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1章 “殿外风雪交加,电闪雷鸣,宗策加快脚步,大步走到龙椅前,劈刀斩下!” “寒光一闪,尹昇的脑袋骨碌碌滚下台阶,一道雷霆闪电劈开层叠乌云,照亮了那张凝固着惊惧之色的惨白面孔。” “堂堂大夏史上最后一位帝王,竟至死不能瞑目。” “但任谁看了,都只会狠狠唾上一口,骂道:‘狗皇帝,死得好!’” “周围将领们纷纷激动下跪,朝着宗策的方向山呼万岁。” “所有人都相信,这位战无不胜的新帝,一定会带领他们北伐成功,收复山河十四郡,于废墟之上,完成一统天下、重建江山社稷的大业。” ——节选自《重生之一代武帝北伐前传》。 殷祝还记得,自己写完那一章后,有读者评论: “卧槽,一千八百多章,老子从高中开始追文,现在儿子都快上幼儿园了,结果你告诉我,这tm居然才是前传?” 底下有知情人回复:“你不知道吗,这作者曾在论坛和一个说宗策早有反心的网友吵了三天三夜,后面吵着吵着就吵歪了,变成证明谁才是宗策的骨灰粉,这本书就是这么来的。” 那读者发来一串省略号,说佩服作者的毅力。 一看这就是铁血真爱粉! 但同时他也很疑惑: 既然作者坚定认为宗策绝不会反,那为什么还要写宗策重生杀皇帝、改朝换代的金手指爽文? 那知情人道:“你不懂,宗策粉的想法都是很拧巴的。” “他们既崇敬宗将军的高洁品格,又恨他做了一辈子忠臣、直臣,最终惨遭大夏朝廷凌迟处死,与其这样,当初还不如直接反了呢。” 那位读者立刻深有感触地表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就该一刀砍了这狗皇帝的脑袋解气! 殷祝从前也是这么想的。 但之所以加上“从前”二字…… 古调典雅的卧房内。 他木着一张脸,坐在雕刻着五爪真龙的床榻上。 整张床榻、包括床头的矮柜,均由极品小叶紫檀打造而成。 矮柜上摆放着一尊高冰种翡翠园林盆景,一枚亭台样式的钮纹香熏炉恰到好处地嵌于其上,乳白色的倒流香恰如水银泻地,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殷祝僵硬的脖颈微微转动。 几名穿着清凉的宫女正跪在不远处,冻得瑟瑟发抖。 每个宫女手中都各自捧着一面托盘。 上面呈着唾壶、鲜果、精致点心,还有一些不知是何用处的白色粉末。 这一幕若是放在电视剧里,殷祝一定会对导演大加赞赏。 夸剧组布景用心,完美表现出了尹昇的穷奢极欲和大夏皇室的糜烂风气。 ——前提是,他不是剧中的反派主角。 殷祝垂死挣扎地问离他最近的一名宫女: “我是谁?” 宫女低着头,颤声道:“您是大夏至高无上的陛下。” 殷祝脱口而出:“我该不会叫尹昇吧?” “……是的。” 殷祝“哦”了一声。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啪”地甩了自己右脸一巴掌。 没醒,很疼。 很完蛋。 穿成自己在历史上最讨厌的名人,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殷祝扭曲着一张脸。 这大概是对一个黑粉来说,最最恐怖的惩罚了。 ——老天爷,杀人诛心呐!!! 他说:“给我……给朕拿面镜子来。” 两位宫女领命起身,搬来了一面足有一人高的大铜镜。 除了开国皇帝和天生异象的奇葩外,史书一般不会对皇帝的外貌做过多描写,因此殷祝也没抱什么期望,只祈祷别长得让人做噩梦就行。 第一印象,是太白了。 镜中青年的五官精致,瞳仁深黑,纤长睫毛宛如鸦羽。 肤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唇色浅淡近乎于无,仿佛天地间遗世独立的一团雪人。 外面大雪纷飞,屋中虽有炭火取暖,却也十分寒凉。他只穿着半透明的宽薄亵衣,一头如绸缎般柔顺的乌黑长发飘然迆地,露出一段纤瘦雪白的颈子。 手腕脚踝都细伶伶的,骨节凸起,仅薄薄一层皮肤覆在表面。 不说话时,神情自带几分目空一切的阴郁倦怠,令人莫名联想起博物馆白炽灯下展出的定窑白瓷,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殷祝忍不住拧起眉毛—— 好歹也是个皇帝,怎么瘦得跟女鬼似的? “狗皇帝!” 他清清嗓子,指着镜子骂道。 史书记载尹昇阴晴不定,多疑易怒,要是他魂魄还在,被这么指着鼻子骂应该会气得跳出来吧? 一片寂静。 殷祝用余光瞟了瞟身边的宫女,发现她们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胸里,装成瞎子和聋子。 看来这狗皇帝的淫威的确十分深重。 他揉了揉鼻子,厚着脸皮坐回床榻上,又问道:“那个,朕今日偶感风寒,脑袋有些糊涂了,今年是什么年?” 宫女回答:“启禀陛下,是天佑五十年。” 天佑!? 殷祝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这不是偶像刚刚崭露头角的年纪吗? 天佑四年,北屹举兵十万南下。 大夏军队前线接连失利,短短两年时间,接连丢失山河十四郡。 朝廷被迫放弃北方祖地,南迁至江左新都。 当时的大夏皇帝还算有些血性,为让子孙后代铭记血仇,设立了不收复失地、永不更改年号的祖训。 谁曾想到,大夏后世子孙,居然没一个争气的! 等到尹昇这一代,可能是老祖宗都看不下去了,祖坟发力,冒了几缕青烟,也确实出了不少名臣名将。 只可惜,青烟冒歪了。 他们摊上了一个病娇疯批皇帝。 尹昇,历史著名近亲结婚不良产物,爱好收藏盆景、等身手办和建奢华宫殿,疑心病晚期,特长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 后世不少学者都怀疑,尹昇是天生脑子不好+后期丹药嗑多了,最终把自己作成了物理意义上的自恋型精神病。 大夏的名臣名将们,就在这样反复的“期待——失望——再度期待——再度失望”中,被这个神经病皇帝整得死去活来。 待到北屹南下,大夏祖辈留下的江山也算彻底葬送了。 作为宗策的铁杆迷弟,殷祝一想到尹昇就恨得咬牙切齿。 虽然历史学家判定,宗策之死,源于江左世家和外戚势力的联合绞杀,尹昇并没有直接下达过处死宗策的命令。 但殷祝始终认为,真正一步步把宗策逼入绝境的,就是尹昇本人。 明明抽到了宗策这个ssr级武将,他却硬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殷祝越想越气,恨不得再给自己的左半张脸来一耳刮子。 但想想现在疼的是自己,他还是悻悻放下了抬到一半的手。 他在镜子前发了一会儿呆,脸色时而阴时而晴。 周围的宫女们神情麻木。 可能是冻的,也可能单纯是害怕过头了。 殷祝回过神来,看向其中一位。 还没等开口说话,那宫女就开始瑟瑟发抖。 她哆嗦道:“陛陛陛陛下饶命!” 殷祝:“…………” 作孽啊。 “起来吧,朕不杀你,”他叹道,“你们去帮朕问问,宫里有没有一个叫宗策的近侍,有的话,就把他带到朕面前来。” 天佑五十年,想必宗策已经作为良家子进宫,当上皇帝近侍了。 一想到即将与偶像面基,殷祝的小心脏就控制不住地噗通狂跳起来。 他摸了摸胸口,却只摸到了大敞的衣襟和细腻光滑的肌肤。 殷祝抖了一下,心里嘀咕一个大男人皮肤怎么白嫩得跟豆腐似的,该不会每天真奢侈到用牛乳洗澡吧。 他拢了拢长发,准备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可不能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去见偶像。 谁知却听宫女惶恐道:“宗侍卫,不是已经被陛下召到偏殿了吗?” 殷祝一愣。 有这事? 他仔细回想了一遍史书上的记录。 正史肯定没写,野史和其他偏门史料……殷祝也不太清楚。 他穿越前是学考古的。 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亲手挖出自己的偶像。 曾经为了写文也查过许多资料,但其中大部分琐碎知识,都像水一样从他平滑的大脑里流过去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殷祝越想越后悔。 早知道会穿越,他肯定把野史也倒背如流!连偶像爱穿什么款式的亵裤都拿笔记下来。 唉,千金难买早知道。 “陛下,宗近侍求见。” 门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 殷祝呆了一秒,瞬间火烧屁股似的从床榻上跳起来——谁?谁要见他?他又是谁? 慌乱中他听到自己喊道:“不见!” 话刚说出口,殷祝立马后悔了。 幸好,他又得到了一次补救机会。 片刻寂静后,门外传来一道低沉冷硬的男声: “陛下,策有要事求见。” 殷祝的身体僵住了。 原来,这就是偶像的声音…… 听起来,真的好年轻啊。 他拼命压下上扬的嘴角,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用手捋了两下头发,扭头问一旁的宫女:“朕看起来如何?是否英俊潇洒?” 宫女张了张嘴,刚要回答,就被殷祝抬手制止了。 “算了,不该问你的。” 宫女:“…………”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冲外面的人扬声喊道:“等下,朕改变主意了,让他进来吧!” 第2章 话音未落。 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那名公公面色惊惶地想要阻拦,却被那人冷着脸抬手一挡,人没拦住,倒是自个儿摔了个四仰八叉。 公公哎呦叫唤一声,惊怒道:“狂徒好大胆!快来人呐——” “闭嘴,出去。”殷祝目不转睛地说,“还有你们,也都出去,没朕的允许不许进来。” 公公宛如被掐住脖子的鹅,声音戛然而止。 宫女们飞快地向殷祝行了一礼,倒退着退出宫外。 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了殿门。 吱呀一声,卧房内陡然安静下来。 银甲劲装、肩披麒麟袍的高大男人猛地收住脚步。 漆黑袍角卷起门外风雪,宗策带着一身冬日的凌冽寒意,在殷祝面前站定。 他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宛如铁铸成的旗杆,也不跪拜,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殷祝,目光如有实质,竟让殷祝有种剔骨剜心的刺痛感。 男人眉头紧锁,那张英俊的面孔上仿佛凝了一层霜,墨色双眸中沉淀着难以化开的晦色。 “宗……” 殷祝张了张嘴,想说宗将军你别皱眉了。 尹昇这个狗皇帝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当皇帝,但肯定不会让你受那种委屈的,这辈子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然而他很快发现,宗策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 男人冷峻凛然的脸颊染上了一丝奇异的春意,颈侧粗大的青筋令人心惊地跳动着,流淌的滚烫鲜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血管,迸射四溅。 他双手攥拳,粗大的骨节喀拉作响,宽阔肩背绷紧收束,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弦。 ……偶像这是,发烧了吗? 殷祝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的宗策。 他和史书中记载的一样,剑眉星目,器宇不凡。 比起被千万人供奉在庙中、凛然正气的宗公武神像,更真实,也更加有血有肉。 殷祝甚至都能想象得到,这样一个高大英武的年轻将军,刚刚打了一场全国瞩目的大胜仗,披着鲜红战袍凯旋归来时,眉宇间那种神采英拔的姿态。 打马街上过,满楼红袖招。 任谁看到,都会忍不住击掌赞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可面前的男人虽然年轻,却总给他一种违和感。 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承载了太多他暂时无法理解的情绪。 但宗策只是极为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滚烫气息。 刹那间,外显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 他的神色重新恢复了冷淡,仿佛眼下的一切苦痛与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他漠然垂眸,恪守礼节,不再去看殷祝的眼睛。 只是用一种极度压抑的平静语调问道: “陛下,您方才究竟给我喝了什么?” “啊?” 殷祝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宗策是在跟他讲话。 “我、我也不知道啊,偶、不对,宗——”他差点又要嘴瓢说出“宗将军”三个字,赶忙改口道,“你喝什么了?身体还好吗?” 他仰着头问道,一派懵懂纯然的模样。 仿佛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宗策扯了扯嘴角,哑声道:“托陛下的福,好得很。” 殷祝再傻也听出这语气不对劲了,面前的男人就连瞳孔都开始微微涣散,像是在强忍着莫大的痛苦一样。 忽然宗策身形一晃,半跪在了地上,险些把炭盆掀翻。 “你、你没事吧!” 殷祝吓了一大跳,伸手去扶,手背却被宗策啪的一声打偏了。 他疼得嘶了一声,瞬间缩回了手。 手背火辣辣的疼。 再低头一看,皮肤上已经浮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鲜红印记。 ……就打一巴掌而已,不至于吧? 殷祝暂时顾不上思考这背后的原因,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敢再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宗策。 “你是不是发烧?要不,我帮你叫医生,不对,叫太医过来看看?” 宗策狼狈地低垂着头,气息混乱,就连双眼也烧得通红。 听到殷祝的话,他缓慢抬起头,目光中仿佛蕴含了无尽的失望、愤恨与无可奈何。 殷祝被那眼神定在了原地。 不应该啊,他想。 这个时间点,宗策还处于在皇帝面前努力刷脸的新手期,尹昇估计连他是谁都没记住,哪来的恨意呢? 还是说史料记载不全,尹昇比正史上的还要过分一百倍,宗策其实刚入宫就遭了他的毒手? 宗策哑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陛下何必还明知故问?不如直说召策来偏殿就是为了试药,倒还坦荡些。” 试药? 殷祝突然想起来,大夏历任皇帝都有服用丹药的习惯,尹昇最后也是嗑丹药嗑死的,年仅三十三岁。 ——真是死太晚了。 他在心里又把狗皇帝翻来覆去骂了一百遍。 同时不禁对宗策又添了几分怜惜: 被皇帝当成试药的药人,也不生怨,后面依旧一心一意忠君报国,这份肚量和忠心,不愧是清风磊落、高节大义的宗将军! 只可惜啊,一腔真心付错了人。 “……朕很抱歉。” 虽然事儿不是自己干的,但殷祝还是主动低头道歉了。 这是尹昇欠宗策的。 虽然尹昇绝不可能向一个臣子道歉,即使这个臣子为他呕心沥血付出了一生,在他看来,估计也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就由他来吧。 听到殷祝的话,宗策的身子猛地一颤,眼神中闪过一道不可置信。 但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喉头滚动,面色又恢复了方才槁木似的默然。 男人用五指一点一点攥紧身下洁白细腻的羊毛毯,骨节颤抖泛白,甚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殷祝看得心惊肉跳,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拧断自己的脖子。 宗策摇晃了一下身子,撑着地面,用尽最后的理智站起身。 殷祝问他:“你要去哪儿?” 宗策不答。 他起身时,殷祝终于察觉到男人下身某个部位的变化,顿时目瞪口呆:“你刚才说他拿你试药……该不会是那个吧?春、春药?” 宗策没注意到他话语中的代称是“他”,只觉得殷祝聒噪得很,不愿再听,转身就走。 殷祝呆呆地望着他踉跄的背影。 几秒钟后他回过神,冲过去张开双臂,拦在宗策身前不让他走。 “你现在不能出去!”殷祝焦急道,“外面都是宫女!” 古时候宫女默认都是皇帝的女人,奸淫宫女可是大罪! 殷祝决不允许宗策被狗皇帝陷害,沾上这样的污点。 历史上没有,现在也绝不会有! 宗策却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样,被殷祝挡路,他脚步一顿,漠然绕开,连一句废话都不想与殷祝多说。 眼看着他的手已经准备推开门扉,殷祝心一横,猛地从身后抱住了宗策的腰。 他也顾不上别的了,嘶声力竭地喊道:“冷静啊,宗将军!” 宗策的身影僵住了。 寒风从门缝中吹进来,恍惚间视野扭曲,时光倒转。 朔北的风混着砂砾,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耳畔仿佛又传来了金戈交错、战马嘶鸣之声。 殷祝见宗策突然不动了,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你先坐下休息会儿吧,我去给你倒杯水,你……”他一咬牙,“你要是实在坚持不住,就,那啥,自力更生一下。” 殷祝比划了一个男人都懂的手势。 他怕宗策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意思,还主动宽慰道:“放心,都是男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如果是壮阳药物的话,想必就算太医来了,面对这种药也没啥好办法,只能等药效自然消退。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该死的狗皇帝! 殷祝骂骂咧咧地在心里诅咒尹昇,把人按到床榻边,又给他倒了杯水。 宗策估计是脑袋还没清醒,这会儿出奇的安静,一动不动任他摆弄,接过茶杯就一饮而尽。 刚喝完,他的手就顿住了。 “……是酒。” “什么?” “酒。” 宗策的眉头松开了。 他的神色陷入了一种空茫的镇定,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殷祝瞧着不对头,瞪大眼睛,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杯子闻了闻——靠,还真是酒! 他完全没注意,因为印象中古代的酒都是装在酒壶里的,谁知道这神经病皇帝居然用茶壶喝酒? “不好意思啊,我这就让他们送点水来……” 殷祝打算去外面喊人。 谁知刚转身背对着宗策,胳膊上就传来一道铁箍般的大力将他掀翻。 殷祝痛呼一声,差点眼前一黑。 瘦弱脊背撞在地砖上,就算底下有羊毛毯垫着,也疼得他身子像虾米似的蜷缩起来。 “你、你干什么!?” 宗策呼吸粗重,并不回答。 他红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殷祝。 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令人战栗的热度。 凶悍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刺激得殷祝脸红心跳。 他下意识放松了反抗的力道,想要好好讲两句话,却被宗策强硬地掰开双肩,哗啦一声,直接暴力撕开了他身上那点并不富裕的布料。 殷祝:“…………” wait. 不对。 这剧情走向,好好好好像哪里不对! 第3章 殷祝人麻了。 说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在发觉自己穿越到大夏的那一刻,他其实超兴奋的。 身为男频文写手,接下来要做的他熟啊——全力支持偶像北伐,重用良臣,收复失地,然后一统河山,完成百年未竟之事业。 要是进展顺利,说不定他还有机会和偶像一起青史留名呢! 但是…… 现在这个发展,路线好像跑偏了吧? 殷祝欲哭无泪地看着宗策通红的眼眸,心想自己是不是穿错频道了? 他是直男啊! 似是忍耐到了极限,宗策啧了一下。 又是哗啦一声,最后一片布料离他而去。 危机神经突突直跳,风吹蛋蛋好清凉。殷祝猛地回过神来,连唤了宗策几声都没反应,又开始拼命用手推、用拳头砸。 最后甚至都上嘴啃了,但也不管用。 牙还被偶像胳膊上硬邦邦的肌肉杠到了。 ……就离谱。 殷祝放弃了。 他决定自救,转身拼命向外爬。 却没想到正方便了宗策,刚爬出一段,男人铁钳似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脚踝,轻轻松松把他从地毯尽头拖了回来,牢牢困在怀里。 宗策的身形精悍健壮,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还多,一身千锤百炼的钢筋铁骨压下来,好悬没把殷祝压吐血。 “等等等等,不该是这样的,偶像不能艹粉!会塌房的!” 殷祝玩命似的呼喊。 他吓得腰酸腿软,鬼哭狼嚎。 可惜宗策这会儿理智全无,根本不理他。 殷祝疼得撑着地面的手臂筛糠似的抖,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这尺寸根本不匹配啊! 面对贞操危机,殷祝顾不上太多了,头顶在地毯上疯狂叫起了救命。 然而大概是尹昇这狗皇帝平时玩的太花,他之前说了“没他允许不许进来”,这会儿就算他喊破了喉咙,外面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非常听话。 听话过头了! 殷祝欲哭无泪,死死咬着下唇,十指攥紧身下地毯,狼狈垂头,像溺水般大口大口喘着气,险些小死一回。 后背紧贴着男人紧实火热的胸膛,肌肉覆了一层出雾的热汗,那蓬勃跳动的强健心脏,宛如熔炉的炉心,烫得殷祝浑身都在发抖。 直到舌间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他才发觉,自己竟然一不小心把嘴唇咬破了。 殷祝悲愤捶地: 凭什么尹昇这狗皇帝作死,却是自己来肉偿啊! 后面传来宗策混乱的粗喘,显然他自己也不好受,只能像野犬一样,在身下青年苍白单薄的脊背上胡乱啃咬发泄。 窗外风雪交加,屋内却是一室春意盎然。 泪眼朦胧间,他看到铜镜中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 明明是最亲密的姿态,殷祝却只觉得胸口宛如漏了一个大洞,在呼呼地往里灌冷风。 不够。 想要。 快、快把那个东西给朕…… 疼痛让殷祝突然哆嗦了一下,浑浑噩噩的猛地回过神来。 不对,这不是他的想法! 尹昇,或者说是这具身体,到底想要什么? 不等殷祝思考清楚,身后又传来一声低吼,他眉毛拧起,挣扎着一口咬在宗策的手背上,呜咽着求饶:“轻点……疼……” 他努力坚持了半个时辰,最后实在受不住了,晕了过去。 再度清醒时,战场已经换到了床上。 宗策的体力堪称变态,都这么久了居然还在卖力耕耘。 殷祝一面绝望地想他大概会成为史上第一个被将军做死在床上的皇帝,一面又感叹偶像果然完美,不仅本钱傲绝众人,就连实力都异常雄厚。 没过多久,他就眼一闭,再次被做晕了。 梦中他遇到了一个白胡子老道,看着他直摇头。 “作孽啊,作孽。” “宗策此人命带煞气,八字太硬,克父克母还克妻,你扰乱了星君的安排,又和他沾染了此等难解因果,这不存心叫本座加班吗?” 殷祝下意识吐槽:“这年头谁不当牛马加班?我还是我导的免费劳力呢,连加班费都不给。” 等反应过来着白胡子老儿说了什么后,他顿时大怒:“放你丫的狗屁!” “你们神仙是不是有病,多少恶人一辈子活得顺风顺水,他宗策被人叫做大夏最后的风骨,活得跟菩萨一样清白干净,你们却非要让他过得这么苦?” 白胡子老道抚着胡须说:“凡间种种,都是劫数。” 殷祝撸起袖子:“看到这沙包大的拳头了吗?你还有一次机会,不然我现在就能成为你的劫数。” 其实他也没底,因为这老头儿好像是个神仙,万一不吃这套怎么办。 还好,白胡子老道只是很无奈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方世界我的确管不了了,你悠着点,千万别叫人发现了你穿越者的身份,我去和星君求求情,说不定还有戏。” 殷祝立马收敛起嚣张神色,恭恭敬敬地冲他行了一礼:“那就全仰仗您老了!敢问您老名号,若是真能实现愿望,一定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白胡子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要是实现不了就烧香骂我,对吧?” 殷祝嘿嘿笑了起来。 “行了,你这小兔崽子命格也特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白胡子老道说,“不用谢我,感谢你爹娘给你积的福就行了。回去吧!” 他朝殷祝一甩拂尘。 殷祝大叫一声,身体后仰,顷刻间跌下云端。 “当——” 夕阳西下,古庙钟声回荡在林间。 惊起飞鸟无数。 刚上小学的殷祝迷迷糊糊地从妈妈背上醒来。 他揉了揉眼睛,问道:“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宗公庙。马上就到了,生生要自己下来走一段吗?” 妈妈把他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殷祝看到前面挤得满满当当的祭拜人群,皱了皱鼻子问道:“他们在拜什么?” “宗策宗将军,历史上一个很有名的人物。” “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拜的。” “不可以这么讲话,”妈妈很严肃地告诉他,“宗将军是很伟大的人,以后你上学学了历史就会明白,他还是武神、军神、财神、去病神和福德老爷,能保佑人健康平安的。” 殷祝听得晕乎:“这庙里能装下那么多神吗?” 妈妈揉了揉他的头发,笑了笑没回答。 只是叮嘱他进去后如果不拜的话,也别乱跑,等妈妈拜完就给你买冰淇淋。 殷祝眼前一亮:“好耶,我要巧克力味的!”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家里公司破产,欠了一大笔外债,爸妈只能将房子卖掉抵一部分,后面还不知道多久才能还上。 就在那最艰难的几年,他度过了自己一无所知的快乐童年。 他妈坚信,是宗公在上天一直保佑着他们一家人。 那天她跪在宗公像前,赤红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脊背上,殷祝“啊”了一声,新奇地说:“妈妈,你有白头发了!” 妈妈睁开眼睛,笑着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然后她双手合十,恢复了严肃的神色,朝着面前手持横刀、威严慈悲的高大神像深深拜了下去。 “宗公保佑,我儿无病无灾,快乐长大……” “家人一生平安健康,团团圆圆……” 殷祝打了个哈欠,仰头看向昏暗庙宇内神像的眼睛。 所有宗公神像的眼睛都是半阖着,旁边的解说员说,这是寓意宗公“不忍看苍生,却又不忍不看”。 殷祝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好玩儿。 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将军,又没成功拯救自己的国家,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祭拜他,把他当成救苦救难的神仙。 真是搞不懂。 他又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一只漂亮的蓝色蝴蝶从庙外飞进来,立马来了兴趣。 一路小跑着去抓,却扑空了好几次没抓到。 蝴蝶翩然飞过众人的头顶,轻巧落在供桌的香炉边沿上。 殷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到它旁边。 似是感觉到了危险,蝴蝶抖了抖触须,突然振翅飞起。 他顾不上太多,纵身扑上去—— “生生,你在干什么!?” 一阵兵荒马乱。 他被香炉里的烟灰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着面前一片狼藉,殷祝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好像惹祸了。 妈妈眉头紧锁地把他从一堆凌乱贡品里拎起来,一向平和的脸庞难得出现了烦躁和愤怒。 殷祝大气也不敢出,红着眼眶看着她。 妈妈嚅动着嘴唇,刚要开口,旁边就走过来一个工作人员,递给了他一颗糖果。 “没事,等会我们来收拾就行了,”他劝道,“这位妈妈也别生气,宗公不会介意孩子在他面前打闹的。” 妈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一起帮工作人员把供桌收拾好,又让他跪在神像面前认宗公当干爹,向干爹磕头道歉。 “对不起干爹。”殷祝老老实实道歉。 又担心妈妈觉得自己不够诚心,赶紧补充道:“我不该为了抓蝴蝶打翻你吃饭的桌子,以后一定常来看干爹,给干爹带好吃的。” 周围一圈人都笑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殷祝松了一口气,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 难得梦到了儿时幸福的记忆。 睁开双眼时,殷祝的唇边尚且留存着一丝笑意。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疼疼疼疼——疼死他了!!! 殷祝面色狰狞地躺在床上,身体内部还残存着昨日种种不可描述的记忆。 第4章 话出口后,殷祝被宗策看得心虚。 他心想不会吧,难不成偶像当真了,还以为自己真要阉了他? 还是说发现了他冒名顶替尹昇的事? 但宗策已经默默起身,出门给殷祝倒了杯水回来。 果然不冷也不烫,正正好。 殷祝喝完之后长吁一口气,终于活过来了。 只是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该痛的地方也没有减轻半分。 他只能别别扭扭地用一种侧躺的姿势睡在床上,避免自己饱受折磨的臀尖和床铺直接接触。 倒完水后,宗策就一声不吭地跪回了原位。 大有如果殷祝不开口,就一直跪到死的态度。 唉,偶像还是这么死心眼。 殷祝有些尴尬,挠了挠脸颊,主动出声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今天不用上早朝吗?” 宗策淡淡道:“还有一刻到子时。陛下三日前得一神药,为表庆贺,罢朝七日。” “哦,对,朕是说过,不好意思,最近有点儿老年痴呆。”殷祝干笑一声。 “…………” 殷祝又开始没话找话:“是什么神药?” 宗策终于掀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 殷祝:“该不会就是你昨天……?” 宗策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殷祝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话题也太尴尬了! 他放弃了尬聊,想开口让宗策起来别跪着了,忽然宗策向前膝行两步,然后朝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殷祝惊的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心想这要是被他老妈知道了估计得抽死自己,之所以没蹦成,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 他揉了揉酸痛的老腰,硬着头皮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策自知罪孽深重,”宗策埋首道,声音因为姿势的缘故略显沉闷,“恳请陛下再宽限三年时日,策愿将功赎罪;若三年期满,陛下大可以将臣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闭嘴,不许你这么说!” 殷祝想也不想地呵斥道。 这是他第一次对宗策说重话。 但一听到“千刀万剐”这几个字,他没办法不联想到历史上宗策的遭遇,那段历史,每次了解一次都会觉得痛心。 虽然现在皇帝是他,殷祝也不愿宗策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宗策果然听话闭嘴了。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跪在地上,宛如一尊凝固的石像。 殷祝拿他没办法,只好忍着后面的疼痛坐起身,亲手把人扶起来。 在摸到宗策紧实的上臂时,他没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觉得肯定比他上铺那个成天泡健身房的哥们强。 那哥们练出来的都是死肌肉,哪能比得上偶像这种实打实的?偶像一个挑他十个都没问题! “这只是个意外,”殷祝恳切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朕不怪你。” 宗策的脊背瞬间绷紧,脸色铁青。 “陛下宽厚仁慈,心胸宽广,”他把手臂从殷祝的手里抽出来,生硬地奉承道,“策不胜感激。” 正是因为知晓历史上的尹昇是个什么样的小人,殷祝听着他这话,怎么听都有些讽刺的意味—— 毕竟宽厚仁慈、心胸宽广,这八个字,哪一点都与尹昇沾不上边。 但如今是天佑年。 宗策不可能现在就看清这狗皇帝的本质。 所以,果然还是因为闹别扭吧。 殷祝把这股怪异的感觉压在心底,并未多想。 他很想再多和偶像待一会儿,可因为昨天的事,自己心里也有些别扭,也担心那劳什子的“神药”还有什么副作用,便先打发宗策去太医院看看,喝点中药调理一下。 宗策换好衣服离开时,门口值守的公公已经换了一位。 “苏公公。”他停下脚步,点头唤道。 苏成德诧异地看了一眼他,笑道:“没想到宗大人还知道咱家的名字,请吧。” 他并没有与宗策过多寒暄,径直领着人出了皇宫。 作为宫中大太监,苏成德当然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但事关那一位,谁也不敢多嘴议论。 穿过曲折回廊,几名捧着进献丹药的窈窕宫女朝他们微微福身,苏成德一面朝她们颔首回礼,一面用余光观察着宗策的表情。 见男人始终神色沉静,目不斜视,不禁心中感叹: 是个可塑之才。 可惜了,居然和那位牵扯上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 以他们这位陛下喜怒无常的性格看,这可不是什么青云路,而是黄泉梯啊。 从太医院出来后,苏成德望着天边堆积的阴云,回头对紧跟在后面的宗策说:“看来下午天色有变,说不定又是一场大雪。宗大人还是早些回家吧,别在路上耽误了。” 宗策点了点头。 苏成德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虽然太医说您身子无甚大碍,但陛下试用的新药向来药性凶猛,吃死人也不是一两回了,您往后几日,还是要注意调理。” “多谢苏公公提点。”宗策沉声道。 一般这种时候,懂事的都会塞些打点过来。 但苏成德等了数息,宗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男人的目光越过他,沉默地眺望着远处的街道。 苏成德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并未看到什么值得留意的事物。 集市上人头攒动,布衣草鞋的小摊贩在沿街叫卖,一群孩童围在一棵老槐树下,像模像样地模仿着大理寺审问犯人的场景。 今日也没有犯人在菜市口行刑。 他不明白这最普通的市井景象有何可看,便主动问道:“宗大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 宗策收回视线,淡淡道:“劳烦公公了,策就此告辞。” 苏成德:“宗大人不会打算腿儿着回去吧?” 宗策虽然没说话,但那坦直的表情,已经明白写上了“不然呢?”几个大字。 苏成德乐了,忍不住双手插袖道:“宗大人,别怪咱家多嘴,像你这样的性子,在这皇城根下可不好混呐。今儿也就是我,换做旁人……”估计早就得罪彻底了。 “我知道,”宗策轻声道,“苏公公和这宫中其他人都不同。” “可别,咱家就是个阉人,当不得士大夫的那一套举世皆浊我独清。”苏成德连连摆手。 “咱家同你说这话,也不是为别人,今日陛下心情还不错,对待咱们这些下人都和颜悦色的,有宗大人一份功劳,怎么好叫您走回去呢。” 他冲太医院里一个小黄门招招手,让小黄门到前面市集上找辆马车来,送宗策回去。 听到苏成德提起殷祝,宗策的神色微沉。 但他只是垂眸道了一声谢,并未推辞苏成德的一番好意。 待上马车时,他按着门框,正准备躬身进车厢,视线无意落在手背那一道清晰可见的牙印上,五指瞬间隐忍攥紧,青筋暴起。 凝视数息后,他哑声问:“苏公公可有带帕子?” 苏成德心中一凛——难不成,宗策知道自己是柔姬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刚要从怀中掏出绣帕递过去,就听宗策叹息一声:“罢了。”抬脚上了马车。 待离开太医院后,宗策掀开车帘,望着前方的岔路口说:“前面左转。” 正在赶车的车夫“咦”了一声,疑惑道:“可这条路,不是往方才那位大人说的地方走啊?” “不去那里。” 宗策沉声道:“去祁王府。” 第5章 马车滚滚远去。 苏成德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转身回宫。 “太医怎么说?” 殷祝靠在床头,半死不活地问道。 苏成德盯着自己的脚尖回话:“太医说宗大人没什么大碍,多加休息,补补肾气就好。” 殷祝心道他干爹还要补肾气吗,昨天他都差点被艹得叫爹,再补下去岂不是超级加辈,得喊爷爷了。 “那狗屁倒灶的玩意儿……咳,朕是说神药,宫中还有吗?” “有,”苏成德踌躇片刻,还是垂着头低声劝道,“但陛下,您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再来一回了。” 殷祝气得直瞪他:“朕是要你把这些害人的东西全部销毁!销毁!谁说要再来一回了?” 再来一回,他就真精尽人亡了! 他语气一重,苏成德吓得立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比德芙还丝滑。 殷祝看得心累,捏了捏山根将人打发走。 但临走前他又把苏成德叫回来,吞吞吐吐道:“你再去一趟太医院,给朕找些伤药回来。要那种,嗯,能内敷也能外敷的。” 他特意强调一下,是内敷,不是内服。 苏成德了然:“奴才明白,这就去为陛下取药。” 他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带着药回来了。 殷祝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一瘸一拐地走到铜镜前。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饶是早已有了心里准备,殷祝仍旧倒吸一口凉气。 宗策绝对是做梦把自己当肉骨头啃了! 镜中人纤瘦修长的四肢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咬痕。 冷白肤色衬得一身青青紫紫的痕迹尤为凄惨,殷祝扯开松垮衣襟,转头看了眼,发现他从肩头到脊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嘴唇也被他自己咬破了皮,鲜血在殷红肿胀的下唇凝结成血痂,宛如一抹色泽暗淡的朱砂。 殷祝伸出一点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伤口。 疼得眉毛轻跳了一下。 当初咬的时候,他可一点儿没觉得痛。 因为后面实在太疼了。 他咬着衣摆,艰难扭身,自己给自己的后背上药。 镜子里倒映出青年苍白纤薄的腰身,上面明晃晃印着五根鲜红色的指印,拇指正好按在那浅浅的腰窝处。 殷祝看着它,脑海中又闪过昨日宗策一手把着他的腰,一手卡着手腕按在地上肆意冲撞的画面。 ——好了打住,他是直男。 但鬼使神差地,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上面比划了一下。 足足小了一圈。 殷祝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踝。 只是被宗策拖拽了一下,那里甚至都泛起了淤青。 刚穿来时他就发现了,这具身体敏感得不太正常,怪不得屋里无论是床铺还是地毯,用的都是最柔软的材质。 殷祝尝试了一下,发现连赤脚踩在地砖上都觉得轻微刺痛。 靠,真成豌豆公主……不对,是豌豆皇帝啦? 殷祝首先想到的是隔壁女频一些乱七八糟的设定,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世界的人明显只有两个性别,他也没有多余的器官,是货真价实的纯爷们。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尹昇自己身上。 殷祝坐在床上,双目紧闭,一边思考着这件事,一边生疏地给自己内敷上药。 但很快他就面色狰狞地睁开了双眼。 这混蛋居然没给自己清理!宗家的子子孙孙都还在里面呢! 等大功告成后殷祝已经出了满身大汗,腰眼酸胀,整个人快要虚脱,但精神上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殷祝慌慌忙忙提上裤子,感觉到后面的清爽,身为直男的安全感顿时又再度回归了。 他扬声道:“来人,传膳!朕要吃饭!” 他的人生宗旨很简单: 只要吃饱喝足了,就没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再睡一觉。 但大夏皇室的奢靡程度还是远远超过了殷祝的想象,河豚鲥鱼烧笋鹅,鲜鲫鲍螺牛羊鞭,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应有尽有。 殷祝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三大桌琳琅满目的菜色,心想这都快要上百盘了吧,居然还有吗? “有的,陛下,”苏成德俯下身子,轻声在他耳畔讲,“全份菜一共包含一百三十六道御膳,其中果品二十道,凉菜二十道,点心二十道,汤品二十道,主食五十二道。” 殷祝下意识道:“那不对啊,还有四道呢?” “还有四道是根据四时不同,厨子们特意做出来的桌景,不能吃,就是摆来看的。”苏成德赔笑道,“您看,在那儿呢。” 殷祝顺着他手指的目光望去,发现竟然是厨子用萝卜雕刻而成的四神兽,个个神态栩栩如生。 “……每顿都有吗?这些和这些?” 他伸手画了一个圆,把一桌子菜都包含进来了。 苏成德肯定地说:“每顿都有。” 殷祝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别搞这么多了,四菜一汤就行。有没有粥?” 苏成德立马应了一声,拍了拍手。 底下候着的几名下人挨个盛上来一碗粥,品种也是应有尽有。 其中还有一道,据说是用极品燕窝炖出来的燕窝粥。 殷祝特意问了一下价格,苏成德说不贵,才几十两银子而已。 曾经为了写文、特意查过大夏天佑年平民收入的殷祝默默地喝着粥,每喝一勺都在心里想:很好,又是一年白干。 “对了,”殷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宫中侍卫一年的俸禄,大概是多少?” 苏成德心中一紧,有些吃惊,显然没想到殷祝居然会关注这种琐碎问题。 但表面却依旧恭敬回答:“回陛下的话,侍卫职级不同,俸禄也分高低,以宗大人为例,他如今任右班殿直保义郎,从八品,一年俸禄在七十两左右。” 七十两,这钱不算少了。 虽然还没他一碗粥贵。 殷祝知道宗策其实没什么钱,因为他家中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要养。 更何况大夏新都勋贵众多,一板砖能砸死三个七品官,地价也是出奇的贵。 有位历史学家曾在节目上说,根据考证,宗策到死都没还完他家的房贷。 本来他弟弟准备接着还的,但没等还完,大夏就灭亡了。 ……非常地狱笑话。 殷祝心里想着帮偶像还房贷的事儿,嘴上却说:“我问他了吗?我问的是宫中侍卫!” 苏成德立马掌嘴,赔笑道:“是奴才多嘴了。” 吃完饭后,殷祝也懒得动弹,继续回到床上躺尸。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柔和妩媚的女声: “臣妾柔姬,携药求见陛下。” 殷祝迷迷糊糊地想,谁啊? 哦,柔姬。 那位老是给尹昇吹枕头风、皇帝死后还自不量力想当太后的宠妃。 ……等下。 柔姬的亲哥魏邱,不就是设计害死偶像的两大奸臣之一吗!? 殷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马大声喊道:“不见!你离朕远点儿!” 外面柔姬的倩影一僵,仍是不死心。 她垂着头,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陛下,不过是一夜的功夫,您就变了心吗?当初您与臣妾床头夜话,海誓山盟,您都忘了吗?还是说……” 她不甘心地问道:“那侍卫在床上的活儿,比臣妾要好?” 殷祝:“…………” 第6章 不,其实很烂。 殷祝很想这么回答她。 硬要说起来应该是又痛又爽,前面痛得要死,后半部分爽得甚至有点超过了,但这种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他的脸皮也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更何况—— “柔姬,朕的起居日常,你似乎十分了解啊。” 殷祝翻身下床,冷声说道。 柔姬听他语气不对,噗通一声在门外跪下了。 隔着紧闭的门扉,殷祝看不到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模样,只能听到女人一声声为自己辩解的柔软语句。 全是废话。 殷祝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他控制不住地想,在那段历史上,柔姬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温言软语,软刀子割肉,把一盆盆污水泼到偶像头上,只为了给自己贪污军饷的亲哥脱罪? 从结果来看,她做的十分成功。 尹昇信了她的话,临阵换帅,逼得宗策不得不回京接受质询,结果在城外遭到魏邱和丞相柳显的设伏袭击。 这个曾经扬言除非光复大夏,此生只会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还的将军,最后的结局竟是被绑上法场,剥夺最后一丝尊严,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刀一刀地受刑。 据说当时魏邱在杀宗策前,一连砍了三个行刑人的脑袋。 因为他们一听说自己要剐的人是宗策,就宁死也不肯动手,逼得魏邱破口大骂,最后他的同伙柳显找来了第四个人,没有告诉他宗策的身份,还许以重金,那人终于答应了。 但史书记载,这位行刑人事后知道真相时,在家恸哭了三天三夜,最终气绝自尽。 而直到宗策受刑第三日,在宫中醉生梦死的尹昇才在外面大臣的拼死进谏下,从温柔乡中惊醒。 他扇了柔姬一巴掌,大骂她竟然敢欺瞒自己。 后世有一本演义里写,尹昇带着人远远地去法场看了一眼,吐得稀里哗啦,回来后便高烧不止,说自己看到了宗策的魂魄,吓得不住说胡话,没过多久就暴病而亡。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就好了,殷祝恨恨地想。 脑海中的恶魔小人怂恿他:尹昇反正已经魂飞魄散了,不如干脆也把她解决了吧,一劳永逸,多好。 天使小人表示反对:柔姬又没有参政,一直想杀宗策的明明是她的亲哥魏邱! 就算没有柔姬,也有其他嫔妃,宗策只是前朝政治博弈下的牺牲品罢了。 说到底,还不是尹昇放任外戚势力坐大,想以此与世家制衡,自以为能坐山观虎斗,却没想到玩脱了,自己先被架空,然后大家一起被北屹大军一锅端。 恶魔小人骂他:畏手畏脚,你要是听它的,可做不好皇帝!当皇帝就该杀伐果断!万一这一世宗策还是被这兄妹俩害死了…… “不会。” 殷祝覆在门框上的手指微微泛白。 只要有他在,就永远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盯着门外那道柔弱倩影,淡淡道:“记住,朕愿意与谁在一起,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没有这个资格插手。” “回去后告诉其他人,这段时日朕不会见任何嫔妃,后宫中的各种小心思,都可以收一收了。” “你走吧,朕乏了。” 柔姬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很不情愿。 离开前她好像又说了什么,但殷祝已经懒得听了。 他打算等下叫人拿来纸笔,把天佑年间能用上的朝臣都列出来,日后方便提拔调动。 他才不信什么欲攘外必先安内的鬼话。 北屹忍不了多久,国难当前,如果有人不安分想内斗,冒头一个,他砍一个! 殷祝走到博古架前,从上面拿下一个木匣。 里面存放着大夏的虎符,是无数武将梦寐以求的至宝。 它不仅代表着兵权,也象征着皇帝对一个臣子最高的信任。 历史上,宗策至死也没能得到它。 他麾下大名鼎鼎、曾一度令北屹闻风丧胆的神机营和血铁骑,最鼎盛时也不过七万人马。 宗策曾屡次给皇帝写信,请求尹昇赐下虎符。 尹昇不允。 然而这么重要的虎符,却被他给了魏邱。 一个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到头来靠宠妃妹妹依然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的逃跑将军。 甚至尹昇高兴时,还会唤他一声“国舅”。 殷祝想,他不是尹昇那个狗东西。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充满遗憾的时代,就绝不会让历史再度重演。 * 祁王府。 烛影摇曳,笙歌曼舞方休,舞女们福身翩然离去。 在座几位纷纷抬头,望向了上首之人。 祁王一身金冠白袍,风度翩翩。 他举起酒杯,朝为数不多的几名宾客颔首微笑,眼眸中跳动着野心的火焰。 “今夜聚集于此的诸位,都是并肩作战的袍泽战友,不久之后,也会成为朝堂之上共商国是的同僚们。” “来,孤敬你们一杯!” 他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待放下酒杯,祁王视线逡巡过席间众人。 看到一张张紧张中压抑着兴奋的面孔,他不禁满意地笑了。 果然。 比起他那个性格怪诞的皇兄,朝臣们还是更愿意支持他上位。 “既然各位都愿意赏我这个面子,”他悠悠道,“那就在这里,与大家做个见证吧。” “虽说天下之主,能者居之,但毕竟咱们干的是夺位之事,一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所以——” 祁王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绢布。 然后亲自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为表同生共死的诚意,各位,请吧。” 气氛一时凝固。 祁王眯起眼睛:“怎么,有人不愿意?还是想退出了?” 这种谋逆篡位的大事,一旦参与,除非是死,怎么可能轻易退出。 面对祁王半威胁半蛊惑的态度,原本还不太情愿的几人也只好纷纷效仿,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绢布挨个传递到了最后一人手中。 但那人却只是注视着上面的名字,久久未动。 “宗策,怎么了?”祁王状似关切地问道,“为何不签?” 宗策捏紧绢布。 他抬头看向祁王,神色凝重道:“祁王殿下可有想过,这血书万一落入他人之手,岂不成了铁板钉钉的谋逆罪证?” 祁王一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孤还道宗策你在担心什么,原来是这个,”他笑道,“放心,这绢布孤会贴身保管,绝不叫外人经手。” “再者,出了这个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大业成功,还有何可惧?” 宗策微微一怔。 他注视着杯中摇晃的剪影,心中默想: 类似的话,不久前,才刚有一人同他讲过。 祁王见他没反应,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 他微微蹙眉,旋即又再度松开,恢复了那副谦和温润的王爷模样,起身走到宗策面前,按住男人的肩膀,又亲自为其斟酒。 他意味深长道:“孤知道你的才能,也知道你在尹昇手底下日子不好过,可谁叫天妒英才,我那几位皇兄接连早逝,父皇为扶他上位,不惜动用非常之手段,还连累了你父亲含冤入狱。” 他想了想,随意说道:“要不这样吧,孤在这里替父皇和他,同你道一声歉。” 被强压在座位上的宗策依旧沉默不语。 烛光朦胧,窗外的月影逐渐被乌云笼罩。 祁王的半边脸隐没在夜色里,只能隐约看到那嘴角始终如一的温和笑意。 他忽地松开按住宗策的手,退后一步,神色诚恳道:“宗策,孤好像还没说过,其实你今天能来,孤真的很高兴。” 宗策立刻起身行礼。 他垂眸沉声道:“殿下救父之恩,策没齿难忘。” 见祁王对他的回复似有些不满意,又再度躬身道: “策自知非良家子,能入宫一睹大夏内廷风貌,也全仰仗殿下改籍相助。有此恩情,策自当全力以报。” 祁王满意地笑了。 他弯腰拾起桌上的绢布,递到了宗策面前。 宗策凝神盯着上面一个个鲜红的名字。 自此之后,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祁王会是一个好君主吗? ——他能实现大夏祖祖辈辈的夙愿吗? 他不知道。 从表面上看,或许比宫里那位强些吧。 宗策只知道,他不愿再重蹈覆辙。 他不再犹豫,咬破指尖,端端正正地在绢布之上写下了“宗策”二字。 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 那段已经被他下定决心就此封存的混乱记忆,却又在这并非恰当的时刻,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做到后面,青年连他的发尾扫过后背都会敏感地发抖,牙齿叼着他手背上的皮肉,湿漉漉的红润舌尖含在嘴里,虚弱含糊地向他示弱喊疼。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淌,身下的地毯吸饱了水分,变得又湿又黏,一如那人茫然失神的脸颊。 眼前灯火的轮廓逐渐迷蒙。 前世和今生的画面交融一处,仿佛水中探月,雾里看花。 他实在看不真切。 耳畔响起祁王的调笑:“这牙印,看来孤得早点放你回去了,不然夫人可要找我麻烦。” 他并不知道宗策还没娶妻。 上辈子,宗策同样一生未娶。 宗策没有反驳祁王的话,盯着手掌上已经快要消失的牙印,目光略显失神。 但他终究只是微微晃神刹那,很快便回过神来,把那块写好名字的绢布递了过去。 第7章 “啊嚏!啊嚏!” 上朝之前,殷祝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心道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惦记自己,怎么这几天背后一直有发毛的感觉。 跟在轿子边上的苏成德很有眼力见,忙叫人送来帕子和手炉。 他关切道:“陛下,您可要保重龙体啊。” 殷祝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几个喷嚏而已,不至于。倒是听人说最近柔姬病了,你怎么没来跟朕说道说道?” 苏成德讪笑道:“陛下明鉴,奴才再也不敢了。” 上次柔姬走后,殷祝第二天就把苏德成叫到了面前,胡萝卜夹大棒地敲打了一番。 苏德成自己不清楚,但他在史书上的名声可不小。 他虽是个太监,却饱读诗书,原本是柔姬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后来被派到宗策军中当监军。 柔姬本来是想让他给宗策使绊子的,顺便回来给尹昇上上眼药,谁知道苏成德却被宗策折服,还反过来为他说好话,劝柔姬不要与宗策作对。 后来宗策被处死后,尹昇召他来询问,说宗策究竟有没有反心,苏成德在回答前,先跪地请求尹昇放过宗策的家人。 尹昇答应了。 然后苏成德沉默片刻,说有。 这则故事在各个版本的野史中广为流传。 正史却对此讳莫如深。 后世有学者据此提出了一个饱受争议的观点: 他认为,宗策从来不是什么誓死不贰的忠臣。 世人对他多有误解,其实宗策是个很擅长谋略的人,打仗也好,政斗也罢,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所谓的“刚直孤臣”都只是后世人对他的美化想象。 证据是史书记载,宗策最受重用时,还有人参过他是“媚上之臣”。 这位学者大胆猜测,宗策匆忙赶回新都,很有可能是为了联系京中旧部造反,只是棋差一着,没想到魏邱居然会和平日里水火不容的丞相柳显联手,所以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否则以尹昇后期那暴虐的脾气,如果不是找到确切的造反证据,哪怕有柔姬求情,他也绝不会对此事轻拿轻放。 不少崇敬宗策的人对此观点大加抨击,认为他纯属胡说八道。 殷祝便是其中之一。 他承认这人说的有部分正确,所谓兵不厌诈,偶像熟读兵书,有勇有谋,肯定不是什么不懂得变通的老古板。 但他一百万个坚信,偶像绝对不会反! “这宫里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就好。” 眼见着他走神沉默的这一会儿功夫,苏成德脸上已经冷汗涔涔,殷祝中断思绪,见好就收,只淡淡提醒了他一句。 他拒绝了苏成德递来的手炉,“朕不冷。对了,下朝后你再叫太医过来一趟,朕这两天总觉得五脏六腑烧得慌。” 苏成德领命离开,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这数九寒天的,人都要冻死了,陛下怎么就不怕冷呢? 殷祝也觉得奇怪。 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毛病。 不怕冷多好,他最讨厌冬天了,穿着厚厚的衣服,跟个狗熊一样;人也懒怠,恨不得一天二十个小时都窝在床上冬眠。 正胡思乱想着,轿子停下了。 “陛下,到了。” 殷祝猛地回过神来。 他望着前方那飞檐斗拱的庄严大殿,心中也有些没底。 下轿子前,还好生纠结了一番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腰板要怎么挺才比较有气势。 但真当殷祝坐到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听着朝臣们向他山呼万岁时,满脑子想的却都是自己写在文里的桥段: “只见宗策大步走到龙椅前,劈刀斩下……” “狗皇帝死不瞑目……” 不怎么狗的皇帝陛下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脖子,冲下面道:“众爱卿平身吧。” 他环顾一圈,并未在人群里发现偶像的身影。 也对,偶像现在才是从八品,进不了大殿。 七日未上朝,大臣们表现得十分积极,各种马屁关心听得殷祝头昏脑涨。 一开始他还能装模做样地敷衍,后面就直接鼻孔出气,“嗯”上两声,代表自己听到了,你丫赶紧闭嘴退下吧。 “陛下,”一位年轻的朝臣站出来,红着眼眶道,“陛下龙体欠安,臣这几日在家夜不能寐,茶饭不思……” 殷祝听得腻烦,心道这大夏果真迟早完蛋。 连年轻人都是满口官腔,马屁拍得轰隆震天响,尹昇又是个脑袋不清楚的,谁还能说实话?谁还敢说实话! “行了,有事说事,无事就退下吧。” “……是,”那年轻人噎了一下,随即又深吸一口气道,“臣以为,应效仿先皇,建万寿宫为陛下祈福禳灾。” “多少钱?” “啊?” 殷祝撑着下巴,心平气和地问道:“建这个宫殿,要花多少钱。” 那人愣了一下,毕竟尹昇可是从来不考虑这种问题的,只要大臣们的建议对自己有好处,他向来有求必应。 他试探着说了个保守的数字:“约莫,几十万两银子?” “几十万两,也不多嘛,”殷祝随口道,“那就这位爱卿你掏了吧,朕承你的情,等建好了给你记头功。” “……可陛下,臣一年的俸禄才不过几十两。” 殷祝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这钱谁来掏?北边虎视眈眈,大夏国库的钱,可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那人沉默片刻,什么都没说。 只是冲殷祝行了一礼,退回了朝臣队伍里。 周围一众大臣们听到殷祝的话,表情也都十分奇异。 平日里陛下拿国库钱为自己谋私,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怎么如今又换了一套说辞? 他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皇位上的已经换了一号人,只觉得这年轻后生兴许是不知何处得罪了陛下。 至于什么“北边虎视眈眈”的借口,都是狗屁。 除非万不得已,他们的这位陛下,是绝不可能花银子和北屹打仗的。 殷祝看着他们的表情,压下心中的无名火,耐心问道:“诸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北屹?” 众朝臣一片寂静。 须发花白的兵部尚书慢吞吞地上前一步。 “启禀陛下,边境近来并无异动。” 如果不是知道史书记载,一月之后北屹大军就要再度南下叩边,殷祝就真要信了他的鬼话。 “但朕有确切消息,说他们有动兵的打算。”他说。 兵部尚书掀起眼皮:“陛下这消息,确切可信?” “千真万确。”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嗡嗡议论声。 大臣们怀疑居多。 但言辞之间,都对北屹颇为忌惮。 几名武将眉头紧锁,脸色难看,估计是很清楚朝廷在对北屹战事上的一贯窝囊作风。 其中一位站出来道:“陛下,屹人狼子野心,若真开战,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须得提前准备,小心应对才好。” 殷祝点点头,说他准备提拔几个将领,叫人拟了几个名字出来丢给大臣们讨论。 这些将领就是他留给宗策的班底,年岁履历各有不同,但都是经由历史证明过的忠臣良将,不少还是宗策在禁军中的同僚、下属,保管偶像一用一个顺手。 但里面没有宗策。 殷祝打算等北屹来犯、宗策主动毛遂自荐时再任命他,免得偶像多想,还以为他在搞潜规则呢。 至于旁人的那些非议…… 殷祝对他干爹有无比的信心。届时,战绩自会说明一切。 商讨结果出来后,殷祝瞥了一眼,便痛快地点了头。 “皇兄,臣弟还有一事。” 祁王上前一步,恭敬道:“母后生辰将至,臣弟打算请了悟大师来宫中为母后诵经,待到新年,再去无相寺请百位僧人做一场法事。” 这不是什么大事,殷祝随口就答应下来。 但他看着祁王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忍不住多嘴了一句:“祁王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别出门走动了。” 历史上祁王于天佑五十年坠马而死,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日,但如今年关将至,算算看,这位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相比起尹昇,祁王风评还算不错。 史书评价他“为人亲和,如春风拂面”。 很多人都觉得要是他当皇帝,大夏也不至于亡的那么快。 殷祝参加作者大会的时候,坐他旁边的姑娘就是写这个的,他顺嘴问了一句那女主是谁,姑娘一推眼镜,说她写的是腹黑总攻np文。 受她影响,哪怕祁王看上去再温和无害,殷祝依然觉得这小白脸一肚子坏水。 听到殷祝的提醒,祁王脸色苍白,诺诺应是。 殷祝也不管他误会了什么,见没人站出来,便宣布了退朝。 起身离开时,他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下。 “陛下……” 苏成德发觉了,要上前扶他,被殷祝一个眼神制止了。 在摸清朝堂情况前,他不能露出太多破绽。 回宫后,殷祝瘫在椅背上,一手揉着胀痛的眉心,一手递给太医把脉。 太医收回手,神情严肃:“臣还是那句老话,陛下真的不能再服药了。” “朕没有,”殷祝说,“朕已经七日未曾碰过任何丹药了。” “正是。陛下切记,千万不可再服用丹药,尤其是那五食散……” 殷祝神情一僵。 “五食散?” “是,”太医点头,“它虽能御寒治病,但过犹不及,陛下的身体虚不受补,它的药性太过刚猛,还是尽早戒了吧。” 第8章 我肯定是在做梦。 殷祝心想。 但他没有推开宗策。 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像是不愿面对现实似的,靠在偶像紧实的胸膛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直到宗策将他放在床榻上,生疏地解开他衣襟的扣子,大手直接伸向下方的亵裤,殷祝的眼皮才轻颤了两下,霍然睁开。 他一把抓住宗策的手,神情颇有些咬牙切齿。 “你还打算硬来?” 宗策的神色僵硬。 他看上去比殷祝还要尴尬,冷硬的脸庞飞快地浮现出一抹红晕。 殷祝见状,也不指望他了,抿着唇指了指床底。 宗策默默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 里面各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正常形状的,兽型的,宝塔型的,还有一些颜色鲜艳的红肚兜,看得他脸色忽白忽青。 殷祝深切怀疑,要不是因为即将与自己上床的人是他,宗策估计能当场骂出一句“狗皇帝,荒淫无道”来。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没有动嘴解释的力气,就懒懒指了一下那盒最平平无奇的香膏。 一边还在心想,自己幸好没把尹昇这些玩意儿扔了。 瞧,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嗯……虽然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殷祝舔了舔嘴唇,像条软骨蛇一样趴在宗策身上,食指勾开他的战袍,冲男人微红的耳郭吐出一口热气。 