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每天想上位》 第1章 寒冬腊月,积雪压枝,漫天银白。 镇国将军府满院红绸在皑皑白雪中尤为刺眼。 汀兰瑟缩着脖子,在雪地里一阵急奔,不停地搓手取暖,仍然冻得嘴唇乌紫。 她穿过曲折的游廊,捏了捏快要冻僵的耳朵,拍干净身上的雪粒子,这才疾步进了喧闹的西暖阁,径直走向季明瑶,俯身在她耳边小声道:“姑娘,有人自称是长公子的好友送来了一封信。” 季明遥不动声色将信藏于袖中,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起身,对坐在上首的妇人恭敬行礼,又对众席间女眷欠身道:“抱歉,明遥先下去补妆。” “明瑶这是喝醉了吧?主角离场,将咱们留在这里好生无趣!” 说话的妇人面带恭维的笑,对坐在上首的雍容华贵的妇人道:“听说殿下为了今日世子爷定亲宴,从云南不远千里运来不少鲜花,这个时节百花凋零,唯有四季如春的云南却是鲜花绽放,殿下,不知咱们可否有幸去饱饱眼福?” 那坐在上首的贵妇人微微颔首,在席间的十多位贵眷簇拥下离席。 * 今日正是季明瑶和长公主与镇国将军之子陆文瑾的定亲宴。 季明瑶离席出了西暖阁,寒风袭来,她抱臂打了个寒战,找了个背风的地儿坐下。 虽说只是定亲,但长公主身份尊贵,陆文瑾又是独子,将军府的定亲宴办的甚是铺张,极讲究排场,听说单单是这些从云南运来的名贵鲜花便耗费千金,更不论这酒席之上所用的金杯玉盏,牙箸银器,奢靡至极。 定亲宴用度皆按皇室的标准来操办,处处彰显长公主的身份地位。 只是苦了季明瑶,天不亮就要起来描眉上妆,陪着公主向众贵客亲眷敬酒行礼,她酒量浅,喝酒了胃中难受,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没了半点食欲,汀兰前来送信,她也正好借机离席出去透透气,散散酒气。 有人在她的定亲宴上送信,必然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她从汀兰的手中接过信,展开一看,信中只写了个地点。 ——长公主府梅园。 倒像是与人约会的地点。 季明瑶轻轻蹙了下眉头,问道:“信是何人送来的?” 汀兰答道:“那送信之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话很少,看上去很严肃,奴婢从前不曾见过,只说他家主人是大公子的朋友,奴婢便问他家主人是谁?那少年只说了句“故人”便走了。待奴婢再抬眼时,那人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季明瑶听了汀兰的描述,心想送信的少年定是会武,习武之人脚步轻快,在一瞬间施展轻功快速离开。 兄长在宫中当差,是名宫中侍卫,那人自称是兄长的朋友,季明瑶猜测应该是兄长的同僚,这才稍稍放宽了心,但为求谨慎起见,她揭开汀兰手中的灯笼,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信笺被焚烧殆尽,这才起身前往梅林。 此刻天色渐暗,将军府中挂起无数花灯,偌大的将军府亮若白昼。 季明瑶微微低头,小脸埋在领口的一圈白狐毛中,肤白赛雪欺霜,衬得那清丽脱俗芙蓉面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北风卷着大雪迎面扑来,寒气渗透衣衫往骨头缝里钻,浑身冰冷彻骨。 汀兰赶紧将铜手炉递给她,“姑娘身上的袄子单薄,这身锦缎衣裳还是问江姑娘借的呢!可衣裳虽华丽却不能御寒,姑娘先拿着手炉暖暖手吧。” 堂堂礼部侍郎千金,却一朝沦落到连定亲宴上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拿不出来,身上唯一用来御寒的旧袄被洗得单薄,根本就不能抵御京城的严冬。 这般重要的场合,季明遥却只能在旧衣外面罩新衣充场面,汀兰越说越心酸,不禁红了眼眶。 季明瑶将手炉又塞给汀兰,“瞧瞧你,脸颊冻得通红,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可冷坏了吧?”她望向茫茫无际的霜雪,满腹愁肠,心想这京城的冬天可真漫长啊!再这样冷下去,买炭又是一笔大的花销。 但还是打起精神,宽慰汀兰,“别难过,等到日后我正式嫁入镇国将军府,请裁缝用上好的鹅绒给你做袄子,今日先用这手炉代替,冬衣等日后再补上。” 她身为主子尚且穿着旧衣,汀兰的日子只会比她更难熬。 季明瑶搓着冰冷麻木的双手,放在嘴边呼出一口热气,盼着大雪快停,一家人能平安度过这个严冬。 汀兰几番推迟,但季明瑶硬塞给她,她感激主子将唯一用来取暖的 铜手炉让给自己,暗暗下定决心日后会更加尽心服侍主子。 汀兰心细,察觉今日虽是季明瑶定亲的好日子,但她的脸上却无喜色,眉眼间似隐隐有些担忧。 以为姑娘因家中突生变故而伤感,或是为了夫人的病忧心忡忡,生怕自己说错话会徒增伤感,只是搀扶着姑娘慢慢往前走,默默期盼着姑娘和世子爷能早日成婚,将来有人能真心疼爱姑娘。 雪地难行,大概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冒着风雪来到镇国将军府西苑的梅园。 寒冬季节,满院红梅绽放,这梅园几乎占据了将军府的整个西园,说是梅林花海也不为过,红梅傲雪,花枝葳蕤,为冬日单调的雪景添一抹明艳的色彩。 从梅林中传来一阵嬉闹声,紧接着是掌声和欢呼声。 季明瑶寻着那声音望去,拨开眼前的重重花枝,便见到一位身着舞裙的女子正在梅林起舞,水袖飞扬,旋转间裙摆层层展开。 待季明瑶走近,见那女子浓妆妩媚,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眉眼轮廓比中原女子更深邃些,应是中原人和胡姬的混血,只见她玉臂裸露在外,眼波流转间流露出几分勾人的媚态。那女子回眸一笑,旋转间却突然身子一歪,往一旁男子身上跌去。 汀兰不禁大声惊呼,原来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季明瑶的未婚夫君。 那位面容冷峻,传言不近女色的世子爷陆文瑾。 而就在那女子快要跌在陆文瑾的身上之时,他竟手中握扇,暗中运劲,不等女子触碰到自己分毫,便借着那柄玉骨扇将那女子顺势一带,竟将那女子用力推了出去。 女子倒在了一旁安郡王赵朔的怀中,安郡王眉头一跳,温香暖玉撞满怀,顿时闹得满脸通红。 围观的众男子高声赞叹:“世子爷好俊的武艺。” 又有人道:“只可惜……不是那怜香惜玉之人。” 但方才汀兰出声,那些围观的公子哥儿全都看向季明瑶,又暗自觑向陆文瑾,只见他面色微沉,便将打趣的话都咽下去,连忙改口:“世子真是我等楷模,向来洁身自好,不知这天下该有多少女子会伤心难过了!” 众人唏嘘感叹,明里暗里吹捧奉承。 只是无人瞧见季明瑶轻轻蹙眉,目光扫过众人,暗暗观察众人神色。 陆文瑾面若冷玉,神色如常,“你们知道的,我心中只有阿瑶一人,况且今日是我和阿瑶定亲的日子,你们要胡闹也该懂得分寸,都散了吧!” 又看向满脸通红的安郡王,面带愠色,“安郡王,这位姑娘是你带来的,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场合,竟也这般跟着胡闹!” 安郡王愣了一瞬,连忙赔笑,脸上红晕未退,“给世子和季三娘子道歉,都怪小王造次,再不敢了!” 陆文瑾微微颔首,安郡王低着头搀扶那位姑娘离开。 等到众公子哥都散了,陆文瑾换了一张笑脸走到季明瑶面前,温声道:“脸色怎的这样难看?” “瞧,手都快要冻僵了!”陆文瑾捧起季明瑶的双手在唇边,轻轻地呵气,将她那葱白般的手指用掌心包裹住,“我记得你最不喜欢这种纨绔子弟嬉闹的场合,怎会突然兴起来梅园?若是想赏花的话,待定亲宴结束,我单独带你来观赏园子,可好?” 季明瑶看向安郡王和那位姑娘离去的背影,收回了目光,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只是今日为了应付宾客见人便笑,嘴角有些僵硬泛酸,“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并无赏花的兴致。” 出来的这会儿,她快要冻僵了。 再说今日为了陪长公主应酬,她已是疲累不堪,哪还有兴致赏花,只盼着定亲宴早早结束后赶紧回家休息。 陆文瑾像是知晓季明瑶的心思,握住她的手,轻轻扶住她的后腰,趁机将她揽握在怀中,“雪天路滑,可小心些。” “阿瑶还未用膳吧?仔细胃疾又犯了。我已吩咐厨房炖了你最爱的甜汤,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再用些点松软的点心。” 季明瑶不习惯他过分亲密的举动,轻轻挣脱他的怀抱。 陆文瑾微微蹙眉,很快又恢复方才温柔体贴,“还是不习惯与我亲近吗?难道等到你我洞房那日,你还要狠心将自己的夫君拒之门外不成?” 陆文瑾轻轻握了握季明遥柔软的掌心,严肃认真地说道:“阿瑶,可不要让我等太久!” 季明瑶点了点头,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若是七年前他对自己说要定亲,她不知会有多么欢喜,但整整七年才等到这场定亲,最初的情意也慢慢消耗,没了当初的欢喜和悸动,她心若止水。 但季明瑶还是顺从地被他拉着往前走,在这段关系中,陆文瑾习惯做主,习惯替她安排好一切。 季明瑶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扫过他腰间轻轻晃动的那枚崭新的香袋,突然开口道:“这香袋真好看,是长公主替瑾哥哥挑选的吗?” 陆文瑾握着她的手指微微一颤,便取下香袋放在季明瑶的手中,“是啊,母亲说咱们的定亲宴必须是全京城最好的,我今日所穿的衣裳配饰都是母亲亲自挑选,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配得上我最美的未婚妻,阿瑶。” 第2章 陆文瑾身边最信任的长随名唤荣升,荣宅便是他赏给荣升的宅子。 季明瑶隐约记得那处宅子的位置甚是偏僻,京城以西的清水胡同,属于京城的郊外。 而那地处偏僻的荣宅的确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季明瑶越想越觉得心灰意冷。 那小厮传话之后,便跑向昏暗的街巷再也不见了人影。 季明瑶努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发髻上的首饰头面放进一个小匣子中,将匣子交给汀兰,“这些首饰都是问月芙借的,你替我收好,要还给她的。” 汀兰松了一口气,她担心季明瑶会去荣宅一探究竟,可好在她并未提起。 江月芙是满月楼的瘦马,也是季明瑶唯一的好友。 半年前,季明瑶的父亲季开朗突然辞去礼部侍郎一职,毅然决定随一名江湖女子出走。无论母亲如何哭闹都无法挽留,气得当场吐血病倒。 婶母周氏接过母亲手中的管家权,从此季家便由二房当家,那周氏为人尖酸刻薄,记恨了尤夫人大半辈子,如今终于闲鱼翻身,从此扬眉吐气,誓要将这些年所受委屈变本加厉地还给尤氏和季明瑶兄妹。 周氏不仅苛待季明瑶兄妹三人,缩减长房的吃穿用度,更是想方设法克扣尤氏的药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一个月前,就连维持季明瑶一家子过活的锦绣坊,因伙计出城送货,路遇劫匪,将马车上的上好的锦缎尽数劫走。 因无法按期交货,锦绣坊赔了钱,此前又因尤氏生病贴补了不少药钱,铺子的盈利所得都用于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 此番锦绣坊出事,连铺子里伙计的工钱都付不起,再也凑不出进货的钱,生意每况愈下,即将关门。 而季明瑶的父亲季开朗出走,同行见一女子经营,身后无人撑腰,联合起来降价抢生意,锦绣坊的生意越发惨淡。 季明瑶步步精打细算,仍然难以维系,母亲看病抓药要钱,为幼弟请先生授课要钱,要给下人们发月钱,铺子伙计要付工钱,她恨不得将一文钱掰成两半来花。 她已经一整年未做过新衣,从前的那些绸缎衣裳和首饰都让汀兰拿去当了贴补家用,就连冬日取暖买炭钱也拿不出来。 京城的冬天一天比一天冷,她只能坐在床上盖着厚被褥熬着,可母亲又因受寒病情加重了。 走投无路了,她打算去借钱,可平日来往的亲戚朋友却都想方设法远离,避她和如同瘟神一般。 恰逢季明瑶的定亲宴,江月芙知她的困难,连件像样的新衣都拿不出来,二话不说便拿出了自己最贵重的衣裳首饰送给她。 可季明瑶坚持只是暂时借来救急,再穷再难也不能堕了志气,一时的困境总有办法解决的。 而这时陆文瑾上门提亲,她仿佛看到了希望。 理智告诉季明瑶她要忍,忍到成功嫁入镇国将军府,眼前的困境自然都能迎刃而解。 母亲能用上最好的药,幼弟能请到最好的老师,兄长也能攒钱娶媳妇。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对陆文瑾的那些反常举止视而不见,就像方才那样,明知他戴着别的女人送的香囊,还能不动声色地强迫自己微笑着应付陆文瑾。 但愤怒和内心的痛苦煎熬快要逼疯了她。 马车在满月楼停下,汀兰去还了首饰,将一本曲谱递给季明瑶,“这是月芙姑娘赠与姑娘的。” 季明瑶将那曲谱收好,心想只有月芙最懂她。