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晴日》 第1章 雪夜 第1章 雪夜 少微是个孽种,许多人都这样说,包括她的母亲,于是少微私心里也很赞成。 少微出生在一座地处泰山郡的山寨内,此寨名天狼寨,天狼星在星宿中被视为主劫掠之位,而此寨聚集流匪贼寇足有上百之众,在此盘踞作恶多年,是以此寨名与寨中人便也是名副其实的双向奔赴。 天狼寨的匪首自称是先秦名将之后,大秦分崩亡国之后辗转流落鲁地。此人名秦辅,正是少微的生父。 少微的母亲则只是她的母亲,寨中无人知晓她的来历身份姓氏,她是被掳来的。 少微慢慢长大一些后,曾偷偷问过母亲的来历家乡,母亲并不答。 直到少微虚龄十一岁那年,才知阿母身份。 那是天和十二年的冬月,泰山郡内风雪呼啸,天与山与地皆白。 受命于刘家天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令人闻风丧胆的“凌家军”围住了天狼寨。 大军围剿这日,少微一大早被她的父亲丢进了羊圈里受罚,是寨中的厮杀声将昏迷的她惊醒。 少微惊骇茫然,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立时冲出羊圈去——阿母羸弱,势必不能自保! 那些黑甲军卒是少微从未见过的肃杀凛冽,他们手中锋利的兵刃好似割开了整座山寨的心脉,猩红的血像是从地下溢出来的那样流动不绝。 少微不管不顾地狂奔,终于在混乱中找到了母亲,被抬了出来放在了雪地里、再没了声息的母亲。 少微自四五岁习武,加上一些隐秘的缘故,力气远比寻常孩子大得多,那些守着军规不伤妇孺的士兵未曾对她设防,离尸身最近的一名士兵竟被她生生掀翻撞倒在雪中。 穿着粗布衣裹着杂色狼皮的少微像一头守着母狼尸体的小狼,红了眼睛炸了皮毛,要和那些士兵撕咬拼命。 “你怕是误会了!”这声音来自立在一旁的半大孩子,他看起来与少微同是幼学之年,系着一件墨氅,身侧两名卫兵伴守。 他冲疯了一般的少微道:“凌家军不伤妇孺,更何况我们是来救她的!” 这间隙,两名士兵得男孩授意暗示,从少微后方趁机擒住了她两条手臂,少微挣扎间视线再次落在母亲身上,反抗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母亲的致死伤在腹部,一把短刀贯穿了她干瘪单薄的身躯,此刀的主人正是少微从不愿喊作父亲的那个男人。 母亲的眼睛黑漆漆空洞洞的睁着,面容青灰僵硬,嘴角的血液已见凝结,见惯了死人的少微知道这代表着她的母亲早在这些士兵到来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秦辅杀死了她的阿母。 那她也要去杀他! 少微倏然又挣扎起来,滔天恨意更胜方才。 然而无需少微去杀,随着一名大将军的到来,秦辅的首级也被带了过来。 这位将军正是当朝大司马,长平侯凌轲。 凌轲蹲下身去察看了地上的尸身,一声若有似无的愧疚叹息在风中隐去,片刻,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覆在那女尸身上。 凌轲起身时,看向了竟需要两名士兵才能制得住的少微,审视着问:“小儿何人,与冯家女公子是何关系?” 少微抬起一双通红的圆目,有一瞬茫然。 ——冯家女公子? …… 天和十二年,隆冬,大雪夜,十一岁的少微如同一只爪牙皮毛尚未完全丰满的小兽,突然被带离山林,茫然地冲撞进尘世中。 在此之前,少微从不被允许离开寨子,她的生长环境闭塞野蛮。 少微带走的只有一只小鸟,那是一只羽毛雪白,唯头顶一撮鹅黄冠羽,两腮各一团淡黄的鹦鹉。 那是少微救下的小鸟,因它痊愈后张开翅膀,挺胸抬头,翘着一只细爪的得瑟模样十分好笑,很有沾沾自喜之感,少微便给它取名“沾沾”。 下山时,那个身披墨氅的男孩在雪中踩着镫环上马,在马背上气态自在随意地与少微说:“你不必害怕,且安心随我与舅父回长安去,鲁侯及其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必不会为难苛待于你。” 眼中泪水未干的少微没有看他,只将脊背挺得更直了,好让自己显得更无畏些。 因怕冷被少微揣在身前的狼皮袄里保暖的鸟儿好奇地刚探出一点脑袋,便被少微暴力地按了回去。 少微自觉害怕是极其丢人的一件事,于是她藏起不安和恐惧,也打算藏起自己粗野的利爪。可她实在并不知晓要如何与那些即将见面的家人相处,她没有与家人、或者说她没有与任何人相处得很好的经验。 少微的母亲姓冯名珠,是当今大乾朝开国功臣鲁侯冯奚的独女,鲁侯夫妇无子,独此一女,自是被百般疼爱着长大。 十二年前,大乾建国不过八年,各诸侯王之乱远未休止,天下仍不算太平,那年恰逢开国太祖皇帝驾崩,皇位更迭之际,各地兵乱匪迹愈发横行——冯珠便是那年在一次意外中遭遇了逃散的乱兵劫掠。 事后,冯珠所携护卫仆婢中唯一幸存的婢女哭着同鲁侯夫妇告罪,说女公子随车马一同跌入了悬崖。那婢女说罢便当场自戕,追随女公子去了。 鲁侯夫妇深受打击,侯夫人一夜间发髻霜白,以泪洗面久病之下,双眼就此盲了。 时隔十二年,鲁侯夫妇再次得知女儿的消息,本以为是失而复得,却不想竟是又一次更彻底的失去。 更何况冯珠生前落入匪窝中饱受折磨,最终又这般惨死……侯夫人愤恨悲痛到极致,咬着牙流泪拉着丈夫的手,只说:“侯爷,你说豆豆这些年该是怎样害怕,该是怎样思念家中?又该是怎样日夜盼着再见阿父阿母?既然豆豆未能回家相见,我便去见豆豆吧,兴许见了阿母,我的豆豆就不会那样怕了……” 豆豆是冯珠的乳名。 当夜,侯夫人便落气西去了。 少微被带回长安时,在白绸飘扬的灵堂里见到了白发苍苍的鲁侯。 那是一位很威严的老人,他手中握着乌木虎头拐,看着立在堂中的少微,半晌,才对她说:“今后你便唤我大父,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少微回忆着在路上偷偷学来的规矩礼仪,有些笨拙却端正地屈膝跪下,双手交叠落地,以额触及手背:“诺。” 但少微这声听来不卑不亢的“大父”并未能唤上几次,鲁侯似乎不是很愿意见到她,且不足两月鲁侯便紧随着病重离世了。 而就在鲁侯病重期间,京师长安开启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足以改变国朝命运的动荡与血洗—— 天和十三年,正月初,年仅十八岁的太子刘固因谋逆之罪被诛,其母凌皇后随后自戕于椒房殿。 长平侯凌轲乃凌皇后胞弟,他为女兄和亲侄申辩,也被冠以反贼之嫌,随后更是有大臣弹劾凌轲勾结匈奴,看着摆在眼前的证据,仁帝大怒,下令处以凌轲腰斩之刑,凌家族人连坐者数百余。 随后,凌家军中先后有部将举兵讨问真相公道,朝廷竭力镇压,凌轲在军中的心腹部将也被血洗,死伤流放者不计其数。 太子刘固素有贤名,出身低微的凌皇后亦是主张与民生息,长平侯凌轲自仁帝还是太子时便追随在侧,这些年来为天子扫平了不知多少阻碍,其手下的凌家军是大乾最当之无愧的护国宝剑—— 正也因此,朝堂内外乃至刘家宗室中为废太子刘固和凌家鸣不平的声音哗动不止,许多大臣皇亲皆因此被投入狱中,但这依旧无法让那些声音消失。 历来英明博爱的仁帝逐渐显出了暴戾之气,这场变动的影响与代价已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但没人敢停下,天子也不敢。 为了稳固局势,只能以杀止之。 清查与血洗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长安城内外被牵连者竟达近三万之众,这近乎是触目惊心的数字,大乾的国都与朝局乃至以凌家军为首的兵事皆因此受到剧烈冲击。 这场滔天祸事的发生紧挨着少微入京的日子,而可以想象的是,它真正开始酝酿的时间必然还要更早。 或者说,少微在天狼寨见到凌轲时,他的死局就已经注定了。 而那个跟随在凌轲身侧,自在散漫中有些微恣意之气,称凌轲为舅父的孩子——少微在路上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叫刘岐,是凌皇后的小儿子,废太子刘固的胞弟。 或是因其年幼,又或是皇帝心中尚顾念一丝骨肉亲情,在几名宗室藩王和公主的请求下,仁帝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将这位六皇子送去了远离京师的苍梧郡。 秋叶随着这场变动一同落幕,冬日来临时,今岁的长安城显出几分空洞萧条。 自入京后便没出过侯府大门的少微不是很在意、也顾不上去在意那些大事。 鲁侯冯奚过世后,承袭了侯爵的是少微的舅父冯序——冯序本是鲁侯胞兄之子,早年战乱中,出身穷乡的鲁侯曾得兄嫂以命相护,便对兄嫂留下的儿子爱护有加,当年冯珠“死”后,鲁侯听从族中提议,正式过继了冯序为子,并向朝廷请立其为世子。 冯序这个舅父待少微十分和善宽容,但这并未能杜绝诸多恶言挖苦,冯家那些少微名义上的兄弟姊妹们骂她是灾星,说她先害死了阿母,又妨死了大父与大母,是骨子里流着恶匪污血的孽种。 冯序的妻妾先后为他生下了七个儿女,少微讨厌他们每一个人。 两个女兄总是嫌弃她,一个张扬直接,见到少微便抬袖掩鼻,再啧声说一句“怎平白总嗅得一股子脏腥腥的狼畜之气”,另一个则总是隐晦无声地打量少微,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却来得比前者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还有两个刚满十岁的双胞兄弟,他们穿衣用物都要相同,就连厌恶少微的方式也总是如出一辙。一日,其中一人踩了少微的脚,另一个忙就紧跟着也来踩一脚,前一个却说他踩得明明是左脚,他也要踩右脚一下才算公平,后一人便大声嚷嚷着说那他待会儿也要另踩一次左脚—— 看着两只猪崽一般的二人旁若无人的争吵商议,少微太阳穴狂跳,咬了咬牙,分别给了他们一人一记耳光。 这是少微第一次在冯家动手打人,两兄弟都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一前一后大哭出声。 仅比他们大两岁的少微嫌恶地看着率先哭出声的那个:“真没用,你比他多哭了好几声。” 那个孩子立即闭紧嘴,强忍着抽泣,肩膀耸动。 少微又微微歪头对他说:“真倒霉,你的脸好像比他肿得更高一些。” 好不容易忍住哭声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少微看向另个孩子,抬起手:“想来我该打得更公平些,才好叫你们满意?” 那个孩子见鬼般惊恐大哭着捂着脸跑开。 少微最讨厌的还是两位表兄,其中数二表兄冯羡最甚。 少微与他们一同进学,这一日,冯羡抢过少微初学笨拙的字迹大肆传扬取笑:“亏她都十二岁了,还不比我五岁开蒙时写得像样!如杀猪刀乱砍滥劈一般,果真是字如其人了!” 经常揍人的都知道,揍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先例便会成为惯例—— 少微扑上去将竹片夺回,一脚将冯羡踹出三步开外,又将他的书桌踢翻砸烂,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以及授课先生颤颤的食指锁定、伴随着“你你你你……”的痛心疾首之音中离去的少微,从此再不曾去上过课。 冯序亲自来劝,少微出于自尊心,偏过头去固执地说自己不喜欢写字读书,冯序见说不通,便叹气离开。 诸如此类,少微被迫“不喜欢”的事情还有很多,渐渐她便成了众人口中什么都不愿学的粗野乖戾之人。 这个粗野乖戾的孩子很少踏出侯府大门,一来京师多宗室权贵,自废太子之祸后风声鹤唳,冯家人恐她的性子会惹来大祸; 二来,冯序语重心长地与少微单独长谈过,他委婉地告诉少微,她的身份不便宣扬。 他言辞隐晦,但少微听懂了——她的存在是母亲冯珠受苦受辱的证据,也会玷污侯府以及已故大父大母的名声。 冯序又与少微说,这也是为了她好,单是家中姊妹兄弟间几句不懂事的稚言她都无法接受,又当真能够承受世人无礼的猜测非议与异样眼光吗?真正的人言可畏是她所无法想象的。 最后,冯序愧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少微,舅父知道这并非你的过错,实在是委屈你了……但这也是你大父临去前的授意。” 少微再次偏过头去。 窗外天色晴明,刺眼的日光没入室内,却未能投到十三岁的少微身上。 她是见不得光的人,阴影是她的囚笼。 冯序离开后,少微独坐良久,坐得累了,她便将双腿也一并踩放进胡床里,双臂交叠抱住双膝,脑袋侧靠在臂弯里,没有仪态可言地发着呆。 一团黄白的小影子从窗外飞进来,少微看着它口中叼着的半截蚯蚓,仍有些出神般的自语道:“说了很多次,我不吃这个的。” 小鸟沾沾好似从女孩不复往日暴躁的声音里闻出了不开心的味道,叼着蚯蚓围着她盘旋打转,口中发出模仿人语的声音:“打人了!有坏人!” 少微的姿态依旧没变:“这里没人打我,他们才打不过我。” 少微发着呆,问:“沾沾,这就是家人吗。” “家人!”沾沾扑棱着翅膀,将那截蚯蚓丢到少微头上:“家人!吃饭吃饭!” 少微登时嫌弃尖叫从凳中蹦了起来:“你找死吗!我说了!不吃这个!” 屋内一阵鸡飞狗跳……此话似有歧义,纵是沾沾肯依,少微却是必不能答应的——当是鸟飞人跳才对。 自那后,少微便不再离开自己的小院子,也很少再见冯家人,直到这年的冬月里发生了一件事。 大家好,终于又在古言长篇里见面啦! 几个阅读小提示写在这里:1,本文架空,背景大致参考汉朝(没有具体到西汉还是东汉,这个时代背景仍有母系痕迹的延续,女子不裹足也没有那么多礼学约束,有一定社会政治地位影响力),只是参考背景,还请大家不要代入真实历史人物嗷。 2,这次想挑战一下,写一个有点性格“瑕疵”的女孩,说瑕疵可能不太准确,总之应该是情感色彩比较激烈的女孩,所以我无法将她归为市场上定义的传统“大女主”之列,也为了避免引起争议,所以就不打大女主的标签啦。 3,祝大家阅读开心顺畅!!!(这点最重要) 4,关于更新,努力日更嘿嘿~ (本章完) 第2章 凌霄 第2章 凌霄 那日是少微母亲的忌日。 两年前的今天,冯珠死在了天狼寨中,这是她真正的忌日。 冯珠的尸身被凌家军带回京中时,冯家对外只道是寻回了冯珠多年前遗落的尸骨,就此葬入了此前立下的衣冠冢内,寻到尸骨之日便“权且作为”忌日。 冯序很重视对妹妹的祭祀,冯家人几乎都到齐了。 冯家墓园内,少微正在母亲的坟墓前跪拜之际,一名家仆快步而来,向一旁的冯序躬身通禀:“家主,严相国亲自前来祭拜……” 冯序面色一正:“我这便前去相迎。” 说着,视线落在刚起身的少微身上一瞬,继而交待妻子:“带孩子们上车回避吧,以免冲犯到相国。” 侯夫人乔氏应下。 少微身穿素白裾裙,腰间系束青缎,她的个子还不算高,走在一群兄弟姊妹间并不引人注意,到底外人也分不太清冯家共有多少位女公子以及她们的详具年岁。 少微却察觉到似有一道视线独向她探寻而来。 少微下意识地抬眼转头,表兄冯羡却上前两步恰挡去了她的视线,少年戏谑嘲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从前听长辈们说,严相国当年原是要求娶姑母的,谁料姑母福薄……不过话说回来,若当年果真与严家成就了两姓之好,岂非就没有妹妹你出世的机会了?” 少微无声捏紧了衣袖中的手指,忍下了在墓园中对他动手的冲动。 冯羡留意着她的表情,得意地扬起眉。 而待行出墓园,即将登车之际,冯羡忽而又指着少微大笑出声。 “快瞧,你们看她!”冯羡的声音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好笑的秘密。 少微拧眉将视线扫去,只见众人的目光都向她围聚而来,一位女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另一位女兄涨红了脸皮,家仆纷纷垂首,婆子们脸色也很异样。 少微不解地跟着扭脸看向自己身后下方——他们究竟在笑什么? “女公子!”跟随少微的婢女巧江惊慌失措的弯身抬袖挡在少微身后被血染红的衣裙处,压低声音焦急不安地催促:“都怪婢子大意了,请女公子速与婢子登车更衣……” 没有阿母陪伴,身边也无年长女性教导的少微迟迟从众人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月信。 少微抬起眼,看向那些揶揄取笑甚至讽刺鄙夷的脸。 两位女兄窃窃私语着登车,冯羡的笑声却越来越放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又在笑闹些什么,快快上车了。”最先登车的乔夫人打起车帘,嗔怪催促儿子,下一瞬无奈的面容却陡然变得惊恐,发出一声尖叫—— 同时冯羡的笑声戛然中断,变作了摔倒在地的痛呼。 少微一脚踹在他腹部,继而动作迅猛地将人跪压在了积雪中,一手拽着他的袍领,一手成拳“砰”地砸向他的脸,一拳,两拳,毫不留情。 “快拦下她!拦下她呀!” 少微已有些时日不曾出现在人前,加之又是在墓园中,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情形下又一次发疯动手——众目睽睽之下,月信染脏了衣裙,羞躲还来不及的! 有仆从上前阻拦,遭少微抬腿横扫,扑倒在地。 又有一群仆从仆妇围上来时,却见少微袖中滑出一柄匕首,被她横握手中,抵上了冯羡的脖颈,她转头冷眼看向众人:“再敢多事,我今日便可叫这墓园中添一座新坟。” 走上前的乔夫人面色比雪更白,声音颤栗:“你这疯……你,你不能做傻事!你阿母还在看着你!” 少微并不理会混乱惊骇的众人,她一手横握匕首,另只手按着冯羡的脑袋迫使他的脸转向一侧,去看被他的血染红的雪地,语气里带着冰凉的好奇:“流血是很好笑的事吗?此刻怎不笑了?” 鼻子嘴巴都在窜血的冯羡已彻底不敢挣扎,他哆嗦僵硬地道:“少微妹妹,我只是一时戏言,是我错了,错了……” 少微嫌恶的视线落在他被匕首抵着的脖子上:“冯羡,再有下次,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见少微握着匕首的手抬离,威胁解除,冯羡浑身一松,刚试图爬坐起来,忽见眼前寒光一闪,他下意识偏头躲避,那寒光擦着他的面颊侧掠而去—— 周围炸开惊悚的叫声。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冯羡惊恐哭嚎。 见儿子左侧半边耳朵被生生削去,乔夫人惊骇到险些昏厥。 少微初才动手时,乔夫人已让下人跑去请冯序,待他赶来时,正见少微握着匕首站在那里,身上的素裙溅着好些血点子,她眼神倔强,周身萦绕着类似山林野兽般的攻击性与戾气。 少微和眼神震惊失望的冯序无声对视片刻后,径直走上了马车。 哀嚎哭骂不止的冯羡被仆人勉强扶起,乔夫人向丈夫哭着道:“从前她便动过手,只念着她年幼无知无人教养,便也从不舍得罚她,就连句重话也未曾说过……可她非但不领情,还这样变本加厉,侯爷方才是没看到,她要杀了羡儿呀!她随身藏着刀,她敢杀人呀!” 少微坐在车中,一边擦着匕首上的血,一边听着那位向来还算温和体面的大表兄冯安也近乎咬牙切齿地道: “畜生就是畜生,山里长大的畜生,不知何时便要发疯咬人的!” “阿父,实不能再一味溺爱于她了,否则早晚要纵出大祸来!” “……” 冯序闭了闭眼睛,道:“严相国还在园中,莫要再喧噪,都先回家去,此事我自会妥善处置。” 这一年腊月,少微搬出了鲁侯府,去了长安城外的冯家田庄上生活。 她的舅父说,这同样是为了她考虑,以免和兄弟姊妹再发生冲突,又叹息着与她说,等过了年节再去不迟——少微未有逗留,当日便动了身。 之后一连四个年节,少微都是独自在田庄上度过的。 天和十八年,热夏初至。 田庄后院中爬了一整面土墙的凌霄开得盛极,色煌煌鲜艳若火烧,一阵潮热的风吹过,几只开至荼蘼蜷缩的朵飘落在墙根下。 门窗紧闭的屋内,少微也蜷缩在榻上,雪白里衣被冷汗打湿,如同一朵将要消融的霜。 沾沾在屋内飞来飞去,焦急地守着少微,羽毛都扑棱掉了几根。 少微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似陷入了梦魇。 梦中又回到了天狼寨,锋利的小刀一次又一次划过女孩稚嫩的手臂,鲜血一次又一次流淌而出,女孩起先总会奋力挣扎,她从很小就很擅长豁出去与人拼命,且任凭如何打也打不服——但是那个男人用她的母亲威胁她。 民间有传言,仁帝广寻方士,欲求长生之术。 宫中帝王所求之事,也令天狼寨中的匪首深信不疑,寨中有一胡巫,初次见到三岁的少微时便目露惊叹,待问明了少微的生辰八字后,更是直言她命格不凡贵不可测。 秦辅并不在意他这便宜女儿来日能有什么造化,他在意的是这份所谓独一无二的命格能否与他有所助益? 彼时秦辅患病一月未愈,那胡巫提议以少微之血入药炼丹,秦辅服药后竟果真好转,之后他便开始按月服此丹药,这意味着少微每月都要被割臂取血。 孩童的身体难以承受,于是胡巫以丹药喂食少微,强行增强她的体质。秦辅为了“养好”这个女儿也很舍得下血本,每日迫使她习武,进肉食。 少微就这样长大,她的身体看似出奇地充盈矫健,内里却早已积下顽疾。 从十岁开始,她每月取血后都会发病,每每发作时,浑身的骨头仿佛寸寸碎裂,血液好似悉数凝结成了冰霜。 离开天狼寨后,即便不再被取血,此疾依旧在跟随着少微,且症状每一年都在加重,发作的时间也从一个时辰慢慢恶化延长。 少微不愿将弱点暴露,冯家无人知晓她患有如此怪疾。 今年春日里,此疾又一次发作时,少微足足昏迷了一日一夜,纵然她提前说过不许任何人接近内室,却还是被侍女巧江发现了,已跟随侍奉少微将近六年的巧江含泪保证,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但巧江食言了。 在这个初夏的傍晚,少微发病之时,一身酒气的冯羡踹门闯入了少微房中。 少微昏昏沉沉试图睁开眼睛,只见一团模糊的人影靠近,他的声音也模糊如影,厌恨之气却分外清晰:“那位一向冷僻不近人情的严相国得知了你的身份,竟打算让他那义子娶你入相府……” “可惜啊,孽种就是孽种,天生贱命是受不住这福气的!”冯羡的厌恨变作解气的笑:“看样子你果真没几日可活了,是做不成相府公子的新妇了,哈哈哈哈……” 冯羡在两年前娶妻,去年妻子为他诞下一子却比常人少了两根手指,这被视作不祥之兆,再联想近年来的诸多不顺,乔夫人请来“高人”驱邪,对方直言冯羡是因左耳缺失而坏了面相运道。 冯羡对少微更添怨恨。 此刻见那平日里总是舞爪张牙的凶悍少女蜷缩在榻上颤抖着,裙衫近乎湿透,冯羡醉醺醺的眸中燃起了汹涌的报复欲。 早上好,谢谢大家的留言!半年没写长篇了,很高兴老朋友们还愿意来看~故事尚未明朗,请大家多一点点耐心,希望大家慢慢也能够喜欢上这个故事。 (本章完) 第3章 白泽 第3章 白泽 那报复欲中掺杂了扭曲折辱之心,冯羡解下了外衣,向榻上扑去。 “歹人!坏东西!杀人了!”沾沾飞去屋外求救未果,扑棱着翅膀去啄冯羡的头脸,冯羡疼得恼羞成怒,抓起解下的衣袍将鸟儿扑蒙住,连同衣袍狠狠摔向一旁的小几。 少微努力地撑着上半身坐起,额角汗水如豆打落,巨大的眩晕感让她几乎又立刻重新趴伏下去。 冯羡攥住少女一只手臂,强行拽向自己。 “找死……”少微竭力挣扎,力气却始终难以聚拢,连声音都在发颤。 渐弱的夕阳透过小窗,映出冯羡眼底昏暗的狰狞与兴奋,他欺身压向少微,正要撕扯她衣衫的手指却忽然一颤—— 暗红滚烫的液体迸溅,洒落在少微的脸上,她未眨一下眼,只紧紧握着从枕下摸出的匕首。 冯羡颤颤地捂住脖颈,抽搐着滚下榻,口出发出破碎的求救:“来,来人……” 昏暗中,少微艰难地下了榻,直起身,看到了听见动静跑进来查看的巧江。 巧江惊恐地扑跪到冯羡面前,摸到了粘稠汹涌的血,看到了几乎断开的脖颈。 惊骇到恍惚之间,巧江忽然想到四年前的冬日,墓园外,十三岁的女公子说过的那句话: 【冯羡,再有下次,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可是,怎么会呀,女公子发病时明明是动弹不得的,怎么会…… 巧江恍恍惚惚抬起头,少微仿佛没看到她,只跨过冯羡蠕动的身体,向屋外走去。 待少微脚步沉缓地跨出屋门,巧江好像终于回过神来,快步追出,抓住少微的衣衫。 “女公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您要去哪儿?您随奴婢回城吧……”巧江的话语颤抖混乱:“家主向来疼爱您可怜您,您回去认个错……奴婢也会帮您解释前因后果的!” 少微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巧江奔到她面前,扑跪下去,抱住她的腿,哭着道:“女公子若一走了之,婢子还有什么活路呢!” 少微终于垂下眼睛,问:“今日他为何敢来此?” 巧江湿透的眼睛一颤,嘴唇翕动片刻,身体往后挪了挪,朝着少微重重地叩头,泣不成声地道:“婢子的父兄都在二公子身边侍奉……二公子这些年来数次让婢子对女公子不利,婢子从不肯依从的!只是上月回城时,二公子竟拿婢子的父兄性命胁迫,婢子情急之下一时糊涂,才失言说出了女公子的病症……” 少微抬脚,绕过不停磕头的巧江。 巧江动作顿住,转头看向依旧要离开的少微,下意识地仓皇环顾四下,而后猛然爬坐起身,拿起廊下的劈柴刀,再次拦在了少微面前。 她双手握着劈柴刀,颤颤地指着少微,又哭又恨地道:“……您为何非要杀二公子,为何非要闯出这样的祸事!我这些年来待你难道不够尽心不够真心吗!” “事已至此,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你跟我回城去,担下这过错!不要牵累了我和父兄!我们都是下贱的奴婢,若叫你逃了,没人会可怜我们!” 她一遍遍重复着那句仿佛可以让她良心好过些的话:“反正你也没几日可活了!” “所以,我就该被你拿去为你和你的父兄换取前程吗?”少微看着她手中的柴刀,凉凉的声音里有很多茫然:“我不懂,你们口中的真心。” 巧江只近乎凶狠地道:“二公子的人就在外面守着!你逃不掉的,跟我回……” 她未说完的话凝成了惨叫。 少微夺过了她手中柴刀,反手削去了她一只手,断手和柴刀一同飞砸在地,后者发出哐当声响。 “不是有刀就可以欺负我了。” 少微抬起右手,受了伤的沾沾努力飞来,落在少女肩头。 不顾巧江的嘶喊,少微握着那把带血的匕首往外走。 冯羡大约不想叫人知道他来田庄的事,只带了一名仆从和赶车的马夫。 马夫仓皇回城报信,看守田庄的人都被惊动,抓起一切可做武器的棍棒农具追赶阻拦少微。 田庄后方是延绵起伏的山林,夏夜常有野兽出没其间,众人追至山前,都有些犹豫,农庄管事唯有让人取了火把再行进山。 一轮圆月悬上夜空,月色洒漫下来,落在林中少女仰起的脸颊上。 那张脸上沾染的血迹始终未能风干,细密的汗水在月光下如同结了一层寒霜。 这寒霜似浸入了骨血中,筋骨仿若碎裂,混着结了冰一般的血,如同锋利的冰碴在身体中冲撞游走。 少微知道,她确实没多久可活了,今日强行提着一口气杀了冯羡,一路奔逃至此,更加快了身体的枯竭。 她行于山中,恰像一只将死的山兽,明知将死,也要在死前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掩藏起来,不愿尸身被人观看啃食。 鸟儿不知人的心思,沾沾只知少微每次生病时,只要有它在旁“护法”,都会重新变得活蹦乱跳,它想这次也是一样。 沾沾攒了些力气,试着扇了扇翅膀,努力从少微肩上飞离——少微不常出门,林子是鸟儿的天下,它要做少微的斥候,为少微探明前路。 不多时,忽有浑厚悠长的钟声荡开月色,如水波般层层漾开,惊起了林中倦鸟。 一声接着一声的钟鸣来自长安城,少微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 很快,又有号角声响起,那代表着有兵事发生了。 少微依旧只向前。 月色越来越明亮,少微原本引以为豪的敏锐五感却越来越衰弱,她只知跋涉前行。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前方的沾沾突然停下,盘旋着发出提醒的声音。 少微吃力地抬眼,只见前方一棵大树下倚坐着一道人影。 经过那人影时,纵然少微的知觉减退,也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少微看也未多看一眼,只是继续拖着身体前行。 她这近乎离奇的视若无睹,反而引得那道影子开了口,那是一道虚弱不匀的男声:“过路人,可否……” 少微仿若未闻。 那未完的话语在山风中被月色钩织完整:“可否劳烦,取我残命……” 少微脚下顿住,回头。 那是一张同样很年轻,也同样染着血的脸。 求死者总比求救者更叫人好奇,当少微望向他时,他竟喘息着微微扯起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意。 杂乱的脚步声若隐若现,有闯入的火把撕扯着搅乱了山林中寂静的月光。 少微大约明白了,他在被仇人追杀,他不想死在或落入仇人手中。 或许是出于一丝模糊的感同身受,少微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面前。 见到少微手中握着的匕首,他说:“我有好剑。” 少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他五步开外处的草丛中看到了一把剑。 他已动弹不得,无法取剑,否则想来也不必求少微这个过路人代劳。 少微提起那把剑,剑是三尺剑,极直而光滑的剑身由黑铁打造,剑首与剑格处分别镶有白玉,玉上缠绕着螭龙浮雕。 时下官府虽说禁甲不禁器,佩剑者十分常见,但此等材料工造精湛的宝剑绝非民间之物,它的主人必然身份不凡。 剑上几乎沾满了血,剑的主人身上也沾满了血,那绝不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血,他杀了很多人。 少微觉得,这种人竟也落到这样的地步,多半是运气很不好。 他今晚唯一运气好的事,大约便是遇到了少微,因为:“我很擅长杀人。” 这是少微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似乎又笑了笑,慢慢地点了下头:“多谢。” 擅长杀人确实很重要,倘若反复捅他数剑也捅不到要害,于双方都是麻烦事。 月色下,他近乎从容平静到好整以暇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不甘,也没有留恋。 少微突然明白,他之所以求死不单只是因为没了退路,更是因为没了求生的欲念,或也正是后者使然,才造就了前者的局面。 三尺剑刺过残破的甲衣,贯穿了心口。 银白月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斑斑驳驳,仿若洁白鳞羽,月光随风晃动间,恰似轻盈的鳞羽从他身上片片飘零剥落。 这一幕让少微无端想到了幼时偶然在一册羊皮书上看到过的神兽白泽。 少微带走了那把三尺剑,那是求死者的谢礼,他还给少微指了一条可以安全下山的小路。 出了山林,天色已明,前方草木丰茂,一条小溪蜿蜒爬行。 少微再也走不动了,拄剑跪坐青草间,恍惚垂首之际,隐有求救声入耳。 “救我……救我!”一个浑身脏污的孩子踏过浅溪奔来,怀中紧紧抱着一只包袱,身后一名流寇般的男人持刀逼近。 昨夜京师内外大乱,且乱象仍未彻底平息,趁机作恶者比比皆是。 那孩子踩过溪水脚下打滑,趔趄扑倒在地,紧跟而至的男人举起了刀。 下一刻,一柄凭空飞来的三尺长剑陡然刺穿了他的胸膛,男人身形一僵,仰栽进了溪水里。 少微彻底失力,口中涌出微微发黑的血,也倒了下去。 那个孩子堪堪回神,几步爬到少微身侧,试图要扶起少微。 少微无力地道:“走开……” 见她口中源源不断涌出鲜血,那孩子意识到什么,忽然哭出声来:“恩人!恩人!” 是个女孩的声音,大约只有七八岁。 “没想救你。”少微仰躺在草丛中,声音低如自语:“只是不想叫贼人扰我死前清净……” 但总归还是未能清净,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她求少微:“恩人将姓名告知小鱼吧,小鱼为恩人立碑!” 少微未答,思绪却不自觉地随着女孩的话延展着,她的神思已经很混沌了,竟要想一想才记起自己姓名,她的姓氏不提也罢,她名少微。 少微,少微。 这是她阿母给她取的名,阿母还为她取了个只有她和阿母才知晓的乳名,叫做晴娘,晴日的晴。 今日恰逢晴日。 在少微身边盘旋着的沾沾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如同新生儿的哭啼,伴随这声啼鸣,雪白鹅黄的鸟儿砸落在了少微身边。 鸟类在遭受巨大忧惧之下,会有五脏爆裂而亡的可能。 少微渐散的瞳孔中映照着刺目的日光,白茫茫中,仿佛又听到了沾沾的叫声,母亲的呼唤。 母亲的声音远去,忽有风声大起,万物似乎都被席卷变形,时间迅速流逝间,无数光影画面和说话声飞速涌现,少微从中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苍梧郡王刘岐欲图谋逆,病重的仁帝闻听此事悲怒之下猝然驾崩,宫中传出一道道发往苍梧郡治罪刘岐的旨意,太子刘承与朝臣紧急集结平乱大军,却不料刘岐竟早已金蝉脱壳杀来了长安,几名重臣及几位刘家宗室子弟均死于其手; 刘岐入京仅仅只带了一支亲卫,注定不可能逃脱,这个似怀必死之志的人,最终伏诛于长安城外一座荒僻山林中; 刘岐虽死,乱象不止,太子刘承继位,却无力弹压同姓诸侯王及各方势力,又因此前的废太子之祸致使朝廷兵事衰退,天下很快纷争四起,百姓流离失所…… 少微不知这些贯穿了过去和未来的纷乱画面从何而来,是她死后灵魂所见吗? 可她并非心系天下的大义之人,相反,她甚至厌恨这世道,她有太多戾气与不甘,恨不能将这不公的世道撕碎,只是不知从何下口。 想要咬碎这世道的少微用力地磨了磨牙,气冲冲地睁开眼睛,却陡然愣住了。 眼前是围起羊圈的篱笆,篱笆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少微茫然间,一只羊羔“咩咩”叫了两声,蹦跶着拿脑袋抵她的肩。 少微吃痛,一把推开那只小羊,站起身,看着四周的一切,再看着自己些微稚嫩的手,困惑到了极点。 这分明是她被丢进羊圈受罚那一日…… 是死后的梦境幻境吗? 下一瞬,少微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踹开羊圈的木门,飞奔进漫天大雪里。 少微根本顾不上去分辨详细,她此时仅有一个念头—— 即便是在幻境中,她也决不要阿母再经历一次死亡了! 是的,是重生的故事(也可以理解成前世是一个梦)。 新书期非常需要大家的投票和追读,尤其是追读数据这个很重要,所以大家如果有空的话,辛苦每天来点一点最新章节阅读,我会努力稳定更新的! (本章完) 第4章 禽兽尔 第4章 禽兽尔 漫天的鹅毛大雪如同仙官不慎打翻的仙炉倾倒而下的香灰碎烬,少微奔走在这遮目的雪烬之间,只觉周身的一切都是失真的。 巨大的失真感让少微感到恍惚眩晕,她听不到这方天地间的任何声迹,耳边仅有自己奔跑之下急促的呼吸。 少微经常惹怒秦辅,便也经常被丢到羊圈中受罚,秦辅也不具体说要关上多久,看守的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渐也有了分寸经验,往往将人关上半日后便不会管她了。 少微今早刚被取过血,被关进羊圈里不久便发病昏迷了过去,直到方才再次张开了眼睛。 已是午后,山中风雪交加,山寨里少有人冒雪走动,偶有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和做活的女人先后看到那道在雪中狂奔的半大影子,都没有过问什么——大当家的这个女儿年纪虽小,却自幼莽撞凶悍,是个实打实的犟种刺头,只要她不惹事不出寨子就行,其它的也轮不着他们来管。 天狼寨占据了半座山头,寨子周围筑着一圈防御围墙,围墙后方紧邻峭壁,前方寨门外则有山匪日夜轮流把守巡逻。 寨中房屋大多贴着围墙内沿而建,其中一座占地最大的石砌高屋最为气派,门外两侧立有石柱,柱上各悬挂着一只野兽头骨。 屋室分内外两间,一名眼角生着一点朱色胎记的妇人正在外间跪地擦拭石案周围的残羹狼藉。 一帘之隔的内室里传出男人的骂声以及拳打脚踢的声音,随着每一声传出,妇人想象着里头的情形,都忍不住手指发颤,收拾的动作就更快了。 收拾完残羹,妇人捡起两只空了的酒坛,正是此时,伴着一声陶器碎裂的巨大声响,有碎片从布帘后迸砸了出来,溅到妇人生着冻疮的手背上,立即就见了血。 妇人不敢再待,抱着酒坛连忙退了出去。 心惊胆战地出了这间高屋,妇人拦下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 那女孩与少微年纪相仿,样貌与少微也有四五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少了那份倔犟戾气,她向那妇人问:“烛娘,阿父可吃罢酒了?我听说阿父得了一颗夜间可发光的珠子,我想讨来瞧瞧!” 妇人只拉着女孩往远了走,边低声道:“这会儿不能进去,大当家的正动怒呢!” 女孩闻言立时便有些畏惧,也不敢再提什么珠子了,她正要细问父亲动怒的缘故,忽见一道身影如风般踏雪奔来。 那身影又快又急,她来不及避让,被撞了一下肩膀。 女孩皱眉揉着肩膀,转头看向那已经跑远的影子,依旧只敢小声抱怨:“她又在发什么疯呀?” “别管她们,快走……”类似的事已见了很多次了,妇人只恐被迁怒,连忙拉着女孩离开。 落雪的天穹压得极低,寒风穿梭着犹如恶鬼在山间哭吼。 秦辅近来心情很差。 天狼山地属泰山郡,而泰山郡在鲁王的封地之内——二十年前,刘家扫平乱势建国大乾,初期为稳固局势,分封了七位异姓王赐予他们封地,然而异姓迟早要生异心,各地不时就有叛乱发生。 太祖在位八年,在最后一年里一举拔除了三名异姓王。仁帝继位后,长平侯凌轲率兵又先后平定了其余四个异姓诸侯国,此时的鲁国正是最后一个。 数日前,鲁王已在凌家军刀下伏诛,至此,刘家天下再无异姓王。 匪贼多靠乱势发家,天狼寨为所欲为的好日子恐怕很快就要到头了。 秦辅前日里已让人下山去打探凌家军的动向,虽然他潜意识里并不觉得又立了大功、理应急着回京领赏的凌家军会特意留下来剿什么匪,但小心些总归没错。 秦辅心中躁郁,今日多喝了几碗酒,却是越喝越烦闷,待醉了七八分,回到内室中,见到那垂首跪坐沉默不语的女人,随手便将其扯去榻上,想拿来发泄自己的火气。 然而那个在漫长的折磨中似乎已经麻木了的女人,今日竟抿着唇抗拒起来。 这惹恼了秦辅,他一巴掌甩向女人的头脸,她的口鼻顿时窜出了血,他捏着她的脸,迫使她与他对视,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恨和鄙夷。 明明她不过是个任他摆弄的残破物件而已,可当她拿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时,仿佛他才是低贱的那一个。 而她的高贵仿佛不在衣衫不在发肤,从未被剥离。 她已经很多年未再流露出这样的神态了,他还以为她那装腔作势的所谓高贵脊梁早就被打断砸碎了。 秦辅打量着被捏在手中的这张脸,咬着牙问:“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 真是可笑,难道他连这个飞蛾般弱小的女人都威慑掌控不了吗? 酒意混杂着怒气,秦辅动了手,粗暴地将人从榻上拖到地上,女人在他的拳打脚踢之下疼得蜷缩不起,却只发出一声声闷哼,而无半句求饶。 秦辅的神情逐渐狰狞暴怒,发作得累了,他弯身一手攥着女人的后颈,提起她上半身,一手握着锋利的短刀,将冰冷的刀贴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字一顿地命令道:“不想死的话,就自己把衣裳剥干净了,爬去外面给我跪着认罚!” 女人的身体在刀下分明已经怕得发抖,片刻,口中却唾出一口血沫,喷在了秦辅脸上。 她声音颤颤却满含鄙夷:“肮脏皮囊下……不过禽兽尔!” 秦辅已然怒极,他手中的刀顺着女人的脸颊一点点掠过她的脖颈,胸膛,最后抵在她的腹部。 随着他恐吓的动作,女人不受控制地发颤,溢血的嘴里却慢慢有了笑声。 那笑声极其讽刺,秦辅听在耳中只觉无比恶心刺耳,他不想面对那恶心感的真正来由,只是告诉自己——这个女人疯了! 青筋暴起的秦辅急于斩断搅碎这让他不适至极的笑声,就在那柄短刀即将被他推入女人腹中时,一道小兽般迅猛的身影自帘外扑入,闪电般向他袭来。 秦辅被醉酒和怒意麻痹了部分神经,加上外面风雪呼啸,才未能提前留意得到那脚步声,待此时他反应过来,影子已扑到了他跟前,将半跪着的他生生撞退一步,而就在这近身之际,那“小兽”手中举着的匕首快而狠地直冲他脖颈划去! 【少微:给我死!!(◣_◢)】 (本章完) 第5章 弑恶鬼 第5章 弑恶鬼 少微出现得太过突然,动作是出人意料的狠决杀招,寻常人很难躲得过这致命一击。 但秦辅在这个靠暴力立足的匪寨中能称霸多年,便绝非寻常人可比。 他身高八尺,体形健阔,狠厉老道,反应极快,就在少微手中匕首堪堪接触到他的脖颈之际,他仰身躲避的同时,猛然挥臂挡开少微的手腕,他力气极大,少微手中匕首脱落,下一刻人就被他扼住了喉咙,按摔在了地上。 十一岁的少微纵然比普通孩童健硕,却依旧只是个孩子,此时被身形高大壮硕的秦辅掐住脖子按在地上,就如一只狸猫般弱小。 秦辅怒视着她:“小畜生……真当你身上流着几碗血,我就不会杀你吗?” 这只“小猫”不时便会抓人咬人他是知道的,偶尔发狠了还会将他抓出两道血痕来,但对他下死口却是从未敢有之事——“小猫”固然很敢豁得出去,但因“母猫”在他手里,前者也就还算乖顺,是如何也不敢如此时这般与他亮刀子的! 秦辅注视着在他手下挣扎的女孩,因无法呼吸,她那双乌亮的眼珠中很快即有血丝裂现,每一根血丝都染着由恨意的烈火烧灼出的杀意。 秦辅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对那个女人是临时生出的杀心,这个小畜生断不可能提前得知,她何来的理由突然对他生出这样狠决的杀意? 这蹊跷的感受混杂着怒气,让那只扼住女孩脖颈的大手越收越紧,秦辅视线之下,只见女孩的双手拼力想要移开他的手臂—— 但她上半身徒劳的挣扎竟只是让他放松警惕的假象,一瞬间,她看准了机会,猛然向上折腰,掀起下半身,双腿飞掠而上,绞住了秦辅的脖颈。 虚龄十一的女孩还未长成,力道却向来惊人,此刻又爆发出搏杀之气,秦辅脖颈被拧绞住,脸色瞬间大变,被迫松开扼住少微喉咙的大手,直身之际改为双手抓住她的肩背,想要将人甩出去。 少微双腿死死绞着秦辅的脖颈,被他抓带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甫一得了喘息之际,喉咙里立时滚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阿母……跑出去!藏起来!” ——阿母只要藏到凌家军进山,就能活下去了! ——不单能活下去,还能回家,做回侯府的女公子! 这个想法曾在少微心中徘徊过百次不止,她甚至有一瞬间因此怨恨过那位长平侯凌轲——明明就只差半日而已,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提早半日进山?倘若他们能早些到来,阿母就能活着了! 但少微很快也意识到,这个想法是极其无理的,更是极其无能的。 这世上何来的“倘若”?而若真有“倘若”,她也不必将自己的希望寄于旁人,她自会拼尽全力救下她的阿母! 少微念出必行,正如此时。 即便此刻她根本分不清虚实生死,却不妨碍她拼尽全力。 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的冯珠艰难地尝试着爬起。 少微终于还是被秦辅甩了出去,身体重重砸在了地上。 本就醉了酒的秦辅被绞住脖颈阻断呼吸太久,耳鸣晕眩之感尤为剧烈,他强自稳住身形,甩头清醒之际,模糊的视线却见那道被他甩出去的身影几乎是立即爬了起来,如打不死也不怕死的狸猫,再次凶狠地向他扑杀而来。 秦辅不禁后退。 这一瞬间,秦辅第一次真切地从这个半大点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威胁。 那已不再是坏脾气的狸猫,而是一只凶狠的幼虎,爪牙已显。 下一刻,秦辅用尽全力的一脚,将那个冲扑而来的孩子生生踹出了五步开外。 少微的身体重重砸落在一张矮案上,木案应声崩裂,铜壶陶器滚落一地。 秦辅的视线逐渐恢复,他看到那个女孩的背影试图爬起,负伤的双臂与双膝却无法支撑身体,她几次尝试起身皆以失败告终,嘴角溢出鲜血。 秦辅抽出了藏在榻下的长刀,一步步走向那个无力趴伏在一片狼藉中的女孩。 “有种。”他竟有一丝骄傲和欣赏:“我秦辅所有的孩子里,你是最有种的一个。” 可惜喂不熟,又已知是虎,那就不能再养下去了。 他手中这把环首宝刀乃是家祖所传,它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砍杀过许多能人将士,今次他以此刀亲手了结她,也算是对她的赞许了…… 看着那个趴伏在地、身形随着粗浅不匀的呼吸起伏颤抖的稚气背影,秦辅双手握刀抬起,脑中已提前听到了长刀刺入其后心贯穿其身躯时发出的声响,他对这种血肉破碎的声音实在太熟悉,动作尚未至,感知已经预演。 少微有着过之而无不及的敏锐感知,她虽是伏地面朝下方,却能清楚地听到察觉到后方秦辅的靠近以及他的动作—— 少微拿呼吸在默数着,就在最后一刻,一道踉跄的脚步声突然冲近…… 衣衫残破的女人举着一只酒坛,用尽全力砸向了秦辅! 刹那间秦辅生出鄙夷,这女人身弱力竭,那酒坛只勉强砸到他的后背,甚至未能让他的身形晃上一下,便滚落在他脚边碎裂开,其内剩下的残酒迸洒飞溅—— 酒坛未能伤到秦辅,却也无可避免地让他有了一瞬分神,而就这一息之间,已在他的觉知中预演了死亡的、于刀下待宰的女孩,忽以左手撑地,身形蓦然向左侧翻转腾起,先前缩藏在身下的右手随之扬起,手中握着的陶器碎片迅速插入了他的左脖颈! 此陶乃是硬陶,质地比灰陶坚硬,裂口比灰陶锋利,在少微的计划中,即便她不能凭此一击取秦辅性命,亦可将其重伤,而后她便能趁机夺他手中长刀将其反杀—— 颈间皮肉绽开,鲜血迸涌而出,秦辅赫然瞪大眼睛,本能地后退。 他一手捂着脖颈,一手攥刀指向少微,眼中迸发出不可置信的惊怒。 少微反而不急着上前了,她伤痕累累地立在原处喘息着,脸上沾着血,被冷汗打湿的眉眼如同被雪洗过的山巅顽石,未经斧凿,锋利冷硬,没有分毫畏惧与闪躲,更别提心虚与不忍。 秦辅退至榻前,跌坐了下去。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脖颈,一手仍拄着刀,他的脸色与唇色迅速变得青白,试图呼救,但屋外风声凄厉,他已无法唤来任何人,他的声音只足够被屋内的母女二人听清,于是他道:“找胡巫来,否则,你们都得死……” 胡巫通晓巫术也通医理,他不想死,更不能这样死在一个孩子手中……这何其荒谬,他秦辅的死法绝不该如此窝囊滑稽。 少微只走向他。 秦辅想提刀吓退她,但随着失血过多他的手臂颤抖无力,强行将刀提起一瞬却又很快沉落下去。 而随着他强行提力运气,更多的鲜血开始从他口中往外涌,于是他连刀也拿不住了。 少微来到他面前,捡起了那把刀。 看着这一幕的冯珠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好像要死了…… 他竟然要死了? 他竟然是可以被人这样杀死的? 等等,被人杀死……? 混乱的思绪忽然如同被一道雷电击中,冯珠猛然看向少微,奔扑过去,攥住少微半边肩臂,眼神几乎惊恐地道:“杀了他……你要怎么办!你要怎么活下去!就算我们今日能活,可你才十一岁,日后又要如何才能心安……他是你的……” “他不是,我从未喊过他。”少微打断母亲的话:“阿母,他不配。” 冯珠眼里却滚出绝望的泪,她忽然夺过了少微手中的刀,双手紧握着砍向秦辅。 她根本没有章法,提刀也很费力,一刀砍不成,那就两刀,三刀…… 鲜血不停飞溅,甚至在空气中蒙上了一层迷离的血雾红纱。 血肉模糊的秦辅终于停止了抽搐,冯珠脱了力,丢了刀,浑身瘫软着跪坐下去,喃喃着道:“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这恶鬼……” 冯珠神思恍惚,如此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她自己竟真的信了,她怔怔地看着秦辅一滩烂肉般的尸身,先是解气地笑了起来,而后,那笑声却渐渐变成了哭声。 谢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早上好。 (本章完) 第6章 杀胡巫 第6章 杀胡巫 这些年来,冯珠不是没反抗过。 相反,她反抗过很多次,她逃跑过,甚至也尝试着在秦辅入睡或醉酒时杀掉他,但她每次都失败了,并且以残疾的右腿和数根缺失的手指作为代价。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秦辅在她心中逐渐长成了一座恐怖可憎且无法挪移的漆黑大山。 这座压在她身上多年的大山此刻猝然在眼前崩塌,她紧绷着匍匐着的身躯终于能够直起站立,她仰起头,仿佛真的看到无数山石灰烬在眼前簌簌坠落着,而那每一粒尘灰中都倒映着她多年来经受的煎熬、折磨、羞辱…… 无数可怕可恨的记忆疯狂咆哮,冯珠突然抱头嘶声尖叫起来,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 少微在母亲身边蹲跪下去,有些不安地喊:“阿母……” 听到这声唤,冯珠抬起头,露出的是一张被恨意和痛苦占据的扭曲面庞。 少微向来过分警惕,唯独从不对阿母设防。 从被扑倒仰摔在地,后脑重重撞击在冷硬的地面上,再到脖子被一双手死死掐住,少微始终未能回神,更没想过要反抗。 “孽种……你这个孽种!你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将你生下……是我做过最自大最愚蠢的错事!” 少微怔怔地看着阿母痛苦变幻的脸,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母心绪不稳,偶尔悲痛惊怒发作时,也曾待她有过冷厉颜色……但如此时这样想要杀掉她的眼神,却是第一次。 少微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呼吸越来越艰难,她才本能地抬起手,想要将母亲的手挣开。 冯珠本就羸弱,此时又受着伤,少微势必是有办法挣开的,可不知为何,少微的犹豫却比力气多得多,她只是攥着母亲的手腕,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脸上也有很多伤,带着恨意的泪水所落下之处,竟叫少微觉得比刀剑割下来还要疼。 少微睫毛一颤,也有泪水从眼角滚入发间,她忽然很委屈,她才死过一次,死时很疼,死之前也很疼,好不容易再见到阿母,她有许多话想和阿母说,只是又怕全部说出来会吓到阿母、叫阿母担心……可是,阿母此时竟要让她再死一次吗? 少微从未有哪一刻这样疼过,比发病时更疼百倍,而她这个人脾气很坏,委屈狠了疼狠了都会生气,生气时总会生出报复心,受到伤害,就很想要加倍讨还回来—— 又委屈又疼的少微觉得自己理应生气。 于是她攥着母亲手腕的力道开始变大,正当她要用力将那只手狠狠甩开时,忽而意识到那只手腕细弱得可怜。 少微的动作忽然又顿住,嗡鸣的脑中莫名涌现许多不相干的事,比如她曾听寨中妇人说,女人生产时如过鬼门关,寨中几乎每年都有女人因难产死去。 她此时固然很疼……那么母亲生她时呢? 那时的阿母又该有多疼?多凶险?多无助? 可母亲依旧选择生下了她,将她哺育长大,还给她取了很好的名。 在冯家的经历也如前尘枯叶般在少微眼前翻飞,兄弟姊妹间的冷言嘲讽,舅父语重心长的话语……总之她是污点这件事,始终没有一点争议。 少微此时心想,她可以不接受任何人对她的污点指控,唯独阿母除外。 阿母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有道理将她视作污点的人。 所以她的母亲只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不该让她出生,或者该在她出生后便即刻将她掼死——倘若她是阿母,她定然会这样做。 既然这样,阿母现下才想起要做这件事也不迟。 那就容许阿母做一件早该做的事,了结与这肮脏之地有关的一切,无牵无挂地回家去,回到思念她惦记她疼爱她盼着她归家的阿父阿母身边去。 少微忍下泪,很干脆地闭上了眼睛,攥着母亲手腕的那只手也松开了。 除了那些混杂的思绪,使少微自我扼制住了求生本能的,甚至还有她难以言说的自尊心——你要将给我的这条命收回去,那我就还给你。 女孩闭着眼,却依旧因无法呼吸而涌出更多泪。 但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前,那一双要收回她性命的手却突然松离了。 冰凉的空气重新涌入少微窒息疼痛的胸腔内。 冯珠跪伏垂首,双手颤颤撑着地,哭喊中的痛苦更胜方才千万倍。 屋外仍是风雪大作。 冯珠闭着眼大声哭着,少微睁开眼静静躺着。 直到有细碎的积雪响动声传入少微敏觉的耳中。 有人过来了。 今日雪大,寨中无事,寨子里的人也轻易不敢来打搅酒后的秦辅,除非有要事。 来的是胡巫,他身上系着朱砂色旧外披,罩着避雪的风帽,腰间挂着的一串长形腰铃在行走间发出急促声响,他惊慌失措的声音紧跟着铃音响起:“大当家,今日将有大恶之事发生!还请大当家……” 胡巫掀帘而入的一瞬,说话声突然中断,脚下也猛然顿住。 神志不清的冯珠仍在大哭着,胡巫在靠近这座高屋时便已经听到了,在这个地方,女人的哭声嘶喊声都太过平常,没什么好在意的,此刻让他顿住脚步神情大变的是眼前所见…… 屋内全是血,被酒气遮盖了大半的血腥气此时才迟迟灌入胡巫的口鼻,他神情震颤地看着秦辅那具残破不成形的尸体,而更加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室内唯一站着的那个女孩,此刻已向他张开了弓—— 那是被秦辅高高挂起的长弓,此弓为长梢大弓,弓身与那个女孩几乎等高,她尚不具备拉开这张弓的手臂条件,但她此刻立在那里,竟抬起了右腿直直地用脚撑开了弓臂,右手曲指挽弦,左手执箭栝,双手十指合力,将那重弦几乎向后拉满,箭矢就这样直直地瞄向了他…… 比箭矢更冰凉危险的是那双稚气的眉眼。 胡巫面色惨白,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唇边嗫嚅着说了一句少微听不懂的匈奴语,他心知一切求饶皆是无用,这个孩子同野兽无异,野兽起杀心时是不会被言语劝退吓退的,反而只会将其惊动触怒。 胡巫只能再退一步,幻想着就这样慢慢退离对方的攻击范围。 “他方才在找你。”那女孩说:“你要快些跟上他。” 退至帘边的胡巫转身逃奔。 随着他的动作,翻起的布帘在他身后刚垂下一半,挡去了他的上半身,却挡不住锋利箭镞。 羽箭先穿破布帘,再穿破他的后心。 胡巫中箭倒地,少微落腿收弓,转头看向依旧痛哭颤抖的母亲。 感恩大家的打赏,月票,留言,推荐票以及最最重要的追读,存稿中,等上架后会尽量多更新的. 【附上少微开弓动作参考图:】 (本章完) 第7章 短命鬼 第7章 短命鬼 少微眼中依旧有未干的泪,她转脸看着母亲,一字字道: “你给我一条命,我已经还给你了。” “我许你杀我一次,你未能杀得了,是你自己无用,我却再不会让你杀第二次了。” 少微语落,抬手用力扯下了脖颈间系着的木坠,那上面有她的生辰八字,是她的阿母亲手刻下。 木坠绳结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砸落在地,只发出一点很轻的声音,和着这轻微声响,浑身是血的少微丢下最后一句简短却倔强决绝之言: “今日是我不要阿母的。” 她不是被抛弃的可怜虫,是她不要母亲了,她才是做出抉择的那一个。 冯珠身形一僵,哭喊声突然止住。 神思割裂着,不知过了多久,冯珠忽然抬起头,茫然看着已经空了的室内,蓦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天旋地转间,冯珠仓皇起身要往外走,却失力重重地跪摔在地,于是她以手做脚跪着往外爬,然而在诸般巨大痛楚的冲击之下,她到底没能撑过门帘处,便彻底脱力昏厥了过去。 少微并未走远。 她手持长弓箭矢,立在无人处,无声守着那座石屋。 仰脸看着灰色天穹,少微在想,若这一切果真是幻境,那凌家军还会如期出现吗? 寨中的动静很快给了少微答案。 有山匪陆续奔来此处向秦辅报信,他们先看到了中箭身亡的胡巫,继而是伤重倒地生死不知的女人,最后则是血肉残破的秦辅……惊慌的山匪们更加惊慌了。 不多时,寨中愈发混乱,几个妇人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惊叫着逃到此处,试图寻求整座山寨中最强大的那个人——秦辅的庇护,于是他们也目睹了秦辅的惨死之态,复又惊散逃开。 秦辅先前派出去暗中留意凌家军动向的几人都落入了凌家军手中,有他们带路,凌家军迅速便围下了天狼寨。 和少微记忆中的场景一样,天光已暗却仍有雪光,厮杀声哀嚎声将火把的光影撕扯得变了形,鲜血在积雪中烫出一片片凹陷,于是血就像是从地下涌出来的那样。 一队兵卒冲杀到了此处,踏过几具山匪的尸身,举着火把进了石屋。 少微隐在暗处,再次见到了那位战无不胜的长平侯凌轲。 他大步跨入屋内。 少微凝神细听分辨,有将士发出了一声惊呼:“大将军,这,这是……” 单是室内横躺着的尸首,并不足以让身经百战的兵者做出此等反应。 伴随着一阵骚动以及凌轲沉着威严的喝止声,少微便知凌轲必然已经看到了她留下的东西。 又待片刻,一阵人影光影晃动间,凌轲神情凝重地走了出来,他的披风像上一次那样覆在了冯珠身上,但这一次的冯珠活下来了。 没人知道这是怎样的生死变迁,除了少微。 凌轲横抱着被披风覆盖着的冯珠,肃容吩咐士卒守好此处。 看着凌轲大步而去,少微忍下泪水,转身奔入暗处。 少微知道山寨右后侧的围墙下有一处被杂物遮挡住的缺口,从这个缺口钻出去,有一条可以下山的隐蔽小径。 这缺口正是少微分多次偷偷凿出来的,前不久才终于凿出可以容人通过的大小,她计划着待寻到了万全的时机,便带着阿母从此处逃离,她已经提前探过了路。 但此时阿母已不必这样狼狈冒险,可以堂堂正正地离开了。 少微从洞中爬出,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洞口外沿已然临近后方的峭壁,杂草山石横乱,造就出一方天然的视线死角。从山寨正面绕过来便需要攀过那些乱石阻碍,因此凌家军暂时还没有、想来也不会留意到此处。 这也正是少微选在此处凿洞的原因之一。 因此少微实在想不通,当她爬出洞口直起身时,怎么还是看到了一道碍事的人影靠近了此处。 那人影的身量介于孩子与少年之间,下一瞬,他便也发现了少微。 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微已经朝他爆冲过去。 这一刻在少微眼中,此人与拦路的野狗无异。 她蹚着积雪冲奔过来,动作依旧迅猛得可怕,将对方扑倒的同时,一记威胁的拳头已经招呼在了他脸上,将他揍得闷哼一声,头偏向一侧。 “闭嘴,别挡路!否则杀了你!”少微恶狠狠地警告。 她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只手还攥着那张长弓,此刻就抵在他的脖颈间。 在少微的压迫下,那男孩强行将脸转正了些,看向少微,他瞪大的眼睛里并无害怕,有的只是惊愕与莫名。 四目相视,看清了他的脸,少微却倏忽一怔。 刘岐? 没错,就是他。 他曾和他的舅父凌轲一同将少微带回长安,少微自然认得出这个时候的他。 此时的刘岐显然并不认得少微,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就将他撞翻在雪中并狠狠给了他一拳,死死跪压着他,还扬言“否则杀了你”的女孩。 她脸上沾着好些血,散乱的头发被雪打湿,几缕垂落在他脸侧,二人相隔不过咫尺,雪光的映照下,他甚至能看清她过于黑亮的眼珠浸泡在冰凉的泪水里,那似乎泄露了她尚未来得及掩藏干净的脆弱。 刘岐从那双潮湿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却在少微的想象中发生了变幻,她看到的是在月色山林间向她求死的那个刘岐。 死后脑海中闯入的那些画面声音可以证实她在山林里遇到的人就是苍梧郡王刘岐,更何况她在动手杀了对方之后,就已经被那把三尺剑唤醒了一些记忆——刘岐从很早前就带着那把剑了,回长安的路上她不止一次见过。 于少微而言,死前山林中的一切不过是昨夜刚发生的事。 她此刻向刘岐扬言“否则杀了你”,殊不知她已经杀了他一回,才刚杀过他一回。 而在杀他之后,少微同样没能活上几个时辰,谁也不比谁命长。 大片的雪还在落着,茫茫雪幕仿佛隔绝了不远处已经减弱的厮杀声,将此地圈作了一处被时间遗忘的虚无之境。 一方天地,两只短命鬼,三寸积雪地,四目咫尺而视。 “六公子!” 惊喊伴着脚步声,以及拔剑之音,打破了这短暂停滞的虚无。 :总算来到了简介中的内容(但我猜大家之前大概率都没看简介hh) (本章完) 第8章 要去哪 第8章 要去哪 拔剑者是跟随刘岐的护卫。 刘岐自幼随心所欲惯了,护卫一个没跟紧,便叫他先一步翻过了那些乱石来到了这山巅边缘之地。 护卫虽很快也紧随而至,谁知正是这一晃眼的功夫,他家这小主人就被人按在雪地里了。 “别拦我。”少微皱着眉再次威胁刘岐,她左手中的长弓位置旁移,拿弓臂末端最尖锐的长梢抵着他下颌和脖颈相接处的皮肤。 刘岐被迫仰头,眼睛却往下,看向她依旧死死捂着他嘴巴的那只手。 少微拧眉移开手,松开了他那被揍得流了血的口鼻。 刘岐长呼了口白汽,扭头看向那两名护卫,被压得呼吸不匀:“别出声,放下兵刃,让她走。” 他的声音虽喘,依旧没有恐慌,仿佛那要命的弓梢不是抵在他的要害处——虽然他相信她真的敢杀人,他看得到闻得出她身上的杀气。 见那名护卫动作戒备却也听从地将剑刃丢在了雪中,少微立时松开了对刘岐的压制,未曾多说半字,未再多看一眼,便向那条小路奔去。 刘岐摆手拒绝了护卫的搀扶,从雪中爬起来。 他抬手擦了擦鼻血,看过去,只见那道背影沿着隐蔽弯曲的小径奔行着,像极了一匹小狼,一匹在漫天大雪中跋涉夜奔、鲜血淋漓的小狼。 “公子,是否要属下去追?” 刘岐看着那道仿佛生来就属于山林的身影:“追不上的,让她去吧。” 说话间他牵动了嘴边的伤口,不禁咧嘴,轻“嘶”了一下。 护卫邓护递上一方手巾,看那伤口分明不轻,不禁问:“公子何故不曾抵抗回击?” 虽同是皇后所出,但与肩负储君大任的太子殿下不同,六皇子自幼便自在纵脱,自七岁起就时常跟随舅父长平侯左右习枪弄剑,按说怎么着也不该被一个最多同岁的小小女娘按着打才对。 刘岐边拿手巾擦着嘴边血迹,边道:“起先也没想到她竟这样迅猛凶悍……” 他来此处虽是为了查看有无隐蔽暗道之类,但见她不过一孩童,原也没想要为难她,他这厢自大地想着不可伤及妇孺,谁料下一瞬反被对方所伤。 至于被按倒之后为何不反击—— “她力气大得出奇,人也凶得很。” 刘岐看了看巾帕上的血:“我不做拦路的狗,她才不会是吃人的狼。横竖已倒霉地挨罢一拳了,何必再惹她。” 刘岐话罢,看向自己脚下,雪里染了好几片红,不单有他的鼻血,还有她身上的。 她身上有伤,但不会是凌家军所伤。至于她脸上的血迹,那是喷溅状的血点,显然是来自别人。 而她看起来很想离开。 刘岐最后看了一眼那背影消失的方向——也不知她一个人要去哪儿? 是啊,要去哪儿? 少微自己也不知道。 于少微而言,这短短一日历经死死生生,发生了太多事。 她手上染着很多血,心里藏着许多恨,却竟又说不好最该去恨谁。 无尽的雪白让人晕眩,隐蔽的山道缺少被人踩出来的清晰路眼,到处都是乱石杂枝,少微被思绪缠裹着,只凭着野兽般的本能冲撞奔走,衣物以及裸露在外的肌肤多被乱枝刮破。 尽管这一番遭遇离奇到了近乎虚幻的地步,身心的疼痛却无比真实,而少微清晨时刚被取过血,又竭力与秦辅搏杀,负伤流血的身体在严寒中奔行着,体力迟早会有不支之时—— 已近山脚下,这最后一小段路却依旧陡峭,少微脚下被乱石所绊,猛然往前一扑,身体伴着乱颤的积雪,不受控制地滚落而下。 这片山脚下有河泽流经。 雪已断续下了数日,蜿蜒的河水边上结着一圈薄冰,雪积在冰上,好似夏日里的猪油罐、只在边上凝着一圈雪白,偶尔也有一小块儿飘到中间去,但罐子里的油仍是流动着的状态。 “咔嚓”一阵碎裂的急响,薄冰被压破,少微坠入了流动着的河水中。 少微是会凫水的。 夏日里,寨中的女人偶尔会在傍晚时一起去河边洗澡。 但少微的阿母从未去过,甚至很长时间里阿母的手脚都被锁着铁链。阿母不去,少微也不想去,但阿母推着让她去,还让一个妇人教她凫水,阿母小声对她说,能活命能自保的事都要努力多学一些。 少微很听话,待到八岁时,少微的力气已经很大了,她洗完澡会提着两桶水跑回来,让阿母也可以用干净清凉的河水冲洗擦拭。 少微想帮阿母擦背,阿母却拜托她:【晴娘替阿母守在外头可好?】 少微噔噔蹬地跑出去,双腿分开站着,双手叉着腰,让小小的身体尽可能地多占些空,像个神气严肃的护卫一样替阿母守着门。 阿母洗得很慢,天都要黑透了,少微怕屋子里太黑,腿脚有伤的阿母会滑倒,便回头透过门缝往里瞧—— 借着最后一丝暮光,少微猝不及防看到了阿母瘦削到连脊骨都很分明的后背,而那背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疤痕,阿母手中抓着浸湿的粗布擦着背,手却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那一刻,少微即便未曾看到阿母的脸,也没听到声音,却知道阿母在流泪。 这一幕如无数根细细的针,刺向了年幼的少微。 冰冷的河水也似无数寒针,刺入少微的四肢骨血里。 一直未曾放手却已经折断的长弓终于在水中脱了手,少微拼力地挣扎浮沉,力气飞快流失。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降临了,流动不息的河水冰冷却又包容,而杀机不在于冰冷而正在于它的包容,恰似阿母的手。 已极度虚弱的少微疼极也累极了,她生出许多幻听与幻觉,一瞬间,她觉得就这样死掉也好。 上一次死掉时少微尚有许多不甘,那份不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阿母的死,而今这份不甘被弥补了,却也将少微的许多念想碾碎了。 就将这具本不该存于世的罪孽躯壳随波放逐而去吧,或许哪一日,会像一条病猫死狗一样被冲到浅岸边,经过无数个风吹日晒之后化作一堆白骨。 也不必再有什么转世了,她很不喜欢这世道,若非要再有点什么动静才能安放这魂魄,她就在那堆白骨里扎出一片草来,要长得高高旺旺的,最好是带刺的毒草,毒倒个把路过搅她清净的人。 少微很具恶意地打算着,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启这毒人大业的第一步,先被什么东西戳挂住了身上的狼皮。 混沌漆黑中,少微胡乱地伸手一抓,摸到了一截竹竿似的东西。 少微一挥,却又被戳拦住,几次三番之下,那竹竿戳到她伤口痛处,她唯有攥着那竹竿奋力往上一浮,借着最后一股力,猛然将头钻出了水面。 水珠迸溅,万物清气随着呼吸一同在少微眼前还归。 写到这一章,才和大家说说闲话。 从事写作以来,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围绕着一个个女孩发生的,这次也不例外:是春节期间听了首歌,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在大雪山林中奔跑的画面,一双异常倔强又暗藏悲伤的眼睛,有点像小狼,有点像小鹿,清澈纯粹但有攻击性,所以又像一朵锋利的冰。 顺个灵感去延伸,就有了少微。 我心中的少微,性格有一部分是天生,更多的是环境造就,她没有经过很好的教化,她甚至没有完整地看到这个世间,一切发自原始本能,所以最初的她不可能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冷静睿智的,当她弱小时只能被命运推着走,她自尊又要强,却也会有自疑自弃的时候,她很敢豁得出去,所以她的性格里会有暴戾冲动的底色,总之此时的少微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孩子,小兽一样的孩子,她需要成长,而有些“瑕疵”即便她成长了也不会完全消失。 之所以啰嗦这些,是因为我知道很多读者都是为《长安好》追来了这本新书,宁宁是强大到叫人仰望的,我可以很肯定地给宁宁打上“大女主”“女强”的标签,但少微未必是,怕大家失望,所以说在这里。 如果大家愿意喜欢这样的少微,那我好好写给大家看。 先前都是序章,接下来少微的成长故事才算展开,期待与大家相伴~ (本章完) 第9章 挺坠手 第9章 挺坠手 对岸仍见山体积雪环绕,而顺着那一根竹竿往前看,水面之上竟漂浮着一叶小舟。 舟上有一人,身披蓑衣,姿态闲懒地侧躺于舟板上,双腿一屈一放,一手撑着脑袋,另只手正执着那支笔直匀称的青黄竹竿。 斗笠之下,响起的是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条大鱼,原来是只小水鬼啊。” 这声音过分慵懒,仿佛在这荒山野水处,见了口中“水鬼”,却不惧不慌,只是失望。 她的失望嫌弃表露得也十分直白,未留给少微喘息开口的机会,她手中竹竿便敲在了少微脑袋上,驱赶道:“小鬼退散,休扰我垂纶。” 沾着水的竹竿抽打在头上尤其疼,少微痛得脑袋一缩,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身体随之不受控制往下一沉,待她咕噜噜再浮出时,又狠狠挨了两记敲打。 少微生气了。 那竹竿打她不说,探入水中时还总能巧妙拦住她去路,实在是欺人太甚,讨厌得要命。 她大可以不要这条命,但怎么死是她的事,被人这样戏弄欺凌却是死也不能忍的! 眼看那竹竿又探寻着敲了下来,少微伸手牢牢攥住,身体随之往前压去,双腿用力一蹬,猛然游向了那小舟。 距离本就不远,少微动作又快,几个喘息间攒了些力气,全用在了一件事上——少微一手扒着舟沿,一手攥住那女子一条手臂,二话不说便将人从舟上用力拖拽了下来! 说她是水鬼她便做一回水鬼,拉个垫背的一起死,黄泉路上刚好拿来揍着解闷! 少微一手扒着船,一手按着对方的脑袋便往水中溺去,那女子扑腾挣扎着,沉浮间大喊:“墨狸,唔,救我救我!” 岸边传来一声少年人的应答:“噢,来了!” 一道细长高瘦的黑色身影从岸边奔来,踏着岸边连接小船的粗绳飞身而至,一手拎起一个,将在水中撕扯挣扎着的二人提溜到了小船上。 少微爬着还要扑过去打,被那黑衣少年制住了双臂。 那女子坐在那里,摘下了斗笠,喘着大气,露出一张白皙的鹅蛋脸。 少微边在那少年手下挣扎着边问:“你是何人!” “我啊。”女子湿透的脸上露出笑意,答道:“四海漂泊垂纶客,姜太母是也。” “……”这胡说八道的模样愈发叫少微觉得被耍弄,她低头狠狠咬了一口黑衣少年的手,趁机挣脱而出,又要向那女子扑去。 “好凶的一只小鬼啊。” 那女子话音落,随着一枚飞来的细细银针刺入颈部,少微倏然扑倒,浑身失了力气。 女子收回出针的手,拧着衣衫上的水。 少年墨狸甩了甩被咬破出血的右手,忙蹲身下去帮着拧水:“家主,很冷吧?” “无妨。”女子双手撑到身侧,一脸甘之如饴,没有任何怨言地道:“人在做坏事的时候,再苦再累都会觉得很值得。” 墨狸一脸费解:“可是家主救了她,不是在做好事吗?” 女子看着那昏迷的女孩:“她不欲求生,我强人所难,焉知不是在办坏事呢?” 墨狸听不懂,只问:“那她是家主要等的人吗?” 墨狸问罢,看了看那女孩的身量,像评价一只果子那样道:“她也太小了。” “是啊,也太小了。”女子往少微身边挪了挪,伸手摸了摸少微的额骨与后枕骨,又仔细看了看眉眼,而后才看向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叹道:“简直是又小又破的一只狸猫啊。” 在女子的叹息声中,小船缓缓归了岸。 墨狸跳下船去牵牛。 女子弯身,双手将少微提溜起来,身形却往下一弯,不禁道:“啊,竟还挺坠手。” 她复又将昏迷的女孩掂了掂,总算满意了些:“虽小而破,胜在有些分量,养着缝补一番,想来可用。” 说话间,女子将少微托上了牛背,自己也侧坐而上:“先离开此处,寻隐蔽处生火。” 墨狸牵着牛,问:“家主,往哪个方向走?” 女子从牛背上驮着的包袱里摸出一物,托于左手中。 那是一只铜漆栻盘,整只星盘由天盘与地盘组成,地盘在下为方形,天盘在上为圆形,正中心由轴贯联,天盘可以转动。 “地盘固定,是为地辰,不可挪移也。天盘可旋,是为天纲,变故只可出现在此间……”女子握起少微垂落着的右手手腕,道:“小鬼,便由你来旋这天纲,定前路方向吧。” 隐有微弱觉知残留的少微,纵是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要将手腕抽回,动作间,仍在渗血的手指恰拨动了那天盘。 一点血迹蹭在了其上绘刻的北斗星斗柄图案之上,星盘在大雪中旋动,发出不可闻的声响,却似与这方天地在共振着。 星盘指路,少年牵牛,就此南行。 大雪中,女子姿态闲适地坐在牛背上,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天狼山的方向。 天狼山上火把闪烁,如同雪夜里的星辰。 山寨中的局面已被控制住,刘岐立于寨门中,看着寨中的妇孺被有序带出,小声问一旁的长平侯:“舅父,那位娘子果真是鲁侯府上的女公子吗?” 凌轲似有如无地叹了口气,轻点头。 刘岐:“大难不死,幸甚至哉,鲁侯与夫人若知家中女公子尚在人世,定要万般欢欣庆幸!” 凌轲再次点头,只是听到外甥的说话声略带含糊,不禁转头看,这才见到刘岐半边脸及嘴角的肿伤,抬眉问:“面上为何人所伤?” 刘岐下意识地并不想暴露那个女孩的行踪与举动:“……是一头受了惊的小狼,不慎将我撞翻在地。” 凌轲岂会听不出其中蹊跷。 只他这小外甥虽因过于有主张而有些不服管教,却胜在足够有分寸,做舅父的便也不必在这等小事上非要刨根问底。 且凌轲此时另有心事。 刘岐有所察觉,试着问:“鲁国之乱已平,现又除去了此地匪患,救回了鲁侯府上女公子,归京在即,舅父何故并不开颜?” 凌轲深深看了小外甥片刻,终是道:“思退,你随我来。” 早上好,无敌感谢大家的支持,打赏,月票,留言,推荐票! (本章完) 第10章 两重天 第10章 两重天 思退是刘岐的字。 时人大多及冠时方有表字,却也偶有例外者,刘岐十岁时即有了自己的字。 他的兄长刘固,字思变,同是他们的父皇仁帝刘殊所赐。 遇岐则思退,久固则思变,从中也能窥出仁帝对这两个儿子所寄予的不同期望。 刘固为国之储君,需多智多虑,常思变通之道。 小儿刘岐无需担大任,若遇岐路不易抉择时,稍退些亦无妨。 在父皇母后及兄长的爱护乃至纵容之下,刘岐就这样长到了十一岁。 刘岐从六七岁起,就有了很清晰的人生志向——随舅父习武,来日做个可以领兵打仗的人,做父皇与兄长以及大乾的剑,镇守江山,扫除匈奴。 行路于初的刘岐,此时随着心事重重的舅父凌轲,来到了寨中的一座高屋前。 屋前有士兵把守,屋中的一切——除了被带走的冯珠之外,都还保留着原本模样。 外屋中,一名胡巫中箭惨死,尸身趴伏在地,右手看似奋力往前伸出,指尖鲜血已经凝固,而就在这只血淋淋的手旁,赫然留有八个大字,字以鲜血写成,定睛细看之下可分辨出此八字为: 【归京之时,灭门祸至】—— 刘岐在心间默念着这触目惊心的八字,片刻,他查看罢胡巫的尸身,却是笃定地道:“舅父,这血字并非胡巫死前所留。” 是有人假借胡巫之手故弄玄虚,或是有意示警? 刘岐下意识地便想驳斥必是有人故弄玄虚,却突然想到母后曾经的教导,母后与他说,遇事不明时,宁可暂时偏向最不利、令人最想要否定的那个可能…… “若是在借胡巫之手示警——”刘岐看向舅父:“那又究竟是在向何人示警?” 今日上山的人这么多,又都是即将归京之人,而这“示警”之言并无明确身份指向。 刘岐问话罢,却见舅父慢慢转头,看向了屋外。 年幼的刘岐跟随着舅父的目光,依次看到了把守在外的心腹,举着火把指挥的将军,搬抬尸身的兵卒……风雪之中,刘岐的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凌家军几乎遍布了整座山寨,另有负责收缴寨中之物的士兵在有序地上下山,他们手持火把,蜿蜒于山道间,远远望去,如同这座大山呼吸间微微耸动着的脊骨。 纵然凌轲未有明语,刘岐也已然看到了舅父的回答。 此八字,所示警的对象,或是他们所有人。 …… 这一夜,刘岐始终跟随在舅父身侧。 天色将亮时,凌轲来到了山巅边缘处,俯瞰着四下景物。 时下之人大多有所信奉,上至帝王令使者去海上寻找仙人,下至百姓供奉各路鬼神,就连军中动兵之前都会使军师进行占卜,凌轲身在其中,不说对那来路不明的示警之言深信不疑,却也做不到完全视而不见,总要有所思量。 诸般思量犹如出窍自观,待回过神来,已行至这悬崖边缘之地。 雪已停,晨光尽生,照破了万丈寒寂。 举目望去,对面高山之间悬着一道水幕,两侧大块的积雪松动,不时随着水流砸落坠下。 凌轲对身侧的孩子道:“泰山郡内此瀑流有‘两重天’之名。” 刘岐看去,只见那山崖间悬着的白练在下方一分为二,流向了不同的水泽中,晨光照射下,大山的阴影打落下去,使两条河流形成了一明一暗的颜色。 一步两重天,一分阴阳界。 暗泽西奔,明水南行。 休整两日之后,凌家军继续踏上了归京之路。 同一刻,骑青牛者往南去,将出泰山郡。 日光照在积雪上,刺得人眼睛都眯了起来,牛背之上的女子依旧头戴斗笠,宽大的外披遮掩下,身前臂弯里揽着一个昏睡的孩子。 察觉臂间的脑袋微微动作,又有了挣扎着想要醒来的迹象,女子“啧”了一声,对牵牛的少年道:“前方寻干净处歇脚,我要再为她补上一针。” 看着臂弯里那颗黑漆漆乱蓬蓬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好似下一刻就要睁眼咬人,女子叹道:“这小鬼不单坠手,还极其耗力吃针,这两日用在她身上的针,都够赵且安拿去农舍里偷上十来头膘肥体壮的大猪了。” 这句话若叫路上的农舍翁听去,定要心惊胆战地奔回家中清点猪圈中是否少了数儿,再转身敲锣提醒村民要留意家中猪羊,不日即会有大盗赵且安改行窃猪的传言流出。 如今世道中多游侠,游侠中又数赵且安名号最为响亮,此人武功高强有恃无恐,常盗取权贵家宝,甚至胆敢以武犯禁、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天子屡下缉捕令,却也未能将其抓获。 说到偷猪,女子道:“说来倒是想吃炙肉了……” 想象着肥瘦相间的五肉炙烤得滋滋冒油,肉片微微泛出油亮的焦黄,牵牛的墨狸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在主仆二人共咽口水的动静中,青牛慢慢甩着尾巴出了泰山郡,依旧悠悠然往南去。 积雪消融,腊月初,凌家军仍在归京途中。 大军冬日行路缓慢,急行军对士兵的折耗很大,尤其是步军,凯旋不同于紧急应战,自然无需日夜疾奔。 事分轻重缓急,凌轲在后方率军缓行,却已提前使了心腹轻骑递信回京,此一日,冯珠尚在人世的消息便传回了鲁侯府上。 鲁侯夫妇震惊万分,须臾,这震惊中便生出万丈欣悦狂喜。 鲁侯夫人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袖,瞎了多年的眼睛里滚出热泪,不敢置信地反复印证:“侯爷,豆豆还活着……这究竟是真是假?!” 鲁侯长长顿了口气,平复着起伏的胸膛,眼里也含满了泪:“若由旁人告知尚不可轻信……可长平侯亲笔,必不能有假!” “这是天大的幸事……是上苍怜悯冯家!”向来沉稳的冯序勉强回神,声音犹在激动颤抖,他顾不得拭泪,立时道:“父亲,母亲,大军归途缓慢,请容序即刻动身,去接珠儿归家!” 早上好大家~吃早饭了没? (本章完) 第11章 骨肉重聚 第11章 骨肉重聚 “好,好……”迫不及待想要接女儿回家的鲁侯夫人下意识地连声应答:“要快些去,快些去!” 却听鲁侯道:“不,还是我亲自去接珠儿回来。” 鲁侯夫人瞬间反应过来这分明才是最快见到女儿的法子,方才是她激动之下糊涂了,连忙又是点头:“对……侯爷,我与你同去!” “父亲母亲已久未曾出过远门,此值寒冬之际……”冯序短暂地忧虑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便红着眼睛道:“然而珠儿大难归家,想必也是万般思念父亲母亲,如能早一刻相见,将心安下,却是比什么都紧要了。如此,儿这便叫人准备动身事宜。” 鲁侯点了头,叮嘱冯序照应好家中事,等他们回来。 冯序动容道:“是,父亲放心,序定将家中一切打理妥当,以候珠儿归家——元日将至,得天怜佑,今岁家中也可过上一个团圆节了!” 鲁侯夫妇当日便匆匆离京。 因尚未见到女儿,鲁侯便未叫人宣扬此事,对外只道侯夫人要去河内郡拜西王母庙。 鲁侯出身乡野,鲁侯夫人母家却是河内郡有名的富绅申屠氏,故侯夫人又被称作申屠夫人。 传闻中河内郡的西王母庙尤其灵验,申屠夫人因痛失爱女而病郁多年,鲁侯历来爱重夫人,随夫人一同拜神便也是寻常事。 凌轲所率凯旋大军会经过河内郡。 此时的凌家军距河内郡尚余百里,队伍守序地前行着。 载着冯珠的马车位于轻骑军后方,被护在中军之列。 自被救下后,冯珠大多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她身上伤处太多,加之心神受创,路上连起了数日高烧。 凌轲使了自己的部曲在途经的郡县上购置了女子用物,并买回了一个女婢。 女婢不过十三四岁模样,身形细瘦,胜在手脚麻利,单名只一个“佩”字。 佩家中贫苦,她的父亲刚去世,据说是酒后醉倒在了猪圈里,待天亮,家中人发现他时,他被猪啃得只剩上半身了。 听说有人来要买女奴,佩的母亲一手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儿,一手抓过佩,拼力挤过众人,说她的女儿干活最卖力,买去最实惠,只要三千钱。 当下奴仆买卖十分常见,壮汉与样貌好些的女婢可卖上一万钱,佩四肢健全容貌也并不粗丑,三千钱确实是过分实惠了。 凌轲的部下留下了四千钱,带走了佩,让她随侍照料冯珠。 佩很尽心,看着冯珠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也从不多言多问,只悉心上药照料。 这一日仍在低烧中的冯珠于昏沉中发出呓语,佩靠近了听,听到了时而断续时而急促的呼唤:“晴娘,快……快走!逃远些!” 佩拿出巾子正要替冯珠擦拭冷汗,冯珠却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她一把将佩推开,惊惶又戒备:“……你是何人!走开!” 佩连忙跪坐答话:“女公子,奴名佩……” 这算是冯珠近日相对最“清醒”的一次,也正因此,这久未入耳的“女公子”三字仿若一扇被突然推开的旧门,无尽的回忆毫无预兆地从门后奔涌而来,她几乎要被淹没,直到混沌的脑中只能容得下这些瀑布般涌来的回忆了—— 她看着四下,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内,面色突然变得惨白:“不,我不要去西王母庙了……路上会有贼匪,他们会杀人!” 她突然支撑着起身,惊叫着要跳下马车:“停下,回家,我要回家去!” 佩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将冯珠抱住,快声道:“女公子莫急,此时正是在归家的路上了!” 这句话竟果真安抚住了冯珠,她印证着问佩:“当真?” 佩重重点头。 前方听到动静的刘岐驱马靠近,见状也出言安抚,冯珠见他眼熟,神情恍惚地问:“固公子如何也在此处?” 仁帝尚未登基时,与冯家甚为亲近,冯珠常以公子来称呼仁帝的几个儿子。 冯珠当年失踪时,刘固甚至还不如此时的刘岐年长,而那时的刘岐还未出世。 刘岐沉默片刻,到底没有揭破,只是道:“女公子请车内安坐,很快即可见到鲁侯与申屠夫人了。” 冯珠勉强点头,神情反复地坐回车中,她时而疑惑,时而不安,时而摇头喃喃自语。 刘岐驱马跟上长平侯,与舅父低声说明了冯家女公子的情况。 军中也不乏受到重创后会遗忘部分痛苦回忆的将士,这遗忘可能是一时的,也可能是长久的。 凌轲微微叹气:“未必是坏事。” 大军又如此行进两日之后,凌轲在河内郡外的官道旁下了马,亲自去迎接快马驱车而至的鲁侯夫妇。 马车帘被打起,缩在车内角落中,紧紧抱着膝盖的冯珠忽而抬头,见到了白发苍苍的父母。 鲁侯攥着车帘的手指发着抖,眼里瞬息涌现的泪也在抖。 四下竟一时寂静无声,母亲目不能视,父亲颤不可言,女儿也有些认不出“突然”老去的父母。 两相切切而又怯怯。 最终竟还是冯珠先开了口,她不甚确定地发出一点声音:“……阿父?阿母?” 寒风里,申屠夫人突然爆发出撕心震耳的哭声。 两刻钟后,鲁侯迟迟才拭泪下车,平复心绪,去向等候在一旁的长平侯道谢,又与一旁的刘岐行礼。 刘岐还了礼之后,目送着鲁侯和舅父单独去了一片雪林前说话。 片刻,刘岐转头往长安的方向望去。 不知是否因心有所思之故,随着回家的路越来越近,年幼的刘岐心间的不安竟越来越重,脑海中不时便会闪现那稍显潦草的狰狞血字。 车内,冯珠如惊弓之鸟般缩靠在母亲怀中,被母亲慢慢拍抚着后背。 冯珠发着抖,抱着母亲,眼前却闪过另一个小小的女孩依偎在母亲怀中的情形,冯珠倏然紧张起来,她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空荡荡的。 那空荡之感仿佛是被人拿刀剜空了心脏,她一时找不清这怅然若失的缘故,唯有立即将母亲抱得更紧,闭眼流着泪颤抖着道:“阿母,我怕,我实在是怕……” “豆豆不怕!”申屠夫人的声音格外有力,沙哑里却又无限温和,她紧紧搂着女儿,哄道:“等回了家里,阿母给豆豆炸环饼,加许许多多的石蜜,好是不好?” 甘蔗滤出汁来,混了蜂蜜、菊一同熬制,凝固后的块,即为石蜜。 一小块儿淡黄色蜂窝状的石蜜被递到了少微嘴边。 “该醒了吧?啊,张嘴——” 少微勉强睁开眼,入目是年轻女子笑眯眯的脸庞,和她递来的石蜜。 早上好,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推荐票,祝大家有顺利的一天。 (本章完) 第12章 我捡来的 第12章 我捡来的 少微神思模糊,只隐约记得面前此人扎了她一针又一针,这一路已不知究竟挨了多少针,也不知被那青牛驮着走了多远的路,更不知身在何处,只知此时是被丢在了一张小榻上。 少微努力尝试想要挪动身体,却气愤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依旧不听使唤,尤其是下半身,提不起一丝气力来。 年轻女子依旧笑眯眯地:“小鬼,别着急,不妨吃块儿石蜜,先甜一甜嘴巴。” 少微皱着眉别过脸。 年轻女子又追着将石蜜凑去少微嘴边,却被少微啊呜一大口狠狠咬住了手。 “痛,痛痛!”女子蹦了起来尖叫着将手抽出,手里的石蜜飞了出去。 守在门后的少年见状立即飞奔而来——蹲下捡起了那块掉落在地的石蜜,吹了吹,利落地丢进了嘴巴里。 女子看着自己见了血印的两根手指,疼得龇牙咧嘴:“你这小鬼好利的牙,得亏是失了力气,否则我岂非要成那断指真人……” 她话还未说完,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响—— 少微用尽力气从榻上将自己摔了下来,二话不说伸出双手便抱住了女子的腿,张嘴又要恶狠狠地咬上去。 “啊啊啊啊——”女子惊叫着跳脚抽离后退,见那女孩仍不折不挠地蛄蛹着向自己爬来,赶忙出声召唤:“墨狸,按住她!” “哦,来了!” 墨狸含着蜜,蹲跪下去,只用一只手便按住了少微的肩背。 没什么力气的少微轻易就被他制住了,双手却仍不甘心地要去抓女子的裙角,她奋力地仰起脸,眼睛里全是凶狠之色。 然而这凶神恶煞的模样,落在年轻女子眼中,分明像极了一只气鼓鼓的、搁浅扑腾着的河豚。 女子歪着头,好笑地看了一会儿,才去一旁的木盆前清洗血迹伤口,一边道:“想要以小伤大以弱胜强,按说要趁虚而入才对,你这小鬼倒好,自己都虚得不能再虚了,竟还敢追着伤人。” “小小年纪,谁教你这样豁出去的?怎像只不通人性未曾入世的山林稚兽。” 女子拿粗布巾子擦了擦手,在少微面前蹲身下来,好奇地问:“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这条命?” 少微一边挣扎,一边气愤地瞪着她:“别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感恩戴德任你摆布受你戏弄,我未曾求你相救!” 女子眨了下眼睛:“我何时救的你?你说的莫不是在水中那时?” “我不曾救你啊。”她笑微微地道:“相反,我原是要杀你的。” “彼时我手中持竿,你如不反抗,我势必也不会留情,只会一而再地将你打落水下,直到你再浮不上来为止。” “你因愤怒而还击,这才真正有了一线生机。”女子含笑说:“旁人救不得你,是你的愤怒救了你。” 她说话间,目光在少微的身体上转了一圈儿,语气有些不解:“可你在水中时,分明浑身是伤,你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彼时怎就一点愤恨都没有?但凡你恨一些恼一些,凭着你这好比十来头大猪一般的体魄,想必也能勉强爬上岸去吧?” 少微将眼睛垂了下去,苍白的嘴角板得直直地,没一点弧度。 在水中时,少微想到的是阿母想要将自己扼死时的神态……可她并没有办法去憎恨阿母,秦辅已经死了,她实在不知还能去恨谁。 可是,人竟是需要愤怒才能活得下去吗? 依稀记得在冯家时,冯序常常会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让她试着放下心中那些戾气心结,并且告诉她,唯有那样才能活得轻松些。 少微曾一度茫然地想,这便是外面这世道上的正理吗?她确实是一个藏着许多戾气和愤恨的人,这便是她与这世道格格不入的根源吗? 而此时这面前的陌生女子却与她说:“人全然没了愤恨,就活得太轻了,扎不下根来。而这世道多猛兽洪水,若不能扎根牢固,很容易就会被那洪水给冲走的。” 少微垂着的眼睛里似在分辨着对错——同是山外入世的大人,冯序教她放下愤恨,这人又告诉她要留着愤恨。外面尘世中这些同样衣衫体面的人,竟也是活得这样南辕北辙。 少微尝试着去理清什么。 按着她的少年终于舍得将口中含着化了许久的石蜜咬了一下,伴着石蜜清脆的碎响,这短暂的安静便也被一同咬碎了。 女子感慨着道:“总之说到底,我并不曾救你——你这小鬼看着凶狠,怎却是个乱认恩人的?” 少微不理会,只重新抬眼看她,语气不善:“你到底是谁?” “姓名么?姜负。”对方这次答得干脆,并问道:“你呢,你又叫什么?” 少微却一点也没有要和她礼尚往来的想法,而是道:“你既说不是你救了我,那你更加没道理这样挟持强迫于我了,放开我!” “你这小鬼此时倒与我讲起道理来了?”姜负挑起细细的眉:“你虽不是我救下的,却是我捡来的,我捡来的自然是我说了算。” 这说法简直蛮不讲理胡作非为,少微气得脸都红了,脱口反驳她:“我又没有不要自己,凭什么要你来捡!” 姜负语气疑惑:“可是你在水中都要放任自己溺死了,这还不算不要自己了吗?” 对上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少微忽然觉得被人彻底看透了她的自弃。 自弃到底不是一件光彩能耐的事。 少微竟一下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反驳来,只能倔强地将脸转去一旁,闷闷地说:“那也轮不着旁人来将我捡走据为己有。” 片刻后,少微想象中的胡搅蛮缠之言没有继续出现,反而是一只柔软的手落在了她的头顶。 少微立时警惕地避开那只手,却听对方感慨:“多好的脑袋啊,这样警醒好用。” 那只手并没有远离,而是又拿掌心托了托少微散垂着的发:“头发也好,又黑又沉,剪下来拿去卖,必能换来不少钱。” 不及少微将被她托着的头发甩开,那只手又已滑到了少微的肩膀处,捏了捏少微的手臂。 而少微下意识地绷紧肌肉,因此那指尖下的触感愈发饱满结实有弹性了—— “小小年纪肩膀竟这样有力,若是力气健在,想必一拳就很能将我这弱质之人打退到三五步开外了罢?” “……”少微不耐烦的表情顿了一下,眼睛斜睨着去看姜负的脸,也没有很急着反抗了,只趴在那儿听着她继续往下说。 早上好大家~ (少微很喜欢听人夸她威猛强壮; 肌肉和头发都需要大量蛋白质,少微私下肉蛋奶都来的。) (本章完) 第13章 我偏要哭 第13章 我偏要哭 “瞧,还有这脸蛋,分明也生得威风凛凛,倘若竖眉一喝,寻常人只怕当真不敢贸然招惹。” 少微本是不喜欢这样叫人指点掂量的,但许是力气影响了志气,又许是她隐约嗅到了一点莫名安全的味道,当姜负拎起她一条腿时,她竟也由着对方拎了拎。 姜负啧声道:“这双腿双足更不用多说了,如此修长矫健敏捷,跑跳起来怕是不会逊于狼豹吧?” “再看你这两只手……”姜负蹲在那儿,拿被少微咬过的食指去戳少微的手背,认真夸赞:“一看便是刻苦习武的手,分明这样小却这样吃苦耐劳。” 少微仍是趴在地上的,双手撑在身前,此时她下意识地就跟着姜负看向自己的双手,实际上少微很少会观察自己。 姜负复又轻轻戳了戳女孩的手,慢慢地道: “你说,它们这样争气地长在你身上,待你这样忠诚,毫不保留地护着你,让你强壮,伴你长大,又兼有呼吸心跳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只为叫你活着,你怎能轻易不要它们呢?” 少微不由得怔住了。 她仍在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伤痕累累,又有着冻伤痕迹,手掌不算大,因此刻用力支撑着身体,每一根小小的手指和每一段指节都显得格外努力,竟有几分……义无反顾却又任劳任怨的别样可怜。 少微呆望了片刻,忽然放松了双手,垂首将额头抵在了地面上。 她竟流了一点眼泪。 这眼泪来得突兀莫名。 当着外人的面,因这样的话流眼泪,难免觉得丢人,少微努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想快点掐断这该死的哭意。 却听姜负无奈叹气说:“哭有何用,哭可解决不了任何麻烦。” 这话立时激起少微的逆反之心,她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泪眼:“我解决麻烦向来是用刀的,谁说我要用哭来解决麻烦了,我就是想哭,我偏要哭!” 这样凶了一把,好似可以借着与人作对赌气的理由大哭特哭了,哭也成了一种很有志气的乖张反抗。 是以少微再无顾忌,重新将头抵了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人是会越哭越委屈的,甚至未必能说清楚自己都在委屈愤懑些什么,反正都由眼泪和哭声代劳了。 抵着地哭起来终究太闷,少微就仰起脸继续哭。 仰头久了脖子太累,便又重新将头抵在地上,如此切换着。 没什么表情的墨狸还在机械地按着她的背,姜负蹲在原处,双手看似托着腮,实则两只食指在堵着被震得生疼的耳朵。 少微嚎啕大哭,哇哇呜呜地宣泄着。 不知这样哭了多久,似是将力气都哭尽了,少微侧着脑袋趴在原处,哭声彻底消失,只剩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一抽一顿,她湿漉漉的脸枕贴在狼藉混乱的头发上,红红的眼睛几分涣散地看着窗外。 那是很小的一扇窗,却恰好装下了一轮即将坠落的夕阳。 不知何时坐到了榻上的姜负抚了抚掌:“连哭都哭得这样震天撼地,初时好比千军万马过境,颇具金戈铁马之气,若只是如此还且罢了,偏生中段又添锋利空灵,待到末了,更是婉转如莺吟,纵此时哭声已止,却仍有袅袅余音绕梁不绝……纵是长安城里最出色的乐师歌姬,只怕也合不出这样的神妙之音罢?” 少微岂听不出其中调侃作弄,但嗓子疼得好似火燎,便也懒得理会斗缠。大约是哭得太久,又许是眼泪冲淡了药力,她试着动了动身体,得以慢慢坐了起来。 姜负随手给自己倒了一碗温水,吩咐少年:“墨狸,给她洗把脸。” 墨狸便端了木盆到少微跟前,一手按住她的后颈往下压,一手掬水往她脸上洗去。 少微实在哭得太累,人也有些麻木,原本是由他折腾了,但按住她后颈尚可忍受,对方手掌中比她更粗粝十倍的茧子摩擦在她的脸上赫然如刀割,少微只觉脸都被刮下一层皮,她疼得龇牙咧嘴,甩着头躲开了墨狸的手,径直双手掬水,哗哗啦啦地大肆将脸狠狠洗了一通。 水珠飞溅,被冰凉的水贴裹住肌肤的屏息瞬间,少微仿佛又回到了山脚下的寒河中。 只是她换作了旁观者的角度,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飘零自弃的女孩,她分明有着完整的躯体,那她便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不是吗? 哪怕她原本不该来到这世上,可既然来了,那么它就成了“她”,她是一个人,更是她自己,世人可以将她视作孽种,可以鄙夷厌弃她,唯独她不能厌弃自己,更不该抛下自己。 最后一捧水在眼前溅落,少微张开眼睛,与窗外那轮夕阳对视着,红透的眼底被烧出了一点愤怒。 她生来肮脏多余,死时也那样狼狈,可偏偏如今又如同再次坠入了宿命轮回之中,这世间于她而言与炼狱无异——是她罪孽太过深重,务必要在这命运中反复受刑反复死去,才能以此来折罪吗? 若是如此,那她才更加不能窝囊寻死,这一回她偏要活,偏不死! 少微盯着那夕阳,眼底是不服输的顽固凶狠。 然而哭过的眼睛瞪大之下被光刺得生疼,趁着没被刺出眼泪,少微攥拳蓄力,站了起来。 姜负放下了手中的陶碗,看着那站起身的女孩。 女孩穿着简单的粗布衣,披着发,赤着足,两颊还挂着稚气的肉,气势却不显弱小。 这股气势十中之九皆源于那双眼睛,那对眼珠又黑又亮,纵是此时嵌在红肿狼狈的眼眶里,其中的倔强与坚韧却未能被铩下分毫。 姜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微微眯了眯眼。 那女孩主动开了口,问她:“说吧,你究竟有何图谋?” 姜负含笑:“图谋?照此说来,你并不觉得我会伤你性命?” 少微:“你若要杀早该杀了。” “我还真当你丝毫不通人性呢。”姜负一脸奇了的表情,抬了抬刚被少微咬伤的那只手:“你既知我不会杀你,那你这一路还这样死命反抗,稍有醒转便要伤我主仆二人?” 少微皱眉:“人活着就是为了不被杀吗,那与牲畜何异?你不杀我,我便要乖乖受你挟制摆布吗。” 况且一直反复被扎晕、如货物般被倒腾来倒腾去,很丢人很没尊严。 “是这样想的啊……你这小鬼很有骨气。”姜负了然一笑,这才回答少微的问题:“我确有所图,就是不知你是否会答应。” 早上好! (本章完) 第14章 得甘心才行 第14章 得甘心才行 在少微的注视下,姜负话语直白:“我要你做我五年奴仆。” 少微乌黑的眼睛此时是冷静的,同样直白地道:“我知你这一路虽挟制强迫于我,却也为我治了伤,此虽非我主动所求,但我此时愿意认下你这份情——你若以和相待,我大可为你做一件事,但让我就此成为你的奴仆却是休想。” 姜负没有失望生气,反而眼睛微亮:“你当真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少微没答,只略微抬了一点下巴作为表态。 姜负提出要求:“我观你天生奇力,又懂拳脚,实在不凡。而我得罪了一些仇家,便托你随行护送我一段时日,如何?” 少微正色问:“要随行多久?” 姜负笑微微:“约莫五年?” “……”少微小脸一拉,抬脚就要离开。 她不怕对方动手拦她,打赢了跑,打不赢就留着命攒着经验摸清对方的路数以备下次偷袭,若要强留她,便休想安宁。 除非对方想要的是个打手,不打外人专殴主人的那类打手。 姜负忙出言挽留:“做我的奴仆好处可是很多的。” 少微的背影不为所动。 姜负又道:“我可以为你疗伤,还可解你身上的寒毒!” 少微脚下一顿。 接着,又听那声音自背后悠悠传来: “小鬼,你今日若踏出此门,我赌你活不过十八岁哦。” 少微的后背爬上一丝冷意,这冷意如线,拽着她回过头去。 姜负依旧姿态闲适地坐在榻边,见少微回望,她微微笑了笑,扬眉道:“小鬼,普天之下,能替你解此丹药积毒者,只我姜负一人而已。” 少微不觉间握紧了手指,心间掀起了一阵惊惑的寒风。 姜负继续诱劝:“确定不愿意留下吗?” 少微看着她:“一名成年女奴,不过万钱而已。” 少微对钱的认知,来自于在冯家生活的那几年。她虽很少亲自过手钱财,却也隐约知道,像她这种复杂凶险足以要命的毒症,若想要治好,不说请医,单是用药必然也是一笔不菲销。 这笔支出,说不定可以买回八九十来个女奴和打手。 姜负讶然:“你还为我算起账来了……看着不好说话,怎则如此聪明又贴心?” 少微只皱着眉狐疑地看着她。 非是替谁算账,只是在少微看来,但凡买卖交易总该讲求合算才算正常。 方才姜负张口便要少微做五年奴仆,少微自觉吃亏。 而今姜负说可以为少微解毒治病,少微便又觉得对方吃亏。 前者狮子大开口,是为贪婪,少微自当转身就走。 后者无故大发善心,是为异样,更令少微加倍警惕。 姜负看着女孩眼底黑白分明的提防,扬唇道:“既是这样,我便也实话说了,看中了你的奇力身手想将你留在身边只是其一。” 她欣赏满意的视线从少微脸上往下移,缓声道:“其二,我观你骨相奇异,命格与津血皆不凡……正是我苦寻许久的药引。” 听到这里,少微通身不觉已浮出冷戾之气。 姜负脸上依旧带着笑,说明缘由:“你体内之毒若不解,活不过十八岁。而我身负顽疾若无此药引,也没命过那三十岁生辰,而今我已二十有五,只剩下这五年光景可以自救了。” 她语气和柔,凤眼弯起:“别怕,我每月只要你些许指尖血,我既允诺会替你解毒,便不会损伤于你。” 然而少微左臂上重叠的伤痕好比心间血淋淋的逆鳞,那是她自幼最恐惧抵触的噩梦,纵然是长大之后也如诅咒缠身般的存在。 上一个将她当作牲畜般取血的秦辅,此时尸体都不知还剩下多少斤两了。 看着那气质潇洒的年轻女子,少微眼底几乎生出了生理性的厌恨,她一言不发,再无犹豫地推门而出。 “何故要与命过不去呢,你我互救,功德无量,岂非胜造一十四级浮屠?” “小鬼,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 “嘭!”少微双手在背后将门重重甩上。 偏偏隔着门依旧听到了姜负讶然的声音:“好知礼的小鬼,连生气离开都还不忘替我关门。” “……”少微咬紧了一侧后牙。 “家主,要将她捉回吗?”墨狸难得主动请示。 “凡是动物,无分人与牲畜,在紧张或气愤恐惧之下,心里若掺了报复,便会带上血毒。得她甘心留下才行,强取的血不甜。” 这话更是叫少微火冒三丈,一边又不禁想——若是这样,秦辅怎没被毒死? 放眼看,此处竟是一座老旧简陋的客栈,少微气冲冲地下了楼,跑了出去。 “家主,她会回来吗?”客房中,墨狸问。 “不知道啊。” 姜负似有些倦了,抬腿侧卧于榻边,右手撑着头,脸上依旧是那幅散漫神色,眉间却聚起了一点忧虑,她阖目养神,自语般道:“正如在水中,我可激她求生,助她渡她,却不能直接强行扭转她之因果……这一切终究要她自己来做选择。” 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得她甘心留下才行。” 墨狸根本听不懂,他只知既然不用他去追,又不见得会回来,那待会儿伙计送来晚食时,他应当就可以吃两份了吧?——那个喜欢咬人的小孩大哭不止时,家主说她哭完会饿,便让他下楼吩咐了伙计备饭。 “哐当”一声响,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墨狸精神一提,却见走进来的并非送饭的伙计,而是少微。 姜负睁开的眼睛亮起,探头看去。 “我的衣靴呢?”披发赤足的少微义正辞严地讨要。 墨狸指了指一旁的竹箱。 少微走过去弯身一顿掏找,蹬上羊皮小靴,裹上狼皮袄,大步而去,疾风般再次甩上了那两扇可怜的门。 “啊。”目睹了这整个过程的姜负失望地哀叹一声,身子往里侧一滚,由侧躺改为了仰躺,四肢无力地摊平在了榻上,疑似失去所有力气与手段。 墨狸暗暗——倒也丝毫不暗,他很明显地松口气,继续等饭了。 早上好,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 月底了,小小求几张月票吧? (本章完) 第15章 要日日吃肉 第15章 要日日吃肉 天已黑透,少微出了客栈,行走在这她不知是何处何名的乡县中,思绪百转。 