告诉我这件事,只要让晨昏钟在关键的时候护着我不就行了吗? 无数疑问自道心而生,尽皆不得其解。 6=9+ 楚珺睁开眼,忽然想起道主当年写过的一句话。 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 那时的你眼前所见也是这般景色吗? 黄庭院,青灯夜雨,秋风白发。 楚珺伸出手,借雨水凝聚为镜,看着镜中自己如墨般的发丝,心想也没记得你有白头发啊。 这到底是在怎样心境下写出来的句子? 她着实想不明白,道心却渐渐静下,不再那般焦虑。 无论如何,对她来说这终究是一件好事。 远处屋檐下,自在道人看着这幕画面,神情格外复杂。 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观主为何在离去前特意交代让他注视楚珺。 果然。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 …… 多事之秋,人间一片烦嚣。 元垢寺骤起又无的变故,在僧人们的低调之下,没有能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天下人的目光依旧集中在神都。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渐浓的秋意,御书房里终于传出新的消息,这让很多亲身参与此事的朝臣松了一口气,要是皇后娘娘执意留中不发,那场面将会变得更加不好看,尽管这种事情与好看本就没有关系,只不过是太多人沉浸在长时间的和平当中,对这场冲突仍旧抱有和平落幕的虚幻奢想。 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简单。 既然你们决定要谈,那就谈吧,在神都。 无人拒绝,这本就是双方早已达成的默契所在。 在这诸世家之主、天下宗派掌门与各路强者赶赴神都的时节,很多事情都会被毫无声息地忽略过去,比如阴平谢氏将要有贵女远嫁北地易水,成为易水掌门某位子侄的妻子。 世家与宗门以联姻为手段加深关系,着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真正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出嫁那位贵女是谢应怜。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被迫当众下跪认错,骄傲尽失的所谓名门贵女还有成为正妻的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这也是谢氏于此时刻欣然应允的根本原因。 这个消息流传只在小范围流传,如今的顾濯自是一无所知。 …… …… 在崖边听完那一夜的江声后,顾濯继续行走人间。 如今慈航寺不再着眼于他,兼之大秦刻意无视,这世间的风雨便再与他无关。 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在这世间各处,就像余笙临别前告诉他的那样,珍惜这暴雨将至前的片刻宁静,哪怕气氛始终是压抑的。 访名山问佛寺不入道观,静心钓鱼闲来便与秋风醉眠山中,顾濯活得越来越具有诗意,越来越像是行走于人世间的谪仙。 然而他再如何远离尘世也罢,神都方面的消息总会来到他的耳边,区别无非早晚。 事实上,这区别并无影响,因为双方直至这一刻仍未有任何谈拢的迹象。 其间有不少插曲发生,比如某个白痴天真到试图提议以赌斗的方式来解决这场争端,结果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落得一个连人带椅子都被抬出去的境况。 在这烦嚣声中,唯一不变的是下场的人和势力越来越多。 很可惜的是,这些人和势力几乎都是站在大秦的对面。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大秦都有种大势将尽的味道,就像是一座将要倾塌的高山。 因为这种掩之不住的迹象,皇后娘娘或者说忠于大秦的臣子们,在谈判桌上的强硬愈发显得虚张声势,似乎只要再往前一步,胜利就会到来。 况且那位皇后娘娘最近沉默的时间愈发漫长。 怀揣着如此信心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最为明显的迹象就是近日里神都不管酒楼还是青楼,生意都在肉眼可见的变好,客人络绎不绝,纵声高歌者彻夜不绝。 极少数人对此感到奇怪,不理解事情进展何以这般顺利,直觉此中有着极大的问题,奈何身在这种越发狂热的氛围当中,不合时宜的声音总是会被掩埋。 某天,站在大秦皇室对立面的势力再多了一个。 不是谁家,就是林家。 林挽衣那个林字。 同一天,皇后娘娘的唇角微翘,笑意婉约。 (本章完) 第249章 证圣四十年的雪 第249章 证圣四十年的雪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谁知道呢?” “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 “是啊,都是长辈的主意。” 神都某家酒楼的包厢里,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男女们时隔两年再聚一堂,岁月未曾在他们的面容上留下痕迹,眉眼间的意味却已都是萧索。 林浅水与宋景纶都在场间,因为这本就是神都世家的子弟的聚会。 人还是同样的人,区别在于这时的他们已不再以谁为主,去做那些刻意奉承的事情,而是真实地向彼此分享着自己的愁与苦。 “就连你家也站到那边去了。” 宋景纶叹息说道:“我家应该也不会坚持上太长时间。” 林浅水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旁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我家的大人们对皇后娘娘一直是既敬又怕,如今又着实被外力压得狠了,宫里始终没声音传出来,能比你家守得住立场才奇怪。” 听到这句话,有人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问道:“你家……和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所周知,当初娘娘被册立为后的最大阻力,便在于她曾经有过一段嫁为人妻且生儿育女的经历。 尽管史书上不乏留名千古的君主做过相似的事情,然而那些女子最后终究都是贤惠的,如今这位皇后却是从最开始就找不到这种征兆。 这才是当初神都各方势力试图阻止称后之事发生的根本原因。 “我也不清楚。” 林浅水眼神复杂,轻声说道:“家里的长辈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根本不愿提及,而且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只听说……叔叔和她的感情真的很好。” 宋景纶说道:“若是感情不好,又怎会有林挽衣的出现。” 有人睁大眼睛,突然说道:“难不成你叔叔的死别有蹊跷……” 话还没说完,在场众人便已都懂得他的意思。 “这和当下的局势没有关系。” 林浅水看着那人,说道:“而且你的想法未免太过像话本里的言情故事,我不认为娘娘是这样的人。” 一生挚爱死于多年以前,仇恨铭记于心不忘,为此蛰伏沉默多年,不择手段走到今天这一步,只为亲手复仇参与当年谋杀的那些人。 是的,这个推断可以解释很多的事情,比如最符合人们美好设想中的妖后乱政,让大秦走到今天这近乎与举世为敌一步。 这也是如今神都很多民众的看法,或者说是对当下动荡局势的不安迁怒。 林浅水不这样想。 在她看来,皇后娘娘绝不是如此无趣的一个人。 那人想了想,觉得她的否定很有道理,然后无话可说。 林浅水沉默片刻后,喃喃说道:“真不知道明年春天的神都会是怎样。” 宋景纶认真说道:“无论最后怎样,你我首先要做的是活着,其余一切都是次要的。” 林浅水偏过头,望向这位自去年望京一行后变得截然不同的朋友,摇头说道:“要是在教坊司里活着,那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 宋景纶微怔无言。 话至此处,林浅水为自己斟满杯中酒,起身敬向众人。 本就是故友久别重逢,都知晓或许再也没有下一次的相聚,雅间内的其余人自然不会拒绝,就此纵酒于喉。 酒过不知几巡,醉意上涌,言辞愈发无忌。 “你知道我父亲现在害怕的是什么吗?” “谁不知道你爹是忠臣,担心的无非就是大厦将倾。” “错了,这是我偷偷听到的,我爹和他那些同僚根本没想这些,他们害怕的是皇帝陛下赢下这一战后朝政被娘娘把持。” “什么意思?” “过去那些年皇帝陛下春秋鼎盛,以至于那几位皇子殿下都不敢有心帝位,直接导致太子之位空悬至今,谁也没想到局势突然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你的意思是,届时皇后娘娘可以借此为理由,直接临朝听政?” “不错,哪怕是对陛下有无限信心的我爹,都不得不认为这场大乱过后的局势将会异常复杂,绝不是那几位不理政事的皇子能面对的,偏偏皇后在这些年展现出来的手腕,有把乱局收拾好的可能,到那时候他们就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这事。” “到时候恐怕要有很多人死去。” 雅间众人想到这种未来的存在,想着那位皇后娘娘的行事作风,纵使数巡酒水暖身,心中依旧生出极为强烈的惧意。 有人下意识安慰说道:“这次真不见得能赢。” “那你就要低头看我的人头了。” 最先开口那人的声音里尽是幽幽。 雅间的气氛越发死寂。 酒水再烈,仍旧无法热闹。 就在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无比热烈的庆贺欢呼之声。 场间众人酒意骤散,走出雅间认真听闻,旋即神色不一而变。 宫中传出旨意,即将召开大朝议,为近来烦嚣不止的夏祭之争定下最终的结果。 时间就在冬至的那天。 活在此时的人们已然提前知晓,这将会是留在史书上长编大论的重要一天。 …… …… 与世人想象当中不同,皇后娘娘的心情无半点凝重,很是轻快。 就像过往数十年来背负的包袱在今天被尽数卸下。 走出御书房,穿过秋风吹过的长廊,行至景海。她与皇帝陛下并肩而坐,声音温柔地说了几句话,话里都是旧日的回忆。 都是数十年前的往事。 如今早已无人胆敢记起。 皇帝陛下静静听着,不时轻声回应,但话始终不多。 话的最后,娘娘敛去唇角笑意,说道:“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那些理应是到尘埃落定时再说,希望还有这样的机会吧。” 皇帝陛下偏过头看着她,想着很多年以前的初次相遇,想着曾经少女的她有过的那些夙愿,想着她进宫的根本原因,平静说道:“好。” 皇后娘娘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候,一句话落入她的耳中。 “挽衣如今在何处?” “去年出关以后,在世间各地游历至今,现在正往神都来。” 6=9+ “劝不住?” “她本就是极有脾气的姑娘,要不然前些年也不会执意一个人在望京吃苦。” “等她到了神都,来一趟景海。” “好。” …… …… 伴随着神都那份的旨意传向人间,今年的秋天似是在这忽然间变得无比漫长,许多人眼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度日如年。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无人得以置身事外般从容。 唯有顾濯是例外。 坐在食肆二楼的窗边,听着似火锅沸腾后吵闹的议政声音,他的面前又是一位故人。 这是位于中原腹地的某座城池,与朝天剑阙相距约莫三百余里,称不上繁华,故而坐在他面前的是陈迟。 朝天剑阙在这场盛事中的立场让很多人意外,是与易水如出一辙的中立,天都峰如今正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 连带着像陈迟这样被派遣在外的弟子处境都变得微妙。 “坦白说……” 陈迟饮了一杯酒,借着醉意,低声说道:“掌门真人应该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顾濯说道:“不奇怪。” 陈迟转过头望向阴霾天空,感慨说道:“然后我就得被派去对付巡天司了。”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陈迟往后靠在椅背上,自嘲说道:“与往日的同僚相互残杀。” 接连递进的三句话,十分清楚地叙说了他当下的情绪,便是发愁。 “真挺奇怪的,认识你之前我再怎么也算是一位年轻俊杰,结果现在莫名其妙沦落到这种境地里,何止是惨一个字。” 陈迟的声音里满是唏嘘。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我每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总是在向我诉苦,若是旧苦我还可以嫌弃你,偏偏都是新愁。” 听着这话,陈迟有些恼火,翻了个白眼。 “这又不是我想的。” 他不愿深谈,转而问道:“所以你特意过来寻我是为什么?都这种时候了,我可不相信你是真的无事路过来看望我。” 顾濯平静说道:“如果你接下来避无可避要去神都,替我做一件事。” 陈迟怔了怔,眉头旋即皱起,说道:“这事我没法立刻答应你。” 顾濯没有说话。 一封信被他从衣袖里取出,递了出去。 陈迟面无表情,朝着顾濯翻了个白眼,讥讽说道:“你真是把我当邮差用了啊?” 话是这么说,他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这封信。 “是给林挽衣的吧?” “那就行。” “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不是,你为什么找我送信,别人不行吗?” “很遗憾,我现在没有人能用了。” “啧啧,结果是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工具吗?” “这话我可没说过。” 很随意的几句话,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愉快起来,不再那般压抑难受。 陈迟举杯再三饮酒,直至醉意涌上两脸,眼里的人与物渐渐模糊。 隐约之间,他似是在这人间听到呜咽如哭的悲鸣,下意识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原来那是窗外的世界。 天穹染上暮色,云层沉凝如山。 风雪已至。 证圣四十年的第一场雪。 (本章完) 第250章 死因 第250章 死因 再回神都,风光已然不同。 这与证圣四十年的第一场雪有关,但却不多,因为真正的变化永远是在人的身上。 林挽衣依旧维持着那年的低调,下船后坐上一辆不见奢侈的寻常马车,厚实的帘布与隐藏在车厢里的细微真发足以拦下绝大多数好奇的目光。 自从那数十位朝臣于宫门外上书后,人间各地无数强者蜂拥而至,城门司与诸衙门一直承受着极其巨大的压力,很多人心中早已紧绷着一根线,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各个部衙依旧临时抽调出人手,在暗中确保那辆马车的安全。 当林家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朝廷的对立面后,林挽衣自然不可能再前往林家,但她依旧希望与林浅水见面,于是马车拐进长街里的某个角落静待片刻,再是继续前往皇城。 马车里的光线稍显昏暗,燃烧着的香炉散发出令人心神宁静的香味,隐约模糊彼此的面容。 “你不该来的。” 林浅水看着林挽衣,眼眸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林挽衣沉默片刻,说道:“我是不该来,我有很多不该来的理由。” 林浅水说道:“所以你现在才来。” “是的。” 林挽衣神色平静如常,轻声说道:“写在书上的道理永远都是那么好懂,比如能忍能静是大智慧,比如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可惜当这道理摆在身前,告诉你这是正确的选择的那一刻,人们才会真正明白知行合一的艰难。” 林浅水微怔,只觉得话里别有深意。 但她没有多想,莞尔一笑,说道:“我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林挽衣随之而笑,说道:“这是我在小时候认真想过的事情,因为我想把这辈子过好,可惜总是做不到。” 林浅水再次怔了怔,想着至今仍旧流传在望京城里的传闻,想着传闻里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林挽衣的身上,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问道:“我想不明白,你来神都到底有什么意义可言。” 林挽衣答得理所当然,不见半点迟疑:“让你这样的人活着是其中之一。” 话音落下,林浅水的笑容渐渐消失,直至不复存在。 “我现在真的很惊讶。” “你觉得你不值得我这么做。” “是的,我从未知道你我关系好到这种程度。” “其实我也不这么认为。” “这才是你直到今天才踏入神都的原因,盛夏和秋天里的你一直在为此犹豫,或许还有别的缘故?” “嗯。” “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伴随着这句话的落下,马车恰好停了下来,应是即将抵达皇城门前。 林挽衣看着林浅水,微微一笑,说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认为你我这种与长辈恩仇无关的人,不该死在这种时候。” 林浅水摇头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因此而死去是有道理的,这些年来我的吃喝用度与修行都是倚仗着家里,为何能不能随之而死呢?” 话是真话,她就是这么想的。 哪怕选择的权力从来不在她的手中。 林挽衣认真说道:“只要活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死去的道理,可这世间又在何时只依循着道理流转?这世上有太多没道理的事情了。” 林浅水沉默不语。 “我了半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时间,确定这是我想要去做的事情。” 林挽衣看着她说道:“这或许不是对的,但我至少可以确定这不是错的,那这就是值得我去做的事情。” 林浅水再次沉默,眼眸里流露出来的目光落在对坐的少女身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于是她的语气变得格外生硬:“你有没有想过,你做这件事是有死去的可能的。” 林挽衣笑意不改,问道:“所以我不是犹豫了很长时间吗?” 听到这句话,林浅水沉默了很长时间。 片刻后,她的唇角微微翘起,嘲弄说道:“真是天真。” “可我偏偏羡慕你的天真。”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离开马车,步入如粉末般的碎雪中。 林挽衣没有送别。 车轮碾过青石地板的声音再次响起,沉重厚实。 入神都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和林浅水见面,为的不是什么,只是坚定自己的决心。 她如何不知道话中所言是天真的,幼稚的,荒唐的,不成熟的,甚至可笑到惹人可怜的? 但又怎比得过这个世界来得荒谬呢? 比起置身事外静看风波恶,她更愿意踏上现在这样的道路,哪怕这必然会被人视作为无意义的怜悯,且不见得可以成功。 马车穿过幽暗漫长的皇城门洞,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有光芒从帘布的缝隙中渗入,那是散发着温暖感觉的昏黄灯光。 不知何时,车轮已经停下。 林挽衣离开马车,望向灯火通明的御书房,沉默片刻,平静迈步。 踏过道上尚未来得及清扫的积雪,有过数面之缘的那位公公为她打开门,侧身让路。阵法笼罩下的皇城理应温暖,但她身上依旧有种凄寒的感觉,或许不是来自于身,而是源自于心。 伴随着门轴转动声响起,风雪被留在门那边的世界。 御书房内唯有一人。 林挽衣的母亲。 她望向皇后娘娘,眉眼间的情绪莫名放松许多,声音淡漠说道:“那封家书上的事情,我想听你亲口和我说一遍。” …… …… 去年夏天,顾濯离开神都时从皇后娘娘处得了一封家书,为此他特意去了一趟朝天剑阙,可惜当时林挽衣正在闭关以求破境。 直至一年以后,林挽衣才是看到家书所言,那上面写了两件事。 其一是她父亲因何而死,其二是顾濯与盈虚。 没有人知道她在看到这封家书时的心情,因为她自幼已把性情养至坚韧,看似随时都能微笑嫣然,永远不失端庄,但这些终归都是活着所需要的礼节。 6=9+ “还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 林挽衣的声音很轻,很淡:“你为什么要让他来送这封信给我?” 皇后娘娘望向她,微笑说道:“难道这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吗?” 林挽衣安静了会儿,说道:“可惜当时的我正在闭关。” 皇后娘娘说道:“这的确很可惜。” 林挽衣说道:“有些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一个疯子。” 皇后娘娘笑意嫣然说道:“然后呢?” 言语间,她起身离开那张与权利二字有着极密切关系的长桌,绕行至女儿身前。 “出于理智判断,我不认为你是,否则你真没道理坐在这个位置上。” 林挽衣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曾为彼此正在接近的距离而怯弱,认真说道:“但我的情感告诉我,你事实上就是一个疯子。” 皇后娘娘挑了挑眉,问道:“就因为一封家书?” 林挽衣说道:“这些年你做的所有事情。” “倒真有些好笑了。” 皇后娘娘叹了口气,嘲弄说道:“你活着的时间连我人生一半都没有,生命中大半都是望京的旧风景,又怎知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林挽衣微仰起头,看着那双明亮仿若一湖秋水的眼眸,一字一句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要亲手杀死父亲?” …… …… 很简单的一句话。 这就是那封家书上陈述的事实。 直至今天为止,林挽衣都还记得当自己看到那一行字后的心情,那是无法以言语来形容的荒谬。 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崩塌。 …… …… “为什么?” 皇后娘娘轻声说着,眼神有些放空,似是陷入多年以前的回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思绪回到当下,望向眉眼间再无青稚之意的女儿,微笑说道:“这世上有无数个的为什么,但不见得有无数个相对应的答案,或许有时候你要接受问题的无解。” 林挽衣说道:“就像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一句话,这同样是无解的问题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冷的就像是门外的雪。 皇后娘娘微微摇头,说道:“有解。” 林挽衣问道:“何解?” 皇后娘娘笑了笑,说道:“你不觉得这个真相很有趣吗?” “我甚至能想到你从前是怎么想的,你认为父亲的死别有蹊跷,而我之所以改嫁陛下身入深宫,又了这么多年站在这个房间里,亲手执掌人世间的最高权力,为的就是复仇。” 她的笑容愈发讥讽与嘲弄,问道:“这个故事很符合你的情感需求,听起来也有着说得过去的逻辑,但……为什么这就要是事情的真相呢?” 林挽衣眼帘微垂,沉默不语。 皇后娘娘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温柔说道:“若我死在这场风波里,要是你因此不知道这个真相,那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啊。” 林挽衣声音微颤问道:“所以你必须要提前告诉我,所以你早已在等待我来到这里质问你。” “不错。” 皇后娘娘伸出右手,无视那冰冷到极致的目光,随意把玩着少女娇嫩的脸颊,感慨万千说道:“所以当你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我真的很高兴。” (本章完) 第251章 冬至日 第251章 冬至日 御书房里一片死寂。 门窗外,风雪的呜咽之声不绝于耳,如哭似诉。 皇后娘娘的笑容不绝于颜。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把玩女儿的脸颊,很难不为此而心生愉快。 “活着不是容易事,因为这人世间有太多的苦,这便是自杀的意义所在。” “逃避永远都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可惜是你不喜欢自欺欺人,那活得痛苦就是理所当然。”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对真相有着莫大的好奇,永远想要探寻一切的未知,却鲜少有人想过自己或许没有办法承受真相。” 皇后娘娘轻声说着,话里都是感慨。 林挽衣的神情早已平静。 就连眼神都不再冰冷。 她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能说话,感知不到揉捏脸颊的那只手,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皇后娘娘放下手。 林挽衣重获自由。 她什么都没做,无论是用衣袖擦脸,还是往生母呸上一口唾沫。 她冷静却不似麻木,以难以想象的淡然接受事实,说道:“但我不是那样的人。” 皇后娘娘看着她说道:“这证明你的确是我的女儿。” 林挽衣说道:“我想我的生父不该有第二个名字。” “当然。” 皇后娘娘微笑说道:“我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你,那该多无趣啊。”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说道:“可能很俗气,但我有句话想要问你。” 皇后娘娘说道:“请。” 林挽衣看着她,说道:“你喜欢过我的父亲吗?” “我记得……他死的时候,你还称不上记事吧。” 皇后娘娘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然后她望向自己的女儿,好奇问道:“你对他理应没有太多真实的感情可言,何必要问这事。” 林挽衣没有说话。 皇后娘娘也不在意,微微笑着,说道:“至于你要的答案,自然是喜欢过的。” 不知为何,她说到喜欢这两个字的时候,莫名有种讥讽的意味。 林挽衣置若罔闻,说道:“挺好的。” 皇后娘娘越过她的身旁,推开御书房的门,让漫天风雪映入眼中。 林挽衣转过身,望向夜色笼罩下的天空,沉默不语。 “你父亲死的那天,不是冬天,是下着雨的春天。” 皇后娘娘回忆着那些年里的事情,温声说道:“为什么要杀他?当然不是因为他忽然间变丑了,而是我着实厌烦了,便在厌烦中清醒了。” 林挽衣轻声问道:“厌烦什么?” 皇后娘娘说道:“一切。” “你父亲眼中所有重要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小事。” 她嘲弄说道:“我无法理解为何一个人能够这样活着。” 林挽衣安静片刻后,说道:所以你就要杀了他?” 皇后娘娘说道:“如此杀人,未免太过无趣,自然还有更多的原因。” 林挽衣说道:“杀人这两个字与有趣本就没关系。” 皇后娘娘说道:“何必以一己之见定众生?” 林挽衣说道:“一个人的世界是怎样的,取决于她想要见到怎样的世界。” “无趣的唯心之言。” 皇后娘娘说道:“家书上的另外一件事你可还记得?” 林挽衣说道:“片刻不曾忘。” 皇后娘娘莞尔一笑,说道:“其实我与盈虚有旧。” 林挽衣眼神微变。 皇后娘娘说道:“这是陛下知晓的事实。” 林挽衣忽然间懂了。 为何当年那场宴席之上,皇帝陛下会与她的娘亲结缘。 或许这就是原因。 “盈虚此人……” 皇后娘娘敛去笑意,诚实说道:“是我把这一生活成现在这样最重要的那个原因,没有盈虚,那我就决不是今天的我。” 林挽衣忽然说道:“在来皇宫的路上,我和林浅水见了一面……” 话音戛然而止。 皇后娘娘淡然说道:“其中一句是长辈的恩仇和你们没关系。” 林挽衣没有愤怒。 不是因为她早知谈话必然要被窥得,而是她知道冷静是一切的前提,发疯和麻木在这间御书房里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如果这句话真的能说服你本人,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我会衷心为你祝福。” 皇后娘娘温柔说道:“就像我之所以把事实告诉你,便是想让你活得清醒,不至于死得糊涂。” 林挽衣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谢谢你。”皇后娘娘说道:“不客气。” …… …… 谈话在此结束。 御书房里还有无数的奏章等待处理,那是真正的人间大事。 林挽衣没有离开皇宫,因为皇帝陛下要见她。 景海不见风雪,温暖如春。 皇帝陛下的性情同样是直接。 然而未等他先开口,林挽衣的声音便已响起,很是无礼。 “娶一个疯子做妻子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6=9+ 皇帝陛下怔了怔,然后失笑出声。 “当然。” 他坦然说道:“至少在彷如死水的人生里可以多些波澜出来。” 林挽衣听着这话,很认真地想了许久,说道:“那这就是值得的。” 皇帝陛下看着她说道:“人这一生,让你明知是错仍要坚持执意犯错的事情真的很少,每一件都是值得你所珍惜的。” 这句话无疑是教诲。 林挽衣摇头说道:“这句话听着真不正确。” 皇帝陛下说道:“像修行这样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正确就能一帆风顺的。” 林挽衣没有说话。 “这些天你就住在皇宫吧。” 皇帝陛下说道:“待冬至那天,你可以在朕的旁边。” 林挽衣问道:“为什么?” 皇帝陛下不再看她,说道:“好方便你看清楚些。” 林挽衣道了声谢。 这的确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机缘。 离开之前,少女忽然问道:“那陛下您是疯子吗?” 皇帝陛下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与自己生出关系,值得为此给出一个经过思考的认真回答。 “朕尊重这天下苍生。” …… …… 时间开始飞逝,人潮越发汹涌。 证圣四十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风雪鲜有停歇之时,日出更是罕见如荒漠的雨水。 人们生活在阴霾穹苍下,坐在酒楼上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望向长街上相互拥挤的那些马车,辨认其中的来历。 很多神都本地的居民开始思考暂时离开,等待这场骤变尘埃落定后再是返回,压抑的气氛彷如飞雪笼罩着整座神都,不愿放手。 那天越来越近了,神都明明也还在热闹着,很多人却莫名觉得这个世界越发沉默。 就在这种震耳欲聋的沉默中……冬至终于到了。 按照习俗,大秦的子民在这一天将会迎来一顿丰盛且热腾腾的晚饭,以此温暖家人的身心。 然而今年生活在神都的人们,根本无心走进菜市场里,他们事前没有任何默契的在天尚未亮透的时候醒来,接着走出家门,提着灯笼,撑起手中颜色不同的伞遮去天空的漆黑颜色,往皇城走去。 数不尽的伞与民众汇聚成一条长河,灯笼散发出的火光驱散晨光未亮时的冰冷,直至皇城的广场前。 羽林军在城门洞前排列成两排,身上的黑色盔甲早已被飞雪染成素白,满是肃杀的气息。 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着,仿佛有种无形无状的力量存在,让每个人都依循着某种规矩在行事,不能往前越过哪怕半步。 于是长街得以留下被通过的缺口。 有很多马车行走在这缺口上,通往皇城。 阴平谢氏的家主到了,阳州王家的家主也来了,神都的林家与宋家更是早早就到了……就连望京的旧门阀之主也选择在今天现身,让许多人为之而心生意外。 慈航寺的和尚没有坐在马车里头,僧人们秉持着坚毅的神情,在风雪堆积的长街上留下自己的脚印,其中走在最前方的是道休大师。 在看见道休的那一刻,沉默的人海中突然响起一片浪潮,来自于禅宗的虔诚信徒。 对这些信徒而言,道休便是身在人间的那尊真佛。 与之相比,长乐庵的尼姑们却要低调太多,很难从她们的身上找出气势二字,更不要说符合长乐二字的笑容,看起来更像是一颗颗被后天雕琢而成的石头。 就连那位步入羽化之境的庵主看起来也是那般的寻常,找不出半点特别。 天道宗封山以后,清净观贵为道门第一宗,这百余年间过得再如何苦涩难言,终究也还是为门中的道人养出了强烈自信。 这种自信与今天有关,与仇恨有关,与坚持有关,与道门必将因清净观而复兴有关,更与接下来他们认定的胜利有关。 生活在神都的很多民众记性不错,对两年前曾经惊艳过无数人的那位神景天女印象极其深刻,于是目光在其中四处搜寻,然而始终一无所得。 剑道三宗除却易水,其余两宗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选择从众。 故而朝天剑阙与挽剑池的人都到了。 无数利剑显于世人眼中,倒映黯淡天光。 再往后则是那些著名强者的到来。 即是那位人间骄阳,亦是剑道南宗,乃至于那位在医道上不输元垢寺老住持的青灯钓命……所有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 不久后,有钟声响彻神都。 大朝议即将开始。 (本章完) 第252章 神都大阵 第252章 神都大阵 国之大事,在于祀与戎。 大朝议看似与此二者无关,但所有在今天来到神都的强者们都清楚知道,世界的未来是一片血海还是再一次迎来春暖开草长莺飞的美好,便在这短暂的十二个时辰当中。 事实上,在场绝大多数大人物们此刻心中仍有些许错觉,没想到大秦与诸势力的对峙竟会如此短暂,毫不犹豫地走向如今的危险状态。 未央宫外,万守义沉默站着。 万家于大秦南境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他本人更是身成无垢的真正强者,然而今天的他在广场上的位置却相对靠后,与大殿有着颇为遥远的距离。 是的,这场大朝议被放在未央宫外的广场上,也许是让天地见证,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 皇城大阵并未开启,天空依旧是真实的,未曾被隔上一层清光作的屏障,风雪得以落下。 漫天雪中,提前来到宫中的大臣们正默然伫立在殿门前,任由寒风吹拂起朝服,与后来者们形成极为明显的对立之势。 未央宫的殿门是敞开着的,殿内燃烧着灯火,只是不如何明亮,以至于人们的目光无法完全穿过这片晦暗地带,真实地落在珠帘玉幕之后,见到那位世间最尊贵的存在。 天地间一片死寂。 直至钟声被掩埋无踪。 万守义抬起头,望向前方。 位置划分得很清楚。 公认为当世第二人的道休大师站在最前方,左侧是清净观的那位观主,右侧才是长乐庵那位庵主。 在这三人的身后,即是这三大宗派此次前来神都的诸多门中强者。 不远之外,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数个身影,自然是那几位在巡天司登天榜上名次极为靠前的强者。 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位被誉为人间骄阳的男子,他的身形极为高大,站在雪中仿佛一座青色的高塔,气势不宣而泄,辟风撼雪,强到有种自成一方天地的意味。 然而这时的他眼帘微垂,目光始终落在身前的方寸之间,似乎对外界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漠不关心。 直到皇帝陛下的声音响起。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 …… “天道宗妄图借人心代天意宰治众生,为世人所共击之,往后一连十数年遍地哀鸿天下皆血,直至魔主败于玄都之前,人间得以重获太平,至今已有一百四十七年百余日。其时陛下您曾亲口允诺重拾破碎山河,再造人间,更有言称吾貌虽瘦,天下必肥。夏祭事成之前,陛下您更是再有言之,秦举夏祭,所为非秦之兴衰强弱也,而为天下之社稷也,唯有此法人间才能前进,不必驻步原地。” “大乱之后应当大治,夏祭如何不是人世之幸事?” “如今立于此方天地之中,未央宫前者,又有几人与这百年夏祭无关,又有几人不因夏祭而起势?这自然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之盛事幸事。然而正是如此,我等今日之举更是势在必行。昔年魔主曾有词作,其中一句为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而他明知故错以至于道门衰落至今,大秦何不引以为鉴?” “此言过分荒唐,门户私计四字更是无稽之谈。” “以此四字比拟大秦,自是天差地别,若非千年大秦这般巨物,如何能够鲸吞天下百年至今?” “人性本恶,世事纷乱,尔等诸宗旨在山上清修不问世俗,又怎知人族若要前进就必须依托一个真正的强大的存在,而大秦便在担负着这个沉重的责任。” “所谓责任难道就是在上届夏祭当中长公主殿下毫无道理地收下两位天资绝世的徒弟的理由吗?!” 话锋越来越直接,不在道休与皇帝陛下之间,而在宰相与僧人当中。 宏大的皇城内回荡着两人的声音,落入所有人的耳中,带来的不是激动,而是越来越深刻的冷漠平静。 这种平静与无奈无关,是决心越发坚定的呈现,是人们站在这里的根本缘由。 大秦鲸吞人间百年,无数天才身入其中,或是从军,或是为官,巡天司中又有多少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剑是自此而来? 一切事物都是有定数的,百年前付出门庭凋零为代价的诸多宗门,非但没有随着夏祭的出现而迎来复兴,反而不得不依附大秦,仰朝中公卿的鼻息而活,沦为事实上的附庸,以求传承不绝。 正是这个事实的存在,朝天剑阙与挽剑池这等当世大宗最终才会被说服,参与到这场前所未有的盛事当中。 宰相的回应之所以那般无力,又何尝不是因为事实无法否认,诡辩没有太多的意义? 争执未曾停歇,双方的声音仍在继续,越发冷硬直接乃至于是激烈,留下的婉转余地越来越少。 …… …… 道休站在风雪中,神情格外平静。 那些话都是必要的,因为世人永远在乎名义这种东西,如他这般人终究太少。 他很清楚这些话都是没有意义的,今天的事情最终只会走向一条道路,死生灭活。 谁活到最后。 那谁就是正确的。 于是他的思绪开始飘远,不在双方各执一词的对峙当中。 是在未央宫前,也在皇城之外。 …… …… 未央宫中。 林挽衣站在皇帝陛下的身旁,耳边有话。 皇帝陛下说道:“今日此战胜负何在?” 林挽衣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只需要扮演一个聆听的角色,接受教诲。 又或者是皇帝陛下借此来回忆当年,不曾被真实记载在史书上的玄都一战。 “在于笼罩整座神都的大阵之中。” 皇帝陛下的声音很平静:“只要神都大阵被破,那朕的地利将会瞬间消失无踪,足以让道休三人的胜算拔高三成有余,这是他们此刻最想要做成的事情。” 他淡然说道:“为什么外面的那些话,谁都知道是废话还要说下去,因为那些人希望借这个机会尽量拖延时间,好让皇城之外的人找到破开神都大阵,或者是阻碍阵法运转的可能。” 神都大阵毫无疑问是当世最强阵法之一,诸宗与世家想要正面攻破这座阵法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为此死去。 站在未央宫前的人们为胜利而来,那就没有宗门愿意自己死在胜利之前。 林挽衣听懂了,说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已经在为此而互相厮杀,是吗?” “不错。” 皇帝陛下神情淡然,似乎根本没有将此放在心上,问道:“此中胜负所在何处?” 林挽衣沉思片刻,眼神忽而微变,迟疑说道:“司主?” 除却皇帝陛下,这世间对神都大阵了解最深的那个人,理应是在去年夏天归老的司主,因为这是巡天司的职责之一所在。 皇帝陛下轻轻点头。 林挽衣心生茫然。 有些话她没有付诸于口,因为不解。 在她看来,司主没有任何背叛的理由。 如果司主真的叛了,凭他对神都的了解以及同为羽化的境界,陛下您凭什么还能维持当下的平静,如此无所谓的漫不经心呢? …… …… 天光微亮,世界不再那般漆黑。 在神都人们看不见的地方,鲜血正在不断从断裂的肢体中迸射出来染红周遭一片,旋即又被呼啸而至的飞雪迅速掩埋。 无忧山的两位杀手对视一眼,依旧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复杂情绪。 此刻倒在雪地里的不是寻常人,就是过往最让他们避之不及的巡天司执事。 看着那些再无呼吸的尸体,想着此刻是在神都里杀人,对生死这件事早已麻木的杀手们竟是生出一种越发强烈的兴奋感觉。 就在他们收敛起这种不该存在的激动,依循着事前定下的目标,准备继续往前时……有炽烈白光映入眼中,转瞬即逝。 与之一并消逝的还有两条性命。 接着,轻微的轰隆声才是迟来响起。 那是雷声。 求知走在最前头,认真搜了一遍两位前同门的尸体,从中取出两片玉做的符箓,对身后的同僚说道:“下一个地方。 时间在今天的神都格外珍贵,不容浪费哪怕片刻。 神都大阵远要比人们想象中的复杂。 在巡天司的记载当中,这座大阵共有三十六个阵枢的存在,分布于偌大神都的各个地方当中,或是一口古井,或是一片湖泊,或是某片园林里的假山……甚至可以是人们每天来往的一座石桥,它们就像是一根根船锚,让神都这艘巨船得以稳固。 近些年来,因为望京旧皇城阵法的前车之鉴,神都大阵的修缮始终只是修缮,不曾进行大规模的调整,阵枢所在的方位也就无从改变。 哪怕在长公主殿下离世后,各部衙不惜代价地对阵法进行调整,临时迁动许多阵枢的方位,但大体终究还是从前模样,来不及真正改变。 假设诸宗与世家真的成功说服前司主,从他那里得知神都大阵的具体布置,那这些手段几近聊胜于无。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是一场彼此双方都已有所准备的攻防战。 求知先前从尸体中取出的符箓,即是诸宗提前做好的破坏阵法的手段,而巡天司今天要做的就是阻止这些手段被付诸于行。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两具尸体,忽然想起死去将近两年的金灿灿。 师父,这可算是为你报仇? 想到这里,求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 死的只不过都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蝼蚁罢了。 滔滔浪潮之下,尽皆身不由己,哪有什么仇恨可言? …… …… 未央宫前,那两道争执声已经听不到了。 不是沉默已经震耳欲聋,而是因为天地之间别有人在,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今天来这里,为的不是听你们说这种无聊无趣的废话,闭嘴好不好?” 人们的目光落在那位剑道南宗的身上。 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人居然会是他。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这句话其实称得上是礼貌,毕竟最后的确是给出了选择。 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要是不闭嘴,这位当世剑道仅次于易水太上长老的至强者,极有可能直接当场出剑破空斩向未央宫。 总之,掩耳盗铃的争执因此直接不复存在。 在做完这件事后,剑道南宗仍未沉默。 “只要不是白痴,都知道你们正在做什么,等待什么,我本来以为这是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的事情,但现在看起来你们还要拖沓上不知多久,我没兴趣陪你们在这里饮风吞雪。” “来个人与我战上一场。”“又或者睁大眼睛,看我在神都走完一转。” 言语间,身着单薄衣衫的男子转过身,就此往宫门外走去。 谁都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情,必然是前去出剑斩断神都大阵的阵枢所在,让这场战争得以正式开始。 广场上一片寂静。 苦舟僧宣了一声佛号,没有阻止,无法阻止。 宰相皱起眉头。 以剑道南宗与羽化仅差一线的恐怖境界,在羽化不出的情况下,整个大秦有谁能留下他的脚步? 宰相本人的境界自然高深,早已步入得道之境,但道体神魂早已随着岁月而腐朽,距离自身的巅峰区别巨大,不可能是对手,除非有神都大阵的加持。 问题在于,在今天这场战争当中神都大阵很有可能是胜负所在,蕴藏的力量容不得半点浪费。 很短的时间,无数念头出现在宰相的心中,最终答案在他的思虑之外。 一个人出现在朱红宫墙下。 ~~ 那人身着一袭黑衫,容颜憔悴难掩,落魄如失意道人。 然而当他站出来的瞬间,无数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再难离开。 就连始终沉默的三位羽化都无法例外,目光微异。 因为他是青霄月。 巡天司的两位副司主之一,数十年来行走于黑夜之中,不与天光相见。 他在登天榜上不像相熟的那位同僚,高居第二,根本没有自己的名字存在。 他沉默着让身影消失在人们眼中,但他依旧存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是挥之不去的那片阴影。 盈虚被称之为魔道第一人,手段极其恐怖,过去不知多少次想要杀死他,始终未能得偿所愿。 所有的这些事实,都在阐述着青霄月的可怕。 然而……他的可怕从来不在正面。 何以今天这般醒目地站在万人眼中? 剑道南宗神情不变,问道:“你要拦我?” 青霄月摇头说道:“不是。” 相隔百余丈,剑道南宗看着他,平静说道:“既然你不是要拦我,那就是要杀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更是骄傲。 既然你不在夜色中,那你就不可能杀得死我。 以及。 这样的你只能死在我的剑下。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个事实……” 青霄月缓步往前,离开宫墙洒落的阴影,踏进天光里。 他静静地看着所有人,轻声说道:“在成为巡天司司主之前,我曾在玄都之上修道,还被那些老不死试图送去成为道主的徒弟?” 话音落下,广场上一片寂静。 很少有人知晓这件往事,哪怕身在此间的不少人经历过当年那场战争。 然后更多人想起来,以光明正大论,人间何有能过天道宗者? 风雪骤然停滞。 有疏狂笑声随之而启。 来自剑道南宗唇中。 “很好。” 他纵声喝道:“那你我就来战上一场!” 青霄月没有再说什么,伸手做请。 这一战早已注定。 无论是谁不耐烦那些争执声站出来,试图打破当下局面的平静,他都会从那片阴影中站出来,站在那人的眼中。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 巡天司是他的巡天司,那些正在城中与无忧山乃至于各个宗派强者厮杀的人是他的下属,那他就躲不开这必将到来的一战。 早晚而已。 …… …… “谁会赢?” 林挽衣看着那一幕画面,下意识问道。 皇帝陛下说道:“自然是南宗。” 是的,南宗就是那位剑道南宗的名字。 或者说,这是他为自己起的名字,因为人间犹有易水太上在。 “得道境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道场。”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炼就道场的修行者,败在同境敌人手中的记录。” 林挽衣神色微变,问道:“那青霄月为什么还要答应?” 便在这时候,安静至今的皇后娘娘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极浅的笑意。 “胜负与生死息息相关,但胜负从来不完全决定生死的去向。” 她说道:“青霄月可以与南宗同归于尽。” …… …… 风雪再落,人已无踪。 在场的修行者们却可以想象出道场中的画面。 一轮孤月冉冉升起,世界未能来得及因此而寂静,万物凋零披上霜色,那柄霸道绝伦的飞剑如鲸鱼跃出海面,带起无数剑光,欲要斩月。 这必定是极其精彩的一场战斗。 整个人间已有多年不见这般精彩。 在这感慨之余,诸多强者走了出来,让自己的身影被天光映出。 他们来自于各个世家和宗门,是家中宿老,是门中供奉,有着很多的不同,其中某些人在往日里甚至有着仇恨,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境界都已踏入归一,其中数人甚至身成无垢。 伴随着青霄月的被迫现身,笼罩在这些人心中的那片阴影已经淡去,行事不必再过分忌惮,可以站出来。 谁来解决这个问题? 很多人的目光落在宰相的身上,想要知道他准备如何应对,却始终没有发现。 直到天光忽而消失,如云般的阴影笼罩大地。 不是云,是飞舟。 在飞舟上,都是军方的强者。 军人们正在以冷漠的目光注视着站出来的那些修行者,手中握着以重金打造的弓弩仿佛下一刻就会射出箭矢,倾覆大地。 这固然是巨大的威胁,然而真正让诸宗派强者所错愕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些军人来自于镇北军。 站在飞舟最前方的那位男子,赫然就是大秦三位王将之一,镇北大将军王景烁。 这位以忠诚闻名天下的大将军,居然弃北地安危不顾秘密返回神都,让自己出现在皇城的上空。 看到这一幕画面,很多人的神色变得沉重起来,不是忧心荒人极有可能借此机会南下,毕竟易水终究在。 真正让他们为之担心的是另外两位大将军此刻身在何处。 那同样是两位得道境界的至强者,麾下铁骑亲兵强大到极点,就算在神都无法施展开来,依旧是一股强大到极点的力量。 宰相看穿了众人心中所想,望向那些世家之主,解释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发生,另外两位将军正在率兵前往你们的家里。” 这句话被他说得很温和,但其中的意思不会因此而改变。 ——抄家。 诸多世家之主神情骤然大变,有人寒声怒喝问道:“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决定的,要是南齐北燕趁此机会出兵,我看你要怎么收场?!” 听着这话,宰相笑了起来。 “北燕南齐这等小国,上至国君下到国民,早已被我大秦打断了脊梁,你怎能白痴愚蠢到寄希望于此的?” 便在下一刻,他骤然敛去笑意,神色骄傲说道:“你们当中不也有这几个小国派来的使团吗?何不问出一个真相?” 未央宫前一片死寂。 没有声音响起。 来自诸国的使团中人都在沉默。 这就是答案。 至少在他们前往神都的时候,诸国的国君根本没有做过出兵的准备。 既然那时候没有做这样的准备,如今还来得及吗? 绝大多数人都知道答案,于是脸色变得更难看。 与之相比,诸宗派的掌门却要平静太多。 宗门总在名山大川里,不似世家那般要身处繁华闹市中,大秦的铁骑再如何了不起也罢,终究无法踏平山道,毁了他们的传承。 只不过大秦在当下展现出来的姿态,仍旧让他们为之深刻忧虑,担忧再有意料之外的变故发生。 抱着这样的想法,人们的目光再次落在最前方。 道休大师就站在那里。 他感受着身后的无数目光,望向未央宫,与白皇帝对视。 他说道:“陛下,我很好奇您为此准备了多少年。” (本章完) 第253章 百年生死两茫茫 第253章 百年生死两茫茫 神都外,孤崖上。 时已入冬,江声依旧滔滔,未曾随飞雪而冰封。 两岸林木仍留旧绿,在暗淡天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老去。 顾濯坐在崖边,身旁是不知从何搬来的茶炉,银炭正在其中燃烧出火焰,带来温暖。 茶水随着沸腾发出汨汨的声音,听着谈不上悦耳,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远方的神都,眼里仿佛能够倒映出当中的一切画面,无论虚假还是真实。 那一轮孤月已经残缺,剑光气势不曾坠落半分,但终究失去最初的明亮,颓然无法掩饰。 就像皇后娘娘对林挽衣说的那般,青霄月与剑道南宗这场战斗的结果,超过七成可能是同归于尽。 神都城中,寻常巷陌里,无忧山与巡天司的厮杀越发激烈。 前者隐隐有种占据上风的意味,也许是因为巡天司在去年惨遭肢解,又或许是因为曾经生活在巡天司的人,在这一次被迫站在它的对立面。 像知己知彼这种道理,再过千百年依旧还是真理。 然而神都从未只有巡天司,相信在其余部衙的联手援助之下,当下的局面将会很快得到改变,不存在恶化下去的可能。 很有意思的是,所有的这一切纷乱与不安,都被双方以无言的默契掩盖在绝大多数人的视线之外,让皇城前的人们依然对和平抱有奢想。 有车轮碾过山道的声音响起。 顾濯收回目光。 他提起那个茶壶,让炉火显于风中,开始倒茶。 是两杯。 热雾自茶水表面升起,以极快的速度被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与易水那座江心岛的浓雾截然不同。 故而来者嫌弃得很有道理。 “你这茶是怎么泡的?” 王祭尝了一口,声音里满是嫌弃:“味道真是乱七八糟。” 顾濯无所谓,平静说道:“下次你来泡。” “等下次再说。” 王祭放下茶杯,与身在神都未央宫前的道休,问出相同的话:“白皇帝为今天准备了多长时间?” 听着这话,顾濯好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王祭心想好像也对。 为何他还是下意识问了? 与此同时,白皇帝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答案十分清楚。 ——朕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像这种事情就不可能当面承认。” 王祭毫不客气讥讽说道:“奈何和尚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说废话,就连道休这种人也不能例外。” 顾濯说道:“毕竟如今还没到他们动手的时候。” 白皇帝与道休三人的胜负,将会直接决定下这场战争,或者政变的最后结果。 当下双方所做的一切事,本质上就是在动用所能动用的全部手段,竭尽可能地去影响最后的胜负。 换句话说,四位羽化中人之外的生死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论青霄月,还是剑道南宗。 甚至裴今歌和那位人间骄阳。 故而今天更像是一次双方预谋已久的政变,而非真正的战争。 百年以前,那场席卷整个人间的战争里,羽化固然也重要到极致,但终究无法像今天这般决定一切——否则道门又怎至于兵败。 崖畔上雪飞如絮,似不见尽头。 王祭默默看着这幕画面,远方那座立于百年前的宏伟雄城,忽然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 顾濯问道:“为什么?” 王祭认真说道:“因为我怕来不及。” 顾濯微微一怔,心想我可不要抱着你。 下一刻,他才是反应过来,说道:“你觉得我会死在今天?”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不就是最肥的那条鱼吗?” “我知道你有可能袖手,但再怎么也是要旁观到底的,那我可不得害怕人死债消吗?” 王祭翻了个白眼,恼火说道:“要不然我怎么会不远万里推着轮椅,辛辛苦苦地跑到这边来,你真以为我闲着没事做?” 顾濯也不尴尬,毕竟欠债的人是他。 “谢了。” “不客气。” 王祭为自己倒了杯茶,再饮一口,忽然说道:“观主之前去了一趟玄都。” 顾濯平静说道:“我不知道。” 王祭说道:“为求晨昏钟。” 顾濯看了他一眼。 “你应该知道白南明死后庵主来了一趟易水,希望我能在今天出手,我没有彻底回绝,给出的条件很简单。” 王祭继续说道:“只要晨昏钟现世,那我就愿意站在他们那边。” 顾濯笑了笑,问道:“如果晨昏钟是因白皇帝而现世?” 王祭听着笑不出来,有些奇怪,说道:“这是玩笑?” “嗯。” 顾濯温声说道:“按照你先前的话,在她死后的当下,我着实找不到在今天让晨昏钟响起的理由。” 王祭心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而且……” 顾濯的笑容渐渐淡去,说道:“我答应过一个人,今天我会冷眼旁观到底。” 王祭沉默不语,心想那个人应该是白南明。 然后他再想到百年前的旧事,心生诸多感慨,把那杯没喝的茶洒向空中。 茶水落入,了无踪迹。 顾濯望向老者。 王祭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壶酒,抛给了他,说道:“人间难得一场盛事,此时理应喝酒,而非饮茶。” 顾濯说道:“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酒壶饮了一口。 酒入咽喉,辛辣的滋味瞬间扩散开来。 远方,神都的声音不断随风而至,行至此间山崖。 就在山崖之外,层层密林中。 前司主站在某株古树上,手里同样拿着一壶酒,饮得很慢。 他的视线不曾离开神都片刻,眼角的余光便也始终停留在那座孤崖上,眼神并不漠然,而是一种近乎陶醉似的温暖热爱。 …… …… 未央宫前的问与答,没有维持上太长的时间。 皇帝陛下没有任何承认事前谋划的道理,道休佛言再如何深刻,终究无法让他改变决定。 这种不出意外的石沉大海,反而让心生焦虑的诸多世家之主冷静下来,因为此刻是真正的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死生灭活皆在今朝。 意识到这一点,殿前的人们不再迟疑,去做如今该做的事情。 …… …… 宋家在神都有着难以忽略的名声,在大朝议开始前的那些天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拜访,就像是要一口气把那铁门槛踏破。 所求无非是当代宋家家主,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未央宫前,皇帝陛下的对面。 然而直到最后那一刻,这位家主面对各种说客摆出来的事实,皇后娘娘对待世家的冷漠冷血态度,还是没有放弃忠诚。 这个决定让很多人为之印象深刻。 故而当宰相在未央宫前说出那番话后,站在宗门一方的世家很自然地开始想起宋家,决定以此作为反击。 更重要的是,根据无忧山方面提供的情报,神都大阵其中一处阵枢就在宋家园林里头。 皇城大阵尚未完全开启,游弋在穹苍上洒落阴影的飞舟再如何庞大,终究无法完全阻断以各种手段传递出去的消息。 于是宋家紧闭着的大门被破开,轰隆的声响如若雷鸣,响彻半座神都,根本无法被掩盖下去。 效忠各个世家的供奉强者们步入其中,然后遇到神情不见诧异的宋家中人,以及早已严阵以待的朝廷官员,一场厮杀就此开始。 宋景纶在今年秋末时破境至养神,与真正的强者仍有着巨大的差距,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同样无法置身事外。 他在望京城中经历过生死,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任何的诧异,然而当他亲眼看到不久前同桌喝酒的挚友,在这时候带着陌生人闯入自己的家里,依循着旧记忆往园林假山的位置走过去,强烈茫然与荒谬的感觉再一次真实地涌上他的心头,根本无法抹去。 隔着长廊,遥遥对望,终究一言不发。 留给两人的唯有生和死。 这场战斗没能持续上太长时间,以朝廷一方的惨胜作为结束。 宋景纶面容苍白,不断地咳嗽着,自唇中飞溅而出的都是血沫。 他站在那位已经无力反抗的挚友身前,准备杀人。 就在这时,那位挚友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他的大腿,痛哭着喊道:“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我也不想要来到这里,这也不是我做的决定啊,你可以放我一条生路的……” 宋景纶愣了愣,握着剑的手慢慢失去力气,不再紧握。 那位挚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动摇,继续哭喊着,哀求着。 嚎哭的声音与散落在整个宋家的厮杀声混为一体,快要分不清的时候……戛然而止。 一道寒光飞掠而过。 随之而起的是鲜血高溅而起。 宋景纶霍然睁大眼睛,来不及做任何事,脸上的苍白被艳红抹去。 “前些天你和他吃过一顿饭,你觉着他为什么要和你吃那顿饭?” 求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很是虚弱。 宋景纶望了过去,只见他的腹部衣衫尽数染红,往深处看甚至能看到后方的风景。 求知自嘲说道:“我就是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才会受的伤。” 话至此处,他拖拽着踉跄的脚步往园林走去,继续守住那处阵枢。 宋景纶跟了上去。 “林家……会怎样?” “我不知道。” “我们会怎样?” “那取决于宫里最后会怎样,像你和我这样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衷心祈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用处了。”…… …… 林家在神都的名声远不如宋家,与实力的关系其实不大,主要是因为低调。 如果不是皇后娘娘的缘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在意林家,但今天却是例外。 因为在林家决定站在宗门一侧的那天,皇宫里或者说御书房秘密传出一道旨意。 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根本无法被进行误解。 ——林家满门抄斩。 这个旨意被忠实地传递到巡天司,到城门司,到御林军……到那些将会在今天行走于神都大街小巷的人耳中,然后被忠实执行。 在林家紧闭着的大门后,堂皇富丽的宅院楼阁里到处都是尸体,血水不知道被粉雪覆盖几次,还是掩不住从中渗出的红。 事发之前,林家全然没有人能想到朝廷将会投放如此巨大的力量灭自己满门,措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至极。 一道火光照亮天空。 ~~ 林家的高楼正在坍塌,沦为灰烬。 林浅水站在楼里,感受着炙热的焰浪自四面八方而来,看着守在外头那些来自朝廷的巡天司执事,沉默不语。 她的颜容早已肮脏,不见平日里的半点清丽,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想着林挽衣入神都时说过的那些话,没有自以为被欺骗后的愤怒,只是觉得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悲凉感觉。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凄然一笑,准备让自己死得漂亮上些许。 便在这时,风雪骤急。 仿佛满天雪随着某道看不见的意志,化身为水灭火。 负责守在楼外的巡天司执事神情倏然严肃,开始提防。 只是他们身在天地中,又如何能防得住那风与雪? 一片雪悄无声息地划过其中两人的咽喉,血线随之而浮现出来,瞬间凝结成冰,继而蔓延开来。 下一刻,两个头颅如同熟透的柿子掉了下来, 砰。 两位养神境界的巡天司执事,就此死得彷如路边野草。 林浅水睁大了眼睛,望向那个陌生的身影,神情是难以置信。 那人没有说话,踏入燃烧着的木楼里,如置身于闲庭,带着她消失在火海中。 待朝廷负责林家的真正强者心生感应来到这里,除却两位下属的无头尸体,再也找不出多余的事务。 他默然看着高楼崩塌,燃烧升起的黑烟直抵穹苍,木然说道:“是清净观的人。” …… …… 是的,救下林浅水的那人是楚珺。 在看到那份信后,她在屋檐下听了一夜的雨,最终还是决定赶赴神都。 不为胜负对错,只是她认为当自己拥有自保之力后,理应尽可能地让朋友置身事外,比如林挽衣。 这就是她想做的事情。 仅此而已。 所以当那些陌生的面孔哀嚎着死去,整座府邸被鲜血染红的时候,楚珺什么事情都没有做,直到有过数面之缘的林浅水。 离开林家府邸后,两人走在街上。 神都很是热闹。 长街之上,都是匆匆走过的民众。 天穹下,不知几个世家在今天被焚为灰烬。 大秦朝廷与天下诸宗的战斗不再晦暗,终于被真实地暴露在天光之下,人们的眼中。 …… …… “今天……” 林挽衣的声音变得很是艰涩:“到底会死多少人?” 她的目光不再落在殿外广场上,而是穿过窗户望向天穹。 雪仍然在下,天空却是明亮。 层云通红,是正在被人间的火光焚烧吗? 又或者是血光? 未央宫内一片安静。 皇帝陛下说道:“尘埃落定后会有一个具体的数字。” 林挽衣心想,好像是这样的。 她不会怀疑那个数字的真实与虚假,只是觉得……原来在今天死去的绝大多数人,最终只能沦为一个没有自我的数字。 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最后决战之时多出的些许胜算。 皇后娘娘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柔依旧。 “有种荒唐的感觉?” “很难没有。” 林挽衣轻声说道:“因为我是人。” 皇后娘娘微微笑着,说道:“我却觉得这是很无所谓的事情。” 林挽衣怔了怔,转身望向她,问道:“为什么?” “修行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皇后娘娘温声说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不可忽略的区别,彼此生命层次有着绝对的不同,你若是有志于大道,理应早些学会漠视寻常人的死。” 林挽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毕竟事实就是如此。 下一刻,她想到自己不久前和林浅水在马车里说过的话,道心再次坚定。 旁人的看法不该是她眼中的世界,若她登顶大道,为的理应是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 皇帝陛下的声音响了起来。 “错了。” “如果你真有一天站在这世上的最高处,那你对世人所能做的最为温柔的事情,其实是什么都不做。” “只要你抱有改变这个世界的心思,便注定要有数不清的人的命运因你改变,而当你回头后望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那并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回忆起遥远的往事,感慨万千说道:“百年之前有此旧事,数百年前有相似事,上数至四千年前亦有同样的事情。” 林挽衣怔住了。 皇帝陛下看着她,平静说道:“这个世界太过沉重,有着固有的车辙,那是前进的方向,不要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它选择的道路,那你会被这个世界碾死的。” 不知为何,林挽衣明明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但却有种自言自语的意味。 谈话在此结束。 神都中的厮杀还在继续着,无时无刻都有人在死去,不断有鲜血从各家的门户里溢出,慢慢地染红街上的古老青砖石。 未央宫前没有沉默,喧嚣声连飞雪都掩不下去。 在宰相的示意下,王大将军不再以酷烈手段,限制殿前的人们与外界沟通。 于是各种情况在极短的时间里,如雪片般纷纷落向众人耳中,带来接踵而至的噩耗。 宋家没能攻下,林家近乎被灭满门,藏在城门司中的暗子没能掀起风浪……如果不是无忧山在今天展现出令人诧异的战力,局势将会完全溃烂。 事前,谁都知道这必然是极尽艰难的一场战争,但绝大多数人的判断是僵持不下,是陷入漫长的以性命和鲜血换来胜利的消耗战。 然而……事实却是如此的残忍。 很多世家中人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失魂落魄,险些双膝跌倒在地。 道休与庵主没有说话,神色始终是平静。 观主却开口了。 “神都。” 他感慨说道:“果然是陛下的神都。” 无论怎么听也好,这都像是一句废话。 然而落在极少数人耳中,别有深意。 皇帝陛下说道:“有他身死道消的例子在先,朕又怎敢不让神都是自己的神都?” 观主说道:“只是在我看来,即便当年玄都是他的玄都,结局依旧不会改变。” 殿前一片哗然。 直至这时候,人们才反应过来话里的那个他是道主。 举世皆知,史书上对玄都一战中的细节都是一笔带过,不愿给予任何多余笔墨。 难道今天要把这个谜团揭穿了吗?! 自入宫后始终低头的人间骄阳,听着风雪中的对话声缓缓抬头,眼神里流露出明亮的光。 哪怕骄傲如他,仍旧对那场决战的真相抱有极大的好奇。 道休回忆起那天的画面,轻轻地宣了一声佛号,万般感慨。 长乐庵主微仰起头,如顽石般的沉寂眼眸绽放出生命的微暖光芒,就像是鲜盛开。 …… …… 神都外,孤崖上。 顾濯神情漠然,用两根手指夹住酒壶,用烈酒入唇。 王祭看着他的侧脸,眼神里渐渐流露出担忧。 顾濯放下酒,忽然问道:“你好奇吗?” 王祭笑了起来,说道:“只要你愿意说。” 顾濯说道:“我不觉得那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 …… “那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观主站在未央宫前,视线越过数百丈的距离,与白皇帝对视说道:“为什么有趣?因为那很有可能是修行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 皇帝陛下说道:“如果朕没记错,当年的你不曾参与那一战,何以在此刻如身临其境?” 观主神色不变,似是听不出其中的嘲讽意味,淡然说道:“正是因为不曾亲身一战,方能做到旁观者清,得见真实。” 皇帝陛下微笑说道:“比如?” 观主抬起头,望向为血光所染红的天穹,神思幽幽说道:“比如当年玄都一战,道主不是死在长公主的铁枪之下,而是死于天道诛杀。” 话音落下,殿前广场一片死寂。 长时间的安静。 皇帝陛下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呢?” 观主的嘴角缓缓翘起,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唏嘘说道:“然后,这也是陛下您所面临的问题。” (本章完) 第254章 天意人心 第254章 天意人心 观主的声音不像是他的笑容,听不出任何情绪。 很淡,极轻。 于是有种陈述客观事实的冷静意味。 整个人间在这一刻静了。 万里不见晴空,仍风停雪止。 未央宫前,很多人在茫然中下意识抬起头,望向那座灯火幽暗的宫阙,想要在那片珠帘玉幕后寻找得出一个真实的答案,更多的人因为心中那股强烈的震撼情绪张着嘴,嘶哑着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所有这些人醒过神来,眼睛里迸发出极其强烈的光芒,就像是即将溺水而死的人目睹最后的生还希望。 是的,观主此刻所言定然就是事实,因为有太多的事实在侧证这句话。 为什么你这数十年来常在景海,不曾踏出神都一步? 为什么你要与朝臣生疏到不再见面,让一个女子代行皇权? 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不是因为你累了,更不是你倦了! 而是你不敢被天道看在眼中! 真相就是这般! 否则你又怎会直到此刻仍旧垂帘幕后,不敢与世人真正相见,站在今日穹苍之下?! 观主的声音被彻底消散。 站在未央宫前的朝中群臣,神情严肃而沉重,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那些面露癫狂之喜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人们,面无表情。 风雪再盛。 皇帝陛下听着轰隆的呼啸风声,似是从中渐渐醒过神来。 他对观主说道:“何以见得天意?” 观主说道:“天意从来渺渺,强求往往不可得,它只会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皇帝说道:“何以证明那就是天意?” 观主说道:“天意从来不需要被证明,当它出现的时候,世人自会明白那就是天意。” 皇帝笑了起来,说道:“比如你先前所言道主受天诛而死?” “天道本无言,天道不必言,天道只是依循着天地间的规律而默然运行,那是春来秋去的四季轮转,也是生活在天地间的人心所向,而像陛下和道主你们正在做的事情却是与这个规律逆道而行,天道不会对此有任何的言语,它只会默默地注视着你们的选择,任由你们试图滴水穿石聚沙成塔,最终都会在瞬息之间崩塌溃散。” 观主的声音越发平静:“事已至此,皇帝陛下您理应明白,天意在您向我询问它何以见得之前,它便已经真实地出现在您的身边了,否则长公主殿下又何至于在盛夏身死?这就是天意存在的最好证明。” 漫天风雪不休,如哭似诉。 他在这天哭声中,漠然说道:“就像我不久前说的那样,今日这一切都在陛下您的准备当中,但正是您提前做的这些准备,恰恰证明您一直不敢与天道相见,您早在多年以前就在等待着今天的到来,因为您很清楚自己将会迎来与道主相同的困境,而您不愿迎来相同的结局。” “然而你所言一切……” 皇帝陛下说道:“终归都是人间事。” …… …… 神都外,孤崖上。 顾濯正在饮酒。 无趣是他的真心话,并非谦虚自嘲。 他说道:“自我修道第一天起,我就始终相信天道真实存在。” 王祭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不信。” “天道无亲,不与世人言,故而我也从未真正在乎过它。” 顾濯没有理会,自顾自说道:“在当时的我看来,天道的存在唯一意义是观天之道。” 王祭看着他说道:“这是中天阴符经的第一句。”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顾濯摇头说道:“两回事。” 王祭沉默片刻后,望向神都方向,仿佛看到那座笼罩在雪中的宫殿,说道:“但白皇帝似乎正在将它变作一回事。” 顾濯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不,再如何像,这终究不是同一回事。” 话到这里,未央宫中的皇帝陛下正好说出那句话。 ——终究都是人间事。 …… …… 既是人间事,何必言天意。 这就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依然笑着笑意,听不出什么嘲弄的意味,或许有,但也极淡,更像是一次掩之不住的感慨与唏嘘甚至是怜悯,最终所有的这一切化作为淡然与平静,以及不必流露在话里的强烈自信。 是的,任凭你再说千百句话,话里再有多少看似一语道破天机的玄妙之言,让整个世界都要下意识的相信你,但你想要取得最终的胜利,终究还是要付诸于行。 那这就是人事,而非天意。 观主平静说道:“活在人间的是我们,事情当然也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但是关于天意与人间是否存在真实的关系,陛下,您理应是这世上最清楚这件事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越发来得淡漠:“当年您为什么能战胜道主,让其时势盛至千年未有的道门一朝崩塌,根本原因不就是你在依循天意的指引前行吗?” 话至此处,很多人回想起一件至今没有明确答案的事情,微怔而出神。 当年白皇帝为什么执意迁离望京,弃近千年之都城而不顾? 这其中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言。 那这就只能是天意所向。 “至于陛下您先前的问题,为何天意已至,这仍然是人间事,答案很清楚也很简单。” 观主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非人:“是因为天道对世人有着大爱,这份大爱便在于无言的不显,唯有天意不出,人们才能有不相信天命,断定事在人为的莫大勇气。” 皇帝似是有些倦了,说道:“你终究还是无法证明。” 观主说道:“那个证明将会出现在今天太阳下山之前。” “朕就在这里。” 皇帝陛下的声音响彻整座神都,乃至整个人间:“若你觉得朕不敢与天道见,那就来让朕与天道相见,看它是否要与朕战上一场。” …… …… 那片孤崖上。 王祭望向顾濯,等待解释。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能确定他不是走在那条路上。” 王祭说道:“但你不知道他走在怎样的路上。” “是的。” 顾濯放下酒壶,嘴角流露出一抹些许自嘲的笑容,说道:“毕竟你要知道,我现在连个归一境都不是,真没办法看那么远。” 王祭心想道理的确如此。 风仍在吹,老者白的头发乱如枯草。 他抬头望向因火光而暗红的天穹,心中莫名滋生出一种轻微的不安预感。 …… …… 整个神都都已安静,观主同样沉默。 白皇帝说出的这句话,便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直到此时此刻,他依旧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然而他并不会为此生出凝重,感到惶恐。 他的道心始终宁静,不仅因为先前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所坚定相信着的事实,更因为百年前的玄都曾经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人定胜天只不过是一个无趣的谎言。 他没有再与皇帝陛下谈论,因为当下的话已至尽头,如今他要做的是踏出那一步,让天意得以降临。 雪落在观主的道袍上,白了他的发。 他神色淡漠地伸出手,掌心向上。 数道幽光从掌间的纹路慢慢飘了出来,迎着风雪与火光直抵暗红穹苍,在转眼之间勾勒出极具复杂的图案,神都就此笼罩在阵图之下。 与此同时,神都上空有清光随之而亮起,旋即绽放出清澈的湛蓝色,就像是平日世人所见的真实天空。 下一刻,阵图与清光正面相遇。 没有任何震耳欲聋的声音随之响起,落入人们眼中的唯有极尽绚烂的烟火。 烟火如雨坠落,仿佛瀑布。 无数飞雪因此而融化,来不及成为水珠,便又在刹那间被蒸发成雾气,直至形成遮蔽神都天空的茫茫云海,沉重,压抑,漆黑如夜。 云海当中,仍有光芒正在激烈盛放,透过云与云的缝隙洒落大地。 世间始终寂静。 如果不是人们清楚看见,大秦军方耗费巨资打造的飞舟正在不安地晃动着,以最快的速度下降避开那片新造的云海,甚至有人以为这一切都是错觉。 这毫无疑问是羽化层次的战斗。 …… …… 未央宫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道休已然站在观主身前,背负双手。 皇帝陛下的目光落在年轻僧人的身上,微微笑着,无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道休默然应道:“我相信的不是他,而是他所坚信存在的天道,因为他当年正是因此而叛。” 皇帝不再多言,轻挥衣袖。 作别满天的云彩。 袖停之时,天空骤然迎来一场狂风。 云海因风而乱,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撕扯出数千上万道明显的界线,然后那些被分割的云层被吹成满天的风滚草,高低落差不一。 朝阳得以洒落光芒,照在那些真实的云团上,映出金黄。画面极为瑰丽。 观主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哪怕掌心像是为千刀所斩,生出道道血痕。 他的神情不曾有所改变,眼里找不出任何的痛苦意味。 掌心阵图有名,唤作上真飞仙。 在巡天司前司主所列的至物榜中,上真飞仙图名列第五,誉为拥上清之高旨,极真之微辞,具飞仙之妙也,为道门第二至宝,清净观屹立人间数千载不倒之根基所在。 以上真飞仙图之至高至微至妙,试图深入神都大阵的每个角落里,逼迫其再无隐藏余地,这是今日战前便已定下的准备。 但不是全部。 长乐庵主提前站在观主身旁,手里多出一串念珠。 这同样是禅宗至宝,至物榜上位于第七,每一颗念珠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名字,它们述说这世俗中的千苦万愁,诸般求不得,万种怨憎离,留长乐于人间, 庵主静静看着皇帝陛下,念珠早已开始在指间流转起来。 红尘气息自念珠中无形散落整座神都,如水般流向被上真飞仙图逼迫显现出的神都大阵的细微幽暗处,浸染三十六阵枢。 ~~ 两位羽化,两件分别来自道门与禅宗的至宝,这无疑是最为盛大且稳妥的准备。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在皇帝陛下的轻挥衣袖过后,近乎化为乌有,但终究不是乌有,仍旧留下了可以寻找的痕迹。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意料之外。 如果不是最为关键的那一刻,道休站了出来,破阵已无可能。 高下立分,肉眼可见。 于是皇宫广场不复平静,混乱已生。 世家与宗门的强者试图离开皇城,亲身前去破坏神都大阵,为今天的胜利争取希望,与朝廷方面的强者爆发厮杀。 双方在人数上的明显差距,在大阵的压制与加持之下,陷入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脆弱平衡当中,不断留下鲜血和尸体。 …… …… 未央宫前一片平静。 那些杀戮的声音在刻意远离此间,因为这里站着三位羽化境。 长乐庵主低头,望向手中隐隐生出裂纹的念珠,孤寂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痛惜之意。 观主没有在乎这些,看着皇帝陛下漠然说道:“身在神都,原来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现在的你看到当年的他眼中风景了吧?” 皇帝陛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的理由很纯粹。 自信。 自信自己绝不会重复百年前的旧事。 …… …… 王祭无心饮酒。 他皱着眉头,看着远方皇城中的厮杀,对局势进行着自己的推断。 在极短的时间内,根据当前双方展现出来的手段以及尚未动用的暗手,九百九十七个结论被他得出,其中六百九十个最终指向白皇帝的胜利,剩下两百九十个是双方都输得一塌糊涂,唯有最后十七个是大秦败了。 顾濯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提醒说道:“道休很强。” 听着这话,王祭有些诧异,心想居然连你都觉得他强? 那该有多强? 紧接着他又觉得这才是应该的,否则禅宗与道门凭何而动,敢入神都。 “这还不够。” 王祭摇头说道:“我不相信司主真的叛了。” 顾濯想了想,没有说话。 与司主,他今生不过两面之缘,说的都是简单话。 以此来断定司主是否背叛,那是无稽之谈。 王祭沉默良久,说道:“最终赢的还是白皇帝。” 顾濯问道:“你不相信观主的话?” “当然不信。” 王祭微仰起头,望向神都的天空,理所当然说道:“当年的我不曾去过玄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一战的开始与结束,又怎会相信这缥缈之言。” 顾濯想了想,说道:“不信得很有道理。” …… …… 根据事前的多次推演,在大朝议的进行途中,神都将会陷入混乱。 混乱来自于无忧山的杀手,以及没有步入皇城隐藏在坊市间的各世家宗派修行者。 神都大阵的三十六阵枢在这个过程里,至少被破坏毁灭十二个,如此大阵将会失去平衡。 在此之前,观主将会与白皇帝进行一场谈话,道出天诛之意。 这为的不是乱其道心,没有人认为这能动摇皇帝陛下,求的是让那些效忠大秦的人们生出疑虑,留下被影响与说服的可能。 然后观主祭出上真飞仙图,与庵主手中那串念珠形成配合,集道佛二宗之力让神都大阵暂时搁浅。 失去神都大阵的加持后,哪怕王大将军再如何了不起,用兵如神也无法扭转乾坤,守不住剩下的二十四个阵枢,只能迎来破阵的事实。 这推演是有道理的。 为求暂时压制搁浅神都大阵,除却道休以外的两位羽化皆尽出手,不惜辅以宗门至宝,无论怎么看都该迎来成功。 结果却败在白皇帝轻挥的衣袖之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强大? 白皇帝是否已然登仙? 谁能改变这局势? …… …… 未央宫前。 人间骄阳敛去眼中光芒,不再注视着身在幽暗中的皇帝陛下。 骄傲不是愚蠢,他不认为自己有越境而战的可能,那便要去做具有现实意义的事情。 比如破阵。 四位羽化已经形成对峙之势,天空里的云层尚未聚拢归一,还是风滚草的形状。 雪不断从中飘落,伴着真实存在的金黄阳光,无声叙说着四位人间至强者的意志同样维持着平衡,暂时不会迎来破灭。 那么,如今的神都还有谁能拦他? 身如青塔的他想不出这个答案,于是转过身,往皇城外走去。 一道目光自飞舟降在他身上。 人间骄阳视若无睹。 王大将军很强,但这里不是北地,镇北军的铁骑离此有千万里远。 那他就不必把此人放在心上。 伴随着他的脚步开始迈出,皇城的大地莫名开始震颤了起来,仿佛陨石正在朝此间不断轰落。 人间骄阳望向前方。 无数道金光自虚空显现,凝聚成线,欲要穿行战场。 身在广场上,陷入厮杀中的各个世家宗派的强者,在目睹那千万缕金光的瞬间,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那些忠于朝廷的强者将会瞬间倒下一大片,不死也然重伤。 战局的平衡将会被直接打破。 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些看到金光的朝廷强者眼中生出绝望之色,正准备在死前做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去,金光散得悄无声息。 人间骄阳停下脚步。 一袭黑裙出现在他的眼中。 世界随之而变幻,周遭的景色不断远离,直至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布满尸首的大地,鲜血长河奔流不息,红雾弥漫目之所及的整片天地。 一轮血月高悬于夜空。 裴今歌就站在月下。 人间骄阳望向她,忽然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裴今歌问道:“那你会怎么做?” 人间骄阳说道:“我会等我一路杀过去,步入城门中那一刻,身陷阴影里的那一刻再对自己出手。” 裴今歌平静说道:“听起来很有道理。” “今天的胜负对你而言很重要。” 人间骄阳说道:“所以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做,为救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让自己平白失去将近三分的胜算,殊为不智。” 裴今歌闻言嫣然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赵启。” 她看着那个身型如塔般的男子,微笑说道:“你比我设想中的还要来得更加骄傲。” 赵启平静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骄傲也是一种骄傲。” “比起让你怀揣骄傲死去,我还是认为让你败得找不出借口让自己继续骄傲下去……” 裴今歌敛去笑意,温声说道:“这是比杀死你更有意思的事情。” 话音落时,狂风乍起。 青丝随之而动。 刀光如瀑逆流而上,与血月交会,绽放出极尽夺目的璀璨光彩。 与此同时。 有骄阳自大地尽头升起,不让惊艳刀光分寸。 (本章完) 第255章 世间最壮丽的一场雨 第255章 世间最壮丽的一场雨 步入羽化者,无不成就道场。 道场本质上就是修行者对自身所修之道的总结与归纳及执着,如果说神通是此三者凝聚而成的最初雏形,那么道场就是最终演化炼就的事物,是历经数十万次道心自我拷问仍旧坚定不改后,在真实世界中为自己划分出来的一块完全属于自我的净土。 根据修行史以及各家宗门的记载与经验,想要战胜一位身在道场的世俗至强者,唯有让羽化中人以超脱凡俗的境界直接进行碾压,又或者是让另外一位炼就道场的强者站出来,以自身道场进行最直接的抗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青霄月与剑道南宗正在分出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 裴今歌和人间骄阳这一战分的既是胜负,亦是生死。 这就是区别所在。 刀光如瀑而落,却成飞雪为朝阳所尽数融化。 炽烈的金黄阳光洒落尸山血海,猩红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消散,奔涌激流的鲜血长河渐有沸腾的迹象,无数气泡不断冒起破碎。 裴今歌立于尸山最高处,静静看着这一幕画面,神色不变。 这不过是赵启的道场。 人间骄阳站在万丈阳光中。 以他为中心,光明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蔓延,蕴藏在其中的光明越发炽热,变得越来越难以直视,淹没绞杀那些尸骸留下的气息。 在这无数光线所编织出来的炽白疆域里,容不下第二种颜色。 无论鲜血,还是黑暗。 人间骄阳抬起头,望向高悬在另外半边天空的那轮血月,看着站在月下的那位女子,说道:“长公主殿下死后,你是我唯一想战胜的对手。” 裴今歌平静直视无限光明,淡然说道:“谢谢。” 人间骄阳说道:“你是我停留在羽化之下的唯一原因。” 裴今歌说道:“我无所谓你在此刻突破。” 人间骄阳说道:“如果你能破境。” 裴今歌说道:“稍后当你在死前回首往事的时候,希望你仍旧能衷心喜欢当下的决定,而非心生无趣无聊的悔恨之意。” 人间骄阳说道:“像我这样的人,与后悔这两个字着实没有关系。” 裴今歌说道:“但我却是有些遗憾的。” 人间骄阳问道:“何以生憾?” 裴今歌说道:“像你这样的磨刀石,这世上很难再有第二块了。” “我很喜欢你这种骄傲。” 人间骄阳沉默片刻后,慢慢地笑了起来,看着她说道:“来杀死我。” 裴今歌平静握刀。 人间骄阳最后说道:“或者被我杀死。” 话音落时,数千道炽烈的阳光凝聚成为长枪,破空刺向那片尸山血海! 裴今歌的选择很简单。 如墨青丝飘起,与她的暗红裙袂。 下一刻,天地间生出一道流光。 无限残影随着这道流光,出现在尸山血海与光明的疆域中,与数千炽热长枪擦肩而过,直至人间骄阳身前。 所有的残影都是裴今歌。 以及她手中的刀。 刀落。 无限残影归一。 轰! 恐怖的气浪裹挟着人间骄阳的身躯,倒飞出去,如海般的光海波澜万丈,不复平静。 裴今歌面色微白。 在她身后,阳光凝作的长枪已然轰落,道场凝就的尸山血海正在不断崩塌。 只是瞬间,她的神魂便已负上不轻的伤势。 她望向未在这一刀下死去的人间骄阳,没有说话,手腕微动。 刀锋之上的鲜血无声淌落。 于炽白光明中格外刺眼。 …… …… 未央宫中。 皇帝陛下半闭着眼,未看人间。 那些厮杀声似乎也因此而变得遥远,让此间显得越发宁静,甚至美好。 林挽衣身在其中,神情却是茫然。 她不是白皇帝,她始终在看那些飞溅的鲜血,于是她看到曾经熟悉的面孔正在死去,死得没有任何的声息,就像是荒废道路旁的杂乱野草。 那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渺小感觉。 她安静片刻,声音微沙说道:“接下来会是怎样的?”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不是因为他正在以一己之力压制两位羽化的意志,亦不是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防道休,而是他已不习惯以当下敲定未来。 就像百年前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的他将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皇后娘娘的声音淡淡响起。 “远还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谁又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呢?”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想原来什么都还没决定吗? 皇后娘娘似笑非笑说道:“朝天剑阙和挽剑池与易水并列为剑道三宗,如今虽无羽化坐镇,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仅止于此。” “在那轮骄阳和南宗与今歌青霄月正式动手的现在,从客观意义上进行判断,神都很难再有能拦下他们的人。” 话虽如此,她的语气始终淡然:“一个人拦不下,那就只能往里头填上更多的人才能留下他们的脚步,而在羽化之下的人数方面诸宗与世家无疑是占据着优势。” 林挽衣听着话里的漫不经心,沉默不语。 这种无所谓的淡定从容,最终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当下的局势从未脱离过大秦的掌控。 想着身陷今天厮杀当中的某些面孔,与她有着相同的传承,想着这些其实不算陌生的同门即将死去,再也没有相遇闲谈的可能……最终再想到此刻站在未央宫中的自己,她的心中很难不生出一种惘然的恍惚感觉。 然后她剑心复归宁静,轻声说道:“我想好了。” “嗯?” 皇后娘娘望向她。 林挽衣转过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说道:“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皇后娘娘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因为天真。 林挽衣猜到她的唇角应在此刻嘲弄翘起,没有回头,认真说道:“或许这在你眼里看来是愚蠢的,但是,人间或许会因为这种愚蠢而美好些许,那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皇帝陛下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感慨。 这何尝不是那年的他心中所想? 半晌过后,他说道:“去吧。” 伴随着声音的落下,有气息飘落少女剑锋之上,蕴藏其中。 林挽衣停下脚步,说道:“谢谢。” 她知道,皇帝陛下留下的这道气息不会在关键时候保护她,只是在某些重要的时刻让她拥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机会。 这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林挽衣走出未央宫中。 风雪未歇,却有阳光明媚,景色澄静宁柔而美。 若是忘掉正在不断死去的人们,此情此景,理应入画。 又或许这才是最好的风景? 想着这些事情,林挽衣收回望向天穹的目光。 她从皇宫侧门离开,路上遇到过人,但每个看清她是谁的人都选择沉默,视若无睹。 走出宫门,于今晨前来观礼大朝议的民众仍未全部离开,还有许多人站在护城河前凝望着皇城,无所谓自身生死地想要知道其中发生的一切真相。 炽烈阳光的映照下,护城河凝结的冰面正在融化,片片雪消散在苍白中,就像水溶于水。 林挽衣无心赏景,身借飞剑凭空横掠而过,不等引来多余目光的注视,没入街巷当中,转眼消失无踪。 就在她与冬风一并穿行在神都的街巷中,快要接近林家府邸的时候,手中紧握着的佩剑忽而迎来极其剧烈的颤抖,让她被迫停了下来。 有剑鸣声自极远的天穹而来。 就像是一声敕令。 数千剑依循着最初的剑鸣声,升至神都的高空中,仿佛风滚草般的云层之下。 这些飞剑或是沾染鲜血,或是有所残缺,或是锋芒黯淡……很显然都是来自于神都城中,来自前一刻或许还在厮杀的剑修手中。 在阳光映照下的它们就像是一群残兵,遮不住天空,拦不下朝阳。 画面看上去甚至有些凄凉。 直到下一刻。 再有剑鸣声响起。 不是一道,而是无数道。 如骤雨那般。 与剑鸣声一并到来的是数十,数百,数千,数万,数十乃至上百万把飞剑! 无数剑锋破云而出,速度或快或慢,带着或长或短的云丝絮流,自天而落,直斩神都大阵! 飞剑上承天光,明亮难以直视,落在地上的人们眼中就像是无数颗流星。 这或许是人世间最为壮阔与奢侈的一场流星雨。 剑如雨落,与神都大阵正面相遇,如星陨般燃烧起火,就此燃烧殆尽。 无数飞剑就此沦为灰烬。 唯有极少数剑锋,在这个过程中越发明亮,绽放出光彩。 神都大阵所化的清澈湛蓝天空,仿佛细雨中池塘,渐有涟漪生出,不再平静,渐急,渐繁,仿佛下一刻某种事物就要迎来自身的瓦解。 …… …… 林挽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朝天剑阙与挽剑池的两位掌门,今天都不曾现身于神都。 不少人对此颇有意见,然而禅宗二位及观主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于是没人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意见。 直到这时候,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才明白三位羽化境界的绝世强者为何沉默。 …… …… 那片孤崖上。 顾濯说道:“很漂亮。” 王祭微仰起头,看着这一幕壮丽至极的画面,眼神淡漠。 易水求的是身前三尺剑,对此自然冷淡。 他说道:“看来周青鱼早已做了决定。” 周青鱼便是林挽衣的师父。 以及朝天剑阙的掌门。 顾濯想了想,说道:“这是唯一的解释。” …… …… 挽剑池着眼于万里之外,但终究只有手中剑,而非天下剑。朝天剑阙的剑道独求一个敕字,号令天下万剑为己所用,然而剑锋所向唯有眼前景。 今日这场流星雨,唯有两宗联手而为才有可能造就,缺一不可。 这一切必然是早有图谋,未雨绸缪。 便在这时候,有飞剑越过那道湛蓝清光,依循着上真飞仙图与蕴藏众生之苦的佛珠指引,以壮烈之姿飞向神都大阵三十六阵枢之一,没入大地之中,斩开一道裂缝。 紧接着,更多的剑以残躯之姿穿过神都大阵,前赴后继行破阵之事。 两刻钟前,久攻而不下的神都大阵阵枢接连迎来破坏毁灭。 那座假山在倾塌,烟尘四起,掩埋剑锋。 那口古井在枯萎,青苔生长成草,为飞剑作坟。 那片湖泊水已尽干,在阳光下暴露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的泥土,落在其中的剑锋竟已腐朽,像是在水中沉睡千百年。 神都城中,十余个相似的画面先后发生,让神都大阵所凝聚显化的湛蓝天空生出裂纹,与瓷器一般。 直至半刻钟后,飞剑所化的流星雨才是停歇。 原文在六#9@书/吧看! 留在人们眼中的不过几缕烟似的残痕。 神都大阵仍旧真实存在着。 天空不曾崩塌。 …… …… 未央宫前。 观主不再低头看着掌心的纹路,很是遗憾。 就像顾濯和王祭推断那般,挽剑池与朝天剑阙两位掌门真人联手集全宗门之底蕴,唤来的这场流星雨是今天的第一章底牌。 在最初的设想当中,这将会是让神都大阵彻底破灭的一击。 世事总是不如人之所愿。 如何能不遗憾。 观主放下手,望向长乐庵主说道:“辛苦你了。” 长乐庵主明白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你比我辛苦。” 观主不再多言。 下一刻,他本已破碎的掌心溢出更多鲜血。 这些鲜血没有流淌落地,依循着某种力量的呼唤,仿佛逆流的雨珠奔赴天穹。 皇帝陛下的声音响了起来,些许意外。 “你要拼命?” 这句话听着很是奇怪,很多人心想事情都已到了这种境地,难道还能不拼命? 唯有道休这种知晓当年玄都旧事的人,才明白话里的意外从何而来。 观主同样明白话中所指,神情平静说道:“无论当年,还是如今,我都是在依循天意而行,这一点我从未真正改变过。” 皇帝陛下认真问道:“那你为何只敢在他死后再动手?” 观主神色木然,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皇帝陛下置若罔闻,继续说道:“当年玄都之战,哪怕他最终如你所言般受天诛而死,死前也让朕与皇姐道休与司主身负重伤,难以再战。” 观主沉默不语。 皇帝陛下的声音里满是嘲弄:“直到今天,我仍旧记得掌教死在你手中时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当年你若不曾叛出道门,又怎会有今时之大秦?” 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天道真要来杀朕,那你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须先死。” 天地间一片死寂。 厮杀渐止,哀嚎声无。 无论朝廷还是宗门,双方的强者都在为此而错愕,乃至惘然。 谁也没想到当年玄都之战存在这样一个真相。 就连皇后娘娘也无法例外。 她的眼神微动,诧异渐成讥讽,只觉得世事当真有趣。 …… …… “是的。” 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所以我该死了。” 不等皇帝陛下开口,他平静说道:“陛下所言,正是我这百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而我已经得出自己的答案。” 阳光下一片寂寥。 没有任何声音。 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等待着观主的答案。 “当年的我早已明悟天意所在,却迟迟不愿踏出那一步,最终才会酿成那场前所未有的大祸。” “在道主成为道主之前,我可以不是默认而是反对。” “在道门中人得意尚未忘形之前,我有警醒他们的可能。” “在战争发生之前,我有可能让这世间和平下去。” 观主缓声说着,让天下人安静聆听:“正是因为所有的这些我都没做,最终我才会迎来那一次别无选择的背叛,这就是天道给予我的惩罚。” 所有人都听懂了。 这就是他今天站在这里的理由。 他看着皇帝陛下的眼睛,慢慢地笑了起来,认真说道:“这就是我能为之而死的天理所在。” 说完这句话,更多的鲜血从苍老的掌心跃起,没入穹苍之中。 上真飞仙图大放光芒。 无数天地气息瞬息应召而来,凝聚成为无边云层,如山般坠向神都大阵。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云里蕴藏着千万道闪电。 都染着血色。 下一刻,无数闪电轰然劈落。 轰隆声不绝于耳。 …… …… 神都外,孤崖上。 王祭望向顾濯。 顾濯举起那个酒壶,很认真地饮了一口,说道:“这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王祭说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顾濯沉默了会儿,自嘲说道:“原来我有这么多理由袖手旁观。” 不知为何,王祭看着他的笑容,莫名感到悲伤。 …… …… 未央宫前的厮杀不再激烈,因为双方已经死了太多人。 其中一艘飞舟为求拦截不久前的那场流星雨,以舟身强行阻拦,被撕碎成千万碎片坠落大地,燃烧于广阔的殿前广场上。 王大将军立于皇城宫门之上,玄黑色的盔甲破损明显。 就在先前,他亲自出手与阴平谢氏家主一战,以不轻伤势为代价换掉对方的手臂,便也让自己短时间内再难全力动手。 那些自北地随他归来的亲兵心腹,同样死伤过半。 不到半天的时间,镇北军付出的代价,便已与过往数十年镇压荒人相同。 王大将军有些嘲弄地想着,如果真有一天荒人真正得以南下,必然是因为人类正在自相残杀。 然后他望向广场上的那些尸体,看着尚未杀死的敌人,声音沙哑说道:“按照计划来。” 副官沉默片刻,低头应了声明白。 朝堂上的诸公不是猪猡,军方的将军们更不是白痴。 是的,满朝朱紫公卿对皇帝陛下有着无限的信心,认为今天这一战最终只能迎来一个结果,但这不代表他们只会做一种准备。 神都大阵被破是他们所不愿看到的走向,但这决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军方对此有着极其详尽的准备与安排,不会因此而自乱阵脚。 阵破之前,御林军的将士及朝廷的强者们将会提前撤出皇城,以神都再做战场。 在这个过程中,皇后娘娘将会与他们进行汇合。 未央宫的安危不必担忧也没资格担忧。 雷鸣不断,震耳欲聋。 神都大阵即将破碎。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惊艳的剑光蓦然映入众人眼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憔悴月色。 于是人们知道青霄月与剑道南宗的胜负已然分出。 数百视线落在朱红宫墙洒落的阴影之下。 剑道南宗以剑为杖,撑着自己身体。 他的脖子到心脏处多出一道豁口,骨肉清晰可见,其中没有鲜血溢出。 寂灭枯冷的光芒流淌在他的身体当中,如若跗骨之俎,时不时燃烧起火,转瞬熄灭。 这无疑是重到极致的伤势。 青霄月却是还要来得更为惨烈。 双腿已被斩断,腰部留着一个巨大的创口,分明就是为剑锋所过。 但他依旧真实地活着,呼吸再如何似有还无依旧存在,离死去还有些许的距离。 只不过从他黯然近乎熄灭的眼神来看,他的境界显然近乎崩塌,哪怕被救回来也不再可能是从前那位巡天司司主,与废人难有区别。 这和身死没有太多的区别。 从某种角度而言,自双方正式开战以来,青霄月是第一个落得如此下场的大人物。 很快,那位以医术名满天下的青灯钓命来到剑道南宗的身旁,开始救人。 青霄月同样被接走。 这种无声的沉默与默契,没有让未央宫前的气氛稍微好转,反而来得更加沉重。 很多人在想,接下来将会是谁要死去。 无数目光落在观主的身上。 天穹正在摇晃不安。 染着血色的雷霆猛地落下,轰碎皇城角楼飞檐,惊心动魄。 于是人们知道神都大阵……破了。 与此同时。 皇帝陛下终于站了起来。 (本章完) 第256章 人间之佛 第256章 人间之佛 世间强者无数,然而在世人眼中真正站在最高处的,无非只有那四位。 易水太上与长公主,道休大师与皇帝陛下。 余者不过碌碌无为之辈,千百年来不乏踪迹。 前二者如今已不可能再出手,在人间冷眼旁观,在黄泉幽幽上望。 当剑道二宗掌门联手而为,以绝代手段降下那场世间最为昂贵奢侈的雨后,观主再是不惜性命不顾上真飞仙图之损毁,强行破开神都大阵的那一刻,人们便已知道后二者的高下将要真正分出。 未央宫前一片安静。 雷霆不断落下,轰隆声不绝于耳。 人们却都觉得遥远,眼前唯有自宫阙中缓步而出的皇帝陛下。 白皇帝与世人相别已久。 帝位空余数十年,景海垂钓千千日,世人从未真正忘记过这位收拾破碎山河的皇帝陛下,但也真的很少有人再见过他的真面目。 直至今日,他从那片珠帘玉幕中走出,行至晦暗天光之下,人们终于得以再一次见到他的存在。 狂风吹拂着帝袍,微白的鬓发屹然不动,便如身躯。 他平静地站在殿前,站在人们眼中,却又像是立于天地之间,身影直抵天穹之高。 他的眼神极为明亮,仿佛星辰临世,不必付诸言语口中,满天雷霆骤然静谧消逝。 一道超乎世人所能想象的强大威压自其身而出,没入天穹之上,无形无迹。 云海顿散,阳光重临大地。 由始至终,他不曾多看一眼天地。 天地便已因他而变。 这到底是怎样的境界? 与当年玄都之上的道主相较又如何? …… …… 孤崖上。 王祭也是人,当然好奇这个答案,望着顾濯。 顾濯放下那一壶酒,为自己添了杯新煮的老茶。 他慢慢喝着,感受着其中的复杂滋味,说了句不短的话。 王祭闻言,神情变得很是感慨,说道:“原来他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那句话并不复杂。 若在人间,白皇帝不败。 换了世外,道主可以胜。 …… …… 未央宫前。 皇帝陛下伸手,自风中摘下一道阳光。 那道阳光随着他的指尖而变幻万千。 他望向已然面无血色的观主,忽然说道:“朕先前始终在想一个问题,便是你所信奉的所谓天意究竟是何物,然而始终不得其解。” 上真飞仙图随着白皇帝的意志再无掩藏,展露于天地之间的那一刻,便已遭受重创。 这件道门至宝的状态如今近似百年前的缘灭镜,即便侥幸在今日幸存下来,也不知道要蕴养上多少年才能重归于好,又或者是再也不见圆满。 观主的处境比之上真飞仙图还要更惨。 正如白皇帝所言,先前他为求破阵已经拼命,此刻自是身负重伤。 在极短的时间当中,他仿佛苍老数百年,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浊如浑水。 然而他的声音并未沙哑,仍旧有着平静而坚定的力量。 “我已经告诉过陛下您了。” “那是天地间自然运行的规律。” “无论是你,又或是他,都在违背这个规律,试图带领这世间前行。” “当年我因道门之荣辱兴衰而迟疑不决,今日我已无此挂虑。” 观主与皇帝对视。 皇帝陛下神色不变,淡然说道:“还是那句话,无论朕还是他,所作所为的都是人间事,何以招惹你念念不忘之天意?” 就在这时候,道休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很多的感慨。 “或许所谓天意就是不希望人间得以归一呢?” 观主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这是否他的真实想法,又或者别有存在。 皇帝陛下看着此间的朱紫公卿与世家宗门之主,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看到千万里之外的军队,仿佛整个人间都已被此刻的他纳入眼中。 是北燕与南齐正在胆战心惊的国君。 是身处极北荒原艰难求生的荒人。 更是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 最终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讥讽说道:“如果这就是天意,那它的眼界未免来得太过狭窄了些。” 观主说道:“陛下您试图以一己之力带领这世间前进,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皇帝陛下问道:“何以见得? 观主神情越发平静,说道:“当然是从陛下您所做的决定,以及今天发生的一切中窥见。” “百年以前,您亲眼见证道门的失败,故而这些年来您始终把自己藏在幕后,让这世间看似平静地如常运转着,于沉默中无声积攒着力量,等待这一天的降临,为取得今天最后的胜利而做准备。” 他说道:“如果您赢了今天这一局,人间将要迎接的那个未来,在我眼中已是清晰可见。” 皇帝陛下淡然不语。 观主继续说道:“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皇帝陛下摇头说道:“是王,不是皇。” “我所言不是诗,而是陛下您心中所想。” 观主看着他,声音铿锵有力:“这个世界不该成为陛下您所追求的那般,为大秦的太平所笼罩,因为那将会是一潭了无生机的死水,人间同样不该成为一家之言,这就是我当年不愿让道门宰治天下的道理,便也是我如今站在陛下您面前的坚持所在。” 皇帝陛下抬起头,望向天空。 他没有说话,但谁都能感受这个眼神里的意思。 ——假如你所言为真,如今神都大阵已破,何以不见天意诛朕? 观主认真说道:“因为陛下您仍有回头的路,就像当年的他。” 皇帝陛下的回答十分清楚。 那是一个讥讽的笑容。 观主沉默片刻后,恍然大悟,叹息说道:“原来证圣二字落在此处。” …… …… 四十年前,大秦改年号为证圣,直至今日未改。 证圣这个年号在史书上从未有过,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其时的人间对此颇有几分微词。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步入证圣年间的人世始终太平,国与国再也不见刀兵厮杀,宗门之间的冲突被限制在巡天司的规矩里面,世家沉寂近乎无声,四年一届的夏祭更是让无数天才得以崛起,继而投身进入这个制度当中,成为秩序的一部分。 这是千年以降最好的人间。 这是前所未有的盛世。 人们很清楚这一切的源头所在,奉白皇帝为圣人,以为这就是证圣二字的含义所在。 直到今天,世人才知晓这太平仍旧不是皇帝陛下所求之盛世,不是他要证之圣贤。 …… …… 崖上风清,不见雪落。 冬日暖阳尤为温暖。 王祭眯起眼睛,无意识地叩打着扶手,说道:“观主今天的话未免太多。” 顾濯说道:“我和他完全不熟悉,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王祭想了想,说道:“今天的他看起来是一个殉道者。” 顾濯说道:“听起来很值得让人尊重。” “为所求之道不惜性命,这样的人的确不好讨厌。” 王祭望向神都皇城,说道:“但我还是厌恶。” 顾濯问道:“为什么?” 王祭说道:“与白皇帝先前所言背叛有关系,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另外一点。” “嗯?” 顾濯有些好奇。 王祭收起手中动作,面无表情说道:“言语中有再多大义,看起来再怎么要死,但他终究还是没死,既然没死那就不是真的殉道者,凭什么能抹去我对他的厌恶?” …… …… 崖外山林中,司主形如枯木。 他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无论是观主的天意,还是神都大阵的破灭,都不曾给他带来情绪上的波澜。 仿佛他将会沉默到海枯石烂。 或许就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他要在何时踏出那一步。 …… …… 未央宫中已然无人。 在皇帝陛下站起身的那一刻,皇后娘娘便已离去,那位太监首领陪同在旁。 接下来的羽化之战唯有羽化才能介入,又或是祭出与那场壮丽剑雨相同的手段,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太监首领境界极其高深,虽不在巡天司所列的登天榜上,但他的名声始终流传在修行界里,而他的强大与传闻毫无区别。 与羽化仅差一线,哪怕因为后天的残缺与所修功法的缘故,让他的境界只能停留在当下,永远无法往前再进哪怕一步,这依旧不妨碍他的强大。 更何况皇后娘娘自身境界同样不浅,有自保之力。 在剑道南宗身负重伤无力再战,人间骄阳与裴今歌胜负未分的现在,这很有可能就是羽化之下最为强大的一股力量。 按照事先的计划,王大将军率领的禁军与皇后娘娘汇合,宰相亦在其中。 双方在最短的时间里,冷静交换情报,然后做出许多的决定。 比如青霄月将会被送出神都,只是这被他亲口拒绝,理由是他有必要继续指挥巡天司。 比如确定阵枢破损的程度,有无在这场战争结束前临时修复的可能。 比如站在宗门侧的神都世家还有谁不曾家破人亡。 比如诸宗强者有谁是必须要尽快杀死。 皇后娘娘在这场临时的议事当中,展现出极其强大的决断能力,或者说无情。 在她听到林家未被满门灭绝的那一刻,她甚至连眉头都没上挑一下,毫不在乎地略了过去,视若尘埃。 话的最后,王大将军皱起眉头。 “何事?” 皇后娘娘问道。 王大将军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娘娘您现在做的这个决定,用意是把诸宗的强者全部留在神都。” 皇后娘娘说道:“不错。” 王大将军安静片刻,说道:“以我们现在可用的力量,这太勉强,或许得不偿失。” 皇后娘娘闻言,唇角微扬,说道:“原来你漏算了。”王大将军不解问道:“漏算何处?” 皇后娘娘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我。” …… …… 未央宫前的谈话已经结束。 道休站在观主的身前。 白皇帝的目光被他拦下。 在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当中,僧人都显得极其低调,原因在于沉默。 除却先前那句假设天意外,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原文在六#9@书/吧看! 就像今天这场战争的领袖是道门,而非禅宗。 不熟悉他的人,以为这是别有图谋。 皇帝陛下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懒。 懒得说话,仅此而已。 这就是道休不语的真正原因。 如果他喜欢说话,手下又怎会沾惹那么多的鲜血? 比起阴谋诡计,巧言如簧,他更习惯用杀人来解决问题。 “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道休的声音温和响起。 皇帝陛下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笑了起来,说道:“至少现在是没有了,战吧。” 道休不再多言。 隔着百余丈的距离,两人的目光真正相遇。 相遇刹那,阳光遽然大盛。 寒风行于天地,卷起无数鲜血,凝聚成极为细长的一条。 仿若与长堤相撞的海浪。 皇城外,那些不顾生死仍要留下来的观战者,在这一刻双目无不感受到剧烈的刺痛,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落下,连带着身体颤抖晃荡不休,有人甚至直接昏厥过去。 这只不过是白皇帝与道休大师对峙之时,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些许气息,便已这般惊心动魄。 身在其中,又当如何? 世人再次确定那个事实。 ——羽化层级的战斗决不是闲杂人等所能介入。 …… …… 长乐庵主不是闲杂人等。 她作为禅宗第二人,于这百年间破境羽化,与盈虚相似。 根据巡天司的情报记载,她没有任何与羽化中人交手的经历,而这是任何文字与画面与旁人讲述都无法弥补的重大缺憾。 故而在世人眼中,她是当世羽化中最弱的那一位。 这个推断是有道理的。 因此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站在道休的身旁,在必要的时候做该做的事情。 比如此刻。 万顷阳光随着道休的意志汇聚至神都,紧接着响起的就是庵主的声音。 她神情默然地转动着手中念珠,诵经声缓缓而来。 与她的孤苦如石般的面容截然不同,她的声音是那般的动听,如山间溪流,若月下松泉,比之丝竹更为悦耳,无半点俗气。 所谓天籁,莫过于此。 如此动听美妙的声音,讲述着的却是活在世间的千万痛楚,让人不知觉地平静下来。 禅宗为大秦国教,神都信徒众多。 无论修行者还是寻常百姓,闻得经声者无不泪流满面,盘膝坐下仰望天光,与之同伤悲。 无数经文随风飘起,没有真实地显现于人间,留下肉眼可见的金色文字,却已深入人心。 阳光渐生温柔,不再炽烈刺眼,于是成了佛光。 有光镜凭空而生,出现在道休的身后。 说是身后,实则天穹之间。 近乎透明的镜身遮去半边的天空,上承万道天光,散发慈悲怜悯之气息。 故而人间并未昏暗。 有佛光笼罩神都。 画此地为佛国。 …… …… 皇帝陛下的身影依旧高大。 站在未央宫前,他淡然看着缘灭镜的出现,聆听颂唱不断的经声。 哪怕神都沦为佛国,他的神情依旧未变,就像他没有尝试在这途中出手,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有些意思。” 皇帝陛下说道:“但还不够。”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动手,不再是挥袖。 以缘灭镜相对的那半边天空,骤变。 一个巨大的云涡无由而成。 为佛光所照亮的神都,再次迎来晦暗。 无数闪电自云中挣扎而出,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轰隆声姗姗来迟。 有人抬头望去,见云涡深处存在一个极为微渺的黑点。 那个黑点看起来极其渺小,然而只要是看到它存在的人,便自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眼中目睹之物是因此而来,然后知晓它的名字。 ——天道印。 至物榜上第一。 大秦屹立千年不倒之根本所在。 人们尚未来得及因此而生出感慨,比如回忆起观主所言天意,顿觉嘲弄……这天罚便已落下,轰向伫立于另外半边天空的缘灭镜。 在此之前,缘灭镜中已然跃出无数道金色丝线,其中蕴藏着红尘世俗气息。 两者就此相遇。 无数炽热的光芒在神都佛国的上空绽放。 人世间唯有苍白一片。 …… …… 神都之外,孤崖之上。 在双方动手前一刻,且慢便已出现在王祭手中。 他平静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顾濯的身前,留下半边的天空,粗糙的拇指无声息地让且慢锋芒流露些许,以此形成一层无形的剑意屏障。 轰隆声响中,江水纷飞而起,山崖倾塌崩毁,无数林木被狂风折断。 整个世界就像是正在毁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光芒终于开始消散。 人间不再无限苍白。 王祭抬起头,望向前方。 神都依旧存在,城墙未曾崩塌,沦为尘嚣四起的废墟。 在这场世间最强的较量当中,双方都有意避开人间,尽可能地把余波倾泻在无垠天空,不至于让大地因此而陆沉,分裂为千万座岛屿,开启一段新的历史。 王祭看着这一幕画面,神情变得越发淡漠,说道:“道休的确比我强。” 顾濯说道:“我说过他很强。” “但他终究不如白皇帝强。” 王祭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只是这样,那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同归于尽,而且希望渺茫……” 话音戛然而止。 他霍然抬头,望向天空,因为那里正在发生他所想象不出的事情。 无数佛光自人间各地升起,汇至神都。 画面蔚为壮观。 …… …… 元垢寺中,无垢僧听着回荡在寺内的钟声,缓缓坐下诵经。 西海畔,长秋寺的郁荫椿与同门并肩而坐,也在诵读经文。 云梦泽外的群山中,茶庵寺的住持满怀激动之色,苦读经。 南国四百八十寺,寺中僧人皆在行此一事。 就连南齐的国君都跪在蒲团中,神情虔诚无比。 无数相同画面,在人间各处真实出现。 道道佛光因此升起,没入天穹,行至神都。 或者说佛国。 …… …… “这是怎么回事?” 王祭的声音有些苦涩。 顾濯平静说道:“禅宗就是这般麻烦的东西,而且道休坐了大秦百年的国师之位,早已为自己洗干净了双手上的血腥,镀了金身。” 王祭怔了怔,问道:“人间之佛?” 顾濯说道:“可以是这么一回事。” …… …… 天穹上,以天道印凝聚的云涡忽而生出数百道裂缝,无数金光从裂缝中出现。 云涡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不复存在。 未央宫前,皇帝陛下静静看着道休。 他的双手依旧负于背后,身躯依旧笔直,找不出丝毫颤抖的迹象。 他仿佛感知不到天空的画面,不认为自己在世人眼中已然陷入下风,仍旧有着绝对的信心。 道休同样平静,温声说道:“与陛下您一样,我同样也为今天准备多年。” (本章完) 第257章 归朕 第257章 归朕 天穹下,道休的身影在无数佛光的映照下高大极致,越过淡渺云气。 缘灭镜伫立在他的身后,就像是佛祖背后永世不灭的光圈。 无数金黄色的经文自虚无中出现,飘荡在佛国的半边天空里,璀璨生辉,灿若生。 景色无比壮丽。 仿佛人间再有朝阳升起。 神都另外半边天空愁云疏淡,伤心惨目。 天道印所凝聚之云涡,即将为佛光所撕碎,不复存在。 皇帝陛下看着道休,感慨说道:“了不起。” 道休说道:“如果不能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我又怎会站在陛下您的身前?” “有道理。” 皇帝陛下笑了笑,笑容疏朗畅意,问道:“感觉如何?” 道休认真说道:“很不错。” 自玄都决战后,他就再也没有一次真正的出手,直至今日。 时隔百年,在寿入深秋的如今迎来此战,感觉自然不错,可以为之欢喜。 皇帝陛下望向庵主,又再问道:“值得吗?” 庵主沉默不语。 不是冷漠,而是此刻的她正七窍流血,曾经平静的面容荡然无存,眉头紧皱如锁。 她的身体正在剧烈颤抖着,唯独紧握念珠的右手与持法印的左手始终维持着平静,然而她转动念珠的速度正在不断地放慢,仿佛落在指尖上的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压得她不堪重负。 有碎屑从念珠上被剥落,片片缕缕,转瞬燃烧,似是来自星辰的尘埃。 这代价已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道休没有说话。 皇帝陛下静静看着,眼中有无数光芒正在流转,明亮至极。 观主没离去,仍在此间。 “值得与否,是选择之前的决断,不是此刻所思考的问题。” 道人说道:“而且这是值得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依旧为满座神都所知。 人们听着这话,在片刻的微怔过后,生出截然相反的感觉。 那些效忠白皇帝的忠臣们,被强烈的不安占据心神,与之相对的诸世家与宗门之主却是在错愕后狂喜,认为是胜利即将到来。 是的,事实理应如此。 先是剑道二宗两位掌门真人不惜宗门千年底蕴,强行破开神都大阵一半,再有观主不惜性命与道行及上真飞仙图,再将大阵破去剩下的那一半,这前后已是两次羽化层次的全力出手。 就算魔主复生归来也必须正眼相看。 随后再有庵主手持念珠颂唱声声佛偈,借缘灭镜所聚拢的人心命缘为金桥,落入人间无数寺庙,唤来无数僧人虔诚,最终铸就那座与天齐高的金身。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倾巢而出。 万年禅宗尽数皆至神都。 否则何以让神都一半沦为佛国? …… …… 没有皇朝比禅宗传承更久,更为古老,更有悠长的历史。 纵是踏入第二个千年的大秦同样远远不如。 人世间唯有道门有资格与禅宗相提并论。 而在今天,道门与禅宗并肩。 那么。 还有谁能与万年禅宗为敌? 答案是没有。 皇帝陛下该败了。 这是全天下人得出的结论。 …… …… 以未央宫为界线,佛光步步而进。 温暖的光芒穿过窗棂,洒落在锃亮的地板上,留下一片光明。 随着风动,千万光明碎成无数片金叶子,于空旷无人的未央宫内绘出极尽美丽的图案。 若往最深处去看,这些图案无一不蕴藏着极为高妙的禅意,引人向善。 曾经夺目的华美庄严梁柱正在不断褪色。 就像大秦即将迎来的命运。 …… …… 神都城中。 佛光普照大地好似佛国,赐予禅定静谧之美,依旧掩不住四起的尘埃和哀嚎声。 那是神都的血与火。 那是无数人的生死。 林挽衣茫然看着天空,感受着灿烂佛光带来的真实温度,却未因此而生出太多的温暖。 她咬住下唇,闭眼片刻再睁眼,望向前方。 楚珺和林浅水就站在那里。 “走吧。” 楚珺看着林挽衣的眼睛,说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认真,咬字格外清晰。 林挽衣唇角微扬而笑,说道:“可是我又该去哪里呢?” 楚珺沉默了。 是啊,还有哪里能去呢? 当那场世间至为壮观的雨落下,无声叙说朝天剑阙预谋已久的立场后,不久前身在未央宫中的林挽衣该当如何呢? 就在楚珺准备开口的时候,一道疲惫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夹杂着楼宇被焚烧崩塌的动静。 “或许你该看一封信。” 来的人是陈迟。 他头发散乱,衣衫破乱,浑身上下皆血,显然是从一场又一场的厮杀中闯过来的。 林挽衣眼神微变,问道:“是他的信?” 陈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出手递出那封信,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随意找了块墙壁依靠着箕坐下来,贪婪地仰起头,呼吸着并不新鲜的空气。 林挽衣道了声谢,拆开信封。 这当然是顾濯写的那封信。 也许是早已考虑到她此刻的处境,信纸上的措词十分简单,格外直接。 只是简单一眼,她便已看完信中所言,沉默不语。 林挽衣醒过神来,收起那信,问道:“他还有别的话要你带给我吗?” 陈迟摇头说道:“没了。” 林挽衣心想好像是该这样。 陈迟说道:“但我有几句话想要和你说。” 言语间,他依旧背靠着那面墙壁,眼神不曾被尘埃掩去明亮。 “我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可我真的不建议你回朝天剑阙,更希望你不要抱有多余的奢念,因为就连我这样的人都活得这般辛苦,何况是你?” 这是陈迟真实的唏嘘。 林挽衣沉默不语。 陈迟站起身来,感慨说道:“我曾经把宗门看作为是一个具有真实感情的人,或是父亲,或是母亲,但事实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它只是一个纯粹由人组成的利益群体,对这样的存在而言,没有什么旧事情是不能被遗忘的,这个道理希望你也能明白。” 听着这话,林挽衣没有太多的反应。 楚珺眼神莫名变化。 该说的都已说过,要送的信已经送到,陈迟准备离开。 他为自己留了两条路走,如果宗门即将赢得胜利,那就继续从前,要是败了便去寻找顾濯,总之,活着是他行事的一切前提。 在此之外,很多事情都已不再重要。 比如宗门存亡,又或快意恩仇。 林挽衣看着他的背影,问道:“那在你看来,还有什么是需要在意的?” 陈迟说道:“所有与你有着真实情感为系带的人,至少,在这一刻我认为这依旧值得在意。” 话音落下,天光忽生变化。 四人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那尊直抵穹苍的高大身影正在止不住地摇晃。 万顷佛光于无声中忽明忽暗,已然真实降临的佛国就像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正在遭遇不可挽回的瓦解。 经声仍在持续着,其中悲痛苦难之意更为浓郁,字字沥血。 忽然之间,缘灭镜上生出让人无法忽视的道道裂纹,隐隐可见金色的光浆正在从中流淌。 那难道是佛祖的鲜血? …… …… 身在孤崖上的王祭看着这一幕画面,沉默良久。 他的目光停留在神都,看着那尊正在流血的佛祖虚影,看到人间无数寺庙中正在迎来的毁灭。 …… …… 茶庵寺的上空,有乌云无由而至。 寺中的僧人们正在苦苦诵经,借无上微妙法,至诚挚之念远赴它方,立人间佛国。 于是,当那片云掩去温暖冬日阳光时,无人知晓。 直至一道纤细的光柱从云中落下,带来毁灭。 身在其中的僧人才是错愕醒来,抬头望向瞬间被那道光柱破灭的大殿穹顶,想要做些什么,但已经来不及。 轰! 地面不断震颤。 佛寺坍塌,烟尘四起。 寺中的僧人倒在废墟里,身上都是砖石与梁木,鲜血裹挟着石砾缓缓流动,无一人活。 待尘埃落尽之时,乌云恰巧散去。 清丽的阳光再次洒落大地。 那旧经声。 已然不闻。 …… …… 相同的事情发生在人间各处的每一座佛寺上空,每一个诵读经文的僧人头顶,无有遗漏。 在这一幕画面真实出现之前,谁也想象不出……哪怕所有人都知道白皇帝曾以天罚诛杀盈虚道人,让整座人间沉默。 然而那是盈虚。 不是默默无名的芸芸众生。 数千道或是纤细,或是粗壮的光柱就此落下,数以万计的僧人无知无觉地死去。 生者站在尘埃笼罩下的废墟里,或是伴着温暖的阳光,或是就着凄寒的冷雨,或是最为寻常的冬日阴天,眼神惘然地看着眼前的事物。 片刻后,满是惶恐的恸哭声陡然响起,带着余生再也抹不去的恐惧。 其时,身在神都的绝大多数人们对此仍旧一无所知。 …… …… “这一幕留在史书上将会是怎样的?” “证圣四十年冬,冬至日,白帝落星灭佛。” “我很后悔。”“嗯?” 顾濯望向王祭。 王祭认真说道:“百年前玄都一战,我真该去亲眼看看的。” 顾濯沉默片刻后,转而说道:“我大概知道白皇帝走在怎样一条路上了。” 王祭神情变得极为凝重,问道:“怎样的路?” 顾濯的声音很是复杂:“天上的归天上。” 王祭怔住了。 顾濯说道:“你应该明白了。” 王祭听懂了,故而才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濯忽然笑了。 王祭看着他,眼神是不解。 原文在六#9@书/吧看! 顾濯感慨万千,说道:“真是南辕北辙的两条路啊。” …… …… 悬于天穹的缘灭镜布满裂纹,人间之佛的虚影不再明亮,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也许下一刻就会迎来最后的幻灭破碎。 佛国再一次成为与人间最为遥远的事物,取而代之的不是满天风雪。 雪在落下的途中,为最后的阳光所烧毁融化,成雨。 雨水并不凄冷,是温暖的。 就像人的血。 未央宫前。 庵主手中的念珠已然碎裂,十余道鲜血从她的身上各处涌出,彻底染红僧袍,气息孱弱至极。 今天的她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极致,接下来再也没有出手的可能。 她用衣袖抹了抹带血的脸颊,发现怎么也不可能擦干净,声音沙哑说道:“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庵主不等答复便已迈步离开,步履蹒跚。 在离开前,她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观主,但什么都没说。 观主神情平静,仿佛不觉。 广场上一片死寂。 直至雨落此间。 道休伸出手,感受着温热的雨水,眼神宁静如往常。 人间各地寺庙发生的事情,无数僧人的死去与生者的恸哭,似乎不是一件值得他去悲伤的事情,又或许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皇帝陛下很累了。 哪怕他境界再如何高妙,事前有再怎么多的准备,想要做成这件事依旧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而这体现出来的就是疲惫。 雨水在他的脸上流淌滑落,带来的是掩之不住的疲倦。 于是他坐了下来,在台阶上。 道休盘膝而坐。 隔着不再遥远的距离,石阶上下,两人平静对望。 很有意思的是观主依旧站着。 皇帝陛下看着道休,说道:“谈谈这个世界吧。” 道休说道:“是该谈谈。” 不管怎么听,两人的话都很莫名其妙。 是的,按照世俗的道理来判断,在战争引起双方都已无法承受的沉重伤亡时,关于和平的谈判出现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情。 然而无论皇帝陛下还是道休,都不该是这样的人。 皇帝陛下说道:“朕一直相信天道的存在。” 听着这话,道休回忆起当年旧事,说道:“很难不信。” 皇帝陛下看着他说道:“或许天道无亲,视众生如无物,但朕终究不喜。” 道休说道:“谁又会喜欢呢?” 皇帝陛下说道:“正是不喜,故而修行才会是一个逆水行舟的过程,穷尽一生所能地往高处去走。” 道休说道:“以道场在人世间划出自己的世界,这依旧不够,所以我们还要去羽化,让自己不断超脱凡俗,直至登仙。”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千万年来,无数人走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不绝。” 道休沉默了会儿,说道:“史书上的太过久远,你我曾经见过他的道,那或许是一条可以通往终点的路。” 皇帝陛下说道:“但那只不过是一个人的路。” 道休说道:“修行从来都是一人事。” 皇帝陛下仰起头,望向仍在下雨的天空,说道:“修行者为人间带来的变化从来不是一人事。” 道休懂了。 “天意为何物?” 皇帝陛下的声音越发淡漠:“在君主的眼中其实很简单,从来都不复杂,是地震和洪水,是飓风和天火,是绵延不绝的暴雨和大雪,是冻杀无数人的寒冷……所有的这些肉眼可见的灾祸。” 道休还是没有说话。 这些话本就不需要他来回应,只是一次自身理念的平静阐述。 为什么要说? 因为理念不是生死,需要被留在人世间,为后来者知晓。 这就是先行的意义所在。 皇帝陛下收回望向穹苍的目光。 他再次看着道休,微笑说道:“朕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从来都不复杂,便是让天上归天上。” 道休沉默。 “人间的……” 皇帝对这个世界说道:“归朕。” …… …… 整个人间都听到了白皇帝的声音。 他的话是那么的简洁,是那么的简单,找不出任何被曲解的可能,却又是那般的让人无法理解,因为没有人能想到这该怎么做到。 在未央宫前的谈话当中,观主在面对白皇帝的数次关于天道的询问,给出的回答始终是天道无言。 天道本就是缥缈无迹的存在,它不会因为你衷心相信它的存在,就心生怜悯地出现在你的身前安抚你又再赐予长生。 那是活在故事里的仙人才会做的事情。 天道就像是生死,无声无息地活在你的世界里,你真实地知道它的存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与它在床褥上辗转反侧缠绵千万遍,但那只不过是你的虚无幻想,醒来是唯有空荡荡的被褥,留不住,挽不回。 这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就像那个让你钟情致死的姑娘,无论你变得再怎么好,再如何英俊潇洒多金才高八斗还要更多,她依旧可以偏偏不喜欢你,而这不需要任何一丁点儿的道理。 如何才能让这天道与你言? 千万年来,无数人在这道路上折戟沉沙。 就连道主也未能成功。 陛下您又要怎么做到呢? 下一刻,很多人忽然想起观主不久前说过的话。 ——天意将会以某种方式出现在陛下您的身前。 …… …… “没有什么存在的事物是真正虚无的,所谓无言,无非轻蔑。” “既然无言,那就不该理会世间事。” “人间不再该有天灾,四时雨顺,节气分明,为朕之万民所享。” “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必流离失所,有己所喜。” “这就是朕的人间。” …… …… 皇帝陛下以平静的语气说完这话,听不出半点波澜,无比从容,强大至极。 道休安静片刻后,问道:“那陛下您又将如何?” 皇帝陛下说道:“劝尔一杯酒。” 道休叹息说道:“世上何有万岁之天子耶。” 皇帝陛下说道:“正因无,更要有。” 这是何等霸气的一句话? 天地无声。 道休说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皇帝陛下看着他,说道:“这世上最为正确的选择永远都是由一个人独自做出,绝非从众而得。” 道休再次沉默,说道:“万世之圣君,未免荒唐。” 皇帝陛下说道:“荒唐之说,无非前无古人。” 道休说道:“陛下您对自己有着无限的信心。” 这场谈话开始以来,皇帝陛下第一次陷入沉默,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但这并非犹豫,又或者不自信。 而是这句话对他很重要。 “朕为此苦思冥想四十余年,单以自信二字形容,未免过于狭隘。” 皇帝陛下认真说道:“此事与自信无关,只与这是开万世之太平的唯一选择有关。” 说完这句话,他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帝袍为雨水所微湿,鬓间华发正在随风而飘。 这时他的气息已经大不如前,与最初的巅峰相比起来,相差明显。 这时他的气势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古来今往无人能及。 纵是当年端坐玄都之上的道主,亦然不如。 因为他正在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 …… …… 孤崖上。 王祭问道:“何以万世?” 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敢确定。 顾濯看着神都,仿佛亲眼看到那位正在攀上此生最高处的君主,轻声说道:“以众生系一人之命,长生万世又有何难?” 王祭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沉默片刻后,喃喃自语问道:“万世之君主……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间?” 言语间,他无意识地握住手中剑,五指慢慢用力。 顾濯看得很清楚。 …… …… 神都一片寂静。 未央宫前更是如此。 雨水将要落尽。 道休抬起手,擦了擦脸,平静说道:“这些话很有意思,但陛下您应该清楚明白,您要做成这件事情的前提是什么。”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道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首先,陛下您要把所有敢站出来反对您的人杀死,要让这人间噤若寒蝉般无声,唯有如此才有万世可言。”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朕不是已经在这样做了吗?” (本章完) 第258章 救众生 第258章 救众生 道休望向他问道:“陛下此言无惧失道?” 皇帝陛下说道:“为求所谓得道,行遮掩事,才是真正的失道之举。”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足以让所有人信服。 就像他接下来阐述的那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自朕收拾破碎山河至今,人间太平已然至今,此事无可否认,便如夏祭为天下宗门所不喜的根本原因,从来都不是宗门因此而遭受衰弱,因为绝大多数宗门要比当年来得更强,然而每个宗门都希望在每一届的夏祭中赢得更多的好处,定下的目标永远都要比上一次来得更为贪婪,因为人心永远向上。” “没有什么事物能够永远地增长下去,太阳升至中天后就是西垂落山,沧海总要有一天干涸成为桑田,世间一切都存在一个尽头。” “夏祭制度运行至百年后的今天,注定无法满足诸宗与世家日益增长的胃口,这是朕在夏祭出现的第一天便有所预料的事情。” “在宗门与世家为夏祭不满,认定大秦鲸吞天下百年之时,你们又何曾在意过大秦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放缓自己的脚步,让出你们所希望得到的那一份?” “这固然可以解释成为缓兵之计,但无论这是否谋算中的一部分,依旧可以证明你们的贪婪是无止境的。” “朕不会因此而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因为人心从来如此,千万年来未曾变,朕也不会狂妄到试图让人心随朕所意,朕所求是规矩。” “天下依律而行。” 这是白皇帝第一次对夏祭之事做出明确的回应。 整个人间,上至朱紫公卿与平民百姓都清楚听到,因为这本就是他与这个世界的谈话,与天下人的谈判。 在这之前,或许他已在过往四十年景海畔的每一个日夜里,与自己进行过无数次的谈判,让自己最终做出今天的决定。 道休替世人问道:“你如何确定你的规矩是正确的?” 皇帝陛下说道:“这是你今天问的最无趣的一个问题,与观主说的那些无聊言语在同一个层次。” 道休无言以对。 “朕所定下的规矩当然是正确的。” 皇帝陛下的声音平静而骄傲:“因为朕已经了一百年的时间来证明这件事。” 道休沉默。 观主沉默。 满座神都沉默。 天地间一片安静。 谁也无法做到反驳这句话,因为这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不是一年,不是十年,而是百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百年? 用一百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能做到一件事,这到底需要多大的毅力与决心? 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有力的说服呢? …… ……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道理都已真实地横亘在天地之间,为世人所目睹。 很多人仿佛看到一个盛世即将到来,甚至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而此刻的他们或许只需要什么都不做,那就足够了。 而比这更多的人正在回忆起这百年间发生的一切,然而回忆到尽头那一刻,人们依旧无法不承认这是千年未有之盛世,于是沉默。 直到观主的声音缓缓响起,提醒世人这其中存在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 “陛下。” 他认真问道:“您先前曾说过,这世间没有永远不变的事物,人心思变,而您所求的是万世,又凭什么确定自己能让这百年间的正确由始至终,又如何确定您不会心生厌恶而忘记今日所言?” “是的。” 皇帝陛下同样认真,说道:“这是未来的事情,未来永远不可知,但不正是因为这种未知的真实存在,才让朕所求之事具有莫大的意义和乐趣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流水不腐?” 那雨终于停了。 阳光再次重临大地。 神都一片金黄。 皇帝陛下站在未央宫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即将属于他的世界,最后说道:“你们不必再抱有任何的奢念与幻想,想要阻止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朕。” …… …… 江水不断拍打着崖石,带来轰隆不断的声音,震耳欲聋至惊心动魄。 老旧的轮椅正在颤抖着,就像王祭手中的那壶酒,偶有酒水从中飞溅而出。 这是很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因为易水求的是身前三尺剑。 “你是怎么想的?” 王祭的声音有些微沙。 顾濯说道:“我今天的想法由始至终只有一个,在最初那一刻就告诉你了。” 王祭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这是你在今天的选择,不是你的想法。”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相信。” 听到这句话,王祭没有任何的意外,只觉得果然如此。 顾濯与他对视,直接问道:“你有决定了?” 王祭说道:“我只是不感兴趣。” 顾濯轻声说道:“这已经足以成为决定的理由。” “好像……是的。” 王祭想着很多年前经历过的那些,忽然问道:“人生总是如此艰难吗……又或者只有当你背负着沉重责任的时候?” 顾濯望向神都某处,仿佛看到与自己相识的那些年轻人,认真说道:“总是如此。” 话音落时,崖下浪忽而静了。 这种平静不是事情的了却,而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寂静,天地正在为即将发生的那场战斗而感到压抑。 “庵主已经离开,今天不可能再出手,缘灭镜濒临破碎,最多再用一次,道休的胜算渺然。” “白皇帝循缘灭镜留下的踪迹,借山河盘锚定人间各处,再以天道印灭佛……像这种事情提前准备再久也好,对自身的消耗依旧沉重到极点,他现在的情况比道休来得糟糕。” “但他的气势正值巅峰,足以弥补这其中的差距,甚至犹有胜之。” “问题在于,他的对手不只有道休一人。” “至少还有观主。” 顾濯始终沉默。 这些话尽数出自于王祭的口中,是他面无表情以沙哑声音道出的当下事实。 言语间,他的拇指正在不断摩擦剑鞘,且慢的锋芒仿佛下一刻就要在神都绽放。 就在这个时候,顾濯的声音响起。 “如果你要立刻做出决定,那我的建议是等待。” 王祭收回望向未央宫的目光,安静片刻后,道了声好,什么都没有问。 顾濯总不会害他的。 理应如此。 …… …… 未央宫前,天光再变。 为雨雪所湿漉的地面突然升起淡渺白雾,那是残存的水汽正在被极速蒸发后留下的痕迹。 道休身在恰好没过脚踝的雾中,犹如莲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他的神色不见悲悯与平静,更无嗔怒与庄严,只是空荡。 他的双手已然合十,十指未结法印,却有浩瀚禅意生。 下一刻,他开始向皇帝陛下迈步走去。 每当他往前一步,满地水雾仿佛也在随之而动。 立于石阶上的皇帝陛下神情微凝。 轰轰轰! 天地间忽然生出雷鸣般的巨响。 身在神都的人们,不分修行者还是寻常百姓,都在这一刻生出天旋地转的感觉,痛苦地捂起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往墙壁望去,只见一切分明都是如常,找不出半点摇晃的迹象。 唯有那些境界真正高深且见识极广的强者,才知道这是道休大师施展神通带来的恐怖动静。 ——掌天法地。 皇帝陛下看得再是清楚不过。 道休此刻每往前走上一步,气息都会强大上一分。 数之不尽的天地元气,为掌天法地所聚拢汇集入他的佛躯当中,天地便也在随着他的脚步而行走。 这是最为纯粹的那种强大。 唯一的问题是,道休不得不被这种强大所拖累脚步,每一步都走得越来越缓慢。 哪怕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王祭,羽化之中走得最慢的那个人,都有充足的时间推动自己的轮椅离开,不必停留在原地迎接这恐怖至极的一击。 但,皇帝陛下却不能退。 当他对世人说出那些话后,他就注定一步不能退,哪怕是以退为进。 无论他这一步退的有多么微小,世人依旧看在眼中,然后止不住地生出疑虑,所以他不能退。 皇帝陛下本也没想过退。 当道休即将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他动了。 是进。 近乎无穷数量的天地元气因为道休神通汇聚于此,世界看似旧世界,没有任何的变化,实则已有极大的不同,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都溢满着看不见的水。 当皇帝陛下前进之时,天地给予的反应再是明显不过。 啪的一声轻响。 皇帝陛下的身影陡然消失。 道休唇角微扬。 观主的眼瞳骤然缩小,望向前方。 皇帝陛下出现在观主的身前。 下一刻,他并拢双指,似是随意落下。 指锋平静从容而无可阻挡地划破身前的空间,裂缝中流淌出来的是极为绚丽的漆黑,令人心悸。 这一指看似剑锋,实则不然,而是印玺。 落在圣旨上的印玺。 可定生死。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转念间,连呼吸都来不及的时间里,思考已经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 然而观主早有准备。在庵主决定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提防着这一刻的到来,于是有了选择的可能。 念随意动,清净自生。 一道极尽高妙的气息笼罩住观主的身体,让他的气息骤然变得缥缈起来,不再那般真实可见,仿佛融入天地中,无法捉摸,便也无法被击中。 然而他的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因为那一指依旧在落下,无视当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慢了刹那。 观主所求就是这一刹那。 上真飞仙图心生感应,自他掌心再次升起,带着再一次从伤口中溢出的鲜血,形成数十道或直或曲的光线,如同正在怒放梅的枝干。 白帝指落。 血梅与指锋相遇,瞬间被碾碎成粉雪,枝干截截断裂。 随着这一指生出的空间裂缝,直接吞没粉雪与枝干,不留半点。 观主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痛楚之意。 下一刻,这抹痛意来得更加真实。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白皇帝的指尖终于落下,在观主的胸膛,看上去极轻,如清风拂过衣衫。 带起的却是雷鸣。 观主身形微僵,旋即消失。 未央宫前的广场上蓦然出现一道蔓延至宫墙的沟壑,其中没有任何事物得以存在,曾经存在这路上的尸体尽数沦为齑粉,就连烟尘都无法升起。 观主的半个身体被嵌入大地当中,胸膛多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空洞,从中可以看到他的心脏已然丢了半边,但依旧还在跳动着,尚未停歇静止。 道袍破碎如乞丐身上的衣衫,数十道鲜血从他的身体喷溅而出,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那座古寺前被顾濯弹指破碎的古钟,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瓦解分开,但他的血肉终究还是连接在一起。 一道叹息声响起。 来自皇帝陛下的唇间。 道休轻声说道:“如果是巅峰时候的你,观主已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右脚才落在第一级台阶上,慢悠悠地开始转身。 皇帝陛下说道:“所以盈虚真的很聪明。” 话中所言是三生塔不曾在云梦泽那一夜出现。 道休说道:“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尝试过挑战你。” 皇帝陛下背负双手,同样转身,说道:“有理。” 道休有些遗憾,说道:“要是盈虚今天还在,那很多事情将会变得容易起来,不像现在这么麻烦。” 皇帝陛下说道:“或许盈虚就是因此而死。” 道休沉默片刻后,说道:“有理。” 话至此处,两人终于转过了身,对视。 都是同样的人,不同的只有位置。 道休看着白皇帝,微扬的唇角终于成为笑容,问道:“现在应该是没有让你心烦的闲杂人等了吧?” 皇帝陛下说道:“也许。” 道休说道:“那就该你我战个痛快了。” …… …… 哪怕白皇帝数年前曾经弹指动天,以天罚诛杀盈虚道人于云梦泽,让无数强者彻夜难免,但谁也想不到他竟然险些就在观主的身上重复一遍。 仅是一指,就连观主这位独立支撑道门百年不倒的绝代强者重伤至此,连带着半张上真飞仙图都被毁在那一指之下,再也无法复原……这到底是怎样的恐怖境界? 满座神都沉寂如死。 人们都在注视着皇城的方向,诸宗门世家之主在沉默中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原因当然是恐惧。 如今所有的希望尽数落在道休大师的身上,要是连他都败了,那还有谁能改变这局势,又该怎么去战胜那位皇帝陛下? 与之相比,忠于大秦朝廷的臣子们却要表现得平静上太多,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未考虑过皇帝陛下战败的可能,便也无法为此刻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意外。 这种从未改变的信心带来的是冷静,是继续执行皇后娘娘定下计划的动力——让所有今天以身入局的人把自己的尸体留在神都。 便在这时候,未央宫前的胜负之分已经开始。 人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见皇城上空的天光不断变幻,那不是太阳的明暗,而是天与地在道休大师掌心间不断交集叠加带来的真实改变。 某刻,一道粗壮约莫数丈的空间裂缝出现在天地之间,比之烈日仍要刺眼的光芒从中绚丽绽放,向世人展露出这一战的些许真实,却又在转眼间消失无踪,留下的是只有摇晃不安的天空。 这就像是两个真实的世界正在对撞。 若非皇帝陛下和道休都在有意控制对外界的影响,神都早已沦为废墟。 当其中的些许气息在不经意间飘出皇城,飘落在真实的人间当中,带来的依旧是一场恐怖至极的改变。 然而神奇的是,面对这种随时都能毁灭生命的恐怖威胁,站在皇城外的人们反而来得更加兴奋,竟是把生死置于度外,全然不管。 某处屋檐下,自在道人收敛目光。 他是清净观的重要人物,在世俗中有着非凡的地方,故而在先前皇城的战斗当中颇受照顾,其中数次险些当场死去,沦为无人在意的尸体。 他之所以还能活到此时此刻,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观主曾经交代他要去做一件事。 在冬至来临之前,观主以道门妙法,推演过数千次今天这一战的结果。 如今的情况,对他而言不是完全的意料之外。 皇帝陛下在羽化的道路上,走得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更远,与百年前的道主已然相差无几。 想要战胜这样的白皇帝,必须要寻求不可能的可能,否则绝无可能。 这种可能是朝天剑阙与挽剑池两位掌门的联手而为,是禅宗两件至宝为道休所铸就的人间之佛,是参与这一战的每一个人的舍生忘死,然而……这一切似乎依旧不够。 自在道人不认为道休可以战胜皇帝陛下。 这个判断与境界无关,与这两人的伤势无关,只与他的恐惧有关。 他敛去所有思绪,眼中的情绪半点不剩,去做那件事。 那是唯一战胜白皇帝的可能。 那件事是与楚珺见面。 少女的身上有着一封信。 信上写着三个字。 ——晨昏钟。 …… …… 神都城外,司主收回目光。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皇城天空的无端变化,便也失去顾濯和王祭的身影,有的不过滔滔江水。 寒风扑面而至,冷的很是醒神。 司主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出现在江边,继而逆流而上。 一个码头出现在他的眼中,那是神都所在。 神都大阵已经破灭,此刻的他自是如入无人之境。 事实上,这本就拦不下司主的脚步。 神都大阵的阵图从未离开过他的识海,因为这本就是他参与设计,甚至亲手修建的事物。 诸宗门与天下世家之所以知晓神都大阵的阵枢所在,当然是因为他,否则那场至为壮观的剑雨根本无从落下。 行走在纷乱的街道上,听着房屋不断倾塌的声音,司主的眼神越发淡漠。 他与很多人擦肩而过,有朝廷的也有宗门的,更多还是世家的丧乱犬。 这些人的眼中有他,但却不怎么在意,只以为他与皇城前那群不顾性命的疯子是一路人,谁也没有认出他是巡天司的前司主,因为他本就是人世间最为神秘的那位羽化中人。 行至某处巷口,司主放缓脚步,往深处看了一眼。 落入他眼中的是楚珺和林挽衣两位少女,还有陈迟和林浅水。 四人正在离开神都的路途上,认真地警惕着每一个角落,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危险,却没发现身后已有一袭道袍若隐若现。 司主微微挑眉,应该是从中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但却不甚在意。 于是他继续前行,周边的火光越来越浓郁,哭喊声几近于无,大概是因为人都已经死完。 哪有什么好怜悯的? 都是世家子弟。 然后,那些站在护城河前的疯子进入司主的眼中。 对此他颇感兴趣,身在其中试图感受一二,可惜无所得。 再往前时,忽有狂风自皇城迸发而出。 无数清脆的声音响起,道道漆黑的裂缝出现。 那都是空间的碎片。 在司主身后,诸多不惜性命的人真的死了,死得尸骨无存。 但这对他而言,与微风着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要不是皇帝陛下的天道印,与道休的法印佛掌,此间本就很难有伤到他的存在。 去到那片宫墙下,观主依旧躺在废墟中,迟迟没有起身。 司主望向他,没有说话。 观主睁开双眼,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司主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厚,说道:“你猜?” 听着这话,观主就像是看到一个无由来的疯子,沉默不语。 在沉默中,他顾不得自己的沉重伤势,以莫大的毅力拖拽起自己的身体,站起。 司主微笑说道:“你觉得我会杀你?” 观主说道:“我只是更习惯让性命留在自己的掌心。” “是吗?” 司主似是觉得这很无趣,摇头说道:“原来不是你所信奉着的天意中吗?” 观主神色不变,面无表情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重复。 司主安静片刻后,敛去笑意,诚挚说道:“救人。” 观主问道:“何人?” 司主说道:“天下人。” 说完这句话,他迈步往未央宫走去。 阳光把司主的影子拉拽得极长。 就像是走在一条无人知晓的孤独山道上。 (本章完) 第259章 大局将定 第259章 大局将定 如今世间诸位羽化中,世人对司主的评价始终不高,哪怕他曾亲身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争,绝大多数人依旧把他放在与长乐庵主相同的位置上。 这种评价并非无由而来,最关键的原因当然是在于司主曾经和盈虚有过一战,以两败俱伤为结果。 然而话是如此,事实上却是往后数十年间盈虚却仍在行走世间,亲手掀起无数场腥风血雨,天命教在他手中日益壮大,近乎操纵整个南齐,连国君都要对其卑躬屈膝。 与之相比,司主自那一战后闭关至去年春天。 其间巡天司固然是在不停壮大,化作权倾朝野的庞然巨物,裴今歌与青霄月两位副司主为秦皇放牧人间,威震天下数十年,但是……这和司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数十年间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做同一件事情——闭关。 天下宗门世家为巡天司所震慑的根本缘故,是来自于两位副司主的手中刀与道法,以及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人白皇帝。 司主的评价自然也就不高。 但他终究是一尊羽化。 那就有改变今天局势走向的可能。 当司主说完那三个字后,迎着阳光往未央宫走去。 未央宫前的羽化之战不曾因此而停歇,或者说世人难以看出其中的真实与虚假。 皇帝陛下和道休大师看上去依旧站在台阶上下,维持着最原先的距离,但两人的身影又同时存在于各个地方,以不同的神情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在檐下,在殿内。 在院中,在楼上。 还在檐下,又在殿内。 是在院中,不在楼上。 整片天地似乎在此间陷入一种独特的状态中,与外界看上去依旧有着真实的联系,事实上已经隔开有如天上人间的距离,其中无数相同的风景正在呈现着不同的变故,不知到底是时间的混乱,还是空间的错乱,目眩神迷至极。 寻常修行者不要说靠近,哪怕多看上几眼都有可能致使自身神魂碎裂,产生难以愈合的沉重伤口。 想要从这片混乱中寻找出一条出路,就算是司主这等步入羽化的绝世强者也要一段时间,不可能直接来到两人的身前。 故而身在其中的两人对司主的到来自是视若无睹。 如果说道休的从容是因为彼此立场或许相同,皇帝陛下的自信则要来得更为直接,以及绝对。 司主继续前行。 他的身影于风中无声消散,彷如光影幻灭。 下一刻,有无限光明映入他的眼中,煌煌然炽烈不可一世。 那是正午时分的烈日骄阳。 站在这光明前,司主随意伸手,掌心朝前。 一个拳头出现在掌心前,万顷巨浪般的恐怖力量随之而至,不断汇聚至拳锋之上。 若是这一拳真实地落在人世间,纵是高山也要崩塌,沧海亦要下沉。 然而就是这么恐怖的拳头,落在司主的右掌上却未能掀起太多的波澜,至多不过是海面上被风卷起的细浪,无非寻常景色。 与此同时,司主的左手落在身后,食指与中指分出一道界线。 有刀锋落入这道界线中,再也无法前进分寸。 人世间最为了不起的那把刀,举世都已无双的刀锋,就此停了下来。 连带着蕴藏在其中无论生死的燎原决心也在这一刻熄灭。 光芒在风中散去。 裴今歌与人间骄阳对望。 两人之间,即是司主。 “同归于尽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事。” 司主的声音温和响起:“何必为此而死?” 裴今歌没有说话。 人间骄阳放下拳头,静静看着司主,浓眉缓缓皱起。 半晌过后,他的身体忽而迸溅出十数道鲜血,来自于镇压不住的伤口。 他对此似是一无所觉,声音漠然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司主微笑说道:“或许就算你在今天破境也无力再战,但我不喜欢看到不必要的意外出现,所以我出现在你的面前。”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收刀。 司主没有回头,对她说道:“同样的道理,今天还不是你破境的时候。” 裴今歌身上找不出任何的伤势,但她的颜容却是白到极点,甚至有种透明的感觉。 她唇角微微扬起,强行牵起一个嘲弄的笑容,讥讽问道:“那你何不让我和他同归于尽?” 司主诚实说道:“哪怕你们只有一丝破境而活的可能,这都是我所不愿承受的结果。” 裴今歌声音微冷问道:“为什么?” 司主微仰起头,见血色残月与黯淡骄阳,微笑说道:“因为我的人生中再也没有比这一天更重要的时候,又怎能接受你们成为意外呢?”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再次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 …… 神都城外,那座孤崖上。 王祭境界高绝,自然能看清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故而他愈发不解,望向身旁那人,问道:“这是你让我等待的理由吗?” 顾濯沉默片刻,摇头说道:“这真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王祭说道:“所以你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嗯,但是……” 顾濯的眼神有些复杂,说道:“司主此时站出来,与盈虚也许有关。” 王祭闻言,只觉得这话好生荒唐,不解问道:“盈虚?” 顾濯重复说道:“盈虚。” “去年春天,在我杀死监正返回神都的路途上,和司主有过一趟谈话。” “然后?” “司主认为盈虚与他的孤独颇有几分相似处。” 王祭不再说话。 他忽然间回想起来,不久前司主那个好似行走在孤独山道上的身影,若有所思。 …… …… 神都的某条深巷,林挽衣与楚珺四人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路的尽头是死路,而是自在道人自转角处缓缓走出,正在进入他们的眼中。 …… …… 司主再次出现在未央宫前。 让裴今歌和人间骄阳倾尽全力的最后一击无声消散,对早在百年前便已踏入羽化之境的他而言,不是一件太过麻烦的事情,便也谈不上负伤。 朱红宫墙下,站起身的观主没有就此远去,默默注视着那个前进的身影。 身着青衫的司主步入真正的战场,行走在错乱空间中,衣袂时而猎猎作响,时而骤然垂落。 某刻,嗤的一声。 他的衣袖似是被撕裂开来,伤口浮现在他的手臂上,很浅,但真实。 司主浑然不在意。 如此缓步而行,当他来到熟悉的未央宫前,仿佛从未离开过的皇帝陛下与道休终于不再对视,目光先后落在他的身上。 事实上,这场世间至为恐怖的战斗依旧在真实地继续着。 最先开口的不是道休,而是皇帝陛下。“我本以为你直到最后都不会出现。” 这句话同样没有避着谁。 于是人们清楚注意到一个细节,在话里白皇帝的自称不是朕,而是我。 司主望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礼,感慨说道:“在真实地做出决定前,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所向,而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往往会发生很多我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道休说道:“既然来了,便是明了。” “不错。” 司主笑了笑,说道:“事情总该是要有一个答案的。” 道休说道:“如果我没听错,你先前对观主说,你要救人,救天下人。” 司主笑容依旧,点头说道:“不错。” 道休看着他,别有深意说道:“这世上很多人都认为我满手血腥,着实不像是一个僧人,但很多时候残忍往往才是最大的慈悲。”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司主没有回应。 他转过身,与皇帝陛下说道:“先前你说的那些话,我听得很认真,为之思考许久。” 皇帝陛下有些遗憾,说道:“如果不是你前些年都在闭关不出,这一切都是你该知道的。” …… …… 听到这句话,远处宫墙下的观主眼神骤变。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今天发生这一切事前不为司主所知,旋即心生强烈不解。 司主以无忧山为棋,选择站在诸宗与世家一侧,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不赞同白皇帝的谋划,然而事实却是他对此并不知情。 那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反对皇帝陛下的立场上? 归老一事何至于带来这般沉重的影响? 一念及此,观主心中生出极其强烈的不安。 …… …… 未央宫前的谈话仍在继续。 司主平静说道:“总归都是可以知道的,那就无所谓早晚。” 皇帝陛下看着他,问道:“如何?” 这问的不仅是司主的决定,更是关于那个未来的看法。 那是大秦的千秋盛世,亦是万世一君的人间归朕。 司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相信那是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说道:“就像陛下您先前所言,宗门与世家永远止不住贪婪的欲望,且永远意识不到世事存在一个终点,不可能永远前进下去,任由其生长,最终带来的结果只能是毁灭。” 道休没有说话。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 况且每一位步入羽化的修行者,在做出自己的决定后都有着自己的坚持,为之而死从来不是稀奇事。 皇帝陛下同样也在沉默。 不是因为他和道休的战斗仍在继续,在未央宫外的各个地方,而是他清楚知道当下司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阐述自身的看法,而非寻求他人给予的解释与辩驳。 司主抬头望天,说道:“让一位真正贤明的君主进行绝对的独裁,不必受限于各种一己之私,这是最为有利众生的决定。” 道休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很是遗憾。 司主对他说道:“与之相比,陛下所坚持的才是真正的大慈悲。” 这就是决定。 道休为当世禅宗第一人,修行生涯中不知熟读多少佛经,平日里再如何对辩难之事无感,腹中依旧藏有千万妙言可用。 这时候的僧人有很多话可以说,可以阐释慈悲二字,但他最终只对皇帝陛下说了一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话。 “果然你还是不如当年的他来得那般强,因为你其实不是孤家寡人。” 未央宫前一片寂静。 观主正在走出朱红宫墙洒落的那片阴影。 不是离开,而是前进。 道心中生出的那股强烈的预感不断告诉他,接下来或许就是决定人间走向的那一刻。 那他的选择唯有再次回到未央宫前,以道门最后一位羽化的身份。 道休神情宁静。 外貌依旧年轻的僧人仰起头,以指尖摘下一道阳光,仿若拈。 他的眼神依旧明亮,流露出的温暖令人心折,蕴藏着世间的最大美好。 他看着皇帝陛下微笑说道:“来吧。” …… …… 整个神都都在沉默。 这沉默如同无形的潮水,顷刻间蔓延至整个人间,无远弗届。 于是生在天之下的世人隐约生出一种感觉,得知将要有决定命运的大事发生,怅然望天。 元垢寺中,无垢僧从废墟中爬了起来。 小和尚没有死去,在最危险的时刻有人护住了他,让他只是轻伤。 他看着眼前沦为废墟的佛寺,神情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要痛哭吗? 还是沉默? 无数相同的画面,发生在人世间的各处,最终依循着看不见的命缘,出现在慈航寺的塔林中。 缘灭镜伫立于石塔上空,镜面轮转着这些画面,有金色的经文自虚空中生出。 最终,所有的这一切融入缘灭镜中。 一道光柱从中升起,没入天穹,瞬息万里。 自神都而落。 与此同时,有轻响声。 塔林外,慈航寺的老僧们泪流满面,不忍细看。 那是正在不断破碎的缘灭镜。 …… …… 神都城外,庵主停下脚步。 她缓缓松开双手,让几近破碎的念珠飞向未央宫,以此为尽心,尽意。 未央宫前。 道休接住破空而来的那串佛珠,放在掌心。 自缘灭镜而来的佛光同时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年轻的面容急剧苍老,整个身体瞬间生出无数皱纹。 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这些痕迹尽数消散,荡然无存。 道休仍旧还是那个年轻的僧人。 他的气息不再衰弱,于这顷刻之间重回巅峰之上,甚至还要更进一步。 这无疑就是禅宗最后的手段。 便也是他最后的垂死挣扎。 (本章完) 第260章 这人间 第260章 这人间 江声浩荡,自崖后升起。 阳光夹杂着雪落下,纷纷扬扬似白纸,与送葬其实没有太多的区别。 王祭伸出手,让枯瘦的掌心多出些许冰凉的感觉,心意随之而静。 他说道:“我该走了。” 顾濯看着他的侧脸,沉默半晌后,道了一声好。 王祭忽然笑了,说道:“这些年来我过得其实不怎么有趣,毕竟都是千篇一律的重复,每天睁眼望去都是同样的景色,很难找出什么新鲜的意思。” 顾濯没有说话。 王祭的语气有些感慨。 “现在回想起来,遇到你的确是最为特别的那件事……就像很多年以前发生过的那一次。” 他忽然问道:“当时没有你让出的那个头名,其实我也还能是今天的这个我,只不过要艰难辛苦上许多,对吗?”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是的。” 话是真话。 真心话。 以剑道论,王祭与创立易水的那位祖师相比亦是不逊分毫,平分秋色绝非过誉。 否则易水何以平静百年? 这样一位剑道大宗师又怎会被一次意外完全决定自己的未来? 王祭闭上眼睛。 与过去不同,这一次他的手指没有再叩打轮椅扶手,因为他已有决定,不需要再去思考。 但他依旧在说着话,声音很是愉快。 “还挺有意思的,好像我每次遇到你没过多久,都会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情?” “很想说这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但这话似乎太假。” “事实不会因为你的否认而被改变。” “也对。” “你还记得我当年为什么不站在你那边吗?” “我只记得你怒斥出口的那句话,就是你们怎么敢想着让我一个残疾坐轮椅给你们打天下。” “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再有道理不过。” “是假的。” 听到这句话,顾濯很是意外,因为他是真的相信。 王祭平静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道门的做法,当年的我很愿意站在大秦的那一边。” 有些话没有被他付诸于口,但已昭然。 ——如果不是你的存在,那我必然出剑。 顾濯沉默不语。 王祭说道:“今天也是同样的道理,唯一不同的是,我找不出让自己袖手旁观的理由。” 顾濯想了想,说道:“修行为的是自己。” 听着这话,王祭笑了起来,说道:“正因为修行是修的自己,所以百年前的我才会冷眼旁观,而今日的我偏要出剑。” 话音落时,他握住横于膝上的且慢,握住,拔出。 当剑锋与天地相遇那一刻,坐在轮椅上的王祭如若瞬息间远去千里之外,然而他的身体却依旧真实地存在于这片孤崖上。 以孤崖为起点,至未央宫前为终点。 沿途所过,长街骤然寂静。 所过之外,无数烟火俱灭。 满座神都死寂。 天有一线开,万顷阳光不见,湛蓝从中出。 皆为剑锋所斩! …… …… 阳光落不下大地,王祭从荫凉中走出。 他依旧是荒原群山中的年轻模样,而非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 且慢被他随意提着,找不出应有的绝世锋芒,那些对世人恐怖至极的空间裂缝乱流,在他面前与易水畔的江风无甚区别可言。 未被束起的黑发,因此而被吹拂散开,在风中如若剑舞。 随着他越来越接近未央宫前的台阶,清凉的阴影便也来得越来越淡,无数佛光充斥在这里的每一片空间里,于是他的面容也就被照亮了。 王祭似乎有些不太适应,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给人的感觉便来得更年轻了。 未央宫一片沉默。 “还有谁没来的吗?” 司主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笑意:“今天可算是比上一次来得热闹了。” 王祭看都没看他眼,望向白皇帝说道:“我站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 皇帝陛下说道:“请讲。” 王祭说道:“你所描述的那个未来也许是盛世,你确实也用一百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能够做到,我相信你能做到你说的那些,至少在我死之前,你话里的那个未来不会发生改变。”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不是骄傲,并非淡然,而是这句话必有然后。 王祭看着他,摇头说道:“但我确实就是不喜欢。”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总要有一个不喜欢的理由。” 王祭说道:“可以是我想要战上一场,可以是我看你不怎么顺眼,可以是我今天就是想要落井下石,可以是我黄雀在后等待已久,还可以是我其实早早就答应他们要出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再是随意不过,就像是在街边酒楼上与好友落座后不知道该怎么点菜只能强行耍无赖推脱责任那般。 “但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 他看着白皇帝说道:“如果这人世间的万物要尽数依照你定下的铁律去运行,那我的剑必然也在其中。” 皇帝陛下安静片刻后,说道:“不错。” 王祭说道:“所以我站在这里就是理所当然。” 皇帝陛下说道:“为手中剑。” 王祭说道:“与自由。” 话至此处,他再次想起很多年以前,身在王家里有过的那些往事。 那是长辈总是惦记在嘴边的不要忘记姓氏,为什么不能忘记呢?因为身上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你我,理应要为这个姓氏付出所有。 年幼时候的他对此始终相信,直至某天他遭逢所谓的大病,成为主家子弟的踏脚石,双腿余生无康复可能,他才真正明白那些话里的意思。 于是他破门而出,在易水中遇到自己的那位师父,便又让人因为自己的姓氏而死……那时节,他的日子真不是一般的难过。 自那以后,他人生中最为厌恶的事情就是旁人的意志,以及所谓的规矩。 这或许就是他直至今日仍未坐在易水掌门之位上的根本原因。 眼不见,心就不烦。 坐井观天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偏爱坐在这口井里,但你却偏要我走出来,见你那滔滔江流,与你东流入海。 这对我来说就是不好的。 王祭想着这些。 他的神情越发平静,且慢剑锋愈发明亮,不可直视。 皇帝陛下嘴角微微翘起,笑容是嘲弄,问道:“百年前你又为何不出剑?” “为什么?” 王祭洒然一笑,从容抬手。 且慢剑锋指向白皇帝,他说道:“也许是当年我为自己改名王祭,祭奠的就不仅仅是王家,还要再有一位皇帝的意思吧。”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解释的确有些意思。” …… …… 孤崖上,顾濯望着天空。 阳光重新出现,为世人所见。 在今天,这样的画面已经出现过太多次,理应习惯。 然而此刻的他心情却莫名有些萧索。 好似又再回到深秋时候。 美酒已经喝完,茶水早已煮老,故人也然离去。 那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该去做的呢? …… …… 未央宫前的局势不会再迎来任何的变化,胜负在即,这是当下所有人的认知。 与百余年前玄都决战相比起来,今次这一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没有任何一位羽化中人得以置身事外,那就代表一切都会在今天被决定。 诸宗门与世家之主开始在此刻生出分歧,前者于激流中决定蓦然折返皇城,抱着的心思再是清楚不过,后者却是走得格外坚决,毕竟另外两位大秦王将此刻很有可能正在斩杀他们的族人,而世家的传承终究是要落在血脉之上。 幸运的是,在分歧生出后的不久,双方便已达成共识。 不是因为他们放下争执,而是忠于朝廷的强者自长街两侧不断出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包围圈,离开已经成为一件奢望的事情。 生死已然在前,余者皆为闲杂。 万守义没有死在皇城中,虽已负伤,仍然真实地活在人群中。 他清楚看见皇后娘娘出现在长街末端,更清楚地听到了接下来的几句话。 “胜负不在此间,而在未央宫前,娘娘你又何必把生死置于此地?” “你想多了。” “娘娘此言怎解?” “再重复上三千遍,我依旧不会死在这里,死的只能是你们。” …… …… 巷里。 自在道人站在楚珺的身前。 没有短暂的告别,林挽衣三人仍旧站在她的身旁。 自在道人目中无人,唯有楚珺,认真说道:“这人间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 楚珺眼神微变,说道:“我不明白师叔你的意思。” 自在道人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你必然是明白的。” 楚珺沉默了。 她没有说那些应该说的话,比如你是始终在监视着我吗?否则你何以得知晨昏钟的存在? 她说道:“您真觉得这是我所能决定的事情吗?” 自在道人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果那位真的无意插手今日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在你这里做安排?” “既然准备已经做好,那就必然是要付诸于行的。” “这不正是你今天来到神都的原因吗?” 很简单的三句话,是自在道人为之深思熟虑多日的答案。 楚珺摇了摇头,说道:“你错了,我来神都是为了让我的朋友活下来,而不是为了参与今天这件事。” 自在道人自然不信,说道:“只不过是你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责任罢了。” 楚珺平静说道:“那封信上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对我而言,这就是不存在的事物,我不习惯也不喜欢去理解所谓文字之外的深意。” 听到这句话,林挽衣很自然地想起藏在怀里的那封信,想到信上那几行简洁的文字,眸子里的情绪渐渐复杂。 自在道人沉默片刻后,声音沙哑说道:“但是道门需要你承担起这种责任。”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言语间,他的神情起初是悲痛,继而麻木,最终冷漠。 这句话的意思很是清楚。 楚珺如何能不明白? 少女的回答十分简单。 是不行。 于是。 在烟尘四起的长巷深处,她迎着阳光于冬风中握住道剑,动作平静而坚定。 然后她头也不回说道:“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深巷一片寂静。 忽有故作嘲弄的笑声响起。 “白痴。” 林挽衣信手拔剑,站到她的身旁,面向那位身成无垢的道门强者,挑眉说道:“你真以为我比你弱?” 陈迟看着这两位少女,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肯定比楚珺弱,更重要的是,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还是要比自在道人弱上无数倍,哪怕他现在伤得不轻。” 林浅水在旁说道:“应该不至于是无数倍吧?” 陈迟很是恼火,喝道:“那就几百倍好了!” 林浅水叹道:“好像还是赢不了。” 陈迟沉默片刻,摇头说道:“我要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毫不迟疑地往离开的方向走去,是要置身事外。 林挽衣并不如何失望,因为这本就是不能奢求的事情。 她对林浅水说道:“你也该走了。” 林浅水微微一笑,说道:“有什么好走的,总得留个人给你们收尸吧?” 楚珺心想这话很有道理,道了声谢谢。 自在道人视若无睹。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与正在掠过长街的寒风没有区别。 他漠然迈步往前,无视径直而来的两道剑光。 他的心情越发平静,因为他知道,今天过后自己的名字将会留在史书之上,成为后人必须要看在眼里的那一页。 …… …… 那片朱红宫墙下。 裴今歌与人间骄阳站在阴影中,各自沉默,静观远方。 未央宫前,羽化层级的战斗看不出开始与否。 唯一看得出的是,正在前进的观主已然放缓脚步。 也许是因为他的伤势极为沉重,也许是他得见王祭出剑后不再着急,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明亮,不是因为他和道休那样正在通过某种不可挽回的手段,让自己再次回到巅峰之时。 而是他正在以清净之法静观人间,推演计算未来,求今日之果。 不过刹那,数千个结局出现在他的眼中,胜负与生死皆为三七之数。 哪怕王祭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候站出来,让局势不至于崩塌到底,也不过是让胜算多出三分。 是的,最初的推演结果是必败无疑。 胜负依旧在晨昏钟。 观主不再推演,停下脚步,开始等待。 如果晨昏钟不能响起,那此刻的他做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更何况先前白皇帝已经证明,他在正面战斗当中只能迎来一个结果,便是一触即溃。 那他理所当然不能让自己陷入相同的境地当中。 这并不代表他要袖手旁观。 观主伸出手,掌心再次朝天。 鲜血又一次从他体内跃出,细幼宛如书法飞白体中的那一缕枯丝,再次演化出上真飞仙图。 飞仙图纵使半毁,气息跌落不止一筹,依旧强大。 未央宫的上空浮现出无数细线,错综复杂,仿佛灿烂星空。 这些线条散发着异样的光芒,有道韵在其中流转,玄奥至极。 …… …… 未央宫前。 皇帝陛下看着这一幕画面,有些意外。 当上真飞仙图以这种方式被再一次祭出后,无论今日此战结果如何,这件道门至宝都将落得一个与缘灭镜相同的结果。 在他看来,这着实不像是观主此人能够做出的决定。 道休猜到他心中所想,说道:“观主本就有大残忍之心。” 话音落时,他的双手再次合十,让天与地重逢。 砰! 就像是无数瓶在同一时间被砸碎,刺耳的声音随着那双佛掌的靠拢而越发密集,回荡在方圆数百丈。 那是空间正在相互挤压从而粉碎时发出的哀鸣。 身在其中,皇帝陛下的帝袍始终平静,不见半点裂纹。 下一刻,他的身旁骤然飘出数十颗渺小的星辰。 星辰依循着某种既定的轨迹,围绕着他运行与流转,以漠然地姿态面对汹涌而来的恐怖力量。 王祭仍未出剑。 他静静地看着那些星辰,看着光芒在其中绽放与生灭,寻觅着那条转瞬即逝的道路。 星辰只是来自于山河盘演化的虚像,不是悬于夜穹的真实存在,并非屹立千万年的存在,自然可以穿过。 就在这时候,一道极其冰冷的气息骤然笼罩住他的身体,带来比荒原深处还要浓郁的恐怖低温。 那是司主的目光。 王祭却是理都不理。 他很确定,在自己尚未递出手中剑锋的此时此刻,就算是白皇帝也不会向他真正出手。 谁也不愿直面且慢的第一剑。 因为谁也不知道王祭在这百余年间,究竟把自己的剑道推演到何等程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必然是惊天动地的一剑。 司主无惧生死,否则他绝不会在今天站出来,那他就必然要为白皇帝解决这一剑带来的威胁。 那是一个相对委婉的做法。 喀嚓! 空气被那道寒意所凝结,继而破裂碎开。 接着是阳光,似乎拥有真实的形状,不断变得沉重。 地面早已泛起了霜迹,正在依循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慢慢地漂浮起来。 以王祭为中心,周遭三丈之内,万物就连空间都已染上霜色。 这一切不过源自于司主的一个眼神。 这依旧是人世间最为高妙的道法。 站在朱红宫墙下的裴今歌与人间骄阳还未来得及为此感慨,以置身事外的角度思考易水太上该如何才能破局,场间再有巨变生出。 轰轰轰轰轰轰! 大地忽而剧烈颤抖,宫墙与殿宇抖落无数尘埃,散落在随之而浮现的空间裂缝中。 然后。 以未央宫至朱红宫墙的整片土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提起,飞向天空! 瞬息之间,无数密云自人间各地汹涌而至,凝聚成为一片新的庞大云海。 满天阳光就此拦下,身在大地的人们眼中满是茫然与震惊,错愕至极地怔怔看着天空,看着那座正在飞升的庄严宫阙,甚至忘了眼前正在发生的厮杀。 就在未央宫即将升至百丈的天空时,无数细线自虚空突兀而出,如若绳索般缠向那座被拔出大地的宫殿,不顾一切的开始阻扰。 不过片刻,人们便已见得数十根细线无法承受重压而断开,溃散于无形,化作光雨洒落人间。 光雨的颜色极为灿烂,世间因此而迎来新的光芒。 神都中的某条深巷被照亮,两位少女都已浴血,伤势渐重。 长街上厮杀还在继续着,王大将军忍不住数次抬头望天,皇后娘娘的目光始终在人间,仿佛她对这一幕早有预料。 …… …… 这一切本就源自于皇帝陛下的意志。 未央宫在此刻飞向天空,就是他的意志所在。 既要执天之道,理所当然要让自己得以站在天穹之下,而非人间。 伴随着上真飞仙图所化的最后一根细线被扯断,再无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未央宫的飞升。 一道流光出现在此间众人眼中。 那是归来的天道印。 落在皇帝陛下的身旁。 他静静看着前方的道休,看着仍未出剑的王祭,打了个响指。 轻响过后,无边乌云以正在飞升的未央宫为原点,开始了看似缓慢的旋转,凝聚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 无数闪电在其中出现,彼此相互交缠,最终勾勒出一颗无比巨大的眼睛。 就此俯瞰人间。 与此同时,天道印上裂缝骤生,正在支离破碎。 这无疑也是皇帝陛下最后的手段。 (本章完) 第261章 最了不起的那把剑 第261章 最了不起的那把剑 今日未央宫前的这一战,毫无疑问是人世间最高层次的战斗。 换而言之,寻常手段根本没有资格在这场生死之战中出现。 天道印与缘灭镜和当下已然沦为飞灰的上真飞仙图,以及仍在王祭手中未被递出的且慢……唯有这等层级的外物才有出现在这场战斗中的必要。 之所以有资格,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象征着慈航寺与易水流传数千年的传承。 当这数千年漫长时光在今天迸发,以不可逆的姿态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神采和力量,便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决定最后胜负的关键所在。 那数十颗微渺的星辰,依循着某种独特的规律散落在皇帝陛下的身旁,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芒,给人一种厚阔仿佛天地的静穆之感。 皇帝陛下负手而立。 在星光的映照下,他的身影明明就在此间,却又生出一种无比遥远的感觉,仿佛立于天涯,存在于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里。 过往数十年间,终日陪伴在他身旁的那块玄黑色的方盘名为山河,名字不在巡天司的至物榜上,与榜上诸宝相比却不逊色分毫,因为这本就是白家统治大秦的根本倚仗之一。 山河盘上有山河。 那是真实存在于人间各地的风光。 以山河盘开始崩解,星辰随之燃烧,散落在那一袭帝袍上的星光便也真实,不再只是虚景。 藏身于山河间,以星辉隐去行踪,身在此间也在天涯。 如何能及? “为赢下今日此战,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王祭没有去看天穹上那只以无数雷霆交织而成的眼睛,视线始终落在不远处的前方,问道:“北燕南齐诸国的国君固然懦弱,绝非能成大事之人选,但其朝野当中必然是有不甘屈服于大秦的人,而今日此战过后的你如何威压当世,完成自己的想法呢?” 皇帝陛下平静答道:“秩序的建立本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朕从未奢望在朝夕之间完成。” 王祭恍然大悟,很是感慨,说道:“皇后的存在,太子之位的空悬,过往二十年间你的不理政事,原来一切都是在为今天过后而做的准备。” 道休没有说话。 哪怕他的眼前已然浮现出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画面,与慈悲毫无关系,理应为此而感到悲伤。 皇帝陛下的声音始终淡然。 “既然决定要做,那自然就要做万全的准备。” 他看着青年样貌的王祭,看着那双不见浑浊的清澈眼睛,忽然生出些许遗憾,说道:“如果你还是百年前的立场,现在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王祭说道:“没想到我在你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皇帝陛下说道:“千年以降,剑道莫有出你其右者,如何不值得朕郑重以待?” 王祭不赞同这句话,摇头说道:“你不是他,手中从未握过剑,断言剑道着实无稽。” 皇帝陛下说道:“殊途同归。” 王祭说道:“那是抵达终点后的事情。” 皇帝陛下说道:“这就是朕要告诉你的事实。” 王祭说道:“你觉得你已经见到他眼中的风景?”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你,因为他已不在人世。” 皇帝陛下的语气带着几分憾意:“如今我眼中的风景,无人可以叙说。” 王祭挑眉,说道:“所以你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既然你不能让他复生归来……” 皇帝陛下平静说道:“我理所当然举世无敌。” 就在这时候,天穹上的那颗巨大的眼睛终于完全成型。 数不尽的雷火从中喷涌而出,整片天空被涂抹染成绚烂的紫红色,无比壮丽。 至为宏大的毁灭意味,笼罩住以未央宫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山川河流与亭台楼宇尽在其中,芸芸众生无论境界高低皆如尘埃,在那道来自穹苍的目光注视之下……俱为蝼蚁。 身在地上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画面,感受着那发自于道心最深处的强烈恐惧,很多人在强烈的震撼当中想起流传于古老传说中的那两个字。 ——天劫。 …… …… 在那些传说当中,天劫是大道赠予世人的最后一次考验与机缘,修行者的生命将会在天劫的洗礼下步入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生命层次。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修行者在天劫降下的毁灭中活下来。 身在未央宫的世间至强者们,对这个传说再是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修行路的终点所在,是唯有步入登仙境才有触碰可能的事物。 道休抬头望向布满雷火的天穹,看着那颗巨大的眼睛,眼神有些莫名,似是古怪,又要来得更加复杂。 就像是回忆起某件多年以前的旧往事。 很有意思的是,司主眼中的情绪与道休竟然相同,仿佛他们曾经看过相同的景色。 与之相比,王祭和观主的反应却要正常太多,是神情凝重的如临大敌。 “唯一的胜算在你的剑锋之上。” 观主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沙哑似砂石相互磨砺,难听至极:“我会尽可能地为你减少其中存在的变数,让你的剑锋去到他的身前。” 王祭没有理会。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白皇帝的身上,片刻不曾离开,剑意越发森然。 哪怕因道法而生的霜色越来越浓,不再仅限于现实世界当中,开始浸染他以神魂所化的衣衫,连带着他的鬓角生出肉眼可见的苍白霜迹,他还是不为所动。 且慢剑锋明亮依然! 剑身之上不见半点霜色,愈发清亮,就像是被江水洗濯了数十万年。 下一刻,王祭的衣袖裂开了。 有清光随之而绽放,照落在他的肌肤上,带来道道伤口。 从中流淌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星屑般的事物,代表司主的道法已然触及到王祭的神魂。 便在这时,一道叹息声响起。 来自司主的唇间。 一道剑光以蓦然之姿出现在他的眼中,再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占据目之所及的一切,不留半点余地地向白皇帝径直斩去。 落在旁观者的眼中,此时此刻,天下地上唯有此剑。 剑出时,整个世界都已寂静。 这种寂静源自于时间的停滞。 万物不再前行。 水止,风停,雪不落,血不流。 皇帝陛下身前的星辉便也陷入静止,无法依循着那种规律而转动,便有破绽生出。 那就是王祭手中且慢所要越过的千山万水! 面对这一剑,白皇帝的选择十分简单。 闭目,视作不见。 只是闭上自己的眼睛,白皇帝仿佛也随之而消失在未央宫前,不再真实地存在于这方天地之中,好似在这瞬息之间去了万里之外。 这到底是何等高妙的神通?! 斯人已然乘风而去,此地空余残躯一具。 纵使那道剑光再如何了不起,锋芒再如何不可一世,终究还是只能空有锋芒,因为它已经失去自己要杀死的那个敌人。 观主与司主的神识落在王祭的身上,想要知道他还能作何选择? 皇帝陛下的神魂以山河盘的神妙之用,远去千万里之外,不留此间。 在失去他的气息作为路引的当下,你到底要怎么穿过他身前的微渺星空,让剑锋落在他的道体之上? 王祭的答案很简单。 就像过往百年间,他曾无数次告诉过自己徒弟的那样。 ——世间万物,无有能快过人心念想者。 任由你神魂远去万里,只要你仍在天之下,那我的剑就能追得上你。 这就是他的回答。 王祭的身影随风而散。 且慢不曾离去。 仍在以不可阻挡的坚定姿态刺向白皇帝。 那道剑光却已消逝。 不知去往何方。 …… …… 云梦泽畔,白皇帝立于轻舟之上。 他望向不远之外的阳州城,见焰火与黑烟直抵天穹,欢喜庆贺的声音冲霄而起。 那是数十年来,万家与生活在这里的民众所结下的因,在今天开结果。 就在他准备迈步入城时,心中忽有寒意生,于是离开。 离开瞬间,王祭随之而现。 他随意提着并不真实的且慢,就像是寻常青年游侠。 阳州城中的动静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看到一位说不出话的老妇人正在被人们的唾沫淹没,忍不住皱起眉头,便也离开。 …… …… 元垢寺外,为求治病而来的平民百姓不知几许。 白皇帝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些病人走向倾塌的寺院,竭尽所能地搬开砖石,救下那些曾经救过自己的僧人。 远在万里之外的天翻地覆,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任何的意义。 人,再如何也是要先为自己的活着而活着。 白皇帝负手而立,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眼里流露出些许欣赏。 禅宗千余寺庙,入得他眼中的屈指可数,元垢寺最是不错。 这不会因为僧人们选择站在道休那一边而改变。 可惜的是,他还来不及步入元垢寺,那道寒意便如跗骨之俎而至,只能再次远行。 王祭接踵而至。 他依旧是青年的模样,只不过身上的那件衣衫,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弄脏了。 他没有找人为自己洗衣,步入沦为废墟的寺院里,发现顾濯的和尚朋友傻乎乎地活着,心想果真傻人有傻福,于是离开。 …… …… 阴平城外有旧寺。 谢应怜依旧被留在禅房里,等待着被远嫁易水的那一天。 谁也不知道已然被废的她正在修行元始魔典,便也不知道她突兀发现白皇帝出现在眼前,那一瞬间到底惊讶到何种程度。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目光已然看穿她的虚实真假。 瞬息之间,诸多念头在他心中生出,带来的是些许不安。 很快,这不安便已随着晨光的黯然而消散。 他相信余笙给予自己的承诺。 如果连这也要怀疑,那他早已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举世皆敌。 一念及此,白皇帝飘然离去。 谢应怜醒过神来,长长地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修行走火入魔产生错觉之时……王祭来了。 易水太上长老留给世人的画像从未年轻过,谢应怜再如何见多识广,依旧认不出这位青年剑修是谁,但她知道这绝不是自己能面对的敌人。 “倒杯茶。” 王祭却是认得谢应怜,因为少女不久后即将嫁给他那位大徒弟的子侄。 接过微热的茶水,他举杯一饮而尽,说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所谓世家门阀,这门婚事要是你自己不想嫁,那就别嫁。” 谢应怜神情茫然问道:“你是谁?” 王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 这是人世间从未有过的一场战斗。 白皇帝寄神魂于山河盘中,瞬息万里之远,行走在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王祭不假外物,不借手中剑,穿行人间,紧随其后。 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以他最初便以神魂出剑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本命神通。 ——无限意。 无数道微渺而笔直的线条出现在人间的天空。 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如何而终,仿佛直抵世界的尽头。 天空被分割成无数个格子。 那是无限意留下的真实痕迹。 剑未老,意不穷。 若非如此,怎称得上是千年以降剑道第一人? …… …… 神都外,那片孤崖上。 白皇帝站在轮椅前,有些遗憾。 他的眼中是闭目如死的王祭。 此时此刻,只要他往前踏出那一步,那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 然而可惜的是,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好不容易找到王祭的真身所在,他却没有做出这个选择的余地。 原因很简单。 三生塔静静悬在王祭身旁,散发出古老沉寂的气息,禁绝一切神通道法的进入。 白皇帝自然可以破开,但做完这件事需要的时间,足以王祭归来。 那这就是不可取的。 但无所谓。 世间终归要有一个尽头,没有什么事物是无止境的。 无限意,又怎可能真的无限? 片刻过后,王祭回到这处孤崖。 他看着三生塔的存在,猜到白皇帝为何没有动手,神情平静。 他不认为自己已经输了,还是那个原因。 这人世间,没有比他心意更快的事物。 在白皇帝毁灭他的道体之前,足以让他的意识回归道体,并指向前递出剑锋。 …… …… 天穹之下,未央宫前。 道休止步不前。 他静静地看着白皇帝与王祭,等待着这次追逐战的胜负,什么都没有做。 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藏在云涡最深处的那只恐怖巨眼,正在注视着他,无声叙说着一个事实。 只要你敢往前一步,那迎来的就是毁灭。 道休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巅峰之上。 然而,就算是现在的他,依旧没有跨过这座浩荡雷池的信心。 司主站在白皇帝身旁。 他什么都没做,但谁都知道有人试图在这时做任何改变局势的选择,都会迎来他最为强大的攻击。 至于观主,这时的他早已无关大局,不值得太多的在意。 这是此刻在场所有人的共识。 …… …… 顾濯已然走出那片孤崖。 三生塔是他有意留下,为的自然是王祭的道体不会被触碰。 是的,他答应过余笙在今天袖手旁观。 故而他的确没想到白皇帝与王祭间的战斗将会演变成这般模样。 离开孤崖,逆流而上,直至神都。 走过司主走过的路,顾濯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依循着冬风的指引,踏入那条长巷。 他的目光落在自在道人的背影上,便也看到即将被杀死的楚珺和林挽衣。 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动静,与风一般。 当他抬起手,唤出折雪时,让剑锋破空而去之时,自在道人才是堪堪有过感应。 这其中留下的时间太过短暂。 应是刹那。 剑光飞掠而过,带起一泼鲜血。 自在道人神情愕然,感受着自肩膀传来的剧烈的痛楚,五官倏然扭曲。 他看着自己的左臂被斩断,离体而飞,于顷刻间被蕴藏在其中的剑意卷为齑粉,化作血尘。 不等他做出任何的反应,折雪已然去而复返。 这一次剑锋直指他的眉心所在。 砰! 剑光骤歇。 自在道人并指,让折雪留在身前,难以存进。 他看着身前的剑锋,眼里燃起光芒,那是正在燃烧的生命。 他认出这把剑来自于谁,因为他曾在荒原见过那个年轻人,但他不准备改变自己的意志。 ——在清净观的古老道藏中有着关于晨昏钟的记载。 顾濯神色淡漠如常。 只要他不愿意给出对方所祈求的事物,那一切言语在此刻都是无意义的,带不来真正的改变。 唯有用剑说话。 自在道人往前迈步,继续去杀死楚珺和林挽衣。 或者说,以这两人的性命。 来让他身后那人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就是观主让他不惜性命也要做成的事情。 …… …… 长街之上的厮杀尘埃将定。 以阴平谢氏为首的诸宗门世家之主,在与天劫无异的恐怖威压震慑之下,道心再也无法如前坚定下去,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如何能不陷入下风? 如果不是皇后娘娘不接受任何的投降,逼迫他们迸发出最后的血性,战斗或许已在此刻结束。 …… …… 那场追逐战即将进入尾声。 白皇帝与王祭于天都峰上相遇。 在两人的旁边,二十余位剑修盘膝坐在风雪中,面色苍白。 这是当代朝天剑阙的全部强者。 强大是相对的。 这些人对白皇帝和王祭来说,与蝼蚁没有任何区别,随手可杀,便也不值得杀。 就连朝天剑阙的掌门周青鱼也然不值一提。 白皇帝看着王祭,看着他的满头青丝转为白发,感慨说道:“如果你不是残疾,那你和道休其实不会有区别。” 王祭摇头说道:“如果我不是残废,必须要坐在轮椅上,那我又怎能在今天追得上你?” 白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有道理。” 王祭说道:“以境界论,我的确不如你们来得高,但你们的执念却又没我来得深。” 白皇帝说道:“再如何深的执念,终究还是有耗尽的那一刻。” 王祭想了想,说道:“是快了。” 白皇帝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还是先前的想法吗?” 生死当前,过往的答案理应有所改变。 “有更多的想法。” “比如?” “不与你战上今天这一场,待我老死的那一天,必然抱憾。” “抱憾的前提是你得知此战会是这般模样。” “所以我还有第二个想法。” “讲。” “我很好奇,现在的我与白南明孰强孰弱?” 王祭问得很认真。 这是他最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自从那年与白南明相见,被迫留下书信与道主道别,然后提着自己的轮椅无奈苦闷离去,他就一直很在意这位长公主殿下,将其视作为人世间最恐怖的那只母老虎。 很可惜的是,因为各种缘故他始终无缘与白南明战上一场。 百年前是他愿意站在那一边,如今却是斯人已逝。 这是王祭修剑至今最大的遗憾。 这也是很好的一个问题。 当今人间,或许只有白皇帝能够给出答案。 片刻沉默后,他认真说道:“你会死在她死去之前。” 王祭心想果然如此。 白皇帝继续说道:“就像你面对我一般。” …… …… 为何诸宗敢反? 何以世家敢站出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白南明之死。 如果她今天真实地活着,那天下人有再多的不甘,都必须要选择沉默,让自己温驯如绵羊。 纵观过往千年,人世间除却道主以外,再也没有能够直面这对姐弟的修行者,因为他们都是最了不起的人。 哪怕是百年前的道主来到今天,想来也只能与百年后的他们平分秋色,难言战胜。 …… …… 景海中,余笙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睁开双眼,目光落在身旁的铁枪上。 (本章完) 第262章 钟声响起 第262章 钟声响起 景海畔一片安静。 余笙的视线从铁枪上挪开,伸手捧起湖水,简单洗了洗脸。 人间已到冬至,此间却是春生。 湖水荡漾着温暖的阳光,倒映入她的眼眸深处,照出那一抹感慨与怅然。 清风徐来,如瀑般的黑发好似是被旧年月里的那双手轻轻挽起,梳成她平日里所习惯的麻辫。 因为那些年里是这样,所以至今都是这样。 余笙站起身。 清凉的水珠从她的脸上滑落,没有泪水的感觉,更像是晨曦时的露珠。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干净,如同近两百年的尘埃都在这一刻被尽数洗去,剩下的唯有宁和与平静。 仿佛雨后青山。 接着。 时隔多年,余笙再次握住众生。 与过去没有区别,找不出陌生的意味,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湖畔盛开着一株桃,粉嫩的瓣正在随风而落,缀在那一袭青裙上。 青与粉。 无论怎么看,这两种颜色都不相合,有着很遥远的距离。 就像她和他那样。 簌簌声响中,余笙微仰起头,在桃雨中望向暖融的春日,闭上眼睛,心神渐渐放空。 是无思亦无想,无念亦无我。 是无诸相曰空,无起灭曰寂。 在这转瞬即逝的光阴之中,她的气息竟是在不断突破,于刹那间连破数境至归一,继而身成无垢,再而得道,与羽化仅差一线。 景海不复先前平静,狂风乍起,湖水生乱。 那株桃于风中摇曳不停,发出难听的吱呀哀鸣声,无数瓣就此落下,好似鲜血。 湛蓝青天如瓷器那般,裂缝丛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 或者是在余笙往前踏出那一步之时破碎。 与此同时,她的气息开始放缓提升的速度,眼神依旧一片空明。 然而谁都知道,只要她愿意,这道看似高不可攀的界线随时都能被跨过。 余笙再次睁开双眼。 她的眼眸依旧是沉静的,眼神越发来得明亮。 似是即将升空的烟。 …… …… 天都峰上。 白皇帝望向王祭,眼里的倦意已然掩之不住,说道:“就到这里吧。” 王祭笑了笑,说道:“是该结束了。” 胜负已分。 在他的满头白发里,在那衣衫上的千万尘埃中。 更在他那越来越趋向真实的衰老面容。 这场追逐战从最初那一刻开始,他的胜算便已注定不多,观主推演出来的三七之分已是尽可能的高估。 原因很清楚。 是他与白皇帝间的境界差距,更是他不得不让且慢留在未央宫前,以此对白皇帝的肉身产生威胁,陷入以一己之神通与山河盘战的局面。 如果仅是山河盘,那王祭自然不会陷入此等境地当中。 问题在于,今天与他为敌的是白皇帝。 两人纵横千里来去的这片土地始终是大秦,是白皇帝的国度,那他理所当然在这场追逐战中拥有不可磨灭的巨大优势。 王祭的神魂再如何强大,又怎可能在这场战斗中胜利? “我在想一件事情,如今的你已这般强大。” 他的声音里满是感慨:“那么百年前的你们在玄都之前,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听到这句话,白皇帝沉默片刻后,什么都没有说。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何必怀缅。 王祭的身影先行随风而散。 白皇帝挥了挥衣袖,看了一眼西天的云彩,以此为别。 下一刻。 他重新回到未央宫前,静观身前物。 王祭随之而现,往前伸出手,从容而坚定地握住且慢。 这将会是他此生最后一剑。 …… …… 观主看着这一幕,不再驻步于原地,往前。 随着他再次前进的脚步,本已凝滞结痂的伤口骤然被撕裂开来,数十道鲜血从中迸溅而出。 只是瞬间,他已然沦为血人。 一句含糊不清的真言自他唇间响起,清净之意随之而生! 下一刻,尚未落地的鲜血凝滞于观主身旁空中,绽放成无数道清光。 染着淡渺血色的清光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瞬息间跨越位于前方的空间裂缝,却不是涌向依旧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而如潮水般浸没王祭。 随着血潮的到来,王祭远行人间万里之遥的岁月尘埃,竟是成片落下。 道休对此视若无睹。 司主却是意外,忍不住看了一眼观主,见证他的死亡。 是的,这就是观主以此残躯施展出的最后道法。 所求不过是为王祭即将递出的最后一剑多出微不足道的胜算。 观主的声音很是淡然,听不出任何的痛苦。 “很遗憾。” “我本以为今天的我将会再一次见证天意的降临。” “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或许这就是修行的意义所在。” 很简单的几句话,伴随着他如若被凌迟般被片片剥离的血肉响起,落入世人耳中的却都是平和喜乐。 当最后一个字真实落下,观主的肉体就此化作最后一片清光,随风而化,不复存在。 …… …… 神都长巷,身负重伤的楚珺踉跄数步。 道剑从她手中跌落,引起砰的一声轻响,她眼前的世界似是正在恍惚。 待她挣扎着醒过神来,用沾满鲜血的手抹过脸颊后,所见再次真实。 不知何时,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然站在她的前方,手中正提着那把她并不陌生的剑。 于是她知道自己必然活下来了。 …… …… 司主收回目光,望向白皇帝。 白皇帝平静摇头。 于是司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平静地从剑锋之前走过,站在道休的身前。 道休神色不变,视若无睹。 都在无言中。 忽有风起。 未央宫里的梁柱突然断了,满殿的灯盏都被一分为二,火光却凝滞如若琉璃珠,静悬空中不变。 地砖骤然生出无数裂缝,粒粒尘埃从中飘起,裹挟着无比刺眼的白光。 紧接着,一声剑鸣响彻天地。 无微不至,无孔不入,举世皆知。 皇帝陛下看着王祭。 王祭与之对视,握住手中且慢,往前递出。 递出瞬间,悬在白皇帝身旁的数十微渺星辰倏然明灭。 无数道苍白的线条出现在这片星空中,流露出一种极致的凌厉意味,那是正在前进的剑锋! 王祭的神魂随之而进。 白皇帝的眼神越发淡漠。 在这一刻,两人曾在世间各地留下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然后转瞬湮灭无踪。 然而天空却随着他们的又一次出现,被剑锋斩出千万道裂痕,夜色从裂缝中流淌而出,繁星显于白昼。 世人来不及为此震撼茫然,忽见大地有逆反时节盛开,灿烂与凋零都在转眼间。 这是时间的威力。 这是且慢。 …… …… 当王祭送出此生最后一剑之时,道休动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司主,往皇帝陛下走去。 于是在他迈步瞬间,以冷漠姿态注视着人世间的穹苍巨眼,降下如若天劫般的怒火。 没有任何声音的出现,雷火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坠落人间,远远望去就像是正在剧烈燃烧的流星群。 道休的选择很简单。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他左手合十,右手握住长乐庵的念珠,缓缓转动。 他平静地走在通往皇帝陛下的路上,坚定一如过往百年他走在自己的慈悲道中,哪怕身旁万丈悬崖深渊也不曾生出回头的心思。 无数雷火在他的佛躯上绽开,释放出无穷尽的光与热。 僧袍瞬间被燃烧殆尽,道休的身体被炽白光芒所淹没覆盖,依旧没有传出任何的声音。 与白皇帝远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对他却是咫尺间的天涯,遥远难以企及。 他身旁的空间尽数为天劫雷火所染白,他的每一步踩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清晰可见的足印。 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神色却不见半点痛楚,从眼眸里流露出的是悲悯,因为他只行走在自我的佛国当中,不必与世事相遇。 他的外貌不曾像王祭那般急剧衰老,反而是极其神奇地开始变得稚嫩。 那不仅是道休的面相,更是他的高度。 当他距离白皇帝仅剩七步之时,身高已然与稚童无异。 直到这时候,道休终于睁眼。 随着他再与尘世相遇,右手那串濒临破碎的念珠……瞬间沦为齑粉。 无数雷声从中迸发出来,震耳欲聋。 如若灭世般的轰隆巨响不再被局限于未央宫前,降下人间大地,如同无形般的气浪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片刻之间,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倾塌成废墟,停留在护城河前的那些亡命之徒被碾压成血尘,让整座神都下沉三尺有余! 孤崖前满山树木皆尽破碎,奔流江水静止刹那,然后如同舞女手中的飘带般飞了起来,直至数百丈的高空当中,悬而不愿落。 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整个世界仿佛正在走向毁灭! …… …… 不过天劫雷火的余威,便已让小半的神都沦为废墟,人间无比凄惨。 跃至空中的江水开始坠落,为活在现实里的人们带来第二次浩劫,无数在先前幸存的房屋被直接冲垮,哀嚎与救命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却被那未完的轰鸣声掩埋,无人知晓。 在事实真正出现前,谁也没想到今天竟会迎来如此恐怖的画面。 当人们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时,更为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本已位于穹苍之下的未央宫骤然下沉数百丈! 无尽剑光从中爆射出来。 …… …… 未央宫前。 且慢即将斩碎那片虚渺星空。 王祭与白皇帝相差不过三步距离。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着,正如他正在剧烈燃烧着的剑意。 他的衣衫上都是破口,唯有且慢锋芒不减。 剑未老,意未穷,正巅峰。 然而。 王祭已老。 白皇帝看着苍老如若轮椅上的王祭。他的神情依旧淡漠,伫立在台阶上的身影仿佛直抵星空,高抵万丈,如同天道。 他探臂伸手,再而并指,为剑。 王祭见之不怒,心喜,纵声长啸。 “大道从来剑上取!” 声音落时,且慢再进一步。 砰! 山河盘所化星空破碎,沦为千万碎屑,归于虚无。 白皇帝岿然不惧,放声而笑,并指与剑锋相遇。 …… …… 山河盘已然碎裂,白皇帝身前再无阻拦,这就是观主推演当中他唯一被杀死的机会! 道休等的就是这一刻。 无数金色丝线显现于他的身周,断绝一切命缘加身。 那是缘灭镜最后的力量所在。 身若稚童的僧人飘然而起,无穷尽的天劫雷火被硬生生地被抬高数尺。 他左手结成佛印,右手为掌。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击。 于是。 司主不再驻步。 因为他与道休等待白皇帝可以被杀死一样,他的冷眼旁观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杀死僧人的机会。 他于瞬息间提起全部境界,羽化之境不作任何保留。 他五指紧握为拳。 拳落。 即是碧落! …… …… 道休视若无睹。 纵是一拳天倾又如何? 又如何能拦得下他? 答案是不行。 司主无法站在他的面前,那接下来的结局便已被确定。 因为此刻的白皇帝不可能在与且慢战的同时,再抵得住他的佛掌。 人世间不存在这种可能。 道休如此想着。 直到下一刻。 一把铁枪出现在他的眼中。 …… ……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怅然。 “果然如此吗……” …… …… 一位身着青裙的姑娘出现在白皇帝的身旁。 少女年岁不长,容颜正青春,眼神却是经历过无数世事的漠然。 她静静地看着道休,境界突破至羽化,转瞬巅峰。 她握着那把名震天下的铁枪,不避任何锋芒,直刺佛掌。 枪名众生。 枪锋所过之处,沿途生出的空间裂缝尽数被碾平。 枪尖前,缘灭镜所化金线剧烈飞去,继而崩碎。 此枪早已天下无双,无对。 几近无敌。 …… …… 道休看着那把铁枪的出现,眼神中的平静都已支离破碎。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极大的苦涩,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遗憾。 当白皇帝陷入绝境之时,便也是他们不得不败时。 哪怕再重来千万遍,只要这把铁枪出现在青裙少女的手中,今天的结局就已注定。 没有第二种可能。 此事已休。 万事皆休。 …… …… 王祭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白皇帝。 然而众生的出现,又怎会不为他所知? 转念之间,他回忆起顾濯在那片孤崖上,曾经试图阻止他出手的那些话语,终于明白藏在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他想着这些事情,感受着神魂中越来越真实的痛楚,心中无半点悔恨之意生出,更生快哉! 他再进一步,且慢穿过白皇帝的指缝,抵在那人间至为尊贵的胸膛之上。 便在这时,他听到一声轻响,以及两声闷响。 那应该是众生穿过道休佛躯的动静。 那是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声音。 王祭置之不理。 直到他发现白皇帝的眼神剧烈变化,自开战以来第一次流露出错愕之色,掩之不住。 他看着这位堪比道主的皇帝陛下震撼至愤怒,怒喝声自唇中长啸而起,满是痛苦。 那是这位君主自登基以来未曾有过的情绪。 …… …… 神都中,顾濯再挥剑。 自在道人剩下的那只手臂就此被斩落。 不等他转身为林挽衣和楚珺治伤,天穹上未央宫前的动静,为天地让他所知晓。 他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冷静,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 …… 道休低下头。 铁枪已然穿过他的胸膛,于顷刻之间粉碎全部生机,不留半点余地。 他眼眸里仍旧没有痛苦显现,片刻前的那些苦涩与遗憾,都在此刻化作一种言语所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愤怒到极致的皇帝陛下,没有因此而生出嘲弄之意,只觉得这太过于悲凉与荒唐。 他望向司主的眼睛,于转念间思考千百次,还是不解,以神识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也是未央宫前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的答案。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 …… “为什么?” 司主放下双手。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看上去极为满足,再无半点憾意。 “因为这是我想做的事情。” 他说道:“而且……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未央宫前一片死寂。 司主感受着那些落在身上的视线,感受着那些仍然存在的难以置信,神情真挚说道:“我是认真的。” 没有人说话。 司主看着场间所有人,说道:“你们的记性应该都不错,便不该忘记我在来到这里的时候,观主问我今天要做什么,我的回答是救众生。” 王祭放下且慢,摇头说道:“这怎么能是救众生呢?” 司主笑了笑,说道:“这如何不是救众生呢?” “我认为这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对的事情。” 话至此处,他敛去笑意望向白皇帝,说道:“因为我真的相信陛下您心中所谋是正确的。” 白皇帝没有说话。 那一声怒啸早已消逝。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像是在看死人那样看着司主。 便在这时,余笙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奇的意味很浓。 “为什么是正确的呢?” “正确在于……” 司主看着余笙,温声说道:“陛下既然要让大秦千秋万代,要让人世间永远太平,那陛下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唯有如此才能再成圣。” 余笙想了想,说道:“好像有些道理。” 司主诚恳说道:“所以只能麻烦长公主殿下您死一死了。” …… …… 在众生穿过道休胸膛的那一刻,司主的拳头同样落在僧人,以及余笙的身上。 这就是先前发生的事情。 余笙没有低头。 她不需要去看自己的身体,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选择。 她的时间所剩无几,不应该放在这种事情上。 她看着司主问道:“只为国事?” 司主安静片刻,说道:“亦是私仇。” 余笙懂了,说道:“盈虚?” 司主说道:“不错。” 伴随着话音落下,众人看着他的眼神更为复杂。 司主的声音仍在响起,充满感慨与唏嘘。 “我和盈虚是难得的知己好友。” “我当然不认为他死在陛下的手中有问题。” “我本不打算为他做任何有关复仇的事情。” “只是……今天真的太过合适了,不是吗?” “所有该死的人都会在今天死去,其中当然包括我。” 司主微微笑着,对白皇帝说道:“这理应是陛下您获得最大利益的结局,因为您将会是今天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自此以后,人间尽在您的掌心之中。” …… …… 没有人能否定这个判断,事实便是如此。 对大秦对天下人对这世间众生来说,在世羽化死尽,唯余白皇帝的人间就是最好的那个未来。 王祭不想说话,因为他真的已经累了。 司主没有再说话,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白皇帝沉默如旧。 天穹上的雷火不再轰然落下,他鬓间的头发却在不断苍白,以这刹那光阴寻找着那个救下白南明的可能。 道休转过身,望向余笙,说道:“一并归去?” 余笙想着那个再也看不到的熟悉身影,心中生出很多的遗憾,没有回应。 天地间一片死寂。 白皇帝茫然抬头望天。 下一刻。 有钟声响起。 隔世而至。 (本章完) 第263章 为谁而鸣 第263章 为谁而鸣 钟声隔世而至,无远弗届,为天地所知。 玄都之上。 那位曾在白南明身死时扫地的年轻道士,不再低垂着脑袋,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 今天这边的天气很好,不似神都,是万里晴空。 阳光很是温暖。 年轻道士忽然想起,好些天前来拜访天道宗的那位前辈,想着对方提出的那个请求,叹了口气。 那时的他什么都没答应,始终坚持强调百年前战败后的那个立场。 ——天道宗封山不能出。 世间事,与此间毫无关系。 哪怕人间浮沉。 然而听着远方传来的钟声,年轻道士很是遗憾,知道这种坚守很快将会成为过去,而天道宗将要为此付出难以承受的恐怖代价。 然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痛惜与难过的情绪,因为钟声不复悠扬,骤然沉重与嘶哑。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满是唏嘘。 …… …… 百年时光转瞬即逝,大秦与道门决战于玄都之下的事实,早已为如今世人所熟知。 在后来人的眼中,史书上给予他们最深刻印象的不是白皇帝,更不是长公主殿下和道休大师,甚至不是被誉为魔主的那位道主。 让世人为之生出无限向往的是晨昏钟。 更准确地说,是那一句话。 ——钟声起时,天光为之而倾转。 时至今日,仍有无数修行者因为这句话而心向神往,沉醉不能自已。 史书上描述的那个事实,不知道曾被多少人竭尽所能地想象,恨不能以此身梦回当年,亲眼见证。 在很多人的眼中,那或许就是修行的终点所在。 然而当钟声再次响起,落入曾经为此而魂牵梦萦所辗转反侧的那些人耳中时,他们依旧下意识认为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幻觉。 直至一切真实不虚。 身在长街之上的万守义听着钟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不知所措。 为天劫余波所倾塌的无数亭台楼阁,似是踏入不可见的时光长河中奋力前进,逆流行舟,直到回到往昔岁月。 碎裂的砖石依循着跌落的轨迹行在复还的道路上,砌成与过往毫无区别的那一堵墙,仿佛还能听到孩提们遗忘在墙后的欢快笑声。 燃烧着的梁木与火焰悄无声息道别,重新飞回楼阁之中,还是旧时光里的栋梁,静静注视着大人们齐聚一堂,为家族之未来而忧心忡忡。 酒楼里那一桌被打翻的红汤火锅,悄无声息地回到应有的位置里,再一次沸腾起来,红椒的沉浮里是还没有老去的鸭肠? 于是涂满长街的鲜血有了归处,颤动着回到碎裂的断肢当中,带着与之一并出现的哀嚎声回到那个人的身上,只不过……这人如今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在这些画面真实出现之前,万守义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居然能是事实。 他回忆起数年前万家曾经试图把晨昏钟占为己有,心情骤然无比复杂。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无数光点。 那不是天劫。 是落在今日的雪。 无数落雪正在逆流而上,重回穹苍。 在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之下,彷如千万粒光尘,无比神圣。 那是一种令世人沉默无言的大美。 那是一个让世人无比动容却偏不能大笑且歌唱的静穆世界。 …… …… 那条深巷。 自在道人站在血与火中,感受着无法被抹去的痛楚。 但他的神情并不痛苦,平静中流露出一种得偿所愿的幸福。 他抬起失而复得的双手,动作缓慢而认真,抹去脸上其实不存在的鲜血,让眼前的世界得以清楚。 他望向站在不远外的那个年轻人,不知道该欢声而笑,还是纵声而哭。 直到他回忆起身在这个世界里,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唯有满怀遗憾地放弃。 最终,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说不出声地说了一句话。 “这就是晨昏钟吗?” …… …… 皇后娘娘眼帘微垂。 在这一刻,她很自然地想通了很多的事情。 过往的那些不解,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于是,她抬头望向天空。 她心想,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 …… 天穹下,未央宫前。 世间在修行路上走得最远的那些人,都已在此。 对那道隔世而来的钟声,理所当然也是在场众人感知的最是清楚。 在这个壮丽的静穆世界中,他们是唯一有资格发声的存在。 一道叹息声响起。 来自王祭口中。 “你终究还是忍不住吗……” 他带着憾意说道:“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道休说道:“选择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至少能给人带来意义。” 司主沉默不语。 白皇帝的神色不再是茫然,莫名平静。 仿佛钟声响起的背后叙说着的那个事实,对他来说并不是意外,不值得他为之而错愕。 他的目光落在余笙身上,感知着那不再流失的生机,眼中却无半点喜悦可言,依旧是悲凉。 “那就再聊聊吧。” 余笙的声音如常温和,轻快,不见悲伤。 她望向司主说道:“我知道你能说服自己,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盈虚归根结底就是因你而死,无论你有再多的理由,这个事实也不会遭到改变。” 司主说道:“为国事,自是问心无愧。” 余笙对此只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没猜错,你之所以在近乎尘埃落定时再出现,是因为你一直在看着他,想要看他怎么选择来决定自己的选择。” 谁都知道话里的那个他是谁。 王祭眼神微变。 司主沉默。 如果他真的不抱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又怎会在那滔滔江流外静立多时,眼角的余光始终停留在那片孤崖之上? 这是谁也无法确定的事实,有的都是推测,但这已经足够。 余笙看着他,认真说道:“何必让自己活得这般辛苦?” 司主笑了,笑容万般感慨,说道:“的确活得不怎么轻松。” 余笙说道:“那就去死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听不出怨毒。 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司主道了声好。 这一次是他的誓言。 与百余年前道门于玄都之前战败,天道宗不得不许下的封山之誓那般,纵使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也无法遗忘。 想要破誓,要付出的代价或许就是死。 做完这件事后,余笙望向白皇帝。 她想要说些什么,比如顾濯的存在,钟声的到来,以及白帝山上发生的事情。 她的立场始终没有改变,与当年一致。 不同的是,她在某些问题的选择上,的确有所改变。 最终还是沉默。 白皇帝摇头。 和自己的姐姐那样,这位人世间最为尊贵的男子,同样什么都没有说。 很多话不必付诸于口,在眼神与心意与信任间。 若非如此,两人又怎可能活过那个乱世? 钟声仍未停歇,渐沉重,渐嘶哑。 “而且你的选择是对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听到这钟声。” 白皇帝望向天外,见无数飞雪沐浴金光而起将归天穹。画面神圣而肃穆。 “是的。” 道休看着皇帝陛下眼中所见的风景,很是伤感说道:“只是没想到时隔百年后,人之将死时还能再看到这一幕。” 未央宫前一片宁静。 …… …… 世间一切事物都有起落。 太阳升至中天,煌煌然映照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就是西斜入山。 沿着山道不停前行,在峰顶与云海齐高,纵是不舍三千遍,接下来还是要转身离开。 火焰燃烧的再如何猛烈,焚尽世间万物又如何,熄灭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那是这个世界所依循的最根本的法则。 是水往下流。 是冬去春来。 是人有一死。 是……时光终究不能倒流。 …… …… 万守义眼前的世界开始崩塌。 瞬息之间,天倾地覆。 再次被筑起的樯橹于顷刻间灰飞烟灭,孩提们的笑声染尽风霜,带着老旧的回忆味道。 楼阁里的梁柱里生出无数被虫蛀空的痕迹,再也听不到那些为家族血脉延续而烦忧的声音,那一切早已消亡在无声的风中。 锅里的红汤不知何时已经烧干,留下几根大葱无力地躺在锅底,鸭肠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死而复生的那些人们正在欣喜若狂,竭尽所能地感受着阳光的美好与世间的美丽,然后在这无尽的欢喜中眨眼老去。 光阴的伟力不再虚无,真实地出现在世人眼中。 自玄都战后。 时隔一百四十七年。 …… …… 自在道人正在死去。 他依旧幸福着,不曾因为时光的到来而满怀恐惧。 在这醉人的美妙中,他缓慢地弯下自己的腰身,让双膝与地面接触。 这是大礼。 自在道人朝着顾濯行礼,用尽最后的力气,认真说道:“拜见道主。” 顾濯沉默不语。 …… …… 林挽衣睁着眼睛。 伴随着自在道人死前说出的那两个字,她的眼神流露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情绪。 很短的时间里,她回忆起过往的诸多画面。 那是两人所经历过的每一刻。 她想着曾经在屋檐下说过的话,有过的那场雨。 她想着慈航寺里的再次相逢,不再如旧的熟悉。 她想着娘亲给予自己的家书,书中所言的真相。 所有的渐行渐远都是有道理的。 只不过那时候的她,仍不知道这其中的真相,以为是距离带来的陌生。 原来是岁月啊。 楚珺没有任何反应。 荒原一行,让她早已猜到这个事实。 只不过她没想到顾濯真是道主。 想到自己曾在苍山与道门之主有过那么一场战斗,楚珺很难不为之而喜悦,旋即又是惘然。 钟声为何响起? …… …… 钟声徘徊在天地之间。 数不尽的死人睁开眼看着那楼塌了,在时光的伟力中老去,再次身死。 升至穹苍下的万千飞雪无端燃起,绽放出无边的光明,让人间比之白昼还要明亮。 皇后娘娘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神都无数宫阙风化沦为尘埃,如若已经腐朽数万年的事物。 她想着史书上给予晨昏钟的那寥寥一笔记载,终于明白其中的天光二字是在叙说何物。 …… …… 未央宫前。 余笙听着回荡不休的钟声,负手身后。 青裙在风中飘扬,成为满天白光中最为瞩目的颜色。 她似乎不觉得那嘶哑的钟声有半点难听的地方,微仰起头,有些沉醉。 她的生机已然全部归来,司主那一拳带来的伤势正在不断消散,回到从未发生过的那一刻。 她知道这时候的自己不应该生气,理应高兴开心。 这钟声正在叙说着那个该让她衷心幸福的事实。 可……她还是很生气。 当然是因为毁诺,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 是顾濯的,也是她的。 她本想着今天以后,一切旧日里的往事都能成为过去,而她也不必再是白南明。 她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神都,自此以后就站在他的身边,不管去哪里流浪都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她如何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幼稚的,但她和他……是有幼稚的资格吧? 她不愿意百年前的事情再次重复发生。 可惜,一切都已成空。 余笙敛去思绪。 “我死以后……” 她问道:“将会如何?” 白皇帝无言沉默。 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王祭摇头说道:“何必做这无意义的奢想?这不是你该问出口的问题。” 余笙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今后的人间可以有晨昏钟。 但不该有道主。 钟声响后,他已然成为举世之敌。 余笙再次确定自己的愤怒是有道理的。 这是她最不想要看到的那个未来。 “钟声没有意义,因为晨昏钟……” 道休怜悯地看着余笙,又或是在看着让钟声响起的那个人,说道:“是丧钟。” 既然是丧钟,那就只能有一个结局。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最先死去的是白南明。” 道休很是感慨,目光落在白皇帝的身上,说道:“而你也将会追随着我们的脚步,无非数年,或者十年,长不过五十年……” 话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忽有风来。 那人随风而至。 与此而来的还有两句话。 “你错了。” “这不是钟声响起的意义。” 顾濯自皇城正门走来,满身风尘,不可阻挡。 (本章完) 今天没更新,生病 今天没更新,生病 尝试写了,在电脑前坐了好几个小时,但怎么都写不对。不是因为对接下来该写什么没头绪,坦白说,下一章收尾的那句话是开书之前就已经想好的,但偏偏到了写这章的时候状态如此之差,翻来覆去写来写去还是写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写得乱七八糟的章节实在不可能发出来,真是一言难尽的倒霉。 抱歉。 然后明天更新会早,不压死线。 (本章完) 第264章 诏道于天 第264章 诏道于天 满天飞雪即将燃尽,再无那般令人心悸的美丽,飘落成雨。 顾濯衣衫微湿。 钟声未绝,他的脚步坚定如初。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朱红城墙下,仍未离去的裴今歌和人间骄阳同样也在看着他,神色各自复杂。 前者是震撼与错愕再到大彻大悟的恍然,那是无数过往记忆片段在这刹那间浮现涌上识海,最终交织而成的果然如此。 后者的复杂却要简单上太多,是惊讶与喜悦,是由衷的快意。 对他而言,修道生涯中的最大遗憾从来都不是尚未抵达的羽化之境,因为他知道自己必将步入羽化,真正让他为之可惜的是前贤将逝,后者未至。 放眼世间,今人不过他与裴今歌而已。 今天亲眼得见道主归来,不可谓不是幸甚至哉。 然而当他想到接下来必定发生的事情,剩下的只有沉默。 人间骄阳收回视线,转身向着皇城门的方向走去,离开的意思很清楚。 没有人在意他的决定,因为每个人的目光都在顾濯的身上。 哪怕白皇帝也无法例外。 相隔数十丈时,顾濯停下脚步。 为微雨所湿后的衣衫,因尘埃而显得肮脏。 他的眉眼依旧干净,眼神却不再温和,流露着一种超然于物的淡漠。 这种淡漠是极其居高临下的,仿佛整个人族毁灭在他的眼前,依旧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好久不见。” 白皇帝望向他说道。 顾濯点了点头。 白皇帝看着那张难言熟悉却又并不陌生的脸,忽然想起一件谈不上久远的往事,说道:“数年以前,我曾试图收你为徒。” 顾濯当然没有忘记,只是不明白为何提起。 “如今回想起来,那年夏祭,当真颇多有趣之处。” 白皇帝说道:“不似今天,尚未日落,都已是疲倦与厌烦。” 顾濯什么都没说。 余笙神情沉静,眼里找不出任何情绪。 无论愤怒,还是悲伤,又或激动。 白皇帝忽然问道:“你这次来到底要做什么?” 谁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依旧还是这样问了。 一切的明知故问都是为了确定。 顾濯置若罔闻,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雨停了。 世界不再是朦胧的。 余笙便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她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青裙,找不出肮脏的地方。 她抬起头,望向十丈外的顾濯,看不到陌生的一面。 其实她想要闭上眼睛,就像是要用一块红布遮住双眼也遮住天,但微垂的眼帘终究无法合拢,天光与身影始终徘徊在那里。 那么,这就是事实。 片刻前的所有情绪,都已随着这场骤雨的离去而离去,什么都不曾留下。 未央宫前一片安静。 直到顾濯的声音第一次响起。 他对余笙说了很简单的四个字。 这就是他来到这里的理由。 “我们走吧。” …… …… 人世间有着许多美好的词语。 是虚惊一场,是久别重逢,是失而复得……亦是说走就走。 百年以前,余笙做不到最后那四个字,所以顾濯从未对她说过。 她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从顾濯口中听到过的那句话——世人总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但其实这是错的,因为往事总是会自己爬上来。那时候的她只觉得这是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后来当她亲手杀死他以后,又觉得这或许是一种诅咒,可真的时过境迁多年,便又发现这不失为幸福。 思绪不过瞬间。 余笙确定在百年后的今天,在生死近在眼前的这一刻,她的确从他口中听到了这四个字,真实不虚,于是她终于笑了。 这个笑容温暖、真实,有着无限的美好。 就像是清晨时初升的第一束阳光。 又或者夕阳被群山吞没前的余晖。 然而不管究竟是什么,余笙的答案都是确定的。 她看着顾濯说道:“好。” …… …… 司主望向白皇帝。 道休亦然。 王祭同样。 白皇帝视若无睹。 众人都已明白他的想法。 此时此刻,白皇帝什么都不会做,因为人之将死。 无论是顾濯,还是余笙。 都值得他在这时给予最大的尊重与沉默。 …… …… 数十丈的距离,对平日里的余笙和顾濯而言,不过顷刻间的事情。 然而在钟声回荡不休的今天,却是来得这般漫长。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谁也没有站出来阻止。 两人相遇。在微雨落尽后的冬风中。 死生契阔。 余笙看着顾濯,说道:“答应我一件事。” 顾濯说道:“好。” 余笙没问他为何答应的如此利落,认真说道:“我希望被你亲手杀死。” 话音落时,未央宫前的人们很自然地回想起来,发生在一百四十七年前的那一幕画面。 道主的胸膛被铁枪贯穿,泛着金光的鲜血从中流淌涌出,一切迎来终点。 多年后的今天将要迎来旧日的重现吗? “这不是亏欠,偿还,又或者别的什么。” 余笙的语气平静而认真:“只是我觉得这种死法很有趣,仅此而已。” 顾濯说道:“嗯。”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余笙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抱歉,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 顾濯说道:“没什么不好的。” 余笙想了想,问道:“恨我吗?” “在听到钟声传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其实是生气,不是因为你毁了我和你的约定,而是……这样真的不好,可我看到你出现在我眼里,又才发现生气都是假的,我没有不高兴的办法。” 话至此处,她又情不自禁地自嘲而笑,说道:“我知道这挺俗气的,我本想着什么都不必说,毕竟事情都已经发生……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所以我还想说更多的话给你听。” 顾濯静静听着。 余笙没有看他,仰起头望着雨停后的天空,温声说道:“从白帝山分开后,到冬至的这些天里,我一直在回忆着自己的过去,想着在今天过去以后,我就可以和你并肩,去说那些我在你不在的时候遇到过的那些有趣的事情,虽然不怎么多,但也应该够说好些天。” 顾濯说道:“然后呢?” 余笙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道:“然后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所以我还想和你重游故地,就算当年那艘画舫肯定已经不在了,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巷子总不会被拆了吧?” 顾濯说道:“拆了也没关系。” “好像……是的,这些都是没关系的小事,因为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余笙微微笑着,说道:“而且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过去的景色,而是我们有过的旧时光。” 顾濯说道:“还有一件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余笙安静了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件事。 但她想到的却是四个字。 ——何必奢望。 …… …… 话至此处,钟声渐老。 余笙的气息再次攀至巅峰,与境界一并。 但谁都知道,下一刻就是退潮。 死亡即将到来。 未央宫前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就在这时候,钟声却是再次昂扬,不愿老去。 余笙便也依旧活着。 她似乎是累了,双眼禁不住倦意地闭上,靠在眼前人的怀里。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落在顾濯的身上。 白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他没有去询问钟声的又一次到来有何意义,只说了很简单的三个字。 “值得吗?” “有什么不值得?” 顾濯拥余笙入怀,平静说道:“我确定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哪怕最终没有任何意义可言,这对此刻的我来说依旧是值得的。” 白皇帝听着不绝于耳的钟声,听着其中越发沉重与嘶哑的意味,摇头说道:“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顾濯说道:“我从未否定过这个事实。” 白皇帝说道:“哪怕虚无近在咫尺?” 顾濯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白皇帝沉默片刻,说道:“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迎来改变。” 晨昏钟再如何倾转天光,天光终究还是要落下。 那是这个世界所依循的根本法则。 所谓修行,看似是与之对抗,事实只不过是逃避。 古来今往无数强者,都走在这条山道上,攀登着那座无比险倔的孤峰。 偶然有人忍不住往崖外望去,落入眼中的是始终无边深渊,找不出道路。 千百年后的今天,这已经成为真理。 “我赞同你的这句话。” 顾濯的语气很平静。 就像他的眼神,淡漠如旧。 白皇帝望向人间。 云都已经散了,阳光重临大地。 没有雨也没有雪,神都的大火早已熄灭。 在时光的伟力下,万物彷如浮尘。 故而人们依然在颤栗,哭泣的声音就像是一场逆流的雨。 白皇帝看着顾濯说道:“所以你的坚持从何而来?” 钟声未绝。 这也是每个人都想要知道的真相。 顾濯安静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给不出这个答案的时候,他开口了。 整个世界都听到了这句话。 “在一百四十七年前,我曾做过一件事……” 顾濯望向这天地,说道:“诏道于天。” (本章完) 第265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第265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诏者,曰告,上命也。 这是十分简单的一个字,时常能在圣旨上看到,往往代表着一位皇帝陛下的意志所向。 过往无数年间,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命运随着这个字出现在眼前而浮沉,那是飞黄腾达后的平步青云,也是穷途潦倒后的惨不忍睹。 甚至是最为直接的生杀予夺。 故而。 未央宫前的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听见那四个字。 无论司主还是王祭又或道休,以及最为熟悉‘诏’这个字的白皇帝。 每个人都在看着顾濯,眼神里的情绪发生着无从掩饰的变化,便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原来这才是真相吗……” 余笙轻声说着,在顾濯的怀里睁开眼睛,望向他:“为何当年的你会遭受天诛。” 顾濯轻轻地嗯了一声。 雨早就停了,云也散了。 然而在那一声嗯落下的时候,人们却像听到轰隆隆的雷鸣,心神为之而震撼,继而清醒。 那些活下来的宗门与世家的强者,终于明白为何皇帝陛下始终不曾在今日遭逢天劫,与不输晨昏钟的天道印无关,而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地踏出那一步。 一步之遥,天差地别。 然后许多人下意识开始去猜测,禁不住地去思考当年的道主究竟在修行路上走了有多远,是否已经步入羽化后的登仙之境,否则你又怎有资格去做那样的事情呢? 接着不断有人回忆起不久前观主说过的那些话,有关天道的论调。 在晨昏钟响起之前,在顾濯说出那四个字之前,世人只以为那是观主为洗清自己在当年行背叛之举的虚伪托辞,谁也不曾真正相信。 直至观主身陨后的此时此刻,人们才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或许是真的在依循着心中所见的天意而行。 就在这时候,道休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很多的惘然与不解。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僧人看着顾濯的眼睛,问道:“那时的你登仙与否?”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余笙,认真地握住那未曾冰凉的手,十指紧扣。 “这很重要吗?” “是的。” 道休回答的很认真。 顾濯望向他,回忆起旧时光里的往事,平静说道:“只要我愿意。” 道休懂了。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于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道休的声音里满是不解。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登仙离开这人世间,那你为什么不做呢?” “当年道门之所以坚持,根本原因就在于你的存在。” “你若离开,人间就是此刻的晴天。” “你若离开,所有的一切都会迎来最美好的那个变化,而你必然是能推演出那样一个未来的。” “修行为的难道不是超脱,去看那些更为壮阔的风景吗?” 僧人看着顾濯的眼睛,最后认真问道:“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顾濯没有回答。 道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过去的你从未真正亲近过这人间,对凡俗也不曾流露出任何的留恋,心中便不可能存在责任感……” 他的目光落在余笙的身上,神情微惘问道:“如果说你的决定是因为爱,那你让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岂不是比之戏曲里的无聊虐恋还要来得更加愚蠢吗?” 听着这些话,顾濯心神不曾为之所动。 哪怕话里的一切情绪都是真实的。 就像他此刻的沉默。 …… ……“先前你曾说过,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迎来改变。” 顾濯对白皇帝说道:“而我赞同。” 白皇帝说道:“同样你也告知我为何而坚持。” 顾濯说道:“答案很简单。” 白皇帝平静说道:“但现在的你还很弱,就连归一境都不是,按照当年你受天诛而死的结果来进行判断,你最终是失败了。” “是的,我失败了。” 顾濯说道:“但这其实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白皇帝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什么才称得上是真正重要的呢?” 顾濯说道:“我也成功了。” 白皇帝沉默片刻,说道:“所以?” 顾濯说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是天意。”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情绪很静,听不出任何的骄傲与自矜,反而有种毫无道理的谨小慎微的意味,好似临渊而行,如履薄冰。 就像他付诸于口的不是我即天意,而是我可以是。 天意二字落时,顾濯眼中的最后一抹情绪随之而淡去。 下一刻,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明亮。 不是金光,亦非星光。 是至为璀璨的天光。 徘徊在天地间的钟声即将行至尽头。 取而代之的是顾濯的声音。 “哪怕你真的要死,但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纵是时光也不能夺走你的命。” “这是我意。” “那就是天意。” 钟声远去,人间一片寂静。 下一刻,无数道天光自穹苍而落,没入顾濯的体内,再又以那紧扣的十指为桥,继而渡入余笙的道体神魂之中。 那其中蕴藏着的气息根本无法用文字去准确形容,真不知道是生机,还是盎然的春意,又或者是至为粹然的天地伟力。 身在未央宫前的人间至强者们清楚地感知到,余笙伴随着晨昏钟声远去而急剧流逝的生机,正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毫无道理的稳固下来,哪怕依旧在崩塌,但不再是无可挽回的。 存在于未央宫中的那盆绿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于顷刻之间破开大殿的屋檐,蛮横地出现在真实的天空之下。 与此同时,活在神都大地的许多人都已感知到那道真实的气息,屈服于道心最深处的恐惧而跪了下来,向着悬于天空的未央宫不断磕头。 皇后娘娘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先前听到的毫无情绪的话,唇角微微扬起,说不出的嘲弄与讥讽。 因为她想到了一句诗,那人自己写出来的诗。 ——天若有情天亦老。 ……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渐散。 未央宫前一片宁静。 余笙闭上眼睛。 片刻后她再睁开双眼,望向站在身旁的顾濯,眼中有万般情绪。 顾濯的眼睛无比干净。 但就像是天空。 倒映不出任何的画面,便也没有余笙眼里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中再有颜色,但已极淡。 顾濯望向余笙,想了想,认真说道:“放心,我不会死。” “最多……” 他平静而温和地笑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不再是我而已。” (本章完) 第266章 我不同意 第266章 我不同意 钟声远去以后,道体与神魂没有随之而彻底崩溃,那些本该要有的痛苦并未真实的到来。 活着,成为事实。 死亡,已经过去。 唯有冰冷才能感受到温热,从漫长夜色走过方知阳光的可贵之处,人世间的绝大多数事情都在于对比,生死自然也在其中。 那么绝处逢生,这理应是值得为之无限幸福的一件事情。 余笙不幸福。 她看着顾濯平静的笑容,听着那道微微沙哑的声音,忽然想要闭上眼睛。 然而在闭眼的前一刻,她很认真地制止了自己的冲动,更没有让任何事物模糊眼前的世界。 她很想去问道休问过的那句话,因为那同样也是她的不解,但……这时候再问又有什么意义呢? 尘埃都已落定。 命书上的批注已经风干。 余笙安静半晌后,看着顾濯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变丑了,那我会不喜欢你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握着他的手却变得更用力,好似百年前她杀死他那般。 顾濯温和笑着,看着她说道:“可你现在长得也不算好看吧?” 按道理来说,余笙有理由为此而生气。 哪怕她从来都是极大气的人,面对这么一句奇怪的话,还是可以不悦的吧? 谁也没想到她的回答。 “所以我们现在其实挺般配的。” 余笙说的非常认真。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前后反复是不是不太好?” 余笙说道:“喜欢你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顾濯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摇头说道:“不是。” 余笙看着他说道:“那不就行了?” 对话在此结束。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再重复上三千遍也要转身离去,何必让自己平添不舍。 就在话音落下的那瞬间,余笙便已松开右手。 她的掌心悄无声息地落在顾濯的胸膛,真元不顾仍未完全稳定的道体经脉,道法无视神魂中的千万缝隙,凝聚为神通即将倾涌而出。 啪! 一声轻响,好似大门被关上。 寒风徐徐而至,好似穿过她的黑发的他的手。 余笙那如瀑般的青丝随之飘起。 顾濯依旧留在原地。 余笙沉默片刻后,放下手,认真问道:“你想死吗?” 顾濯平静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死。” 余笙没有再说话。 天光早已散去,此间不再一片光明,可以视物。 此刻身在未央宫前的那些人,本就都是人世间的最强者,境界无不高妙。 他们又怎会看不出余笙毫无预兆地落下那一掌,为的不是杀死顾濯,而是让他离开,要他去千里之外。 然而最终却什么都没能发生,好似万涓成水再而汇聚成流,浪奔浪涌上千万里路即将艰辛入海的那一刻,骤然遇上万丈崖壁唯有破碎成白沫,徒留一场空。 事实便是如此,余笙想要顾濯离开,但却无能为力。 顾濯看着余笙说道:“你该走了。” 余笙面无表情。 下一刻,顾濯对她做了同样的事情。 他的右手落在她的胸口,天地衡的气息瞬间笼罩而下,认真说道:“不要试图回来。” 余笙神情极冷,说道:“我很讨厌你在处理这件事上的方法,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戏文里的无聊愚痴女子,连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顾濯摇头,说道:“我从未想过你会不知道,但正因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才不想让你去做。” 余笙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你这样做是自私。” 顾濯微笑说道:“抱歉,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 这是不久前余笙说过的话。 也许是想到原话奉还,很容易让人生气的缘故,顾濯很快就敛去了笑意。 “不要生气。” “凭什么?” 余笙的声音冰冷至极。 顾濯想了想,还是想不到办法,总不能在这种时候亲上一口吧? “抱歉。” 随着这两个字的落下,真元自右手掌心倾吐而出。 余笙被迫后退,寒风依循着某种意志,缭绕在她的身旁,把她包裹在一个看不见的茧里头,让她不得动弹哪怕半点。 直至朱红宫墙之下,她的身形才是停下。 裴今歌望向顾濯。 顾濯认真说道:“麻烦了。” 裴今歌没有说话,动作缓慢而认真,抱起余笙。 然后她低下头,说道:“别气了。”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我只觉得他愚蠢。” 裴今歌心想何必这般自欺欺人。 “这样做的确挺蠢的,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她抱着余笙,往离开的方向走去,认真说道:“换做是我,很难不爱上这种愚蠢。” …… …… 数道目光落在白皇帝身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余笙先前的选择已是背叛,无论她有多少理由这样做。 白皇帝看着远去的裴今歌,眼里没有任何的情绪。 无论震惊,还是难过。 他的神情平静近乎漠然,往最深处望去,可见疲惫。 或许就像他不久前说过的那样,与那年夏祭相比起来,今天剩下的只有令人倍感沉重的厌烦。 “观主是对的。” 白皇帝忽然说道:“当天意出现的时候,世人自会明白那就是天意。” …… …… 观主曾经在今天说过很多话,或许其他诸位羽化加起来都比不过他,而在他话里出现过最多的那两个字是天意,说的是天意终将出现。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天意最终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出现。 白皇帝负手而立,看着顾濯说道:“朕承认天道的存在,但从未惧怕过它,始终相信自己可以战而胜之。” 话里的自称不再是我,而是朕。 那就代表此刻的他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只是直到你站出来之前,朕都不曾想天道最终要给朕留下这样一道难题。” 白皇帝仰起头,望向云散后的太阳。 不知何时,冬日已至中天,是正午时分。 他收回视线,对顾濯说道:“朕与皇姐情同手足,希望她能长命万万岁,如何能不由衷感激救下她的你呢?然而朕却必须要杀死你,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因为朕是大秦的君主。” 未央宫前一片安静。 “在皇姐落下那一掌的瞬间,朕甚至在想今天到此为止,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白皇帝的声音里满是倦意:“但你终究还是选择留下来。” 顾濯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有很多话可以说。 比如我要是离开,那你又该如何面对余笙,过往百年间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前,无数次并肩而立的事实,你可以视而不见吗? 如果你做不到,此刻是否应该向我道谢? 也许这些话无法动摇白皇帝的意志,改变不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终究可以动摇他的道心。 那就已经足够了。 白皇帝看着顾濯的眼睛,那些倦意与疲惫尽数消散,沉默片刻后说道:“无论你是为什么要做这样决定,事实都已如此……那就死吧。” …… …… 钟声响起以后,神都有无数人死在那个静穆的世界当中,让万守义这种与得道境界仅有一步之遥的真正强者,为之而震撼错愕到不能自已。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但这只不过是晨昏钟的余音。 真正至为恐怖的钟声是在穹苍之下,未央宫前。 最终余笙没有踏入那片夜色里。 这是钟声响起的最大意义。 然而身在此间的其余人,仍旧不可避免地受到晨昏钟的影响,那是天光倾转之下无可避免的寿元流逝。 否则道休又怎会说我们都将死在这里? 人之将死,那最重要的事情理所当然是让自己死而无悔,不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中回首往事,唯有悔恨与羞耻留下。 道休的声音响了起来。 “世间可否有佛?” 这句话听着很是不合时宜,但他偏偏说得极为认真,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思。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白皇帝说道:“可以有。” 道休盘膝坐下,拈起一朵不知从何而来的,微笑说道:“那我没意见了。” 阳光从他胸膛的那个空洞穿过,留下一片金黄,血肉因此而明亮。 身如稚童的僧人看着顾濯,眼神很是复杂,回忆起诸多往事。 元垢寺中,满天佛光笼罩湖畔禅室。 与他并肩而坐的顾濯一身清净,不见半点血色。 当时的他有过千般不解,有着万种推断,但终究还是错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真相竟是如此呢? 世事未免太过荒唐。 道休敛去思绪。 接下来,他只剩下一件事想做——活到顾濯身死以后,为其诵经,往生经。 …… …… 司主望向顾濯,认真说道:“去年初夏,我曾经问过你盈虚死前是怎样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顾濯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答应过她要去死。” 司主的声音意外的平和,全然不似是将死之人。 “在我踏入神都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要活到今天以后。” “纵观我这一生,做过无数违背自己内心的决定,有些时候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能踏入羽化,又在想我要是能做到一心一意不自欺,是否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远?” “这是困扰了我一辈子的问题,然而也正是这种不解,让我与盈虚成为难得的挚友,因为我真的很欣赏他能不顾一切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或许就是这个缘故,让我越来越想知道他在生死面前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否会放弃自己所渴求的真相,或许这就是我非要让他死的原因吧。” “如今再看,这种想法多少有些可笑,要是再来一次……或许很多事情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司主说道:“这是我真实的念想。” 白皇帝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有些话说得再如何隐晦,意思已然无法掩藏。 只要顾濯在此刻点头,道出盈虚死前说过的那些话,无论真假,想来司主都愿意为他做些什么。 撒个谎的事情,仅此而已。 顾濯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 阳光落在他的眼眸里,不再是彷如天空的辽阔,有着真实的情绪。 他说道:“这应该不是祈求原谅的意思。” 司主点头说道:“时光无法真正倒流,再多的后悔,对我而言都是把事情做完后的情绪。” 顾濯问道:“所以这是什么?” 司主平静说道:“是我与自己的和解。” 顾濯看着他,摇头说道:“和解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永远需要对方的回应,而我不会给出你想要的那个答案,无论虚假还是真实。” 司主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顾濯答的很认真。 “你这一生活得如此来回不定,总是在河的两岸行走,既为国事也要为私仇,死后理应也要如此……这不是我要告诉你的话。” “我不告诉你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平静说道:“我不想看到你有任何可能死得心满意足。” 司主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顾濯说道:“盈虚是我的大弟子。” 谁也无法否定这个理由。 司主再无言语。 他的眼神染上些许的憔悴,但就像他话中所言那般,无半点悔意可言。 他转过身,面向白皇帝行了一礼,说道:“辛苦陛下的等待了。” 白皇帝置若罔闻。 接着,司主走到王祭身前。 王祭沉默已久。 早在钟声远去之前,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只是冷眼旁观。 彷如他百年以前做过的那样。 无论是余笙得以重活,还是顾濯道出天诛的真相,都没有让他生出多余的情绪。 就像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可言。 事实上,他要做的事情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便已成功。 白皇帝不可能再千秋万代。 或许五年,也许十年,长不过五十年,终究是要死的。 易水剑不会为奴。 故而他已无所求。 此时此刻,司主站在他的身前,为的是以防万一,也是出于另外一个朴素的道理。 在世人的眼中,在未央宫前的每一位羽化至强者的眼中心里,唯有皇帝陛下才有资格杀死顾濯的道理,谁也不该插手。 “你该死了。” 白皇帝望向顾濯,安静片刻后,说道:“可有遗言?朕会替你转告。” 话音落时,未央宫前莫名响起尖锐刺耳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话,几分轻快,很有惬意的感觉。 就像易水那座岛上偶尔雾气散去,迎来阳光照拂后的阵阵江风。 “你说你要他死啊,不好意思,这事儿……” 王祭望向白皇帝,笑着说道:“我不同意。” (本章完) 第267章 折剑 第267章 折剑 早前某时,神都那条曾经的深巷。 伴随着无数道天光自穹苍落下,天意时隔一百四十七年重临人间,世人无不屈服于内心最深处的敬畏与恐惧,从而选择跪下。 哪怕这从来都不是天意。 其时神都无声,天下皆静。 然而,在这片寂静中并非没人站着。 那是皇后娘娘这种心中毫无敬畏可言的人,又或赵启这般骄傲到被称之为人间骄阳的存在。 与这二者相比,林挽衣与楚珺的不跪,更多还是因为震撼与惘然,忘了恐惧。 当楚珺醒过神时,天光已然散尽。 未央宫依旧高悬于天,掩去阳光洒落的温暖,为大地带来如墨般的凄冷阴影。 她收回视线,不再去无意义地仰望天空,转身望向林挽衣。 不知为何,林挽衣比她更先清醒,也许是因为她有太多不舍的理由? “我要走了。” 楚珺看了一眼自在道人的尸体,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照顾好自己。” 林挽衣道了声好。 楚珺转过身,就要迈步穿过已然风化沦为断井残垣的宅邸,离开神都。 就在这时,她的身体忽而微微一僵,莫名其妙地有种戏台上的木偶的感觉。 她说道:“有件事要你帮忙。” 林挽衣想也不想,直接问道:“讲。” 楚珺认真说道:“和我一起离开。” “好……” 话音戛然而止,当林挽衣下意识说出第一个字后,才是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怔了怔,霍然转身望向楚珺,没能从中找出任何异样。 楚珺神情不变,平静说道:“你和我都受着伤,神都还没平定下来,分而行之平增风险,不如先一起离开来得更好。” 话音方落,林浅水的声音响了起来,仍旧带着未散的心悸。 “我也这么认为,同行才是最好的选择。” 林挽衣没有沉默太长时间,点头说道:“好。” 对话就此结束。 三位少女开始上路,以最快的速度往神都城门方向走去,因为在她们的身后渐有欢呼声响起。 那是诸多世家与宗门强者被皇后娘娘逼入绝境之中,即将身死或者已经死去带来的声音,神都的混乱局势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无归山在司主的意志影响之下,行背刺事。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神都大阵被抢修完成,恐怕再无宗门世家中人得以安然离去。 林挽衣走在最前方,脚尖轻点衣裙随之而轻飘,转眼间越过数幢楼宇。 林浅水随之而行,竭尽所能地跟着,脸色正在不断苍白。 楚珺却是落在两人的身后,维持着始终如一的距离,格外从容。 然而往她的眼眸最深处望去,只见凝重与恐惧。 一道声音正在她的识海中悠悠响起。 楚珺对这道声音十分熟悉。 过往数年间,她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诸多难题,都曾随着这道声音的出现而被解开。 是的,这是观主的声音。 “从某种角度来说,道门之兴衰此刻已然尽数系于你的一己之身。” 他的语气很温和,就像是乡间私塾的老先生,循循诱之:“所以你必须要好好地活着。” 楚珺无声说道:“然后呢?” 观主说道:“依我所言离开神都,救下道主。” 楚珺眼神忽而微沉。 观主温声说道:“你是我的弟子,所以我不希望你抱有某些不以大局为重的念想。” 楚珺安静片刻,说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渐渐冷静,好似心死。 观主说道:“道门需要存在这么一个准备的那一刻起。” 楚珺认真问道:“说这句话,您不觉得虚伪吗?” 观主说道:“虚伪二字也是很多人对我的评价,其中包括不久前的白皇帝,但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因为我本就是对的。” “只不过可惜的是……” 他的声音里几分感慨与唏嘘:“你可能等不到答案的出现了。” 楚珺说道:“我会死去,是吗?” 观主带着怜悯的意味说道:“是的。” 楚珺继续说道:“而我将成为你,对吗?” “对的。” 观主说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同时也是唯一的选择,不如此道门不足以复兴。” 楚珺笑了起来,说道:“这是与有荣焉之死。” 观主诚挚说道:“道门新编的史书上,你的名字将会被放在开端。” 这场对话由始至终都在神魂中,不为世人所知。 话至此处,天穹之下忽有剑鸣声响起。 楚珺神情微惘,问道:“这也在你的预料中吗?” “当王祭来到神都的那一刻起……” 观主带着很多的怅然,最后说道:“一切都已注定。” …… …… 未央宫前。 白皇帝的眼神如旧漠然,未曾随着那句话的出现而冰冷,或许是因为他早有预感。 无论是过往的情谊,还是今日的得偿所愿,都有太多的理由让王祭站出来。 故而他根本不在乎这一声不同意。 顾濯却有所谓。 他看着王祭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别发疯。” 王祭挑了挑眉,说道:“我可不这样觉得。” 听着两人的谈话,白皇帝心有遗憾生,因为听不到遗言。 他抬起手,双指即将合拢,落下。 与此同时,司主往王祭走去。 那道剑鸣声仍未断绝。 剑锋与剑鞘的摩擦声不见止境。 闻此声者,无不意识到接下来这一剑定将斩破天穹。 那么,此剑可否弑君? 很多人下意识思考担忧这个可能的存在,唯有极少数几人才在心中生出疑惑,无法理解王祭为何还有余力斩出这样一剑。 且慢斩破山河盘所化星空,与白皇帝的剑指正面相遇,更是穿过指缝,直抵胸膛。 那毫无疑问已是人世间的最强一剑。 何以王祭还能递出第二剑? 难道是因为晨昏钟吗? 极短的时间,无数繁乱的思绪出现在人们的识海中,根本无法理清。 就在此刻,满天剑鸣声骤然停歇。 易水剑意笼罩未央宫。 阳光骤然生出无数锋芒,如若千万柄利剑,刺向众人。 司主不为所动,眼中无剑,唯有王祭。 他的脚步依旧坚定,哪怕无形的剑锋已然来到他的身前,带起破空的声音。 嗤嗤嗤嗤! 清厉至极的苍白剑光出现在司主的身前,毫不留情地斩破空间,带起道道裂缝,好似栏栅。 司主视若无睹,任由剑光割破衣衫,斩出伤口,流下鲜血。 他提起自己的拳头,无穷真元凝聚于五指间,向前轰出。 只是瞬间,拦在司主前方的剑光尽数熄灭。 为剑光所斩开的空间裂缝,莫名传出仿佛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消散无形。 然而在司主出拳之时,王祭便已飘然而起。 他依旧是青年模样,哪怕满头发丝都已白。 他的眼神无比明亮,衣衫正在猎猎作响。 这一刻的王祭,仿佛重回巅峰,正不可一世。 他凝视着白皇帝的眼睛,无惧于那依旧足以漠视众生的恐怖强大,沉声喝道:“再战!” …… …… 白皇帝静静看着王祭。 先前的动作,此刻仍被他继续着。 他的食指与中指已然合拢,开始落下。 未央宫前一片寂静。 唯有那一声再战仍在回荡不休,豪情万丈,无惧无畏! 凛冽到极致的剑意无所不在,充斥在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正在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汇聚至王祭身上。 谁也无法想象,伴随着这道声音响起而落下的那一剑,将会强大到何种程度。 这或许真的可以杀死白皇帝。 下一刻,王祭递出且慢。 天空闪过一道流光。 道休看着这画面。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不妥。 且慢何以这般出鞘? …… …… 白皇帝并指而落。 指锋之前,没有遭遇任何的阻碍,是空空如也。 王祭正在后退! 那件黑色的剑袍在漫天阳光中带出一道笔直的黑线,自上而下,仿佛贯穿整个人间! 未央宫骤然下沉数十丈,地面开始剧烈的震动,殿檐生出无数裂纹,尘埃从中如雨而落。 就连那株受天意牵连而生长的绿树也在颤抖不休,落下数片枝叶。 尘埃散尽时,王祭已然远去。 连带着顾濯消失不见。 未央宫的地面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洞,恰好能让一个人过去。 道休低下头,看着胸口处的伤口,笑了笑。 他的确没想到王祭最终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舍了剑修的骄傲,如此拔剑。 是的,在最后那一刻且慢出鞘后不是斩向白皇帝,而是刺向顾濯。 于是,顾濯得以握住剑柄。 一把剑当然不能被两个人握住。 问题在于,王祭今天从未以真身到来,始终是神魂。 那这就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道休望向白皇帝。 不知为何,白皇帝漠然如前。 他什么都没做,静静地看着那个贯穿天穹与大地的空洞,仿佛看到那座孤崖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 …… “你真以为我是白痴?” 轮椅上,王祭的双眼仍未睁开,声音已经响起。 他的语气很是得意,自豪掩之不住。任谁在这样的局面下,带人从白皇帝的身前离开,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顾濯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从未觉得你是白痴。” “是吗?” 王祭挑了挑眉,说道:“你这是忘了先前自己喊出来的那句话吗?” 顾濯摇头,语气平静而认真,说道:“如果你真的是白痴,那我当年就不可能推着你的轮椅走。” 王祭心想这个解释倒是有些道理,毕竟你的确厌蠢。 “所以你本来是准备怎么走的?”他问道。 顾濯说出自己的方法。 听完以后,王祭白的眉头已然紧皱。 “这和死到底有什么区别?”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区别就是我会活着。” 顾濯的声音很认真。 “放你娘的屁。” 王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骂道:“道化天地,连自己都不能是自己,指不定哪天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这算个屁的活着?” 顾濯摇头说道:“只是加快这个过程而已。” 王祭毫不客气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的这个法子都要比你来得靠谱,这事儿你可没法否认!” “说起来……” 他挑眉说道:“你自己有没有数过,这辈子你欠我多少人情了?” 不知为何,顾濯沉默着。 王祭看着他,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我和你关系的确很好,你也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但俗话有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样真不行啊。” “说实话,我真觉得我对你比余笙对你还要好吧?毕竟再怎么说我袖手旁观吧,我也没有一枪捅穿你的心口,让你死上个百来年。” 坐在轮椅上的老者摊开双手,一脸唏嘘说道:“可惜,谁让我偏偏是个男人,要不然哪里还有余笙的事儿……”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顾濯听不下去,不是王祭自觉荒唐。 沉默源自于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顾濯闭上眼睛。 王祭觉得有些疼,于是他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胸膛。 那里有着一个伤口。 这个伤口是如此的真实,生机随着鲜血正在从中不断淌出,打湿衣衫。 就像一朵红正在王祭的心脏上盛开。 顾濯不忍去看。 王祭却看得很认真,眼里没有惘然的意味。 只是片刻,他便已推演出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白皇帝落下的那一指,从最开始就不是剑指,没想过与他正面对斩。 那道随之而起的流光更不是剑光,而是一粒光尘。 三生塔就在轮椅的旁边,然而没有任何意义,根本来不及阻止光尘的降临。 “盈虚……” 王祭咳嗽了一声,带着无法掩饰的痛意,问道:“是不是也是这样死的?” “是。”顾濯的声音很是生硬:“没有区别。” 王祭叹了口气,面容没有因为痛苦而扭曲,感慨说道:“那我就是真的要死了,所以这一次也是真亏大了。”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王祭抬起头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嘴角微扬而笑,嘲弄说道:“不要这样无聊的看着我,我说亏大了不是后悔救你出来……好吧,你的确是能逃出来,但我都快死了,你怎么也得认下这个人情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感受到久违的疲惫,那是年少时候练剑才有过的感觉吧? 这难道也是一种回光返照? 时光未免走得太快。 王祭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叨叨絮絮着对顾濯说道:“我是后悔,自己这辈子连一个妻子都没,更不要说儿子女儿什么的了,让你欠了这天大的人情,结果最后全打水漂去了,想想都心疼。” 话到最后,那一粒光尘似乎听到他的话,带来更加剧烈的痛苦。 顾濯看着他,认真说道:“我……” “我就随便说说,你可别把这话当真。” 王祭想也不想就打断了他,骄傲说道:“死而无后就无后,我本来就不喜欢自己身上流着的血,至于妻子儿女这种东西,我这辈子就没喜欢上过谁,非要找个喜欢的东西出来,大概也就是剑了。” 顾濯说道:“这是极好的喜欢。” 王祭带着憾意说道:“可惜,我这辈子终究还是走不到剑道的最高峰。” 顾濯想要说话。 王祭看了他一眼,不悦说道:“别对我说那种白痴蠢话,我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我争来的……嗯,被你让第一那次不算,总之,我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代劳。” 顾濯说道:“好。” 王祭收回目光,望向远方那座正在缓缓回归大地的宫阙,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其实我在出剑的时候,就没想过今天能活下来,怎知道事情会变成那么乱七八糟,这么说起来,临死之前还看了一场你和白南明的大戏,看那只母老虎要哭又不敢哭出来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 “再想这么多年过来,其实我一直在做甩手掌柜,活得可不要太清闲,事情全都是别人在做,到头来想要做的事情又都做到了,除了最后这次稍微可惜了些……” 然后他看着顾濯,有些好奇,问道:“我这一生,称得上是不虚此行了吧?” “当然。” 顾濯答的毫不犹豫。 “啧,你这人是真的撒谎不眨眼。” 王祭讥讽说道:“我就一个坐轮椅的残疾,路都没走过几步,算什么不虚此行?” 顾濯摇头,看着他说道:“这不是一回事。” “那我总得再走几步才知道。” 王祭站起身来,离开坐了很多年的轮椅,往前走了数步。 他张开双手拥抱天地,感受着不同于神魂化身的滋味,再是惬意不过。 片刻后,王祭转身看着顾濯,说道:“还算不错吧,但也就是这样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忽有风来。 顾濯眼前莫名模糊。 当他的世界再次清晰时,斯人早已远去。 唯有江声依旧浩荡。 自崖后升起。 …… …… “那我也该死了。” 道休站起身来,感知着那道消散在天地间的剑意,说出了这句话。 他看着正在凝望天空的白皇帝,有很多关于今后人间的话可以聊,但最终他付诸于口的那句话却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说道:“你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白皇帝安静片刻后,笑了起来,说道:“真是比烟还要寂寞。” 道休若有所思,最后说道:“有生皆苦,若我也像道主那般有来世可言,倒不如把这天下人都给杀干净,要来得干脆上些。” 白皇帝说道:“也许吧。” 话音至此,道休闭上双眼。 便在他圆寂的那一刻,慈航寺塔林中,缘灭镜沦为齑粉,散落风中。 人间无数寺庙有钟声响起。 为其送行。 亦是壮行。 白皇帝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抹去,只剩下孤寂。 无论何种角度而言,白皇帝依旧是今天最大的赢家。 今日以后,人世间再无任何事物可以让他留步。 …… …… 离开神都,逆流而上,依循着楚珺毫无道理的指引。 三位少女找到了那片孤崖,便也看到站在崖边的顾濯。 四人在崖上相遇。 顾濯望向楚珺,对林挽衣说道:“你和浅水离开,去天南。” 林挽衣微怔,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当她看着三生塔飘到自己的身旁,那些本想要说出来的话,不知怎的都消失了。 她平静地道了一声好,毫不拖泥带水地握住林浅水的手,以最快的速度远去。 崖上余下三人。 “不愧是你……” 楚珺的声音莫名苍老,全无少女的青春气息:“只是一眼,便已看出我的存在。” 顾濯看着那双眼睛的最深处,好似要找出藏在神魂中的那个人,说道:“但我依旧意外你怎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楚珺笑了笑,笑容是无道理的难看,说道:“所为不过道门之兴衰。” 顾濯认真说道:“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是吗?” 楚珺只觉得这句话无趣,摇头说道:“你我都是重来一遍,无非手段不同而已,何必以此分出高下?” 顾濯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现在不是占据着楚珺的身体和我说话,或许我能接受你的这种说法。” 楚珺嫣然一笑,听而不闻,说道:“王祭已死,余笙不可能出手,白皇帝恨不得你现在就死,其余人现在也不可能指望得上,所以你现在只剩下一个可行的选择。” “与我合作。” 她笑的很是洒脱大气,不见半点阴鸷,说道:“这个唯一的选择也是你最好的选择。” 顾濯问道:“你我联手重振道门?” 楚珺说道:“不错。” 顾濯平静说道:“我想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楚珺负手,行至他的身前,说道:“为何?” “如果你是不放心,你我完全可以结为道侣,反正我这具道体恰好是女子。” 她漫不经心说道:“至于余笙,我自然会帮你瞒过去,不过一辈子的事情而已。” 崖上一片死寂。 楚珺望向顾濯,声音温柔说道:“如何?” 顾濯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不如何。” 楚珺有些遗憾,心想看来我只能杀死你了,说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因为你要死了。” 话音未落,楚珺或者说观主已然出手。 观主对此有着绝对的信心,因为他早在很多天以前就在为今天准备,找不出任何失败的可能。 杀死顾濯后,晨昏钟与三生塔就此为他所得,再入羽化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观主这般想着。 下一刻,忽有凛冽白光自楚珺识海而出,于刹那之间没入他神魂中。 彷如大日再临。 在阳光中,观主神情渐生惘然。 他低下头,望向自己正在支离破碎的神魂,终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才是王祭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剑。 当观主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他的神魂被剑光斩至最为微渺的事物,就此死去。 (本章完) 第268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 第268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 去年秋天,楚珺与顾濯道别离开荒原后曾经去过一趟易水,登上那座被世人视作为剑道圣地的江心岛。 她虽是道门中人,但却偏爱用剑,然而那一次她不是为朝圣而行,为的只是还剑。 在那片笼罩整座岛屿的浓雾中,她没有真正地见到那位老人,只听见了三个字。 “你用剑?” “是的。” 楚珺回答的很平静,于是王祭也就以此为由,给了一份见面礼。 在那时候,她只见坐在轮椅上的老者随意落指,仿佛无尽的雾气顿如开水沸腾,呈现出汹涌之姿。 一道清冽凛然的剑意就此映入她的心中。 当时的楚珺只以为这是传剑,不觉得这其中有更多的意思,便也因为最后无法领悟其中剑意,一无所得而怅然生悔,神情复杂难掩。 这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久远到连楚珺都已经忘记。 观主又怎能想起呢? 既然想不起,那他就只能死了。 又或者。 就算观主能想起也没有用,只要他今天还有活着的念想,以楚珺为躯壳而活的念头,那他的死就是必然到来的结果。 因为这是王祭的剑。 人间千年以降最了不起的那把剑。 …… …… 很短的时间,楚珺随着那道剑意的出现,回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茫然不知所措。 下一刻,她的识海骤然掀起万丈狂澜,神魂迎来近乎分裂的剧烈痛苦,瞬间虚弱到极点,身体随之倒下。 顾濯往前一步,把她抱在了怀里。 楚珺怔怔地望着天空,奈何阳光太过夺目,让她闭上双眼。 她抿了抿唇,感受着薄唇上的干涩,低声说道:“是因为你吗?” 顾濯说道:“嗯。” 在荒原最深处那座孤山山腹里,他亲眼看到观主借楚珺的身体降临后,便已料想到今天这种事情的发生。 起初他本不想管这件事,后来却是不得不管,为此欠下一个莫大的人情。 自那以后,他想过很多次该怎么才能还上这个人情。 只是他想到观主的后手,想到该如何杀死观主,却怎么也没想到王祭的死。 明明像百年前那样冷眼旁观就好,为什么就是站出来,为什么偏要递出那么一剑呢? 这到底是责任感,还是你就想要这么做,因为拔剑四顾心茫然真的很无聊吗? “谢谢。” 楚珺的声音再次响起,虚弱无比。 顾濯醒过神来,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客气。” 楚珺想要说些什么,但没能来得及。 “我今后的记性可能不那么好,所以你替我记一句话。”顾濯说道。 楚珺微怔,然后很认真地道了声好。 顾濯抱着少女,望向那张轮椅,挥了挥手。 轮椅在无声中湮灭为飞灰。 “三十六峰……长剑在。” 他轻声念道:“星斗气,郁峥嵘,这句话要写在他的墓碑上。” 楚珺看着顾濯,眼眸里倒映出那些真实的难过,说道:“我记住了。” 顾濯嗯了声,拾起且慢。 然后他不再是抱着楚珺,换做背着,往远方走去。 楚珺看着顾濯的背影,知道他的心中决不只有这一句话,与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还有无数旧事可言。 也许此刻的这句残词就是当年老者向他亲口讨要而不得的礼物? 只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得知其中的真相了吧? 或许唯有诉于那座崭新墓碑知晓? 然后被那风声淹没。 楚珺想着这些,莫名觉得有些悲伤。 于是她终于沙哑着声音,说出那早已成为事实的两个字。 “师父。” 顾濯停下脚步。 片刻后,他再次拾起往前的步伐,轻轻地嗯了一声。 …… …… “陛下。” 司主望向白皇帝,认真行了一礼。 未央宫已然重回人间,与神都嵌合为一体。 如果不是裂缝仍然盘桓在大地之上,令人见之触目惊心,很难想象曾有宫阙飞升至天穹。 白皇帝没有回应,转身往殿内走去。 司主凝视着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位举世已然无敌的君主在今天苍老了太多,是因为晨昏钟吗? 殿内空无一人。 那株生于盆中的青树刺破屋顶,让天光得以从中洒落,淡去昏暗。 白皇帝重新坐回皇位之上。 他望向殿外的人间,看到了阳光笼罩下的朱红宫墙,看到了满座神都的生生死死,仿佛看到了整个人间的悲欢离合。 他依然熟悉眼前的一切事物,心中却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念想。 冰冷,萧瑟,寂清,与孤独就像潮水一般涌来。 白皇帝闭上双眼。 司主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该死了。” 白皇帝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摇头说道:“你不能死。” 司主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答应过长公主殿下。” 白皇帝说道:“你还有用。” 司主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道了声好。 下一刻,有鲜血从他嘴角涌出,打湿身前衣襟。 白皇帝静静看着这一幕,不为所动。 直至司主的气息不断衰弱,境界跌破羽化,残破不堪之时,他才是打了个响指。 啪。 一声轻响过后,司主已然单膝跪地。 这不是跪谢,而是他为求破除誓言所必须付出的沉重代价。 如果不是那一下的响指的出现,这时候的他已经死去。 “杀了顾濯。” 白皇帝的眼里没有情绪,漠然说道:“这就是你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情。” 司主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好。” 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如果王祭最后一剑是斩向陛下您,那结果会怎样?” 白皇帝平静说道:“死。” 司主闻言,心中不禁生出无限感慨,说道:“真不知道王祭死前有没有后悔过。” “王祭不会后悔。” 白皇帝说道:“他做的一直是他想做的事情,百年前的置身事外是这样,百年后今天对我出剑也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司主沉默了会儿,说道:“这就是剑出无悔的道理吗?” 白皇帝看着他,说道:“这也是你不如他的原因。” 话里说的不只是境界,更是司主的摇摆不定。 既谋国事,亦要私仇。 身在滔滔大河的两岸来回摇摆,又怎可能有得偿所愿的可能? 像墙头草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别人不在乎你的时候才能存在下去。 司主笑了起来,说道:“我也没觉得自己比王祭了不起。”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往皇城外走去,开始准备。 准备杀死道主,又或是死在魔主的手下,了结此生。 未央宫中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响起。 皇后娘娘回来了。 残雪落在她的鬓间,宫裙盛开着血。 她的神情却还是依旧平静,眼睛甚至有种被雨水洗过的通透意味,很是动人。 她望向白皇帝,很直接地问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这也是无数人关心着的那个问题。 没有人能亲眼目睹那近乎神迹般的画面过后,对此漠不在乎。 “闻得钟声的世人将如何?” 听着这话,白皇帝说道:“不会怎样。” 皇后娘娘看着他,认真问道:“所以为什么道休要说陛下您最多只剩下五十年可活呢?” 白皇帝说道:“朕从来不是世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笑得有些嘲弄,有些不屑,有些厌恶。 皇后娘娘懂了。 白皇帝说道:“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世人又怎知为晨昏钟声而倾倒的天光究竟是何等样的事物?” “既然不知,钟声又能待其如何?” 他说道:“无非就是少上十余年的寿元。” 皇后娘娘有些感慨,说道:“原来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白皇帝沉默片刻,说道:“这本就是一种幸福。” 皇后娘娘行至皇位身前,与白皇帝平行对视,再次行了一礼。 白皇帝说道:“你想破境?” “是的。” “因为朕再无百年春秋可见?” “与这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另外一件事。”“何事?” “或许无知是幸福,然而我可以确定,这绝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皇后娘娘的语气很是平静,有种理所当然的意味,说道:“作为回报,我会终此一生来完成陛下您所留下的未竟之愿。” 白皇帝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不加掩饰的坦然欲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好。” …… …… 离开孤崖不久,楚珺在顾濯的背后昏睡过去。 与自在道人越境而战,早已就让她心神憔悴至极,往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更是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带来无法承受的沉重。 少女本该在观主死后就沉入梦中,那时候还在说话只不过是她在强撑,不想让自己真正的师父那般孤独。 听着背后传来的均匀呼吸声,顾濯未曾放缓脚步,甚至更快。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哪怕他现在的状况其实也糟糕。 无论是让晨昏钟响起,还是强行救下余笙,都不该是现在的他所能做到的,那他又怎么可能还好? 走在崎岖的道路上,越过那些倒塌的房屋与树枝,道休与白皇帝交手造成的余波,让曾经车水马龙的官道面目全非,沿途几乎都是受灾的民众。 世家与宗门的极少数强者侥幸从神都中逃出,像是疯掉那般穷尽力气奔逃,比丧家之犬还要难看。 故而顾濯不看。 他沉默地走在自己的路上,直到林挽衣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两匹马。 “对不起。” 林挽衣看着他摇头说道:“我还是没办法听你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顾濯不意外,说道:“如果你是一个听劝的姑娘又怎会在望京吃那么多的苦?” 林挽衣笑了笑,笑得很是好看,问道:“我有什么能做的?” “我有些累。” 顾濯把楚珺递了过去,自顾自地骑上其中一匹马,说道:“替我照顾好她,然后继续离开。” 林挽衣敛去笑意,说道:“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一个人走?” 顾濯嗯了一声。 林挽衣看着他的侧脸,安静片刻后,说道:“既然你是道主,陛下就一定要杀死你,所以很快就会有人来追杀你。” 顾濯没有否认,因为这是事实,说道:“你太弱了。” 林挽衣沉默。 顾濯转过身,看着她说道:“以你的境界,跟在我的身边,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林挽衣还是沉默。 顾濯神情平静说道:“如果你是因为当初的所谓喜欢,从而生出某些不理智的情绪,那现在的你理应知道当初的喜欢,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憧憬而已。” 哀嚎与厮杀的声音正在不断从远方传来,真实地落在两人耳中。 那是人间时隔多年的兵荒马乱。 顾濯依旧在看着林挽衣。 “喜欢当然重要,值得为此付出许多,但首先你要确定那是真正的喜欢,而不是自欺欺人的自我感动。” 他认真说道:“我和你说这些话,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善意,因为我始终欣赏着你,否则我也不会和你成为事实上的朋友,坐在门前屋檐下闲聊喜欢,所以我想你可以好好的活着。” 林挽衣安静半晌后,看着顾濯的眼睛,问道:“这就是我必须要离开的道理吗?” 顾濯说道:“是的。” 林挽衣眼帘微垂,不再多言,抱着熟睡中的楚珺,骑马转身离去。 马蹄声渐远,淡了背影。 故人都在山色有无中。 孤身一人的顾濯开始上路。 他提着且慢,要去的不是坐落天南的玄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要去的是北方,那里有着清净观与易水与阴平谢氏,目前的局势必然混乱。 越混乱的局面,越是适合现在的他。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结论。 有风起,为顾濯捎来讯息。 “神都的局势快要平定下来了,朝廷应该很快就会颁下诏书,告诉天下人你活着的事实,然后……你的处境可能比盈虚还要艰难。” 那是万物的声音。 “不奇怪。” 顾濯轻声说道:“我甚至能想到那封诏书上会写着什么,大概是只要杀死我,那过往一切皆可不究,世家能够成为异性王,宗门可以与国同休。” 马儿似乎感受到话里描述的恐怖,下意识加快速度,朝着北方奔去。 便在这时候,有更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顾濯与冬风同缄默。 那是去而复返的林挽衣。 少女怀中不见楚珺,纵马而来。 “不要说话。” 林挽衣看着他的背影,声音里毫无情绪,说道:“我有自己的理由,与喜欢无关。” 顾濯没有回头。 林挽衣认真说道:“今天是陛下赢了,那也就是我母亲赢了,而她直至今日仍未为陛下留下血脉,所以我是她唯一的女儿。” “无论来杀你的人是谁,再怎样都要给我三分薄面,这足以为你争取一线生机。” 少女的语气极为冷静,客观如同叙述:“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境界越低越好,没有谁敢冒着我死在余波的可能下杀死你。” 顾濯偏过头,望向已经赶上来的她。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理由很简单。” 顾濯问道:“为什么?” 林挽衣微仰起头,依旧青春的颜容上是不加掩饰的骄傲与倔强,一字一句说道:“我不喜欢被任何人包括你视作为废物。” …… …… 易水之上,浓雾渐散。 魏青词站在江心岛上。 他伸出手,感受着随雾气而散的凛冽剑意,不知何所言。 无论厌恶还是崇拜,在人死以后,都不再重要了。 “去把师尊的画像挂在祖师堂上吧。” 魏青词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然后……迎回且慢。” 某位师弟问道:“如何迎回?” 这句话问的很是委婉,因为这涉及到易水接下来所在的位置。 是秉持王祭的意志,与大秦为敌,还是就此作罢。 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苦涩说道:“连师尊都死了,谁又有资格与皇帝陛下为敌?” …… …… 道主是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人物。 哪怕神都决战过后,世间大势再是清楚不过,浩浩汤汤仿若大河,到了顺之者昌逆之则亡的境地,想要杀死道主依旧是一件需要万全准备的事情。 局势尚未平静,巡天司剩下的强者便已重聚一堂。 司主理所当然地坐在最上方。 青霄月坐在右侧,裴今歌却已不在左边。 没有人知道她与长公主殿下去了哪里,而皇帝陛下似乎也没有过问的意思。 场间一片安静。 司主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地转述皇帝陛下的意志。 ——杀死顾濯。 听到这句话后,青霄月说道:“我过来是为了归老的,所以这件事与我无关。” 司主望向他。 青霄月还以目光,苍白的面容上不见异色,微笑说道:“如果你需要一个理由,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愿意参与此事是因为他曾经救过巡天司。” 司主安静片刻,说道:“当时我的确不该退的那么着急。”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青霄月摆了摆手,示意求知带着自己离开。 司主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远去,消失。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屋里,正准备继续把话说下去的时候,蓦然发现再无过去熟悉的面孔,原来巡天司早已面目全非。 …… …… 晚风起时,人间已然知晓神都政变的结果。 诸宗与世家落败,道休大师与观主及易水太上尽数身死。 近半座神都沦为废墟,大秦仍旧伫立于世间。 皇帝陛下依然天下无敌。 然而这个本该极其震撼的消息,却在另一个事实面前黯然失色。 ——魔主归来。 以及大秦不惜代价地以各种手段昭告天下,魔主为人间公敌,举世皆可杀。 起初,世人对此事没有太多的关心。 直到顾濯当下的境界,在那份诏书上被明确描述成尚未突破归一境后,所有的冷漠都在那顷刻间化作热诚。 …… …… 夜色下,远方的城镇灯火通明。 这座临江的镇子位于神都的北面,因为所处位置的缘故,南下的船只往往会在此暂留一夜,繁华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神都的变故自然对这座城镇有着极大的影响,按道理来说,今夜镇上的灯火不该如此烦嚣明亮,奈何朝廷在日落时分颁下了那份诏书。 那些不敢参与神都之变的寻常修行者,为求将功补过的宗门修行者,以及想着借此机会赎罪的世家强者,都有太多的理由汇聚在这里,尝试杀死道主。 一辆马车行走在官道上,看不出特别之处。 林挽衣放下帘布。 她转过身望向顾濯,认真问道:“如果我说我们是夫妻,这能不能比兄妹更可信一点儿?” (本章完) 第269章 噩梦 第269章 噩梦 “都不可信。” “为什么?” “兄妹多了相敬如宾,夫妻缺了相依为命。” “还真有道理,毕竟我和你可差了不少岁数,要是兄妹,那我真的很难接受自己瞬间老上一百多岁,要是夫妻……那感觉就更奇怪了。” 林挽衣叹了口气,眼眸却未因此而黯然,依旧是明亮。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气馁与失望的意味,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要走官道吗?” 顾濯问道:“嗯?” 林挽衣微微挑眉,得意说道:“因为我早在很多天之前就已经备好了路引,为的就是今天这个时候,而且我对逃难这种事情抱有一种看法。” 顾濯有些意外,说道:“你不该有过这样的经历,为什么能有看法?” 林挽衣见他终于好奇,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等以后再告诉你。” 顾濯不解,问道:“为什么?” 林挽衣理直气壮说道:“要是我的看法是错的,那现在就对你说出来,到时候岂不是很丢脸?” 顾濯沉默了会儿,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说道:“如果你的看法最后丢的是我的命呢?” “这事我是考虑过的。” “然后?” “我的结论是我不用考虑你的死活。” “为什么?” 林挽衣想也不想说道:“因为我肯定能死在你之前,死都死了,那我还为你考虑做什么?” 顾濯心想这句话未免太过强悍,但这不正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林挽衣吗? 林挽衣看着他说道:“你当然也可以不同意。” 顾濯说道:“再说。” 林挽衣眼神微亮,说道:“那我就当你暂时同意了。” 言语间,马车始终在前行。 车轮依旧在正常地转动,碾过未曾破碎的老旧青石板,发出喀喀的声音,即将驶入那座名为云来的城镇,迎来守城士兵的严格搜检。 夜色带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让大秦军人搜查时带来的细微动静,以及那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变得尤为清楚,其中夹杂着很多的嘲弄和无法掩饰的骄傲。 嘲弄是言行举止上的选择,骄傲是源自内心的映照。 今夜通过这条官道进入云来镇的行人,几乎都是在白日为皇帝陛下所败,不得不逃出神都的丧家之犬,如何能让军人们高看一眼,不加讥讽? 再想到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忠诚于朝廷的他们又如何能不为之而心生骄傲? 如果不是傍晚时分昭告天下的那份旨意,表露出陛下暂时既而不咎的态度,让事情重点落在归来的魔主身上,又怎会有这群丧家之犬的活路? 这种与有荣焉是如此的真实,甚至有种锋芒毕露的意味,以至于入城的人们不知觉地被震慑住,在这些境界其实寻常的大秦军人面前维持沉默,以此表示自身对皇帝陛下的臣服。 带着这种想法,某位军人伸手掀开那辆马车的帘布,望向其中。 落入他眼中的是一对少年男女,与那位神情平静的少年相比,无疑是那位少女更能吸引目光。 少女端坐在车厢正中,清澈如水的眼眸为灯火所照亮,神采飞扬,找不出半点颓意。 事实上,她的容颜称不上过分漂亮,更多是一种令人在不知觉中心折的落落大方。 那位士兵愣了愣,旋即看到路引被递了过来,在严格检查后依旧找不出任何的问题。 士兵例行问道:“到云集镇做什么?” 林挽衣答道:“除魔卫道。” 士兵上下打量少女一遍,问道:“境界。” 林挽衣淡然说道:“洞真。” 听着这话,士兵皱起眉头,心想果真又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到时候真不知道是除魔卫道还是别的什么。 只是他今天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便也懒得多说,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 “这位是高人。”林挽衣的声音恰好响起。 那位士兵愣了一下,问道:“高人?” 林挽衣理所当然说道:“要不然我凭什么敢上路?” 话说到这里,她伸手指了指路引上的那个宋字,不悦说道:“难道前几年发生在神都长街之上的那桩血案你不曾听闻?” “哼。” 林挽衣微仰起脸,冷冷说道:“吾家与其有不共戴天之仇,势不两立,此行死要见人活要见尸,为此可以不惜代价!” 顾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那位士兵为话中气势所慑,再无半点疑虑,只觉得这真是极有秦人的风范,给她竖起大拇指,就此挥手让马车通过。 帘布再次落下。 车厢里一片安静。 林挽衣偏过头,朝着顾濯眨了眨眼,问道:“我厉害不?” “这路引的确准备得周全,问题回答的也很好……” 顾濯看着她问道:“但是我有一个不明白地方,什么叫做死要见人活要见尸?” 林挽衣忽然沉默了。 顾濯心想你该不会是紧张到把话给说错了吧? 林挽衣面不改色,淡然说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不就是死了得活过来被我杀一次,活了我就亲手把人给杀了。” 顾濯问道:“所以这也是你提前准备好的台词?” 林挽衣嫣然一笑说道:“我更愿意把这称之为天赋使然。” 顾濯不说话了。 “好了,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个。” 林挽衣敛去笑容,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我长得好看吗?” 顾濯望向她,很是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摇头说道:“好看,但没以前好看。” “没错。” 林挽衣很是满意这个回答,说道:“因为我给自己画了妆。” 顾濯心想把自己画难看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林挽衣看着他说道:“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办法掌握你的那门功法,但妆容可以暂时弥补这方面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顾濯才是想起自己坐在角落里发呆的时候,少女真的在旁边做了很多事情。 那是远远超出他所看到的认真。 林挽衣的声音继续响起。 话里都是接下来的计划与行程。 “我们没有逗留在云来镇的理由,所以必须要连夜出发,比起陆道我更偏向水路。” “只要巡天司的人不是白痴,肯定能查到我们的行踪,区别无非早晚。” “事发之前,我们就得要提前离开那艘船,然后再转道往东海的方向去,因为长乐庵就在那边。” “庵主肯定活不久了,圆寂只是时间的问题,否则那时候陛下不可能放她离开。” “师父和我说过,庵主亲自去求过易水太上出手,不管事后怎么样,长乐庵都得认这个情,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赶在庵主死前,给这份人情要回来……” 林挽衣说到这里,忽然间有些心虚,问道:“这是不是有点儿吃绝户的意思?” 顾濯想了想,安慰说道:“至少在你的计划里没有大摆流水席。” 林挽衣叹道:“你这话听着更像是落井下石。” 少女懒得再理他,掀开帘布望向外头。 不知何时,夜里飘起了雪。 雪势只是寻常,看不出纷纷扬扬的意味,静得就像是坟前未曾落下的余烬。 林挽衣往窗外伸出手,用掌心接住这灰烬一般的细雪,感受着其间传来的冰冷,心神随之而渐静。 她很清楚,后面的路必然是无比艰难的,各种意外将会接踵而至,不再会是她当初和他结伴远行至神都那般来得愉快。 正因为她知道事情定然如此,她不知道顾濯抱着怎样的想法,所以她更要让自己活得明媚。 无论是颜容还是心情。 唯有如此不郁郁地活着,那才有真正活着的可能。 这是林挽衣信奉至今的信念。如此想着,少女收回微冷的手,对着留在掌纹里的雪呵了一口热气。 寒意就此被驱散开来,带来真实的温暖,但不够。 “待会儿我想找个机会喝酒。” 林挽衣轻声说着,回头望向顾濯,补了四个字:“和你一起。” …… …… 神都,皇城。 御书房的灯火格外明亮,无数朝臣反复来往。 伴随着繁密脚步声的来去,各种政令被带去民间,那是关于受灾民众的具体安置方案,以及如何对待那些被留在神都的宗门与世家中人。 与之相对,偶有苍鹰自遥远他方而至,送来另外两位大秦王将的军情汇报——以阳州城万家为代表的十数个门阀世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当中毫无还手之力,该杀的都已经杀过一遍,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林家有人活下来了?” 请...您....收藏6...9...书....吧....! “是林浅水,为楚珺所救,娘娘。” 皇后眯起眼睛,沉思片刻后,说道:“我记得……挽衣有个同门和顾濯关系不错,好似叫做陈迟,对吗?” 此刻站在御书房里的这位大臣,在去年那场风波中成功把手伸进巡天司中,便也无可避免地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大臣对陈迟这个名字有印象,因为当时正是他决定遣返这些供职于巡天司的宗门子弟,且在世间散播流言,让这群人身份尴尬。 “是有这么个人,今天他也曾身在神都,但如今已不知所踪。” 皇后淡然说道:“找出这人。” 大臣神情恭敬问道:“再用此人找到魔主?” 皇后娘娘没再回答这句话,想着同样不知所踪的林挽衣,心中已有大致的推断。 那位大臣与她共事已久,早已习惯她的某些怪癖,行礼转身离开。 走出御书房后,他在廊下与巡天司的执事会面,简单地吩咐了几句话。 “先去给那个陈迟找出来,然后你别管用什么手段,总之让魔主知道一件事……就陈迟,这人已经落在我们手中,他要是不理,那就凌迟吧,反正都有个迟字。” 执事闻言眼神微变,委婉劝道:“魔主不似是会为此而动容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位大臣神情淡漠说道:“但皇后娘娘既然提到这个名字,不管怎样我们都得给个交代上去,巡天司不就是做这种事情的吗?” 执事沉默不语。 那位大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奇问道:“莫不是你和这陈迟曾经共事,有过交情?” 执事知道自己无法再沉默,说道:“我明白了。” 那位大臣挥了挥手,示意赶紧去办事,别再拖沓。 夜风袭来,带来阵阵寒意,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加不好,只希望皇后娘娘能够满意这个交代。 …… …… 林挽衣很忙。 在把马车停靠在码头建筑的屋檐下后,她先是去问了船家,得知最早一艘北上的商船会在黎明时分驶出港口,毫不避讳地耗费巨金为自己和顾濯定下两个位置。 接着,她又在酒楼里买了不少的下酒菜,直到双手都提着三层的食盒才是返程。 之所以不买酒,当然是因为顾濯有。 如此准备妥当后,少女提起裙摆,在车厢前很认真地抖落衣上残雪,再是掀开车帘,步入其中。 在这个过程中,她格外讲究地脱下了鞋,白袜裹着的双足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莫名留下一种值得让人凝眸细望的感觉。 顾濯没有看,接过食盒。 各种精致的吃食被他安妥置放,王祭留下的美酒在杯中四溅盛开,好似碎开的星光。 林挽衣眼眸里的光,仿佛也在随之而荡漾。 “楚珺有和你说过吗?” “嗯?” “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没有。” 顾濯举箸,夹了一粒生入口,开始讲述往事。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太多,世上已无太多让他为之动容的事情,便也让他无法成为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话里总是缺乏抑扬顿挫,有的都是单调与客观的陈述。 林挽衣却听得认真,时不时开口询问,继而若有所思。 食盒里的精致食物与酒水,在这个过程中渐渐不知所踪。 不知道过了多久,故事在诸多简略中被顾濯说完了。 “很意外。” 林挽衣墨眉紧蹙,看着他问道:“你知道我意外在什么地方吗?” 顾濯摇头说道:“不知道。” 林挽衣一脸古怪说道:“楚珺居然没喜欢上你。” 顾濯无言以对,心想你怎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林挽衣举杯抿了一口酒,惬意的叹息声自唇间流淌而出,说道:“不过这恰好也证明我对她的看法是正确的。”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嗯?” 林挽衣客观评价道:“楚珺这人什么都好,天赋不逊于我,颜容与我平分秋色,但她的眼光真不怎么好,甚至有些糟糕。” 顾濯不得不赞同。 然后他的话锋骤转,说道:“这越来越不像是逃亡了。” 林挽衣说道:“但这就是我想要的逃亡。” 顾濯以眼神无声询问。 林挽衣放下酒杯,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侧颜在灯火映照中不再清丽,有妩媚生。 就像她那带着微醺酒意的嗓音般动人。 “唯有不像逃亡的逃亡,那才能真正地逃出去。” 顾濯静静看着她,提醒说道:“这个想法太过浪漫,世事从不会如此浪漫。” “我知道。” 林挽衣笑了笑,笑容淡而认真,说道:“但在这种处境之下,最重要的不就是让自己找到那一抹阳光的存在吗?” 不等顾濯继续说下去,她继续为自己也为他倒酒,很是随意地换了个话头。 “刚才我去买下酒菜的时候,听到酒楼里的人在闲聊,好似有位大人物也在今天从神都到了云来镇,但不知道具体是谁,希望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林挽衣顿了顿,然后说道:“其实是不是都不重要,因为那人随时都能变成冲着我们来的,所以你和我没必要为此而担心” 顾濯没有借此为契机,再次劝说她离开。 林挽衣说道:“再怎么样,你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顾濯问道:“喝酒?” 林挽衣很认真地翻了个白眼,生怕他看不到的那种,说道:“是麻烦您把东西都给收拾干净,要不然我连腿都不方便伸开。” 说完这句话,少女挪动身体到车厢尽头,靠着软塌坐了下来。 她闭上眼,听着食盒被整理的声音,与窗外渐成呼啸之势的风雪声,不知不觉地抱紧自己,在终于流露出来的不安中睡了过去。 如果今夜的林挽衣要有梦,想来那会是一场噩梦。 顾濯静静看着少女,眼中几乎没有情绪。 无论温暖,还是怜惜。 就像他很难再为酒水所炙热的道体。 道化与逝去的时光一般无二,从来不可逆。 (本章完) 第270章 众叛亲离 第270章 众叛亲离 神都,巡天司里的某幢二层小楼。 青霄月坐在火炉旁,默默感受着那些温热,眼帘微垂。 有脚步声响起,那是求知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汁在走过来。 “这玩意儿很苦的,您小心点儿,要不我还是给您拿块吧。” “有什么事情能比生死更苦?” 青霄月示意拒绝,伸手取过那碗药汤,饮入腹中。 下一刻,他的眉头发生剧烈的颤动,数次紧皱又再松开,直至化作唇间的艰苦叹息。 求知也不说话,默默递过去一块果。 青霄月面无表情地接过服下,缓解着咽喉间的剧苦,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求知怔了怔,似是不解此言何意,问道:“我要想什么?” 青霄月看着他说道:“道主。” “这事……” 求知认真说道:“首先,我们得称呼他是魔主。” 青霄月没有说话。 求知被看得有些心慌,有些无奈,问道:“您不应该希望道主死吗?为什么还要和我聊这个,难不成你觉得我有胆量在暗中帮道主的忙?” “好吧,就算我真有这个胆量,像我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又能做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连被卷入漩涡里的资格都没有。” 青霄月平静说道:“所以你是希望顾濯能活着?” 求知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 话才出口,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房间各处,确定门窗都已紧紧关上,隔绝神识探查的阵法正常运转着,没有出现的纰漏。 “我的确是希望顾濯能活着。” 求知看着青霄月,无奈至极说道:“毕竟他于我而言是有大恩,但现在是皇帝陛下要他死,像我这样的蝼蚁又有什么办法?” 青霄月说道:“你可以聪明一点儿。” 求知微怔,不确定问道:“您的意思是?” 青霄月淡然说道:“要顾濯死,这的确是陛下的意思,但这事却是由司主落实。” 求知还是不懂。 青霄月说道:“顾濯从未说过自己是道主,但他作为道主的事实却不会遭到改变,既然如此,陛下完全有出手的理由。” “然而事实就是陛下什么都没做,假他人之手,而且还是已然跌境的司主的手。” 他静静看着求知,说道:“这证明顾濯让陛下抱有忌惮,哪怕如今的境界连归一都不是。” 求知神情严肃问道:“您想要做什么?” “放心。” 青霄月笑了笑,笑容找不出半点阴森的意味,温和说道:“我没想过要救顾濯,但这件事可以让你不用再心怀太多愧疚。” 求知懂了。 青霄月说道:“如果事败,那我自会以此残躯为你消灾,陛下终归是要给我几分颜面的,只不过那时的你要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求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认真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青霄月淡然说道:“杀一个人。” 求知执着问道:“谁?” 青霄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莫名笑出声来,说道:“你的仇人。” 话音方落,求知便已彻底明白。 没有思考太长时间,这位出身无忧山的青年杀手,平静而坚决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好。” …… …… 离开神都后,裴今歌一路向南。 朝南而行的道理很简单,近些年来她因为天命教的缘故,总是留在南国。 余笙对此没有意见。 由始至终,两人都不曾提出过去寻找顾濯,仿佛这个名字从未出现过在她们的生命中。 直至这一刻。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吗?” 裴今歌毫无征兆说道:“当初我因为林挽衣去到望京,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见他连胜十三洞真,觉得他颇有故人之风,于是生出见面的心思。” 余笙轻声说道:“故人不是死人,故人之风就是故人。” 一道满是感慨的叹息声在轻舟上响起。 “可是当初谁知世事这般离奇?” 裴今歌怅然说道,把手伸出去,感受着江水自指尖掠过的滋味。 余笙沉默不语。 裴今歌话锋无由而转,说道:“今天以后,陛下将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但你依旧可以是从前的长公主殿下,只要不继续站在陛下的对立面。” 余笙望向她,一言不发。 裴今歌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是在嘲弄和讥讽你。” “我知道。” 余笙平静说道:“你是觉得他很好笑。” 裴今歌认真问道:“难道这不好笑吗?” “按照我们最初看到他的那年算起,望京三年,至今又再三年,在这六年时间里他所深交的每一个人,现在可以帮到他的那些人,全都有站在大秦这一边的理由。” “你是长公主殿下,与陛下情同手足百年,而我则是巡天司的未来司主,一身利益尽数系于大秦之上,都没有彻底站在他那一边的道理,除非你要让大秦就此分裂,或者我可以舍了过往百年所得,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至于青霄月这种也算是受过他恩惠的人,早在百年以前就是想要他死的人,更不可能在这时帮他。” “然后还有谁呢……陈迟这种蝼蚁都算不上的朋友吗?怕是自身难保,又怎可能帮得上他?”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裴今歌的唇角随之而扬起,但却听不到半点笑声。 她最后讥讽说道:“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把自己活成这样的,举目无亲,举世皆敌。” 余笙安静片刻,说道:“或许他从未想过成为旧日里的自己。” 裴今歌闻言,忽而失笑出声,自嘲说道:“或许现在只有林挽衣这样的白痴才会站在他身边。” 余笙静静地看着她。 是讥讽,是自嘲,但这些只不过都是表面。 “你是奇怪我为什么因为他的事情而这么生气吗?” 裴今歌的语气突然静了。 余笙嗯了一声。 裴今歌微仰起头,望向被雪云遮蔽的漆黑天空,沉默半晌后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和他曾经是盟友,有过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关系,所以我很难接受自己的同谋竟是如此愚蠢白痴的一个人,亲手为自己铸就出这么一个众叛亲离的局面。” …… …… 夜深寒露重,最难是安息。 林挽衣睡得不怎么好,醒来时情绪便也是理所当然的糟糕。她埋头于双膝间,认真而缓慢地呼吸着寒冬时节的凛冽空气,直至肺腑仿若浸泡在极冷的冰水当中,让那残存的睡意荡然无踪。 然后她抬起头,好似这时才刚刚醒来那般,未曾褪去的妆容上流露出淡淡的温暖笑容。 “现在什么时辰了?”林挽衣问道。 顾濯告诉了她。 林挽衣听着窗外的呼啸风雪声,想着现在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想着云来镇的烦嚣声都已尽数消散,此时理应寂静。 她望向顾濯,温声问道:“你要休息一下吗?” 言语间,少女随意打量了一下车厢里的环境,见灯火已然极黯,只留下如丝似缕的点滴。 就连彼此颜容都难以看清楚。 “这样就好。” 顾濯看着仍在抱膝的林挽衣,想了想,又把酒壶递了过去,说道:“暖身?” 请...您....收藏6...9...书....吧....! 林挽衣有些心动,最终还是没有伸手接过酒壶,转而以真元驱逐赶走笼罩着身体的寒意,说道:“不用了。” 顾濯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想伸懒腰?” “嗯。” 林挽衣掀开车帘一角,感受着倏然而至的夜里寒风,指了指车厢的顶部,摇头说道:“但不方便。” 顾濯想了想,说道:“那出去走走?” 林挽衣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问道:“这也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 顾濯说道:“毕竟现在都夜深人静了。” 林挽衣看着他,秀气如墨的眉头缓缓蹙起,没有说话。 顾濯不解,问道:“怎么了?” 林挽衣下意识想要否认,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没必要隐瞒。 “如果是过去的你,望京城中和我初相识的那个你,在说夜深人静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是笑着的,温和的那种笑容。” 她顿了顿,寻了个理由,说道:“可能是今天的你着实太累了吧。”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是有些累。” 林挽衣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们就出去走吧。” 说完这句话,她弯着腰站起身,提着裙摆往车厢外走去。 在路过顾濯身旁的时候,少女用白袜裹着的足趾踢了一下他的膝盖,小声催促道:“黎明快到了,这也没多少时间,我们得抓紧。” 于是两人掀开车帘,踏入茫茫雪夜里。 牵着车厢的那匹马儿早已经被安置妥当,不必遭受这酷冷寒意,周遭一片寂静,但并未完全漆黑,不远外的建筑里留着稀疏的火光,那应该是正在准备明早起航事宜的商队人们。 站在风雪中,林挽衣很认真地伸了一个懒腰,但没打呵欠。 少女美好的身段被掩在厚实的裙下,找不出曲线的痕迹,给人的感觉更多是青春。 下一刻,她偏过头看着顾濯,问道:“去哪?” 顾濯不愿听江水滔滔声,说道:“不去江边。” 林挽衣心想不去江边钓雪,那还有什么地方可走呢? 她回忆片刻,确定没有听到云来镇有宵禁的传闻,有了想法。 两人并肩而行,没有撑伞,任由风雪加身。 “感觉……” 林挽衣呼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挺奇怪的。” 顾濯问道:“因为看不到大动干戈来搜寻我的迹象?” 林挽衣轻轻点头,说道:“主要是没有那种举世为敌的感觉,总不能我自己跑到万丈光芒中,大喊一声道门共主顾濯在此吧?”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别生气,我没觉得现在是在过家家。” 林挽衣认真说道:“我是担心。” 顾濯说道:“因为现在很像是有一个大阴谋正在被编织着?” 林挽衣嗯了一声。 “我不怎么清楚我母亲的想法,但我很确定她是一个狠辣无情的人,因为我爹其实是死在她的手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的语气格外冷静,甚至显得有些自嘲:“如果对付你这件事是由她来操持,那不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顾濯说道:“那你觉得怎样才能破局?” 林挽衣忽然问道:“你能杀了她吗?” 顾濯看了她眼。 “开玩笑的……” 林挽衣挑了挑眉,笑着说道:“就算她杀了我爹,那她终究还是我娘,可由不得旁人来杀。” 顾濯问道:“要杀也只能是由你自己来杀?” 林挽衣笑容依旧在,轻轻地嗯了声,坦然说道:“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孝顺。”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言语间,两人已然走到街道上。 白雪被淹没在夜色里,找不出什么痕迹可言,远方青楼溢出的依稀灯火成为真实的指引。 云来镇繁华已久,然而往来都是商人,无甚景色可言。 好在散步这种事情从来都不需要好风景。 “你觉得这样的平静还能持续多久?” “也许就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刻。” “所以你才会说要出来散步,毕竟再不这样做就来不及了?” “大概。” “希望往后的路途里还有现在这样的闲静时刻,但那时候的我不会再答应和你出来散步了。” “为什么?” “我准备写一本书,书上会很认真地讲述这次与你并肩而行途中的心路历程,主旨是与世为敌时如何才能野蛮精神,自我劝解,以平静之心渡过万丈深渊。” “若是成书,或许人间纸贵。” “咦,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主要是我对自己的名声比较有自信。” “很有道理的一句话,但听着的确让人没办法舒服起来。” “事实从来如此。” “可是你我当下不也活在现实中吗?” 林挽衣的反驳很有力度,因为此刻的平静本就不该存在。 就像是滔滔巨潮中有暗流无声涌动,在不为天光所见处与大势对抗,让一切变得如此缓慢。 只要少女不曾放声与这天地言,那这种诡异的安静就能维持下去,直至破碎。 (本章完) 第271章 自污 第271章 自污 长街孤清,凄冷惨绝,黎明前的夜色愈发浓黑如墨。 林挽衣微仰着头,背负双手,让顾濯随意地听着她不是专心说出来的话。 两人偶尔也会停下来,驻步不前,主要是少女与藏在角落里的黑猫恰好对视上,彼此睁大眼睛对望许久,直至不知道是谁忍不住发出喵的声音。 如此这般且行且停且闲聊,时间在悄无声息中离去,两人很默契地踏上返程的道路。 云来镇依旧在沉睡,人们尚未醒来,但街上已有些微动静,不再那般寂寥。 越是靠近码头,灯火越发明亮。 直至人声混杂在风声中随雪而至。 林挽衣墨眉微蹙片刻,旋即松开,神色如常。 风中传来的声音里始终夹杂着魔主二字。 她与顾濯往马车平静走去,还未回到屋檐下,耳畔就已经听到一声留步。 “还请前来一趟,大人有要事与二位相谈。” 说话的人是穿着黑色劲衣的男子,无论语气还是态度都不怎么客气。 顾濯和林挽衣没有拒绝,因为此人下一句话就带着魔主二字。 黎明大抵是即将到来,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一抹极为淡薄的弱光,看着有些不真实,故而很快就被小楼内明亮的灯火与人声所淹没。 楼内站着十来人,衣着相貌各有不同,唯有眉目间无法掩饰的憔悴之色如出一辙。 越是如此,越是映衬出坐在主位上的那位中年男人的从容。 “在场诸位都是来自于各大世家与宗门,境界无一不高,记性想来都是极好的,断然没道理忘记今日入城时自己说过的话。” “本官衷心希望诸位能在往后的这段时间里,与朝廷竭诚合作,直至魔主身死,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在座各位若有想法,尽可放言。” 很简单的几句话,意思再是清楚不过,可以用戴罪立功这四个字来形容。 那位官员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林挽衣与顾濯的身上停留片刻,但什么都没有说。 在召开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议事前,他便已详尽地翻阅过这些人的情报,其中最让他有麻烦感觉的,无疑是那封写有宋字的路引。 宋家在这次未央宫之变当中,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从一而终地坚持着对大秦的忠诚,为此在神都最初的骚乱当中付出近百条性命为代价,其中死者多是嫡系子,成功为陛下守住神都大阵其中一处阵枢,逼迫朝天剑阙和挽剑池提前降下那场至为壮丽的剑雨。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宋家的功劳都已不可忽略,飞黄腾达是必然的结果,对待宋家中人自当再三谨慎,绝不可轻易开罪。 顾濯和林挽衣落入这位从去年开始介入巡天司事务的官员眼中,便也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想着这些事情,他挥了挥手示意身旁那位同族堂弟俯身低头,吩咐道:“多些注意那两个宋家出来的年轻人,找个机会去聊上几句,看看这两人是怎么想的。” 之所以如此吩咐,是因为他的这位堂弟曾经在望京的长洲书院授课,颇有与年轻人打交道的心得。 如果不是在上一届夏祭开始前得罪了那位魔主,最后不得不请辞离开望京前来神都投靠他,此刻想来还在书院教书。 “我明白了。” 刘鸿煊低声认真应道,他很清楚堂兄此行带上自己,原因是他曾经在长洲书院和顾濯有过不错的关系,在某些时刻或许可以发挥意料之外的用处。 若非如此,如此大事岂有他这种养神境界的修行者参与其中的道理? 想到顾濯的真实身份,想着那个依旧真实于眼前的温和笑容,想着那三年间发生过的事情,刘鸿煊的心情越发复杂激荡,那不仅是恐惧,更是强烈的好奇,以及不敢生出太多的畅快怨毒之意。 如何能不怨毒?直至今天,他依旧对那年长洲书院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根本无法像副院长那般做到放下,始终认为那时候的顾濯就是在不知好歹的恩将仇报。 只是过去的他人微言轻,比之顾濯连蝼蚁都远远不如,必须要把真实的想法深藏心中,甚至要为此离开生活多年的望京。 事实上,就算是现在的他依旧在压抑着自己的念想。 房间里的气氛十分热烈,受邀请来到这里的人此刻都已经在提出如何才能诛杀魔主的见解,交换着彼此的想法,以此表达自己对于大秦与皇帝陛下的忠诚,根本不敢流露出半点心力憔悴。 林挽衣也有参与其中,但话不多,位置与众人颇为疏离。 没有人对此太在意,毕竟像她这般稚嫩的少女,说不出话才是正常的。 刘鸿煊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得嘲弄。 他走到林挽衣与顾濯的身旁,正准备随意搭话开口的时候,眼神忽而骤变。 灯下看美人,总是不真切,故而刘鸿煊直至此刻才是从少女的颜容上找出那些陌生的熟悉。 如何能不熟悉? 那年春天他最终被迫离开长洲书院,不得不渠道神都寄人篱下低声下气至今,当然是因为顾濯的贪得无厌,但林挽衣无疑也是极重要的原因。 只是一眼,刘鸿煊便已看穿少女妆容下的真实面容,继而想起她与魔主有过的绯色传闻,下意识望向站在旁边的顾濯,再三打量依旧找不出相似的地方,不由心生憾意。 “你在看什么?” 林挽衣的声音淡漠响起。 刘鸿煊看着她,压低声音说道:“我只是很好奇您何时换了姓氏。” 林挽衣神色不变。 在步入这个房间的第一刻,她就已经看到站在那位官员身边的刘鸿煊,早有心理准备。 她平静说道:“你想说什么?” 这场发生在角落里的谈话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人声依旧在鼎沸。 “我记得你和顾濯……” 刘鸿煊叹息了一声,说道:“有过一段颇具绯色的传闻。” 林挽衣漠然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怎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刘鸿煊说道:“皇后娘娘当然值得我的尊敬,但我想娘娘必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以身犯险涉入关乎魔主的事情当中的。” 林挽衣面无表情说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我又怎么敢威胁您呢?” 刘鸿煊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认为您现在做的事情,必然是没有经过皇后娘娘的同意,甚至你的想法很有可能和皇帝陛下的旨意南辕北辙。” 林挽衣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问道:“你觉得这是你有资格掺和的事情吗?” 刘鸿煊的态度变得更恭敬了,说道:“人贵自知,我当然是没资格掺和的,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 “而且……” 他的语气更为诚恳,认真说道:“让您回到皇后娘娘的怀中,减少诛杀魔主之事的变故,我想这无论如何也算是功劳一件。” 林挽衣说道:“你的想法很是美好。” 刘鸿煊摇了摇头,说道:“您对我的敌意未免太重了,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又怎敢抱有太多的想法呢?我只是想给予您几句善意的提醒。” 林挽衣的神情越发淡然,说道:“比如?”“比如朝天剑阙此次犯上作乱,不知害得多少大秦子民流离失所,若不是陛下愿意开恩,必然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刘鸿煊诚实说道:“但其中也有一些是真的倒霉,比如你那位叫做陈迟的师兄,如今整个巡天司都在搜查他的下落,要是他被发现,下场恐怕极为不妙。”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顾濯的身上,试图找出某些可能流露出来的情绪,但却一无所得。 林挽衣说道:“所以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我语重心长地劝告?” “当然。” 刘鸿煊想了想,笑容很是卑微,说道:“我十分清楚自己就是一只蝼蚁,而您是皇后娘娘的唯一女儿,只要您随便降下一句话,便有无数人为你鞍前马后,千方百计把我踩到尘埃里,我又怎可能与您过不去呢?” 林挽衣看着他说道:“那你或许就不该认出我。” 刘鸿煊的笑容变得苦涩,叹息说道:“我当然不想认出您,但我更不想我被您以为我认出你后装作没有认出,然后转身告知旁人您的真实身份,无端惨遭横祸,所以只能和您说这些话。” “听着有些道理。” 林挽衣不置可否。 请...您....收藏6...9...书....吧....! 刘鸿煊敛去笑容,说道:“我该离开了。” 说走就走,他转身回到那位官员的身旁,再无任何动作。 不久后,这场仓促的议事得以结束,结果并不如在场众人所愿。 刘姓官员的决定很直接,让参与谈话的人去落实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为大秦诛杀魔主这位举世之敌尽上一份力。 没有人真正喜欢这个决定,便也没有人敢拒绝这个决定,人们沉默着放弃原定的行程,真正参与到围杀魔主的盛事当中。 相同的事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在京畿各地,每一个与云来镇相似的地方,大秦的官员挟未央宫之变胜利的威势,与不诛满门的莫大恩情,以残存的世家宗门强者编织成一张正在不断扩大的巨网。 在这张巨网当中,钦天监的修行者们倾巢而出,前监正的弟子更是全然不惜心血损耗,穷尽一切手段去推演魔主的行踪,只求为惨死在望京的师父报仇雪恨。 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不到十二个时辰当中,直到司主的名字从某些人的口中被道出,人们才知道是到底谁亲手布下这弥天大网,于是生出理所当然的感觉。 与此同时,有消息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神都,即将被放在御书房的书桌上。 ——林挽衣身在云来镇中。 …… …… 晨光微亮,商船仍未离岸。 顾濯和林挽衣看着那船,正在以神识说话。 “刘鸿煊不可能替我隐瞒身份,娘亲很快就会知道我在云来镇。” “嗯。” “没人敢让我在这时候离开,只要我暴露出这个意图,他们会不惜一切手段来阻止我。” “周围的确有很多人在看着我们,在屋檐下,积雪里,水井后,船上。” “虽然你可能觉得我在嘴硬,但这种情况我真的有考虑过。” 林挽衣的语气格外认真。 顾濯望向她。 林挽衣神情平静说道:“因为所以,我对此有所准备。” 顾濯说道:“你要怎么做?” 林挽衣轻声说道:“冒险突围的风险太大,以你我现在的境界不可能杀完在场所有人,哪怕可以,在杀的过程中还是会有更多人赶过来,最终只会变成一种无解的局面,所以我们先要做的是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我的想法十分简单。” 她说道:“首先要做的是和你独处。” 话至此处,林挽衣很自然地转身而行,往那辆空置已久的马车走去。 顾濯随之而行。 码头上,数十道目光落在两人身上,隐秘至极。 这些目光都来自巡天司的高阶执事眼中。 在确定顾濯和林挽衣没有离去意思后,平静得以被维持下去,风雪如故。 直到两人回到车厢里,厚实的帘布遮去天光,便也掩去目光。 站在某片窗前的刘姓官员,皱起眉头看着那辆马车,发现无法以神识窥得其中的画面。 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他很自然地生出让人进行检查的心思,只是考虑到林挽衣的身份,终究还是不敢妄动。 下一刻,刘姓官员长长地松了口气,为自己的理智生出死里逃生的莫大庆幸。 一幕画面出现在众人的眼中。 没有任何的征兆,那个车厢忽然开始肉眼可见的晃动。 所有看着车厢的人,都在这一刻生出极大的震撼,心想林挽衣这到底是做什么,怎能如此荒唐? 紧接着,他们下意识开始思考与少女共处一室的那人是谁,然后得出一个必然的结论,但依旧不敢去相信,因为这件事着实太过荒唐。 窗前,刘姓官员偏过头望向刘鸿煊,寒声问道:“你告诉我这是林挽衣?” 刘鸿煊正在睁大眼睛,呆得说不出话。 刘姓官员看着自己的堂弟,怒极反笑说道:“你觉得这能是林挽衣吗?” 刘鸿煊回过神来,下意识说道:“她就是……” 啪! 耳光响亮,格外悦耳。 刘姓官员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冷冷地盯着刘鸿煊,面无表情沉声喝道:“就算她真的是,现在的她也只能不是,因为我不觉得皇后娘娘能丢得起这个脸。” …… …… 车厢里。 顾濯的眼神终于不再是漠然。 他看着正在用剑发出那种声音的林挽衣,沉默良久,情绪复杂说道:“这也行啊?” 林挽衣很认真地办着事,看都不看他一眼,理所当然说道:“这为什么不行?” (本章完) 第272章 逆流而上 第272章 逆流而上 “这为什么行?” “行在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有些道理。” “这是很大的道理。” 林挽衣说的轻描淡写。 顾濯听得无言以对。 如果说易水和挽剑池分别落在剑道的两个极端之上,朝天剑阙无疑是处于一个居中的位置,而这落在外人眼中的最大区别是剑。 数把约莫二指长的飞剑悬停空中,跟随着林挽衣握在手中那把长剑的节奏,不断发出让人臆想连篇的声音。 这声音绝不重复,时而沉闷,时而清脆,时而悠长,就像是一首曲子。 “朝天剑阙没有兼修乐器的习惯。” 林挽衣望向对坐的顾濯,说道:“你不必担心有人往这个方向去思考。”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但我也没听说过你喜欢乐器。” 林挽衣很是得意,问道:“很意外?” 顾濯叹道:“很难不意外。” “那就更好了。” 林挽衣挑眉说道:“连你都意外,外面的人此刻必然是震惊。”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离开神都以后,他第一次生出如此真实的无话可说的感觉。 “那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顾濯问道。 “那官员肯定不会因为这事就直接断定我不是我,但他考虑到我娘的颜面,必然是不愿意再把一大堆人喊过来的,要把事情控制在目前的范围内。” 林挽衣神色从容说道:“最大的麻烦不就解决了吗?” 顾濯说道:“的确如此。” 林挽衣嘲弄说道:“这些官吏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替陛下在乎他自己都没那么在乎的颜面,这种事情从我懂事那年起就是这样,从来都没有变过,今天又怎可能例外。” 顾濯问道:“然后?” 林挽衣看了他一眼,说道:“待会儿那位官员肯定想要和我们私下谈话,但是按照他们的习惯,必然会把这件事暂且推后避免当下的尴尬,这个时间大概是在半个时辰。” 顾濯嗯了一声。 “再回到刚才的推断中,因为我娘的缘故这人不愿意把事情声张,便也不可能把他怀疑我是我这件事光明正大地说出去,既然说不出去,不得不做食言的决定,那他就没理由动用那么多人来看着我们,只能靠自己或者刘鸿煊来监视你和我,这就是我要的机会。” 林挽衣继续说道:“到时候不管是直接杀人,还是别的什么,离开的机会总归是能大上太多的,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北上的意图肯定会被发现,不过至少这群人无法确定我们要在哪里下船。” 顾濯说道:“还有吗?” 林挽衣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摇了摇头。 顾濯看着她,眼神复杂问道:“那你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林挽衣眨了眨眼,说道:“啊?” “我是说这个。” 顾濯抬起手,指着正在发出打击乐的数把飞剑。 林挽衣忽然有些尴尬,只是她不想让这尴尬被看到,神情十分认真地严肃起来,在片刻的沉思后给出一个格外有力的理由。 “虽然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不代表我对此一无所知。” 她勇敢地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要是时间太短,那你会很丢脸的。” 顾濯不想说话。 就在这时,林挽挥了挥手。 飞剑迎来最后的撞击,发出应有的余韵之声,直至为风声掩埋。 车厢便也不再晃动。 “差不多有两刻钟时间了,这应该差不多了吧……” 林挽衣轻声说着,在心中计算着该休息多久,然后想到了一个问题。 少女抬起头来,很是好奇地望向顾濯,困惑问道:“为什么你看上去对这事挺陌生的?” 话音方落,她就已经发现这句话极其不妥。 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各个方面考虑,都不妥。 顾濯越发来得无话可说,沉默半晌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林挽衣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试探问道:“难道你……不懂?” 顾濯静静地看着她,问道:“我为什么懂?” 林挽衣犹豫片刻,以极恭敬的口吻,道出那个大不敬的猜测。 “因为长公主殿下?” “你想多了。” “啊?” “这值得你如此意外吗?” “怎么可能不值得,主要是我想不明白,你们的关系都已经到这种托付生死的程度,不应该……什么事情都做过了吗?”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林挽衣闻言,眼神变得明亮,不太矜持地嗯了一声。 顾濯摇头说道:“时间到了。” …… …… 余韵不该那般漫长,因为天光渐盛。 林挽衣抱着莫大的遗憾,眼眸里甚至蕴藏着幽怨,面无表情地出了车厢。 这一幕画面落在刘姓官员眼中,非但没让他心头疑惑被解开,反而生出更多的不解。 刘鸿煊双手贴着大腿,不敢去安抚被晨风刮得生疼的侧脸,瑟瑟发抖。 刘姓官员冷声说道:“无论望京还是神都,林挽衣给人的印象都是倔强骄傲和凛冽,本官着实想象不出这样的她丢了自己的矜持,与人在那狭窄车厢里交媾,你觉得呢?” 刘鸿煊犹豫片刻,说道:“我也不敢相信。” 刘姓官员说道:“那你还要坚持自己的看法吗?” 刘鸿煊想着不久前的那场谈话,想着对身份供认不讳的少女,下意识想要坚持自己的看法。 然而在话将出口的前一刻,他以极大的毅力制止住自己的冲动,低头说道:“堂兄,我觉得这有必要再继续观察一下。” 刘姓官员看了他眼,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刘鸿煊告辞离去。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刘姓官员依旧眉头紧锁,思考着那封已经被送往神都皇城御书房的密信。 片刻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皇后娘娘的行事风格固然酷烈不近人情,否则当初也不会为林挽衣掀起长街上的那桩血案。 只是这不代表娘娘在处事上有失公正。 汇报任何有可能关于林挽衣的踪迹,这是御书房传出来的旨意,那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 …… 在已经过去的未央宫之变当中,诸宗门与世家的强者死伤惨重,朝廷的情况便也好不到哪里去,两败俱伤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故而如今的朝廷存在着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相当程度上的人力缺乏。 简单些说,司主固然是亲手布下了一张弥天大网,但他无法彻底掌控这张巨网,因为真正在最前方办事的人是诸世家与宗门的残兵败将。巡天司与朝廷的官员,不得不将很大一部分的精力放在合理安排这股力量上,避免无谓的浪费与冲突,造成这张巨网出现漏洞。 幸运的是魔主为举世之敌这个事实,早在百年漫长岁月变迁当中深入人心,不会有谁质疑这个决定,更何况皇帝陛下愿意为此给予前所未有的莫大封赏。 这足以成为那些宗门与世家强者为之而拼命的理由。 唯一有可能为这场围杀带来意外的势力,不过道门而已。 然而在观主已死的当下,清净观纵是有心也无力,至于太始宫更是从百年前落魄至今,真正值得去大秦在意的永远是玄都。 纵是天道宗封山已有百年,不曾参加过哪怕一次的秋祭,理应凋敝如斯,朝堂诸公依旧不敢抱有任何的轻蔑,再考虑到魔主有太多的理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理所当然地给予玄都最大程度的重视。 玄都坐落天南,与神都近乎隔世相望。 故而真正忠诚于大秦朝廷的半数力量都被安排在南面,提防魔主踏上布满血腥的归座之路,在倾巢而出的道门中人的掩护中重回玄都。 在这种情形下,朝廷投放在北面的目光自然空缺。 …… 请...您....收藏6...9...书....吧....! …… 离开车厢后,顾濯和林挽衣迎着酷烈的江风,去到码头。 商船上早已载满货物,但却迟迟未能起航,正在接受临时到来的搜检,以此避免某些情况的发生。 行商不敢为此表达出半点烦躁与不满,不断地陪着人说好话,祈祷不要有事发生。 那些参与过临时议事的强者,这时候也有不少人在商船上,以自己的手段确认是否存在问题,表现出积极配合朝廷行事的态度。 想到昨日的他们自人间各地远赴神都,于千万民众的目光中展现出必胜的气势,誓要让皇帝陛下退让,却在今天转而成为朝廷的忠犬,如此前后反复,很难不让人觉得可笑。 林挽衣无心嘲弄。 走在冷风中,她与顾濯低声语,对某些问题进行确定。 那些问题是巡天司的执事们的具体位置,有多少目光藏在暗处注视着他们,如何在离开的第一时间避免被发现等等…… 半个时辰转眼即逝,商船通过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即将起航。 与此同时,那位刘姓官员似是无意般,来到顾濯和林挽衣的身旁。 “可有发现?” “很遗憾。” 林挽衣答的很诚恳。 刘姓官员偏过头,目光落在顾濯的侧脸上,说道:“这位公子似乎不太喜欢说话?” 林挽衣说道:“因为他说话太动听了。” 听着这话,刘姓官员愣了愣,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林挽衣微微一笑,说道:“让人生气的那种动听。” 刘姓官员还是不懂,看着少女真挚的眼神,想不出其中的问题所在。 于是他决定换个话头,转而说道:“易水那边已经有消息传来了。” “嗯?” 林挽衣有些意外,说道:“大人连这样的事情都能知道吗?” 刘姓官员笑着说道:“只不过是易水没有故意遮掩罢了。” 顾濯眼神平静,没有因为这句话生出任何变化。 林挽衣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安静片刻后,莞尔笑道:“那必然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谁说不是呢?” 刘姓官员似是感慨说道:“如今人间,大秦之外的羽化近乎死绝,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玄甲重骑了,陛下的意志向来很快就能笼罩四海八荒。” 林挽衣说道:“天下归秦。” “不错。” 刘姓官员看着少女,神情和蔼说道:“我相信你在昨天应该听到了陛下的话,那想必是千年以来最好的时代,而我们即将有幸活在其中,这值得我们为之付出一切,不是吗?” 林挽衣微微笑着,说道:“当然。” 刘姓官员说道:“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林挽衣闻言,敛去笑意,问道:“为什么是您?” “因为我那位下属,与我说了您的名字,林大小姐。” 刘姓官员转过身,娴熟至极地向少女行了一礼,然后诚恳问道:“所以我现在很想知道,站在您身边的这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看似礼貌,听似温和,实则他展现出来的态度极为冷硬,分明是不容拒绝。 林挽衣叹了口气,望向顾濯。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刘姓官员却在刹那之间感受到强烈的寒意,那是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预感。 没有任何的犹豫,他早已在暗中提起的境界瞬间绽放出来,不加掩饰。 风雪骤滞,不再流动。 码头的木板发出难堪重负的惨叫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 刘姓官员无疑是臻至归一境的真正强者。 “我的名字吗?” 顾濯的声音响起。 林挽衣点了点头,说道:“嗯。” 顾濯望向刘姓官员,平静说道:“我不叫魔主。” 听到这句话,刘姓官员顿时松了口气,心想总归不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 然后他忽然有些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敢来到这两人的身前,连一个人都不带在身边。 这种勇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就在刘姓官员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忽然醒过神来,发现一艘轻舟飘至码头前。 那艘商船已经离开。 下一刻,他的胸膛忽然生出剧烈的痛楚,但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无尽的寒意随之而来,在顷刻间冰封他的道体,凝结每一条经脉中的真元。 刘姓官员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心想这怎么可能? 这是万物霜天劫! 便在这时,顾濯和林挽衣踏上那艘轻舟,即将逆流而上。 站在这里的他就像是亲自前来送别。 “谢了。” 林挽衣挥了挥手,神情诚恳说道:“此行定然不负大人厚望!” 然后刘姓官员看着少女转过身,墨眉紧蹙,压低声音训斥身旁的那位男子,看上去很是恼火。 “你还真打算把自己名字给说出去啊?” “礼貌问题。” “……好吧,所以为什么他愿意一个人过来?” “你听说过元始道典吗?” “还有人能没听过吗?” “这是元始道典的一种妙用,看似操纵人心,实则玩弄因果。” “未免太过可怕……难怪你被称之为魔主,这果然是有道理的。” (本章完) 第273章 人生长在别离中 第273章 人生长在别离中 轻舟逆流而上,似剑破浪。 晨光共飞雪而落,与江上浪相映而美,寒意森然。 顾濯立于舟尾,目光落在来时的方向,眼神沉如静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挽衣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担心,但没有说话。 她感受着自顾濯身上流露出来的淡漠气息,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一直在发生着,在她所看不到的地方。 事实上,这道气息给予她的感觉并不冰冷,也不怎么孤寂,更没有杀意可言,找不出任何特别的味道,除却那种真实不虚的漠然以外,寻常至极,简单至极。 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从这道气息中感知到的不是顾濯,而是……笼罩在夜色下的无垠寂静天地。 “差不多就到这里吧。” 顾濯的声音忽然响起。 林挽衣醒过神来,下意识望向周遭,落入眼中的依旧是两岸绝壁,神情是微惘与不解。 顾濯看着她,说道:“你该走了。”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眼神渐复杂,缓声问道:“这才是你为什么同意我提议的原因吗?” 对那位刘姓官员动手,当然不是她临时起意的冲动之举,而是和顾濯经过认真探讨后的决定。 顾濯没有否认,说道:“这样的分离比较合适。” 林挽衣眼帘微垂,沉默不语。 顾濯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昨天你去而复返,为的是帮我也是证明自己是了不起的,而现在的你都已经做到了。” 林挽衣轻声说道:“所以我可以离开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低头想要去看自己的鞋尖,偏被随风而起的长裙乱了目光,看不真切。 “是的。” 顾濯说道:“因为你是一个格外聪明的姑娘。” 林挽衣骤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微沉说道:“你也说过我是一个倔强的人。” 顾濯平静说道:“但这不代表你不知轻重。” “不会太久,或许就是现在,那个刘姓官员的状况已经被发现,巡天司和朝廷的人将会追上来,连带着诸多世家宗门中人。”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近乎客观论述:“你想我活着,那最好的决定必然是和我分开,用自己的身份尽可能地留住那些人的脚步,为我争取更多的时间。” 林挽衣无话可说,因为这是事实。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只是始终不愿去想。 然而事实从来不会被人的意志改变,无论看或不看,终究是要进入你的世界。 顾濯没有说话。 正值隆冬,纵使阳光破云而出又能如何? 空气依旧是冰冷。 “好。” 林挽衣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眼。 她的眸子里再无情绪,找不出难过的痕迹,重复说道:“我明白了。” 顾濯看着她,说道:“辛苦了。” 林挽衣微微摇头,什么都没说。 直至此刻,少女依旧在看着顾濯,不曾转身回望后方。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抱歉。” “不用。” 林挽衣很想说你不必摆出这种与怜悯无二的姿态,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口,因为她更觉得是自己愚蠢。 她唇角微扬,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依旧好看,不见憔悴。 顾濯说道:“照顾好自己。” “当然。” 林挽衣笑了笑,忽然说道:“当时有没有一种在过家家的感觉?我是说当初你和我在望京结伴的那段时间。” 顾濯心想这是道别前的闲聊吗? 他回忆着那个已有遥远感觉的春天,想着当时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摇头说道:“没有。” 林挽衣没有怀疑这是谎言,说道:“也对。” 不等顾濯开口,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温和。 “在知道你是谁以后,那时候的我站在原地愣了好像很久,都是在回忆我和你经历过的事情,只不过当时的我在为你的真实身份而震撼,下意识忽略了一个事实。” “其实,我和你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望京的时候我先是遭了一场刺杀,转头又发现你已经破境洞真,自尊心迫使我抓紧时间去闭关修行,后来倒是在通圣丹的事情上和你多了些话,唔……当时还替你呛过一句裴今歌,我们真正相处的时候其实就这么多。” “你不觉得和我的盟友关系是过家家,这的确是很合理的事情,毕竟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和你在生命中交集不多的晚辈,仅此而已。” “现在和你说这些话,和自怨自艾没有关系,过去的我不是这样的人,现在的我不是,以后我也不愿意是。” “我只是想到,今天以后或许我们很久很久都没办法再见面了,所以我想趁着他们还没追上来的这会儿,替自己做一个总结,对我和你这段所谓盟友关系的总结……真是叨叨絮絮又乱七八糟。” 林挽衣自嘲一笑,摇头说道:“对不起,大概让你听着都觉得莫名其妙吧,希望我还能再见到你。” 顾濯说道:“若是有缘,总会再见。”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前提是你能活着。” “我没有死的念头。” 顾濯说道:“那当然会好好地活下去。” 林挽衣敛去笑意,嗯了一声。 不知何时,雪停了。 阳光破开乌云,成束落在江面上,带来淡薄的暖意。 林挽衣抬手,把轻飘的发丝拢至耳后,侧颜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格外清丽。 然后她往前一步,来到顾濯身前,很自然地张开双手。 这就是要抱抱的意思。 顾濯没有拒绝。 林挽衣确定这个事实后,轻轻地抱住他,动作很是礼貌。 礼貌的另一种含义是矜持。 片刻沉默后,两人分开。 “最后有个事……可能非常冒犯,但我真的很好奇。” “你可以不问。” “如果我能忍得住,那我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林挽衣看着顾濯的眼睛,为阳光照亮的脸颊变得格外鲜活美丽,带着不显眼的红晕。 她压低声音,眸子里的情绪都是狐疑,小心翼翼问道:“你不会是不行吧?”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你想多了。” 林挽衣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说道:“那就好,看来是长公主殿下不愿意。” 顾濯心想这句话也不太动听。 “你为什么如此关心这种事情?” 他很自然地忽略了话里的内容,换了个话头。 林挽衣理所当然说道:“对旁人隐私的窥探之心是人类存在以来所不可磨灭的美好劣根性,我是人,又如何能免俗。” 顾濯再次无言。 林挽衣最后说道:“你该走了。” …… …… 顾濯离开的方式比林挽衣想象中的还要简单,转身往轻舟外一步踏出,身体旋即沉入滔滔江水当中,就此失了影踪与气息。林挽衣坐了下来,看着两岸山崖,心想以后或许可以寻个相似的地方钓雪。 没有无边际地想上太长时间,数十道气息出现在她的感知当中,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不断逼近,天边已然浮现出渺茫的黑点。 少女神情平静,伸手掬起一把江水,洗去胭脂。 水珠从她青春的颜容上滑落,留下的是名满人间的美貌,眉眼与皇后娘娘隐约相似。 微湿的衣裙未曾为她带来半点狼狈意味,更像是沾了雨珠的梨,但那绝不是泪,而是闯过一场暴雨后的快意与潇洒。 林挽衣看着正在赶往此间的那些人,神情越发从容,喃喃自语说道:“来吧。” …… …… 江中暗流重重,天光难至,终年幽冷。 如今又是寒冬时节,此间气温更低。 顾濯在深数十丈的江底坐下,滔滔江水汹涌而至,却在撞上他的前一刻变得无比温和,好似是要化作春风。 这样的江水自然伤不到人,给予他身体的感觉是温柔的抚摸,一丝不苟地缓解着那些真实存在的疲惫。 生活在江底的鱼儿对顾濯满怀好奇,努力地睁着或大或小的眼睛,可见的都是好奇。 下一刻,江水倏然汹涌,鱼类在惊吓之下轰然而散。 一道强大的气息自江面之上撞入水中,瞬间撕裂出数千上万道自粗而细的线条,其中盈满各色的光芒。 画面无比绚丽。 若非无垢境界的修行者,决不能祭出如此强大的道法。 那些蕴藏着光芒的线条当中,最为强大的一道落在顾濯身旁数丈外,如烟般缓缓凋谢,但终究无法照亮顾濯的面容,唯有消散。 江水不歇,为顾濯送来上方的声音。 “与我同行者是谁?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所以我很愿意亲口告诉我的娘亲。” “我做什么并不需要向你交代,因为我不是你的下属,更不是朝廷命官。” “我当然是朝天剑阙的弟子,我也没有想过否认这个事实,但我很愿意提醒你另外一个事实。” “昨天我曾站在皇帝陛下的身边,与陛下说过很多的话,而那时候的白浪行在哪里呢?” “我可以理解你的愤怒,坦白而言,我也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嚣张跋扈。” “如果你对此不舒服,我很乐意你去找我那位母亲问罪,我对此衷心欢迎。” “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要是没有的话,那你们可以走了。” “又或者你们给我找跟钓竿过来,一起陪我在这里钓鱼?” 林挽衣的声音很是清脆,利落至极。 话里不着一字,尽是霸道。 江上风寒,死寂无声。 顾濯心想你是何时学会的纨绔作风? 下一刻,他才回想起来林挽衣本就是这样的人。 否则初见之时,少女也不会说出那句让他投诚的话。 原来温柔贤淑都是错觉。 又或者是只应在他身上的真实? 顾濯敛去思绪。 江上的安静没能维持太长时间,巡天司的官员很快做出决定,以不敢流露于表的沉默着的愤怒,态度恭敬地恳请林挽衣前往神都。 林挽衣没有拒绝的理由,自然是答应。 在离开之前,她还做了一件事。 “水无定,有尽,会相逢……” 林挽衣轻声吟道,缓缓站起身来。 如瀑般的黑色发丝被江风吹散,在她清丽的颜容上掠过,眼前的世界随之而模糊。 她意甚从容,最后唱道:“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 …… 在那句话落下之前,顾濯已然起身,于江底行走。 随着他开始走动,有气息随之而生出,但极淡,近乎不可知。 当他驻步不前的时候,更是如同这滔滔江水本身,根本不可能被神识感知到。 想要找到顾濯的唯一办法,唯有以肉眼来观察发现他的存在,而这无疑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因为接下来的数日时间里,他从未上岸。 无论昼夜,天晴或阴,总有剑光穿梭在江流之中。 那是朝廷正在竭力寻找顾濯却又始终一无所得的明证。 钦天监的修行者被大批调往此间,以各种道法试图寻找顾濯的踪迹,还是无所得。 直至某天,有老人终于看不下去这画面,认真提醒了一句魔主也是道主。 相关的情报早已经被送到司主的身前,他在漫长的思考后放弃亲自警惕防备玄都,转身北上。 而这是顾濯与林挽衣分别的第三天。 …… …… 同一天的傍晚时分,顾濯从江底走了出来。 无数水珠从他的衣衫上滑落,整个人就像是一座移动的瀑布。 远方的飞鸟心生感应,背负落日,衔暮火振翅而来,聚拢在顾濯身上。 他张开双手,让鸟儿掩埋自己的身形与气息,运转真元,蒸干衣服。 然后他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为什么不换新的衣裳,便又回想起三生塔如今在楚珺手中。 这是不该忘记的重要的事情。 顾濯眼神平静。 不久后,鸟群散去。 血一般的暮色笼罩着他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能燃烧起火,焚尽留下的痕迹。 顾濯望向前方,看着再是乱糟不过的沙滩,莫名有种眼熟的感觉。 片刻过后,他才想起这与初见白南明时的那片沙滩很是相似,都布满了死鸟断木和各种散发着臭味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上岸的原因? 顾濯想着这个问题,确定道化的程度正在加深。 到最深的那一刻,便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他并没有为此而感到绝望,因为绝望也是一种情绪,与现在的他不太般配。 这真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想到自己正在重复前世走过的路,顾濯终于有些不开心。 然而这种情绪依旧没有持续上太久,因为他在为不开心而开心。 这真是一个值得去自嘲的事实。 “天地衡……” 顾濯抬起头,与正在沉入群山的夕阳静默互望,对自己平静说道:“我不会重蹈覆辙。” 他握住王祭留下的且慢,迈步往远方那座城池走去。 那座城在人世间享有盛名,唤作阴平。 接下来顾濯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留住自我。 (本章完) 第274章 唯一的办法 第274章 唯一的办法 如何才能最大限度的留住自我? 最好的办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什么都不要做,让自己成为一块真正的石头,或者说是白痴。 不做就不会错,至少在当下错不了。 或许在千万年的风吹雨打后,终究要迎来水滴石穿的那一刻,但在这段无比漫长的时间中,足以让人创造出现在的顾濯所想不到的转机。 相信后人的智慧当然不是错误的,但他更习惯把性命掌控在自己的手上。 道化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区别无非快慢。 快时好似暴雨如注倾泻人间,慢时彷如春雨润夜,又像以荧烛末光增辉日月。 想要阻止这个过程,最切实的办法或许是自斩。 这也是王祭离世之前,为何没有剑归易水,留且慢于顾濯手中的根本原因。 但他最后还是不愿说出这句话,与其中需要付出的代价无关,而是因为他的朋友从来都不是顾濯,是当年那个推着轮椅与他说北海的开了一起去看的那个少年。 若不自斩,又当如何? 剩下的最后的办法就是天地衡。 更准确地说,以天地衡为根基在失去自我前重回当年所在的高度,以此对抗旧日里遗留下来的问题。 这无疑是最为艰难的那一条路。 修行与岁月难以分割,就算重来一遍,那些必须要耗费的时间依旧无法被省略过去,无非是变少。 余笙之所以能在未央宫前重回巅峰,递出铁枪刺穿道休胸膛,是因为她和白皇帝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有所准备,付出沉重代价换来的刹那间的昙一现。 就像顾濯让晨昏钟隔世而鸣那般。 现在的他还在养神境中未曾破境至承意,离归一境还有着遥远的距离,这个客观事实不会因为他有远超同境界的手段与战力而遭到改变,那就不可能对抗道化对自我意识的浸染。 想要走通这条路,走在这条路上,办法唯有一种。 顾濯望向远方。 如血般的暮光笼罩下的城池,让城中亭台楼阁的飞檐琉璃瓦变得更加耀眼,残留在上面的血渍与正在燃烧的火焰找不出区别。 阴平这座闻名人间千年的古城本就在真实地燃烧着,凛冽隆冬的夜风不断吹着,火势随之而节节升高,直至染红穹苍。 夜风并不凄冷,携着令人心烦意乱的烦躁灼热焚烧感觉,只是从皮肤上轻微的掠过,便像是遭到数百只看不见的蝼蚁的啃食。 随着风过,空气里弥漫开来一股焦烂恶臭到发自内心感到反胃的强烈味道,那是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这场大火当中才能蕴养出来的恐怖事物。 这座古城已经成为真实的人间炼狱。 阴平谢氏的历史,正在随着城中不曾熄灭的大火而沦为灰烬。 顾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画面,眼中没有任何的情绪,更不曾停下脚步。 越是靠近,自大火中传来的哭喊声越发真实。 忠诚于朝廷的军方强者出现在顾濯感知中,这些人身在燃烧的城市中却没有出手救灾的打算,因为那些值得被救的人早已在灾变发生前被送出这座古城。 是的,白皇帝在未央宫之变后的那份旨意里的确表露出既往不咎的态度,但总有那么几个势力是不能得到宽恕的。 阴平谢氏正是其中之一。 不是因为谢家始终站在皇后娘娘的对立面,不是因为谢家作为世家之首出现在未央宫前,而是因为在阴平城百姓的心中,谢家与作为帝室的白家平起平坐,别无二样。 没有谈判的可能,那剩下的选择唯有战斗,以死告终。 直至这一刻,城中依旧有阴平谢氏与朝廷的强者正在厮杀。 大火正是因此而起。 顾濯回头后望。 夕阳入山,残留些许余晖挂在天边,幽蓝似海的夜色已然占据天穹,与这座正在熊熊燃烧的古城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他收回视线,越过某片崩塌小半的城墙,步入城中。 空气开始变得炙热,尸体被烧焦后散发出来的恶臭徘徊在鼻端,混乱近乎无处不在。 有普通人被压在断梁之下,只剩下一只手能够动弹,五指竭尽全力地抓着前方的地板,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拖拽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泪水还来不及从眼眶里涌出,便已被空气中蕴藏着的热浪蒸发,仿佛不曾存在过,剩下的只有弱不可闻的呼喊声,为火光所淹没。 有书生带着莫大的惶恐与悔恨之心,在自己的书房里发疯似的奔走着,把一本本亲笔书就的心血书籍装起来,就连妻女的性命都不顾。 忽然之间,有一粒火星飘落在他的书箱里,竟是悄无声息地燃烧了起来,待书生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痛哭时流下的泪水根本无法浇灭这火焰,茫然不知所措。 无数相似的画面在阴平这座古城中出现,黑烟熏天。 无论是怎样凄惨的呼救声,顾濯都不曾理会。 他站在这个燃烧着的世界中,闭上眼睛。 轰! 阴沉而恐怖的云层中闪过炽白的亮光,那是雷鸣的前兆。 为火光所照亮的云海开始缓缓翻涌,更多的闪电出现在其中,带来沉重的压抑感觉。 除去那些正在战斗的强者外,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抬起了头,不解地看着骤变的天空。 在这一刻,很多人都清楚地感知到天地元气出现的变化,那是混乱与无序。 阴平城中某处未被大火烧到的地方,一位步入无垢境界的将领眉头紧皱,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谢家的强者近乎死伤殆尽,就算真有强到牵动天机的人活着,那也没道理以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更应该尝试以偷袭来扭转当下这个不利至极的局面。 就在这位将领为此而沉思时,忽有闪电劈落,准确地击中不远处的某幢高楼。 火焰骤然升起,在风势的助长下迅速变大,就此变得不可收拾。 紧接着,更多的闪电落了下来,不停地轰向这座正在倾塌的古城。 在这场无由而至的雷暴中,如絮般的雪开始飘落。 很多人看着这画面,怔怔出神。 然而更多的人根本做不到仰望天空,在轰隆不断的雷声中被大火焚烧死去,融入那股焦烂腥臭气味中,为活着的人带来难忘记忆。 …… …… 天地元气剧烈流动,雷暴不歇,雪落不止。 人们震撼于眼中所见的宏大景象,继而在无意中忽略许多的细节。 那些闪电其实是围绕着某个地方落下,呼啸的狂风始终在往某个方向吹拂,直至大火相连成海依旧不肯罢休。 房屋早已倾塌到一间不剩,火海中找不出别样的颜色,偶有闪电落在其中撕裂出一个缺口,注视其中的修行者们才得以窥见真实的一角,那是有资格写在史书上的炼狱之景。 那位将领面无表情说道:“今夜过后,谢家绝矣。” 副将说道:“想必将军大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定然满意。” 话里的那位将军大人就是王大将军,便也是在场众人的最上级,仅次于皇帝陛下。 那位将领摇了摇头,说道:“只不过是把该做好的事情做到罢了。” “我还是可惜,这座古城没有毁在百年前与道门决战当中,却在今天因为谢家沦为灰烬。”他的声音里带着惋惜的意味:“这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话音方落,这位名为袁永怀的将领转过身,准备返回军营。 谢家的灭亡即将成为事实,但他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无论是向王大将军汇报,还是赶回北方防备燕国和荒人可能不大的进攻,都是迫在眉睫的要务。 便在这时候,袁永怀霍然回头望向后方。 他的眼睛被火光染成一片红色,依旧掩不住其中生出的强烈诧异。 一道强大的气息出现在他的感知当中,转瞬即逝,仍旧真实。 与此同时,雷暴开始停歇,风势不再猖狂。 袁永怀心中生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 这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天劫? 但世间怎会有这般孱弱的天劫? 袁永怀神情变得无比凝重,沉默片刻后,从副将手中抢过长弓,搭箭。 指腹被弓弦勒出凹痕,渐深,直至呈现出满月之姿,松手。 这一切都在刹那中。 下一刻,激荡涌起的真元随箭矢一并破空而去。 只是瞬间,伴随着无数如同雷鸣般的恐怖低沉声响,燃烧着的火海被开辟出一条空白的道路。 沿途废墟中的断木与尸体,在箭矢外泄出来的些许威势中直接沦为齑粉,就连空气也不复存在。 这一箭毫无疑问在无垢境中也是极强大的一击。 寻常归一境面对这一箭,恐怕必须要手段尽出才有活下来的可能,就算是出身大宗的天才人物也要狼狈至极,绝无办法轻易脱身。 唯有最了不起的天骄才有些许可能正面相对,但也必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站在旁边的副将好生吃惊,心想将军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为何突然挽弓射出这一箭? 这个念头带来的疑问尚未来得及被付诸于口,答案已经出现。 一道苍白的光芒映入副将的眼中,依循着箭矢撕裂出来的空道以恐怖的速度前进。 好似时光倒流,片刻前的画面重复出现。 逝者如斯,不复归来。 这当然不是那道被射出去的箭矢,而是一道剑光。 剑光的边缘残留着些许铁屑,如若星火。 那是箭矢被正面斩碎后留下的痕迹。 当副将意识到这一点后,那道剑光已经到来。 一声怒喝响起。 袁永怀悍然拔刀,自上而下,直接斩向那把飞剑。 刀剑相遇瞬间,无形的气浪瞬间被掀起,如同潮水般拍打向四面八方。 以两者交错的那一点为最中心,周遭残存的房屋先是倾塌,藏在石缝里的尘埃被不断掀出,继而被席卷涌向更远的地方。 尘埃不见,落雪微止。 副将神情愕然,看着自己的将军大人,只见浓稠的血水正从裂开的虎口中溢出,打湿刀柄。 