当初母亲为了让她学刺绣,一把火将她房中所有书和曲谱全都烧了,可十年没碰琴,几乎全忘了,只能先自学指法,看些曲谱,等手里有钱了,再去挑一张便宜的琴来练练。 若有机会,她会将从前所有落下的学业全都补回来。 马车回季府要经过清水胡同,荣宅就在不远处,季明瑶打起帘子,盯着陆文瑾亲笔所写的“荣宅”二字匾额,对汀兰道:“将那坛酒给我。” 兄长季泽川好酒,这坛绍兴女儿红是陆文瑾专程让人前往从江浙一带买来,说是让季明瑶带回去给兄长尝尝,送给母亲的是一根百年老参,送幼弟的是蹴鞠,还有一面罕见的西洋镜。 陆文瑾一贯如此,事事考虑周全圆滑,无可挑剔。 汀兰不知季明瑶要酒做什么,便将那坛女儿红递给她,可没想到季明瑶接过酒坛,猛灌了一口,那酒性烈,似利刀子割喉,季明瑶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说不出的爽快。 “姑娘本就不会喝酒,这般喝法,会醉的。” 烈酒过腹,酒壮怂人胆,季明瑶借着酒劲大声说道:“咱们去清水胡同。” 汀兰担心季明瑶喝酒会出事,更怕季明瑶醉酒了会去找陆文瑾闹,毕竟等了七年才等来了这场定亲宴。若是因此惹怒了世子爷被退婚,姑娘家的名声坏了,今后谁还敢娶啊! 更何况若没了这门亲事,二房的周夫人定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夫人和小公子。 汀兰苦苦相劝,“姑娘今日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季明瑶却挣脱了汀兰,对车夫阿福道:“福叔,我在这里下车。” 天色已晚,雪未停,空旷的街上只有几辆匆匆行驶过的马车,季明瑶喝了酒,浑身发热,竟不觉得冷了。 汀兰担心她喝醉了会出事,紧跟在她的身后。 季明瑶踉踉跄跄地跑进雪地里,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将一团混着泥的雪往脸上一抹,弄得整张脸都脏兮兮的。 好冷啊,但好爽快! 她给了路边的小乞丐两文钱,买了乞丐身上的那件破旧的衣裳。 而后冲汀兰一笑,“汀兰,你不是一直不相信陆文瑾有别的女人吗?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她似乎喝醉了,身子有些摇晃,一把抓住了汀兰的手臂站稳了,大笑道:“去捉奸。” 捉自己未婚夫的奸。 汀兰惊得脸都白了,赶紧捂住季明瑶的嘴,“姑娘,可莫要被人听见了!” 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姑娘,爬墙上树,上山下河,可自从十岁那年,尤夫人便不许姑娘读书,将她关在房中逼 她练不喜欢的刺绣。自此之后那个胆大爱笑姑娘就好似被封印起来。 汀兰觉得醉酒后的姑娘将那个被封印的季明瑶放出来了。 季明瑶不满地掰开汀兰的手,去马车上换了乞丐的衣裳,让福叔掉头去往清水胡同。 马车进入清水胡同后,她便吩咐福叔将马车停在附近的一条隐蔽的巷道中,再绕路前往荣宅。 她并未选择直接叩门,而是在那宅院的四周绕了一圈,先观察周围的环境和形势。 突闻宅子中传来几声犬吠,她眼睛一亮,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她扒开院墙周围杂草,果然见到了一个被杂草掩盖的隐蔽狗洞。 她将怀中抱着的酒坛子中的美酒全都倒在狗洞周围的杂草上,从怀里摸出了事先藏在身上的打火石,点燃了那堆杂草。 * 一个月前,裴若初让慕风在暗中查匪首在京城接头的窝点,今夜线人来报,说是匪首接头的地点就在清水胡同的某个宅院之中。 裴若初便找个借口匆匆离宫,赶往清水胡同,暗中命令慕风带着几名暗卫查探,只等匪首一露面,便将其一网打尽。 此刻他正在妙音楼的厢房中,窗子正对着巷口,暗中观察着清水胡同的宅院的动向。 突然西面荣宅燃起了火光,裴若初以为是贼匪传递消息示警,通知同伙快快撤离,示意慕风开始行动。 忽见一名乞丐打扮的男子鬼鬼祟祟出现在荣宅的附近,裴若初打算派出全部暗卫,将那形迹可疑的乞丐悄无声息地拿下,逼问匪首在京城的藏身之处。 可待那小乞丐转身,尽管那小乞丐的脸上脏兮兮的,但他还是从满是污泥的脸上辨认出正是季明瑶。 裴若初皱眉道:“她怎会在此,此番坏了孤的大事了!” 这火一放,附近的贼匪必定已察觉,已经打草惊蛇了。 这大半个月算是忙活了,贼首逃脱,又不知该有多少百姓死于那些作乱的贼匪之手。 “去查查看今夜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座荣宅?” “等一下。”裴若初似想到了什么,又将慕风招了回来,“若孤记得没错,这清水胡同连同这整条西街都是长公主的产业。对吗?” 慕风点头,“是。圣人还特许长公主向整条西街的商人征商税。” 裴若初站在妙音楼俯瞰西街,只见夜市繁华热闹,鎏金河畔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恐怕就连他的父皇也不知道每年会有多少金银进了长公主的私囊。 “不必再查了。想必陆文瑾就将那女子养在荣宅,她放火烧院子,是想将陆文瑾和那女子逼出来。” “这……”慕风瞠目结舌,“这季三娘子的行事还真颇为……与众不同。” 裴若初缓缓勾唇,“比起忍气吞声,默默承受,如此行事倒不失血性。” “她就不怕被那陆世子发现,被当众退亲吗?” 裴若初指向那放了火,一脸淡定,低着头躲进马车中的季明瑶,“这不是乔装打扮过,放火就跑了吗?” “……” 慕风道:“这倒是,跑的还挺快的。” 裴若初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让你手下的人也撤了吧!” 突闻马蹄阵阵,整个清水胡同内燃起了大片灯笼火把。 一队甲卫朝清水胡同奔袭而入。 为首的骑着白色战马,身穿金甲的将军高声命令道:“给本都督围了清水胡同,挨家挨户搜!若发现可疑之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那将军抬手轻轻挥下,那些甲卫似风驰电掣般分散开来,瞬间围了整条清水胡同。 第3章 她忍无可忍才放火烧宅子逼陆文瑾现身,可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被人抓个正着。 季明瑶满面窘迫,小心试探道:“卫大哥不会是想揭发我吧?” 裴若初笑容不改,“季三娘子怎会如此想在下?在季三娘子的心中,卫某便是如此不堪之人吗?” 当初兄长救下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的卫初,季明瑶逼他穿女装假扮婢女藏于闺房中,还使唤他端茶倒水。 两人在那时结下了梁子。 虽说他们已六年未见,卫初半夜突然出现在清水胡同,她可不信真是碰巧偶遇。 若卫初不是来揭她的,那便是来看她笑话的。 她想到白天收到的那封信,送信之人自称是兄长的好友,季明瑶便猜测定是卫初无疑。 他甚至为了看她的笑话,甚至不惜让人拦了马车,约她来清水胡同,当真是丧心病狂。 不就是当初让他穿了女装吗?但那也是为了救他,没想到这厮竟记了这么多年。 季明瑶越想月恼怒: “招呼已经打过了,告辞!” 季明瑶生气地打下帘子,不想再与他多说一个字,卫初深更半夜突然出现,她受了惊讶,按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对福叔道:“回府。” 她知道这条巷子的东南方有道出口,出了清水胡同,她便可从棋盘街绕路回府,再无人知晓她来过,更不会知道放火的是她。 荣宅的火已经被扑灭了,浓烟笼罩着宅子的上方。季明瑶知晓陆文瑾性子谨慎,起火了定会第一时间灭火,避免被人发出他在荣宅的行踪,她不必担心放火会殃及附近的宅院。 忽见漆黑的深巷中突然有人闯入,一群黑甲卫手执火把闯进胡同口,甲卫快速分散,很快将所有出口都堵住了。 而原本打算悄悄离开的陆文瑾也被沈璃拦住,“世子爷请留步,本都督接到消息,此处有贼匪出没,沈某奉旨剿匪,清水胡同所有人都要接受盘查才能离开。” 季明瑶心中大惊,暗道“不好。” 若是等到那个什么沈都督挨个盘查,她岂不是就要暴露了。偏偏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打开帘子,只见裴若初仍未离去,笑吟吟地看着她。 季明瑶见那些黑甲卫将所有的出口都堵住了,顿觉头痛欲裂。 今日出门不利,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若是被人发现她三更半夜同个男子在此,怕是名声尽毁。 就说这卫初早不出现晚不出现,非得三更半夜来同她打招呼,简直就是她的克星。 而裴若初面带微笑,显得彬彬有礼,而在季明瑶看来,他笑中藏刀,暗含威胁。 “季三娘子,在下想借你的马车暂避。” 沈家虽权倾朝野,但长公主颇受皇帝信任,季明瑶如今是长公主的准儿媳,便是沈璃也得对她礼让三分。如今这些黑甲卫表面上为抓捕贼匪,恐怕是冲着他而来,黑甲卫围整条清水胡同,唯有季明瑶的马车能避开搜捕。 “不借。”季明瑶想也不想便直接拒绝,开什么玩笑,藏个男子在马车上,若是被人发现,她死无葬身之地。 “福叔,赶紧驾车,离他远些!” 只听马蹄阵阵,那些黑甲卫朝这条巷道来了,而东南方最后一条出口也被黑甲卫堵死了,季明瑶不禁蹙起眉头,走不掉了。若是让人发现她在深夜同一名男子在此,同样也是死。 果然卫初克她! “上车。” 裴若初唇边笑容欲深,“这可是季三娘子相邀,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季明瑶见裴若初笑得像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恨得牙痒痒。 等到裴若初上了马车,季明瑶冷笑道:“我这辆马车不甚宽敞,并无多余可容人藏身之处,如此只能委屈卫大哥了。” 她不顾裴若初的意愿,强行将他推到了座板底下,用力硬推了进去。 做完这些,她拂去额头的汗水,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马车外传来,“请马车上的人都下来接受盘查。” 与此同时,当那些灯笼火把照亮巷子之时,陆文瑾自然也发现了这辆藏于漆黑深巷中的季家的马车。 季明瑶在心中暗暗祈祷,他不会发现马车里还藏了个男人,然后缓缓打起帘子,“瑾哥哥,是我。” 陆文瑾见到季明瑶的马车时心中大为震惊,难道她已经察觉自己在荣宅中藏人了? 但他一向小心谨慎,应不会被察觉才是。尽管陆文瑾心中怀疑,但他一贯是那种不轻易显山露水的人。 见季明瑶的马车被拦截,沈璃便要下令搜查,陆文瑾面色一沉,赶紧上前,对沈璃行了个揖礼,“沈总督,这是季家的马车。那是本世子的未婚妻季明瑶,断然不会和贼匪有任何牵连。” 沈璃笑道:“那是自然,沈某自然不会怀疑世子爷。” 扬手对黑甲卫吩咐道:“放行!” 陆文瑾示意福叔停下,撩袍走上了马车,季明瑶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本是来捉奸的,此刻却心虚得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一想起她裙下还藏着一个男人,不禁呼吸急促,心跳似擂鼓,她小声提醒道:“卫大哥不要出声,有人来了。” 又在陆文瑾走上马车的那一瞬,她飞快拉过绒毯盖在自己的双腿上。 堂堂太子殿下,便只能屈尊降贵缩着身子,挤在那狭小的空间中,抬眼便看到裙摆下露出的半截纤细白皙的脚踝,比冰雪还要白皙肌肤,想着那绣鞋之下的玉足是何等的小巧可爱。 红晕悄悄爬上耳根,裴若初闭眼念几遍清心经,目光从那白得晃人眼的脚踝处移开。 陆文瑾进来之时,季明瑶正双腿盖着绒毯,端坐在马车里。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坐在季明瑶的身边,试探般的问道:“外面天寒地冻的,阿瑶怎会在深夜出门?如今京城不太平,女子夜间独自出门,恐会遇到贼人。” 他拉过季明瑶的手,面露关切,放在掌中轻轻握住,“如今我们已经定亲,阿瑶就是我的妻,你知道的,我一直放心不下你。就像今夜,若是我不在,那帮粗莽武夫定会下令搜查,难免会冒犯了阿瑶,坏了阿瑶的名声。” 季明瑶将手从他的掌心抽离,随口道:“出来收账的。” 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已想到用收账当借口来糊弄陆文瑾。 再说虽然锦绣坊的生意将面临关门,但以往的客人也有不少赊账,如今家里艰难,铺子更是难以维系经营,若能想办法将那些赊账要回来,一家人至少能度过这个严冬。 这也是她方才在和裴若初斗智斗勇,想出的一条出路。 若不是今夜过的实在糟糕透顶,季明瑶都要夸一句自己急智。 陆文瑾本就不喜季明瑶在外抛头露面,如今他们已经定亲,便是将军府的准儿媳。母亲本就对季明瑶的出身不满意,若是知道她在外经营铺子,对她的印象只怕会更糟。 陆文瑾蹙眉道:“明日,我让荣升送五百两银子,给岳母大人买些上好的药材……” 季明瑶想也没想便拒绝,“不必了。母亲的药钱我会自己想办法……这种话瑾哥哥以后不必再说了。” “你为什么总是拒人千里之外!阿瑶,我们相识整整七年,你不是一直想成亲吗?