这是少微这一路来最清醒的一日,也是她第一次与姜负有了这样清楚明白的交谈。 乍然听说又要被取血,少微无疑是愤怒的,却也不得不去仔细思考与姜负有关的一切。 首先浮现在少微脑海中的疑惑便是:那夜在她濒死之际,对方出现在河面之上,果真是巧合吗? 从对方的言行中看来,这更像是一场守株待兔。 可对方是如何算准了她会出现在那条河中的?她们分明素不相识。 想到这里,少微行走间,下意识地抬了抬胳膊—— 她当日伤得不轻,也带着骨伤,但在对方的医治下,如今竟已好得差不多了……虽说这与她一直被迫昏睡、得到了过于充足的休养有关,但不可否认对方的医术确实出色罕见。 还有,对方竟看出了她身上的毒症是丹药积毒所致,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断言她若不解毒便活不过十八岁—— 但凡姜负说一句活不过二十,少微尚且还不至于如此惊异,可偏偏是十八岁,如此精准…… 少微上一次死时正是十七,纵然没有冯羡上门找死、引她动手致使气血加速逆行,她原本也至多只能再捱上数月而已。 少微越想越觉姜负此人实在百般蹊跷,万般神秘。 可偏偏这些蹊跷与神秘,竟叫少微越想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很有些真本领。 少微是入过世的,虽那入世的范围基本只在冯家,这经验却也足以叫少微知晓,这山下的世间里并非人人都这般有本领——她那舅父冯序便养了许多徒有其表的废物子女。 少微此时是想活下去的。 她也大可以离开此处,去寻找其它解毒的办法,却也不得不考虑,倘若真如姜负所言那样,这普天之下只她一人能解此毒,那这条命又该何去何从? 少微不禁生出被人拿捏住了命脉的憋闷之感——这是实打实的真命脉。 心间气闷的少微寻到了一处破道观过夜。 时人多信道,这处道观不知因何而破败,泥塑的祖师神像蒙着尘灰。 少微坐在神像泥台下,抱着膝盖发呆。 腊月里天寒地冻,无主之处总会成为无家可归之人的栖身处。 夜将深时,一个驼背老妪牵着一个病歪歪的干瘦男孩走进来,去了角落里铺着的茅草堆里。 少微进来时便看到了那堆被压得有几分实在的茅草,知道那是有主的,便未靠近,只靠坐在神台下。 男孩缩进草堆里,仍在瑟瑟发抖,声音低低颤颤地喊着冷。 老妪将一些茅草盖在男孩身上,哄着他睡去:“天很快就暖和了……” 少微对旁人之事向来不关心,始终不曾转头看一眼。 直到半块被掰碎的蒸饼递到了她身前。 少微抬起头,对上老妪黑瘦松弛的脸。 那老妪并没有什么慈和模样,反而生得几分凶相,声音麻木冷淡:“吃吧。” 苦苦支撑着的贫弱者好似从头到脚都被泡在苦水里,纵然愿意释放些许力所能及的善心,也拿不出太多甘甜明亮的颜色去妆饰。 老妪的脸冷,饼也冷。 少微看了那饼一会儿,伸手接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很快就将饼啃得一干二净。 “剩下半块别乱动,否则敲烂你的手。” 老妪严肃的警告声从头顶侧方传来,少微颇不屑,心想,一把年纪还想敲烂她的手,以为她是好吓唬的小猫小狗不成。 少微仰头看,只见老妪踮着脚,将那半块蒸饼摆在了供台中间,还拿一只破碗盛着,寒酸却又莫名端肃虔诚。 摆好之后,老妪跪了下去,口中念着求着,大致是让神仙保佑她的孙儿石头病愈,让这冻死人的寒天早些过去。 天光蒙蒙亮时,少微自神台前起身。 她解下了身上的狼皮袄,随手扔在了那男孩身上。 奔波乞讨照顾病儿的老妪还在熟睡,那病儿却因病寒睡得很轻,狼皮袄有些分量,他被砸醒了,茫然地看着少微。 少微没说话。 那老妪将蒸饼一分为二,一半拜神,一半便也算拜了她。 她比神仙灵验,比神仙讲究。 少微抬脚跨过破门槛,最后回过头,视线落在了神台上摆着的那半块蒸饼上,眼神定了定。 求这虚无缥缈的泥神仙,且还要摆些碎蒸饼呢。 她想求来活命的生机,无论来日求到哪个面前,又怎能不付出任何报酬代价? 或许她该庆幸,此时对方恰巧也对她有所求,她恰好给得了对方想要的报酬。 少微抿紧了嘴巴,暂时收敛压制住心中魔障与逆反,抬脚奔入稀薄的天光中。 五年就五年! 但是…… 回客栈的路怎么走来着?! 少微跑出一段路之后,站在一处三岔路口茫然四顾。 她昨晚跑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加上她一直在走神胡思乱想,便没顾得上留意走过的路,况且这些低低矮矮的房屋长得又这样相似! 只穿着单薄粗布衣的少微在寒风中抱紧了双臂,不禁思索起若果真找不到回客栈的路,是否有必要回到那破道观里把狼皮袄夺回来——毕竟这条路她还是记得的。 她比神仙讲究,也比神仙怕冷。 清晨的石桥上,忽然传来清脆的踏响。 少微若有所感地转头,只见那平整的桥面尽头,清晨薄雾中,先是走出了一道墨衣少年的身影,而后一匹青牛被他牵着出现在后方,青牛往前再踏出两步,背上驮着的青衣人便也现出了清晰完整的潇洒身姿,青衣人抬起一只柳枝般的素手,轻轻挥动间,拨开了湿冷的晨雾。 少微立刻将抱着的手臂垂下,抹去冻得发抖的狼狈样。 青牛止步,姜负含着笑,开口先问:“小鬼,你的袄子呢?” 少微未再有敌对之色,只让神态显得从容:“换东西吃了。” 姜负:“一张狼皮袄能换不少吃食,好厉害的胃口啊。” 少微正色道:“我不单胃口大,还要日日吃肉。” 人自然不会突然对敌人说我要日日吃肉,也没可能拉着一个过路人告诉他我要日日吃肉,这句话只该对管饭的人说。 突然被要求管饭的姜负露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悦笑意,她拍了拍青牛的脖子:“放心,管够。” 青牛仰头“哞——”了一声,甩着尾巴踢了两下前蹄。 姜负将一件裘衣扔给少微,少微伸手抱挟住。 牛背上,姜负向她侧首一笑,声音愉悦轻松:“走吧小鬼,上路了。” 早上好~ 和大家推荐好友苹果小姐的一本新书,轻松向的,调剂心情刚好! 书名《异能觉醒杀疯了,全员开启修罗场》附上链接↓ (本章完) 第16章 假师徒 第16章 假师徒 少微问:“要去何处?” 姜负:“吃朝食啊。” 少微:“……吃完之后又要去何处?” “继续南行。” 少微很有参与感地追问:“南行至何地?” 姜负骑牛缓行,含笑的眼看向少微:“只管南行,行至春暖时,咱们便择一宝地筑巢,你说这样可好?” 少微觉得这句“你说这样可好”实在莫名,说得好似她能做主一样。 少微颇具轮不着自己来当家做主的自知之明,但有一个要求,她却是务必要言明的:“五年之内,你我各取所需,已算公平交易。再让我分外做你的奴仆,我不答应。” 姜负似想了想,才道:“各取所需倒是不假,可我替你解毒即可,却也没有分外管你吃饭吃肉之责啊?更何况,你不是也说过要承我一个人情的?” 少微不及说话,已听姜负退了一步讨价商榷:“自也不是非要你做奴仆不可的,不如这样,横竖你这一身力气不用也是可惜,闲着也是闲着,便顺带护卫着我,既还了人情也可抵作饭钱,如何?” 少微想了一会儿,算是间接默许了,只是仰脸问她:“有人要杀你?” 姜负笑盈盈垂眸,与少微对视:“是啊,很多人要杀我,你怕不怕?” 少微的表情不畏不屑。 她有什么好怕的,她有腿有脚,打不过她会自己跑。 少微之所以坚决不愿为奴,这也正是原因之一,她在冯家时对为奴者的处境有所了解,奴者要入奴籍,一张契纸绑在身上,便很难再有自由。 少微务必还要再观望姜负此人一段时日,且不说对方的仇家有可能带来的危险了,那倘若对方在欺骗她,或是另有图谋呢? 因而,虽不知姜负会不会拉自己去官府立主仆契,但这种不利于跑路的麻烦还是杜绝为好。 只是关于姜负的仇家问题,少微不免进一步打探:“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杀了他们的人吗?” 少微对仇恨的认知尚且是直来直去的。 正如她杀秦辅,是因秦辅杀过她阿母,她杀人一定是因为自己或自己要保护的人先被欺负威胁到了,这几乎是出于动物的原始本能。 “即便我不杀世人,也会有世人想来杀我。”姜负叹着气:“小鬼,以后你自会慢慢明白这个道理的。” 少微只再问:“那你究竟杀了还是没杀?” 姜负抬眉:“杀了。” 少微无言地扯了下嘴角。 姜负反问她:“那你呢小鬼,你杀过人吗?” 这骇人的问题按说怎么也不该问到一个这样小的孩子身上,她披着大人的裘衣,那本是过膝的半臂裘衣,穿在她身上却宽大到遮裹住了她的手脚,整个人只余一颗不大的脑袋露在外面。 但这个小孩很平静,若真要从这份平静里找出些什么情绪,那便是她语气里有一点带着底气的威风与得意:“当然。” 当然杀过人,也当然值得得意,这代表她有自保不被欺负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这种能力。 “真厉害啊。”姜负语气真挚地夸赞:“我如你这般大时,尚不敢见血。” 牛蹄踏过的是一处民居后方的偏街,清晨少有人走动。而再往前行,便可看到热闹的早市所在,也就不宜再继续这血腥危险、既可刑又可拷的话题了。 姜负坐在牛背上,转而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可你跟在我身边,对外总得有个说法名分,容我想想……以母女相称如何?” 少微刚要反对,姜负已自行思索着摇了头:“我长你十余岁,年纪上虽说是差强人意,可我这身气态样貌却比实际要显得年少得多,若哪日换身鲜亮衣衫,说是二八之龄也未必没有人信……贸然做你阿母,总归不是那么令人信服。” “……”少微瞪大了眼睛,竟露出两分愕然之色,到底她确实也不曾见识过如此厚颜之人。 很快,姜负便另有思路:“不如我唤你徒儿,你称我为师傅,且以师徒身份相称?” 纵不做奴仆,但年纪既摆在这儿,少微总归是要吃亏的,眼下这个提议算是可以勉强被接受的,只是少微需要声明:“只作对外的搪塞说法,私下不作数。” 仅有五年之约,中途或还需跑路,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师徒已然很足够了。 “你这小鬼还嫌起我来了?”姜负也学着少微那副几分天然傲气的臭屁模样,微抬着下颌道:“做我姜负的徒儿,这机会可是旁人磕破头也求不来的。” 少微小小“嘁”了一声,说的好像姜负这个名号十分响亮威风一般。 看她这做派……或是游侠?方士? 可在少微记忆中,她能想得起的名侠只有一个,是以道:“江湖之上,我只听说过侠客赵且安的名号,你比之他又如何?” 姜负“哈”地笑了,像是听到什么很值得开心的笑话,继而幽幽道:“他哭着求着要做我的从仆,我且不见得会答应呢。” 这说法更是自负到没边。 少微理智上觉得对方是在胡说八道,感情上却又忍不住生出好奇心,但见姜负并无意明说具体来历,少微便暗自想着,等回头必然要去悄悄与人打听,她倒要看看姜负这个名字究竟是否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走了两步,少微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真打听到了什么,却也走漏了姜负的行踪,就此给仇家引了路,那就很坏了。 算了,且按下这份好奇,待来日寻了合适机会再说吧。 不过……难道只她一人有好奇心吗? 少微暗中观察姜负,见她始终一脸云淡风轻,不禁想,对方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问过她的事? 当晚天狼山上剿匪的动静很大,固然不难猜测她是从山上逃下来的,但有关她的父母、身份、经历呢?对方怎也无半字过问? “你为何不问我的来历?”少微直言试探。 姜负笑望向少微:“不着急,等你哪日愿意说时,我再问不迟。” 听到这个回答,少微沉默下来。 姜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猜你是不是还想要问——我分明答应了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为何却未在客栈中等你回去?是否有食言之心?” 少微看她。 姜负自答:“我是特意主动出来寻你的……我夜中在想,万一你想回来,却不知路,岂不糟了?” 少微猝不及防被戳到丢人的实处,当即就要否认,却又听对方改口:“不过我转念一想,你这样聪明,怎可能不认路呢。” 本要恼羞成怒的少微忽然心虚熄火。 姜负接着说:“只是我又难免担忧,你饿着肚子,万一去窃去抢,被押着锁着捕去了衙门,岂非比不认路还要更糟?” 少微瞪眼,火气一下子“噌”地又窜了上来。 偏生姜负笑眯眯地看着她,又说:“谁知你这样懂事通人性,竟宁愿拿袄子去换吃食,也未曾仗着自己的过人之处去行抢盗之事,倒是我狭隘多虑了。” “……”少微的神情变幻扭曲,只觉身体里装了一罐子里的怒气,被对方摇来摇去,一时聚集成一团,一时又被摇散,人都要被摇晕了。又似她气恨着扑上去,张大嘴巴准备咬人,却突然被对方塞了一块儿香喷喷的现烤炉饼到嘴里来。 ——因何要拿炉饼做比方,又因何详细到非得是现烤的呢? 盖因前方就支有一个炉饼摊子,烤饼香气钻进了少微的鼻子里,操纵了她的想象力。 抱着一罐子收放两难的怒气的少微,磨了磨牙,狠狠伸手指向那个摊子:“我要吃那个!” 【还没真正入世的少微被师傅这张老奸巨猾的嘴玩弄得多少有些体无完肤了(へ╬)】 (谢谢大家的月票!!) 整理了打赏名单,感恩各位新书投资人: 乐三爷、 雾岛vk、 freepenguin、miya愛古言、我是姐、春秋月、云木香风、金子猫、孤獨的大提琴、听雨xlh、星月萬里、月光宝石、琰脂虎1、 叁生缘桃、火火催更团乐乐、时之彼端ヾ、水月無間、粉丝不透明、chin1088、a4318、弄晴小巷、魅之语、希三岁、三顾三明、温客行、本人只看书不留言、一缕蓝烟、书友20201004200215127、书友20201004200215127、书友20170608161943095、书友20211230113501482、书友20190309182538302、书友20250315134652404、书友20250315134341968、书友20240516001941954、书友20200624014536618等等等书友的打赏厚爱,手动整理名单或有遗漏,总之感谢大家所有的支持! (本章完) 第17章 真小鬼 第17章 真小鬼 刚出炉的炉饼实在很适合拿来发泄情绪。 这家卖的炉饼乃是髓饼,抹了猪油烤香,外酥里韧,一口下去,油脂的香气合着面饼的口感一股脑儿地占满口腔,带给人的扎实满足感是其它精细的朝食点心无法相提并论的。 少微吃了三张炉饼来“泄愤”。 墨狸看在眼中,偷偷后怕——原来这小孩非但喜欢发狂咬人,还很擅长发狂进食,若她昨晚便回到了客栈中,只恐连同他的那份晚食也要一并抢夺霸占。 “只吃饼哪里能行,来,喝碗巾羹。”姜负将一碗羹汤递到少微跟前。 所谓巾羹,便是加了肉末和葵菜的汤。 少微盘着腿坐在破旧的席垫上,双手捧着那粗陶碗,忽然有些出神。 碗里肉末不见几粒,葵菜碎叶却十分富余,飘在汤碗里,青青绿绿很有葱郁之感,叫少微无端想到了自己死去时所在的那片夏日青草地。 自羊圈中醒来后,少微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被危机推着走,弑父,弃母,下山……再到被人莫名其妙“捡”了去,一直处在危险与失序之中。 直到此刻伤好了大半,被热食填饱了肚子,手中捧着暖汤,紧绷的神经暂时放松还原,少微才终于触碰到了一些真实感。 先前的一切是真的,此时的一切也是真的。 少微仍无从得知自己究竟为何会有这“死而复生”的离奇经历,还是说,每个人死后都有一次还原重来的机会?——若是这样,那些人的嘴未免也太严了吧?她竟从未就此事听说过任何蛛丝马迹! 少微苦思冥想,却也不敢贸然与人交流心得,实在茫然。 在心中抓耳挠腮之际,少微忽见汤碗中溅起一圈小小波纹。 仰起脸,冰凉的雨点落在了额头上。 摊主食客们的动作都变得匆忙起来。 一声轻响,墨狸搁下了空汤碗,起身去牵牛了。 少微回神,忙也将一碗巾羹咕咚咚喝光。 不管了,反正她此时人是活的,这回她非要活过十八岁不可! 少微将这小目标攥在拳头里,收敛起茫然,起身加入那两人一牛的小队伍。 因下了雨,少不得要置办些赶路的行头,蓑衣斗笠必不可少,干粮蜜饯也装了一些。 青牛也有了新的装备,一架两轮平板车套在了牛身上,牛车就此有了。 只是车身简陋,仅上方支有简单棚顶,四面皆空无遮挡,姜负对此的解释是:“车身轻简些,可载物载人即可,鹿儿跑起来也更轻快。” 少微费解,哪儿来的鹿? 指牛为鹿? 姜负替青牛顺了顺脖间的厚实皮毛:“此牛乃是西域种,又名牦鹿……入泰山郡后,我本欲购一寻常水牛为坐骑,卖牛的贩子说水牛不宜冬日远行,唯此牛最合适,据说纵然我被冻死,它也不会打一下寒颤。” 又欣慰地道:“买时虽说价贵了些,但它可数日不食,饿极了还能以树皮冰雪为食,实在持家。” “牛这样懂事,人也该懂事才对,何苦叫它负无谓之重。” 姜负抬脚登车,动作潇洒地挥袖坐了下去,双手撑在身侧,心情很好地环顾车外景象:“更何况南去天暖,春日将至,恰好沿途赏景,届时四面悬纱,岂不惬意?” 少微看着兴致勃勃的姜负,只觉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躲避仇家追杀,好似出门踏青。 说到踏青,这是少微回到冯家后才知晓的春日游玩活动,冯家的儿女们十分热衷出城踏青,会为此精心准备马匹、衣靴、饰物,就连使的马鞭都要反复挑选。 “不便”抛头露面的少微从未参与过。 然而青有什么好踏的?不外乎是些草草,她在天狼山时早就看厌了,才不稀罕。 接下来的路,走走停停,多见晴日。 夜中投宿,白日慢行,少微有时跟着牛车走,有时也坐上牛车打会儿瞌睡。 此日午后,中途歇脚,姜负躺在车上,脑后枕着一截半圆形竹枕,将斗笠盖在脸上挡光,双腿弯曲,双足脚心相对,双手放于腹部,作还阳卧之态,似乎睡沉了去。 少微盘坐在一旁,看着正拿草料喂牛的墨狸,身子突然往前挪了挪,双手扒在车沿边,问他:“你知道长安城在哪个方向吗?” 墨狸抬脸,面无表情地摇头:“不知道。” 听到这个答案,少微也不觉得很意外。 相处之下,不难看出墨狸心窍有损,他基本只知听命行事,很少主动思考主动说话,除了吃饭之外——他很喜欢吃饭,唯有在这件事情上才会多出些许心眼。 “长安城啊……”惺忪慵懒的声音在少微背后响起。 少微回头看,只见姜负依旧躺着,只抬起右手:“喏,在那儿。” 少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姜负将斗笠从脸上拿下来,打着呵欠问:“怎么,你想去长安吗,小鬼。” “随口一问,我才不去。”少微为了显得自己足够“随口”,收回视线,直接往后一躺。 她腰腹力量很好,做此类动作流畅自如,躺下时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躺好时二郎腿已顺势翘上了,手臂也在脑后枕好了。 姜负声音依旧懒散地问:“若有朝一日,你不得不去那里呢?” 少微觉得这话实在是没话找话:“何为不得不?你要将我绑去?” “为师自是不会。可这世间诸事,有时也会生出许多手脚来,将人推着拽着往前走。”姜负似随口慨叹。 此类事上,少微向来无条件逆反,她不假思索:“那我便将这些手脚统统砍断。” 这个答案似乎让姜负很畅快,她笑了几声,伸手去揉少微的脑袋:“真是这天地间最有志气的一只小鬼了。” 少微一边避开她的手,一边不满地纠正:“说了别再喊我小鬼!” 这么久了,姜负什么都不问她,甚至就连她叫什么也不曾问过一句,只每日小鬼小鬼挂在嘴边。 听到这声纠正控诉,姜负将姿势改作侧躺,拄右肘撑起脑袋,望着少微,笑微微道:“我哪里喊错了?” 她有一双眼尾微微上扬的桃凤眼,眸光似清波,声音悠悠缓缓:“难道——你不是一只真小鬼吗?” 这似意味深长的一问,叫少微心口处猛然剧烈跳动了两下。 早上好! (月底最后一天,大家如果还有月票丢一张来碗里呗!) (本章完) 第18章 雨云灰 第18章 雨云灰 就在少微简直觉得面前之人必然是知道了什么的时候,却见那双眼睛弯了弯,道:“小鬼啊小鬼,你不就是我捡来的一只货真价实小水鬼吗?” 少微紧绷的呼吸无声松下,神情不禁愈发不满,姜负见状,遂拿反省的语气说:“不过总这样喊好像确实不大合适……” 少微觉得她这下怎么也该问自己的名了,谁料她竟直接越过这一步,道:“那我给你取一个?既有了墨狸,那不如……唤你狸,好不好?” 少微眼角微颤,怒然拒绝:“不好,不要!” 姜负:“哪里不好了,你可知狸乃是狸界仙子般的……” 少微脱口打断:“我有名,我叫少微!” 姜负抬眉,嘴角边似有一点得逞的笑意,却不妨碍她面露讶然:“少微?天上少微星的那个少微?这样好听的名,你何故藏着掖着?害我误以为你原名羞于启齿,倒是从不敢轻易问你。” 少微自知又被她拿捏戏弄了一通,气闷地揣着手转过身去。 “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名啊,且与你十分相称。”姜负的夸赞是真心实意的:“想必取名者是个极有才情之人。” 少微气闷的脸色忽然软下一些。 姜负重新平躺下去,语气漫不经心:“除了许多才情,大约还有许多笃爱。” 背对着她的少微一言未发,安静得好似没听到任何。 少微慢慢眨着眼睛,看着的是方才姜负所指长安城的方向。 四面纱帘此时垂下三侧,隔着粗纱看不清什么,可即便没有这层纱,也依旧不可能望到长安城去。 少微只需要一个粗略的方位去安放想象。 算一算时间,阿母应当顺利回到侯府了吧? 必然会有很好的大夫为阿母治伤吧? 申屠夫人不必再如上一次那般伤心而绝,鲁侯若不曾失去妻女,或许也就不会牵动旧疾复发从而郁郁离世了? 回到了长安,做回了冯家女公子,阿母也会在天气放暖时去踏青吗?不知阿母从前可会骑马? 最要紧的是,冯羡他们会说一些让阿母不快的话吗?——想来是不敢的,阿母是侯府真正的女公子,是他们的长辈,又有父母亲爱着护着。 但愿是这样。 还有…… 还有一个问题,少微并未允许自己在心中复述。 按下这份心绪,少微继而想到了长平侯与刘岐。 借胡巫之血留下那八字示警,正是少微所为。 那场可怕的废太子之祸,少微无从知晓其中详细,她也不知此中是否有其他曲折。 少微知道的只有结果,太子谋逆被诛,凌皇后自戕,长平侯被腰斩,无数人为他们喊冤,凌家军被血洗镇压,刘岐被贬去了苍梧郡,然而经年之后,他却又步其兄长后尘,同样也因谋逆而死,甚至死得更加狼狈凄凉,而又决绝轰烈。 少微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包括死后听到看到的那些不知真假的乱世惨状,也并非是促使少微在那混乱的情形下果断决定示警的原因,她并没有什么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的是非观大局观,一切举动仅发自个体本心—— 长平侯曾带她回长安,即便回到冯家后她很不开心,而若重来一回,她定不会再选择跟随长平侯回京,但是途中她曾受到了对方的照料,这是无可否认的。 她认为长平侯不是恶人。 而除了护送过她一程,长平侯还曾将披风解下,覆在了她阿母的尸身上。 那八个字,只当回报对方昔日这一护一覆之义。 至于这区区八字,是否真的足以带来什么微末改变……少微无从预料。 那场祸事最初发生在正月初,而今离正旦仅剩下不足十日。 很快,少微将会从时间的风声里得出最终答案。 思绪漂浮间,少微的视线隔着纱帘上移,晴空之上,几片白云淡如薄絮,竟很像沾沾的羽毛。 少微因想念而有些失落,回首望向北方。 北方有风吹来,待到午后,风渐大,急风如手,将空中漂浮着的那一片片薄絮聚拢成了一团厚云,再以暗夜将其染作灰色,最后经那只风神巨手一攥,便哗哗落下雨来。 因雨势较大,并不着急赶路的姜负便在沿途客店中多停留了几日。 但这几日却很不太平。 第一日深夜,雨水未停,客栈后院中忽有异动与牛叫声隐约响起。 “墨狸,去看看——” 黑暗中,随着姜负下达命令,睡地铺的墨狸起身抓起黑布包裹着的刀,推开窗,鱼跃般跳进雨中后院。 因不愿与姜负同床共寝,于是在另一端打地铺的少微也已被动静惊醒,她迅速戒备起身,压低声音问姜负:“仇家追来了?!” 自得知姜负身后有人在寻仇,少微这一路上分外警惕,简直耳听八方,目光如炬。 途中凡有行人同行过一里路,她便向姜负低声示警:【似有可疑之人尾随。】 街道之上,见有人跟随并目光闪躲,少微更是暗暗握紧袖中藏着的新匕首,郑重提醒姜负:【这次绝不会错。】 姜负回头看一眼,遗憾道:【这次更是错得不能再错。】 少微不服:【那他何故一路尾随窥视?】 姜负笑面如,凤眸轻眨:【你说呢?小鬼。】 少微茫然皱眉。 姜负谆谆教导:【那你以为为师何故晴日也多佩斗笠?】 少微却有应答,且一答就是俩:【遮阳,或掩人耳目以防被仇家认出。】 【非也。】姜负重新佩上斗笠,叹息着给出正确答案:【无它,唯过分貌美尔。】 对外貌美丑并无太多注重,习惯只看重生存喜怒的少微,听得这般解释,仗着身高劣势,仰起脸头一回认真打量姜负斗笠下的面貌,学着去建立一些这方面的认知,以提高自己的分辨能力。 总之这一路,过分警惕的少微不是在错认仇家,便是在错认仇家的路上。 直到此时,眼见墨狸拎刀而起,跳下窗去,少微不免有几分“终于来了”的石头落地之感——这回总不会错了! 少微几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攥着匕首奔向窗户,踮起脚查看情况。 新的一月开始啦,这将是《逢晴日》连载的第一个完整月,期待和大家相伴~~祝大家四月安康愉快。 (本章完) 第19章 黑吃黑 第19章 黑吃黑 结果却再次给了少微扑空之感。 原来并非仇家寻至,只是住上黑店了而已。 虽说扑了空,少微却也精神抖擞,这还是她第一次住上黑店。 客房内,姜负点亮了油灯,盘坐在榻边,看着那个满脸是血、被墨狸拖了进来扔在地上、偷牛未遂反遭牛踢的伙计。 很快店主也来了,那是个看起来很敦厚的矮胖中年男子,他连连向姜负赔不是,只说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见姜负并不受用,店主便又指着那躺在地上哀嚎的伙计说,那只是他寻来的临时帮工,谁料竟是个见钱眼开的孬货,他这便将人扭送县衙受审! 姜负只是微微一笑:“有劳店家了。” 见她这就松了口,也没有要闹大的意思,想来身为外乡旅人也不愿在外惹事,店主遂赶忙拖着那伙计离开。 发生了这种事,原以为姜负一行人会连夜离开,然而店主暗中观察许久,却见那客房里重新熄了灯,人竟是又安然睡下了。 甚至直到第二日清晨,那行人还要了早食,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对此,姜负吹着热羹汤,给少微的解释是:“还下着雨,另寻新住处费事不说,又哪里比得上此处知根知底呢?” 少微不免对“知根知底”四字有了另辟蹊径的领悟。 然而那店主左思右想,越想越不甘心。 他先是总结了失败经验,认为昨夜伙计偷牛乃是败于手生,而后又合计了伙计的医药钱等损失成本,一咬牙,决定卷土重来,一不做二不休,来它个狠的。 于是,当夜,十来个打手横七竖八,从客房门外,再到楼梯处、大堂里,躺得到处都是。 店主目眦欲裂地看着遍地哀嚎的打手,再看向那些被砸烂的食案器物,简直心痛如绞……沉没成本俨然愈发昂贵了! 店主惊惧交加地抬头,脸颊发颤地看向二楼围栏处。 年轻女子施施然而立,黑衣少年面无表情抱臂在左,半大女娃雄赳赳地站在右边,手里还攥着从打手那里夺来的棍棒,棍竖在侧,人没棍高。 女子,傻子,孩子……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分明就是最适合坑宰的对象没错啊! 也怪墨狸昨夜闻声赶去牛棚时,那惨遭牛踹的伙计已经倒地不起,因此前者根本没有亮刀的机会,才给了店主再次出手的希望和胆量。 姜负将手搭在围栏上,探身问:“店家今日怎又请来这样多的临时帮工?” 店主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话语磕磕绊绊难以收场。 姜负和气一笑:“店家,开门做生意,不能只想着大肆开源,日常节流才是长久之本。” 她说着,随手掷下一物:“如今夜这等铺张浪费之举,还是不宜再有了。” 店主下意识地跳脚避开她丢下来的东西,而后定睛一看,正是一截竹筒被摔得开裂,而里头的迷药分明已经烧尽了。 原以为迷烟未能成功燃烧的店主颤颤抬首,强行克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看向那三人的眼神如同看待三只大中小不一的怪物。 那“大怪物”转身回房,不忘提醒他:“店家还是快些收拾干净,不要耽误了明早的饭食才好。” 店主简直想跪下抱头嚎哭了:“……” ——还要继续住啊! 于店主而言,这无异于一场心不甘情不愿剪不断砸不烂的萍水孽缘。 对姜负来说,现下不仅知根知底,另还收获了一份和气妥帖,更加没有道理另择它处了。 店主的和气程度甚至远超想象。 次日的朝食里多了好几样荤菜不说,那店主还亲自哭着跪着前来赔罪,双手捧着一只匣子作为赔礼,抬起头时,露出满脸可怖的青紫肿胀—— 此人显然是夜里被狠揍了一顿,已彻底吓破胆了。 可少微心知这并非自己所为,而姜负和墨狸也没有离开过客房……那会是何人动的手? 姜负似也有些讶然:“几个时辰未见,店家这伤……不知是怎么来的?” 店主哭丧着脸:“是小人自己……是小人自觉德行有愧,自省自罚罢了!” 任鬼也看得出这是有苦不敢言的假话,姜负看起来却深信不疑,她称叹道:“店家也是性情中人。照此说来,这赔礼我若不收,倒要害得店家心中难安。” 店主赶忙称是,将匣子举得更高,求她务必笑纳。 姜负含笑示意墨狸接过。 次日晨早,天气大晴,姜负一行离店而去。 “三叔,就这样放他们离开吗?”头上缠着伤布的伙计不甘心地问。 “不然还能如何!”店主气得想要瞪眼却因眼睛肿胀而无法如愿。 十个打手都不顶用,难道他要再雇百个来?且不说就算得手了也根本裹不住雇人的成本,单说真闹得那样大,县衙里的老爷想闭一只眼也闭不成了,到时店还怎么开? 临近年关客人本来就少,如今更是全数吓跑了。 想到这一番折腾带来的损失,店主心中痛楚更胜脸上。 实则他也是上个月才接手盘下了这家客店,上一任店主有意金盆洗手,才将这旺铺转手。 用前任店主的话来说,这是正宗的十年老字号黑店,以恶为本,童叟皆欺,战绩可查。 前店主还赠送了他许多没用完的蒙汗药,又与他引荐了县令老爷,带他拜了地头蛇……可谓门路资质一概齐备了! 纵然如此,他也不曾大意自满,挑选下手的对象可谓慎之又慎,毕竟头一单生意,还是要讲究个开门红才算吉利,可谁知左挑右选,竟反被过路雁拔了毛啄了眼,到头来他成了破财买命的那一个。 此番莫说是丢了出息了,能留一口气息就已经很不错了……若非身份所迫,他简直都想报官了! 出师未捷的店主拖着委屈无助的脚步往回走,不禁也思考起了金盆洗手的可能。 客店旁的一条阴冷窄巷中,一道抱臂隐于阴影里的灰影,目送着姜负的牛车走远,才打着呵欠抬脚离开此地。 牛车之上,姜负打开那只匣子,清点了一下里头的赔礼,几串赤铜边的五铢钱,两只小银碗,还有几块成色一般的玉佩。 姜负只单独拿起其中一块鱼形青玉,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称赞道:“此玉原本寻常,却被佩玉者养出了几分罕见的清气……想来这玉的原主人多半是个神清骨秀的君子人物,就是运道不太好,竟也遭了这黑店洗劫。” 少微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只问姜负:“此番在这家客店中闹出不小动静,会不会留下痕迹叫仇家发觉?” 在陪人逃命这件事上,少微堪称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早上好! 感谢乐三爷的万赏,感谢书友星月萬里,琰脂虎1、我是姐、 春秋月的打赏,谢谢每一张月票,留言,推荐票(* ̄︶ ̄) (本章完) 第20章 春雪白 第20章 春雪白 看着这个时刻不忘防备仇家的小鬼,姜负笑答:“逃命者原该一丝不苟,所过之处半点不留痕,而咱们这般招摇过市又争又抢,不恰是最好的障眼法?” 这番歪理只能叫少微勉强信上三分,她隐隐觉着,姜负似乎还有着别的什么依仗底气。 招摇过市的姜负似想将这灯下黑的障眼法贯彻到底,正旦当日,她很豪气地在途经的郡城中开了一间上房。 在此之前,一行三人只在乡县的小店中落脚,这还是头一遭进城,入城需查验身份,用以证明身份之物谓之“传”,此物是由竹片制成,其上书有过关人的姓名籍贯,并加盖官府印信。 少微对这些行路规则所知不多,却很擅长观察学习,排队入城时,她看到前面的人大多出示此物,人有我无,两手空空,不禁几分心虚紧张。 谁料姜负却早有准备,不知于何时何处竟替她伪造好了身份凭证,那守城兵卒接过查看时,少微也悄悄看了一眼,视线略过籍贯地,只见其上书写姓名之处,赫然是姜少微三字。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随了姜姓的少微心有不忿,却也清楚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唯有配合着查验完毕。 此处是汝南郡的治所,一郡之首即为郡城,通常是一郡之中第一热闹繁华地。 时逢正旦,这繁闹中又添新岁喜气,在客栈中安置好青牛与行李,姜负眼见外面已是彩灯高悬,更有舞蹈乐声穿街而过,遂问是否有人愿意随她出去凑凑热闹。 墨狸第一个举手,表示他要去,来时他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街头小食,早已馋涎欲滴。 少微却道不去,姜负劝了又劝,她仍不为所动。 姜负以为这小鬼还在为姓氏之事生闷气,便想着出去买些好吃好玩的回来哄一哄。 谁知待回到客栈中,推门一看,却不见了少微身影。 姜负直觉少微不会因那一点闷气便冲动离开,当即只让墨狸去客栈前后院里看看,自己则在客房里仔细找寻。 这间上房十分宽敞,又分作内外两间,多置屏风幔帐,里间的床榻亦格外精致,青绿床帐此刻拿铜钩分挂在两侧,柔软褶皱稠密曳地,好似春日青柳。 拨开那层密密“青柳”屏障,一团小影子屈膝蜷缩在那昏暗的角落中。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影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冷汗的苍白脸庞,泛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那是生理性的眼泪,是人在忍受巨大疼痛时会自动出现的东西,无关脆弱与否。 姜负试着伸出手,少微却立时拿双手用力攥握住了那只靠近自己的手腕,疼到神思混沌的眼中是戒备的戾气。 少微此次寒症发作,比以往延迟了十多日,或是姜负一路为她施针用药调理的缘故。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彻底根除绝非短短月余便能做到,之后姜负还需根据她的身体状况来调整疗法。 少微这一路都很配合用药,只在预感到将要发作时,仍下意识地选择将自己掩藏起来,不想将此时虚弱模样暴露在人前。 姜负口中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女孩的手还太小,一只手无法完全攥住成人的手腕,需要两只手合握抵挡才觉得安全。 姜负未理会疼痛的手腕,继而伸出另只手,轻轻落在了女孩头顶。 少微拿满是戾气的眼睛瞪着她,却也未曾有进一步的攻击动作。 “小鬼,别怕。” 姜负的声音里没有往日里那份叫人不辨真假的散漫调侃,在少微耳中,那仿佛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的悠远话语竟如同立下宿命契誓一般真挚虔诚:“我不会伤你分毫。” 少微的戒备莫名松动之间,一根细细银针自姜负手中没入了她头顶发间。 这一瞬的细微刺疼已无法被痛到极致的少微感知到,施针过后,那只成年女子柔软的手依旧未急着离开,而是轻轻缓缓地抚了抚她的头。 那抚摸似乎也有药力一般,每一下都带走了一些疼痛。 客房外炮竹声喧闹,孩童嬉戏追逐唱着童谣,诸声谱作喧闹乐章,如同这个热闹的正旦夜赠予大孩子的摇篮曲。 姜负将昏睡过去的少微抱去了榻上,这还是这一路来少微第一次在榻上睡觉。 又为少微施了几针后,姜负甩了甩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得意感叹:“小鬼,任你百般不愿与为师共寝,今夜却是躲不掉了罢?” 她说话间,走去窗边,抬手将窗打开,刚侧身避让一瞬,便有一道灰色身影单手扒窗提身跃了进来,另只手里抓着只酒坛子,倒不知在窗外等多久了。 那是个留着满脸胡子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衫,气质落拓不羁,他的目光扫过床榻,声音几分粗哑却也尽量压低:“孩子睡了?” “是啊,拿针刚哄睡过去的。”姜负盘腿在食案前坐下,拍了拍案,示意胡子男人过去倒酒。 墨狸从外面回来:“家主,未能找见!” 而后不待姜负回答,他已自行看到了躺着睡觉的少微,遂“哦”了一声。 看到那灰衣男人在倒酒,墨狸并没什么反应,跑去外间,尽情享用买回来的诸般炸果小食去了。 加了桂枝与蜀椒的祝岁酒滋味浓烈,酒气飘出窗去,催得巷口桃枝早早冒出新芽。 南方风中已少许暖意,而少微时常遥望着的长安城里却又落下了一场春雪。 随着这场白茫茫的岁旦春雪,仁帝突然病下了。 天子近年来愈发崇信神鬼之说,修筑了仙台宫,聚集能人方士,掌吉凶事宜。 名动天下的相师百里游弋为仙台宫之首,其人自十七岁起便高居国师之位。 自去岁八月起,这位年轻的百里国师闭关至今,已许久未在人前露面。 国师闭关,必是关乎国运大事,但陛下病重,需仙台宫设下祈福典仪,此事自然不能无人坐镇,最终由太子刘固亲自前往仙台宫,为父皇祈福增寿。 这本是被人称颂的仁孝之举,直到祈福第三日,一名参与祈福的道士惊惶面圣,颤颤向仁帝呈上了一物。 早上好,推荐好友荆棘之歌新书,已经上架啦,爆更中,速速点击:《秦时记事》:带着布洛芬穿越,遇到高烧不退的秦王! (本章完) 第21章 仙台红 第21章 仙台红 那是承载了无比恶毒的巫咒之物。 而此物是从太子在仙台宫中下榻的卧房里发现的。 仁帝暂时未下定论,而是令人速去搜查太子居所,然而负责搜查之人却在太子寝宫的桃树下发现了类似的巫咒铜人……其上赫然刻着天子的生辰八字,而那刻写的清逸笔迹正是太子刘固之风无误。 仁帝压制着的悲怒之气终于爆发,他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巨大的愤怒与不易察觉的恐惧不安几乎将这个正在病中的帝王吞噬。 仁帝当即使人拟旨,着心腹宦官中常侍郭食,以及绣衣卫首领祝执率禁军前去仙台宫,治太子刘固悖逆犯上之罪。 禁军围下了仙台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降罪,太子断然否认,称有人诬害于他。 太子身侧的内官也为储君喊冤,叱骂郭食与祝执狼狈为奸,离间君臣父子之情,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绣衣卫首领祝执手中的长刀捅穿了胸腹。 祝执拔出长刀,鲜血迸溅,一双冷厉眼眸泛着寒光:“陛下诏书在此,凡敢违抗不遵者,就地诛杀!” 一行内官侍从们惊骇万分,护着太子后退。 太子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内官,真切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不能随这些人离开,一旦落入郭、祝二人手中,他将再无机会在人前发出声音,便等同认下了这谋害君父的罪名。 而这样的污名,一旦沾身,便再也洗脱不得…… 他不认罪,他务必要见到父皇! 双方剑拔弩张对峙之间,太子被心腹护卫着回到下榻的居院中,紧急商议应对之策。 然而不多时,派去打探消息的内侍惊惶归来,涕泪横流,伏地泣道:“……陛下所在正宫前殿已然戒严不许除太医之外任何人进出……龙体危重,情况难辨!” 刘固神情震颤,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他的父皇会不会已经…… 紧接着,一名系着斗篷罩着风帽的中年女官赶到。 刘固立时迎上前一步:“墨姑,母后可曾见到父皇?父皇此时……” “小君亦未能见到陛下。”女官墨姑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双手捧上一物。 刘固不可置信地看向此物。 墨姑决然的声音掷地有声:“小君有令,中常侍郭食与绣衣卫首领祝执假传圣意,趁陛下病危之际欲图谋害储君——小君着殿下调兵,诛杀逆贼!” 小君乃是大乾皇后的别称,凌皇后可以调动她的卫队与部分禁军,而凭借墨姑手中的皇后之玺则可大开长安武库,调取盔甲兵械。 刘固心性平和温雅,可他心知母后做出如此决定必然已是别无选择,身为人子,他当立即拔剑遵从母亲之命,杀出一条血路!而非做一个在生死存亡关头质疑母亲决策的懦夫! 主张与民生息,性情柔顺悲悯的凌皇后不是束手就擒之人。 求见仁帝却被阻于殿门之外,她跪候足足半个时辰,依旧未得宣见。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跪下去了。 若殿中的君王当真已至大限之时,那她就是在这个关头唯一能护下大乾江山基业的人。 若殿中的君王尚且清醒却不愿相见,那她则要做护下儿子的母亲,更要做保全身后无数追随者的小君。 无论真相如何,她都仅有这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可走。 凌皇后果断迅速的反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仁帝。 听闻太子于仙台宫矫诏,持皇后之玺开武库,武装心腹与皇后卫队,与祝执所率禁军展开了厮杀,仁帝蓦地挥去宫人奉来的药茶,猩红的眼中是惊怒的泪:“……吾妻与吾子亡朕之心,恐非一朝一夕矣!” 仁帝与凌皇后初遇时,先太祖皇帝刚立稳江山不过一载,那时仁帝刚被立为太子。 凌皇后出身卑微却聪慧灵秀,初时为太子刘殊妾,写字读史皆是刘殊所授。 之后太子妃亡故,刘殊登基成为仁帝,便册封了她为皇后,私下以夫妻相称。 一夕之间,少年夫妻情碎,天家帝后兵戎相见。 禁军奉天子之命诛杀谋逆的凌皇后,椒房殿中禁卫侍从拼死相抗。 仙台宫内朱血成河,太子刘固身负重伤。 一行绣衣卫直入长平侯府,奉旨请长平侯凌轲入宫听旨。 凌轲刚归京不足十日,军中虎符已上交天子。 天子此时却仍不能放心。 可是听从入宫去,便能够真正打消天子的怀疑吗? 因心悬利剑从而戒备留意之下,此次提早听到了仙台宫风声的凌轲,想到先前与阿姐就那“八字示警”在书信中做下的诸般约定,竭力克制着心绪,跟着那一行绣衣卫,离府上马。 然而行至半途,马匹发出一声嘶鸣,绣衣卫闻声望去,却见长平侯毫无预兆地调转了马匹方向。 刀剑声,弓弩声,刺破了这最后一寸平静的夕光。 黑夜仿佛是于瞬息间降临了。 凌轲终究未能遵守与阿姐的约定,他做不到置身事外。 他仅率一支心腹部曲,径直杀去了仙台宫。 凶悍的凌家百人之师,在禁军中生生撕开一条血路,凌轲浑身浴血,救下了外甥刘固。 脸上布满血泪的刘固被提上马背,竟倏然感到万分委屈:“舅父……” “思变莫怕,舅父带你去见你父皇!”凌轲将少年护在身前,提枪策马,冲杀出去。 纵然情形无比惊险混乱,刘固却仍于顷刻间明白了舅父的一切用意。 颠簸马背之上,少年储君泪如雨下,他拼力劝说舅父离开,不必再管他这被疑弃之人,可舅父就这样一路带着他杀到了宫门前,强硬地为他掘出了一条父子相见的血路。 叱咤沙场的大司马凌轲,无人不知无人不畏。 守在宫门前的禁军见他杀来,惊恐之下,一时只作防御姿态,等待天子示下。 然而却见凌轲下了马,刘固也被他扶了下来,他当众解下染血的衣甲,弃于雪地之中,屈一膝向宫门方向而跪,声音似能穿透那紧闭的宫门:“请告知陛下,臣凌轲无谋逆之心,持刀来此实为奸贼所迫!” “臣自知以武犯禁乃是错中之错!然而太子无辜——”凌轲看向负伤无力跪伏在侧的少年,眼中含泪,猝然挥刀:“轲愿自罚一臂,唯请君父开恩,容许这拼死想要见父亲一面的无辜孩儿跪到您面前去,听他道一句剖心之言!” 凌轲刀随言落,生生斩断一臂。 “将军!” “舅父……!” 凌轲身侧的心腹与刘固俱是大震大痛。 眼见如此英雄竟以此等方式自毁,执掌宫城禁军的郎中令薛泱也不禁目露惊骇悲痛之色。 感谢渃清涵打赏的盟主!!字数还少,实在不胜惶恐!等上架后一定努力加更。 【情节方面:这一世的祸事经过因为局中之人的些微“先知先觉”,所以相较于前世是有了一些不同的。前世的经过,以及人物的前因后果之后都会通过倒叙或者番外的方式写明。】 (本章完) 第22章 稚子兵刃 第22章 稚子兵刃 于这千钧一发生死之际断臂,似非明智之举,但凌轲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做一件唯他可做之事。 或许是因为那八字示警之故,凌轲在反复思量之下,内心深处已存了一丝预感。 得益于那一丝预感,他才能从今日这突如其来的惊乱变故中保有一份冷静,透过这层层表象看到仙台宫之祸背后真正的根由—— 太子突然背负上了以巫术谋害君父的嫌疑,这固然触碰到了天子的禁忌逆鳞,可十数年的父慈子孝,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该不给太子任何申辩的机会,竟直接下令让手段残暴的绣衣卫首领祝执前去问罪太子。 天子的怒气来得太过汹涌,也太过决绝。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此事不过是一粒火种,只是火种飞落之处早已铺满了火油。 这火油是陛下心中压抑掩藏了许久的不安,而这诸多不安正该与他这个太子舅父有关。 根由在他。 那灭门之祸的屠刀原是为他而来,太子突然卷入刀下不过是一场意外……是有心者察觉到了那把屠刀已经举起,遂趁机将太子一并推向了刀锋之下! 凌轲自然知道他杀去仙台宫,逼至宫门前,如此举动,无论如何已再不可能为君王所容。然而属于他的死局本就已经布下,便也不存在自绝生路,一切倒因为果的顾忌挣扎都没有丝毫意义。 这是人心造就的死局,唯有借人心裂痕才有希望替思变破开一丝生机。 哪怕自此后,陛下与思变之间注定隔阂乃至陌路,但只要能在今夜换来一寸缓冲喘息之地,思变就至少还有活的希望,能活,就能有机会去查明真相。 凌轲的下属惊慌失措地为他包扎断臂之处,凌轲面色青白,用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捂住简单包扎的伤口,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 他手中仿佛紧攥着一根长长的弓弦,那弓弦绷紧到了极致,将他的手心割得鲜血淋漓。 弦的另一端遥遥握于帝王手中,而弦身之上,附着着无数人的生死性命。 ——该动兵一搏吗? 纵然已将虎符归还,但凭借凌轲在军中威望,纵无兵符在手,他也未必不能强行调动城外三中之一的兵力,这足够挑起一场浩大而持久,一旦开启便会有各方人心介入、不能轻易停下的厮杀。 可他在与谁厮杀?——那余下三中之二,亦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 供他厮杀的战场又在何处?——脚下这片土地之上,是他用十数年的拼杀与无数将士白骨,才得以勉强铺出的太平初象。 这场厮杀之后的胜者是谁?——不会是他,甚至也不会是君王,更不会是无辜百姓,只会是隔岸观火的始作俑者而已。 准确判断一场战争的代价胜负走向是他唯一擅长的事。 而这些都绝非凌轲想要见到的结果。 人人都有自己的坚守,他原本就是个不知变通的匹夫而已。 他断的不仅是一臂,他私闯至此,罪名已定,他在告诉君王,他可死,他愿死,他凌轲宁可自断而亡亦不为祸国之剑。 只求君王见他此心,不要殃及更多无辜之人。 凌轲紧紧攥着那根无形之弦,眼中含着泪,看向那巍峨的宫门,等待着弦的那一端传来回音。 天下真正大统尚不足百年,六国史书与诸子百家著作曾被焚烧一空,大乾虽建,但刘家江山可以依循的先例实在太少,有关大国社稷之经验也还未来得及累积—— 足下踩着这样一片前所未有的开阔土地,昔日的仁帝也好,凌轲也罢,他们都自认走在一条全新的道路上,他们志同道合,彼此欣赏,意气风发而又对大乾的江山版图充满了野心规划,于是他们几乎是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道理会步前人后尘,他们理应开启新天地,什么君臣离心鸟尽弓藏疑心生暗鬼?皆不过无能者所书昨日迂腐狭隘之旧诗篇。 然而此时,凛风呼啸而来,还是翻到了这诅咒般的一页。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巫咒。 若无可挽回,那便尽量削弱这代价吧。 相识多年,纵然不知何时竟已不再相知,但臣与君之间,理应还保有这一丝“共识”与“默契”存在。 然而这份被凌轲笃信着的“共识”与“默契”却未曾有机会被验证。 仁帝在昏厥之前,听到的最后一道急报,是长平侯抗旨杀去了仙台宫救下了太子,正在向正宫门杀来的消息。 仁帝几乎是双目赤红地看向了手边压着的一封密奏,那是长平侯通敌匈奴的罪证,早在两月前便秘密递到了他的手中,他隐而未发,甚至仍有一丝犹疑不定……他并不欲让太子牵涉其中,故才令太子去往仙台宫祈福。 可谁知他的太子借祈福之名行诅咒之举,他的皇后反了,凌轲果然也反了! 仁帝胸口气血翻涌,脑中最后一丝理智也荡然无存:“拟朕口谕,今夜胆敢犯近宫门者……不惜代价,格杀勿论!” 于是当凌轲断臂的消息传至未央宫正殿时,回应那传话禁军的便是这一道格杀勿论的御旨。 郎中令薛泱纵有百般不忍,却也不敢不遵,长安内外局面瞬息万变,说不定已有消息被送到了城外军营中,没人能担得起这代价。 而在薛泱下令动手之前,后方负伤的绣衣卫首领祝执已策马追至此处,他见得宫门前对峙的情形,怒然质问:“大胆薛泱,待犯禁者视而不见,莫非逆贼同党?!” 薛泱色变之际,祝执所领禁军已举刀杀上前去,而祝执在马背之上挽起了手中长弓,箭矢刺向凌轲所在。 凌轲凭一臂尚可挥刀挡落这支箭矢,然而更多的箭矢很快逼至。 满身是血的少年向他扑来,将他护在身下。 但如此局面之下,已是谁也无法去护住谁了。 刘固浑身扎满了箭矢,凌轲身上也很快遍布血洞。 椒房殿中,凌皇后立于高阁之上,一名武婢单膝跪在她身侧,送来了宫门外的消息。 凌皇后闭了闭眼睛,眼底却无悔也无泪。 走到这一步,不是她的错,不是思变的错,更不是她阿弟的错,既然无错,为何要悔?而既已在这绝境中拼尽全力无愧于心,便也无需有泪。 “既荷——” “婢子在!” “带虞儿和从南一起离开,去寻思退,告诉他,让他听话,一切到此为止,退得越远越好。” 武婢既荷闻言抬起头:“小君,那您……” 既荷话未说完,惊惧地伸出手去,却只来得及抓到那华袍一角。 正月春夜中,凌皇后自高阁上空一跃而下。 风雪过耳,死亡来临前的一瞬,她脑海中快速闪过了这一生的经历,最终定格在了幼时和阿弟一起放羊时,在草地上赤足奔跑的画面。 一日放羊时,听到了马蹄声,她拉着阿弟躲在大树后,看到一队人马疾奔而过。 那队人马装束并不威风,乍一看不过是这乱世之中并不起眼的一支乱军草寇,他们的刀剑有些破旧,只旗帜上绣着一个还算醒目的字,她那时不识字,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那原来是个“刘”字。 从此后,她和阿弟便和这个姓氏纠缠相连,至死方休。 远归的马蹄似从凌皇后的旧梦中奔出,马背上载着的是她并不听话的小儿子。 正旦前夕,刘岐奉母亲之命,去往长安两百里外为父皇寻访一位仙医。 刘岐不是很想去,他才回来没几日,且他昨日还和母后说过他心间疑虑,母后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含笑对他说,向他父皇尽孝才是正理。 刘岐想了想,似乎也对,父皇是这天下之主,只要能让父皇欢喜安心,想必没有什么劫难是破除不了的吧? 况且,当真会有什么劫难凭空发生吗? 他离京前两日去见父皇,父皇还拿了把桃木剑丢给他,说要试试他的剑法可有长进,他志得意满,父皇累得气喘吁吁,就坐在殿门前的石阶上,说只怕再有两年,便要输给他这顽劣小儿了。 他来不及得意,父皇转而要考问他的经史,他心里发虚,去向走来的兄长求救。 父皇那天分明还笑得很开心。 可此时…… 提早归京的刘岐一路策马冲到宫门前,看到的是舅父和兄长残破的尸体。 他身侧随行的四人是御前禁军,持天子令节,故而一路无人敢拦。 与此同时,一名禁军由宫内而出,带来了凌皇后伏诛的消息。 伏诛,伏诛? 刘岐瞬息间已分不清虚实,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只看到祝执手里提着剑,去拨弄舅父破碎的尸身—— 于是他拔剑冲上前去。 然而须臾间,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短箭,倏然钉入了他的左腿中,阻止了他的脚步。 刘岐猛然一跪,仍要再起身,而祝执已冷笑着示意手下之人向他的方向开了弓。 “大胆!” 随着一声怒斥,墨色的披风挥开,一道威严的身影挡在了刘岐身前。 祝执微眯双眼,看向那丝毫不知避嫌,竟赶来了此处的鲁侯冯奚。 老人声音有力:“且不说稚子初归,不明事态!其乃陛下之子,如何处置唯有陛下可以决断,胆敢僭越者,皆当以谋害皇子之罪论处!” 鲁侯蹲身下去,紧紧抱住了那个满脸恨意泪水的孩子。 作为马背上打天下的开国功臣,鲁侯纵已上了年纪,却也足以将一个受了腿伤的孩子牢牢箍在怀里。 刘岐不知道自己被鲁侯这样禁锢了多久,他在这赤红的雪地里悲吼着,挣扎着,如同置身炼狱。 不知过了多久,无数脚步匆匆掠过,直到一人停在刘岐面前,慢慢蹲身下来。 被血染红的雪地中,一只锦盒静静躺着,里面盛放着的几粒褐色药丸散落开来。 那是刘岐为他的父皇求来的“仙药”,那名“仙医”年迈,行动迟缓,刘岐为了快些回京,让人在后方护送医者,自己昼夜不停率先赶回。 此刻,那药丸被来人一粒粒捡回到了锦盒之中,递向刘岐。 刘岐循着那只递还锦盒的手,看向眼前这位蓄着短须,面孔严正,看起来永远不近人情的严相国。 对方赠予了他一句话。 “此乃稚子兵刃,六皇子当善用。” 稚子即便有再多的怨恨,也注定杀不出这铜墙铁壁禁军重围。 稚子应当握紧稚子该握的“兵刃”,用这“兵刃”为自己争来活着长大的资格,乃至更多其它筹码。 (一人重生并非万能的,甚至有时会适得其反,局中人的悲剧源头并没有真正扭转,谁也不知道箭会从哪个方向哪个时间射来,而且箭的方向也会因蝴蝶效应而随时改变着。关于人物设定,在这个故事中,即便在宿命的多重作用下,每个人物也会因为人性的不同而做出不同的选择,人物即便得到“先机”,有了思考的空间,在一瞬间看到了另一个角度,那么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会选择用一种更符合自己价值观的方式去赴死,去争取去守护自己看重的,总之他只需要在他的人设世界里完成他自己的逻辑圆满即可,而不必参照其它任何人的作风逻辑。 如果每个人都是固定的模板,那也就否定了人的动物本能与情绪本能。 就像得数是4的话,2+2是对,1+3也不代表是错。整本书都会基于这个逻辑,接受不了也不必勉强,后续不作啰嗦解释,行文的过程中一直解释就显得累赘(因为正在试图改掉一些疯狂写人物心理活动来解释人物动机的习惯,这确实是我的不足之处,见谅见谅。) (本章完) 第23章 国师预言 第23章 国师预言 黎明在动荡里降临。 仁帝自昏迷中醒来,听着那些纷乱的消息。 他披衣靠坐榻上,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许久后,那双眼睛里最先浮现的竟是一丝迷惑与荒谬。 死了? 都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全死了?就在这短短一日一夜间? 凌轲没有动兵吗?皇后都敢开武库了,凌轲为何不曾动兵?那些逐渐要只知有凌而不知有朕的所谓“凌家军”分明就在长安城外!身为大乾君王他胜券在握,凌轲大可以负隅顽抗到底,然后在真正的穷途末路处死去……难道不该是那样吗? 为什么要断臂,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突兀的方式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 仁帝在心间问了又问,这问声逐渐急切乃至愤怒,已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而他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答案。 严相国在赶来的祝执等人开口之前,肃容道:“陛下,长平侯救下太子后,长跪于宫门外,自断一臂,请求陛下见太子一面,而至死未曾有动兵之意——” “故臣以为,长平侯率亲卫去往仙台宫营救太子,实为认定太子蒙受莫大冤情,不愿君臣父子遭奸人挑唆以致国朝社稷动荡——此乃逼不得已之举,而非谋逆之心,万请陛下明断。” 祝执看向那位一向中立冷僻的严相国,压下眼底阴鸷,向仁帝垂首道:“陛下……” 祝执刚要开口,却见皇帝猛然挥袖,拂落手边榻案上一物,声音沉极:“逼不得已,而非谋逆?那这是什么!” 死都死了……死都死了! 是他下的令,犯近宫门者格杀勿论……是他亲口下的令! 死都死了,难道要告诉天下人,是做君王的错杀了凌轲吗? “他自知以下犯上,即便动兵亦无胜算……所谓断臂之举,不过是仍企图令朕放下戒心的手段罢了!” 仁帝似在昭告众人,又似在说服自己,他终于找到一个“答案”:“他背地里做出了勾结匈奴之事,又趁朕患病之机,暗中与太子合谋以巫咒之术谋害于朕……眼见事情败露,竟还敢心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卑鄙妄想!” 严相国捡起那封密奏,眼神微震:“陛下,其上所言未必为真……” 仁帝一只手撑在榻案上,闭上了通红的眼,一字一顿:“是真是假,朕自有判断、自会明查!” 殿内,许多官员暗暗看向严相国手中密奏,心间震动之余,却也各自都有了几分清晰了悟。 长平侯已死,值此天子盛怒之下,国朝动荡之间,缄默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人心立场不同,权衡取舍不同。 为太子、凌皇后及长平侯鸣冤者仍不在少数。 清查,镇压,有人下狱,有人被贬,凌轲的心腹部将也被流放大半。 唯一让大多数朝臣松了一口气的是,凌家军竟未曾出现大范围的叛变骚乱,这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总体维持了他们沉默的忠诚。 有大臣庆幸之余,盛赞乃天子威仪所显,国朝之师自然还是更忠于陛下的。 也有人认为,这是因为长平侯死的突然而“及时”,这场动乱结束的异常迅速,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便未曾来得及引起更大范围的波动,而朝廷的雷厉风行同时也震慑住了那些尚在茫然中的兵卒们。 听着群臣之言,仁帝沉默不语。 而刘岐梦中屡屡重现与舅父在天狼山上的那一场夜谈,那夜同样在场的还有舅父麾下的三名心腹部将。 一场没有兵变纷争的收尾,代价总是相对可控的。 这一切已称得上过于顺利,但帝王眉间的郁色却一日比一日更深重了。 此一夜,未央宫前悬着的铜钟突然发出鸣响。 仁帝被惊醒,郭食连忙退去殿外喝问何人无故敲钟,尚且无人认领这罪名之际,那铜钟竟又再次自行嗡鸣作响。 未央宫中一时陷入惊惶,有人私下猜测这是凌皇后的亡魂在作祟。 仁帝面色阴沉,连夜急召仙台宫方士。 一名方士大着胆子开口:“小人曾听国师有言,道是‘铜取自山,故铜乃山之子’,此刻铜钟无故自鸣,恐有……恐有山崩之象出现啊。” 一旁的小内侍闻言,仍是瑟瑟发抖,思来想去,竟也说不好凌皇后亡魂作祟与山崩哪个更可怕些。 仁帝未轻信那方士之言,而是令人提前请国师出关断此异象。 但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两名道士奉命前去请国师出关,隔门行礼说明缘由,却始终听不到室内回应。 二人不得已,唯有从外面强行将门打开。 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打开费了些工夫,而门开之后,二人却惊见国师打坐的蒲团之上只剩下了一副衣冠。 可明明他们日日都会送来饭食,只是为了不打搅到国师,饭食皆是按时通过一方狭小的暗格递进去,每次送饭时他们都会顺带取走上一次用罢的碗筷,每每可见饭食都是被动用过的! 两名道人在偌大的静室中寻找一番,却只发现了两只体肥毛亮的黑色狸猫。 而国师的衣冠之下,竟有一根白骨,骨上有金色字痕,为隶体,如同碑刻,共四行十二字。 两名道士颤颤捧起那衣冠白骨,一路高喊:“百里国师……羽蜕升仙了!” 天光将亮之际,仁帝亲眼看到了那白骨之上的十二金字: 离心起 荧惑至 天机归 紫微盛 ——这像是一则预言。 “荧惑至……”仁帝眼神动荡着转头,看向未央宫铜钟的方向,所以,当真有何处出现了山崩异象吗? 十日后,南郡太守呈急报入京:洞庭湖水决堤,洞庭以北,南郡境内,山崩二十余里。 此事传开,南郡内外竟有不少百姓哀哭,有流言称此山正是长平侯的化身,身死而山倾。 仁帝令绣衣卫严查流言源头,一时间京中又兴起一阵自危之风。 也有朝臣伺机攀咬政敌或报私仇,因鲁侯曾力护刘岐,有人指称鲁侯乃是废太子余党,乃至有人供出去年腊月凌轲归京途中,鲁侯夫妇以拜神为由,实则出京私见凌轲,不知图谋何事—— 谁料如此一番揪扯,最终却揪出了鲁侯府上的一桩家事。 鲁侯被如此栽赃,唯有当众明言了家中女儿冯珠被凌轲意外救回之事。 在此之前,冯珠归京的消息一直是个秘密。 鲁侯府上早年便传出死讯的女公子竟被找了回来,这固然称得上是一桩奇事,但并不足以在偌大朝堂上引起什么波澜。 唯独向来稳重沉肃的严相国却蓦地抬眼,定定看向了鲁侯。 出宫之际,严相国甚至顾不得行走仪态,疾步追上了鲁侯,询问冯珠之事:“鲁公,敢问……” 鲁侯却是打断了他的话,只叹气道:“相国,还是不见为好。” 深春的风拂过宫墙,荼蘼杏簌簌而落。 刘岐经过杏宫墙下时,静静停留,看了片刻。 他拖着一条有些跛的左腿,去往未央宫。 一路宫人纷纷避退行礼,屏息不敢多看一眼。 这是自那夜祸变之后,六皇子第一次得以出现在人前。 这个孩子仿佛突然从一个皇子变成了一件遗物,那三个人的遗物。 如此遗物该如何安置? 仁帝终究未答应亲自见这个小儿子,只道:“朕许他说一句话。” 郭食带着一名内侍退了出去,向跪在殿门外的刘岐传达了陛下之言。 郭食不动声色地垂眸看着这个孩子。 这一句话很重要,关乎这位六皇子的去路,甚至是生死。 早上好大家~ (铜鸣山崩,南郡山崩二十余里这一段有史料参照,古代这些稀奇古怪的记载真不少,但是真是假无从查证,) (本章完) 第24章 他想杀我 第24章 他想杀我 若这孩子要为他的母亲兄长舅父喊冤,胆敢因此对他的父皇有怨愤之情、哪怕只是一点不敬,那就实在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往往会带来麻烦,这可不好。 那倘若这孩子不喊冤呢?——现如今外面仍有少许人冒着性命之危为废太子和长平侯鸣不平呢,外人都喊,他却不喊?冷血无情亦或是伪装隐藏?不管是哪一种,都难免叫人不安心,这也很不好啊。 郭食静静看着这个处境为难的孩子。 那孩子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锦盒,双手托起,将头叩下,一字字清晰坚定:“兄长为人子,恐做扶苏,唯有拔剑;舅父为臣子,恐生兵乱,故才断臂;而父皇为君王,所做所为皆为国朝社稷安稳而虑,亦无过错!错的是蓄意挑拨栽赃的奸贼!——万望父皇保重龙体,有朝一日儿臣必当找出这祸国之贼使其百死赎罪,还母兄舅父清白公正,还父皇与大乾朗朗清明!” 很长的一句话。 这句长话的主人还未至变声之龄,嗓音仍有孩童稚气,回荡在这殿门外,却有几分惊心动魄,话中的爱与恨都那样鲜明。 他的父皇仍被他归于敬爱之列,父皇是被奸人蒙蔽的痛心者无辜者,是不得不履行国君的责任。 是啊,他是在丰盛的爱意里长大的孩子,他的父皇母后兄长舅父都那样宠爱他,他们不久前还是最亲密的家人,他理应将这恨意只灌注在外人身上,而对他的父皇保有足够的信任。 所以他恨的是那奸人,理应百死的奸人,他要找出那奸人,向他的父皇证明他是对的。 实在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意气。 郭食微微含笑接过那锦盒,触碰间,他感受到那孩子的手指冰凉到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动。 巴掌大的锦盒上有着点点暗沉污痕,那是在那个雪夜里迸溅过的血。 帝王同样冰凉的手指无声压下那些已经暗下的血痕。 郭食一字不差地将刘岐所言复述。 方才跟随郭食一同出去的小太监动容垂首,小声补充:“六皇子未曾哭啼,奴却仍闻得两分泣音……” 帝王的手指打开了那只锦盒,几只药丸安静圆润地挤在一起,竟也有几分难以名状的可爱可亲。 殿内安静到只有香炉吞吐出的香雾还在徐徐而动。 没人知道皇帝都想了些什么,他开口时,声音里有些许倦怠的沙哑:“备笔墨吧。” “诺。” 刘岐一直跪到郭食带着担任中谒者令的传旨官宦从殿内出来。 中谒者令宣读圣旨,殿门两侧和廊下守着的宫人无不垂首细听。 那是一道让六皇子离开京师,往南边去的旨意……若非是还给了个郡王封号,好像要和流放无异了。 先皇建国后,就连那些胸无点墨的乡下本家兄弟大多都被封了王,这些年来那些异姓诸侯王先后消失,刘家的王就更多了,什么梁王代王东平王……这位六皇子还是第一位只做了个郡王的皇子。 数月前还是皇后亲出的最受宠爱的小儿子呢。 没有宫人敢流露出感叹怜悯的神色。 “儿臣刘岐,叩谢父皇恩德。” 圣旨是由蚕丝织造的绫锦绢帛,两端饰以翻飞银龙,接过捧在手中,柔软冰凉。 刘岐起身,眼中含着泪,最后看了一眼大殿。 他退下石阶,行出一段路,祝执迎面大步而来。 祝执只微一抬手当作行礼,未有正眼相待,脚下连停留都不曾。 但在二人擦肩而过之后,这位感知敏锐的绣衣卫首领却止了步,回头看去。 那个孩子果然也停下了脚步,此刻慢慢回头,看向了他。 这一眼,让祝执就此记了千百个日夜。 深春的阳光过于明亮,那张脸却阴凉苍白,短短数月间,这个孩子瘦了许多,又似乎长高了许多,稚气消去大半,或因叩首而散下的一缕额发垂在耳旁,那双眼睑弧度格外利落流畅的眼睛下此刻病态、阴冷,而又布满杀气。 祝执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却见那个孩子微微弯起了嘴角,竟露出了一点笑容。 丝毫也没有方才殿前含泪叩头时强忍悲痛委屈的天真模样了。 而仿佛在说,我活下来了,我会杀你。 这个笑容诡异冰凉,像是寒夜里突然闪现的磷火,烧出了一片幽蓝的火光,呼啸着席卷扑来。 这直面而来的感受尤为危险,而又充满令人厌恶的挑衅,祝执险些忍不住要拔刀之时,一声喊打断了他:“祝统领!” 是郭食走了过来。 郭食再了解不过祝执内里不过一条疯狗而已,他有时真怕这疯狗不分场合一通撕咬。 祝执看着那道微瘸着一条腿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低声道:“他想杀我。” 郭食抄起宽大衣袖:“他没有证据。” 祝执嗤笑:“是啊,他没有证据就想杀我了。” “你若动手,没有证据也有证据了。”郭食笑着问:“祝统领原本清清白白,难道要因小儿挑衅,便中计自污吗?” 听得“中计”二字,祝执眼神愈沉,他看向郭食:“陛下待他是何处置?” 郭食似觉得可怜:“放去南边,离京两千里远。” 大乾数东面最为富庶,人口密集,农事发达。北面则因临近匈奴,多设军事重镇,军马充沛。西面多异域小国,人员流动复杂,与北面又有接壤。 唯有南边荒芜苍凉,往往犯了过错的人才会被丢去南地,可见帝心疏离。 祝执却仍不满意:“该斩草除根才对。”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可惜那夜就差了一点,差一点他就成同党了。” “是啊。”郭食叹气:“可惜他不是同党,他未曾参与谋逆,他只是个给父皇求药的可怜孩子……斩草除根?根,却也是从陛下这棵大树身上发的根啊。” 天子被威胁时生出的怒火可焚去万物,但这怒火消散后,再去亲手拔除血脉相连的无辜稚子,却是很难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天子在这场动荡中获益太多了,且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多的利益,此时被权势和安全包裹着的天子,没有道理再去吝啬一点怜悯……这点怜悯可以安抚天子的人性,人性不能一直沸腾焚烧着,否则会彻底陷入疯狂。 握紧一点人性,才不会变成没有锚点的疯子。 世人的人性也需要安抚,受百姓爱重的凌皇后死了,宽仁的太子刘固死了,战功赫赫的长平侯死了……若君王连这个亲生稚子都不肯放过,那究竟是何等心虚?又何等叫人胆寒?恐惧多于敬畏,是否值得全心效忠便成了需要犹豫的问题。 各异姓诸侯国不过刚被平定,又有国师十二字预言现世……不能再刮起更多使人心飘摇的寒风了。 且皇帝信奉神灵……旁人不知,郭食却很清楚,皇帝因山崩钟鸣之事时常噩梦连连,天子明面上不会承认南郡山崩是因长平侯身死的说法,但心中岂会没有丝毫迟疑。 若再执意滥杀亲子,违背天理人伦,只怕再生灾象。 所以这位六皇子能保下命来,除了言行聪敏,另有帝王的情感权衡,政治时局考量,乃至对江山帝位风水因果的顾忌……至于各中轻重多少,旁人不得而知。 或许还有些微不允许直面的愧疚……郭食私心里想。 他不免又想到了那死去的三人,看着安静明媚的春景,低声自语般道:“总觉得有几分蹊跷啊……凌家军太过安分……” 凌家军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冷静沉默,像是被一道符咒压制住的猛兽,而这符咒按说只能是凌轲的军令……但,怎么可能?仙台宫事出突然,凌轲根本没有时间去安排军中。 郭食甚至猜测:“虽说想来不可能……但他是不是提早察觉到了什么?” 大家早上好! (刘岐能活下来是多重原因的结果,并且合情合理,且不说他没有参与谋反,是个孝顺娃。单说历史上因为谋反夺权没被处死的太子甚至也有,李承乾被贬为庶人(他兄弟因造反被处死的倒是很多),胤礽两次谋反被终身囚禁甚至称得上衣食无忧顺利老死。总之帝王对太子谋反的容忍度与政权稳定性需求密切相关也有父子感情轻重衡量,不能一概而论。 何况刘岐一个没谋逆只是被牵连的年幼皇子?在还在上小学的年纪,他甚至为爸爸求药刚回家啊,他真不是必须要死才算合理的。 历史的发展有其规律,却不是一条直线,中间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些爆炸性的变故和鲜明的色彩。 相对的,写故事肯定不能写平的直线,那些爆炸和鲜明的才会成为故事的主角嘛。 这本不会写太长,现在身体不太足够支撑写超级大长篇了,我认真写,大家放松看吧~希望大家能够融入到这个故事里,有好的阅读体验。 (本章完) 第25章 青衣僧 第25章 青衣僧 “那他便该提早调兵杀个你死我活才对。”祝执嗤笑着抬脚离开:“中常侍怕是疯了。” “呸。”郭食冲着祝执走远的背影啐了一口:“疯狗也知疯字如何写,真是奇了。” 见祝执离开,守在不远处的郭食义子才垂首走近。 郭食踏出未央宫的宫门,见到了一个同刘岐年岁相近的孩子在宫人的陪同下走来。 郭食笑眯眯地躬身:“五皇子来向陛下请安?” 五皇子刘承轻点头,神情有些紧张。 “五皇子怕什么。”郭食依旧笑着:“方才遇到六皇子了?六皇子要孤身去南边了都不见害怕,五皇子比之还要大上几月,又可在京中长伴君父,有何怕之呢?” 五皇子再次轻轻点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带着宫人进了未央宫。 郭食回头看了一眼男孩背影,抬脚之际,一声叹息:“论品貌胆气确是比不得椒房殿里养大的。” 他声音很低,似在说与他的义子听:“然而,雄主克嗣啊……” 当今陛下是称得上雄主二字的。 陛下年少时便随先皇打天下,有胆魄也有智谋。 只是打天下耗费了十来年,先皇在位又八年,陛下登基时已是中年,又因年少时过的都是沙场奔波的苦日子,身体攒了些旧疾。 这样一位皇帝,登基一十三年,大乾国力增长数倍余,眼看异姓诸侯王之乱刚要止息,还有诸多雄图伟业尚在设想之中,如何能不在意寿命长短? 是以这位雄主开始建仙宫,信鬼神,服丹药,走上了追求长生之路,而人一旦开始着眼于长生,眼光便会放得异常之长远,对那些可能存在的威胁会突然出现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警惕。 于是就有了这桩桩件件…… 因此,郭食倒是很看好这位五皇子:“做雄主之子,平庸些未尝不是好事。” 他也希望他未来的主人平庸些,听话些,他一个阉人虽不敢妄想长生,活个七八十岁的机会却还是要留足的啊。 郭食一路往少府去,为即将南去的六皇子安排随行事宜。 少府统管着帝室财政与皇家衣食用度、出行游猎等事项,郭食与少府里的属官说明来意,让他们为六皇子挑些机灵的内侍随行侍奉,其余一切用度也皆遵郡王之制,不能苛待了去。 众属官们忙去安排了,不多时,一排十余名内侍在廊下垂首站作了一排,郭食亲自掌眼挑选。 选罢内侍,一名僧人被带了过来,他向郭食双手合十行礼,郭食笑着点头。 这中年僧人身形高大,生得浓眉深目,一颗脑袋光溜溜的,披着青色僧衣。 此人有一半匈奴一半西域血统,约十年前,匈奴犯进西域,此人一路辗转逃至洛阳,洛阳民众从未见过“和尚”这一生物,华夏之国虽说历来物产广博,却也向来对新鲜事物好奇向往,洛阳官员遂将此人当作异宝进献给了陛下。 仁帝是个好学的君王,得闲时即会召这青衣僧询问些异国之事,或使其和其他官员一同翻译西域典籍。 但这青衣僧一心想传播佛道,言语间时常夹带私货,动辄便坐地宣扬佛法,长篇大论劝人向善止杀不说,甚至试图劝诫皇帝也剃度出家成为他的教众……仁帝难以忍受,逐渐也就不乐意召见他了。 大乾信奉道家,连儒家都要往后排,更何况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佛教,青衣僧多年来处处碰壁,却未曾放弃过传扬佛法发展教徒的志向。 “六皇子遭逢巨变,只怕性子要走了弯路。”郭食与青衣僧道:“大师如能从旁加以劝诫,渡得六皇子放下心结,来日陛下念着大师这份功德……” 郭食说到这里,笑着指了指仙台宫的方向。 青衣僧眼睛顿时放出光彩,只觉一座宏伟的佛家青庙,已然隐隐在望。 他念了声佛,郑重又虔诚地做下允诺:“小僧定不负陛下所托,必使六皇子早日放下心中嗔痴怨怖。” 待细问罢六皇子的年岁,青衣僧愈添信心,尚是稚子,正是听劝受渡的好年纪。 三日后,动身之际,青衣僧见到了刘岐。 那拖着一条跛腿的玄衣男孩周身气质阴冷,抬眼看来时,原本称得上漂亮的眉眼间竟有几分冷戾鬼气。 青衣僧不觉后退一步:“……” 在宣讲佛法之前,他打算先念一段金刚降魔咒用以自保。 青衣僧暗中观察,见有几位宗室子女来为这位六皇子送行,但这位六皇子态度疏离,径直登上了马车,竟是半点情面也不肯领。 鲁侯府也使了仆从前来送行,并带来不少珍贵药材。 这是鲁侯的主张。 冯序曾试图劝说:“父亲,此时或该避嫌……” 鲁侯却摆手:“当日是我在宫门前护下了他,又是我伤了他的腿,此时若毫无表示,倒显得异样了。陛下也知我是什么德性,我若一改作风不似个活人,只怕才要变作死人了。” 鲁侯虽因年岁增长而添了沉稳,骨子里却依旧不拘小节。 想当年大乾刚建朝时,规矩松散,他常喝得醉醺醺上朝去,与人几句口角冲突,便拔剑乱砍,大殿的柱子都砍坏了几根——先皇心疼柱子心疼得要命,刚打下江山,本来就穷! 于是新朝这才开始认真整肃风气,立下诸多规矩。 仁帝对这位已渐渐年迈的开国元老向来还算包容,有些事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夜宫门前,刘岐提剑要杀上去,正是被后方赶来的鲁侯所伤——用的是一柄精巧的铜制手弩,长与高都不过四寸而已,发出去的短箭细而小,但力道却不弱。 当时情形紧急,鲁侯为了阻止刘岐,对准了无脏器的腿部出箭,又在大腿处,这本是最保险的位置了,但不知是不是这孩子悲怒之下未肯好好养伤用药,竟数月仍未恢复……只怕会就此落下病根。 鲁侯有些愧疚,于是备下这诸多药材。 冯家上下皆知冯序性情中庸守朴,行事从不冒险,但鲁侯坚持要送,他也不敢忤逆,只好叹口气应下。 刘岐却并未收下,他端坐于马车内,闭着眼睛道:“请转达鲁侯,他的好意,刘岐心领了。” 刘岐对待送行者的态度,悉数传到了郭食耳中。 郭食今日未当值,一身常服在宅中修剪枝,闻言叹息:“这孩子怕不是记恨鲁侯伤了他的腿,这是要偏执上了呀。” 过于偏执不知变通的孩子,可是成不了事的。 鲁侯听说刘岐拒绝了自己让人送去的药材,沉默着点头,未多说什么。 此时,车马队伍已经出城,一路南行而去。 【青衣僧见到刘岐的一瞬:┌(。Д。)┐我嘞个豆,接了个大单。】 (本章完) 第26章 少微大王 第26章 少微大王 京中许多人都觉得这位六皇子此一去,从此再不见天颜,大约慢慢便要被遗忘了。 也有人认为这个孩子若能就此被遗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除了这个孩子,还有两个孩子同样叫人唏嘘。 一是长平侯的小儿子凌从南,在宫中为皇子伴读,当夜出事时,这个孩子于混乱中逃去了一座无人的宫舍,不知是不是手里的灯笼不慎打翻,竟将那堆放诸多杂物的宫舍点燃了,只剩下了一具焦尸。 二是废太子刘固之女不知所踪,那个叫刘虞的女娃不过才两岁,如今生死不知……绣衣卫仍在搜找之中。 在众人眼中,与早已落定的大局相比,这些似乎都是微末小事,而随着刘岐离京,这场废太子之祸也跟着真正结束了。 各处明面上只余下零星之声,至于那些饱含无奈惋惜的长长喟叹,仅在无人时才能得以发出。 四月里,鲁侯府,冯珠院中大朵的粉白芍药开得盛极,香气铺满了整座庭院。 在申屠夫人耐心哄了许久之后,冯珠终于愿意从屋子里出来赏。 冯珠一瘸一拐,拽着母亲的衣角,神情怯怯惶惶,看着满院子的芍药,有些怔然。 申屠夫人一手牵着女儿,另只手被仆妇扶着,来到丛前,掐下一朵半开芍药,摸索着要给女儿簪。 见母亲动作,冯珠忙低下头配合,乖巧模样像极了少年时。 鲁侯来到院门前,见到这一幕,威严的五官柔和下来,露出满脸的笑纹。 听到丈夫来了,申屠夫人便让丫头仆妇们陪着冯珠赏看蝴蝶。 夫妇二人去了堂中说话。 “是有一个女娃娃,十一二岁,名叫少微……”鲁侯说:“依着那些人的描述,勉强描了幅画像出来。” 冯珠归家后,关于被掳走之后的记忆全都没有了,鲁侯夫人亦不想再刺激女儿,有些事便也不敢问。 但冯珠身上分明有生产过的痕迹,且她偶尔惊恐发作时,总会喊“晴娘”,有时还会赤脚跑出去,像是急着找什么人,找不到便会惶然哭喊起来。 鲁侯夫妇商议罢,决定暗中试着去探问一番,于是让人去了泰山郡,辗转找到了那些或入狱或服役的天狼寨中人。 “画像……”申屠夫人问:“看起来可像豆豆?” 鲁侯叹气:“不甚像。” 申屠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也得找回来,这是咱们的孩子。又是个女娃娃,流落在外可怎么是好?先找回来再说。” 鲁侯点头:“好,那就让人去找。”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事,那山寨中的妇孺并未被治罪,有些自行离开了,还有些因害怕逃走了,也有些记得家乡的被放归原籍,得慢慢去找去打听。 “护下了豆豆的人可找到了?”鲁侯夫人转而问。 他们夫妇曾向长平侯道谢,想要报答这份恩情,长平侯却说他担不起这恩人之名,并将当日找到冯珠时的情形说明,言语间断定在凌家军赶到之前,另有他人救下了处境危险的冯珠。 这一点,从那石屋里的打斗痕迹与尸身便足以判断。 “这倒是暂时还没有可信的线索。”鲁侯思索着道:“此事有些蹊跷,也不知谁会为了护下珠儿,竟去冒险杀那匪首?想必是个身手不弱的人……我再继续着人去探查。” “是该继续找,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恩情了,说什么也得报答。”申屠夫人信奉神灵,十分看重恩义因果。 鲁侯府里便供着一尊西王母像。 次日晨早,申屠夫人跪在神像前祈求:“求金母元君显灵,好叫侯府早日找回我儿血脉,也早日寻得救下我儿性命的恩人下落……” 此事按说要冯珠亲自来求,才能有所指引感应,但冯珠不敢出院子,更没办法亲自拜神,此刻便由贴身侍女佩捧着冯珠惯常穿的衣物,在旁代替叩拜。 神像前的香案上摆放着鲜果点,还有三碗清酒,香炉中插放着三根三宝香。 佩叩拜罢,直身抬头时,只见那三根香中间歪了一根,向一旁倾斜去,两根香便挤在了一起燃烧着。 听说神前敬香,香烧得如何很重要——烧得旺代表所求有希望,若发黑、折断或灭掉则是不祥之兆,不知这两根燃作一根又是什么讲究? 那两根香合在一起燃得很快,一块儿香灰往下掉落时,映在小小的酒碗世界中,好似一座倾倒的大山。 一个着青袍的女孩仰着头,正立一片倾倒的断山之前。 少微随姜负一路南行,来到了这洞庭湖畔,见到了传闻中崩塌了足足二十里的山倾之迹。 想到路上所闻,看着眼前残景,少微心间一片迷惘。 长平侯还是死了,凌皇后与太子固的命运也未能改变。 片刻,少微垂下眼睛,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与十指。 她这双手确实并不具备挥一挥便能改变一切的神力。 可少微有一事实在不解,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一旁坐在巨石上伸直了双腿养着骨头的姜负在此时开口:“树大招风,山高易引雷霆……不过你看这山,祂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倒下一般。” 少微下意识地看去,只听姜负接着道:“山倒下的方向刚好阻截了洪流,彼时洞庭湖水决堤,若非此山倾于此,这里的百姓田舍必遭洪水淹没。” 少微闻言细看水流与断山,这才惊觉竟的确如此。 姜负感叹:“长平侯之心,未必不是这样。” 这是叫人听去会被抓走治罪的话,而做徒弟的则青出于蓝更加大逆不道—— “我若是长平侯,我必然会反。”少微在草地上盘坐下去,眼中看着那断山,眼神也坚定如山:“纵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杀尽想要杀我的人。” “许多人大约都这样想。”姜负语气慵懒:“那日在茶棚下歇脚,那群地痞也说长平侯愚忠,若换作他们,定带着凌家军杀破天去……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将星,可若真起了战事,他们只会是绝望流涕哭求仁将庇佑相救的那个可怜人而已。” 少微听到这里,脸“腾”地一红,扭头看向姜负。 姜负眯眼一笑:“我说他们,没说你呀。你这只小鬼还是有些真本领的,想来不会是绝望流涕哭求庇佑的那个。” “将想来二字改掉。”少微扭回脸,揪下一片草叶:“我可不是窝囊废。” “为师自然信我家徒儿是个英雄人物。”姜负道:“可一人做英雄,怎样都好做。” 少微没能听得很懂,又看向姜负。 姜负说:“但旁人的命是很重的,这分量如山海,唯有握在手里的人才会知晓。” 少微思量间,姜负问:“为师给你说个故事听听,可好?” 少微很喜欢听故事,但又觉得若直接点头说想听故事显得幼稚呆笨了些,于是没应答,只悄悄等着姜负自行往下说。 可等了半天,姜负也不开口。 少微唯有偷偷扭头,却见姜负正盯着她看,见她看来,姜负立即得逞地仰头笑起来。 少微惊觉又中计了,一时羞恼,揪了一大把碎草叶就往姜负头上洒去,姜负伸手去拨头上的草屑:“你这小鬼欺师灭祖啊!” 她说着,抓起竹竿要教训徒儿。 少微哼一声转身就跑,没跑几步,突然听到一道久违的声音传入耳中: “少微大王!少微大王!” 大家早上好~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书友星月萬里、云木香风、墨兮无瑕、我是姐、孤獨的大提琴、nasa外星人等书友的打赏~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应该上架了~】 (本章完) 第27章 写在上架前 第27章 写在上架前 大家好,又一次来写上架感言啦! 这个故事又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尤其是少微的人物色彩有些太过浓烈,往常为了主角能够尽量不出错不被批评,所以在人物性格设定时会偏向居中一点,或者色调统一些,这是一种相对稳妥的选择。 当然,睿智的,冷静的,仁善的,可爱的,敢爱敢恨的,每一种性格的女主都是不同颜色的瑰宝,我每一种都想写!只是真正写到五颜六色的少微时,心中又实在难免忐忑,怕这个还未成长、如混沌初开中奔跑乱撞着的一只野兽般的女孩会不被大家喜欢,好在写到现在,大家并不讨厌她,真是松口气又开心。 除了主角,其他角色也试图在人性的多面上做一些探索,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本书里不会有完美的人存在,大家都是有缺点有瑕疵的人,性格和认知以及所处的位置决定ta的举动,而不为追求绝对的、甚至也未必一定存在的完美正确。 总之这个故事绝不是为了教育人,更没有借鉴意义,它就是个故事,我觉得有点意思,于是写出来说给大家听~(如果大家从中得到了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那纯粹是大家本身悟性高,不是故事的功劳!) 这个放飞人物性格的故事将在明天上架,之后会努力保持每日四千字的更新!(人到中年,码字又一向很慢,四千字已是我身为人类的极限(好像单押了) 如果大家还算喜欢这个故事,就拜托大家多多支持正版订阅,如果有月票那就更好了嘿嘿。 v章依旧会在老时间更新,大家不见不散嗷^ (本章完) 第28章 失而复得的小鸟 (上架求 第28章 失而复得的小鸟 (上架求首订) 少微立刻顿下了脚步,转头找寻那声音来源,与此同时,一道黄白飞影从侧方扑来,一边去啄抓着竹竿追赶少微的姜负,一边叫着: “誓死保卫少微大王!” 姜负啊啊尖叫,后退挥袖驱赶那凶巴巴的鸟,并大声召唤墨狸过来帮忙。 在不远处放牛吃草的墨狸飞奔而至,拔刀护在姜负身前。 鸟儿叽叽喳喳飞向少微,少微大大张开双臂护着它,连忙道:“不许伤它,这是我养的小鸟!” “难怪……”姜负从墨狸身后走出一步,探着头去打量那只落在少微肩头的鸟儿,啧声道:“难怪这样凶,见人就啄呢。” 还真是随主人随得贴切。 少微顾不上去听姜负说些什么,她欣喜地将沾沾从肩上抓下来,捧在手里:“沾沾……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少微的眼神简直都有些崇拜了,此处距泰山郡至少已有两千多里远了,沾沾竟然一路追到了此地,这实在不可思议。 沾沾站在少微手心里,将翅膀往后一收,翘起一只细细小爪颠了几下,看起来得意洋洋。 姜负握着竹竿走过来:“必不会是追来的,鹦鹉嗅觉不比狸猫灵敏,却比狸猫怕冷得多,想来它啊,应是遵从本能迁来了南边……”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了正处于崇拜和感动之中的少微的脑袋上。 “……”双手捧着小鸟的少微抬起眼皮,看向姜负。 姜负立时面露费解与怀疑:“它这样怕冷的一种鸟儿,先前竟一直随你在泰山郡生活吗?冬日里也不曾离开?” 不得不说,这恰到好处的怀疑神色,极大地取悦了少微。 少微哼一声:“那是自然,它随我在天狼山过了三次冬。” 姜负一脸感叹:“如此违背天性,真是罕见,这岂不比千里迢迢寻来更加难得?” 姜负这一句倒是实话。 少微无从了解鸟类习性,只知沾沾的确怕冷,是以每当入冬,少微都会精心替沾沾布置那小小木屋,里外都铺上保暖的羊皮,天狼山上冬天极寒,少不了要烧柴烧炉取暖,沾沾冬日从不出屋,吃喝拉撒都由少微侍奉。 这一次,少微离开时的情况与上一回大有不同,彼时她满心悲乱,是人是鬼是梦是生皆分不清,深一脚浅一脚好似踩在幻境中,也不知自己要去往哪里,便未顾得上带走沾沾。 待与姜负达成约定,正式上路之后,少微不免遗憾思念。 此刻这遗憾则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填满。 这还是姜负头一回见到少微流露出这样欢喜的鲜明颜色。 她捧着自己的小鸟跑了几步,将小鸟往上一抛,那漂亮的小鸟便飞起来,一人一鸟在草地上围着追着转着圈,人和鸟仿佛互换,女孩开心起来像只雀跃的小鸟,小鸟开心起来则学起人言,不停地叫着“少微大王”。 少微听得多了,回过神来,逐渐有些尴尬。 那年少微捡到沾沾,将其救下后,偶然发现此鸟竟会学人说话,很是吃了一惊,疑心此乃妖物,赶忙扔了出去。 但一个人想要单方面地扔掉一只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少微扔得累了,又未曾发现沾沾有其它妖异之处——吃得多这一点应当不算?——是以慢慢放下戒心,将这只赖皮鸟儿留下。 一来二去,沾沾从旁人口中听到少微此名,便学着喊起来。 被一只鸟直呼名字,少微总有一种被轻视之感,她决心要想出一个威风些的称呼来彰显自己的地位。 而八岁的少微所能想到的最威风的称呼便是“大王”二字了,天狼山在泰山郡内,泰山郡归鲁国管辖,鲁王就是鲁国的大王,山匪们经常提到他。 于是少微要求沾沾称呼她为少微大王,但自有主张又略带反骨的沾沾从不肯叫她如愿,任凭少微如何引导胁迫,也一次未曾喊过。 少微逐渐也就忘了这一茬。 直到此番这久别重逢之下,沾沾好似一条久不见主人的流浪小狗,拼命摇着尾巴一般拿这个称呼来恭维取悦少微。 这过于密集汹涌而又不合时宜的恭维让少微慢慢有些无法消受。 姜负一手拄着竹竿,一手随意叉腰,含笑调侃道:“能将一只飞禽驯服至此,少微大王真是手段高明御下有方啊。” “少微大王”彻底红了脸,抓起嗓子都叫哑了的沾沾跑去不远处的小溪边喝水,好堵住这鸟儿的嘴。 沾沾确实渴了。 少微掬了溪水捧在手心里,沾沾低头啄饮,脑袋上一撮鹅黄羽冠随着喝水的动作一抖一抖,煞是可爱。 见它喝饱,少微甩了甩手心里的水珠,就地在溪边坐下。 沾沾抖了抖羽毛,紧挨着少微站着,两只爪子轮流踩了几下之后,只留一只踩在草地上,另一只则抬起缩在羽毛里,薄薄的眼皮抖了抖,眯起了眼睛来——这是鸟儿感到安心时,才会做出的养神姿态。 养了会儿神的沾沾实在困极,脑袋点了几下之后,猛地往草地中一扎,干脆埋头趴在草窝里睡去了。 一阵风吹来,少微悄悄将自己的衣袍一角盖在沾沾身上,这意义不大的小小动作却叫少微异常有成就感。 姜负不知何时走近,在少微身边盘坐了下去,把竹竿放在一旁。 墨狸则继续放牛,找野果子吃去了。 四月的风中带着万物蓬勃的气息,少微的袍角下盖着失而复得的小鸟,心情是久违的愉悦,人也不由随和松弛了一些,她转头主动问姜负:“不是有故事要说么?” 姜负冲少微笑了笑,而后看向前方曲折绵延的山崩之迹,慢慢开口:“这个故事,叫做——剥。 少微:“哪个剥,剥皮抽骨的剥?” 姜负轻点头。 少微很不解这一个字如何能成一个故事?她私心里猜测这必是一个不乏血腥情节的故事,兴许还是个巫鬼故事,因此几分紧张几分期待,全神贯注地听姜负往下讲述。 大家早上好!是被小鸟包围叽叽喳喳的清晨呀~ (本章完) 第29章 随遇而安的新家 第29章 随遇而安的新家 故事内容却与少微所想大不相同。 “‘剥’在六十四卦中,排在第二十三卦,上卦艮,为山;下卦坤,为地。故此卦被称为山地剥——寓意着山石剥化,崩塌于地,为山崩衰退之象。” “而在一年十二月之中,‘剥’代表着戌月,也就是九月。” 少微听得格外认真,乃至叫这狡猾的道学知识猝不及防地钻进了脑袋里。 介绍罢‘剥’的身份,故事全貌便在姜负口中展开了: “这一年九月,在北边的一座小山村中,‘剥’如期而至,阴气开始剥离阳气,天地之气转换,树叶由青变黄,万物即将闭藏……” 姜负娓娓道来的声音很适合说故事,跟随着她的话语,少微仿佛看到眼前的青绿山水一寸寸渐变成枯黄颜色,耳边响起了凛冬的寒风之音。 “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准备,村民们将树上所有的果实都摘尽了,将食剥尽藏之,他们以为这样便可以度过一个充裕稳妥的冬日,事实也确实如此……” “然而来年,发生了虫灾,因为负责剥虫的小鸟因无食可觅都饿死在了漫长的寒冬里。” “虫灾肆虐,果实被毁,就连果树也逐渐病死,灾害蔓延,百姓之食被剥尽,因饥寒而患病,于是又有了瘟疫发生……” “许多年后,小山村里的百姓吸取了教训,便立下了‘剥月至,硕果不食’的规矩,他们会在树顶留下一些果实,鸟儿有果可食,被叼走的果核落地生根,会慢慢长成新的果树……于是冬去春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人们也就不必再惧怕‘剥’的到来,‘剥’虽必至,却再无法将阳气剥尽,总能留有一丝生机,以待来年阳坤春至。” 这个简短的故事不如少微想象中那般博人眼球。 少微未曾正经读过什么书,因此她无法凭空去想象从未得知过的事物的另一面,但当有人说与她听时,她也会随之去延展思考,而非张口便要否定。 少微静静坐着,自行联想到了长平侯的选择。 这一次,似乎还是有了改变的,这数月来在途中的见闻,以及姜负偶尔对局势的分析……从这些零零散散的消息里,少微能分辨出,这一次的动荡远比上一次要小得多。 少微记得,上一次单是长安城中肉眼可见的血洗,便足足持续到了深秋叶落的时节。人也不知究竟死了多少,各处怒火蔓延燃烧,一烧再烧,烧到侯府里的人都不敢轻易出门不敢轻易说话。 而此次却提早落幕了。 这其中的变数,似乎只能是长平侯的决定使然——所以,他在窥见了那个无法更改、如同剥卦必至般的残酷命运之后,竟如这断山一般,既知将崩,便在那最后一刻令自己决然倒向了阻断洪流的方向吗? 少微只觉无法可想,她是一个倘若自己遭受伤害,便要数倍十倍报复回去的人,她想她会永远做这样的人。 或正因无法可想,此刻她再看向那断山之迹,心间不由就逐渐聚起了一团难以名状的震撼之气。 这震撼无关褒贬,她只是震撼于——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可无论世人如何揣测他的动机评说他的对错,那竭力保全了一丝生机的崩塌高山已经彻底静默,静默的高山听不到也不必在意这世间的诸般议论了。 姜负并未去总结这个名为“剥”的故事的道理,也并不问少微有何感悟,只任由少微安静发呆出神。 风中慢慢凝了些潮湿气息,濛濛细雨飘飘浮浮。 少微从前只在泰山郡和长安生活过,那边的雨总是下得很干脆,或如珠或如线,很少能看到这样如纱如雾的雨汽。 肉眼看不清这雨水的行迹,少微无意识地仰脸,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只抓到一缕无形的潮风。 姜负转头看着这个抓雨的孩子,眼底慢慢露出一点笑意。 彼时她循着卦象一路去到泰山郡,却未曾想到等着她的会是那样一个残破凶戾的小孩。 姜负私心里也有过疑虑,她见过太多真正的聪明人,于是她很清楚这个小孩并不拥有绝顶的智慧,可一路相处至今,此刻再看着这个孩子,望着那一双试图捕捉雨水的手,姜负心间的疑虑终于倏忽消散了。 善恶皆天然,或许只有这块纯粹的顽石,才能锻造出不移的本心。 四月末的濛濛雨雾并不耽搁赶路。 姜负接过墨狸递来的斗笠,抓起竹竿从草地上起身。 少微跟着起来,随手将沾沾塞进衣襟里,快走几步,跟上姜负,问:“还要走多远?不是说行到春暖处便择地落脚?如今都要入夏了。” 姜负反主为客:“你选的路,要你开口说停下才能停下啊。” 少微疑惑:“如何就是我选的了?” 姜负:“你在昏迷时选的啊。” 少微一双眼睛斜睨过去,她这假师傅成日两眼一睁就爱胡说八道,真真假假玄玄乎乎。 少微将信将疑:“我若不说停下,难道你就要一直往南去?再往南要走去哪里?” 姜负答得认真:“再往南啊……此处往南四百里乃武陵郡,武陵郡往南四百里为零陵郡,零陵郡南行八百里则是苍梧郡,苍梧之南则再无人烟,便是西江与南海了。” 此时的少微尚无法意识到姜负能随口答出这样详具的地理位置,是一项很了不得的本领。 少微只听说过苍梧郡,上一回刘岐便是被丢去了那里,做了个苍梧郡王。 就连鲁侯府上的下人提到那位六皇子被放去了苍梧郡这件事,语气里都隐隐有些怜悯。 因此少微此刻一听到苍梧郡三字,便觉得那是一个最为命苦的去处,当即便不想继续向南了。 少微不怕过苦日子,少微却也不是非要过苦日子。 且她怀中的小鸟飞了这么远的路,也已经很累了。 听姜负方才大言不惭地说她说了才算,少微便故意问:“倘若我说不想再走了,此时就要在此地落脚,你也答应吗?” 姜负转头反问她:“果真想要在这里停下?” 少微微抬下巴:“嗯。” “好啊。”姜负立时露出粲然笑意,她举起竹竿指向四下:“洞庭之滨,南望武陵,依山傍水……就算哪日被仇家追来杀掉,也可作为一块儿现成的绝佳墓地,实乃宜生宜死之无上宝地啊。” 片刻,她握着竹竿插入脚下草地中,微微弯身,另只手去摸少微的脑袋,笑眯眯地宣布:“听你的,小鬼,咱们就在此处安家!” 谢谢大家支持! (本章完) 第30章 拖家带牛的寡妇(两章合一 第30章 拖家带牛的寡妇(两章合一) 少微没想到姜负果真就这样一口答应了下来,当日一行人在最近的县上找了客店落脚,次日晨早便去了县署办理落籍文书。 大乾施行的乃是郡国并行之制,共一百余郡,另诸侯国十八个——各诸侯国封地大小不一、所领郡县少则一两个,大则五六郡十余城相连,如后者此等势大的诸侯王,大多是开国之际所封异姓王,那是先帝初登基时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之举。而今各大异姓诸侯王均已化作前尘飞灰了,十八诸侯国皆换作了刘家宗室所领。 诸侯国之主,在封国内有极大的自治权,拥有对除一郡太守之下的其余官吏的任免权,更享有治下的人头税与田租等,因此各诸侯国十分注重人口增长,对外来落籍者大多持欢迎态度。 譬如因开采铜矿而最为富庶的吴国,若遇在逃罪犯来投,甚至愿意为犯下罪行者出钱赎买折罪,将他们留下充作劳役。如有一技之能者,诸多优待庇护更是不在话下。 此时少微一行人所投之处,于洞庭湖最南面,乃是长沙王的封地。 封国之下的治所为郡,郡下为县,少微跟着姜负进了县署,去见负责人口户籍的文吏。 少微站在姜负身后,看着厅中那面听事壁,墙壁上描画着一文士画像,少微从刻字上半猜半蒙,勉强分辨出那大约是此处首任郡守的画像。 时下各郡县很流行在官府衙门的听事壁上画前任郡首长官像,并写名其人清浊进退功过,供后来者瞻仰或引以为鉴。 除了人物画像,壁上另画有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少微对这些更感兴趣,一边好奇地看那些奇异壁画,一边听姜负同那官吏胡说八道。 出门在外,身份履历都是自己给的。 姜负给自己打造的人设乃是寡妇,爹娘去世的也早,家中无兄弟,唯有一青牛,一仆从,一幼妹。 从她递上去的那证明身份籍贯的“传”上可知,她与幼妹“姜少微”乃是东海郡人。 官吏感叹:“东海郡距此怕是有两千里远啊……” 姜负也郁郁而叹:“是啊,若非逼不得已,又怎会千里迢迢迁来此地……” 官吏此时正清闲,见这貌美寡妇欲言又止,不禁往下探问究竟。 官吏的态度十分和善关切,增添人丁,于他的公务自有助益,而除此外,他见姜负相貌过人、身形骨骼也不窄小,不禁动了些心思——他们县令家的次子还未娶妻呢。 时下世人对寡妇并无偏见,甚至若是生育过的寡妇更受看重,有过生育经验,证明更适合延绵子嗣。 如今宫中五皇子刘承的生母芮姬夫人,在入宫之前也嫁过人呢。 至于克死过丈夫?这是因为寡妇命硬,命硬则贵,要怪只能怪死了的丈夫命格太弱,压不住贵妻。 他们县令可是为官人家,恰适宜娶一位命贵的寡妇回家镇宅啊! 然而越听这寡妇深言,却越不对味了…… 她是寡妇不假,却是三嫁过的寡妇……换而言之,她单是丈夫就死了仨。 此次迁离故乡,是因她最后一任丈夫的兄弟对她起了别样心思——这句话搭配着她的样貌来听,确实十分可信。 官吏已经有些额角冒汗,只能勉强接话安慰:“觊觎兄嫂,这非是君子所为……” 姜负:“是啊,许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将他的命收了去。” 官吏愕然:“也……也死了?” 姜负轻点头:“夜晚从墙头上跌下去,磕死了。家中便再容不下我。” 官吏汗流浃背。 克死个把丈夫倒没什么,但事不过三啊……克到如此地步,终究还是过火了。 他们县令家中倒也不曾贵重到此等境界……还是谨慎为先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叫命无。 官吏再不敢多作缠问,甚至在姜负等人离开后,叫小役重新将厅中洒扫,另折了桃木枝来。 此地多见桃林,官道两侧也多植桃树。 姜负一行人落户之地,便叫桃溪乡。 落籍资格不必拿钱来换,买屋置地的销却免不了,少微猜测,姜负应是不想露富,又或是为了躲避仇家,故而选择在这乡间落脚,而非去繁闹郡县上置豪屋。 总之少微一点也不认为姜负有囊中羞涩的可能,途中少微倒是担心过这个,她即便再缺乏出门经验,但有一日,她分明看到姜负的钱袋已近见底,因而次日她连饼都只敢吃一张了。 姜负却另给她要了一碗肉羹,笑眯眯地说:【小鬼莫要替为师节俭,说了管你日日吃肉,岂能食言?】 姜负付账时,少微惊奇地发现,那只钱袋竟然又变得满满当当了。 这一路销不菲,往南来,又多水路,寻常小船甚至无法满足需求——因为姜负执意要带上她的青牛,而非选择将其变卖、到下一程再另外购置新的坐骑。 这匹青牛甚至因为走水路而生了一场几千钱的小病,姜负依旧不抛弃不放弃。 也因此这一路走得很慢。 而在这漫长途中,少微不下十次看到姜负的钱袋由瘪变饱,如此循环往复。 少微怀疑过姜负使墨狸深夜出去盗窃,却找不到丝毫证据。 于是少微只能被迫怀疑那钱袋内藏某种乾坤,某夜趁姜负熟睡,装睡苦熬到半夜的少微悄悄匍匐爬行,摸到那钱袋,反复查看揪扯,又放到鼻前认真嗅了嗅,异样倒是不曾发现,反招来了墨狸也匍匐爬来,问她在偷吃什么。 姜负大约察觉到了徒弟的抓心挠肺,次日晨早,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钱袋,眨眨眼睛,问徒弟:【为师精通点石成金之术,想学不想学?】 少微哪里肯信:【你若有此等通天本领,为何不也去做个国师,修行积德成仙去?】 彼时沿途中,常有人议论百里国师羽蜕升仙的传言。 至于那十二字预言,因事关国朝,并未被帝王允许大范围传播,但此等事注定是无法彻底被禁止的,仍传进了少数人的耳朵里。 听少微说起那位百里国师,姜负挑起细细的眉:【我若做国师,谁人来捡你这小鬼?】 转身之际,又拿玩笑的口吻说:【且待我活过这三十岁,再去做国师不迟……这一点还得拜托你啊,小鬼。】 总之那钱袋之谜仍未解开,少微盯着她背影,只觉此人每走一步都要掉一地谜语。 少微跟在其身后,踩在这满地的谜语上,脚下步步打滑,脑中猜测缭绕,甚至怀疑过姜负会不会正是那明为“升仙”实则遁走的百里国师?可之后少微又偶然听闻,那百里国师是个年轻男子。 另外,少微还热衷于跑去看各处张贴的通缉犯布告画像,却也未发现任何端倪。 姜负一句话里能埋三个陷阱,少微每每踩进去都会被捉弄一通,因而至今少微仍未能得知她的来历,至于那克死了一群人的寡妇身份显然是拿来糊弄人的。 县署里的差役将这拖家带牛的寡妇送来桃溪乡,交给了此处里正,便匆匆离开了。 姜负买下的屋舍在村子最后方,几间泥屋,屋后是一条小河,河对岸可见一座坡度平缓的温柔青山。 泥屋需要修缮,院墙也倒塌了大半,姜负托里正请了些村民来帮忙修葺,忙活了数日,付了些工钱。 一来二去,村后搬来个外乡寡妇的事便在附近几十户人家间传开了,一并传开的还有这寡妇克死了四五六个丈夫的神妙说法。 男人们有些自作多情的自危,村妇们则生出几分同情唏嘘。 泥屋前先围起了篱笆院,姜负说等过了夏日,赏看罢了篱笆外的春夏风景,再着手砌墙过冬更为合算。 少微有了自己单独的小屋,打扫干净后,将一路上攒下来的行李放进了屋中,床榻小几都很简单,都是新打的,泛着清涩的木头气味。 