眼见着它一点一点变得如石榴籽般通红,他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他瞳孔放大,梦游般轻声耳语,“你把五食散给我,只要一点点,咱们就都解脱了……” 宗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不行。” “别这样,宗将军,”殷祝眼神迷蒙地看着他,又想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朕都可以给你。” 宗策偏头躲开了那苍白瘦削的指尖。 一贯沉静自持的男人,此时神情竟颇有些狼狈不堪的意味。 见他一直不答应,殷祝的脸色一点点冷下去,逐渐变得扭曲。 “我要五食散,”他一字一顿道,“给我!” 宗策垂眸,眼神似是怜悯。 但语调依旧冷静而绝情: “不行。” 他一根一根,轻而易举地掰开殷祝试图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耐心解释道:“陛下,您现在不清醒。方才您说过……” “我清醒得很!” 殷祝尖叫起来:“还是说你就是故意的!想艹我就直说!不要假惺惺的演好人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圣人吗?啊?” 他用尽一切力气反抗、挣扎,各种污言秽语恶毒咒骂铺天盖地地砸在宗策脸上,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古怪词汇,男人却依然不为所动。 宗策冷眼看着殷祝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崩溃地向他哭泣求饶,干脆直接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在了床柱上。 “策的确有所求,但不是现在,”他盯着殷祝恼羞成怒的通红眼睛,“陛下当下说的话,恐怕一觉醒来就不认了吧。” “认,怎么不认,只要是你说的,我都认……啊!” 宗策进来时,殷祝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香膏发挥了作用,没有上次那么疼。 两股汹涌浪涛在他的身体里互相冲击,几乎要把他的意识撕扯成两半。 渐渐的,空虚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渴求的灼烧感。 殷祝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在滑入鬓发前,又被人粗手粗脚地抹去。 宗策单臂撑在他的颈侧,俯下身,低喘着问道:“陛下对策的服侍,可还满意?” 殷祝哽咽道:“满、意……” 宗策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殷祝已经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喃喃道:“不来了,真不行了。” “……罢了,睡吧。”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轻飘飘的,仿佛幻觉一般。 殷祝却感觉到了安心。 他放心地放开绳索,任由自己滑入无尽黑暗之中。 …… ………… “爸,妈,对不起。” 这一回,是殷祝光着上身跪在了地上。 “儿子不孝,把干爹带坏了。” 他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拜,总之先磕头就对了。 磕完头,他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立马从地上蹦起来,像泥鳅一样滑进了被窝里。 宗策大概以为他还在睡,便把倒好的水放在了床头。 殷祝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在床边站了很久。 好像是在盯着自己。 在看什么呢? 殷祝不敢睁眼,只能胡思乱想。 一个时辰过去,他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快躺麻木了。 终于,宗策有了动静。 他叹了一口气,淡淡道:“陛下醒了就起来吧,水要凉了。” 殷祝心一跳,“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看到旁边穿戴整齐的宗策,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 “早啊,”他说,“朕刚醒。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 殷祝厚着脸皮拿起那杯水,喝了两口,试图装作无事发生。 水喝完了。 偶像怎么还不走? 他不由得焦躁起来。 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一小部分,该不会冲偶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在宗策紧迫的视线下,殷祝开始坐立难安、心虚气短。 后背也渐渐被汗水浸湿。 正当殷祝咬咬牙,准备询问时,宗策率先开口了。 他问道:“听说陛下昨日在朝堂上,提拔了不少将领?” “啊?哦,是啊。” 殷祝坐在床上,呆愣愣地点头。 还傻乎乎地反问道:“怎么了?” 宗策默然片刻,说:“无事。策只是随口一问。” 殷祝眨了眨眼睛,突然灵光一现—— 他提拔这些将领,出发点的确是为了偶像考虑。 问题是,宗策本人并不清楚啊! 从宗策的角度出发,应该是这样一个故事: 自己在宫里好好地当着近侍,年轻有为,前途大好,结果被皇帝下了药,莫名其妙拉上床睡了一觉; 醒来后不仅没有精神损失费,也没得到任何好处,反而皇帝把原本和自己平级、甚至职级更低的兄弟们都升职加薪了,唯独跳过了自己。 ……简直是职场霸凌的典型范例! 殷祝这下冷汗冒得更多了。 他一把拽住宗策的袖子,恳切道:“在我心里,你跟他们不一样,真的。” 宗策沉默不语。 殷祝刚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什么鬼话!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绞尽脑汁地向宗策解释,自己真不是睡完不认的小心眼渣男。 可说了半天说到口干舌燥,也只换来宗策一句淡淡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策明白陛下的意思”。 殷祝:“…………” 你明白什么了你明白! 言语在此刻变得苍白无力。他干脆翻身下床,走到博古架前,拿出那枚虎符,在宗策怔然的目光中,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对方。 “这是你的了。”殷祝说。 宗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许久。 他的下颌线陡然绷紧,闭上眼睛,一点点攥紧了那枚冰冷的虎符。 前世流血流汗、拼死也没能得来的东西…… 如今只是陪皇帝睡了一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手了。 呵。 殷祝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偶像这表情……怎么好像不是高兴的样子啊? “怎么了?”他疑惑问道,“你不想要这个吗?” 宗策摇摇头,突然用力一甩战袍,垂首单膝跪地。 “多谢陛下隆恩,”他双手将虎符举过头顶,“但此物太过贵重,策无功绩在身,又年轻气盛,恐负圣恩,众将领恐怕也不能心服口服,恳请陛下收回此物!” 殷祝却不肯答应:“年轻怎么了?他们不服你,你就打几场漂亮仗给他们看看,叫他们心服口服!” “策不敢。” “少来,叫你拿着就拿着,”殷祝急了,猛地上前一步,“你可以暂且不用,反正这东西将来也是要给你的,你如果不要,那干脆丢了算了!” 他叭叭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唯一的听众早已神游天外。 宗策保持着半跪垂首的姿势,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殷祝的脚踝处。 那里有一处尚未消散的淤青。 是他留下的。 柔软的绒毛被那白皙双足踩在脚下,污浊青紫的颜色从冷白的皮肤深处透出来,滋养心中最深处晦暗的欲望。 这一次,他全程清醒着堕落。 宗策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摒弃一切情绪,为了达成目的,即使成为曾经自己最不齿的那一种人,也毫不在意。 但现在,他究竟……在想什么? 宗策喉头滚动,用力咬了下舌尖。 他打断殷祝喋喋不休的话,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喑哑艰涩: “陛下,军国大事,不可如此儿戏。” “朕才没有儿戏。”殷祝不满道。 他很认真地承诺道:“你放心,朕此生,一定会收复山河,还你一个清明盛世。” 哎呀,这话当着偶像的面说还有点儿难为情。 殷祝耳根微热,偷偷动了动脚趾。 但他很快想起自己没穿鞋,于是立刻放弃了脚趾抠地的动作,咳嗽一声,站得笔直,试图在偶像面前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 可说完许久,宗策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跟聋了似的。 第9章 西重廊后,翰林院。 苏成德迈着小碎步,跟在内宦打扮、一脸新奇东瞧西看的殷祝身后,一张老脸险些皱成了苦瓜。 “陛下,您要找人,跟奴才说一声,奴才把人唤到宫中不就得了?到底是什么人物,至于您亲自跑一趟,还、还非要打扮成这样……” “朕就乐意微服私访,怎么,这身打扮不像太监吗?” 殷祝挑了挑眉。 苏成德欲言又止。 殷祝其实明白他的意思。 这具身体本就长得白净瘦挑,面容姣好,再换上这身打扮,走在宫中难免会被不长眼的人盯上。 但殷祝本就不是什么耐得住寂寞的性子。 今儿早朝他憋了一肚子的火,若是中途有人挑事,那倒是正好。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今天这翰林院内,可有一场好戏看了。 正想着,殷祝刚抬脚跨进正门门槛,就听耳畔响起一声暴喝: “一群没卵的孬种!懦夫!” 一位留着长须的中年人暴跳如雷,指着对面几人的鼻子骂道:“仗还没打,就在朝堂上向陛下嚷嚷着要和谈!还说什么送公主去和亲,要我说,你们几个简直不配为人!与国贼无异!” 离他最近的瘦高个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脸色铁青。 “你懂什么?屹人野蛮善战,当下又是冬季,一旦开战,我方必定吃亏,唯有先以和亲稳住北屹,方为上策。” 那瘦高个用力抹了把脸,嫌恶地冷哼一声,“果真是莽夫出身,言辞粗鄙,孙慈,别以为你进了翰林院就真是个文臣了,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略识得几个大字,你懂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狗屁!” 孙慈冷笑:“真真是长见识了,上下嘴皮子一翻,原来和亲也能算不战而屈人之兵,要真这么算,老子扇你一耳光,你是不是也得把贵夫人送来屈一屈我?” 旁边有人拍手大笑:“孙兄促狭!说得好!” 瘦高个被激得满脸通红,大怒之下,竟真扑上来要打人,孙慈能怕他?当即卷起袖子饱以老拳。 其余同伴见瘦高个吃瘪,也顾不上太多,嗷嗷叫着就来助阵。 一群高高在上的清贵们分成两派,你一拳我一脚打红了眼,就连剩下劝架的也被卷了进去,撕扯得不分你我。 一时间翰林院内鞋底与笔杆起飞,叫骂声、痛呼声、怒吼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像是菜市场的斗鸡。 看得苏成德目瞪口呆、两股战战。 “这、这……” 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殷祝,发现陛下竟然看得十分乐呵。 甚至还在旁边指挥作战:“挠他脸!抓头发!对了,左勾拳,右勾拳,再接一个乌鸦坐飞机——哎呦,这记漂亮!” 苏成德:“…………” 虽然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但看来是管不了了。 人群中连滚带爬地钻出一个年轻人,他心有余悸地喘了两口气,扶正头冠,撅着屁股在地上到处摸索。 手还被人趁乱踩了两脚,疼得他哎呦直叫唤。 殷祝瞧着他眼熟。 这不是那天在朝堂上拍他马屁,说要几十万两银子建万寿宫的那位吗? 他弯下腰,捡起滚落在自己脚边的单片叆叇,递给了对方。 “在找这个?” 宋千帆长吁一口气,连忙戴上。 他抬头道谢:“多谢这位兄台……” 在看清殷祝长相的那一刻,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宛如见鬼。 “陛——” “嘘。”殷祝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别急,朕还没看完好戏呢。” 他抱臂靠在门边,顺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身为朝臣,被皇帝忘记名字是件很丢脸的事,但宋千帆只是叹了一口气,似乎习以为常了,“回陛下,臣明正阁学士宋千帆。” 殷祝:“…………” 他猛地扭头一百八十度,差点把脖子拧断。 “你就是宋千帆!?” “……是。” 宋千帆窥着他的表情,谨慎回答。 他不明白为何殷祝反应如此之大,难不成真和同僚们私下里议论的一样,自己这个赘婿不知何时得罪了陛下? 殷祝用一种“居然就是你小子”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了好几遍,看得宋千帆浑身寒毛直立。 纵观宋千帆的前半生,经历与某些男频文十分雷同: 大夏尚存时,他是人人瞧不起的王家赘婿,只会跟在身为阁老的老丈人身后溜须拍马、逢场作戏,就算被人指着鼻子痛骂王家走狗,也唯有腆着脸赔笑的份; 唯一的“高光时刻”,就是他上奏尹昇,希望朝廷派监军到前线时刻掌控军队动向,免得某些将领拥军自重。 ——这个“某些”,不用问,自然是宗策首当其冲。 大夏灭亡后,他却拒绝了北屹的招安,扶持大夏流亡政权与北屹缠斗十余年,还以宗策的名义拉起一支队伍,试图再度重建神机营和血铁骑。 只可惜因神机营机密图纸失窃,最终失败。 但在北屹占据大半壁江山的情况下,双方交战多次,仍有胜有败,可见宋千帆无论是在内政还是军事上都颇有才能,绝不只是一个靠老丈人上位的关系户。 爽文大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现实不是爽文。 宋千帆病逝次年,苟延残喘十余年的大夏彻底灭亡。 世人称其:布衣宰相。 但宋千帆被后人记住最多的,却不是他的贡献和事迹。 而是一首他在路过宗策祠堂时,带病题下的千古怀悼名诗。 ——中高考必备,去景区背完全首还能免票的那种。 一位文学大师点评这首诗是“咏宗公之遐征,奏战马之长嘶,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殷祝拍了拍一脸懵逼的宋千帆,心中感叹: 我懂你的心情。 有些人,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没事,看在你后来迷途知返黑转粉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曾试图给偶像穿小鞋的事情了。 “等下你跟朕走一趟,”殷祝说,“朕有话要对你讲。” 宋千帆:? 他是不是要完蛋了?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宋学士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场中。 混战还在继续,老丈人的身影也不知所踪。 他只能缩着脖子,继续战战兢兢地站在陛下身后,祈求着不管是谁都好,赶紧来个人阻止这场闹剧吧。 “住手,都干什么呢!” 大概是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跑到外面通风报信了,一队带刀侍卫齐刷刷地闯了进来。 领头的黑脸汉子打扮和宗策差不多,殷祝猜测他应该是偶像的同僚。 这人脑袋一偏,精准躲过一枚飞来的砚台,看着屋内乱象,也露出了十分头疼的表情。 这帮翰林学士虽说大多品阶不高,但就连权贵也不敢轻易得罪。 因为他们要么出身累世公卿的世家,要么就是皇帝身边近侍,动不动风闻奏事,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 “行了,各位停手吧!” 他朝手下人丢了个眼神,示意他们上去把人先分开再说。 又好声好气地劝道:“诸位大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讨论?非得大打出手?” “我与这姓孙的不共戴天!” 瘦高个被侍卫架起来,梗着脖子,誓死不屈地呐喊。 他一只眼睛已经被打成了熊猫眼,泪流不止。 脸颊也青青紫紫跟开了染坊似的,估计明天必定肿成猪头。 “彼此彼此!” 孙慈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误国之贼,朝堂之上,有你没我!” “你竟好意思说我是贼人?满口污言秽语,扰乱翰林清贵之地,成何体统!你等着,老夫要去皇上面前狠狠参你一本!” 殷祝插嘴问道:“参什么?” 瘦高个头也不回道:“阉人休要插话!” 苏成德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为了避免事情再一步闹大——虽然现在已经快翻天了,他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叱道:“大胆!怎么跟陛下说话呢?” 作为宫中大太监,在场认识苏成德的人不少,只是刚才形势混乱没人注意这边。 这“陛下”二字一出,众人更是悚然。 包括那名黑脸近侍在内,所有人齐刷刷扭头看向门口。 殷祝歪头靠在门扉旁,礼貌抬手:“嗨。” “不必在意朕,”他笑眯眯道,“你们继续打就是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既分高下,也决生死,朕来给你们当裁判,保证公平公正。” 屋里霎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恕罪!” 殷祝低下头,慢斯条理地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又转身替宋千帆整了整领口,冲脸色苍白的宋千帆和蔼一笑。 “小宋啊,”他亲昵地再次拍了拍宋千帆的肩膀,“朕回去后又想了想你之前的提议,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像你这样的人才,待在明正阁屈才了啊!” 殷祝其实压根儿没用力。 但宋千帆腿软,差点被一巴掌拍跪到地上去。 即使翰林院内除他之外的其他人都跪着,宋千帆也能感觉到自己瞬间成了全场焦点。 他脸色发绿,冲殷祝露出了一抹颤颤巍巍的笑容。 “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那还是当得起的,”殷祝点点头,“事不宜迟,现在就跟朕走一趟吧。” “啊?” 宋千帆傻眼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还跪着的老丈人,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陛下,这,不太好吧?” 第10章 殷祝这话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作为封建时代的皇帝,全天下最大的甲方,向大臣们提出一些诸如“五彩斑斓的黑”之类的要求,不是很正常的吗? 而且宋千帆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后世多少人想见偶像一面,却苦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die。 以致于几百年后的某个朝代,一位文人公开放话,自称“宗公门下走狗”,把宗策说过的话全部抄写下来,烧成灰拌饭吃。 更有甚者,直接把宗氏家训纹遍全身,厨力让身为现代人的殷祝自愧不如。* 宋千帆领了命,忧心忡忡地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殷祝就喊来苏成德,让他把先前拉架的黑脸汉子叫了过来。 那人一进来就半跪在地:“参见陛下。” 殷祝用茶盖刮了刮沫子,随口问道:“张恪,对吧?” 张恪浑身一震,狼狈低头掩盖面上的狂喜:“陛下竟听过小的名字?实在是受宠若惊……” “行了,别拍朕马屁了。朕问你,最近怎么没看见宗策?” 这段时间,殷祝有事没事就会在宫里到处转悠,但一直不见偶像的身影,让本想一睹偶像风采的殷祝大失所望。 这可是限定版皇家近侍款偶像啊! 张恪垂头道:“小的见宗大人前些时日值守辛苦,就自作主张,让他先回去休息几天。” 殷祝疑惑道:“你们不是平级吗?” 张恪支支吾吾半天,只解释说自己是一片好心。 殷祝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 “朕看重他,是因为宗策的能力,而不是别的什么,”他重重放下茶碗,冷声道,“你倒是挺有本事,还替朕自作主张起来了。” 张恪咚地一下双膝跪地,汗出如浆。 “陛下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这就回去重新安排……” “不必了,”殷祝说,“按照现在的来吧,朕本来也打算把他调到别处。” 但他盯着张恪的目光仍十分不善。 好小子,还敢偷摸揣测他的想法,擅作主张给宗策停职放假! 换做旁人,俸禄照领还不用上班,估计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问题是,宗策是这样的人吗? 说得难听一点,这和包养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宗策那天会特意开口,问他提拔同僚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差点被误会成这样,殷祝就觉得坐立难安,一肚子恼火。 还好自己那天把兵符给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挽回一点印象分……啧。 他不耐烦地打发走了张恪,在房间里像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踱步。 苏成德觑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要唤宗大人过来?” “不……” 殷祝说到一半,突然又紧紧闭上了嘴巴。 苏成德悄悄掀起眼皮,看到他脸上纠结的神情,心中咋舌。 陛下做事向来肆意任性,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他在宫中侍奉陛下多年,就连当初柔姬最得宠的时候,又何曾见过陛下这样为了一人而再三思虑的模样? 最后,殷祝还是抵不过心中想见偶像一面的冲动。 况且他也的确找宗策有事。 “算了,还是把他叫过来吧。” “是。” 约莫半个时辰后,宗策终于到了。 殷祝在宫里等得心急如焚。 一见人进来,他立马站起身,埋怨苏成德:“怎么用了这么久?” 宗策立即停下脚步:“臣家宅距皇宫路途遥远,且苏公公来找臣时,臣正在药铺为臣弟抓药,不在家中,因此多耗费了一些时间。” 苏成德站在他身后半步位置,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身前,低着头不吭声。 只在宗策主动替他解释时,指尖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殷祝看着这俩人,莫名有些来气。 他哼道:“倒是少见你这么多话。” 宗策默然不语。 苏成德轻咳一声,识趣道:“陛下,奴才先告退了。” 殷祝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摆摆手痛快道:“去吧,把门带上。”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宗策的呼吸微微一窒。 似乎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宗策的喉结滚动,视线盯着殷祝的脚尖,抬起手,一言不发地开始解衣袍上的扣子。 殷祝:!!! “别脱!”他脱口而出,热意瞬间涌上脸颊。 宗策的动作一顿。 男人眸光一闪,声音低哑:“陛下是打算先沐浴,再办事?” 殷祝脸色爆红:“办办办什么事!朕这次叫你来,才不是为了干那档子事的!” 宗策放下手,神情微微松弛了些。 “那陛下找策有何事?” 殷祝一边心想他俩的关系是怎么发展到如此尴尬境地的,一边回答:“朕今日去了趟翰林院,见到了张恪。” “…………” “关于值守排班的事,朕已经训过他了。”殷祝含糊道,“他没对你,嗯,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吧?” 他找宗策来,其实是为了商量对付北屹王太子的事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宗策,他总是忍不住想说一些多余的话、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就像从前他养猫一样。 明知道那孽子只喜欢不要钱的快递纸箱,但是看到几十上百块的玩具和毛绒猫窝,还是会忍不住剁手下单。 殷祝只想尽他所能,给宗策最好的东西。 即使偶像或许并不在意。 果然,宗策只是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 “多谢陛下,”他淡淡道,“臣与张恪关系很好,不劳陛下费心。” 殷祝漫无目的地想着:他好像一生气就喜欢自称“臣”……这是什么奇怪的习惯吗? “其实也没多费心,只是随口一问,对了,”他装作很忙的样子,左顾右盼一番,“你先坐吧,朕给你倒杯茶。” “岂敢。还是臣来吧。” 指尖刚碰上茶壶,宗策就抢先一步从后面夺了过去。 两人的指尖碰在一处,犹如冰凉水珠落入滚烫油锅,殷祝立马像触电一样地缩回了手。 他佯装镇定地坐下,轻咳一声。 “好吧,还是你来倒吧。” 宗策把倒好的热茶轻轻放到了殷祝手边。 在殷祝的示意下,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但只是单纯放在旁边,并没有要喝的打算。 应该是担心自己又在里面下了药。 可穿越的事情根本没法说,殷祝只好咬牙冲偶像挤出一抹笑容,硬生生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狗皇帝! 他盯着宗策,把杯子递到了嘴边。 “噗!” 宗策:“陛下小心——”烫。 可惜,他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 殷祝一口热茶全贡献给了地毯,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伸着舌头拼命扇风。 宗策立即起身:“陛下可有烫伤?策去叫太医来。” “不必!”殷祝吐着舌头,声音含混地喊住他,“没什么大事,朕自己缓缓就好,你坐你坐。” 于是宗策听话地坐了回去。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露出的那点嫣红舌尖上,颈侧鼓胀虬结的青筋神经性地跳动了一下,平稳的呼吸瞬间错乱。 殷祝眼神迷蒙,湿润的唇瓣微微张开,小口小口地抽着凉气,像是小狗吐舌似的。 一张苍白消瘦的脸颊被刺激得微微泛红,眼角也沾染上了些许湿润。 估计是真疼着了。 宗策垂下眼眸。 面前的茶水在震动下荡起浅浅涟漪,碧绿的茶叶于热水中浮沉舒展,宛如水下生长的森林。 在这狭窄的方圆天地中,宗策看到了一张模糊的面孔。 那是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神情。 殷祝喘了半天,终于觉得舌头不再刺痛。 宗策适时起身,把自己面前那杯凉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陛下请用。” 态度恭敬,挑不出错处。 但其实这个动作本身就有些逾矩。 殷祝从小跟着家里谈生意,去见那些长辈前,父母都会反复提点他要注意礼数。 什么双手奉茶叩手还礼,倒茶只倒八分满,害得他每次喝茶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不过面对偶像,殷祝的底线一向伸缩自如。 偶像父母走的早,没人教过他这些,不是挺正常的? 于是他毫不介意地接过杯子,浅抿了一口。 嗯,偶像亲手倒的茶就是好喝。 他问道:“北屹动兵劫掠边境的事,你可听说了?” 提到国事,宗策的神情也严肃许多。 “有所耳闻。” “那你有什么想法?” “臣官职微末,不敢妄言。” 殷祝喝茶的动作一顿。 宋千帆也就罢了,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是无人赏识,注定了只能在大夏朝堂里谨小慎微,夹起尾巴做人; 可二十出头的宗策说出这种话,那就是大大的不正常。 即使是历史上面对尹昇,他也能鼓起勇气毛遂自荐,怎么现在换了自己,反倒开始说什么“不敢”了? 殷祝心中揪紧,觉得肯定还是先前那两次事情闹的,搞得偶像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虽然被搞的人是他。 但是这事儿吧……唉,就是一笔糊涂账。 他放下茶杯,恳切道:“宗爱卿,朕都已经把兵符给了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朕的心意吗?” 宗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直视着殷祝的双眼。 “陛下,策有一事不解。” “哦?你问吧。” 难得偶像主动发问,殷祝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侧身靠在桌边,全神贯注地听着宗策讲话。 第11章 “啊?” 殷祝发出了一声呆滞的疑问。 等反应过来宗策的意思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再转绿,跟路口坏掉的信号灯似的。 “你你你你想什么呢!朕没有那个癖好!” 宗策:“策没有阻拦陛下的意思。” “只是从陛下那日的反应来看,除非是习武多年的成年男性,否则,”他犹豫了一下,委婉道,“恐怕是拦不住陛下。” “…………” 这、这倒也是个问题。 见殷祝不说话了,宗策主动问道:“太医可有说过,陛下每次药瘾发作的间隔时日是多长?” 殷祝扶额郁悴。 “如果按时吃药缓解,大概,二十日左右吧。” 宗策点点头:“晖城离新都不远,一日之内快马便可来回。” 殷祝:“…………” 偶像这意思,难道是想一边布防一边打仗一边抽空从前线赶回来艹他吗? 宗策看他表情不对,提出了第二个解决办法:“或者,策可以替陛下在军中举荐几名年轻的俊朗后生……” 他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巴。 因为殷祝的神情实在是太狰狞了,一副像是下一秒要找块豆腐撞死的表情——满身大汉是吧?这tm是什么花市展开! “就按前一种办吧。”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内部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极致的痛苦和欢愉。 甚至只要一想到,赋予他这份激烈体验的人就坐在身边,火热身躯触手可及,大脑的某个区域便应激似的泛起了食髓知味的雀跃,连一时半刻的缓冲都没有。 欲望和后知后觉的羞耻心一并涌上心头,殷祝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软白玉似的耳垂都红得滴血。 男人,真是可悲的下半身动物。 但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快醒醒,那可是你干爹啊!!! 幸好殷祝及时悬崖勒马,警醒过来。 忽然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勉强打起精神问道:“这么做,会妨碍你前线作战吗?” 宗策摇摇头。 “此次作战在于守城布防,我方不会主动出击。”他说,平淡的语气中流露出骨子里的笃定,“除非王太子那边先按捺不住。” 殷祝顿时乐了,心想偶像这第六感还真挺准的。 历史上,北屹王太子克勤确实没忍住,被宗策抓住了一个大大的破绽,打得哭爹喊娘。 他也算倒霉,本想着挑个软柿子捏一捏,向国中贵族们秀秀肌肉,谁知道,却碰上了宗策这个硬茬子。 在朝廷几乎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宗策将整个晖城布防得积水不漏,克勤在城外率军攻城,硬是拖了三个月没攻下来。 气得他头脑发热,独自骑马到城下叫阵,被宗策在城头一箭射中肩膀,坠下马来,险些丧命。 宗策抓住时机,亲自率百人轻骑出城反攻,屹人军队群龙无首,猝不及防之下大溃而逃。 若不是克勤的亲兵拼死将他们的王太子护住,恐怕北屹、甚至从那以后的整个历史都得改写。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后来宗策又乘胜追击,联合山河十四郡的夏人一同作战,短短半年时间,一口气夺回四座城池。 消息传回大夏境内,举国欢腾。 然后尹昇和朝堂上的一群老毕登们就站了出来,得意洋洋地摘桃子,还劝宗策别打啦,你看连屹人都说了,有事好商量,打仗多费钱呀,咱们还是坐下来谈谈吧。 宗策就这样领了个待命的旨意,被他们撤下了前线。 回家一待就是三年。 三年时间,风云变幻,无论宗策怎么上书,苦口婆心劝朝廷屹人狡猾,撤他可以,但万万不可轻易撤军,刚打下的城池根基不稳、需要派有为之士治理等等,朝廷统统置若罔闻。 甚至还有大臣参他居心拨测,因为山河十四郡本就是夏家祖地,宗策说这话明显是不把大夏祖宗放在眼里。 却根本没想过,几十年的易主,几乎是三代人的轮回,什么狗屁祖宗,都不如衣食父母来得重要。 在北屹多年的统治下,不过三代,便出现了汉儿尽作北屹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的景象。* 宗策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警醒,认为屹人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 果不其然,和谈扯皮还没结束,北屹就又派军南下,里应外合,一口气攻下了五座城池。 其中,也包括宗策苦苦坚守了三月的晖城。 克勤入驻晖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手下士卒屠城。 史书记载,宗策在新都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在家中耕田,“惊闻噩耗,策弃锄,掩面坐于垄上,三日间水米未进。” 殷祝心想要是换了自己,估计闯进皇宫刀了尹昇的心都有。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就该知道治理天下比打天下更难,人家北屹明摆着想换掉宗策拖延时间反击,大夏朝廷这帮人究竟是蠢呢,还是又蠢又坏又自私呢? “陛下。” 可能是他发呆时间太久了,竟没注意到宗策是何时起身靠近的。 等殷祝听到声音回过神来时,宗策已经躬下身,骨节粗大的手掌按在了他身侧的桌案上,指尖微微泛白,手背青筋浮凸。 呼吸声却仍平稳悠长。 宗策用那双沉渊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静静望着殷祝。 “…………” 这是一个很有侵略性的姿势。 若是换做一般人,恐怕此时早已脸红心跳了。 还好,殷祝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他佯装镇定地开口问道:“你要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别靠太近。” 一张口他就知道坏了。 哪家皇帝对臣子用这么弱气的语调讲话?听着简直像是夜半耳鬓厮磨时的调情。 快支棱起来啊,想个祈使句! 然而此刻殷祝大脑一片空白,差点连拼音都要一并还给小学语文老师,更别提什么见鬼的祈使句了。 宗策似乎并不在意殷祝表情的异样。 或者说,这就是他本来想要达到的效果。 “无需他人,策自会尽力满足陛下的一切要求。” 他用一种柔和低缓的嗓音娓娓说道。 干燥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住殷祝冰凉的指尖,似有若无的触感,带着若即若离的暧昧情愫。 “——所以陛下,若边境战事有变,可否允策自行判断局势,调兵出击?” 殷祝听得晕晕乎乎,耳朵发烫,一对招子像是黏在了那张冷峻面孔上,眼珠子半天都不带转的。 偶像在说什么? 这声音真帅。 啊不,是这张脸长得真好听啊。 室内温暖,宗策的鬓角渗出些微汗水。 光洁饱满的额头下,是一对斜飞入鬓的浓黑剑眉,和一双聚精会神的精亮眼眸。 干燥的薄唇紧抿着,唇角锋利向下。 殷祝还清晰记得它落在脊背上的触感,是从骨子里泛起的酥麻痒意。 宗策见他许久不答,以为殷祝不愿答应,睫毛轻颤了一下,垂眸露出落寞的神情,指尖也蜷缩回去。 然后就被殷祝一把抓住了。 “……当然可以,”他傻笑起来,“朕都答应,你自己看着办吧。” “多谢陛下恩典,策感激不尽。” 宗策怔了怔,立刻抽手后撤。 飞速拉开一段距离后,他方才克制有礼地道谢。 殷祝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终于渐渐放松。 但他又有些莫名的怅然。坐在座位上,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他把这归结为一次性和偶像说了太多话导致的。 嗯,下次果然还是要高冷一点。 干爹别看长相年轻,但骨子里估计比他爹的作风还要老派。 殷祝觉得,他应该会喜欢那种踏实话少、埋头苦干的年轻人。 等上了年纪,说不定就跟他们小区里那些退休老头儿一样,每天踩着双人字拖,左手盘着个麻麻赖赖的串儿,右手拎着笼喳喳乱蹦的鸟儿,在街边精神抖擞地跟熟人招呼“哩厚,呷茶未啊?” 殷祝被自己这个念头逗乐了,甚至还十分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历史上,宗策一共才活了三十多岁。 甚至还没有到英雄白头的年纪。 “既然陛下无事,策便告退了。” 宗策比起先前也大胆了不少。 眼见着殷祝又开始盯着他傻笑,一副呆头呆脑不堪入目的模样,达到目的的他果断选择告辞,不再浪费时间。 殷祝下意识道:“要不要留下吃顿晚饭?我叫厨子给你煲点靓汤,大补喔。” 说完他立刻捂住嘴巴。 不妙,差点真以为在和老爹寒暄了。 宗策:“……不必了,策身体很好。” 殷祝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只好放他走。 宗策临出门前,他又忍不住叫住对方:“等到了晖城,万事小心,要是有什么缺的就只管开口,只要别太过分,朕都给你兜着。” 背对着他的男人脚步一顿。 窗外余霞成绮,残阳透过窗纸洒满室内,在墙上信笔涂就成火焰般滚烫热烈的绛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冰。 “宗将军,旗开得胜。”殷祝说。 宗策微微侧身,高大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看不见表情的剪影沉鸷而厚重。 许久后,他沉默地点了一下头,推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偶像你个浓眉大眼的……朕还就吃这一套! *节选自唐司空图《河湟有感》,有修改 第12章 新都有座千年古刹,名曰无相寺。 前朝时曾一度毁于战火,大夏开国后重建,规模更为庞大,时人称之为皇寺。 顶着皇室的名头,自然是香火鼎盛,每日游人骚客不断。 就连本朝太后,也时常请无相寺的主持了悟大师进宫诵经。 早朝宣读完旨意后,京畿一带突降大雪。 午后宫中传讯,陛下恩典,本预定今日出发的三万军士可自行休整两日,等雪停后再出发。 宗策收拾好行囊后听闻这个消息,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出神许久,和家中正在会客的弟弟打了声招呼,独自去了一趟无相寺。 “宗大人不回来用晚膳了吗?” 宋千帆伸长脖子望着门口,坐立难安。 但直到宗策撑开油纸伞,高大身影逐渐消失在漫天大雪中,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和对方说上几句话。 盖着薄毯靠坐在床头的宗略咳嗽两声,摇摇头。 “没事,”他安慰自己刚认识的友人,“我兄长只是不善言辞,面冷心热,你是我的朋友,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想打扰我们聊天。” 宋千帆:“…………” 问题是陛下让他拉近关系的是宗策!不是宗策他弟! 唉,真是愁死个人了。 城南,无相寺。 “阿弥陀佛,了悟禅师今日进宫去了,无法招待见客。” 一位小沙弥双手合十,站在紧闭的山门前冲他行礼。 他说完抬头,看到不远处高大冷肃的男人蹙起眉头,面上憎恶神色一闪而过,不禁有些害怕。 “我不找了悟。”宗策冷淡道,“祁王殿下可在?” “……施主见谅,殿下现在寺中祈福,暂不见客。” “你去告诉他‘血书’二字,他会见我的。”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施主稍等。” 半晌后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这位施主,殿下说在正殿等您,请随小僧来吧。” 宗策迈开脚步,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雪窖冰天,空山无人。 蜿蜒的青石阶梯上雀静无声。 大雪压弯青松,抖落纷纷扬扬的雪花。 小沙弥心里装着事儿,时不时偷看一眼这位施主。 上师说,祁王殿下是他们的贵客,那这位是祁王殿下的客人,应该也算是他们的贵客。 小沙弥虽出家的时日不长,但拜无相寺名声在外,也见过了不少身份显赫的名流香客。 个个来时都是满面愁容,一掷千金,只为在佛祖菩萨脚下长跪不起,奢望漫天神佛能在芸芸众生中,多聆听片刻自己的心声。 可面前这位年轻施主,眉头虽然拧成了疙瘩,眼神却十分澄明坚定,走路时脚步四平八稳,脊背如青松般挺直。 宛如一柄历经风霜刀剑的神兵,未出鞘时便有龙吟之声。 小沙弥想得出神,没注意脚下的雪凝成了冰,脚下一滑,哎呦一声就要栽倒。 他紧闭双眼,却发现竟然不疼。 “小心。” 宗策呼出一口白气,大手稳稳抓住他的胳膊。 他凝视着前方绵延的山阶。 目光仿佛穿越了无尽风雪,望见了屹立在长阶尽头的山巅古寺,和远在此世之外的无何有之乡。 小沙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地双手合十道了声谢,再不敢走神偷看,一心一意把人带到了正殿。 “我道是谁这大雪天来无相寺,”宗策刚跨进门槛,就听背对着他跪坐在蒲团上的祁王笑了一声,“原来是你。” “怎么,长夜漫漫,你也睡不着?” 宗策不语,只是仰头望着那袅袅香烟中眉目慈悲的佛祖金身,捻了三柱清香,在烛火上点燃,靠在额头上,闭目拜了三拜。 他把燃香插进香炉。 一点香灰落在手背上。 是那道牙印消隐的位置。 “殿下,”他的目光滑过手背,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了悟一事,您为何不与策商量再做行动?” 祁王皱起眉头,不答反问道:“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请殿下先回答策的问题。” 祁王默然,许久忽地冷笑一声:“宗策啊宗策,孤从前一直觉得,你这个人绝非池中物,直到今日,孤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这世上敢同孤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除了父皇母后,和孤的好皇兄外,也就只剩下一个你了。” 宗策:“殿下有容人之量,策心中感念。正因如此,策才不愿看到殿下因一念之差,行将踏错,遗臭万年。” 祁王瞬间攥紧双拳。 “遗臭万年……” 他嘲讽似的扯起嘴角:“这话说得倒是道貌盎然!你我既然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担心什么遗臭万年?” “成功了,或许你我身后名还有待商榷;一旦失败,以我那皇兄的性子,我定是留不下性命的,至于你……” 祁王松开双拳,怅然叹道:“真有那一日,你还是早些自尽吧,免得被孤牵连受苦。” 宗策摇摇头。 “策同殿下说这番话,并非怕死,”他说,“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不过区区一死尔,有何可惧?” “但太后与了悟一事,倘若将来东窗事发,整个尹家皇室都将因此而蒙羞,殿下届时又该如何自处?且太后今年四十有一,妇人四十有孕,在民间也并非罕见……” “住口!” 祁王猛地站起身。 他用一种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怨毒眼神盯着宗策,胸膛剧烈起伏,神态宛若癫狂。 宗策静静地与他对视。 “殿下,”他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不,”祁王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屁股坐回了蒲团上,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没有母后的支持,我根本指挥不动禁军,就连我那好皇兄,也最听她的话了。但母后当初最喜欢的是我!明明是我,该是我才对……”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差点把供桌打翻。 祁王怔怔地看着滚落在地的瓜果,默默蹲下身,捡起来放回原处,抹了把脸,终于勉强冷静下来。 “更何况,了悟进宫多次,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母后应当也会注意的,太医院上上下下我都打点过了。若是……若是真生下来了,也没关系。” 他背对着佛祖,轻轻道: “小儿夭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庙中烛火摇曳,静默无声。 寺外风雪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祁王耐不住这寂静,再度出声:“孤筹备此事已经足足五年了,因为各种原因,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前些日子尹昇在朝堂上说的话,你应该也知道了,你觉得他这是在敲打,还是威胁?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我们当中有人走漏了消息?” 宗策不禁皱眉。 “君王自古多疑善变,殿下不必思虑过重。” 祁王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宗策这意思,是在说他优柔寡断,没有做决策的魄力吗? 但很快,他又神色如常地笑道:“你说得对,孤不想这些了。不过你再过两日就要离京,来无相寺找孤,就是为了这件事?” 宗策声音低沉:“不完全是。” “那是为什么?”祁王好奇。 宗策:“殿下之前不是已经猜到了?” 祁王一愣,惊讶道:“还真是睡不着?宗策,原来你这样的人也会失眠,真没想到。” “殿下,”宗策淡淡道,“虽不知在您心目中策是什么形象,但是,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身躯英姿魁伟的男人端正跪坐在蒲团上,大手放在膝间,仰头凝视着庙中佛祖,眉目肃穆沉静。 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眼神是失焦的。 男人漆黑瞳仁倒映着佛前供奉的黄卷青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缓缓闭上双眼,膝上双拳攥紧,喉结滚动,颈侧青筋时隐时现。 就连那额头,也微微地渗出一点隐忍的热汗来。 古寺佛前,烛火晃动。 犹如经幡飘扬,心荡神摇。 祁王就见不得他这副木人石心的模样。 他是父皇亲封的祁王,从一出生便是万金之躯,天潢贵胄,而宗策只是一个工部罪官之子,两者身份犹如云泥之别,他有什么可在自己面前傲气的? 祁王心想,身为武官,宗策合该在战场上为尹家流血拼死,回来乖乖地跪在他脚边乞赏。 他比他皇兄善良,不会辜负有功之臣。 但前提是,那人要足够识趣。 祁王温和地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传闻:“话又说回来,你倒也挺有本事的,能让我皇兄下这样的命令,等你班师回朝,想必他肯定另有嘉奖吧?” 宗策仍然闭着眼睛。 即使面对祁王的怀疑,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殿下若不信我,为何又要遂陛下的意举荐我?” “你不要多想,孤何时不信任你了?” 祁王微笑起来:“相反,从前孤反倒还对你所疑虑,因为宗策,你同你父亲一样,活得太‘正’了。宦海浮沉,免不了要和光同尘,你父亲同样才华横溢,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不过现在,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祁王起身,绕到他身后,把双手放在宗策的肩上,沉甸甸地压下去。 他俯身,在宗策耳畔含笑低语:“我那好皇兄,向来活得随性,独断专行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情了,他能一句话叫你直入青云,自然也能叫你堕入无间地狱。” “捷径好走,可捷径永远是捷径吗?” “宗守正,你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胸怀宏图凌云之志,合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留万世英名!” 第13章 祁王此话犹如当头棒喝。 宗策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冷汗淋漓地醒来,却发现竟是黄粱一梦。 暗室之中,只余一尊缄默的金身佛像,和佛前供着的一盏昏黄长明灯。 祁王早已离去。 寺外雪夜风声呼啸,四下无人。 方才那段对话,是真耶?抑或梦耶? 宗策一时恍惚,难以分清。 佛门清净地,他却仿佛被万千妄念缠身,不得解脱。 宗策咬紧牙关,唇缝间隐忍地呼出一口滚烫浊气,撑着地面,缓慢起身。 长时间跪坐之下的身躯冰冷僵硬,他望着佛祖的金身,走近了些,垂下眼眸,静静注视着正中供奉的那盏长明灯。 片刻之后,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虚虚笼住了那簇明亮烛光。 暖意从掌心生根发芽,宗策再度闭上双眼,扪心自问: 自己究竟该做何选择? 虎口处泛起微微的痒意,他睁开双眼,看到一只蝴蝶落在手掌上——冬日怎会有蝴蝶? 视线落在不远处,他了然: 它将茧结在桌缝间,幸运地在烛火的烘烤下化茧成蝶;但又被命运遗弃,出生在了这天寒地冻的时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蝴蝶振翅离开,才缓缓垂下手。 它还不知道,自己注定活不了多久了。 宗策凝视着它良久。 直到它飞出庙宇之外。 不多时,外面便传来小和尚的惊呼声:“这大雪天,居然会有蝴蝶?真真是佛祖显灵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宗策收回目光。 背对着神佛,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借着头顶暗淡的月色,他在大雪纷飞的黑夜里孑孓独行,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到山门前。 在一棵被大雪压弯枝头的老松下,宗策停下脚步。 他静静地伫立了许久,直到肩头落满雪花。 那小和尚一直跟在他身后。 “贵客在看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要死了。” 宗策说。 “是啊,这天寒地冻的,它肯定活不过今夜。” 小和尚刚要惋惜,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来,忙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开解这位贵客:“不过施主不必忧虑,佛祖说过,世间万物轮回生死,受尽苦厄,无有了期。可事出反常必有因,这冬日之蝶,说不定死后就得以超脱,跳出这六道轮回,不再受苦了呢。” “死后超脱,”宗策忽然低笑一声,“跳出六道轮回……” 小和尚被他脸上的表情吓到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但也不敢多问,只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等待贵客自己解释。 但宗策似乎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手,凑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犬牙刺破血肉,鲜血顺着微颤唇角滴落。 他本人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眼神狠厉得像是咬在仇人身上。 小和尚失声道:“施主!您,您这是做什么!?” 宗策不答。 他垂下头,剧烈地喘了两口气,一拳砸在了眼前的树干上。 凸起的骨节锤破了粗糙的松树皮,树干被撼动得剧烈摇晃,头顶落下的大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而那徒然垂下的手掌上,又见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 * “朕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的怎么样了?” 殷祝目光炯炯地盯着宋千帆。 被予以众望的宋千帆脸色苍白,虚弱道:“陛下,这才几日功夫?而且宗大人现在人都不在新都……” “难不成就一点进度也没有吗?” 殷祝大失所望,语气也变得不太美妙了。 宋千帆赶紧道:“有的!臣如今和宗略,就是宗大人的同胞弟弟关系还不错,经常上门拜访。” “哦?那宗策之前可有跟你打过招呼?” 宋千帆点点头:“有。但只是点头之交,宗大人平日里寡言少语,只会对亲弟弟话多一些。” “这个确实。” 殷祝知道偶像是个很重视亲情孝道的人,不由得再度可惜自己这个干爹是单方面认的,不然他还用得着这么麻烦?早就扑上去抱大腿叫干爹了。 “行了,就保持这样的关系,时常走动走动,照顾一下他弟弟,”殷祝说,“其他的,等宗策回来再说吧,朕还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宋千帆现在一听到“任务”二字就头皮发麻。 但面前这位大佛开了尊口,他自然只有听命的份: “陛下请说。” “上次朕说过,你建万寿宫的提议,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殷祝瞧着宋千帆逐渐难看的脸色,挑眉问道,“你怎么没再上个折子来?” 宋千帆低头道:“臣这就回去写。” “行了,明明心里不情愿,还搞这一套干什么,朕又不是傻子。”殷祝说,“上次早朝,也是你老丈人叫你站出来的吧?怎么,王家缺钱,都开始打上国库的主意了?” 宋千帆立刻摇头:“不是,不是,这是臣自己的主意。” 殷祝:“放心,朕没说要追究。” 他屈起食指敲敲桌子。 声音不大,却震得宋千帆一哆嗦。 “听好了,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以建万寿宫的名义,筹集到十万两银子,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年之内,朕要看到这笔钱。当然,劳民伤财的事情不许做。” 宋千帆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谨慎道:“陛下拿这笔钱,打算做什么?” 殷祝反问:“朕如果说了,你会告诉王阁老吗?” 宋千帆乖觉道:“丈人是小婿之长,陛下乃万民之长,孰轻孰重,臣还是分得清的。” “你小子怂归怂,拍马屁的确有一手,”殷祝夸他,“那朕就实话告诉你吧,这笔钱,朕是打算用作军饷的。” 宋千帆紧紧皱起眉头,忽然问了一句:“陛下当真对宗大人用情至深?” “谁用情……朕没有!”殷祝咆哮,“洗洗你那不干净的脑子,朕在跟你讲正经事!招兵买马不要钱?扩充军械不要钱?等将来收复北地山河十四郡,治理那么大的地盘,处处都得花钱!” 宋千帆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他。 一时竟全然忘记了礼数。 “陛下,”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您的意思是,您支持北伐?” 殷祝险些被这小子呛背过气去。 搞了半天,宋千帆压根儿没把他之前的话放在心上,还以为他是尹昇那个爱折腾人玩的狗东西呢? 他咬牙道:“朕当初在翰林院说的那番话,意思不是很明白了?你究竟哪里没听懂?” “臣以为……” 宋千帆后半句声音减低,因为殷祝的脸色实在是太黑了。 他噗通一声丝滑跪地:“陛下恕罪!臣再也不敢了!” 殷祝冷笑:“十万两银子,一年之内,如果做不到,你就滚回家给你老丈人端洗脚水吧。” 宋千帆响亮应道:“臣遵旨——” 虽然被骂了,但他走的时候却一脸的喜气洋洋。 殷祝坏心眼地等他走到门口,又喊道:“站住。” 宋千帆背影一僵,慢慢转过身来。 “朕打算给宗策寄几封信,”殷祝慢吞吞道,“以你表弟的名义。” 宋千帆:“…………” 宋千帆:“陛下,可是臣没有表弟。” 殷祝笃定道:“你可以有。” “真没有,”宋千帆苦着脸,“臣是孤儿啊。” 殷祝:“…………”该死,差点忘了这个了。 “不过,臣认了一个干妹妹。”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也姓宋,单名一个薇字,年方二八。” 宋千帆警惕地看着他,“……舍妹已有婚配,而且陛下,您要想想在外征战的宗大人啊。” 殷祝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过去:“给朕滚!” 宋千帆哎了一声,麻溜地滚了。 殷祝在原地生了半天闷气,垮着一张脸,老大不高兴地开始批折子。 批完折子后,他又翻出一张信纸,开始给宗策写信。 “小女宋薇,仰慕宗大人已久……” 不行,太恶心人了,还是换种开头。 “民女宋薇,听闻宗大人率军驻守晖城,特写信问候……” 也不行,感觉会被怀疑是北屹间谍。 殷祝纠结半天,最后决定还是打亲情牌: “伏惟启宗将军,小女宋千帆之妹宋薇。” “近日小女偶得一治创良方,名为七厘散,专治跌打损伤、骨断筋折、血流不止,或金刃重伤、食嗓割断,极为有效。”* “听闻宗将军奉命率军布防边境,抗击北屹,特此献上。”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殷祝也不是不想光明正大地给宗策写信。 可惜,高处不胜寒啊。 都说君威难测,虽然他觉得自己挺好测的,奈何尹昇之前表现得太神经病了,他去信几封,偶像回信都是寥寥数语,用词非常谨慎克制。 内容大多是公事公办的套话官话,连字间距都一模一样,简直像是word打印出来的公考材料。 再想想上次见面时,偶像连自己倒的茶水都一口没喝,殷祝怀疑,就算自己送过去什么东西,他肯定也不会用。 但殷祝又很想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 所以他想到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如果换做弟弟朋友的妹妹,出于仰慕写了一封信,还贴心寄来伤药,偶像应该会多回几句吧? 殷祝记得他下铺那哥们就是这样。 平时对待兄弟们惜字如金,对兄弟的姐姐妹妹,那叫一个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模样看了就十分欠揍。 第14章 除夕前日。 宋千帆的那位“管不了”拉着他,左手提鸡右手抱鸭,兴冲冲地敲响了宗府的大门。 宗家祖上也出过几名勋贵,然而到了宗策父亲这一代,已经败落得差不多了。 殷祝记得史书上记载,宗父在工部任职多年,算是清水衙门里最清贫的技术人员,后面家中又生了变故,几番折腾下来,估计家里仅剩的一点祖传玩意儿也都当出去了。 因此这院子肉眼可见的面积不大,门上生漆斑驳,铜环陈旧,只有门头的那两尊石狮,勉强还能撑撑场面。 但殷祝凑近了仔细一看,嚯,这狮子的牙还缺了一颗。 是后来用浆糊沾上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干爹过得苦哇! 殷祝一面心疼,一面又开始在心里拨小算盘。 以干爹如今的俸禄,还房贷的速度应该比从前快上不少。 或者他干脆一劳永逸,等干爹打了胜仗,直接给他们一家赐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古代装修没有甲醛,当天就能拎包入住。 正想入非非时,宗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宗策刚升官,走得又匆忙,也没来得及给府上请个管家。 因此来给他们开门的就是宗略本人。 “宋兄,新年大吉!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 坐在轮椅上的宗略看到宋千帆,十分高兴。 他的下半身盖着一条赭红薄毯,一边握拳掩咳,一边要把人迎进门来。 余光忽然注意到了宇未岩一旁的殷祝,宗略不禁微微一怔。 宗略不是官身,平时也很少出门。 以宗策的性格,更不会告诉他自己在宫中发生的事情,平白无故给弟弟增添烦恼。 因此,宗略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就是大夏的九五之尊。 他只觉得这位青年生得俊俏白净,眉眼虽阴柔了些,眼神却十分干净洒落,见人眉梢带笑,犹如雪窖冰天的冬日里一轮冉冉升起的暖阳,令人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情。 于是宗略主动问道:“这位是?” “在下殷祝,”殷祝笑眯眯地从宋千帆怀里掏出一只咯咯哒的老母鸡,热情洋溢地塞到宗略怀里,“宗小弟新年好哇!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啊、多谢……” 宗略一下就被那只愤怒叨人的老母鸡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狼狈躲闪半天,还什么都没问清楚呢,回头一看,殷祝已经拉着宋千帆进门了。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那只战斗鸡,心有余悸地让府上的嬷嬷带走宰了,又从头发上捻下一缕鸡毛,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尴尬地冲宋千帆笑笑。 “不好意思啊宋兄,刚才没来得及招待你。” 宋千帆一脸同情:“没事,我理解。” 宗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已经悄摸溜达到门口,正在往里面探头探脑的殷祝,顿时失笑。 “宋兄,该不会你也是被这么缠上的吧?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可说。” “……是朝廷哪位大官之子?” 宋千帆叹气摇头。 宗略拧起眉毛。 宋千帆虽说是个赘婿,但也要看他入赘的是谁家。 放眼整个大夏,王家也算是板上钉钉的豪门世家。 现任家主王阁老王存,更是在门下省任给事中,弹劾百官,册封宗室,驳正百司所上奏章,六部诸司无一不制。* 虽为正四品,却位卑而权重,说话极有分量。 别看宋千帆天天在翰林院点头哈腰当孙子,当初能被王阁老榜下捉婿,自然是因为他无论外貌、年龄、谈吐和能力,皆为人中龙凤。 凭宋千帆的履历和王家的背景,但凡去到地方,没几年他就能混上一方封疆大吏。 就连他都对这年轻人的身份讳莫如深,难道说…… 宗略眸光一闪,压低声问道:“和天家有关?” 宋千帆刚要说话,就听殷祝欢呼一声,从一处犄角旮旯里如获至宝地抽出一把钝斧头。 宗略记得,那是兄长从前用来劈柴火的,上面还刻了他的名字。 ……兄长居然还没丢了它? “这个,”殷祝一路小跑回来,眼睛亮闪闪地问道,“能送我吗?” 宗略呆了一呆,有些为难:“这是我兄长之物,略也不好越俎代庖。” “拜托了!拜托拜托!” 殷祝双手合十,眼神祈求,“我待会就出门再买个新的回来,保证比这个好用一百倍!” 宗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负罪感。 感觉如果拒绝了,就仿佛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他不安地动了动手指,扭头看向宋千帆,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 却发现宋兄这会儿正在闭目念经,仔细一听,嘴里翻来覆去捣鼓的都是三个字—— “管不了”。 宗略:“…………” 他无奈道:“好吧,反正也只是个斧头。但殷兄,你要这个做什么?” 殷祝面色严肃:“当我的随葬品。” 宗略:? 宋千帆看上去快要在空气中窒息了。 “开个玩笑,”殷祝轻描淡写道,还扭头责怪宋千帆,“宋兄,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了,缺乏一点幽默感。快,呼吸,别把自己憋坏了。” 