如今你我都已经定亲了,为何你总是对我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季明瑶那冷漠疏离的态度彻底惹恼了陆文瑾,在陆文瑾看来,季明瑶事事都独立要强,从不依靠任何人,但女子太过要强不是好事,更何况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并非是外人。 就像他们之间的相处,永远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永远平淡如水。 他一直迁就她,拒绝了母亲为他安排的通房,按她的意愿不纳妾,甚至为了她与旁的女子保持距离,若非她一直抗拒他的亲近,他又怎会在一次醉酒后难以自控,和那低贱舞姬一夜春情。 他也是男人,也有正常的需求,她却始终就连一个亲吻,一个拥抱都吝啬给他。 季明瑶冷冷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发泄,觉得讽刺好笑,难道只是她一人想成婚吗?成婚不应该是两厢情愿的事? 但她不想辩解,不想反驳,脑子都想的是陆文瑾衣衫不整地从荣宅出来时的模样,心乱如麻,更对他失望透顶。 她压抑着心底的愤怒,将手从陆文瑾掌心抽离,尽快平复内心,深深吸气,“长公主在这个时候答应我们定亲,想必是因为季家出事,借定亲对季家施恩吧?” 并非是长公主真的认可她这个儿媳。 季明瑶尽量维持表面的平静得体,“陆文瑾我告诉你,我不会因为季家的门第低,便觉得自己配不上你,觉得在世子面前就该低人一等。” 她和裴若初相识七年,长公主始终对这门亲事不松口,如今突然答应定亲,不过是因为季家出事,想赢个好名声罢了。 当年长公主嫁入鞑靼和亲,在鞑靼蛰伏多年,牺牲十年的青春换了燕国的和平,回朝之后,以二嫁之身嫁给了平南侯次子陆平宴。 正因如此,长公主的地位高于燕国历代任何一位公主,不仅食邑远超其他的公主皇子,就连圣上每每拿捏不准的国家大事,也会宣长公主入宫商议。 而陆平宴在立下军功后封为镇国将军,一等军侯。 人一旦坐拥了 至高无上的财富和权势,便需要好名声来锦上添花。 而长公主选择在季明瑶的父亲出走,母亲病重之时答应定亲,在季家亲朋好友纷纷远离季家之时,陆家却挺身而出,长公主也在京城中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 第4章 那一刻,季明瑶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生怕陆文瑾发现了什么。 她赶紧整理盖在腿上的绒毯,确认绒毯并未滑落,陆文瑾应不曾发现她身下还藏着一个人。 突然,陆文瑾凑近闻了一下,“怎会有一股檀香气?” 季明瑶更是惊得一颤,心想定是卫初身上沾染的香气。 此番卫初真的害死她了! 正当陆文瑾抬手去碰她腿上的绒毯之时,季明瑶一把将他的手拂开,“别碰我,脏!” “你说什么?”陆文瑾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明瑶,仿佛被戳破心思,脸色变幻莫测。 季明瑶紧抓住身上的绒毯,努力保持镇定,赶紧改口,“是世子脸上沾染了脏污,不知是在哪里蹭到了,世子还是赶紧去清理一下。” 陆文瑾去触碰自己的脸,果然指上沾染了脏污,蹙紧了眉头。 只有季明瑶知道这脏污是她扮成小乞丐时未清理干净留下的,方才她用力去推陆文瑾时,手碰到了他的脸。 她到底还是怂了,及时改口,不至于让陆文瑾太过难堪。 她虽焦急,却仍未失去理智。 陆家不是季家能得罪的。 但陆文瑾本就多疑,他未必没有察觉她方才慌不择言时说话的漏洞,那句“别碰我,你脏!”他也未必不明白真正的含义,虽然神色缓了些,但他什么也没说便走下马车。 汀兰见陆文瑾冷着脸出来,面色阴郁,道:“回府!” 荣升牵马上前,陆文瑾跨上马背,怒气匆匆地策马离开。 汀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方才她一直守在马车外,听到姑娘和陆文瑾在马车中起了争执。 今日是姑娘的定亲宴,没想到和世子闹得不欢而散。 世子一直待季明瑶体贴入微,从不舍得说一句重话,今日竟是这般生气。 汀兰赶紧上马车查看,却见季明瑶低头抱膝坐着。 马车里竟还有另一个男人。 汀兰脸色苍白,惊得赶紧捂住嘴,免得因过度惊吓突然叫喊出声。 好在她反应够快,赶紧出了马车关上门,替季明瑶守在马车外,防止任何人靠近。 她深深吸气,尽量平复紧张的心情,但仍觉脑子发懵,心中一团乱麻。脑子里涌出无数疑问,姑娘的马车里何时藏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和姑娘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姑娘在马车上藏男人被世子爷发现了? 完了! 汀兰忐忑不安地守在马车外,又不敢让福叔直接回季家,而是让他驾着马车在附近的街巷徘徊。 给季明瑶时间处理。 方才裴若初躲在底下全都听见了。 见季明瑶抱膝坐着,长发凌乱地散着。垂下的发丝遮挡住半边脸,鬓边的乌发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有种凄美孤独之感。 裴若初轻轻掰开她的右手,见到那被她紧握在手中,刺破了掌心,染了血迹的银簪。 她一直握着簪子,是打算在陆文瑾侵犯她时,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吧! 但迟迟未动手应是忌惮长公主的权势,不愿将季家置于险境,扎破了掌心,却还一直忍着。 裴若初于心不忍,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替她缠绕包裹着被捏得红肿的手腕,轻轻地抽出她手中的银簪,“既然都知道了,何必还要忍受?你值得更好的男子。” 这是劝她放弃陆文瑾,劝她退婚吗? 季明瑶缓缓抬起头,看着裴若初那双含笑眼眸,他的眸色黑而沉,就像是冬日夜晚的湖水,格外幽深,眼神虽温柔,唇边含着笑,却有一种距离感。 仿佛在温柔亲近与刻意疏远之间保留着合适的距离。 她的唇微微颤动,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她和陆文瑾相识七年,早就将陆文瑾当成自己的夫君,从未想过他们会是这般结果,方才陆文瑾 离去时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季明瑶知他愤怒到了极致。 “其实不用我提,他只怕也会选择退亲。” 就在季明瑶抬头的那一瞬,裴若初注意到那支银簪是她头上唯一的装饰,过分素净了。 那张清丽脱俗的脸没有妆容的修饰,却如水中芙蓉,无法忽视她的美。 尤其是那倔强不屈的坚定眼神,更让人无法忽视柔弱的外表下的倔强坚韧的内心。 她看上去面色苍白,憔悴疲倦,裴若初方才替她包扎时,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指,是那样的冰凉,就像是用冰雪堆砌的雪娃娃,仿佛一碰就会碎,这般脆弱又倔强不屈的她触动了他的心。 裴若初褪下身后狐毛大氅,将她那单薄瘦弱的身体裹进厚厚的绒氅之中,“外面天冷,回去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过了今夜将这些不开心的都忘了!” 季明瑶不想要他的衣裳,可她实在太冷了,手脚冰凉,整个人都快要冻僵了,最重要的是他的衣袍之上有一种能让人心静的檀香。 季明瑶贪恋这种温暖的感觉,当成助他藏在马车中的报酬,她不想还了。 “今日卫大哥其实并非只是同我偶遇吧?而是为了躲避沈都督的搜查,对吗?” 六年前,卫初为了躲避仇家追杀,重伤昏迷在季家的门前,是兄长捡回了奄奄一息的卫初,他在季府将养了一个月才痊愈。 之后季明瑶便再也没见过他,只是曾经听兄长提及,“我当初便觉得卫兄弟绝非池中之物,如今他果然出息了,听说卫兄弟在东宫当差,在太子跟前很得脸。” 话说那位太子殿下也颇为神秘,因其母妃丽嫔获罪,他一直在白马寺中养病修行。 不久前,皇后怜惜他处境可怜,便将他接回皇宫养在膝下,他得到了沈家和皇后的支持,册封为储君。 太子不久将大婚,迎娶沈家嫡女沈淑宜。 但季泽川也只是随口感叹几句,由衷地为卫初感到高兴,但并未想过去巴结讨好卫初,以此攀上东宫。 季泽川当卫初是好的兄弟,为他的际遇感到高兴,至于他的仇家到底是谁,卫初不说他也不问。 季明瑶猜想方才卫初突然出现,装作偶遇,应是为了躲避那个什么沈都督的搜捕,故作试探。 裴若初并未否认,季明瑶心想还真是被自己猜对了。 “我不想知道卫大哥的秘密,卫大哥既已脱困,那便在此下车吧!” 裴若初唇角抽了抽。 马车停在了偏僻无人的巷道,这三更半夜的找匹马都难。 六年未见,这季三娘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般厉害,心若铁石。 裴若初想再说些什么,季明瑶却道:“卫大哥,好走,不送。” 裴若初叹了口气,此处离东宫隔了大半个京城,走到天亮应该能到吧? 但季明瑶无情,他不能不义,没了御寒的衣衫,脸上的笑被冷风吹得有些僵。 “长痛不如短痛,陆文瑾不是良人,现在发现了真相总比糊里糊涂嫁过去要强。” 他哆哆嗦嗦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印,“这是太子殿下的赏赐,若要帮忙可拿着它去东宫找我。” 毕竟季明瑶兄妹都对他有恩。 他了解陆文瑾的为人,深知这门亲事恐怕没那么好退。 至少在遇到危险时,这枚金印能保她平安,权当还了当初兄妹两人对他的救命之恩。 不必了。“季明瑶放下帘子,吩咐福叔驾车。“我只是希望和卫大哥不要再见面了。” 裴若初还没来得及招手求得季明瑶心软再送他一程,马车便已扬长而去,扬起大片飞雪。 他望着消失在雪夜中的马车,叹道:“她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厉害,小小年纪就敢拿孤当下人使唤,如今更是丝毫不留情面,不高兴便将孤赶下马车。她在外人面前装巧卖乖,看上去像只单纯无害的小羊羔,但孤知道她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狐狸。善于伪装,狡诈多智。” “看来这些年她并未被季家蹉跎磨去了棱角,只是将真实的性子藏起来了。” 不过任谁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不会高兴吧。 见裴若初提起季明瑶时,眸中含笑,是那种不带任何伪装、发自内心的笑,慕风感到惊讶,便试探般地问道: “属下方才见陆世子满脸怒气,气冲冲地走了,说不定陆世子一怒之下会去退亲。” 太子和季三娘子的相貌十分登对,都是那种鹤立鸡群,百里挑一的相貌。 季三娘子不是那种娇小类型的美人,她身量高挑,体态婀娜。 慕风心想若是季三娘子和太子在一处,应该比和陆文瑾更相配。 季三娘子应该能到太子殿下喉结的位置,慕风已经开始脑补两人相拥的情景。 裴若初自然不知道慕风的心思。 待季明瑶的马车走远了,裴若初才察觉她的银簪还在自己的手上。 对慕风伸手:“带帕子了吗?” 慕风递过帕子,不禁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殿下难道对季姑娘……” 裴若初仔细地擦拭簪子上的血迹,直到那簪子洁净如初,将那发簪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 “绝无可能。” “慕风,你跟在孤身边多年,你知道孤想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这条路注定了孤只能盯着那个目标,绝不会浪费感情在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裴如初像是担心慕风误会,又或是试图提醒自己。 “当初他们兄妹对孤有恩,陆文瑾不是良配,孤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还当年的恩情,你不要多想。” 慕风恭敬道:“是。” “长公主虽低调,也并非不是暗藏野心,而陆文瑾傲娇不可一世,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派人暗中盯着长公主府,还有陆文瑾养的那个外室,有消息即刻来报。” 第5章 自从昨夜季明瑶从清水胡同回来后,一直辗转难眠,和衣躺了两个时辰,次日一大早便出门去了棋盘街。 天刚亮,街上行人稀少,雪下了一夜,路面积雪深厚,为了不影响出行,负责巡城的京卫正在清理路上的积雪。 季明瑶走下马车,那刺骨的寒风刮得脸上的肌肤生疼,她看向那些冒着寒风清理路面的兵士,想到了在宫里当差的兄长,现在他不知在哪个宫门当值?是否也像这些兵士一样冒着寒风正在打扫宫门前的积雪。 兄长将所有的俸禄都给了她,让她给母亲买药,剩下的便买点好吃的,可他自己却仍是一身单衣套铠甲,寒冬腊月,铠甲也冻得跟冰一样冷,季明瑶心想虽然兄长会武艺,可再强健的身体也扛不住严冬的刺骨寒冷。 她要想办法改变手头的拮据的现状,多挣些银子。 季明瑶推门进了锦绣坊。 偌大的铺子空无一人,自从那批锦缎被贼匪劫走后,冯员外的那批货无法按期交货,锦绣坊只能赔钱,加之季家出事,绸缎商人们知道季明瑶无人撑腰,便联手压低价格落井下石,锦绣坊在面对种种打击之后,生意越来越冷清。 