墨狸在院中挖土,姜负说要种些什么东西。 墙角处放了两口缸,装满了水,虽是用来防火的,却成了青牛和沾沾的饮水缸,沾沾秩序严明,坚决不许青牛喝它那一缸,每每青牛喝错,便要招来它一顿啄。 青牛喝饱了水,卧在树荫下懒懒地嚼着草料,沾沾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胡言乱语,试着教会在这个家里唯一不开口的牛也说人话。 牛听得困了,边嚼草边打起盹儿来。 沾沾也累了,站在牛背上休息。 困意会传染,姜负打着呵欠回了屋去,不忘交待正在扫院子的少微好好干活。 姜负前脚刚走,少微便拎着竹扫把出了篱笆小院,往屋后跑去。 沾沾忙挥起翅膀跟上。 屋后草木茂密,紧挨着村后的河,平日里少有人踏足。 山清水秀,草满目,午后的阳光已有两分初夏热意。 少微做了一件偷偷想了好几日的事。 她丢掉扫把,踢掉方头足履,光着脚扑进了那片青草地里,打了个滚儿。 像是小动物来到新的栖息处,想在这新地盘上涂满自己的气味,这个过程会带来许多安全感和归属感。 少微打了几个滚儿,仰躺在草地里,手脚大大展开,呼吸间,觉得很自在。 虽说是为了活命才被迫来此,但这里总归没有在天狼寨中的煎熬自危,不需要时时刻刻担心阿母。也没有鲁侯府的众多体面规矩,不必活在他人异样的眼光审视下。 姜负很擅长让少微生气,但这种生气,与在天狼山和鲁侯府中的愤怒却不一样。 沾沾飞来飞去,洁白的羽毛不时抖落细碎的羽粉,在午后的日光下闪闪漂浮,洒在少微身上。 少微发呆间,脑子里在想,若姜负果真能医好她,待五年后二人互不相欠,一拍两散,她便带着沾沾走遍山川湖海,也做个像赵且安那样潇洒无拘、来去无踪的神秘侠客。 微风拂动青草,草叶挠在少微脸上鼻间,痒得她缩着脖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从幻想中回过神来。 少微坐起来,拎着扫把,带着沾沾巡查一圈,熟悉附近的环境。 桃溪乡距郡县十多里远,出行还算方便。 初来乍到,总有许多东西要添置,今日添缸瓮、置碗盆,明日赊一窝鸡崽下蛋、买一只大鹅护院,后日添两床薄被、备几张凉席,时不时还要割两斤肉,打一壶酒。 如此跑了几趟,往返县乡的路少微已经很熟了,不必再跟着村民一起。这一日天刚亮,少微便和墨狸驱着牛车出了门。 墨狸见什么都想吃,虽不会闹着要买,却会站在食摊前久久不动,负责拿钱的少微拉他也拉不动,只好给他买几样。 如此一番采买并耽误,待坐上牛车,已是正午。 正午的空气里已初现炎热暑气,青牛的皮毛比寻常水牛和黄牛要厚得多,拖着车载着人和物,奔走间呼吸渐有些变快,乌黑的牛鼻子也冒了汗,顺着大鼻孔往下淌。 少微让墨狸停下车,自己从车上跳下,拎起那有些分量的两壶酒,问墨狸:“你认不认得路?” 嘴里咬着半块豚皮饼的墨狸点头。 “那你自己赶车回去,我抄山上近道。”少微一手拎着一壶酒,转身而去。 少微说的近道便是屋后小河对岸的那座山,翻山而行确实可以省去一些时间,正适合少微这等胆大独行,一身牛劲没处使的人。 因不远处有路可以绕行,这座山便少有足迹,山道狭小,两侧长满乱枝,胜在并不陡峭,沾沾在前探路,一人一鸟很快来到山顶处。 少微没由来地想到了上一次濒死之际,沾沾也是这样在山林间引路,做她的斥候。 看着飞到树梢上捉虫吃的小鸟,少微坐在山顶石头上稍作歇息间,暗暗更坚定了要活久一些的决心。 这时,山下突然有马蹄声滚滚接近。 少微下意识地立刻蹲身下去,藏身在草木间,往山下看。 马蹄越来越近,速度却慢了下来。一行人马队伍经过此处,从为首的轻骑仪仗,再到中间的华盖车马,以及奔行随护之人,先后都停了下来,在树荫下喝水休整。 有这面山体遮阳,山口又自有凉风,这段路确实很适合作为歇脚地。 山并不高,少微的五感又远超常人,她目力极佳,粗略望去,只见这一行竟有百人余,护卫佩刀,还有官吏内侍,以及一个衣着古怪没有头发的人。 那没有头发的男人来到一辆垂着轻纱的华盖马车前,双手合十不知说了些什么。 少微无意多做探究,打算转身离开之际,一阵清爽山风掠过,掀起了那华盖马车一侧轻纱,车内之人的侧脸与身形轮廓如凉风般闯进了少微正要收回的视线中。 早上好,以后还是两章合一起发吧?这样看起来比较扎实顶饿。 谢谢大家的月票!留言!感谢miya愛古言和乐三爷的万赏,以及书友琰脂虎1、滺萇假憩、貓狗一家親,春秋月、金子猫,我是姐、书友20250104172911110等等等书友的厚爱打赏! (本章完) 第31章 一只怪物和又一只怪物 第31章 一只怪物和又一只怪物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纵看不清具体神态,仍给人以凉意。 面对两名官吏以及那青衣光头男人的劝说,他似有些不耐烦,干脆闭上了眼睛。 少微有些无端迷惑。 这是刘岐吧? 他要往苍梧郡去,确实应该会路过此地,而她应该也不至于认错。 可是这个刘岐,同那夜被她按在雪地里打了一拳的刘岐很不一样。 人在遭受过巨大的打击之后,固然应当会有变化。 但这个刘岐,同那个请求她提剑了结他的刘岐却好像也不太一样。 少微对人性的层次区分缺乏经验判断,但她的天然感知是无比敏锐的。 刘岐气质的变化,让少微下意识地想,这份不同,是因上一世的那个刘岐只是在临死前得以找回了那份从容,还是这一世的刘岐经受了更大的变动?——可是长平侯分明以己身缩小了动荡与代价不是吗? 少微未能立即理清其中缘故,而在此时,一道青灰的影子倏然从她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如同一片叶子般轻盈无声。 但少微瞬间断定那不是一片叶子,而是一个人。 她周身立时竖起戒备,目光飞快地沿着那影子闪过的行迹去搜寻。 那道影子灵敏地攀上山顶一棵大树,身形瞬息藏匿在了茂密的枝叶间,而待少微捕捉到此人藏身之处时,只见其已迅速搭箭挽弓,箭矢离弦,骤然刺入凉风中! 在大乾建朝之前,天下割据动荡,除了明面上的战争之外,刺客袭敌也是一种很受各大势力喜爱的取胜之道,因此刺客之风一度十分时兴,哪个国主若手底下没有百八十个刺客可供驱使,可谓是一件很落伍的事。 大乾建朝后,这股刺客之风依旧没有消失,各大诸侯王封国之间以及与朝廷之间明争暗斗频繁,许多事件里都有刺客们出没的身影。 而今异姓诸侯消失,世道初见太平,那些刺客却不会一夕之间如冬日落叶全部死光,有人暗中自成势力,有人为新的主人效力,也有人成了漂泊独行的游侠。 此时此人,如此行动作风,显然正是一名刺客。 这是少微第一次遇到刺客,并近距离观看到了刺杀过程。 刺客动作极快,事出极为突然,而少微不是一个会不顾自身安危主动出手救人的人,她时常会豁出去,但只会是为了自己与阿母,再加上一只沾沾。 豁出去是为了自保以及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危险来临时,每每甚至不必思考,只凭本能便可第一时间做出应对反击。 少微与刘岐虽有交集却并不深,后者自也不可能被前者无缘无故无条件纳入到本能保护范围之列。 自刺客手中离弦的箭矢正是刺向了那顶华盖宝车所在。 正在车前躬身劝说刘岐下车活动筋骨的官吏只觉头顶一凉,似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 已有人惊叫出声,包括那青衣僧。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箭矢刺破了风中飘动的轻纱,寒光直逼向车内端坐闭目的少年。 在惊呼声响起之前,刘岐已经睁开了眼睛。箭矢逼近的前一瞬,他骤然向后方仰避而去,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箭。 “有刺客!” “保护六殿下!” 突如其来的惊乱中,无数护卫向刘岐的车驾围护过去。 刚避开了那一箭的人本该缩藏于车内,等待一众随护者为他阻挡危机清除骚乱,但那道介于孩子与少年之间的身影却在高车之上直身站了起来,高喝一声:“邓护!” 华盖车,轻纱帐,他于车上直身而起,无疑给了那刺客再度瞄准出箭的机会。 刺客不会放过这等稍纵即逝的大好时机,箭矢再度呼啸袭来,邓护纵身跳上车辕,挥刀挡落这一箭的同时,高立于车上成为了醒目的箭靶也占据了视野优势的刘岐已然判断出刺客藏身之处,他眯起眼睛抬起左手,露出了宽大袍袖下缚于小臂上方的错金银铜弩机,右手屈指扣动机关,伴随着快速的咔哒声响,事先装设好的弩箭瞬间发出! 刺客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的目标会在这惊乱中如此迅速做出反击,甚至是在以身诱敌出手的同时精准反击,那些茂密的枝叶可以隐蔽刺客身影却抵挡不了弩箭,碎叶声响,刺客瞳孔紧缩,转身欲逃,却仍被那弩箭刺入了左臂,他发出一声闷哼,从树上半跃半坠而下。 “邓护,拿活的来见!” “诺!” 邓护受刘岐之令,迅速带人上山。 少微不想卷入其中,借着杂乱的脚步声做掩护,转身而去,欲从山的另一面、也是她原本要回去的方向离开。 但那奔逃的刺客发现了她,或是担心她会暴露他的行迹,在这混乱中对她生出杀意,奔走间一支利箭直冲少微后心而去! 刺客并未将这个衣着寻常的女孩放在眼中,只当是附近哪户农家贪玩的孩子。 但箭放出去的那一瞬,意外就出现了。 那手中提着两只拿麻绳绑起的酒壶的女孩脚下未停,背后却仿佛生了眼睛,她身形往左侧一倾,一个极其轻盈的凌空侧翻,双腿落地的同时,伸出左手,精准地攥住了那支飞箭。 她不知何来的臂力,握住那箭身之际,莫说身形了,就连那只手腕都未有丝毫晃动,稳定得不可思议,她手中甚至依旧还提着那一壶酒,绑酒的麻绳被她缠绕在了手心手背上,那只手还很小。 刺客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这应变身手已是古怪,而这力气更是绝无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身上! 在刺客眼中那仿佛怪物一般的女孩清亮乌黑的眼睛此际满含被冒犯的戾气,报复欲在其间燃起。 一切只在瞬间而已,她眼神冷冽,横左臂于身前,忽而压低了上半身,抛出了那支利箭的同时,口中丢出一句冰凉嫌恶的话语:“该死的东西。” 箭抛出的一刹那,她提身而起,掠出右腿,踢向那箭羽,被物归原主的箭矢倏忽间加快了速度也被灌注了杀伤力,破开阻挡的青叶,斜飞着刺向那刺客脖颈! 与此同时少微转身而去,不曾回头看一眼,随他如何,反正他今日活不了。 那刺客虽被惊到,却不至于站在原处丝毫不动,可偏偏那箭矢乃是近距离斜刺而来,很难完全躲掉,他纵做出了反应,避开了致命的脖颈,却还是被贯穿了一侧肩背,跌摔进荆棘丛内。 被荆棘刮出了一脸血痕的刺客咬着牙爬起身,却因负伤而使行动不便,艰难逃奔的过程中,他频频后悔自己主动招惹了那个小怪物……原本想着要清除前路,岂料却反被断了后路! 少微很擅长在山林中穿行,她一路隐蔽着身形跑到了山脚下,却未急着离开——她还需过河才能回到桃溪乡,这段路无法掩藏身形,山上的人将会看到她的行踪。 少微蹲在山脚隐蔽处,将后背贴在山壁上,留意着山上的动静。 “少微大王,少微……” “闭嘴!” 少微伸手将乱飞乱叫的沾沾一把抓住,塞进衣襟里。 沾沾不明所以地探出脑袋,摇了摇头整理乱掉的鹅黄羽冠,也学着少微警惕的模样留意动静,虽然它不懂究竟要留意什么,但模仿是它的拿手强项。 山上,那刺客已被邓护等人追踪到。 刺客口中不断地涌出乌黑的血,显然是中毒了,神智也溃散了大半。 邓护留意到了刺客肩背上多出的那一支箭,而此箭与刺客所用相同,箭上想必有毒,且多半是无解剧毒……总不该是,此人逃跑时不慎摔倒,自己的箭扎到了自己,毒倒了自己? 这猜测太过小众乃至荒谬,邓护很快便否定了,他一扫四下,令人继续搜查山上是否还有其他刺客的踪影。 那刺客被带到刘岐面前时,只勉强还剩下一口气,嘴里往外涌着一股股黑血,已经说不得话。 青衣僧见得此状,面色苍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刘岐屈一膝蹲下,听罢邓护在耳边的那句低语,伸手拔出了刺客肩上的那一支箭。 刺客仍有知觉,拔箭的疼痛让他抽搐着发出痛苦的闷声,口中的乌血涌得更快了。 下一瞬,那支被人握着的箭再次贯穿进他的胸膛,再拔出,再刺穿。 看着少年没有太多表情的脸,刺客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浑然只一个想法……这又是一个怪物! 迸溅的鲜血有几滴洒在了青衣僧身上,他颤颤惊叫后退,仓皇地想要去找他的木鱼,一边颤声劝说:“六殿下……又何必行虐杀之举!不过徒增罪孽!快,快请停手吧!” 刘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一旁的内侍官吏们也个个如寒蝉一般。 一名佩戴着垂冠的长须官员在心中叹了口气,自幼跟随长平侯左右的六殿下胆魄远非寻常养在深宫中的皇子可比,正如方才在高车之上直面对敌反击,果决气魄实在叫人惊叹。 可如今这样满身暴戾之气,只会叫人怕而远之,而很难使人敬惧……如此又岂能成事? 长须官员想到此处,又在心中自嘲着笑了一声,他又如何会去指望一个蒙受了巨大打击的稚子“成事”呢?而那件事又何其艰难,本就注定无人能成。 长须官员眼看着那个孩子似乎终于发泄完了心中报复的郁气,沾满了鲜血的手握着那支滴血的箭,被心腹护卫扶着登上了马车,将箭随手一掷,丢到了小几上。 一名内侍颤颤跟上去,跪坐在旁替他擦拭手上鲜血,巾帕很快染红。 后方的马车上,青衣僧的木鱼都要敲烂了。 刘岐看向仍在山上搜找的人,似有些不耐烦了,下令道:“不必再搜了,动身离开此地。” 邓护会意应下,立时召人回来。 那名长须官员上前行礼,建议道:“六殿下,余下尚有四百里路,山峦重叠,道路曲折难行,视线多有受阻……为防再有刺客现身,汤嘉斗胆请六殿下更换后方车马。” 南方闷热,刘岐于半月前便在中途换了这轻纱华盖车,此车轻便凉爽,但无车壁遮挡,却是一重隐患,很容易成为刺客目标。 “汤大人,区区车壁也抵挡不了重弓弩箭。”刘岐看着那只血淋淋的箭,缓声道:“我偏要乘此车,且由他们来杀,我至少还能看得分明一些,不必做一个无知无觉无能的枉死鬼。” 见少年执拗不听劝,名唤汤嘉的官员便不再多言,只行礼后退离去。 队伍整理完毕,很快重新动身,车马疾驰,腾起尘烟,惊起山中飞鸟。 少微听到动静远去,立时从藏身处闪身而出,提着两壶酒奔过青青草地,踏着独木桥跃过潺潺河流,她步履轻快如飞,沾沾跟在后头,如一只飞鸟跟着另一只飞鸟。 “……小童!” 少微跳下独木桥时,一道喊声入耳。 她转头看去,只见约二十步开外,有一着灰衫的清瘦少年,双手合拢在嘴边,朝她大声喊着。 少微止步,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似乎并不比她大几岁,却称她为小童的人。 只见那他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对岸的山,大声道:“小童!你莫要一人去山中走山路,这太过危险!你家中大人知道了会着急的!” 少微觉得莫名其妙,不以为然,又因感到有些不适,便不理会,抬脚跑回家去。 “怎才回来?” 在方才那少年口中“会着急的家中大人”姜负确实等得有些着急了,她没什么讲究地坐在堂屋门槛前,张口抱怨:“我腹中的酒虫叫了好半晌了。” 少微没说话,只将两壶酒塞到她怀里,自己径直要往屋里去。 少微并未流露出太多异样,却仍然被姜负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只手臂:“欸,等等!” 姜负的手指很快搭到了少微的脉象,便知她要发病了,立时兴致勃勃地将人拽着往炊屋的方向去:“……跟我来,我给你准备了一样好东西!” 晚了十分钟,来了来了~ 谢谢书友iampetty的万赏!感谢妖精女王的绯红、孤獨的大提琴、粉丝不透明等书友的打赏和月票! (今天风超大,关着门窗也被灰尘呛的嗓子痛,大家注意安全) (本章完) 第32章 怜悯又凶残 第32章 怜悯又凶残 少微不解姜负为何要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直到她看见那一口盛满了药汤的大缸。 姜负伸手试了试水温,道了句“刚好”,笑眯眯地与少微道:“此乃为师为你精心调配的上好药汤,不单有助于解毒,还可纾解你发作之苦,另有活血舒筋、增长骨骼肌理之奇效——” 她口中一通天乱坠,手也没闲着,要替少微脱衣。 姜负从很早之前便想要个女儿,养在身边,洗浴穿衣梳头装扮,想一想便觉乐趣无穷尽。 自捡到少微后,姜负便蠢蠢欲动,尤其是少微的头发生得极好,姜负一直想要上手梳一梳,但少微从不肯依。少微自己也不擅长梳头,每每只是草草梳通了便罢手,既不结垂髻也不簪珠,随手一拢拿一根布条绑起了事,只要看起来不似个疯子即可。 此际姜负好不容易逮到为少微洗浴的机会,自不肯轻易放过。 少微死活不愿在姜负面前脱衣,奈何正值发病中,整个人抖如筛糠极度虚弱,如一只发了鸡瘟的小鸡仔。 倒也可以不惜以伤身为代价,强行运力御敌,但少微并没有这样做,她未曾仔细思考,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事态远没到达那样你死我活的地步。 少微如今待姜负是有了些信任的,哪怕她自己都未曾真正意识到,而这信任真正落地的瞬间说来有些好笑,不为别的,只因少微目睹了姜负在途中为青牛买药医病的经过。 纵有了些许信任,但少微不乐意还是不乐意,她自己没力气反抗,遂大声召唤:“沾沾——!” 沾沾是个很称职的护卫,它飞进来对着姜负一通扑啄,顺便还拉了泡灰白色的鸟屎在姜负头上,屎到淋头的姜负一阵惊叫跳脚,沾沾趁势驱赶,将人啄撵了出去。 少微从里头将门闩上,三两下除去外衣,踩着木踏爬到缸口处,整个人一下就滑进了温热的药缸中。 药汤没过头顶,少微咕嘟嘟冒着泡,探出湿淋淋的脑袋。 正如姜负所言,这药汤果真有纾解疼痛之效,少微泡在其间,竟觉骨血里的寒冷与疼痛被缓解了大半。 只是人越泡越乏,待到药汤凉透,寒症发作的时间也熬过去了,少微却感到异常昏沉晕乎,似喝了十来斤烈酒一般,勉强从缸中爬出来,扯过衣衫将自己裹住,回到屋里,往榻上一趴,便呼呼大睡了起来。 睡到一半时,姜负似乎过来了,为她搭看了脉象。 少微有所察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实在睁不开眼。 姜负诊脉之际,看着那条小臂上密密麻麻的割伤痕迹,幽幽叹了口气:“这样新的一个小人儿,这样旧的一身伤疾……命也孽也。” 少微模模糊糊听着这句评价,却只在意姜负说她新而小,喃喃含糊好强回语:“我才不小了……” 上一次她都活到十七岁了。 姜负看着又沉沉睡去的女孩,认真道:“没人教会你如何长大,你又怎会不小。” 柔和的夜风在窗外徘徊了一夜,待到晨光洒落时,便和着鸟儿清脆的鸣唱,卷着空气中的微尘在日光下起舞。 窗内,少微在榻上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来,整个人像是一口气睡足了十年的大觉那样解乏。 少微跳下榻穿衣,经过姜负屋门前,透过半掩着的门,看到姜负坐在临窗的小榻上,正对镜梳发。 年轻女子广袖飘飘,乌发顺垂,身形匀称美好,执梳的动作也莫名赏心悦目,每梳一下,都缓缓倾泻出别样的自在风流。 少微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双手扒在门边悄悄看着这样的姜负。 姜负认真结下环形垂髻,自头顶分垂在两侧耳边,脑后又留一半发,以青绿缎带垂束。 梳好了头,姜负拿过一旁的小木匣。 少微知道那里头盛放着姜负每日晨早都会服用的丹丸。 姜负每月十五都会取少微的指尖血。 那些丹丸恰是朱红色,很难给少微带来好的观感。 白皙的手拈起朱红的丸,白与红,如暖玉染着冷血——少微看着这一幕,只觉姜负怜悯又凶残,矛盾得很,叫人迟迟看不清真面目。 少微不喜欢服食丹丸的人,在她的经历认知中,许多不好的人和事似乎总伴随着服食丹药,如秦辅,如那位帝王,再如她自己。 室内,姜负服罢丹丸,转头看了过来。 她似乎早就发现少微了,少微不曾刻意敛藏气息。 “看起来睡得很饱啊。”姜负笑盈盈着侧首,随口闲聊着问:“还不及问你,昨日回来得那样慢,可是遇到什么事什么人了?” 少微不想提及刘岐之事,随口敷衍:“走得慢而已。” 姜负轻拍了拍身边的榻,示意少微来坐下叫她把脉,边漫不经心地道:“我还当你遇到武陵郡王了呢,听说他昨日曾经过桃溪乡。” 少微愣了一下:“武陵郡王是何人?” 姜负:“皇六子啊,正是那位废太子的同母胞弟,叫什么来着……似是刘岐?” 少微内心不禁错愕:“他如何会来了武陵郡?” 武陵郡距桃溪乡四百里……刘岐不该是往苍梧去吗? “听说他有一条腿落下了病根。”姜负随手收拾小几上的琐碎,一边说:“再往南去,多见湿热瘴气,这病只怕要越养越重的……武陵虽也属南地,却好歹能叫这孩子活命吧。” 少微看着自己扒着门边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腿。 刘岐落下腿疾了? 这是上一回没有过的事,那这腿疾算是她间接带来的吗? 炊屋里传来整齐快速的切菜声,前几日姜负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卷羊皮书,上头全是各色菜谱,墨狸钻研得十分起劲。 伴着切菜声,姜负又拍了拍竹榻,因思考而略有些出神的少微抬脚走了过去坐下,伸出一只手,放在中间的小几案上。 姜负切罢脉,取出了一只牛皮袋,展开后露出一排银针,细针由短至长,粗细也不尽相同。 少微对针灸之术已经不陌生了,她内心有些怵这些针,表面上却愈显淡定从容,盘坐在榻上,闭上眼睛由姜负施针——眼睛看不到那长针,人也就没那么怕了。 然而此次施针却好似与先前有些不同,少微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针灸的疼度在少微感受中只是些微酸麻而已,这倒是不值一提,异样之处在于……她逐渐发现自己动弹不了了。 那些针不知是刺在了什么穴位上,她非但不能动弹,甚至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能瞪着一双眼睛质问姜负。 姜负笑微微:“小鬼,别试图提气将针逼出,否则气血逆流,轻则残废,重则毙命。” 少微瞪圆的眼睛中怒气愈甚。 “横竖也是要针灸,顺手多扎了几针,且帮你做一做这难如登天的静坐功课。”姜负一副不辞辛劳的模样,将盘坐着如一尊雕像的少微搬了搬,挪了个面儿,叫她面向窗户,又替她将双手搭在膝上—— “乖乖静坐调息,两刻钟后穴位会自动解开。”姜负拍了拍少微头,下了榻,伸着懒腰往外走。 早在行路途中,姜负便教过少微静坐,但少微是个闲不住也静不下来的性子,一坐下就心焦着急,也不知在急些什么,只觉好似有百余件大事等着自己去料理处置,待解开盘坐,起得身来,却又只是喝半壶水,磨一磨刀,这诸如此类的细小屁事。 此刻少微被强行固定在此,亦觉心中躁动焦急,但已知动弹不得,便只好倒数煎熬,她对着窗,一双眼珠转动着,先看到墙角处的缸,其中一只豁了口;又去看麻绳上搭晾着的衣,她的衣衫竟比姜负的短上那么多;再去看墙角排着的空酒壶酒坛,店家说之后可以拿回去抵钱,一只能抵几个钱来着?还有那篱笆墙,此时定睛看,只觉编得实在不算高明,缝隙间隔大小多有出入,若换成她来编,定然……好罢,她不会编这个。 少微简直将所有的东西都看遍了,只差将院中有几根草都一并数清,经此一遭后,再不会有人比她更懂这座小院。 她脑中一刻不停,显然并未做到真正的“静”坐,却也在这缭乱的思绪中不知何时调匀了气息,无意识地陷入了放松。 姜负眼见那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并不去纠正什么,观物本也是静坐的一种,先观外物再观内我,需要慢慢来。 待两刻钟结束,少微甫一解了穴位,便立即跳下了榻,想要去找姜负讨要说法,然而刚跨出屋门,先闻到了香喷喷的饭食香气。 昨日从外面回来便发了病,泡完药浴即倒头大睡,少微实在饿得厉害。 少微猛猛一顿吃饼喝汤,待放下碗时,那股怒气也散了大半,竟不好大肆发作了,只好严肃道:“我不愿做之事,你不可使奸计禁锢强逼于我!” 姜负“好好好”着满口答应下来了,但少微觉得她一点诚意也没有,心中不免气闷。 见她神态,姜负笑眯眯地问:“作为弥补,我教你功夫如何?” 少微嘁了一声:“你会什么功夫?” “我虽不喜欢习武,但我很擅长教人习武。”姜负拎起竖放在墙根下的一根粗棍,甩向少微。 长棍呼啸而来,少微下意识地伸手,一把牢牢握住。 与此同时姜负的声音响起:“墨狸,跟她打一架,打赢了今晚有炙肉吃!” 正在洗锅的墨狸闻言眼睛放亮,连手也顾不得擦,立时奔来。 姜负将另一根棍丢与他,他接在手中,二话不说便向少微袭来,脚步在小院中腾起一阵尘烟。 少微连忙双手握棍抵挡,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这是少微第一次真正和墨狸交手,这个七情六欲只剩食欲的少年比少微想象中还要能打。 少微向来自诩力量过人,这是她的依仗,也是她的弱点,她习惯了以力量取胜,至多再辅以速度,却无太多技巧可言,压制寻常人固然不在话下,但遇到了力量速度相等的对手,这技巧路数上的劣势便很快暴露无疑。 墨狸多出奇招,那些招数少微见所未见,无从判断他下一步的招数,往往就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十来回合,少微便被那凌空一棍击败,虽双手还能握棍格挡着,但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她咬着牙起身:“再来!” 又几招过去,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这次少微整个人都被打趴下了,手中的棍“叮了咣当”滚出好远。 这还是少微第一次被人打趴下,全面意义上的趴下了。 墨狸手中的棍则抵在她的脊骨处,少微此刻觉得自己像极了被人叉着的野猪。 简直是奇耻大辱。 青色裙衫晃动着出现在眼前,依旧被叉在地上的少微抬起泛红的眼,看向走来的姜负。 姜负手里拎着她方才飞出去的棍,笑问:“要不要再打一场找回颜面?” 少微伸出手便去夺棍,用动作回答了她。 姜负轻一挥手,墨狸收棍放开少微,后退几步。 二人再次对打起来,这次姜负不再只是旁观,她坐在门槛上,会在关键时出声提醒少微做出正确应对,破解墨狸的路数。 但少微的本能习惯太过顽固,她习惯了本能应对,一时很难彻底更改,而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间定下,容不下她迟疑思考。且她身高臂长实在不占优势,这一回合虽是多撑了几招,却还是又一次被打趴下了。 然而顽石最大的优点便是不会被轻易磨碎,少微越挫越勇。 此后,少微睡饱饱的觉,吃饱饱的饭,练饱饱的武。 她每日晨起静坐,放下饭碗、嘴里的东西还没咽完,便拎起长棍走向墨狸。 选择坚持静坐是因少微逐渐体会到了此中确有调息理气之妙用,很能助她提高专注力,这也是打架时必不可少的一项能力。 夏去冬至,半载时光飞过,少微手中的棍都断过了好几根。 每当午后,她常也会独自练功,姜负依旧坐在门槛处指点,视线中,女孩手中长棍挥舞出残影,呼呼的棍声搅进凛冽寒风里,结着霜气的落叶随着她的衣角起跃翻飞,如流星挥洒。 腊月初,桃溪乡下了一场很薄的雪。 临近傍晚时,姜负在堂中煮酒赏雪,恃宠而骄的青牛进了堂屋里烤火,青牛卧在炉边,沾沾卧在青牛肚子上。 屋内一人一牛一鸟岁月静好,姜负不时悠悠哉哉吟诗。屋外少微负重前行,坐在屋檐下哐哐当当劈柴。 姜负喊她,让她停手:“小鬼,你来,为师有事与你商议。” 少微撂下柴刀,拍着手上碎屑,走进堂中:“又有何事?” 大家早上好。 少微在桃溪乡的成长日常要写一些(但也不会太长) (本章完) 第33章 娇怯的家奴 第33章 娇怯的家奴 姜负单手支肘撑在小案上,托着腮,眼中两分浅浅醉意,不答反问:“近来习武时,是否觉得很难再有快速进益,而多有难以领会之处?” 少微心口一跳,险些怀疑姜负怕不是能偷听到她的心声,她方才砍柴时就一直在琢磨此事,莫非砍柴声泄露了心声? 见少微默认了,姜负才往下说:“小鬼,为师觉得你是时候该读书认字了。” 少微几乎脱口而出:“我认得些字,足够用了!” 姜负不赞成地摇头:“若想融会贯通,却是远远不够。” 少微皱了下眉:“文与武不是两回事吗?” “从浅表上来说确是两回事。”姜负道:“你若只是寻常资质,自也不必再多此一举。然而你身手扎实,悟性又极高,于武学造诣之上已然早早登堂入室,若想再进一步,便需要从文道之上开窍添智,方能有机会修得真正炉火纯青之境。” 姜负循循善诱:“纵不谈于武学之上的助益,识字读书本就是一桩天大好事啊,你总得知晓些道理才行。” 少微原以为她是在说自己不讲道理,然而姜负下一句却是:“你只有自己知道了这些道理,才不会被那些满口道理的人哄骗欺负。” 少微一时未能听懂,姜负与她解释道:“拳脚刀剑打在身上会痛会流血,会叫你知晓自己被欺负了。但许多听来正确的道理打落在你身上,你却未必能知晓自己被欺负了,如此无知,岂不可怜?” 一个人入世与否的区别非常之大。 正如少微,聪明的方面会表现得尤其聪明,但不懂的地方却会一窍不通、无从分辨对错,后者这种情况并非是她突然变得愚笨了,而是二者之间本就存在壁垒。 读书即是打破这面壁垒最有力的捷径。 姜负这番话让少微愣住了一会儿,在她心底荡起一层旧日浮灰,灰尘飘扬,一片茫茫然。 片刻后,少微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觉间抿直了嘴角,抬眼问姜负:“那倘若我说,我不喜欢读书写字呢?” 问罢这句话的少微,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冯序那双无可奈何只好妥协的眼睛。 少微来不及去看清姜负的表情,只见姜负站起了身,要往堂外走,边对她说:“跟我来。” 路过屋檐下,姜负在柴堆里随手抽出了一根细细枯枝,拿在手中,走进院里。 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如同银蚕丝交织铺就,满目光华剔透。 姜负用手中的树枝,一笔一划切割了这满地“蚕丝”,写就一行大字。 少微留神细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中念着:【少微乃天下第一……】 这七个字都是少微认得的,但其后剩下的两个字少微却与它们相顾无言,实乃陌路相逢,素昧平生。 少微横看竖看也猜不出分毫,纵然有些丢脸,却也只好问姜负:“……最后两个字写得是什么?” 姜负微笑:“智者。” 少微自是不信,更何况她认得“者”字,姜负分明在撒谎,因此她近乎笃定地道:“骗人,你必然是在辱我!” 姜负委屈:“空口无凭,你怎好这样冤枉为师?” 少微忍着怒气:“那你告诉我,它们到底是什么?” “我说什么你只怕都不会信啊。”姜负叹口气,可怜道:“瞧吧,认得的字太少,就是会被人这样欺负玩弄的。” 一缕怒气刚从少微眼中溢出,便听姜负说:“你若敢撒泼胡闹,人家还要笑你恼羞成怒。” “……”少微后牙都要咬碎了。 姜负将树枝随手丢下,拍了拍手,道:“旁人说什么都不可信,这字还是唯有自己认得才最可靠,你不如先将它们牢牢记下,来日总会有答案的。” 似在说字,又不只是在说字。 少微看向那二字,目光如刀,一笔一划在脑子里描摹刻印。 被姜负丢下的树枝压在那两个字上方,便犹如一根棍子串着两根胡萝卜,少微被这两根邪恶胡萝卜吊着,从此便成了在后头疯跑的驴子。 少微如饥似渴地认字,一心想早日揪出那两个字来,堪称寻仇式学习。 偏偏姜负自有自己的教学章程,只先从简单的教起,刚开始学些难写的字,她便转头去讲经史了,总能叫少微与仇敌擦肩而过。 而少微在日复一日中也慢慢得以将心静了下来。 她学起东西来很快,好奇心与好胜心一般旺盛,书里有太多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新的东西本就很能吸引她。 再加上她有着异常充沛的精力,姜负不止一次感叹:这头毛驴简直把石磨都拉出了火来,她这个往磨眼里填粮食的简直忙得脚不沾地直不起腰。 这夸赞的话虽不算好听,少微却很受用。 同时,努力换来了肉眼可见的收获,收获慢慢堆出了成就感,这成就感开始正向反哺那个内里匮乏的孩子,填补着她,使她日渐充盈积极。 又一年春日到来了,看着那个脱去了厚衣换上春衫,一下就能看出长高了不少的女孩挥舞着扫把,风卷残云般将院子扫了个底朝天,姜负端着一碗清茶,靠在堂屋门前感慨:“真是使不完的牛劲啊。” 但就要有这股劲才好。 姜负见识了很多斗争,也读罢许多史书,因此她格外清楚,比命长乃是这世间顶级谋术之一,谁先将谁熬死谁就能赢个彻底——如此阳谋,听来过于朴素,胜在确实实用。 一心想活得久一点的少微此刻握着扫帚,立在院门前,迎着斑驳晨光,但见满目桃红柳绿,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回想这一年多的经历,倏忽间竟有几分误入太虚幻境的不真切之感。 日子并非悉数平静,偶尔也会有些细小的波澜麻烦。 姜负甚少出门走动,却还是引来了几道觊觎目光,哪怕她有克夫威名在外,也总有人按捺不住内心瘙痒——平静安稳的日子固然健康,刀尖舔血的艳遇却也使人着迷心慌。 否则那些书生遇狐仙而丧命的话本怎会十年如一日地受人追捧呢? 此一日,少微刚起身梳洗罢,抡起扫帚欲扫地,便听得叩门声响起。 墨狸打了一桶井水,正勤勤恳恳准备烹饭。 少微遂自觉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一张男人带笑的脸怼入视线,少微双手把着门边,并未立即放人进来。 那男人探着脑袋往院子里瞧,搓着手,笑着说:“……你家阿姊在家不在家?可方便与她说两句话?” 少微如今已略通三分人性,面无表情地拒绝:“她无空闲。” 见她人小小一个,说话却硬邦邦,那男人颇觉稀奇地“嘿”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被一只手从后方按住肩膀往旁侧一推。 于是另一个人从后方走出来,出现在了少微的视线中。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背后是另一张更加平平无奇的脸。 偏偏此人格外自信,大约是身上的肥肉与锦衣给了他底气,他挑了挑眉,挥着一把长柄竹扇,垂眸睥睨着少微,拿近乎手到擒来的语气含笑询问:“那现下可有空闲了没有?” “……现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少微“哐”地一声将门合上,那人险些被撞到鼻子。 这二人虽遭拒而去,却贼心未死,一个趁夜翻墙而来,然而只翻了一半,待扒着墙头要跳下时,忽觉被院墙下的什么东西顶了起来,低头一看,赫然对上了一双大大的牛眼—— 青牛两只前蹄扒在了墙上,脑袋往上一窜一顶,直接将人给掀了回去。 那人捂着流血不止的大腿回到家里,在床上哎哎哟哟足足躺了半月。 穿锦衣的那个不肯信邪,也趁夜摸索而来,却压根没能近得了院墙,只在百步外便开始打转。 如此转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竟是进退不得,哪一条路都走不通了,男人惊恐地意识到——他这是撞上鬼打墙了! 偏偏夜间又起了浓雾,他开始试图呼救,却听见有一道声音先他响起: “逆子!逆子!” “祖宗的脸丢尽了!” 男人吓得彻底瘫坐在地,连连磕头哭着赔罪:“爹,娘,儿知错了!休要再捉弄儿了啊!” 这骂他的声音男女不明,分明是雌雄同体,定是他爹娘合体来教训他了! 若遇得狐仙倒还敢有一丝拼死的旖旎,遇得爹娘亡魂却不免叫人崩溃又惭愧。 那男人磕头到接近天亮,才被早起做活的乡里人发现。 少微看着那中邪般的胖子被人抬离,遂带着沾沾往回走。 沾沾口中不时又冒出一声“逆子”——这是它前几日刚在一个老翁那里学来的,它活学活用,尤其喜欢用在不肯开口说话的青牛身上。 少微跑回小院,向倚在堂屋门外的姜负问:“他究竟为何会原地打转?” 姜负这回没有胡诌,挑眉道:“我随手布了个障眼阵法,他被困在了里面而已。” 少微略感奇异地睁大了眼睛。 姜负含笑问:“布阵之法乃我师门绝学,想学不想学?” 这句问话的诱惑之大,让少微甚至无法故作拒绝。 少微对厉害的事物,多多少少都有些发乎本能的占有欲。 只是她忍不住问:“学这个也有助于解毒?” 姜负让她静坐,药浴,习武,读书,诸如种种,都说有利于她强身静气,有助于解毒,且又总要添一句让人讨厌的话:【这样取出来的血也就更清甜,更具药用价值。】 少微这些时日读书习字也懂了些道理,她很擅长姜负口中的“融会贯通”之道,因此如今已能隐约分辨得出,姜负软硬兼施让她去学的这些东西,对她都有切实长久的好处—— 一旦有了分辨,少微便做不到理直气壮向人索取,此刻她正色问姜负:“你为何什么都愿意教给我?” 姜负流转的眼波反而微微一怔,静静看了少微片刻。 熹微晨光下,那双黑亮的眼睛格外明净纯粹又向来懵懂戒备,然而此刻随着这句问话,却如顽石被剥开一片石鳞,露出了一角灵性的光华。 这一眼就此印在了姜负心间,而她竟一时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她敛起那一丝怔然,恢复如常,笑答少微的问题:“你不是说日后要做个侠客吗?多学些本领傍身,往后闯出个名堂来,也顺便替为师扬一扬名,我便算是后继有人,也不至于将这师门衣钵砸在手里,到了地下亦能安息了。” 少微很不喜欢听这话,却并非生气,她有些闷闷道:“等往后你医好了身上顽疾,有的是大把时间,大可以收百八十个徒弟替你扬名。” “但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有资质啊。”姜负似乎考虑了一下,笑眯眯提议道:“那你且好好学,往后先由你替为师打出名号来,才会有百八十个徒弟愿意登门拜师——届时你便做那一呼百应的大师姐,岂不威风?” “威风堂堂的大师姐”作为一个活字招牌,忽而觉得肩上的责任有点重。 此时此刻,看着笑盈盈的姜负,少微暗暗决定以后都不在血里下毒了——她下毒的方式是在姜负取血的时候保持愤怒——她记得姜负说过人在愤怒时血里是带毒的。 实际上,少微已经很久没能再“下毒”了……远在此刻做出决定之前。 之后小院里的日子便更加充实了,再无人轻易前来滋扰。 只是又莫名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姜负虽为寡妇,却是哪户有钱人家藏在外头的外室,否则就凭她四肢不勤的模样,是如何养活三口人的?还有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声称那户有钱人经常会送东西来。 这话不过是凭想象捏造,但后半句确是误打误撞有些可信,常有人来送东西倒是事实。 少微总是见到家中有新的东西莫名其妙出现,那些东西既不是姜负原先带来的,也不是她和墨狸从郡县上买回的——这一现象与姜负的钱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且姜负虽闭门不出,却总能对外面的消息了如指掌。 此一日,姜负拿出了一卷又不知何时出现的古籍,面对少微怀疑的目光,她便也解释了一句,说法倒还算真诚,至少并未再拿“点石成金”的说法来糊弄少微:“……我好歹是个家主,虽在外避祸求药,日子却总不能过得太寒酸,有个心腹家奴不时来送些东西,岂不正常?” 少微:“那为何从未见到过你这家奴?” 姜负一本正经:“家奴生性娇怯,轻易不给人见。” 这“家奴”娇怯与否,少微不知,但她笃定此人的轻功必然十分了得。 四月里的一个深夜,功夫日渐长进、五感也愈发清明的少微终于嗅得了一丝蛛丝马迹,她掀被而起,快步来到窗棂前,恰见到一道灰影出现在院中,手中提着只包袱。 那灰影的觉知也异常敏锐,他瞬间发现自己被发现了,四目相对,愕然一瞬,他忙将包袱撂下,转身一跃而起,无声翻出了院子。 少微已提身从窗内钻出,飞身跟上,想要一探这娇怯家奴的庐山真面目。 大家早上好,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祝大家有开心的一天! (本章完) 第34章 太监的女儿 第34章 太监的女儿 然而追出不过一两百步,那道灰影便踪迹全无,叫少微好生挫败。 不管在哪个方面都越挫越勇的少微,在五日后的夜里又一次将此人逮了个正着,这一回她的反应更加迅猛,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便跳窗而出。 那“娇怯家奴”身量颇高,是个实打实的大汉,身形动作却轻盈如叶,迅捷似电。飞檐走壁,穿林踏溪皆不发出半点声响,少微此次奋力追赶,勉强追至一里开外,便再次将人跟丢。 再隔七日,这你逃我追的戏码再次于深夜中上演,少微一路追出了桃溪乡,奔出一座桃林,入目是一条河流,却又不见了对方身影。 少微累极了,干脆坐在河边生闷气,她气的是自己不如人至此,接连三次竟都没能追上对方半片衣角。 做师傅的没半点正形,没事就爱撒点小谎。 做徒弟的好胜心过剩,动辄便要生点小气。 而更可气的是,待少微累得没了人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院时,天已大亮,只见院中赫然多了一张小案,案上一只酒坛,两只酒碗。 所以……对方在将她引远甩开之后,竟还调头回来喝了顿清晨的小酒? 酒碗空空,人已无踪,只余姜负一人盘坐在席垫上,支肘撑着微醺的脑袋,分外无奈:“好端端的觉不去睡,你非追他作甚?” 少微已累到没有情绪,只想回屋找自己的床,她路过姜负身边,声音已然萎靡涣散,却依旧不肯罢休:“你别管……” 姜负“啧”了一声,摇摇头:“一只驴究竟要拉几家磨才肯甘心啊……” 小毛驴拉起磨来没个轻重,做师傅的却不能当真放手不管,待回头拉废了去,还得做师傅的缝缝补补。 自此后,那位“家奴”夜中送物的频率固定为了每十日一次——少微逐渐摸清了这规律,其余的日子里便安心睡觉不空等。 少微从未能看清对方的面目,二人也从未说过话,却在一次次的追赶中莫名培养出了某种默契。 见到厉害事物便想据为己有的少微在一次次飞快的追赶中也飞快地学习着,而对方有时会刻意放慢一步,将身法暴露在少微面前。 这一夜,少微又一次将人追丢,又一次在那条河边挫败地坐下。 正是六月热夏,纵是夜中也依旧热意蒸腾,少微满头大汗,往水旁又挪了挪,掬起一大捧清凉河水扑在脸上,又把袖子撸起,将手臂也冲洗了一番。 就在此时,却见有一物自上游漂浮而至,少微连忙倾身伸手,一把抓取上来。 是一截青青竹筒,里头塞了块麻布,麻布展开,借着明亮月色可见其上用炭写着一行字,字体大而丑,字意浅而白:【是我太快,你已不慢。】 “……”少微表情复杂地望着上游方向,待又歇了一会儿,便将那团布攥在手中,大步流星而去。 这两月来,少微的脚力腿力确实大有长进,此次回到小院时,天色还未到放亮时。她奔进屋里踢掉鞋子,扑到榻上倒头便睡。 因体力消耗过大,睡得太沉,睡姿都没能变过一下,待到晌午醒来时,大半张脸便都是红彤彤的竹席印。 少微顶着这半张大红脸和惺忪的眼起了床,去了外头,见堂中多了一堆新鲜东西,便知自己睡着的时候那“家奴”必然又来过了。 见面与否已不重要,横竖如今少微只是馋他的轻功,对一睹这娇怯家奴的娇怯真容倒无甚大执念。 姜负穿着一身崭新的青绿深衣曲裾走来,抬起宽大衣袖,在少微面前施施然转了一圈,心情极好地问:“这新衣好看不好看?” 说着,一手提裙,抬起了一只脚,露出拿彩线绣着祥云图的复底圆头足履,晃了晃脚尖:“彩线圆头履,听说是长安城最新的样式,你可想也要一双来穿?” 姜负絮絮叨叨间,挽着衣袖系着围衣的墨狸大步走进堂中,端着一碗煮熟的鸡子。 刚倒了一碗凉茶灌入腹中的少微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姜负的生辰。 姜负很热衷于办生辰,去年也这样办了一回,欢欢喜喜穿新衣,煮很多颗鸡子,将它们从头滚到脚,说是能祛除接下来一年的霉运。 墨狸像模像样地烹了肉菜饭,另拌葵菜,蒸河鱼,灼虾子。 姜负让洗漱完的少微将前两日买回的那坛新酒抱了出来,清酒入碗,加入几颗拿盐水浸洗过的新鲜杨梅,又丢了那“家奴”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冰块进去。 少微和墨狸不饮酒,便每人捧着一碗冰镇杨梅蜜水,清甜生津又解暑。 三人围着矮案而坐,沾沾也得了一颗杨梅,拿一只爪子抓着送到嘴边吃得格外认真,待一颗杨梅啄得干干净净,便将那核随爪一抛,满足地原地张开翅膀晃了晃,两只爪子悠哉哉踩地,口中吹出口哨。 姜负听到这鸟儿口哨,连呼仙乐。 并随口道:“长安宫中也有外邦进献而来的鹦鹉,可那些个鹦鹉不单没沾沾一半聪明,还成日病恹恹,难养活得很!今日多喂了几粒谷子,它们敢死一只给你看。明日饮得不是山泉水,它们又死一只给你看,后日饲养的宫人若不慎换了左脚先进门,它们也敢死给你看一看……还是咱们沾沾命硬体健。” 说着,不忘转头肯定少微:“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少微精擅驯鸟之道,若是宫中那些养御鸟的宫人有幸得见少微大王,定要纳头便拜,日夜哭求,直到大王愿意传授他们这驯鸟之道才好。” 她已醉了五六分,拍起马屁来却依旧毫无阻滞之感,少微装作漫不经心地顺势问:“……你怎会得知宫中是如何养鸟的?” 少微对姜负的来历有数不清的好奇,这好奇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不减反增。 但来历这种事,要彼此互相交换才能进行顺理成章的交谈,偏偏姜负从不过问少微的来路,每每少微忍不住探问,总会遭来姜负四两拨千斤的胡诌敷衍,少微气闷,可自己热脸贴人冷屁股在先,也不好发作,往往便在生气和窝囊之间选择生一场窝囊气了事。 是以此刻纵然忍不住打听,却也装得一副不经意模样。 姜负不知是不是酒吃多了,这回倒没有敷衍,她边倒酒,边答:“我阿父是在宫中当差的,我自然对宫中事多有了解。” 她喝了口酒,又补了一句:“我阿父他生前是个太监。” 少微满脸错愕,这下也顾不上去粉饰那份不经意了:“胡说,太监如何能生女儿?我听说太监都是无后的。” “好大的见识啊,你竟知太监无后。”姜负称叹了一句,才笑眯眯地道:“那你想来不知,太监也并非生来就是太监的,我是他变成太监之前生下的女儿。” 这便有些超出少微的认知范畴了,她一时拿不准姜负究竟是不是在胡诌,姑且当作是真话,遂又往下问:“……那你的仇人也是长安的?宫里的?” 这些时日少微深夜追逐那位“家奴”,每次往回走时总会忍不住想,连一个家奴都这样厉害,想必姜负家中很厉害,这样厉害却还要出来躲避仇敌,那岂不是说明仇人还要更厉害? “小鬼,你打听这个作甚。”姜负醉醺醺笑微微地看着少微:“怎么,你是要为我生前御敌,还是想替我死后报仇?” 少微不及说话,姜负便轻轻摇头,笑着道:“我这个人信奉天机,天机让我三更挨刀死,我二更便将脖子洗干净。人各有命,不必替我报仇。” 少微将脸扭回去:“我才没空替你做这些,我有自己的事要忙。” “这才对。”姜负笑着揽住少微的肩膀,将头蹭靠过去:“你就该去做自己的事。” 少微扭着肩膀挣扎了两下,却被这醉酒之人死死缠住,又与她讨要起了什么礼物:“为师生辰你怎也不曾备礼?空手可不吉利,不如这样,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答来,便抵作生辰礼。” 少微人没动,眼珠一转,瞥向姜负——此人终于也开始好奇打听她的事了? 少微表面冷淡不置可否,内心期待跃跃欲试。紧急思索要如何把握这机会,好将以往受的窝囊气还回去。 却听姜负问:“你是哪一日出世的?可知生辰八字?回头为师也好为你办生辰。”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撬开了少微的逆鳞,她眼前闪过了那只被她丢弃的木牌上刻着的八字,那八字所代表着的新生并不被期待,反而像是一种诅咒。 少微的身体无声微微紧绷,声音则变得平直冷淡:“我没有生辰,也不想过生辰。” “不答也无妨。”姜负嘿地笑了一声:“那你让为师亲一下,生辰礼总要抵的——” 姜负说着,便将嘴巴凑向少微脸蛋,少微大惊躲避,姜负撅嘴追随,少微再躲,姜负再追……一个嘴撅二里地,一个脸躲三里地。 这一幕像极了姜负往日想亲家中狸奴时被拒绝的场景。 姜负闹了好一会儿,到底不敌醉意,昏昏睡了过去。 少微将她扛回里屋,扔到榻上,又出去帮着墨狸一同收拾堂中酒菜残局,之后才回到房中补上今日静坐。 沾沾在旁陪着少微——实则是睡着了,仰躺在一张蒲团上,爪子缩起,露出毛茸茸的肚子,脖间羽毛上沾着些杨梅汁水,看起来莫名有几分醉生梦死之感。 少微静坐罢小半个时辰,通身几乎被汗水浸透。 暑热难耐,午后的屋子里很难待得住,接下来几日,少微午后便多去屋后河边看书。 河边老柳树下有一块平整的巨石,少微喜欢光着脚躺在那上面乘凉,此时一只手臂枕在脑后,一只手握着竹简,嘴里喃喃啃读。 青牛也很怕热,姜负使唤少微给它剪了毛,少微手艺不精耐心不佳,剪过之处如疯狗匆匆啃过一般。 剪了毛的青牛依旧不抗热,此时少微在河边看书,它便泡在河里降暑游泳。 沾沾起先恐它溺水,总围着它叽叽喳喳催牛上岸,之后大约是看明白了这牛并不怕水,便一改仓皇姿态,威风凛凛地站在了青牛脑袋上,张开羽冠,如同一名指挥战船的大将。 河边的风比别处清凉,吹在身上便可拂去夏日浮躁,少微看罢了半卷书,很觉惬意,正打算小憩片刻时,隐隐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向自己探寻而来。 那目光并无攻击性,便也未引起少微警惕,她姿态未变,只扭过头去,隔着碧绿柳枝,看到了十步开外有一灰衫少年正在放羊吃草。 少微循着那少年的视线,目光落回到了自己手中的竹简上。 少微再抬眼看去时,那少年已然将视线回避开,去追一只乱跑的羊羔了。 这少年是少微认得的,正是去年少微刚搬到桃溪乡时,喊少微为“小童”,大声提醒她不要去山中走动的那个人。 大约是少微那次并未回应他,让他觉得少微很不好相处,于是即便之后又有数次碰面,他也未再主动开口说话,却也每次都温和点头示意,看起来颇有教养。 见他去追羊羔了,少微便将头转回,把竹简放到脖子后面枕着,闭眼小憩起来。 不知睡了有多大会儿,一阵自南边天际奔来的滚滚雷声将少微吵醒。 夏日午后的雨水来得尤其突然,青牛已在沾沾的指挥下上岸,少微跳下石头,光着脚跑去牵牛。 也有不少乡人正匆匆归家,乡野田间没那么多的讲究,许多壮实的妇人也挽袖露着手臂,赤着沾满了泥的脚,提着草鞋,扛着做活的农具有说有笑往家的方向奔走。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晨早便又放晴。 暑日里添过一场雨水,天地间更是成了炉上蒸笼一般,少微练棍时,只恨不能一棍撬翻这蒸笼。 待到午后,少不了还是要去河边看书。 下过雨的路泥泞潮湿,今日少微便没忘穿鞋,待大步来到那巨石旁,却见那里站着一道清瘦如竹的人影,似在等她,见她来,忙上前两步。 大家早上好。 【“家奴”给少微的竹筒鼓励,所采用的传递方式为:漂流瓶。】 (明天更新要晚一点) (本章完) 第35章 少年姬缙 第35章 少年姬缙 盛夏午后,老柳树下,那看起来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双手捧起一卷竹简:“……昨日雷声太大,未能将你喊住,恐被人拾去,我便擅自收取带回了家中,还请勿怪。” 这正是少微昨日遗落在此的竹简。 少微伸手接过,又听那少年认真叮嘱:“下回还是要细心一些,切莫如此大意了。若果真遗失了去,家中大人必要责怪,到时懊悔也晚了。” 时下书籍尤其珍贵,识字者百中无一,精通者更是凤毛麟角,那些政治典籍大多只在皇室和贵族间流传。 寻常人家若能得一卷书,必当作家宝相传。许多医者与庖人凭着几卷医书膳书,便可为世代长久之业,乃至借此触及权贵阶层,谋求更进一步的可能。 少微对此尚无明晰认知,但见这少年如此郑重其事地还书,心中便有了几分思索,她想了想,道了一声:“多谢。” 面对这不知自己来历的陌生人,道出这句谢的一瞬间,少微心底化开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似头一回扮作这土生土长的世间人与人相处,却很像模像样……仿佛她对人性已经堪称精通,做起人来马上就能随手拈来了。 少微这句“精通人性”的谢,倒果真叫那少年人放下了大半局促——他还记得去年出声提醒时,这小童理也未曾理他一下,给人以“人虽小,性子却有些乖张傲气”的印象。 少微很少主动与人交谈,少年却因这句谢而打开了话匣子,他好奇地问少微:“你识了多少字,昨日这卷书,你可读得通吗?” 少微自信地答:“可读通大半,剩下的猜也能猜个大致。” 少年点了下头,道了句“这很难得”,又问:“那你如今可有老师?” “自然有,我……”少微顿了一下,转身跳坐到巨石上去,掩去脸上一丝不自在:“我阿姊每日教我读书识字。”这句话很快,在说到“阿姊”二字时声音更是如风掠过,无半点停留。 少微与姜负如今的日常相处,大致可用两句话来概括—— 少微每日都要在姜负无限的谎话中抽丝剥茧,剥进剥出,剥出有限的真相,少微所得微乎其微; 姜负每日都要往少微海量的精力里填充学识,填来填去,填出半饱的局面,姜负常觉不堪重负。 旁人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姜负势必要将饿字改成累字。旁的徒弟学起来至多是势如破竹,她这徒弟则是猛虎寻仇般,填进去多少便吃进去什么,就差将她这个老师手中的竹竿也一并啃干净了,仿佛再收回得慢些,连手也不能幸免了。 何况姜负原本也不是什么勤快人,她本性慵懒散漫,主张细嚼慢咽,每日教上个把时辰,便丢一卷书过去打发徒弟,让徒弟自行啃读,书中难免有夹生之处,正好能咽得慢些。 此刻这少年听罢少微答话,满眼惊叹:“令女兄真是博学,竟可为人师。” 这句夸赞少微倒是不否认,她坐在石面上,往后一躺,枕着少年还回来的竹简,手中握着今日带来的新竹简,匆匆一扫见得诸多繁杂生字,便随口问那少年:“你也识字?” “是,自四岁起开蒙读书,不敢妄言博学广识,但寻常典籍大多可以读通。”少年言及此,不免几分胸有成竹的自信,但很快又被一丝失落掩去:“只是家中遭逢变故,已有数年未能与笔墨书简为伴了。” 少微了然,单手将书简递去:“那你能否将此书通读一遍?” 她记性极佳,若能有人为她读上一遍,叫她先听个大意,回头再看,便可凭记忆大致拼凑出那些生字的读音,虽说不能悉数准确对照,却总比自己盲啃来得省时省力。 然而递出去的书简却没人接,少微转头看去,倒也无情绪:“不想读也无妨。” 她就要将手收回,而那少年回过神来,连忙道:“非也!此乃姬缙之幸!” 少年十分珍视地捧起双手去接,少微一松手,那沉甸甸的书简便哗啦一声落在了少年干净的掌心中。 少微悠然地躺在石头上,少年盘腿坐于草地间,前者姿态不羁,后者端正谨慎,倒不知谁是学生谁是老师。 清风为伴,一卷书读罢,少年眼中神采飞扬。 天下字早已统一,字都是相同的,但相同的字重新排列组合,表述出的书中之意却截然不同,少年读述的过程中除了温习文字,也整理了旧日所学,更引发出新的思考领悟。 少年受益匪浅,起得身来,躬身双手将书简奉还,并正式地道:“还未来得及自报身份,在下姓姬名缙,原是陈留郡人。” 少微抬手将竹简接过时,只听他往下说道:“家父本是陈留郡中一名县官,谁料天降横祸……我一夕之间失去双亲,家中又无兄弟,遂赶来此地投奔姨母,至此已寄居在此三年了。” 他说起自己的经历时,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悲戚之色。 悲苦者阐述不幸,却又不想因自己的不幸从而增添倾听者的负担,以免让谈话冷场或充满同情怜悯。 少年这份用意固然体贴,却也多余——纵然他当场泪湿衣襟,少微也并不会因这份不幸而生出多少触动。论起悲惨,她是深谙此道的佼佼者,寻常的不幸并不足以将她打动。 少微此时还远远没有自己所认为的那样精通人性。 但她读了些书,知晓基本的礼仪了,她意识到自己此时不能只是点一下头,总该说些什么,她想了想,道:“我是去年才到的此处,你比我早来了两年。” 姬缙反应了一下,点头:“啊,正是……” 而后他目含等待地看着少微,见对方眼中有些不明所以,他唯有提醒:“不知……要如何称呼你?” 他固然听说过这小童一家姓姜,但双方总该正式交换确认身份称呼,才算符合社交礼仪。 少微这才恍然,干脆地答:“我名少微。” 原只想确认姓氏的姬缙微感意外,女子之名固然不是什么忌讳,但这内名一报,便有几分莫名的坦诚亲近了。 是以他露出和煦笑容:“那我之后便称呼你为姜家妹妹。” 少微又暗自感到莫名了,心道不是将名告知于他了吗,为何还要执着称呼姓氏?但她旁类触通,推测这或许也是某种交际分寸,是以点头应下,未曾表露疑惑。 如此一番相处下来,少微敏锐地感知到姬缙此人应是极通人性的那一种,他比姜负来得正常稳定太多,从他身上应能学到许多实用之物,很适合拿来暗中观察模仿锻炼。 不多时,姬缙与少微开口告辞,说该回家去了。 少微点了头。 姬缙转身而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喊:“姬缙——” 少年止步回头,目含询问。 女孩盘坐石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道:“无事,我只是喊来试一试。” 姬缙愕然失笑,试什么?试他会不会应答吗?试一试这名字管用与否? 他没有多言,只笑着点头说了个“好”字,向她施了一礼,复才离去。 姬缙走出十余步,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细垂柳枝轻拂,石上盘坐着的女孩手持竹简,既像西王母座下童子,又似自身后山水中刚化形的精怪,带着几分不入世的天然,好奇又认真地学习仿照着这尘世间的规则举止。 少微将那卷竹简又反复看了两遍,待临近昏暮时才回去。 待用罢晚食,少微向姜负提起了姬缙带自己读书的事。 少微今日喊住姬缙,实则是想问他明日是否还再会来河边,她明日会带另一卷书过来,以后或都可以一起读书—— 但少微喊罢之后,想到了姬缙待这些竹简格外郑重的态度,由此可见书籍之类大抵都是很私人很宝贵的东西,姜负虽由着她来翻阅学习,东西却还是姜负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姜少微,未经姜负同意,似乎不该这样擅作主张,慷姜负之慨,来允诺他人。 是以少微就此事询问了姜负的意见。 姜负听罢,露出大感惊艳之色,弯身双手扶住少微的肩膀,将人扭左扭右,认真探看:“果然还是要与人交际,如今竟通人性到如此境界了啊。” “难得你与之合得来,你能多个大伴读小先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姜负大方慷慨:“书写来就是给人看的,且敞开了读,再招来几个也无不可。” 又笑眯眯地与少微提议:“哪日你邀他来家中做客,我且要好好招待他。” 姜负并不强求少微与人交友,但见少微有了相熟者,心情还是很欣慰的。她就像一个好不容易盼来家中顽劣孩儿交到了朋友的母亲,撺掇着孩子邀好友来做客。 姬缙并非每日都会去河边放羊,就这样隔三岔五地陪着少微读了一个来月的书,二人便也算真正熟识了。 少微想到昨日姜负又催促她邀请姬缙去家中,便尝试着开了口。 姬缙当即应下了,他知道自己能和少微一同读书,这背后实有这位姜家长姐的允许,他一直想要登门拜见道谢,但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便有些犹豫,不敢贸然登门,恐显得冒昧,又平白给人带来麻烦。 此刻能得少微邀请,自是再好不过了。 姜负午后多爱小睡,少微恐她还未起身,便跑在前头,先两步奔进了堂屋里,大声报告道:“姬缙来了!” 姜负今日倒是不曾午睡,她盘坐在里屋竹榻上,执笔正写东西,都是之后要交待给“家奴”让他带过来的,忽而听到少微这声喊,不假思索地扬声应答:“鸡进来了,你将它撵出去不就行了嘛!” 院子不大,已走到堂屋前的姬缙听到这句回话,脚下一顿,脸色登时涨红。 少年手足无措了一瞬,匆匆向少微施了一礼,结结巴巴道了句“改日再来拜访”,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姜负隐约听到动静,放下笔走出来,正见少微直直地站在堂屋里,攥着拳,面上一半羞愤,一半恨铁不成钢。 姜负一愣,看向院门方向,反应过来什么:“方才……是谁进来了?” 那个陪着读书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少微简直要跺脚:“我好不容易才开口将他请来的!” 姜负立时万分心虚,懊悔地拍了拍额头:“哎呀,你瞧为师……竟给你扮了这样的难看!” 又催促少微:“你快将他请回来,我与他赔个不是——” 少微却哪里还有脸面,再不肯理她,气得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干脆跑去院子里一顿劈柴撒气,从井里提了好几桶水将缸灌满,晚上又多吃了一大碗饭。 此后接连三日,少微都未再能见到姬缙。 直到第四日,姬缙重新出现在河边,神情依旧有些不自在。 少微与他解释:“……那日她是听错了,并非有意驱赶你,她还让我代她与你赔不是。” 姬缙连连摆手:“区区小事,哪里谈得上赔不是,实在不必……” 脸却是又红了。 他不是没想过听错的可能,但听错也并不妨碍此事的尴尬程度,他这几日甚至都无法正视自己的姓名了。 到底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脸皮难免薄了些,听少微再次邀请自己登门,他道:“午后登门本就失礼,等过几日,我早早过去,正式拜见。” 再缓一缓吧,时间会冲淡的…… 少微只好点头。 姬缙像往常那样盘膝而坐,为少微读典,过程中并加以细致注释,以便少微更好地理解文意。 一卷书读到一半时,乡内羊肠小道上忽而传来一阵嘈杂呼喝人声,少微转头看去,只见一群乡中人聚集着往同一个方向快步而去,有人提着棍棒,还有人手持猎弓。 少微疑惑:“他们要去哪儿?” 姬缙摇头,他也不清楚,但看这阵势必然是出什么事了。 此时,一道藕粉色的纤细身影提篮快步而来,姬缙见了,忙向那身影招手。 虽迟但到,大家下午好~ (本章完) 第36章 被狼叼走的孩子 第36章 被狼叼走的孩子 走来的女孩与姬缙一般年少,垂髻乌黑,皮肤极白。 她迈着轻快的碎步,来到跟前时,一双弯弯的眼睛先落在少微身上,细声细语地问:“想来这必然就是姜家妹妹了?” 姬缙赶忙开口与少微道:“这是我姨母家中阿姊,名唤青坞。” 名唤青坞的少女跟着一起坐下,却非盘腿,而是双腿弯向同一侧,姿态淑雅,她将手中的小竹篮往少微面前轻轻推去,揭开上面盖着的干净笼布:“我蒸了些米糕,姜家妹妹尝尝喜欢不喜欢。” 少微看过去,只见一块块米糕整齐码放着,冒着丝丝热气,雪白软糯。 姜负在吃食上从无苛待,少微又曾在长安侯府里生活过,倒也尝过许多精致吃食。而少微对美食的品鉴自有一套审美——比起食材贵贱,她更在意烹食者的手艺,以及是否管饱。 眼前这米糕倒是很合乎少微审美,她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儿咬了一口,只觉满口绵密米香,清清甜甜,口感软而不烂,是恰到好处的扎实,让人咬了还想咬。 少微的腮帮子很快鼓起,边嚼边点头边说:“好吃。” 虽是一句朴实无华的赞美,却也相当捧场了,青坞在心底暗暗松口气,露出欢喜安心的笑意。 她近来常听阿缙说起借姜家妹妹的书一起读的事,她不懂读书,但她知道让阿缙读书是天大要紧事,这甚至称得上是一份恩情。 可还未到秋收时,她家中实在没什么能用作报答的像样之物,乡里人又大多在传那位姜家长姐是贵人养着的外室,说是家中从不缺好东西吃用……她想来想去,只能蒸一锅米糕聊表心意,原本还担心这位妹妹会挑剔嫌弃。 青坞放松下来,用巾帕托起一块,刚想递给姬缙让他也吃,忽见一道黑影跑了过来。 米糕的香气并不浓烈,但逃不过墨狸的嗅觉。 他原在不远处放牛,躺在草丛里睡了过去,鼻子比他更快一步醒来。 墨狸奔了过来,看到那米糕篮子,径直蹲了下去,眼神渴望:“能给我吃一个吗?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青坞一时愕然,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墨狸生得很有几分容色,他的脸并非威武的阔面,胜在窄而俊秀,眼睛很大,鼻子直挺,因在吃的方面很懂得宠爱自己故而血气充足,唇色朱润,束起的墨发浓密乌黑,精神面貌不正常但很饱满。 这样一个漂亮少年巴巴地蹲在眼前,仰着这样一张乞求的脸,哪里还顾得上管他傻不傻了,青坞“噌”地一下红了面颊,手中的米糕也“噌”地一下递了出去。 姬缙还在看着那些乡民们离开的方向,此刻问:“阿姊可知乡中出了何事?” 青坞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将自己来时听到的大致说明:“他们要进西山……有个过路的外乡人,带着的孩子不见了,找了许久,却听住在西头的一位阿婆说看到一个小童被狼叼去了山里,身上好些血!” 姬缙一惊:“这如何可能,西山里的狼很少会出山觅食,如今又刚入秋……” “原也不信的,只盼着是那阿婆老迈眼,但他们说是去山口看了,确实见到了血迹。”青坞眼底几分惧怕,声音愈发细小了:“那外乡人许诺了报酬,请了十来个人一同去山里帮他找孩子……就是不知找不找得到了。” 姬缙叹口气。 青坞不敢多谈这话题,她本就胆小,更怕吓到年纪最小的姜家妹妹。 她收回视线,转头望去,却见少微仍在专心致志吃着米糕,一旁的少年也只顾大吃特吃,再望向篮中,原本担心拿不出手送不出去的米糕,竟已所余无几岌岌可危了。 少微并不贪吃,她纯粹是体力消耗大容易饿,而墨狸完美兼顾了二者。 “米糕不易克化,当心积食,若爱吃,我改日再做了送来。”青坞抬起攥着巾帕的手,说话间凑到少微脸颊边。 少微余光见她向自己抬手,下意识地便扭头躲了一下。 这是出自本能的戒备动作,待少微抬眼时,看着眼前神态柔和的女孩拿着巾帕的手再次靠近,便暂时克制住了本能,想要试一试看对方要做什么。 青坞替少微轻轻擦去了脸上粘着的一粒米糕碎屑。 少微慢慢眨了下眼睛,隔着一缕怡人秋风,认认真真地看着青坞。 青坞与她在冯家的两位女兄差不多年岁,但除了年岁,却哪里都不一样。 青坞的眼睛不大,黑黑的弯弯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气质就如秋日里的一汪溪水,不与春争艳,也无夏日之热烈,自静静流动着,散发着叫人安宁的清柔怡然之气。 而这种相处的氛围令少微感到陌生新奇,她不禁也试着伸出了一根食指在青坞面颊上轻轻擦动了两下。 姬缙从旁目睹少微举动,那名为精怪仿照人类举止的观感再次油然而生,这感觉新奇别致又有些好笑。 青坞却是“哎哎”低呼了一声,转脸避开了少微的手指,羞得拿衣袖掩去那半边脸。 少微有所察觉,看了看食指指腹上沾着的薄粉,遂问:“这可是铅粉吗?” 青坞脸有些红,闻言感到讶异:“姜家妹妹也知道这个?不过都叫它胡粉……” “此物不宜敷面。”少微神情突然严肃:“铅粉有毒,或会使肌肤溃烂的。” 青坞微微睁大眼睛:“姜妹妹是从何处听来的?如今都在使的……是从一位仙长那里换来的,怎会有毒呢。” 她平日根本不舍得用,只今日来送米糕,才特意敷了一些。 “……我阿姊说的。”少微不想暴露姜负太明确的特征,例如懂医理会炼药之类,但又想提高说服力,便只含糊夸赞肯定:“她很懂这些梳妆之物。” 姜负说过,铅粉此物纯天然无添加,但全是毒,是不能上脸的。 青坞却不以为意,只当少微家中阿姊是听了什么不可信的话,她拿手轻轻将少微擦出的印子抹匀了些,便只点点头,揭过这话题,问少微:“还不知妹妹今年几岁?” 少微如实答:“我已有十三了。” “那我长你两岁。”青坞说着,笑着看向姬缙:“我与阿缙原是同岁,只因我大了他一日,他便要喊我一声阿姊,倒不知究竟谁吃亏了。” 姬缙听到这一句,不知想到什么,莫名有些耳热,脸上露出些微不自在的笑,将视线错开来。 目光转移之下,姬缙不由又望向了西山所在,显然还在担心那个据说被狼叼走的孩童。 当晚,附近的乡民们端着饭碗聚在桥头路口处,便大多都在议论此事。 西山里遥遥有火把闪动,那是被请过去找人的村民。 次日清晨,少微扫罢院子,攥着扫帚立在院门外,恰见不远处纵横的乡路上,那一行进山找人的村民归来,他们找了一夜,此刻或愤怒,或叹气,里正也来了,无奈劝说着他们:“算了,都回家去吧……” 少微不明究竟,也未上前探听,转身回了院子。 待到午后,自有姬缙将具体的情况说明,他向来温和,此际难得也有几分愤怒:“那丢了孩子的外乡人,眼见遍寻不到,竟趁山中夜黑,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姬缙愤怒之处在于:“未付丝毫报酬,平白让乡亲们在山间冒险奔忙了一夜不说,他怎能就这样轻易丢弃了自己的孩子,世间竟有此等为人父者……” 少微看向他:“这样的父亲,很少见吗?” 姬缙叹气:“岂止少见,生而不护,实不配为人父,甚至不足以为人也。” 姬缙并非是一个空有愤怒而无行动的人,他夜间辗转反复,心中始终难以安定下来,遂于次日清晨进了山。 于是,午后少微再见到姬缙时,不禁目瞪口呆:“……谁打你了?” 姬缙半侧脸高高肿起,眉骨处还见了些血痕,只因念着与少微约定好了今日来讲史,这才强撑着守约前来。 见少微神情吃惊,他感到有些难堪:“我晨早时进山去了……” 少微:“你遇到猛兽了?” “那倒没有……西山中猛兽不多,狼也少见。”姬缙吞吐着解释道:“唯多见猴子,我遇到了好几只猴子。” 少微很难理解人会被猴子欺负成这样:“你未带防身之物?” 寻常人若两手空空,不做防备时,或会被猴子欺负一下,但既进山,手中为何不做准备? 姬缙:“带了的……我带了长棍,正是为了驱赶猴子。” 少微:“……那为何?” 姬缙:“一只猴子将我的长棍抢夺了去。” 少微:“??” 姬缙:“它拿着长棍叫嚷着,追着我打了一路。” 少微:“……” 驱猴者反遭猴驱,不带防身之物甚至还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倒反天罡。 姬缙也自觉无能,可那些猴子真的很凶,吱吱哇哇,蹦得又快又高,迎面朝他扑来时,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敢一手挥袖驱赶,一手抱住头脸。 他神情消沉又难为情,少微则自觉说话难听,干脆不说话了。 姬缙显然没有什么心思去讲史,他来只是为了告诉少微不让她空等。此刻他的心思仍在西山里,人虽被猴子驱退,心仍向往之。 “……乡里有人说,那个外乡人根本没丢孩子,进山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将乡民们白白使唤了一通。”姬缙对少微说:“但是我在山中确实发现了一些新鲜血迹。” 少微下意识地问:“会不会是你自己的?” “……”姬缙表情尴尬了一下,却也坚定摇头:“不,那些血迹在前方我尚未踏足之处。” “我自山中归来后,已将此事告知里正,想请他让熟悉山中地形的猎户村民再进山帮忙找一找。”姬缙说话间,看向里正家所在:“但还未听到回信……” 村民们都各自有农活或工事要忙,又对被那外乡人耍弄之事耿耿于怀,且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姬缙的话。 少微攥着竹简,问心神不宁的姬缙:“若找不到那孩童或他的尸身,你便安不下心来陪我读书了?” 姬缙:“姜妹妹,我……姜妹妹!” 他话未说完,却见少微突然转身大步跑走了。 姬缙以为她恼了自己,赶忙拔腿去追,但他浑身都被猴子打得生疼,跑也跑不快。 且他不过刚跑出几步,这一眨眼功夫,竟已不见了少微身影,姬缙简直要以为自己被猴子打到了头,生出了幻觉,不由得用力甩了甩头,茫然环顾左右寻找少微的踪影。 少微已然奔回了家中。 她随手抄起院中一根用来抵门的长棍,转身就要走。 正盘坐在廊下摆弄药材的姜负忙喊她:“欸,匆匆忙忙要去何处啊!” 少微攥着棍子,脚下未停头未回:“去山里!” 姜负眼神微动。 正蹲在井边拿草木灰捶衣浣洗的墨狸如猫头鹰一般快速转头,问姜负:“家主,我能一起去吗!” 姜负摆摆手。 墨狸手都顾不得擦,赶忙跟上少微。 姜负摆了几下的手收回,在眼前掐算了一下,将手臂搁放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已经空荡荡的院门,又眯眼望着蔽日的灰云,喃喃道:“看来要有因果现身啊。” 姬缙刚追到一半,便见少微折返,手中多了根长棍。 姬缙突然不安:“姜妹妹,你这是要……” “进山。”少微快步奔过他身侧,言简意赅。 姬缙脑中轰隆一声,忙出声劝阻,却见那身影似风一般刮走了。 见墨狸跟来,姬缙匆匆抓住墨狸一只手臂:“墨狸小哥,姜妹妹要进山去,快快拦下她吧!” 墨狸一把将他甩开:“我要去山里采果子!” 姬缙脑中雷声轰得更大了——完了,完了! 本只是丢了一个孩子,这下不会再添一个吧! 若姜妹妹有了什么好歹,这罪过全在他一人,他也无颜苟活了! 姬缙心慌恐惧,转瞬间想到诸多赔罪的死法,他一边拔腿跟上,一边沿途大喊,让路人去告知姜家长姐。 顶着一身伤的姬缙从未跑得如此时这样快过,比被猴子霸凌追打时还快。 大家上午好! 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 (本章完) 第37章 救人出山 第37章 救人出山 姬缙最终追上了少微。 确切来说是少微在山口处等着他来带路,去寻他口中的血迹所在。 姬缙气喘不匀,开口第一句仍是劝阻:“姜妹妹,这山中太过危险,况且已是午后了,实在不是能够擅进的!听我一句,咱们先回……” 姬缙未说完的话化作一声惊喊:“姜妹妹!” 少微直接转身大步往山里走,用行动逼迫他跟上。 姬缙焦急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仍未有人寻来——原也不可能这样快,连他都是一路飞奔来的! 姬缙简直绝望了,他此刻的感觉好比两只狸猫不受控制地从他手中跳出,斗志昂扬地扑进了狼穴里,且是猫分两路的那一种——他追来时就已经不见那墨狸小哥踪影了! 绝望的姬缙别无它法,唯有选择先跟紧眼前这只小的,总要顾一头! 少微的步子很大,且在这崎岖的山中行走仿佛如履平原,面对那些不时探出来的乱石树枝,她总能灵活闪避或提早拿手中长棍拨开。 姬缙说是指路,却只能勉强跟上她的脚步,一路匆匆提醒她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一切来得实在突然,姬缙边走边隔着晃动着的枝叶看着前方那个过于敏捷的影子,总有一种被猴子打坏脑子出现了幻觉的虚无之感。 直到耳边又有猴子的叫声响起,姬缙刹那间如临大敌:“不好,它们又来了!” 随着姬缙这声喊,果然有一道棕色猴影自左侧前方的山坡上出现,猴子抓着树干在山林间穿梭,兼以跳跃着向二人快速靠近而来。 姬缙情急之下伸手抓过少微一只手臂,要将她拽到自己身后保护起来。 早上刚被猴子打了一顿的姬缙这份保护之心本就是一种吃力的幻想,但更吃力的是……他竟直接没能拽动比他足足矮了一头的姜家妹妹! 姬缙凌乱之际,吱吱哇哇的猴子叫声已经逼近眼前。 少微脚下分毫未移,直直地跨立在原处,左手臂任由身后的姬缙抓着,右手握棍抬高过眼。 那张嘴叫着的猴子从侧方高石上扑下,首先便伸爪去夺人手中的武器。 猴爪握住那长棍,用力一拽,却面临了和姬缙相同的处境……它没能第一时间夺下它眼中那弱小人类手里的长棍。 这一下没能得手,接下来就更无机会了,少微握棍的手臂绷紧用力向后一收,那紧抓着长棍一端的猴子被带得趔趄两步,龇出凶恶的黄牙,腾出一只爪子就要挠向少微的脸,少微压下那侧肩膀闪头躲避的同时,已然抽出了被姬缙拽着的左手,一把从旁侧反抓住了猴子挠来的手臂,下一瞬,她脚下深扎稳定身形,压低上半身,腰部核心蓄力,直接反手将猴子甩飞了出去! 被丢出去的猴子砸到一侧山坡上,树枝撞断几根,碎叶乱飞间,伴随着叽叽哇哇的惨叫声,飞也似地爬走了。 听着犹在耳边的猴子惨叫,瞠目结舌的姬缙脑中胡乱地想,若只是单单被猴子打坏了头,只怕尚不至于幻视到此等地步……他恐怕要至少误食了两斤菌子才会看到这样离奇的画面! 犹记得父亲还在世时,有人送来了一筐岭南菌子,交由家仆烹食后端上饭桌,他与父亲母亲同食后,年幼的他甚至眼睁睁看着父亲化作了一条大狼狗,母亲则被一群彩色小人抬走,他双手拔双剑匆匆追去,却困于一座大山之中……待勉强寻回一丝神智时才发现自己趴在榻床底下,双手各攥着一只竹箸,被慌乱的仆从拖出,送去了医馆。 此时所见与彼时的荒诞感受简直不相上下,短短瞬间,姬缙反复回想自己清早进山时是不是误采误食了什么致幻之物。 可姜妹妹的声音那样清晰真实:“这种猴子最爱捉弄欺凌弱小,你越害怕它们就越嚣张,下次记得要像我这样,否则你次次进山它们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姬缙怔怔点头,应了个“好”字,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应下的有些轻率,他应当并不具备单手将猴子甩飞的能力。 二人走出不远,山壁上又有猴子此起彼伏的叫声隐隐响起,姬缙面色不安:“那猴子怕是去告了状,搬了许多救兵来报复……” “那又如何。”少微脚下不停,语气平淡:“挑了体格最大最嚣张的那个揍一顿,它们自然也就逃散了。” 姬缙只觉这话冷门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做人怎能有底气成这样? “跟紧我,否则它们若从后面将你拖去,我未必能顾得上。” 姬缙听得这句提醒,动作快于理智,连忙快走两步跟紧少微。 清晨试图驱猴反遭猴驱,午后原想护人反被人护,这频繁的颠倒之感让姬缙感到有些晕眩,再加上他自清早起身就没顾得上吃过一口东西。 又走出数十步,忽有一物从山壁上被扔了下来,少微跳起来伸手一接,丢给姬缙。 姬缙怔怔看着手中的果子,抬起头定睛细看,只见陡峭山壁上长着一棵果树,那果树上攀着一道人影,不是墨狸又是哪个? 墨狸嘴里塞着果子,一手攀着树干,另只手忙碌地摘果子往衣襟里塞,他够了颗大的,又扔给下面的少微。 山梨正是成熟时,这棵果树因位置太陡峭,并未被人摘取,又因日照充足,青黄梨皮已微微泛些红,一口下去酥脆多汁。 来时的姬缙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时这般在山中边走边吃果子,心情虽依旧紧绷,举止却已堪称松弛。 途中依旧有猴子滋扰,但让姬缙感到奇怪的是它们并未聚众打人,反而像是在观望着,只不时丢些树枝碎石下来。这举动在姬缙的承受范围之内,却依旧惹恼了少微,她瞄准了一个蹲在山石上唧唧歪歪指挥的猴子,将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子狠狠砸去。 那猴子痛叫着捂着一只眼睛,撅着红屁股扭过身,哭哭啼啼地逃走了,其它猴子见状亦纷纷散去。 接下来的路便安静了许多,沿着姬缙指着的路再往前走,果然发现了一些血迹。 吃了不少果子,体力脑力都找回许多的姬缙正色劝说少微:“姜妹妹,若那孩子果真是被狼叼去的,恐怕再往前便会有野狼出没……我们还是在此处止步等一等吧。” 少微看他:“等什么?” 姬缙:“姜妹妹进山之事,我来时已托人去告知令女兄,她必会去寻里正,想必很快会有人跟来,到时由猎户……” “你多虑了,她不会去寻人的。”少微打断姬缙的话,继续往前走:“她知道我进山。” 姬缙不可置信——姜家女兄如此心大? “有狼也不必怕。”少微边走边说:“我带了刀。” 姬缙已顾不上再去为少微随身带刀之举感到吃惊了,他着急跟上:“……并非有刀便能屠狼,狼与猴子终究不一样,猴子天性顽劣但日常多以果子为食,至多捉些虫子来吃……狼却是会吃人的!” “狼会吃人,人便要怕狼?照此说来,人也会吃狼,那狼也该怕人。”少微一面留意前方,一面说:“我杀过狼也剥过狼皮的,我比你懂它们。” 姬缙愕然失语。 墨狸还在忙着漫山遍野找吃的,人又不见了踪影,但少微另有沾沾做帮手。 沾沾飞在前面搜寻打探,始终只以叫声提醒少微,而未曾发出过半句人言——这是少微训诫过的结果。 少微听姜负说,会学人言的鹦鹉在长安城里不少见,但出现在乡野之地却会被传作一则奇闻,乡人告知小吏,小吏传去县郡,传来传去说不定便会将沾沾抓去,作为祥瑞献往宫中,从此也做一只今日多食一粒谷、明日错饮两滴水便要死上一死的伤春悲秋笼中鸟。 沾沾听不懂姜负的劝诫,但它听得懂少微弹过来的脑崩儿,如今若有外人在,便轻易不开口说话。 少微和姬缙沿着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来到了一座被杂草掩盖的隐蔽山洞前。 血迹至此便彻底消失了,而洞口处的杂草有些微被拨乱压倒过的痕迹。 姬缙低声猜测:“这会不会是狼穴……” 少微虽杀过狼,却未曾掏过狼穴,她一时也无法确定,因此并未贸然闯进去,而是带着姬缙先躲在一旁的草丛中,取出匕首握在手中,另只手丢了两块碎石进去。 姬缙想派上些用场,也学着少微丢石试探,但他丢出去的小石头在洞口处便被杂草挡落了,根本没能进山洞。 姬缙默默收回手,转而去捡合适大小的石子捧在手里,递给少微用。 丢石头看似简单,但除了准头之外,也很考验臂力和腕力的配合。少微从姬缙手里拿石头,每一块都精准地飞射进了山洞中,但十来颗石子丢进去,却没换来一点动静回应。 少微遂抬手示意,出动了她的斥候。 沾沾得令,飞着钻进了洞中查看。 此等人与鸟的高度配合,让姬缙再次感到惊叹。 不多时,沾沾从低矮的洞口里飞出,落在洞口上方的石壁上,口中唧唧叫着,两只爪子交替踩了几下,强压住说人话的冲动,转而伸出一侧雪白翅膀,指向少微和姬缙,而后脑袋一缩,两侧翅膀大大打开将自己抱住,做出瑟瑟发抖状。 少微了然,立即自草丛中起身,弯身钻进了洞中。 姬缙赶忙跟随。 此处洞口狭窄隐蔽,洞中却豁然开朗,可容少微直身行走,但光线昏暗不明,视线还需适应,因此少微未急着走动,先持棍于身前,环顾洞中情形。 片刻,少微的目光定在了角落中的一团阴影处。 姬缙也看到了那团东西,神色立时大变,顾不得思考太多:“……是狼,快走!” 他伸手去拉少微,却听少微笃定道:“不是狼。” 她说:“是狼皮。” 少微的觉知五感均超常人,她比姬缙看得更清楚,这是一重原因。 还有一重原因是……这张狼皮,她好像有点眼熟。 那团发抖的影子靠着石壁勉强支撑着站起了身,姬缙看去,果见是人的身形,应当就是那个孩子了,他顿时大松一口气,道:“小童,我们是来寻你的!” 姬缙话未说完,便见那个孩子愤怒低吼一声,举着手中一截树枝向二人刺来。 少微单手拎棍挡去,长棍抵在那踉跄奔来的孩子胸膛处,少微往前几步,直接将他抵在了石壁上。 见那孩子挣扎,姬缙忙道:“莫怕,我们是好人,不会伤你!” 少微很想说一句她可不是好人,不必带她。 此时,一缕橘色的夕光照进了昏暗潮冷的山洞中,借着这道光,少微的眼睛看进了那个孩子的眼睛里。 四目相接间,那个孩子的表情从挣扎愤怒突然变成了惊惑怔然。 他茫然的表情将少微拉回到了那个冬日拂晓的破道观中。 少微确认了就是他,将棍子一收,那个虚弱的孩子便靠着石壁滑坐了下去。 “别怕。”姬缙走过去,向他伸出一只手:“天就要黑了,先出山再说!” 那孩子未动,而是仰脸看向少微。 少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长棍伸了出去。 男孩伸手握住那长棍,慢慢从潮湿阴影中站起来。 外面夕阳盛烈,漫天遍野好似覆上了一层剔透的金粉,果子香桂也香,归林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鸣唱着,从山洞里出来的人,一时间视觉嗅觉听觉都变得热闹缤纷。 姬缙置身如此景象之中,又因如愿找到了那个孩子,胸臆无比舒畅,实在很想要赋诗一首,但时间有限,来不及斟酌作诗,他只将双手合拢在嘴边,冲着山中畅快地喊了一声,惊起一群鸟雀。 少微倒没有他这样强烈的畅快感受,但也学着他,脑袋微微探向前方,合拢双手“啊——”了一声,吓得两只路过的猴子仓皇而逃。 那个孩子却是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进行模仿的,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姬缙选择将他背在了身上。 姬缙也被猴子打伤了,按说由力气消耗不足百中之一的少微来背更合适,但姬缙格外坚持——若由姜妹妹将人背出山去,那情形虽符合不为人知的内情,却有违一目了然的人性,他实难接受。 见姬缙表现得实在很需要出这份力,少微便也随他了。 背上的孩子很瘦,因此并不算重,他下身穿着一件破烂的麻布裤,上半身裹着半张狼皮袄,双臂裸露带血——姬缙已经想明白了,这应当就是村口阿婆错看成“狼将孩子叼走”的原因所在。 没有狼,只有一个裹着狼皮的孩子。 可他为何要独自往山里跑?既然神智还算清醒,前夜里这么多人来山里找他,他又为何不回应? 中午好! (下个星期要出远门,更新时间不好固定,大家白天不要等,统一晚上再看就好,如果请假会提前说的!) (本章完) 第38章 石头山骨 第38章 石头山骨 姬缙隐隐有了些猜测,正当他斟酌用词时,只听走在一旁的少微径直问他背上的孩子:“你有阿爹吗?” 这话又直又硬,正如少微手里的棍子。 那个孩子看向她,轻轻摇了头,待将视线望向前方时,眼底才浮现戒备与怨恨:“那个找我的人不是我阿爹。” 男孩回忆着,将自己的经历说明。 去年秋日里,他和阿婆一路往南来,阿婆说南边的冬日好熬一些,于是带着他一路乞讨缓慢南行,他们果真熬过了去年的冬日……但阿婆却在今年五月热夏里病死了。 阿婆已经很老了,自他有记忆起,便是阿婆带着他四处乞讨度日,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阿婆实在吃了太多苦。 他想,阿婆或许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才带着他远行向南,想用最后的时间护他这最后一程,送他往天暖处去。 他想将阿婆下葬,为阿婆买一副棺木,他没有钱,但他愿意拿自己来换钱。那个买主对他挑挑拣拣,嫌他太瘦小,只愿意出两千钱,天气实在太热了,阿婆等不了,他向那人点了头。 那人说要带他去官府立契,他赶忙跟着去了,却在中途被打晕,待醒来时,人已在一艘小船上。 他试图跳水逃走,但还是被那人发现了。 一路挨了不知多少打,他很害怕,但更多的是恨,恨盖过了怕,他更加不肯放弃任何可以逃走的机会。 前日里,趁那男人将骡车停下,去了路边草丛中小解时,他挣脱了绑缚着双手的麻绳跳下了车——那麻绳早两日便被他磨得要断裂了,他未有表露出异常,只等这一个机会。 男人发现他逃走,在后方追赶间大声呵斥,扔来碎石重重砸在他身上,鲜血浸透了他身上的狼皮。 那张原本完整的狼皮袄只剩下了半张,另外一半被剪下来给阿婆换药了,剩下这一半只勉强裹住半边胸膛后背而已,也正因此才得以夏日不曾离身。 他不敢跑向有人的地方,那些人不会信他,就算信他也不会帮他,这一路上他已见识过很多次了,于是他仓皇奔向山中。 八月的山中夜里已有些冷,他因受伤虚弱更觉难捱,是身上那半张狼皮贴护着他,叫他撑了下来。 伏在姬缙背上的男孩转头看向走在一旁的少微。 少微目不斜视,看着即将消散的最后一缕暮光,脑子里闪过的是那个冷脸老妪向她递来的半张冷蒸饼。 夜色初才降临,就被八月里湖水般的月色冲淡了,很快这月色又被风灯和火把以及人影搅得七零八落,一行乡民们匆匆寻来了山中。 正如少微所言,姜负决计是懒得去寻人帮忙的,但姜负不操心,自有操心的人,青坞听到消息哭着去喊阿爹,拽着阿爹出了家门去找人。 待两行人碰头时,青坞隔着眼泪只见少微握着棍子,阿缙背着孩子,墨狸兜着果子。 青坞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提裙奔上前去查看几人是否受伤,少微妹妹无事,墨狸无事,阿缙……肿着半张脸的阿缙是头一遭进山时有的事,此刻还能背着人那便说明没有继续出新的事。 一只果子递到擦泪的青坞眼前,险些怼到她脸上,青坞抬头,见是墨狸给的,破涕为笑,接了过来。 一众乡民们都松口气,将目光纷纷投向那个孩子:“这还真有孩子丢在了山里头啊……” 回去的路上,大家从姬缙的口中了解到了这孩子的遭遇,不免又对那个溜走的男人好一顿唾骂。 等在村口的里正提议先让孩子吃口热饭养一养伤,过两日便带人去县署里报官。 男孩不愿跟里正走,只看着少微。 少微只好带着一瘸一拐的男孩回到了家中,然而站在院门前,却有些犹豫迟疑,艰难思索着措辞。 她与姜负的关系并非外人眼中的幼妹与长姐,而这座小院和那些书一样,她要给别人看,总要先经过姜负同意。 在山中所向披靡威风凛凛的少微大王,做不了这一方小院的主。 墨狸跑进院中:“家主,我们回来了!” “才回来,想饿死我不成。”姜负从点着一盏灯的堂中慢慢走出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尽忠职守的墨狸兜着果子往炊屋里跑:“家主,墨狸这就烹饭!” 他跑动间一颗果子掉落,蹦蹦跳跳了几下,被姜负弯腰捡起,捏在了手中。 “墨狸的果子采回来了。”姜负笑看向站在院门外的少微:“你采的果呢?小鬼。” 少微只好将那躲在自己身后的男孩一把拽了出来,抓着他的手臂将他带进院中,硬着头皮与姜负请示道:“他没了去处,能不能收留他两日?就两日!” 姜负笑微微地看着那孩子。 少微将人往前一推,又从后面轻踢了他一脚。 男孩扑跪下去,朝着姜负磕了个结实的响头:“我什么活儿都能做!” 姜负走到他面前,半蹲身下去,却是抬手,抚在了他头顶。 男孩不解间,那只干净细长的手已探入他杂乱的发间,先后触摸到了他的枕骨与额骨。 姜负为其摸骨间,视线在那张脏污可怜的脸上看了又看,末了目光落在了这孩子身上裹着的半张狼皮上。 姜负目露恍然之色,看向少微:“当日所谓拿袄子换了吃食,原是这样的换法啊……我说你何来这样大的胃口,竟生生吃掉了一张袄子钱。” 男孩也仰头看了一眼少微,正色道:“阿婆说,这张袄子救了我的命,是神仙显灵了!” 而他知道这神仙是谁,他亲眼看到了,也记下了。 提到这桩旧事,少微没说话,只听姜负问这男孩:“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叫石头!” 姜负微微笑道:“你的命是被人捡回来的,既已改了命,名也要改,名可为谶,石头一名已镇不住你如今这未知的命数了。” 少微从旁听着欲言又止,在她看来,姜负上来便叫人改名实在为难人,可她又担心姜负话中自有道理,更要紧的是姜负才是这间小院的主人……有求于人,只好闭嘴。 少微未反驳姜负的话,却还是问了那男孩:“你想改名吗?” 男孩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点头:“都行。” “……”这“都行”二字简直让少微想翻白眼,只觉他一副深思熟虑模样,却也没虑出个一二三来。 姜负笑看着少微:“袄子是你给的,人也是你从山里带回来的,这名便由你来改如何?” 少微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好!” 若叫姜负来改,只恐要多个什么彩狸白狸之类。 少微也开始深思熟虑,待勉强虑出个一二三,问那男孩:“山中岩石谓之山骨,改作山骨——你可有意见?” 男孩赶忙点头表达同意。 得了他同意,少微才又看向姜负。 姜负静静看了少微片刻,眼中晕开一缕近乎爱惜怜悯的笑意,她缓声道:“贵而坚,再没比这更好的名了。” 而比这个名字更可贵的是这取名的小鬼。 寻常人得了芝麻大小的权力,多要下意识地施展权威,这权威一旦施展必围绕自身意愿。 这历来霸道的小鬼却未曾想过强加自己的喜好,而是选择保留了这个孩子的自我与来路。 山骨亦为石,为更坚韧更庞大更具筋骨的岩石,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名,也不会再有比这更可贵的天然之心了。 姜负直起身,转身之际,道:“山骨,如此我便留你两日,来,我为你看一看伤。” 山骨还有些出神之际,少微又踢了他一脚,小声催促:“她答应了,还不快跟上!” “哦!好!”山骨赶忙爬坐起来,在少微的陪同下跟进了堂中。 他的身量比少微矮一些,姜负让少微取了一件旧袍衫给他替换。 血污拭去,幸而未见严重的骨伤,那些贩贼为了能卖上个好价钱,固然有百般折磨手段,却往往不会让“货物”损伤过甚以免留下残疾,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待上罢药,墨狸也将饭烹好了,他下了一大锅汤饼,汤底有葵菜有腊肉,倒也鲜美。 旁人是死脑筋,墨狸则是没脑筋,因姜负没有直言命令他多添一个人的饭,他便只依照往常的量来烹煮。 但墨狸在山中实在吃了太多果子,他不懂得主动增添饭量,也不懂得主动减少饭量,他只吃了平日里的一半便吃不下了,余下一半便归了山骨,同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姜负不禁感慨,今日实有颇多万幸。 吃罢了饭,山骨主动要去洗锅洗碗,墨狸却不肯让给他——已经让了饭,不能再让了此事,墨狸待陌生人还是有些本能护食之心的,但显然没护对地方,只护了一堆残羹碗筷去洗。 夜里山骨自然要挤去墨狸的屋子里,墨狸睡床,他打地铺,却也得以一夜安眠。 上好了药,吃饱了饭,睡了安稳觉,山骨本以为自己理应生龙活虎,但次日醒来后,身上的伤和肌骨却倍感疼痛了——好似身体趁他睡着时商议了一番,断定他已安全了,大家便一改紧绷,就此罢工,各自躺下喘息去了。 即便如此,山骨也不想白吃白住,他将自己睡过的被褥卷起,又一瘸一拐拖着疼痛的身体来到墨狸床边,试图为墨狸铺床叠被,然而掀开那乱哄哄的被子,却发现了更多乱糟糟的东西,干饼,果子,还有拿布小心包好的蜜饯,饴…… 听到墨狸在外头喊大家吃朝食,山骨赶忙将那被子重新盖上,也不敢再叠了。 饶是如此,墨狸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床铺被人动过了。晚间,他盘坐在床榻上,背对着山骨,反复数了自己的东西,确认没少什么,才勉强放下警惕。 如此又饱睡了一夜,山骨总算觉得身上一轻,可以出屋做点像样的活儿了。 少微晨早静坐时,透过窗户便见山骨在扫地,扫罢了地又给缸里添水,还顺便将两只缸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又跑去牛棚铲了牛粪,往石槽里添上草料。 待少微静坐完毕,只觉分外空虚,竟没什么事可做了,只好去帮墨狸摆饭。 姜负迟迟起身,看着院中井然有序的景象以及忙碌的三人,不禁欣慰点头。 秋高气爽,很适合在院中享用早食。 姜负使唤少微给她搬了一张食案出来,她自盘坐于食案前,墨狸蹲在炊屋外,少微坐在堂屋前的泥砌台阶上端着碗,山骨则蹲在少微侧下方,小小一方院子,四个人坐得到处都是,再加上屋檐上蹲着的鸟,好似摆阵一般。 刚用罢早食,里正带着人上了门,说要带山骨去一趟县署。 山骨立时又戒备起来,姜负劝说安慰了两句,他还是有些犹豫,正急着和墨狸练棍对打的少微攥着棍,皱眉看向他:“愣着干嘛,都等着你呢。” 山骨一个激灵,赶忙点头,老老实实地跟着里正去了。 山骨自有记忆起,便是跟着阿婆,阿婆说他爹娘早没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具体几岁,许是十一,也许是十二,又因日子过得太艰苦,看起来更像只有十岁。 他格外详细地描述了那个贩贼的长相,县署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拟了通缉画像立了案。 案子立下了,孩子总要安置,里正将人带回了桃溪乡,同姜负商议罢,又征求了山骨的意见,最终将人交给了乡里的一对夫妇抚养。 那对夫妇已年近五十了,先前有过一个孩子,也是遭了贩贼拐卖,夫妇二人伤心欲绝,男人因打猎受了伤又无法再生育。有人私下劝说他们夫妇买一个来养,遭到妇人断言拒绝,她的孩子就是被人拐走的,如今却要再同贩贼买孩子,岂知会不会又有哪家的孩子要因此被拐? 此番这对夫妇听说了山骨的遭遇,便动了收养的心思。 夫妻二人很勤俭,日子虽寻常但也不寒苦,姜负对少微说,这对夫妇心善面善,山骨命中可与他们有一段善缘。 山骨只听少微的,少微让他去,他便乖乖跟着那对周姓夫妇回家了,走时怀里不忘抱着那半张狼皮袄。 周家夫妇为了表达感激之情,送来了不少吃食,还有两尾鲜活的大鲤鱼。 姜负说在长安城里,聘狸奴回家也要提鱼,这鱼该交给狸奴的本家旧主,也就是少微——是以让少微来做主怎么个吃法儿。 山骨虽被“聘”去了周家,却几乎日日都要过来串门,说是串门,实则是当牛做马一通劳作,拦也拦不住。 秋去冬来,日常并无大事发生,姬缙等人却觉得少微近日总有些疑神疑鬼般的古怪之感。 中午好大家! 谢谢大家的月票,感谢氣泡噗噗茶、星月萬里、我是姐、miya愛古言、孤獨的大提琴等书友的打赏! (本章完) 第39章 第三年正旦 第39章 第三年正旦 九月时,姜负的小院屋后搭起了一间木棚草屋,搬了桌案和小炉过去,天冷后少微便和姬缙在此读书写字,每每墨狸也要跟着,他负责烤些栗子和甘薯,偶尔还烤些松蕈菌子,姬缙轻易不敢尝试后者。 青坞时常过来,次次都会带上亲手做的小食,这也是墨狸总守在草屋的原因之一。 山骨午后得闲,也会过来,他多是在帮着收拾草屋,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论起读书识字,非他所喜,只唯独对志怪传说一类很感兴趣。 近来那“家奴”送来几卷羊皮书,其上竟全是鬼怪奇谈,少微一并抱去书屋里,让姬缙读来听。 此日,姬缙读到一卷无头冤尸寻仇的故事,山骨听得大气不敢喘,青坞紧紧抱着少微一只胳膊,少微则满脸聚精会神。 只墨狸两耳不闻屋内事,兢兢业业烤菌子。 此时,正说到那冤尸索命处,忽有一阵阴风吹来,垂着的竹帘一阵摇摆,草屋里的人都为之一惊,青坞紧紧抱着少微,吓得眼睛都不敢睁了,还要颤着声音安慰少微:“妹妹不怕,不怕,书上虚谈而已!” 姬缙同情地看着受惊的三人:“不如就讲到此处吧。” 少微坚持:“不行,我要听完!” 青坞更是又菜又爱听:“若不讲完,只怕才更要日夜惦记……” 姬缙只好重新展开那羊皮卷,他看似最冷静稳重,实则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谁料这竟只是半卷而已,直到最后这冤尸也未能寻到真正的仇人,大家既唏嘘又害怕,青坞仍不忘安抚少微:“这些都是编造来吓唬人的,妹妹听听就好,可不能怕进心里去……” 少微本也没有多么害怕,她只是出于猎奇之心,更何况她也算是做过鬼的人——想到这里,少微再看向抱着自己的青坞,仍一脸惊险的山骨,以及额角全是冷汗的姬缙,而他们浑然不知这草屋里便有一只“鬼”在…… 少微没控制好,肩膀耸动两下,任凭嘴角拼命下压却也压制不住,“嘿”地发出一声低低笑音。 这笑声实在突兀,乃至有几分离奇,大家都一脸莫名又惊魂不定地看向她。 少微却忽觉下腹有些坠胀之感,她猛然从蒲团上起身,说了句“我回去取个东西”,退出草屋,转身快走而去。 草屋里剩下的几人不禁面面相觑,青坞思索着道:“姜妹妹近来怎这样古怪?” 自入冬后,姜妹妹总是会这样突然离开,或说有事,或说回去取东西,还不许山骨墨狸跟着跑腿……每每都很突然,一惊一乍,疑神疑鬼。 想到昨日听过的那个故事中提到的鬼上身之说,青坞不免多想,看向那几卷羊皮书,选择忍痛割爱:“阿缙,这些东西以后还是不要再读了罢?” 姬缙求之不得:“也好。” 青坞不再听,姬缙不再读,山骨也为少微的精神状态担忧,这种事没了搭子,少微自己读来便觉少了滋味,一时便将那些故事抛之脑后了。 草屋里的恐怖氛围散去,但少微的古怪举动仍不时出现,这叫青坞十分担心,她私下试着询问少微是否有心事,少微将头摇得堪比拨浪鼓。 直到桃溪乡下了第二场冬雪,这日清晨少微自榻上醒来,神情惊动,一个弹跳起了身,双手捂在腿后。 缩在她被窝里取暖睡得正熟的沾沾被吓得也“哇——”地一声弹飞起来,不分青红皂白一顿乱飞乱喊:“救命,来贼啦!来贼啦!” 少微手忙脚乱地跳下榻,扯过外衣匆匆披上,推门而出,往外面跑去。 须臾折返,手中多了只木盆,盆里装满了水。 少微抱盆上榻,一顿疯狂搓洗,忽听得有脚步声靠近,立刻警惕地跳下榻。 少微返回时未顾得上关门,姜负披衣走进来,便见少微披着发赤着足站在床边,见她目光探究,立时展开双臂挡住她视线。 姜负见到那只水盆,哪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她走近一笑:“这是一桩大好事啊。” 被她戳破,少微干脆也不再遮掩,放下双臂,肃然问:“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流血?” 少微并不会因这件事而羞恼,也绝不会为此脸红,只是前世被当众嘲笑过,便实在没有很愉快的印象,近日总为此感到焦虑。 最要紧的是,月月都要流血,这让她觉得损失很大,前世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就是因此失血太多,才会叫寒症恶化得如此之快。 再者,她曾问过巧江,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月信,巧江说是,她便又问男子是否也会有,巧江愕然摇头——这叫少微觉得此事很不公平。 故而才有此时这一问。 “此流血非彼流血,它并不会叫你失血衰竭。”姜负姿态闲散地在临窗的竹榻上坐下,与少微耐心解释:“你若不要它,便是倒行逆施,反而于身体有诸多损害。” “相反,正常的月信会提升气血更替凝造之能,更易延年益寿。”姜负最后才道:“更不必说来了月信便代表你有了繁衍后代之能——” 少微倏然瞪大眼睛。 姜负眼中带笑,话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叫人难为情,她披衣坐在窗边,神情淡然,话中反而有两分神圣:“你近来也读了许多神鬼故事,必然知晓在诸多神话中,造物一项历来是最至高无上的神力,可这项神力却被赐予了世间女子。你是否要用它,取决于你,但要知晓它至少不是一个坏东西。” 少微惊奇之余,不禁陷入了思索当中。 待少微回过神,姜负已去而复返,提着一只小包袱,在竹榻上打开来,少微下意识地走过去看,只见俱是月信用物。 窗外还在飘着细细的小雪,姜负的声音不紧不慢,谆谆善诱。 少微时而看一眼那些柔软的东西,时而看一眼神态同样柔软的姜负。 “可都学会记下了?”姜负最后问。 少微点头。 姜负看着此时这只近乎乖巧的小鬼。 良好的饮食规律的作息以及充足的武学锻炼,再辅以药用调理,让面前这个女孩看起来气血格外充盈,微圆的脸颊白里透红,眉睫漆黑浓密,眼珠水亮狡黠,鼻梁见少许驼峰,唇红而饱满,顺垂浓密的长发披散着,四肢骨骼已初见修长之态,体形若青竹般挺拔自在,周身散发着淡淡药香。 这一刻,姜负不免觉得自己果真很擅长养孩子,几分自豪地伸出手去,捏了捏那乖巧柔软脸蛋。 少微竟少见地没有挣扎,虽拧眉不满地看着她,却也由她捏扯了一顿。 姜负很好奇她会乖巧到何等地步,试着道:“伸出舌头来,为师来看一看你这初次月信来得有几分合格。” 少微仰头,张嘴伸出舌头,单看长度便知十分努力。 姜负看了一会儿,却是皱眉:“别的倒还好,只是中气似乎不太足……” 少微边收回舌头边口齿不清道:“怎么会!” 她的中气向来足到不容置喙! 姜负满脸认真:“你若不信,那再伸出舌来,若你中气够足,便可以做到保持快速更换呼吸,若是不能的话,那就……” 她话未说完,向来好强的少微已然将舌头重新伸出,同时快速呼吸起来—— 然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好大一个当,出了好大一场丑,猛然将舌头一收,脸色涨红,伸手就向憋笑失败的姜负打去:“……你!” 姜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歪倒在竹榻上,二人扭打了好一番,最终以姜负求饶作为收场。 少微气鼓鼓地留在屋里更衣,姜负则让墨狸去买几斤牛肉——昨日桃溪乡里有一头耕牛老死,主家正在乡中分卖牛肉。 姜负说晚间要煮牛肉锅子,给少微好好补补。 墨狸也不知少微究竟要补什么,但听到吃肉,当即大喜,捧过姜负丢来的钱袋,飞奔出门去了。 晚间雪停时,铜锅架上小炉,三人堂中围坐。 