然后他更加愕然地望向剑起之处,看到一幕让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古城早已沦为废墟,火光依旧明亮。 燃烧着的世界中,再也见不到昨日的巍巍高楼,只剩下残梁与断木。 死寂里,唯有微不可闻却真实的脚步声。 来自那位年岁不长的男子。 他随意提着长剑,静静伫立原地,神情淡漠如旧。 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 …… …… “你是谁?!” 袁永怀的声音震怒响起。 事实上,他看着那张从未见过却不陌生的脸,早已有了答案。 顾濯没有回答,轻挥衣袖,让归来的折雪静悬身旁。 然后他开始往前,走向火海之外。 袁永怀变得更加愤怒,喝道:“顾濯,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濯抬起头,望向这位既惊又怒的镇北军将领,平静说道:“破境。” …… …… 那个唯一的办法是破境。 这就是顾濯来到阴平的理由。 以血与火砥砺道心,是毫无疑问的世间最上乘破境手段,但他所求并非此物。 他只是在借这满城的厮杀与毁灭,来遮掩自己破境时不可避免的天地变化,避免破境途中最为糟糕的情况发生——那破空而至的箭矢是在破境后发生的事情。 大地忽然震动,那是镇北军闻讯而至,以最快速度进行集结带来的动静。 本就不堪重负的房屋被撞破,近百铁骑出现在袁永怀的身后,黑压压一片,气势如潮。 顾濯自火海中走出,眼神始终是平静,不曾因为这片黑潮生出波澜。 场间一片沉默。 每个人都在以炙热中带着恐惧的眼神注视着顾濯,等待他说出自己的第二句话,又或者等待袁永怀挥落右手,向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魔主发起冲锋。 “可以让条路吗?” 顾濯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有哗然声响起。 袁永怀盯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行。” 顾濯没有失望,只是有些遗憾,道了声好。 然后。 且慢出鞘。 (本章完) 第275章 上下皆坟 第275章 上下皆坟 同一个夜。 伴随着流光划破长空,不复万家灯火盛景的神都迎来丝缕光明,又在呼啸着的冬风中转瞬熄灭——那是一封自阴平而来的剑书。 守在城楼上的羽林军统领摘下这封剑书,目光在蜡封上扫了一眼,神情骤然微变,旋即无视身上残留着的伤势,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奔向御书房。 约莫半刻钟后,剑书已然落入皇后娘娘的手中,被她亲手拆开。 信上唯有一行血字。 直截了当。 ——袁永怀将军及半百玄甲重骑为魔主破境后孤身阵斩,再北上。 血字应是以食指临时书就,笔迹之凌乱仓促肉眼可见,血墨偶有断裂分开,不知道是写信那人遭了意外,还是无法压抑住心中恐惧不断发颤留下的痕迹。 皇后娘娘静静看着这封血书,眼神找不出什么变化。 片刻沉默后,她对身旁太监轻声说道:“好生抚恤袁将军与这些将士们的家人。” 曹公公低声领命,转身出去操办相关的事宜。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灯火明亮,落在林挽衣的侧脸上,照不出她眼眸里的光。 微垂的眼帘遮去了外界的视线,便也拒绝了光明,留下的都是黑暗。 哪怕在外人眼中皇后娘娘对她近乎宠溺。 为顾濯掩藏行踪,拒绝配合大秦诛杀魔主之举,当众挑衅巡天司及诸多朝廷官员……无论哪件事落在寻常人的身上,都足以换来死罪甚至是株连九族。 在得知江上变故后,朝堂诸公们的愤怒好似窗外的雪那般涌向皇后娘娘,要求林挽衣为自己的狂妄与无知付出代价。 然而这一切诉求最终石沉大海。 皇后娘娘对此置若罔闻。 林挽衣安然无事。 这种如此明确的态度,让世人更加相信少女在皇后娘娘心中具有非凡地位,至于为何前些年里对身在望京的她不闻不问,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那应该是一种历练。 尽管不满依旧真实存在着,但在白皇帝闭关养伤的当下,朝中没有谁能改变执掌玉玺的皇后娘娘的决定。 “为何是半百骑兵?” 皇后娘娘忽然问道:“谈谈你们的看法。” 御书房里不只有林挽衣,还有几位先前正在参与议事的官员。 “根据巡天司的情报,魔主破境前还在养神境中,破境后的他……或许是归一境。然而近百的玄甲重骑结成军阵后,正面已有冲杀归一境的能力,再有袁将军坐镇,即便是无垢境的修行者也要退避三舍,魔主阵斩半百骑兵击杀袁将军,如此事实,便也是落在他的身上才不显荒唐,但再如何不荒唐,我相信他也该为此而负伤,且不轻。” 此言出自户部侍郎的口中,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因为凝重与谨慎而下意识地放缓语速,听着很有说服力。 另外一位官员接过话头,说道:“魔主不能以常理度之,所以我赞同这个看法,因为话中所言与常理无关。” 话音落下后,余下众人思忖片刻,相继点头赞同,再做补充。 “阵斩半百铁骑与一位无垢境,负伤是合理的推断,这很有可能就是当下的魔主在常态中的极限。” “魔主不是白痴,他必然清楚自己现在是举世皆敌的境况,避免被伤势拖累必然是他在厮杀中的重要考量,那半百铁骑这个数字,值得深虑。” “接下来的计划或许可以借此作为依据详细展开,制定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御书房里不再安静,官员们的声音交织成片,语气越发认真,内容越发深入。 直到某刻,林挽衣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无意义的白痴废话。” 这句话来得很突然,直至片刻后才被众人反应过来,随之骤静。 皇后娘娘望向林挽衣。 林挽衣抬起头,眼神彷如静湖,说道:“之所以是阵斩半百骑兵,是因为只有半百骑兵挡在他的身前。” 听着这话,皇后娘娘的唇角浮现出一抹笑意,说道:“而不是顾濯只能斩半百?” “就是这么个意思。” 林挽衣的声音不见半点颤抖,全无惧意。 皇后娘娘微笑问道:“为什么?” 林挽衣平静说道:“虽然我说出你必然会发笑,但我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所以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众人的目光都已落在少女身上。 “因为顾濯是一个好人。” 林挽衣望向那封血书,眼前仿佛浮现出阴平城中的画面,摇头说道:“他从来都不喜欢杀人。” 长时间的沉默。 谁也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官员们看着林挽衣,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下意识就想要讥笑出声,只是想着御书房着实不适合做这种事情,唯有辛苦地忍住笑意,但这却是显得更加地嘲弄了。 皇后娘娘挥了挥手,让这些官员离开御书房,留下独处的空间,站起身来。 她走在林挽衣的身前,迎着那冷漠的目光把手放在女儿吹弹可破的脸颊上,随意问道:“是故意等到刚才再说的?” 林挽衣感受着脸上的异样感觉,神色愈发平静至冰冷,用鼻音嗯了一声。 “不用害怕,我没有施虐的爱好与习惯,扇你一巴掌除了显得我气急败坏之外,又有什么意义呢?”皇后娘娘的声音很是轻快。 这时候的她不像是在与自己的亲生女儿说话,更像是在与猫猫狗狗玩乐,从容到令人心生反胃。 林挽衣不再说话。 皇后娘娘似是意兴阑珊,收回手,从她的身旁走过,在书架上取出一份卷宗。 “这上面记载着顾濯这个名字可以查到所有做过的事情,你应该会感兴趣。” 林挽衣安静片刻后,接过这份卷宗,开始翻阅。 皇后娘娘说道:“关于顾濯,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他在长洲书院安静了整整三年时间后与那位副院长反目成仇,险些把过往积攒下来的名声尽数糟蹋干净,为的仅是一颗通圣丹。” “通圣丹固然珍贵,哪怕内库不见得留有几颗,但对他来说,这真的不算什么吧?” 她漫不经心说道:“更有意思的是,通圣丹这事和你有关,有时候我忍不住去想他是否在借你为桥,与我接近。” 在听到通圣丹这三个字的时候,林挽衣眼神微变。 她不再沉默,看着自己母亲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很佩服您的这种自信。” 皇后娘娘如何能听不出话里的嘲弄之意,无所谓地洒然一笑,说道:“我衷心希望你能像我这般自信,不必被人在半途抛下,像只离家出走的小狗在外面饱经风霜后,不得不悻悻然地回家。” 话到一半,林挽衣已经面无表情。 少女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生出哪怕一丝的颤抖。 皇后娘娘看着林挽衣,眼里流露出怜悯之色,温柔说道:“对顾濯这样的人产生爱慕,其实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况且你曾有幸与他同行,所以我从未为此而责怪你……” 话音戛然而止。 林挽衣打断了她,声音微冷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皇后娘娘温婉一笑。 无声胜有声。——我要说的都是你不爱听的,如果你要问我想说什么,那我或许只能无话可说。 林挽衣看懂了她的笑容,心中更生怒意,又因愤怒愈发冷漠。 “去休息吧。” 皇后娘娘说道:“另外你先前听到通圣丹的时候,身体僵硬的太明显了些,以后尽可能地藏好吧,要不然害了自己喜欢的人,悔恨终身是一件十分值得难过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是随便,听着都是善意。 林挽衣沉默片刻后,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时,皇后娘娘像是突然间想起一件事,补了两句话。 “你那个姓陈的师兄已经被发现了,大概要不了几天就能押回神都,届时将会连同其余好些人一起处死,不过他死的方式会比较特别,是凌迟。” “我认为这是你值得为之而高兴的事情,毕竟未央宫之变的那天,陈迟看着自在道人来杀你,居然半点不念同门情谊转身就走,不是吗?” 林挽衣愣住了。 她强忍住转过身的冲动,继续迈步离开,掌心已有血流。 御书房一片安静。 皇后娘娘耗费半刻钟的时间,简单处理过那些着急的事情,前往景海。 景海依旧四季如春,无隆冬之严寒,再是暖和不过。 唯一不同的是湖畔有咳嗽声。 来自皇帝陛下的唇间。 那是他伤势的证明。 皇后娘娘来到他的身旁,坐下开始沏茶,简单说了先前的事。 白皇帝静静听完,想着林挽衣的愤怒,只觉得何必如此。 皇后请教问道:“通圣丹之事陛下是怎么想的?” 白皇帝说道:“为的是延续寿元。” 皇后微异,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无法理解。 以道主高深莫测至极的境界,世间或许真有丹药能对他起作用,然而那不该是通圣丹。 白皇帝对这疑问很耐心,大概这也是他在养伤途中下意识去思考的问题。 “钟声再次响起,是顾濯与这世间叙说自己的归来,那么在钟声响起之前呢?” “天道眼中或许无他。”皇后娘娘答道。 “目中无人,不代表人真的不存在,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太过渺小。” 白皇帝漠然说道:“以渺小换来天道的不见,但寄身这逆旅中,他依旧需要付出代价。” 皇后娘娘隐约懂了。 白皇帝看着她,说道:“以最简单但不见得完全准确的话来解释,那就是顾濯的道体根本无法承受诏道于天后的沉重负担,而通圣丹可以延后他道体崩坏的时间。” 皇后娘娘不再为此多言,转而问出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陛下,您到底想不想杀死顾濯?” …… …… 看似莫名其妙的这个问题,却是皇后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无论从何种角度,对大秦来说顾濯都有死去的必要,这已经成为不可缓解的矛盾。 白皇帝不可能在世人面前说出‘人间归朕’这四个字后,再与顾濯行二圣临世之事。 然而在皇后眼里看来,她的这位丈夫却始终没有真正动手。 如果说最初是因为白南明,后来的这些天静坐不出,又是为何? “朕很好奇顾濯死后的人间。” 白皇帝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继续养伤。 …… …… 阴平城外有间旧寺庙。 那是谢家的家庙,平日里便已戒备森严,鲜为人知,如今则是被视作为最后的避难所。 寺里一片死寂,险死还生的谢家子弟们满脸惊恐地拥挤在一起,以彼此的体温带来些许的安全感,抵御这严冬时节的寒冷肃杀意。 谢应怜早已被赶出自己的禅房,站在冷风寒雪中,看着与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族人,没有任何的身同感受,只觉得好生嘲弄。 顾濯不关心这嘲弄究竟是从何而来。 谢应怜收回视线,望向站在身旁的顾濯,还是觉得世事太过荒唐。 然后她神情真挚说道:“有幸败在您的手中,这是我修道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言语间,同为少女的她眼中绽放出极为明亮的炙热光芒,与虔诚毫无区别。 对那些志在大道的后来者,比起白皇帝,道主无疑是在修行路上走的更远的那个人,更值得他们生出强烈的崇拜之心。 这种崇拜无关正邪,只在强弱。 “如果我能够亲手杀死您,那么败在您的手中,将会是我第二骄傲的事情。” 谢应怜盯着顾濯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所以请您准备死去的时候,尽可能地留给我一个机会,我会不远千里来杀死您。” 这就是顾濯来到这座寺庙后最先听到的两句话。 他再次确定自己当年的评价是正确的,谢应怜的脑子有病。 幸运的是,那是一件很适合疯子来做的事情。 夜雪缓缓地落着,如絮,寒意十足。 顾濯说道:“有一件事需要你。” 谢应怜仰起头,笑容如盛开,说道:“请您用我。” 顾濯神色不为所动,说道:“替我送一封……” “不。” 他纠正了自己的用词,因为过去那个邮差已不知身在何处,轻声说道:“为我去神都与天下人说一句话,对那些试图用我的朋友威胁我的人说一句话。” 谢应怜闻言,眼中毫无惧意生出,反而来得更为明亮了。 “什么话?” “谁若想门中上下皆坟,那便动手。” (本章完) 第276章 且行且斩且杀之 第276章 且行且斩且杀之 证圣四十年的冬天尤为寒冷,人间为飞雪所笼罩,目之所及皆是肃杀意。 在过去的几天里,很多老人都已经死在这片苍冷的大地上,或是留尸于未央宫前,或是葬身于阳州城的兵戈之下,又或是焚于阴平城的那场熊熊烈火中,再也无法看到来年春日融冰时的美好画面。 这注定是一个被史官浓墨重彩记载的冬天。 司主站在江畔,负手而立,思绪有些发散地想着这遥远未来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神不再无边放空,望向眼前景。 雪后初霁,曾经汹涌的江水不复流动,为寒意所冰封。 幽蓝色的冰面为片片雪所点缀。 不时风起,便有数不尽的落雪随之轻飘而起,好似流苏般与凛冽冬风远行。 画面殊为瑰丽。 司主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心想自己眼中还会再有春暖开之景吗? 风吹不息,吹不散的却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这股味道像是来自于某种鲜活事物腐朽后的必然结果,有着淡而真实的腥臭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被丢在废弃冰窟里的肉块。 来到司主身旁的那位巡天司强者,仿佛感知不到这道腐烂的气息,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于是司主的耳边不再只有风声,得以听到那些关于顾濯的事情。 “七天前长原城外,魔主再斩三十六人,其中有一位潮生神宫的无垢境,此人应该不逊色于袁永怀。” “五天前的傍晚,东临城中魔主暴露踪迹,太守率兵与当地诸宗派修行者欲行拦截之事,近乎死伤殆尽,余者不足二十……有人醒后高声欢呼,只因魔主衣衫不再干净,染血残破。” “第四天的清晨时分,五百骑兵闻讯驰援而至,恰好与魔主正面相遇,遂冲杀,不敌,为其一剑破甲两百六,据生者再三重复强调,一剑里的这个一绝非夸张虚言,而是他真的只出了一剑。” “前天,落星宗与桃止山摒弃前嫌,依言联手行事,藏身东平湖中布阵截杀魔主,结果依然不敌,阵破后无一人得以生还,此战魔主似是不费吹灰之力,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换了一件黑色长衫,其中原因目前还未查清。” “按照您的推断,魔主将会在今天抵达济泺,继续东行,如果他决意前行不换道,城中将会有一场阵势更大的围杀在等待他,如果他绕城而行,将会有自镇北军而来的三千玄甲重骑等待他。” “包括袁永怀将军在内,这些天共有四位无垢境死在魔主手中,归一境十七人,死者暂时未能统计完全,约莫是在千一。” 那位巡天司的强者站在司主身旁,无比恭敬地低着头,认真道出经过再三确认后的详细情报。 随着话里的时间慢慢靠近今天,这些年来见惯风浪的巡天司强者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声音开始止不住地在颤抖,恐惧溢出言表。 他当然知道魔主是恐怖到极点的存在,巡天司中有着整整一个书架的卷宗记述着相关的事情,然而他生于玄都决战之后,不曾亲眼见识过令百年前的人们畏惧不已的现实。 哪怕晨昏钟再次响起,近乎摧毁半座神都,但那终究是来自道门至宝的神迹,并非顾濯本人所展现出来的强大,所以过去的他有充分的理由催眠自己对方不再是过去那个魔主,可以被击败。 而且他作为巡天司中的大人物,可以确定对方现在的境界连归一都不是,所以……凭什么能够这样子杀人?! 这是事实吗? 有没有可能是贪生怕死之人的胡言乱语?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自然都是真的。” 司主仿佛能看穿下属的心思,淡然说道:“要是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那他就不是他了。” 那位下属醒过神来,不知所措。 司主平静说道:“但他是人。” 下属茫然问道:“是人?” “那就会累。” “随行随斩且杀之,这的确是极潇洒嚣张的事情,那么我们就继续让他潇洒嚣张下去好了。” 司主说道:“不久前林挽衣在御书房里说过一句话,那句话是魔主是个好人,所以娘娘十分好奇这个好人踏入今天的济泺城后将会做出何种决断。” 下属睁大眼睛,在这瞬息间想到了很多,但不敢言语。 “就和你想的一样,只要魔主愿意继续杀人,那我们就会继续把人送过去给他杀。” 司主收回望向冰面的目光,神情淡漠说道:“曾经选择站在未央宫前的人们需要一个以鲜血洗清自身罪孽的机会,否则这些人即便得了陛下的宽恕也难以安心,不是吗?” 这位巡天司的大人物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片刻沉默后,他声音艰涩说道:“我们真的能杀死魔主吗?” “当然可以。” 司主的声音如常平和:“我和他之间的境界差距,不是那些手段所能弥补的。” 很有道理的一句话,听上去极具说服力。 然而落在他的这位下属耳中,却无可避免地想到一个问题。 ——那您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不愿意出手呢?您为什么要无视那些宗门与世家的虫豸在济泺城中做出那等荒唐的布置呢? …… …… 济泺城中,长街看似如常。 热闹依旧存在,行人面上不见异色。 唯有往最不起眼的角落望去,发现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修行者,才知道这一切的平静喜乐都是假象。 这些修行者来自各个宗门与世家,其中不乏归一境,如此这般在世人眼中的真正强者。 然而无论是这所谓强者,还是身成无垢的更强者,此刻的神情都凝重到极点,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像顾濯这般嚣张且恐怖的绝代魔头。 就连盈虚也从未像是这样杀过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座酒楼上。 顾濯就在那里,临窗而坐,身前唯有清茶一杯。 关信古坐在他的对面,眼神复杂至极,说道:“只不过是数年前望京与阳州城的两面之缘,没想到直到今天您还能记得我。” 顾濯说道:“或许再过些天就不记得了。” 关信古愣了一下,脸上旋即浮现出苦涩的笑容,自嘲说道:“您确实不必去记得一个死人。” 顾濯沉默片刻,没有与他道清话中真意,饮了口清茶。 关信古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一声,转而说道:“住持为我争取到这个与您见面的机会,不是为了在这杯茶里下毒,而是希望您能心怀慈悲。” 顾濯问道:“慈悲?” 不知何时,酒楼已然死寂。 与人去楼空无关。 相反,这里站着的都是没有境界在身的普通人。 这些寻常人的神情无比复杂,是贪婪的好奇,是悸动的恐惧,也是怯弱的愤怒。他们的紧张肉眼可见,厚实的衣衫掩不住身体的颤抖,但终究没有人选择离开,就这么把蕴藏着怒火的目光投在顾濯的身上,沉默着。 长街之上都是百姓。 都是怀揣着同样愤怒的百姓。 这个寂静世界正在因为顾濯而无形燃烧着。 顾濯懂了,看着关信古说道:“难不成前些天死在我手上那些人的家人都被你们送到这里了?” 关信古沉默不语。 顾濯有些感慨。 下一刻,一道带着激昂怒意的声音在沉默的人群中响起,震耳欲聋。 “我们站在这里,为的不是复仇,为的是要守住自己的家,为的是阻止你这个魔头屠城,为的是杀死你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头!” 话音落下,人们的愤怒随之骤然迸发起来,化作一场真实无比的风暴。 相同的话语开始响起,混乱的声音渐渐重叠,变得越来越整齐。 就像是起于大地的轰隆雷鸣! 酒楼正在颤抖,尘埃从梁柱中不断落下。 长街仿若大海,惊涛骇浪不休。 顾濯听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呼喊声,忽然说道:“元垢寺的确很不错。” 关信古不解。 那些藏身于人群当中,以各种手段掀起百姓怒火的世家与宗门强者不解。 站在更远处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的太守大人在无可奈何中不解。 “出淤泥而不染。” 顾濯有些钦佩,说道:“这是格外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关信古低头,羞愧万分。 顾濯不再多言。 事情已经十分清楚。 为求赎罪,在济泺周遭经营数百年的世家与宗门,以至为冷漠冷血的理智思考得出这个办法,因为他们发现顾濯在过往的战斗中从未杀过多余的人,所以他们决定借助某些手段让百姓亲自站出来。 如果顾濯依旧不愿随意杀人,那在接下来的战斗当中将会极其受阻。 若他不再坚持自己的做法,无所顾忌的大开杀戒,这对要杀他的那些人来说……从来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不是么? 关信古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说道:“你今天不该入城的。” 钟声响起后,顾濯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淡薄,哪怕是少女的拥抱也难以温暖。 然而当他听到这句话,寂静道心中却真的生出波澜,化作嘲弄的笑容。 他认真问道:“为什么不是你们不该这么做呢?” 关信古无话可说。 顾濯站起身。 在这瞬间,整个世界都静了。 那些勇敢的百姓开始害怕,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后发现身后的路好像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堵上,自己已经成为过河的卒子,再也没有后悔的可能。 于是更加强烈的咒骂声从人们的口中爆发出来,充斥着在惶恐中被激发出来的癫狂意味,令人心神震撼。 就像林挽衣说过的那样,顾濯不喜欢杀人。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喜欢杀人。 所以去年春天在望京城中他没有杀死德秋思,这个不是罪魁祸首也有身死道理的人。 所以冬至那天钟声响起的时候,他没有让身在大地上的人们与那些建筑沦为飞灰。 所以在阴平城中他只杀死纵死不悔的将军与士兵。 所以这些天里他从未杀过放弃拦在身前的人。 这一切的杀戮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结果。 与爱好与冷酷与嗜杀与快感与幸福与快乐……没有哪怕一点儿的关系。 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 有生以来,顾濯第一次生出杀人的欲望。 …… …… 济泺的太守大人站在城门楼上,隔着遥远的距离,注视着长街上的人潮,眉头紧锁。 潮生神宫的宫主正与他并肩而立,周遭还有桃止山的副山主与落星宗的掌律使,以及来自济泺城中数个世家的宿老。 这些人清楚地看着顾濯站起来,看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冷漠寒意,他们知道这位曾经的绝世强者为何而怒,但没有因此而生出任何关于心虚与胆怯的情绪。 “太守大人不必为此而感到自责,无论如何杀人的都是魔主,而非我们。” 潮生宫主说道:“我可以向你确保,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是值得的,魔主将会在今天死去。” 太守沉默不语,想着魔主要是能够死在济泺城中,那自己必将入阁甚至有望直接坐上宰相之位的事实,眉头下意识地舒开些许,旋即又再以最快的速度绷紧起来,依旧是忧心忡忡。 桃止山的副山主接过话头,语重心长说道:“这是必要的牺牲,而且司主得知此事后,不也没有反对吗?那就代表司主同意这个决定。” 那位掌律使安慰说道:“如果让顾濯继续东行,长乐庵很可能无法再沉默下去,这是朝堂上下乃至整个人间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事有为有不为,今日此事是不得不为。” 相似的声音接连响起,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充斥着洋溢着理智的意味,与那条长街上的疯狂形成最为鲜明的对比,让阵法笼罩守护下的城门楼中一片安宁。 在这安宁的守护中,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看着那片混乱,让事前安排准备好的攻击及时爆发出来。 说是攻击,其实有些勉强。 因为那不过是一把被掷出去的杀猪刀,来自于一位根本不像是屠夫的男子的手中,但这时候的百姓们又怎能发现这其中的区别呢? 那把杀猪刀没能落在顾濯的身上,为真元外放的屏障所拦下。 铛。 顾濯放在且慢上的五指松开,握住这把卖出几两钱高价的杀猪刀,往前走去。 (本章完) 第277章 血雨 第277章 血雨 关信古就在顾濯身前。 他低着头,听着民众越发炙热疯狂的叫骂咒杀声自后方仿佛浪潮涌来,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是害怕也是羞愧更是茫然。 长秋寺是佛寺,慈悲二字总是徘徊在僧人们的口中,过往的他听这两个字早已听到耳中起茧,可以很随意地与人探讨其中的真意,话里来回都是慈悲与怜悯。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在说出慈悲二字后,生出如此强烈的无地自容的羞愧感。 关信古忽然间抬起头,带着最后的勇气望向顾濯,颤声说道:“请……请您杀死我吧。”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流露着这一生中至为诚挚的光芒——这是他唯一能想到让自己得以赎罪的可能,更是他不愿不敢亲眼去看那血流成河的恐怖画面。 顾濯听得很清楚。 那把杀猪刀被他握在手中,随时都能斩向对方的脖颈,让鲜血如瀑般四处飞溅。 然后他可以提着对方的后领,像是拖拽着死狗般走过长街,以此威慑住那些已经陷入疯狂中的平民百姓。 但他什么都没做,无论是杀人还是言语,都没有。 关信古看着顾濯与自己擦肩而过,神情从解脱到茫然,眼神从明亮至晦暗。 就像是一盏即将熄灭了的灯。 …… …… 顾濯走向楼梯,无视酒楼里站着的那些普通人,去往长街。 有无数张脸映入他的眼中,那是街头闲汉的满脸横肉,那是七十老人的怒目圆睁,那是稚嫩孩童的天真狂热,那是坊间织妇的歇斯底里。 这都是数百年来在济泺城中土生土长的寻常百姓。 所有的这些普通人此刻都在对他怒目而视,手里拿着铁镐与砖块与木棍充当所谓的武器,大声嘶吼着掩饰心中恐惧的话。 “杀死这个屠城的魔头!” “不能让他活着,要不然我们的家人都会死!” 顾濯置若罔闻,任由这些百姓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自己打来,在无功而返后相互推搡起来,彼此拥挤到摔倒在地相互践踏到发出哀嚎与惨叫。 于是后来的人们在混乱中以为是魔头开始杀人,在惊慌里滋生出更多的害怕,而怕到极致后却又是催眠着自己向前的所谓勇气。 这都是他所真实看到的画面,他没有看到的是世家中人的从容贵气,是名流文士的潇洒俊逸,是宗门长老的森严气度,是朝廷官员的责任与担当。 所有的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们,在此刻一个都不见,好似是被这看不见尽头的民众的海洋所淹没。 顾濯走向这片人海,神情平静不见冷漠。 有风起,不知从何而来,拂动衣袂。 磅礴真元随之而出,随风纵横于长街之上,硬生生地在人海中震开一条道路。 顾濯行在其中。 走过那些妄图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的普通人,走过那些被弹回去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的普通人,走过那些被自己的夜壶里的尿液糊上一身的普通人,走过所有这些在外力与自我催眠中已然丧失自我的普通人 某刻,阳光笼罩下的人海中忽然出现一把染血的飞剑,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斩向顾濯的脚踝。 顾濯随意虚握。 飞剑顿时停下,剑锋上的鲜血莫名沸腾,剑身发出被天地元气挤压到不堪重负的悲鸣声,断裂成半! 那位被飞剑破腹的农夫,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茫然低头望向慢慢从肚子里流出来的内脏,心想这剑为什么像是从身后来的呢? 然后他看见那把断裂的剑刃正在刺向自己,从他被破开的腹部中穿过,带起一声戛然而止的惊恐惶然惨叫。 农夫听着这道声音,惘然中还未来得及明悟,便已死去。 由始至终,顾濯都没往那里看过一眼。 那一袭黑衫始终不见血迹,无论是那些藏在尸体中悍然爆发的道法,还是与先前相似的破腹而出的各种法器,都不曾真正触及他的身体。 他平静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在人海中走出一条通天大道,走向那座高高在上的城门楼。 藏身在人海中的修行者们开始生出惧意,比站在前方的民众更无法抑制地失去愤怒,怔怔地看着那个非人般的魔头,心中再也找不出哪怕半点的勇气,下意识仓皇逃跑。 就在转身的瞬间,有风带着浓郁不散的血腥脏臭味道来到他们的鼻子里,紧接着这些所谓的强者感受到自咽喉处爆发出来的痛意,想要喘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呼吸到空气,他们的喉管已经暴露在天光之下,鲜血如般从中绽放,染红每个人的眼睛。 今日的阳光是那般清丽。 照得这个血的世界是这般的鲜艳。 顾濯沉默行走在这个喧嚣而孤独的世界中。 …… …… 城门楼上。 济泺太守看着长街上极尽猩红残忍的世界,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胸膛好似被无限沉重的巨石狠狠压住。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嘴唇正在抖动,难以置信问道:“这怎么可能做到?” 没有人在责怪太守的失态,无论是潮生神宫的宫主,还是桃止山的副山主……所有这些高高在上不必踏入人海中的大人物,都在为长街上发生的事情深陷震撼的情绪中。 谁也无法理解,顾濯到底是怎么找到那些藏在人海中的修行者,到底是怎么以连归一都不是的境界这样子杀人,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千万年来,人世间从未发生过今天的事情,就连相似之事都不可能有! 一种无法言语的强烈恐惧出现在城门楼中的大人物的心中,气氛在沉默中变得越来越压抑,太守胸膛的那块巨石好似出现在真实的世界中,压得在场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然而谁也没有提出离开二字。 大人物们依旧死死地看着长街,看着那位正在朝城门楼走来的男子,看着那件依旧不曾沾上半点鲜血的黑衫。 …… …… “他以为这样做,百姓就不是因他而死吗?” “一切都是因为他来到济泺城!” “这只不过是假慈悲!” “血流成河,他就走在这条河里,干净都是假的!” “我们要做的是杀死他,为世人结束这场灾难。” “这是必须要的牺牲!” 城门楼里渐有声音响起,分不清是来自哪位大人物的口中,又或许是来自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伴随着这些话,他们渐渐换来心安与平静,得到想要与需要的勇气。 …… …… 狂风不息,缭绕顾濯身周。 不断有人试图站在他的身前,然后被掀翻出去,周而复始。 哪怕这时的他在事实上已经疲倦,精神正在憔悴。 自阴平一夜起,接连七日遭遇或大或小共计十余场截杀,再到今天这好似看不见尽头的人海,他几乎没有过真正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如何能不累? 只要是人,那就会累。 然而顾濯的眼神始终平静,找不出半点倦意,因为他很清楚一个事实。 唯有真正的平静淡然,方能令人感到不可战胜的绝望。 那才能杀死他今天想要杀死的人。 便在下一刻,顾濯停下脚步。 不知从何而来的女童,随着人海的潮水的退去,出现在他的前方。 她的脸上布满惘然的泪水,双手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玩偶,应该像是怕被弄脏了? 她发现周围忽然变静了,迷茫地抬起头望向前方,见到顾濯。 她才知道自己遇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脸色变得急剧惨白,连哭泣都忘了,更何况是逃跑? 酒楼上,关信古的眼神变得极具愤怒。 他清楚地看到,有人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刀,抵向那个女童背后。 那位农夫经历过的事情似乎就要再重演。 “你们疯了吗?!” 关信古嘶吼大喊,双手抓碎窗棂,就要冲出去。 与此同时,停步的顾濯举起那把杀猪刀。 这是他踏上长街后第一次抽刀。 杀猪刀的刀身并不明亮,无法倒映出那个女童恐惧的面容,下意识紧闭着的眼睛。 鲜血瓢泼而起,落下。 扑通。 女童感受着溅在自己脸上的炙热液体,呆呆地睁开眼睛,发现有个陌生人倒在身旁,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好像是得意? 顾濯踏过那具苍老的尸体,继续往前。 忽然之间,整个世界都静了。 阳光无声远去。 乌云飘来。 有微雨落下。 …… …… 静的是人海,不是顾濯。 他走在微雨中,继续去杀那些该死的人。 人依旧在死,人潮的怒火也就无法被冷雨所浇灭。 顾濯却不在乎。 踏过鲜血与雨水与尸体,城门楼与他越来越近,不再是遥远的。 那些大人物就像是浪潮退去后的礁石,开始被他看见。 …… …… 太守霍然转身,望向潮生神宫的宫主,沉声问道:“够吗?” 潮生宫主面色阴沉,摇头说道:“死的人太少了。” 众人闻言,恐惧浮现于眼。潮生宫主望向飘落着的雨丝,说道:“但有着这场雨,那就可以。” 那些惊恐与惶然随着话音消失而消失,大人物们终于有了底气。 今日济泺城中之所以冒着大不违做出这样的布置,是因为潮生神宫有着一门传承悠久的强大阵法,阵成后甚至可以镇杀得道境的强者。 魔主再如何强大,再如何无惧无垢境,与得道境依旧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这就是让魔主死在济泺城的唯一可行办法。 哪怕摆出这座阵法必须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依旧是值得的。 而且城门楼上的他们最后也将站出来面对那位魔头,与百姓们同生共死,不是么? 那这就不需要有任何的愧疚之心。 …… …… 顾濯行至城门楼前。 无数百姓组成的人海,被他从中走出一条道路,留下空白。 太守站在窗前,望向走出人潮的那个魔头,与之对视。 明明是居高临下,他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冷漠俯视着的人,于是愤怒。 愤怒没有影响他的理智,甚至无法体现在他的声音里。 “像你这等满手血腥十恶不赦的邪魔,罪该万死!” …… …… 诛字回荡在济泺城中,远行四方。 城外远山的某座离亭下,司主的视线跨越数十里的距离,落在长街之上。 残留在其中的鲜血开始剧烈的震颤,从石砖的缝隙中飘起,从留有余温的尸体中飘出,从酒楼的窗纸上飘离……连带着雨水一并飞起,飞向站在城门楼前的顾濯。 数十道像是束带般的血流,转眼间化作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成一座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阵法。 顾濯站在这圆的最中心。 与鲜血混为一体的雨水在阵法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强大,直至如血般浓稠。 这就是今天这场围杀的最根本倚仗和底气。 …… …… 数年以前,顾濯曾经在慈航法会和一位潮生神宫的弟子交过手, 那时他就对这宗门抱有印象。 所谓潮生,求的是一浪比一浪更高,以最为蛮横直接的方式碾碎敌人。 在那天,顾濯以硬碰硬的做法正面击溃那位弟子,让其道心险些当场尽碎。 今天的他决定用一种更加粗暴的做法。 …… …… 潮生神宫的宫主自城门洞中走出,隔着血阵与顾濯对视。 他的面容是冷漠,眼神却是无法掩饰的狂热,那是有幸参与杀死魔主这桩盛举的幸福。 他似乎认为此刻的自己理应要有风度,如此才能更好地留在史书上,嘴角缓缓扬起。 他微笑着说道:“为了表达对您作为修行路上前行者的尊重,请您出手。” 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很嚣张,可以致人发怒。 顾濯还是没说话。 更多的人出现在那位宫主的身旁,都是先前没有现身的大人物。 血阵越发强大,腥臭的味道越发浓郁,令人作呕。 不知何时,顾濯的衣袂静了。 缭绕不止的狂风消散无踪。 世界变得更加安静。 大人物们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眼中流露出真实的喜悦之色,提前兴奋。 太守自然也看到了。 于是他不再居高临下,在民众的注视中离开城门楼,来到顾濯的前方。 所有人都知道,他准备亲手完成不久前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很多人都在想,这场忽如其来的微雨是不是天地在为魔主送行? …… …… 城门前一片死寂。 顾濯望向前方,血阵让他目之所及皆尽猩红。 他闻着那刺鼻的味道,迈步往前。 太守不再心惊,与潮生宫主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得到明确的答复。 冰冷华美的长剑被身着官服的中年人拔了出来。 然后他看着顾濯的眼睛,面无表情喝道:“你该死了!” 话音落时,狂风乍起。 无数雨珠翻滚沸腾,与浓稠的鲜血骤然分离,轰然巨响声中,血阵崩解。 顾濯一步踏出,来到济泺太守身前,挥刀斩落。 只是瞬间,那一身官服被杀猪刀斩成碎片,如蝴蝶般被狂风吹走。 没有人能在这时反应过来,就连臻至无垢境的潮生宫主,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再无衣衫蔽体的太守的命根子被那把杀猪刀斩断。 鲜血从中飞溅而出,模糊不住民众的视线,百姓们清楚看到敬爱的太守大人变成太监,再看到那把杀猪刀把那具丑陋身体的血肉片落。 这和杀猪……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场间一片死寂。 直至太守痛苦的哀嚎声响起。 在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前,在万民的目光注视下,他清醒着想要伸手遮蔽自己的丑陋,却只能一次次地在途中被斩断,惶恐的泪水和鼻涕从他的眼眶和鼻孔中疯狂涌出,糊了他的嗓子,便也堵住了求饶的声音。 谁也无法想象出此刻这一幕凄惨至极的画面,在事实真正出现之前。 潮生宫主开始恐惧。 桃止山的副山主开始惊恐。 落星宗的那位掌律使开始惊慌。 无数的疑惑出现在他们心中,谁也无法理解以鲜血凝就而成的阵法会在瞬息之间被瓦解,那些混杂在其中的雨珠为何而沸腾? 难道是这方天地不同意他们杀死魔主吗? 极其强烈的惧意淹没每一个人的心头,没有人想要成为下一个济泺太守,没有人想要以这种方式被记在史书之上,于是他们再也顾不上除魔卫道的大事,决定逃走。 然后。 一声极为悠长的剑鸣响起。 时光似是因此而慢。 在这漫长的刹那当中,大人物们看着那个魔头提着杀猪刀,朝着自己走来。 一刀,再一刀。 二刀,又三刀。 千刀,成万剐。 衣衫被割破,密密麻麻的伤口出现在他们的身上,宛如凌迟。 顾濯行走在这暂缓的光阴中,沉默着挥动手中的杀猪刀,让这些人承受着至为沉重的痛苦。 在普通人的眼中,这刹那有无数个黑色身影出现在城门洞前,出现在每一位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身前,带来四溅的鲜血。 …… …… 那位潮生宫主境界高深,不惜代价爆发出最为强大的手段。 为且慢所慢的时光,无法再禁锢住他的脚步。 他于惊惧中爆发出搏命的勇气,五指紧握成拳,轰向顾濯。 这一拳是如此的强大,气势绝伦,满天雨水为之骤滞。 顾濯却看都不看。 下一刻,随着阵法崩解而散落的鲜血无声凝聚,出现在那个拳头的前方,仿佛城墙。 轰! 潮生宫主的拳头与城墙相遇,就此力竭。 顾濯转过身,迎着那茫然不敢置信的目光,挥落手中的杀猪刀。 刀落时,人未死。 …… …… 或许漫长,或许短暂。 随着剑归入鞘的那一声轻响。 城门楼前的无数道虚影凝聚归一。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再也无法站着,都已跌倒在地,衣衫尽碎,满身伤痕地活着。 顾濯站在微雨中,衣衫微湿。 不知是雨。 还是血。 (本章完) 第278章 举世皆惊 第278章 举世皆惊 山道外,离亭下。 此间阳光正好。 司主看着那场未曾停歇的微雨,看着济泺城中的死寂,眼神不见变化。 “一切就像您预料中的那样。” 那位巡天司强者声音微颤说道:“今天这场围杀不可能杀死魔主。” 司主神情温和说道:“所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默许事情的发生,任由那些人不择手段到把百姓聚集起来,只为布阵?” 他的这位心腹下属在巡天司中地位超然,过往那些年里仅次于裴今歌和青霄月,但却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唯有外号。 ——七通。 这个外号的意思很是直接,指的是其本人七窍皆通,在感知方面有着极高深的造诣,尤为擅长窥探旁人虚实。 “是的。” 七通犹豫片刻后,低头说道:“我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司主说道:“因为我从来就不觉得他是嗜杀之人。” 七通不由愣住了。 司主的声音里听不出嘲弄:“虽然他称之为魔主,但这不代表他喜欢杀人,既然他不喜欢杀人,那今天济泺城中就不会血流成河,我又有什么必要去阻止事情的发生呢?” 听着这话,七通神情微惘,喃喃自语问道:“可巡天司的存在,难道不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司主神色不变说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无所不知,在你我谈话的此时此刻,大秦的辽阔疆土上必然有百姓在遭受不公,谁也无法让这样的事情永不发生。” 七通醒过神来,看着他说道:“但这不是我们袖手旁观的道理。” “正因为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司主再次望向济泺城,说道:“巡天司更应该把力量放在有必要去阻止的那些事情上,在今天这样的时刻进行适当的置之不理,明白了吗?” 七通无言以对。 司主说道:“而且现在的结局不是很好吗?贪官污吏被当众凌迟,世家与宗门的废物被打入尘埃,我相信济泺的百姓会很满意今天发生的故事。” “毕竟没有几个人死去的同时,还亲眼看到这么一场大热闹,足以成为下半辈子茶余饭后向旁人炫耀的谈资了。” 他微笑说道:“不是吗?” 阳光正好,七通的身体却变得僵硬了起来。 司主吩咐说道:“只不过你会因为这场热闹而忙碌。” 七通发现唇舌有些干涸,声音变得艰涩:“您的意思是?” “济泺发生的事情不能传开。” 司主看着他说道:“消息需要被封锁,因为后来的人们需要勇气。” 七通沉默了。 司主漠不在乎,继续说道:“我记得赵启和南宗都在沧州,那不久后他们就要与顾濯相遇了,试试看去让这两人出手……” 话没能够说下去。 七通打断了他,眼神惘然而困惑,问道:“可您那天在未央宫前,不是亲口说过要救众生吗?难道死在今天,死在这一路上的那些人就不是众生了吗?” 司主笑了笑,笑容如阳光温暖,说道:“当然都是众生,这是谁也无法否定的事实。” “但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这世上总有些人是我们救不了的,所以救众生的途中必须要有人为此而牺牲,我想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 散发着腐朽味道的老人眼神平和,诚实说道:“魔主是过往千年间最了不起的修行者,哪怕现在的他不再是过去的道主,我也没有绝对的信心可以杀死他,为求万无一失,我就必须要这样冷眼旁观下去,这也是直到今天我依旧不愿直接出手的原因。” 七通的声音变得很是艰涩,摇头说道:“可是,我想这些牺牲是皇帝陛下所不愿看到的。” 司主微微笑着,说道:“陛下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事情,因为他是极骄傲的人,今天的事情要是落在他的耳中必然会被否掉,所以他现在不必知晓这一切。” 七通再次沉默了。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上司,认真说道:“济泺城中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永远地被隐瞒下去。” 司主如何能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这不重要。” “为什么?” 七通依旧看着老人的眼睛,语气越发坚定。 司主与之对视,笑容有些感慨,说道:“重要的是,只要那鲜血能让顾濯耗费一丝的精力,就不算是平白流淌,只要最后魔主被杀死,这一切牺牲就都是值得的。” 七通说道:“然后呢?” 司主笑着说道:“然后在魔主死后,皇帝陛下将会接受这些牺牲作为代价,不作追究……这应该就是你认为现在的我心中抱着的想法。” 七通低下头,舔了舔愈发干涸的嘴唇,说道:“没错。” 司主说道:“所以你错了。” 七通下意识抬头望向他,想要问出一个究竟。 “我终将死在魔主身死时……” 司主敛去笑容,眼神平和而从容,说道:“与今日身死者,与昨日之去者,并肩踏入滔滔黄泉。” 七通再也没有说话了。 是的,他当然可以继续指责这不是牺牲旁人的道理,那绝不是巡天司该做的事情。 然而在司主已经决定自我放弃,以寻求最大限度的可能性的当下,世俗规矩如何能够成为他身前的樊笼? 更何况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那些有资格去尝试杀死顾濯的人,根本不认为今天济泺城中发生的事情不该发生,都认为这是一次物有所值的尝试。 那这是否大势所趋? 七通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此刻身在济泺城中的那位魔主……或许是孤独的。 “去做该做的事吧。” 司主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杀死魔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人要为此而勇敢牺牲。” 说完这句话后,不再年轻的他拖拽着正在腐烂的身体,往离亭外走去,继续东行。 …… ……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血水与碎肉混杂在一起,随着雨水缓慢流向四面八方,散发出死寂的意味。 顾濯仰起头,与天空再见。 寒雨冲洗着他的眼睛,抹不去的是疲倦。 他伸出手,把微湿成绺的发丝捋至肩膀后,苍白面容再无遮掩。 那把杀猪刀依旧被他握在手中,但再也没有落下,因为刀刃上都已是缺口。 狂风早已远去,雨中的济泺在鲜血中莫名平静。 顾濯望向道旁那株开得正盛的梅。 杀猪刀被他随手丢掉,落在那位潮水神宫宫主的胯间,带起一声沙哑的低沉嘶吼,并不震耳欲聋,因为喉咙早已无力。 无数道视线里。 衣衫微湿的顾濯,转身面向站在长街上、窗台后、砖墙旁的那些百姓,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下一刻,济泺城中的死寂被打破。 恐惧的声音开始响起。 “魔头,不……就是疯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怎么能这样杀人的!” “不行,不行,我们得赶紧走。” 站在血泊里的百姓看着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看着那些倒在地上衣不蔽体的大人物,想着连平日里自己最为尊重的大人们都落得这样的下场……很多人在这一刻竟是生出兔死狐悲的奇异同理心。 是啊,连太守大人和潮生宫主这样的人都落得这般下场,像我们这种寻常百姓的下场难道不应该要来得更惨吗? 然后有人发现自己的身旁也有人死去,四肢都已扭曲,指骨破开了血肉的包裹,满脸脏污……于是人们更加坚信自己的看法就是事实,全然没有发现这些人其实是被千万个不同的足印践踏至死。 这些念头是如此的真实,出现在每一个百姓的心中,恐惧再也无法抑制。 在顾濯的眼中,人海就此轰然散开。 曾经勇敢到不顾生死的人们,再也没有留下来的勇气,在混乱中不顾一切地开始逃跑,手脚并用地逃跑,按着别人的肩膀逃跑,踩在别人的身上逃跑。 画面是那样的混乱。 哭泣因绝望而生。 哭声掩去了雨声。 或是惶然,或是嚎啕,或是麻木……相同的都是恐惧。 顾濯看着那些把自己活成蝼蚁的寻常百姓,眼里找不出任何的情绪,心情愈发冰冷。 他闭上眼睛,遮去再也无法遮住的疲倦。 有风起,挟寒雨穿行于长街之上,依循着他的意志落在那些即将在混乱中死去的百姓身上,为这些终究是无辜的人留住性命。 就在这时候,一道剧烈喘息着的声音在顾濯身后响起。 “你觉得今天过后会有怎样的传闻?” “我可以告诉你,谁也不会知道你今天做过的事情,你有过的那些仁慈,这些愚蠢至极的白痴只会不断地和自己认识的人说,说你杀人不眨眼,从那头杀到这头,杀了个血流成河。”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没意义的,你明白了吗!” 那道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高昂,带着极大的嘲弄与讥讽,纵声狂笑:“所以你他娘的和那群白痴百姓没有任何的区别,不,你要比他们还要来得更加愚蠢!” 顾濯置若罔闻。 说话的人不是济泺太守,而是那位潮生神宫的宫主。 他忍受着钻心般的耻辱与痛苦,把那把杀猪刀从自己的胯下拔出。 该流的血早已在先前流过,随着刀锋的离开,些许碎肉从中掉落下来,竟是看不到太多的血水,与砧板上的猪肉着实没有太多的区别。 潮生宫主拖拽着自己已被千刀万剐的残躯,极其强大地站起身来,用仅剩一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濯的背影,嘶声咒道:“今天的事情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你绝对会死在自己的愚蠢里面!连人都不敢杀,我还没见过像你这般可笑的白痴!” 顾濯睁开眼。 不是因为这包含怨毒之意的咒骂,而是长街人群即将散尽,他不需要再去耗费那些多余的心力。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那位潮生宫主,看着那些将死未死的所谓大人物,看着那些再是清楚不过的恐惧与憎恨,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拔剑杀人。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 那位潮生宫主更加愤怒,其余人开始跟着愤怒,污言秽语与微雨齐飞,不堪入耳。 顾濯往长街走去,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匹毛色不纯的枣红马。 马蹄声响,踏破满是血污的水洼,他戴上随手顺来的斗笠遮雨,便也遮去了天。 城门楼前的大人物们陷入惘然,看着那匹马从自己身旁走过,心想今天难道这样就结束了吗? 为何你就杀了那么几个人,为何你不杀死我们呢?然后有人在茫然中想到,或许如此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 在这个念头生出后,这些平日里再是要脸不过的人开始想死,但却迟迟无法自杀,因为他们终归不想死。 唯有潮生宫主是例外。 站在雨中的他,不屑讥讽嘲弄地看着骑在马上的魔主,握住手中那把杀猪刀,没有任何留恋地抹向自己的咽喉,因为他不能接受自己这样的活着。 然而……刀锋最终却没能抵在他的咽喉上。 当。 杀猪刀从潮生宫主的手中落下,与青砖石相撞,溅起碎石砾。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根本不听控制的双手,惊怒喊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杀不了自己!” 顾濯的沉默依然,蹄声依旧。 一切都已在无言中。 死是解脱,亦是恩赐。 所以我会让你以最为痛苦的方式活着。 那匹枣红马被城门洞中的黑暗淹没,哒哒哒声音渐行渐远。 潮生宫主看着顾濯的背影消失在眼里,呆住了。 片刻后,他双膝跪倒在地,嚎啕痛哭不已。 …… …… “你……还能撑得下去吗?” “再继续这样,你真的会死的。” “死在你成为我们之前。” “我知道你不愿意道化,彻底变成非人的存在,但再怎么样也得先活着吧?” “活着才有希望啊!” 行在凄风冷雨中,顾濯并不真正孤寂。 世间万物从未舍弃过他。 若非如此,济泺又怎会恰好迎来那场微雨,让潮生神宫的阵法得以成型又在转瞬间破灭? 顾濯伸出手,用掌心接住些许雨水送入唇中,缓解咽喉间的干涸。 “我从未想过死,便不会死。”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所以你们可以放心。” 这句话很硬,听不出柔和的意味,无法带来愉快,但谁也没有责怪他。 如山般的沉重倦意真实存在着,在这种时候强求温柔,未免过分。 一束阳光破开乌云,穿过层层雨帘落在顾濯身上,画面神圣而庄严。 与入夜后的那轮皓月不同,无论春夏秋冬,太阳总是习惯沉默。 沉默不代表无为,它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照看顾濯。 那是冬日下的温暖阳光,是踏出江水后的剧烈燃烧的暮火,是某天午后映出眼前景色清丽的阳光……乃至于恰好落入某位敌人眼眸里的刺目光明。 故而当它久违地开口说话后,万物寂静。 “那个小姑娘差不多要到神都,所以你不用再这样拼命了。” 顾濯抬起斗笠,望向前方烟尘不起的寂静官道,在阳光中惬意地闭上眼睛。 那一袭染着血与雨的黑衫,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泽,彷如神辉,无比圣洁。 他说道:“那我是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 …… 同一片天空下,神都阳光正明媚。 谢应怜同样骑着马,戴着斗笠。 这些天里,她本该崎岖的旅途是意料之外的顺利,由始至终没有遭遇过哪怕一次的袭击。 不是因为巡天司不把她放在眼里,又或者谢家被法外开恩免去死罪,而是顾濯以自己不加掩饰的行踪,带走整个人间的目光。 其中具体用意,谢应怜又如何能猜不到? 她无法理解顾濯为何这样做,但她无比喜欢这种做法,因为这是真正与世为敌,值得她为之而崇拜。 神都城门近在眼前,守城的士兵正在认真检查着每一位入城者的路引,务求没有任何的差错,故而城外排起了很长的队伍。 在众人的注视中,谢应怜没有勒马止步,依旧前行。 不过转眼间,便有城门司的强者赶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身着华贵长裙的女子。 就在这位将领准备开口时,一道清脆而骄傲的声音先行响起。 来自谢应怜的唇间。 “魔主让我给这个世界带句话。” …… …… 极短的时间里,本已平静的神都迎来仅次于冬至那日的纷乱,长街之上无数马蹄声如骤雨般响起,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连带着最新的消息。 在这之前,便有城门司的强者不顾大秦律例,以最快的速度纵身破空而起赶往皇城,把谢应怜的意思送到御书房中。 与此同时,巡天司与数个衙门的官员聚集在一起,翻查着记载过谢应怜这三个字的每一份卷宗,务求找出她与顾濯存在过的所有交集,再从中搜寻出隐藏在其中的秘密。 整座神都不复平静,无数人都在为此而忙碌,焦虑显于面容。 这一切不过是谢应怜说了句话。 她说,顾濯要对这个世界说句话。 举世便已皆惊。 …… …… 谢应怜没有被拦下来,连带着她骑着的那匹马。 朱雀大道空无一人,各个部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让平民百姓回到家中,不要再出来。 大道两侧,巡天司的修行者严阵以待,远方好似有玄甲重骑正在等待命令,随时都有可能发起冲锋。 阳光笼罩下的神都上空,有清光隐约而显。 ——那是未曾修复完整的神都大阵。 这与冬至那天的景象已相差无几。 这一切当然与谢应怜无关。 只与那道钟声有关。 与顾濯有关。 …… …… 双方见面的地方不是御书房,也不是未央宫前,而是皇城的广场前。 在未央宫之变中身受重伤的宰相正在卧床,司主为杀魔主之事远行在外,作为大秦军方代表的三位王将此刻都不在城中,除却白皇帝本人以外,唯有皇后娘娘有资格接这句话。 于是她来了。 皇后娘娘姿容绝世,境界高深,早在多年以前便已为世间女子所仰慕。 谢应怜也不意外。 事实上,她不是第一次与皇后娘娘见面。 那届夏祭夺得头名后,未央宫照例举行过一场晚宴,在那夜她曾隔着珠帘得了一句鼓励。 她是极骄傲的人,当然不会因此而感到兴奋,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熟悉。 直至今日,谢应怜终于明白那时的自己为何会生出那样的感觉。 “原来……” 她看着皇后娘娘的眼睛,从那温婉眼神中看出最为无情的冷漠之色,好生感慨说道:“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 在前来与谢应怜见面的途中,为巡天司所彻查得出的结论,便已出现在皇后娘娘的手中,故而她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顾濯曾经对这个姑娘说过一句话,你有病吧。 皇后娘娘当然不会重复这四个字,便也不会为此生气,微笑说道:“我想,这不是他让你不远千里带来的话。” 谢应怜还以笑容,说道:“当然不是。” 皇后娘娘说道:“那是什么呢?” 谢应怜说道:“我听说朝天剑阙有个名叫陈迟的弟子被抓住了。” 无数道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很多官员想起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陈迟将要在今日遭受凌迟。 皇后娘娘笑意不改,仿佛对此一无所知,没有说话。 谢应怜早已下马。 此刻她站在万人目光中,迎着阳光负手而立。 她的神情无比惬意,眼眸里找不出半点怯意,有的都是快意。 她不在乎皇后娘娘的沉默,莞尔一笑说道:“那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皇后娘娘说道:“请讲。” 谢应怜叹了口气,说道:“但我还是认为那句话太复杂太麻烦太酸太过无意义的文艺腔调,所以我会换一个更加直接的方式把那句话说出来,方便你们明白他的意思。” 皇后娘娘微微挑眉,似乎终于觉得眼前的这位女子有些意思,不是流连于俗气的人。 谢应怜诚实说道:“这句话是他为了自己的那些朋友说的,因为他不想被威胁……” “所以谁敢对他的朋友动手。” 少女转过身,不再去看皇后娘娘,对世人嫣然一笑,说道:“那就准备好死全家吧。” (本章完) 第279章 是他的人 第279章 是他的人 神都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每一道落在谢应怜身上的目光都是震撼的,谁也无法在这句话面前维持住自己的平静,但却又诡异地沉默着,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就连皇后娘娘也眯起双眼,眸子里的情绪是那般真实。 从诧异,嘲弄,讥笑,再在不屑中迎来同样的沉默。 当谢应怜转过身时,所见到的就是最后的不屑。 少女似乎觉得这很有意思,挑了挑眉,说道:“要赌一下吗?” 皇后娘娘没有说话。 谢应怜微微笑着,说道:“试试看,杀死我。” 皇后娘娘看着这位晚辈,忽然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句话。 ——原来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 她当时以为谢应怜是在挑衅,试图让自己为此愤怒。 事实上,那是一句真心话。 “用我的命来戳破他对你们的威胁。” 谢应怜笑容愈发灿烂,诚挚说道:“只要在我死去后,钟声不响,那就证明他在虚张声势的事实,你们可以尽情利用他的朋友去要挟他,怎样?” 皇后娘娘沉默不语。 在她身旁,高居庙堂之上的朱紫公卿们神情微变,以为娘娘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没有人愿意在亲眼见证钟声响起,成千上万的亭台楼阁尽数沦为尘埃的壮阔画面后,再一次听见那声丧钟。 就连皇帝陛下也不愿意。 然而谁也不敢在此刻开口劝阻,不愿让自己与妥协二字被画上等号,那是纵使身死也绝不能背负的沉重代价。 “可惜。” 谢应怜的视线从这群朱紫公卿身上扫过,有些失望但不多。 早在很多天以前,她就知道这些所谓了不起的大人物的习惯——无论是以贵人语话迟,还是别的任何理由解释,都改变不了这些人在大事上的踌躇不前。 都无所谓了。 她的目光落在皇后娘娘的身上,等来答复。 “顾濯的原话是什么?” “谁若想门中上下皆坟,那便动手。” 谢应怜的语气很随意。 皇后娘娘看着她,评价说道:“比你那句粗鄙之语要动听太多。” 谢应怜说道:“都是一个意思。” 皇后娘娘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可以散去,说道:“走吧。” 谢应怜不为所动,问道:“所以你的决定是?” 皇后娘娘嫣然一笑,说道:“我认为那是一句十分无聊无趣的话。” 谢应怜有些好奇。 皇后娘娘面不改色说道:“无论昨日还是今天,不管是我还是陛下,从未有过以其好友之性命做要挟的念想。” 听到这句话,正在离开途中的某位官员身体骤然僵硬,想起在自己的决定中即将迎来凌迟的陈迟,下意识想要回头后望。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让他以最安静的态度维持着自己的步伐。 啪啪啪。 谢应怜正在鼓掌,似是真情实感般赞叹着,说皇帝陛下果真爱民如子。 这句话是如此的真诚,听不出半点阴晦的肮脏嘲弄味道。 皇后娘娘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下场?” 谢应怜自问自答道:“既然你不愿杀死我,以此来确定他的虚实,那你最多无非就是让我软禁在神都,又或者……” 她莞尔一笑,问道:“把我送进教坊司?” 皇后娘娘摇了摇头,说道:“这些都不是我要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任何的意义。” 谢应怜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听闻你和易水掌门的子侄有婚约。” 皇后娘娘说道:“朝廷将会十分乐意见证这门婚事的完成。” 谢应怜墨眉微蹙,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真实用意,问道:“然后?” 皇后娘娘没有回答。 她很自然地牵起谢应怜的手,没有留下哪怕一丝的反抗余地,带着少女往皇城走去,说道:“我想,挽衣很有和你见面的兴趣。” …… …… 御园中有湖,景致秀丽。 不知为何,湖的名字很不吉利,独一个离字。 林挽衣站在水榭下,与谢应怜相对而立。 在她们的身旁,找不出哪怕一个身影的存在,空空荡荡。 “或许让你失望。” 谢应怜说道:“但他真的没有提到过你的名字。” 林挽衣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不是我在意的事情。” 谢应怜也不意外,说道:“那你在乎什么?” 林挽衣说道:“他现在怎样?” 谢应怜心想果然如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过来的路上,皇后和我说过你的事情,准确地说,是你在半途被顾濯撇下来的事实。” “像你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非要勉强而为之,不过是累赘。” 她看着林挽衣,眼里流露出些许居高临下的悲悯色彩,最后说道:“所以在离开你以后,现在的他活得很是不错。” 林挽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 当然是不舒服的,谁也不可能在听到这样的话后,还能从容高兴。 然而就在片刻过后,她的唇角上却绽放出明媚笑容,彷如今日的阳光。 谢应怜问道:“你在笑什么?” 林挽衣看着她说道:“你比我更像是我母亲的亲生女儿。” 谢应怜想了想,说道:“我现在更心疼你了。” 林挽衣望向湖中锦鲤,说道:“不必。” 谢应怜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问道:“为什么呢?” “如果我是你这样的人……” 林挽衣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倒映着阳光的鳞片,与谢应怜对视,平静说道:“那我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她亲手给玩死了。” …… ……时值严冬,山间气候更低。 冬树的枝杈早已失了绿红黄叶,残留孤枝把天空分割成无数细块,洒落的疏淡阴影覆在温泉周遭的那些尸体上,与其中流淌着鲜血的伤口莫名契合。 按照职责的分配,这些尸体可以被简单理解为斥候,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顾濯的去向,为此可以付出性命。 故而他们来自于巡天司与无忧山,唯有这两个地方才能培养出来擅长隐藏的死士,然而他们终究是死了,死在与天地为敌下。 顾濯坐在温泉边,双脚放进热水里,享受着这难得的歇息时刻。 他知道这样的平静终不可久,因为司主始终在远方看着他,境界之间不可抹去的真实差距让他很难离开对方的视野。 更不要说他正在与这个世界为敌。 顾濯十分清楚,济泺城中发生的事情,与司主有着绝对的关系。 那天的他之所以没有杀死济泺太守和潮生宫主,只是以最残酷的手段让这些人痛苦活着,是因为他认为只有一个人值得自己认真去杀。 ——司主。 然而问题在于,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杀死司主,除非动用晨昏钟。 那是他所不愿做的选择。 钟声之外,顾濯最好的办法依旧是破境。 这些天里他一直在做相关的尝试,在这长不过十天的时间里,完成从承意到归一的壮举,但始终没能真正成功,欠缺些许。 三境七阶作为修行界的共识,无论道门禅宗都愿意承认的境界划分法,其中自有道理。 归一境作为其中承上启下的那一着,叙说的是修行者令道体与神魂得以真正合一,开结果,于此后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修行路。 某些天资超然的修行者,在此境中将会成就本命神通,为日后炼就道场留下可能。 就像前监正曾经推测过的那样,顾濯早在当年慈航法会之时,便已为今生的自己炼出神通。 这门神通没有名字,因为他没有为它取名,用处也只有极简单的一个——不增不减。 又在今年春天,他于白帝山中得万物霜天真意,为天地衡补全最后的缺陷,随之而创出与玄都最高妙之法道生相对应的道灭。 然而无论道生还是道灭,可以不逊色于神通,但终究不是神通。 那就不可能杀死司主。 顾濯静静想着。 某刻,他抬起右手,看着掌心间的纹路,若有所思。 思绪未能长久,有声音在他的识海当中响起,为他带来神都发生的那些事情。 接着,那道声音提出一个问题,满是不解。 “为什么你断定谢应怜不会被那个娘娘给杀死?” “很简单。” 顾濯轻声说道:“纵使人最讨厌的永远是自己,但再如何讨厌也无法改变初见之时的见猎心喜,所以皇后不会杀死谢应怜。”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温泉,继续走在未完的路上。 …… …… “你可知魔主为何坚持东行?” 青霄月坐在酒楼窗畔,看着济泺城中已然不见鲜血的街道。 求知站在旁边,认真地伺候着这位等同人生中第二个师父的男子。 “这个问题是不是太简单了?” 他一边干着泡茶的事情,一边说道:“谁都知道庵主亲自去恳求过易水太上出手,顾濯现在拿着且慢登门,长乐庵再怎么厚颜无耻,终究还是得认这件事的。” 青霄月说道:“继续。” “只要顾濯出现在庵主面前,那她就得还这个人情,不管是帮忙疗伤,还是别的什么,总归是要做的。” 求知耸了耸肩,嘲弄说道:“但长乐庵现在明显不想还这个人情,要不然也不会像死人一样沉默,眼睁睁地看着顾濯这一路杀过来,半点慈悲为怀都找不出。” 青霄月说道:“还有呢?” 求知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事儿……其实是在吃绝户的意思。” 青霄月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不是吗?” 求知叹了口气,说道:“再怎么狡辩也好,长乐庵欠下的这份人情都该归在易水上面,就算顾濯现在凭且慢去挟恩图报为的是自保,是迫不得已之举,我也相信他只要能活下来就会补偿易水,但现在不管再怎么说就是吃绝户啊。” 青霄月沉默片刻,眼神怪异,说道:“其实我没往这个方向去思考。” 求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像您这种整颗心在毒水里泡了几十年的人,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世俗间的看法,更不会有任何来自道德上的压力,和我这种正值青春的大好青年有区别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您不必为此而感到伤悲。” 青霄月早已习惯这种胡言乱语的出现,懒得为此而感到愤怒,平静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司主必然也和你有着同样的判断。” 求知有些迟疑,问道:“所以?” 青霄月说道:“长乐庵与顾濯相距已经不远,留给司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将会不得不出手。” 求知神情凝重说道:“战场会在哪里?” “现在谁能知道呢?” 青霄月偏过头,望向正在穿过长街的那群易水剑修,说道:“我只知道魏青词已经到了,接下来的沧州将会变得格外热闹。” 根据巡天司的情报,人间骄阳与剑道南宗如今都在沧州城中养伤。 以这两人的性情,只要司主把这一路上死在顾濯手中的那些名字写在纸上,送到他们的身前,为此而生出战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更不要说亲手杀死魔主,这本就是人世间最大的荣耀,不次于弑君。 谁能抗拒这种名留修行史的诱惑? 求知想着这些,脸色变得格外难看,沉声说道:“那我们的事情?” 青霄月平静说道:“总归会有办法的?” 求知追问道:“比如?” 青霄月摇头说道:“哪怕赵启和南宗都被说动,我依旧不认为魔主会死在沧州城。” 求知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有消息传来……” 青霄月的眼神有些复杂,说道:“天命教的四位长老,以及裴今歌正在北上。” 求知很是无语,下意识嫌弃道:“凭什么裴司主的名字排在这四人的后面?这四人凑起来都不是裴司主的对手吧?” 青霄月看了他一眼。 求知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青霄月面无表情说道:“我要说的是,裴今歌北上只有一种可能,而那可能绝不是亲手杀死顾濯。” 求知不懂,问道:“为什么?” 青霄月有些无语,想了想,说道:“因为裴今歌是长公主的人。” “所以?” 求知还是不懂。 青霄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像是在看白痴似的看着自己的衣钵传人,无奈地道出了那个事实:“长公主是他的人。” (本章完) 采风 采风 游戏太好玩了(真三起源)。另外21号回家,既然今天请假,那当天就不会再请假了。这卷还剩最后一个大情节进行收尾,应该会有能让人感到意外的地方……写到这里忽然有些好奇,有人猜到之前的决战会最后会是那个走向吗? 然后这本书在前天步入一百万字,希望接下来的一百万字也能顺利,按照开书前的计划那样平平稳稳的完结。 (本章完) 第280章 史书是这么记载的 第280章 史书是这么记载的 长乐庵位于东海,却不在深处,而是近陆。 天气晴好时,即便是普通人站在海岸线放目远眺,亦能在海天之间寻得那尊菩萨金身,于阳光笼罩下熠熠生辉。 因为遥远,故而渺小,然而当人们亲眼看见那尊好似亲临尘世的菩萨时,依然会有一种被微渺光尘占据整个眼前世界的感觉,生出强烈的神往与崇拜之感。 那座菩萨金身所在岛屿,即是长乐庵。 庵名长乐,故而海雨天风不可侵,惊涛骇浪无法至,与佛经传说中的妙境法场无有区别。 在那些出海寻觅生机的普通渔民眼中,长乐庵就是黑夜最为明亮的那座灯塔,引领着每一个迷途者踏上安然归家的道路。 与过往不同的是,那尊菩萨金身上隐有残缺破损焦黑迹象,就连阳光也无法完全掩埋。 那是白皇帝以天道印唤来无数光柱降临人间无数佛寺,诛杀无数为道休铸就人间之佛的诵经僧人,所带来的难以磨灭的沉重伤痕。 每每庵中人经过菩萨金身之时,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放缓,与敬畏尊崇无关,与恐惧很有关。 残缺菩萨金身坐落的那座最大的岛不远外,存在着一座鲜少有人在意的寻常小岛,岛上树木不曾因寒冬的到来而凋零,时至今日依旧苍翠欲滴。 岛上地势起伏平缓,散落着数间佛寺,但庵主却不在其中。 尼姑面朝大海,静观海浪拍打礁石,溅成无数雪浪。 庵主的眼里依旧有着鲜活的意味,找不出将死之人的枯寂,给人一种平静中蕴藏着喜乐的感觉。 “要是没有人能阻止,最迟在七天后,魔主就会来到庵里。” 一道声音在庵主耳边响起。 说话这人不仅仅是长乐庵的尼姑,还是名义上的大秦国师。 明明身着寻常灰色衣衫,但却丝毫无损其美貌,反而为其增添出一抹独特的诱人味道。 庵主轻声说道:“你不想要见到魔主?” 国师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我只是不想长乐庵成为历史。” “整个天下都知道司主正在着手围杀魔主,为此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资源,世家与宗门,大秦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甚至默许济泺城中发生那样的事情,只求为杀死魔主这件事多上一丝的可能,但……” 她神情极为凝重说道:“司主偏偏从未与庵里说过哪怕一句话。” 庵主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这让你感到不安。” 国师没有否认,转而问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倘若魔主真持且慢登门拜访,届时庵里要为偿还王祭的人情,让庵里的弟子赴死吗?” 庵主听着王祭二字,望向她的侧脸,没有说话。 国师没有避开,以为这沉默是在迟疑,继续说道:“我认为庵里欠下的人情是属于易水的。” 庵主的笑容不曾消失,但还是无言。 国师看着她,认真说道:“没有人知道王祭死前发生的事情,那又有谁能确保且慢真的就该在魔主的手中呢?” 庵主敛去笑意,似是若有所思,说道:“也许。” “辛苦您了。” 国师起身,往后退上数步,行郑重大礼。 庵主始终没有回头。 听着脚步声远去,她没有为此而感到疲倦与厌恶,只是有些唏嘘。 人之将死,尚未来得及留下几许善言,世事已然无视她的生死提前变迁。 庵主如何能看不出国师的想法? 禅宗一败涂地。 慈航寺随着道休身死道休,已无资格再为禅宗之首,长乐庵便有资格取而代之。 国师亦能是日后的庵主,在成为庵主后她便能以国师之实,令禅宗与大秦再次媾和,纵使那必然是依附,又有什么不好?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长乐庵要在今次围杀魔主中站队正确。 为此,国师来到她这个将死之人的面前,看似委婉而直接地要求她放弃偿还亏欠王祭的人情,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庵主不再去想这些事。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让涛声入耳,掩去世事喧嚣。 在远处,国师收回望向庵主的视线,渐渐放心。 禅宗中人最擅长的永远不是念经,而是隐忍。 ——道休是绝无仅有的异类。 想来庵主在今天的谈话后,可以心安理得地垂帘闭目,不理世事。 …… …… 沧州位于东海之畔,坐拥滔滔大河的入海口,早在大秦立国前便已在人间负有盛名。 自古以来的繁华商业航运让这座城池未曾停下过扩张的脚步,各方势力的利益在此纠缠不清,兼之长乐庵现任庵主醉心佛法,不愿过分干预尘俗世事,以至于城中局势好似一场大雾,扑朔迷离。 然而……今天这雾却散了。 在济泺外与顾濯错过的三千玄甲重骑,依循命令抵达沧州,为王大将军之副手所率。 沧州城中的本土势力尚未来得及做好准备,又有巡天司的强者到来,而这仍不是真正的结束。 易水掌门魏青词率三十剑修大驾光临。 再如何愚蠢的白痴,都知道沧州风雨将至。 那些在平日里掀起浓雾的本土强者,毫不犹豫地在今天展现出彻底退让的姿态,不敢再动任何多余的心思,按照着传来的各种要求做好准备,迎接魔主的到来。 沧州东城有座府邸,门匾无名,其主人却名震天下。 那位主人姓赵,其名为启,号骄阳。 府邸深处有书楼,窗户正敞开,迎来的却只有凛冽冬风。 赵启看着对坐那人,没有说话。 “朝廷,或者说司主的意思很清楚,人间安危在此一举之上,还请阁下考虑清楚。” 说完这句话后,自朝廷而来的男子起身离去,走得极快。 王默推开书房的门,来到师父身前,低头说道:“南前辈已经答应了。” 赵启平静说道:“我想不出南宗拒绝的理由。” 王默微怔,心想南前辈与青霄月一战过后身负重伤至今未愈,何以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解问道:“为什么?” “道主用剑。”赵启的解释很清楚。 王默懂了。 在那位与他同姓氏的前辈死后,剑道这座奇崛险峻高峰之上,南宗放眼望去已是四顾无人。 事已至此,南宗又怎忍目睹道主离去,而不与之战上一场? 王默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为什么……师父您称呼他为道主?” 赵启淡漠说道:“我从来都不在乎正邪,更何况他不见真邪。” 王默闻言再怔,然后回忆起与顾濯在望京城中的长堤一战,情绪变得十分复杂,久久无言。 “师父,您觉得道主……若是执意孤行,最终会死在沧州城中吗?” “会。” 赵启想着昨夜抱着与巡天司相同意思来见自己的那位国师,想着挟满身风尘步入未央宫的那个少年,眼神愈发沉静。 王默皱起眉头,问道:“司主已经坠境,庵主囿于人情与自己的伤势无法出手,皇帝陛下在未央宫时不曾出手,这一次想来也不会出手,按照道主现在展现出来的杀力,为何您会有这样的判断?”话刚说完,他后知后觉般地醒过神来,意识到这个判断必然是源自于师父已经做出的决定。 是啊,道主之死将会是一场人间前所未有的盛宴,宾客们将会以刀剑为筷,畅饮鲜血,痛啖其肉。 又有几人能忍得住不入座呢? 赵启看了王默一眼,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话。 “皇帝陛下不见得只是旁观。” 他轻声说着,回想起数年前发生在云梦泽的那场变故,隐约觉得与如今的沧州有相似之处。 都是与道主有关的变故,不是么? 云梦泽最后以盈虚之死告终,那这次呢? …… …… 轻舟逆流而上,在江面留下蔓延十余里的波浪,仿佛为刀锋所斩开。 裴今歌本就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那把刀。 黑裙随风翩然起舞。 她的发丝却未曾凌乱,被一根束带仔细束起,露出白净的脖颈。 与沧州城越来越近,最初北上之时的不确定与迟疑,好似都已随着浪被远远抛去。 北上前,余笙曾对她说过几句话,关于顾濯。 “你说得对,众叛亲离或许是事实。” “如今没有谁能站在他的身边。” “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和站队无关的。” 正是这三句话,让裴今歌最终做出北上的决定。 她不知道那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确定那是自己想做的事情,为此可以付出许多。 一念及此,她忽然觉得此次沧州,或许还能与老朋友再见上一面。 …… …… 人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存在。 所谓天算,若非天道亲临人间,终究只是虚言。 无论境界再高,高如道主抑或白皇帝,都不可能真正算尽所有。 纵使天命垂钓也不过是用无数个微小的因去推动,不断减少可能存在和出现的意外,让最终酿出来的那个果的滋味符合自己的心意。 顾濯如今的境界与前世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更不可能做到算尽二字。 假如白皇帝已在暗中以天命垂钓布局,为他设下这场盛宴,那此刻的他毫无疑问已然陷入身不由己的下风中。 然而他依旧继续着自己的道路,平静到仿佛一无所知,又像是随时都能重回当年旧境,用最为直接的手段碾碎前方的一切敌人。 这种强大的自信,以及不可磨灭的战绩,让巡天司根本不敢放松对他的追踪。 不同的是,司主没有再让人去到顾濯的身前,令鲜血四溅。 双方都清楚知道对方的存在,维持着默不作声的平静,静待那场盛宴开始。 故而这也让顾濯时隔多日后再得宁静。 山风虽冷,山涧已凝,山林多为积雪覆盖,但这依旧是他近些天过得最温暖的时间。 哪怕他目见冰面下的游鱼,想要熬煮鱼汤却囿于无锅且无调料而无奈放弃;又见霜打后的山间野菜看起来格外可口,但终不能如野人般生啃再放弃;再见常住山中的老猎人听从敌人的建议尝试向他下毒,被他一剑杀之,唯有食朝露饮晨风饱腹……这等等闲杂烦心琐碎事后,顾濯依旧认为这是难得的愉快生活。 沧州与他越来越近,而这是他离开济泺后的第九天。 太阳,月亮,与繁星共万物,从未停歇过与顾濯的交流。 无数消息与情报,落入他的识海当中,成为他推演计算接下来这一战的基础,与胜算。 这依然称不上是天算,但已不见得逊色于天命垂钓。 黄昏时刻,顾濯穿过雪林,行至悬崖上。 在暮火的掩映下,远方那座城池仿佛正在燃烧,倒映着天光的琉璃瓦好似大海的鳞片,正熠熠生辉。 那就是沧州。 城中炊烟依旧,行人如织未断,不曾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宴而有半点衰竭。 就像人们从来都是在大厦崩塌后才知道大厦已经崩塌。 晚风凛冽,吹得顾濯的衣袂猎猎作响。 数十里外是司主。 这些天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濯的身上。 从某种角度来看,两人从未真正分离,始终在一起。 在一起,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是精力。 宁静与愉快的时光,未能让顾濯真正休息完全,状态依旧是糟糕。 司主对此很满意,哪怕他同样为此付出了不少精神。 相隔数十里,两人对视。 顾濯静默无言。 司主微笑。 顾濯没有还以笑容,平静地收回目光,下山。 下山的方式十分简单,与余笙如出一辙。 往崖边走去,在晚风中纵身跃去。 无论是绝壁上的奇松,还是突兀而出的怪石,都无法阻止他的下落。 只是片刻,一片湖水出现在顾濯的眼前。 他的身体变得极轻,像是失去所有的重量,脚尖于湖面轻轻一点,带起圈圈波澜,身影旋即远去。 司主的视线依循着顾濯而行,目睹他在暮色下直抵沧州。 …… …… 第九天,道主孤身入沧州。 这位绝代强者于无数目光中登上城中最高楼,与落日齐肩。 其时,满城死寂。 然后,人们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听说你们要来杀我? 根据后世史书的记载,道主在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本章完) 第281章 种魔 第281章 种魔 暮色笼罩着大地,落日倦恋人间。 如血般的余晖中是死寂。 那道声音响彻沧州,回荡于晚风中,似晨钟,如暮鼓,久久不散。 伴随着夜色将至而来的那些昏沉腐朽气息,在这一刻瞬间尽数消散,变得无比鲜活。 鲜活自生命而来。 那是铭刻在人们心中所不可抹去的关于死亡的恐惧。 数不清的平民百姓抬起头,依循着声音的起初望向那幢高楼,目睹那位黑衣男子似是悬于高天上,与落日争辉,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何以那本该渺小的身影,在此刻仿佛触及天穹? 在片刻的安静过后,人们终于确定这是事实,然后开始做出反应。 那和真正的兵荒马乱没有任何区别。 站在长街上,身在酒楼中,活在巷陌里的人们开始四散而逃。 乞丐手中的瓷碗落地碎成数十片,酱油被商人匆忙打翻,襁褓里的孩子嗅着溢散开来的香味,发出的哭声却不再被母亲所珍视……以那幢高楼为圆点,生活在这里的无知的人们就像是荷叶上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涌去,再融水中,不见踪影。 可以活着,何必死去,赴死需要的莫大勇气尚未来得及被有心之人激发出来,便已尽数溃散。 只是很短的时间,整个沧州都已变得空荡荡,留在长街上的不过几页废纸,些许烟尘,以及那扇没来得及关上的铺门。 整座城市好似在这一刻死去。 顾濯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这幕画面,眼里没有半点情绪。 晚风依旧是寒冷,然而其中依旧蕴藏着那股真实的鲜活意味,不曾消散。 在民宅里,在窗户后,在土墙下,无数双好奇中掺杂着敬畏恐惧向往的目光,没有随着人烟的消散而消散,仍旧落在顾濯的身上,片刻不愿离开。 …… …… 沧州从来都不是平民百姓的沧州。 东城某座清贵府邸中,披着厚实大氅的尼姑与南宗对坐,目光从那幢高楼上收回,再说话。 南宗浓眉微皱,苍白的脸色上泛着病态的红,不知是狂热,还是别的什么。 与他正对而坐的尼姑自然就是国师。 她的声音再温和不过,带着掩之不住的怜悯意味:“如何能想到魔主竟是这般人?” 南宗看了尼姑一眼,没有说话。 国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去看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情。” 南宗还是沉默不语。 那把名震天下的宽厚铁剑就在一旁,随时都能被他握在手中,斩出。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被世人认为是羽化之下剑道第一人,同样是从那一天起,孤独彷如潮水及身,再也无法散去。 这不是形容,而是他的真实感受,因为那孤独自易水而来。 他很清楚自己与羽化仍有遥远距离,不知何年月才能步入那座江心岛上,与那位真正的大宗师剑争一场。 他之所以为自己取名南宗,让世人称他为剑道南宗,与嚣张自信无关,只是铭记一个事实。 ——早有易水立上头。 未央宫前,他以重伤为代价废去青霄月后重回人间,得见易水太上以无限意与白皇帝一战。 纵使那其中的真正画面,不为他所亲眼得见,但仅是剑光所流露出来的些许痕迹,便已足矣让他为之而沉浸,生出不虚此行的感觉。 然而正是如此,南宗在目睹那位老人身死后…… 国师的声音再次响起,断了他的思绪。 “可惜,今天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一个真正令人感到愉快的结果。” 悲悯天人,慈悲为怀,不忍见血流成河……所有的这些词语都能放在此刻的她的身上,听不出半点虚伪的意思。 她看着南宗说道:“我想请您暂且不要拔剑。” 南宗望向她。 国师神情认真说道:“我希望觅得一个和平的可能,所以你是我首先要说服的那个人。” 南宗默不作声。 “也许你会觉得我虚伪,因为我请求过赵启出手对付魔主。” 国师顿了顿,说道:“我不会否认这是我做过的事情,但这和我现在的决定并不冲突,一切有可能以和平手段解决的问题,我都愿意进行尝试。” 话至此处,南宗终于开口:“你想怎么试?” 国师说道:“谈判。” “既然魔主已经表现出自己的善意,那我便想借这善意,与之谈判。” 言语间,她微笑着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路过庭院中某株冬树时,有映入她的眼帘,开得正盛。 国师似是心有所感,随手摘下那朵儿,往前一步,踏在看不见的阶梯之上,拾阶。 这是今天沧州第一位站出来的大人物。 南宗却看都不看。 他伸手,握住为冬风所冷的铁剑,只觉得女人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再想到顾濯正是因为女人,让自己陷入今天这等绝境中,他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再再想到王祭之死与顾濯为救下白南明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他再次认为这真的不对。 既然不对。 那就有出剑的道理。 …… …… 在南宗迎来自己客人的同时,赵启亦然。 来见他的不是谁,而是魏青词。 众所周知,这位易水剑宗的当代掌门真人脾气极好,全然没有一位剑修应有的锐气。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远千里而来,来到沧州为的是什么。 ——迎回且慢。 故而赵启难得不解。 “为何不出剑?”他问道:“而是站在我面前。” 魏青词说道:“受人之托。“ 赵启神色不变,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魏青词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西方天空,说道:“这是司主的判断。” 赵启说道:“那么我便更不明白了。” “在魔主前往沧州的这途中,他不曾让自己停歇片刻,始终在认真推演计算这一战的结果。” 魏青词以客观的语气复述道:“在他看来,你将会是今天的最大变数。” 赵启平静说道:“我该为此感到荣幸?” 魏青词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不想与之交仇。 在王祭离开后的易水,最先也是必须要学会的事,是低调。 幸运的是,他成为掌门后的这些年里,唯一真正领悟到恰好也是低调。 “司主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是因为你曾经看过魔主一眼。” 魏青词认真说道:“在未央宫前,在你的踌躇中。” 赵启笑了起来,没有理会后半句话,问道:“司主不喜欢我的那个眼神?” 魏青词安静了会儿,说道:“他是认为你很有可能不愿意看到魔主死去,为此甚至愿意出手。” 赵启笑着问道:“我是疯子吗?” “你还不明白吗?” 魏青词依旧避而不答,摇了摇头,说道:“对司主而言,唯一重要的就是确保可以杀死魔主,而今天站出来的人已经足够完成这件事,所以你就可以是局外人。” 赵启敛去笑意,有些好奇,问道:“那你呢?” “千里迢迢来到沧州,便是为了给朝廷当狗,让我成为局外人?” 他说道:“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吗?” 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这当然无趣,但有意义。” 赵启说道:“有意义比有意思更重要?”“当然。” 魏青词的声音坚定而认真:“因为我是易水的掌门,意义永远比意思更重要。” 赵启不再多言。 魏青词起身,往书房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说道:“而且我十分满意这个安排。” “理由?”赵启问道。 “无论如何,魔主终究是师尊舍命也要救下来的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着实不愿意对他出手,那和欺师灭祖找不出太大的区别。”魏青词没有回头说道。 赵启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才是真的无趣。” 余音随风散去。 与此同时,有剑意相连成阵,仿如绕城而过的滔滔江水。 赵启便在水中央。 随魏青词而来的剑修们,就像是沉在江底的石块,缄默而强硬。 剑锋不曾因为直面这位羽化之下第一人而有任何的偏差,始终坚定执一。 即便赵启与裴今歌没有战上那一场,此刻还在巅峰中,想要破阵而依旧是极难事。 与魏青词无关。 与王祭有关。 这是他为易水留下的遗产。 赵启沉默不语。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天空,目光穿过层层砖瓦,落在顾濯的身上。 片刻后,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一件事情。 ——谁来拦裴今歌。 …… …… 所有这些复杂的别有用心的谈话,事实上都在转眼间。 就像一切都是事先预演过那般。 司主站在城外的官道上,静静看着那个好似不可一世的身影,眼中找不出半点情绪。 “没想到又是您亲自来阻我。” 裴今歌的声音自后方而来:“去年春天的时候,我记得有过如出一辙的事情。” 司主平静说道:“不一样的是他站出来了。” 裴今歌问道:“那么您现在有几份把握?” 司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在济泺城中,我确定他不愿意对普通人痛下杀手,那今天他为了不让旧事重演,做出现在这个选择就不是意外。” 裴今歌唇角微翘,笑得很是随意,说道:“所以你会让国师带着慈悲去到他的身前,与他谈众生安危,让他自裁。” 司主说道:“他当然不会同意。” 裴今歌说道:“但无论同意与否,只要事情真实发生,那就足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笑容都已是嘲弄,不屑得不加掩饰。 像气势这样的事物,从来都是最怕落在空处,无人理会。 “如此不择手段,我真不知道该说您来得过分谨慎,还是太过重视他这么一个连归一境都不是的人才对了……” 裴今歌的声音里满是感慨:“看来他今天真的很难活下来了。” 司主想了想,说道:“麻烦你替我向长公主殿下道声抱歉。” 裴今歌话锋骤转:“但我不觉得今天的一切会如你所愿。” 司主没有说话,更没有反驳。 身如枯木,难再逢春,心更早死,腐朽成灰。 如今的他只在乎能否让魔主死去。 根据事前的推演,顾濯面对国师带来的善意,唯有和谈一选。 不是因为那善意的真假,而是国师自身的境界,可以让这场谈话发生。 谈话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只要顾濯被迫开口应下第一句话,那就足够了。 司主是这么想的。 就在这个时候,裴今歌的声音再次响起,几声嘲笑。 “你真以为一个被推出来的废物国师有资格站在他的面前吗?” 仿佛是在印证这句话的正确。 顾濯出剑了。 …… …… 夕阳西下,人间笼罩暮火中。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无数百姓眼中的光芒尽数消散不见,好似夜色提前到来,而繁星深藏幕后不出。 然而这漆黑却并不绝对,边缘处像是正在燃烧起火。 下一刻,很多人想起了那两个字。 ——日食。 一道剑光从中升起。 剑光同样是漆黑,边缘剧烈燃烧,仿若夜幕下的流动的海。 于天空中拾阶而上的国师,与此剑正面相遇。 在她的感知中,这剑根本不存在一个具体的形状,然而以目光相对,那剑便有了真实的一面。 这截然不同的对立,让她的禅心变得躁动不安,险些失守。 所以她守住了。 国师目光再露悲悯,持拈印,看似随意轻拂剑光。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道生,玄都至高妙法。 只是此法再如何高妙也罢,只要被知晓,那便不足为惧。 此时此刻,国师与顾濯相隔约莫百余仗。 在她破开这道生一剑后,顾濯不会再有出手的机会。 以她步入得道的境界,足以让这位魔主不得不冷静。 这是司主事前与她说的话,也是她自己的判断。 下一刻,那道剑光来了。 果不其然,国师随意落下的指尖,于轻描淡写间落在剑锋之上,令其不得寸进。 飞剑上的漆黑如潮水般退却,于刹那中不复存在,沧州城再次迎来艳丽晚霞。 仿佛先前一切都是错觉。 国师正微笑。 顾濯神情平静。 国师望向顾濯,眼神的悲悯已成怜悯,温柔说道:“还是麻烦您抓紧些死了吧,要不然今天我还得让很多人给你陪葬……” 话音戛然而止。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听着被自己付诸于口的真心话,眸子里的悲悯已经荡然无存。 顾濯已不再看她。 …… …… 东海畔,长乐庵中。 庵主面朝大海,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一剑从来都不是道生,而是盈虚最为得意的手段——种魔。 (本章完) 第282章 破道 第282章 破道 多年以前,盈虚北上荒原,与迟阳夏相遇。 后来,人间多了一个臭名昭著的魔道宗门——赤阴教。 谁都知道赤阴教上下皆疯,无一例外,却鲜少有人知道那些人都是因盈虚而疯。 当年盈虚与迟阳夏第二次见面,让后者沦为数十年后顾濯所见那般模样,想生想死想杀人,所依仗之手段便是种魔。 迟阳夏为求破去盈虚种下的心魔,在那些年里不知通过何等手段,于暗中求来长乐庵至上妙法,最终把自己修出阴阳二相,修成不男不女的模样,在生前的最后时光里甚至修成得道境界,依旧不得真正解脱。 若不是如此手段,又如何能让盈虚最得意? 若不是这般离经叛道,何至于被顾濯称之为元始魔典? …… …… 庵主的叹息声里没有遗憾。 早在那天,国师与她谈话之时,她便已察觉到自己这位弟子心中真实所想,只是不愿多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当然是将死之人,但再怎样善良的言辞,终究需要被听进去才有意义可言,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 事到如今,那就更不用说了。 “师伯……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有弟子的声音在庵中不断响起,接连成片,惊慌失措。 庵主置若罔闻。 她心想,这还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她的目光依旧在西方,却不再看魔主,而是望向司主,眼神渐冷,渐深。 就像她身后自东海深处缓缓蔓延而至的幽蓝天空。 …… …… “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裴今歌似是惊讶问道,眼眸里却找不出半点诧异。 司主淡然说道:“为什么不在呢?” 老人看着深陷种魔一剑中的国师,想起那位已经死去的至交好友,眼里流露出真实的怀念,继续说道:“这对我有什么坏处吗?” “谈和不成,那便是战,我们的国师再如何天真稚嫩,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合适的位置上,终究也还是步入得道境的大修行者。” “那就足以威胁到现在的他。” 司主的声音里没有带着笑意,平静异常,就像是随手把棋盘上的那枚白子挪动了一下位置。 裴今歌有些感慨,说道:“是啊,对你没有任何坏处。” 官道依旧一片死寂。 驻扎在沧州城外的三千玄甲重骑,直至此刻仍未传来动静。 “还记得你上次为了顾濯站在我面前时,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吗?” 司主收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巡天司要把自己的位置摆在洪流之前,而非两岸。” “所以无论道门,还是禅宗,乃至于易水这种所谓剑道圣地,对你来说同样的存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裴今歌说道:“都是棋子,也是工具。” 司主道了声不错。 裴今歌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个正在愤怒颤抖的身影,说道:“在能用到的时候,物尽其用就好。” 听着这话,司主那张干枯到生出千万道沟壑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微笑,他认真说道:“你果然是最适合接手巡天司的那个人。” 裴今歌没有说话。 哪怕这句话蕴藏着的意思是如此的动人。 ——就算她在今天来到这里,让围杀魔主之事凭空生出不该有的波澜,事后依旧可以置身事外,入主巡天司。 司主忽然问道:“你不相信?” “嗯。” 裴今歌答得平静而坚定,话里没有半点情绪:“就像皇帝陛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在即将大获全胜的那一刻,遭了您的背叛。” 司主沉默了。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尽是嘲弄:“能有现在这个局面,不都是您的功劳吗?” 司主还是沉默。 裴今歌微笑说道:“您说过的话,救苍生我是听到了的,让皇帝陛下成为孤家寡人我也是听到的,不得不说,这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极好的理由,毕竟是为天下开太平。” 司主不再沉默下去,说道:“看来你对我很不满。” 裴今歌敛去笑意,一脸诧异地看着老人,认真问道:“您应该问问,如今到底有谁对您是满意的。” “庵主只是要死了,不是白痴,她能看不出你的手段吗?赵启更不是一个喜欢被指手画脚的人,如果说他之前帮顾濯的可能不足三成,现在也许已有五成,魏青词当然愿意亲口感谢你,但你要觉得那是真心话,未免荒唐。“ “还有被你随手一用的国师,待她清醒后,到底是恨顾濯更多,还是你更多,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话至此处,裴今歌的声音里已尽是感慨:“您以为呢?” 司主平静说道:“我以为你不是一个爱说废话的人。” “是的,我的确不爱说这些话,所以我真正要说的只有一句。” 裴今歌看着司主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最想要你死的那个人,是你我的皇帝陛下。” 司主笑了起来,说道:“很不错的一刀。”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突然沉默。 司主说道:“但没有意义。” 裴今歌看着老人的笑容,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极致的强大。 国师禅心被一剑斩破。 三千玄甲重骑默不作声。 长乐庵中必定有人心怀不满,而那个人或许就是庵主。 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裴今歌毫无征兆地斩向道心的这一刀,司主依旧不为所动,好像所有的这些只不过是扑面而来的清风,仅此而已。 “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呢?”裴今歌请教问道。 司主平静答道:“所有你所提及的事物对于皇帝陛下的忠诚。” 裴今歌懂了。 司主说道:“以及皇帝陛下明确杀死顾濯的意志。” 说完这句话后,他不再停留自己的脚步,越过裴今歌,往沧州而行。 就在他迈步的瞬间,周遭的光线倏然错乱交叠。 伴随着一声轻响,空间生出裂缝,边缘晕染着晚霞的光芒,艳丽至极。 那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刀光。 司主却视之如若无物。 那件灰色长袍不曾被斩落半片布料。 一道声音落入裴今歌的耳中。 “长公主殿下十分清楚我的强大。” “因为她比我更加强大。” “如果她真的不希望顾濯死去,那她将会在今天亲自出现,而不是让你代她走上这一遭。” “既然她没有来,这就代表她可以接受顾濯的死。” “我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你觉得呢?”余音散在晚风中。 裴今歌听着,嘴角那个嘲弄的笑容依旧存在,却有血水从中溢出,画做唇妆。 只是一次擦肩而过,不见任何交手的痕迹,她与赵启一战后尚未痊愈的伤势便已复发,变得更加沉重。 司主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强大。 自羽化坠境,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在境界上无可挽回的沉重影响,以至于战力十不存一。 那他在今天的沧州理所当然就是无敌的。 谁能阻止他? …… …… 片刻之前,沧州城中一片哗然。 国师的话自天空及大地,远去四面,遍及八方,行至海上……无比清楚地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再如何愚昧的人在听到她的真心话后,都无法理解出第二种意思,都能知道自己已经被视作为耗材。 没有人喜欢这种事实,哪怕事实从来如此。 片刻哗然过后便是寂静,人们的目光从顾濯身上挪开,几乎尽数落在国师处,眼中的怒火映得落日更为壮丽。 早在话音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国师便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然后确定今天过后的自己,不再可能是大秦的国师。 人世间有太多的事情可做而不可说,更不能让旁人发现,因为无法解释且无法交代。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便是这个道理。 听着那些似是随风而来的稀疏声音,感受着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国师的禅心愈发来得不稳,甚至生出一种强烈的暴虐毁灭冲动。 只要杀光所有人,让那些平民百姓全都死去,再和剩下的那些杀不了的人谈妥条件,那是否就能挽回? 无数相似的念头出现在国师的识海中,前赴而后继,让她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如果有人得以窥见她的识海,便能发现一片如墨般的漆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淹没最初的清澈。 那一抹漆黑便是种魔所种之魔。 受此法者,若非羽化中人亲自出手,难有解脱可能。 顾濯抬起手。 折雪再次破空而去。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国师再也无法拈而笑,握住剑锋。 一剑就此穿身而过。 鲜血飘洒长空。 仍受种魔痛苦的国师坠落大地,束起的黑发在途中突然迸散开来,掩住她的面庞。 直至此时,人们才知道她三千烦恼丝犹在。 “原来是假尼姑。” 南宗挑了挑眉,看着那个坠落的身影,说道:“难怪如此不堪一击。” …… …… 顾濯坐了下来。 在十数万道目光中,他坐在那幢高楼的屋脊上,横剑于膝,手在剑上。 他的姿势看上去很有懒散随意的感觉,全然不像是在直面一场生死之战,更像是在……钓鱼。 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个俊美如画中人的男子,很多人无由来地生出一种感觉。 ——此间并非沧州,亦非王土,而是玄都。 砰! 国师坠入大地,掀起烟尘阵阵。 便在这时候,司主来了。 他身已成腐朽之木,脚步却没有随之而缓慢,依旧极快。 不过片刻,那幽暗的城门洞便已掩盖不住他的身影,让这位头发白的老人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一切的声音都随着司主的到来而消失。 沧州不像是这世间的诸多古城,布局纷乱,毫无规划。 很多年前的那位太守大人,不知道是好大喜功,还是因为极具远见,提前为后人留下一条近乎神都主道规格的道路。 这条道路的两侧是无数租金昂贵至极的商铺,而尽头就是那幢高楼。 顾濯高居其上。 司主身在大地,仰起头,望向他。 隔着千丈之遥,两人对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更不是第一次互望。 早在前往沧州的这些天里,两人便已在山水之间,有过数十次的对望。 然而今天终究是不同的。 司主平静说道:“我想此刻的你应该是意外的。” 顾濯静静地看着他。 司主说道:“在你想来,我应该还会再像之前那样,冷眼旁观到底,直到局势将定之时再出手,成为压死你的最后那根稻草。” “这当然是正确的,也是最为合理的做法,为求杀死你这样的人,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 他似乎猜到了顾濯不欲理会,自言自语自问道:“那我为什么还要像现在这样做呢?” 沧州不再死寂,渐渐有人站了出来。 这些人来自各个势力,其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南宗,但也不乏稍逊一筹的人物。 其中很多人之前不愿意站出来,因为局势尚未清楚明晰,但如今司主都现身了,那他们又有什么好再隐藏下去的呢? 司主的声音仍在继续响起。 “当然不是因为我心血来潮地热血沸腾,更不是我愚蠢到认为你以超过本身境界的手段强行击破国师禅心后已经无以为继,现在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他顿了顿,说道:“我站出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只是想要告诉你一个事实。” 顾濯静默不语。 司主看着他,眼里仿佛看到百余年前那位面容截然不同的青年,认真说道:“至少是在今天,再也不会有人站在你身边了。” 话音落时,有人觉得这句话很是不妥,因为这很不吉利。 世间有数不尽的意外都是从这样的话开始的。 司主理应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依旧选择说出这样的话,信心自何而来? 就连骄傲如南宗这般人也无法例外,目光落在司主的佝偻身形上,注视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羽化中人。 司主没有挺直腰身,白的长发在晚风的吹拂中,仿佛一场尘雾。 他看着那个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男子,语带怜悯,平静地说出了那个原因。 “陛下此刻已经亲自离开神都,与长公主殿下进行谈话,关于你的生死。” 夕阳入海,夜色降临。 顾濯听着这话,依旧不言,屈指弹剑。 这声剑鸣不见清越,莫名低沉。 南宗忽然皱起了眉头。 很多人神情错愕,因为他们隐约觉得这声剑鸣很像是……放屁? 那么,这其中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南宗转过身,看着司主认真说道:“魔主这是在对你说,放屁,更准确一点儿就是……放你娘的屁。” (本章完) 第283章 与天地见 第283章 与天地见 司主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修行者之一,早在百年前便已步入羽化臻境,曾与魔主战于玄都之上,后日亲手创立的巡天司更是为整个修行界定下千年未有的新规矩。 如此这般人,当然有资格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故而哪怕事实上很多人并不喜欢他在某些事情上的选择,在某些时候的决定,更不喜欢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甚至对此抱有意见,但心中给予司主的评价依旧极高,没有谁敢对他抱有半点的轻蔑,因为他早在过往百年证明过自己的强大。 然而就在今天,人们却在那一声剑鸣声中,听出了放屁二字。 而这两个字甚至没能让顾濯付之于口。 这无疑是最大的蔑视。 夜风轻拂长街,吹起那灰色长袍。 很多人以为自己将会看到司主的失态,落入眼中的却只有一张神色漠然的脸庞。 司主说道:“如果你喜欢看我放屁,那我可以继续放下去,无论多少个,脱了裤子再放也无所谓,只要你在看高兴以后不再离开沧州。”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是那般的不以为然,就像是在说炒菜的确需要放盐才能好吃。 谁也没想到司主竟能冷静到这种程度。 或者说是这么的不要脸。 这是真的强大。 便在这时候,南宗的声音响了起来。 “今天真的没有人会站在他的旁边了吗?” 司主看着端坐高楼之上的顾濯,平静答道:“是的。” 南宗问道:“道门?” 也许是为了说服这个世界,司主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异常具有耐心。 他说道:“观主已死,不可复生。” 有人再问道:“玄都如何?” 司主淡然说道:“这是我最先考虑的问题。” 那人明白话里的意思,就此沉默了。 玄都无人可来。 清静观自顾不暇。 偌大道门,如今还能指望谁呢? 太始宫看似与清静观齐名,但其中最了不起的那人也仅是得道境,根本不足以动摇改变今天的局势。 那现在还能指望谁呢? 若是观主未死,未央宫之变尚未发生,诸位羽化依旧在世,或许今夜的局面将会截然不同? 所有那些有资格站在顾濯身边的人,都已经死在白皇帝的手中。 是的,整个世界都知道白皇帝必然身负重伤。 但谁也不会否认这也是他生命中最为强大的时刻。 前人已逝,后者未至。 谁堪与白皇帝并肩? 谁又能站在他的对面? 答案是没有。 沧州一片死寂。 人们看着那个孤独身影,从中看出了萧索,看出了百年前天道宗败于玄都,道门凄然落幕的那一幕画面。 故事在重复,昨日又重现。 城中忽有琴声渺渺响起。 琴声几分悲切。 但不是同情,更非怜悯,只是感慨。 唏嘘再了不起的人,终究有那穷途末路的一天。 人们在这琴声中沉默,渐忘自我。 很多人开始提前为魔主之死致以默哀,因为没有人能想到解开这个死局的办法,却忘了顾濯此刻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在不久前一剑败了那位有名无实的国师。 那座府邸里。 王默闻琴声而悲,千万愁绪缠心头。 他看着不为所动的师父,下意识问道:“您为何……”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莫名而起的强烈情绪,更不要说以此发问。 赵启明白他心中所想,淡漠说道:“因为这些都是司主想让你存在的感受。” 王默怔住了。 赵启难得感慨,说道:“真是机关算尽。” …… …… 沧州城中,某片屋檐下。 青霄月和求知坐在别人的门前,正在低声聊天。 “那现在该怎么办?” 求知很是焦急:“气氛都到这里了,哪怕之前真有人打算站出来,现在也站不出来了啊!” 青霄月说道:“所以我从未否认过司主的强大。” 听着这话,求知好生无奈,心想现在是佩服别人的时候吗? 他用手不断抓弄着自己的头发,眼珠不停转动,压低声音问道:“要不我试着站出去?” 青霄月看了他一眼。 求知急了,说道:“我没在和你开玩笑,指不定我热血沸腾地吼上几声,真有人跟着我一起站出来呢?” 青霄月面无表情问道:“你指望别人跟着你一起送死?” 求知睁大了眼睛,说道:“天命教不是有人来了吗?” 青霄月说道:“不过一群被我和裴今歌压得喘不过气的废物,你指望那几个人在局势出现转机之前站出来,那我只能认为你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求知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你和我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吧?” 青霄月终于忍不住了,说道:“你觉得道主是白痴吗?” “不是。”求知想也不想。 “既然不是,那就代表他有说出那句话的底气。” 青霄月认真说道:“司主绝不可能轻易地杀死他。” 他顿了顿,最后问道:“你究竟是想复仇,还是救人?” 求知诚实说道:“两个都想行不行?” …… …… 在这寂寥琴声中,司主再迈步前行。 夜幕下,长街无限孤清。 月色浩荡,如水般洒落在青砖的缝隙中,映得尘埃也清晰。 顾濯仿佛听不到琴声,感受不到那如若置身孤坟的凄冷气息,眼帘微垂,屈指弹剑。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要开始了。 指落剑时,了无声息。 司主却停下脚步。 在他身前,古老青石板莫名变得极其明亮,照得尘埃清晰。 停下的是司主,不是他的衣衫。 一片衣角飘进那束光中,瞬间成灰,火色清冷。 司主眼神空寂。 他再次往前,看似直行不变,实则身影缥缈不定。 只是瞬间,他与月光交错而过,再次步入相对的黑暗中。 落在世人的眼中,司主的身形自这一刻起不再佝偻,弯曲的腰身渐渐变得笔直,意气渐生。 他的神情依旧淡然,眼中找不出半点凝重,极从容。 司主的声音飘然响起。 “同样的道法,哪怕青霄月浸淫百年,比如今的你境界更高,依旧做不到这般神妙,但……” 他摇头说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音落时,司主张开双手,大袖招摇,飘然而起。 衣袂猎猎作响,发出如擂般的声音。 就在他即将破空而去时,月色未再浩荡,但却有数之不尽的尘埃自青石板的缝隙间升起。 今夜月明,自然星稀。然而当这无数尘埃出现后,人们看着长街,却像目睹星海。 司主置身于星海之中,未曾停下身形,灰袍依旧在翻飞。 这是真实的画面,同样真实的画面是理应瞬间横跨千余丈,直抵高楼之上的他却始终停留在原地,仿佛没有往前走过哪怕一步。 两种截然不同的真实,落在旁观者的眼中,为道心直欲破碎的强烈冲击感。 有境界浅弱者,甚至因此而直接呕血,身负重伤。 哪怕是修行至归一境界的真正强者,都在这一刻面色急剧苍白,以最快的速度低头,不敢再多看上一眼。 唯有南宗这般境界高绝的剑修,方能窥见其中的真实画面。 道主以漫天尘埃为星海,瞬息成阵。 宇宙无垠,星海辽阔,再如何高妙的遁法在这种近乎无限的距离中都会变得渺小。 “这是什么阵法?”有人茫然问道。 “不知道,但我觉得……” 南宗沉默片刻,说道:“星海二字不足以真正形容此阵。” 一道微微沙哑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这是玄都的护山大阵,忘情长生天。” 说话的人是裴今歌。 当年她曾亲眼见证玄都陨灭,见过这座阵法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记忆犹深。 有人无法理解,问道:“可是以顾濯现在的境界,怎么可能在这转眼间布下这座阵法?” 裴今歌望向那人,发现是求知。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的确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发生的事情正在颠覆修行界千万年总结下来的铁律。 哪怕顾濯是这个千年间最了不起的那个人,这依旧是不合道理的,荒谬至极。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今歌不得其解。 她的视线越过长街星海,与正在横跨繁星的司主,落在高楼之上。 顾濯就在那里。 一袭黑衣,微垂眼帘。 仿佛这世间正在发生的一切事与他无关。 …… …… 神都,景海。 坐在白皇帝对面的不是余笙,司主所言是假。 他孤身一人坐在湖畔,水面倒映的不是景海的天空,而是沧州。 他没有去看坐在高楼上的顾濯,目光放在那一束月光与繁星之中,眼中情绪越来越淡。 某刻,白皇帝闭上眼睛。 湖水升起波澜,破碎镜面。 他的感知已被斩断,视线再也无法跨越数千里,冷眼旁观。 白皇帝睁开眼,眸子里的情绪变得无比复杂,真正开始理解蕴藏在那四个字里的含义。 ——诏道于天。 …… …… 再如何强大的阵法,终究需要坚实的基础。 以尘埃为阵演化星海,无疑是这世间最为高妙的手段,称得上是前无古人。 但顾濯的境界终究太低。 司主挥袖,出手。 无数真元磅礴涌出,狂风乍起而至,吹灭繁星。 与此同时,他的身影终于不再被留在原地,开始真正的前进。 每当他往前踏出一步,风势便随之而强上一层,无止无休。 星辰在风中被褪去那一层光辉的外衣,暴露出最原始的面目,流向四方。 那是一粒极为渺小的尘埃,连衣服上的缝隙都无法填满,然而当它落在街道两旁商铺的墙壁上,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轰! 数层高的楼宇像是被惊涛骇浪正面冲撞,在这瞬间倾塌,地面随之而颤栗不休。 相似的画面不断出现,高楼不断崩塌,平民百姓再也无法维持沉默,惊呼呐喊声不绝于耳。 就连那些敢于站出来的强大修行者们,在这强大的冲击面前,同样也只能选择后退。 司主依旧在前进。 与先前不同,此刻的他神情不再淡然,渐凝重。 在人们看不见的黑暗中,他的衣袖看似完好无损,事实上已经破开数百个极细微的口子。 狂风自衣袖而过,如丝似缕。 下一刻,沧州城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极致的死寂过后便是雷鸣。 轰的一声巨响! 沧州城中骤然起一场暴风,冲向四面八方,席卷无数尘埃成浪,涌向城外。 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有多少楼屋倒塌,烟尘四起,石砾乱飞。 当司主踏破星海,走出尘埃时,他的衣袖已经明显破损。 那布满皱纹的面容似乎又再苍老数分,其中的沟壑填满尘埃,像极了黄土高原。 司主的腰背比先前来得笔直。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继续前进,与顾濯死战到底之时,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画面。 无论南宗,还是裴今歌,都在这一刻心生诧异。 便也是在这时,顾濯所坐高楼中有气机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直至上方。 梁木折断,砖瓦俱裂。 七把飞剑同时出现,勾连成阵,上应北斗。 ——北斗注死。 这赫然就是无忧山最为了不起的杀道真剑! 求知看着那道散发着强烈死亡气息的不传真剑,眼中满是错愕。 按照无忧山的规矩,北斗一剑只有山主方可修行,就连他曾经的师父金灿灿也无缘此剑。 那在这一刻出手的必然就是无忧山主。 这位名满人间却又让世人始终缘锵一面的第一杀手,居然一直藏在那幢高楼当中,等待出手的时机! 无论怎么想,这由步入得道境的无忧山主递出的真剑,都足以直接杀死顾濯。 这不该有意外可言。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顾濯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像是来不及反应,又或者是满不在乎。 答案是后者。 顾濯望向那座剑阵。 只是一眼,与星辰相应的恐怖杀意便如春日之冰,剑阵无声消散瓦解。 无忧山主的眼神还未生出错愕。 顾濯拔剑。 且慢出鞘。 一道血从无忧山主的胸膛炸开。 直至此刻,顾濯终于站起身。 他轻轻地拍了拍衣衫,尘埃雨落,真是从容。 他的眼帘不再微垂,与世人对视。 世人如见天地。 与万物。 (本章完) 第284章 与万物战 第284章 与万物战 温热的血从胸膛涌出,带来的却是寒意。 无忧山主觉得身体变得极冷,剑伤带来的强烈痛苦,让他的眉头紧皱起来。 然而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不是痛意,而是无所措的茫然与震惊,而这二者最终都化作为不解。 早在数日之前,他便已藏身在这座高楼之内,封闭五感六识,身如枯木毫无区别,自信即便是羽化中人也不见得能发现他的存在。 那时的无忧山主根本没想过顾濯入沧州后将会直抵此楼,之所以藏身于此,只因为这是沧州的最高处,最是适合北斗注死剑阵的出现。 哪怕是如此意外之喜,他依旧没有生出任何的情绪,心湖不见波澜。 就算司主以退为进,让他递出那一剑时,他道心依旧平静一片。 直至此时此刻。 所有的平静都已成为过去。 无忧山主从未意外刺杀的失败,像魔主这般人物本就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死去,无论是晨昏钟还是别的什么手段,都足以改变先前的局面。 但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七剑成阵,上应天意,北斗注死。 自恒古星辰降临人间的恐怖杀道真剑,只不过是被魔主随意地看了一眼便已烟消云散……这是不该成为事实的事实。 无忧山主确信哪怕是易水太上复生,面对他所递出的这一剑,再如何也该伸出一根手指,绝不可能只是那般简单地看上一眼! 思绪不过瞬间。 一口鲜血从他唇间喷溅而出,连带着胸膛盛开的血,前后两朵,皆成瀑布。 就在这片血色笼罩眼前世界之时,无忧山主看到了一幕致使他道心直接破碎的画面。 北斗七剑忽而剧烈颤抖,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握住,哀鸣自剑身而起。 这一刻,剑鸣声厄然而止。 无忧山主神魂近乎破碎。 那七道与他性命相连的飞剑被硬生生夺走,一应联系俱被斩断,不复存在。 下一刻,沧州星光倏然明亮。 在月色掩映之下,正在凝视天空的人们依旧能清楚看见北斗七星大放光芒。 七剑再成阵,杀意无穷尽。 长街之上,烟尘即将散尽。 司主仍在其中。 他抬头望去,凝视着那座悬而未落的恐怖剑阵,仿佛看到一把星光编织而成的虚无道剑彻底占据眼前的世界,直斩而来。 长街之外。 剑道南宗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眼神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明亮。 无忧山主于无声处起惊雷,祭出的那座剑阵已经极强,与完美或许只差了羽化这两个字。 他想象不出这座剑阵如何才能变得更好,相信无忧山主已经将其修至巅峰,到了进无可进的境地。 这是南宗的真实想法。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个想法却伴随着剑阵的再次出现而支离破碎。 片刻前的所谓完美,与此刻相比,就连笑话都称不上。 这是真正的天衣无缝。 不。 就连这四个字也不能完全形容。 南宗万般不解。 直到他望向顾濯,得见天地,方有明悟。 …… …… 何以北斗注死剑阵瞬间被破? 何以剑阵再起之时比之天衣更无缝? 这不是所谓万法全通便能解释的事实。 这是顾濯的剑。 亦是天剑。 万物之剑。 借星光铸杀意,又怎能抵得过星辰亲自降下的杀机? …… …… 顾濯负手而立。 于明月中,居高临下,漠然俯瞰众生。 那一袭黑衫正飘摇。 剑阵落。 七道飞剑携无穷星光,以北斗之姿斩向司主。 司主的眼神早已不复淡然,复杂至极。 然而他的脚步没有任何的犹豫,平静而坚定地往前,出拳。 拳似山峰,与剑锋对撞。 轰! 拳头正面撞上飞剑,无数火从中绽放暴烈盛开,已成废墟的长街两侧在这一刻迎来新的光明。 剑阵犹未至。 再有飞剑从侧方斩向司主,陷其入阵。 司主神色不变,再往前一步。 拳随身进,与其正面相对的那把飞剑的剑身瞬间出现无数裂纹,有铁屑从中飘起,尚未来得及散落四方,便已燃烧起火。 与此同时,他剩下的左手看似随意挥袖,卷入斩向自己的另一把飞剑,以磅礴真元镇压。 相同的声音再次响起,长袖与飞剑一同崩坏。 顾濯静静看着。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司主孤身面对这自星辰降下的无穷杀意,只是极随意地数步腾挪,挥动苍老枯瘦的拳头,便把一切拦在身外。 就连七剑同出,绽放出燃烧殆尽前的极盛光芒,依旧无法真正触及他的身体。 这是何等可怕的境界? 砰砰砰砰砰砰砰! 接连七声鸣响,早已不堪重负的飞剑尽数破碎,飘落碎铁。 碎铁在星火里燃烧,绽放出不同的光芒,仿佛新梅盛开。 画面无比绮丽。 就在这时候,顾濯轻弹指。 无数火骤熄。 有虚无道剑从中而出。 司主不退反进。 道剑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有鲜血欲要从中流出,却在半途莫名蒸发,化作血雾。 与剑阵一并被夜风吹散。 历经千年风雨的青砖石尽数沦为齑粉。 长街两侧废墟消失不见,空空荡荡。 司主仿若不觉。 他抬起手,五指紧握成拳,隔千丈击出。 对羽化中人来说,千丈距离等若于无。 就算他因为誓言而跌境,但只要曾经真实看过其中的风景,就不会忘记。 拳落似山倾。 最先在这座拳山前坍塌的是那幢破了屋檐的高楼。 没有任何的尘埃升起,在恐怖到极致的力量前,就连最细微的存在都被碾碎。 落在人们眼中,那座巍巍高楼就像是沦为画布上的事物,被崭新的颜色所直接覆盖,留不下半点痕迹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实则极短。 转眼间,拳锋已至高楼之上,皓月正中。 顾濯就在那里。 以他现在的境界与道体,直面此拳唯有一死。 这一拳与天地无关,不借外物,全凭司主心意。 举世皆知,司主心意所向。 故而此拳无可动摇。 无数视线落在顾濯的身上。 没有人认为他会死在这一拳下,但所有人都想知道他到底要怎么面对司主的拳头。 是再祭出玄都高妙道法,还是横剑身前,以且慢硬挡? 无论何种做法,都避不开负伤的结果。 谁也没想到顾濯的做法如此简单。 他往前伸出右手,迎向司主隔空而至的拳锋。 掌出,拳至。 两者相遇。司主面无表情。 片刻后,老人收回那个枯瘦的拳头。 顾濯衣袂不动,眼神依旧。 他身上找不出任何伤势。 仿佛司主轰出的那一拳只是错觉,未曾真实存在过。 然而那座归于虚无的高楼,无声提醒着一切都是真的。 为何顾濯毫发无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求知的声音茫然响起,问出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 …… 东海,长乐庵外。 有数位少女站在海边,眼带担忧地看着西边的大地,低声讨论着国师的事情,为自己的未来而忧心忡忡。 忽然某刻,其中一位年幼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发现片刻前还在浪翻涌的海面,无端平复寂静,千堆雪眨眼不见,平整如镜。 就像是某种恐怖到极点的力量直接碾平。 小姑娘早已经听腻师姐们的反复唠叨,不禁生出好奇,下意识往前走去。 便在她往前踏出那一步的瞬间……海面碎开了。 啪的一声轻响。 数之不尽的漆黑的裂缝出现在海面上。 深不见底,幽不见光。 接着。 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数百道瀑布从海面逆流朝天,遮天蔽月! 画面无比壮观。 那位小姑娘呆住了。 …… …… 庵主不再坐在岸边。 在海面陷入平静的那一刻,她便已站起身,往沧州走去。 …… …… 没有人回答求知的问题。 青霄月眼神惘然。 南宗正在难以置信。 人间骄阳与魏青词已至长街外,站在曾经的废墟中,沉默不语。 裴今歌微仰起头,看着依旧身在明月中的顾濯,看着那看似没有区别的双眼,依旧可以从中看见天地万物,但却再难看到让她感到熟悉的那个人。 有咳嗽声响起。 来自司主的干枯唇中。 北斗剑阵残留的杀意如附骨之疽,还在不断侵蚀着他的道体,难以摆脱。 他看着顾濯,嗓音很是沙哑,认真问道:“你疯了吗?” 话音方落,司主自嘲一笑,说道:“也对,你要是不疯,那就只能死了。” “终究还是走投无路。” “终究还是我赢了。” 司主的声音里满是唏嘘,带着几分不忍。 顾濯置若罔闻。 于万道目光当中,他重回人间大地,让月色随之而行。 他的右手提着且慢,姿势颇为随意,更有不可战胜的淡然感觉。 他走得不如何快,与寻常逛街的青年无区别,每一步却都教人惊心动魄。 隔着千余丈的宽阔长街,顾濯静静看着司主。 便在途中,有巡天司及无忧山的执事和杀手从那些尚且存在的民居中站出来,舍生忘死暴起发难。 或是数人结阵,或是动用符箓,或是法器齐放,甚至有人动用军械。 然而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阵法未成,天地元气便已先乱,直接牵动那数人体内真元暴动反噬。 符箓的表现更是来得不堪,就像是喜爱拜佛的老妪手中纸钱,烧过后再无下文可言。 法器比之前二者无疑可靠太多。 至少让顾濯动手了。 且慢破空斩去,剑光四现,每一剑都能带来数件法器的哀鸣与毁灭。 短短数十丈的道路被顾濯走出一片珠光宝石,满地金银。 再有军械射出的弩箭,为乍起的狂风与倏然刺眼的月光所干扰,根本无法锁定顾濯,勉强而为,最终伤到的都是己方盟友。 长街两侧,死伤无数。 到处都是鲜血。 到处都是倒地难起的人。 顾濯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平静而沉默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给人们带来最为沉重的绝望。 这到底是怎样的境界? 这世间怎能有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强大?! 一位巡天司的执事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冷静,看着即将到来的顾濯,在惊恐中丢掉手中的法器,慌不择路而逃。 直到这人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顾濯依旧没有出剑追杀,置之不理。 于是更多人彻底忘掉忠诚,忘掉这个决定带来的沉重后果,只求不再面对这位恐怖到极点的敌人,开始逃跑。 司主没有转身离去。 浑身腐朽气息的老人抬起头,隔着剩下不到五百丈的距离,望向顾濯。 他的眼里全无恐惧,更无绝望,反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怜悯之色,很是伤感说道:“所以,那大概就是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了吧。” 听到这句话,决定留下的人们渐渐开始醒过神来,没有因此恍然大悟,只觉得事情更加无法理解。 但无论明白与否,人们想到先前那句话很有可能就是魔主的遗言,不由为之而心生怅然。 “可是疯了和死掉又有什么区别可言呢?” 司主轻声说着,视线缓缓扫过场间。 国师禅心为种魔所破,已无战力可言。 无忧山主被且慢斩破胸膛,道心同样破碎,离死不远,苟延残喘而已。 此二人皆无再战可能。 那还有谁? 司主的目光落在南宗与赵启的身上,无声询问。 意思十分清楚。 两人还未给出回答,裴今歌站了出来。 夜风轻拂,黑裙微飘。 她行至长街之上,与顾濯四目相对。 两人是盟友更是好友。 虽谈不上知己,但亦有话可聊。 那此刻就有见面的道理。 司主停下动作,望向裴今歌的背影。 长街上,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裴今歌望向顾濯。 顾濯望向裴今歌。 两人静默互望。 某一刹那。 长裙在月色中随风而起,如散开,掩去顾濯的身影。 风止时,裴今歌与顾濯已是擦肩而过。 她没有从那双陌生的眼睛里找到熟悉的面容,所见依旧是天地万物,但她也不像先前拦在他前方的那些人,心口绽开一朵血。 裴今歌听到了一句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 司主感慨万千说道:“与天地万物战上一场,我想,这应该是人世间最为盛大的告别。” (本章完) 第285章 何以救众生 第285章 何以救众生 司主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 长街一片寂静。 倘若话中所言是真,魔主已然道化天地,与万物齐一,而这一切只为了在今天杀死司主。 那这对司主而言,纵使他最终死在魔主的手中,这依旧是人世间最为盛大的荣耀。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在场的人们忽然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强烈不适。 原因很简单。 司主不配。 是的,他的确是这百年间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在大秦步入第二个千年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如今盛世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从某种角度来说,在白皇帝收拾破碎山河后便近乎隐退的长公主殿下,对大秦的贡献也不如他所来得那般多……但还是没有人觉得他配得上今夜这一切,配得上这个至为盛大的告别。 理由有很多。 比如司主再如何劳苦功高也无法改变他并非真正决定局势走向的人——未央宫之变中不算;再比如司主的境界在诸位羽化中并不出类拔萃;又比如人们总是习惯把魔主与白皇帝放在一起,认为战胜道门是皇帝陛下最大的功绩…… 但这些都不是最直接的那个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喜欢司主的做事方式。 比起所谓的谨慎,人们更觉得那是一种机关算尽后的小气寒酸。 身在其位则谋其事,没有人认为司主不该做这些选择,但真正在修行路上行至极高处的修行者无一不骄傲。 既然骄傲,那就理所当然对此不屑。 故而有人发声。 …… …… “我不认为你配得上这样的死法。” 人间骄阳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像是在阐述一个绝对客观的事实。 南宗不再去看顾濯与裴今歌,目光落在司主的侧脸上,认真说道:“这同样也是我的看法。” 裴今歌没有说话,但谁都知道她必然也是这个意思。 然后是青霄月。 这位出身自玄都天道宗当年险些成为道主首徒的道门第一叛徒,为白皇帝在夜色中默然耕耘数十年如一日的中年萧索男子,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神情诚挚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很抱歉,但我也觉得您不配。” 伴随着这四位大人物前后发声,渐渐有人开始放弃沉默,进行附议。 ——魔主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今夜司主必死无疑,那就无须忌讳太多。 唯有魏青词始终没有表态。 听着这些声音,看着步步逼近的顾濯,司主笑了起来,对青霄月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没兴趣掺合这件事吗?” 青霄月微微笑着,说道:“反正我不是来救人的。” 司主想了想,说道:“那这的确是值得千里迢迢过来看上一眼的大热闹。” 青霄月看着他,有些感慨,说道:“你似乎十分不屑我们的看法。” 司主说道:“以不屑二字形容,未免过分。” 青霄月挑眉问道:“是吗?” “我的意思是……” 司主敛去笑容,说道:“这些话其实是对你们所敬佩的他的不敬,因为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言语间,顾濯未曾停下脚步片刻。 他对这些话的无视,就像是在主动印证司主的说法,让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变得具有力量。 直到裴今歌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认为您现在很有必要去做一件事。” “何事?” 司主淡然问道。 裴今歌没有转身,抬头望向那轮浩荡明月,说道:“你该自尽了。” 场间一片哗然。 紧接着,人们的声音尽数消失。 然而天地并未陷入沉寂,如雷鸣般的轰隆巨响从自遥远东方隐约而至,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无论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修行者,还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百姓。 有人以为是城外的三千玄甲重骑正在入城,放眼望去,始终不见烟尘升起,无事发生。 司主沉默不语。 “这就是你先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青霄月对求知说道。 求知很老实地摇了摇头,说道:“听不懂,聊清楚一点儿行不行?” “司主的拳头最终落在了这天地间。” 一道满是苦涩意味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话音散尽之时,说话那人已然出现长街上。 那人是一位尼姑。 她的身形颇为高大,僧袍更为宽大,笼罩在其中的身躯却是瘦削的。 她的眉眼间带着悲悯之意,但其实很少,更多的是给予有情众生的温柔。 这自然就是长乐庵庵主。 魔主转世,白皇帝不出。 长公主殿下重走修行路。 道休与王祭齐死,观主更是灰飞烟灭。 那么在司主坠境后的此时此刻,即便她已经成为将死之人,依旧是唯一行走世间的羽化中人。 在庵主出现带来的片刻寂静过后,长街两侧响起无数声音。 数不清的民众从房屋里走出来,如见菩萨般跪倒在两地,不断朝着庵主叩拜与祈愿。 没有修行者为此而感到震惊,长乐庵与沧州如此之近,城中的人们信仰虔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更何况就连人间骄阳等人都在此刻给予了自己的敬意。 唯有顾濯无动于衷。 庵主却看都没看一眼。 她望向司主,重复说道:“你该自尽了。” 同样的话,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再没有哗然声响起。 司主沉默不语。 庵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未央宫前,你曾说过要救众生。” 司主平静说道:“我的记性很好。” 庵主说道:“那你就有自尽的理由。” 司主问道:“是吗?” 庵主认真说道:“如果你决意与魔主战,那在你死去之前沧州将会被夷为平地,方圆数百里再无半点生机。” 话至此处,人们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中,离开长乐庵来到沧州城。 司主没有说话。 庵主看着他,继续说道:“沧州城中平民近百万,方圆数百里皆为肥沃土地,是大秦最为重要的领土之一。” 司主还是沉默。庵主安静了会儿,说道:“按照你先前的判断,魔主和死已经没有区别,所以你在事实上已经赢下这一战,所以你才会说自己已经赢了。”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能自尽呢?” 她躬身,向司主行大礼,恳求说道:“请救众生。” 这段话无比诚恳,人们从中听不出半点嘲弄讥讽的意思,于是知道这是真慈悲。 是的,这慈悲是以司主的自我牺牲为代价。 牺牲是这世间最为神圣的一个词语,然而被牺牲却是世人最为厌恶的事情之一。 人间骄阳与剑道南宗这等无宗无门之人,更是对这三个字厌恶到极致。 换做过往任何一个时候,哪怕是白皇帝当面,他们依旧会毫不犹豫地表露自己的不满,更不要说此刻站在他们身前的只不过是庵主。 但这时候的赵启和南宗却在沉默。 沉默与他们对司主的看法无关,与司主的确说过那样的话有关。 人们望向司主,以眼神无声询问。 ——此刻众生在前,你救还是不救? …… ……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前提是你不能在问题尚未到来时,便对所有人说出你的答案。 司主望向顾濯。 他仍旧无法从那双眼睛里找到天地万物之外,关于人性的那一部分。 那他就没有拒绝庵主提议的理由。 他安静片刻后,说道:“是的,我有自尽的道理。” 忽有清脆笑声响起。 “但你不会自尽。” 裴今歌转过身,讥讽说道:“因为你不相信。” 司主面无表情说道:“我有不相信的理由。” “理由是……” 青霄月嘴角微翘,自问自答道:“百年前玄都一战,所有人都看着他死了,但他结果还是活了过来,谁知道今夜所见是真是假。” 司主仿佛听不出话里的嘲弄,神情漠然说道:“不错。” 南宗想要开口时,发现求知欲言又止,便让了话。 “前辈,您这是不是太不要脸了一点儿啊?” 求知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盯着司主的眼睛,一脸震惊说道:“先前你说过的话这就全忘了?我刚才还在为您把魔主逼入穷途末路而心生无限敬佩,现在您转身就跟我说一切都是假的,您这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司主理都不理。 对他而言,求知这样的蝼蚁不值得多看哪怕一眼。 赵启看着司主,有些失望,摇头说道:“的确是不要脸。”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看法。 一时之间,长街之上。 司主遭受万道目光的鄙夷。 仿佛他才是站在这个世界对面的那个人,而非顾濯。 然而就像过往生命中的每一天那样,他的神情始终维持着冷硬和平静,不曾因此而生出任何的变化。 这无疑也是一种极致的强大。 …… …… 某刻,顾濯停下脚步。 司主与他只剩不到三百丈的距离,足以且慢出鞘。 剑起时,天地则变。 人们再次回想起庵主先前说过的话,想到沧州方圆数百里陆沉的恐怖画面,想到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惊恐随之而来。 沧州不复平静,无数不同的声音纷涌而至,来自那些因庵主而站出来的人口中。 “求求您了,庵主她不会骗您的,您现在真的已经可以死了。” “只要您愿意死,我们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 “就刚才那幢高楼,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死,以后那里会新建一座你的祠庙,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大慈悲!” “是啊,是啊,我们每年……不!是每天,以后我每天都会去祠庙里祭拜您的,绝不会让您断了香火!” 哀求声不绝于耳,郑重的承诺接二连三,来自于每一个希望活着的民众。 司主置之不理。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顾濯的身上,看着那双眼睛,想要从中找出一抹笑意。 是的,随着平民百姓的声音惊慌着嘶吼着响起,他更加坚定相信自己现在的看法,全然忘记不久前亲口说过的那些话。 司主前所未有的冷静着。 但他无法让人们安静。 于是那些声音不再都是哀求,开始愤怒,开始憎恨,开始咒骂。 “你是巡天司的司主啊,你的职责就是保护我们的安全,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以为你现在不死,你接下来就能活着吗?我告诉你,皇帝陛下肯定会知道你做过的事情,你到头来还是要死的!” “不,死的不只是你,还有你的所有亲人!” “要是老子今天能活下来,老子肯定要去神都教坊司草你妻子十天十夜,我没力气就请别人来草,你他妈只要没死也给我等着!” 无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接踵而至,撞入司主的耳朵里,仍旧无法动摇他的神情。 但他的眼神终究还是变冷了。 与那些言语有关,更因为有人在巨大压力之下,居然癫狂到把屎尿从家里搬出来泼向他。 那些屎尿自然无法落在司主的身上,为他的真元屏障所抵挡,连臭味都飘不到他的鼻子,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这种脏污秽臭之物。 司主心生微怒,再次确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不可药救的白痴,根本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的视线还是不愿离开顾濯,冷漠而强硬地无视人们的滔天怒火,沉声喝道:“闭嘴!” 声如雷鸣,震耳欲聋。 数十万人沸反盈天的咒骂声,竟是被这两个字蛮横地压了下去,再也无法响起。 沧州一片死寂。 若是不看司主身旁被屎尿染出颜色的地面,就像先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顾濯就站在那里。 他看着司主,眼中无怜悯也无嘲弄,只是平静。 司主却从那方天地的万物中看出快意和讥讽。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明亮,更加确定坚信自己的看法,对顾濯面无表情说道:“你为今天做出的准备比我预想中的还要更多,了不起。” 没有人回应。 且慢未被拔出。 无数人沉默地看着司主。 平民百姓是在颤栗与恐惧,那些强者们呢? 一道叹息声打破死寂。 裴今歌看着司主的眼睛,认真问道:“席厉轩,你能不能稍微要点脸?” (本章完) 第286章 风雪至 第286章 风雪至 这是极陌生的三个字。 片刻过后,此间的人们才是醒过神来,明白这是司主的名字,微生怅然。 在过往百年间,在诸位羽化之中,司主独以神秘二字著称,从无姓名流传于世。 世人知道他在神都拥有一座极尽奢华的府邸,府中有数百奴仆日夜忙碌不断,更有美人不分昼夜起舞,让天光与灯火映衬出摇曳身姿。 世人亦知他境界高深妙绝,数十年前远赴荒原与盈虚道人战过一场,各自身负重伤,甚至知道他就是当年围攻道主的四位羽化之一。 人们很清楚他依旧喜欢貌美的少女,可以享受穷奢极欲,看似朴素的灰色长袍实则昂贵至极,更清楚他在这两场羽化之战中的胜负如何,但他依旧维持着自己的神秘,没有人否认这种神秘。 原因很简单。 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庵主从未让后辈抹去自己的法号,观主的道号清静观上下皆知,此二者之所以被称之为庵主与观主,是因为世人对其抱有真正的尊重。 然而司主被称呼为司主,很大程度上的原因是……谁也找不出关于他的第二种称呼。 如此这个名字被道破在月色下,他还能再神秘下去吗? …… …… “其实……” 赵启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曾经以为你的姓氏是白。” 南宗看了他一眼,望向司主,说道:“我的想法稍有不同,我是以为你和魔主同姓氏。” 青霄月又怎会不知道司主的本名,看着在场众人的反应,他久违地生出许多感慨,说道:“你们的想法也是我当初的疑问。” 司主沉默不语,面色已冷。 青霄月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时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藏起来,席这个字不管是帝室还是魔主那边都扯不上关系,而他是怎么解释来着?” 裴今歌接过话头,说道:“我记得当时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青霄月朝着她竖起大拇指,赞美说道:“你的记性比我好。” 裴今歌说道:“只不过是你老了。” 青霄月叹了口气,说道:“何必说如此伤人的话?” 裴今歌说道:“谁让你伤到离死也没几天了?” 青霄月看着她,诚实说道:“所以我才要抓紧时间去做那些想做的事情啊。” 话至此处,这位意甚萧索的中年落魄男子转身望向司主,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如今回想起来,你之所以隐去自己的名字,或许根本目的就是让巡天司司主这五个字永远是你,让自己永远神秘下去,直至神圣。” 司主置若罔闻。 他往前一步,白长发被夜风吹拂向后,狂舞。 他的五指再次紧握成拳,身与步合,即将出现在顾濯的身前,出拳。 他很清楚,事到如今言语都是无用之物,拆破谎言让世人知晓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的唯一办法,便是杀死顾濯。 这本来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影忽而占据司主眼前的全部世界。 ——庵主。 她站在司主的前方,平静而坚决地表明态度,是摇头,即否决。 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司主可以无视在场全部人的目光、言语,但他终究无法越过庵主。 “我不希望连你也成为白痴。” “白痴与否,从来都不是我所在乎的事情。” 庵主平静说道:“这世上真正值得我在乎的事物,唯有生死。” 司主说道:“我此刻便是在对万人生死负责。”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冷静而沉着,很有说服力。 庵主怔住了。 裴今歌好生感慨。 青霄月闻言,以长袖掩面。 赵启与南宗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的钦佩。 唯有求知无所谓地打破了这寂静。 “前辈,虽然脸这东西丢在地上就很难再捡回来,我现在也不奢求你要脸了,但你能不能别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善忘啊?” 他一脸无语说道:“庵主为什么来得你又不是不清楚,你真要想把事情给办成,稍微拿点儿诚意出来行不行?” 长街很是安静。 司主偏过头,望向求知。 求知想也不想,往青霄月身后躲去。 青霄月叹息说道:“如果他要杀你,你现在已经死了,根本走不到我的身后,而且现在的我也护不住你。” 求知睁大眼睛,问道:“那您找个人护住我呗?” 青霄月沉思片刻,说道:“你是巡天司的人,司主不会杀你。” 求知翻了个白眼,说道:“他连长公主都杀呢,我算什么啊?” 青霄月耐心说道:“换个角度想,他说要杀魔主,那就上天入地无论如何都要杀,的确是一个重承诺的人。” 求知眼神明亮,好似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掌,高兴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都是很随意的话,着实听不出严肃的味道。 落在司主耳中却只剩下讥讽。 下一刻,求知面色惊恐,摇头说道:“不对啊!” 青霄月似是心生厌烦,问道:“又哪里不对了?” 求知压低声音说道:“这他说要救众生,那现在也没见他真救啊。” “这……” 青霄月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无言以对,还是无法反驳,又或者别的什么。 求知叹了口气。 便在这时,司主开口了。 他看着庵主,面无表情对求知说道:“你很得意是吗?” 求知愣了一下,望向青霄月,连忙眨眼。 ——你不是说司主肯定不会理我的吗? 青霄月也很意外。 “如此愚蠢……” 司主摇了摇头,说道:“为这种我早在百年前便已弃之不用的手段而沾沾自喜,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欣赏这么个白痴。” 青霄月充耳不闻。 司主无所谓,目光落在裴今歌的身上,淡然评价道:“逼我自尽,这个想法的确很不错,但对我没有任何的意义,我又岂是那种愚蠢的懦夫。”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因为你答应过陛下,要杀死他。” “不错。” 司主平静说道:“除非我先他而死,否则谁也无法阻止我做成这件事。” 他再次望向庵主,漠然说道:“我不明白你到底和魔主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为何不愿安心死去,非要走进这浑水里头,但我不在乎。” 庵主叹息说道:“便也不在乎众生之命?” 司主面不改色说道:“现在有人死吗?” 言语间,他的视线扫过整座沧州城,与万民对视,无半点怯意。 “没有。” 司主淡然说道:“与此事无关之人,谁也不曾因为你说的天地巨变而死去,这是事实。” 庵主沉默片刻后,说道:“事实的确如此。” 司主说道:“这足以证明你们所认为的天崩地裂是假的,是魔主为求让我被迫自尽所做之假象。” 庵主静静地看着他,问道:“如何证明?”司主说道:“谁也没有死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庵主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 司主忽然沉默了。 便在这时候,裴今歌的声音响起,满是讥讽:“因为济泺城中就没死过哪怕一个无辜之人。” “既然现在还没有平民百姓死去,那庵主的判断就可以是假的。” 她对司主说道:“这就是你的想法。” 司主没有否认。 庵主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说道:“如果你见到鲜血呢?” 不等司主回答,她说道:“你便会告诉我,你不能允许这样危及天下人性命的人活着,你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决定,为此可以付出巨大代价,对吗?” 司主神色不变说道:“世事从来如此,若无牺牲,何来新天。” 话音落地依旧极具力量,不曾惧怕片刻之前被强横压制下去的民愤再起,光明正大,堂而皇之。 庵主彻底无话可说。 她转过身,望向旁观已久的顾濯,不知道是想要从那双眸子里看出情绪,还是要问询些什么。 总之,直到最后她依旧是沉默。 长街一片孤寂。 人间骄阳打破这沉默,对司主说道:“我无法赞同你的决定。” 南宗在旁说道:“我赞同你的无法赞同。” 司主看都不看一眼,说道:“那你们可以走了。” 这是通知,亦是忠告。 然而在话音落下后,听不见脚步声的响起。 赵启没有说话。 然而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决定。 夜幕下,人们忽而感受到一道煌煌如若烈日当空的强大气息,仿佛在这一刻重回盛夏时节。 司主面色微冷。 接着,长街上响起铁剑与青石板相互摩擦的声音,有细微火从中绽起,几分耀眼。 这就是南宗的态度。 司主神情更冷,说道:“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话音方落,求知的声音从青霄月身后响起。 “这两位前辈又不是像我这样的白痴,还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而且他们冬至那天都敢站在皇帝陛下面前了,您又算什么东西啊?” 司主安静片刻,忽然笑了出声。 笑声响彻整座沧州。 在大笑声中,他看着这个陌生的愚蠢的白痴人间,说道:“既然你们非要选择在今天死去,那就死吧。” 无数道目光落在庵主身上。 如今唯一有可能改变局面的人只剩下她了。 庵主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说道:“这也是我的决定。” 司主说道:“过去的你便不是我的对手,现在的你又能做些什么?” 他的跌境是事实,但庵主重伤等死也是事实。 若非如此,白皇帝又怎会纵容她的离开? 庵主笑了笑,说道:“可我现在的境界要比你高。” 司主眼神极冷。 下一刻,他迈步往前。 一步。 满城俱震。 狂风乍起,无形的气浪轰然而至,冲向四面八方。 此时长街两侧仍有众多民众站着,那是因为庵主现身而赶来膜拜的虔诚信徒。 若是这风真正吹开,怕是要有数以千计的平民百姓被掀起抛到空中,继而跌落身死。 庵主神色骤变,眼生怒意。 在狂风即将轰向平民前,有慈悲清净气息自她指尖盛放,笼罩整条长街。 如若天女散般的金光显现空中,却不璀璨,极黯淡。 轰的一声巨响! 无形气浪与佛法凝聚的淡弱金光屏障正面相撞,数之不尽的青石板被掀翻,又在那道看不见的恐怖力量中被碾碎为齑粉。 紧接着,气浪倒卷而回,气势丝毫不见弱小,甚至更强! 身在长街之上的诸多强者各有应对。 赵启屹然不动如山,任由狂风加身。 南宗不知何时走到青霄月的身前,把求知护在身后,伫剑为墙。 只是瞬间,那把极为厚实的铁剑的剑身响起无数沉闷至极的撞击声,就像是遭遇铁锤的重击。 南宗脸色苍白,鲜血溢出嘴角。 不仅是因为与青霄月一战中的残留的伤势至今未愈,更是司主的强大超乎他的预料。 青霄月神情凝重至极,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余波。 司主真正的目标是另有其人。 在那一步踏出瞬间,司主的身影便已从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他已经横跨数百丈的距离。 顾濯便在前方。 这才是司主真正想做的事情。 无论当下的局势如何,只要他用自己的拳头杀死顾濯,又或者击穿对方的谎言,那现在的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 庵主受困于万民,无暇前来。 那现在还有谁能阻止他? 一道如雪般素净无暇的刀光映入司主眼中。 司主置之不理。 他很确定,裴今歌已经被自己重伤,此刻这勉强挥出的一刀不过强弩之末,根本不可能破开他的道体。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无论再重复上多少次,司主都不会有第二个看法。 所以他错了。 刀光落时,有风雪生。 今夜无云,月色正明媚,何以此刻有雪? 司主道心微惘。 下一刻,他仿佛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气息无比神圣。 这是苍山! 长公主殿下的道场! 此刻居然随着裴今歌的刀光而出现! 刀光随风雪漫天而至。 司主眼神骤变,身影飘然折回后退,毫不犹豫地往外爆发气息,欲要震开满天风雪。 就在这时,顾濯拔剑。 且慢出鞘的声音落在司主的识海中。 他的时间随之而慢,近乎停滞。 于是,风雪加身。 数十道血从司主身上盛开,还未来得及淌落,便已成霜。 (本章完) 第287章 纵横 第287章 纵横 霜雪成,绽于血肉。 月色正明亮。 似是盐撒入司主的道道伤口中,倏然燃烧起火,焰光清冷如斯。 他的眉头因剧烈痛苦而紧皱,道心中的那一抹惘然被抹去,只剩下最为真实的怒意。 下一刻,怒喝声自从他的唇间爆发,响彻整座沧州城。 司主不再后退,而是前进。 伴随着他往前踏出的那一步,磅礴至极的真元骤然迸发出来,瞬间震碎鲜血凝就而成的霜,再而震碎清冷月色洒落的火焰,最终震碎因且慢而停滞的身前世界。 裴今歌同样不退。 真元如潮涌来,以斩入司主道体的长刀为桥梁,轰然而至。 她的眼神瞬间晦暗,如蛛网般的裂纹自双手虎口浮现,不断蔓延开来,直至手肘。 紧接着,无数血水从裂纹中溅起,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暴雨。 一声轻喝随之而起! 裴今歌任由衣袖被震碎,双臂裸露,紧握长刀,强进一寸。 刀锋再没入司主胸膛些许,然后无以为继。 他看着自己曾经的下属,面无表情地握住长刀,任由掌心被刀锋割破,以这种至为强硬的方式拔刀。 刀锋离开血肉瞬间,裴今歌再也无法承受真元的冲击,伤重至无法承受,倒飞而出。 这一切看似漫长,实则只在转眼间。 司主再往前。 就在沧州城即将迎接他的怒火那一刻。 顾濯的剑到了。 隔着最后百余丈距离,剑光倏忽而至,了无痕迹。 司主神情微凝。 是凝重,而非惊讶,因为他知道这是必定到来的一剑。 且慢锋芒举世无双,无剑可比。 如果这一剑出自王祭手中,他唯有坚守,但且慢此刻是在连归一境都不是的顾濯手中,那他就无须守。 真元再动,任由道体上的伤口因此而撕裂更开,蛮横地对抗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沉重压力,无视月色不再清冷的剧烈火焰,踏破凝滞如稠的夜风,向着那道剑光轰出自己的拳头。 剑光与拳锋相遇,片刻僵持后,开始崩裂。 无数星屑般的事物从中四溅散落。 剑光开始后退。 司主在前进。 他的拳头已经在流血,但他的眼睛却眨也不眨,直视前方。 一道如若朝阳般的气息出现在司主后方。 一道恢弘若沧海般的剑意紧随而至。 那是赵启和南宗。 司主置之不理,确信这两人来不及阻止,默然计算着时间。 便在下一个呼吸过后,庵主便能护万民性命于周全,有了出手的可能。 胜负就在这个瞬间。 且慢剑光未碎。 应当如何? 司主的解法很直接。 他握住裴今歌留下的长刀,注入真元,直接掷出。 刀锋破空而去。 长街骤暗。 月色在这一刻也被斩断。 杀他的刀,此刻正在杀向顾濯。 裴今歌看着这一幕画面,无力阻止。 赵启和南宗同样无法改变这事实。 谁也没想到,眼看着陷入众人围攻绝境中的司主,竟在转眼间撕开这样一道巨大的裂口。 近乎是在不可能中创造出最大的可能。 这一刀最终只要贯穿顾濯的胸腹,那与天地共生的谎言便能不攻自破,届时局面便会彻底扭转。 至于那不是谎言? 司主从未思考过这种可能,他对自己有着无限的信心,就连皇帝陛下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就在这时候,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忽然在他识海中响起。 “盈虚的遗言是……” 司主闻言微怔,道心微乱。 与此同时,且慢剑光倏忽而变,不再无暇明净,生出片刻前曾有过的那一抹幽光。 起自于人心最深暗处的幽冷思绪。 映入司主眼中,唤起无数过往。 …… …… “这里的景色尽管千篇一律,但我很喜欢。” 司主坐在冰天雪地中,任由衣衫与头发尽数染白。 他望向对坐的男子,感慨说道:“就像我一直以来都是很欣赏你那样。” 盈虚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欣赏。 司主转而说道:“这次重回神都以后,我会闭关,或许今后再难一见。” 盈虚望向他,说道:“有所得?” “无所得。” 司主说道:“我只是准备让自己彻底成为司主。” 盈虚沉思片刻后,还是无法理解,说道:“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东西。” 司主诚实说道:“我什么都想要。” 他站起身,望向风雪笼罩下的极北荒原,看着羽化之战为这片大地带来的累累伤痕。 无数深坑显于大地,山峰拦腰而斩,落雪融化成水。 画面无比绮丽。 司主张开手,好似拥抱这方天地,自言自语说道:“地位,名声,利益……一切一切。” “境界呢?” 盈虚更为不解。 司主沉默了会儿,说道:“早有道主在上头。” 盈虚静静看着这位好友,问道:“那你准备如何拥有你话里的那些事物?” 司主微笑说道:“我准备帮助你。” 盈虚眼神有所变化,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 …… “你和盈虚到底是什么关系?” “必须要说?” “那就不说。” 司主望向站在对面的少女,看着那藏在温柔外表下的淡淡骄傲,看着那清澈如许的眼眸,不禁觉得好生有趣。 他低头再看了一眼那封多年前寄来的老旧密信,问道:“之前没注意,原来你在甘叶寺当过尼姑?” 少女平静说道:“带发修行。” 司主笑了笑,说道:“有些意思……所以你今天找我是有何用意?” 少女看着他的笑容,认真说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很快就会嫁给他,所以我不会再按照原先的计划去成为所谓的皇后,但我的修行天赋很好,我以后会继续为你们办事。” 司主神色不变,温声说道:“盈虚同意了?” 少女说道:“不错。” 司主笑着道了声好。 目送少女离去后,他的笑容渐渐消失,眼里都是失望。 不是失望有人为爱情故,舍了铺好的通天大道不走,而是遗憾盈虚随着岁月流逝而愈发心慈手软。 这如何能成大事呢? …… …… 盛夏时节,神都的雨总是来得快也去的快。 午后,司主自浅眠中醒来。与往常那般一样,他拿起巡天司呈上的最新情报,随便翻阅。 片刻后,顾濯成为百年以来夏祭第一人的事实,落入他的眼中。 司主没有过分在意,正准备翻过去的时候,忽有消息自皇城而来。 ——关于顾濯与道主。 司主对此十分欣慰。 当天傍晚,这个消息被送出神都,最终落在盈虚的手中。 连带着顾濯前往云梦泽的决定。 …… …… 转眼之间,无数旧回忆浮现于司主的识海中,然后无声消散。 种魔固然是盈虚最为得意的手段,但以顾濯当下的境界,又怎可能在他道心中种下心魔? 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冰冷,望向支离破碎的剑光后方,让顾濯落入眼中。 司主再次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如今的一切都是假象,那句突如其来试图扰乱他的道心的话,便是最好的证据。 没有片刻迟疑,他以神识将此告知庵主。 …… …… 长刀将至顾濯身前。 黑暗淹没他目之所及的世界。 他的身体变得更冷,脖颈间生出寒意,那是死亡的威胁。 但他的眼里找不出任何的惧意。 在死亡到来之前,庵主已经出现在顾濯的前方。 那一刀被她以肉身接下。 长刀贯穿腹部,带起一泼鲜血,有清香散发。 司主看着这一幕画面,觉得好生荒唐,气极反笑。 在他心神为种魔所陷的那一刻,破空斩去的长刀被迫慢了刹那,最终让庵主得以赶上。 这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 他之所以觉得荒唐,是因为庵主竟然在他提醒过后,仍要做此选择。 思绪不过瞬间。 司主来不及愤怒更多。 他赫然转身向后,以掌御拳。 赵启的拳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炽热光明,近乎不可一世,已有半步踏入羽化之境! 哪怕他同样重伤未愈,此刻击出的这一拳依旧强大,甚至因为受伤的缘故带上血腥的味道,变得更为凶戾。 两者相遇,互不相让。 片刻死寂过后,雷鸣大作,自长街轰然炸开! 尘嚣四起,遮去拳中光明。 一声断喝从中响起。 狂风随之而来。 赵启再也无法巍然如山,身体绽开十数朵血,被迫开始后退。 光明暂熄,他连退数百丈,撞塌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再无声息传来。 南宗的剑没能落下。 魏青词横剑身前,拦下那把沉重至极的铁剑,摇了摇头。 南宗皱起眉头,说道:“你怎能这般无趣的?” 魏青词说道:“做掌门,最不需要的就是有趣。” 南宗问道:“为什么?” 魏青词沉默了会儿,想到已然故去的师尊,声音微涩说道:“因为有趣的人必死无疑。” 说完这句话,他挥剑击退南宗,让随行的易水强者以剑阵压制这位当今剑道第一人。 然后他走向司主,认真问道:“今天还会再有意外吗?” 司主已有疲倦,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摇头说道:“不该再有了。” 是的,还能再有什么意外呢? 赵启与南宗都不可能再介入这场战斗。 裴今歌同样如此。 青霄月现在就是个废物。 庵主为心中愚蠢善念,强行替顾濯挡下那一刀,本就严重的伤势更重,最多只能再出手一次。 这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再攻其必救就好,以她所忧虑的众生将其杀之。 很短的时间里,司主便已确定今天再无意外可以发生。 余笙今天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是白皇帝所无法接受的事实。 一念及此,司主望向顾濯,说道:“你现在准备去死了。” 顾濯仿佛听不到。 他看着庵主把长刀拔出,看着刀身沾满鲜血,在月色的映照下格外耀眼。 长街四周的人们已经再次散去。 此间一片空寂。 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 …… “但你也是强弩之末了,不是吗?” 庵主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不为虚弱所掩盖。 司主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强烈的厌恶之色,毫不客气说道:“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样是非不分的白痴。” 庵主说道:“我听闻你曾在未央宫前自嘲自己不知该求何物,此言难道是假?” 司主迈步往前,鲜血染红他残破的衣衫,汇聚至衣角淌落,滴滴答答。 他面无表情说道:“这不代表我不知对错。” 庵主沉默片刻,说道:“或许是因为你永远选择站在对的那一边。” 这句话听着很像是赞美,因为谁也没有办法永远确定自己站队正确,然而往最深处听,却又带着些别的味道。 司主丝毫不为所动。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长街愈发来得寂静,再无任何声音可言。 人们相信着庵主的判断,便珍惜离开的机会,尽可能地往远方逃去,试图避开这场灾祸。 魏青词追随着司主的脚步,维持在三丈之外。 故而司主让他随之而行。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沧州城外,曹公公静静地看着这幕画面。 在他的身后,身披玄黑重甲的将军沉默不语。 日落之时,这位往日里站在御书房中的老太监来到兵营,持皇后娘娘的旨意让三千玄甲重骑按兵不动直至此刻。 没有人明白这道旨意的真正目的,但更没有人会去违背皇帝陛下的意志,便只能沉默。 如今眼见这场围杀即将落幕,顾濯和庵主死于夜幕下,那位自镇北军而来的将军只觉得人世间最大的荣耀正在从指缝间流逝,不由悲痛极点。 便在这时,将军的面颊忽有湿意生出。 有阴云路过上方的天空,正在飘向沧州城中,有明亮积蕴,应是雷霆。 …… …… 司主依旧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就像他从未停歇的声音。 “我曾经以为你是一个专心修行不通世事之人。” “事实上,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擅长阴谋。” “我必须要承认,今天这一局棋你下得极其漂亮,近乎无懈可击。” “很遗憾的是,纵使你机关算尽也没有意义。” “你我在今夜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司主停下脚步,与顾濯相距不到十丈。 他面无表情,最后说道:“你该死了。” 话音落时,月光远去,天地一片昏暗。 雨水瞬间滂沱。 (本章完) 第288章 史书之外 第288章 史书之外 雨幕中,顾濯与庵主擦肩而过。 且慢的剑锋倏然变得明亮,似有闪电积蕴其中,有磅礴庄严之威势。 天地仿佛为其而怒。 司主静静地看着顾濯,看着在漆黑雨夜中愈发难以直视的剑锋,看着骤然而至的煌煌天威,神色不变。 他的身影在这壮观画面中变得愈发渺小,就像是置于怒海中的一叶扁舟,下一刻就会被漫天风浪撕裂开来。 “我终于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了。” 顾濯的声音在暴雨中响起。 他的语气很淡,但依旧能听出情绪,是难得的感慨。 这句话在史书之外。 庵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魏青词维持着冷静,唯有往他的眼神深处望去,才能找出那一抹诧异与迟疑之色。 司主丝毫没有为此而感到惊讶,只是看了她一眼,嘴角流露出嘲弄的笑意,说道:“然后呢?” 顾濯平静说道:“这些天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始终不得其解,直至先前片刻。” 司主沉默了会儿,说道:“种魔为的不是种魔,而是要窥探我的过去。” 顾濯说道:“嗯。” 司主看着他问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濯没有回答。 不是他对这场谈话失去兴趣,而是司主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司主已经出现在顾濯的身前。 暴雨笼罩的大地被破开一条空道。 道上渐有残影浮现。 残影归一。 成拳。 这一拳来得无比突然,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可言,威势却未曾因而有半点折损,强大依旧。 就连站在后方旁观的魏青词第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一抹苍白映入他的眼中。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正中且慢剑锋。 顾濯借天雷成剑,不避不让,往前递出。 玄都最高妙法——道生。 司主早有预料,不为所动,更不避让。 两者相遇在真实的世界中发生碰撞! 相遇瞬间,漫天雨水骤然停滞。 顾濯与司主的目光在剑锋与拳头中交汇。 司主眼神冰冷至极,任由暴雨冲刷着自己的脸庞,哪怕闪电随之而至依旧不改,令人由衷心悸。 顾濯与之对视,视若无睹。 轰! 恐怖的巨响自拳与剑锋中爆发出来。 剑身之上的道道闪电在拳势的倾轧中直接湮灭。 那些雨珠还未来得及被气浪席卷远去,就已经被其中外泄的恐怖力量碾碎成虚无,彻底不复存在。 道生一剑就此被正面击破。 顾濯开始后退。 彼此境界之间的差距,纵使万物相助也难以弥补。 司主穷追不舍。 任凭剑锋破开他的皮肉触及白骨,哪怕鲜血还未来得及流淌出来,就已经在残余的雷光中被蒸发成为红雾。 就在这时候,有飞剑自黑暗中无声袭来,直斩司主双眼。 那是折雪。 飞剑挟满天风雨而至,势如剑阵。 朝天剑阙最擅长的本就是剑阵。 司主依旧不理。 道道雨水化作的剑锋割破灰袍,落在他的道体之上,留下的却只有极浅淡的白痕。 直至折雪到来,司主才是挥动另一只手的残破衣袖扼住剑锋,让其不得寸进。 与此同时,顾濯弃剑。 在司主的拳头落下之前,他欺身向前,落指。 道灭。 与道生造化万物于弹指间,为己所用不同,道灭所求是寂静中的大毁灭,是天道失衡后不可挽回的崩塌。 指落瞬间,司主拳至。 两人互换一击。 顾濯的剑指落在司主胸膛正中。 司主的拳头轰在顾濯的肩膀上。 没有血绽开。 暴雨掩去两人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司主无视体内开始紊乱的气息,看着顾濯的眼睛,以神识认真问道:“你怎么就是不肯死呢?” 顾濯理都不理。 无法抑制的冲击力从两人的胸膛和肩膀爆发开来。 于是分离。 轰隆巨响中,顾濯与司主的身影倒飞而出。 然而司主在后退数丈后,便不顾伤势加重强行停下,抬头望向前方,目光穿透层层雨幕。 那一袭黑衫仿佛已经融入夜色深处。 片刻后,落在且慢化作流光归去。 顾濯伸手握剑,以此为杖,直起腰身。 长街上已然多出一条长达数十丈的沟壑。 他就站在这道沟壑的尽头,左肩的衣衫尽数碎去,手臂隐约有些变形,鲜血正在流淌。 高下已分。 再如何高妙的道法,终究无法完全逾越境界带来的差距。 这是魔主也无法真正改变的事实。 庵主看着顾濯,眼神流露出莫大的悲悯。 东海中,正有狂风巨浪呼啸,闪电在阴云中此起彼伏,轰隆作响。 司主深呼吸一口,镇压住体内翻腾不止的真元,漠视神魂生出的轻微分离感觉,准备继续杀人。 道灭一指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来得更为恐怖。 就在他再次往前的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浓重的倦意。 “你败了。” 司主听着这话,笑也不笑,漠然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可以让你在死前感到些许的快乐,但说无妨。” 他确定顾濯已经身负重伤,即将油尽灯枯,哪怕再次握住且慢也无法施展出道生或者道灭这等恐怖的攻击。 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事实上,如果先前那一刻不是万物替顾濯承受绝大部分的冲击,司主的拳头完全可以轰碎他的半边身,让他当即身死。 如此说着,这般想着,司主的脚步却在变快。 然而就在他即将化作残影的那一刻,闪电钻出层云,不断劈落。 司主被迫留步。 那些闪电似是被他体内混乱的气息牵引而至,每一道都能无比精准地轰向他,让他不得不出拳,轰碎雷光。 “你以为这就能杀死我?” 司主嘲弄道:“不觉得可笑吗?” 顾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不断落下的闪电,忽然说道:“你所求的不是地位,也不是名声,更不是利益,甚至不是境界。” 司主挑了挑眉,然后继续前行,走在暴雨雷光中,一言不发。 顾濯说道:“与盈虚成为好友,扶持那位娘娘成为皇后,再亲手把自己的好友送上死路,让监正和弟子去望京杀我,再又超乎所有人意料的放弃巡天司归老,转身入主无忧山……再到未央宫前的那个决定。” “你这些年做的这些事,不管怎么看都很首鼠两端,就像是一个被私心和公义所折磨到不能自已的老人。” 他说道:“但事实并非如此。” 司主依旧沉默。 灰白的头发在风中狂舞,老人背负双手,不再出拳。 闪电轰击在他那苍老的身体上,如若水洗一般,留不下半点痕迹,更显强大。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顾濯看着他说道:“你心中所求从未变过。” 司主冷声说道:“废话说够了吗?” “你想要的是……” 顾濯说道:“让这个世界在你的意志中而改变。” 话音落时,漫天风雨骤寂。 ………… 司主停下脚步。 隔着十余丈,他看着那位道门千年以降第一人,忽然笑了起来,问道:“你猜对了,但是……那又如何?” 顾濯说道:“与盈虚结为好友,是因为你知道我这位大弟子想做的事情必将颠覆整个人间。” 司主再次迈步,说道:“我对他的欣赏是真实的。” 顾濯说道:“你喜欢每一个能满足你心中欲求的人。” 司主说道:“谁又能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顾濯看着他说道:“所以私仇是无稽之谈。” 司主平静说道:“只要我为这人间带来的变化是真实就好。” 便在这时候,庵主说道:“是真实吗?” 司主看都不看她一眼,说道:“白南明身死,陛下就此孤家寡人,自此圣贤,这是只有我才能带来的真实。” 顾濯问道:“是这样吗?” 司主淡然嘲弄道:“晨昏钟终究是因我而响。” 言语间,他片刻不曾停下,把距离缩短至不足十丈。 “我现在只觉得你可笑,耗费莫大心机,如此心力,只为弄清楚我想要什么东西。” “也许我该收回给予你的评价,你在修道上固然极了不起,堪称为最,但你在谋算上着实愚蠢,难怪道门当年如此惨败。” 司主的声音里满是嘲弄,毫不留情。 咔嚓! 闪电照亮漆黑雨夜,狂风席卷千万雨珠成瀑。 顾濯看着司主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让你所自豪的那一切其实没有你也是一样的,这个世界从未因你而改变。”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气息往上攀升,开始破境。 司主神情如前漠然,只觉得这垂死挣扎未免来得过分可笑。 直到他听到那一声轻响。 来自于顾濯的指尖。 ——道灭道生。 无数过往的画面出现在司主眼中。 …… …… 盈虚站在云梦泽深处,那数百艘船只组成的陆地上。 一位少年的身影映入他的眼里,让他早已冰冷的世界多出一抹暖色,于是在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后,他还是决定留下。 御书房中,皇后娘娘与林挽衣温声叙说着成为今天的自己的理由。 ——没有盈虚,那我就决计不是今天的我。 白帝山上,余笙亲手杀死自己。 于是她往神都去,要让这人间再无白南明。 …… …… 所有的画面于此刻归一,凝聚成眼前的真实。 司主得见真实。 他仿佛听到心碎的声音在不断传来,鲜血从他的唇角不断溢出,再被暴雨冲走。 他的面色变得无比苍白,脸庞在雷光的映照下,莫名生出无数道极细微的阴影,如若裂缝。 顾濯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平静而淡漠。 “你想要改变这个世界,让整个人间在你的意志中变幻形状,却又不敢站在天光之下,要以夜色遮掩自己的存在。” “你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情,事先都已被决定,你所谓的改变世界,不过是在顺水推舟。” “你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念想,你没有去思考过这个世界前进的方向,你不在乎人间内在的运行规律,你又怎么可能真正地改变这个世界呢?” 顾濯握住且慢,看着司主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至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过是在随波逐流,拾人牙慧罢了。” 伴话音的每一次落下,司主都能从胸膛处听到心碎的声音。 “是吗?”他问道。 “是的。” 顾濯的语气因平静而绝对。 司主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这样认为,我不接受你的说法。” 他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水,补了一句话:“只要我在今夜杀死你,那这一切都是史书之外的事情。” 顾濯沉默了会儿,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司主,说道:“包括杀死我,这同样和你自身意志无关。” 万物相送,让这句话落入司主的心中。 砰! 司主霍然止步,再也无法控制住本已在破碎边缘的道心,鲜血自唇间喷溅而出,身体在晃荡中单膝跪地。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竟以无比强大的冷硬意志拖拽起自己的身躯,再次如山般伫立。 他仿佛感受不到道心崩碎后的剧烈痛苦,带着浓重血腥味道的强大至极的气息与真元一并暴起,任由身上的伤口因此而裂开,血流如注。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是司主的最后一击。 只要杀死顾濯,那他的名字将会在史书上留下万丈荣光,纵使这不是他真正所求。 司主放缓呼吸,令体内真元不再剧烈涌动,身躯缓缓离开地面,飘至雨空中。 顾濯看着司主,看着自那冰冷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真实恨意,平静地做了一件事。 他握住且慢,将其掷出。 夜雨中浮现出一抹淡弱的光线。 司主随意至极地侧过身,毫不费力地躲开这一剑,寒声讥讽道:“连这么愚蠢的手段都能用得出来,你是真的该死了。” 顾濯说道:“是吗?” 司主冷笑出声,笑声里有道不尽的快意与恨。 便在他准备开口,在嘲弄中虐杀顾濯时,忽有刺骨寒意自身后升起。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胸口已有剑尖从中冒出。 那是且慢。 为何从后而来? 司主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敛去,眼神才是微惘。 所有人都愣住了。 直到魏青词的声音响起。 “是我。” 司主没有转身,因为无力,一字一字问道:“你疯了吗?” 魏青词恭敬说道:“我只不过在做正确的事情罢了。” “皇帝陛下想来无所谓谁杀死魔主,只要魔主死就好。” 他的声音尤为诚恳:“反正您都要死了,何必要和我抢这个功劳呢?” 司主怔住了。 然后他变得无比愤怒,长发狂舞如蛇,本已被他强行镇压住的真元顿时失控,倾泻八方。 一声怒啸,响彻整座沧州。 无数雨水四散纷飞。 阴云中的雷光也然熄灭。 司主握住胸前剑锋,霍然转身,一拳击出。 魏青词神色木然,提前松开手中且慢,身如剑去。 司主的拳头落在空处。 他还未来得及再做任何事,顾濯就已经来到他的后方,握住尚未被拔出的且慢——曾经被司主穷尽一切手段拉近的距离,却在此刻成为他最不想要的事物。 便是这刹那,无尽光明自剑锋之上绽放,自他破碎道心中如盛开。 心怒放! 司主的身躯在这刹那变得无比通透,彷如光造。 连血也不再猩红,一片炽白。 司主痛苦地皱起眉头,在暴怒中欲要转身,却发现真元都在那片光明中消逝,不复返。 不知何时,道心之中生出的无数道裂纹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的身体上,让他变得与瓷器一般无二。 于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怒啸声止,司主看着眼前的世界,看着尚未停歇的暴雨,看着正在归来的人们,胸中怒意未灭,垂落的手臂凝聚着最后的力量。 顾濯拔出且慢。 鲜血随之溅在那一袭黑衫上。 “这是你今生新炼就的那门神通?”司主睁大眼睛说道。 顾濯嗯了一声,满是疲惫。 司主沉默片刻后,声音嘶哑问道:“名字是什么?” 顾濯的目光落在他已然紧握的拳头上,摇了摇头,缓声说道:“道灭道生。” 话至灭字时,无限光明骤然敛没,归一。 司主最后的拳头还未来得及挥出,身躯与神魂便已在痛苦和暴怒中四分五裂,死去。 (本章完) 第289章 天算 第289章 天算 司主死了。 夜风中,他的血肉与神魂随着光芒的敛没,归于最为深刻的虚无。 他毫无疑问是这百余年里人世间最为重要的存在之一,是那个史书上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名字,他真实地影响着天下大势的走向,让数不清的人的命运因他而沉浮,直至生死。 他有着毋庸置疑的强大境界,步入羽化以后百年,纵使未央宫之变后囿于誓言而坠境,放眼人间,与其并肩者依旧屈指可数。 他的道心冷硬如铁,无所谓任何人给予的道德压力,由始至终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哪怕污言秽语和屎尿齐飞而至,他也只不过是生出些微的怒意,心神未曾真正动摇丝毫。 他在今天没有任何保留地展现出这种强大,纵横夜色风雨中,哪怕赵启和裴今歌这等随时都有可能步入羽化之境的修行者,仍旧无法与他为敌,就连庵主也始终在被他压制,对当下的局势束手无策。 如此恐怖的司主最终还是败了。 这本该是一个奇迹。 然而当人们的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是啊,司主再如何恐怖如何了不起如何机关算尽也好,又怎可能比得上曾经的道门之主呢? 人们望向顾濯的眼神渐生变化,自恐惧与震撼中生出至高的敬畏。 如见深渊。 如见星空。 …… …… 暴雨渐止,不再如注。 顾濯闭上眼睛,微仰起头,让冰冷的雨水洗去脸庞上的鲜血,面色渐苍白。 他的左肩略微凹陷,那是司主留下的沉重伤痕,此时依然有剧痛在其中发作,蔓延至身心。 “您现在还有余力吗?” 魏青词的声音缓缓响起:“或者说,您还能再破境一次吗?” 顾濯摇头说道:“不行了。” 魏青词望向他手中的且慢,重复问道:“不行了吗?” 顾濯有些累,用鼻音嗯了一声。 “我还有一个不解之处。” 魏青词往前走着,恭敬问道:“即便破境,您也无法改变油尽灯枯的境地,最后为何还能递出那一剑?” 顾濯说道:“所以那一剑其实不在最后,所以那一剑前须先有你的那一剑。” 这句话听着就很难明白,魏青词却若有所悟。 远处,沉浸在敬畏中的人们都已在这简单的几句话中醒过神来,回忆起司主为何而败的最重要原因。 ——那道来自背后的冰冷剑光。 于是许多人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眼中的那些敬畏尽数消散,有些难过,有些伤悲,很是遗憾,更是厌恶与不齿,但最终所有这些都成为了艳羡。 在今夜到来前,谁也没有想过这场自神都而起,绵延数千里的惨烈厮杀,竟要在魏青词的剑锋之下落幕。 与此同时,顾濯和魏青词的距离被停留在踏入三丈之内的最后一步上。 十数道目光穿过层层雨帘,落在魏青词的身上,等待着他走出这一步。 易水修的是身前剑。 魏青词是当今易水掌门。 步入三丈之内,此间还有谁能阻止他出剑? 寒风吹拂着雨水,月色在人间明灭不定。 便在这时,顾濯终于睁开双眼,随手从衣衫上撕下一条布带,把散乱的黑发束至身后。 他的动作很慢,与平日相比显得格外僵硬,但精准如旧。 是的,他的确已经疲惫到极点,尽管精神并未因此而陷入昏沉,始终真实地清醒着。 