宋千帆干笑了一声。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取下鼻梁上架着的叆叇擦了擦镜片,满脸都写着“你开心就好”几个大字。 “相逢即是缘,新年将至,大家一起坐下喝杯茶吧。” 宗略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主动打了个圆场。 他歉疚道:“我身子弱,不能在室外久待,不如我们先进屋说话?” “好啊好啊!” 殷祝等着就是他这句话! 等进了屋,宗略看着他坐在那儿仍左顾右盼、压抑不住的雀跃模样,低笑了一声,不禁幻视起了年少时兄长养过的一条幼犬。 那幼犬本来是兄长担心他独自在家寂寞,特意抱来给他养的。 谁知就短短一段路的功夫,它却认了主,只亲近兄长一人。 每次兄长回家,离得老远它就竖起耳朵,身后尾巴摇得无比欢快。 进门的那一刻,更是直接往兄长怀里扑,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狗狗眼,哼哼唧唧的一同撒娇,非要兄长挠挠它的下巴、脑壳,再摸摸它瘫倒在地的白肚皮才罢休。 啊呀,这么一想的话…… 殷兄那双微微下垂的漂亮眼睛,与那幼犬还真有几分神似呢。 宗略抿唇一笑,刮了刮茶碗:“殷兄看上去年岁与我相仿,为何要叫我宗小弟?” 他的视线落在殷祝手里的斧头上,眨了眨眼睛。 “难不成,殷兄与我兄长有旧?” 无人应答。 “殷兄?” 宗略又喊了一声,顺着殷祝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墙上裱好的题字,顿时了然。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宋千帆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发挥的主场,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又恰到好处地送上马屁,“好字!形神兼备,古朴刚正,这是宗将军写的?”* 宗略点头:“是家兄弱冠时所题。那日教兄长刀术的师父为其取字‘守正’,希望他能随时守变却不易本心,千锤百炼仍坚定意志,兄长为警醒自己,回家后便写了这幅字挂在墙上。” 殷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字。 ——想要。 ——超级想要!!! 上次看到这幅字,还是在一场海外拍卖会上。 殷祝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谁劝都不好使,在朋友“卧槽殷祝你小子真是有病”的骂声中,连举七次牌加价,花了近一个小目标才将它拍下来。 不仅将他的小金库瞬间掏空,还被老爹打电话来臭骂一顿,彻底断了生活费,大学几年过得无比苦逼。 到手的这幅字最后被他捐给了博物馆。 因为哪怕是名家所作,终究不是真品。 真正的真品早已毁于战火,在大夏灭国之际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但是。 它现在还好好存在着! 并且,就在自己的面前! 殷祝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偶像的墨宝上移开,知道不能第一回到人家里做客就学蝗虫过境,嘴脸不太好看,得徐徐图之。 ——总有一天,他要在房间里挂满偶像的周边。 殷祝心念急转,打起了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 他热情对宗略说:“不瞒宗小弟,其实你兄长离开前,特意找到我,再三叮嘱我要照顾好你,还叫我万万不可告诉你。” 宗略动作一顿,神情有些怅然。 “是了,兄长无论宫中值守还是在外征战,总是千方百计地托人照顾好我。是我没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给他徒增烦恼。” 他强打起精神:“多谢殷兄告知,你来探望的事,我不会告诉兄长的。” “别这么说,”殷祝正色道,“惦念一个人,并不是因为有用无用,只是因为是你。你是宗将军唯一的弟弟,他不担心你担心谁?” 宗略笑了:“殷兄真会说话,多谢宽慰。” 相比起兄长的冷硬寡言,宗略的性格明显要柔和细致许多。 他和殷祝聊了一会儿,见旁边的宋千帆一直低头灌茶,担心友人觉得自己被冷落,于是很自然地跳过这个话题,与他攀谈起来。 宋千帆一开始还不太愿意开口,但宗略调解气氛的能力着实有一手。 渐渐的他也放开了不少,甚至在殷祝调侃他的时候,还鼓起勇气回呛了一句,虽然立马又怂了。 不愧是偶像的弟弟。 殷祝觉得宗略的言谈举止都十分不俗。 第15章 “没事吧?” 宗略关切地问道,递给宋千帆一张帕子。 “没事,没事,”宋千帆顶着殷祝杀人的视线,胡乱用帕子擦干身上的水渍,含含糊糊地解释道,“刚才不小心呛到了,你们继续,别管我,就当我不存在就好。” 他吸了吸鼻子,冲宗略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宗略:“…………” 宋兄这人哪都好,就是人有些古里古怪。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 算了,宋兄也不是第一回在他面前这样了。 难怪上次兄长特意写信回来,还跟他说不必担心,宋兄与他相交肯定不是别有用心,这位的坏心眼和心眼一起都被堵死了。 兄长信里的意思很明白,只要不牵扯上王家,或是宋兄妻子和老丈人的事情,聊旁的都没关系,他在新都遇到什么困惑难题,也都可以找宋兄商量。 宗略也因此彻底放下了对宋千帆的戒心。 宗策很少会对人明确表达出欣赏,他相信兄长的判断。 虽然兄长的原话是:宋千帆外表看着怂,内在也表里如一,尽管很有才华为人也还算正直,奈何好逸恶劳还惧内。 像这种人,只有在被逼到退无可退之时才会隐忍爆发。 所以不需担心被他算计,大可以深交。 各种想法在宗略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表面上,他只是歪头思考了一会儿,面上毫无任何异样。 宗略转回原先的话题,问道:“关于我兄长的事情,殷兄问的是哪方面?” “什么都行,”殷祝笑起来,冲他挤挤眼睛,“当然,要是有什么桃色佚闻就更好了。宗将军年轻英武,这附近应该有不少女儿家芳心暗许吧?” 他心想难得来一趟宗府,偶像的八卦,不听白不听。 宋千帆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还是来了! 他拼命给宗略使眼色,试图让这位年轻人知道,你哥的大好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如今都全凭你一句话定生死了。 快快住口,莫要多嘴—— 宗略浑然不觉友人的崩溃,还在认真思索着。 沉吟片刻后,他缓缓道: “硬要说的话,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位。” “是谁?” 殷祝精神一振,立马好奇追问道。 宗略刚要回答,突然被一道脆响打断。 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是宋千帆手抖摔了茶碗。 “气力不济,”他脸色苍白地笑了笑,“抱歉。” 刚要喊人进来收拾,宗略就阻止了他:“不必,我来。” “怎么能让你来,还是我……” 宋千帆的声音戛然而止。 殷祝屏住呼吸,看到宗略只是轻扣了一下轮椅扶手上的某处,那张赭红的薄毯下便游出一条手腕粗细的木蛇来。 木蛇的关节游动丝滑,三角形的舌头一下咬住那枚豁口的茶碗,回身抬首,轻轻将茶碗放在了宗略的掌心。 “这是何物?”宋千帆骇然。 “家父小时候和略一起做的小玩意儿,不值一提,”宗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拍了拍蛇头,“只能干些衔物的小事。” 殷祝注意到木蛇的尾部还连接在轮椅上,方才它的游动也是由宗略在扶手上操纵的,一颗心慢慢落回了肚子里。 吓他一跳,还以为大夏连机械臂都发明出来了。 不过,它虽然与现代机械还有很大差距,但这机关也足够精妙了,光是能控制木蛇关节灵活游动,就足以令人惊叹。 他和宋千帆一个半蹲一个弯腰,凑到轮椅前,在宗略哭笑不得的注视下研究了半天这木蛇。 “了不起,”殷祝啧啧赞叹道,“令尊真是了不起,这是你几岁时同他一同做的?” 宗略目光微微暗淡,但还是温声答道:“十三岁。” “宗将军也会吗?” “兄长不好此道,但也懂一些。” 殷祝了然。 看来神机营能诞生,也少不了宗略在背后的贡献。 只是不知为何史书对他的记载很少,难道是因为宗策的光环太过耀眼? 历史上宗略最出名的,除了他帮他哥还房贷外,就只有大夏新都被北屹大军攻破时,他携宗府老仆一同自尽于室的记载。 在古代,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人,还是亡国将领唯一的胞弟,想也知道,北屹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要么折辱,要么招安。 选前者对不起自己,选后者对不起兄长。 更对不起千千万随兄长一同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 所以在兄长死去的那一天,摆在宗略面前的,就仅剩下一条绝路了。 在城破亡国的无数悲怆呼喊声中,宗略死的也悄无声息,就和他生时一样,只在史书上留下寥寥一笔。 甚至连死因都是不祥。 “看来你那十万两银子有花处了,”殷祝扭头对宋千帆说,“新都工坊众多,我看宗小弟很合适当个理论指导,也算子承父业。怎么样?” 宗略愣住了。 他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宋千帆,看到友人朝他展露了一个笑容:“在下也觉得,这主意很妙。” “可是我……” 宗略神情惶然,下意识想要拒绝。 殷祝打断他:“宗将军年纪轻轻就深得陛下信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战场上毕竟刀剑无眼,宗小弟,你难道不想助你的兄长一臂之力吗?” 宗略垂下头,盯着自己腿上的赭红薄毯,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兄长之前也和我讲过,说希望我能不惧惮世人眼光,堂堂正正做出一番事业来,有什么困难,他都可以替我想办法解决。”宗略轻声道,“可我着实不想他再替我多费心了。” “那岂不是正好?” 殷祝:“我们两个都是你哥的朋友,再靠谱不过的人。现在你跟着我们干事,先瞒着你哥,干成了自然皆大欢喜;干不成的话,就当无事发生,你也不亏。” 宗略显然心动了。 但他很谨慎,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先问道: “殷兄名下有工坊?不知可否抽空带略一观。” 他苦笑着拍了拍毯子:“略这双腿,就是因工坊火药保管不当,意外导致的残疾。” 随即宗略又正色道:“不瞒两位,家父曾留下一些图纸,非顶尖工坊不能制作,其精妙程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旦出错,后果不堪想象。” “好说。” 殷祝满口答应,和宗略定下新年后一起去参观工坊的约定。 离开宗府后,宋千帆沉默地和他一同坐上马车。 殷祝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就别憋着了。” 宋千帆:“陛下为何如此信任宗家兄弟?” 殷祝拨弄了一下车帘,“朕不信你看不出来他们的品行,你似乎对朕信重宗家兄弟很有意见?” “臣不敢,只是好奇一问。” 宋千帆抿了抿唇,轻声道:“这段时日,陛下变了不少。” “唔,人都是会变的。” “是因为宗将军吗?” “胆子大了不少,都敢主动向朕提问了,”殷祝随意望着窗外,勾了勾唇角,“这背后的原因,你就不用考虑了,反正也考虑不清楚。你只要想想,该如何完成朕交托给你的任务就行。” 宋千帆:“臣已经放出消息了,新年之后,各地的富商都会云集新都……陛下?” 他注意到殷祝脸上的神情不对。 殷祝暂时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 他掀起一角车帘,视线紧盯着街角一个伪装成行脚商的高大汉子。 那人正要将一枚锦囊交给对面的僧人,暗红的汗巾下方坠着一枚铜制的圆形腰牌,形状制式都十分熟悉。 殷祝曾不止一次地见过它。 宗策的腰间,就别着这样一枚铜牌。 此乃宿卫禁军腰牌。 宫中对此有严格规定,禁军值守时,必须配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与借予者罪同。 那人很警觉,殷祝才盯着他看了两秒,便立刻回头探查。 但殷祝早已眼疾手快地把帘子放下。 他心脏跳得很快,长吁一口气,坐回了马车内。 除宋千帆和苏成德外,他今日的出行没告诉任何人。 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还安排了一名身量相似的暗卫坐在书房屏风后,替他看了一下午的书。 所以…… 本该值守宫中的禁军,却出现在大街上,伪装身份与僧人进行交接物品,这事儿怎么想都带着一股浓浓阴谋的味道。 尹昇这皇帝当得荒唐,想他死的人从来不少。 宗策于兴和七年去世,从天佑到兴和年间,不过短短十一载。但尹昇遭遇过的刺杀,光是记载在史书上的,就足足有二十几起。 遗憾的是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狗皇帝实在命大,每一次都活下来了。 但殷祝可不敢赌自己有这样的狗屎运。 毕竟蝴蝶效应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 如果事情真和他想的一样,那就糟糕了。 如今他在明敌在暗,换做是一般刺客倒还好,但能入选皇家宿卫的,都是经过层层挑选的良家子,比如他干爹。 出身良好,俸禄待遇也足够优厚,就这样还能被策反,只能说幕后之人颇有财资实力;但如果是从审核阶段就被动了手脚…… 殷祝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他靠在颠簸的车厢上,思索了一会儿,闭目开口道: “宋千帆。” “臣在。” “云雷纹腰牌,是哪一宫的宿卫?” 宋千帆不假思索道:“应是太后宫中。” 第16章 “东西送出去了?” 帷幕之后,气喘吁吁的妇人依靠在俊美僧人赤裸的胸膛上,眼波含情地问道。 她生怕了悟不放在心上,又强调了一遍:“这可是能调动禁军宿卫的兵符,若是弄丢了,或是被人发现,你主子那边可就前功尽弃了。” “放心吧,都安排妥当了。” 了悟拍了拍她晕红的脸颊,动作狎昵。 仿佛怀中人不是大夏的景阳太后,只是勾栏里身份低贱的卖唱戏子。 但景阳太后就吃他这一套。 并且认为了悟十分有男子气概,注视着他目光也愈发火热了。 “说起来,哀家还挺好奇,”景阳太后略显遗憾问道,“像你这样的人物,为何还要剃度出家?不然的话,哀家就可以直接把你留在宫里,日日相伴了。” 了悟笑道:“小僧若不皈依佛门,怎么能有幸入宫伺候您呢?” 景阳太后被他逗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咯咯直笑,故意板起脸来:“哀家问你正经的呢!不要打岔。” 了悟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感受到掌心下妇人微微松弛的皮肤,他眸中嫌恶之色一闪而过,语气却仍旧温润恭敬: “小僧乃北归人,本想读书考取功名,奈何朝廷政令所限,只得转而行商,又无根基,时常被人刁难,四面碰壁。” “某日街上来了几个地痞流氓,掀了小僧的摊子,言词污秽,小僧实在气不过,就……” 景阳太后听得入神,追问道:“就如何?你可报复他了?” 了悟微微笑起来。 景阳太后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可是冷了?” 了悟扯来毯子盖在她身上,又执起太后的双手合在掌心呵气,如玉般无暇的俊美面孔上满满都是心疼关怀,可谓是体贴到了极致。 景阳太后很快沦陷了,嗔道:“你这还好,你继续说,后来怎样了?” “小僧不曾习武,亲朋离散,无人可靠,这些地痞流氓日日来纠缠,无奈之下,小僧也只得另谋生路。” 了悟叹道:“幸亏遇到一位明主,为小僧指点迷津,小僧拿着恩人的拜帖,才进了这无相寺,落发为僧。” 太后甜蜜蜜地笑起来:“莫要伤心了,等我儿祁王上位,你便是从龙之功,届时让他封你做个国师,也叫你享受一回荣华富贵,我俩关起门来做一对神仙眷侣,自有我们的乐处。” 了悟口中称谢,片刻后,又有意无意地问道:“那陛下呢,太后是不打算管了?” “他?” 太后撇嘴,“哀家倒是想管,可管得了吗?” “哀家生他时,这小兔崽子就折腾得哀家死去活来,当了皇帝更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高兴时来看望,不高兴就把哀家丢到一边,如此不孝之子,还要他何用?” “哀家是皇帝的母后,无论谁做皇帝,这点都不会变。” 她用一种得意洋洋、犹如孩童般天真残忍的语调说道:“看在他是我儿子的份上,等祁王做了皇帝,哀家会叫祁王留他兄长一命的。正好叫他反省反省对母后的态度!” 了悟垂头恭敬道:“正是,您才是大夏的国母。” 心中却道:自古天家无父子,兄弟阋墙更是屡见不鲜。 等祁王成功,怕不是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的“好兄长”,再把助他上位的景阳太后永久圈禁。 真是个蠢女人。 “太后,不……不好了!” 突然一个宫女脸色惨白地从外面闯入,太后下意识用毯子裹住自己和了悟赤裸的身体,喝道:“慌慌张张做什么?自己掌嘴!” 宫女啪地甩了自己一耳光,跪地哭道: “太后,陛下来了!” “什——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太后瞬间慌了。 她六神无主,下意识看向了悟。 了悟倒还算冷静,立刻起身换上僧衣,披上袈裟,又扭头道:“太后就躺在床上,若陛下问起,您就说自己得了,”他顿了顿,咬牙道,“得了天花,让陛下切莫靠近,以免染病。” “好,好!” 太后本就是个没脑子的,听了悟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也是个办法,立刻躲回被窝里装病。 了悟刚换好衣服跪坐在蒲团上,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殷祝是一个人来的。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就没必要带那么多人了,传出去他这个皇帝脸上也不好看。 但殷祝不敢赌这便宜亲妈的良心。 所以他还是带了不少人过来,只是让他们都候在殿外,还吩咐若是听到响声异动,立刻进殿护驾。 他环顾一圈,偌大殿内,只看到一个年轻和尚跪坐在太后的床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陛下。” 那和尚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冲他行礼。 一身鲜红袈裟衬得他皮肉白嫩,唇如桃花。 殷祝冷眼看着这和尚,心想,怪不得能被太后看上。 他对后宫的秽乱阴私没兴趣干涉,反正这又不是他亲妈。 况且,人都有七情六欲。 太后要养面首就叫她养呗,只要别闹出人命来。 可事实上景阳太后不仅闹出了人命,还差点把尹昇气疯。 他发现后立刻下令,将太后身边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扒了皮。 景阳太后刚生产完,身体还虚弱着就被迫目睹了全过程,从此便疯疯癫癫精神不正常起来,没几年就一命呜呼了。 有朝臣看不下去,上谏劝尹昇手段温和一些。 但结果是被扒皮的人又多了一个。 至于那个刚出生的婴儿…… ——尹昇把它煮了。 没错,就是煮了。 他不仅煮了,还把肉分给了几个朝中重臣,下旨叫他们吃下去,不吃就是抗旨。 宗策有幸忝列其中。 他没吃。 还给这碗肉打了个棺材,好好安葬了。 尹昇也是从那时候起,逐渐开始对宗策看不惯的。 古代人可能会觉得君命大于天,但在身为现代人的殷祝看来,这不就是妥妥的npd服从性测试吗? 他干爹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一辈子活得堂堂正正,到死都是站着死的,尹昇这变态玩意儿少来沾边。 但当殷祝回过神来,看到了悟额头上渗出的大颗冷汗,这才想起来…… 自己现在就是那个狗东西。 并且还不能暴露穿越者的身份。 淦。 “太后呢?” 殷祝沉着脸问道。 了悟双手合十,沉痛道:“太后今日身子沉重,恐是染了天花。” 帷幕后的景阳太后剧烈咳嗽了一阵,虚弱道:“皇儿,你出去吧,别叫母后把病染给了你。” 殷祝才不信他俩的鬼话。 谁家天花咳得跟肺痨似的?当他傻吗! 他语气不善道:“哦?母后得了天花,朕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了悟眸中寒光一闪,见四下无人,忽然抬脚朝他的方向走来:“陛下为国事操劳,小僧怎敢轻易打扰……” 殷祝从他的异样中察觉到不对。 再怎么害怕,也不至于汗水都把袈裟打湿了吧?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环顾四周,恨声道:“太医呢?把那诊治的太医叫来!还有平时给太后请平安脉的太医,一个都别想跑,朕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殷祝边说边走,突然一脚踢翻了放在不远处的梨花木凳子。 凳子砸地瞬间,了悟猛地扑来,一点寒芒直逼殷祝咽喉! 危急关头,殷祝猛地一蹲,颧骨传来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但他头也不敢回,连滚带爬地狂奔向门口冲来的侍卫们。 “护驾——!!!” 一阵兵荒马乱。 殷祝形容狼狈,头上金冠歪斜。 苍白瘦削的脸颊上,一道血痕渐渐由浅至深,犹如雪白宣旨上落下的一笔朱批。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苏成德从外面匆匆赶来。 他扶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殷祝,一边用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一边嘴里不住地念叨:“陛下果然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苏成德念叨的同时,也在小心观察着殷祝的脸色。 估计是担心平时尹昇就够有病的了,这要是再被刺激一下,可不得直接发疯。 但殷祝现在难受得很,张了张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心脏像是被人攥紧跳到了喉咙处胸闷气短,胃部痉挛,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这狗皇帝该不会嗑药嗑得心脏也出了问题吧? 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这会儿了悟已经被侍卫缴械压在了地上,正像条搁浅的鱼一样疯狂挣扎着。 殷祝闭了闭眼睛,终于缓过来些许。 他哑声道:“快,检查这刺客嘴里有没有毒药!” 了悟脸色一变,但还来不及咬破毒囊,就被侍卫强行撬开了嘴巴,他又试图咬舌自尽,也被阻止了。 见大势已去,他干脆也不挣扎了,破口大骂道:“尹昇,你该死!殷夏王朝有你这样的不孝儿孙,也是气数将尽了!倒行逆施背祖忘宗的昏君,我杀不了你,迟早也会有天来收你!!” 如果不是时机场合都不对,殷祝还真想跟他一起骂。 “一派胡言,”他冷声道,摆脱了苏成德的搀扶自己站起身,“来人,把这妄图对朕和太后下手的贼人押下去,关进死牢好好审问。” “是!” “陛下且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老老实实在帷幕后装病的景阳太后竟然按捺不住了,出声叫住了他。 第17章 殷祝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 苏成德和一群内宦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后方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隐约还能听到女人的谩骂。 苏成德脊背一紧,下意识回头。 望着那阳光下缓缓紧闭的沉重殿门,他心中感叹: 陛下果然还是那个陛下。 在苏成德看来,如今的陛下,甚至远比从前那个阴晴不定的陛下还要令人生畏。 面对这种事,换做一般人恐怕早就情绪崩溃了。 哪怕是圣人,估计也做不到像陛下这样,犹如旁观者一样,面不改色,甚至还能毫无负担地笑出声来。 绝情冷酷至此,还能称得上是人吗? 但感叹归感叹,对于陛下交托的任务,苏成德依旧完成的一丝不苟。 他叫来一个小黄门。 那少年长相清秀,走过来乖乖喊了一声“干爹”。 苏成德低声吩咐他:“去太医院请最好的太医过来,顺便叫他把脉的时候注意着些,看看太后的身子有没有异样——我是说,妇人那方面的异样。” 那小黄门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苏成德丢给干儿子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儿万万不可声张,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只有你去办,仔细着些,听到没?” 那小黄门神色紧张道:“儿子明白。干爹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苏成德犹豫道,“陛下回去后发起怒来,你干爹和今天旁观的所有人,可能一个都跑不掉。” “干爹……” 苏成德叹道:“方才我没叫你进来就是因为这个,我在这宫里夹着尾巴活了几十年,也没有儿女,攒了些金银就放在我床下横数第三块地砖的下面。若我死了,你拿了这些,找个机会出宫吧。” 小黄门含泪摇头:“我不走!干爹,我也净了身,除了在宫里侍奉陛下,还能去哪儿呢?” “陛下从前虽天威难测,但好歹还有个定数,如今我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了,跟换了个人似的。”苏成德喃喃道。 他回过神来,瞪了干儿子一眼,“既然你认我当干爹,就别问这么多,这都是为你好,照做就是了!干爹还能害你不成?” “……儿子明白了。但是干爹,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还等着给您养老送终呢。” 小黄门红着眼睛离开了。 苏成德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酸涩。 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 然而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他收拾好心情,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御书房内,低头询问陛下是否要倒茶。 说这句话时时,苏成德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甚至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 片刻之后,头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不必了,你出宫一趟,替我把祁王叫来。” 顿了顿,殷祝又问道:“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要是病了的话,就告假让其他人去吧。” 苏成德猛地摇头:“没病,没病,老奴这就去办!” 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看到殷祝真的没有生气的样子,不由得大为震惊,一脸不可思议地走了。 殷祝大概能猜到苏成德都脑补了什么。 不过就是替那狗皇帝背锅呗,背着背着就习惯了。 但他这会儿其实并不是没有情绪,而是在强行压抑着不发作。 尹昇这具身体五毒俱全,真的很容易情绪失控。 以致于殷祝这么一个情绪稳定三观正直的人,经常看什么都很不爽,只能勉强靠自制力和汤药压制。 批奏折心烦,看宋千帆那怂样心烦,应付那帮老奸巨猾的大臣也心烦。 遇到这种稀巴烂的破事,更是烦不胜烦! 殷祝把笔一摔,一屁股跌进座位里,弓着身子,双手交叉,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绸缎般柔顺的乌发遮盖住他两侧的脸颊,露出一截纤瘦的脖颈,也显得青年那张阴柔苍白的脸颊愈发病态苍白。 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殷祝想。 虽然提前知晓了历史,但正因为如此,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多么艰难的战役。 他干爹既不缺勇武,也不缺隐忍迂回的智慧,用兵如神,一呼百应,就这样,依然没能成功拯救这个国家。 流传下来的历史也不可尽信。 殷祝很早就察觉到了,这段历史被后世篡改了太多,大夏溃败,宗策之死,一定还存在着某些他并不知晓的隐情。 但不管怎么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真的能完成连偶像都没能完成的事业吗? 殷祝垂下头,修长十指缓慢绞紧。 从儿时起,他遇到困难,总是会躲在家中供奉着宗公像的神龛下。 因为老妈告诉他,宗公会保佑他们的。 殷祝抬起头,看着铜镜里形容狼狈、眼神迷茫的青年,半晌,忽然泄了浑身的气力,低笑一声。 可是老妈,这次大概没人能保佑我了。 他用拇指拭去脸颊渗出的血珠,伸出舌尖轻轻舔舐卷走,叹息着自言自语:“我得站在我干爹前面呢。” “陛下!” 外面传来苏成德的声音。 他回来时,还带着一脸的喜气洋洋,“陛下,好消息啊,宗大人回来了!” “什么?” 殷祝顾不上沉思,立刻站起身。 他眼前一亮,连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人呢?晖城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按理说宗策身为边防将领,是不得无诏回京的。 但一来殷祝这边情况特殊,二来一别多日,又恰逢新春佳节万家团圆日,他孤零零一个待在皇城深宫里,也着实想念自家干爹,便顾不上思考太多了。 “就刚刚,宫外眼线来报,说宗大人回府了。” 苏成德回忆道:“说是宗大人风扑尘尘,但气色还算不错,神情也并不怎么紧张,应当不是出什么事了。” “朕还和宗略说他肯定赶不回来呢,”殷祝放松地笑了,又有些遗憾,“早知道在宗府多待几个时辰了。” 苏成德也跟着笑起来。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有宗策在,陛下的心情肯定会好上许多。 “奴才这就去传召宗大人进宫?”他试探着问道。 本以为会得到殷祝肯定的答复,谁知殷祝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不了。今天是除夕,还是让他多陪陪家人吧。派人替朕给他传个话,就说让他得空时来一趟就行。” “这……陛下,您这又是何必呢?” 苏成德无法理解殷祝的迟疑,劝道:“陛下,您是大夏的国君,宗策他再怎样,也是臣子,家事哪有国事重要呢?” “什么国事,朕只是想见见他而已,但一年那么多天,也不是非要赶着今晚见面。”殷祝随口道,“再说了,他估计也不想见我吧。” 正在家好好放着假呢,突然被领导一通电话叫到公司嘘寒问暖,换谁谁乐意? 谁知他一扭头,却看到了苏成德眼眶泛红,用一种“陛下您真是太不容易了”的目光看着他。 “陛下,您可真是对宗大人用情至深,您千万别伤心,奴才相信他迟早有一天能醒悟过来的。” 殷祝:? 他正要和苏成德好好掰扯掰扯,就见对方低下头:“还有一件事,陛下,祁王来了,就在外面候着呢。” 殷祝动作一顿。 无论他所了解的这段历史,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至少上天给了他一副好牌。 寻常人还需要刺探查证,一步步接近真相,再由此决定对策;但身为一个在众人眼中喜怒无常的君王,只要手握权力,即可倒因为果。 在遇刺后,殷祝第一时间压下了宫里的消息。 如果接下来的对话中,祁王的表现但凡有一丝异样…… 那他今天走不出这个大门。 殷祝脸上生动的神情飞速淡去,他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以手支颐,淡淡道:“叫祁王进来吧。” “是。” 祁王不明所以地被唤进宫,在御书房里待了足足半个时辰。 出来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跨国门槛时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苏成德按照殷祝的吩咐送他出宫,路上关切问道:“时候不早了,祁王殿下可需要奴才安排车轿送回府上?” 祁王冷哼一声,甩袖大步离去。 “不过是个阉人奴才,少来碍眼!” 平白无故被骂,苏成德也不生气。 他望着祁王脚步虚浮的背影,双手插袖,冲一旁的小黄门笑道:“好大的火气,看来是被吓得够呛。你瞧,路都快走不稳了。” 小黄门赔笑道:“公公果然慧眼如炬,能屈能伸。” 苏成德摇头:“在这宫里,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小黄门眨了眨眼睛:“宗将军?” 苏成德说完,忽然一笑:“是了,宗将军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爬的再高也是奴才,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皇上待他,也与寻常人不同。” 只是这份不同究竟能维持多久…… 他想,那就要看宗策的造化了。 第18章 祁王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马车上。 方才进宫一趟,听殷祝说起了悟行刺的事情,他吓得心脏都差点停跳。 ——虽然他巴不得尹昇横死当场,但这种突发事件绝不可能是他安排的! 不知是不是被他声泪俱下的辩解打动了,他的好皇兄只是盯着他,指节敲打着扶手,全程不置可否。 只说会继续查下去,并罚他在家禁足一个月。 祁王气闷地想,真真是无妄之灾! 突然外头一阵鞭炮声响起,马儿受惊,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吁——” 车夫忙拽住缰绳。 行驶中的马车急停下来。 车厢里的祁王猛地撑住身子,本就在皇宫里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找到发泄的出处,他终于忍不住掀起帘子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怎么驾的马车?” “王,王爷恕罪,”车夫结巴着道歉,“是前面有人拦路……” “谁?” 祁王眯起眼睛,杀心渐起。 他扒着车门的手逐渐用力,杀气凌厉地看向前方。 “是我。” 冷月街道上,骑着高头大马的宗策反手勒紧缰绳,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怎么回来了?” 祁王眼角不由得狠狠一跳,下意识看向周遭,生怕被人发现两人会面。 宗策:“殿下不必忧心,策既然敢来见殿下,便已提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祁王:“你知道尹昇在你府邸周边布置了眼线?” 宗策不答,算是默认了。 祁王想起不久前自己在皇宫里的卑躬屈膝、谨小慎微,不由得一口恶气顶上胸口。 “你回来的倒是巧,今日尹昇遇刺,可是在宫中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他遇刺了?”宗策闻言立刻蹙紧眉头,“可有受伤?” “没有,真可惜,”祁王没注意到面前人神情的异样,冷笑一声,自顾自地说道,“了悟这颗棋子算是彻底废了,不过还好,至少兵符孤已经拿到了,争取之后找个法子让他早日归西……” 宗策立刻问道:“了悟没死?他可会出卖殿下?” “那倒不会,他是他主子的一条好狗。” 祁王哼笑一声,用一种轻佻的口吻说道:“这帮北归人就是这点好,忠诚,听话,和那帮奴才一样,只要给他们一点甜头,就肯舍生忘死地替主子卖命。” 宗策攥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旋即再度放松。 他淡淡道:“殿下慎言。大夏北归的朝臣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性情中人,之前那个在翰林院大打出手的孙慈,便是其中代表。” “孤晓得。” 祁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没控制好情绪,在宗策面前失言了。 他咳嗽一声,冲宗策温和一笑,心里则飞速想着该如何将方才那番话找补回来。 宗策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神色十分平静。 他再度问道:“今夜除夕,陛下召您进宫,可是怀疑刺客与您有干系?” “是,”祁王痛快承认了,“但他没有切实的证据。早在几年前,了悟便已当上禅师,与母后有了联系,这是宫中人都知道的事情,孤只是顺水推舟遂了母后的意,并不知晓幕后隐情。” 停顿片刻,他犹疑道:“但有一件事,孤觉得很奇怪。” “何事?” “按照尹昇一贯的多疑,孤还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派人去母后宫中收缴兵符,同时大力整顿宿卫禁军。”祁王说,“孤连假兵符都造好了,但他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甚至孤有些怀疑……他并不知道兵符在母后那里。” 宗策冷静道:“这不可能。” 嘴上说着,他却无端想起了那天殷祝亲手交到他手上的虎符。 虎符合二为一,能调动天下兵马。 而太后手中的兵符,只能调动皇城内外的宿卫禁军。 不过,前者权力虽远高于后者,但因为朝廷大将军一职长期空缺,皇帝也不可能真把天下兵马交由一人指挥。 所以从实际角度来讲,虎符的象征意义更大一些,绝大多数武将更重视的,反而是禁军兵符。 因为这代表着皇帝将身家性命全权交托给了对方,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信任。 然而满朝文武尹昇谁也不信,所以从前他一直将兵符交由景阳太后掌管。 这两年景阳太后行事愈发荒唐,基本不问朝政,对尹昇的态度也逐渐不满,早已暗中把禁军的大部分事宜转交给了祁王。 祁王则趁机大肆扩张自身实力,在禁军中安插眼线。 就连宗策自己,也是被他收买后塞进去的“自己人”。 他费尽心思取得那块兵符,不过是想锦上添花,借势掌控禁军最核心、也是最顽固的一部分保皇派势力而已。 可宗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陛下疑心,比之祁王只多不少。 对于祁王的这些手段,这些年来,他当真一点察觉都没有吗? “是啊,这不可能。”祁王喃喃道,“我那好皇兄近日脾气好得古怪异常,就连遇刺后把我召进宫问话时,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禁足一个月,这算什么惩罚? 若是换了往常,碰到这种事,哪怕真是全然无辜,他也起码得脱一层皮下来。 “你说,他会不会在放长线钓大鱼?听说母后也被他禁足了,当时母后该不会气上头,对他说些不该说的事情吧?” 宗策眼看祁王又要陷入疑神疑鬼的状态中,干脆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上,从怀中摸索出一幅卷轴。 “这是家父留下的神机图卷之一,”他双手将卷轴呈上,神情却一如既往地淡泊,“既可连发,也可放药箭、铁弹子,每铳可打三百步外,铳后带两刀,上能斩人,下能斩马。”* “其名为,十眼铳箭。” “上次见面时,殿下说给策足够的时间考虑,这便是策的答案。” 祁王一愣,随后露出狂喜之色。 他接过卷轴,连说了三个好字,红光满面地跳下车来,双手抓住宗策紧实有力的臂膀,用力拍了拍。 “孤就知道,守正你肯定不会辜负孤的期望!” 祁王哈哈笑起来,快速看了一遍卷轴内容,意气风发道:“放心,待这个年过后,孤一定想办法从边境把你调回来,到时候你就替孤掌管禁军宿卫,我们里应外合……” “多谢殿下,但不必了。” 宗策打断他的话:“策还未立寸功,心中有愧,已决意在晖城驻守,直至为大夏取得胜利。殿下若有心逼宫,可提前传信于策,策定及时率军赶到。” 祁王沉默片刻:“也好。” “还有一件事,策要提醒殿下。” 宗策直视着祁王的眼睛,语气沉稳,“神机制作流程复杂,使用也需要技巧,需要殿下稍安勿躁,耐心等待一段时日。” “等造出成品后,需得每日训练士卒击靶二十发以上,最少连训十日,方能万无一失。” 祁王不耐烦管这些杂事,干脆道:“你军中应该有懂这些的人吧?派一个亲信过来,替孤训练他们就行。” 宗策眸光一闪:“……是。” 又一束烟火照亮夜空,鞭炮的浓烟从街道尽头飘来。 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但这次祁王的心情十分愉悦,还主动邀请道:“难得回京一趟,要不去孤的王府上坐坐?” 宗策摇摇头:“多谢殿下,愚弟还在府上等我回去。” “除夕夜,是该团圆,那孤就不留你了。” 祁王本就随口一说,闻言也不再强求。 只是收好卷轴,转身重新坐上了马车。 临走前他又想起了什么,哗地掀起车帘,“对了,无相寺那边,就不要再去了,以防万一,孤已经叫人去处理了一遍。”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和前一句并没有任何分别。 轻飘飘的语气像是随口谈天。 说完后祁王便放下车帘,车夫看了一眼仍站在马车前的宗策,好心提醒道:“大人,麻烦让一让。” 宛如石像般伫立在原地的高大男人动了动,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 他侧身让开了道路。 车轮滚动,远去的马车隐没在黑夜之中。 宗策沉默垂眸。 又想起漫漫风雪长阶上,小沙弥那张年轻好奇的脸庞。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记性一直很好。 但有且仅有一个人,明明曾经无比熟悉,却在此世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宗策牵上马,沿着无人的街道,一步一步走回家。 或许,他需要独自静一静,好好思考一下…… “哥。” 熟悉的呼唤声让他抬起头。 宗策回过神来,看到宗略坐在门槛后的轮椅上,顿时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他大步走上前,正要把宗略的轮椅推进去,就被宗略一把抓住了胳膊。 “哥,你进宫去吧,陛下还在等着你呢。”他恳求道。 “陛下说了让我得空时再进宫,今晚是除夕。”宗策说,“我明天再去,先坐下吃饭。” “可是方才苏公公托人来传话了!”宗略急切道,“他说陛下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宗策猛地停下了脚步。 作者有话说: *节选自《明英宗实录》,有修改删减 第19章 作为皇帝,殷祝除夕夜要忙的事儿还真不少。 奈何他实在是没那个心情折腾。 在宫里食不知味地和一众莺莺燕燕吃了顿饭,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殷祝就拒绝了所有人的挽留,抬脚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陛下不先歇息吗?若是要等宗将军进宫,奴才唤他到卧房寻陛下吧。” “老在卧房见算个什么事……不对,朕又不是去等他的。” 殷祝瞪了他一眼,“他今晚肯定是不会来了,朕不想一个人住寝殿,自个儿睡书房不行吗?” 苏成德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听完殷祝这番话后,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怜惜万分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自从和宗大人在一起后,您已经很久没去后宫了。皇恩浩荡,也该雨露均沾呀。” 殷祝要崩溃了:“沾你个大头鬼!朕不是……算了,跟你讲不通。” 作为一个直男,其实他也不是没动过去后宫逛逛的心思。 但是方才那顿饭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桌子嫔妃围着他一个皇帝,每个女人都朝他暗送秋波,一颦一笑,或刻意或无意,基本都是冲着他来的。 本来这也算是件享受事。 但殷祝只要一想起这帮美人在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就有种自己被一群美女蛇环绕,随时可能会被拆吃入腹的错觉。 一顿年夜饭吃下来,吃得他差点胃疼。 殷祝心有余悸地想,自己连女朋友都没交过,怎么可能处理得了一帮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的嫔妃? 连太后都这副德性,要是他真打算开后宫,还不知道这些嫔妃能给他戴多少顶绿帽子呢。 对比之下,还是他干爹好。 忠勇仁厚,从一而终。 他刚准备坐上轿子出发,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苏成德:“陛下,怎么了?” 殷祝想了想说:“算了,御书房太远了。大晚上天冷路黑,偶,咳,朕是说宗策万一真来了,又不能坐轿子,朕还是去卧房等他吧。” 苏成德:“…………” 陛下,您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在心里默默道,面上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看着殷祝一副装作不在意、但其实万分期待的模样,他知道,该是自己这个宫中老人发力的时候了。 一室烛光明亮。 殷祝在卧房正襟危坐地批奏折。 余光瞥了眼对面的铜镜。 嗯,这个角度不错,显得他整个人都精神多了,看上去像是个勤政的明君。 要不要把袖子稍微挽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扬声问外面。 “回陛下,快子时了。” “嗯。” 又过了一会儿。 “什么时辰了?” “陛下,快子时了。” 殷祝恼火道:“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你是复读——你是鹦鹉吗你?” 门外的声音十分委屈:“陛下,奴才是人。而且这次是真快了,还有一刻就到子时,奴才哪敢骗您呢?” 殷祝啧了一声。 奏折已经批完了。 是时候睡觉了。 怎么批得这么快? 殷祝左看看又看看,忽然一拍脑袋: 奏折批完了,再问内阁要不就成了。 大晚上喝茶睡不着觉,他就喊人在炉子上温了些牛乳,里面调了蜂蜜,味道是淡淡的甜。 半个时辰过去了。 殷祝舔着嘴角的白沫,打了个嗝。 一个时辰过去了。 殷祝盘膝坐在毛绒绒的地毯上,后脑勺靠着墙壁,继续哈欠连天地看奏折。 看着看着,他就开始不自觉地流眼泪。 烛光到底不如白炽灯明亮,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熬干了。 他使劲儿用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合上最后一本奏折,走到外面问道:“人还没来吗?” 负责值守的公公摇头。 “那算了,都这么晚了,他今晚应该是不会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朕乏了,先睡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榻边,一头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传来通报声:“陛下,宗大人到了!” “复读机一边儿去,别吵吵朕睡觉……谁?谁来了!?” 殷祝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几乎是顷刻间便到了门外,快得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 但刚睡醒腿软,一下子没站稳,咚地跪到了地上,脑门还差点磕到桌角。 该该该死他的形象啊!!! 殷祝在心里疯狂咆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每次跟偶像见面都会出各种尴尬得要死的意外情况!老天爷要不要这么玩他!!! “陛下小心。” 一只大手眼疾手快地挡在他额前,又将他像只小鸡崽一样,从地上轻松拎起。 “让陛下久等了。” 殷祝抬起头,看到宗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嗓音低沉,松缓平和,一如窗外静谧深沉的夜色。 都说战场磨砺人,可男人的面容与半月前几乎毫无变化,高大身躯裹挟着冬日凛冽的寒意,令殷祝不禁恍惚。 “陛下?” 兴许是他许久未出声,宗策的语气带上了疑惑。 “啊?没,没有久等!朕只是躺下想点儿事。” 殷祝又继续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总觉得眼睛很不舒服。 看什么都雾蒙蒙的,脑袋也昏昏沉沉。 宗策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殷祝自虐式的狂揉眼睛,俯身凑近了些观察,肯定道:“是睫毛落进眼睛里了。” “是吗?怪不得老觉得难受,那你帮我吹……” 殷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他虚眯着眼睛,泪眼朦胧地看了偶像一眼,后退半步,转过身去想要继续揉直到把它揉出来为止。 “陛下。”身后传来叹息般的呼唤。 殷祝胡乱用袖子擦干泪水,终于转过身来。 他心中暗骂这该死的睫毛早不掉晚不掉偏偏这个时候掉,试图装作无事发生,朝宗策扬起一抹笑容:“怎么这么晚来宫里?今夜除夕,朕不都说了等你空闲时再过来吗。” 宗策嗯了一声,仔细地打量着他。 殷祝怀疑他压根儿都没认真听自己讲了什么。 “你在看什么?”他神色微微僵硬,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忍不住想要是宗策发现自己伪装成宋千帆妹妹给他写信,会不会把他当成变态? 但转念一想,他先前干的事儿可比这变态多了。 顿时释然。 “陛下身体无恙?” “没毛病啊,啥毛病都没有,”殷祝胡乱道,“你走这几天,朕吃饭倍儿香,睡得也好,每天还坚持做五十个俯卧撑。” “那就好。” “…………” 烛火噼啪跳动了一下。 “你冷吗?” 宗策摇摇头。 但殷祝看着他冻得青白的唇,默默伸出脚尖,把炭盆勾了过来。 “这边暖和点儿,”他强打起精神,坐在床榻边上,“你就坐……”他四下环顾一圈,但宗策已经拖着凳子坐在了他对面,伸出手默默烤火,一双漆黑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倒是自在。 殷祝抿唇笑了一下,也在床榻边坐下。 “你来晚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宗策,“本来给你准备了牛乳,可牛乳已经被朕喝完了。你老是不开口,朕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爱吃什么,喜欢什么东西。” 宗策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人到了深夜,就会变得多愁善感,殷祝看着眼前人英俊锋利的眉眼,忍不住就想和他说说心里话。 “边境生活苦吗?” “大夏的边军不好管吧,听说晖城民风粗犷,不比新都江南。不过朕相信,你肯定有本事管住他们。” 宗策依旧沉默地凝视着他。 殷祝觉得今晚的干爹和从前不太一样。 以前干爹不说话,只一个眼神撇过来,就让人有种跪下叫爸爸的冲动; 但今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在干爹面前吧啦吧啦说了这么多,却丝毫不觉得尴尬惶恐。 要是……就好了。 殷祝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没头没尾的念想。 “你究竟在想什么,宗策?朕看不透你。” “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告诉朕,说什么都可以,朕不会怪罪你的,”他轻声道,“我不想再猜来猜去了。” 宗策静静地注视着他。 “臣不敢。” “你看,又是这样,”殷祝烦闷道,“你又不开心了。你今年才二十来岁,正是崭露头角的年纪,我宁可你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我提建议、甩脸色、邀功请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宗策英俊的面容似乎被热浪模糊了。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是遥远深夜海面上传来的汽笛声: “陛下觉得,策现在是什么样子?” “就像一块石头。”殷祝脱口而出。 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双被火光照亮的眼睛,凝视着炽热的炭盆喃喃道:“你跟朝堂上那帮讨厌的老狐狸不一样,没有他们那样八面玲珑的圆滑,但也没有锋利的棱角,做事说话都很沉稳。” “有点儿,太沉稳了。” “陛下不喜欢策这样?” “也没有不喜欢,我知道你肯定跟我、还有任何人想象中的都不一样,”殷祝嘟囔,“但……上说你少年老成,看来是真的。” 他其实最想问宗策的事,你对我,到底是怎么看待的呢? 第20章 “宗大人,陛下在里面等您。” 苏成德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态度十分冷淡。 昨夜他特意派人给宗策传了话,虽然消息不实,但本意还是为了拉近陛下和宗策之间的关系。 谁知宗策竟然没领情,执意待在府上,一晚上都没来! “多谢苏公公。” 苏成德看着宗策依旧沉静的面容,忍不住暗暗咬牙。 宗策这种行为,这已经不是用“恃宠而骄”四字足以形容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看上去也不是不明事理,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犯轴呢?对他有什么好处? 帝王之爱,朝夕可变。 最好的结局,不过好聚好散。 大夏朝堂风云瞬息万变,没有家世背景依仗,立身更似如履薄冰。 他要是宗策,一定在得宠时尽心尽力服饰好陛下,多说些软和话,哄得陛下欢心,在朝堂争取一席之地。 等失宠那天,就退回原位,恪守君臣之道。 将来若是官场遭祸,或许陛下还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网开一面。 “宗大人,”苏成德到底还是没忍住内心疑惑,在宗策推门进去前问道,“你昨晚为什么不来?” 但凡自己看不惯他这套做法,去陛下面前透露些许风声,宗策就完蛋了! 宗策:“昨天去府上传话的,是公公的人,还是陛下的意思,策还是能分清楚的。” 苏成德沉下脸:“就算是咱家的人,那又如何?” “除夕团圆夜,陛下应与娘娘和皇子公主们共用晚膳,”宗策垂眸淡淡道,“策出现,不太合适。” 苏成德眼皮一跳,匪夷所思地看着对方。 这话要是换做朝堂上任何一个臣子说出口,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偏偏说这话的人,是宗策。 他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定位? “宗将军,别怪咱家多嘴,”苏成德压低声音道,“进去之前,你要想好了,你年纪轻轻能坐上从五品将军的位置,靠的难道是军功战绩吗?人要有自知之明!” “有些位置,有些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能做,问题是,谁来给他们这个机会?” “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等下进去面对陛下,可千万别像个倔驴一样了。” 苏成德说完,紧盯着宗策脸上的表情。 他做好了对方恼羞成怒的准备,谁知宗策却微微勾起唇角,眼神怀念。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劝我的。” “什么?”苏成德糊涂了,“咱家什么时候说过?” “无事,不必在意。策明白苏公公的意思,多谢提点。” 宗策神色如常地点了一下头,在苏成德的瞪视下,推门进了屋。 “唉……” 叹气声从身后传来,被紧闭的门扉挡在门外。 卧室内雀然无声。 倒流香徐徐漂浮在雪白地毯之上,曾经那呛人的脂粉气和五食散混合的味道早已消散,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草木馨香。 是白玉兰的味道。 本以为会看到一地狼藉的宗策停下脚步,环顾一圈。 人去哪儿了? 他的目光落在地毯的褶皱上。 脚印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那扇紫檀木柜前。 宗策抬脚走过去,果然听到柜子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他抬手敲了敲柜门。 “陛下?” 无人应答。 “……陛下?”宗策稍稍拔高声音,“您还好吗?” 柜子里传来一阵咕哝声,他仔细辨认,发现殷祝是在让他进来。 宗策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扇柜子。 有点儿矮。 进去两个大男人,估计只能蜷着了。 但他还是打开了柜门。 低头看着面朝里当自闭蘑菇的殷祝,叹了口气。 宗策弯下腰,想把人抱出来,却被殷祝一把抓住手腕,身子一晃,半跪在了地上。 “陛下,”他平静道,“放手。” “不放。” 殷祝捧着一颗帅气的脑袋,傻笑起来,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泛着恍若微醺的病态红晕。 宗策:“…………” 他冷静道:“陛下,就算您对臣撒娇,臣也没有五食散。” 殷祝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猛地扭头,向外面神经兮兮地张望了一眼,突然把宗策连拉带扯地拽进柜子里,又飞快关上了自己这边的半扇柜门。 另外半扇他够不着,就戳了戳宗策的肩膀。 宗策慢吞吞地关上了柜门。 光线透过镂空雕刻的荷叶罅隙,在两人身上映照出金色的光斑,狭窄的空间内,宗策只能勉强蜷着长腿,稍微一动,脚背就被垫在了殷祝的屁股底下。 他想把脚收回来。 第21章 一滴热汗顺着宗策的脸颊滑落。 “陛下,”他撑着床榻,嗓音沙哑,“别咬着自己。” 但殷祝不听。 或者说,他现在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脑袋里唯二的念头就是卧槽好痛,和卧槽真他祖宗的爽。 原来当初作者年会的时候,他邻座大妹子获奖的那本《宿舍下铺的直男兄弟》不是瞎写的。 他含着热泪想,对于男人来说,一旦打开了这扇新世界的大门,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前方可是地狱啊!!! 宗策喘着气,见殷祝都快把自己的下唇咬出斑斑血迹,下意识伸手掰开他的嘴巴,甚至做好了再被咬出血的准备。 片刻后,轻轻的呜咽声传来。 带着一丝委屈的颤意。 一点湿润柔软的触感从虎口处蹭过,呼出潮湿的热气。 像是愤怒的幼猫用湿漉漉的尾巴搔过掌心。 殷祝幸福地被做晕了。 始作俑者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任由身体的热度一寸寸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睡梦中的殷祝打了声喷嚏,宗策终于回过神来。 他偏头,发现屋内的炭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宗策神情复杂地拢起被子,盖在疲惫睡去的青年身上。 指尖不自觉地拂过殷祝眼下淡淡的青黑,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之前苏公公暗含指责的话语。 或许……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领这份情。 宗策沉默地下床,换好衣服。 刚准备离开,犹豫着,又回身看了一眼床上安静沉睡的殷祝。 他走回去,把露出的被角掖好,出去叫人重新生起炭盆。 “宗大人,这就回去了?不给陛下打声招呼?” 苏成德板着脸问道。 语气莫名有些阴阳怪气。 宗策盯着自己虎口上的水痕,恍若未觉。 苏成德不得不拔高声音:“宗将军!!!” 宗策回过神来,淡淡道:“不了,策不能在新都久留,让陛下好好休息吧。若是他醒了,麻烦苏公公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策回新都后,路过宋学士府上,进去小坐了片刻,”宗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他的那位妹子,是个温婉内敛的性子。” 苏成德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琢磨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这和宋学士的妹妹有什么关系? 按陛下近来的喜好,就算有关系,也该是一表人才的宋学士本人才对吧? 大概是感觉到了被人念叨,睡梦中的殷祝皱了皱眉头,身子蜷缩成一团。 几个时辰后,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呼吸声逐渐沉重。 最后拼命挣扎起来,哽咽着梦呓道:“不行,受不住……肚子、要涨破了……” 殷祝带着一身冷汗,被吓醒了。 他两眼发直地躺在床上,心想最近好像做噩梦的次数尤为频繁。 关键是…… 这些梦,都很有些难以启齿。 但殷祝相信自己肯定不是弯的! 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不过是因为身体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而已,他清醒的时候可从来不会想那档子事。 殷祝这么想着,放心了许多。 他偏头看向床边,炉上正温着一壶茶水,抬手就能够到。 倒是心细。 殷祝心中一暖,刚要起身,突然眉心狠狠一跳。 感受到身体内部液体流淌的感觉,他痛苦地、咬牙切齿地捏紧拳头,用力砸在床铺上,无能狂怒。 又来! 这人到底有没有点常识?他不是女人!没有那种功能!!! 殷祝缩在被子里,自闭片刻后,闷声喊外面值守的人准备热水,他要沐浴更衣。 宫人速度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一切筹备齐全。 殷祝将自己浸泡在热水里。 酸痛的肌肉得到舒缓,犹如棉花糖融进水里。 他发出一声释然的叹息,修长双臂搭在在浴桶的桶壁上,双目放空,仰头思考人生。 过了一会儿,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慢吞吞地把自己沉到了水面下,只露出一个脑袋。 苍白瘦削的肩颈被热水熏红,随着水面下的动作细微地颤抖、战栗,时不时还伴着些许细微的呻吟。 一滴晶莹水珠从纤长睫羽上颤落,在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每次药瘾发作,殷祝基本都不记得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但这次不太一样。 可能是因为太医开的药有了效果,也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坚持戒断,后半程他其实还算清醒。 虽然被敦得差点神志不清,但殷祝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了宗策身上没有多出来的伤痕。 北屹王太子具体的进攻日期他记不清了,只知道对方秉着一种十拿九稳的心态,带着军队南下围城,一路上走马观花,还顺便拜访了驻扎在各地的北屹权贵,简直是公费旅游。 不过从克勤此次动兵的目的出发,倒是很好理解。 无非立威、敲打、拉拢三件套罢了。 等兵临城下,他又派来一名信重的大夏叛徒军师,携重金前来说降,在被宗策连人带礼地轰出城门后,才恼羞成怒地下令猛烈攻城。 殷祝是后世人,所以很清楚历史的发展。 但他很好奇,他干爹又是怎么知道的? 身为主将,居然敢这么随随便便地跑回新都来找他,换做一般人,殷祝肯定会觉得对方玩忽职守;但按照宗策的性格,那肯定是因为确定了一丝一毫的纰漏都不会出,才放心回来的。 殷祝完全没觉得自己双标。 他甚至做好了宗策这次回来,会借机向朝廷要钱要粮的打算。 虽然根据他这段时间的了解,大夏国库自迁都后,就是东边打水西边漏,缝缝补补又三年。 为此殷祝还颇废了一番心思,砍了一大笔朝廷没有实质用处的公款支出,又顺便狠狠挤压了一下好用的宋千帆牌海绵,让他早日把那笔钱款筹集到账。 但宗策却什么也没提。 “他走了?”殷祝问苏成德,“一句话也没留下?” “不,宗大人临走前,托奴才转告陛下您一句话……” 苏成德小心翼翼地说完宋千帆妹妹的事,掀起眼皮观察殷祝的神色。 结果发现陛下正在瞳孔地震。 “他知道了?”殷祝拔高声音,像是一条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他居然知道了!!!” “见鬼,他是怎么知道——哦,他去了宋千帆府上。” 殷祝那张苍白昳丽的面孔上,顿时露出了“朕要砍个脑袋玩玩”的阴鸷神色,吓得苏成德一哆嗦,赶紧低头不敢再多看。 “对了,”殷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去查查,那包粉末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放在朕屋里的,把人揪出来,送去大理寺和了悟一起审,有消息了第一时间上报给朕。” “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殷祝有下令不许人多嘴讨论,但祁王替太后请来的僧人竟是刺客、太后祁王接连被禁足,这两条劲爆消息依旧很快传遍了新都上层。 