屋外寒风不烈,屋内铜锅沸腾,山菌做底的锅子里烫着鲜嫩牛肉与黄豆制成的菽乳,在锅中翻翻滚滚着煞是热闹。 吃到一半时,山骨上了门,他一手提灯,一手拎着周家夫妇让他送来的两斤鹿肉脯。 墨狸忙起身接过肉脯,跑去炊屋里挂好。 姜负招手让山骨也坐下同吃,山骨忙摇头说自己吃过晚食了,但贼不走空,山骨从不白来,他跑去井边先清扫了墨狸洗菜剥菌时留下的狼藉,又将院中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末了坐在堂屋外劈起柴来。 姜负感慨少微实在很会捡人,与她这个做师傅的不相上下。 做师傅的喝了大半壶热酒,话比平时更多了,从一旁的竹箱里掏出一卷竹简,却是少微未曾读过的兵法,大约是那“家奴”上回刚送来的。 “即便不去打仗,熟读兵法也很重要……”姜负靠坐在那里,声音里已有三四分醉意:“兵法读得多了,便可窥见诸般人性,每一场输局里皆可见人性弱端。自古以来所谓智谋,无不是在谋算人性。许多厮杀,待杀到最后,凭借的便不再是武力兵器,而只剩人性的博弈……” 她笑眯眯醉醺醺地拿竹简轻敲少微的脑袋:“所以为师从一开始便耳提面命,叫你务必多通晓些人性,通了人性才能谋算人性,利用人性,乃至操纵战胜人性……” 少微捏着筷子缩着脖子躲那竹简,问她:“你这样精通人性,想来从未输过了?” “为师只是个擅长嘴上说一说的人,人性此物最不受控,纵你如何精通,但通晓是一回事,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姜负往身后的三足凭几上一靠,端起酒碗,唉叹道:“我这个人啊,生性贪图享乐,若早知命数不可更改,必然洗颈就戮……” 这话她之前也说过一回,少微莫名有种怒其不争之感,此刻拧眉问:“若命数不公,一再欺凌摆弄,你也要乖乖受下这命数甩来的耳光不成?” “命数若一再甩耳光……”姜负想了想:“那我还是要质问一句的。” 少微看着她,只见她喝了一口酒,懒懒地倚在那里,道:“我要问它何故没有上次打得响亮,莫非未饭否?” 姜负说罢,朝少微一笑:“这样是否也很潇洒?” 少微“嘁”了一声,不想理她了。 少微埋头吃肉之际,未看到姜负眼中浮现几分期许:“你生性如顽石,自比为师吃苦耐劳,更有胆量……为师虽是洗颈就戮之辈,为师的徒弟想必却是个敢同命数大势叫板的厉害小鬼。” 少微没说话,却也随着这番话胡乱地想,命数是什么?她能重活这一回,也是命数吗?若是这样,命运如此生杀予夺独揽大权,肉体凡胎又要如何能够战胜? 但少微转念一想,她未必就要战胜,就算明知不能胜又如何,就算她只是蝼蚁一个,只要她还没被捏死,她便敢拼着最后一口气杀到最后一刻,只要她不认输就不会输。 少微口中嚼肉的力气不禁大了些,似在昭示决心,但嚼着嚼着回过神来不禁一愣,自觉十分莫名其妙,她要与谁搏杀?如今她只求活命,而后去做个游侠—— 若非说搏杀的对象,此时至多是这只锅子而已。 锅子烫罢牛肉,隔了几日又烫了顿鲜羊肉,如此热腾腾地烫了三五回,又一年正旦到了。 “为师捡到你时乃是冬月……算一算,这已是咱们师徒同过的第三个正旦了。”姜负站在屋檐下,看着墨狸和山骨在院中悬挂彩灯,笑眯眯地对一旁指挥他们的少微道:“第三年了呢。” …… “眨眼间,这已是第三个年节了……” 悬挂着更多精致年灯的长安鲁侯府中,冯序的妻子乔夫人站在形势舒展大气的悬山屋檐下,看着忙碌的下人们,叹息着与心腹仆妇问: “归家第三年了,病也养了足足两年了……芍仙居里那位女叔还是不肯出院子一同祝岁过节吗?” 大家中午好。 (本章完) 第40章 天机之化身 第40章 天机之化身 百之中冯珠最喜芍药,她的居院内植有许多品种的芍,院名芍仙居。 仆妇低声答:“刚使人去问罢,还是出不得院子,老夫人劝了又劝哄了又哄,那位女公子还是惊吓得如鹌鹑一般……老夫人说了,晚宴她便在芍仙居里陪着,就不往前厅去了。” “老夫人陪着,老家主必然也在席上待不了片刻,也还是会过去的。”乔夫人叹:“可怜一群孩子们,已接连两年没能陪着大父大母一同祝岁了,只盼着今年能一起过呢。” “若女叔肯让孩子们一起过去芍仙居,我倒也不怕麻烦安排布置……可偏偏女叔还见不得咱们这些个外人,上回几个孩子去同她请安,也徒惹来她一顿惊吓,倒叫我这做嫂嫂的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纵然有心亲近安抚却也不得其法。” 乔夫人越说神情越落寞郁郁:“今年就更难了,世子他外出奔忙寻人,至今未归。我一人在家中操持着,到头来却还是这样分开祝岁,心里空落落的不提,又难免要听孩子们埋怨……” 仆妇也只能宽慰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夫人且放宽心过了这三朝节……” 主仆二人说话间,一群少年男女带着奴仆说笑着走来,为首的女孩穿得最鲜亮,走得最快,语气也最欢快:“阿母!” 乔夫人望去,面上郁色一扫而空,只剩满眼笑意。 她年过四十,膝下有三女两子,长女冯舒已在数年前出嫁,长子冯安已满二十,如今正在议亲,性子沉稳持重,是最叫人安心的一个。 次子冯羡今年十八,很不令她省心,但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哪怕有几分纨绔作态,在这个做母亲的眼里也只是带些顽劣的鲜活淘气。 还有这两个如似玉般的女儿,同是十六岁,大了几日的那个叫冯宓,虽不是她亲出而是妾生,但那个妾生下冯宓时难产死了,乔夫人便将她与自己亲生的小女儿冯宜一同抱在怀里养大。 冯宜性情张扬外放,冯宓则话少一些,且心中又很有分寸,总是事事让着冯宜一些,故而相处融洽。 除此外,府里还有两个小儿,那是妾生的双胞兄弟,在乔夫人看来,这双兄弟二人好似在娘胎里瓜分了同一个脑子,因此显得很不够用,倒是像极了他们的蠢阿母——乔夫人并不将这母子三人看在眼中。 再看自己这群儿女,乔夫人可谓百般满意。 此刻走在最前头的便是冯宜,她跑来母亲面前转了一圈,展示自己的衣裙首饰:“阿母,这一身祝岁新装好看不好看?” 慢后几步的冯宓向乔夫人施礼罢,宠溺地嗔了妹妹一句:“一路上都问了百余遍了,夸也夸了千百遍了……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冯羡撇嘴:“那改日倒是叫她换身乞丐破衣来瞧瞧!” 冯宜气得要打她,被冯宓拉住,乔夫人啧声打了一下他的肩:“大过节的,说什么晦气话!” 冯安也正色训斥了二弟几句,四人陪着乔夫人去堂中说话。 乔夫人边走边说冯宓穿着打扮太素净:“……这一身虽说也很衬你,但总归是年节,还是要热闹些才好看。” “有什么可热闹的,阿父不在家中,大父大母多半又要去守着姑母,这年节一点滋味也没有……”冯羡从旁埋怨着,找了位子盘腿坐下去,抬手催促侍女为他奉热茶。 乔夫人竖眉:“你姑母在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大父大母多陪一陪也是应当,哪里轮得着你来埋天怨地?” 有些话她私下里唠叨两声且罢,却不能叫这些没分寸的孩子们胡言乱语,万一传到老侯爷老夫人耳中,哪里讨得了好? 冯羡却依然心有怨气:“照此说来,我们都成了连话也不能说的外人了?” 端坐在旁的冯安说话做事一贯温和公正,注重君子之仪,此刻不免皱起了眉,正色训斥二弟:“姑母本就是大父大母亲出,又骨肉分离多年,父亲被立为世子,乃是大父重恩义亲情,若我等反要容不下这真正的舐犊之情,在此计较此等琐事,那才是毫无良心了!” 冯羡被骂得面红耳赤,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当即甩袖起身,阴阳怪气道:“是是,唯独长兄最通道理!” 他撒气推开那奉茶的侍婢,径直走了出去,惹来冯安一阵叹气,乔夫人也满脸无奈:“作孽,好端端地怎又吵了起来……” “阿母,二哥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冯宜紧挨着母亲坐着撒娇,此刻也撅着嘴不满地道:“姑母她吃了许多苦,如今又病得糊糊涂涂,我们做小辈的敬着自然无可厚非,可她不是还有个女儿?大父大母铁了心要将人找回来,到时只怕爱屋及乌,我们可不就是要变成外人了吗?” 她越说越气闷:“倘若要被这样一个连生父是谁都不知晓的野种抢走大父大母……我才不甘心。” “什么野……休要胡言。”乔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女儿挽着自己手臂的手:“那总归是你姑母的亲骨肉。” 冯宜还要再说,被一旁的冯宓打断了,冯宓正色问:“阿母,这回果真将人找到了?” 人找了也有一两年了,找错过,线索也中断过,但大父大母始终不愿放弃,直到去年七月里传回了据说可靠的消息,父亲十分看重,亲自动身去辨认了。 乔夫人点头:“这次想来是八九不离十……” “分明是条贱命,却有个好母亲……”冯宜小声嘟囔:“还不知是怎样粗野的一个人,倘若不知规矩,只怕还要压到我们头上来,到时我可不让她。” “这件事上决不能任性!”乔夫人狠狠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必定要和睦相处,否则才要惹了你大父大母不喜。” 冯宜委屈地红了眼睛:“人还没回来呢,就开始拿大父大母压我啦!” 冯宓劝慰着去揽她的肩膀,被她气哼着甩开。 冯安正要说话,只见一名仆妇匆匆而入:“夫人,世子回府了!” 乔夫人一下站了起来:“怎这样突然,竟都未来得及提前传信说一声……对了,可带了什么人回来?” 仆妇答:“倒没见着什么人,世子下了马车,便匆匆去拜见侯爷和老夫人了!” 乔夫人心中迅速思量着,提着深衣裾裙从案后绕出:“我去看一看。” 兄妹三人也起身跟随。 风尘仆仆赶回的冯序已在堂中跪下行礼,话中却有请罪之意:“父亲,母亲,序此番办事不力,出了些许差池。” 鲁侯忙问:“未曾找到人?” 派去的人当中也有鲁侯信用的老仆,但冯序此时是最先赶回来的,其余消息都还在后方。 “父亲请安心,人已找到,只是出了些变故。”冯序:“因这孩子中途病下了,赶不得急路,儿便先行一步归家,好向父亲母亲说明前因后果。” “人找到便好!”申屠夫人正色问:“究竟出了何事?” 鲁侯也抬手示意:“先起身回话!” 冯序神情惭愧地应声是,起身立在堂中,将经过说明:“这孩子虽得以回到长安,却未必能还归家中了……” 带着儿女匆匆赶来的乔夫人见堂门紧闭着,一时也不敢贸然让下人闯入通传,只好焦急地先等在外面。 而堂中的冯序之所以有此一言,要从那则暗中流传着的百里国师十二字预言说起—— 自前年南郡山崩之事后,四处相继出现地动以及无云而雷等异象,随着朝廷出兵匈奴,人心又开始浮动。 去岁春时,仙台宫上下奉命译解百里国师留下的预言,他们推断出那十二字预言中的“天机现”,所指乃是天机星的转世化身,唯有寻到此人,方能止息国朝祸事,使紫微帝星不复飘摇。 结合百里国师留下的手札,仙台宫上下又根据卦象与星象反复推演百日,最终得出一道天机化身者的生辰指引,生辰本该由年、月、日、时四柱干支,每柱二字,合共八字组成,但仙台宫所得仅六字,未能准确卜测出末了时柱二字,只精确到年月日—— 凡是此日出生者,便有可能是天机星转世或天机入命者。 半载之间,符合条件的少年男女,单是长安城中所得便有数十个,但符合生辰只是前提条件,还需观面相骨相,最终被仙台宫认定有机缘者不足十人。 这八名少年人先后都被带去了仙台宫,此后他们需要在仙台宫中修习道学,明心净窍,识诗书礼仪乃至安邦之道,直至十八岁——赤阳仙师有言,若果真为天机化身,十八岁之前必可见骨相与气机显露。 这是一场事关国运预言的筛选,但哪怕最终会被筛出局外,那些孩子若能学有所成,同样也会被重用。 筛选范围自然不能只在长安城中,但此等事注定不能公然布告寻之,去年七月里,帝王已着绣衣卫首领祝执与赤阳仙师出京四处查寻。 绣衣卫专为帝王执行秘事,绣衣使者持节而行,所到之处无有敢不从者。 而赤阳仙师为国师百里游弋的同门师弟,二人师从前朝高人,据闻赤阳之能与其师兄百里游弋不相上下,但因其天生异相,多年来一直未被重用。 直到百里国师羽蜕而去,帝王无可重用之人,才想起这位国师的同门师弟,遂将人请入长安,使其入主仙台宫。 此番这位赤阳仙师与祝执一同出京,既是为帝王寻访仙药,亦为继续搜寻天机化身的下落。 冯序一路来到东莱郡,刚寻到那个孩子,恰遇途经此处的赤阳仙师一行。 赤阳有言,他是受卦象指引来到了这座渔村,说话间,将目光落在了冯序身后护着的那个女孩身上。 “事出突然,关乎国祚,又有绣衣使者在场,序不敢有隐瞒,唯有将那孩子随身携带的生辰信物交由赤阳仙师过目。” 冯序将前因后果悉数讲明:“仙师观罢,竟言这孩子的生辰与天机化身十分契合,理应送入仙台宫一并修习道法……” 这等机遇放在寻常人家身上,自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但鲁侯夫妇并无心借此攀附什么,这又是苦寻多时才找到的孩子,如今还未接进家门便要送去道宫…… 鲁侯夫妇自是不舍,但正如冯序所言,此事关乎国祚,实在叫人无可奈何。 事到眼前,鲁侯只好先宽慰夫人:“听说那些孩子在仙台宫中甚得爱护,待四年之后年满十八,需观其骨,辨其气,若无有过人之处,便会被放归家中……仙台宫中多珍贵典籍,既可习礼,更可学政,对这未经教化的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机缘造化。” 半晌,申屠夫人才轻轻吐了口气,点了点头。 此事非是他们可以左右的,多说亦无益,申屠夫人此刻更关注的是:“序儿,这个孩子的身份,果真确认无误了?我记得先前曾有消息递回,据说那寨中似乎另有一个孩子与之年纪相近,样貌也有些相似之处……” “是,儿正因清楚此事,才会亲去辨认,为防出现混淆可能。”冯序说话间,先将一物递上前去:“此为那个孩子贴身携带的生辰木牌。” 鲁侯接过细看:“这确是珠儿的笔迹刻痕……” 申屠夫人接过,拿手指细细摸索间,只听冯序接着说道:“序已查明,那个与之有些相似的孩子名叫明丹,却早在前年年底便患病去世了,儿已去看过其坟茔木碑。” “此外,从几名寨中囚犯口中探查得知,珠儿生下的这个孩子自幼便被那匪首苛待折磨,甚至要每月取其血炼药……” 鲁侯一惊:“取血?” “正是。”冯序神色亦不忍:“儿看罢这个孩子的手臂,密密麻麻皆是伤痕。” “简直畜生不如!”申屠夫人亦是又痛又怒,不禁牢牢攥紧那木牌:“叫他这样轻易死去,已是太过便宜他了……否则我非要亲手刮其皮断其筋将他挫骨扬灰不可!” 鲁侯同样面色青寒。 随后,冯序又将辨认证明这孩子身份的其它诸多依据也详细说明。 若冯珠是清醒的,叫她来分辨自是最为直观,但冯珠此时混沌至极,根本无从辨认,谁也不敢再贸然刺激于她。 至此,年龄,样貌,信物,甚至伤疤,所能想到的依据已全部对上了。 至于滴血认亲?申屠夫人向来不信这个,只当作无稽之谈来听。 申屠夫人又问了些其它,冯序一概事无巨细地答了。 末了,申屠夫人点了头:“余下的,等与这孩子见上一面之后再说不迟……这一趟你劳累奔波数月之久,快快回去洗尘更衣,待会儿也好一同用晚膳。” “是,儿先告退,晚些再来给父亲母亲请安祝岁。”冯序抬手施礼,告退而去。 见冯序出来,等在外头的乔夫人等人忙都迎上去,随冯序一同离开,冯宜迫不及待地跟在后面探问:“父亲,真的找到了?人呢?” 恢复了安静的堂内,鲁侯单独询问妻子:“夫人心中是何打算?” 中午好。 (本章完) 第41章 冯珠与严勉 第41章 冯珠与严勉 “先去仙台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申屠夫人思索着道:“珠儿如今是认不得人的,若叫这孩子待在家中却又不许她见母亲,也难免叫她局促多想,孤立难安。” 这一点鲁侯此时也是认同的,他点着头道:“仙台宫中所习道法,多为参悟天地自然之道,这孩子遭受了这样多的苦难,倘若能借此机遇修身平心,蕴养内在,倒是再好不过。这四年之内,且边走边看,若珠儿的病情可得好转,待四年后母女二人即可重聚,便也算是一桩事缓而圆的美事。” 申屠夫人:“是,若能如此,即是最好的善果了……” 鲁侯见夫人眉间神情,问:“夫人可是还有疑虑?” 此时只有夫妻二人在,申屠夫人便也坦言道:“找了这么久,一切也都对得上,按说是错不了的……只是豆豆如今无法亲自分辨,我心中难免要存有一丝疑虑。” 她直言:“无论此时找回来的是哪个,莫说生来不像豆豆了,即便是和豆豆有八分相似,任凭再多的证据摆在眼前,可只要豆豆一日不能清醒地认出她的孩子,我心中这一丝疑虑便一日不能尽数消除。” “只是我这念头于你我而言虽是人之常情,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却到底苛刻了,是咱们主动寻的她,她已然有这诸多自证,终究不好再将这份消除不了的自私疑心压在她身上,白白叫她一个孩子来承受……”申屠夫人叹了口气:“只如今有关那个地方的一切偏偏都是珠儿的忌讳,是提也不能提的,这种情形下,纵然强行叫珠儿见了这孩子,她受了刺激说出来的话,我们又如何能尽信?总归也要做好珠儿一辈子都清醒不过来的准备。” 鲁侯很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他沉思片刻,道:“苦寻多时,证据都在眼前,为了孩子考虑,自当将她认下,这是寻人之前便商定好的。只是出于稳妥,在珠儿的神智有清醒的迹象之前,我再使人暗中继续探查着便是……此事只我与夫人二人知晓即可。” 他们不会亏待了这个找回的孩子,但也总要保留一份信任的余地。 申屠夫人颔首:“正是这个道理。” 鲁侯:“既是要认,那对外的身份……” 人已找了一两年,这件事自然也是反复商议过的。 冯序此前曾有过提议,若能将这孩子找回,或可将其认作他这个舅父的孩子,如此一来既可当作冯家的骨肉来教养对待,给孩子一个体面的身份,又可免去外人的议论指点。 时下女子改嫁乃寻常事,但侯府女公子失踪多年带回一个孩子,虽远远不到被指摘唾弃的病态程度,一些异样的注目却注定少不了,尤其冯珠此时又受不得半点刺激。 冯序的提议是切合实际合乎情理的。 “序儿他做事向来谨慎,看重家中颜面,对麻烦之事能避则避,这无可厚非。”申屠夫人道:“只是这几日我反复想过了……” “珠儿若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便让人将她一辈子护在芍仙居里,她自也听不到外面那几句不中听的碎语。” “若珠儿有痊愈的一日,我相信我的豆豆既然能在那样的魔窟里活下来,她便也不屑去在意那些闲人闲言。” “而那个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必然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的阿母是谁,她的阿母已不识她,若再不许她认自己的阿母,反要迫着她去喊旁人做阿母……这实在强人所难,既将人找回却又不认她原本身份,倒还不如不找得好。” 鲁侯听罢这一席话:“那夫人的意思是——” “认下来。”申屠夫人声音不重却自有力度:“总归是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的,自当原原本本地认下,该是什么身份,便是什么身份。” 鲁侯看着夫人,点头道了个“好”字:“便依夫人之意。” 他的夫人出身豪族,做事果决有见识有胆识,从前跟随先皇起事时,他多是只负责打仗,许多后方事务的决断都是靠夫人定夺,他连识字都是夫人教的。 只是自女儿丢失后,夫人伤了身体心灰意冷,这些年来已不再过问任何事,此时女儿回来了,夫人那股昔日的生机与决断也跟着慢慢回来了。 鲁侯忽有万般感慨触动,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为了夫人心中那一丝疑虑,他还要继续让人暗中去查一查有关“少微”这个孩子的一切……而那个救下了珠儿的恩人更是要找,这恩人救下的又岂止是珠儿一人? 倘若当时被长平侯送回来的不是活着的珠儿,夫人恐怕要难以支撑,而若夫人不在了,他也不见得能独活多久。 这份恩情越是深思便越深厚,因此,这位恩人的下落,即便是大海捞针,他也必须要找下去。 “只论眼下,能将这孩子顺利找回,终究是件好事。”申屠夫人抬起一只手,含笑说:“去看看豆豆,此事虽不能与她多说,但去看看她吧。” 鲁侯温声应下,扶过妻子抬起的手臂,往芍仙居去。 芍仙居里侍奉的下人并不多,除了佩,便只有两名婢女,以及将冯珠带大的一名仆妇。 冯珠很害怕被太多人围绕,更害怕被人注视她的伤残之处。 她的清醒与癫狂是与常人颠倒的存在,她偶尔清醒时势必会陷入恐惧与自残之中,而此时肉眼看来的足够平静实际上却是一团混沌,不辨今夕何夕。 鲁侯时常想,女儿若一直这样“平静”地遗忘下去未必不是好事,但他的夫人仍在坚持四处求医,夫人说他们的豆豆自幼蕙质兰心,定不会甘心永远被困在这混沌不明之中,她这个做母亲的,绝不能撒开这只试图将豆豆从混沌中拉出来的手。 侯府为冯珠请来的名医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位了,冯珠每日都在服药,她不愿喝,申屠夫人便慢慢地哄。 除此外,申屠夫人日日都会陪着女儿说话玩闹,几位名医皆有叮嘱,要让受创者尽量感受到安全和放松,而母亲是这世上最能够提供这份亲密需求的人。 芍仙居中,堂内摆了几口打开来的箱子,佩扶着冯珠去看里面的东西。 箱中有几匹上乘绫缎、冯珠年少时爱看的游记竹简,一些文房之物,甚至还有一只色彩鲜亮的纸鸢。 鲁侯行至堂门处便看到了,低声问婢女:“都是哪里来的?” 婢女声音很小:“回侯爷,是严相国刚使人送进来的。” 鲁侯不愿严相国与女儿相见,严相国多次请求,鲁侯才无奈答应让他偶尔送些东西过来。 却没想到两年过去了,这位相国依旧如此惦念,时值正旦,也要亲自来送这些讨珠儿开怀的东西。 鲁侯叹了口气,让下人下去打探,才知严相国的车马仍未离开。 停靠于鲁侯府侧门外的马车内,小炉中的炭已燃尽了。 一身藏青常服的严相国盘坐车中,透过雕镂空的车窗静静看着鲁侯府的院墙与高阁,视线虽不能及,所望却是芍仙居的方向。 天已黑透,四下明灯高悬,祝岁的炮竹声此起彼伏。 炉炭已凉,车内渐有了寒意,仆从却不敢出声催促。 不多时,那紧闭的侯府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有一名婢女迈着整齐碎步提灯而出,隔着马车行了礼,恭声道:“侯爷与夫人请相国入府一见。” 车内,严相国眼神一聚,不及仆从有动作,便立即打起车帘快步而出。 令其入府一见,是申屠夫人的决定。 年少时存下的心意总是过于鲜亮,这明亮颜色很难完全褪去,又因失而复得,便更添了几分固执。若是真能见上一面,亲眼看清想象与现实的差距,或许也就死心了,不必再这样长久惦念。 但只是一见,而非相见,申屠夫人不敢让女儿的情绪有太大波动起伏,更不想在对方眼中看到任何会损伤女儿自尊的反应。 冯珠的居院后门推开,连接的是一座园子,园中有一水榭,水中养鱼植荷,水榭亭四面垂着竹帘轻纱。 每当夏日时,冯珠最喜在水边乘凉看书,这座亭子是她最常来的地方。 此刻水榭内未曾点灯,竹帘卷起,亭中人仅隔着一层如云似雾般的轻纱,见到了那道分别了十余年的人影。 那人影极为纤细,即便系着狐裘也难掩瘦弱,侍女扶着她走得很慢,却依然可见她有一条腿行走有异。 纵隔着这一层云雾,亦可见那张脸已不复青春,华灯映照下,她的面容是斑驳沧桑的,整个人犹如水榭下的一支冬荷,脆弱干枯,只剩一截荷茎还在支撑着,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垂坠寒水之中。 那张斑驳面容上的神态,却是截然相反的怔怔天真迷茫,她在探首往亭中的方向看,试着问:“阿母,谁在亭内?” 这声音怯怯,虽疑惑却不敢擅自上前探究。 严相国脚下险些迈出去,被一旁的鲁侯伸手拦下了。 申屠夫人面向那昏暗的亭子:“料想是你阿父在。” 听闻是阿父,冯珠想要上前,申屠夫人抓住了女儿衣袖:“别去了,临水处结了冰,又冷又滑……咱们就在这园子里看看灯,好不好?” 冯珠听到“滑”字,立即将那只跛脚收回了。 只是转身之际,她又下意识地回头往亭中看了一眼,忽然问:“阿母,严劝山为何只送东西,却不见人来?” 严相国名严勉,字劝山。 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已临到议亲之际,冯珠此刻的记忆显然停留在那时。 听到这一声少时称呼,亭中同样早已不再年少的严劝山眼底猝然现出一点泪光。 “我想起来了,她们说今日是正旦……那想来他回弘农郡本家去了。”冯珠喃喃着道:“阿母,前几日我与他刚吵了一架。” 申屠夫人顺着她的话问:“为何事吵嘴?” “我画了面靥,是最最时兴的鸟靥。”冯珠停下了脚步,认认真真与母亲掰扯这件小事:“我对镜描画了许久,他见了我,却说好似两只蚊虻被拍死在了我脸上,让我快快擦掉,否则他才不与我一同出门踏青!” 所谓鸟靥,是指先将涂白后的面颊两侧晕染出两团淡红,再于其中描画出两只对称的飞鸟,鸟儿画得极小,又是青黛色,确实极考验手艺。 冯珠被如此取笑,好几日未再理睬对方。 年少时的小小怄气,她记得却很清楚,虽说时间全盘错乱,此时说起仍有些气愤,可见耿耿于怀。 亭中的严相国闻言不禁一笑,眼眶内的泪水却已蓄满了。 “他懂什么鸟靥,也敢说三道四……”申屠夫人陪着女儿往前走:“对牛鼓簧,下回我儿再不画给他看了。” 冯珠笑了一下,点点头,很快便将此事抛去一旁,转而被前方挂着的一盏灯吸引了。 那灯以竹为骨,以帛为皮,做成了栩栩如生的老虎模样。 这只被点亮的虎灯看起来威风堂堂而又有几分不自知的憨气可爱,冯珠只觉亲近极了,她伸手指道:“阿母,我想要那只灯!我要带回去给,给……” 她话语突然滞涩,神情疑惑,她……要带给谁? 再看那虎灯,冯珠的眼睛忽然惊惶躲避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佩察觉到,赶忙将她扶紧:“女公子!” 却已是来不及了,冯珠毫无预兆地痛苦喊叫挣扎奔走起来,尖叫声传入亭内,严相国忙要上前去,却依旧被鲁侯拦下。 “这是常态,相国。”鲁侯语气凝重地告知他。 严相国眼睛一颤,紧紧反攥住鲁侯的手臂。 若是常态,那究竟是受下了多少苦痛折磨? 冯珠彻夜未能平静,她缩回到屋内榻中,外面的炮竹声响了多久,她便哭了多久。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正旦之后,正月过半,待到正月十五日,自东莱郡归来的一行车马匆匆入了长安城。 鲁侯夫妻二人在冯序的陪同下出了府,去见那个即将要往仙台宫去的孩子。 今日仙台宫中设下了醮坛,凡身负天机星机缘者皆要参与,耽搁不得,这个孩子无暇赶回侯府相见,需尽快往仙台宫去。 自马车中走下来的是一个清瘦的女孩,大约是因在海边渔村生活了许久,日晒风吹之下肤色微黑,生得一张微圆的脸,眉眼漆黑有神,神态几分忐忑。 中午好~ (出远门了,次日更新在晚上) (本章完) 第42章 幻想成真的念头 第42章 幻想成真的念头 申屠夫人在冯序的指引下,被婢女扶着上前。 “好孩子,你受苦了……”申屠夫人握住了女孩一只手,那手指细长,骨节却微粗,掌心里和虎口处都生着茧子,申屠夫人攥着这只手,问:“再告诉大母,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着申屠夫人显然盲了的双眼,小声答:“儿叫少微。” 申屠夫人又问:“可有小名没有?” “有……”女孩答:“阿母唤儿晴娘。” 说到这里,她忙问:“怎不见我阿母?” “你阿母她正在养病,出不得门……不急,既回到了这里,日后总能相见的。”申屠夫人又问了一句:“只是你这傻孩子,既有信物在手,为何不来寻你阿母呢?” 女孩垂下眼睛:“阿母从未说过来历,晴娘虽牵挂,却无从找起,更不知阿母仍病着,实在不孝……” 她的声音沙哑哽咽,申屠夫人伸出手,摸索着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只是如今的情况你已知晓,且安心去仙台宫,跟着仙长们习道法国礼,这是你的机缘,别怕……待过几年,大母便接你回家。” 又叮嘱道:“这几年你虽不能擅离仙台宫,好在家中每半月可前去探望一回,到时有什么难处和不适应的,都记得与我和你大父舅父说一说,家里人都会护着你的。” 女孩含泪重重点头应了,后退两步跪下,双手交叠执礼于额前,向鲁侯夫妻与冯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随着叩头的动作,女孩宽大的衣袖滑动间,露出了小半截手臂,鲁侯留意到其上遍布疤痕,多为横向,显然是利刃多次划伤所致。 冯序忙去扶她:“快快起来……” “你这孩子倒是难得的懂事。”鲁侯看着满脸泪水的女孩,与她道:“改日我与你大母同去仙台宫看你,届时咱们再好好说话不迟。醮坛法事在即,不可误了时辰,还是先快些动身往仙台宫去吧。” 女孩压下眼泪,应声“诺”,再行一礼,这才登车而去。 车马驶动之际,女孩支起车窗,探出头来,露出磕得红彤彤的额头和哭得红彤彤的眼,又向冯家一行人用力挥了挥手告别。 景象飞快倒退着的后方,冯序神态慈和地摆手回应了她,鲁侯也点了点头以示安抚。 待马车转了弯,车窗放下,女孩跌坐回车内,几乎浑身都没了力气,大大地呼了口气,神情几分惊魂不定。 方才那个眼盲的老夫人脸上带着笑,好似已经老得有些糊涂了,但那些问话却又仿佛在试探她…… 明丹掀起衣袖,看着那些疤痕,她已做了这么多,这些人竟还是不肯全信她吗? 长安这些权贵,果然很难应付。 但怎么会比宫中那位芮姬夫人和皇帝还难应付?——她在天狼寨时便听说过有关芮姬夫人的传闻,据说这位夫人样貌无双,但出身寻常,嫁人后死了丈夫,被母亲献给了权贵,又被人辗转送入太子宫,就此得到了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青眼宠爱。 传闻中,这位芮姬夫人幼时有一年长两岁的兄长,在一场洪涝中为了保护芮姬,被大水冲走了,家中人都以为他死了。直到芮姬已在宫中做了夫人,一个跟随主人来了长安城的马奴听说了芮姬之事,忽然哭着要去求见芮姬,声称自己是芮姬夫人走失多年的兄长。 兄妹二人相见,皇帝也到了场,但这马奴一无信物二没胎记,长相也与幼时大变了,要如何证明自己身份呢?——最终他将被水冲走那日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以及在水中对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 兄妹二人抱在一处痛哭,就此相认,这马奴改回了原名芮继良,还被皇帝赐了官。 此事被当作一则美谈传遍四下,那时七八岁的明丹听到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倘若有同乡知晓芮姬兄妹当日都做过什么,又在惊险中目睹了芮继良被水冲走,听到了他说过的话,那岂不是就可以冒领身份了? 诸如此类的传闻还有许多,很多权贵大族认回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不过只凭一件信物而已,这种事听得多了,明丹不禁幻想自己是否也会有此等奇遇,直到那场冬月大雪,天狼寨突然被围攻…… 她仓皇之下跟着烛娘跑去寻阿父,阿父暴戾,但她向来会讨阿父欢心,想来阿父是愿意保护她的,可是阿父竟然死了! 阿父死状可怖,胡巫也中箭身亡,还有那个女人同样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唯独不见少微,少微呢?她分明见到少微往此处跑来了!惊惧之下,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是少微杀的人,少微竟然杀了她们的父亲?! 随后她看到了少微从不离身的那只生辰木牌…… 再之后寨中便全是厮杀声了,她和烛娘躲了起来,竟看到一位大将军将那个女人从石屋里抱了出来,这是其他人都未曾有过的待遇,烛娘曾在大户人家为主人侍奉过烛火,因此得名烛娘,那时烛娘在她耳边喃喃道:【早猜到她来路不寻常,果然是有身份的……】 她们躲了很久,直到最后,也未见到少微出现。 她攥着那木牌,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个幻想成真般的大胆念头。 此刻,回想起那个念头诞生之初的颤栗感受,于车内无力瘫坐着的明丹下意识地又将身体重新坐直——少微不会害怕,更不会吓得瘫坐一团,她要学得更像些才行。 冯家的人不可能知道少微日常是什么样子,就连天狼寨里的那些贼匪也顾不上去留意她们这些孩子,他们甚至分不清秦辅有几个女儿多大年岁,这也是她行事顺利的原因之一。 但有个人必然很熟悉少微,必能分辨出真假,那就是少微的母亲…… 那夜少微的母亲被带走时生死不明,她和烛娘无从判断具体情况,于是做好了三种准备。 一是没人来寻,她们也无从找上门去,此事只好先罢休。 二是少微的母亲还活着,那就一定会来找女儿——那么,她在有人找来时,便可以拿着那木牌信物含糊其辞,待她见到少微的母亲,将木牌还回去,对方至少也会给她一些报酬吧?若她再可怜乞求一番,说不定对方还愿意好心收留安置她。 而第三种可能,也是最叫人心潮澎湃的可能……那就是少微的母亲已经死了,却仍有人找来,她拿着信物,或可以代替少微! 为了做下万全准备,她和烛娘做了许多事。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竟出现了第四种可能——少微的阿母虽还活着,并未死去,但据说却疯了,将失踪后那些年里发生的事一概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消息是长安城中的一个人告诉她的,后来她从那些找来的冯家人的态度说辞上也多多少少印证了这一点…… 她开始犹豫,代替少微身份的打算本是建立在那个女人已死的前提下,死无对证才最稳妥……可如今对方还活着,只是疯了忘了,万一有一日又痊愈记起了呢? 这太冒险了。 她退缩之时,烛娘与她说,赌一把便能过上富贵日子了! 是,疯了这么久还不见好转,大抵会永远疯下去…… 或者疯个十几二十年,到那时,对方也未必能分辨出她是真是假了!就算仍能认出,到时她讨了冯家其他人欢心,假的也成了真的,想来冯家也不会拿她如何了!——退一万步说,她也过上那么久的好日子了! 那就赌一把博一场吧。 烛娘病死前,都还在撑着最后一口气为她圆谎……她已来了这长安城,就不能再退缩。 明丹再次倾身支开车窗,看着繁华热闹的景象,耳边回响起烛娘的托付。 ——那个传信的人会来找她的吧? 随着车马接近仙台宫,明丹的心跳随着快速碾动的车轮一同滚滚跳动着。 先去仙台宫待上几年也是好事,这样就不必整日面对冯家人的试探了……可仙台宫里的人会不会发现她的破绽? 明丹对仙台宫并无清晰了解,但她总是不由想起那位赤阳仙长,玄黑的袍,雪白的发,就连眉毛也是白的,一双颜色极浅的眼瞳盯着她,仿佛能洞穿她的一切…… 明丹此时想起被那双眼睛盯着的感觉,仍想要打寒噤。 马车停稳,她忐忑心虚地踏入了仙台宫的大门。 这里的一切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她谨小慎微,不敢出丝毫差错。 但随着时间过去,她开始慢慢安心下来。 因她不能离开仙台宫,所以她暂时还无法正式地认祖归宗,但那位舅父冯序告诉她,等四年之后她离开仙台宫,侯府便会为她设下认亲宴,让她成为光明正大的冯少微。 认亲宴虽要等四年之后,但冯家也并未隐瞒她的身份,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侯府女公子的骨肉,是鲁侯之孙——因冯珠并非是出嫁女的身份,所以她理所应当地随母姓,唤鲁侯夫妇为大父大母。 明丹起初很担心会有人因这个尴尬的身份来历而看低她嘲笑她试探她,但她逐渐发现,在真正的身份悬殊之下,那些人根本不敢对她有任何轻视……这些被选入仙台宫中的同龄少年人们大多出身寻常,身世最好的不过是一个小小武官的女儿,他们甚至要反过来巴结讨好她这个鲁侯府的女公子。 很多人甚至私下抢着帮她做事抄字,而从不敢提及她的“伤心过往”,更别说是打探什么了,她想在应答中露出破绽都没有机会。 明丹逐渐挺直了脊背,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人的讨好,她觉得这样自信从容的模样更像少微了。 说到少微…… 鲁侯夫妻来看过她,曾向她探问在凌家军抵达天狼寨之前,可知是何人杀了匪首,救下了冯珠—— 提到那一日,她害怕地流泪摇头,只说当日并不在场,不知恩人是谁,更别提这恩人的踪迹了。 无人时她也常想,少微杀了阿父之后,究竟是生是死? 应当是重伤死在哪里了吧?否则她怎会舍得抛下她的阿母,怎会放着这样的好日子不要?她那样厉害,若是还活着,定有办法找回来的……一定是死了。 所以她只是捡了死人不要的东西……她只是想过得好一点。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 时值午后,明丹立在石阶上方,抬起衣袖,这袍服虽为寡淡的青灰色,但用料上乘,穿在身上如云般轻柔。 视线下移,再看脚下,石阶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不远处有道童在打扫清风吹来的瓣,高墙下的桃开得真好,天狼山也有桃,但无人精心养护修剪,开得就是没有这样盛大饱满。 而即便是同样的,是开在野蛮狼藉的贼匪山头,还是开在这恢弘的仙台高墙之下,给人的感受终究是不一样的。 一片瓣飞浮到眼前,明丹伸出手去接,短短两月时间,她的手已经养得白皙细嫩许多。 她不禁再次在心中感慨,这里的日子真好,比她梦中想象中的还要好,而待四年之后从这里离开,等着她的还会是更好的日子。 她只希望死去的人彻底死去,疯着的人永远疯着。 明丹将那片瓣攥在手心里,不自觉握得很紧。 几名道人匆匆走过,口中商议着什么。 明丹知道,他们最近在忙着卜算吉日,听说要立新的太子了。 与匈奴的战事势同水火,国无储君,难免会有人生出觊觎与异心,仁帝最终选立了皇五子刘承为皇太子,并依照惯例立太子母为皇后。 芮姬成了芮姬夫人,如今又成为了芮皇后,她的兄长也再次得到提拔,升任了大司农,掌管钱谷财政,位居九卿之一。 少府中,郭食在私下与义子慨叹:“忧储君之势过盛,有妨上之危。却也忧储君之势过弱,不足以安下……陛下也难呀。” 他说话间,伸手接过跪坐在旁的年轻内侍递来的蜜水,眼中几分追忆:“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侍奉着义父……义父待我恩深义重,凡他所知无不倾囊相授啊。” 年轻内侍笑得恭敬可亲:“儿必然比您当年还要孝顺。” 听到这“孝顺”二字,郭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阵,摆摆手:“那我可消受不起!” 二人说笑一阵,郭食抬手,年轻内侍将他扶起。 “走吧,随我去椒房殿看看皇后娘娘鸾驾安置得如何了。” 大家下午好~ (我知道有的读者书友不太喜欢这部分情节设定,但这是大纲里的一环,我日常看剧看综艺多一些,很少看小说,我知道一些常规雷点也有自己的雷点,但实在不知道大家忌讳的梗具体都有哪些,但就创作而言,如果要避开所有大家不喜欢的梗,那故事或许逐渐要走向另一种千篇一律,我喜欢百齐放的市场,也很尊重大家的阅读口味,无意冒犯任何人的喜好,只是作为作者更需要保证故事的完整性,我想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人,不去刻意追逐一切“梗”,也不去刻意避开一切“梗”,这里的“真假千金”并不会是故事的主旋律,也并不是谁的战场。甚至设定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这是“真假千金”,完全没有这个归类意识,导致给作品选标签时也自动过滤掉了这个标签,所以也完全没有借此作为噱头去吸引这个标签的受众,以后也不会加上这个标签。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些,再多就涉及剧透啦,大家不算很雷这一点的就请继续看看吧。 总之就像上本书完结时说的那样:如果故事注定无法迎合每个人的口味,那就让故事来选择它的受众。 (这一章更新是在荆棘之歌的新家里写的!同来的还有香菇,虽然出来玩但没人断更,一人一屋,一群人疯狂码字中,键盘声像极了炸年货时的油锅噼噼啪啪!) (本章完) 第43章 草屋命苦少年人 第43章 草屋命苦少年人 郭食出了少府静室,去看望新的皇后娘娘。 芮皇后搬往椒房殿,从器具用物到宫娥内侍都要增添,上下一派忙碌之象。 见到郭食前来,正与宫婢说话的芮皇后忙走了过来:“郭常侍怎亲自……” “娘娘!”郭食无奈打断芮皇后的话,笑着说:“您如今是皇后娘娘,此处是椒房殿,郭食不过奴婢而已,焉能叫您用上亲自二字,您这不是刻意折煞奴婢吗?” 芮皇后局促地一笑:“本宫向来愚钝,常有言行失当之处,往后还需中常侍多多提醒……” “女君放心。”郭食笑容亲近:“令兄已有过吩咐叮嘱,郭食岂敢不用心呢。” 芮皇后:“有劳中常侍费心……” 待郭食离开之后,芮皇后带着贴身婢女又回了旧宫所,说是要亲自看看可还有什么东西遗漏。 宫人们不觉有异,芮皇后出身不好,为人仔细,向来很爱惜身边的物件。 芮皇后一路回到旧住处,四下查看了一番之后,去了供奉西王母神像的偏殿中。 她走到绣着老子骑牛图的屏风后,打起那垂下的竹帘,只见这小小一方静室中已空空如也,只余一案一蒲团。 芮皇后出了会儿神,不多时,一名婢女快步而来,躬身与她小声说了一句话。 芮皇后松了口气,点头喃喃道:“顺利就好……” 再返回椒房殿时,天地间已是一片暮色浮动。 芮皇后看着在暮色中静静矗立的高阁,眼前闪过的是凌皇后昔日恬静从容的面庞。 晚风中,一枚瓣飘零坠落着,芮皇后看着那枚飞,想象着那样一个满身风华的人跃下这高阁时的情形,她忽而颤颤闭紧了眼睛,似畏惧,似不忍,又似不敢直视那份血腥炽烈的决然之气。 那瓣飘落在宫瓦上,旋即又被另一阵风卷起。 宫中册封新任太子与皇后的消息随着三月飞,飘往了各郡县。 这飞之信待传到南边的桃溪乡时,已是四月初。 桃溪乡里的桃已从树梢剥落褪去,露出了青涩的桃果。 桃溪乡里的少年们也褪去厚重的冬衣,露出了柳竹般蓬勃的身体枝条。 换上了薄衫的少微一下仿佛长高抽长了许多,四月清晨,她穿着中衣,披着发盘坐在竹榻上做早课,闭着眼睛冥想。 明媚晨光打在身上,映得她一头乌发莹莹发亮,姜负伸着懒腰路过窗前,见此一幕,给出评价:“油光水滑。” 这本是拿来形容动物皮毛的词,少微立时睁开眼睛,刚要还嘴,姜负已悠悠然抬脚去摆弄草药:“有人静坐不专心啊,昨日还说自己已修得不受外物所扰之境,纵天塌地陷也不妨碍她做早课呢。” 少微咬咬牙,却也立刻闭上了眼睛,在心中狠狠默念清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姜负对少微的生长状态给出了油光水滑的评价,周家夫妇对山骨的生长状态的评价也自有其妙思—— 瘦弱的山骨本就在长个子的年纪,被周家夫妇如此大肆投喂了一通之后,长势格外喜人,夫妇二人甚是惊喜,直言这孩子跟浇了大粪的庄稼似的。 这评价有着满满欣慰,也有着满满气味。 山骨平日里话不算多,但活不少干,周家的活做完还要去做姜家的,他的性格并不温驯,又因身体逐渐稳当健硕,原本的胆气也慢慢显露出来。 他常有自己的坚持,但周家夫妇觉得这并不是坏事,若他们遇到实在说不算却又很想说了算的事,大不了就去找姜家小女娘做主,那小姑娘一瞪眼珠子,再倔的狗骨头也没了脾气,夹着尾巴缩着脑袋眯着眼睛忙就照办去了——真就应了那句话,一个猴儿一个栓法儿。 大半年过去,山骨仍称呼少微为恩人,少微听得头都大了,特别是有人在场的情况下,更感如芒刺在背——最终在姜负的提议下,少微勉强允许山骨喊自己一句阿姊。 自喊了这声阿姊,山骨的眼睛更加清澈乖觉了。 而被人喊了这声阿姊,少微虽嘴上不说,却也莫名觉得肩上多了根担子。 在少微的淫威之下,山骨被迫学着识字,少微对他的要求不高,声称只要有她这个阿姊十中之一的识字能耐就行了,总不至于做个浑浑噩噩的傻子,损害她的威风。 除了读书,山骨也跟着少微学功夫,少微对他的期望依旧是“学到她十中之一的能耐即可”,总不至于被人揍时只能哭哭啼啼地求饶,这更加会损害她的威风。 耳濡目染之下,青坞也跟着识了不少字,随口也能说上一些典故了。但她实在不喜欢习武,少微无法对她施展淫威,因为青坞才是阿姊,谁是阿姊谁说了算。 这一日天色晴明,少微等人又在后屋河边“演练兵法”。 少微担任主帅,山骨为前锋将军。姬缙乃敌营军师,统率由一堆石子假扮的数万大军,挟持了青坞为人质——青坞性情过于安静柔顺,她原不想参与到这打打杀杀的游戏中,但耐不住少微邀请,她不喜欢做冲锋陷阵的将军,也不敢为出谋划策的军师,安坐敌营中等待被解救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选择。 少微先派出沾沾做斥候,沾沾飞而复返,扑棱着翅膀大叫:“大王,前方五步外有敌营!” 山骨立即抱拳请命:“主帅,末将提议以一百轻骑从后方火袭,分散敌营兵力,再趁乱从侧方深入敌营解救人质!” 沾沾抢去少微的词:“善,大善!” 自从不慎在姬缙等人面前暴露了会说人话的秘密之后,沾沾如今在此三人面前很是肆无忌惮。 沾沾初被发现时,姬缙等人极为惊诧,待少微与他们说明了利害关系,三人立即表态自己绝不会泄露沾沾的秘密,以免沾沾被人霸占捉去。 为表诚心,山骨甚至当场起誓,如有泄露,便叫他再长不高。 这是很有力量的誓言了,而有他带头,余下二人也赶忙有样学样。 姬缙面色坚定,声称如有泄露,便叫他再无书可读,此生都做不得官——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清官,是他心中最看重的事。 青坞很想压过前面二人,是以心一横,干脆道,如有泄露,便叫她肌肤溃烂。 这话果然很有力度,惹得姬缙与山骨皆投来自愧不如的钦佩目光。 然而此事过去不过三日,青坞突然满脸起疹,她睡觉时无意识地挠了几下,加上春日本就极易起外邪风疹,她两日未敢出门,却愈发严重,伴随着水肿红斑与脱皮落屑,肌肤竟果真有溃烂之势! 青坞哭得几乎昏迷过去,她让姬缙务必代她向少微解释,苍天可鉴,她当真不曾泄露半句的! 少微听闻,丢掉正与墨狸对打的长棍,噔噔噔跑去看青坞。 青坞见了少微,哭得更厉害了,她要少微务必信她不曾违背誓言。 少微自是一万个信她,问了才知,青坞竟仍未舍得丢掉那铅粉,虽不常用,但加之春日粉密集,那铅粉丹毒便伺机爆发了。 少微跟着姜负已习得一些医理,青坞听从少微指示,服药兼外涂了五六日,红肿终于消下。 少微初时见到青坞一脸红肿狼狈,为此颇觉气闷,她不理解为何青坞不听她劝告,非要去涂那铅粉,肤色是黑是白是紫是蓝,究竟有什么紧要? 如此在心中嘀咕了两日,少微在第三日清晨静坐时,眼前忽然掠过一道轻盈的青影,她看过去,只见是一只春燕正在搜集筑巢用的东西,竟还叼走了沾沾掉落的一根羽毛。 再看同是鸟儿的沾沾,蹲在青牛背上正在打盹儿。 少微在心中笑话了一下沾沾,而后若有所思,视线望向窗外搁着的一只矮缸中,那缸不大,几片青青莲叶贴浮,缸中养着两只青龟。 少微此时碍于视线,无法一眼望到缸中,但她很熟悉这两只龟了,姜负将它们放进缸中时,它们几乎是一般大小,但养了一两年,其中一只胆怯少食,总是躲藏起来,如今便比另一只体形小得多。 连看似没有喜好没有感情的龟鱼都这样大不相同。 待静坐完毕,少微跳下榻,跑去寻姜负,向她讨教如何制无毒无害的妆粉。 姜负笑微微地告诉她,取茉莉种捣碎,再加入晒干的香料,制出来的粉不单细腻还有香气,只是要捣磨得足够细密,实在很费功夫。 少微自认力大如牛,自是不将这小小之物放在眼中,然而真正上手才知这是个精细活,如此兢兢业业捣了足足十日,她险些要恼羞成怒了,好在她极其嫌弃半途而废的自己,因此压着怒气又咬牙磨了几日,总算从这苦海中顺利解脱。 少微将那些细粉压于小盒中,待压实了,才愕然发现自己如此大费周章所得不过小半盒而已,简直岂有此理。 但她还是依照姜负的提议,拿银针在上头描个图纹出来。 少微描画出了一座山形,此山四面高,而中间低凹。 描画满意后,少微复又拿银勺将粉面压平,于是那山形便像是印上去的纹。 少微本想将此物当作生辰礼送给青坞,但青坞的生辰在秋日里,而今春日还没过完,她每每见到青坞都觉抓心挠肺,如此抓挠了好几日,终是提前送了出去。 姜负欣然称赞道——还真是狗窝里藏不住剩馍馍。 青坞收到此物,少微撺掇着她使来看看,青坞爱惜地挖出一点,掺水和匀后,轻轻压在面颊上,不禁大感惊艳。 少微遂“漫不经心”地透露出是自己亲手做的,青坞更吃惊了,连连称赞许久。 少微左等右等,等不到她问那图纹,只好继续“漫不经心”地提醒:“那纹也是我刻印上去的。” 青坞细细地看:“这是山?” 少微站在那儿,表情淡淡道:“山地边缘高而中间凹,谓之坞也。” 坐在镜前的青坞一愣,这下没有再称赞了,她又细细看了看那图纹,眼中突然冒出泪,嗓中呜咽一声,忽然将少微抱住。 擅闪躲也擅挣脱的少微为之一惊,却莫名一动也不能动了,她甚至疑心青坞也偷学了什么了不得的点穴功夫。 然而十日后,青坞却犹犹豫豫地问少微,能不能再替她制一盒,原先那盒她每挖一下便会损坏图纹,她实在不舍得取用……若能再制一盒无任何图纹的就好了。 少微回到家中,看着那捣药用的小石臼,皱着眉叉着腰静静站了好一会儿,两世为人,竟头一遭露出了自觉命苦的表情。 青坞为表谢意——如今或该说是爱意更为精确了,她开始更频繁地投喂少微,各色小食层出不穷,墨狸日常有种鸡犬升天的窃喜之感。 知道少微捣粉辛苦,除了小食,青坞还会在少微于草屋读书习字之际,在旁边帮着少微捏肩按背,不时添递茶水蜜饯。 盘坐对面,为少微诵念典籍诵得嗓子都冒烟了的姬缙,看一看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茶碗,再看一看盘坐蒲团上,背靠凭几中,口嚼蜜饯果,由青坞按着肩膀的少微……姬缙亦不禁露出了稍显命苦的神态。 草屋之中的少年人们,就连“命苦”也是如斯明快清澈的,正如草屋外那条流动不息的小河。 草屋之外的尘世中,近来多悲思之音,自三月下旬至四月初,各处多见祭祀活动。 天子多祀天神,祭地祗,庄严高昂,以祈天地护佑。 民间多奠亡魂,思故人,悲伤低沉,更愿逝者安息。 少微近来出门,常见哭坟者,山骨也曾跪在面向北方的路口处为阿婆烧衣,还烧了一些药草。 习惯了观察对照世人行为的少微下意识地想了想,并想不出什么可以拿来祭祀的人。 若非要说一个,那许是秦辅,但秦辅无坟茔,这是天大幸事,否则少微哪日心情不好,大约要不辞辛劳地赶去掘坟。 因各处多祭祀之举,夜晚便几乎没人出门。用老人们的话来说,夜里是游魂来收取祭品的时辰,阴阳有别,阳间人纵有千般祭思,却不能冲撞了亡魂,否则很可能就会被牵挂着的魂魄勾走。 少微却于此无月夜奔出了家门,结合她的身份来说,此等深夜游荡之举,也算是入情入理、不负众望。 晚上好!谢谢大家的月票,留言,打赏! (本章完) 第44章 无月之夜湖边人 第44章 无月之夜湖边人 少微自也不会无故出门,只今夜是家奴照例来送东西的日子。 白日里在屋后“练兵”的少微天刚黑时便睡了一觉,两个时辰后醒来,还未过子时,横竖等着也是等着,少微也未在房中干坐着。 在院中巡视了一圈儿,少微想着山骨白日里在河边冲锋陷阵时太过勇猛,以致于崴伤了脚,大约得几日不能来当牛做马了,遂干脆在院中坐下,叮了哐当地劈起柴来。 少微等人时格外松弛,还能顺手干点家务活,被等来的人也日渐随意,这回他甚至都没翻墙,只隔着墙将一只包袱抛了进来。 少微反应动作快如急风,她撂下砍柴刀,起身时一跃,伸手抓住了那沉甸甸却依旧被抛得很高的包袱。 包袱被少微随手放在了柴堆上,少微人已翻墙而出,向着那一道灰影追去。 家奴之所以未曾进院,除了与少微培养至今的“默契”足以支撑这份偷懒之外,另还有一重日渐不容忽略的原因—— 少微身体资质特殊,再有姜负用药调理,以及她文武兼通之下远超常人的领悟力,最后再加上那份过于磅礴的“嫉妒”之心,嫉妒强者,成为强者,打败强者,是少微自幼因想要自保而积累下的本能,如今这本能被激发得更清楚,被引导得更有出路,慢慢化作了一股势如破竹的剑气。 她手中无剑,她本身即是一把锋锐的剑。 她起跃飞掠之间带起这股剑气,穿林过溪,如潇潇风雨洒漫而过。 充当姜负口中家奴的那个人,也是最清楚少微进步速度的人,未进院子实也是担心起步距离太过相近,若他稍松懈几步,当真会有被那女娃追上揪住的可能……若是那样,就很丢人了。 但这也并非长久计,他到了这个年岁,在先天资质固定不变的前提下,再没有值得一提的进益空间,可后方穷追猛打的小崽子嚣张昂扬,个子越来越高,腿也越来越长,总有一日要将他撵上。 他甚至能直观地感受到身后那股气势的变化,初时身后跟着的那个孩子大汗淋漓咬牙切齿,每每脚步声与呼吸声都几乎力竭到挫败,叫他觉得很可怜,偶尔忍不住要鼓励安慰她一下。 但如今身后跟着的这个少年却步履如风势在必得,她奔行间带起的风声仿佛某种邪恶嚣张的、即将得逞的桀桀笑音,竟开始叫他觉得背后发汗,生出一种即将沦为她人猎物的紧迫感。 于是家奴被迫开始提前着手改变这场追逐游戏的规则。 除了脚下功夫,他更擅长掩踪藏息。 是以少微如今除了要追人,更要找人,她每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几个闪身之下便不见了踪影,可她分明又能清楚地判断出对方并未能走远。 这类似躲猫猫的游戏也让少微一度挫败,她自认五感之下的判断力远超常人,却总是无法精准捕捉到这家奴行迹,此中固然有对方刻意的误导与声东击西,可她总是上当,便说明她是一只菜鸡。 但对方这好似死人一般的掩踪藏息之能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少微根本没时间在挫败中停留,她脑子里只被一个声音占据——这宛若死人游魂般的能耐,她也必要学来。 四月初的夜,乌云涌动不见月华,两道身影时隐时现,仿佛一只小游魂在追着一只大游魂,若有人有幸目睹,必要彻底坐实四月游魂四处勾命的说法。 少微如此奔行十余里,辗转追逐至一片竹林中,此处临水,茅竹生长肆意,根系盘绕连结,竹叶叠密,奔入其中,犹如投身一片浩渺翠海。 临近山水边,夜风渐大,少微烦透了这沙沙作响的竹叶声,这让她更加难以辨认对方踪息。少微苦寻一番不得,疑心对方已出竹林去,遂往前疾奔,打算先出了这迷宫般的翠林再说。 竹林如重重幔帐遮蔽,随着奔行,少微闯过一重又一重幔帐,直到这幔帐只剩最后一层,翠色已淡,现出了稀薄灰蓝的夜色。 少微却在这最后一重幔帐前倏然止步。 她有所察觉地拨开那层细枝竹叶,将头探出一点,定睛细看,只见前方景象似曾相识,昔日断山已重现生机,横倒着的山体笼罩着一层翠微,如同安静沉睡的巨人身上生出了青色苔癣。 但让少微止步的并非是这熟悉的断山之迹,而是这断山水畔前有一道孑然独立的背影。 少微只看一眼便分辨出那背影轮廓分明是个少年,而绝非是她要追找的家奴。 无月之夜,断山湖畔,怎会有人独自出现在此处? 再定睛分辨片刻,可见此人身着鷃蓝色袍服,与这灰蓝天幕仿若融为一体,好似正是这方暗夜山水凝结出的天地之气的造物,寂静无声,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一缕蓝烟或一只铜蓝鹟鸟振翅而去。 想到那些关于游魂的传言,少微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好奇,但付诸行动去满足好奇心,必然还要建立在相对安全的基础上,而此时此处此人皆充满了未知之数。 少微很干脆地后退一步,正要收回那只拨开竹枝的手,打算原路返回之际,意料之外的状况却出现了。 那原本静立的少年竟果真如鸟雀般警惕迅捷,他倏然转肩回首的同时抬起了左臂。 他察觉到了背后林中有一丝异动,纵然并非完全确认是有人藏匿其中,纵然是因他多疑而草木皆兵,却绝不妨碍他以冰凉的弩箭去确认。 看着那倏忽逼近的锋利短弩,少微蓦然仰避,那被她避开的弩箭穿透了一根粗壮的竹竿,竹竿发出吱嘎声响,从中断裂,上半截歪斜倒落,少微于这瞬间听到了其他人的脚步动作。 短暂的混乱之间,一道灰影不知从哪个方向穿行而来,一把按住了少微的肩,点了她的穴位,制止了她的动作。 少微拧眉,虽未来得及看脸,却知这多事的灰影正是她所熟悉的家奴。 家奴代替少微走出竹林,对上了那少年的视线以及他左臂处装备着的弩机,还有快速奔护上前的两道暗影护卫手中的长刀。 那肤色极白,眉眼漆黑冷郁,却无有丝毫阴柔之感的少年看着走出的灰影,凝神留意片刻,忽而莫测一笑:“原来是你,我认得你。” 灰衣家奴声音沙哑寻常:“我也认得六殿下。” 他们曾是见过的,在这少年人还很小的时候。 那自幼便少见惧色的少年此刻平静地问:“你今日也受雇前来杀我吗。” “我只杀想杀之人,从不受他人雇用。” “那侠客想杀我吗。” “路过而已。” 两问两答皆简洁。 凭着这两句简洁答话,少年刘岐却就此放下了对峙的左臂弓弩,他左右的暗影亦跟随着收刀归鞘。 空气中的杀意还未来得及完全散去,刘岐已在询问:“侠客要喝酒吗?” “不了,我不爱喝奠酒。”灰衣家奴转身离开:“不吉利。” 抱歉抱歉,坐车刚回到家,人已散架了,只来得及写这些,明天再见! (本章完) 第45章 二者相抵一笔勾销 第45章 二者相抵一笔勾销 见那灰衣人径直往竹林中去,暴露了薄弱的后背,刘岐身侧的两名护卫不约而同地按向刀鞘,其中一人向刘岐投去请示的目光。 刘岐注视着那背影,无声摇头。 杀人灭口最为稳妥,但此人身手深不可测,此时他并无一击取其性命的把握,若贸然动手只会彻底交恶,反而得不偿失。 灰衣人踏进了竹林,翠竹幔帐在他身后合上。 两名护卫仍在凝神戒备着,刘岐转回身去,弯身拿起带来的那坛酒,正准备将酒启封,却闻身后忽有异动。 护卫已然拔刀,其中一人紧急挥刀,挡落了那支自竹林中飞出的短弩。 这短弩并不陌生,正是刘岐起先冲着林中发难试探的那支。 挡落此弩的护卫几分惊惑,对方显然并不具备合适的弩机来发射此弩,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发射而来,射程与力道竟也如此惊人! 好在也仅有这一支—— 护卫这句庆幸刚在心底出现,下一刹那却见又有两枚飞石自林中射来! 两枚之后又见两枚,石头挡在刀柄上激出细碎火,石粉飞溅迷人眼,护卫二人急乱地抵挡,仍有一枚漏网之石,恰击打在刘岐手中的酒坛上,只听一声碎裂声响,酒坛破开,酒水四溅。 刘岐握起未出鞘的螭龙三尺剑,后退一步,偏首于一侧,攥剑挡于眼前,阻去了一块碎裂乱飞、险些要刮伤他眉眼的狂乱碎石。 这飞石伤人的状况并未持续太久,只是这攻势实在太过密集。 而对方大约是在一边袭击他们一边后退,后面的几颗石子眼看着射程越来越弱,最后一颗甚至只勉强钻出竹林而已,却也莫名显得锲而不舍。 一名护卫请示:“公子,是否要追……” “不必了。”刘岐打断护卫的话,看了一眼手中还抓着的半只酒坛:“冒犯在先,人之常情。” 护卫躬身应声“诺”,看向那竹林,却不禁想:堂堂侠客就这点风度吗?上一刻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下一刻就疯狂捡石子砸人报复?且还边砸边跑? 那画面实在不太侠客。 但对方的身手确实不容小觑,不说这石子砸人的力道速度了,单说对方是何时靠近了竹林的他们竟无察觉……分明已提前查看过四下,也一直在提防着一切动静。 两名护卫各落下一膝,为失察而请罪。 刘岐未语,弯身捡起了一颗石子。 这石子光滑坚硬,且表面无浮尘包裹,倒不似随手在林中捡来。 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指托着这颗石子看了看,凑近鼻间,隐隐嗅得一丝似有若无的药材气味。 他抬眼看向那竹林,漆黑眸里几分思索。 林中之人轻功卓绝,万里无一。 而这样的人林中却有两个。 只是其中一个功夫虽好但脾气不好。 那位名震天下的侠客之所以出面,应当便是为了掩护这位脾气不好的同行者。 这位脾气不好的同行者此刻被侠客家奴扛在肩头,如风般掠出了竹林。 少微面色不忿,手中仍抓着她的柘木弹弓。 直到奔行过五六里远,少微才被放下。 “方才为什么点我的穴?” “你怎这么快就解了穴?” 二人相对,一个仰头,一个低头,前者怒问,后者疑问。 少微懒得回答对方的疑问,却也想了一圈儿——之所以这么快就解了穴,大约是她经常要忍受来自姜负的针刺穴位之苦,不服输的身体在这苦难中自行咬牙练出了抵抗耐受的能力,再加上常年用药与药浴,筋骨格外健硕的缘故。 灰衣家奴看着那双怒视着自己的眼睛,大约是意识到了她不会回答自己,于是只好答她的话:“我见你有冲动报复之意,这才出手阻拦。” 少微不忿:“我为何不能报复?” “他只是错将你当作了刺客。” 少微:“可我不是!” “他不知道你不是。” 少微:“但我知道我不是!” 她是她,她自然要忠于自己的立场,难道要为他考虑不成?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是将她当成刺客还是鬼魂,总之她被冒犯了,就是要还回去! “……”家奴沉默了一下,大约觉得有点道理,转头看向通往竹林的路,为难地道:“可现下回去也晚了,他大约已经走了。即便没走,必然也让人加强了巡逻,不是那么好靠近的了。” 少微岂会不知这一点,手里攥着弹弓,气冲冲地往回家的路走。 家奴跟上她,见她真的生了气,怕她和姜负告状,唯有解释兼安慰道:“你若出去报复,只会被欺负得更惨。” 这安慰显然并未起到作用,少微只继续闷头向前走,甚至走得更快了。 家奴加快脚步跟着,接着道:“他带来的护卫必然不止那二人,只是还未到悉数现身的地步,他们有刀剑弓弩,你只带了弹弓,即便再如何勇猛,势必也不好脱身。” 少微虽是气闷,却也慢慢冷静了下来,脚步跟着变慢,终于再次开口:“你喊他六殿下,那他是苍……是武陵郡王刘岐了?” 她被扔在林中,根本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只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是他。”家奴答:“他应当是在私下祭奠长平侯,武陵郡距此数百里远,他是特意前来还是路过不得而知。但既深夜来此,必是不想被人知晓行踪,方才若果真起了冲突,稍有不慎,必会让他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到那一步就很麻烦了。” 少微不置可否,又问:“听说他之前有一条腿受伤后留下了后遗之症,如今还是如此?” “嗯,方才观他动作,左腿确实行走有异。” 少微不再说话,只在心中狠狠划去了一笔账。 先前听闻刘岐一条腿落下伤残,因此事是上一次不曾出现过的,她不禁便想,这算不算是受她那八字预警之下而生出的变故? 少微对待此事的心态颇有几分理不清的复杂,此时这复杂之情则被全盘抹消了——那条腿就当有她一半责任好了,但今日他出手伤她一回,她之后姑且不再报复,二者相抵,就此一笔勾销。 少微并不管这想法是否合什么情理,她行事只问本心,只要能说服自己即可,总之她就是这样自行勾销了。 账销了,气也跟着消了,注意力自然而然也收了回来,少微开始看向身侧的家奴:“刘岐称你为侠客,不知你是什么名号?” 家奴:“……姜家奴仆而已。” 少微继续探问:“随姜姓?名什么?” “……钱。” “姜钱?”少微皱了下眉,苦思冥想,也未想到这号人物,但她还未真正步入江湖,暂时未曾听闻应当也很正常。 但姜负的家奴竟也是被刘家皇子熟知的存在,那她的仇人究竟有多厉害?——凡是涉及姜负的来历背景之事,少微最终都会拐到这个问题上来。 少微此时便问:“你可知你家主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这次家奴答得利索许多:“奴仆不得妄言家主事。” 少微刺探失败,只好暂时放弃。 二人并行走了一段路,相互之间都感到很不习惯。 虽说追追逐逐已有两年之久,彼此之间已然很熟悉了,但这还是少微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对方的脸,她一边走一边扭头看,只见此人肤色粗糙,骨骼端正,两腮被胡须占去一半,却未给人凶悍之感,反而有一种不羁的落拓。 看起来确实像个不驯的侠客,方才面对刘岐也不见半点卑躬屈膝惶恐之色,很有些无所谓的派头。 就是不知姜负是如何将他驯服成家养奴仆的? 少微心中好奇,便一直盯着他瞧。 家奴的表情越来越不自在,终于不堪忍受,拿沙哑尴尬的嗓音说:“虽是初次相见,却不必一直盯着我。” 少微觉得自己此举乃是人之常情,是以堪称公平地道:“你也可以这样看我。” 家奴沉默了一下,婉拒了:“……没这个必要吧。” 他语毕,自行加快了脚步。 少微跟去,他脚下就更快了,如此几番提速,最终施展了轻功,莫名其妙又恢复了追逐模式。 少微一边追他,一边心想,姜负那句“家奴羞怯,轻易不给人见”,虽有夸大成分,却并非空穴来风。 待靠近小院,灰影消失不见,算是间接将少微送回了家中。 少微也不再追了,她足下飞快一跃,轻蹬墙面借力,身形翻飞如燕,无声落入院中。 天色尚无放亮迹象,少微往屋中走去,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夜幕,灰云涌动,不见半颗星子。 盘坐水畔草地上的刘岐将视线自这片阴云密布的苍穹之上收回,重又落向前方那座安静的苍翠断山。 酒气在四下弥漫,酒坛虽非他亲手启封,但酒水总归也尽数酹入这方土地之下了。 护卫均已重新退去隐蔽处,少年静坐着的背影格外沉默,一如他所凝望着的不语青山。 不多时,被派出去的心腹邓护终于折返,扛回了一只深灰布袋。 布袋被扔在草地上,解开麻绳,倒出来了一个只穿着铅白中衣的短须男人。 双手绑缚在身后的体胖男人被拎起跪坐在地,护卫抽走了塞在他口中的麻布,他大口喘息之余,甩了甩嗡嗡沉沉的头,同时抬眼看向在他面前屈一膝蹲身下来的人。 目中所现是一个少年,随着这少年矮下身,他左手中握着的未出鞘的长剑也跟着落下,玄黑剑鞘拄入青草间。 男人起初还未能一眼认出,但一个人的五官即便会随着成长而变化,气态也会随着遭遇而改换,可这个人还是这个人,尤其是这种原本就特征漂亮鲜明叫人记忆深刻的人—— 男人很快便想起来了,呼吸不匀,眼神震诧:“六皇子……” 他虽被人迷昏,但在中途便已醒来,途中他想过许多仇家的面孔,却唯独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皇六子刘岐! 近两年的传闻中,这位武陵郡王腿脚落下伤残,就此浑浑噩噩,颓唐暴戾,身边无有敢亲近者,陛下也再未有过半字过问,已有许多人逐渐要开始淡忘这个各种意义上废掉的皇子了,包括他在内。 而此时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漆黑的眉眼间何曾有半分浑噩颓唐,他拄剑凝视,周身氤氲着的湖边湿气仿若潮湿血气,落在被凝视之人的眼中,他分明像极了一只从血湖里走出的鬼怪。 这单刀直入将他绑来此处的少年没有半句寒暄:“敢问齐太守,当年那封告发长平侯通敌匈奴的密信与所谓罪证,是何人交到你手上的?” 齐太守身躯僵住。 当年他将那密信和罪证暗中交给了他的上峰冀州牧昌默,最终便是由冀州牧秘密递呈入京的,而直到长平侯身死,他都从未暴露过经手之事,昌默也在去年病逝了……被丢弃在武陵郡的刘岐又是如何查到他身上的?! “时间太久,齐太守莫非已记不清了吗?” 随着刘岐这句问话,一名护卫手上使力,拧断了齐太守齐怀渭的左臂。 齐怀渭惨嚎出声,面色霎那间雪白,脸上冷汗滚现。 他自知对方既已将他绑到此处,一味否认无用,唯有颤声大喊:“……某当年不过是秉公办事!如此大事,岂敢大意待之,如不上呈,难道要替叛国者遮掩不成!” 这大义凛然的话却惹来面前的少年一声发笑:“齐太守会错意了,我并非是在质疑太守的忠心,太守忠奸对错与我何干,我只是要报私仇而已。” 全无对错守序,更无意自立道德阵营,刘岐只再次道:“我再问一次,那密信罪证你是从何处得来?” 问话声落下,齐怀渭的右臂也随之被生生拧断,这种不留余地的威胁已足够叫他知晓,若不如实回答,便不会再有活路。 也顾不得再去扮演什么忠直大义了,齐怀渭痛至流涕,怕到失声:“……下官也不清楚!只记得那日走进书房,那密信与罪证凭空就出现在了书案上!下官也查过,但并无所得啊!” 见他神态不似方才那般伪饰,刘岐无声抿直了唇角。 “下官……下官早年是与长平侯有些不为人知的过结……”齐怀渭至此什么都不敢隐瞒了,只能痛哭流涕道: “这些年来下官也曾想过,依长平侯的为人,岂会与匈奴勾结呢?都怪下官当年一时糊涂,吓破了胆……之后想来,那人既要借下官之手递出罪证,显然身份非同寻常不便亲自出面,实在疑点重重,多半是蓄意构陷!下官近年来每每思及此,也是寝食难安,满腔疑虑愧疚啊!” “只求六殿下给下官一个赎罪的机会!”他缚在身后的双臂俱已断折,但求生欲还是让他拼尽全力压低了上半身,挣扎着欲叩首表态:“下官日后一定全力相助殿下,任凭殿下差遣……以求早日还长平侯清白!” 他一副翻然悔悟的情真意切模样,终于换来那少年抬手。 却非接受与安抚,那只骨骼分明的手落在齐怀渭颈边,冰凉到叫他甚至忍不住要打寒颤。 少年没有起伏的声音同时响起:“齐太守若果真这般记挂愧疚,又明知我在武陵,何故还敢如此大意地回乡祭祖。” “无觉无能之辈,谈何助我。” 齐怀渭想要答话辩驳,却只来得及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以及这句话伴随着的骨骼断裂声响。 这次的骨骼断裂声尤其震耳,直叫他身躯一震,眼睛瞪大,但怪得是他却未来得及感受到什么疼痛,连带着双臂的疼痛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眼前的景物诡异地变换了位置。 齐怀渭的脑袋耷拉着向一侧折下,正如林中那根被弓弩穿透之后弯折断裂的竹子。 风从竹林拂向水面,酝酿已久的阴雨终于落下,竹林被打得沙沙作响,齐怀渭未尽的临终语化作了一场林中雨。 本章标题的少微内心os:【别指望我再可怜你!】 4600字,补了一点点,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46章 六殿下好自为之(求月票) 第46章 六殿下好自为之(求月票) 这场雨水淅淅沥沥,两日方休。 雨后,三四个晴日晒下来,泥泞的道路很快便被踩实了,外面的消息也随之被带了回来。 少微从姬缙口中得知,回乡祭祖的魏郡太守死了。 “这位在冀州魏郡任太守的大人姓齐,乃洞庭人氏,据说年年都会归乡祭祖……你们猜,他是如何死的?”草屋内,姬缙将声音压得很低。 许是鬼怪故事说多了,他如今一开口便自带上几分悬疑色彩,引得少微青坞及山骨皆不敢有分毫走神,一个个都屏息等着他往下说。 “天亮时,被人发现吊死在了齐家坟地里!” 青坞吓得惊呼一声,揪住少微臂膀。 少微立时将肩背挺得更直,好让自己显得更可靠些,并追问姬缙:“照此说来,他是自尽?” “说是这样说……”姬缙话中意见有所保留:“如今外面都在传,说是齐太守梦游至祖先坟前……也有人说,他是做了亏心事,招来了祖先勾魂索命。” 少微不由愕然喃喃:“他家中祖先做什么的,竟如此大公无私么。” 做鬼也做得这样有原则有操守,实在闻所未闻。 此事传开之后,四月游魂索命的说法更加被坐实了。 接下来几日,少微于桥头路口处,时常能见到几个老翁老妪以右手背击打左手心,拧紧眉心压低声音,向年轻人们正色说出一句仿佛约定好的话:“瞧瞧,我怎么说来着……” 游魂索命,这多是流传于附近乡间的说法,有些细节则是寻常乡人无法触及到的,譬如齐太守的尸身经查验后,虽未有刀伤剑伤,却见多处骨骼碎裂。 这显然是一场凶杀。 齐太守出事当晚,是宿在一位独居的孀妇家中的。据知情的左邻右舍称,二人少时相识,早年便勾勾连连,齐太守每每回乡都会私下前来,只是碍于官威,没人敢大肆议论。 去孀妇家中歇息,自然未带太多仆从,当晚唯一跟随的仆人深夜昏昏欲睡,根本不知齐太守是何时又是如何被人迷昏带走的。 那孀妇当晚也被迷昏了去,虽是未被殃及,却是一问三不知的,看起来吓得不轻——夜里还被她喊作死鬼的人,一觉醒来竟真成死鬼了,这如何能不吓人? 齐家人又悲又怒,然而查了许久,也未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至于仇家,身在官场多年的人,谁没有个十桩八桩仇怨过结?但没有证据,根本无从分辨是何人所为。 齐太守之死成了个谜团,但魏郡不能没有太守掌事。 五月中旬,原谏议大夫郭野,奉命离开长安,去往魏郡,接任魏郡太守之职。 郭野此人性格过于刚直,任谏议大夫多年,得罪京官无数,也日渐遭来针对目光,刺杀都挨了好几轮了……远在武陵郡的郡王府长史汤嘉,时常担心这位倔驴般的好友,如今听闻他升任魏郡太守,远离了京师,很是松了口气。 汤嘉是刘岐的随行官吏之一,在武陵郡王府担任长史,负责郡王府大小事务。 正值午后,汤嘉看罢京城送来的信帛,走出书房,行至庭院中,心头思绪万千。 好友升任魏郡太守之事,他越是思量越觉得这好似一场及时雨,那齐怀渭死得实在及时…… 想到齐怀渭未明的死因,汤嘉猜想着其中诸般内情,思绪几度扩散,最终想到昨日听到的一则传闻——齐怀渭吊死的坟地位于洞庭福地之畔,而那里的山崩之迹曾被百姓一度视作长平侯的化身,故而有百姓私下传言,必是齐怀渭德行有失,触怒了长平侯英灵。 这说法在汤嘉听来是荒诞的,他不信英灵能够杀人,哪怕他期望英灵能够杀人。 这世上能杀人的只有人,英灵杀不了人,但英灵留在这世间的人可以杀人。 汤嘉出神间,不自觉地出了庭院,恰遇青衣僧唉声叹气地走来,满脸愁绪地与他行佛礼,并诉说满心苦楚。 青衣僧有心渡化六殿下刘岐,可对方造孽的速度远超他渡化的能力,他念经的嘴也磨破了木鱼也要敲烂了,今日一早却又听闻有一名内侍被杖杀,原因竟只是他搜罗来的游记不合六殿下喜好。 这何其暴戾,何其造孽? 青衣僧大感失望痛心,要写信回京中向中常侍郭食大倒苦水。 知这青衣僧经常给郭食传信,汤嘉下意识地便想劝阻,但不知想到什么,到底是由他去了。 汤嘉的思绪有些飘忽。 今早那名被杖杀的内侍他有印象,他留意到这内侍行为可疑,前日里还曾鬼祟出入郡王书房……他为此特意提醒过六殿下,六殿下却丝毫不以为意,他颇为气结,正要清查这名内侍,今日便听闻人被打死了。 或许是潜意识里总不愿相信长平侯与凌皇后共同教养长大的孩子,当真会长成一只无能的困兽疯子,汤嘉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希望,原本已近死掉的心又试探着微活了一下。 微活了一把的汤大人去往刘岐住处,听一名内侍称“郡王正在园亭中读书”,心头不禁一热,愈发觉得有了希望。 孩子也才十五岁,正该是结束发狂叛逆的年纪,若有良师加以引导,未必不能重新走上正途啊。 风光正好的午后水榭亭台中,身着宽大细绸青袍的少年靠坐于凭几内,身旁跪坐着两名侍奉的内侍,一人为他倒酒,一人垂首剥着时令果实。 嗅得亭中酒气,汤嘉心间不悦,但见那少年眉眼间未有太多醉态,便暂时压下心绪,行礼提议道:“下官今日无要事,不若为殿下侍讲些经史或诗书如何?” 刘岐微微一笑,眼睑下垂,落在了身前的矮脚长案上:“恰也无趣,长史就从中随意挑些来讲吧。” 见那案上堆放着诸多竹简,汤嘉应声“诺”,撂袍跪坐下去,肃容取起其中一卷,展开来看,却立时神情大变。 他强拧住狂跳的眉,又翻另一卷,再一卷,竟皆是大同小异,无不是些不入流的淫诗艳词! 汤嘉是以德行著称的君子人物,此时一张脸都羞恼得通红,他抬起脸来,却见少年那双冷郁漂亮的眉眼间猝然现出笑意,少年往后靠去,眉间笑意化作不遮掩的笑声,那是少年人捉弄得逞的笑,纵是笑声清朗,落在汤嘉耳中却也格外恶劣。 那两名内侍也低着头忍着笑。 “是谁将这些污秽之物献来了六殿下面前?简直包藏祸心!” 汤嘉怒然起身,见根本没人答话,也没人听他在说什么,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六殿下好自为之罢!”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大步折返,涨红着一张脸将那些书简统统揽入怀中,一并带走,准备焚烧。 刘岐已不再笑了,却也不阻拦他,只边饮酒边旁观他这愤怒失态的模样。 汤嘉抱着这一堆竹简离开,本就一肚子火了,谁料途中竟又见到一名内侍领着两名抱着乐器的貌美歌姬前来,一问才知,这两名歌姬是武陵郡治下一名县官所献,刚要带去六殿下面前献艺。 汤嘉简直气笑了:“你们……六殿下年不过十五而已!” 凌太子固然也是十五六岁便成了婚,但那是正正经经的成婚延绵子嗣,如今这算什么?更何况六殿下他的情况能一样吗?——心灵已经很扭曲了,身体至少要保住! 虽已入了歧途,却也不必每一条歧路都要早早走个遍,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败坏得如此全面! 汤嘉当场将那两名歌姬驱逐,点名要见那县官,又抽出怀中几只将要掉落的竹简砸在那些内侍脚边,质问他们究竟是何人寻来。 此时恰逢那青衣僧折返,来取他忘在水榭里的木鱼,他步履匆匆,唯恐来得迟了他那可怜的木鱼便会被六殿下砸烂了去,却见一向温和的汤大人在此大发雷霆—— 四下已乱作一锅粥,青衣僧下意识地想趁虚而入分一杯羹,他行了佛礼,试图劝诫汤大人放下俗世嗔怒,早日看破这红尘。 汤嘉气得想拂袖而去,奈何怀里抱满了淫秽之物,双臂都不得闲,只能咬牙冷笑一声,无情地道:“大师欲借渡化六殿下之功,从而为佛门建庙之志注定不能成!莫说渡化了,连教化都是空想!阁下还是趁早返京去吧,省得白白耗费光景不说,哪日要将性命也赔在了此处!” 对一个满心想要建庙的僧人而言,这话可谓十分之恶毒了,青衣僧面上神态摇摇欲碎,只觉幻想中的青庙被对方狠狠砸了个粉碎,虽说颤抖的双手还在坚强合十,脸上的悲悯之色却几乎要支撑不住。 至此,不管是有头发的还是没头发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亦或是不男不女的,皆被汤嘉无差别地伤害了一通。 汤大人自己也很不好过,他来时一颗心尚是微活,如今这颗心重又死去不提,还被搞脏了。 汤嘉在园中当众将那些搞得人心黄黄脏脏的竹简悉数焚烧干净,严禁郡王府上下再搜罗诸如此类之物。 亲眼看着那些东西被焚烧成灰,汤嘉犹觉满手脏污,他奔至荷塘边,撩起宽大袍袖,狠狠搓洗双手。 被搅乱的水面将那张面孔倒影揪扯变形,仍依稀可见一双含泪的眼睛。 汤嘉感到痛心。 他空有几分德名在外,却不算十分得志,因足够忠君,故而被君王选中,伴随皇六子来到武陵,君王希望他可以令六皇子继续长成一位忠君的皇子。 这些是外人所知晓的,而少为人知的是,他早年曾受过凌皇后与长平侯恩德…… 他是忠君之人,无意颠覆什么,却也始终存有一份想为恩人昭雪的妄念,而即便此念注定无望,他也不忍见恩人留下的这个孩子就这样堕入歧途。 养孩子真难啊! 万千心绪终化作这一句苦叹。 汤大人自觉自己这满腹怨念苦水若倒入这池塘中,大约能将整座池子里的荷与鱼悉数苦倒毒翻,从此化作一滩冒着绿泡的沼泽地。 事实却是两条被养得一点也不怕人的鱼儿以为他是投食者,欢快地游了过来乞食。 汤嘉正心烦,挥手驱赶:“去去去,几片吃白食的鲜鳞也敢来看本官笑话……” 鱼儿甩尾离去,荡起一团水波。 郭食也很爱弄养鱼,他在长安城的私宅里便养了不少鳞色鲜亮的鲤鱼。 两尾刚被送来的彩鲤鱼苗在绿釉陶盆中游动着,郭食看得十分欢喜。 他刚看罢青衣僧自武陵递回的诉苦帛书。 信中,青衣僧无奈倾诉那位少年郡王的阴戾,多疑,喜怒无常,不听劝阻,就连向来脾性沉稳的汤长史也屡屡恼羞失仪,直言其不堪教化。 “听来倒是全无破绽……”郭食拿银箸去拨弄义子手中捧着的那碗青虾,边叹道:“可那边却是折了我好些个好孩子啊。” 他的人,好些都被拔除了。 都说那小儿喜怒无常,可他观察至今,总忧心这是一种伪装……毕竟是椒房殿里养大的。 若真是装出来的,那可就太吓人了,一个小儿怎能做到这般地步? 不过也无需他经手,自会有疯狗坐不住的。 祝执那疯狗陪着那位赤阳仙师四处寻访什么仙药,什么天机……既是寻访天机,却也是在替帝王清查四方异动,这本就是绣衣卫的职责所在。 一行人从东边走到北边,据说还要去西域,去罢西域,总该会去南边,只是时间问题。 到了南边,见到那孩子,祝执说不得便要上去撕咬……当年那孩子离开时那一眼,可是叫祝执记到了心里去,能忍到如今,全是他在一旁拦着,当时是时机不对,他当然要拦着。 可之后等祝执若去了南边,天高路远,他却是再拦不住了啊。 被丢入鱼盆里的青虾挣扎着蹦了出来,郭食惊呼一声,伸手捏住那小虾,笑着道:“小小东西也不省心。” 他说话间,指甲一用力,便将那小虾从中掐成两截,丢去鱼盆里由鱼儿分食:“左不过还是这么个下场……” 郭食笑着,就着手边铜盆洗了手。 一旁侍奉的年轻内侍赶忙将捧着的虾碗放到一旁,取过巾帕为义父擦手。 虾碗里又有一只鲜活青虾跳了出来。 河畔边,也有几只青虾胡乱蹦着,其中一只跳进了石缝里。 少微和山骨网了一兜子河虾,哗啦啦倒进带来的鱼篓里,赶忙盖上竹盖捂紧,防止它们再继续往外跳。 哎呀,又回到这个更新点了,宿命啊! 和大家求个双倍月票!狠狠鞠躬! (本章完) 第47章 天下第一鸹貔 第47章 天下第一鸹貔 六月里,正是河虾肥美时。 盘坐河边看书的姬缙听到声音,转头看去,只见山骨抱着鱼篓,墨狸提着网子,少微双手拎着鞋,沾沾叽叽喳喳盘旋跟随,三人一鸟满载而归,好似打了场胜仗。 青坞提裙迎上前去查看战利品,姬缙也卷起竹简起身。 酷暑午后,最是炎热,又因下河捞虾,少微也和山骨他们一样,将衣袖挽过手肘,裙幅也向上折起一半,裙边被草草塞在腰间缎带中,露出了修长有力的匀称小腿。 少女微圆的面颊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格外乌黑顺垂的发只拿一条青缎束在脑后,赤着足走来,轻快脚步踩在青草地上,沾着水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柔亮光晕,如山石之间一朵扎根极深的青白兰——茎叶笔直,瓣圆满,生机勃勃,偌大山间只开此一朵,纵然在风中摇摇晃晃,也自有几分孑然的惬意神气,因为它有底气,山石与它都很清楚它的根扎得究竟有多深多稳。 这是姬缙此刻眼中的少微。 也是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少微已不再是他口中唤过的小童了。 待赤足的少微走近,姬缙有些匆忙地移开了视线,去看山骨抱着的鱼篓里的虾。 青坞提议,可以一半拿来清煮,一半和了面粉下锅煎炸做成虾饼。 墨狸一听虾饼,连连点头,目光期待,言简意赅:“我想吃,快些做吧!” 青坞却突然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不敢烹煮活物。” 杀鸡宰羊此类事她从不敢看,鲜活的虾蟹下锅时她更要远远避开,不敢听那挣扎的响动。 但吃的时候又确实很香……这说来很虚伪吧? 青坞自觉讪讪,悄悄看向向来大胆利落的少微,却未见少微面露丝毫鄙夷,少微只是指挥墨狸:“让青坞阿姊教你,她来说,你来做。” “哦,好!”墨狸一把夺过山骨抱着的鱼篓,对青坞说:“快走吧!” 墨狸烹食心切,青坞提着衣裙小跑着才能勉强跟随。 少微腿上脚上沾了泥,提着足履,走去浅水边清洗。 山骨要跟上,却被姬缙喊去了一旁,姬缙带着他来到另一段河水前。 迎着山骨疑惑的目光,姬缙轻咳一声,道:“此处水好,在此处洗吧。” 山骨低头看了看,下意识地就道:“那应当让阿姊也过来。” 见他转头就要喊少微,姬缙赶忙道:“山骨,不妥!” 山骨一脸莫名,姬缙正色低声解释:“你只小姜家妹妹一两岁而已,称得上年纪相仿,如今彼此年岁渐大,当知男女有别,总要有些距离……” 山骨一听距离二字便忽觉伤心恐惧,抵触地瞪大眼睛道:“可那是阿姊啊!” “是,可阿姊不是阿兄。”姬缙觉得是时候好好说一说这道理了,他拉着山骨在河边坐下,低声道:“男女生来便有不同,平日里我等一同读书玩耍固然无需忌讳,可一同濯足却过于……过于亲密了。” “青坞阿姊与姜家妹妹同为女儿家,自可亲密无间,同榻而眠。可此等事若换作你我来做,却是天大的冒犯欺凌,是万万不能行的。” 山骨听到此处,虽仍皱着眉,却不比方才那般抵触了,只是道:“阿姊力大体健,轻易无人能够欺凌。”虽不开心,但必须还要补充说明阿姊的能耐。 姬缙:“是这个道理,若换作不相熟的男子,稍有接近冒犯之意,姜妹妹定不容忍,她一经出手,必是悬河注火之势——” 山骨未能懂:“何为悬河注火之势?” 姬缙只好选了最直白的说法:“是为,一拳便可将他们打趴下的意思。” 他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但那是姜妹妹对待外人的反应,她生性天然,待相熟之人多有信任,难免就少了戒心,若你我利用她这份信任,相处之时无有男女分寸,予她无声冒犯,岂非龌龊卑鄙?” 这实在是山骨无法承受的评价了,他爱重阿姊,无比珍重这段关系,自不愿成为姬缙口中的卑鄙之人。 因此他即便还未能完全理解男女之分,却也郑重点头应下了。并且,除了规束自己的行为,他还打算盯紧其他男子,以免阿姊遭受此类无声冒犯。 见山骨听进去了,姬缙松口气。 这时,忽听少微的声音传来,她喊道:“姬缙,你过来!” 姬缙应一声,忙奔过去。 少微已将腿脚洗净,拿裙边将水迹蹭干之后,穿好了鞋子,放下了衣袖。 她脸上却还沾着一点不自知的泥痕,姬缙看着那团泥迹,竟莫名觉得像极了阳光下的蝶影,也是别样的绚烂斑斓。 姬缙忽而又移开视线。 “你们方才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少微捡了颗石子,一边问。 姬缙忙道:“没,闲说罢了……” 少微未顾上深究,她的注意力在别的事上:“我写两个字,你帮我看一看是何意。” 姬缙点头,目光追随上少微握着石子的手。 她一笔一划,在巨石上写出两个字,因手下自有使不完的牛劲,这二字便也格外清晰。 “鸹、貔?”姬缙下意识地分开了读,疑惑地问少微:“姜妹妹不是学过认得这二字吗?” “将它们分开,各过各的,我固然是认得了。”少微正色问:“却不知它们挨在一处,合二为一,是否有别的意思?” 这二字不是别的,正是少微“寻仇式学习”的动力源头。 正如姬缙所言,如今她已很眼熟这二字了,但却从未在哪卷书上见到过它们携手做一家人,可那日姜负却将它们写作了一处,是为:【少微乃天下第一鸹貔——】 她原是不想问旁人的,恐问出什么丢人的答案来,叫她颜面尽失,可她兀自琢磨良久,迟迟没有结论,今日又想到此事,到底心一横,试着向姬缙开口请教。 却果真问对人了。 姬缙看着那二字,喃喃读了两遍,忽而面露恍然之色:“我知道了!我确实听过鸹貔一词!此乃蜀地俗语,我阿母生前曾说过!” 少微立时问:“是何意?” 晚会儿还有一章2000字,大家可以明天看~ (本章完) 第48章 天上少微星 第48章 天上少微星 “音同瓜皮。”姬缙的表情有些尴尬:“大致是为笨瓜,蠢蛋之意,我阿母曾这样骂过我阿爹。” 少微险些当场怒发冲冠,但唯恐被姬缙发现这二字叫人安在了自己头上,是以咬牙忍住怒气,以致两腮咬肌微微鼓起。 姬缙还是发现了端倪,试着问:“有人拿这二字辱骂姜妹妹?” “……”少微眉头一跳,没说话,只拿石子狠狠划去那屈辱的二字,力道之大,只差磨出了火光来。 姬缙见状,不禁道:“若是如此,未免太欺负人,此俗语不被南地人通晓,即便是被骂了只怕也轻易听不出来,实在是——” 少微抢过他的话,咬牙切齿:“奸猾至极!” 她抛下石子,气冲冲地大步离开。 姬缙见她却是往家的方向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登时一变,再回忆方才的话,只觉自己赫然就是个煽风点火的挑事精再世,实在是很坏了。 遂赶忙跟上少微,试图进行一场亡羊补牢式的劝架。 姜负正坐在院中香樟树下的凉席上饮茶,她一手执茶碗,一手执竹扇,背靠凭几,瞧着墨狸在青坞的指挥下收拾干净了那些河虾,二人一同往灶房里去。 伴随着灶房里生火的动静,姜负忽觉后背也起了火,若有所感地转回头看向院门处,只见少微席卷而来,脚下好似平地起狂风,带起烟尘草屑无数。 姜负“嚯”了一声,不禁抓紧手中扇柄。 那狂风在她眼前停下,风里钻出气愤的声调:“——你才是天下第一大瓜皮!我早就知道,你果然是在辱我!” 姜负拿竹扇半掩面,眨了一下狭长的凤眼,才反应过来她在控诉什么:“小鬼,你怎还记得此事啊。” 少微瞪眼:“我化成灰也记得!” 姜负被竹扇掩去的下半张脸上泄露出一点笑,却又觉得莫名欣慰,这小鬼已恼得恨不能化成灰了,却只是嘴上控诉,倒不见真有什么欺师灭祖的举动,可见人性确实日渐占据了上风,兽性已被控制得很好了。 姜负嘴角带笑,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愈发疑惑无辜:“当日为了激你生出向学之心,确实卖了个关子,可鸹貔乃是赞美之词,你又因何恼怒?” “你还要狡辩!”少微扭头看向跟进院的姬缙:“姬缙,你过来作证,说一说这二字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 姬缙脚下仿佛千斤重,他原想劝架,此刻却要成为火上浇油的证人,实在进退两难,只能道:“在蜀中一带,此词似乎,好像……的确有些玩闹之意。” 不待少微发作,姜负万分无辜地道:“他也说是蜀中了,可我乃长安人氏,如何知晓蜀中用法?在长安俗话里,这分明就是赞美,鸹为神鸟,乃力量化身,貔为貔貅,乃招财神兽——” 姬缙连忙胡乱点头应和:“是了,百里不同俗,正是如此了!” 言毕,他即假装灶屋里很需要他,自跑去帮忙了。 少微却好似被架在了半空中,她理智上不相信姜负的鬼话,可她又没有证据可以去戳破这鬼话,越想越憋闷:“你必是在那时便想好了这狡辩的说辞!” “你这可就冤枉人了,来日你自可去长安打听真假。”姜负一副苦口婆心之色:“所以凡事莫要急着下决断,先听到的未必是全貌,真相兴许截然相反也未可知啊——到头来让自己白白误会一场,岂非闹得下不了台?” 少微暗自长下了这教训,但嘴上岂肯罢休:“总之我才不信你。” 姜负无辜问:“那你如何才信?” 少微:“你发誓!” 姜负也果真伸出三根手指朝上:“三清祖师在上为证,我姜负若借此二字贬辱徒儿,便叫我……”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向少微请示:“便叫我如何才好让你相信?” 少微脑中一瞬浮现出许多毒辣之词,莫说天打雷劈这些了,起步也得是什么脚底生疮头顶流脓—— 可她还未来得及张嘴,见得姜负全须全尾地靠坐在那里,顿时就不想将那些话说出口了。 姜负自称很信命,万一嘴硬逞强起誓,却当真应验了,到时……到时岂不还得她来伺候? 少微气哼一声,在凉席上坐下,咕咚咚喝光了姜负的茶,权当作报复了。 姜负将手放下,笑眯眯地问:“怎不说了?知晓是自己误会为师了?那你要如何弥补赔罪?” 见她还要蹬鼻子上脸,少微“嘭”地搁下茶碗,理也不理,也跑去灶屋了。 刚跟回来的山骨见状也去了,不大的灶屋里一时人满为患,切菜的烧火的烹虾的,还有背过身去不敢看锅中、只大声指挥调度的,场景实在热闹。 姜负微笑托腮看着这一幕,直到带笑的嘴角处溢出一丝叹息。 青坞几人都提早和家中说过了会晚些回去,借着捞上来的河鲜,以及青坞午后送来的瓜菜,便在这小院中一同用了晚食。 夏夜星辰稠密,一群少年人共坐院中,姜负饮了些酒,教着他们分辨星宿。 “……少微星亦为星官之名,位于太微垣,处西,南北而列。”姜负语气闲散带笑,一如夏夜清风:“少微星官又有隐士之称,很得诗人喜爱,常拿来寓意隐居之心。” 和大家一同盘坐静听的少微仰望漫天星辰。 这夜空里这么多星星,阿母唯独为她取名少微,是希望她能藏起来,再不被秦辅威吓伤害吗? 如今回头看,她上一世回到冯家之后,确实是被藏了起来。 这一次她跟随姜负来到这桃溪乡,也藏隐在了这桃源之中。 冥冥之中,倒果真应了这天上少微星的宿命。 待日后她做一个侠客,就此藏入滚滚江湖中,带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色彩,似乎也很不错。 少微压下心底那一丝领悟到阿母用心之后的酸涩,看着浩瀚星空,认真畅想日后。 姜负还在说着她的观星之法:“斗转星移中的斗字,指得便是北斗星的斗柄了……” 北斗星的位置随四季而变化着,待那星辰斗柄由南日渐转向西面时,酷夏离去,秋日即来到了。 大家晚安嗷! 谢谢运营官大人乐三爷的万赏!谢谢书书书友7777777、石敢当当当,星月萬里,我是姐、琰脂虎1、孤獨的大提琴、火火火火燚等书友的打赏! 谢谢每一张宝贵月票!!(所以还有吗嘿嘿嘿) (本章完) 第49章 第四年正旦 第49章 第四年正旦 秋日重九前一日,少微等人进了趟西山,摘了茱萸,采回许多果子。 山中的猴子们再未有滋扰之举了,甚至有格外灵慧的猴子帮着采了些果子,放在少微必经的路上,然后挠挠脸,迅速离开,躲在山林里暗中观察。 姬缙看在眼中,只觉这像极了上贡……果真是万物有灵。 沾沾同样也将万物有灵四字展现得淋漓尽致,每每进山时它都格外神气,四处巡视,同其它鸟儿贴脸炫耀自己乃少微大王护卫,堪称鸟中鹰犬。 有墨狸、少微和山骨在,山中再难摘的果子也难逃一劫,一不小心摘得太多,足足装满了两大只麻袋。 青坞提议,既吃不完,不如驮去县集上卖,多少能换些银钱。 少微立即点头赞成。 少微没有什么像样的物欲,又因有姜负在,历来也并不为吃穿销发愁,但与好友们一同做一回生意当一回果贩,这样的诱惑却叫她很难抵挡。 几人约定好此事,次日齐齐起了个大早。 姜负被动静吵醒,打着呵欠推开窗,只见天色刚蒙蒙发亮,墨狸将青牛牵出了牛棚,套上板车,姬缙与山骨一人抱着一只麻袋要往牛车上放,却被少微抢过,她一手提起一只麻袋,轻轻松松地拎到车上。 五人一牛就此兴致勃勃地出门去,少微不忘指挥山骨关好院门。 见院门合上,姜负伸了个懒腰,打算提一提神,自力更生烹一回朝食,然而这懒腰伸罢,却引发了一个极其漫长的呵欠,因此便随其自然地躺回榻上,继续补觉了。 正值重九日,街市上格外热闹,除了沿街叫卖各类日用与吃食,亦可见有许多铺子前、乃至巷口处皆晾着不同的草药,姬缙告诉少微和山骨,沿街晒药乃重九习俗,市人过街,染上药气,便可辟邪驱瘟。 管它有用没用,只管入乡随俗,少微怀此心思,鼻子用力吸了几口。 兴致盎然的少微存了大干一场的野心,青坞也想着,若今日的果子卖得好,来日或还可以再进山一趟。 然而街市虽热闹,那热闹却俱是旁人的,与她们毫不相关。 心血来潮的少年们缺乏经验,想得都太简单,山中果子们过于野生,远远比不上果园里家养果子们的漂亮卖相——少微看看别的果贩摊子上摆着的果子,只觉那些饱满健硕的果子仿佛在倨傲地质问她的野果子:你们拿什么和我比? 且都是当地常见的时令果子,本地人并不热衷。 更何况她们也占不到什么好的摊位,好的位置大多有主,少微虽可强抢,但青坞和姬缙均不赞成,毕竟是来卖果不是来拼命。 如此一通忙活叫卖,叫得嗓子都冒烟了,大半日下来,所得不过七八十钱。 偏这七八十钱也未来得及捂热,墨狸盯上了隔壁小摊上售卖的麻葛糕。 见墨狸盯着不放,少微本想劝阻他,然而扭头一看,只见此糕以粳麦蒸制,茜草染色,红白相间,层层迭迭,香气扑鼻。 山骨跟着扭头看去,顿时也被吸引了。 青坞见状,原想说,这糕简单,她也蒸得,昨日她阿母还曾蒸了一锅,阿父夜中切了两片糕,依照习俗分别贴敷在她与阿缙额头,取“贴糕升高”之吉祥寓意—— 但见墨狸几人实在渴望,姬缙也从旁小声劝了一句“难得出门”,青坞便一咬牙,捏着钱袋上前问价。 听闻一块糕竟要十钱,青坞眼前一黑,本想只要三块,她与阿缙不吃,但少微已经抢先举起了一只手,五指大大分开,豪气地道:“切五块来!” 五人坐在果摊前吃糕,不知是不是确实饿了,又或是亲自赚钱买来的总是更可贵,这糕吃起来竟格外香甜。 收摊之后,青坞干脆拿剩下的钱买了一大把编结用的红绳,至此钱袋已空,实是街市赚钱街市,分文未能带回家。 回去的路上,墨狸牵牛,姬缙与山骨跟在车旁,青坞与少微坐于车上,牛车行驶缓慢,秋风怡人,菊香为伴。 青坞的手没闲过,她编了一只又一只绳结,四只各不相同,给姬缙的是祥云结,给山骨的是平安结,给墨狸的是如意结,给少微的则是雀头结,唯有少微的是可以系在手腕上的环结,其余皆为佩结。 青坞替少微系在左手腕上,少微不禁问:“雀头结又是何意?”姬缙他们的单听名字便知意思了。 “是为喜上眉梢,心似雀跃。”青坞眼里带笑,轻声说:“我愿少微常感雀跃。” 她曾偶然看到过少微左臂上那密密刀痕,她向来胆怯,不敢探问,想来那必然是叫人极其难熬难过的经历。 少微听着这句话,看着手腕上的绳结,好一会儿没作声,待抬头时,则是问:“我们都有了,青坞阿姊也该有一个,阿姊喜欢什么结?” 又大言不惭地道:“阿姊只管教我,我来给你编。” 她隐约领会到了此类物件要互赠才更有意义。 青坞想了想,笑着道:“我想要个攀缘结。此结不难,少微妹妹这样灵慧,定然一学便会。” 少微也这样认为,小小绳结岂难得倒她? 然而此类事的狡诈之处便在于它们极其擅长给人以一看就会的错觉,真正上手时往往一试便废。 偏偏少微又好强,不愿青坞上手帮忙,只许她口头指点,少微心急又挫败,屡败又屡战,直被一只小小绳结摆布得额头冒汗面红耳赤,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眼见桃溪乡就在眼前时,也总算成了手。 少微拎起来看了看,虽觉形状有了,但原本崭新的绳子好似经过了十来年的风雨摧残,皱巴巴的,一点也不顺垂了,还有些掉了色。 反正已经学会了,这个只当练手好了,少微当即要丢开,重新另编一个,却被青坞赶忙抢过,爱惜地捧在手里,并与少微认真道: “攀缘结,结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既是少微妹妹这样诚心苦学编出来的东西,想必这缘分结得万分牢固,咱们定会永不离散了。” 姬缙闻言一笑:“正是此理。” 少微便也不再坚持,她看着青坞将那皱巴巴的绳结佩在了腰间,想到自己以往所见,便觉得理应要佩些珠玉才更好看,有了分量,轻飘飘的绳结自然也就能顺垂了。 姬缙也想到了以往所佩之玉,如今已许久未再能有佩玉的风雅习惯了,而风雅与否且是其次…… 晚霞中,少年望向东北方,试图探寻故乡陈留郡的方向。 两日后,少微自杂物箱中翻出两块成色普通的玉佩,得了姜负允许,便打算送给青坞与姬缙。 路上遇到山骨,少微与他画饼,待日后得了更好的,定会补给他一块。 少微的想法很实际——山骨如今对这些风雅饰物并无追求,也没有做君子的想法,给他佩也佩不明白,先紧着青坞阿姊和姬缙来。 少微先行来到草屋内,等了一会儿,待青坞二人到了,少微便将两枚玉佩分别给出去,将那白玉鸟佩给了青坞,青玉鱼佩则给了姬缙。 两块玉都有些杂质,称不上上等,却已叫青坞感到惶恐,她反复推辞,但见少微实在是真心相赠,不禁感动难当,两眼哗哗冒出泪。 姬缙却迟迟无言,拿着那青鱼佩看了又看,直到青坞嗔他:“阿缙,快道谢呀。” 姬缙自非失礼之人,只是…… “敢问姜妹妹,这玉佩是从何处得来?”姬缙问罢,直言道:“我观此玉甚是眼熟,倒像是……我从前常佩之物。” 少微怔了怔,回忆了一下,试着问:“……你在淮阳一带,遭过黑店洗劫?” 姬缙连忙点头,几分尴尬地将自己彼时经历言明。 当年,他处理罢双亲丧事之后,姨父亲自来接他,二人出了陈留郡,途经淮阳国,一路竟偶遇两家黑店,第一家是报了菜价之后,待结账时却翻了十数倍,他开口质疑,那伙计面露凶光,抓起长棍说要带他去医馆治耳疾—— 待到了第二家,自是有了经验,先付了账再用的饭菜,然而夜晚睡得却过于安详,第二日醒来时,身上的配饰与钱袋俱不见了……只剩下姨父藏放在鞋筒里的一些碎银,或因那鞋既破而臭,才得以躲过一劫。 姨父抱着那只鞋,唉声叹气又满心不解:【来时也住的这些个店,也未有此类事啊……】 思来想去,应是他这妻甥看起来颇具清贵之姿,却跟着他这个田舍汉,不免给这些目光毒辣的黑店从业者以“家破人亡远投穷亲,身上想必有些余财”的暗示感。 姬缙的玉佩便是在那第二家黑店里丢失的。 他说完自己的经历,不禁问少微:“姜妹妹来时也遇到了那家黑店,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少微便也云淡风轻地将自己的经历言明。 姬缙愕然。 所以,他被洗劫去的玉佩,竟被店家反手上贡给了姜妹妹一行? 姬缙捧着这失而复得的玉佩,久久才回神。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更何况这块他自幼携带的玉佩是他父母亲留给他的念想,意义远超这玉佩本身。 他起身向少微施礼道谢,又坚持去向姜家长姐道谢。 姜负立在堂屋门外,望着那郑重施礼的少年,含笑道:“果然是个神清骨秀的少年君子。” 又笑着望向一旁的少微——这小鬼所选来时路与落脚处,果然都选得很对,很好。 院中香樟树沙沙作响,漏下满地金黄秋光。 待几场秋霜打下,小院外的树木逐渐光秃,冬日岁月流转,又一年正旦很快到了。 墨狸挂灯,山骨帮忙,少微在指挥,而姜负照例站在廊下,笑眯眯地感慨:“小鬼,这是你我共度第四年正旦了啊。” 从前少微觉得太慢,如今听姜负数到这四年正旦,忽觉时间如流星般飞逝,竟给了她一些急促之感。 过了这日正旦,少微便十五岁了。 十五岁的少微愈发忙碌,姜负教给她更复杂的奇门阵法,对她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在此类事上,少微倒少有不耐烦,只是忍不住问:“何故突然如此紧赶着催我学这些?” 姜负一向懒散,这简直一反常态。 “你不是打算日后去闯荡江湖吗。”姜负慨叹:“如今天下又渐有些不太平,这江湖只怕也不是那么好闯荡的,还是要多学些才稳妥。” 师徒二人临窗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矮几,窗外已有两分浅青草色。 少微难得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问姜负:“你的病……快好了吗?” 姜负笑微微:“有你这一身甘甜充沛的血供养着,为师怎能不好?怕是要活个千百岁了。” 少微如今已不大会为这句话而动怒变脸,只是皱了下眉,烦恼于姜负口中的话总叫人难辨真假。 她待收回目光时,却突然瞥见姜负头顶有一根银亮的白发,在一团乌黑中格外显眼。 少微伸手就要去拔:“你有一根白头发!” 姜负却赶忙抬起右手捂住头顶,身子往后一避:“这可拔不得!你若拔了这一根,势必要多生出成十上百根!” 少微:“为何?” 姜负一本正经:“你将它活活连根拔起,它周围的邻舍瞧见,还不纷纷吓白了脸?” 少微:“……那我将它的邻舍也一并除去。” 姜负:“那为师怕是要满头华发了——” 少微知道她在胡诌,便也信口道:“我再给你染黑就是!” 姜负眨眨眼:“你是要去做游侠的,哪有功夫侍奉左右为我染发?” 少微哼一声,低下头翻看帛书:“我自会不时来信托青坞阿姊帮你染一染……” “你还会来信啊。”姜负笑眯眯地托腮:“如此一来,可就做不成无牵无挂的潇洒游侠了。” 少微不喜欢被调侃,不再接这话,却未瞧见姜负满眼的笑意里另藏着叹息。 姜负头顶的那根白发在少微看来极其刺眼,却又出奇地顽固,梳也梳不落,少微一连盯了两月之久,仍见它完好无损地活着。 她每每试图伸出爪子想去拔,都被姜负及时躲开,姜负甚至日渐从中得出了意趣,她这徒儿似只狸猫,她头顶这根白发则成了逗猫伸爪的鸡毛掸子。 因此姜负反而开始着意呵护起了这根白发。 直到这日清晨,她从屋内出来,冲正在扫地的少微招手。 四月结束了,桃溪乡的生活篇章也快要结束了。 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50章 姜负生辰(求月票) 第50章 姜负生辰(求月票) 少微攥着扫把走来,眼睛又自动盯上了对方头顶那一丝银白。 正跃跃欲试之际,却听姜负主动开口:“为师今日心情大好,许你将它拔去。” 少微将信将疑,总觉得她在算计什么。 果然,姜负提起了条件:“但你得答应为师一件事。” 少微拿听似不甚热衷的语气道:“说来听听。” 姜负晃了晃手中的桃木梳:“让为师帮你梳一回头。” 这是姜负很久前的心愿了,久到已堪称古老,却一直未能如愿。 少微掂量了一下二者轻重,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她虽不喜欢被人梳头,但实在太想拔去这根碍眼白发了。 姜负当即便配合着倾身低头,一手还要按在那白发根部:“你可得轻些,你这力道稍有不慎,只怕要将为师的天灵盖掀了去……” 少微不理她,双手一阵拨弄,猴儿捉虱子般揪住那根白发,往外一拽,只觉还未如何使力,那白发便从姜负手下抽脱而出,姜负挤眉哎哟一声:“不是让你轻些轻些!” 少微抬起一边眉毛,看着手中这根头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眼珠动了动,狐疑地问:“……你是不是自己梳落了,却又藏回去,故意拿来与我谈条件?” 