在清醒中疲倦不休,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再掺杂上深入骨髓的痛楚,就是一场真实的凌迟。 然而顾濯的眉头却未因此而皱起,静的令人心悸,仿佛这一切感受与己无关。 他静静地看着王祭的大弟子,等待着彼此的距离被缩短至三丈之内,等待着那道名为离烛剑光的出现。 所以那道剑光没有出现。 魏青词心若枯水,摇头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敢断定我会在那一刻出剑。” 听到这句话,众人才是真正确定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在顾濯的算计之中,并非偶然,又或者是早有预谋。 “是的,像我这样的人很好被理解,因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存在着一个明确的目的,但这不代表我容易被利用,更不要说是在那种时候利用我。” 魏青词顿了顿,继续说道:“更可怕的是,今天被您当作棋子随意摆弄的人不只有我。” 长街上一片寂静。 顾濯没有说话。 “庵主,赵启,南宗,裴今歌,青霄月和他的弟子,国师还有无忧山主,远在长乐庵的那些尼姑,以及这座城里的所有平民百姓。” 魏青词缓声说道:“所有人包括司主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不,是计算。” 比起算计,他认为计算二字来得更为冰冷,更能准确地形容今夜发生的这一切事情。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忽然觉得这雨好生凄寒,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说道:“又或者说,这其实不是算计和计算,而是天算。” …… ……以顾濯在最后时刻才踏入归一的境界,想要在这场以下克上的生死决战中战胜且杀死司主,最大的可能便在于攻破其道心。 问题在于,司主道心无比坚定,想要破其心境谈何容易? 故而顾濯才要孤身入沧州,以最为直接的方式让这场纷争暴露在无数目光中,令司主再无任何回避余地。 然后是国师的下场,万民的安危,天地万物听从一人的事实,致使庵主不得不站出来,以真慈悲请求司主自尽。 唯有如此,司主裹在最外面的那层皮袍才会被掀起,暴露出他隐藏在更深处的自我,那是冷硬如铁般的坚定如初,是一切反对他所认为正确的都是错误的极端执着。 这让司主几乎站在每一个能站出来的人的对立面,但同时也让他变得无比强大,纵横于风雨之中,所向近乎无敌。 然而万物终有起落,盛极过后便是衰退。 当顾濯道破司主真正所求,让他知晓一切都是随波逐流时,再无任何遮掩的道心,如何能不破碎? 破碎却不是终结,想要杀死司主仍旧需要剑锋,所以且慢落入魏青词的手中,以世间绝无仅有的锋利斩断他心中的犹豫,送出了那一剑。 更为可怕的是司主并未在这一剑中死去,而是把自己的命留到最后,留到被顾濯亲手杀死。 这其中存在着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每一刻都可以发生意外,但结果却是顾濯所需要的结果。 如果这不是天算,那是什么? 一念及此,魏青词的神情愈发凝重,再次思考那个摆在他身前的问题。 ——假如一切都在顾濯的计算中,那他接下来的决定如何才能是意外? 在得出答案之前,魏青词无法递出这一剑,让尘埃得以落定。 …… …… 雨势渐稀,月色重明。 人间一片凄冷。 魏青词敛去思绪,握住腰间长剑,说道:“我的情感告诉我,我该试试。” 顾濯说道:“然后?” 魏青词没来得及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道沙哑的动人声音。 “时间不是无限的,太阳总要升起,你该有一个答案了。” 裴今歌缓步向两人走来,雨水落在她的身上,未能浸湿衣裳,而是成霜。 更远处,赵启站在废墟中,没有靠近的意思。 南宗陷于剑阵之中,对此只说了一句话。 “犹豫是人世间最为愚蠢的事情。” 青霄月的目光落在城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至于庵主,她在沉默中前行,与顾濯越来越近。 魏青词再次望向且慢,说道:“理智告诉我,放弃未尝不可。” 司主之死,今夜身在此间的每一个人都有参与,那就可以是同谋。 是的,其中最为关键的那一剑出自于魏青词,但剑是且慢,而非离烛。 听到这句话那一刻,场间每个人都生出相同的想法。 魏青词即将转身离开,远去千里之外。 于是人们看见他踏出了那一步,但却往前。 魏青词与顾濯的距离被缩短至三丈之内。 长街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人们不曾看到一道清亮剑光照破昏暗夜色。 魏青词没有拔剑。 他平静地走到顾濯身前,伸出右手,说道:“还请物归原主。” 顾濯没有说话,收剑入鞘,递了过去。 魏青词低头,望向那只正在握住剑鞘的手,说道:“看来我赌对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五指缓缓落在且慢的剑柄上,合拢。 顾濯说道:“改天我会去一趟易水,那块墓碑上替我留片空白。” 魏青词的眼神再也无法冷静,变得极为复杂。 他道了声好,转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魏青词突然停了下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他向顾濯问道:“现在的您……真的还是人吗?”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席厉轩不是已经为我证明过了吗?” 魏青词明明没有转身,眼前依旧好似看到了那个笑容,让他未被雨水打湿的身躯不寒而栗。 于是他再次沉默,在沉默中越走越远。 顾濯微微笑着,在雨中张开双手,与万物相拥。 在远方,有雷鸣渐起,渐近。 (本章完) 第290章 我是他的妻子 第290章 我是他的妻子 身在长街上的人们转身望去,如见乌云沉降人间,正在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接近。 那是自镇北军而来的三千玄甲重骑。 蹄声如雷,大地震动。 漫天雨水四散纷飞。 这无疑是玄甲重骑发起冲锋后的恐怖威势。 谁也没想到这场冲锋居然出现在今夜一战的最后时刻,不禁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旋即又觉得司主的死未免来得过分嘲弄了些。 又或者今夜就是有人想要司主不得安宁地死去? 思绪不过瞬间。 人们发现,裴今歌依旧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还是在往顾濯走去。 很多人为之而错愕,就连青霄月也禁不住皱起眉头,心想你何时与道主建立起这般深厚的情谊? 裴今歌来到顾濯身旁。 蹄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 在雨中,她对他问道:“你还有办法吗?” 顾濯说道:“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先不要告诉我。” 顾濯问道:“嗯?” 裴今歌没有回答。 在无数目光中,她转过身,面朝滚滚而至彷如黑潮的三千重骑。 这一幕画面同样落入曹公公的眼中。 下一刻,皇后娘娘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把充满肃杀之意的铁枪出现在裴今歌手中。 她平静而坚定地举起那把铁枪,任凭霜迹蔓延至手臂,冻住道道血痕。 然后她运起残余的全部真元,掷出铁枪。 铁枪破空而出,万物骤寂,天地染霜。 无数雨水在瞬息之间被冻结成为粒粒冰珠,夜风在寒意的侵蚀之下变得有如实质般浓稠,就连穿云而落的月色都有所变化。 看着破空而至的铁枪,冲锋在最前的那位镇北军将领眼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惧意,相反,他为此而心生豪情。 他当然知道那把铁枪就是长公主殿下手中的众生,那是大秦军方在这百年间的最大荣光,其中有着他所无法匹敌的恐怖威势,或许他下一刻就会直接死在铁枪之下,但这又如何? 这何尝不是一种极具荣耀的死亡? 故而这位将军愣住了。 可敌千军万马的铁枪破空而去,凝满天风雨,惊鬼神,泣天地,最终却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 那把铁枪没入大地之上。 三千玄甲重骑之前。 裴今歌的声音响彻沧州。 “殿下让我对你们说一句话。” 她看着眼前的世界,看着那仍未勒马的三千铁骑,说道:“殿下要顾濯活着。” 这句话的语气无比冷硬,带着绝对的意味,丝毫不容置疑。 百年之前,那位举世无双的长公主殿下在率兵发起冲锋,在做出重要决定,在下达命令的时候,便是这般语气。 “这是殿下给予你们的最后一个军令。” 裴今歌沉默片刻,想起临行前听到的那句话——因为我是他的妻子。 于是她对这个世界认真复述道:“因为殿下是顾濯的妻子。” 话音落时,满城俱寂。蹄声已然不再。 曾经势不可挡的冲锋,就此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停在那把名为众生的铁枪之前。 面对大秦军方直至今日的最大荣光,面对长公主殿下最后的军令,面对最后那一句话……谁也无法再继续向前。 哪怕道主就在那里,哪怕魔主即将死去,哪怕皇后娘娘的旨意在此刻依然清晰于耳,终究还是抵不过最后的那句话。 …… …… 曹公公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转身面朝浑身铁甲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骑兵们,心知皇后娘娘担忧的事情在此刻已然成真。 在得知裴今歌北上的那一刻,皇后娘娘便已经猜到白南明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把自己放在了怎样的位置上。 正是如此,皇后娘娘才会让他秉持旨意,千里迢迢来到沧州城外的军营中,避免这三千铁骑在第一时间介入战场,而是选择在尘埃即将落定时发起冲锋,以人心中的贪婪来战胜所谓的忠诚。 然而,这图谋最终还是落空了。 曹公公望向那位低着头的将军,怒声喝道:“你在做什么,难道你这就忘了自己接过的圣旨了吗?!” 声落如雷绽,惊得马儿嘶鸣。 那位自镇北军而来的将领没有抬头,依旧在看着伫立在不远处的铁枪。 他仿佛看到一面旗帜在夜风中飘扬,看到那位身在千军万马之前的无双主帅,摇头说道:“我没有忘记。” 曹公公心中更生怒意,震声斥道:“那你为什么要让冲锋停下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狠狠地挥舞起手中的钢鞭,击破雨空,鞭声响亮。 那位将领安静了会儿,摘下头盔,让苍老的面容暴露在昏暗天光之下。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忘记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曹公公眼神微冷。 果不其然,这位将军接着便说出他所想到的那句话。 “所以这就不是皇帝陛下的圣旨。” 苍老的将军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色难看的太监,摇头说道:“在皇后娘娘的旨意和长公主殿下的军令之间,我以为长公主殿下的军令更值得我听从。” 曹公公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寒声问道:“你们他妈的是不是疯了啊?你们还记不记得今天要杀的人是谁?是魔主,是道主,是曾经在百年前让大秦险些亡国的那个人啊?!” 明明是太监,此刻他的声音却听不出半点阴柔味道,是如此的强而有力。 对此,那位苍老的将军以莫大的平静与理智,给出一个让人无可辩驳的理由。 “对不起,我只知道顾濯是殿下的丈夫。” …… …… 当这句话从那位将军口中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今夜不会再有任何的变故。 人们的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想着长公主殿下亲自承认的这段关系,心情变得无比复杂。 每个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这是长公主殿下舍弃过往一切换来的机会。 这值得吗? 此刻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顾濯早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便已给出了答案。 钟声可以不愿停歇,那我便能为你付出一切。 纵使千千万万遍。 (本章完) 第291章 在冬日的光明里 第291章 在冬日的光明里 景海迎来旧客人。 人间冬意正盛,此间的春意却已深得快要发霉。 空气里蕴藏的湿意是那般的浓郁沉重,好似浸没整个世界,纵使风起也吹不散那淹入体肤之内教人粘乎到近乎窒息的感觉。 皇帝陛下不再像过去,总是坐在湖畔发呆。 他走在留着青苔的山道上,与余笙并肩而行,拾阶而上。 深春的山林生长得极好,阳光穿过繁密枝叶间的隙缝,在风中飘然斑斓。 “多久了?” 白皇帝忽然问道:“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子散步了?” 余笙想了想,说道:“忘了。” 白皇帝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久到连你也忘了吗?”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在过去的我们看来,其实再也寻常不过,是可以重复上无数遍的小事,所以才会久到遗忘。” 余笙轻声说道:“就像你在生命中第一次看见日出的时候,你总以为往后人生中还可以再看到无数次相同的风景,但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限的,你真正会去凝眸细看日出的时刻便是那么些次,人生不过是一口注定干涸的深井,只是很多人在井水还未枯竭的那一刻,就已经闭上双眼,便以为一切都是无限。” 白皇帝很是伤感说道:“只是当时已惘然。” 听着这句诗,余笙无法不想起此刻仍不知生死的顾濯,于是无言。 片刻沉默后,她说道:“此时此刻,你我还能再并肩如在旧时光里那样散步,这或许已经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之一。” 白皇帝沉默不语。 往后很长的一段路,这对姐弟都没有再说过话,只是沉默。 就像百余年前人间乱象未发,大秦依旧在虚假地繁似锦那样,他们不需要去思考天下的归属,道门的野心,禅宗的立场,更不需要去经历真正的生死厮杀,与这人间的未来。 那时候的他们依旧年少,阳光正好,春风惬意。 山道即将行至尽头。 山巅已在眼前。 白皇帝停下脚步,望向再无树叶遮掩倾洒落下的灿烂阳光,眼神一片漠然不见半点情绪,却又像是蕴藏着万种情绪。 听着山林中的虫鸣,风中的鸟叫,如浪般的簌簌声响,他的心境越来越静。 这种静不是古井无波,而是想念与怀念历经漫长的时光后被翻寻出来,再次浮现在眼前的美好宁静,所有的画面笼罩着童年时的午后温暖阳光。 空气里蕴藏着的那些浓沉湿意也淡了。 忽有风起,穿林渡水而至。 此间万物相送,渐成音,成曲。 曲调悠扬而干净,却又掺杂着些许的伤感,然而那绝不是无奈与悲哀,而是宽阔胸襟直面天地风霜。 余笙听着这曲,眼前很自然地浮现出那些画面,那些过往。 白皇帝亦然。 …… …… “你想做皇帝吗?” “啊?” “我看得起的人很少,如今姓白的那些人里,你是唯一一个。” “好。” “这就答应了?” “想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当皇帝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当呢。” “当皇帝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你很有可能会因此而死呢?” “啊?你这难不成是要和道门翻脸?” “因为我不喜欢现在的秦国。” “那这得要死很多人吧……所以我答应你,然后你能不能别避而不答了?” “我为什么自己不当皇帝?” “要不然呢?” “我有自己的理由,等以后再告诉你。” “一言为定。” …… …… 山道已至尽头,曲声在阳光下消散。 连带着旧日里的回忆。 白皇帝说道:“后来我一直忘记问你为什么。” 余笙微仰起头,望向春日里的太阳,眯起眼睛。 白皇帝偏过头看着她,有些好奇,问道:“是因为他吗?” 余笙闭上双眼,摇头说道:“不是的。” “只不过当时的原因我已经忘了。” 她说道:“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白皇帝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再也无法平静下去,无数真实的情绪宛如潮水一般涌来。 然而他看着站在阳光下,与百年前似乎没太多区别的至亲,最终还是认真地说出了那句话。 “该……我该如何祝福你?”白皇帝的声音里带着自己不曾发现的颤抖。 “不用了。” 余笙转过身,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微笑说道:“这对你来说就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白皇帝沉默不语。 余笙安静片刻,说道:“就到这里吧。” 白皇帝心想,这真是让人悲伤的一句话。 余笙说道:“我该离开了。” 白皇帝道了一声好。 余笙转过身,望向来时的山道。 此间草木不再过分繁茂,视线得以空旷,可以放眼。 景海在阳光的映照下,宛如镶嵌在大地上的一块宝石,散发出无数种色彩。 山风呼啸不断,成千上万的林木随之而摇曳,有如阵阵浪。 景色绮丽。 世界是温柔的。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感知着那道生命中最熟悉的气息离去,白皇帝不曾回头。 他背负双手,认真地注视着那个虚假的太阳,直至景海再无二人,依旧在看。 他对自己说道:“那就到这里了。” 他心想,这真是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这是白皇帝和白南明的最后一次见面。 今日过后,他彻底成为孤家寡人。 …… …… 第十天,太阳照常升起。 道主已然离开沧州。 昨夜那场冰冷暴雨中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虚假的梦境。 如果不是那幢高楼化作虚无,长街上的万块青砖沦为飞灰,还有与雨水混杂成一体的鲜血甚至残躯,很多人恐怕会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直至此刻,人们依然清楚记得庵主说过的话,司主的一意孤行,乃至于最后戛然而止的骑兵冲锋。 谁也无法遗忘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便都知道其中存在着不可付诸于口的忌讳,然而没有人能够就此选择遗忘。 直到那位从神都来的曹公公,在诸多官员的拱卫之下,骑着马去到那幢高楼的遗址,当众宣读起司主的罪行。 是的,那位曹公公手拿圣旨,以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无数目光中为司主的人生盖棺定论。 罪状共有数十条。 其中有不痛不痒的,也有叛国谋逆的,有令人发愤痛骂的,便也有让人心生艳羡的。 人们在曹公公的声音中沉默着,不知所措。 有些人却觉得好生嘲弄。 “这是谁的意思?” “我猜不是陛下的。” “那就是娘娘的。” “听着你对她很有意见,或者你是对女人有意见?”“我又怎会有如此无聊的偏见,我见过裴今歌这样的人,更钦佩长公主殿下,甚至此刻我对那位娘娘亦是心怀敬畏。” “何以敬畏?” “从神都离开的那一刻起,曹公公的手中便有两份旨意,其中一份是昨夜让镇北军按兵不动到最后发起冲锋,另外一份就是正在宣读的关于司主的罪状。” “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这未免有些……令人心生厌恶,而且她为何断定司主会死?”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假如活下来的是司主,昨夜依旧会有最后的那场冲锋,圣旨里的罪状足以成为理由。” 赵启没有再说话。 南宗在这场谈话中本就始终维持着沉默,都是青霄月在说。 至于求知和王默,则是站在一旁奉茶。 青霄月没有再把话题继续下去,转而说道:“此战过后,想来至少是在这个冬天,不会再有更多的纷乱了。” 求知好奇问道:“为什么?” 青霄月说道:“今晨有消息传来,司主最初对于玄都的担心是正确的。” 众人望向他。 青霄月的眼神很是复杂。 时过百年,玄都的风景早已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模糊,不再是栩栩如生的,然而他依稀记得生活在那里的感觉,那是令人怀念的过往。 但他从未后悔过背叛腐朽至极的道门。 “楚珺带着林浅水去到玄都,玄都有位道士要下山,与那位负责镇守的大将军战了一场。” 求知听着话止于此,不禁心急,下意识问道:“胜负呢?” “胜负还未分出。” 青霄月说道:“那位下山的道士便已折回。” 求知不解,问道:“为什么?” 青霄月叹了口气,心想你平日里也不见这般白痴,说道:“情报上没有给出任何理由,那便只有一个理由,那道士断定顾濯死不了。” …… …… 玄都,某座断崖之上。 年轻道士没有换下染血的道袍,凝望着远方尚未退散的军阵,有些担忧。 那位将军不愧是大秦的三大王将之一,境界已是高深,战力却还能比境界来得恐怖。 他在山上修行至今,还未有过与人生死厮杀的经验,从战斗开始那一刻就在压制——如果不是那位王将已经年老,随着战斗时间的推移而力有所竭,恐怕此刻他身上的伤势还会来得更加沉重。 后方响起脚步声。 来的是楚珺。 年轻道士转过身,朝着少女很是尴尬地笑了笑,诚恳道歉:“对不起,是我把自己想的太厉害了,破境之前,真没办法不被那位将军拦住。” 楚珺神情复杂至极。 年轻道士以为她不悦,有些慌张,连忙说道:“不过你别担心,道主没有死,要不然我也不是那种丢了老祖宗不管跑回来的人啊!” 楚珺沉默了会儿,没有解释自己的心情不是为此而复杂,说道:“那就好。” 年轻道士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说道:“不过祖师现在活得可能不太好。” …… …… 是的,顾濯现在的状态是有生以来最为糟糕。 他依旧维持着清醒的自我,未曾沦为无意识的存在,哪怕这已经是绝对意义上的奇迹,仍旧无法改变他成为病人的事实。 那是一种在可怕程度上等同于时间的病。 ——道化。 时间可以摧毁人世间的一切事物,让无数伟大的存在在痛苦与不甘中无奈死去,而道化则是让人眼睁睁地看着自身成为非人的存在。 只是很随意的一个念头,天空就会飘来无数密云,暴雨倾盆而至,雷电轰鸣。 然后下一刻,当他心情毫无道理地愉快时,又能有万丈阳光破空落下,为人间带来明媚。 天地系于一念之上。 这已经是道化的第二个阶段。 “你为什么还能留住自我?” 裴今歌认真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步入沧州和司主决战之前,你提前用种魔为自己在道心深处留下执念,以这种方式来借万物之力的同时维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但现在司主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你所种下的执念理应已经消散才对。”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 此刻的他正在抬着头,望着那尊在阳光映照下无比庄严的菩萨佛像,轻声说道:“你猜对了。” 裴今歌墨眉微蹙,想到一种可能的存在,但是不敢确定。 不等她开口询问究竟,有尼姑缓步而至,小心翼翼地来到两人身旁。 是的,此刻顾濯和裴今歌身在长乐庵中。 这座禅宗祖庭在且慢被魏青词取走后,由于庵主的个人意志,依旧视两人为客。 尽管这个决定在长乐庵中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意见,但谁也无法说服将死的庵主。 “庵主即将圆寂。”那位尼姑强忍着悲伤,低声说道:“请您过去吧。” 顾濯站起身,往禅房外走去。 裴今歌随之而行。 见面的地方依旧是在岸边。 冬天还没过去,海风给人如刀般的锋利感觉,并不惬意。 浪拍打在礁石上,碎做千层雪,却无甚美感,只是寂寥。 或许这都是因为人之将死。 庵主坐在石上,任由纷飞的水沫打湿面颊,不知道是生性喜水,还是以此换得生命最后时刻的短暂清醒。 顾濯在她身前坐下。 庵主认真说道:“我要死了,在死去之前,我想为这人间做最后一件事。” 顾濯看着她问道:“哪怕最终无济于事?” 庵主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暖,说道:“对我而言,重要的是选择,而不是结局,更何况那本就是我看不到的未来。” 顾濯望向远方的寺庙,说道:“但你可以选择为自己的弟子留下一份机缘。” 庵主说道:“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但你是更有意义的存在。” 顾濯没有说话。 庵主看着他的眼睛,如见天地,说道:“我希望人间安宁,不希望你成为活着的天灾,哪怕我最后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你换来一丝渺不可及的机会,这依旧是值得我重复选择一千次的决定。” 顾濯收回视线。 片刻后,他认真说道:“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庵主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这么一句话,于是由衷欢喜。 然后她带着这难得的喜悦,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施展出那门在多年以前修成的神通。 在这一刻,庵主忽然生出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心想自己之所以修成这门神通,会不会就是为了等待今天? 庵主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门神通有着一个很朴素却让人不知何意的名字。 ——三问。 …… …… 寺庙深处传来钟声,与海风同悲。 经声阵阵,那是人们在为庵主送行。 那尊菩萨金身在不变的庄严中,多了一抹不易发现的悲悯。 直至钟声与经声消散时,顾濯才是离开那块礁石。 就在这时候,裴今歌来到他的身旁。 顾濯忽然说道:“我想要一壶酒。” 裴今歌说道:“但这里是寺庙。” 天阔云闲,阳光笼罩下的东海是这般的美丽。 在风中,无数浪碎做金色的雪沫,灿烂夺目。 顾濯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这人间,最后说道:“那就买一朵吧。” 以做哀思。 …… …… (本卷完) (本章完) 第292章 归来去 第292章 归来去 时间随着风雪流逝,转眼已是春近。 沧州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在世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却又在极短时间内平息了下去。 很多人开始认为大秦与道门将会迎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短时间内无法分出真正的胜负,那些在未央宫之变后存活下来的势力不得不去认真思考,若是百年前的大争之世再次到来,自己到底要站在哪一边? 于是民众们再次感受到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在日常生活的闲余时间里变得沉默与焦虑,就连神都那些最是喜欢坐在酒馆茶楼与旁人放声指点时事的闲汉,如今都变得收敛许多。 这是因为他们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明明魔主的归来已成事实,为何皇帝陛下始终不愿亲自出手诛杀此人,而是至今仍旧端坐未央宫中,不闻天下事。 其中有些人得知那天夜里,三千玄甲重骑为何停下冲锋的缘故,想着这其中牵扯到的皇家秘辛,更是不敢声张。 若是换做任何一个皇室中人做出那样的事情,想必都会换来祸国妖女的骂名,然而人们却在这件事上极为默契的三缄其口,因为没有谁相信长公主殿下真的叛国,就像大秦的子民始终相信着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那般。 人间的沉默,未能影响到未央宫的朝政,皇后娘娘愈发习惯垂帘听政,大臣们同样开始习惯与她共事。 临近春天的时候,朝廷颁下一份诏书,其中的内容极为复杂,主旨却十分简单——封赏。 未央宫之变前后死去的那些人空出来的位置,几乎都在这份诏书中迎来补缺,许多人因此而一步登天,得到过往所梦寐以求的事物,然而在短暂的开心过后,依旧是担忧。 那份诏书中最是让人诧异的事实,莫过于大秦依旧承认禅宗的国教地位,没有过分追究慈航寺和长乐庵的谋逆行为,但过往的恩赐与封赏几乎是被尽数收回。 这个决定更加让人们相信,大秦朝廷正在准备与道门进行下一次的战争,否则没有任何道理放弃灭佛。 至于剑道三宗,朝天剑阙的掌门真人亲往神都,在不知道做出怎样的牺牲过后,居然成功让大秦朝廷放弃追责,留下其山门。 在这些事情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发生着,数万人的头颅被刽子手斩落在地的时候,神都同时也发生了一件小事。 陈迟出狱了。 神都关押修行者的牢房名为道狱,其中蕴藏着的意思不言而喻。 坐在幽冷的蓝石块上,借唯一天窗洒落的光线,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位姑娘,陈迟隐约猜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地方,但他心中已经无法为此生出任何的喜悦。 那些散发着淡弱蓝光的石头,产自于荒原群山之中,天然蕴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修行者长时间身处其中,道心将会受到难以抹去的影响,便和烛光浸黑梁木是同样的道理。 来人是林挽衣。 她感受着道狱中无处不在的阴冷污秽气息,命人打开牢房的门,带着陈迟重拾天光。 直至阳光再落之时,两人才是迎来第一句话。 “你接下来要去荒原。” 林挽衣说道:“这是离开道狱的代价。” 陈迟低着头,闭着眼,声音虚弱问道:“是因为顾濯吗?” 林挽衣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活着和他有关,但你能走出来是我母亲的意思。” 陈迟很是意外,说道:“大秦难道已经到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境地了吗?” 林挽衣没有解释,自顾自说道:“此次前去荒原,你将会进入王大将军的麾下,其他的事情他会对你再做具体安排。” 陈迟抬起头,睁眼望向林挽衣,再也无法从那眉眼间找到昔日的青春明媚,剩下的都已是漠然。 他点头应下此事,忍住开口询问关于顾濯的事情,想着就此离开北上,但最终还是开口说了那句话。 “抱歉……那天我真的没有办法留下来。” 陈迟的声音很是艰涩:“当时我只是为了给你们送信,就已经险些死去,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再帮你们去直面自在道人。” 林挽衣听着这话,表示理解。 谁都要为自己的性命负责,谁又能苛求旁人为自己舍生忘死?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为此责怪你。” 林挽衣顿了顿,最后说道:“不要试图打听他的下落,这既是忌讳,更是因为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说完这句话,少女就此转身离去,不留半步。 在远处,谢应怜正站在雨廊下。 林挽衣来到她身旁,问道:“我记得我昨夜已经和你说过再见了。” 谢应怜微笑说道:“你还没真正离去,而我想要和你再聊几句。” 林挽衣走在长廊下,问道:“聊什么?” 谢应怜笑容更为愉快,说道:“昨夜你娘与我说了些话,话里的意思是觉得比起你,我更像是她的亲生女儿,这是她让你离开,而让我留下的原因。” 林挽衣神色不变,说道:“你要是信她说的话,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或许只能给你上坟了。” “这不正是离别的意义吗?” 谢应怜笑意更盛说道:“总要有一个人不能如期归来。” 林挽衣偏过头,看了一眼这个早在慈航寺那场法会上,便让自己认定是疯子的女人。 便在这时,谢应怜的声音忽然消失,再次响起已在林挽衣的识海中。 “你娘让你离开,为的是用你来引他现身,所以你注定会遭遇很多变故。” “我不是白痴。” “你准备去哪?” 林挽衣停下脚步。 谢应怜望向她,挑了挑眉,有些好奇。 林挽衣说出了那两个字:“回家。” 谢应怜问道:“回家?” 林挽衣用鼻音嗯了一声,说道:“望京。” 谢应怜莞尔一笑,随意说道:“那我猜他不在望京。” …… …… 是的,谁也不知道顾濯如今的去向。 在庵主圆寂后,他以一束聊表哀思,便与裴今歌踏浪而去。 根据长乐庵尼姑们的证词,那是前往东海深处的方向。 为此大秦派出水师及诸多修行者进行大范围的搜寻,最终的结果是没有任何意外的一无所获,甚至找不出半点线索。 无处可寻,不代表无事可做,与顾濯存在着关联的所有地方,都已迎来大秦朝廷的监视。 不管是旧都城望京,还是天命教所在的那座南齐郡城,乃至于偌大一个云梦泽,都被纳入大秦朝廷的目光当中。 更不要说玄都。 通往那座道门祖庭的每一条道路都已被封死。 然而至今为止仍是一无所得。 直到今天,钦天监中的修行者依旧在为此而彻夜忙碌,观摩星象,与谋士论,穷尽一切人力物力试图找到顾濯的去向。 ………… “你猜你再过多久才会被发现?” “或许是新帝登基那天?” “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前些天一直没问,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要留在我身边?” “按道理来说,我的确该离开了,毕竟当初我只答应了长公主殿下尽全力让你活下来,没说过要和你一路同行。” “所以?” “所以我没有离开,当然是因为你给了我留下的理由。” “什么理由。” “好奇。” 裴今歌的声音很是坦然:“就像当初你在望京初入洞真就连败十三位洞真一样,现在的你正在做的事情,让我对你抱有好奇之心再是理所当然不过。” 顾濯想了想,觉得这个理由很有力量,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记得,那时候你好像对我说过,我和你的一位故人……” 话音戛然而止。 原因当然是裴今歌。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微冷说道:“如果你坚持要提那件事,请你在我离开以后再提,且不要被我知道你在背后和别人以讥笑我来取乐。” 顾濯笑了笑,没有坚持。 裴今歌神色微缓,转而认真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藏身白帝山的?” …… …… 是的,在那天离开长乐庵后,两人看似前往东海深处,实则半途折返陆地,然后借助青霄月手中的残余力量进行掩护,得以登上白帝山。 青霄月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出力,与顾濯的身份没有任何的关系,而是因为司主的死。 那天夜里,或者说从未央宫之变后的那一刻起,青霄月便对司主起了无法抑制的杀心。 这也是他不顾残躯赶赴沧州的唯一原因。 然而沧州之战中他所准备的那些手段,最终并未能派上用场,司主便已死在顾濯手中。 出于各种理由,以及求知的强烈意愿,让青霄月默许顾濯和裴今歌借用手中的势力,就此如水消失在水中,不复踪迹。 青霄月已在风雪绵延的某天,正式向皇后递上辞呈,带着数十年来不见天日的功名与赏赐,归老。 于是求知成为过往两位巡天司副司主所共同承认,在巡天司中的代表人物。 如今这位出身自无忧山的青年杀手,已在众人复杂至极的目光中身居高位,直面朝廷诸公施于的沉重压力。 唯一幸运的是,求知最擅长的事情其实不是杀人,而是还嘴,以及守口如瓶。 至于白帝山上住着的那些守坟人,早在天琼峰那场毁尽白家祖坟的变故后,便已成为真正的活死人,根本不在乎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 故而至今依旧无人得知顾濯的真正去向。 …… …… 裴今歌的问题最终没有得到答案,原因当然是顾濯不愿回答。 都不是喜欢废话的人,两人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便如往常般生活。 春将至,白帝山上的气候稍稍回暖,但底色依旧是寒冷。 裴今歌在白天的时候去摘了些野菜和猎了几只野兔回来,而顾濯则是在石屋里烧了一锅清水,往里头扔了些姜葱。 这据说是天南某个地方的火锅吃法,对此裴今歌颇为不屑,认为这远不如益州风味,就连神都流行的涮羊肉都比不过。 在顾濯指出涮羊肉的汤底似乎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后,裴今歌十分认真地向他强调麻酱的味道到底有多么美妙,但最终依旧以沉默收场。 毕竟,白帝山上不要说涮羊肉用的羊,就连寻常的调料也不多见。 在这种时候再说麻酱,未免来得过分奢侈。 入夜后山间有雪,屋内灯火略微昏暗。 裴今歌和顾濯相对而坐。 在两人中间,便是那清水火锅,其中没有什么肉,几乎都是菜。 “我已经感受到破境的契机了。” 裴今歌举箸夹起一片青菜,随意地过了遍酱肉,送入口中,漫不经心说道:“开春后,只要我愿意就能破境。” 顾濯认真说道:“恭喜。” 裴今歌平静说道:“早在多年以前,我便相信自己可以成就羽化之境,从得知你就是道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必将到来的事实,所以这其实没有什么好恭喜的。” “更重要的是羽化又算什么?” 她的神情没有自傲之色,摇头说道:“我不止亲眼见过百年前站在玄都之上的你,未央宫之变时的皇帝陛下也在我眼中,我确定自己即便步入羽化,与你们依旧有着难以想象的遥远距离,便没有任何雀跃的道理。” 话是实话,真心话。 然而无论是谁听到裴今歌的想法,都会由衷认为她太过嚣张。 顾濯不这么想,他对此十分理解。 人世间很多事情往往如此,一朝相见,便会光余生时光去追逐,再难忘却。 这或许就是求道者所该有的心境。 “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个我过去认为格外白痴但现在自己偏偏成为了那个问题里的白痴的严重问题。” 裴今歌放下碗筷,目光隔着火锅升起的热雾,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里的情绪复杂至极,说道:“我和你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同谋,我若是破境,陛下便有杀死我的理由。” “我要是不想背叛陛下,那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她的声音越发冷淡:“杀了你,提着你的人头去见陛下。”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裴今歌等待着下一句话。 就在这时,顾濯举箸往锅里夹了一块兔肉,放到她的碗里,神情诚恳地说了句话。 “所以……要不我们还是先吃口肉再聊?” (本章完) 第293章 天问 第293章 天问 裴今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终究是夹起那块兔肉放进嘴里。 锅底是清水姜葱,那肉自然没有太多滋味可言。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认真且仔细地吃完,再是放下筷子,让声音幽幽响起。 “那现在可以聊了吗?” “再吃……” 话没能说完,顾濯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从善如流地选择了沉默。 然后他转而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神色漠然说道:“我不会杀死你。” 顾濯笑着道了声谢。 裴今歌看着他的笑容,墨眉忽然微蹙,突然说道:“如果不是事实无法质疑,我还是不愿相信你就是道主,尤其是你对着我笑起来的时候。” 顾濯不解问道:“我笑的很难看?”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说道:“相反,是因为你笑得太过干净、可亲,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 顾濯有些感慨,想起前年荒原一行中的风雪,那个曾经指着他骂的少女,说道:“不会有种老气横秋的感觉吗?” 裴今歌不知道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又或许是我其实也老了,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年轻人。” 顾濯心想这句话未免有些悲伤。 念及此处,他起身去把屋门关得更紧,挡去因风雪而至的深冬最后浓烈寒意。 石屋内的灯火并为因此而变得明亮,反而深沉些许,更显幽暗。 裴今歌很自然地让话题回到先前。 “我不愿意杀你,这和我对你的好奇有关,但真正重要的是现在的你根本不值得我杀。” 她说道:“你是我踏上修行路后便一直在追逐的那个目标,我无法接受你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在我刀下,那近乎否定我过往的一半人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今歌的语气格外平淡,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今歌看着他,想了想,补了一句话。 “你不要误会,这不是看不起你嘲笑你的意思。” “我也没想过自己会被你看不起。” “好像是这样的。” 两人或认真或随意地说着话,接着收拾饭桌,处理碗筷,以及剩下的饭菜,与往常找不出太多的区别。 都是极简单的事情,自然无法耗费太多的时间,窗外风雪还未来得及稍缓些许,该做的便都做完了。 借着深沉夜色,两人离开石屋,开始散步。 散步的路线基本上是固定的,只有极少数时候才会发生改变,白帝山上随着气候而千变万化的风景已经快要让顾濯和裴今歌看腻。 然而这很可能是他们住在这处清修之地,唯一能算得上是消遣的事情,便也不会有谁说出别浪费时间,如此这般令人倍感扫兴的话。 夜色极浓,风雪不减, 顾濯撑着一把伞,提着灯笼,披着件厚实的大氅,与他同行的裴今歌却还是那一袭裙衫。 在夜色风雪的映衬之下,这幕画面其实很好看。 只不过从这幕画面中流露出来的那些意思,却不美妙。 裴今歌偏过头,看着紧了紧身上衣衫的顾濯,说道:“怎样了?” 顾濯沉默了会儿,笑了笑,说道:“没有什么头绪。” 裴今歌心想那的确是一个极难的问题。 ——天问。 她再次想起离开长乐庵后,顾濯亲口告诉她的这两个字,同时也是庵主在生命最后以大神通留下的三个问题中的第一问。 这三个问题就像是三扇通往天道的门扉,让顾濯与天地万物之间产生了真实的距离,在最大程度上断绝了道化的继续加深,为他留下自我,而代价则是其自身境界成为无源之水。 修行最终所求固然是超脱,但在超脱前先要做到的是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 如今顾濯不见天地,纵使天地衡再如何玄妙,也无法再像过去那般生生不息至无穷无尽。 在这种情况下,除却那些无可避免的必要时刻,比如生死将至,他不愿动用哪怕一丝的修行手段,甚至连最为寻常的以真元温养道体都弃之不顾。 更不要说什么风浓雪寒,狂风暴雨,烈日灼心……这些都不足以让顾濯例外。 现在的他,在绝大多数时候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要是你能解开庵主留给你的那三个问题,将会如何?” 裴今歌望向层层夜色笼罩下的天空,若有所思,不得其解。 顾濯笑了笑,神情很是乐观,说道:“大概会在顷刻之间重回羽化之上,步入当年旧境,天下无敌。” 裴今歌醒过神来,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现在走到哪一步了?” 顾濯笑容依旧在,诚实说道:“不要说走出第一步,就连该往哪里走我都没想明白。” 裴今歌突然有些好奇,说道:“这世间有谁能在这件事上帮到你吗?” 顾濯说道:“谁也不行,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句话听着很是骄傲,很容易让人感到不舒服,但裴今歌知道是真的。 那三个问题是庵主留下来的,却不代表是她提出。 三问与盈虚最为擅长的种魔隐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在对方的心中留下某种念想,再让其依循着其道心最深处的那些痕迹生根发芽,只不过二者所求截然不同,以至于最终所得有天差地别。 裴今歌再次回忆起离开长乐庵时,庵主首徒以难掩微妙的语气低声告诉他们的那句话。 ——三问可启灵智。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望向顾濯,问道:“等你解开那三个问题后,你会不会变成两个你?” 顾濯微微一怔,然后明白话里的意思,说道:“过去的道主,和现在的我?” 裴今歌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顾濯神情诚恳说道:“不知道。”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最好不要,要不然事情会比现在还要麻烦上无数倍。” 顾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裴今歌不愿看他唉声叹气的模样,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说道:“那就先看看风景吧” 话至此处,两人恰好走到白帝山上的一处湖泊。 湖水未被冰封,泛着一层薄冰,风过即碎。 噼里啪啦的轻响声混杂在风中,莫名有种悦耳的感觉,就像是万物正以琴声相送,要人不再悲哀难过。 顾濯停下脚步,站在湖前,有些伤感,有些不适。 不适与此刻的严寒无关,而是因为他觉得此刻自己的识海中理应是无比热闹的,但事实上却是一片寂静。 是的,在那三个问题出现以后,顾濯的世界便失去了那些日夜皆在无比熟悉的声音。 时至今日,他仍然无法对此习惯。 “我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好奇。”裴今歌微仰起头,凝视着不见星光的雪穹,声音未曾被风声淹没:“是刚刚才发现的。” 顾濯心想你何以有这般多的好奇? 裴今歌说道:“大秦,不,这个天下最了不起的女人都和你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顾濯怔了怔,下意识想要反驳,开口前一刻却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如今人间最为引人瞩目的无非余笙和裴今歌,还有大秦的皇后娘娘。 前二者众所周知,第三者世人亦知皇后娘娘曾经有过把林挽衣嫁给顾濯的想法,只是后来发生太多意料之外的变故,以至于事情不了了之。 这自然称得上是关系深厚。 裴今歌偏过头,墨眉微挑,看着他说道:“可我不记得道主有过像你一样的桃运,根据巡天司的记载,道主只和长公主殿下有过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 顾濯有些无语,问道:“你想说什么?” 裴今歌沉思片刻,对此给出一个明确的疑问。 “这算不算是一种枯木逢春?” “换个词可以吗?” “我想到了一句比较不堪入耳的俗语,你要听吗?” “……换个话题。” “天问,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我以为你要问的是明天吃什么。” “如果是刚上山的时候,那我的确会问。” “为什么现在不问了。” 顾濯有些好奇。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面无表情说道:“我问了有意义吗?问了还不是嘴里淡出个……” 话说到一半,她自觉后面那个字极为不雅,干脆朝着顾濯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 顾濯闻言微惊,失笑出声。 裴今歌不是寻常姑娘,自然不会为此而感到任何羞恼,只是转身就走,继续散步。 顾濯没有随之而行,弯下腰身,在湖水中拾起几片薄冰,心想这个漫长的冬天总该要过去了吧? …… …… 时如水逝,冬去春来,白帝山上孤寂依然。 两人的生活并未随着冰雪的消融而发生变化,依旧维持着平静,无非是散步有了新的路线,眼前有了别样风景。 顾濯不再总是坐在石屋里。 在春光明媚的时候,他会坐在无人的山道石阶上,听着山林中化冻的溪涧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好似发呆,又像是在思考。 裴今歌自然不会和他并肩而坐。 她在顾濯的指点下,从某间石屋寻得好些典籍,道门禅宗皆有,静心翻阅。 过往年间,她总是有数不尽的麻烦事缠身,难有真正的闲暇可言,故而这一次她看得格外认真。 让顾濯感到意外的是,裴今歌由始至终都没向他求解,询问他那些道藏上字句的真正含义。 这到底是骄傲,还是不愿让道心有染,唯有她本人清楚。 在每天晚饭与散步的途中,两人依旧有话,有真正的交流,关于彼此的境况。 就像冬天时两人说过的那样,入春后的裴今歌在某个黄昏,目睹夕阳归山后心有所悟,眼前再无半点惘然。 自那一刻起,她随时都能步入羽化之境,只要愿意。 很有意思的是,就在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赵启终于破境了。 其时,近乎整个人间都笼罩在金黄璀璨的阳光之下,天地之间好似再无半缕云雾存在。 碧空万里,光照众生。 无愧人间骄阳四字。 就在破境后的第二天,赵启再入神都,受邀与白皇帝见了一面。 这场谈话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得以旁观,其中具体的内容自然无法被外人得知。 人们所能看见的是,赵启在离开神都后去了一趟正在封山的清净观,以此作为登临羽化后的第一战。 如果不是最为关键的时刻,道门太始宫的强者赶来,配合清净观的山门大阵成功逼迫赵启离开,这个传承万年的宗门将会沦为历史的尘埃,不复存在。 此事过后,世人无不好奇白皇帝究竟是如何说服赵启对清净观出手。 直至临近暮春的时候,修行界才有消息散开,据说此事与死去的观主有着一定的关系。 这些事情之所以能被白帝山上的顾濯知晓,当然是因为裴今歌。 随时都能踏过那条门槛的她,目光不再被囿于一地,可以放眼万里之远。 当然,最关键的是赵启出手时的动静真不是一般的大。 某日,两人在天光破晓时并肩而坐,坐在万丈悬崖上。 春色已深,山开得极盛,承朝露如凝珠。 裴今歌站在树前,目光穿过枝叶,落在残挂在天边的那轮月亮,对顾濯问道:“还是没有进展吗?”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我想到两种解法,但不知道到底哪种才是正确的,或者说是我想要的。” 裴今歌没有追问,安静了会儿,说道:“我平时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和你坐在一起的。” 顾濯问道:“你要走了?” 裴今歌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顾濯没看懂,直接问道:“所以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说道:“外面有事。” 这些天里,她是他唯一得知外界变故的途径。 顾濯说道:“那就走。” 裴今歌的神情很是复杂,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濯听得烦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裴今歌不再看他,望向明净天空下的远方,那里是一片宽阔的平原,说道:“有很多人正在往这边来。” 顾濯有些懂了。 裴今歌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按照秦律,我当下所看见的仪仗规格只有一种可能的存在。” 顾濯沉默不语。 裴今歌沉默半晌,最后说道:“皇帝陛下要来白帝山祭天了。” (本章完) 第294章 故事新篇 第294章 故事新篇 祭天无疑是国之大事。 古来今往,有无数君主做过同样的事情,史书之上从来不乏相关的记载。 然而这偏偏不该是白皇帝所做之事。 无论裴今歌还是顾濯,都不可能忘记在未央宫前听到的那些话,或者说那四个字。 ——人间归朕。 这是白皇帝亲自给予这个世界的宣告。 整个世界都清楚知晓他的意志。 人间既已归你,你又何必再向苍天屈膝? 裴今歌在说出祭天这两个字之前的多次犹豫,顾濯的沉默不语,归根结底都是源自于此的错愕和不解以及迟疑。 “或许不是祭天。” 裴今歌的声音因缓慢而显得格外认真:“祭天只是我从仪仗规格做出的第一判断,不一定准确,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的重要程度都等同于祭天。” 顾濯没有说话。 裴今歌墨眉紧蹙,看着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顾濯想着白帝山对于白家的特别之处,想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摇头说道:“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想不明白。” 不等裴今歌开口,他接着说道:“另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山上没法再清静下去了。” 无论白皇帝要做的到底是祭天,还是别的任何事情,白帝山的平静都注定会被打破。 盛大的典礼将会让这处清修之地变得无比热闹。 “要不然我也不会先是点头又再摇头。” 裴今歌想到就觉得烦,转而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顾濯望向那片平原,说道:“白皇帝不在其中?” 裴今歌说道:“那应该是先行的队伍,为接下来的祭祀做准备,陛下没有身在其中的道理。” 顾濯偏过头,很认真地看着裴今歌的眼睛,说道:“我有一个较为现实的想法。” 裴今歌见他如此郑重,神情随之而严肃,说道:“请讲。” 顾濯正色问道:“我们的伙食今后是否能够得到极大程度的改善?” 裴今歌看着他沉默了。 顾濯仿佛一无所觉,继续说道:“虽然我对食物基本上没有追求,但这些天里的饮食确实有些清淡,偶尔改善一下口味也是很不错的事情。” 裴今歌忽而嫣然一笑,看着他说道:“然后呢?” 顾濯看着她的笑容,说道:“你先冷静。” 裴今歌笑容越发好看,说道:“如果我在猜到你想让我去偷菜改善饮食后,我还能无所谓冷静,那只有一种可能。” 顾濯在心里叹了口气,很是遗憾,说道:“这个可能就不用告诉我了。” 裴今歌哪里会听他的话,自顾自说道:“那个可能是,我已经做好决定送你上路,让你在临死之前吃顿好的。” 顾濯忽然问道:“到时候是你下厨吗?” 裴今歌笑容骤然消失,面无表情说道:“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嗯……” 顾濯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要不你还是让我自己做饭吧。” 裴今歌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不与这句话做计较。 然后她冷声说道:“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祭祀的事情?” 顾濯诚实说道:“我现在又不可能去把白皇帝杀了,担心只能是最纯粹的担心,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不如思考真正现实的事情。” …… …… 当天夜里,从神都出发的队伍便已抵达白帝山脚。 就像裴今歌话中所说那般,这数百人的队伍维持着朝廷的最高规格,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要行祭天之事。 其中最能体现出白皇帝看重此事的证据,毫无疑问是那位太监首领也在队伍当中,承担起监察的职责。 这让顾濯回想起属于余笙的过去。 当年白南明决意以一己之身,镇压白家先祖残魂后,相关的准备事宜便是由这位太监首领亲手操持。 从这个角度来看,此人对白帝山应该颇为熟悉。 想到这里,顾濯抬头望向夜空。 星光明亮如水,人间一片清晖。 当初离开长乐庵后,他之所以想到白帝山,不是因为这里最好藏身。 事实上,这根本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那时候的他只是很简单地想起余笙,想起曾经留在这座山上的美好时光,仅此而已。 这是不必为人知晓的私事,因此他才会在裴今歌询问时,决意避而不答。 如今这份平静即将成为过往,难免伤感。 夜风中传来脚步声。 裴今歌来到顾濯身旁。 盛夏未至,蝉鸣无踪。 此时的两人坐在石屋前,于长凳上并肩,眼前唯有星空与苍茫夜色。 裴今歌晃了晃手上的东西,问道:“喝吗?” 顾濯望了过去,旋即心生诧异,下意识问道:“你真去偷了?!” 裴今歌面不改色,纠正说道:“是取,不是偷。”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你是不是还要说白皇帝没有下旨将你革职,以你的身份拿一壶酒又怎么了?”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不想喝可以闭嘴。” 说完这句话,她打开手中酒壶,久违地开始饮酒。 饮酒时的她很特别,看上去有种小意的感觉,酒水入喉,不曾溢出半点。 明明如此饮酒,但她却偏生给人一种潇洒从容的味道,绝无半点吝啬的意思。 如水般的星光落在她曲线妩媚的身体上,便也让她本就明艳的容颜更为动人,以至诱人。 片刻后,顾濯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浅浅地饮了一口。 “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必。” 裴今歌说道:“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顾濯没有问她接下来将会作何选择,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最开始一直想要避开你。” 裴今歌明白这句话指的是两人最初相识之时,随意问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当时的你对我很危险。” 裴今歌心想这理由未免太过普通了些,着实无趣。 顾濯继续说道:“后来被迫和你见面以后,大概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便更想要远离。” 裴今歌有些兴趣,问道:“我是什么人?” 顾濯说道:“就像你刚才喝酒那样,在规矩之内做随心所欲事。”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不禁哑然失笑,自嘲说道:“可我如今不是和你坐在一起吗?” 顾濯平静说道:“正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才会和我坐到一起。” “如果你眼中唯有规矩,当初在潮州城中就不可能答应和我共谋天命教的事情。” 他说道:“没有那天,自然不会有今夜。”裴今歌沉默片刻,从他手中抢过酒壶,再饮。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放下空荡荡的酒壶,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聊这些?” 顾濯说道:“今夜过后大概就是分别,总归要说些真心话。” 裴今歌不说话了。 夜风吹来,挽起她的衣袖与黑发。 沧州一战中司主留下的伤势早已痊愈,她的双手再无伤痕,白皙宛如霜雪。 她凝望着今夜格外明亮的月亮,忽然问道:“我的确准备和你说再见,所以在再见之前,我能不能对你做一件事?” 顾濯问道:“什么事?” 裴今歌不理他,直接问道:“可以还是不可以?” 顾濯心想你这般说,那我又怎可能答应? 就在他心里生出这个想法的那一瞬间,有事发生。 裴今歌伸出右手,让拇指与食指落在顾濯的脸上,捏了捏。 “手感不错。” 她自顾自说道,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不仅是捏,还是戳。 在顾濯从茫然与震撼中清醒过来的前一刻,裴今歌的食指落在他的鼻尖上,轻轻揉了揉。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顾濯问的毫无情绪。 裴今歌答的理所当然。 “早在那年望京城楼上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人装得不行,想要让你没办法风轻云淡。” 她毫不客气说道:“只不过那时候的你身份低微,实力更是差劲,与我有云泥之别,我要是这样对你,总是觉得吃亏的是自己。” 顾濯觉得这话好生荒唐,再也无法平静,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相识之初就已经被这样惦记着……如果这句话不是出自裴今歌本人口中,根本无法让他相信。 “不过从你暴露身份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担心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裴今歌的声音听着很是随意,几分慵懒:“好在我总算是等到了今天。” 顾濯沉默了会儿,望向那个酒壶,说道:“这才是你喝酒的理由。” “要不然呢?” 裴今歌挑了挑眉,说道:“就算你不是天下第一魔头,那也还是长公主殿下的丈夫,我做这种事情也是很需要勇气的好不好?” 顾濯无话可说,心想这事真是乱七八糟极了。 “放心,如果你是担忧某些问题,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更不可能爱上你。” 裴今歌微仰起头,朝着夜空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只是单纯在享受欺辱玩弄您这么了不起的人所带来的愉悦快感,当然,如果可以我希望您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长公主殿下。” 一道极尽无奈的叹息声响起,来自顾濯的唇间。 片刻安静后,他神情认真说道:“我谢谢你不喜欢我。” “不客气。” 裴今歌淡然说道:“你的确该说谢谢。” 听着这话,顾濯很自然地想到一些不堪入目并且无法描述的事情,于是不想道谢。 裴今歌似是忽然想起某件事情,直接问道:“你和林挽衣怎样了?” 顾濯摇头说道:“她很认真地喜欢着我,我同样也对她抱有好感,但这是不够的。” 裴今歌嘲讽说道:“果不其然,这世上的每一个男人都喜欢年轻姑娘。” 顾濯心想你这是在骂你的公主殿下吗? 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余笙的确是年轻的。 百年后的顾濯和余笙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最初的他们都是年轻的。 裴今歌话锋又转。 在今夜的这场谈话中,她很自然地掌握着主动权,也不知道是不是话题的缘故。 “庵主留下的问题你还没解开,白帝山的清净就被毁了,然后你还是半个废人,你准备何去何从?” “不知道。” “在沧州杀司主的时候你不还是算无遗策吗?” “那是天算,不是我算。” 话中别有深意。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裴今歌很乐意就此展开一个新的话题,探寻天地大道。 然而今夜的她对此毫无兴趣,继续说道:“这次前来白帝山的车队里带着数量庞大的各种珍宝,基本都可以用在修筑阵法上。” 顾濯若有所思。 去年春天,他和余笙借白南明生前残躯,毁尽白家祖坟,山中阵法自然也就随之而破。 残阵可以修复,亦能在此之上新起高楼。 裴今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既然事情需要修筑阵法,那这场祭祀在短时间内就不可能真正到来,或许是在夏祭过后。” 顾濯醒过神来,说道:“谢谢。” 裴今歌说道:“你现在总该要有决定了。” 顾濯说道:“我想留下来看看。” 裴今歌看着他,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没有问为什么。 顾濯却给出了解释。 “白帝山藏着的秘密与天道有关,而我要解开的第一个恰好就是天问,不管这到底是天意还是巧合,事情既然发生在我眼前,那就没有离开的道理。” 他对裴今歌说道:“我很清楚这个决定带来的风险。” 裴今歌说道:“听着这所谓的天问就像是要你死后上天再问。” 话里都是感慨,但落在耳中却成嘲弄。 顾濯笑了笑,没有生气,说道:“我是不是该先写一封家书让你带着。” 裴今歌点了点头,说道:“可以写,但让我带就算了。” 顾濯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 裴今歌也不理他,随手放下酒壶,起身回到石屋里头,拿起一本旧道藏。 借着星光,她开始研读其中的深奥文字,再是随心所欲地说了句话。 “比起写封说是家书的遗书,你先替我想想明天吃什么吧。” “……你不走了?” “不走了。” “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想起魏青词说过的那句话,感觉很有道理。” “与其死给无关重要的陌生人,不如死在你刀下,成为你的功劳?” “是的,所以你在死之前可以尽情庆祝还有我这个聪明人愿意守在你身旁。” (本章完) 心血来潮的夜谈 心血来潮的夜谈喜欢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忘了在什么地方说过与写过一句话,其中大概的意思是:我永远喜欢去写年轻的姑娘。 这句话在上一章更新里写出来了,在裴今歌的口中。她对顾濯说这个,为的当然是讥讽和嘲弄,但其中又怎会没有些许感慨惆怅岁月不等闲的意思? (写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想起庆余年的那个章节名了,那真不是一般的好,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令人记忆犹新 正是因为不等闲,所以才要试图去做更多的事情,要不然在某天午夜梦回回首往事的时候,找不出半点自得,只能从梦中惊醒出一身冷汗,那该有多么的可惜。 这是我在过往数年间时常遭遇的事情。 直到后来某天,我再次开始写书,这种时刻终于开始变少,因为确定自己有在做想做的事情,只要结果不是过分糟糕,那就可以自我安慰自我和解。 是的,写书对我而言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一件事情,寄托喜欢与无处安放的焦虑,让这些情绪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渐淡渐无,又或者是在某一天早有预谋地浓烈起来,然后燃尽。 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就是我和属于我的每本书的旅途。 很有可能也是我和将来所存在的每一本书的旅途。 为什么突然要写这么一个单章? 原因是在标题上,也是在夜深后无人可聊,无人愿意聊,不必与相识的人聊的境地中。 再过不久,我便能重新操起键盘,与现在这个故事以最熟悉的方式相逢,而不是现在这种拮据的模样,那时候的我应该会好过很多。 很感谢各位看到这篇废话,希望年后关于这本书的一切都能不痛苦地愉快顺利着,向仅剩一卷的尾声中走去。 (本章完) 第295章 再次到来的夏祭 第295章 再次到来的夏祭 暮春的神都不似望京,与初夏的那道界线向来薄弱,气候早已炎热,哪怕偶尔迎来几片乌云洒落雨水也不过是让大地成为蒸笼。 今年尤为如此。 生活在这提前湿热的空气中,神都的人们的心情普遍多出几分燥热,脾气随之而明显变差,平日里各种矛盾与冲突越来越多。 城门司为此变得格外忙碌,官员们承担着比之往年更大的压力,不得不寻找地方进行发泄……如此形成一种内部的循环,让即将再一次迎来夏祭的神都,不再如往年那般热情好客。 谢应怜在这烦躁世界中自有清凉。 就像她在那天对林挽衣说过的那样,皇后娘娘对她尤其欣赏,彷如亲出。 尽管这不能改变她作为一个人质的事实,但至少可以让她的囚房从皇城变为整座神都,得到最大程度的自由。 阴平城外一别后,她再也没有与顾濯有过任何联系,这是巡天司及各个相关部衙耗费近乎半年时间反复确认过后的事实,因为这个事实的缘故,近些天里逐渐有人让某些风言风语传入她的耳中。 那些话归根结底说的都是两个字——弃子。 谢应怜很清楚话里隐藏着的策反之意,非但没有为此而心生焦虑,更是愉悦。 她无比真实地享受着这种注视,且毫不避讳地去做某些事情,比如与望京前来的夏祭考生进行私下会面。 …… …… 四年前那位名为叶依兰的小姑娘,在前年望京那场涉及到巡天司和钦天监监正的阴谋中险些丧命,事后以极快的速度成熟起来,眉眼间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稚嫩意味。 与谢应怜相对而坐,她在气势上竟是不输几分,自有风采。 见面的地方是一家酒楼,往窗外望去,便是那条发生过震撼整座神都的血案的街道。 今日无雨,阳光艳丽,叶依兰坐姿极为端正。 “为什么要见我?”她说道:“如果是因为那个人,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任何一个问题。” 谢应怜微笑说道:“整个世界都在寻找你话里的那个人,但那个世界里并不包括我,我见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快就会得到和当年的他如出一辙的待遇。” 叶依兰蹙起眉头,想到那年师……顾濯踏入神都后的风风雨雨,心情不由变得沉重起来。 接下来的那句话更是让她险些不能呼吸。 “如今的朝堂上有很多人再次把望京放入眼中,觉得这座前都城不吉利到极点,认为很有必要抹去那个人留在其中的所有痕迹。” 谢应怜漫不经心说道:“最终结果就是你现在心里想到的那四个字,赶尽杀绝,从你开始。” 叶依兰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是受谁的指示告诉我这些话的?” 谢应怜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叶依兰看着她,在确定无法得到答案后,端起冷茶饮了一口。 冰冷的茶水沿着喉咙而落,带来贯彻心扉的清凉感觉。 “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嗯。” 谢应怜笑容不变,继续说道:“长洲书院将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那人当年吃过的那家面馆也要倒闭,而你和你的同窗将会在死亡的边缘合乎情理地受尽磨难,而这一切为的是让那人站出来。” 听着这话,叶依兰忽然觉得世界好生荒谬。 她是大秦的子民,她所熟悉的那些同窗亦然如此,长洲书院更是建立在望京立城之处,而这所有一切属于大秦的事物却被用来威胁大秦的敌人。 她再也无法忍耐下去,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讥讽,每个人都能听到其中的愤怒。 谢应怜温柔说道:“笑就可以了,没必要说些大不敬的话出来,那是会死人的。” 叶依兰的笑声戛然而止。 窗边一片安静,让街上传来的声音愈发清晰,落入耳中的都是怨怼之气。 然后她偏过头望向窗外,看着与四年前有着巨大区别的神都,看着那些正在重建的楼宇,看着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寻常百姓……想到这一切与顾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于是她再也笑不起来了。 无从安放的愤怒带来的是巨大的脱力感,叶依兰仿佛再次回到前年的望京,整个身体被冰冷的雨水拍打着,动弹不得。 谢应怜看着她,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如饮美酒般快意。 “想要改变这一切,你只有一个愚蠢的办法。” “……什么办法?” “赢得夏祭,然后站在或许出现的皇帝陛下面前,让他亲口告诉你,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并不会发生。” 叶依兰沉默不语。 谢应怜语带怜悯说道:“做不到这种程度,那你便认命吧。” 说完这句话后,她悠悠闲闲地饮了杯茶,起身离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叶依兰喊住了她。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是决定世事走向的那个人,我的想法并不重要,你非要好奇的话……我的答案是我觉得这样会让事情变得更有趣。” …… …… 离开酒楼后,谢应怜坐上一辆马车,直入皇城。 她在冰冷目光的注视中推开御书房那扇门,站到皇后娘娘的身旁,然后说道:“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皇后娘娘没有问她是怎么办成的,随意说道:“你觉得魔主有几成可能现身?” 谢应怜诚实说道:“这个不好判断,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只要他不死,你必死无疑。”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站在门外的太监们的头颅埋得更低了,但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气息判断,无疑是极愤怒的。 皇后娘娘丝毫不生气,优哉游哉地翻阅着奏折,说道:“这就是我让挽衣离开的道理。” 谢应怜明白话里的意思,好生感慨,赞叹说道:“像你这么冷血冷漠冷到理所当然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着实不多了。” 接着她话锋骤转,神情自然问道:“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皇后娘娘放下奏折,抬起头望向笑意嫣然的少女,同样赞美说道:“我喜欢你是真的很有道理的一件事。” 一封卷宗被送到谢应怜的手中,让她得以拆开翻阅。 那是关于顾濯这个名字留在人世间可以搜寻到的所有经历,而在卷宗的下半部分则是一个由宰相与皇后联手制定的初步计划。 “不管是查缺补漏,还是别的什么,你可以为这个计划上贡献出自己的智慧。” 皇后娘娘的语气很是寻常,仿佛在说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 玄都的风景极好,最好在于四季分明。 晚春时节的雨水随风入窗,如丝似缕,欲断不断,温柔地让人一无所觉。 楚珺站在窗前,凝视着看不见尽头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久后,她转过身看了眼在躺椅上睡了过去的林浅水,放轻脚步离开。 封山后的天道宗冷清至极,绝大多数建筑都已遭到荒废,哪怕年轻道士每天都有在认真坚持扫地,还是难免杂草丛生。 在夜雨中,楚珺依循着微弱灯火的指引,往那座难掩颓败之色的旧道殿走去。 即将步入道殿的前一刻,她近乎是下意识般停下脚步,紧接着再是越过那道门槛。 旧道殿一片凄冷。 楚珺凝眸望去。 这座道殿里供奉着天道宗的历代祖师的画像,每一幅画像都是那般栩栩如生,好似那些祖师并未死去,只是活在画中。 她静静看了会儿,目光才是落在道殿最深处,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年轻道士的身上。 在年轻道士的前方燃烧着数十根蜡烛,那些蜡烛就像是伫立在虚无中,高低不一,下方不见桌案的支撑。 如此画面,哪怕楚珺不再是第一次看到,心中仍然会不受控制地生出浸入骨髓的寒意。 尤其是随着她步入道殿后,那些藏在画布上的祖师似乎能够穿过时空看到她的存在,带着审视意味打量着她,最终以嘴角上那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表达出认可与欣赏时,那股寒意变得更为真实了。 然而坐在蒲团上的年轻道士却对此浑然不觉。 他在听到楚珺的脚步声后,没有着急回头,语气温和说道:“还请师妹稍等,待我在心中为祖师们诵完这片道藏。” 楚珺道了声好。 半刻钟后,年轻道士似乎终于把事情给做完了,满是热情地转过身,用力挥了挥手。 “师妹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准备离开玄都,与师父道别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一件事,现在该去做了。” 楚珺看着年轻道士说道:“这次是来和你道别的。” 年轻道士愣了愣,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说道:“可是出去的路都被封死了,我现在真打不过那位将军大人,没办法把你送出去。” 楚珺平静说道:“我已经想到离开的办法了。” 年轻道士很是吃惊,然后连忙给她竖起一根大拇指,赞美说道:“真不愧是祖师的二徒弟,了不起。” 楚珺摇了摇头,没有接受这赞美,说道:“林姑娘就麻烦师兄您照看了。” 年轻道士拍了拍胸口,认真表示此事绝无问题。 楚珺心想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就在她开口道别,转身即将离去的前一刻,忽然心血来潮想起一件事情。 “师兄。” “嗯?” 年轻道士有些不解。 楚珺回头望向那位相貌寻常的同门,看着那件被烛光勾勒出金边的旧道袍,认真说道:“不知为何,我之前一直忘了问师兄您该怎么称呼,直到现在才回想起来。” 年轻道士眨了眨眼,说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楚珺说道:“道号也可以。” 面对这个问题,年轻道士似乎十分为难,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局促起来,嘴唇张了又合,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抱歉。” 楚珺没有坚持下去,向年轻道士行了一礼,带着歉意说道:“是我冒犯了。” 话音方落,她为求对方稍感自在,便已转身离开道殿。 年轻道士看着楚珺的身影在雨中远去,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真不是我不想回答。 这般想着,他的视线扫过祖师们的画像,就像初入道殿的楚珺那般。 那些画像不再跃然纸上,变得死气沉沉。 他最后望向楚珺离去的方向,摊开双手,一脸无辜说道:“主要是我说了,你怕是再也睡不着觉了,这我要怎么跟你说呢?” …… …… 白帝山上。 在那位太监首领的安排下,修筑阵法的工事已经开始,然而清净却未被完全打破。 大概是临行前白皇帝有所交代的缘故,相关的事宜在最大限度内避开了守坟人的居所,给予这些为白家牺牲自我的人留下安宁。 这让顾濯和裴今歌的日子变得容易许多。 两人的伙食在这些天得到极大程度的改善之余,各自面临的问题同样有所进展。 ——裴今歌的厨艺正在从糟糕变成普通再到一般。 是的,她近些天来便是在专注着这件事。 羽化随时能入,在不破境的情况下,她于修行路上再也无法有真正的进展,至于那些道藏和佛经固然有趣,但终究只是它山之石,无法让她长时间沉浸其中。 比起这些,裴今歌更钟情于纠正顾濯对自己的看法,又或者说是让他食言而肥。 ——从不再敢嫌弃她做的饭菜开始。 偶尔某时,她也会静下来思考余笙为何不知所踪,为何始终没有出现在他和她的身前,到底身在何处,所做何事? 每当思考这个问题过后,裴今歌都会前往白帝山的另一侧,在暗中观摩阵法修筑工事的进展,对时间进行估算。 总有一天那位太监首领是要来到清修地,见到那间石屋,理所当然地从中发现两人留下的生活痕迹。 顾濯对此有所关心,但是不多。 最近他除去吃饭洗漱外,剩余的全部时间,都在用来注视天琼峰,思考白皇帝的用意,与白南明曾经说过的那些话,白家先祖做过的那些事情。 直到某天日暮时分,裴今歌来到他身旁,告诉他夏祭将至时,他才是醒过神来。 然后顾濯对她说了句话。 “天地如逆旅,也许是我之前想得太过复杂,天问,其实是这天问我对它有着怎样的看法。” (本章完) 第296章 永昼或夜 第296章 永昼或夜 “听得懂,但请具体些许,比如从不久前你说过的那些话开始。” 裴今歌随意说着,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壶酒,浅饮两口,脸颊微微泛红,很是好看。 顾濯本以为她会把那壶酒递过来,然而却什么都没能等到,唯有开口。 “之前和你说过,我对天问这个问题想到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解法,然后开始踌躇不前,因为我不知道哪种解法才是正确的。” 他凝视着夕阳照耀下的世界,说道:“那两条路……我用最为粗浅直接的比喻形容就是,白天和黑夜之间的区别。” 裴今歌微微眯着眼,缓缓饮着酒,听着与风声一并传来的话,不怎么认真地思考着。 酒水的烈度其实不寻常,在不用真元化解的情况下,纵使是她也无法承受太多。 这是她为何在此刻饮酒却不把酒壶递过去的原因。 无论天问究竟是在问什么,都和她有着不可逾越的遥远距离,令她在所难免地生出敬畏甚至仰慕之心。 就像很多年前她站在玄都边缘抬头望向天空,亲眼见到无数空间裂缝的出现,璀璨天光为那些漆黑裂缝的边缘镀上一层神圣的壮丽光辉。 其时,道主就站在天光之中,飘飘然如若登仙飞升。 那是裴今歌此生所无法忘怀的画面。 她不愿在百年后的今天,再次迎来相同的感受,此刻唯有以酒水带来的微醺醉意,模糊其间的边界。 顾濯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以平静温和的语气,在晚风中把心中想法娓娓道来。 “白天是我和这方天地融为一体,彻底道化,为人间带来无限光明和温暖。” “黑夜则是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我将会盗走此刻的夕阳,明日的朝阳,让人间陷入不见尽头的永夜中,只剩下冰冷和黑暗。” 裴今歌听得不算专注。 于是她很随意地放下那个酒壶,眨了眨眼,好生认真地看着顾濯。 片刻安静后,她摇头说道:“这当然不是你要走的路。” 顾濯笑着问道:“为什么?” “前者太无私,后者过分自私。” 裴今歌理所当然说道:“你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顾濯笑了笑,没有说话。 裴今歌迟疑片刻后,把手中酒壶递了过去,说道:“为什么天问会让你联想到这两种方向?” 顾濯接过酒壶,看着残留在上面的酒渍,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中散发着轻微光彩。 “玄都曾有一部古老道藏,名字恰好就是天问,讲述的便是天地到底如何形成的过程,其中有事实,但更多的无疑是错误的推测。” 他温声说道:“最开始听到天问二字的时候,我当然会往天地本质的方向去思考,再想到如今自己的情况,生出永昼永夜的想法,我觉得算是合乎情理。” 裴今歌说道:“毕竟所谓天问,归根结底还是你在扪心自问。” 顾濯用鼻音嗯了声,然后迎着身边人残留的酒渍,饮了一口。 在无法动用修行境界的现在,他和普通人其实没有太大太多的区别,便也无法像过去那般纵情畅饮。 他放下酒壶,感受着仿佛烧红铁线入喉的辛辣滋味,认真说道:“就像你说得那样,我没有办法把事情做到那么极端的程度,所以我才会止步不前。”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这很像是一个自省的过程。” 顾濯说道:“自省只不过是解开问题的第一步。” 裴今歌墨眉微蹙,忽然不说话了。 顾濯看着她,以为是发生了意外,问道:“出事了?” 裴今歌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话虽如此,她紧蹙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眼眸里流露着不加掩饰的凝重之色,令人百般不解。 此时夕阳即将入山,晚霞变得极为浓烈,白帝山上那片湖水看着就像是一锅红汤。 归来的山鸟挥动着翅膀,口衔暮火,叫声喧嚣,让人很有挥剑斩之继而下锅的念想。 裴今歌敛去思绪,偏过头,望向正在注视着自己的顾濯。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没有因为饮酒的缘故而缩短,维持着礼貌的界线。 就像他们的谈话。 “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 “嗯?” “都快半年时间过去了,你才想到第一个问题的解法,我到底还要再给你做多久的饭啊?” “……我记得我之前和你说,也许我们的伙食有所改善的时候,你表现得十分不屑。” “那时候做饭很简单,能吃就行,现在我们有了柴米油盐酱醋以及各种各样的肉,做饭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以后我来做饭好了。”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为何不能是认真的?” “我可不敢让长公主殿下的丈夫给我做饭吃。” “好像有些道理,以后我们各吃各的?” “原来我和你这般陌生?” 话说到这里,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顾濯没有生气,因为理解裴今歌的厌烦。 他很认真地思考片刻,还是想不到解决的办法,转而说道:“这已经偏离最初的话题很远了。”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说道:“抱歉。” 顾濯正色说道:“我接受你的歉意。” 然后他十分自然地换回话题,让晚风中响起的声音,不再与柴米油盐扯上关系。 在即将到来的夜色中,他开始讲述为什么会生出现在的看法,其中逻辑何在,思绪从何而来。 …… …… “逆旅的意思是客栈,假设天地就是一家客栈,而我是这家客栈里的重要客人,店家询问我住在这里的感受如何是一件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虽然听上去乱七八糟的,但意外的有些道理。” “我给予这个问题的那个答案,便是我对这方天地的看法。” “既然它问了你,那你的答案自然就会影响到这家客栈接下来的经营方向。”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想法过分自恋?” “是你,所以我不会有这种感觉。” “谢谢你。” “不客气。” “总而言之,我认为我所给出的这个答案将会来得极其重要,关乎到整个人间的未来。” “那就有郑重其事的必要。” “然而短时间内我无法给出答案,因为那个答案必然是我与这方天地关系的总和。” 就在这时候,裴今歌忽然放下酒壶,睁大眼睛,直接问道:“当年你为什么要做出诏道于天这种事……” 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已以手掩唇,笑声清脆。 “有些喝醉了,没忍住问出了真心话,你当作没听见就好。”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沉默后,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这关乎到天道宗的最大秘密和根本传承,我就算听见了也只能当作听不见。” 裴今歌挑了挑眉,说道:“那你就应该沉默到底,连这句话也不该告诉我。”顾濯心想事实的确如此,说道:“之所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办法回答,大概是因为我十分感激你喝醉后问的问题如此正常。”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的眼神忽而明亮,在酒意的催发中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强烈冲动。 顾濯看着她严肃说道:“不要说话。” 裴今歌不管不顾,声音微沙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顾濯微微一怔,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下一刻,裴今歌已经失笑出声,似乎是觉得他的迟疑很是有趣。 她仰天而笑,却还不忘用食指指着顾濯的鼻尖,笑声里并无嘲弄之意,都是畅快与纵情。 哪怕是顾濯也无法否认此时的她笑得极好看,极动人。 没过多久,裴今歌不再笑了。 她十分认真地敛去笑意,神情严肃地看着顾濯,一言不发。 顾濯却更有不自在的感觉。 石屋上一片安静。 夕阳彻底入山,夜色笼罩天地。 簌簌声响,仍然在开的瓣随风而至,飘落在裴今歌的衣裙上。 她站起身来,提起裙摆,让落如雨般离开,向顾濯行了一礼。 “今天和你聊天很高兴,所以明天我还可以为你做饭。”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过后,裴今歌头也不回,就此离开。 顾濯依旧坐在石屋上。 他仰起头,凝望着夜空里的那轮明月,下意识去想一个问题。 ——如果我还能听到你的声音,此时的你又会和我说些什么呢? …… …… 天地间存在着无数个问题与答案,人的一生绝大多数时候总是受困其中,不得而出。 顾濯如此。 白皇帝亦如此。 与余笙在冬末告别以后,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孤寂与难过便也在所难免。 然而道心终将在这种痛苦中得以宁静。 在这以后,白皇帝开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不是杀死顾濯。 这当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但却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与余笙无关,更不是惺惺相惜之类的无聊理由,而是他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那件事具体落在纸面上,是以大秦最高规格去往白帝山的队伍,是在太监首领亲自监察下修筑的崭新阵法,是还在不远后的将来的那场祭祀。 然而就在所有人包括皇后都以为他正在操心此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离开神都。 天下地上,无人知晓。 就像观主曾经说过的那样,白皇帝在这数十年间不曾离开过一次神都,把自己坐成一尊圣像。 过去的他不愿离开,是因为没必要给予观主这样的人试探机会,不代表他做不到。 如今旧识死尽,新人未至,白皇帝自然拥有着人世间最大的自由。 离开神都后,他去了望京。 根据记载,自迁都后白皇帝再也没有踏上过望京的土地,甚至没有再看过这座旧都城。 这些都是真的。 故而当白皇帝与望京重逢时,很难没有感慨。 夏日未至,春雨依旧绵延。 他戴着斗笠,递出提前准备好的路引,在守城士兵的询问中,给出回家两个字作为答案,步入这座旧都城。 望京与白皇帝记忆中几乎没有区别。 ——这座都城早已在多年以前便已死去,就连苍老也都有心无力。 白皇帝走在街上,依循着旧日里的记忆,去到长洲书院。 百年间的诸多变故,让这座他记忆中的繁华学府变得无比落寞,门庭极冷。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曾经在这座学府旁听过好些天,以见不得光的方式。 走在潇潇暮雨中,与年轻稚嫩的面孔擦肩而过,听着那些关于夏祭即将到来的紧张讨论声,白皇帝去到那座小青山前。 雨水洗后,生长在小山上的竹叶更为养眼,是苍翠欲滴。 白皇帝拾阶而上,最终站在一幢二层木楼前。 这幢木楼没有人居住,门窗都已经被贴上封条,甚至加以阵法禁制。 这是顾濯在长洲书院三年间的住处。 白皇帝站在门前,任由雨水不断滴落,扰乱视线。 “你来到望京,不只是为了通圣丹。” 他神情漠然说道:“还是因为我不可能把目光放在这里。” 言语间,白皇帝推开那扇门,步入其中。 楼内的装潢如旧,曾经有过的那些变化,都已经被复原。 白皇帝没有在乎那些,径直登上二楼,站在书架前。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书籍,看着书脊上的那些文字,识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过去的画面。 一位少年坐在桌案前,借着昏黄的灯火,随意翻阅着这百年间发生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那年轻人有过轻笑出声的时候,便也有过沉默不语的时刻,但更多还是平静。 白皇帝静静看着。 在某些时刻,他以神通所追溯出来的过往画面莫名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辨认。 于是他再次确定自己有来到这里的必要。 是的,白皇帝来到望京为的不仅是久违地回家,更是想要亲眼看看顾濯最初留在人世间的那些痕迹。 ——在司主死去的翌日清晨,沧州城中发生的一切变故,都已悉数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其中有太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皇帝才是离开这幢木楼。 夜雨未歇,他想着顾濯留下的传闻,去到某座大殿前方。 在传闻当中,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的恶行,就是在这里被顾濯以道法公之于众。 人世间当然存在那样的道法。 以顾濯的真实身份,即便未入洞真依旧可以施展出来,这不是一件值得困惑的事情。 然而当白皇帝站在殿前,试图以大神通复现过去,结果却是一无所得。 “都是自然事。” 隔着斗笠,白皇帝看着雨中的道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收回目光,低头望向水洼里的那个倒影,自言自语说道:“如果是意志,未免太牵强,你们到底是如何建立起的联系,而我又该如何斩断这一切?” (本章完) 第297章 被历史遗忘的名字 第297章 被历史遗忘的名字 雨一直下,其声渐烦。 白皇帝站在殿前,在漫长地沉默过后,仍旧没能思考得出问题的答案,甚至连头绪也没有。 他并不气馁,更无沮丧之意,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就此转身离开。 离开的意义是归来。 在雨幕的掩映下,旧皇城的灯火较之平日来得更为黯淡,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在风中熄灭。 站在城门洞前的士兵无精打采地闲聊着,偶尔打起精神也是因为担忧生计缘故,惧怕朝中风波所带来的影响,其中难免带上几句讥讽意味的话。 “皇帝陛下自然是极圣明的,是千年一出的真正圣人,但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个样子,不是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你难不成忘了陛下在未央宫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当然相信陛下的英明神武,我只是不相信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而已。” 步入中年的士兵懒懒散散地靠着墙壁上,看着没完没了的春雨,声音里的讥讽与嘲弄不加掩饰。 与之争执的是一位年轻人,听着话里的那些意思,下意识想要开口反驳,不惜以激烈言辞。 然而当他想到如今死气沉沉的望京,胸口忽然有种空荡荡的无力感觉,神情随之落寞,再也没有说话。 像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旁人根本懒得理会,就连那位中年士兵也没落井下石的心思。 活在这座前都城中,感受着旧日里的繁华不断褪色,心中又怎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无非是年轻人依旧怀有梦想,相信着某些在遥远它方的人和事,而年长的人们则是在冰冷刺骨的雨幕中日渐麻木,再也看不见未来。 白皇帝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这些话,眼神漠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某刻,他终于走过幽暗深邃的城门洞,步入童年的家。 雨势开始变大,不再是淅淅沥沥。 白皇帝随意地走着,走在从前走过的路上,不时停下,眼里流露出怀念。 在怀念中,他依旧有自言自语的时候,很多都和顾濯有关。 “监正就是站在这里被你一刀杀之,裴今歌也是从此时开始,再与你亲密。” “旧皇宫的阵法历经千年变迁,复杂到让我也倍感头疼,但这想来对你算不上太麻烦的问题。” “所以在你看来,我离开望京必然存在着别样的原因,而你的猜测是对的。” 白皇帝随意地说着,行走在渐成滂沱之势的雨中,越来越不像是在回家,更像是在观光……又或者说是瞻仰。 是的,瞻仰前人走过的路。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并不复杂,白皇帝十分清楚自己在这条路上不如顾濯走得那么远,便有虚心的必要。 如此直至夜深时分,他来到那座大门紧闭的正殿里,在曾经的皇位上坐下,用手撑着下颌坐了整整一宿。 翌日晨光随着雨云的散去降临大地,白皇帝自浅眠中醒来,走出皇城吃了个早饭,然后前往林家的祖宅。 在未央宫之变中,林家被迫站队错误迎来清算,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很多,曾经繁茂的枝叶已经被修剪到七零八落。 剩下的人几乎都已隐姓埋名,唯独林挽衣依旧。 然而即便是她,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也不得不把门匾给摘了下来,以此避免某些麻烦的问题。 白皇帝确定没有走错后,敲了敲门。 没过多久,林挽衣把门打开。 在开门的瞬间,她看到站在门外的那个人,第一反应就是关门。 砰! 大门骤然合拢的声音极大,如雷乍起,引得周遭路人纷纷望了过来,议论不断。 白皇帝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 片刻后,大门再次被打开。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只开了一道细缝。 林挽衣的目光透过门缝,落在门外那位中年男人的身上,扶着木门的手变得极其僵硬,如遭雷劈。 事实上,哪怕天雷当头劈落给予她的震撼也不如现在这一幕。 “是您?” “是朕。” 林挽衣再无疑问,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大门,侧过身去。 白皇帝觉得这样的她有些好笑,便笑了。 “把我当作是寻常长辈来蹭杯热茶就好。” “那……我们去书房?” 林挽衣带着白皇帝走过漫长的雨廊,途中没有任何声音,脚步始终僵硬如最初。 因为想不明白这位陛下秘密前来的理由,继而生出关于顾濯的强烈担忧与恐惧,以至于她甚至忘了说话。 走入书房里,她先是为白皇帝沏了一壶热茶,正准备让开主位的时候,却遭到了阻止。 “当初他不也坐在这里吗?” 白皇帝随意说道:“朕也一样就好。” 林挽衣沉默片刻,最终应了下来,然后直接说道:“如果陛下您来到这里,为的是知道有关于他的事情,那您只能失望了。” 白皇帝很欣赏她的勇气,说道:“难怪当初顾濯会在千万人中选择你。” 林挽衣抿着唇,没有因为这句话里的认可而为之喜悦,微蹙的眉头流露着的味道是倔强。 片刻后,她强自冷静下来,说道:“为什么您以顾濯称呼他?” 白皇帝说道:“朕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名字。” 林挽衣忽然想到一件事,小意问道:“他……从前的名字是什么?” 如今的史书上早已没有顾濯从前的名字,皆是以道主或魔主相称,仿佛自古以来仅有他一人堪为道魔之主。 这种伟大的赞颂深藏在无言中,让人潜移默化中习以为常,不觉有异。 白皇帝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摇头说道:“这个问题还是留给他本人来回答你吧。” 林挽衣有些遗憾,但又觉得这样也很好。 白皇帝看着她,以慈祥长辈的语气说道:“朕今天来到这里,的确是为了和你聊聊他,但你既然有拒绝的勇气,那此事作罢就是。” 林挽衣的脸色微微苍白。 下一刻,白皇帝忽然并指为剑,划破身前虚空。 一抹繁复至世间难有的剑光突然映入林挽衣的眼眸深处,直抵识海,化作暴雨如注落下。 她的脸色骤然苍白至极,旋即却又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变得极其明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识海中的那场暴雨终于停歇,连带着眼中的光明也然消散。 一切归于寂静。 林挽衣的神色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错愕和震撼。 她所看到的那抹剑光,赫然就是朝天剑阙的最高传承,是现在的她所未能接触的那一部分。 更让她所无法冷静的是,这道剑光最终隐隐可以化作为一座剑阵……降下一场世间至为壮丽的剑雨。 “我不明白。”林挽衣的声音很是凝重,沙哑:“您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白皇帝想了想,笑着说道:“就当做是朕眼中看到的那片夜色的前方站着你的身影,便在这里留下未来的你不忍出手的伏笔。” 林挽衣觉得这个理由好生荒唐,不知道该说什么。人世间哪里会有这么一天的存在呢? 她看着起身离去的白皇帝的背影,忍不住问道:“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白皇帝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说道:“朕活不久了。”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寻常,是寻常的淡漠,是寻常的平静,是寻常的寻常。 就像是在是今晚到底吃什么好的寻常普通。 林挽衣却从中感受到极大的震撼与悲凉。 她依旧记得,在未央宫前皇帝陛下说过的那些话,那是要人间尽归一人的至高无上。 不过是一个冬天的时间,如今白皇帝站在春日的雨后天光下,却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在真正死去之前,朕总该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事情。” 白皇帝顿了顿,最后说道:“这些事情和顾濯有关,和你这样的小辈无关,所以你依旧可以专心地喜欢着他,不必多虑。” …… …… 伴随着最后一场春雨的远去,夏天正式到来。 白帝山上暑意早浓,满山绿叶阳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油腻,令人久望而生厌。 因为这个缘故,顾濯最近都留在石屋内,只在极少数时候离开。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与裴今歌不再那么有关。 也许是因为过去习惯听到天地间一切声音的缘故,顾濯的耳朵在久违地休息一个春天后,再次变得勤奋了起来。 风中传来那些微弱的人声,铁锤敲击石块的撞击声,各种珍贵材料在阵法建立起的联系中发生的声音……都变得可以听见。 于是顾濯得知,石屋周遭的清静再过不久就会被打破,也许就在夏祭当天。 那时候的他或许已经解开三问中的第一问? 某天午后,饭后。 裴今歌放下手中筷子,说道:“夏祭要来了,就在后天。” 顾濯听懂了。 裴今歌继续说道:“有消息传来,你曾经照看的那位叫做叶依兰的小姑娘现在处境格外艰难。” 顾濯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而是无话可说。 裴今歌接受他的沉默,再又说道:“有人发现了楚珺的踪迹,她正在北上,但不像是要去清净观。” 顾濯心想那就是替他前往易水了。 “很多人正在赶去拦下她的路上,但规模远不如你当时就是了。” 裴今歌说道:“然后最重要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顾濯说道:“请讲。” 裴今歌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木桌上,推了过去。 这封信来自于求知。 在信中,他以并不朴实的言语详细到累赘地描述了一遍当前局势之艰难,问题之复杂,以及自身处境之危险。 简而言之,求知要撑不住了。 长时间找不到关于顾濯的线索后,朝堂诸公与各个衙门承受着如山般的巨大压力,决定开始新一轮的内部自查。 在皇后娘娘的示意之下,巡天司再次成为第一。 按照这种情况下去,事情的暴露已成必然,求知正在思考如何才能一走了之。 顾濯放下那张信纸。 裴今歌拿起来,以指尖燃起的一缕火焰,将其焚烧殆尽。 “为了让这封信顺利送到我的手中,很多人都付出了沉重代价。” 然后她看着顾濯,似是随意说道:“这本该是战争时期才付出的代价。” 顾濯想了想,觉得说什么都不妥,于是沉默。 裴今歌唇角微翘,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这场本该是道门与帝国之间的战争,最终演变成帝国内部的纷乱,真是莫名其妙极了。” 顾濯诚实说道:“我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裴今歌站起身,走到门外,望向神都的方向。 “你也不必牵强说自责,我之所以站在你这边,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不喜欢皇后。” “我怎么记得……你上次好像不是这个说法。” 顾濯来到她的身旁。 裴今歌淡然说道:“每个人在同一件事上只能做出一个决定,但那个决定的背后可以有无数个不同的理由。” 顾濯忽然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紧张?” 裴今歌说道:“在你紧张之前紧张,这会让我很不愉快。” 顾濯心想这到底是骄傲,还是别的什么? 像这样的事情其实。不见得需要答案。 他望向远方山林,看着那些绿得发腻的树叶,听着风中不断传来的声音,还有如斯蝉鸣。 烈日下,万物正在步入最为繁盛的时刻。 顾濯道心忽有所动。 于是他知道,自己即将在这个夏天里解决庵主留下的第一个问题。 这无疑是一个值得高兴的事情。 就在顾濯准备告诉裴今歌,好让她的压力不再这么沉重,担忧外界发生的事情时……他的道心再有所动。 极短时间内接连两次道心异动,这自然不是寻常事。 那是一种与先前截然相反的感觉。 是如临大敌,还是别的什么? 顾濯无法准确判断。 “怎么了?” 裴今歌感觉到不妥,偏过头望向他。 顾濯沉默半晌后,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裴今歌墨眉紧蹙。 顾濯望向天地片刻,再收回目光,看说道:“或许很快就能有答案了。” 裴今歌认真问道:“在那个答案到来之前,有什么事情能做?” 顾濯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她说道:“离开。” 裴今歌想也不想,说道:“那就走。” 顾濯摇头说道:“是你一个人的离开。” (本章完) 第298章 再见 第298章 再见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嫣然一笑,问道:“我一个人离开?” “嗯。” 顾濯看着她,接着补充了一句话:“不是玩笑,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听着话里流露出来的平静与认真意味,裴今歌笑意渐淡,墨眉紧蹙,眸子里满是疑虑。 “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她问道 “我的感觉很不好。” 顾濯不再看裴今歌,望向烈日映照下的万物,道心再次生出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觉。 如今人间羽化近乎死尽,谁有资格让他如临大敌到这种程度? 答案只有一个。 就在这时候,裴今歌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是长公主殿下要来,而你认为我和你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的事实非常不合适,很有可能破坏你和殿下之间的夫妻关系,因此你道心生出异动,从而做出让我离开的决定。” 她的声音十分清楚,语气格外确定,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利落,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之余,还带着些许仿佛泉水的冷冽意味。 顾濯沉默了。 片刻过后,他转身望向眼中笑意盈盈的裴今歌,觉得这句话真是荒唐极了,理所当然地生出反驳的念头,然而在开口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这看似荒唐的推论,其中好像的确存在着一定的道理。 长时间的安静。 裴今歌丝毫不急,饶有兴致地看着顾濯,眼中笑意更盛。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说,顾濯却在那双眼眸里看到了八个字。 ——无非如此,何必遮掩? “你想多了。” 顾濯摇了摇头,神情严肃说道:“我让你离开,是因为我认为来的人是你的皇帝陛下。” 裴今歌微微一怔,同样下意识觉得这句话荒唐,心想皇帝陛下长坐神都不出,至今已有数十年时间。 若是陛下离开景海,理应天下皆知,又怎会像现在这般平静? 只是当她准备开口反驳顾濯的时候,突然发现这其中的确有着不浅的道理。 皇帝陛下不该是那种被所谓规矩约束的人,若是真能杀死道主,隐姓埋名而来又如何? 一切都是值得的。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顾濯说道:“无论怎么做,都不该与你有关。” 裴今歌安静了会儿,说道:“但你的活着本就与我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顾濯想了想,认真说道:“虽然我和他有着无数个你死我亡的理由,但我相信他愿意给我些许颜面。” 裴今歌无可辩驳。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要是没有你,我当然依旧可以在沧州杀死司主,但那之后的我却不见得还能再活下来,更难像现在这样有希望的活着。” 在阳光映照下,顾濯的声音和笑容都很温暖,却又带着黄昏时刻所独有的怀念与缱眷味道。 他说道:“我很喜欢这个春天发生的事情,伙食变好了,不再是没有任何味道的白水煮青菜,偶尔和你坐在一起闲聊,什么都不用真正去关心,只需要思考那些不好解释的玄妙问题,这本就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话都是实话,真心话。 裴今歌静静听着,神情始终冷静如初,因为她不想有任何的变化。 她沉默片刻,面无表情说道:“这个春天是还不错。”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那这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裴今歌从来都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否则她早已在过往数十个春夜时刻,因为自身的立场缘故而内耗到精疲力尽。 在确定自己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后,她平静而沉默地开始收拾行李,抹去过往生活中留下的那些痕迹。 最终她提起一个破旧箱子,站在石屋门前,顾濯身前。 “好像要说再见了。” “是啊。” “希望还能说再见。” “很难吧。” “嗯,应该是奢望了,但那年你在玄都之上身死时,我也没想过能再见到你。” “这是祝福?” 顾濯笑着问道。 裴今歌沉默片刻,摇头说道:“不是,是一个要求。”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什么要求?” 裴今歌不去看他,望向已然西沉的太阳,漫不经心说道:“下次再见到我的时候,别再绕着路走,更不要瞒着我你是谁了。” 顾濯心想真的还有下次吗? 如果没有下次,那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好,我答应你。” “那我走了。” 话虽如此,裴今歌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迈步。 她依旧凝视着那轮开始泛黄的太阳,不知道是要等待暮色的到来,还是别的什么。 顾濯有些不解,想要问,但最终没开口。 裴今歌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问道:“陛下来了,你会怎么做?” 顾濯心想这应该是关心的意思,说道:“聊聊看看,实在聊不下去,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裴今歌问道:“让钟声再次响起。” “嗯。” 顾濯的声音听不出悲哀:“然后一切化为乌有。” 裴今歌轻声说道:“灰飞烟灭。” 顾濯说道:“这就是你离开的理由。” 听着这句话,裴今歌再无迟疑,说道:“我想我有必要再强调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顾濯问道。 便在他话音落下时,裴今歌放下旧皮箱,动作很自然地转过身,面朝着他。 与此同时,天地间忽有风来。 风过时,白帝山上数万顷林木随之而动,彷如东海起浪,轰隆作响。 顾濯心想这风何以如此喧嚣? 裴今歌的裙袂与发丝都被晚风牵起。 她无视穿行在身前如若洪流般的狂风,平静地张开双手,轻轻地抱住顾濯,然后说出下一句话。 “那个事实是我依旧不喜欢你,更不爱你,抱你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而你即将死去,仅此而已。” 顾濯的身体有些僵硬,心想原来先前你的沉默都是犹豫。 片刻后,他认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张开手也抱住裴今歌。 盛夏时节,两人都不要留下温暖,于是彼此感受到的温暖更为真实。 某刻,晚风无声远去。 天地间一片安静。 裴今歌松开手,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的话都记住了吗?” 顾濯说道:“很难忘记。” 裴今歌闻言很是满意,旋即又有些不满,但无论是何种情绪,都不曾流露在她面上。 她的平静近乎冷静,说道:“那就好。” 顾濯准备道别。 还未开口,他的脸颊传来一种湿软的感觉。 裴今歌轻轻地亲了他一下,转瞬即分。 “还是不要误会。”她的语气依旧冷静,听不出哪怕一丝的情绪,动作却很迅速地转过身去,连带着提起那个旧皮箱,迈步离开。 直到这时候,顾濯才是堪堪醒过神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确定这应该只是心意,没有更多的意义。 忽然之间,他心中生出寒意。 太阳尚未下山,又是盛夏,何至于此? 紧接着,他再发现耳中没有脚步声传来。 这是何缘故? 尽管他如今境界不复,但感知依旧有所保留,否则道心也不会生出异样感觉。 更何况裴今歌有什么必要让自己的脚步声消失呢? 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唯一的解释是她停了下来。 顾濯叹了口气,转身望向裴今歌的背影,同时说道:“如果你还要再留下来,那我想不到怎样才能做到不要误会……” 话音戛然而止。 是的,裴今歌如他所想那般站在数丈之外,再也没有往前一步。 夕阳为那一袭黑裙镀上耀眼的金边,在晚风中起舞的裙袂,就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 这看着很像是一种不舍。 顾濯却知道不是不舍。 在更远的地方,站在一位穿着青色长裙的少女。 她笑容温柔地看着顾濯和裴今歌,眼眸里的情绪是那般的柔和,找不出丝毫苍山风雪中蕴藏着的冷酷意味。 裴今歌沉默不语。 顾濯同样沉默不语。 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知道余笙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到来的,又把先前的画面看到了多少。 石屋前一片安静。 顾濯心想自己终究是男人,没有在这种时候一直沉默下去的道理,便准备开口。 “我也很想知道……” 余笙微微笑着,看着站在石屋前的顾濯和裴今歌,感慨问道:“到底怎样,我才能做到不对你们产生误会。” …… …… 裴今歌听着这道声音,再也无法维持住冷静,转身望向后方。 青丝在她的颜容上掠过,为风凌乱,黏在唇上。 她死死地盯着顾濯,狠狠地咬住下唇,哪里还能再看到不久前的那些平静? 她的眼神里清楚而愤怒地表达出一个明确的意思。 ——你说好要来的皇帝陛下到底在哪里?! …… …… 顾濯有些无措。 无论前世,还是前前世,他都没有遭遇过像现在这样的困境。 那就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倚仗,唯有本能。 故而他最先付诸于口的是两个字。 “你好。” 顾濯对余笙说道。 话音方落,他便发现不妥,有种格外愚蠢的感觉。 果不其然,余笙说道:“谢谢,但我现在很不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再留步原地,开始往前。 裴今歌一言不发地让开道路。 不变的是,她看着顾濯的眼神依旧是不加掩饰的满怀杀意。 顾濯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对余笙认真说道:“我可以解释。” 裴今歌心想这时候自己应该开口附和吗? 余笙唇角微翘,笑容里满是感慨,说道:“就连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都那么的如出一辙,与那些故事里毫无区别。” 顾濯迟疑片刻后,说道:“这应该是第二句话吧?” 听着这话,裴今歌无语至极,便连眼中的杀意都淡了。 就算是她也都知道,在这种时候纠结这种细节,那除了让别人更加生气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 余笙不是寻常人,但她依旧是人。 更不要说在她眼前发生的还是这种事情。 因此裴今歌的判断十分准确。 她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眸里流露出再是明显不过的寒意,分明是愤怒。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却以难以想象的理智,让自己强行冷静了下来,温声说道:“那你解释吧。” 顾濯在心里松了口气,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又发现这件事真没那么容易解释。 忽有风至,送来些许清凉,静心意。 他感受着那些因为尴尬而来的燥热在渐渐地淡去,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画面,于是有所思。 在裴今歌拥抱他的前一刻,天地间莫名其妙地起了狂风,其声如雷鸣。 如今回想起来,这是否代表天地万物仍在照看着他,竭尽所能地让他不要身处这般险境中? 顾濯心想这或许就是事实。 可惜无济于事。 …… …… 谈话的地方不在石屋,在断崖上。 这是余笙的意思,无论顾濯还是裴今歌都对此有所不安,但没有拒绝的理由。 最初是沉默,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三人都不曾经历过,是真正的第一次。 “首先,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需要保持冷静和理智。” 顾濯神情认真说道:“我以为这是谈话的前提……” “不要再说这种无意义的废话了。” 余笙直接打断他,微笑说道:“如果我不是冷静理智到荒唐的程度,那我此刻已经在替你挖坟埋尸了。” 听着这话,裴今歌哪里还有说话的心思。 顾濯沉默片刻后,开始如实解释。 从最开始道心异动开始,谈到可能出现的白皇帝,再到两人因此而互相道别。 事情的确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余笙静静听着,在这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只是不时看上一眼裴今歌,但往往很快就收回视线,停留都在片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的声音与暮光一般消逝在风中,迎来淡淡夜色。 在这个过程中,裴今歌始终维持着沉默,就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顾濯对此颇为不解,心想这到底是以无言自证清白,还是尴尬? 余笙听完后,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顾濯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拒绝?” (本章完) 第299章 百年结果 第299章 百年结果 顾濯很是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觉得这件事需要诚实,说道:“主要是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心想,自己应该是要为这句话里流露出的坚定意味而由衷感到高兴,只是当她想到事情必将因此而变得格外复杂,便又觉得太过麻烦。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裴今歌好生怅然,好想抬头望天,好想转身就走,却又只能在悬崖上孤独沉默。 余笙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顾濯的眼中,似是随意问道:“那次要的原因又是什么?” 顾濯心想那当然是因为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在裴今歌面前就算有拒绝的念头,那也没有拒绝的能力。 她抱只能任她抱,当作明月照大江,最多不扶腰。 好吧,他的确是没有扶腰,只不过是反过来抱了抱她。 这真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次要的原因是……” 就在顾濯准备基于客观事实,描述当下的具体情况时,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 他可以确定裴今歌依旧在沉默不语,没有任何的动作,维持着最初的表情和态度,但他同样相信自己被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的意思是恳求。 准确地说,是一个字。 ——别。 …… …… 顾濯心想无法拒绝的确不适合成为理由。 那很像是在甩锅。 于是他对余笙说道:“我和她的关系很不错。” 裴今歌愣住了。 孤崖上一片死寂。 余笙看着顾濯,确定这句话不是自己听错了,轻笑出声。 然后她满是感慨说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再告诉我,你们的关系之所以不错,我在其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呢?” 裴今歌听到这句话,哪里还能再维持住平静,身体变得极其僵硬。 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要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事实便如余笙所言那般。 那年冬天过后,她和顾濯本该成为陌生人,之所以能在望京的那场春雨中再次相遇,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就是因为余笙。 裴今歌想着这些往事,心绪渐渐平复,只觉得自己总归是有几分无辜的。 就在这时,顾濯的声音恰好响起,打断了她的自我宽慰。 “不完全是因为你,我很久之前就和她有着不错的关系,那年夏祭开始之前,她曾经把自己的腰牌给过我用。” 余笙怔住了。 她的笑声随之而消逝,眉头紧蹙又松开,就像是在看白痴似的看着顾濯,完全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裴今歌更是如此。 她再也无法装死下去,用左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其间数次猛然抬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顾濯看着余笙说道:“事情是可以解释清楚的。” 接着他转过身对裴今歌说道:“你不用这么紧张。” 很简单的两句话,让余笙和裴今歌再也无法保持住冷静,各自愤怒出声。 “你这是解释吗?你这是嫌我没有对你动手!” “我这是紧张吗?我现在是想要一刀把你给砍了!” 话音同时落下,余笙和裴今歌闻言同时微怔,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又再不看。 顾濯有些担心,正准备开口时,再次听到她们的声音。 “我认为今天这一次应该是我对他动手。” “理由?” “我相信他的判断,想着他就要死了,要不然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因此我其实是受害者。” “很有道理,但我不同意,因为他是我的人,就算要对他动手,那也只能是我动。” 余笙拒绝的毫不客气。 裴今歌无言以对,无法反驳,唯有恨恨地看上顾濯一眼。 紧接着,她下意识思考如何才能理所当然地对顾濯动手,得出了一个荒唐的答案。 顾濯在旁问道:“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你们是不是应该先询问一下我本人的意见?” 听着这话,两人莫名其妙地冷静下来,不再肉眼可见的生气。 就像是在某件事情上达成了一种难得的共识。 裴今歌站起身,往来时的路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待会儿过来吃饭。” 余笙道了声好。 顾濯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崖上清风不息,绕裙袂,缠发丝。 如果此刻的顾濯还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想必可以从那些无奈中感受出些什么,不至于如此茫然。 …… …… “其实我在这件事上没有太过生气。” 余笙看着顾濯说道:“这句话是真的。”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但你现在看起来很生气。” 余笙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问道:“你是白痴吗?” 顾濯不说话了。 “你平日里也不是那种愚蠢到无可救药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能接二连三地说蠢话?” 余笙越想越是生气,恼火说道:“我不高兴是因为你在发现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知所措,而不是平静地走到我身前,向我解释。” 顾濯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摇头说道:“听着就很渣。” 余笙忘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他,心想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顾濯走到她身前,张开双手把她拥入怀中,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辛苦你了。” “呵呵,你觉得这句话听着就没问题了是吗?” 余笙冷声说着,伸手想要把顾濯推开,却发现他的体内竟没有任何真元流动的痕迹,与普通人找不出区别。 她回想起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那道不愿停歇的钟声,数千里的鲜血与杀戮,数不尽的尸体与风霜,双手变得有些僵硬。 顾濯自顾自说道:“在沧州的最后能够听到裴今歌喊出的那句话,我很高兴。” 余笙放在他胸口上的双渐渐滑落,沉默了会儿,说道:“无非就是把事实说出来罢了,这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因为这是我在很多年前就想要听到的一句话。” 话音落下那一刻,余笙便知道今天的自己再也没有生气的办法,于是闭上双眼。 接着,她像顾濯抱着自己一样抱着他,轻声说道:“你比我更辛苦。” 顾濯说道:“其实还好。” 余笙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着他。 崖上风冷,月色如水。 她是他的妻子,不想他受冷,那这就是很正常也很合理的一件事情吧? 在远方,裴今歌看着两人相拥的画面。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有些不该舒服,心想这应该是对情爱的嫌弃。 是的,你们都是有望羽化之上的大修行者,偏要受累情爱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当然是值得让人不高兴的一件事情。裴今歌这样对自己说。 …… …… “你之前去忙什么了?” “这是责怪我的意思吗?” “……为什么能听出这种意思?” “春天喜欢下雨,是一个很适合杀人的季节。” 余笙的语气很是随意,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顾濯望向她的侧脸,有些好奇。 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来说说,杀人都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生命中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余笙平静说道:“去把天命教的人杀了一遍。” 顾濯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 余笙理所当然说道:“在沧州的时候,他们没有出手选择旁观,我很不高兴。” 顾濯懂了。 如果别的人做这件事,他会觉得这其实很无所谓,因为那其实无关紧要,但现在的他却在为此而感到开心。 余笙继续说道:“盈虚留下的这群废物要是没有你,早在那年秋天就已经死干净了,连如此浅薄的事实都认不清,那就该死。” 顾濯心想要是能早点见到你,那他们改天再死其实也行。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很不合适。 余笙却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认真说道:“以后的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顾濯很喜欢这句话,说道:“是的。” 两人坐在悬崖边,肩靠着肩,静静地享受着徐徐而来的夜风,任由发丝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 今夜月色与星光皆明媚,层林尽染银辉,很是好看,可以如画。 在这画中的两人悄无声息地牵起了手,十指谈不上紧扣,但足以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很多时候,他们都有话在说,但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只不过是生活里的细碎。 比如余笙好奇顾濯到底是怎么钓的鱼,又比如那鱼儿到底怎么做比较好吃,再到近些天来伙食得到改善的美妙事实。 如此叨叨絮絮,如此无边无际,直至夜色深到浓时,余笙突然想起一件事。 “裴今歌在走的时候,是不是喊我们待会儿过去吃饭?” “嗯,你没记错。” “那现在菜应该都凉了吧?” “是啊,肯定都凉了。” “还过去吃饭吗?万一裴今歌在等我们过去怎么办?” “不了吧,她又不是白痴,自己肯定已经吃过了,没必要担心。” 顾濯的神情十分确定,语气听着很有说服力。 余笙想了想,感觉事情应该就是这样。 下一刻,她眼神忽然微乱,问道:“那我吃什么?” 这其实是一句极没有道理的话。 步入洞真境后,修行者便有吞风饮露,餐霞漱瀣之能,纵是数十天不饮不食也不会感到饥饿。 顾濯当然知道这个事实。 于是他偏过头,望向目不斜视看着今夜月亮的余笙,想到了一种可能。 余笙看都不看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顾濯没有说话,亲了过去。 余笙微怔,感受着唇间上的温热,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直接,有些错愕失神。 在这错愕中迎来的是更多不一样的滋味。 是湿,是软,是糯,是无法捕捉。 长时间的安静。 崖上的两道身影始终没有分开,静得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宁静才被打破。 余笙别过头,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还是做不到平静。 她咬着唇,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心想月色为何比先前还要明媚? 顾濯的声音在旁响起。 “要我帮忙整理……” 话音戛然而止,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很是凶狠。 只不过就在下一刻,她想到此刻自己的模样,脸颊顿时变得有些滚烫。 顾濯很是识趣地转过头去。 十分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传入他的耳中,那大概是余笙正在认真整理自己的衣裳。 动作应该很轻,奈何骄傲难以掩饰,收拾起来也就格外的麻烦。 于是他很自然地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开始无法抑制地怀念。 那些都是极为美好的事物。 过了很久,余笙才是说了声好。 但她依旧没有望向顾濯,说道:“该走了。” 顾濯看着她的侧脸,诚实说道:“我想再坐坐。” 余笙问道:“坐在这里能做什么?” 话音方落,她才发现这句话很容易被理解出别样的意思,身体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果不其然,顾濯吃了一惊,问道:“这么快吗?” 余笙闭上眼睛,本已耗费漫长时间冷却下来的双颊再次泛红,又是滚烫。 她本想要严肃否决,但话到临头的那一瞬间,又觉得这着实荒唐极了。 “哪里快了?” 余笙转过身看着顾濯说道,神情是若无其事的淡然。 她理所当然说道:“到今天都多少年了?” 顾濯心想好像是的。 下一刻,他却又叹了口气,说道:“但现在不适合啊。” 余笙看了一眼周遭,想着那间石屋,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顾濯犹豫片刻后,说道:“暂时想不到办法,但……” 余笙墨眉微蹙,有些不满地看着他,问道:“但什么?” 顾濯神情诚挚说道:“但我也不想改天。” 余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当然也不愿意改天,但这种话如何能付诸于口,唯有沉默。 片刻安静后,她展颜一笑,说道:“那就还是改天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如果非要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因为你今天做过的事情。” (本章完) 第300章 烦嚣人间 第299章 百年结果 顾濯很是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觉得这件事需要诚实,说道:“主要是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心想,自己应该是要为这句话里流露出的坚定意味而由衷感到高兴,只是当她想到事情必将因此而变得格外复杂,便又觉得太过麻烦。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裴今歌好生怅然,好想抬头望天,好想转身就走,却又只能在悬崖上孤独沉默。 余笙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顾濯的眼中,似是随意问道:“那次要的原因又是什么?” 顾濯心想那当然是因为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在裴今歌面前就算有拒绝的念头,那也没有拒绝的能力。 她抱只能任她抱,当作明月照大江,最多不扶腰。 好吧,他的确是没有扶腰,只不过是反过来抱了抱她。 这真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次要的原因是……” 就在顾濯准备基于客观事实,描述当下的具体情况时,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 他可以确定裴今歌依旧在沉默不语,没有任何的动作,维持着最初的表情和态度,但他同样相信自己被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的意思是恳求。 准确地说,是一个字。 ——别。 …… …… 顾濯心想无法拒绝的确不适合成为理由。 那很像是在甩锅。 于是他对余笙说道:“我和她的关系很不错。” 裴今歌愣住了。 孤崖上一片死寂。 余笙看着顾濯,确定这句话不是自己听错了,轻笑出声。 然后她满是感慨说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再告诉我,你们的关系之所以不错,我在其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呢?” 裴今歌听到这句话,哪里还能再维持住平静,身体变得极其僵硬。 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要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事实便如余笙所言那般。 那年冬天过后,她和顾濯本该成为陌生人,之所以能在望京的那场春雨中再次相遇,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就是因为余笙。 裴今歌想着这些往事,心绪渐渐平复,只觉得自己总归是有几分无辜的。 就在这时,顾濯的声音恰好响起,打断了她的自我宽慰。 “不完全是因为你,我很久之前就和她有着不错的关系,那年夏祭开始之前,她曾经把自己的腰牌给过我用。” 余笙怔住了。 她的笑声随之而消逝,眉头紧蹙又松开,就像是在看白痴似的看着顾濯,完全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裴今歌更是如此。 她再也无法装死下去,用左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其间数次猛然抬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顾濯看着余笙说道:“事情是可以解释清楚的。” 接着他转过身对裴今歌说道:“你不用这么紧张。” 很简单的两句话,让余笙和裴今歌再也无法保持住冷静,各自愤怒出声。 “你这是解释吗?你这是嫌我没有对你动手!” “我这是紧张吗?我现在是想要一刀把你给砍了!” 话音同时落下,余笙和裴今歌闻言同时微怔,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又再不看。 顾濯有些担心,正准备开口时,再次听到她们的声音。 “我认为今天这一次应该是我对他动手。” “理由?” “我相信他的判断,想着他就要死了,要不然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因此我其实是受害者。” “很有道理,但我不同意,因为他是我的人,就算要对他动手,那也只能是我动。” 余笙拒绝的毫不客气。 裴今歌无言以对,无法反驳,唯有恨恨地看上顾濯一眼。 紧接着,她下意识思考如何才能理所当然地对顾濯动手,得出了一个荒唐的答案。 顾濯在旁问道:“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你们是不是应该先询问一下我本人的意见?” 听着这话,两人莫名其妙地冷静下来,不再肉眼可见的生气。 就像是在某件事情上达成了一种难得的共识。 裴今歌站起身,往来时的路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待会儿过来吃饭。” 余笙道了声好。 顾濯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崖上清风不息,绕裙袂,缠发丝。 如果此刻的顾濯还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想必可以从那些无奈中感受出些什么,不至于如此茫然。 …… …… “其实我在这件事上没有太过生气。” 余笙看着顾濯说道:“这句话是真的。”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但你现在看起来很生气。” 余笙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问道:“你是白痴吗?” 顾濯不说话了。 “你平日里也不是那种愚蠢到无可救药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能接二连三地说蠢话?” 余笙越想越是生气,恼火说道:“我不高兴是因为你在发现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知所措,而不是平静地走到我身前,向我解释。” 顾濯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摇头说道:“听着就很渣。” 余笙忘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他,心想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顾濯走到她身前,张开双手把她拥入怀中,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辛苦你了。” “呵呵,你觉得这句话听着就没问题了是吗?” 余笙冷声说着,伸手想要把顾濯推开,却发现他的体内竟没有任何真元流动的痕迹,与普通人找不出区别。 她回想起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那道不愿停歇的钟声,数千里的鲜血与杀戮,数不尽的尸体与风霜,双手变得有些僵硬。 顾濯自顾自说道:“在沧州的最后能够听到裴今歌喊出的那句话,我很高兴。” 余笙放在他胸口上的双渐渐滑落,沉默了会儿,说道:“无非就是把事实说出来罢了,这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因为这是我在很多年前就想要听到的一句话。” 话音落下那一刻,余笙便知道今天的自己再也没有生气的办法,于是闭上双眼。 接着,她像顾濯抱着自己一样抱着他,轻声说道:“你比我更辛苦。” 顾濯说道:“其实还好。” 余笙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着他。 崖上风冷,月色如水。 她是他的妻子,不想他受冷,那这就是很正常也很合理的一件事情吧? 在远方,裴今歌看着两人相拥的画面。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有些不该舒服,心想这应该是对情爱的嫌弃。 是的,你们都是有望羽化之上的大修行者,偏要受累情爱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当然是值得让人不高兴的一件事情。裴今歌这样对自己说。 …… …… “你之前去忙什么了?” “这是责怪我的意思吗?” “……为什么能听出这种意思?” “春天喜欢下雨,是一个很适合杀人的季节。” 余笙的语气很是随意,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顾濯望向她的侧脸,有些好奇。 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来说说,杀人都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生命中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余笙平静说道:“去把天命教的人杀了一遍。” 顾濯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 余笙理所当然说道:“在沧州的时候,他们没有出手选择旁观,我很不高兴。” 顾濯懂了。 如果别的人做这件事,他会觉得这其实很无所谓,因为那其实无关紧要,但现在的他却在为此而感到开心。 余笙继续说道:“盈虚留下的这群废物要是没有你,早在那年秋天就已经死干净了,连如此浅薄的事实都认不清,那就该死。” 顾濯心想要是能早点见到你,那他们改天再死其实也行。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很不合适。 余笙却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认真说道:“以后的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顾濯很喜欢这句话,说道:“是的。” 两人坐在悬崖边,肩靠着肩,静静地享受着徐徐而来的夜风,任由发丝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 今夜月色与星光皆明媚,层林尽染银辉,很是好看,可以如画。 在这画中的两人悄无声息地牵起了手,十指谈不上紧扣,但足以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很多时候,他们都有话在说,但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只不过是生活里的细碎。 比如余笙好奇顾濯到底是怎么钓的鱼,又比如那鱼儿到底怎么做比较好吃,再到近些天来伙食得到改善的美妙事实。 如此叨叨絮絮,如此无边无际,直至夜色深到浓时,余笙突然想起一件事。 “裴今歌在走的时候,是不是喊我们待会儿过去吃饭?” “嗯,你没记错。” “那现在菜应该都凉了吧?” “是啊,肯定都凉了。” “还过去吃饭吗?万一裴今歌在等我们过去怎么办?” “不了吧,她又不是白痴,自己肯定已经吃过了,没必要担心。” 顾濯的神情十分确定,语气听着很有说服力。 余笙想了想,感觉事情应该就是这样。 下一刻,她眼神忽然微乱,问道:“那我吃什么?” 这其实是一句极没有道理的话。 步入洞真境后,修行者便有吞风饮露,餐霞漱瀣之能,纵是数十天不饮不食也不会感到饥饿。 顾濯当然知道这个事实。 于是他偏过头,望向目不斜视看着今夜月亮的余笙,想到了一种可能。 余笙看都不看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顾濯没有说话,亲了过去。 余笙微怔,感受着唇间上的温热,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直接,有些错愕失神。 在这错愕中迎来的是更多不一样的滋味。 是湿,是软,是糯,是无法捕捉。 长时间的安静。 崖上的两道身影始终没有分开,静得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宁静才被打破。 余笙别过头,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还是做不到平静。 她咬着唇,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心想月色为何比先前还要明媚? 顾濯的声音在旁响起。 “要我帮忙整理……” 话音戛然而止,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很是凶狠。 只不过就在下一刻,她想到此刻自己的模样,脸颊顿时变得有些滚烫。 顾濯很是识趣地转过头去。 十分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传入他的耳中,那大概是余笙正在认真整理自己的衣裳。 动作应该很轻,奈何骄傲难以掩饰,收拾起来也就格外的麻烦。 于是他很自然地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开始无法抑制地怀念。 那些都是极为美好的事物。 过了很久,余笙才是说了声好。 但她依旧没有望向顾濯,说道:“该走了。” 顾濯看着她的侧脸,诚实说道:“我想再坐坐。” 余笙问道:“坐在这里能做什么?” 话音方落,她才发现这句话很容易被理解出别样的意思,身体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果不其然,顾濯吃了一惊,问道:“这么快吗?” 余笙闭上眼睛,本已耗费漫长时间冷却下来的双颊再次泛红,又是滚烫。 她本想要严肃否决,但话到临头的那一瞬间,又觉得这着实荒唐极了。 “哪里快了?” 余笙转过身看着顾濯说道,神情是若无其事的淡然。 她理所当然说道:“到今天都多少年了?” 顾濯心想好像是的。 下一刻,他却又叹了口气,说道:“但现在不适合啊。” 余笙看了一眼周遭,想着那间石屋,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顾濯犹豫片刻后,说道:“暂时想不到办法,但……” 余笙墨眉微蹙,有些不满地看着他,问道:“但什么?” 顾濯神情诚挚说道:“但我也不想改天。” 余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当然也不愿意改天,但这种话如何能付诸于口,唯有沉默。 片刻安静后,她展颜一笑,说道:“那就还是改天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如果非要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因为你今天做过的事情。” (本章完) 第300章 烦嚣人间 第300章 烦嚣人间 情人间的话,纵是说上三千遍也不会腻,哪管重复与否? 裴今歌自然没有听墙角的爱好。 然而当她坐在满桌饭菜前,看着灯火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昏渐暗,看着那些精心烹饪的菜肴的热气渐飘渐散至无,始终等不到那两个人过来吃饭的时候……她听着石屋外不曾停歇的风声,识海中理所当然地浮现出诸多或许存在于那片山崖上的难听情话。 “你觉得我现在还是以前好看?” “都好看,你是最好看的。” “你是因为我好看才喜欢我的吗?” “我喜欢你的全部。” “……你再这样说话,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啊,可是我……还有三个字想要认真地告诉你,也想从你口中听到。” “你……你不要让我这么紧张好不好?我今晚会睡不着觉的。” “嗯……所以你是想我想到睡不着觉吗?” 裴今歌想着这些话,想着那两人连饭都不吃就坐在悬崖边上说着这些话,胸口便无法抑制地闷了起来,好似堵上一块巨石。 她突然冷笑三声,再次确定无论多么了不起的人也好,在这种时刻都会昏了头,毫无理智可言。 就在她没心情到准备浪费这一桌子菜的时候,屋外终于传来那两人的脚步声——在她离开那座悬崖将近三个时辰后的此时此刻。 裴今歌顿时敛去满脸的冷笑,神色平静,眼眸里都是故作的温柔。 紧接着,她很自然地拿起勺子,动作娴熟地给两人盛汤,头也不抬地说道:“山间夜浓风寒,你们先喝碗汤热一下身子吧。” 顾濯和余笙还未走进石屋,便听到这么一句话,下意识望向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意外。 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一件值得幸福的事情。 顾濯进屋坐下,端起那碗汤正准备递给余笙,让她先尝上一口。 裴今歌忽然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先看好自己比较重要,而不是在乎这种细节。” “嗯。” 余笙心想这的确很有道理,轻轻点头,对他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顾濯便也不再多想,喝了一口热汤,旋即神情骤变。 他的五官肉眼可见地发生扭曲,险些把嘴里的汤水直接喷了出去,强行忍下后以最快的速度放下手中汤碗,不断呼气吸气,看起来好不狼狈。 余笙看着这幕画面,什么话都没有说,默默地扫了一眼笑意盈盈的裴今歌,给顾濯递了块手帕过去。 “抱歉。” 不等顾濯开口,裴今歌再次敛去笑容,叹息说道:“这汤放了一晚上,又是鸡汤,我怕你喝的时候太腥,便临时用真元重新煮沸,没想到味道如此糟糕。” 余笙心想这何止是味道的问题? 半晌过后,顾濯缓了过来,用手帕擦去嘴角的残渍。 他不是白痴,看着那满桌没有被动过的饭菜,便知道裴今歌等到了现在,再想到在崖边说过的那些带着白痴二字的话,于是没有生气的道理。 “谢谢。” 顾濯在心里叹了口气,很认真的给出一个笑容。 裴今歌看着他的笑,突然间没了心情,哪怕这本该是一个让她愉快的结果。 石屋里一片安静。 “先吃饭吧。” 她主动打破这沉寂,对那两人说道:“明天和后天,会有很多关乎我们生死存亡的重要事情,趁现在难得还有闲心,便抓紧做些闲事吧。” 于是,三人举箸。 菜都已经冷过一遍,再热起来也回不到最初的滋味,但终究还是可以吃。 这顿饭吃的不算安静,途中始终有话,但都是闲话。 在这个过程中,在话外,余笙渐渐心生诧异。 她发现裴今歌做的饭菜真的很不错,即使凉了味道也无遭大碍,分明是费了不少心思。 只是她不太明白的是,从前的裴今歌贵为巡天司副司主,在朝中地位近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日里也不听闻有钟情美食的爱好,何以能做出这满桌菜肴? 想着这些,她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顾濯,目光落在嘴角上。 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如同无事发生那般吃完这顿饭,结束闲聊,继而休息。 裴今歌把石屋留给顾濯和余笙,独自走进夜色下,坐在亲手做出来的竹椅上,闭目静听风吟。 一夜过去,晨光再临。 这是夏祭到来的前一天。 人间烦嚣似蝉鸣。 …… …… 神都,巡天司衙门。 这是神都最为安静的地段之一,墙外绿树掩映,墙内开如海,美轮美奂。 寻常人步入其中,想来很难相信这便是与阴森腌臜这种字眼有着脱不开关系的巡天司衙门所在,只以为是寻常清贵人家的府邸。 求知曾在夜色深处行走过很长一段时间,故而他格外喜欢站在阳光下,便也无法不喜欢这处地方。 此刻的他站在某幢小楼门前,仰着头看着阳光下的绿叶,心中却只剩下一片叹息。 在他身后,十数位来自宫内的太监秉持着皇后娘娘的旨意,正在进行最彻底的搜查。 曹公公站在求知身边,说道:“很感谢您能如此配合。” 求知神情诚恳说道:“我对大秦别无二心,做的每一件事都能问心无愧,当然配合。” 曹公公叹了口气,说道:“要是那天在沧州,镇北军也能像你这么配合,何至于让局面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求知自然不想接这句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安慰说道:“世事难免崎岖。” 曹公公哑然失笑出声,说道:“崎岖二字哪能这样子用的?” 求知心想我就没读过几天书,要不然怎会有这么个名字,咳嗽了声,转而低声问道:“接下来可有具体的方向?” 曹公公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自然是有的。” 求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曹公公说道:“这也是我站在这里和您聊天的道理。” 求知的心情变得极为沉重,面上却是在笑,说道:“请讲。” 曹公公认真说道:“我想请青霄月大人出山。” 求知怔了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曹公公面露难堪之色,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如今朝中都是我这样不堪一用的小角色,对魔主何去何从毫无头绪,唯有求助前贤了。” 求知抬起头,看着曹公公,认真提醒道:“前贤这两个字是形容死人的。” 曹公公似是错愕,连忙道歉,再又自责数句,最后说道:“我知道青霄月大人已经归老,然而如今的大秦正值风雨飘摇之时,我想他很愿意为朝廷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话音落时,楼内的搜寻已经完成,一位太监来到曹公公身旁,沉声进行汇报。 结果是一无所获。 曹公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再次对求知道谢,然后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看来我们只能去请青霄月大人出山了,毕竟……唯有司主才能对付司主,不是吗?” 求知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把这些太监送出巡天司,抬头望向炎炎烈日,沉默思考。按照现在的节奏下去,事情暴露已成必然,届时要死上多少人? 这不是一个可以回头是岸的错误,因为他从未有过独身上岸的资格。 想到这个事实,求知的身体变得极其冰冷,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能做。 他低下头,闭上眼睛,回想起青霄月归老离开神都前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当你想要隐瞒一个秘密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或许不是沉默,而是大闹一场。” 求知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想到皇后娘娘,想到死去的那位司主大人,心中渐有念想。 …… …… 同一片天空下。 谢应怜与叶依兰再次见面,还是在那间酒楼的窗边,进行了一场内容乏善可陈的谈话。 大意是那些陈旧的事物已经在被扫进垃圾堆里,从那间面馆在今天的倒闭开始,今次将会是长洲书院的最后一届夏祭。 在此之外,她顺带告诉叶依兰之所以成为夏祭前榜单头名,是因为她在皇后娘娘面前诚恳举荐,希望以此来祭奠某些即将随风消逝的事物。 这场谈话当然是不愉快的。 甚至连谈话都称不上。 直到谢应怜离开,叶依兰由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唯有从她掌心溢出的鲜血,才能看出她并非无动于衷,而是愤怒至极。 然而当她带着这巨大的愤怒走出酒楼,面向烦嚣如蝉鸣的世界,所有的情绪都只能深藏于心。 ——在夏祭前那份榜单上她名列第一的原因只有四个字,顾濯亲传。 顾濯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早已举世皆知。 那叶依兰又怎会不遭受这个世界的冷漠敌意? 幸运的是,这一切都会在明天迎来结果。 叶依兰如此想着,再次生出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 …… …… 正值盛夏,北地便也褪去倒春寒,迎来一年中难得的清凉时刻。 这是生活在北方的人们最为喜欢的天气,无论生意还是别的什么,都会在此时攀至顶峰。 从上一届夏祭到今年,楚珺在清净观生活的时间谈不上漫长,但对此也不算是陌生。 只是当她今天走在易水外的街市中,看着与往年没有什么区别的热闹画面,看着那些倚楼凭栏而笑的青楼姑娘,却发现这一切其实还是陌生的。 楚珺望向远方。 阳光下,那座江心岛上的风光是如此的清楚,毫无遮掩。 人们却对此丝毫不觉有异,仿佛那场大雾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是幻觉。 就像街边那些来自镇北军的兵卒从未离开过,一直都在。 世事真似一场大雾,聚散都在忽然之间。 楚珺有些难过。 思绪都在转眼间,她醒过神来,走向那座江心岛。 不远千里来到易水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便是替顾濯进行凭吊,在那块墓碑上留下一句诗。 为此她可以冒着天大的风险离开玄都,在生死之间来到这片并不熟悉的土地上。 这种气质正是顾濯收她为徒的根本原因。 楚珺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她很直接地告知易水弟子自己的来意。 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内,她便被请到那座江心岛上,得以与魏青词见面。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楚珺被带到江心岛的深处,见到了那块墓碑。 王祭离开人间时没有留下任何事物,如飞灰入大江,似烟散晨光里。 这座坟墓便也只能是空坟。 墓碑上简单地篆刻着主人的姓名与生平,字数不多,因为王祭的人生本就枯燥。 更让楚珺为之而木然沉默的是,碑文为求避讳甚至略过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仿佛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剑道宗师其实是暴毙而亡,从未对白皇帝拔出过手中剑。 真是可笑。 楚珺说道:“我要在墓碑上刻字。” 魏青词摇头说道:“不行。” 楚珺认真说道:“这不该是王前辈的碑文。” 魏青词丝毫不为所动,说道:“人死如烟散,一切身后事不过都是留给生前人看,你何必以此来满足自我?” 楚珺转过身,看着他说道:“活着的人需要给死去的人一个公正的评断。” 魏青词摇了摇头,说道:“楚师妹,我没有任何兴趣和你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论。” “如果你要祭拜下去,那便继续。” 他神情漠然说道:“否则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楚珺听着话里的师妹二字,知道这和尊重没有关系,只是对方在提醒她的身份太过敏感。 “我明白了。” “谢谢。” 魏青词侧过身去,示意她已经可以离开。 楚珺没有坚持,更没有愚蠢到在一位得道境强者的面前,试图在那块墓碑上留字。 她平静地走在离开的路上,轻声问道:“易水现在的情形很糟糕吗?” 魏青词说道:“总归是要比清净观好上不少。” 楚珺说道:“在过来的路上,我看到很多镇北军的将士。” 魏青词眉头微皱,说道:“所以楚师妹你很有离开的必要。” 楚珺忽然说道:“我会前往荒原。” 魏青词神情淡漠说道:“希望你能安全回来。” 楚珺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你当然需要希望我能回来。” 魏青词沉默了会儿,问道:“什么意思?” 楚珺再次往前,走向对岸。 江风凛冽,吹得道袍猎猎作响,染着金光的衣袂,仿佛世间最锋利的剑。 她给魏青词留下了两个字。 ——羽化。 魏青词看着楚珺远去的背影,沉默良久后,挥手唤来门中弟子,吩咐道:“不要让她死,更不要让她落入镇北军的手中。” (本章完) 第301章 一个好人 第301章 一个好人 在说完那句话后,魏青词转过身,再次走到那座空坟前。 他低下头,看着坟前那块墓碑沉默不语,无由来地生出一种寒酸的感觉。 墓碑上的那些字自然不会有易水中人喜欢,或者说易水的弟子们无比向往着祖师所做的选择,因为那些剑光曾经真实地出现在天之下,为世人所见。 问剑未央宫,与白皇帝战上一场。 这是人世间无数剑修所不敢付诸于口却梦寐以求的事情。 去年冬天,挽剑池与朝天剑阙之所以被禅宗与诸世家说服,其中又何尝不存在以剑问道的念想? 魏青词忽然说道:“可是最终的结果呢?” 坟前一片安静。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朝天剑阙已经跪了,挽剑池仗着天高地远不愿意跪,但到底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不得羽化,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一场空。” “我的记性很好,当然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以荒人之法破境羽化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在你看来。” “可是,现在的易水却需要这种在你看来无意义的意义。” “为此我可以做一切应该做的事情。” 这些话没有第二个人听到。 这本就是魏青词对自己说的真心话。 他望向坟墓后方不远处,在数株树掩映间的那道细长阴影,沉默不语。 且慢就在那里。 这把易水的镇宗之剑自沧州归来后沉寂至今,闭鞘不出,如若枯木,不知道是在为死去的王祭默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魏青词十分清楚这个事实若是为外人所知,易水所面临的压力将会变得更加沉重,而如今人间的局势却又注定他无法把这个秘密掩藏下去,必将迎来暴露的那一天,无非早晚。 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要尝试着往前踏出那一步,别无选择。 只是当他想到楚珺与师尊分明无亲无故,最多不过有那一面之缘,却在今天以如此荒唐的理由来到易水,最后偏偏又对他说出羽化二字,不得不去思考更多。 比如这是否是那位魔主所编织的阴谋。 否则世事怎会如此巧合? 魏青词看着阳光勾勒出那些深刻在碑石上的文字,无数次想要深深地叹息上一声,最终什么都没做,神情还是那般冷漠,或者说是麻木。 “即便是师尊你这般骄纵自我的人,与魔主稍稍靠近以后,结果依旧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玩弄至死,甚至死前还要为自己的死亡而感到心满意足,认定不虚此生,那么……像弟子这种远不如您的人又怎能成为例外呢?” 他最后对师尊也是对自己说道:“这是庵主和您甚至司主都用生命证明过的事实,所以我绝不会让易水走向那么一条不归路。” …… …… 在身死前,司主被誉为人世间最为神秘的那位存在,这与巡天司在过往数十年间的努力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 故而当求知决定了解司主的生平后,连半天时间都不到,便有数十份在过去列为绝密的卷宗被堆在他身前的书案上,以供翻阅。 狂澜将至,生死在前。 为什么还要在今天去看一个死人? 求知看着身前这堆卷宗,回想起当初沧州城中曹公公宣读司主种种罪状后,青霄月与赵启在那次闲谈当中隐晦流露出来的意思。 ——无论顾濯如何,司主都要死。 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若说以此来换得名声,未免无稽,司主固然作恶无数,但那些恶行过往都藏在夜色里,不为人知。 即便随着那张圣旨的出现,所有的罪行被暴露在天光之下,世人也无法对此生出真实的感觉,依旧觉得遥远。 皇后娘娘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但她依旧这么做了,不为司主留下半点体面。 那就代表司主在她心中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求知的想法很直接。 巡天司如今面临的风雨自皇后娘娘而来,只要让她无法呼风唤雨,困境自解。 从司主入手,寻找这位罪人与皇后娘娘曾经存在过的那些隐秘关系,以此作为切入点大做文章,便是求知当下所想到的唯一办法。 唯一的问题是……与司主有关的卷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求知满脸愁容,心想现在的自己固然是比以前强上不少,但再怎么强也还是半个文盲,怎么可能把这一大堆东西全看完? 他揉了揉紧皱的眉心,犹豫再三后,还是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见德秋思。” “在望京试图杀过魔主的那个德秋思。” “理由?当然是因为我十分欣赏他的勇气与睿智,认为他是可以借助的力量。” “我还能不知道德秋思是司主的徒弟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不拘一格降人才啊?你到底哪来那么多话问的,给我去办事就是了。” “总之,今天我就要见到德秋思,办法你想。” …… …… 白帝山上树渐浓,湖水泛着金光,明亮到让人睁不开眼。 裴今歌坐在石屋顶上,凝视着这片如画般的风景,看似是在思考,其实早已出神。 直到余笙走到她身旁坐下,才是醒过神来。 “他怎样了?”裴今歌随意问道。 余笙轻声说道:“还在想着,只是暂时没有头绪,想来没这么快能想明白。” 裴今歌安静了会儿,说道:“他不应该是一个心怀惘然的人。” 余笙明白话里的意思。 所谓修行,归根结底都是在修自己。 每一位步入羽化之境的修行者,无论善恶,还是对待这个世界的看法必然都是坚定的,甚至可以用执着二字形容,不该有此迟疑。 “如果这是他一个人的问题,答案随时都能给出,但这关乎到整个人间。” 余笙平静说道:“那就值得惘然。” 言语间,她取出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茶水与瓜果,又补了一句话:“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好人。” 裴今歌闻言很是无语,心想哪有好人会被称作为魔主? 这莫非就是夫妻之间才能拥有的独特幻觉? 她偏过头望向余笙,挑眉问道:“你现在会有尴尬的感觉吗?” 要知道大秦曾经是你和陛下的大秦。 余笙淡然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裴今歌很是佩服,因为她确信自己没有办法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否则又何至于迟迟不愿踏出前往羽化的那一步? 一念及此,她情绪有些复杂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随手从果盘中拿起一根黄瓜啃了两口,指着同为白帝山的远方。 “如果把这座崭新的阵法比喻做一个圆,那我们此刻所在的这处清修之地就是最后的缺口,阵法的雏形将会在这里显现出来。” 裴今歌认真说道:“这个事实让我十分不安。” 余笙忽然问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裴今歌微微蹙眉,不明白话中何意,理所当然说道:“既然你是他的妻子,那就算整个世界都找不出他,你也是世界之外的那个例外。” 余笙很喜欢这句话,轻声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关键的是我曾经在这里和他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而这虽然隐秘但却不是绝对的秘密。” 裴今歌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位太监首领能猜到吗?” 余笙说道:“你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裴今歌沉默不语。 过去的她作为大秦权力中心的大人物之一,又怎可能没有和那位数十年如一日站在白皇帝身后的太监首领打过交道? 正是如此,她才知道这位名声不显的老太监不仅境界极其高深,办起事来更是仔细到苛刻的程度,与掉以轻心这四个字没有任何关系可言。山风徐徐而至,吹来几分清凉。 余笙的声音随风而起。 “把这里留作最后的缺口,是因为他不想提前揭开答案。” 裴今歌声音微涩说道:“这座阵法对皇帝陛下来说,比我设想中还要来得重要。” 余笙嗯了一声。 裴今歌忽然有种压力如潮水袭来的感觉,瞬间淹没她的整个世界,不留半点空隙。 这世间有什么阵法能重要到这种程度? 让白皇帝不惜在明面上给予祭天的同等规格,派遣最为信任的身边人亲自操持,甚至在怀疑顾濯也许藏身于白帝山后依旧隐而不发,装作一无所知?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在意识到那种可能的存在后,她莫名变得轻松了些,微笑说道:“可能冒犯,但是我的确有些好奇,这是你姗姗来迟的原因吗?” 余笙静静地看着她,问道:“这个答案对你很重要吗?” 裴今歌说道:“对他十分重要。”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余笙安静了会儿,说道:“没想到他对你这么重要,如此关心他。” 裴今歌面不改色说道:“与他有关,但这同样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余笙终于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那是令人安心的两个字。 “不是。” 她顿了顿,再说道:“但不可否认我讨厌面对这样的境况。” 裴今歌的语气认真近乎诅咒:“你今后将会永远身在这种处境中。” 余笙沉默片刻,没有接这句话,转而说道:“在翌日晨光到来前离开。” 裴今歌问道:“他同意了?” “又不是白痴。” 余笙说道:“哪有拒绝的理由。” 裴今歌说道:“就算同意,想来他也要在离开之前做足布置,为自己留下弄清楚这种阵法的可能。” 余笙又再嗯了一声。 与先前不同的是,她似乎觉得那事十分棘手,秀眉微蹙。 裴今歌见她神情便知大概,丝毫不意外,说道:“近些天来,我一直在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前前后后想了数十个办法,但没有一个让我觉得真正可行。” 余笙仿佛意识不到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特别的亲密意味,若无其事说道:“你要去劝他吗?”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他是一个听劝的人,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着他吗?” 余笙摇了摇头,不是承认,而是拒绝进行这个话题。 “那就谈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如今世间的局势怎样了?” 裴今歌叹息说道:“除去闭关那些年外,我从未对世事有现在这么多的陌生。” 余笙简单说了一遍。 无论南北,还是东西。 诸世家、各宗门、乃至于北燕与南齐等皇室,其中自然也包括禅宗。 证圣四十一年的茫茫春雨里,人间在沉寂中喧嚣着。 裴今歌听得十分认真,从那些话里不断整理思绪,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她把事情做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局势越来越稳定,如果不是顾濯还活着,现在已经称得上是天下太平。” “要是她做不到这种程度,又怎可能成为皇后?”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东西,若是权力,那她到底要怎么接受永远居于人下的事实?假如她为的是修行,从最开始就不该选择这条路来走。” “我也不懂。” 余笙的语气很坦然。 裴今歌笑了笑,笑得很是随意,说道:“你现在又不姓白了,本就没必要在乎这种事情。” 余笙说道:“那现在的你又是为什么在乎这些呢?” 裴今歌敛去笑容,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从未想过离开,我总有回去的那天。” 余笙不再多言。 石屋顶再次陷入平静,只剩下两人吃瓜喝茶的声音。 直至傍晚时分,暮色浓如血。 裴今歌抬头,望向不再那般刺眼的太阳,说道:“今晚或者明天,便是那些反对她的人最后的机会了吧?” 余笙说道:“如无意外,是的。” 裴今歌叹了口气,说道:“要有很多人死了。” 余笙轻声问道:“你要管这件事吗?” 裴今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我有多不喜欢现在的她,便会有多么高估现在的她,既然今夜是那些反对她的人的最后机会,那便也同样是她的机会,我不会冒着这么巨大的风险办事。” 这句话很有道理。 然而当余笙想到裴今歌现在的立场,便又觉得事情尤为荒唐。 ——你正在与人世间最大的敌人并肩而立,却对我说自己不愿面对风险? …… …… 日落时分,顾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饭菜的香气已经飘起,昏黄灯火映照下,淋满酱汁的食物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这很不寻常。 余笙坐在桌前,对他解释道:“这是我们在山上的最后一顿饭,所以比较丰盛。” 顾濯闻言不由微怔,想到很多传说中的故事,摇头说道:“真不吉利。” 裴今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说道:“要是不喜欢,不吃就是,何必废话。” “那总归还是要吃的。” 顾濯也不尴尬,就这样坐了下来,准备动筷。 裴今歌看着他的脸,又再望向余笙,好奇说道:“难不成你喜欢他的那一部分里还有不要脸这三个字?” “你想多了。” 余笙若无其事,淡然说道:“我从未喜欢过这一点,只不过我的确很羡慕他能不要脸,毕竟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话中显然别有深意。 比如,裴今歌就觉得这句话看似是在说顾濯,其实是在说她本人。 石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就在这个时候,有咳嗽声响起。 来自顾濯的唇间。 他对余笙和裴今歌说道:“关于第一个问题,我有想法了。” (本章完) 第302章 问剑 第302章 问剑 “这么巧啊?” 裴今歌看了顾濯一眼,面无表情念道:“不早不晚,就在今晚。” 顾濯听着话里的轻微不满嘲讽意味,大概明白为何如此,便没有生气的道理,摇头说道:“不是答案,只是想法。” 余笙心想这句话还不如不说。 她拿起汤勺,为自己盛了些许汤水,轻轻地尝了一口,确定味道没有问题后,再替顾濯满上了一碗。 整个过程淡然自若到仿佛没听到先前那句极重要的话。 汤是鱼汤,鱼来自白帝山上那片早已被三人分别看腻的湖泊。 ——当年余笙好像还在此间被沙鸥抢过鱼。 顾濯想着这件往事,尝了一口味道浓白的汤水,开始解释自己的想法。 在大秦朝廷决定以最高规格的礼仪举行这次祭祀后,除非白皇帝收回旨意,否则让阵法修筑工事戛然而止,便成了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改变不了的事实,那就没必要去勉强改变,顺水推舟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所以?”裴今歌不解问道,心想这不都是些正确的废话吗? 余笙想到了一种可能,不禁觉得有些荒唐。 下一刻,荒唐成真。 “我之所以留在白帝山上,直到今天此时还未离开,便是因为这座阵法。” “无论这是巧合还是天意也好,总之,这已经成为我的执念,那就需要解开。” “既然这座阵法的最后一个缺口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清修地,不如由我来补上这个缺口,让阵法提前成型,把事情给弄清楚。” 顾濯说道:“这就是我的想法,或许我想要的那个答案,就在阵法之后。” 石屋里一片安静。 余笙心想还真是如此啊。 裴今歌看着顾濯,眼神极为复杂,下意识想要说很多话,最终却只剩下无言沉默。 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句话,她都会觉得这想法不切实际到连惹人发笑的资格也没有,根本懒得理会。 “那就开始?”她问道。 顾濯摇头说道:“待会儿。” 余笙看了他一眼。 裴今歌对此很是不解,问道:“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吗?” 顾濯同样不解,望向那满桌丰盛菜肴,说道:“吃饭啊。” 裴今歌沉默了。 余笙心想果然如此。 顾濯看着裴今歌,说道:“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她也不是当年的她,很多事情都必须要倚仗你来做,而这个过程不是一般的麻烦和累,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先吃饱饭。”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嫌弃得不加掩饰,没好气说道:“你自己好好听听,你这句话到底有多么装腔作势。” 余笙在旁说道:“他就喜欢这样。” 听到这句话,顾濯很有反驳的念头,但没来得及。 裴今歌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有,为什么你不先征求我的同意,便把我算进这件事情里?”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凭什么断定我会帮你?” 余笙望向顾濯。 顾濯有些迟疑,想了想,说道:“因为我对你抱有莫大的信任,根本没有想过你会拒绝,所以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便直接把你算进来了。” 裴今歌呵呵一笑。 顾濯问道:“这个理由不合适吗?” 裴今歌笑容骤然敛没,冷声说道:“如果我没听出来这是你在糊弄我,那这当然是合适的。” 顾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裴今歌墨眉深蹙,问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诚实说道:“以你的性格,我想象不出你会在我开口询问后拒绝我的可能,相反,要是我不尊重你,兴许你就会因为心怀不满拂袖而去。”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无语到失笑出声,问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幼稚的人吗?” “与幼稚无关。” 顾濯看着那满桌饭菜,认真说道:“与你的骄傲同样无关,与你把我当作重要的朋友有关,而朋友之间最需要的永远是尊重。” 裴今歌说道:“这句话是对的。” “但是……” 她看着顾濯讥讽说道:“你连所谓的不尊重都来得这么尊重,到底要我怎么下定决心来拒绝你呢?” …… …… 伴随着最后那句话的落下,石屋内再无多余言语,三人简单而不简略地吃过这顿丰盛的晚饭,再一并把饭桌给收拾干净后,便开始这桩盛事。 为白帝山上这座崭新阵法补上最后一个缺口,这个想法不仅仅是听起来异想天开,事实上也有着登天之难。 旁观者清的前提是得以纵览全局,顾濯和裴今歌固然是在白帝山上住了一个春天的时间,亲眼看着这座阵法从无到有被建立起来,但落入他们眼中的终究只是外在的躯壳。 一座阵法建立的过程从最初的阵图设计,到依据当地地脉走势而作的具体更改,再到阵法修筑过程中的因人而存的细微区别,以及阵法到底使用了怎样的珍稀材料……这是一件复杂到极致的事情。 补缺的前提是破阵。 唯有推演计算出那是怎样的一座阵法,方能补上最后的那个缺口。 不到两刻钟,桌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起厚厚一大叠纸,那是顾濯倚仗自身千年以降第一人的道法造诣,强行演算阵法根本的明显痕迹。 如果是过去的他,自然不需要让心中所思所想留于纸上。 然而现在的他就是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便无法以真元为墨留字于空无之中,不得不采用这种古老的方法。 接着,余笙便在沉默中整理顾濯反推出来的阵法图纸,再把这些交到裴今歌的手上,让她前往实地进行对比以及验证,确定其间存在的误差与错漏,继而把这些信息送回到那间石屋里让顾濯进行更正。 从夕阳下山那一刻开始,到夜色浓至淹没星光月色……依旧没有片刻停歇。 整整三个时辰,顾濯的身姿没有过任何的变化,全部心神沉浸在识海中慢慢构建成型的那座阵法当中,面容随着精力的消耗而越发苍白,就连眼神也不复明亮。 纵使灯火再如何昏黄,仍旧掩不住他的疲惫。 裴今歌自然也累。 只是,当她亲眼看着那张白纸上以寻常笔墨勾勒出来的线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阵法原貌的意味时,便也都无所谓了。 夜色极深时,顾濯放下手中笔。 他接过余笙递来的热茶,慢慢地饮了一口,带着倦意说道:“就这样了。” 裴今歌看着最后得出的阵图,说道:“与真实的阵图相差多少?” 顾濯说道:“不到一成。”裴今歌有些遗憾,说道:“时间终究还是太少了。” 在不到四个时辰当中,以笔墨而非道法推演计算出如此繁复阵法近乎十成的全貌,这完全足以成为修行史上的一个传说 问题在于,阵法与修行都有着一种共通点,便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谁也无法确保这看似细微的误差,最终会酿成怎样的结果。 顾濯望向余笙。 余笙说道:“足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听不出任何别的意味。 “那就开始吧。” 顾濯放下那杯热茶,把墨迹才干的阵图递给裴今歌,说道:“还是要麻烦你。” 裴今歌接过阵图,起身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时,她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大不敬之举,我有什么好处?”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顾濯认真说道:“任何事。” 这无疑是他所能给出最为郑重的承诺。 裴今歌再无迟疑,就此出门。 顾濯目送她的离去,转身看着余笙,说道:“抱歉。” 余笙平静说道:“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顾濯想了想,轻轻地抱了她一下,说道:“还是辛苦。” “活着。” 余笙轻声说道:“还要是无半点痛苦地愉快地活着,又怎可能是一件轻松事,这个事实早在百年前与你分开的那一天,我便没有忘记过。” 说完这句话,两人并肩起身,往浓郁夜色中走去。 在晨光到来之前,补上阵法的最后缺口,让真相与朝阳一并来到这人间。 …… …… 同一个夜,望京。 与往时不同,这座前都城在今夜不再清冷黑暗,灯火莫名如昼。 这本该是一幕无比热闹的画面,然而场间唯有孤清与寂冷。 站在道路两侧的人们,以不同的神情维持着同样的沉默,注视着那些带来光明的火把,凝望着长洲书院门前的那场令人心生寒意的对峙。 “在场诸位昔日与我也是同僚,理应知晓我对长洲书院有着浓厚的感情,哪怕是离开数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时刻铭记着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 “我不想那些美好在今夜被彻底毁于一旦,还请诸位稍作配合,不要再继续堵在这里了。” “还是说你们其实想要站在那位魔头的身边?” 夜风吹散刘鸿煊的声音,让这位曾经的长洲书院的教习包含怜悯意味的话语,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站在长洲书院门后的师生们听着这话,听着最后那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重如雷鸣的话而面色骤变难看,因此而生出轻微的骚乱。 “刘鸿煊你到底哪里来的脸皮说出这样的话啊?!” 有学生满脸赤红,怒吼道:“你对书院有浓厚感情的表现就是你要把整座书院给烧了吗!你分明就是因为自己像条狗一样被赶出去而怀恨在心,趁机报复!” 此言一出,片刻前的寂静瞬间被打破,愤怒的声音不断响起。 刘鸿煊骑着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怒火中烧的稚嫩面孔,心中只觉得可笑。 “你们真的想多了,这和报复没有任何关系,这只是一次无可奈何的选择。” 他在心中讥讽笑着,在人们的眼中喟叹着,目光在场间扫了一圈,满脸痛意说道:“我相信整个望京城没有人希望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境地,奈何……所有人都知道魔主曾经在长洲书院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这里留下什么东西,为了望京百姓们的安全,长洲书院只能被烧为灰烬。” 一位年老的教授站了出来,抬头望向刘鸿煊,哀求问道:“可是近些天里,书院前前后后已经被各位大人们检查过十七次了,这难道还不够吗?” 刘鸿煊摇头说道:“检查不出来问题,这不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吗?问题如此之大,那不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做了吗?” 听到这句话,本已愤怒的学生们更是怒不可遏。 如果不是书院的教习们拼命阻拦,此刻已经有学生冲出去,不顾一切地对刘鸿煊动手。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刘鸿煊感受着那些目光,忽然回想起自己被赶出长洲书院的那天,面无表情斥道:“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非要找一个人责怪,那就怪你们那位师兄吧。” 他神情冷峻地看着这座无比厌恶的书院,举起右手,用力挥下。 下一刻,站在他身后的百余士兵提起早已准备好的火油,往长洲书院走去。 只需片刻,这些火油就会被泼洒在古老的院墙与屋檐之上,紧接着那些修行者就会以道法唤出火焰,让传承千年的长洲书院陷入火海中。 然后过往的一切尽数沦为灰烬。 那些站在书院之外的旁观者甚至可以想象出,这个消息将会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神都,在夏祭开始的前一刻被叶依兰得知。 长洲书院一片骚乱。 年长的教授们面对着那些身披盔甲的士兵数次握紧拳头,最终却又无力松开。 “我明白了。” 为首那位老人颤声说道,强行忍下心中的无数情绪,朝着刘鸿煊低下头:“刘大人,您可否留下些许时间让学生们收拾行李?” 刘鸿煊似是感到为难,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你能保证不会有人把魔主留下的后手带走吗?” 话音落下,那位老教授怔住了,下意识问道:“朝廷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魔主的后手啊,这还要什么保证?” 刘鸿煊叹道:“这意思就是没法保证了。” “抱歉。” 他望向这位曾经站在顾濯那边的老教授,带着憾意说道:“我没有办法同意您的请求,我想,谁也没有办法同意你的请求。” 随着话音的落下,士兵们继续前行,整齐的脚步声就像是一把铁锤,不断敲落在长洲书院师生们的胸口,带来真实的痛意。 望京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些即将被泼洒出去的火油,知道长洲书院即将要在一场熊熊大火中沦为历史的尘埃。 谁能改变这个事实呢? 很多人忍不住去思考这个问题,在极短时间内得出明确的答案——那些有能力改变这个结果的人,注定不可能站在长洲书院门前。 故而当长街的另一侧传来那道声音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以为那是错觉,绝非真实。 “是吗?” 林挽衣在夜风中平静走来。 人海为她主动开辟出一条道路。 无数目光中,她来到那座再是熟悉不过的院门前,静静看了片刻。 “同样也是抱歉,我和你有不一样的看法,我认为长洲书院有留下来的必要,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同意……” 然后她转身望向刘鸿煊,对那些官员和士兵平静说道:“那就先来问过我的剑吧。” (本章完) 第303章 朝天剑,无忧人 第303章 朝天剑,无忧人 长洲书院前一片哗然。 人们看着林挽衣,脸上无一不是震惊的神情,觉得自己听到的这句话着实荒唐至极。 没有人会忘记四年前顾濯在望京中大放光明,于神都苍山纵横无敌的无限风采,哪怕这最后被证实是道门之主的自死亡中归来,而非一位绝代天才的崛起。 同样很难有人忘记在此之前,林挽衣孤身一人让长洲书院颜面扫地,压得院中师生难以喘息,日夜焦虑的那段时光。 在今夜,人们看着长洲书院遭逢此劫时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望京城里每一个有资格站出来的人,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人居然会是林挽衣。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最不该做此选择那个人。 如果说这就是爱屋及乌,那这爱不免太过卑微了些。 场间一片死寂。 院内内外,无论立场,众人心中只剩错愕。 刘鸿煊看着林挽衣,心中陡然生出难以抑制的愤怒,面色在怒意中愈发寒冷。 去年冬天时候,他便因为这个身份贵不可近的白痴横遭大祸,不仅险些害死自己的堂兄,更是让顾濯逃出生天,间接引发其后鲜血绵延千里。 他本已心灰意冷,断定自己必将要被问斩,却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愿开恩于他,既往不咎。 如此恩情之下,刘鸿煊心中再无二意。 他看着站在院门前的林挽衣,听着身后的官员和士兵因为少女身份缘故而紧张的呼吸,面无表情说道:“动手。” 话音落下,了无动静。 无论是那些受邀而来的修行者,还是身披盔甲的士兵,乃至于随行官员都在沉默不语。 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林挽衣也不说话,更未拔剑。 她歪了歪头,眼神疑惑地看着这幕画面,哪怕什么话都没说,然而在场所有人都能从那双眸子里看出蕴藏在其中的意思。 ——你们到底要不要动手? 刘鸿煊霍然大怒,转身面朝后方众人,厉声喝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望京百姓的安危,心中还有没有一点儿的责任感?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最终后果到底如何,我一肩担之!” 这句话太重,重到掷地有声,震耳欲聋。 沉默无法再维持下去,士兵们再次迈出向前的步伐,那些修行者便也只能把目光放在林挽衣的身上,在紧张而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准备出手。 站在院门后的长洲书院师生们看着林挽衣的背影,听着地面被践踏至颤抖的沉重声音,心情复杂至极,即是震惊与惘然,更是抑制不住的羞愧。 不等那些热血仍在的人做出选择,事情便已经发生。 数十桶火油被泼向长洲书院的院墙,甚至大门。 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看到怎样的画面。 火光骤起,黑烟遮天。 夜空烧出一片血色。 其间,长洲书院将会有人忍不住动手,然后死去。 林挽衣的坚持无济于事。 最终留给这世间的不过是一个落寞背影。 故而当那九道剑光倏然而现,斩破火光笼罩下的夜色,化作炽白的剑幕。 火油与剑幕正面相遇,于瞬息之间被斩上千百遍,斩至不复存在,便连气味也无法留下。 直至那数十桶火油见底,长洲书院的院墙与门庭依旧安然无恙。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林挽衣背负双手,站在台阶之上,眼中根本没有刘鸿煊。 她的面色未见苍白,灯火依旧可以映照出鲜活的意味,明显留有余力。 “若是今夜仅此而已,那就还是请回吧。” 林挽衣淡然说道,挥了挥衣袖。 剑幕不再,九道飞剑各自静悬空中,以她为枢纽而成阵。 站在长洲书院门前的人看着那位少女,仿佛看到一座无法逾越过去的高墙,唯一的选择是正面击破。 场间一应目光尽数落在刘鸿煊身上。 长时间的安静。 刘鸿煊低下头颅,声音莫名低沉,说道:“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这样的事情。” 林挽衣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懒得解释,还是不屑言语。 又或者,是她该说的话都已经在剑锋之上。 刘鸿煊等不到回答,再次抬起头来,双眼布满血丝。 他深呼吸一口后,面目瞬间扭曲至狰狞,沉声怒喝道:“继续!给我拆了这间破书院!” 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在夜空中画出明亮的弧线,如雨般泼向长洲书院。 在今夜由于各种原因受邀而来,平日里在望京颇负盛名的修行者们同时开始动手,以各种手段对那座剑阵做出限制,避免先前的事情再次发生。 刹那之间,长洲书院前的画面无比绚丽。 各色道法手段纠缠为一体,绽放出不同的光芒,撞入林挽衣的眼眸。 一道崭新的剑光,自她手中若逆流瀑布升起,迎向各色道法。 与此同时,那九柄长不过尺余的飞剑径直破空而去,截留箭雨。 林挽衣竟是没有任何的犹豫和迟疑,便以一己之力直面众人合击,而且还是最为直接与正面的方法! 人们来不及哗然惊叹,只见夜色与火光中骤然出现数十上百道苍白的线条——那是剑光划破空气里留下的痕迹,箭矢为飞剑所斩,如断线纸鸢般无力坠落。 紧接着,那道自林挽衣掌心跃出的剑光后发先至,散发出一种不可阻挡的凛冽剑势,不费吹灰之力直接撕碎那些稍微弱小道法的光华。 然后这道不见任何颓势的剑光,与其中最为强悍的雷霆道法相撞,如抽刀断水将其一分为二,如此才是稍显黯淡。 轰的一声巨响。 带着沛然巨力的气浪涌向四面八方,掀起深埋在地面缝隙中的陈旧尘埃,烟尘乱舞而起却无法完全遮蔽视线。 站在战场外的人们,满脸震撼地眼睁睁地看着剑光穿梭于尘埃中,以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强硬姿态,硬生生地拦下一切对长洲书院的进攻。 无论是道法,还是箭矢,甚至是那些擅长近战的修行者。 道法被剑光斩灭! 箭矢为飞剑所断! 那些仗着道体强硬冲入烟尘里的修行者,与林挽衣手中长剑正面相遇,发出沉重仿佛樯橹倾塌的闷响,呕血倒飞而出! 其中有着很多熟悉的面孔,不乏曾经在四年前与顾濯战过一场的人。 或许片刻,或许许久,烟尘终于散去。 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声音。 长洲书院前一片寂静。 鲜血流淌于地,低微的痛苦哀嚎声此起彼伏,来自那些被林挽衣正面击败的修行者和士兵。 林挽衣依旧站在长洲书院门前。 不同的是,她的颜容已经变得极其苍白,眼中再也找不出先前那一抹鲜活的意味。 束发不知何时而断,如云般的秀发披散在肩,被其间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 这本该凄惨的模样落在林挽衣的身上,却找不出半点狼狈的感觉。在她身旁,那九柄飞剑同样不复最初的明亮,不仅黯然如若即将熄灭的烛光,曾经如水清亮的剑锋之上更是布满缺口。 然而。 当她拄剑而立,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还是最初那座高墙。 坚不可摧。 无法逾越。 …… …… “如果你今天连一位归一境都请不出来……” 林挽衣对刘鸿煊说道:“那你现在已经可以离开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倦意,没有任何掩饰伪装,任由人们清楚听见。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刘鸿煊的面色难看至极。 归一境不是寻常人物,更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 ——在顾濯的世界里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放在真实的人间中便是一座大山,足以压垮无数人的腰杆。 对付如今的长洲书院哪怕再重复上一百遍,他在事前也不可能去请动归一境的强者出手,而在事发后的现在……还有谁愿意进这趟浑水? 林挽衣在今夜展现出来的战力已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是的,她依旧不如顾濯来得那般恐怖,但破境洞真后养神不过数年尚未步入承意境界的她,居然能以一己之力击退这潮水般的攻势,已经是一个奇迹。 或许她最终无法再支撑下去,可是,这谁也无法否认奇迹曾经存在过。 林挽衣面色平静。 她并不认为这是奇迹,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当白皇帝亲自授予她朝天剑阙的至高剑道,以及那座无双剑阵中蕴藏的剑道真意后,她如何还能做不到同境全无敌? 更何况朝天剑阙本就最擅长一人成阵,以少敌多,以寡敌众。 刘鸿煊望向林挽衣。 “继,继……续。” 他对站在旁边那位城门司的官员嘶哑吼道:“给我立刻调兵过来!” 听到这句话,看着得令纵马而去的官员,旁观的人们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悲凉,知道今夜此事还是无法拥有第二个结果。 便在此时,忽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就像是落在屋檐上的第一滴雨。 声音很轻,但真实。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那些站在院门后的长洲书院师生们一个接一个,像水一样,顺着石阶流淌向这个世界。 最终,林挽衣站在人群当中。 她的身旁是苍老也是稚嫩的面容,那些面孔上流露着不同的情绪,或是羞愧难当,或是热血沸腾,或是激昂不已……但总之,没有怯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有学生茫然不解问道。 林挽衣听着这话,望向星空。 她抬起手,把染血的发丝捋至耳后,神情平静中自有骄傲,说道:“我以为这世间只能自己杀不能别人杀的旧事已经在历史中上演过无数次,没有什么好再问的了。” …… …… 夜色下的神都灯火通明。 御书房却是难得的漆黑成片。 皇后娘娘久违地放下所有事务,走进夜色,凝望星空。 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在做同样的动作,只是觉得今夜星光莫名灿烂好看,或许是因为明天将会有大雨倾盆而落? 有脚步声响起,来者是谢应怜。 皇后娘娘没有收回目光,轻声说道:“替我办件事。” 谢应怜微笑说道:“娘娘您就这么信任我吗?” 皇后娘娘说道:“我从来不在乎信任这两个字,忠诚本就是人世间最奢侈的事物,那就没必要奢求。” 谢应怜很是钦佩,赞美说道:“如此心境,娘娘了不起。” 皇后娘娘淡然说道:“若是你抱着取得我信任的无聊心思,自此刻开始,可以死心。” 谢应怜摇头说道:“这句话不符合娘娘您的层次。” 她接着说道:“无论魔主还是您,对我来说,都是我为自己在这无趣人生中寻找真正乐趣的一个选择,我从未想过赢得任何一个人的信任。” 皇后娘娘沉默片刻,最终深深地看了谢应怜一眼。 长时间的安静。 夜风不息,星光如水,浸得御园中的池鱼闪闪发亮。 “既然你想要有趣,那我恰好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交给你做。”皇后娘娘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浅浅的愉快笑意。 谢应怜神色不变,说道:“还请娘娘明言。” 皇后娘娘说道:“求知。” 谢应怜问道:“嗯?” 皇后娘娘偏过头,看着谢应怜的眼睛,笑意嫣然说道:“他似乎在做一件大不逆的事情,麻烦你去查一查他,若是查出什么了我担心的问题……” 谢应怜懂了。 果不其然,皇后娘娘的下半句话如她所想:“夏祭在即,为求大局安稳,虽然我很想给青霄月面子,但还是杀了吧。” 谢应怜有些感慨,想着顾濯让她带到世人面前的那句话,说道:“看来娘娘您真的很有好奇心。” 皇后娘娘笑着说道:“的确好奇顾濯会做何选择。” 谢应怜说道:“也许这才是您把我留在身边的原因。” 皇后娘娘敛去笑意,说道:“谁知道呢?” “就像你是他的人,他或许也是他的人。” “当你们自相残杀,该是谁满门上下皆坟呢?” 她的声音格外真挚诚恳,因为发自内心。 谢应怜想了想,摇头说道:“抱歉,求知是无忧山的孤儿,而我早已无所谓那些血亲家人,我和他还真不太方便被灭满门。” 皇后娘娘遗憾说道:“可惜了。” 谢应怜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少女随意转过身,裙袂翩然而起,往灯火通明处走去。 走向皇城之外。 此去不知是杀人,还是杀人。 (本章完) 第304章 大局为重 第304章 大局为重 目送谢应怜离开后,曹公公去到皇后娘娘身旁。 他迟疑片刻后,压低声音问道:“这样做……是否不太合适?” 皇后娘娘唇角微扬,笑容几分温和,说道:“当然不合适,但我真的十分喜欢谢应怜,忍不住要给她一个机会。” 曹公公心知自己已然逾越,干脆趁势询问到底,认真说道:“如果她最终不愿意接受娘娘您给予的这个机会?” “那我会很遗憾。” 皇后娘娘的语气再是随意不过。 曹公公眼神微凝,想起魔主曾经让谢应怜带来的那个警告,心中不由生出沉重压力。 皇后娘娘知道这位心腹到底在想些什么,依旧漫不经心。 “顾濯的威胁当然需要被重视,但朝廷连他都敢杀,又凭什么不敢对他在乎的人动手?” “而且,这总归是要往前踏出的那一步,不是吗?” “钟声注定响起,无非早晚而已。” “我们要做的是让一切在适合的时候发生,而非拒绝面对。” …… …… 不知何时,神都的夜空飘来层层密云,有雨随之而落。 夏夜的雨总是如此急促,噼噼啪啪地落在屋檐上,听着倒不像是雨,更像是湿柴被烧着。 求知坐在窗边,用右手撑住下颌,面无表情地看着德秋思。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叩打着桌面,或快或慢,感慨说道:“和你见这一面,真有些许让你看我还有几分像从前的意思了。” 德秋思沉默不语。 “要是前年春天那件事没有发生,或许现在坐在这里的那个人就是你?” 求知自嘲说道:“而我还是那个无家可归,像条野狗一样流浪的不知名杀手,又哪里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让你胆战心惊到如履薄冰?” 德秋思抬起头,看着这个在两年前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的青年杀手,疲倦至极哀求问道:“你要问的,你想知道的,关于师……司主那个罪人的,我所能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傍晚时分前,他被巡天司的官员们请到这幢小楼里,在往后数个时辰中被接连不停的询问质问逼问再到劝诱……其间各种针对神魂的道法更是层出不穷,直到他的精力被消磨殆尽,精神几近崩溃,再也无法承受。 这时候的德秋思就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儿,双眼黯淡无光,连苟延残喘也艰难。 “身在其位,则谋其政。” 求知笑了笑,说道:“我还能想要什么,不就是夏祭顺利举行,这天下得以太平吗?” 德秋思霍然站起身来,桌椅与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砰的一声,他双手狠狠地拍打在桌子上,俯身向下睁大眼睛盯着求知,嘶吼着喊道:“天下太平和我有个屁的关系,我现在他妈的就是一个废物!懂不懂什么叫废物啊,就是路边那一坨被狗拉出来的屎,屎您知道吗!你非要和我过不去到底是为什么啊?我给你磕头行不行啊?” 求知全然不为所动,一言不发。 德秋思愣住了,泪水从双眼涌出,绝望到身体失去全部力量跌坐在地上,嘴里依旧有声,但却都是破风箱般的沉重呼吸。 求知站起身,来到他面前蹲下,摇头说道:“你想多了,我真没想过要和你过不去。” 德秋思一脸鼻泪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放我走?” “这样吧……” 求知叹了口气,神情似是已经不忍,说道:“聊聊你师父,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德秋思茫然说道:“我不是什么都已经和你说了吗?” 求知凑近他的身前,递出一块手帕,温和说道:“你又不是白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肯定都是有数的。” 德秋思眼神微变,身体就像是被屋外的雨水瞬间浸没,寒意骤生。 “你……到底想做什么?” “啊?” 求知眨了眨眼,微笑说道:“我想让你安心啊。” 德秋思沉默片刻,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求知嘲弄说道:“如果你真像你话里说的这么无辜,现在就不该是这么个表情了。” “而且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拍了拍德秋思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我都亲手给你送把柄了,以后你就不用怕我找你麻烦了,道理可不是这么个道理吗?” 德秋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要是……我拒绝?” “啊?” 求知像是吃惊,侧过耳朵对着他,大声说道:“您方便再说一遍吗?” 德秋思如何还能不明白。 他惨然一笑,说道:“可是空口无凭,我要怎么让你相信?” 求知十分满意这句话,站起身来,带着德秋思往书房走去。 当德秋思看到书案上的那一叠厚厚的卷宗后,面色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颤声说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求知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的反应说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德秋思不再多言,失魂落魄般开始翻开那些卷宗。 无须认真翻阅,他只是简单地在年月日上扫过一眼,便能直接做出区分。 两刻钟后,所有相关的卷宗都已被筛选出来。 都在这四年间,在两届夏祭之中。 求知似笑非笑地看着德秋思。 德秋思深呼吸一口,颤抖着笔杆在在那些真正重要的文字上做标记,低声问道:“你不怕死吗?” 求知说道:“谁不怕死?” 德秋思说道:“可你正在找死。” 求知想起一件旧事,说道:“很多年前,我被捡进无忧山的第一天起,我那位胖师父就告诉了我一个道理,做我们杀手这一行,越是怕死就越是容易死,我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完全就是在糊弄忽悠人,为的就是让我这样的文盲心甘情愿地去送死,但是吧,到了绝境的时候我又发现这种向死的勇气,的确能为自己换来生机,你问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废话?我只是想告诉你,立场其实和道理一样,永远不是永远,时刻都在变化。” 德秋思听完这话,没有说话,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立场的资格。 便在此时,求知忽然皱起眉头,望向窗外雨中。 他感知到那道若隐若现的凛冽气息,沉默片刻后转身往门外走去,随意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都到这种境地了,哪里还有回头路。” 走出小楼外,步入夜雨中,求知也不撑伞。 雨珠沿着他的头发和皮肤落在衣衫上,带来湿意与狼狈,却未模糊视线。 他望向那个撑着伞的极貌美少女,眼睛微微眯起,缓声说道:“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此刻不在宫里待着,怎么过来巡天司这种腌臜地方了?” 谢应怜莞尔一笑,说道:“那不就是为了来见你吗?” 求知道心微冷,还以笑容,说道:“我怎不知道自己还能让谢姑娘冒雨前来?” 谢应怜挑眉说道:“如果连你的生死都不值得我来一趟,如今神都上下还有几人值得我正眼相待?” 话至此处,再继续表现出一无所知的模样,想来也无任何意义。 求知安静片刻,望向雨中皇城重重宫阙,唏嘘说道:“真快。” 谢应怜说道:“不否认?” “假如否认有意义。” 求知说道:“而且来的既然是你,那就代表娘娘已经对我动了杀意。” 谢应怜说道:“决定权在我手中。” 求知说道:“终究不是在我手中。” 夜色浓,灯火稀。 两人的声音被风雨所淹没,就像是跌入深渊里的石头,听不见任何回响。 明明天地正喧嚣,寂静的感觉却越发真实。 谢应怜伸出手,让雨珠在掌心如绽放盛开,说道:“同辈之中,让我有兴趣杀上一杀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求知说道:“谢了。”“不客气,而且……” 谢应怜看着求知说道:“是我该对你说谢谢。” 求知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说道:“也对,自从慈航法会输给那家伙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过一次正式的战斗了吧。” 谢应怜望向那幢小楼,礼貌说道:“所以我会等下去。” 求知忽然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谢应怜诚实说道:“不到七成,因为你很强。” 求知摇头说道:“既然是生死相搏,至少也该有五成吧?” 谢应怜说道:“如果你还是从前无忧山的你,这句话自然成立,但这里是巡天司。” 求知沉默片刻,点头说道:“听着挺有道理的。” 谢应怜没有再说话。 求知亦然。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雨势越来越大。 某刻,德秋思从小楼内推门而出,正准备与求知再续前话的时候,赫然发现谢应怜的存在。 他当然知道貌美得不作任何遮掩的少女是谁,脸色瞬间苍白,险些无法呼吸。 “滚吧。” 谢应怜的声音温柔响起,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德秋思的身上,不屑至极。 然而这种不屑,对德秋思来说就是最大的恩赐,他毫不犹豫地冲进滂沱大雨中,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远去。 “该我们了。” 谢应怜说道。 求知问道:“有遗言吗?” 谢应怜嘲弄说道:“纵使有,更那堪与谁人说?” 求知认真说道:“我是有的。” 谢应怜有些意外,说道:“请讲。” 求知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死了,麻烦你先去和我已经归老的瘦师父青霄月说声抱歉,再去我胖师父的坟前告诉他大仇已报……就这样吧。” 谢应怜问道:“开始?” 求知说道:“开始。” 话音落时,满天雨水倏然一滞。 下一刻,透明的水珠毫无征兆绽裂开来,如若碎纸般四散而飞! 这不是道法。 而是求知在话音落下刹那,浑身气息瞬间爆发,再又尽数凝聚到一点之上所造成的动静。 数十个影子连成一线,撕碎夜色与雨幕,直抵谢应怜身前。 那是一个拳头。 轰! 一声巨响,劲风狂吐。 地面如若蛛网般碎开无数道裂缝,尘埃还未来得及升起,便已被雨水打湿扑灭。 求知这一拳不仅强势到极点,更可怕的是事前没有任何的预兆,那就代表谢应怜在应对之时必然无法竭尽全力。 事实的确如此。 一道血水从谢应怜的唇角溢出。 片刻光阴,哪怕是元始魔典这等绝世功法,仍旧无法让她彻底反应过来这一拳。 那把油纸伞正在寸寸断裂,化作飞灰,沦为尘埃。 藏在伞柄中的细剑显于夜色中。 求知的眼神流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遗憾。 没有任何的废话,他全然无视为真元所激烈涌动而撕裂的经脉,再出拳。 谢应怜不握剑。 她的做法嚣张到极致,是五指成拳,正面对轰。 砰! 两个不同的拳头相遇再相撞,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入耳。 暴雨笼罩下的夜色,如同被撕裂出一片真空,再无任何事物可以靠近。 两个颜色不同的影子辗转腾挪在这方寸间,轰隆声不断响起,时有鲜血飞溅。 在远处,曹公公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早已凝重。 他没想到谢应怜和求知居然强大到这种程度,明明境界停留在承意,战力与归一境的修行者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不是他的境界还要更高,如果再给这两人更多时间,他恐怕难以真正掌控今夜的局势,让事情走向无法挽回的境地中。 就在曹公公忧心之时,那两道纠缠在一起的气息轰然溃散开来,气浪席卷雨水为箭矢射向四面八方,在墙壁上留下数不尽的深浅不一的孔洞,触目惊心。 紧接着,谢应怜和求知各自倒退飞掠而出。 倾盆雨中,樯橹与小楼相继坍塌下来。 谢应怜在后退之时,握住伞中剑,以剑为杖强留身形。 求知却是径直没入废墟中。 谢应怜抬起手,用衣袖抹去唇角鲜血,提着剑,往前走去。 烟尘太大,暴雨在短时间内竟是无法扑灭。 在走进那幢小楼形成的废墟时,她像是不经意般往那些留有新鲜笔墨卷宗看了一眼,再是望向求知。 这一切都在转眼间。 求知半跪在地上。 他的半边身体血肉模糊,残破的布料被深深嵌在伤口当中,覆在碎裂的白骨之上。 与裹尸布找不出区别。 胜负已分。 谢应怜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如饮陈年美酒。 求知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这个女人,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剑光在漆黑雨夜中撕出一片苍白,直入眼帘。 生死将至。 就在这时候,那片苍白如潮水般退却,消散。 谢应怜敛去笑意。 求知一脸茫然。 曹公公出现在两人之间,以右掌强行截下这道剑光,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谢应怜,没想到她竟真会下死手,丝毫不顾后果。 “给我一个解释。” 谢应怜看着老太监,声音冰冷至极:“为什么要拦我杀人,还是你连皇后娘娘说过的话都忘了?” 求知醒过神来,意识到这其中的原因。 他觉得这一切好生可笑,忍不住在废墟中捧住腹部,弯下腰身,大笑出声。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那狗屁大局?” “大局为重!我的死就是这满朝公卿最在乎的大局啊!” “谁让这里就没个不怕死的?!” 曹公公置若罔闻,沉默片刻后,对谢应怜摇头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娘娘说过的话,求知可以死,但不能在今夜死。” (本章完) 第305章 何以死而复生? 第305章 何以死而复生? 御书房不再漆黑,皇后娘娘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而她的眼前却站着不仅一人。 在未央宫之变中建有大功的宋家之主,与当朝礼部侍郎及数位秉承着宰相意志的官员,于半刻钟前来到御书房中,委婉而明确地表明出担忧与不解之心。 纵使大雨滂沱,巡天司衙门发生的战斗依旧为众人所知,而有资格让这场变故发生的无非皇后娘娘。 为了避免某些意外的发生,本已闭眼休息等待明日夏祭到来的诸位大人们,不得不掀开被褥推开暖床的姬妾冒着雨水,以最快的速度入宫了解当下的局势。 谈话称不上愉快,原因当然在皇后娘娘的身上。 面对那些极尽婉转的疑问,她给出的态度颇为冷淡甚至无所谓,仿佛求知的死活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等闲小事,但终究还是保证今夜不会有人死去。 最终双方各自沉默,连不欢而散都算不上。 离开皇城的途中,那些前来入宫的权贵们一言不发,然而在眼神变幻间,都已明白对方的想法。 无非不满二字。 去年冬至后,神都的权贵阶层迎来一次相对彻底的清洗,在那短暂的权力真空期间,皇后娘娘理所当然做了许多事情,自开春后彻底大权在握。 在皇帝陛下因沉重伤势而闭关修养的此刻,再也没有谁能凭一人之力与她做到分庭抗礼。 若是皇后娘娘一意孤行,让神都滑向无尽深渊,届时谁能制止她? 暴雨中,诸位大人各自对视一眼,渐有念想。 …… …… 求知被曹公公亲自送往道狱。 在此之前,堆叠在桌案上的卷宗已经被他处理干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而德秋思的结局是死。 整个过程中,谢应怜什么都没有做。 她站在未曾倾塌的屋檐下,眼神漠然地看着探出衣裙的鞋尖,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与己无关。 唯有苍白无血的面色,叙说着她在先前的那场战斗中为了杀死求知,付出沉重代价。 是的,那一剑从未是虚假。 谢应怜仰起头,望着层层雨云,回忆着不久前看到的那些新鲜墨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确定没有任何遗漏的地方,并且从中看到求知不惜性命所求的那个真相,唇角浮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愉快笑意。 “真有意思。” 她发出一声充斥着满足意味的喟叹声,把头发挽起束好,就此步入雨水中。 在离开前,谢应怜最后看了一眼今夜的天空,心想明天的神都或许会是艳阳高照。 …… …… 望京,长洲书院门前。 刘鸿煊与他身后的官员们,早已麻木到无法震撼,眼神好似痴呆般看着站在门前那位少女。 长洲书院的师生们早已在如潮般的攻势中负伤,鲜血不断从人们的身体中滴落,却把那陈旧门庭染出崭新的鲜活意味,因伤口带来的痛呼声当然是尖锐的,但为何听着与往日的读书声毫无区别? 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战胜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仍旧没有倒下,更没有退却吧。 那些败而未死的敌人倒在院门前,再被后来赶到的敌人抬起运走,维持着通往院门前的道路的整洁……当这幕画面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出现,出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眼中,再如何理智冷漠的旁观者也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流淌在体内的血液开始升温。 伴随着再一次的攻势被挡下,燃烧着的箭矢无法落下,场间又一次陷入死寂中。 刘鸿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声音颤动说道:“他们不可能再继续坚持下去,很快就会力竭的,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城门司的那位官员望向刘鸿煊,委婉说道:“但我们现在动用的人手,已经彻底超出原先的计划,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长洲书院当然可以攻破……只是望京恐怕真的会出问题。” 刘鸿煊愣住了。 今夜负责主要攻坚任务的士兵悉数来自于城门司,平日里负责维持城中的治安事宜,责任自然重大。 也许是这个缘故,林挽衣由始至终都没有对那些士兵动死手,皆是伤而不杀。 是的,今夜固然有人在长洲书院门前死去。 然而没有人死在飞剑之下。 哪怕在情况最为危急时,她依旧恪守着不杀的坚持。 谁也无法理解林挽衣的坚持从何而来,为何要做这般愚蠢的事情,只觉得以她的身份杀人又如何? 那些士兵不过都是寻常人,即便上溯五代先祖也无法与她在地位上相比拟,杀了便杀了,谁又会因此而对她追究到底? 没有人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林挽衣却与愚蠢背道而驰。 参与围攻书院的士兵早已意识到这个事实,心中情绪复杂难言到极致,以至于挽弓和握剑的手都不知觉地变得松软无力。 若非如此,长洲书院又怎能坚持到将近两个时辰后的现在? 另外一位官员说道:“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刘鸿煊问道:“你想怎么做?” 城门司的那位官员犹豫片刻,看着他直接说道:“烦请刘大人以自己的名义,提前向神都传讯汇报……长洲书院已经被夷为平地的事实。” 刘鸿煊赫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怒喝质问,话到临头却又不敢声张,只能按捺下去,问道:“你是要我犯欺君之罪吗?” “大局为重。” 那位官员盯着他,认真说道:“你我都该清楚,望京这边只是边角料,今天真正重要的事情是数个时辰后的夏祭,我们绝对不能让问题出在这里。” 刘鸿煊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当然知道这位官员说的是真的。 片刻沉默后,他说道:“好。” 伴随着这一声好,围在附近的官员接连松了一大口气,毫不犹豫地转身做出吩咐——以刘鸿煊的名义。 院门前,林挽衣注视着这一幕画面。 十余丈的距离,刻意压低的声音,让她无法听到那些官员到底说了什么。 但是从那无法抑制的喜悦之色,以及匆忙变化的反应中,她理所当然地判断出其中的真相。 这个过程长不过一个呼吸。 然后。 林挽衣做出决定。 她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骑在马上的刘鸿煊,似是疲倦。 长剑离开她的右手,不是失去力量的松开,而是掷出。 凝聚着林挽衣所剩全部真元的剑锋,骤然破开场间的暂时死寂,在数千道诧异目光中脱手而出,以恐怖速度与空气颤声剧烈摩擦,带起一缕苍白的焰光! 剑锋之前,仿佛连夜色都被斩开成两半!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剑,那就没有人能拦下来。 刘鸿煊眨了眨眼,很是茫然地低下头,没能从自己的胸膛看到一个巨大的创口。 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正准备抬头望向林挽衣,发出嘲弄之时……他突然有种变得轻飘飘的感觉,与过往的人生有万种不同,好似登仙。 他甚至惬意到想要发出叹息声,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响起,于是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终于在这不解中发现了一个事实。他眼前的世界正在不断坠落,熟悉的身体以一种完全不熟悉的角度出现在他眼中,还有周遭那些官员们充满着惊恐的慌乱眼神。 今夜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人们如此惊讶? 或许只剩下……林挽衣动手杀人了? 想到这里,刘鸿煊终于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剑让他的头颅与身体永远分开。 头颅跌落在地时,苍白焰光也然散尽,长剑入地三尺,轰然作响。 刘鸿煊看着自己留在长剑上的鲜血被高温蒸发,想要感到痛苦却无法痛苦,想要哀嚎出声却嘶哑无言,连挣扎都做不到,就此死去。 场间一片寂静。 林挽衣无视落在身上的那些目光,在疲惫中睁开双眼。 接着,她拾阶而下,走过沾染在青石板上的浓稠肮脏鲜血中,走过那些惘然到不知所措的官员与士兵,再次拔出深陷地里的长剑。 这段不远的路被林挽衣走了许久,途中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阻止她,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只是在震惊中沉默不语。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今夜就在这里结束吧。” 林挽衣背对众人,声音微沙问道:“有问题吗?” 无人愿意回应,但也没人真敢不回应。 “好的。” 城门司的那位官员小心翼翼地下马,向林挽衣弯腰行礼,神情恭敬至极,说道:“请您放心。” 林挽衣懒得回头,因为疲惫。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以剑为杖,就此离开。 夜风轻拂长裙,挽起沾血的黑发,在灯火中无比明艳。 人们目送着她的离开,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后来某刻,长洲书院门前爆发出欢呼声,为满座望京所知。 …… …… 今夜有多少人死去,便也有多少人活了过来。 活下来的人还要站在人间,死去的人只能被埋进坟墓里——白帝山正是因此而存。 太监首领站在湖畔,任由过湖后骤生寒意的夜风吹拂,身形没有丝毫动摇。 他低下头,沉默地注视着湖面倒映出的景色,仿佛这一片漆黑中蕴藏着最深的秘密。 没有谁来到他的身边,这是一天当中独属于他的思考时间,随行的人们往往认为这时候的他是在思考阵法修筑的相关事宜。 比如工事的具体进展情况,比如某些环节能否节省过去,比如预算是否存在超支的风险,比如……明天补上圆环的最后缺口可否顺利。 太多的事情需要太监首领思忖。 事实上,他所思虑的问题由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处清修地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的答案。 在暮春某天,太监首领无意中注意到食物与香料的用量存在一定的不妥,但这终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哪怕是过往年月里积攒下谨慎习惯的他,仍旧没有对此过多在意,只以为是有人在偷偷改善伙食。 往常时候的他当然不会在乎这种小事。 奈何入夏后的某天,因为工事进展不顺的缘故让他心中有火气生出,恰逢相似的食物香料亏空又一次出现,想到那些蠢货正在大鱼大肉,令他更是恼火,决意查出一个究竟。 然后……太监首领的目光最终被迫落在那处清修地。 在意识到其中可能蕴藏着的那个答案后,在想到整个人间不见顾濯踪影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亲手写下密信,让最为可靠的心腹把这封信送往皇帝陛下的手中。 这无疑是最为正确的处理方式。 然而太监首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封信竟是有去无回,仿佛石沉大海。 皇帝陛下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这个结果让太监首领变得极为不安,甚至心生恐惧。 但他必须要维持住冷静,把这种情绪隐藏在内心的最深处,半边不能流露出来。 为此,他有意改变工事的进展,不着痕迹地让这处清修地成为阵法修筑的最后一个缺口,为的便是尽可能地争取时间,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为的是等待白皇帝的回信。 很遗憾的是,那封回信始终没有到来。 时间却在日复一日地流逝中,推着他不可避免地来到这座湖泊前,必须要揭开藏在这背后的答案。 “陛下……” 太监首领抬起头,望向不见任何灯火的那处崖畔,喃喃自语道:“您如今到底怎样了?” …… …… 云梦深处,月光稀疏。 湖水随着风势荡漾,生出千千万的涟漪,看着就像是布料上的皱褶。 白皇帝站在其间,目光穿过重重湖水的遮掩,落在那座旧道观形成的废墟上。 那年秋天,他以天命垂钓提前布局,借天道印及山河盘之力一举诛杀盈虚于此,为后来的诸多变故掀开了最初的序章。 不过数年时间,如今回想起来却是这般遥远,像是被岁月尘封。 白皇帝心生几分怅然。 盈虚的死仿佛被命运定下。 就像顾濯无论如何都会以道主的名义站在世人眼中,与他相对而立。 道不同,注定如此。 下一刻,白皇帝敛去这一切无意义的情绪,往前。 一步。 风浪骤静,湖如镜碎。 他开始往无光的深渊走去,走向那座旧道观。 此行所求无二。 道主凭何死而复生而已。 (本章完) 第306章 不同的道路 第306章 不同的道路 白皇帝走进无光深渊中,任由黑暗涌动袭来,无视蕴藏在其中阴湿如蛇般的危险冰冷气息,衣衫不曾生出一缕皱纹,冷漠地逼近那座早已成为碎片的残破道场。 随着他的不断接近,浓厚如墨块的漆黑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刺耳到极点的摩擦声不断响起,在某刻迎来一声轻响后,无数道细线骤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世界中,边缘处渐渐泛起如银般的明亮光芒,锋利至极。 不是反击,而是自毁。 在那年秋天过后,魔主留道观于云梦泽深处这个事实,对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那些强者而言,便已不再是一个秘密。 然而直至今夜,数年时间中这座残破道场依旧安然存在于万顷湖水之下,与道主传承被证实为虚无有关,但更重要的是羽化之下的修行者,根本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从最初渗入神魂深处的冰冷黑暗开始,再到道场在遭受超过界线的压力后的自毁规则,哪怕是道休这等绝世强者依旧觉得棘手,无法在不引发任何动静的前提下,进入这座残破道场。 而那数年间又恰逢世事崎岖多变,大秦朝廷与禅宗的关系不再亲密无间,与其在一座残破的道场上耗费精力,何不把目光放在顾濯本人的身上? 诸般原因下,此间历经数十年风雨后,依旧清冷如斯。 白皇帝望向遍布眼前世界的无数条银线。 在这道场破灭的恐怖画面下,他的身影无疑是渺小的,就连抬头的动作都显得那般卑微。 只是当他看了那么一眼后,天地气息骤静骤凝骤敛,无数银线失去先前的色彩,寸寸断裂,伟大与渺小便也失去了定义。 白皇帝收回视线,往前。 世界不再一片漆黑,月色透过湖水洒落淡弱光芒,徘徊在破道观内外,画面颇为瑰丽。 他转过身,望向来时的道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绝壁。 那年秋天道场开启之时,万顷湖水依石壁而跌落,便是瀑布。 如今此间依旧洋溢着湖水,然而神奇的是,白皇帝明明身在其中却如同走在陆地上,就像是踏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当中。 白皇帝的眼里流露出怀念的色彩。 百余年前,与道主战于玄都之上时,他就曾为相似的画面而心神震撼,感慨赞叹其道法神通之玄妙不可言。 即便是百年后的今天,当他再次看见这一幕时,仍旧由衷钦佩。 那么,这就是他早有预料的变故。 在这追忆中,白皇帝随意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无数泡沫生于水中,相继破灭,连带着湖水也消失无踪。 转眼间,他站在真实的陆地之上,与那座破道观形成的废墟相距仅剩百余丈。 白皇帝往前走去。 与当年相比,这里找不出因岁月而来的变化,还是从前模样。 白皇帝走的不如何快,时不时还会停下来,静观四方。 这是思考,同样也是学习。 世间唯有极少数人知晓,他的性情看似随意到能与寻常人言,事实上却骄傲自负到极点,甚至因此而生出温和的外象。 真正有资格让他给出现在这态度的人,无非道主而已。 这座道场作为道主死而复生的关键所在,令盈虚魂牵梦萦近百年时光,其中不知凝聚着多少道门强者宿老的心血。 如果说死而复生是奇迹本身,那这座道场理所当然能被称作为奇观。 过去的他万种俗事缠身,无法前来,如今又怎忍不去细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半个时辰,或许更长时间,白皇帝终于来到那座破道观前。 道观已成废墟,残留在其间的意味仍未消散,可以被感知。 那是余笙的愤怒与裴今歌的刀锋。 白皇帝沉默片刻后,轻挥衣袖。 坍塌的砖石依循着某种力量,开始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形成旧时的模样。 在这个过程中,道场颤动不已,仿佛随时都会破灭。 最后还是迎来平静。 白皇帝眼神流露出一抹倦意。 在过去的春天与初夏中,他沉默而孤独地行走在人世间,寻觅着顾濯留下的一切痕迹进行推演与计算,为的便是这一刻。 哪怕他做了如此之多的准备,在维持道场不破灭的同时复原旧道观,依然是难如登天之事。 “在那个夜里你就已经意识到了吧。” 在踏入旧道观前一刻,白皇帝突然说道:“否则为什么要让这里多出一座废墟?” 道观前一片安静。 这话是说与谁人听? 白皇帝越过门槛,步入其中。 观内留有数十近百根蜡烛,散落在各个角落里。 蜡烛此刻未被点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口又一口棺材,散发出极为冰冷却无半点阴森意味的气息。 “不是轮回。” 白皇帝望向那些蜡烛,平静说道:“毕竟你着实不喜欢禅宗。”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鲜艳如血且野蛮生长的枫树上,眉头缓缓皱起,自言自语说道:“道法自然静待天光煎熬,还是早有所成等待一抹微光的出现?” 话中所言的每一句,都是他的不解。 转世看似是前世的一种延续,实则有着极大的不同,在因果上更是有着根本的区别。 顾濯的重活,就像是他并没有死在玄都之上,只不过是身负重伤后躲藏起来,以漫长岁月进行冬眠,从而让自己焕发出崭新的生机。 这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但白皇帝不认为这是事实,其中必然存在着他未曾发现的重要原因。 正是为此,他才要来到这座陈旧的坟墓。 白皇帝行至枫树前。 长洲书院那位院长曾经坐在树下死去。 从某种角度来看,站在这里似乎不太吉利。 这件事他再是清楚不过,但无所谓,他对自己有着无限的信心,又怎会惧怕这种过去? 白皇帝要做的事情十分简单。 炼化这座残破的道场。 不算荒人以无数鲜血祭炼得出的那个办法,正常情况下,修行者只有两条道路得以步入羽化之境。 其一是归一境时成就自身神通,再在得道境时成功炼成道场,以此作为基础不断精进磨炼自身,为千万年来无数人奉为正统之法。 其二则是借前人道场成就己身境界——此种方法最大的缺陷便在于永远不可能和前人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但无疑是要比第一个方法要容易上太多,而且更适合宗门作为传承。 ——观主与百年前那位天道宗掌教真人,都是以第二种方法成为羽化中人。 白皇帝和白南明走的都是第一条路。 冬至那日,钟声响起以后,皇后向他求的则是第二条路。 大秦立世千年,白家的传承却是不止千年,他的确有办法满足皇后的请求。 但,皇后非他所爱。 对白皇帝来说,那不过是一块好用的有趣的抹布。 仅此而已。这人世间真正有资格牵动他情绪,让他做出妥协与让步的人,早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末某天与他道别,远去不复还。 思虑至此,白皇帝心生倦意。 他伸手摘下一片如血般的枫叶,仿佛从叶脉中看到数年前的那道刀光,安静了会儿,说道:“那就这样吧。” 说完这四个字后,他开始正式炼化这座道场,寻找那个死而复生的秘密。 以及。 为皇后铺开那条登临羽化的道路。 …… …… 云梦泽中发生的事情无人知晓,与白帝山上的变故如出一辙。 那位太监首领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他所担心的人正在做那般荒唐之事,因此他在再三思量过后,终究还是决定离开前去看守阵法材料,而非留在那片湖畔。 这让顾濯的计划得以顺利。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是的,就是顺利。 在他的推演计算中,根本没有想过让裴今歌先去走上一趟,把需要用到的材料尽数取来,而是从最开始就决定用最直接粗暴的办法补上阵法的缺口。 这世间所有用于修行的奇珍异宝,无论是产自荒原群山还是东海深处,乃至于埋葬在沙漠万丈之下,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即,某些事物经过某种天地气息的漫长时间熏染后,从而具有与凡物不同的神异。 修行者可以借助这些事物,更为真切地感知到蕴藏在其中的某种道韵,为修行添柴。 对阵法而言,道法材料起到的同样也是与柴薪相似的作用。 阵法的维护与修缮,重点就在于如何更替其中的柴薪。 只要理解这一点,事情便能迎刃而解。 以顾濯在道法之上的造诣,完全可以唤出阵法所需要的那些气息,让一座阵法运转起来。 遗憾的是,现在的他偏偏是一个普通人。 于是顾濯唯有笨方法可用——以额外的阵法作为辅助,转化出白帝山大阵所需要的特殊天地元气。 他从余笙手中借来众生,在石屋外的地面上,画出数百上千道线条。 这些线条相互交错,彼此构成复杂到极致的图案,到最后就是一张阵图。 余笙和裴今歌跟随在他的身后,依循着他的考虑和思忖与话语,将自身真元注入那些线条里,留下极浅的印记,等待触发之时。 无聊,无趣,在重复中枯燥且容不得丝毫错误的一件事。 顾濯无法不因此而感到疲惫。 就像白皇帝同样在为他而疲惫那般。 千年以降,最为了不起的两位修行者都在今夜,为对方留下的问题而心力憔悴。 很有意思的是,共渡相同时光的他们明明对此一无所知,却总是在某些时刻一并皱起眉头,临时陷入沉思当中,确定事前准备再如何充足,仍然存在意料之外的问题。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毫无疑问是两人在百年后的再一次正式交手。 可惜无人知晓。 唯有天知。 “稍微休息一下?”余笙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淡淡的关切。 “嗯……” 顾濯顿了顿,摇头说道:“不了。” 他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落入眼中的依旧是浓而不散的漆黑,见不到半点光亮。 黎明到来前的世界最为黑暗。 这代表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裴今歌在旁问道:“还差多少?” 顾濯回头望去。 夜色再浓也无碍他的目光,数不尽的线条映入他的眼中,各种图案浮现在他的识海里,继而开始生出真实的变化。 副阵在裴今歌和余笙的真元注入后,绽放出不一样的颜色,再而如水般没入那些更为粗壮的线条当中,在长不过七个呼吸的时间中勾连起来,为大阵补上圆环的最后缺口。 这是最为理想的情况。 “差不多了。” 顾濯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那片空白说道:“只剩这么些许。” 言语间,他提着渐渐变得沉重的众生,继续铭刻阵纹。 裴今歌墨眉微蹙,说道:“如果我没看错,你根本没为自己留下容错的余地。” 顾濯说道:“这是最快的办法,而且……” 话至此处,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余笙接过话头,轻声说道:“他相信这个世界。” “是的。” 顾濯以铁枪为阵图补上最后一笔,认真说道:“这是我从未怀疑过的事实。” 裴今歌无法理解这种相信。 哪怕她依旧清楚记得沧州城中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觉得这句话在境界尽数失去的此刻太过离奇与狂妄,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余笙向顾濯递过一壶水,再用毛巾为他擦去汗水。 顾濯问道:“有酒吗?” 余笙嗯了一声。 顾濯从她手中接过酒,浅浅地饮了一口,本已被汗水打湿的身体,更生灼热。 便在这时候,天边泛起极淡的微光。 鸦声随之而来。 “听着真不吉利。” 裴今歌看着那群乌鸦,话锋莫名转开,说道:“夏祭差不多要开始了。” 顾濯微微一怔,回想起四年前那个清晨,感慨说道:“何以如今看来这般遥远?” “当然遥远。” 余笙的声音如水般清澈:“夏祭在神都,我们在白帝山,彼此之间相距将近千里之遥,而你现在是个提把枪都会累到喘气的废物。” 裴今歌好生意外,心想这句话未免太过尖锐了些。 顾濯也不在乎,笑了笑,说道:“抱歉。” “开始吧。” 他敛去笑意,往万千线条的最中心处走去,准备在将至的晨光中迎接真相的到来。 (本章完) 第307章 神游天地 第307章 神游天地 晨光在远方泛起,世界仍未明亮,天空是漆黑的。 白帝山上,无数线条依循着不同的深浅程度,渐渐散发出不一样的光芒,或是刺眼,或是柔和,或是绚丽,或是黯淡……仿佛天光在此间被条分缕析,留下本源。 不同的光芒刺破昏暗,依循着最初留下的路径,竟是在大地之上汇聚出一片灿烂霞光。 顾濯站在阵法的最中心处,衣袂微飘,苍白的面容被镀上一层难以直视的神圣光辉,令人生出不可直视的强烈威严感觉。 他的身体没有发出一丝的颤抖,但却不像是石头做的雕像,更像是无风时的一池清水。 神辉没入池水,在其中折射出更多不一样的色彩,绮丽无比。 这一幕画面落在余笙和裴今歌的眼中,便是顾濯的身体在这瞬息之间变得无限通透,可以容纳世间一切颜色。 地上的线条在此刻变作渠道,奔涌在其中的真元便是清水。 站在光明里,顾濯如若神明。 晚霞自他而起。 整座白帝山褪去名为夜色的衣裳,笼罩在这骤然汹涌燃烧的霞光中,晶莹如若玉石。 裴今歌眼神微动,赞叹说道:“真美。” 长刀被她握在手中,刀身就像是一面镜子,清楚地倒映着霞光,斑斓万千。 片刻过后,也许留在刀锋之上的只剩下鲜血。 余笙回想起与他在天琼峰上十指紧扣的那一天,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这世间总是有这般多不同的美好。” 声音落处,后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太监首领竟是在这刹那间来到石屋前。 在他的身后远方,一团白色气流才是堪堪出现,形成空心的圆状。 太监首领先是望向顾濯,再是看着余笙和裴今歌,脸色变得肉眼可见的精彩,青红交错。 他想要说些什么,怒斥些什么,但话到临头却只剩下沉默。 事情已经发生,在这时候再强行停下阵法,后果极有可能是前功尽废。 况且这座大阵本就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哪怕补上缺口也不过是雏形初现,与画在阵图上的理想状态有着遥远的距离。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个。 太监首领没有任何信心同时战胜余笙和裴今歌。 但他最终还是在往前,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靠近那间石屋。 余笙和裴今歌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始终渐渐飘起至半空中的顾濯身上,神情不一。 一道高妙难言的缥缈气息以阵法为根基,自白帝山而生。 万丈霞光在这瞬息间凝为一线。 在这看似极细的一线中,却有无数种不同色彩,斑斓万千,直抵穹苍。 天与地仿佛多出了一条桥梁,就此接壤。 目睹这幕画面后,裴今歌眼神骤变,明白自己猜错了。 这座阵法所求根本就不是什么延续寿命! 她在错愕中霍然转身望向余笙,却没来得及说话。 “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余笙背负双手,静静看着身影徘徊在真实与虚无间的顾濯,说道:“不要让他被打扰。” …… …… 在大阵活过来的那一瞬间,顾濯就知道此阵求的不是长生。 事实上,他从最开始那天就不这么认为——白帝山的秘密对白皇帝从来都不是秘密,先祖之事犹在眼前,又怎可能重蹈覆辙。 然而生死终究高于世间一应事。 谁也无法确定自己在死亡即将到来却犹有希望的时刻,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那是足以让人朝着希望而发疯的冷酷境况。 顾濯很清楚蕴藏在其中的大恐怖。 如今这个事实,则是让他更加确定白皇帝有着怎样的骄傲,或者说是不可一世的狂妄。 是的,这座阵法为的不仅不是长生,甚至不是祭天。 而是与天地相通。 更有意思或者说讽刺的是,如果不是他的介入,这座阵法最终只能失败。 当顾濯的身体与神魂被阵法引起的霞光所充斥后,他在无声的死寂中听到嗤的一声轻响,就像是某种事物遭到了点燃。 那是阵法正在承受超过范畴的沉重压力,不堪重负到开始崩溃的迹象。 听着这些声音,顾濯忽然闭上眼睛。 片刻后,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 景色早已不同。 …… …… 正值盛夏,大陆北方的气候不再那般酷冷,阳光总是明媚。 微风轻拂新生的绿草,朝露还被留在某片树叶上,倒映着初升的晨光。 画面清新而干净,让这座闻名于世的古战场不再满是刀兵气息。 坐在树下的楚珺站起身,凝望不远处的那座小山丘,回忆起当时还在故弄玄虚的顾濯,唇角泛起一抹温暖的笑容,然后开始难过。 为何那莫名其妙就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呢? 忽有风来,长裙飘舞好似是被掀起。 楚珺微微一怔,转身望向身旁,旋即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顾濯的声音里是不满。 楚珺向他行了一礼,认真答道:“神都外分别的时候,你让我记住一句话,而我想把那句话留在王前辈的墓碑上,所以来到这里。” 顾濯当然还记得这件事,情绪变得有些复杂,说道:“辛苦你了。” 楚珺顿了顿,说道:“我还想回清净观看看。” 顾濯的目光在四处扫了一遍,摇头说道:“你闹的动静太大,全都是人,这怎么回去?” 楚珺很是无奈,说道:“我不是您,实在做不到像水消失在水里,而且,现在真的有很多人在盯着我看。” 有句话她没有说,因为太不礼貌。 ——去年冬末时候,您不也没能避开世人的目光,是硬生生凭借手中剑杀出一条血路的吗? 顾濯说道:“但你是我的徒弟。” 楚珺无言以对。 就在下一刻,她的眉心被轻轻触及,仿若滴水。 清凉的感觉在悄无声息间散开,洗去残留在她身躯与神魂中的所有尘埃,疲惫便也随之而消失。 顾濯收回指尖。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而楚珺的神情却变得无比凝重。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声音艰涩问道:“师父,您现在到底是……” 话没有说完,不是被打断,而是楚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不是。” 顾濯的回答因平静而可信:“待会儿我就走了。” 楚珺越发无法理解,犹豫片刻后,问道:“您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顾濯解释说道:“神游。” 话音落时,楚珺眼前的世界已再无他。 不等少女反应过来,心中生出茫然与震惊,顾濯再次归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候的他手中握着一把剑。 ——折雪。 楚珺眼里一片震撼。 “去做想做的事。” 顾濯轻声说着,为徒弟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畔,最后叮嘱:“但要活着。” …… ……与楚珺道别后,顾濯再次上路。 这时的他的状态很是玄妙,仿佛失去了肉体,神魂得以无限自由。 与其说是上路,倒不如说是在飞。 就像飞剑那般飞。 不,比之王祭以无限意穿行天地间的速度还要更快! 那是一种让顾濯也难以置信的速度。 根据顾濯的简单推断,这或许是他道化天地后才能抵达的速度,就连前世最为巅峰时的他穷尽手段也无法拥有的快。 天地间的一切事物不再是阻力,变成随他心意所向的助力。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明明在以这种速度行走在人间,于瞬息间来回白帝山和北地的那座古战场,把折雪送到楚珺手中,他却依旧能够看清沿途的风光。 那是白帝山上茫然不知所措的修行者,也是雷雨中朝天剑阙那些垂头丧气的剑修……长乐庵中那尊佛像的指尖泛起第一缕晨光。 朝阳与海面相融,粼粼波光何以成为一副静止不动的油画?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覆在大地之上的草芥,原来是千千万万个人的头颅。 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晰。 这到底是何等玄妙的一种状态? 白皇帝为何要进入如此妙境中? …… …… 望京,林家祖宅。 林挽衣站在小楼门前,与温暖的灯火不过数步之遥,却迟迟没有往前。 她正在微笑,笑容里满是唏嘘,再无半点稚嫩。 在她后方,那里站着三位浑身漆黑的修行者,与四年前那个清晨是何等的相似? “怎么还不动手?” 林挽衣转过身,望向以黑衣裹身的那三人,轻声说道:“我现在的确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杀刘鸿煊那一剑就是我的最后一剑,你们在担心什么?” 其中一人摇头说道:“不是担心,是要和你说话。” 另外那人接过话头,诚实说道:“我们不是杀手,做的不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情,是刺客,有着自己的明确诉求。” 第三位刺客看着林挽衣,认真说道:“有必要让你死个明白。” 林挽衣莞尔说道:“听着还有些体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要坐下来,又觉得不太优雅,于是放弃。 死后自会长眠,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如果你有需要,我们可以让你留下遗书。” “杀你的原因是你太碍事了。” “你明明是娘娘的血脉,却总是和她走在相反的道路上,不管是今夜,还是过往的许多时候。” “你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到今天还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现在你可以说遗言了。” 三位刺客的声音接连响起,听不出太多的情绪,给人的感觉很冷。 林挽衣安静片刻后,忽然问道:“你是我那位娘亲派来的人?” 没有任何回应,书楼前一片安静。 三位刺客相互站位成阵,开始前进。 林挽衣有些遗憾。 她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杀意,听不到屋檐外有声音传来,而当年救过她的那个人……如今早已不在她的身边,那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呢? 于是她抬起手,唤出残剑,准备做最后的斗争。 便在这时候,她本已虚弱至极的身体,莫名涌现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本已沉重至极的铁剑,毫无征兆地变得轻灵了起来。 如有神助。 林挽衣无思无想,顺势出剑。 只是一剑,那三位刺客竟是尽数死去! 鲜血从他们的咽喉飞溅而出,洒满一地,像极泼墨的画。 林挽衣眼神愕然地看着这个结果,不解,还是不解。 直到顾濯带着笑意的温和嗓音在她耳边传来。 “事不过三,再有第三次,万一我没办法站在你旁边了,那该怎么办?” 林挽衣下意识转身,染血的长裙飘起,旋转如舞。 书楼内外皆无人。 接着,林挽衣看到一幕让她无法忘怀的画面。 顾濯从她的身体走了出来。 她的手腕倏然无力,长剑沉重如山,识海瞬间干涸。 顾濯扶住林挽衣,说道:“照顾好自己。” 听到这句话,林挽衣眼瞳紧缩,与楚珺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别乱想。” 顾濯笑了笑,笑容还是旧温和,说道:“我才娶妻不久,哪里舍得就这样死去?” 林挽衣有些生气,骂道:“那你为什么要给人这种感觉啊?以为我不会担心你的吗?” 顾濯沉思片刻,说道:“大概是觉得这挺有意思的?” 林挽衣忽然沉默了。 半晌后,她望向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觉得这世上存在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顾濯有些好奇,随意问道:“什么事?” 林挽衣一字一句说道:“娶我。” 顾濯无言以对。 这……的确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这也是林挽衣在愤怒之下才能有的勇气。 然而她最终没能得到答案。 顾濯已去千里之外。 离开之前,他给林挽衣留了句话,是解释。 “那边有事。” …… …… 神都,道狱最深处。 这是大秦朝廷关押那些极为麻烦的修行者与高官王爵的地方,守卫自然森严至极,重重阵法包围之下,连声音都无法飘进来,更不要说人。 求知作为两位巡天司前司主指定的继承人,身份不同凡响,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最好的那间牢房。 他坐在天窗洒落的那一束光里,感受着阴冷气息如蟑螂像蜘蛛在肌肤上爬行着,身体却已僵硬到无法颤抖。 沉重的精神压力,让睡意成为他的最大欲望,而这欲望却不被满足。 以至于顾濯踏入这座牢房,站在求知身前的时候,让后者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是的,这是唯一的解释。 如果不是死后的世界,他又怎可能看到魔主呢? 求知看着顾濯,眼神满是感慨。 他往前走了一步,叹息说道:“兄弟……” 话音戛然而止。 求知没能把话说下去,因为震惊。 顾濯一脸不解问道:“我什么时候和你是兄弟了?” 求知睁大眼睛,往后连退数步,指着他问道:“你是活着的?!” 顾濯说道:“反正不是死的。” (本章完) 第308章 审判 第308章 审判 “不是死的?” “嗯。” 听到这一声嗯,求知闭上双眼,长长地呼吸了一口。 伴随着轻微的抽泣声,他一脸深情地缓缓睁眼,凝视着站在身前的顾濯,仿佛失去所有力气那般往前倒下。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接下来将会有一根大腿被他抱住。 然而就在下一刻,求知的身体被停留在半空,双手未能与那大腿拥抱,眼前唯有冷冰冰的砖石。 他丝毫不觉得这个姿势尴尬,诚恳说道:“不,你不是我的兄弟。” 顾濯想了想,还是没有蹲下来,问道:“那是什么?” “你就是我爹,失散多年的亲爹啊!” 求知竭力张开双手,强行压低的声音里却难掩激动:“要不然你怎么可能冒着天大的风险,莫名其妙跑到这种地方来救我?这是亲生兄弟都不可能做的事情,那你不是我活生生的亲爹还能是谁!” 顾濯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亲爹,我?” “我亲爹,你!” 求知神情无比真挚。 顾濯醒过神来,觉得这话着实好生荒唐,却又不得不承认话里存在着一定的逻辑。 求知想了想,站起身看着他用双手不断比划,说道:“您看,首先您是魔……道主对吧?我们之间的年龄有着明显的差距,简而言之,就是你能是我爹的年龄,所以我完全可以是你失散多年的儿子!” 顾濯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求知没有因此而焦虑惶恐,神情十分自然地严肃起来,沉声说道:“我知道,像我这种一无所成的白痴确实很丢您的脸,所以您的心情和考虑我完全可以理解。” 话至此处,他面露自卑颓然之色,声音微微沙哑。 “您愿意来救我一命,这已经是超出我想象的幸福和温柔了,我在这人世间漂泊至今,从未有人这样子对待过我,我就是个文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漂亮话,我只知道我现在真的很感动。” 顾濯听着话里的情真意切,很是无奈,直接说道:“我没办法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求知愣住了。 他的脸色不见区别,眼神却是顿生无数变化,从震惊到悲伤到哀切再到难过,短时间内尝遍人世间的辛酸苦辣和希望与绝望。 最终他伤心欲绝,凄然一笑说道:“看来我是命当绝于此了。” 顾濯叹息说道:“我也没说让你死吧?” 求知笑容骤变,仿佛春暖开,连声说道:“您有什么要我做的,还请尽管吩咐!” …… …… 站在阴影里,顾濯静静听着求知的讲述。 这位出身无忧山的青年杀手,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有着一个改不掉的习惯,那就是没完没了的唠嗑与遐想。 当他以抑扬顿挫起伏有致且满怀真情实感的语气,把昨夜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道来时,不像是一幕画卷在徐徐展开,更像是街边大妈在痛诉邻里。 从青霄月请辞归老后的巡天司内部变化,到朝堂诸公对待如今人间的看法,以及自身处境之艰难与挣扎与具体如何应对。 然而话题最后却不是停留在他到底有多么值得顾濯施以援手。 “我这么和你说吧,本来我是绝对不会输给她的,为什么输了呢?因为谢应怜这人是真的离谱啊,我以为她是走个比较夸张的过场,跟我演一出苦肉计,结果她居然对我下死手?” “好吧,我的确没死在她手下,但这事就很荒唐啊,难道她不是您的人吗?” “难道他以为我背叛了你……好像我确实也没摆明站在你这边,问题是她也不该认为我想着杀你啊,不行,我搞不懂了,她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啊?” 求知越说越是不解,眉头皱得极紧,就连当下的处境也暂时忘记了。 顾濯想了想,轻声说道:“可能没有为什么。” “啊?” 求知的声音里满是错愕。 顾濯看着他说道:“或许只是你认为你值得杀上一杀,恰好你又能被杀,便动手而已。” 求知沉默了。 顾濯解释说道:“谢应怜的脑子有点儿毛病。” 求知很是好奇,问道:“怎么个有病法?” 顾濯说道:“她准备指点我如何修行以及战斗。” 求知闻言好生震撼,忽然觉得自己遇到的这事也不算什么了。 顾濯不再多言,转而说道:“我该走了。” 求知看着他,神情真挚说道:“我不想死。” 顾濯认真说道:“我尽力。” 求知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您还是不要敲钟吧。”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求知叹道:“虽然佛经上说死后有地狱有六道轮回,但像你这种死过一遍的人都没见着那地,这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 “死就是死,死就是烟消云散,黄泉路上没有人能和我作伴。” 他笑着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也不憎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别人陪着我一起死呢?” …… …… 道狱阴冷,纵是天光也不温暖。 与求知道别后,顾濯在这座位于神都地底的牢房中散了散步。 他没有理会那些囚犯像是见鬼一样的惊讶,平静地感受着此间的邪恶污秽血腥气息,却像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里。 便是如此,他依循着并不复杂的道路,直至走出道狱。 世界不再寂静与漆黑的。 朝阳似是被云雾掩埋,在天边映出如衣带般的朝霞,与天空那片瓷蓝相映而美,给人的感觉是那般的明净,通透。 远方有声音在隐约间传来,那应该是夏祭的喧嚣。 考生的名字被不知道是哪个部衙的官员唱出,在万人耳中响起,引来热烈的欢呼。 这是未央宫之变后大秦的第一桩盛事。 无论是朝堂上的诸公,还是在事实上执掌着皇权的皇后,都认同大秦有必要在今天展现实力,持续镇压诸国的异心,故而今年夏祭规模尤其盛大。 顾濯站在某片屋檐之下,静静聆听片刻。 没过多久,他收回目光望向重重宫阙,心情有些微妙。 白帝山上那座阵法并不完美。 以神魂游天地,看似拥有无限自由,事实上想要真正的停留下来,必须要以因果为线,以尘缘为锚。 这也是他明明不知道楚珺和林挽衣的去向,还能在瞬息间去到北地那座古战场中,与自己的二徒弟见面的原因,求知亦然。与求知道别后,顾濯还能真实地行走在神都皇城,便证明他和这里有着不浅的关系……真是想想都觉得荒谬。 也许是因为余笙? 顾濯敛去无谓的思绪。 时间已经不多,他的心中不时有轻微的喀嚓声响起。 那是来自白帝山上的遥远悲鸣,是那座阵法正在崩塌的迹象。 接下来,他去见了自困深宫的白浪行,与这位曾经骄傲如今憔悴不堪的三皇子见了一面。 在短暂的诧异过后,双方心平气和地聊了聊,后者最终决定走出去。 然后顾濯转身远去千里之外,与正在瓜棚下饮茶的青霄月见面,从而得知某些事实。 以及如何证明事实是事实。 这是一个十分麻烦且繁琐的过程。 在这途中,谢应怜始终没有出现在顾濯眼前。 不是因为求知的缘故懒得再见,而是她如今正站在皇后的身旁。 …… ……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趣。” “可你却是无趣到让我看轻。” “原因?” “既然你不敢让我真正杀死求知,畏惧晨昏钟声的响起,何必让我走上那一趟,这除了让我看不起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呢?” 谢应怜的神情平静至极,仿佛话中所言和嘲弄无关。 而她本人此时也不是站在城门楼上,正与皇后面朝天下万民。 “意义是什么?” 皇后娘娘微微眯眼,随意看着站在广场上的那些稚嫩面孔,轻声笑道:“意义或许就是驯服你?” 谢应怜听着这话,神色依旧不变,说道:“就像是皇帝陛下对你做的那样?” 皇后娘娘说道:“不,他从未对我这样的事情。” 谢应怜偏过头,看着那浓妆后端庄艳丽的颜容,说道:“与你越是接近,我越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能被皇帝陛下如此厚待。” 这是她真实的疑问。 “白浪行从很多年前就不喜欢我,和现在的你有着相同的疑问,直至今天他也认为我配不上这些,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我就是现在的我。” 皇后娘娘的声音依旧平静。 谢应怜静静地看着她,说道:“这一切都是依靠男人得来的。” 皇后娘娘莞尔一笑,说道:“不管是凭借男人得来,还是别的任何办法,只要旁人奈何不了我,又有什么所谓呢?” 谢应怜提醒说道:“皇帝陛下也是旁人。” 实话最是伤人,皇后娘娘却不生气。 “在今天如此重要的时刻把你带在身边,是因为我想向外界传递出一个你放弃原先立场的信息,你对此理应心知肚明。” 她微微笑着,温柔说道:“顾濯的心胸着实不怎么宽阔,要是被他得知求知险些死在你剑下的事实,恐怕你很难再回去了。” 谢应怜没有说话。 皇后随意说道:“既然我昨天不敢让你杀死求知,想来今天我也不会让你死去,要试试吗?在今天让我失去我所拥有的一切。” 谢应怜说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后说道:“求知审讯德秋思,把司主相关的案卷尽数翻查出来,为的就是找出得以扳倒我的证据,而他找出来的东西你想必都已经看到了,不必在我面前否认,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对你有着无限的信心。” 谢应怜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真的想要驯服我,让我变成您的狗。” 皇后挑眉问道:“失望了?” “比起失望……” 谢应怜看着她说道:“我更想问一声为什么。” 话到此时,夏祭前巡天司榜单上的那些名字已经步入前十,即将被唱完。 人们的目光渐渐汇聚在最前方,迎着骄阳而立的那位小姑娘身上。 叶依兰没有模仿当年的顾濯,在手上撑起一把黑伞。 她任由身旁一片空寂,骄傲而坚强地微仰着头,接受者每一个人的打量与审视与敌意,就像是盘桓在大海上的一块礁石,纵是万千浪潮也无法摧毁。 皇后娘娘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意趣,对谢应怜说道:“比你想的还要简单。” 谢应怜说道:“请讲。” 皇后娘娘说道:“你猜我最讨厌的人是谁?” 不等谢应怜开口,她微笑着说出了那四个字。 “是我自己。” …… …… 某刻,叶依兰的名字被唱出。 没有任何欢呼喝彩声响起,世人始终冷漠相待。 就在人们以为夏祭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沉默中开始时,城门楼上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是来自谢应怜唇间的疑问。 “与天命教勾结何罪?” 皇城前一片死寂。 无数视线落在谢应怜的身上,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白痴。 皇后娘娘有些遗憾,又觉得理所当然,不值得惊讶。 谢应怜往前数步,神情淡然,继续问道:“皇后与天命教勾结,与司主联手沆瀣一气把持朝廷,与盈虚行里应外合之事该当何罪?” 话还没说到一半的时候,城门楼上早已有忠心皇后娘娘的修行者反应过来。 然而就在这些人试图阻止谢应怜,让这场闹剧无法再继续下去的时候,同在城门楼上的某些公卿官员,竟是不动声息地拦下他们的脚步。 皇后娘娘对此无动于衷。 谢应怜转过身,朝着她行了一礼,说道:“就像您先前推测那样,求知在昨夜翻找出来的那些证据,都被我清楚看到了。” 皇后娘娘眼神温柔,什么话都没说,仿佛是在看一个爱玩闹的小姑娘。 城门楼下,叶依兰这位真正的小姑娘早已失去平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幕画面,完全无法理解此刻到底在发生什么。 谢应怜伸出手,让掌心泛起金黄色的阳光,微笑说道:“今天天气很好,还站着这么多人,我觉得十分适合把娘娘您那些满是腌臜事的过往拿出来晒一晒,免得在心里藏到发脏发臭,您以为呢?” (本章完) 第309章 来去之间 第309章 来去之间 皇城前一片死寂。 人们连哗然都忘记了,怔怔地看着站在城门楼上的谢应怜,觉得好生荒唐难以置信。 皇后娘娘没有表示,曹公公却已愤怒到极点。 他瞪大双眼,盯着那些在有意无意中挡住自己前进道路的官员们,低声怒喝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知不知道这在发生什么事情!” 谁也没有回应这句话。 站出来的官员们仿佛没有耳朵的雕像,以磐石般的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又或者说是关于昨日夜深时分那场变故的强硬还击。 ——求知险些死在谢应怜剑下,紧接着又被送进道狱中,而这一切未曾经过任何的商议,都是专行独断,官员们如何能没有意见? 更重要的是,那道钟声就像是梦魇,连带着冬日那日神都千万楼宇沦为齑粉的画面,不断反复出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根本无法被忘却。 官员们早已隐晦交换过看法,确定彼此可以暂时放下过往的立场和矛盾,在限制皇后娘娘再继续胡作非为上这件事上达成一致。 只不过在原先的假设中,这是夏祭结束后的事情,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然而计划本就是随时都能改变的东西。 况且此刻站出来的人是谢应怜。 …… …… 不等城门楼上的诡异气氛为人察觉,皇后娘娘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必在今日抢别人小姑娘的风头呢?” 她的神情依旧是平静的,语气是那般的温婉,以至于她显得那般风轻云淡。 仿佛谢应怜这足以让当朝任何官员万劫不复的指控,对她而言就是一位小姑娘闲着无聊弄出来的闹剧,不值得给予任何多余的情绪。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皇城前的安静被喧嚣声打破,还未来得及健忘的民众们愤怒地看着谢应怜,想起她替魔主给予这个世界威胁的事实,回忆起她是谢家余孽的事实。 “死全家的白痴玩意儿,今天不是你放肆的日子!”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啊,凭什么指责皇后娘娘,你才是那个和魔主沆瀣一气的人!” “贱人,皇后娘娘已经饶你一命了,你居然还能不识好人心到这种程度!” “你是不是被魔主用豆汁灌屁眼给灌到脑子里去弄傻了啊?” 不同的怒骂声先后响起,比这更为肮脏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不断出现,真实展现出每一个人的怒气。 谢应怜好似身处狂风暴雨中。 如果不是城门太高,皇后娘娘与满朝公卿都站在她的身旁,此刻想来要有很多人付出比咒骂更为直接的行动来对她,让她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怒意。 皇后娘娘的眼神依然温柔,不曾受到影响。 谢应怜很清楚,这就是她所希望看到的事实。 得不到当然要毁掉。 “我该说您骄傲,还是说你狂妄呢?” “你喜欢就好。” 皇后娘娘洒然一笑,说道:“但在世人眼中,答案早已分明。” 谢应怜不再看她,望向曹公公,说道:“德秋思死之前先是咒骂求知,接着是作为娘娘走狗的你,最后是这个世界。” 曹公公自然不会回应。 谢应怜感慨说道:“有时候我都忍不住好奇,你这太监,效忠的到底是皇帝陛下,还是这个鸠占鹊巢的皇后娘娘。” 曹公公冷笑着,还是沉默。 下一刻,他的面色倏然微白。 谢应怜的声音落入所有人耳中。 那是精确到年月日的指控。 关于上届夏祭时候,皇后与司主来往的具体细节,被留在卷宗和起居录上某些不起眼的地方。 巡天司是站在阳光下,却根本见不得天光的一处衙门。 谢应怜此刻所做,就像是把道狱给搬到太阳底下,让所有人都见到那些本该在黑暗里的污秽往事。 咒骂声渐弱,渐无,渐淡。 皇城前只剩下一道声音。 …… …… “证圣三十八年至四十一年,在这短短三年间,你与司主间的来往可谓是密不可分,而去年冬天你却让曹公公携带圣旨赶往沧州,在司主死后当众宣读他的罪状,随后就是抄家灭族让事情翻篇。” “您和席厉轩席司主的关系密切的最好证明,其一是证圣三十八年冬,裴今歌司主被赋闲之前,您与席厉轩有过一次会面。” “证圣三十九年春天,当监正之死在朝野间掀起狂澜,令您倍感困扰甚至焦头烂额的时候,席厉轩事前毫无预兆地决定归老,无论他为何做出这个决定,最终的受益者就是您。” “如今席厉轩已死,他留在这世上的血脉大概也都死绝,您凭何置身事外?” …… …… “还有吗?” 皇后娘娘的语气如旧淡然,听不出半点慌乱:“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今天天气如此美好,可以把事情都拿出来晒晒。” 她顿了顿,接着补了一句话:“剖腹自证着实意见是愚蠢到极点的事情,我为什么不阻止你说这些话?当然是因为我很乐意借你来为自己变得清清白白。” 皇城前的人们清楚地听到皇后的声音,沉默不再是压抑的。 谢应怜眯起眼睛。 皇后娘娘微微笑着,再是端庄大气不过,说道:“我和席厉轩的关系的确不错,因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要是连这都做不到,如何能让大秦变得更好呢?” 谢应怜没有说话。 皇后娘娘自嘲说道:“讲句犯忌讳的话,席厉轩作为巡天司的前司主,无论境界还是手段心智都近乎无可挑剔,活着的他远要比死去的他更具有价值,我若是能处理他的事情上来得更加理智,便该让他好好地活下来,而不是宣布他有罪,让他去死。” 话音落下,人群骤然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可这世间总归是要讲道理的,我想,像我这样不再年轻的人,能为年轻人做的最好事宜,是让这世界仍旧留有黑白的界线,不至于全是混成一团的灰色。” 皇后娘娘看着谢应怜,对世人说道:“这就是我让席厉轩去死的道理,你满意吗?” 听到这句话,皇城前再一次陷入沉默。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的沉默却是敬仰与感动。 那些年轻稚嫩的面孔已经在热泪盈眶。 叶依兰茫然地看着身旁的同龄人,不知所措。 她总觉得皇后的这些话里有不对劲的地方,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有种被海水淹没的窒息感觉,身体都在盛夏的阳光中生出强烈的寒意。 就在这时候,谢应怜伸出手,开始鼓掌。 “何必现在就给我掌声?” 皇后娘娘微笑说道:“我记得先前你对我的指控里,还有我和盈虚以及天命教勾结在一起这回事,反正今天都已经聊开了,那就把这事继续聊下去吧。” 谢应怜没有接话。 事已至此,她如何还能不知道现在的画面都在皇后的计算之中? 今天的她归根结底只有两个选择,当狗或者拒绝。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皇后所能接受的。 当她站在城门楼上的那一刻,结局便已注定是失败……除非她能跳出去,寻找到第三个选择,或许还有些许变化可言。 不久前站出来的官员们开始意识到今天这场变故,非但不能逼迫皇后娘娘后退,相反更是助长其气焰,失望之余开始焦虑,再而怀揣着最后的希望。 ——只要谢应怜兑现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拿出皇后娘娘与天命教存在的真实关系,那这件事就还有转机可言。 “看来我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嗯?” 皇后娘娘似是好奇。 谢应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我猜,我从卷宗上看到那些关于你和天命教勾结的证据会是初看极真,最终却会被证伪,是席厉轩对你的诬陷。” 皇后娘娘笑了笑,说道:“然后?” 谢应怜说道:“盈虚的死即将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在席厉轩的配合之下,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你把该做的手脚做到天衣无缝的程度。” 曹公公的面色早已不再苍白,变得红润起来,在旁嘲弄骂道:“满嘴胡言乱语,你到底是怎么敢站出来的,就抱着含血喷人这种愚蠢的想法吗?” 谢应怜根本不做理会,抬头望向天空,说道:“破局的方法只有一个。” 皇后娘娘笑容很是温和,说道:“请。” 谢应怜平静说道:“自尽。” 声音落处,皇城骤寂。 紧接着,惊恐声轰然响起。 人们清楚记得谢应怜为魔主带来的那句话,相信她在那句话的范畴之内,晨昏钟有理由再次响起。 混乱从皇城前的广场来到城门楼上,片刻前还在沉思如何对付皇后的官员们,再也无法维持住冷静和理智,面色瞬间苍白至极。 皇后娘娘敛去笑意,神情严肃,蹙眉说道:“你确定吗?” 谢应怜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自嘲说道:“原来连这个选择也在你的意料之内吗?” 皇后娘娘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神都大阵已经提前开启了吧。” 谢应怜的视线在那些慌乱难堪的朱紫公卿身上扫过,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说道:“如果我死后钟声不响,那他对这个世界的威胁不攻自破,要是钟声响起,神都大阵至少可以让你活下来,而他在敲响晨昏钟后的状态必然糟糕至极,更好被杀死。” 皇后娘娘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默认。 谢应怜望向她,安静片刻后,说道:“了不起,我之前始终对你把我看作与你相似的人抱有不以为然的想法,如今看来,你要比我了不起太多,毕竟我可没办法像你这样把一个人榨干,到物尽其用的境地。” 皇后娘娘摇头说道:“你误会了。” 谢应怜沉默不语。 路都已被堵死,这时的你该何去何从? 这是在场每一个人都在好奇的问题。 很快,谢应怜给出答案。 这一刻的她闭上双眼,不再去看这个世界,开始自尽。 皇后娘娘平静目送。 以真元震断心脉,湮灭识海,破碎神魂。 这是人世间最难阻止的自杀手段。 城门楼上不乏真正强者,但在这件事上仍旧无能为力。 下一刻的世界来了。 谢应怜没睁开眼。 天地无限死寂,人们紧张地观望着四面八方,清楚地听见胸膛的心跳声。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仍旧没有钟声隔世而至。 世界还是美好的。 阳光依旧温暖。 于是人们开始欢呼,开始痛骂脏话,开始大喊自己早就知道魔主就是在唬人。 在这热闹中,皇后娘娘的神情却变得无比凝重。 她死死地盯着谢应怜,面沉如水,找不出任何计成后的愉快。 “何必为此而死呢?” 一道叹息声响起,带着无奈的意味。 城门楼上的官员们愣了愣,兴奋与激动的红稍微淡了,因为他们竟找不出这道声音从何而来。 皇后娘娘面无表情。 谢应怜睁开眼,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我就是那种没有赌品到输了便要掀桌的人,难道您才知道吗?” 本该自尽死去的人,在此刻活了过来,引起一片沉寂。 谢应怜没有去看皇后,自顾自说道:“而且我很赞同一句话。” “什么话?” 那人问道。 谢应怜认真说道:“若无生死,故事怎美?” “很漂亮的一句话。” 顾濯看着谢应怜,摇头说道:“但不值得为这漂亮而死。” 然后他望向神情渐静的皇后,想了想,说道:“看来我的出现,不在你的预料中,是计划之外。” 皇后娘娘声音冰冷至极:“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但神都大阵与我心神相连,随时都能把你留在这里,你怕不怕?” 话音尚未落下,神都的上空便已泛起一层清光,与去年冬至日的时候竟已毫无区别。 当初天下诸宗与门阀为求攻破这座大阵,付出连惨重二字都无法完全形容的可怕代价,人们完全相信哪怕是身处巅峰的道主身在阵中也无法从容。 这种自信在下一刻被撕碎了。 “是吗?” 顾濯平静说着,忽有风起。 如瓷器般的清光生乱,就像是被某种事物穿过,而他的声音则是随之而消失,不在任何人的感知当中。 皇后娘娘怔住了。 不等她回过神,风已再起。 顾濯出现在世人眼中,与皇后相距不过两三步。 他看着她勉强维持着的冷静神情,温声说道:“看来现在你我可以好好聊聊了。” (本章完) 第310章 皮袍下的小 第310章 皮袍下的小 皇城内外,门楼上下,唯余寂静。 顾濯的身影在明媚阳光中,若隐若现,似真还虚。 他很有礼貌地等待着,静静地看着皇后娘娘,找不出半点着急的意味。 不知道过去多久后,城门楼上的沉默被打破了。 “你的出现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有想过你会来到我的眼中,在旁人看来你高深莫测至极,但我始终认为你是一个极无聊的人。” 皇后娘娘顿了顿,神情冷淡说道:“但我的确没想到能来去自如。” 接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嘲弄说道:“可是你居然打算和我聊天,还摆出这一脸温和慈祥的无趣模样,便不觉得自己愚蠢吗?” 顾濯听着也不生气,问道:“你想我出手杀你?” 皇后娘娘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强硬,说道:“你我本就只有生死之事。” 顾濯看着她,平静说道:“你害怕了。” 场间的寂静变得更加沉重,气氛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深处,令盛夏朝阳洒落的光芒如同虚假事物,无法带来任何的温暖。 很多人甚至紧张到忘记呼吸,处于渐重渐沉的极度恐惧当中,身体开始发冷发颤。 其中最为紧张的不是广场上的平民百姓,或者稚嫩的年轻人们,而是站在城门楼上的朱紫公卿,因为他们正身处深刻的绝望里,惘然想着连神都大阵都无法限制魔主,那自己还有什么活下来的可能存在呢? 是的,还有皇帝陛下。 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他们又怎会不懂? “害怕吗?” 皇后娘娘似乎真正冷静了下来,微笑说道:“死亡当然是值得恐惧的事情,然而它不是恐惧本身,便不值得让我恐惧。” 顾濯摇头说道:“可是你害怕失去。” 皇后娘娘笑容微僵,没来得及开口,又或者是她知道言语没有意义。 “谢应怜无法证明你和盈虚存在的关系。” 顾濯说道:“我可以。” 皇后娘娘敛没笑意,面无表情问道:“谁信?” 事实的确如此,人们听着顾濯所言,心中只觉得极度的荒唐,可笑至极。 就算如今重回百年前道门未与大秦开战的那段和平岁月,同样不会有人接受这句话,因为这是大秦的内政,容不得任何外人干涉! 这和事实已经没有关系。 这是一个帝国的底线所在。 广场上传来人们的狠毒咒骂声,内容无外乎都是你以为自己是谁,诸如此类。 站在最前方的叶依兰仰着头,看着顾濯的眼眸里满是担心。 就连谢应怜也无法理解。 她之所以指控皇后,归根结底是走投无路后的被迫选择。 这不该是顾濯的选择。 无论动手杀人,还是别的什么都好,总归要比这更为可行。 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个决定。 就在这时候,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说话那人应该是极为憔悴的,虚弱的,然而话音里流露出的那些癫狂笑意,却让人无法不望过去。 只是一眼,整个世界都陷入沉默了。 “我信。” 白浪行拾阶而上,来到城门楼,对天下人说出了这两个字。 …… …… 过往百年,白皇帝春秋鼎盛,境界更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人。 除非他自行萌生退位念想,否则这人世间谁有资格让他让位? 故而对政局稳定最为重要的继承人问题,从未出现在白皇帝治下的大秦中,他那屈指可数的子嗣在年幼启蒙时从母亲处接受的教育只有两个字——不争。 无论大皇子还是二皇子,都把不争二字铭刻在生命中,早早便决心在享受奢侈生活的途中寻觅美好,不愿与朝政扯上哪怕一丝的关系。 直到白浪行的出现,这位三皇子由于母亲早逝缘故,对自己诞生出极高的期望与要求,而在白皇帝的默许之下,他甚至远赴荒原以风雪磨砺自身,表现出相当明确的进取意味。 如果不是他在上届夏祭中败给顾濯,他的人生本不该是如今这般模样,更不该憔悴如斯。 以至于人们在长时间的沉默与震惊过后,才迟疑着确定他就是他。 是大秦的三皇子殿下。 “我信。” 白浪行重复说道,死死地盯着皇后的眼睛。 有人从错愕中醒过神来,试图开口怒斥他的愚蠢,质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然后意识到他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是谁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皇后沉默了。 顾濯说道:“看来我们可以继续了。” 白浪行转过身,眼神复杂至极地看着他,声音沙哑说道:“那就继续。” “你在甘叶寺当过尼姑,带发修行,师父是一名法号叫做渡海的僧人。” 顾濯看着皇后说道:“而这一切是盈虚的安排。” 皇后面不改色,维持着冷静。 早在那年春天时候,她就从顾濯口中听到过甘叶寺和渡海僧,判断是司主故意留在巡天司卷宗上的痕迹。 为此她就像谢应怜设想那般,在暗里翻阅过相关的卷宗,而当她未能发现相关的字眼后,又主动篡改或者说添加,留下自己与盈虚与天命教勾结的虚假记录。 之所以如此,为的是防备当时执掌巡天司大权的顾濯试图对付她……只是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顾濯竟然就是魔主本人。 曹公公睁大双眼,愤怒地看着白浪行,怒喝斥道:“像这样的胡言乱语,我随时都能说一大堆出来,你身为陛下最为看重的子嗣怎么能愚蠢到相信这种话啊?” 白浪行冷笑着看了他一眼,根本不去理会。 顾濯看着皇后说道:“盈虚把你送进神都后,你和挽衣的生父在意外中相爱,为此你请求盈虚放弃原定的计划,即把你送到白皇帝的身边,转而去和那位林公子成婚,但你同时也做出承诺自己依旧忠于天命教,最终盈虚同意了……” 皇后忽然说道:“这就是你要说的故事吗?” “是否有些过于无趣了?” 她嫣然一笑,问道:“同样的情节,你完全可以放在任何一个与陛下有着亲密关系的人身上,我以为你该证明的是我和天命教存在着怎样的利益勾结,如何里应外合欺上瞒下。” 顾濯自顾自说道:“很遗憾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你为那林公子诞下挽衣后,你却发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日复一日地变得虚假。” “然后呢?”谢应怜认真询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顾濯顿了顿,说道:“后来某天,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皇后笑容看似不改,眼神却已微变。 顾濯有些唏嘘,对谢应怜说道:“人死以后,她却在悲哀中讽刺地发现这个看似发自内心的选择,其实是一条被提前安排好的道路,而她偏偏在路的最后才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存在。” 皇城前一片死寂。 人们当然不愿相信话中所言,却无法不为此而紧张地沉默,下意识想要知道更多。 这理应是千百年后留在野史上的文字。 有人问道:“那人是谁?” 顾濯望向皇后,突然问道:“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皇后没有给出回答,漠然嘲讽说道:“这就是你要说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头,我未免有太多值得被怜悯的地方,甚至可以是一个神圣的复仇者。” “复仇是神圣的,但你用的手段却不是。” 顾濯平静说道:“泄露夏祭安全布置,出卖各种消息换取盈虚的信任,让天命教得以苟延残喘于世,再追寻到最开始借那场致使云梦泽重现于世的洪灾让自己上位,直至坐在御书房的那把椅子上。” 皇后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再继续说这些废话了,拿出证据,或者来杀死我。”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随意地打了个响指,让皇后的识海中浮现出某段过往。 那是他和司主于沧州决生死时所见的真实。 ——皇后从中看到司主望向自己的背影,流露出失望至极的眼神,于是明白了。 顾濯接下来说的话,唯有皇后一人得以听闻。 “盈虚的同意是真正的同意。” “当然,你可以指责盈虚和司主为至交好友,把你交付给他,便有承担相关责任的道理。” “我浪费这么多时间,和你聊这些话,主要是为自己的大徒弟稍微撇清一下关系,其次是想要告诉你一个事实。” “你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境界固然已经踏入得道,但不过是凭借丹药和各种外物的堆砌,与裴今歌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计,但很奇怪的是……你总是莫名其妙地偏执自信自负,永远以为自己必然是正确的。” “其实我不怎么讨厌这种自信,问题是,你的自信真的正确过吗?” “只要那年的你愿意亲口询问盈虚一句,都能守住过去的你所珍惜的东西。” …… …… 在世人看来,顾濯的沉默是哑口无言。 白浪行果然愚蠢到不配流淌皇帝陛下的血液,理应让皇后娘娘为白家诞下真正的血脉,如此才能让大秦迈入第三个千年。 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这些想法都被粉碎了。 “至于你要的证据。” 顾濯看着皇后,平静说道:“我先前去见了一面青霄月,让他得知过往年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按照他的能力想来很快就能证实这一切,就算你不择手段到杀死青霄月,白浪行也会依循这些线索追查下去,这也是我能让他站出来的原因。” 皇后一言不发。 顾濯说道:“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硬撑下去,但我不建议你这样做。” 皇后依旧沉默着。 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不再是明亮难以直视的。 就像是蒙上一层霜雾,变得肉眼可见的黯淡与沉寂,再也找不出过去的光泽。 顾濯静静看着她。 皇后忽然问道:“你以为你赢了吗?” 听到这句话,顾濯稍感失望,但不意外。 皇后抬头。 在阳光的映照下,她的面色竟然苍白到无法红暖,触目惊心。 很多人意识到顾濯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否则以皇后的冷硬心智,又怎会让自己流露出这种过往绝不会有的狼狈神情? “你想多了。” 顾濯看着皇后,说道:“你若不是差点被盈虚收为徒弟,或多或少能算是我的半个徒孙,根本就没资格让我在今天和你说这么多话。” 皇后的身体变得更为僵硬。 顾濯想了想,再说了一句实话。 “胜负这两个字,从来都不在你我之间。” 皇后盯着顾濯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眸里的温和与从容,忽然有种自己竭力隐藏的过往一切尽数暴露在天光下的强烈赤裸感。 明明盛夏,她却生出一种寒冷到极点的感觉,无论身体还是神魂都已无法动弹。 城门楼上有声音响起,那是平日里被她视作为废物的公卿们的怒斥声。 她听着这些话,仿佛从中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再次强硬开口。 “不管你说再多的话,再如何看似了不起,神都大阵在今天就是与我心神相连。” “我杀不死你,我没有办法把你留在这座城里,但你在乎的那些人呢?” “你在乎谢应怜,在乎求知,在乎这些白痴和蠢货,而我可以毁灭杀死你所在乎的这些人。” 皇后骄傲地昂起头,眼神再次绽放出光彩,说道:“你可以试试能不能阻止我,我很乐意听到晨昏钟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我依旧会是站着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充斥着刻意的平静。 不知为何,整座皇城在这一刻却陷入沉默。 片刻前的那些声音尽数离她远去。 皇后依旧骄傲着,不为所动。 她注视着道主的眼睛,像是即将要赢得一切。 哪怕胜利过后将会是毁灭。 数不尽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往常时候的敬畏与希望,只剩下诧异与惘然与难以置信。 一道叹息声响起。 “你为何还是这般愚蠢?连这些许体面都不肯要?” 顾濯皱起眉头,看着皇后说道:“还是你到现在也没发现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话音落下,皇后终于意识到有何不妥之处,身体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 顾濯看懂了,眼神怜悯地俯视着她,最后说道:“无论再过多久,白皇帝都不会在今天站出来,站在你的身旁。” (本章完) 第311章 帝国道门终相见 第311章 帝国道门终相见 场间一片死寂。 当顾濯说出这个事实后,谈话自然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 白皇帝始终不愿现身,这足以证明他对当下变故的态度甚至看法——如果皇后无法凭借自己解决这个问题,那就这样吧。 是的,这就是所有在场朝臣的共同看法。 纵是夫妻如何,恩爱又如何,与那些真正重要的事物相比起来,终究都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舍弃的,更何况夫妻也不见得恩爱。 很多人的目光落在白浪行的身上,无法抑制地生出一个强烈的想法。 这些年来,皇帝陛下固然在诸多事宜上给予娘娘恩典,甚至让她坐在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上,但始终不曾让她留下血脉。 过去没有人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觉得皇帝陛下必将要让这人间长治久安,无心于此。 如今看来,或许是因为陛下本人不愿意。 皇后的眼神再无颜色。 顾濯不再看她,转过身,对谢应怜说道:“离开这里吧。” 谢应怜道了声好。 然后她仰起头,眼神明亮有若星辰,认真问道:“我该去何处追随您?” 顾濯说道:“等你哪天做到不真心实意地杀死求知的时候吧。” 谢应怜面沉如水,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本该在养病不出的宰相大人,在诸多官员的拥护之下来到城门楼。 这位老人先是沉默着朝顾濯行了一礼,再是转身望向面色苍白的皇后,在叹息中认真说道:“下面的小孩子们都已经等这么久了,今天是夏祭,太阳可毒着呢,别人又不是来看我们这群老东西的,现在这样不太合适吧?” 话里看似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该做已做尽。 没有阻止谢应怜离开。 对顾濯以礼相待。 唯独直面皇后。 皇后如何能不明白宰相的意思。 在片刻的短暂沉默过后,她好似往常那般试图翘起唇角,流露出一抹得体的令人心折的笑容,却发现连这种娴熟至极的事情都无法做到。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艰难,声音微微沙哑说道:“是不合适。” “那就好。” 宰相转过身,望向不远处面色惨白的曹公公,吩咐道:“皇后娘娘今日凤体不适,麻烦公公将其送回寝宫,今年夏祭由本官代劳操持便可。” 曹公公无比愤怒地盯着老宰相。 如今你大义凛然地站出来,便以为自己真的干干净净吗? 他作为皇后的心腹,如何能不知道今日针对谢应怜发生的一切布置,事前都曾经过宰相的同意? 就在他试图鱼死网破的前一刻,皇后终于打起精神,清醒过来。 “该走了。” 听到这句话后,曹公公骤然失去所有力气,摔倒在地,失魂落魄。 宰相面无表情说道:“去帮一下忙。” 皇后没有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她很清楚,这是自己留住最后体面的唯一机会。 只是当人们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好似在瞬息之间消瘦下去的面容,想着她不久前风华绝代的明艳颜容,想着她不久前其实高高在上的事实,渐渐不敢相信此刻这虚弱到连妆容都无法掩饰的人……居然是皇后娘娘,又哪里能从她的决定中感受到体面二字的存在? 那些目光渐生怜悯,渐生同情,让皇后的身体再次变得僵硬起来。 她无由来地多出许多怒火,觉得这些怜悯和同情着实可笑,想要寒声训斥这些愚蠢的白痴。 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闭上双眼片刻,沉默地接受所有这些,离开。 在离开途中,与顾濯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突然问道:“被迫亲手沾惹这些凡尘俗事,难道你就没有哪怕一丝厌恶和无聊的感觉吗?” 顾濯对她的态度从来是无所谓,想了想,说道:“还好。” 皇后娘娘沉默片刻后,忽而笑出声来,自嘲说道:“真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远去。 人们知道,冷宫或许就是她往后余生的归宿所在。 只不过没有人明白,为何皇后最后要说出那么四个字,其中意思到底何如。 就连顾濯也没全听懂。 …… …… 夏祭如常进行,叶依兰的名字被高声唱出。 人们在短暂的沉寂过后,开始给予掌声。 掌声稀疏,不似雷鸣,分明还沉浸在魔主带来的复杂情绪中。 叶依兰非但没有感到失望与失落,眼神更是明亮至极。 她高仰着头,凝视着顾濯于千万目光里身影化虚,如渺沧海于一粟,倏不可见。 飘飘然仿若登仙而去。 叶依兰握住藏在衣袖的拳头,胸中骤生满襟豪情,无比骄傲以及忏悔地想着:自己居然不相信师兄会站出来,而是指望获得外人的认可,这到底是何等程度的愚蠢啊? 小姑娘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抬手挽起脸庞两侧的发丝,让阳光再无遮挡地洒落在青春无敌的颜容上,就像是芙蓉遭逢雨洗后那般璀璨新生。 她头也不回,对身后同辈中人与城门楼上的长辈,纵声喊道:“今次夏祭头名将会是我,是长洲书院的囊中物,就像四年前那样!” 于是。 夏祭正式开始。 …… …… 离开只在瞬息间,顾濯没能听到那句话,然而他从未怀疑过叶依兰。 那年春天,小姑娘曾经被他指点过修行路,便没有不如人的道理。 除非叶依兰的对手是余笙这般人。 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重走旧时路的老人? 今年夏祭的结局早已注定。 当顾濯的意识回到白帝山之时,晨光已经完全升起。 那片湖泊倒映着盛夏的朝阳,为山风所碎的水面,远望仿佛数万片金叶子,醉人心神。 画面如昨美丽。 石屋前的气氛却无比凝重,寒冷如万年玄冰,不为烈日所融化。 直抵穹苍,有着万种瑰丽颜色的光柱依旧真实地存在着,是天与地间唯一的桥梁。 太监首领看着裴今歌。 裴今歌负手身后,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座似琉璃若彩虹般的天地之桥上,把那身在桥上的行人看成风景,久久不愿回眸。 余笙不在此间。 不久前,她理所当然地问了问食材放在什么地方,然后独自回到石屋里头准备早饭。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这种从容当然会让人感到明显的不适。 只不过考虑到余笙的真实身份,在场众人在简单的沉思过后,从善如流地决定视若无睹,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炊烟微作,阳光炽烈。 太监首领终于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缓声说道:“裴司主,您现在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没有回头,说道:“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事情。” 太监首领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说道:“至少你需要给我一个和平的理由。” 裴今歌自嘲说道:“我当然也想给你这理由,但这可轮不到我来决定。” 太监首领沉默半响,忽然说道:“先前你没有否认我对你的称呼。” 裴今歌笑了笑,笑容平静而淡然,说道:“巡天司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所在,裴司主这个称呼跟了我差不多一百年,哪有容易忘记的?” 太监首领说道:“我相信陛下也很怀念您在时的巡天司。” 话是真话,真心话。作为白皇帝唯一的近臣,他所拥有的权力远远超出绝大多数人的想象范畴,如何能看不清楚如今巡天司的堕落处境? 裴今歌遽然敛去笑意。 “但你知道的……” 她转过身,与太监首领冷漠对视,说道:“我很烦皇后。” 太监首领沉默不语。 对那些生活在朱红宫墙内的人们来说,在御书房外的那次对峙过后,这早已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 裴今歌似笑非笑说道:“很不巧,这个我现在最烦的人偏偏大权在握,等什么时候她被废了……” 话音戛然而止。 “那你已经等到了。” 顾濯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就在今天。” 裴今歌愣住了。 太监首领也呆住了。 当这句话飘到石屋那边,就连余笙也怔了怔。 顾濯飘到裴今歌身旁,说道:“刚才我去了一趟神都,因为谢应怜和求知的缘故,和她稍微聊了几句。” 裴今歌不知道怎么理解自己听到的这句话,问道:“然后呢?” 顾濯说道:“过程稍微有些不愉快。” 太监首领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 裴今歌笑了起来,说道:“但皇后最后听了你的意见,接受自己被废的事实?” “嗯。” 顾濯说道。 长时间的沉默。 裴今歌很久没有说话,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大概是陷在旧日的回忆中。 她太清楚自己这位曾经的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在顾濯漫不经心与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必然存在着惊心动魄的变故。 “就不对你说谢谢了。” 裴今歌偏过头,望向神都方向,说道:“反正你也不是为了我。” 顾濯看着她摇头说道:“是我该对你说谢谢。” 结合先前不久前的那些话,这其中的意思已经清楚。 本已准备动手的太监首领眼神微变,停了下来。 裴今歌如何能不明白? 她微笑问道:“这算是你给我的谢礼吗?” “是,但不是全部。” 顾濯想了想,说道:“毕竟这一路走过来,我欠你良多。” 裴今歌没有说话,望向炊烟还在的石屋,忽然想到自己的厨艺在过去那些天里有着难以想象的精进,莫名觉得很有意思。 “奇怪。” 她不看他,挑眉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欠过我?” 石屋里,余笙看了那头的两人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顾濯心想这话未免太硬了些。 裴今歌望向太监首领,神色不变说道:“看来我没有理由推卸属于自己的责任了。” 太监首领从善如流,向她行了一礼,语气真挚说道:“我很高兴裴司主愿意回到熟悉的位置上。” “不用高兴太早。” 裴今歌说道:“免得待会儿你激动不起来了。” 太监首领愣了愣,然后隐约意识到话中所指,神情变得难以置信,震惊问道:“难道你可以破境羽化了?!” “要不然呢?” 裴今歌似是漫不经心说道:“我不破境,从来是因为我不愿意破。” 声音落处,很多人在短暂的震撼过后,都想到了同个问题。 ——为何不愿破? 这些人的目光纷纷汇聚在顾濯身上。 裴今歌亦然如此。 她对太监首领说道:“我可没有信心战胜魔主。” 没有谁是白痴,都还记得片刻前的谈话,那就不可能听不出言外之意。 然而不管是太监首领还是别的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裴今歌为什么如此回护顾濯,只能认为这其实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我明白了。” 太监首领没有纠结太长时间,以莫大的冷静与理智接受这个事实,说道:“魔主的确是唯有陛下才能战胜的存在。” 裴今歌十分满意。 但她没有笑,平静地走到顾濯身前,直接说道:“别死。”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今歌说道:“下次再见的时候,与你说话的就是我的刀了。” 不等听到那一声好,她已转身离去,站在太监首领的前方。 顾濯目送。 当他转身走向石屋的时候,后方那道早已熟悉的气息开始变化,是破境。 余笙站在门前,问道:“喝碗粥?” 顾濯说道:“等会儿吧。” “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道接天连地的光柱上,平静说道:“否则于心不安。” 余笙走到顾濯身前,为他简单整理了下衣襟,说道:“早去早回。” “嗯。” 顾濯张开手,轻轻地抱了抱自己的妻子。 裴今歌静静地看着这幕画面。 就像那天站在远处的余笙。 忽有风起。 顾濯的身影就此被吹散。 留下些许余温。 阳光正好。 …… …… 云梦泽深处,那座破道观。 白皇帝背负双手,面朝血枫,眼神淡漠。 在他身旁,漂浮着无数玄黑色的残破石块。 那是天道印与山河盘的尸骸。 仿佛深渊,一切光芒尽数被这些幽冷的黑石所吞没。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白皇帝伸出手,感受着自后方飘来的远风。 片刻后,他转身望向顾濯,说道:“好久不见。” (本章完) 第312章 相看两不厌 第312章 相看两不厌 “去年不才见过一面吗?” 顾濯随意说道,行至白皇帝身旁,目光落在那株血枫上。 他的眼眸里流露出些许怀念,但不多,意外占据绝大部分。 ——那次东南游的后半段,裴今歌曾经告诉过他,余笙拔刀将这道观斩做千千万万片。 白皇帝微微摇头,说道:“终究是不一样的。” “也对。” 顾濯说道:“那时候我没有闲心与你正常谈话,而你想来也和我抱着同样的心情。” 白皇帝问道:“你我像今天这样的会面,大概要追溯到多少年前?” 与寒暄听不出什么区别的话语,蕴藏着岁月的厚重,甚至是这个世界的走向。 “在你登上帝位后的第七天。” 顾濯的记性很好,回忆片刻,说道:“那天天气很糟糕,雨夹雪下个不停,冷得让人心烦。” 白皇帝说道:“如今阳光明媚。” 顾濯伸出手,看着五指被如墨般的黑暗淹没,说道:“但你似乎更喜欢当年的阴冷。” 天道印和山河盘的尸骸漂浮在道观四周。 无数看似简单的无形线条,以那些大小不一的玄黑石块为根基,相互勾勒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座实则复杂至极类似于阵法的事物。 破道观早已漆黑一片,与深渊无区别。 有颜色者不过那株如血红枫。 直到顾濯的出现,方有微弱天光透过万顷湖水,洒落此间。 散落在道观内各处的数十根蜡烛,静悄悄地亮了,发出黯淡的灯火,就像是无垠宇宙中的星辰。 “是吗?” 白皇帝想了想,说道:“比起喜欢这两个字,习惯或许是一种更为准确的形容。” 顾濯说道:“也对。” 白皇帝话锋忽转,问道:“山上那座阵法你如何看?” 顾濯说道:“若无我,阵不成。” 话里不着一字,尽显从容骄傲。 白皇帝平静说道:“道门千年,本就无出你其右者。” 顾濯心想我该说谢谢你的称赞吗? 白皇帝的声音带着些许感慨。 “我依旧不相信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全由天意主宰,但不得不承认,再如何穷尽心力推演到极致的精妙算计,终究不如天算。” 他顿了顿,补了句话:“甚至不如这天公的随手一拨弄。” 顾濯沉默片刻后,问道:“这是你何时生出的想法?” 白皇帝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只在咫尺之间,不过数步而已。 破道观内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皇帝说出那个答案。 “从玄都之上,当年的你死去那一刻。” 遥远的它方传来轰隆声。 落在此间已经隐约。 那是雷鸣。 …… …… “在你死时,我就该死。” 白皇帝抬起头,目光穿过那株红枫破开的屋檐望向被湖水掩映的天穹,说道:“同归于尽是我认为最为合理的结局。” 顾濯看着他问道:“何不相信是向死而生的道理?” 白皇帝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都是有道理的看法。 然而身处的立场和角度不同,看到的画面便无法相同,对同个问题的看法太容易天差地别。 “我从未得知过你藏身于白帝山上,那座阵法之所以被建立起来,为的是验证我的一个想法,而你却适逢其会地替我补上最难的缺口。” 顾濯说道:“不用客气。” 白皇帝笑了笑,笑容很是随和,说道:“还是要谢谢。” 顾濯的目光再次落在道观内。 但他没有着急掀开那个最重要的话题,而是把神都今天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重点当然是在皇后的身上。 “你想知道她在我眼中到底是怎样的?” 白皇帝的声音不见变化,仿佛被落尽颜面的不是自己的妻子。 顾濯说道:“多少有些好奇。” 白皇帝笑着说道:“这也是林挽衣那个小姑娘的问题。” 顾濯不意外,说道:“挽衣听到的是真相?” 白皇帝反问道:“这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必要吗?” “她的能力是真实的,可以为我处理那些无趣无聊的重复事情,让我不必再无意义地浪费时间,还能为我的漫长修行岁月带来些许别样的乐趣。” “这完全足以成为她存在下去的价值。” “对你我而言,她所拥有的那些想法重要吗?从来都不重要,既然如此,那就都是无所谓的闲杂小事。” 白皇帝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唠叨的人。 放眼世间,有资格让他如此闲话者,不过顾濯与余笙而已。 顾濯忽然说道:“我明白她最后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了。” 白皇帝静待下文。 离开神都时,皇后曾对顾濯说过两句话,大意是难道你对沾染这些凡俗世事就没有一点的不耐烦吗? 而在得到答案后,她自嘲而笑,留下四个字。 ——真有意思。 “我在入世。” 顾濯看着白皇帝感慨说道:“而你却在出世。” 白皇帝沉默不语。 随顾濯而至的清风缭绕在破道观,仍旧温柔,不见锋芒。 直到他问出下一句话。 “你要放弃自己在这百年间的执着,从此不再多看人间一眼,去成仙吗?” …… …… “那归来的你又是在作何想法?你有过无数次专心修道不理纷扰世事的机会,但你终究还是要站出来,如果说皇姐的生死源自于你所无法抛下的强烈责任感,林挽衣和楚珺这样的小姑娘又该作何解释……” 听不出急切,与愤怒无关。 更不是被戳到痛处。 白皇帝的语气如旧平和,仿若晚春时微醺的午风。 他静静地看着顾濯,说道:“这不是过去的你会做出来的选择,你何以这般眷恋人间?” 顾濯没有对此给出任何的解释,尽管那个答案很简单。 就像白皇帝也不会因为他的疑问,就把全盘计划尽数托出。 是的,这场谈话至此为止都是真诚的,谁也没有在欺骗着谁,但这不代表没有回避和沉默的余地。 “你的时间不多了。” 白皇帝看着顾濯,说道:“聊些真正有意义的吧。” 顾濯道了声好。 白皇帝问道:“你觉得天道为何物?” 顾濯轻声说道:“天道宗对此有着详尽的推断与看法,相关的道藏你在这百年间理应翻阅过无数次,也许比我还要来得更为熟悉,而白帝山上那个见不得半点天光的忌讳,同样为你所知,你理应有自己的看法。” 白皇帝安静片刻后,说道:“我的看法很简单,如若活物。” 顾濯叹息说道:“是啊。” 白皇帝说道:“死而复生的感觉怎样?” “其实还不错。” 顾濯眼里流露出些许情绪,带着憾意说道:“只不过想到云梦泽因我而重现人间,数十万近百万人在洪水中被迫流离失所,便无法为此而感到愉快。” 白皇帝平静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何选择,最终都会牵扯到千万人的性命。” 顾濯说道:“那是另一回事了。”白皇帝伸出手,摘下洒落至此的一缕天光,于指尖缠绕把玩。 “你喜欢我皇姐?”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这句话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但我既然是她的弟弟,总归是要问问你的,而且……” “嗯?” “对我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顾濯偏过头望向白皇帝。 在片刻间,他想到无数个可能的存在,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可能只是可能,并非事实。 那就不值得追根究底。 白皇帝与他对视,问道:“你还能再活一次吗?” “大概是不行了。” 顾濯说道:“你想重来一遍?” 白皇帝说道:“难免抱有这样的念想。” “也对。”顾濯笑着说道:“否则皇后也不会对你抱有那样的看法?” 白皇帝微笑说道:“如果真有那天,我将会让自己淹没在人海里,变成寻常无奇的一滴水。” 顾濯问道:“多年以后,再在世人的目光中举天光而飞升?” 白皇帝说道:“又或许是不为人知地度过余生。” “这都是很好的设想。” 顾濯安静片刻,遗憾说道:“很可惜,当年的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白皇帝眼神微变,想到一种可能。 瞬息之间,百年前的旧景色再次映入他眼中。 …… …… 极高处的天空被真实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万万顷水从天而降,根本无法用暴雨这两个字来形容,更像是天河倾塌,又或大海崩落。 海水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撞碎铅云,没入群山,席卷万物。 无数建筑就此被毁于一旦,身在其中的修行者死伤无数,人们惊恐地呼喊着求救着,然后在这灭世之灾前被海水拍成肉泥。 白皇帝站在万丈空中。 雨水早已打湿他的面庞,寒意来得越发渗人,冻杀骨髓。 他的目光穿过无数的水珠织成的帘幕,望向那个身着道袍的年轻人,落入眼中的唯有平静与坚定。 就在下一刻,晨昏钟声响彻群山。 天河倒流,大海复归。 人间安然无事。 那是晨昏钟的第一次响起。 …… …… 白皇帝从回忆中醒来。 顾濯依旧还在,没有离去。 “就谈到这里吧。” 白皇帝松开手,让黯淡天光在指尖如散开,对他说道:“你该走了。” 顾濯说道:“还有几句话的时间。” 白皇帝说道:“问吧。” 若非心中还有疑问,何必留下? “去年冬至那天我听到的话。”顾濯看着他问道:“是你自证圣年间处心积虑而来的想法吗?” 白皇帝笑了起来,说道:“难道不像吗?” 顾濯诚实说道:“当我发现你站在这座破道观的前一刻,我都相信着,那就是你真正想要做成的事情。” 白皇帝说道:“那自然就是真的。” 顾濯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已经没有意义。 白皇帝伸出手,随意握住旁边一枚黑石,将其碾为粉尘。 只是片刻,他便确定某个事实,说道:“你果然还是没去玄都。” 顾濯忽然沉默了。 白皇帝如何还能不懂,看着他满是感慨地笑了笑,说道:“原来这世间并非没有让你望而却步的事物。” 顾濯想着前天与余笙相见时的画面,想着林挽衣的那句娶我,摇头说道:“其实有很多,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多,不是一般的麻烦。” 白皇帝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很是意外。 “我该走了,不然她给我做的早饭会凉的,那不好吃。” 顾濯看着破道观里的数十蜡烛与红枫,回忆起风雪刺痛面颊的感觉,最后说道:“既然你是大秦的皇帝,那就不要忘记荒原。”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他的身影便已消散,不复存在。 风渐息。 白皇帝沉默不语。 最后那句话到底是警告,还是提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思考中清醒过来,继续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就像不久前顾濯说过的那般,道门自战败以后,确有数之不尽的古老道藏被送进神都,为他所得所阅再所思,而思有所得。 身在此间,以当年穷尽道门之力留下的这枚道场碎片作为明镜,可以印证他这百年间所得。 …… …… 白帝山上一片安静。 裴今歌没有为顾濯留下道别的机会,早已离去。 与她一并离开的还有太监首领。 随着顾濯的真正归来,天与地间那一道光柱在风中消逝,仿佛从未存在过。 千千万万道历经半年时间,铭刻在大地上的阵纹在这一刻尽数过载,紧接着布阵的道法材料无法承受随之而来的庞大压力,开始燃烧,沦为灰烬。 阳光笼罩下,那些火焰有万般不同的颜色,宛如无数盏琉璃灯。 顾濯走过灯火,回到那间石屋。 他没有隐瞒的意思,对余笙简单说了一遍事情。 余笙听得很随意,与认真没有关系。 在途中,她甚至为顾濯敲碎了个咸鸭蛋,放进粥里。 “话都说完了吗?”余笙问道。 “嗯。” 顾濯接过那碗白粥,看着颜色鲜艳的蛋黄,很有食欲。 余笙轻轻点头,又再问道:“接下来,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这句话她问得很认真。 顾濯沉思片刻后,说道:“没有了,第一个问题我也解开了。” 是的,天问在他心中已有答案。 神游天地,虽未穷四海而尽八荒,但也足够他为自己找到那个命中的答案。 就在白皇帝问他何以眷恋人间的那一刻。 十分简单的一句话。 ——相看两不厌,仅此而已。 余笙很满意,唇角微翘,说道:“尝尝我的手艺。” 顾濯端起那碗粥,坐在门前,迎着盛夏的阳光开始吃早饭。 与寻常找不出什么区别。 若非余笙接下来说出的那些话。 “吃完,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我记得……以前你对我说过一个词儿。” “嗯,就是蜜月。” (本章完) 第313章 春光无限好 第313章 春光无限好 阳光明媚,山风也暖。 余笙的声音很随意,就像是在问顾濯这粥好不好吃,不喜欢我再给你做别的东西吃吧。 顾濯安静片刻,十分认真地尝了一口那个色泽诱人的咸鸭蛋,感受着味道在舌尖轻轻绽放开来,道了声好。 然后他发现这似乎有些冷漠,端着粥碗转身望向坐在窗畔的余笙,看着那侧放在胸前的蓬松麻辫被阳光染成金色,仿佛油画里的事物。 他看着她问道:“去哪儿?” “都可以。” 余笙微仰着头,凝望着天边的云,没有看他。 顾濯想了想,说道:“那就先从我们熟悉的路开始?” 余笙似是来了兴趣,歪着脑袋望向他,说道:“南齐的那些画舫还在吗?” 画舫上有悦耳的丝竹之音。 还有许多穿着单薄舞裙的漂亮姑娘。 以及那彻夜不休的灯火与笙歌。 顾濯心想这的确不太适合故地重游。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神情诚恳说道:“其实我指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片沙滩。” 余笙微微一怔,眼里满是意外,问道:“你何时有了去看鸟屎的爱好?” …… …… 在白帝山的另一面,裴今歌临崖而立。 阳光落在她的颜容上,没有带来太多明媚的温暖感觉,眉眼间依旧是冷淡与疏离。 站在远处的太监首领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很难不生出怀疑的情绪。 只是想到如今的裴今歌已然成就羽化之境,不再是过去那个和他同境界的晚辈,所有的这些情绪便只能被埋没在内心最深处。 然而再如何隐藏,太监首领依旧忍不住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 无论四年前还是如今,大秦依旧如日中天,是整个人间毋庸置疑的统治者。 与之相比,观主死后的道门已经孱弱到极点,只要皇帝陛下说出那句话,如清净观和太始宫随时都能被大秦的铁骑碾压为尘埃。 在羽化众人近乎尽数死去的现在,修行者对世间局势的影响被降低到从未有过的低点,从这个来看,大秦对世间的统治力甚至更上一层楼。 这些都是事实。 太监首领再是清楚不过。 但他却毫无道理地生出一种……所有的这些繁着锦都是假象,大厦倾倒或许就在下一刻的强烈预感,而这种感觉的源头无疑是顾濯。 讽刺的是,大秦这个帝国里最重要的那些大人物们,却在不留余力地保护他。 裴今歌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我要走了。” 太监首领醒过神来,意识到长公主殿下和顾濯已经离开白帝山,来到她的身旁,恭敬问道:“您要去哪?” 裴今歌说道:“神都。” 太监首领很喜欢这个回答,神色不变,说道:“您想见皇帝陛下?” “是,但不止如此。” 裴今歌望向神都的方向,说道:“我准备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顺便见见她。” 太监首领沉默片刻,问道:“皇后?” “要不然呢?” 裴今歌微笑说道:“我站在这里想了这么久,还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些年来到底在为什么辛苦为什么忙,那不就只有当面问清楚了吗?” …… …… 大秦南方的夏天向来酷热,绝大部分地区便如身处铜炉中受火炙烤,就连晚风也带着抹不去的燥意,才下眉头,又至心间。 在这烦嚣世间里生活,人们很难不喜欢带来凉意的水,无论云梦泽还是东海或南海,夹杂着咸味的海风总归是要来得更加清爽吧? 离开白帝山后,顾濯和余笙坐上马车开始一路向东,迎着愈发毒辣的阳光或者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听着沿途的蝉鸣与入夜后的蟋蟀声……时光渐慢,渐温柔。 在最初的那些天里,两人的话其实也不多,毕竟都是习惯安静的性情。 不过余笙有了新的爱好——画画。 途中偶遇好风景时,她总是会让马车停下来,指使着顾濯如何成为一个合适的画中人,而这往往就是一个午后甚至更多的时光。 入夜后,顾濯则是入山下河摘来野菜与新鲜的鱼儿,无论做什么都很好吃。 如今的他已经解开三问中的第一问,不再是那个孱弱与普通人无异的绝代魔头,而是一位在事实上再次步入归一境的真正意义上的强者。 很可惜的是,他依旧没能再次听到过往的那些声音,好在他总是能在某些时刻感知到它们的存在,比如那头的山菜生长得更好,有菌菇被埋在这里,以及……那些总是主动上钩的鱼儿——余笙现在已经彻底放弃钓鱼这项爱好。 这趟旅途的伙食如此美好,与万物的无声相助有着离不开的关系。 只有一件事让顾濯稍感无奈。 当他和余笙并肩而坐,说着那些或有或无的闲话时,总有那么几缕风不愿停息,月色也偷偷地透过层云,洒落在马车旁。 “还有几天的路程?” “后天。” “这路太难走,明天得要弃了马车。” “我也没想到一百多年过去,还是没有太多的区别,几乎一样的荒芜。” “说明当初的我确实了不少心思挑选。” 余笙的嗓音清淡如水。 顾濯想了想,换了个话头,说道:“无忧山真的很不错,无论是当年能找到我和你,还是沧州城里的北斗注死剑阵,还有求知。” 余笙有些好奇,问道:“夏祭谁赢了?” 顾濯心想这未免有些太跳跃。 “当然是叶依兰。” 他以客观语气阐述道:“我亲自指点过的人。” 余笙忽然说道:“求知的确难得可贵。” 顾濯说道:“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确很少。” “是啊。” 余笙仰起头,望向隐在云中的月色,似是感慨说道:“而且除了求知,其余恰好都是姑娘家呢。” 顾濯不说话了。 余笙起身,往车厢走去,声音微冷说道:“我要休息了。” 顾濯心想这是第几天了? 白帝山上重逢以来,两人至今还是没能同床共枕。 他对此虽无太多执念,但也难免有些怨念,以及想念。 顾濯是这样想的。 坐在马车里,与他仅有一块木板之隔的余笙,也是这么想的。 …… …… 步入南齐的地界后,顾濯和余笙弃了马车,心血来潮地绕路去了一趟琅琊山。 秀湖真人死得太过干净,无论生前还是身后名都没有和天命教扯上关系,那些曾经请他指点过迷津的达官贵人们自然不需要避讳,甚至还让他留在琅琊山上的事物被保存得极好。 顾濯得知此事,再是高兴不过。 余笙不明白他何至于此。 直到她站在树上,看着自己的丈夫以功法掩盖身影,潜入其中提着四大壶梨雪走出来的时候,她再也无法从容平静,嘴角轻微抽搐,忍不住说了句话。 “道门蒙羞。” “反正这事只有你知道。” 顾濯无所谓说道:“要是被第三个人知道,那才是道门与帝国同蒙羞,不过到那时候也不算蒙羞了吧?” 余笙不想说话,哪怕事实的确如此。 当某件事同时不愿被道门和大秦提起时,那这件事只能是从未真实发生过。 即便最为鼎盛时的禅宗,都不可能做出同时挑衅道门和大秦的决定,更何况还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 当天夜里,两人寻了处崖畔,与清风明月共饮酒。 饮至最后,他们的肩膀偶尔贴近,偶尔轻撞,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分开,就此相依至天明时分。 第二天午后出发,顾濯和余笙决定不再行于山野间,久违地步入一座城池。 南齐太平与积弱皆久,民风早已阴柔,一心只愿被妥善安放处置,免去流离苦。 在这样的平民百姓里头,很难生出太过关心家国大事的人,哪怕偶尔跳出来几个异端在酒楼上高谈阔论,终究还是要在无人理会中垂头丧气,就此弃了念想。 对那些达官贵人而言,生活在这样的国度里,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比之百年前还要不堪。” 余笙走在街上,看着来往行人,确定大秦绝无可能被这样的国家击败。 位处北地的燕国自然不可能如此作态,但想来也无法好上太多,都已经被打断了脊梁。 至于那些连名字都懒得被大秦朝堂诸公提起的等闲小国,三千玄甲重骑足以横扫其国都,又何必多加在意?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没有说话。 如今人间,唯一颠覆大秦统治的可能,不过荒人而已。 在城中吃过午饭后,顾濯和余笙没有着急离开,听了会儿说书先生。 惊堂木落下,随之而来的是今年夏祭的故事,叶依兰的风姿被说书人渲染得绝无仅有,直教人为之心折。 不管顾濯还是余笙都听得很有兴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客们对此却是兴致寥寥,根本不给反应,其中还有人喝了几声倒彩,那位说书先生无可奈何,只能再把去年的老故事拎出来,让听不腻的人听他说腻的故事。 “你什么想法?” 余笙问道。 顾濯叹息说道:“有些尴尬。” 余笙很是感慨,说道:“只是有些吗?我还以为你会十分羞愧抢小姑娘的风头。” 是的,那位说书先生的故事不是什么,就是去年的未央宫之变。 归来的道主在这个故事中,有着比白皇帝更盛的风头。 在故事结束前一刻,余笙牵起顾濯的手,走出酒楼。 “不听完吗?” “有什么好听的?” “也对,听着总归是来得奇怪。” “不,我只是想到你就在我身边,所以懒得听而已。” “……” “我的意思是,世间哪有你这般白痴?” “怎么就白痴了?” “舍了飞升,险些丧命,就为了一个生得漂亮的女人,这还不蠢吗?”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顾濯的话没能说完。 余笙不看他,轻描淡写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是一直以来的事实,不是被你这愚蠢感动后产生的错乱幻觉。” …… …… 那句话说得很硬,甚至有些冷,顾濯却听得开心。 更让他感到高兴和震惊的是,当年两人约战的那片沙滩,如今不再布满鸟屎与残木与垃圾,彻底改头换面。 如果不是两人再三确定没有问题,远方的画面与过往记忆里完全嵌合,很难相信落入眼中的碧海银沙与浅水小楼,便是当年旧地。 在询问过后,顾濯得知那些座落在浅水之上的十余幢二层小楼看似没有名字,其实都归属同一位富商,特意用来招待某些尊贵的客人,不招待外客。 于是两人很顺利地住了进去,是最好的那一幢,临海背山,尤为清净。 原因十分简单。 归一境真的很了不起。 …… …… 推开窗门,望向夕阳映照下的东海,凉爽的晚风送来惬意。 红日在天空抹出美丽的晚霞,云层仿佛正在燃烧,灿烂的令人动容。 房间里一片安静。 顾濯吩咐过不让人打扰,又在小楼外面布置过阵法,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 余笙坐在椅子上,静静望着窗外远方。 顾濯问道:“要喝酒吗?” 梨雪的味道很不错,两人都很喜欢,可惜酿酒的老者早已死去。 “不喝。” 余笙微仰着头,眼眸被晚霞映得格外明亮,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很久了。” 顾濯不解,问道:“什么事?” 听到这句话,余笙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顾濯以为听不到答案时,她终于开口了,带着抑制不住的羞恼。 “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和我做夫妻间该做的事情?” “啊?” 顾濯怔住了。 余笙还是不看他,死死地盯着即将入海的太阳。 顾濯才发现她的双颊早已通红,就像是熟透的苹果,很想让人咬上一口。 他心想,我一直以为是你不愿意,哪里知道你其实是这样想的?要不然我何必特意去一趟琅琊山偷酒,不还是为了让你我敞开心怀吗? 这句话当然不可能被付诸于口。 顾濯什么都没说,轻轻地抱住了余笙。 然后。 风中传来轻微的声响,听着却不像是虫鸣。 暮色忽而被海水映入楼内。 照出曼妙身姿。 与那满室春光。 明明晚夏,却成初春。 (本章完) 第314章 不愿近黄昏 第314章 不愿近黄昏 “什么时辰了?” “还没天亮。” “渴。” “我去替你倒杯水。” “嗯。” 余笙不想睁开眼,身上有些粘乎,那是汗水留下的痕迹。 听着远去又再靠近的脚步声,她动作不太利落地用薄被裹住身体,坐起来接过那杯水,一饮而尽。 冰水自咽喉入腹中,给她的感觉再是怡人不过,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淡了些许。 但她依旧半闭着眼睛,声音微沙问道:“你醒的这么早?” 顾濯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只是轻轻地抱着你,看着你,什么都没做。” “难怪……” 余笙的指尖粘着汗渍的肌肤,落在微湿的黑发上,挑起其中几绺。 话未说尽,但她的不满已然明显,不需要再用言语。 顾濯思考片刻后,迎着那半睡不醒的目光,连带着那张薄被把余笙抱入怀里。 都是转眼间的事情,余笙感受着骤然到来的微冷空气,还未来得及完全清醒过来,便已到了那个从昨日才开始熟悉的怀抱里。 她身份矜贵,意志坚定,历经百年风雨的人生更是见过无数波澜壮阔的画面……但此刻的她依旧有些手足无措,仅次于昨日傍晚。 好在这个意外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热水突如其来的从下到上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带来的轻微灼热感瞬间抹去那些倦意与疲惫。 接着,顾濯把那张薄被迭好安放在一侧,旋即步入其中。 哗啦啦,伴随着他坐进浴桶中,热水无可奈何地溢出而淌落,带来雾气飘起。 余笙早已清醒过来,只是一言不发。 顾濯与她并肩坐,又觉得这不舒服,干脆把她抱入怀里。 “喝酒吗?” “好。” “很舒服。” “嗯。” “……你不喜欢吗?” “为什么这样问?” “很冷淡。” 余笙不理他了。 顾濯微怔,然后明白自己的愚蠢,赶紧倒了杯酒。 以道法冰镇的梨雪,入喉后带来的感觉再是清冽不过,有着别样的滋味。 余笙靠在他肩膀上,忽然说道:“替我捋一下头发。” 顾濯把那些沾了水的发丝一并拢起,简单地挽成一个发团,又再整理了会儿。 他做的很专心,就连在水波中荡漾的肌肤都不再去看,问道:“睡觉的时候有被我压到吗?” 余笙说道:“嗯,但不怎么疼,还好。” 顾濯做完了,眼神认真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说道:“以后我注意些。” 余笙心想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哪里? 一念及此,她的很多记忆突然间变得清晰了起来,不再是半睡半醒时的朦胧。 在炎日西斜时开始,在夜色到来前结束,然后又忘了何时再起波澜……又到不久前的清醒,有过太多她所预料不及的荒唐。 这些荒唐当然都是她所喜爱的,但还是很不愿意回忆啊。 顾濯看着余笙的侧脸,看着她为热雾所恍惚的眼神,想着她被满足后的倦怠神色,温暖得很是开心。 “做点别的?”余笙说道:“不要总喝酒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义正辞严,听不出别的任何意思。 顾濯说道:“那看星星吧。” 余笙同意了。 无由而起的风推开通往大海的门,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一副画卷被铺陈开来。 天还没亮,朝霞仍未泛起。 不知是何时,外面飘起了零星小雨,明月依旧挂在远方,天色将明未明。 似有幻无的月光中,雨丝成段,如珠帘,似翠幕,时而微颤。 海雨天风是极为壮阔的一个词语,此刻却在为两人而无声温柔静谧。 清风徐来,顾濯和余笙看着外头的景色,有些出神了。 “真美。” “是啊。” “相看两不厌。” “嗯?” “这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回答,我在白帝山上的时候其实不明白,只是高兴你能往前踏出那一步,如今好像有些懂了。” “我很好奇。” “无论背后有着怎样一个原因,这个世界始终对你温柔以待,而你又不是喜新厌旧的人,相看两不厌就是唯一的答案。” “其实这句话里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 “是什么?” “我的确不是喜新厌旧的人。” 两人就这样随意地说着话,饮着酒,聊着从前与现在。 从前是如何相识的,又是如何相爱的,到底是谁先看中谁,谁又最先踏出那一步。 后来又是为何不得不分开,再在玄都之上相见时,故作的冷漠是多少个日夜里的孤独,与求而不得。 再到今天与昨夜的重聚,付出过的那些努力与妥协,舍得与不舍。 都是很琐碎的话,都是带着老旧黄昏味道的回忆,早被百年风雨磨洗褪色,却在他们的记忆中依旧清晰如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人才是泡完澡。 顾濯抱着余笙站起身来,看着温热的水珠从她妩媚的曲线上滑落,眼里满是喜欢。 “要不……再来一次?” “……嗯。” “啊,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啊,原来你想我拒绝吗?” “没有,是意外。” “其实我也可以拒绝。” “那我还是更喜欢现在。” “你是喜欢做这种事。” “喜欢和你做这种事是真的,想要每天都能见到你,更是真的。” 情人间的话本就说不腻,别说三千遍,纵是三万遍也依然。 余笙偏过头,看着顾濯带着胡茬的下巴,心想如今大概就是你说过的蜜月? …… …… 夏末已至,大陆北方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已经成为过去,气候随着肃杀秋意的到来而降低,未见霜迹的大地上早有冷风徘徊不断。 荒原的风光不同于东南的奇山异水,以精致清美独步天下无双,更多是粗犷原野以无边天地大美壮阔胸襟。 楚珺行走在这片天地里,无疑是极渺小的一粒黑点,想要变得起眼也难。 她像那年的顾濯般戴着斗笠,层层衣衫隔绝风沙的侵蚀,与寻常商旅中人混杂在一起。 那天在古战场树下与顾濯再见后,她的真元与神魂得以尽数恢复,借此机会成功撇掉那些来自易水的剑修的监视目光。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为隐藏身份被迫兜兜转转,直至此时才算是觅得前往清净观的机会。 近乡情怯与她无关,数年时间根本不足以让她拥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好奇是最根本的原因。 未央宫之变的最后时刻,观主如何对她进行夺舍的那门道法,与清净观险些遭了灭门后的如今面貌……还有最重要的玄都上那位不知名的年轻道人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离开玄都的前夜,年轻道人犹犹豫豫地敲响楚珺房门,劝了她几句。 直至如今,她依旧清楚记得话里的内容。 清净观作为道门魁首,要是门庭被毁于一旦,那真是很遗憾的一件事情,趁这次北上你要是可以就去看看吧,不要等将来后悔。 这是那位年轻道人大致的意思,原话要叨叨絮絮上不少,给人的感觉即苍老又年轻。 楚珺对那些话颇为不解,心想如果清净观是道门魁首,那天道宗又算什么? 她是极干净利落的人,连道主都敢当面痛骂,自然不会把这种想法藏在心里,很是直接地问了出来,结果得到的却是尴尬的微笑和沉默。 其时夜雨在下,而她道心宁静,不见半点晦暗,便能确定对方说的都是真心话,于是相信。 不久前和顾濯重逢时,楚珺本准备把这事认真询问清楚,奈何后者留给她的时间着实太少,根本来不及问出那些疑惑。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生出些许的怨念。 “姑娘,快到地方了。” 一道声音在楚珺耳边响起,让她醒过神来,望向远山。 那是清净观山门所在。 然而只是一眼,她便已怔在原地,心生震撼。 一个半圆的巨大空洞出现在山峰之中,朝阳洒落的光芒在其中留下金色的描边,直刺游人心神。 楚珺无比确定这不是从前的景色,那就只能是人间骄阳登临羽化后,为清净观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当时的画面——数千上万道阳光破云而出凝为一束,如若天神掷出手中长枪,山峰被径直贯穿,烟消尘散。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和你同样震惊。” 旁边有声音传来,带着不尽的感慨:“难怪羽化是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境界。” 听着这话,楚珺心有同感,轻轻地嗯了一声。 下一刻,她意识到这似乎有些不妥,循着声音望去,然后沉默。 那人是王大将军。 这位在事实上宰治北地全境,与羽化仅差一步的真正强者,此刻居然出现在她的身旁! “不用担心。” 王景烁神情温和说道:“我要是想杀你,你便没道理活到现在,我若是想从你身上得到某些事物,也没必要在此刻现身,不是吗?”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这位饱经风霜的将军并非披甲,身上只是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与北地常见的商人找不出太多的区别。 楚珺沉默片刻后,问道:“那您想要得到什么?” 王景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和道主关系匪浅。” 楚珺眼神微变,注意到他话里说的是道主,而非魔主。 “我很感激道主与皇帝陛下。” 王景烁说道:“因为王祭的死。” 楚珺没有说话。 王景烁看着少女,摇头说道:“不要多想,我和这位剑道大宗师没有任何的仇恨。” 话是真话,尽管他被王祭杀过全家,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楚珺再次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王景烁笑了起来,说道:“还是先前那句话,既然你和道主关系匪浅,我希望你能为我送一封信,到长公主殿下的身旁。” 楚珺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场谈话从开始那一刻起,便荒唐得让她无法理解,只觉得这世界莫不是疯了。 片刻沉默后,她问道:“我是怎么被你发现的?” 王景烁敛去笑意,眼里流露出些许怀念,说道:“如果我那位叔叔还活着,易水浓雾遮天蔽日,我自然无法窥得其中画面。” 楚珺懂了。 王景烁没有再多言下去,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到楚珺手中。 然后他深情望向清净观的山门所在,看着那穿过山峦愈发明亮的阳光,都是向往与陶醉。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句话。 “信纸上会写着羽化这两个字吗?” 楚珺问道。 王景烁眯起眼睛,说道:“你很聪明,顺便再告诉你信上提到的一件事,荒人不再那么平静了。” 楚珺想到荒原风雪中所见血与火,不再多言,道了声好。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王景烁此次前来与她见面在镇北军是绝密之事,而信纸上的文字……或许只有其本人知道具体内容。 谈话在此结束。 楚珺踏上清净观的山门,途中没有遭遇到任何的阻碍,因为她本就是这里的人。 山门颓败,人烟寂寥。 某些时候,她甚至有种身在玄都之上的感觉。 那是来自坟墓的气息。 楚珺忽然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个疑问。 如果玄都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长久生活在其中的又该是什么人? 守墓人? 还是死人? …… …… 在这个烦嚣夏天的尽头,人间还有一件不为人知的大事。 白皇帝在耗费漫长时光过后,成功以那座破道观为镜,印证百年所悟。 当这一切被完成时,他便知道自己很快便能再往前踏出一步,而那一步将会是前所未有的登仙——当年顾濯不曾步入之境界。 与最初计划里的唯一不同,是他没有去炼化玄都留下的这枚道场碎片,因为皇后已经自囚冷宫。 于是白皇帝离开破道观。 然后他去到阳州城,在秋色笼罩的湖畔饮了一壶酒——万家留下的舞女乐师依旧在,只是换了主人。 世事大抵都如此。 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不过都是在一个古老的圈子里绕着走。 白皇帝饮尽酒后,于当日重回神都,直入未央宫。 其时万籁俱寂,沿途无数民众如潮水般跪下,黑压压一片。 唯有一人得以例外。 裴今歌。 她简单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陛下。” 白皇帝看着那双被晨光照亮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问道:“你想要什么?” (本章完) 第315章 南归路 第315章 南归路 若是沉默,未免太过不敬。 “现在已经很好了。” 裴今歌唇角微翘,还以笑容,说道:“只是想到娘娘至今还在沉默,我有些担心。” 白皇帝没有再说什么,步入未央宫。 皇位依旧在。 他坐在这个久违的位置上,看着变得不再熟悉的风景,忽然生出些许的厌烦与遗憾。 过去的他已为此而辛苦劳累过百余年,接下来那些年里还要再继续吗? 这是何其无趣的事情? 思绪转动间,青霄月亲自搜集而来关于皇后与天命教及盈虚与司主勾结的具体证据,被年老的宰相亲自呈到他的身前。 白皇帝接过这份卷宗,开始翻阅。 未央宫一片寂静。 整座殿宇没有任何的声音,只剩下书页不时被翻动的轻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皇帝合上卷宗,随意说道:“朕知道了。” 朝臣们等待片刻后,发现还是没有下文,却不敢发出哗然声,反而更加屏息静气。 夏祭当天被顾濯指出白皇帝不愿为皇后现身的事实后,人们无可避免地生出诸多疑虑,对皇帝陛下的心意进行诸多揣测。 所有的这些推断到最后都得出同个结果——那就是陛下对此根本无所谓,又或者说只要不影响到他在青史之上千古一帝的名声即可。 然而如今陛下给出的态度,却让很多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为之而担忧。 “散了吧。” 白皇帝随意起身,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已往殿后走去。 殿内的人们好生错愕,直到皇帝陛下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眼中,才堪堪反应过来,于是心中更加惊恐。 要不是不悦至极,以陛下的心胸气度又怎会如此……无力? 当时站在城门楼上的那些大臣开始感到不安与恐惧,但此刻也只能低下头,以此表示恭敬。 唯有丞相与裴今歌神情丝毫不变。 …… …… “朕有些意外。” 白皇帝望向窗外那株孤单的银杏,想着秋来后满地金黄的景色,说道:“你该知道的,朕其实很喜欢你。” 皇后跪坐在他的身后,眼帘微垂,褪去一切华贵饰品的发丝如水般贴合在衣裳上,不为秋风所动。 整个人静得就像是一个丈夫死去多年后的寡妇。 以清冷来形容此时的她似乎有些过于偏颇,但又缺乏更准确的词语。 “是吗?”她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白皇帝说道:“你不值得被朕欺骗。” 皇后闻言,沉默片刻后,轻笑说道:“也对。” “那你为何不说是失望?” 她的声音很淡:“失望我在这些年间,未能把自己留下的痕迹尽数抹去,还是被翻出来放在你眼前。” “失望自期望而来。” 白皇帝说道:“既然你面对的是他,朕便没有失望的道理。” 皇后沉默了。 她的神色不再那般寡冷,眼眸里的色彩变得鲜明,就像是被擦去些许灰尘的窗户,阳光得以洒落。 白皇帝继续说道:“证据从来不如立场来得重要,如此简单的道理,我从未想过你有不懂的一天。” 皇后忽然笑了起来,眯起眼睛,说道:“您似乎很希望我对魔主动手?” 白皇帝依旧不去看她,端起一杯热茶,平静说道:“这是你作为皇后所该做的事情,而不是让事情走到自证清白这一步,清白永远都不是靠自证得来的。” 皇后笑意更盛。 与先前寡淡的笑容相比,这时的她变得更加鲜活,唇角都是自嘲的味道。 她说道:“倒不如说这是你希望我做的事情。” 白皇帝说道:“是吗?” 皇后微微笑着,双手挽起裙摆,赤足行至名义上的丈夫身前,唇角翘起好看的弧度,嘲弄说道:“您希望顾濯死去,因为您深深地爱着你的亲姐姐,您希望顾濯不要死在自己的手上,因为您不愿意被您的亲姐姐记恨哪怕半点。” 话音徘徊在清冷的宫殿内外,初秋的风悄然静了,残留在灯笼上的昨夜余香无声消散,池水根本不敢倒映出窗畔的真实画面。 哪怕此刻阳光正好。 长时间的安静。 白皇帝没有生气,没有动怒,静静饮茶。 皇后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声音微微嘲弄说道:“然而可惜的是,你最想看到的事情却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因为我从未痛恨过他。” 白皇帝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皇后无法理解他的淡然从何而来,沉默半晌后说道:“你还是人吗?” 白皇帝放下那个茶杯,起身望向银杏树后的那一方水池,说道:“为何不是呢?” “你想我愤怒,希望从我的情绪里汲取愉快,让自己暂时忘记如今处境的苦难,而我不依你所愿,这是再真实不过的人性。” 他的声音很是温和,与私塾里的老先生极相似,仿佛深春午后的风:“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你?不顾百官阻止仍要让你成为皇后?” 皇后没有说话。 沉默是她的真实反应——她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从未见过白皇帝的真面目,过往所知其实都是谬误,窥得的那个貌似幽暗不能见天光的想法,只不过是无所谓的等闲事。 白皇帝笑着说道:“我很喜欢你对这个世界不抱有任何的善意,喜欢你总是高高在上的俯瞰每一个人且满怀恶意,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你真正所求。” 皇后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求什么?” “不就是毁灭这个世界吗?” “你憎恨被自己愚蠢而毁掉的拥有过的一切,对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再喜欢起来,恨不得整个世界和你一起死去,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无聊的死去,所以你开始听盈虚和席厉轩的话让自己站得更高,用权力和地位来麻醉自己,又再告诉自己这所有都是为了毁掉这个世界。” 白皇帝漫不经心说道:“然而随着你越走越高,你越是发现自己最想要做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你开始绝望也开始肆无忌惮,为的无非就是自毁。” 有风再起,穿堂而过,带来入秋后的寒意。 皇后的衣裙与发丝随银杏叶而动。 然而她的人却是那般的僵硬,仿佛石雕。 她看着某片因风而落飘向水池的叶子,问道:“这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吗?” 白皇帝微笑说道:“如饮美酒,有千百种滋味。” 皇后望向他,自嘲问道:“我可有资格成为毒酒一杯?” “羽化之下皆尽蝼蚁。” 白皇帝还以怜悯目光,最后说道:“既然你已经成为废后,冬日那天的约定便不再作数,但我依旧不会阻止你修行,且衷心祝福你能往前踏出那一步。” …… …… 冷宫的凄清未能被紧闭的门户紧紧锁住,御书房里死气沉沉。 白皇帝早在多年以前就腻了政务,站在殿外遮阴的栗树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今歌应旨而来。 白皇帝说道:“入羽化后有何感想?” 裴今歌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始知天地浩大。” “很好的一句话。” 白皇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紧接着,他直接说道:“古来今往无数天才被困于此境不得寸进,穷尽一生无所不为也做不到向前迈出那一步,由此来看,羽化更像是一场伟大修行的开端。” 裴今歌平静说道:“但这同样也是无数修行者的终点所在,唯有陛下您和道主那样了不起的人,才有资格以此作为开端。” 白皇帝说道:“你是有可能往前踏出那一步的人。” 裴今歌很意外,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她很清楚以白皇帝的骄傲,绝无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虚伪相待,只能是真话。 “羽化亦有区别。” 白皇帝说道:“唯有像你和王祭这般全凭自我踏入羽化的纯粹修行者,才有窥得后来道路的可能。” 裴今歌回忆起那道贯彻天地的剑光,很难不向往。 也许是心情极好的缘故,今日的白皇帝意外地抱有谈兴。 “同样都是境界,羽化与洞真无垢归一等境界最大的不同,便是有过太多强者被困在原地不得前进一步,故而有后来人又以羽化划分出三小步。” 裴今歌蹙眉,问道:“生死厮杀时可有洞真与归一间的区别?” 白皇帝摇头说道:“你所言已经不是羽化与羽化了。” 裴今歌说道:“那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白皇帝很是喜欢这个说法,说道:“但听听总归是无所谓的。” 裴今歌越发不解。 从归来后的第一句话,再到这次接踵而至的见面,以及此刻谈话里展现出来的善意……她甚至以为自己始终是大秦的忠臣,不曾与顾濯并肩走过哪怕半步。 圣恩固然如海,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清楚圣威同样如狱的道理。 片刻沉默后,她问道:“陛下您想要我什么?” 白皇帝静静地看着她。 裴今歌一言不发。 白皇帝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不被相信话里的纯粹,想了想,说道:“有一件事你可以去做。” 裴今歌说道:“请陛下直言。” 白皇帝看着她说道:“替朕去一趟慈航寺。” 裴今歌有些意外,问道:“慈航寺?” “缘灭镜。” 白皇帝转过身,往御书房走去,说道:“从和尚手中替朕取来那面镜子的碎片。” 裴今歌看着皇帝的背影,突然想起白帝山上那座未完成的大阵,说道:“宰相大人先前有要事让我第一时间转告给陛下您。” 白皇帝没有回头,嗯了一声,询问的意思。 裴今歌说道:“王大将军言称荒原有异动出现,奈何深在群山之中,他已经命人前往打听,但短时间内很难得到具体的消息,希望神都为此早做应对。” …… …… 秋风席卷人间,暑意尽消。 证圣四十一年已经步入后半段,天下相安无事。 人们回忆起去年的肃杀之意,心中常有庆幸之感。 南齐还在歌舞升平,北燕依旧是被驯服的家犬,大秦始终天下无敌。 道门与禅宗皆在沉默,诸宗更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送往神都的各种珍贵道法材料,比之往年要明显多出数倍甚至十倍,但这往往被认为是战败的代价,没有人认为此事不妥。 至于皇帝陛下对政务兴致缺乏的事实,就连知情人也都不在意,毕竟往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让世人真正意外的消息只有一个——自明年起,证圣这个年号将会成为历史,却不知道是被什么取而代之。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顾濯和余笙未曾沉默,只觉得岁月的确漫长。 入秋后的两人自东海折返,往西而行,直至益州。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 世事便是如此。 像顾濯和余笙这样了不起的人,若是遇到麻烦,往往是他们想要遇到麻烦。 无论饮食还是风景来看,益州都是一个极好的地方,找不出太多值得挑剔的地方,便有很多可以高兴和愉快的地方。 余笙坐在火锅前,看着正在沉浮不由自主的红椒,很突然地回忆起这些天里有过的那些灼热感和压迫感。 “是太辣了吗?” 顾濯看着她微红的脸,不解问道:“我替你要碗冰粉?” 余笙微怔,抬手抹去额头不存在的细汗,说道:“这样就好,我很喜欢。” “我也是。” 顾濯有些遗憾地看着身前的火锅,想着近些天吃过的兔肉与鱼,说道:“吃完这顿后,我们就去看天南的雪了。” 天南最好的雪在玄都之上。 又以万山逢雪迎朝阳之景为最。 余笙对此当然熟知,哪怕她前世今生从未去过玄都。 就和顾濯从未陌生过神都是同一个道理。 “在那天,我和你弟弟见了一面。” 顾濯忽然说道:“他问我,我神游天地时为何不愿重回玄都。” 余笙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么一件事,想了想,问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余笙心想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就是……”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最开始的那个家已经回不去了,玄都对我来说便是第二个家,我觉得很有必要带着你一起回去。” 余笙下意识说道:“那我什么时候带你回我家?” 顾濯微微一怔,说道:“这不太方便吧?” 余笙心想好像是很不方便,但又觉得这会让问话的自己显得比较白痴,刻意平静地说道:“的确不如回林挽衣家方便。” 顾濯无言以对。 余笙看着他的沉默,突然有些不高兴,轻描淡写说道:“当然也不如回裴今歌家方便,你不要看她在神都活了大半辈子,其实她是益州人,比我要能吃辣多了,家兴许就在这附近。” 顾濯心想这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换了个话题,说道:“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余笙挑眉问道:“何事?” 顾濯说道:“我看见第二个问题了。” 余笙神情微凝,不再去想那些,问道:“是什么?” “众生。” 顾濯正色说道:“天地之后,便是众生。” (本章完) 第316章 玄门之枢 第316章 玄门之枢 “就这么简单?” “嗯。” “想不明白。” “为什么?” “天地是大道之显,众生只是众生,这不像是你给自己设下的问题。” “有些道理,但事实的确如此。” “你觉得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海浪还没退去,我只能确定那个问题,不是问我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火锅沸腾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包厢。 顾濯和余笙的对话依旧清晰,没有被辛辣的味道所模糊。 两人继续为对方捞着锅里的毛肚和鸭肠,没有太多的对望,仿佛只是在说寻常小事情。 某刻,余笙忽然停下举箸的动作,抬头望向隔着热雾的顾濯,认真问道:“这第二个问题,是你带我去玄都的原因吗?” “不是。” 顾濯否定得很直接:“我只是想让你去看我所熟悉的风景,因为我看过那些年里你眼中的景色。” 余笙明白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那年夏祭,她以一招之差败在顾濯的手中后,情不得已之下带着他走向苍山之巅共望日出——那是百年间唯一的第二人。 若是换做寻常的姑娘,这时候想来还会有些不愉快。 她毫无疑问是极不寻常的姑娘,是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大人物,因此她有更多的不愉快。 如果当时的我就知道你是你,哪怕最后还是输,也不可能是以那种方式输。 更重要的还有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余笙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在乎。 顾濯无需回忆,说道:“在苍山脚下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后来见到你的时候更是觉得不妥,主要原因是……” 余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顾濯想了想,还是决定诚实,说道:“当时的你太不像是一个年轻人,无论气质还是言行,而且你当时真的很居高临下,高高在上。” 余笙回忆起那时候的画面,想着自己的谦虚有礼,沉默片刻后,说道:“先吃吧,鸭肠都要老了。” 顾濯很是听话。 眨眼之间,他的碗里被夹杂着椒的鸭肠满上,看着就很不轻松。 但他吃得十分认真,慢斯条理却没让人感觉不耐烦,有的都是享受和满足。 余笙很喜欢这样的他,为他举箸夹更多菜,怎么都看不腻。 平静终不可久的道理两人都懂,横亘在立场上的矛盾远未到被岁月消磨的境地,无论再如何去视而不见,还是有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 正是因为明白,他们更加珍惜如今的时光。 这顿火锅吃了很长时间,直到秋日西斜顾濯和余笙才是离开酒楼。 两人没有走出益州,而是散步在大街小巷里,牵着彼此的手,与寻常夫妻找不出区别。 时而停步街边,时而留步桥上远望它方,余笙没有继续再借风景作画,安安静静地轻声去说那些有意思的发现,与百年前的她相比起来,区别大概是话明明少了,情绪却浓了。 入夜后,他们依循着灯火的稀疏前行,在不知不觉中到戏班看了一出剧。 故事没能在两人的记忆里留下太多的印象,不是因为表演不好,又或者变脸缺了意思,而是他们心思都在这是第一次上。 余笙的眼眸倒映着梨园灯火,如水般微微荡漾,有话想说。 顾濯没让她说,因为他已猜到那是怎样的话。 传说不必走进现实,诗仙可以长留在那天的夜色里。 余笙很遗憾,但尊重。 然后他们迎着繁星的注视,正式离开益州,去往天南群山。 入秋后的山间气候早冷,与城中自是截然不同,即将抵达蜜月尽头的两人默契地放缓脚步,让数百里路行至秋半,层林浸染。 光阴都已在山色中。 午后某刻,顾濯在某条山涧旁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时隐约可见孤峰在云雾中。 那就是玄都所在。 余笙蹲下身来,捧起清冽溪水洗脸,轻声说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条山道通往玄都,我本以为这次和你过来会很麻烦。” 神都到如今都未下达撤军的命令,玄都正门依旧无人可过,为大秦所封堵。 顾濯说道:“当年闲着无聊留下来的路,除我以外大概只有盈虚知道,你不清楚很正常。” 余笙听懂了,说道:“与天道宗的山门大阵无关。” “你知道,有段时间那些老人一直惦记着让我收徒,真不是一般的烦人。” 顾濯坦然说道:“总归要下山放松一下心情。” 余笙有些好奇,问道:“比如?” 顾濯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说道:“那边有座小镇,镇上有我吃过很多次的店家,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最重要的是有赌坊。” “赌坊?”余笙是真的意外了。 顾濯说道:“我很擅长打麻将。” 余笙蹙起眉头,说道:“但我记得你在云梦泽上和盈虚还有我和裴今歌那次看起来很普通啊?” 顾濯若无其事说道:“唯一的问题是,我不怎么擅长赢。” 余笙怔了怔,心想这不就是送财童子的意思吗? 接着她又想到顾濯的确极少放铳的事实,好生无语,懒得再说。 她默默记下离开玄都后要去一趟那座小镇,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与山风陪伴下,踏上封尘百年的破旧石阶。 石阶虽破,借地脉而成的阵法依旧在,足以拦下未至羽化的修行者。 顾濯未至羽化,但这座阵法出自于他手,对他虽未等同于无物,同样有些许麻烦,但余笙在旁便也无所谓了。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四季风景依循阵法不断变化,美轮美奂。 翌日黎明将至前,漫长山道与云雾尽数被两人抛在身后,爬满常青藤的古老道殿映入眼中。 星空之下,道殿静谧无声。 昏暗的烛火如水般从中顺着台阶流淌而出,夜风中似乎隐约飘着古老的道唱声,令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此情此景,与百年前或许没有区别。 余笙望向顾濯。 顾濯安静了会儿,说道:“这不是我的安排。” 说完这句话后,他往前轻轻地走了一步。 百年光阴,地上早已盛满杂草,就连步石都被掩埋。 然而当他走出这一步后,迎来的感觉却不是干枯秋草。 啪的一声轻响。 仿佛浅水被踏破,水四溅而散,不属于深秋的彻骨寒意瞬息间弥漫开来,笼罩场间。 道殿中的光火倏然明亮,那是百年前都未曾有过的画面,雅正妙韵的道唱声不再深藏夜风中,巍然撞入心湖识海。 顾濯眼里毫无情绪。 就在这时候,余笙往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比之那彻骨寒意更为凛冽的肃杀气息,毫无保留自藏苍山道场中倾泻而出,与那道气息正面对撞。 下一刻,风骤凝,寒意深至无。 夜色悄然如墨。 道殿中的灯火变得更为耀眼,道唱声却被突如其来的如注暴雨淹没。 整座山峰好似在这刻变成一艘无比巨大的船只,在天怒的汪洋大海中沉浮不定,而亮着灯火的道殿就是船舱也是唯一的安全归宿。 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幕画面。 不知何时,众生已经出现在她手中。 她和顾濯身在暴风雨中,却像是局外人,衣衫片缕不湿。 这世间不存在蒙蔽她双眼的幻境。 故而这是道场。 或者说是一个世界。 准确地说,是当年大秦在战胜道门后,为何只是让天道宗封山而不灭门的根本原因。 其时无论她还是白皇帝,乃至于道休和司主都已身负重伤,哪怕再如何想要断绝天道宗的传承,都不至于为此赔上自己的道途甚至性命。 至于后来为什么不再行灭门之事,那已经综合成为各个方面的万般考量,再不是生死存亡之上的问题。 然而,如今谁有资格执掌天道宗巅峰之时留下的这座自成道场大阵? 余笙当然知道玄都之上有一位年轻道士,但她同样知道此人仍未步入羽化之境,便不可能让此阵如此强横,甚至可以干涉到道主故居。 顾濯牵着她的手,迎着暴雨,往前。 听不见雷鸣,雨声噼里啪啦彷如箭矢,很容易让人回想起百年前道门与大秦的决战。 夜色越来越浓,让道殿内的灯火愈发明亮,直至两人踏入殿中。 落入余笙眼中的正是那位年轻道人。 她蹙起眉头,确定此人并非羽化之境,为何流露出来的气息能让她生出强烈的警惕感觉? 此人到底是谁? 顾濯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就连殿外的雨声都隐隐稀疏时,他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带着万般的感慨与怅然。 “师兄,好久不见。” …… …… 是的,这位年轻道人是顾濯的师兄。 百年看似漫长,距今其实未久,该被流传下来的那些关系尚未成为子子孙孙间的隐秘传闻。 道主被誉为道门之主,地位再是超然不过,就连观主这等步入羽化之境的至强者,在他面前也必须要执礼而恭,不敢有任何的放肆。 谁有资格被道主称作为师兄? 根据各种资料的记载,整个道门唯有一人而已。 ——天道宗的掌教真人。 他在史书上名声不显,功绩更是因道门败于帝国而狼狈若无,哪怕是曾经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修行者,对他的印象也不会太多。 道理很简单。 道主的光芒着实太过耀眼,遮蔽千年。 活在他阴影之下的这位师兄看似是天道宗掌教,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道主不愿取之的结果,并非是其本人真正了不起。 哪怕步入羽化境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称得上了不起。 只是与道主相比。 终究与尘埃无区别。 这位声名不显的道人在成为天道宗掌教后,易名自号为玄枢。 ——玄门之枢。 如此沉重的一个道号,无论百年前还是现在,从未被人认为适合过他。 更多时候,这被看作为一个无趣的笑话。 …… …… 年轻道人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顾濯。 顾濯亦然如此。 目光在此刻相遇亦相对。 “我想过你会回来。” 玄枢的视线从顾濯的眼中挪开,落在余笙身上,平静说道:“但我没想过你会是以这种方式回来。” 余笙不为所动。 当她意识到此人究竟是谁后,无论对方到底是以何种手段在百年前那场决战中活下来,终归都不是她巅峰之时的敌手,那就不必为之而恐惧。 “我同样也没想到你还活在这世上。” 顾濯笑了笑,笑容不知自嘲还是讥讽,说道:“果然贪生怕死才是人之常情。” 余笙没有觉得自己被骂。 玄枢亦然如此。 “师弟。” 他看着顾濯微笑说道:“原来我的活着在你的意料之外吗?”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 都是真话。 玄都上有位年轻道人存在的事实,他如何能不知道,但的确从未往这个方向去思考过,只想着是某位侥幸上了残山的天才。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天才在年轻时候便愿意舍弃一切享乐,与山上孤寂岁月长相厮守的呢? “不。” 玄枢带着笑容,摇头说道:“这可以在你意料之中,你只是不愿意去想,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始终抱有温柔,温柔到连仇恨都不怎么在乎。” 言语间,他再次望向余笙,意思十分清楚。 “但我依旧喜欢着你,不在乎这些缺点,就像我很多年前与你说过的那样,你不想做的事情都可以不做,无论是天道宗的掌教之位,还是与这息息相关的一切责任,你只要修行就好,因为你是可以走到尽头的那个人。” 玄枢轻声说着,嗓音与殿外的暴雨泾渭分明,是那般的清晰。 顾濯看着陌生的年轻人,看着那双眼睛里残留不多的熟悉痕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也曾经对你说过,我不认为你需要为我做任何事。” 声音落处,天空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无数道苍白的闪电划破雨空,照彻漆黑夜色,侵蚀灯火的黄。 玄枢面色不复微笑,但找不出愤怒的痕迹,诸般情绪相继浮现又散去,最终只剩下绝对的漠然。 “可是,假如我依循着你的话什么都不去做,那我又怎能在今夜与你相遇呢?” “不。” 顾濯认真说道:“师兄,你我如此相见,真不如死了来的干脆。” (本章完) 第317章 天庭 第317章 天庭 道殿一片安静。 不知何时,雨声悄然地浅了,仿佛如今还是盛夏时节。 玄枢站在烛火中。 在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余笙的存在,顾濯是那双眼睛唯一能看到的真实。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残雨从屋檐开始滴落台阶,声音才是再次响起。 “老是第二不好,仅次于死,我不是师弟你这般无羁之人,便不能认同你的看法,而且我有很多话想与你说,要与你说。” 余笙心想为何这话听着越来越乱七八糟? 如果不是她很确定顾濯是怎样的人,难免忍不住会生出某些疑虑,毕竟先前那句喜欢犹然在耳。 顾濯的反应很平淡:“那就说。” 玄枢望向余笙,道了声麻烦。 余笙想了想,决定回避。 顾濯当然不赞同这个决定。 “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外人。” “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但这是道门的事,我没兴趣掺和。” 余笙解释得很认真,离开的自然也坚定。 她转身走出道殿,暴雨果然无踪,不久前的一切仿佛错觉。 夜空悄无声息地干净了,只留屋檐几滴旧雨,大抵可以点滴到天明。 余笙闭目养神。 道殿里还是一片寂静。 谁也不知道这对师兄弟到底在聊什么。 …… …… “接下来我听到的会是遗言吗?” 顾濯静静地看着那少年道人,声音冷淡至极。 这就是余笙离开后,道殿内的第一句话。 玄枢微笑起来,眼神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师弟,说道:“这当然不会是我的遗言。” 顾濯说道:“我很遗憾。” 玄枢神情依旧如前,看不出愤怒的意味,很是感慨说道:“师弟,你果然还是当年的你啊。” 然后他看着顾濯的眼睛,话锋骤转,质问道:“既然你还是当年的你,为何你在见到这片生你养你见证你踏上顶峰的土地,如今杂草丛生,荒芜破败,心中却没有半点愤慨激昂复仇之心呢?” “不要和我说你已心甘情愿地低头认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那个人,百年前是这样,百年后同样是这样,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玄枢的声音格外认真,一字一句问道:“我想知道如今的你为何如此,是因为站在殿外的她吗?” “与她无关,更不是认输。”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另外,如今的我就是过去的我,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玄枢以沉默发问。 道殿内的灯火不再晃动,静得就像是油画里的笔触,莫名令人心悸。 “当年我就已经给过你答案了,我不赞同你以及历代祖师的一切决定,而且你也知道那就是我的真实想法,何必再问一遍?” “我相信时间的力量可以改变你的想法。” “没有意义,不管再过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我依旧不赞同也不会背负这莫名其妙到极点的所谓责任,而且我也不认为你有必要背负。” “那么仇恨呢?” “你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我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可以原谅全世界,当然也能无所谓这仇恨。” 两人的声音徘徊在道殿内,都是随意的,听不出严肃的意味。 玄枢看着顾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无情如斯是你,多情也是你。”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何必与我说这种情天恨海里的无聊无趣话?” 玄枢认真问道:“师弟,你憎恨吾宗吗?” 顾濯没有回答。 玄枢沉默半晌后,想起他才说过的那句话,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 顾濯说道:“你不可能从这场谈话里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这就是我给予师兄你的明确答复。”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话:“我对天道宗无任何憎恨,但喜欢已经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玄枢看着他转过身,往道殿外走去,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失望,有难过。 “但这里终究是你的家,要不然你怎会带着自己的妻子回来?这是你无法否认的事实。” 顾濯停下脚步,说道:“师兄,你又弄错了。” 玄枢问道:“我错在哪里了?” “师兄你应该记得的,很多年前我们其实分过一次家,这山的确是在玄都之上,但它已经不再属于天道宗。” 顾濯继续往外走去,头也不回说道:“外人称呼我一直是道主,而不是天道宗的掌教,我希望师兄您不要再忘记这个事实了。” …… …… 玄枢目送顾濯离开。 道殿内的灯火重新跃动,不再凝滞,夜风又至。 年轻道人站在原地,想着先前的谈话,沉默不语。 情绪都是真的,否则那场暴雨就不该存在,甚至他也不会出现在这座旧道殿。 在意识到师弟真正归来的那一刻,他无比地愉快和开心,却又因为那个女人的出现而感到愤怒。 愤怒是修行路上最该被摒弃的一种情绪,这是他在入道第一天就明悟的道理,奈何人生总会有这种忍不住的时刻,比如今夜。 师弟的天赋堪称前无古人,哪怕放在天骄人物层出不穷的天道宗中亦在第一流的最前方,或许只有开派祖师有资与之并肩而立。 那年玄枢在意识到这个事实过后,毫不犹豫地主动决定让路。 因为他坚信唯有师弟才能完成天道宗自立宗以来的未完成夙愿。 这也是百年前的天道宗高层的共同看法。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当师弟听到那个宏伟的夙愿后,给出的答案居然是拒绝。 那时候的师弟与羽化相距不远,谁也无法让他成为听从旁人意志的傀儡,而且……天道宗的长老们都认为岁月漫长,总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于是此事不曾被留在纸面上,唯有当事人知晓。 百年过后的今天,天道宗与废墟已无区别,玄枢本以为顾濯目睹此情此景后愿意稍微改变自己的想法,没想到答案依旧。 那他又如何能不对那个女人厌恶至极? …… …… “你好奇吗?” “没有不好奇的办法,但从你师兄的态度来看,不管怎么想这都是天道宗立宗以来最大的隐秘,所以你不用告诉我。” 余笙拒绝的果断,让顾濯无话可说。 然后她偏过头,说道:“不过我是你的妻子,既然你不开心,我想,我有必要成为你倾诉的对象。” 顾濯问道:“我不开心吗?” 余笙停下来,食指落在他的眉尖上缓缓地揉搓着,轻声说道:“太明显了。” 顾濯沉默片刻。 这时候的两人已经远离道殿,行至山中某处,微熹晨光穿过林间密缝,洒落照不穿幽暗的光。 远方隐约传来水声,那应该是山间的瀑布。 “是不愉快。” 顾濯说道:“我先前说的是真心话,我指的是那句让他去死。” 余笙放下手,忽然说道:“我很好奇你师兄和你之间有过的那些故事,原因是他说喜欢你,这三个字让我感到无比的不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严肃的很刻意,语气格外郑重。 顾濯怔了怔,然后笑了。 这个笑容是高兴的,也是温暖的,还是轻松的。 “故事不复杂,很简单,但漫长。” “天现在才开始亮,这山上我还有很多的风景没看过,恰好缺一个故事来当闲话。” “天道宗被整个世界视作为道门之属,但这从来都是外界的看法,沉默不是默认,而是伪装。” “听起来多少有些虚伪。” “这也是我当年说过的话,而他们给予我的解释想必你也能够猜到。” “都是必要的隐忍……所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余笙问的很有诚意,找不出半点敷衍。 顾濯抬头,望向东方那一抹极淡的晨光,想象着还未跃出地平线的太阳,说出了那两个字:“天庭。” 余笙怔住了。 天空再次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哪管明月仍挂天边。 她的平静真的不复存在,神情变得极其复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紧接着,她回忆起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识海在极短时间内浮现出无数过往的真实画面片段,这些画面再相互交织在一起,试图复现出隐藏在其中的真相。 然后……无所得。 余笙墨眉紧蹙,再舒开,直接问道:“天庭这两个字具体解释开来是什么意思?” “你假想中的那个意思。” 顾濯的声音沉静如古井里的水:“天道宗的夙愿就是建立天庭,高居天外,俯瞰众生。” 余笙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想法听着无疑是极荒唐的,比之她那位弟弟所求还要来得荒唐上无数倍。 如果说后者存在着被实现的可能,前者只在痴人说梦中。 只是当她想到先前玄枢的态度,近乎抑制不住的强烈愤怒,意识到这梦在百年前与成为现实……也许相距已然不远,是一步之遥。 顾濯牵着余笙的手,循着不歇的水声,往林中深处走去。 “天道宗的祖师认为登仙之境太过艰难,纵是千年也难得一见,作为修行路的终点太过遥远不可及,毕竟人生在世总有数不尽的麻烦,谁也无法确定自己可以一直活下去。” 余笙隐隐听懂了,但不敢确定自己的推断,认真问道:“这和建立天庭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也是我当年的问题。” 顾濯轻声说着,回忆起当年与天道宗那些老人谈话时的画面。 祖师殿内,无数画像随风而动。 就像是迎风时的道袍。 站在画中的天道宗的先贤与祖师们无不栩栩如生,面带慈悲与温和,给予他厚重的期望与注视。 那些目光暗里蕴藏着的鼓励是如此的炽烈。 顾濯的口吻突然变了。 “天庭的建立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崭新的起点。” 他复述着那些死人的语气:“天道宗的历代先贤将会走出历史,掸去身上的尘埃,在天庭中成为真实的神明,高居云端之上统治这个人间。” 余笙沉默不语。 “统治人间同样不是最终的目的,只是一个修行的过程,羽化者为求登仙的过程。” 顾濯说道:“羽化中人生前或死后,只要愿意皆可灵智入天庭成为神灵,继续未完的修行路,以漫长的时光去消磨阻拦在身前的顽石,直至踏出登仙的那一步。” 余笙忽然问道:“天庭的存在是为了让神灵得以不死不灭?” 顾濯嗯了一声。 想着那座高居云端之上的天庭,想着那些俯瞰众生的神灵,想着那时候的人间将会是何等模样……余笙的眼神变得极为冰冷。 修行是极为自我的事情,修行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同一片天空下,在那遥远的荒原必然还有荒人为求饱腹而舍生忘死,以鲜血和肢体甚至性命换取中原人们需要的道法材料。 那些材料最终会被送到各个势力当中,被其中境界最高者先行挑选取走,再又层层分散下去。 天庭若是得以建立,十数……乃至于数十位羽化转生而成的神灵,届时该要有多少人来供奉它们的修行所需?要有多少人为此付出性命? 当某天,活在大地上的人们终于无法忍耐下去,要面对与战胜的却是倚仗天庭而不死不灭的神灵。 更重要的是,天赋超然到足以步入羽化之境的修行者,为什么要舍了性命与之为敌? 并肩而立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哪怕千年万年中有了那么几个特性独立的人,又能如何? 况且成就神灵之躯所求最终目的是登仙,是超脱,而不是长驻天穹之上,最终成为腐朽不堪的神像。 这是细水长流。 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是天道宗从未把自己视作为道门一属的原因。 