新年刚过,就出了这么一件大事,朝廷大臣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讨论的好机会。 内阁一众老臣还为此私下召开了会议。 以王存王阁老和唐颂唐阁老二人为首,众人畅所欲言,纷纷义愤填膺地指责那刺客胆大包天。 却无一人敢提及被禁足的太后和祁王。 王存冷眼望着这帮人,心中了然: 看来在座不少同僚,已经被祁王收买了。 这道理说来奇怪,但只要多想一步就能明了: 如此严重的情况,陛下却只给了祁王禁足的惩罚,就说明陛下是认为此事与祁王无关的。 若是此时替祁王求情,以那一位的性格,反倒会触怒陛下,得不偿失。 但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子禁足母,不合伦理,倒反天罡。 按理说,诸位饱读诗书的大儒们,肯定是要上谏劝阻的。 但他们为什么个个避重就轻? 因为有人不愿意看到太后解除禁足,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混迹官场,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 王存想着家中旁系子弟最近上报的禁军轮值变幻,冷笑一声,重重地把茶碗放到桌上。 正侃侃而谈的唐颂止住了话头。 他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这位在场身份地位唯一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老对头:“怎么,王阁老有话要讲?” “并无,”王存说,“老夫只是在想,哄哄闹闹,乌七八糟,又是一年过去,老夫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再为陛下效忠几年。” 唐颂听他不是在反对自己,也缓和了神色。 他好心劝道:“你比我还小三岁,怎么就开始知天命想这些了?若是身子不适,正好我府上新得了一支二十年的野山参,等下叫人给你送去府上罢。” 其他内阁大臣也都纷纷附和,说一些王阁老保重身体,陛下和大夏都不能没有你的官话套话。 这种场合,王存在几十年官场浮沉中不知见识了多少次。 但这一次,他心中却忽然升起了淡淡的烦躁。 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道貌盎然的面孔,这些同僚们虽然嘴上声讨,但明显都不觉得这次风波会影响朝堂大局。 无人伤亡、始作俑者不明,而且既然陛下都已经轻拿轻放,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王存只想冷笑。 立身朝堂,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见微知著,明哲保身。 都要大祸临头了还看不出来,一群愚不可及之人。 他的思绪飘远,唐颂见他一副不愿参与讨论的盆栽姿态,也懒得管这小老头儿了,自顾自地继续说他的话去。 第22章 “皇皇皇兄能来府上,真真是蓬荜生辉!” 祁王搓着手,和管家一路小跑出来迎接。 态度极尽殷勤。 殷祝打量着王府内的布置,视线扫过满头大汗的祁王,奇怪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方才干什么去了?” 祁王脑袋一抽,脱口而出:“热,热的。” “大冬天热成这样?” “没没有,瞧我这嘴,”祁王干笑起来,“其实是盗汗,盗汗。皇兄遇刺,着实让臣弟夙夜难寐,寝食难安,所以身子虚了点,哈哈。” “真的吗?” 殷祝挑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的这份情谊,朕心领了。但还是身体重要,毕竟人的命只有一条,作完了就没了。” 想起历史上坠马而死的祁王,殷祝是在真心实意地提醒他,保重身体,切莫作死。 但这话说得,叫祁王实在不能不多想。 他朝殷祝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多谢皇兄关照,臣弟记下了。” 大概是因为家族遗传,尹家宗室从上到下,都是骄奢淫逸的性子。 尹昇喜欢建宫殿,爱用黄金美玉做微缩盆景,祁王虽然比尹昇好些,但也是好华服好美人好奢园的享受型。 为了在王府里修建出满足自己心意的园林,他甚至动用手段,强占了周边人家的十几亩土地。 但祁王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反而觉得,己已经非常仁慈了。 ——就连朝廷那些只配给自己擦鞋的三四品官,都敢动辄侵占良田几百上千亩,他这点算得上什么? 但殷祝自打穿越后,连皇宫的御花园都没去过,第一次散心就来了祁王府。 看着满园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他不禁感叹:“不愧是皇家园林啊,就是壮观。” 在他看来,不管是王爷还是皇帝,他们的园子都叫皇家园林。 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但祁王本就心虚,一听这话,更是汗如雨下。 他支吾半天,不知该如何接话,反倒惹来殷祝怀疑的一瞥。 最后还是幕僚硬着头皮上前,替主公解释他是早上吃坏肚子了。 祁王猛猛点头。 殷祝哦了一声,宽容道:“人有三急,朕能理解,你去解决吧,这边有千帆陪我逛就行了。” 祁王顿时松了一口气:“是,臣弟去去就回。” “殿下,”趁着祁王找借口去尿遁的功夫,幕僚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要不要咱们干脆就在这儿,装作失足落水心悸,把他给……?” 他狠厉地眯起眼睛,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祁王:“好!孤也正好有此打算,这尹昇也有够胆大,居然敢只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宋千帆来我府上,看来是天要亡他。” 幕僚:“那殿下,这宋千帆,要不也一并解决了吧?” “不行,他背后是王家,等朕上位,还需要王阁老的支持。”祁王不假思索道,“先拉拢,实在不行再考虑其他办法。” “那万一他走漏消息了怎么办?” 祁王皱眉:“这窝囊废有这个胆子?” 宋千帆胆小窝囊,在明正阁和朝中都是出了名的。 自古文人相轻,明正阁的学士们既瞧不起这个靠老丈人平步青云的年轻人,又个个嫉妒得眼红,恨不得以身代之。 幕僚常在新都各路文人雅士中活动,对此也有所耳闻。 他十分欣慰于祁王的精准判断,终于有种“自己果然跟对了人”的欣慰,重重点了点头,即刻就要离开去唤人准备行刺。 没走两步。 “等一下!” 幕僚心中咯噔一声,极不情愿地转身,“殿下又有何吩咐?” 他特意咬重了“又”字。 带着浓浓的怨气。 “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祁王又丝滑切换回了原本的自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尹昇死在王府,否则孤这辈子都洗不脱弑兄的嫌疑了。” 幕僚瞪大双眼:“什——您原本不就是打算宫变夺位的吗?” “是,但宫变和暗杀又是另一码事,”祁王越说越觉得很有道理,“为君者,要有雷霆手段,暗杀这种旁门左道,是没办法服众的。” 雷霆手段在哪里? 幕僚简直要揪着祁王的衣领怒吼了。 不过稍稍冷静下来后,他也反思自己是不是方才被主公急上火了,居然能想出在王府杀死皇帝的事情。 主公说得没错,的确不妥。 ……但他怎么就这么来火呢!? “殿下说得有理,”幕僚深吸一口气,竭力用平静的口吻道,“那王府之外的刺客,该作何安排?” “尹昇今天来了王府,不管他是要继续待下去、还是去别的地方,万一出了事,肯定和孤脱不开干系,”祁王恨声道,“尹昇,果然好手段!” 幕僚:不,我觉得这不是皇帝的问题。 祁王:“看来今日不是动手的时机,派出去的刺客,就先别召回来了,叫他们好好保护孤的好皇兄,别让他被什么阿猫阿狗给宰了,又赖到孤的头上。” 透过漏花窗,祁王势在必得地凝视着天边的孤雁。 “他的命,只能是孤的。” “漂亮!十环!!” 殷祝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望着远处荡起层层水波的湖面,扭头笑眯眯地问宋千帆:“你要不要试试?如果不会打水漂,朕可以教你。” “……不了,多谢陛下。” 宋千帆推了下鼻梁上的镜片,飞快地瞥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王府管家和几名高大仆役,神色严肃。 他压低声音问道:“陛下,要不咱们走吧?或者从宫里多叫些人来,只有您和臣二人逛这么大的园子,臣实在不放心啊。” “放心,祁王没这个胆子,”殷祝随口道,甚至完全不避讳他们身后的管家,“他比你还怂。” 宋千帆:“…………” “朕不是在说你怂,”殷祝补救道,虽然效果不大,“朕的意思是,你平日里虽然胆小谨慎了些,但就跟那弓弦一样,拉到极致,总会有反弹的时候,并且还会爆发很大的势能。” “谢谢陛下夸奖,”宋千帆干巴巴道,“那祁王殿下呢?祁王殿下从小便擅长射猎,还曾独自带兵剿匪,大获成功,怎么也不该和臣并驾齐驱吧。” 后面的王府管家神色一凛,立马竖起耳朵。 难道是陛下掌握了什么祁王殿下谋逆的切实证据? “祁王啊,”殷祝不假思索道,“他一见到朕吓得跟个小鸡崽似的,去个茅房一去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茅房建在天宫上。朕说他怂,有什么问题吗?” “…………” 宋千帆失笑:“没有问题。” 祁王这园子虽然来路不正,但从审美和艺术价值来说,的确不凡。 园中精致以水为主,开朗疏阔,三步一小桥,十步一亭台,即使是冬日,树木山石也都被打理得蓬勃繁茂,充满皇家园林的葱蔚洇润之气。 殷祝带着宋千帆和一行人慢悠悠地往前走,正说着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咿呀唱念的声音。 举目望去,原来是一个戏班子,正在风亭水榭之内排练。 管家忙解释道:“陛下,这是祁王请来为王妃祝寿的戏班,可要叫他们过来为您唱上两段?” “没事,朕去瞧两眼就成。” 殷祝走近了些,等那花旦唱完后,也忍不住跟着哼了一段。 那花旦眼前一亮:“你唱的是什么?” 管家刚欲上前呵斥,被殷祝拦下了。 “从前在家乡听人唱过的一段戏。”殷祝回答他,顺便夸奖道,“唱得不错,嗓子很亮,你是做刺杀的?” 刺杀旦是花旦的分支之一,殷祝从前被下铺的哥们拉着,在戏曲学院听了些他们的课程,所以对此略知一二。 刚从外面匆匆赶来的祁王脚下一崴,差点一头栽进池塘里。 “是,”在祁王的瞳孔地震中,那花旦竟然还痛快承认了,甚至他还露出了十分高兴的表情,“你居然知道这个?” 不对!!! 到底是哪个奸人要害他!? 不等殷祝回答,祁王就一个滑跪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皇兄,臣弟真的没有参与此事!臣弟冤枉啊!!!” 殷祝沉默地看着他抱着自己的大腿嚎啕,嫌弃地把腿抽了出来。 “……你先起来。” “臣弟冤枉!!!!” “朕知道你冤枉,”殷祝抬头看了眼周围也被祁王惊到、纷纷下跪的一圈人,无奈道,“朕跟你说的不是一码事,起来吧。”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乌龙。 祁王的哭声顿时哽住了。 他擦干泪站起来,尽管心中恨得咬牙,但还是勉强笑道:“是臣弟想岔了,皇兄果然博闻强识,居然还对戏曲有所了解。” 跪在地上的花旦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显然没想到殷祝的身份居然如此贵重。 殷祝看着他,忽然笑道:“你唱的那些曲子都太老了,不如换一首。但朕只知道调子和词,你能唱出来吗?” 花旦脆生生道:“能!” “行,拿纸笔来。” 之后的半个时辰,殷祝就待在风亭里,指着一句,教唱一句。这花旦也是个有天赋的,学得极快,加上《宗公别胡姬》本就是历经数百年时光流传下来的经典片段,词曲无一不佳。 一行人听得如痴如醉。 唯有祁王愈发胆战心惊。 但凡戏曲,都是后人根据史实改编而成,寄托了民众朴素的嫉恶如仇情感。 其中有几句台词,是借胡姬青琅之口痛骂昏君的。 第23章 “陛下,祁王今日的反应……” 马车车厢内,宋千帆放下车帘,欲言又止。 “嗯,朕知道他不对劲。”殷祝慢斯条理地剥着橘子,“别急,不管祁王打着什么主意,咱们走这一趟,他起码三个月内不敢动弹。” 宋千帆想起祁王吓得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 被殷祝带出王府的小花旦默默地缩在车厢角落里。 脊背笔挺,双眼发直。 他做梦也想不到,早晨还在挨班主训斥的自己,下午居然就能同大夏的君主共乘一辆马车; 而他们口中轻飘飘讨论的人,就在不久前,还是能轻易决定自己未来生死、高高在上的王爷。 殷祝剥好了橘子,又开始剥橘子上的经络。 等橘子彻底光溜溜,没东西可剥的时候,他忧伤地叹了口气。 宋千帆:“陛下何故叹气?” “他走了。”殷祝说,“居然都没跟朕打声招呼,你说,他是不是越来越过分了?” 宋千帆:“…………” 破嘴!谁让你多问的? 但这个问题他实在不敢正面回答,于是只好绞尽脑汁地从另一个角度解释:“陛下切莫这么想,或许只是宗将军担心边境有变,所以才急着赶回军中。” “你说得也有道理,”殷祝肯定地点点头,“朕是大夏的皇帝,大夏的疆土就是朕的疆土,他在乎晖城,就是在乎朕。” 宋千帆开始战术擦镜片。 顺便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陛下说得极对,”他自动切换成奸臣模式,彩虹屁信口拈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宗将军只是寡言少语,并不是不明事理,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他心中对您的感激肯定无以言表……” 殷祝听了一会儿,心情愉悦不少。 他把橘子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宋千帆,一半给了角落里的花旦,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旦受宠若惊地捧着那半橘子,“回陛下的话,小的是孤儿,从小被班主收养,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上台时用的艺名。” 殷祝注意到他在说自己是孤儿时,一旁的宋千帆神色微动。 他随口问道:“这样,那你的艺名叫什么?” “青琅。” 殷祝猛地扭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花旦被他看得脸色逐渐发白,腿一软,就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他跪在殷祝脚边,颤声问道:“陛下,这名字有何不妥吗?” 宋千帆也目露疑惑。 “没有,”殷祝缓声道,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朕只是没想到……” 青琅原来是个男人。 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很合理。 古代女子嫁人都早,但野史中记载,胡姬青琅从宗策头次凯旋归来,一直到大夏新都城破,都待在长乐坊的酒肆里未曾婚配。 后人认为是她心慕宗策,所以甘愿为他守身; 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青琅压根儿不是女人! 殷祝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青琅的眉眼,发现果然灵秀动人,未着脂粉时,也自带三分妩媚风流。 若是再有心扮女相,恐怕与酒肆花丛间高鼻深目的胡姬别无二致。 “吱——” 宋千帆把叆叇擦出了黑板声。 他低头不语,心中却不禁为身在远方的宗策捏了一把汗,甚至开始纠结地想,自己要不要提醒对方一把。 相比起祁王府这个不知深浅的戏子,他还是对宗策更有好感。 “陛下……” 短短数息间,青琅经历了惊诧——了然——再到挣扎的一系列过程,最终他逼着自己放松身体,朝殷祝勾起一抹柔弱笑容:“原来您是想要这个吗?青琅能服侍您,三生有幸……” “笑得好恶心,别笑了。”殷祝说。 青琅:“…………” 宋千帆突然咳嗽起来,唇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朕把你带出王府,只是单纯看上了你的好嗓子,”殷祝直白道,“不要想其他杂七杂八的,不然你就回你原来的戏班子去吧。” 青琅诺诺应是。 他在殷祝的示意下重新坐回原位,再不敢随便揣测皇帝的想法。 他们从祁王府离开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回宫前,殷祝好心把宋千帆捎回了家。 但他没想到这小子一到家,就和王夫人说起了青琅这件事。 还感叹:“陛下果然待宗将军与任何人都不同。” 王夫人疑惑:“难不成就连夫君你也比不上吗?我听外面都说,你才是陛下眼前新晋的大红人呢。” “我算个什么啊,”宋千帆很有自知之明,苦笑道,“陛下对我,只能说态度亲近了些,觉得我能替他办事,和其他大臣和宫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唯有对宗将军,他是发乎于心,从不计较任何得失利弊。” 王夫人惊道:“陛下竟真的动了情?” “是啊,”宋千帆喃喃道,“虽说这种关系会遭世人诟病,但身为臣子,谁不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重自己的君主呢?哪怕被千夫所指,被扣上佞臣的名头,也是甘之如饴。” 王夫人顿时警惕起来。 她拧着宋千帆的耳朵骂道:“好啊,你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你跟我说,你是不是也和陛下睡过?” 宋千帆大惊失色:“没有!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和陛下是清白的!比我的钱袋子还要清白!!” “那为何陛下近来天天把你喊过去?”王夫人皱眉,犀利发问,“就算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尹家,他们老尹家可是从几百年前就开始好这一口了。” 她眯起眼睛:“我想起来了,上次家中办诗会的时候,我路过听了几句,在诗里自比怨妇还差点抱头痛哭的,是不是你们几个?” “…………” 宋千帆百口莫辩。 自古文人都视君臣如夫妻,别说宋千帆了,满朝文武,绝大部分都是这么想的。 包括宗策。 因此当自称是天使的人来到军中,并因为索贿遭拒而朝他破口大骂、告诉他现在陛下早已有了新宠时,尽管知道这天使肯定是假的,宗策的呼吸仍旧乱了一拍。 “既无圣旨,也无凭据,”他坐在主座上,冷声命令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天使,来人啊,给本将把这胆大包天的骗子拿下!” 那骗子估计没想到刚见面就会被拆穿,本还打算硬撑着天使的傲气,可眼见着左右原本就听得怒火滔天的军士都扑了上来,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噗通跌倒在地。 但宗策的亲兵可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本来还顾及着天使的身份和朝廷的颜面,只能憋屈着敢怒不敢言,这会儿一听是假的,众人当即饱以老拳。 骗子被打得哎呦叫唤,鼻青脸肿,牙都掉了两颗。 没多久,裤裆传出一股骚气,惹得周围人一阵嫌恶,再加上宗策说差不多可以了,这才纷纷收手。 “宗将军,这人嘴太脏了!”亲兵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但上辈子宗策已经审过他一次,因此对这些谩骂并不动容。 虽然谩骂内容不尽相同,但无非是换种形式罢了。 “我记得你当初刚被分到将军手底下,最不服管的那会儿,骂得可比他还脏啊?”旁边有人揶揄道。 亲兵顿时脸色一变:“我……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将军和咱们从前见过的那帮官老爷们一样,才会说那种话的,我后来都自己掌过嘴了!” “安静。”宗策说。 所有人瞬间闭嘴。 宗策坐在主座上,例行公事地问那骗子:“你用这个法子,去军中骗过几回?” 骗子刚开始还不肯说实话,直到宗策让军士拿来杀威棒,这才告饶坦白道:“就……就三回。” “每次都成功了?” “是,”骗子连连点头,谄媚道,“还是大人您厉害,一眼就看穿了!” “你原先是干什么的?” “小的是耕夫,后来去新都那边做小买卖,这两年行情不好,没挣到啥钱,又被人设了套,把钱赌光了,可家里老婆孩子要吃饭啊!实在没办法,才来边境找个活路……” “滚你丫的!你找活路骗到老爷们头上了是吧?” 一个浓眉汉子气得怒目圆睁,一脚踹翻了这不老实的骗子。 要不是宗策还没发话人,他肯定得当场抽刀砍人。 周围的亲兵也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其中一位更是直言:“大夏的军队,当真已经烂到这个地步了?连耕夫都敢假冒天使了?” “是啊,将军,这种人死不足惜,砍了他吧!” 他们都抬头看向宗策,表情跃跃欲试。 那骗子吓得魂不附体,拼命跪在地上朝宗策磕头求饶。 “你们都出去。”宗策说。 待到亲兵们都走了,屋中只剩下他和骗子两人,宗策终于按着扶手,从那座位上站起了身。 他一步步走到那骗子跟前,站定。 “大,大人,”骗子仰头望着他漠然冰冷的脸庞,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着宗策的裤脚,“您就饶过我这次吧,我,我一定给您做牛做马!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宗策垂眸望着他,平静问道:“你把你之前骂我的话,再说一遍。” 骗子这哪里敢,胡乱摇头不肯。 宗策:“那就死。” 骗子身子一僵,顾不上太多,结结巴巴地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你、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吗?不过是运气好些的兔儿爷……” 第24章 克勤攻城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新都朝堂之上。 “约定好两国互不侵犯,这才过去多少时日,他们就翻脸不认账了?” “屹人果然狼子野心!” “背信弃义,天理不容!” 也有大臣说:“上次和谈时,听说那屹人皇帝对我等开出的条件就颇为不满,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北屹才会派王太子率军南下。不如派遣使者带礼物前往北屹,与其分说,屹人应该就会退兵了。” 但孙慈立刻站出来斥道:“休要胡言!这是被人打了左脸又要把右脸伸出去的歪理吗?” “如此一来,大夏颜面何在?陛下颜面何在?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怕不是最后连大夏的祖宗基业都要拱手让人了!” 那人怒视他:“那你说怎么办?” 孙慈不理,径直出列道:“陛下,臣提议朝廷应立即派监军前往前线督战,那北屹王太子克勤狡猾善战,宗将军年轻气盛,臣担心他恐会着了克勤的道。晖城一旦失守,东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殷祝就不爱听了。 “如果我没记错,克勤今年也未满三十吧?”他说,“也不过就比宗策大上个几岁而已。” 孙慈硬邦邦道:“是,但是克勤身经百战,非老将不能敌。” “是吗?但朕翻之前的卷宗,就算派老将上场,那也是屡战屡败,”殷祝毫不客气道,“与其这样,还不如挑选些新面孔,或许还能给朕带来惊喜。至于监军,也不必再提了,朕相信宗将军对大夏忠心耿耿。” 孙慈皱眉:“陛下,此乃国事,不能凭个人喜恶转移。倘若宗策败了……” “他不会败。”殷祝再次打断他,语气笃定。 他偶像对外一生未尝败绩,最后一次战役,还是在遭到朝廷背刺、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心灰意冷,才主动弃械任擒。 孙慈哑口无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同僚冲他拼命使眼色,让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同陛下对着干。 他只得不甘心地朝殷祝拱了拱手,退回朝臣队伍里。 这番对话也叫在场诸位都看清楚了,虽说宫里进了新人,但陛下对宗策还是一如从前。 也不知那小子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唉! 殷祝见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更有建设性的意见了,果断道:“内阁诸位阁老都随朕去一趟书房,其余人,退朝吧。” 这是殷祝自穿越后,第一次召集内阁。 他把这群打个喷嚏大夏都抖三抖的小老头儿叫到一起,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向他们表明自己与北屹交战的坚定决心。 顺便敲打一下这帮老狐狸,别趁着前线打仗的时候给他搞事。 “朕丑话说在前头,”殷祝一巴掌拍在舆图上,发现周围这圈小老头的眼皮不约而同地颤了颤,底气顿时多了几分,“诸位为官也有几十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应该比朕清楚。” “朕近来修心忍性,脾气好了不少,对于一些不涉及原则问题的事情,大多也是宽容处理。但如果有人敢趁着大夏与北屹开战,吞公为私,或是与北屹私通……” 殷祝修长的食指点在桌边,缓缓直起身。 那张阴柔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和善的神经病笑容。 “——朕不介意拿他去祭旗。” 话音落下,现场的气氛霎时凝固。 殷祝权当没察觉到,神色如常地开口:“好了,下面来讨论一下与北屹的战事吧。首先说明,朕不接受议和。” 依旧无人应答。 数息后,唐颂慢吞吞开口道:“陛下的意思,臣等都明白。国贼自然不能姑息,但陛下身为人君,应宽仁慈惠,即使大敌当前,也应放平心态,言语恫吓,未免有失妥当。” 殷祝平静道:“这不是恫吓。” “方才那些话,朕只是告知你们。等散会后,你们也可以原话复述给任何人,上至王亲贵族,下至平头百姓,但凡有触犯这一条铁律者,朕都说到做到。” 唐颂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但殷祝知道,跟着帮老家伙斗,光是放狠话肯定没多大用处,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个个都是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相比之下,他这个皇帝反倒势单力薄。 不能急,他告诉自己。 只要不像历史上的尹昇那样作死,即使什么都不做,大夏也还能再苟至少几十年。 更何况他现在启用宋千帆和宗策,一文一武,内外配合,等他干爹把山河十四郡打下来,就算是再顽固的势力也得乖乖低头。 “陛下。” 一位宫人快步走来,朝着殷祝和在座众人行礼,然后匆匆走到殷祝身旁附耳低语了数句。 内阁众人不明所以。 但有敏锐的,已经从殷祝变幻莫测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不由得挺直腰板,静等陛下发话。 “这倒是有意思了,”殷听完笑了笑,“你把这事儿再和诸位爱卿们都说一遍吧。” “是。” 宫人向他微微欠身,然后面朝一干人等朗声道:“方才大理寺传讯,前不久那行刺的犯人了悟终于肯招供了。” 王存似有察觉,他瞥了一眼殷祝,很给面子地问道:“那罪人招供了什么?” “了悟说,自己因北归人的身份在新都处处碰壁,走投无路之下,一位恩人资助他进了无相寺,从此他便对恩人死心塌地。”宫人说,“而他指认那名恩人的身份,便是内阁之中的重臣,唐阁老唐大人。” “一派胡言!” 眼看着火竟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唐颂顿时坐不住了。 他把手中的茶碗重重一放,“老夫根本不认识什么了悟了解的,这贼人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岂有此理!” 他翻身跪在地上,抱拳恳切道:“请陛下明鉴!臣愿与诸位一同前往大理寺,那了悟当面对峙!” “来不及了,”殷祝说,“在招供完这番话后,了悟便咬舌自尽了。” 唐颂一噎,显然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好一个死无对证!”他言辞之间怨气横生,冷哼一声道,“罢了,陛下,清者自清,老夫无话可说!” 旁边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人向他拱手:“陛下,唐大人半生为公,对大夏的贡献有目共睹,臣愿为唐大人担保,他绝不可能做出对陛下不利之事。” “臣也愿意为唐大人担保!” “还有臣……” 殷祝听着那一声声附和,支着下巴问道:“那既然如此,唐爱卿,朕想问你件事儿。” “陛下请讲。” 唐颂见殷祝没让自己起身,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在殷祝开口发话前,竟自己主动起身坐回了座位。 殷祝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 他没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用指尖敲了敲扶手,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日子新都衙门外有流民来敲登闻鼓,状纸还没写完就因为填了唐大人的名字,就被两侧禁军拉了下去,唐颂,这事儿你可知道?” 唐颂:“臣不知。” “那新都流传你在老家侵吞了一千两百亩私田,当地耕夫无田可耕无路可走,只能为你家当佃农,还有人双亲去世死无葬身之地,上京状告无门还被人打断双腿,你可知道?” 唐颂:“臣也不知。” 他甚至还很淡定地反过来问殷祝:“陛下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殷祝心想好啊,还跟他装傻是吧。 那他也可以装。 他姿态放松地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朕听朝中一位爱卿偶然提起,至于是谁,唐阁老就不必多问了。”老头子,瞎猜去吧。 其实是上次发现禁军宿卫伪装上街后,殷祝特意叫苏成德去查了查这批轮值禁军的底细,恰好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陈年旧事,苏成德就顺便上报给了他。 唐颂额头青筋乱蹦,一张老脸险些抽筋。 他看着殷祝一派无辜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挤出一抹笑容:“陛下说笑了。” “臣问陛下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谤议臣的家事,还肆意造谣诬陷同僚,若陛下不想说,那就算了。” “好,不愧是内阁资历最老的两位阁老之一,就是硬气!” 殷祝一拍扶手,大力夸赞起来。 他转向一直对着天花板发呆的王存:“王阁老,你有什么话要讲?” 王存颤颤巍巍地跪下,与街边年迈的平民毫无两样:“陛下见谅,臣老眼昏花,方才并未听清您与唐阁老的对话。” 又是一个来装傻的。 殷祝很清楚,王家作为大夏两大世家之一,内部的阴私比唐家也不见得少到哪去。但他身为皇帝,只能拉拢一派打压一派,防止狗急跳墙,两家人合起伙来对付他。 王存之前借女婿给他递的话,也正是表达了随陛下您怎么折腾、自己和王家会袖手旁观的意思。 不过等到刀子悬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天,王家究竟会不会做出激烈反应,那就暂不可知了。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抓住主要矛盾。 所以殷祝也没逼他太狠,摆手道:“既然如此,苏成德,去朕的私库里给王阁老取一支百年人参来,补补身子。” 苏成德躬下身子,恭敬应了一声。 王存:“多谢陛下赏赐,但前些日子,唐大人已经给臣府上送了一根品质极佳的人参。” 唐颂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痉挛地颤抖了一下。 “是吗?看来两位阁老关系不错,”殷祝笑道,“那算了,把人参换成虫草吧。” 第25章 “怎么,”殷祝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是,”宋千帆语无伦次,“陛下,您是认真的?” 殷祝理所当然道:“当然。” 他并不是异想天开。 青琅的原因只占其中一小部分,殷祝一直想亲眼看看大夏时期的战役,顺便了解一下边境城市的军事布防、农业经济和北屹军队的作战能力等等,这样将来下达政令,心里也好有个数。 先前召集内阁时敲打唐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把内阁和祁王两大最不安定的因素都先暂时摁下去,他才能放心离开新都。 殷祝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也不了解这个时代百姓的生活。 长期待在深宫里,每天只能看到下面人送上来的奏折,很容易偏听偏信。 殷祝就算再崇拜他干爹,也得承认,个人的视角始终是有限的。 他被以苏成德为首的一帮宫人照顾得太好,时常会忽略很多常识性的细节。 比如他知道一碗粥卖几十两银子,普通人家一年平均收入才几两到十几银子,可锻造一把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战刀要多少钱?一把材质稍差些的菜刀又要多少钱?一簇能破甲的铁质箭头呢? 他不知道。 而且,虽说平均工资和物价是最好反应一个时期生活水平的指标,但就像现代的打工人和首富平均一下,年收入也能超过几个小目标一样,纸面上的东西,太容易被人美化粉饰了。 相隔数百年,即使是最出色的历史学家,也不能确保统计出的数据一定是准确的。 在某个王朝末期,物价上涨,太监甚至敢骗皇帝一个鸡蛋在宫外卖十几两银子,忽悠得皇帝都不敢轻易吃鸡蛋。 真正的穷苦百姓,他们平时吃的是什么?战争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以及,假如在战时要保证一家人不饿死,一年最起码的口粮是多少? 王朝末期多出昏君,正是因为他们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了,远到甚至无法想象,穷的细节究竟有多惊心动魄。 晖城之战,已经是大夏走向灭亡前,打得最成功、最漂亮的一场战役了。 再往后,即使宗策创立神机营和血铁骑,多次在与战场上获胜,还指挥士卒在当地屯田种粮,自给自足,也无可避免地因为大夏内部腐化、国力衰弱等等原因,战况一次比一次惨烈。 据统计,天佑五十年至兴和七年,短短十一年间,大夏人口数量便锐减至原先的三分之二; 待到宋千帆病逝,人口更是只剩下了天佑五十年的三分之一不到。 也就是说,即使按照最保守的计算估计,也足足有八千万人死在了这场王朝更迭的血腥战役之中。 所以,殷祝想,他必须要去前线亲自看看。 比起派遣监军,他这个皇帝亲至,干爹总不会再将他拒之门外了吧? 当然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前期做了一系列筹备,也得秘密行事,早去早回才行。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殷祝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东风:“爱卿,你会帮朕隐瞒好的吧?对吧对吧?” 宋千帆张了张嘴,欲哭无泪。 “陛下,您是不是对臣有什么误解?”他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以臣如今的官职,在朝中都说不上什么话,这种事情,您还是找阁老们来商议比较好吧?” 殷祝撇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而且朕才不想面对一张张痛心疾首的老脸,看了就糟心。” “陛下,臣的命也是命啊!” 殷祝笑起来:“你放心,朕此次出行严格保密,不会有太多人知道的。朕会以闭关修行的理由宣布罢朝五日,你帮朕盯好几个新都几个关键人物就行。” 宋千帆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说的,是哪几个?” “祁王,唐颂唐阁老,殿前指挥使……”殷祝摆着手指头数,“哦对了,还有你的老丈人王存。” 宋千帆:“……陛下就不担心臣故意走漏消息?” “朕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殷祝轻描淡写道,“宋爱卿,别人说你窝囊,但朕一直觉得,你只是把什么事的后果都看得太明白,所以才会动不动就退缩。” “大部分人承担不了责任,就会甩锅赖账,但你不会;你一旦做出选择背上这份责任,哪怕抗不了,也要扛到死。” 这番话其实不是殷祝自己说的,而是后世一位历史教授在上公开课时,给观众们讲解一首古诗词时做出的注解。 那首诗,就是大夏亡国后,宋千帆在宗策墓前下马题下的千古名句。 宋千帆目光怔忪地看着殷祝,眼眶渐渐红了。 一滴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下。 这一刻,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理解,何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壮怀! “陛下!” 他坐在座位上,很窝囊地呜呜哭着,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还不忘向殷祝谢恩,“臣一定尽力为陛下周全!只是您真的真的不能把青琅也一同带去啊,会出人命的!” 殷祝疑惑道:“为什么?” 宋千帆支支吾吾半天,吸了吸鼻子说:“不知道陛下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殷祝:? “臣的意思是,迎新送故是常事,但可以用稍微委婉一些的方法。” “这什么跟什么?”殷祝皱眉,“有话你就直接讲,不要弯弯绕绕的。” “……臣觉得宗将军会介意您把戏子带到他军中。” 这的确够直接了。 但殷祝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甚至还很自信地说道:“青琅和其他戏子不同,或许宗策不这么想呢?” 好吧,没救了。 宋千帆在心中为失宠的宗将军默哀了一秒。 * 又是一夜攻防战。 “屹人撤军了!屹人撤军了!!!” 硝烟弥漫的城头上,陷入一片死寂。 随后,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欢呼声! 作为宗策的亲兵,赵大把手中沾染了无数鲜血、已经变得滑腻钝迟的砍刀丢到地上,和周围同样不敢相信他们真的胜利了的士卒们一样,含着泪,仰天大吼了两声。 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人,居然也能有打退屹人军队的一天! 赵大环顾一圈,不顾自己受伤的肩膀,挤出人群,找到了不远处指挥着他们打赢了这场胜仗、正举着千里眼眺望克勤大军动向的年轻将军。 守城战打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也在城头待了整整三天三夜,一直没下过前线。 最多只是在攻势稍缓时,靠在城垛上就这凉水啃两口干粮,闭目歇息片刻。 男人身后的赤红袍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却在朝阳的照耀下更为夺目。 赵大眼眶滚烫地想,这才是真正的将军!他们大夏的英雄!! 他小跑过去,正要向将军报喜,就听当事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撤军只是暂时的,克勤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十几个小时未进水米,作战指挥,他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难听。 但语调仍旧沉稳有力:“通知下去,哨兵保持警戒,先打扫战场,随时准备迎战。” 赵大神情一肃:“遵命!” “不过将军,这边俺们来收拾就行,您先回去睡一觉吧。”他憨笑道,“就连防守的都换了两拨人,您是将军,还一直陪着俺们,太辛苦了。” 宗策:“你先去安排,不必管我。” “哦?哦。” 赵大乐呵呵地跑远了,一边跑一边美滋滋地心想,自己运气真是好,摊上了这么个为他们着想的好将军。 虽然打仗辛苦了点儿,但是有这样的将军,自己说不定还能活着回村里,拿着将军发的钱孝敬爹妈娶媳妇呢,还有两个弟弟,也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宗策望着赵大远去的背影。 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那年赵大浑身浴血倒在战场上的模样。 还有他带着人去城东征兵时,那户不蔽风雨的茅草屋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的一老一少。 那老妪自称家中有三儿,二子皆战死,前些日子朝廷来征兵,又把她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的丈夫也带走了,她在家中日夜哭泣,把眼睛哭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也看不大清楚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家中仅剩的、也是最小的儿子。 今年十岁半。 他说自己叫赵草,爹娘给他取的名字,希望他像草一样活。 但两个哥哥在家的时候,都叫他赵三儿。 赵三儿还说,等再过三年,他能提得动刀了,也要像哥哥们一样,给宗策当亲兵。 宗策自小练武,听从师父的话,滴酒不沾。 所以他打火铳时、握刀杀敌时,手比任何人都稳。 但那次征兵之后,他渐渐发现: 酒是个好东西。 “将军……将军!” 亲兵的呼唤让宗策猛地回过神来。 “什么事?” “朝廷来人了,”亲兵飞快道,“这次不像是假的,我看到他们带了圣旨。” 监军? 宗策并不意外,或者说,朝廷若是一直不派监军,他才会觉得奇怪。 只是他长时间未休息,神经紧绷,太阳穴都涨得发痛,现在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应付这些难缠的太监。 但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 “知道了,”宗策呼出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让他稍等片刻,我先去换身衣服。” “哦好,不过将军,他说了他那边不急,让你先紧着手头的事来,别耽误了军机。” 第26章 亲兵期待地问道:“将军,上面写的什么?” 他摩拳擦掌,“那混球要也是骗子的话,小的这就进去把他拖出来,狠狠办了!” “住口,”宗策立刻说,“他不是,你可以走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克勤再来攻城,记得第一时间报告。” 亲兵哦了一声,遗憾退场。 他走后,宗策在门口站了许久。 他捏着手中宛如烫手山芋般的圣旨,多日不曾休息好的神经突突直跳,就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焦躁的烫意。 宗策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强迫自己,把纷乱的思绪,连同那不可捉摸的心绪一同摒弃。 现今是战时。 那个人来到晖城,他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说明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瞒着满朝文武,偷跑出来的。 一旦皇帝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最坏的情况,落入屹人手中,宗策不敢想大夏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然,他也有第二种选择。 只要他现在转身出去,和亲兵说,他方才看错了,这封圣旨也是伪造的,远在新都的祁王就能轻易不战而胜。 如果宗策想,那人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要做吗? 那人虽然个子高挑,但四肢却生得修长纤瘦。 在床上扭身时,稍一不注意,胯上的骨头甚至会硌着自己。 也就臀上还有些软肉了。 明明皇宫中每日锦衣玉食地娇养着,也不知一身肉都养到了哪里去,皮肤更是动辄一碰一个红印。 就连闺阁家的女儿,也不会这样娇气。 ……要做吗?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他会用惊怒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会像上辈子那样,用冰冷的眼神刺痛他,痛斥他宗策大逆不道,无君无父,天地不容吗? 宗策的五指一点点收拢。 直到绫锦材质的圣旨,在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些许埋怨——那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这个时间,他应该带上后宫的宠妃佳丽们,一同去南方的行宫“避冬”才对。 可如今,温暖如春的南方他不去,膏粱锦绣的皇宫他不待。 究竟为什么,非要来这战火纷飞的晖城! 宗策低头,目光落在随身的佩刀之上。 铿锵一声,他用拇指顶开刀鞘,推开房门,大步走进了屋内。 寂静卧房内。 一身雪白亵衣的青年趴在床上,脸朝下,青丝披散,睡得正香。 枕头很硬,挤出了腮边一团。 脸颊上还有一片可疑的亮晶晶水痕。 甚至他还当着宗策的面,喉咙里咕哝了两句不知是什么的胡话,然后抓着身下的被子,自在地打起了悠扬的小鼾。 宗策了解人在戒备时入睡的模样。 那是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全身肌肉紧绷、瞬间睁开双眼的极限状态。 而此时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人全然放松的表现。 他在床边停下脚步。 垂着头,沉默地注视着殷祝。 高大阴影投在青年那张苍白病恹的面孔上,犹如沉沉乌云笼罩,肃杀气氛一触即发。 宗策的拇指发力,一点点将刀鞘推上去。 苏成德告诫的话语,和前世同袍们的一声声遗言回荡在耳畔。 恍惚间,视野又再度被纷飞大雪遮蔽。 他孤身站在无人庙宇前,身前身后延展出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是相信那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继续等待前世一生都没等来的天理报应,还是转身下山,走上那条由他自己掌握的命运长阶? 一切只取决于他的一念之差。 不知过了多久,宗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归刀入鞘,捏了捏胀痛的山根,转身背靠着床沿,撑着双膝,盘膝坐下。 那双十几个时辰未曾阖眼、如今已满是血丝的漆黑眼眸,静静注视着右手虎口的掌心处,丝毫没有困意。 他的手很稳。 即使这只手受过伤,折过骨头,甚至被人用鞋跟踩在泥里反复碾压,五指尽数断裂。 但只要还能握住刀,动作就不会有任何凝滞迟钝。 因为他从不惧怕敌人带给他的任何疼痛。 可是…… 男人浓黑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浅呼吸声,鬼使神差一般,左手粗粝的指尖划过虎口。 那里早已愈合得只剩下一道浅浅白痕,可就是这样犹如蝴蝶触须轻触的动作,刺痛却瞬间如电流般传导全身。 宗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声逐渐加重。 他的身体铭刻住的,不仅仅是疼痛。 他死死盯着那处皮肉,像是在看着某种寄生的鬼怪。 宗策甚至在想,那天看到的雪中蝴蝶,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或者,它实际上只是某种精怪,停留在他手上的那短短数息,就已经将种子种在了他的血肉里。 让他辗转反侧,苦身焦思,不得安宁。 不得好死。 煎熬之中,鼻尖嗅到淡淡的白玉兰香气,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茶香,这独特的气味,竟让他混乱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宗策伸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舆图,视线停留在大夏的版图上,许久都没有再移动过。 梦里的殷祝还在高高兴兴地过年。 “大爷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小王啊,记住了,贡品水果备齐全点儿,但我干爹不喜欢吃橘子。” “什么,历史书上没写,我怎么知道的?废话,历史书上当然没写,这是我摔圣杯问的,我干爹跟我说了,他不喜欢吃橘子。” 然后祭拜他干爹当天,小王兴高采烈地端上来了一盘榴莲。 殷祝被气了个倒仰,呛醒了。 睁开眼后他望着头顶破败的天花板,心想,这又给我干哪儿来了?二度穿越? 等扭头看到房间角落里,他干爹高大魁岸的背影,殷祝顿时踏实了。 还好还好。 但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立刻皱起眉头,撑起半边身子问道:“你受伤了?” 他干爹的背影微微一震,似乎是被他吓到了。 殷祝有些愧疚,但还是坐起身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脖子后面的伤口都不好好包扎一下,一股血腥味。” 宗策摸了下后颈,果然指尖一片潮湿温热。 他垂眸淡淡道:“多谢陛下关心,小伤而已,不必在意。” “您为何会到这来?” “什么小伤!”殷祝不理他,“你们这儿有包扎的东西吗?” “陛下……” “拿来,朕替你包扎。” 宗策的神情微僵,但还是走到床边,躬身从下面翻出了一些伤药和干净布条,还有一小瓶白酒。 “就这?” 殷祝很是嫌弃,但在宗策表示条件有限只有这些后,他也只能勉强捏着鼻子认了。 “都跟你说了,物资不够就写信跟朕要,就是不听,搞得跟朕问你要钱一样,”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给宗策上药包扎,“先给你消下毒……忍着点儿啊。” “嗯。” 全过程宗策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只是额头泛起了细密汗珠,颈侧的青筋时隐时现。 很不能忍疼的殷祝有些羡慕又有些自豪地想,瞧瞧,他干爹果然是个铁打不弯的真汉子! “好了。” 上完药,殷祝也出了一身汗。 他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床上。 注意到宗策眼睛里几乎要爆炸的血丝,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榻:“休息一下吧,你看你,都快熬成兔子了。” 宗策立刻起身:“策去隔壁间睡。” “回来!”殷祝一把抓住他,“隔壁那几间房朕都看过了,连褥子都没铺,你是打算睡硬板床?” 宗策刚想说无事,忽然觉得不对,默默低头。 殷祝也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去,同样沉默了。 他好像抓的是宗策的腰带。 “陛下,”宗策哑声道,“策现在,恐怕没那个精力做那个。” 殷祝瞬间缩回手:“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你太累了,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而已。” “策睡地上就可以。” 殷祝威胁地眯起眼睛,语气狠厉道:“别逼朕再写一封圣旨给你,朕这次带了足足十几份,你想抗旨不尊?” 宗策最终妥协了。 不过他坚决要和衣而睡,并且睡姿比刚入土的还要板正。 但是没关系。 殷祝躺在里侧,美滋滋地想,这算不算和干爹抵足而眠了?等回新都后一定要和小宋讲一下,让他写篇关于君臣相得的骈文。 说不定还能流传千古呢!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陛下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殷祝眼皮轻颤,睁开眼偏头看了看他干爹的英俊侧脸,在发现宗策闭着眼睛后,立刻从偷看变成了光明正大的盯。 “不是,还带了几个拳脚好的护卫,还有青琅。” 宗策依旧紧闭着眼睛,感受到左边的侧脸泛起细密的麻痒。 那是被注视的感觉。 “青琅是谁?” “一个唱花旦的年轻人,嗓子很漂亮,”殷祝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讲,“明天你要不要见见他?你也知道的,朕不能出来太长时间,否则朝廷那帮老头子得乱套。” 宗策:“时间紧迫,陛下争分夺秒,策就不打扰了。” 殷祝:? “你怎么说话怪怪的?”他疑惑道,“虽然时间确实紧张没错,但你更重要啊!不然朕大老远跑来干嘛?” 宗策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 第27章 殷祝醒来时,宗策已经不在身边了。 中途他迷迷糊糊有感觉到他干爹起身离开,动作放得很轻,但似乎袖子被他压住了,后面怎么离开的殷祝就不太清楚了。 所以清醒过来后,他第一时间在床上四处寻觅了一番。 没发现任何衣料碎片。 殷祝松了口气。 太好了,虚惊一场。他干爹没有断袖。 他神清气爽地跳下床,出门找到院中一名值守的亲兵:“你们宗将军呢?” “将军去城头巡视了。” 殷祝皱了皱眉:“克勤又打过来了?他出门前有没有记得换药?” “不知道,”亲兵上下瞅了他一眼,“你是朝廷派来的天使?” “是。怎么?” “你不会在皇帝面前说我们将军的坏话吧?”那亲兵一看就是个乡下汉子,说话要多耿直有多耿直,“我们将军,可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英雄汉!” 殷祝乐了:“不错嘛小伙子,挺有眼光。放心,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大人。” 身后传来青琅恭敬的问候声:“大人昨日离开,歇息得可好?” 来之前殷祝有叮嘱过他,记得要改换称呼。 “挺好的,”殷祝摸着脖子后侧扭了扭,总感觉哪里不太得劲,“就是那枕头有点儿硬,硌得慌,等下上街重买一个吧。你用过早膳没?” 青琅盯着殷祝白皙纤瘦的后颈,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红印。 但看上去并不像是吻痕。 他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出声提醒。 而是低头回答道:“饱吹饿唱,小的每日清晨,都会空腹练一个时辰嗓子,方才刚刚结束。” 殷祝动作一顿,放下手,“那你遇到宗策了吗?” “……小的也不太清楚,”青琅说,“今早有个男人在偏院门口驻足,小的问他是谁,他也不答话,没多久就转身离开了。” “长得帅吗?” 青琅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是宗策了。”殷祝说完,又不禁泛起了点儿奇怪的不甘心。 所以说,他干爹果然还是和青琅看对眼了吗? 即使知道青琅是个男人? 青琅发现陛下看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挑剔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谨慎地选择了转移话题。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细语地问道:“您还没用早膳吧,可要青琅去准备?” 殷祝:“不必,你带上人,随我去一趟早市。” 但在离开城主府时,一队侍卫挡在了他们面前。 为首的高瘦汉子语气生硬:“将军有令,天使身份贵重,不得随意外出。” 殷祝:“只是去早市买点东西,不至于吧?” “将军说了不行。”高瘦汉子铁面无私地说,“如果您非要出去,可以,但必须让我们陪同。” 青琅上前一步,呵斥道:“你们这是打算监视朝廷命官?” “以防奸细刺客,见谅。” “你!” 见高瘦汉子始终不松口,殷祝主动退后一步:“算了,宗将军考虑得也有道理,那咱们就各退一步——你们可以跟随,不过,得换上常服,把武器藏好,无事不得妨碍我们。” 高瘦汉子终于松口了,点点头:“可以。” 一番波折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早市。 说是早市,其实比起现代农村的大集还不如,只是简单地圈起一小块地,让百姓们自由交易生活所需而已。 战争期间,商品的品种也十分有限。 大多都是些基础的柴米油盐,还有一些自制的皮毛和土布衣鞋。 殷祝行走其中,能明显感觉到百姓们神经紧绷,很多商贩售卖时,都是把东西放在铺盖上,一双招子时刻警惕地左顾右盼,有种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卷铺盖逃跑的架势。 逛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家卖热乎吃的。 殷祝看着他锅里熬的,像是疙瘩汤,就是卖相着实不咋地。 但饥肠辘辘的肚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他叫老板盛了一碗,没桌子也没椅子,就和当地人一样,蹲在地上捧着豁口的碗呼噜呼噜吃起来。 这景象要是换做苏成德看见了,估计能当场晕厥过去。 但青琅本就出身穷苦人家,又是头回和皇帝一起出来,所以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觉得陛下大概是饿狠了,还又跟老板买了一碗,吹凉放在旁边。 倒是那高瘦汉子微微睁大了双眼,目露惊奇。 “你也吃。”殷祝含糊道。 借着这两碗疙瘩汤,他顺势和老板聊了起来:“老板,最近米价是不是涨得厉害啊?我看那边卖米的铺子看的人不少,买的却没几个。” 那老板一上午都没卖出去几碗,这会儿来了个大主顾,还这么善谈,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 他抱怨道:“是啊,这不是打仗了嘛,米价都翻三番了!这还要多亏了宗将军,不然啊,十倍都止不住呢!” “居然涨这么多?”殷祝眨巴了一下眼睛,“当地官员不管吗?” “管?谁敢管。” 老板双手抄在满是补丁的袖筒里,冻得使劲儿吸了吸鼻涕,嗤笑一声:“这边几座城卖米的,都归丁老爷管,要是有人敢私下里出比他家更低的价卖,被丁老爷知道了,打断双腿都是轻的!” 殷祝蹙眉问道:“这丁老爷是个什么人物?若是有官员给他做靠山,战时哄抬粮价,怎么没有人向皇帝参他?” “丁老爷就是个丧良心的奸商,但他背后那位,来历大到吓死人,”老板啧啧摇头,“普天之下,谁敢参皇帝?” “咳咳!” 殷祝一口热汤差点把自己呛到。 青琅赶紧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 但殷祝顾不上他,连忙放下勺子问那老板:“等下,你的意思是,丁老爷背后是皇帝在撑腰?不至于吧,皇帝要替一个卖米的奸商站台?” “天高皇帝远,他老人家自然看不上这点银子,”老板说,“但是皇帝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家里没个缺钱的三姑六婆?” 他一口唾沫吐在墙角,骂道:“要不是宗将军压着,这帮吸血虫迟早要把俺们折磨死!非要看着俺们卖儿卖女他们才高兴咧!” 殷祝这回听明白了。 这个丁老板,背后是尹家的人。 怪不得明明只要写封信就能解决的事,宗策从不跟自己讲。 之前朝中一些大臣对他颇有微词,在朝会时各种旁敲侧击示意他换人,殷祝还当真以为,只是宗策资历尚浅,不足以让人信服。 现在看来,八成就是尹家人在借这些大臣之口,排除异己! 面对当下信任的外人和有血缘关系的宗亲,皇帝会怎么选择? 他干爹向来是个很清醒的人。 不过,他们大概都没想到,他这个皇帝非但不会顾念旧情,对这群尹家人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这老板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他们就是一群趴在大夏身上吸血的虫豸! 殷祝冷笑一声,把碗放下。 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老板,多谢了,疙瘩汤不错,下次还来找你买。” 青琅:“大人,咱们是现在回去,还是接着逛?” “逛,而且要从头到尾、好好逛上一遍。” 看看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他们在附近逛了整整一天。 直到下午天色渐暗,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这才返回城主府。 高瘦汉子披上蓑衣,来到了城墙上。 “宗将军,孔大人。” 正在商议守城事宜的宗策和幕僚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对话。 孔鳞是同宗策从新都一同来到晖城的亲信,宗策今早告诉他了陛下来到晖城的事情,叫正在吃菜包子的孔鳞当场喷了个天女散花。 但能做宗策幕僚的人,脑子都十分活络。 尤其是在听说陛下还把那个戏子也带来后,孔鳞更是当场跳起来,拍着胸脯发誓说将军您放心,在下有的是手段,保证叫那狐媚子有来无回,十死无生。 当然,被宗策警告了。 “我同陛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他冷冷道,“我们是各取所需,我告诉你此事,只是希望你替我照看好他,早日把他送回皇宫安生待着,不要妨碍这里的战事。” “至于他要宠幸谁,我不关心。” 当真不关心么? 作为下属,当急上司之所急。 但要是上司不急,他自然也没必要急了。 所以孔鳞叫来高瘦汉子,将这项艰巨任务交给了对方,“监军大人千里迢迢来到晖城,代表的事朝廷的颜面,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后果不可估量。你一定要跟紧他,保障好他的安全,他要是出事,你提头来见都不够!懂吗?” 高瘦汉子:“小的明白。” 他也是宗策的亲兵之一,办事沉稳,嘴巴牢靠,把事情交给他办,孔鳞还是比较放心的。 但光是护卫还不够,还有一件事。 “记得把监军大人每天办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记下来,回来汇报给我和将军听。” 高瘦汉子这回为难了。 “大人,小的不识字。” “怎么,你还打算跟在他后面用笔记吗?呆子!”孔鳞骂道,“记个大概回来复述不就行了?” “大人,小的记性也不太好,也不会讲话。” “那就记多少回来汇报多少!记不住的就让旁边人帮你记,回来再汇总!” “……是,大人。” 回忆完和高瘦汉子的对话,孔鳞主动开口问道:“监军大人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第28章 宗策把殷祝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殷祝:“不要紧,我就是来看看你。” 宗策还想说些什么,但殷祝已经把食盒打开,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进了他的嘴巴。 “吃吧吃吧,”殷祝哄他,“你吃完了我就走。” 他听城主府上的亲兵说,宗策这几天都在前线喝凉水啃干粮,甚至有时候一天不吃不喝。 殷祝心想打仗的时候没办法,但平时可不能把他干爹饿着了,胃要是饿出了啥毛病,古代治都不好治。 宗策沉着脸咬下一口包子。 “您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他缓和了些许语气,但脸色依旧很难看,“府上居然没有人发现?” “不怪他们,我是偷偷翻墙出来的。”殷祝得意洋洋道。 “胡闹!” 宗策斥道,转身就要去牵马,“我送您回去。” “别啊,”殷祝急了,“我好不容易从宫里跑出来,可不是为了天天待在你那破城主府里和蜘蛛看对眼的。” 宗策背对着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委屈陛下了。” 夜风喧嚣,那声微不可察的“陛下”带着风沙磋磨的沙哑,立刻让殷祝心软了。 他咳嗽一声,揉了揉鼻子说:“也谈不上,是我硬要跑过来的,没耽误你事就好。” 上头竖起耳朵偷听的孔鳞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两位大人,这边我来盯着就行,你们先去用膳吧。” 殷祝期待地看向宗策。 宗策没办法,只好同意。 他在附近找了一间空置的废弃民居,向殷祝解释道自从开战后,这里的人家都被统一迁入了内城。 而在听说殷祝也没吃晚饭后,宗策又叹了口气,让他坐着,自己拿起放在墙角的斧头出门劈柴打水,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升起炉灶,把食盒里的饭菜重新加热了一遍。 习武之人体热,宗策干活没多久就出了汗。 