姜负反而一脸不可置信:“你这小鬼可不能血口喷人,拔完翻脸不认账啊!” 少微心间气闷,但偏偏这头发就捏在她手里,只好认了栽,转过身去,拿后脑勺背对着姜负,闷声道:“梳吧!” 却听背后那声音笑着说:“今日不梳,得挑个良辰吉日来梳。” 姜负说罢,心情愉悦施施然回屋去了。 少微嘁了一声,捏起那白发在眼前盯了盯,而后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眼不见为净了。 那银发被少微一口气吹到半空中,在晨光下飘飘扬扬,如同一缕纤细月华,无声投落尘间。 日落月升,待到了夏日,乡间月华明亮如镜,树影在其间婆娑,夜中天地如同被仙人收藏在匣镜中的另一方白昼。 夏日到了,姜负的生辰也到了。 这是她的二十九岁生辰,少微不曾空手,送了她一只寿字结。 这寿字结很难编,形似篆体寿字,少微去年学了个把月,才编出了这条满意的来。 而狗窝里这回之所以能藏住剩馍馍了,是因少微自认实在拿不出别的东西相赠,她的一切都是姜负所给,唯有这拿来编结的红绳是她摘果子换来的。 少微不太好意思直接交到姜负手中,因此趁姜负还未醒来,偷偷潜入其房中,将这寿字结放在了姜负梳妆的小几上,并屏息认真摆好形状,又拿掌心压了压,力保它整齐端正。 见那道影子闪身出去,拿两根手指勾住门边悄悄关门,床帐内的姜负抿唇一笑。 少微照常静坐,扫地,却一直支着耳朵留意姜负屋内动静。 终于等到姜负起身梳洗,少微“经过”她门边,只见她正拈起一颗丹丸服食。 少微再次“经过”时,终于见她拎起了那只寿字结。 不多时,姜负拎结而出:“不知这是哪个编的?” “我。”少微尽量自然地挺直腰背:“怎么了,不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的。”姜负神情有些愁苦:“只可惜佩在身上实在显老,你送我这个,我哪里还是过生辰?倒像是百岁老人在祝寿了。” 少微撇撇嘴,不与她这寿星争执:“做个百岁老人有什么不好。” 沾沾听到这些话,自动触发祝寿用词储备,围着姜负飞着,一边道:“福如东海,寿元无量!” 姜负嘴上嫌弃,神态却也欢喜,将那寿字结系在了腰间佩玉上,点头称赞:“倒也有两分相称呢。” 平日里并不喜欢吵闹的姜负,此时心情很好地撺掇少微:“既是被迫祝寿了,且将山骨他们都喊来吧,今年就好好热闹热闹。” 少微听了这话,一阵风般掠出家门,呼朋唤友去了。 突如其来的聚会总是惊喜的,席间气氛十分欢悦,只是少年人们空手而来未曾备礼,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青坞为了弥补,鼓足勇气,清嗓唱了一曲刚学来的诗歌:“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这词恰合姜负性情志向,青坞嗓音婉转动听,兼有姬缙从旁奏乐相和,他手边无乐器,单以双箸敲击碗碟陶器,竟也娴熟巧妙,别有一番清彻灵韵。 看着那真正“一唱一和”的姐弟二人,山骨愕然之余,只觉被背刺了——在来时路上,姬缙与青坞分明表现得很焦灼,他也跟着一起焦灼,但又觉得大家都空着手、有难同当倒也还好。 可怎么一转眼,这二人就来了这么一出高端把戏? 诗歌很好,音律也很好,却叫山骨如坐针毡了。 山骨苦思冥想,忽然起身,跑去院中取了根长棍,献上了一套威风堂堂的棍法,这漂亮的扎实功夫倒也引来满堂喝彩。 待饭席结束,山骨帮着墨狸收拾碗筷,而姬缙来到院中,眉间却终于现出了一点郁色。 青坞叹口气:“自收到陈留郡来信后……便日日如此了。” 只是在席间不想扫兴,才未有表露出来。 见少微目光里含着问询,姬缙便吐露了自己的烦忧。 青坞口中的那封陈留郡来信,来自姬缙的老师,此人是姬缙父亲生前的故交。 这位老师在当地有些才名,曾在县署里修过县志,因此颇通晓扬名之道—— 近两年来,姬缙与他偶有通信,他看过姬缙的文章,十分惊喜于姬缙的才学增长,并为姬缙量身定做了一条预制青云路,他提议待姬缙二十及冠,便着手炒作一番名声,或是割肉放血救亲长的孝名,或是仙人入梦点拨的才名……总之到时做些事迹,经陈留郡县宣扬出去,又有真才实学在身,便可举孝廉入仕途。 在时下此等炒作风气并不少见,姬缙虽感汗颜,但父亲已去,他无有任何背景支撑,酒香也怕巷子深,实在不是假清高的时候,便道一切听从老师安排。 他今年十七,距离及冠尚有三年,但老师的一封来信,打乱了姬缙的心神主张。 五一假期快乐!求双倍月票双倍月票啊!求大家怜爱~~ (本章完) 第51章 情谊与恩义(求月票) 第51章 情谊与恩义(求月票) 原是今年开春之后,黄河水患再次泛滥,濮阳西南河段决口,河水奔往东南,注入巨野泽,淹没十六郡,陈留郡亦受其害。 少微曾看过几册关于修河渠的古籍,得知治水一项乃是历朝历代避不开的大事。 尤其是黄河水,常有其肆虐泛滥的记载,而黄河又被称之为母河,少微一日问姜负,世间为何有如此暴躁的母亲? 少微时常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直白问题,姜负却也有模有样地答曰:水乃万物生命之源,黄河水活人无数,孕育无数文明,担得起母亲称谓……只是这位母亲大约是不喜做个慈母,唯恐养出懦弱的子孙。 总之这应是一条主张慈母多败儿的母河,做子孙的务需时时警醒进步,稍有松懈大意,便要遭受来自母亲的狂暴捶打。 治理水患乃头等要事,仁帝广发求贤诏,又使数万人塞河,然而数月之下收效甚微。 之后,朝中有大臣向皇帝进言称江河决口乃是天事,不能以人力强行阻塞,这只顾“天事”而罔顾民生的言论一时引起争执无数。 朝堂上的争执尚无结果,而姬缙见老师来信,忧心家乡陈留郡百姓父老,已是日夜难眠。 与少微诉说罢此事之后,他也几乎有了决定。 来不及炒作了,他现下便想赶回陈留,哪怕只能尽一份绵薄之力。 青坞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出阻拦的话。 姬缙虽是寄居于姨母家中,但姨母一家三口均认定他自幼便有才学在身、见识自有过人之处,因此只管他吃饱穿暖叫他有家可依平安长大,而不敢擅自干涉他在大事上的主张,唯恐误他前程。 少微自然也没有劝阻的道理,在她看来,人就该去做想做的事。 做下决定之后,姬缙于十日后即辞别亲友,准备北上归乡。 桃溪乡村口前,一身朴素灰衫的姬缙肩上挎着一只包袱,山骨帮他将两只藤箱搬上骡车,一箱是衣衫用物,一箱尽是竹篾手札。 有前车之鉴的姨父说什么也不放心姬缙单独上路,坚持要送他至少半程,若是一路顺坦,或是等到陈留郡中前来接应的人,才好安心返回。 姬缙推却不得,只能应下,心中即是动容又觉愧疚,秋收已不远,他唯恐耽搁姨父家中农务。 幸而这一点已有少微拍了胸脯保证,到时她自会率墨狸与山骨前去帮忙,这叫姬缙万分感激。 离别之绪总有些伤怀,却也自有少年志气盈于眉间。 姬缙此行本心是为救助百姓,却亦想要做出些事业,他想做官的心从未变过,此一去,若再归来,但愿是有了安身谋事的去处,可以接姨母一家同去相聚。 他与青坞承诺,定会尽快回来相见。 姬缙称青坞一声阿姊,但他隐约能够觉察到姨父姨母的想法——青坞原有一双弟妹,却都因病夭折了,家中只剩她一个女儿,父母亲有心将她托付给仁厚又有担当、本就是同一家人的姬缙。 姬缙看重亲情责任,青坞则对情爱懵懂无觉,二人都是乖顺的性格,算是默认了这个尚未戳破的安排。 而即便没有这层羁绊,青坞也全心希望阿缙此去可以如愿。 此刻看着即将离开的姬缙,青坞眼中反而不见太多愁绪不舍,更多的是希冀,她希阿缙生羽翼,扶摇直向青云。 她的眼神似乎饱含某种很大的期待,反而叫姬缙有些发虚冒汗,他自认并没有什么大才能大造化,待历练一番,最终若能像父亲一样做个县官,为一方百姓做些事,为家中撑起一柄伞,便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少微也来送行,姬缙与她约定,若她日后果真做了游侠,也不要就此失去音信联络。 “嗯。”少微将手背在身后,微微抬起下颌,点了下头:“我哪日顺路,自会去看你的。” 姬缙欣然应下之余,想到什么,忽而一笑:“游侠空手来看我无妨,只望去时也要空手才好。” 他可是听说那些有名的游侠每到一地,多半习惯顺手牵羊,以作为游荡江湖的费用,实是一人闯荡江湖,强行收取多方赞助。 少微听他这促狭之言,瞪了瞪眼睛:“你还未做官呢,便斩到我头上来了?到时我好心去看你一趟,只怕来日头上便要凭空冒出许多无处安放的罪名来!” 青坞也跟着嗔道:“那是万万不能去看他了!” 姬缙赶忙笑着找补:“岂敢岂敢,若稍有不敬,侠客的刀岂能饶我?若侠客惠然肯来,自当好酒好菜招待。” 山骨和大家一起笑起来,他也有自己的志向——养父养母待他有恩,他必要侍奉左右。若有朝一日二位老人百年而去,他便去追寻阿姊,跟着阿姊一同狠狠闯荡江湖。 少年们朝气蓬勃,就连分别也是明亮嘈杂的。 虽总有说笑不完的话,但时间总归是有限的,姬缙终于抬手,向好友们施礼作别。 末了,他又单独向少微长长深施了一礼。 前一礼是出于情谊。 这一礼是发自恩义。 他这一身被老师称赞的才学增长,皆是少微所予,若无这份底气,他便绝无胆量在此时上路,这份造化给予是无关年岁的恩义。 姬缙压下那股泪意,转身上了骡车。 夏日乘车简陋,并无车厢遮挡,姬缙刚盘坐上去,还未及体面地摆放好衣角,骡车便已驶动,叫他身形一晃,双手撑在车板上才稳住身体。 正是这稍有狼狈时,少年忽听得一声喊:“姬缙!” “欸!”他应声抬首,只见少微扬起藏在背后的一只包袱,呼啸着向他扔来。 这包袱若由旁人来扔,姬缙势必伸手去接,但它出自少微之手,便好似兼具了几分兵器般的锋利气质,叫人自动心生忌惮,是以姬缙赶忙做出闪避动作,甚至抬起双手虚抱住了脑袋。 “哐当”一声,包袱砸在他身侧车板上,叫骡车为之一震,骡子发出一声不安的闷叫,将车拉得更快了。 在这颠簸之中,姬缙匆匆打开包袱,只见好几挂串得整整齐齐的铜钱,另有些碎银块,还有几卷书,他只来得及展开其中一卷,只见竟是太史公所著《河渠书》。 姬缙眼神震荡一瞬,抱着那卷书抬起头,他欲大喊这太贵重他决不能收,却见少微已经转身离开,那背影如青竹,不忘同他挥了挥手。 姬缙忍了许久的眼泪,在此刻终于滚下,眼见少微背影消失,他猝然将头垂下,抵在抱着的竹简上,一时泣不成声。 但只片刻,又忽而仰首,竹简宝贵,不能染泪。 泪眼之中,天穹湛蓝如洗,一如他此刻心中无尘,唯有无尽的感激与壮美。 谢谢大家的月票!! 晚安! (本章完) 第52章 只需握紧这一道变数 第52章 只需握紧这一道变数 骡车载着少年远去,桃溪乡内一切如旧。 只是少微近来颇有些烦恼,她跟着姜负学习命理相术,却只止步于皮毛,始终难有精进。 姜负啧啧感叹,这历来不服输的小鬼终于也有了一门死活学不通的手艺。 布阵与观星之法,少微学来尚无阻碍,她记性好悟性高又有一股不学到手不罢休的蛮干气魄,纵偶有驻足徘徊时,却总可以突破。 但相术望气一类,她却只能凭着好记性来死记硬背一二,若谈开悟,却是没有分毫迹象,姜负起初还很难置信,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想我当年入门时,师父倒也说过,相术一门,若欲入完善之境,并无道理门路可讲,一概努力无用,唯看天赋机缘而已。” 少微盘坐在小案前,左右手中各攥着一把晒干的蓍草枝条,抬眼间,几分不甘心地问姜负:“照此说来,你在此道之上很有天赋了?” 姜负笑眯眯道:“谬赞,不过是幼时即以哭笑断吉凶,比常鳞凡介稍强些而已。” 少微哪里听不出自己就是她口中的常鳞小鱼,虽十分不满,但事实如此,自己不如人,便也没底气反驳,只好拧着眉,又不肯服输地去摆弄那四十九根蓍草。 此蓍草共五十根,剩余一根被姜负拿在手里。 姜负与少微说过,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四十九根蓍草中藏尽世间命运,可卜测万物。 少微盯着被她取出来不用的那一根,问这一根的用处。 姜负答:【大道五十,唯此一道在天意命数之外,乃不可窥探之未知气机,或可由世人掌控施为。】 此时此刻,见少微仍在同那四十九根蓍草较劲,姜负似有所悟,眼底忽而现出了一抹释然的笑,她抬起一只手,按住了少微排布蓍草的动作。 少微不解抬头。 姜负抬起细细的眉,摇头道:“莫学了,为师想过了——你性如顽石,从不肯信命,更不认命,你不信不认,自然无从入此门。” 少微听来心中憋闷,掀起一边眉毛:“此一门,倒是好大脾气!” 姜负啧声:“倒不知是谁先犯的脾气?只许你目中无门,还不许人家这一扇门将你拒之于外?你这小鬼未免太过横行霸道。” 死命学不会不说,还得来如此评价,少微刚要发脾气,却见姜负凤眸一弯,满是喜爱之意:“但为师就喜欢你这份横行霸道。” 姜负抬起按住那一堆蓍草的手,落在少微头顶,轻轻抚了抚,慢慢地说:“不学便不学,我的徒儿,性如顽石现华光,心若宝月映琉璃,便是霸道些,也是理所应当的好事一桩。” 少微仰头看着那双眼睛,听着这样的夸赞,一时竟愣住了,也忘记了要拂落头顶上的那只手。 午后窗外的阳光投进来,与姜负怜悯爱惜而又隐含某种寄托的目光相遇,恰似华光宝月琉璃色。 她微微倾着身,抚放在少微头顶的右手未曾收回,继而抬起了左手,将那仅剩余的一根蓍草示于少微眼前,缓声说: “小鬼,你既不喜,便也不必勉强与那四十九道天命同行,你只需握紧这一道变数,遵从自己的意志。世人之善恶生死,世间之气机走向,你或许自有明鉴。” 少微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探入金色的阳光中,接过了那一根蓍草。 实际上正如姜负所言,少微对相术一门确实没有太多好感。那些凭一句话便要定人生死的东西,霸道到连少微都觉得霸道,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掌权者仅凭一句卦言便要夺去无数人命,而她也曾因那胡巫一句有关命格的评价便被秦辅当作牲畜取血多年。 少微对此确实缺乏敬意,而她之所以依旧想学,除了对真本领的占有欲之外,还有一重未曾宣之于口的原因—— 她很想替姜负看一看寿命几何,劫数是否已破。 自姜负过罢二十九岁生辰之后,少微时常有种明日恐怕就要办丧事的不安之感,是头一回替别人有了寿命焦虑,这焦虑日渐强烈。 姜负虽总说什么“死不了”、“多亏了你的救命神血”、“少说得活个百八十年呢”,但少微知她是什么德性,自是无法轻信,总想着自己要亲自替姜负算一算、断一断,才好安心。 但这个想法显然要胎死腹中了,即便少微心中百般不服,但学不会就是学不会,再多的不服也得憋回去。 少微只好攥紧了自姜负手中接过的那一支代表未知变数的蓍草。 没办法用相术筮法来判断姜负寿命,少微便只能用肉眼观察,或是在姜负按月取血时,她会悄悄用另只手加快那侧手臂的气血运行,叫那指尖血流得更顺畅汹涌些。 少微自认这举动没出息,因此做得很隐蔽,姜负便只作不察,只是在少微捏着指头大步离开时,静静看着这个阔绰而不自知的小孩。 让少微稍微安心的是,姜负头顶未再出现碍眼的白发,身体与面孔上也皆无衰败痕迹,她仔细回忆过,只觉姜负这张脸甚至与当年初见时没有分别,年轻充盈,悠然自在。 即便如此,少微仍不能完全放心,她盼着日子再快些,最好是一切人和事都原封不动,但时间咻地一下挪到来年此时。 然而不存这份心思还好,一旦有了这样的心思,恼人的时间反而专与人作对一般,磨磨蹭蹭晃晃悠悠,一会儿发呆打盹儿,一会儿喝水剔牙般不肯好好动弹,少微悄悄盯着姜负,只觉过了有一百年那样久,实际上却只是来到了秋收时。 青坞阿爹尚未返回,无需青坞家中提醒,少微即主动践诺,一声令下,率领墨狸和山骨帮着料理秋收农务。沾沾未被允许跟上,因为它屁事不干却连吃带拿,有损少微颜面。 少微一连多日早出晚归,每每跑回家中,头一件事便是确认姜负是否还健在。 姜负有时倚在堂屋门前等她,有时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有时则在灶屋前埋怨:“好歹要给我留个烹饭的人吧?” 墨狸听到这一句赶忙就去洗手切菜,少微则直接奔去灶边生火,二人既要主外又要主内,忙得好似两只在空中旋转不停的竹蜻蜓。 好不容易忙完了秋收,桃溪乡里的百姓还未来得及歇口气,县署里忽然分派了劳役下来。 时下百姓无论是否有土地营生,每年皆要缴纳田税与人头税,成年男丁需每年为当地官府无偿服役至少一月,若想避开劳役,或以钱折给官府、雇人替代;或卖身为奴,奴仆的税役皆由主人家承担。 寻常人家缴纳罢田税与人头税,根本拿不出折抵劳役的余钱,青坞阿爹在服役名单之上,人却仍未能赶回,逃役乃是大罪,这亦是普通农户轻易无法远行的原因之一。 姜负让少微送了一份抵役钱给青坞,让她们母女送去官府,说明缘由。 青坞感激难当,亲自去拜谢姜负,并承诺必会尽快还回这笔钱。 此番官府摊派下来的劳役乃是搬石通渠,这是一项大工事,服役的百姓不仅有长沙国辖内的,还有许多南郡百姓。 南郡与长沙国相邻,这项工事的范围横跨郡国相接处,正是先前“山崩二十余里”之地。 那些倒塌的山体阻挡改变了数段水流,虽说暂时未见大的弊害,然而北边黄河水泛滥,南边今年的雨水却并不充沛,朝廷下令提早疏通河渠,防患于未然。 这是官府对外的说法。 近来读了不少风水学说的少微,再结合之前的传闻,却不免有些旁的猜测。 尤其是这一日山骨带回了一些外面听来的消息:“听说有绣衣使者来了南郡,还有一位仙师呢。” 山骨自幼随阿婆四处飘荡,对绣衣使者的威名很有印象,民间都说他们身披黑衣持节而行,神出鬼没,说杀人就杀人,手里的刀连官员都敢斩。 这几年来,自再无异姓王之后,绣衣使者一直在代替天子巡游四方,如今只是终于来到了南边而已。 曾在长安居住过的少微也听说过绣衣卫的存在,此刻她问的是:“什么仙师?会仙法的人?” “仙法不知会不会……但都是这样尊称的。”山骨道:“阿姊听说过羽蜕升仙的百里国师吗?听说这位仙师与国师乃是师兄弟,想来即便不会仙法,也有许多厉害本领的!” 山骨又说,听说这位仙师游走四方,若遇到有机缘的人,便会收作徒弟,带去长安仙宫。 少微对此反应平淡,更无向往可言,什么仙师仙宫,听来就像一只牢笼。 只是不知这位什么仙师和绣衣使者的到来,是否与搬山通渠之事有关?少微思索着,心中那个猜测隐约又坐实了几分。 她正想再问问山骨还有没有别的消息,小院外忽然有脚步声传近,一个少年跑了过来,在门外喊:“山骨,你阿爹阿娘喊你回家!” 山骨应了一声,没立刻走,而是习惯转回头,眼中带着清澈的请示,少微也无要紧事,便摆摆手让他回去了。 山骨跑回家中,只见周家夫妇坐在堂屋里,见他回来,妇人忙笑着招手:“骨头,快来。” 妇人姓胡,山骨喊她胡阿娘,喊养父则为周阿爹。 山骨喊罢人,动作利索地在养父养母身边跪坐下去,却见小几上摆着几串新钱,还有一只写着周山骨名姓籍贯的“传”。 “打了粮食,加上前些年攒下来的,倒是有些可用的余钱做盘缠……”胡阿娘笑着说:“骨头是个好孩子,阿娘知道你一直记挂着阿婆的后事,不如就去找一找吧。” 周阿爹点着头:“找不找得到再另说,只当了一桩心事。” 山骨愕然抬首,已是双目通红了。 当初他为了给阿婆下葬,被人坑骗,在船上醒来时,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得回去找阿婆,不能让阿婆的尸身没个着落。 但他没能逃离那只小船,再之后他被带到更远的桃溪乡,再回头看,已记不得路,而时隔数月,还能往哪里去找阿婆? 待一切安顿好后,他也想过回去,哪怕只能找到阿婆一点衣角一块遗骨,但他有了养父养母…… 他真想走,周家夫妇自然拦不住他,山骨自有反骨,可他如今也很清楚哪些事做了会伤人,也知道哪些要求是任性不合理的。 因此,此时于他而言最可贵的不是这笔盘缠,而是这份准允和信任,半路收养来的孩子,就不怕他跑了再不回来吗?这不是信任又是什么。 山骨淌下眼泪,冲着周家夫妇磕头,哽咽着说,不管能不能找到什么,他都会在正旦之前赶回来。 周家夫妇自是不放心他一人独行,虽说如今的山骨已有了自保之力,但做父母的难免考虑得更多。 桃溪乡里有一家富户要嫁女儿去汝南郡,送亲队伍三日后出发,夫妻二人打好了招呼,让山骨跟着队伍里的熟人一起动身,他们家山骨可以帮忙打打下手,哪怕做个护卫也是很够用的。 山骨磕罢头,又去向少微讨准许。 少微自是没有理由反对,只给他一柄匕首防身,另交待他两件事,一是多加小心,二是不能疏忽了棍法,得空就要练一练。 山骨点头如捣蒜,之后一连三日,日日都来向少微辞行,辞得少微头都大了,当日干脆也就懒得送他了。 少微不送,山骨却又来道别,八月底的天气,他早早翻出了那件狼皮袄系在腰间——或该说是狼羊皮双拼袄了——胡阿娘见他不肯离身,去年便另缝了羊皮上去,重新做成了一张合身的袄子。 姜负去年冬月里见了,笑着说,这半狼半羊的袄子,倒是符合山骨的性子。 此刻见山骨又来啰嗦告别,手中攥着扫帚的少微都替他急了,赶人道:“耽误了吉时,当心人家不肯带你了!” “好!”山骨赶忙应下:“阿姊,那我走了!” 少微敷衍点头。 山骨走出几步,又回头,大声道:“阿姊,不着急的活儿你记得留着,等我回来做!我会快去快回的!” 少微:“知道了知道了!” 见少微表情不耐烦,山骨“嘿”地一笑,再不敢多说,背着包袱飞快跑走了。 少微继续扫地,手中竹编的大扫帚将地面划拉得沙沙作响,落叶与灰尘飞扬。 扫完地之后,少微抬头望天,发了会儿呆。 当晚,本该按时前来的家奴仍未出现,这已是他接连第二次失约,换而言之他已有二十日不曾来过了。 这几年来,少微也会如此时这般空等一场,家奴行踪不定,似乎不时就会出一趟远门。 横竖已经醒了,该劈的柴也劈完了,少微无事可做,念着心中那个猜测,干脆趁夜出了门去。 沾沾挥着翅膀跟上,一人一鸟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两章合在一起发啦,大家晚安~谢谢大家的月票! (本章完) 第53章 挖其心脉,碎其脊骨 第53章 挖其心脉,碎其脊骨 夜空是阴沉的灰色,随时都有可能落下雨来。 少微今次一人独行,前方并无可以拿来追逐的家奴,但出都出来了,便还是依旧幻想了个身影出来,追逐着那并不存在的虚影,孜孜不倦地进行着自我管理与试炼。 少女身影迅捷,起步如风,落地无声。若有夜行的百姓匆匆瞥见,大约要误以为眼了,或是当作偶逢某种机缘、撞见了一尾山中精怪灵兽化形经过。 沾沾也跟着穿林过溪,飞高飞低,左右闪避,模仿着少微的动作。 一人一鸟穿梭在夜色中,直到前方空气中的潮湿之气渐浓,少微渐慢下脚步。 少微对这条路已经称得上熟悉了,这是她与姜负当初决定定居桃溪乡的地方,也是去年偶遇那刘岐之处。 有了上回的经历,少微这次更加警惕了,她敛藏声息谨慎察看了周围,确定四下百步之内无人踪,才从竹林中闪身而出。 踏出竹林屏障,目中所现,景象已是大改。 那原本已被苍翠覆盖的断山此刻重新变得残破,被挖凿分裂,面目全非。 石块暂时堆在岸边,碎石四处飞溅,被动摇的淤泥流散,让这方静水变得浑浊起来。 少微走到水边,弯腰捡起了一小块碎石,托在手心中静看。 这石块看起来很新,似是从山体内部迸溅而出的,颜色深玄,纹路清晰,冰凉坚硬,但真正握在手里时,却并无足以割伤人的棱角。 少微握在手里,恍惚间好似觉得这块石头也有了与她一致的心跳,仿若人心与山脉在无声共振着。 少微感受着这份无名的触动,将这碎石收放进腰间的荷袋里。 她看了看四周,选了处较高的地势,灵敏地攀上一棵大树,立在一条较粗的树枝中部,一手揽住树干,另只手拨开青黄的叶,放眼望向远处。 占据了地势之便,少微沿着这断山之迹向左前方望去,隐约只见山形之间火把蜿蜒,竟仍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凿山搬石。 夜已经很深了,寻常服役的百姓大多已去安置处歇息,这些仍在劳役的多是服刑囚犯,他们日夜都在奔劳,脚上锁着铁链,歇息的时间少得可怜,干不动了自有差役甩上一鞭子,若接连挨了几鞭仍爬不起来,才会被拖回草棚里,丢去一块干饼啃一啃,喘上几口气,待天一亮,便要爬起来继续干活。 离得太远,少微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可以想象他们的身份和模样,犯下过错的罪人自然不值得可怜,但犯下同样罪行的富人权贵却可以出钱抵罪,下场是如此地天差地别。 夜中视物也自有白日里不具备的优势,少微此刻居高而望,借着那些醒目火把蜿蜒的走向,即可以判断出开凿断山的路径方向,或者说是形状—— 俯瞰之下,可见那延绵的断山之迹全貌,竟形似一尾躺落着的朱雀鸟,而此刻那些火把蜿蜒成线,仿佛一条条淬火之刃,将这玄鸟切割开来,若从位置判断,无异于在断其爪翅,挖其心脉,碎其脊骨。 山体应无痛觉,但少微目睹此象,竟隐隐觉得被感通触痛,她拧了下眉,嗤了一声。 她近来在读风水地脉之说,前些时日听闻官府要凿动断山,想到先前那些有关“断山是为长平侯化身”的传言,又闻什么仙师亲至,心中便有了猜测,今夜前来一看,果然如此。 京中那些人还真是心虚,人都死了,他们竟连这座断山也不敢容下。 少微心中鄙夷不屑,又因猜测已得到印证,便也不愿多看多留,她脚下一落,抓着树干无声跃下,却险些踩到一只活物。 少微一个跳脚后退几步,却又险些踩到另一只,几只老鼠唧唧吱吱乱窜,叫少微跳来跳去难得手忙脚乱了一会儿,老鼠和蛤蟆很像,少微虽不怕,却也轻易不想踩到,那感觉会叫她脚心发麻。 老鼠们流散而去,就如那些因凿山之举而受惊流离的小兽与兔类,都在匆忙找寻新的落脚处。 一只灰毛老鼠拖着长长秃秃的尾巴,爬上一片玄色袍角,又沿着那袍角飞快往上爬,一路来到这黑袍主人的膝盖上。 一只近乎雪白的手伸来,拿两根雪白手指轻轻抚了抚老鼠的脑袋,沿着这只手往上看,是玄黑宽大的衣袖,削弱但并不窄小的肩,以及一张同样雪白到可见清晰筋线脉络的男人脸庞,其上唯一的颜色是几片醒目红斑。 男人的头发眉毛与睫毛也是白色的,唇色与瞳色皆浅淡,纵是此时在夜晚,在室内,他也依旧罩着与衣袍一体的宽大风帽,将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里。 祝执从外面回来,一身束袖黑袍,腰间佩着刀,大步走进这后堂之中,看着那盘坐着的男人又正在摆弄那恶心的老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听说道家一门多喜豢养风雅白鹤,仙师却成日与鼠类打交道,岂不自降身份么。” “白鹤虽姿形优美,却华而不实,不见得有这小小老鼠乖巧伶俐。”男人未曾抬首,依旧抚摸那只老鼠,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语调极淡:“任凭再呕心沥血,卜出再精深的卦象,所示亦不过大致方位。而在这方位之内,却是老鼠的天下。” 祝执神态好笑地看着那只灰鼠,随口道:“常言道鼠目寸光,老鼠能看几步远?” “祝统领有所不知,所谓鼠目寸光,是指终年躲藏在屋内的家鼠。” 赤阳抬起眼,含笑说:“我的这些孩子们跟随我在外行走,鼠目所及,可见三十丈内空中飞鹰。且它们代我寻物,凭得乃是嗅觉而非视觉。世人嫌恶它们,轻视它们,是以很适宜做一支奇兵,不是吗。” 祝执越听越觉得好笑,这位冷僻寡言的怪物仙师在说到他的老鼠时话倒是不少,可见是真心喜爱,果然怪物就是怪物。 祝执在心中嗤笑一声,盘坐下去,接过心腹奉来的茶水先解了渴。 他与这位赤阳仙师受天子之命,巡游四方,既是为寻找那所谓天机化身,也是为了探查各处吉凶异动,顺便清理一些异心者——这些皆是公干。 而在公干之外,他与这位仙师另外达成了一桩交易…… 祝执是少有的完全不信不敬鬼神之人,故而从一开始,他就认定百里国师羽蜕升仙的说法是假,金蝉脱壳才是真。 天子明面上信了,私下却也有所怀疑,曾试图探寻百里游弋的踪迹,迟迟无所得。 这个任务并不在祝执手上,但祝执暗中也在找人,却不是要替陛下寻回国师大人,而是打算杀了那人。 百里游弋失踪的时间节点太过巧妙了,恰在废太子之祸前后,若只是离开便罢,还留下了那十二字预言……偏偏这几年来天灾异象不断,与匈奴的战事也一再失利,竟眼见便要印证了那惑众的妖言。 这样一个人活着便是祸患,祝执很清楚废太子之祸的真相经过,出于稳妥,他没有道理要留着这样一个不知哪日便会冒出来的祸患。 而天子也不见得想让此人活着……祝执曾从郭食口中得知,百里游弋曾隐晦提醒过帝王要当心避免“父子离心之祸”,然而帝王疑心已起,这样的提醒并未起到正面作用。 陛下信奉神鬼,但陛下乃是人皇,在人的疆域上,在人皇心目中,皇权统治永远高于神鬼信仰。 经此一事后,百里游弋或是心知劝阻不得,又恐已招来帝王猜忌,故而先是借口闭关,实为避祸,而后又脱身离开。 不能不愿再为帝王所用,再有真本领也留不得。 有着相同本领的人不止他百里游弋一个,如今不就有了这位赤阳仙师取而代之吗? 祝执与这位赤阳仙师目下相处得还算愉快,因为后者也不想让他的师兄百里游弋回到朝中。 同门所出,是如亲人般的师兄弟,也是天生的竞品,二人分明本领相近,然而一个是闻名天下受世人景仰的百里国师,一个却因样貌天生有异不得见天光,招来诸多异样目光与冷落鄙弃。 如今做师弟的终于等来被重用的机会,如何愿意再将一切拱手送回? 这样的心情,祝执很能够理解。 但让他偶然不耐烦的是,这两年来有关百里游弋的下落一直无所获,他每每催问,赤阳却只道:【天命时机未到,苦寻皆是徒劳。】 赤阳自称只信天命,主张遵从自然天道。 这些话在祝执听来皆是故弄玄虚的狗屁而已,但他有差事在身,暗中也另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除掉百里游弋不过是顺带之事,因此待赤阳的态度虽有不满,却也未到翻脸的地步。 直到从西面往南来,在靠近南郡之前,赤阳似乎卜算到了什么,终于等来了那所谓天命时机。 此行在南郡落脚,赤阳前去查看了那山崩之迹,也是赤阳向天子进言,称那山崩之迹已生出有悖天道之异象,若再不出手阻断,或催生妖孽现世,必将祸及国运。 天子本就对当年的山崩铜鸣之异象心怀芥蒂,又逢与匈奴战事进展不利,自是宁可信其有,于是才有了这凿山通渠清淤之令。 凿山之事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祝执暗中亦已将南郡官员清查过半,此刻堂中没有其他人,祝执便再次低声向赤阳催问有关百里国师的下落。 赤阳抬起苍白的眼,望进堂外漆黑夜色中:“祝统领不必心急,我已有感应,想必与师兄相见之期已不远矣。” 又是这故弄玄虚的鬼话,不过也许是师门之间独有的追踪之法,祝执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既如此,还望仙师早日大展神通才好。” 他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此时,却听赤阳提醒:“还请祝统领谨记你我之间的约定。” “放心,祝某记着呢。”祝执挑眉,露出一个笑:“我只要亲眼见到人将人困死即可,仙师到时尽可自行动手了结同门恩怨。你我各司其职,通力合作。” 他看起来颇期待那情形,同门相残,师弟亲手杀掉师兄,也是一出有意思的好戏。 祝执笑着跨出堂门。 途中,一名下属快步而来,见到祝执,匆匆行礼之后,以极低的声音在祝执耳边说了一句话。 祝执的眼神顿时为之一变:“……果真没有弄错?” “回统领,虽样貌长变了些,但已让凌家军旧部暗中辨认过,绝不会错!” 凌轲死后,祝执私下也收拢了一些凌家军旧人为己所用,凌家军中虽多硬骨头,但也并非人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更何况树倒猢狲散。 树倒猢狲散,若想叫这猢狲散得彻底,便要将这整座林子砍了,而今却有一棵树苗还活着……他就知道,焦尸可以作伪,那个凌家的小儿子果真没死,不枉他仔细追查了这么久! 祝执带着那名下属走去偏僻处,令人严守四下,仔细追问一番之后,眯着眸子确认:“你是说,有人正带他往南边去?” “是,那些护送之人身手过人,行踪隐蔽谨慎,我等未敢贸然出手,只让两人沿途紧盯着,以候统领示下!”下属询问:“统领,是否要立时将此事上奏陛下?” “不,不急……”祝执忽而一笑,缓声道:“一条小蛇而已,如今既知他活着,抓住了也就抓住了,没有太大意趣……先不要打草惊蛇,容他再往南边爬一爬,到时便可以将这两条小蛇一并抓个现形。” 那些护送凌从南的人是谁的人?凌家军旧部?或许是。就算不是,到时他们也可以咬死了说是,以免牵连到另一条叫刘岐的小蛇。 可一旦容许凌从南爬进了武陵,却就不一样了,到那时,刘岐说什么也辩不清了,一个私藏罪人凌轲之子的罪名钉下去,这只小鬼即便想蜷缩在岭南继续苟活着也不能了。 他人已来到南边,总不能白来一趟,正愁着没有合适的罪名来杀掉这只小鬼。 想到当年那小鬼离开时的挑衅眼神,祝执自牙缝里挤出一声笑,立时带着下属离开,亲自去安排布置此事计划。 九月初的夜里突然滚现一阵闷雷声,大雨砸落下来。 祝执带着下属在雨中疾行,南郡太守迎面遇上祝执,忙示意仆从将伞让给这位祝统领,然而祝执自大步离开,理也未曾理他一眼。 此处正是南郡太守府,见祝执如此目中无人,南郡太守在伞下欲“呸”上一声,却又唯恐被那耳尖的恶獠听到,只好连着唾沫一起咽了回去。 南郡太守自觉窝囊,待回到内院,见到迎上来的美妾,却又立时找回了自信,他揽着那美妾一边往里屋走,一边落井下石地说起有关祝执的一些隐秘传闻:“那只姓祝的恶獠,不过是人前瞧着威风八面,实际上,嘿嘿……” “实际又如何?”美妾低声好奇地问。 大家晚安呀!大章更新求个双倍月票哇! (本章完) 第54章 你是如何得知的? 第54章 你是如何得知的? 南郡太守一边由着姬妾为自己解下被雨水沾湿的外袍,一边语气鄙夷地说着:“此獠无父无母无亲族,不知是从哪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赶上了天下大定的好时候,留了一条命,凭着一副凶狠心肠,歹毒手段,再沾了些好运道,成了这绣衣卫的首领……” “若论本领,他自是有一些,按说大丈夫不问出处,本官家中往上数两代,也是卖饼郎呢!”太守在榻边坐下:“可偏偏此人寡廉鲜耻,全无道德品格可言,公报私仇,喜怒无常,私下又有许多阴损癖好。” 姬妾捧来一盏热茶,太守接过握在手里,声音更低了些:“对外且罢了,据说他的原配妻子便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之后的续弦更是怀着几月身孕便自行吊死了,想来多半也是不堪熬煎……” 刚在太守身侧跪坐下去的美妾闻言面色青白,也顾不得给太守揉肩了,紧张地问:“那他如今的妻妾岂非也要受他摧残?” 却听太守冷笑一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妻妾!” “他早年在睡梦中被一名小妾暗伤,伤势极重,命都去了半条,从此似乎便不能人道了……否则怎会再不近女色,至今也无半个儿女后人?” 太守说到这里,几分解气,几分唏嘘:“听说那伤人的妾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吊死的续弦的婢女,大约是为主报仇,倒是很有血性胆魄。” “只可惜她没能杀了这恶贼……”姬妾微微咬牙,眉心又蹙起:“那她之后如何了?” 太守摇头:“虽不知具体,但倒是也听过一则后续传闻……说是这妾之所以敢动手,是有些依仗在的,似是当时怀了身孕,祝执伤了根本,顾及那腹中唯一骨肉,便暂时没杀她,大约是打算等到顺利产子之后再动手……可那妾即将临盆时,人却不见了。” 姬妾听到这里,精神陡然一振,双目放光:“她逃了?” 太守再摇头:“这便是一桩悬事了,不知是逃是死,也不知那腹中孩儿下落……不过这些本官也是听一位京中同僚来信说起的,真相具体如何,恐怕只有那祝执一人清楚。” 姬妾不由遗憾惋惜,又有些讶异,原来家主和京中那些一本正经的大人们平日里私下来信竟是聊得这些。 太守浑然不知自己与广大同僚形象有变,仍沉浸在叙述之中,此刻几分畅快地捋着胡须:“这些传闻虽不知真假,但此獠如今膝下香火断绝却是真,实乃天意报应。” 姬妾不觉得是天意,这分明是那个无名的妾拿命做刀,才割出了这一道泄恨的口子。 若那个妾和那个孩子有幸还活着,可千万不要被找到才好。 太守的妾在心中念着那个无名的妾,太守则已将这一切归为一句政治总结:“或许正因他断子绝孙无亲无眷,陛下才愿意一直用他。” 绣衣卫乃仁帝创立,做得大多是沾血的事。而祝执没有亲眷支撑,无后人可以栽培,纵然手中攥着天子使节,却织造不出那密实的羽网、长久的根基。 “别看他此时威风。”太守此刻才敢“呸”了一声:“待哪日陛下弃之不肯再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窗外雨声喧嚣,掩去了屋中咒骂。 少微紧赶慢赶往回飞奔,却还是淋了半路的雨。 虽是手里坚强地举着途中薅来的两支半枯荷叶,却也徒劳一场,待回到家中时,仍成了只新鲜的落汤鸡。 从先天资质来说,原本更适合变作一只落汤鸡的沾沾倒是干燥完好,早在雨水即将砸下时,它便俯冲着钻进了少微衣襟里,奔走的少微似摇篮,雨声如同哄睡曲,沾沾甚至惬意温暖地睡了一觉,待被少微掏出来时,迷蒙睁眼,声音里几分意犹未尽的称叹:“好快哇!” 少微将鸟丢到榻上,踢掉足履,换下湿衣,拿巾将头发一顿疯狂擦揉,忽而想到什么,遂顶着一头炸毛赤着足,来到了姜负屋前。 少微蹑手蹑脚地闪身进去,踮着脚猫着腰,凑到姜负榻边,昏暗中见姜负睡得还算安然,呼吸也在,这才安心回去睡觉。 雨天的天色总会晚些才放亮,也很容易叫人睡过头。 少微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听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 她穿衣起身出屋,只见姜负站在堂屋前,正仰头望着落雨的苍穹。 姜负的身形骨骼生得匀称流畅,宽肩窄腰,此际满头乌发简单拢在脑后,一根青带系束,松散垂逸,身披宽大青衣,立在秋日风雨前,只观此背影,已有十分美丽风流。 她在此凝望天际云涌,不知站了多久,此时忽然被一只霸道的手从背后扯住右臂,硬是将她拽回了堂屋内。 姜负扭了扭被拽得发酸的肩膀手臂,啧声埋怨道:“怎有人自己睡过了头,还犯起了起床气?” 少微已在小几前盘坐下去,倒了碗仍有余温的茶水,也埋怨道:“是你衣衫单薄吹风沾雨,分明没病找病,可不要回头过了病气给我才好。” 姜负恍然挑眉:“是恐重九将至,阴门大开,为师万一病倒,惹来阴邪入体,到时被哪路游魂厉鬼趁虚勾走性命不成?” 少微自顾灌茶不理会,之后便打水洗漱,继而顶着湿漉漉的脸,跑去灶屋里找剩饭吃。 看着那忙忙碌碌风风火火又生龙活虎的小鬼,姜负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少微待填饱肚子,自灶屋里出来,只见姜负又站回到了堂屋外雨幕前。 察觉到小鬼视线,姜负扭头看去,一只手捏起肩上系着的披风,示意地“喏”了一声,眼神仿佛在说,我既添了衣,可就不能再拽我骂我了。 少微勉强满意地抬了抬下巴走过去。 姜负的视线看回天际,随口喃喃般问:“离重九还差几日?是不是就要到了。” 少微不知她究竟在看什么,一边跟着盯那天边阴云,一边答:“四日后。” 姜负继续喃喃:“还要这么久啊。” 少微扭头看她:“你有什么着急之事吗?” 姜负也转过头,看着她,却是故作神秘一笑:“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少微翻了个白眼,嘴上说“我也不见得想听”,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而最胡乱的想法莫过于——她总不能是寿命将至要赶在重九咽气吧? 虽说这等事严肃沉重,怎么也不该拿来故作神秘吊人胃口……但姜负历来就是个混不吝,又曾不止一次声称喜好洗颈待戮之道,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少微心里存下了这个想法,再看这阴雨天,只觉加倍不吉利了。 偏偏当晚姜负咳嗽不断,更叫少微辗转难眠,连次日晨早时静坐也安不下心来。 姜负坚称只是小毛病,少微却态度强硬,配药煎药务必让姜负喝下,只差强灌了。 姜负一日早晚各灌一碗苦汤入肚,待到重九前一日,夜咳声总算消失。 重九当日,少微清晨醒来,推窗一看,只见天色也终于大晴了,那阴云罩顶的不祥不安之感随之散去大半。 少微暗暗舒了口气,原来又是疑神疑鬼虚惊一场。 心情轻盈许多,少微洗漱扫地静坐,重新恢复了秩序。 待静坐完毕,院中传来墨狸喊开饭的声音,少微应了一声,经过姜负屋前,将门推开一点,却见姜负依旧睡着,尚未起身梳头。 总是这样虚惊来虚惊去,少微轻易不愿再一惊一乍显得自己很不沉稳,此时只当姜负是因近日吃药而嗜睡,遂只是扒着门喊道:“饭已烹好了,该起身了!” 然而榻上躺着的人影却毫无反应。 少微立即推门而入,又喊了两声,姜负依旧双眼紧闭一动未动。 屋外有凉风吹入,少微身子忽觉一冷,竟感到有些久违的畏惧,她试着伸出手去,试探姜负的鼻息,却未感受到分毫气息波动。 少微的脸已白了三分,她手指匆匆下移,要去触按姜负颈部脉搏,然而手刚探入那尚有温热的颈间,便见姜负脖子一缩,痒得睁眼笑起来,再未能装下去了。 少微瞪大眼睛:“你……!” 情绪大起大伏,她话也说不完整了,只顾扑到榻上,拿双手去挠姜负的脖子腋下的痒痒肉,姜负挣扎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了好了,不就多睡了片刻吗,瞧你吓得,像只蚂蚱一般。” 少微停了手,姜负整理乱掉的头发衣衫坐起来,却见眼前的小鬼眼中竟含着一点泪光。 见她神态,少微恼羞成怒气冲冲质问:“睡到现下,你是头猪吗!” 这似是她此刻能想到最难听的话了。 姜负眯眼一笑,伸出一只手,刮了刮少女红彤彤的鼻头:“是啊,我是猪,做猪好,做猪妙,吃饱就睡哼哼叫。” 她说到最后,张着嘴巴皱着鼻子果真哼哼猪叫了两声,少微猝不及防破涕为笑,因笑得太突然又想竭力压制,弄巧成拙也发出一声闷闷哼叫,与猪叫亦有五分相像。 少微脸一红,仓促打断姜负的取笑,命令道:“你也知猪也要吃饱了再睡,还不赶紧起身吃朝食!” 她说着便拖姜负下榻。 “不急不急,先梳头。”姜负说话间推开窗,向墨狸喊了一声,让他不必等,自行先吃。 姜负双手按着少微的肩,压着她在临窗梳妆的竹榻上坐下,面向那张梳妆小几。 少微反应过来,抬手按在头顶,皱眉回头,大大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姜负已在她身后坐下,笑着晃了晃手中桃木梳:“叫为师给你梳一回头,你可是答应过的。” 少微看了姜负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而后转回了头去,还未开始便先催促:“那你快些梳,我饿着呢!” “女子梳头可是细功夫,多些耐心!”姜负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逞愉悦,她一手执梳,一手托起一缕沉甸甸的乌发,刚梳罢第一下,便立时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窃笑。 少微微微歪头,从铜镜中看去,只见姜负浑然一副脸都要笑烂了的模样。 一颗脑袋几把头发而已,究竟有什么好梳的? 少微不屑地在心中嗤了一声,有意翻个白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白眼翻到一半时也叛变成了笑眼。 姜负梳头的手艺十分娴熟,少微从镜中只见她一双手翻来覆去,犹如道家捏诀般从容流畅,捏出来的效果也好似做法一般神奇,很快便叫她的脑袋大变样。 姜负为少微梳得是三角髻。 是为先取头顶一股发,拧结成髻,纹路似祥云,轮廓如元宝。而后再将两侧头发结为两股垂髻,对称地垂于两耳边。脑后余发散垂于后背,取了一截红缎从中间系结,缎带与发尾一同垂落于腰间。 镜中少女表情似有些惊叹,衬着这元宝垂耳髻愈发生动活泼,好似刚从蟾宫桂树下蹦进凡尘里的垂耳玉兔。 姜负扳住少微的肩膀,将人面向自己,哎呀着惊叹又埋怨:“……多好看呀!为师早说要给你梳头,你偏不依,白白叫人错过这么多年好光景,简直罪过深重啊!” 姜负说着,不禁伸手掐了掐那饱满柔腻的脸蛋,以宣泄心中不满,继而又雀跃道:“小鬼等着,还有一样!” 姜负虽说日常便不太沉稳,但多是给人洒脱恣意之感,如此刻这般雀跃跳脱还是很少见的,少微看在眼中,便也忘了去埋怨姜负得寸进尺,因此等姜负取出一套新衣新履叫她换上时,她虽看似不耐,却也配合着换了。 新衣是曲裾袍,朱白相间。 新履是圆头履,绣着彩线。 少微抬起一只脚翘起,看着那彩云新履,忽而想到了姜负过生辰时的模样。 少微出神间,姜负牵着她在竹榻边沿处坐下。 姜负取过描金笔,蘸取一点朱砂,弯身于少微面前,认真在少女眉额间点上一点红,口中缓声说着:“望我徒儿聪明伶俐,遂心快意,英勇驰骋,劈山断海。” 窗外晨风晃着晨光,天地间光影浮动,描金笔自眼前移开,安静了许久的少微抬起乌黑的眸,终于问出口:“你是如何得知的?” (本章完) 第55章 给你瞧得才是真 第55章 给你瞧得才是真 姜负疑惑眨眼:“得知什么?” 少微不为所动地看着她:“别想装傻,你分明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时下女子年十五而及笄,今日正正好是少微一十五岁生辰。 姜负“啊”了一声:“原来今日是你生辰啊……不对,你不是说你没有生辰不知生辰的吗?” 见她还在装傻充愣,少微眼睛往上掀,眉毛耷拉下来,一字一顿再问:“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小鬼耐心即将耗尽,极擅长悬崖勒马的姜负一笑:“我猜出来的。” 少微狐疑拧眉:“这要如何猜得出?” “重九日,阴阳分,生死替,此间气机与你这命格面相及性子再吻合不过了。”姜负挑眉带笑,打量坐在竹榻边、一身朱白分明的少女,煞有其事地道:“再有你这一身鬼气,不是今日生,还能是哪日?但凡换个日子,只怕都生不出你这样凶神恶煞的小鬼来。” 少微将信将疑,作出不以为然之色,问:“照此说来,此日生者,天生便带阴煞,注定不是个好人了?” 所以两世皆孤煞一人,无亲缘可言,也是因为这破命作祟? 姜负却摇了头:“极煞之中亦可生极贵,鬼气也好神机也罢,鬼神本为同道,虽有恶煞,亦有凶神,而非鬼即是恶,神即是善,是善是恶,还要由你自身来定夺。” 姜负说话间,转头望向窗外,含笑说:“世人敬神也敬鬼,说到底敬得不过是一份超乎寻常的强大存在罢了,只要能护佑一方,何谓是鬼是神,是山巫是精怪?” 少微下意识地也回头看向窗外,隐隐听得鼓声乐声在远处响彻,那应该是重九日的傩仪开始了。 所谓傩仪,亦称巫傩鬼戏,是为祭祀神鬼的古老典仪。 此仪早在周代时即被纳入国家礼制,先秦时的巫傩崇拜更胜一筹。时下帝王与百姓同样信奉巫傩可沟通神鬼,长安宫中亦有傩师的一席之地,出色的傩师被称为大巫神。而此项习俗经历代传承,与部分道教分支亦有文化融合之处,如今在这片君权神授的广袤土地上,已被赋予了不可忽视的政治影响力。 作为傩仪的兴起地之一,湘地民间常会举行傩仪来祈福驱祟,桃溪乡亦不例外。 此刻伴着那远处举行傩仪的鼓声,姜负若有所指地道:“是神力还是鬼力又有什么紧要,只要意念强大,戴上那张神鬼面具,便可成为神鬼,届时万般力量皆可由你驱用——” 少微回过头,疑惑看着她:“肉体凡胎有了强大意念,亦可拥有鬼神之力?究竟何为意念?” 姜负眸光闪动,似蕴藏着一方玄妙山水,所言皆发乎自然:“意为意志,念为念力,意志只会在自身体内,而念力是苍生之念——你若意志过人,足够强大,让这世间人都愿信你奉你为鬼神,世人这信任便是念力,若这念力足够磅礴,你即拥有了媲美鬼神之力,剑下无坚不摧,甚至可重列这天下气机。” 少微听懂了,她目光清冽锋利,直言道:“所以这是一场骗局。” 她说:“天子也在借此行骗。” 这大逆不道的话却叫姜负忽而露出愉悦甚至带些自豪的笑意。 她欣然抱臂,看着面前的小鬼。 这只小鬼是无缝顽石间钻出的,万丈寒冰里凝结的琉璃心,锋利澄澈,世间大约再无第二个了。 “可以这样说。”姜负对少微说:“这世上虽有天机存在,但身为凡尘俗胎,生时注定不可能拥有真正的神鬼之力,纵然有,不过是做出假象给世人看,若世人信了,自然行事畅通,假的也成了真的——正如帝王谓之天子,世人皆信他是天子,他即可号令众生搬山断海,掌千万人之生死,于芸芸苍生而言,此等无上权力与神力又有何区分呢。” 少微沉默了一会儿,问姜负:“这骗局,也算是你说过的人性强弱博弈中的一种吗?” 姜负轻轻点头:“人性强弱博弈无处不在,胜者即可成为这凡世里的神。” 少微觉得实在荒诞,原来在这世上,戴上面具去骗人竟也可以成为弄假成真的“神”。 她一时未再开口,不知都想了些什么,待再开口时,却是仰头问:“这也是你酷爱说谎的原因之一了?” 姜负被她问得一噎,抬了抬眉毛,却也很快从容地点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总要有些叫人看不透的神秘高深,才好让人敬畏嘛。” 坐在榻边的小鬼显然没有什么敬畏,反而猝不及防地同她提起了要求:“记得你过生辰时,曾说要问我一个问题叫我回答,与你当作礼物,那我也要问一个,你务必不能撒谎!” 姜负立时提出反驳:“可你当时又不曾答我,我问你生辰,你谎称没有。我要亲你一下,你也恨不能躲去天涯海角——此刻却反要与我讨要礼物,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见没能糊弄过去,少微心中懊恼,却见姜负笑微微地倾身,拿食指轻轻点了点一侧脸颊:“不过你若现下肯亲为师一下,为师便既往不咎,准你问一个问题。” “……”少微面色一阵变幻,不禁扭过脸去,不看姜负。 姜负却主动伸手抱住了少微的脑袋,笑眯眯地将脸蹭过来,贴着女孩柔软的脸颊蹭了蹭,挤得少微的脸颊都变了形。 少微瞪大眼睛,愕然地往后缩躲,双下巴都躲出来了,同时伸出双手抵住姜负的肩。 这一幕正像是姜负贴猫,被狸猫无法忍受地伸出两只前爪婉拒推开的场景。 不过横竖也如愿贴到了,狸猫虽不情愿却也不至于炸毛,姜负心满意足笑眯眯地道:“想问什么?” 少微一张脸通红:“我要问两个!” “嗯……也行。”姜负重新抱臂:“谁叫我是做师傅的呢,理应大度些,且问来吧。” 少微的脸还红着,却也一脸正色:“你的病症究竟根除了没有?不许撒谎!” “好,不撒谎。”姜负点着头答道:“我如今无病一身轻。” 少微心下微松,趁热打铁问第二个问题:“你说自己被仇家追杀,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为何这几年来从无半点风吹草动?不许撒谎!” “仇家是真的。”姜负答她:“至于他们为何数年未能寻来,大约是因为我做了许多掩饰。” 少微闻言细细打量姜负:“什么掩饰?你如今的身份,名姓……样貌,都是假的?” 想到前不久读过的一卷志怪书中提到的人皮面具,少微心生狐疑,不禁歪头看向姜负耳后,试图探究那里是否有什么可以揭撕的痕迹。 “你说反了,小鬼。”姜负一笑:“给你瞧的都是真的,姓名是真,模样是真——让他们看到的才是假的。” 从迷惑仇家的层面来说,这二者之间区分不大,但却叫少微怔住了好一会儿。 片刻,少微又问:“那你的仇家究竟是什么来路?若他们的手段足够厉害,只怕迟早要识破,早晚还是会寻到你的。” 姜负不答反问:“怎么,你要替我杀了他们吗?” 少微哼一声:“我是怕哪日受你牵连,自是知己知彼先下手为强来得稳妥。” 姜负露出笑意,却摇了头:“小鬼,这个我却不能告诉你。” 少微皱起眉。 “我自有我的因果命数,不必你来介入。”姜负的眼睛仍是笑着的,话语中却没有商榷余地:“先前便与你说过了,即便我哪日死了,也无需你来为我报仇。” 少微还要再说,却听她挑眉问:“你那时不是也说过没空为我报仇,自己有许多事要做的吗?” 这话说出来,少微若再死缠烂打追问,却是毫无面子了,一时只好不满地沉默下来。 姜负笑着伸手摸了摸少女一侧那兔耳般垂着的发髻,语气里似带着劝慰:“你啊,只管放手去做自己的正事。” 少微闷闷地问:“什么才叫正事?” 姜负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后退两步,认真打量少微,继而给出答案:“如此时这样漂亮好看的话,想来无论你做什么,人家都会觉得是正事的。” 又开始说些插科打诨的鬼话了。 少微无语片刻,几分赌气地问:“为何一定要漂亮好看?” “不一定要漂亮好看。”姜负又走过来,笑眯眯道:“只是因为这样漂亮,一看便知你这只破破烂烂的小鬼如今也被照顾得很好了啊。” 说到这里,神态颇自负地问:“怎么样,为师虽是头一遭养孩子,却也养得很像样吧?” 少微表情不屑,却也未开口否认。 “当然,你将为师也养得很不错,托你的福,如今我已百病全消,而你身上这寒毒么……”提及此,姜负自然而然地捏起少微右腕诊看,片刻后,道:“也算是解去七八分了。” 数月前,姜负给出的结论便是毒已解去七八分,如今仍是七八分,少微不禁皱眉想,余下这两三分怎就如此皮糙肉厚,这么多药灌下去,定是日夜将它们拳打脚踢狠揍不止的,可它们竟还是死活不挪窝。 “不必担心,轻易已不会危及性命了,只是发作时仍有些苦头。”姜负道:“若想彻底拔除,还需最后一味药,这味药需要你亲自寻来。” “什么药?” “日后你会知道的。”姜负抓起少微的胳膊往外走:“今日生辰,还是不要总说这些灾伤病药,多不吉利……已是要正午了,朝食还没吃上一口呢。” 坐等刷锅洗碗的墨狸正蹲在灶屋前,认真盯着地上一群准备囤积粮草过冬的蚂蚁大军搬运食物碎屑。 吃饭的人终于出来,墨狸抬头看去,一愣过后,狠狠眨了一下眼睛。 墨狸心智不全,未必有正常的美丑观念,他做出如此反应,纯粹是因此时的少微看起来太过“反常”。 被墨狸这样盯着,装束大改的少微不禁有些不自在。 但她这个人越是心中发虚,表面便越是从容乃至威风,从不肯露丝毫怯色。 因此少微脊背挺直,眼神坚定,踢踢跶跶地迈着威风步伐走向灶屋,经过墨狸身侧时目不斜视。 追随着她走动的身影,墨狸的脖子一路从前伸到后扭,直到卡死在人体构造极限处,才被迫收了回去。 朝食已经有些凉了,只对付吃了一些,姜负让墨狸备菜备肉,准备晚食正宴,言下之意是要为少微庆贺生辰。 姜负指派着墨狸忙东忙西,少微则抽空跑去了院门外,伸着脖子等着巫傩队伍经过。 傩仪结束后,巫傩队伍会在乡间巡游,经过各家各户门前赐福驱病。 少微往年对此并不热衷,今年之所以例外,是因青坞也在巫傩队伍之中。 各地的傩戏班子人员常有增减,桃溪乡的傩戏班今年需要一名少女补上,青坞有幸被选上,为此激动了好几日,能扮演巫神本就叫人向往,更何况还有报酬拿。 近来一直在傩戏班中学艺的青坞昨日特意赶回来告诉少微,到时她会跳傩舞经过此处,让少微一定记得出来看。 少微念着约定,此刻伸长了脖子等待,好不容易瞧见队伍一点影子,却见他们往另一条乡道去了,如此绕上一圈,还不知何时才能绕到她门前。 这时,背后传来姜负的喊声:“小鬼,你过来——” 少微一听这语气,心中便大致有了底,待走去堂中,果然见姜负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案上打开的酒坛:“小鬼,这酒不对吧?” 少微向来是心底越虚表情越嚣张,此刻也单手叉腰:“怎么不对?” 姜负呵了一声,挑眉:“你当为师这么多年的酒是白喝的不成?” 少微被戳破,却依旧理直气壮:“……不是你常说要多喝水的吗?” 姜负跺脚:“那你也不能往为师的酒里掺啊!” 少微:“谁让你咳嗽着还要喝酒!” 姜负:“你懂什么,酒是活血化瘀的,若不是喝了几碗酒,单凭几副药,岂能这样快见好?” 二人一个比一个强词夺理,姜负不肯将就,遂要出门打酒去。 家中本也缺了不少东西,家奴这趟门出得太久,家里日子竟也过得粗糙不少,可见这个家实在不能没有家奴。 出门采买本是少微和墨狸的活儿,但少微在打酒一事上已然严重失信,此刻便被姜负点名拘禁家中。 少微本也不想去,她还得等青坞经过呢,此事万不能失信。 墨狸将青牛自牛棚中牵出,姜负未让他套牛车,只道:“你在家中备食,我去去便回。” 墨狸点头应下。 姜负侧坐牛背之上,冲院门内的少微一笑:“走了,小鬼。” 今天少微生日,求个月票嘿嘿(*^▽^*) (本章完) 第56章 她是生是死?(求月票) 第56章 她是生是死?(求月票) 少微不满姜负非要去打那烈烈刺刺的新酒,又因方才堂中一番吵嘴,此刻见姜负坐在牛背上笑眯眯地说要出门去,少微站在院门内,便只硬邦邦地“哦”了一声。 见这小鬼虽不满,却仍然还是回应了一声,姜负玩笑般点头称赞:“寿星大王实在很通人性啊。” 少微来不及觉得这是一声夸赞,便见姜负轻轻拍了拍青牛的脑袋:“青牛迟迟不开悟,看来还要多向大王效仿学习才行。” 少微一恼,立时转身回了院子,只听院外牛蹄声伴着姜负的笑声而去。 大步走到堂屋前,正欲跨过门槛,然而刚抬起一只脚,少微的动作忽而顿住,她皱眉看着那彩云新履,以及朱白交迭的裙边,片刻,复又将那抬在半空中的脚收了回去,退回到了门槛外。 少微拧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太严格了,过生辰是不是应当大度随和一些? 她没有这样办过生辰,从前在天狼寨时,阿母亦会记得她的生辰,但条件不允许如何操办,秦辅阴晴不定,有时生辰当日她也不见得能见到阿母,而她的出生于阿母而言也并非是十分值得欢喜庆贺的事,少微对此亦感惭愧。 待回到冯家之后,因为那一只生辰木牌的存在,冯家人便也知晓了少微的生辰,这生辰日正是重九日,冯羡冯宜等人愈发言之凿凿地宣称少微是煞星阴鬼转世,难怪克死生母,妨死大母大父。 这样的生辰更是没什么好庆贺的了,少微面上从无伤怯之色,心中却一片迷茫,待自己的生辰便愈发抗拒回避了。 因此如此时这般庆贺生辰,是从未有过的。 少微毫无过生辰的正常经验,但她好歹也见过旁人过,姜负就不说了,犹记得秦辅贺寿时亦会十分和悦,山骨养母家隔壁住着的老婆婆平日里总板着一张脸、去年过寿时竟也逢人便笑,喜笑颜开,还主动分寿果给孩子们吃。 少微由此推断,在此一日大约是要具备远胜于平日的风度品格,才算是位合格的寿星。 在如此结论面前,少微再回想自己方才待姜负出门打酒时,那只回应了一声“哦”的态度,不免觉得有失寿星风度了。 少微转身往外走,打算喊住姜负,让她帮忙再捎点别的什么东西,具体捎什么不重要,只为友好交流彰显风度而已。 正如姜负方才所言,这位寿星确实颇通人性了,只是这人性未来得及完美展现,少微来至院门处,先听到了鼓乐声。 巫傩队伍正是自姜负离开的方向而来,热闹而又奇形各异的娱神画面一下便占满了少微的视线。 不说跟随观看的人群了,单是巫傩队伍本身亦有数十人,他们身穿彩色祭衣,头戴枝鸟兽神冠,手中或握着杖,或举着令牌、刀鞭等,脸上皆罩着不同的神鬼面具,伴着乐声且行且颂且舞。 少微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青坞,伸着脑袋踮着脚费力辨认,最终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扮作黎山娘娘的身影。 那身影纤细窈窕,混在众人之中乍看一切正常,细观却可见动作有些局促生疏,虽有仙人彩衣面具壮胆,还是有些诚惶诚恐之感流露。 这小小局促在喧闹中不值一提,却被少微清楚看见,她踮着脚,双手合拢在嘴边,大声喊:“黎山娘娘,法力无边!” 鼓乐声中众声朦胧,但少微这声喊仿佛动用了丹田之气,格外响亮有力,清楚地传到了青坞耳中。 青坞紧张到已是手忙脚乱,甚至没顾得上留意自己来到了何处,此刻循着这声喊,看到了少微,一下只觉激动又安心,而虽隔着面具,亦可见她眼中惊喜讶然。 青坞不知少微生辰,见少微如此打扮,还当少微是专程为了今日的约定盛装以待。 青坞手中执杖,杖上悬铃,她舞动间经过少微身旁,将杖铃摇得不能再响。 摇铃即为驱灾赐福,若这密密的福气可化为实质,大约是要将少微淹没了。 肃穆乐舞环绕,少微立在明媚的阳光下,沐浴着来自“黎山女神”的真挚赐福。 青坞从不知少微生辰,但今岁此日以女仙赐福为礼,去岁此日又亲自将雀头结绑在少微腕上,已是接连两年为少微庆生而不自知。 少微奔走跟随着队伍,护送鼓励了青坞一段路,直到见那黎山娘娘的身影动作越来越从容,才放心停下脚步,转身回返。 如此一番耽搁,自是再不见姜负身影了,少微心想,待晚间宴上,自己不再拦着姜负喝酒就是了,且让她做一回饱足的酒鬼。 沾沾跟着少微回到小院,鸟儿不懂生辰,但能嗅出少微身上充盈愉悦的气息,翅膀扇动间也跟着变得格外欢快。 墨狸在灶屋里忙活,少微则挽起衣袖将堂屋里大肆清扫了一通,只差将老鼠窝里的老鼠们都拎出来掸一遍了——这本是夸张之言,不料却真发现了一只老鼠从摆着香炉的条案下飞快地爬了出来。 老鼠唧唧叫着往外爬,沾沾哇哇喊着追赶,几个回合追啄之下,沾沾拿两只爪子生生将那只大老鼠抓起,飞过院墙,扔去了草丛里。 做完这一切后,沾沾飞回堂中,落在条几上,神气地将翅膀背到身后,步伐颇骄傲地走了几步。 少微甚少见到它这样英勇,遂摸出两颗松子作为嘉奖。 沾沾嘴里衔着一颗,爪子抓着一颗,飞去了院中享用。 少微擦拭条几,见得那只青铜博山炉中青烟徐徐袅袅,显然是在焚着香的。 姜负喜好焚香,且钟爱浅淡香气,这些香丸皆是她亲手所制,她曾向少微夸耀,她独门秘制香丸各有功效,小小一匣便百金难求。 少微虽不信这大话,但此刻认真嗅闻香气,也确实淡雅,闻之令人心旷神怡,只觉肢体骨骼都不自觉松弛了下来。 将堂屋里外打扫得几乎焕然一新,少微环视一遍劳动成果,深感满意。 少微在矮案之后盘膝而坐,本只打算歇息片刻,却忽觉颇为困倦,大约是近来夜中总因姜负夜咳而辗转反侧,未能睡好觉,此刻心神放松之下,近日欠下的诸多困意便排山倒海一般来讨债了,哈欠打得简直比她前世的命还要长。 少微并未回屋内榻上,一则实在困倦,二来不想脱下新衣新履,穿着睡又恐压皱了去,干脆伸直了双腿,抱臂而坐,背靠着身后凭几,打算就此小憩片刻了事。 少微白日里不常午睡,即便睡,也不过两刻钟便会自动醒转,用姜负的话来说,少微这幅躯体的一切都自有秩序,对外八面威风顶天立地,对主人忠心耿耿谨小慎微,不敢有一点差错。 但今次这幅躯体却失了一回规章秩序。 本该很快醒来的少微睁开眼睛时,竟发现外面的天色几乎要黑透了。 少微因初醒有些茫然,脑中一时混沌,低头一看,只见沾沾仰卧在她腿上,仍睡得很沉。少微站起身来,沾沾滚落在旁,换了个姿势,竟然趴着又睡了去。 少微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睡到现下为何没人叫醒她? 堂内已是一片昏暗,堂外尚残余最后一缕暮色,少微起身往外走,只见灶屋里点了灯,这叫她有少许莫名安心,却也还是赶忙开口喊:“墨狸!” 墨狸的身影从灶屋里出来:“你醒了!” 少微急问:“你为何不叫醒我?” 墨狸脸上一贯没有表情:“你不曾说过让我叫你!” “姜负呢?”少微看向四下,意识到倘若姜负在家,定会将她闹醒吵醒,可此刻四下异常安静。 墨狸:“家主未归。” 他备好了一切菜肉,只等家主回来后一声令下即可进锅。 墨狸不知变通,只知在灶屋里继续等。 少微却已然皱起了眉,当即道:“走!” 墨狸:“去何处?” 少微话落已奔出数步,却又忽而折返,跑去堂中,抓起依旧昏睡的沾沾塞进怀中。 从堂中转身离开前,少微定定看了一眼那半隐在昏暗中的青铜香炉。 “去找她!”少微跨出门槛之际与墨狸说。 姜负不常出门,却也并非没出过门,她有兴致时很喜欢骑牛闲逛,尤其喜欢去往山水僻静处,她方位感极好,只看过一次的路便能记得很清楚,因此怎么也不可能是迷了路。 不是迷路,难道是中途犯了酒瘾,喝多了醉倒睡在了哪个坡下路旁?若是如此,便气人太甚,但少微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说,最好是这样,最好是当真醉倒在何处,等着她去找,她肯定能找到。 墨狸跟着少微匆匆出了小院。 夜色漫开时,月光也开始独当一面,重九上弦月,静悬于疏星间,注视着地上奔走的少年。 少微沿着去往郡县集市的路找去。 此去足有十余里路要走,而既要找人便不能施展轻功走马观,少微已做好了只怕要找到天亮的准备,她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想,脑海中思绪纷杂,她交待了墨狸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墨狸一路乱七八糟地点头“哦”着。 二人找出两三里外,无所获。 重九夜间无行路人,天地间一片无边寂静,昏睡了半日的少微茫茫然奔找与这寂静之中,只觉一切都不真实,包括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不安。 行走间,道路左侧的桃树林中忽有一阵窸窣声响,这与风声无异的轻微响动亦让少微立时戒备起来,她一手拦住后方跟着的墨狸,另只手已探向腰后,那朱红束带之内别着一把短刀。 短刀未及完全出鞘,少微已然分辨出对方声息,她立时将腰后刀柄按回,大步走向那道自桃林中掠出的灰影,声音几乎急切:“姜钱!” 是家奴,离开了好一段时日的家奴。 少微张口便与他道:“姜负到现下都未归家,你随我去找她,沿着这条——” 家奴却哑声打断了少微的话,道:“跟我走吧。” 少微一怔:“去何处?” “离开桃溪乡。” “为什么?” 家奴未答,只伸手攥住了少微一只手臂,当下就要带她离开。 少微猛然将手臂抽出,后退一步,凝声正色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家奴沉默一瞬,道:“没有,她只是走了。” “你骗我。”少微脱口而出:“她才不会就这样突然走掉,今日是我的生辰!” 这听来不过是带着孩子气的稚言稚语,并做不得什么证据来讲,但少女神情笃定不移,声音也同样倔强自我:“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看着女孩微红的鼻尖和眼睛,本就不善言辞的家奴一时沉默未语。 这女孩却很聪明也很心急,见他不说话,径直便拔腿穿进了那片桃林中,要沿着他的来时路去找人。 家奴叹口气,转身也掠回林中,很快追上那身影,与她妥协道:“跟我来吧。” 他施展轻功而去,少微紧忙跟随。 沾沾从少微衣襟中掉落在地,被后方的墨狸捡起,昏睡的鸟儿睁开薄薄的眼皮,总算恢复了清醒。 家奴轻功卓绝,少微可勉强跟上,最后方的墨狸却被落下一段距离,幸而有沾沾飞在中间给他带路,鸟儿好似成了牵引绳,以防狸奴走丢。 如此奔行了不知多远,待停下时,只见前方一座黑压压的大山阻途,人已来至此山前。 山下仅有一条极窄极蜿蜒的羊肠小道,四周荒草丛生,显然平日里少有人踏足。 但观四下草地伏痕,又分明在不久之前刚被踩踏过,且是一场人马众多的混乱踩踏。 大山的黑影沉沉地打落下来,少微于这昏暗荒野处,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血气。 她循着那血气疾行,前方被压倒的一片秋日草丛隐约晃动着,一团黑影支撑着想要起来,却只在原地勉强跪起一半,口出发出一声痛苦闷哑的低叫:“哞——” 是青牛。 少微奔到青牛面前,半蹲跪下去,只见它后背处扎着一支弓弩,一只前腿竟生生被削去一半,鲜血淋漓,血气正是从它身上溢漫而出。 大大的牛眼里满含着泪水,它又冲着少微哞了一声,拿头去抵少微的手臂。 少微抬手环住青牛温热的脑袋,仰头问走来的家奴:“……她是生是死?” 大家明天见。 (本章完) 第57章 那就为牛报仇 第57章 那就为牛报仇 家奴的声音沙哑平静:“应当是死了。” 单臂环抱着受伤青牛的少女眸光一沉,几乎是质问:“你亲眼看到了吗?” 家奴沉默了一下,才道:“不曾。我赶到时此处已无人踪,只剩青牛与血迹踏痕了。” 少微怒视着他:“那你凭什么来推断她死了!” 家奴再次沉默片刻,道:“她曾有言,她命中活不过三十岁。” 少微立时反驳他:“可她的病已经好了!” “不是病。”家奴这次答得很快,没有犹豫沉默:“是劫数,命里的劫数。” 少微的神情在面庞上倏忽凝滞,只听家奴说:“她自生下起便有异于常人,幼时即可以哭笑断人祸吉生死,因此被乱世高人收入门下,那高人初见她时,即有十六字批言——” “天机牵引,祸福相依,命中无后,三十而殒。” 家奴复述的声音没有波动,眼中也没有波动,就这样平静地讲述这个与诅咒无异的批命之言。 而遥想当年春夜中,提着酒壶坐于玉阶之上,身负这批言的主人在与他说起此事时,俨然比他此时还要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意趣洒脱。 相比之下,此时他眼前这个女孩却很不洒脱了,这很难洒脱的女孩听罢这个诅咒,愈发愤怒地问:“……所以她早知自己会有此劫难,却只因那狗屁批言而洗颈就戮?!” 她的愤怒太磅礴了,也很不客气地转移到他的身上:“所以你也早就知道她会有危险,却都不曾守在她身边!” “她曾说过,人各有因果,生死有定数。”家奴平静中甚至几分实事求是:“她具体如何考量,我不得而知,但是从此处踩踏痕迹来看,纵我今日在场,再加上一个你,也不过陪着送死而已。” “他们人多势众,自有精良武器弓弩,正面相抗,结果不过是一同被扎成刺猬踏作肉泥。而据我所知,这些人当中亦有熟识奇门阵法者可以与她相克。” “纵侥幸逃脱留下一条残命,祸事却依旧无法甩脱,她历来不喜欢狼狈奔逃,做徒劳费力之事,更不喜欢旁人为她负伤送命。” 这些揣测却根本无法让少微释怀,相反,听来越是凶险艰难,她越是控制不住去想象姜负彼时的处境,不知何时泪珠已挂在了下睫处,声音也哑了:“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让她单独面对这场围捕吗!” 家奴听出了这愤怒迁怒中隐藏着的一丝委屈心疼,这竟是一个孩子对一个大人生出的委屈与心疼。 至此,他才终于说出一句有关自己内心立场的思量,他说话向来直白简单,现下也不例外:“尊重她,听从她,要比陪她去死更讨她喜欢。” 他是个隐晦的怪人,她是个明朗的怪人,怪人之间自有适合怪人的相处之道,这相处之道甚至从来不需要过多交流,一个说,一个做,仅此而已。 只是这并不被少微接受,一切都太突然了,她猛然起身,含泪的眼睛里几乎带着怨恨:“我讨厌你!” 她大声道:“更讨厌她!” 讨厌不保护人的人,更讨厌不许人保护的人! 讨厌这些看起来洒脱到仿佛连生死都可以看淡超脱的虚伪大人,好似只有她一个是愚钝无知慌乱愤怒的幼稚困兽! 被那双叫泪水洗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厌恨仇视着,家奴无言,移开视线。 此时墨狸已追了上来,少微含着泪咬着牙,从怀中粗暴地掏出几只陶瓶丢在墨狸脚下:“你来给青牛拔箭止血包扎!” 少微出门时已有不好预感,返回屋中除了拿上了沾沾,也带上了匕首和应急的伤药,然而在少微想象中最有可能需要这些伤药的人此时不见踪迹。 “哦,好!”墨狸这些年跟着姜负,也陪过少微练手,最基础的上药包扎还是不在话下的,虽注定要粗糙些,对牛也够用了。 少微丢下这个命令,转身在四下奔找起来。 家奴跟上她,声音低哑:“方圆五里内我都找过了。” 少微却根本不听,她到处搜寻着,试图找到哪怕一点什么暗示记号线索,最好能证明姜负还活着。 但她只找到一些零星血迹,以及那根姜负出门时必然会带上的竹杖。 竹杖上也有血,少微攥在手里,继续往前找。 眼前却再无所得,唯有脑海中画面纷杂,与无数情绪搅作一团乱麻,这乱麻被忍回脑中的泪水冲了又冲,仿佛散开成了一张潮湿剔透的蛛网,根根蛛丝相连,一些前因后果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早就知晓有此劫,原来是察觉到了此劫已近在眼前……所以才会说分明只在四日后的重九日还要“这么久”。 说是出门打酒,大约是为了查探,也许是已经发觉了什么,不想等着仇家杀上门来,牵连她与更多无辜乡民。 唯恐她中途察觉到异样找过去,于是还给她点了香,让她昏睡到了天黑。 真是干净利索周全细致!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这样? 少微眼中终于还是滚出了大颗的眼泪来,她质问不出更高深更有层次的话了,只能在心中胡乱无理地问一句凭什么这样。 她手中攥着那竹杖,脱力般跪坐在山前枯草丛中,仰着头,一颗颗圆滚滚的泪珠无声地、愤怒地从眼眶内奔涌而出。 仰头所见是灰蓝的夜,银白的月,经满眼满睫的泪水一映,在山前混出了一层青色,那青色像极了姜负的衣衫幻影。 风经过,泪珠坠落,那抹青色荡然消失之前,仿佛那青衫人洒脱地一挥衣袖,却就此划开了一道天堑,青衫在天堑的另一边隐去,一身朱白的少女则孤独地跪坐在天堑的另一边,安静凝望着那万丈黑渊。 见她终于肯安静下来,家奴走到她身边,道:“人各有命,也各有路要走,你们二人师徒缘分已尽,此地事已了,也就不必再执着了。” 少微静静看着前方的大山,声音里没了方才的诸多汹涌情绪,只问:“这是她让你说的?” “嗯。”家奴继而道:“我已探好了路,可带你顺利脱身离开,也可替你掩去与她的交集,保你日后不受牵连。你不是要去做侠客吗,我送你一程。” 少微已无需再问,也知这些事必然也是姜负的交待了,而家奴这段时日之所以离开这么久,想来正是安排这些后路去了。 缘分已尽,话已至此,似乎已然切割得干干净净了。 而早在初识时,二人便曾约定好来日一拍两散互不相欠,如今只不过是到了践诺之日,虽然这一日来得有些突然,方式有些不够完整。 更不必提,姜负曾三令五申地说过不必为她报仇的话,如今又让家奴转告这句“人各有命,缘分已尽”,倘若少微再行“死缠烂打”寻人寻仇,倒是全无脸皮全无尊严可谈了。 而少微向来是一个很要脸皮很要尊严的人。 见少微沉默,家奴适时开口,伸出一只手去:“起来吧,我送你离开。” 少微没有回应那只手,自行站了起来,转身而去。 她手里攥着那竹杖,不再疾行奔走,一路无言,来到青牛和墨狸身前。 墨狸已替青牛处理了伤口,背上的弩箭拔了出来,断肢也上了药,并按照少微的交待包扎好了。 只是少微给了他药,没给包扎用的东西,他就此取材,将自己的衣袍割开撕开一道又一道,原本完整的下袍变得凌乱,站起身时好似破烂流苏随风摇摆。 青牛躺在草丛中喘着粗气,温驯纯澈的大眼珠看着少微,随着呼吸眨动,带着泪光。 于是少微理所当然地道:“他们伤了青牛,我要为它报仇。” 少女的声音和话语在这荒野之中透着说不出的天真荒诞。 她竟说她要为了一头牛去报仇。 她看着青牛,口中吐出的天真话语坚定又凶残:“我要找到那个人,先要砍去他一只手臂,此外再十倍百倍讨还回来。” 少微无意就这荒诞举止去征询任何人的意见,她说罢即抬头,看向家奴,已经不再流泪的眼神格外平静:“我不必你来护送,你可以走了。” 接着,她同样对墨狸道:“他说姜负死了,你也可以走了。” “哦……”墨狸下意识地点点头,转身茫然而去,脚步却不比往常那样利索轻快。 如此走了十来步,墨狸挠了挠头,却又突然跑了回来。 他看着少微,道:“我想起来一件事,家主曾对我说过,若哪日她死了,我便是她的遗物,必须要跟紧你!” 少微没好气地问:“凭什么?” 她都和她师徒缘尽了,凭什么还要让她帮她养这劳什子遗物馋狸! 墨狸答得很干脆:“凭你会管我,不会欺负我,不会让我饿肚子!就凭这些!” 这逻辑因果错乱的话让少微眉头大皱。 而墨狸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冲她磕了个头,宣布就此认主:“从今往后,你就是墨狸的少主了!” 与墨狸是讲不通道理的,少微看一眼青牛,遂道:“那你替我办一件事。” 墨狸点头如捣蒜,示意她吩咐。 “我有事要去办,你留下照看青牛,就近寻一处避风地,给它换药挪身。”少微正色道:“若它能活下来是它的造化,也是你的功劳。若它伤重而死,你便埋了它,不许吃它。” “哦,好!”墨狸答应下来,又不忘问出最在意的问题:“那我们吃什么?” 少微:“它吃草,你吃山间果子兔子,如今还是秋日,饿不着你。” “好!”墨狸应罢,又问一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果子兔子吃完了怎么办?” 这样“久远”的问题本不是墨狸惯常能问得出来的,他通常是做一件事便只做这件事,不会考虑之后。 他似乎根本不懂何为悲伤难过,听到姜负死了,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反应。 但此刻他却会主动追问少微何时回来,这背后大约是因姜负的离开而带来的焦虑不安,只是这一丝情绪埋得很深,他自己也说不清。 察觉到墨狸这一丝不安,少微看了他片刻,道:“在那之前我会回来,若我没回来,你便去汝南郡找我。” 至于为何是汝南郡,这已经再不是墨狸会追问的问题了,他得了确切答案,便安心应下。 少微并不打算去汝南郡,只因在她记忆中汝南郡的粮田最广最多,墨狸去了那里,做乞丐做小偷应当都不容易饿死。 家奴一直站在原处没动也没说话,少微亦不再与他多说,她心中已有决定,安排好了墨狸和青牛,便沿着来时路而去。 已过子时,夜色正浓,淡淡月光洒覆四野,夜风拂动半人高的荒草,也拂起行走于高高荒草之间的少女用来束发的朱红缎带。 天地皆黯淡,月色也苍白,唯有那看起来一意孤行的朱白背影是鲜明醒目的存在,在这夜风中如同一只振翅而去的朱雀鸟。 她踏草大步而行,无畏无疑,似在遵循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原始的、不知变通的,单刀直入的动物扑杀寻仇之法。 家奴看着那背影,心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不必入江湖,此刻她已是一名很具有独立品格的侠客了。 家奴足下忽动,掠风追去。 少微察觉到身后灰影的靠近,止步的同时拔出了腰后短刀,回身之际,攥刀于身侧,眼神凶戾冷冽:“别挡路。” 这个崭新的侠客看起来随时都要动手。 家奴诚然道:“不是挡路,是要同路。” 他说:“我想了想,也想替青牛报仇。” 四目相视,沉默片刻,少微问:“你和青牛也很熟吗?” 家奴:“多少有些交情吧。” 看着这双眼睛,少微隐约便懂了。 他大约也答应过某个很讨厌的人不会为她寻仇。 他大约也存有一点侥幸,认为那个人或许还活着。 少微无言转身,家奴提步跟上,二人并肩前行。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已经走在路上的少微,此刻才得以问出这个问题。 【牛牛复仇者侠客联盟】就此成立。 (本章完) 第58章 新侠客的试炼 第58章 新侠客的试炼 家奴今日虽不曾亲自在场目睹,但除了对此处踏痕的判断,他本也知晓许多前因,因此他无需犹豫便可以肯定地回答少微的问题:“是朝廷的人。” 少微脚下未停,又问:“朝廷的人来杀她,是长安城里的皇帝要她死吗?” “此次应当不是,至少不全是。”家奴答:“此次行动不乏私怨。” 少微再问:“是绣衣卫的人,还是那位什么仙师?” 家奴有些意外地转头,垂眼看向身侧踏步前行目不斜视的少女,这个孩子并不知那仙师具体名号,可见对这些人和事并无了解、只有些模糊听闻,可她却自有一针见血的敏锐分辨,这份敏锐好比山林动物分辨猎物所在与血气源头的绝佳嗅觉,她闻得出危险和血腥从哪个方向而来,即便她看起来已被巨大的愤怒和仇恨淹没。 “应是二者合力联手。”家奴告知道:“那仙师名唤赤阳,绣衣卫首领姓祝名执,二人皆非寻常人。” 少微右手攥紧了竹杖,记下了这二人。 她最后问:“她在那些人面前是什么身份?做过什么事?” 此一问让家奴陷入了犹豫,正如他先前所言“家奴不可妄议家主事”,姜负未肯言明的,他似乎并无资格擅作主张悉数泄露,他的嘴也是嘴,不是那灶屋墙上挂着的大漏勺成精所化。 没等到他回答,少微冷冷道:“不想说就算了。” 这本是带些赌气胁迫的话语,家奴却好似听不出,点头:“多谢。” “……”一脚好似踹在草垛上的少微无语烦躁地扭头,却也不再追问了。 管姜负是什么来历身份,做过什么好事坏事,是囚犯也好反贼也罢,横竖都影响不了她要为青牛报仇的决定。 见她意不改,家奴遂开口道:“不提赤阳的独门本领,只说由祝执率领的绣衣卫,他们训练有素,有健马有甲衣有长刀有精弓利弩,人数更胜你我二人百倍余,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少微声音里没有畏惧只有杀意:“意味着他们恃强凌弱,连一头牛都不放过,实在罪该万死。” “……的确如此。”家奴补充道:“也顺便意味着你我二人很容易死掉。” 这个孩子的心意胆气让他钦佩,他也并无资格强逼或阻止什么,但他身为长者前辈,有义务要与这个初出茅庐的孩子阐明危险与胜算。 危险若暴雨如注,胜算如大海捞针。 少微面色不为所动,只继续前行。 毫无育儿经验、交流能力也一般的家奴不知她听懂了没有,见她轻易不再接话,遂试着改为问话,至少让这个孩子好歹开口继续交流—— “你杀过人吗?”家奴尝试着问。 “杀过。” “几个?” “在我手下咽气的有四个。”少微表情冷漠,言辞诚实严谨:“有一个算是趁人之危,但是他求我动手的。” “嗯。”家奴也很诚实严谨地给出评价:“看得出你很有杀人的天分。” 他顺利借此延伸至自己想说的话题上:“但这次你面对的敌人不能说是‘人’,他们是一支庞大的队伍,百人之上兵马弓弩齐备,这便不再是切磋对局,而是一方战场。” “战场上的打法与江湖不同,即便是绝顶的游侠,若将其投去战场之上,置于千军万马之间,再多的本领在铁蹄与箭雨之下也无法施展。” 侠客最适合的职业乃是杀手,最擅刺杀偷袭与轻功脱逃之术,而再厉害的肉体凡胎也敌不过人海正面战法。 听罢这些,少微只问:“你上过你说的这种战场吗?” 家奴:“没有,所以我还活着。” 少微:“那你与纸上谈兵何异?” “……”口头假设教育失败,家奴只好再次直接朴素地告知:“但此去真的很容易死。” “人活着都会死,很多事情都会让人死。”少微道:“你的经验比我多这么多,这样清楚此去危险重重,不也还是跟上来了吗。” 少微此刻几乎确信,即便她方才答应了和此人一同离开,待他将她护送至安全处,完成了姜负的交待之后,他定然会去探寻姜负的生死究竟,瞒着她吃下这份报仇的独食。 果然,她只听那所谓家奴道:“我不必怕死,我已年过三十,活够本了。你不一样,少年人不当死。” 少微听着这话不由就联想到姜负,所以姜负也是这样想的吗,反正活够本了,怎么也活到劫数降临这一日了,活够本的人不该去牵连不当死的少年人? 单是想象着姜负说这种话时的语气神态,少微便觉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 她也不由想到自己的命数,前世她未能活得过十八岁,而今丹毒寒症已轻易不能再危及性命,莫非就要换另一种活不过十八的新死法来补上这缺口? 不这样想倒还好,这个想法一出现,反而激起了少微的逆反心——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有人就这样自己激将了自己一番。 “我要去。”少微最后道:“不说那些人究竟是否真的值得害怕,只怕也根本没有什么正面对敌的机会了,真正的正面对敌之危已经有人独自消受了不是吗。” 姜负自己受下了那正面对敌的无胜算局面,将她隔绝在后,将家奴远远支开。 而今那些人已经得手,换作了她与家奴在暗,纵有危险千重,但那样恶劣的正面围困局面想来不会轻易形成了。 家奴只是履行了将危险讲述清楚的责任,而并不会左右少微自己的见解与分析。 此刻听少微这样说,他也很利索地点了头:“嗯,那就试试吧。” 过来人的说教没有太大意义,也吓不退倔强不羁的少年人,她注定只认自己亲自累积的经验。 他要陪这位崭新的少年侠客奔赴她的第一场试炼,这于常人而言等同死局的开局试炼,于非常人而言同样称得上天崩地陷的开局试炼。 二人就此不再多言,一同掠入危机重重的夜色中。 少微目标明确,她很清楚自己首先要往哪里去。 秋分后白昼变短,黑夜被拉长。 天色仍未明之前,邻山邻水处聚集出了潮雾,灰雾笼罩之下的桃溪乡,落入少微眼中,竟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尤其是想到这里已没有姜负的存在,往常此时姜负必然还在睡梦中。 一片秋叶在眼前坠落,少微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时,只觉那轻轻一片落叶好似一柄利刃,就此划开了那方承载了无限美好画面的太虚幻境。 名符其实的桃源就此有了裂痕,那些恶鬼般的黑影沿着这道裂痕,从外面钻了进来。 十余道持刀握弓的黑影从浓雾中现身,沿着少微常走的那根屋后独木桥踏过小河,从后方飞快地逼近那座小院,如蝙蝠般飞进涌入。 他们共有数十人,分为了三路。 此处乃长沙王封地,而他们并非受皇命行事,是替指挥使祝执前来斩草除根,便不宜闹出太大动静扩大事端,最好在天亮之前速战速决。 而他们已连夜探明了这座小院的人员构成情况,除了那个女人之外,便只剩下一个仆从一个少女,十余名绣衣卫为一队绰绰有余了。 一行人快速搜找着小院内外,只有一名为首者立在院门内,紧盯着院中。 不多时,一名下属自堂屋中奔出,向那为首者低声禀道:“人已不在了,看屋内用物可见是临时匆匆而去!” “竟叫那赤阳料准了……”为首者鄙夷嗤笑:“果然急逃而去了!” 这话音刚落,说话者忽觉颈后一凉,背后似有急风袭来,然而这风中却钻出了人的声音:“哪只眼睛看到我逃了——” 那是一道少女的声音,伴着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一根长长直直的兵刃钻出昏暗的潮雾,迅捷如电蛟般贯穿了那为首者的脖颈! 带血的兵刃自喉咙里探出,少量的鲜血迸溅,那被贯穿的人下意识地垂眼,才愕然惊觉那并非兵刃,竟只是一截竹杖。 一声筋肉喉管被搅动的黏稠声响起,那竹杖被人从后方抽回,泉涌般的鲜血喷出,他双手捂住血洞,双膝跪扑在地,他想回头看清来人面貌,却已不敢扭动被洞穿的脆弱脖颈。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间,快得不可思议,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根本没察觉到有人靠近,向他禀话的那名绣衣卫表情震悚,看着那随着上峰倒地之后出现在视野中的少女。 三角垂髻,朱白曲裾,十五六岁,面貌生动灵气,眸中杀气却如万丈寒渊。 只这一眼,这名绣衣卫便足以断定,这就是那个女人留下的那个少女,而这少女分明不是寻常人,更像是个怪物……正常人怎么敢返回,怎么敢直视挑衅绣衣卫? 没错,他可是大乾的绣衣卫——这个身份犹如一张巫傩面具,戴上便好似化身为了神鬼,让人生出无限胆气乃至自觉身负神力。 绣衣卫手中的刀是常年在血里泡着的! 这名绣衣卫在那一瞬的震悚之后即恢复威厉,立时举刀杀去。 与此同时少微踩着那跪地者的肩背,手中竹竿侧撑,借力飞身一跃,在半空中提腿侧踢向对方头颅。 那名绣衣卫仿佛听到了脑浆晃动的声音,他晕眩之间倒退一步大吼一声,手中长刀拼力挥砍而去,待挥出第二下时,动作忽然顿住—— 竹杖倾斜刺入了他的胸膛。 少女力道奇大无比,竹杖却终究只是凡物,此刻不堪被倾注重力与骨骼阻挡,干燥竹身碎裂开来,却依旧被握竹者再次狠狠刺入,直到那叉裂的竹子也一并搅入骨肉之中,这破竹在她手中赫然变作了残暴的利器。 那口中溢血的绣衣卫步步倒退,手里长刀坠落,无形的神鬼面具仿佛也随之被绞碎了,他眼中终于流露出属于凡人的恐惧。 这时,一声受惊的女子喊叫突然在外面响起。 少微立时色变,弃了面前残破的敌人,转身飞奔出院门。 天色还没亮,又起了雾,乡中尚不见人影走动,尤其是村后方更加寂静无人踏足。 但青坞过来了。 她昨晚便曾来过,她想当面和少微分享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场傩仪的喜悦,但她来到时却见少微家中空无一人,仅有灶屋里亮着一盏灯火。 青坞心中疑惑,等了许久也未等到人回来,直到阿娘来寻她回家。 青坞见一切齐整有序,院门也没关,便也没往很坏的方向想,只当是一家三口出门去了。 只是重九夜中出门到底异样,青坞回到家中一夜未眠,始终放心不下,是以天还没亮便壮着胆子提着灯出了门,想看一看少微她们回来了没有。 然而刚靠近此处,却见一道黑影沿着院墙快速游走搜找,那黑影也发现了她,竟二话不说立时张弓向她射杀而来! 青坞发出惊叫,手里的灯砸落,仓皇转身欲逃,因太过慌张而扑倒在地,却也因此侥幸避开了那支从头顶擦过的利箭。 但第二支箭已紧跟着离弦。 青坞吓破了胆,也全无应对此等情况的经验,她哭着爬起身,不敢回头看,却不知那利箭已直冲她后心而来。 生死一线之间,少微飞奔而来,矮身扑去青坞身侧,直面那利箭飞来的方向,同时伸出右手险险攥住箭头下一寸,纵然少微力大无穷,此刻也被箭力带得举臂后仰,手心虎口处被生生磨出了血来。 青坞来不及反应,便被少微快速抓起,快步避去了前方的一座草垛后。 “少微,少微!”青坞满脸惊惧的泪,她慌乱抬手要去摸少微的脸:“你流血了!发生了什么事?那人是谁?” 她说着,另只手抓住少微手腕:“你别怕!别怕……我们去喊人来,去告诉里正,去报官,快走!” 但她用尽全力竟拽不动少微分毫,这混乱之间,她看到少微眼里竟闪着晨雾般潮湿的泪,郑重与她道:“阿姊,你不要找我,要保重。” 青坞惊惑于这类似告别的话,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觉后颈受力一麻,立时失去了意识。 大家晚上好~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书友皓凝、miya爱古言、猫爪印咪咪、书中自有meta、小依兜、aaaaa洛玖、懒惰的书虫啊, 让你想不到等等等可爱书友们的打赏! (本章完) 第59章 尸首何在? 第59章 尸首何在? 少微将陷入昏迷的青坞轻轻放好。 那名持弓的绣衣卫碍于被草垛遮挡了视线,已快步攀上小院墙头,立于墙头之上再次快速搭箭拉弦,锐利箭头移动瞄准之间,眼见草垛后朱红之影闪动而出的一瞬,绣衣卫手中的箭随之离弦。 那少女身影向左闪开半步,即错开了那箭矢飞来的路径,她不退不躲反而飞奔迎上那名弓箭手的方向,浑浊晨雾中,那绣衣卫刚要再次搭箭,却见那少女身影如电,脚下腾起飞尘落叶,如一只敏捷到不可思议而又极具攻击性的狼豹般冲扑而来—— 冲扑的过程亦在蓄力,小院的墙头不高,是少微翻过无数次的,她闭着眼睛也能一跃而上,但这一次不同,她是为了杀人。 既然是杀人,理应要更快,更有爆发力。 这种不畏不避的动物扑杀般的打法简直见所未见,那绣衣卫压低身形欲先避逃跃下墙头,然而他只来得及将身形转过一半,那道影子已经扑跃而至,一只手如钳般擒住了他的右肩,另只手握着沾着掌心血的箭矢猛然扎入他的咽喉! 这种大力冲撞之下,在墙头这方寸狭窄之处,任谁也稳不住身形,但少微毫不在乎,她果真如撕咬扑杀猎物那般不管不顾,就此抓着那瞪大眼睛挣扎着的猎物扑通一声坠入院中。 坠地的瞬间,她单膝跪压住那名绣衣卫的身躯,展右臂拔出他腰间佩刀,在这被血气染红的一团浊雾中,提刀直身而起。 自堂屋中握刀冲出的几名绣衣卫赫然见此一幕,面上皆有几分惊色。 那少女脸上染着血珠,如一头凶残的野兽。 她的眼睛定在他们身上,其中是不加掩饰的愤怒杀机,似在愤怒于他们侵入了她的领地,触碰到了她爱惜在意的东西。 这绝不是一个成熟的杀人者该流露出的肤浅情绪,她很不成熟很不理智,于是更加凶悍更加危险。 这异样汹涌的危险扑面而来,他们眼中也瞬间聚起杀意,当即举刀围杀而去。 灶屋中已起了火,搜查无果的绣衣卫欲将此处焚烧干净,毁去一切有关那青衫女子存在过的痕迹。 放火的绣衣卫刚从灶屋中奔出,余光内忽见一道灰影如风如雾般飘然而至,灰衣人长刀出鞘,血雾当即喷洒弥漫。 侠客逃不脱千军万马,杀不尽百名绣衣,但一位成熟的顶级侠客带着另一位成熟不足却凶悍有余的崭新侠客联手可杀十余酷吏。 这十三名绣衣卫如同离了队伍的狼,遭到了更凶狠的猛兽扑杀撕咬。 他们原以为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已被捕获,留下的不过细草嫩芽,却没想到真正的杀机却在这收尾之处。 本该逃走的人调头折返,如罗刹回顾,尸横遍野。 不大的小院里躺满了尸体,灶屋的火已经蔓延到主屋,火舌吞吐,在风中扭曲舞动。 最后一个活口躺在井边,滴着血的刀尖抵在他胸骨处,握着刀的手也滴着血,手的主人受了伤,朱白衣裙变得残破,她脸上身上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这仅剩下的一名绣衣卫颤颤地看着这个持刀俯视着他的少女。 她已杀了这么多人,眼中的怒意却丝毫未曾消解,晨风和火浪冲扑环绕,卷起她残破的衣,乌黑的发,朱红的缎带,这些与她有关的一切仿佛都沾着血和火,唯独逼问的声音冷得不像话:“她在哪里?” 刀尖刺破了衣袍,冷得人连呼吸都断开了,那绣衣卫只凭着本能,颤声回答:“死了,她已经死了……” 握刀的手攥得更紧了,紧到多了一丝颤栗,少微再问:“尸首何在!” 火焰仿佛烧进了她的眼睛里,那双通红的眼死死盯着那绣衣卫的眼,试图看清一切真伪经过,再从中拼力抓住一点残存的希望。 “尸首,被带走了……”绣衣卫回忆着经过,他的眼瞳光影随着火焰而晃动,恍惚倒映出彼时的零星情形。 秋日荒野,他们在赤阳仙师的指引下,围住了那个青衫女子。 祝统领跃下马背,似觉得荒谬,笑了一声,费解地问:【怎么成了个女子?】 一身黑袍遮蔽日光的赤阳仙师在旁声音慢慢地说:【我从无同门师兄。】 他看着那青衫女子,说:【仅有一位师姐而已。】 大多数绣衣卫并听不到这些对话,他们只是奉命行事,甚至也不知道要围捕的是何人,围在外层的是普通绣衣卫,只有站在祝统领身边的他们才有机会听到这几句话。 除了听到了这些话,这名绣衣卫还看到被青衫女子提前放走的那头青牛竟飞奔回来护主。 青牛狂躁冲撞,中了一箭也不肯停下,祝统领亲自挥刀,削落了那青牛抬起的一只前蹄。 青牛跪扑在地,那青衫女子竟拦在了青牛身前。 虽因青牛一番冲撞而变换了位置,他不太能听清那青衫女子说了什么,但他隐约能判断出,这女子想保护这头牛,都到了生死关头了,她竟还顾及一头牲畜,这简直荒诞。 这确实好笑,祝统领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后看向赤阳仙师。 赤阳仙师走向那青衫女子。 为了断绝那青衫女子反抗的可能,祝统领在起初时便一箭射穿了她的右肩,那弩箭扎在她的肩上,她自青牛身前站起来,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身形姿态在秋风中仍然潇潇洒洒。 赤阳走到她面前,二人相对,青衫与玄袍,一为天青,一为地玄。 她说了一句话,似寒暄地喊了声师弟,亦或是别的。 另有要事要办,已坐回到马背上的祝统领并不耐烦看什么寒暄。 赤阳手中握着一把白骨作柄的短刃,赤阳将此刃亲手推入了那青衫女子的左侧心口,直至贯穿。 赤阳仙师罩着宽大黑袍,风帽掩饰下看不清其表情。 那青衫女子的神情也是看不清的,但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仍叫人觉得她无有分毫对死亡的畏惧回避,她嘴角轻动,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仿佛十分坦然释然。 而听罢那句话的赤阳仙师忽而发出了一阵细碎低低的笑声。 马背上的祝统领也笑了起来,那是感到有趣的笑。 心口贯穿,神仙难救。 祝统领有意让人焚尸于此,赤阳仙师却要求带走那具尸身,祝统领问清了用途之后,笑得更大声了,点头欣然应允,立时调转马头,下令动身离开此处。 祝统领要马不停蹄地往南边赶去,没几个人知道南边有何等要事。 但斩草除根这件事还是要做的,赤阳仙师提醒祝统领,那青衫女子留下的人无论是长是幼是强是弱,一概不能留,否则必成大患,只是想必对方已经闻风而逃,务必要尽快追赶杀之。 祝统领着急赶路南行,遂留下他们数十人为此事收尾。 余下的人马随祝执南行而去,马蹄溅起点点秋泥。 越往南,道路越崎岖难行,荒芜之地连像样的官道都难兴修,丛林杂石,高山环抱。 人马踏经之处,山间生长着几株野枫,薄而挺的枫叶红了小半,远远望去仿若火烧,火势只烧到一半,正在向另一半蔓延。 小院的火已蔓延大半,已然将青坞送归家中的家奴返回,一把拉起了结了那最后一个活口的少微,带着她在救火的人群赶到之前离开。 火烟呛得人眼泪滚滚,嗅觉向来灵敏的少微从这火焰中分辨出许多气味,有姜负的草药,有掺了水的酒,有墨狸切好还未及下锅的菜肉……还有其它许许多多。 被家奴抓着一条手臂奔行的少微忍着泪,牢牢记下这些气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桃溪乡的模糊轮廓。 自桃溪乡往南三百余里外,有一座简易的驿舍。 大乾各地驿舍主要供传递官府文书、军事情报者,以及往来的官员中途歇脚食宿、换马。 越是要处或畅通富足之地,驿舍配备之物越齐全,能提供的食宿与马匹也越上乘。 而越往南,路越难行,穷山恶水人迹罕至之地的驿舍条件也难免简陋寒酸,此一处驿舍中仅有品相粗劣的瘦马三匹,三匹瘦小的劣马百无聊赖地在马棚中嚼着草,大抵是迟迟等不来愿意换乘它们的人,倒不知在此驿舍中站了多少年的岗,混日子的敷衍之感好似已腌入体内,与这寒酸的驿舍可谓相得益彰。 负责此处驿舍的驿丞已有些年纪了,成日也迷迷糊糊得过且过,逢人便说自己眼耳背再不中用了,直到今日午后,一队从未见过的精壮人马飞驰而至,吓得驿丞立刻精神起来,颇有几分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架势,忙里忙外,不敢有分毫怠慢。 这队人马足有数百人之众,正是那传闻中持节传命的绣衣卫,为首者更是绣衣卫统领祝执。 这些人傲慢骄横,气势逼人,驿舍上下包括驿丞在内的不足十名差役被使唤得团团转,又是烧水又是喂马,又是跑去最近的县郡里借粮借物,驿丞又慌又惊,唯恐哪里做得不妥,一身的汗水就没消下去过。 驿丞根本不敢探问这些人来此的缘由,只能在私心里猜测:莫不是为天子陛下寻仙人仙药来了?他们这地界虽贫瘠又多毒物,不过去年里倒是隐约听闻有渔民声称在海上遇到了什么海巫神女…… 海巫神女真假未知,眼前的煞星们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驿丞这辈子就没当过如此高强度的值,半日下来只觉年轻了两辈,躬着腰到处给人当孙子。 小小驿舍自是住不下这数百人,能腾的房间已悉数腾出,就算到处打地铺也只能勉强住下半数,好在南地的九月并不寒凉,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绣衣卫经常风餐露宿,倒也算是习惯了。 但驿丞心知,夜间的潮气是个大问题,这些从北面来的人被潮露打上一夜未必扛得住,因此茅草要铺足,被子要足够,另外还要点上火堆烘烤着。 天刚黑透,好不容易凑足了柴禾,支上了火堆点着,却听得马蹄声阵阵滚出,驿丞转头一瞧,只见一行人马奔腾而去。 驿丞赶忙打听,才知是那绣衣卫首领祝执带着大半人马要进前方的云荡山。 驿丞大惊,云荡山大得很也险得很,连夜进去,这是当地人都不敢干的事! 祝执手里有山形图,又让人抓了七八名当地猎户带路。 进山固然有一定风险,但今夜此山他非进不可。 过了这座延绵的云荡山,前方就是武陵郡的地界。 他已得到确切消息,那一行人已护送着凌从南从东面进了云荡山。 那些护送凌从南的人十分熟悉南地的地形,他的人几次都险些跟丢,但他祝执养的狗可不是吃白饭的蠢犬,只要被盯上就别妄想着能够逃脱。 虽说进山会有些麻烦,但只要今夜能在此抓住凌从南,刘岐那只小鬼就休想从营救窝藏罪人之子的罪名中摘出去。 反之,若叫凌从南出了此山,就此入了武陵郡,回头再想抓个正着却没那么容易了。 在此地动手收网是最好也是最稳妥的选择,天亮之前,他一定要抓住那条姓凌的小蛇。 他已有周详的路线计划,务必将凌从南截住困在此山中,凌从南身边的护送者不过十数人,而若刘岐胆敢派人前来接应,与他的人发生刀兵冲突,那证据也就更妥贴完善了……与追剿罪臣余孽的绣衣卫公然动手,即为造反之举,到时他手中的御赐宝刀未必不能直接斩了那只阴森嚣张的小鬼! 思及此,祝执眼中隐隐兴奋起来。 入山之后,祝执即通过手下在高处释放的信号,确认了凌从南一行人所在的大致位置,他遂将人马分成三路,前去包抄围截。 祝执亲自带领其中一队人马逼近,中途道路愈发难行,祝执唯有暂时弃马,留下十人于原地看守马匹,他率领余下之人执火把,带上弓弩兵刃,穿行而去。 雾气缭绕的山林中响起惨叫声。 是凌从南一行人与暗中追踪他们的祝执心腹,双方终于发生了正面厮杀。 势在必得的祝执拔出腰间长刀,率人快速靠近那厮杀声所在。 然而诡异的事情突然出现了。 漆黑的深山之中突然响起了奇异的笛声与铜铃声,回荡不绝于耳边。 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60章 山中杀机 第60章 山中杀机 那突然出现的笛声与铜铃声在这幽静的黑夜深谷之内显得空灵诡异非常,叫人不寒而栗。 祝执立时反应过来有人在此设伏装神弄鬼,当即高喝一声,令手下拔刀持弩戒备。 然而很快出现了更为古怪的状况,有绣衣卫惊呼出声,大喊:“……有蛇!” 此等深山之内有蛇不足为怪,怪得是同时出现了许多条蛇,众人持火把低头看去,只见一条又一条大小不一的长蛇从四面游走而来,口中吐着鲜红的信子。 这情形已然着实怪异可怖,更何况这些蛇看色形状多半有毒,而更糟糕的是,它们见人不避,反而主动向人群攻击而来。 有人为蛇所咬,发出惊叫,而除了毒蛇之外,四面八方又有虫蝎等许多毒物快速围涌而来,它们爬上人的身体,惹得绣衣卫人人自危躲避奔逃,队伍顷刻乱了秩序。 莫说自皇城而来的绣衣卫了,便是那些被抓来带路的当地猎户也从未见过此等怪异情形,一名猎户哭喊着大声道:“不该深夜持刀进山惊扰冒犯的!这是惹来山神大人动怒降罚了!快,快退走逃命吧!” “妖言惑众!”祝执拔刀砍向那颤颤抬手高呼的猎户后背,那猎户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这格外惊悚凄惨的叫声让众人愈觉毛骨悚然。 混乱中,一名绣衣卫郑重焦急地向祝执提议:“祝统领!此地情况有异,夜中情形难辨!出于稳妥,理应先退出此山去,待天明后再做打算!” 祝执拿刀刚挑飞一条长蛇,咬牙道:“听到这铃音笛声了吗,传闻南疆有奇人可以操纵蛇虫——根本没有什么鬼神,不过人为故弄玄虚而已!此时怯懦退去,便是中了对方这虚张声势的奸计!” 他说着,声音再次拔高:“对方若果真有相抗之力,又何须躲在背后装神弄鬼!” 眼见已有数人中了蛇毒倒地,那名绣衣卫当即还要再劝:“祝统领,可是……” “罪人凌轲之子凌从南还活着,此刻他就在此山中!”祝执打断了那名绣衣卫的话,持刀高举,肃容大声道:“今夜如能在此诛杀凌从南,即为大功一件,升官加爵!反之,若敢有临阵退缩者,一律视作相助凌从南脱逃的反贼同党是也!” 祝执是为绣衣卫统领,但这并不代表绣衣卫上下皆是他的心腹,绣衣卫中亦有党派之分,其中不乏替天子监视他的眼睛……正因如此,他今夜才更加不能不明不白地退离此地! 他必须要抓住凌从南,以及在背后装神弄鬼的接应之人,务必使天子治罪于刘岐! 此言一出,四下果然震动,祝执的心腹随之大声呼喊:“诛杀反贼余孽凌从南!” 大多数人至此才真正知晓此行进山的目标,火把映照之下,眼见祝执率人向前冲杀而去,余下的绣衣卫无论是出于遵从号令还是其它,此刻都只能强自稳住心神迅速跟上:“快!” 虫蛇伴着铃音与笛声在后方迅速游走追随,祝执留意到,那些乐声越来越急促,可见可供其驱使的虫蛇亦有限……果不其然,只是虚张声势的手段而已,只要不惧不乱,便根本构不成值得一提的威胁! 祝执率领众绣衣卫前行间,凭着那逐渐急促的乐音确定了吹笛者的位置,他夺过一名下属的弓弩,快速上弦,脚下一顿,侧身向右,利箭呼啸破开夜色,刺向右侧一方草木掩映的高坡之上! 笛声忽而止住,取而代之的是“当”地一声响,有人用兵刃挡落了祝执射出的这一箭。 高坡草木之后,手中握着竹笛的少女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前佩戴着面具的玄衣少年,立时稳定心神,她还要继续奏笛,却被那少年抬手阻止了。 少年抬起的手落下,一声哨声响起,高坡之上黑暗之中数十张弓弩齐开,箭雨飞向下方人群。 祝执抬刀去挡,一面下令让手下冲杀上坡。 有人中箭倒下,有人跟着祝执杀上前去。 昏暗之中,火把摇动,隐隐有浓雾吞吐。 随着双方距离缩短,弓弩已派不上用场,短兵作战在即,隐藏在高坡暗处的人现出身影来,却是一群身穿巫傩祭服、戴着巫傩面具的影子。 被天子臣民赋予了古老庄严色彩的巫傩面具在夜色中张牙舞爪。 今夜出现的一切都太过诡异,这一幕叫许多负伤的绣衣卫多少心生忌惮,而祝执冷笑出声,丝毫不惧,他举刀再次率先杀上前去:“我倒要看看这面具之后究竟是人是神!” 双方兵刃厮杀之间,祝执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格外锋利的视线凝固在了他身上。 