但没想到孙掌柜居然比她到的更早,铺子里冷得像个冰窟窿,此刻天还未大亮,昏暗的铺子里只点了一盏用来照明的油灯。 从里面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声,那位佝偻着背,身形矮小,头发花白的老人在站在柜台处,一面手指拨弄着算盘,一面翻看着账本。 季明瑶眼眶泛酸,悄悄拭泪。 听到脚步声,孙文抬起头来,见东家前来,他放下算盘迎了上去。 因为锦绣坊丢了货,赔了银子,再也拿不出来进货的钱,已经无法维系铺子的日常经营,季明瑶只能给了伙计一些补偿,遣散了铺子里所有的伙计。 只有掌柜孙文在锦绣坊干了二十多年,曾是季老太爷身边的忠仆。此番见锦绣坊有难,宁愿不要银子,主动留下守着这间铺子。 “三姑娘来了?”孙文赶紧上前给季明瑶行礼,季明瑶赶紧将他搀扶起身,请他坐下。 铺子大部分货物都被搬出去抵了债,货架也空了许多,铺子里只剩她和孙掌柜两个人,甚是凄凉。 面对这个年过半百却一心守着这间铺子的孙掌柜,季明瑶犹豫了半响,才道:“孙伯,今日我是来与您商量的,我打算将这间铺子卖了。” 这间铺子已经无力支撑,无银钱周转,迟早会关门,可铺子位于棋盘街的繁华地段,若是转卖定能卖不少银子,而拿着那些银子可当做做生意的本钱,这是季明瑶再三思量,想到的唯一出路。 孙掌柜低着头,双手不住地颤抖,一双混浊的眼睛茫然无措地打量着陪伴了他大半生的铺子,良久才苦笑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方才我仔细算过,还欠冯家八百两银子,等卖了铺子,钱就能还上了。” 孙文那失落悲凉的眼神刺痛了季明瑶的眼睛,她强忍着泪意,朝孙文一拜,言语坚定地说道:“孙伯放心,明瑶一定会再将这间铺子买回来,再将大伙儿一并都请回来。” 季明瑶悄悄抚去眼角的泪痕,这间铺子她也曾付出了不少心血,她也曾满怀憧憬,可 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意一日比一日惨淡,再也支撑不下去。 她赔不起银子,若不卖这间铺子,无法还债,一家人无法度过这个冬天。 孙文叹了口气,问道:“那三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季明瑶道:“要账,存钱,想办法东山再起。” 孙文眼睛一亮,不禁对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刮目相看,他原以为季明瑶只是一时兴起卖铺子,从未考虑过以后。可没想到她竟然已经想好了出路,原来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定,甚至还想到了一条解决眼前困境出路,对她的敬佩之心也油然而起。 “姑娘家面皮薄,要账之事恐怕不好开口,还是我替姑娘跑这一趟吧?” 季明瑶摇了摇头:“若是换作从前,恐怕真如孙伯所说,我会拉不下这个脸,但如今一家人的生计都成了问题,还欠了不少银子,脸面又算什么?孙伯放心,我不会觉得要账丢脸便难以启齿。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主意,有您帮忙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季明瑶在孙文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孙文听了也由悲转喜,“三姑娘这主意可真是太妙了!三姑娘从小到大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真是个鬼灵精!” 自古借钱容易,还钱难,讨账难,讨要陈年旧账就更难了。 季明瑶誊抄了一份欠债的名单,这些名单中有的家境败落,恐怕是真的还不上,而有的则是生意红火,名下还有不少产业,属于有钱不还。 譬如城东的陈员外,这些年靠卖糕饼发家,今年已经开了三家分店了,但就是不提还钱的事。 季开明也派人上门要过几次账,可陈员外却用“拖”字诀,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就是不见真的拿出银子还了欠账。 不过季明瑶自有办法。 她先递上拜帖,寻个由头拜访陈员外家。果然见陈员外家境殷实,府中一应摆设也极奢靡,但季明瑶表明来意之后,他当即变了脸色,季明瑶拿出了欠条,上面有他亲笔签字画押,但陈员外却又开始推脱自己手头紧,让季明瑶过两天再来。 但季明瑶早就料到他会用这一招,她在登门之前,便事先和孙掌柜商量好了,一切看她的眼色行事。 季明瑶不动声色地看向孙掌柜,孙掌柜便往地上一躺,用事先准备好的血包,紧接着开始咳嗽,咳着咳着便吐了血,那些血包是用花汁或是鸡血所制,只需趁人不注意涂在嘴角即可。 陈员外见孙掌柜年迈孱弱,担心他得了痨病会死在自己家中,便只好拿出所欠的银子将季明瑶打发走。 正当季明瑶要到账,被陈员外的一众家丁和小厮毫无留情地轰出去,连带着那装着二百两银子的钱袋也被丢进了雪地里。 她急忙跑去雪地里捡钱袋之时,因跑得太急还一跤跌进雪地里,正当她狼狈起身之时,却正好见到一双鹿皮靴。 那鹿皮靴的主人有双修长笔直的腿,当她狼狈地拨开挡在额前的乱发,抬头看见了面色阴沉,眼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沈璃。 他为追查线索,径直前往季府寻季明瑶,府中下人却告知季明瑶一清早就去了锦绣坊,他便急忙追来锦绣坊,却再次扑了个空,他便让手下的人去打听,后来得知季明瑶出了锦绣坊后又去了柳絮胡同的陈员外家,已是面色黑沉,满腔怒火。 心想着季家的这位三姑娘可真能折腾。 直到他撞见季明瑶被陈府的家丁赶出来时,她还在与陈员外争论少还了三文钱。 沈璃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从未见过哪家的贵女为了区区三文钱与人争得面红耳赤,还如此狼狈不堪地被人推出去,甚至不顾形象地扑进雪地里去摸找那枚破钱袋。 沈璃那凝着的眉眼中出现了几分诧异和不可置信,他还以为自己方才眼花看错了。 他昨晚从季家的马车打起的车帘的一角暼见过季明瑶,那时的她清冷高贵,他还以为季明瑶是个高不可攀的冷美人,而如今的季明瑶眉眼含笑,那笑却是因为她找到了被扔进雪地里的脏兮兮的破钱袋。 沈璃觉得季明瑶有种割裂感,而这种割裂感让他更是疑心季明瑶善于伪装,善于演戏,更加确定昨夜自己被她骗了。 他沉着脸,蹙眉道:“季三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好歹也是陆世子的未婚妻,大庭广众之下如饿虎扑食般去抢一个破钱袋,不觉得有失名门贵女的身份体统吗?就算她不在乎自己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也应该顾及未来夫君和婆母的颜面。 她都不觉得丢脸吗? 季明瑶被人撞见这副模样,霎时脸红透了,但又想到比起和一群乞丐抢钱的丢脸和一家人等着银子过冬,连生计都成了问题,丢脸也不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 自从母亲病了,每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三文钱可以多买一个热乎乎的包子,买几张阿弟画画写字用的纸张。 更何况,有了这些银子,一家子的生计就有了保障,母亲能用上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大夫,她又不觉挺起了腰杆,她一点都不觉得丢脸。 眼前的男子一身银甲,浓眉凤眼,昨日只是远远一暼,也不曾看清男子的相貌模样,如今仔细一看,便那眉眼很熟悉,她突然想起来了,有一年京城大旱,皇后娘娘亲自前往白马寺祈福求雨,她远远地见过沈皇后的銮驾,这沈都督的眉眼正是与沈皇后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女子生得那般的眉眼,浓眉压眼,给人一种强势的压迫感,沈璃却是俊美中带着英气,虽然也给人一种压迫感,但那种压迫感更多的是来自战场的一种杀伐之气。 正是这种气势让人不敢直视,给季明瑶的第一感觉是这个人不好惹。 恐怕沈璃前来是因为卫初的事,但她仍是不慌不乱,“要账。” 见沈璃眼中带着嘲讽和不可思议,季明瑶问道:“不知沈都督有何吩咐?” 沈璃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昨夜你为何出现在清水胡同?” 他回想昨夜,那时陆文瑾见到季明瑶也觉得很意外,他便知季明瑶并非是和陆文瑾一同出现,昨晚他所见的季家马车停在幽深的深巷之中,一个深闺女子,三更半夜出现在深巷之中,行为举止着实可疑。 第6章 沈璃不依不饶,紧紧扣住季明瑶的手腕,“昨夜清水胡同中有贼匪出没。季三娘子为何三更半夜出现在清水胡同?若说不出缘由,那便只能得罪了!” 他派人暗中盯着东宫,跟着裴若初,一直跟到了清水胡同,直到接到消息, 荣宅附近有贼匪藏匿其中,便断定裴若初的目的是想抓住匪首立功。 当初裴若初的生母丽妃被指认毒害了皇帝的宠妃棋贵人。皇帝彻底厌弃丽妃,不仅降妃为嫔,还将她赶出皇宫,终身囚禁在白马寺为棋贵人抄经赎罪。十五岁的裴若初自请出宫陪伴丽嫔,在白马寺修行十年。 尽管裴若初在沈皇后的支持下册封为太子,但兵权在定王的手上,六部也都由沈国公的人把控着,兵权和财权一样都不在他手里。 若能抓住匪首立功,东宫便可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 而裴若初暗中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不甘被沈家掌控。 沈璃要找到证据,在沈皇后面前拆穿裴若初的真面目。 他紧紧扣住季明瑶的手腕不放,要拿季明瑶进诏狱。 而藏匿在暗处的裴若初也打算出手了,他对暗卫吩咐道:“这个时辰沈淑宜应当已经出宫回沈家了,去绑了沈淑宜。” 他写了张纸条交给慕风,慕风知道太子要做什么,赶紧递过来一支箭。 只见太子将字条绑在箭上,正打算运劲将那支箭掷出。 都说沈都督的箭法百发百中,却无人知晓太子根本无需用弓,徒手将箭掷出,却箭无虚发。 慕风问道:“沈都督会为了沈娘子放弃逼问季娘子吗?” 裴若初道:“他会的。” 沈璃极为疼爱他那个妹妹,若知道妹妹遇险,他一定会去救。 又见裴若初从袖中拿出一枚香袋,香袋绣着兰花和一个沈字。 慕风认出这是沈娘子所绣,曾红着脸在坤宁宫外拦住太子,送出了这枚亲手绣的香袋。 没想到太子竟还随身带着。 但有了这枚香袋,沈璃必定深信沈淑宜出事,如此便能在最短的时间调虎离山。 季明瑶自然便能脱困。 而沈璃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此番沈璃私自回京,并不能在京中停留太久,待沈璃回到江苏,他再派人暗中保护。 季明瑶便彻底安全了。 裴若初的心里已经计划了完整的保护季明瑶的计划。 而这时,季明瑶却开口了,“昨晚我得到消息,我的未婚夫君有了别的女人。” “什么?”沈璃不可思议地看着季明瑶,她说出这句话之时,似承受巨大的痛苦,见她眼中含泪,双眸通红,单薄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 “我是去捉奸的!” 她的唇被咬出了一道印子,似觉得难以启齿,说出这句话时仿佛用完了所有力气。 沈璃盯着她,诧异地皱起了眉头。她知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但凡有身份的贵女都不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三更半夜去捉奸?就连一惯强势,自认为能掌控一切的沈璃也一阵无语。 季明瑶冷笑道:“沈督都是不是觉得我活着就是一个笑话?是,我在自己定亲宴当天跟踪自己的未婚夫,尾随他来到清水胡同,亲眼看着他衣衫不整出了荣宅……我已经全都交代了……沈都督可满意了?” 她选择隐瞒了自己放火引陆文瑾出宅院的事,她可不想被人当成不折手段的疯子。 而裴若初怔了一瞬,对慕风道:“通知暗卫,可以撤了。” 他唇角微翘,“孤就知道她能应对。” 慕风却幽幽道:“季娘子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啊,就不怕被人当成小疯子,跟踪狂么?” 观太子则是微眯着双眼,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季明瑶的欣赏。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沈璃已经上当,且深信不疑了。” 裴若初轻笑了一声,眼神格外温柔。 “她一直很厉害。” * 沈璃想起昨夜确是季明瑶和陆文瑾的定亲宴。 在定亲的大喜之日却得知自己未来的夫君和别的女子幽会,对季明瑶而言会是怎样沉重打击。 她身上月白的裙摆上染了一片醒目的脏污,脸上也有一道明显的污迹,落魄不堪,实不像是个身份尊贵的贵女。 发丝被风刮的凌乱不堪,身体微微发颤,眼睛泛红,却咬牙不肯在人前落泪,这般的确让人动容。 