天庭之上,理应包罗万千。 …… …… 不知何时,顾濯和余笙行至那片瀑布前。 水飞溅带来寒意,天光在淡薄雾气中折射,如画般美。 “我不喜欢这个想法。”余笙很认真地对他说道。 “我也不喜欢。” 顾濯说道:“我很喜欢你的不喜欢。” 余笙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我的不喜欢是因为我的出身缘故,你的不喜要比我纯粹上太多。” 顾濯心想都是不喜欢,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余笙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当年得到了一个怎样的许诺,我意思是,假如天庭得以存在,你在其中将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本章完) 第318章 不必留下的过往 第318章 不必留下的过往 顾濯没有回答,说道:“你觉得呢?” 余笙想了很长时间,眼里的情绪自疑惑中步入沉静,转而问道:“天道宗那位祖师最终是死,还是登仙?” “假如我知道。” 顾濯给出的答案听着有些莫名其妙。 余笙听懂了,认真说道:“那你拒绝的理由和我同样充分。” 天道宗祖师提出天庭这个前所未有的设想,当然可以被解释为让宗门得以长久存世,让后世步入羽化境的晚辈人人得而登仙……但更可以理解为当时的他对登仙并无绝对把握,决定要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顾濯摇头说道:“这只不过是你和我的看法。” 言语间,他伸手在水雾中摘下一道天光,放到眼前静静地看着,如观当年景。 在那场谈话结束之前,天道宗的那些长辈从未想过他会摇头拒绝,不接受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很有必要和道理的设想。 结果如此不愉快,那时的场面当然来得更不愉快。 祖师殿中的气氛压抑到极致,来自画像里的那些目光不再是炙热的,在冰冷中开始流露出漠然与暴怒的情绪。 长老们的笑容相继消失,神情在不解中化作冷漠的凝视,与漫长无止境的沉默。 沉默啊沉默。 那时的顾濯站在如浪潮般拍来的沉默中,仰起头与挂在最中间的那副由始至终没有变化的画像对望良久,最终转身离开。 “为什么没有人劝你?”余笙挑眉,不解问道。 “当然不是因为我的性情缘故。” 顾濯松开手,让那道天光消散在水雾风中,说道:“原因很简单,当时的我只要愿意随时都能踏出羽化那一步,而这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余笙如何能听不出言外之意? 当时天道宗的长老们已经没有信心正面战胜顾濯。 她的心中毫无意外,只觉得理所当然,摇头说道:“真是无趣。” 顾濯看着她说道:“我以为你会说冷漠。” “当然也是冷漠的。” 余笙顿了顿,转而问道:“晨昏钟为何还能在你手中?” 其实她本想要说的不是这句话,而是感慨他能在如此冰冷的地方有这般正常的性格,但这样的话……最近的她似乎已经说得太多,自觉不妥,于是才会这么生硬地转换话题。 “这事啊……” 顾濯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别的特别原因。”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二声,是不解的意思。 顾濯诚实说道:“就是我在修道上的天赋真的很不错,性格也不糟糕,让晨昏钟稍微有些看不上别人。” 余笙无言以对。 她偏过头,避开那道貌似诚挚的目光,往前方走去。 水雾里弥漫着的微冷湿意被风一吹,没入衣领缝间为肌肤带来的冰凉感觉,极容易为普通人带来卧床不起的风寒,但对修行者来说却是恰到好处的惬意享受。 背负双手任由风吹,余笙心神愈发来得清醒。 突然之间,她想起一件还未过去太久的事,问道:“观主所言?” 顾濯知道话里指的是什么。 去年冬至那天,观主以天意所向作为理由来解释当年为何偷袭天道宗掌教,让道门在玄都决战中败得如此彻底。 当时没有谁反驳这句话,但事实上也没有人相信。 然而如今回望或许那就是天意。 假如那就是天意所向,这是否代表天庭的建立不为天意所喜? 再以此作为推断,天诛又该作何解释? 这其中牵连着太多的问题,过往那些已经盖棺定论的事实,似乎还有藏在棺材盖下的秘密,从未暴露在玄都之外的天光下。 “以清净心观人世间,清净观由始至终都是这天底下最接近天意的地方。” 顾濯说道:“问题观主的境界着实有些糟糕,自己的想法又总是来得太多,看事情便看不出真切的那一面,但过程错了,看法也错了,不代表他的最终抉择也是错的。” 观主的背叛是在他身死以后,那时他的师兄玄枢依旧活着。 就在这时候,一个念头在这瞬间无可抑制地出现在顾濯的识海中,徘徊不去。 在他死去后的师兄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呢?想来还是像今天这般执着于建立所谓天庭,完成这个贯彻天道宗历史的莫大宏愿。 若是宏愿得证,届时的天庭是否会有他的位置? 又或者他的死去其实是计划中的必要步骤? 顾濯敛去思绪,说道:“挺乱七八糟的。” 余笙叹了口气,说道:“是真的很乱七八糟。” “这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很多时候就像被猫玩过的线团,乱到你根本分不清本来面目。” 顾濯说道:“而且这个线团往往不会被解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乱,直到每个人眼中看到的图案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道理。” 余笙不喜欢这种话题。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她都觉得这样的看法太麻烦,不再接话。 走过弥漫水雾,迎着晨风而行,在某刻视野骤然开阔。 沐浴朝阳金光的群山就此撞入眼中世界,白雪与黑土的疆域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长时间的安静。 余笙看着那些起伏有致的山峦,说道:“我还是觉得这百年前,不,上千上万年的所谓夙愿传承到今天,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屎。” 这句话不雅至极,不像是她会说的话,故而必然是真心话。 顾濯说道:“我赞同你。” 余笙讥讽说道:“更可怕的是,后来者还要将此奉之为瑰宝,爱不释手。” 顾濯想着先前那个屎字,再想到这句话里最后那个词语,识海中很难不浮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 ——师兄就是画里的那个人。 他久违而难得地有种恶心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沉默。 “抱歉。” 余笙对他说道:“我没有羞辱你师兄的意思。” 顾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余笙明白他的尴尬,又觉得尴尬总比难过来得要好,说道:“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好。” “是很好。” 顾濯接过话头,视线落在山与山间渐为秋色所染的林木,说道:“要不然当年我也不会在闹翻以后,还要厚着脸皮为自己留下这么个地方。” 余笙在崖边坐下。 风自远天来,吹得她眉细眼美,那根蓬松的麻辫飘扬如旗。 就在顾濯准备在她身旁坐下来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片刻前的那些话,似乎为的都是此时与此刻。 “我不是你,我很清楚我这辈子大概再也没有登仙的机会,羽化就是我所能抵达的那个终点,在我死去的那一天,不管是老死在你怀里还是别的什么死法,我希望那就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你不要也不能变成我最讨厌的人,我也不想以那种我所摒弃的方式活过来。” “……我明白了。” “你觉得这是自私吗?” “在事实真正到来的前一刻,我无法确定。” “这是自私,因为我很确定换做是你死在我怀里,我也不会为了让你活过来而上穷碧落下黄泉,百年前的我是这样,百年后现在的我也是这样。” “比起自私与否,我希望的是这个事实永远无法到来。” 顾濯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余笙沉默良久后,嫣然一笑,说道:“我也希望……不,我和你一样奢望这个事实永远不要到来。” …… …… 在晨光到来的那一刻,玄枢走出那座古老的道殿。 他离开属于师弟的山峰,回到楚珺曾经去过的那座旧殿宇中。 当他步入殿内的瞬间,天道宗历代先贤与祖师的目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跨越时光长河。 有风无由而起,画像随之而动。 玄枢对此视若无睹,沉默着走到大殿尽头,那里摆放着一个蒲团,以及立牌祖师的牌匾。 那道楚珺所感受过的幽冷气息依旧徘徊在此间,未曾散去,令人如若置身黄泉中。 玄枢凝望着立牌祖师牌匾上的字眼,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拥有的全部情绪尽数消失无踪,眼眸里的光随之而消散,变成一口不见底的幽深古井。 无数死去的神魂从这座古井中挣扎着往上攀爬,为那张年轻的面庞带来强烈扭曲的极致痛苦,然而令人感到诡异心惊的是,这时的他依旧给人一种面无表情的麻木感觉。 无数道不同的声音在他的识海深处炸开,那些声音是狂风是雷霆也是地震,以最为直接的方式掀起无法被肉眼看见的惊涛骇浪,带来的还是痛苦。 不知道过去多久后,玄枢挺得笔直的腰身突然弯下,就像是被折断的树干。 他用手捂着腹部,开始呕吐,像是要把那些神魂连带着鲜血呕出自己的身躯。 直至某刻,玄枢闭上双眼,这一切才是离他远去。 “师弟,我又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活着,比死去要痛苦万万倍?” “一死了之当然痛快,但我好不容易承受这痛苦活到今天,活到你的归来,又怎能放弃?” “是的……我没有放弃的道理。” 玄枢对自己说道,不断重复着相同意思的话语,语气越来越坚定。 如此自言自语,待他再次挺直腰身抬起头时,双眼再也不是先前那口无底古井,变成楚珺和林浅水所熟悉的那个年轻道人。 …… …… 风景再如何美丽,终究有被看腻的时刻,或早或晚而已。 傍晚时分,余笙决定留在那座道殿。 顾濯沿着师兄走过的路,拾阶而下,步入天道宗。 在某间藏书楼中,他找到那位曾经的林家贵女,借着昏黄灯火闲聊。 林浅水在短暂的错愕过后,再是高兴不过,与他说了很多话。 话里都是询问,问的是如今世间是如何模样,是爹娘的最终下场,是林挽衣近况可好……是所有她渴望得知却无法得知的事情。 顾濯回答得很认真,态度找不出半点敷衍。 如此闲聊约莫半个时辰,林浅水忽而沉默许久,满是伤感地说了一句话。 “还记得吗?我在上次夏祭结束的那年冬天,想着要在今年夏天拜你为师。” “记得。”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都已时过境迁。” 林浅水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我现在和你说这件事,不是抱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想要稍微赞美一下自己。” 顾濯笑着说道:“你的眼光的确很好。” “当然。” 林浅水笑得更开心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突然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但还是不如挽衣来得厉害。” 顾濯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浅水说道:“我是一个很俗气的人,我很清楚此刻的我身在何处,所以我不会有那些特别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要说的是……你对挽衣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色格外坦荡,称得上是落落大方。 顾濯没有回答。 换做别的人,大概要以为他是生气。 然而林浅水终究不同。 她常年与神都那群少年纨绔成群,有过无数仰慕者与追求者,便认为自己可以理解此刻这种沉默中隐藏着的真实意思。 “虽然我直到现在还是觉得格外荒唐,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能对挽衣产生喜欢这种情绪,因为你和她有着再是真实不过的云泥之别,但……” 林浅水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这既然是事实,那我想让这个事实成为更加切实的事实,让你和她能突破现在的关系。” 顾濯不为所动,问道:“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安身立命吧?” “嗯。” 林浅水毫无羞愧之意,坦然说道:“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相信将来也很难有家可归,大概一辈子只能在这里当个道姑,无法不为自己的未来做考虑。” 顾濯平静说道:“我已经有妻子了。” 林浅水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再娶就是了。” 顾濯问道:“你就不怕我对你心生厌恶吗?” “怕。” 林浅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但再如何你也会看在挽衣的面子无视我,不与我计较,那便有其他更值得我恐惧的事物。” 顾濯忽然懂了。 不是明白林浅水说的这些话,而是师兄到底抱着怎样的念想,何以不愿死去。 那年的他之所以无所谓这位世家贵女的心机手段,大抵就是因为这种相同的熟悉? (本章完) 假条及唠叨 假条及唠叨 前几天在章节末唠叨过一句情绪糟糕的话,原因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很纯粹,就是写的不顺。 直到这几章让主角朝夕拾,把旧故事给揭开新面貌后,才算是稍微缓了一口气,写起来不再那么的压抑和艰难。 请假当然是为了放松,让自己有一个不用再绷得那么紧的晚上,借周六这个机会好好吃个饭,不管喝酒还是怎么的,总之,我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很感谢各位读者老爷直到今天的支持,还是前几天的那句话,竭尽所能写我所能写。 (本章完) 第319章 祖师不喜欢 第319章 祖师不喜欢 “请您不要误解,这不是我对您的不尊重。” 林浅水神情诚恳说道:“相反,正是因为我对您有着最大的尊重,才会在这时候开门见山。” 她顿了顿,接着再补了一句:“当然,您也可以把这理解为是一种手段,以诚实来博取你的手段,就像我从前在神都其实见过不少姑娘故作豪爽之姿,以此来让男子心中暗生亲近之意,我不会为此而感到不适与难过,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顾濯看着她,忽然说道:“那也会有不清楚的人吧。” 林浅水微微一怔,下意识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对她本人的敲打,只是当她往深处去想却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或许是一次纯粹的好奇。 片刻沉思后,她说道:“以我见过看过的那些来判断,更多人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做什么。” 昏黄灯火下一片安静。 “从前的我也是这样的人。” 林浅水笑了笑,笑容很淡很轻,说道:“我会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生活所迫,决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只要我变得真正了不起了,所有的这些都可以换回来。直到某天某天回头再看才发现,其实在我没有去断然拒绝的那瞬间,便已经代表我可以接受那些提议……往往还不是一次两次。” 顾濯问道:“那你为什么认为现在的你和从前不同?” 林浅水依旧在笑着,自嘲说道:“原因一点儿也不特别,很俗气,就是因为这山上太无聊太安静,静到我完全静不下来,只能胡思乱想……一个人越是去想过去,越是容易发现过去有过的幼稚,再是在暗里下定决心与自己割席,便是如此。” “如果我不是来到玄都,家破人亡到无家可归的境地,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现在的真,或者说……年轻时候的假将会成为年老时候的我的真。” 她唇角里的嘲弄淡了,不再有那么复杂的意味,笑着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您说的这句话很适合用在这种事情上。” 顾濯心想原来我还说过这么一句吗? 对话在此结束。 就在他即将走出藏书楼时,林浅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诚恳的意味。 “思考这些问题的那些天里,我最后还想到过一个问题,假如过去的我老了,见到现在年轻的我,当我不屑嘲弄自己的时候,问自己看着现在的我有何感想,那个老去的我会羞愧到无地自容吗?” “嗯?” 顾濯有些感兴趣,回头望向门后的女子。 灯火映照下,林浅水笑得很愉快,大抵是真的很得意。 她的笑慢慢矜持起来,仿佛贵妇人那般,对自己温柔说道:“放心,你也会有老去的那天,我希望我能活到你找我喝茶聊天的时候。” 顾濯想着那画面,觉得的确有些意思,轻轻点头。 林浅水敛去笑意,认真问道:“我很好奇,你觉得过去的您会对现在的您说怎样的话呢?” 直到看不清背影的那一刻,她还是没能等到顾濯的回答。 离开藏书楼后,顾濯依循着旧记忆,往天道宗的祖师殿走去。 夜色已至,那些散落在山间的殿宇一片漆黑,在灰暗的穹苍笼罩之下,就像是无数个死去的巨人。 踏过巨人们的尸体,仿佛瞳孔深处微弱光芒的烛火映入顾濯眼中,那里就是祖师殿,又或者说是一位不愿陨落的神明。 顾濯行至殿前。 有风起,缭绕于他身旁不愿散开,却没有一丝一缕吹进殿内。 天道宗诸位先贤及祖师的画面仿佛壁画,不曾随着顾濯的到来而有任何变化。 顾濯望向道殿深处,目光落在年轻师兄的后背上,渐渐看到了那口井,便也见到了深藏在井中那些伟大人物的神魂。 他就这样站在门槛前,无所谓夜色越发深沉,寂静中的死亡味道越来越浓。 在这长时间的沉默当中,很多回忆浮现翻涌而起,那些回忆散落在他上辈子的大半生时光中……真是漫长到令人心生厌倦。 如今回想起来,重活后的那些年里他之所以不愿来到这山上,大概就是厌恶此刻无可避免地触景生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醒过神。 他对祖师们说道:“我有几句话和你们聊聊。” 殿内一片寂静。 顾濯说道:“百年前道门之所以败,是因为你们从最开始就没想过要赢,这个事实我早在上辈子便已知道。”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败当然是极不好的事情,赢却是更不好的事情。” 顾濯平静说道:“活着的我,不仅是你们所面临的最大阻碍,还是唯一不可控的知情人。” 跪坐在蒲团上的玄枢转身,以沉默相望,不解他为何要说这些话。 “当我步入羽化,与天道宗进行事实上的分家后,更是让你们担忧到极点。” 顾濯说道:“耗费数千近万年漫长时光,凝聚着如此多人希望的梦想,遭受不起这般巨大的风险,思考如何限制我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玄枢依旧在沉默。 不同的是,他眼神渐渐苍老,有了熟悉的味道。 “最好的办法是战争。” 顾濯淡漠说道:“于是战争就来了。” 话音方落,祖师殿内终于迎来第一缕夜风,有画像飘了起来。 落在他的眼中,便是年轻道人背负着的那口古老深井中有伟大灵魂缓缓爬出,重回人间。 一道苍老的声音随之悠悠而来。 “换我是你,既然当年知而不言,这一生就不会再说半句。” 顾濯置若罔闻。 哪怕他知道说话的是天道宗第九代掌教,在修行史上占据着无法被略过的重大篇幅,于道门有承前启后之功,被后世晚辈尊称为广缘真人。 他甚至还清楚记得这位道门历史上的大人物,将会在天庭中成为六御之一,有着近乎至高无上的地位。 “为什么白皇帝让望京沦为废都后,原本占据着绝对优势的道门渐渐陷入泥潭中,是因为你们认为两分天下划江而治是最合适的局面。” 顾濯说道:“这就是世人揣测至今的所谓天意的真相。” 另一位伟大人物从那口古井中爬出,声音冰冷漠然,如若冬风。 “如果你是要借如今的局面来讽刺当年的决定,何不回忆起一下你也是局中人,不曾超脱。” 此人身份丝毫不逊色于广源真人,在天庭中亦然有着重要的地位。 顾濯轻声说道:“其实这些话都是我的猜测。” “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那些古老的画像,说道:“现在已经成为事实。” 一道崭新的轻快声音传来,依旧出自玄枢那具年轻身体的口中,但却是女人的嗓音。 “以你当年的境界,不该在今夜才意识到这个真相,这不是嘲弄也不是讥讽,我的看法依旧没有改变,你与阴谋诡计没有任何的缘分,专心修行是你最适合的活法,很遗憾我给你的建议,直到今夜你仍然不愿听进去。” 顾濯自顾自说道:“站在殿前还没开口的那段时间里,我在回忆之外,还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们在这人世间还有后手与否。” 回答还是来自于那位道姑:“虽然百年前的结果不在预料之中,为我们带来意料外的巨大麻烦,但我可以给予你明确的回答,这世间依旧留有不少属于我们的牌。” 那位广缘真人淡然说道:“本宗近万年的积累,二十余位羽化中人的艰苦奋斗,又岂是这千年秦国所能摧毁殆尽的?” “这个道理再是简单不过,你意识到很好,但你不该问出来,那多少会让自己显得愚蠢。” 另外一位祖师接过话头:“我可以明确地告知你,如今世间有人随时能为我们再续传承,这也是我们今夜为何愿意见你的原因。” 顾濯有些感慨,说道:“活得久,的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不知何时,那风已散。 寂静中,那二十余位天道宗先贤与祖师都已从画像中走出,站在顾濯眼中的世界。 殿外夜色浓至极处,如墨般笼罩整个天空,把月色与星光尽数遮蔽。 “你可知我们为何同意让玄枢去见你?” 道姑微笑说道:“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极喜欢你,这种喜欢让他始终认为你有放弃坚持的可能,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想和你见面。” “见面为的是一场有意义的谈话,而非无意义的争吵与对峙,既然你今夜愿意站在殿前,便代表你有过关于这场谈话的思考。” 广缘真人认真说道:“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其中一位晚辈对你说过的话,祖师的批语。” 顾濯回忆片刻,问道:“千万年事,自有终时。” “不错。” 道姑看着他,柔声说道:“这百年间我们也在思考,思考百年前何至于一败涂地,与你两败俱伤到让白家渔翁得利。” 某位先贤说道:“机关算尽落得如此结果,自然是给予我们的警告?但又何尝不是一次最好的提醒?” 顾濯说道:“提醒?” “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一道新的声音出现:“轮回固然是禅宗一家之言,但不见得是失于偏颇的看法。” 顾濯听懂了。 就在这时,那道来自师兄的熟悉疲惫声音终于响起,为这场谈话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天庭是一朵在天道宗尸体上盛开的朵。” “唯有死亡才能带来真正的活着。” “每个人都该在它的位置上。” “你该带着相信归来了。” “你将会是天庭之主。” “这世间一切你所在乎的事物,都将因你的意志而长久存在,或是湮灭。” 长时间的安静。 无论是顾濯,还是天道宗的诸祖师先贤,乃至于玄枢都在沉默。 这是双方自当年不欢而散后的第一次正式谈话,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关于当年所没有给出的那个许诺。 是的,顾濯之所以没有回答余笙的询问,不是因为厌恶和故作神秘,而是那时候的他还没等到祖师们给出条件,便已转身离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你要问的是祖师何去何从,答案是超脱。” “超脱了吗?” “不错,事已至此,你该清楚我们没有任何必要欺骗你,今夜这场谈话是前所未有的开诚布公,因为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归来。” 很简单的几句话,描绘着无限美好的未来,万事万物都已近在咫尺。 顾濯背负双手,视线落在大殿尽头,那里悬挂着开派祖师的画像。 画像里那位丰神俊秀的男子找不出半点的鲜活气息,与那些从画中走出的先贤截然不同,大概真已登仙离去。 “超脱……” 顾濯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回想起未央宫前与道休说过的那些话。 他告诉僧人,早在百年前的自己便已能登仙,只是没有往前踏出那一步。 面对这个事实,道休万般不解与惘然,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荒唐极了。 顾濯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原因很简单。 “其实我没必要去做你们所许诺的天庭之主。” 他说道:“早在当年,我便已能登仙。” 场间一片寂静。 那些老朽的目光生出诸般诧异,难以置信。 顾濯继续说道:“为什么我还要留在这人世间?” “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们的看法,准备毁了你们所梦寐以求的天庭,而你们也正是因此让我险些死去,沉睡百年之久。” 他说道:“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对你们有着真实的钦佩,毕竟当时的我依旧尊师重道,对你们抱有真实的警惕。” 那位道姑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没道理,如果你当年已经走到那一步,我们没有任何可能让你沦落到那种境地当中。” 话音落下,诸位祖师突然间意识到一种可能的存在,神情纷纷骤变。 “是的。” 顾濯微笑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生前的你们不过如此,何以死后能让我遭受天诛?所以这事儿其实还有一个解释。” 没有人接话,都在沉默。 “大概也是唯一的解释吧……” 言语间,顾濯踏出那一步,神情平静地走进这座古老大殿。 他望向祖师的画像,最后说道:“祖师并不喜欢你们给予我的许诺。” (本章完) 第320章 欺师灭祖 第320章 欺师灭祖 夜色空寂。 天空好像又再下起了雨,穿过殿宇玄黑色的砖瓦落在古老而斑驳的石砖上,滴答作响,却不见半点水绽开。 天道宗的祖师与先贤们沉默不语,目光与无形雨水一并流向始顾濯眼里,仿佛那不是一双黑色明亮眼睛,而是归墟所在。 风渐起,吹得殿内烛火纷乱。 站在道殿尽头的玄枢的影子随之而动,流露出来的气息越发冰冷不详,偏又有种正在燃烧的感觉。 “没道理。” 那位道姑神情凝重至极,摇头说道:“如果祖师还活着,那我们不可能一无所知,而且……祖师为什么要避着我们呢?” 另外一位先贤说道:“祖师没有理由避开我们,这不是信任和盲目,而是基于逻辑的推断。” “不错。” 广缘真人面无表情说道:“如今的我们依旧愿意奉你为天庭之主,足以证明这是出发于纯粹理智与利益的决定,我们不曾被仇恨蒙蔽双眼。”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假如与你推测那般,祖师依旧在世,那我们同样也能像今夜这般与他谈,谈出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祖师为什么要不喜欢呢?祖师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还未到顾濯再次开口,天道宗的先贤们便在寥寥数语中,毅然决然地推翻了那个可怕的猜测。 都是有道理的话,都是合乎情理的判断。 不该被否定。 根据古老道藏上的记载,天道宗开派祖师得道登仙是一个不需要被怀疑的事实。 倘若连这般了不起的大修行者都无法踏出那一步,登仙到底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 一个千万年来无人得以勘破的境界,理应失传,或者成为缥缈的传说,而非如今这般流传在千万人的口中被认定为修行路的终点。 对身在此间殿中遭受千年孤寂的天道宗先贤祖师而言——登仙此境必须要存在,要不然等待他们的结局就是沦为疯子。 “另外,不可否认你有着极为了不起的天赋,毕竟数千年来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人,修行比之吃饭喝水更为轻松,短短数十年时间便已站在羽化的顶端,但……” 道姑抬起头,微笑中流露出浅浅的从容,对顾濯说道:“作为你的前辈,我可以诚恳而真挚地告诉你,登仙远要比你想象中的更为艰难,你以为自己可以踏出的那一步,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种美妙的错觉。” 顾濯没有说话。 广缘真人眯起眼睛,看着他说道:“你以为的真相,无非是你不甘心接受失败,为此而寻找的虚假理由。” “生前的我们不过如此?纯以境界论,我们走的确实没有你那般远,但我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另外一位先贤漠然说道:“你终究还是自视太高了。” 道殿一片寂冷。 自那口深井中爬出来的天道宗先贤祖师们,气息不再泾渭分明,渐渐开始合流。 随着殿外的夜色愈发浓烈,他们的身影随之而真实,仿佛在这一刻中从历史中缓步走出,就连栩栩如生四字也不足以完全形容此刻的情景。 幽微的白光勾勒出那些道袍羽衣的古老轮廓,散发出如梦似幻般的感觉,已然近乎神圣。 顾濯站在殿门前。 与这二十余位天道宗先贤相对而立。 还是那一袭寻常黑袍,与黑色融为一体,找不出半点特别。 他的气息并不神圣,更不高深,只是寻常。 寻常世间万物的那种寻常。 “这有什么意义呢?”顾濯说出第一句话。 那位道姑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不相信,那我们总归要站出来,给予你所需要的诚意,证明这是一场双方地位对等的合作。” 她的声音是那般的温和,就像是春日雾夜里随风而至的温润空气,令人下意识放松之余,更是在不知觉中产生信任。 顾濯沉默不语。 “若非如此,你为什么要往前走出这一步呢?” 道姑看着他温柔说道:“我记得很清楚,当年那场不愉快的谈话过后,你就再也没有走进我们的坟墓哪怕半步,但今夜你却跨过了这道门槛,而且事先还对我们做出了挑衅,但……挑衅真的没有意义。” 是的,这座古老的祖师殿事实上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与云梦泽最深处那座旧道观并无本质区别,同出一源。 历代先贤与祖师正是以此为寄身之处,长存在这人世间百千年,静观天下。 “你想看,那就看吧。” 广缘真人神情冷漠说道。 声音落处,道殿内的烛火无声熄灭。 夜色如潮水般自顾濯的身后涌入古老殿中,雨声骤然急促如惊弦,似箭矢,其势凛冽。 那被余笙亲手挽起束好的黑发,束发的衣带断裂在这一刻,发丝缭乱向前。 啪啪啪啪啪。 黑袍被无形的雨珠不断敲打,为神魂带来轻微而真实的痛楚——这本就是下在识海的一场雨。 顾濯仿若不觉。 “你们想多了。” 他说道:“我真没你们以为的这种意思。” 听到这句话,那位道姑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濯轻声说道:“我从未想过让你们展现所谓的诚意,我先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是,像你们这样自欺欺人着实没有意义。” 话音未落时,他已迈步向前,把手伸向其中一位天道宗先贤的咽喉。 看似随意的动作,竟让那位祖师毫无反应余地,要害就此被他捏在手中。 那位祖师皱起眉头,眼中找不出丝毫的恐惧,冷声说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怎能愚蠢到这种程度的?” 神魂之躯不同于肉体,再无凡尘俗胎之要害可言,又岂会被这样杀死? 这是在场所有祖师的想法。 然而就在下一刻,道姑心中的强烈预感突兀成真。 在那位祖师不以为然的傲然目光里,顾濯的左手直接把那头颅与身躯捏断成两半,带起一阵难以形容的撕裂声。 没有鲜血四溅散开。 没有脑浆从跌落的脑袋里洒出,无头的尸体维持着先前的站姿,直至头断前一刻仍未反应过来。 顾濯继续前行。 他以手为刀,再斩落另外一位祖师的头颅,如若信步摘。 道姑的眼神变得极为凝重。 广缘真人沉声问道:“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这样做对你有任何好处吗?以你现在的境界与我们为敌,你以为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如雷鸣般的怒喝声好似震碎骤雨,让融在夜色洪流里的风倏然静止,带着死亡的铁锈味道瞬息间弥漫散开。 与此同时,先前被顾濯亲手‘杀死’的那两位祖师,再次从那口古井中爬出来。 他们的气息不再如前汹涌,眼神变得极其冷厉,带来更为可怕的危险意味。 顾濯视若无睹。 目光根本无法停留住他的脚步,就在这转眼间的数个呼吸中,再有三位祖师被他直接撕碎。 道殿内的形势急剧变化。 诸先贤与祖师神情难看至极,确定顾濯已经疯了,再不是可以正常交流的存在。 道姑面色微白,凝视着仿若身处闲庭的顾濯,口颂真言。 真言出,道法成。 夜色中出现无数条锁链,飞向仍在前进的顾濯的四肢,要将他缠绕镇压在原地。 哪怕是裴今歌这等身入羽化的绝世强者,在此刻也会深感麻烦与棘手。 ——出自道姑口中真言的这门道法早已到了浑然天成的境地,以无暇二字盛赞亦是丝毫不为过,在依凭古老道殿这座道场作为根基的情况下想要破法,难如登天。 更不要说周遭还站着十余位天道宗祖师先贤,皆不会袖手旁观。 当今世间羽化中人,谁能在这座道殿里威胁到他们的生命? 哪怕白皇帝亲至也不能做到。 这正是以广缘真人和道姑为首的诸祖师最大倚仗所在。 …… …… 啪、啪、啪。 数声轻响,紧接着是绵延不绝的相似声音,那仿佛无穷尽的锁链还未缠绕在顾濯的身躯之上,便已尽数破碎断落不复存在! 这一刻,貌美道姑尚未来得及震惊与错愕。 下一刻,顾濯便已经出现在这位祖师身前。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的他显得要认真上许多,不再是随手而为。 他抬起手,并指为剑。 剑锋落在道姑的眉心之上,片刻停留后,为其身躯带来数之不尽的裂纹,像极了瓷器。 如水般的光芒从这具瓷做的身躯中外泄流露,为漆黑的道殿带来崭新的光线,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破碎声。 砰! 恐怖的声浪,与道殿的墙壁发生碰撞后,再是倒卷而回。 天道宗的先贤祖师们的脸色急剧苍白,身影开始变得虚幻起来,勾勒道袍羽衣的清光更是瞬间熄灭,不复半点神圣之姿。 顾濯神情平静如故。 “你是怎么做到的?” 古井中传来一道仓促中夹带着惊惧与惘然的癫狂声音,来自那位道姑的唇中:“现在的你就是个归一境,凭什么能破开我的道法!” 顾濯理都不理,继续前行。 余下的诸位祖师不再冷眼旁观,皆如临大敌,出手。 唯有广缘真人依旧漠然注视。 各种道法相继绽放盛开,映入顾濯眼中。 都是这些祖师们生前最为得意的道法,藏书楼中不乏与其相关的道藏,记载着往日的荣光。 无论是谁,无论再如何擅长以寡敌众的强者,面对这样的阵势都只能选择避其锋芒。 顾濯避也不避。 一应道法未近其身便已消亡。 就像是大日降临世间。 道法如暴雨,终究是雨,如何能近烈日? 祖师们相继死去,再而从那口幽深古井中爬出,玄枢那具年轻身体的腰背变得愈发佝偻,与终日弯腰直面黄土的老人再无区别。 当顾濯即将走到大殿尽头,与古井相差不足十步的那一刻,广缘真人终于开口了。 “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让这座道场听从你的意志。” “只要我愿意。” 顾濯说道,心想自己曾经在那间破道观里住了很多年。 他望向这位在修行史上绕不过去的绝代强者,决定给予最大的尊重,于凛冽风中虚握无形道剑。 广缘真人摇头说道:“但你所能影响的终究只是一部分。” 顾濯平静说道:“这已经足够了。” 话音落而剑出。 一道炽白流光倏然破开满殿夜色。 接着。 流光凝为一线。 “先前说过,从来都不是我自视太高,而是你们见识太浅,根本不明白我的强大。” 顾濯说道:“遗憾的是,你们却不愿意相信。” 广缘真人愣了愣,低头望向胸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苍白的空洞。 在空洞后,是那座被炽白剑光所淹没的古井。 井中,天道宗的祖师们无声嘶吼着,面露狰狞与不甘,在恐惧中消亡,再也无法复生。 道场……就这样被破了。 广缘真人醒过神来,眼神无比复杂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就此在寂灭中死去。 连带着那些不愿死去的所谓先贤们。 夜色悄然散去,烛光再临。 死亡带来的阴冷气息正在随着秋夜的风散去。 玄枢坐在大殿尽头的蒲团上。 他神情麻木地看着顾濯,声音嘶哑问道:“你为何非要我死?”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活着。” 顾濯说道:“仅此而已,师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格外认真,语气很诚恳。 话音落后,啪的一声轻响。 那是一个响指。 玄枢惨笑着闭上双眼。 在他的眉心中多出了一个血洞,其中有污血从中缓缓流淌,滴落,打湿蒲团。 顾濯静静目送他的死去。 以为敬。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令人厌恶的气息散尽后,他才是归去。 …… …… 孤峰之上。 余笙站在殿外,吹着风,望着今夜的星星。 顾濯回到她的身边,带着久违的疲倦。 余笙什么都没说,轻轻地抱了抱他。 “没事。” 顾濯笑了笑,说道:“我现在的心情很好,不仅是把当年就想做的事情给做了,还把未确定的事实确认了下来。” 余笙问道:“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吗?” 顾濯嗯了一声。 “祖师殿里的确都是一群废物,在无法搬弄权术阴谋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真正威胁到当年的我,所以……” 他以客观语气阐述道:“祖师必然还活着,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我。” 余笙说道:“然后?” 顾濯微笑说道:“等待我踏出那一步。” (本章完) 第321章 天启 第321章 天启 “那就先把他给杀了。” 余笙的声音如水般淡,眼神不见任何变化,令人心生宁静。 顾濯说道:“是啊。” 话虽如此,他依旧忍不住地叹息了一声,觉得此事太麻烦。 像天道宗祖师那般人物,又怎是广缘真人和那位貌美道姑所能比拟的? 百年前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这位祖师依旧强大——无论如今的他处于怎样的境地中。 “我有种感觉……” 顾濯望向北方的天空,忽然说道:“我和祖师已经见过。” 余笙墨眉蹙起。 “不是感觉。” 顾濯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是事实。” 余笙看着他,没有说话,知道这句话指的是今生。 在这长不到十年的时光中,这两位在天道宗乃至于整个修行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的传奇人物,其实见过一面。 顾濯与满天繁星对望,让如水星光没入眼中,洗去疲惫,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双眼,轻声说道:“但我想不出是何时见过祖师。” 余笙没有再去拥抱,给予无意义的温暖。 她回到殿内,片刻后拿着一根发带走出来,为顾濯整理在欺师灭祖途中散乱的黑发。 夜风轻吹,几根发丝调皮地在她脸颊划过,带来丝丝缕缕的痒。 “头发乱了是问题,然后不管是绑起来还是干脆剪了剃了,都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余笙平静说道:“你的这位祖师所遇到的问题已经浮出水面,是至今仍未登仙,仍然想要登仙。” 她静静打量着自己的手艺,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以此作为假设,再把事情往最简单的方向去想,你的祖师让你遭受天诛也好,与百年后和死而复生的你重逢也罢,为的无非都是超脱,以此二字作为核心进行散发,把那些存在的可能都确认过一遍,剩下来的就是真相。” 顾濯赞同这个看法。 “等明天吧。” 余笙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天道宗的藏书楼,把相关的道藏都给翻阅一遍,其中或许存在着线索。” 很简单的道理,百年前道门败于玄都后,天道宗就此陷入封山的境地中,与世隔绝。 年轻道人的身份已经被确定是玄枢,收徒也就成为无稽之谈,换句话来说,楚珺和林浅水很有可能是这百年间正式步入玄都的第一批人——观主不算。 在这百年孤寂中,玄枢必然在寂寞里有过无数念想,那些先贤与祖师想必也在懊恼悔恨中有过极多的奢想,而这些奢望与念想或多或少都会关乎着天庭与超脱之事,存在着被留在书上的可能。 著书立传是留名青史的最好手段之一,纵使死在顾濯手上的他们早已在人间留过自己的名讳,但又有谁会嫌多呢? “到时候我们各自看各自。” 余笙看着顾濯说道:“到最后再相互参详。” 顾濯道了声好。 然后他觉得有些不够,却又想不到合适的话语——夫妻之间若是执意道谢,未免太过生疏。 “明天早饭我来做。”他说道。 “你会做饭吗?” 余笙的声音带着些许迟疑,全无先前的干脆利落。 很明显,这对她来说是更重要的事,尽管有些荒唐。 顾濯很是无语,说道:“如果我不会,那裴今歌做饭凭什么能变得好吃?当然是因为我会,还很擅长在这方面进行指导。” …… …… 远在慈航寺的裴今歌没有否认。 入秋后,她秉承着白皇帝的旨意亲率巡天司前往这座禅宗祖庭,与寺中僧人先后进行过数场会面和长谈。 在谈话当中,双方正在努力尝试在缘灭镜碎片归属之事上达成共识,遗憾的是短时间内的进展并不如何明显,如今停留在最基础的磋商阶段,看不见成功的迹象。 未央宫之变的最后,道休与白皇帝达成禅宗可存于世的共识——在这种前提下,大秦的官员们着实不方便在谈判桌上施于真正的压力,给予生死的威胁,而僧人们似乎早已做好面对艰苦时日的准备。 如果不是裴今歌亲至,给予慈航寺直面羽化的沉重压力,想来如今的僧人们还要从容上许多。 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寺庙,与雾气一同遮蔽星光,让山间拈的石尊者再难有微笑貌,更不要说迎来开的那一刻。 事实上,裴今歌不如何参与相关的议事。 入慈航寺后,她去到当年顾濯长住过的那间禅房,命人取来佛经以供翻阅。 这样的时日持续了很久,直到今天。 有两人前来拜访,裴今歌本不会同意,后来却改了主意,因为名字。 其中一人是谢应怜,另外那人却是楚珺。 “她想见她师父。” 谢应怜朝着裴今歌行了一礼,说道:“而我想不到不帮这个忙的理由。” 裴今歌手握佛经,视线不曾上挪半点,随意问道:“我是谁?” 楚珺偏过头,看着谢应怜,不知道该说什么。 离开清净观后的她决定去见顾濯,原因当然不全是王景烁的那封信,是她心中有太多需要被解开的疑问。 说来也是讽刺,作为道主唯一在世弟子的她,与其他人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除非顾濯主动现身,否则全无联系方式。 这大抵也在王大将军的意料之外。 后来某天,楚珺偶遇谢应怜。 两人相见而不相喜,无可避免地战了一场,结局是平分秋色。 胜负难以分出,都是理智长存的性情,很自然地谈了些话,得知彼此的想法。 是的,来慈航寺见裴今歌就是谢应怜的主意。 面对现在这个问题,当然也由她来解决。 “您是顾濯最好的朋友。” 谢应怜认真说道:“我认为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 裴今歌头也不抬说道:“你想我当反贼?” 谢应怜神情诚恳,说道:“您误会了。” 裴今歌放下手中经卷,望向那两位仍旧称得上青春的姑娘,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不是林挽衣。” 楚珺闻言微怔,心想这话未免来得太奇怪了些。 “既然不是……” 裴今歌声音淡漠说道:“又凭什么与我说这些话,试图让我帮你们?” 谢应怜似乎毫不意外这句话,给出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回答。 “我们可以替您解决当下的麻烦,这足以让您继续成为大秦朝廷的忠臣,而您只需要告诉我和楚珺,道主如今身在何处即可。” 禅房一片安静。 裴今歌看着面露错愕的楚珺,莞尔一笑,说道:“好。” …… …… “这就是你的办法?” “你师父的好朋友不是同意了吗?” “白皇帝是师父他最大的敌人。” “我认为你对他可以抱有更多的信心,缘灭镜尚未成为碎片前就奈何不了你师父,落在白皇帝手中又能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你自己相信吗?” “坦白而言,当然是不信的,所以我真正说服你的理由是另外一个。”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道主不喜欢和尚,那年他在慈航寺和秃驴们有过很多不高兴的事情,作为他如今唯一的亲传弟子,来都来了,你和和尚们闹个不愉快又怎么了?” …… …… 楚珺无言以对。 谢应怜巧笑嫣然。 楚珺沉默片刻,说道:“你真是有病。” 谢应怜自然不会生气,只觉得师徒二人如出一辙,颇为有趣。 “对了。” 她突然间想到一件事情,说道:“你去过玄都?” 楚珺点头说道:“怎么了?” 谢应怜挑了挑眉,说道:“在清净观的檐下听过雨,与玄都殿后看万山迎日,你现在到底算是哪一家的弟子呢?” 宗门归属,从来都是修行者最在意的事情之一。 像楚珺这种一徒拜二师的人,堪称前所未有。 更不要说她的师父还是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存在。 这个问题当然不好回答,充满了谢应怜的恶意。 楚珺没有沉默,没有犹豫,平静答道:“我是道门中人。” 谢应怜真诚鼓掌,说道:“那现在你更有和慈航寺过不去的理由了。” …… …… 玄都与世隔绝,岁月自然静好。 在那夜过后,顾濯和余笙走进藏书楼,开始翻阅其中的典籍。 林浅水再是意外不过,但她向来懂得怎么做人,自然不会询问两人所为何事。 如此数日,她在某个清晨时分心血来潮地散步到祖师殿外,这才在晨光中惊觉年轻道人死去的事实。 无数思绪涌入她的脑海中,带来难以形容的震撼与错愕。 这一次林浅水终于无法冷静下去,为此事而询问顾濯,得到一个让她沉默数十个时辰的回答。 ——欺师灭祖而已,不用多想。 总之,在这毫无波澜的时光中,余笙定下来的计划有被逐步推行。 藏书楼中的确多了不少典籍,都是当年的顾濯所不曾见过的。 大概是因为天道宗的先贤祖师因玄都之败,心生过分谨慎的缘故,留在那些典籍上关于登仙之境的文字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少,几乎都是散落在角落里。 正是如此,这些文字反而更加具有价值。 ——如果不是情绪浓烈到极致,朝思夜想到梦寐以求却又不敢轻易倾诉的程度,又何必以这种方式在隐秘的角落里留下记载? 这种心理很好理解,唯一的问题是这些问题找起来不是一般的麻烦。 若非顾濯和余笙都是最了不起的修行者,也许要在这上面耗费数年乃至于超过十年的时间,就像寻常修行者从无到有创立一门功法。 时间如此悄然无声流逝。 证圣四十一年的秋天成为过去,冬天来了。 这是一个久违数十年的暖冬。 北地依旧在落雪,但已不再凄冷如斯,南方迎来绵延二十余日的阳光,藏在风里的暖意让人以为是春天提前到来……无数崇拜与敬畏的目光汇聚至神都,世人回忆起白皇帝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正在为此而深感幸福。 人们相信白皇帝已然成功,今后的人间必将是四季如春般的美好。 就在这时候,大秦朝廷终于颁下新的年号。 ——天启。 …… …… 诸国已在准备朝贡。 诸宗尽数低头称臣。 道门缄默不语。 挽剑池依旧在坚持着骄傲,不愿与朝天剑阙一般臣服,宗门内部因此而生乱,据说飞剑来往间杀得雪上都已是血,残忍如画。 禅宗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慈航寺中关于探讨缘灭镜碎片去向的议事越来越多,僧人们的态度正在不断动摇,但因为传承或者说颜面的缘故,始终坚守着拒绝。 于是楚珺和谢应怜站了出来,在夜色深处。 后者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十分简单,以粗暴二字来形容毫无问题。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字。 ——偷。 谢应怜是这么对裴今歌解释的,那是让楚珺听得目瞪口呆的一段话。 “慈航寺不答应把缘灭镜的碎片交出来,无非就是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那这世上还有谁比楚珺更适合背这个黑锅?” “和尚们最擅长的不是装聋作哑吗?那就让他们继续装下去,让我和楚珺把东西偷个七七八八,让道门最后把这一口黑锅背起来好了。”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你把事办成了,陛下要到想要的东西了,楚珺也能去找师父了,秃驴们的面子也给抱住了。” “皆大欢喜。” …… …… 玄都无人间之喧嚣。 雪落又落,殿檐早被染成一片素白,世界也都孤单。 藏书楼这百年间多出的典籍,已在某天被顾濯和余笙翻阅完,但两人没有立刻进行交谈,而是沉浸在识海中整理体悟所得。 故而近些天林浅水承担起处理闲事的职责,比如煮饭、沏茶与点灯。 某日午后,雪停,日出。 顾濯自冥思中醒来。 数千书页如浪,散落堆积在藏书楼的古老黑木板上,与楼外未融的残雪几分相似。 他抬起头,望向早已清醒的余笙,眼神很是意外。 “你比我快?” “嗯。” 余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接着,她理所当然说道:“看到看不懂的就不看,感觉有问题的地方再仔细推敲,这要是比你看得慢,那我岂不是文盲?” (本章完) 第322章 缘灭 第322章 缘灭 顾濯很是无语,心想你当然不是文盲,真若文盲又怎可能修行至此? 修行之事历经万载传承,早已不再是遂古之初那般野蛮生长,有着堪称工整的传承体系及入道之法,而这就注定如今每一位修行者最初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识字。 长洲书院等学府的真正存在意义就是启蒙,让孩童们对修行有所知,兼之建立起一个正确的修行观念,令宗门不必再为此而操心。 余笙生于千年帝室,理应接受到最好的教育。 想到这里,顾濯忽然回忆起一个问题,神情微怔而变。 “你才想起来吗?” 余笙淡然说道:“文盲的确不是事实,但我的修行路是在白帝山上开始的,我的那些老师全都是死人,还是心高气傲的死人,哪里会教这些?” 顾濯无言以对。 这个理由未免太有力量。 余笙随意拿起一卷新编道藏,神情自若说道:“看不懂是真的,但无所谓也是真的,我修行至今全凭直觉。” “嗯……” 顾濯正准备与她进行探讨的时候,眼神突然好奇。 余笙问道:“怎么了?” 顾濯下意识说道:“这不会是你这百年来都不愿收徒的原因吧?” 余笙放下经卷,一言不发。 顾濯懂了。 他默默低下头,拾起带着妻子手心余温的书卷,开始装死。 “下次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好吗?” 余笙的声音里很轻,很淡:“又或者你只是想要以此嘲弄我。” 顾濯诚恳道歉。 阳光穿过薄窗纱,洒落在乌木地板上,散发出暖熏熏的气息。 两人相对而坐,林浅水提起铁壶起身往檐下走去,以道法摘下干净的残雪煮茶。 雪融成水,在壶里呼噜噜地叫着,成为催人眠的背景音。 顾濯和余笙开始互相交流。 “山河卷第十六卷,记有四千六百年前赤蛟走水之事,云渺道姑为此辑佚且做注,与其时魏国突兀衰落联系在一起,大意是天地有运,无形而有质,常在而不改。” “很巧,旧商史上有君王认为国之气运有定数,具体在于羽化境的修行者的数量上,为此他耗费十年时间设局谋杀朝中唯一羽化,最终以其残躯步入羽化,只不过很快就迎来了亡国的结局,几乎没人记得此事,广缘真人却有意翻了出来,在最后添了一句话,假若国有定数,天当如何?” “易水第四代祖师被公认为踏出登仙一步,是距今最近的那位超脱者,你有不下于七位祖师对此产生明显的好奇,为此搜寻过诸多信息,留下凌乱墨迹,但无所得。” “有件事离现在同样很近,齐国那位以治学崇佛出名的武帝,你应该记得他最后的下场是被活活囚死在桐宫中,门外是不进不退的火海,门后是滴水也无的绝境……齐史对他的记载很清楚,是死,只不过我的那些祖师觉得此事另有蹊跷,认为这其实是慈航寺一次关于涅槃的尝试。” “武帝虽佛性深厚,又被誉为秉承尊者智,但他终究是至死未入羽化,化作慈航寺山门的那尊遗蜕却是确凿无疑的等同登仙之境。” “禅宗受世间大势所趋缘故,不得不承认道门定下的境界划分法,可这只不过是杀力上的认同,其修行路在本质上确有不同,这事你不知道吗?” “我不喜欢和尚,为什么会知道?” “真好。” “好在哪里?”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都和你一样没喜欢过和尚。” “噢,那无垢僧呢?他和你关系不是很好吗?” 不急不躁的两道声音徘徊在藏书楼内,顾濯和余笙看似是在随意闲聊,事实上在这些闲淡言语中已把蕴藏在其中的隐幽心思肢解拆开。 百年前,在玄都一战出乎意料之外的遭受巨大挫折后,天道宗的祖师们显然对自己产生了一定的怀疑,而在长时间的自我检讨过后,他们再次断定问题并非出在己身之上,于是把目光放在道藏记载着的那些骤变当中,希望从中觅得一定的规律。 以赤蛟走水化龙之事牵扯魏国国运,关于旧商书中那位荒唐君王的评断,乃至于易水第四代祖师和武帝被囚于桐宫的这些猜想……可以用两个字来总结。 “定数。” 顾濯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世间一切都是有限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拥有的同时对应着失去,万物守衡。” 余笙平静说道:“武帝之所以被囚死在桐宫,未能步入涅槃境界,是因为慈航寺那具遗蜕尚未灰飞烟灭。” “以此作为定论,延伸出来的意思即是世间唯一一人得以登仙。” 话至此处,她微微蹙起眉头,说道:“但登仙为的是超脱,超脱就是离开,不再留在人间,那这个位置是可以被空出来的。” 顾濯没有说话。 余笙想了想,说道:“从这个角度来看,你的祖师们便有了非要跟你和谈的理由,因为有登仙者长留世间不愿离去,他们需要你去对抗定数二字。” 顾濯终于开口了。 “有个地方我想不通。” 他说道:“假设事实如你所言,我的那些祖师们有太多的理由相信祖师的存在,与我谈话时流露出来的神态就不该那样的错愕与震惊,跟天塌了似的。” 欺师灭祖那夜,以广缘真人和云渺道姑为主的天道宗诸先贤,都明显坚信着祖师已经超脱。 这些曾经了不起的伟大人物,神魂固然是在漫长时光的消磨中变成无比孱弱,但他们依旧真实地清醒着,并未愚昧痴狂,那就不可能做出如此重大的错误判断。 “只有一种解释。” 顾濯的声音里有些复杂。 余笙说道:“你的祖师们见过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不管是远远地看过一眼,还是当面说过一句话,总之,他们确信那不是自己的祖师。”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余笙随手拿起一杯茶,浅浅地饮了口,说道:“等你踏出那一步,又或者与它见上一面,真相自然就能清楚。” 顾濯说道:“就像你带我登上天琼峰那样?” “要不然呢?” 余笙看着他,补了句话:“另外,我不觉得这真相重要。” 既然已经认定天道宗之祖依旧活着,以某种方式真实地活着,那就没必要去牵挂那些先贤们的心路历程。 以他人的坚信来让自我生出怀疑,这是极为愚蠢的事情。 顾濯明白话里的意思,安静片刻后,转而说道:“我想不明白,登仙为的是超脱,为何偏要长留人间。” 余笙说道:“你更想不明白的是,登仙明明是与世无害的一件事,为什么偏要把你留下来。” 顾濯沉默不语。 这是他没有付诸于口的那句话。 “祖师如今应该处于一个极为微妙的境界当中。” 顾濯说出最后的结论。 余笙轻轻点头,平静说道:“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 “还有很多值得琢磨的地方,比如这位天道宗之祖在百年前既然出手了,为何只是把你打落尘埃,而不是彻底地杀死你?” 然后她漫不经心说道:“总不该是做不到吧?” …… …… 林浅水是聪明人,藏书楼的那场谈话她自然不会去听。 在完成简单的服侍过后,她便独自走到殿外静坐,发散着思绪去想那些已经变得遥远的事情。 只是不管想得再如何远也罢,最终映入她眼帘的还是祖师殿里的那具尸体——她对那位年轻道人其实抱有好感,又想着楚珺归来时定然错愕至极。 如此思虑再三,她悄悄然地滋生出一种奇怪的念想,认为自己有必要走进那座古老道殿,让自己的恩人入土为安。 这个想法就像是暮春时节的雨,似有若无,总在衣衫微湿时才能真正地意识到。 林浅水不知道的是,每当她陷入这种思绪里,顾濯和余笙的目光往往会飘到她的身后,静静给予注视。 …… …… 冬渐深,寒意仍未如潮。 无白雪作妆的慈航寺,比之往年自然要欠缺不少味道,僧人们眉眼间积攒的郁郁连阳光都无法融化。 在律堂深处,几位重要的僧人正在开小会,聊的自然是缘灭镜的事情。 “着实欺人太甚了!” 戒律堂首席低声怒喝道:“难道裴今歌真以为我们察觉不到巡天司的小动作吗?” 苦舟僧没有死在未央宫之变中,只是缺了双腿。 他坐在覆着布的轮椅上,面容颇为黝黑,像是被火烧过的木头。 “欺人太甚又如何?”他低着头,面无表情说道:“道休祖师身死,你我现在与猪圈里待宰的肥猪有什么区别?” 此言一出,场间骤寂。 其余僧人们的脸色变得与苦舟僧一般难看。 “这事只有一个解法。” 苦舟僧抬起头,望向场间众人,神情漠然说道:“放弃留下缘灭镜的碎片,全部送出去。” 不等旁人开口以丧权辱宗为理由反对,他继续说道:“分为三份,最多但不关键的碎片送往神都,次之的我来处理,最后留下镜心那一片……给元垢寺。” 听到这句话,高僧们的脸色再变,眉头紧皱。 “元垢寺?” “不错。” “你想把缘灭镜送到无垢僧手中?” “这是道休祖师生前的决定。” …… …… 当天夜里。 楚珺和谢应怜如若夜游闲人,近乎堂而皇之地步入慈航寺深处,那片塔林所在。 坐落在塔林外不远处的那间禅房,迎春时草木极为悦目,是道休大师曾经的静修处,如今却已封尘。 在各方势力的默契配合下,两位少女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轻而易举地来到那间禅房前,准备推门而入。 就在这时候,禅房的门却开了。 月光没入室内。 苦舟僧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无表情的五官依旧漆黑,足以令人心悸。 在楚珺和谢应怜的目光之下,他不紧不慢地持法印颂真言,唤起道休生前留下的禁制。 “我佛虽以慈悲为怀,亦有雷霆怒火相,二位有太多死去的理由。” 楚珺望向谢应怜。 不久之前,后者在路上信誓旦旦今夜依旧没有意外。 现在,意外就来了。 “如果你要动手,就不会说这样的话。”楚珺的声音很冷静:“别废话了,开价吧。” 苦舟僧笑了笑,笑容狰狞中流露出一丝玩味,说道:“缘灭镜的碎片你们可以带走。” 听到这句话,谢应怜和楚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预感。 果不其然,苦舟僧说道:“但不是送给白皇帝,而是道主。” “如果你想借此引起战争,这手法未免太过粗浅。” 谢应怜直接说道:“而且如今本就是战争时期。” 苦舟僧笑容不改,自顾自说道:“道休祖师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了不起。” 楚珺听明白了,眼神微变,说道:“这是它的遗嘱?” “你可以这么理解。” 苦舟僧缓声说道:“道休祖师对道主其实抱有好感,尽管因为立场缘故,这只能是私交上的些许情谊,在生前毫无意义,但死后才能表露一二。” 谢应怜嘲讽说道:“这句话听着未免太过断袖之癖。” 苦舟僧闻言置之不理,从怀里取出缘灭镜的碎片。 楚珺问道:“没有一封遗信吗?” “信的意义在于相信。” 苦舟僧宣了一声佛号,微笑说道:“更何况道主何等人也,纵使如今生死相隔,只要他把这块缘灭镜的碎片拿在手中,自然能够明白道休祖师的心意。” 楚珺沉默良久,接过这块用厚布包裹着的巴掌大碎片,说道:“好。” 苦舟僧再取出另外一面碎片,说道:“这是给裴今歌的交代。” 谢应怜感慨说道:“这还真是慷慨。” …… …… 暮冬时节,在慈航寺作客已久的大秦使团终于返回神都。 慈航寺的僧人们以最盛大的方式给予送别,然而场面其实冷淡,因为事实上无人愉快。 这是一次三方都不满意却又能接受的残缺结局。 裴今歌没有与使团同行,因为太监首领亲至,为她带来远方的讯息。 ——阵法已成,皇帝陛下择日出神都,亲临白帝山上天琼峰,故而巡天司须先行肃清四周之事,确保开春祭祀不受任何人和势力的干扰。 (本章完) 第323章 留名 第323章 留名 这是十分合理的要求,巡天司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裴今歌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然而当太监首领收起圣旨,步入极尽华贵的尊辇当中,问出那句话后,她却陷入了沉默。 “司主。” 太监首领看着裴今歌,诚恳问道:“僧人们擅长装聋作哑,但这不代表他们的手都断了,所以我知道您是怎么取回来的缘灭镜碎片……这其实是一桩小事,真正的大事始终只有一件,那就是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风在吹,悬在尊辇四周帷帘轻轻荡着,让阳光随之而碎。 再如何温暖的寒冬也无法听到蝉鸣,当人们低头与缄默时,此间自是一片安静。 “我是怎么想的吗?” 裴今歌唇角微扬,自问自答道:“我想的是,皇帝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帷帘骤静,风也停。 “你还不明白如今问题的根源所在吗?” 她看着太监首领轻声说道:“你和我的想法都不重要,甚至顾濯和长公主殿下的想法都不重要,让事情变得如此不清不楚的人是我们的陛下。” 太监首领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那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情,身在其位,谋其事就好。” 裴今歌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问道:“巡天司的肃清应该先从谢应怜和楚珺开始?” 太监首领说道:“不错。” 裴今歌微笑说道:“是不错,想来慈航寺也会深感欣慰,不得不应下这份人情。” “你知道的。” 太监首领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需要的是您做出这个抉择。” 裴今歌笑容依旧在。 太监首领站起身,向她行了一礼,说道:“您究竟要站在哪一边,对人间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希望您能做出决定,无论到底是怎样的决定。” 裴今歌看着他,问道:“这算是什么?” “可以是为大义,也能是为后世之名,但不是陛下的旨意。” 太监首领苍老的面颊上浮现出笑意,平静说道:“然而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我确定这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情,哪怕您给予我的答案可能是死亡。” 这不是以死相逼的意思。 两人固然在早年间便已相识,但从未有过真正的情谊和关系,就连同僚这两个字都来得勉强,死亡又如何能够成为真实的威胁? 他只是在冷静客观地说明一个事实——假如裴今歌决定背弃大秦朝廷,那他是一个具有被当场杀死价值的人。 原因十分简单。 如今大秦繁似锦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政务,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皇帝陛下无心俗事,兼之皇后被囚禁于冷宫中。 故而现在主要处理朝廷政务的官员其实是当朝宰相,以及太监首领,这位无名义的内相大人。 假若太监首领死去,大秦朝堂必然生乱,争权夺位之事不可避免,尤其是在皇帝陛下态度漠然的当下。 归根结底,权力无法忍受真空。 “这值得吗?”裴今歌似是不解。 太监首领平静说道:“值得。” 裴今歌转而问道:“若是白南明当面?” 太监首领沉默了会儿,答道:“我效忠的是陛下,不是殿下。” 裴今歌说道:“真有意思。” “抱歉。” 太监首领摇头说道:“我认为这是最没意思的一件事。” 裴今歌挑眉问道:“为什么?” 太监首领说道:“皇帝陛下和长公主殿下在过往百年间给予对方的信任,哪怕上溯至过往五千年,翻遍各朝史书也很难找到相似的例子,这理应是一段流传万古的美谈,但却因为魔主而被毁得一塌糊涂。” “皇帝陛下将会背负上优柔寡断的名声,我可以想象出后世中人诋毁陛下时的白痴模样,而长公主殿下的名声还要来得更加糟糕,人们会认为她是一个眼里只有情人而无家国的愚痴妇人,顺理成章地忘记她做过的那些壮举,这真的很愚蠢,不是么?” 他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认真说道:“去年冬至到今天不过一年的时间,这一切都有挽回的机会,我又怎能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呢?” 裴今歌没有说话。 谈话至此,立场早已有了分晓,不存在以言语说服对方的可能。 更何况她在事实上赞同对方的看法。 太监首领神情严肃说道:“该你做决定了。” 裴今歌叹息了一声,说道:“席厉轩真的很了不起。” 听着这话,太监首领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前司主的名字。 “如鱼得水般左右逢源,果真是极难事。” 裴今歌很是感慨,说道:“而你却在另一件事情上毫不逊色于他。” 太监首领眼神微冷。 像他这样称得上是愚忠的人,当然不喜欢与席厉轩相提并论。 裴今歌看着他,说道:“你能如此准确地意识到,这是你名留青史的唯一机会,并且还能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太监首领面无表情说道:“看来司主您已经有决定了。” 裴今歌自顾自说道:“世家需要考虑血脉的留存,宗门总是放不下修行的传承,哪怕像我这样看似孑然一身的人也都有在意的事物,不像你早已注定无后,唯一能留在这世界上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话没能说完。 太监首领打断了这句话,站起身,往车辇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冷漠说道:“我不明白你坚持充当墙头草的理由是什么,可你所喜欢的当下很快就会成为过去。” 裴今歌看着他的背影,提醒说道:“以你的身份境界对两个小姑娘出手,未免有些自取其辱了。” 太监首领说道:“我是阉人,不是大英雄,又怎会在乎这些身外之名。” 裴今歌说道:“缘灭镜的碎片你也不在乎吗?” 太监首领笑着说道:“当然在乎,这是陛下想要的东西,然而此事取决于你的意志,而不是我的决定。” 裴今歌没有再说什么了。 太监首领掀开帷帘,步入冬风中,步履无比坚定。 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东西,且知道该以何种手段去取得,那就没有动摇的理由。 裴今歌闭上双眼。 阳光映得她颜容难得清丽。 以楚珺和裴今歌的境界,手段再如何层出不穷也没意义,绝无可能在太监首领手中活下来,死亡是必然的结果。 唯一可以改变这个事实的人是她,而且无法假借旁人之手,因为太监首领真的很强,有资格与未曾步入羽化前的她和赵启平分秋色,不输南宗。 如今是午后,最迟在太阳下山之前,此事便有分晓。 在暮色中,太监首领是否会提着楚珺的人头回来见她? 裴今歌睁开双眼,望向天南方向,蹙眉心想为何与你扯上关系的事情总是如此糟糕? …… …… 玄都上清静如旧。 藏书楼的灯火如若恒定,无论日夜都在燃烧。 余笙坐在榻上,白袜裹着的双足随意地晃荡着,仿佛还在那座海上木屋戏水。 她手中依旧捧着一卷书,但不再是深奥繁复难解的道藏,换成记载着各种趣闻的志怪杂书。 她看得很是专注,视线没有一次飘向别的地方,因为顾濯已经不在。 是的,她的丈夫已经离开玄都,而她却是留在此间。 留下来当然不是因为风景,再好的风景也有被看腻的一天,更不是因为不再爱了。 原因十分清楚。 “您是说……” 林浅水看着余笙,声音颤抖不已,难以置信问道:“天道宗的历代祖师们将会在我的身上复苏?”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 “要不然玄枢为什么待你如此之好,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天赋有资格继承天道宗的传承?” 她淡然说道:“换林挽衣来或许有这种可能,但你不行。” 林浅水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唯一的解法是破了玄都的山门大阵。” 余笙头也不抬说道。 林浅水想到玄都山下仍未离去的朝廷大军,十分清楚阵破后的结果。 “你是聪明人,你知道我留下来为的是让你好好地活着,不至于变成那些老东西的傀儡,所以……” 余笙合起手中书卷,望向面色难看至极的林浅水,温柔说道:“听话吧。” 林浅水在原地愣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顾……道主下山所为何事?” “去慈航寺。” 余笙随意说道:“道休已经死了,没有谁能再拦着他,他想好好看一次那尊遗蜕。” …… …… 时间是天地间最为公平的事物,与世人长相厮守,雨露夜色皆不如。 楚珺和谢应怜与裴今歌分别的时间是在使团返回神都的前夜。 就像最初约定的那样,后者告知两人顾濯如今最有可能位于玄都之上,以此换来缘灭镜的碎片。 慈航寺坐落东南,而玄都则是位于西方的天南,两地之间是一段谈不上漫长的路途。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以楚珺和谢应怜的境界全力赶路奔赴,约莫需要耗费半个月的时间,届时恰好是冬末春至,群山景色极美的时节。 这段路上最麻烦的地方,无疑是如何绕过山下的驻军登上玄都,其余都是等闲事。 故而楚珺和谢应怜在离开慈航寺后,眼见新的一天依旧是好天气,再想到近些天里在禅宗祖庭里做的荒唐事情时,很自然地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 无论是为庆祝,还是为放松,两人都有充足的理由吃上一顿饭。 故而此刻的她们身处山林深处,正在动手,准备足食。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和尚的原因是什么吗?” 谢应怜看着眼前缓缓转动着的烤肉,眼神微微发亮,神情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楚珺看也不看她,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食材的变化。 谢应怜丝毫不觉尴尬,认真说道:“当然不是因为和尚长得丑,我可没有那么无聊……您接个话行不?” “……好。” 楚珺没好气问道:“你嫌弃什么?” 谢应怜闻言很是欣慰,说道:“还能嫌弃什么?当然是吃素啊,每次住进庙里只能陪和尚吃萝卜青菜,淡的让人活得腻味。” 楚珺淡然说道:“我觉得还好。” 谢应怜微怔,然后说道:“难怪他会收你为徒。” “嗯?” 楚珺抬头望向她。 谢应怜一脸奇怪问道:“难道你自己就一点儿感觉都没吗?” 楚珺墨眉微蹙,直接说道:“我要有什么感觉?” 山涧溪水撞击石头的动静被她的嗓音衬得极为动人,像是片片冰块碎在心上,带来透骨的寒意。 就在谢应怜准备开口的前一刻,远方传来一道冰冷彻底的声音。 “是故作风轻云淡的感觉。” 与这道声音同时传来的动静是溪水被踏破。 太监首领逆流而上,步入两人眼中。 紧接着,十七位太监相继出现,在瞬息之间对溪畔形成包围。 楚珺望向谢应怜。 谢应怜想了想,对太监首领竖起大拇指,说道:“您说得对。” 太监首领有些意外。 谢应怜又道:“我想对你说一句话。” 太监首领心想应该是质问。 “不管你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先等我和她把这肉烤完,再吃完,行不行?” 谢应怜的表情很是严肃,大拇指却又还在竖着,给人的感觉很是……莫名其妙。 太监首领愣住了。 半晌沉默过后,他摇头说道:“这个要求的确很有道理,遗憾的是,今天我是来杀你们的。” 听着这话,楚珺想也不想便准备站起身来,与之战上一场。 她从未畏惧过战斗,更何况对方来意如此直接,此刻再无其他选择可言。 然而就在她起身一半时,谢应怜却是硬生生地拉住了她的衣袖,把话头抢了过来。 “我觉得您有必要再听我说一句话,这句话对您非常重要。” 太监首领皱起眉头,没有拒绝。 楚珺心想对方杀意如此昭然,这世上哪有话能让对方回心转意。 总不该是大声喊救命吧? 念及此时,那十七位太监已然结成阵法,遮蔽此间一切动静外泄。 谢应怜毫不在意,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可能你们不太相信,但阴平谢氏其实有一门很特别的功法,用处是活残肢生血肉……简单些说就是断肢重生,您有兴趣吗?” (本章完) 第324章 剑下留人 第324章 剑下留人 谢应怜说得认真,换来却只有沉默。 不要说踏溪而来的太监首领,就连楚珺也怔住了。 长时间的安静。 溪流不止,水溅顽石,其声清冽。 谢应怜全然不觉得尴尬,目光轻快地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太监首领,微笑说道:“我相信您的一言不发代表您认可我这句话的重要性,那就让我们继续谈下去吧。” 太监首领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难以言喻的疯子,难以置信问道:“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吗?” 楚珺叹了口气,在旁说道:“她认为自己十分清醒。” “当然是清醒的。” 谢应怜莞尔一笑,对太监首领说道:“您不可否认,我给出的这个条件可谓是直指人心,你带过来的这些下属里必然有心动之人,只是不方便站出来而已。” 楚珺说道:“这应该是谢家为求祸乱朝政,干扰内廷而特意创造的功法,的确有一定的可信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平静得稍显刻意,神色有小尴尬。 很显然,事实上她也觉得阴平谢氏的想法……难以形容。 “史书上有无数比这更为离奇的事情,请您不要为此而有任何的羞愧之心。” 谢应怜认真规劝道:“比如……您或许不知道,但前陈史曾经记载过一桩事情,约莫是在两千年前,荒人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奇人,那位奇人麾下有万兵,其兵卒皆身着银白甲衣,奔走时仿若鲜成簇盛开,所向披靡,势不可挡,连克千里三十余城,城城屠尽,兵临陈国国都之下。” “其时陈国的将军囿于各种缘故,迟迟未能驰援都城,眼看着荒人就要攻破陈国都城,就像您准备要杀死我和楚珺的现在,发生了一件事情。” 她看着神情严肃的太监首领,想着前陈史上的荒诞,正色说道:“陈国的皇后登上城墙,在数万人的注视中褪去凤袍,荒人就此退兵。” 话音落下,溪畔一片死寂。 太监首领眼里满是错愕,哪里还能看得出片刻前的严肃。 他沉默良久后,望向其中一位下属,语气复杂问道:“此事不是编造?” 那位下属低头答道:“此事确在前陈史上。” 谢应怜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所以我提出的条件就算不至于到你无法拒绝,至少我们也能谈谈吧?” 在谈话过程中,楚珺已经坐了回去。 肉被烤熟,外表微焦,散发着极动人的香味。 她怕烫,轻轻地咬了一口,连皮带肉,心想自己的手艺果真不错。 就在她生出这个想法的同时,太监首领的声音漠然而至。 “我非常不喜欢你举的这个例子,而你给出的提议更是不知所谓到极点。” 溪水骤静,不再湍流,跃起,化作透明的绸缎。 与此同时,无数枝叶相继落下,凝为泛黄的束带。 太监首领飘至山林上空。 溪流与落叶缠绕在他周遭,为留在无水溪畔的楚珺和谢应怜降下沉重威压,如若山峦即将倾塌。 谢应怜负手而立,任由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身姿卓越。 楚珺忽然问道:“废话的意义是什么?” 在太监首领出现的那一瞬间,她的决定就是迎战,因为这事显然没有谈判的可能。 “意义是……” 谢应怜轻声说着,语气骤变急促:“你怎么这把肉都给吃完了啊!?” 楚珺微怔,想到一种可能,还没来得及付诸于口。 山林上空传来太监首领错愕的声音。 “你先前说的那些话,为的就是等着肉被烤熟?” “要不然呢?” 谢应怜抬起头,双手叉腰,盯着太监首领气急败坏喝道:“老娘在慈航寺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好不容易出来准备吃上一口肉,结果你莫名其妙就跳出来坏事!”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楚珺的身上,正准备指着鼻子开始说脏话的时候,只见少女一脸诚实中流露着的都是无辜。 “主要是觉得你吃不上了,我做的这么好吃,不给全吃了真的很可惜。” 溪畔一片沉默。 “死吧。” 太监首领的声音冰冷至极。 声音落处,溪流与落叶骤然交缠为一体,轰向站在溪畔的两人。 谢应怜再也顾不上训斥楚珺的自私,感受着与太监首领之间悬殊到极致的境界差距带来的沉重压力,藏在血肉之下的骨头隐约有声音响起,那是不堪重负之下渐渐碎裂的动静。 纵使这明显是太监首领饱含怒意的一击,但明显不是全力以赴,而这却已足够将两人碾压至死。 空气在重压之下变得无比浓稠。 火焰瞬间熄灭,木柴被碾为碎末,连带着松软的泥土都变得紧实起来。 楚珺和谢应怜此刻连动弹都难,又怎可能接得下这一击? 太监首领居高临下,看似漠然注视着那两位少女,心神却在远方。 远方始终平静,未见羽化气息扶摇而上,亦不见目光遥遥落在此间。 太监首领很满意。 …… …… 裴今歌的车辇没有前进哪怕丝毫。 自午后至此刻黄昏,偌大车队横亘官道之上,令来往人流堵塞原地。 没有人在得知她的存在后,胆敢发出不满的声音,寂静蔓延在天地之间。 那处山林未至千里之外,其中的一切就在她的感知中,再是清楚不过。 她甚至能猜到太监首领所思所想为何物。 “他的人又怎会死得这么轻松?” 裴今歌喃喃自语,想着顾濯的身影,还是很烦。 …… …… 这一刻,无数枯叶断枝混杂在那道溪流中,径直轰然落下。 前一刻,谢应怜从怀里取出缘灭镜的那面碎片。 满天暮色为碎镜敛没,四野骤然。 接着,一道色泽极为浓烈的赤光自镜中喷薄而起,与溪流正面相撞。 枯叶瞬间被焚毁,断枝成炭。 空气不浓稠,炎热到极点。 溪水蒸发成雾,顷刻间弥漫散开,掩去楚珺和谢应怜的身影。 太监首领眼神冰冷中不见半点意外。 以这两人的性情和立场,又怎可能不私藏缘灭镜的碎片,全部交予巡天司? 他伸出手,五指成抓,隔空拢聚重重浓雾。 雾气凝滞片刻,旋即呈现坍塌之势,彼此间不断冲撞挤压。 恐怖的重量因此而生,雾中不断响起爆裂的声音,那是被留在其中的石头与各种事物碎裂的动静。 血肉之躯又怎能够例外? 就在这时候,一道剑光遽然斩破重重浓雾。 太监首领神色微变。 剑光染白他的双眼与面庞。 那是折雪。 他感知着顾濯残留在飞剑之上的气息,拂袖卷向剑锋,阻缓其锋芒之利,再以先前五指锁住剑身,令其不得寸进。 浓雾骤然松散,不再坍塌。 楚珺和谢应怜的身影倏然而现,衣袂间仍旧带着残留的雾气,朝着断崖的方向急奔而去。 太监首领神情冷淡,磅礴真元施于折雪之上,直教飞剑开始颤抖,再是掷出。 折雪破空而去。 流光把山林间的暮色分作两半。 楚珺道心早有感应,霍然转身向后,直面剑锋。 极短时间内,她不顾真元动荡牵连经脉,连结数个道印,强行驾驭折雪。 流光骤停刹那,再前。 只是瞬间,太监首领施加在剑锋之上的恐怖力量,便已隔空伤及楚珺。 一口鲜血从少女口中喷溅而出,连带着她的面色变得急剧苍白,眼神黯淡如熄灭的炭火。 流光没入两人身旁些许,蕴藏在剑身中的真元肆意散开,带来强烈的震动。 连绵不绝的轰隆巨鸣声中,楚珺半跪在地,分明已经重伤。 太监首领隔空落掌。 掌落时,天光骤黯,不见夕阳。 林间一片昏暗,未散的雾气提前开始下沉,紧贴地面。 谢应怜不再往前狂奔。 数位太监已经站在断崖那一侧,堵死跳崖的道路。 她转身,霍然拔出没入大地的折雪,横于身前。 寂静当中,响起令人心颤的声音。 那不仅是折雪的剑身正在弯曲。 还是谢应怜的掌心破开,鲜血随着她剧烈颤抖的身体而淌落。 她的身体开始后移,因为无法承受这一掌之威。 于是撑起身躯的楚珺不必往前,伸出右手,便可抵住剑身。 那道沛然莫御巨力如若无休无止的潮水,不断涌向以折雪为长提的两人,试图将她们卷入巨潮当中,直接碾碎成残渣。 胜负早已分出。 生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太监首领神情淡漠。 对他来说,杀死楚珺和谢应怜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琐碎事,在作出决定的时候结果便已注定。 这两人本就是无关世间大势的小辈。 片刻后,太监首领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裴今歌所在的方向,俯视那两位少女,有些意外,喃喃自语说道:“还不死吗……” 话音戛然而止。 一座塔出现在楚珺手中。 那是三生塔。 古朴的气息如帘幕般,把她和谢应怜笼罩在内,隔绝外界一切影响。 太监首领随意击落的这一掌又怎可能越过去? 如积雪消融,潮水般的掌力尽数归于虚无。 而在此前,楚珺已然把谢应怜拦腰抱起,朝着断崖的方向冲去。 三生塔是顾濯留给她的最后也是最为强大的手段,以她的境界根本无法长时间动用,只能留在最关键的时刻。 这当然不是最好机会,但她再不唤出三生塔只能死去,唯有拼死一搏。 谢应怜早有预料楚珺留有保命手段,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是三生塔。 她想着自己修行的元始魔典,想着这座从前属于盈虚道人的至宝,原本已经无光的双眼再次明亮,低声急速说道:“三生塔给我。” 楚珺没有迟疑,毫不犹豫地交出三生塔。 便在这时,身处断崖前的那几位太监突然让出生路,不再拦在前方。 这看上去很像是畏惧,但楚珺和谢应怜的面色却变得极为凝重,因为她们知道不是。 十七这个数字阵法源论中有前人给予过断论,意为残缺。 残缺当然是不好的,然而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坏,万物都可以是相对的。 以此残缺为生门,那生门就可以是死门。 闯入死门,面对的自然是阵法中最为可怕的攻击。 太监首领的声音自后方淡然传来。 “你不会觉得三生塔可以成为意外吧?” …… …… 楚珺从谢应怜手中取过折雪。 在她的前方,是十七位太监故意留出的死门。 三生塔为谢应怜所执掌,散发微光,直面太监首领。 苍老的太监目如鬼火,出拳。 …… …… …… …… 远方车辇中,裴今歌眼帘微垂。 她轻轻地叩打着扶手,叮咚声浅,心想那两个小姑娘只能到此为止了。 该出现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连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裴今歌微仰起头。 不知何时,暮色几近被夜幕掩盖,繁星已然闪光。 然而她还是想不到出手救人的理由。 以那人的性情,想来也没有责怪她的道理。 这般想着,裴今歌却未闭上双眼,心想这就不该是自己思考的问题。 …… …… 轰! 太监首领的拳头与三生塔正面碰撞,塔身上的光芒颓然散尽,好似瞬间经历漫长岁月,布满灰尘,擦之不去。 谢应怜呕血倒飞,直接撞在楚珺的身上。 后者本就重伤,强提真元的时候突兀遭此冲击,浑身气息皆乱。 一口鲜血喷溅在折雪剑身上,再也无力出剑。 直到这时候,两人距离断崖还有二十余丈的距离,不远,但已成天涯。 此时此刻,她们浑身经脉近乎碎尽,连说话都艰难。 太监首领漠然俯视。 不知道为什么,他迟迟没有痛下杀手,让楚珺和谢应怜就此死去。 整整半刻钟过后,伴随着天边那一缕暮火消散,他才是开口。 “我本以为顾濯会在最后一刻出现,及时救下你们,结果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楚珺笑了笑,笑容艰难地潇洒着,不见晦暗。 谢应怜强忍着疼痛,仰起头,嘲弄骂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及时雨,你真是白痴啊。” 太监首领叹道:“是啊。” 话音方落,他神情微变,变得很古怪。 有寒雨凄然飘落。 枯山几分寂寥。 雨中,折雪忽而跃起。 它正对太监首领,倒映出那双如若火焰燃烧的眼睛。 一道淡然温和的声音自剑锋中传出。 “谢了,要不是你等了这片刻,我的确来不及。” (本章完) 第325章 道场 世界 第325章 道场 世界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夜幕下的枯山静如坟墓。 折雪不再是楚珺手中那般寻常模样,无数雨水落在剑身之上,却未能掀起片缕波澜,气息如渊似海。 冬风挟寒雨而至,淡去太监首领心头的炙热。 他凝望着折雪,眼神愈发冷静便也越发来得明亮,恭敬行礼说道:“见过魔主。” 楚珺和谢应怜都很意外。 无论是这般姗姗来迟的顾濯,还是太监首领此刻的态度,都在她们的意料之外。 然而稍微往深处去想,其实这些都是很合理的事情——这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存在,如果真的存在,那想必已经不再是人,顾濯的出现当然值得惊讶,而太监首领作为白皇帝的贴身近臣,再是清楚不过皇帝陛下的强大,便也该知道魔主有多么了不起,为此而生出敬畏之心。 “接下来我会杀死您的人。” 太监首领抬起头看着折雪,神情依旧恭敬,小意说道:“请您相信我,我为此而做出的充分准备,足以让现在的您所无法阻止。” 那道声音再次从折雪中传出:“是吗?” 太监首领诚实说道:“因为您要护住的人有两个。” 言语之间,阵法在淅沥寒雨中渐渐合拢,生与死门依旧敞开着,沉默地等待着将要到来的客人。 “我想与您见一面。” 太监首领顿了顿,说道:“您也可以理解为,我需要一个杀死您的机会。” 有风起,呼啸刺耳。 雨势渐急。 折雪安静更胜先前。 太监首领很失望,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我不会无止境地等待下去。” 枯山上空飘着莫名而来的连片阴云,雨水正是从中而来,云层的边缘镀着一层淡弱的银光,那应该是今夜明月洒落的辉光。 雨珠因此而蕴藏着极淡弱的微光,照不穿山林间的层层幽暗,在无声无息中粉身碎骨。 “十八息时间。” 冰冷的声音从苍老太监口中流淌而出,带来深冬该有的刺骨寒意。 楚珺低下头,秀气的眉头因疼痛紧蹙着,很好地掩去同时存在的困惑。 谢应怜不似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折雪,看着就像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停滞,当太监首领说出十八这个数字后,其余太监们终于发出自己的声音,毫无情绪地念诵着数字。 到第十三声的时候,折雪终于传来崭新的声音,骄傲淡然依旧。 “我本想着寻个机会偷袭你,让你直接死去,只是你这人比我预想中的要好上很多,以至于我着实不便下手。” 偷袭无疑是肮脏的字眼,此刻却被说得如此光明正大。 无论谁来听也好,都必须要承认这就是一代魔主该有的宗师气度,可谓渊渟岳峙。 “那就战上一场好了。” 声音寥落雨中。 折雪剑锋轻微上挑,直指太监首领眉心。 意气四溢,满天雨珠连带着藏在其中的微光,在这刹那间被一分为二。 在这道肉眼无法看见的强大力量降临此间前,太监首领已有反应。 纵使他对顾濯抱有着最大的尊重,此刻依旧无法不感到意外,因为这时唯有剑在,人仍不在。 如此可怕的锋利剑意,来得这般毫无征兆,太监首领不得不相信先前那句话是真的。 他任由寻常飞剑根本无法留下痕迹的衣袍被割出破口,不退反进,靠近折雪。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去看楚珺和谢应怜一眼,因为这已经不再重要。 以魔主的高傲性情,既然决定出剑,那就再无收手的道理。 太监首领是这么想的。 剑意横空,斩破千万雨珠,蓄势待发的画面是事实。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却让枯山只余沉默。 当太监首领即将握住折雪剑锋的那一刻,飞剑的剑身倏然弯曲到极点,如若游鱼般穿过楚珺和谢应怜的衣裳,将其一并挑起,再而剑身回正。 来回之间所迸发出的强大力量,巧妙地被施加在两位少女的身上,让其强行破开阵法远行。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包括太监首领。 直到半晌后,枯山上空突兀爆出巨响,一团中心处留有缺口的白雾出现在众人眼中。 太监首领的手落在折雪上。 剑锋划破他的皮肤,温热的鲜血就此淌出,混杂着雨水一同滴落。 片刻前的那道剑意已是不复存在,飞剑再无神异之处。 枯山一片寂静。 云散了,寒雨无声而止。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位太监面色难看说道:“魔主……魔主怎能这般不要脸的?” 太监首领没有说话。 他松开手,让折雪没入泥土中,回忆着先前的画面,渐有疑惑生。 …… …… 叮咚声不再响起。 裴今歌用左手撑着下颌,对守在车辇外的下属,吩咐了一句。 片刻后,停留数个时辰之久的车队开始前进,官道的拥挤终于得到缓解。 巡天司的执事们不敢去看车辇一眼,始终专注着眼前的事宜,但心中终究是忍不住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司主便做出决定了。 裴今歌自然也不会给出解释。 她只觉得下雨真无聊,尤其是冬天的雨,冷死了。 还是晴天好。 不管是东海的万片金叶,还是白帝山上的暖融朝霞,都比雨天好。 裴今歌忽然在想,是否人老了都会无可避免地喜欢上阳光? …… …… 那一剑堪称是妙至毫巅。 以漫天寒雨在悄无声息间凝冻阵法,继而以横绝剑意斩出微不可察的缺口,又再借积蓄剑势的契机让楚珺和谢应怜得以离开。 甚至两人最终还是落入一处湖畔当中,而非崖石坚壁。 游至湖心岛上,楚珺和谢应怜衣衫已经被打湿。 重伤的两人真元枯竭,顾不得借夜色隐秘,艰难地燃起一团篝火,这才舒缓些许。 忽然某刻,谢应怜望向楚珺,说道:“我想不明白……” 楚珺面无表情说道:“不要说话。” 谢应怜有些恼了,说道:“凭……” 楚珺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闭嘴。” 谢应怜心想如果你我揣测是真,出手的人是她,那她为何能动用折雪? 这是否代表那两人的关系远比你我以为的要亲近? 紧接着,谢应怜再想到顾濯和长公主的关系,眼神变得无比奇怪。 …… …… 夜色已深。 这是枯山雨歇后的第二个时辰。 太监首领却未离去。 溪流不复存在,落叶零乱地粘在碎石与泥土中,披着雨云散后的疏冷月色。 那十七位太监正在搜寻着两人留下的气息,决定接下来是追杀,还是放弃折返。 太监首领静静地看着折雪。 无光的剑身无法让他四目相对,弄清楚此刻自己的面色,但他知道那必然是不愉快的。 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识海中,但他却没有证据证明那是事实。 “真是荒谬。” 太监首领叹息讥讽道:“还是说这其实也是一种传承?” 说完这句话,他示意自己的徒弟们不必再浪费时间,可以离开。 对方既然决定动手,那就不可能留下痕迹。 就在太监首领即将握住折雪,带着这把飞剑离开的时候,远方传来一道声音。 “抱歉,方便把我的剑留下来吗?” …… …… 一人自西方踏月来。 来的那人让太监首领朝思夜想,辗转反侧到夜不能寐,恨不得在棺材里长相厮守。 那人当然是顾濯。 太监首领望向那一袭黑衣,在衣袂间目睹万里风尘带来的脏污,眼神微惘,心想自己难不成猜错了? 如果他的猜测是错的,那么……以魔主现在的境界居然能在数百里外操纵飞剑,降下那一场寒雨? 这个事实未免太过可怕。 思绪转动间,顾濯已至枯山断崖。 十七位太监重结阵法,以折雪为中心。 太监首领望向顾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付诸于口的唯有一句。 “我等你很久了。” 救走楚珺和谢应怜的是不是裴今歌已经不再重要,只要他在今夜把魔主杀死,万事皆消,人间就此太平,陛下想来也会很开心吧。 …… …… 顾濯有些感慨。 勘破三问的第一问后,他今生的境界尽数归来之余,还得以步入归一境。 按照世俗规矩划分,归一境的修行者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强者,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成为座上宾,可以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尊重。 再往上的无垢与得道二境,往往是各大势力中的顶层人物,难得一见。 遗憾的是,在他好不容易恢复境界后的第一战,面对的就是得道境。 顾濯敛去思绪,没有说话。 一步,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当他再出现的时候,风声还未来得及湍急,先有一声扑通。 那声扑通来自某位太监的胸膛里,源自于顾濯的手掌,以及那颗被直接震碎的心脏。 一切只在刹那中。 顾濯收掌。 死去的太监倒飞出去,不知所踪。 太监首领出现在顾濯的面前,以掌心镇压而下。 与手掌截然不同的偌大阴影覆盖顾濯的整个身躯,让这一掌避无可避,唯有硬接。 顾濯眼神平静,出拳。 啪。 很轻的一声脆响,拳掌相遇。 紧接着,顾濯开始后退。 太监首领前进。 沉如山石陨落的可怕力量通过最直接的方式,尽数没入顾濯的拳头,再到他的手臂,继而是肩膀。 轰! 气浪从拳掌当中爆发出来,顾濯的气息陡然下沉,明显是在这一次交手中处于下风。 彼此之间的境界差距已是彰显无遗! 顾濯眼中不见痛意,平静地让太监首领的力量散布在全身,加剧后退的速度。 太监首领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哪里还会停下来,给予逃跑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再提真元,如附骨之疽紧随着顾濯,再出掌。 与此同时,剩下的十六位太监未受同伴死去的影响,阵法居然变得更加紧密了起来。 数道黑影带起破空声,在空中相互交错,形成一堵墙。 那堵墙就在顾濯的后方。 墙以铁链结成,形似大江之上的铁索,坚不可摧。 太监首领的拳头就是奔涌的江水。 位于两者之间的是顾濯。 换做寻常归一境的修行者,面对这样的攻势,结局唯有粉身碎骨。 哪怕是顾濯也要负伤。 太监首领对此无比确定。 顾濯倏然止步,挥掌迎拳。 这画面与之前何其相似。 然而如此仓促的一击,纵使倚仗天地衡的特殊之处,让真元没有任何的衰减,又如何能横跨一个大境界的差距?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极不明智的选择,太监首领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磅礴真元倾泻而出,欲要借此机会直接重伤顾濯。 顾濯屹然不动,任由拳势倾轧而至,与之僵持。 便在这时,一道剑光自斜后方映入太监首领眼中。 那是寂静已久的折雪。 太监首领眼神不变,冷静如前,分明是早有准备。 如果折雪准备杀死他,那将会有一个惊喜等待顾濯。 下一刻,太监首领眼神骤变。 飞剑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带起任何的鲜血,而是在他和顾濯的片刻僵持中,抹过那十六位太监的咽喉。 十六道血相继盛开,他的弟子们来不及发出哀嚎,头颅尽数从脖颈掉了下来,衰落在微湿的泥土地上。 阵法骤破,横在空中的道道铁链落地,带起沉重的声响。 轰隆! 顾濯不再与太监首领僵持,就此倒飞而出。 鲜血从他唇中溢出,但他的眼神却不见变化,平静依旧。 后退的途中,他握住归来的折雪,用力插入地中,强行截停自身。 枯山就此多出一道长约三十余丈的沟壑。 再数丈,即是断崖。 顾濯站起身。 他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水,掸去衣裳灰尘。 太监首领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问道:“为什么不借势离开?” 顾濯平静说道:“没必要。” “而且……”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厌倦:“这种手段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太监首领很是遗憾。 断崖之下升起一道凌厉至极的气息。 那是他准备已久的伏笔。 假如顾濯借势而退,此时必然身负重伤。 “看来今夜的战斗还要很久。” 一道声音自顾濯身后响起。 与太监首领别无区别。 自崖后升起的不仅是气息,还是一位太监,或者说尸体。 同一时间,那些被飞剑摘去头颅的尸体,从泥土中站了起来。 顾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明月又一次黯然。 枯山再陷黑暗。 漆黑中,铁链被拖动的声音开始响起,忽快忽慢,令人心悸。 死去的事物都已在这个世界中活了过来。 隔着三十丈,太监首领对顾濯微笑说道:“这是我的道场,也是只有皇帝陛下得知的事实,是我胆敢尝试杀死你的最大倚仗。” …… …… 谁也不知道太监首领居然是一位炼就道场的强者。 诸如青霄月和王大将军这般名震天下的大人物,都未能在修行路上踏出这一步,为此而抱憾终身。 钦天监那位前监正之所以地位超然,原因之一就是他有希望成就道场,在遥远未来尝试着踏出羽化一步。 修行界从未有过身处道场中的修行者被战胜的例子。 未央宫之变中,青霄月与南宗那一战或许是最接近打破铁律的一次,但前者最后终究还是败了。 太监首领可以确定,如今的顾濯只是归一境,那就不可能打破这道铁律。 “是挺意外的。” 黑暗中,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感慨。 他轻声说道:“我没想到你能以残缺之身练成道场。” 太监首领的心情很是复杂,即是被赞美后的喜悦,亦是回忆起过往辛酸的苦涩,认真说道:“你是第一个得知这个事实的人,同样也是最后一个。” “但……” 顾濯不解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没道场?” 话音落时,他举剑朝天。 …… …… 枯山不再漆黑。 阴云再临,风雨骤至,是滂沱之势。 暴雨中,顾濯手中的折雪绽放出如许清光。 那是明月的光芒。 无穷月色自如渊般的剑锋冉冉升起,照破万千黑暗。 雨在下,整个世界却像是仿佛在这一刻燃烧起来。 太监首领看着这一幕画面,震惊到无法言语。 顾濯站在暴雨中,衣衫不湿。 “虽然我在沧州没说过,但你怎能愚蠢到一无所知的?” 他说道:“我的道场就是你认知中的整个人间。” 话落,剑亦落。 剑锋指向太监首领。 数不尽的雨珠倏然静止,如若大河奔流而去,月色燃烧出极为耀眼的银辉。 太监首领借徒弟尸体再布阵法,拦在身前。 只是顷刻间,那十七具尸体被雨珠冲碎,半点血肉白骨都未能留下。 雨流之势未见衰减。 太监首领陡然怒喝出声,逆流而上,撞入雨中。 两座道场以最直接的方式对抗,笼罩着苍老身躯旁的漆黑不断消散,雨势却不见半点衰减。 太监首领无视这一切,无视如剑锋般的雨珠在道体上割出伤口,再渗入骨髓之中,带来如若凌迟般的极致痛苦。 他以莫大的坚韧和耐力,跨越足足二十余丈的距离后…… 顾濯的剑到了。 漫天风雨尽数归一。 于剑锋之上。 一剑穿心。 然后,顾濯拔剑。 浑身伤口,衣衫褴褛的太监首领无力倒下,很快就会死去。 顾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提着剑,从他身旁走过。 就在这时候,太监首领的声音艰涩响起,带着无奈与惘然。 “现在的你怎样才能杀死?” “再来三个你……” 顾濯想了想,补充道:“或者一位羽化吧。” (本章完) 第326章 问剑慈航 第326章 问剑慈航 雨未停,人已死,夜正寒。 乌云的边缘仍然燃烧着银色的月辉,但已渐弱,于是枯山不再那般深陷光明中。 淡薄雾气自雨中生,又在转眼间随风消逝,如梦似幻般。 太监首领挣扎着仰起头,视线穿过雨幕与白雾,落在顾濯的后背上。 他那枯黯双眼再也无力绽放出鬼火般的光芒,其中的惘然变得更加深刻,最终演变成一种强烈的不知所措,嘶哑着想要发出声音。 顾濯停下脚步,说道:“这其实是很公平的一件事情。” 太监首领愣住了。 他没有回头,继续说道:“上辈子的我辛苦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到天下无敌的那一步,今生只不过是把旧路重走一遍,若是不能这般强,那过去的意义是什么?” 太监首领猛然抬头,喝道:“修行乃是世间独一无二之事,岂能前世今生一概而论?!”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 顾濯平静说道:“就连你随手可摘的叶子在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片相同的,修行真的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特别吗?” 太监首领直觉这句话是不对的,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然后他认真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就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杀死楚珺和谢应怜?” 早在一剑穿心而过之时,他的死去便已成为注定的事实,那一瞬间为剑锋所敛没的漫天风雨,尽数潜藏在他的道体之内,随时都能爆发出来将他整个人撕成血肉碎片。 “嗯。” 顾濯承认得直接,说道:“我不在乎你是为什么这样做,事实就是你没有片刻折磨过她们两个,那我让你死得心满意足又如何?” 太监首领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很是难听,就像是砂石在互相摩擦,落在顾濯耳中却是虽痛却快哉。 “那我该死了。” “不再见” 顾濯道别目送。 太监首领凝视着他,带着笑容,不甘地闭上眼睛。 魁梧如山般的身躯支离破碎,无数清辉从血与肉的缝隙之间喷薄而出,照破归来的幽暗漆黑,将道体溶解为虚无,然后……转瞬即逝,只剩下萤火般的微光。 这就像太监首领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那般,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却始终不用,有过足以横绝羽化之下的境界偏偏甘愿蒙尘,而这一切只为在漫长的孤寂中等待绽放璀璨光华的刹那时光。 顾濯对此没有任何的看法。 但他可以确定,哪怕再重复上三千遍,这位苍老的太监还是会站到他的面前,无论生死。 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概是太监首领确定人世间的一切阴谋手段,对顾濯都已经没有意义可言,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纯粹的力量带来的毁灭。 不管最后死去的人是顾濯还是他本人,都是可以接受的结局。 顾濯对此理解,以及尊重。 修行,为的不就是这种殊为不智的自由吗? …… …… 湖心岛上的篝火在夜风中不断摇晃着,把两位少女的影子拉拽得极长。 楚珺和谢应怜并肩而坐,但没有真正靠近到借助彼此的体温,只是这样更方便她们说话,不必耗费力气对抗风声,保留体力。 伤势沉重,真元干涸,尚未被火焰烘干的衣裳……所有这些带来的寒冷,让腹中的饥饿变得越来越清晰,难以忍受。 “她会让人过来吗?” 谢应怜的声音很是微弱,抱着些许希望:“总不能看着我和你就这样死吧。” 楚珺沉默片刻,说道:“我觉得她不会再管我们了。” “为什么?”谢应怜忍着疼痛,吃力地偏过头望向同伴,生气说道:“你就不能往好点儿想吗?” 楚珺心想,假如出手救人的是裴今歌,那她既然犹豫到最后一刻才救,便代表她其实不愿意救人,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师父面前有个交代。 交代已经有了,何必再在乎后事? 这些话楚珺没有说,因为谢应怜必然明白,只是不愿懂。 “明天应该会是大晴天,我们熬到气温升高后,就得离开这湖。” “附近不像是有村落的样子,而且我信不了别人,到时候找个山洞之类的地方,先躲着养伤。” “很好,那现在的问题是我不会游泳,你替我想个办法。” “那可太好了,这是我难得不懂的事情,看来我们可以被困死在这破地方了。” 谢应怜就连嘲讽也变得气若游丝:“我是世家贵女,不懂游泳合乎情理,你一个山野丫头,怎么也不懂?” 楚珺懒得辩驳。 便在这时候,一道声音传入两人耳中。 “她怎么就是山野中人了?” 这声音起初应是在湖对岸,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满是浮光的湖泊,落入楚珺和谢应怜耳中已如篝火般温暖。 不等两人醒过神来,先有浓香扑鼻而至,勾起身体最为强烈的需求和反应。 “去给你们带吃的了,稍微晚了些。” 顾濯没有在篝火旁坐下,把刚出炉不久的窑鸡放了下来,替两人拆开。 他看也没看两位少女一眼,声音因平静而温和:“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你们自己管好自己。” 言语间,天地衡的气息笼罩住楚珺和谢应怜,让伤势不再恶化下去,开始以缓慢的速度好转。 这不是道术,更不是佛法。 楚珺感知得很清楚,顾濯只不过为她把体内的气息梳理了一遍,让太监首领留下来的伤成为无根浮萍。 所谓返璞归真,大抵就是这般意思。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替我去做。” 顾濯对楚珺说道:“替我和裴司主说声谢谢。” 谢应怜挑眉,似是好奇问道:“裴司主?” 楚珺忍不住望向她,心想你脑子是真有病。 裴司主这三个字你也敢复读的吗? 想死啊? 幸运的是,顾濯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置若罔闻得很彻底。 “剑你拿着,别再出事了,下次没这么好运气。” 楚珺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那老太监怎样了?” “自然是杀了。” 顾濯说道:“要不然我怎会受伤?” 谢应怜闻言,视线在他的身上数次来回,眼神越发茫然。 “受伤?”楚珺的声音里都是迟疑。 顾濯嗯了一声,确定的意思,说道:“他虽然不如破境前的裴今歌,但终究是炼就道场,差距不大,杀这样的人又怎会不受伤。” 谢应怜忍不住了,说道:“但我真没看出您伤在哪里了。” 楚珺以沉默表示万分赞同。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楚珺的眼里满是不解。 就连谢应怜也没懂。 顾濯看着两人,把裹着窑鸡的最后一片荷叶拆开,解释道:“因为最近和我在一起的人境界都比较高,让我没注意你们两个的境界都比较普通,不该对你们说这种难以理解的话。” 篝火旁一片安静。 柴堆里噼啪声不断响着,气氛尴尬得很明显。 “我该走了。” 顾濯站起身,往湖畔走去。 楚珺抬头望向那个清瘦的背影,还是没看出到底哪里受了伤,神情很是复杂。 但她知道师父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撒谎,大声问道:“您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去拜山。” 顾濯说道:“慈航寺。” 楚珺醒过神来,连忙喊道:“苦舟僧让我把一块缘灭镜的碎片交给你!” 话到一半,她取出那块碎片往前抛去。 顾濯随手接住,没有说什么,叮嘱了一句。 “别再去做蠢事了。” …… …… 夜色渐浓,星光淡至若无。 车辇散发出来的火光,为大地带来暖黄的光芒,给予随行人们的却都是疲惫。 裴今歌不曾开口,车队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只能继续前行。 坐在华贵的尊辇里,她依旧还是单手撑着下颌的姿势,如同一尊恒古不变的石像。 唯有往她眼眸深处望去,才能看见藏在漠然之后的烦躁。 太监首领是皇帝陛下的唯一近臣,自其少年时候便已相伴在侧,忠诚数十年如一日,从未倚仗随之而来的权柄干扰朝政,名声虽不显,但毫无疑问站在大秦的权力中心,甚至是极为重要的一位,因为他有着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一点——让白皇帝改变自己的主意。 如今太监首领死了……无论他到底是因何而死,是否为死而死,白皇帝都必然会为之而动容,而这想来就是他要的结果。 在顾濯仍未重回巅峰时,给予白皇帝一个杀死这位前天下第一的理由,不必再为白南明而闭上双眼。 是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假如太监首领得以在今夜杀死顾濯,那他同样不会让自己活下来,将会以自尽作为结局,来避免那对姐弟反目成仇。 明知死亡在前,仍旧慷慨,不忘从容。 裴今歌不是顾濯,她不会对此抱有任何的敬佩,只觉得厌恶。 眼看人间即将迎来久违的平静,天启元年的春风早已吹进证圣末年,万物复苏在即,偏生迎来这么一场变故。 人死以后当然可以不顾洪水滔天。 然而她是活着的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裴今歌的心情无比糟糕。 “烦死了。” 她面无表情念道,再次确定自己当初就不该去那一趟望京,站在城楼上看那么一眼。 这果然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 …… 晨光来临。 道休身死已有年余,慈航寺不复过往荣光,但禅宗终究是盘桓东南上千年的庞然大物。 太监首领的死讯在第二时间传入僧人们的耳朵里,寺中的大人物们紧急召开晨会,希望尽快弄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然而那座枯山早已被大秦朝廷封锁起来,场间唯有军队和巡天司的修行者。 据说就连裴司主都临时改变行程,前往太监首领身死之处,亲自主持相关事宜,展开调查。 生活在方圆近百里的城镇与村落里的人们,在明媚阳光下感受着压抑到极致的空气,仿佛重回往年的严冬世界,街边的黄狗都夹起了尾巴,躲在洞里不敢出来讨食。 偌大东南,上至宗派长老下至寻常百姓,都知风雨将至。 慈航寺的晨会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高僧们已经做出判断。 寺中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 就在他们得出这个结论后的不久,有弟子送来此案最新的消息——枯山中存在着缘灭镜留下的气息,巡天司或许已有官员前来询问相关事宜。 气氛无比沉寂。 某位高僧挥了挥手,让汇报消息的弟子离开,望向坐在轮椅上的苦舟僧,眼中满是冰冷的怒意。 “难道这就是师弟你想做的事情吗?” 在场的僧人没有谁是白痴,当缘灭镜在枯山留下气息的消息传入耳中的那一刻,他们便已大致补全昨夜剧变的具体经过。 ——那位太监首领尝试截杀魔主亲传弟子,然后遭了反杀,其中有缘灭镜的功劳。 苦舟僧抬起头,面对那些愤怒的目光,说道:“至少这证明了寺里的筹码没有白费。” “缘灭镜碎片之事的真相,巡天司再是心知肚明不过。” 他说道:“如今摆在大秦面前的首要问题是魔主,是道门,而非禅宗。”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众僧人神色微缓,不再那般愤怒。 苦舟僧继续说道:“而且此事既然与缘灭镜有关,本寺可以顺理成章介入此案当中,与大秦朝廷修复关系,这可以是一次良机。” 话中确有道理,旁人无法否定。 况且事情已经发生,问责固然重要,如何解决麻烦同样重要。 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让苦舟僧把自己推出去,反正他也恰好坐在轮椅上。 在很短的时间里,慈航寺的大人物们以眼神交换意见,达成一致。 苦舟僧很清楚这些老僧在做什么,不禁回想起道休生前常年独处不屑与共的事实,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万年道门,皆是酒囊饭袋。 千代禅宗,尽为行尸走肉。 终有今日屈膝。 苦舟僧笑了起来,笑容温暖而具禅意,说道:“此事就由我来……” 话音戛然而止。 砰的一声,那位不久前赶来传讯的弟子,竟是连滚带爬地去而复返,撞破禅房木门,摔倒在锃亮的木地板上。 戒律堂首席皱起眉头,喝道:“静心!” 声落如春雷绽,震慑心神。 那位弟子却是满脸惊恐,根本没把这断喝放在耳中,声音颤抖到如同结巴。 “出,出……出大事了长老!” “魔主,魔主……” “他现在就站在寺门前,说要来拜山!” (本章完) 第327章 何谓万法全通? 第327章 何谓万法全通? 拜山二字回荡在空旷的禅房内,在慈航寺诸位高僧的耳中徘徊不散。 片刻之前,僧人们眼中有过的那些情绪被震惊与错愕迅速替代,紧接着是不敢相信的强烈怀疑,在心中不停告诉自己必然是听错了,怎可能会有这么一个事实呢? 然而那位弟子的喘息声是如此的急促,面容是如此的惊惧和慌张,以至于这世间最擅长装聋作哑的一群人,此刻都无法再继续盲目痴愚下去。 禅房里一片死寂。 气氛诡异的令人心颤。 下一刻,苦舟僧把这沉默打破。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疲惫地闭眼片刻,再自顾自地推着轮椅往禅房外去。 无论魔主此行是为问剑,还是礼佛,甚至于荒谬如祭拜也罢,慈航寺终究需要有人站出来,而且必须是以平静的姿态。 如此方为禅宗。 …… 晨光照着慈航寺的山门。 无冬雪之痕迹,坐在石壁里的尊者像沐浴天光,散发出清新的意味,让未入春便已郁郁葱葱的山树多出几分悠远的禅意。 若是往山中深处望去,有清澈溪水如绸缎般垂落,金光熠熠。 如斯美景,今日的游客与僧人们却毫无欣赏的念头,气氛寂静到如若乱葬岗。 事实上,很多人心中都认为乱葬岗这三个字,可以在不久后用来形容慈航寺的面目。 原因十分简单。 无数视线汇聚在那一袭黑衣之上。 绝大多数人能看到的只是背影,根本无法看到正面。 然而根本不需要四目相对,人们不过是看着那随风微飘的衣袂,便能感受到那渊渟岳峙般的宗师气度……不,仿若下一刻就要飘然离去的淡渺仙意。 偌大人间,除却魔主谁人能有这般气质? 人们紧张地沉默着,很多人有离开的想法,但却迈不出脚步,最终怀揣着忐忑的心情留下来。 慈航寺的正门早已打开。 上百位僧人站在门后,面色严肃到极点,哪怕是南齐国君前来礼佛也无此等待遇——前提是忽略那些在阳光映照下的苍白面色。 顾濯站在寺门前。 风吹衣发动。 在说完那句话后,他没有再做任何事情,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人群后方传来声音。 “请问魔主此行所为何事?” 伴随着话音响起的还有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站在寺门后的僧人们愣了一下,旋即有些慌乱地让开道路,把苦舟僧暴露出来。 顾濯看着这幕画面,眼里流露出些许怀念,与伤感。 不是因为苦舟僧,而是他想起自己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朋友。 一年已过,他却仍未去到易水献上那一束。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顾濯敛去幽思。 “来看看佛祖遗蜕。” 他礼貌问道:“方便吗?” 此言一出,阳光骤冷。 紧接着,哗然声冲霄而起。 人们震惊到无法形成言语的声音,在瞬息之间漫山遍野,如若燎原野火。 那些人下意识迈步往前,向慈航寺正门处靠拢,想要把这即将传遍整个人间的变故看得更为真切。 平静被彻底撕碎,气氛在眨眼间压抑到极点。 就连面容黝黑如苦舟僧也都愣住了。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在变白,像是覆着薄霜的茄子,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惊惧。 顾濯再问道:“方便吗?” 慈航寺前骤然安静,哗然声尽数消散。 人们无法用看疯子的眼神去看魔主,但仍旧深觉荒唐。 假如慈航寺中保留着佛祖的遗蜕,那必然也是寺中最为珍贵的事物,等同于曾经的缘灭镜,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要来得更为神圣。 如此神圣的事物,哪怕是寺中的高僧大德想来也很难接触,更不要说让一位外人靠近,而那个外人还是道门共主。 这不是羞辱? 那是什么? 苦舟僧的脸色又怎可能不难看? 他深深地呼吸数口,强行控制住几近冲毁禅心的愤怒,提醒说道:“今天大秦有一位大人物死了,巡天司已然震怒,我想,这着实不是一个适合拜山的时机,要不您还是改天再来?” 这个提议很合理,却抵不过顾濯的一句话。 “人是我杀的。” …… …… “其实我今天比较赶时间,但这事的确有些不太礼貌,于是想尽可能地做的礼貌一些。” 顾濯的声音很是温暖,似是今日阳光:“至少让贵寺在颜面上过得去。” 苦舟僧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让您进来,本寺遇到的就不仅仅是颜面上的问题了。” 顾濯说道:“很遗憾。” 言语间,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得很真。 苦舟僧又如何肯信,冷声说道:“既然您已经得到答案,那就离开吧。” 顾濯的回答十分直接:“抱歉。” 不等苦舟僧开口,慈航寺中已有大德含怒开口。 “魔主,你以为你还是百年前的你吗?道休祖师固然入寂,但这不代表本寺就能任你欺压!” …… …… 佛音灌耳,站在寺门后的寻常和尚心中胆怯意淡去,不再战栗到颤抖。 接着,慈航寺的强者们相继来到人们的视线里。 除却那些闭死关不出的老僧之外,这已经是慈航寺最为强大的阵势。 哪怕是大秦,面对慈航寺此刻展现出来的力量也必须要给予真实的尊重,更不要说此间还是禅宗祖庭所在,谁也不知道僧人们隐藏着怎样的恐怖底蕴。 纵是羽化中人,想来也唯有暂退,不以一己之力与禅宗战。 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种耻辱,世人对慈航寺这座禅宗祖庭始终抱有敬畏之心。 问题在于,今日前来拜山的人是魔主。 道门千年以降第一人。 不战而退,那将会成为整个道门的耻辱。 万道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 苦舟僧面容坚毅说道:“那就请回吧。” 顾濯给出了回答。 他往前,踏过那数千载的旧门槛,再入慈航寺。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平静响起。 “就像那位长老所言,我不再是过去的我,灭门的确是做不到了,但只要你们愿意尝试,我应该还是能杀上一半的人。” “要试试吗?” 顾濯神情淡然如前,语气更是随和,仿若春风。 …… …… 枯山上。 裴今歌站在悬崖之前,凝望着东方的天空,面无表情。 在她的身后,数百位巡天司的执事正在忙碌着,掘地三尺搜寻着一切相关的线索。 哪怕其中许多执事都已猜到凶手是谁,但事情仍旧需要继续下去,因为巡天司必须要给出最为详尽的报告,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避免皇帝陛下的怒火。 偶尔,有人的视线落在裴今歌的背影上,感受着其中外溢出来的烦躁,更是生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就在这时候,有飞剑破空而至。 听着那刺耳的呼啸声,看着剑身与空气进行高速摩擦后,带起的那一缕耀眼的光火,巡天司的执事们也忍不住愕然出声。 那是一封有着最高优先层级的剑书。 按照巡天司的规矩,这封剑书中的那封情报,将会是一件关乎到大秦安危的大事。 不知为何,裴今歌却没有第一时间翻看。 直到有人忍不住想要提醒时,她才是揭开剑书,随意扫过信上文字,旋即就以火焰将其焚烧殆尽。 “继续。” 裴今歌先是看了一眼东方,视线再落在西南某边,对下属神情漠然吩咐道:“我要离开,这边按计划继续下去。”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待那位巡天司执事醒过神时,才有凛冽冬风缓缓而至,吹来寒意。 …… …… 风至湖心岛。 一道阴影出现在楚珺和谢应怜之间,彷如刀锋。 裴今歌本就握着人世间最了不起的那把刀。 如瀑般的黑发与长裙齐飘。 她的颜容唯有绝美二字可以形容,眼眸中的寒意却还要比这来得更绝,惨绝人寰。 她面无表情说道:“顾濯到底要做什么?” 到了这时,楚珺才是醒过神来,意识到裴今歌的出现。 紧接着,她再次确定昨夜出手那人果然就是这位巡天司司主。 篝火早已熄灭,寂静在徘徊。 谢应怜没有说话的意思。 楚珺抬起头,望向那双冷意十足的眸子,决定如实相告。 ——师父要去慈航寺拜山,瞻仰佛祖遗蜕。 裴今歌墨眉紧蹙,说道:“没有了?” “还有……” 谢应怜看着她,说道:“他让我们当面对你说声谢谢。”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冷笑出声。 她的目光落在楚珺手中折雪之上,眼里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厌烦,声音微沉说道:“不要再去做任何愚蠢的事情,要不然没有下一次了。” 话止于此,裴今歌的身影再是消散不见。 谢应怜对楚珺说道:“裴司主很生气。” 楚珺心想师父大抵是真的去拜山了。 谢应怜说道:“裴司主和你师父的情分,或许比我们所看到的还要浓。” 楚珺蹙眉,心想为何要用浓这个字来形容? “因为……” 谢应怜仿佛能够看到她的想法,认真说道:“这已经不能用好字来描述了,哪有像你师父这样子坑自己朋友的呢?” 楚珺无言以对。 谢应怜叹了口气。 楚珺蹙眉问道:“又怎么了?” 谢应怜望向东边的天空,眼里满是神往,恨恨说道:“如此盛事,不能亲眼目睹,我如何能痛快?” “是啊……” 楚珺似是恍然大悟,细眉舒开,微笑说道:“下次我让师父亲口和我复述一遍好了。” …… …… 顾濯踏过门槛,入慈航寺。 下一刻,寺中强者才是反应过来,开始应对。 苦舟僧没有立刻出手。 不仅仅是他,还有那些境界深厚的老僧同样也无动作,而是在等待。 这与恐惧无关,是过往战斗经验在告诉他们,面对魔主这等绝代强者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决不能随意选择孤注一掷。 更何况这里是慈航寺,禅宗当世祖庭之一,不是一人与魔主战。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都是一个合理的判断。 故而当顾濯无任何动作,径直往前,天地气息却骤然大乱时……慈航寺中无人有此预感。 站在最前面的那些僧人连佛法都未能施展出来,只不过是靠近顾濯一步,便已直接被震飞出去。 后方的僧人来不及把脚步停下来,被惯性胁迫着往前,然后重复先前发生过的事情。 顾濯什么都没做。 天地气息却混乱如深海漩涡,荒原之飓风。 任何靠近他的事物,任何试图阻缓他脚步的修行者,都无法进入他身旁三尺之内,勉强而为之的结果就是倒飞而出,以各种姿势撞在墙壁上,摔在砖瓦上,挂在树梢枝头上……掀起片片烟尘与哀嚎声。 慈航寺之清净,于顾濯寥寥数步中不复存在。 阳光清丽,寺中烟尘四起。 唯有顾濯身周干净如故。 …… …… 苦舟僧错愕不已。 他直觉那应该是道场,却又不敢真正相信,但这足以做出应对。 在极短时间里,包括他在内的数位寺中高僧以禅识完成交流。 于是有钟声响起。 钟声出自慈航寺中各大殿宇。 天空如水面般泛起波纹,纯白佛光自其中降临,如若石柱伫立在世人眼中。 这无疑就是慈航寺的山门大阵。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很自然地回想起去年开春时节,步入羽化境的人间骄阳亲赴清净观,欲要毁灭这道门圣地却无奈折返的事实。 清净观何以能坚持到太始宫的驰援? 根本原因就是其山门大阵。 慈航寺被世人公认胜过清净观。 其时的赵启已至羽化,而顾濯自承并非当初之他。 沐浴在白光下的僧人们心神坚定,把负伤的身躯从尘埃中拔出,结法印而端坐在地,开始诵经。 经声如咒,渐庄严,渐沉重,最终凝为怒火。 无数瓣自天空飘落,遮去太阳洒落的光。 瓣似真似幻。 真实时剧烈燃烧,带来无穷热量,仿佛要焚尽这污秽世间。 虚幻之时又有悲悯意生,令人心生皈依冲动,踏上佛国,不再留此岸,往彼岸去。 顾濯不在往前。 至此刻,他才不过往前五十余步,与道路尽头那座大殿仍有百余步。 慈航寺的高僧们口宣佛号,正准备开口,劝其回头是岸时…… 顾濯转过身。 天空的瓣还在飘落,再过几个呼吸,就要落在他的身上,燃起佛火。 以他现在的境界,被这座大阵镇压是唯一的结果。 这已经错过离开的时机。 故而没有人明白顾濯这个转身的意义所在。 直到裴今歌的出现。 衣裳不复最初的华贵与光鲜,布满尘埃的痕迹,那是千里路的风尘,亦是她让这一切凝缩在两刻钟内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阳光映照出她颜容上的轻微苍白,她看都没看一眼顾濯,目光落在那些以佛光凝聚而成的瓣上,神情冷漠至极。 慈航寺山门大阵已经完全启动,想要破阵而入岂是容易事? 唯一的办法就是寺中僧人解开阵法。 裴今歌望向苦舟僧。 一切已在不言中。 苦舟僧明白她的意思,便没有拒绝这个提议的理由——让巡天司对付魔主,总比让寺中的僧人赴死来得要好。 山门大阵再如何因此而破损,那都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苦舟僧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准备一意孤行。 顾濯却不接受。 缘灭镜的碎片出现在他的手中。 诸多僧人惘然,诧异,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高僧大德们明白其中缘故,禅心生怒,但并不担心。 缘灭镜的碎片不是缘灭镜。 哪怕是缘灭镜又如何? 不曾读过佛经,明悟禅宗妙法,这有何意义? 这个想法依旧是正确的。 “一群白痴。” 裴今歌的声音自唇间渗出,冰冷至极。 便在话音落下之时,一道白光从那块缘灭镜碎片中射向天空。 满天飞骤滞,无边佛火骤然熄灭,成风。 风吹落,人未憔悴。 顾濯唇角微翘,朝着面无表情的裴今歌笑了笑,再转身。 他走在风中,任由佛落肩头,不掸去。 慈航寺一片死寂。 经声也寂灭。 …… …… 数年以前,茶庵寺中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情。 其时的夏祭头名顾濯东南游,近乎游遍南国四百八十寺,此事曾在修行界掀起不小的风波,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大多数人将其遗忘,或者不如何在乎。 在那段漫长的旅途中,顾濯曾经做到过一件让满堂俱惊的事情——茶庵寺住持宣佛后,毫无区别地展现出相同的禅法。 后来当人们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只觉得那是以高妙境界复刻出来的假象,并非他真正用心参悟过佛法。 唯裴今歌这般人才将此视作为真实,视作为万法全通之境。 缘灭镜碎片落入顾濯之手已有一夜。 对他而言,这如何还能不足够? 无道休坐镇的慈航寺大阵,凭什么不能为他所用? …… …… 裴今歌眼帘微垂。 长刀无声出现在她手中。 寺中的僧人再次前往阻止顾濯,然后毫无还手之力地被震飞。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和尚,就像是菜地里的大葱,被拔出来仍得到处都是。 那些高僧再也无法旁观下去。 戒律堂首席握着锡杖,来到顾濯身前。 彷如漩涡般的混乱天地气息,不断拉扯着他禅躯中的真元流动,让袈裟也不得平静。 老僧沉怒说道:“你会后悔的。” “也许。” 顾濯说道:“但像我这样的人,一般是把事情做完再去后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把左手伸向风中,随意轻握。 无数片瓣应召而来,形似溪流,于瞬息之间汇聚至他手中,成剑。 画面无比瑰丽。 人们见之如痴如醉。 “请。” 顾濯轻声说道,无锋剑轻轻上挑。 这极有可能是长留在慈航寺历史上的一幕画面。 ——迎剑佩日初升。 戒律堂首席再也无法冷静下去。 他霍然往前,浑身真元毫无保留倾泻而出,持锡杖劈向顾濯。 面对这近乎搏命的一击,顾濯的应对简单到极点。 还之以剑。 两者于正面相遇,不避更不让。 看似脆弱,一触即溃的剑竟是毫无变化,锡杖却已经在弯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之声! 伴随着锡杖的变形,老僧站着的那片地面的青砖开始龟裂破碎,些许热气从中飘起,转眼消散。 高下已然分明。 没有人想过魔主会败在老僧的手上,即便他是成就无垢境的戒律堂首席。 负伤的僧人们再次发起冲锋,试图借此机会接近顾濯的身旁,还是进不了他的三尺之内。 苦舟僧眼中布满血色,嘴唇以极高的频率颤动着,却没有任何声音从中传出。 那是无声的诵读,是慈航寺的不传真经,是他在不惜一切代价与顾濯争夺慈航寺山门大阵的掌控权。 想要在今日逼迫魔主离开,这是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苦舟僧对这个事实再是清楚不过。 就在他的脸色急剧苍白,黝黑的面庞像是覆雪般的同时,其余高僧又怎会只是旁观? 讲经堂长老抬起眼皮,昏沉布满尘埃的双眼骤然明亮,与顾濯的识海搭上一道无形的桥梁。 积攒百年的神魂力量不顾损耗,依循着这道桥梁尽数涌去……然后,有剑光凭空升起,斩落。 一口鲜血自讲经堂长老嘴里喷溅而出,打湿僧袍。 没有人来得及搀扶他,藏经阁中那位长老已然往前,以金刚之躯硬抗天地气息撕扯,步入顾濯的三尺之内。 便在藏经阁长老含怒出拳的同时,戒律堂首席手中的锡杖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赫然从中截断。 顾濯松手。 剑轰然而散,涌向那个蕴含金刚怒意的拳头,以至柔克刚。 这一切看似漫长,实则只在七个呼吸间。 当顾濯再迈步往前时,那些瓣已经割破藏经阁长老的金刚之躯,沾着鲜血,追上他,如风缭绕不散。 而他由始至终不曾看上一眼。 他也没有劝说慈航寺的僧人们放弃。 他只是平静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任由千万人来阻止,任由诸般佛法加之于身,然后……未曾停步长过七息。 璀璨佛光之下。 禅宗祖庭中。 顾濯已入无人之境。 (本章完) 第328章 与佛祖见 第328章 与佛祖见 慈航寺外一片死寂,无论游人还是信客,此刻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谁都知道魔主必然强大至极,谁也没有想到慈航寺竟表现得如此不堪一击,成摧枯拉朽中被摧之草木。 禅宗近万年来的传承,东南佛国祖庭之盛名,更重要的是魔主未曾再入羽化境……人们正是因为下意识对慈航寺抱有希望,认为这必将是一场恶战,此刻才会如此错愕。 恶战如今已成无稽之谈,再这样下去就连战斗恐怕也算不上了,只能是魔主单方面对僧人们的淡然碾压。 那位送出剑书的巡天司执事再也无法维持住,带着心头的震撼从阴影中走出来到裴今歌身旁,准备问出那个问题时……先有声音冷漠响起。 “慈航寺远不止于此。” 裴今歌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她静静看着满天飞追随着顾濯,与清风并缭绕,不愿散。 这当然是极好看的画面,但她却不喜欢,因为这让她回忆起数年前的那桩旧事。 顾濯拔剑于百草园外,一连十三战,无不胜于一剑,引得满城贵女不惜重金掷盈道。 长洲书院当然不能和慈航寺相提并论,那十三位洞真境的修行者,在今天更是只能远远看上一眼顾濯……可裴今歌还是禁不住想起此事,然后沉默。 一日看尽望京的故事结尾不是长洲书院外的那一碗拌川,而是那停在门外的那辆马车。 坐上马车的人是顾濯,裴今歌就在那天与他初相见,不欢而散。 那么今天呢? 还能只是一次不欢而散吗? 无论慈航寺与顾濯胜负如何,她都必须要站在这里,等待尘埃落定。 然后。 与顾濯相见。 裴今歌眼神冰冷。 …… …… 慈航寺中满是倒地的身影,不乏鲜血,但几乎没有人死去。 于是僧人们哀嚎的声音愈发惨烈,把飘荡在山门大阵中的经声掩盖下去,阵法似乎也因此而变得了衰弱些许,不复先前神异。 顾濯依旧负手而行。 在那些老僧们的连番冲击之下,染血的瓣越来越多,不复最初的轻灵淡渺之意,如若蒙尘。 这是慈航寺的和尚们正在用自己的鲜血与境界作为代价,强行干扰顾濯对山门大阵的控制权,竭尽所能地降低他所拥有的影响力。 画面愈发惨烈。 如果顾濯抱有杀意,此刻寺中早已尸横遍野。 负伤的僧人因活着而清楚这个事实,却未为此而生出任何的庆幸与感激,只有愤怒。 无言可以是最大的轻蔑。 不杀不见得是怜悯,亦能是羞辱。 苦舟僧抬起头,望向与自己相距已经不足三丈的顾濯,发出极为沙哑的声音,似乎是想要问些什么话,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下一刻,双膝齐断的他从轮椅上飘了起来,僧袍于风中猎猎作响。 他抿着嘴唇,眼神自坚毅而淡漠,有奇异的香味从他的身躯中溢出。 那是旃檀木被燃烧时所发出的味道。 更准确地来说,这是一门名为燃身法的禅宗秘法所带来的动静。 以禅躯作为佛像,引明王怒火加诸于身,毫无疑问是禅宗最为强大的搏命手段,足以跨越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差距,而代价是神魂与禅躯俱灭。 顾濯神色平静如前。 他大概猜到苦舟僧此刻心中所想,无非就是自责和内疚,接受不了自己送出的缘灭镜碎片变成对付慈航寺的手段,再无颜面苟活下去。 苦舟僧向他飞来。 如若端坐殿中之佛像。 璀璨的金光从他的身躯中射出,虽不见明火,却有燃烧之意。 苦舟僧掌心朝外,横推而来。 顾濯不停步。 飞依旧在,但这一次不再涌向前方,凝聚成墙。 面对这舍生取义的佛掌,顾濯并指为剑,刺出。 剑掌还未相遇,苦舟僧突然感受到一种凛冽寒意扑面而来,即将燃烧起火的禅躯竟随之而急剧降低温度,一场大雾从他体内以轰然之姿散开,笼罩周遭数十丈。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身在雾中的僧人却像是看到一场大火被冷水剿灭,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是什么手段?” 隔着雾气,苦舟僧茫然发问。 顾濯答道:“这是我好朋友王祭的剑。” 苦舟僧茫然无语。 下一刻,磅礴真元在指剑与掌心间迸发出来,伴随着轰的一声响,他的身躯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退回去,分毫不差地‘坐’回那张轮椅上。 轮椅开始极速后退,与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产生剧烈的摩擦,有火从中绽放,声音无比刺耳。 余音还未散尽,顾濯已然从雾中走出。 些许雾气缠在衣袂上不愿离去,如丝似缕,更添从容。 戒律堂首席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满是惘然之色,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救人远比杀人难。 更不要说是救下一个心怀死志的人。 顾濯偏偏就这样做了。 而他给出的解释是如此的让人无言以对。 “我又不是来灭你满门的,为什么要让你们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说完这句话后,顾濯自众僧中走过,踏上石阶,往慈航寺的最高处走去。 每逢天气晴好时,峰顶佛殿的琉璃瓦就会被阳光映出一片金黄,极尽炫目。 世人将此美景誉之为金顶。 …… …… 沿途依旧有人,不断有人站出来,试图阻止顾濯前进。 那些勇敢的僧人就像是耍杂活的猴子,竭尽所能地想要去吸引那位行人的目光,结果永远是无功而返。 看着那个可怕的背影,有人在茫然中痛哭出声,有人焦虑地念诵佛经试图静心宁意……而更多的人则是失魂落魄地躺着,与天空对望,却在湛蓝穹苍中幻视出顾濯。 慈航寺的住持就在金顶殿中。 是的,慈航寺的住持并非道休。 这和天道宗的掌教真人不是顾濯如出一辙。 以至于过往年间,修行界有不少老人认为道休是在效仿道主,暗地里甚至还有真是一家人的无聊玩笑。 道休对此一清二楚,但从未给予过回应。 连这一点也似极了顾濯。 老住持转过身,面朝来客。 他的眼中满是慈悲,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意,仿佛对殿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又或者是对今天的画面早有预感。 佛殿内外,一片安静。 顾濯负手而立,微仰起头,与殿中佛像对望。 老住持忽然说道:“师兄生前,时常与现在的您这般凝望佛祖。” 顾濯没有说话。 老住持说道:“那些年里,我问过师兄到底在想什么,他给出过很多不同的答案,但我知道那说的其实都是一件事。” 顾濯还是沉默。 老住持缓声说道:“如何才能抵达被道门称之为羽化,禅宗念作是涅槃,这个人世间的最高妙境中。” 顾濯再次想起未央宫前,道休身死前发出那些关于他的质问。 这大抵才是道休真正的执念所在,而非世俗中事。 顾濯收回视线,望向老住持,说道:“这就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 老住持不再言语。 一道悠远的钟声自此殿中响起。 同一座阵法,在此刻却变得截然不同。 端坐在殿中的那尊佛像似是睁眼,让目光穿过遥远岁月,降临在顾濯的身上。 …… …… 慈航寺外。 裴今歌眼神骤沉。 下一刻,她已经出现在天空中,与慈航金顶平齐。 山门大阵看似与先前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她却感知到一道崇高至极的气息,与不久前归来的白皇帝竟有几分相似。 风依旧在吹,佛光渐生形状,合拢如袈裟。 古往今来,谁有资格披上如此袈裟? 答案只有一个。 …… …… 钟声不停,顾濯眼前的世界随之而变幻。 数不尽的铅云如浪般涌来金顶上空,遮去满天湛蓝,为人间洒落晦暗,与雨。 雨势并不滂沱,淅淅沥沥,带来凄冷寒意。 琉璃般的砖瓦在眨眼间被这场雨洗出了苍白,抹去那些灿烂的颜色,连带着佛殿的墙壁都斑驳了起来,老旧而安详的味道溢散在空气里,令人心意渐静。 这是最初的慈航寺。 这不是时光倒流,而是昨日重现,是旧时光的残骸。 于是殿中少了那尊佛像。 佛像本人站在顾濯的身前,面带不解。 “施主为道门中人,为何来此?” “看看你。” 顾濯说道:“聊几句。” 僧人还未成为后世的佛祖,披着灰色的衣袍,面容看上去有种愁苦的味道。 苦得久了,反而酝酿出一种可亲的感觉,就像寻常人家后院里的那口井,又像是村头那株生得茂盛的榕树,令人心生暖意。 顾濯看着僧人的脸,眉头微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张陌生的面孔有种奇怪的熟悉。 “好啊。” 僧人答应得很干脆。 他走出大殿,站在微寒雨中,颇有几分潇洒。 顾濯随之而行,问道:“你涅槃成功了吗?” 僧人想了想,说道:“我认为是成功的,但事实上似乎是失败的。” 顾濯心想和尚怎么都爱这样说话? 如果林挽衣此刻在场,必然会忍不住认真埋怨上一句,表示这也是你最喜欢的说话方式。 “成功在何处?” 他问道:“失败又怎解释?” 僧人耐心说道:“涅槃是禅宗等同于道门羽化的最高境界,区别在于我不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因此我的成功是踏入涅槃的同时留下来。” 顾濯听懂了。 果不其然,僧人继续说道:“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我的诉求圆满了,而失败则是在于那不是我想要的方式。” 话至此处,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满脸愁绪地摸着自己的脑袋,无奈至极地补了一句话。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留下这段禅念的原因。” 顾濯静静地看着他。 僧人放下手,摇头说道:“我很想告诉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失败,但我无法把真相留下来……” 顾濯忽然说道:“渊岱。” 话音落下瞬间,僧人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了起来。 紧接着,那双清亮明澈如若水洗过的眼睛,突然间蒙上厚厚的灰尘。 雨势骤急,不再温柔。 云海出现无数道细微的裂缝,从中倾洒落下的却不是阳光,而是幽暗。 佛祖为慈航寺留下的这段禅念,居然因为那两个字而产生如此剧烈的变化,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破灭。 “你是谁?” 暴雨里,僧人抬起衣袖,擦了擦脸。 顾濯平静说道:“按规矩算,渊岱是我的祖师。” 僧人看着他,忽然间笑了起来,说道:“那我便有理由杀死你。” 顾濯不为所动,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对每一个踏入登仙境的人出手?” 僧人翻了个白眼,说道:“渊岱是我的祖师吗?是你的祖师好不好?你不去问他,跑来问我?还顺带给我的徒子徒孙都给揍上一遍,我凭什么搭理你?” “不久前我做了件事。” 顾濯的语气很平静:“去天道宗的祖师殿,把我的祖师给杀了一遍。” 僧人沉默了。 半晌过后,他眼神满怀敬畏地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钦佩道:“您,了不起!” “很可惜的是,我也不知道你那位祖师到底在发什么疯,为什么要这样做。” 僧人神情诚恳地摊开双手,说道:“如果不是我从最开始就没想过离开,侥幸为自己捡回几缕禅念,没落到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你就连见我这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你指望从我这里弄清楚渊岱想做什么,多多少少有些荒唐了。” 顾濯微怔,看着他的眼神好生困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僧人被看得有些恼火,故作模样地咳嗽了一声,转而说道:“不过我的确很不满这个结果,留下来是我的想法,但我要的不是这样留下来,所以我的确思考过怎么对付你家祖师。” 顾濯问道:“嗯?” 僧人想了想,说道:“发个誓吧?” 顾濯说道:“若我不欺师灭祖,今生无望登仙?” 僧人神情顿时严肃,小意问道:“您觉得怎样?” “没意义。” 顾濯懒得应付,说道:“你就是个死人,只剩一段禅念留在人间,见不到我欺师灭祖的那一天,而且像我这么了不起的人,誓言又怎能成为约束?” 僧人闻言很是不悦。 不是因为誓言的问题,而是话里流露出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强烈骄傲。 “你觉得你比我了不起?” “当然。” “凭什么?” “百年前我登仙时也和你遭了同样的事情,但我活了下来,而你死得不干不净。” 顾濯诚实说道:“这就是差距。” 僧人有些生气,恼火说道:“谁知道是不是渊岱见你是自己弟子,舍不得下死手!” 顾濯静静地看着他,直接问道:“这句话你信吗?” 僧人怔了怔,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信……好吧,的确是不信的。” 就在两人说话的同时,天空中的裂缝越来越多。 随着佛祖留下禅念被真正唤醒,旧日的幻境再也无法长久下去,即将迎来最终的破灭。 僧人不再废话,拈雨成。 顾濯从他手中接过这。 相遇瞬间,无数信息随之而来。 那是佛祖在这数千年中所思所得。 顾濯神色不变。 面相愁苦的僧人又再叹了口气,接着挤出一个笑容,准备道别。 便在这时,顾濯忽然问道:“你最后死干净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莫名严肃,语气微冷。 僧人微微一怔,笑容变得有些玩味,说道:“我可不是那种赖着不死的人。” 顾濯说道:“但是?” “你知道的。” 僧人似笑非笑说道:“死人的意志从来不被活人所遵循,要不然你也不会欺师灭祖,不是么?” 对话就此结束。 幻境破灭。 满天雨水骤散,阳光重临大地。 慈航金顶忽有空寂意。 (本章完) 第329章 命中注定 第329章 命中注定 死者愿。 生者意。 此事从来难两全,尤其佛祖这般先贤,更是如此。 最后那句不吝于嘲弄的话语,足以证明禅宗曾经有过某些尝试。 否则南齐那位被活生生囚死在桐宫中的武帝该作何解释? 如果如今的禅宗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还会有相似的事情发生吗? 答案大概是肯定的。 顾濯不再多想。 慈航寺的老住持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悲悯中怀有期望。 顾濯问道:“还是那个问题吗?” 听到这句话,老住持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眼神流露出诸多情绪,是感慨也是唏嘘更是追忆,缓声问道:“是的,还是那个问题,涅槃事如何?” 顾濯早已经想过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涅槃从来不是虚无缥缈事,但涅槃如今是虚无缥缈事,佛祖拥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这归根结底没有任何意义。” 老住持神情错愕,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顾濯不作解释,转身离去。 殿外,数百位负伤僧人伫立在广阔石坪上,眼里带着血丝与愤怒及仇恨。 在更远方,裴今歌于慈航寺山门大阵外,裴今歌持长刀而面无表情。 这才是今天的最大问题所在。 一位羽化中人的虎视眈眈。 一座禅宗祖庭的同仇敌忾。 人们未曾设想过这样的画面,因为哪怕顾濯也罢,面对这等处境依旧是自掘坟墓。 人们早已预料到此刻的画面,在顾濯执意踏出那一步后,但谁不知道他的从容自何而来。 峰顶一片寂静。 顾濯看着眼前众人,突然间回想起那个冬天,有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当初道休就站在殿内,背对着无数雪,直到他的到来才是转身。 在这个世界上,顾濯的朋友很少,道休当然不是其中之一。 都是最接近天穹的修行者,纵使过往几乎没有过真正的交情,在某些比如现在的时刻,终究还是能够生出丝缕的身同感受。 那种感觉大抵是寂寥。 老住持在沉默。 殿前的僧人们也就没有离开的理由。 “我记得……” 顾濯回忆片刻,说道:“南齐那位武帝死后葬在慈航寺里,是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是自然,甚至可以用随意来形容。 故而人们在听到后,不可避免地生出强烈错愕,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不错。” 某位僧人下意识回答道。 顾濯轻轻点头,接着说道:“带我去吧。” 所有人都呆住了。 哗然声四起,气氛变得更为荒唐,因为没有人能够理解。 顾濯置若罔闻,对老住持说道:“作为交换,今日我不会灭慈航寺满门。” 老住持沉默不语。 这是一句只有他听到的话。 正因如此,话里的灭门二字反而来得真实,有谈判的意味。 顾濯继续说道:“或者你可以尝试着唤醒佛祖遗蜕,与我战上一场。” 话中所言是慈航寺最后底蕴所在,是佛祖留给后人的最强大手段。 还是白皇帝当初在未央宫之变的最后时刻,为何愿意答应道休,世间可以有佛的根本原因。 以此手段来对付顾濯,固然极有可能将其镇压,甚至是杀死。 问题是,这值得吗? 道休身死后,在下一位羽化境出现之前,禅宗已经不再具有主导世间大势的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再与魔主决生死,无论怎么看都是愚蠢到极点的事情。 那是大秦该去做的事情。 是的,慈航寺作为禅宗祖庭传承近万年,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种手段,但那些手段终究有所不如。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作为选择。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老住持生出万般思绪。 最终他回想起不久前顾濯说过的那句话,关于涅槃的答案,于是有了决定。 “请。” 老住持的僧袍被寒风吹动。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沙哑,艰难得像是鲜血从砂砾中渗出来。 顾濯不再多言。 老住持往殿外走去。 僧人们在片刻的身体僵硬后,往两侧散开道路。 清风徐来,带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松木香气,轻拂顾濯未曾染血的衣袂。 他从人群中走过,无视那些带着惘然与仇恨的目光,望向远方。 裴今歌在远方。 隔着慈航寺山门大阵,两人的视线再次相遇。 一场不为人知的谈话就此发生。 “你想死吗?” “不想。” “如果你非要死在一个人手中?” “死是最不好的事情,无论死在谁的手上,假如真有不得不死的那一天,我希望我的死是自取其咎。” “很好的答案,所以你准备怎样在我的刀锋前,活下来?” “用你所期待的那个方式。” 对话在此结束。 裴今歌没有再说什么。 该说的都已说过,态度既然是清楚的,那就不需要质疑。 这也是她所喜欢的处事方式。 比之黏黏糊糊,这种直截了当,更符合她的审美。 她不再去看在那山道拾阶而下的顾濯,裙衫飘然,重回大地。 慈航寺前都是巡天司的执事。 以曾经追随席厉轩的七通为首。 裴今歌转过身,面朝人群,对他吩咐了一句。 “都散了。” “散?” 七通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裴今歌平静说道:“你们,以及所有闲杂人等,都散了。” 七通想到一种可能,霍然睁大双眼,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觉得自己的唇舌变得极其干燥,就像是身处沙漠身处被烈日暴晒,艰难劝道:“司主,这或许可以再思考……” 话没能说完,裴今歌的意志从来坚定。 七通低下了头,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想着沧州城中发生过的事情。 如果昨日在今天重演,皇帝陛下再如何胸怀广阔也罢……巡天司都没有再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裴今歌知道七通在想什么,但没有解释。 信任永远无法从言语中得到。 更何况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信任。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裴今歌的声音淡漠至极。 七通听着这话,在刹那间仿佛失去所有力量,身形微晃险些跌倒。 但他终究是挺直了腰背,后退数步向裴今歌认真行了一礼,去执行这个命令。 裴今歌背负双手,仰起脸,闭上双眼。 阳光覆在她的颜容上,镀上一层极淡的微光,让她美得如梦似幻。 慈航寺中钟声未歇。 …… …… 国弱无尊严,近千年来的人间为大秦所宰治,南齐的历史自然无人在乎。 偶有提起时,都是将其视作为奇谈怪事,引为笑话。 如此境况之中,那位武帝的名声自然都是负面的——当初慈航寺的僧人考虑到这一点,为求这位虔诚信徒死后不遭打扰,有意将其坟墓深藏于寺中不为人知处。 那是塔林斜后方的一片竹林。 林中竹叶颇为茂盛,往年遇雪后其境尤为清幽,寒入骨髓。 没有旁人跟随,老住持独自把顾濯带入竹林,沿着被枯叶覆盖的道路,去到那座生着青苔的坟墓前。 墓碑上有字,是那位武帝的本名,但没有他的生平。 顾濯站在墓前。 老住持忽然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顾濯说道:“怀疑你心中的猜测。” 老住持眼里流露出复杂情绪,想着寺中关于武帝的隐晦记载,沉默不语。 顾濯看着墓碑,默然感知着蕴藏在泥土之下的尸骸,一言不发。 晨光已逝,慈航寺的上空飘来连片的云。 林间飘起如粉的雨,携着不似冬末更像浓秋的淡薄寒意,落在顾濯的面庞上,带来淡微的湿意。 天色不见晦暗,雨就这样下了。 轻薄的雾气自林中弥漫开来,万物渐陷朦胧中。 老住持忽然说道:“当岁月变得漫长,再如何不可思议的光怪陆离事都会出现,就像万万人中总有那么几个让你无法理解的……” 顾濯打断了他,问道:“武帝是佛祖转世?” 老住持沉默片刻后,说道:“根据寺中藏经阁的记载,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但直到武帝死去也未得到证实。”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认真说道:“持过去执,证现今事,无异于刻舟求剑。” 顾濯心想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刻舟求剑的愚痴之人。 老住持等待着。 雨未急,雾渐浓。 不知过了多久,顾濯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老住持看着他的背影,抬起衣袖抹去脸上雨水,提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慈航寺的历史不会被留在今天。 那这就足够了。 无论顾濯到底发现了什么。 …… …… 寺门前雨雾已盛。 裴今歌不撑伞,不观雨。 如瀑般的墨发微湿成一绺绺,眉尖垂着细小的雨珠,这让她变得越发真实,不再是一位端坐云端之上的修行者。 该不该走的人都已经走了。 当顾濯回到寺门后,隔着宽阔的门庭和雨帘,与裴今歌相见时,很难想象就在个余时辰之前,这里曾有过一场无比喧嚣的大热闹。 “可有所得?” 裴今歌的声音并不冰冷。 就像此时的空气,明明带着温润的湿意,然而雨丝里偏又挟上些许的寒冷,浸人心脾。 这是极为罕见的一种气候,偶然得见,往往两三个时辰过去就要消散,然后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天气着实很像两人的关系,可以用无端二字来形容。 顾濯想着过去的事情,唇角泛起笑意,说道:“有所得。” 裴今歌不喜欢他的笑容,墨眉微蹙。 雨珠顿时粉碎,随之而响起的是冰冷的声音。 那把在人世间负尽盛名的长刀正在出鞘。 这个本该短暂的过程在此刻无比漫长。 “值得就好。” 裴今歌淡漠说道。 顾濯说道:“要听听吗?” 刀已出鞘,染雨。 裴今歌低头,看着倒映在明亮刀身上的他,说道:“如果你愿意。” 顾濯简单地说了一遍。 从佛祖生前留下的那一缕禅念,到竹林中老坟中那个死人其实在说话,痛诉自己遭受过的苦难,再到如今禅宗抱有的奢念与妄想。 如此多的事情,再怎么简略,还是来得啰嗦。 裴今歌听得认真,眼眸里的情绪随之而变化,时而凝重,时而诧异。 “这的确值得你走上这一趟,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出和你相同的决定。” “谢谢你的理解。” 顾濯说道。 裴今歌缓缓抬起头,望向他说道:“很可惜,这是立场的问题。” 顾濯微笑说道:“我相信白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将会无比乐意地无视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 裴今歌平静说道:“是的,我相信你的判断,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为我自己而活,不是为白皇帝而活,我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我不愿意接受你今天做的这个决定,我更不喜欢你做的这些事情,所以我不痛快,所以我要拔刀斩向你,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这就是活着的意思,这就是修行的意义之所在。” 顾濯说道:“这也正是我愿意站在这里,与你进行这场谈话的理由。” “又或者……所有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借口。” 裴今歌安静了会儿,说道:“真相是我想和你战上一场。” 顾濯笑了笑,笑容有些感慨,说道:“原来如此。” 裴今歌轻声说道:“只是过去不方便,因为你的境界着实太低,而等你的境界不再那般不堪一击后,我又因为许多缘故无法对你动手。” “如今回想起来……” 她的眼神愈发平静:“在白帝山上我之所以站过去那边,冥冥之中为的就是今天。” 顾濯说道:“与我战,这对你很重要?” 裴今歌说道:“你应该还记得,我曾在琅琊山上告诉过你,我在修行上有着一个追随的对象。” 顾濯没有回想太久,说道:“那个对象是我。” “是的。” 裴今歌静静地看着他,说道:“这一生中,我最遗憾的就是自己生得着实太晚,修行得太迟,在大局将定前才勉强有远远望你一眼的资格。” “我想与你在同时代修行,与你在千万人眼里不留余力的战上一场,想知道自己和这个千年中最了不起的修行者间的差距。” 她顿了顿,说道:“追随是真的,向往是真的,敬畏更是真的,但战胜你的渴望才是最真的。” 话音落时,裴今歌的气息陡然而降。 只是瞬息间,她不再是端坐于层云之上的羽化中人,重回世俗。 “我看过你留在枯山上的痕迹,知道你是如何战胜冯太监,更知道那决不是你的全部境界,今天你想要活着离开,那就不要有任何留手的念想。” “可你却自降境界。” “我不仅骄傲。” “所以?” “我还是一个极大气的人。” 顾濯不再多言。 以境界胜,过去的裴今歌不屑为之,今天的她又怎会这样做? 况且如今的她步入羽化,再如何压制自身境界,神魂也不会因此而衰,对天地元气的流动与感知始终可以得到保留。 从这个角度来看,两人即将迎来的这场战斗,格外公平。 顾濯选择接受,往寺门外走去。 裴今歌眼帘微垂。 在顾濯踏过那条线的瞬间,她五指紧握。 苍白刀光倏然升起。 照破万颗雨珠。 …… …… 顾濯不是寻常人。 面对这人世间最强的刀锋,他在刹那间就想到了十余种破解之法,每一种破解法都能通往最后的胜利,由始至终彻底地掌握着战局。 而他选择的方法很直接。 万物随他意念而动,无数薄雾汹涌而聚,缭绕于他周遭,就此隐入雾中。 然而,裴今歌对此知之甚深。 因为她不仅旁观过顾濯的战斗,更有过与之并肩而战的经历,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 最重要的是,她在过往时光中曾经无数次思考过该如何战胜顾濯。 以有算无,以万全对不备,她凭什么不能占据上风! 破碎的雨珠骤生变化,被某种力量碾压为极薄的一片,如镜。 接着。 刀光没入这数万片薄镜中,于瞬息之间折射无数次,构建出一个纯白的世界。 在这苍白世界中,每一抹白色都是一道刀光。 无从躲闪。 无处可避。 刹那中,那片薄雾被刀光撕碎,是云彻雾卷。 顾濯神情微凝。 苍白的刀光斩破雾气后,再次填满空缺需要时间,约莫两个呼吸。 然而就在这个短暂的缺口中,裴今歌已然欺身而上。 换而言之,她早在出刀的瞬间就做出了这个选择,没有想过自己的刀锋未能斩破薄雾。 留给顾濯的时间转瞬即逝。 裴今歌却吝啬到连这个时机都不愿留下。 铁锈的味道在这瞬间弥漫开来。 天地染红,如坠地狱。 刀光再次升起。 淋漓似泼墨。 如血。 斩向顾濯。 …… …… 折雪还在楚珺处,顾濯手中无剑。 刀锋在数步之外斩来,挟着极浓郁的血腥味道,他的眼神早已凝重。 这很有可能是他今生最为凶险的一场战斗。 顾濯出手,双手。 掌心合拢迎向前去,以玄门道法拨云手困刀锋。 裴今歌眼神淡漠如前,不为此而感到丝毫的诧异。 若是顾濯死在这一刀下,那才是值得她惊讶的事情。 她毫不犹豫松开右手,借未尽的前进之势,提肘撞向顾濯的肩膀。 与此同时,她的左手五指悄无声息并列成刀,自斜下方斩向顾濯,欲要开膛破腹。 刀即至,两人此刻自然是在咫尺之间。 彼此眉眼都已清晰。 近到如同那天在白帝山上。 石屋前。 再次成为余笙眼中的他们。 (本章完) 第330章 不再有 第330章 不再有 砰! 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 裴今歌的右肘结结实实地落在顾濯的左肩上,浑身磅礴真元随之倾泻而出,不作任何保留。 与此同时,她左手凝作的刀锋已然画出一道弧线,即将血肉相接。 然而直到这个时候,顾濯的双掌依旧没能收回,以拨云手囚禁长刀。 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现在的每一个环节,毫无疑问都在裴今歌的掌控之中,近乎完美地按照着她事先的推演在进行着。 无论是以千万刀光撕碎薄雾,还是欺身向前再展开道场进行压制,最大程度地限制顾濯与天地万物间的联系,乃至于此刻把距离缩短到咫尺之间……是她深思熟虑后得出如何战胜顾濯的办法。 顾濯来不及退。 他的眼神不再漠然,忽而沉静如深潭之水。 裴今歌的手刀自斜下方朝上而斩,斩在他的腹部,看似衣裳微凹不见破损,刀意早已没过肌肤,渗骨入髓,然后连一声轻响都不存在,就此无疾而终。 她清楚地感知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的刀意,被那座蕴藏在顾濯眼中的寒潭吞噬,竟是连一朵细微的水都未能绽起。 这到底又是何种道法? 裴今歌不得而知,但她眼中没有任何恐惧之意,更没有收手的意思。 一声清啸自她唇间喷薄而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停止。 雨丝未能再至,微风还在远山。 残存的些许薄雾似有若无。 仿若山水画中极随意的一笔。 下一刻,以裴今歌和顾濯为中心处。 目之所及,所有事物以最激烈的姿态翻涌起来。 风卷雨,血雾蒸腾。 一个无形的漩涡竟是赫然出现在这天地之间! 藏在顾濯眼中的那座寒潭随之而剧烈涌动,无穷刀光以两人连接在一起的视线为桥梁,在神魂识海中真实出现,进行最为直接的冲撞。 潭水被刀光撕碎,暴露出藏在最深处的石头。 苍白刀光如暴雨而落。 啪啪啪啪啪。 顾濯面色急剧苍白。 一道血水从他唇间流出,打湿衣襟。 就在这时,裴今歌无端放手,从原地消失。 再出现,她与顾濯已经相距数十丈,衣裙在雨空中飘舞。 分开不是结束。 顾濯对此再是清楚不过。 裴今歌往前伸出右手,动念,虚握。 轰! 慈航寺门前的石阶骤然破碎成无数片,即将如暴雨般冲向四面八方之时,先前那个无形漩涡真实地出现在顾濯所在的位置。 紧接着,方圆数十丈的事物尽数向其坍缩,概莫能挣脱。 无论风雨,还是尘埃。 就连那座有着无比悠久历史的门庭,都发出了战战栗栗的吱呀声,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垮塌。 顾濯身在其中,如若茫茫大海深处正在遭遇暴风雨的轻舟。 他感受着体内的真元被不断拉扯,雨水与狂风化作最为凛冽的刀锋,落在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之上,带起一道道的血痕,又在转瞬间被冲刷洗掉。 他的身影已经模糊都难以看见,似乎很快就会被那口漩涡吞噬。 裴今歌不相信。 在尘埃落定之前,她不允许自己有哪怕一个刹那的松懈。 神念再动,慈航寺上空的乌云停止片刻。 一道极为刺眼的白光出现在云海中。 便也映入身处慈航金顶的僧人们眼中,带来恐惧。 苍白雷霆轰向人间大地! 其形曲折,如刀! 轰的一声巨响。 如瀑般的电光把慈航寺的山门直接淹没,与雷池已无半点区别,入目皆尽苍白。 直到这一刻,顾濯还是未能走出来。 裴今歌颜容微白。 哪怕是她是自行压制境界,不是真正的跌境,在这极短时间内连续动用如此之多的强大手段,还是为自己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在远方,巡天司的执事们看着慈航寺山门前的景象,心情极为复杂。 慈航金顶殿中,在今日蒙受莫大羞辱的僧人们眼中燃起火焰,更加坚定禅宗必须要有一位羽化境的想法。 …… …… 雷光渐散,画面不再苍白。 风流,雨散。 慈航寺的寺门垮塌一半。 山道石阶粉碎殆尽,再也看不出半刻钟前的模样,形如泥石流。 顾濯就在其中。 他的双脚被石砾掩埋至脚踝,那件黑衣虽然看不出什么破损,但从衣袖处不断滴落的鲜血,可见他伤势不轻。 裴今歌的长刀此刻被他握在手中,刀刃上游弋着丝丝光泽,应是雷霆。 顾濯微仰起头,视线穿过层层雨帘,落在裴今歌的身上。 裴今歌同样在看着他。 之所以不战,与交情无关,而是两人都需要这片刻的调息时间。 在这雨幕的间歇里,他们再次有话。 “接下来还有准备吗?” “坦白说,在我最初的推演中,这时候的你已经败了。” “既然说了最初,那这就不是你现在的想法。” “我说过,我看过你和冯太监在枯山上的那场战斗。” 顾濯轻轻点头,用刀锋拨开碎石,坐了下来,几分随意。 落在旁人的眼中,这不免像极了战斗结束后的画面。 裴今歌看着他,突然取出一面手帕丢了过去。 顾濯很意外,接过手帕,擦去掌心鲜血。 这次问话的人是裴今歌。 “先前距离胜过你还差多少?” “你很想知道?” “当然。” “还差许多,假如此刻折雪在我手中,你还差五成。假如我让晨昏钟响起,你不仅没有任何胜算可言,还要再倒欠我十成。” 顾濯客观阐述说道,语气十分平静。 裴今歌神色如前,不引为怒意,轻声问道:“如果我不压境界?” 顾濯想了想,说道:“也许我会死。” 裴今歌问道:“最后一个问题,现在的我有几成胜算?” 顾濯没有思考,说道:“将近四成了。” 裴今歌安静了会儿,说道:“继续吧。” 话音方落,长刀遽然挣脱顾濯掌心,化流光而归。 她不再说话,手腕微垂,刀锋直指顾濯。 天空辽阔更胜大海。 然而,此时此刻在顾濯的眼中。 唯裴今歌一人而已。 无论是远方妩媚有如腰线的青山轮廓,还是无休无止的透明雨丝,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 裴今歌亦如此。 顾濯伸出手。 满天风雨凝聚至掌心,成剑,被他握住。 裴今歌飘然而退。 直至成为顾濯眼中的渺小。 然后。 一道刀光以裴今歌为起点,瞬间蔓延至顾濯身前,横跨数千丈,倾斜斩落! 看似纤细至极的刀光,蕴藏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沿途所过之处,天地竟如画布被攥紧般生出肉眼可见的皱纹! 这是何等的强大? 这是何等的霸道无双? 顾濯横剑身前。 刀光至,斩在风雨凝就而成的剑身上。 只是瞬间,道剑便已呈现出崩溃的迹象。 无数虚渺的光火从中绽放出来,在短暂的燃烧过程中,居然唤出了彩虹!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刀? 数不尽的彩虹纷涌而显,围绕在顾濯的身旁,让他如若置身春天的海中。 他的眼睛清楚倒影出繁乱画面,眼神中的情绪愈发鲜活。 然后,顾濯动了。 面对裴今歌全力以赴的一刀,他逆流而上,跃向天空。 于是,无数彩虹随着他的前进而出现在人世间,映入每个人的眼中。 如梦似幻。 美轮美奂。 就在这道前所未有的彩虹即将升至雨中时,那道刀光悄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不是休战,而是裴今歌持刀破空斩向顾濯。 两人身影交集刹那,再是错开。 轰的一声巨响。 阳光无端倾洒穿过雨水,洒落大地,人们茫然抬头望向天空,落入眼中的是正在弥合的云海。 风雨中,阳光下。 两道黑色的影子不断交错,从那边到这边,从这边再到那边。 如雷鸣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从最开始的片刻都不愿停息,到某刻的骤然寂静无声。 然而在世人的眼中,这场战斗依旧在继续,裴今歌仍然没有放弃战胜魔主的期望。 之所以无声,是因为空间已经破碎。 那些难以看见的缝隙,就像是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声音尽数被吞噬入内。 慈航金顶,僧人们的目光艰难地追溯着两人交锋留下的痕迹,不乏禅心为此而受损者。 殿前石坪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人怀疑老住持与顾濯妥协的决定,因为他们已经确定后者若不留手,慈航寺内早已尸横遍野。 山下小镇,居民们都已经回到房屋中,不敢往外看上一眼,惧怕大难临头。 只有巡天司的执事们站在屋顶,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天空里的画面,为裴今歌而祈祷。 七通的脸面被雨水彻底打湿,他回想着最开始时自己对于裴今歌的怀疑,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地自容的羞愧感觉。 山上,山下。 这方天地唯有寂静。 与莫大的缄默。 直到某刻,天空中的那两道黑影再次对撞。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他们没有再分开。 …… …… 裴今歌手中长刀未见缺口,却已铁锈。 仿佛在这片刻的战斗中,有数十上百年的时光被堆迭在刀锋之上,最终形成这难以磨灭的锈迹。 她视若无睹,隔着这不再明亮的刀锋,静静看着身前人。 顾濯手中道剑不见破损。 剑自万物而来。 身在天地中,谁又能将其毁之? “分胜负吧。” 裴今歌的声音已经疲惫。 话音落下瞬间,她再次放出道场。 不再是血腥的赤红,更不见坠修罗地狱般的伤心惨目之景。 是纯粹的黑与白。 以裴今歌为中心,方圆千丈,万物尽数失色。 她横刀身前,不知要如何斩出最后一刀。 “好。” 顾濯的神情同样是憔悴。 这是他今生至此最为艰难的一场战斗,无论是当初面对苍山中的余笙,还是远游荒原与赤阴教主血战的那一次,甚至沧州城中谋杀司主……都不如今天来得艰难。 某种意义上,今天的他就是那天的司主,为裴今歌所算。 在先前的战斗中,裴今歌已经证明自己无法被他用寻常手段击败。 那么,除去晨昏钟外,顾濯只剩下一个选择。 ——道灭道生。 以天地衡之道灭,与玄都最高妙法道生,合二为一之神通。 顾濯闭眼片刻,再执剑。 于是。 黑白天地中生出第一缕色彩。 …… …… 当裴今歌目睹那一缕颜色的瞬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浮现眼前。 直至此时此刻,她才知晓席厉轩当初为何会错愕那瞬间。 所有的过往,都是她最为怀念的过往。 剑未起,已入心扉,直斩神魂。 就在这个时候,裴今歌做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她抬起手,落在与心脏相差些许的肩部,毫无保留地弹指。 一朵血从她肩上绽开。 裴今歌眼神倏然清净。 剑将至。 …… …… 落在世人眼中,这一刻的世界瑰丽至极。 偌大天地无端黑白。 仿佛末日之后,如若创世之前。 然后一粒光华绽放其中,带来第一缕的颜色。 紧接着,就像是神明执笔在为人间作画。 一抹蕴含着万种不同颜色的线条,以那一点为开端倏然出现在黑白天地中,令人心神为之而剧烈震撼。 顾濯就在那根线条的最前方。 这就是道灭道生。 他今生重走修行路所凝就的大神通! …… …… 剑已至,当如何? 裴今歌眼神不再清冷。 她横刀而斩,与那剑锋相遇。 无数光火绽放于身前。 天地不复黑白,就像是一团染料掉进水缸,正在迅速扩散。 无数天地元气随之汹涌而来,汇聚至顾濯的剑锋之前,无穷无尽。 裴今歌的道场正在被撕破。 她的唇角开始溢血。 与天地战,当初的席厉轩手段尽出也败得一塌糊涂,她又能如何? 答案似乎没有区别。 谁也不可能在同境界中战胜顾濯。 裴今歌不接受这个事实。 在炽烈的光明中,她无声松开一只手,用指尖沾染肩上鲜血。 一把崭新的刀出现在她的右手,以血为锋。 顾濯看的很清楚。 感知得更清楚。 血刀在出现的瞬间,便已抵在他的肩膀,然后开始燃烧,前进。 那是无比真实的剧烈痛楚。 顾濯的肩膀多出了一个血洞。 他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执剑,再向前。 …… …… 裴今歌开始后退。 以单手握刀面对顾濯的剑锋,谁又能不退? 但她的退却是侧身而退。 横于裴今歌身前的长刀,与顾濯手中前进的剑锋相互摩擦,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火。 两人深陷其中。 大地上的人们正要惊呼时,满天光明骤敛,开始归一。 裴今歌记得十分清楚。 这是司主死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顾濯凝无限光明于剑锋之上。 再出剑。 几乎是同一时间,裴今歌彻底弃了长刀。 鲜血再次从她肩上涌出,如若枯水时节的溪流汇聚至她指尖之上,成为崭新刀锋,直斩顾濯。 没有轰然巨响,没有雷霆骤降,没有刺目的光火不断迸发……这场战斗的最后一击格外的安静,唯一可见的是两人不断缩短的距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切都平息了。 两个人。 四根手指。 在这黑白间杂着绚丽颜色的世界中,终于相遇。 半晌过后,裴今歌的左手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垂落。 指尖上,来自于她心头的鲜血早已燃烧殆尽。 顾濯的剑锋犹存微光。 胜负已分。 裴今歌突然咳嗽,咳得很是痛苦。 她的肩膀的伤口上再溢出血水,叹息说道:“真是无赖啊。” 话里指的是天地衡。 这一战,她不是败在威力之上,而是败在天地衡永不干涸的真元中,刀锋硬生生被磨灭。 顾濯很累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能这样战胜你的人了。” 他对裴今歌说道:“天地衡是一个连我也无法复现的真正奇迹。” (本章完) 第331章 为你而鸣 第331章 为你而鸣 “不再有吗?” 裴今歌轻声念着,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顾濯。 顾濯重复说道:“是的。” 裴今歌看着他,忽然说道:“捅我一刀。” 顾濯愣住了。 裴今歌平静说道:“或者去死。” 顾濯懂了。 裴今歌抬起右手,握住刀柄,一言不发。 这一幕画面落在地上的人们眼中,比之先前的沉寂,此刻更像是一场即将迎来终局的战斗。 小镇上,巡天司的执事们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只觉得往后的人生中很难再有比这更美好的一天了。 与魔主之死有关,更有关的是每个人都能想象出魔主死后,自己必然能够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泼天富贵,那是朝廷诸公另眼相看,皇帝陛下亲口赞许的美好未来。 一切都已近在咫尺。 慈航峰顶,僧人们的神情却是复杂交错,有些惘然,有些错愕,有些不愿接受魔主就此死在裴今歌的手中——败在魔主的剑下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谁也无法否认这位道门之主的强大,那就不会有人过分贬低今日的慈航寺。 无法接受的是如此不可一世的魔主,才在慈航寺中逼得僧人们不得不低头妥协,结果转身出门就被裴今歌给一刀杀了。 是的,羽化境的确很了不起,裴今歌毫无疑问是当今世上最强者之一,但这世间又何曾缺少过她这样的强者? 这是慈航寺所难以接受的。 很多僧人看着远方的那一幕画面,禅心在剧烈颤动中无法控制地滋生出疯狂的想法,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喜与悲,怒与癫,所有的这些情绪在人间大地之上交织成洪流,没有人能够真实看见这一切,没有人能够感受不到这一切。 无数视线中,裴今歌递出了那一刀。 长刀泛着锈迹,自碎裂雨云中照落的阳光,无法为刀锋所倒映。 “该换新的。” “舍不得。” “没想到你这般长情。” “若我无情,你就该死了。” “是啊。” 顾濯看着直奔心脏而来的长刀,想着那把血刀最终落下的位置是肩膀,眼神复杂。 思绪之间,他已出手迎向裴今歌的刀锋。 手背与布满铁锈的长刀紧贴着,发生摩擦,带来灼热的烧痛感觉。 两人的距离再次缩短。 顾濯轻微发力,长刀顿时剧烈颤抖,脱离裴今歌的掌控。 就像先前话中所言那般,仍有余力的她不作抵挡,任由长刀被夺走。 顾濯再向前,以右手倒持长刀。 他握着刀转了一个圈,把刀锋顺势送进裴今歌肩头的血洞中,不偏不倚,不差分毫。 刀锋穿过肩膀,鲜血再次从中涌出,滴落。 站在大地上的人都愣住了。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画面。 世人错愕如片刻前的顾濯。 就在死寂不断蔓延,哗然声还未到来之前…… 顾濯轻弹指尖。 这一指不知落在何处,有钟声无由响起,瞬息之间响彻天地。 裴今歌眼神骤变。 如此钟声,不管怎么想都是晨昏钟。 下一刻,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奇怪。 顾濯看着她,无声说道:“不是真的。” 裴今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我还能听不出来钟声的真假吗? 顾濯说道:“总该要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让你败得理所当然。” 裴今歌心想那我该对你道谢吗? 顾濯拔出长刀,说道:“毕竟我的朋友很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起的是王祭,难免怅然。 裴今歌还是不想说话。 最想做的事情已经做了,结果不如她所意,但世事从来如此。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顺心遂意呢? 有过就好了。 都是很简单的思绪,而她就沉浸在这些思绪当中,整个人莫名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心满意足,还是别的什么,就连本该要有的伤痛和疲惫都淡了。 某种时刻,她甚至怀疑这是否死前的片刻弥留,只是她着实想不出顾濯杀死自己的理由。 为什么会想不出来呢? 她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为自己找到了很多的理由,比如曾经同行,比如有过交情,又比如她在今年春天真的给他做过很多顿饭。 好吧,就算最开始她做的那些饭着实不好吃,换做是她天天吃那种玩意,必然要有杀人的心思,但那不是因为没有食材吗?这是可以原谅的吧,而且她后来真的很用心,总不至于为这等小事而怀恨在心吧? 噢,其实她算不上冰清玉洁,还是有一个被杀死的理由。 那天在石屋前发生的事情,长公主殿下可是难得生气,那你用我的命来洗刷那种可能的存在,把避险这件事做到极致,似乎也称得上是合理? 裴今歌胡思乱想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想这些事,她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是断然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所以她才要去想? 就在这时候,忽有温暖裹住了她。 她想,这应该是血吧? 如此想着,裴今歌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双眼,然后怔住了。 映入眼帘的画面是顾濯。 温暖便也不是血。 是他的拥抱。 …… …… “请您告诉我,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受伤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伤得很重。” “死不掉。” “主要是我想不出你活着而不追杀我的理由。” “虽然这句话是对的,但谁有资格阻止我疗伤?” “可是,这会很烦,不是么?” “然后呢?” “与其回去烦心受气被一大堆人指着鼻子问来问去,不如同行。” “长公主殿下想必是不喜欢这句话的。” “但她可以理解这句话的必要性。” 对话就此结束。 裴今歌以沉默作为接受。 顾濯抱着她,坠向东南大地。 落在世人眼中,那两道交错数百次的身影,在此刻归一。 青山寂寥,雨色空蒙。 在如画般的风景里,这一幕哪有什么惊艳可言? 带来的只有震惊。 谁也没想到今日此战的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巡天司的执事们不愿相信,无法接受顾濯连越数境,击败步入羽化的裴今歌。 但那道响彻天地的钟声却成为最好的解释。 谁也无法否认晨昏钟的强大。 七通站在屋檐上,看着那道黑线消失在地尽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一位下属打破这雨中死寂,颤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七通醒过神,面无表情说道:“晨昏钟非寻常物,以魔主如今的境界,必然要为钟响付出沉重代价。” 那位下属茫然不解,问道:“然后呢?” 七通淡然说道:“还要什么然后?本司把魔主连这种压箱底的手段都逼出来了,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吗?” …… …… 山风穿过层层树林,带来的寒意不再那般浓烈,但雨终究还是在下。 顾濯和裴今歌坐在一棵树下,听着雨水敲打树叶发出的声音,心生宁静意。 目之所及,整个世界都是苍翠的。 “你准备在这里坐多久?又在想什么事情?”裴今歌的声音听着很轻,与这场雨没有区别。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用手撕下衣衫一片,低头为她包扎伤口。 战斗真的很激烈,在胜负分出之前,谁也没有留手。 受伤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我在问你话。” 裴今歌有些不满了。 顾濯看着她肩膀的伤口,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最开始展开的道场是那方黑白天地,措不及防之下,我会惨上很多。” ——天地之所以黑白,是万物都被禁绝,这无疑是专门用来对付他的手段。 裴今歌说道:“你认为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濯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个中答案,迟疑片刻后,问道:“不懂,为什么?” “这是我破境后才有的手段。” 裴今歌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清楚。 顾濯听得懂,感慨说道:“你比我要来得骄傲。”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说道:“骄傲二字未免太动听,直说愚蠢又何妨?”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为什么要用这种话来形容自己?” “事实就是事实。” 裴今歌伸出手,让穿过枝叶的雨滴砸落在手心,淡漠说道:“而且我真觉得自己不怎么聪明。” 这时的顾濯不说话了。 他隐约意识到,让裴今歌自觉愚蠢的原因就是他本人。 言语间,伤口已经简单处理干净。 裴今歌学着顾濯,从衣裙上撕下一片,露出如玉的小腿,替他处理刀伤。 顾濯忽然间想起一件事。 “当初我刚到神都,夏祭还没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那样子躺在我客栈房间的榻上等我?” “记不清了。” 裴今歌回答得十分自然。 顾濯没意识到不妥,简单描述了一下当时的画面。 是灯火昏黄,赤足横躺贵妃榻上,撩人心弦。 裴今歌沉默了。 片刻后,面不改色的她双手发力,让顾濯生出痛意。 她淡然说道:“如果你非要问为什么,现在的我只能告诉你,我想要看到你的不堪一面。” 顾濯哪里还有说话的心思。 “有件事。” 裴今歌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楚珺这次来找你是替王景烁传话,要找你兑现当初长公主殿下许下的诺言,即是晋入羽化。” 顾濯怔了怔,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裴今歌置若罔闻。 她总不能告诉顾濯,在慈航寺的那些天里,两位少女的话都被她听完了。 那她作为前辈的颜面该往何处安放? 连这种事情都要承认还不如去死。 顾濯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安静片刻后说道:“伤口应该不用再包扎了。” 裴今歌嗯了一声。 然后她问道:“你准备把我留到什么时候?” 顾濯说道:“等我伤好。” 裴今歌看着他,忽然生出一种为何当初下手如此之轻的遗憾,说道:“我不会说抱歉。” 顾濯哑然失笑出声,摇头说道:“我也没要你说抱歉的意思。” 话至此处,两人拖着伤躯站起身来,步入雨中往林外走去。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顾濯询问。 “这世间的风景我早已都看遍。” 裴今歌回忆着那天晨昏钟响彻神都的画面,心想这世间还有什么比那更为瑰丽的景色呢? 也许只有同样留在史书上,但始终不为今人所见的荒人南下了? 这和做梦没有区别。 如今的大秦正值巅峰,荒人在镇北军数十年如一日的影响之下近乎奴隶,哪里还有南下的可能? 裴今歌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深深地看了顾濯一眼,说道:“我有一处地方可以去。” 顾濯不解,问道:“嗯?” 裴今歌说道:“那是当初你让我暂代天命教教主时,我为自己留下的别院。” 顾濯微微一怔,旋即愉快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裴今歌蹙着眉尖,有些不悦。 顾濯笑着说道:“就是怎么也没想到,那时候留下的东西,居然能放到今天来用。” 裴今歌冷冷地看着他。 顾濯笑容依旧,转过身,朝着她伸出手。 裴今歌问道:“这是做什么?” “不管当初,还是今天。” 顾濯认真说道:“与你的合作,都是愉快的事情。” 裴今歌犹豫很长时间后,还是伸出了手,随意说道:“不客气。” 顾濯看着她,心想你的语气明明这般随意,为何还要犹豫如此之久? …… …… 入夜,神都迎来巡天司以最快速度送来的剑书。 宰相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在看到剑书上关于太监首领的死讯后,他的脸色便已阴沉到可以滴水,而就在他默默祈祷着另外一个应该是好消息的时候……落入他眼中的是裴今歌和顾濯在慈航寺前那一战的结果。 片刻安静后,宰相强行维持着冷静,接受这两个形同天塌的消息。 紧接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入皇城,求见皇帝陛下。 然而直到夜深时分,白皇帝才是接见。 在听完这短短一天内发生的两件事,皇帝陛下在宰相眼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神情漠然至极。 就在宰相以为自己即将见证陛下的怒火时,耳中却听到一段奇怪的话。 “生死是这世间最无可避免的事情,人生天地中,那就不可避免地要迎来这个结局,唯一置身事外的办法就是羽化而登仙,就此超脱。” “然而超脱……谁又知道超脱后迎来的是什么?” “古来今来,从未有羽化而登仙者重回人间,为后人留下相关的记载。” 皇帝陛下看着宰相,最后问道:“你觉得,那些登仙而去者,如今是死是活?” (本章完) 第332章 皇位的去向 第332章 皇位的去向 宰相眼神茫然片刻,低下头,缓声说道:“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这是陛下您可以决定和改变的事情。” 皇帝陛下看着他,忽然间笑了起来,说道:“这些年来朕始终不动你的位置,偏又不爱和你多说半句话,你可知为何?” 景海灯火幽微,留在水面上的余光极浅,若有虫鸣愿意传来,此刻其实很有夏夜的感觉。 故而谈话的气氛其实很随意,与闲聊无区别。 “因为你这人虽能办事,但说起话来总是这般无趣,总想着引经据典来让自己泼水不进。” 皇帝陛下的声音很淡,夹杂着些许嘲弄:“当然,朕要是强求你改变,落在后人眼中恐怕就是一位专求佞臣的寻常君王了。” 他不让宰相开口,继续说道:“只是很遗憾朕既不是顾濯,有一夜诗仙之才,又不像那位愚蠢到当俘虏的皇帝笔锋淋漓入木,若要勉强而为之,留下来的大概也就千万篇烂诗臭词,反倒是为难你们腆着脸吹捧了。” 宰相听着这些话,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半晌沉默后,他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正色说道:“陛下,大事在前。” 皇帝陛下与他视线交错,忽然问道:“你觉得朕待人如何?” 宰相摇头说道:“臣不是天下人,得出的结论必然有失偏颇,但臣始终认为陛下待人太好,有些时候……甚至好得过分了。” 话是真话,这也是他长久以来的真实想法。 无论是巡天司前司主席厉轩做过的那些事情,还是皇后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乃至于青霄月和裴今歌的某些决定,都是值得迎来凄惨下场的。 但如今这些人却未曾遭受过半点白皇帝的怒火。 宰相甚至会因此而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陛下已经老了。 如果不是老了,何至于如此舍不得杀人呢? “也许吧。” 皇帝陛下看得清宰相的想法,沉默片刻后,说道:“又或许是我早已腻了这一切。” 宰相神情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眼中生出惊恐。 皇帝陛下不再看他,视线落在泛着微弱光火的湖面上。 景海的天空已经晦暗了很长时间,忘了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兴许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末? “按你的意思去做就行。” 皇帝陛下挥了挥手,淡然说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朕过去没怀疑过你,现在当然也相信着你。” 宰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站起身说道:“臣……明白了。” 皇帝陛下吩咐道:“白帝山祭祀之事照旧进行。” 按照计划,七天后的他将会起御驾离开神都,在立春后的第一天抵达白帝山。 该说的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宰相告辞。 就在离开的前一刻,他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情。 “林挽衣希望与皇后见面,寻到臣府邸之上,臣暂且搁置了。” “都是无趣又无聊的陈年旧事,一个小姑娘何必执着其中,不要让她见。” 皇帝陛下拒绝的不假思索。 然而他在片刻沉默后,又补了句话:“晚些,朕让人送封信到你这,你转交给林挽衣。” 宰相走了。 景海一片安静。 皇帝陛下坐在湖前,眼神有些放空,不知落在何处。 直到白浪行来到他的身后,认真问道:“为什么你不生气?” 皇帝陛下醒过神,说道:“愤怒于事何补?” 白浪行说道:“愤怒可以让忠诚于你的人心中不生悲凉感觉。” 皇帝陛下说道:“那这又可以改变什么?” 白浪行愣了愣,然后明白了,说道:“你很失望,是吗?” “如何能不失望?” 话是如此,然而当皇帝陛下转过身,神情却不见半点憾意。 他随手把那封剑书递出去,说道:“以顾濯的性情,又怎可能对裴今歌真正动用晨昏钟?若不动用晨昏钟,裴今歌又怎可能无力被擒?” 白浪行低着头,茫然看着那张纸上的文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身体强烈地颤抖起来,因为无法抑制的愤怒,寒声说道:“裴今歌……裴今歌怎么能这样做呢?!” 皇帝陛下静静地看着他,微笑说道:“为什么不能做这样呢?” 白浪行愣住了。 皇帝陛下淡然说道:“要是连想做的事情都不能去做,修行的意义又是什么?” 