祝执转过头,循着那视线探寻而去,余光之内,只见一道玄色身影先一步拔剑攻袭而来。 那是一道少年身影,玄袍在夜色中翻动,面上系着一张白泽神兽巫傩面具,手中长剑如寒雪,卷挟着杀意而至。 祝执立时闪避,挥刀反击。 那少年身手尤其利落,大约是因身高骨骼增长过快而显得身形有几分清瘦单薄,但力道却依旧不容小觑,一招一式皆是狠决杀招。 刀剑相击之音惊心动魄,祝执正值壮年,一身煞气,越战越兴奋,在身侧两名心腹的协助之下,他将那在打斗间已受了伤的少年逼退数步,手中长刀竖劈而下,少年脚下深扎,双手横剑格挡,生生接下了祝执这蓄了重力的一刀。 祝执微微眯起眼睛,几分惊叹:“好剑,好胆魄……” 刀剑对峙互抗间,祝执死死盯着那巫傩面具后露出的眼睛,再次惊叹重复道:“六殿下竟屈尊亲自前来送死,好胆魄!” 整个刘家皇室子孙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胆魄的龙子了! 敢设伏自投罗网不说,还敢亲自现身前来,实乃意外之喜! 然而今夜这深山之中,巫傩面具之下,谁知杀的是龙子还是叛贼? 这样胆壮心雄却又不自量力的少年,正该死在他祝执刀下! 那玄衣少年不语不应,风声扫过,剑光将他眼底的恨意映照得格外清晰,那黑白分明的瞳仁中仿佛依旧拓留着那夜宫门前呼啸不止的风雪。 双方下属在二人身侧缠斗着。 祝执肩臂一沉,将十分力道贯注于刀下,那身形尚且清瘦还有待生长的少年眼见要格挡不敌,将力量凝注于腰腹,上身忽而后仰压低,剑刃一错,火星飞溅,力道泄去一半,剑身旋即抽离—— 祝执握刀的上半身因惯力向前冲扑些许,他身前的少年在这短短瞬间单手拄剑向一侧闪去,祝执稳定身形之际,少年亦折身而起,与此同时手中长剑向旁侧挥去,祝执未能完全闪避,被那如虹剑气逼近胸前,衣袍碎裂出一道长痕。 然而他衣袍之下另着有甲衣,在衣袍破碎处泛出银色光芒。 两名绣衣卫已围护而来,祝执后退一步,看着胸前破开的痕迹,心知若无此甲衣阻挡,这一剑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祝执慢慢抬起头,看向那手执三尺剑、左臂负伤的玄衣少年。 祝执握紧了手中刀,收起了眼中的玩味意趣,眉眼间涌现出被威胁到的巨大杀意。 就凭着当年这只阴森小鬼在离开未央宫时回顾的那一眼,他便笃定对方不可能安分守己,什么残疾消颓一蹶不振,这些表象他从未信过……然而即便心有准备,这阴森小鬼的成长速度却还是超乎想象,看来那些滔天恨意果真是一片足够肥沃的土壤。 祝执从未如此时这般迫切地想要杀掉一个人。 然而他正当握刀提气之际,却觉胸口之气阻滞不通,隐隐有些眩晕之感。 其他在此处厮杀的绣衣卫也逐渐有了同样的感受,其中有人反应过来:“祝统领,不好,这雾气蹊跷,只怕其中藏有毒烟!” 从他们被箭雨阻挡在此处开始,这毒雾便在释放蔓延了! 只是此地空旷,毒气无法聚集,吸入亦有限,因此未造成大的伤亡……但若一直在此与对方缠斗下去,却不知是何后果了! 几名绣衣卫立时掩住口鼻,护着祝执后退,下令往下风处避去。 玄袍少年握剑欲追,却被两名身穿巫傩袍服的下属拦下,其中一人听声音是个中年男人,他急声劝道:“……公子执意亲自来此已是冒着天大危险,再不可不顾自身安危了!” 另一人也道:“公子受了伤,他们援兵又至,此时已绝不是再与那豺狼近身交手的好时机,公子莫要忘记了来时答应过属下们的话!” 他们如何能不理解这份仇人近在咫尺、只恨不能亲自将其手刃的不甘,但公子的命关乎大局,这条命早已不是一个人的了。 被二人阻拦的玄衣少年隔着白泽神兽面具,看向前方晃动着逼近的火把。 那是先前与祝执分作三路的另外两路绣衣卫,他们正在朝着此处汇合而来。 这意味着凌从南的踪迹就在不远处,祝执很清楚刘岐率领着这些扮作巫傩的人阻挡在此,便是为了给凌从南制造拖延出山的时间—— 祝执决不甘心就这样放弃,然而他吸入了毒雾,只能暂时后退喘息换气,但他不曾下令撤退,坚持下令截杀凌从南。 那分作两路先后汇合而至的绣衣卫,在清楚地接收到祝执的命令之前,先吃下了一阵自高处落下的箭雨。 混乱之中,祝执的命令已无法被良好地执行,陌生的山间,突现的变故,毒蛇毒蝎乱窜,浓度虽不具杀伤力但使人在一定程度上晕眩无力的毒雾,以及那些巫傩神鬼般出没着的敌人身影…… 他们无法确认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也无法清点己方倒下了多少人,黑夜放大了未知,未知滋生出可怖,可怖化作退意。 眼见局面要不受控制,祝执心急如焚恼怒难当,他甩了甩恢复了些许清明的头脑,握刀欲折返回去主持战局,然而甫一转身之际,忽闻一声破空之音掠来! “咻”地一声,一支利箭钉入祝执身侧的一名绣衣卫后心,那绣衣卫应声倒地。 又一声箭响,祝执身前的一名绣衣卫亦随之倒地。 祝执神情一变,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他既在此避毒换气,自是已排查过了四面无有埋伏,这突然冒出来的冷箭又是从何而来……且出箭如此神准,两箭便放倒了他身侧两名心腹! 判断间,第三箭飞啸而至,祝执抬刀挡去,竟意外发觉这箭矢乃是他绣衣卫之物! 莫非是出了内奸叛徒?! 祝执退闪之间,跟随着他的绣衣卫又有二人中箭倒下。 祝执令人放箭还击,但敌人在暗处移动,无法捕获其准确位置。 直到对方停止了出箭,显然是箭矢已经耗尽。 但那耗尽了箭矢的人不逃不去,反而舍了长弓自黑暗中飞身而出,径直握刀杀来! 中箭倒地的绣衣卫手中火把跌落,燃起了一片潮湿的枯叶,火光明灭跳跃之间,可见那飞身而出的竟是一名身形迅捷的少女,而她手中握着的刀赫然也出自绣衣卫—— 她双手握着长刀,眼中肃杀,自上而下,刀刃向祝执劈来。 祝执握刀横挡,只觉虎口震颤,身形亦被压低几分,脚下更是连连后退。 祝执一阵心惊,这更胜他一筹的巨大力道绝不该出现在这个身形寻常陌生少女身上,饶是他从不信鬼神,此时却也有一刹那的惊惑——她是谁?是人是鬼是精怪?! 今夜这座山里的怪人怪事竟是越来越多了……倒果真有了几分邪门之感! 这一刀落下,少微心底亦有了几分计较,这祝执狗贼身手确有许多过人之处。 但人已至眼前,一路追赶而来暗中观察至此时的少微说什么也不可能放过这机会。 此一劈被祝执挡下,她立时便收刀改换招式侧扫而去,然而已有多名绣衣卫快步向祝执围护而来,一人持长枪从侧面刺去,少微闪身躲避,另一侧也有长枪挑来,很快即四面环敌。 大家明天见。 (本章完) 第61章 那就一起见阎罗 第61章 那就一起见阎罗 面对那些再次围刺而来的长枪长刀,少微提身向上一跃,她动作快极,围杀者手中的长枪根本收放不及,枪头在半空中触撞交叉,少微踩在那交错的枪头之上,压低上半身的同时高抬起右腿,手中长刀挥出残影,一刀掠过,两名绣衣卫脖颈立时喷出血柱,同一刻她后方右腿向左旋转翻扫,一记腿风惊人的蝎子摆尾,亦扫退后方两名绣衣。 一招一式间,竟致两死两伤,凶悍之余却也不乏过人技巧。 祝执看在眼中,他原本试图分辨这陌生少女的武功路数,然而看下来却根本无从分辨,只觉心惊而已。 虽不知她为何出现在此地、与刘岐是何关系,但如此怪物,绝不可留! 少微落地之际,脚下挑起一杆长枪,抬腿横踢而出,那长枪呼啸着打向一名拦在祝执身前的绣衣卫。 祝执终于按捺不住闪身而出,举刀便向那怪物少女劈去。 少微不退,持刀迎上,二人手中刀刃哐哐当当相击,少微步步紧逼。 少微一心要杀祝执,同时也被祝执的招式牵制,对峙正激烈之际,少微一个闪避不及,左肋忽被后方袭来的长枪所伤,衣衫破开,血肉绽裂。 少微皱眉旁撤两步,一杆长枪迎面刺来,她折身仰避之时,祝执看准时机挑落了她手中长刀。 “快!”与此同时一队数十名绣衣卫正举着火把快速向祝执围护而来。 祝执看着那被卸下了兵刃的少女,再强大的怪物被拔了爪牙也该露出仓皇受困的退缩之色了—— 但她没有。 她非但没有,反而死死抓着这最后一丝稍纵即逝的机会,腿下蓄力,猛然飞身而起,径直向他扑杀而来! 这反应堪称反人性而行之,她手中多了一把自袖中滑出的匕首,用小小匕首来对抗手握长刀者,简直异想天开——换作往常,祝执见此画面大约会笑出来,可此时此刻,那脸上染着血的少女眼神冷戾,她没有畏惧,没有退缩,甚至好似没有痛觉,用得竟是不要命的打法,简直凶悍到了非人的地步。 祝执自认一身凶煞之气,此刻却遇上了比他更凶更煞的东西,他不由后退了一步,那是人体最深处的本能意识遭到震慑的反应。 又因体内吸入的毒雾尚未完全清空排出,这巨大的震慑感叫他再次感到眩晕,但就此待毙绝无可能,祝执反应虽慢了一拍,错失了主动出刀的最佳时机,但依旧匆忙抬刀抵挡在了身前—— 体形高大神鬼不惧的绣衣卫指挥使以宽沉长刀急急抵挡少女刺来的一只匕首,这一幕大约有望成为前者毕生之耻。 匕首刀尖在即将与那长刀相撞断折之前,那占据着反应优势的少女手腕一转,匕首凭空改为反手横握,刀刃沿着刀身,猝然激出火星,细碎火星直直地向左侧划去,瞬息间划过祝执握刀的右拳与右腕! 这一切几乎只在短短一呼一吸间,祝执从手背到手腕被划开一道血线,他吃痛之下急忙改挡为攻,旁侧几名绣衣卫也已然攻向少微,隔开了她与祝执的距离。 祝执察觉到不对,后退数步,抬手一看,只见伤处的血已经变得乌黑! 他的心腹见状大惊失色,这分明是剧毒所致! 祝执惊怒交加地抬头看向那被围困的歹毒少女:“抓住她,留活口!” 他要解药,解药! 而得益于他这声“留活口”的命令,少微赶在那一队密集的绣衣卫抵达的前一瞬,拼力杀出了一条血路,脱困而去。 祝执岂会放她离开,立时下令围追。 祝执的心腹眼见祝执脸色隐隐开始发白,形势越发混乱,损失已然惨重,他扶住祝执,唯有紧急下令:“传令下去,撤出山去!” 若统领就此倒下,再无人指挥局面,只恐要悉数成为困兽……两百名精锐绣衣卫乃天子私有,若不明不白折在此地,到时天威怪罪下来谁也承担不起! 在这诡异丛生的山林中早就萌生了退意的绣衣卫们闻言纷纷后撤,一半且战且退,一半先后围向祝执,另有十数人在山林中穿行追赶那伤了祝执的陌生少女。 若换作平日,少微施展轻功即可甩脱后方追兵,但她此刻身上多处负伤,失血不止,又因连日连夜赶路而几乎力竭,轻功已无法得到完全施展,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在奔逃。 如受伤的兽,她习惯地扑入漆黑中,漆黑对她而言意味着可以避敌,山林之中,她无所惧。 火把在后方时隐时现,绣衣卫之间的呼喝声时近时远:“在那边,快,抓住她!” “咻——” 一支冷箭自背后袭来,少微凭着听觉与感知危险的本能侧身避开,头也不曾回一下,只顾前奔。 那绣衣卫还要再次出箭,只见眼前现出一团白影,来不及反应,已被那俯冲而来的白影啄了眼睛,他惨叫捂眼,仓皇后退。 那白影还在不停地扑棱着翅膀驱赶他,口中学着人语:“邪物退散,退散!” 后方紧跟着的几名弓箭手看清了不过只是一只鸟,一人遂拿火把大胆挥赶,其余人或继续追赶,或跳上高处寻找合适视野出箭。 然而跃至高处的几名弓箭手反而成了他人的靶子,先后被黑暗中飞射而来的利弩射穿跌落。 少微仍在奔逃,体力与知觉俱在衰退,未再见火把光影晃动,她判断身后追兵必然已拉开了一段距离,遂在奔入前方一片密林中之后,从怀中匆匆取出止血药丸吞入口中,然而药丸还未及完全咽下,黑暗中忽然探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去:“随我走这边!” 四下一片漆黑,少微被拉着趔趄奔行,她被那卡在喉咙中的药丸呛咳了一阵,狼狈到眼冒金星,已近神志不清。 她欲甩脱那人,然而此刻气力实在衰微,跑出一段路,脚下一绊,双腿也没了力气支撑,猛然扑跪下去。 那人始终抓着少微一只手臂,此刻弯身欲将她提起,然而少微不愿和他一起走,此刻有意沉着力气与身体,便犹如一只沉甸甸稳当当的倔强石墩,轻易提不起,除非整个搬挪起来。 察觉到她的抵触抗拒,对方压低声音解释一句:“你我是友非敌!” 这声音透着几分闷闷之感,但仍听得出是个少年人,少微大口喘息着抬脸看去,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只见对方脸上盖着一张白泽神兽巫傩面具。 少微此刻神思已近混沌,而越是虚弱,她越是戒备,她自然隐约也能分清对方来自另一方与祝执对立厮杀的人马,但这并不代表他于她而言就是完全可靠的,一句是友非敌无法谋取她丝毫信任。 精神状态已紧绷到极点、离发疯撕咬全世界也仅剩一步之遥的少微遵循着自保的本能,倏然抬起右手挥向对方,始终被她紧握着的匕首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骇人寒光。 玄衣少年侧首闪避,却依旧被划到了耳侧面具一角。 白泽面具散落,前方火把闪烁,撕扯着清微月光,少年猝然露出真容,肤如蟾光,俊眉黑眸,骨相清越,出众拔俗。 少微愕然。 竟是这个人。 少微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竟会在此时此山中遇到刘岐。 此情此景,猝不及防偶遇前世黄泉搭子,竟恍惚回到了上一世濒死之际,少微混沌费力地想,莫非命数仍要换一种方式提前应验? 少微用最后的力气双手撑地瞪着刘岐,刘岐也在看着她。 那靠近的火把显然正是他的人,他此刻便也不着急抓着少微跑了,他落一膝蹲跪下来,看着少微,忽然笑了一下:“我说怎么如此凶神恶煞,原来还是你。” 虽只是雪中一面之缘,但这眼睛和这幅脾气以及这张每次都挂着血的脸实在过于独特了,一眼便能叫人分辨出。 少微呼吸渐弱,身形发颤,至今未有一言,也不接他的话。 刘岐若有所察地抬手摸了摸后耳,指腹沾上一点血迹,透着乌黑颜色,正是方才被她的匕首划伤所致。 他拈了拈那指腹上的黑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解药呢?” 少微拼力抬起一只撑地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只小陶瓶,砸向他,终于开口,声音艰难却依旧恶狠狠地道:“……里面的药丸只能暂缓发作,解毒的药方只有我知道!胆敢趁我之危,那就与我一起见阎罗!” 少微说罢便再无力仰首,将头垂了下去。 隐隐约约听刘岐道:“你怎么这样恩将仇报。” “谁让你拦路多管闲事……”少微隐隐约约说罢这一句,身体一垮,彻底失力,整张脸都趴埋进了枯叶里。 陷入昏迷的一刹那,少微只庆幸自己足够英明神武,拿带毒的匕首伤了对方。 什么六七六八,她与他并无交情可言,中了她的毒才算真正可信,这是她活下去的保障,她务必将这保障抓在自己手里。 “公子!” 一行穿着巫傩袍服面具的人举着火把刀剑走来,刘岐捡起被划断了绑绳的面具,站起身,看着地上的人道:“将她带上,务必救活。” 他拿着白泽面具转过身,重复少微那句话:“否则我要与她一起见阎罗。” 雾气浮浮沉沉,绣衣卫已匆匆退散而去,只有少数人还在为祝执搜寻那少女下落。 另一边,身披巫傩袍服的人带走了死伤的己方同伴。 山间却仍有哭音,两名吓到神志不清的猎户依旧守着那名被祝执砍伤的猎户,他们向那些巫傩彩影哭着磕头,畏惧又虔诚:“山神大人,是那些带刀的官爷执意搅扰,小人等无意冒犯,实在是被逼前来,求求山神大人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世代生活在这一带的乡民猎户敬畏着一切生灵神鬼,他们不识字也未开智,甚至认真地幻想着远在京师的天子必是能够腾云驾雾的真龙模样。 他们根本接触不到什么政治争斗,注定无法想象认知之外的事物,又因亲眼见到蛇虫被驱使,便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些影子便是山中神鬼所化,专惩戒那些心怀恶念的人。 玄色袍角半融于夜色,停驻在他们身侧。 他们立时更加恳切地乞求,不敢抬头触犯神鬼真容。 少年白皙修长的左手压盖着白泽面具于面上,低头看了看那受伤的猎户。 这猎户后背中刀,但因背后背着猎弓与箭囊,稍有阻挡,因此尚有声息,只是血流不止,若这样背出山去,只怕赶不及求医。 得了少年示意,邓护蹲下身去,取出上好的金创药为那猎户止血。 他们都戴着面具,全程不曾言语,直到在山雾中离去,那两名猎户才敢抬起头来。 穷苦的猎户平日里受了伤也只有捣些草药糊一糊,或是用些土方,自是从未见过这样金贵的金创药,二人眼见同伴后背的血就此止住大半,只觉果真是山神赐下神药,忙又感激地涕泪交零,冲着那一行遁去的“神鬼”磕头。 人在极度恐惧时多会寄希望于神鬼庇佑。 少微在昏迷中也感到一些不安,而唯一能闯入她梦海中的人是姜负。 梦中恍惚又回到了点朱砂的那一刻,姜负的声音满怀寄托,却又莫名多了一丝愧疚:【小鬼,我对你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少微在梦中依旧感到疼痛,她太虚弱了,始终睁不开眼睛,想要说话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她只能听着姜负说:【小鬼,时机已至,不可再做隐世的少微星……此时当出星宿,化身天机。】 姜负的声音似在眼前,又似自很远的地方传来:【记着,要带着你的怒气去活,劈开那些让你愤怒的黑山,阻断那席卷而来的恶海……小鬼,这天下气机,或将在你手下重列。】 那声音里多了一丝怜悯:【不必害怕,此道不孤,只管去选择配得上与你同行之人吧。】 少微蓄力多时,至此终于得以冲破那失声的樊笼,她大声道:“我谁也不要选!我要你回来!骗子!” 随着这句爆发而出的话,少微猛然醒来坐起身,眼睛大大睁开,眼珠裹满了泪。 刹那间回过神,榻上的少微扭头往榻外看去,隔着一层剔透顺垂的床帐,只见一道少年身影盘坐于矮案前,闻声抬头向她看了过来。 谢谢大家的月票,感谢书友猫爪印咪咪、miya爱古言、是啊裕不是啊鱼、我是姐、 皓凝、 水月无间等书友们的打赏! 晚安~ (本章完) 第62章 我还是很好用的 第62章 我还是很好用的 九月的南地仍有蚊虫滋扰,因此仍悬着床帐。 此帐清透若蝉翼,经窗外秋阳映照,泛出些微清光。 隔着这层微微摇动着的清光,盘坐看书的刘岐抬头看向帐中自昏睡中大喊惊醒的少女。 那是一个格外鲜明的人,即便隔着薄帐,也能清楚看到她面上的神情,她披发而坐,扭脸向外,眼中包着泪,但丝毫不给人脆弱之感,反而连这惊醒含泪的模样也是凶巴巴的。 唯一值得一提的其余情绪大约是那一缕茫然,这一缕茫然却也被无数愤怒包裹环绕着。 她的呼吸还有些不匀,显然是在愤怒梦中事,此刻扭脸盯着他瞧,一言不发,应当是在缓冲分辨脑子里的信息。 待缓冲完毕,她依旧没开口说话,只动了眼珠和脑袋打量四下,如同误入陌生领地,下意识地戒备巡看环境。 巡看罢环境,她低头查看了自己的“皮毛”,于是终于开口,转头与他问:“我原本的衣物呢?” 她开口说话时没有任何流程可言,需要开口时便直接开口,没有今夕何地的寒暄,也没有前因后果的铺垫。 刘岐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于是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考,此刻只下意识地解释道:“是医女为你清洗上药时更换了衣物。” 少微立即道:“拿去了哪里?还给我!” 刘岐这才完全反应过来,她问及原本衣物就只是在问衣物,没有借此质问其它的意思。 死里逃生,两眼一睁就要找自己的残破血衣,这举止固然称不上正常,刘岐却也不多过问,只道:“好,稍后我便叫人去取。” “我现下就要!”少微皱眉,语气焦急不善:“即刻让人去取,否则耽搁了,再给我扔了烧了怎么办?” 听着这急切命令的话,刘岐放下手中竹简:“已是再穿不得的破衣了,烧了又如何,我多赔你几身便是了。” 帐中传出隐约开始炸毛的声音:“我就要我自己原本的!” 刘岐见状再不多说,喊道:“邓护——” 房门被推开,一道身影快步入内行礼:“殿下。” 刘岐:“速速去寻阿娅,将她原本衣物取回。” 起先听六殿下甚至用上了速速二字,邓护已然打起精神严肃待命,然后之后听到的后半句内容却是始料未及的松弛,好似已双手举起杀牛刀,如今却突然叫他翻绳—— 邓护反应了一下,看了一眼床帐里坐着的人影,察觉到那人影散发出的压迫催促之感,这才应声“诺”,快步退了出去。 见对方配合,少微准备炸起的毛落下,她感受着身上的伤势情况,继而直截了当地对刘岐道:“你服了暂缓发作的药丸,三日内不会有大碍,待我稍恢复些,再将活命的药方给你。” 刘岐露出一点真假莫辨的笑意:“多谢了。” 少微疑心他在阴阳怪气,遂也语气加倍不屑地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会谢你,我并不曾请你出手相助。” 她原本跑得好端端的,已服下止血药,正准备往提前查探过的一处隐蔽山洞中躲去,到时她避开那些人,沾沾之后自会帮她联络家奴。 “嗯,我知道,我未曾想过让你谢我。”刘岐道:“但我却是一定要谢你不可的,是你重伤了祝执。” 少微闻此言,便知他有消息来源,立时肃容问:“他没死?” 刘岐:“一刻钟前有消息传回,他为保命自断了半条右臂,暂时还没咽气。” 少微不甘心地咬了咬后牙。 姜负也曾教过少微制些毒药用来自保,此毒乃姜负此前所制,乃剧毒,毒到少微起初不愿随身携带那可以暂缓毒性发作的药丸、家奴如何都不肯答应—— 少微内心深处存了你死我活的极端心思,心想着若随身带药,不过是给对方徒留生机,若是得手之后却被对方擒住搜出这压制之药,岂不白费工夫,显得十分愚蠢? 家奴却告知她,行走江湖者随身携带解药之类,这一线生机大多时候不是留给敌人,而是留给自己的——若一不小心自己毒到自己,却无法及时自救,十分的愚蠢便要变作万分。 那匕首被少微反复淬毒,她考虑了一下,到底听取了家奴建议。 总之此毒非凡物,若无暂缓或解毒的药,中毒者便活不过十二时辰,这毒发的时间是毒性蔓延的过程,一旦毒性伤及心脉则必死无疑。 祝执想必清楚这一点,不敢冒险耽搁下去,及时选择了断臂求生。 断臂的命令是祝执亲口向下属下达的,拿热酒浇过、用来断臂的刀正是祝执挥砍青牛前蹄时用的那把宝刀。 一刀断骨,切口整齐。 少微心间烦闷,但想到好歹断他一条右臂,习武之人一条右臂等同大半条命,也不算白忙一场。 她一边想着下回要如何行动,一边对刘岐说:“我杀他是因我想杀,与你无关,这更加不必让你来道谢。” 刘岐一时不置可否,他几分好奇地看着那个仿佛天生天养般不屑守序的少女。 无序者多混沌不明,可她气态坚定清晰,刘岐细思片刻,略有所悟,只觉她虽不守这世间常见之序,却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守则,因此外在显相坚定,内在也自有一片丘壑天地。 片刻,刘岐自案后起身,道:“可是纵然抛开祝执此事不提,我还是要谢你的。” 他慢慢直身而起,莫名显得比先前郑重许多。 更何况他还朝着少微走了过去。 隔着轻纱帐,少微狐疑又戒备地看着那走来的少年,目光有一瞬间落在他行走有异的左腿之上。 少微努力回忆昏迷前的景象,彼时此人拉着她奔逃,然而夜中漆黑,脚下山石枯枝不平,身形本就不稳当,再加上她那时因虚弱而五感衰退不明……一时竟也无法分辨确定他那一条腿是真瘸还是假瘸。 若是真瘸,却还能出门设伏杀人,身手反应不错,跑起来也不慢……倒称得上是个意志不凡的顶尖瘸子了,若放去江湖中,只怕也能成为一号响当当的传奇人物。 少微不带情绪地在心中客观评价了一句。 走来的刘岐已在榻前帐外止步站定。 他站立或坐卧时皆看不出有腿疾在身,隔帐近望,可见其人身量颀长,单薄却不孱弱,宽大的空青色常袍质地上乘,服帖顺从地勾勒出挺括端正的肩背。 少微狐疑地问:“你又要胡乱道什么谢?” 她话音未落,只见刘岐抬起一只手拨开了如云如雾般的细纱帐。 那拨帐的手干净修长,他动作从容,无有分毫轻佻冒犯之感,冒犯者是为了窥探帐中人,而他给少微的感觉却分明是让少微可以看清他的样貌。 少微也果真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的脸。 四目相视,只听他说:“我们之前见过,我认得你,你莫非认不出我?” 少微不动声色地反问:“是吗,何时见过?” 刘岐垂眸看着她,眸光微敛,慢慢吐出八字:“归京之日,灭门祸至——” 少微心间一震,脸上却愈发没有表情。 刘岐:“此八字示警,是你所留,对吗。” 少微完全想不到他是通过什么来判定此事的,正因想不到,不由愈发觉得此人难以看透捉摸。 上一世,除了黄泉路搭子这个交集之外,少微在随凌轲回京的途中自然也免不了与刘岐有所接触,那时她印象中的刘岐恣意从容,坐在马背上会和将士们放声大笑,他的笑点很离奇,很容易就笑得直不起腰,少微有时在马车中听到一些,只觉一头雾水,实在弄不懂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而此时眼前的少年与那时俨然判若两人,眉眼间好似拢着一层冷淡鬼气,冰冰凉凉,真假莫辨,就算他此刻放声大笑,也只会叫人觉得他在不安好心奚落嘲弄。 刘岐究竟变成怎样的人,与少微并无干系,她的一切只围绕自我本身,而此刻的自我使然,让她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暴露太多,于是她面无表情地道:“你认错人了。” 刘岐的眼神似乎感到遗憾,却并不承认自己认错,而是道:“不记得就算了,我原本还想报恩的。” 他一副报恩无门的模样,少微却依旧不受其诱惑,表情毫无变动。 “可你我确实见过。”刘岐望着少微,一手依旧拨握着床帐,另只手抬起凑到脸旁,骨节分明的食指与中指压在嘴角边,问道:“你打过我,这件事也忘记了吗?” 少微这次嘁了一声,错开了视线。 她自然不会忘。 她岂止打过他,她还杀过他。 那夜在雪地里打他这件事倒是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是少微懒得言语纠扯,不置可否道:“我打过许多人,岂会个个都记得,你若有心报复,那便只管来试。” 她一副毫不畏惧随时准备开战的模样,叫刘岐觉得有些好笑,他将床帐放下,直身站好:“我何时说要报复了,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你将我记起而已。” “你既不想记得,那也无妨,现下重新认识不迟。”他隔着帐子道:“我姓刘名岐——” 气血运行尚且不畅的少微愕然抬头看着这个突然自报姓名的人,谁要“知道”他是谁了? 他在云荡山里刚做过那般勾当,想来是见不得光的,捂还捂不及,为何上赶着自揭身份? 一双笑眼在帐外若隐若现,他接着道:“此处为我之辖地,武陵郡王府。” 他说罢,等着少微反应。 少微暗暗攥紧了拳:“谁问你了?” 刘岐:“此乃待客之道。” “无人想做你的宾客。”少微压制着怒气:“你自揭身份,强迫我知晓你的秘密勾当,下一步又待如何?将我囚禁于此,还是干脆杀了灭口?” 刘岐疑惑抬眉。 只听帐中传出威风凛凛乃至鱼死网破的话语:“纵我伤重,你却也中毒在身,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未必不能杀你。” 刘岐再次拨开床帐,此次的动作快了些,他倾身将头探近了些,忽然盯着少微看。 少微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刘岐见她双颊发红,呼吸也带些灼热,不禁面露了然之色:“你起高烧了,我先让人喊医女来。” 少微确实感到晕眩,但她务必声明:“我纵高烧,却也不曾犯糊涂。” 正准备去喊人的刘岐已转过了身,此刻脚下一顿,背对着她,好笑地问:“既不曾糊涂,那你何故如此一意孤行,非要将我往坏处想,我与你坦白身份,便不能是向你示好吗?” 旋即他便听到那极度虚弱又极度紧绷要强的人堪称宁折不弯地道:“即便示好也是为了利用。” 见她思路果然还算清晰,刘岐语气坦然:“那又如何,倘若合作,你自然也可以利用我。” 他回过头说:“我虽未必打得过你,但在其它事情上,或许还是很好用的。” 少微语气不屑:“例如呢?” 她话音刚落,腹中忽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饥鸣之声。 刘岐遂喊了护卫进来,生动地展示了这个例如:“让人送饭菜来。” “……”少微虽觉有些赧然憋闷,却到底没有说出逞强不吃的话,她如今伤重虚弱,务必要填饱肚子才能尽快养好伤。 她还要等家奴来寻她,此时未见沾沾,想必沾沾是通风报信去了。 在家奴抵达之前,将有关姜负的消息带回来之前,她务必先稳住这局面,最好不再说话,一心一意吃好喝好将伤养好才是正事。 少微心下有了决定,干脆躺了回去,等饭来,等医女来,等人将她的衣物送来。 见她突然躺倒不言,竟颇有几分能屈能伸之感,刘岐愈觉莫名好笑,他也不再多说,只最后道: “我与你示好,只是想叫你安心养伤而已。至于是否要合作,你此时伤重,又被迫居于我府上,此时急着谈这个问题未免不公平,你可以先行考虑,不必急着答复于我。” (少微此刻高烧虚弱失血性低血压低血脑子确实有点不清楚,等孩子明天好了再说,晚安~) (本章完) 第63章 全都滚开! 第63章 全都滚开! 刘岐留下了这句话之后,少微原以为他该从这间屋子里出去,暂时不再管她了。 但过了会儿,却听脚步声对不上,躺着的少微遂转头看向榻外,只见他竟又重新在那张矮案后坐了回去。 少微皱了下眉,没说话,继续躺平等饭。 衣物比饭菜更先一步到来。 邓护带着一双少年仆婢折返。 那一双少年一男一女,是为寻常下人打扮,皆是十七八岁模样,长相也很有几分神似,一看便知是血缘近到不可开交的一家人,就是一眼不好分辨是兄妹还是姐弟。 少女手中捧着少微的残破衣裳,以及从少微身上取下来的一些小东西,那少年男子则提着一只医箱。 二人向刘岐无声行礼罢,那名唤阿娅的少女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放下,即在榻沿处跪坐下去,将床帐打起挂在两侧银钩之上,倾身伸手要试探少微的额温。 少微扭头避开了那只手,言简意赅:“我要先用饭。” 阿娅收回手,转头请示着看向刘岐。 刘岐正在执笔写信,此刻并未抬头,听到少微那句话,便随口道:“她的事皆由她自己做主。” 不止是先吃饭后看病这件事,是连其它的事也一并吩咐清楚了。 阿娅躬身顿首应下,而后正色看向少微,双手很用力地比划了一阵。 依旧躺着的少微意识到什么,面上无有异色,只如实道:“我看不懂。” 阿娅拧眉,一旁的邓护为她翻译:“阿娅在问你,解药的方子是什么?要快些告知说明才好。” 少微已是有气无力,这件事她已和刘岐说罢,此刻便望着床顶不再多说。 “等她想说时再说不迟,让她先用饭吧。”刘岐依旧在执笔书写,语气随意到好似身中致命剧毒的另有其人。 熟知毒理的阿娅眉间却颇为焦灼,她仰头冲着邓护打了一阵手语,邓护只冲她无奈摇摇头。 主人发了话,身为下人的他们也无计可施。 阿娅看向少微的神态愈发严肃不满,她生得面貌清冷,如此板着一张脸,更是冷上加冷。 不多时,饭菜送到,少微无法下榻,便靠坐在床头,邓护搬了小案几上榻,饭菜摆在上面,由阿娅照顾少微进食。 少微很不习惯被人喂饭,但此刻浑身无一处不痛,又因高热而开始畏寒发颤,实在很难驯服双箸。 而双箸喂饭,却也多有不便,二人磨合了几个来回,饭菜洒漏,一个喂不进去多少,一个拼力张嘴配合也吃不进去几口,二者眼看都有些脾气要上来了。 邓护在旁看着,心理压力颇大。 刘岐示意看向一旁挂着的长柄酒勺。 时下汤匙进食不常见,勺类多拿来斟酒、舀粉。 邓护会意取过那只酒勺,连忙捧给阿娅。 阿娅舀了半勺饭递到少微面前,这酒勺不小,她本以为对方未必好下口,却见少微啊呜一大口全部吃了进去。 阿娅愕然,随后故意舀了满满一勺,少微仍一口吞吃干净,两腮撑得滚圆,嚼得十分认真努力,是将为数不多的力气全用在这上头了。 即便阿娅始终冷着一张脸,少微也无暇顾及,只当吃了顿冰霜拌饭,反正她此时也吃不出味道来。 少微将全部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阿娅从未见过如此能吃的重伤者,况且还发着高烧,本该很难提得起胃口才对,不呕吐就很好了。 偏生对方看着空了的碗碟,竟问:“还有吗?我尚未吃饱。” 刘岐不知何时搁下了笔,此刻背靠凭几坐在那里,看着榻上的少微,与她摇头:“没有了,吃得太多会让人生疑的。” 少微闻声转头看他:“你连饭也不能吃得尽兴?” 刘岐看向她面前的碗碟:“往常我吃得还挺尽兴的。” 少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吃的正是他平日里的那一份,而他这武陵郡王府里,大约有着不少兵法中常提及的奸细眼线之类,会盯着他的日常举动。 见她思索之后不满皱眉看过来,刘岐下意识并饶有兴致地以为她会说些讽刺他的话,譬如“连饭都不能叫我吃饱,还敢妄言自己很好用”此类埋怨之言。 却听她不满道:“既如此你怎不早说?我也好分一碗给你。” 刘岐微微一怔,这怔然倒非伪装。 他看着那个十分锋利却毫不尖酸的少女,她似在不满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抢光了别人的饭,这行径并非她本意。 当然,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不满的是“怎不早说”的他。 刘岐回过神,刚要说句无妨,却见她根本不在这无用的情绪里停留争辩,已转而道:“吃好了,可以看伤换药了。” 刘岐难得又怔了一下,才跟上她的话,自觉好笑地点点头,识趣地自案后起身,带着邓护避去了外间书房中。 那个提着药箱的少年留了下来帮忙。 少年名唤阿鹤,与阿娅乃是同日出生的孪生兄妹。 兄妹二人出生在南疆一个小部落中,南地诸多部落之间斗争频繁,是皇权难以抵达之地,阿娅和阿鹤的父母族人在两年前遭到其他部落屠杀,是刘岐将兄妹二人救下。 二人平日里便如寻常的仆从婢女一样跟随刘岐,刘岐性情古怪不喜下人多嘴,在旁人看来,这双哑巴兄妹倒确实合他这怪人心意。 却不知兄妹二人自幼被族中选中修习医毒之术,据阿鹤回忆,他与阿娅的哑疾是修习族中秘术的代价。 阿娅擅毒术,也包括驱使蛇虫,性格内敛温驯的阿鹤更擅医理,但少微毕竟是女子,此刻还是由阿娅为她看伤换药,床帐之上又蒙覆了一层不透光的布,阿娅跪坐在帐中,阿鹤在帐外打下手。 这间寝房与隔壁书房是连通的,两室皆宽敞,以竹帘为门,又多见错落屏风。 平日里刘岐多在书房中见府中官吏或是前来拜访之人,但众人皆知武陵郡王孤僻乖戾,这书房的门多半时候便都是关着的。 此刻等待少微换药的间隙,却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侍从的阻拦声。 来人正是长史汤嘉,他在门外施礼求见。 邓护不禁瞪眼,小声道:“汤大人怎么又来了,他不是……” 昨日不是还说心灰意冷要收拾行囊走人了吗? 汤嘉近日确实彻底心灰意冷了一番——自重九日起,六殿下一连饮酒烂醉三日,在房中大发酒疯,第二日里他闻讯即赶忙过来劝阻,却见那放浪仰躺在屏风后的少年抓起一只酒坛便冲他砸来! 溅了一身酒水的汤大人气得发抖,回去之后扑在案上大哭了一场,越哭越悲愤,于是写下一封血泪书,向天子奏明了六殿下的种种堕落恶习,重点在于叙述自己的无能,哭诉自己无法担任教化六殿下之责,恳求陛下准允自己回京请罪,再另择高明前来教化挽救殿下。 汤嘉使人将此书快马送回京师。 隔日,听青衣僧阿弥陀佛地称六殿下仍闭门酗酒,汤大人闭了闭眼,喃喃道:【就如此吧。】 今日,青衣僧复又寻来,阿弥陀佛地说六殿下此日未再饮酒,让人正常送了饭食,汤大人猛然张开眼睛,喃喃道:【迷途知返了么。】 青衣僧欲言又止,近乎钦佩地对汤大人念出一句:【这……阿弥陀佛啊。】 汤大人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寻了过来。 他隔门行礼,但刘岐未曾让人开门相迎。 刘岐坐在书案后,姿态闲懒地撑着太阳穴,看了一眼隔间内室方向,拿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我待养神,无心听长史教诲,长史请回吧。” 汤嘉闻言面色一沉,悲愤再次涌上心头,掷地有声地道:“六殿下无需嫌汤嘉聒噪,也不必再以长史相称!” 他说着,抬手冲着长安城的方向高高揖手,道:“只待陛下准允下官归京的旨意抵达,汤嘉便即刻离去,从此这郡王府上下,也就再无人徒惹六殿下烦心了!” 话尾处,悲已远远胜过愤,而汤大人站在门前宽大衣袖将拂未拂,未急着完成拂袖而去这一流程动作。 直到屋内传出少年扬起的声音:“好,待到那日,我必亲自摆酒恭贺汤大人脱离这穷山苦水之喜!” 汤大人闻言眼睛一颤,袍袖终究狠狠拂下,转身步下石阶而去。 然而行了十数步,汤大人脚下忽然一顿,等等…… 他回过头去,望向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再细思里头方才传出的那句话,摆酒赶人固然叫人气愤,可“脱离穷山苦水”……六殿下也知此地是穷山苦水?是啊,谁又岂会不知呢! 再次抬脚,汤嘉的脚步变得沉重而缓慢。 抛开种种恶习不提,六殿下心里还是盼着他好的,亦不想他留在此地跟着吃苦。 至于酗酒,确实不对……可却是在重九日啊,必然是因心中百般思念痛楚,却无法祭拜,唯有借酒消愁罢了。 一颗心很擅长死去又活来的汤大人走出一段路,望着满目秋色,深深叹了口气,懊悔无比。 若连他都走了,还有谁会真心守着六殿下?到那时这孩子只怕更要一发不可收拾,要里里外外毁个彻底,就此发臭发烂了。 哎,实在不该一时冲动递书信回京中的。 汤嘉忽然焦虑无比。 不过……陛下日理万机,操劳于国事,费心于匈奴,又忙着求长生,想来也未必顾得上看他的书信吧?即便看了,许也无暇理会,只丢在一旁便罢了? 汤嘉自行安抚开解着焦虑之情,一手握拳,一手托掌,拳头轻砸掌心,不停在心中默念:“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刘岐浑然不知这厢汤长史又自行将自己哄好了。 已过了两刻钟余,内室中阿娅为少微清理换药的差事仍未能结束。 开口便是激怒汤长史离开的话,刘岐原是担心内室中的动静会让汤长史起疑。 那个还不知姓名的她伤得很重,必然要先清理伤口再行重新上药包扎,这过程万分折磨,比之绣衣卫中的诸般熬刑手段也不差多少。 她生性异常戒备,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定然会强忍着不出声,这无疑加倍难捱,故而尽快将汤长史打发离开才是正事。 然而人打发走了,内室中却仍无一点痛苦声音传出,始终安静着。 刘岐转头看着内室方向。 他这才意识到,她之所以要先用饭,大约便是为了有力气熬这苦刑。 她很擅长安排自己的身体,却又这样的不要命,竟胆敢孤身一人刺杀祝执。 醒来之后,也没有一点后怕,听到祝执还活着,那一刹那好似已经在思索着下次要怎么杀了。 又待一刻钟过去,阿娅兄妹终于出来了。 阿鹤捧着一只铜盆,盆中堆满了拆换下来的血迹斑斑的伤布。 邓护接过,亲自拿去烧掉。 阿娅指了指内间,冲着刘岐简单比划了三个动作,先是缠绕手臂,而后捏指送物到嘴边,最后双手合掌凑在脸侧,示意里面的人换完药也吞了药,现下昏睡过去了。 刘岐点头,未有再进去,只让阿娅留意照料。 少微如今的情况能昏睡过去,倒也有利于恢复伤势。 只是她实在虚弱,加上起了高热,便引得体内残留的那一丝寒毒伺机发作,也凑起了这热闹。 换作平日里,这余下一点寒毒发作时,少微已可以很轻松地忍受过去,但此时命都去了半条,便可谓雪上加霜,昏迷中痛上加痛,如坠冰窟,以致噩梦连连。 阿母痛苦的脸,冰冷颤抖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冯家兄弟姊妹间的奚落,冯序无可奈何的叹息; 天狼山下冰冷的河水,缠裹得她透不过气; 寒毒发作时,突然闯进来的冯羡…… 胡巫握着的匕首,秦辅端起血碗的大手…… 无数画面如丝网般缠绕,少微即将窒息之际,大喊一声:“……滚开,全都滚开!” 噩梦瞬息溃散,少微喘息着张开眼睛,只见黑暗里悬现一盏烛灯,那烛灯被人握在手中。 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64章 枕下有刀,心中可安 第64章 枕下有刀,心中可安 床帐被挂起一半。 秉烛之人立于榻边,半张面庞隐在烛光中,冷郁漂亮的漆黑眉眼被烛火覆上了一层暖色,他此刻一笑:“你醒了。” 少微拿手支撑着身体勉力坐起,浓密乌发披泄于肩,愈发显得面孔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眉间仍有着梦中残留的戒备。 她盯着那秉烛少年,语气带些不满质问:“为何深夜仍不离去?你要时时监看我吗?” 任谁梦中醒来却见榻边站着一个不算很熟的人,都会觉得很不自在。 而少微伤重,动辄便要陷入噩梦之中,根本察觉不到有人靠近,喊些梦话丢人事小,在无知无觉中处于被动之列才是少微最抵触忌讳的。 面对质问,刘岐面色语气一概如常,不疾不徐,简单解释:“阿娅为你煎药去了,我在外间听你呼喊,故才前来查看。” 少微闻言下意识地转头往外看,似在探究他口中的“外间”。 刘岐见状,道:“你许还不知,此地不是别处,乃我卧房。” 少微一愣,看了看自己盖着的锦被与床榻,而后又看向榻下地上有无铺盖。 “放心,我不至于就此打地铺,外间是一处书房,亦可下榻。”刘岐与她道:“白日里人多眼杂,你伤重昏迷,为了稳妥方便照料,便只好先行将你安置于此。” 少微脸色稍缓,却依旧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继而听刘岐道:“你看起来好一些了,之后若不再昏迷,便也不必再让人时时看顾。在你离开之前,这间内室不会再有无关人等擅入,包括我在内。”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甚至称得上随意,却叫少微心底升起几分错愕。 少微向来很有领地意识,她需要圈起领地才会觉得安全,但她很清楚这里不是她的地盘,她若乱圈一通显得很没道理,好似一只占下鹊巢的无理取闹坏斑鸠。如能达成目的,坏些倒也没什么,只怕说了不算,显得一味无能狂坏,那就很丢人了。 却没想到刘岐主动将这间屋子圈给了她。 少微下意识地抬头。 却见那少年一手执烛,另只手抬起,示向她:“还有,这个给你。” 少微定睛看,竟见他手中托着的是一把未出鞘的短刀。 少微压下心中惊奇,正色问:“为何给我这个?” 刘岐随口答:“你原先淬毒的那一把已见裂痕,不能再用了,否则关键时断折,会吃大亏。” “……”少微看着他,再次道:“我是问你为何会给我刀。” “枕下有刀,心中可安,或许便能少做些噩梦了。”刘岐动作随性地又将那刀往前递了递:“我从前便是这样做的,很奏效,你也可以一试。” 少微看着他,似想弄懂他的心思:“然而两室相邻,我有了刀,只怕今夜便要换你来做噩梦了。” 少年浓密的眼睫在烛火下闪着笑意:“无妨,我枕下还有许多把刀,你若杀来,你我便抽刀各凭本事。” “那你绝无可能是我对手。”少微表情有些倨傲地说着,总算伸手接过那短刀。 “可我总归还有其他帮手,故而还是建议你慎重拔刀。”刘岐随口说着,转身去将手中烛火放回原处。 “噌”地一声,刚被建议慎重拔刀的少微已将那短刀拔出。 直挺光洁的刀刃映出她闪闪亮亮的眼睛。 看着这把难得的好刀,少微突然想到刘岐那把螭龙三尺剑,似乎与此刀正是同一种材质。 少微看着刀刃上自己的眼睛,嗅着帐内萦绕着的烛火气。 片刻,她将刀收回鞘中,转头看向刘岐,只见他已将蜡烛放回到烛台上,立在那樽一人高的青铜烛台前,手持一枚拔灯棒,拨弄调整着几根歪斜的烛芯。 他就这样背对着她拨烛火,听她在榻上拔刀归刀。 “喂。”少微喊了他一声。 平生第一次被人喊“喂”的刘岐转过头,只见她坐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手中有了刀,肩膀脊背都端正许多,神情也从容不少,此际与他正色道:“天南星,蛇床子,半边莲……” 少微说着,见刘岐没反应,只一味看着她,遂皱眉催促道:“解毒的方子,你写下来!” 刘岐依旧立在烛台边,眼里带些不明的笑:“你说完我一并写。” 少微嗤一声:“方子很长的。” 但见刘岐不为所动,少微略微抬起下巴,先说了一句:“你若记错,我可不会说第二遍。” 而后便一口气背出了近二十味药,其中不乏听起来生涩的冷门药材。 少微背罢,便盯着刘岐的神态动作,只见他在矮案旁坐下,研磨提笔书写,动作不急不慢,但下笔之后便无有停滞过。 而后他即来到榻边,两指夹拎起那一张纸让少微看:“如有错漏处,但请指教。” 少微伸着脑袋定睛去看,神态颇严肃,准备大肆纠错。 时下已有造纸术,但纸张仍未被广泛应用到书写之上,此刻少微盯着那不常见的纸上所书,先瞧见此人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一看即是自幼便得书法大家倾囊相授,技巧与风格皆很完满,让少微好生嫉妒。 再看内容……若非要挑些什么毛病,大约便是那几味生僻的药材叫他不知具体,因而写了两个同音字代替,但抓药的人肯定能看懂就是了。 少微没做那吹毛求疵之人,未将这错处拎出来说,但总觉得对方在炫技展示,好强如她,嘴上便忍不住道:“也不算很了不起,过耳不忘而已,我也能做到。” 刘岐好奇好笑地问:“那为何不能是你我二人都很了不起?” 未如愿占到上风的少微不想说话,干脆兀自躺了回去。 “多谢了。”刘岐笑着丢下这句谢,便去了外间,将那方子给了邓护。 不必费事去外面抓药,阿娅和阿鹤很快将药配齐,待煎好之后,同少微的那一碗一并端了过来。 只可惜刘岐在外间书房,少微在内室,否则二人当面对饮,少微必可占据上风。 刘岐喝药不在行,又因出身缘故,饮食虽不过分端着,但也习惯讲究条理仪态。 而少微迅猛如虎,憋着一口气咕咚咚将一碗药灌了个精光,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双箸,扒了一大口饭进嘴里围剿肃清那残余的药味。 刚取过酒勺打算喂她的阿娅见此一幕,不禁错愕,实未见过恢复如此之快的伤者。 阿娅不禁想到自己诊脉时的发现。 此女脉象古怪,内里气息堪称磅礴有力,但似乎只有一半是天生,另一半乃是后天造就,而其体内又见毒症残留,却不致威胁性命,应是经过了十分高明细致的费心调养……总之这是一具经受过诸多坎坷折腾的身体,也大约正是因此,才具备了这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 除了这罕见的恢复能力,少微现下能打起如此精神,与此刻她枕下放着的刀也有些关系,手边有刀,心绪安稳,人也昂扬一些。 扒了几口饭,将口中药味成功剿灭了,少微攥着筷子,看向外面。 脚步声落下,外间喝罢了药的刘岐走到竹帘边即止了步,他遵循着不再擅入的承诺,只站在那半垂着的竹帘外。 少微只看得到他腰部以下的衣袍,听他主动说:“如今既清醒许多,可有什么事是要问我的?” 少微看了看眼前摆着的碗碟饭菜,转头问:“你有饭吗?” 编织细密有序的青竹帘外,刘岐顿了顿,才答:“我已用过晚食,你不必分我,只管吃吧。” 少微“哦”了一声,便不再犹豫。 高热退去,体力恢复一些,思路也更清晰了,少微猜想,刘岐既能带人去云荡山设伏,又能及时获知祝执那边的消息,可见背地里有不少人手可用,虽说郡王府里有些地方被人盯得紧了些,悄悄外出买些吃食回来想来还是很简单的事。 且云荡山那边刚出了事,他在府中确实应当更谨慎一些。 想到此处,少微嚼饭的动作慢了一拍,转头见刘岐还站在那里,便试着问了一句:“祝执既然没死,那他知道云荡山中之事是你所为吗?若是知晓或是猜到是你,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知道是我。”少年的语气很寻常:“他死或不死,云荡山里发生的事都注定瞒不住。他活着也未必全是坏事,恰可以用他来证明我之清白。” 少微没听懂他的意思——用祝执这个仇敌,来证明他那并不存在的清白? 又夹了一口蒸菜塞进嘴里,少微没有再往下细问刘岐的想法,有些东西问得太细了便好似要参与进去,而她如今还未想好下一步打算。 既无明确合作之意,少微便不再探究任何问题,只认真吃饭。 此刻味觉恢复了三成,可以吃出饭菜的香气了,然而不认真吃还好,此刻一将心思放在了吃饭这件事上,少微忽然就想到了那顿未来得及下锅的生辰宴,还有姜负未来得及打回来的酒。 不单酒没打回,人也丢了。 少微眼眶猝然一酸,心中又怨又急,只好更加用力地嚼饭咽饭,将眼泪死死憋了回去。 白日里才吃过一场冰霜拌饭,此时总不好再吃一顿咸泪拌饭。 良久没听到内室再有声音,刘岐才问:“我可否问你几个问题?” 少微嚼着饭心想,她想的果然没错,问问题这种事往往都是要交换的,还好她不曾深问他什么,此刻便尚且可以从容自若地道:“我如今尚无决定,一切要等我见到同行的家奴之后再说。” 这便是在她口中的“家奴”到来之前便不会与他深谈的意思了。 刘岐猜测她应当是在等那位家奴带回什么消息,要根据消息来做决定。 虽是拒绝了他的问话,却也坦诚明了。 “好,那便先不谈这些。”刘岐说罢,想了想,还是问:“可否将姓名告知?” 此事想来总不必等她的家奴到来之后才能说吧? 少微却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姓姜。” 至于名,却是没有告知的意思了。 “好,知道了。”刘岐亦不纠缠,抬脚自竹帘前离开。 得了刘岐示意,邓护将那半打起的竹帘完全放落下来。 少微的听觉恢复了不少,隐隐听到邓护将竹帘放下之际,低声对刘岐说:“公子,该换药了,属下去找阿鹤过来吧?” 刘岐嗯了一声,声音更远了些,想来那书房也很宽敞,而下榻处应当在书房最里面,少微对这些大户人家的房屋陈设印象来自鲁侯府。 少微知道刘岐身上也有伤,应当是在左臂,似乎伤得还不轻,靠近时能嗅到些许血气药气,只是衣袍宽大,不知情者轻易看不出来。 如今吃饭对少微来说也是场体力活,一顿饭吃罢,额头上竟蓄满了汗。 不过这身汗冒出来,身体也通透了些。 夜还深着,少微躺下去,强迫自己努力睡觉休养。 不知是不是枕下那把短刀的缘故,这次少微未再做噩梦了,但次日醒来时眼角仍有一点泪光。 她梦中回到了桃溪乡,还和姜负吵了很多嘴,这不是噩梦,却也不比噩梦来得轻松,甚至更能割伤人。 少微睁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坐起身。 此日,刘岐一整日都未入内室打搅。 而少微除了吃饭换药就是躺着,阿娅和阿鹤不时出入,两个说不得话的人,一个不说话的人,房中安静了一整日。 待到第三日,少微觉得自己可以试着下床走动了。 而不待少微主动提出,这下床的机会便突然到来了。 临近午时,阿娅突然捧着一身衣裙快步奔入内室,神情严肃焦急地冲着少微比划了一番。 少微根本看不懂,但她看得出阿娅的焦急,是以没有多问没有迟疑,当即很配合地让阿娅帮着更衣。 换好了衣裙之后,少微挪坐至床沿边,阿娅摇了摇袖中的一只小铜铃,阿鹤便快步走了进来,他抱着一只匣子,匆匆来到少微面前,跪坐在一侧,将匣子打开。 【少微此时状态:在我的家奴(监护人)到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家奴将很快抵达~ (本章完) 第65章 当众剥衣 第65章 当众剥衣 阿娅跪坐在榻上,为少微梳头挽发,动作十分麻利。 阿鹤取出匣中物,为少微遮盖面上几处未消尽的淤青细痂,粉饰她过于苍白一看便知有伤病在身的脸色。 少微看着阿鹤的动作和匣中的瓶瓶罐罐,竟见他上妆的手法比之姜负还要熟练,那匣中之物更是见所未见的新奇多样。 而少微只觉自己这张脸好似成了衙署中的一堵听事壁,由人在上面大肆作画,涂画出了什么景象不得而知,阿鹤动作焦急,并没有顾得上取来镜子给少微瞧。 无镜可以自照,少微的目光和注意力只能就近安放,她看着眼前的阿鹤,只见这少年五官清秀,肤色素净的脸上有一颗朱痣,生在右眼角。 另有着不厚但宽的肩,并窄腰长腿,这身形乍看倒与刘岐颇相近,只是气质出入很大。 譬如此刻这少年被少微盯着瞧了一会儿,纵在焦急忙碌中,他却依旧抽空红了脸,眼神闪躲唯恐对视,睫毛如同不安扑闪着的蝴蝶翅膀。 少微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回过神时见他一张脸烧红,只觉莫名。 与此同时,少微听到有动静隐隐在向此处传近,凝神分辨间,周身已竖起戒备。 一切就绪,从榻沿边起身离开时,少微倾身伸手探去枕边,快速抓过那把短刀藏进袖中。 她动作很快,但仍被一旁的阿娅看到了,阿娅眼神震惊,那分明是六殿下从不离身的短刀,怎会被此人盗藏于枕下?! 阿娅惊诧之下抓住少微一边肩膀,眼神里满是讯问,然而少微根本没顾上与之对视,少微只当那只抓来的手是为了扶她,是以被抓住的那侧肩臂从后方一绕,快速反搭在了阿娅的肩膀上,借阿娅支撑着半边身体,一边催促:“要如何做?快。” 被错误当作善良拐杖的阿娅脸色扭曲了一下,但眼下确实不是争辩的时候,唯有先扶着抬起右脚的少微往前走。 少微双腿虽多有擦伤,但骨骼无恙,只是右侧肋骨有伤,走动间同侧落脚太过用力、便易牵动肋伤,因此便踮着跳着右脚走路。 与此同时,这座居院外的武陵郡王府上下已是一片惊乱之象。 绣衣卫突至,足有百人众,半数围下了郡王府,半数涌入府中搜查。 事出突然,汤嘉惊诧至极,怒然出面阻拦:“……此处乃武陵郡王府,非是尔等可擅闯之地!” 为首的绣衣卫乃祝执心腹,名黄节,去年刚被提拔为绣衣卫副统领。 此刻黄节看着试图阻拦的汤嘉,眼中轻蔑之色毫不遮掩,声音沉冷满含压迫:“我等持天子使节,四海之内无不可入之地,你区区一个五品长史,也敢阻挠绣衣卫办差吗?” 这看起来手无缚鸡力的长史却丝毫不见退让:“纵有天子使节,然而也当师出有名,须知郡王乃是皇子!如无正当名目或陛下明旨,尔等无权僭越冒犯!” 黄节盯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便敢护犊子的长史,片刻,忽而拔刀出鞘,同时拔高声音,与四下道:“武陵郡王刘岐于云荡山中设伏袭击重创绣衣卫,窝藏反贼凌轲之子凌从南!此乃重罪也!胆敢阻挠搜查者,皆以同党论处!” 府中官吏内侍仆婢无不大惊失色。 汤嘉愣在当场,被那跨步向前的黄节重重撞过肩膀,狼狈踉跄了几步,才勉强回神。 前夜云荡山中出了事,作为郡王府长史,他自然也已听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那祝执又发的什么癫…… 可此时这些绣衣卫找上门来,却说是六殿下于云荡山设伏袭击重创绣衣?窝藏反贼之子凌从南?! 简直荒诞! 莫说凌家那个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了,就算退一万步说,那孩子还活着……这些事也必不可能是六殿下所为! 他倒盼着这些鬼话是真的! 如若六殿下果真能有这般心计能耐手段,他汤嘉今日死也瞑目,大可以就此含笑九泉了! 然而前夜里六殿下分明仍醉酒不醒,莫说杀人救人了,站起来出屋走两步都是难事,何来提前埋伏的条件? 他养着的六殿下,他又岂会不清楚这孩子几斤几两?虽有满腔恨意,却振作不出一拳之力! 依他看来,分明是那祝执在云荡山里吃了亏,办砸了差事,便诌了这荒唐的名目来寻六殿下的不快! 祝执乃当年废太子之祸的参与者,这贼獠疯癫歹毒,贼心不死,如今来了南地,便要来折腾欺凌六殿下…… 汤嘉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他们还嫌这个被远远放逐的孩子不够凄惨不够可怜吗? 六殿下心性本就极端,若再经受这等信口雌黄的栽赃羞辱,只怕要做出失态偏激之举……到那时无错也成有错了! 今日务必不能叫这些居心叵测的恶犬得逞! 汤嘉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拔足狂奔,追赶阻挡那些嚣张无状的绣衣卫。 他有万丈愤怒,但对方丝毫不放在眼中。 他一人仅有一双手,如何能拦下这些凶神恶煞的绣衣卫,汤嘉急怒难当,沿途呼唤众官吏内侍,然而那些人根本不听他这个长史驱使,无人敢上前阻拦。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今日本官纵然是死,也绝不容许六殿下受尔等欺辱!”汤嘉扑拦过去,却被满脸不耐烦的黄节一脚踹入了旁侧的池塘中。 塘中几尾被汤大人骂过的吃白食的鱼儿们一惊而散。 几名内侍护卫连忙奔去相救。 绣衣卫涌入府中各处,大肆搜找,连柴房都不放过,只差掘地三尺。 黄节亲自带领十名绣衣卫闯入了刘岐的居院,遭到以邓护为首的护卫阻拦,双方齐齐拔刀。 剑拔弩张之间,一道少年身影自房中行出。 黄节望去,只见那少年身形轮廓优越,行走间左腿却见异样,如华玉有损,叫人见之便觉惋惜。 已至正午,这少年却好似刚起身,但见其衣袍松散,发髻不整,几缕散发垂于额侧,其跨出屋门,于廊下止步,向他们看过来时,眼底尽是冷郁之色。 但黄节知道这是假象。 前夜云荡山中,统领与此子亲自交过手……当场就已辨出了对方身份! 分明已被识破,此刻还敢故作伪装,企图蒙混过关吗。 皇子又如何,不过是个早已失去帝心的可怜遗物罢了,今日只需坐实其窝藏凌家后人的罪名,便谁也救不了他。 黄节的目光扫视过那些护卫,继而重新落回到刘岐身上,问:“我等持节而来,搜查反贼余孽,六殿下手下之人却拔刀相向,莫非是这院中当真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吗?” 黄节注视着那个少年的反应。 石阶之上,那廊下少年开了口:“邓护,让他们搜。” 其言落之际,微微仰起下颌,几分睥睨之态,与黄节无声对视。 黄节不动声色地抬手下令,绣衣卫们立时分散涌入四处。 黄节亦踏上石阶亲自入内查看,经过刘岐身侧时,他嗅得那少年身上几分酒气与不知名的草木淡香。 踏入屋中,黄节的视线一寸寸扫视着。 未必一定要搜出凌从南,凡有蛛丝马迹亦可作为证据,以及……统领特意交待他,亦要留意那个身手怪异的少女的行踪,她伤了统领,自当碎尸万段。 虽说这刘岐即便再嚣张,想来也不可能敢留这样一个明晃晃的行凶证据放在身边,但多加留意一番没有坏处。 统领咬牙切齿地与他仔细复述了那少女的年岁容貌特征,言语如刀,只恨不能立即将其活剐。 黄节依次扫过房中人,只见一名少年仆从垂首立于书案旁,怯懦内敛不敢抬头,另有两名衣着相同的侍女跪坐矮案旁,案上摆放着酒具。 察觉到黄节探究的视线,少微无声紧握着袖中短刀。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唾骂声,黄节回头看向屋外,是那汤嘉被人捞上来之后又一刻不停地追了过来。 黄节再次看了一眼那两名侍女,而后迈步离开,亲自去搜查室内是否设有什么机关暗室。 他极为细致,且熟知机关设置,然而一无所获。 汤嘉安抚了刘岐几句,便已奔入屋内,入目却见各处被翻找的一片凌乱,汤嘉气愤难当之际,目光却好似忽然被什么东西拽住—— 他定睛看去,视线落在那两名侍女其中一人身上。 不对…… 阿娅他认得,可另一个是谁? 六殿下喜怒无常,院中侍奉的内侍婢女固然常有变动,但整座郡王府里的大小侍女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防得就是有人背地里偷偷塞些女色进来,早早引得六殿下再入歧途。 因此,其他人虽察觉不出什么,但他汤嘉却无比肯定,这名侍女绝不是他们郡王府的人! 察觉到又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且似乎已经分辨出了什么不对,少微敛下的眼睛里浮现一丝杀意。 但下一刻,那道视线忽而移开了,那人疾走而去,口中怒斥不止:“……尔等肆意横行,僭越无状,本官势必会将今日之事上奏陛下!” 黄节不屑地冷笑一声,抬脚往外走。 如此严密搜查了数遍,各处皆无所得,相继有人快步而来,向黄节低声禀报:“副统领,什么都不曾发现……” 黄节站在石阶下,看着阶上的少年。 因时间太久,早有侍从为他搬来了胡床,少年坐于胡床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浑身湿透的汤嘉顾不得更衣,而即便他自己已气得恨不能和这些人拼杀去,此刻却仍在旁安抚刘岐,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好孩子,不能中计,要冷静,不要发疯,事后下官定会求得陛下做主为殿下讨还一个公道说法。 见那些绣衣卫一无所获,汤嘉厉色出言驱逐他们。 另有几名府上官吏也围了过来,见此形势,便也壮起胆量出言呵斥黄节等人。 此外,一名青衫文人快步而至,那是汤嘉让人请上门的客人,此人名唤庄元直,本在朝中任谏议大夫,因触怒天威,不久前刚被贬至南地。 汤嘉与此人并无交情,但因此人有“大乾第一骂神”之名,不免些微心动,试着让人前去送信,有意邀对方共商六殿下的教育事宜。 没想到对方果真来了,但这时机显然不对。 寻常人见到外面围着许多绣衣卫,就算来了,必然也要即刻折返。 但庄元直不同,他甚至精神劲头为之一提,健步而入,一路询问了情况,此刻已是满面肃容,威目如炬,犹如判官天降。 黄节认得庄元直此人,朝中谏官与绣衣卫向来不算对付,但黄节此刻却觉得庄元直在场倒是件好事。 汤嘉在上方怒斥:“闹也闹够了,还不速速离去!” “看来六殿下果然早有准备。”黄节完全无视着汤嘉,径直看着刘岐,道:“想来也对,既是窝藏贼子,自然要藏得万分隐蔽,又岂会愚蠢到留在府上由人搜找……” 汤嘉勃然大怒,伸手指向黄节等人:“毫无凭据,竟还敢空口污蔑!照此说来,岂非天下人皆有所谓窝藏之嫌?我观尔等亦有之!” 既对方铁了心要搅作一锅乱粥,那就趁热互泼一顿好了! 黄节忽然一笑,抬手示意这位长史大人切莫激动,道:“若无凭据,我等何来胆量登门冒犯?六殿下若要自证清白,却也简单。” 他看向那门前坐着的少年:“当晚云荡山中,祝统领曾与一位神似六殿下之人交手过招,致使对方一臂负伤——若那人不是六殿下,此刻可否脱衣一辨?” 屋内,跪坐着的少微无声抬眼,看向屋门外坐着的刘岐。 少微视线中,刘岐慢慢站了起来。 院中诸声沸腾,汤嘉从未如此时这样震怒过。 令堂堂皇子当众剥衣验看,这是何等羞辱行径! 六殿下的内心已经很病态了,这些人非要将人彻底逼成一个疯子吗! “强迫皇子当众剥衣查验,尔等远不够资格!”汤嘉厉声道:“若执意查验,便请陛下旨意来!” “此去长安数千里,若等旨意至,伤势也已痊愈,又如何还说得清?”黄节看着刘岐:“卑职也是为殿下思虑,给殿下自证之机。” 汤嘉还欲言,却被一直沉默着的少年打断。 那直身而立的少年意味不明地一笑,反问黄节:“若我自证了清白,你又该当何罪?” 黄节根本不惧这虚张声势的威胁之辞,他微微垂首,眼睛却依旧抬起看着那位六殿下,拱手道:“卑职甘愿领受这僭越冒犯之罪。” 屋内,少微也与黄节相似,虽微微垂首,眼睛却始终抬起,注视着刘岐。 她看到刘岐不顾身边官吏劝阻,竟果真开始抬手解衣。 【汤大人:苍天明鉴!我家孩子虽然心理阴暗情绪失常,但他没本事啊!!!】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乐三爷的万赏!谢谢书友是啊裕不是啊鱼、德添读后、琰脂虎1、猫爪印咪咪等书友们的打赏、留言! (本章完) 第66章 每一个,他都记得 第66章 每一个,他都记得 未急着表态的庄元直神情郑重,同样也在看着那个被绣衣卫逼迫当众剥衣自证的少年。 夏日里男子打赤膊者比比皆是,但那多是粗人之流所为,士大夫们看重衣冠,将之视作某种尊严,更遑论天家皇子。 且自己除衣是一回事,以此等方式被迫剥衣却又是另一回事。 庄元直内心绝不赞成绣衣卫此举,但窝藏凌家子一事实在关乎甚大,谁也担不起混淆真相的罪责,而他也有心看个清楚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六殿下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受辱的蒙羞之感,也不见半点忐忑犹豫,姿态动作不紧不慢,堪称洒脱从容。 只见那少年高立石阶上,单手解开腰间嵌着谷纹白玉玦的金玉带勾,束腰革带就此松下,他即除去宽大外袍,随手弃于地上。 外袍除去,里衣解落,便只剩下雪白中衣。 少微看着那背影,其衣洁白,在正午的日光下几分刺目,隐隐扩散出一层冷冽雪光。 而后那雪白上衣也被除去了,少年光裸的后背映入少微视线,宽肩直背窄腰,优越的骨骼之上包裹着紧致薄肌,而无论是左臂还是右臂,皆只见起伏均匀的肌理线条,竟无任何伤口痕迹。 而其肌肤白皙如冷玉,白衣除去,仍有雪光萦绕不去。 少微无声反复看了其左右臂,心间不免惊惑,而一旁始终低着头的阿娅见她竟看得目不转睛,一时既羞又恼,实在不懂怎会有人能这样毫不回避地盯着男子身体。 刘岐就这样将一丝不挂的上半身示于众人眼前。 院中已是一片哗然。 心间大震的黄节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少年人完好的左臂,前夜里刚受下的刀伤,任凭什么灵丹妙药也不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如此完好…… 这其中必有什么不对…… 那夜云荡山中他并不曾与此子近身交手,但祝统领万分笃定就是此子无误……难道是祝统领认错了?抑或者是统领被刻意误导,因此出现了误判?那夜出现的根本就不是刘岐本人?! 这巨大的变故让黄节脑中一时思绪纷杂,他不禁想到断去一臂的祝执自昏迷中醒来之后几乎发狂的模样…… 祝统领转醒之后,令他即刻入武陵郡搜查凌从南下落,查验刘岐伤势,务必当场定其罪。 黄节固然能意识到祝执因断臂之恨而失去了部分理智,一心想要报复,但云荡山中,他们绣衣卫无功而返,且损失惨重,如不能及时拿下实证,给京中一个交代的话,这便将是一桩大过,是真正的弄巧成拙。 此行是唯一将功补过的机会,所以于公于私他必须听从。 可此时…… 凌从南这个活物藏起来也就罢了,整座武陵郡王府中搜不到蛛丝马迹也就罢了,竟连刘岐身上的伤口也诡异地“消失”了! 究竟是消失,还是那夜的人根本不是刘岐? 黄节定定地看着那少年完好无损的光洁臂膀,目光如同利剑,只恨不能切出一道伤口来。 他还是不愿轻易相信是祝执误判,这后果实在太过严重…… “六殿下,请容卑职近身一观!”黄节重重抱拳,不肯死心,跨步便要上前。 “放肆!”汤嘉再无法忍受,暴喝一声,拦在刘岐身前,声音颤抖几乎带上悲愤哭意:“尔等逼人太甚,迫使堂堂皇子剥衣自证还不够,如今还要佩刀近身,莫非要当场划一道‘罪证’出来吗!” 邓护等人也持刀围护上前,个个神情激愤难当。 眼见形势翻转,郡王府中其余官吏添了底气,也开始出言斥骂横行无状的绣衣卫。 黄节神情冷硬,心间正掂量之时,只听一声冷笑响起,旋即,那冷笑声道:“天子养虎,是为捍护天威,焉知此虎今亦敢伤天子之子,莫非养虎为患也?” 黄节转头看向那直至此时才开口的庄元直。 这句“天子养虎为患”,让黄节心中一坠。 庄元直此人看他们绣衣卫不顺眼已久,其人虽被贬谪,但在京中仍有派系归属……今次之事已被此人全程目睹,若再起刀兵血光,只恐会被对方捉住更大把柄。 果然,紧接着便听对方口吐骇世危言:“还是说,尔等见南境荒无人烟,远离天子脚下,便敢空口捏造出一个罪名,以泄私愤,以遮己过——” 对上那双如炬之眸,黄节握紧了刀,一字一顿道:“庄大人不必急着危言耸听,某不过是奉令依规矩行事……” “奉令?奉谁的令?天子可知此处之事,又可有明令?”庄元直面孔一沉,既怒而威:“此地乃郡王府邸,你口中并不存在的实证已然落空,再敢无旨妄动刀兵,乃犯上之重罪也!” “黄节,你不过是个区区绣衣卫副统领而已——不是持天子使节,便可冤杀天家子了!” 这一番话砸在地上,黄节面上神情尚且看不出端倪,心底却已波澜重重。 他抿紧了微微发青的唇,慢慢转头看向那些持刀围护刘岐身前的郡王府护卫。 事态发展至此,那些人无不激愤,一副主辱臣死的决然之色,此等情形下,他若强行近前,双方必将刀剑相向。 而这位六殿下…… 黄节的目光上移,看向阶上之人。 那少年被围护着,汤嘉正痛心疾首地为其披上外袍,他就立在那里,睥睨望来,黑白分明的眼中藏着一丝近乎挑衅的笑。 黄节从这恶劣的笑意里看到了更坏的局面。 他的指控已经落空,若此刻动起刀剑,这蹊跷诡诈的少年未必不会趁乱自伤,到那时只怕旧伤未曾找见,反添新伤……他这谋害天子之子的罪名当真要坐实了! 黄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他已陷入被动,且不确定的内情太多了,他甚至都无法笃定当夜受伤之人一定就是刘岐,赌上一切换来的可能是一条绝路…… 而庄元直方才的话确实提醒到了他,他不过是个区区“副”统领,截止此时,他所行之事皆是奉祝执之命行事。 云荡山之过,他虽也不甘,但那皆是祝执一意孤行的主张,来日回京,他至多被降职处置。 可此时已是无理失了底气,若强行见了血光,再被这小鬼摆上一道,闹得无法收场,却是只能他自己来担责了,届时只怕连命都要搭进去! 黄节压下翻涌的心绪,抬手示意手下之人退后。 他垂首,掀起眼睛看向刘岐,揖手道:“六殿下,今日之事多有不明之处,卑职人微言轻,不足以妄下定论,便先行告辞了。” 言毕,他即转身,沉声与左右人道:“走。” 他未能看到的背后方向,高阶上的刘岐向身侧伸出了右手,边道:“我衣已除,黄副使却似乎未请僭越之罪。” 少年不急不慢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脚步声杂乱间,黄节驻足,忍下怒气不发,道:“待此事明了,圣上自有赏罚裁决,到时卑职自当——” 他话未说完,身形忽然一僵,声音在喉间破碎,呼吸也被切断。 他颤颤垂眼,只见一支弩箭穿透了颈部,钻出带血的箭头。 在他背后,松松垮垮披着外袍的刘岐手持青铜十字弩机,微眯起瞄准的一只眼睛慢慢张开,定定地看着那僵立的背影。 惊叫、恐慌、猝不及防,一时人声呼啸。 这呼啸的人声在刘岐耳边化作风声,景物时节仿佛移转,他回到了那个雪夜中,立在了那被染红的宫门前。 无数人影鲜血刀光,祝执提剑拨弄着舅父残破的尸身,那时只是祝执身边一名普通绣衣卫的黄节蹲跪下去,提起了兄长散乱的发髻,于是他看到了兄长被抬起的头颅,流血的口鼻,未肯闭上的双眼中似乎还有泪。 那夜每一个仇人的脸他都记得。 无论是现身的,还是未出面的。 不管是那堵宫门外的,还是宫门之内的。 每一个,他都记得。 黄节扑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濒死之际他只有悔恨,悔恨自己为了保命而妥协退去,然而却不知,无论他怎么做,身后之人都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随着黄节倒地,局面出现了短暂的惊乱,那些绣衣卫皆惊怒不已,谁也没想到他们已要退去,那六殿下却猝然发难,且那弩箭不是射在臂膀、双腿,而是洞穿了喉咙要了人命! 而正因是要了人命,而非只是伤人出气,此刻这些绣衣卫虽怒,更多的却是惊怕与失去了首领的茫然。 庄元直也为之一惊,震惊地看向那个握着弩机的少年。 刘岐心间风雪呼啸,面上神情淡漠,他将那把弩机随手丢在胡床上,看向那些绣衣卫:“僭越犯上者当死,下立者如有不满,只需上奏于父皇,我随时听候发落。” 汤嘉心中已是尖叫连连,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六殿下先前看起来那样正常那样配合,人家要搜就让人家进去搜,人家要剥衣他就乖乖剥去……这明显不对,果然憋着个大的,看,到底还是发疯了吧! 但自家孩子今日受屈受辱也是实情,此刻他纵在心中叫破了天,面上却也不能有丝毫怪责之言,反而要挺直腰板,厉色对外,呵斥道:“黄节已死,还不速速退离!” 那些绣衣卫何曾受过如此待遇,从来只有他们喝退旁人的份儿,来时他们还持刀一路闯至此处…… 可此时已无主事者,黄副使方才且要退去,他们这些听命行事的人又何来底气叫板? 一众绣衣卫们暗暗咬着牙,脸色变幻着扶起黄节未凉的尸身,匆匆退离而去。 刘岐转身踏回屋内,只有一句:“汤长史,速去更衣吧。” “六殿下……”汤嘉刚要追进去,但邓护已先一步关上了门,对他道:“长史先请回吧。” 汤嘉重重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强行拍门,此刻一堆事等着他处理,就先让这孩子静一静,毕竟刚遭受了这样大的羞辱……至于屋内那多出来的侍女,之后再说吧。 房门合上之际,跪坐于矮案旁的少微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正迎上刘岐投来的视线。 二人一坐一立,无声对视,谁也没急着开口说话,但刘岐笑了笑。 门外尚有几分兵荒马乱。 汤嘉匆匆步下石阶,走向庄元直,深深施礼,先是道谢,再是赔不是:“……郡王他今日遭受此等刺激,此刻心绪不稳,失礼之处,还请庄大人海涵!” 他邀人前来本是商讨六殿下的教育方针,好死不死,偏叫对方瞧见了六殿下最乖戾的一面,直接杀上人了! 汤长史有心想说,我家孩子正常时也不至于如此,都是那些奸人鼠子逼的……然而自家孩子却连声招呼都没打,实在失礼,他已不好过分护短,只能尽力赔礼。 庄元直看着面前湿淋淋的汤长史,又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嘲讽道:“你汤嘉成了落汤嘉,我庄过余这一趟也来得过于多余。” 庄是他的姓,元是排行,直为名,过余是字,本是家中颇有先见之明的长辈提醒他不可太直,太直则过余。 此刻庄元直丢下这句叫汤嘉愕然的话,拂袖哼了一声,便带着仆从离去。 汤嘉一脸苦色,赶忙追上去相送。 庄元直没好气地道:“不必再多余送我,还是快些将今日事奏于圣上吧!” “是,是……”焦头烂额的落汤嘉只好止步,再次行礼:“汤某惭愧,庄君慢走!” 在内侍的相送下,庄元直一路冷着脸出了郡王府。 同一刻,随着绣衣卫撤离,郡王府后门处,一道如灰燕般的身影自一棵大树上跃下,朝着那座府邸后方探去。 前门处,庄家主仆已上了骡车,待后方扬出一段飞尘,车内的庄元直忽然毫无预兆地大笑了起来。 仆从不解:“家主这是……” “好哇。”庄元直捋着胡须,眼睛晶亮,面上全是意外之喜:“这一箭射得好啊。” 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67章 你愿意让我看? 第67章 你愿意让我看? 听到这句称赞,仆从更是错愕了。 须知家主从前与长平侯凌轲以及凌皇后多有不和,家主与凌皇后政见相左,又不喜凌轲过于势大、姐弟二人互为依仗。 但大乾开国皇后,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母亲、已故去的屈太后,与先皇可谓二圣共治——有这位开国之母打下根基风气,母系遗风亦尚有留存,大乾皇后向来都有自己的卫队,皇后之玺亦可以调兵。 因此家主虽不满凌皇后与长平侯,但吵了许多年,也没能阻止凌皇后在世时推行政令,长平侯继续领兵。 直到废太子之祸突然降临…… 总之家主与凌氏不睦人尽皆知,此番这位汤长史硬着头皮相请,家主出门前还在冷哼着说,倒要去看看凌皇后留下的这个小儿子究竟长成了一个怎样的酒囊废物。 大有来看昔日仇敌笑话热闹的意思。 但岂知这一转脸,却笑着夸赞上了,仿佛那一箭恰射落在了家主的心坎儿上。 这位名唤来食的家仆自幼跟随庄元直,也有几分见识,此际车中无旁人,他便小声问:“六皇子当众射杀绣衣卫副使,家主不认为此举太过冲动意气吗?” “若此举发生在剥衣之前,固然冲动意气且盲目愚蠢。”庄元直:“可剥衣自证之后方才动手,却是能屈能伸而又不乏胆魄。” “这一箭只该射穿那黄节的喉咙,但凡不能一箭毙命,皆是稚子撒泼而已,只会招来更多轻视与麻烦。”庄元直意味深长地道:“此举即便确有几分意气用事之嫌,却也不是坏事,他正该有些意气怨气,太能忍气吞声可不好。” “我观此子,倒有今上少时之风……”庄元直话到此处,声音慢下来。 他不禁想到如今宫里的那位储君刘承。 他曾在未央宫中旁观过陛下考问太子承,且不说学问见识如何,这位太子答话时总是支吾不安,目光踌躇,生怕哪一句有失妥当或惹来陛下不悦。 他分明看到陛下眉眼间现出一缕无可奈何的郁色,挥手示意那个不安的孩子退去。 这个不安的太子足够让陛下安心,但过于安心之余,陛下郁郁不语时,是否也会想到曾经那个温仁而坚定的孩子? 这是无人敢去探问的问题。 但在庄元直看来,当年太子刘固惨死,实则是一场在他人推波助澜之下的“误杀”,陛下在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动他的太子,起初只是想削弱凌家……但无数的人和事纠缠作用着,便叫那偶然的误杀变成了必然。 庄元直陷入了回忆思索中,直到家仆又问:“家主既这般肯定六皇子,为何又要负气离开?” “他自背身关门,待本官看也未看理也不理,还不许本官离开?”庄元直哼了一声,但神态显然并没有在置气。 接着便道:“世人皆知我昔日与凌家不睦,今日我出现在此地,也算帮他说了几句话,此时他若趁机示好拉拢于我,传扬出去,有弊无利。” “家主的意思是……这位六皇子是在刻意避嫌了?”来食回忆了一下那位六殿下彼时的神态模样,不禁小声嘟囔:“奴倒是未曾看出分毫,当真不是家主多想了么。” “待叫你这钝货看出,岂非全天下人皆一目了然了?”庄元直立时道:“若是不信,可敢与我一赌?” 来食看着赌瘾很大的家主:“家主要如何赌?” “若我猜得没错,不出三日他必使人暗中传信本官,若我猜错想多……”庄元直提议:“两只酱猪肘,一筐荔枝奴,此为赌注,你敢应下不敢?” 来食登时面露苦色:“家主怎就盯着奴这点私房钱?” 世人皆道家主乃大乾第一骂神,却不知家主私下分明是大乾第一馋鬼。 初被贬谪时,家主且还日日愁云惨淡,然而来了南地,途经一片荔枝林,家主恍恍惚惚步入林中,一时目眩神迷,连呼仙境仙境,只差翩然舞蹈。 那些运往京中之后贵到叫人不敢染指的各类鲜果在南地十分实惠,家主补偿性进食,狂吃了两个月的荔枝。 荔枝终于不堪重负被吃得退了场过了季,近来家主又盯上了荔枝奴。 所谓荔枝奴即是龙眼,京中避讳龙之一字,又因龙眼紧跟着荔枝后面成熟,口感形状亦有相似处,便称之为荔枝奴。 除了果子,家主对南地各类美食也颇为热衷,让一路打点之下本就不丰满的钱袋很快变得消瘦干瘪,于是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来! 听家仆埋怨,庄元直直呼小奴没良心:“近来你跟着本官四下觅食,可曾比本官少吃一口了?” 这话来食倒没法反驳,非但是近来,自他跟着家主起,家主便不曾苛待过他,想当年他还是个小乞丐,家主见他可怜,将手中炉饼递与他,道:【来食,来食!】 自此后他便有了名字,有了食物,有了月钱。 来食被迫应下这赌约,小声道:“那奴且要盼着六皇子莫要理会家主……” 庄元直抬手就敲他脑袋训斥。 来食揉着头,也不再玩笑,转而小声问:“……这六皇子若果真如家主认为的这般有心计胆识,那窝藏凌家子之事,会不会是真的?” “该钝时你倒又不钝了。”庄元直瞥家仆一眼,道:“没有证据便是假的,轮不到你我来探究。” 他才不在意此事真假,纵是曾经与凌家不对付,却也根本谈不上恨,更不至于非要人家断子绝孙不可。 而若是真的,可见这皇六子颇有情义,这是真正的冒死相救了……不单有胆魄,还是有个胆魄的活物,岂不好上加好? 他又不是皇帝,不必操心皇位不稳,身为臣子,他向来更喜欢有手段的强主,大乾建国不易,人心不齐,匈奴强横,若由弱主掌国,何堪大任? 陛下是当之无愧的雄主强者,但如今体衰多病,而身体又往往影响人的神智决策…… 之后的事少不得叫人忧心,他期望出现一位年轻的强主兜底,而若这位强主又能持有一些情义底线,自是喜上加喜。 但一棵苗苗能否长成强者,且还有许多路要走,六皇子又有腿疾,有残者被视作不全不祥之象,轻易不得登大宝…… 庄元直有押注之心,但也不敢盲目乐观。 而这些都是后面的事,今日他看这孩子身上的锐气傲气倒不似作假,万一记恨从前那些长辈过节,果真不肯理会他呢? 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啊。 庄元直只怕自己捞不着这上赌桌的机会,一时胡子都捋掉好几根。 而一想到今日饭也没吃着,回去之后还要料理衙署里一堆蛮民琐事,口中苦味不禁更浓了几分。 他的治所还在武陵郡往南百里开外,百姓之间纠纷颇多,且不止是常见的偷鸡摸狗之事。 今日有人状告被邻居放了毒虫咬伤,来日有人哭着捧着断成两截的家养蛇让他追索杀蛇凶手,再一日还有两名妇人为争夺今年的傩仪祭司之位让他明辨谁更有沟通神鬼之力、乃至当堂比拼娱神舞技。 且当地还有许多不服朝廷管教的部族,相互之间常有争斗,除了械斗,下毒之举也层出不穷。 一方水土养一方虫,这里的蛇虫比别处要毒,个头也比别处大,有一回在断案时,他见到一个男人肩头蹲着一只蜘蛛,足有碗口大小,不一会儿就喷结出了一堆蛛丝来……他看在眼里,还曾想,若此蛛能大规模养殖,这蛛丝不知是否可以媲美蚕丝呢? 忧心民生的庄大人不仅想过奴役蜘蛛,也未肯放过毒虫,听说许多毒虫包括毒蛇皆可入药,且是极金贵稀罕的药,是否也能将这些毒物规范养殖,继而形成南地特色产业,顺便叫那些蛮民和虫子都忙活起来? 骡车载着心事重重的庄过余离去,绣衣卫也悉数撤离了郡王府。 “殿下,四下已被肃清,人皆已离开了!”邓护从外面回来,将房门合上,向刘岐行礼禀报。 靠坐在矮案后的刘岐点头。 阿娅立时转头向阿鹤比划催促手势。 阿鹤赶忙上前,在刘岐身旁跪坐下去,却不忘看向矮案对面坐着的少微。 少微腿上有伤,早已由跪坐改为平坐,此时见阿鹤望向自己,她即会意,正要起身避开,却听对面的刘岐问:“很好奇我的伤势吗?” 在等待外面清退各路人等的间隙,她虽未说话,却也多次望向他臂膀。 二人中间仅隔着一张矮案,少微闻言起身到一半的动作顿住,抬眼看向对面之人,见他神情堪称随和友善,一点也没有方才对敌时的阴郁锐气,她便也直白地问:“你愿意让我看?” 此事蹊跷到激发了少微的求知欲,对方若不开口也就罢了,可他主动邀请,那就叫人很难拒绝了。 这一句名为【你愿意让我看?】的问话,叫刘岐莫名感到一阵难以应对,他若就此点头说“愿意”,似乎有些微妙诡异。 因此他顿了一下之后,选择迂回一句:“你不怕夜中再发噩梦的话。” 少微当即很干脆地坐了回去,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匆匆取了用物折返的阿娅见少微竟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等待观看,愕然之下脸色不禁一阵变幻。 阿鹤替刘岐褪下了左侧袍袖,露出半边肩臂。 少微神情郑重,目光炯炯地盯着阿鹤的动作,而此时离得近极了,她才得以发现刘岐臂膀处的肌肤质地略有些失真。 阿鹤用一瓶药油打湿了干净的布巾,而后用那布巾去擦拭刘岐左臂,果然擦下一层粉状之物,露出了原本的肌肤。 刘岐的肤色本就很白,擦去那粉状物也并未出现色差,料想那粉状物所起到的不过是均匀遮盖过渡的效果。 可少微仍未能清晰得见伤口所在,她侧首定睛细看,这才发觉端倪,却不禁感到惊奇:“此乃何物?” 阿鹤揭去那拿来缠裹遮挡伤口之物,此物极轻薄,完美贴合伤处,几乎没有重量。 “是阿鹤以南地一种独有的蛛丝所制……”刘岐答她:“可遮盖伤处并使血不外渗,血气不溢。” 少微十分意外,但她知道,单凭此还远远不够,此物缠裹之下只能止血遮盖,但若想不被人看出痕迹,外表务必平整自然,故而必然还需拔去血痂、去除周围伤腐之肉。 果然,那蛛丝揭开之后,便见近乎凹陷的伤口暴露出来,伤口里填埋着的药粉已被鲜血浸透变色。 少微不知他剜去了多少伤肉,见此一幕,想象之下,只觉自己的臂膀也有些隐隐作痛。 阿鹤需要将伤口里填埋的药粉挖出,重新清理伤口并上药包扎。 这过程自然痛苦万分,刘岐脊背上很快凝结出冷汗,漆黑眉眼也被汗水浸湿,邓护从旁为他擦拭。 刘岐已无法体面地答话,少微也不再多问,亦不曾继续盯着他瞧,她半垂着眼睛,看着案上的酒具,心中一时思索良多。 待上药包扎妥当之后,邓护为刘岐披上衣袍,阿鹤将一切收拾干净退去销毁,阿娅也去煎药了。 少微思来想去,抬头道:“所以你是故意亲自进山,又以自身伤势为饵,好让祝执有底气使绣衣卫上门,从而反向洗清嫌疑。” 原来这就是他先前说过的,要借祝执证明他的清白。 而除此外,即便少微尚未亲涉官场之事,却也能够想象得到,祝执接下来将要有大麻烦了。 在这桩事件中,少微不知是否真的有凌家子的存在。 若是没有,便是刘岐设下了圈套,引祝执来南地,整件事都是一个陷阱。 若是有此人,那么他便是在救下了凌从南的同时,将自己从中摘出,并反伤了绣衣卫与祝执。 少微的视线再次落在他已被衣袍遮盖的伤处,掩盖伤处只是其一,回想此人方才面对绣衣卫时的气态、言语,分明处处都有博弈,稍有退败,仍旧会有即刻败露的可能。 今日只死了一个绣衣卫,真正的刀光剑影不在血里,在人性的谋算与博弈里。 而这只是她此时见到想到的,暗中她未曾看到的准备,他定然也做了很多。 刘岐此刻还有几分脱力后的虚弱,面对少微的推断,他没有急着开口,只冲她笑了笑,动作微弱地点了头。 少微莫名沉默了一会儿,压下心间不合时宜的嫉妒,才道:“方才见你那般有恃无恐,我还以为当夜山中有两个你,受伤的是假扮你的人。” (蛛丝遮盖法,灵感源于《酉阳杂俎》,带些传奇色彩,原文中的主人翁遇到的蜘蛛大如车轮,据说可吐丝如布,剪下来覆盖伤口就能立刻止血。 本文的设定也有些传奇色彩,比如重生,比如轻功,比如奇门阵法,再比如力大无穷。整体属于武侠范畴之内,(但是没有乾坤大挪移这种超纲的奇功!整体还是比较落地的,奇特的情节通常都会有古书典籍参考。) (本章完) 第68章 家奴已带到 第68章 家奴已带到 刘岐靠在凭几内,又缓了片刻,才道:“祝执虽心性不稳,易被激怒,但也自有异于常人的敏锐之处。纵是与我之身形有十分相像者,近身交手之下,仅凭一张面具掩饰,也不可能轻易骗得过他。” 不说气质举止,单是他对祝执的恨意,便是无法被任何人复刻的。 “当夜在山中之所以以面具示人,不过是为了混淆其他人的视线。”刘岐道:“在此之余,我却务必要让祝执将我认出,如此他才会被激怒,此局方能开启。” 刘岐的气息渐稳了一些,声音依旧不重,好似与面前之人闲聊:“受伤确是刻意为之,正如你方才所言,既要作饵,总要有血气泄露,才能将猎物顺利引上门来。” 至于让他人替代,除了无法轻易瞒过祝执,这亦是原因之一: “与祝执近身动手乃是一桩极大的险事,谁都无法保证伤势轻重几何,也未必就没有当场送命的可能。亲赴山中既是我的决定,此事便理当由我自己去做。” 当夜进山者皆是自愿冒险相救凌家后人,人人都可以死,但不该是披上他的衣袍代他去死。 这与道义无有直接关连,各人自该有各人的坚持。 刘岐接过邓护递来的茶碗慢慢饮水。 少微将整件事在脑子里又转了一遍,想到兵书里所说的步步为营、运筹帷幄,不由再看向刘岐,思及他全程都不见任何慌乱紧张,遂问他:“你有绝对的把握能够做成此局吗?” 刘岐放下茶碗,被茶水浸湿的嘴唇好歹有了些湿润血色,他看向少微,却是与她慢慢摇了摇头。 “人是活的,人性多变,一场计划中牵扯的人越多,便越容易出现变故。”他说:“我亦不知这世上是否有真正运筹帷幄之人,但即便有,却也不是此次的我。” 他没有因为先前对少微说过的那句名为“我还是很好用的”说辞,便在此时夸大自己的神通,彰显自己的能耐。 他看得出来眼前之人的锋利,也看得出她的好奇求知之心、以及这份心思背后的心性与经历。 她是初才入世之人,如刚出山林的稚虎,不知因为什么而闯入了这方血腥浑浊的争斗中,她锋利有余、勇气惊人,但尚且缺乏经历。 是他伸出那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将她带回到此地,那他即有义务正面解答她的疑惑,而非使她生出对权术的天真误解,那将是很大的隐患。 或许她自有过人的思考分辨能力,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做那个无耻歹毒的害人者。 因此他坦诚说明:“自伤设局,并不高明,我为困兽,他为刀俎。正面相抗,身为困兽没有胜算,不过是暗中尽力谋算之后再放手一搏而已。” 这话便损了高深与威风,但少微看着他,正色道:“以弱胜强,才叫厉害。” 她觉得此人通晓许多她尚且不明之事,因此有些妒忌,但她从不会因为妒忌便盲目否认对方之能,否则就连妒忌也失去了意义,自己也要头脑昏昏站不住脚了。 而正因察觉到对方在此事之上的坦诚,少微反而对他多了些欣赏,此刻便也不吝啬地道: “我觉得你很有头脑,也有利爪和胆魄,且也很擅长装模作样伪装,分明伤势证据就在身上,还能在他们面前做出那样肆无忌惮的模样,方才就连我也险些被你蒙骗了。” 刘岐有些意外她竟会夸赞自己。 而虽是夸他的话,却仍有一句“就连我也险些被你骗了”,可见她很难被骗,也是相当有头脑的人——这的确也是事实,她天然戒备,很擅长自保。 刘岐不禁露出笑容,他“谦虚”道:“多谢,些微能耐不值一提,勉强多活几日而已。” 气氛莫名变得轻松自在,本是有些沉重艰难的话题,可她那些过于简单直白的话,好似将这些潮湿血腥的东西拖到了日光下暴晒。 一切阴谋厮杀好像变成了动物间的天然捕猎,而一旦沾染上这种天然之感,便连生死残酷中也透出了畅快豁然的气息。心境便从狭窄幽暗里,走向了宽阔明亮处。 “不必言谢。”少微语气大方,继而问他:“你愿意给我看身上伤口,又与我说了这些,也是出于示好?” 又是这样直白分明的问话方式,刘岐一笑,道:“是示好,也是回报你的恩义。” “你重伤了祝执,我今日才能这样轻松应对。”他说:“当夜我既未能杀得了祝执,按说他必会亲自寻来查验——” 从起初便做了两手打算,一是祝执身死,绣衣卫退回京中,之后的情况则相差不大。 但他也知道祝执轻易很难被杀死,所以更要做好祝执活着的打算。 刘岐说到此处,侧首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这蛛丝遮掩秘法固然隐秘,却只是障眼法,而祝执多疑强悍,必然要更进一步查验。” 少微便问:“若是那样你又待如何?” “正如今日黄节也有心上前查验。”刘岐笑了一下:“自是不能乖乖就范。但祝执比黄节难缠许多,少不了要大动干戈,你也说我很会装模作样,届时必要作受辱疯癫状,趁乱伤上加伤,再反咬他一口混淆视线。” “他注定不可能搜得到从南的下落,而我只需当众瞒过其他人即可。”他耐心与少微道:“今日在场者有一位姓庄的大人,此人在京中有根基党派,他们与祝执多有过节,若他亲眼得见祝执行事张狂无状,必不会善罢甘休。” 少微回忆彼时屋外的声音,隐约对上了号,问:“此人也是你安排请来的?” “不是我请来的,是府上长史所请。”刘岐道:“但长史会想到这位大人,是得了身侧内侍提醒。” 只是长史轻易意识不到自己是被人提醒的。 少微愕然间,只见他苍白的脸上又露出了一点笑意,道:“只是我原本的设想中,这位大人应在数日前便抵达,顺便还能与长史一同斥骂我酗酒无状之过。可见变故确实总是不时出现,不过好在有你重伤了祝执,绣衣卫上门的动作慢了一些,倒是不曾误事。” 少微的注意力则在他中间那句话上:“代你酗酒的是谁?阿鹤?” 这下换刘岐愕然了一下,他惊愕于她的敏觉程度。 而待回过神来,刘岐并没有否认:“是,我出门设伏之际,正是阿鹤代我遮掩行踪。他与我身形相似,又可将容貌改饰三五分,只要不出面与人近身相见,足够骗过众人。” 当日砸在汤大人脚边的酒坛是自屏风后抛出,有心人算计无心者,这瞒天过海之举隔着屏风便不难办到。 听刘岐这句阿鹤可将容貌改饰三五分,少微忽然倾身,借着矮案上一只茶碗里的茶水,对照打量自己的脸。 她左看右看,肤色不必多说了,只见自己的眉形、眼眶深浅与嘴唇厚薄也确实有改变,虽说细观还是能够辨认,但应对不熟的人却是很够用了。 而由此亦可看出,这世上大约并无传言中那神乎其技天衣无缝的易容之法,这妆饰兴许是能够改变容貌的最大程度了,若再想进一步修饰,完全颠覆特征,只怕妆感要极为厚重,必然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假人来,反而诡异到引人注目。 见她兀自对碗自照思索,刘岐安静了一会儿,待她抬起头时,他才接着道:“黄节比祝执好对付得多,你断了祝执一臂,免去了此地一场血光。” 或许,在之前她也曾免去过一场更大的血光。 刘岐看着她,无声认真许多:“多谢你。” 想了想,添了句正式的称呼:“姜君。” 时下男女皆可称为君,以显郑重与尊重。 这称呼叫少微愣了一会儿,心底升起一种怪异感受,好似她穿上了姜负的衣衫扮作了一个厉害的大人物,一时竟有些莫名心虚,背上好似有虫子爬。 但她向来愈心虚面上便愈傲气,此刻无声坐直几分,沉稳中又带着几分自信神色:“先前就说过了,不必谢我,即便帮了你,也是误打误撞。” 少微不想再被他郑重道谢,是以未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便强硬地岔开了话题,问他:“照此说来,你今日射杀那黄节,也是为后续做戏了?想让人觉得你很不冷静?” 又是极直白的措辞。 刘岐点头,重复她的直白:“是,想让人觉得我很不冷静——如我此等偏激之人,受辱之后抓住对方把柄来杀人不是很应该吗?” “杀他也是为绝后患,我之祸患已然实多,此等事却不宜多多益善。” 他说罢这些,微微笑了笑,坦诚补充道:“不过也确实有些不冷静,我确实很想杀他。” 少微默然了一下,只觉简直要被他绕晕了。 晕得不是他这些话,而是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以为他的不冷静全是伪装,内里必然衬着一副沉稳模样,可他这内里的沉稳,似乎又只是疯得很内敛。 黑下以为是白,白里却又见另一层黑。 既有慎之又慎的蛰伏谋划,又有押上一切的放手一搏。 少微忽然想到姜负说过的话——终身谨慎者是为求活,而搏命者所求是那一刹那的得偿所愿,二者各得其所,不分高低。 少微琢磨了片刻,大约明白了刘岐此人矛盾行事的缘故。 他的谨慎不是为了求活,从前世他的下场来看他便不是一个只求苟活的人。 他之所以谨慎,大约只是想尽量往前多走一步,多杀一人。 所以此人确实疯得很内敛很隐晦。 少微左看右看,死活也看不出一丁点此人前世濒死时的影子了,彼时他如一只鳞羽凋落的白泽,莫名就叫少微觉得很祥瑞。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死得那样祥瑞。 不知是否他这一世经历有变,目睹了什么,由此改变了性情底色,还是说他前世大部分时候也是疯得很内敛,只是垂死之际心气疯气皆散去,机缘巧合之下,便短暂地平和祥瑞了那么一下。 少微由此联想对比自己垂死时的心境,她却不同,她死时也是咬牙切齿的,人生态度很称得上从一而终。 久坐之下,身上伤处和骨头都有些酸疼,少微欲起身稍加活动,便不再多问什么,为话题做出最后的总结:“只可恨祝执还未咽气,他断了一臂,此地湿潮,最好伤重不治叫他就此丧命。” 这与其说是总结,倒不如说是诅咒。 刘岐接过话:“留一条命也好,于他而言失了右臂只会比死更加痛苦。” 少微边起身边道:“这种人分明死得越快越好,我不喜欢他活着,我必还要杀他。” 她坐得太久,起身之下扯动了伤口,虽未出声,却也疼得皱眉龇牙,生动表情搭配着这果断杀伐,叫刘岐忽而有些出神。 她就连恨也是明澈果决的。 反观他,好似一身潮湿血气的鬼。 少年有些自嘲地垂下了眼睫。 而这时,内室忽然传来一阵“笃笃”声响,似是窗棂被敲击之声。 这敲击声不重却颇有节奏,绝非风吹所致,刘岐立时警惕:“邓护。” 邓护反应与动作皆迅速,大步跨出,却被刚站稳的少微伸手一把拽住了手臂,她力大无穷,纵是力气还未完全恢复,此刻也将邓护拽得生生后退了一步。 声音伴着动作:“是来寻我的,你莫要惊吓到它!” 言毕,少微便提着衣裙瘸着一只腿往内室匆匆跳去。 那叩击声是她与沾沾的暗号! 沾沾回来了,家奴多半也在附近了! 少微奔到窗边,伸手支开小窗一扇,果见一团黄白蹲在窗棂上正孜孜不倦地啄着另一扇窗户。 见窗已打开,鸟儿扭头看来,眼皮眨了眨,羽冠后压,歪了歪脑袋,疑惑了片刻,忽然扇动翅膀离开。 见它好似认错了人走错了门一般转身而去,少微恼声喊:“是我!回来!” 沾沾听到这熟悉声音,才蓦地迷途知返,在空中紧急刹停,啾啾叫着飞回。 少微伸出手,沾沾落在她小臂上,少微立即问:“他人呢?可带过来了?” 沾沾伸出一边翅膀,向后方示意:“家奴已带到!速速传来!速速传来!” 大家晚安! 谢谢大家的月票,留言!谢谢书友星月万里、miya爱古言、德添读后、琰脂虎1、孤独的大提琴、猫爪印咪咪、书友20200227125720085、书友20250517214021001等等书友的打赏。 (本章完) 第69章 一丝活着的可能 第69章 一丝活着的可能 鸟儿这句好似押解阶下囚或敌军探子般的句式,源于在桃溪乡后河处“操练兵法”时的积累。 沾沾站在少微手臂上,挺着羽毛蓬松的胸脯,一只翅膀撇向后方,目光炯炯,确实很像一只兵。 少微忙问:“他此时在何处!” 沾沾那只撇向后方的翅膀如战旗般来回挥动了几下,两只爪子踩了踩,大声道:“就在帐外!等待大王下令传唤!” 听它又在乱喊,少微急急地向它比了个嘘的手势,连忙转回身去。 沾沾跟着少微收臂转身的动作,扒着她的手臂一路爬去她肩上蹲好并闭嘴。 少微与目瞪口呆的邓护擦身而过,径直跳到竹帘边,向外间的刘岐道:“家中奴仆已经寻来,就在府后,我要即刻去见他!要从何处出府?” 刘岐看一眼她肩上蹲着的漂亮鹦鹉,视线下移间,落在她抬起的右脚上,提议道:“既已寻来,自当请入府中礼待。绣衣卫尚未走远,武陵郡中近日也必有各方眼线刺探,还是入府相叙最为稳妥。” 刘岐说罢,见少微思索着并没有立时反对,他即交待下去:“邓护,你速去府后相迎,以免生出误会纷争。” “诺。”邓护应下退去。 见刘岐已交待下去,少微也不再纠结,她心急见到家奴,便赶忙问:“府中何处最合适见面说话?我现下便要过去等着!” “后园无人踏足,方便你们主仆相见。”刘岐先答了她,再转头向已经退至门外的邓护道:“将人直接带去后园太清池畔。” 邓护应声,快步而去。 少微心急若焚地催促:“再另遣一人为我引路!” 刘岐自凭几内起了身:“我来为你引路。” 少微闻声下意识地看向他左臂。 “最难熬的已经都熬过去了。”刘岐面色轻松:“此刻如释重负,行动自如。” 似在说身体,又似在说心境。 他说话间,行至书案后,取出一根竖放在书架旁的雕云纹降香黄檀木杖,提在手中,递与少微:“大约要走上一刻钟余,走吧,我带你过去。” 一位奴仆本不值得他带伤亲自去见,但此奴仆既然可以和她一起行事,又被她这样重视,可见必有过人处。 且她十分戒备,坚持要等这奴仆到来之后再说其它,因此他对她的了解至今少之又少,此时或可借着与这家奴见面的机会,对她加深一些了解。 她实在很稀有,太值得他郑重相待。 他给足她一切应有的尊重,但在更进一步的可能面前,他也不会站在原处坐视不理就此错失这机会。 少微也不推三阻四,她接过那黄檀木杖,正色与刘岐道:“但我要与他单独叙话,到时你不能偷听。” “……”刘岐愕然静默一瞬,点头:“这是自然。” 话音落下,只见她已拄杖往外跳去,很利索地就跳过了门槛。 刘岐忽然露出些微笑意。 她确实尤其敏锐,察觉到了他那一丝“入侵”的意图,但她大约也知道他没有敌意,所以也大度允许他跟上,只是不忘直白地警告他要留意分寸——不能偷听她说话。 刘岐抬腿,跟了上去。 院中另有两名内侍,他们皆是刘岐心腹,此刻见自家郡王跟在一名瘸着腿拄着杖、动作却依旧称得上风风火火的陌生侍女身后出来,行礼之后皆躬身垂下头去,不作多言多视。 从这座居院的侧门出去,便可通往刘岐口中的后园。 刘岐的居院位于郡王府的中后方,前面是府上官吏居住办公之所。 这座后园是为真正意义上的归刘岐私有,他性情冷僻无常,经过这数年“磨合”,该清除的人都已清除,余下那些不能动的,却也不被允许擅自靠近他的居院和后园。 这偌大的园子少了精心打理修剪的人,也无有太多名贵草,季节辗转之下,原有的匠气被肆意生长的枝叶青苔覆盖,便偶然养出了几分自然无拘的野趣天成之气。 九月里,草木尚未有太多萧瑟之感,昨夜下过一场小雨,被冲洗过的青黄之色延绵堆迭如山,蜿蜒小径宛若藏于此山间。 慢后几步的刘岐看着前方那道背影。 她很心急,一路拄杖疾行,身形因伤而歪斜不稳,两侧发髻随着踮脚的动作晃动起落,好似两只低垂的耳朵。 她肩上的小鸟也被她的动作晃得颠来颠去,犹如海浪中乘船一般,但鸟儿依旧神闲气定,双爪始终抓着她肩头衣衫,半点没有要离开的自觉。 一人一鸟一杖,就这样跳着向前,分明也不曾说话,却好似将这座寂静冷清的园子都点化得热闹不凡起来。 看着她瘸着的右腿,刘岐垂眼又看了看自己衣袍下跛行的左腿,忽然露出一点莫名趣味的笑。 前方她的声音突然响起:“该走哪一条?” 刘岐抬首,只见她站在岔路口,正回头问他。 她的样貌掩饰了三四分,但那双天生天长般的眼睛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被修饰的,其中可见锐利灵光漫溢,她不说话时,眼睛也能代她说话。 此刻那双眼珠中便皆是催问。 刘岐脚下未停,一边抬手为她指路:“走这边。” 他话音还没坠地,手指刚指明方向,她就已经驮着她的小鸟往那边奔跳了过去。 刘岐走得也不算慢,只是少微过分心急,起先刘岐每每跟上她时,她一旦见带路的人跟上,便又要加快脚步,刘岐恐她再着急便有跌摔之危,便不再与她并肩同行,恰到好处慢她六七步,间接缓一缓她的步伐。 待二人抵达太清池边,负责去迎接家奴的邓护果然还没到。 此池宽广如小湖,名太清,取道德天尊所居道家仙境之意。 池水临岸处栽种着不少芙蕖,如今大多朵已然凋零,只偶见几朵雪白点缀翠绿之间。 池边豢养着两只白鹤,是早年当地官员敬献。 沾沾见着那两只硕大的同类,终于舍得放过少微的肩膀,展翅飞去凑热闹。 雨初晴,水风清,数朵芙蕖,开过尚盈盈,午后秋阳明澄,一双白鹤慕娉婷,放眼望,景色天成。 少微却无心赏景,刘岐便也不说话,陪她在池边安静地等着。 不多时,攥着黄檀木杖而立的少微眉眼一抬,忙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下意识地往前迎了几步。 她耳力极佳,刘岐在见到她动作之后才跟着听到那细微急促的脚步。 片刻,一丛浓绿之后便现出了邓护身影,被他带来的灰衣家奴也紧跟着现身。 少微的视线越过邓护看向家奴,家奴的目光略过刘岐找向少微。 少微见家奴风尘仆仆,短短几日消瘦许多,面上胡须杂乱,沧桑跋涉之感尤为浓烈。 家奴见少微拄着拐棍,面颊上的圆肉少了半两,样貌也掩改过,看起来伤得不轻。 二人对视,双方皆觉得对方看起来相当命苦,想来这五日独行之下必然过得很惨。 家奴的视线往旁侧移去,看向那个不容真正忽略的少年,沉默着与其拱了拱手。 刘岐心知,这已是不可多得的至高礼节了——于这位侠客而言。 在此之前,刘岐已认定这位“家奴”或有过人之处,是以心中也做下了准备,只是眼下看来,他准备得还是太少了。 侠客之美,在于神秘,在于不羁,在于不驯。 这份神秘不羁不驯往往随着侠客等级而递增。 而眼前这位名动天下的顶级侠客,却在背地里偷偷与人为奴? 虽说这行径也可称之为另一种层面上的神秘……但野生侠客成了家养奴仆,此中之割裂反差,实在叫人始料难及。 家仆不善言辞,少微被迫承担一家之主的责任,此刻站在二人中间匆匆开口,潦草引见:“此乃武陵郡王刘岐。” 又简单敷衍地与刘岐道:“你们应是见过的。” 这一点通过那夜在断山河边二人之间的对话便可推断。 “是,曾有两面之缘。”刘岐似想到什么,眼神微动,落在少微身上一瞬,但未急着多言。 他只抬起手,向那灰衣人简单还了一礼,微笑道:“今日你我是第三次相见了,赵侠客。” 背对着刘岐的少微倏忽皱眉,疑惑地盯着面前的家奴,什么赵侠客? 但见家奴不曾否认这个称呼,且还默默垂下了眼睛,少微脸色一阵愕然扭曲,强忍着没有当场质问喊破。 她在刘岐面前将之称为家奴,这“家”之一字可见知根知底,此刻若出声质问,必将显得她蠢笨可笑,这是少微绝不可接受的丢脸场面。 且此时远远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少微心中自有轻重缓急排序,她暂时压下这质问,也顾不上让刘岐和家奴寒暄,当即道:“先随我去那边说话。” 她自行先抬了脚,家奴立即跟上。 刘岐看着那侠客跟随的背影,竟果真看到了几分恭从保护的责任感。 少微察觉到背后那道追随的视线,回过头去盯了刘岐一眼。 刘岐会意,这是在提醒他“不能偷听”这件事了。 是以便收回目光,带着邓护避去了一旁的太清亭中等候。 亭中有小案与蒲团,但久未使用,临水临风便落了些灰尘,邓护刚蹲跪下去准备擦拭,被刘岐阻止了:“不必,站着即可。” 听出少年语气中带些不似作假的轻松,邓护略感意外地抬头看去,应了声“诺”。 刘岐确实感到一些久违的放松,或许是顺利找到并救下了很重要的人,或许是因为付出了比预料中小很多的代价结束掉了一场厮杀之局。 邓护直起身,循着主人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少女远远站在水畔正与灰衣奴仆说话。 犹豫再三,横竖此刻也无正事急事,邓护鼓起勇气,终于小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数日的问题:“殿下……此女可正是当年在泰山郡那座匪山之上,将您压在雪中,打得口鼻流血之人?” 