而沈璃绝非寻常之人,他从始至终并未有任何情绪变化,那带着审视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季明瑶半寸。 季明瑶有些心虚,“既然我都已经按沈都督的要求尽数交代了,那我可以走了吗?” 沈璃抬手吩咐黑甲卫,“放她走。” 季明瑶赶紧转身,仍感觉盯着自己,背后的可怕目光让她腿脚发软,紧紧抓住汀兰的手臂,低声道:“扶着我,千万不能摔倒,否则前功尽弃。” 她尽量让自己走得稳些,不让他瞧出半分破绽。 但沈璃没那么好糊弄,他一定会去求证。 她只能实话实说,用真相来掩盖另一个真相。 “季娘子。” 沈璃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季明瑶攥紧手里的帕子,却不敢转身,“都督还有什么事吗?” 沈璃大步追上,递给她一块帕子。 “季娘子的脸脏了。” 却暗中观察她的反应,看她是否会惊慌出错 季明瑶暗暗松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多谢沈都督。” 沈璃紧紧盯着季明瑶,笑道:“想必季娘子不会介意本都督去找世子求证罢?” 季明瑶已经紧张地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默默行礼转身。 直到马车驶出了柳絮胡同,远远地甩开了身后的那些黑甲卫。 季明瑶的马车消失在远方。 裴若初道:“回宫吧!” 慕风道:“属下瞧季娘子受到了惊吓,殿下可要前去安慰?” 裴若初回头看了慕风一眼,“她相助孤在先,孤不过是还她恩情,你不要多想。再说孤今后应该和她不会再见面了。” 慕风暗自挑眉。 心想得知季娘子出事,太子什么都顾不得了。若是方才那支箭掷出,恐怕便会暴露自己。 若事关季娘子,恐怕下次还是义无反顾。 * 总算摆脱了沈璃,季明瑶惊出了一身汗。 她手中还握着沈璃的帕子,吓得手一抖,那帕子掉在地上,仍是心有余悸,又惊又怕。 汀兰也是惊魂未定,方才她听到姑娘要被带走,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那沈都督实在太可怕了!” 季明瑶将那帕子拾起来,手却还是忍不住发抖,“此人行事张扬狠辣,京中有两桩传闻,提起此人名字,令人闻风丧胆。” 前任总督放纵匪患作乱,贪污军饷,但却有首辅为他求情,皇帝只是罢了他的官回老家,可此人却甚是高调,带上新娶的五房小妾,装了十多辆马车的金银财物,归乡途中一路游山玩水。 沈璃南下赴任,偶遇被罢官的前任总督,看不惯他如此招摇,便让手下假扮山匪,将那前任总督财物都抢劫一空,还割下头颅。 第二天,苏州城中那些睡在墙角、屋檐和破庙中的乞丐用来乞讨的破碗中都发现了一块银子,乞丐和难民们都喜疯了。 不仅如此,乞丐们还见到吊在城门处的那血淋淋的头颅。 都以为是天上的神仙显灵,帮他们除去了贪官,还给他们发银子。 关于沈璃还有另一桩传言,听说他赴任不到半个月,便抓到了一位为盗匪报信的县令,他一怒之下将那位县令绑在柱子之上,当着苏州十多位县令和县丞的面,将那通匪的县令开膛破肚。 县令们吓得脸色煞白当场晕厥,还没等到他拿出那些人行贿前任总督的证据,其中有两位贪污行贿的官员便全都招了。 经此两件事发生后,不管是地方官还是他手下的那些将士都知道沈璃的铁血手腕,提及此人名字,皆胆战心惊。 短短半月,沈璃便带兵重创贼匪,射杀了其中一个贼匪的头目,可惜那些贼匪也颇有骨气,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投降。 沈璃立下大功,皇上对他也更加欣赏倚重。 而面对这样的人,被那种带着逼迫的审视的目光盯着,季明瑶又怎会不腿脚发软。 汀兰惊魂未定,突然想到一件事,“姑娘不该将实话告知沈督都的,若是沈督都再找世子爷去印证此事,那世子爷不就知道姑娘发现他那日在荣宅的事了吗?” 季明瑶淡淡说道:“无妨。” 若说季明瑶昨夜亲眼见到陆文瑾衣衫不整地从清水胡同出来,内心波涛汹涌,愤恨交织,可过了一夜,那般场景反复在内心煎熬,令她身心俱疲,如今她只 想寻求一个解脱。 以前她觉得陆文瑾虽然强势了些,自负骄傲了些,这些年也还算是尊重她,但直到她揭穿了陆文瑾的真面目,他伪君子的本性也暴露无遗。 昨晚她差点被陆文瑾强要了身子,忍无可忍骂他脏,待他回过神来细想,未必不知自己昨夜跟着他,如此她和陆文瑾便彻底撕破了脸。 若陆文瑾恼羞成怒退亲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紧紧握住手中脏兮兮的钱袋,却有一种暂时结束了飘摇,寻到安全感的安心。 “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季明瑶似松了一口气,“若是因此退婚了也好。” 即便没有这门亲事,她也能为自己,为家人挣出一条生路。 接下来的几天,季明瑶每日早出晚归,按誊抄的名单出去要账。 虽然无法将所有的欠账全都要回,可她也收回了大部分的赊账。 第7章 周氏实在过分,长房每月二十两银子的月钱,却被周氏以长房有名下有间铺子,家中开支大为由,全部扣下。 如今她变本加厉,夺走幼弟为了拿捏大房,只要幼弟在她手上一日,周氏便越发肆意敲诈勒索,今日要二百两,明日就会要四百两,贪念无穷无尽。 季明瑶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我这就去找祖父要人。” 周氏虽得了管家权,但季家的大事还是由季老太公做主。 但季明瑶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恐怕这是接走阿弟是祖父设的圈套,冲着她来的。 自祖母三年前病逝之后,季老太爷便搬去了乡下的庄子,得知季开朗要辞官,季老太爷连夜赶回京城阻拦。 可季开朗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受父亲摆布的少年,这三十年来,他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还成了一家之主。 无论季老太爷如何以断绝父子关系要挟,季开朗走的决绝。 自那以后,季老太爷搬回季家,住在次子季开畅为他腾挪出康辉院。 季开畅向来油滑,心眼子极多,说了不少奉承话讨季老太爷欢心,不仅从季老太爷那里得到了好些珍藏的好东西,还借着老太爷打压了大房。 仅仅废几句口舌功夫,不仅将老太爷哄高兴了,还借口嫂嫂养病,不能劳累为由要了管家权。自此周氏欺压大房,扣下大房所有的月钱。 季明瑶立刻赶去康辉堂寻季老太爷。 自从二房得势后,二房的下人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对季明瑶不理不睬,甚至冷嘲热讽一番。 一位正在洒扫的婢女正悄悄从季明瑶身后经过,手中端着水盆,正要往季明瑶身上撞去,眼看着那盆水就要尽数泼到季明瑶的身上。 碰巧季兰辞回府经过,一把拉过季明瑶,将她护在身后,季兰辞被泼了一身。 那丫鬟见自己泼的是二公子,今年春闱高中的探花郎,吓得魂飞魄散。 季兰辞身体病弱,但自小表现出过人的聪慧,又肯用功读书,今年终于高中。 周氏将他看的比眼珠子还宝贵。 若周氏知道宝贝心肝儿子大冬天被泼了一身脏水,还不扒了她的皮,丫鬟见季兰辞的脸色越发苍白,不停咳嗽,更是吓得不停地磕头求饶,“奴婢不是故意的,还请二公子饶了奴婢这一次。!” 季兰辞皱眉,尽管他的声音隐隐带着怒意,可依然温柔好听,“若非我来得及时,这水就要泼到明瑶妹妹了!你们竟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我可不敢再留你们。” 季兰辞一心只在房中读书专心考功名,从不过问府中之事,但对府里的每一个下人都温柔和善,加之他的声音天生就很温柔,便是动怒也是轻声细语,府中的丫鬟都喜欢这位生得文弱俊美,性情还温柔的季二公子。 若非周氏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般防着,二房的丫鬟们早就动了歪心思。 想着若是将来谁能嫁给季家的二公子可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位才华出众,性情温和的完美公子若要挑出什么缺点,那便是有位凶悍如虎的母亲和心思极深,处处同季明瑶攀比的妹妹。 大冬天被泼一身可不好受,季兰辞冷得直哆嗦,帕子捂嘴咳嗽几声,却笑着对季明瑶道:“还好明妹妹没事!” 季明瑶也很喜欢这个从小护着她的堂兄,“分明受冻的是堂兄你,堂兄快去换身衣裳,若是再着凉病倒了,我可就成了罪人了!” 季兰辞笑道:“无碍,我也没有妹妹说的那般柔弱。”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冬日被泼冷水可不好受,已是头脑发晕,身体也摇摇欲坠。 季明瑶赶紧扶着他,微微挑眉,“堂兄都快要晕倒了。” 季兰辞红了脸,对季明瑶道:“这丫头就交给明瑶来处置。” 季明瑶摇了摇头,问道:“堂兄当真不知道是谁指使的吗?” 那丫鬟害她不成,反泼了季兰辞一身,周氏自是饶不了她,她也不必动手。 但奴婢如此大胆,敢冲撞主子,明显是受人指使,有人撑腰。 周氏怨恨尤氏,比不得尤氏出身高门,嫁给季开畅之后,一直被大房压着,自己比不过,便希望一双儿女能胜过季明瑶兄妹。 季兰辞的性子淡泊,一心只埋头读书,从不参与这些是非,但胞妹季乐瑶性子争强好胜,心胸狭窄,又爱攀比。 但偏偏最气人的是季明瑶美丽聪慧,三岁开蒙,能吟诵诗词,六岁入女学,先生便夸她兼有灵气和才气。 人比人当真是气死人。 但季明瑶十岁时,尤氏便不许她再读书,将她关在家中练刺绣女红,季乐瑶心想任凭她如何才气与灵气兼得,摊上这样一个古板糊涂的母亲,都会被断送了。 哪知季明瑶又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刺绣手艺,便是刺绣大家玉清观的玉洁真人也对她夸赞有加。 当初锦绣坊的生意如此红火,许多人也是冲着季明瑶的刺绣手艺而来,惹得二房眼红嫉妒。 是以季明瑶卖了锦绣坊,来个釜底抽薪,便是相信凭借她出色的手艺,也能挣银子。 而季乐瑶同季明瑶暗中较劲多年,却从未赢过。 更让季乐瑶心中不平的是季明瑶有一门好亲事,羡慕嫉妒她能高嫁镇国将军府,能嫁得像陆文瑾那般不近女色又俊美深情的好郎君。 不过是当初两家的老太公酒后的一句玩笑话,陆文瑾却喜欢了季明瑶整整七年。 季明瑶点出那丫鬟是仗着他人的势才敢对她泼脏水,季兰辞便知是季乐瑶指使,顿时臊得满面通红,见那丫鬟仍在不停地求饶,头痛不已,“自己去母亲哪里领罚吧!我如何还敢罚你?” 有人去回禀了周氏,周氏恼恨病弱的儿子被泼水,便直接甩了两巴掌打在那婢女的脸上,又让人将那丫鬟拖出去鞭打三十,打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哭天喊地,晕厥过去。 季兰辞虽然不管府中事物,但每每知道季乐瑶动歪心思,要作恶便会出言劝阻。 季开畅不着调,年轻时在外花天酒地,一天到晚不回家,长兄如父,季乐瑶对兄长的感情比对父亲的感情还深,在家中最听兄长的话。 小时候做了坏事,也会想方设法在兄长面前遮掩,便是不想让兄长对她失望。 方才季兰辞气极了,这才让那丫鬟去找自己的母亲周氏,但又深知母亲是个怎样的人,担心若母亲出手,那丫鬟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他便赶紧让书童司琴去救下那丫鬟,自己则前往季乐瑶的倚兰苑。 自从前几日陆文瑾和季明瑶定亲后,季乐瑶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她怨恨当初为什么季老太爷和陆老太公定下婚约的不是她。 更恨自己在暗中和季明瑶斗了多年,总是被季明瑶压了一头,更恨长房的名声都臭了,长公主竟然还同意了季明瑶和陆文瑾的亲事。 她不是没动过心思讨好长公主,每一次只要有长公主出席的赏花作诗的宴会,季乐瑶都会想尽办法弄到请谏去赴宴,为了巴结长公主,去年在长公主的寿宴之上献上了一块绣了佛经的屏风和一张长公主的画像。 季乐瑶争强好胜,虽然总也比不过季明瑶,但极擅长丹青,这些年苦练画技,可谓是形神具备,栩栩如生。 那张长公主的画像是她的得意之作,画的是长公主年轻时模样,她虽然并未亲眼目睹,但却能通过长公主如今的模样画出年轻时的长公主,还尽量修饰长公主的五官,将她画成了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为 讨好之意。 但长公主却只是客气地夸了她几句,仍是瞧不上她。 季乐瑶感到挫败极了,更是将季明瑶恨得咬牙切齿,恨她什么都不做,却人人都喜欢她。 季乐瑶看着桌案上第一百张陆文瑾的画像,心中愤恨不平,怒气难消。 可其实她只见过陆文瑾三次,每一次都有季明瑶在场,陆文瑾的眼中只有季明瑶,根本就看不到旁人。有季明瑶在,季乐瑶总也找不到同他说话的机会。 可那个人的模样却印在她的脑子里,只有通过想象他和自己相处的场景来聊慰相思。 她还没来得及在陆文瑾的画像旁画上自己的画像,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赶紧卷了那幅画,随意塞进书架中,见季兰辞前来,心中大喜,但又见他眉头紧蹙,面色也是难看至极,便什么都猜到了,立刻垮了脸,“还以为哥哥是来看我的,没想到又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狠狠将那上好的狼毫笔往桌上一摔,“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 每一次季兰辞这副模样,她便知哥哥是来“说教”的。 