他先是卸了铠甲,后面又把外袍也敞开了,将袖子撸到臂弯处,露出一截肌肉结实的小臂, 殷祝飘忽的视线顿时定住了。 宗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柴火不够,就从旁边拾起一截木头,用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硬生生将它掰成了两半。 男人闷哼一声,咬紧牙关,青筋鼓涨。 额头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剑眉蹙紧时,有种难以形容的性感。 殷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宗策随手把木头丢进了灶里,又弯腰拾起了一块更粗的。 殷祝越看越觉得,他干爹果然是真男人。 帅爆了! 等菜端上来,殷祝兴致勃勃地尝了一口,停住了。 宗策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殷祝:“嗯……有点儿糊了?” “这家的灶浅,”宗策淡淡道,“火大了。” “没事,”殷祝安慰他,“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来,再吃个包子。” 宗策家教明显很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即使坐在破落茅屋里,依旧脊背挺直,默默地一口包子一口菜。 但殷祝可忍不住寂寞,刚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我在城头上看到的那个,是什么?” 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宗策动作一顿,置箸回答道:“是铳箭。” “里面能放火药吗?” “能,但很不稳定,”宗策说,“连发次数增加,会导致炸膛几率成倍上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军中目前普遍使用的还是铁砂弹。” 殷祝:“工坊没试过改进吗?” “很难。” 宗策摇头:“新都的工坊大多归皇室所有,工匠听从上级命令,每日早出晚归,思维僵化,既无本领,也无时间改良大夏现有的军械,少有的一些懂行的老工匠,也不会轻易自找麻烦。相比之下,反倒是民间工匠对此更为精通。” “这倒也是。” 殷祝在心里又给尹家人记下了一笔账。 他也吃饱了,满足地拍拍肚子,刚要把碗碟放回食盒,突然发现最底下还有一个橘子。 看品相,应该是青琅从宫里带出来的。 宗策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个橘子。 殷祝剥着橘子,顺口夸道:“虽然克勤还没撤军,但我听人说了,先前那场守城战打得漂亮,当地百姓都对你赞不绝口——宗将军,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是吗? 宗策垂眸凝视着殷祝那葱削似的白皙十指,指尖沾染了橘子的汁水和颜色,柔软的果肉一点点绽开,带着丝丝清甜的味道。 当初,他也是这样,亲手剥给那个戏子的吗? 殷祝毫无知觉地将一瓣橘子丢进嘴巴,嚼嚼嚼,继续说道:“朕也不是小气的人,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宗策哑声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殷祝本想说只要别太过分,但想了想,他干爹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吗?于是冁然一笑:“什么都可以。” 宗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殷祝没听见,疑惑地看向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在火光中清亮秀澈。 视线顺着宗策的目光落在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瓣的橘子上,他恍然大悟地递过去:“你也想吃这个?早说啊,我都快吃完了!” 宗策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他低下头,在殷祝的瞳孔地震中,轻轻含住那瓣橘子,喉头一滚,咽了下去。 “很甜。”他说。 “多谢陛下,策只要这个就够了。” 殷祝张了张嘴,近乎慌张地瞥了一眼宗策的双手。 在看到掌心黢黑的草木灰时,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把手用力在衣摆上蹭了蹭,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抹笑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陛下以为什么?” “没什么。”殷祝飞快道,随即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短则月余,长则半年。” “半年?不至于吧。” 殷祝心想历史上,他干爹不是三个月就把克勤打得屁滚尿流了吗,“克勤这次领兵三万来边境,要是个把月也就算了,真打上半年,就算北屹皇帝答应,他们国内的那些贵族也肯定不会答应。” “陛下说的是,”宗策说,“克勤此次南下,只为立威,但若是久久不能取得进展,肯定会剑走偏锋。屹人寡廉鲜耻,陛下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尽快返程为好。” “好啊,说了这么半天,还是变着法儿地想赶我走呢?” 殷祝怒了。 宗策叹气:“陛下,莫要任性。你若出事,策万死难得其咎。” “我就算出事了你也得好好活着。”殷祝脱口而出,但注意到宗策瞬间凌厉的眼神,又一缩脖子,怂了。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三天后就回去,行了吧?” 嘴上说着,但殷祝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关于时间的。 ……是什么来着? “不行,”宗策否决道,“明天。” “不干!” 宗策不为所动:“明日策会安排人马,送陛下回新都。” 殷祝一拍桌子站起身,瞪着他:“宗策,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殷生生你出息了! 你居然敢和你干爹拍桌子瞪眼讲话,了不起!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宗策服软了:“那后天,陛下,再迟的话,新都那边肯定会有人发现端倪。” “成交!”殷祝高兴道。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等下,成交什么成交?他其实压根儿不必听宗策的啊。 可话都说出口,也不好反悔,殷祝只能垂头耷脑地拎起空食盒:“行了,那你忙吧,我回去了。” “策送陛下回去。” 宗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拴在院里的马牵了过来。 殷祝闭上了刚想拒绝的嘴巴。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那匹马,搓手问道:“你,我,骑它?” 马儿不耐烦地喷了声响鼻,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呆头呆脑的两脚兽身上有主人的味道,它早就用屁股对着他了。 宗策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用眼神示意殷祝上去。 殷祝不太敢。 但在干爹面前,区区上马,小菜一碟—— “祖宗,别动!别动别动千万别动……”他咬紧牙关,手里死死拽着缰绳,一只脚踩在马镫上,一只脚拼命踮着想要往上爬。 本来这是初学者的通病,能上去就算很不错了,奈何殷祝不服输,非要在他干爹面前表现一番,试图以一种潇洒优美的姿态上马,弄得马都烦不胜烦,还要被他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宗策从喉咙里漏出一声轻笑。 他上前一步,托着殷祝的臀部,把人轻松送上了马背。 殷祝瘫在马上,惊魂未定。 忽然,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盯过来。 “宗策,你居然笑了哎。” 宗策微微一怔,收敛起笑容。 “陛下为何如此说?策之前又不是没有笑过。” “不一样。”殷祝坚持道,忍不住咧开嘴角,也冲他露出了一抹灿烂笑容,“以后多笑笑,你还这么年轻呢,别老皱着个眉头了。” 宗策不语,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殷祝只感觉一阵轻风,身后就多出了一具炽热的身躯。 “驾!” 马儿疾驰在寒凉的夜色里,殷祝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见状宗策单手解开袍子,低下头,用尚带着余温的战袍将他裹了起来。 “呜呜呜呜!” 第29章 “陛下,早些歇息吧。” 殷祝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溟濛的夜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青琅本想再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闭上嘴巴,默默地挑去油灯的灯花,躬身向殷祝行了一礼,退出卧房。 深夜狂风呼啸,雨势愈来愈大。 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上,却掩盖不住远处震天的喊杀和轰隆声响。 殷祝忧心忡忡地上了床。 心中惦念,睡也睡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黑暗中有人走到床边,他心下一跳,意识瞬间清醒。 但殷祝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装睡,藏在被子下的拳头慢慢捏紧。 等那人走近后,他瞬间暴起,跳起来一拳挥出去—— “陛下,”宗策轻巧地接住他的拳头,淡淡道,“是我。” 殷祝凶狠的神情立马僵住。 “没事吧?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他觉得十分尴尬,但等发现宗策一身城主府亲兵打扮后,又不禁疑惑,“你怎么弄成这样?” 不仅换了衣服,就连脸也抹得黢黑,要不是熟悉他干爹的声音,殷祝差点没认出来。 “不对劲。” 宗策简单讲了一下情况。 这次攻城战打得看似激烈,但根据他的判断,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克勤本人更是完全没有露面。 根据前几次克勤强取猛攻攻城方式来看,是非常不正常的。 “他会不会是想着下雨天潮湿,可以削弱火器的杀伤力?”殷祝提出一个猜测,“毕竟我大夏在火器方面要胜于他们。” 宗策摇摇头:“这点微末优势,比起冒雨攻城的劣势来说不值一提。” “也是。” 殷祝说完,忽然又醒悟过来:“所以这些和你打扮成这样,究竟有什么关系?” “屹人不知道陛下在这里,否则定会不顾一切来攻城,”宗策说,“策担心的是克勤见久攻不下,会派间谍或奸细潜入城中,佯装攻城,实则里应外合。” 殷祝恍然。但他觉得宗策多虑了:“城主府守备森严,我这边没事的,你还是去储藏军械粮草的地方看看吧。” “那些都不如陛下您重要。” 宗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跳,抬手捂住了殷祝的嘴巴,“嘘,有人来了。”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 宗策冷厉的侧脸在霜白光芒下犹如杀神,他死死盯着外面,一只手仍捂在殷祝的嘴巴上。 殷祝睁大眼睛,闷声问道:“是巡逻的人?” 呼出的热气喷在宗策掌心,濡湿温热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微微加快,宗策松开手,语气严肃地说:“听脚步声不像,快躲起来。” 他边说边拔出身侧的佩刀。 殷祝只犹豫了一秒,就赤着脚跳下床。 他相信他干爹的武力值不需要他操心,至于自己这个战五渣,就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但殷祝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躲哪儿?” 宗策的卧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张床,其中一张椅子还是瘸腿的,殷祝来的时候还在感叹,他干爹简直是两袖清风的典范。 他本想钻床底下,结果发现下面堆满了积灰的杂物,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宗策啧了一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殷祝被拎起来的时候还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宗策伸出手指,在他头额后面的大筋上重重一按,也不知是掐到了哪个穴位,疼得殷祝“啊”地轻叫了一声,眼泪都差点出来,打喷嚏倒还真一下子好了。 “委屈陛下,待会配合一下。” 宗策刷地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他整个人都压在殷祝身上,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愈发幽深的眸子飞快地看了殷祝一眼,然后又迅速地将视线投向了门口。 殷祝的呼吸急促,一半是惊惧,一半是紧张。 他干爹一只手按着他身侧的床铺,另一只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地握着刀,冰凉刺骨的刀身就贴在他的胳膊上,差点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城主府的守卫呢?”他用气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只是蹙眉仔细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人在说话,声音在大雨中听不太真切: “确定……都药倒了吗?” “放心,就剩下……要是有人反抗,直接用火铳……” 殷祝瞳孔一缩,立刻用力拽了拽宗策的袖子:“他们有火铳,你不要跟他们硬来,得喊人!” 宗策却像是充耳不闻一样,只是呼吸沉沉地埋在他颈侧,滚烫的气息像是倾盆大雨中流涌的炽热岩浆。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塞进殷祝的掌心,低声道:“等下我创造机会,陛下记得,一直往东跑,往东跑就安全了。” 殷祝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耳朵咬掉! “宗策朕跟你说话你没听到是吗?你一个肉体凡胎怎么跟他们打?你真当自己是神了?!” 他一拳锤在宗策的胸膛上,气急败坏地想要挣扎起身,却被宗策单手牢牢压在身下。 “来了!” 殷祝一僵。 下一秒房门被人踹开,火器上膛的声音在暴雨中格外清晰。 殷祝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借着雨夜摇曳的孤灯,他看清了那是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只露出一双双狼一样的阴鸷眼睛。 一,二,三……十一。 但他的心很快沉了下来——其中只有两个像是屹人,其余的,全是大夏人的轮廓长相。 “哎呦喂,瞧瞧这个,”为首的那人一看到他们就笑了,“这不是那个谁吗,之前还在城主府门口和宗将军依依惜别的那位?果然老爷们玩的就是花啊,皇帝玩将军,将军玩男宠,结果到头来,男宠还和侍卫好上了!” 一阵哄笑。 还有人故意问道:“老大,男人就这么好玩吗?明明他们有的咱也有啊。” “你这样粗手粗脚的大老爷们,能和这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比吗?行了,别耽搁了,赶紧把人绑了给王太子送去吧,东西还没找到呢。” 这是地道的大夏人,殷祝冷着脸想。 是叛徒,还是奸细? 他们又是来城主府找什么的? 这几人言语轻佻放肆,完全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里,看样子,并不是专程冲他们来的,而且城主府的其他人已经全都中招了。 可是这不合理。 他烦躁地想,城主府上上下下一共上百号人,有什么药物,能让他们同时倒下?是井水食物出了问题,还是气体迷药?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和宗策为什么都没事? “老大,这侍卫怎么办?” 黑衣人随意道:“杀了。” “住手!”殷祝听不下去了,怒火和恐惧瞬间爆发,他竟一举掰开了宗策禁锢住他的手,冲到床边挡住那些人的枪口,“别杀他,我可以跟你们走!” 身后的呼吸猛地乱了一拍。 黑衣人挑眉:“还是对苦情鸳鸯,行啊,那就两个一起绑上带走吧。” 殷祝呆住了。 等下,这就同意了? 黑衣人掏出绳子把他的手绑在身后,还好心解释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姘头的,只要你老实些。” 殷祝竭力让自己不去看宗策的方向,问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要干什么?” “你的话太多了。” 原先还笑嘻嘻看上去很好商量的黑衣人突然变脸,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殷祝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干呕一声。 旁边响起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够了!你们要的东西,我知道在哪,放了他。” “哦?” 黑衣人转头望向宗策,眯起眼睛:“你一个侍卫,居然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不就是神机图纸吗,”宗策冷静道,“我是将军的亲信,自然知道他藏在了哪里。” “你是他亲信,结果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旁边有人嘲笑,黑衣人却喝道:“别废话,让他说!” 宗策抬头示意了一下黑衣人脚下的那块地面:“那块地砖下,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黑衣人下意识低头,退后一步,趴在地上敲了敲,神色莫名地看了宗策一眼,然后冲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一行人撬开地砖,下面果然藏着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趁着他们撬锁的功夫,宗策用眼神示意殷祝等下赶紧找机会逃跑,殷祝咳嗽了两声,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腹部疼得要死,只能一点一点用肩膀顶着地砖直起上半身。 他注意到了宗策的眼神,但权当没看见。 他干爹别想甩开他! 一个矮小的黑衣人拿来灯盏,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张图纸。 “是真的。”他对首领说。 黑衣人扭头看向宗策,眯起眼睛问道:“你是他的亲信,就这么把你的上官卖了?他平日里应该待你不薄吧。” 殷祝察觉到了黑衣人的怀疑。 他应该也是觉得,东西来得太轻易了,战利品和人质还买一送一,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能不惹人怀疑。 “他强占了我心爱之人,我早想他死了。”宗策淡淡道,“你们带我走,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怎么看这张图纸。” 殷祝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捶打了一下。 他说不上来。 但是,太奇怪了,这种感觉。 不过殷祝也知道,宗策说这话只是为了取信于这些人,所以他忽略了这股感受,悄悄用地上砖石的碎屑划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下了讯息。 第30章 风雨如晦,战马嘶鸣。 喊杀声混合着敌军的惨叫回荡在旷野之上,屹人的军队群龙无首,即使克勤的副将拼了命地想要挽回局势,战争的天平仍不可避免地朝着夏军倾斜。 雨水混合着血水和汗水额角淌下,他几次试图带着人抢回王太子的遗体,却都未能成功,人手还折损大半。 “将军,够了!”身旁的人红着眼睛大吼,“再不走,咱们就都走不了了!殿下已死,这场仗咱们输了!” “闭嘴!” 副将一刀将他砍落马下,瞪着那人在惊恐中放大凝固的瞳孔,怒道:“临阵动摇军心,该死!” 但当他抬头望向四周时,却只看到了无数双在飘摇风雨中同样惶恐战栗的眼睛,和被一张张雨水淋得青白狼狈的面孔。 宗策方才露的那一手实在太让人惊骇。 于敌军中单手拧断将领脖颈,还能带上另一人,策马全身而退,这与天神下凡又有何异? 这一刻,副将清楚地认知到: 他们真的败了。 他闭上眼睛,惨笑一声。 犹记得出征时,殿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时他们还扬言,定能在七日内一举拿下晖城,带上图纸,回去后向陛下讨赏,顺便好好杀一杀国师和月妃的锐气,叫他们知道就算月妃生了王子,他克勤才是屹国下一任的王。 可是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眼看着夏军再次发起冲锋,军队躁动、即将溃败之际,副将再不能坐视下去了。 他忍痛扭头,咬牙道:“传令全军,撤!” 但身后的追兵却不会让他们轻易脱逃。 晖城的守军,一多半都是当地人。 大夏军纪散漫,贪腐成风,屹人南下时自然屡战屡败; 可中饱私囊的是几年就调任的官员,屹人劫掠的却是他们的家乡、受苦的是他们的亲人子孙。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报仇雪恨,谁会放过这个机会? “杀——!!!” 轰隆一声巨响,火炮炸毁了前方的道路,屹人引以为傲的骑兵胯下战马惊得四处奔逃,期间踩踏死伤无数。 副将死死勒住缰绳,看到前方被堵死的道路和两侧的山崖绝壁,目眦欲裂。 难不成这守城大将甚至不满足于杀死殿下,还要把他们一举全歼在这里吗? 何其狂妄! 但副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声,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们恐怕,真的走不了了。 “将军,您先弃马走吧,我们为您断后!” “断什么后,”副将看得明白,这次他们谁都走不了了,“把国师给殿下的包袱拿来。” 亲信瞳孔一缩:“可是将军,那东西若是在这里用,您也……” “别废话,拿来!” 亲信扭头就跑。 就这一来一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保护他们的人已经不足百人。 副将的余光瞥见远处火光明灭的战场上,还有属下在浴血拼杀,试图向他们靠拢救援。 他狠心收回视线,夹着那用油布包裹的包袱,上前一步,对着眼前乌泱泱的夏军大声喊道:“吾乃屹国征讨将军,克勤王太子亲信,你们的将军在哪里?” 宗策杀完了自己要杀的人,从后面驱马上前。 士卒们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是我,”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提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屹人副将,“你有什么遗言要说?” 副将眯起眼睛,试图透过密不透风的雨幕看清宗策的长相。 可惜失败了。 “无话可说!不过,本将承认你是个英雄,报上名来!” “败军之将,有何颜面知晓本将的名姓?”宗策不为所动,“你若现在投降,本将倒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投降?” 副将哈哈一笑:“我屹人与你们贪生怕死的大夏军不一样!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而且,别以为你能侥幸赢一次,之后就一直能赢下去。我太了解你们大夏的官员了,个个都是人精,对外软蛋一个,内斗倒是一把好手!” “还有你们的皇帝,你年纪轻轻就手握重兵,还杀了我们的王太子,如此天大的功劳,你觉得,他能信任你到几时?鸟尽弓藏,这个词你们大夏人经常用,应该比我熟悉吧?” 他这话说得诛心,引得周围一众夏军对他怒目而视。 但副将丝毫不惧,还神色挑衅地看着宗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宗策无意听他在这里挑拨离间。 尤其是当他提起殷祝会猜疑自己时,宗策的眼神更是冷得吓人:“胡言乱语。既然你不愿投降,那本将可以成全你。” 副将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强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故意道:“死在你手上,也不算亏……” 宗策驱马上前走了两步,正要给他一个痛快,目光落在副官一直夹在腋下的包袱,突然神经一跳,反手勒紧缰绳。 “所有人趴下!”他吼道。 “晚了!” 副将癫狂大笑起来,拉动了怀中匣子的拉索。 宗策眼疾手快地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马腿,马儿痛呼一声,身躯重重倒下,宗策一个翻滚躲在了它身后。 几乎是同时,轰隆巨响震动山谷! 火光顷刻间照亮了黑夜,无数弹子向着四面八方溅射。 副将当场死无全尸,宗策用战马身躯作为掩体,勉强躲过了致命的铁弹子袭击,但身体依旧被爆炸的火风掀出去数丈远,后背被烈火燎过的地方传来剧烈的痛楚。 “将军!” 士卒也有不少受了伤,这些铁弹子的威力丝毫不亚于火铳,如果不是宗策反应快,估计浑身骨头脏器都要被打碎。 宗策拒绝了他们的搀扶,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他从士卒手中接过火把,走到副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半跪下来,从一堆被炸毁的机关碎片里,取出了一枚已经被烧焦的铁片。 火光照亮了铁片上镌刻的印记。 是一只飞鸟的图案。 宗策攥紧了铁片,默不作声地将其藏于袖中,对身后士卒道:“殉国之将,生荣殁哀,将此人好好安葬。” “是,将军。” 副将一死,屹人军队再无指挥。 除了剩下一小部分抵死不降外,见势投降者也不在少数。 天光微亮之际,雨渐渐停了。 宗策把打扫战场的活计交给了几名自己信任的部下,问他们要了一匹马,疾驰返回。 一轮红日自东方冉冉升起,朔风鼓动城头的金旓龙纛,宗策不自觉地停下马,仰起头,望向那飘扬旗帜下伫立的修长青年。 殷祝的脖颈上系着他的战袍,估计是孔鳞那家伙怕皇帝冻着了,叫人去城主府拿来的。 战袍赤红的色彩衬得他的肤色愈发雪白,那双明亮专注的眼眸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弯成了月牙。 殷祝倾身扑到城墙边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旁边的孔鳞差点魂飞魄散。 这颜色很配他,宗策想。 虽然自己的袍子与他来说,大了些,但正好能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拢住。 他忽然又想起昨晚,暴雨中颠簸的车厢内,那具蜷缩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冰凉身躯。 活了两世,他从没见过这人如此狼狈的时刻。 原本殷红的唇失了血色,像是风雪中颤抖的蝶翼,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眼神还带着些许惶恐无措,望向他时却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那时他便在想,陛下真可怜。 居然沦落到了信任他这么一个叛臣的地步。 宗策回过神来,再抬头时,城墙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城门口走去。 没走两步,就被急吼吼冲出来的殷祝一把抓住了胳膊。 “宗爱卿,有没有受伤?” 殷祝上下打量着他干爹,在看到后颈几乎皮开肉绽的伤口时,呼吸都瞬间乱了一拍。 “怎么搞的!”他拔高声音问道。 “意外。”宗策言简意赅道。 他避开殷祝的视线,对一旁的孔鳞说:“克勤已死,尸体等下打扫战场的人回带回来,先好好保存着,北屹或许会派人来赎。” “这些等下再说,先跟我去包扎伤口。” 殷祝拉着他的手腕就要去找军医。 但没拉动。 “陛下,战役已经结束,”他干爹用一种很奇怪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轻声说,“您该回去了。”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避开周围的守城士兵。 因此在听到“陛下”二字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几名亲兵下意识望向孔鳞,在看到幕僚大人也无奈地冲他们微微点头时,顿时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殷祝皱起眉头。 他没有管身边跪了一地的士兵,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出征一趟回来后,突然变得和初见时一样冷淡的宗策,心中揣度着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他干爹明明打了个大胜仗,正是该向他这个皇帝邀功请赏的时候,怎么一回来又开始克己复礼了? 之前以下犯上先斩后奏的事,他不是干得很熟练吗? “你不跟我……你不跟朕一起走吗?” “臣会护送陛下至皇宫。”宗策主动避开了他的视线,“但王太子死于非命,北屹定不会善罢甘休,朝中可用之将不多,边将人选,非臣莫属。” “谁说的?”殷祝脱口而出。 他不想他干爹老是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第31章 殷祝的脑子乱糟糟的。 他坚持了一晚上,撑到了宗策回城,中途倒也没觉得有多冷,只是吊着的那口气在看到他干爹全乎着出现在眼前时,终于彻底泄了下来。 然后他就晕了。 耳边有许多人在嗡嗡地说话,很吵。 殷祝很烦他们,想要让他们安静点儿,却费了半天力气都睁不开眼睛。 身子很热,很重,像是裹了厚厚一层棉被的冰棒,里面的芯子却是冰冷的。 殷祝只记得,那个拥着他的怀抱一直是温暖的。 后来他感觉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又给他喂了些水,是甜的。 殷祝艰难地吞咽着。 蜜水下肚,他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但刚睁眼就觉得天旋地转,他干呕了两声,待看到在床边等待的几人时,陡然变了脸色。 “滚,滚出去!” 他死死地瞪着昨晚那群黑衣人,视线拼命四下寻找着他干爹的身影——宗策呢?宗策在哪儿? 这些人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说还有其他同伙在城主府里? 见有人要上前来抓他,殷祝立刻想要逃跑,但却被他的同伙给拦住了,那人力气大得惊人,死死将他抱在怀里,任他又捶又打,却丝毫动弹不得。 “陛下,陛下!” 宗策看着怀中惊厥着胡言乱语的殷祝,猛地抬头:“怎么回事?” 因为发烧的原因,殷祝挣扎的幅度其实远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大,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宗策怀里扑腾了两下,然后含糊地说了些胡话而已。 但那军医就比较倒霉了。 他刚才正要给殷祝把脉,结果反手就被扇了一巴掌。 军医摸了摸脸颊:“估计是烧得不轻,都出现幻觉了,得赶紧扎针才行。” 但他尝试了几次,因为殷祝老是扭来扭去不让他碰,针尖根本对不准穴位。 “这……” 军医为难地看向宗策。 换做别人他也就算了,但这是陛下,一不能出什么闪失,二也不能硬来,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宗策拍板做了决定:“拿绳子来,先把他绑上。” 殷祝一看到他们要来绑自己,挣扎得更厉害了,嘴里不停叫着:“我要去找我干爹,你们把我干爹弄哪儿去了……” 孔鳞插嘴问道:“陛下的干爹是谁?” “不知道。”宗策面沉如水,动作飞快地把殷祝的手脚分别捆上,因为担心他伤到自己,还手腕脚踝处小心垫上了厚厚的帕子。 殷祝对他怒目而视,那冰冷憎恶的眼神看得宗策心脏一紧,下意识伸出手,遮挡住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别这样看着我,陛下。”他哑声道。 殷祝不搭理,张嘴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可惜生病没什么力气,虎牙连宗策的皮肤都咬不破,像是一只逞凶的奶狗。 宗策垂眸,怕殷祝伤到自己,干脆就任他这么咬着。 殷祝咬了一会儿发现根本没有作用,这黑衣人手上全是茧子,皮厚骨头硬,被他咬了半天,甚至还有闲心用指尖抹去他下巴上的涎水,虽然殷祝觉得他的动作更像是在挠小狗下巴。 岂有此理! 殷祝悲愤地想,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干爹不在,这帮混蛋就这么戏弄自己,给他等着!他迟早要报复回来! “好了。” 军医提心吊胆地扎完最后一针,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接下来只要等退烧就好。” 宗策:“只是受凉发热吗?确定没有别的问题?” 军医疑惑:“还有什么问题?” 宗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叫军医和孔鳞都出去等着,除非有特别重要的大事再来找他汇报。 殷祝听到黑衣人同伙离去的脚步声,虽然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但还是告诫自己:这是个好机会。 这黑衣人不可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等下只要他也走了,他就可以想办法逃之夭夭…… 宗策摸了摸殷祝汗湿的额头,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和脖颈降温,又把人团吧团吧,塞进了被窝里。 然后自己也躺在了旁边,闭目养神。 殷祝:“…………” 这混蛋怎么还不走!? 他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睛,还没等看清,就被宗策用叠好的毛巾盖住了上半张脸。 “睡觉。”他说。 殷祝呼出一口热气,恍惚想道,这人的声音,好像他干爹啊。 难不成,这帮人还打算李代桃僵? 他乌七八糟的大脑里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殷祝立马无法淡定了,尽管浑身酸痛,他仍挣扎着要爬起来,毛毛虫式蠕动着逃跑。 宗策皱了皱眉,单手轻松把人按回了床上。 “乖一些,”他说,“生病了,就不要折腾了。” 殷祝反复挣扎了几次都被镇压,手脚被捆,眼睛被蒙,还有一个他怎么也打不过的黑衣人在旁边盯梢,言辞之间毫无顾忌之意,仿佛城主府已经成了他们的天下。 他干爹到底被他们怎么了? 宗策的身体倏忽僵硬。 他低头凝视着倒在凌乱床榻上的殷祝,方才的一通乱动,青年的衣摆已经撩到了胸口处,露出纤瘦苍白的一截腰肢。 起伏的胸膛上若隐若现的一点殷红摩擦着衣角,宗策盯着那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因为高热而微张的两瓣柔软唇瓣,和泛着可怜红晕的脸颊。 他伸手取下毛巾,殷祝的睫毛颤了颤,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明莹水润的眼睛望向他,瞳仁中愤怒又屈辱的火光是如此的真实,几乎要将宗策焚烧殆尽。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殷祝看着看着,神情渐渐变得迷惑。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宗策?” “是我。” 有那么一瞬间,宗策竟觉得有些遗憾。 他解开捆绑的绳子,声音却依旧低沉平静,“陛下清醒了?” 殷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丢人事。 他原本就烧得通红的脸颊更红了些,想要解释,但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默默地从宗策手里扯过被子,把自己一点一点裹了进去。 他什么都没干。 宗策的眼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重新躺在殷祝身侧,大手似是无意地落在殷祝的腰间,轻轻拍了怕,以示宽慰。 过了一会儿,殷祝翻过身来,分了他一些被子。 “陛下盖吧,策不冷。” “闭嘴,朕冷。” 于是宗策从善如流地掀起了被子,动作干脆利落。 但钻进被窝的寒流仍让殷祝打了个寒颤,不过下一秒,他干爹暖烘烘的结实身躯就驱散了这点寒意。 殷祝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面觉得实在是太暖和了,生病的时候人本就脆弱,心理和生理双重意义上的。 因此他根本无法抵挡一个大暖炉睡在旁边的诱惑,干脆又往宗策那边贴了贴,闭上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后,殷祝猛地睁开双眼。 他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地呼出一口滚烫气息,在发现自己的下面居然也跟着一同苏醒时,殷祝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出发前他让太医院开了些延缓发作的药,现在在青琅那里,可殷祝现在睡在里侧,根本没法越过熟睡的宗策去找青琅煎药。 他干爹敏锐的很,稍微一动弹,肯定就醒了。 殷祝小心翼翼地偏头,看到宗策闭着眼睛,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知道对方经历了一场大战,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不忍心打扰,只能努力暗自忍耐。 那种熟悉的空虚感很快就如蚂蚁爬遍全身,殷祝几乎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克制力,才面前让自己不要颤抖得太明显。 他甚至不能在脑子里联想任何有关粉末状的东西,只要一想,脑袋里那根神经就会亢奋地突突直跳。 狗皇帝! 殷祝开始在脑袋里唱歌转移注意力。 从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一直唱到abcdefg,最后他开始用指甲在自己的胳膊上缓慢地、反复抓挠,期间有没有抓出伤口他已经顾不上了。 但很快殷祝绝望地发现,刺痛让他的下面的小兄弟更精神了。 兄弟,你不要害我啊兄弟! 殷祝飞快地瞥了眼宗策,他干爹依然睡得很沉。 或许、大概……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他咬紧下唇,小心翼翼地把手探下去。 殷祝慢慢侧身面朝里,夹紧双腿,动作幅度尽量小,紧紧闭着嘴巴,只是时而从鼻子里漏出一两声细微的闷哼,胸膛中的心跳沉重而急促。 但正因为此,一直弄不爽利。 像是隔靴搔痒一样,殷祝烦躁地咬了咬腮帮子,正想干脆就这么算了时,一只大手按上了他的右手。 “陛下,”宗策轻声问道,“您在干什么?” 殷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宗策坐起身,深深地看了身体尚在痉挛的殷祝一眼,拿起放在一旁的帕子,一点一点把指尖擦拭干净。 ……救命。 ……快来个人,杀了他吧! 宗策神色如常,把蜷缩成一团的殷祝强行翻过身来,不顾对方的抵触抗拒,伸出手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 比刚才低了些,但还在烧着。 “陛下忍一忍,此时不宜行房,”男人声音低沉沙哑,“病中泄阳,会损元气。” 但他注视着殷祝的眼神,却犹如火燎过一般,几乎要叫殷祝无地自容。 殷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被宗策一把拽住胳膊。 第32章 殷祝披着毯子,捧着手炉,病恹恹地靠在床头。 “陛下,药熬好了。” 青琅吹了吹碗里的药,捧到殷祝手边。 殷祝双目放空地望着前方,许久才嗓音低哑道:“放边上吧,朕待会儿喝。” “是。” 青琅把药碗放下,又问道:“良药苦口,陛下可要用些蜜饯?小的那里还有从新都带来的橘子……” “不、要!” 殷祝打了个寒颤,咬牙切齿道:“朕这辈子都不要再吃橘子了!” 他端起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又苦又涩的味道溢满口腔,殷祝脸庞扭曲了一瞬,把空碗递给青琅,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拿走。 军医提着药箱跨进门,恰巧与青琅擦肩而过。 和青琅一样,他自然也看到了殷祝那一身青紫痕迹,尤其是手腕上被绳子勒紧的红痕,更是触目惊心。 军医不敢再多看,忙收敛视线,伸手替殷祝把脉。 “陛下的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他欣慰道,“只是还有些体虚,需要多卧床两日修养。” “宗策呢?”殷祝沉着脸问道。 军医面色微僵:“臣不知。不过宗将军今早来找过臣一趟,神情焦急,还叮嘱臣一定要尽力医治陛下。”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 军医不敢吱声。 事实上,当时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军医,为何他睡了一觉,又烧起来了?” “别急,待老夫看看……你个逆臣都对陛下干了什么?简直、简直是畜生不如!丧心病狂!” “…………” “别以为你露出这种哀痛表情就能免罪,宗守正我告诉你,你麻烦大了!自古武将居功自傲也不过是欺男霸女侵占良田,没听说过刚打完胜仗就侵到陛下头上的!” “罪在策一人,我认了。但是军医,求您,替我治好他。” “你……唉!算了,让老夫先来看看,或许是因为疲累过度导致。” “军医,怎么了?” “要策做什么,您直说便是,我刚才想给他用湿帕子擦身子降温,可他现在浑身上下根本碰不得,只要我一摸他,他就……是我昨晚做得太过了。” “……混账东西!老夫……老夫真该现在就替陛下砍了你的脑袋!男子与男子行房本就容易受伤,你一介武夫,粗手粗脚把陛下折腾成这样也就算了,难道连男子阳精不能留在里面都不知道吗!?” “策……” “策你个球,给老夫一边儿去,陛下都快烧糊涂了!!” 军医收回思绪。 想起方才自己给陛下把脉时,殷祝下意识绷紧小腹、指尖颤抖的应激反应,他在心中把那不知轻重的宗策再度骂了个狗血淋头。 “陛下,”但表面上,他仍是小心劝道,“宗将军在您醒来前,一直衣不解带从旁照顾,待到您快苏醒时,才离府继续去忙碌军务,中间未曾阖眼休息过片刻。” 殷祝不作声。 军医继续绞尽脑汁地为宗策求情:“宗将军年轻气盛,鲁莽冲撞了您,臣多嘴,但看在他杀克勤胜北屹的份上,请您千万留将军一条性命!” 他噗通一声跪在床边,伏首跪请。 殷祝扭头,幽幽看向他。 “朕何时说过要取他性命了?” 军医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他正欲开口,突然听殷祝低声咳嗽起来,肺音混杂,似有干啰之声,顿时面色一变,赶紧站起身按了殷祝身上几个穴位,又再度仔细把了把脉,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陛下体虚,还好病情没有继续向下发展,但今后切不可再受寒了,”他说,“臣叫人再加些炭来。” 殷祝默默点了点头。 他也感觉到了,这次醒来后,原本大冬天也燥热的身体反而变得异常怕冷起来,盖了两层棉被再加毯子都不够。 五食散的邪火只是表象,就连宫里的太医也说过,药性慢慢解除的过程,不仅需要他用大毅力戒断药瘾,身体也会经历一个难熬的阵痛期,才能慢慢恢复。 他揉了揉太阳穴,“外面,怎么样了?” “百姓们都在庆贺胜利,”提起前不久的那场打胜仗,军医的眼角眉梢也不由得染上了喜意,“我军杀死屹人上千,俘虏也超过五百人,阵亡总计不满三百!” 曾经在战场上,大夏与北屹的阵亡比例甚至超过了4:1,也就是说,四个夏人士兵才能杀死一个普通的北屹士兵; 而在宗策的神机营成立前,大夏至少需要七名以上士兵合围,才能勉强对一个屹人骑兵造成威胁。 所以如此战绩,实属耀眼。 殷祝心中高兴。 但一想到他干爹昨天的种种放肆行径,脸又黑了。 除了第一次以外,他从来没被那么……就连第一次,也是痛占了多数。 但昨晚不一样。 他干爹像是逮着最后一顿似的,把他搞得死去活来,直到现在,他大腿内侧的那根筋都被掰得隐隐作痛。 最可恨的是,全程兄弟都没松绑过,刚硬不屈,还可怜挨了顿打。 殷祝什么羞耻求饶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用,到最后,甚至只要和宗策肌肤相贴,他就会……他呼吸一窒,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总之,自尊和节操一起碎了一地。 别说军医,连殷祝都觉得他干爹这次太过分了。 绝不能轻易原谅,他冷酷地想。 自己一定要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你出去之后,给宗策也看一看,”殷祝叮嘱军医,“别管他有病没病,反正都给他开些调理身子的药,但记住,怎么苦怎么来,逼也要逼着他喝下去,听到没?” 军医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臣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他踌躇了一下,又问道,“陛下准备何时返程?” “宗策叫你来问的?” 殷祝看着眼神闪烁的军医,哼了一声:“这你得去问他,朕在这边就是一介闲人,他什么时候把战后的事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就回去。” “臣听宗将军的意思,好像是不打算回去了,”军医说,“他说,愿为陛下驻守边疆,马革裹尸。” 殷祝气得脑仁疼,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马革裹尸是吧?” 他狞笑起来,一把拽住军医的领子,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轻声细语道:“告诉他,朕打算三日后出发,三日后,朕如果在城门口见不到他的人,那他就自己切了那话儿,回宫和苏成德作伴吧!” “反正太监也不是不能当将军上马打仗,还少了根牵挂,对吧?” 军医抖抖索索地应下,忙不迭地离开了。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 彼时宗策正在军营中,伙同其他下属一起清点战利品、统计战后火炮数量。 本来这些事是不需要他亲自做的,但宗策执意要来。 他也不知究竟多久没休息过了,眼中血丝密布,脸色乍一看,竟比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还要差,和一群喜气洋洋的士卒们形成了鲜明反差。 军医说要给他把脉时,宗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 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案卷,随他一起单独进了里屋。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休息。”军医叹道,“战事熬人,刀枪无眼,将军你同陛下有这样一层关系,是福也是祸,这次回去后,不如就干脆留在新都吧。” 他也不管宗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晖城大胜,有此功绩在身,兵部上下,除了侍郎侍中,位置应该都随你挑,还能常伴陛下左右,如此美差,别人求神告佛还求不来呢。” 宗策垂眸,低声道:“策从未求过这些。” 那日出征前,他冒雪去无相寺,所求的,无非是首战告捷,以及…… 他的指尖动了动。 手掌上的隐痛仿佛从未褪去。 “当局者迷啊,”军医摇头,“不管怎么说,陛下的话我带到了,马革裹尸也好,终老地方也罢,将军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三日后便安坐在此吧。” “老夫看出来了,陛下待你,嘴硬心软,即使你真的抗旨,应该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 “但是将军,老夫得提醒你一声:莫说是圣恩,就连凡人之心,也是朝夕瞬变。若是真的在意,还是要珍惜时光情谊,自古美人如名将……” 他没有说完。 但那未竟之言,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次,宗策沉默了许久。 “策自以为,隐藏得还算不错,”他扯了扯嘴角,“有这么明显么?” 军医丢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老夫离开时,看到那个小子,是叫青琅对吧?一直站在门外候着,还冲老夫笑了笑,”他瞥了宗策一眼,“将军不是还想趁着这次大胜,乘胜追击吗?怎么还没一个唱戏的明事理。” 宗策眉心一跳。 “好好考虑吧,老夫言尽于此。” 军医离开了。 临走前还按照殷祝的吩咐,盯着宗策喝了一大碗苦药。 宗策眼也不眨地喝完了。 舌尖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味道,他却像是恍然未觉。 视线眺望着窗外枝头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宗策下颌线绷紧,耳畔一直回荡着昨晚意乱情迷时,那人带着泣音、支离破碎的混乱梦呓。 从他们第一次肌肤相贴起,他就反反复复地说过一句话—— “我不是他。” 他是谁? 一开始,宗策以为这只是那人的胡言乱语。 可当昨晚再次听到这句话时,他动摇了。 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样说来,他宗策又算什么? 第33章 宗策目光冰冷地与青琅对视。 片刻后,他直起身子,松开了手。 没有丝毫解释的意图,宗策径直抽走了青琅手中的信件,神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青琅脊背僵硬地靠在墙上。 他望着宗策远去的背影,忽然咳嗽两声,捂着被勒紧的喉咙,剧烈喘息起来。 虚软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 他坐在地上,狼狈地笑了笑。 方才宗将军的压迫感……实在是太骇人了。 他看着那双隐忍着澎湃怒意的漆黑眼眸,神经被杀气刺激得突突直跳,脑海中竟升起一种会被对方当场掐死的幻觉。 宗策走出小巷。 沸腾的心绪重归寂静,他站在街道中央,遥遥望了一眼城主府的大门,终究还是没有再迈入。 骑在马上,他展开了祁王的信。 “……闻将军驱敌于国门之外,旌旗所向,应风披靡,孤胸臆激荡,实在难以言表。” “守正乃我大夏百年未遇之良将,军功赫赫,威名远播,不独天子垂青,孤亦为将军欣喜无量。” “昔日将军所赠墨宝,气韵非凡,有笔扫千军之态,孤珍藏于室,时常展阅。” “愿将军早日凯旋,孤已命人备下宴席,为将军畅怀酬功,共庆大胜之喜。” 看完信后,宗策目光怔忪,整个人仿佛魂都被抽走了一半,叫急匆匆前来找人的孔鳞吓了一大跳。 “将军,怎么了?”他忙问道,视线落在宗策手中捏紧的信件上,“这是谁的信?” 宗策指尖一颤,立即将纸张折叠放入怀中。 “愚弟送来的家书。”他说。 似是为了取信于孔鳞,又补充道:“天冷,他叫我多添些衣裳。” 孔鳞不明内情,还顺势拍了上司一个马屁:“将军与令弟兄弟情深,实在令人羡慕。” 但宗策面上却无半点高兴之意。 只是淡淡问他:“找我何事?” 孔鳞这才反应过来,忙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战胜北屹后,城中不少百姓都希望赶紧恢复从前的秩序,取消宵禁和贸易禁令,还有当地的大户担心屹人接下来会报复,希望从宗策这里探探口风。 “看他们的意思,边关驻将若还是将军,他们就安心了,”孔鳞笑道,“虽然时间不长,但将军在此地颇得民心啊。” 宗策不置可否。 “他们不知道陛下在这里?” 孔鳞自信满满:“这个将军放心,那些知情的士卒我都挨个提点过了,绝不会叫消息走漏。” 但是祁王已经知道了。 宗策默然。 晖城距离新都路途遥远,没有驿卒携军情急报接力传递,消息不可能传得那么快。 祁王插手兵部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绝不可能提前数日预知,除非朝中出现了什么变故,让他察觉到了陛下现在不在皇宫之中。 ……果然,王家不可靠。 “你待会去面见陛下一趟,就说我已经想好了,此处诸多事务还需要人来处理,”宗策下定决心,对孔鳞说,“三日后,策会调拨一批人,护送陛下回京。” 孔鳞还不知道先前殷祝给宗策下的最后通牒,还觉得自家将军说的话没什么问题,应了一声,高高兴兴进府把话转述给了殷祝听。 殷祝默不作声地翻着城主府积累的卷宗,头也不抬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孔鳞哎了一声,临走前还不忘隐晦地瞪了一眼青琅。 “信送到他手上了?” “是。” “他什么反应?” 青琅复述了一遍他们当时的对话,又犹豫道:“陛下,恕小的多言一句,宗将军当时的反应,的确有些过激。” 殷祝抬起头:“什么意思?” 青琅立刻跪下。 “小的绝无挑拨陛下与宗将军关系的想法,只是陛下,此事实在蹊跷……” 他上街采买,却被人堵住,那人还言明自己是祁王下属,把信塞到他手里,匆匆丢下两句话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青琅着实不知所措,干脆就拿着信回去找上了殷祝。 殷祝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竟然叫青琅按照那人所说的,把未拆封的信原原本本交到了宗策手上。 青琅越想越不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 就算他是一介戏子,也明白亲王与边关大将私通,在任何帝王眼中,都与谋逆无二。 陛下怎么却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难不成,宫中那些传言是真的,宗将军当真给陛下下了蛊……? 殷祝:“不管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朕住脑。” 青琅赶紧调整好面部表情,不敢再胡思乱想。 “不急,”殷祝又翻了一页卷宗,语气轻快道,“不管祁王是故意送信来挑拨,还是策反,待三日后再看吧。” 他干爹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吗? 古今各种文章歌诗、逸闻传记、戏曲谣谚,但凡是只要和他干爹有关的,他都查阅过一遍; 就算其中有部分夸大非实,拼拼凑凑,也能在脑海中补全出一个较为完整的形象。 在殷祝看来,他干爹,无论人格、品性还是能力,都是千秋历史上最完美的一位将军。 ——没有之一! 殷祝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完人。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心中干爹的光辉形象,无限接近完美。 犹记得穿越前,他带着几位师弟师妹在深山老林里挖掘一处夏墓。这处墓葬不算大,本来作为大师兄,这趟他是不必来的,但先出发到现场的师妹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块残损的石碑。 殷祝几乎是瞬间,就被照片上“宗守正”三个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能这么称呼,证明墓主人与宗策的关系一定十分紧密。 但师妹说暂时还没发现记载墓主人名字的石碑,只知道这人曾在天佑年间任监军,或许就是在那时与宗策相识的。 于是殷祝挂了电话,立马就买了当天飞过去的机票,凌晨在飞机上还在给历史系的同学打电话,问他们要相关资料。 一下飞机就冒雨直奔深山,吓得司机师傅还以为他要打劫。 一番折腾,终于在天亮时,亲眼看到了那块石碑。 “某与将军,契交已久,将军忠义贯乎日月,每遇责难困苦,未尝怨尤……” “……将军襟怀磊落,不染纤尘,临众危而不退,受诟谤而不移,君主有命,赴汤蹈火而无怨;家国有难,披甲执戈而不辞。” “其志皎然如冰壶,其德刚直如岳峙,某虽辞巧难尽其高义,惟愿苍生共仰,天地见证,愿将军英名长存,福寿绵长,无灾无厄,家室安泰,子孙满堂。” 洋洋洒洒几百字,全都是夸他干爹有多么多么好的。 这一通吹下来,硬生生把殷祝吹爽了。 他觉得这墓主人绝对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知己,不仅文采斐然,说的话又好听,每个字都是自己想说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还没等发掘出对方的姓名生平,暴雨就压垮了山体,泥石流从山间俯冲而下,把他一冲冲到了大夏天佑年间。 虽然殷祝猜测,这碑刻可能是苏成德写的,但一来天佑年间没有苏成德当过监军的记录,二来没找到确凿证据,谁也没办法确定墓主人的真实身份。 但!是!!! 古人都是含蓄的,身为将军,能被监军这么毫无保留地夸赞,只能说他干爹已经好到连狗皇帝专门负责去挑刺的人,都挑不出他半点错处了。 殷祝选择性忽略了自己浑身上下的青青紫紫。 其实他也没怎么气他干爹……好吧,确实有点生气。 但只有一点点! 醒来后大部分时间,殷祝都在回味那场雷霆闪电交织的冰冷夜雨中,宗策带着自己,单杀克勤,在暴雨中策马奔驰的感觉。 那一刻,他浑身的肾上腺素拉满,视野中只剩下他干爹冷硬的下颌,和那双一往无前的凌厉眼眸。 大丈夫当如是。 殷祝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有这样的一次经历,也算是圆满了。 当然,他干爹肯定不会满足于此。 和语文书上记载的大部分英雄人物一样,他干爹从小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在其他小屁孩都还在因为贪玩被老爹抽得嗷嗷叫的时候,他干爹就能说出“此生定策马疆场,复我山河壮丽”的豪言壮语了。 所以祁王的这点小伎俩,殷祝还不放在眼里。 他都瞧不上的家伙,就比尹昇那狗东西好上那么一定点,他干爹难道就能瞧得上? 殷祝合上最后一份卷宗,打了个哈欠,猫进了被窝里。 ……没他干爹在旁边,有点冷。 但殷祝觉得自己不能太过分。 老是叫他干爹暖床,像什么话。 他干爹每次……那啥之后,脸色都不怎么样,甚至都不愿意直眼看他,肯定是因为他逼直为弯,委屈他干爹了。 唉,天知道,明明他也是笔直笔直的直男! 殷祝翻了个身,想着想着就开始犯困,但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来,递到床边的蜡烛上,烧了。 火光中,“臣宋千帆伏乞圣裁”几个字一闪而过。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到了返程当日,殷祝看着青琅和一众侍卫打包东西上路,忽然问了一句:“这几日晚间,朕的房间可有人出入?” 青琅动作一顿:“并未听值守说过,陛下为何如此发问?” 殷祝拧紧眉毛,摸了摸后颈。 “可能是朕的错觉吧,”他喃喃道,“睡觉的时候,总感觉床头附近有人。” 第34章 赵二正啃着干粮,骤然被殷祝点名,一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瞬间红成了番薯。 “陛下,俺、我、我……” 他忙把干粮吐了,作势要跪,被殷祝按回了原位。 殷祝安慰他:“不用急,慢慢讲。” 赵二把求救的目光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宗策,但他家将军今日似乎格外沉闷,眉头紧锁,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宗将军是个好将军,陛下,小的打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将军这样的好人,不叫手底下人欺负百姓,还给俺们分钱。” “还有吗?” “还有……” 赵二绞尽脑汁地想着,又说道:“俺虽然没在其他将军手底下当过兵,但俺大哥有过,说时常吃不饱饭,衣服也得家里寄,不像在这儿,每天都能吃得饱,不会半夜饿醒冻醒。” 殷祝看着赵二亮闪闪的眼睛,又问周围其他的士卒:“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一众汉子纷纷点头,争先恐后地在他面前说宗策的好话,恨不得把自家将军吹成天神下凡。 最后连宗策都听不下去了,喝止了他们。 “陛下,”他半跪在殷祝面前,哑声道,“这帮混小子口无遮拦,您听听就行了,别当真。” “抬起头来。” “……陛下?” “朕让你抬头。” 宗策微怔,依言抬头望向殷祝。 殷祝躬身坐在树干上,双手交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张被风沙吹得稍稍粗糙的面孔依旧硬朗深邃,英俊过人,就连那干燥紧抿的薄唇,都显现出一种锋锐的气场来。 但没过多久,他干爹的目光就闪烁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开与他的对视。 但又像想到了什么,硬逼着自己没有移开视线。 “朕很可怕吗?”殷祝由衷问他,“可怕到一个刚为朕打赢一场打胜仗的将军,甚至都不敢多看朕一眼?” “不是。”宗策立刻道。 殷祝没放过他,马上追问:“那是因为什么原因?整整三天,朕都不见你的人影,怎么,你也病了?” 话说出口殷祝就后悔了。 他本来是想和他干爹缓和一下关系的,也知道宗策战后肯定很忙,但是…… 殷祝委屈地想,至于睡一觉后躲在外面,连面都不见吗? 他俩又不是在谈恋爱! 周围赵二他们感觉到气氛不对头,面面相觑。 宗策叹了一口气,叫他们先去旁边等着,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把目光落在殷祝身上。 “陛下身子可好些了?”他温声问道。 殷祝不吭声。 但他见不得他干爹跪着,所以冷着脸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宗策唇角微微勾起,从善如流地坐在了他身侧。 两人肩并着肩,望着天际的浮云游散。 “这次回新都,陛下可有何打算?”许久后,宗策出声,“若是策没猜错的话,北屹那边,应该已经派使者过来要求谈判了吧。” 殷祝不答反问:“就算是,你待如何?” 宗策的指尖拢紧,“策记得陛下当初说过,与北屹,绝不和谈。” “朕是说过,”殷祝痛快道,“但如果北屹皇帝对他的好大儿感情足够深,或许会直接跳过谈判这个步骤,与大夏全面开战。” 宗策:“朝中几位阁老肯定都主张和谈。” “是。” “若是朝中上下全部主和,独陛下一人主战,陛下还会有如此决意吗?” “这不是还有你么?” 殷祝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他,“行了,宗大将军,别给朕兜圈子了,想说什么就说吧,咱俩都坦诚相见这么多回了。” 看到他干爹被自己呛咳到的狼狈样子,殷祝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哈哈笑了两声,撑着树干,迎风眺望着远方,唇边还挂着轻快的笑意。 飞鸟穿掠过晴空,远山上升腾起烟雾,慢悠悠地触碰着晚霞的云脚。 殷祝看着那个方向,微微眯起眼眸。 一片落叶飘落在他的肩头,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缓慢。 宗策静静凝望着殷祝苍白宁静的面孔,又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中,浑身湿透的殷祝颤抖着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 稍一垂眸,就能看到那白到透明的修长颈子。 皮肤下青紫纤细的血管历历在目,当时他就在想,若是咬上一口,一定会在那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鲜红印记。 而他的陛下,此时一定会用一种茫然又震惊的目光看着他。 甚至都不会反抗,只是伸手来摸他的额头,小声问他是不是也发烧了,身体有没有事。 宗策很清楚,他看向自己的眼中没有情。 可正因为这样,每次进入的时候,殷祝脸上浮现出的混合着羞耻、难堪和失神的模样,总是会让他心中绞痛。 又沉沦其中,欲罢不能。 