姿态放松闲适,斜斜靠着亭柱的少年沉默地看向过于精准描述的下属。 邓护自知问题所在,不禁低头缩下脖子,他这不是怕殿下想不起来吗……但,转念一想,那样倒霉惨痛的经历,想必很难忘怀。 邓护低头默默等待了片刻,才听主人回答:“是她。” 邓护顿时有种“果然如此”的落地感,他便知道,这世上轻易不会出现两个拥有此等野蛮强悍气质的人。 想到此人从前将六殿下打了一顿,此番再相见,又拿带毒的匕首划伤了六殿下,信奉鬼神机缘的邓护心惊之余,免不了低声道:“这机缘似乎不太吉利,颇有冲煞之感,就好像她在追着殿下打,如同鬼魂一般追打了上来……” 刘岐却出言纠正:“错了,应当说是我追着让她打。” 第一次是他寻去那后山处挡了路,这次更无可辩驳,是他伸手抓住了她,才挨了那挥来的一记刀光。 他说:“既是主动为之,纵有机缘也是强夺而来,此事不在天而在己,非是无妄之灾,便谈不上不吉。” 说话间,靠柱而立的刘岐望向池中,只见一团黄白影子飞了过来。 沾沾试图加入那双恩爱白鹤但失败而归,它落在亭栏上,见刘岐朝自己看来,遂挺胸昂首,将一只爪子翘起掂了掂,颇嚣张倨傲地打量着刘岐。 刘岐头一遭从一只飞禽身上见识到了随主人的风气。 他自幼不喜扁毛禽类,更爱虎猫犬狼等毛茸茸的圆毛动物,此刻却难得觉得这只鹦鹉可笑可爱至极。 刘岐微微倾身与那只嚣张鸟儿对视,问它:“你也不被她准许近身偷听吗?” 沾沾好似听懂了,立刻扇动翅膀朝着少微飞去,颇具示威之感。 沾沾落在了少微肩头,骄傲仰首,尽显身份地位。 少微此刻心神紧绷,已顾不上去留意在自己肩头逞威风的鸟儿。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家奴,定声问:“你的意思是说……她或许还有一丝活着的可能,对吗?” 对上那双过于渴盼而不自知的目光,家奴一时未语。 今天520,厚颜和大家求个月票啦~~~~ 顺便推荐好友荆棘之歌的《秦时记事》,架空秦朝,我架空汉,她架空秦,但字数比我的多!欢迎大家前去试读! (本章完) 第70章 你是她认定的人 第70章 你是她认定的人 家奴与少微之所以分头行动,要从二人自那些去往桃溪乡斩草除根的绣衣卫口中、逼问出了祝执赤阳一行人的去向之后开始说起。 二人拾取了兵刃与马匹,带上了毒药和干粮,一路往南追去。 再往南,可以用来行马的官路很少,更何况对方是人马如此庞杂的队伍,单从路上留下的痕迹便足以顺利展开这场追踪。 但追出百里外,那清晰的行迹却突然一分为二,一路继续向南,另一路却是突然从另一条路折返北去。 再多的线索暂时无法分辨,少微没有犹疑,决定和家奴分开追寻。 经过桃溪乡一场厮杀,二人虽悉数反杀了那十余名绣衣卫,但也各自负伤,而无论往哪个方向追去,势必都要面临比那场厮杀更多出数十倍的绣衣卫,是以家奴与少微约定,一人独行便不可再贸然出手,只可先行隐在暗中行刺探之举,待重新会合后再做其他打算。 至于要去刺探什么……二人虽然未曾明言,但心中都很清楚。 那名绣衣卫死前曾清晰供述,姜负在中了祝执一箭之后,被赤阳贯穿了左心口而殒命,尸身也被赤阳做主带走,不知将要作何用途。 少微与家奴要去追寻刺探那尸身下落。 二人只分辨得出对方队伍分作了两路,但并不知祝执与赤阳同在或各在哪一路队伍中。 少微一路追至云荡山外的那座驿舍,潜伏暗中观察许久,才知这一路是由祝执率领,而赤阳想必是在那北行的队伍之中了。 她未能从祝执的队伍中查探到藏运尸身的痕迹,由此推断尸身必是由赤阳带走了。 少微有一瞬间后悔自己没选往北追去的那条路,但这后悔只一瞬便被粉碎。 她不想让别人带走姜负的尸身,但她潜意识中也并不想亲眼看到那具尸身。 如此也好,找回尸身的事便由家奴去做。 其时,少微心中几乎已不再有任何希望残留,负伤的她连日连夜跋涉至此,理智早已不存,仅剩无尽恨意。 她缺乏直面姜负尸身的勇气,但杀人的勇气汹涌磅礴不可阻挡。 寻回尸身很重要,报仇更重要,无论是为青牛还是为谁。 所以她追去了山中,带着覆灭性的杀机,她势必要覆亡仇人,哪怕同时毁灭自己。 而另一边,家奴也顺利追上了赤阳一行。 他比少微老道沉稳,且比她守信用,他遵守了绝不贸然出手的约定。 赤阳一行人赶路的速度比火急火燎的祝执一行要缓慢得多,他们在一座驿舍中停留休整了一日两夜。 家奴很擅长蛰伏掩藏,他混迹在驿舍中,从几名绣衣卫口中探听到了一些隐晦的消息。 譬如赤阳仙师突然折返北去,是因接到了仁帝召其回京的急旨,祝执自也不敢违背怠慢,拨出近百名绣衣卫护送跟随赤阳,自己则带走了数百绣衣卫南行办事。 荒郊驿舍,月高风黑,跟随赤阳的绣衣卫们私下窃窃猜测,陛下急召仙师回京的原因,是龙体抱恙还是又出现了什么异象? 此外,他们也很好奇那日围杀的青衫女子到底是何身份来历,于是寻了近身跟随赤阳的两名同伴暗中询问。 那两名同伴低声说,国师私下有言,那青衫女子身负大凶国祸之相,因此务必将其尸身带去仙师师门宝地,再设下阵法镇压,否则其恶魂不灭,仍有作祟生乱、妨碍国运之危。 挤在同一间屋舍里打通铺的五六名绣衣卫闻言皆觉后背发凉,也有人转头看向后院方向。 那副棺木被暂时安放在后院之中一座草棚下,由几名绣衣卫轮流看守。 家奴观望许久,待到第二夜,潜入后院中,以极快的身法出手劈晕了那两名看守的绣衣卫,未曾发出一点动静。 并未上漆、尚有木质香气的棺木已被封了钉。 家奴早有准备,快速撬开棺钉,以掌力将棺盖往后推去一半,谨慎查看之际,却是神情顿变。 这是一副空棺。 棺内底部可见血迹残留暗痕,除此外再无其它。 姜负尸身何在?赤阳又为何使人看守一副空棺? 前者尚无从得知,后者答案却已呼之欲出——这是赤阳设下的陷阱。 家奴转身欲离开,但很快发现院中景物已大变,四面皆墙,无门可寻。 这座后院被赤阳设下了障眼迷阵,自他踏入阵中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被困住了。 棺木为饵,阵法做网。棺木既开,网已收合。 而那泛着淡淡木香的棺木里外大约也有致幻之物,加重了这迷幻之感。 侠客出门在外时刻要提防毒药迷药,他吞服下可解迷药的药丸,但大约未能完全对症,只扼制了半数幻觉,依旧很难脱困。 被困于此间,家奴想到了曾经有过的一段类似经历。 他少年时一身轻功即已大成,为人桀骜不驯,时常私闯禁宫,禁军始终无法将他捕捉,江湖第一侠客的名号便因此传开。 世人皆以为他从不曾失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也被捕获过。 那一年,仁帝修筑了仙台宫,据说其中果真供奉着法力通天的神鬼,他不信神鬼,又自负地认为这世上没有他不能踏足之地,倒要亲自去一趟那什么仙宫,高低尝尝其内供品咸淡。 他趁夜前往,确实也尝到了供品,倒不觉得味道有什么稀奇,他咬着一块儿干巴巴的供饼,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高大神像,只觉十分无趣,转身便要离开。 谁知这一转身,有趣的事突然发生了。 他怎么也走不出此殿,绕来绕去,绕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直到一盏宫灯出现,随着那盏灯的闯入,一道身穿青灰广袖道袍的人影慢悠悠走进来,阵法随之被破,那人影取笑他:【第一侠客赵且安,也没有传闻中那样难以捕获啊。】 对方似乎只是想捉弄他,并非真正要将他捕获,否则早该喊了禁军来。 他借着那盏宫灯,看到了一张散漫带笑的脸庞,分明穿着道袍,却也叫人觉得周身自有风雅流淌。 他探过许多权贵府邸,却从未见过哪个所谓贵人能拥有这样的风雅飘逸之气。 从那之后,他时常夜探仙台宫,他的话不多,但可以陪那风雅之人饮酒,舞刀舞剑给她看,听她絮絮叨叨。 后来也就越来越熟识,有一回她说起她的师门阵法,就是当初将他困住的那个—— 她告诉他,世间阵法本身皆不具备杀伤力,只是将人困住,而被困住的人难免惊慌失措,不停寻找出路,因此必要心神错乱,体力消竭,布阵之人到那时再出手,自然胜算在握。 军阵也是同理,杀人的不是阵法本身,而是组成了军阵的兵将和他们手中兵刃。 她师门阵法多为障眼法,一旦有旁人踏入阵中,阵法即会消破,所以势必要等阵中人冲撞得没什么力气了,才会现身收缴。 于是驿舍后院中,家奴握刀席地而坐,甚至闭目养神。 如此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察觉到有一道目光终于穿破夜色注视而来,他倏然睁开双眼,挥刀飞身掠向那目光所在。 阵法破开,他看到了一道黑白之影,其人气息冰凉好似地府无常。 黑是乌黑的袍,白是苍白的脸,此人正是赤阳。 家奴向其挥刀之际,多名绣衣卫同时冲杀而来。 家奴心知此行目的,他务必要趁着更多的绣衣卫涌来之前脱身离去。 他且战且退,待一路掠至房顶,便见一阵箭雨向他砸来。 他挥刀挡去箭矢,纵身一跃,跳下屋顶,逃遁而去。 此时此刻,太清池畔,未明言回答姜负生死的家奴说罢自己逃脱的过程,最后与少微道:“我之后回想,彼时之所以能够轻易脱身,想来也是赤阳无意让那些绣衣卫下死手与我拼杀。” 少微皱了皱眉:“你是说他故意放你一马?他为何这样做?” 家奴:“他必然在阵外观察了我,却发现我并非是他要等的猎物。” 少微心间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冷肃之气,仿佛感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遥遥注视自己。 所以,那空棺迷阵的陷阱是为她而设,只是不巧,她追着祝执往武陵郡去了。 少微看着家奴,正色问:“都是为她报仇的人,你我有何不同?” 家奴平静地道:“大约是因为你是她选中的人。” 少微自是听得出这个“她”是谁,只是一时不禁怔住——什么叫选中? 她还未问出口,家奴已改了口,补充道:“不应说是选中,那时她去往泰山郡,一路都未曾犹豫过。” 家奴重新定义此事:“你是她认定的人。” “至于你究竟有何不同,她不曾与我主动说起,我也没有多问。”家奴看着眼前少女,说:“但你自己或许知道自己的不同在哪里。” 家奴说话时嗓音一贯沙哑低沉,语气一贯没有波动,颇具一潭无趣死水之感,但此时这番话却在少微心中刮起一阵大风,掀起一阵狂澜。 她的不同…… 她最大的不同不在别处,始终就藏在姜负对她的称呼之中。 她是一只小鬼,前世是一只咬牙切齿满心不甘的戾鬼,这一世也险些成为天狼山下冬月河中的一只水鬼。 第二遭做鬼未遂,是因一支竹竿探入水中,搅出了她的愤怒,然后她便被这愤怒所救。 少微原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场偶然,可如今听来……却是姜负一路往泰山郡去,正是为了寻她?! 此中因由少微无法自行窥知,或许只有姜负和那个叫赤阳的东西能够给她答案。 而此时唯一已知的是,赤阳要杀姜负,也要杀掉被姜负选定的她。 所以姜负坚持让家奴带她远远离开,真正为得是不想叫她落入赤阳手中? 姜负这些玄之又玄的谋划暂时无从破解,少微此刻心中仅有一道声音最为焦灼郑重,这道声音最终还是从她心里钻了出来:“所以她必然还活着!” 这声听来坚定的“所以”,实则并无铁证支撑。 而家奴实在不敢放纵她如此认定此事,声音低哑地说:“即便那副棺木是空的,却不能就此说明她没死,或许赤阳只是将尸身挪藏去了别处。” “你说得不对!”少微立刻反驳他:“赤阳既然有心设局杀我,却又没有把握第一个入局的人一定是我,自然要以尸身为饵,让人亲眼瞧见,才能诱我前去夺回尸首!他不将这诱饵给人看,定然是因为没有!” “却也有可能是故布迷阵,为得就是让你我心存侥幸,误以为她还活着,从而冒死入局相救。”家奴哑声平静地道:“毕竟这个念想要比一具尸首来得更适合做诱饵。” 少微神情却愈发倔强,瞪着他:“若照此说来,她便更有可能还活着,赤阳就是要拿活着的她做诱饵做人质!” 对上那双格外固执的眼睛,家奴沉默了下来。 再多的争执也无意义,这是矛盾的悖论,只要没见到尸身,这份念想便不可能被扑灭。 他也并非没有妄想,只是他可以私下里想,却不想让一个孩子过于沉溺其中。 见他不再说话,少微伸手揪下一把水草,自语般道:“管她是死是活,活着就顺便救她,死了就给她报仇,反正都差不多!” 家奴陷入更深的沉默中,只是看着她。 她已是一身伤,想必也很累了,已无力再拿为青牛报仇作幌子,话语里只剩下直白的心迹。 可即便已伤得这样重,疲惫至此了,又知晓前方有要命的陷阱,她却依旧没有半点想要回头的想法,固执得理所当然、无法无天,活像一块硬到可以被女娲捡去补天的大石头。 看着那个来回揪草发泄、很快便有一堆水草在她手下死于非命的少女,家奴觉得有些话必须与她明言。 只是又恐径直说教会惹来她逆反,亦或是她根本不会接话搭腔,于是动用为数不多的教育经验,依旧以发问为开场白: “先前不是说定了只暗中观望,不会冲动行事的吗?你为何贸然对祝执动手?” 话音落下,却见揪草之人转过头,露出一张彻底逆反的脸。 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71章 烈焰腾空烧碧霄 第71章 烈焰腾空烧碧霄 少女咬着一侧牙齿,漆黑眉毛和高挺鼻子只差皱作一团,眉心挤出几道浅痕,好似老虎脑门上的斑纹。 猝然对上这幅非绝世大犟种不能有的脸色,家奴表面平静,身体里则有一道声音从脑海里直坠至心底:这……好难。 他平静外表下已然感到计无所出,茫然四顾,不知能向谁人求助。 而在少微眼中,她此刻已被情绪揪扯得不能更难受,肚子里装满了混杂的怒气,却还要被对方质问,她平生最讨厌被人诘问行事动机,好似压着她的脑袋逼她复盘经过承认错误。 因此理直气壮地道:“我何时与你说定了?一直是你在说,我又不曾开口!” 家奴默然一下,才接话:“……那不正是默认之意吗?” “不是,就不是!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看着气冲冲否认的人,家奴没由来地想到一只曾咬着他袍子撕扯甩头的狗崽子。 那狗崽子受了伤,咬着他衣袍发出呜呜昂昂叫声,看起来很凶恶,实则却也不是真的要伤害谁。 果然,见他沉默下来,她便扭回头去,盯着池水,有些闷闷地道:“况且我哪里冲动了,我在那山中提前找好了退避的山洞,观望了许久才动的手!” 家奴:“观望哪个才是祝执是吧。” 她之前没见过祝执,一时认不清,想来那名为观望的过程便是拿来盯人找人了。 少微一噎,再次转头看向家奴,怒冲冲道:“我差一点就能杀掉他了!” 她话语里全是不服输不甘心:“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不是他身边有杀不完的手下护着,如果不是我带着伤连日连夜赶路气力不济,如果不是……” “可这些如果不是,正是他的一部分。”家奴哑声打断了少微气愤的话。 少女浓密的眼睫几不可察地一抖,一脸不服气地瞪着他。 家奴迎着那倔强目光,与她道:“他的手下始终会跟随他,就如他的刀弩甲衣不会离身,而这些你都没有。你先前的伤是与他的手下拼杀留下的,你之所以气力不济也是因为追赶他而无暇歇息,他有车驾可在途中养神而你没有。” “你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腿,无人与你照应,血肉之躯挡不住源源不断的箭雨刀枪,经不起滔滔不绝的人海耗战。” “你已是万中无一的厉害人物,所以你才有幸保下一条命,更多如你一般想要报仇的人往往死在离祝执很远的地方,至死也无法近他的身。” “但你此次已经暴露,若再想有下一次,只会难上加难。” “祝执且如此,赤阳虽不比祝执凶狠外露,但他精通奇门阵法,深不可测。更糟糕的是他拥有‘鬼神之力’,你可以不信,但天子与世人信,只要你现身,他甚至不需任何证据,只一句你有祸国之相,便可驱使皇帝下令将你扑杀——绣衣禁军,弩车环刀,通缉布告,天下皆敌,到时你要思索的便不是如何报仇、怎样反杀,而是何以保命、何处藏身。” 家奴从未一次说过这样多的话。 这些话无比残酷,字字如刀砍在少女被自尊包裹的傲骨上。 他知道这样说过于伤人,但这个孩子她身上的冲撞之气实在太吓人,连他都感到怵得慌。 他原本还庆幸去追赤阳的人是自己,若是这个孩子,她见到那副空棺,必要拿性命搏出个究竟来,然而事实却证明狼崽子到了哪里都是狼崽子,是不可能乖顺安静的。 而她经历了这样一场搏命的试炼之后,却排斥总结经验,那他便要强行代她总结,这是他身为家奴和前辈必须要尽的职责。 她没有再愤怒地反驳,只是死死盯着他,可见这些话未必不是戳中了她心中不愿面对、或者还没来得及去面对的黑山恶海。 那些未出口的愤怒全都聚集在了少女的眼睛里,烧出通红的血丝,她因愤懑而浑身紧绷,最终拿同样绷紧如弓弦般的声音问出简短的五个字:“凭什么这样?” 家奴的回答平静残酷:“凭他们有权,而你我没有。” 又安慰一句:“你已不弱,是他们权势太盛。” 这句似曾相识的安慰却注定起不到丝毫正面作用。 少微的眼睛烧红到了极点,灼痛得随时都要掉出泪来,被她死死忍着。 这泪绝非是恐惧所化,但一旦掉下来,便死活说不清了,总会显得窝囊脆弱。 在那窝囊的泪水将要大肆涌出的前一瞬,坐在池边的少微忽然俯身垂首,一把拨开青黄荷叶,双手掬起一大捧水,狠狠往脸上泼来。 蹲在少微肩上睡去了的沾沾被主人突然倾身的动作闪落,砸在了一片荷叶里,摇摇晃晃大喊救命。 见这鸟儿睡昏了头好似忘记了自己会飞,少微于百忙千怒之中伸手将它抓起,丢给一旁的家奴看顾监护,然后自己接着掬水疯狂洗脸。 家奴双手捧抱着沾沾,一人一鸟都看向那个心理防线被狠狠击溃的少女。 眼泪被满是草腥气的池水洗去,待下一瞬却又有新的涌出来,怎么也洗不干净。 少微待洗得实在累了,便弯着腰将双手撑在池边,垂着头任凭那些不服管教的坏眼泪往外跑,倒要看看它们能不能将这池水溢灌出来。 她平生第一次这样汹涌的流泪,比被阿母扼住喉咙时流过的泪还要多出百倍,简直让她觉得身体里的水都被抽干,下一刻就要变作一张干巴巴的兽皮可以被人捡去做袄子了。 至于为何流泪,也并非说不清,是为姜负的生死,是为那些人的肆无忌惮,是为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在所谓的权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些坚硬的勇气就像一块不通世道规则的愚蠢石头,随时会被碾成一把齑粉。 泪水冲刷过心底那些混杂的怒气,暴露出了这种种真相。 但怒气并没有就此休止,哪怕眼泪终于被止住了。 少微仰起脸,眼睛鼻子都红透了,视线几分模糊,但不妨碍她见天之大,大至无垠,不可登攀。 她头一回这样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但这样的认知却叫她生出更大的怒气。 那些人在这天地间分明也同样渺小,却在权势的装点之下与天比肩、高高在上地藐视她,这是什么道理?她不认这样的道理! 是非对错她毫不在意,也没有什么辽阔大义的求公之心,她只知她不认就是不认,她不肯认却要拦在她面前的东西就必须摧毁撕碎。 冰凉的秋水与包容的秋风皆并不足以消抚顽固者心底的炽火。 太清亭中,倚柱的少年望着那坐在池边巨石上的少女。 他与她隔着百步不止,望去只见模糊身影,但她的气态本就鲜明无双,此刻则愈发醒目。 不肯低头的少女仰首盯望着苍穹,周身无言之怒犹如山野炽火,烈焰腾空好似要烧穿这无边碧霄。 见她久久不再说话,担心自己的教育说辞太过残酷歹毒、恐怕要将这个孩子打击坏了的家奴斟酌半晌,才试着再次开口。 “你方才所言,确实也有些道理。”他怀抱着被托管的鸟儿,道:“若她死,此仇当报,却不可再贸然行事。若她还活着被作为诱饵人质,在你上钩之前,她短时日内当无性命之碍。此刻分辨清楚了这局势,便可以暂时冷静下来,从长计议之后再做打算。” 他顿了顿,又道:“你如今伤势严重,需要休养,我也可以先带你离开一段时日。” 这第二个提议里藏着的台阶,少微也足以听懂,是指倘若她要就此放弃,他也可以带她远远离开藏起来。 少微都能听懂,但她依旧没说话,没应声,没表态。 家奴给她时间考虑,于是也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着疲惫熟睡的小鸟。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少微大约是仰头仰得脖子累了,眼睛也被刺痛了,总算肯收回视线,转回脑袋,却是先看向刘岐所在的太清亭。 家奴见状,没话找话:“今日我藏身府后,见到那些绣衣卫抬着一具尸首出来。我欲潜入府中时,也发觉此处戒备堪称森严。这位皇六子刘岐,不似外在看来那样简单。” 少微没有接这句话,转回头来,对家奴说:“多谢你和我说这些。” 她大约是泪流得太多太累,此刻已没有太多表情,话语里也没有太多情绪,而这一句平淡的道谢,却叫家奴怔住。 简单拙劣的教育手段竟误打误撞换来一句谢,让他感到受宠若惊。 下一刻,却见少女的眉心复又微微皱起,问他:“可那刘岐为何叫你赵侠客?” 先道谢,再质问,颇有恩怨分明而又先礼后兵之感。 家奴默了默,才道:“我本就姓赵。” 少微微恼三分:“那你为何骗我你姓姜?” 家奴:“当时我没说话,是你自己猜的。” 少微的恼怒变作五分:“那你怎么不否认?” 家奴的神态堪称诚实:“当时我想了想,觉得跟她的姓也很好。” 少微脸颊扭曲了一下:“……那你亲口说出的‘钱’之一名又是真是假?” 家奴:“假的,但那是你听错,我名且安,你听成了钱。” 少微吃惊地看着他——赵且安?! 少微一时不知该震惊于此人竟就是传闻中的第一侠客赵且安,还是该恼怒于自己一直以来被蒙在鼓里将对方当成什么姜钱…… 但这震惊之下的犹豫只存在了片刻,少微还是先选择了以自我为重,恼道:“这么久以来你为何从不否认姜钱这个姓名?” 家奴:“我也从没承认过。” 少微:“……那不正是默认之意吗!” 家奴:“不是,是你误解了。” “……”这极其熟悉的对话方式分明就是一支崭新的回旋镖,将少微鼓囊囊的十分怒气顿时扎得七零八落,很难再理直气壮地发作问责。 她只好换一个角度攻击:“堂堂第一侠客竟私下为人奴仆,这就是你们江湖人士的操守追求吗?” 这攻击根本无效,家奴反应平静:“江湖也非世外之地,侠客也要过日子,自然做什么的都有,挑夫货郎伙夫铁匠皆可兼职侠客。” 少微大惊,甚至侠客身份才是兼职? 又听家奴赵且安语气带些谢意地道:“况且她从不轻易收奴,直到为了给你一个说法,才肯就此认下我这奴仆身份,与我而言这是求之不来的好事,我该多谢你。” 分明是极其卑微的话,但由这沧桑口吻叙述,竟果真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伟大名分。 少微一面陷入了对第一侠客的美好幻想被打破的情绪中,一面不禁想起,自己曾问姜负是否比得上江湖第一侠客赵且安,彼时姜负答:【他哭着求着要做我的从仆,我且不见得会答应。】 那时少微只觉姜负实在自负,而今才知是自己将侠客想象得过于侠客。 现实突然击碎了想象,少微险些二次破防,她抓起那黄檀木杖,边逃走边丢下一句半破防的话:“……你与我想象中的第一侠客一点也不一样!” 家奴抱鸟跟在后面,哑声道:“与世人想象中不同才好,我乃通缉重犯,小隐隐于江湖,大隐隐于她人奴。” 少微再听不下去,拄杖一顿疾走。 刘岐见她走来,遂自亭中而出。 少微眼睛与鼻头皆哭得红肿,察觉到刘岐将目光投来,她立时先发制人:“你这池中水一点也不干净,我不过洗了把脸就这样了!” 这话简直叫邓护愕然,他们郡王府的池水又不是毒液。 却听身侧的主人应道:“嗯,我回头便让人收拾干净。” 少微的难堪被就此揭过,刘岐自然而然地询问她与她的家奴:“已是午后,不如让人备些饭菜充饥,也好为侠客接风洗尘。” 赵且安看了一眼这少年。 少年人皮相骨相皆属上乘,可谓贵气天成,更难得的是此刻态度堪称友善,同那夜湖边的阴郁戒备截然不同。 赵且安岂会不知这其中缘故必是有所图,于是腹中饥饿的他便也坦然提要求:“嗯,劳烦多烹些肉菜。” 说着,看了眼走在前面一瘸一拐的少微,补充一句:“再清淡些。” 孩子既在长身体也要养伤,尤其气性还很大,饮食不免要多上些心。 想到这孩子在姜负手中时是一个样,如今在自己手中又是另一个样,赵且安几分心虚惭愧,决心日后要好好学习监护之道。大的方向他固然做不得主,日常养护他务必在所不辞。 【少微:姜钱,他为什么叫你赵侠客? 刘岐:丧彪大侠,她为什么叫你家咪?】 【汤大人:死人微活。 赵且安:奴者微侠。】 (少微的这场破防是认知重组,是打碎认知也是成长。) (本章完) 第72章 心计有余,窍未开全 第72章 心计有余,窍未开全 少微心事重重,自顾拄拐走在最前。 刘岐在后方与那位侠奴叙旧寒暄:“隐约记得,与侠客初次相见那年,我不过七八岁稚龄。” 那两年宫中常有闹鬼传言,一次偶然,他听到两名宫娥窃窃议论沧池畔夜间有鬼魂出没,二人说得有模有样,还说有人见着了那鬼魂,作秦兵打扮,十分凶煞。 沧池乃皇家林苑,位于未央宫与建章宫之间,若果真有阴魂作祟,便很容易威胁到父皇母后,于是他跑去向父皇奏禀此事。 那时父皇的身体还未开始衰败,气态霸道镇定地与他笑着说:如今乃刘家天下,纵有先秦亡魂游荡又有何惧之,生时即为败将,死后还敢妄图颠覆胜者江山吗? 他听在耳中,只觉胸中升起一股傲气,不禁挺直了腰背。 他天真自恃刘氏天家血脉必然不凡,又因跟着舅父出入了几次军营,自觉具备了几分威风煞气,于是趁夜取出匣中三尺剑,跑去沧池畔,欲图伏击那传闻中的作祟亡魂。 然而他在沧池畔搜寻许久,也不见丝毫异样,他又十分自大地猜测或是自己威仪太甚,惹得鬼魂不敢现身,遂躲藏于一丛茂密丛后。 等得太久,夜已很深了,孩童总是容易犯困,他抱着三尺剑,打起了瞌睡。 直到一声有别于风声的细微响动隐约传入耳中,他立时精神一振,拔剑而起。 却见前方丛中一道灰影正在弯腰找寻什么,那灰影反应极快,抬起头来,分明是人非鬼。 赵且安也记得此事,他没法不记得—— 那是他头一回被人瞧见真容,那小童手持一柄比身高短不了几寸的三尺剑,肃容大喊有刺客,招来一群巡逻的禁军。 他自然及时逃脱了,只是要找的珍贵药材没到手不说,还暴露了长相,没过几日就出现在了长安城内外的通缉布告上。 好在和性格一样,他的长相也颇具大隐隐于市的条件,他生得一副过于路人的样貌,此后几乎每年都有保底十人被误当做是他赵且安,被人检举扭送官府后,投入牢中又被释出。 于是江湖上逐渐传言他精通易容术。 实则他不过是蓄了胡子,进一步泯然众人而已。 说起这桩旧事,赵且安看了一眼身侧少年。 当年的小童已经长大,不会再像幼时那样见到他便大喊刺客,让禁军来抓他了。 孩子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褪去清澈的天真,笔直的稚气。 他家这个也一样——赵且安看向前方那道一言不发的拄拐背影。 那背影看起来心事如麻,即便望不见正脸,也可以想象必然是眉心紧锁。 家奴有心开解一二,但不知能说些什么,想了想,看向身侧的刘岐,又望向前方少微,驱使之意不言而喻。 同龄人之间总是更有话题,闲聊也能转移注意力,总好过他一张口就是沉闷说教,好似带着名为有多远滚多远的老人味,倒不如适当将这开解任务外包给合适的人。 少微一直走在最前头,一是心情不佳不想说话,二是无法接受被人时刻看见自己红肿的眼,背对着众人才觉得自尊心很安全。 脚下蜿蜒曲折的园中小路虽只走了一遍,她却记得很清楚。 当年初遇姜负时,她在破道观里呆了一夜之后,想回去找姜负,却发觉自己根本没记路,站在路口,百般茫然,万分懊悔。 从那之后,少微便给自己下达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认真记路的硬性任务。 此刻听闻后方的刘岐在向自己靠近,少微顿时加快脚步,然而刘岐复又跟近。 如此几个来回,少微心中烦躁,却也逐渐察觉到他始终与自己保持两步之遥,似乎并无意与自己并肩或是越过自己去,是以便也瞧不见她的脸。 少微遂问他:“你要与我说什么吗?” 刘岐似笑非笑地问:“你可是惯用弹弓之人?” 少微脚下微微一顿,片刻,直白了当地道:“没错,那夜竹林中拿弹弓打你的人就是我,那又如何?” 莫名就想紧跟着主人的邓护闻言瞳孔一缩,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又打上了?! “不如何。”刘岐一笑:“是我冒犯在先,你还手自是合情合理。” 少微头也不回,语气从容:“没错,我也这样觉得。” 刘岐看着那道气态分明的背影,再回忆起那夜那些锲而不舍的石子,不禁意识到一件事,原来一个人鲜明到了一定地步,不单养的鸟儿随她,竟连她经手的石子也随她随得很贴切。 而他总要为这个话题收尾:“既你惯用弹弓,不如我让人为你重新制一副?” 少微拒绝了:“不必,我现下用不上。” 刘岐:“好,那待你哪日用得上了,便随时与我说。” 少微听得出他这好脾气之下藏着的目的,凭他对外的态度便可知,他才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那日刘岐直言声称当下在与她示好,少微戒备之下脱口而出“即便示好也是为了利用”。 此刻少微的精神状态已趋向稳定,这个想法依旧未改,只是态度不比那日那般排斥了。 她与刘岐并不相熟,她忙着报仇,他也有一堆人要杀,自然没有道理无端对她掏心掏肺,若是逢人便要掏上一番,早就掏空成一只稻草人了,哪里还有命活。 用人者也被人用,少微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要如何用人,又要如何被人用,她此刻刚得知家奴告知的种种,接下来的路还没来得及想好。 “你先专心养伤,其余之事不着急予我答复。” 刘岐这句话让想得正入神的少微一惊,好似心里的声音遭他窃听,一句“你怎知我在思量此事”险些脱口而出,然而她如今多少也有了几分沉稳,自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出此等不高明的话。 稍一思量,少微便也有了答案,大致是因为她此前曾说过一切待家中奴仆抵达之后再做打算,此刻对方见到家奴前来,自然而然便觉得到了相谈之时,只是不知又出于何等细致考虑,并不打算急着催问她。 少微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表态道:“你放心,我会尽快考虑的。” “好,不着急。”刘岐重复了一句不着急,进一步证明自己当真无意催问。 她与她家中这位侠奴谈了一场话,哭得好似天塌下来一半,又兼有将另一半天也一并捅穿的气势,想来所得消息颇为复杂,一时恐怕不好做出决策。 这种情形下,他若流露出催问之意,必会叫她焦躁不安,说不定今夜便要翻墙而去。 郡王府的墙很大,戒备也不弱,却也未必能拦得下她。 而一旦出手拦了,拉拢之事再不必指望,反要成为她的仇人,那就是最坏的局面了,他轻易不想见到。 为杜绝这最坏的局面出现,刘岐自当要让少微尽量放松舒心,包括饭席上务必要有多多的肉食。 少微味觉还未完全恢复,品不出太多美味,但她急于养伤,吃得很卖力。 家奴鉴定罢了这合意的饮食,便询问起居所之事:“她于何处下榻?” 确实也是一副要去查看布置乃至铺床做活的奴仆家长姿态。 刘岐稍微迟疑了一下,道:“后园中有一处阁楼,今日便使人收拾出来,侠客与姜君可去那里暂住,可保清静隐蔽。” 听他这样说,家奴也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还在吃的少微,继而追问:“她这几日住在何处?” 盘坐食案后的刘岐不自觉坐直了些,只好道:“彼时姜君伤势过重,昏迷不醒,而绣衣卫随时都有可能登门搜查,为了方便照料,以及掩藏策应,便将其安置于我之寝房中,我则于书房下榻。” 家奴观察了这小子片刻,心中有了分辨。 此举除了照料策应,大约也有就近控制之意,这小子的一丝心虚便在此了。 他观此子心计有余,但窍未开全……那就没事了。 家奴点了头,心中放松下来。 当日晚间,少微便与家奴和沾沾住进了后园的阁楼中。 刘岐每日会抽空前来。 第一日,见她坐在堂门前的石阶上,拿一团湿布巾给奔波多日的鸟儿擦拭羽毛爪子,那鸟儿挣扎不得,一副麻木之态,任她施为。 见他来,她将鸟儿撒手扔了出去。 第二日,阁前铺了张席子,她躺在上面晒太阳,这样有利于伤势更快恢复,鸟儿也和她一样仰躺着,家奴坐在一边给她缝补那身残破衣裙,不时将针在头发里抹一抹。 她盯着天空发呆,欲枕臂于脑后,但手臂刚抬起一半,牵扯到肋侧伤口,疼得她面容扭曲即刻回了神,见他来,遂若无其事地盘坐起来。 第三日,家奴从外面买了些小食回来,她坐在石阶上吃得认真,鸟儿在一旁捡着点心碎屑,家奴在忙着扎木架草人。 见他来,她指了指一旁随意放在石阶上的油纸包,示意他也可以吃。 第四日,她竟已开始试着挽弓了,那弓大约也是家奴从外面带回,与她的臂长很适合,她立在石阶下,右脚还未敢完全踩实,看得出主要是臂膀发力,未有动用肋腹协作,却依旧一箭穿出七十步外的草人心口。 见他来,她收弓于身侧,神情平静又有些淡淡傲气,她确实很有骄傲的资格。 第五日,她未在阁楼外,也未在阁楼内,而是去了太清池边,这回选了一处开阔的池面就近坐下,时不时朝着池中丢一颗石子。 听到他脚步声,她也并未曾回头看,他忽而想,这大约也算是有一点信任了吧? 少微则在想,他这回必然是要催问她考虑得如何了吧? 然而他走近到一旁,弯身捡起了一颗石子,突然与她道:“我的水漂打得很不错。” 少微一愣,旋即挑衅地抬起下颌,朝着池中方向扬了扬,示意他先出手。 少年弯垂右臂,手中石子扫出,朝着水面飞射而去,跳跃出两个水,转头笑问她:“如何?” 少微只用行动回答,掂量了片刻,将手中精心挑选的圆润扁石飞射而出。 刘岐右手挡在眉上,避开刺目日光,定睛看去,只见那石头极其活泼地蹦出三团水来。 身侧少女这才开口,转头与他说了第一句话:“如何呢?” “……出凡入胜,独步天下。”刘岐称赞罢,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句:“数年未再打过,我已有些手生,若值从前技艺巅峰时,或可与你一战。” 他说着,弯身又捡了几颗石子,向着池面飞射,似要找回手感。 少微也又捡了一些。 于是不远处的邓护,就这样愕然看着自家主人和那个很擅长打人也很擅长打水漂的人,往太清池中生生丢了小半个时辰的石子,二人倒是就此完成了今日手臂复健。 和阿鹤一起前来送果点茶水的阿娅,站在太清亭边,见此一幕,面露诧异之色。 她从未见郡王私下做过这样少年稚气的事,简直令她感到陌生。 为了拉拢那个脾气很坏的女子,竟迎合至此吗? 因刘岐被少微最初以毒刃所伤之事,阿娅对少微的初印象便很不好。 待二人入了亭中喝茶,阿娅握着果刀在旁削果子,心中便有些不太情愿为少微削梨。 谁知却见那少女拿起一整只梨子咔嚓就咬了起来,本也不必她来削。 阿娅眼角一跳。 喝茶的刘岐也抬眼看向那吃梨的人。 时下权贵吃果子必然要先削皮再切块,整个吃被视作不风雅的表现。 察觉到刘岐视线,少微垂眼看向阿娅手中的另一只梨,确认自己并没有抢他的食。 刘岐继续喝茶,只觉这梨吃或不吃,今日都很清新解燥了。 吃完梨子,少微又自行去剥龙眼,她手脚方便时,从来也不习惯被人照料。 待离开时,见碟中还有许多剩余,少微便顺手抓了几颗带回去给沾沾。至于家奴,昨日晚间已悄然离开武陵郡,办事去了。 还带些青色的新鲜龙眼外皮只需轻轻一掐,再一撕一揭,便有果香伴着剔透多汁的果肉一同蹦出。 庄元直手中捏着这圆滚滚的龙眼肉,却难得面露几分愁疑之色。 大家晚安~ 最近有点过渡情节,但也不会太多,最多两章 (本章完) 第73章 对杀人术的占有欲 第73章 对杀人术的占有欲 跪坐于一旁剥龙眼的来食悄悄看一眼家主面色,不禁小声道:“家主,如今已是三日又三日了……” 庄元直本来就烦,闻言瞪向小奴:“就你知数!” 来食不单知数,更知吃:“那您何时买酱猪肘……” “蠢奴,我看你全然是分不清一顿饱与顿顿饱的差别。”庄大人竖眉道:“你但凡明晓一丝一毫的大局之道,便该盼着那郡王府早日送来书信,而非只惦记着什么酱猪肘!” 来食一听这话术便知自家大人又要拿大局来给他做局了,大人说得头头是道,却分明是想要赖账,好叫他羞愧,自动放弃赢来的赌注。 来食心里门儿清,表面却不敢反驳,大人是人菜赌瘾大,他是人微言语轻。 痛失酱猪肘的来食塌下肩膀,怏怏道:“是那六皇子不肯写信来,奴纵是盼长了脖子也不顶用啊……” 庄大人将那颗剥好的荔枝奴塞入口中,嚼了几下,皱着眉给自己做心理疏导:“兴许是武陵郡中尚未能真正平静下来,还需过了这阵风头,谨慎乃成事根本……” 只是嘴上这样说,内心却依旧焦灼……谁又能说得准,那个孩子不会因为上一辈的事对他心存偏见芥蒂呢?到底还是个少年人啊。 庄元直想着,又不禁捋起了近日逐渐稀疏的胡须。 自打从武陵郡王府归来之后,他的心境变化颇多。 回来之后的第一晚,他躺在榻上,一番自我审视罢,不禁觉得自己的判断似乎太过冲动轻率了,许是被那黄节的“一腔热血”激得上了头? 庄大人坐等这热血下头,待冷静下来之后再重新做出判断。 谁知他就此睁眼闭眼竟全是那少年人的气势神态,如何也挥之不去……数日下来,热血非但不曾褪去,反而在他心底浇灌出了几分枯木逢春的蓬勃景象。 他这棵老树忽而逢春,那棵胆魄不凡的苗子在这荒僻之地却很有长歪的危险,思及此,庄元直连续数夜苦思护苗规划,在心底拟出许多成长对策。 正好似还未能如愿进入磨坊,已经开始偷偷做活。 忐忑焦灼的庄元直无法去埋怨意气少年,唯有将这满腔不满泼去汤嘉身上——六殿下年少尚不成熟,需要有人从旁铺台阶,那汤嘉怎也不知在六殿下跟前帮着递一递话呢? 这汤嘉实在鲁钝得很,空有一腔正直仁善,半点不通交际筹谋! 然而转念一想,陛下之所以点了此人守在六殿下身边,显然正是看中了此人如此特质……大约是指望这德善之人好好教导规劝六殿下,而不叫六殿下生出别样心思、酿出别样可能。 于君王之术而言,这固然无可厚非。 可站在自身角度,庄元直不免觉得汤嘉这长史做得实在误事,做也做不明白,哪里胜得过换他来当! 庄大人昨夜难寐,甚至想到了近日听到的一种什么下蛊互换魂魄的南地邪术……只可惜他已亲自查辨过,那根本就是骗人的,只是两个试图哗众的蛮民在硬演罢了,演技拙劣到让他又气愤又尴尬。 庄大人为了靠近心仪的好苗子,思路已然开始剑走偏锋,乃至幻想夺舍同僚,然而夺也夺不成,只能继续埋怨汤嘉误事。 武陵郡王府,郡王居院中,汤嘉站在通往后园的侧门前,突然以袖掩面侧首打了两个喷嚏。 汤嘉心想天气果然凉了,六殿下近日却频频往园子里去,岂不更加容易招来凉潮之气入体? 他拧眉正色与拦路的内侍道:“速去与六殿下通传,便道本官有要事与殿下相商,殿下若不肯见,本官便一直在此处等下去!” 自那日绣衣卫上门之后,他至今已有六日未能见到六殿下了。 虽说先前因六殿下酗酒之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但这总归是郡王府的家事,经绣衣卫那么一闹,这点不快早就被冲去了——他与六殿下何曾有过什么嫌隙? 如今他只担心这孩子遭受如此一场羞辱会变得愈发偏激。 还有那日出现的陌生侍女……他这几日已反复留意过,竟再未见到那侍女踪影,是偷偷送出去了,还是就藏在这后园之中?所以六殿下才日日流连于此? 一是孤僻独处郁郁沉沉,一是私藏女子寻欢作乐……汤嘉一时说不好,究竟哪一种场景来得更叫人头疼。 不过,他能不能被允许踏进后园去见还是个问题。 见一名内侍前去通传了,汤嘉深深叹口气,决心今日就算是闯也要闯进去。 此刻,后园阁楼正堂中,门窗大开,满堂通亮,一缕将尽未尽的桂香飘飘荡荡。 邓护守在堂外,堂中则见少微与刘岐隔案对坐,二人正在看书。 少微正在养伤之中,功夫不能勤练,而她近年来已养成每日读书的习惯,是以昨日在刘岐随口询问她是否有需要之物时,她便提出要些书来看。 又特意说明,不要讲道理的,只要讲谋略的,最好说的是你来我往你死我活的那一门生死学问。 刘岐了然,这是暂时无法大肆修习刀剑上的杀人法,便要恶补书上的杀人法。 向他讨要此等书籍,也算要到了行家身上,刘岐令邓护搬来足足两箱符合少微要求的竹简。 少微凝眉深读,眼底没有对知识的渴望感,全是对杀人术的占有欲。 见她读得入神,翻阅的速度也不算慢,刘岐颇感意外。 他之所以坐在此处,原是打算为她答疑解惑,但直到此时,她都不曾有半句发问。 刘岐意外于她的识字程度,也意外于自己的可笑程度,用心拉拢只需送来书简即可,可他何时竟如此“好为人师”了?方才他竟一直持有一种等待她开口请教的期待之感,此刻回神,方觉十分莫名,万分可笑。 不过,他确实不曾想到她会识这么多字,这并非是出于轻视,而是她实在天然无拘,半点也看不出被规训过的痕迹。 人在识过许多字,读过许多书之后,按说很难再保有这份天然之气。 可她非但不曾被道理塑造,反而满身都是想要反过来塑造道理的不服不忿之感。 不知是何人在教导她,想来必是不世出的超脱高人。 但能被高人看中点化,也足以证明她本就非常人也。 越是相处,越觉她身上的秘密繁如星子,让人没办法不投去好奇之心。 好奇之心有必要保留,好为人师之心却是决不能再有,刘岐暗自反省了一下,也换了一卷书打算静心一观。 少微原本倒是有可能满足一下刘岐这罕见的好为人师之心——她很嫉妒刘岐的字,本想让他传授一二。 但事有轻重缓急,字学得再好看也不能化作杀人剑。 且少微担心,对方如此精通书法,她一旦写起字来,或会被他从蛛丝马迹里找到铁证,坐实那八字预警的来历。 他声称那是恩情,但他的母兄舅父皆惨死,他也落下腿疾,这所谓恩情的说法少微不免将信将疑,且她一旦认下此事,便要解释她为何能预知如此祸事——或许这才是对方更在意的“神通”,而此等事绝不宜放在明面上被人审视,她务须保持警惕。 总之现下不是学字的时候,多读些书才是正事。 金灿秋阳透过窗,慢慢移落在少微头顶。 她读得认真,无有察觉。 曾经,她因为想要找到那讨厌的鸹貔二字,从而寻仇般发奋读书。 而今,她却因为想要找到、并为昔日写下那讨厌二字的人寻仇而读书。 纸上谈兵总是浅,但若连这份浅都不能拥有,便只能做一只在低洼泥坑里打转的蝌蚪,游不出那泥坑,也就找不到想要见的人。 少微将手中一卷书读到大半,总算读出两个生僻字,确切来说原先只有一个生字,另一个还稍有些印象,但有印象的这个和那个完全陌生的字凑在一处之后,前者便有种投敌背主之感,竟也叫少微认不出了。 少微苦思片刻,只觉实在影响上下文理解,正要开口问刘岐,忽见邓护入内,说是有内侍来禀,汤长史执意要前来求见。 刘岐在心底思忖罢,先对少微说:“长史对我所行之事一无所知,我时常要借他之口以安京中之心。这座后园近年来已轻易不许人擅入,而近来正值多事之秋,我若在此一再拒见,反而可疑。” 少微听懂了,轻易不见光的屋子,在特殊之期,便要不时推开房门让人瞧一瞧这里头并没有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遂搁下书简,想了想,道:“他说不准就是来抓我的,那日他见过我。” 说话间,已直起身来,环顾片刻,伸手指向刘岐身后:“应对此类情况,就近掩藏,灯下黑最为稳妥,就是不知你方便与否?” 刘岐回头看向她手指的方向,一扇屏风,之后是坐卧歇息之处。 “我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这灯下黑确实过分灯下,你当真方便掩藏吗?” “我的掩踪藏息之法已近大成,气息敛藏之下与死人没有区别。”少微几分傲气,抬脚往屏风后去,一边道:“若他果真能察觉到我的存在,说明此人功夫高深莫测,藏得极深,十分危险,你恰可以着手将其除掉。” 想象着一生忠厚的汤长史突然被这怀疑之刃架在脖子上的情形,刘岐忍下笑意,点头道:“好主意,前来刺探者反被刺探,倒是好一出将计就计。” 少微已行至那架木石为骨的彩漆落地屏风后,在矮榻上躺了下去,趁机闭目养神。 汤长史赶到之前,邓护又来通传,说是闭关多日的青衣僧也来求见。 刘岐与邓护点了头之后,和屏风后的少微说:“有劳姜君一并帮我探一探此人身手底细。” 屏风后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嗯”,好似再顺手不过,并且已经开始惜字如金掩藏声息了。 刘岐无声笑了笑,只觉身后藏着一个十分了不得的神物,她固然擅长掩踪藏息,他却未必能够掩饰得很好,看来要比往日更加谨重,方能不拖她后腿。 少年往身后的凭几中靠去,伸直了一双长腿,闭眼片刻,克制了那莫名其妙的笑意。 邓护将窗户全部关上,堂门也仅留了一扇半开,并将茶水换成了酒水,酒是送来招待那位侠客的,但那侠客一心照料养护其主,一滴酒也未尝。 待汤嘉到来时,便在这光线昏暗的冷清阁楼中嗅得满堂酒气,而六殿下姿态闲散颓然地靠在那里,闭着眼不知醉了几分。 自踏入堂中起,汤嘉的视线便在扫视搜寻,然而四下寂静冷清得可怕,他实在感受不到第四个活人的存在。 不,确切来说,活人只有两个半,他与邓护算是整的,靠在那里的六殿下死气沉沉,鬼气盖过人息,至多半人而已。 见此一幕,汤嘉心间除了失望,更多的是怜悯,他在来之前想着的那个问题,此刻突然有了清楚的答案。 比起这窒息的冷郁寂寥,他倒宁可六殿下在此寻欢作乐,他至少还可以大骂一场。 避开众人,躲在这冷清后园阁楼中饮酒,这与独自舔舐伤口有何区别? 汤嘉心间蒙上一层疼惜,上前跪坐下去,顿首施礼。 抬起头时,听到少年随口问他:“长史方才在找什么?” 汤嘉心说,找也找不及了,若是真藏在此处,还不趁他来之前速速躲了出去? 他叹口气,干脆直言道:“那日绣衣卫上门时,下官曾见殿下屋内有一陌生侍女,不知此女现下是否还在府中?” 刘岐只道:“长史眼了。” 汤嘉很清楚自己有无眼,他沉吟片刻,几分妥协地道:“若六殿下果真喜爱她,大可以将她接回府中,让其侍奉左右,下官不会再有异议了。” “……”刘岐眉心微紧,只觉背后有一道冷冽视线透过屏风割了过来,一时叫他不敢说话,只恐言辞随意放纵,就此冒犯了她。 少年的沉默却让汤嘉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几分无奈,几分叹息。 那侍女样貌寻常,既无雪肤,也无媚气,想来不是凭借姿容,大约是个知心人。 他先前竭力严禁六殿下接触男女之事,是怕这孩子过早被美色所惑再误入歧途。 而今六殿下已年过十六,若能有一段不被皮相迷惑的年少慕艾之情,或许也是一份美好正向的心灵寄托。 “此事殿下可以考虑一二。”汤嘉正派惯了,不习惯过于细致地讨论这种事,继而往下讲道:“除此外,下官此行还另有两件事。” 大家晚安~ 【本章的庄大人:已备好求职信,但迟迟收不到面试通知。寄希望于内推,对方却死活不推。】 【本章的少微:小蝌蚪为找妈妈而努力蹦出泥洼……】 谢谢大家的月票,留言,谢谢书友琰脂虎1、猫爪印咪咪、芳菲芳飞、德添读后、靓女007,纳兰微羽、丛丛宝宝、我是姐、气泡噗噗茶、书中自有meta,书友20220628214343241、书友20250517214021001等等小可爱的打赏。 (本章完) 第74章 以后都不听了 第74章 以后都不听了 刘岐没有接话,隔案端正跪坐的汤嘉自行往下说道:“那日六殿下射杀黄节,此举虽过于冲动意气,但下官未曾想过责怪殿下……” 汤嘉的语气比以往少了刻板严肃,多了一份理解与艰涩:“是他们欺人太甚在先,此非六殿下之过。” “据说那祝执断臂伤重,在南地医治无效,如今已在归京的路上……不管此人能否活着回到京中,下官已将其狂妄恶行拟作奏疏,令人快马递呈回长安城,如今只等圣意示下。” “如若圣上待其无有处罚,我必不会就此罢休,如若再三上书无用……汤嘉纵然回京死谏,也务必代六殿下讨回这份公道!” 汤嘉话落,端坐原处,抬手深深一礼,似表决心。 昏暗中,看似闭目养神的刘岐慢慢张开眼,看向面前这位垂首施礼的大人。 这位一贯中正鲁钝的大人,此刻却说要为了他回京死谏,这方式依旧透着不知变通的迂腐,却已是对方所能想到的最锋利的保护之法。 实则,刘岐未曾想过今时这一幕,这位汤大人从不在他的拉拢范围之内,一则他知道此人是忠君直臣,二来对方品性太过高洁仁厚。 此刻,刘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可我并不值得大人这样做,大人当离开此地,另寻前程。” “可汤嘉此时仍是武陵郡王的长史。”汤大人抬起头,目光与决断皆不见转移,牢牢凝视着那玄袍少年:“在其位谋其政,某若连长史之职也无法胜任,不能为主分忧,可见能力卑微,毫无才干可言,又何来颜面再谈其它前程。” 话到此处,汤嘉的语气变得低缓下来,其内贯注的真切之情却更胜方才:“我知殿下消沉颓然是因心结难解……汤嘉向来愚钝,这些年来只知一味苛责约束殿下,却不曾有过疏导排解。” 直到此次绣衣卫上门,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对外危机,他看着这个孩子被这样欺凌,心中少见地升起了一股怒气,才算真真正正看清这个孩子如同困兽般的可怜可悲的处境。 而他当日未能起到任何阻拦作用,他如此无能,却苛刻地要求六殿下务必振作达观。 经过这样一场“患难”,近日一直在反省的汤嘉此刻郑重真切:“六殿下大可以将汤嘉视作可信之人,此后遇事,或可试着与下官商议。” 昏暗光线下,少年不知何时又重新阖上了双目,如一樽漠然的冷玉塑像。 汤嘉并不失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经过当年之事,六殿下岂会再敢轻信于谁? 他本也没指望说完这些话之后便能立即惹得六殿下与他抱头痛哭倾诉心事,这孩子今日都没再向他扔酒坛了,怎么不算是一种进步呢? 他今日只需表明心意立场,以后慢慢来就是了。 汤嘉自行说起第二桩事:“绣衣卫上门那日,那位在场的庄大人乃是下官所请……庄大人曾经虽与先皇后有些不睦,但其才学威望过人,如今虽被贬谪南地,却并无大过错,日后总有东山再起时。” “当日六殿下蒙受不白之辱,未顾得上招待理睬此人,叫他负气而去……可此等人即便不能交好,也实在不宜交恶。”汤嘉提议:“下官恳请六殿下修书一封,稍加解释一二,以免徒增仇怨。” 少年闭着眼睛“嗯”了一声,语气带些淡淡不耐:“长史看着办就是了。” 汤嘉谆谆劝导:“此人性情坚硬挑剔,还需六殿下亲自修书才好。” 见少年虽皱眉但未有立即拒绝,汤嘉趁热打铁敲定此事:“殿下今日写好,明日我便叫人送去。” 刘岐未语,算是默认了。 这封信他自然随时都能写,但被动一些才算万全。 如今他与那位庄大人尚无共识,双方还需互相试探,他纵然使人秘密送信前往,对方却未必不会公然送来回信,郡王府各处耳目繁多,若让人觉得他在积极拉拢结交庄元直,未免与他素日言行不符。 “勉为其难”地送出这第一封信,也算是试探庄元直的态度,若之后果真培养出了共识,一应往来即可由明转暗,也就不需要再这样束手束脚了。 屏风后,躺在竹榻上的少微眨了眨眼睛,眼底全是思索。 这位汤长史好像又在不知不觉中被用上了一回? 少微暗自分析着刘岐的用意用法,人虽未动一下,以脑为笔,以心作蔑,刷刷抄写。 汤嘉还要再说些其它,却闻青衣僧到了。 青衣僧因佛心不稳而闭关,然而刚出关就听说六殿下在府上射杀了绣衣卫副统领黄节,眼前一黑,刚敞开的心境险些又自闭回去。 青衣僧想过要回京,但他诉苦的书信递到郭食那里,中常侍的回信却全是劝解安抚之言。 青衣僧跑路未遂,却也深度思考了一番,他再三自省,不禁惭愧,如此轻言放弃,何谈向众生传播佛法? 六殿下也是众生之一,不该为他所弃,或许遇上六殿下正是佛祖对他的考验,他若渡过此关,才算修行有成。 青衣僧入内,行了佛礼,在汤嘉身侧跪坐下去。 刘岐百无聊赖地拿起酒盏,语气里没有多少尊重:“大师今日前来又有何指教?” 青衣僧垂眼:“阿弥陀佛,岂敢妄言指教,贫僧只是听闻了那日绣衣卫登门之事,想说几个故事给六殿下听一听。” 少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随手轻撂下酒盏:“那便说来下酒。” 空了的酒盏在案上滚了滚,邓护扶起,继续斟酒。 在这扑面的酒气中,青衣僧垂着眼睛,慢慢讲述了几个佛门故事,包括佛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 刘岐悉数听罢后,抬眼问:“大师之意,是指我应该恭顺舍身,任由那些绣衣卫欺凌拆分吞吃入腹,是吗?” “阿弥陀佛,衣冠也好皮囊也罢,皆为外相。”青衣僧道:“他们要六殿下除衣也好,查验也罢,六殿下何须在意?唯有舍诸乱意,不取相貌,方可得清净自在。” 刘岐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再说话,早就听不下去的汤嘉已然忍无可忍,皱眉道:“此为佛门法,不为世间法,衣冠关乎世间廉耻尊严,大师说来轻易,若我使大师赤裸于人前讲经,却不知大师愿从否?” 青衣僧微微一笑:“以身证道,求之不得。” 言毕,即伸手去解身上僧袍。 刘岐内心忽而有些慌乱,若是平日,他倒乐意捉弄这聒噪的僧人一二,可此刻他屏风之后藏有神物,决不能使这荒唐事发生。 只恨自己多嘴的汤嘉更快一步伸手阻止了:“……青天白日,这成何体统!” 二人撕撕扯扯了一番,青衣僧无奈停手。 此时有内侍前来通禀,说是前院有官吏来寻,道是事务需要请示长史。 汤嘉欲拉上青衣僧一道离开,青衣僧却叹息坚持:“阿弥陀佛,贫僧观六殿下周身杀伐煞气愈发深重,请容贫僧为六殿下诵读一些清心消业的经文之后再离开吧。” 看来那日之事确实对这位六殿下刺激很大,其身后萦绕着的煞戾之气竟见数倍增长,简直无法无天,他甚至感到难以招架。 更要命的是,这少年听到他这句话,不见自危自省,反而笑了一声,这笑声里倒是不见冷戾,全是趣味……却愈发显得恶劣可怖了。 青衣僧闭上眼。 四下昏暗,在“邦邦邦”的木鱼敲击声和诵经声中,靠在凭几中的少年支肘拄着一侧脑袋,闭眼睡了一会儿。 诵经声停下时,刘岐睁眼,打了个呵欠,带些笑意说:“多谢大师,让我一阵好眠。” 青衣僧并不动怒,反而道:“能让殿下放下诸多心结,有片刻安眠,亦是功德一件。” “确是一场安眠。”刘岐一笑,将身子稍坐直了些:“梦中杀了十数人,此刻气爽神清。” 青衣僧面色一凝,念了句佛,肃容道:“以杀止杀,为无边苦海。六殿下陷入此等迷障之中,生时难得自在,死后也不得轮回……” “将该杀之人杀尽,我自然也就破除了迷障。”刘岐打断了青衣僧的话:“待到那时,我再听大师畅谈佛法。” 青衣僧痛心疾首。 少微却觉刘岐此言或许是真话,前世他死时那样祥瑞,算不算是杀到最后一步破除了迷障? 屏风外还在不停传来那劝人向善的话语:“……凌皇后若魂魄有知,岂会愿意见到六殿下身陷杀戮狱海?” 刘岐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嘲讽:“大师又怎知我母后意愿?生者不能代替死者大谈宽宥之言,大师不能,我也不能。” “凌皇后与凌太子虽犯下错处,却也一生怀柔,自然不愿见……” 刘岐嗤笑截断那大善之言:“一生怀柔,那就该死吗?” “阿弥陀佛,生死乃因果命数,今生横死之人,往往是偿还前世之债,此刻凌皇后必然已登极乐……” 刘岐点头,不再反驳:“那就让母后登往极乐之境。” 他说:“我只该留守于大师口中的杀戮狱海,受下我的因果。” 而后不待青衣僧再多言,他即笑道:“大师必然早已口干舌燥了,然而此处只有酒水,邓护,送大师退去饮茶吧。” 邓护应声“诺”,青衣僧被迫抱起木鱼,神情郁郁地离开。 刘岐似乎累了,他随手推开凭几,干脆在身下的竹席上平躺了下去,双腿一曲一伸,枕一臂于脑后,发了会儿呆。 一屏之隔,少微也依旧仰躺在竹榻上,没急着起身。 慢慢移动着的金乌经过窗外,一缕阳光从细细窗缝中挤进来,打在二人之间的屏风上。 刘岐被这一缕明亮所吸引,些许回神,左手触碰到一物,遂拿起,举至眼前一观,却见是一张带着兽角的巫傩面具。 那是赵且安从外面带回来给少微的,他前几日总带些东西回来,吃食物件什么都有。 “他们都未曾察觉到屏风后另有人在,可见都不是危险莫测之人了。”刘岐随口说着,将那张面具慢慢盖在脸上。 却听屏风另一边的人说:“刚走的那个人却好像有些危险。” 刘岐:“你说青衣僧吗?” “什么叫僧?” “一种剃发修行者。”刘岐说:“自西域而来,喜欢劝人放下屠刀,早日向善。” 他解释罢,试着询问:“他方才所言,你听来如何?” 面具遮盖下,少年面庞上有一丝从不外露的迷惘。 他之所以不杀青衣僧,一是他知晓此人根底,确实没有威胁。 其二,他偶尔也会想听一听对方口中的诸般佛理,是否果真有超渡一切的神力。 他的步伐注定不会停下,这具躯壳活着就是为了报仇杀戮。 但藏在躯壳下的魂魄有时也会感到一些茫然,辨不清周遭人的面目,也认不清如今的自己是个什么鬼物。 实则他听那些佛法佛经听得向来认真,他内心未必不是在渴求能找寻到一个答案与一处出口,但听得越多,却越迷蒙。 此刻他试着询问的那个人,给他的回答是:“我不想听,我只想点上他的哑穴,锤烂他的木鼓。” 面具下,刘岐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声音带笑地提醒:“那不是鼓,叫做木鱼。” “管它是什么呢。”那声音清脆果断:“总之他说得不对,在我听来,那都是害人的话。” 她还拿自身举例证明:“人不能不要嗔怒,我便曾试过丢掉愤怒。” 刘岐便问:“结果如何?” 她答:“差点死了!” 刘岐愕然,心说这确实是十分有说服力的经验了。 又听她说:“他为何不去找真正的作恶者说这些?我看他分明是欺软怕硬。欺软怕硬的人,说的话自然是错的,你也不要听,听多了说不定就变傻了。” 不对,错的,不要听—— 她的话简单有力,不留余地,肯定到简直像是在下达命令。 诚然,刘岐已经不是孩童了,自认不再似幼时那样,轻易会被别人口中坚定的话左右判断。 可这一瞬,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仍是被这样坚定不移的简单话语驱使到了,好似摇摇坠坠的昏暗中出现一道极直的光束,直直地打下来,没有一丝一毫似是而非的蜿蜒弧度。 在这莫名绝对的号令下,他甚至感到一点久违的安全,于是取下那巫傩面具,转头看向屏风。 他常听青衣僧宣讲佛光普度众生,他向来不知何为佛光,而若这世上果真有玄妙佛光存在,多半就是此时这一束了。 他看着那屏风,答了一句:“好,我以后都不听了。” 大家晚安,月底了,想求个月票稳一稳名次~~~~~~~~ (本章完) 第75章 神鬼少女与屠刀(求月票) 第75章 神鬼少女与屠刀(求月票) 屏风后的少微似乎颇欣慰于刘岐的听劝,于是几乎是第一次主动开口与他闲聊,虽说话题不太安宁:“你方才真在梦里杀人了?” “真杀了。”刘岐看着屏风,微微笑着说:“但我是故意吓他的,远没有十数人那样多,只有一人而已。” 少微说:“我也常梦到杀人,昨日还曾梦到了。既然都做梦了,你怎也不知梦得大一些?我昨夜梦中一人即杀穿了千军万马。” 此梦中情形大约源于家奴常说的那句“一人杀不穿千军万马”,这无法办到的执念就这样转移到了梦里。 听她梦中杀千人,刘岐带些自惭形秽的语调,感慨道:“若叫青衣僧得知你的存在,必然要觉得我不过是小鬼一只了,真正需要他渡化的绝世魔物另有其人。” 少微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猜他见了我也不敢和我说那些话。” 这句话落下,少微即听到一声莫名畅快适意的笑,隔了片刻,则听对方问:“你在梦中为何而杀人,也是报仇吗?” 或许是隔着一道屏风,不会叫人看到表情,少微少了些负担,她看着房顶,低声说:“算是吧,为了一头牛,还有一个有点讨厌的人。” 她说到那个有点讨厌的人时,声音里确实带些耿耿于怀。 刘岐很自然地接话,没有笑话谁,也没有遗漏谁:“想来是很重要的一头牛,和很重要的一个人了。” 少微:“牛很重要,人只是顺便有点重要。” 刘岐则觉得,她口中的顺便有点重要,对寻常人来说,大约也是极其重要了。 不知那人是谁,但能被她视作重要之人,便实在幸运,想来能与她这样坚如磐石的人存在羁绊,倘若活着,必会被她天涯海角追寻不弃;纵然死去,魂魄应也不会坠入死寂的深渊。 刘岐未再接话,他躺在那里,转着头无声注视着那雕画屏风。 少微隐隐察觉到一缕注视感,便也转过头去。 片刻的安静中,二人不约而同地都被屏风上的雕画吸引了去。 其上所雕一轮红日,一片雪山,与一群奔腾着的马匹。 刘岐的视线慢慢上移,最终落在那轮红日上,窗缝里挤进的日光使它这一瞬间得以幻化成真。赪玉生光,冰封雪山似要在这日光下崩裂消融。 少微看到的是屏风背面,但这架屏风一直放在这里,她看了好些回了,此刻眼前自也能幻想出完整画面。 她想到那奔腾的马群,突然坐起,问:“我能不能在这园子里练一练驭马之术?” 刘岐下落的视线划过那群马匹,不禁意识到她对着一架屏风也能生出增长技艺本领的自觉来,相比之下,他方才倒似立在空中楼阁,好一阵游思空想。 他晃过神来,好奇地问:“你竟不会驭马吗?” 屏风后坐起的人迟疑了一下,才道:“也不是不会,精益求精不行吗?” 刘岐点头:“也是,会读书也能继续读书,会骑马也要勤加练习骑马。” 少微眼珠略微一动,觉得他这个说法听起来显得更加旷达从容,下回她也要这样说,又在心底快速举例实践,又譬如会写字便不能练字了吗?会吃饭便不用接着吃饭了吗?——第二个听起来像抬杠吵架,不好,划掉。 少微从竹榻上起身走出来,看向刘岐:“那到底可行还是不可行?” 刘岐由躺改为坐,与她点头:“可行。我方才想了想,园中最后方有一处开阔地,虽不能策马狂奔,练习基础的驭马之术应该够用。我会让人尽快为你挑一匹好马送来。” 少微点了头,与他正色道了句“多谢”,目光一错,落下他右手中的那张面具上,遂跨步上前几步,伸出手:“把它给我。” 这本就是她的东西,随口讨要也很正常,刘岐自然而然地递出去。 邓护从外面回来,重新将两扇堂门全部打开,又去开窗通风。 浩大的阳光顿时填满这座阁楼,阴暗沉闷一扫而空,少微转过身,望见了刺目日光,以及脚下随着日光一同现身的影子。 少微盯着自己这道寻常的影子出了会儿神。 片刻,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左手,将那张面具扣在了自己脸上,于是影子长出了狰狞威武的神鬼兽角。 她继而又试着将右臂也抬高一半,右手里攥着的从袖中摸出的那柄未出鞘的短刀顿时也有了影子。 刘岐坐在屏风打落的那片阴影里,看着那身穿赤金曲裾袍,梳着垂髻的少女背影。 她立在阳光下,脚下的影子像极了一只手握屠刀的黑色神鬼。 她背影笔直,气势逐渐舒展。 刘岐突然觉得她好像在这一瞬间做出了什么决定,他不知这决定是什么,但有预感,它多半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轮秋阳落下又升起三次之后,少微如愿坐上了马背。 在此之前,她已催过两次,但刘岐总说还未能选出一匹真正与她相称的好马,加之那片场地也需要清理、挪除一些杂石乱枝。 多等了这三日,少微的伤势也进一步养好了,身形愈发轻盈了些。 而在她攀上马背的那一刻,刘岐与邓护皆看出了一个事实:毫无技巧,全是蛮力……或者说是实力。 结论则是:她确实厉害,但确实不会骑马。 在少微十三岁那年说出自己日后想要做个侠客时,姜负曾问过少微是否要学骑马,侠客总要配一匹好马才威风洒脱。 少微有着一瞬的心动,可转念一想,整个桃溪乡里都找不出一匹马来,出行全靠牛、驴、骡等常见牲畜,若贸然养一匹马用来骑乘必然十分扎眼,不利于躲避仇家的姜负掩藏行踪。 她拒绝了这个提议,傲然道:侠客既有绝世轻功,又何须有马。 私心里则在想,等做了侠客之后再学不迟。 直到在小院中经历过一场厮杀,又要往南边急追而去之时,少微才知许多事情根本不会等她准备好之后再发生。 再出色的轻功也会消耗体力,绝不适宜用来长途跋涉,尤其是负伤的情况下。 她只有数次骑牛的经验,在家奴途中的临时指点下,就这样逞着强爬上了马背,匆匆颠簸前行。 绣衣卫的马都很健硕,换作寻常没有经验的人,摔也摔个半死了,但少微胜在腿部力量格外强大,而这是骑乘最重要的条件。 纵然如此,也不下十次险些翻下马背,数次已挂在马腹处,全凭着出色的反应能力和惊人力气一次次将自己提了上去。 马倔人更倔,在这绝对力量的压制下,一人一马就这样双双带着暴烈脾气往前驰骋。 少微追至祝执一行人歇脚的驿舍时,浑身已近散了架,手掌心和大腿里侧皆磨出伤痕血迹,她说刺杀祝执时力气不济并不是假话。 此刻,看着那马背上的少女身形晃来闪去,刘岐很是提心吊胆,最终走上前去,接过了她手里的缰绳。 粗糙的缰绳被她手心里的汗水浸得有些凉潮,她的脸颊不知是急恼得还是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 刘岐压住嘴角忍下笑,不与她对视,不看她的脸,以免叫她觉得自己在挑衅或嘲笑,他只出言纠正她的坐姿,教她如何保持平衡。 他从肩说到手再说到膝盖,少微虽不语,但身体部位都在随着他的话而调整,利索标准,有种指哪打哪的精锐之感。 “脚蹬的力气也有讲究,尤其是马匹快行时,身体前倾,脚蹬的力气也要在前。”刘岐说话间,一只手从外侧扳握住她穿着绣履的右脚,在蹬环中往前压去。 少微只觉脚上一刺,险些脱蹬而出,暴起踢人。 刘岐已将手移开,继而与她演示缰绳的缠绕法:“不是单单握在手中即可,绕法力度可分为三种,静止时缠作三圈紧握,起步慢行脱去半圈,快行疾步只需留一圈……” 少年的手指分明修长,缰绳缠绕干净掌心,在日光下不疾不徐地变幻着动作:“指尖微弯即可,否则很容易伤到虎口。” 他又从头演示了一遍,待少微试罢,他遂牵马带着她慢慢绕行了两圈,又与她说要如何辨听马蹄节奏快慢,以此来调整配合姿态。 少微端坐马上,开始试着与马匹节奏配合前行,而非一味以蛮力降驭。 待走到第三圈时,少微与刘岐道:“我学会了,你回去吧,我自己练。” 说着,伸手便要讨回自己的缰绳。 刘岐一边将缰绳递回,一边道:“你不必有负罪感,我只是稍残而已,尚且年轻,不至于连这几圈马都牵不下来。” 少微内心的想法被戳穿了一半。 让他跛着腿给她牵马她确实有些罪恶感,这感觉类似去年在郡县上替姜负打酒时,听说附近来了一个耍百戏的班子,她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青坞去看。 百戏大多只在宫廷表演,民间很少见到,少微一路挤过层层迭迭的人群,在前面给青坞开道,二人得以站在了最前面观看。 眼前的表演乍看确实新奇,各类杂耍十分热闹,有人将自己折迭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有人顶碗,有人吞剑。 可那几人无不是上了年纪,身形干瘦,白发苍苍,多少都带些伤残,表演时身躯颤栗,却还要勉强堆出精神百倍的笑。 少微与青坞互看了一眼,只见双方脸上都不见欣赏百戏的乐趣,只有虐待老人的不安。 匆匆丢下身上的铜钱,少微拉着青坞逃离了现场。 此时少微对刘岐,也有些类似驱使虐待瘸子的心虚之感。 再有就是,她不喜欢被人看到艰苦练习的狼狈,只想展示威风凛凛的成果。 然而一转头,却见邓护又牵了一匹马过来,刘岐对她说:“当局者迷,我上马跑几圈你来看一看。你很有天分,若能再得些要领,定可以进步神速。” 少微到底没拒绝,她总有许多无处安放的好胜心,不想在别人面前落了下乘,可此刻这份没道理的好胜心却也当约束一二,尽快学成才是头等正事,若学都学不好,又何谈胜过别人。 于是她道:“若你不方便,也可以换邓护卫来。” “不必。”刘岐接过邓护奉来的缰绳,他从马匹右侧上马,右脚踩上蹬环,提身一跃,极其利落地坐上了马背。青色绣金线的宽大衣袍随动作飘动时,少年身影如掠空展翅的鹰。待衣袍垂落时,则好似化作了一樽贵气天成、只可拿来铸造祭天圣物的青金石。 他坐在马背上和寻常坐立时一样,也看不出左腿有异,只是马行得不快,这有限的场地本也跑不快,况且还要教学。 少微跟着他慢慢地跑,一边观察他的动作,从他的手到他的肩到他的腰背再到双膝双腿,除了脸之外,皆反复观看。 如此又教了半个时辰,刘岐翻身下马,将场地还给仍不愿下马的少微。 刘岐未有立即离开,退到不远处,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又看了一会儿,只见马背上的人心无旁骛,专注到了极点,动作稍有不对的地方立即就能自行改正过来,的的确确称得上进步神速。 望着那俨然不似凡尘来客的少女,片刻,刘岐转头,问那只蹲在一块更高石头上的鹦鹉:“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吗?” 沾沾扭头看他,这类似的话,沾沾曾听过,在有人上门滋扰姜负时—— 鸟儿眼珠转动,快速搜寻过脑中对应的词库,突然展翅跳脚尖叫:“大胆狂徒!大胆狂徒!” 刘岐大吃一惊,连忙抬手示意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鸟儿冷静慎言,一面转头看向骑马的人,见她并未分神留意这边,方才松一口气。 目睹了主人莫名经历了这一场兵荒马乱的邓护神情纠纠结结,看着那飞走的鸟儿骂骂咧咧。 不远处,少女犹自兢兢业业,马蹄尚且踢踢踏踏。 更为汹涌密集的马蹄声出现在回京的绣衣卫队伍之中。 祝执的马车被围护在队伍正中间,但他依旧日夜惊怒恐惧,昏睡时噩梦不断。 (本废物作者已经快一个月没休假,努力到月底,求月票票票票~~谢谢大家!!!) 待会发个彩蛋章,看看这章形容六七的“青金石”~每个人物都有颜色,少微在设定想象里一开始像一团火,熊熊燃烧的红日的颜色,之后则慢慢锻造出华光,是七彩琉璃色。 六七的主色是青,带些耀眼的金,就是青金石的颜色《石雅》上记载:“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 (本章完) 第76章 有人欺负你了? 第76章 有人欺负你了? 祝执没有在南地生活过,在断臂重伤的情况下,愈发难以适应当地水土气候。 没能拿下证据,黄节死在了武陵郡王府……他固然有万分恼恨不甘,然而伤势难治,为了活命,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不受掌控的鬼地方。 除了身上的伤势,他还患上了一种心症,不信鬼神的人生出了心魔,他每每闭眼,脑海中一时是那张白泽面具,一时是那山中少女狠戾的眼睛以及她手中冰凉的毒刃。 他昏沉之间,总觉杀机四伏,人人都要来杀他。 显而易见,比起那张白泽面具,那个诡异到不似人类的少女才是他心魔的缔造者,而他如今已对她的来历有了猜测……留在桃溪乡斩草除根的绣衣卫死了十余人,本该被杀的人成了杀人者,杀人之后看似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实却是化作了一道鬼影追至云荡山,举刀杀到了他面前来。 他必须要杀掉她,杀了她,他的心魔才能解除……他一定会杀了她! 马车内,祝执满眼阴森恨意,转头看向自己的断臂,这出现在他身上的第二处残缺。 片刻,他视线下移,落在一旁的长匣之上,长匣紧紧合着,里面铺满了石灰,却依旧隐隐钻出腐臭气味。 车马滚滚,长匣微晃,队伍行进的速度很快。 归京路途过半,迎面遇一支十余人的绣衣卫自京师方向而来,他们带着皇帝密旨,急召祝执回京。 祝执愈发着急赶路,他务必要再快一些,以免被那些人先一步混淆圣听! 队伍一路朝着长安城所在方向疾行,祝执甚至比赤阳更快两日抵达京中,在此一日长安城门即将关闭之时,这队疲惫不堪的车马载着焦灼踏着暮色奔进了城中。 夕阳散尽,夜色接管了天地,武陵郡王府陆续掌灯。 邓护快步从外面回来,躬身向书案后的少年行礼,低声禀道:“殿下,郡中各处眼线已陆续撤去,只余少数人,已在可控范围之内。” 刘岐在竹篾上书写完最后一字,随手将笔搁在了砚台边沿处。 少年系上与砚中浓墨一般漆黑的披风,乘着车马,驶入与身上披风一般漆黑的夜色中。 他终于要去见那个找了很久,很重要的人。 那是舅父的血脉,是与他同岁的表兄,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一同经历那场噩梦,浸在同一片血海中,背负着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恨意。 至亲重逢,最先需要面对的却必然是重新揭开的伤疤。 于是马车内的刘岐再三要求自己,不能只陷于那旧事血海之中,从南在这世上仅剩下他这一个亲人,又在外流落至今,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苦难,他务必要尽到安抚劝解之责。 而若从南连他也一同恨,这也是他必须承担的,而不该有任何冷色怨言。 不起眼的院门被推开,刘岐行入院中,往点着灯的前堂走去,他反复设想过会见到怎样一张脸庞,怨恨的,悲痛的,迁怒的……却唯独不曾想象过眼前这样的一副神态。 “思退,你来了!” 堂中的凌从南快步迎来,直到立在门槛内,看着在门槛外驻足的刘岐。 时隔千余日夜,四目重逢相对。 门内身着铅白色宽大袍衫的少年神情动容之余,眉眼间的底色是安定平和,身后烛火通亮柔暖。 门外系着玄披的少年一身寒潮,那寒潮既来自夜路,也来自骨血,他漆黑的眼中略带怔然,背后夜色昏沉阴暗。 “思退,快进来,外面风大。”凌从南侧身让开,催促刘岐入内说话。 刘岐勉强回神,应了声“好”,跨入堂内。 邓护守在堂外,堂中二人在烛火下对坐。 刘岐看着那双倒茶的手,只觉连它们都透着别样的淡然从容。 气氛分明比预想中平静千万倍,好似家人闲坐,但这份平静却扼住了刘岐的喉咙,他竟费了些力气才得以开口,问:“从南,这些年……你都在何处藏身?我一直都在找你。” 从南比他只大了两个月,他幼时不知事,总觉得从南没有他长得高,那便理应他来做兄长。待到了五六岁,完全知理了,但习惯已经养成,再喊反而别扭,二人感情又一向很好,于是便互相称名。 再后来,他有了字,从南就喊他的字,这样显得更亲近。 从南没有字,舅父还没来得及为从南取字。 “过去的事便不提了,总之我一切还好……”凌从南将一盏茶推向刘岐,一边说:“思退,反倒是你,这些年你独自在南地受苦了。” 他抬首时看向刘岐,带些歉疚地说:“你不该找我,也不该救我的,这太过冒险了。” 刘岐心底的茫然愈发深重,脱口而出:“可若再迟一步,你就会落入绣衣卫手中——” 凌从南摇了摇头,缓声道:“生死有命,只要不牵连他人就好。思退,你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 生死有命。 这四字如同一记猝不及防的闷棍打在刘岐后心。 他看得出来也听得明白,对方这些话并非消沉,也不是他所熟知的自毁,而是一种淡然,看淡了生死的释然……所以也看淡了仇恨吗? 刘岐感到不可思议,他试图从那双依稀还算熟悉的眼睛里找到些微同类的气息,却空手而归。 二人之间仅隔着一盏烛火,两盏清茶,却好似被切分成了两方天地。 对方是自内到外释然超脱的圣人,他是浑身涂满了鲜血的鬼魂。 迷茫间,刘岐甚至忍不住直言问面前之人:“从南,你不想报仇吗?” 这是他在路上反复劝诫自己不能直言不可渲染的刀光血痕,他不愿过度割伤从南。 可此时此刻,他却几乎以自保的心态问出了这句话,因为他感受到了自疑的恐惧。 凌从南对上那双明灭不定的眼睛,微微移开视线,哑声道:“思退,抱歉……那夜之事我已记不太清了。” 刘岐脑中有着短暂空白:“为何会记不清?” “那夜之后,我病下了,病了许久,高烧惊厥昏迷难醒……”凌从南的声音很低,脑海中一度回荡着女子诵读道经的声音,他回忆着那时的一切,简略地道:“待好转之后,我慢慢就记不清那夜的事了,纵有大致认知,却好似隔了层纱雾,抽出了身来,站在了很远的地方旁观。” 刘岐久久未能言语。 因为从天狼山带回了那位冯家女公子的缘故,他也偶然听说了此类病理,据说有人在遭受了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打击之后,为了能够活下去,会选择性地遗忘那些过于痛苦的回忆,或是使自己的情绪强行抽离出来。 因为太痛苦,所以就淡忘了吗? 可是就算记不清当时具体的情形心情了,那件事却始终存在,至亲者惨死在那一夜……明知这些,竟然也不能够再勾起心中的仇怨吗? 刘岐感到无法想象。 他原本准备好了道歉的话,但此刻他只能茫然地坐在这里,听对方一再与他道歉:“思退,很抱歉。可是……恨意杀戮无有尽头,逝者已矣,命数天定,若父亲和姑母表兄在天有灵,定也不希望见到你这样不顾自身安危,这样长久自苦。” 凌从南言毕,久久未能听到刘岐的回应,前者看着后者,后者于灯下垂眸,灯火照在低垂的眼睫上,落不进微红的眼底。 刘岐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苛责,放下仇恨不好吗?难道非要与他一同泡在血海里吗?那样的想法太疯癫太自私了。 须臾,刘岐在内心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抬起眼睛时,也堪称平和地说:“表兄且安心在此住下,其余之事一概有我来做。” 凌从南微微拢起眉心,欲言又止。 “我不能久留,改日时机合适时再过来。”刘岐起了身。 凌从南怔怔看了一会儿那盏没动过的茶,忽然站起身:“思退!” 他向那道即将跨出门槛的背影说道:“还有一事,我要与你赔不是。当年隐约记得,姑母曾事先让人有过叮嘱,让我勿要胡乱走动,只等既荷来接,可我当时太慌乱了,一心想出去找父亲姑母他们……” 他是皇子伴读,起居也在宫中,那夜四处都很混乱,禁军刀刃如同地狱一般…… “之后我在想,既荷必然来寻过我,定是因我乱跑耽搁了时间,影响了计划,才害得既荷未能带虞儿及时离开,以致生死不明……” 他在这别院中住下已有月余,虽未能见到刘岐,但也有过传信,他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虞儿的下落,方知这些年来思退也未能找到虞儿踪迹。 那时的虞儿路还走不太稳,是个还要吃奶的娃娃,就算侥幸还活着,时隔这四年光景,模样只怕也已大变,天大地大,要如何才能寻见? “从南表兄不必自责。”刘岐没回头,只道:“我相信虞儿没死,我会将她找回来的。” “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凌从南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连忙又道:“听说祝执已经回京,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且他已经将我还活着的消息说了出去,就算他没有拿到任何证据,无法定你的罪,可皇上必然不会轻易打消这份疑心……” 似乎察觉到他的无所适从,他看见思退转回了身,语气平静,甚至带些安抚:“不必担心,这一丝疑心也在计划之内。我如今恰需要这一丝疑心,才能让父皇将我记起。” 凌从南神情忧虑不安:“被他记起……是好事吗?” 刘岐一笑:“至少不全是坏事。” 想要苟活的人才需要被长久遗忘。 这份记起是一把剑,众所周知,有别于刀,剑乃双刃兵器。 仿佛已看到了那把高悬的双刃剑,凌从南有心想再说一句“这太冒险”,可是看着眼前少年过于平静的黑眸,他分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切。 此一瞬,凌从南回顾这一路被营救的经历,看着面前这样陌生的刘思退,才真正意识到,在他选择放下这一切的四年中,思退始终被困在这仇恨的牢笼中,并且挣扎着长出了带血的羽翼。 黑夜在少年身后凝聚融合,恰似玄鹰的翼,玄鹰立于悬崖边沿,身后是不见底的黑渊。 少年如玄鹰般转过身,没入那黑渊般的夜。 邓护驱车,一路回到郡王府。 主仆二人踏入居院中,一路无言的刘岐行至庭院中央,却停下了脚步,于原处静立。 邓护有些担心,正要出声问询,却见主人抬腿走向了那扇侧门,侧门推开,夜风扑来,少年行进漫天落叶里。 已是十月末,冷风削落叶,半点不留情。 寂寥的园中仅有一处灯火,那灯火微弱,却也足够吸引飞蛾。 只悬着一盏孤灯的阁楼前,却依旧给人热闹之感,朱袍少女在练棍法,她身形如电,棍似疾风,搅动着夜色,周遭仿佛烧出朱红的火来。 她早已察觉到有人走近,那微跛的脚步声不难分辨来人,是以这并不足以打断她的练习,她练完一整套棍法才停下,左手握棍竖于身侧,带些薄汗的脸上几分天然傲气,望向立在不远处的刘岐。 她盯了盯他,问:“怎么,有人欺负你了?” 她有着极其明亮的眼睛和极其灵敏的嗅觉。 刘岐一笑,反问她:“怎么,我看起来很可怜?” “倒也不至于可怜,都没流血有什么好可怜的。” 少微说罢,走到一边,踮脚伸手从树上摘下一只果子,转身抛给刘岐。 刘岐忙抬手,稳稳接住那飞来的红彤彤的果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继而抬头看她。 却见她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吃啊。 刘岐犯了片刻的难,最终却还是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他仔细地嚼了嚼,握着果子向她走近,而后礼尚往来般,也抬手摘了一颗递给她。 少微晚间吃得多积了食,因此才爬起来练棍,她本想拒绝,但想想自己接下来的决定,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全当友好互动了。 她擦了擦果子外皮,喀嚓咬了一口,却立时酸得面目扭曲,弯身呸呸两口全吐了出来,用力将手中果子扔砸了出去。 而后伸手一把夺过刘岐手里的那只果子,也丢了出去。 丢完之后,她反应过来,转头气冲冲地瞪他:“喂,我好心摘果子给你吃,你却这样戏弄我!” 她分明见沾沾吃过这果子,没想到会酸成这样,可她的发心是好的!不似他这样阴险! 刘岐的肩膀早就笑得抖动了,此刻干脆笑了出声,他一边躲开她打来的手,一边道:“我可是咽了一口下去的,比你受下的酸苦要多!” 不远处,望着这一幕的邓护瞠目结舌,内心不禁得出一个荒诞结论——所以六殿下是特意找打来了?六殿下纾解心绪的方式竟然是向此人讨打?莫非当年雪地里,打出什么秘而不宣的癖好来了?! 那两颗果子还在滚动,丢果子的人力气大脾气也大,果子酸了她,她便使出牛劲来扔。 红彤彤但各缺了一口的果子滚啊滚,如孩童调皮的两只手,拨开了浓重夜色。 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77章 是可怜还是可怕(求月票) 第77章 是可怜还是可怕(求月票) 红果子滚进草丛里安静下来,夜色便如被拨开的帘幕重新垂落闭合。 浓郁夜色中,长安宫城如同一只静伏着的巨兽,各处悬挂的宫灯在夜风里明灭闪烁,似巨兽呼吸时晶亮毛发轻轻颤动。 伴随一阵缓慢轻响,未央宫高大的殿门被两名内侍从外面打开一半。 冬月将至,冰凉地气开始从地砖下往上渗。仁帝近来时常咳嗽,每到晚间起风时,殿门总会关闭。 此刻这道殿门是为匆匆入宫的祝执而开。 祝执昏暮时刚进城,回府清洁更衣罢,未敢有片刻歇息,即强撑着面圣而来。 他洗净了身上的尘土,却遮盖不住断臂处散发出的异样浓重的药腥气。 他系着披风,遮去了那空荡的臂膀,但行走间尚未能恢复到以往的矫健威态。 他心神不宁地行进殿中,立即跪下行礼,根本不敢抬首去看上方的君王。 仁帝坐在上首的矮榻上,身上披一件玄色织金广袍,半张面孔隐在灯火里。 太子刘承立在君父身旁侍奉静听,下首则是垂首侍立的郭食。 祝执感受到帝王的视线压垂下来,伴着一句缓慢沙哑的话语:“祝执,你去了一趟南地,可真是闹出好大一场动静啊。” 大闹一场,无功而返。 “是,是臣办事不力!但求陛下责罚!” 祝执将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却控制不住带上急切:“但那反贼之子凌从南确实还在人世,如今人已逃遁至武陵郡!臣当日在那云荡山中只差一步便能将其手刃,不料却遭武陵郡王带人在山中伏击……臣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臣为陛下为朝廷分忧除患之心绝无半分作假!” 仁帝不为所动:“朕却听说,你是从南郡匆匆赶去了武陵。如此说来,你当是一早便得知了从南未死的消息,却不曾告知于朕,而选择了擅自行动。” 仁帝沙哑的声音并不锋利,却叫祝执感到如山般压下来,他尚且不及答话,已听那道声音紧接着道: “贪功冒进,唯恐打草惊蛇?还是说,你在刻意静候时机,踩着这份时机赶去那里,打算借这个由头罪名,顺手除掉朕放在武陵的那个儿子?当年仙台宫之祸,他一直认定是你逼得他的兄长不得不反……究竟是你想替朕除患,还是想借朕除去你心中之患?” 祝执神情一震之间,上方又一句问话落下:“瞒着朕,借着朕的刀,去杀朕的儿子,是吗?” “臣不敢!”祝执猛然将头叩下,大声道:“臣虽立功心切,却从未想过欺瞒陛下!臣一早便使人快马加鞭将消息密信呈入京中,却不知是不是中途出了什么差池……或是武陵郡王使人截获了!” 这是谎话,是回京途中便备好的谎话,眼下他务必要将这一切罪责推向那只该死的小鬼:“当晚在云荡山中,臣与武陵郡王亲自交过手,绝不会错认!依臣看来,他的腿疾亦是伪装,实为蓄意欺瞒陛下!实在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证据呢?是搜到了凌从南的下落还是验出了刀伤来?”仁帝身形微微前倾,声音里多了凉意:“先斩后奏,栽赃不成,反砸了自己的脚?却还敢在什么证据都没有的情形下,便上门去问刘岐的罪,当众宣称凌从南还活着……你可知如今与匈奴之战接连失利,已不能出半点差错,而那些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士大多是凌轲的旧部!” 祝执脑中一阵巨响,倏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帝王沉暗的眸。 直到这一刻,他才迟迟意识到自己真正错在何处,或者说是最大的错误在何处,不是对刘岐的杀心算计纠葛,不是贪功冒进先斩后奏……而是将凌从南还活着的消息当众宣明。 那个孩子是一面旗帜,就算活着,也只能暗中杀掉,而不能公开处死。 当年的杀伐已经落幕,如今的君王看重江山安稳,凌家军旧部正在与匈奴恶战,若听闻凌从南没死,且正在被朝廷赶尽杀绝,堂堂帝王连一个幸存的孩子都容不下,势必要引起愤怒与自危,一旦被有心者从中挑拨利用…… 他知道了! 祝执猛然意识到,他若想上门验刘岐的伤,就必须要拿出名目……刘岐故意负伤,挑衅引诱他,间接使他将凌从南活着的消息示于人前——让他触犯帝王的逆鳞,陷入这恶劣境地! 他被对方一再挑衅,一心只想要除掉对方,只看到凌从南反贼余孽的身份,却未曾想到遥远的战事、人心、帝心……从而误判了此局。 那罪该万死的阴险小鬼! 祝执心底震悚间,已听君王最后说道:“朕念你已然重伤,暂时不再施刑罚。交回绣衣令,回去养伤反省。” 祝执只觉浑身气血胡乱涌动,悉数冲向头顶。 他张了张嘴,试图再说话,郭食却已走到他面前:“祝执,快谢陛下宽宏之恩罢。” 迎上郭食制止劝说的眼神,祝执心知不能再有任何冲动言行,说什么也都没用了,只能死命遏制情绪,动作僵硬地取出绣衣卫指挥使的令牌。 之后,祝执几乎是在一名内侍的搀扶下才得以起身。 郭食要去办其它差事,与祝执一前一后退出了殿门。 祝执退了出去,看见有一名绣衣卫候在外面,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是被他曾针对冷弃过的下属,贺平春。 贺平春面无表情地向祝执拱了拱手,而后在一名内侍的带领下踏进了殿内。 祝执眼底冒出寒光,转身盯去,却被郭食一把拉住,带下了石阶。 行至无人处,祝执压低声音,语气阴森地与郭食道:“……你不能坐视贺平春夺走我的位置!别忘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郭食笑着点头:“自然不能忘,你我可是同为陛下肝脑涂地的关系呀。” 这虚伪话语让祝执冷笑一声,他刚要说话,郭食已再次开口:“放心,这贺平春太年轻,手段比不上你半分,不过是暂代一二。” 郭食抬手,轻轻拍了拍祝执完好的那侧臂膀:“绣衣卫指挥使不同于其他位置,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你祝执才是陛下最好用的刀,陛下早就用惯了,岂舍得轻易丢掉?现下且让陛下消消气,你趁早将伤养好才是正事,留得青山在啊……” 郭食言毕,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太子刘承也出来了。 祝执阴沉着一张脸离开。 郭食转回头时,看着祝执的背影,终于才皱了皱眉,低声啧道:“怎就狼狈成这样了……” 这条疯狗会在南地发疯,他是早有预料的,可这疯狗没咬着该咬的人也就罢了,怎还反过来被人剁掉了一只爪子?如今更是连绣衣卫统领的位子都折进去了。 他的人时常传信回来,分明什么可疑的证据都抓不到…… 也不怪陛下疑心是祝执栽赃,实在是没有证据,从祝执和绣衣卫供述的时间上对照,那位六殿下甚至有不在场的证明,祝执这边说六殿下在山里提前设伏,然而在汤嘉哭诉的信中这六殿下正酗酒无状伤人呢。 陛下也已令人查探过了,当晚一起进山的猎户坚称是山神降罚,他们发誓说亲眼见到了山神,这话自然不敢全信,可偏偏那一片山里本就有些野蛮部落聚集,朝廷剿也剿不了,管也管不到,弄也弄不清……谁又能说,当晚和祝执起了冲突的不是那些人? 总之竟一丝一毫实证也无,更别提绣衣卫冲进郡王府验伤却一无所获这些反向证据了。 前几日那汤嘉的奏疏已经送到,全是为那个可怜孩子鸣不平的泣言。 而那个可怜孩子这些年来也没少给陛下送“家书”,陛下从未有过半字回应,但他知道,陛下每一封都看了。 那些信,他私下也瞧过几眼,字里行间赫然站着一个坦荡又偏执、却对自己的父皇深信不疑的可怜孩子——他的父皇被蒙蔽了,他要喊醒他的父皇。 真是可怜得很。 可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怕? 若此番这一切果真都是那个孩子的算计,这如何不叫人觉得害怕? “……中常侍,凌从南果真没死吗?”太子刘承小声问郭食。 他自幼也和凌从南一同读书,是很熟悉的人。 “太子殿下要记着,真假不重要,就算还活着,咱们也不能承认他活着……所以此次只能是祝执发了疯认错了人,就此担上错怪了六殿下的罪名。”郭食说到这里,叹口气,低声道:“谁叫他手段不如人呢。” 刘承一直得郭食提点,又常伴君王侧,多少也听得懂这些弯弯绕绕了,此刻神情微惊,不禁紧张地问:“中常侍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六弟的谋划吗?” 郭食摇头:“没有证据的事,只是这样假设……可万一是真的,岂不可怕得很了?” 刘承攥紧了垂着的衣袖:“可……父皇会想不到这样的假设吗?” “陛下当然什么都想得到。”郭食细声说:“可陛下和咱们不一样啊,咱们都是外人,陛下与之却是父子,外人眼里瞧着可怕的东西,做父亲的瞧着兴许是本领、是子肖父。” 陛下也不是全然容不下有本领的孩子,当年废太子之祸,是大势所趋,凌家权势太盛……陛下原本也只是想着打压凌家,削弱太子固的势力而已。 时过境迁,若有个无权无势,却又懂得信任爱重父亲的出色孩子在心间,谁又能保证帝心一直毫不动摇? 毕竟一晃也四年过去了,陛下龙体时好时坏,江山也不安稳……这是陛下和先皇一同打下的江山,陛下珍视皇位之余,也爱重这江山。 而再次更换太子,同样会动摇局面人心,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释放出那个危险的信号。 因此,郭食苦口婆心地叮嘱身旁少年:“太子殿下要牢牢抓紧君父的心才行啊。” 刘承俊秀的眉眼间全是茫然。 郭食送了他一段路,耐心诱导劝慰。 行至岔路前,郭食驻足,却见那少年走了错路,忙出声提醒:“殿下,这样走可就绕路了。” 刘承转过身,支吾道:“近来宫人们说,那条路上有鬼在哭……” 郭食哎呀叹气:“您是龙子,是储君,哪路恶鬼胆敢拦您的路?真有那不识趣的,殿下只管挥剑砍了去!” 刘承只好壮起胆子带着内侍换回传闻中闹鬼的原路,途中走得飞快,尤其是经过沧池畔,只差跑了起来。 内侍小跑提灯跟随,琉璃宫灯一路倒影在水面。 相似的一盏宫灯被同样小跑着的少女提在手中,她也正跑过一座架在水面上的小桥。 系着狐毛披风的明丹一路东张西望,偷偷来到仙台宫后方的一道侧门处。 这道侧门常年关闭,但在仙台宫里修习道学的少年人们偶尔从这里偷偷溜出去,负责看管钥匙的道人只要得些好处,就愿意看情况行个方便。 明丹在一众少年人里地位最高,从来无需她亲自去讨要,也有人代她去打点央求,再将讨回的钥匙捧到她面前,并发誓为她保密。 今日是每月约定好的日子,明丹拿钥匙打开那侧门,果见一道影子蹲在墙角下等着,那影子听到动静赶忙起身,宫灯映照下,现出一张二三十岁的男人脸庞,他满脸埋怨:“怎么才来,冻死我了!” “我总要等各处熄了灯才敢出来!”明丹的语气也不好,她掏出一只钱袋丢过去,转身就要回去关门。 “等等!”那男人一手抵住门,一手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拽了回来:“怎么才这点飘轻的分量,你当我是街头乞儿不成?” 明丹挣扎着:“我就这些,只剩这些了!” “那鲁侯府每月都让人给你送银子衣裳来,你别想糊弄我!” “我打点交际难道不需要银子吗?我给你的已经不少了!” “那你下次就和冯家多要些!” 男人强行撸下她手腕上的赤金云纹镯,伸出一根手指重重戳了戳她肩膀上的披风: “我看你如今脾气渐大,和从前求人时可是大不一样了……休要忘了,当初若不是我在京中给你递消息,若不是我阿娘拼死也要帮你铺路,你可做不成这尊贵的侯府女公子!你如今得来的好处,我合该拿走一半!胆敢忘恩负义不知好歹,莫怪我剥下你这层假狐狸皮来!” 得大家厚爱,新书期就爬上了非常理想的月票榜单,凑个四千票吧~~~求求求求月票啊! (本章完) 第78章 她要上京去 第78章 她要上京去 男人话音落下,用力一推明丹的肩膀,将她推得往后一退,踩到门槛,险些绊倒。 明丹没有与他争吵,忍着泪退回去,一把将门合上,匆匆上锁,提灯快步往回走。 她换了左手提灯,一边走,一边拿右手去擦蹭左手腕处的红痕,神情嫌恶又屈辱。 那男人是烛娘的儿子,名叫敬义,是个名不符实的贪婪坏东西。 烛娘曾在大户人家为婢,战乱中生下一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一次出门遇到匪贼,烛娘为了保护儿子,自己被掳走,辗转被带到了天狼山。 烛娘并不是她的母亲,她的生母生她时出血死了,而那时烛娘生下的孩子刚刚夭折,于是她吃烛娘的奶水长大。 烛娘一直记得先前和儿子一起生活过的地方,那是东莱郡的一座小渔村。 寨子里的女子轻易不被允许离开山寨,但她是个例外,她很擅长讨秦辅喜欢,偶尔可以和寨子里外出的人一起下山走动。烛娘记挂那个儿子,好几次将偷来攒来的银钱首饰塞给她,让她去山下托人雇人去几百里外的东莱郡,打探她儿子的下落、递些口信。 她接下银钱首饰,表面答应了,实则一次都没去办过,万一被父亲发现了怎么办?她才不要冒险做这种得不偿失的蠢事。 直到天狼山被围剿,烛娘辗转被放归原籍,回到了那个渔村,她的儿子敬义竟果真还在那里。 敬义拜了个老翁做师父,学了些治骨伤的土方,算是半个游医,至于为何要去外面游走行医,自然是因为本领吹嘘得太大,半是医治半是行骗。 他游荡的范围只在方圆几百里内,但这一次,烛娘让他去更远的地方试一试,往那京师长安去。 带走那个女人的凌家军就是往京师去了。 离开天狼山时,她和烛娘偷偷藏了不少值钱的东西,这些东西成为了敬义入京的盘缠。 做惯了行骗的事,敬义很擅长钻营打听,加上他本就通晓些医治骨伤的偏方,辗转之下,和其他几位江湖医士一同被四处寻医的鲁侯府请去为女公子看腿疾。 鲁侯府不是好糊弄的人家,他本领不够,很快被请了出去。 但消息到手了,滔天的富贵就要降临了。 敬义就此留在京中,继续暗中打探,往东莱郡传递消息。 漫长的准备,煎熬着犹豫着,她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人疯了又不是死了,万一识破她了呢? 但烛娘鼓励她,催促她,在冯家人寻上门时,已经奄奄一息的烛娘还在喊她“少微”,那是烛娘最后留在这世上的声音,对着她喊着另一个人。 她就此变成了那一个人,胆战心惊地进了京。 她很少离开仙台宫,也没主动找过敬义,直到去年冬至祭天,她随着仙台宫上下出城冬祭,返程时寒雨阻途,在一家道观暂歇时,敬义在晚间突然出现了。 她原想一笔钱就此封住他的口,说服他离开长安,可此人贪得无厌,每月都要拿钱,还与她说,这不是还债,是偿恩,债还得清,恩偿不尽,她该一辈子涌泉相报。 不过是给她递了个消息而已,就想一辈子缠着她要挟她! 还说什么烛娘拼死为她铺路,这更是胡扯! 明丹已经很久没受过这样的屈辱胁迫,想到敬义的嘴脸话语,她感到愤懑委屈,快走间,低声自言自语道:“什么拼死为我铺路……她本就病了,本就要死了!又不是我害的!” 现下想来,烛娘之所以帮她,说什么都是为了她好,只怕根本没有一点真心,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儿子谋划罢了! 分明危险都是她一个人在担,却要她反过来供养那个坏东西!这大约都是烛娘算计好的! 明丹抬手擦去脸上湿痕,深深呼吸,将余下的眼泪尽数忍回。 一路回到了起居处,明丹推开房门,里头亮着烛火,一名身穿青灰裙衫的少女正伏案书写,见她回来,抬头道:“冯小娘子回来了,我只差两行便能抄完了!” 明丹淡漠地点点头,并不与之多说。 被选入仙台宫中的同龄少年人足有数十之众,谁也不知究竟哪个才是所谓天机化身,比起那个遥远未知的身份,明丹这位侯府千金才是实打实的贵重,惹来许多人拥簇。 处处都有人情世故,明丹很享受这里的追捧,但她实在很讨厌抄写那些无趣晦涩的功课,费时又费眼,不过总有人抢破了头想要帮她做事,她便心安理得地撒了手。 此刻,明丹在梳妆案前跪坐了下去,拆下头上的发髻,一边梳头,一边看着案上的漂亮首饰,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她透过妆镜,看向后面还在书写的少女,于是有优越感自眼角眉梢流散出来。 这些人挤破了头学东西,想在那些道长官吏面前露脸,可是她才不需要,她如今已经拥有的,是这些人累死也够不着的东西。 那少女抄完之后搁下笔,又将书案仔细整理,这才凑到明丹身边,殷勤地替明丹梳头发,眼睛忍不住瞟向那些首饰。 明丹留意到她的眼神,虽然心里不乐意不舍得,但还是拿出一支银簪丢了过去:“喏,这个给你戴。” 少女得了簪子,很是欢喜,愈发认真地替明丹梳发,一边说些近来听到的消息,其中包括:“他们说,赤阳仙师这两日就要回来了……不知到时仙师是否也会亲自指点功课?” 明丹听到这个名号,镜中脸色微变,那道人样貌举止诡异,好几次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但比起赤阳道人,近来更常出现在她梦中的是另一个人,不,不能说是人,而是鬼,一只十分凶恶的鬼。 此夜,她又梦到了那只鬼。 天狼山上,大雪纷扬,一道血淋淋的影子走过来,每一步都在雪地里留下鲜红血印。 那并不高大却凶神恶煞的影子走近,手里竟还拎着阿父的头颅! “别杀我!”明丹大叫一声,倏忽惊醒坐起,恐惧却还未散去,她哭着喃喃道:“我再也不画那些符了,再也不画了!” 她近来学了些能够镇压鬼祟的符咒,于是画了许多,层层贴在了刻着少微生辰八字的木人上。 谁知不镇压还好,越是镇压,少微越往她梦里来。 可见凶人死后会变成凶鬼,那样凶戾的一个人,死后定然是当之无愧的恶鬼邪祟,法力必不会低了去,说不定已是鬼界一方恶霸!哪里是几张普通道符就能镇压得了的?只怕她镇压不成还要被反噬! 真是可恶,生时叫她害怕,死了还要叫她害怕! 明丹哭着抬起脸,却见熄了灯的房中一片昏暗,而屏风之后好似有一道黑影晃动。 她吓得再次尖叫,随手摸到一只鞋子,那是她刚做的新鞋,复底彩线圆头履,叫她爱不释手,于是放在榻上看着睡觉。 此刻却是顾不得再去爱惜了,她抓起那新鞋便朝屏风砸去,一边哭着道:“我回头给你烧东西,烧好多好多东西,你别再来吓我了!” 哐当一声,那只飞出去的彩线圆头履砸到屏风又被荡开,落在了地上滚了几滚。 灯火熹微下,一只少女的手拎起一双磨损痕迹明显、但刷洗得很干净的彩线圆头履,放在折迭好的那一身朱白曲裾裙上。 迭好的衣物下是展开的青布,青布裹好系上,成了包袱。 包袱被拎到榻上,少微躺下去,拿它做临行前的枕头。 冬月初的深夜,四下格外寂静,灯已吹灭了,少微依旧毫无困意。 她空睁着一双眼许久,左手摸到一旁的神鬼面具,遂将它盖在脸上。 漆黑夜色如墨,神鬼面具轮廓被模糊,仅有一双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眸子明晰闪烁。 短刀更是从不离身,一直都在手边能触及之处,少微盖着面具躺在那里,右手持刀柄,左手握刀鞘,二者在夜色中缓缓剥离,发出细微出鞘声。 锋利刀刃胜雪,荡出一层寒光,照映着比刀刃更加锋利的少女瞳仁。 屋外天幕之上密密的灰云不知是被这刀光还是这眸光切开了一道裂痕,突然哗啦啦漏下冰凉的夜雨。 雨势直到次日清晨也未完全停休,只是由密密雨帘变作了空濛雨雾。 少微与刘岐约定好了在太清亭相见,谁料下了这样一场冷雨。 少微边往太清亭去,边想,雨后园中路不好走,又过于湿冷,刘岐兴许不会过来,她先去看一看,若不见他,她再去他居院里找人,他腿脚不好,她也不会苛责。 谁知刚近得亭前,便见亭内立着一道披着青氅的少年身影,倒不知等了多久,她反而成了晚来的那个。 刘岐看着那冒着细雨出现,并未打伞的轻盈身影。 池面起了风,吹斜了一阵雨雾,枯荷上托着的雨珠东倒西歪,水珠滴滴答答倾入池里,她噔噔哒哒跑进亭中。 亭子两面都放下了竹帘,阿娅跪坐在蒲团上正煮茶,茶壶已咕嘟嘟冒着热气,少微便知刘岐等了好一段时间了,不免先问他:“下着雨,你怎来这么早?” “怕你来得太早。”刘岐说话间,视线落在少微肩上背着的包袱上,再次询问:“当真想好了吗?” 十日前,她告诉他,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个决定果然不在他意料之中。 她不愿留在这里,她要上京去。 她说她要找的人和要杀的人都在长安。 她又一次选择直迎危险而非躲避,这无疑冒险至极,但她说,她这次不会再莽撞行事,不会再单枪匹马朝那铜墙铁壁杀去,她已有缜密智谋与对策。 他问是何智谋是何对策,她面容郑重地答出二字:【骗人。】 她要去长安骗人,骗世人,其中也包括给予那些人权力的天子。 她要向世人和天子行骗,戴上那张神鬼面具,去假扮那些不肯开眼的神鬼。 少微近来已摸透了各类官制礼制,即知如今天子之下,除了国师仙师等独立名衔,便是三公九卿,而九卿之首乃是太常寺卿。 太常寺不单统管各地文化学政,更掌管祭祀天地、神鬼与吉凶之礼,寺中置太祝一职,地位仅次于太常寺卿,太祝时下又被民间称之为大巫神,负责沟通神灵,祭祀社稷山川。 如今大乾太祝之位已空悬多年,据说是因迟迟没有出色的巫女傩师出现。 太常寺每隔三年,都会着令各地选拔傩师巫女,巫傩起源之处在南地,因此荆州与交阯二州部每三年都要各献上十名巫者进入太常寺效力,武陵郡也在范围之内。 少微让刘岐为她安排,她要以南地巫女的身份入京。 刘岐答应她之前,先与她说了一段旧事,询问她是否知道为何太祝一职空悬多年、大乾迟迟再无大巫神—— 一是因为没有十分出色的巫者出现,二是因上一任大巫神私下与一位宠妃勾结,以巫术暗害他的兄长刘固,因此触犯龙颜,被施以酷刑处死。 万人之上的太祝也好,寻常巫女也罢,皆游走于国家政治与神鬼之中的未知地带,生死往往只在帝王一念之间。 但少微主意已定,并不因刘岐口中这段旧事而动摇,她反问刘岐:【我知道这很冒险,可是何人的生死又不是在帝王一念之间?】 帝王一言,巫者可死,储君亦可死。 如此想来,皇帝确实霸道万分,少微想到曾经与姜负讨论过“天子也在行骗”的大胆说法,愈发感到理直气壮,这样不讲道理的行骗者,很该被她骗一骗,骗人者人恒骗之。 彼时见刘岐不语,她误以为他并不乐意让她去骗他的父皇、继而祸乱搞垮他们刘家江山,于是道:【也不能说是骗,我有真本领的。】 见她想歪,刘岐也未纠正,只是顺势问:【是怎样的本领?】 她却说:【这依仗却不能告诉你,我总要有自己的秘密吧。】 刘岐笑了,什么叫总要有自己的秘密?她分明总是有很多秘密,多到数不清了。 但他大致可以想象得到她的依仗,当年那八字预警,足可见非凡之处了。 他当然知道,她虽不惧冒险,却也不会盲目行事,否则那便不是冒险而是送死,她不怕死,想必也绝不会白白送死。 他只负责与她更进一步讲明利弊,却没办法左右她。于是他答应替她安排此事,并让她在此期间再仔细考虑着。 而此时此刻,太清亭中,她的答案是:“我将包袱都带上了,你怎还问我想好了没有?我当然想好了。” 此类回答和此类语气让刘岐不觉笑了一下,他突然带些好奇地问:“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留下?” (少微会选择这条路,在很早之前就开始铺垫了。 中国古代的【巫女】与现代西方的女巫是两种东西,在中国【巫女】称呼不是贬义,而是很正式的身份职位,是可以追溯至《周礼》中的古老祀官,又称巫祝,祝史,和医者也有密切关联。 【巫傩】的传承也是被认可的,如今也在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列,是一种民俗文化传承。) 