白浪行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陛下说道:“国家需要的是秩序,而秩序的对立面具体在人间事则是修行二字,偏偏修行又是一个国度最不能舍弃的事物,这是古往今来所有圣贤都无法解决的根本矛盾。” 白浪行下意识问道:“真的没有办法解决吗?” 皇帝陛下安静了会儿,说道:“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让这人间改变,修行不复存在。” 白浪行睁大了眼睛,心想这怎么可能? 皇帝陛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神情温和说道:“先前和你说过一遍,今夜再说一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浪行还是无法理解,因为话里指的那个时间,指的是他即将成为大秦新帝。 是的,正值春秋鼎盛年华的白皇帝,竟已生出离去之意。 “我会尽可能地教给你更多,给予你一个不错的局面,让你不必像当初的我那般焦头烂额。” 皇帝陛下说道:“然后,剩下的就都是你的事情了。” 听着这话,白浪行心情无比复杂。 夏祭那天他与顾濯进行完那场谈话后,怀揣着怨怼之心站出来与皇后对峙,让这个他生命中最讨厌的人被打入冷宫后,他本以为等待自己结局将会是凄惨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归来的皇帝给予了他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反应。 那是大秦皇位的归属。 是的,自那一天起他成为了事实上的储君,开始跟随在白皇帝的身旁。 在不久后的那场祭祀中,白皇帝将会亲自向世人宣告这个决定。 这一切就像是场梦,醒了很久还是错愕。 “我知道的。” 白浪行看着父亲,看着那两鬓微白的发丝,声音因认真而微沙:“请您放心,我绝不会辜负父亲您的期望。” …… …… 翌日午后时分,林挽衣从宰相手中得到皇帝陛下的亲笔信。 这封信被当场拆开,留在白纸上的黑字在阳光的晾晒下,与阴藏许久的被褥没有区别。 与皇后有关的,相关的,那些过去曾被长久隐瞒的腌臜阴私事情,尽数被皇帝陛下写在了这封信上。 林挽衣沉默着看完了这封信,心情复杂到极点。 无论是白皇帝的开诚布公,还是她的母亲这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过去,都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她就像是在不经意间吞下了一碗味道极苦的良药,若无外人在,也许此刻眼泪都要被苦出来了吧? 离开宰相府邸后,街上忽而飘起细雨。 林挽衣撑起伞,在心血来潮中去到林家旧址,发现门庭已经荒废。 再过些年,想来门后会有杂草茂密生长,跃入路人的视野中吧? 旁边的府邸都是热闹的,新人早已忘了旧人留下其中的鲜血。 她想,要是自己也死了的话,那这里也会如出一辙吧? 这是心生死意吗? 林挽衣不知道。 她只觉得自今天起,人生再无归途,不知要去何处。 …… …… 玄都之上,阳光正好。 余笙性情疏冷,从来无所谓日复一日的相似。 自顾濯下山以后,她维持着规律到极点的生活,于清晨时分煮茶翻书,午后绕着玄都散步一圈,再回到藏书楼躺在竹椅上睡个觉,在傍晚前的一个时辰前醒来,继续去看未读完的文字,入夜后简单吃上一顿饭。 林浅水从最初的惊慌,渐渐被这种从容平静所熏染,得以静下心来。 某天,余笙散步时望了一眼山外,目中迎来淡渺绿意。 于是她知道春天快要到了。 林浅水顺着余笙的目光,看着那一片嫩叶,忽然问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再持续上多久?” “不会久了。” 余笙轻声说着,心想最迟就在他解开第二个问题的那一天。 林浅水很喜欢这个答案,心思与春意一并萌发。 于是她想到一个问题,认真问道:“你准备怎么对待挽衣?” 余笙不假思索说道:“随他喜欢。” 林浅水愣住了。 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回答。 为什么无所谓呢? 余笙知道她心中所想,轻描淡写说道:“我出身帝室,早已见惯相似的事情,而且当年无论有再多的理由也罢,终究是我亲手杀死的他。” …… …… 在上届夏祭结束后的那个漫长的冬天里,裴今歌不为人知地行走于东南一带,追寻着盈虚留下的那些痕迹,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天命教的最大秘密。 后来她颇为讽刺地发现那个秘密一直在她的身边。 总之,那时候的裴今歌出于职业习惯,为办事方便购置了好些宅院。 其中最好那座宅院是在齐国都城外,青色山陵的最高处,与一间佛寺为邻居。 裴今歌的安排极尽妥善,没有让自己和顾濯的出现引起任何动静,仿佛他们早已在此住了数年时间。 在这过程中,她甚至还通过一条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报渠道,为王景烁送去顾濯的亲笔信。 她就是这么个闲不下来的人,纵使忍不住要为自己寻些事情来做,如此方可安心。 如果不是为了低调,恐怕每天都会有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以供翻阅。 顾濯对此自然不会有意见。 听晨钟,闻暮鼓,他十分认真地养着自己的伤,兼之思考三问中的第二问。 ——众生。 裴今歌偶尔也会过问,但总是问而不言,就像她和顾濯在白帝山上相处的时候。 直到某天,顾濯想起某事。 “你为什么能用折雪?” “……这也值得你问上一句吗?” “折雪是我的剑,旁人不该能握在手中。” “难道我是你的陌生人吗?” “这句话未免太过胡搅蛮缠了些。” 裴今歌面带不屑,置之不理。 越强硬越虚假,顾濯哪里还能不明白,裴今歌看似对他的修行路漠不关心,事实上却是关心到极点,以之为镜。 他当然不介意这个事实,只不过觉得很有趣,便笑出来。 裴今歌很介意他的笑容,面无表情说道:“你很得意?” 顾濯笑着不说话。 裴今歌有些烦,声音微冷说道:“早知道让那两个白痴死了得了。” 顾濯没法否定这个事实,赶紧敛去笑容,认真道谢。 “你的伤差不多是要好了。”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等开春后,我们就分别吧。” 顾濯认真问道:“你准备去做什么?” 裴今歌不说话了。 是的,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顾濯看着她,说道:“假如你无法下定决心来杀死我,那就不要站在大秦那一边,这除去让事情变得复杂和无趣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裴今歌是极骄傲的人,说道:“我只是想要不留遗憾地杀死你。” 顾濯说道:“不,你是喜欢我。” 裴今歌闻言,哑然失笑出声,说道:“看来你忘了,在白帝山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根本不喜欢你。” 这句看似极具力量的话,却被一触即溃。 “我有过喜欢的人。”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我只会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说我不喜欢她。” 裴今歌沉默了。 事实似乎就是这般模样。 不知为何,远方寺庙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那似乎不只是南齐王室拜佛带来的动静。 听着那些声音,裴今歌的心境不知为何而沉静,对顾濯说道:“至少我没有完全食言,我或许对你抱有好感,因为你的确符合我的审美,但我依旧不爱你,这就是事实。” 顾濯望向那头,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说道:“我同意。” 裴今歌看着他的脸,认真问道:“你能不能给自己毁容?” “……你是喜欢我的长相?” “我又怎会是那般肤浅的女子,但不可否认,要是你脸上长满麻子,布满坑洼,当年在望京时我绝对不会亲自见你。” 顾濯无言以对。 还有一句话裴今歌没有说。 ——我生得这般好看,又怎能喜欢上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人? 这句话太自恋,她当然不愿意说,要为自己留清高。 一道叹息声响起。 顾濯站起身,往外头走去,问道:“要去看看吗?” 裴今歌明白他是要去看南齐皇室礼佛,很是不解,说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顾濯说道:“当然有。” 裴今歌墨眉微蹙,说道:“是什么?” 顾濯不作遮掩,十分干脆地给出了原因。 “难道佛祖不值得你看上一眼吗?” (本章完) 第333章 让我们一起灭祖吧 第333章 让我们一起灭祖吧 修行史上总有那么几个绕不开的称号,佛祖毫无疑问是其一,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之一。 万万年中出其右者,除却那姓名早已被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第一位修行者,纵是道祖也不过是与之并肩而已。 裴今歌对修行有着无限的热情,直至今日仍未衰竭半分,又怎可能对佛祖无兴趣。 只是当她回忆起那天顾濯在慈航寺山门前,亲口告知自己的那些话,眉眼间多了些不悦的颜色,蹙了蹙好看的眉尖。 片刻后,裴今歌神魂出窍,去到不远处那座寺庙。 果不其然,无垢僧出现在她的感知中,正满脸笑意地旁人寒暄着,看上去真是世俗极了。 “是他?” “是他。” “就是他?” 裴今歌问得很认真,墨眉紧蹙深凝。 顾濯却有种在唱歌的感觉。 他在心里轻声来回念着这几个字,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不至于认错,因为道休没有认错的道理。” 那年秋天,元垢寺中有宏大佛光降临人间。 其时的道休试图以此断定是否顾濯满手血腥,最终一无所得后走出那间禅房,与无垢僧微笑着说了几句话,大意是遗憾未能收徒,然而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随着话音而流露惋惜之意。 如果那是场面话,就不该止于颜面上。 最好以及最合理的解释是道休因为那道佛光的缘故,对无垢僧的身份来历忽生顿悟,有意留下这么一句或许是玩笑的话。 裴今歌不知道元垢寺中的变故中还有这般细节,沉默片刻后,嘲弄说道:“都是些死也不愿意死个干净的人。” 顾濯说道:“无非求不得。” “令诸有情,皆有所得。” 裴今歌讥讽说道:“想到和尚们总爱说这种空话就觉得可笑。” 如果是过去的顾濯,这时候必然愉快赞同,因为他不喜欢和尚。 事实上,如今的他依旧不喜欢,但出于某些缘故终究是有所改观,对裴今歌说道:“正是因为做不到,才要说出这般话,为自己留下一个希望。” 裴今歌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摇头说道:“无非自欺欺人。” 话止于此,她动作十分自然地起身往房间走去,更衣。 顾濯抬起头,望向清朗天空,见不到丝毫落雨撑伞的征兆。 他突然生出强烈的怀念,想要与那些久别的朋友重逢,只是像从前那般说说话就好,也不用做些别的什么。 他从去年冬末开始习惯的清净,在这一刻化作沉重的孤独,就像是置身于万丈深海中,无数海水汹涌挤压而来,占据着他的整个世界。 这种鲜明到极致的情绪冲击,直至换过衣裙后的裴今歌站在他身旁,等待到心生不安伸手拍打他肩膀时,才是把他唤醒。 “出事了?”裴今歌神情凝重问道。 “没。” 顾濯收回视线,看着裴今歌以淡妆修饰的美丽颜容,说道:“只是想到从前些事情,很怀念。” 裴今歌哪里会相信这种说法。 然而片刻沉默后,她没有选择追问下去,随意说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离开别院,走在鹅卵石堆积出的弯曲小径中,往同在青陵之上的那间寺庙行去,步履缓缓。 冬末的寒意早已过去,天气终日晴朗,山间的都已被骗得提前盛开。 如今姹紫嫣红开遍,何时得见断井颓桓画面? 顾濯这般想着,听到裴今歌的话。 “有什么该说的话,就说,别藏着。” “啊?”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把太多筹码压在你的身上,假若你让我血本无归,那我会杀了你的。” “……好。” 裴今歌说得很认真,找不出别的意思。 顾濯听到的却都是关心。 别院与那座寺庙还是太近,长不过半刻钟的路程,伴随着两人拐过一个寻常转角,寺庙的正门赫然映入眼中。 寺前的广场伫立着一座约莫十丈高的佛塔,平日里常有人手持长香心怀虔诚绕塔而行,再是放香入炉,以求佛祖庇佑。今日是南齐国君前来礼佛,自然没有这等画面——僧人们恭敬地在那张写着天莲二字的横匾前站成两排,面容无不沉重严肃,令围观的人群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南齐国君坐在车辇上,不曾落地一步,而天莲寺的住持就在旁边作陪。 很有意思的是,这位君主明明不愿与庶民踏上同一片土地,偏偏那车辇悬挂的都是纱幕,让人得以隐约窥见其身影轮廓。 无垢僧此刻也在其中。 顾濯看着以鲜铺地开道的禁卫士兵们,看着在民众目光中缓缓驶入天莲寺里的车辇,说道:“我记得,上届夏祭那年你对他放过狠话?”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说道:“别和我回忆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记得清这种和吃饭没区别的事儿?而且那不是狠话,是事实。” 顾濯道了声抱歉。 “在南齐,那些大秦打不断的硬骨头在登临高位之前就已经死了,能上去的必然是愿意跪下来当大秦的狗的人。” 裴今歌的声音平淡毫无情绪:“别人都愿意当狗了,你总得让狗有狗仗人势的时候,这就跟养狗需要放出去遛是一个道理。” 然后她看了顾濯一眼,补了句话:“你到底是要和我来看佛祖,还是聊这些事的?” 答案当然是前者。 在南齐国君的车辇进入寺庙后不久,为表示王室之大度,寻常人得以随行。 顾濯和裴今歌如若寻常游客,做着找不出半点特别之处的事情,于人群与寺里走走停停。 都不是禅宗的信徒,视线便极少落在那些披着金装的佛像上,这反而为两人带来不一样的风景。 那是墙后开得正盛的如雪梨,不时迎风落下几片,引得橘胖的狸奴在其中来回穿梭,与扑蝶无区别。 诵经声起于墙的那边,带着故作宁静禅意的刻意,反而映衬出这墙下的微渺自然。 裴今歌对猫无兴趣,但更不喜欢和尚。 她不愿再走,伸手微微提起裙摆,蹲下身想要亲近猫儿。 也许是因为她习惯握刀的缘故,锋芒无意自露,竟是让这些向来不忌讳陌生人的猫都在躲闪。 有笑声突兀响起。 来自顾濯唇中。 裴今歌的手微微一僵。 不等任何话语响起,她已站起来,说道:“不要试图让这些狸奴亲近我,来让我产生任何多余的想法。” 顾濯微怔,然后笑着说道:“我真没这样想过。” 裴今歌墨眉微蹙。 顾濯想了想,解释说道:“都是自然事,强求没意思。”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曾付诸于口。 过去的他听得到这些猫儿的声音。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座被僧人们围起来的佛殿,有佛唱声落入两人耳中。 紧接着,以天莲寺为中心方圆十余里的天地元气产生明显波动,汇聚至那座佛殿。 裴今歌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顾濯亦然。 这是僧人们正在以禅宗之法为世俗权贵洗髓锻体,推迟衰老的到来与延续寿命所产生的动静,早已司空见惯。 对于不敢在修行路上走得太远,生怕引起大秦任何不满的南齐王室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养生手段,便也是坚持礼佛的原因。 约莫一刻钟过后,佛唱声消散于虚无。 南齐国君留在蒲团上,满脸欣喜难掩地激动着,因为这一次礼佛的收获肉眼可见。 他目光炙热地看着面目清秀的无垢僧,开口却是故作保留地矜持赞美。 如此数句来回后,无垢僧以禅心微竭为缘故,在天莲寺的和尚陪伴下前往一间安静的禅房休息。 小和尚在推开门前,先行地把两位同门打发离开,再进禅室。 他看也不看,寻了把椅子坐下来,先是把腿搭在膝盖上抠了抠脚丫子,又再放到鼻端嗅了嗅,接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谓是惬意至极。 便在他准备端起热茶来上一口,润一润嗓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道充满困惑的声音。 “不臭的吗?” “臭个屁。” 无垢僧想也不想说道:“都是自己的玩意,有什么好嫌弃的?” 话说完他才是意识到不妥之处,发现居然有人藏在这禅房中,双眼霍然睁大,连带着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 弹到一半的时候,那张熟悉的脸唐突出现在无垢僧眼中,顿时让他错愕到忘记自己正在一跃而起,即将把房顶给冲破。 砰! 小和尚与房顶的粗壮横梁正面相撞,整间禅室随之而猛烈震动,无数灰尘如细雨般落——这画面落在尚未走远的那两位天莲寺僧人的眼中,便是禅房离地三尺起跳,荒唐到让人难以置信。 轰然声未能响起,裴今歌别过头去不愿细看,挥袖出手,遮断这动静。 无垢僧连带着那张椅子一并摔在地上,模样狼狈至极,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惬意从容? 不等顾濯再开口,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连带着把椅子也扶起,满脸震惊说道:“你,你……你怎么来了?” “住隔壁,发现你来了,总不能连一面都不见。” 顾濯的声音与从前不见区别。 无垢僧听着稍感心安,只是想到顾濯作为魔主的事实,便又止不住地有些牙酸发颤。 于是小和尚很自然地把目光挪到旁边,落在裴今歌的身上,心生由衷赞叹感慨。 不过是一袭无点缀的绣白裙,秀丽黑发在身后随意地挽起,就有这般离尘清丽之美,果真无愧为世人赞誉,是确确实实的天下第一美人。 一念及此,无垢僧朝着裴今歌行礼,神情恭敬说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禅室一片安静。 裴今歌偏过头望向顾濯。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垢僧看着两人,恍然大悟般眼神倏然明亮,改口道:“见过顾夫人。” “我不是顾夫人。”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另外,我姓裴。” 空气突然很安静,气氛微妙得稍微尴尬。 无垢僧险些眼前一黑,当场昏厥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只是想着顾濯特意前来拜访,着实没有装死的道理,他才是以坚韧精神支撑起身躯,跟犯人似的双臂紧贴身躯而站。 然后小和尚再也不看裴今歌一眼,死死地盯着顾濯的眼睛,幽怨得仿佛对门寡妇。 “别这样看着我。” 顾濯无奈说道:“又不是我刻意误导你。” 无垢僧皮笑肉不笑,说道:“请问魔主前辈尊驾至此,有何贵干?” 顾濯知道小和尚在恼火,当然不会介意,说道:“最主要的理由刚才说过了,另外还有些话和你聊聊。” 裴今歌懒得理会这两人的事情,自顾自地在旁沏茶。 “好吧。” 无垢僧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把椅子摆正,坐下来。 顾濯直接问道:“是慈航寺让你过来做法的吗?” 听着这话,无垢僧不禁皱起眉头,犹豫片刻后还是承认了。 顾濯看着小和尚,突然间回忆起那年荒原一行的楚珺,当时他为护住自己这位徒弟,许下大人情让王祭藏剑待时而发,斩断观主为自己留下的最后生机……人情未还,故人便已因他而死,如今回想也是荒谬事。 “尽可能和慈航寺走远一点儿。” “为什么?” 无垢僧认真问道。 他很清楚自己对禅宗的重要性,便没有心安理得接受这种建议的办法。 裴今歌抿了一口热茶,轻描淡写说道:“因为禅宗需要一位羽化,而你不出意外是佛祖转世之一,更准确地说是你是佛祖的一缕禅念。” 禅房再次陷入寂静。 无垢僧愣住了。 很简单的话,没有错误理解的余地,故而难以理解。 顾濯看了裴今歌一眼。 裴今歌淡然说道:“事实又不会因为你的委婉而发生任何改变,与其事到临头再慌张,还不如让他早做心理准备。” 无垢僧不知所措。 “其余要和你说的话,都是围绕这一点儿展开的,你只要不是白痴,多多少少都能猜到那些话是什么。” 裴今歌看着小和尚,平静说道:“我和他得出你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炼化佛祖留下的这一缕禅念,否则你迟早要有一天不再是自己。” 无垢僧神情茫然说道:“可是……可是以我现在的境界,怎么可能做到这件事?” “你当然做不到。” 裴今歌说道:“未至羽化,根本没有面对佛祖禅念的可能,哪怕这一缕禅念已有千百年,所以你的办法只有一个。” 无垢僧清醒了。 小和尚望向顾濯,眼神复杂至极,颤声问道:“这个唯一的办法是……是借你的手来让我去欺师灭祖吗?” 长时间的安静。 “嗯。” 顾濯顿了顿,补充说道:“我暂时想不出第二个办法,又或者你永远地躲起来,从此不再看世人。” (本章完) 第334章 都是从前有过的事 第334章 都是从前有过的事 “但是……” 无垢僧深呼吸后,没有去看顾濯,声音艰涩至极:“欺师灭祖……这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说这句话前,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不知所措。 欺师灭祖这四个字不难写,但从来极难做到。 与境界有关,毕竟修行归根结底是时间的游戏,后浪哪有这么容易把前浪拍死? 然而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他无法接受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 裴今歌眼神平静。 对这个回答,她没有感到半点意外,只觉得理所当然。 禅宗弟子多有信仰,而信仰这种东西便是如此,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坚信着,去做出某些关于自我牺牲的事情,以此获得心灵上的满足。 她对此不鄙夷也不喜欢,唯一的态度是尊重,尊重信仰者为信仰而做出的一切选择。 顾濯与裴今歌的看法相似。 “我从未想过要逼迫你做欺师灭祖之事,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的存在,原因很简单。”他说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无垢僧看着顾濯,很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咽喉里的空气却像是在这一瞬间尽数消失无踪,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种如同窒息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强烈抽离感,要把他的泪水与力气都抽走,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他很想质问,如果你是我的朋友,那为什么要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个残忍的事实呢?然后他想起真相出自裴今歌口中,顾濯其实是想要给予他委婉的那个人,甚至还为他思考过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他还能做什么呢? 假若道德有高地,那他的这位朋友从未下来过,永远居高临下。 这真的很像是伪君子,但偏偏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无垢僧他再次低下头,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裴今歌听着这话,带着憾意看了眼杯中茶。 “近些天,我还会在这边。” 顾濯看着无垢僧说道:“无论你作何决定,希望你能告知我一句。” 话说完后,他端起残茶饮了口,起身往禅房外走去。 裴今歌随之而行。 天莲寺是南齐名寺,位列南国四百八十寺的上游,声名斐然。 这处禅房更是寺中重地,周遭自然不乏强者,但那两人不愿意被看见就只能是瞎子。 “如何?” “嗯?”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是说我这白脸扮得如何。” 顾濯很是意外,说道:“其实我没这个意思。” 裴今歌蹙眉,很明显不喜欢这句话。 近乎半刻钟的沉默后,她在那株梨树前停了下来,认真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怎么会把这么一个晚辈当成朋友的。” 顾濯微怔,没想到她纠结的是这件事,想了想,不确定说道:“大概是因为我无所谓辈分高低?” 裴今歌呵呵一笑,嘲弄说道:“反正辈分都没你高。” 顾濯无言以对,因为这就是事实。 当辈分高无可高后,很难去再在意这方面的事情,金钱和权力乃至于力量也是同样的道理。 “但我不这么想。” 裴今歌笑意更盛,说道:“我更相信是你见到无垢僧的第一面就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顾濯回忆着当初在渭水畔的相见,摇头说道:“你高估我了。” 裴今歌声音懒散说道:“或许是高估吧,但有一件事我现在越来越肯定了。” 言语间,她伸手摘下枝头那朵梨,像是要以此引得狸奴翻墙来。 “什么事情?”顾濯有些不解。 “你不愧是和皇帝陛下相提并论之人。” 裴今歌夹在指尖,高举手,还是没能招惹来寺猫,有些遗憾说道:“在搬弄人心这一块,只要你们愿意去做,都有着独步天下的地方。” 不等顾濯开口,女子低头细嗅梨,似是感慨地补了一句话。 “先前你我离开的时候,那小和尚分明就是憋屈坏了,想骂人又不知道该骂谁,你是带着好意来的,还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你是把他当朋友了,而我则是陌生人。至于佛祖呢?佛祖是他信仰根本没法骂。非要骂,就只剩下那些利益熏心之人可以骂了,但他偏偏又觉得自己可以理解那些所谓的苦衷,啧,结果就是到头来谁也没办法骂,无处可以发泄。” 裴今歌从来都不是喜欢长编大论的人。 之所以有这段话存在,当然是因为她觉得这事着实讥讽,以及……寺中无猫愿意搭理她的事实稍显尴尬。 她最后随意补充道:“不要误会,我是真的钦佩你。” 顾濯平静说道:“我也没误会。” 裴今歌挑眉,偏过头斜斜地望向顾濯,话锋忽转:“其实我刚才说的每句话都是带着恶意的,对你抱有最为阴暗的揣测。” 午后的阳光正好,温柔地为她披上一层金黄色的薄纱,鬓间的发丝正熠熠发亮,全然找不出说这句话时该有的那些恶毒。 相反,这一刻的裴今歌正明媚,如少女。 “然后?”顾濯的声音听不出味道。 裴今歌莞尔一笑,随手把那朵梨掷入尘埃,说道:“你要是我话里这般人,道门当初与本朝决战时又怎会有那般多离奇贪腐事?” 顾濯说道:“为什么不能理解成我在借白皇帝的手为道门剔除腐肉?” 裴今歌听着这句很真的话,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蹙着眉尖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其实是你找到唯一可以救治道门的办法?” 从数年前睁开双眼,走出那座破道观到今天,顾濯从未与人真正谈论过当年道门之败。 避而不谈,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不喜欢,其次便是谁有资格和他聊这些呢? 余笙当然有资格和他聊,但这位长公主殿下同样不愿回望当年。 “在我老家有人说过一句话。” 顾濯忽然说道:“学医救不了天下人。” 裴今歌微怔,然后明白话中真意,说道:“救不了,所以就干脆都给杀了?” 顾濯不再看她,望向那些为南齐国君而忙碌的天莲寺僧人,平静地嗯了一声。 裴今歌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且你大概不知道……”顾濯笑了笑,诚实说道:“在那时节,我承受着的压力远比你知道的沉重。” 盘桓在万年道门上吸血的成群虫豸,看似是道门中流砥柱事实上却包藏祸心的天道宗,还有那上感天意而进退失据的清净观……当时的他境界固然高绝世人一等,但面对这些客观存在的真实问题,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的,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杀人。 杀人是很痛快的一件事,不是因为随着头颅被斩开而溅射出来的鲜血,是与死亡一并被解决的麻烦。 可问题是,那时候的大秦正虎视眈眈。 “如今回头看,当年的我落得那般下场,其实是必然之事。” 顾濯望向那间禅室,轻声说道:“唯一的生路被我决意放弃。” 就像今天的小和尚不愿意欺师灭祖那样。 那些年的他仍旧怀有热情,相信人心可改,日月有新天。 他没有把这些付诸于口,与这些是年少轻狂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这有意义可言呢? 裴今歌不知道背后有过的那些挣扎与思虑,不过她大概明白了一件事。 “难怪你会喜欢无垢僧,因为他走在你的路上。” “嗯。” “这小和尚远不如你,但他面临的处境却要比你好上太多,结局不好说。” “无论结局是什么,有件事是可以被确定的。” “小和尚很难再是你熟悉的那个小和尚了。” 顾濯沉默不语。 裴今歌再次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忽生怜惜意。 下一刻,她觉得自己好生奇怪,为什么要有这种情绪? 真是可笑极了。 这般想着,裴今歌却未能自我开怀,说道:“你的朋友的确很少。” “嗯。” 顾濯顿了顿,说道:“这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事实,但我早就习惯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向上伸出手,让不知何时蹲在墙头的三娘娘跳到掌心上。 三娘娘睁大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他。 顾濯笑了起来,端着这胖猫到面前,让鼻子被猫头蹭了蹭,又听了两三声软糯糯的叫声才是把猫放下。 裴今歌看着这幕画面,墨眉紧蹙,不解得很明显。 “为什么我觉得你把这猫儿当朋友了?” “你没感觉错。” “……真是奇怪。” “抱歉。” “道歉做什么?” “刚才那句话我不该承认的,上辈子的我确实没什么朋友,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顾濯说得格外认真。 裴今歌听得意外,听出了别样的意思,安静片刻后,若无其事说道:“今晚去城里吧。” “呃?” 顾濯看着她,不解这突如其来的决定。 裴今歌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背负双手去看太阳,淡然说道:“冬天已经过去了,再不趁着天气还未彻底暖起来前去吃一顿火锅,那得等上一整年。” …… …… 当天傍晚,两人就下了山,入南齐都城。 城中炊烟与落日余晖相映而美,为人间增添一抹并不难得的气息。 那气息来自万户人家的平凡一天,是普罗众生的有所欲求,是坊市中与价格相关的来回拉扯,更可以是河边楼上凭栏而立的姑娘的调笑声……鲜活糅杂至极。 顾濯看着这些画面,很自然地回想起庵主留下的第二问。 ——众生。 直到此时此刻,他依旧没有找到解开这一道题的思路,尤其是他心知肚明这个问题并非庵主留下,而是他道心演化而成的自我诘问,情绪总会烦躁。 今夜这顿饭是裴今歌请客,她是奢侈成习惯的脾性,理所当然地挑选城中最好的酒楼,其间很不幸运地遇上包场的事宜,幸运的是这没有导致一场不符合两人身份层次的冲突爆发,因为还有包厢可用。 就像余笙曾经说过的,裴今歌是益州人。 很奇怪的是,她却因此厌恶益州火锅,偏爱那些别的口味。 这一顿火锅是潮州当地特色,别有一番滋味,很不错。 锅很快沸腾烧开,相对而坐的两人正准备动筷,楼下大厅突然传来哗然声。 都不是猫,哪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可言,举箸夹肉入锅的动作没有任何的停滞,直到冲入大堂那位男子大喊着把最新的消息带来。 “就在今天,就在今天!白皇帝说自己要让位了!” 话音方落,整幢酒楼沉寂刹那,旋即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声音。 桌椅挪动甚至摔倒的声音接连响起,很多人在极度的震惊下连火锅都给打翻了,场面混乱一时之间混乱到极点,但谁也没有在意这些,不顾衣衫,忘掉狼狈,把那个带来消息的男子层层围住,不断呐喊着询问,试图把秦国的事情给弄清楚。 包厢里,顾濯和裴今歌依旧平静。 牛肉不过数息时间就被烫熟,沾上一遍名为沙茶的酱料放入唇中,那便是最好的滋味。 两人都对食物抱有最大的尊重,认认真真地吃完那十余片肉后,楼下厅堂的情绪依旧未冷却,还炙热。 “早在很多年以前,我就在想一件事情。” 裴今歌端起一杯冰茶浅啜,说道:“皇帝陛下是否厌了人间,后来未央宫之变打消了我的这个看法,他依旧有着前无古人的雄心壮志。” 她安静片刻,说道:“但现在陛下却做出这种决定。” 顾濯说道:“是食言。” 裴今歌很不想接这句话,但事实无可否认。 “要乱了。”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这个消息比你往世人眼中站还要糟糕。” 未央宫之乱中道门在这百年间积攒的力量,近乎是随着清净观的败亡而尽数死去,故而后来顾濯千里独行之时才会那般形单影只,未能掀起世人设想中的大乱。 “是要乱了。” 顾濯轻声说道,想着那些很简单的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之类的话。 裴今歌举箸,狠狠地再推了一盘肉下锅里,神情冷漠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决定。”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酒楼大厅一片欢呼声。 南齐的民众正在热烈庆祝此事,理由很纯粹,这片压在齐国上空百年不散的阴云终于要消失了。 “但这个决定也许是正确的。” 顾濯指着外头,说道:“我想不仅是齐国人会喜欢,秦国境内应该也有很多官吏为此而高兴,这其中的道理你都懂,我就不废话了。” 裴今歌没有说话。 然后顾濯久违地心血来潮,有了倾诉的欲望。 “像你这样特别的人,可以长存世间数百年的人,与国同休的人,终究是屈指可数的极少数。” “这是你步入羽化后理应明白的事情。” “你是众生之一,但你不是众生,你永远不要试图将自我意志凌驾众生之上。” “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当世人喜欢的时候,你最好把自己的那些不喜欢收起来。” “这是道门长存于世的道理。” 裴今歌静静听着,认真问道:“那你呢?” “我吗?” 顾濯哑然失笑,自嘲说道:“如你所见,我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真是无趣至极的一堆话。” “人世间的所谓老成之谈总是如此。” 顾濯为她倒掉身前那杯茶,换上新酒,感慨说道:“所以让我们一起饮酒吧。”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这是你当年被长辈规劝后做的第一件事吗?” 酒楼一片吵闹。 让这雅间更显宁静。 “是的。” 顾濯说完这两个字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美酒如水洒落,微湿衣襟。 裴今歌看着他不见悲伤的面容,终于明白今生的他为何如此释然,眼中从未在乎过天下之大势。 于是饮尽杯中酒。 (本章完) 第335章 黑白灰 第335章 黑白灰 翌日天色晦暗,大雨滂沱。 青陵之上,天莲寺的琉璃瓦被雨水打的劈啪作响,原本的明黄色染上一层灰,让人看的不再真切。 随着这场暴雨一并到来的倒春寒,更是让提前盛开的梨树凄惨如斯,满地落成泥,隐约还能听到躲雨的猫儿为此而鸣叫。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看不出半道裂缝却降下如此大雨,而昨日却还阳光明媚。 一时之间,上至南齐朝堂上的郡城下到街巷中的平民百姓,都下意识认为这是齐国信奉的佛祖因为白皇帝的退位喜极而泣,哪里会厌恶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齐国都城中的人们无比欢喜,许多修行者冲入如注般的雨中起舞,那些放荡浪漫成性的贵族居然也抱上长琴,唤来府中养着的戏班子,一同为此而谱曲作乐。 整座城市陷入狂欢中,燥热的气氛连雨水也无法扑灭。 城外青陵之上,天莲寺中的僧人相对安静,但从那时常颂读错的经文来听,显然也在为此而雀跃。 身在禅房中谢绝见客的无垢僧,很清楚人们为何如此雀跃。 无论大秦新一任君主是谁,都不可能比白皇帝来得强大,而且必然是远有不如的。 况且新帝上位后,大秦的权力必然是要进行重新分配的,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动荡,足以让当下的齐国迎来崭新的转机。 小和尚想着这些事情,看着窗外无休止的暴雨,眉眼间的情绪愈发来得沉重。 他开始相信,或者说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为的就是今天。 齐国,或者说信仰禅宗的齐国,想要在这场剧变中重新上桌,最好的办法就是迎来一位新的羽化。 那他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无垢僧怔怔地呆了很长时间,然后在忘了时辰的那一刻,他拿起伞离开禅室。 翻墙越壁,屏息前行,小和尚做起这些事情有些生涩。 这是他在那年夏祭前流浪世间所学会的东西,近些年来不可避免的荒废了不少,但今天再次捡起来也不见太多的陌生。 依循着顾濯留下的气息,他没有耗费上太长时间,便已看到那座别院。 小和尚犹豫片刻后,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决定翻墙。 然后就在他落地转身的那一刻,发现顾濯站在雨廊下,正端着一杯热茶看着他。 画面有些奇妙。 无垢僧也不尴尬,撑起伞,足尖在园中假山连点数次后,飞入廊中。 雨水随之瓢泼而进,在木地板上留下显眼痕迹。 “可能你不信,其实当年无忧山有人看上了我的。”小和尚合起手中伞,把留在伞面上的雨水抖了抖,神情自得说道:“只不过转头就被我的长辈们给打跑了。” 顾濯在这方面向来客观,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很难不被看中。” “那当然,毕竟就连你也没能例外~” 无垢僧有些得意,自顾自地往前走去,说道:“噢,我和你说,当年无忧山来找我那人奇怪得很,背上放着把铲子,面还黝黑,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农民呢,根本想不到是无忧山的大人物。” “你说这人我知道。” “啊?” 顾濯随意说道:“这人名字叫做金灿灿,求知的师父,在望京刺杀过我。” 无垢僧愣住了,心想这话我该怎么接。 顾濯也不让他难做,把手中热茶递过去,问道:“想好了?” 无垢僧接过茶水,慢慢地喝完一口,神情惬意地舒了口气。 “当然。”小和尚挑眉说道:“要不然我还能过来找你蹭饭吗?” 顾濯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可以。” 无垢僧恼火问道:“你又不是吃素的人,想我破戒啊?”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顾濯往宅院深处走去,语气懒散说道:“更何况你不仅心中有佛祖,身也能成佛祖。” 无垢僧无言以对,又觉得这话颇有几分禅意,境界高远。 两人行至宅院深处水榭中。 也许是因为昨日那些话的缘故,裴今歌没有出现。 水榭檐外,雨带残落池塘。 无垢僧不去赏景,眼里唯有顾濯。 “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我有些事情必须要问清楚你。” “好。” 顾濯的声音很温和,如良师,是益友。 无垢僧不太习惯这样的他,没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就不能用以前的语气吗?” 顾濯安静片刻,问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无垢僧有些茫然,说道:“发现什么?” “你已经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子唠叨过了。”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当然可以还是从前的我,但这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垢僧沉默了。 顾濯说道:“问吧。” 无垢僧说道:“没有灭掉那一缕禅念之外的办法?” 顾濯客观陈述道:“这一缕禅念只要存在,总会有你这样的人,千年之前是南齐那位武帝,数百年前不知是谁,今年则是你。” 无垢僧再次沉默,问道:“禅宗自佛祖而来,距今已有近万年的时光,为什么当时留下的一缕禅念能够延续到今天?” 他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话,因为太过正式,更因为顾濯是他的朋友。 “轮回。” 顾濯平静说道:“而且这不见得是佛祖的私愿。” 话中有不尽之意,无垢僧自然能听得出来——那还是整个禅宗的不懈努力。 “所以……” 小和尚咬了咬嘴巴,语气变得愈发复杂:“我是否可以把从前那些长辈对我的好,理解成……所有的都和这一缕禅念有关?” 顾濯看着他说道:“事实的确如此,但并非完全如此,我不认为你的那些长辈得知这一缕禅念的存在。” “为什么?” “因为我当初也没看出来。” 这个理由极具力量,无垢僧十分认可。 顾濯说道:“对你的那些长辈来说,他们只需要把你这样的人发掘出来,让你步入禅宗而非道门那就足够了,最终自会有知晓这份传承存在的人来做决定。”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越是隐秘的传承,为求传承得以延续下去,那就越不能把事情复杂化。 禅宗与道门相争近万年,佛祖留下的这一缕禅念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倚仗之一,为求隐蔽,唯有如此。 “应该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无垢僧深呼吸后,抬头望向顾濯,认真问道:“人是你杀的吗?” “我是说……你来元垢寺找我之前。” 他的声音变得极其低沉,压抑:“云梦泽畔发生的那场血案和你有关系吗?” 顾濯嗯了一声。 无垢僧早已猜到事实如此,然而当答案出现在他面前的此刻,仍旧无法控制强烈震荡的心情,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看着顾濯的眼睛,数不尽的话语从他的识海中飞掠而过,最终留下来的却只有两个字。 “抱歉。” 顾濯听懂了。 无垢僧认真说道:“我十分感激你对我的善意,但我找不到接受这份善意的理由。” 顾濯不再多言。 无垢僧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这个决定完全出自于我的个人意志。” 顾濯明白这句话里强调的事实,有些遗憾,没有后悔。 无垢僧转过身往水榭外走去。 声音随着他的脚步响起。 “我知道,当天死在你手中的那些同门大抵都是咎由自取,但不论如何,终究是我的同门,我没有办法忽视这个事实的存在,选择接受你的好意。” 小和尚自嘲说道:“忘了是多久以前,有人和我说,这世间没有比立场更高的对错,而我对此不屑一顾至极,总觉得没有事情是分不清的。” 听着这些话,顾濯突然间回想起皇后在夏祭那天与天下人说,要让这人世间不尽是灰色,为黑白留有余地。 谈何容易? 不,不只是不容易,这也许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之一。 “再见。” 无垢僧拿起伞,在踏进雨幕的前一刻,重复说道:“希望还能愉快再见。” 顾濯道别,目送。 如注般的雨水还在下着,从屋檐上不断淌落,与瀑布其实无区别。 水榭不得安静,池中锦鲤不敢冒头,整个世界却像是陷入另一种宁静中。 直到裴今歌的到来。 “你为何不告诉这小和尚,当天是那群僧人先对你动的手?”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悦:“那群秃驴是抱着杀人心思来的,那就有该死的道理。” 顾濯没有说话。 裴今歌眉尖紧蹙,不满说道:“不要和我说这有什么意义这种白痴废话,小和尚要谈黑白,要聊对错,那你就把事实给摆出来。” “什么是对的,这的确不好分辨,我不否认。” 她面无表情说道:“但什么是错的,这从来都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东西。” 顾濯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他才什么都没说,要留无垢僧一个心安理得。 裴今歌看懂了他的想法,眉眼间怒意忽然散开,直下唇角,笑靥如。 “如果你拉不下这个颜面,我去和小和尚聊聊好了。” “……何必如此?” 顾濯无奈叹息。 裴今歌嘲讽说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你办起事来这种黏糊劲儿。” 顾濯看了她一眼,纠正说道:“真正的黏糊是欲言又止。” 裴今歌想了想,发现这句话更有道理,很是干脆地认了错。 然后她问道:“你伤愈后准备去哪?” 顾濯说道:“这对你很重要吗?” “要不然呢?” 裴今歌神情自然说道:“就像你那天说过的,如今的我不适合再回去神都,让皇帝陛下左右为难,那便算得上是无家可归,只能为自己找些有意思的事情来做了,而这恰好是你最擅长的事情。” …… …… 推测是对的,顾濯离开玄都,为的不仅是与佛祖见。 他没有故作隐瞒,简单地和裴今歌聊了一遍,关于天道宗的事情。 到了这时,裴今歌才明白余笙为何不与顾濯同行,要留在玄都之上。 玄都若是生变,当今世上有资格镇压那群先贤的修行者屈指可数,而余笙毫无疑问是最擅长做这件事的那个人——这些话顾濯自然不会说。 “你准备从何处入手?” 裴今歌眼神分外明亮,毫不掩饰对此极感兴趣。 顾濯诚实说道:“不知道。” 裴今歌不想说话了。 顾濯看着她,忽然笑了。 裴今歌蹙眉问道:“你笑什么?” 顾濯没说,心想总不能说这样的你颇为可爱,那和调戏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准备先弄清楚另外一件事。” 他问道:“盈虚当年和席厉轩在荒原深处做了什么。” 裴今歌墨眉微舒,心想这事尽管不如所谓天庭来得动人,但也算得上是有趣。 就在这时候,她回忆起一件事情。 “如果没有意外,王景烁应该收到你的那封亲笔信了。” “最好如此。” “听起来这些事都在你的计算中。” “顺水推舟罢了。” 顾濯答的很随意。 裴今歌懒得再搭话,走在水榭边沿,伸手去接这天地间第一场春雨。 夹杂着寒意的雨水很是清凉,可以静心。 顾濯看着她,忽然问道:“彻底放下过去的那些东西,有感觉稍微轻松些许吗?” 裴今歌不回头,说道:“你呢?” 顾濯说道:“我很怀念这辈子最开始在长洲书院那三年。” 裴今歌闻言,想着那时候的他不必忧心未来,不必担忧身份暴露在天光下,享受着少年少女们崇拜的目光,书院师长们的礼让三分。 那的确是极为美好且值得怀念的幸福时光。 “但我不是你。” 她双手捧起雨水,轻轻搓洗着脸颊,声音带着憾意:“可没办法把事情做到这种境地,大概是因为我心中那自由的世界,不像你如此的清澈高远?” 说完这句话后,裴今歌转过身,去到顾濯身前。 相隔咫尺,两人静默互望。 直到某刻裴今歌挑眉,做了一件颇具挑弄意味的事情。 她把雨水打湿的手伸到顾濯的脸颊,忽然低声问道:“冷吗?” 顾濯不解,说道:“还好。” “假如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呢,其实……” 裴今歌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用指尖轻抚着他的脸,似笑非笑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位祖师。” 话音落下,顾濯怔住了。 他的身体被一道强烈的寒意笼罩住,如若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冻彻骨髓。 他皱起眉头,凝望着仍未收手的裴今歌,神情早已沉重。 这句话太过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可言,完全不在他的计算里。 水榭一片死寂。 有雨被冻结成冰,似珠落玉盘,叮咚作响。 顾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寒意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便在这时,裴今歌终于忍不下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杠铃般的笑声,从她的嘴里响了起来,回荡不休:“不行,不行,你居然信了,你这也能信的吗!?” 水榭外,雨还在下,滴答滴答个不停。 仿佛这天地也在笑顾濯。 (本章完) 第336章 终于到来的送别 第336章 终于到来的送别 天下承平百年有余,在诸国尊大秦为共主的如今,唯有荒原在人类的统治之外。 北地因为与荒原接壤的缘故,在这太平时期与人间各地颇有些格格不入,以至于近些年来出去那些为求破境的修行者,鲜少有人愿意北上。 相反,有着相当数量的北人因为神都的建立而选择背井离乡,去到更温暖更宜居更清爽……有着更多阳光的美好南方,与白皇帝共同造就了神都这座天下首善之地。 与之相关的记载早已数不胜数,那是关于老人们关于家乡的怀念,是童年时候的珍贵回忆,但无论用何等的言语去修辞也罢,都无法改变他们放弃故乡的事实。 于是北地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人烟寂寥,唯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座城镇维持着热闹,然而往最深处望去也不过是一座又一座的望京罢了。 顾濯和裴今歌这一次北上没有刻意避开这些热闹,沿途都在喧嚣中,听着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议论着同样的朝政事。 谁也没想到天启元年的开春就迎来这样一件要留在史书上的大事,很多人无法理解白皇帝在做出这种决定后,为什么还要更换年号,总不可能是要让白浪行成五十年未登基之太子吧? 还有些人回想起晨昏钟的响起,担忧是否皇帝陛下命不久矣。 诸如此类的话不断出现,或细声,或谨慎,或焦虑。 裴今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很难看不出人心惶惶这四个字,想着白帝山上那座不是为了延续寿命的阵法,心情不再是愉快的。 哪怕春天已经到来,哪怕她不再是巡天司司主,还是没有办法不去想这些,不去在意这些。 如此忧心忡忡,何以解忧? 裴今歌想到的办法十分简单,且有效。 ——不是酒,而是以顾濯为乐。 无论是像那次在青陵别院上说自己就是道祖这般开玩笑,还是结伴同行中发生的那些琐碎日常,都能给她带来很多的愉快,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开心。 落在顾濯眼中,这样的裴今歌真的很陌生,很有趣,以及可爱。 所以他什么都不会说。 直到后来即将抵达易水前的一次偶遇。 因为临近易水的缘故,方圆数百里没有真正成规模的城镇,纵是日落时分也炊烟稀疏。 当裴今歌与林挽衣在镇中那家酒楼上抬眼相遇时,两人很难不为对方的出现而感到错愕。 “是你?” “是我。” “坐?” “坐。” 在过往数年间,裴今歌和林挽衣的交集在事实上其实极少,彼此之间说过的话连回忆起来都难,理应是陌生人。 然而很神奇的是,无论她还是她也好,都没有该有的陌生感觉,不知为何还莫名熟悉。 两人寻了把椅子坐下,与店家要的是铁锅炖大鹅。 “我要去荒原。”林挽衣开门见山:“为的是砥砺道心,破境。” 裴今歌很喜欢这样的干脆,说道:“我也要去荒原,但要做的是别的事。” 林挽衣也不追问,望向北方已经漆黑的天空,轻声说道:“在去荒原之前,我准备问剑易水。” 裴今歌想了想,直接说道:“同辈之中,如今易水无人能与你为敌。” 这无疑是极高的赞赏,林挽衣的眉眼间却不见半点雀跃之色,平淡如前。 “谢谢。” 她的语气礼貌到无可挑剔:“胜负固然重要,但我也想见识一下不同的剑道。” 裴今歌墨眉微蹙,望向林挽衣。 落入她眼中,那双眸子依旧是一潭极清澈的水,在泛黄灯火的映衬下美丽不减,找不出与过往的不同之处。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很多。” 林挽衣不作隐瞒,说道:“要是我能从荒原群山中走出来,我会去看看挽剑池的剑,等这两件事都顺利做完以后,寻个清净地方开始闭关。” 裴今歌问道:“你想集三家剑道于一身?” 林挽衣笑了笑,笑容很轻很淡,说道:“嗯,这个想法虽然不太现实,但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值得让我为此付出时间。” “至于最后能不能够成功,当然很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 她的声音几分柔和,听不出执念:“后世总会有人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而我确信自己会为后来者留下有用的东西。” 裴今歌沉默着。 这个想法无疑是极不成熟的,是极具青春味道的,然而她却没能从林挽衣的话里听到该有的那些热情,为之而激昂的情绪,只有如小溪逝水般的平静。 更像是一位久经风霜的旅者回到故乡,决定要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不像是为过往岁月做注,更像是让自己的余生不至于在空虚中度过。 何至于此? 裴今歌望向林挽衣,看着她颜容上的温婉疏远笑意,说道:“我记得你喜欢顾濯?” 这句话来得格外突然,林挽衣的神色却没太多改变,笑着嗯了一声。 “是喜欢,你呢?” “为什么要这样问?” “好奇,我记得你和他的关系还不错。” “自然是不喜欢,他在性情上有太多让我厌恶的地方,那些都是他改不掉的地方。” “比如?” “待人处事总是太温和,该杀的人迟迟不愿杀,我甚至想象不出他痛恨一个人的模样。” “你对他的了解比我预想中的还要深。” 裴今歌淡漠说道:“习惯的原因罢了,像他这么危险的人,我总归是要了解清楚的。” 林挽衣心想这话听着未免太像解释。 这般想着,她却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因为铁锅被店家端上来了。 香味随着热雾飘散开来,浓厚的酱汁色泽颇为诱人,不管怎么看都很好吃。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裴今歌看着锅中肉,说道。 林挽衣看了她一眼,又望向锅中大鹅,有些为难,说道:“我听了还能吃得下饭吗?” 裴今歌微怔,好生无语。 然而当她开始思考后,不得不承认林挽衣的担心有着一定的道理。 林挽衣看懂了,莞尔一笑说道:“那我们吃完再说?” 话音未落,她便已举箸,筷落如飞剑。 她没有因为裴今歌是长辈而客气,夹到碗里的肉都是最好的部位,吃得很是利落。 这种利落并不粗俗,反而还有种奇特的优雅,符合她的身份。 裴今歌无她这般食欲,但为了不扫兴,便也动筷。 约莫半刻钟过后,林挽衣拿起滚烫的热毛巾擦了擦嘴,桌上的骨碟早已堆满了残骸。 裴今歌随着她放下筷子,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句话。 “是他吧。” 林挽衣轻描淡写说道:“你不是一个人北上,他也在。” 裴今歌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又觉得这不值得诧异,点头承认。 林挽衣想了想,说道:“以他的性格,不至于避着我不见,现在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做……是去易水祭奠吧?” “不错。” 裴今歌说道:“我和他是在午时过后分开的,算上路程和祭拜,现在的他差不多也该要回来了。” 林挽衣安静片刻后,叹息说道:“世界明明如此大,我也没有故意往他靠近,这也能遇到吗?” “所以这是真正的偶遇。” 裴今歌的声音很诚挚,因为这也是她的真实想法:“值得你和他见上一面。” 林挽衣没有说话。 裴今歌看着她的眼睛,发现那一潭清水正在生变,那应该是心绪浮动带来的变化。 “那就见吧。” “我以为你会拒绝。” “有想过,但是感觉太矫情,没必要。” “你可以顺便向他请教一下剑道。” “有一件事更重要。” “什么事?” 林挽衣没有回答,而是把右手高举过头,朝着店家喊了一句。 “老板加菜,小二,上酒!” …… …… 夜色笼罩下的易水一片宁静。 风凛冽地吹着,隔岸早已无旧情。 那琼台玉宇间灯火正灿烂,映照出来的都是歌女的舞姿,与旧日光景找不出区别。 无非是那碧波里泛起的山川少了位旧人的身影,多了座空荡荡的坟墓。 顾濯站在那座空坟前。 江水不断从他的衣裳上淌落,叙说着他是以何种方法来到的这里,为何没有惊动易水中人。 “好久不见。” 顾濯在坟前生起篝火,再往其中扔了几个番薯,说道:“上次你说我给你克扣了两个番薯,这事我一直记着,想着下次再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准备趁今晚还给你。” 空坟无尸便也无声。 顾濯想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若是活着,此刻大抵会说的那些话,自言自语道:“当然不是拿这两个番薯换你的命,我还不至于这么荒唐,非要说的话,欠你的人情我是真想不到该怎么还了。” “其实祖师们给出那个条件的时候,我有心动过,不是因为天庭之主这个名头,而是想着这样做指不定能把你从坟里拉出来,把欠的人情给还上。” 他顿了顿,说道:“但我认知里的你是讨厌这种事情的人,当然,就算你现在改主意了,我也听不到你的话了,就这样吧。” 风声吹得愈发寂寥。 江水生波,倒影着天上星宿和两岸灯火,明明是极热闹的景色,此间溢着的却都是孤独。 从那片浓雾散后便是如此。 对易水中人而言,这座江心岛就是巨大的坟墓。 哪有人喜欢住在死人旁边呢? 顾濯想着这些事情,情绪愈发复杂,说道:“上辈子的我算不上是一帆风顺,但这一世的我过得极顺遂,几乎是所求皆有所得了,就比如……当初敲响晨昏钟的时候我以为道化是注定的结局,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会有庵主站出来。像这样的变故有过太多次,连我这种不信气运之说的人,有时候都禁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气运所钟,否则这些事情该怎么解释呢?” “嗯,或许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个世界需要我的活着。” 他伸出手,从篝火里捡起那几个番薯,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 番薯的外皮被剥下来,趁热吃起来的味道很不错,那是两人在荒原群山风雪中磨砺出来的技艺。 顾濯尝了一个,把另外那几个都放到墓碑前,说道:“尝尝,别再说我没给你留了。” 说完这句话,他挥手以道法卷走地上残留的篝火,起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当顾濯身入易水那一刻,江心岛上忽有剑光自孤坟而起,如逆流暴雨,直抵穹苍。 夜空为剑光染白。 重返白昼。 两岸的人们无不诧异,纷纷走出门外,抬头仰望,以为是易水有人破境羽化。 殊不知易水中人同样在为此而震惊,魏青词面沉如水。 当他来到那座孤坟前,看到热气还在的三个番薯的瞬间,藏在衣袖中的双手更是紧握成拳。 他不是白痴,如何还能意识不到是谁来了? 就在魏青词为此而沉默愤怒,思虑着如何处理时,天上剑光微黯。 然后。 有夜雨伴着星光洒落人间,无论目睹此景之人,还是身在雨中之人,此刻都在心底听到了那句词。 楚珺未能留在墓碑上的那句词。 站在江底的顾濯,再也听不到两岸的喧嚣声。 天地共此寂寥。 万物无声与顾濯同惆怅。 …… …… 当顾濯自易水祭奠归来,依循着裴今歌留下的气息踏上那家酒楼后,林挽衣的背影便也映入眼帘。 酒楼的生意略微寡淡,店家理所当然上前接待,于是林挽衣与顾濯相见。 偏着身子回望后方的少女朝着顾濯微微一笑,然后注意到某种窘境的存在,直接起身坐到裴今歌旁边。 桌上菜肴还新,冒着热气,酒尚未开封。 顾濯入座,仍然能感受到林挽衣留下的温度,有些不太习惯。 “那道剑光我和她都看到了。” 裴今歌为顾濯倒了杯酒,说道:“这才是易水太上长老该有的葬礼。” 顾濯说道:“也许吧。” 然后他端起那杯酒,浅浅地饮了一口,望向林挽衣说道:“你很不开心。” 林挽衣微怔,哑然失笑后,问道:“是吗?” 顾濯说道:“很明显。” 林挽衣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罢了,但我不觉得自己是难过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有道理。”顾濯没有否定她,问道:“可以说给我听吗?” 裴今歌很意外,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心想你难道看不出这和你有关吗? 林挽衣眼神微凝。 顾濯静静地看着她,认真说道:“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总比无疾而终要好,不是么?” (本章完) 第337章 道主的剑 第337章 道主的剑 “无疾而终又不见得是坏事。” 林挽衣轻声说道,想着盛夏时节总在忽然之间的暴雨,只觉得人生亦然如此。 她微笑起来,偏过头望向坐在旁边的裴今歌,问道:“前辈方便稍微回避一下吗?” 裴今歌心想我还能说不方便吗? 离开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濯。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林挽衣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举箸为顾濯夹菜。 然后她为自己倒了杯酒,饮尽后,把白皇帝写在那封信上的话娓娓道来,如若唱着旁人的故事。 顾濯静静听着,碗里那块红烧肉始终没动。 直到故事告一段落后,他才是就着饭吃下了肉,缓慢而认真。 林挽衣看着他,感慨说道:“我自幼年记事那一天起,便是生活在望京里,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其实都离我很遥远,陪着我长大的不是他们,要说情深,未免荒谬,悲伤也是无稽之谈,我只是忍不住去想我那位母亲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是天意弄人,还是有人假扮天意,又或者这就是她的本性?” 顾濯为她倒了杯酒。 些许酒水溢出,滴答,滴答,静得让人心悸。 林挽衣微微笑着,说道:“但我后来发现这些其实都是不重要的,因为不管是从哪种角度出发去思考,只要往最深处去看,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母亲始终是在依附别人,而非依靠自我。” “最开始她相信盈虚道人,后来她认为备受圣眷的林家可靠,等到我父亲死后她为满足心中渴望复仇的需求,前司主就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语气些许嘲弄:“如此兜兜转转到最后,不就只有皇帝陛下了吗?” 顾濯说道:“于是她成为了皇后。” 林挽衣说道:“都是别人的恩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终于不再掩饰唇角的讥讽,但却更像是自嘲。 “所以我很后悔在夏祭那天和你说出那两个字。” ——娶我。 顾濯记得十分清楚。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太弱了。” 顾濯摇头说道:“是时间太短了。” 林挽衣说道:“当下就是现实,未来可期是谎言。” 顾濯说道:“若无未来,怎有如今?”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是对的,但我们总不能活在未来,我们只能期望未来。” “未来的我会是怎样的?” 她平静说道:“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我相信自己在修行上有着最好的天赋,但步入羽化从来不只是天赋的事情,而羽化之前,我有什么资格和你并肩呢?” 顾濯想要说些什么。 “与你并肩只是举个例子。” 林挽衣顿了顿,说道:“我可以为谁而死,但我绝不会为谁而活。”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对的。” 林挽衣很喜欢这四个字,唇角泛起一缕笑意,说道:“谢谢。” “不客气。” 顾濯问道:“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 林挽衣似乎有些累了,又再喝了一杯酒。 灯火映照着她的脸,那是微醺带来的浅红。 然而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着,清醒无比,洒然一笑:“当然还有很多,但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愈发确定一件事情。”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林挽衣起身,往外走去,一字一字说道:“你让我喜欢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走到半途的时候,她突然间回忆起一件事,问道:“还记得那年夏祭结束后,你坐在屋檐下和我长编大论探讨喜欢吗?” 顾濯说道:“记得。” “当时你是在糊弄我吗?” “是真心话。” “但也是糊弄。” “……主要那时候的你就是个小姑娘。” “拒绝到底怕坏了我的心情,答应又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想下来,当时的你也挺为难的。” 林挽衣想着那天,突然间笑了起来,说道:“虽然知道你很难做,但要是能再来一次,我还是要这么做。” 顾濯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前一句话的缘故,林挽衣没有让谈话在此结束,带着善意留下了一句话。 “提醒你一件事情,裴前辈很像那时的我。” …… …… 裴今歌回来了。 账已经结过,那满桌冷菜当然不会再吃,她与顾濯往酒楼外走去,迎面便是冷风吹。 哪管春来,北地的夜风依旧是凛冽的,可教人酒醒。 镇上灯火稀疏,光线便也昏暗,林挽衣不知消失在何方。 两人没有谈论这些,结伴走在夜色下,漫不经心地说着随意的话,说今天的菜好吃与否,去易水那一趟可还算得上顺利,这来回数百里的路走得可累。 话到后来,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谈到林挽衣。 主要是裴今歌心生怜惜,认为今夜过后易水必然震怒,林挽衣在这种时刻上门问剑恐怕不太合适,而顾濯却觉得这一切来得恰好,所谓痛快,便是要战个痛快。 裴今歌很不习惯从顾濯口中听到这般热血言语,只觉得不管怎么想都是你在挖坑,思考要不要走上一趟易水,直到顾濯开口提醒她,以魏青词那无趣到令人懒得厌恶的性格,再如何也不会让林挽衣出事。 从这里开始,两人很自然地聊到剑道三宗的三位掌门,发现这三人除却林挽衣名那位师父即朝天剑阙的掌门外,都是固执到让人摇头的性情,于是得出朝天剑阙最合适不想当剑修的剑修。 “不想当剑修的剑修是什么剑修?” “还能是什么?自然就是不纯粹剑修。” “当纯粹剑修有什么好处?” “额……或许可以越境而战?” 裴今歌冷笑出声,说道:“那你让魏青词带上且慢,来和我战上一场。”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这能是一回事吗?”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讥讽说道:“而且哪有什么纯粹不纯粹的,我拿两把不同剑放在你面前,你能说得出哪把剑是纯粹的吗?” 顾濯无奈说道:“我说的是人。” 裴今歌自知理亏,全然当作听不见,极为生硬地把话头放回林挽衣的身上。 只不过这一次她说的是剑道三宗归一的设想。 听到这句话后,顾濯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语气颇为复杂地说了句话。 “我当年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啧。” 裴今歌似笑非笑说道:“真是天作之合。” 顾濯忽然说道:“我有件事想做,不做的话,应该是会后悔。” 裴今歌想也不想,便已同意。 话止于此,往后的两人没有再继续闲聊下去,对最初定下的路线稍作修改后,披星戴月,与风北上。 沿途无数景色都在夜色里,静谧成为天地间的唯一。 天光越来越暗,时间不断推移,然后……朝阳照亮天地。 易水如若鲸鱼浮上海面般出现在两人眼中。 顾濯于山坡上闭目。 有风缭绕于他脸庞不散,轻扬发丝,惹得裴今歌频频侧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有发丝凭空断落。 裴今歌仿佛看到了一把剑的醒来。 …… …… 天光已盛,易水前却一片安静。 林挽衣站在岸边,眺望那座再无浓雾笼罩的江心岛,眼神是遗憾。 自幼年起握剑第一天起,她就听过易水太上长老的传说,有过很多的好奇与敬仰,想着总有亲眼瞻望的时候,却没想到当她来到易水时,旧人已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未央宫之变那天她就在神都,亲眼见证过那人世间最了不起的剑锋。 在林挽衣身旁站着数位易水剑修,其中地位最高那位中年男子的姓氏是刘,境界已至归一。 纵是在易水这等剑道圣地,归一境的剑修也能占据一席之地,作为迎接林挽衣的人选,称得上是合适。 然而当这位刘姓剑修得知林挽衣的来意,听到问剑二字后,还是犯起了难,只能让人将消息送至掌门处——魏青词自从成为易水掌门那天起,不惧疲惫,门中一应事务无论巨细都愿亲手操持,可谓是尽心尽力。 没过太长时间,魏青词便已给出同意作为答复,并且派出了具体的人选。 林挽衣轻声道谢后,望向前方。 江上风清。 一位女子剑修倒持三尺青锋,正信步踏江而来,面带笑意。 林挽衣知道此人是谁,上上届夏祭中前十的人物,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只是那届夏祭恰好遇上谢应怜,而这位谢家贵女又是毫不避讳骄纵的极乖僻古怪脾性,硬生生压得其余人尽显狼狈,以至于后来她败在顾濯手中,同辈中人无一不庆贺。 很有意思的是,这女子的姓氏也是刘。 然而这其实又是一件不值得奇怪的事情,因为这位刘姓女子和那位中年刘姓剑修,有着真实不虚的血缘关系。 从某种角度来说,刘氏就是一个盘踞于易水内部的世家。 林挽衣敛去多余思绪。 她望向自己的对手,没有任何寒暄的欲望,负手,往前。 当她踏上滔滔江水的那一刻,那九把飞剑再次出现在她身旁,看似无端凌乱,实则已然成阵。 易水两岸皆尽高楼,这时自然不乏推窗观战的修行者,其中认出林挽衣身份的人不在少数,便对这场剑争有了推算。 当两人相距仅有九丈时,林挽衣才是停下脚步。 刘姓女子神情微异,没想到她对自己有着如此强烈的自信。 举世皆知,易水剑乃是身前剑,以‘大道从来剑上取’这七个字作为修行理念,自是与敌人距离越近越占优。 “请?” “请。” 话音落下瞬间,刘姓女子赫然出剑斩水。 剑气在江面上划出三道细长白线,那是水浪被径直斩开的痕迹。 与此同时,她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分明是以溅起的浪遮掩身形,不惜真元损耗以最快的速度靠近林挽衣,将其纳入剑锋之内。 这是易水最为常见的战斗方式,或者说是每一位易水中人刻在骨子里的战斗逻辑。 林挽衣作为朝天剑阙的高徒,自然明白该如何面对这种境况。 以飞剑佯攻阻扰对方前进,把距离控制维持在易水剑的剑围之外,坚持游弋消耗,在时间的流逝中掌控住战局,等待拔剑发难的机会。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故而当林挽衣不为所动地留在原地,拔剑横于身前为长堤时,带来了诸多错愕。 若是易水剑有这般好拦下来,凭什么名震天下? 两岸高楼的观战者,站在江边的易水剑修,包括那位刘姓女子都是这么想的。 然后。 砰的一声响。 一道微渺的火绽放在两把剑之间。 在这转眼即逝的光芒出现前,林挽衣已经动念。 九道飞剑在刘姓女子的身上掠过,带起鲜血,四溅入江流。 …… …… 山坡上。 裴今歌望向顾濯,眼神很是复杂,说道:“未免太过以大欺小。” 顾濯平静说道:“挽衣境界没这人高。” 裴今歌愣了愣,瞪大眼睛看着他,心想你这未免太不要脸了。 “更何况这又不是我在出剑。” 顾濯的语气格外理所当然:“我只是让她知道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而已。”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江面上的战斗仍在继续。 十数朵火先后绽放开来,以林挽衣为中心,那都是刘姓女子以手中剑斩出来的痕迹。 如此来看,攻守之势再是明显不过。 问题是,看上去正在苦苦坚持的林挽衣却是毫发无损,而坚持猛烈攻势的刘姓女子身上却是布满鲜血,与人们看到的画面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差。 当江上火尽数消散,刘姓女子因真元枯竭不得不收剑,面色难看地承认失败时,林挽衣竟是连一步都没有动,始终站在原处,唯有江水始终在流。 两岸与易水中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因为无法理解。 林挽衣不在乎这寂静,因为她有更在意的事情。 少女回头望向南方的天空,若有所思,思而不解。 在战斗开始的那一刻,她的心境毫无征兆般通明至极,整个世界像是褪去了身上披着的那层薄纱,对她展露出最为真实的面目。 于是她在心血来潮中依随本能出剑,对方如潮般的攻势竟毫无道理地被她尽数瓦解,并且战局被看似防守的她牢牢掌控着,敌人犹如深陷漩涡中无法抽身离开……这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剑道,不属于人世间的任何一种剑道。 这就像是天道无端为她敞开大门,与她说此间有剑,任君自取。 易水太上已逝。 世人何人能有此等剑道? …… …… 山坡上。 裴今歌仍在看顾濯。 顾濯说道:“该问就问。” “这是什么剑?” 裴今歌郑重问道。 “没取名。” 顾濯想了想,补了句话:“我不擅长起名,或者你替我起一个?” 裴今歌回忆起先前的画面,喃喃自语说道:“以易水剑守身前三尺,凭身外剑杀身外之敌,一心得以二用的关键是朝天剑阙最擅长的剑阵之道,把自己当作是阵枢,困敌于阵中。” “集三宗之长是事实,不仅是听起来就很难,事实上更称得上是难如登天,非要给这起个名字……” 她墨眉紧蹙,沉思良久后,认真说道:“就叫天道剑吧。” 顾濯问道:“这个名字是否太嚣张?” 裴今歌看着他冷笑说道:“非你这般人不能触碰半点的剑道,不叫天道剑那叫什么?难不成叫大道剑吗?” 顾濯有些不好意思,诚恳说道:“主要是觉得这三个字有违天道,听起来就很容易失传。” (本章完) 第338章 再见且慢 第338章 再见且慢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嗯?” “就算你有万法全通之境,可你凭什么懂得这三家剑道的真意,并且推演至融会贯通可以授予她人的程度?” “还有别的要问吗?” “连我都觉得了不起的剑道,当初在沧州杀司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拿出来用呢?” 裴今歌问得格外认真。 顾濯答得也诚实:“首先,那时候的我手中仅有且慢一把剑,其次,我有其他不输于此乃至更胜一筹的手段,自然是用什么顺手便用什么,最后,你真的没看出这里面的问题吗?” 裴今歌微怔,下意识望向易水江上,然后说道:“这剑不对劲。” “嗯。” 顾濯坦然说道:“王祭是我朋友,他活着的时候,我怎能不要脸到去窥探易水的剑道真意?” 裴今歌以为自己听懂了,神情复杂说道:“所以没有你朋友的挽剑池和朝天剑阙都被你光顾过吗?” “可能这个质问十分俗气。” 顾濯看着她,认真问道:“原来我在你眼里竟是这般人吗?” 裴今歌诚恳说道:“道主在我眼中自然不会做这般偷鸡摸狗的事情,但现在的你是顾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朋友。” 还是那句话里的道理——憧憬和敬畏都是来自于距离,当这其中的距离被抹去后,又有什么想法是不能有的呢? 不等顾濯开口,她便已再次开口,看似轻描淡写诚挚陈述道:“但我是完全相信您的,既然您是这么说的,必然就是不存在这样的事情。” 话里听不出来半个错字。 有的都是从心。 顾濯很无语。 思虑片刻过后,他还是决定给出明确的解释。 “在我还不是道主的那些年里,与朝天剑阙和挽剑池的人有过不少次切磋,见得多了,便也懂了。” “再后来我成为道主后,遇到着实烦心的事情时,便是以此解闷。” 裴今歌闻言微怔,不解问道:“以此解闷里的此字指的是什么?” 顾濯耐心说道:“对过往见过的那些剑诀佛经,阵法和神通追根溯源,尝试用道法将其复现出来……” 话音戛然而止。 裴今歌眼神很是复杂,声音微哑说道:“这也行吗?” “只要你的道法造诣足够高,这其实算不上是一件难事。” 顾濯回忆着那些年,感慨说道:“真正艰难的是,你如何才能将这些截然不同的东西用一种理论统合起来,而非只是无意义地复现出来。” 裴今歌沉默不语,设想着话中所描述的道法理论,只觉得这若是得以成功,那人间千万年来的门户之别还有意义吗? 千般法术,万种神通,皆能为一。 这该如何形容? 无非道起玄都四字而已。 一念及此,裴今歌眼眸忽而微亮。 她想着先前顾濯话中的不尽惋惜意,说道:“但是你没能成功?” “成功了。” 顾濯的语气很平静:“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裴今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没有意义吗?” 顾濯望向易水,看着再起的第二场剑争,重复说道:“就是没有意义,还是先前说过的那个原因,在未央宫之变这样的时刻,在生死之争的刹那之间,真正值得动用的手段永远来自于你的修行根本。” 裴今歌明白这个道理,清楚她所言之天道剑即便成真最多也不过与道灭道生平齐,但她依旧不赞同他的看法。 她认真说道:“人生的确有无数场战斗,但不见得每一战都是生死之战,那你所创造出来的这个理论就是有意义的。” 顾濯说道:“道理当然是这个道理。” “问题是……” 他笑着叹了口气,带着憾意说道:“这所谓的万法全通之境,无论再如何玄妙,终究是一片开不出新的土壤。” 话至此处,裴今歌终于明白了。 比之先前说的那些话,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时间是一条永远向前奔涌的河流,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人类若想要长久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前进。 道主所创造的万法全通源论,看似极了不起,事实上也极了不起,然而这些了不起都是基于旁人的了不起,是以他人之成就化作自身之成就。 这世间九成九的修行者穷尽一生都无法步入羽化之境,当然可以满足于此,不思进取。 然而道主这等存在理应要为后人寻找新的道路,甚至是开辟出新的一方天地,那这所谓的万法全通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如若后人对此法心生依赖,继而懒惰成性,最终把那些传承数万年的宗派理念都弃之敝履,这便是遗祸万年事。 “你是对的。” 裴今歌有些遗憾,很是惋惜。 只是当她看到站在易水前的林挽衣,看到少女再次以她所言的天道剑迎来胜利后,心情突然间好转许多,说道:“无论如何,总归不是无用功,有可以留下来的东西。” 顾濯说道:“所以都是真话。” 话中所指是昨天夜里,他说不走上现在这一趟,很有可能要后悔的事情。 裴今歌微微一怔,说道:“我何时怀疑过你骗我了。” 顾濯也意外,问道:“那你当时为何沉默?” “你想要当时的我说什么?” “难道那是的你是无话可说?” “嗯。” “但沉默在很多时候就是轻蔑。” “我有什么可轻蔑的……难道你是觉得我认定你在找借口,为的是多看一眼林挽衣?” 裴今歌的声音听似平静,落入耳中却都是幽幽。 换做过去,顾濯听到这句话后,定然不会再做多想,但因为近些天来两人的朝夕相处,他平静地坚持着自己的态度,不作任何改变。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猜测。”他说道。 裴今歌格外地理直气壮,找不出半点尴尬的意味,淡然说道:“换做我是你,我也会对林挽衣这样的姑娘心生怜惜,继而心生担忧,过来看上这一眼,所以哪怕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想,你也不必为此而感到任何的羞愧,人之常情而已。” 顾濯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果然,当官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对你。” 裴今歌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顾濯说道:“换做是从前的你,必然说不出这样的话。” 裴今歌不喜欢这句话,没有再让话题继续下去,遥望易水。 在那滔滔江水之上,林挽衣正在和她的第四位对手切磋,越多越多的人从昨夜醒来,站在沿岸的高楼之上注视着这场问剑,但空气始终是安静的,人们只觉得自己正在目睹一轮独属于剑道的朝阳冉冉升起,眼神无法不为之而熠熠发亮。 与之相对,易水的剑修们神情愈发来得难看,就连那些平日里地位崇高的长老人物,此时眉眼间的情绪也都是凝重,这和胜负有关系,但更关键的还是他们想不出该如何破解这门剑诀。 是的,直到此刻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只是一门剑诀。 以这种认知作为前提去进行推断,纵使裴今歌所言的‘天道剑’仅有雏形,想要进行破解也是无稽之谈,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绝对的境界优势碾压过去。 问题在于,林挽衣今日前来问剑与恩仇无关,求的甚至不是高下,而是真正的切磋。 不要说是水,任何一个有气度的宗门,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以大欺小。 当林挽衣击败第四位对手后,她做了个令人出乎意料的选择。 收剑,然后归鞘。 万道风浪中,她仰起头让阳光把双颊照得苍白,又让眼帘微垂令所见世界不至于一片炽白,化身成为一位路过易水的游客。 一位易水长老看到这幕画面,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对她说道:“可否方便移步岛上,掌门希望和林姑娘你见上一面。” 既是游客,哪有理由拒绝? 在两岸诸多目光中,林挽衣裙袂微飘横渡易水,踏上那座再无浓雾遮掩的江心岛。 山坡上,裴今歌问道:“就看到这里?” 以魏青词无趣至极的脾性,她着实想象不出接下来的事情怎样才能变得有趣起来,那还有什么必要再看下去呢? 顾濯嗯了一声。 于是两人开始下山,走在盛开的桃林中,让晨风为那衣襟缀上香。 在镇北军成立前,穿过易水后再往北去不远,即是荒原地带。 过往数千年时光中,易水都是抵挡荒人南下的第一道阵线,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片土地上,其中甚至有过羽化境的绝世强者。 大概是鲜血浇灌的缘故,即便是一年四季严寒难休,这里的土地仍旧是肥沃的。 然而到了今天,这片土地上的风景越来越美丽,再也嗅不到史书里记载过的那些血腥味道——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假如易水再次因为荒人而染血,那应该是怎样的局面?” 裴今歌低下头,看着桃树与葱葱绿草掩埋下的黑色土壤,自言自语说道:“先是镇北军无人生还,再是易水覆灭,接着留给荒人的将会是一片坦途。” 顾濯不明白她为何在想这些事。 裴今歌自顾自说道:“如此长驱直下,恐怕荒人抵达阴平郡时,朝廷才能让援军抵达,而这段时间里来不及逃难的平民百姓只能是被困在沿途的每一座城池里,开始绝望地等待,届时会有多少座城被屠?” 顾濯还是不解。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是在钦佩创下易水的那位前辈,以及思考一个问题。” 顾濯问道:“什么问题?” “如果未来真有镇北军倾覆的那一天,魏青词面对南下荒人,到底是退,还是留?” 裴今歌偏过头,望向那座江心岛,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顾濯没有接下这个话题。 从宗门的角度出发,他必须承认在事不可为时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但他十分确定,倘若面对这种绝境的人是王祭,那么他大概能听到一句脏话。 ——我她娘的就是个坐轮椅的残废,你是想着把我和轮椅一起抬走,还是要我自个儿推轮椅跑? 然后。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将会留下来,拔剑斩向北方,最终死去。 裴今歌大抵是在遗憾见不到这一幕。 …… …… “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还请前辈明言。” “你的剑中有易水。” “……是吗?” 江心岛上,魏青词看着林挽衣,神情木讷至漠然。 这里同样盛开着桃,无数瓣掩映之下,外界的视线与从前一般,依旧无法得以落下。 只不过和过去遮天蔽日的浓雾相比起来,现在的画面无疑来来得更为干净,更为明媚,可以舒展心情。 “是他吗?” 魏青词的声音毫无情绪:“传授你这剑道的人。” 终究是在场最接近羽化的强者,旁人看不出来的事实,在他眼中早已昭然。 林挽衣听着这话,想着拔剑那一刻如有神临的迹象,沉默不语。 她相信魏青词的判断是事实,但顾濯既然不愿意向她开口,那她就没道理提起他的名字。 魏青词眼神漠然地看着她,同样沉默。 就在林挽衣以为对方即将发难之时,听到了三个字。 “跟我来。” 魏青词转过身,带着少女步入桃深处,与那座坟墓擦肩而过。 直到林挽衣的眼中出现一把剑。 ——且慢。 她的视线在这把形如枯木的绝世之剑上停留许久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声音微寒说道:“我不明白魏掌门您的意思。” 只要是剑修,那就无法不为此而感到心疼,甚至于是愤怒。 魏青词置若罔闻,无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去拔剑。” 林挽衣愣住了。 魏青词面无表情问道:“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林挽衣眼里满是错愕,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用意,但最终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她的手以极为缓慢地速度放在剑柄之上,感受着这把古剑的纹理,然后五指开始紧握,继而拔剑。 剑锋离开剑鞘时产生的轻微摩擦声,在一片寂静的此间来得尤为清晰,听上去并不悦耳,相反有种让人心颤的感觉。 直至且慢重见天光。 林挽衣的目光在剑身上停留良久,眼眸为之而生出的惊艳掩之不住。 良久后,她才是不舍地望向魏青词,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魏青词亦然如此。 然而下一刻,他却毫无征兆地笑了,笑声嘶哑。 一道强烈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住林挽衣身心神魂。 风也乍起,落如雨。 只是转眼间,林挽衣的面色变得极为苍白。 自笑声中散发出来的恐怖剑意,哪怕没有任何针对她的意思,她的道心仍旧为此而生出裂缝,几近受伤。 “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挽衣的声音在颤抖中流露着虚弱。 话音落下,笑声骤止。 魏青词转过身,寻常面容上仍旧挂着笑意,极冰冷。 他似是感慨说道:“无愧魔主。” 林挽衣想到了一种可能,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且慢能被你拔出来……” 魏青词冷漠说道:“唯一的解释是,你得到了他的允许。” 长时间的安静。 林挽衣自诧异中醒来,抬头看着魏青词,认真问道:“如果且慢不愿意被你拔出来,这为什么不能是你自己的问题呢?” (本章完) 第339章 他是剑修 第339章 他是剑修 魏青词忍不住笑了,笑容里都是自嘲,问道:“比如?” 林挽衣看着他,说道:“这是您自己的问题,不该有人比你更清楚……” 话没能说完。 魏青词挥袖打断,似笑非笑说道:“那你又凭什么断然说出先前那句话呢?” 林挽衣沉默了。 逻辑是如此,或者说这就是她先前斩出的那一剑,被对方还了回来。 朝阳下,树林间清幽宁静。 不久前的寒意都已随着魏青词的笑容消散,不复存在,如同错觉。 这场谈话真正有了前后辈的味道。 “说吧。” 魏青词的语气十分淡然:“是无端猜测也好,是满怀恶意也罢,我都听着。” 林挽衣闻言微怔,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以气度论,魏青词固然不足以让她感到意外,但也无法挑剔出问题。 以心性判断,她对易水这位掌门的最大印象是沉着与冷静,而这绝不是懦弱的遮掩,沧州城中刺向席厉轩背后的那一剑可以证明。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她的境界要比魏青词低上太多,仍旧可以拔出且慢,证明此事与境界无关,而先前那无意伤人却还是让她负上轻伤的溢散剑意……她的境界太低,只知道这极为强大,却不知强到何种程度。 整整半刻钟的时间里,林挽衣的识海中有无数思绪流转,试图从中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然而直到最后,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又或者说她被魏青词给出的说服了。 无论怎么想,那都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林挽衣的声音掺杂着疲倦。 魏青词笑了笑,说道:“那么你可以收回先前自己说过的话……” 话音再次戛然而止。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林挽衣开口打断。 “但事实必然不是你话里面的无愧魔主。” 她眼神平静而坚定地看着魏青词,身躯上因伤势而来的轻微颤抖正在消散,留下的只有孤与直。 魏青词淡去了笑容,问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知道魔主有多么的高傲,他既然决定还剑易水,那就不屑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的确是林挽衣想要说的话,她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猜到,她知道过往数百个日日夜夜中,对方必然把这些事情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想到掏心挖肺,想到海枯石烂,想到度日如年近四百年。 如此漫长的煎熬折磨里,哪还能有魏青词没想过的可能呢? “既然你如此清楚我的想法,我想,这场谈话可以到此为止。” 林挽衣还剑入鞘,揖手,对魏青词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这个过程极其流畅,就像她在江面上挥出的剑光,无半点拖泥带水,极利落。 然而还未等她走出树林,再与滔滔江水相见,脚步突然停下。 在她的前方,一道由落凝成的笔直线条如剑般横着,形如栅栏,更似大江之上的铁索。 林挽衣如何能过? 魏青词看着她的背影,正准备开口时,远方忽有声音传来。 那道声音明明温柔,却又凛冽至极,只不过是随风而至,沿途便已落如雨,似是为刀锋所斩。 横亘在林挽衣身前的那道栅栏,早已溃散于无形之中。 “你还想要聊什么?”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 魏青词神色不变,视线穿过陡然枯萎的枝头,落在远方岸边的那位黑裙女子身上。 他平静说道:“又或者,现在的您是以巡天司司主的身份,向我提出问询。” 这句话再是强硬不过。 锋芒毕露。 裴今歌理都不理,直接问道:“你什么境界?” 魏青词沉默了。 裴今歌看着他重复问道:“你什么境界?” 魏青词面色微沉。 裴今歌再问道:“你什么境界?” 魏青词神情冷漠说道:“这里是易水。” 裴今歌见他开口,笑意嫣然问道:“你现在什么境界啊?” 魏青词看着那个笑容,安静了很长时间。 “我的境界不如你是事实,这里是易水更是事实。”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的情绪:“假如你今天抱有效仿破境后的赵启的心思,这当然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我会接受你的决定。” 清净观险些覆灭在赵启的手中,此事举世皆知,无人不晓。 而那时候的裴今歌却是不知所踪,直到后来某桩让大秦朝廷秘而不宣的变故中再次出现,故而根据世人推断,她明显要晚于赵启成就羽化之境。 魏青词这句话看似退让,实则分明在嘲弄,讥讽裴今歌不如赵启却又要与之相仿,不过东施效颦。 林挽衣如何能够听不出话中真意? 她看着裴今歌微微眯起的眼睛,知道这位前巡天司司主已然生出怒意,随时都有可能拔刀。 事情若是这样发展下去,最终将会迎来一场羽化级别的战斗,胜负难以预测,可以断定的是两岸风光将会成为过去,恐怕连易水也要改道,而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林挽衣无法接受,于是她跨过那条直线,不回头问道:“您为什么要留我?” 魏青词神情漠然说道:“易水剑绝无外传的道理。” 林挽衣说道:“那您要怎么做?” 魏青词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无论是血誓还是心魔咒都可以,只要你答应往后不再用易水剑,你依旧是易水的客人。” 话音方落,裴今歌的声音已从隔岸来:“我很期待你去和他聊这件事的那一天。” 魏青词当然知道话里的那个他指的是魔主,毫无怯意,说道:“待我卸任掌门后,定然会前去请教。” 林挽衣转身望向魏青词,摇头说道:“我没有办法为此而发誓,因为我根本没有学过易水剑,如何完成你的誓言?” “很好。” 魏青词问道:“那么你准备如何解决这件事情?” 林挽衣眼神沉静,说道:“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 在这句话出现之前,裴今歌本已准备好出刀,借万丈天光为刃两分易水。 “很简单?” “是的。” 魏青词皱起眉头。 林挽衣没有任何的犹豫,认真说道:“我留在这座岛上习得易水剑后,再来完成你需要的这个誓言。” 江心岛上再次变得寂静无声。 残枝在风中缓缓摇曳着。 魏青词盯着林挽衣的眼睛,没有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找出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他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五官近乎是拧在一起,再无木讷之色。 在岸边,裴今歌的眼神微妙至极。 任凭她再怎么想,都想不出林挽衣能给出这样的提议,明明荒唐,却又可行。 首先魏青词最根本的诉求得以满足,易水剑依旧不外传,其次为林挽衣挺身而出的裴今歌,同样在这件事上得到了易水的让步。 至少从明面上来看,这可以直接避免一场羽化层次的战斗,并且此刻正在冲突的双方都有台阶可下,不必丢失颜面。 “如何?” 林挽衣问道。 裴今歌莞尔一笑,说道:“我同样。” 在她眼中,这样做再是有趣不过,着实没有拒绝的道理。 魏青词沉默不语。 灰色的剑袍在他身上飘荡着,随风愈演愈烈,有猎猎作响之势。 这怎么看也是拒绝的意思,显得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更为离奇荒唐。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来教你。” …… …… 在那句话出现后,顾濯便已没有再看,继续北上。 他知道魏青词在这个决定中的具体考量,毕竟太好猜。 好猜不是因为他擅长谋划人心,他从未精于此道,只是魏青词万事利字在前。 在传授林挽衣易水剑的过程当中,窥探那门才具雏形的‘天道剑’,无论是以此向羽化之境更进一步,还是为易水留下一门新的剑诀,都是值得的。 “你不意外吗?” 裴今歌收回视线,与顾濯同行,说道:“林挽衣的决定。” 顾濯想了想,说道:“你可知她和我第一次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裴今歌不解他为何这般问,但也没有反感,认为是故弄玄虚。 她依照着数年前的回忆,尝试着复述了好几句话,结果都是错。 顾濯有些意外,说道:“巡天司没有我想象中的无所不知。” 裴今歌当然不喜欢这句话,认真解释道:“事有轻重,林挽衣当时就是一个死犟着和一家破书院过不去的小姑娘,而且她娘那时候和我关系很不错,谁敢盯着她不放?” 顾濯心想似乎是这道理,说道:“当初她见我的第一面,说的那句话是,让我站过去她那边。”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说道:“在这一点上,她和她的母亲倒是相似,不是一般的自信。” 顾濯想着身在冷宫中的皇后,总觉得这对母女还会有再见的那天。 又或者说,林挽衣坚持修行下去,为的就是以最强大的姿态站在她的生母身前。 裴今歌不愿去想这些事情。 “今天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不需要我的满意与否。” “我十分喜欢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很欣赏你这种态度,与你相处很舒服。” “如果你有话想要问我,直说就是,何必先说这种话?” 顾濯有些无奈,叹了口气。 裴今歌敛去笑意,说道:“我想知道为什么魏青词拔不出且慢。” 顾濯不说话了。 裴今歌见他沉默,不禁冷笑,心想我连这般好话都说了结果还是一无所得,你到底是怎有脸说出刚才的话? 一路安静,直至两人即将越过山丘,把那易水抛在身后。 “我没有对且慢动过手脚。” 顾濯的声音突然响起。 裴今歌微怔,然后没好气说道:“我也没怀疑过你对且慢动了手脚。” 顾濯回忆起那段时光,说道:“且慢是很好的一把剑。” 裴今歌叹了口气,很是无奈,问道:“别废话了可以吗?” 天下地上,莫有剑锋能过且慢。 这是世人公认事。 当然,举世皆知不一定是对的,毕竟这世上总有人喜欢瞒天过海,但哪有人能坚持数千年? 顾濯明白裴今歌的意思,但他不是这个意思。 就像三生塔那般,且慢同样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只不过前者习惯沉默,而后者则是太过于骄傲,只愿把话付诸剑锋之上。 “接下来的话都是我的猜测。”他说道。 裴今歌还是刚才那句话。 顾濯说道:“且慢不愿意被魏青词握住,与我无关与境界无关与性情无关,是因为它不愿意被一个败者握在手中。” 裴今歌愣住了。 她完全听不懂这句话,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 顾濯解释道:“那年我去荒原的时候,易水有位长老因我而死,可以理解为死在王祭的剑下,而那位长老之所以前往荒原,为的是替魏青词寻求羽化之法。” “魏青词为了给自己的师弟交代,决定向自己的师父也就是王祭出剑。” 他沉默片刻后,对裴今歌说道:“结果就是你此刻心中想着的那个结果。” 这件事是王祭亲口告诉他的。 那时候他的这位好朋友,还在篝火旁漫不经心地为此事愉快着。 斯人已逝,顾濯仍旧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应该就是真相。” 裴今歌醒过神来。 她转身眺望易水,不让唇角泛起的笑意直上眉梢,感慨说道:“要是林挽衣没提出那个设想,我现在应该会十分高兴。” 顾濯看着她,心想此刻的你难不成是九分高兴? 一道难过的叹息声从裴今歌唇间流淌而出。 “我现在特别好奇,特别想要时光倒流,回到你话里说的那天和魏青词见面,把这个事实及时地告诉他。” 只是稍微想想,裴今歌都觉得那样的画面有趣极了。 是为牺牲的师弟向师尊出剑寻求公道,还是暂且退让不做计较,以且慢为重。 且慢,这两个字果真极有妙趣。 裴今歌如此想着,突然发现了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墨眉微蹙。 “且慢这百年来不曾离开过王前辈的手中,他没有任何道理不知晓手中剑的骄傲禀性,为什么还要接受魏青词的挑战?难道他不在乎易水的未来?” 对此,顾濯给出的解释很直接。 “他是剑修。” (本章完) 第340章 北上 第340章 北上 裴今歌安静了很长时间,想起易水开派祖师说过的那句话。 ——自古剑修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过去的她只觉得这其中都是自嘲,如今听来却已成陈述。 不孤不直,何以至此? 她最后再看了一眼易水,说道:“你会怀念吗?” 顾濯问道:“嗯?” 裴今歌往前走去,问道:“看尽望京的那些天。” 顾濯看着她,说道:“很难不怀念。” 裴今歌不回头。 “那么……” 她的声音很是认真:“假如再给你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你还会活成我当初看到的那个你吗?” 顾濯沉默着,回忆着过往的时光,说道:“希望吧。” 裴今歌摇头说道:“是奢望吧?” “也对……”顾濯叹了口气,说道:“大抵只能是奢望了。”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我还是喜欢你。” 顾濯不解,问道:“为什么?” 都是喜欢二字,此刻与先前明显不同,来得更纯粹。 “不要误会,这喜欢依旧不是客观意义上的喜欢,你可以将此理解为一种欣赏。” 裴今歌认真解释道:“之所以依旧是喜欢,主要原因在于,我无法接受自己和一个对万事万物仍旧抱有热情冲动的人结伴同行。” 顾濯心想这话未免太乱七八糟了些。 然后他沉默半晌,说道:“总之,谢谢你。” 裴今歌挑眉,问道:“谢谢?” 顾濯说道:“谢谢你喜欢我。” 裴今歌心想这话未免太莫名其妙了些。 接着她安静片刻,说道:“我记得你的那位倒霉朋友,就在镇北军吧?” 顾濯说道:“他应该是在镇北军当邮差。” 裴今歌说道:“那就顺便见上一面吧。”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你不像是和他有交情。” “陈迟是我的下属。” 裴今歌顿了顿,补了句话:“尽管是曾经的,但他再怎么也该对我说上几句真话。” 与林挽衣相逢也好,隔岸再见且慢也罢,归根结底都是这段路途中的点缀,两人从未忘记过最初的目的是盈虚和席厉轩关于荒原的密谋。 这极有可能关乎到荒原深处,群山之中那道不愿与顾濯进行任何交流,但被称之为上苍的真实意志。 若想要把这件事做成,王景烁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人,早在多年以前就是大秦镇北大将军的他,对荒原深处发生过的事情必然有所了解。 镇北军作为如今大秦最具战力的军队,其中自然强者云集,以境界论陈迟不值一提。 然而对军队来说,情报讯息的传递速度极为重要的,而这恰好是他最擅长的事宜——当初皇后之所以安排陈迟前往镇北军,其中必然有此考量,至于其他的心思,在如今她被囚冷宫的岁月中,早已没有意义可言。 边境那座重镇其名为迤城,迤字取曲折绵长之意,带着纵使荒原再如何辽阔无边,荒人亦莫能过此城的美好寓意。 只是这些年来,世人与荒人久不相见,以至于其中寓意渐渐为世人所遗忘,只觉得是迤逦的意思,毕竟荒原确实别有一番风光。 当顾濯和裴今歌来到这座重镇后,城中气氛与过往并无区别,通商带来的繁华未见半分,人声依旧鼎沸,根本看不出荒原有半点异动的迹象。 两人不必相望对看,各自回想起王景烁通过各种渠道,数次强调荒人不安的事情,更觉奇怪。 以这位王大将军过往的行事作风判断,他不像是会为求破境羽化,从而做出虚报消息这种剑走偏锋到极点的决定。 “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那年在阳州城。” 顾濯站在街道旁,望向明媚春日,轻声说道:“如果接下来我和你去找陈迟,那就来得更像了。” 裴今歌知道他话中所指,想着云梦泽那场变故的最后结局,眼神不悦。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相似的事情,无非是你老了,前不久又去给老朋友上坟,便成了看什么都像是从前而已。” 顾濯心想是这样吗? 一念及此,他敛去这些暂且无意义的思绪,做出了决定。 与王景烁会面。 裴今歌欣赏这个决定,于是为自己蒙上白色面纱,随行在顾濯身后。 沿着长街人流前行,步入兵卒守卫的将军府大门前,两人没有为此多说半句话,便已迎来正门敞开的礼遇,在管家的陪同下直入书房。 这无疑代表着王景烁早有安排,随时欢迎着顾濯的到来,否则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把礼节做到这种程度。 问题在于,镇北军为什么要给予大秦最大的敌人这般尊重? 书房连带着外头的院落一片安静。 就连王大将军的心腹谋士也都退了下去。 “见过道主。” “道主?” 顾濯看着他,问道:“这个称呼无所谓吗?” 王景烁闻言微笑,说道:“长公主殿下让裴司主在沧州说的那句话,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的镇北军是什么态度,现在的我就是什么态度。” “而且……” 他的笑容更为诚挚,坦然相告:“您为我指明了通往羽化的道路,这难道还不足以我给予您尊重吗?” 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有道理的,毋庸置疑的。 顾濯沉默了会儿,道出来意。 王景烁的笑容随着话音而不断消失,到最后留下神情颇为复杂,有些凝重,有些感慨。 “盈虚和席厉轩的事情,我的确知道不少,但也不多。” 他向顾濯行了一礼,转身走到书架前,从中挑拣出一份卷宗,说道:“这是当年席厉轩北上时留下的相关记载,另外还有些东西不方便以文字的方式留下,我会复述给你。” 顾濯道了声谢。 然后他伸手接过那份卷宗,看也不看便往身后递过去。 裴今歌作为巡天司司主,在整理卷宗上有着极为丰厚的经验,想必能在这场谈话结束前得出结论。 王景烁看了她一眼,目光没有试图穿过那层薄纱,对顾濯说道:“接下来告诉您的消息,主要是我当初留意到的变化。” 顾濯忽然说道:“我问,你答。” 王景烁没有犹豫,答应得很干脆。 “席厉轩是否和你提及过自己的胜算,若有,几成?” “有提及,是五成,笑着说的。” “这场谈话是否提及荒人的存亡?” “没有正式的谈论,但有过一句玩笑话,大意是到时候他和盈虚打得惨烈些,顺带杀一杀山中的荒人,免去镇北军的压力。” “有具体数字吗?” “没有,败给盈虚后的席厉轩在这里暂住的数日时间里形同闭关,只在离开那天说了两个字。” “是再见?” “不错,是看着北方的天空说的,当时的眼神很……幽幽。” “最后一个问题,席厉轩是赴约吗?” 话音落下同时,书房响起啪的一声轻响,那是卷宗被合上的动静。 裴今歌淡然说道:“是赴约。” 王景烁再次望向她,眼神渐有明悟色。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就这样吧,替我安排一下,我要进荒原。” 王景烁什么都没有问,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 谈话就此结束。 双方作别。 顾濯和裴今歌不再走正门,自侧面登上镇北军安排好的马车,并且得知陈迟正在外出执行任务的消息。 车轮碾过陈旧的青石板,街上的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路,以供前进。 车厢里。 裴今歌让腰背贴在舒适的靠枕上,语气冷淡说道:“我是故意让他发现的。” 顾濯问道:“你觉得他有问题?” 裴今歌用鼻音嗯了一声,却又摇头,说道:“那份卷宗没有做手脚,他的话也都是真话,我没找出他有问题的地方。” “不过你可以放心了。” 她说道:“无论王景烁有什么想法,至少现在,计划都已经乱了。” 很随意的一句话,其中却蕴含着无比强烈的自信,昭然如日。 顾濯为此准备道谢。 然而就在开口的前一刻,裴今歌冷哼出声,把一切都打断。 “别和我说那种话,我暴露身份是为了方便自己,和你有关系,但少之又少。” “这不更应该说谢谢了吗?” 顾濯轻笑出声。 裴今歌不喜欢这个笑容,闭上双眼,以不见为干净。 车厢很安静,阵法将噪音尽数隔绝在外,维持着乘客思绪不受打扰。 顾濯开始思考先前的谈话。 先前问的所有问题,为的都是确定一件事情,既席厉轩在前往荒原时,是否得知上苍的存在。 从王景烁给出的回答,以及沧州一战中自席厉轩记忆中窥得的画面来看,他应该是知晓部分事实,而另外那部分的真相为他带来了错愕。 不过无论如何,席厉轩接触到的都不会是全部的真相,否则沧州时他必然有所听闻。 就在这时候,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 有骑兵飞奔而来,为两人送来一个消息。 ——赵启如今也在荒原。 马车里的两人没有传出任何声音,车轮继续向前,向北。 裴今歌睁开眼,神色冰冷。 顾濯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不是警告,毕竟没有这样办事的道理,太急促。” 裴今歌安静片刻,忽然失笑出声,问道:“这是安慰?” 顾濯心想这该说不是吗? 裴今歌抬起手,掀起车帘一角,让春风得以入窗。 “在神都的时候,我特意问过陛下,他用什么说服赵启去对清净观动手。” 这句话来得很突然,让顾濯颇感意外,问道:“是什么?” 裴今歌说道:“如何在羽化之上更进一步。” 顾濯怔了怔,没想到事实竟如此简单,又觉得这个理由太过刚健朴实,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今歌叹息说道:“我为什么会去慈航寺弄缘灭镜的碎片?便是陛下也对我许下同样的承诺,只不过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知道,便遇到了你。” 这句话她似是在嘲弄,惋惜不止,实则都是嘲弄。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问道:“那你为什么这些天都不问我?” 裴今歌怔住了,心想你这时候不该心感羞愧吗? 何以这般理直气壮?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不太自在,面不改色说道:“我不是好高骛远的人,反正你又不会拒绝我,什么时候问不都一样吗?” 顾濯点了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 “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道理。” 裴今歌很自然地换了话头:“我是告诉你,赵启这人其实不难对付,因为他的心思真的太好猜,只要你把该给的东西给到位就行。”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当初他站在未央宫前,又是得了什么东西?” 裴今歌也不说话,以手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顾濯没看懂,问道:“嗯?” 裴今歌还是一言不发,默默地放下左手,断去春风。 这当然是她不曾遭受风寒的意思。 顾濯终于明白了,眼神复杂,心想这样的你着实让人陌生。 这般想着,他认真配合问道:“到底是为什么呢?” 裴今歌叹道:“与我战上一场。” 话音落,掌声随之而响起。 来自顾濯的手心。 裴今歌对他的捧场十分满意,然后说道:“总之,赵启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顾濯没说谢谢。 他回想起,在赵启破境羽化的消息传到白帝山上的那天,裴今歌曾经陷入过沉默的事实,便觉得这次相遇其实是好事。 先后或许不重要,胜负也不见得太重要,但心意顺否……这真的很重要。 裴今歌的名字过去始终在赵启之下,以她的性情对此必然是不同意的,只是过去确实没有机会交手,而有机会分出胜负的时刻,却又遭受连累,多少有些遗憾。 “等到你和赵启见完面后。” 顾濯看着裴今歌的眼睛,说道:“我想和你聊聊。” 裴今歌没反应过来,问道:“聊聊?” 顾濯笑了笑,笑容难得愉快,轻声说道:“如果你不嫌弃我现在的境界,这当然也能是论道。”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别说这种话好吗?前不久我才败在你的剑下,我不擅长在日出的时候把事情都遗忘,所以你不必也不要这样照顾我的情绪。” 顾濯心想那该说什么话? 他沉思良久,最后想到了一句话。 “我见过赵启,我认为你比赵启强。” 裴今歌看着顾濯,突然问道:“可以重复一遍吗?” 顾濯不解。 “不是现在。” 裴今歌轻描淡写说道:“是和赵启见面时。” (本章完) 第341章 天意杀局 第341章 天意杀局 在经历一整个漫长的暖冬后,荒原于如今的极盛春意中迎来难得的生机,目之所及不再是破败与荒芜,肉眼可见的青色诞生于大地之上,虽未能染尽视野里的每一个角落,更像是一张又一张不相连的毛毯,散落在那些孤单的绿洲旁边。 远远望去,这仿佛是一位看不见的神明前来荒原踏青时,随手做出的布置。 陈迟如今就在某片绿毯中。 他表情极为恭敬,看着那位坐在溪流旁的男人,默默地等待着。 那人是赵启。 镇北军送来的密信在他手上被拆开,留在白纸上的黑字已在他眼中徘徊许久,就像是一道难以想象的强大道法,让他整个人都被定在原地,连带着眼皮也不跳动。 陈迟看得很清楚,神情不变,藏在眼中的情绪却愈发紧张凝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赵启开口了。 “这封信是何时让你送来的?” “就在昨夜。” 陈迟答得很谨慎。 赵启赞赏说道:“你很不错。” 从迤城到荒原上的这片绿洲,其间不仅仅是遥远距离带来的变化,更包含着如何找到收信人这个问题。 以赵启已然步入羽化的高绝境界,哪怕他是大秦朝廷的人,朝中也没有多少人有资格得知他的去向,况且他从来是孤身。 陈迟未因此而自得,以正常礼节接受赞许。 自去年开春离开望京从军以来,他在送信这件事上得到过太多的赞许,早已到了无所谓的程度,又或者是因为他曾经被某人盛赞,故而再也无法为此而雀跃。 “顾濯是怎样的一个人?”赵启的语气很寻常,听着是闲谈的意思。 陈迟没有因为这句话而产生任何惊慌,神情出现恰到好处地变化,是怀念也是感慨,是惆怅也是唏嘘。 然后他带着这些情绪望向赵启,把有过的那些往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与其说是往事,更像是故事。 赵启静静地听着,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话,仿佛并非是他开启的话题。 当某阵风停歇的时候,陈迟的声音随之而淡,便是曲终人散。 “要是有机会再见,你会想见他吗?” 赵启问道。 陈迟十分熟悉这句话,因为有太多人问过。 他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再见当然是很好的,但再见没有任何意义,与其再见,不如不见。” 赵启笑着说道:“有意思。” 陈迟再次恭敬行礼,说了些军情繁忙之类的场面话,告辞转身,准备离去。 不知为何,从风停后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此间莫名阴冷,明明阳光正是明媚,天空湛蓝找不出半缕云气,却有种暴雨即将倾盆而至的压抑。 这让他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迫切地想要离开,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迤城。 陈迟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也是这样做的,但一切却未能如他所愿。 一道寻常无奇的气息笼罩住他的身躯。 那是赵启的目光。 陈迟无法转身,声音微沉问道:“赵前辈,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赵启说道:“留下来吧。” 陈迟沉默了。 赵启继续说道:“再过不久,他就要来了。” 陈迟眼神骤变,瞳孔凝缩到极点。 赵启说道:“难得有机会相见,还是见上一面吧,要不然错过了,日后多少也会有些惋惜。” 陈迟再转身,望向坐在溪边的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赵启捧起清水搓洗双手,随意说道:“你也不必为此而担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你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让你留下来不是算计。” 听着这话,陈迟很想要说些什么,而那些欲望却在付诸于口的前一刻尽数消散。 一股强烈的颓然无力感奔涌在他的血液中,蔓延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最终带来沉默。 他沉默着坐了下来,看着绿洲中不愿停歇的溪流,突然间回想起那年在阳州城中醉卧青楼的画面,发现那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 …… 一辆马车行驶在荒原上,往群山进发。 与上次混在行商中相比起来,和裴今歌结伴同行无疑要愉快上太多,更不要说如今的天气这般好。 顾濯的眼中没有阴霾。 在白天,他见到的是灿烂阳光。 入夜后有篝火燃起,裴今歌则会把抓来的兔子烤得色香味俱全,动人到难以移开目光。 顾濯吃得不多。 越是临近那片依旧风雪如纱笼罩的群山,他的道心愈发来得宁静,越来越像是仙人,餐霞饮露成寻常事宜。 唯一不变的是顾濯和裴今歌的相处。 闲话还是每天都有,论道始终是不存在的。 荒原的景色总是那样相似,前一天和后一天几乎没有区别,都是阳光与微风,见不到半点雨水。 在这样的环境中,两人能说的新鲜话越来越少,但很神奇的是腻味没有因此而生。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裴今歌的好奇。 顾濯成为说故事的人。 他以道门之主的角度叙说百年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让裴今歌听得认真之余,又禁不住发出讥讽和嘲笑,毕竟底色都是荒唐。 再后来的那些天,裴今歌开始讲述着百年间大秦的乱象。 所谓乱象,不过世家与宗门这四个字。 两者凭借夏祭这条天然的桥梁进行着媾和,诸如易水中刘氏那样的家族,几乎都是在这百年中崛起,而背后离不开曾经的阴平谢氏这等世家大族的扶持。 诸多宗门为了接受扶持,不得不让各种资源偏向具有某些姓氏的弟子,最终带来的结果难言好坏。 好处自然是传承得以延续,并且有蒸蒸日上的景象,而坏处则是……这让某些骄傲的天才决定破门而出,踏上无宗无派的道路。 对夏祭而言,这无疑是污点。 官员们在考虑到夏祭作为白皇帝定下的国策后,理所当然地对这些事实进行遮掩,甚至为宗门去和那些天骄人物进行沟通。 是的,那个负责这种破事的衙门就是巡天司。 顾濯在长洲书院的三年间,看过很多书,但对此确实是一无所知。 裴今歌最后的评断再是直接不过。 “我相信皇帝陛下是了不起的,但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踏向完美的可能,再如何美好的事物都有让人不愉快的那一面,这是阴在阳中的道理,也是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的道理,除非你能做到把所有人都杀光,又或者你和每个人都彻底断绝关系,否则就要受其限制。” “百年前的你无力改变道门,选的是前一条路,只不过是借他人之手;而皇帝陛下没有办法走你的路,留给他的路只有第二条,但我想不明白他能怎么走。” “假如换我是你们,这两条路我都不会走。” “我要一走了之。” …… …… 在那番话说完后的当天傍晚时分,来自镇北军的马车驶入那片绿洲中。 如地毯般的青葱草甸很是养眼,顾濯和裴今歌行走在其中,甚至有种置身于南方的感觉。 不多时,那条恰好位于绿洲正中的河流,出现在两人的眼中。 赵启坐在那边。 两人站在这边。 落日在水影中蔓延至天边,圈圈圆圆,圆圆圈圈。 残阳如血,为两岸带来淡薄的阴冷。 赵启望向顾濯,站起身,弓腰,执晚辈礼。 就在顾濯准备还礼的前一刻,他的衣袖被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意思十分清楚。 裴今歌目不转睛,表示这与自己毫无关系可言。 顾濯心想这不太好吧。 念及此时,他的衣袖又再被扯,不知是风还是风。 赵启安静地等待着。 然后,四个字落入他的耳中。 “你不如她。” 顾濯的声音听着很淡,却有力度,令人相信, 然而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突然到极点,称得上是无礼。 两岸一片寂静。 赵启缓缓直起腰身,望向顾濯的眼睛,皱眉,一言不发。 裴今歌对他的反应尤为满意。 顾濯自然不会再把话继续说下去,视线落在陈迟身上,说道:“好久不见。” 陈迟心想这时候的我要是诚实,那大概是苦笑着说不如不见。 于是他很认真地微笑起来,开始寒暄:“其实不久,只是你我那天道别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才有现在这种感觉罢了。” 顾濯望向陈迟的眼睛,看出了这位故人的真实想法,有些遗憾,但理解。 “谢谢。” “呃?” 陈迟的眼神满是错愕。 顾濯认真说道:“还有抱歉,假如你没遇上我,现在的你或许还能是你喜欢的那个自己。” 听到这句话,陈迟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无数情绪从他心中涌出,那是过往数年间所经历的一切心酸,曲折流离。 他低下头,慢慢地均匀地呼吸着,然后在某一刻用力地咬住干裂的嘴唇,让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中,半点也不愿意流露出来。 晚风随暮色而至,吹拂着那张不知何时生出苍老味道的脸颊,留在面容上的皱褶终于得以舒开,不再是紧皱着的,不再是愁且苦的。 没有泪水从眼眶流淌下来,陈迟在这短暂的茫然过后,抬头望向顾濯。 “是该抱歉。”他说道。 顾濯说道:“但可能没有补偿。” 陈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顾濯不解问道:“别的都无所谓?” “我又不是不认识你。” 陈迟看着他,突然笑得很开心,说道:“我知道你在望京做过什么事情,连长洲书院对你那般冒犯你都能不在乎,我想不出我该怎么怀疑你的人品。” 顾濯没有说话。 不是冷淡,而是他不太习惯这样的谈话。 裴今歌猜到他的想法,对陈迟说道:“你该走了。” 陈迟收起笑容,转身向赵启点头致谢,然后离开。 要是没能见上今天这一面,的确是要遗憾的。 伴随着陈迟的身影远去,两岸再次安静。 暮色更浓,日落过半。 天地间一片血红。 赵启望向顾濯,说道:“陈迟是来给我送信的,那封信的意思很简单,便是让我对你出手。” 顾濯问道:“然后?” 赵启说道:“在然后之前,我向请教您数个问题。” 顾濯没有拒绝。 赵启看着他,问道:“在踏入荒原时,您对这一切没有预感吗?” 顾濯回忆片刻,说道:“的确不怎么有。” 在迤城的将军府中,王景烁给他的感觉是不太好,但远未到心生警惕的缘故。 那这就不足以成为他折返南方的理由。 “其实您不该来的。” 赵启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在您到来的前一刻,我仍旧没有做出决定,是否对您动手的决定。” 话至此处,他的目光挪动到裴今歌的眼中,补了一句话:“但我确实不喜欢刚才那句话。” “何必以此作为借口。” 裴今歌唇角微翘,淡淡讥讽道:“以你的心性,又怎会因为那句话而做决定,无非是你早已心动。” 赵启说道:“也许。” 裴今歌依旧在笑着。 在太阳余晖的映照下,她的笑容愈发艳丽,近乎不可一世。 她问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的,但我想时间不可能比我在慈航寺前输给他来得更早,在这长不过一个春天的时间里,你们能有几成胜算?” 赵启平静说道:“这不是我会关心的问题。” 裴今歌微微笑着,说道:“但你不可能不去思考。” “如果……” 赵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信上所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关于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裴今歌挑眉问道:“十成?” 赵启说道:“十成。” 两人的语速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慢,每一句话都似乎带着话音之外的深意。 顾濯有无数次机会掺和进去,不管是用言语扰乱道心,还是借机推敲出更多的信息,都是可以做的事情。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反而是坐了下来,在这溪边。 溪流不止,光阴在此逝。 赵启收回视线,再次望向顾濯,认真说道:“这其实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很有趣也很无趣的是,上一个身陷局中的人你十分熟悉。” 他最后说道:“盈虚。” 话说到这里,那就是什么都说了。 时隔五年。 白皇帝再以天命,垂钓。 这次他要钓的是顾濯性命。 (本章完) 第342章 帝星 第342章 帝星 夜色开始降临,太阳的余晖仅留天边丝缕。 绿洲中央的那条河流依旧在不停地往前,像是要把残挂在水面上那一抹黯淡的昏红暮色推走,推走,推进荒原这座枯寂千百年的空旷坟墓中。 届时繁星将会到来,人间再次迎来崭新的光芒。 赵启看着顾濯,说道:“你不该来的。” 这句话当然是重复,是不久前的他亲口说过的话,但其中的意义终究是不同的。 “这证明你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强大。” 隔着那条河,赵启的声音与水声交缠在一起,流露出伤感的意味。 他认真请教问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您为什么会身陷局中呢?” 顾濯温声说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去沧州?” “我明白你的道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就像当初的你要去沧州,就像那年的我答应要去未央宫。” 赵启看着他,摇头说道:“但今夜终究是不同的,因为你没有准备,因为荒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你无法提前做准备的地方……这是那封信上的原话。” 裴今歌望向顾濯。 顾濯笑着嗯了一声。 他微仰起头,负起手,与夜空相见。 那道被荒人们所信仰着,唤作为上苍的意志,似乎对这片绿洲中正在发生的谈话一无所知,此刻仍然没有流露出半点动静,降下恶意。 于是夜风依旧清爽,轻拂发梢,带起衣袂,丝丝缕缕地温柔着。 一切都是春天该有的模样。 穹苍找不出半点裂缝。 裴今歌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顾濯偏过头,笑了笑,问道:“是活下来吗?” 裴今歌挑了挑眉,说道:“是赢下来。” “很难。” 顾濯诚实说道:“这次的确没太多把握可言。” 换做寻常时候,这句话必然会让裴今歌心生不满,她向来厌恶这种自认不如的话。 然而今天的她却没有生气,眼中找不出半点失望与挫败的味道,只有平静,与骄傲。 她对赵启说道:“你应该知道,那年云梦泽我也在场,很不巧的是我并不喜欢当年的结果。” 赵启说道:“这也是我站在这里的道理。” 裴今歌问道:“那谁来杀他呢?” 赵启说道:“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 裴今歌说道:“那你又何必站在这里。” 赵启说道:“百年前后,两位最强的交锋,谁能忍住侧目不看?” 裴今歌说道:“很让我失望的一句话,我本以为你始终相信自己举世无双,原来也不过是个好热闹的俗人。” 如此嘲弄,赵启依旧面不改色,说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 “所以顾濯说的没错。” 裴今歌骄傲说道:“我就是要比你了不起。” 赵启皱起眉头,问道:“为何?” 再如何表现得淡然不在意,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受到顾濯第一句话的影响。 过往数十年间与裴今歌并驾齐驱,且被世人公认为更胜一筹,未央宫之变中的那一战中占据毋庸置疑的上风,再比对方更先一步踏入羽化之境,这样的他有足够的理由断定自己是更了不起的那个人,那就没有道理接受不如裴今歌的评判。 “为什么?” 裴今歌的视线落在赵启身上,理所当然说道:“就因为我今天站在这里,我不喜欢当年云梦泽发生的事情,我就要用手中刀换一个不同的结局,带着他杀出去。” 赵启想着白皇帝在那天为他展现出来的极高妙境界,安静半晌后,问道:“但是你能做到吗?” 裴今歌说道:“我永远不会思考这个问题,做不做得到,那是把事情做完之后的结论,而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去做这件事,这样的你当然不如我。” 她的语气格外平静,极具力量,有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任谁来听,都会以为她正在阐述水往下流的道理,而非两人之间的高下。 赵启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说道:“气势是很重要,但这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来战胜我……” 他看着裴今歌的眼睛,笑容骤然敛没,沉声喝道:“证明你的想法可以被实现。” …… …… 白帝山上。 遮阴的栗树下月光稀疏。 白浪行无法掩饰住自己的紧张和焦虑,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消失,没有过片刻的平缓,显然沉溺在某种强烈的情绪中。 在某刻,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望向站在栗树下的父亲,声音嘶哑问道:“我还是想不明白。” 话音方落,白浪行才意识到他忘记说父皇二字,已成不敬。 不知为何,这反而给予了他平静,让他得以思考片刻前听到的那些话语。 然后白浪行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中,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明白什么东西。 是的,大秦有无数个理由设局诛杀顾濯。 无论是魔主这个身份,还是他的存在所带来的威胁,又或者太监首领的死亡,乃至于最基本的立场缘故,都有这样做的道理。 这些都是事实。 然而在得知今夜这件事情的一个呼吸前,白浪行都没有去想过这件事情,这同样也是事实。 他从未有过杀死顾濯的想法,所以他才会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动用如此雷霆手段,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想不明白这个决定。 “当然不是因为你心中抱有敬畏。” 皇帝陛下的声音缓缓响起:“而是你和顾濯真正相处过,从灵魂深处相信着他对这个世界是无害的。” 白浪行因茫然而沉默。 皇帝陛下负手而立,视线落在栗树叶上,平静说道:“既然无害,何必付出巨大代价去尝试杀死他呢?况且这还是一桩难以成功的谋划。” 白浪行醒过神来,情绪复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如果把这看作为一笔生意,这当然是不划算的,可以说是必亏无疑的。” 皇帝陛下的语气很淡,像极了今夜的风,微寒。 白浪行说道:“但这不是一笔生意,对吗?” “当然。” 皇帝陛下没有回头说道:“朕只是想杀一杀他,仅此而已。” 白浪行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为您要告诉我,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比利益二字更高,甚至要比生死来得更高,所以您必须要杀他。” 声音落处,皇帝陛下转过身,目光落在白浪行的眼中。 “这是不必言说的简单道理,是古往今来每一位真正强者的思维习惯,朕不说,是因为朕不想说,相信你总有明白这个道理的那一天。” 他说道:“倘若你不能抱有这般念想,即便日后的你坐在大秦的皇位上,同样无法得到赵启裴今歌这等人的真正尊重。” “因为在修行路被发现的那一天起,这个世界最根本的逻辑就从未真正改变过,从来都是在遵循着强者的意志。” “其中之所以存在着区别,只不过是没有一个绝对的强者存在,绝大多数时候是数个强大的意志在相互对抗,让世人错以为世界正在不断变化,并非止步不前。” 皇帝陛下没有吝啬自己的言语,很随意地说着话,就像是寻常时候的寻常闲聊。 白浪行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理他都可以懂,可世事又怎是这些道理所能概述的? 话题最终还是回到最开始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父亲,您有几成胜算?” “朕未曾与他真正战过一场,无前例可依,又怎能知晓?” “百年前?” “顾濯于玄都之败,非我一己之胜。” “而这一次仅有您和他?” 白浪行这句话再是顺理成章不过,然而白皇帝却没有给出自己的回答。 鬓发早已微白的他站在遮阴的栗树下,再次闭上眼睛,思绪远去万里之外。 …… …… 玄都之上。 孤峰道殿中,余笙睁开双眼。 她起身往外走去,让清辉散落在黑发与肩上,颜容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天道宗的祖师殿中,哪怕其中有炽阴气息正在加速孕育,迈向重生的那一步。 她静静地看着北方的天空,眼眸里有无数细微的流星正在划过,那是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某些真实痕迹,是天命垂钓带来的波澜。 没过多久,那些流星汇聚归一,在她的识海中绽放出极为明亮的光芒。 遥远它方正在发生的变故为她所知晓。 余笙眼帘微垂,掩去一切情绪。 最终,她往天道宗走去,踏入那座大殿。 后知后觉的林浅水来到殿外,看着没有半点光线溢出的昏暗道殿,听到了一句冰冷至极的话。 “你们是想再被灭一遍满门吗?” 无边寂静中,如墨黑暗里。 如有大日高升,让那道炽阴气息成为陈年积雪,在这顷刻间尽数消散融化,不复存在。 一道清辉自殿外洒落,独照余笙。 她就站在那里。 仿若万丈悬崖上唯一盛开的。 …… …… 一艘飞舟自迤城外飞起,前往荒原。 王景烁立于舟头,狂风不断吹拂着铭刻着繁复阵纹的盔甲,带来浓郁寒意。 他的身姿极为挺拔,给予着站在后方的下属无坚不摧的强硬感觉,然而他的眼睛却未能被今夜的月色点亮,带着根本无法遮掩的沉重压力。 这份沉重来自于现实。 那个现实是镇北军必须要把顾濯的性命留在荒原上。 王景烁不再年轻,不再是百年前那个仍有热血的青壮军人,他无法再为今夜的壮举而激昂不已,但他却必须要让自己的下属怀有这份激昂,并且愿意为这份激昂付出性命。 轰轰轰! 如暴雨般的雷鸣声响未从天穹降落,而是自大地而起。 那是数之不尽的玄铁重骑,正如潮水般自军营中倾巢而出,黑压压一片涌向荒原深处的壮阔画面。 除却王景烁外,谁也不知道这是否镇北军的全部精锐。 就像谁也不知道王景烁在开春的那天,从白皇帝手中秘密接下了一封圣旨。 那封圣旨只有一个意思。 不惜一切代价,不计生死,诛杀顾濯于荒原。 王景烁仍然记得听到旨意时的自己是何等的惊讶。 他可以理解皇帝陛下为何决意杀死顾濯,但为何是荒原? 伴随着他颤抖不已的声音,白皇帝对此给出明确解释。 荒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彻底杀死顾濯的地方。 …… …… 易水长居北地三千余年,眼线自是数不胜数。 镇北军的倾巢而出,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魏青词的耳中。 在极为短暂的思考过后,他直接得出了那个结论——白皇帝决定杀死顾濯。 就在这时候,有弟子为魏青词带来一个崭新的消息。 王大将军的心腹谋士已至易水外,希望与他进行会面,商讨要事。 魏青词没有拒绝的理由。 无论是这次见面,还是或许会在这次见面中被提出的那个要求——对顾濯出剑。 …… …… 那片绿洲依旧真实地存在着,盎然春意未曾被夜色掩盖,如画浓郁。 于是此间事物也都入画。 夜风停息,水声不再。 自夜空降临的星光浓郁如若颜料,东一笔,西一笔,正在为那条已经静止的河流涂抹上诡异而鲜丽的色彩。 裴今歌和赵启站在两岸,彼此眼中都没有对方,便也都没有顾濯,只有不加掩饰的骄傲。 后者眼中都是繁星,前者则是与静河相望。 两人不像是在决出胜负,更像是一对素未相识的陌生人,正在欣赏心中最好的风景。 唯有顾濯得见真实。 在那句话出现的瞬间,步入羽化之境的两人已然展开了交锋,看似没有任何变化的天地万物,连带着空间都已经出现了恐怖的扭曲。 眼中是繁星的赵启,如今眼眸正在变得黯然无光。 静止的河流颜色有多么的鲜艳,裴今歌的脸色也就有多么的苍白。 这毫无疑问是最为凶险的神魂之争。 顾濯身在其中,未有半点影响。 他正在凝望着南方,仿佛听到了正在奔涌而来的雷鸣,便也看到了站在白帝山上的那位皇帝陛下,以及那双正在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于是。 跨千山,越万水。 各在南北的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交集。 其间无话。 直到星光无端扭曲,化作利刃,割开这方天地。 刹那间,绿洲的诡异宁静被斩为碎片。 河流瞬间蒸发至干涸,泥地生出无数裂缝,蔓延至数里之外。 绿草枯黄后再而灰飞烟灭,却连余烬都未能留下。 忽有淡渺白光降临此间。 自穹苍而来。 那是一颗帝星的光芒。 (本章完) 第343章 无生之境 第343章 无生之境 那一缕淡渺白光覆落大地,极淡,似浅霜。 空气开始变得寒冷起来,龟裂的泥地悄然泛起霜迹,有仿若蝉鸣般的声音陡然响起,先是成片,再是成群,然后……无孔不入。 方圆数里仿佛多出无数只看不到的夏蝉,正在竭力地张开口器,其声听似凄厉,当中却又透着无与伦比的炙热与激昂。 在这无数万道蝉鸣的最中央,是顾濯。 那道白光不再淡渺,开始收束,最中央依旧是顾濯。 不知何时,裴今歌和赵启停战了。 两人的气息各有变化,都不如最初那般平稳,分明是受伤。 伤势未让他们的气息变得凌乱,反而来得更为凛冽强大,带着鲜血的味道。 换做任何一个时刻,这时候的两人都会借此契机,让这场高下甚至生死之战进入下一个阶段,但现在的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做。 裴今歌望向顾濯的侧脸,从那双眼眸中注视着那道星光的存在,神色愈发凝重。 赵启看着她的表情,如何还能不懂。 比之盈虚身死云梦泽的那天,今夜还要凶险万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白皇帝不能做到这种程度,他又凭什么对道主生出杀意且付诸于行? 整个世界死寂无声,无论遥远的还是近在咫尺的目光,都汇聚在顾濯的身上。 面对曾经诛杀盈虚的天罚,你要怎么做? 长时间的安静。 裴今歌墨眉忽然蹙起。 赵启自然也意识到不妥。 星光已至,覆笼大地。 为何迟迟不落下? …… …… 白帝山上。 栗树阴外不再有人,白浪行被自己的父亲送至数里之外,此间唯有白皇帝。 他依旧站在树下,背着双手,仰着脸,双眼紧闭,似乎在聆听某种不存在的悦耳声音。 那不是遥远它方的蝉鸣。 站在数里外断崖上的白浪行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但他的眼睛却睁得越来越大,从中流露出来的情绪越来越纯粹,都是惊惧。 惊惧源自于那个正在不断骤变的世界。 以那株栗树为中心,白浪行眼中的天地万物仿佛多出了数万张不同的脸,时时刻刻都在变换着面容。 或是山峦崩塌,或是灰飞烟灭,或是满山缠绿,或是上与天合,或是天地倒转……各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光怪陆离画面,以刹那这个时间作为尺度飞掠闪烁着。 这不是空间的交错。 而是时间的错乱。 白浪行明白了。 他的面色骤然苍白到极点,终于意识到那些画面是晨昏钟带来的变故,而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他发现这个事实后,神魂突兀生出无法忍受的恐怖沉重痛苦,如同四分五裂那般,不,不是简单的分裂,更像是过去未来无数个他正在从此刻的他的神魂中诞生出来! 这是千千万万次的分娩的痛苦被凝聚到一瞬之中! 砰。 白浪行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单膝跪地,汗如暴雨自全身上下涌出,彻底打湿衣衫。 他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为求缓解那恐怖的痛楚,下意识去思考一个问题。 这连余波都称不上的动静,便已让他疼痛欲要死去,身在其中……那该是面对着一种怎样的大恐怖? …… …… 白皇帝依旧在闭着眼。 这不是让此与吾心同归于寂的道理。 事实不会因为人的自我欺骗而消失或改变,他之所以闭上双眼,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听到晨昏钟的钟声。 降临在荒原的那道星光是苍白微渺的。 这道钟声却是似有还无,就像是夹杂在空间的缝隙里,时间的乱流之中,根本无法寻觅。 当年玄都道主受天诛而败身死后,晨昏钟随之消失不见,大秦曾经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进行长达数十年的搜寻,最终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巡天司所公布的至物榜上,始终保留着晨昏钟这三个字,世人早已断定此钟已随顾濯而逝。 在未央宫之变的最后时刻,钟声隔世而至,让万事功亏一篑,无人得胜。 因此缘故,后来大秦的朝堂上有官员提出让巡天司重拾过往旧事,皇后自然没有否决的道理,但这件事最终却未能推行下去。 原因很简单。 白皇帝摇头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晨昏钟在那年天诛过后,迎来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神妙变化,彻底迈出了那一步,成为古老道藏中记载着的仙器。 只要晨昏钟不愿被发现,除非钟声响起,否则无人得以与此钟相见。 纵使境界高妙如白皇帝也罢,想要从这若有若无的钟声中,觅得晨昏钟的真实方位,仍旧需要耗费相对漫长的时间。 而钟声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响彻人间,即是荒原天空的星光完全落下那一刻。 谁也无法确定届时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画面。 究竟是顾濯再为天罚所诛杀,还是星光未能降临人间,便为钟声所逆流,致白皇帝身与神魂俱灭? 是的,就在白皇帝以大神通天命垂钓横跨万里,试图以天罚诛杀顾濯的同一时间,晨昏钟声因顾濯的意志来到了他的耳畔。 这是对峙。 这也是威胁。 这是顾濯在告诉白皇帝,纵是天命在你又如何? 可逆踏光阴否? …… …… 白皇帝睁开双眼。 为白浪行所见的无数画面映入他的眼中,且要更荒谬离奇数十倍,却未能动摇他道心丝毫。 一样东西出现在白皇帝身前。 那是缘灭镜的碎片。 镜现时,此间无限变化的事物尽入其中,概莫能例外。 这本就是镜子最根本的用处。 白皇帝唇角微动,有声音自其间流出。 自他口中响起的那道听不见的声音,来自于禅宗真经的开篇之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当经文离散时,破碎的缘灭镜片随之而变化。 一道纤细至极的弧光在其中泛起,流连镜中,与万物相遇,荡起涟漪,形成回响。 晨昏钟亦是万物一属。 自有回响。 白皇帝静静地等待着,自万千回声中,寻找那一抹最为独特的存在。 白帝山上一片安静。 想来无人得以阻扰其分毫。 …… …… 荒原上。 顾濯不再凝望星光。 他已经在这场斗法中陷入下风,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白皇帝的准备太过充足。 晨昏钟不可能在缘灭镜中永远隐藏下去,终有被发现的那一刻。 如今回想起来,白皇帝大抵是从云梦泽的那次见面后,便在为今夜的事情而在做准备。 该怎么破局? 无数思绪在顾濯的识海中飞掠而过,散发,湮灭,无踪。 三生塔此刻仍在楚珺那里,与他相隔万千里,但就算在也没有意义。 天道杀机已经彻底锁定住他,三生塔之前生固然可以禁绝世间诸般神通,然而不足以瞒天过海,否则当年盈虚也不会死。 而来生用处在于推演未来,这更是他不需要的用处,至于最为神秘的今生……其作用是让持塔者处于一生中最为巅峰的时刻。 可问题是,顾濯最了不起的时刻又怎是三生塔所能成就的? 此时的余笙应该身在天道宗内,以一己之力携众生以镇压那群痴心妄想的白痴们,无暇分身。 裴今歌已经为他拦下赵启,再有千百念想也无余力。 易水自然是想都不用想。 且慢是王祭的剑,与他交情浅薄,不足以相隔千百里再借一次。 林挽衣更是不用考虑。 极为短暂的时间内,顾濯确定今夜的自己已成孤家寡人。 与之相对。 远方,如雷鸣般的蹄声正在不断逼近。 大秦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将会伴随着翌日晨光一并到来。 而那艘飞舟将会来得更快,王景烁与镇北军又或者是整个大秦军方,七成以上的真正强者都在其中。 偌大人间,唯有上溯至百年前横压天下的道门,才有与这阵势相抗衡的恐怖实力。 但这仍然不是全部。 为荒人所尊为上苍的那道意志仍未出现。 这是足以与白皇帝相提并论的敌人。 那年入秋后的荒原一行,以及不久前赵启所得到的那封亲笔信,都叙说着这道名为的上苍意志,仍旧对顾濯抱有杀意。 至于藏身群山之中,荒原之上的邪魔外道……在这浪潮前比之尘埃仍有不如,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今夜的战场上,又有什么考虑的必要呢? 谁有资格改变改变这一切? 是要王祭掘墓而起,再持且慢,以无限意斩尽有生之灵? 还是道休涅槃归来,自黄泉中爬出,凭掌天法地与天地战? 除此二人外,观主纵是夺舍楚珺成功亦不配,庵主亦是如此。 又或者是他再成为百年前的那个他? 这当然是最好的办法。 甚至是唯一的解。 顾濯不再去想。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个死局。 这毫无疑问是白皇帝自炼就天命垂钓以来,将这道神通施展到最为淋漓尽致的一次。 那他便有无限个身死于此的理由。 顾濯望向裴今歌。 裴今歌看着他。 顾濯笑了笑,笑容还是平静,感慨说道:“这和百年前真像。”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苍白的颜容渐生肃意。 她问道:“那你要让自己迎来相同的结局吗?” 顾濯没有回答这句话,对她说道:“走吧。” 裴今歌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微冷问道:“你是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 “听到了。” “给我一个理由。” “若是理由,我只能给你一个永远的谎言。” 顾濯的声音依旧是轻快,与今夜星光一般明媚,听不出半点晦暗。 他迎着裴今歌冰冷至极的目光,想了想,还是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于是他转过身望向赵启,平静说道:“你的存在是为了兑子。” 赵启没有否认。 从最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迟疑,是否要以身入局的犹豫。 无论迟疑还是犹豫,归根结底就是杀意的不足。 “所以你和她的战斗可以到此为止了。” 顾濯说道:“现在的我已经入局,除非身死,否则再无离局的可能。” 赵启还是沉默。 裴今歌散发出来的气息比星光更冷。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起,很诚恳。 “最开始那句话是真的。” “现在的你不如她,原因只有一个。” 他看着赵启说道:“在你入羽化前,她已能羽化,只是受累于我,无法往前踏出那一步。” 赵启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顾濯微笑说道:“改天再战吧,毕竟今夜你们不可能打得尽兴。” 说完这句话后,他再次转身面向裴今歌。 “我不会因为你说出事实而感到高兴。” 裴今歌神色漠然至极。 顾濯心想这有点儿麻烦了,说道:“我喜欢你。” 裴今歌怔住了。 赵启也忍不住侧目相望。 顾濯似乎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一句怎样的话,眼神平静而温和,透露着强大的力量。 这些天里,裴今歌在和他的谈话中说过数次喜欢。 那些喜欢关于性情,关于欣赏,但绝不是那种真正的喜欢。 总之。 裴今歌就是这么说的。 顾濯记得很清楚。 于是他看着裴今歌的眼睛,补了一句话:“我的这句喜欢是很简单的喜欢,与你的性情无关,与我对你的欣赏无关,与你本人有关。” “简单些说……” 他微笑说道:“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裴今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启更是心生万般滋味,再无半点战意。 裴今歌看着顾濯,有千万个不相信的理由,想要问为什么。 然而顾濯却先一步开口。 “现在很忙,等改天有时间了,我会和你解释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笑容很轻松,不见半点勉强。 裴今歌声音不再是冰冷的,转身背对顾濯,说道:“这些话的确是动听的,但很抱歉,我并不喜欢你。” 顾濯怔了怔,心情有些复杂。 “至于为什么……” 裴今歌微仰起脸,望向今夜璀璨星光,不回头说道:“等你活下来那天,我再解释给你听吧。” 夜风再起,牵起她鬓间黑发,微湿。 顾濯安静片刻,看着她说道:“一言为定。” (本章完) 第344章 活着的意思 第344章 活着的意思 最初那场谈话是发生在日落黄昏时,如今繁星在天,陈迟早已远去百里。 夜风远行至此只剩丝丝缕缕的温柔味道,再找不出半点的凛冽。 陈迟停下脚步,他的前方诡谲地存在着一片形似湿地的区域,对荒原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与绿洲不相上下的难得地貌。 星光洒落在浅淡的水洼上,散发出淡渺而悦目的光线,如梦似幻。 他大概是觉得有些累了,在一处水洼前坐下,低头望向藏在其中的苍翠绿意,再次意识到春天的到来,与过去那个冬天所不该有的温暖。 于是清醒后的他无法不从水面的倒映中看到自己的五官,那双来自于他本人的憔悴眼睛,此刻正默默地与他对视,附近什么声音都没有,但他却又像是什么都听到了。 陈迟知道,那片绿洲必然已经迎来剧变,此刻很有可能不复存在。 但他更知道以自己的境界,根本没有能力掺和其中,勉强为之,与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这时候,东南方向的天空突然传来刺耳的呼啸声,空气随之而产生剧烈的波动,最终形成一阵席卷天地的飓风。 湿地中的水洼被尽数吹破,飞扬至半空的水珠被狂风割裂得细碎,掩去身在其中的陈迟。 如今的他是镇北军的人,过去的他曾在巡天司办事,又如何能认不出带起轰鸣声的事物是飞舟? 在意识的那一瞬间,陈迟毫不犹豫地摒弃先前一切思绪,以最快的速度趴下,用脸颊和四肢死死地贴合着湿漉漉的泥土。 片刻前藏在水中的那根青草恰巧出现在他眼中,与他一同被那狂风吹得匍匐不起,然而当流风散尽后,那些被压倒的又再习以为常地挺直,不知是向往星光,还是明日的阳光。 唯有陈迟依旧坚持着姿势,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当然是正确的选择,那艘飞舟在今夜出现的理由只有一个——杀死顾濯,这是他不想去做的事情,藏起来是有道理的,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当他眼前的世界被那一根不再匍匐着的野草占据时……先前被压制下去的思绪彷如逆流的瀑布,冲进他的神魂中,那是过往的他有过的荣光,让他骄傲的事实,是那年夏祭的意气风发,是三人结伴行遍天下的明畅快意,最终所有的思绪成为那句话。 不久前,陈迟听到的那句话。 ——假如你没遇上我,现在的你或许还能是你喜欢的那个自己。 陈迟站起身。 水珠在他的脸颊流淌着,湿透的衣服和头发贴着身躯,与久未打理的胡须纠缠在一起,狼狈如同乞丐。 但他的眼神却像是被水洗干净,仿佛少年时明亮,就像这些年来一切崎岖世事无非暴雨一场,而如今的他已从中过。 “遇没遇上你……” 陈迟笑了,轻声念着:“我都可以是我想要的那个自己。” 说完这句话后,他开始上路,赶路。 是的,那场战斗不是他所能掺和进去的,但他绝非什么都做不了。 顾濯的身份早已公诸天下。 道门上下,无论玄都还是清净观,都不曾做出反驳。 顾濯依旧是道门之主。 天下道门中人就有倾巢而出的理由。 这其中只存在一个问题。 荒原地处偏远,无人能知此间事。 一念及此,陈迟感慨万千。 “这就是因果所在吗?” 他想着近些年来,因顾濯缘故来回奔波千万里,硬生生活成一个邮差的事实,却行唯有自己才能把这个消息带出荒原。 陈迟最后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视线落在飞舟即将消失的末端,相信这将会是他人生中送的最重要的一封信。 伴随着清鸣之声,剑锋倏然出鞘。 一道剑光出现在湿地中,离地约莫数尺,疾驰向南。 陈迟随剑而行,宛若御剑,却又更像是缠在剑身上的一条绳索。 不过片刻,他竟已至数里外,只留残影于原地。 …… …… 飞舟上。 王景烁心有所感,回头望向后方。 那一缕剑光映入他的眼中,只是一个念头,他便已确定去者是陈迟。 一道声音在旁响起。 “要把他留下来?” “杀了。” 王景烁收回视线,随意说道:“本想着他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又是无关重要的蝼蚁,留着不杀也没什么,但既然非要找死,那就死吧。” 冼以恕没有接这句话,搭箭矢于弦上,随意挽弓,再放指。 从数千丈的高空,至荒原上的那片湿地,其间距离不可谓不遥远。 然而如此遥远的距离,却在弦动后被一条纤细至极的白光连接起来,再无隔阂。 当那道白光消逝时,大地随之而发生震颤,数不尽的泥土被翻开,湿地被挖出一个深坑。 烟尘就此升起,遮蔽星光。 就在冼以恕准备调息时,那道剑光忽而破尘嚣而出,纵弯弯曲曲跌跌宕宕,带着草木破碎后的絮流,仍旧是在向前,向南! 飞剑依旧在。 冼以恕皱起眉头,准备再次拉弓,王景烁的声音响了起来。 “算了吧。” “他不可能再接我一箭,必死无疑。” “先前说过,陈迟不过蝼蚁,既然是蝼蚁,那就没有可能干扰到接下来的事情。” 王景烁笑了笑,笑容因平和更显不屑,说道:“就当是做件善事好了,何必赶尽杀绝。” …… …… 慈悲为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些话总是挂在僧人们的嘴边,从千年到万年,信者多,不信者却更多。 尤其是那些在修行路上有所得的真正强者们,更是对此多有鄙夷,甚至于是唾弃。 对修行者来说,真正值得去尊重的永远是境界,是道休这般明明杀人无算却被禅宗称之为大师的绝代强者。 慈航寺的僧人们对此心知肚明。 峰顶,主殿灯火幽暗,清寂无声。 无垢僧站在殿中佛祖雕像前,远望,与当年道休无甚区别。 在那场雨中的谈话结束后,他离开南齐,带着那面缘灭镜的碎片来到慈航寺,以顾濯所言与老住持开门见山。 老住持无法隐瞒,在良久的沉默过后,与他全盘托出。 无垢僧听到的越多,越是知道那两场谈话中的顾濯,不曾抱有私心。 他从未怀疑过,但同样的事实在不同的人口中被道出,终究是两种感受。 那是纯粹的善意。 “抱歉。” 无垢僧的唇角泛起笑容,满是自嘲:“你我大概是无法愉快再见了。” 他往殿后走去,对等待已久的老住持说道:“走吧。” 老住持沉默半晌后,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眼神无奈中夹杂着悲悯。 不多时,两人登上那株古树的粗壮枝干上。 古树是树,更是佛祖当年圆寂时留下的遗蜕,禅宗最后也是最为强大的手段。 今夜东南有雨,树上的光火却未熄灭,把雨水映照成丝线,暖融的光芒中都是禅意。 在古树顶端,无垢僧取出缘灭镜的碎片。 ——苦舟僧当初将缘灭镜碎片一分三送出去,白皇帝与顾濯各有所得,但最重要的那部分始终在禅宗,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我想最后再和你聊一遍。” 沙沙的雨声中,老住持的声音也变得携远。 但再如何委婉的嗓音,都无法掩饰这句话的意思,是让无垢僧留下遗言。 当佛祖那一缕禅念醒来后,他将会如顾濯所说那般死去,无任何转机。 无垢僧沉默片刻,迎着雨水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又有什么好和你说的呢?” ——只有一件该做的事情。 这句话他没有付诸于口,在心中静默念诵禅宗真经。 当经文无声奏响时,缘灭镜最核心的碎片飘起,往高处去。 当镜面去到古树顶端,满树上下灯火,于这一刹那映入镜中。 下一刻。 万丈佛光自镜中出,降临在无垢僧的周遭,然后开始不断地聚拢,再聚拢,直至完美地与小和尚融为一体。 他的身躯开始泛起金黄的色泽,那是一具金身正在被铸就,那是佛祖正从沉寂中归来的迹象。 无垢僧眼中所见人间,再非身前事。 整座慈航寺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出现在他的眼中,或者说是感知中。 他可以随时俯瞰寺中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神圣的塔林,还是正在禅房里赌博的僧人,乃至于角落里的一只虫儿。 他朝着远方望去,发现这个世界变得无比平整,只要他变得足够高大,便能以这种方式窥见众生,执掌天下地上一应事。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道休祖师会将自己的神通称之为掌天法地,因为这是禅宗自存在以来,唯有佛祖抵达的最高妙境界。 思绪不过瞬间,感慨都是转眼事。 无垢僧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决定。 是为禅宗而舍身。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与此无关的极重要事。 无垢僧朝中原望去。 他的目光降临在白帝山上。 凝视着那面缘灭镜碎片。 …… …… 白皇帝偏过头,望向东南。 慈航寺中的景象映入他眼中,那是佛祖遗蜕所化古树的千万灯火,是正在成佛的小和尚。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错愕,甚至泛起一缕意趣。 哪怕就在下一刻,无垢僧对他道出那两个字。 “抱歉。” 话音落时,白皇帝身外那面缘灭镜碎片再次破碎。 砰! 裂纹彷如荒原上的那片土地,几乎是在瞬间布满全部镜身。 紧接着,与古树如出一辙的光火依次从更细微的碎片中迸发绽放,极尽绚丽之色。 就像是一场缩小无数倍的烟在白皇帝前方盛开。 连带着缘灭镜的碎片转瞬即逝。 无垢僧的声音不再出现,目光也消失。 白皇帝突然笑了。 “真有意思,你一个手中满是僧人血的人,能让佛祖转世如此相助。” 他不再去看慈航寺,目光再次落在荒原之上。 白帝山上钟声复而悠远,难觅其踪。 …… …… 慈航寺,那株古树上。 不等老住持开口,无垢僧在万丈佛光中睁开双眼。 小和尚转身看着表情严肃到极点的老和尚,咧嘴而笑,安危说道:“放心,我就做这一件事,接下来就是成佛……”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溅而出,竟是让佛光也掩不住那张脸上的苍白。 …… …… 荒原。 在曾经的那片绿洲上,顾濯孑然一身。 远方的巨响不曾传入他的耳中,但白帝山上的变故却无法遮掩,于是他知道脆弱的平衡被暂时保留了下来。 但这远不是结束。 顾濯望向南方的天空。 数个如同点漆般的黑点,出现在他的目光尽头,正在迅速变大。 那代表着距离在缩短。 那是大秦的飞舟。 这自然也在未曾离去的裴今歌眼里。 然而此时的她与顾濯已有数千丈,与赵启保持着不必迎来生死之战的对峙。 她没有去想不久前听到的那些话语。 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不喜欢喜欢……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 今夜只有一件事情值得她的在意。 如何让顾濯听到她的不喜欢。 裴今歌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数十丈外,赵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阻止她出手的那一刻。 …… …… 这场战争开始了。 没有号角声,没有战前的宣言,没有哪怕半句的和谈,就这样到来了。 最先到来的是一根箭矢。 箭如流星,怀揣着高昂战意,破云卷风而来。 如果此刻陈迟在场,必然能认出这就是险些直接杀死他的箭矢,然后再发现这一箭还要再强大十倍有余。 那时候的他倘若面对这根铁箭,根本不可能活下来,血肉将会和泥土混为一体。 轰的一声巨响! 一团白色的雾气缭绕着飞行过半的铁箭出现,形成一个奇特的空洞,从中而出的正是雷鸣! 这毫无疑问是足以诛杀无垢境界的强者的一击。 顾濯的应对很直接。 他什么都没有做,仍旧凝望着为首的那艘飞舟,看着王景烁。 箭如星落。 然后……铁箭无端静止在他胸前,再不能进一寸。 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栗,其声如哀鸣。 无数泥石以顾濯为中心开始坍缩,直至凝聚为约莫数十丈宽阔的坚固高台,离开地面,飞向天空,与淡渺云气相依为伴。 画面蔚为壮观。 (本章完) 第345章 见无敌 第345章 见无敌 高台似峰巅,与明月平齐。 一袭黑衫立于其中,衣袂随夜风而飘,静观南方,任其来势汹汹。 相隔数十里之遥,站在飞舟最前方的王景烁看着这一幕,看着如若仙人飘飘然降世的道门共主,忽然间回想起那句记载在古老道藏上的话语,同时也是长公主殿下的姓名来由。 ——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如何才能诛杀一位圣人? 王景烁抬起手,令飞舟阵法随之而改变,不再极速前进。 下一刻,所有飞舟的舟身突兀泛起浓郁至极的深青色光芒。 漆黑大地还未来得及为青芒所照亮。 须臾之间,所有光火骤然聚敛成一束,在最前方的那艘飞舟上交错汇聚,最终成为了一个缩小无数倍形同太阳的青色火球。 然后。 伴随着王景烁放下手,青色太阳如若离弦之箭,直接射向那面以道法形成的高台! 荒原上空寂然无声,不闻轰鸣巨响,繁星洒落人间的光芒未被遮蔽,只是发生着奇异的折射,那代表着空间已经发生坍缩。 不过刹那,那轮青色太阳竟已去到明月高台之前,带着煌煌之光落下。 面对这大秦军方百年心血所在,魔主给予了应有的尊重。 他静静看着青阳,往前伸出右手,以食指,轻叩拇指七下。 扣指间,星光多出几分条理,如锁,似剑,如枪,自天穹覆人间,而途中却为青芒散发出的强大引力所捕捉,争相涌去。 这一幕画面依旧没有带起任何的声音,人们只见那团形如太阳的青芒,在轰落的过程中骤生明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着,绽放出来的光芒越来越黯淡,漆黑开始成为其中的主色。 最终,魔主如若拈,将其留在二指间,观赏片刻,随意挫灭。 由始至终,整个过程都是那么的安静。 就像他真是摘了一朵春,而非湮灭大秦军方的百年骄傲。 飞舟上,军方的强者们看着这一幕画面,为面甲所遮掩的脸色早已难看到极点。 在得知今夜的围剿对象后,所有人都知道这必然是自己今生最为艰难的一场战斗,但他们再如何高估……也没想到不在巅峰的道主,仍然强大到这种程度。 那与大日无区别的青芒,需要五艘飞舟铭刻的阵法同时激发,共同绽放出来等同得道境的全力一击。 正常情况下,这足以摧毁神都外任何城池的城墙,就连诸国的皇宫也不能例外,或者说这本就是军方建造飞舟时的假设对象。 然而这对魔主却成为无意义的一击吗? 就在这个时候,王景烁的声音响了起来。 “玄都最高妙道法,道生。” 话音落下,飞舟上的军方强者还未来得心神微定,变故已经到来。 那一袭在浩荡明月中飘舞着的黑衫,衣袂忽而亮起清辉,锋芒毕露。 相隔数十里距离,那座高台上的画面无法清晰入眼,但冼以恕等将军的识海中依旧清楚感知到一个事实,对方出剑了。 当飞舟上众人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剑锋已至。 剑锋无形无质,不为肉眼所见,带来的改变却再真实不过。 轰! 巨响声中,铭刻着繁复阵纹的飞舟舟身随之出现一道极为深刻的裂缝,坚硬更胜钢铁的南海万年沉木居然被剑锋正面阵破,在刺耳的喀嚓声中,无数碎絮与发生扭曲的精钢脱离舟身,洒向大地。 飞舟如航行于深海遭逢巨浪的船只,不安倾斜,剧烈晃动,随时都有沉没的可能。 这一切都在顷刻间。 王景烁连呼喊都来不及。 当他看着明月高台上的魔主再并指,即将落下第二剑,再不敢有任何的迟疑,握住手中长戟,高举过肩,遥隔三十余里地掷出。 长戟撞破空气,离手瞬间便已带起轰鸣声,在夜空中擦出黑色的焰火! 与此同时,他怒喝道:“都给我散开!” 飞舟应其声而动,不顾沉重负荷,以最快的速度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军方强者们没有再继续沉浸在先前那一剑带来的恐惧中,面色苍白地醒过神来,各行其是。 以冼以恕为首,弓弦如琴弦被奏响,箭矢在夜空中画出一道又一道粗细不一的线条,奔赴明月,似极了大珠小珠落玉盘。 然后……连带最先那道带出黑色光焰的长戟,尽数戛然而止,于半途被截断。 啪啪啪啪! 仿佛古琴上的弦线在这瞬间被同时斩断,夜空忽而绽放出数十团光火,或大或小。 焰火为夜风吹散,以王景烁为首的军方强者堪堪得见,魔主横剑扫过的画面。 无人得见那把剑的真实面貌,但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的他手中握着一把剑,而那把剑的名字或许名为……天地。 如何才能战胜这样的敌人? 在亲手接下那封旨意后,王景烁为此不眠至今。 将军府的那间书房里,曾经堆满白纸,纸上都是关于今夜此战的思考。 时光与精力换来的不一定是胜利,但至少不是束手无策。 王景烁身躯微弓。 浑厚的真元灌注在双腿,飞舟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 没有片刻迟疑,他把自己视作为箭矢射出。 轰! 夜空出现数团浓雾,不同的是每一团都要比前一团来得更为浓重,相同的是这些浓雾都有着一个洞孔,那是王景烁留下的痕迹。 三十余里的距离,在眨眼间被缩短过半,王景烁感受着灌入盔甲内的烈风,面颊生出浓郁的寒意。 一种危险到极点的感觉在他道心滋生,瞬间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欲要迫使他放弃前进! 这不是道法。 而是生死之间的大恐惧! 那道无形剑锋来了。 这一刻,王景烁举起双臂交错在面前。 下一刻,他清楚听到精钢破碎的声音,为剑锋所摧毁的铁屑扎入他的手臂,带来无比清楚的痛意,以及鲜血的渗出。 他沉默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计算着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在弦断前果断放下双手,以重甲直面剑锋。 在王景烁发起冲锋的同时,另有十余位不善空弦的军方强者做出同样的事情……然后,其中三分之一在半途被那道剑锋连带着沉重盔甲,当场斩成一团血雾,死无全尸。 明月清辉下,高台如玉。 王景烁以盔甲尽碎为代价,再次脚踏实地。 落地瞬间,数十道伤口从他的身躯上先后张开,溅出道道鲜血。 他喘息着抬起头,伸手抹去眼前的红。 那些发起冲锋的同袍先后来到他的身旁,约莫七位。 王景烁望向魔主,只见这位并不陌生的青年男子,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清澈的眼眸找不出任何情绪,如水般的淡然。 仿佛这场以死亡为代价的冲锋,乃至于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无关轻重事。 王景烁看着他,本想说些什么话,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其余将士先后起身,在沉默中各自占据位置,形成阵法。 整个过程魔主背负双手,旁观。 这没能让明月高台上的众人心生哪怕些许的轻松,两肩反而感受到更为沉重的压力,更确定自己很难活得过今夜。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明快的声音带着不解响起。 “连你都死在这里,谁来统率那些骑兵?” “大秦不只有我一位王将。” 王景烁声音沙哑答道,从旁人手中接过一把黝黑铁枪,向前。 踏出第一步后,他的身影突兀停留在原地,像是遭遇到某种强大力量禁锢。 然而这只不过是错觉,准确地说是残影,因为王景烁已然出现在魔主的身前,递出手中铁枪。 月色未能为铁枪增添清辉,枪头反而更为黑沉,就像是无数鲜血干涸后的颜色。 枪锋破空刺出,王景烁只见魔主轻挥衣袖,卷起夜风。 明明是风,他手中的长枪却像是遭遇万重巨浪正面撞击,连前进方寸都难。 但,今夜此战从来不只一人。 远方再起呼啸声,箭矢正在奔赴而来,高台上的其余将领也都动手,或是最纯粹直接的拳头,或是不作变化的铁刀径直斩下,甚至有人挥动金刚杵击落。 各种迥然不同的气息依靠着阵法纠缠为一体,如同一面坚壁不断朝着魔主挤压而去,要将其碾压为肉糜。 王景烁确定,哪怕是未破境前的赵启和裴今歌,在此时此刻都只能选择回避,尽可能地避免正面相撞,陷入以伤换伤的境地。 这座阵法当然不是完美的,其中存在着缺陷,魔主必然能够一眼看出,所以自飞舟而来的箭矢作用就是填补缺口。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一次合击都是机关算尽的。 即便无法致胜,只要让对方负伤,那就值得。 王景烁甚至思考过魔主以何种方式飘飘然而去,为此做过预案。 魔主的选择不是离去。 是硬接。 一只手掌平静伸出,在大秦军方所有强者的视线中,握住黝黑铁枪枪头。 枪锋未能割破那只手掌的掌心,磅礴真元以枪杆为桥梁,以王景烁本人为桥梁,瞬息间轰入整座阵法中,与众人相遇,正面相抗。 双方的真元发生对冲,本已负伤的王景烁的伤口再次破开,涌出鲜血。 其余人在他承受大部分冲击的情况中,不计损耗地催动真元流转,迫使攻击更快落下。 最终……戛然而止。 没有任何一把兵器得以落在那一袭黑衫上。 最为接近的那把金刚杵,与魔主依旧留有约莫一个指节的距离,却成咫尺天涯,再无更进一步的可能。 轰的一声巨响! 恐怖至极的气浪在明月高台最中央处爆发开来,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在刹那间把大秦军方强者身上的盔甲如飞灰吹散。 没有哪怕一粒尘埃得以升起,空气依旧是清晰明朗的,乃至于方圆数十里的云气都散了。 此刻若是有人身处大地,抬头望向夜空,便会发现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圆环,壮观更胜奇观。 天地寂寥无声。 直至片刻后,明月高台上有人颓然无力倒下,带来那一声扑通。 王景烁没有死。 他低着头,单膝跪地,感受着真元肆虐过后的道体,面容被剧烈的疼痛催生出皱纹。 片刻后,他拖着残躯站起来,视线在周遭扫了扫。 连带他在内,活下来的人仅有三个。 足足四位身成无垢的军方强者,死在先前的冲击中。 王景烁想了想,确定那不是寻常一击,而是传闻当中的道灭。 前年沧州那一战中,强如跌境后的席厉轩,面对这门道法也需郑重相待……此刻的魔主远胜那时,那这样的结果再是理所当然不过。 远方再有破空声传来,又一根箭矢。 魔主伸出手,握住。 王景烁眼神微亮。 这无疑代表着他们的敌人状态已不如前。 福祸总是相伴。 那根被魔主握住的箭矢,被他亲手再掷出,带起如雷鸣的破空声,响彻整片夜空。 没有一朵微小的血绽放,射出这一箭的冼以恕依然活着。 出事的是飞舟。 就像冰川崩塌那般。 最前方的那艘飞舟在箭矢没入的瞬间,开始崩散离解,变成无数块大小不同的碎片,带着与空气剧烈摩擦后生出的火焰,坠落大地。 王景烁听着后方传来的巨响,面色更为苍白。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眼中再次迸发出光芒,源自于愤怒。 魔主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教你用枪。” …… …… 这句话是用平静的语气付诸于口的。 哪怕是当事人的王景烁,也无法指控这句话里带有讥讽和嘲弄,必须承认这是一次平淡如水的客观阐述。 只是,他却无法控制地从这当中听到……不,是听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烈感觉。 那种感觉只能用两个字去形容。 ——无敌。 这是唯有天下无敌之人才能说得出来的一句话。 …… …… 明月台上,王景烁站起身来。 他望向那位手握长枪的青年男子,想着对方与长公主殿下的渊源,想着百年前军旅生涯中发生的很多事情,沉默半晌后,神情复杂地说了声好。 与此同时,活着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魔主什么都没说,枪尖微挑,意思十分清楚。 ——请。 王景烁忽有万般感慨。 至明月下,见魔主,战无敌。 已是不虚此生。 (本章完) 无更,几句坦白话 无更,几句坦白话 明日补更。 然后,现在已经是这本书的倒数第二个大剧情了,如无意外会在四月完结。 二月份还是一月份的时候,我发过单章说这本书是两百万字的设想,现在少了一半字数完结……怎么说呢,本质原因是最初的想法没能跟上故事的实际变化,有些东西变成可以写,但写出来不会再有意思了。 与其让故事变得累赘,倒不如干脆一点儿,明快一点儿,把给收的尾都给收掉,迎来最后的结束。 但终究是抱歉的,无论对读者,还是对我本人而言。 关于这本书我还是有很多想说的话,感慨、念想,以及遗憾。 都放在完本感言那天吧。 (本章完) 第346章 天意,我意 第346章 天意,我意 荒原之上,赵启的目光停留在明月高台中,凝望着那位不可一世的魔主。 一道慵懒微沙的声音随风而来,入耳。 “破境前的你能在他面前站多久?” 赵启收回视线,望向数十丈外的裴今歌,这句话正是出自于她口中。 “我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 “啧。” 裴今歌轻笑出声。 赵启看着她,问道:“你就这么不愿安静吗?” 话里的安静不仅是闭嘴这一种意思。 裴今歌淡然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赵启不为所动,说道:“道主让你离开的意思,你不仅不接受,甚至还想要再次出手。” 裴今歌的笑容毫无变化,依旧好看,无半点异样。 “拒绝道主的善意……” 赵启静静地看着他,提醒说道:“你会死的。” 裴今歌不喜欢这句话的前半段,理会的却是后半句:“王景烁很快就会死,这些军方的人也都要死,剩下那四艘必然会变作垃圾,我很好奇,在皇帝陛下不出手的情况下,今夜此局到底要怎么推进下去。” 她漫不经心说道:“还是指望正在奔袭路上的玄甲重骑?可就算两万重骑都到了又如何,不也只能看着那座高台发愣吗?” 都是事实,是当下正在发生以及可以预想的事实,言语中自有力量。 赵启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你想知道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为何让我做出魔主必败无疑的判断。” 裴今歌说道:“好奇是人类与生俱来最为美好的禀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唇角噙着明快如秋雨的笑,似极了少女。 赵启看着她,想着在那封信上看到的文字,沉默更长时间后,再次摇头说道:“这里是荒原。” 两人间的谈话再次结束,既是因为赵启不愿继续深谈,更是明月高台之上的‘赐教’已经到来。 王景烁作为大秦三大王将之一,留给世人的印象总是忠诚二字,让很多人忽略了他相对于另外两位王将的年轻,以及他数十年如一日镇守荒原,手中从未缺乏鲜血的事实。 以同境界战力论,王景烁完全足以与南宗相提并论,比之巅峰时期的青霄月更胜一筹。 而他最为擅长的兵器,莫过于枪。 源自于长公主殿下当年所传授的枪法。 …… …… 砰!伴随着金属的正面高速碰撞,火自枪尖盛开绽放。 一股巨力从枪杆传递至王景烁的虎口,迫使他身形下沉而后退,无法向前。 他皱起染血的眉头,眼中流露出转瞬即逝的困惑——长公主殿下的枪法精妙之处从来都不在于术,不在于微妙中见机杼,而在于势,而在于以堂皇光明之姿行碾压之事。 那年夏祭苍山中,余笙以手中长枪引天雷轰落,便是这个理念的最好明证。 故而王景烁在听到那句话才会心生那般怒意。 这是旨在神魂意志上的枪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便不需要任何人进行指点。 思绪只在瞬间。 魔主手中长枪未停,随意挥舞于身旁,形成一个并非道场却与道场无异的独立世界。 另外两位大秦军方的强者,在王景烁被迫后退时已出手,一者是刀,另外那人凭的是斧头。 刀斧分而斩落,自东也从西,各自攻向那把长枪的破绽。 有资格在先前道灭一击中活下来的这两人,自然都已经步入得道境中,是大秦军方仅次于三位王将的栋梁人物。 百年时光积攒下来的无数战斗经验,让他们在生死之战中拥有超乎寻常的可怕直觉……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在直觉之外。 刀斧斩向的分明是魔主的肩膀与腰腹,最终却在那一袭黑衫极随意地一步后退中,顺其自然地汇聚在那把铁枪的枪尖上,相遇。 相遇瞬间,那道让王景烁不得不退的力量再次涌来,形成切切实实的伤势。 不过简单一枪,三人便已溃不成势。 远方有弩箭带着劲风,呼啸而至,不弯不曲,直指魔主眉心。 然而就在进入铁枪范围的瞬间,那根箭矢的笔直飞行轨迹突然发生变化,不是颓然无力地如断翅之鸟下坠,而是顺应自然般去到枪尖之前,与之再次摩擦出火,最终随着一声轻响,掉落在地。 魔主自是岿然不动。 最先被击退的王景烁,无比清楚地看着这一幕诡异画面,为鲜血所上涌的喉咙突然出现一种猛烈至极干涩的感觉,仿佛置身沙漠历经数十年暴晒般,连吞咽这个动作都会为自己带来极点的痛苦。 但他却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强烈的呕吐感。 那是源自于魔主手中铁枪所呈现出的真实一面,这一面与他过往修行所得的认知有着截然不同的相反,对他的道心带来沉重冲击。 那还是一句没有付诸于口的话——你错了,众生枪该是我这样的。 王景烁低头,深呼吸一口极高处夜空的冰冷空气,让寒意如水般浸没肺腑,强自抹去心神中的那一抹阴霾,五指紧握,再提枪。 另外两位军方强者沉默着,与大将军形成互为犄角之势,这是最为朴实无华的战斗方法,自无数年前流传至今,简单而直接。 正因为简单和直接,这往往来得可靠。 王景烁没有理会这些事情。 他依旧低头,眼神却愈发沉静,阴冷如深潭之水。 出枪。 枪出未曾如龙,只是虎。 一只须发染尽鲜血的阴虎。 …… …… 百余年前,那位破门子归来,轮椅碾过千年青石板。 满堂上下寂然无声,未见剑光飞掠,人在其中已然血肉离散。 王景烁仍旧清楚记得那天,当自己的祖父破关而出时,他的眼神曾无比明亮。 然而,然而……当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拔剑后,那一抹亮色也就成了血色。 祖父身死当场,为且慢所斩。 其后有好事者推演计算,确定王祭在那一瞬之间出了五万剑,而王家家主挡下其中六千零四十剑,故而被斩做为四万三千九百六十块整,其血肉连薄如蝉翼都不足以形容。 王景烁是唯一清楚看到那道剑光的人。 王祭最后没有杀死他,而是带着憾意叹了口气,期望王家再有一位羽化。 后来那些年里,王景烁为此做了很多的努力。 一言蔽之,无非五十年来荒原风霜做苦酒而饮。 王景烁猛抬头,朝魔主。 数十万个时辰的月寒日暖中,他不曾懈怠哪怕片刻,无半点享乐,一心一意在修行。 这你又怎能否定我的路是错的?! 一声怒啸自他口中迸发,响彻云霄。 真元如决堤之水狂涌而出,自枪锋跃至真实人间,一往无前! 鲜血从他的身躯同样飙射而出,沾染在那根铁枪上,腥味骤浓! 于是。 自今夜开战至此,众人第一次见到魔主神情不复平静,微凝。 那把自王景烁处取来的长枪,在这一刻,迎向王景烁手中的长枪。 狂风随怒啸而起,那一袭黑衫已被吹得烈烈作响,布料甚至有轻微撕裂,不再完好。 杀意煌煌。 无论是身在明月高台上的那两位得道境的强者,还是远在数十里外飞舟上的军方大人物,乃至于裴今歌和赵启这两位步入羽化境的当世最强者,都禁不住为这一枪而侧目。 但即便如此恐怖的一枪,仍然陷入与先前如出一辙的局面,枪锋无可避免……又或者说像是顺应水往下流这般真理的偏向魔主手中铁枪。 在两枪仍未正面遭逢的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的道心却都出现了一种绝对的预感,倘若先前的画面再次出现,不管王景烁的武道意志再攀上怎样的一座高峰,不管他拥有何等绝对的自信,哪怕在这一瞬间真实触碰到名为羽化的那道门槛,最终这次交锋的结果都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 那是一个字。 ——败。 这种不容置疑的念想如同烙印般,铭刻在每一个直视魔主枪锋的人的心中,促使着事情的发生。 故而王景烁未止于此。 他做了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勇猛决定,他把自己视作为枪,自胸膛飘扬鲜血为枪上红缨,锋芒毕露,出拳如出枪。 整个过程中,王景烁注视着魔主手中枪锋,眼中无半点惧意,面目越来越狰狞。 一枪,对一枪。 他以手臂为枪直面魔主之枪,剩下的那把枪也就理所当然地破开了那个不容置疑真理,得以直指魔主胸膛。 谁也无法想到王景烁竟能做出这等决定,以至于当他整根右臂在枪锋之下寸寸断裂,发出无法形容的震撼声响时,余下的许多人才是堪堪醒过神来,双眼在这刹那间燃起希望的光芒,注视着另外的那把打破真理的铁枪。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顷刻之间……魔主开口了。 “很不错。” 这是一道温和中带着欣赏意味,最后却成惋惜的声音:“但这样的事情其实有过的。” 话音落时,他手中那把粉碎王景烁整根右臂的铁枪,若流水而萦洄,后发先至,横于身前。 砰! 枪尖不偏不倚地落在枪身上,其中蕴藏着的煌煌杀意与武道意志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致使魔主手中长枪不断震动、摇晃。 铁屑伴随着火迸射而出,照亮王景烁那张沾满血污的狞然面庞。 他的眼神愈发明亮,他能清楚地听见枪身不堪重负后发出的扭曲声音,只要再往前进一尺,只要一尺,那他就能顺势穿过魔主的胸膛……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就像那幅画上缺了眼睛的龙。 就像那条未能越过龙门的鲤鱼。 就像是……那只青蛙终于出了井,得以观天。 一声轻响,原来枪断。 是魔主手中枪,更是王景烁手中枪。 枪头连带着枪身化作飞灰,随风而散,连带着鲜血。 王景烁颓然无力,单膝落地。 不知道何时散开的头发,丝丝绺绺地粘在他的脸庞上,夹杂着灰尘与铁屑与血。 如若退潮,那一瞬间凭借怒意爆发出来的强大,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消散,就像是一场噩梦。 再有声音响起,魔主持断枪横扫,逼退另外两人的攻击。 明月高台又再一片死寂。 清冷如许。 远方那几艘也未再发起攻势,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茫然无措。 王景烁望向那截断枪,沙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他回想起那个永远站在最前方的身影,想起那些年里鲜少阵亡的同袍,想起那位历经千百鲜血的……长公主殿下,如何还能不明白众生枪的真意? 不是一己之力敌众生,而是身在万万人前的孤直骄傲。 既已在众生前,人世间又哪有能逾越者? 这是一个无需赘述的事实。 这才是白南明手中众生辟易当世,堂皇不可敌之的真相。 如果先前是长公主殿下面对道灭一击,不会有任何人死去,不会只有三个人活着。 “这和她懒得教人有关系。” 魔主说道:“但更关键的是,你太想走在她的路上,而你做不到如她那般自信当世无敌。” 这些话没有避着谁,声音十分清晰,都能听见。 只不过除却当事人外,唯有裴今歌和赵启明白其中真意。 王景烁沉默半晌,说道:“我走在这条路上,是因为她比王祭强。” 理由很简单,因此有力。 “而且我不认同你的指点。” 他最后对魔主说道:“我手中的铁枪有自己的名字,它不叫做众生。” 魔主没有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和话里那两人颇有关系的缘故。 王景烁站起身,不断咳嗽,让血与肉连带着都出来。 胜负已分。 生死将至。 都是血与火中走过来的强者,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将死的人,都已准备赴死。 有人走到王景烁身旁,扶起这位断臂的大将军。 他没有对魔主说任何话,那些败在此时胜在晨曦的自我安慰言语,只是平静地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与之进行最后的战斗。 这种无言当中自有一番强大,足以令人心颤。 更为可怕的是,自始至终这些在大秦军方权势极盛的大人物们,丝毫没有怀疑过白皇帝的决定,没有想过自己是这场战争中的牺牲品。 就连王景烁都没有过这样的念想。 这是何等可怕的信念? 魔主对此给予应有的尊重。 没有枪头依旧可以杀人,这是林挽衣在那年夏祭说过的话,如今早已闻名于世。 他举枪,行杀戮事。 王景烁准备赴死。 死生之间,白皇帝降下旨意当天和他说过的那些话,飞掠于识海中。 “王祭远比你想象中的强,当日未央宫之变,最后的他与道休已在伯仲之间,差我一线。” “与道主相比又如何?” “亦是一线。” “陛下与当年道主齐高?” 听到这个问题,白皇帝在良久的沉默后说了四个字,带着感慨的意味。 “如今,是的。” “王祭与如今的您仅差一线……所以,我这一生所求都是空?” “只有一种例外。” “请陛下明言。” “道主。” 王景烁敛没思绪,往前。 魔主手中断枪插进他的胸膛,带起不多的鲜血。 而他的拳头未能落下,僵在半途。 另外两位大秦军方强者同样如此,谁也没能越过众生枪围,都在其中。 哪怕断枪此刻与王景烁心脏仅有不到一指的距离。 磅礴不见半点衰减的真元,自魔主掌心爆发。 只是倾泻出来的气息,直接撕破了另外两位强者的躯壳,让其脏腑尽数暴露在月色之下。 就在这一刻。 天地骤然晦暗,八方云涌,月色无踪。 风雨至。 …… …… 裴今歌神情骤变,面沉如冰。 她凝望夜空,感知着那道真实存在的意志,寒声问道:“这就是那封信上的胜算所在吗?” “不错。” 赵启的声音复杂至极:“与当年如出一辙,这一次,依旧是天诛。”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不该有这样的天意。” …… …… 白帝山,那株栗树洒落的阴影中。 万里之外的变故准确地为皇帝陛下所感知到。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找不出喜悦与惊讶,因为早有预料。 所以他在这一刻顺理成章地踏出了那一步,踏入为晨昏钟声所乱的世界中,步履坚定。 与此同时,让死去那位太监首领耗费无数心血,亲自监察历经顾濯补缺而成的那座阵法,于此刻重燃。 一道光柱直抵夜穹。 方圆百里之地重回白昼。 在无限光明中,白皇帝如若身处闲庭,随意信步。 他的身影同时出现在每一片因晨昏钟声而产生的错乱时间流中,数百上千近万个他往其中深处走去,踏向钟声起处。 他的脸色开始苍白,但没有虚弱的意味,更像是遭逢浪潮拍打的礁石,褪去了陈旧外表。 钟声不复悠扬,不再似有还无,渐真切,渐急促。 白皇帝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笑意,依旧不是喜悦,是怅然。 他知道,晨昏钟即将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那是让他百年来不得开怀欢颜色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亲手把这口钟捏做废铁。 这当然不是胜利。 这只不过是通往胜利的第一步。 这又怎值得他为之而欣喜? …… …… 玄都。 祖师殿中,前人之声不绝于耳。 或惋惜,或遗憾,或冷漠,或鄙夷……但无论是怎样的声音,叙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他要死了。” 余笙眼帘微垂。 依然少女,眉眼间找不出新婚妻子味道的她,静静听着这些所谓祖师先贤的话。 大概是觉得太吵闹了,她轻声说道:“无须着急庆贺,我先送你们下去,待黄泉路上见着他的面了,再道贺吧。” 话音落下瞬间,余笙已然转过身,朝殿外走去。 众生却未随她离去。 化作凌厉寒光奔赴殿中深处那尊祖师像。 无数道死而不愿绝的声音先是不屑,再是淡然,最终却成惊恐,因为这把铁枪居然能镇压甚至杀死他们万万年。 当余笙走出道殿时,一幕画面映入林浅水的眼中。 夜色下。 天道宗传承近万年的祖师殿,在轰然巨响中,垮塌了。 自今以后,世间再无众生。 余笙唇角溢血。 她眼中无半点悔意。 …… …… 明月不复在,荒原风雨盛。 一道笑声从王景烁口中狂啸而出。 魔主没能杀死他。 而他却在这生死之间,感悟到了破境的契机! 只需要往前一步,他就能踏入那个梦寐以求的境界当中! 这就是天意!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照彻晦暗人间,轰向那一袭黑衫。 便在这时,魔主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 这声音居然连雷声都无法掩盖下去。 “这的确是天意。” 顾濯静静地看着他,挥袖打散雷霆,漠然说道:“但,这不是我意。” 王景烁的笑声戛然而止。 在无限喜悦中,他的眉心多出了一个微小的洞口。 那是易水的剑锋。 鲜血不断从伤口溢出。 死亡与雨水却在逆道而行,步入其中。 王景烁就此死去。 死在步入羽化的那一刻。 (本章完) 第347章 全面战争 第347章 全面战争 雨水不停落下,电闪雷鸣。 明月为层云所掩,高台孤悬天穹之下,那件黑衫被雷光照出苍白。 顾濯静静地看着王景烁。 这位威震荒原近百年的镇北军大将军在惘然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眉心,感受着死亡正在到来的事实,嘴唇颤动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在无声地笑了笑。 下一刻,易水剑意自窍中绽放,并不如般美丽,只是似水般流淌。 如那千百年来不曾改道的滔滔江河。 王景烁的身躯在奔涌成河水的剑意中被冲刷,再冲刷,于孤寂中不复存在。 荒原上。 裴今歌墨眉微挑,还是觉得顾濯太仁慈。 如此死法,如何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她不知道王景烁是否满意,但她必然是不满意的。 