而那些事十有八九都与季明瑶有关。她有时候真的怀疑季兰辞和季明瑶才是亲兄妹,因此越发更恨季明瑶。 季兰辞问道:“你知道明瑶今日会来康辉堂?” 季乐瑶面上挂着嘲讽的笑,“又是因为她。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兄长每次都为了她来指责我,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季明瑶的亲哥哥呢!” 季兰辞轻叹了一口气,每次提及季明瑶,妹妹都如同一只炸毛的小兽。 “乐瑶,你早知明瑶会来,故意指使下人为难她,你可知冬天泼冷水是会生病的。那是害人。” 她巴不得季明瑶病几天,她好借此机会去见陆文瑾。但季乐瑶终于听出了不对劲来,“那盆水没泼到她的身上,那泼到了……”她这才注意到,季兰辞冻的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突然尖叫起来,“哥哥,你疯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怎能受寒。” 第8章 季明瑶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我不去。” “还有,我要退亲。” 风从窗子的缝隙中往里灌,烛火狂跳,差点被吹灭了。 说出那句退亲后,季明瑶觉得浑身轻松。 其实她有想过退亲的后果。 陆文瑾惯于伪装,这些年对她颇为体贴,给外人一种为了她不愿多看别的女子一眼的错觉,曾经她也以为是这样的。 她若提退婚,旁人定会说她不知好歹,甚至季家都会被人非议。 还会将这门亲事在外人看来就是长公主对季家的恩赐。 更有甚者,得罪了长公主,季家全家说不定都会受打压。 她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处处为季家着想的结果便是阿弟被抱走,家人被周氏苛待。 季明瑶再也不想忍了。 况且她的婚约不应该裹挟利益,陆家也不应拿权势压人。 季老太公猛地将拐杖点地,苍白的眉毛一横,双目圆瞪,“你敢!” 季老太爷的声音苍老又沙哑,因愤怒而声音拔高,就像有人在空旷的祠堂中拉着风箱,听上去甚是吓人。 “果然是因为你!你可知与兰辞同榜进士只有他一人没能授官,他可是圣上亲点的探花郎,那是祖上冒青烟才出了你堂兄这般才德兼备的好儿郎。就因为你,白白葬送了他的前途,你扪心自问,兰辞待你如何?” “堂兄待我极好,他待我如同亲妹妹。”季明瑶如实说道。 堂兄自小体弱,多灾多病,当年他病得气息奄奄,直到遇到一位在外游历的高深道人,配置了一种保命的药丸,不然他也活不到现在。 这些年他一直在吃药,从未间断过。 想起方才季兰辞为了护着她,被泼得湿透,差点晕倒。 而整个季家,除了兄长,便只有季兰辞对她最好,季兰辞甚至比她的嫡亲的兄长待她更好。 “但授官是朝堂之事,便是长公主也不能左右圣意……”这话越说越没有底气,季明瑶太了解陆文瑾了,他想要什么便一定要得到。 那天她和陆文瑾闹得不欢而散,甚至骂他脏,已经狠狠得罪了他。 陆文瑾是何许人也,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怎受得如此委屈。 季明瑶原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上门退亲,可他却一直没有动静,这不符合陆文瑾的性格,没准阻碍季兰辞授官之事还真是陆文瑾所为。 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她,冷厉的眼神直戳人心,季老太公厉声道:“孽障!既然知道你堂兄待你不薄,你就该去将军府赔罪,好言哄得世子爷原谅。” 季老太公一声呵斥,祠堂中唯一的那盏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那枯瘦的面容照得更加狰狞可怖。 但季明瑶并未退缩,她没有错,为什么要她委曲求全?还要低声下气去求陆文瑾。 嫁陆家虽然是她高攀,但她不要毫无尊严的活着。 是陆文瑾的背叛,是他的不忠毁了他们的多年感情,错的是陆文瑾。 “就算我忍了一时,成功嫁入了陆家。难保哪天惹怒了他,那时得罪了长公主和镇国将军,后果会更严重。” “忍不了也要忍!”季老太公言语冷漠,嘴角勾起一抹漠然的笑,“将季成宗带进来。” 守在门外的管家王成接到季老太公的命令后,去康辉堂将季成宗抱来。 当季明瑶见到幼弟季成宗时,浑身气血上涌,只半天未见,季成宗便耷拉着脑袋,双眼无神,畏畏缩缩。 他面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不堪,紧紧抓着王成的衣角躲在他身后不敢见人,进了这幽深黑暗的祠堂后,又被这阴森恐怖的氛围吓得大声尖叫。 季成宗才被周氏接去一日,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若说周氏并未对季成宗做什么,季明瑶可不信。 见季成宗眼神惊慌无措,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季明瑶的心像是被猛地一刺,急切地唤道:“宗儿,阿姐在呢!别怕!” 季成宗听到季明瑶的声音,这才从王成身后探出头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唤道:“阿姐……” 季明瑶伸开双臂,“宗儿乖,快到阿姐身边来!” 季成宗急忙跑向季明瑶。 这时,季老太公却开口了,“拦住他!” 王成一把将季成宗拦腰抱住,阻止他往前,季成宗被迫抱着,双脚悬空,不停地挣扎哭喊着。 阴森空旷的祠堂中回荡着季成宗的凄厉的哭喊声,就连那烛火也跳动不止,却见季老太公双眉一横,“不许哭!” 季成宗再次吓了一跳,怔然望向季老太公,只见他枯瘦的面庞颧骨高耸,拧眉瞪眼,好似凶神恶煞。 季成宗生生将哭声憋了回去,可怜兮兮地望向季明瑶,“宗儿不会给母亲添麻烦的,宗儿能照顾自己,求阿姐带宗儿走,好不好?” 季成宗惧怕季老太公,又不敢再哭,甚至忘了挣扎。 季明瑶心都要碎了,她握紧了拳头,“祖父,宗儿也是您的孙儿......他被您吓坏了。婶母恨母亲,她不会真心诚意待宗儿好,求祖父许我带他走,我会代替母亲好好照顾宗儿,绝不会让祖父操心。” 季老太爷等的就是季明瑶的这句话,这个孙女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聪慧能干,有心机有成算,若为男子,其成就远远超过其父季开朗。 可惜是女儿身,将来出嫁了便是别家的人,季家的未来只能靠季兰辞。 季老太爷冷冷一笑:“你不是不在乎得罪长公主和陆世子吗?还以为你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你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门亲事主动权在陆家,而不在你的手上?” “你若拒婚,成宗、成顺甚至是所有季家的后辈,都会因你而遭殃!从当初定下这门亲事起,季明瑶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 季老太爷弓着身子,柱着拐杖,慢慢地走出黑暗和阴影, “将小公子送去周氏房里。今日我便正式宣布季成宗由你的婶母教养。” 他冷眼扫向季明瑶,“也叫你知道人一旦做错了事,选错了路,就该付出代价。” 亲人骨肉分离的代价。 季成宗听说自己要被带走,哭得声嘶力竭,“我不要和阿姐分开,阿姐救救宗儿......” 哭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嗓子都哭哑了。 “放开宗儿!”季明瑶心似针刺,红着眼睛,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祖父不就是想逼我服软,去求陆文瑾对堂兄和季家高抬贵手吗?我答应你,只求祖父放了宗儿!” 季老太公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牵动脸上所有皱纹,比不笑时更加骇人。 “你现在想答应了?迟了。季明瑶,要知道做错了事,便该接受惩罚!” “将手伸出来。”季老太公不知何时手里竟然握着一把戒尺。 应是季明瑶踏入康辉院,他便在祠堂等着她前来,准备了这把戒尺。 他抓住季明瑶的软肋,打弯她的脊背,一步步地威逼,迫她妥协,就像对待他平日里养在笼中的那些鸟儿,他打开笼子,假意放飞,却始终有一根细链将它们栓住,长此以往,即便取掉那根细链,那些鸟儿却再也无法飞出牢笼。 一步步地将其驯化,对自己屈服。 就像眼前的季明瑶,只要控制了季成宗,她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身为一家之主,他了解季家的每一个人,了解季明瑶重情重义,将亲情看的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也知她会为了季成宗,不得不低头。 季明瑶伸出双手。 “啪”地一声响。 季老太公重重地打在季明瑶的手心,顿时掌心娇嫩雪白的肌肤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红痕,一阵热辣辣的疼痛自掌心传来,季明瑶咬紧牙关忍着疼。 “这第一下便要打你不顾兄妹之情,任性妄为!” 因剧烈的疼痛,她的右手疼得直发抖,她却并未将手缩回,只是在心中冷笑,还说她不顾兄妹之情,那季老太公又何曾顾及祖孙亲情? 这便是季家长辈骨子里透着的冷血,他们在意的不过只是利益罢了。 季老太公毕竟年过七旬,身体老迈,倒是他先体力不支,喘息不已,他将那戒尺交给了王成, “你来行刑。” 王成生得体格健壮,人高马大,高高扬起戒尺。 戒尺快要落下的那一瞬,一旁的季成宗一口咬在抱着他的老嬷嬷的手上,奋不顾身地跑向季明瑶,紧紧抱住她。 而此时王成手中的戒尺正好落下,打在他的脊背上,孩子的身体一抽,倒在了地上。 阿姐的手最巧了,他最喜欢阿姐绣的书袋,他属狗,阿姐便在书袋上为他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雪白小狗,学堂里的同窗都夸他的小狗可爱。 阿姐还会算账,会拨算盘,还会变法术,阿姐凭着这双手能变来取暖的炭火,变来他馋了很久的点心,兰芝告诉他,婶母克扣了月例,他们就要揭不开锅了,而阿姐第二天就能变出他最爱的栗子酥,后来季成宗才知道这根本是法术,是阿姐一针一线,没日没夜给人做衣换来的。 有时候半夜起来如厕,总能见到阿姐的屋子还亮着,就着油灯做衣,熬得双眼通红。 季成宗才六岁,挨了这一记打,已经疼得眉头拧在了一起,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趴在季明瑶的怀里,虚弱地说道:“阿姐的手最巧了,能绣小狗,能绣蝴蝶,能做好看的衣裳,不能打坏了。” 他眼中噙着眼泪,望向季老太公,“祖父,你打宗儿吧!” 季成宗小脸紧皱着,分明打的是他,疼得脸都白了,却在关心季明瑶,“阿姐好疼的吧?” 第9章 周氏正要阻拦,季老太公却道:“让她去。” “可是公公,那死丫头……” 周氏话还没说完,便被季老太公狠狠瞪了一眼。 他从来都瞧不上这个心胸狭隘,贪财又眼皮子浅的二儿媳。 竟被季明瑶一句话就拿捏了。 “从今往后,你需得尽心照顾宗儿,不可轻忽怠慢!更不可再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莫要坏了大事!” 他了解季明瑶,知她重情重义,她关心幼弟季成宗,同样也在乎堂兄季兰辞。 但周氏小人之心,更不懂人心,唯恐季明瑶去镇国将军府说了什么阻碍了儿子的前途,但如今季家是由季老太公说了算,见老爷子生气,周氏自是敢怒不敢言。 前几日丈夫带回来的一件通体碧绿的翡翠锦鸡,那成色和品质,周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像这样的宝物,季老太公手里不知有多少,若是能将那些宝物弄到手,便能让二房一辈子富贵无忧,周氏自然要哄着季老太公,还要维持她贤惠能干的儿媳妇的形象。 她只得顺从说道:“儿媳谨遵教诲,必定好吃好喝的供着,将宗儿当成亲生儿子对待。” 但此刻她心里已是烦躁至极,后悔当初为了拿捏大房,向老太公提议将季成宗养在自己身边。 她恨极了尤氏,又怎会真的将尤氏的儿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当初是想着借季成宗从大房那里得好处,又听说季明瑶卖了锦绣坊,便琢磨着如何将那些银子搞到手。 但她更担心儿子的前途,她之所以能翻身,能得到季家的管家权,靠的不是丈夫季开畅,而是十年寒窗苦读的儿子。 儿子高中探花,将来是要当大官的,说不定还能为她挣个诰命夫人回来当当。 儿子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 季明瑶已经不再执着将季成宗接回去,而是放心教给她管教。