文中也会有一些私设延展,但基本框架不会太脱离这些时代背景。) 最后大喊一声:求月票哇! (本章完) 第79章 巫女花狸 第79章 巫女狸 他说:“我也可以派人进京,帮你找人杀人打探消息,这样与你而言不是更加稳妥吗?” “我不要,这太慢太曲折了。”少微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我必须要快一些去。” 少微说话之间,视线从刘岐挺括的肩上错开,落在池水上方堆迭的雨雾潮气间,见浓雾堆迭如幻山。 而今她已清楚地看到了姜负曾说过的那些让她愤怒的黑山。 她生来就不可能去做那腾挪搬山的愚公,她只想径直杀进山里去,劈它个石裂山崩。 少微视线收短,重新看向面前的刘岐,干脆与他说了个清楚明白: “我若留下,自然也要帮你做事回报你。可我能做什么?做你的杀手?或是兵将?你若有心来教,我若有心去做,我也自然有把握能做得很好。可我不可能安得下心来,我性子急,脾气不好,只怕要一边帮你做事,一边看向长安城,一边抓耳挠腮,搓手顿脚,必然要时时质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去找她,为什么还不去杀那些人……总之我一旦留下,便会觉得脚下停滞打转,这感觉想一想就很可怕,我会因此质疑厌烦自己的。” 少微咕噜噜说了一堆,用词直白无比不拘一格:“况且,我虽然不讨厌你,可我在你这里,不快意,不安心,不尽兴。” 前面那些话还好,唯独这三个“不”,好比三座巨石从天上接连砸下来,砸得刘岐惊诧茫然,乃至感到一阵手足无措,他头一回结巴了起来:“为……为何?我哪里做得很不妥当吗?” 跪坐垂首的阿娅也万分诧异甚至恼怒,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无比贪婪、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怎样优待的少女。 立着的二人,四目相视。 这一刻,少微眼中没有一丁点恶意,只有对刘岐极致的坦诚,以及对自身极致的忠诚,她说:“我不喜欢想学骑马时非要等着你让人牵马来,想吃饭时也要等你让人送饭来,起初你让给我一间屋子,还给了我一把刀,我固然觉得这很好,可我知道,这是因为你想对我示好,这是你给的,自然也能随时要回去。” 刘岐忙道:“不,我不会……” “我管你会不会。”少微打断他的话,道:“我才不想管你会还是不会,否则岂不是时时都要揣测你的好坏喜怒了?” 刘岐愕然,平生第一次这样彻底傻住了。 “我想要的东西,我要自己去拿,这样才能抓得牢固用得安心,哪怕要冒险,可我愿意承担。”少微说:“这样我才遂心才痛快,才能心甘情愿放开手脚将事情都做好。” 她说罢,将右手中握着的短刀递向他:“所以,这个还给你。” 她今日的语气并不嚣张易怒,也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反而全是思考之后的坦荡从容,却叫刘岐生出步步败退之感,他看着那把短刀,只觉那些自以为尽善尽美的示好,悉数被她原封不动地退还了回来。 刘岐陷入了真正的失神当中。 诚然,他对她是极其上心的,正因他这样认定,所以方才面对她“不快意、不安心、不尽兴”的“指控”,才会感到惊诧不解,好似认知遭到颠覆。 从一开始,他就在仔细地观察她,然后用最合适的方式对待她,包括给她足够的尊重,甚至迁就她身上古怪的自尊和脾气,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足够稀有,是一个很值得他认真拉拢的“可用之人”。 这似乎怎么也不算一件错事,正因不算错,所以她也未曾因此动怒,只是在告诉他,她很不喜欢。 他因她的“很不喜欢”而大吃一惊,吃惊是因为意外,意外是因为他从未想过在他这样的对待之下、仍会让人感到如此地不喜欢。 失望与挫败尚且是最不值一提的情绪。 他意识到自己骨子里的自以为是,所谓的“对症下药”实则全都浮于表面流于算计,根本不曾真正平视了解过她的性情她的意志。 这不仅仅是一件事,更是自幼养成的截然不同的观念发生了碰撞,以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式突然出现,击中了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天然自大,他被她的话一击即中,那份自大在茫然中瓦解,在心间扬起飞尘,呛得心脏好似咳嗽了起来、越跳越快。 这感受极其陌生,刘岐接过那把短刀,终于清晰感知到她的自尊,她的自主,她的人格,究竟是怎样地孤标傲世、棱角分明。 他再看向她,方才意识到此刻的她与刚被他带回时的她相比,已有了明显变化。 这段时日,她养了伤,长出了新的血肉,也在这场伤痛中煅出了更坚韧更肯定的姿态。 来时是一头遍体鳞伤、伏低身形、皮毛耸立,时刻准备攻击的野兽。 如今身形挺直了许多,健硕轻盈,昂起首来,飒飒然,傲孜孜。 她站得这样笔直,不容许旁人垂视看低,于是他也务必去平视她了,哪怕……哪怕在这混乱的心绪中,他竟觉得这样的她可爱极了。 那不是讨好的示弱的可怜的可爱,相反,是得意洋洋的、明灿饱满的、百折不挠的、降龙伏虎般的可敬的可爱。 阿娅也怔怔然,她完全没想到那些“无比贪婪”的话语之后会是这样一番叫人意想不到的说辞,全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东西。 而她下一刻便看到,她的主人将那把刀再次递了出去。 “你还回来的刀,我收下了。”不同于那次一手执烛,一手递刀,此次的刘岐双手捧刀相赠:“现下我再将它赠与你,算是我的诚意,望你能够收下。” 少微犹豫了一下,转瞬间想到许多,但到底重新接了过来,只是不免与他道:“你的诚意信物我收下了,可我没有信物可以回赠你。” 刘岐忽而露出笑意,他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这就够了。 “你愿意再收下,便是最好的诚意和信物了。” 少微对上他的眼睛,察觉到此人的眼神哪里不太一样了,而她感到更加被尊重,于是她也很乐意做出允诺:“你放心,你帮我,我也会帮你的。若我在长安进展顺利,定会偿还你的相助之情。” 又很诚实地补充道:“不过我是去办事的,我还是要以我自己的事为先。” 刘岐笑着点头:“我明白,这是当然。” 她话语中最常说到的就是“我”字,这份天然的自我也是她身上夺目的地方之一。 他先前真是有眼无珠,竟觉得她只是稀有,现下才知,她分明是绝无仅有,得天所化,世间仅此一个,神仙妙手亦不可得,只可遇而不可求。 而他竟险些错过。 幸好她慷慨,直言无讳,给他重新赠刀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便道:“巫者队伍要十日后才启程,你的伤还未完全好,不再养一养吗?” “我要早点去做准备。”少微说:“伤已养好八成,剩下的在路上随便养一养就够了。” 总不能等疼痛全部消失才动身,不妨就带着疼痛上路,让它在路上慢慢磨耗,也好提醒着她上次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要如何让那些人百倍偿还。 又听刘岐道:“可是今日落雨不停,不如等明日放晴再离开?” 少微扭头看向亭外风雨:“雨已很细了,谁说动身一定要等晴日?” 刘岐再次挽留失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执着,或许是他才刚刚“看到”她,竟有白首如新之感,想与她再多些了解。 “那就喝一盏茶吧。”他最后道:“喝一盏茶再走。” 少微这次未再回绝,与他一前一后在亭中围炉坐下。 阿娅倒了两盏茶,主动捧起其中一盏,却是递向了少微。 少微有些受宠若惊,此次的茶接到手中是温热的,不是好似泡了冰霜的。 她捧着茶,看向阿娅,却见对方低下了头去,似乎有些不自在。 少微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为了这盏茶,为了这些时日的饭和药,少微开了口:“阿娅,这段时日多谢你了。” 阿娅愕然抬头,对上少女认真的模样,竟“唰”地一下热了脸颊,眼神闪躲开,轻轻点了点头。 炉火通红,茶汤氤氲,临别之间,刘岐问:“可有名吗?之后要拟名单才行。” 这话中藏着只他知晓的私心,他很想知道她的名。 但她捧着茶,望着亭外,想了好一会儿,给出的显然是思索之后的结果:“狸。” 思索过的东西按说应该很有匠气,可是这个…… “狸?”刘岐念了一遍,与她确认:“三种色的狸猫吗?” “嗯……”少微闷声道:“就叫这个。” 仍未能得知她名的刘岐不禁问:“为何取这个名?” “才不是我取的。”少微垂下眼睫,望着手中茶汤里自己的倒影,看到的却是另一张脸,她自语般说:“若她还活着,听到这个可笑的名,便知是我来找她了。” “并不可笑,是个很不错的名。”刘岐说:“听起来天生无拘,恰恰很适合做一位沟通山河生灵的神巫。” 少微原本感到有些丢人,听他这样说,不禁抬头问:“当真?” 刘岐没答话,只是拿手指蘸取了些茶水,一笔一划在矮几上写下这二字:“你瞧,此二字的结构写出来也很好看。” 少微歪头去瞧,却觉好看的分明是他的字而已,不过多瞧几遍,好像也确实顺眼了些。 刘岐看着她歪头盯字的模样,愈觉她与此名相衬了,忍不住试着唤了一句:“狸?” 少微立时抬头看他。 少年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解释道:“无事,好叫你习惯一二。” 少微疑心他在存心取笑却又没有证据,只好坐直回去,将阿娅递来的那盏茶咕咚咚喝了个精光,之后将茶盏搁下,抓起那把短刀便起了身。 她动作利落,刘岐也随之起身,他心中有个声音在说,他也该利落一些,不可再缠留她了,否则显得实在古怪没有风度。 于是他未允许自己再出亭相送,起身即止步,只最后与她道:“我让人护送你。山重路远,凛冬将至,务必保重。” 少微站得笔直,点点头:“好,你也保重。” 说罢这句,想到这一别不知彼此还有无性命再相见,又不禁思及前世死前种种画面,少微难得也生出一缕触动,却不知如何表达,于是在这看似临别、也有可能是永别之前,胡乱挤出一个带些鼓励的笑,说:“总之你我都要保重,余下的等我到了长安再说,刘岐……我走了!” 她笑时脸颊很圆,格外灵动粲然,虽只一刹那。 待那道轻快的背影走远,刘岐还有些不能回神,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她笑……更何况她口中还出现了他完整的姓名,他的名字被她这样喊出来实在很奇妙。 那背影完全消失,刘岐便垂眼,看向那茶案上的“狸”二字。 幸而四下湿潮,茶痕淡去的很慢。 字会淡去,但他想,他和她很快会再相见。 茶案上的字不知究竟用了多久才彻底消失,而在那之后,此二字即被官吏端正地写在了入京的巫者名单之上。 各地选拔出的巫者皆需要有人举荐,有关“狸”的一切是由庄元直在暗中运作安排。 自收到郡王府来信之后,庄元直迅速上道,又迅速上磨,短短时日内与刘岐由明转暗的书信往来已有十数封,人越写越精神,简直让来食入乡随俗地怀疑六皇子在信中下了蛊。 天和十六年,冬月十五,在名册记录中仅载有【年十五,无父无母、灵气天成,似天降也】这简单一行字的巫女狸,就此跟随队伍北行,往长安城去。 行驶的马车中,少微身穿彩色巫服,拿彩绳编着两条粗粗的发辫,额间缀着彩色珠石,彩到不能更彩,恰似一只真正的彩狸了。 少微对面坐着两名年纪稍长些的巫女,一个抱着装蜘蛛的大匣子,另一个袖中手臂上盘着一条黑蛇,她们起初见少微怀中蠕动,很是好奇,待瞧见那衣襟里钻出的竟是一只黄白小鸟脑袋,不禁大感失望,只觉这位小同行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温良,之后少不得被人看低欺负。 少微还不知自己已落得这般可怜形象,此刻她掀起一角车帘,往车外看去,只见淫雨霏霏,飘飘渺渺。 她看进那雨雾中,脑海中忽然闪过遥远的画面和声音。 那时也在路上,她说她才不去长安,姜负却问她: 【若有朝一日,你不得不去那里呢?】 【何为不得不?你要将我绑去?】 【为师自是不会。可这世间诸事,有时也会生出许多手脚来,将人推着拽着往前走。】 【那我便将这些手脚统统砍断。】 她彼时答得果决,可眼下她竟当真被推着拽着去了,而真到这一步,她才发现她根本不舍得砍断那些“手脚”。 因为那些“手脚”里有恨,有怒,却也有一种叫她滋生出恨和怒的根本之物。 她读书时,曾问姜负,为何“爱”之一字看起来像是在走路? 姜负笑眯眯地回答她:【爱即是想要疼惜呵护对方,并甘愿为之奔波辛劳,哪怕天涯海角也要追寻不弃,故为行走态。】 那时少微只半知半解,觉得这个解释八竿子打不着许多关系。 而今她已行走在路上。 她要牢牢反拽着那些手脚,一路奔过去,将该杀的东西杀掉,将该找的东西找回。 车马踏踏而行,驶入凛冬处。 第一卷结束了啦,提前更新,祝大家端午安康。 如果要替这一卷取个名的话,大概是“武陵人与桃源”?简称桃源记(真鬼气森森版) 这个章节序号也很巧合,78,78,去吧去吧~让少微去吧。 谢谢大家的支持厚爱,下一卷见! (另外继续求月票票~~~) (本章完) 第80章 归来者 第80章 归来者 巫者队伍北行的速度不算快,一来本就不是要急赴战场的兵将,二来越往北气候越冷,常见冻雪,无法疾行。 冬日赶路实为下策,从前三年一次的巫者入京,通常是在春日启程。今次之所以例外,是因太常寺提前下达了催促之令,各地不敢怠慢,于是纷纷将动身日期提前。 太常寺特意敦促的背后,是仁帝入秋之后如阴雨般缠绵不断的病情。 历来巫医不分家,太常寺下辖诸署,太医署也在其列。 太医署中掌管医疗之法的,有用药的医师,有针疗的针师,以及咒禁师,其中咒禁师通过符咒等术拔除邪病,多由道教方士与巫者担任。 这些巫傩者入京之后,太常寺会根据个人所擅长的本领,分入对应诸署学习,其中自也包括太医署。 太常寺想要尽快灌注新鲜有力的血液,以为那一具不甘老去的龙躯谋求更多生机希望。也祈望着能够再出现一位可以沟通天地意志的大巫神,稳固这风雨漂摇的大乾国运与天下人心。 和往年入京的前辈们一样,这一行巫者也都跃跃欲试,心怀大展拳脚的志气。 然而北行近一月,大多数南地人都难以适应这份酷寒,严重些的病倒,轻些的被冻疮缠上,拳脚还未来得及大展先大肿了一场,一腔志气暂时被冰封在了肺腑里。口中也暂停叙述雄心壮志,上下牙关已被征用去发颤磕碰。 在冻得东倒西歪的一群巫者之中,少微是少见的全须全尾,原模原样的一只巫。 少微这一路很少开口说话,遇事多是点头或摇头,她头一回说话时,还将同车之人吓了一跳,那两名巫女起先只当她是哑巴,由此猜测她身负秘术——据说在南地有一种禁忌秘法,修习之人务必自幼服下哑药。 原来不是哑巴,想来也不会那秘术了,那这只小巫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若是走得正常路子,修习医术与傩技,她这点年纪实在又不够看。 那两名女巫思来想去,实在看不出这小巫有什么特别,不外乎就是个漂亮小巫揣着只懒惰小鸟,因此只觉对方更像是族中举行傩仪时个别滥竽充数的划水摸鱼关系户。 少微被怀疑是划水的混子,也并非全是偶然,她刻意收敛了身上的煞气,将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她身上最扎眼的便是那股煞气,若悉数释出,必然一眼便能叫人看出这只所谓狸本质上是一只身上背负着许多条鼠命的绝世凶狸。 而今少微能将这份凶戾煞气压制收放,一是这些年静坐的成果,二是跟随赵且安学习藏息敛气的功劳,再者便是磨砺后的沉淀,以前她从不屑掩藏与自我有关的一切,而今已不同了。 猎物尚未现身,纵是刚出巢穴的猛虎也要耐心蛰伏于雪丛之后,连呼吸都要学习着调整到最适合狩猎的频率。 车队中途休息,道路两侧枯草挂着雪,踏过那窄窄雪丛便是林子,林间铺满了未经破坏的绵厚积雪,分外具有诱惑力,引得一群怕冷的南地巫者也要裹紧了头脸跑去林间嬉闹。 对玩雪毫无兴趣的少微不想显得太过特立独行,便也敷衍地蹲在雪地里,拿手捏着雪团,心思则早已飞远,可谓脑子和手各干各的。 四下众人打起了雪仗,一个年轻男子边笑边后退而来,他脚下一滑,摔跪了下去,因急于互动反击,随手摸过少微捏出的雪团,就笑着砸向对面。 因想掷得远些,自然用了些力气,雪球砸在那年轻女子肩上却未曾如粉末般绽开,而是如铁块般原封不动地弹了出去。 那年轻女子脸上的神态从娇羞变得茫然,再变得愤怒,眼睛一瞪,捂着那侧肩膀跑开,回了马车里。 双手早就冻得麻木的年轻男子独自在风中凌乱愕然,只觉那条刚成形的姻缘红线忽然断裂。 年轻女子回到马车里,扒下层层厚重衣襟,让同行好友替自己查看。 眼见那半边肩膀红了好大一片,好友惊呼一声,咒骂连连:“……我早就说过了,他们那些南巫都是毒虫喂出来的烂肚肠,你偏要和他好,如今知道了罢!” 南边的巫者也分派系,荆州部一带的称之为楚巫,更擅医治之法。更南边的交阯州部更擅蛊虫毒术,被称为南巫。 在世人眼中他们皆被称之为巫者傩师,但楚巫自认才是正统传承,两派暗中多少有些较劲。 此刻那名巫女一边替同伴揉活血的药油,一边趁机大踩特踩南地巫师,为了劝好友死心,不惜上升到:“违背祖先的禁忌之情是不会被祝福的!” 经过这辆马车外的少微沉默不语。 意犹未尽的嬉笑声渐渐从车外被拢回到车内,车马重新驶动,于天黑之前赶至一座驿舍前,在此安置下来。 雪光模糊了黑夜的边界,天地间一片清亮,漫天星子好似也被覆上一层幽幽冷光。 刚洗漱过的少微端着一只木盆从房中出来,将水泼出后,把木盆抱在身前,仰头观星。 通过姜负所授观星法,少微仔细分辨,隐约可以窥见荧惑现空,星光闪动,而紫微帝星却有明灭不定之象,正是江山飘摇天下动荡的凶兆。 想到前世濒死前所见,少微于苍穹下仰头静立许久。 比起少微等人所在的后院排屋,前头矗立着一座颇气派的阁楼,用来招待有品级在身的官员。 此刻阁中灯火明亮,两名途经歇脚的官员围炉对坐,正低声谈论百里国师留下的那则秘密预言,此预言流传出诸多不同版本,许多真假未知,而此二人得知到的版本还算正确,虽前面六字含糊不清,后面六字却是分毫不差了:“……天机归,紫微盛。” 其中一位蓄着短须的官员低声道:“听说天机星转世就在仙台宫里,那群从各处挑选出的少年人之中。” 另一人皱眉思索,喃喃道:“可是这‘天机归’中的‘归’之一字又作何解?归乃重返故地之意啊……” “兴许是指天机星重归星宿之意?” “……” 二人的谈话声越来越小,逐渐被滚沸的茶水声盖过。 如那一年初遇姜负时一样,这一年的少微再次在赶路途中度过了一次正旦。 两次行路,彼时想着何日才能甩开那人畅快独行,今日之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在这一场近乎两月之久的路途中,少微虚龄增长了一岁,人也长高了少许。 正月中旬,立春虽已过,冻土仍未解,正午的太阳刺目高悬,不偏不倚地挂在城门正上方。 车马慢下,开始等待查验入城。 如前世跟随凌家军入城时那样,少微掀开车帘,一眼即看到了那巍峨城门之上醒目的长安二字。 前次是远行来客,今时为归来之人。 来客藏着懵懂茫然之心,归者持以石赤不夺之气。 车帘放下,掩去少女闪动着的冷冽眸光,她攥紧手中一团布帛,跟随队伍缓缓入城。 …… 今天是有些简短的一章,小小过个节嘿嘿,谢谢大家的打赏,月票!预祝大家新的一月福气满满~ (本章完) 第81章 它本不该入世(求月票) 第81章 它本不该入世(求月票) 长安九大卿寺衙署,根据职能划分,分布于皇宫内外。 负责宫廷宿卫的光禄寺,管理御马与马政的太仆寺,掌管禁卫南军的卫尉府,以及料理宗室事务的宗正寺,再有统管帝室财政与皇家衣食内务的少府司,此五卿寺因与皇室宫廷关连密切,故设立于宫城之中。 而如廷尉府,太常寺等,其衙署则坐落于皇宫之外。 即便如此,刚入京的巫者傩师也无法直接进入太常寺,而是先在归属太常寺管辖的“神祠”中安置下来,先行学习规矩礼制,之后再分派到各处。 大乾神祠位于城南,与城北的仙台宫垂直相望。 神祠的建造早在前朝时,大乾建国之后只是重新修葺扩建,因此神祠比起由当今皇帝新建的仙台宫更显古朴神秘,而论起仙风气派,则是仙台宫更胜一筹。 这是众巫者入京的第二晚,众人结束了一整日的学习,正往神祠最后方的住处而去。 众人分为两列,正挑着灯踏过一座木桥,队伍中有一个巫女小声问:“也不知仙台宫里供奉着的都是哪些神仙?” 一名男巫回答她:“仙台宫是道宫,供奉的自然是道家尊神……” 这窃窃私语换来前方带路的司巫女官一声冷笑:“尔等皆是巫者,想进仙台宫中叩拜,先要问一问里面的仙师们怕不怕你们弄脏了他们的仙台。” 那问话的巫女年纪很轻,本只是好奇而已,猝然听到司巫这番嘲讽之言,一时面色难堪,将头垂得不能更低。 司巫是太祝的下属,而常驻神祠、掌管四时祭祀的大巫神太祝一职已空悬多年,也正因此,巫者愈发势微,由仙台宫为首的道门一派则声望愈盛。 众人因那位司巫的话而小声议论起来,一身彩服的少微行走在队伍间一言不发,只是听着。 在入京之前,少微已在武陵郡王府中做足了相应的功课,自是知晓仙台宫与神祠的不同之处。 神祠各朝各代自古便有,仙台宫则是因大乾开朝皇后开始推崇道法、其子刘殊也就是当今陛下深受影响,之后又沉迷于追求长生之法,因而兴建此宫。 神祠历来由大巫神太祝掌管,仙台宫之主则是道门中人,二者一巫一道,前者归属于太常寺,后者独立于九卿之外,只听令于天子。 二者本源不同,所奉行之道也不相同,道家大致主张顺应自然,虽为帝王推演天机,但只在天意所示之下适当谋求改变,不赞成倒行逆施之举。 巫者则更看重人间事与人皇意志,信奉各路鬼神精怪,百无禁忌,原则性很低,也因此滋生出许多连帝王也无法控制的变故——巫蛊咒术频生祸端,自前任大巫神以巫咒之术谋害太子刘固之后,仁帝对巫咒之术便厌恨至极,严令禁止蛊毒巫咒,只允许巫者行祭祀娱神、防疫给药之事。 这变相打压了巫者的威望地位,仙台宫中许多道人自诩仙风道骨,逐渐视巫者为不正之风。 但帝王无疑是矛盾的,仁帝一边想追逐道门长生求仙之法,一边却又无法真正舍弃巫者可以带来的其它可能,无论是龙体还是国运。 而此刻这位司巫的一番话,不免引起了众巫者对仙台宫的不忿,只因如今神祠中没有大巫神坐镇,仙台宫自认处处高他们一等,实在傲慢。 少微行走其间,只觉自己分明是个卧底叛徒,毕竟真论起来,她是跟着姜负习的道学。 不过姜负本人也行事不羁,主张随心随意,且道学与巫术本也有了融合之处,例如如今举行傩仪时,也在祭祀着道家神灵。 固守一方不免束手束脚,少微将此当作吃饭,什么都吃两口才能长高长壮。 毕竟她不是来弘扬什么的,也不是为了一个绝对的“对”字在做事,她是来杀人的。 不去高贵的仙台宫,选择来此处做一个巫者,不过是出于现实利弊考虑,少微的命理相术一门学得很一般,做不成一位顶尖道人,况且仙台宫是赤阳的地盘,她贸然闯进去,还未冒头便会被掐死。 去仙台宫中如此,走其他寻常路也无太大差别,无论是为奴为婢为官为吏,只要做个“人”,生死便只在赤阳一言之间,正如家奴所言,对方有神鬼之力,可借此随意杀“人”。 所以,她注定不能做“人”,她势必也要拥有和赤阳相似的东西,成为鬼神才能克杀鬼神。 以巫者身份入京,是少微最好的选择,做个巫者行走在半明半暗之间,在此间快速扎根生长,不必拘泥规则手段,才能尽快为仙台宫中那位尊贵的仙师布下一方诛鬼之阵。 巫者行走间珠石铃佩作响,少微踩着这叮叮咚咚之声,半边身子淹没在昏暗里,转头看向北方。 坐镇长安城正北的仙台宫此际灯火通亮,香雾缭绕,恍如一座真正的仙宫。 观星台上,一道墨色身影静立,其人凝望夜幕,雪白眼睫之下一双浅色瞳孔中倒映锁定着一颗闪动着的星子。 星象有变,这分明是天机入世的显兆。 此中细微初变,若想及时窥知,只有将他师门观星秘法修习到极致才可以做到,普天之下仅两人而已。 “师姐,它本不该入世,无声寂灭才是它的宿命。”赤阳低低的自语中带些讽刺:“你的慈悲怜悯向来无用,不过是将它推入一条更残酷的寂灭之路……这次也不会例外。” “师姐,你我不妨拭目以待。” 观星台上,墨色披风随风拂动,化入夜色之中。 仙台宫最后方的居室中,明丹正打开今日冯序刚带人送来的一只竹箱。 她喜不自胜地取出里面的新衣新首饰,跑去镜前试着穿上戴上,镜中反复倒映着少女雀跃欣喜的脸庞。 待试到最后,镜中那张脸庞却又忽然有些扫兴。 明丹抱着那一堆衣裙,丢到榻上,只觉这些衣裙首饰再好看却也没机会穿出去,她只能私下穿一穿,平日里还是要和那些人一样每日穿着相同的青灰裙衫,实在败兴。 入仙台宫已有两年,明丹已不再和起初时那样觉得这身青灰衣衫也叫人欣喜了。她日渐感到这座仙台宫是一座笼子,日复一日困在这方寸地,做着同样枯燥的事,简直是一种煎熬。 她开始大胆向往外面的繁华热闹,可惜还要再熬上两年。 明丹在心中抱怨之际,想象着两年后认祖归宗时的场景,一时既是激动,又不禁有些忐忑。 上回“舅父”冯序过来看她时,曾说她的“阿母”最近似乎有了些好转迹象,虽然还是错乱糊涂,但不似之前那样频繁失控了。 她听了这话,自是心中不安,表面却要作出欣喜态,又连忙向冯序询问,能否将阿母的生辰八字带来,她想要在仙台宫中为阿母祈福,让阿母早日好起来。 冯序待她很和善,向来有求必应,当初在东莱郡“相认”时,这位温善的舅父便没有怀疑过她,始终都叫她觉得很安心。 想到这里,明丹赶忙又跑去那竹箱前,蹲身下去翻找,果然找到一团绢帛,展开后只见其上书写着一道生辰八字,必然就是冯珠的了。 明丹看着手中的八字,眼神纠结不定。 她在这仙台宫里所习皆是正统道学,符箓之类也至多是镇压邪祟之用,倒是没有能够妨碍生者性命的。 明丹眼睛一动,想到了神祠里的巫者,听说那里的人擅长见不得光的巫蛊咒术…… 可是她要如何找到那里的人帮她做事? 况且此类事一旦被发现,于私会被冯家人怀疑来历,于法则是要被斩首的大罪。 明丹思来想去,到底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只好将那团绢帛暂时收起来。 她一边将绢帛收进妆奁里,一边在心中抱怨,当年冯珠分明伤得那么重,为什么还能活下来,且活得疯疯癫癫,真正的女儿早就死了,独活着也不过是种折磨,自己煎熬,害得身边的人也跟着提心吊胆…… 这时,夜风突然吹得窗子发出一阵轻响,明丹被吓了一跳,她心中发虚,突然想到什么,忙取出昨日让人捎带回来的一扎纸钱,拿起一只铜盆,跑去了无人的屋后。 她点燃盆中烧料,一边将纸钱投入火盆内,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你收了这纸钱,快快去投胎才是正事,来世说不定也能投个好人家……” 她话还未说完,一阵冷风卷来,吹得火势乱窜,明丹惊叫一声,往后跌坐在地,连忙去抖落裙上沾着的火苗,待将火苗抖落,却见崭新的衣裙已被烧了个窟窿出来,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赶忙跑离此处。 明丹一边跑,一边想,等白日再来收拾好了,反正她让人捎纸钱时的说法是想要祭祀养母。 又想着,这只凶鬼真是不领情!还是说,此恶鬼果真修为高深到了一定地步,乃至能够察觉到她心中想要对冯珠不利的想法?可她只是想一想,又不曾真的去做啊! 明丹心惊肉跳,一整夜没敢熄灯。 而被她称之为恶鬼的少微,在此一夜离开了神祠,果真如一只修为高深的黑色鬼影般无声跃进了夜色里。 神祠在南,少微则带着沾沾向更南面探去。 在进城的前一日,少微在驿舍过夜时,拿到了一团绢布,其上画着一方简单到粗陋的地图,好在地图范围不大,从神祠往西南方去,约二三十里,便是图上所示终点。 夜间奔行二三十里,于少微而言自然不是难题。但穿街走巷探路,又要避开夜间巡逻的军士,实在很耗时间,少微虽在这座长安城生活过,但几乎不曾外出走动,对城中远远称不上熟悉,此刻犹如一只真正的外来狸,小心戒备地在夜色中摸索前行。 然而务必还要留出返回神祠的时间,是以这一夜少微只是大概探了路,便及时往回赶,打算明晚再走一趟。 回到神祠后方,少微攀上一棵高大的老树,轻踩着树干,跳向那高高的墙头。 树和墙尚且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纵是有些身手在,也很难跳得过去,况且墙头高而窄,除了身手还很考验胆量。 暗夜中,少微如一只真正的狸猫,轻盈无声地蹲落在墙头,却未急着就此滑入院中。 片刻,少微直起身,沿着墙头一路快走,却是攀上了一处高高的阁顶。 她伏在屋顶一侧,在屋脊后探出半只脑袋,眼睛望向灯火通亮的长安城正中央。 她分不清哪一团灯火来自鲁侯府,但她知道,鲁侯府就在其中。 正月里的夜风仍如刀子般冷利,少微趴在高高的阁楼屋顶看了好一会儿。 那一堆灯火是长安城中除了皇宫之外最气派的所在,屋子看起来很高,火光看起来很暖,阿母住在那里,此刻应当一切都好吧? 沾沾不知少微在看什么,好奇地从她肩上爬到她脑袋上,和她一同望向那团灯火。 少微头顶着胖墩墩的小鸟又看了一会儿,方才扑进黑夜里。 翌日,浓重的黑夜再一次降临时,少微在榻上翻身,见那另外两名巫女已经睡熟,遂无声起身下榻。临走之前,和昨夜一样随手将两只药丸丢进炭盆中。 有了昨夜的经验,少微这次的行动更加顺畅,她根据那绢布上所示,最终来到一片灯火甚是稀疏之地,放眼望去几片房屋低矮老旧,四下莫名阴气森森。 少微一家家探过去,身形在黑夜中起起落落,最终在一座院门上贴着一团粗糙麻纸的小院前停下了脚步。 因怕找错,打搅到陌生人家,少微没有冒昧敲门,委婉翻墙而入。 脚下落地的一瞬,少微即嗅到一股饭菜香气。 她几乎没有迟疑,立刻跑向那亮着火光的灶屋。 她没再掩饰脚步声了,于是灶屋里很快也走出一道灰色人影,手里拿着黑了半截的烧火棍,站在灶屋门口看过来。 下一刻,又一道影子从灶屋里挤出,他看见少微,立时道:“少主,饭就要好了!” 看着对时间流逝仿佛毫无意识的墨狸,少微恍惚生出一种从未分开过的错觉,她下意识地看向堂屋,甚至觉得下一刻姜负就会伸着懒腰从里面慢悠悠地走出来,抱怨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这失神只是一瞬,下一刻,少微忙问:“青牛呢?” 大家儿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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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是为了何事前去?走时是欢喜还是焦急?”少微不放心地追问。 “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出门前不免要去县署里拿‘传’,要与县署官吏说明远行缘由,我打探过了,她们母女给出的说法是前去陈留商议定亲事宜。” 赵且安道:“乡里的人也说是议亲去了,又说青坞的父亲在陈留郡受了伤,短时日内没法赶回来,大约是不放心她们母女独自在家,如今多地又有再起战乱之象,将人早些接去团聚倒也稳妥。” 少微这才勉强放心,只是……青坞阿姊要和姬缙定亲了吗?定亲之后便是成亲,生共同的孩子? 少微认真思索了片刻,觉得定亲也很好,如此一来,今后二人就不必再分开,可以长久稳固地呆在一起了。 虽然她此时前路未知,很难再和大家团聚,但青坞与姬缙好歹可以紧密相连,于是大家也不算离散得到处都是。 如此一想,少微感到些许安慰,是以又问起山骨。 山骨比她更早离开桃溪乡,试图去寻找阿婆的尸骨下落。 “我和墨狸动身时,那孩子还没回去,如今倒不知回去了没有。”赵且安道:“你若不放心,之后再托人打听一二。” 少微点着头,心想着山骨当初是和送亲队伍一起去的,想来赶路不会太快,待到了目的地,还要找上一段时日,算一算,应当是要在临近年关时才能折返……而家奴动身时,才只是十月底。 而若山骨在年关时已经回去了,见她不在了,势必会很着急。 少微心中挂念,但想到自己此刻处境,就算要联络山骨,也只能暗中进行,否则很容易给他以及周家夫妇招来祸事,因此纵然百般挂念,却还要再三小心。 想着这些,少微几分气馁,这气馁很快转化成气愤——她分明又不曾做错,却要因为那些人的恶毒而束手束脚,生怕连累身边人,可见那些人实在不能更该死了。 少微用力扒饭,双箸捣得陶碗当当作响,突然愈发意识到自身强大的重要性。 她若弱小无势,于身边人而言便只能是个不宜相见的灾星。不想做灾星,就要变得足够厉害,让那些将她变成灾星的人通通消失。 少微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再看向眼前的墨狸与家奴,以及堂外卧着的青牛,忽而迟迟意识到相聚的可贵。 而此刻细看墨狸和家奴,只见这一狸一奴都风尘仆仆,面容因赶路而沧桑,发髻凌乱衣袍破旧。想着二人都是在听自己的号令奔波着,再思及从前姜负在时二人的干净模样,少微不禁自觉失职,将他们养得真的很差。 片刻,少微将自己面前碗里的菜肉分别夹给二人,一边道:“我来时吃罢了,不饿。” 而后扭头看向这位置过于偏僻的破屋小院,不由问家奴:“为何在此地买屋,不去选一处稍微好些的宅子?你们住在这里显得很命苦。” 若说是为了离她所在的神祠近一些,可她在来时的路上也分明见到不少正常的宅子。 却听家奴道:“其它屋子都很贵,买来有些吃力。” 这个回答绝不在少微想象之内,她感到愕然:“你是说没钱了?” 非是少微不当家不知屋宅贵,而是从前她呆在姜负身边时,总是由家奴源源不断送来钱财与用物,姜负曾扬言自己在外面的私库取之不尽。 取之不尽这种大话,少微自是不会相信,但从日常用度来看,确实很耐用就是了。 而此时家奴道:“这一路来长安费不小,所剩钱财确实不多了,需要节省一些。” 少微不禁问:“她的家资全都用光了?” 家奴一愣:“她何时留下过家资?” 少微比他愣得还厉害:“那从前你送来的用物从何而来?” 家奴沉默了一下,据实相告:“都是我从不义之家取来的。” 少微瞪大眼睛,手中碗筷险些脱手,口中结巴起来:“你……你是说偷来的?全都是偷来的?那些用物,还有书简也是偷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了个“偷”字,家奴却无分毫异色,平静点头:“嗯,你跟着她这几年,算是吃百家饭,读千家文长大的。” 捧着碗的少微彻底哑然呆滞。 家奴不忘给她做心理疏导:“我只拿不义之家的不义之财,你多吃多用,他们也算是积德消孽了。” 又客观解释此时的拮据寒酸:“长安自也不乏不义之家,但此地治安太严,拿了东西往往要去外地销赃,如今既要在此地定居,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行事随心,谨慎些才是上策。” “况且这里虽寒破一些,却胜在隐蔽偏僻,很能掩人耳目。”家奴说话间,转头看向屋外:“数十年前战乱时,这里被活埋过不少人,是一处凶地,据说经常闹鬼,因此屋价格外合算。” 他当日跟着那宅行牙人来此,先去看了前面百步外的屋宅,他听了价格后,遂询问对方是否还有更凶一些的选择。 那位宅行牙人听了这话,便知是遇到穷疯了的主顾了。 穷凶极恶的屋宅,且适合这样的穷凶极饿之辈。 于是牙人带着那个穷鳏夫和他的傻儿子来到了这座离那活人坑距离最近的一座旧宅前,原主人早就搬走了,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有将此屋脱手的可能。 听罢这些,少微懂了,原来住在这里不单命苦,还需命硬。 此刻屋外风声如鬼哭,家奴道:“不必担心,咱们镇得住。” 少微心想,岂止镇得住,她甚至如归梓乡。 搁下碗筷,少微掏出身上的钱袋,放在案上:“这些你和墨狸先拿去用。” 这是刘岐给她路上用的,她本还不以为意,此刻忽然面临养家糊口的压力,才知金银可贵。 家奴看着那只用料很不错的钱袋,猜到了它的来处,不由问:“除了钱,那六皇子还给了什么?” “还有十人暗中护送我一路来了长安,他们也在城中落脚了。”少微道:“我不用他们时,他们不会贸然跟随。你放心,刘岐想来在京中自有窝点,不用咱们管饭。” 这后半句显得很不潇洒大气了,但眼下确实是这么个拮据情况。 少微有些发愁,她在来时路上还雄心勃勃地想,她也要和刘岐一样养些自己的人手暗卫,如今看来这想法实在天真冒昧,养人最不能缺的就是钱了。 但少微还是将这个打算和赵且安说了。 赵且安是独来独往的江湖人思维,听她这样说,思考了一会儿才点了头,神情多了份郑重。 虽说囊中羞涩,但不妨碍二人先行商议畅想了一番。 之后二人又商量着如何暗中打探赤阳的动静,商议之后,此事暂时交由家奴负责,二人各司其职,明暗两条线都要进行。 诸事一一商谈过,家奴再看向面前主动推进这些事的少女,只觉这短短数月,她实在长大许多。由此也可见她杀人寻人之心坚定而认真,毫无含糊之意。 大多世人在认清一件事艰难到几乎不可为之后,往往会自动放弃。但她愤怒地哭过那一场之后,反而愈发不肯退缩,迅速调整了心态,就这样来到了长安。 赵且安自认从未见过倔到此等地步、行动力却又强到此等地步的人,好似在一边犯倔一边生气一边哭喊一边思考一边赶去杀人,简直叫人目不暇接难以招架。 因此他时常对这个孩子感到束手无策、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让他束手无策的孩子,说罢了她要说的正事之后,此时转头看向屋外的青牛,才顾得上问一句:“墨狸为何会造此等精细之物?这铁蹄果真是他亲手打的?” “她不曾和你说过墨狸的来历吗。”赵且安道:“你以为墨狸又为何叫墨狸?” 【牛断蹄后做假肢是有实例参考的,是可行的,只是现实里往往要考虑牛本身的价值、制造成本、养护起来合不合算的问题。 从今往后,青牛就是铁蹄赛博牛牛了。】 感谢大家的月票,谢谢书友miya爱古言的万赏!!谢谢大家的留言,晚安~ (本章完) 第83章 多谢你赵叔 第83章 多谢你……赵叔 少微忽然被问住了。 墨狸为何叫墨狸? 少微原本是有自己的答案的—— 她初见墨狸时,对方便是一身墨色衣袍,除了这外在,南去的路上,墨狸一路都在抓鱼烤鱼,且说话做事俨然比她更加不通人性,实在像极了一只真正的狸猫; 再有,姜负曾在路上感慨过:【如今有青牛有黑猫还有小水鬼,我这队伍也是愈发齐全了。】 是以少微下意识地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狸”之一字上,只将那“墨”色当作毛色来看待,却从未想过: “……你是说,他的墨是墨家的墨?”少微语气吃惊地向家奴印证。 家奴淡淡点头:“嗯。” 少微依旧吃惊:“那他是墨家子弟了?” 家奴依旧淡淡:“对。” 少微双手放在面前食案上,身体不由前倾,仰头惊讶地盯着对面认真扒饭的墨狸,目光落在他端碗握箸的双手之上。 转瞬间,少微想到许多“难怪”。 犹记得她被姜负带走后,在客栈中第一次真正清醒时,爬在地上追着姜负撕咬,而后却以大哭一场作为收尾,她哭得狼狈不堪,姜负让墨狸端水为她洗脸,她被墨狸的手剌得面目狰狞,当时还在想,此人手上的茧子怎比她还厚百倍—— 墨狸手上的茧子从虎口到指腹各处都有,生得十分全面且扎实老旧,她原本还纳闷,此人究竟练得哪一门功夫?原来不单是习武所致,更因他所习乃是匠造! 再有,墨狸虽不识大字,却非常之识数,他数起果子来数得很快,都是好几个好几个的一起数,分蒸饼、切甜瓜时每一块都分外均匀,且对饭食分量的把控十分精准,让他做几个人的饭他便做出来几个人的饭,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少微原本只当这些均是他在食欲上滋生出的特有天赋,现下想来,这分明也匠工的特征之一。 且墨狸很节俭,一块儿点心碎屑、锅边沾着的菜渣,他往往都要捏起来吃干净……少微读过书,自然知晓墨家理念,“节用”二字正是墨家推崇的重要观点。 可即便有这些蛛丝马迹,少微还是觉得此狸藏得太深了! 她不禁道:“为何这么久以来,从未见墨狸显露过工造之能?” “他的脑子你也是清楚的,若无人明示,他不会主动做任何多余之事。”赵且安道:“此次为青牛打造铁蹄,也是我带他去的铁铺。” 墨狸负责打出铁蹄,他负责打晕铁匠。 当然,走之前是留了钱的,两份钱,一份耗铁钱,一份膏药钱。 少微再次看向卧在屋外、由沾沾提供梳毛服务的青牛,心想那铁蹄精细到如此地步,墨狸这位墨家子弟必然还不是只学了皮毛的那一种,而是非常出色的墨门传人。 少微想了想,拿随口问起的语气道:“那,姜负也是墨家的人?” 家奴摇头:“她不是。” 少微也知不是,一来姜负与她说过姓名是真的,二来姜负此人掌中无茧,眉宇间不见丝毫匠气。 她明知故问,不过是想趁机多探询些有关姜负的来历,家奴嘴严,一直不肯告知姜负真实来历,只说姜负不肯说的他也没有资格多嘴。 此刻这嘴严之人也只“她不是”三字便没了下文,少微只好继续追问:“那为何墨狸会认她为主?” “那是她赶往泰山郡途中的事。”家奴依旧平淡地道:“我见她没有侍从,便将墨狸偷了出来给她用。” 少微瞠目:“墨狸也是你偷的?” 这也能偷?这也太能偷了吧? “嗯。”家奴点了头,与少微说明了偷盗墨狸的经过:“他的父亲是墨家后人,也是个怪人。多年前我与之偶然结识,原本无意深交,但他知晓我喜好偷盗权贵皇室宝物,便坚持要与我结拜,我觉得这太冒昧亲密,心中无法接受,再三拒绝之后,他勉为其难将我引为挚友。我的刀便是他送的,杀起人来确实很快,至今都很好用。” “那时他还只是怪一些,可后来却越来越疯。” “他看不惯当今这世道,不愿为任何一方权势效力,却又无力改变什么,因此隐居避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毕生所学传给自己的后人。他只墨狸一子,墨狸心智不全,却仍继承了墨门工造天赋。他从不许墨狸出门,只许其做三件事,学艺,习武,吃饭。” “是四件事,还有睡觉!”墨狸嘴里嚼着最后一口饭,一手端着空碗,另只攥着双箸的手高高举起,严谨补充。 家奴被迫点头:“只需做这四件事。” 少微看向墨狸,比他更严谨:“照你这样说,岂不还有如厕?那该是五件了。” 家奴只好再点头:“……好,五件。” 少微转回脸,拿眼神催促家奴继续往下说。 “之后此人越来越疯癫,头发也早早全白了……” 赵且安回忆自己最后一次登门时,是见墨狸坐在院中台阶下,后背全是血,衣袍也被打出一道道破开的鞭痕。 墨狸挨打时从来不躲,只由着父亲打,这次显然也是一样。 赵且安觉得这位父亲做的很不像样很不做人,叹口气,问墨狸他父亲在哪里,墨狸抬起脸,说:【他跳进铸剑池,不见了。】 赵且安跑去铸剑池边,沉默许久,这下是真的被烧得很不像样,也真的不做人去做鬼了。 于是赵且安问墨狸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 墨狸摇头:【他不准我离开这里。】 他听话到连死人的话也要听。 赵且安便换一种问法:【那我将你偷走,如何?】 墨狸难得思考了一下:【偷走之后会有饭吃吗?】 【会。她会给你很多饭吃,不会打你。】 墨狸立即伸出攥起的双手,做出任人捆缚的模样。 赵且安就这样将他盗走,带去了姜负面前。 姜负很满意地点头:【我刚舍下两只黑狸,如今又来了一只补上,缘分啊。】 少微听罢了这段过往,遂问:“想来墨狸原本不是狸猫的这个狸吧?” “嗯,是离去的离。他父亲当初因观念分歧从而脱离了那支族人独自隐居,所以为他取下此名。”家奴道。 墨狸端抱起摞好了的碗碟,起身出堂屋,跨过躺着挡路的青牛和小鸟,往灶屋里去了。 少微扭着头一路看着墨狸的身影消失,紧接着听到灶屋里锅碗刷洗的声音。 见她望着屋外,目露思考之色,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家奴遂问了一声:“有何想法?” 少微扭头累了,此刻用一只手拄着一侧下巴,依旧看着堂外,她微微皱着下耷的眉,每说一个字,下巴都要将拄撑着它的手掌往下压一压,一动一动像是个小幅度不停开关着的匣子: “我在想,难怪墨狸这样贪吃。” “从前去集市上,他每每盯着那些五八门的吃食,我总是不耐烦,被他磨得烦透了才会勉强给他买一两样……” “现下想来,真该将全部的银钱都拿来给他吃掉,不该给姜负打一滴酒才对。” 赵且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原以为你在思考要让墨狸打些什么东西出来。” 没想到她在思考这个,甚至为之懊悔。 这是很小的事,在墨狸的本领用处面前不值一提。 赵且安忽然觉得自己更懂了一点——关于那个不被允许分到一滴酒的人为何会坚定地选择这个孩子。 少微回过神,收回手,起身来:“打东西当然也要打,总要让人吃饱了才能干活吧!” 她说着,立即为此规划起来,奔出堂屋,跳过青牛,环视院中。 赵且安跟出去时,只听她已有决断,伸出一只手指向院里:“若要打东西,可以着手挖个地室,然后在院中多养些鸡鸭,它们成日走来走去咕咕叫,恰可以遮盖下面的动静。” 此处虽说偏僻少人烟,但此等事理应再三小心。 想到这,少微后知后觉看向一旁的家奴:“这也是选在此处买屋的原因之一了?” “嗯,人多眼杂之地,许多事都不方便。”家奴道:“我明日便买些鸡鸭鹅崽回来。” 少微点头,看了一眼月亮轨迹,道:“我该回去了,那神祠里规矩多,天没亮透便要开始洒扫。” 家奴有心让她歇一歇,毕竟她来时必是一路谨慎狂奔,来了之后嘴巴又一直狂说话,是也没能闲下来过,于是道:“歇一个时辰吧。依你现下轻功身手,很容易避开那些早起洒扫的人。” 少微:“我是那个洒扫的人,轮到我来洒扫了。” 家奴一默,点头:“那你等一等。” 不多时,从灶屋折返的家奴拎着一只被黑布裹着的竹篮,少微伸手揭开一看,只见竟是一篮子鸡子,连忙将那篮子往回推:“我不要,这如何带?神祠里又不是不管饭!” “神祠里至多提供常人饭量,你非常人,不吃蛋肉势必会变瘦弱。”家奴说着,视线落在少微肩臂处:“好像已经瘦了不少。” 少微下意识撑起肩膀的同时,忽然感到一阵焦虑,再不敢嫌麻烦,将那篮子夺过来:“那我下次来,你记得再备些,还有肉干,若能晒些肉干就更好了!” 家奴点头。 少微一手拎着篮子快走而去,将要翻墙时,将篮子双手抱在身前,却好一会儿没动弹,不知在想什么。 家奴不解之际,只见那抱篮的女孩转回身,突然冲他道:“多谢你……赵叔。” “赵叔”这个称呼,大约便是她呆想了好一会儿的结果了。 家奴粗糙的脸上出现两团不自在的红晕,哑声道:“嗯,回去吧。” 少微也觉得很不习惯,一手抱篮,一手扒墙,提身一跃,贼一般逃也似地离开了。 “赵叔,赵叔!”沾沾终于停止了对青牛的梳理,飞起之际,扑棱着翅膀也冲着家奴一阵喊。 家奴默默转身走回堂屋,看着少微刚刚坐过的地方,忽然生出一股诡异感受。 他从不是个喜欢与人往来的人,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行事随心所欲。 “赵叔”这个称呼不能再寻常了,但被这孩子这样一喊,他竟感到被施了什么咒,一下变得亲近密切起来,好似果真要与她做一辈子的贴心老奴,长长久久地为她准备鸡子肉干了……这对吗? 少微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这句表达谢意的称呼竟会害得天下第一侠客奴性大发。 她提篮走出百余步,忽听得前方一侧草丛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动静实则不大,很容易被误会成风声,耐不过少微耳力过人。 少微并不放在眼中,继续往前走,然而片刻,那动静忽然化作孩童呜呜哭声。 本就是传闻中的闹鬼之地,夜间孩童啼哭固然可怜却也诡异。 少微好似聋了般,依旧目不斜视前行。 就在她经过那发出动静的草丛时,忽然一道身影窜出,发出一声粗粗怪叫:“哇!” 少微终于止步,微微歪头,打量着这个衣衫残破、头发蓬乱,带着破面具,双手做爪挥动恐吓的小影子。 那影子见她如此,发出低吼声:“吾乃鬼童,留下祭品,饶你不死!” 说着,张牙舞爪向少微扑来。 少微不耐烦地抬腿,一脚将其踹回草丛里。 那小影子惨叫一声,惊惶地往后缩。 “嘁。”只勉强用了一成力气的少微:“这点本领还敢扮鬼唬人,我看起来比刚才路过的那个老翁好欺负吗。” 那带着鬼面具的孩童一边后缩,一边强撑着道:“我,我是鬼……” 少微:“你是有眼无珠的笨童。” 那孩子一愣,见那踢了自己又骂了自己的怪异少女转身就走,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挫败,忍不住趴在草丛里啜泣出声,这次是真的哭了,虽声音不大,但不再掩饰的哭声里暴露了属于女孩的音色。 隔了片刻,女孩哭声一滞,若有所察地抬起头,只见那怪异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 女孩不安地往后挪退,一手举起一把生锈带着豁口的小刀,语气凶狠:“敢动我,我与你拼命!” “谁要动你这无用笨鬼。”少微抬手一撂,那女孩转头便躲,余光却见两颗椭圆之物滚了过来,蛋壳发出细微裂声。 饿极了的女孩来不及思考,忙抓起一只裂开了的生鸡子,一手扯下面具,仰头咕咚咚喝了起来。 待她将两颗鸡子全喝光,蛋壳也舔干净了,捧着一堆碎壳,再抬头,已不见了那古怪少女的身影,只余寂静月色。 少微一路回到神祠,换衣躺下,歇息了半个时辰。 待听隔壁有了起身的动静,她便也坐起身,见另外两名巫女还在熟睡,便将她们喊醒。 那两名巫女打着呵欠醒来,不知是否水土不服,或是一路实在太累,这两夜仿佛睡死了过去一样,若非有人呼唤,只怕不能自主醒来。 二人遂向少微道谢:“……郁司巫那样严厉,若有人去迟了,她定不会轻饶!狸,若不是你喊,我们定要睡过去了!” 少微在心中心虚瞪大眼睛,面上淡然无波:“小事而已。” 那两名皆是二十多岁的巫女原本待少微有些意见,认为她是个托关系的混子,路上也偶尔冷嘲热讽几句。 但经此一件小事,二人莫名觉得这位小同行温善可人,并不似那等本领不行、便要瞅准一切机会坑踩他人的坏心眼,想来不过就是个天真纯澈的小妹妹而已,十五六岁的年纪,自己能有什么主张,就算是托了关系,必然也是大人的安排,这小妹妹又有什么错呢? 二人就此对少微友善许多,少微一头雾水之余,心中暗觉人性果然细微多变,二人的态度竟只因她喊了一声起床就变化如此之大。 少微将心比心,又换到自己身上想象着,觉得这变化确实也不乏道理,于是划为可用的经验,就此记下来。 三日后,少微又得到了一则人性经验——人的关系一旦拉近第一步,余下几步就走得飞快了。 此日,太常寺来了几名官吏,看罢了名册,从新进京的巫者之中点了十余人,要带去太医署。 一大章~晚安! (本章完) 第84章 父子总算可以团聚 第84章 父子总算可以团聚 少微也曾跟着姜负学过医术,但她不欲入太医署。 太医署在皇宫里,出入办事必将十分受限。且医者无法参与神鬼祭祀事宜,这与少微计划好的道路并不重合,她要做的是留在这座神祠之中。 这些巫者在入京之前,皆需提前在名册上注明各自所擅,巫者所能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精于巫医之道,二是可祭天地、驱鬼疫、有降神之资。 前者入太医署,可凭医术步步晋升。 后者留守神祠,若迟迟显露不出过人之处,便只能做一名寻常巫者,直到老去。 又因如今道家更受看重,巫咒之术被打压,故而这些新进京的巫者大多更愿意去往太医署效力,而非是留在这座很难有出头之日的神祠里,毕竟他们大多数人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所谓沟通天地的出众能力,留下也不过空耗年华。 那两名与少微同屋的巫女便在被选往太医署的名单之上。 二人虽被选上,却依旧有些发愁,因为她们被告知不能携带毒物入宫,哪怕其中一人所养蜘蛛实际上无毒,但负责此事的官吏依旧连连摇头摆手,表示没有任何通融的可能,要么将东西留下,要么人和东西一起留下。 养蜘蛛的巫女自幼便与蜘蛛有缘,名字就叫蛛女。 养蛇的那位名唤阿厌。 蛛女与阿厌试着与少微商议,欲将蜘蛛和黑蛇托付给她来照看,二人十分恳切,并允诺若来日她们能在太医署中站稳脚跟,必不会忘了“狸”。 蛛女再三保证她的蜘蛛无毒,只是个头大,实际上胆小温驯。阿厌则保证她的蛇只带些微毒,且若非遭受威胁,没有她的号令绝不会轻易伤人,退一万步说,她会留下解药的。 见少微不说话,二人只当她仍是害怕,毕竟对方是养漂亮小鸟那一挂的,二人刚要再求,只听对方终于开口,严肃道:“若它们不省心,我也不会客气的。” 蛛女忙道:“要打要骂要罚都随你!” 阿厌也点头,这样一只混日子的温良小巫,再凶又能凶出什么样来? 且她们也再没有其它办法了,否则只能就此放生,那样一来,且不知它们又能活过几日。 二人心间不舍,暗暗决定此去太医署,必要闯出个名堂来,日后若有了身份名望,便可以在长安买屋安家,到时也能给家蛇掌蛛一个容身之处了。 起初入京时尚无此等汹涌斗志的两名巫女,就这样斗志昂扬地往太医署去了。 而留在神祠“混日子”的少微,也并不似她们想象中那样轻松。 除了日常打扫神祠,少微一连三日都在和其他巫者一同演练祭祀礼仪以及驱鬼傩舞。 伴着鼓声,少微穿戴着巫者服饰与神鬼面具,腰间悬铃,手中持祭祀器物,位于队伍最后方,依样画葫芦,学着前头那些成熟巫者们的动作,一双手脚忙得难解难分。 郁司巫严肃的视线一一扫过新来的巫者,最终落在少微身上。 那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名叫狸,名册上声称“灵气天成,似天降也”。 看着对方那虽然灵活,但显然都是在现学现卖的动作,郁司巫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她观此女绝非自幼习巫舞之人,既非自幼诚心供奉神鬼,又谈什么降神之资?神灵凭什么会青睐一个半桶水的凑数匠? 非但此女没有降神之资,她已仔细观察过了,这一批新来的其他巫者也同样不具备降神的资质。 郁司巫眉间沉郁,恰见那只狸跳错了一个动作,是以快步上前,挥起手中竹鞭打去。 少微虽在忙着叮叮当当摇铃铛画葫芦,却也立时灵敏地往后一跳,避开了那条竹鞭。 郁司巫既恼且惊——她竟还敢躲! 四目隔着面具对视了一瞬,少微死命压下那股本能窜出的怒气。 郁司巫再次挥鞭打去,此次少微没躲,手臂挨下了这一鞭,垂下眼睛掩去不肯服气的神态。 鼓声停下,众巫者的动作也停下。 四下只闻郁司巫沉厉的训诫声:“二月二祭神大典在即,依往年习俗,陛下将率百官亲至神祠,观傩仪,点神灯!尔等若敢懈怠,届时出了差池,规矩礼法不会轻饶,祠中神灵也自有降罚!” 郁司巫说话间,视线扫过少微以及同样新来的一群巫者:“我不管你们是受谁人举荐,凡是敢误了祭神大典的,我势必将之趁早逐出神祠,好过在此亵渎神灵,害人害己!” 众人纷纷畏惧垂首应“诺”。 郁司巫持鞭转身而去,面色已是铁青。 跟随她的巫女抬手扶住她一只手臂,待走出了一段距离,巫女方才低声劝慰:“司巫大人息怒……” 郁司巫抿紧了发白的薄唇,站定下来,低声道:“三年又三年,我们还有几个三年能等。” 她乃司巫,原本的职务是随侍于大巫神左右。 侍神者已多年无主可侍,说出去简直讽刺。 她也知道方才那个小巫并无大过错,本不值得她这样大发雷霆,是她心间过于焦灼,眼见这些新进的巫者如此平庸,只恨迟迟见不到神祠昔日荣光重振的希望。 此刻怒气散去,只余满心失望,鬓发已早见些微白的郁司巫甚至忍不住想,这会否是上一任大巫神助纣为虐行为失矩的恶果报应? 还是说……此乃大乾国运衰微之兆? 身后的鼓乐声重新响起,郁司巫心绪沉重,许久才得以从这消极中拔除出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神台方向,冷声交待身侧巫女:“你去盯着,凡出错者,今晚不许吃饭。” “诺。” 此道命令的受害者之中显然少不了已经出过错的少微。 未能领到饭食的少微回到屋中,点了炉子,给自己煮了十颗鸡子。 少微盘坐在炉前,一边等鸡子煮熟,一边回想着今日听到的一切。 二月二,皇帝和百官要来神祠中点神灯…… 少微双膝盘迭,认真思索着,直到炉上的陶罐发出咕嘟嘟的滚沸声,以及鸡子互相推搡的磕碰声。 又等了一会儿,少微适才揭开罐盖,看着一罐煮熟的鸡子,脑海里又响起那严厉的巫女勒令自己不准吃晚饭的声音。 神态颇为反叛桀骜的少微哼了一声——她就吃。 人已饿极了,加上这份反叛之心,少微吃得格外积极,这颗还没咽下去,手中又开始剥下一颗。 桀骜地吃完了整整十颗水煮蛋的少微,将蛋壳收拾干净,换下身上叮叮当当的衣物首饰,把门从里面闩上,而后带着沾沾从窗子钻了出去,就此没入夜色中。 一路去往那凶宅小院,少微已堪称轻车熟路。 翻墙落入院中时,正见墨狸在努力刨土。 听到动静,在土坑里只勉强露出半截身子的墨狸抬起头,喊了声:“少主!” “快出来!”少微与他招手呼唤。 墨狸听话地丢下铁铲,立时跳了上来。 少微取出藏在袖中的油纸包,她还未完全打开,墨狸的鼻子就已经开始快速耸动,弯身凑了过来。 油纸包里是几只巴掌大的香酥猪油炉饼,墨狸眼睛都亮了。 少微打开后,递向他:“喏,给你的。” 墨狸欣喜不已,伸手要拿,却见手上全是泥土,在身上使劲儿蹭了蹭,还是脏的,干脆低头用嘴巴咬起一只饼,先吃进了嘴里,才安心高兴地跑去洗手。 洗罢手的墨狸蹲去堂屋前吃饼,家奴走出来,随口问少微:“这饼是从神祠里偷拿的吧。” 他也偷过,所以认得。 “不是偷。”少微边走近边纠正:“我又跳那傩舞又要清扫神台,忙累了整整一日,她们还不许我吃东西,我自取些来怎么不是合情合理。” 家奴只好沉默点头。 墨狸吃饼,几只鹅黄色的鸡崽跑来啄他脚下的碎渣。 少微和家奴说起近日打探到的各路消息,家奴说到祝执被革职后在家中养伤,令人四处求医。 少微对他没能死在回京途中这件事很觉耿耿于怀,此刻问:“他如今断了一臂,又没了绣衣卫首领这重身份护体,好杀一些了吗?” 家奴道:“我去探过了,他府中戒备比从前还要森严,似乎很怕鬼来敲门。虽说你我合力也能够杀进去,却必然不能干净脱身。杀祝执不是最终目的,赤阳才是真正要去对付的难题,若为了杀祝执就此暴露,你在这长安城还没扎稳的根基便要功亏一篑,接下来行事就更加难如登天了。我知道你心中焦急,却也不能太急了。” “我知道。”少微蹲在墨狸身旁,皱眉思索着道:“自是不能堂而皇之强行杀去,待我想个迂回些的高明计策,必要将他趁早除掉。” 她用词向来有一种古怪的无雕饰感,但又分外精准,家奴点头:“嗯,懂得迂回就很高明了。” 墨狸吃完饼继续去刨土。 家奴又说了些与赤阳有关的消息,零零散散什么都有,包括赤阳近来在指点仙台宫中那些“天机”少年修习观星法。 不管有用无用,少微皆将这些消息记下。 末了,少微站起身,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对了,赵叔,我还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下京中鲁侯府的消息。” “鲁侯府?” “对。”少微转头看他:“你也偷过?” “……”家奴摇头:“你想打听鲁侯府中何人?” 少微看进院中,忽然抬脚走下泥砌的台阶,一边道:“……鲁侯之女冯珠。” 家奴一愣,见那道背影生怕被追问,他到底没去探究,只问一句:“是要将她掳来吗?” “当然不是!”少微止步,依旧没回头,忙将声音压平了些:“我就是想知晓她近况如何……切记别惊动她。” “好,这应当不难。”家奴干脆地应下:“我这几日便去打探。” 少微:“嗯,那我就先回去了。” 家奴提醒:“东西还没拿。” 少微回过神,片刻,家奴拎出一篮子可以存放的吃食炸物:“肉干还没来得及晒,下回必给你再多备一些,总这样被罚不准吃饭也很麻烦。” “也没有总被罚!”少微感到些窘迫,立誓般道:“不用担心这个,我如今还在蛰伏,这样窝囊的日子不会太久的。” “我知道,你才去几日,这很正常。”家奴安抚她的自尊,又怕触发她横冲直撞的老毛病,再次道:“此等事急不得。” 自有打算的少微在此一点上与他说不通,干脆不多言,只敷衍点了头,接过食篮,又与墨狸告别,适才翻墙离开。 经过那片草丛时,又隐隐听到窸窣声入耳,少微从篮中随手摸出几只炸糕砸过去,一言未发,一步未停,无声奔进夜风深处。 长安城正月末的夜风仍有呼啸怒号之力,不时吹得窗棂哐哐作响。 伴着窗棂响动,室内服了药早早睡去的祝执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他猛然坐起,抽出床头长刀,赤足披发,在室内环顾怒吼。 “出来啊!装神弄鬼的孽障,为何又不敢现身了!来啊!” 他感到眼前的景物如同会呼吸般收缩又鼓起,仿佛下一刻,那个鬼怪少女便会从那些收缩的缝隙里持刀杀出来。 他大吼着,试图震慑那心魔,猛然挥刀砍向一架绣虎的屏风,将那本该有镇宅之效的猛虎砍得四分五裂。 屋外守着的护卫听着身后动静,根本不敢推门进去察看,否则只会被一并砍杀。 待那动静渐渐消止,天际已开始泛白,恰逢一名远归的祝执心腹风尘仆仆而来,房门才终于被打开。 室内一片狼藉,祝执披着发坐在榻边,抬起阴鸷的双眼看向行礼的心腹。 “大人,那个孩子找到了!” 祝执的双眸瞳孔倏然一聚:“找到了?那个孽种?” “是,大人!”那心腹办成了事,答话也格外有底气:“已在带回京师的路上!” 祝执面上现出一缕病态的喜色:“好,终于找到那孽种了!” 他忽然又问:“我那乳娘呢?” “据探查,应是病死了。” “真是可惜,我都没能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祝执怪叹一声,看向那倒塌碎裂的屏风后方:“我与乳娘已母子天各一方……但好在,这父子总算可以团聚了。” 他不禁发出低低笑声,而后这笑声越来越大,直至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得累了,往后一倒,仰躺在榻上继续笑,仿佛许久都不曾这样开怀。 护卫们很快将室内收拾干净,天亮时,有两名医者瑟瑟不安地拎着药箱入内。 此两名医者被祝执强行拘在府上,十分恐惧于祝执随时发怒拔刀的癫狂作风,为了早些结束这样凶险的日子,此一日,二人壮着胆子向祝执献上了一个提议。 大家晚安~ (本章完) 第85章 天耶,地耶,梦耶? 第85章 天耶,地耶,梦耶? “巫?”跨坐在榻边披头散发的祝执听罢那两名医士的提议,笑了一声,问:“你们的意思是,你们医不了我的伤,而巫者医得了? 他话语未落,始终握着刀的左手倏然抬起,刀刃直指二人,语气比刀锋还要森冷:“那你二人岂非是毫无用处的废物了?” 那二人惊惶扑跪下去,一人叩首连声求饶命,另一人强自镇定着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许多巫者精擅不外传之奇术,同我等所行正统医道截然不同,且大人您又是在南地中毒负伤,那里本就是巫乡……小人等有此提议,并非凭空推卸责任,而是据实以谏,希望大人能够早日消除伤痛啊!” 祝执虽侥幸保下命来,但断臂伤口久久不愈,好不容易有了愈合之势,却依旧疼痛难忍,叫他日夜受尽折磨,至今难以自如行动。这也是他性情愈发暴戾,心魔难以拔除的原因所在。 听到“消除伤痛”四字,祝执下意识慢慢转头,冰冷的视线看向那侧空荡的衣袖。 而那名吓得将头都磕破了的医者见形势稍缓,壮起胆子道:“非但如此,在下还曾听闻……有些超凡的大巫,可使枯木生发,冬季绽,甚至断肢再生!” 祝执蓦地将头转回,死死地盯着那医者。 那医者畏惧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虽说只是听闻,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恰闻南地有一批新入京的巫者……大人何妨一试呢?” 这些话若换作从前,祝执只会不屑一顾,什么神鬼巫灵不过招摇撞骗而已,然而自那晚云荡山之事后,他的认知无形中已被动摇……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女绝非常人,而他让人追查至今,竟再无她分毫踪迹,好似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他私下去找了赤阳,欲让赤阳设法追寻,赤阳却只有一句故弄玄虚之言,说什么,那人不在这世间秩序之内,世人无法追寻她的行迹,只有等她出现,她会再次出现的。 简直是空话是笑话……等她出现?她敢吗? 若敢再现身,他势必将她拆成碎块,倒要仔细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东西! 而此刻想到这怪物二字,祝执只觉断肢又开始作痛,额头瞬间浮上一层冷汗,心绪也变得紊乱,他不能就此毁去死去,他要拿回绣衣令,他要亲手杀掉那只怪物和那只将他算计到这般境地的该死小鬼! 祝执疼得面容狰狞,咬牙切齿道:“让人去太医署,请巫医来!” 他手中的刀跌落,转而捂住疼痛的断臂,抬眼间,再次看向那碎裂倒塌的屏风,想象着来日手刃那“一鬼一怪”时的情形,他只有靠着这幻想,才能使躯体疼痛消解些许。 被祝执在心中千刀万剐了一通的那只“怪物”,此刻就在长安城中神祠内。 少微跪坐在祭祀的神台之上,手中抓着一把高粱扎的笤帚,正在清扫着神台。 因日子过得窝囊,偏又不能有丝毫反击发作,少微此刻劳动起来手臂挥扫的幅度极大,跪坐着的膝盖双腿跟着快速挪行,扫起来又快又狠,唰唰作响,飞尘乱舞,远远望去,确像极了一只在高台上爬行挠地的大狸。 少微生气时发泄劳作的毛病是在桃溪乡时养成的,每每在姜负那里受了窝囊气却又没法反驳时,她不是狂扫一顿地,就是劈一大堆柴。 想到那个总是说些讨厌话的人,少微清扫的动作忽而一顿,心想着,来日若找到姜负,定要将如今在这什么鬼神祠里受下的窝囊气一并算到她头上才好。 这猝然失神之间,一缕朝阳洒落神台之上,少微下意识仰脸,站起身,攥着那高粱笤帚,转头看向北面仙台宫所在。 她不知道姜负此刻到底在哪里,但她知道姜负的仇人此刻就在那里。 彩服少女立于神台上,披着春日朝阳,将一应杀意戾气悉数压制在眼瞳深处。 “放肆!” 神台下方,一名中年巫女恼声呵斥:“狸,谁允你在神台之上直身而立!那可是神台,直身乃大不敬之举!还不快快跪下去!今日休想吃饭了!” 神台乃祭神降神之处,除非代表神鬼意志的大巫神可以直身而立,寻常巫者皆为侍者,务需时刻保持敬畏之态。 少微一言不发,重新跪坐下去,继续哗啦啦清扫着,力道之大,也分不清是浮尘还是神台本身的石粉了,若如此扫上百日,很有可能将这高筑的神台真正意义上夷为平地。 若神台有灵,此刻也要瑟瑟发抖,飞舞的烟尘恰似发抖所致。 那毫不温驯毫无敬畏的小巫一边发泄清扫着,一边在心中倒数着日子。 同一刻,另一只被祝执同等惦念着的“鬼”,此际一身玄衣,独自立于太清亭中。 天已完全放亮,朝阳却不肯现身,四下晨雾弥漫,湿潮之气凝在少年漆黑的眉眼间,让他看起来好像刚从一场久远的雪雾中走出。 昨夜梦中,又回到了那个雪夜,人醒了过来,魂灵仍被漫天大雪包裹着,那呼啸的雪气一点点从身体里往外浸,于是化作此刻眉眼间的潮雾。 邓护守在亭外,看着那少年背影,心口也跟着发沉。 六殿下这些年很少能够安眠,时常夜半惊醒。 刚出事后的那数月间,惊醒的六殿下会哭会喊会怒吼会失控,但随着时间推移,那道长大长高的身影只会平静地坐起来,也不许人点灯,只无声陷没在无尽黑渊里。 这些时日来,却也有些反常处,往常六殿下夜半醒来只是静坐,近来却很喜欢走进这园子里。 这个习惯大概是那个很喜欢打人的少女离开后出现的,对方走了将近百日,殿下独自往这园中来了也有十余次,听来似不算多,但殿下要做的事很多,去见从南公子也不过七八回,因此这次数已称得上密集了。 看着亭中身影,邓护有心开解,却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倒是突然有些怀念那个爱打人的姜姓狸了。 虽说殿下是为了拉拢那人才会那样上心,但许是年纪相仿,对方行事丝毫不守规矩,殿下同对方在一处时,反而多少能添些活人气息……当然,若对方能改掉爱打人的恶习就更好了。 爱打人的狸终究不在眼前,邓护只好试着开口提议:“殿下,今日并无要事,不如去别院寻从南公子下棋吧?” 听到从南二字,刘岐微微回神,转回身时,视线却是看向亭外延伸出去的小径。 邓护也听到了动静,同样看了过去。 一名心腹内侍匆匆而至,行礼通传:“殿下,汤长史前来,声称有头等大事要速见殿下!” 不多时,汤嘉即来到了这太清亭外,他取出一卷绢帛双手高高捧起,躬身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几分颤抖:“殿下……陛下使人秘密传诏而来,使六殿下归京面圣!” 邓护上前接过那绢帛,送到亭中少年面前。 汤嘉抬起头,脸上是少见的激动和急迫:“殿下要尽快动身!这道传诏乃是陛下使人快马密送而至,不曾大张旗鼓!陛下此举,是不想被人早早探听到消息,从而在殿下归京途中行加害之举啊!” “陛下已严惩了那祝执,革了那恶獠的职,如今又准许殿下回京面圣……圣上这是终于念起了殿下,也终于看到了殿下的委屈与不易了!”汤嘉眼眶已微红,再度深深施礼催促:“请殿下速速动身吧!” 他动容垂首间,却听上方亭中传出少年平静的问话:“长史果真觉得父皇只是这样想的吗。” 汤嘉怔然抬首,只见少年垂视着手中绢帛,漆黑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层阴影:“只是念起了我,只是觉得我委屈不易吗。” 汤嘉将那激动情绪平复下一半,声音低了下来,道:“陛下总归是天子。虽说已对外宣称凌家子还在世的消息乃是祝执错识误判,但陛下对此不可能完全不存疑……于为君者而言,此乃常态常情。” 他向刘岐叮嘱道:“殿下问心无愧,无需多思。殿下来日再见君父,只需恭顺一些,您是骑在陛下肩头上长大的孩子,陛下待您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嗯,我记下了。”刘岐未再多言,只道:“有劳长史为我准备动身事宜。” “诺。”汤嘉先行礼应下,继而道:“汤嘉随殿下一同回去。” 刘岐摇了头:“长史留在武陵打理府中诸事即可。” 汤嘉坚持:“这如何能行?我若不去,殿下到了京中只怕无人可用!” 京中什么人都有,又曾是凌皇后凌将军出事的地方,殿下冲动意气,很容易被激怒发疯,他得看着得守着才行! 这话自是不能说的,否则不必等回京,现下就要被激怒了,于是汤嘉又迂回道:“况且下官也多年未曾回京,恰也思念京中旧友,若是方便,还能回乡探亲,殿下就让嘉同去吧。” 但刘岐知道,他的家人族人俱在河东郡老家,离长安尚有八百多里远。 沉默片刻,刘岐道:“此去长安生死未卜,长史还是留下吧。” 汤嘉愕然一瞬,旋即纠正他这偏激的想法:“这本是好事,殿下大可借机修复与陛下之间的父子关系,又何须如此消极?陛下纵有疑心,但毫无实证之下,这疑心迟早会消去,到时……” 刘岐平静打断他的话:“没有实证,父皇便不会起杀心了吗?” 汤嘉倏然一滞,血淋淋的往事猝然如恶浪般拍来,叫人难以喘息。 片刻,汤嘉平复心绪,拿足够冷静的语气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虽有为故人鸣不平之心,但殿下问心无愧,待君父没有异心,更无权势兵刃,不是君父的威胁……轻易不会再发生当年那样的事了。” 又是片刻寂静,亭中少年似经过了一番思考,却是反问:“长史,若我并非如此呢?” 汤嘉思绪顿住,并非如此?——并非如何? 思绪尚未来得及延展,视线已在跟随那亭中少年的动作而动,只见那少年随手将那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恩赐的绢帛扔去了一旁的矮案上,砸到半盏冷茶水,绢帛立时洇湿。 汤嘉一惊,下意识地奔过去,却见那举止不敬的少年又做出了更加违背常理的动作——他竟扯下了腰间玉带,拽松了衣领,而后将层层衣襟往左侧扒去。 这这……又发的哪门子疯!仪态何在体面何存! 迈上第一层石阶要冲入亭中的汤嘉刚要喝止,脚下却好似突然结了冰,鞋履与石阶一同牢牢冰封,拼尽全力也无法拔动脚步。 这冰冻之感迅速攀升,将视线也冻住了,汤嘉只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少年人裸露而出的挺括肩臂,以及……其上那道尚未完全消去的疤痕。 “长史,祝执不曾冤枉我。”少年忽而一笑:“是我栽赃于他。” 汤嘉冰冻住的视线随着这句话瞬息被烫化,思绪随着视线一起解冻,如同炎火之山喷发。 难怪……难怪这孩子见到这道旨意没有任何意外,好似早有预料,原来果真就是早有预料! 祝执才是被冤枉的?祝执竟然也会被人反过来冤枉栽赃?且被算计到这样的境地! 那……凌从南活着是真的了?六殿下果真救下了凌家子?! 伤是真的,却依旧瞒过了黄节杀掉了黄节! 怎么做到的?又是如何救下的凌家子?除了谋略,也总要有人有刀有甲,那,那……这些年的颓废不振,全是假的?! 可他、可他一直就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呀! 天耶! 地耶! 梦耶?! 汤嘉只觉全身都被熔岩烫化了,他腿脚一软,退下那节石阶,瘫软跪坐在地,双手颤颤撑在身前。 亭中,刘岐不紧不慢地收束罢衣袍,才认真开口: “长史,我非恭顺善类,亦非问心无愧可怜无辜之人。此去京师,乃我所求所计,但不妨碍它是龙潭虎穴,时刻有殒命之忧。” 汤嘉后背已被汗水惊透,此刻万千混杂思绪,却只剩一个疑问最清晰,他怔怔仰首,问:“……殿下何故在此等要紧关头,选择冒险与某坦诚相示?” (本章完) 第86章 做好十恶不赦的准备 第86章 做好十恶不赦的准备 刘岐给出回答:“我知长史一腔忠直,待我亦从无保留。正因值此紧要关头,前路凶险未卜,我若再继续隐瞒,来日遇不可转圜之事,长史依旧为我说情辩驳,必会被视作我之同党,平白受我牵累,便实在冤枉。” “我知长史不会走漏今日所见。也望长史明哲保身,不涉此纷争之局。”刘岐平静道:“臂上疤痕会在抵京之前消去,请长史就此留下吧。” 瘫坐在地的汤嘉眼神颤颤,心绪交错。 将那伤痕示与他看,既是信他不会去揭发,却也使他不敢也无法去揭发。 伤痕会消失,揭发者的下场不过是沦为第二个祝执。 这是一场基于有能力收尾此一前提之下的坦诚,可这场坦诚却并不是非有不可的……六殿下如此擅长掩藏,何不继续伪装下去,利用他这无觉之人? 反而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让他这个无能无知无觉者看清利害,避开这要命的漩涡。 汤嘉百感交集,没有立即表态。 此际他心有万千忧惧,几乎声音发颤:“殿下是打算……” 余下的话竟不敢出口,而那足以听懂的少年反问他:“长史希望我如何?” 不必汤嘉回答,刘岐自行道:“长史望我振作,可我振作之下,不巧便是此时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汤嘉抬眼看着亭中人,那不再掩饰的少年已不见分毫颓废消极之象,但冷郁之气未除,悉数化作决然杀意,仿佛一柄出鞘的寒剑,剑刃一面朝向敌人,一面朝向自身。 汤嘉几乎已能够预见此剑伤人伤己,剑身也终将断折的结局。 这想象已令人感到悲恸,汤嘉迫切想要抓住那个玉石俱焚的少年,他连忙道:“我知殿下有心为故人洗刷冤情,这同样也是汤嘉所愿!” “汤大人以为要如何才能洗刷这滔天之冤?”少年语气中终究还是泄露出一丝恨意:“谁又愿意为他们洗刷?我要的是该死之人死尽,更要做错事的人认错忏悔……这也是汤大人所愿吗?” 汤嘉脑中顿时轰乱。 做错事的人…… 认错、忏悔? 他声音颤栗着道:“殿下……当年之事,陛下也是被蒙蔽了,是受了他人挑唆,是那些人存心构陷……” “是啊,我当年离京时就是凭着这副说辞才活下来的。”少年讽刺一笑:“可即便是被蒙蔽了,被蒙蔽着做下无可挽回的错事,便不是错了吗?” 对上少年那双泛红的眼眸,汤嘉倏然被问住了。 那是身为臣子从不敢去揭开的昏暗天幕,此刻忽然被面前的少年一剑劈开。 天幕之后,是更加残忍的黑暗血腥之象。 天子是臣子的天,也是孩子的父。 相比他们这些普通臣子,既为臣子也为人子的这个孩子只会承受更加撕心裂肺的摧残。 向上察觉真相,需要仰首的智慧。而直面这真相,需要的却是更胜智慧千百倍的勇气。 不逃避不自欺,乃至选择劈开这天幕,如何不是一种巨大的魄力? 汤嘉眼角顿时涌出泪光,是悲痛也是震撼。 他垂下头,在心底深深地哽咽慨叹了一声。 先皇与屈后携今上一统乱世,凌皇后智慧怀柔却也果敢,亭中站着的这个孩子身负刘、屈、凌三姓血脉,岂会有蒙昧退却的可能? 一颗泪打在撑在身前的手背上,汤嘉唯有低声道:“殿下,玉石俱焚断不可取,也非凌皇后与凌将军愿意看到的结果……想要报仇,想要证真相,方式有许多种……” “方式有许多种,却未必可以为我所用。”刘岐道:“大人,前路未知,难如登天,我连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何谈挑选行事方式的资格?不必说两全之策,一全已是难求,既踏上这条路,便该做好十恶不赦的准备。” “大人至仁至善,非此道之人,便请留下吧。” 刘岐说罢,再无多言,自亭中而出。 玄色衣袍自汤嘉余光之内掠过,仿佛没入暗夜的剑刃。 汤嘉只觉被这暗刃划伤,疼痛之余却也突然醒悟。 他忽然挪动双膝,面朝那少年背影,泣声道:“殿下错了!汤嘉并非至仁至善,而是至愚至庸!” “汤嘉也大错特错了!”他双手撑地,弯垂着脊背,看起来无比狼狈,语气又哭又笑:“我口口声声说着想让殿下清醒振作,实则不过叶公好龙,夸夸其谈,不解真意……一朝得见殿下清醒,却又恐惧胆怯!实在愚庸至极!” 刘岐已止步,只听身后那道声音继而道:“然而愚庸之人也有愚庸之人的用处!” “汤嘉若只是朝廷的汤嘉,今日且当留下,取自保之道……”汤嘉话至此处,猛然将头伏地,彻底泣不成声:“可我曾受凌皇后与长平侯大恩啊!此恩不报,却只苟且自保,良心何宁……” “此途艰难,汤嘉无大用,不足以襄助六殿下成大事,至多陪着六殿下往前稍走一段路……而若果真到了无可转圜难以两全那一日,汤嘉不足以助之,却也不足以阻之!殿下只将嘉无视便罢!” “目下这段路,且让嘉跟随同行吧!” “万求殿下成全!” 汤嘉跪坐于地,伏身叩首,泪如雨下。 这个抉择对他来说太过突然,也实在艰难,但他此时仅一个想法,这个孩子要往龙潭虎穴去,他至少得跟上才行,哪怕是报答昔日凌家之恩,他也要护这个孩子走一段路! 连活命都是难事的人,如何还能听他说那些仁孝的道理? 若有朝一日,六殿下手中有了立身的筹码和真正的相抗之力,到那时他再行规劝,也不算太过歹毒虚伪——否则与那青衣僧何异? 先让这无错的孩子活着吧,得先活下去才行! 汤嘉再度含泪叩首,恳求成全。 且跟随这一段路,来日无可转圜时,不足以助之,也不足以阻之—— 这远远称不上是什么誓死不渝一往无前的承诺,好似想表达忠心却也不得要领,透着不知变通不懂修饰的愚直。 但对这个本非决然之人的忠直之臣而言,却已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抉择。 轻飘飘的雾霭浮动着,也早已浸湿了地上砖石。 一双修长干净的少年手掌,扶落在泣然抖动的肩臂之上。 汤嘉抬首,只见那少年眉眼间已不见半分凝重,恢复了以往的不羁不驯,似笑非笑开口问:“长史会做戏否?此去京师,此乃重中之重。” 汤嘉被问到了弱处,借着相扶之力起得身来,拿衣袖擦拭眼泪,赧然道:“汤嘉不精此道,还要劳烦殿下指点……” 毕竟论起做戏,殿下已然超凡入圣,他就是块灵智未开的石头看客。 “长史只需时刻记住一点。”刘岐道:“忘掉今日之事今日之言,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汤嘉一愣之后,细细思索,只觉的确实用,堪称对症下药……如此得心应手,这就是超凡者的强悍之处吗? 汤嘉勉强回神,回头看了一眼亭中,忙叫住已经抬腿离开的刘岐:“殿下且慢,圣谕还没拿!” 刘岐脚下未停,头也不回。 汤嘉只好独自去取那绢帛,一边拿衣袖擦拭着上面的水痕,一边向那个已然恢复了往日气态的少年人追去。 看着那道背影,汤嘉甚至忍不住生出错觉,方才亭中那个截然不同的六殿下当真出现过吗? 汤嘉有心掐自己一把,然而一双眼睛哭得肿痛,鼻子也双双罢工誓不肯再通气,这狼狈之感已是再真实不过。 只是震惊也具有延迟性,汤大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头,回想这一切,看着前方人,不免就想——分明就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的啊,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偷偷长出来的呢? 浑浑噩噩出了园子,有等候在外的官吏迎上来行礼,之后不禁一脸诧异,小声询问双眼肿似雨打烂桃般的汤嘉:“长史,您这是……” 汤嘉想象着那超凡之人所授诀窍,肃容道:“陛下终于念起了郡王……郡王此番归京,未必不能消除陛下心中隔阂,若能重得圣心,说不定便能长留京中,侍奉在君父身侧了。” 官吏附和称是,心中了然,这位长史是最盼着郡王与陛下父子和睦的了,为此动容大哭,虽失态却合理。 汤嘉肃容不改,心底却有种东诓西骗的造孽之感……看来还要多多修习才行啊。 将动身之事交待下去之后,汤嘉独自去见刘岐,低声询问:“殿下离开后,南地事宜要如何安排?” 先前以为只这一座郡王府,倒是没什么特意打理的必要,可如今所知却是不同了,凌家子,还有救下凌家子的人马…… 刘岐:“长史放心,此地事早已安排妥当了。” 汤嘉见状,便不再追问。 四日之后,刘岐即启程归京。 此日正是二月初二,从星象上来说,此日苍龙星宿将从东方升起,角宿初露,是为龙抬头。 身着青金色常袍的少年独坐于马车内,他未去看车外风景,只将视线落在了车内摆放着的一方矮案之上。 他蘸取茶水,端正写下二字,眉间随着那二字呈现在案上,神态无声松缓。 前路既是故地长安,也是龙潭虎穴。 但想到已有一只带着降龙伏虎之气的狸先行一步,就在那里等着,竟觉前路也并不是只有无尽的沉重逼仄了。 待见到了她,他要先问她一句,说好了会给他来信,为何迟迟不见她的信? 北去的马蹄踏踏而动。 神祠中巫者的驱鬼舞步亦正在踏踏而动。 (短小!我先说……这章少了八百字咳咳咳,明天见) (本章完) 第87章 魂兮归来 第87章 魂兮归来 二月初二,据传乃是尧王降生之日。 尧重农事,定四时成岁,颁授农耕时令,故而民间祭祀尧的同时,也意在祈求风调雨顺,谷物丰登,驱逐灾祟。 偌大神台之上,少微扮演的便是被大巫驱逐的小鬼小祟。 大巫神之位空悬,扮演大巫的乃是神祠里资深的女巫,大巫身穿朱衣朱裳,佩戴鬼神铜面,手持彩禽长羽,伴着鼓乐声舞动,口中吟唱,舞姿具有压迫感,似在降驭那六十四只小鬼邪祟。 少微在那六十四人之间,三十二名女巫,三十二名男巫,皆身着杂色巫服,戴着相同的狰狞鬼面,腰间系着草绳,配合着那名朱衣大巫的动作,时聚时退,踏步摆动。 描绘着朱雀图腾的祭鼓,架在青铜鼓台之上,傩师双手击鼓,广袖飘荡,似被鼓声所震。 祭台周围摆放着一捆捆扎束整齐、寓意丰收的谷秸,陶缸之中堆放五谷,陶瓮之内装盛酒水,谷物与酒水亦被舞蹈鼓乐震荡晃动着。 祭台下方,百名官吏分作四列,文官持禽羽,武官持盾戈,队伍在肃穆的广院中延绵如龙,参祭者无不神情端正、和谐、肃敬。 端立于队伍最前方的人却非天子,而是身着祭服、冠戴九旒冕的太子刘承,一侧则是其母芮皇后。 再后方所立,乃相国严勉,太常寺卿尹邻,大司农芮泽。 仁帝未曾亲至,三公九卿与百官也并未到齐。 郁司巫侍立于太子侧,半垂着眼眸,神态肃正紧绷。 自前任大巫神被处以重刑之后,神祠中再无太祝,陛下便也不再次次亲至祭祀,大多是由储君代劳。 郁司巫还记得许多年前威武康健的天子携百官在此一同祭神的宏大场面,而今已多年再没有那样的盛况了。 陛下近年来或以事务繁重,或以龙体欠安为由,一年之中前来神祠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祭祀帝陵先祖、或是仙台宫设醮坛法事时,陛下却几乎从不缺席……归根结底,是陛下不愿再深信巫傩之事了。 之所以还保留着神祠祭礼,不过是祖宗礼法不可废弃。 可若长此以往,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这座神祠不会被彻底冷落? 祭台上方的鼓声愈发密集,这激昂之音却无法让郁司巫有分毫振作之气,反而只给她带来更多的焦炙。 她肩膀紧端着,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收心静气,祭神傩礼何其神圣,她身为司巫却这样分神,实为不敬,只会让神祠更加不得神鬼眷顾。 神台上,朱衣大巫双手高举禽羽,随着一声有力的鼓点声响起,大巫弓背压低上半身,双臂展开,大喝道:“——镇!” 环绕大巫的六十四名巫者舞退数步,如遭术法压制一般,纷纷侧坐而落,抖肩摆动上身,作俯首受降之状。 “咚!咚!咚!” 伴随三声鼓响,大巫舞动,垂落的双手猛然高抬,再次唱喝:“——起!” 六十四名巫者舞动起身,低矮着身形,如奴仆般向直立的大巫围聚而去。 “咚!咚!咚!” 又是三声富有节奏的鼓点落下。 大巫再次高举禽羽,面向神祠正殿,高声下令:“——驱!” 傩仪的流程大致相通,是为大巫降服一众鬼祟,将它们收作奴仆,而后带领它们前去驱逐藏在各处的不祥之物。 此刻朱衣大巫在前,且舞且退下神台,带着身后六十四名鬼祟入神殿驱灾逐秽。 大巫所迈之步又名“禹步”,传闻当年大禹治水时积劳成疾,双腿行动有异只能碎步踏行,因传说中大禹也是大巫的化身,后人遂将“禹步”作为巫礼舞态传承至今。 大巫携一众鬼仆涌入神殿之后,鼓乐声中,太子刘承也率领群臣跟随入殿。 刘承在司巫的指引下祭拜殿中供奉着的天地山泽神鬼。 大巫吟唱着带领鬼仆驱逐各个角落中的灾秽之物。 殿中铜铃声吟唱声嗡嗡叮叮,刘承心下不由感到紧张。 这是他第二次代替父皇前来点神灯,在点灯之前,他需祭拜刘家先祖,而大巫则要唱诵招魂祭词,召唤先祖神灵归来为大乾赐福。 而他每每听到那招魂词莫名只觉毛骨悚然,好似果真被先祖注视着。 可他处处不如废太子固……先祖如此雄伟强悍,是否会对他这个储君不满? 虽然在来时路上,舅父曾低声对他说,这座神祠早已没了所谓神力庇护,这里的巫根本没有本领招来先祖魂魄,点灯不过是个仪式罢了,不必紧张。 但当那一句无比诡谲的“魂归来兮——”陡然响彻大殿时,刘承还是顿时竖起了寒毛。 铜铃声中,大巫仰首高唱:“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 殿中人无不恭谨肃容以待。 伴随着大巫的召唤,郁司巫有序地指引着太子承祭拜罢刘家先祖,准备点燃神灯。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刘承紧张不已,强自凝神点灯。 朱雀铜油灯顺利点燃。 刘承松口气,捧过那盏装着澄亮灯油的朱雀灯。 接下来他只需要将此灯供在神案之上,便可以平稳地结束这场祭礼了。 大巫仍在高唱招魂词,被她降驭的那些鬼仆们舞姿逐渐激昂,开始在殿中仰首旋转舞动,似在迎接先祖魂灵。 “——魂兮归来!” 大巫一声高唱,刘承高举神灯。 “叮!”肃穆中,忽有一物凌空飞荡而出,发出一声清脆相击之音。 被击中的不是其它,正是太子承手中的朱雀灯。 “哐”地一声,铜灯脱手滚落,砸在祭案之上,火光灯油飞溅,刘承大骇,芮皇后失声惊叫。 “——归来!往恐危身些!”大巫察觉到异样,尾音带上一丝惊颤。 刘承的衣袖沾上火苗,他连连后退甩袖,一面惊惶道:“……先祖在上,承知错了,知错了!” “太子殿下慎言!”大司农芮泽跨步上前,正色打断外甥的话,一边替外甥扑灭火苗。 郁司巫同样面色大变,急急慌慌地带人扑灭祭案上下乱窜的火星。 神灯倾覆,乃大不祥之兆! 已至尾声的祭礼突生变故,殿中官吏惊呼嘈杂,太常寺卿安抚四下,严相国已迅速下令封锁神殿内外,芮泽将刘承拦在身后,高声诘问:“何人竟敢蓄意扰乱祭神大典!” 一名内侍已搜寻到使神灯倾覆的罪魁祸首,颤颤捧起,却是一枚铜制的厌胜钱。 此厌胜钱起源于大乾祭礼,专拿来镇压邪祟。 今日在场者,佩戴此钱之人,正是那些扮演鬼祟的六十四名巫者。 芮泽立时就要下令搜查审问那六十四人,那些巫者们正当惶惶自危下意识地后退时,却有一道身影从他们之中跨步而出。 那身影行至人前,狰狞鬼面之下,发出一道年少女子的清亮之音:“此枚阴钱,是自我身上脱落飞出。” 无数目光向那主动站出来的巫服少女聚去,只见她随手扯下腰间系着的朱绳钱串,拎起示于众人。 每名扮演鬼祟的巫者腰间皆悬有一串厌胜钱,一串共九枚,以朱绳牢牢编织。 郁司巫面色青白交加,伸手夺过那小巫手中的钱串,果然见少了最下方的那一枚! 郁司巫目光如刀,似乎割开了那小巫脸上的面具。 是她! 是那个年纪最小、基本功最差的狸! 一应祭祀用物分明都再三查验过,怎么偏偏她的压胜钱脱飞了出去?且偏偏刚好击中了点燃的神灯?!——必然是这小巫之心不诚不敬,触怒了神灵! 作为司巫,她本犹豫过是否要让这小巫参与此次傩仪,但此等繁琐的傩仪极耗体力、唯有年轻的巫者才能胜任,而原定的年轻巫者有两人临时病倒了,所以才允许这只狸顶上! 这几日她上心留意过,此狸基本功一般,但学起来很快,演练时并不拖后腿,倒也没什么问题……可谁知此时竟被她酿成了这样可怕的祸事! 她区区一条与狸猫无异的小命丢了也就丢了,然而祭祀大典被毁,却要牵连整座神祠的名声!这难道当真是天意吗? 郁司巫几乎要站立不稳,耳边诸声混杂,仿佛神灵降罚的咒语。 两名内侍受令,要押着那小巫跪下向神灵先祖请罪,那小巫却动也不动,身形笔直,道:“我不能跪。” 郁司巫脑中嗡鸣——疯了吗? 她神情阴沉可怖,抬步上前,要亲自押那不知死活的疯癫小巫请罪,刚迈出一步,却听那小巫又道:“阴钱脱身非我本意,而是太祖魂灵被招回,借我之躯昭示后人。” 她镇定地道:“太祖之灵尚未离体,我不能跪。” 殿内倏忽寂静,一阵风卷来,殿内高悬的招魂幡鼓动飞舞。 刘承震惊地盯着那名自称是他先祖的小巫。 “大胆至极!”芮泽勃然大怒:“为了逃脱罪责,竟敢编造此等大逆不道的妄言!” 他猛然挥袖指向那名大巫:“负责招魂降神的大巫就在神祠中,你不过区区无名小巫,太祖魂灵因何会附着在你身上?” 又一名官员沉声道:“怎么,你话中之意,是说太祖待当今太子殿下不满吗?” 芮皇后立时不寒而栗,求助地看向兄长。 芮泽岂会不知必会有人借此生事,他一把夺过身旁武官手中的礼兵戈,指向那小巫:“取下她的面具!” 两名内侍左右压制着小巫的双臂,另一名内侍上前扯落小巫的鬼面。 天色阴沉着,殿内灯火焦灼跳跃,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女脸庞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其眸乌亮,灵性镇静,似山林生物。 刘承神情惊异,似乎怎么也想不到那给他带来巨大麻烦的狰狞鬼面之下会是这样一张脸一双眼。 芮泽手中长戈已抵在那少女巫者身前,一字一顿问:“说,是受何人指使,设下此局中伤太子?” 他今日务必当场洗清太子承不祥的嫌疑,否则事后被人借题发挥便再难说清。 少微的目光扫过那位惊慌失措的少年储君。 她原也没想牵扯什么太子,只是今日皇帝没来点灯,换了太子来点,那盏灯才是她的目标。 “非是太祖待太子不满。”少微任由那两名内侍钳制着,语气诚然平静:“是太祖需要借此神灯昭示后人而已,今日无论谁人点灯,此灯都注定倾覆,纵是天子亲临也不例外。” 芮泽目光微闪,重新打量着这个突然“明哲保身”般的小巫。 四下质疑之声汹涌堆迭。 “区区几句话便想开脱扰乱祭祀之罪吗?” “将这不敬之人速速拖下去处置!” 芮泽却在问:“你声称太祖昭示,究竟是在昭示何事?” 既不是冲着太子承来的,那他便要好好听一听了。 那小巫微抬脸,说出八字:“回龙破土,龙气将泄。” 芮泽眼神巨震,此言虽无明确指向,但这句“龙气将泄”已然让人不敢去听,在众人反应之前,芮泽已经收戈下令:“妖言惑众!拖下去,焚之祭天!” “此乃太祖预示,事关国祚!”少女傲然冷戾道:“胆敢无视混淆者,必遭神诛!” “轰隆——” 一声雷鸣忽然自天边滚来。 这是今春的第一声雷。 惊蛰至,雷始鸣,百虫洞出。 但这声春雷惊醒的似乎不止是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 那巫服少女眼神冷戾,气态竟已大改,周身煞气逼人,充斥着全然不似这般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杀伐之气。 在场者不乏武官,他们都很清楚,这气态绝非是能够凭空伪装出来的! 太祖驰骋沙场打下江山,昔日正有一身煞戾之气…… 郁司巫也神情微震,这不对,这气态,绝不是平日里那个毫不起眼的狸。 招魂幡仍在鼓动着,那两名负责压制的内侍已经冷汗淋漓,他们方才试图拖走这少女,却发觉如何拖拽竟也不能使她挪动分毫……这,这是什么缘故? 众人惊疑不定间,殿中最有实权的人开了口。 “你如何证明所言非虚?”严勉审视着那个气态锋利诡异的彩服少女。 那少女仰首看他,神态无分毫怯色,她道:“四日之内,必有应验。” 殿外再次响起雷鸣,阴风呼号着。 仙台宫中,赤阳立于高台上,凝望天际,不知已看了多久。 待将视线收回,他盘腿而坐,连起数卦。 足足两刻钟后,赤阳遂才起身,步下观测高台。 两名年轻的道士立时迎上前,只听这位仙师缓声道:“天见异象,我要入宫面圣。” 感谢运营官乐乐的万赏!大家晚安! (少微首次骗人的方式:我是你祖宗。) (文中用到的招魂祭祀词,源于屈原的《招魂》,是的,屈原也曾兼职过大巫。中国古代巫的传承十分古老,最近一直在查阅资料,在那个时代这是一种近乎浪漫的信仰(正统的巫是安抚人心、医病救人的神圣职业,坏巫除外) (本章完) 第88章 你会感激我的 第88章 你会感激我的 待赤阳的车驾驶离仙台宫时,那群天机候选少年人刚结束上半日的功课,正沿着笔直洁净的甬道往回走。 眼见天色阴沉,身穿青灰道袍的少年人们大多脚步匆匆广袖拂动,行走间恰似苍穹之上涌动着的青灰云层,人与云去向一致,天与地彼此为镜。 又有一阵闷声雷滚来,明丹莫名感到一阵忐忑烦闷,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忽觉额上一凉,冰冷的雨滴砸了下来。 人影靠近,青灰广袖忽然挡在头顶,明丹转头看,只见一张肤色微黑的少年脸庞,满面殷勤地道:“冯小娘子莫要淋到了!” 明丹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她快走几步,那少年却亦步亦趋跟随。 有举着伞的少女跑过来:“冯小娘子,我带了伞!” 明丹便与那少女一道走,趁机将少年甩开。 伞下,明丹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嫌弃,那出身军户之家的少年名唤邱问,待她十分殷勤,不外乎是想攀附她的家世,然而她岂会看得上此等低劣之人? 她上回听那前来送东西的仆妇说了一句,据说已有人登门想要提她的亲事了,都是京中显贵人家,虽说大父大母暂时替她拒了,只说待来日离开仙台宫再说不迟…… 这件事提醒到了明丹。 是啊,待离开此处时,她也该议亲嫁人了! 到时挑一户好人家嫁去,便也可以避开冯珠,说不定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 最好是这样,平平顺顺,不要出任何差池,该疯的人一定要一直疯下去,就这样维持现状。 明丹在内心发愿,没留意脚下,踩到一处水洼,溅湿了绣着彩云的新履,她惊呼一声,提起袍裙,埋怨同行撑伞的少女:“你怎也不提醒着我呀!” 那少女赶忙赔笑:“待天晴,我给冯小娘子刷洗干净!” 说话间,少女看着那湿了的精致足履,又看向对方提裙的白皙手腕上露出一只极通透的玉镯,一看成色便非凡品。 仙台宫中虽说要求装束一致,但这位冯小娘子总会在细微处悄悄彰显不同。 那少女不禁艳羡道:“冯小娘子的命真是好……” 明丹弯起嘴角,仰了仰下颌。 命好算得了什么,有本事把坏命变成好命才是本领呢。 被夸捧之下,明丹的心情好了许多,连这恼人的风雨都变得顺眼不少。 越下越大的雨珠颗颗砸在笔直甬道上碎裂迸溅。 赤阳的车驾在内宫门外停下,一名禁军恭敬地撑伞上前接迎。 伞沿下,赤阳依旧一身黑袍,一路踏着雨水,步行至未央宫。 “仙师冒雨入宫是为了何事?” 雨天的殿室内视线昏暗,宫人早早掌了灯,皇帝坐于案后发问。 赤阳隐约听出这位天子的心情不算好,而此刻殿中另立有四人,太子刘承,大司农芮泽,太常寺卿及其属官太史令,面色或惶恐或凝肃。 赤阳垂眸道:“启禀陛下,贫道观天象有异,遂前来奏明陛下。” 他未急着道明吉凶,若天子不欲使太多人旁听,自会屏退殿中人。 却听帝王直言问道:“仙师也认为将有不祥之事发生吗?” 赤阳垂着的眼眸微动,片刻,就此道:“贫道观天象而起卦,卦象所显,东面将有变故发生,此不祥之气或有冲撞陛下龙体之忧。” 仁帝微抬眼:“仙师同时卜出了不祥之兆……照此说来,那小巫之言,未必是空穴来风了?” 察觉到父皇的目光同时扫向了自己,刘承神情不安,不知如何作答。 赤阳不解询问:“不知陛下所指……” 帝王神态喜怒不明,更不惯亲自与人赘述什么,芮泽先朝着上方施了一礼,适才面向赤阳,低声答:“今日神祠祭天,一名年少小巫自称身附太祖魂灵,说出八字预示……” 芮泽的声音更低更慎重:“回龙破土,龙气将泄。” 赤阳雪白的眉毛微动。 刘承不禁问:“仙师以为此八字何解?” “回龙多指丧仪送葬之后的回程队伍,破土亦是掘土丧葬,而能够使龙气走泄之丧……”赤阳缓声道:“依字面解,是为国之大丧。” 殿内众人神色俱变,上首响起一声沙哑短促的笑:“看来是朕大限将至,活不过那小巫口中的四日之期了?” 刘承率先惶然拜倒在地:“父皇千秋万岁!” 郭食等内侍亦齐齐伏首。 “陛下乃真龙化身,生死大事,必显于星象之上。”赤阳依旧平静,纠正道:“依贫道近日所观,紫微帝星绝无涅灭之象。纵然贫道今日卜出东方将生变故,于陛下而言至多是冲撞之忧,绝非大患也。” 这并不是假话,他观帝星近年来虽渐黯淡,但暂时确无陨灭之兆。 芮泽立时道:“那小巫果然妖言惑众!臣等本不该为此等毫无根据之事烦扰陛下,只是这小巫虽不足为道,其言行却是居心叵测,未必不是受了什么人驱使,刻意借祭神大典扰乱人心!” 郭食也拿心惊的语气道:“正是了,其恶言不可信,此恶行却不容忽视啊……” 负责神祠祭礼的太常寺卿则跪坐下去俯首请罪。 太史令也跟着请罪,虽然他只是被天子临时宣来询问天象是否有异,是否有地动的征兆,根本未曾参与祭祀,但上峰都跪了……天上的神神鬼鬼之事虽弄不明白,地上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拎得清的。 帝王没有急着问谁的罪,而是看向赤阳:“依仙师高见,此名小巫自称太祖降神于其身,有几分可信?” “贫道未曾亲见,不敢妄言。”赤阳平静地道:“此巫既言明了四日之期,不妨便静候四日,届时真假自有分晓了。” 随之提议道:“加之惊蛰至,百虫将出,邪祟多生,这四日不如便由贫道留守未央宫中,以法箓诵咒为陛下增持,也好抵挡那冲撞之危。” 听到那百虫邪祟将出之言,仁帝想到那些各怀鬼胎、假借神鬼之名行事的巫者,即感到一阵反感,遂看向芮泽,沉声道:“四日之后将那名小巫交由绣衣卫,好好审一审,务必查问清楚。” 芮泽施礼应下:“诺。” 太常寺卿一头冷汗,只觉摊上了大麻烦,待退出大殿,风雨迎面扑来,更觉通体生寒。 太史令赶忙为上峰撑伞。 “四日后,那小巫要被问罪,本官也难逃罪责……”太常寺卿深深叹气,他原是为了陛下的龙体,特意提前催促那些三年一批的巫者入京,可谁知好心办了祸事,那不要命的小巫竟给他捅了这样大的篓子。 若非那小巫假借的是太祖皇帝的名号,只怕等不了四日,今日就要掉脑袋了! 太祖皇帝,那是陛下亲爹啊。 陛下纵然再不相信,却还要顾及人言,总要等四日后那预言落空再降罚,才不会被人诟病非议。 太史令想宽慰上峰,只能试着小声道:“有无可能此巫果真被太祖降身了?” 太常寺卿扭脸看他:“你是说果真要有大丧了?” 太史令赶忙惶恐改口:“岂敢……” “她就敢!”太常寺卿忿忿道:“真是不怕死,敢妄言什么大丧。这是摆明了被人丢来送命的,一颗棋,死棋。” 来日绣衣卫审起来,还不知要牵扯到什么人……妖言惑众,说是供出幕后主使,却很有可能只是栽赃,真真假假,谁也弄不清,这样的手段见多了。 斗且斗吧,死就死吧,怎偏偏要死他太常寺门口! 太常寺卿只觉晦气得要命,实是一场无妄之灾。 紧跟着离开的太子刘承浑浑噩噩。 内侍帮他撑着伞,他看着伞沿边滴落的雨线,眼前不停闪过神祠中发生的一切,以及那双格外寂静灵性的眼睛。 也不知为何,他就觉得她说的话很可信…… 大丧吗? 仙师已经明言父皇不会出事,那……他呢?他是储君,若他死了,应当也算是龙气泄走的大丧吧?会不会要应验到他的身上来? 刘承感到一阵恐惧,脚步愈发沉重,疑心自己命不久矣。 赤阳也退出了正殿,在一名内侍的指引下,朝着左侧宫室走去,为接下来的符箓法事做准备。 行于长廊中,赤阳听着耳边雨声,眸中闪过一丝思索。 妖言惑众?栽赃构陷? 还是……有虫子想要应时节而出洞? 若是想出洞冒头,这虫子却也太莽撞盲目了。 历来预言卜测诸事,卦象根本不会细致到如此程度,卦象所显大多是方位以及气机走向,余下的便要靠起卦者来解卦推演,但天意莫测,越是高明的起卦者越是深知话不可说得太满的道理。 可那不知名的小巫不仅直指将有大丧发生,又言明了四日应验之期……这并非高明的行事之法,而即便巫者历来没有顾忌,但赤阳又分明确信,据星象来看,近日根本不会出现国之大丧,除非有世道秩序之外的来客,闯入宫中刺杀天子——例如,那位真正的天机。 但再是天机,也是肉体凡胎,皇帝又已有防备,岂会给人下手的机会。 不会有大丧出现,而这只虫子注定要成为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 雨水浸湿了土壤,天黑之后,有细小的虫子开始悄悄破土而出。 虫兽不鸣则已,一鸣必要惊人,越是经历过厮杀的凶猛虫兽,越能够懂得此一生存捕食之道。 雨水滂沱,无灯的静室中仅有一缕薄光从高高的狭小的窗洞中斜着落下来,照在一双湛亮的眼眸上,黑瞳长睫,寂静锋利。 这间静室位于神祠后殿,室内一张竹榻,榻上一只小几,再无其它陈设。 少微屈膝坐在竹榻上,听到门从外面被打开的动静,掩去锋锐之气,伸手抱住身前的膝盖。 郁司巫从外面走进来,跟在她身侧的女巫手中提着灯。 看着抱膝而坐的少女,郁司巫的眼神比雨夜更沉,紧紧盯着那团身影。 眼前这个少女安静寻常,更加证明今日她在神祠中看到的那股杀伐傲戾之气只是一瞬间的幻觉,又或是受那雷声和招魂幡的影响,才叫她晃了神。 郁司巫心中那股脆弱的侥幸彻底崩散。 而那个少女看了一眼她身后,却是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还敢若无其事地要吃东西! 郁司巫克制了一整日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疾步上前,弯身一把抓住少女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质问:“是谁指使的你?你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为何要拖累整座神祠下水!神鬼在上,你纵是死,我也绝不叫你安宁!” 郁司巫眼中满是恶毒的怨恨诅咒,她最在意的信仰被这只该死的狸猫冲撞,她无法不愤怒。 少微由她攥着,仰着脸与之对视,道:“太祖降神于我,不是好事吗?我也在帮你们。” 郁司巫怒极冷笑:“大言不惭,太祖为什么会降神在你身上!” 少微:“这要问太祖,我怎么知道。” 郁司巫恼得面色狰狞:“还敢胡言!” 少微依旧平静:“你会感激我的。” 这自说自话的模样活像一头不通人性的兽、一只气死人不偿命的狸,郁司巫简直忍不住要动手了。 一旁的巫女低声劝道:“司巫,寺卿有令,要等四日后再发落她……” 郁司巫强忍着恨意,猛然将人往后一推,撒手而去。 少微觉得她用了这么大的力气,依常理而言自己合该仰倒,否则很异样,于是自行往后躺倒。 躺下之后,没有立即起身,遂干躺着道:“我是必须要吃饭的。” 郁司巫回头看了一眼,愈发被激怒,只觉对方俨然已是一副死狸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了,只得怒声道:“给她送饭!让她吃足了四日的断头饭!” 这断头饭少微吃得也安然,填饱肚子后一夜睡到天明。 这样吃饱就睡的日子,少微重复了整整两日,雨水也下了整整三日。 此日晚间,少微听到窗洞处传来一点异响,这本就细微的动静在雨夜里更加隐蔽了。 这间静室的窗户很高很小,只拿来透气用,而非观景。 少微被关在此处,被人严加看守,四面除了门便是这一道小小窗洞,也是为了阻断她逃跑的可能。 黑暗中,少微踩着榻上的小几,飞身一跃,单手扒住了那窗洞,如一只臂力惊人、悬挂作长条状的狸,她定睛一看,只见窗洞处扎着一只飞镖,飞镖上扎着一团麻布。 少微拔下飞镖,滑落下来,坐在榻上,展开麻布,熟悉的大大丑字映入视线,其上曰:【要我现杀一个吗?】 谢谢大家的月票,打赏,留言,晚安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