赵启的声音在旁响起:“天意就是天意,不为人的意志所改变……” 裴今歌霍然回头,长裙于暴风雨中翩然起舞,问道:“你已忘却沧州事?” 赵启沉默半晌,说道:“片刻不能忘。” 无忧山主上应星穹,借北斗而成的杀道剑阵,于道主身前如冰雪消融的画面,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但今夜此刻的变故已经证明……” 他看着裴今歌的眼睛,认真说道:“那不是天意。” 雷光再起,天地刹那白。 裴今歌懂了,说道:“这才是白皇帝真正用以说服你的理由。” 赵启注意到这句话里的称呼不再是皇帝陛下,得知她已愤怒,无法理解。 裴今歌平静说道:“我不想也没兴趣重复那些说过很多次的话,我只知道天意就该好好待在天上,不该也不能出现在人间,倘若出现,那就不能以天意相称。” 说完这句话,她的气息与衣袂皆沉,不再在风雨中飘舞。 仿若置身天地之外。 赵启看着裴今歌缓缓闭上的双眼,知道当她再睁眼时,将会有惊天动地的一刀。 但他还是问出了那句话,纵使明知故问。 “你要做什么?” “天意现人间。” “所以?” “我又怎能忍住不斩上一刀?” 裴今歌答得极干脆,是不假思索。 赵启陷入沉默。 …… …… 荒原深处,群山中。 这片风雪终年笼罩的土地里生存着难以计数的荒人。 荒人们为求在这恶劣环境中生存,数千年来做过无数种尝试,或是如那位祭祀般祈求于上苍开眼,或是喻阳那般强忍种族仇恨与人类暗中进行合作,乃至于在人类的些许‘怜悯’中心甘情愿地成为奴隶……一切仅为了活着。 这样的活着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故而荒人需要信仰,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而那个寄托就是上苍。 像喻阳那般质疑上苍的荒人是极少数,甚至到了以指而数的程度。 在上苍于今夜荒原掀起风雨雷电前,深在群山中的司祭便已心生强烈感应,在无法自控的激动中匍匐于地,热泪盈眶。 未有旨意也不必有旨意降下。 一位又一位司祭站起身来,没有说哪怕一个字,走在风雪不愿停歇的山道上。 这幕画面被越来越多的荒人所目睹,渐有荒人拿起火把跟随在司祭的身后,追随着自己的信仰,低声念诵经文而前景,不顾夜色与严寒。 队伍越来越长,火光越来越明亮,越想越像是正在奔涌的洪流,如若长蛇盘山蜿蜒前进,照得白雪染了黄。 谁也没有询问此去为何,只是平静地忠实着自己信仰,依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前往上苍意志所在之地。 那座境成羽化的孤山,如若巨人般伫立在天尽头,默然注视着荒人的行军。 …… …… 数千年来,群山终日晦暗,难有雪停时分。 直到那年顾濯来过那一趟后,在那山峦环抱浓雾萦绕处,多出一处罕为人知的桃源。 那是当初喻阳愿意为顾濯死在赤阴教山门的原因。 桃源有春亦有秋,盛夏时节甚至阳光炽烈,唯有寒冬永不到来。 生活在这里的荒人由衷地相信着,这就是喻阳所说的那个只存在于人类世界的美好南方。 在最初的狂喜过后,此间的荒人迎来的却不是宁静喜悦,而是莫大的恐惧。 恐惧源自于不安,每个人都在害怕失去这份美好,以至于不需要再直面生命危险后的荒人们,在战斗训练上爆发出了远超过往的专注与渴求。 当司祭率领信众的沉默行军,为桃源中的荒人知晓后,那种萦绕不去的恐惧终于变得真切了起来。 同样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以当初喻阳为首的这一批荒人们,无比坚定地踏上与司祭们截然相反的道路。 …… …… 群山深处发生的变故,此刻仍未来得及呈现在荒原上。 王景烁已死。 魔主正纵横无敌。 无数记天雷轰向那座高台,挟着狂风暴雨齐至,却未能打湿其衣衫半点。 远方,剩下那四艘飞舟沉沉浮浮,在这天怒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哪里还能再向魔主发起攻击? 近处,活着的两位军方强者眼神黯淡,那张布满雨珠的面容找不出先前的坚毅,绝望正在浮现。 这是一场战争,而作为前锋的他们毋庸置疑已经失败。 开战至此,魔主面对这连番攻势,付出最为惨重的代价……居然是衣袂布料的轻微撕裂。 再如何性情坚韧的军人,面对这个荒谬的事实,都无法平静接受。 顾濯没有再动手杀人。 与仁慈无关,与远在白帝山上的那位皇帝陛下有关。 如今的他不是曾经的他,在境界上与白皇帝有着不可忽视的差距,这种差距会因为他眼中有过的风景而缩短,但绝不会消失。 那他就必须要为此而付诸全部心神。 两人的视线可以交错,便也能够互相言语。 但不管是顾濯,还是白皇帝,从战争开始到此时此刻都没有说过哪怕一个字。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心意相通? 这场战争不存在和谈,唯有生死。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开口。 以道法,以神通,穷尽万般手段相争便是。 轰! 一道雷光乍然落下,照亮顾濯手心。 缘灭镜的碎片倒映出如枯枝般的闪电,以及更多。 他的衣袂忽而绽放淡渺佛光,似是佛祖背后永世不灭的那个光圈,让这枚碎片飘起,以因果为线,远行万里外。 …… …… 白帝山上,正在踏向钟声起处的白皇帝,突然停住迈出一半的脚步。 他眼前本已稳固下来的世界,此刻再生波澜,就像是有人往明镜般的池水砸了颗石子进去。 那是缘灭镜碎片所带来的变故。 白皇帝收回左脚,在片刻的思量后,再往前。 这一步如常。 然而当他再往前时,衣袖忽然烧蚀出缺口,带来些微灼热疼痛感。 这是佛火。 白皇帝偏过头,望向荒原。 他的唇角泛起笑意,眼里不是嘲弄,而是意趣。 禅宗为大秦国教,朕听佛再是合理不过,可你是道主。 举世皆知你再是厌佛不过。 如今的你却将禅法深研至如此妙境? 可谓是不择手段。 一念及此,白皇帝已再往前。 为缘灭镜碎片所紊乱的世界未能真正拦下他的脚步,但却让他无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让晨昏钟声得以暂歇。 而这不是结束。 他轻挥衣袖,双指如若捻起一枚棋子,落荒原。 …… …… 以天命垂钓开始的这场战争,横跨人间南北,波及荒原群山,其间有数万万人。 然而真正感知到道主与白皇帝正在对峙的修行者,始终寥寥无几。 这个事实在下一刻迎来了改变。 一道看似纤细的白光,骤然间破云而落,于暴风雨中降临人间。 那道白光蕴藏着漠然至极的毁灭气息。 不偏不斜,无比准确地射向层云下方的那座高台。 顾濯手持缘灭镜碎片,正在与白皇帝对峙,如何阻挡这道星光? 哪怕这道星光囿于白皇帝未能尽心,威势不如当年诛杀盈虚之时,依旧强大。 那年未央宫之变,人间寺庙十之八九,皆毁于此。 就连元垢寺这等传承久远的禅宗祖庭亦莫能外。 今夜又如何? 那一道白光与高台相遇,没有爆发出任何的声音,光明如银浆般不断迸发出来。 满天雨水为之而蒸发,连雾气都未能形成,归于虚无。 整个世界静得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浆渐渐消散,不再掩埋真实。 数十里外,远方飞舟上的军方强者们,明明身处严寒风雨中却生出一种炽热感觉。 这当然是错觉,是来自于眼中画面带来的强烈感受。 魔主以道法凝聚而成的高台不再完整如初。 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豁口出现在边缘处,泛着琉璃般的梦幻色彩,裂缝密布,甚至有岩浆正在流淌。 那一袭黑衫不再整洁,可见残破。 魔主眼神黯淡,面容苍白。 片刻寂静后,飞舟上的军方强者们爆发出欢呼声,重新燃起信心。 这时候的他们那里还会记得,那片高台上曾经站着的两位同袍已经尸骨无存? …… …… 在那道纤细白光出现的瞬间,诸如剑道南宗这等当世强者,道心顿时发生极为剧烈的战栗,那是源自于生命最深处的恐惧。 刹那时光中,这些与羽化相差不远的修行者们,都已感知到荒原正在发生一场战争。 这是谁与谁的战争,无须猜测,不言而喻。 有人决定闭上眼睛视而不见,有人提剑带酒往荒原高歌而行,有人默然计算这将会给人间带来怎样的变故,但更多的人则是深陷于震撼中。 神都,那座冷宫。 皇后望向北方,再次确信自己那位名义上的丈夫,对魔主厌恶至极。 她无声而笑,笑得残忍,自言自语道:“杀吧,杀吧,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中原,某座小镇。 楚珺和谢应怜停下脚步,偏过头对视一眼,确定彼此道心皆有感应。 “如果这是师父和白皇帝的战争,以我们现在的境界,什么都做不了。” “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师父把三生塔和折雪留下来给我,为的也许就是今天。” “有理……去年裴今歌说过,他在白帝山上住了很长时间,也许在山上留有后手。” “但白帝山必然凶险。” “再凶险又能如何,白皇帝正在和你师父开战,此刻必然身在荒原,其余人我们打不过也能逃,有什么好担心的?” 商议就此结束。 不是楚珺被说服,也不是谢应怜坚信自己的判断,而是两人找不到其他任何可行的方向,却又不甘心去袖手旁观。 …… …… 易水,江心岛上。 与荒原相距千百里的无雨,夜风清朗。 林挽衣手执且慢,眼神极为冰冷。 魏青词站在她的眼中,把荒原上正在发生的变故娓娓道来,以那道星光带来的毁灭气息为明证。 林挽衣漠然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有必要告诉我吗?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事到如今……” 魏青词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语气怜悯问道:“你还不明白他让你留在这里的原因吗?” 林挽衣沉默不语,握住剑鞘的五指在不知觉中更加用力。 魏青词看着她,看着且慢,认真说道:“魔主的手段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范畴,那是你所无法置信的冷漠残忍血腥狡猾,世间一切事和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林挽衣不愿再听下去,打断这句话,斥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魏青词很满意此刻她所流露出来的愤怒情绪,说道:“但魔主从未伤害过你,或者说从未来得及伤害你,所以我不会一厢情愿到让你对他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做一件事。” 林挽衣面无表情。 魏青词说道:“这同时也是皇帝陛下对你抱有的希望。” 林挽衣微怔,眼神出现变化。 她想着那位曾在祖宅与自己谈话的中年男子,想着当时有过的那些温和言语,道心陡然生乱,冷声喝道:“别再给我绕圈了。” 魏青词正准备开口,取出那封由王景烁幕僚送来的密信,再道出那件事情的时候…… 忽有凛冽寒意生,树微颤,落如雨。 不知何时,且慢已然自行出鞘,斩却那一缕无声滋生弥漫的阴霾,又或者是……天命。 林挽衣眼神复而清明。 少女拔出且慢,横剑身前。 她对魏青词一字一句说道:“无论你能给我一个怎样的真相,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拒绝。” (本章完) 第348章 长夜已至 第348章 长夜已至 风萧萧兮易水寒。 满树落,未见壮士,惟一少女尔。 无密云遮掩的星光洒落人间,映得瓣如晶莹雪,随夜风飘荡不休。 林挽衣握着且慢,自剑锋散发出来的凛冽寒意,如水般冲洗着她的道心。 这种感觉无比的愉快,似是盛夏时节饮下的那一口冰镇梅子酒,而在此前还吃过一顿最麻最辣的益州火锅,所有的不适在酒水入腹瞬间彻底消散。 魏青词作为易水当代掌门,如何能感知不到且慢剑意的散发。 在片刻沉默后,他的眼神流露出一抹自嘲,然后是愤怒,最终剩下的都已成为漠然。 这种无法掩饰的冷漠,反而让他的语气变得平静下来,听不出半点情绪。 “想要杀死魔主,那就必须要尽可能地减少存在的变数,而你适逢其会来到易水的你,拔出且慢的你,无疑就是其中最明显的变数所在。” 林挽衣问道:“你要怎么做?” 魏青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说道:“先前那位客人为我带来了一个破境羽化的办法,很有意思的是,这是我曾经追求过的答案。” “我并不喜欢这个答案,但如今看来……” 他神情木然说道:“这其实是最合适的选择。” 话到最后,魏青词的视线已经落在且慢剑锋之上。 如水般清冽的锋芒,无比清晰地倒影出他的灰寂眼神,那其中蕴藏着的是厌恶。 林挽衣安静半晌,问道:“什么选择?” 魏青词突然间笑了,说出那两个字。 “以剑。” 声音落处,他往前伸出右手。 手指是修长的,掌心藏着厚茧,这是一只再适合握剑不过的手,哪怕此刻手中无剑柄,仍旧给林挽衣带来一种锋芒渐露的意味。 然而当魏青词五指开始合拢那一刻,锋芒却未变得更盛,而是敛没。 他的右手成为了剑鞘。 与此同时,夜风骤寂,树不摇。 取而代之的是且慢在林挽衣手中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这不是喜悦,不是战意。 而是愤怒! 愤怒魏青词竟然敢生出将它炼化用以步入羽化之境的荒唐念想! 林挽衣先前亦有预感,但在事情真正发生的这一刻,她还是无法做到平静,无法不觉得这是一个……连白痴都无法准确形容的决定。 “无论你再如何标榜自己一心一意为易水,易水必须要有一位羽化境,你现在做的这个选择都是在为易水掘墓。” 她盯着魏青词的眼睛说道:“这是欺师灭祖之事,假如王前辈活着,你必然会被逐出易水。” 魏青词笑容不减,笑得反而更直接了,说道:“师父已经死了,要是你能让他坐着那破轮椅掘墓而起,别说我被逐出易水,纵是死在他剑上又如何?” 林挽衣怔住了。 就在下一刻,魏青词骤然敛去笑意,眼中只剩下冰冷到极点的怒意。 “既然你做不到,那就闭嘴,学会接受现实。”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的感情:“又或者,你就和且慢一起死在今夜吧。” 林挽衣紧握且慢,沉默不语。 魏青词不作任何理会,漠然念诵起王景烁那封密信中记载着的羽化秘法,剑元流转于道体内,神魂渐有相应变化生出。 同一时间,他迈出往前的脚步,以化作剑鞘的右手掩埋且慢锋芒。 再成枯木也罢,沦为废柴也无所谓,关键的是物尽其用。 剑,永远不如人来得重要。 魏青词的意志无比坚定。 他有着无限的信心。 这里是易水。 谁也无法违逆他的意志。 况且林挽衣这种晚辈。 然而,魏青词却忘了一件事。 反抗这种事情,从来不在于强弱,而在于要不要做。 锵! 一道剑光照破夜色,惊落满地桃! 且慢出鞘。 林挽衣忘掉天地,忘掉境界,忘掉生死。 以手中孤直剑锋向前,直指长夜,欲窥天光! 魏青词面无表情握住且慢锋芒。 无数道剑光,从他的掌心迸发溅射出来,将整座江心岛照亮透彻! 易水中人,两岸旅客纷纷惊坐起,望向剑光起处。 没有任何的声音响起,就连风声都被切碎了。 夜幕笼罩下的世界是如此的寂静,恐怖。 …… …… 陈迟正在驭剑赶路。 他的脸色无比的苍白,就像是一具吊死十天无人发现的尸体。 他只确定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却不知道能否在力竭而死前一刻,把最为完整的消息送至道门。 这其中的痛楚都已经麻木到忘却。 …… …… 顾濯再次迎来一场战斗。 天罚未能将他诛杀,带来的伤势却不可忽视。 他的状态很不好,这体现在那一袭黑衫的破损,也在天地衡再难守衡上。 这自然是白皇帝有意而为之。 如果不是为求打破天地衡,他又怎会以负伤为代价,在晨昏钟声与缘灭镜的夹击中,强行降下那道星光? 人世间神通无数,但天命垂钓依旧是其中最独特的存在之一。 在先手设局的情况下,白皇帝近乎无敌。 未央宫之变就是最好的例子。 顾濯是例外。 故而哪怕今夜这场战争的进展再如何合乎心意,白皇帝依旧毅然决然地选择步步逼近,不愿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纵使代价是以伤换伤,以臣子之命换顾濯之伤。 …… …… 暴风雨中,电闪雷鸣不歇。 飞舟与那座高台的距离已经被缩短至不足十里,军方的修行者们如同接舷战那般,前赴后继地去到顾濯身前,试图为百年前那场未完的战争画上句号。 鲜血四溅,还未来得及染红地面,就被随之而来的雨水冲刷洗走。 断肢亦如此。 顾濯沉默而平静地面对着,或是挥舞无形道剑,或是顺手提起长枪,面对着这场气势盛大的围杀。 他的衣衫渐渐沾上雨水,被打湿,显疲惫。 更多的攻击得以落在他的身上,虽未能打破他的道体,带来的痛疼却是真实的。 纵是在厮杀中,那些来自大秦军方的修行者依旧会为此而壮声怒喝,相信胜利越来越近,或许就在前方。 顾濯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 他安静地杀着人,神情专注而认真。 比那年带楚珺走出群山的时候,还要来得更认真。 某刻,一道箭矢以夜色为掩,借雨声藏起动静,来到顾濯的肩膀。 血绽开。 这一箭终于让魔主负伤了! 冼以恕睁大眼睛,看着这再是真实不过的一幕画面,热泪瞬间盈眶。 他激动到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忘掉了双臂因为过度挽弓带来的剧烈痛楚,纵声高喊,欢呼。 暴雨声未能将这道声音掩埋,任其散开,再散开。 冼以恕突然间愣住了。 一个残酷的事实进入他的世界中。 那是欢呼无人回应。 是同袍都已死绝。 魔主站在尸体堆上,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根穿过肩膀的箭矢被拔出,带起不多的血水,衬得顾濯的手更为苍白。 冼以恕茫然不知所措。 下一刻,他终于醒过神来,回忆起在自己专注于对敌时发生的事情。 一位又一位的同袍死在那把无形道剑下,让他得以更加肆意地张开长弓,直至高台上只剩下一个人站着,让他最终射出那一箭。 顾濯垂下眼帘。 雨水面颊流淌过,带来阵阵凉意。 他乘风而起,横掠数里,至飞舟上。 冼以恕从绝望中醒来,对着那袭黑衫挽弓,放弦。 箭矢再去,却在半途被顾濯握住,反手刺入他的胸口,连带着胸甲一并穿过。 这一切都在片刻中。 冼以恕低下头,看着贯穿心脏的箭矢,再抬头。 他望向这位曾在云梦泽有过两面之缘的魔主,惘然问道:“你真的还是人吗?” 顾濯没有回答。 真元自箭矢中迸发出来,直接震碎冼以恕的心脏。 自此,大秦军方的先锋尽数战死,无一人存活。 顾濯重回高台上。 轰轰轰轰! 四艘耗费大秦朝廷庞大人力物力打造的飞舟,相继坠毁在荒原大地上。 一场大火就此燃烧起来,高越数十丈,就连今夜这场暴风雨也无法扑灭。 不知何时,原本与明月齐平的高台,此刻已经沉降至百余丈的半空。 顾濯挥袖唤起狂风。 鲜血与军人们留下的尸体,尽数被卷走,没入熊熊烈焰中。 他仰起头,感受着如潮水般不断袭来的疲惫,却未能坐下休息。 看似风雨齐至,事实上那道被荒人称之为上苍的意志仍未完全降临,正在冷漠地注视着他,等待着最关键的那一刻到来。 顾濯问道:“什么时辰了?” 裴今歌的声音未曾远方传来。 赵启给出答案。 顾濯沉默。 那个答案是长夜已过半。 晨曦尚远。 而在晨光到来时,他仍须面对大秦的另外一位王将,以及全镇北军中玄铁重骑。 这依旧是一个死局。 …… …… 易水,林挽衣的眼眸渐黯淡,渐无光。 且慢的锋芒不复最初清凉,如溪流开始浑浊。 那些剑光以空坟为中心,诡异地飘散在桃林中,断绝任何人的接近。 魏青词身在其中,眼神里的怒意约莫剩半,余者皆喜悦。 他已经清楚地感知到那道名为羽化的崇高门槛,门后蕴藏着的高妙境界褪去神秘的面纱,正在向他展现人世间最梦寐以求的事物。 他无比地确信自己可以突破,可以不堕易水威名,可以成为梦想中的那个自己。 届时,他将会去做一件事。 那件事是杀死魔主。 林挽衣抬起头,望向魏青词的眼睛,看见那些欢喜。 少女未因此而绝望。 她只是更专注地握剑,任凭虎口生出裂口,手腕的极细伤口飘出血珠。 等待且慢被炼化。 等待死亡降临。 …… …… 在荒原与北地的交界上,一道剑光在摇摇欲坠中向前。 陈迟开始自我怀疑,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在发什么疯,但却不愿意停下来。 中原大地上,楚珺和谢应怜同样也在夜色中狂奔。 白帝山离她们尚且遥远,但那道直抵天穹的光柱已经映入眼中,为她们带来强烈的预感。 那种预感是不详的。 正因如此,两人更加坚信那是正确的道路。 慈航寺,佛祖遗蜕古树上。 无垢僧以缘灭镜残留的气息为引,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根悬在两人脖颈上名为天命的看不见的线条。 小和尚想要再次出手,老住持却对他摇头,说出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你会死的。 是的,毁掉白皇帝所掌握的缘灭镜,已是无垢僧所能做到的极限。 还是那句话。 白皇帝是如今人间,最为接近穹苍的那位存在。 纵使佛祖自数千年中的沉寂归来,复生,与之为敌也不过五五之数。 如今的无垢僧妄图插手今夜这场战胜,结局唯有一死。 …… …… 玄都之上。 祖师殿坍塌掀起的尘埃已经落地。 余笙衣裙干净如初。 她站在崖畔,眺望着北方,将一切放入眼中。 林浅水来到她的身旁,鼓起此生未曾有过的最大勇气,声音微颤问道:“如果,如果顾濯死在今夜,你会怎么做?”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会节哀。” 林浅水愣住了。 然后她发现,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无论今夜谁死谁生,都是余笙所无法接受的结果。 那除去节哀以外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 …… 白帝山上。 为钟声所乱的世界的尽头,即将出现在白皇帝的眼中。 他的鬓发似乎沾惹了灰,白得刺眼。 帝袍上被烧蚀出来的缺口格外显眼。 以至于他脸上的皱纹都变深刻了。 然而,所有的这些都无法掩住他那明亮的眼神。 那是和晨昏钟阔别重逢的愉悦。 一道淡渺钟声落入白皇帝的耳中。 其声至时,他用以束发的冠冕骤然碎裂。 长发随之披散在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着,苍老着。 时光在这一刻不再无形,清晰至极。 白皇帝眼中毫无惧意。 钟鸣声愈发真切。 一个虚渺的身影出现在晨昏钟旁,屈起手指。 直至此刻,白皇帝忽生喟叹。 他张开双手,任由白发在骤起的风中狂舞,与顾濯说出今夜第一句话。 “这才是朕所钟情的人生啊。” (本章完) 第349章 大自由 第349章 大自由 对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并非难事。 然而如何活着,或者说如何才能活着得痛快,这却是人世间万万人都难做到的事情。 白皇帝亦是此中人。 是的,今生至此的他鲜有活得真正痛快的时刻。 正是因为不得痛快,这些年来的他才会怠于政事,将一切事交与旁人,静坐景海畔数十年来如一日,让林挽衣的母亲一步一步成为皇后,为他演上一出聊以解闷的戏。 那个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未是他的梦寐以求。 这些话他从未与旁人说过。 无论是白南明,还是别的任何人。 长坐未央宫百余年,世人将他视作为煌煌大日,不敢直视一眼,所思尽皆猜测。所有人都断定他一心一意要成为那位万古未有与神明无异的君主,要让大秦永远地延续下去,要让这个人间再也不会迎来第二个王朝。这些推测有着数之不尽的证据支撑,那是唤作为证圣的名号,是大秦的如日中天,是未央宫之变中他亲口说过的那些话,让天上归天上,人间归朕…… 这些都是真的,是白皇帝想要做的,因为他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但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整个世界或许只有白南明猜得到,但她不爱说话,而他自从那年答应成为皇帝后,就再也没有去想过这些,始终专心做自己该做的。 如今身在冷宫的皇后曾经隐约有所感知。 故而上届夏祭过后发生在深宫的那场谈话,她才会对白皇帝极尽讥讽,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对姐弟间的关系,让这段始于血缘的关系蒙上人世间最为肮脏的颜色。 白瀛洲不在乎那句话。 他与白南明之间有亲情,有尊重,有向往,有钦佩,有乱世中血浓于水的相依为命,但百余年来从未有过哪怕一丝的爱情。 瀛洲二字,指的是古老道藏中记载着的一座海外仙山,远尘世,离凡俗。 他的父亲为他留下这个名字,其中意思不言而喻,便是希望他这一生可以幸福顺遂,不必卷入汹涌大势中,然而他最终却走上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般模样的呢? 没有耗费太长时间,白皇帝便已在钟声中,回忆起来。 那是因为白南明不愿坐在皇位上。 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大秦的皇位本该是白南明的。 这是如今的不为人知之事。 伴随着晨昏钟声的响起,无数老旧回忆上的灰尘被抹去,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夜风吹拂着白皇帝的白长发,他的眼神却更为明亮。 岁月可以带来真实的苍老,洗尽百年历历往事,但也会令人回忆起最初的自己。 白皇帝望向晨昏钟。 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出任何恐惧的意味,甚至连谨慎与迟疑都不存在,只有如饮美酒般的宁静幸福。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大自由。 …… …… 白皇帝拾阶而上。 晨昏钟就在山崖尽头。 自万里之外荒原处而来的顾濯意志,静静地看着白瀛洲,如若俯瞰皇帝前来虔诚祭拜的仙人。 他沉默着,没有因为白皇帝说的那句话,眼中流露出来的复杂情绪而有半点唏嘘感慨。 事实不会因为言语而改变。 顾濯落指。 指落时,晨昏钟动。 满山钟鸣却在这瞬间消失无踪。 这种骤然到来的寂静,让这方天地生出极为强烈的撕裂感觉。 夜空与大地正在渐行渐远,回到开天辟地之初,之前。 为钟声所造化而成,白帝山上在不同时间的不同面孔开始在湮灭中归一。 那道直抵穹苍的光柱开始动摇。 无数宛如星屑般的事物从中不断落下,在半途剧烈燃烧起火,爆发出灿若朝霞的光芒。 在漫天火中,白皇帝行至崖上。 夜色都已被光明驱散,他仿若去到云深不知处,周遭唯有无尽的苍白。 时间与空间似乎都已失去意义。 然而这依旧无法挽留白皇帝的脚步。 或许片刻,或许很久。 他来到晨昏钟前,目光得以落在钟身上,沉默不语。 古老的道纹上流转着无色的光泽,仿佛在默然叙说着大道的真意、万物的缘起,天地的来与去向。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皇帝收回视线。 他对顾濯说道:“当年了不起的果然是你。”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手,以掌心与晨昏钟相印。 相逢瞬间,这方天地的寂静刹那破碎。 白帝山开始崩塌。 轰隆巨响中,天琼峰上湖水激荡,无数山崖相继断裂,坟墓碎裂暴露棺椁及白骨于星光之下。 那座耗费难以计数人力物力的大阵迎来碎裂,明暗交错。 整个世界像是从这一刻起步入毁灭。 唯独白皇帝与晨昏钟所在之处,始终完好。 这不过是假象。 非羽化境所无法目睹,山崖在这数个呼吸的时间中,迎来成千上万次的重组。 其中唯有白皇帝和晨昏钟不变。 两道同样伟大的不同神魂,正在以此为战场,进行着一场肉眼无法看见的正面厮杀。 …… …… 荒原上。 高台陡然再降十余丈,顾濯的眼神愈发黯淡。 如若瓷器般的裂缝,于无声中浮现在他的脸颊上,不见鲜血缓缓渗出,有种诡异的真实意味。 这是神魂正在遭受重创带来的迹象。 到此无法掩饰的境况中,可见顾濯当下何等艰难。 狂风暴雨未肯休,藏身在密云中的雷电越来越张狂,上苍的无形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等待晨昏钟为白皇帝所毁的那一刻。 就像顾濯最初判断的那样。 今夜是无生之境。 在这前代羽化几近死尽的太平人间,又有谁能改变这个死局呢? …… …… 楚珺和谢应怜在不知情中赴死。 余笙让天道宗历代祖师去死。 林挽衣握着且慢正在去死。 无垢僧识海中的那一缕佛祖禅念即将复苏,为他带来死亡;倘若死亡就是怒海,那陈迟早已投身其中,狂奔不休。 荒原最深处,自群山桃源而出的荒人们,看着数倍于自己的同族,确定把想要做的事情坚持下去,结果必然是死亡。 所有与顾濯有关的人和事和物,都在今夜迎来自己的命运洪流,被其裹入其中不得自由,直面生死。 死亡似乎是今夜的全部结局。 天命如此。 直到,有人在恍惚间回想起一句话。 或者说是四个字。 向死而生。 …… …… 易水中有声音带着害怕,在颤抖中响起。 “掌门……您这是在做什么?” 说话的人是易水的一位长老,他的神情茫然至极,眼里都是惊颤。 魏青词闻言怔了怔,以剑意感知四方。 易水已失滔滔,飘散的剑光已经去到江面上,山门大阵被斩成一件残破的长袍,又像是散了絮的被褥,再难遮风挡雨。 他心生惘然,然后眼神变得更为坚定,因为这已没有回头路。 在这沉默当中,更多的人来到江心岛上。 无论姓氏与出身,每一位长老和弟子都在看着魏青词,往其中寄予自惶恐而来的希望,希望魏青词让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 魏青词仍旧置之不理。 他坚信这是唯一正确选择。 直到一道锋利而骄傲的声音响起。 “你是剑修?” 南宗渡江而来,隔着满地落,冷声喝道:“以此破入羽化之境,就你也配是剑修?!” …… …… 慈航寺中。 老住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在他浑浊双眼里看到的是无垢僧的笑容。 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笑容。 有青涩,有迟疑,有些不好意思,然后有些意气风发,还有……最重要的坚定。 “可我本来不就是要死的吗?”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着说道:“我死得干净一些,让佛祖不用背负杀人凶手的名头,心安理得应该更好吧?” 老住持低垂双眼,宣了一声佛号。 “呃,其实我这人真的有些不学无术。” 无垢僧一脸真挚说道:“您这时候宣佛号,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是觉得我骗你的话……我是觉得这不算是骗。” 小和尚看着沉默的老住持,有些尴尬,很是无奈说道:“好吧,我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有私心,您就稍微体谅一下吧,我这辈子就没赢过一次楚珺。” “反正都要死了,临死之前让她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上的大人情,那可太幸福了,我可以笑到九泉之下。” “所以……” “这事儿,我真没有办法拒绝。” “哪怕是死。” 无垢僧耸了耸肩,在得意至极的笑容中做出自己的决定。 …… …… 陈迟真元枯竭,经脉如同被太阳暴晒十年的龟裂大地,再难完好。 飞剑如若断了线的风筝,朝着地面堕去,而他已经无力叹息,只来得及在心中惋惜两句。 果然还是不行吗? 就到这里了。 陈迟闭上双眼,与飞剑扑通倒地,溅起些许尘埃。 “你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人来到他的身前,小心翼翼问道。 陈迟无力睁眼,那人只能给他灌水,喂上一颗丹药。 在与死亡无区别的疲惫里,他听到那人语气丰富地进行自我介绍。 “噢,忘了告诉你,我是求知。” “没错,就是那位前无忧山精锐杀手,青霄月唯一的徒弟,巡天司未能成功上位的那位假司主,嗯,以及道主唯一心腹。” …… …… 雨水狂暴地下着,在荒原的大地上敲打出沉闷的声音,与雷鸣混杂在一体。 飞舟带来的大火仍未熄灭,还在燃烧着,让画面如梦似幻。 裴今歌睁开双眼。 在拔刀之前,她偏过头看了一眼赵启,极尽轻蔑。 接着。 刀光出鞘,如逆流瀑布,直斩天穹。 (本章完) 第350章 见青山不喜,见江水而怒 第350章 见青山不喜,见江水而怒 天道茫茫,天意渺渺。 自人类踏上修行之路那一天起,有过无数修行者自诩上感天意,其中不乏羽化中人,比如曾经的观主。 然而直至今日为止,未有世人真正见到过天意的降临。 无论百年前玄都之上的那场天诛,还是如今荒原上这场骤然而至的狂风暴雨,比之世人认知当中的降临,都更像是天地间的一种自然反应。 万物尽皆自然事。 人在天地中,亦万物一属,如何能改?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赵启如此想着。 他看着眼中都是轻蔑意的裴今歌,没有为此而感到任何愤怒,只是心生敬意,再生悲凉。 暴雨冲刷着他的脸颊,带来更深的寒意,来自于天道的无声静默。 纵是羽化又如何,非魔主这般人,怎配其给予反应?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 在赵启的视线中,裴今歌手中刀光逆流而上,斩断雨珠,碎去风帘,为夜色笼罩的天地带来截然不同的苍冷光芒。 蕴藏在浓黑铅云里的雷暴不再如蛇,仿若烈日,明亮至极。 就在刀光即将没入云层的前一刻,如若置泄水于平地,各自南北东西流。 咔。 一声轻响,旋即无数声响。 就像是全天下的铜镜在这一刻迎来破碎。 以顾濯为中心,云层之下的世界被裴今歌的刀锋斩出无数道空间裂缝,其中流淌着令人心悸的幽黑。 赵启为之而错愕。 他在无意识中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否定这个选择。 一切都有尽头。 风雨如此,刀光如此,空间裂缝亦如此。 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为求这片刻光阴得以仿似静水,不惜付出沉重代价,冒着被他杀死的风险,值得吗? 赵启不会去问这样的问题。 修行,为的不就是在这种时刻拥有选择的自由吗? 无论愚蠢与否。 更何况这片刻宁静,极有可能为魔主与白皇帝这场生死之战,带来意想不到的局外变化。 思绪都在刹那间。 就在赵启准备把视线挪动至魔主身上时,天地忽生骤变。 云层之下。 数之不尽的空间裂缝竟在……竟然在飞升! 不是修行意义上的飞升,而是字面意思的飞升! 无数道流淌出至深幽黑的裂缝,在裴今歌刀光的托举之下,与云层相撞! 如山倾般的轰隆声响彻荒原的大地,那应该是来自于上苍的愤怒,然而这所有的声音却在下一个呼吸中戛然而止,再无半点声息。 人们只见天空忽明忽暗。 云的边缘被镀上最为炽烈的光,空间的裂缝成为无底的深渊。 漫天云气连带着灿烂到极点的雷火,如同奔涌的江河突然间遇到断崖,飞身而入,再无声息。 赵启霍然回头望去。 苦风寒雨中,裴今歌仰着头,张开双手,如与天地相拥。 天上地下。 古往今来。 难再有此壮阔肆意之举。 直至这一刻,赵启终于认同顾濯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 他对裴今歌无声说道:“你的确比我更了不起,我会衷心祝福你活下来。” …… …… 扑通一声,陈迟翻转过来,艰难地睁开双眼。 一张谈不上英俊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看似亲切的笑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给人的感觉却来得更安心。 丹药与清水一并在他体内化开,为干裂的经脉做修补,但疼痛依旧存在,甚至更为切实。 他试图坐起身来,却为自己带来更痛的痛苦,于是放弃。 “我要去清净观。” 陈迟声音嘶哑说道。 求知想也不想,说道:“好。” 陈迟愣住了,问道:“不问为什么吗?” “这个啊……” 求知一脸诚实说道:“如果你要去的不是清净观,是迤城,那你现在已经死掉了。” 接着,他耸着肩膀补了句话:“要是你沦落成这样子,还能把我骗过去,我心甘情愿。” 陈迟闻言而大笑出声。 伤口因此被扯动,带来痛楚,却让他更为快哉。 想来,这就是痛快的意思。 求知不懂,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再给陈迟背在身后,拾起那把与主人同样沦落到黯然无光的飞剑,朝着清净观走去。 “这里离清净观还有多长的路程?” “两个时辰吧。” “半个时辰能到吗?” “你疯了吧?” “原来你觉得我是正常人?” “……也有道理,但半个时辰是真不行,我又没疯。” “顾濯要死了。” “那我试试。” …… …… 慈航寺中,老住持凝视着无垢僧的眼睛,声音缓缓说道:“这些天里,你一直住在寺中的藏经阁里,为求让你得以心安,我下令让所有人离开,且在你离开前望上哪怕一眼都不准去看。” 不知道为什么,小和尚忽然没了声音。 老住持认真说道:“武帝被囚死于桐宫之事,在某本佛经上有着明确而详尽的记载,你必然翻阅过那本佛经,那就没道理不清楚武帝因何而死。” 无垢僧还是不说话。 “你所言之执念,我虽不理解但尊重,然而这不是尊重的问题,而是成败所在。” 老住持看着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若坚持,这个选择将会让你的牺牲失去意义。” 无垢僧沉默了会儿,说道:“没别的办法吗?” 老住持说道:“当然没有。” 话音方落,他突然间发现有些不妥,眉头皱的极紧。 很快,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对不起……可能会让您比较失望。” 无垢僧摸了摸脑袋,带着歉意尴尬地笑了笑,说道:“那几天其实我一直在睡觉,就没有翻过书。” 老住持怔住了。 小和尚更不好意思了,神情连忙严肃,认真说道:“我觉得这事儿也不能怪我,你想,那几天的天气这么好,每天都是大太阳就算了,偏偏风还吹个不停,眼睛一闭一睁就是一天过去了。” 老住持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春日正好,对此可以高眠? 生死在前,凭何酣睡无忧? 这是何等荒唐的事情啊? “所以……” 无垢僧神情诚挚说道:“你要说的事情,我不是骗你,而是真的不懂。” 老住持说道:“你要坚持自己的选择?” 无垢僧坦然说道:“就当我是无知者无畏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借佛祖遗蜕升起的通天佛光,视线跨越数千里,降临在楚珺与谢应怜的身上。 无形的火焰开始燃烧,将天命垂钓留下的那两根线焚烧殆尽,烟消云散。 这不是结束。 小和尚敛去笑容,目光来到白帝山上。 他凝视着白皇帝的后背,问出了那句话。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 ……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 魏青词面不改色,看也不看南宗一眼,漠然说道:“至于我是不是剑修,这只取决于我的手中剑,而不是你的看法。” 南宗只觉得此言荒谬至极。 他没有再说任何话,因为言语在这人世间从来不如剑锋。 江上风浪骤平。 魏青词冷声喝道:“易水弟子何在?!” 话音落后片刻,剑锋出鞘之声接连响起。 一位位易水长老和弟子在沉默中,站在南宗前进的道路前,以剑锋相迎。 易水贵为人间千年剑道魁首,门中自是强者无数。 纵使羽化中人,面对王祭离去后的易水依旧需要给予敬意,不敢轻犯。 况且此刻南宗并未羽化。 无论怎么想,只要他步入那些剑光笼罩的范畴中,结果就是死。 别无可能。 林挽衣看着未有任何迟疑的南宗,看着易水之上剑光纷飞,鲜血四溅散开,面露惘然之色。 她不明白南宗为何要作此选择,连萍水相逢都称不上,便要不惜生死? “为什么?” 林挽衣认真问道。 这句话很虚弱,因为她离死亡已近,无太多距离。 按道理来说,身在易水剑光围攻中的南宗,不该听到这声音。 但他却偏偏听到了,且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剑不平则鸣?这是侠客的习惯,我只是一位剑修,没有行侠仗义的习惯。” “我为什么要帮你?” “当然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而是我见这易水不妩媚,青山也丑陋!” “自当出剑!” 南宗怒声喝道,剑锋横扫而过,连斩一十七剑。 与此同时,他的身上飙射出七道血线,易水剑光后发而至。 就在其余剑光即将落下,让南宗葬身于涛涛江河之下时……忽然一切都静了下来。 时光,凝滞于此刻。 无论是滔滔江水中还未来得及被冲散的鲜血,又或是那本该转瞬即逝的道道剑光,乃至于魏青词还未来得及骤变的眼神。 下一刻,以林挽衣为中心。 易水两岸,方圆数十里有灵众生,都听到了那久违地两个字。 ——且慢。 与当年那一声仿若戏腔般从容惬意的且慢不同,今天这声且慢有些干涉,有些痛苦,有些难受,但没有任何一丝的迟疑。 它来自林挽衣。 来自她手中且慢。 …… …… 白帝山与荒原遥隔万里,各自南北。 此刻却无太多区别,都在死寂中。 遥远它方正在响起的雷鸣,为白瀛洲和顾濯所见所知所晓,却不曾让他们说任何一句话。 无论是裴今歌舍了境界,斩出那断绝上苍的刀光。 还是无垢僧执意而行,偏要去当那个无知的愚人。 或是易水外南宗的决定,林挽衣成为且慢的剑主。 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两人多看一眼。 在这神魂构建出来的世界中。 唯有顾濯与白瀛洲。 “钟声就要停了。” 后者看着前者,忽然问道:“白远,这一次你要死了吗?” 顾濯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望向白瀛洲,神情感慨说道:“真是令人陌生的一个名字。” (本章完) 第351章 晨昏钟碎 第351章 晨昏钟碎 “道主的本名是白远?!” 林浅水睁大双眼,声音颤抖不已,难以置信地看着余笙的侧脸。 她在这瞬间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力荒谬感觉,不知从何而来的彻骨寒意笼罩身体,而最终这所有的感受都化作为讥讽的笑容。 她说道:“原来这百年上下,成千上万人的生生死死,到最后其实都是你们一家人的事情?” 这是一个有力量的推断。 举世皆知,白姓从未常见。 大秦帝室姓氏为白。 以此为源头,上溯大秦立国三千余年,那些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威名的白家中人,都来自同一个白家。 道主理应也是如此。 林浅水在这片刻安静里,识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脉络。 而那个故事已经真实发生过。 有位父母双亡的少年,无人问津地生活在繁华余光的角落里,他本准备在孤独与平静中度过这一生,奈何身在帝室而遭人迫害,最终流落天涯。 后来的他为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号,端坐层云之上,却没有去夺回那些理应属于他的事物,而是选择毁灭。 这也许就是当年一切事情的真相! 然而,余笙没有点头。 “不是……但也能算是。”她顿了顿,说道:“毕竟他是我的丈夫。” 林浅水愣住了,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余笙神情淡然说道:“当年我也曾像现在的你这般设想过他。” “然后呢?”林浅水的语气很急切。 “不是。” 余笙轻声说道:“这就是他的回答,那时候的他一脸莫名其妙地反问我,说这天底下只有你们一家人才准姓白吗?” 林浅水不知该如何言语。 余笙回忆着当时画面,眼里流露出些许怀念,说道:“我告诉他不是,他听到后心情不错,便和我解释说自己为什么姓白。” 林浅水问道:“这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余笙用鼻音嗯了声。 “白是一穷二白也是白纸的意思,远……是因为他有一个回不去的家乡。” 她平静说道:“这就是白远二字的全部意思所在。” 有些话余笙没有说,因为不足也不必与人言。 那是当时的顾濯和她排资论辈,争执到底该是姐弟还是兄妹的事宜,又再刻意避开彼此姓名探讨这是否会被认为是乱伦,最终那少年在装模作样的叹息声中,感慨以后不需要为儿女姓氏争吵的小小得意。 她本以为这些事情都已被自己忘记,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回忆起来,仍旧是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眼前。 林浅水看着她,认真问道:“如果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那为什么后来人间再无白远二字?” 无论史书,还是道藏。 世人只知有道主,而不知白远,讳莫如深。 余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 天地元气瞬息万变,如若风暴笼罩下的深海,有万重巨浪升起又落下。 在那个以晨昏钟作为交集点,并非真实的神魂世界中,顾濯与白皇帝静静对视着。 两人的眼神并不漠然,声音如水般平淡,展开了这场谈话。 “其实朕最开始颇为意外,想不明白以你这糟糕至极的性情,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你舍了性命,后来倒是渐渐能理解了。” “很无聊的一句话。” “你与这世界相遇尚浅,留给旁人的记忆便都是最好的,是年少对故乡依依不舍回头后望时所见的那一束月光,是午后春睡醒恰好落在眼皮上的暖阳,是心头血,是求不得。” “这句话还要更无聊。” “对你而言,这世上有什么是不无聊的呢?” “活着。” “很抱歉,唯有这两个字朕无法答应你。” “何必说如此虚伪话?” “只要能杀死你,只要能让你道心有丝毫的动摇,虚伪和真诚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否则朕又怎会直呼你过去的名字?” “这句话总算是有些意思了。” 顾濯客观陈述道:“终于不无趣。” 白皇帝说道:“是吗?” 顾濯没有回答,动念。 钟声骤起。 如若吹皱一池春水,这个由神魂构建出的苍白世界,迎来剧烈的动荡。 白皇帝动念。 现实世界中的他再往前一步,掌心更为深刻地印在晨昏钟身上,为这件道门至宝带来肉眼可见的千万道裂痕,形似未央宫之变时的天道印。 顾濯的身影顿时虚幻,如若泡影。 高下立分。 境界相差太远,哪怕有晨昏钟这等仙器做倚仗,终究还是只能不敌。 况且白皇帝从来不是一人战。 顾濯的神魂更为虚渺。 十余道明亮的光芒突然绽放开来,自他暗生裂纹的躯壳中。 白皇帝咳嗽了一声,他的脸上多出十余道浅浅的皱纹,被看不见的风吹得愈发深刻。 那都是岁月流逝的痕迹。 就在这时候,忽有金光不知从何而来,降临此间。 顾濯微微挑眉。 那是佛光。 无垢僧的声音来到他的耳中。 “别说废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要劝我,我不是为了你。” 白皇帝看着佛光下的顾濯,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 无垢僧对此给出十分明确的回答。 “为的是你无视我。” 小和尚认真说道:“这是关于尊重的问题。” …… …… 在这生死时刻,在这人间未来即将迎来分水岭的重要时刻,这突如其来的尊重二字未免显得有些荒唐,与当下的场合有着太多的不相符。 白皇帝却没有这样去想,更没有发笑。 他只是平静无情地阐述了一个事实。 “那你也一起去死吧。” 话音落时,佛光倏然幻灭。 身在慈航寺中的无垢僧七窍流血,佛躯如若荒山野寺中的佛像布满裂缝,鲜血从中不断流淌而出。 不过是转眼的时间,他的僧袍便已被血水浸没成最深的红。 老住持早已沉默不语。 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把这一切看得再是清楚不过。 该说的话都已说过,事情依旧不如他所愿地发展着,还能怎么办呢? 也许佛祖从未想过要重临人世? 否则事情何以是今夜这般模样? 一道叹息声响起。 老住持转身,不愿再看,要离去。 便在他远去数十步,身影即将融入如墨夜色时,佛光无端大盛。 通天,彻地。 整座慈航寺如若陷入万盏灯火中! 老住持在愕然中回首望去,只见那件染血的僧袍正猎猎作响。 小和尚沐浴金光,缓缓飘起。 一道气息自他体内而出,如潮水般蔓延至这方天地的每一个角落里,无所不至,无孔不入。 这是唯有慈航寺山门大阵才能做到的事情。 山门大阵自佛祖而来。 这正是佛祖留下的那一缕禅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那道自慈航寺而来的佛光,带着人世间至深的暖意。 顾濯与白皇帝对视。 他毫不犹豫,伸出手,于万丈佛光中握住一把虚剑。 一剑破空而去。 直指白皇帝胸膛。 这里是神魂的世界,万事万物在变幻无端的同时却又简单至极。 擦! 白皇帝的胸膛多出一个伤口。 殷红至极的血珠从中滴落。 这是开战以来,他第一次受伤。 然而他的眼神却无半点负伤应有的愤怒之意。 相反,那双眼眸中流露出莫名的喜悦,甚至是心满意足。 就在下一刻,真实世界中的白皇帝再往前。 一声悲鸣。 晨昏钟在不堪重负中开始崩碎。 从白皇帝的掌心印落的位置开始,如若山峦崩解般,铭刻在钟身上的古老纹成为虚无缥缈的事物。 就像雪崩,沿着先前便已存在的那些裂纹,晨昏钟的崩坏来得越来越快。 到了这个时候,方有雷鸣般的巨响出现在天地之间。 随着最后万物陡然静哑,晨昏钟化作数千块碎片,于白皇帝身前悬而不坠。 钟碎瞬间,活在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来自遥远他方的钟鸣,带着黄昏时分独有的迟暮味道,叙说着最后的离别。 道门中人更是无论境界高低皆生心悸。 白皇帝静静看着这一幕。 那个以神魂构建的世界已经随着晨昏钟的破灭而破灭。 这似乎是一次毋庸置疑的胜利。 直到一篷如雨般的血盛开在白皇帝的胸口。 他的身形开始摇晃,在神魂世界中浮现的皱纹,无可挽回般呈现在现实世界的他的脸颊上,让他瞬息之间苍老数十岁。 但他终究没有跌倒在地。 白皇帝闭上双眼,负手而立,开始等待。 等待天道宗祖师与自己的晚辈分出未完的胜负。 一念及此,他的嘴角便泛起讥讽至极的笑容。 “弟子偏要欺师灭祖,而祖师恰好又恨不得每一位弟子都去死,真有意思。” (本章完) 第352章 独照 第352章 独照 顾濯睁开双眼。 暴雨暂歇,荒原上空不复压抑。 他微微低头,身体没有一丝颤抖,仿佛散落在道体上如同瓷器纹路般的伤口都是幻象,从中溢出的不是血水,而是最浓郁的朱砂。 夜风依旧在吹,衣袂缓缓飘舞。 有鲜血随风而洒落,沾染在那件黑衫上,让颜色变得更浓,更烈,更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抬起头。 以高台为中心,飞舟引发的大火仍旧在燃烧着。 为刀光所斩碎的密云被迫退至数十里外,化作人世间最为高耸坚固的城墙,以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姿态前进着,欲要重回故地,淹没荒原上的一切光明。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脸色极为苍白,比白纸更白。 然而他的眼神却未能与这抹白相映分明,黯淡之色连世间最好的丹青圣手也无法描绘。 无数思绪正在他的识海中掠过,让那双眼愈发憔悴,再憔悴。 白皇帝被一剑穿心身负重伤,再也无法介入今夜这场战争,但他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重伤。 晨昏钟破碎,神魂崩裂连累道体形如瓷器。 裴今歌几近付尽一身境界斩出那一刀,为他隔绝荒原上苍的目光。 远在慈航寺的无垢僧更是行舍身事。 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最终不仅无法杀死白皇帝,更无法改变这场战争的结局,因为这月色终将逝去,风雨将会再来,届时将会有大秦王将亲率的玄铁重骑到来,而那些有着坚定信仰的荒人,此刻想来同样在路上,在前来杀死他的路上,就如当年死在赤阴教中的那位大司祭……所有的这些都是事实,即将到来的事实,顾濯清楚意识到这一切,又如何能不为之而憔悴? 但,憔悴不是绝望。 这不是一种情绪。 这只不过是一种形容。 赵启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带着最为凝重的敬意。 “如今的您看到那一抹夜色了吗?” 夜色便是死亡。 “嗯。” 顾濯的声音除去疲惫外,没有半点的情绪:“和百年前那样。” 下一刻,他在心里久违地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帮帮忙。 就像此生过往那些年里那样。 没有人能够听到,因为这本就不是说与人听的话。 顾濯听不到任何的回应。 自从那天过后,他的世界不再是热闹的,只剩下安静,冷清,萧瑟,寂寞……以及孤独。 这些都是真实的,但这不代表他的过往所见是虚幻。 当那句话落下。 呼啸着的夜风渐渐无踪,远方再次如海啸般涌来的密云被放缓了脚步,原野上与鲜血混杂在一起的雨水莫名生出层层波纹,像是要跃回空中。 就连那场未熄的大火也似乎有所不同。 然后。 天空不复漆黑。 繁星先行至人间,明月随之而来。 清辉洒落荒原,荒芜狼藉大地再无半点幽暗。 没有人知道这场变故因何而来,哪怕赵启这等步入羽化高妙境的绝世强者,同样无法在第一时间理解这幕画面的出现。 在那封由陈迟送来的密信上清楚写着,荒原是人世间唯一可以禁绝顾濯与天地联系的地方,在这里他无法再与万物为伴。 这是杀死道主的最大前提,为何在此刻成了谎言? 赵启霍然转身望去,见裴今歌面无血色却又笑靥如。 这才是那一刀的真正意义所在。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明月依旧在,群星未曾散。 无穷清辉于刹那间汇聚成瀑布自天穹流落人间,覆没那座高台。 本该无形无质的光芒,在这一刻拥有了真实的形状,若帘幕,似薄纱,最终凝为数百条粗细不一的湍流,奔涌在顾濯的伤口之上,修饰鲜血的红,褪去眼眸的累。 星月共此时。 不顾世间。 独照一人。 …… …… 当清辉散尽之时,顾濯不再憔悴。 他的伤口并未完全愈合,但已无鲜血渗出,残存的清光若湖上薄雾般氤氲。 阴云重临,大雨再落。 片刻前的光明仿佛只是一场梦,荒原不见半点天光。 坠毁飞舟掀起的那场大火正在熄灭。 雨水不断敲打着残梁断木,带起的声音愈发切实。 隔着夜色与雨幕,顾濯望向裴今歌,认真说道:“谢谢。” 裴今歌挑眉,问道:“就没别的词儿了?” 顾濯心想这世上还能有取代这两个字的话吗? 裴今歌毫不客气说道:“我不喜欢谢谢,这只是我对你的一笔投资,你要做的唯一事情是活下来,仅此而已。”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然后他的目光来到赵启身上,问道:“你要怎么选?” 晨光即将到来,大秦的玄甲重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也许下一刻就要与此间的雨声混为一体。 赵启很清楚,接下来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将会极大程度影响这场战争的走向。 他想着不久前的裴今歌,看着远方高台上的道主,在短暂的沉思后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并不费力。 “数年前,我那位徒弟在望京输给了你。”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这将会是那场胜负的延续。” 顾濯嗯了一声。 赵启往前,在滂沱大雨中走向那方高台。 他的脚步貌似缓慢,事实上却是瞬息十余里,硬生生在雨幕中拖拽出一串残影。 未待残影散尽,人已至。 顾濯静静地看着赵启。 赵启行恭敬晚辈礼,说道:“我会先行出手,还请前辈体谅。” 顾濯道了声好。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赵启五指紧握,成拳。 就在他出拳前一刻,远方忽有白光破空飞掠而来。 那是裴今歌的刀。 赵启对此视而不见。 顾濯握刀在手。 直到这时候,赵启才是挥出拳头。 拳出瞬间,似是有朝阳自拳中央升起,无限光明自指缝间溢出。 漫天雨水被蒸发成雾气,然后为拳势所席卷向前,再向前。 这一拳简单至极。 正因简单,故而强大。 面对这种纯粹的强,顾濯略有心得。 他出刀,刀锋径直向前。 赵启看着那把朝着自己拳头斩来的长刀,眼神骤然明亮,恍若大日。 轰的一声巨响。 刀锋与拳头正面相遇,未见鲜血四溅,真元率先卷起狂风涌向四面八方。 浓雾瞬间消散不见,重临世间的雨水被迫远行,再无一物存于此间。 紧接着,高台陡然下沉十余丈,连带着在今夜饱受蹂躏的荒原大地发出悲鸣,岩石砂砾在相互挤压中坍缩数十丈之深,硬生生凹陷出一座深坑! 顾濯开始往前。 赵启的拳头被刀锋斩开,鲜血还未来得及流出,便为炙热光明所蒸发。 与此同时,他眼中的光开始急剧衰竭。 那双瞳孔如若未被潮水带走的死鱼,奄奄一息地暴露在沙滩上。 片刻后,赵启在刀锋前松开拳头,叹息说道:“我败了。” 是的,他与裴今歌在最初的交锋中负了伤,状态不如最巅峰时的自己,但顾濯同样负伤,且经历了一场更为残酷的战斗。 无论对方在这之后遭遇了什么,有了怎样的变故,这场战斗的胜负依旧是真实的。 顾濯收刀。 一声雷鸣响于赵启的身体里。 那是道生带来的余波。 顾濯没有说话。 赵启再次向他行礼,转身往高台外走去,身影消失在今夜的风雨中。 顾濯在高台坐下。 他知道,这将会是最后的片刻休憩。 裴今歌在远方,凝视着他,默然不语。 …… …… 也许是此间无半点天光的缘故,大秦铁骑的到来并不突兀。 沉重的蹄声混杂在风雨中,就像是起于大地的密集轻微雷鸣,泥土与飞舟的残骸为之而颤动。 在最前方的那位将军把血战过后的惨烈画面收入眼中,藏在盔甲下的身体陡生寒意,紧随而来的却是自四肢百骸而来的狂烈炽热。 没有言语,无须鼓舞,更不必呐喊。 一切该说的话,都已经在行军途中被告知。 此时此刻,每一位手握缰绳的骑兵都已清楚今夜这场战争的真相,知晓自己是为何而战,知晓如何才能迎来最终的胜利。 ——杀死魔主。 荒原的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数不尽的石块突兀脱离大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当中,铺就出一条通往魔主所在高台的道路。 一座山丘就此出现荒原之上! 那位正准备出手轰碎高台让骑兵得以冲锋的大秦王将,不由神色错愕。 下一刻,号角声被奏响。 大秦镇北军最为精锐的骑兵们催动真元,加持战马,朝着那座山丘发起进攻。 纵是在这无光的漆黑暴雨世界中,这依旧是令人心悸的巨潮。 顾濯站起身来。 相隔十余里,他的目光准确地落在那位大秦王将的身上。 他对此人有印象,记得这位将军的姓氏是许,有过太多留名青史的胜利,并且是主帅。 那么,这人就值得一死。 顾濯冷静地得出结论。 然后,付诸于行。 他伸出手,一把铁剑自飞舟残骸中飞起,落入他的掌心。 没有下一刻,这把不知是哪位死去将军的佩剑,被他直接掷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迅速,太急促,太过突然。 人们只见黑夜被无故划分成大小不同的两半。 一道炽热如流星般的白线坠向万军从中,在刹那时光里无比精确地命中那位许姓将军的胸口,爆发出璀璨光芒。 许姓将军低下头,望向胸膛突兀出现的巨大伤口,眼中尽是困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他回想起来,这破空而来的铁剑带起的光华,与前司主席厉轩死前颇为相似时……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这就是传闻中的道生道灭。 当许姓将军发现这个事实后,他连带着座下的战马,就此化作一团血雾,与剑光同消散。 剑起星奔万里诛。 …… …… 剑出一刻,顾濯就再也没有往那处看过一眼。 他握着裴今歌的刀,伫立在风雨欺压的山丘之上,沉默地等待玄甲重骑的到来。 (本章完) 第353章 这是整个人间的愿景 第353章 这是整个人间的愿景 这是一场血腥且无趣的战争。 铅云覆笼下的大地不再完全漆黑,云中再有炽白闪电交缠如蛇,荒原上的肃杀风雨被间断照亮,更生肃杀之意。 如浪潮般黑压压涌来的大秦玄甲重骑踏破重重雨帘,在狂风的加持下速度越来越快,蹄声与云中雷鸣越来越契合,在某刻彻底融为一体。 许姓王将的死亡未能击溃军人们的意志。 在荒原数十年如一日的风雪中洗礼磨砺中,参与今夜这场冲锋的骑兵无不拥有着自己的骄傲。 这种骄傲是如此的强烈。 这种骄傲来自于大秦横压世间将近千年的绝对事实,是百余年前在山穷水尽时再次崛起正面击败那个不可一世道门的最大荣光! 破败如百年前的大秦依旧能战胜你,如今的秦国又怎会无法杀死你! 无论军阶高低,无论地位崇高的将军还是最寻常的那位骑兵,此刻的他们非但没有因为那一剑而感到恐惧,反而诞生出更多的勇气。 这种勇气在浩荡风雨中汇聚成至为壮烈的歌声,然后……黑潮终于涌上山丘。 漫长到将近整个夜晚的奔袭,不曾衰减浪潮中蕴含的力量,这股力量以最为决绝的方式,冲向伫立于山丘最上方的那位男子。 顾濯没有选择退后,更没有横刀于身前。 哪怕是步入羽化之境的修行者,面对镇北军乃至整个大秦帝国中,由上万名修行者组成的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的冲锋,同样也会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况且此刻的他。 自星月而来的清辉并未真正愈合他的伤口,更像是让他的身体中的一部分重新道化,以此来缓解晨昏钟破碎所带来的沉重伤势。 换做人世间任何一位修行者,在这种时刻都会因为身体无法适应道化而产生排斥反应,最终致使自身战力受挫下降,乃至于境界受损甚至下坠。 哪怕是百年前的顾濯,同样无法例外。 如今的他虽然无此顾虑,但伤势依旧在,便无法从容。 当第一位骑兵出现在他的身前,提起长枪朝前爆裂刺出,蛮横地在雨幕中贯穿出一条笔直的线条时……有刀光后发而先至。 这刀光看不出玄妙处,只是寻常的快,朴素的强,不多一分不差一尺的透入那件盔甲当中,轻轻抹过那位骑兵的咽喉,带起未能溅起的些许鲜血。 那位骑兵清楚死亡即将到来,眼神变得更为狂热,浑身真元尽数涌向长枪,试图在魔主的身体上留下伤疤。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本该向前的真元忽然从中截断,如若掉进无底深渊中,枪锋的势头顿时成为无根之水,迅速消散于无形。 在死去前一刻,这位骑兵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茫然,带着这茫然竭力睁大双眼,只见那把长刀如蜻蜓点水般落在枪身之上,轻描淡写,不费吹灰之力。 这画面没有让他感到任何的绝望与惊恐,而是嘲笑。 是的,如此手段当然玄妙至极,堪称是无与伦比。 但这是一场战争,不是两位修行者的生死之分。 带着这种想法,第一位来到顾濯身前的大秦玄甲重骑,死去。 死亡从来都不是结束。 未曾死去的战马带着主人的尸体,携带着舍命奔袭而来的强大冲击力,去完成最后的攻击。 顾濯没有再出刀。 他伸出手,夺走那把朝自己奔来的铁枪,直接朝下压去。 那把枪在死去的人手中,当枪身下压的时候,自然是最先与那匹战马相遇。 相遇瞬间,巨大的冲击力顺着枪身全部涌入顾濯体内,非但没有为他带来真实的伤害,更是以一种无法言语的神妙变化,在这片刻中成为他的力量。 这股无法持久的力量,尽数来到那把长刀之上,被顾濯借势斩向第二位到来的大秦骑兵。 一声令人顿感心悸的闷响,那位骑兵的身体连带着盔甲被砸成数百碎片,连带着血水和白骨向四面八方爆射而去。 然后是重复。 刀,与枪。 在这奔涌不休的黑潮巨浪中成为一叶轻舟,载着那袭黑衫在暴风雨中沉浮不断。 更多的骑兵奔向那座山丘,地面在愈发显得单调的蹄声中开始下沉,夜空中潜藏着的雷电仍未劈落,漠然注视着人类的厮杀。 但与其说是厮杀,更像是镇北军的精锐们正在用自己的鲜血,试图去冲塌那块黑色的礁石。 许姓王将的死亡没有让勇气溃散,却不可避免地让将领们的决策陷入困难,无法在第一时间直接下达命令。 有人认出魔主之所以能够这样面对骑兵的冲击,凭借的是长公主殿下的最为擅长的手段,于是无可抑制地产生相关的担忧,紧接着另外一位将军却认为这种情形不会长久地持续下去,因为魔主不是长公主殿下,而且如今的他分明还未重回羽化境界,这时候再有人指着天穹判断,断定转机很快就要到来…… 所有的这些判断、言语、谋算,顾濯都不知道。 他正在经历前世今生未曾遭遇过的血战。 都是敌人的血。 浑身是血。 不愿停歇的长风呼啸涌来,让他的发丝被染红,衣衫越来越沉重,掌心生出血水带来的油腻感觉。 一把又一把的铁枪在力量的灌注中崩溃,顾濯沉默着,以这种过往的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式,愈发熟练当年从白南明处习得的枪术。 时间在这种杀戮中失去意义。 有人死,再有人死,战马也跟着死……在这个漆黑的世界中,死亡已经不能用接踵而至来形容,更像是原野上被焚烧的野草,转眼就是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蹄声渐歇,把这世间交还风雨雷鸣。 这不是停战,不是大秦的重骑在死亡中迎来恐惧,而是被迫无奈的暂歇。 无法计数的尸体堆积在那座曾经的山丘上,让冲锋无法继续下去。 血水在盔甲与盔甲中发出潺潺声响。 而这两个字本该是描述溪流的。 由此可见,到底有多少人死在这场冲锋当中。 在简单迅速的统计过后,为首的将领们得知约莫有两千人死在这第一次冲锋中。 然后他们望向那座曾经的山丘,眼神变得更加凝重,以及冷静,共同做出了决定。 山丘之所以是曾经,是因为在玄甲重骑前赴后继的冲锋中,那座山丘被硬生生踏平,乃至于荒原的大地迎来了肉眼可见的凹陷。 若非那道被荒人唤作为上苍的意志在沉默中给予加持,此间地貌根本无法维持住现在的模样。 那一袭黑衫不在活下来的人们眼中。 然而每个人都知道,他依旧真实地活着,只不过是被围在尸体堆里。 暴雨还在,礁石未碎。 大秦的将士们直视着那触目惊心的惨烈画面,心中的炽热微减。 片刻安静后,士兵们听从军令取出弩弓,搭上铁箭。 伴随着命令的下达,箭矢混杂进雨中,射向那两千具尸体堆中。 下一刻,携带着军方特殊手段的箭矢与那些盔甲相遇而摩擦,迎来至为剧烈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爆炸。 轰! 一瞬之间,黑色重返白昼。 漫天雨丝皆被照耀的明亮至极。 然后。 在滋滋滋的声音中,雨水被烧成灼热至极的白雾,与碎裂的铁片为气浪所席卷,竟无半点偏差地涌向处于尸体堆的最中央! 这毫无疑问是大秦军方,或者说王景烁为今夜诛杀顾濯做出的布置。 羽化境之下的修行者,哪怕是裴今歌也无法在这种攻击中得以全身而退,必然要付出沉重代价。 顾濯又当如何? …… ……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终于停歇,雾气和雨水以及火焰混杂在一起。 如果不是那些零碎血肉的存在,此刻的画面甚至可以用瑰丽来形容。 谁也没有发出声音,视线始终停留在尸首的最中央处,在越发急促的心跳声中等待着真相的出现。 下一刻,那个真相慢慢地来了。 随着玄铁铸就的盔甲和尸体在高温中融化,雾气被风吹散,画面渐渐清晰。 顾濯单手持刀。 如最开始时伫立在原地。 依旧是那块礁石。 不同的是,石上多出了很多的缺口。 那不是血肉,而是他的黑衫。 黑衫已破,大袖残缺。 长刀只剩半截。 血污满身,面色苍白胜雪三分。 大秦的军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位未曾死去的敌人,终于在开战后的此刻感受到了恐惧,以及无法抑制的疲惫。 这样都不能杀死还不是羽化中人的你,该怎样才能杀死你呢? 天地间一片死寂。 …… …… 这个问题没有持续上太久,答案便已到来。 荒原的大地再次迎来一股震动。 一位将军仰起头,望向前方,见无数荒人争渡而来。 他毫无道理地出现直觉,相信荒人们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目的。 于是,他眼带怜悯地望向顾濯,心想你固然强大到极点但……这又能如何呢? 你的死亡,如今已经成为整个人间的共同愿景。 “这就是天诛。” 这位将领对顾濯说道,声音震破重重雨帘。 …… …… 顾濯没有回应。 不知何时,夜色在悄无声息中褪去。 有晨光自天边亮起,灰蒙蒙。 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 顾濯伸出手,把沾着血的散乱发丝捋至肩后,望向远方群山。 片刻后,他疲惫而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那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可我还想再活万万年。” 这不是祈求。 而是一次基于朴素心意的陈述。 伴随着这道声音的落下,顾濯挺直腰身,对这个世界说出今天的第二句话。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天诛,唯有人意。” (本章完) 第354章 众生 第354章 众生 雨势不再滂沱。 那道自天边泛起的晨光,犹如上苍睁开双眼,静观人间。 风声仍呼啸。 走在翻涌如海浪的火焰中,残破的衣袂被吹舞得更显狼藉,顾濯凝望着那一束晨光。 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来。” 顾濯再次开口。 这道声音依旧是平静的,但也是疲惫沙哑干涩的:“杀死我,或者被我杀死。” 夜色散后的天空是湛青色的,并不明媚,蒙着一层极淡的灰。 荒原笼罩在渐细的雨珠中,被那未散的火光中涂抹出血般的红色。 天下的青,与地上的红。 在晨光的照耀下,这两种颜色诡谲地成为了颜料,在世人眼中描绘出同一幅画。 那幅画里有破晓黎明与血火与雨。 雨中有人静观天地。 也许片刻,也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那位雨中人唇角忽然翘起,笑了。 笑容如若春暖开。 …… …… 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能理解魔主为何而笑。 若说失心疯,未免太过牵强,而嘲弄讥讽又根本不像。 大秦的将士们突然间生出一种更为强烈的悸动感觉,心跳声如鼓般奏响于耳中,带来越来越多的不安。 在这种情绪的促使下,数位将军以眼神进行交流,于沉默中作出决定。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当荒人进行冲锋时,大秦的铁骑将会再次发起攻击……是的,这将会成为大秦立国以来第一次与荒人联手的事实。 军令以极快的速度分散到每位校尉的耳中,接着再由他们传递给自己的下属,没有任何区别的相同沉默,在军令的传接中不断发生。 这些至为骄傲的大秦精锐们,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自己竟要与荒人进行事实上的合击,然而面对如山的军令,只有沉默可选。 铭刻着精密符箓的箭矢,再次被搭在弓弩之上,隔着层层雨帘再次对准那位男子。 不同的是,那人这一次留下来的是背影。 步出火海后,顾濯面朝群山。 群山即是荒人的故乡。 那些怀揣着信仰的荒人,皆是从中而来。 此刻仍旧残留着未来得及融化的山中雪,成为难看的白点零星散落在那些破旧的衣衫上。 自苦难与悲戚中诞生的不是疲惫,而是荒人祭祀眼眶中更为炽热的疯狂。 唯有目睹毕生所求就在身前咫尺之时,方能有的灿烂光明。 谁也不会怀疑荒人的决心。 这决心在下一刻被真实呈现出来。 一位司祭开始往前,带着身躯冲向顾濯。 就在接近顾濯身前百丈时,炽烈的光芒陡然出现在他的身上。 这赫然是把自己化作火炬来燃烧! 紧接着,更多的荒人借此为契机前进,奔向顾濯。 在奔跑的途中,他们的身体随之而发生变化,各种非人的特征在刹那之间破血肉而出,就像当初在赤阴教山门外的喻阳。 暴雨冲刷整夜过后的泥泞地面再次颤动,与蹄声无关,而是诸多荒人正在挖洞。 半空中多出众多生长双翼的身影,晨光洒落在那些肮脏的翅膀上,找不出半点神圣的意味,更像是一群庞大到遮天蔽日的蝇虫。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大秦的将士们松开了弓箭。 数不尽的弓箭破空而去,精准地飞向顾濯的背影,与荒人们形成围合。 顾濯依旧笑着。 星月流连在他身上的清辉,都已散尽。 天地衡的平衡早已经被打破,真元不复无穷尽,油尽灯将灭。 与白皇帝正面交手为神魂带来的伤口,此刻仍在作痛。 如何能在这山穷水尽中看柳暗明? 顾濯无法给出答案。 于是他的选择很简单。 残留的最后真元开始燃烧。 天地为之而生出感应。 千万雨丝于此刻骤然悬停不动,淡薄雾气不再随风飘荡,就连那未熄灭的火焰都凝滞了。 破空而去的铁箭无法前进,先后静止在半空中,变成密密麻麻地一大簇。 荒原上凭空多出了一片离地而生的箭林。 最为接近顾濯的那根箭矢,与他只剩下不足三丈的距离。 怀揣着信仰的荒人们,没有因为这一幕画面而停下,无比坚定地前进着,纵使一道又一道道伤口出现在身上,致使那飞在空中的爆裂碎开成血雾,钻在地里的被碾为一滩肉泥。 整个世界陷入死寂。 唯有那道天光依旧鲜活。 在这一刻,荒原之上的每个人都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这将会是魔主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剑。 这一剑不会斩向任何人,因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剑锋将会指向上苍。 这是它的唯一归宿。 …… …… 魔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出这样的选择,无疑让很多人在暗地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凭借意志强行忍耐的酸疼随着松懈而归来,真实地呈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 大秦的将士们依旧维持着沉默,但无论将军还是士兵,都能意识到彼此正在放松。 没有人试图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也许是晨光洒落大地,令那些惨烈的画面彻底映入眼中的缘故,这些拥有着坚定信念的大秦精锐们已经开始感到疲惫。 这个漫长的夜晚有太多人死去,两位站在军中最高处的王将,以及数十位军方强者和两千余铁骑……乃至于在战场之外看不见的惨重损失。 再如何意志坚韧的人,都会在这种情况下产生厌倦。 在这里结束吧。 每个人都是满意的。 …… …… 顾濯道心宁静。 当最后一缕真元燃烧殆尽时,他将会以断刀出剑。 和那些人心中的直觉相符,这一剑将会朝天,因为他在这漫长夜晚中渐有思绪。 这思绪为他带来的不是明悟,而是一个疑问。 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无法改变他的处境,死亡仍会到来,所以这个选择其实没有意义,但……这已经是唯一有意思的选择了。 如此足矣。 至于别的事情,有过的承诺,他当然也想要继续下去,然而世事从来不会因此而改变,就像光阴长河永远向前,从无倒流之日。 所有念想归于一寂。 顾濯行将出剑。 如今的他仍旧没有勘破第二问,未能重回羽化之境,但他终究是他。 谁也无法确定这一剑将会有着怎样的强大。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剑落时,方有真相。 就在剑起瞬间,远方传来一声呐喊,听不清是喊的什么。 顾濯也没有去看。 疲倦是其中一个原因。 更关键的是,早在入局的第一刻,他就有过无数遍的计算。 在那些计算中,不存在一个于此时出现的人。 这个推断是正确的。 所以,在此刻出现的声音不只有一道。 一声再一声,接二又连三。 不似大秦将士们高唱岂曰无衣时满怀豪壮,这些喊声都是凌乱的,是不重复的,也是干涸沙哑的,但都表达着同样的意思。 ——道门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四个字。 …… …… 大秦的将军们霍然回首望去。 见到一幕暌违人间百余年的画面。 道门倾巢而出。 …… …… 荒人们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变化,更加坚决地向前推进。 便在此时,前进的队伍中有混乱倏然而生。 一位司祭的头颅被来自身旁的长刀当场斩落,鲜血四溅散开。 握刀的青年荒人没有被鲜血带来的炙热乱了心神,他毫不犹豫地挥刀斩向另外一位司祭,然后……死在途中。 没有进行任何沟通,数十近百次如出一辙的刺杀同时出现,收割生命。 哪怕是对生死置之度外的荒人,都在此刻生出极为强烈的震撼错愕,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会有族人在这种时刻进行叛乱。 但这并未妨碍到他们做出自己的反应,战斗迅速地开始,然后在绝对的数量差距之下,叛乱者不断被杀死。 有愤怒的荒人试图质问,然而得到的只有不顾一切的反击,或是以牙齿,或是以折断的骨头,以所能借用的一切事物。 画面是如此的血腥。 以及荒唐。 纵是想象力最为放肆的人类,都想象不出荒人竟会在此刻生出内乱,为魔主而乱。 …… …… 无论道门的出现,还是荒人的内乱。 都在顾濯眼中。 大秦的铁骑开始转向,朝着道门中人发起冲锋,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死去。 那些来自群山桃源中的荒人正在拼命,竭尽一切手段,把族人和自己的性命都拼掉。 陈迟和求知站在道门中,朝他挥手,也不知是邀功还是别的什么。 几近坠境的裴今歌原来没有离开,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那无可挑剔的颜容上淌着雨水,有朵不知从何处来的小白,留在她的唇瓣。 他心想,这是否梨带雨? 这个想法未能长久。 一道纤细若线的亮光映入他的眼中。 那是一把剑。 其名且慢。 顾濯望向那处。 林挽衣浑身是血。 南宗断了臂。 忽然之间,顾濯有所明悟。 在这场生死之战中,他从未有过临阵破境的想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境界太高。 他也没有去思考庵主留下的第二个问题,因为这场战争中……他始终站在众生的对立面。 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世间往往会被冠以一个称呼。 寡人。 既然是寡人,又如何能解开众生这道题? 直至此刻。 …… …… 无数思绪中,顾濯没有停留。 他握住再次到来的且慢,与之道了声谢。 布满锈迹的易水剑,再次绽放出锋芒。 顾濯往前一步。 出剑。 朝荒原上空斩去。 无数雨水从中截断。 云海骤开,天分一线。 世人见晨光倏亮,道主执剑而在其中,朝天行。 恍恍惚如羽化登仙再飞升。 …… …… 一个身影在剑光的映照中,若有似无地出现在顾濯眼前。 他在片刻沉默后,带着沧桑与厌倦问出了那句话。 “我该称呼你为渊岱,还是盈虚?” (本章完) 第355章 不再见 第355章 不再见 在很多天前,顾濯和余笙说过一句话,说自己见过祖师。 那时候的他没有明言道破,但心中并非全无想法。 他以为盘桓在荒原群山中那道名为上苍的意志,就是曾在近万年前步入登仙之境的天道宗祖师——这种推断几乎可以解释所有的疑问。 荒原上苍对他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这道意志具有主观能动性,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神妙境界……每一个问题都能从中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顾濯是这样想的,由始至终。 因为这是最好的真相。 遗憾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所愿,真相亦如此。 有太多过往他下意识不去看的事实,在夜色与生死之间飞掠于眼前,让他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那些事实是什么? 是天道宗数千年来未曾有人将元始道典修行入魔,何以盈虚成为例外? 是三生塔这等能与上真飞仙图相提并论的至宝,凭何这般轻易出世? 是天命教位于东南腹地,为何盈虚却偏偏钟情于荒原之上的风光? 又或者是,他明知荒原此行必然凶险,却毫无道理地把三生塔留在楚珺手中,这是否道心早有不宁? 更重要的是,境界稍逊一筹的佛祖都能留下千世不灭的禅念,那更进一步的道门祖师……又怎么可能做不到呢? 再往前去看,百年前成为道门共主时的他,与天道宗祖师庙中那群所谓先贤早有矛盾,在有防备的情况下为什么还是遭了那天诛? 为什么当初的他偏偏就在千万人中看到了那个叫做陆明诚的小孩? 当然是因为那个小孩足够特别,特别到让他无法忽略过去。 上下追溯千年,那时的世间有什么人能让那时的他侧目相望?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甚至于顾濯之所以步入今夜这个死局中,又何尝不是因为盈虚呢? 这可真是一个无趣到令人心生倦意的事实啊。 …… …… 天穹之上,云海中。 顾濯横身执剑,剑锋平直向前,直指祖师。 时光因剑锋而慢。 有史以来,道门乃至于整个人间最了不起的两个人相对而立。 “盈虚是我。” 这道声音虚渺如其身影,听不出任何的情绪,重重迭迭:“我不是盈虚。”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好像没什么别的要问了。” 渊岱说道:“假如你愿意听下去,那将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顾濯说道:“比如盈虚并不知道自己是你?” 渊岱说道:“在第一次来到荒原的时候,他便隐约察觉到这个事实,只是不愿承认和接受,因此才有了第二次的到来。” 顾濯没有说话。 “真相就是这么的简单,寻根二字而已。” 渊岱的声音依旧漠然,目光似是落在群山深处:“至于别的一切事宜,不过都是为此而做的掩饰。” 顾濯还是沉默。 渊岱说道:“在确定自己的来处后,盈虚开始为你而奔波,因为他知道你是因他而死。” 从这一刻开始,故事开始动人。 就连它的语气也多了温暖的味道。 “让你再次睁开双眼,成为盈虚余生的最大执念,他可以为此而付出一切。” “就像他在那座道殿后和你说过的那样,与你活在一起的那个童年,是他让穷尽余生所爱不释手的幸福。” “他为你的再次出现而高兴,哪怕是一次不足十二个时辰的重逢。” “是的,从最开始盈虚就没想过要活下去,这才是他不愿把三生塔带在身旁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不想活?当然是因为他知道活着的自己必将会置你于死地。” “盈虚的死,的确让事情变得很麻烦。” 话止于此,往事在寥寥数语中被渊岱娓娓道来,带着些许的感慨与唏嘘。 顾濯缓声说道:“这就是你和白瀛洲联手的原因。” 渊岱说道:“与百年前那次相比,其实没有什么的区别。” 顾濯不假思索说道:“在白瀛洲踏入云梦泽破道观的那天。” “不错。” 渊岱说道:“事情就是这么的简单。” 顾濯说道:“有不简单事。” 渊岱说道:“那是人间的走向。” 顾濯再次沉默。 “盈虚是我,我不是盈虚。” 渊岱平静地陈述道:“盈虚可以是盈虚。” 顾濯还是没说话。 渊岱看着他,声音缓慢而认真:“盈虚是你的徒弟,而你是他的师父,不是吗?” 顾濯说道:“这是谈判?” “不。” 渊岱摇头说道:“这是一次妥协。” “你再次成为当年的你,得以和我相见。” 他说道:“那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顾濯说道:“何以最好?” 渊岱很有耐心,说道:“盈虚将会迎来重生,成为你记忆中的那个人,而你依旧是你,战争就此结束,剩下的将会是长久的和平。” 顾濯说道:“你不会有不甘心?” “修道是长久事,要争朝夕,更要万古。” 渊岱微笑说道:“仍有万古可期,何必不舍昼夜?” 这句话是如此的平静,将修行的意义所在于轻描淡写叙说殆尽,不作分毫保留。 无论是谁,想来都无法否认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选择。 从理智,从利益……从一切角度来看,接受这个提议就是最好的决定。 …… …… 天空一片死寂。 风仍然不断地吹着,把那些低微的哀嚎声吹入每个人的耳中。 雨还在下,如丝似缕地覆在数万张不同的面孔上,带来沁人心脾但绝不是寒冷的凉意。 荒原大地上的战争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因为人们知道胜负已经不在彼此手中,与其让死亡继续到来,何不仰头望天等待结局的到来? …… …… 顾濯闭上眼睛。 且慢在身前。 渊岱静静地看着人和剑。 这种淡然真的很可怕。 于生死之间破境,拔剑斩天而来,这本该是一件带来错愕的事情。 然而他由始至终都是这般平静,眼神里没有半点的诧异,就像这一切再寻常不过。 这寻常吗? 当然不寻常。 千年万年,难见一次。 在这种不寻常面前,表现出如此冷静的态度,足以令人生出敬畏之心。 顾濯还在沉默。 渊岱不着急。 有些话他先前没有说,但他的这位晚辈必然明白。 同样参与这场战争的白瀛洲如今身负重伤。 如果非要寻找一个需要复仇的对象,这无疑是更具有理性的可行选择。 就在这时,顾濯微仰起头。 他望向晨光中那个依旧不真切的虚渺身影,不知道是想要与天道宗的那副画像作对照,还是别的什么事情。 渊岱还以同样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正式相遇。 这理应是一次载入修行史上的对视。 渊岱是这样想的。 带着几分惬意,从容。 故而,当他目睹且慢的剑锋被顾濯递出,剑光自微末而明亮时,眼中终于流露出惘然之色。 这份惘然消散得很快,留下来的都是失望。 渊岱说道:“这是我的世界。” “是的。”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这是你的世界。” 最初那个以天地万物为道场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他的祖师。 既渊岱。 如何能在他人的世界中击败他人?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题目。 最好的例子是顾濯本人。 过往年间,有太多人挑战过他,最终因此而败。 今天如何能例外? 一道粹然强大到极点的剑光出现在荒原的天空上。 云海的豁口为剑光所弥合,再成灿烂一片。 渊岱负手而立,静待剑光向前。 群山迎来一场地震,无数积雪汹涌落下,形成海啸般的雪崩,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辽阔原野被撕裂,岩浆从中奋勇跃起,为大地涂抹上新颜色,数不尽的尸体灰飞烟灭。 北地以北,整个荒原正在承受顾濯递出的这一剑。 是人间为剑光所斩。 还是剑光先行老去? 答案显而易见。 渊岱伸手,屈指,准备再一次杀死自己的后辈。 他带着憾意对顾濯说道:“不再见。” 话音落下之时,有一粒微渺的光尘自高天之上降临人间。 看似缓慢,实则瞬间,这粒光尘已至云海中。 渊岱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正在以难以想象速度接近身前的光尘,以及那些从中不断崩裂出来的星屑,望向南方。 在那里,唯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渊岱漠然地想着,弹指落向光尘,令其陷入寂灭中。 纵是如此,剑光依旧未能来到他的身前。 无数细微裂缝生于且慢剑锋上,仿若将碎之镜。 云海翻涌不休。 人世间最为强大的两位修行者的联手,仍旧无法战胜渊岱,结果将会是平局。 除非这时再出现一位第三者。 渊岱道心忽而不宁。 便在他生出那个念想的刹那间,第三个人来了。 或者说,那是一尊佛。 佛祖。 一束佛光于他眼中如般盛放绽开,伴随着的却是佛祖的厉声怒喝。 “渊岱你这个畜生,我她娘的来干你了!” …… …… 当剑光散尽时,天空骤然响起无数声雷鸣。 山峦为之而崩塌,荒原大地上多出无数道深渊。 以及。 一条笔直贯穿群山的剑道。 所谓剑道,即是剑锋劈开的道路。 顾濯站在渊岱身前。 不远也不近。 渊岱的眉头紧紧蹙着,俯首凝视着穿过心口的剑锋,感受着阔别近万年的真实痛楚,眼里有些茫然。 无数清光自他的伤口中飞舞而出,散落在人间大地之上。 他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这就是你死去的原因。” 顾濯顿了顿,看着渊岱说道:“先前是你亲口告诉我,盈虚不想活的。” 渊岱怔住了。 顾濯认真说道:“而我是一个尊重徒弟意愿的师父。” 渊岱笑了,笑容满是自嘲,最后说道:“焚烧残躯谢师恩,吾辈真是无情人。” 说完这句话后,他身化万物而死。 或雨,或云,或雪,或阳光,或隐于天穹的星光。 顾濯闭上双眼。 从云端坠落人间。 忽有风来,长徘徊,慢缭绕。 他艰难地撑开疲惫双眼,望向湛青色的天空,想起那天。 原来。 证圣三十八年的那场秋风秋雨,从未离散。 (本章完) 第356章 后来 第356章 后来 战争结束了。 没有意外再次到来,没有任何的不情愿,没有半句废话被付诸于口,在那道剑光将荒原群山一分为二的瞬间,万事都已尘埃落定。 大秦的将士们在沉默中接受失败。 荒人们因信仰的离去而惘然痛哭,无声。 道门援军和叛乱的荒人生不出喜悦,惘然震惊。 在这盛大的沉默中,长风如江河浩荡,送顾濯重回荒原某处。 裴今歌就在那里。 她看着那一袭猎猎飘来的黑衫,挑了挑眉,心想你在这种时候还能仙气凛然? 竟是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吗? 这般想着,来到她身前的顾濯陡然倒下,如若冰山被撞崩塌。 裴今歌愣住了。 直到她被顾濯撞倒,跌入布满积水的地面,引起浑身疼痛时才是堪堪反应过来。 为了挥出那一刀,她付出险些就要坠境的沉重代价,此刻无疑是重伤之躯。 然而顾濯的伤势却要比她更重。 仅剩一线。 与死。 “起得来吗?” 裴今歌带着痛意问道。 顾濯试图仰起头,想要望向她的眼睛,然后发现这似乎不太礼貌。 他的动作因伤势被迫缓慢,致使那柔软的触感变得格外的清楚。 “很难。” “我懂了。” 裴今歌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你会来我这里。” 顾濯也明白了。 想着那已散去的风,他的情绪不禁变得有些复杂,心想你果然是我收过最好的徒弟。 裴今歌没再说话,小心翼翼地让他翻了个身,再扶着他的腰坐起来。 整个过程中,顾濯什么都没做,也做不了。 “这样可以吗?” “嗯。” “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装?” 裴今歌很是不解。 顾濯想了会儿,撒了个谎:“为人师表。” 毕竟他总不能说这是我徒弟的意思。 裴今歌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侧着头,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遍,说道:“那要我帮你整理一下吗?” 顾濯说道:“谢了。”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说道:“真不客气啊。” 她忍着痛,以自己的审美去让顾濯不再狼狈。 两人开始说话。 关于最后的时刻,关于天穹上的对话,以及最后那道剑光为何而起。 顾濯没有隐瞒的理由。 裴今歌听得很认真。 话到最后,她突然问道:“有什么想法吗?就现在。” 顾濯沉默了会儿,笑了起来。 “有的。” “我想听。” “梦醒人间看微雨。” “诗?” 裴今歌很意外。 顾濯望向雨中天地。 有清风穿发而过,卷起残破衣袂,他感慨万千:“江山还似旧温柔。” …… ……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道门中人到来,顾濯和他的老朋友一样坐上轮椅,但推车的人却不是裴今歌或者林挽衣,而是求知。 不再无知的青年杀手对自己的位置十分得意,却不敢展露出半点沾沾自喜,神情更为严肃。 死亡没有再一次到来,因为顾濯始终厌恶杀戮。 大秦的铁骑放下手中兵刃,卸甲。 失去信仰后的荒人,需要新的精神支柱,然而顾濯对此无任何兴趣。 只不过在离开前,他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可是,春天已经来了,不是么?” 荒人们在雨中回望故土。 见群山渐青。 荒人痛哭。 在哭中笑。 …… …… 玄都之上。 余笙收回北方的目光,唇角牵起笑容。 阳光照亮她的眉眼,再是好看不过。 林浅水小意问道:“您……不用节哀了?” “还是要的。” 余笙微笑说道:“但至少是不用在今天难过了。” …… …… 皇室的车队自白帝山驶出,绵延数里之长,朝神都归去。 白皇帝坐在其中一辆马车上,晨昏钟的碎片如数摆放在他的身前。 他静静地观摩着钟身上的道纹,没有往荒原的方向多看一眼。 直到白浪行忍不住开口。 “父皇,您最后为什么要帮顾濯?” “为什么不帮?” 白皇帝不假思索发问道。 白浪行愣住了,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心想那难道不是杀死顾濯的最好机会吗? 更重要的是,昨夜的那一切不都是因此而来吗? 白瀛洲平静说道:“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变的,非要说有,那只能是时间。” 顾濯的死亡当然重要。 但与渊岱的活着相比起来,这就是可以放弃的。 况且,他不介意和顾濯再做过一场。 …… …… 清净观中景色盛名天下,其中又以檐下雨为最。 昔年有词人赞曰:与谁同坐?夜雨清风我。 天光微黯,远方山峦呈着青黑色,如是泼墨而成。 顾濯在屋檐下,轮椅上。 魏青词站在雨中,任由衣衫被打湿,没有说话。 数日之前,一封信被求知亲自送到易水中,信上只提了一件事。 ——你有一剑的机会。 在看到这句话后,魏青词打消了拔剑自刎的念想,独自来到清净观。 顾濯收回目光,不再去看远方如若泼墨而成的青山,说道:“出剑吧。” 魏青词在沉默中递出手中剑。 剑锋刺破无数颗雨珠,于一个呼吸中,来到顾濯身前。 然后止步不前。 停在顾濯的两指间。 魏青词笑了起来,看着轮椅上的青年,仿佛看到了那位老人,嘲弄问道:“何必给我这个所谓的机会?” “我没想过让你活着。” 顾濯松开手指,视线停留在剑上,轻声说道:“我只是想看清楚一件事。” 魏青词笑得更放肆了,大概是觉得这句话太假,冷声说道:“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现在的你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看清的?” 顾濯没有生气,平静说道:“你的剑。” “准确地说……” 他的语气几分温和,很有长辈的风度:“你的剑能不能羽化。” 魏青词愣住了。 下一刻,顾濯说出那个与他猜测如出一辙的判断:“答案是可以。” 片刻的沉默。 魏青词霍然睁大双眼,松开握剑的手,在雨中踉跄着不断后退。 青石板上的积水不断被踩破,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带起愤怒的回响。 “你要杀我就杀我,何必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 顾濯摇头说道:“我真没这么无聊。” 魏青词怒不可揭,挥手打散雨水,呵斥骂道:“你就是在羞辱我,要不然你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这种话?你以为你的想法能得逞吗?我不会后悔我做的一切选择……”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顾濯一脸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话。 “直到今天我才看到你的剑,你让以前的我怎么做判断?” 寂静一片,雨声淅沥不止。 魏青词想起了很多。 是啊,他从没有在顾濯面前拔出过自己的剑。 无论是在沧州,还是易水外那次并不愉快的见面……他都没有拔出过自己的剑。 连一次都没有过。 为什么呢? 魏青词想不明白,无法对自己给出一个答案。 于是他疯了。 …… …… “为什么你要和他说这些?” 林挽衣不解问道。 顾濯说道:“王祭是我的好朋友,而他提过魏青词那把剑的名字。” 林挽衣很好奇,说道:“然后呢?” 顾濯带着憾意说道:“离烛是一个很动听的名字。” …… …… 伤势在雨水的流逝中不断好转。 楚珺和谢应怜自南方归来,后者无所事事。 前者则是推着那张轮椅在熟悉的风景中行走,让师父得以散心。 林挽衣却是在雨中把伞撑起,向西北方走去,要完成剑道宏愿。 在道别的时候,她试图把且慢留下来,但遭了顾濯的拒绝。 她因此而生了很大的气,甚至想要甩巴掌,只是没舍得。 就像林挽衣离开之前那样。 如今整个世界都知道,顾濯终将再次步入未央宫,与白皇帝结束这将近两百年的恩怨。 谁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天。 在结果到来之前,人们唯有进行等待,把其余所有事情搁置一旁。 某天,伤势痊愈的裴今歌来了,带着余笙的亲笔信。 “长公主殿下不会管你们的事情。” “嗯。” 顾濯笑了笑,说道:“换做是我,我也不乐意管。” 裴今歌看着他的侧脸,说道:“这也是我的态度。” 顾濯说道:“好。” 裴今歌忽然问道:“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 顾濯偏过头,与她对视,说道:“我很高兴。” 裴今歌墨眉微蹙,声音微冷说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顾濯认真说道:“我喜欢你。” 裴今歌愣了愣,有些生气,面无表情说道:“您是长公主殿下的丈夫,还请不要和我说这种莫名其妙到极点的话。” 顾濯看着她,笑着问道:“这就是你不喜欢我的理由吗?” 裴今歌忽然沉默了。 顾濯微笑说道:“那天你承诺过的,等我活下来后便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 裴今歌很恼火,但说不出话。 顾濯想了想,敛去笑容,诚恳说道:“我十分高兴被你喜欢着的事实。” 裴今歌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然后呢?” “就算这是事实,可我没脸站在长公主殿下面前。” 她咬着唇,盯着顾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句话:“难道你能改变这个事实吗?” 顾濯没来得及回答。 站在旁边的谢应怜便已抢先开口,语气理所当然至极。 “很简单啊,这有什么难的,让他给林挽衣也娶了不就是了?” “你一个人觉得没脸,两个人凑一张脸呗。” …… …… 檐下一片寂静。 空气安静得像是死去。 楚珺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望向谢应怜,心想你这是要死吗? 想着过往结伴同行的情谊,她无法视而不见,以最快的速度问了顾濯一句话。 “师父,庵主给你留下的第三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本章完) 第357章 故名由来 第357章 故名由来 这是极高明的转移话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来到顾濯身上,带着紧张凝重的强烈好奇心,等待那个答案的出现。 您才把第二个问题给解开,便已天下无敌到连天道宗祖师那般近乎天道的存在都给杀了,要是您能再解开第三个问题……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羽化过后即是登仙,登仙过后又该是何等妙境? 届时该是天上也无敌了吧? 思虑中,难免也有疑虑生出。 比如以庵主的自身境界,凭什么能让人有如此突破,这未免太没道理了些。 所有的这些问题都只能由顾濯本人来回答。 屋檐外的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 顾濯没有给出答案,反问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听到这句话,众人心想你莫不是起了授课的心思? 楚珺依旧是最先开口的那个人。 “我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想到的是您,即您本人。” 她顿了顿,说道:“后面我觉得第三问不该如此俗气,所以弃了这个念头,但如今再想起来,却还是只能给出这个回答。” 顾濯温和说道:“见天地,见众生,再见自己,这的确是循序渐进的一条路。” 楚珺听懂了,不再说话。 谢应怜心想这个推断是错的话,那该往什么方向去想呢?又有什么可能呢? 想得心烦意乱还是无头绪,她索性蹲了下来,盯着在青石板上张开的雨水去看,要从中看出一朵来。 裴今歌根本没去想这些。 “我不是你徒弟,没兴趣上你的课。”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顾濯说道:“嗯?” 裴今歌面无表情问道:“你还是你?” 顾濯不意外。 那年在白帝山上,他便听到她对此表达过忧虑,原话大概是怎么说来着? 三问过后,你是否会变成两个你。 过去的道主,以及现在的你。 顾濯记得很清楚。 “我还是我。” 他微笑说道:“白远是我,顾濯当然也是我,这世上不会有两个我。” 裴今歌似是不满,声音微冷说道:“都死过一遍了,还要粘乎着分不清吗?” 顾濯提醒了句:“我本来也没再用白远这个名字了。” 话音方落,谢应怜突然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问道:“所以为什么白远这俩字被讳莫如深,总不可能只是为了避讳吧?” 这是裴今歌也不知道的隐秘。 顾濯笑了笑,说道:“当然不是避讳,我是道门的人,又怎会去避秦国的讳。” 楚珺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顾濯的语气几分无奈。 “我姓白,那些年恰好还在修行界上略有名声,白家就觉得我其实是离散在外的私生子。” 他说道:“出于某个原因,白家对此称得上是坚信不疑……” 话没能说下去。 谢应怜有些恼火地打断了他,不满说道:“别什么某个原因,这明显就是最重要的地方,你都决定说出来了,怎么能忽略过去的?” 裴今歌与楚珺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想到了一处去。 “那个原因是……” 顾濯的语气难得复杂,不是感慨,不是唏嘘,而是极度的无语:“我当年曾经帮过王祭。” 谢应怜愣住了,心想这似乎还挺有道理的? 若不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当年的你为什么要帮王祭? 这足以令白家上下坚信不疑,甚至认为这是你在释放出信号吧? 裴今歌没有因为猜中事实而喜悦,只觉得好笑。 楚珺沉思片刻后,问道:“王前辈破门而之事举世皆知,因此白家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做了很多事?” “嗯。” 顾濯想着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因无语而沉默。 当时的白家已经意识到秦国的艰难处境,正为此而不断尝试自救,而他则是那数根承载着希望的稻草之一。 在这种情形下,太多乱七八糟的手段被用在这件事里面了。 比如他受邀参加某场宴席,席间总有人试图与私下闲聊,且语重又心长。 比如他总是遭受某些突如其来的示好,兜兜转转到最后也还是白家,且在此前恰好有人试图打压他。 无论何种比如,最终都会绕到那个白家上,都有着同一个诉求——令他归心。 结果当然也只有一个。 “然后呢?”谢应怜问道。 这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又怎足以让白远这两个字被历史的尘埃淹没? 其中必然还有变故。 “这件事弄得我很烦。” 顾濯说道:“而且随着我在道门的地位越来越高后,更烦。” 假若余笙此刻在场,想来会在这时候接上一句话,说这就是他变得不爱讲道理的原因——当年的他为此说过太多道理,奈何白家无人听。 “为了把这事给解决掉,我做了个比较直接的决定。” 顾濯的语气毫无波澜。 楚珺神情微变,眼里都是荒唐色,迟疑问道:“这……难道就是道门和大秦不和的开端?” 谢应怜却是好生赞叹敬佩,忍不住鼓起掌来。 裴今歌似笑非笑。 顾濯轻轻点头,用鼻音嗯了声,说道:“虽然按照当时的时势,必然要有一场争端的到来,但一切的起点确实就是这个。” “那再然后呢?” 楚珺的眉头蹙得极紧,认真问道:“以白家的习惯,没道理不用您的身份和手段做事。” 顾濯说道:“就是因为用了。” 没人听到这句话,唯有曾在白帝山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裴今歌隐有推断。 “是极为无趣的手段,唯一的意义就是证明我和白家确实毫无关系可言。” 顾濯顿了顿,想到自己那位妻子,于是决定不说:“总之,事情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楚珺和谢应怜都明白他的顾虑所在,自然不会追问下去,有些遗憾,但不多。 话就说到这里。 再有人在檐下打起油纸伞,推着轮椅让顾濯追风去。 那人是裴今歌。 谢应怜望向被雨幕遮去身影的两人,挑了挑眉,问道:“你觉得这事儿最后会怎样?” 楚珺面不改色说道:“什么怎样?” “啧。” 谢应怜翻了个白眼,说道:“在我面前还装不懂,有意思吗?” 楚珺淡然说道:“我是真不懂。” 谢应怜讥笑说道:“心中唯有大道是吧?” “要不然呢?” 楚珺转过身,往曾经的洞府走去,说道:“比之大道,这等都是小事。” 谢应怜看着她的背影,揶揄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诋毁自己师父啊?” 楚珺不假思索说道:“吾师非凡人,道心恒存,天地万物皆相亲,岂是旁人所能诋毁的?” 谢应怜好生无语,心想你何不再说大声些,好让顾濯把这马屁听个清楚? 一念及此,她突然有些恼了,快步追上楚珺。 “所以你到底支持谁?” “支持什么?” “长公主,还是裴司主选一个吧,还是说你都支持?” “……我真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总不能去支持林挽衣吧?得知道她和我们是同辈啊,同辈这两个字知不知道什么意思?她要是成功上位我们不就成小辈了吗?以后见了她都得低头让行了!” “谢,应,怜。” “在~” 谢应怜拖曳着尾音,眼里都是得意,心想你总算忍不住了吧? 楚珺转身,裙袂于风中凛冽而起,盯着谢应怜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想怎么死?” 谢应怜自然不愿意与满怀怒意的她战上一场,毫不犹豫转开话头,神情瞬间凝重,沉声问道:“你发现没有,其实你师父没回答你最开始的那个问题,要不我们先追过去问个究竟?” …… …… “没关系吗?” “嗯?” “楚珺和谢应怜打起来了。” “还好。” 顾濯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神情也不紧张,依旧是优哉游哉。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顾濯没反应过来,说道:“我?” 裴今歌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不是庵主留下的第三问,我不在乎那个。” 顾濯诚实说道:“我都喜欢。” 裴今歌微怔,说道:“我以为你会委婉。” “都是险些死上第二次的人了。” 顾濯笑了笑,笑容轻快而坦然,说道:“再在这种事情上犹豫未免太浪费生命。” 裴今歌认真问道:“要是不同意?” 顾濯说道:“这个等以后再想办法。” 裴今歌当然不满意,但想到他为何会这样说,不由陷入了沉默。 雨水在青石板上不断绽开,檐下风铃摇得动人,远方起伏山峦的青在暮色的掩映下渐深渐沉,凝如墨。 她怔怔出神地看着这幕画面,不想去说那种关于生死的话,在长时间的沉默后醒过神来。 然后,裴今歌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其实我要谢谢谢应怜,如果不是她的胡言乱语,我不会生出和你说接下来这番话的心思……要说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没有一个不喜欢你的理由,那天我之所以要说不喜欢你,是因为我想你活下来,对我来说,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但有一件事是例外的,那件事是登仙……我知道为什么你和陛下以及佛祖联手都要杀渊岱,所以……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你能登仙羽化离开这人世间,那至少不要为我留下来。”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硬要一个答案,无非就是我喜欢这样的你。” 顾濯没有说话,平静地接受了。 裴今歌认真说道:“但不管你做何决定也好,都要活着。” 对她而言,这句话很不容易,因为活的对立面是死。 …… …… 在这场春雨逝去后的第九天傍晚,有人独自走出清净观。 第十天,举世皆惊,皆动。 那人是顾濯。 谁都知道他此行的最后目的地。 (本章完) 第358章 与旧日同行 第358章 与旧日同行 旅途是如此的漫长,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离开清净观后的道主,未曾直入神都,而是行走天下。 从暮春到盛夏,他走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野间,走在或繁闹或冷清的城池小镇里,走在过去见过的那些景色里,但他不再如过往那般的低调,拒绝与世间打交道。 这一次的他得以心血来潮,于是乡野村间的私塾里会多出他的身影,州郡城中的诗会里坐着个以夜唱声下酒的闲人,某间道观听见自云深不知处而来的天籁有道童就此开悟……人们在最初的惘然后意识到这些传说因何而起,于是开始激昂与涌动。 无数修行者前赴后继地去追寻道主留下的每一缕踪迹,试图与之进行一场并不是偶遇的偶遇,聆得妙音道韵,自此成为山上人,而大秦的地方官员则是止不住地忧心忡忡,乃至于朝堂为之而发生过数次剧烈的争吵,直至白皇帝亲自降下旨意方才压下相关的骚乱。 这依旧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然而与那年未央宫之变不同,伴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很多人渐渐地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依旧决定着众生的命运,但与众生已然无关。 在生出这种令人辛酸的认知后,那些担忧与恐惧反而渐渐地淡了,散了,留下的都是瞩目。 白皇帝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顾濯依旧在游山玩水,为世人留下无数日后的传说,与机缘。 后世道门有人走访听闻,将此其间发生过的一应事宜记下,笔耕不辍,再又集思广益十余载查缺补漏,拾篆为书,曰之为《仙迹》,成道门不外传至宝。 …… …… 沧州城中风波静。 这座坐落东海出海口的州城,繁华与旧日无任何区别,未因长乐庵之衰而破败。 庵主的圆寂为长乐庵带来的低调,这种低调呈现在势力范围收缩上,亦在岛上久不见开中。 尼姑们接连数年与满树枯枝苦闷相望,到这酷烈盛夏也见不到半点嫩绿,有人便忍不住询问长辈,问那诗里说的有重开日难不成是假? 那位长辈面色愁苦,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对。 正支吾时,有人前来拜山。 那人一袭青衫,样貌莫名有些看不清楚,只不过小姑娘们都觉得他的眉眼温和,愿意亲近。 唧唧咋咋如百鸟齐鸣般的呼喊声响起,都是公子,青衫男子微笑迎着话,往前庵主的旧住所走去。 小尼姑们好生遗憾,正想着那可是自己去不了的地方时,突然间听到长辈们的惊呼声连片响起。 “怎么了吗?” “抬头,快抬头看啊!” 无数视线望向上方,只见阳光无端稀疏成碎片。 迎着盛夏烈日,逆时而盛开。 如若无数团重燃的火苗。 …… …… 长乐庵的盛景引来游客络绎不绝,顾濯却早已离开。 人不是,死就是死。 祭拜无非是成全活着的人。 顾濯对庵主颇有好感。 从某种意义上,他对禅宗之所以态度有所改变,与庵主及无垢僧有着直接的关系。 以满岛开相赠,既是心意,亦是机缘。 …… …… 一路乘风破浪而去,再于东南归陆。 慈航寺景色如昨。 禅房木深,把那穿林打叶声听得更真切。 无垢僧还活着,与顾濯相谈甚欢。 叨叨又絮絮,念来再念去,小和尚愉快地沐浴着如粉般的雨水,光着的脚欢快如若舞蹈。 话里说的都是自己怎么活下来的,不时又朝着顾濯挤眉弄眼邀功上两三次,又再唏嘘感慨抚摸并不存在的白须发,自豪且自得地感慨着这可真是天命所中。 顾濯听得很高兴。 这让他回想起最初在渭水畔的那次见面。 在慈航寺住过数日后,两人结伴往西南行,路过云梦泽时秋意已至。 远山有叶泛红,零零星星地夹杂在苍翠绿中,有些惹眼。 无垢僧提议说要泛舟海上却被他拒绝,原因当然是顾濯嫌弃。 与和尚在一起,哪有和姑娘同游来得愉快呢? 大概是这个缘故,顾濯在元垢寺短住数日,讲了两次法后就走了。 无垢僧目送他的离开,有些担心这是一次永别,决定为他作画。 此事顾濯不知。 …… …… 秋色浓时,玄都有旧人至。 余笙与顾濯相拥,在道殿门前石阶坐下。 “该说的在那封信上不都说了吗?” “还是想见你。” 顾濯想了想,没伸手把余笙抱入怀里,只是靠得近了。 并着肩,共落日。 长时间的安静。 顾濯说道:“我还想和你说说她们的的事情。” “嗯。” 余笙的声音没任何变化:“我都同意。” 顾濯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说道:“我为这个问题想过很多……啊?” 余笙平静说道:“你没听错。”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这久违地沉默中,他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平息。 “但你不要再做这种白痴事了。” 余笙偏过头,侧脸在落日的暖黄余晖中尤为好看,认真说道:“我也是会生气的。” 顾濯心想你不生气才奇怪吧。 余笙轻声说道:“就这样,彼此心知肚明然后装作一无所知吧。” 顾濯问道:“这不觉得奇怪吗?”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句话很不应该,是极为愚蠢的。 余笙没有生气。 不知为何,今天的她格外的气定神闲,说道:“当然有奇怪的道理,但这重要吗?” “百年前的我会认为这很重要,因为我是大秦的长公主殿下,我的婚嫁会让这人世间随之而动荡,但现在的我仅是我。” 她伸出手,轻抚顾濯的脸颊,语气认真说道:“仅此而已。” …… …… 秋去冬来,玄都四时风光皆美。 在那座道殿吃着野菌火锅,喝茶与酒,于烛火中彻夜长谈再长谈。 谈话声浅时,系在余笙脚踝上的那个银铃往往就要响个不停,乱得厉害。 待到翌日清晨,也许是有风雪被吹进殿内的缘故,木地板上隐有湿意。 山间有温泉,浓雾修饰着远方的风景,让惯看的景色多出新意思。 这是他和她都喜欢的事情。 并肩而坐,飘在泉水上的木盘托着冰杯,入喉的酒水带来的感觉是那般的清冽。 然而紧随而来的炙热感觉,总是能让两人的唇间流淌出满足的喟叹声。 …… …… 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 在春天赶来前,顾濯下山,离开玄都。 整个人间都在等他,他总不能把那天无止境地拖下去,那样不好。 望京是顾濯的最后一处故地。 这座城市太古老,以至于数年时光的流逝,几近于无。 走在冬末的冷风中,顾濯想要去吃那一碗拌川,却发现店家居然不做了。 这让他有些遗憾,纵是在长洲书院的旧景色里逛了圈,还是不愉快。 林宅的屋檐不再是黑色的,上面多出些许暗红色,听闻是一场血腥厮杀留下的痕迹。 当顾濯和林挽衣在那座书楼门外重逢时,前者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这桩变故。 推开木门,听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彷如那年的暖黄灯火再次燃起,让昏暗的天光尽数远去。 “如果万事都再重来一遍,你知道我是谁,还会说出那句话吗?” 顾濯问得很随意,因为这本就是闲聊。 林挽衣闻言后,沉默了很长时间,认真说道:“当然。” 顾濯笑了。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自嘲说道:“我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可我很喜欢这个答案。” “不懂。” “长洲书院,通圣丹,无忧山的那场刺杀,你为我挺身而出和今歌对峙,同游山河至神都,风波恶中相守望,再到夏祭……” 顾濯微笑说道:“这其中发生太多事情,如今回想过去,我想你也会有隔世的感觉,但这其实并不遥远,所以我很高兴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你,未曾被这世事磨洗成我所陌生的你。” 林挽衣惘然无语。 片刻后,她朝着顾濯伸出手,仿佛当年。 “我要去神都,做一件对我而言至为重要的事情,你呢?” “恰好顺路。” “同行?” “同行。” …… ……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时隔多年后,顾濯和林挽衣再往神都去,却已不是赴京的考生。 其时望京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 凄清如许。 道路两侧送行的人们都在沉默,都知道这很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离开望京,很难再有回来的那一天了。 不再回来的原因也许是死,也许是远行至不知处,再也无法归来。 但。 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少女正年轻,还青春。 不是么? …… …… 神都,景海。 白皇帝自长久的闭关中睁开双眼。 晨昏钟的碎片静悬于前方,闪烁着无法以言语形容的神异光彩,无比动人。 他在原地沉思片刻后,知晓顾濯将在九天后到来,于是下旨。 旨意十分明确,无任何可被误解的余地。 ——迎道主入神都。 然后白皇帝去了冷宫,见到皇后。 “我没想到你会来见我。” 皇后把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未以妆容修饰的外貌依旧好看。 她静静地看着苍老的皇帝陛下,忽而轻笑出声,问道:“陛下您这是要托孤了吗?” (本章完) 第359章 未央 第359章 未央 白皇帝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皇后的唇角敲着,笑容里的挑衅不加掩饰。 “试图激怒朕的意义是什么?” 白皇帝的语气很淡,如水般无味道。 皇后似乎觉得没了意思,笑容里多了些厌烦,言辞却变得更为直接。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落魄的模样,便想着你大概是要死在顾濯手中了,与其在临死前失态,毁了大秦的颜面,倒不如在此刻愤怒。” 她温柔说道:“这里虽是冷宫,但也留着一面镜子,可以让你把自己看清楚。” 一道叹息声响起。 白皇帝摇头,问道:“你很希望死在朕手中?” 皇后听着那个死字,听不出该有的杀意,说道:“我不介意死在你手中,我当然更希望活着,要不又怎会问你是否要托孤呢?” 白皇帝平静说道:“继续。” 皇后莞尔一笑,神情是漫不经心,随意说道:“白浪行太稚嫩,无论手段还是境界都远远不行,坐在皇位上与稚童又有什么区别呢?到那时候,朝廷必然是要乱的,换做过往时候乱也就乱了,境况再糟糕也可以凭靠军队镇压,但如今还行吗?” 白皇帝没有说话。 冷宫不是道狱,皇后未曾与世隔绝。 以她让盈虚也为之而侧目的修行天赋及自身境界,如何能感知不到那场致使荒原改天换地的巨变? 不需要接触边境送来的卷宗,凭借过往二十余年处理政务养成的直觉,她便能断定大秦在北地将要遭受远超过往的沉重压力。 在这种情形下,秦国必须要有一位强大的君主站出来,否则必有乱局生出,而这甚至极有可能让千年大秦于一朝崩塌。 这些话不必付诸于口,相对而坐的两人心知肚明。 “你是明君。” 皇后看着白皇帝的眼睛,缓声说道:“你是挽大厦之将倾让大秦步入第二个千年的明君,过往百年间你始终站在明君这两个字的范畴里,如今你行将……殡天,理所当然要考虑一下后事,不是么?” 白皇帝淡然说道:“你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 “要不然呢?” 皇后的笑容更深刻了,不知道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说道:“你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白浪行要是被我玩死该如何是好?但这并非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不是么?” 白皇帝也不生气,眼神温和地看着她,说道:“倘若你真能做成呢?” 皇后说道:“何必让我直言?” 看似什么都没说,事实上都已经说了。 无非就是改朝换代。 白皇帝站起身,往冷宫外走去。 皇后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走到一半的时候,白皇帝停了下来,说道:“朕会给你一个机会。” 皇后叹道:“你真的老了。” 白皇帝说道:“朕很期待。” 皇后说道:“希望其实是这人世间最无趣的两个字。” 白皇帝依然平静,就此结束了这场谈话。 皇后目送丈夫的离开后,行至凄冷天光下,沐浴着未能感受到春意的寒风。 她的心神越发冷硬,就像是沉在池塘最深处的那颗石头,没有任何一丝柔软的地方。 但她依旧不明白白皇帝想要做什么,何以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幸运的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再重要了。 她这样想着。 …… …… 时间不断流逝,神都在喧闹声中告别寒冬,迎来枝头萌生的第一缕春意。 白马湖上飘着没来得及融化的薄冰,与船身相遇时片片碎开,发出的声音意外的悦耳。 顾濯躺在那艘船上,如若睡在天空里。 与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同,这些天他没有去做什么准备,只是随意地走走停停。 一日三餐,偶尔夜宵。 在该吃饭的时候认真地吃饭,午后若是放晴便去饮茶闲坐看棋,阴云绵延就提前把灯点亮去抄书……这种苍老的生活被他活出了诗意。 待到天空漆黑后,他会坐在小泥炉前,与戴着斗笠归来的林挽衣饮酒。 话可以多,酒不宜醉。 直至某天冬尽,有春雨随风潜入夜,林挽衣才是微醺。 雨如丝落,灯火也似湿了。 两人相对而坐,长谈到夜色尽头,说了很多的话。 这大概是他们最长的一次聊天。 晨光破晓时,林挽衣起身去沐浴更衣。 少女为自己换上最为好看的衣裳。 那是一袭绣着暗金的鲜红长裙,瑰丽至极。 然后,两人启程。 自白马湖踏上旧时染尽血水的那条长街,在柔和的春风雨中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更像是两位不远千里而来的旅客,没有谁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遗憾的是,平静如世事那般终不可久。 雨中天地泛着朦胧的青色,令那把缓缓行来的黑伞,变得无比醒目。 满朝百官在沉默中让开道路。 宰相大人痛苦地看着这一幕画面,几次想要从站出来,最终还是只能放弃。 穿过漫长幽黑如渊的城门洞,巍峨宫殿如山般撞入眼中,壮观依旧。 …… …… 未央宫是整个人间的权力最中心所在。 与之相提并论者唯有百年前的玄都。 雨水流淌在古老的檐瓦上,磨洗出源自于岁月的悠远味道,石阶仿佛还残存着那年冬至日的痕迹,可能是因为隐约飘在鼻端的腥味? 林挽衣望向顾濯,说道:“我就到这里了。” 顾濯问道:“好。” 林挽衣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说道:“我会回来的。” “这句话不吉利。” 顾濯摇摇头,说道:“我当听不见。” 林挽衣有些意外,问道:“这也可以吗?” 顾濯说道:“当然。” 林挽衣很喜欢话里的味道,认真说道:“再见。” 话音落下,她往前走了数步,忽又觉得不够。 于是。 少女陡然转过身,带着裙袂在风中飘起,眼中笑意明媚。 仿若雨中。 “待会见。” …… …… 当顾濯步入未央宫那一刻,灯火骤然通明。 昏暗不复存在,白皇帝孤身端坐皇位上,单手撑颌。 他依旧没有收拾面容,苍白的须随意地散乱着,带来的却不是狼狈,而是强大。 晨昏钟的碎片飘散在空旷的殿内,依循着一种难以辨清的复杂轨迹转动着,久看之下,哪怕是步入羽化境的修行者也会为此而心神生乱。 顾濯简单看了看,眼神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从不知何处搬来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与白皇帝相隔十余丈。 这场决定今后人间的见面的最初一幕,即是如此潦草。 “先等等?” 白皇帝开口询问。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来杯茶?” 一个茶盘凭空出现。 白皇帝亲自为他泡了壶茶。 顾濯拈起茶杯至鼻端,如若轻嗅海棠,笑着说道:“很不错。” 白皇帝说道:“手熟尔。” 这些年来,他坐在景海不是钓鱼就是泡茶,如何能不通此道? 顾濯尝了口清茶后,开始等待。 白皇帝亦然如此。 未央宫外,夜色莫名归来,正浓。 …… …… 人间晨光盛。 林挽衣撑着那把油纸伞,步入冷宫。 在这凄清世界里,她成为唯一的颜色,愈浓,愈烈。 那座宫殿出现在她眼中。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响,那个人也来了。 皇后似乎有些意外。 这主要体现在眼神里。 她没有站起来,因为身前放着一张琴,指按弦上。 风吹雨落,带来阵阵寒意。 “你来做什么?” 皇后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极了她唇角的痕迹。 林挽衣合起那把伞。 春雨微湿发丝,为她的眼神添上一抹明亮。 就像是荷上的那颗雨珠。 她向皇后行了一礼,标准到无可挑剔,声音平静而认真。 “母亲,我来杀你了。” (本章完) 第360章 送终,还钟 第360章 送终,还钟 声音飘过淅沥春雨,落入皇后的耳中,让她面无表情。 她仿若石雕般注视着自己的女儿,看了很长时间,突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不是嘲弄的,而是苍白的也是血红的,给人的感觉有种浓郁的刺鼻味道。 林挽衣心想那是什么味道呢? “理由?” 皇后轻声说着,站起身来:“是为你的父亲复仇,又或者这是你唯一能为自己找到的有意义的选择?” 林挽衣平静说道:“这是我想做的事情。” 皇后问道:“哪怕愚蠢?” 林挽衣摇头,说道:“愚蠢不是这样定义的。” 皇后嘲弄说道:“该怎么定义?” 林挽衣自顾自说道:“更何况这有什么愚蠢的呢?” 皇后说道:“难道弑母是一件能让你高兴的事情?” 林挽衣沉默片刻,望向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和愚蠢聪明高兴沮丧和一切情绪以及利益都没有关系,我只认为这是我该做的事情,这是最应该由我来做的事情。” 皇后想要说些什么。 林挽衣却不给她机会,语气淡漠陈述道:“因为这是家事。” 皇后笑了,笑得极其大声。 漫天雨丝似是因此而骤然纷飞,敲响片片旧瓦,其声如若千针落地,刺耳至极。 林挽衣理都不理。 且慢出现在她手中。 剑锋之上,锈迹尽去。 清亮如水的剑锋,真实倒映出昏暗的天空,春雨未能乱。 “这很好笑吗?”她问道,带着深深的疑惑与不解:“到底什么事情才能让你不发笑呢?” 皇后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林挽衣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有吗?” 皇后沉默不语。 林挽衣说道:“你真的该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终于无法掩饰自己的难过,本以为不存在的那些悲伤。 声与风逝,剑光倏然而起。 没有那一声且慢的道出,冷宫的光阴依旧在流逝,只不过变得极慢。 于是皇后有所作为。 在那道剑光将她的世界涂抹成苍白再泼开血水前,她的一身境界尽数展开,真元随之而动。 得道境是通往羽化前的最后一道门槛,在世俗中已是近乎神圣般的存在。 早在多年以前,皇后便已踏入这个境界。 然而囿于层层宫阙重围,无人知晓她的真实实力究竟如何——那年冬至的未央宫之变中,她固然没有置身于事外,但未曾过多的展现实力。 再后来上届夏祭时,败在以神魂横跨数千里而至的道主手下……谁也不会因此而对她有半点的苛责。 这个谜团终于在今天被揭开。 皇后长裙飘舞。 她整个人飞到半空中。 无数颗雨珠被初春的寒风裹挟在其中,朝着那一袭白裙涌去。 刹那之间,整座皇城多出无数道肉眼可见的清晰痕迹。 皆为风过所留。 以皇后为绝对的中心,一个约莫十余里的风雨漩涡而现。 这不是道场。 这种强大与道场已然无区别,足以撼动天地。 皇后距离破开那道高不可攀的门槛,或许也只有一步之遥。 林挽衣是毫无疑问的天纵之资。 但她太过年轻,修行却偏生与时间二字保留着直接关系,数十年光阴堆积之下,她毫无疑问与自己的母亲有着云泥之别的境界差距。 事实上,她至今仍未破境到归一,还是承意中人。 以如此微薄的境界,行此决断,殊为不智。 当少女推开宫门的那一刻,皇后便已看出这个事实,故而她才会有愚蠢二字。 林挽衣于漫天风雨中茕茕孑立。 皇后没有说话。 她不去看自己的母亲,低眉,看剑。 面对这道仿佛随时都能把自己吞噬干净的力量,她的应对十分简单。 那就是不做改变。 剑光依旧向前,来到皇后的三丈外,刺入那道如若护城河般缭绕白裙的风雨洪流中。 只是瞬间,且慢颓势已生。 这体现在不断消逝的剑光上。 仿佛水落石出。 皇后静静地看着自己唯一的血脉。 洪流依旧,未见衰减。 她毫无保留地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自己的强大,即将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一个白痴女儿呢?” 皇后的声音带着憾意:“当你开始指望依靠旁人的那一刻,你便已对自己撒起了谎,一个终将被戳破的愚蠢谎言。” 言语间,风雨洪流更加剧烈。 再过数个呼吸后,林挽衣就会迎来粉身碎骨的下场。 …… …… 未央宫中。 “你是怎么想的?” 顾濯的声音,让白皇帝睁开双眼。 他问道:“这是需要在乎的事情吗?” …… …… “母亲,你错了。” 林挽衣说道:“我从未指望过顾濯。” 皇后看着自己的女儿,叹息说道:“连他都无法依靠,那你还有什么手段呢?” 林挽衣平静说道:“剑。”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她的脸颊被如刀的春风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鲜血从中渗出。 “就凭这把剑?” 皇后的眼神变得极为怜悯:“且慢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它在王祭的手中,与你何干?” “你又错了。” 林挽衣说道:“我没说过我只有一把剑。” 声音落处,后方的天空多出无数流星。 不,那不是星辰。 而是剑! 无数飞剑远赴万里而来,剑鸣声响彻天地。 铅云忽生千万丝缕,天光从中而落,零碎洒落人间。 有人下意识抬头望向穷见,双眼瞬间溢出泪水,方知云上亦有剑行。 人世间的一切飞剑于今日尽数应召而来。 皇城前,官员们在震惊诧异中不安,惊呼声交错响起。 “那场雨怎么又来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宰相却沉默着,眼中找不出半点的讶异之色。 数日之前,林挽衣曾经登门拜访过他。 …… …… “为什么……” 皇后紧蹙着眉头。 她的眼神里都是不解,凝望着被无数剑光切割开来的风雨洪流,声音微沙说道:“为什么你知晓这座剑阵,为什么你能用这座剑阵,为什么剑就这样来了?” 她有太多的困惑,因为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画面,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 林挽衣很累。 疲惫如潮水般淹没少女。 “母亲,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皇后沉默片刻后,怒挥衣袖,呵斥道:“我该明白什么?!” 林挽衣仗着剑,撑着身体不倒下去,说道:“这世上,真的有很多人愿意看到你的死去。” 皇后面无表情说道:“只要你的位置站得足够高,就不会少了希望你死的人。” 冷静不过片刻,她的五官骤然扭曲起来,带着强烈的怒火。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厉声喝道:“你在杀死你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片刻安静。 林挽衣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皇后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可是,我的亲人不都是因你而死吗?” 皇后愣住了。 那年冬天,她机关算尽逼迫林家站队,最终带去那场灭门之祸。 她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复仇理所应当是神圣的,正确的。 “我不想死。” 皇后低声嘶吼着,声音像是自深渊而来,带着痛苦和愤怒:“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可以羽化了啊!” 林挽衣看着自己的母亲,认真说道:“但我想你死啊,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在今天来到这里?” “我不想你成就羽化,我不想再苦苦煎熬上数十年天光再来杀你,我想到你活在这世上就深感痛苦,我想不到任何一个原谅你的理由。” 她对皇后说道:“母亲,你该死了。” 伴随着最后那个了字的落下,无数剑光从皇后的身体绽放开来。 早在世人目睹剑光之时,这座剑阵便已完成了最终一击。 这一剑彻底撕碎了皇后的境界与生机。 羽化之下,无人能活。 皇后与剑光一并消逝而亡。 林挽衣在原地沉默。 半晌后,她失去一切的力气,倒在了雨中。 重临人间的春雨混杂着泪水冲洗着她的面孔,她竭尽一切力气睁开双眼,心想这样挺好的。 父亲已经等你很久了。 在黄泉。 而我很快就来了。 想着这些事情,林挽衣试图握住且慢,让这剑去到那人手中。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她身旁。 “这次该是我来救你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珺撑开油纸伞,半跪在林挽衣身旁,以三生塔压制剑阵带来的沉重伤势,不假思索反问道:“上次未央宫之变的时候你为什么和我站在一起?” 林挽衣无言以对。 是啊。 这是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楚珺低着头,以道法替她愈伤,默默想着你要是就此死去……师父会很难过的。 …… …… 未央宫。 白皇帝不再去看冷宫,望向顾濯。 顾濯放下茶杯,视线却是落在晨昏钟的碎片上。 他想了想,诚挚问道:“方便把钟还给我吗?” (本章完) 第361章 最后的路 第361章 最后的路 “还钟。” 白皇帝的声音是随和的:“接下来又该是什么呢?” 顾濯平静说道:“没有接下来,一切就此结束。” 白皇帝缓缓挑眉,看着他说道:“百年恩怨,几番生死,就此罢了?” 顾濯嗯了一声。 片刻安静后,他继续说道:“这是最好的也是最合理的选择。” 白皇帝听得很清楚,这句话是认真的。 苍老的皇帝没有回答,侧目望去。 明明清晨,未央宫外却是夜色正浓。 殿外未见雨落,有雪纷飞。 光阴似是在此间倒转。 后世史书无论是谁人来写,终归绕不开二人姓名,要从那些相关记载的字里行间的缝隙中寻觅出他们的性情,再去倒推每一个带来重大影响的决定是怎样做出来的,相关的书籍想来要堆积如山……事实上,当顾濯伴随着晨昏钟声的再次响起步入世人眼中后,朝廷的官员们便对他有过极深刻的研究,以百年前的道主作为对比。 那些文字通过宰相为桥梁进入白皇帝的耳中,为他描绘出顾濯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纵是如此,此刻的他依旧为此而诧异。 从当年玄都之上的生死之战,再到去年荒原近乎十死无生的围杀,血海深仇这四个字完全可以放在两人之间,无半点谬误。 如果说见面不动手是气度,和谈又该作何解释? “是因为她吗?”白皇帝问道。 顾濯知道话里的那个她指的是谁,摇头说道:“你知道的,她向来不爱管这种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白皇帝笑了笑,笑容很是感慨,说道:“也是,毕竟她是连这天下都不愿理会的人。” 当年大秦最初定下的储君不是谁,就是白南明,最终却被她赠予那位本该闲散一生的亲弟弟。 “谢了。” “我明白了。” 顾濯明白这是拒绝的意思,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着些许憾意,以及抹不去的疲倦。 谈判已经破裂,就在寥寥数语中,但两人并未随着话音的落下而开战,因为有些事情需要被厘清,得出一个完全的真实。 白皇帝收起笑容,视线落在流转着神妙道韵的晨昏钟碎片上,说道:“渊岱的存在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他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偏要与世长存。” 顾濯想着那一束自穹苍而落的白光,如何能不懂? “像你我这样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修行者,倘若存在一种与修行本身相关的责任,我认为那份责任的具体所在就是杀死渊岱。” 白皇帝淡然说道:“我当然希望看到你的死去,但渊岱的死比你活下来更重要。” 任谁听来,都会觉得这个理由来得太过荒唐。 这世间哪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责任? 顾濯却是理解。 换做是他,他会做出和白皇帝相同的选择。 渊岱本该明白的,奈何这位天道宗祖师终究是活得太久了。 时光是人世间最锋利的那把剑,无物不能斩,所谓的责任又怎能成为例外? 如此看来,渊岱死得不冤。 “你是如何取信他的?” 顾濯开口询问。 白皇帝似笑非笑说道:“你是我的仇人,而他想你死,世间还有多少这般纯粹的利害关系?” 顾濯想了想,发现这句话的确有理,说道:“但他看错了你。” 白皇帝微微一笑,说道:“这其实不能怪渊岱。” 顾濯问道:“另有许诺?” “天庭。” 白皇帝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戏谑:“在那座破道观里,渊岱和我完整地阐述了这个设想。” 顾濯接过话头,说道:“客观而言,这的确可以让大秦走向千秋万世。” 白皇帝说道:“事若成,天上人间就此二分。” 顾濯说道:“这是祖师的原话。” “不错。” 白皇帝站起身,望向未央宫外,如君临天下。 偌大人间尽在其眼中。 “可我为什么要让人间二分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皇帝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陈述。 “人间正道是沧桑,无沧海成桑田的勇气,依靠着妥协与交易而来的千秋万代又有什么意义?” 顾濯沉默不语。 白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眼中,说道:“不仅没有意义,更没有意思。” 千秋万代,万世一君如何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答案早已在话中。 这场谈话从开始的那一刻起,白瀛洲就没有以朕自称过,而是用的我字。 那么。 对一个以瀛洲二字为名的人来说,渊岱给出的诱惑就是人世间最大的无趣所在,是一个千年万年见青天不得出的囚笼。 渊岱对此一无所知,仍以为白瀛洲是未央宫之变时的那个他,却不知支撑着他的那个理由早已随着晨昏钟声消逝而远去。 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再是理所应当不过。 顾濯说道:“如今人间,唯有杀一杀我才算是有意思?” 白瀛洲嗯了一声。 顾濯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嘲说道:“这意思真没意思。” “而且这是私仇。” 白瀛洲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总该要给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一个交代。” 顾濯不再多言,问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那你有几分把握杀我?” …… …… 白瀛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缓声说道:“渊岱舍了肉身,神魂与万物相合,长居荒原万万年取代天道,故而被荒人称之为上苍,然而你却在百年前就踏出了这一步,甚至在那短暂时间中比渊岱还要走得更远,令他忌惮到生出杀心。” 顾濯静静看着他,不置可否。 白瀛洲说道:“当年玄都之上晨昏钟先后两次响起,戛然而止于第三声的途中,因为当钟声第三次真正响起时,不再只是天光倒转。” 顾濯提醒说道:“在未央宫事变的那天,我为救你的姐姐,曾让钟声绵延不绝。” 白瀛洲摇头说道:“何必在这时候再如此虚伪,你我都知道那不是同一回事。” 顾濯有些遗憾,叹道:“原来我在撒谎上没什么天赋可言吗?” “过往年间,我一直在思考晨昏钟第三次真正响起,人间将会如何。” 白瀛洲的视线落在那些碎片上,说道:“然而直到如今,那个答案才是堪堪出现在我的眼中,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虽然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但除非你猜对了……” 话没能说完。 白瀛洲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这是超脱的路,对否?” 顾濯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站起身来。 “是的。” 他叹息着给出了答案:“这是离开人间世的道路之一,这也是渊岱未能超脱的原因所在。” (本章完) 第362章 登仙事 第362章 登仙事 白瀛洲沉默不语。 他的神色看似是平静,眼眸深处实则有万千思绪仿若流星划过,以这句话进行着推断。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未央宫外夜色散尽,为炽烈阳光所笼罩时,一道情绪复杂地叹息声缓缓响起。 “原来还是那一回事。” 白瀛洲望向白帝山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天地如逆旅。” 顾濯说道:“故而你我若是想要从中离开,最先要做的那件事就是结账。” 白瀛洲说道:“渊岱之所以未能超脱,还沦落到那个境地中,是因为他不愿结这笔账,甚至还想要逃账,因为那笔账上写着的是他的命。” “事实便是如此。”顾濯平静说道:“晨昏钟和天庭都是渊岱用来赖账的手段。” 白瀛洲问道:“既然晨昏钟可做此用处,何以成为他无法超脱的原因?” 顾濯提醒说道:“也许你可以先去想一想天庭。” 白瀛洲想着这句话,想着渊岱所行之事,若有所思,思而再有所得。 这其中存在着的是一个朴素的道理。 近万年前,渊岱来到了一家名为人间的客栈中,在此吃好喝好睡得更好,随后数百年恍如一日而过。 在这漫长时光中,他理所当然地忘记自己只是一位租客,于某天生出离开的心思并且付诸于行,却被店家告知需要结账,于是他不得不在这惘然错愕中做出抉择。 是转身往后走当作无事发生,还是往前? 渊岱的决定聪明也愚蠢。 先退,再前。 在第一次前进带来的后退中,他给予了后世的天道宗一个看似无限美好的虚假设想——天庭。 当然,这所谓天庭不过是他为自己而留的后手。 然而正是因为这万全之策,致使他在第二次超脱的过程中被天道发现。 可一不可再,故而这方天地给予他与死亡无关的唯一选择,便是这万年来每一位登仙后试图离开人间的修行者所遇到的死亡。 事实上,渊岱就是一个守门人。 一念及此,白瀛洲不禁觉得这其中的真相着实荒谬滑稽,真真引人发笑。 “天庭是渊岱为求脱离那种境地的手段,晨昏钟的用处又是什么?” “撒谎。” 顾濯平静说道:“一个给予天道的谎言。” 白皇帝懂了,说道:“那个谎言是告诉这方天地,持钟人从未来到过这人世间,对吗?” 未曾来过,自是一身清净,谈何因果? 无因果,自当超脱。 顾濯想着这些话,再次沉默。 白瀛洲看着他,继续说道:“这是一个没有第二次的谎言,故而当年玄都之上渊岱才会不择一切手段让钟声戛然而止,让你去死。” 以钟声登仙而去者不是渊岱,那受其苦果者就只能是渊岱。 谁让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事情就是这么的简单。 从未真正复杂过。 “归根结底,还是那笔账太重了。” 白瀛洲感慨万千说道:“莫说渊岱不愿,古往今来,又有谁人愿意结这笔账呢?” 顾濯想了想,说道:“其实还是有人愿意的。” 白瀛洲闻言而回忆许久,眼中忽然亮起,问道:“易水的第四代祖师?” “嗯。” 顾濯说道:“唯有此人愿舍衣裳,还赠一身境界于这方天地,但求看世外一眼。” 白瀛洲赞叹道:“无愧剑修。” 然后他话锋骤转,笑意尽敛,说出了那句话。 “可这不是你想要走的路。” 易水第四代祖师除却一剑别无外物,无所求故而有大自由。 唯有这样的人,才会为求望天外一眼,连付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嗯。” 顾濯没有无趣到否认,说道:“我还没有活到腻味,又怎舍得去死?” 白瀛洲说道:“所以晨昏钟是你唯一的选择。” …… …… 若要超脱,死亡将会是必须要付出的那个代价,因为超脱者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方天地,无论境界还是生命,离去时自当还个干干净净。 然而人死后万事休,纵是超脱又有何意义可言? 这真是一件无趣到极点的事情。 像易水第四代祖师这般别无牵挂的人,万年也难一遇。 在这漫长至万年的时光中,当然有过不甘于付出死亡作为代价的大修行者,他们试图以各种手段去绕过天道,行登仙之事。 遗憾的是,所有这些了不起的人在踏出成功的那一步时都见到了渊岱,于是只能去死。 如今渊岱已然身死道消。 该当如何? 登仙事。 …… …… “自当下思量,客观而言。” 顾濯说道:“晨昏钟的确是我最好的选择。” 白瀛洲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那我便更没有答应你的道理了。” 顾濯并不遗憾。 早在步入未央宫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答案必然出现,所言所行不过尽人事而已。 若是能用言语把问题解决,何必困于生死中? 白瀛洲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不为时光颠倒而改变。 “这人间,对我来说已无意义。” 他说道:“登仙,是最后的意思所在。” 顾濯望向白瀛洲。 这位君主须发都已苍白,双眼依旧明亮若晨星,不见半点衰老的意味。 就像是一轮正在从群山那边缓缓升起的朝阳,欲要照彻人间万物。 谁也无法动摇这样的人做出的决定。 谁能让这轮朝阳成为落日? 不过死亡二字。 “而且……” 白瀛洲的视线落在顾濯身上,说道:“你我之间终究还是缺了这么一战。” 顾濯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再说些不战也行这样的话,未免来得太不尊重。 “请。” 白瀛洲说道。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请。” 谈判彻底结束了,剩下的只有生与死。 这场绵延将近两百年的战争,即将在今天告终,再也没有下一次可言,因为两人都已为此生出无数厌倦,不愿再继续下去。 …… …… “渊岱为求让我下定决心杀你,任我阅尽道门万卷书,自古至今。” 白瀛洲淡然说道,言语中自有骄傲,不屑隐瞒。 伴随着话音的出现,顾濯的目光落在晨昏钟的碎片上。 相遇瞬间,有神妙光芒陡然绽放,却未有半分溢散在未央宫内,而是尽数呈现于殿外的天地中。 人间四时光景于此刻显于殿外。 春风与夏日,秋叶及冬雪。 似有钟声即将响起。 顾濯眼神平静。 那袭青衫却已无风飘起,有霜色缠上衣角。 他开始往前,朝晨昏钟的碎片走去。 与此同时,顾濯的身影出现在灯火长明的未央宫外,白瀛洲亦然如此。 那些身影都在朝着对方前进,以各种方式交错在一起。 是穿过胸膛的飞剑,是震碎心窍的拳头,是数之不尽的万千道法……所有的这些身影都是真实的,是顾濯和白瀛洲以晨昏钟为战场所呈现出来的种种真实。 “你有几成胜算?” 白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 顾濯未停步,视线穿过那以道韵为光的古钟碎片,说道:“十成。” (本章完) 第363章 人间路 第363章 人间路 未央宫静,了无声息。 白瀛洲未因此而怒,眼神沉静地看着顾濯,找不出丝毫的动摇。 人生几回伤往事。 过往百年间,他与顾濯前后三次交手,皆不败。 从旧时玄都到入秋后的云梦泽,顾濯从未赢过他,甚至可以说是两次惨败。 然而他却未有随之而来的真正胜利。 那只不过都是无法真正决定大局的小胜。 去年春末荒原深处那一战,他依旧没有败,但顾濯却是胜了,胜得淋漓尽致。 这其中很有意思的是,如果不是他最终决定站在顾濯那边,对渊岱出手,这一胜则必然是凄惨至极的胜利。 倒观百年,两人从未真正公平的战过一场。 以此相看,顾濯今天依旧能够站在未央宫中,谁高谁下,再是清楚不过。 白瀛洲没有否认过这个事实。 正因承认,他的人生才更需要这一战,需要这一场不再有第三个人的生死之战。 思绪只在刹那中。 顾濯已然行至晨昏钟的碎片前。 相差不过身前一尺。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落在某一枚碎片上。 与重铸晨昏钟仅有咫尺之遥。 就在这咫尺间,一束天光无视殿檐砖瓦的遮蔽,仿若自虚空而来,照向顾濯。 这道佛光是如此的突然,没有任何的征兆,其中蕴藏的威势却足以诛杀羽化中人。 顾濯神色不变,平静而从容地侧过身子,与天光错过。 越是简单,越强大。 白瀛洲面无表情,又动念。 再有六束天光先后降临,依旧未能与顾濯相遇,但终究是短暂地拦下了他的步伐。 白瀛洲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时间。 未央宫内灯火骤灭。 天光旋即生变,以顾濯为中心向外,变幻出七种颜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道彩虹将顾濯笼罩在内。 磅礴至极的力量随之而现,与璀璨华光完美无瑕地融为一体,画地为牢,成樊笼。 樊笼之外,仿若深渊,皆尽黑暗。 未央宫外的画面不再得见。 顾濯的目光穿过身前的虹光,望向白瀛洲的眼睛,有些意外。 这般道法造诣,已然不输当年他——玄都决战的当年。 无论渊岱如何倾囊相授,在短短数年时间中,白瀛洲能将道法修至如此境地,无愧其名。 仅止于此。 顾濯眼神淡然如前。 一步,他朝着笼罩住身躯的彩虹踏去。 相遇瞬间,那片染了霜色的青衫衣袂遽然燃烧起来,火光分外绚丽。 衣袂被焚烧殆尽,顾濯踏出虹光,破开樊笼。 夜色如潮水般拍打而来,带着深彻神魂最深处的恐怖寒意,要将他卷入无底深渊。 他突然生出熟悉感觉,回忆起那个被留在禅宗经书上的故事,想起那位曾经承载过佛祖禅念的武帝,于是他得以知晓这门神通的名字。 ——桐宫。 虹光为道法所凝,夜色又如何? 今生来世之渊。 渊中寒意是何物? 死亡。 唯佛法能有此举。 道佛相通,白瀛洲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高妙境界,以绝世二字相称已不切实。 这是真正的空前绝后。 顾濯感受着阵阵袭来的寒意,隐隐出现在远方的那一缕幽光,知晓那象征着所谓的来世。 晨昏钟看似近在咫尺,实有天涯之远。 是像桐宫里的那位武帝转身回到宫殿中,等待殿外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熄灭,还是无惧前行? 顾濯身前唯有此二路可行。 白皇帝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何以破之?” 顾濯没有回答这句话。 言胜于行。 面对这世间或许再也不会有的神妙之法,他的选择过分简单。 并指,为剑。 剑锋笔直的刺入今生与来世之渊。 擦的一声轻响。 伴随着顾濯的手指在夜色中不可阻挡地下划,看似浑然一体的深渊竟是被硬生生地撕裂出一道口子! 这道裂口不断扩大,再扩大,有微弱光芒从中如水般流淌而来。 那是人间的灯火。 就在这时,顾濯念头已动。 他的神魂离体而去,比灯火照出影子还要更快,来到白瀛洲的身前。 白瀛洲早有预感。 面对直指自身眉心的剑指,他覆手为掌带起无限光明,向顾濯镇压而去。 顾濯视若无睹。 抽刀断水无疑是人世间中的极高妙境界,以剑斩光却还要更胜一筹,与传说无异。 故而当光明如流水般被剑锋一分为二之时,就连白瀛洲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眼中流露出再清楚不过的诧异色。 “这剑已然不输王祭。” “我本来就没输过给他,那次是让的,你应该知道。” 顾濯淡然说道,剑指逆流而上,轻而易举地触及白瀛洲眉心。 喀! 一声脆响中,白瀛洲的身躯陡然生出无数细小的裂缝,濒临破碎。 如此沉重的剧烈痛楚,未让他的表情发生任何变化,因为他的神魂已经来到顾濯的身躯之前。 以神魂现世的白瀛洲不再是苍老的。 他的身上没有半点君王的气息,衣衫上找不出繁复的图案,黑发亦没有被束缚在庄严的冠冕中,身无两物,与清风相伴,如若谪仙。 故而他的掌心不曾升起肃杀光明。 风平浪静。 无声无息。 再是自然不过。 这一掌与天地同力。 顾濯挑起眉头。 那是意外带来的真正诧异,是对方居然在这生死之间破境了。 何故? 他转身回望后方,望向与白瀛洲的背影,于是明白。 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桐宫被破,剑锋已至,在此生死到来的时刻,白瀛洲终于踏出那两百年来梦寐以求的一步。 一步,即是登仙。 同为登仙境,孰胜孰负? …… …… 深渊带来的夜色早已尽数消散。 未央宫外晨光正亮。 神魂离体的白瀛洲眼神依旧坚定,决然毅然,无半点迟疑之色。 哪怕掌落后的结果是同归于尽。 就像不久前说过的那样,除却登仙外,这就是他如今活着的最大意思。 死有何惧? 在这场必败无疑的生死之战中有此结局,足矣。 白瀛洲眼神愈发明亮。 然后。 钟声响起。 那是归家的信号。 神魂何以为家? …… …… 时光的伟力随钟声而降临未央宫。 白瀛洲为光阴所困。 与顾濯仅差些许的那一掌,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开始后退,变得越来越远。 “是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响起,带着掩之不住的憾意。 顾濯说道:“你该知道的。” 白瀛洲闻言沉默片刻后,回想起那落在眉心上的剑指,于是明白。 两人相隔晨昏钟碎片相望。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晨昏钟就在这道线上。 当如深渊般的夜色被撕开的瞬间,胜负已分,只是他迟迟不不觉而已。 顾濯与白瀛洲的神魂同归去。 后者低下头,望向已经蔓延至手掌的裂纹,知晓死亡将至。 他带着憾意说道:“如果天道印和山河盘还在。” 顾濯平静说道:“且慢和三生塔是真的在。” 白瀛洲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我能更早一步破境?” 顾濯摇头说道:“那生死就不会以此方式分出,你还是败,无非过程漫长。” 白瀛洲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难道我必败无疑?” “是的,但这不是一件值得难过的事情。” 顾濯理所当然说道:“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以一人之力败我。” 白瀛洲笑了笑,笑容并无不快,说道:“难怪渊岱当年不敢现身玄都,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道体瞬间沦为齑粉,随风消逝。 当最后一缕尘埃也被吹走后,那个如若谪仙般的青年身影再次出现在未央宫中,似有幻无,也许下一刻就要与那具肉体一同离去。 他望向重归于好的晨昏钟,问道:“所以你要归去了吗?” 顾濯沉默许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 白瀛洲眼中尽是不解,认真问道:“那你要做什么呢?” 顾濯转身望向殿外天地,见晨光如昨,最后说道:“我准备带领这个世界前进。” (本章完) 第364章 何谓濯? 第364章 何谓濯? 白瀛洲看着顾濯,眼神变得越来越复杂,像是听到一个荒谬的谎言,又禁不住去畅想这个谎言描述着的真实。 他在沉默中把这些情绪收敛干净,以沙哑的声音说了句话,带着奇怪的笑意。 “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嗯。” 顾濯没有否认,说道:“换做是过去的我,还是白远时候的那个我,我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存在,但我已经换了个名字。” 人生在世,名字往往是最为重要的事物之一。 尤其是在这并不平凡的人世间。 一个名字叫做白远,心中从未遗忘过那个远在梦境深处家乡的人,又怎会愿意带领这个世界前进呢? 就像白瀛洲必须要脱去那件名为皇帝的长袍,方能在生死之间踏出那一步成就登仙境,道理相同。 “如今回想起来……” 顾濯有些感慨,似是自言自语念道:“我当初为今世的自己起这个濯字,也许就是应在这上面。” 濯有两个音,两个意思。 一为洗。 二则是可通櫂,意为船桨。 洗净前尘,继而带领这个世界前进。 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 大概早在那年醒来时,他冥冥之中就已对此有所感应。 否则又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一个字呢? 白瀛洲的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顾濯的眼睛,问道:“你会怎么做?” 自无数年前起人世间有过无数英杰,而这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在生命的后半程中总是会变得谨小慎微,不再有年轻时候的想法,不再去想着改变这个世界,不再试图去承担起那些沉重的责任,他们的念想会随着年月的流逝渐渐聚拢在身前那些可控的事物中,比如宗门,比如国家,比如修行。 那个以一己之力令整个人间随之而变的想法,都已不复存在。 白瀛洲未曾有过这种念想,但他的位置站得足够高,于是能理解那些先贤的想法,知晓其力不从心。 然而顾濯如今所求,远要比改变这个世界来得更为艰难,沉重。 如何才能带领这个世界前进? 道门中人面对这个问题,想来会说道祖传道人间,开启修行路,予众生希望。 禅宗的和尚思索过后,大抵是要言称世间若无千百庙,人心希冀与来世念想该往何处安放? 在史书上有着诸多篇幅的那些皇朝的开国皇帝,面对这个问题,无非就是说民众在其治下日渐繁盛,如何休养生息,如何过上比之过往更为幸福的日子。 莫过于此而已。 白瀛洲不认为这是真正的带领世界前进。 没有道祖也会有佛祖,再不行还能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祖,修行的路就在那里,不是被某个人从有到无走出来的。 禅宗的存在更是无意义,信仰是人们需要去信仰,而不是因为那尊佛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着金装。 所谓皇朝亦是无稽之谈。 “你到底要怎么做呢?” 白瀛洲再次问道,声音变得沉重而有力,像极了战鼓。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该猜到的。” 白瀛洲沉默片刻后,眼中生出一抹明悟之色。 是的,他明白顾濯要做什么了。 “要是我能晚生百余年,那该多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这是祝福我成功的意思吗?” 白瀛洲微笑说道:“要不然?” 顾濯很认真地道了声谢。 听着这声谢谢,白瀛洲的笑容多出几分满意。 他不再和顾濯聊下去,在这最后的片刻弥留时光中,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去做。 …… …… 那座冷宫,楚珺与林挽衣坐在廊下,正无目的轻声说着话时,一个身影突兀出现在雨中。 白皇帝背负双手,静静凝视着皇后身死前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流露出哀思。 下一刻,他去到白浪行的身前,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关于未来的事情。 生死传承,权力交接,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值得悲伤。 故而白皇帝在惘然哭声响起前离开,而这一次他已至数千里外,慈航寺中。 石塔伫立成林,塔中供奉着僧人们的舍利。 因为前些年未央宫之变的缘故,许多石塔经历过一次坍塌,后来虽是修旧如旧,但终究是欠了些味道。 白皇帝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座新塔上。 塔里住着的人是道休,他这一生中最好也是最鲜为人知的朋友。 一壶酒出现在他的手中,缓缓倾洒在石塔前,滴答作响,湿了地板。 白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再望着。 都已经在酒中。 当酒水为阳光所蒸发后,白皇帝再临玄都。 玄都春光正好。 余笙正像平日里那般,坐在竹椅上,用厚实的道藏遮去外界的光线,睡得很不错。 白瀛洲站在殿外,看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亲人,并无憎恨。 余笙有所感,自春眠中醒来。 她拿走那本厚重的道藏,起身与白瀛洲对望。 相顾无言,唯有一默。 白瀛洲笑着说道:“哪怕是现在这一刻,我也没有后悔过答应你。” 余笙轻声说道:“但我总归是要自责的。” 白瀛洲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在修行上的天资不如你,要是没有这百多年来的经历,真的可以踏出现在这一步吗?” “应该是不行的。” 他步入古老道殿内,说道:“如今我不再需要去关心那些我不愿意关心的事情,而死亡也即将到来,我只剩下一个念想。” 长时间的沉默。 余笙始终没有说话。 白瀛洲叹了口气,笑容里多了些遗憾的味道,说道:“本还以为能骗骗你。” 余笙笑了起来,说道:“我很聪明的,要不然当年怎会挑中你来当皇帝,而不是别人?” “也对。” 白瀛洲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请姐姐你好好活着。” 余笙用鼻音嗯了声。 白瀛洲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当他走出道殿的那一刻,化作万丈天光,直抵云霄。 天地一片寂静。 那年的他,本就该葬身于玄都之上。 一切不过是回到最初。 …… …… 未央宫中。 那一束天光的升起为顾濯所知晓。 在片刻默哀过后,他走向殿内最高处。 某种意义上,这里是整个人间的最中心所在,便也适合他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 如何才能引领这个世界前进?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十分简单。 首先,要有路。 这是一切的前提。 时隔数年后,顾濯再与天地言。 与此同时,这也是他正式回答庵主留下的第三问。 那个问题是你要离去吗? 提问者,不是谁,就是这方天地万物。 “就像先前所说那般,我的决定是留下来。” 顾濯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但我不同意让所有人都留下来。” (本章完) 第365章 天地衡 第365章 天地衡 长时间的安静。 天地无回响。 仿佛一切都是顾濯的自我认知错误,万物皆虚。 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安静地等待着。 某刻,天光散尽。 春风穿堂而过。 为顾濯带来那些阔别已久的声音。 “那是不行的。” “天地间有大美,其名为静穆。” 那道声音认真说道:“唯有如此,方能长久。” 然后它继续说道:“人在万物的围绕中如若流水不止而行,动与静皆在,这难道不是最为美好的事情吗?” 顾濯平静说道:“但你知道,这其实是虚假的。” 万物以沉默等待。 “流水是真的,但那不是山峦中原野上,肆意畅流的江河野水,而是园林中的那一池水。” 顾濯望着前方,如观天地,说道:“我记得我说过一句话,那句话大概意思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在于好奇,而好奇往往呈现在对于自由的追索之上。”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啊。” 那道声音认真说道:“无边际的自由最终带来的必然是一场混乱,而混乱招惹来的又怎可能不是毁灭呢?”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已有新言至。 “你是最合适也是最为正确的人选,你是我们所见过最为了不起的人类,你有足够的能力守住这个世界所拥有的美好,让这一切长久下去。” “你将会与天地同在,与万物永生,你可以是神明可以是圣人可以是你想要成为的每一个角色,不管是书里还是书外的角色,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让秩序长久地存在。” 这句话里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恳,真挚,找不出任何的虚伪。 顾濯问道:“可,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该知道的。” 一道厚重的声音缓缓响起,如若大地升起:“这个世界之所以得以长久,数万年来如一日,正是因为平衡从未被打破。”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天地衡。” “是的,所以你理所当然知晓失衡带来的那个后果,像渊岱这样的修行者若是离去,便等于这个世界永久地失去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就像一个人被割去赖以生存的内脏,或许一时可活,但这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通往死亡的活着。” 晨光已起,皓月隐于穹苍。 然而它那洒落人间的声音依旧如水温柔:“与这相比起来,一切生死灭活都在万物中,不增不减,不去不来,都在黑白二色中,这难道不是最为极致与最长久的美吗?” 顾濯似是随意问道:“为什么不用完美二字?” “因为我们始终缺了一步,唯有你才能替我们完成那一步,通往那个完美的世界。” 那风接过了话头,诚挚中带着的是恳求。 顾濯忽然说道:“你们似早在很久之前就相信我最终会做出留下来的选择?” 万物齐喑。 顾濯笑了笑,笑容明快如春雨,自问自答道:“答案很简单。” “我自远方来。” 他说道:“非是此间人。” 声音落处,有雷鸣至。 这道雷声是那般的突如其来,以至于生活在神都的人们都受了惊,诧异今年的惊蛰早至,万物提前复苏。 顾濯神情如前,不为所动,微笑说道:“我知世外之世,我知天上之天,我知入夜后那满天星光自数万年前而来……穹苍之后是无垠宇宙,宇宙是永恒的冰冷与漆黑,以及死寂。” “是的,正因为你知道。” 再有声音幽幽而来,带着若有还无的叹息:“好奇是铭刻在人类心中最深处的禀性,这藏在最深处的好奇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被挖出,但只要有朝一日被发现,那将会绽放出最为动人的光彩。” 顾濯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千万年来那些站在最高处的修行者始终要往前的根本原因所在,易水第四代祖师宁死也要踏出那一步的缘由。” “但那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不是吗?”自明月而来温柔的嗓音隔着千万雨水,再次响起:“你同意的。” 顾濯平静说道:“是没什么好看的,可这不代表那是不值得好奇的事物。” 万物再次无声。 第366章 尾声 第366章 尾声 未央宫之变那年冬天,顾濯因再起晨昏钟声缘故,为天地所见而被迫陷入道化的境地中。 那是曾经的他所不愿接受的变化。 为何拒绝? 这其实是一个不需要去探讨的问题,又或者说接受才是值得诧异的,因为道化的最终结果必然是自我意志在漫长时光的推移中消逝。 何以今天的他却决意道化? 这世间万物无法不为此而意外。 “我不喜欢你们给出的提议,为世人决定的道路,以及所谓的静穆之美,因此我决定要改变这一切,那这就是我该做出的选择。” “做出这个选择并不困难。” 顾濯的声音很温和,就像是这场淅沥着的春雨:“这是我的心意所向。” 他笑了起来,任由雨水流淌在脸颊上,有种嫩芽新发的鲜活劲儿,无雨逝天地青之哀。 “这其实是很不公平,又或者说很没道理的一件事,毕竟人间的确有因此而毁灭的可能,而在踏上这条道路之前,绝大多数人……应该说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知晓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仅仅是知晓,无法反对我的决定。” “但要是像我这样的人,都不愿意来做决定,还能有谁来呢?” “至于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和责任,还有那些随之而来的罪,自然也是由我来承担。” “神明和圣人总是这种角色,很合理。” “最差的结果无非是死。” “而且……” 顾濯微笑说道:“这件事真的很有意义,更有意思,不是吗?” 天地万物以肃然沉默回应。 雨依旧在下,风未曾疲倦停歇。 远山与天穹同青,多妩媚。 料人间见他应如是。 未央宫前一片沉默,彷如孤山深处那座无人照看的坟墓,墓上青痕已浓,苍翠欲滴。 然后某刻,那一颗雨珠落在碑上,就此粉身碎骨。 世人忽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语的轻微明悟感,依循着这种没入神魂最深处的微凉意味,人们不再囿于天南地北与东西寒暑,皆抬头望向上方,渐陷惘然中,不得其解。 唯有极少数真正接近天穹的修行者,比如余笙和裴今歌,又或者与顾濯相近的人,比如林挽衣和楚珺,隐隐知晓此间有何事发生。 余笙沉默不语。 林挽衣轻声祝福。 裴今歌挑了挑眉。 楚珺怅然若失,心有空荡。 时间或许会因为人的意志而停滞,但从未有过逆流折返的时刻,此刻亦然。 风停时。 满天雨在,斯人已去。 …… …… 这是一种超越文字所能形容的境界。 整片大陆,不,这个世界都在顾濯的意志之下。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哪怕是步入登仙境的巅峰时刻,与现在也有着无法描述的客观差距。 他直觉纵是身成荒原群山上苍唯有登仙者能见的渊岱也远不如此刻的自己。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为了得出答案,他开始进行观察。 世界不是平整的,大地上起起伏伏的曲线勾勒出温柔与肃冷。 人在其中,渺若沧海一粟。 顾濯的目光降临在东海。 一场暴风雨自然散去。 阳光重临大地。 春暖,开在面朝大海的长乐庵姑娘们的眼中,带来惊喜的雀跃声,叽叽喳喳,很动听。 下一刻,他的视线来到荒原,找到那座位于群山深处的桃源。 湖水荡漾着蓝天的白云,年老的荒人们坐在湖畔,似乎在思考今晚吃什么,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简单也最困难的选择题。 便在这时候,有数百只螃蟹爬入荒人眼中,每一只都在肉眼可见地长大,在春天里活出秋日的肥美。 在荒人为神明的到来而下跪前,顾濯已经离开。 这一次他是飞着的。 与御剑飞行不同,更非道法,如今的他就是一阵风。 风来风去,瞬息万里。 不再被凡尘躯壳所束缚的此刻,他似乎拥有着无限的自由,世间最宏伟的山峦中的缝隙回荡着他的身影,万丈深海的暗流涌动是他留下的足印,玄都之上有桃落,落在余笙的鬓发间。 逍遥游。 大抵如此。 …… …… 顾濯的身影出现在桃树下。 落如雨,余笙衣袂微湿。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就像苍山终年如旧的风雪,不曾因为顾濯突如其来的出现而生有波澜。 她轻声问道:“假如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 顾濯想了想,说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余笙没有再说什么。 她认真地抱住自己的丈夫,在片刻后松开双手,为他整齐衣襟,理好乱发。 她如此沉默着,不进行哪怕一句的嘱咐,与要求。 这便是温柔。 “去吧。” 余笙认真说道,别过头,不再看。 顾濯用鼻音嗯了一声。 下一刻,他从余笙眼中消失,去到她的世界中。 …… …… 苍山风雪依然在。 千万年来,在修行者的认知当中,道场是通往羽化的必经之路。 唯有以大神通成就道场,方能在修行路上走到最后。 这已成铁律。 道场是修行者的世界。 然而当顾濯到来后,他并未遭受到任何来自这座道场的敌意。 这是因为余笙吗? 带着这个暂未解开的疑问,顾濯在片刻的思索后,去到另外一座道场。 这座道场是如此的纯白,炽热,每一个角落里都被光明所占据着。 赵启抬起头,望向无端而至的客人,认真行礼问道:“这还是登仙境吗?” 顾濯说道:“不是了。” 赵启诚挚问道:“这是什么呢?” 顾濯笑了笑,说道:“我不怎么擅长起名,改天想到再告诉你。” 赵启愕然。 顾濯望向这道场,视线深入那千千万万道炽热如自骄阳来的光芒中,在片刻安静后有所悟。 于是他离开,在下一息到来前再临荒原。 现在的他越来越熟悉这个世界,意志似朝阳仿夜色,时时刻刻笼罩穹苍四野。 仿佛他已拥人间入怀。 那座孤山已不再上下皆白。 去年一剑过后,群山就此二分,有了颜色。 孤山是那一剑的终点所在。 上白下黑,分明不二。 顾濯站在孤山崖畔,俯瞰苍茫大地,说道:“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假如你们想要让这世界以静穆的姿态长久下去,为什么要让人类踏上修行路?” “你现在明白了。” 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平平淡淡,清清冷冷。 顾濯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修行是一个开结果的过程,纵使其中有千万朵未开就凋零,但其中总归有那么几朵与众不同的,而那就是羽化。” “羽化的前提是炼就道场。” 他平静说道:“故而修行者终其一生都在追寻此物却不知这也是你们所追求的。”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静穆不是永恒的死寂,我们要的不是一个静水般的世界,因为那最终的结局同样是毁灭。” “为有源头活水来。” “是的,你的判断是对的,这就是人类存在的最大意义以及特别之处。” 顾濯有些感慨。 然后他望向那些活在春天的荒人身上,安静片刻后,说道:“荒人则是你们的一次尝试。” “我们必须要考虑风险。”这道声音如此的理智,不掺杂半点情绪:“很遗憾的是,荒人至今未能踏出羽化的那一步。” 话里是遗憾,顾濯却听不出分毫。 他想了想,说道:“就算没有我的出现,你们也会让渊岱死去。” 这个推断被干净利落地承认了。 顾濯继续说道:“以此相看,你们不可能一厢情愿地断定我愿意接受。” 天地以无言沉默而默认。 顾濯很是感慨,说道:“原来我是你们所能接受的最大公约数。” 有风不解而来:“最后那五个字是什么意思?” 顾濯没有正面回答。 “在这场谈话中,在过去的闲聊中,你们始终是你们,这一点从未变过。既然带着一个们字,分歧的存在不可避免,哪怕你们都愿意将如今这种静穆长久地持续下去,但这不代表你们完全没有别样的念想,或激进,或保守的念想。” “这体现在我绝大多数时候得到的善意,以及我身处荒原时所遭遇的敌意,然而很有意思的是,给予我的那些敌意却总是披着一件衣衫,不愿与善意那般堂而皇之。” “最初的我以为这是渊岱的意思,毕竟他有足够充分杀死我的理由,但事实并非如此。” 话止于此,原因当然是再说下去就要变得难听了。 何必呢? 顾濯看着那些遭受了数千年苦难的荒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万物的声音再次到来。 “事实正如你所想那般。” “如果非要存在这么一个人类,我们想不出有谁比你更好,更合适。” “不能错过。” “这应该就是你说的最大公约数。” 谈话在此结束。 一切都已明了。 假如这个静穆世界终将沦为过去,要在春天里生长出嫩芽与外世相遇。 那么。 它们只愿掌舵者是顾濯。 谁让他曾见过那些壮阔景色? 在这时候,顾濯听到了一句话。 “你要怎么称呼这个决定?” “破茧而出?” “这会不会太普通了些?” “那就……叫再创世纪吧。” …… …… 顾濯身前再无反对者。 如今的他,也许不再能用人来形容,神明二字成为贴切的形容。 人世间再没有他无法做到的事情。 只要他愿意,世界也能平整。 他的理智与情感依旧真实地存在着,没有被随之而来的浩大的孤寂淹没,清醒如旧。 他静静地俯瞰人间,根据记忆中的那些事物开始推演与计算,思考如何才能踏出那一步。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 更麻烦的是,想要得到一个准确可靠的结果,那就不能让计算停留在纸面上,必须要落实。 如何落实? 最先要的当然是往前踏出第一步。 谁有资格踏出这人世间最为重要的第一步? 在顾濯已然合道的当下。 …… …… 未央宫前的那场春雨早已停歇。 这是九天后的人间。 白皇帝走了,白浪行坐在那个位置上了,秦国上下正披麻。 人们沉溺在真实的哀恸中,但其中也有人忧心忡忡。 这些人不仅是秦国的官员们,还是那些与顾濯有着关系的人。 在那天,顾濯于无数道视线中随风消逝。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踏入了一种怎样的境界中。 在事实被确定下来前,当然没有人敢对林挽衣和楚珺做任何决定,她们甚至得到了超乎规格的待遇。 两人自然无所谓这些事情,林挽衣只对朝廷提了一个要求,便是不让皇后立墓。 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然而大势在前之余……白浪行也十分乐意看到这件事的发生。 林挽衣带着自己娘亲留下的些许痕迹,就此离开神都。 她最终去到那间名字叫做甘叶的寺庙里,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 因心有所感缘故,她蛮不讲理地为这间寺庙换上新的名字,从甘叶成为感业。 楚珺不解,问其所以然。 林挽衣平静说道:“当然不是迁怒这寺养出我的娘亲,只是我总在想,要是母亲她能更真切地感受到禅宗所言的业障,也许就不会为自己带来这样一个结局了。” 楚珺诚实说道:“我只觉得这名字比较好听。” …… …… 楚珺也有自己烦恼的事情。 师父不知所踪,而她作为顾濯唯一活着的弟子,便也成了道门的继承者。 伴随着白皇帝的死去,道门中那些老人曾经拥有的念想死灰复燃,而楚珺承载着这一切。 无论她去到哪里,都会有遗老来到她的身前,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慷慨陈词,或是苦心规劝,求的当然是楚珺振臂高呼,再让道门与帝国共天下。 楚珺无此念想。 是的,多年以前那场夏祭时候的她,心中抱着的都是振兴道门的念想。 千帆过尽后的今天,她的想法随之而改变。 山上人就该在山上待着,何苦惦记山下? 最重要的是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共天下,治人间。 千年的帝国也会因为一位君主的逝去而骤然崩塌衰落,道门又如何能例外? 莫向外求。 就在楚珺准备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谢应怜来了。 她笑吟吟地接过话头,要为自己的好朋友担起那份责任。 那位道门遗老本不愿意,直到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 “我是顾濯的人。” “如今他已然离去,理应由我执一,以为天下牧。” “楚珺?你这是妄图让道主的关门弟子去沾惹世俗尘埃吗?你到底是道门的遗老,还是从禅宗过来的内鬼,大秦派来的细作?” 道门遗老面色数次剧变,最终还是不敢反驳这句话,见楚珺没有反对,唯有点头同意。 多年以后,道教因此而生,尊谢应怜为主,理世俗一切事。 …… …… 裴今歌对这一切毫无兴趣可言。 准确地说,她正在面对人生中最大的难题。 余笙静静地看着她,眼眸忽似湖水生波,说道:“我记得你在白帝山上说过,你不喜欢他。” 裴今歌很局促,很尴尬,很不好意思。 哪怕她对此早已做过许多准备,然而在事情真正到来的这一刻,还是迎来了极为沉重的心理压力。 余笙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不讨厌你。” 裴今歌心想这也不是喜欢的意思吧? 余笙有些意外,奇怪地看着她,说道:“原来你比我设想中的还要更喜欢他。” 裴今歌恼了,心想你怎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的? 余笙微笑说道:“就这样吧。” 裴今歌怔住了。 长时间的安静过后,她望向神色散淡的余笙,认真问道:“为什么?” 余笙说道:“人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说着话,她如往常那般随意地走出门去,开始散步。 裴今歌还是不解,目光追着她的背影,说道:“我还是想要知道?” 余笙没有停步,说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子挺好的。” 裴今歌问道:“你要去哪?” 余笙不回头说道:“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得去给他扫墓,倒杯酒。” …… …… 白瀛洲死去已有三春。 人间并未因此生出大混乱,秩序依然在。 顾濯还在忙。 他正在忙碌的是从未有过的壮举,哪怕不去追求准确性,过程仍旧无比艰辛。 在某些特殊方面,就连计算都做不到,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流逝。 顾濯是神明,更是人。 因此他也会有情绪,疲倦和烦躁在所难免。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是让世间多出一片崭新的沙滩,赤着双脚踩在细软的银沙上,牵起余笙的手,并肩而行至日落黄昏。 两人其实没有什么话说,也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余笙是一个很擅长倾听的人, 裴今歌却不然。 她和顾濯总是彻夜长谈,与之相伴的是凉到发酸的茶,关于修行的话语在烛火间无休来回。 所有的这些话语都被在旁的楚珺认真抄录下来。 少女似乎是准备将此编撰成书。 至于林挽衣? 她始终走在自己的路上,修剑。 走过那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在檐下听冷雨。 闲时,闷时,林挽衣横剑膝上为琴。 指落如弦动,与雨声相和。 剑曲凛然。 曲终时,人未散。 林挽衣偏过头,见顾濯为他鼓掌,总如那年初见时。 但她不会也再没有说过当年的话,只是轻轻地温柔地抱抱他,然后说改天再有新曲你记得要来听。 …… …… 第二十二年后的人间,夏至亦夏祭。 夏祭演变成为一个轮流坐庄的过程,再也不是大秦的一家之言,而今年恰好就在玄都——上一届是在是无垢僧的元垢寺中。 正值盛事,神都不复烦嚣。 玄都清冷成历史。 无数张年轻的面孔在这座道门圣地中涌动着,少年少女兴高采烈地访观问道,在道殿中虔诚祈祷希望修行及一切事都得以顺利。 道门的老人们当然不习惯这种热闹,对此颇有微词,奈何谢应怜从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 唯一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此间仍有一处清净地。 这般想着,很多人的目光离开那些殿宇,去往某座山峰中,眼神里都是憧憬。 云笼孤峰,不为世人所见。 那是道主的清修地。 余笙闭着眼,躺在殿内窗畔的那张竹椅上,于午后高眠。 裴今歌在旁边泡着茶。 林挽衣没有开宗立派的心思,自然无心身外事,与顾濯谈着剑理。 不久后,谢应怜都来了。 后者很自然地来到裴今歌的身旁,摘下束发的华贵冠冕,揉着发酸的脖子,开始辱骂自己遇到的那些愚蠢白痴事儿,叨叨絮絮地把道殿的娴静气氛给撕碎,却不招惹人烦。 大家都听得很开心。 毕竟,除却谢应怜都不是爱说话的人。 某刻,林挽衣注意到一个问题。 “楚珺呢?她不该和你一起过来吗?” “不知道去哪了,是不是无垢僧又找她切磋,走不开了?不对啊,小和尚这次就没有出门吧……” 声音落处,道殿忽而安静。 余笙睁开双眼,望向窗外天空,心想你终于找到那个解法了吗? 裴今歌心想怎会是你徒弟? 林挽衣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谢应怜依旧不习惯沉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当然是因为楚珺是他唯一的衣钵传人啊,而你们只不过是她的妻子。” 余笙理都不理,裴今歌置若罔闻。 林挽衣不是她们。 十七岁那年的她做不到平静以待,如今的她依然不行,面无表情问道:“那你又算是什么?” 谢应怜耸了耸肩,一脸理所当然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但总之,我的确是他的人。” …… …… 水面飘荡着炙热的雾气,四周山峦起伏,不见人烟,积满冰雪。 这分明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温泉。 一道惬意的喟叹声从顾濯唇间响起。 楚珺递来一壶酒。 酒已冻彻,口感极好,凛冽入喉。 顾濯很喜欢,偏过头望向坐在温泉旁的楚珺,见她赤足拍水。 “这是当年那座温泉。” “我记得。” 楚珺语气格外认真。 她就是这么个人,否则当年又怎敢当年质问疑似道主的顾濯呢? 顾濯说道:“我是从这时候开始把你视作为弟子的。” 楚珺嗯了一声。 顾濯眼神温和地看着她,轻声说道:“现在你可以放弃这个身份。” 楚珺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不解。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说道:“我愿意。” 顾濯微微一怔,问道:“愿意?” 楚珺神情微惘说道:“要不然呢?” 顾濯忽然发现有些不妥,说道:“你以为是什么?” 楚珺蹙眉,神色微冷地看着他,心想你这是要羞辱我吗? 顾濯终于懂了。 楚珺也懂了,强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顾濯笑着说道:“就是你的意思。” 楚珺哪里会愿意接受这句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最初的意思呢?” 顾濯敛去笑意,认真问道:“你愿意替我踏出那一步吗?” 楚珺惘然,说道:“为什么是我呢?” “谁让你师兄死了呢?” 顾濯的解释很清楚,很明了。 楚珺答应了。 顾濯问道:“为什么?” 楚珺想了想,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微笑说道:“谁让我是储君呢?” 顾濯无言以对。 …… …… 当楚珺再睁开眼时,湛清天穹已然不复存在。 目之所及,唯有无垠的孤寂漆黑。 这就是世界外的世界吗?她想。 楚珺醒过神来,回头望去,空无一物。 她陡然生出极大的恐惧,道心不复宁静。 就在这时,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为她带走那些来自于生死间的大恐怖。 楚珺开始往前。 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前进,因为这里似乎没有方向可言。 没过多久,忽有一件长条状的事物出现在她眼中。 楚珺下意识去握住,却在触及的瞬间,致使其化作飞灰,不复存在。 但她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易水第四祖师留下的那把剑。 “这……是什么地方?” 楚珺无法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一座名为宇宙的坟墓。” 顾濯望向那些熄灭的星辰,感慨万千。 楚珺沉默了会儿,问道:“难道我们是错的吗?” “可是……” 顾濯伸出手,指着无限遥远的那一处,最后说道:“那里不正有一朵与我们相似的正在盛开吗?” (全文完) (本章完) 后记 无声仿有声 后记 无声仿有声 就像濯这个字的解析那样,我在开书前为这本书敲定下来的内容,可以说是毫无保留地全部用在了书中。 最后的结局不是心血来潮的戛然而止,是我从最开始就认为停在这里,更为符合这本书的基调,再往下延伸将会变得既无趣也无意思。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该对自己满意? 事实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之前说过,先前也说过,好些时候都说过,我在这本书的某些关键时刻的情节取舍上,出现过直到现在也让我感到遗憾的地方。 遗憾不是后悔。 在事后我思考过很多次,比如再重来一遍会怎样,而我大概率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这种错误又源自于何处呢?无疑是过去所积攒下来的许多直觉。 坦白而言,这个故事大体是完整的。 但故事的完成度不高。 问题出在何处? 最为根本的原因,当然是在于顾濯的真实身份被确认得太快,而且他的身份太过于敏感,前尘往事如海汹涌而来,致使他这辈子的人际关系变得越来越薄弱,越来越难以发挥出应有的存在感,为后半程的故事带来该有的情绪和作用。 平衡被打破,故事的重心发生无法挽回的变化,过去的矛盾提前爆发到来,这也是整本书的篇幅为什么缩短的根本原因所在。 这真的是让我很惋惜的一件事情。 回想起来依旧难过。 难过是真的,想骂脏话更是真的。 这脏话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单纯的情绪发泄。 在开书前,我的编辑三番四次地认真提醒过我:这东西不是一般的难写,你确定要这样吗?要不还是再想想? 我相信她的判断,事实上她的判断十分准确,更新中我所遇到的问题数不胜数,卡文卡得我欲仙欲死,每天写个六千字写得想生想死,这哪里是我的正常情况? 我十分感激她,要不是她在前期的许多地方上给予我帮助,这本书的症状还会更早地出现。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忘了从何时起,我就一直想要写个这样的故事,奈何因为各种缘故始终缘锵一面。 如今和这个故事见面,面纱后的那张脸未能被我的笔描绘出想象中的美丽,但终究是揭开了,不是么? 踏出这一步,伸出那只手,我始终认为完成这一步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话是这样,但写这片后记的时候,心里都是遗憾。 假如有那么个机会,我还是希望能为这张脸描绘出我想要看到的美丽,只是那时到底是何时?我仍不知道。 人生不能重来。 如何不虚度? 我想,就是把想做的事情竭尽全力去做好,哪管千千万万遍。 最后祝各位读者姥爷万事称心如意。 以及最重要的身体健康。 唔,应该还有一到两个番外,内容是正文因为故事进程缘故,不方便去写的人物之间的故事。 就这样了。 改天见。 (本章完) 新书《天下式》 新书《天下式》 新书的基调会比较像这本书的前期,走的风格路数当然也是和这本一致的,但整体上是要轻快不少。 总之,总而言之,我对我写出来的每一个故事最根本的追求都是有趣和精彩,每一天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希望大家可以看看,以及投个票。 鞠躬。 然后番外的事解释一下,写了,写的是楚珺的,但出来的东西不太满意,拖着拖着就变成新书写出来还是没下文,我争取尽快写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