但她哪里还敢管教季成宗,不仅不能磕着碰着,恐怕季成宗少了一根头发,季明瑶都会将这笔账算在她的头上,只要季明瑶和陆家的亲事还在,她便一刻都不得安宁。 这是季明瑶对她的报复啊! 就像季明瑶所说的那样,照顾孩子可一点都不轻松,早些年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早就已经受够了。 丈夫季开畅的学问才识皆不如长兄季开朗,屡试不第后,便以做生意为由,整天和一帮狐朋狗友在一起吃喝玩乐,在外花天酒地,甚至好几天都不回家。 季老太公气得直接断了二房的月例银子。 她又当爹又当娘,辛苦照顾两个孩子,吃过的苦只能往肚里咽。 那时,她只能靠娘家的接济过日子,但她不比尤氏,没有显赫的出身,父亲只是个小县令,还有七八房妾室,母亲本分老实,还总是被那些小妾欺负。 母亲朝不保夕,哪里顾 得上她。 那时季开朗官至礼部侍郎,季家是季开朗做主,后宅也是尤氏说了算。 为了照顾季乐瑶和季兰辞兄妹,她吃尽了苦头,季开畅将家里仅有的银子都拿去挥霍,还欠了不少债。为了生存,她只能遣散伺候的下人,替人浆洗缝补挣银子。 还累得一身的病。 当初尤氏见她过的不容易,便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贴补,但她却觉得尤氏惺惺作态,只想为自己博一个贤惠的好名声。 拒绝尤氏的接济。 想起曾经的那些苦日子,周氏一肚子苦水无处倾倒。 “不可以!”她绝不要再回到当初。 周氏突然出声,将季成宗吓了一跳,瘪嘴又要哭,周氏眉心一跳,刚要发火,想起儿子的前途,硬是换了一副温柔慈善的面孔,“小祖宗,饿了吗?婶母让人给你买信和斋的栗子酥可好?” 又对周四喜媳妇吩咐道:“瞧他身上的袄子都旧了,快去给宗儿做两套冬衣。” “你们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照看着,若宗儿有半点闪失,我扒了你们的皮!” 众人都被周氏反常的举止惊呆了,就连季成宗也怀疑是不是婶母想到更可怕的坏点子来对付他。 直到各式香甜的点心送到他面前,周氏亲自为他穿上新衣,也不再打骂他,季成宗饿极了才敢吃点心。 回到康辉院,周氏让人将季成宗被送回房睡觉,周四喜媳妇叩门而入,“姑母,四喜已经将下个月扣下的长房的月例银子送来,这是三十两银子。” 周四喜是周氏的侄儿,周四喜夫妻是周氏的亲信,现下是周氏管家,大房的月例尽数进了周氏的囊中。而周四喜的媳妇柳氏每一次来送银子,周氏便会从这三十两银子中拿出五两银子赏给她。 柳氏已经打算得赏钱了,哪知周氏却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道:“将这些银子都送去大房吧。” 柳氏怀疑自己听错了,“姑母的意思是?” 周氏头痛道:“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恢复大房的月例,照惯例每月送去三十两银子。” 她不仅不能动季成宗,还得将昧下的银子再还回去,她好像回到了当初尤氏掌管季家之时,处处憋屈至极。 但为了儿子,她不得不这样做。 柳氏失望地问道:“姑母是不打算报仇了吗?姑母被大房压了多年,如今苦尽甘来,这些都是姑母应得的。” 周氏无奈叹气,“谁叫季明瑶命好,有门好亲事。” 正在周氏垂头丧气之时,季乐瑶在屋外都听到母亲的话,压下心底的恨意,乖巧地走到母亲身边,替她按摩头部缓解疲劳。 “若是同陆家结亲的是女儿,母亲所有的担心和威胁就都不存在了。” 周氏不知季乐瑶的心思,以为是她特意前来安慰自己的,便顺着她的话说道:“是啊,若是当初同陆文瑾定亲的是乐瑶就好了。” 季明瑶没了这门亲事,手里连唯一的筹码也没了,长房还不是任她拿捏。她一定好好出了这口恶气,让季明瑶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都怪你的祖父,若当初公公许下的是你和世子的亲事,母亲也不至于被那死丫头威胁,你哥哥也不必担惊受怕。” 季乐瑶虽然爱慕陆文瑾多年,却一直不敢将心思表露半分,毕竟惦记堂妹的未婚夫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她还年长季明瑶一岁,已经二十一岁了,早已过了议亲的年纪,今日哥哥提出让她嫁人,她心中恐慌,若再不为自己争取可就晚了。 “不如母亲将女儿也嫁入陆家。这样女儿也有机会能在长公主面前为哥哥说几句好话,哥哥若能得长公主相助,必定前程似锦。母亲后半辈子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季乐瑶信心满满,就好像十分笃定自己能得到陆文瑾的喜欢。 她想嫁给陆文瑾,不惜做妾。 “不行。”周氏却想也没想便直接拒绝了。周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老父亲后宅里的那些女人,母亲身为正室,尚且十分艰难,更何况是那些小妾,她们为了争宠,明争暗斗,甚至死在无休止争斗之中。 况且,季家组训,男子年满四十岁无子才能纳妾,就算是季开畅年轻时整天在外鬼混,至少并未将那些女子带进门。 她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她们不存在。 她的女儿不能走自己的老路,更不能给人做妾。 季乐瑶仍不死心道:“那我便取而代之,彻底取代季明瑶嫁入陆家。” 周氏以为季乐瑶是小孩子闹脾气,“要如何取代?两人已经定亲,说不定很快就要成婚了。” 季明瑶的亲事本来由尤氏和季开朗做主决定,如今季开朗离家出走,尤氏又病了,季明瑶的亲事便由季老太公做主,季老太公和长公主是如何商量的,她全然不知。 “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你的祖父不会同意的。” 镇国将军府并非寻常人家,世子的婚事岂是说换便能换的。“除非明瑶犯下大错。” 季乐瑶又在心里添上一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季明瑶死了。” 只要季明瑶死了,她就能嫁入陆家了。 * 出了祠堂后,季明瑶反而一身轻松,她将难题抛给周氏,这下该轮到周氏头疼了。 但这婚事怕是退不掉了。 只是她更看不懂陆文瑾了,她并不觉得自己对陆文瑾有什么吸引力,更不信陆文瑾那非自己不娶的鬼话,唯一的解释就是陆文瑾自尊心作祟,从未被人拒绝过,所以陆文瑾察觉她要退亲,便欲先下手为强,逼她服软。 季明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或许她该换一种方式,若她对陆文瑾死缠烂打,苦苦哀求他回头。陆文瑾只会烦了她,主动提出退婚。 季明瑶摇了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她看到陆文瑾便觉得恶心,如何还能对他死缠烂打。 那便只剩下另一个办法,拖着,拖到陆文瑾厌弃她为止。 毕竟她等定亲就等了七年,再等个七年也无所谓,她就不信陆文瑾看多了形形色色的美人,还能执着于她这个年近三十,容颜不再的女人? 她既打算一直拖着,便也不再苦恼,而是想着尽快前往镇国将军府,就当是做做样子给季老太公看,给周氏看。他们便暂时不敢动阿弟。 她让福叔套车,打算前往乌金街的镇国将军府。 季兰辞得知季明瑶要出门,着急赶来阻止,“明妹妹不必委屈自己,为了我去找陆世子。即便这次授官没我,也只能表明朝中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方才他在祠堂外已经听到了,祖父拿他授官的事要挟季明瑶,他也知道若是错失了这次授官的机会,便只能沦为替补,再等合适的官位空缺才能补上,若真是长公主动了手脚,他的仕途怕是止步于此了。 第10章 “快拦住他!” 季老太公一声令下,府中的家丁护院皆上前阻拦。 季老太公拄着拐杖上前,“你要去做什么?难道还想擅闯镇国将军府不成?” 季兰辞急切说道:“祖父,明瑶有危险,我要去救她。” 季老太公冷哼一声,“她已和陆文瑾定亲,她便是是陆家的人,无论发生什么,这都是她要走的路。” 饶是一向温和好说话的季兰辞也被这番冷血无情的话彻底激怒了,“明瑶是个倔强要强的女孩子,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您会逼死她的!既然祖父不救,那我去救。” 季兰辞想去救人,但却被季家的家丁制住,被王成按住。 家丁武艺稀松平常,但对付季兰辞这文弱书生还是绰绰有余。 “带回去!” 季太老公一声令下,家丁一左一右架着季兰辞,强行将他拖回房中,季老太公下令在屋外挂了锁,任凭季兰辞怎么拍打都无济于事。 季兰辞剧烈咳嗽不止,“难道您能将我关一辈子不成?我不要明瑶为我牺牲,即便她为我换来官位,我也会辞官,这辈子绝不入仕!” 若说方才他不甘心自己多年苦读,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若要用明瑶的不幸换来的前程他宁可不要,他不要踩着亲人的尸骨往上爬。 更不想余生只能活在对明瑶的愧疚和悔恨中。 却听门外几声冰冷的笑声传来,“咚咚咚”的声响由远及近,季兰辞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应是季老太公拄着拐杖走到门前,他甚至可以想象那冰冷冷的笑并未牵动皮肉,枯瘦苍老的面孔严厉不近人情。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 季老太公缓慢说道:“你的父亲已经三日不曾归家,你可知为何?” 季兰辞心头一惊,父亲季开畅是爱享乐的性子,年轻时便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在外吃喝玩乐,如今生意刚有点起色,可爱玩的本性不改,十天半个月不归家也是常有的事。 难道父亲出事了? 季老太公好像感知到他疑惑,冷冷说道:“你父亲被捕入狱,现在人在大理寺狱中。” 季兰辞顿感事情不妙,父亲丢了生意,定会去找英国公的侄儿理论,难道是父亲找人理论竟然动了手?但父亲虽然爱享乐,小聪明不少,但为人胆小怕事,他断然不敢惹到英国公的头上。 再说那英国公也不能因为父亲找他的侄儿理论,便蛮横不讲理将人抓进大理寺大牢吧?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这件事也与陆家有关?” “正是。有人举报你父亲卖给军中将士的那批冬衣出了问题,驻守边疆的将士们的冬衣薄得轻轻一扯就破,大理寺接到举报后,便将你的父亲抓进了大牢。” 季兰辞颓然跌坐在地上,北方边疆滴水成冰,若父亲卖到军中的那批冬衣真的出了问题,那可是死罪。 “还有。”季老太公清了清嗓子,那声音依然苍老又沙哑,“荣王妃去年病故,荣王同我提了想娶乐瑶做续弦。” “不要!”隔着门,一声声愤怒凄厉的喊声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那荣王已经年过五旬,论年纪都已经能当乐瑶的爹了,祖父不能将乐瑶嫁给他!” 季开畅爱财如命,只知享乐,将乐瑶嫁过去,定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嫁妆,荣王说不定还许了父亲许多好处,他恐怕真的会答应这门亲事。 但却会要了乐瑶的命。 方才他让季乐瑶不许打陆文瑾的主意,只说要让她嫁人,她便能毫不犹豫以刺死自己相逼,更何况是嫁给荣王,更是逼着乐瑶去死。 原来祖父早就知道季乐瑶喜欢陆文瑾,他以同样用来对付明瑶的手段来对付自己,逼他屈服。 “其实选择权在你的手上啊!兰辞。” 那“咚咚咚”的声音已经渐渐远离,季老太公知道季兰辞定会在自己父亲和妹妹性命和季明瑶之间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做出对季家最有利的选择。 他知季明瑶的弱点,也知季兰辞性情温和,但却太过软弱。 未来的季家的家主不能是个感情用事的无能软弱之人。 季兰辞也迟早会明白只有季家真正强大,才不会被权势所压。 王成自小跟在季老太公的身边,知晓他的手段,行事狠辣,冷酷无情,对他有一种本能的畏惧,也知道只要季老太公出手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对他又钦佩又惧怕。 他搀扶着季老公回院子,“老爷子,小心路滑。” 季老太公叹道:“我命不久矣,身子一挺便撒手去了,但季家不能毁在我的手里,这是明瑶那丫头的劫数,她要恨就恨我吧!” 王成担忧地问道:“陆世子行事狠绝,三姑娘此去便是自投罗网,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她会不会真的想不开?” 季老太公看了王成一眼,“明瑶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倔强,宁折不弯,可这样的性子将来是要吃大亏的,尤其是将军府那样的地方,今后要面对的又是长公主那样的婆母,若还是那般的性子,便是嫁过去也迟早小命不保……” 当年燕国战败,长公主和亲 那可是去赴死的,没有人会认为长公主能平安归来。