宗策很少失控。 仅有的几次,都是在殷祝的身上。 所有人都告诉他,陛下看重他,对他极好。 宗策不是瞎子。 可他不明白这份重量从何而来,又会不会在某一天醒来,便与他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记那样,彻底消失无踪。 于是他只能通过给殷祝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来维系彼此之间脆弱又单向的关系。 却因此给殷祝带来了伤害,也让自己更加痛苦纠结。 宗策想,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就像那些士卒们所说的那样,他只关注战事,一心报国,为了胜利,什么伤害都能受,什么冤屈都能忍, 哪怕是千刀万剐的皮肉之苦,于他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然而他现在变得软弱了。 只要看到那人蹙眉,或是看过来的眼神带上了些许冷意,宗策就犹如窒息般痛不可忍。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殷祝颈侧跳动的血管,感受对方的存在,却在即将碰到的前一秒意识到这动作不妥,手指一顿,蜷了回来。 但被殷祝阻止了。 他抓着宗策的手,强硬地让那粗粝的手掌按在自己跳动的脉搏上,丝毫不顾面前的男人曾单手拧断过另一个成年男性的脖颈,自愿把一个帝王的性命交托到了臣子手上。 咚,咚,咚…… 他的心跳在宗策的指尖鼓动。 恍惚间,宗策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犹如战鼓般震耳欲聋。 “陛下,”他哑声问道,眸色深沉,“您这是何意?” “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殷祝说,“临行前,军医来找过朕,说你最近忧思过重,是朕给你太多压力了吗?” “不,”宗策摇头,“与陛下无关。” “真的吗?”殷祝反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吗?朕保证一定说的都是真心话,如果不信,你可以一直摸着朕的脉搏。” 宗策的喉结滚动。 他要说什么?能怎么说? 说祁王意图谋反,手中还握着与他共谋的铁证吗? “策,”他垂眸,嘴唇轻轻嚅动,“的确有一事想要询问陛下。” “你说。” “若有一人,因一念之差,犯下大错,但临死前幡然醒悟,尽力弥补,”宗策深吸一口气,“陛下以为,此人该当何罪?” 殷祝:“这个,得看他犯得错究竟有多严重吧。” “……罪无可恕。” “那有点儿严重了,”殷祝心里想的是叛国罪,遗憾道,“基本只能死刑了吧。” 宗策点点头。 “那陛下觉得,此人之罪,是否应该牵连亲族?” “如果不是共犯,当然不应该,”殷祝毫不犹豫道,“动不动诛九族夷三族,那是暴君所为。” 宗策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很淡。 “有陛下这句话,策就放心了。”他轻声道。 “好好的,你问这个干什么?”殷祝没听见,还很好奇地询问,“难不成你身边有这样的倒霉亲戚?放心,一码归一码,朕肯定不会让大理寺牵连无辜的。” 不过宗家好像除了宗小弟以外,也没别人了吧? 殷祝心想,或许还有什么远方表哥表嫂,但史书上也没记载他们犯了什么事啊。 “只是随口一问。” 宗策轻描淡写地说道,很快转移了话题,“陛下方才说得对,此处山势险恶,虽离新都不远,但不宜久留,还是另找驿站休息为好。” 从殷祝那里得到了答案,宗策反倒轻松了许多。 他环顾一圈,本是下意识警戒的行为,视线忽然定格在了某个方向,瞬间拔刀将殷祝护在身后。 “谁!?” 见情况不对劲,周围原本散开的士卒们也立刻抄起家伙,急吼吼地冲过来。 潜藏在暗中的死士见意外暴露,立刻闪身躲入林中。 后面的人刚要追上去,被宗策拦下:“别!” 几乎是他发话的同时,林中引线燃尽,炸开轰隆一声巨响。 千钧一发之际,殷祝被宗策扑倒在地,脸颊磨蹭着粗糙地面,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 忽然他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了数息。 砂砾震颤,大地嗡鸣,宗策撑起身子,望着不远处一路逼近滚滚的烟尘,瞬间变了脸色。 “来人,护驾!!!” “好大的阵仗,”殷祝咋舌,随后对宗策道,“他们人太多了,咱们拼不过,先走为上。” “策为陛下断后。”宗策沉着脸,准备先把他送上马车。 但殷祝一把拽住了他的袖管。 “不行,你和我一起走。” “陛下!” “一起,”殷祝态度十分坚决,“朕记得这附近是祁王的封地,咱们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 第35章 “陛下,策对此事毫不知情。” 宗策淡淡回答。 无人知晓那一刻他的心情,宗策强迫自己平稳呼吸,冷静与殷祝对视,控制着每一个字的音调起伏、脸上肌肉的变化走向。 但这太刻意了,就连他自己都清楚。 或许这时应当适当露出一些惊诧或是愤怒的神情,以此来证明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关。 然而匆忙之下,他顾忌不了太多。 更何况…… 太过精妙的伪装,会让他几乎无颜面对那双全心全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殷祝又重复问了一遍:“所以你不知情?” 冷汗浸湿后背,宗策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这样,”殷祝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扭头盯着管家,语气不善地问道,“他都说了自己不知情,你好好的问他干什么?想转移朕的注意力?” 管家脸色苍白:“奴才不敢,只是工坊一事,奴才着实不知情……” “你是田庄的管家,你不知情,还有谁知情?” 殷祝一锤定音道:“带朕去看看。” 这管家的心思倒也算活络,最初的慌乱后,他立即挂起一副谄媚笑容,先是满口答应,领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又改口说陛下与将军舟车劳顿,途中又遇到凶徒追杀,庄上已经备好了热水饭食,可以先休整一晚,去去晦气,等明日再去工坊巡检。 “罗里吧嗦,拖拖拉拉,”殷祝最后不耐烦了,沉下脸来,“朕陪着你在这儿至少转了三四圈,连个工坊的影子都还没看见。怎么,你想抗旨不成?” 管家脸皮一抽,暗骂他都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拖延了这么久,之前派去通知祁王殿下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还信誓旦旦说有什么刺客追兵,都在哪儿呢? 他瞥了一眼宗策,见男人依旧像影子一样跟在陛下身后,一副与他无关的漠然神情,知道今天这一关是谁也帮不了自己了。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殷祝往前走。 但殷祝也留了个心眼,趁着管家不注意,侧耳对宗策说:“等下多叫些人在工坊外面候着,以防万一。” 谁知他干爹却猛地停下脚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干涩的唇颤了颤,用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的声音问道:“陛下信我?” “我不信你信谁?”殷祝不答反问,还以为宗策是不想去,“你要是太累,就先去歇着吧,一路上又打山贼又打老虎的,辛苦了。” “……陛下知道?” 殷祝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看到宗策紧抿的唇,他立刻装起傻来,背着手欣赏夜空:“天气真好啊,朕刚才什么都没说。” 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他干爹的自尊心真是,没话说了。 宗策也很微小地勾了一下唇,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很快完成了殷祝交托给他的任务,从后面加紧脚步,重新跟上了他们。 管家这会儿又突然找不到工坊的钥匙了,正在喝斥下人赶紧去找,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他们的方向,点头哈腰地连声道歉。 殷祝也不生气:“看在祁王的面子上,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找不到,那就不必找了,朕叫人来帮你开门。”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叫人点燃香,直接插在了脚边的土里。 香插下去的那一刻,管家死死盯着上头亮起的火光,仿佛这烛香是直接插在了他的心头肉上。 眼看着他就要红着眼跪下卖惨求饶,殷祝笑眯眯地提醒:“别哭,哭也算时间哦。” 管家:“…………” 宗策的目光落在殷祝秀逸白皙的侧脸上,逡巡许久。 因为是秘密出行,殷祝自然不会穿得太过张扬,浑身上下一副富家少爷的行头打扮,头戴玉冠,身披黑缎狐裘,一张巴掌大的脸几乎要陷进那毛绒绒的披风里。虽非堆金迭玉,亦是富贵骄人。 夜风吹过,绒毛搔过鼻尖,他痒得皱了皱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就和街上晒肚皮的猫儿一样。 屋檐下挑起的灯笼洒下柔和的光辉,照亮了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眼睑单薄,眼尾下垂,浓密睫毛点缀。 这是一双只要看过就忘不掉的漂亮眼睛,带着干脆利落的凌厉弧度。 尤其是在笑着威胁人的时候。 宛如一条艳丽剧毒的小黑蛇,在朝着人嘶嘶吐着信子。 宗策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人曾经的模样。 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好了,”殷祝直起身,拍了拍手,“香烧完了,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朕已经给了祁王面子,但既然你们不给我体面,那朕就帮你们体面一回——来人,撞门!” 管家大惊,想要阻止,但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士卒面前,犹如螳臂当车,被人一推就摔了个屁股蹲。 轰隆一声巨响,工坊的大门被撞开了。 殷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带着人闯入其中。 里面不见工匠,地上、桌上、架子上还凌乱放置着一些工具,估计是听到传讯第一时间跑路来不及收拾了。 “陛下,您看,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管家急匆匆地拎着袍角跑进来,忙不迭地自证清白。 殷祝看着那还在冒着白烟的炉子,冷笑:“炉子的火都还是刚灭,怎么,你们当朕是傻子?” “这是因为陛下来了,奴才才叫他们赶紧停工的。”管家腆着脸回答,“这帮下人粗手粗脚,奴才担心他们冒犯了陛下。” 他方才和从庄外来的一人耳语交谈了一番,这会儿胆子倒是一下子变大,居然都敢在殷祝面前睁着眼说瞎话了。 殷祝也懒得再和他们废话下去了。 他直接命令道:“给朕把这地方好好搜一遍,武器、模具,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毕竟是紧急撤离,到底是无法安排周全。 很快,就有士卒从角落里找到了零碎的部件,摆到了他们面前。 宗策屏住了呼吸。 殷祝蹲下身,拾起其中一件,打量片刻。 嗯,有点儿眼熟。 精铁打造,有用来装发射物的凹槽。 他数了数,一共十发。 后续又有士卒找到了其余部件,虽然不完全,但殷祝把他们拼凑在一起,也能勉强还原出它原本的作用。 ——这是一种连发的、带箭头和火药的铳箭。 就是怎么感觉,他不久前在哪里见过……对了! 殷祝恍然大悟,是在晖城的城墙上! 但是他有观察过,宗策军中用的主要是火炮还有连发弩箭,虽然弩箭发射机扩和铳箭相似,但却是不带火药的。 历史也证明了,铳箭这东西就是个有箭头的火枪。 不如铅子装弹方便,也不如火箭好用,还很容易炸膛,纯属多此一举,没几十年就被更先进的武器淘汰了。 “宗爱卿,”他站起身,把那东西递到宗策面前,“这东西,你认识吧?” 宗策哑声道:“认识。”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宗策的心直直地坠入谷底。 他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从殷祝口中得到那个答案后,他本应该安心的。 他的陛下并不是嗜杀之人,就算再恨再怨自己,至少不会牵连到阿略。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宗策还是感觉到了极度的不甘心。 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没有见证大夏一统,山河归复,还没有……和眼前人…… 他一把抓住了殷祝的手:“陛下,策——” “你不用说了!”殷祝打断他的话,眉宇间怒气凌厉。 宗策指尖一颤。 他自嘲一笑,五指缓缓松开。 “朕就知道,这祁王心思不正!”殷祝骂骂咧咧,“不仅在田庄上私设工坊铸造武器,还侵犯个人发明专利,偷你的图纸!抄袭狗一个!” 他干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神色怔忪地看着他。 殷祝见他脸色苍白,顿时十分心疼,反手抓住他干爹的手保证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讨回公道!”然后转头冷声质问那瘫坐在地的管家,“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话要讲?” 管家身子一抖。 他看着那凌乱摆放一地的铳箭零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晚了,晚了!”他神色癫狂,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新都的方向,“殿下,奴才尽力了……奴才尽力了!” 宗策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他在拖延时间!” 殷祝冷静道:“朕知道。” “不,陛下,”他语气急促,“他是在为祁王拖延时间。” “距离我们来田庄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祁王若是有心,应当早就前来请罪了,但直到现在却任何动静都没有,说明他一定在别处酝酿更大的动作!” 殷祝嗯了一声:“这个,朕也知道。” 管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知道?”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殷祝,“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怒道:“难道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追兵,你是故意找这个借口来田庄的!?” “追兵是有的,只不过跟你们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殷祝冲他笑了笑,“虽然现在提醒可能有点晚了,但上位者,疑心生暗鬼,可要小心被鬼反噬己身。” 之前宋千帆给他写信的时候,殷祝就已经知晓了祁王亲信投靠的事情,顺便把祁王的这点小九九都盘了个一清二楚。 唯一麻烦的,就是禁军那边。 祁王虽然性格优柔寡断,疑神疑鬼,但也正因此,他在禁军中发展的势力非常隐蔽复杂,如果不能一次性根除,后患无穷。 第36章 自从殷祝离开新都,宋千帆做梦都在盼着陛下早日回来。 这段时日,他动不动就到各大家族走动串门,打探消息,厚着脸皮蹭去各种宴席。 一来二去,俨然成了新都炙手可热的新贵。 以致于每次回来时,夫人都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估计是以为他出去偷吃了。 但宋千帆心里苦哇! 虽然过去皇帝不上朝是常事,朝臣们还会以此来互相打趣,说什么“从前习以为常,如今却是难得清闲”云云,猜测陛下在宫中究竟在做什么。 有人猜修行,有人猜炼丹,还有人举着酒杯,揶揄陛下是终于想明白了,抛弃那年轻小将,与嫔妃共享双修之乐。 这帮所谓文人雅士,说话荤素不忌就算了,还每每总是拉上他一起。 大夏边境还在打仗,他们却日日沉迷花间,喝得烂醉如泥,公务能糊弄就糊弄,不能糊弄就推给下属去做。 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后,干脆连衙门也懒得去,再办一场宴席尽兴欢愉。 种种丑态嘴脸,看得宋千帆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但他是个老实人,哪怕人人都当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是王家女婿,对他礼让三分,可宋千帆心知,他们对自己并不是真心服气。 又因为心虚,所以每次参与这样的讨论,他都得装出一副好奇模样,时不时点头附和,见缝插针地送上马屁。 几次下来,可谓是心力憔悴。 唉,还是拍陛下的马屁舒坦。 虽然也会被骂,但说实话,宋千帆还挺开心的。 用夫人的话来说,可能他确实有点儿,咳,贱得慌? 不管怎样,肯定比这帮蝇营狗苟之辈待在一起顺心多了。 关键是,这种场合,他还不能不去。 因为宋千帆得时刻盯着这帮人。 看看他们有没有趁陛下不在时,偷偷搞些什么小动作。 全新都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皇帝不在皇宫,而且还是偷偷跑到正在打仗的晖城找相好的去了,这件事要是被史官知道,宋千帆觉得,自己肯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哦不对,除了他以外,知道这件事的还有一个苏成德。 宋千帆清楚记得,那日苏成德安排好车马人手,把陛下偷偷送出皇宫时,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如丧考妣”。 但还是那句话: 没办法,也管不了。 谁叫他们摊上了这么一个任性又执拗的陛下,和一个不是佞臣胜似佞臣的宗将军呢。 宋千帆一次回家,听到先生正在教家中小儿学史,正好讲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的故事,不禁停下了脚步,呆愣许久后,在王夫人疑惑的目光中,脚步沉重、如丧考妣地走了。 佛祖上清保佑……陛下可千万别搞出类似的事来,他承受不来…… 宋千帆愁得一天没吃饭。 后来,陛下从边境寄来急讯,他拆信时手都在抖,生怕看到类似“陛下被屹人俘虏,十万火急救驾”的消息。 真要这样,他也不用考虑怎么在内阁诸位大臣面前解释了。 趁早找根绳子上吊吧,夫人还能少守两天寡。 宋千帆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一看。 开头明明白白写着“边关大捷”四个字! 宋千帆的血压瞬间飙升,他红着脸,呼吸急促地瞪着那几行字——“克勤已死,宗策率军追击,北屹溃不成军” “好,好,好!”他大笑出声,浑身颤抖,几乎要热泪盈眶。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终于打了一回胜仗!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宋千帆含着热泪继续往下看,在看到接下来的部分时,狂喜之色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朕身份暴露,你即刻联系苏成德,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盯住名单上人选。祁王恐怕会反,他若不反,你就帮他反。” 宋千帆:“…………” 要不,他还是找根绳子现在吊死吧。 以上,就是宋千帆借自己老丈人王存之名、在府上大摆宴席的原因。 直到这一刻,宋千帆才完全懂得了陛下放着朝中那么多重臣不选,非要选他当这个保密人的原因。 ——因为他老丈人的名声够响、够分量、 ——而他与他老丈人的执政理念,又有根本上的分歧。 阁老设宴,即使仓促之下来不及准备请帖,也不会有人在意。 宋千帆进场时胆战心惊地估计了一下,参加宴席的宾客足足有上百人,基本都是朝中数得上名姓的官员。 然而本该提前到场招待宾客的宴会主人,却被他和夫人一起忽悠到了乡下,连夜坐马车走的,十万火急。 宋千帆用的理由是王家祖坟被人刨了。 虽然这理由很荒唐,但等这场宴会开完后,他估计想刨王家祖坟的人绝对不会少。 对不住了,老丈人。 “宋学士,王阁老在何处?” 宴会开始却迟迟不见王存人影,只有一个宋千帆作为女婿代他招待宾客,终于,唐颂忍不住了,喊停了歌舞。 以他的身份,王存都要与他平辈论交。 唐颂愿意来,也是因为想看看数年闭门谢客的王存要搞什么幺蛾子,谁知这老家居然连面都不露? 怎么,拿他们这些人当猴耍是吧! 他盯着脸色苍白的宋千帆,语气不善地质问道:“方才我进府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这偌大王家,除了几个老仆外怎么全无人影?宋千帆,你在搞什么名堂?” 宋千帆紧张得酒杯都差点拿不稳,但还是强作镇定道:“下官只是想以岳父之名,招待诸位来府上小坐片刻。” 唐颂瞬间变了脸色:“以岳父之名?好你个宋千帆!所以搞了半天,这次设宴的人其实是你?” “正是。” 一片嗡嗡议论声中,宋千帆定定地看向唐颂:“唐阁老,可否给下官一个面子?” 唐颂冷笑一声。 他本就对宋千帆没甚好感,闻言,站起身就要甩袖离场。 唐颂几乎是明摆着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就凭你?还不配! 他虽说和王存不和,平日里还是会互相礼让三分;但对于王存招入赘的女婿,就算陛下看重他又如何,唐颂也完全不把这个年轻人当回事。 “唐阁老,烦请留步!” 唐颂恍若未闻。 “唐阁老!” 宋千帆的余光注意到在场的宾客都在看着自己,人人脸上都挂着一副看好戏的戏谑表情。 他知道,如果自己今天让唐颂走出这个门,他宋千帆便会成了整个新都的笑话,更是无法完成陛下的嘱托。 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宋千帆一咬牙,闭眼道:“来人,给我拦下他!” 唐颂脚步猛地一顿。 他看着横刀拦在自己面前的两名护院,缓缓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早已被冷汗浸湿衣襟的年轻人。 “胆子挺大,”唐颂怒极反笑,“怎么,你还打算在这里杀了老夫不成?” 宋千帆咽了咽唾沫,从怀里掏出了自己最后的依仗。 “此乃圣旨。”他说。 唐颂表情一变。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宋千帆。 周围原本嘲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被宋千帆手中的那卷明黄卷轴吸引,没有人再敢多言半句,或是对这个胆大包天的赘婿报以蔑视之色。 这是宋千帆第二次深切感受到权力的力量。 第一次是在翰林院,陛下于一众翰林学士面前带走他时。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宋千帆还是不禁想到了另一个或许与自己有同样感受的人,宗策。 曾经只是一名殿直的他,一朝得到陛下青眼,从寂寂无名的小卒,一跃晋升为天子宠臣、边关大将……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也会像自己一样,心中感慨豪情万丈,一心只想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吗? “诸位,”宋千帆忽然发觉自己说话顺畅了许多,底气也足了不少,“还不跪下接旨?” 这句话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唐颂二话不说,立即收敛起傲慢神色,朝着宋千帆、或者说,是宋千帆手中的圣旨方向双膝跪地。 ——他能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看得明白。 周围的朝臣宾客们见唐阁老都跪了,也赶忙紧随其后。 毕竟谁都不想平白落得个不敬圣旨的罪名。 宋千帆看着这些人的后脑勺,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琢磨这份经历,暂且压下一切激荡心绪,慢慢展开了圣旨。 这是陛下早在出发前就写好的、让苏成德做好的“出行准备”其中之一,宋千帆在看到这份圣旨时,毫不夸张地讲,后背冷汗瞬间浸透衣裳,除了恐惧,就是敬畏。 这世上,怎么能有人未卜先知到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宋千帆一直对祁王观感不错,也觉得陛下与祁王的关系良好,不会出现兄弟阋墙之事。 可谁知,陛下只是出了一趟京,祁王便按捺不住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祁王逆心不轨,狼子野心,勾结朝中叛党,私铸兵甲,意图颠覆社稷,实乃大逆不道,罪无可恕;” “天子治国,恩威并施,然乱臣贼子,绝不可容,今特命将军统御三军,代朕便宜行事,斩决自专,荡清逆党;” “凡公卿大臣,皆须听命与宋学士,敢有违抗者,视同叛党,严惩不贷。钦此!” 第37章 “陛……陛下!!!” 转瞬之间,刚才还在嚷嚷着要闯出去的大臣们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大鹅,呼啦啦跪了一地。 其中以宋千帆最为激动。 他跪在地上,又喊了一声陛下,看着殷祝的表情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就跟危难之际突然看到天神降临一样。 虽然事实上也相差不远。 但殷祝的状态其实并不算好。 他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在祁王的田庄上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连口热乎饭都没吃着,又奔波了一天一夜。 以致于光是站在这里,就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会儿能撑着没倒下着,全靠意志力和“新都不能乱”这个念头顶着。 大夏虽然对外打仗不咋地,括弧,他干爹除外,但对内一向重拳出击。 甚至毫不夸张地讲,这帮人百分之九十九的心眼和力气都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了。 像唐颂这一代保留了北屹进攻前大夏旧都遗风的官员,更是无论文武都脾气刚硬,喷不过就真人快打,在皇帝面前照揍不误——当然,如果不是出身世家有所依仗的话,不介意参考此操作。 自从殷祝重用宋千帆以来,就收到了不少弹劾他的折子。 只不过都被他压下去了。 新仇旧恨一起算,路上殷祝还在担心,宋千帆这小身板看上去就挺弱鸡的,估计撑不住这帮老人家的自由搏击。 他走到宋千帆面前,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宋千帆的头冠已经不知所踪,衣襟也被人撕扯开,手背上好几道渗血的指甲印,因为他一直挡在门前不让人出去,被人趁机下了好几次黑手,胳膊上的肉都被挖去了一块。 一张俊秀的书生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迷茫,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活脱脱一副刚被土匪蹂躏过的模样。 殷祝十分同情,又不禁啼笑皆非。 光是从宋千帆这副尊容,他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 明明是多安排些人手、态度强硬些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人居然还真就勤勤恳恳地亲身上阵,老老实实地劝说,最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狼狈模样——你老丈人放在现代都算得上是国部级官员了,人怎么能窝囊成这个样子? 真是难以想象,他未来居然能独自支撑大夏的流亡政权十余年,还和北屹斗得有来有回,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变异成这样啊。 殷祝顺嘴问了一句:“没受伤吧?” 宋千帆浑身一震:“承蒙陛下关切……臣没事……” 他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抱着殷祝的腿呜呜哭起来。 显然是吓得不轻。 殷祝:“…………”这就大可不必了。 他嫌弃地把腿抽出来,抬头对一直跪在地上的其余大臣说道:“朕就在这里,诸位应该明白,现下宫中出了变故,宗将军已经奉朕的命令进宫讨伐逆贼,有谁想随朕同去做个见证?” 宋千帆拦着他们不让出门,是因为凭借他的地位和能力管不住这些大夏重臣,但殷祝不一样。 他是大夏的君主,君为臣纲,天经地义。 因此现场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还纷纷表示要誓死追随陛下,顺便痛骂一番祁王倒行逆施,活该天诛。 殷祝心想,真该让那小白脸来听听。 这些状元榜眼探花郎骂起人来,可比他狠多了。 虽然其中肯定有不少祁王的下属,甚至殷祝怀疑朝中至少有一半的大臣,都和祁王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但还是那句话,成王败寇。 只要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的是时间和这帮人慢慢清算。 殷祝有如此底气,来源于他掌握了兵权。 本质上讲,就是来自于他干爹。 晖城之战就相当于一次大型的练兵,他当初调给他干爹的军队,将领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就连普通的士卒,也都是大夏最刺头、最凶悍的一波。 就像王阁老说的那样,这些人都是大夏古老军制的遗留问题之一,由地痞流氓、山贼水匪、以及社会最底层的流民贫民组成,是任谁都避之不及的一支“烂人”军队。 祁王当时一听他要的是这帮人,立马满口答应。 他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把人丢给了宗策。 在他看来,这种军队又不服管,战斗力又低下,留在新都,只能白白空耗粮食。 祁王的想法其实也不算错。 禁军中大部分士卒,都来自于渴望免税的商人庶子、平民百姓,稍微高阶层一些的,就是像宗策这样的良家子或者将门后代,可比这种盲流罪犯好管多了。 如果是其他将领带队,要么对着这一滩烂泥束手无策,要么就只会把官兵带成为祸一方的匪徒,靠着吸百姓的血来维持自己在军中的统治地位。 但殷祝相信他干爹的本事。 事实证明,宗策也丝毫没让他失望。 他在晖城亲眼目睹了经过宗策调教后军队的战斗力,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军中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 但这帮人的匪气尚在,上战场杀敌时,更是血性刚猛无比。 打得北屹王太子都快怀疑人生了,稍微一动歪脑筋,还把小命彻底葬送在了大夏。 而且最重要的是,祁王瞧不上这帮人,就不会在其中安插自己的实力。 这些人在被他送到宗策手上后,就成为了彻彻底底、属于他干爹的班底。 ——同时,也是他殷祝的底气。 历史上,宗策也很看重这批从最开始便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给予他们亲兵待遇,伤残后,抚恤奖赏也十分丰厚,如果他们服役期满想要回乡,还会额外给他们一笔路费。 越是底层,就越讲义气。 宗策少年时家中窘迫,衣食住行与平民百姓无二,痛恨贪腐奢靡,自己也节俭躬行,理所当然会被他们视作“自己人”。 但他又是个千古难遇的良将,以身作则,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军心拥戴,勠力同心,每逢大战必有厚赏。 能为这样的将军竭力效死,谁不愿意? 因此当他干爹的死讯传出新都时,各地父老哭声填门塞户,月余时间,“殉将军者不下百人”。 宗策离开前,给殷祝留下了自己手下最精锐的一队,叮嘱他们务必要保证好陛下的安全。 虽然一共才百来号人,但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悍兵。 并且殷祝相信,即使面前是千军万马,他们也一定会保护自己,直至最后一个人倒下。 赵二也在其中。 他这辈子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事件,保护的还是大夏皇帝,整个人都激动得不行,捏着刀把的手都在咯吱作响。 一双牛眼瞪得老大,警惕地上下左右到处转悠,看谁都像是贼。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小声对殷祝说:“陛下,您别怪俺多嘴,俺看您手底下的这帮大臣里,有几个瞧着不大对头,怕不是那个什么祁王的人哦。” 殷祝笑了笑:“你有心了,朕晓得。” 赵二挠了挠头:“要俺把他们绑起来吗?” “不必。” 殷祝附耳低声对他说了一番话,赵二越听眼睛越亮:“哎呦妈耶,好办法!陛下,您这心眼子也忒多了!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 “咳咳咳!”旁边偷听的唐颂被自己呛住了,他怒视着赵二,“粗俗不堪,成何体统!”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汉子扭头看他:“大人,这儿没有桶,怎么提啊?” 唐颂:“……我何时叫你提桶了?” 那麻脸汉子委屈道:“可我就叫陈河啊,您刚才不是说陈河提桶的吗?” 唐颂:“…………” 殷祝笑了一声:“行了,他没叫你提桶。有你们将军的消息吗?” 陈河摇摇头。 殷祝微微蹙眉。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少横陈的尸体。 有禁军打扮的,也有宗策手下士卒的。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应该是一场恶战。 唯一庆幸的是,新都的百姓们大概是知道发生了大事,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叛军也顾不上他们,因此基本没有什么误伤。 亲眼目睹了晖城之战血肉横飞的场景,殷祝曾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战争的伤亡了。 但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对外战争,和这种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完全不同。 他脚下蹚过的是大夏人的血。 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夏的子民。 殷祝在宫门前停下脚步。 他望着朱红宫墙上四溅的鲜血,还有门内数不清的尸体和火把燃烧的余烬,转身看向身后。 大臣们随着他一起立于宫门外。 以唐颂为首,人人脸上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麻木神情——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或许还在想着,该怎么才能与这起事件摆脱关系。 而像宋千帆那样,会在注视着这一幕幕惨状时,脸上稍稍露出一丝不忍的,少之又少。 “陛下小心!” 赵二突然神色凌冽地挡在了殷祝前方,但原因是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钉在了离殷祝还有一段距离的树干上。 所有人的心都抖了一下。 殷祝猛地抬头。 射箭那人却只在宫室的窗前一晃而过,便不见了身影。 唐颂忍不住道:“陛下不宜亲身犯险,不如先派人进宫除贼,待祁王束手就擒后,再……” “束手就擒?”殷祝打断他,“祁王既然敢反,他就肯定有所依仗。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带你们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进宫?” 第38章 殷祝没有回应唐颂。 他走到那支箭矢边上,伸出手,用力将它拔了下来,打量片刻,递到赵二面前:“看看,这是你们将军使用的箭头吗?” 赵二:“是,可俺们没闲到会在上面刻东西,将军肯定也不会。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磨磨刀呢。” 殷祝挑眉看向唐颂。 唐颂语塞,最终还是说不出更多怀疑的话来,拱了拱手退回了朝臣的队伍里。 殷祝转手就把这根箭矢递给了宋千帆。 “收好,”他说,“等这件事了了,叫人仔细查查,看看是谁在背后挑事。” 宋千帆:“是。” 想用一根没射中的箭矢挑拨他跟他干爹的关系,未免也太敷衍了,殷祝心想,要真想让他动摇,起码也得拿出板上钉钉的铁证才行。 但他觉得,应该不会是祁王。 祁王现在肯定没有这个闲工夫,他的人要是看到自己,要么第一时间逃跑,要么第一时间冲上来把他乱刀砍死。 事实也和殷祝的猜想相距不远。 “陛……陛下,”陈河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半边身子都沾满了血污,“不……不好了!” 正在和一位大臣讲话的殷祝猛地扭头。 “出什么事了?你有没有遇到宗策?” “没、没有,”陈河被他脸上愠怒的表情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但我碰到了咱们的人,他说将军已经,已经……” “说什么,快说!” 陈河咽了咽唾沫:“说陛下您驾崩了,禅位于祁王,现在祁王已经把将军招降了,马上就要联合宫外驻守的军队,一起来对付您这个冒牌货!” 话音落下,现场一片死寂。 赵二突然从原地蹦了起来,一把扯住陈河的衣襟,破口大骂:“狗日的,咱们将军对陛下要多忠心有多忠心,你敢说这种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说完他还赶紧向殷祝解释:“陛下您可千万别听这王八羔子瞎胡扯,他肯定没找对人,那混蛋一定是被祁王拿金银财宝收买了——对吧?” 赵二使劲儿晃了晃他,脸色狰狞地威胁。 陈河本就受了伤,被他这么一勒,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松手,”殷祝也沉下脸来,但并没有立刻发作,“让他好好说话。” 赵二停顿了一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咳咳,小的一开始也觉得,那人是在扯谎,还骂他投靠了叛军,”陈河捂着喉咙咳嗽了两声,双眼通红地看着殷祝,“可是陛下,他快死了啊!他被叛军枪子击中腹部,肠子都流出来了……谁都有可能为了钱财背叛,只有他不可能!” “我赶到的时候,他抓着小的的手,就留下了这句遗言,说是,叛军火力太猛,他们伤亡太大,还亲眼看到祁王带着宗将军进了大殿,说要举办什么登基仪式……” 他颓然跪倒在地:“我们的人不知所踪,祁王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说都是兄弟,只要投降就不杀我们,还能让我们继续跟着将军做事。有人投降了,但也有兄弟不愿相信他们,他们拼死护着我,才把消息带了出来。”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相信将军真的,真的……” 他哽咽着,实在说不出“背叛”两个字。 赵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忽然又扭头,看向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殷祝。 要说赵二和陈河这帮人,对殷祝这个皇帝有多深的感情,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和天下大多数百姓一样,从出生起就在脑海里刻下了“忠君”的思想。 在他们看来,效忠宗将军,就是效忠陛下。 可如今宗将军反了,那他们要怎么办? “陛下……” 殷祝避开与赵二的对视,沉默地望着陈河的来处。 血迹一直从宫道延伸到他的面前,陈河受的伤也不轻。 以这个时代的医治水平,以后八成会落下残疾。 如果是为了取信于他的苦肉计,那代价太大了些,区区一介小兵,没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流露出如此真情实感。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其中关键自然不止殷祝一人发现。 早在陈河说到中途,他的身后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谩骂声。 大臣们怎么也没想到陛下派出去平叛的人居然会反,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耳边嘎嘎乱叫,吵得殷祝心烦意乱。 嘈杂喧闹之中,他甚至听到宋千帆也骂了一声“彼其娘之!” 所以,他也觉得宗策肯定是反了。 ……是吗? 换做他人,殷祝甚至都不用多做任何思考。 反了就是反了,现在最紧要的是考虑下一步如何翻盘,乾坤未定,谁也不知鹿死谁手。 可唯独宗策…… 即使事实证据都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愿意相信。 饶是他曾经在书里为了让宗策顺理成章地造反,写下了无数铺垫、给出了无数的理由,可这些都不过是虚构,是他寄托在笔下人物身上的一种幻想。 真实的历史实在太过于残酷。 对待宗策是,对待那些为了大夏捐躯赴国难的英雄豪杰们是,对待挣扎苟活在这个乱世的芸芸众生,也同样是。 所以他干爹这样的人,才尤为珍贵,更是被后世拔高到了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地位,被凡人尊为神明,顶礼膜拜。 殷祝曾希望过宗策能够走下神坛,当夙愿实现后,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幸福生活。 但祁王做不到。 他干爹那么聪慧通达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小白脸身上的问题,还会和他同流合污? “陛下!” 正当殷祝陷入深思时,兵部侍中突然站出来,抱拳道:“眼下情况十万火急,不可硬战,请陛下随臣一同前往洵郡。” “朝廷在那里部署了三万人马,易守难攻,陛下乃天下之主,名正言顺,反贼虽一时占据优势,但只要徐徐转圜,收拢人心,定能将祁王等人一网打尽!” 唐颂琢磨了一番这句话,眼前一亮。 他也站了出来,洪声道:“陛下,臣以为黄侍中说得有理。” 宋千帆紧皱眉头,没出声,但也没阻拦。 因为黄侍中说的不错,如果祁王真的把宗策招降,那新都绝不能再待下去了,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退守洵郡。 可代价就是,很可能会将大夏彻底撕裂。 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北边打赢了一场胜仗,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要再一次陷入内乱之中了吗? 殷祝也清楚这个问题。 他甚至比宋千帆还多想了一层。 因为谁也不知道,黄侍中是不是祁王那边的人,就算他不是,这帮朝臣中肯定也不乏有人是。 若是他真随他们一起去了洵郡,自己会不会被当地势力架空?会不会被奸细与祁王里应外合,偷偷下药毒死? “陛下,”黄侍中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急切道,“快下决断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殷祝注意到,朝臣中有人蠢蠢欲动,似乎是想直接把他强硬带出城。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他弯腰捡起陈河丢在地上的钢刀,刀尖点地,抬首问赵二:“你觉得,朕该不该去洵郡?” 话一出口,朝臣们顿时瞪圆了眼睛——陛下居然放着满朝文武大员不问,偏偏问这么一个泥腿子小兵!他识字吗?懂兵法吗?读过圣人之言吗? 但不知为何,暂时没人提出质疑。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赵二,等待着他的回答。 从前高高在上的大官老爷们,居然会被自己一句话左右,赵二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可他看着陛下漆黑的眼眸,空白一片的大脑什么都没想,脱口而出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声音: “陛下,将军绝对不会背叛!” 黄侍中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梦话,陛下,千万不可听信这种盲流之言,一旦错失良机……” “错失良机,又如何?” 殷祝屈起食指,弹了一下银亮的刀身,把上面沾染的血珠抖落在地。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他笑了笑,“愿赌服输,朕认了。” “陛下!” “不必再说了,”殷祝打断他,“朕说过,朕相信宗策,直到现在也一样。大夏只有一个皇帝,也只会有一个皇都,如果再有人跟朕说退守洵郡的话——杀无赦。” 现场鸦雀无声。 殷祝看着咬牙闭嘴的黄侍中,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黄侍中:? 但最后还是脱了。 寒风中,他抱紧自己,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颤地问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祁王不是要登基?”殷祝换上那身常服,往人群中一站,自觉立刻就变得平平无奇许多,“那朕不去带着人恭贺一下,怎么行呢。” “哦,对了,”他笑眯眯地叮嘱周围的大臣们,“到时候诈降的时候,记得装像一点,要口称陛下,顺便拍拍新帝的马屁,朕恕你们无罪。” 大臣们:“…………” * “朕就知道,你肯定会弃暗投明。” 正殿之中,祁王脚步一顿,转身望向身后。 宗策身披战甲,一袭暗红战袍,高大肃穆的身躯逆光站在殿门前,犹如神兵天将下凡。 门外还守着数百名前来平叛的精锐士卒,个个眼带杀气,手握钢刀与祁王的部曲对峙。 宗策孤身进殿,正待上前,但被祁王阻止了。 第39章 殷祝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祁王。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人究竟是怎么带着满朝文武,穿过重重封锁线,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的!? 但其实背后原因很简单。 殷祝只是仔细听了陈河回来禀报的那番话,结合当下局势,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根本没有必要和大殿外驻守的军队硬碰硬,只要带着文武百官一起诈降,自然就能见到祁王本尊。 祁王虽然下定决心造反,可毕竟是骤然起事,人手不足,最底层的士卒也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虽说世间成王败寇,但用兵也讲究师出有名。 光靠上官的命令,就要这些普通士卒们把刀剑枪口对准同胞,自然会出现各种消极怠工的纰漏。 本质上他们并无仇恨,甚至很有可能彼此熟识。 假如两军交战时对面能直接投降,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所以殷祝与黄侍中换了身衣服,然后又叫赵二他们有学有样地假扮成朝臣——他专门挑了几个怀疑是祁王同党的踢出去,然后让唐颂带队,一路巧舌如簧,当混子混到了这里。 过程中自然有人想要故意引起注意,让敌军注意到皇帝在他们当中,尽快报告给祁王殿下。 不过赵二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 只要除了唐颂以外的人一开口,他们立马一拥而上,抄起家伙饱以老拳,先把人结结实实地胖揍一顿,并怒斥道:“你是不是不想降?是不是不想降!?” 殷祝还好心和带他们过来的副将解释:“这些都是忠于先帝的人,唉,都太忠诚,太死脑筋了,没办法。眼下顾不上他们,先打晕了事,等下去进谏完陛下后再处理这些人吧。” 副将连连点头。 见他脸色不太好,又特意放慢脚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殷祝,“从前竟不曾在朝中见过大人,当真是仙姿玉貌,一表人才……” 眼看着陛下这一会儿功夫,都已经和叛军攀谈上了,还一口一个“陛下”叫着,听得旁边的唐颂一张老脸直抽抽。 殷祝一路走来,除了忽悠,自然也注意到这些叛军手中所持武器。 形式构造,和他在工坊中拼凑出的铳箭几乎一模一样。 “冒昧问一下,这是何物?”他佯装好奇地询问那副将,还试图伸手去触碰,但被对方警惕躲开了。 副将躲开后,见殷祝神色失落,飞快看了一眼四周,又压低声音道:“大人莫要介意,下官不让您碰这东西,是为了您好。这玩意儿虽然火力刚猛,但也很容易梗结炸膛,已经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了。” “不瞒将军,”殷祝恳切道,“下官也曾受祁王邀请,参观过他麾下工坊,还曾亲手试发过此物,不过连发四箭就卡死了。” “是啊,”副将指着机扩一处,抱怨道,“说是什么‘十眼铳箭’,还是殿下费了好大劲儿才得到的图纸,结果每次都是四发就歇气,比那五旬老汉都不如!” 周围一群五旬六旬老汉们疯狂咳嗽起来。 副将敷衍抱拳:“抱歉诸位大人,不是说你们。” 他看着殷祝,在一群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迈臣子中间,殷祝即使换了一身装扮,也依旧十分惹眼。 副官也不是不认识什么唐阁老兵部尚书,事实上,这些阁老们,个个都是他曾经腆着脸也够不上的大佛。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副官不屑心想,这帮老货就算投降,后面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呢。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殷祝,嘴上说:“前方就是正殿了,你们暂且留步,待下官去禀报给殿……陛下,再做定夺。” 忽然,殿中传来一声巨响。 熟悉的爆炸声,让殷祝的心跳猛地快了一拍。 他看着副将身后,佯装惊讶道:“陛下?” 副官下意识扭头,只觉得后颈一痛,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怎么回事?” 值守在殿前的甲兵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持刀朝他们走来。 殷祝一把扶住软倒的副将,焦急喊道:“将军负伤晕倒了!快把殿门打开,这位是唐阁老,还有六部尚书和朝中其余重臣,有要事面见陛下!” 甲兵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道:“大人稍等,小的先去汇报……” “来不及了!” 殷祝直接把手里的刀丢到边上,“放心,我们不带武器,这样总行了吧?” 甲兵还要说些什么,但唐颂已经顶了上去。 “老夫乃内阁重臣!大夏国柱!”他怒道,“你们有何资格不让我见陛……陛下?” 虽然中途磕巴了一下,但甲兵们仍被他的气势唬住了,再看看这一帮面沉如水但腰板挺得笔直的老臣们,乖乖让开了一条道。 在与宗策的人擦肩而过时,殷祝注意到其中有几个看着他的脸瞪大了眼睛,他冲他们微微摇了摇头,为了掩饰这些人的异样,主动拔高声音问道:“宗将军可在里面?” “在的!”立刻有人回答道,“但是他没有……” 似乎是顾虑着那些甲兵,话说一半,他猛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他没有。” 殷祝冲他笑了笑。 随后他收敛起笑容,一步一步,沿着御路踏跺拾阶而上。 他本是跟在唐颂身后上的阶,但殿中轰隆一声巨响让殷祝霍然变了脸色,加快速度越过唐颂,一脚踹开了殿门—— 然后就看到了里面飘出的滚滚浓烟,和一触即发的紧绷局势。 殷祝几乎是一眼就锁定了他干爹所在的方位。 打眼一扫,瞬间皱起眉头。 宗策的脸颊上多出了一道血痕,嘴唇因为长时间的缺水而干裂,浑身上下都落满了爆炸的尘灰,绷紧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凸起的粗大骨节上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 胸甲上有两处凹陷,都是左边;膝甲上多了两处划痕,靴头包着的铁皮也没坏……很好,军器监该赏。 短短数秒,殷祝像扫描一样把他干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最后他的目光移动到宗策身后的战袍上。 作为一名将军的灵魂,暗红色的袍角被火风烧残了半边,边缘也泛起了不规则的焦黑……好帅……不对,看来下次得改良一下,试试看防火材料。 虽然这副模样丝毫不损他干爹的帅气,甚至看上去更硬朗更凌厉更有男人味了,但殷祝仍眼神冰冷地地剐了祁王一眼。 ——小白脸,你给我等着。 殷祝打量的视线毫不遮掩,他干爹自然也看见他了。 殷祝下意识冲他露出一抹笑容,顺便用眼神示意对方不用着急,自己已经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了,接下来的事交给他就行。 谁知道他干爹似乎完全没领悟他想表达的意思,在这种情形下,甚至还盯着他的脸发起呆来。 好像这种状况发生不止一次了,殷祝心想。 难道说是他脸上有什么开关吗?一看就会自动触发“随时随地放空大脑”的功能? “咳咳!” 唐颂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咳嗽了两下,示意同样神游天外的殷祝赶紧回神。 这边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没解决呢。 殷祝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他干爹身上拔出来,不耐烦地看向被人勒住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的祁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走到祁王面前,心平气和地问道。 祁王和他对视片刻,突然“赫赫”地笑出了声。 “你变了,皇兄,”他哑声道,“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是从前的你,孤绝不可能失败!” 一旁的宗策呼吸一紧,瞬间攥紧了拳头。 “谁知道呢,”殷祝无所谓地说,“大概是某天一觉睡醒,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吧。”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他淡淡道:“就算是从前的我,你也不可能成功。” 历史上,祁王早在谋逆前便当街坠马而死,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尹昇有没有在其中动过手脚,谁也不得而知。 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甚至还改变了祁王原本的命运,让他多活了大半年的时间。 “说实话,朕有些惊讶于你的愚蠢,”殷祝说,视线撇过祁王手中的铳箭机扩,“既然你已经决定谋反,私铸兵甲,为何不做得更隐蔽一些?朕以为,上次去你王府那一趟,就已经足够让你警醒了。” “警醒……” 祁王冷笑道:“皇兄乃天下之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孤的性命,也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情,何必在这儿假惺惺说什么‘警醒’?” “自打父皇大行后,被皇兄‘警醒’过多少次,孤已经数都数不清了!” 殷祝顿时哑然。 他还以为尹昇和祁王关系不错呢,谁知道这狗皇帝果然是疑心病晚期,动不动就要给弟弟来点人性小测试……怪不得历史上祁王曾多次上书,请求外放封地就藩。 在尹昇手底下混,要么被逼成神经病,要么被逼得不得不反。 殷祝开始同情祁王了。 但只有一点点。 “你或许有自己的苦衷,但无论如何,谋逆之罪,罪无可恕,”殷祝说,“朕不可能留下你的性命,不过,若是你把同党交代出来,朕可以看在先帝的份上,给你一个痛快。” 祁王死死盯着他,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意。 “是吗?”他轻声道,“可孤若是真说了,皇兄你怕是又会不高兴。” 殷祝平静补充:“——胡乱攀咬的不算。” 第40章 祁王和殷祝对视一眼,脊背倏忽窜上一阵寒意。 但他仍强笑道:“放狠话谁不会?皇兄可是心软,见不得他死在这里?” “他不会死。该死的人……” 殷祝突然一把攥紧了铳箭的箭头,猛地向外拉开,同时低头狠命在祁王胳膊上咬了一口。 血腥味顷刻间弥漫在唇舌间,祁王痛叫一声,下意识对着殷祝的脑袋扣动了扳机,机扩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后突兀卡死,他不可置信地又使劲儿按了两下,里面竟飘出一股刺鼻的黑烟。 再抬头,迎接他的是宗策闪现而来的盛怒铁拳。 “唔!” 只一拳,祁王就被揍翻在地,哇地吐出两颗牙来。 但宗策丝毫没打算放过他,反手揪起祁王的衣襟,对着他的小腹又是邦邦两拳,殷祝看得牙根都一阵发酸——他干爹几拳下去,沙袋估计都得锤破,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祁王一张小白脸肉眼可见地肿胀青紫,他被打得惨叫起来,尖声喊着“救驾”,周围的叛军和同党见状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来助阵,大臣们大呼小叫着要阻拦,有人真心实意,有人浑水摸鱼。 一时间,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原本肃穆的大殿乱成了一锅粥, 但这些人,全部被殷祝直直地挡在了宗策身后—— “诸位可要想好了,”他拔高声音,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现在投降,朕只当你们被反贼蒙蔽,尚且可以酌情考虑减罪,只诛首恶;若是敢对朕动手,那可就真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现在内阁诸位大臣们都在,麻烦替朕做个见证,”他一指唐颂的方向,“朕数三下,愿意放下武器投降者,朕不会杀任何一人。” “三。” “二。” “一……” 殷祝甚至还没数完三下,就听到一阵兵器落地的兵里乓啷声。 和平时期,祁王只能靠钱财金帛笼络人心,他本身又不是多有人格魅力的领袖,全靠尹昇衬托。 如今局势逆转,手下人自然轻易倒戈——没看就连跟随祁王最久的幕僚,都忍受不了他的优柔寡断,甚至成为了第一个背叛他的人吗? 祁王自然也看到了远处发生的事情。 他被宗策揍得满脸都是血,牙齿都掉了一半,但仍顽强地留着一口气想要反抗。 但看到这副画面时,祁王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了。 不,或许在他听闻尹昇突然被刺客追杀至田庄、担心工坊暴露因而仓促之下起兵谋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 先前尹昇沉迷丹药女色,后虽然把丹药戒了,可又沉迷上了男色,行事愈发荒唐。 因此他一直以为,有心算无心,谋逆之事,十拿九稳。 可现在看来,究竟谁才是有心?谁才是无心? 他那好皇兄,看似荒诞不经,不过是因为随心所欲罢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要一个人死,就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祁王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宗策仍是余怒未消,他对祁王的惨状没有半分怜悯,一双锋芒毕露的凶瞳死死地盯着他,大手拽起祁王皱皱巴巴的衣襟,把人抵在殿中的金柱上,再次捏紧了拳头。 祁王叫他自裁时,宗策的心情十分平静。 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祁王的承诺。 就算他死了,祁王依旧不放人怎么办? 到那时候,谁来救他的陛下? 而且虽然无人知晓,但宗策在这方面,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傲慢——他对自己十几年如一日、不分酷暑寒冬锤炼出来的身手有坚实的自信,也相信,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待他。 或许这份情感在那个人看来无足轻重,但没关系。 宗策想,他自己知晓就好。 所以他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心电急转间仔细考量了角度,这样下刀后伤口会比较浅,更好愈合,出血量也在可控范围内。 他可以采用龟息之法放缓心跳,保存体力,等到祁王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伺机救人。 危机关头,他在评估自身情况时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可当宗策抬头看到那人苍白虚弱的模样,和因为自己举动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时,心还是不免抽痛了一下。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从血肉之中迸发的喜悦和欢欣。 那个人在看着他。 他在担忧着他的安危。 他还不知道…… 太好了。 宗策睁大双眼,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殷祝身上,手上用力,任刀刃一点点压进血肉里。 很疼。 但疼痛反而能冲淡潜藏在他心中的愧疚。 宗策想用行动告诉那个人——看啊,我能为你死。 他喉结滚动,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 所以,就像这样,一直看着我吧。 但那个人移开了视线,不愿再看他。 宗策来不及思考,祁王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像是被人丢进了八寒地狱之中,顷刻之间,皮肉血脉俱凝结成冰。 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刺痛,远胜于刀剑加身百倍千倍。 ……不要。 宗策想要张口呼喊,却发现嗓子哑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但他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反应过来,冲了上去。 万幸,上苍垂怜。 那人真的很聪明,那么快就发现了连发铳箭的弊病。 宗策当然也知晓这件事。 但在那一刻,他根本做不到理智思考。 大脑空白一片,无关紧要的事情,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对于父亲留下的六张神机图纸,阿略曾倾其心血研究,并进行了一系列改良。其中有失败,也有成功。 他给祁王的图纸,就是阿略改良失败的其中之一。 最多只能连发四支铳箭,效率远不如火炮或者铳枪,成本还极为高昂。阿略很快就放弃了把火药和箭矢结合的想法,并直言此路不通。 宗策把那份图纸修改了几处,简单做旧,交给了祁王。 他猜到了祁王会留一个心眼,只是没想到,祁王居然会知晓卢及的事情,还和那个背师弃祖的畜生取得了联系——卢及已经叛逃到了北屹,祁王这么做,与叛国何异!? 想到阿略的双腿,和每次自己离家时,他坐着轮椅在门口相送的落寞神情,宗策心中压抑着愤怒与后怕,攥着祁王衣襟的手又增添了几分力气。 祁王被勒得脸色青紫,虽然在那张脸上看不太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沫,强睁开被血污黏住的左眼——因为右眼已经完全肿得睁不开了,恍惚看着宗策,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殷祝。 片刻后,祁王咧开嘴巴,对着宗策露出了一抹血淋淋的笑容。 “孤明白的,”他笑道,“你想杀我,是因为怕我,对不对?” “守正啊守正,你师父给你取了这个字,是想叫你恪守正道,可你自己……咳咳,扪心自问,你看似大义凛然,与我这个反贼,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宗策冷冷地看着他。 “遗言说完了?”他淡淡问道。 但祁王看着他停在半空中、骨节捏得泛白的拳头,又笑了起来。 “守正啊,”他嗓音嘶哑,叹息着说道,“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孤最后,送你一份礼物。” 他竭力动了动身子,脑袋低垂,贴在宗策耳畔说了一番话。 感受到宗策身躯的震颤,祁王嚣张地大笑出声,但很快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住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谋逆之罪,罪无可恕!”他呼哧呼哧地重复着,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流浪汉,“罪无可恕,哈哈,罪无可恕……” 宗策忍无可忍,一拳就要揍上他的脸颊。 但殷祝握住了他的手腕。 殷祝其实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在皮肤接触到那温凉手掌的瞬间,宗策猛地扭头,漆黑瞳孔中四溢的寒光得吓了殷祝一跳。 在看到阻拦自己的人是殷祝时,宗策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手背青筋抽动,肩颈的肌肉神经性地痉挛起来,似乎是在竭力控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了眼眸,主动避开了殷祝关切的眼神。 “……陛下。” “行了,”殷祝小心翼翼地劝道,“你再打下去,他就真要被你活生生打死了。” 虽然祁王什么死法他都不介意,这小白脸敢对他干爹下狠手,殷祝早就说过不会让他好过。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宗策来动手。 “旁边还有那么多大臣看着呢,”他低低咳嗽了两声,劝道,“放开他吧,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宗策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布满血丝。 仿佛一个蹒跚在荒漠之中、好不容易发现绿洲,拼尽全力到达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幻象的旅人。 许久,他低沉地应了一声。 宗策像是丢垃圾似的松开了祁王,环顾一圈,没发现任何能用的东西,冷着脸徒手撕扯下一片袍角,抓起殷祝垂在身侧、鲜血淋漓的右手,飞快地绑上,又打了个结。 他粗粝的手指滑过殷祝的指根。 指尖抚摸着那修长手指的关节,眷恋停留片刻,方才不舍离去。 “疼吗?” 声音微不可察。 殷祝疑惑地看着他——他干爹明明是揍人的那个,怎么看上去比被揍的还虚弱? 果然是累着了吧。 第41章 殷祝做了个梦。 梦里,他妈知道了他和宗策的事情, 虽然殷祝竭力辩解自己对干爹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纯属阴差阳错,自己也一直对干爹崇敬有加,但他的老娘依然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神情。 殷祝心想我也很冤枉啊! 但看着颤颤巍巍给宗公像盖红布的老妈,他一句话也不敢辩解。 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妈把他干爹贴上封条,装箱“请”进了地下室,还用最厚实的金库大门给封上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殷祝记得老爹说过它可以用来防核弹,建成时还专门请人来做过法事。 “……妈,不至于吧。”他举起手,弱弱道。 老妈面沉如水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里面飘出了烧焦的气味。 殷祝察觉到不妙,拔腿想溜。 可惜被管家拦住了。 “少爷,自从您出事之后……” 殷祝露出了忍无可忍的表情:“都说了别叫我少爷!” “好吧,自从您出事之后,”管家从善如流地省略了那个词,“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夫人给您请了最好的医疗团队,还有附近最有名的大师。” 殷祝面无表情:“你直接说结论就行,我妈被骗了多少钱?” “好的。那位大师说,您的魂不在身体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夫人问能不能将魂唤回来,他说五十万可以一试,夫人给了他一百万。” 殷祝拳头硬了。 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吗?” “新年时,夫人又去了一趟宗公庙,排了七个小时的队,终于烧上了头香,”管家说,“回来后夫人很高兴,说她在庙里抽到了上等签,代表宗公答应了,一定会保佑干儿子平平安安。” 殷祝汗如雨下。 虽然、但是。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还有吗?” “没有了,”管家冲他和善一笑,“少爷,我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侧身让开一条道,殷祝来不及锤他,睁大眼睛,看到他亲爱的老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符水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脸“大郎,来喝药了”的容光焕发,看着他慈爱道:“来,生生,把这碗水喝了就好了。” “好……好什么好!” 殷祝猛地惊醒。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头顶的幔帐,视线缓慢移动,落在坐在床榻边的宗策身上。 他干爹看上去十分憔悴。 眉头紧锁,眼中血丝密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他醒了,竟盯着他的脸,足足恍惚了数息才反应过来。 “陛下方才魇住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宗策扯动嘴角,竭力在殷祝面前露出一抹毫无异样的笑容。 他伸出手,想要拂开殷祝额上汗湿的发丝。 但殷祝看着他干爹这动作,满脑子只想着他老妈端来的那碗符水,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他小时候喝过一次,那味道简直让人生理性反胃,殷祝一回想起来就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险些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 宗策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殷祝,垂眸不语。 沉默许久后,他把殷祝原本掖好的被角又整理了一下,然后低声说:“策去叫太医。”便准备起身离去。 转身时,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宗策的肩背瞬间绷紧,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 殷祝半撑在床上,表情也有点儿呆。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还有话想说,又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干爹露出这么压抑沉郁的神色。 殷祝盯着自己被仔细包扎过的手,刺痛让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五指。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外面怎么样了?没事了吧?” 宗策摇了摇头。 殷祝敏锐注意到他似乎中途犹豫了一下,立刻追问道:“发生什么了?祁王的残党又闹事了?” “不,”宗策摇摇头,“陛下睡了一天多,苏公公已经叫人把皇宫里外都打扫干净,唐阁老他们正在摸查禁军中祁王的部署眼线,街道上的百姓也都恢复了营生。” 这不是挺好的嘛。 殷祝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北屹那边呢?他们的王太子死了,北屹上层总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宗策:“北屹派了使者过来,痛骂大夏破坏了两国和约。” 殷祝冷笑一声:“笑话!他们先发兵攻打我们,我们打回去,结果我们倒成了破坏和约的那个?” “是,”宗策平静道,“那使者还说,他们的陛下因丧子悲恸万分,立誓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用策的血来祭他们的王旗。” “那就让他来!咳咳咳……” 激动之下,殷祝红着脸咳嗽起来,宗策立刻站起身要去给他倒水,正好此时来请脉的太医也到了门外,一听这声音就忙道:“陛下最近可千万要好好休息,切不可思虑过重,疲累身体了。” 殷祝接过宗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哑声道:“朕好得很。” “表象而已,”太医把药匣放在旁边,郑重其事地叮嘱道,“陛下风寒入体多日,未曾好好休养,先前丹毒堆积在体内,又使得血脉淤堵,胸闷咳喘……” 眼看着随着太医这一番话,他干爹的眉头越皱越紧,都快拧成疙瘩了,殷祝赶紧打住:“好了好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什么问题怎么治就行,别的就不要说太多了。” “陛下,”宗策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不可讳疾忌医。” 殷祝:“…………” 他老实了:“你说吧。” 太医噎了一下,识趣地简单总结道:“陛下的肺不太好,一般治肺热的药又不适用于陛下现在的情况,只能慢慢靠食补疗养着。” 宗策冷声道:“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臣上次来时,正好是寅时,”太医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寅时肺经当令,本就容易咳喘排痰,陛下咳嗽两声臣便没有过多在意,但现在不同了,陛下清醒时依然咳嗽不止,肺音也明显要比常人浑重许多。” “下官倒还想问问将军,既然陛下是与将军同归,为何去时未曾受风寒,回来时情况却如此严重?” 太医目光犀利地盯着宗策。 “将军可知,男性体内的津液,尤其是元阳,同样也是抵御风邪寒气的重要之物?” 宗策一时语塞。 因为这个他的确没法辩驳。 其实他也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当初还是心软,见殷祝哭得厉害,就给他解了绑,后面……后面就变成上下一起哭了,怀中身体软得像是一汪清泉,搅一搅就会涌出泉水来。 想到记忆中幽暗靡丽的画面,宗策的喉结动了动,可随即,心中又泛起更深的隐痛。 “好了好了,”殷祝听得面红耳赤,再让这太医说下去他宁可去喝他老妈的符水,“既然诊治完了,那你就去煎药吧,这是朕的毛病,别为难他了。” 太医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气。 “陛下对宗将军,未免也太溺爱了些。”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说两句都不行了,简直不成体统……” “少说两句快走吧!” 殷祝一脸不忍直视地把人麻溜打发走,等门关上,还没喘口气呢,就听宗策犹豫着道:“陛下,以后为了身体考虑,还是绑上吧。” “…………” “最多一次,”宗策肃容道,“再多真不行了。” 这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殷祝呻吟一声,绝望地倒回了床上,嘴里喃喃道:“给朕来一碗符水……要大碗的……” 宗策瞳孔微缩,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快步走到床边,半跪着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符水?治病,驱鬼还是驱……”他说到一半,还是默默把那个“神”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他从前曾听闻,人在凡间说的话,诸天神佛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这种情况,佛道正典中闻所未闻。 倒是在一些民间流传的野籍传说中,讲述过类似精怪附身、借尸还魂的故事。 原本宗策只当陛下是受了风寒,未曾休息好;但现在看来,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难道是因为法力不足导致? 殷祝歪头,默默看了宗策一眼,勾勾手指。 于是宗策又靠近了些。 薄唇紧抿,神情紧绷,漆黑双眸一眨不眨,仿佛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真相的准备。 然后。 殷祝伸出食指,在他干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宗策凝重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白起来。 “……陛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额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殷祝。 殷祝翻了个身,抱紧被子,把脑袋埋在松软的被褥里闷声道:“自己想。” 等过了一会儿,负责值守的小太监在外面说药煎好了,宗策出门去端药碗时,殷祝听着脚步声渐远,自以为他干爹听不见,很小声地骂了一句: “呆子。” 像是背着主人成功干了坏事的猫一样,骂完后殷祝还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后努了努嘴,呸呸了两下,全当无事发生。 宗策接过药碗的手停顿了一下。 “将军,怎么了?”小太监疑惑地问,“难道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无事。” 宗策端着药碗,静静立于宫室外的廊桥之上。 在小太监震惊的眼神中,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男人竟微微勾起了唇角。 第42章 尽管太医屡次苦口婆心劝说他好好休养,但殷祝很清楚,晖城之战结束后,留给自己,或者说留给大夏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他干爹再用兵如神,也需要时间来练兵、改造、升级军械,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一支百战百胜的悍军来。 历史上,宗策用了足足五年时间组建神机营,血铁骑更是在他去世前三年才正式成立。 能从大夏的一群老弱病残贪生怕死的军队里拔出这些人来,在从一群中饱私囊的蠹虫里抠出军饷,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自给自足,其中艰辛,绝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但!是! 现在不一样了。 殷祝自信满满地想着,他会成为他干爹背后的男人。 “咳咳,陛下!” 唐颂不得不使劲儿咳嗽,借此来提醒面对内阁诸臣时居然都能光明正大走神的殷祝。 他今天是和王存还有其他几位阁老一起来的。 被女婿戏耍了一回,再次出现在人前时,王存的心情却远比其他人想象得要平静许多。 甚至单从他的面色上看,还挺高兴的? 唐颂实在不知道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好把目光投向殷祝。 大夏真正紧要的事情,大多都会在朝会开始前就由内阁决定,陛下提前将他们召过来,也是为了提高早朝时处理政事的速度。 谁知他们这边讨论出了结果,陛下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时不时用手中的炭笔在书册上写写画画。 唐颂原本以为是在记录摘要,还颇感欣慰。 结果趁着起身发言时瞥了一眼,发现陛下竟是在画人!? 画的还是那位坐在云母屏风后煎药的宫人。 唐颂盯着坐在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心中不满愈盛。 这些时日以来,陛下变了许多。 比起从前的喜怒无定好了些,不会随意惩治宫人、骄奢淫逸……但其实这在唐颂看来,都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真正让他不满的事,是陛下如今的很多政令都没有经过内阁票拟,而是直接下达落实。 如此一人独治天下,着实不妥。 不过唐颂也并未将不满表露在脸上。 祁王胆大包天到敢威胁劫持皇帝,视兄长、君臣尊卑于无物,气得当初殷祝在众人面前放话说要祁王死无全尸,唐颂以为,陛下绝不会同意对其进行怀柔处置。 但此事牵连甚广,若是严查下去,恐怕大夏朝堂都能翻了天。 就连唐颂自己也收过不少祁王的好处——他敢说,在座诸位,包括王家在内,收的礼都只多不少。 陛下想查,但下面人不能查,也不敢查。 借此机会,内阁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 也好叫陛下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唐颂来之前便在心中打定主意,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使了个颜色。 那位眉心生痣、面白无须一副菩萨相的中年人收到暗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找了个机会,起身朝殷祝行礼:“陛下,臣提议明日早朝,应对祁王和其同党宽大处理。” “北屹使者来新都,此举既彰显圣人之德,又能体现我大夏仁义教化,陛下觉得如何?” 殷祝瞥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人一僵,强笑道:“陛下,臣是礼部侍郎柳显。” “柳显……” 殷祝仔细打量着他的长相,的确非常面善。 大夏不少官员都信佛,难怪他刚过四十岁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他知道唐颂的意图,可惜唐阁老没想到,自己至死也没当上丞相,倒是他手底下的柳显,一路官运亨通。 升礼部尚书兼任兵部侍郎、最后成为大夏丞相,一共只用了短短七年时间,便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顺便还和柔姬她哥一起携手完成了史诗级成就——背刺他干爹,成功把尚存一口残气的大夏霍霍没了。 殷祝冲柳显露出一抹笑容,眼神却毫无半点温度, “柳爱卿的提议甚好,就这么办吧。”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柳显的预料,他一时愣在哪里。 唐颂也十分惊讶。 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朕觉得,光是宽大处理祁王还不够,”殷祝低下头又涂了几笔,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素描,然后搁下笔说道,“诸位都是我大夏肱骨,朕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众臣都屏息听着他说道:“晖城之战,我大夏赢了,但就双方军队实力而言,大夏是不如北屹的。” “各位应该清楚,屹人野蛮善战,一次赢只是侥幸,难不成还能次次赢不成?朕说这话,非是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朕想明白了一点——” 他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义正言辞道:“连年征战,苦了百姓,也非仁义之举。不如量我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诸位说,可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他们很多人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一听陛下这么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令人汗颜呢? 唐颂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准备如何?” “朕谨遵阁老们的教诲,一定努力成为一名仁君,”殷祝恳切道,“放心,朕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得喝药了。”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绕到屏风之后。 唐颂和一众大臣们看着陛下接过药碗,仰头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还超级大声地夸赞这药熬得十分地道好喝,纷纷冒出一脑袋问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喝仙露琼浆呢! 有人还欲开口,但苏成德已经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诸位大人,请吧。”他笑眯眯道。 一行人只得无奈离去。 站在宫门前,王存一如既往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拍拍屁股径直上了马车,剩下的人只能簇拥在唐颂身侧,皱眉询问道:“唐阁老,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怎么知道! 唐颂心里烦躁,但表面上只是冷冷道:“等明天北屹使者上朝时再看吧。陛下年轻气盛,一时气话不必当真,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咱们帮忙把关。” “正是,唐阁老说得极是,”柳显第一个附和道,“陛下今日言辞的确有赌气成分,但无论如何,帝王金口玉言,自然要说话算数,北屹使者那边,更是要好好招待,两国刚打完仗,不能再继续交恶下去了,否则苦的还是这天下百姓。” 有人见不得他这么义正言辞上赶着拍马屁,怼道:“柳大人难不成是觉得,宗策不该打那场仗吗?这可是我大夏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大胜仗!” “仗的确要打,可宗策本应坚守不出,却违背朝廷命令追击屹人,还杀了他们的王太子,”柳显皱眉道,“这就太过分了。你想想,若是我大夏太子被屹人将军杀了,岂不是板上钉钉的国耻?” “难不成割让山河十四郡就不算国耻了吗!” “好了!”唐颂喝道,“现在不是争一时高低的时候,身为内阁大臣,遵循圣人之道,治国安民,才是各位的当务之要。如今敌强我弱,当休养生息,富民强兵,再谈其他事情。”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其余人的表情,踩着仆役的脊背坐上了马车。 另一边。 在内阁大臣们走后不久,宗策便开口道:“量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陛下此话当真?” 殷祝嫌弃药苦,正在偷偷咧嘴吸气,闻言斜眼瞥他干爹,“你觉得呢?” 宗策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笑意。 他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将药渣倒到一旁的盆栽里:“若是……这句话,堪称诛心。” 殷祝虽然没听完全,但不妨碍他理解宗策的意思。 “是吧?想想要是这边打这仗呢,后面一帮安坐庙堂的老爷们大言不惭地说这种风凉话,那滋味绝对比万箭穿心还难受呢。” 宗策抬起头。 “陛下似乎很了解我们这些人。” “也不算了解,只是换位思考了一下,”殷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干爹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那个,宗爱卿,朕跟你商量个事呗。” 宗策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计,正色道:“陛下何至于此?若有需要,直接吩咐策便是了。” “吩咐谈不上,”殷祝心道他干爹果然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很老派的忠君臣子,他俩都这么熟了居然还这么客客气气的,“朕只需要你帮个小忙——” 他把自己画好的素描图和炭笔一并递到他干爹面前,眼睛亮闪闪地说:“能不能给朕签个名字?喏,就在这边,右下角。” 宗策不解:“这是何意?” 虽然嘴上说着,但他还是接过了炭笔,打量了一眼,有些生疏地捏这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后宗策才发现,这图上画的似乎是自己。 “这是陛下所画?”他微微睁大眼睛。 指尖抚摸过炭笔勾勒的痕迹,宗策不禁出神思考,究竟是怎样细致入神的观察,才能像这样,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神韵? 他少时也学过一些画,只是不精。 但宗策自问,就连自己也做不到如此生动细致的描摹。 “是啊,”殷祝得意道,“不错吧?” 耶,他干爹的亲笔签名到手了! 他喜滋滋地把手递出去,准备拿回来好好欣赏,等欣赏完了就压在床底下镇邪。 但宗策只是盯着那张图,半晌,竟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了怀里。 “喂!”殷祝不乐意了,“这是朕的画!不问自取是为贼!” 宗策嗯了一声,任他磨破嘴皮子,就是不肯把画交出来。 第43章 殷祝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宗策,表情一片空白。 “不,不是,”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她们怎么……不对,为什么啊!?” 这事儿和他干爹有什么关系? 要问,也该去问苏成德才对啊! 宗策盯着他:“所以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殷祝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皇帝后宫中的妃子,居然问一位外臣征求探视权,虽然听起来荒唐,但殷祝相信,他干爹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他,肯定别有深意。 他苦思冥想许久,突然恍然大悟—— 他明白他干爹的意思了! 自古以来,后宫干政都是大忌。 但往往后宫中的风向与前朝联系极为紧密,尤其是那些出身比较好的妃子们,更是个个都卯足了劲儿为了家族争取利益。 殷祝心想,尽管这么说有往他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事实就是在他的一手推动下,宗策绝对是当今大夏最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能征善战、英姿勃发,还如此年轻,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 但凡是有点儿眼识的,肯定都会上来巴结;看不惯他的,也会想尽办法拉他下水。 可宗策自打回新都后几乎日日都进宫,这帮人找不到机会,只能通过这个借口与他接触——对于一个年轻且身后无靠山的新贵来说,处理这个问题时稍一不慎,就会变成送命题。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八成是前朝这帮糟老头子。 殷祝越想越生气。 又觉得他干爹果然机智,知道直接来问他,半点不上这些人的当,这群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 “我知道了,”他郑重其事地对宗策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朕来处理,你放心,她们不会再来找你了。” “策并没有……算了。” 宗策叹了一口气,“陛下后宫之事,策牵涉过深的确不好。” “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陛下当真不去后宫看看尹英殿下?殿下才八岁,这段时日陛下忙着操劳国事,他估计想念您想念得紧。” 殷祝差点脱口而出尹英是谁,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 哦,这是尹昇的长子。 尹英的生母不详,据说是因病去世,后来被送到柔姬手底下抚养了两年,等柔姬生了孩子,又被送到了其他嫔妃手下。 没有母族帮衬,他在被立为太子后,没多久就死了。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尹英是死于毒杀,凶手正是曾经当过他养母的柔姬。 因为当时尹昇的身体也败坏到了一定地步,朝政大事几乎全由丞相柳显和国舅魏邱左右,内阁形同虚设,尹英这个太子也当得十分憋屈。 一日酒醉后,他竟与人放话说等父皇去世、自己当上皇帝后,一定要让这几人给亲爹陪葬。 柳显手眼通天,这话很快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吓得连夜找魏邱商量对策,两人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宗策他们都杀了,还差一个太子吗? 于是没多久,柔姬便招太子进宫,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请求他原谅,太子碍于面子和柔姬过去的抚育恩情只好答应了,还在宫中喝了一杯茶,谁知回府后便腹痛难忍,当晚便一命呜呼。 这事儿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蹊跷,柔姬却坚持自己绝不可能害太子,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和解。 尹昇那时候是想管的,可惜有心无力,手中权势所剩无几,几乎完全被自己曾经信重的两大权臣架空。 再加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糊涂官司,随意打杀了宫内几名下人了事。 他唯一的坚持,就是至死也不肯立柔姬的儿子为太子。 后来魏邱与柳显关系逐渐恶化,最终走向决裂,就给了柳显另立幼帝的可乘之机。 这次要不是宗策提醒,殷祝差点都忘了自己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便宜儿子了。 史书上对于尹英的记载也很少,放在那段波澜壮阔的时代里,天下万民的性命都如草芥蜉蝣,朝生暮死,即使贵为太子,也不过只能在史书上草草留下一笔“兴和七年,太子薨”而已。 “太倒霉了……” 殷祝呻吟一声,抹了一把脸,“能不去吗?” 宗策漆黑的眼眸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神色温和地看着他。 尽管心中隐痛,他还是说道:“殿下幼年丧母,陛下身为人父,还是应该多加照拂鞭策,激励殿下上进。如此,我大夏国祚方能生生不息,绵长千年。” 宗策希望,能看到面前这个人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乃至后世千秋万代子子孙孙都能顺遂安康。 他也愿意倾其骨血,去护着他的孩子坐稳那个位置。 ……如果他还有机会活到那一天的话。 “咱们到底是怎么突然讨论到育儿话题的?” 殷祝有点儿受不了。 说白了他对尹昇的血脉半点好感没有,就算没有家族遗传的神经病,单从死法上看,这小子也是个蠢货。 就算现在才八岁,还不知道后面能不能掰正呢。 他刻意转移话题道:“行了,知道了,有机会我会去考较那小子的功课的,这药熬好了没?怎么闻着这么苦?” “马上。太医加了些苦味的药材,陛下忍耐一下。” 宗策环顾四周,从桌上取了一块蜜饯回来——还特别挑了个大块的,递到殷祝嘴边。 殷祝看了看蜜饯,又抬眼看了看他干爹,高高兴兴地张大嘴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这还没吃药呢,”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却嚼得很开心,“怎么就给朕奖励了?” 嗯,他干爹给的糖就是甜。 “陛下不是说药苦?喝药前吃糖,其实效果更好。” 宗策垂下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不动声色地轻捻了一下。 “真的?朕还是第一次知道……” 他重新做回板凳上,视线落在殷祝上下开合的唇瓣上。 看似聆听,实则思绪早已放飞。 宗策专注凝视着殷祝、还有他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红粉唇舌。 咬痕虽已愈合,手掌却还残留着疼痛的记忆。 还有那湿热滑腻的柔软,仿佛已经随着刺痛铭刻在了回忆里。在泪水横溢时,会绵密地缠绕在指尖,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声响。 叫他每一次想起眼前这个人,心中都会泛起同样的感受。 宗策忽然发现,尽管他们行房数次,做尽了人世间最亲密的事,但却从未吻过彼此的唇。 一次也没有。 这个念头犹如闪电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又像引燃干草堆的火焰一样,顷刻间形成燎原之势,几乎要让他五脏俱焚、坐立难安。 渴望在他心中翻涌,它在叫嚣着:去吧,他不会责怪你的,他还不知道你的背叛,不是吗? 你在他眼中,依然是那个高风峻节的大将军。 但每一次,这个声音都被宗策强压下去,死死锁进心牢里。 他时刻提醒自己,眼前的人,是他的明君伯乐,是他认定的一生挚爱,也是他发誓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但却唯独不能成为他的伴侣。 这一步雷池,他不能逾越半步。 外界关于他的种种言论,宗策其实都有所耳闻。 但他清楚,陛下绝非昏君,自己也并非佞臣,只不过是有些人出于某种目的肆意造谣、或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可现在他却不再那么肯定了。 从前他只以为,权势会让人上瘾,所以一直守心慎独,却忘了,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难以勘破。 一朝不慎,竟成贪嗔执念。 假如真的迈出了这一步,他实在不敢保证,真的能…… 宗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殷祝疑惑地看到他干爹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正死死地捏着蒲扇,粗大的骨节咯吱作响,就连干硬的竹节把手都被捏扁了。 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这把扇子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是火候到了吗?”他犹疑着问道。 “……嗯。” 宗策睁开眼睛,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垂眸把药倒进碗中,拿勺子搅了搅,又仔细吹凉,这才递给了殷祝。 殷祝有些感慨,又有点儿窃喜。 想他跟他干爹第一次见面,他干爹看他的眼神,可跟现在的温和宽容完全不一样。 那架势,跟见到杀父仇人也差不多了。 ……后来还被迫拼了一场刺刀,差点把他捅得魂魄出窍。 这算不算好感度升级成功了? 殷祝可惜地想,要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皇帝,真想问问干爹还收不收儿子。 要是他干爹亲自点头同意,他亲爹肯定能高兴得给他族谱单开一页。 殷祝端起碗,眼一闭,大义凛然地给自己灌了下去。 “嚎苦!”刚喝完他就把碗丢到一边,吐着舌头说道,“快快快,再给朕一块蜜匠!” 他被苦得眼泪溢出来,话都要说不清楚了,他救苦救难的干爹恰到好处地递来一块蜜饯,只是比之前那块要小许多。 殷祝顾不上挑剔,囫囵吞下,还不小心嗦到了他干爹的手指头。他不好意思地想要用袖子给宗策擦擦,被宗策婉拒了。 “天色不早,明日还要上早朝,策就先回去了。” “啊,不再多留会儿吗?”殷祝一脸不舍。 这该死的古代晚上又没手机又没电脑,长夜漫漫,没有他干爹他怎么过啊,“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陪朕说说话。” 宗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拒绝了。 第44章 “啊,对,是该睡觉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殷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他干爹的脸发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今晚睡哪儿?” 他望着夜色下连天的雨幕。 这雨下得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宗策:“策听陛下安排。” 这可叫殷祝有些犯难了。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真正的好哥们就要睡一被窝。 但他跟他干爹目前的关系比较复杂,显然不适用这个道理。 傻乎乎跑到他干爹床上的蠢事,干一次就够了。 “朕叫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他试探着问道,又怕干爹觉得他怠慢,赶紧补充道,“就是朕寝殿边上那间,里面东西都是齐全的。” 见宗策点头,殷祝立刻唤来宫人,叫他们仔细打扫,还叮嘱宗策:“要是缺什么就跟外面人讲,或者到旁边来找朕。” “多谢陛下。” 两人没有坐轿子,信步于宫廷内,权当饭后消食了。 一路上,无人出声。 但气氛也不显尴尬,只是相伴而行,静静欣赏着这雨夜幽景,嵯峨殿阁。 穿过廊桥时,宗策特意让殷祝走在背风的里侧,不让雨水打湿他的衣摆。 摇曳的灯盏在风雨中投下昏黄光晕,雨水顺着琉璃瓦片向下滴落,拍打在不远处玉砌的栏杆上,奏响泉水叮咚的声音。 宗策垂眸望着脚下。 有那么一刻,两人的影子无限靠近。 他抬脚迈过去,又顷刻间拉远了距离。 行至廊桥尽头,下了台阶,殷祝停下脚步。 “到了,”他说,“宗将军也早些安歇吧。” “嗯。” 两人平淡地分别,各自转身回房。 房门在殷祝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他又纳闷起来:自己跟干爹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挺开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不自觉地望向右侧一墙之隔的偏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 苏成德正在和宗策对话,隔着厚厚一堵墙,声音听不太真切。 殷祝不得不又贴近了些,这才勉强听清。 “宗将军,这榻上的褥子都是先前天晴时晒过的,还有崭新的亵衣,也给您叠好了放在枕头上。您今晚可要沐浴?” 宗策:“麻烦了。” 殷祝听了,嘴角勾起: 他干爹果然是个爱干净的,他之前就发现了。 “那咱家这就叫人去备水。”苏成德说,“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就跟外面那小子讲,他是我认的干儿子,叫三福,若是有什么服侍不到的地方,您直接大耳瓜子抽他都行。” 宗策:“不会,他是个好孩子。” 苏成德:“您之前见过他?” “有过一面之缘,”宗策似乎不太愿意多说,“时辰不早了,苏公公也早些去歇息吧。” “好。” 殷祝听着苏成德推门关门的声音,立马一路小跑到了门口,朝他招手。 苏成德刚转身就看到门边上一个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差点心脏病发作。 他捂着胸口,惊吓道:“哎呦我的陛下喂,您这是做什么?” “嘘!嘘!!!” 殷祝赶紧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他招到面前来这样那样地叮嘱了一番,确保苏成德都记下来后,这才放心将人放走了。 一炷香后。 宗策沉默地站在洒满了花瓣和精油的浴桶边上,又抬头看了看眼前几名手中捧着新鲜瓜果、冰镇果茶和热牛乳的几名侍女。 以及边上一位孔武有力的搓澡师父。 “谁叫你们来的?”他问道,但似乎不需要回答也已经知晓了答案,无奈叹息一声,“不需要这些,都下去吧。” 为首的侍女愣了一下,问道:“将军,水也要换吗?” 宗策:“算了,就这样吧。” 正努力偷听墙角的殷祝不禁扼腕:不行啊,他干爹也太不会享受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但殷祝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屋子隔音这么好,连正常说话的声音都要费劲才能听清,怎么他干爹泡个澡搞得跟下河捞鱼一样,动静这么大呢? 不过不管他干爹在干嘛,他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下去了。 偷听说话还行,偷听洗澡,这事儿听上去就很变态。 殷祝心里念叨着一个大男人洗澡有啥好听的,可现实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的耳朵黏在墙上,许久之后,听到墙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压抑的叹息声。 他干爹是有什么心事吗? 但自那声叹息之后,隔壁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殷祝拧起眉毛,恨不得这堵墙削薄几寸,方便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他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他干爹又有动作了。 殷祝忙打起精神,仔细聆听起来。 等听清楚后,他整个都如遭雷劈,僵硬在了原地。 那是……男人的喘息声。 水声,伴随着浑沉粗哑的哼吟,在耳畔似有若无地回荡。 殷祝甚至能想象出宗策此时的模样。 褪去了平日里的内敛沉静,那张英俊脸庞上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粗野晦暗的神情,眉头紧蹙,墨色的眼眸深处浮现狠厉的寒光,欲念犹如杂草般在眉眼轮廓间肆意生长。 这种反差,就像是一尘不受的佛子一步步走下神坛,堕入滚滚红尘之中,从此一身泥泞,业障缠身。 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是能看到宗策对他笑。 男人额头湿濡,薄唇紧抿,锋利的唇角上扬一个微小弧度,带着捕食者的残忍意味。 粗暴、炽热,又带着令他浑身战栗的性感。 耳畔的声音仍未停歇,殷祝的呼吸渐渐开始颤抖。 他告诉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他干爹也是个正常的、有需求的男性,他或许应该找个机会,帮对方在新都说门好亲事,这样他在外征战,心中也能多个挂念。 一丝血腥味在唇舌间弥漫,殷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一不小心咬破了下唇。 他缓缓转身,脊背靠在墙壁上,大脑一片混乱。 屋外暴雨倾注,听着那一声声被情欲渲染的喘息,殷祝的腿脚控制不住地发软,顺着墙壁滑下,最终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疯狂的雨夜,宗策用带着腥气的粗粝手指拭去他眼尾的泪痕,覆着出雾热汗的紧实臂膀紧紧拥着他痉挛的身躯,是安抚,也是禁锢。 恍惚间觉得屋中的烛光太过耀眼,他抬起手,用胳膊挡住眼睛,紧抿的唇泛着白,另一只手死死抠在地面的砖缝之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殷祝魂不守舍地想: 居然还没结束吗? 他只觉得喉咙干哑,腹部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但殷祝选择性忽略了自己不满抗议的兄弟——该你抗议的吗就抗议,撑着地面站起身,正要去喝口凉水解解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还有一道几乎让他以为是幻听的压抑呼唤: “陛下……” 殷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之后隔壁再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但这一声呼唤就犹如原子弹爆炸,轰的一声,殷祝的直男世界彻底崩塌了。 不是,他干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喊他的名字? 究竟是为什么!!? 是因为水太凉了?还是、还是大夏有完事儿了之后也要向皇帝虚空报备一声的变态传统? 殷祝试图自欺欺人。 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真相…… 不!!!他拒绝承认!!!! 殷祝脚步沉重地回到床上,双膝并拢,虔诚跪下。 他先是双手合十朝他干爹的方向拜了拜,又眼含热泪地忏悔道:“爸,妈,儿子不孝……你们要不给我托梦支个招吧,我这次是真的搞砸了……” 他把宗策当干爹,宗策却对他有那个意思,殷祝越想越觉得天崩地裂,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但同时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宗策怎么能喜欢上他呢? 自古英雄配美人,尹昇这具壳子在殷祝看来毫无半点美感,被酒色财气掏空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才补回来一点,但还是一副消瘦惨白的吸血鬼模样。 他干爹这么顶天立地的人物,就算要爱,也应该爱上那种高门大户出身的千金小姐、或者倔强有韧劲的乱世佳人才对。 殷祝甚至暗搓搓地计划,等他干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以权谋私让那孩子认自己当干爹,他可以跟他干爹各论各的。 但是现在,这些计划一瞬间全部流产。 因为他干爹弯了。 ……还是朝他弯的。 殷祝抹了一把脸,恨不得现在就冲去隔壁问个清楚。 但很快,他就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既然他干爹从来没说,就证明他不打算让自己知道,感情这种事儿,说不定过一阵子就淡了,实在不行让他干爹也喝点中药调理调理……总之,他完全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没错,就是这样! 殷祝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今晚的事情太当回事,不、不就是干爹喊着他的名字解决了一下生理需求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可是直男! 他安详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子:你干爹弯了。 殷祝霍然睁开双眼,神色狰狞,放在身侧的手掌攥紧成拳,咚咚捶了两下床铺——老子知道!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第45章 殷祝醒得很早。 他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在宗策离开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愧疚之中,一直在复盘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然后他绝望发现,是第一步。 天快亮的时候,殷祝稍稍眯了一会儿,勉强养足了精神。 待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在床头,他便睁开了眼睛。 殷祝望着头顶的床幔忧伤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起身,对着一旁的铜镜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龇牙挤出一抹笑容,觉得不太自然;随即又把食指伸到嘴巴里勾起一抹笑容,发觉更像小丑了。 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颓丧,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今天还有正事要干,你是莫得感情的皇帝”,这才起身穿衣。 原本这些都是由侍女来帮忙完成的,但殷祝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伺候,所以一般都是亲力亲为。 但他实在搞不定头上的冠冕,披散着头发推开大门,准备喊人来帮忙梳头,视线却瞬间被前方背对着他的男人吸引,到了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 宗策正在练刀。 皇宫中宫规森严,除了侍卫,任何外臣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入。 所以他掌心中握着的,是清晨刚从树上折下的梅枝。 寥寥数朵红艳腊梅盛放枝头,上面还缀着晶莹的霜花。 天光乍破,淡淡的薄雾笼罩着玉楼金阁,日光穿透云雾,洒在被雨水洗得洁净的青石板上,倒映出熠熠生辉的灿烂金芒。 宗策一身玄色劲装,脊背挺直,沉肩落手,缓缓吐纳呼吸,长身立于殿庭正中。 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宗策手腕一翻,梅枝轻旋,一招一式动作缓慢而凛冽,又带着天人合一的圆浑。 仿佛江流潆洄,生生不息。 殷祝睁大眼睛,不知不觉看入迷了。 宗策的脚步轻盈稳健,横斩、下劈、前刺,动作虽大开大合,手中的红梅却未损分毫。 晨曦的金光洒满大地,有风乍起,红梅纷飞飘落,又被挥刀的气旋带起,萦绕飞舞在宗策周身。 高大的身影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巍然山岳,恍惚间,殷祝竟从那梅影中看到了流转的凌厉刀光。 宗策反手持梅,正要回身,余光却注意到了一动不动站在阶上的殷祝,立刻收起梅枝,大步走到他面前。 不知他在这里已经练了几个回合,呼吸微微急促,带着些许喘息,一双墨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的脸庞,像是火光般明光烁亮。 殷祝抬起手,帮他干爹拂去了肩上的一瓣落梅,由衷赞叹道:“舞得漂亮,这是什么刀法?” “师父教授的,未曾取名,”宗策缓声问道,“陛下怎么醒得这么早?可要策帮忙束发?” 殷祝抬起的手一僵,后背瞬间炸起一片寒毛。 他现在得了一种被叫“陛下”就会应激的毛病——尤其是当这个称呼被宗策喊出来时,殷祝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昨晚偷听墙角时,不慎听到的那一身压抑喘息。 他耳朵连带着脖子根都涨红了,张了张嘴巴,看到他干爹一如既往的澄澈眼神和正直面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能避开对方的视线,含糊道:“不必了,这种事情叫宫里人来打理就行。” 可恶,这股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又没做错什么!要不是他干爹非要喜欢他可他又不喜欢男的,他现在能这么纠结为难吗!? 宗策虽然没说什么,但现在浑身上下都是gay达的殷祝敏锐发现他面上闪过一道遗憾之色。 ……不是,这些细节自己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觉得自己果然蠢得可以,正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找什么话题缓解尴尬气氛,宗策主动提出了告辞:“陛下,时候不早,臣去沐浴换身朝服,就不随您一起了。” 殷祝赶紧同意。 他再蠢也知道,外臣留宿宫中,还和皇帝一起上朝实在是不合规矩。 要是被那帮没事都喜欢找事的言官知道了,估计……不,是肯定会被喷死的。 而且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他现在的确需要和他干爹保持一段距离,方便冷静。 宗策把手中只剩下一朵的梅枝随手递给旁边的三福,转身离去,三福捧着那梅枝刚要出宫处理掉,就听殷祝压低声音道:“站住,先等一下。” 三福:“陛下?” 殷祝指了一下他手中的梅枝,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个,有什么办法保存吗?” 三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了看。 “奴才不太清楚,”他为难道,“不过奴才可以去问问新都那些工坊里的老师傅,或许他们知道方法。” “那要快些,不然花就蔫了。” 殷祝心想,一码归一码。 他干爹对他的感情虽然变质了,但他是绝对不会的。 他干爹永远是他崇敬的干爹。 殷祝坐在铜镜前,看着侍女一点点帮自己把冠冕戴好。 沉重的冠冕压得他脖颈酸痛。 随着早朝时间临近,殷祝心中的纠结渐渐淡去、 他强迫自己直视着镜中眼神锐利的青年帝王,告诫自己: 别忘了你来到这个时代的初心是什么。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文武的呼喊声回荡在金銮殿内。 龙椅上的殷祝单手支颐:“诸位爱卿,平身吧。” 他早已没有了第一次上早朝的紧张,视线越过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一眼就看到了他年轻英俊的干爹。 宗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胸前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绣着旭日祥云和虎豹的补服,身形挺拔如松,深邃眉眼低垂着,沉稳又不失锐利,即使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武将中,也十分引人瞩目。 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句: 好一个意气昂扬、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 殷祝自然也不外如是。 只是他在欣赏他干爹的帅气时,心里不免也有了个疙瘩,所以在欣赏了几秒钟后就移开了视线,刻意让自己不要多看。 这是自祁王叛乱后的大夏第一次早朝,也是晖城战役后的第一次早朝。 所有大臣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还有的临出门前,甚至都提前给自己请好了大夫。 毕竟尹昇从前凶名在外,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啊。 但等众人起身后才发现,整座朝堂空了近三分之一。 其中有跟随祁王参与叛乱、后被捕入狱的人,也有事后自知大祸临头、干脆一根绳子了结自己性命的人。 见状,朝堂之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殷祝坐在上面,把众人脸上微妙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关于祁王谋逆叛乱一事,暂且居后再议,北屹使者来我朝送屹国皇帝书信,现下虽两国交战,我大夏也应当拿出大国风度,先请来使上殿。” 无人提出异议。 不少大臣们还松了一口气。 能拖一刻是一刻,而且陛下既然提出了居后再议,就说明气头已经过了,或许处置罪臣的手段也不会太严重。 “请屹国来使上殿——” 伴随着宣旨太监拉长的声音,身穿屹国传统狼皮袄子的高大屹人虎视汹汹,大步走上了台阶,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屹人壮汉,正一推一拉着一个带木轮的大箱子,那箱子足足有一人高,看着就知道十分沉重,表面被油布盖住,不见真容。 周围的大臣们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腐臭气息,纷纷皱眉,以袖掩鼻。 王存更是直截了当地问那使者:“这箱子里是何物?” 使者在殿中站定,闻言先是斜眼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问道:“站这么靠前,看来你在大夏官员里品阶不低,你叫什么?” “大胆!” 不等王存回答,他周围的大臣们就先跳了出来:“这位是我们大夏内阁的王存王阁老!身为大国使者却如此无礼莽撞,还不快速速给王阁老致歉!” 那使者哼了一声,到底是看在王存的身份上,敷衍地冲他一拱手,就算道歉了。 王存倒也不生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那个问题。 使者回答道:“这是我们屹国大阿阇黎法王皇帝陛下,送给你们大夏皇帝的见面礼。” 阿阇黎是梵语“规范师”的译音,诞生自婆罗门教,后被佛教沿用。北屹和大夏争斗多年,文化也有所融合,如今他们的高层从上到下都信奉佛教,不过,是藏传佛教中的密宗流派。* 上任北屹皇帝曾自封密宗法王,还派使者去藏地讨要舍利,可惜人家压根儿不认这个法王,甚至称屹人信奉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密宗,气得他当即要发兵攻打。 大夏还为此雀跃过一段时间,然而随着上任北屹皇帝的驾崩,出兵的事也随之不了了之了。 毕竟有大夏在,何苦要千里迢迢去攻打偏远的藏地呢? 就算打下了也没有什么收益,简直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相比之下,现任北屹皇帝克焱就聪明很多。 他继位后,权当老爹这事儿不存在,还理所应当地继承了阿阇黎和法王的头衔,并在每一封国书上都用这样的自称,操作就和太平天国那位自称是上帝二儿子的领袖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这种行为在大夏这帮老臣们看来,肯定是十分不齿的。 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这段历史,闻言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倒是几个反应快的纷纷皱起眉头——其中就包括了宋千帆和宗策。 第46章 殷祝话音刚落,立刻有几名大臣提出异议。 “陛下不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怎么说,我大夏都应拿出大国风度……” “风度?”殷祝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那你敢盯着你脚边的人头,再来同朕说这句话吗!?” 那大臣顿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不应该杀北屹使者,奈何这人在金銮殿上送的这一份“大礼”实在太过于炸裂,那一颗颗滚落的人头,几乎等同于挨在大夏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是赤裸裸的挑衅! 因此,就连一向坚定主和的唐颂等人,都说不出为这使者求情的话来。 殿前侍卫一拥而上,把那北屹使者强压在地上,正要将三人拖走,就听殷祝说:“且慢。” “先让他们跪下,给这些无辜的大夏子民磕上三个头。” 那使者瞬间瞪大双眼,拼命挣扎叫嚷起来:“老子可是屹人贵族,大夏皇帝,你敢杀我!就不怕我屹国铁蹄南下,将你们大夏城池踏平吗?还叫我跪这些贱民的尸体,你们国家不是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吗!!” “你知道的倒还不少,但说自己是士大夫?朕听了都要发笑。” 殷祝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当初应战网络喷子的毒舌功力,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语速飞快地输出道:“像你这等丧尽天良死有余辜的混账东西,就少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说自己是贵族,但真正的屹国贵族才不会做战败国使者这么危险又没油水可捞的活计,你应该是某个屹国贵族家庭不受宠的庶子,不,甚至根本就是你父亲和外面不知道哪个女人生的野种,所以家族才会放弃你让你来当炮灰;” “也有一种可能,你根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或者得了严重的花柳病,说不定还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实在还不上了,再拖下去就会被人抓住打断双腿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所以才想着赌一把,出使大夏,在金銮殿之上挑衅朕,想着这消息若是传回去后,自己就算死了也能成为屹国的英雄;” 使者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交加。 他想要大声反驳,却被殿前侍卫死死捂住了嘴巴。 殷祝继续道:“但屹国的贵族们不会因为你们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死出兵,正如你的老婆孩子不会为了你这么一个败类伤心。他们只会在人前假惺惺地掉两滴眼泪,给你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尽管你的尸骨都不在棺材里;” “然后你的老婆就会带着孩子改嫁,你的孩子会管其他男人叫爹,差遣你来的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会高兴于有傻子来替他们送死,他们自己依然搂着娇妻美眷,日日畅饮;” “他们根本不关心这种挑衅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因为即使发生战争,也有平民的孩子替他们送死,你们皇帝的妃子更是会为了王太子的死拍手庆贺,不久之后她的孩子就会被立为继承人,考虑到一代天子一朝臣,她会打压你们这些追随者,并用尽一切办法给你们敬爱的王太子泼脏水,说他是鲁莽自大,自己蠢死的自己,根本不值得同情。” “真正会为你们伤心的,就只有你们家中的老母。” 殷祝怜悯地注视着他们,“她会在家中日日盼着自己的儿子归家,可惜她的儿子被屹国贵族骗了,杀死了别人家无辜的子女,还自以为自己是国家的英雄。” “殊不知,他连自己母亲老了都没办法奉养,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无能又可耻之人!” 使者拼命挣扎半天,突然僵住不动了。 片刻后,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四肢抽搐,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随他一起上殿的两个大汉其中之一,更是直接瘫软在地上,崩溃嚎哭起来。 殷祝这一席话,不带一个脏字,居然硬生生把两个屹国使者说崩溃了,殿内其余大臣们听得是目瞪口呆,心有余悸。 宋千帆对陛下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看到这几个原本嚣张跋扈的使者们的惨状,心中更是犹如三伏天喝了冰水一般畅快。 他口中念念有词,已经把陛下这番话背下了,准备等回去后誊抄下来,好好学习一番。 只要领略其中三分,不,是五分之一的真谛,他就再也不怕与夫人吵架时哑口无言了! 等三名使者被拖下去后,唐颂终于忍不住出列,拱手询问道:“陛下,可否告知臣等那北屹皇帝究竟在信中写了什么?” 这话他方才就想说的,但殷祝那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于扎心了,唐颂实在不敢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会儿见殷祝似乎消了气,他赶紧抓住机会,生怕一不小心陛下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殷祝:“稍等一下,朕想想。”