可五年后,她不仅安然回国,还将鞑靼搅王庭搅得四分五裂,燕国趁机出兵大获全胜,又能在两国交战之际和鞑靼王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安然脱身的,绝非善茬。 “只有将棱角磨平,忍常人不能忍,才能得以保全自身,季家才能得以保全,季家的兴衰荣辱靠得是他们,我已经老了……” 王成问道:“倘若三姑娘撑不下去呢?” 季老太公眼神一凛,“那便只能沦为弃子。” 他突然停下,眼神仿佛能穿透那间锁着季兰辞的屋子,良久才道:“安静了,你们不必再关着他了!” * 一路冒风雪前行,季明瑶的马车驶往朱雀街的那座威风赫赫的镇国将军府。 长公主归国后,便下嫁陆平宴,不久后,皇帝便派他出征,陆平宴陈兵关外,与鞑靼的那一仗大获全胜,被封为镇国大将军。 皇帝亲赐了这座府邸,是比照亲王的规格修建,府中分东西两座园子,几乎横跨了朱雀和金乌两条最繁华的街市。 长公主被迎接回朝之后,行事十分低调,不仅婉拒了皇帝为她大肆修建公主府的提议,除了每月不变的外出祈福礼佛之外,便一直深居简出,居于深宅大院。 皇帝为了弥补长公主对大燕所做的牺牲,源源不断的赏赐送进了镇国将军府。 长公主对赏赐的这些金银都照单全收,给外人的印象是只想过富贵闲散的生活,对权势毫无兴趣,是以皇帝才经常传诏长公主议事,世子陆文瑾主动放弃了荫封,去考科举,在民间更是赢得一片赞誉。 就在长公主回朝之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六个月没下雨的京师大地,竟然迎来了一场大雨。久旱逢甘露,百姓庆祝天降甘霖的同时,鞑靼也退兵了。 民间传言长公主是观音娘娘现世,解救苍生,为造福黎民百姓而来。 因此长公主和镇国将军在民间的声望极高。 现在那座威风气派的府邸正在就在眼前。 但一想到又要应付陆文瑾,同他周旋,季明瑶便觉得恶心。 “姑娘没事吧?”方才从季家出来后,季明瑶的脸色便不好看,尤其是她伤了手,还不许包扎,汀兰担心她会出事。“姑娘身体不适,还是明日再上门吧?” 季明瑶摇了摇头,“长痛不如短痛,迟早要面对的,早点解决了此事,接回阿弟要紧。” 汀兰担忧地问道:“周夫人真的肯将小公子送回来吗?” 季明瑶道:“不出三日,她定会主动上门。” 周氏并不糊涂,她明白自己如今的地位,靠的是季老太公看重季兰辞得来的。长房可以再找机会对付,但若是季兰辞的前途毁了,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接回阿弟,她势在必得。 马车缓缓停在镇国将军府门前,守卫见是季家的马车,赶紧进府通传,过了一刻钟,便见西侧门打开了,荣升冒着风雪小跑到季明瑶的马车跟前,躬身行礼问安,“请季姑娘从西侧门入府,世子爷已经等姑娘很久了。” 汀兰搀扶着季明瑶下了马车,季明瑶改乘坐荣升准备的软骄,汀兰打算跟上前去服侍,但却被荣升拦着,“世子爷吩咐不许任何人跟随,他和季姑娘有话要说。” “但一直我跟在姑娘身边伺候的,我不放心姑娘。” 荣升为难道:“小的也不敢违抗世子爷的命令,若是世子爷怪罪起来,小的无法交代,请汀兰姑娘在此等候休息片刻。” 季明瑶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汀兰,你在马车上等我!” 汀兰只得等在西侧门外,荣升则命人抬着软轿进了西园的一处暖阁之中。 “请季姑娘下轿。” 暖阁中炭火烧的很足,是那种上好的银炭,不见半点烟尘,应该是一个时辰前便燃着的,屋子里暖烘烘的,季明瑶刚进屋,似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没一会儿,她便已经浑身发热,白皙的脸庞热出一团红晕,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季明瑶以为陆文瑾在这暖阁之中,可却不见人影,只见两个穿粉缎衣裙的丫鬟入了暖阁,丫鬟手中的托盘中放着一件华丽衣裳,那是一件正红色的喜服,衣裳不知是用何种料子所制,竟然泛着一种异常华美的光泽。 季明瑶此前经营锦绣坊自是见过无数华美锦缎,但却不曾见过这般华美的缎子。 第11章 季明瑶皱眉道:“世子在何处?我要见他。” 霓裳笑道:“这也是世子的意思,请季姑娘换上这件喜服,奴婢自会带您去见世子。” 季明瑶觉得厌烦恶心,但想到阿弟还在受苦,一切需忍到救出阿弟后再做打算。 如今的陆文瑾算是彻底撕破面皮,连装都不装了。 便是笃定她今日上门,定会妥协服从。 季明瑶沐浴更衣后,由霓裳和云霞两位婢女摆弄,替她梳妆。 她们为她换上那件华美的喜服,戴上最华丽耀眼的珠翠,但季明瑶根本没兴趣看一眼镜中盛装的自己。 两个婢女眼中皆是惊艳之色,“季姑娘真的太美了!这喜服衬得姑娘肤白胜雪,宛若瑶台仙子,世子见到姑娘定然十分欢喜……” 季明瑶神色不耐,“陆文瑾现在愿意见我了吗?” 霓裳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世子爷早在定亲宴之前便照姑娘的尺寸精心准备了这件喜服,足见世子对姑娘的重视,世子对姑娘的情意可真让奴婢们好生羡慕啊!” 女子出嫁是要自己绣嫁衣的,陆文瑾竟然连嫁衣都提前备好了,可谓是体贴入微了。 “如此名贵价值连城的嫁衣,是多少女子做梦都求不来的福气呢!” 霓裳也不是没动过心思的,但这些年陆文瑾为了季明瑶刻意疏远府中婢女,霓裳也知无论是容貌和出身皆不如季明瑶,也只能淡了心思。 季明瑶虽然看上去是个冷美人,但经过相处了解之后霓裳发现她并非是那种刻薄的人。 不会因为她们身份低微,便对她们颐指气使。 霓裳心想既然当侍妾是没指望了,倒不如抓紧机会讨好季明瑶,等到将来季明瑶过门,她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世子竟然连嫁衣都准备好了,那便表明婚期将近,世子要娶妻了。 她原本还想再恭维几句,季明瑶却道:“这福气给你要么?” 霓裳一愣,尴尬地笑了笑,“姑娘说笑了!” “时辰也不早了,请姑娘上轿。” 方才送季明瑶来暖阁中的那顶软轿早已等候在外,软轿中燃着上好的银炭,便是身着单衣也一点都就不觉得冷。 半个时辰后,轿夫将西园走了大半,才终于到了目的地,是个温泉小院。 院中遍种红梅,但比起梅园,这里却因温泉水滋养,加之炭火足,此处没有梅园那般寒风刺骨,但景致却丝毫不输梅园。 季明瑶也很惊讶镇国将军府内竟然藏有如此大的温泉池。 她没去过皇宫,镇国将军府是她见过的最气派最奢华的府邸,心想皇宫怕是也不过如此吧。 软轿停下,霓裳快步行到轿子旁,“季姑娘,请下轿。” 季明瑶随霓裳进入了温泉小院,虽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喜服,但途经那冒着热气的汤池,阵阵暖意袭来,温暖如春日。 季明瑶被带进屋内,屋中布置着重重纱幔,犹如身处仙境一般。再往里靠近墙边放置着一面一人高的大铜镜,霓裳上前奉茶,“世子很快就来,姑娘先请用茶!” 天青色的茶盏中的西湖龙井是取梅枝上的雪水烹制,飘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梅香。 季明瑶却没碰那盏茶。 “姑娘可要用些点心?” 季明瑶摇了摇头。 见季明瑶什么都不吃,霓裳和云霞只好退到一旁,垂手待立。 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陆文瑾大步迈进屋内,见到身穿喜服,立于铜镜前的季明瑶,忍不 住惊叹:“这件嫁衣穿在阿瑶身上比想象中还要惊艳。” 他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镜中美人。 季明瑶常年穿着素净,尤其是家中突遭变故,生活拮据,衣裙也都是旧衣,诸如月白、浅粉及青色之类的颜色,给人一种过分素净的清冷感。 她身上的喜服是丝绒所制,丝绒是一种名贵奢华的缎子,尤其是她身上的这件正红色丝绒喜服,冲淡了她身上的清冷气质,更添华丽妩媚。 皇帝特许她和陆文瑾的定亲宴比照皇室的规制进行,好处便是大婚所用皆是参照郡主的穿戴用度,明瑶不用自己绣嫁衣。 自从季明瑶得知陆文瑾有了别的女人,便对他失望彻底,再未想过成亲之事。 再者她等定亲便已等了整整七年,成婚又不知会拖到几时。 这是陆文瑾专门让人从西域购得丝绒面料,比蜀锦还要珍贵,通过官船运到京城,历经数月才运到京中,请尚衣局的绣娘做了整整半个月才制成这件婚服。 丝绒只为宫中嫔妃提供,不仅价格昂贵,寻常的富贵之家连见都没见过。 季明瑶本就生得清冷美艳,穿上这件红色掐腰的丝绒的喜服,更衬得肌肤比霜雪还白,那束腰衣裙更衬得她身量高挑婀娜,美艳却不俗气,整个人都在发光。 陆文瑾走到季明瑶的身后,环握住她的细腰,靠近她那细长的脖颈处,一股温热的气息擦过季明瑶的耳垂。 陆文瑾盯着那莹白的耳垂,娇小的耳垂慢慢变红,一根细小的线穿过耳洞,垂下一个红色的珊瑚耳坠,那晃动的珊瑚耳坠,似在邀他品尝。 他抬手轻轻触碰那耳垂,季明瑶偏头躲过,又挣脱了陆文瑾的触碰,往后连连退了几步,“请世子对堂兄高抬贵手!” “阿瑶这是何意?”陆文瑾压下心底的不悦,皱了皱眉头。 季明瑶觉得他在装,冷冷地看着他,“堂兄是皇上亲点的探花郎,此次同榜的进士皆已授官,唯独漏了堂兄,此事可与世子有关?” 陆文瑾温声笑道:“阿瑶冤枉我了!阿瑶是觉得我用季兰辞的授官之事要挟你?” “是,你二叔前两日来寻我打听过季兰辞授官之事,但我并非是为了逼你上门,只是因为我想你了。” 他轻轻地握住季明瑶的手,“阿瑶,你可知你能来,我有多欢喜?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就不要再耍小性子了,好不好?” 季明瑶静静地看着陆文瑾,唇边却含着讽笑,她在来的途中便一直告诫自己要忍耐,但此时,她面对陆文瑾这张虚伪嘴脸,觉得恶心想吐。 季明瑶深深吸气,强忍着恶心,看向镜中的自己,嘴角上扬,一脸假笑,就像一个精致的牵线木偶。 她静静地等他说完,才道:“今日我原本是来认错的,既然都是误会,我便回去禀告祖父,是他老人家多心了。” 她懒得再和陆文瑾兜圈子,和陆文瑾多呆一刻,她便感到压抑,感到窒息。 陆文瑾的目的是逼她上门,如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会再插手季兰辞授官之事。 再说她上门只是为了做样子给周氏看,只为接回阿弟。 长公主真的有如此大的权势?陆文瑾无官职无爵位,便可左右一个新科探花的前途吗? 季明瑶虽然心有疑惑,但她也不想再管了。 婚退不成了,那她便先想办法凑到银子离开季家,将母亲和阿弟先安顿好,再图谋以后,至少不会像今日这般,再被人拿捏,被人胁迫做她不喜欢的事。 “阿瑶这是不信我?”见季明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敷衍态度,陆文瑾更皱眉不喜。 “十天前,有人状告大理寺,季家二老爷卖给军营将士的那批冬衣出了问题,季兰辞并未授官许是因此事受到了牵连。” 二叔陆开畅的生意有了起色,季明瑶是知道的。听说他好像最近巴结了一位神秘的王公贵族,制冬衣卖给军营应是那位达官贵人给介绍的生意。 陆文瑾笑道:“阿瑶放心,季家的事便是我的事,我一定查明真相,还季家清白,我也会托人去打听季兰辞授官的事。” 季明瑶言语淡淡:“好,那便劳烦世子。” 季明瑶想过陆文瑾不会承认,毕竟他一直以来都伪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模样,也因此骗过了自己整整七年。若非她心思细腻敏感,觉察到他的不对劲,又收到卫初的那封信,恐怕她也不能轻易拆穿他伪君子的真面目。 他既不承认,季明瑶也懒得再应付周旋。 她再次福身行礼,礼数得当,冷漠又疏远,“天色已晚,我便先回去了。” 可陆文瑾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深情地道:“阿瑶,那日我见你想赏梅,又怕你冷着,便让人将梅园里的梅树移植到这温泉小院来,还让人移植了许多珍贵的绿梅。” 陆文瑾轻拍手掌,十多个婢女鱼贯而入,点燃了屋中数十支蜡烛。 在烛火的映照下,季明瑶这才发现屋子竟然四面都是琉璃所制,竟是透明的。 透过这些琉璃,便可观赏雪中摇曳的绿梅,雪花静静地飘落,洁白的花瓣混在大雪中,花瓣随着风雪舞动,静悄悄地飘落温泉水中,眼前的这一幕美得像是人间仙境。 “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阿瑶喜欢吗?” 景色确实很美,但季明瑶却想到了梅园中那有着胡姬混血的舞姬,舞姬有着一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笑起来妩媚又勾人,虽然那日捉奸女子并未现身,但那舞姬看陆文瑾的眼神可不一般。 她的脸色很快便冷了下来。 陆文瑾说是为她准备的,那说明这温泉池和这成片珍贵的绿梅原先是没有的。而在短短十几天,便修建了这温泉小院,引活水蓄成汤池,还移植了这大片的绿梅,寻常公侯富贵人家恐难以做到。 “修这院子花了多少钱?” 陆文瑾怔了一瞬,他没想到季明瑶会突然如此问。 “不多,一万两银子。” 季明瑶知道这院子可能是原先便有的,可引温泉水建汤池和移植绿梅竟然花了一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