该怎么编。 其实内容翻译过来,无非就是痛骂他破坏合约,杀他儿子,你给老子等着迟早要报复回来之类的狠话。 通篇用词激烈,不过结尾还是透露了一丝“如果你们付出足够代价、我们可以大发慈悲接受和谈”的意思。 这封信假如要是直接给底下众臣看了,殷祝相信,一半以上的人都会接受——打仗干什么?最多不过是苦一苦百姓罢了! 但除了给钱给粮开放贸易外,北屹皇帝提出的代价之一,殷祝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因为他要他干爹的脑袋。 还在信里说什么,答应这个条件对我们来说是双赢,他报了杀子之仇,你也可以从此高枕无忧了,殷祝心想,我呸! 又是当众挑衅,又是离间他跟他干爹之间的关系,谁说这帮北屹人不会玩心机?心眼都快跟马蜂窝一样多了! 可能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唐颂又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别吵,朕在思考,”殷祝眼也不眨地胡扯一通,“那北屹皇帝的字太烂了。” 唐颂:“…………”胡扯! 好歹也是国书,北屹皇帝怎么可能亲笔写? 殷祝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所以咱们还是来讨论一下祁王叛乱的事情吧。” “陛下不急,”感受到身后瞬间变得跟针扎一样锐利的视线,唐颂立马笑容僵硬地表态,“您慢慢想就是。” 殷祝故作犹豫,眼看着唐颂这边快顶不住了,也见好就收,简单讲了一下那封信中的内容,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部分——比如结尾的和谈,然后问道:“诸位爱卿,朕见这北屹皇帝气焰嚣张,明知故犯,屡次劫掠我大夏边境子民,实在是心中愤慨。” “介于此,朕打算也写一份国书,只不过是给山河十四郡的大夏百姓们写,若他们响应朝廷号召,组建反抗屹人的势力,我大夏可以给予他们一定资助,诸位看,这个方法如何?” 唐颂眉头紧皱:“里应外合,这的确是个方法,不过,陛下怎么能保证这些物资一定能穿过屹人重重封锁,送到真正的大夏子民的手上?若是因此触怒了北屹,又该如何?” “难不成唐阁老以为,北屹皇帝派遣使者公然在我大夏朝堂上做出这等荒唐事情,是还有坐下来好好和我们谈判的打算吗!” 殷祝厉声喝道:“北屹此举,是非曲直暂且不论,若此事传出去,我大夏朝廷颜面何在?朕颜面何在?若是等地下见了列祖列宗,恐怕朕和诸位都会被骂软蛋一个,不配为人!” 北屹皇帝这种过激做法,是基于他从前对大夏皇室和朝廷的了解。 即使打了一次胜仗,大夏皇室也只会以此为依仗,为自身争取更多利益,根本不会去考虑乘胜追击。 即使他们口口声声都说着要收复山河十四郡,但也就只是听听而已,嘴上嚷嚷的事情,谁不会? 可殷祝如今端出来的是祖宗礼法,正好戳中了这帮文臣们的死穴,他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对的字句来,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殷祝一道道命令下发给武将们,气氛愈发压抑。 武将那边,则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场景。 能留在这里的武将,都是没参与过祁王叛乱的,不然早就抹脖子或者被逮进大牢了。 听到任命,个个面上是喜气洋洋,恨不得现在就提刀上马奔赴战场。 大夏风气一直是尚武的,甚至早期和屹人的交战,也是赢多输少,自建国以来百年时间内,屹国一直都有每年向大夏朝贡的传统,这也是为何某些大夏贵族至今都瞧不起屹人的原因。 也就是近百年国中上层奢靡之风盛行,军备废弛,屹人祖上又出了个励精图治改革的皇帝,两方势力此消彼长,这才导致一场兵败后军队节节败退,丢了山河十四郡,被迫举国南迁。 “……最后,是我大夏的功臣,为朕守住边关要地,且领军反败为胜,杀死北屹王太子,一雪夏军多年耻辱,后又千里奔袭救驾平叛的宗策,宗将军。” 殷祝一口气说了老长一串前缀,视线终于落在了他干爹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宗策走出人群。 看到他干爹目不斜视的模样,他唇边扬起一抹笑容,讲出了自己很早就想亲口对宗策说的那番话: “宗策,朕封你为正三品江淮总督,总领江淮地区边防重镇军政事务。军情火急,必要之时,大小诸事,皆可由卿裁断;若有无法决定的事情,再上报朝廷,由朕与内阁诸位大臣妥善商议。” “宗爱卿,你可有异议?” 宗策躬身行礼:“臣并无异议。” “只是,陛下谬赞了,”他大胆抬头,当殿望向殷祝的双眸,眼神温和而专注,“身为人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臣只是尽了分内之事,当不起陛下如此盛赞。” 第47章 仿佛一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 殷祝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宗策高大挺拔的身躯朝自己压下来,心脏瞬间飚到了一百八。 他下意识想推开对方。 但宗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男人的大手像是铁钳一样固定在他的后脑,滚烫炽热的吐息喷洒在脸颊上,殷祝根本无法挣脱,拼了命也只能偏开头,让这个吻落在了唇角。 他用恼怒的眼神瞪向宗策,却在看到他干爹的眼神中的哀恸时,陡然僵住了身体。 ……等下,明明被强吻的人是他吧? 为什么他干爹占了便宜,还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但殷祝看着他这副模样,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 他强迫自己不再挣扎,放松身体,想要和对方深入地聊一聊。 可宗策并不想听他聊天,只想深入。 他抓住这个机会,大手掐住殷祝的纤瘦腰肢,低头泄愤似的咬了一下怀中人的唇。 殷祝痛呼一声,立刻竖起眉毛,张嘴骂道:“你是狗……”吗! 比骂声先到达的,是他干爹炙热干燥的唇。 “唔……停、不……” 呼吸紊乱,心跳过载。 视野中,宗策深邃的五官轮廓逐渐融化在煌煌烛光里。 脸颊被大手捧起,他不得不依偎在对方的怀中,脚尖微微踮起,看上去,竟像是在主动仰起头索吻似的。 一抹晕红飞速从殷祝的脸颊上蔓延生长。 顷刻间,色彩浸透皮肉,从耳根到脖颈,甚至是锁骨往下的胸膛都染上了绯红。 殷祝发出一声闷哼,从骨髓里升腾起一阵细密的麻痒。 这个吻让他几乎不能呼吸,绷紧的脊背一寸一寸地软了下去,想要大口张开嘴巴呼吸,却只能被更加残忍地深入侵略。 殷祝的瞳孔茫然地颤抖着,下意识抱住他干爹的脖颈,从喉咙里挤出微弱无助的呻吟。 见状,宗策的瞳孔愈发深沉晦暗。 他粗鲁地用指腹拭去殷祝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在眼尾留下一抹湿红,又被温柔地吻去。 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时刻,他抛开了一切顾虑和思考,只遵循内心欲望的指使,贪婪地索取着、压榨着,在怀中人的身上任意发泄自己求而不得的苦闷。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殷祝后颈上的穴位,突如其来的酸麻逼得殷祝被迫后仰,喉结滑动吞咽,纤长脖颈向后绷成一道弧线,把那苍白凸起的喉结送到了宗策唇边。 但殷祝也终于得到了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 他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湿亮的红唇上一条银亮的涎丝与宗策的唇峰相连,许久之后,他涣散濡湿的眼眸终于回过神来,难堪地别开头不想去看。 但宗策的大手已经提前一步,覆上了他的眼睛。 “陛下,”他哑声道,“既然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殷祝:……见鬼,他干爹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 不等殷祝开口询问,他突然感觉身子悬空,宗策单手托住他的大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殷祝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肩膀,指尖深深抠进宗策硬邦邦的肌肉内。 宗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觉一样,大步绕到屏风后,把他稳稳地放在了书桌上,停顿片刻,又再度俯身压了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打不过的就只能享受了。 这次殷祝学乖了,顺从地张开嘴巴迎接他干爹。 本是苦中作乐,没想到,竟还真慢慢从中感受到了些许乐趣。 他干爹这次的动作也温柔了许多,落吻时缠绵而珍重,撑在桌上的五指按在殷祝的手掌上,一点点与他十指相扣。 合拢后,又用拇指不安分地揉按着他掌心留下的疤痕,重新唤醒了伤口愈合时混合着酥麻、刺痛的难耐记忆。 相比方才,倒更有种水磨似的折磨。 殷祝微凉的体温被他拥在怀里,眼前一片黑暗,视野被剥夺,更突出了听觉和触觉的敏感。 外面似乎又下雨了。 珠帘似的雨点轻拍在砖瓦上,犹如珍珠落玉盘般清脆动听。 他仿佛正浸泡在温泉深处,听着耳畔似有若无的水声,被蒸腾的雾气沁润了每一寸泛红的肌肤。 那个挣扎着反抗的自我,渐渐被拖拽进深水区,沉湎在了这份由温柔编织而成的陷阱之中。 殷祝下意识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可他眼前又浮现出了他干爹那双暗藏着痛苦挣扎的漆黑眼眸。 是……他做错了吗? 如果、是他干爹想要的话…… 感受到殷祝逐渐的软化顺从,宗策心中愈发火热。 他微微直起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眼眸深沉地看着自己离去后,殷祝依然下意识压在唇瓣上的湿润舌尖,情难自禁地撩起怀中人上衣的下摆。 随着他的动作,殷祝单薄的脊背不自觉地微微后仰,像是被风压弯的苇草,掌心下湿润的纤长睫羽无措地颤动着,宛若受惊的蝴蝶双翼。 修长双腿蜷曲着,被宗策一把握住脚踝掰开,他低下头,垂眸吻了一下大腿里侧,霎时殷祝整个人剧烈颤抖了一下,甚至连膝盖都泛起了粉红。 宗策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微微一怔。 殷祝双手艰难撑着桌面,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一只手弯折下来,咚的一声手肘撞在桌面上,头上的束冠恰好当啷一声掉落。 如瀑长发倾泻披散在肩头,殷祝喘着气,那双水洗过的通红眼眸含着明亮的泪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宗策呼吸一窒,指尖蜷缩着,突然仿若大梦初醒一般惊觉: 他现在……都在干些什么!!? 口口声声说着满足克制,君臣之礼,却逼得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陛下无助落泪,只能用这种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宗策,你还算人吗!?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宗策心中的悸动飞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他甚至不敢抬头和殷祝对视,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愤恨和失望的眼神。 视线落在殷祝那处,宗策想起太医的叮嘱,深吸一口气,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脊背挺直地朝着殷祝半跪下来。 殷祝猛地睁大了眼睛。 等他反应过来他干爹要做什么时候,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要阻止,但顺着脊柱窜上头皮的电流让他瞬间闷哼一声,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再也顾不上其他。 过程中他抓住宗策的头发,力道不轻,肯定把他干爹扯痛了,但宗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闷哼。 殷祝此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几乎很快就缴械投降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反正比他干爹来一次要快多了。 宗策替他擦拭好身子、穿好衣服,等做完这些后,殷祝的魂儿才慢慢飘回身体。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干爹,值了一下不远处的茶壶。 “自己倒一杯吧。”他说。 声音还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意。 宗策默默地走过去,用帕子擦干净手,喝了茶漱口,又给他倒了一杯。 殷祝接过来时,下意识说了一声谢谢。 但随即他脸庞扭曲,心情更加复杂了。 明明先霸王硬上弓的人是他干爹,结果这么一搞,他反倒对他干爹生起了愧疚之情,真是见鬼! 但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的兄弟告诉大脑他刚才是真的爽,爽飞了的那种——殷祝说服自己,为兄弟两肋插刀都行,更何况他干爹这次还没插刀呢。 他勉强定了定神,看向他干爹的漆黑双眸。 谁知他干爹却身躯却猛地一震,攥紧双拳说:“陛下,时候不早,臣先回去了。” 殷祝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胡乱支吾了一声,也没有再留他。 宗策便当他是同意了。 他沉默地朝殷祝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幽暗的雨夜之中。 殷祝一直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待他走后,苏成德上前低声问道:“陛下,为何不留宗总督在宫中再多待一日?过几日,怕就是要动身赴任了吧。” “过几日?”殷祝笑了一声,怅然道,“不可能的,他肯定明天就出发了。” 苏成德诧异道:“为何如此匆忙?” “谁知道!”殷祝恼道,“他想去就去好了,朕还能管得了他?” 苏成德笑道:“陛下这话说得,您是陛下,当然能管得了啊。” “可算了吧,他还是我爹呢。” 殷祝鼻孔出气,说话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 苏成德眼皮直跳,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后宫里娘娘们埋怨陛下太忙、总不来照看他们的幽怨口吻。 他抖了一下,把这个念头丢到脑后,压低声音告诫说陛下这话可不兴说,要被旁人听到,会给宗总督添大麻烦的。 殷祝懒得再在这儿跟他掰扯这些浪费时间,转身就要回去,谁知站久了腿麻,脚还软着,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把苏成德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扶住他的胳膊,询问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看看。 殷祝揉了揉眉心,本打算说不用,但想到一件重要事情,还是改口道: “……宣太医吧。” 次日清晨。 “哥,你真打算就这么走了?”宗略站在门口,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担忧,“不跟陛下打声招呼吗?” 背对着他、正在解开马匹缰绳的宗策动作一顿。 “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淡淡道,“昨晚已经去过宫中了。陛下任命我为江淮总督,把边防重任交托给我,我怎能随意懈怠休息?” 第48章 【一更】 一轮旭日冉冉东升。 曙光透过帘幕,照进香雾氤氲的宫室内。 整整一昼夜,殿深处的箫鼓奏乐未曾停歇。 苏成德站在宫门前,轻叹一声,拍了拍手。 身后宫女们莲步轻移,鱼贯而入,将宫殿的窗扉门户依次打开。 枝头鸟雀清啼,晨风送来初春的清新空气。 屈膝坐在阶上的殷祝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头。 “什么时候了?”他问。 一夜未眠,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音调。 苏成德连忙奉上热茶,小声回答:“刚过未时,陛下,今日是否罢朝?您一晚上没睡,这眼都熬红了,还是好好休息一天吧。” 殷祝捏了捏胀痛的眉心,接过茶浅抿一口。 “嗯,通知下去吧。” “是。” 为了私事耽误公事,这还是他头一回。 不过,大夏目前头等重要的两件大事,在上次朝会时他都已经处理完了,虽然肯定有人不满意想要上谏,但殷祝不想、也没心情听他们逼歪。 就这样吧,朕不干了!给自己放一天假,爱咋咋滴!! 殷祝自暴自弃地向后一靠,仰躺在满地红绸之上,头上金冠歪斜,硌着他难受,干脆取下随手掷到一旁。 他闭着眼睛,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乐队,“别停啊,给朕接着奏乐,接着舞。” 短暂寂静后,鼓乐丝竹声再度响起。 苏成德小声劝他去卧房中睡,别着凉了,殷祝听得腻烦,干脆转身背对着他,摆手赶人:“去,去!” 苏成德没办法,只好叫人取来薄毯,替殷祝盖上。 殷祝蜷缩在层叠红绸之中,一截纤瘦脖颈被阳光照得雪白透亮,氤氲雾气在光线下泛着幻彩的淡紫,乌发于红绸之上蜿蜒披散,莫名透着一股颓丧靡丽的气息。 苏成德望着陛下的背影,心中无奈,却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劝导。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名侍卫匆匆走到殿前。 苏成德走过去询问了几句,立刻回来禀告道:“陛下,眼线来报,说宗大人收拾包袱牵马出府了。” 殷祝一声不吭。 “看样子是往城外去的。”苏成德刻意问道,“陛下,可要派人去追宗大人回来?使者现在从宫里出发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殷祝闷声道:“宗策是谁?朕不认识。” 苏成德:“…………” 作为一名善于揣摩上意的内宦,苏成德听陛下这语气,像是与宗大人生了些摩擦,在自个儿跟自个儿赌气呢。 但肯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然陛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那奴才叫人唤他进宫?” 苏成德试探着说,作势抬脚就要离开。 “站住!”殷祝立马没法装淡定了,猛地坐起身瞪他,“回来,谁让你去找他了?” 谁知苏成德却只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原地,垂眉耷眼的,叫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都敢戏弄朕了,很好,”殷祝冷哼一声,但也不装了,追问道,“他怎么走的?一个人骑马?” “是。” “好歹也是江淮总督,不说车队了,再不济也要坐个马车去风光上任吧?”殷祝骂骂咧咧,“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跑是吗?混账东西,朕白疼他了!” 这话苏成德可不敢接,只好唯唯点头应是。 “你是个什么是!” 殷祝继续瞪他:“还不赶紧去给他配个车队,护卫要挑好的,这一路上万一遇见个什么山贼水匪打劫,也好应付,等到了地方也不会被人看轻……你笑什么笑?快给朕滚滚滚滚!” “哎!”苏成德满面笑容道,“奴才这就滚!” 殷祝看着他一脸欠抽的模样,脱下脚上的鞋子就朝他的背影扔去,可惜没砸中,还得他自己跳着脚过去穿鞋。 “行了,别吹了,”他对乐队喊道,“回去休息吧,辛苦弹一晚上手都肿了,记得去领三倍俸禄!” “多谢陛下!” 一群人抱着琵琶二胡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还在低声议论: “陛下人可真好,居然还给咱们加钱……” “是啊,还说我们辛苦弹一晚上,之前去那些达官贵人家中,通宵吹一晚上,打赏全被上头分了,咱们毛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就上次去城西那次,那平禄侯爷还占我便宜呢!他都七十多了……” “嘘!你可小声点儿吧,毕竟是皇室宗亲,咱们这可是在皇宫!” 殷祝很想说:两位姑娘,你们声音太大了,他已经听见了。 上次去晖城转悠一圈,他就从当地百姓嘴里听到了这帮尹家人干的好事。 扶持粮商,趁战时哄抬物价,以他干爹的脾气,抓出来砍脑袋都是轻的,但他干爹却只是与他们斡旋什么都没做,估计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不想给皇帝太没脸。 但殷祝可一点儿都不想要脸。 ——尤其是在面对这群尹家人的时候。 他拿尹昇没办法,难道还动不了这群尹家人吗? 殷祝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事儿不应该交给宋千帆去干。 现在的宋千帆,在朝中地位远胜从前,什么翰林院明正阁也不常去了,跑腿磨墨的事情更是摊不到他头上,因为在十万钱后,殷祝又给他下达了一项命令—— 用半年的时间,自己组建团队,去中央和地方调研,然后给出一套能够支撑战时运转的大夏财政方案来。 改革本就是得罪人的任务,如果再叫宋千帆去得罪那些难缠的皇室宗亲,就算他不怂,估计也要开始琢磨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商鞅了。 所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得找一个资历够深、足够硬气、还长期在朝中郁郁不得志的人来解决。 这些条件,让殷祝想起了一个人。 孙慈进殿时,还有些忐忑不安。 陛下今日不上朝,叫不少大臣都心生不满,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只能憋回去,奏折倒是上了不少,可惜内阁现在作用远不如前,陛下似乎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和北屹开战。 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从北边举家逃亡而来、一直不被重用的臣子被陛下宣召进宫,就更为诡异了。 宫中来人时,诸位同僚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嘴上倒是说着恭喜,但各种酸言酸语、旁敲侧击肯定是免不了的。 孙慈自己也很紧张。 在陛下喊他进御书房时,他全程盯着自己脚尖,大气也不敢出。 殷祝也不说话,就这么打量着他。 看着孙慈额上一颗颗汗珠前赴后继地冒出来,他好笑道:“孙大人,朕就这么可怕吗?宗……” 刚说一个字殷祝就卡壳了,心道怎么又提起他了。 但话已出口,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宗策第一次见朕的时候,可不是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你可比他大几十岁呢。” “臣怎敢和宗将军比。”孙慈干笑一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人倒是正常多了。 但殷祝有点儿怀疑他能不能胜任自己交给他的任务,于是简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又好心说道:“如果觉得为难,也不必逞强,朕可以换其他人来做。” “不为难!” 谁知孙慈却立刻一口答应下来,还激动得满脸通红:“陛下愿意重用臣,给臣这个机会,臣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君上!” “怎么又说一样的话……啧,算了。” 殷祝莫名觉得心烦,和孙慈大概商议了几句,沟通清楚彼此的思路想法后,便让他回去放手去做了。 他自己则坐在书房里咬着笔杆发呆。 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干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几次态度变化,现在细想起来,都有些奇怪。 一开始的冷漠敌视,到后面突然的顺从讨好,真等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感情,又跑得远远的了。 可恶,反应都跟常人不一样,根本分析不出来啊!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殷祝看他干爹的心才是。 他发了一会儿呆,又忍不住叫来侍卫询问:“宗策那里还没有消息吗?他们碰上了没?” 半天都没动静,该不会是把人跟丢了吧? 苏成德正好这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撩起袍子跨过门槛:“陛下,奴才不负使命!” 殷祝松了口气,又赶紧问道:“他有说什么没?” “宗大人谢过了奴才。” “他谢你!?” “……也谢了陛下。” 殷祝眯起眼睛:“下次再大喘气,就给朕滚去刷恭桶去!” 苏成德哎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殷祝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直接道:“还有什么?有话直说,朕又不是听不得坏话。” “不是不是,”苏成德忙道,“宗大人怎么会说您的坏话呢,只是奴才自己发现了一件蹊跷,或许是奴才多想了,不知该不该禀告陛下。” 殷祝:“你说吧。” “本朝武将,大多有出征前去佛寺礼佛上香、祈求旗开得胜的传统,这是从太祖时候传下来的习惯,”苏成德说。 殷祝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甚至还在文里写过他干爹在造反前,去无相寺和主持彻夜商谈的剧情。 “这和宗策有什么关系?” “据奴才所知,宗大人上次出征晖城前,也去过一趟无相寺。” “是吗?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那日新都大雪,宗府外面的眼线说看到一个人出去,但没看清脸,只是见那身形有些像,奴才以为是府上下人,就没禀报给陛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殷祝听了也不怎么在意。 第49章 【二更】 宋千帆面无表情地站在宗府大门前。 殷祝站在旁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 他硬着头皮,握住门环敲了敲。 吱呀一声,宗略惊喜道:“哥你还没——千帆?” “是我。” 宋千帆说完,又侧身让开,殷祝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躬身道:“还有我,宗小弟最近气色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宗略见到他一愣,但随即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许久不见了殷兄,可惜你来的不巧,我兄长今日已经离京赴任去了,但我们早上临走前还提起你呢。” 殷祝立刻紧张追问:“提我?提我什么?你和你哥说我说是你哥的朋友了吗?” 宗略险些被他一番话给绕晕,好不容易捋顺逻辑,他点了点头:“说了呀,我还说你和我兄长的关系肯定不错,兄长他也没有否认呢。” 殷祝下意识想咧开嘴巴露出一抹傻笑。 但刚勾起唇角,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强制性拉平了,一脸“我才没有很高兴我只是得了嘴巴上翘的毛病而已”。 宋千帆:没错,就是这个表情! 他弱弱提议道:“那个,两位,咱们要不先进去再说话?老堵在这府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要债的呢。” 几人失笑。宗略忙招呼他们进来,又喊家中下人过来,准备上好的茶招待客人。 “太客气了。”殷祝嘴上说着,视线却留意着宗府的变化,毕竟他还没忘记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 “一段时间不见,这府上好像多了不少下人啊。” 宗略笑道:“都是兄长安排的,上次新年,不少人上门拜访,他觉得我一个人操劳太多;再加上近日他又升了官,府上若是人丁太少,也会惹得同僚笑话。” “是这个道理,”殷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这么多人住在府上,未免有些吵闹了吧?” “确实比从前喧闹了些,但也还好。” “人一多,做饭烧水采买货品的量,也比之前要大上不少吧?” “对,家里支出多了,兄长说以后每月也会多寄一笔钱,叫我不要太苛待他们,”宗略说完,撇了一下嘴巴,“我怎么会呢。” 小动作让这个稳重青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生动了不少,殷祝恍然发现,宗略的年岁应当不算大,估计才十几二十出头。 只是父母去世、双腿残疾的经历让他被迫提前成熟了。 “家中上上下下都归你一人管,实在不容易,”他说,“你哥就没想过找个媳妇帮你分担一下?” “从前我问过他,但兄长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前途未定,不想平白耽误佳人,我还以为是我拖累了哥,心中颇为歉疚,”宗略抱怨道,“可近来我总察觉到不对,我哥他好像,心里有人了。” 宋千帆端起茶杯:意料之中。 殷祝干咳一声,老脸一红:“此话怎讲?” “你应该也知道,我兄长行事一板一眼,对自己要求向来很高。但这几日他经常早上练刀时练着练着就开始发呆,然后又会罚自己从头再练一遍。” “还有上次,我随口夸了他一句练刀的背影很有将军气概,他居然反问了我两遍真的吗,他从前可是从不关心这些事的。” 宗略故意模仿宗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食指按在鼻根侧面,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他只会说出‘练刀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战场杀敌’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搞得我都不敢多说什么了。” 殷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拍大腿:“没错!学得太像了!” 上次来时,毕竟是刚接触不久,宗略还表现得拘谨一些。 这次宗策亲口承认了和殷祝是关系很好的友人,他们又年岁相仿,宗略本就没什么同龄朋友,有心与殷祝相交,便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袒露了自己更真实放松的一面。 殷祝也喜欢他这样。 正好他缺一个同样了解宗策的人一起吐槽,从这方面来看,宗略简直就是天选! 搞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坑对方了。 但殷祝还是不忘初心,委婉问道:“上次不是说了,等年后咱们带你一起去新都附近的工坊转转吗,前些时日我家里有个亲戚弄了些糟心事出来,刚处理完,不知你这边何时方便出门?” 宋千帆手微微一抖,脸色怅然:祁王谋逆一事震惊大夏朝堂,原来在陛下心中,便是与家中亲戚的糟心事别无二致吗? 也不知该说是帝王薄情,还是君心似海……唉。 宗略忽然看着宋千帆,笑了一声。 他对殷祝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千帆他和我兄长在某些方面很是相似。” 殷祝好奇问道:“为何?” 宗略竖起一根手指,神秘地点了一下脑袋。 “别看我哥他表面一副沉默寡言雷厉风行的样子,心思却比寻常人要细上许多,这点他随我爹。” 宗略勾起唇角,“用我娘的话说,就是那‘七窍玲珑磨镜郎,比西市王铁匠的磨刀石还多三道纹呢’。”* 殷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边抹眼泪边问道:“这话你跟你哥说过没?” 宗略叹道:“没,我哪儿敢呀。” 你不敢我敢,殷祝心道。 下次见面,一定要狠狠怼他干爹一顿。 可他转念又想起,还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不禁再度失落起来。 他干爹告完白就跑,留他一个人在宫里想七想八想他,和耍流氓有什么两样?别以为你不是直男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真觉得你应该独自出来立一番事业,”殷祝由衷地说道,“以你的口才和本领,只做你哥的陪衬,太屈才了,去工坊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 宗略笑容微微收敛。 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腿,许久之后说:“或许兄长才是对的,是我太傻,总以为两国交战只是暂时,大夏与北屹之间也能和平相处。” 宋千帆瞥了殷祝一眼,开口道:“屹人野心勃勃,更何况还有血海深仇隔在两族中间,怎么可能和平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殷祝也觉得奇怪。 按理说宗策现在都快登上北屹仇恨榜榜一了,他弟怎么还一副不想打仗、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心态?该不会他也是主和派吧? “我……我只是觉得,若是真造出图纸上那些神机,或许战场上会死很多人,”宗略说,“觉得心里不忍罢了。” 见殷祝和宋千帆都没有接话,他尴尬一笑,似乎在掩饰什么,“这想法天真了些,我知道,这天底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 “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殷祝淡淡道,“你看这几十年来,哪一次战争是大夏先挑起的?一再心软的下场就是被劫掠屠杀,战争一旦开始,最终只有你死我活,大夏若是想活,便只能让屹人死。”** 宗略不语。 他微蹙着眉,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机关扶手。 “玉成,”宋千帆忍不住出声,玉成是宗略的字,“先前咱们不都说得好好的吗?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和北屹有关的事情了?不如说出来,让我和殷兄一道帮你谋划也好。” 他特意点出这一点,也是为了宗略好。 无论如何,就算宗略是宗大人的亲弟弟,陛下也绝不可能允许身边有人通敌叛国;或者,正是因为他是宗大人的弟弟,陛下才会对此更加深恶痛绝。 宗略回过神来:“只是发呆在思考一件事,不必担心,我很好。” 他语气轻快地问殷祝:“咱们什么时候去工坊?我这个月应该都有空,不知殷兄准备带我去哪家工坊?” 殷祝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并未继续深究。 “我记得,令尊曾经管理过一家工坊,只不过因为一场意外爆炸,现今已经废弃了大半,”他说,“不如就去那家,如何?你介意吗?” 他看了一眼宗略的双腿。 闻言宗略一惊,但随即这件事想起大概是兄长告诉殷祝的,又慢慢放下心来,只是又在心中感叹了一声:兄长与殷兄的关系可真不错,连这种家族隐秘都全盘托出了。 “介意,但那里有什么可去的?”他苦笑,“地势偏僻,工坊里面也没甚可看。若不是距离无相寺近,近年来附近地皮炒得贵,恐怕早就关了。” “这不是正好……咳,我是说,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啊,”殷祝清了清嗓子,“实话跟你说吧,宋兄手头正好有一笔小钱,我也有一份,准备让他在原工坊的基础上扩建几倍,招揽人手,再在旁边建上一些宿舍和员工福利房,到时候,你们就不用一大家子挤在小院子里了。” 宗略听得似懂非懂,疑惑道:“殷兄的意思是说,准备在那旁边建房子吗?那地方可不便宜,而且我和兄长暂时都没有搬家的手段。” “不,他有。” 殷祝压低声音道:“其实他已经和我抱怨过好几次了,说现在住的房子太小,住着不方便,挥刀都挥不开,况且这年头大户人家都疼孩子,金屋住着,掌上明珠般捧着,人家一看到这破落院子肯定就跑了,到时候才真是哭都来不及。” “……真的?” 宗略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他哥会说出来的话。 “你不是说,你哥最近表现得不太对头嘛,”殷祝冲他挤挤眼睛,“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跟弟弟讲,但你懂的,不然我也不会劝你换房子。” 第50章 宗略就这样被殷祝连哄带骗地忽悠出了家门。 但在他们出发时,遇到了一个小困难: 宗略坐着的机关轮椅太大了,没法装上马车。 宗略看着殷祝和宋千帆在那里上上下下研究了半天,额头都冒了汗,心中很过意不去。 本想说今日就算了,等改天换个大些的车厢再说,谁知殷祝一拍脑袋,说他有办法了,叫他们先稍等片刻,然后带着一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卫们兴冲冲地跑到了旁边的集市上。 宗略十分感动,对宋千帆说:“能遇到殷兄这样的人,实属我和兄长之幸。” 宋千帆双手插袖站在他边上,目光怅然眺望着殷祝离去的方向。 “话别说太早。” 宗略:? 很快殷祝就带着人回来了,在宗略反应过来前,把他连人带轮椅抬上了板车,固定好轮子后,又把宗略从轮椅上抱下来,塞到了马车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到轮椅上睥睨四方。 “万一路上颠簸,我反应快,”殷祝如此表示,“而且你平时坐得够多了,现在换我坐坐。” 宗略:“…………” 虽然感动于殷兄的体贴和尊重,但他总觉得,后半句才是对方的真实想法。 “不过殷兄,”他犹豫道,“你确定要坐在轮椅上吗?” 正在低头研究机关的殷祝抬起头:“怎么了?” 宗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若是不适应的话,殷兄就来马车上坐吧,这里还有位置。” 殷祝若有所思。 一路上几人招摇过市,他也终于明白了宗略当时的未竟之言——不少街上的孩童、乞丐还有混混地痞见到他坐在轮椅上,还用板车拉着,都会朝他翻白眼,露出凶狠或鄙夷之色。 若不是看他们有护卫,估计这些人就要动手扔烂菜叶了。 怪不得宗略不爱出门,殷祝心想。 注意到马车里宗略担忧的眼神,他丢给对方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在一群小屁孩嬉笑着追在车后面、大声问他坐的是什么古怪东西时,扭头笑眯眯地回答道: “是龙椅。” 宗略:!!! 他忙压低声音道:“殷兄,天子脚下,不可胡言!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会倒大霉的!” 说完他看向宋千帆,本以为一向做人小心的宋兄会帮着劝说,谁知宋兄捧着一杯热茶,自斟自饮,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岁月静好谁也别来烦他的模样。 宗略拿他没办法,只好把目光投向殷祝,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谁知道就这么一扭头的功夫,板车上已经长满了孩子,殷祝还主动教那些孩子怎么开启轮椅上的机关蛇,引来一片惊叹。 “这是你做的?”有个稍大些的孩子吸溜了一下鼻涕,崇拜地看着他,“好酷的龙椅,你是皇帝吗?” 殷祝朝他挤挤眼睛:“你猜?” “你肯定是!” “殷兄!” 见宗略真的恼了,殷祝这才耸肩道:“好吧,我不是,这轮椅也不是我做的,是他做的。” 他指了指宗略,一群孩童立马把崇拜的目光转向马车车厢。 宗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低声道:“这轮椅其实不全是我一人制作,还有我父亲和师兄,也都……” 他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突然增加的负重让拉板车的骡子极为吃力,它卖力地往前蹬着蹄子,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行了,这点铜板拿去买糖吃,都下去吧。” 殷祝把这群小屁孩打发走,装作没注意到宗略方才表情的不自然,又和他讨论起了搬家的事宜。 但宗略坚持说要等工坊建设好,再和兄长商议买房的事情。 殷祝也不着急。 反正他的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 等将来宗略做出成绩,每年几十两银子的俸禄吊着,再搞个公积金和贷款优惠,还怕宗家兄弟不上当……不对,是不接盘吗? 宗略压低声音询问宋千帆:“殷兄为何笑得如此灿烂?” 宋千帆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因为想到家里的傻弟弟了吧。” “是那位糟心亲戚?” 宋千帆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殷祝回过神来,问他们在说什么,宗略没注意到宋千帆正拼命朝自己使眼色,还真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他们的对话。 他又好心说道:“殷兄,远亲不如近邻,你是我兄长要好的友人,也是我宗略认定的朋友,若遇到了什么困扰,往后都可以直接来宗府找我,我若是能帮上忙,一定鼎力相助。” 殷祝笑眯眯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倒还真有一个问题,现在就想向玉成请教一番。” 宗略正色道:“你说。” “你从小到大,”殷祝缓缓问道,“可有见你哥哭过?” 宗略一愣。 “这个……倒还真没有,”他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殷兄为何问这个问题?” 不等殷祝回答,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宗略撇眼望去,只见一架朱漆金钉的八驾辇车迎面而来,三十六面赤底蟠龙旗飘飖猎猎,旗影遮天蔽日,马蹄声由远及近。 车辕上清脆的铜铃声回荡天宇,伴随着卫士的鞭笞呼喝,惊得街道上无数百姓四处奔逃。 殷祝微微眯起眼睛,这是…… “是誉王的车驾!” 宗略瞳孔一缩,赶忙呼唤坐在前面的车夫:“快避退,咱们几个除了宋兄外都是白身,万一惹怒了誉王……” 但那车夫就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驱车往前,速度不减。 宋千帆又喝了一口茶:“那不是正好?祁王叛乱不久,陛下正愁没有借口收拾这帮皇亲国戚,我倒是很惊讶,事到如今,誉王居然还不知收敛。” “宋兄,你在官场不是一向谨慎吗?”宗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可是誉王!我大夏皇室身份最高的亲王爷!” 再往前的话,他们就要直直和誉王的车队撞上了! 就算宋千帆说的没错,但誉王毕竟身份高贵,显然不可能主动退避,万一因为这等小事结下仇来,实在太不值当了。 “殷兄,你说句话呀!” 他语气焦急,谁知殷祝却依旧放松靠在轮椅上,仿佛屁股底下的真就是龙椅一般,还支着下巴侧头问他:“你说,你哥在什么情况下会哭?还真想见一次呢。” 这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 宗略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但凡他腿脚能走,现在肯定已经下去给誉王请罪了,可惜唯一能动弹的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耍无赖,宗略绝望地想,自己总不能爬着下去吧? 眼看着那赤旗金车越来越近,宗略咬紧牙关,身侧双拳攥紧,心想罢了,大不了他就豁出去,舍命陪一回君子! 若是誉王怪罪下来,要扛一起扛! 两方车队在道路正中停了下来,一边是亲王的八驾辇车,一边是普普通通的马车和集市里用来拉货的板车,两相对比,差距简直不要太大。 被驱赶到道路两边铺子里的百姓们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地看着这场对峙的结局,有人指指点点地嘲笑,有人摇头叹息,还有的直接爬上屋顶,准备把这场好戏看得更清楚些。 “对面是何人?” 誉王车队中的使者右手持鞭,上前一步怒道:“既见亲王车驾,为何不退?” 换做是祁王叛乱前,面对这种愣头青的挡路,根本不需要他开口,卫士直接便会一拥而上拿下这帮反贼! 宗略紧张得脸色发白,刚想斟酌措辞开口求情,就听前面那位身穿灰色补丁麻衣、模样平平无奇的车夫说道:“几位大人稍安勿躁,我下去跟他们说两句话。” “你——你知道这怎么说吗?” “放心。” 车夫跳下马车,走到誉王车队面前,上下一打眼,压低声音对那使者说:“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滚开。” 他们离得太远,宗略听不见,只能绞紧了衣袍忐忑等待着。 那使者万万没想到这刁民居然还敢不知死活地主动挑衅,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后怒极反笑,一把拎起对方的衣襟就要挥鞭:“个小杂种,你算什么东西——” 车夫垂眸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 不等那使者破口大骂,叫卫士来把这帮反贼刁民丢进大牢,身后就传来一道急促的命令声:“够了,赶紧调头回去!” “王爷!?” 使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先服软,不就是一架普普通通的马车,还有一个破烂板车上拉的残疾人吗,有什么可怕的? “闭嘴,按孤说的做就是了!” 辇车内,誉王靠在车厢上,想到方才透过帷幕看到的那张冷硬面孔,浑身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没看到殷祝,只是隐约瞧见那辆马车后面拉了个人。 但他认识车夫的那张脸。 祁王为了谋逆筹谋已久,当日策反了皇城中的大半禁军,后来一朝兵败,五军都督府从上到下都被皇兄狠狠换了遍血。 而那位车夫,就是现任禁军统领、五军营之首。 官居正一品的应涣应大都督。 虽说他这个正一品,甚至还不如正三品的江淮总督实权大,因为陛下交给宗策的是军政两项事务,但能掌握最重要的皇都守备,也足以看出陛下对此人的信任了。 能用正一品驾马车,那得是什么人? 誉王越想越觉得后怕,祁王的脑袋才刚落地不久,若是皇兄见到今天这一出,会不会也怀疑他有反心?真是要死! 第51章 (占正文致歉:上一章末尾剧情有修改,增添百余字) 殷祝立刻看向宗略:“你知道?难道你也看到了?” “不,我什么也没看到。”宗略摇头,“但前些年爆炸发生后,坊内就一直流传着闹鬼的传说。” “很多工匠都说,自己曾看到过死人的幻影,为此,父亲还专门请无相寺的大师来做了一场法事。” 宗略短暂地笑了一下:“而那位大师做完法事后,对我父亲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他云游四方时,曾在一处村中人家落脚,那里的村民请他帮忙看看村中一口老井,因为前不久它忽然干涸。有人说是触犯了土地公,也有人说,是去年对河伯进献的祭品不够。” “但他去看了那口井,倒想起三年前路过一座城池时,当地修水渠的管事嫌青石料贵,用灰砂和着稻草填缝,果然,没几日水渠便被大雨冲垮了。” “大师告诉我父亲,此处工坊,和他见过的水渠古井十分相似。毕竟,天气再旱,也不至于旱透五丈深的岩层。” 殷祝思索:“所以,他的意思是说,闹鬼是人祸?” “差不多,”宗略平静道,“父亲一开始并不愿意相信,但还是加倍给了伤亡工匠的家属补偿,可惜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后面随着工坊内部的匠人不断离开,关于闹鬼的谣言反倒渐渐没了。”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只是那时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实在顾不上打理工坊这边的事情了。” 殷祝蹙眉思忖了片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宗略所说为真,屡次在工坊内装神弄鬼扮死人,那幕后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就算抛开这一切不谈,宗略所说的闹鬼,也并不符合他方才看到的画面。因为—— “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死人。”他肯定地说。 他干爹活着是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死了也万人供奉的英雄、武神、军神、财神、去病神和福德老爷。 闹鬼这事儿,就不可能跟他沾边。 如果他刚穿越时在梦里看到的那个白胡子老头真是神仙,殷祝心想,那他干爹将来还得位列仙班呢。 宗略眨了眨眼睛:“那殷兄看见什么了?” 殷祝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实话,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又转移话题问道:“如果飞鸟坊能恢复到全盛规模,一月大概能为大夏打造多少武器?” “全盛时飞鸟坊中工匠共计六百余人,分为铸造、锻打、木作、火药和装配五个类别,全力运转之下,一月之内,可造火炮三门,鸟铳八十支,腰刀三百八,长枪头八百个。”* 宗略慢慢思考着回答,“若是战时,产能或许可以翻倍,再加上铅弹丸、火药等消耗,兼之月修盔甲二百领,弓矢四百副,不过速度提升,品质也会随之下降。”* 但这个数字已经足够了不得了。 殷祝和宋千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发现“淘到宝了”的惊喜。 比起那些钱多事少效率低的皇坊,果然还是这种不受重视的小作坊,更能发挥出工匠们真正的本领。 他幻想了一下等飞鸟坊重新兴建完成后,源源不断的军械送到前线,他干爹带着装备精良的虎狼之师、在战场上把北屹打得抱头鼠窜的场景,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被那幻象影响的抑郁心情也瞬间一扫而空了。 果然,世上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 殷祝强压下兴奋问道:“如果换做神机呢?能造十台吗?” “普通神机可以。但我猜殷兄所说的,应该是家父毕生致力研究的那六页构想图纸。”宗略很直白地说道。 因为他觉得以殷祝和兄长的关系,对方肯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见殷祝点头,他笑了笑道:“那种神机,目前世上暂时还没人能将它造出来呢。” 殷祝脱口而出:“那你可以吗?” 宗略沉默了一会儿,手掌按在那机关扶手之上,骨节微微泛白。 殷祝也不急,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相信宗策的弟弟不会是孬种。 良久,宗略深吸一口气,缓慢而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需要一点时间,还有充足的人手和金钱。……或许不止一点时间,但我可以保证,只要它诞生,战场上便能少流无数大夏子民的鲜血。” 这个五官轮廓形似宗策、眉眼却更为柔和的青年靠坐在轮椅上,犹豫片刻,但最终还是温驯地垂下头,轻唤道: “陛下,请您相信我。” 殷祝也并不意外会被发现。 早在街上碰到誉王车队时他就明白,自己的身份肯定隐瞒不了多久了,只是多少有些讶异,宗略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戳破而已。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殷兄。”他说。 顿了顿,殷祝又问:“不过,关于我的身份,你是今天才察觉到的,还是早就发现了?” 宗略听他这么说,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亲口听到殷祝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是另一码事。 宗略紧张一笑,腼腆道:“一半一半吧。我还是挺了解兄长的,崇拜追随他的人不少,但真正能走进他心里的却没几个。如果是您的话,那就怪不得了。” 殷祝呆了呆,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对宗策的感情,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看来,难道不算是崇拜追随吗? ……也是,他是皇帝。 在正常人看来,皇帝是不会崇拜将军的。 虽然殷祝用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自己,但宗略这句话到底是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 仔细想想,从古至今,确实他干爹从来不缺崇拜者,信徒都能从皇宫门口排到边关去了。 相比之下,如果不是这个皇帝的身份,他也不过是他干爹庞大追随者军团之中,一枚普普通通写了千万字文的狂热粉而已。 就算不说后世,单论当今大夏,宗策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 晖城之战胜利后,人人都知道大夏出了个年少有为的将军,每天光是来新都投奔他干爹的人都不计其数。 宗策在宫中给他熬药时,曾用平淡的语气提起过这件事,殷祝当时还在为他干爹高兴,可现在却越想越不是滋味。 过去他自认是他干爹的头号生命粉,只会想着,如何才能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被他干爹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已经做到了。 ……就是这个脱颖而出的方法,不太对头。 所以,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叫他干爹误会了? 他自以为的崇敬关怀,在宗策眼中,其实是在表达爱意? 那一夜墨黑剑眉下压着的漆黑眼瞳,和其中深藏的痛苦挣扎,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殷祝本来还在为宗策的不辞而别而暗自生气,这么一想,顿时十分愧疚,恨不得现在就回宫,再提笔给他干爹写一份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道歉信。 宋千帆:“那个,咱们还进去吗?” 站得他腿都要酸了…… “进,”殷祝立刻道,叫应涣推着宗略的轮椅跟上,“对了,玉成,我带你来这儿的事你记得跟你哥保密,还有我俩的对话,他要是在信中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 “是,”宗略应了下来,但还是有些担心地问道,“您和我兄长之间,是不是……?” “我们没有吵架。” 看着宗略一脸不相信的眼神,殷祝揉了揉鼻子,目光闪烁道:“真没有,只是在某个方面有了一些小小的分歧而已,无伤大雅。” 宗略信以为真,还高兴道:“那便太好了,上次出征时兄长就说您给他写了不少信,虽然他嘴上不说,但略能看出兄长还是很期待的。这次您还会写吗?” “……写,当然写。” 殷祝边走边想,不过,得等到下个月初七之后再写。 * “将军,我们派去北边的线人传回了消息,说北屹那帮混账可能要再度发兵南下,一雪前耻。” 幕僚向坐在主座上的宗策拱手道:“这次屹人肯定不会再轻敌大意,军队人数也会成倍增加。属下以为,应当联合北屹和山河十四郡内的夏人,组建联盟,共同迎敌。” “正有此意。” 宗策卷起手中地图,抬头望向他:“那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时刻注意边境动向,若有异动,第一时间上报。” “是!” 幕僚与宗策商议完军防事宜后,便向他告辞,起身离开了。 宗策望着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背影,叫人点燃蜡烛,又独自坐在座位上,伏案处理起了边镇事务。 看着下面呈上来的当地大户名册,和后面与新都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腻烦。 但并不觉得棘手。 左右不过是再收拾一次而已。 只是这一次,宗策的手段可远不像前世那样谨慎怀柔了。 不止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变化,在确认过那一位的真名并非尹昇,而是殷祝后,宗策就彻底抛开了从前的成见,放心大胆地施展手脚,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他相信,那个人不会让他失望。 待到处理完最后一册,子时都已过去了大半。 宗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起身打算去屋外透透气,望着深蓝夜空中的弯月,却身形一僵,忙叫来院中点灯的仆役,问道:“今日是初几了?” 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又或许发现了,但刻意忽略了这件事。 那人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恭敬回答道:“回大人,昨儿初六,现在过了子时,已是初七了。” 第52章 天亮了。 月亮尚未隐没,苍青色的晨曦便已照透了卧房。 殷祝茫然睁开双眼,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浑身酸痛无力自然不必说,他呻吟一声,这才发现嘴上还绑着布条,下巴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身上的单薄亵衣一晚上反复被汗水浸湿、晾干又再度浸湿,正紧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他想要动弹一下,却发现只能勉强移动手指。 手腕处传来刺痛,殷祝无力歪头,轻微的铁链声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响起。 这一回,没人再记得帮他垫上软帕。 凸起的骨节被磨得通红破皮,枕头、被褥上被蹭得到处都是血,整条手臂上,也都是被他自己用指甲抓出来的道道血痕,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可怖。 殷祝自嘲地想,在旁人看来,恐怕这景象和凶案现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将嘴里的布条扯到下巴上,方便呼吸,但因为手抖得实在太厉害,尽管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殷祝依旧尝试了四次才成功。 清凉的空气大口大口地灌进肺里,他的手无力砸在床铺上,虚弱得连咳嗽都没力气。 若不是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膛,估计会叫人怀疑躺在床上的人早已没了生息。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才勉强恢复力气。 殷祝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蹭到床边,伸出手臂在床底下到处摸索,最后用指尖够出了一枚机关盒子。 这是他从飞鸟坊中顺走的一个小玩意儿,需要拼对上面的七巧板才能正确打开,取走里面的钥匙。 昨晚药瘾发作的时候,他的脑袋疼得像是要炸开,手更是抖得不行,拼了十几次都没拼对,最后崩溃地把它扔进了床底下。 现在人清醒了,解开这种机关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殷祝取下手铐,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本想自己给自己倒杯水,最后还是决定不硬撑了,喊守在外面的苏成德进来。 “陛下,”苏成德把参茶捧到他面前,叹气道,“您这又是何必呢?非得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就算宗大人不在,您又不想去后宫,这宫里宫外,就没一个您能瞧得上眼的?” 不是瞧不上眼,是不放心。 殷祝可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天天一肚子算计,但没办法,沾染皇权的感情就不可能纯粹……咳,他干爹那是意外,不算数。 见殷祝不吱声,苏成德又道:“陛下手上这伤,是打算叫太医来包扎,还是奴才帮忙处理?” “只是些擦伤,你看着弄吧。”殷祝疲惫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闭目问道:“这次送药的太医看着有些眼生,原先的陈太医呢?” 他药瘾发作的事情,宫中越少人知道越好,算算看,迄今为止,知晓这件事情的,一共也只有宗策、苏成德和陈太医三人。 苏成德虽然有前科在先,但历史检验过他的人品,且如今他在宫中的地位,可比失宠的柔姬高多了,估计巴不得离旧主子远些呢。 “前些日子下雨,陈太医在家中滑了一跤,听说是摔得不轻,”苏成德绕到殷祝身后,边给他按摩脑袋边轻声回答,“月末告了病,到现在都没来过太医院,以后恐怕也来不了了。” 殷祝:“医者不自医,多叫些人去看看,你也替朕去陈太医府上送些补品,叫他今后在家里安心养老吧。” “是。” “现在这个太医,叫什么?朕瞧着比陈太医要年轻许多。” “回陛下,此人姓汪,名迁,是陈太医的徒弟,前几年陈太医也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濒死,他膝下无子,全靠这汪迁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才慢慢好起来。后陈太医感动于他的孝心,便将他认作干儿子,又把自己的本事全数教给了他。” 同为干儿子的殷祝听到这番话,眼皮一跳。 他睁开双眼,看着视野里倒着的苏成德,蹙眉问道:“所以这汪迁是凭借孝心和陈太医的关系进的太医院?那他的医术如何?” “这个您放心,”苏成德笑道,“要进太医院,肯定得先经过几轮考较,再说陈太医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嘛,能被他认作干儿子的,自然人品医术都是上乘。” 医术或许是,殷祝心道。 但人品可不好说。 古代极为重视孝道,很多人为了求仕途求财求名,就会刻意“表演”孝心,什么埋儿奉母卧冰求鲤,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了。 殷祝对这种行为不表态。 但给他治病的太医可不能是个啥也不会的表演型人格,古代医疗技术本就落后,万一瘸腿扎成偏瘫,小病治成大病了咋办? 等他干爹老了,他还打算推着轮椅带他出门遛弯呢。 不过苏成德说的也有道理,不能一棍子打死。 单从这次的经历来看,虽然过程难熬了点儿,这姓汪的年轻人熬的药也不是没有效果。 如果他真能替上陈太医的位置,那自然是最好了。 苏成德也十分上道,察觉到殷祝的顾虑后,立刻说道:“陛下,以后太医院那边开的新方子,奴才先送到陈太医那儿让他掌掌眼,这种小事他肯定还是能办的,等确定没问题了,再熬出来叫人试药,最后端来给陛下,如何?” “可以。” 麻烦是麻烦了点儿,但也没办法。 他干爹还在的时候,从煎药到试药全都是他一手包办。 每天熬药时,假如殷祝不主动找他说话,他手中总会捧一本书,不是兵法就是医书。 后面就连太医来问诊时,宗策也能和他聊上两句了。 陈太医曾感叹,宗策若不是个马上将军,随他学医,几十年后也定能成为一方杏林国手。 在殷祝眼里,他干爹自然是干一行行一行,行行都行。 而自己这个皇帝,只要努力帮他稳住大后方,军粮军械管够,不拖前线官兵的后腿就行了。 所以昨日药瘾再度发作时,他把自己锁在了床上,准备咬牙硬挺一晚上。 ——他成功了。 只是过程极为痛苦,尤其是在经过几次……之后,殷祝几乎被宗策弄出了条件反射。 无奈之下,他只好咬着下唇安抚自己亢奋的兄弟,另一只手伸到后面生疏地刺激着那一点,到最后身体蜷曲起来,崩溃地用额头撞墙——他到底还是不是直男?是不是直男! 直男也可以从后面获得快乐,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殷祝在释放的那一刻,眼前浮现的,却是宗策那张被汗水浸湿、低垂眼眸的性感神情。 那一刻,他不再是庙宇中俯瞰疾苦众生的神像,也不是历史传说中,被塑造成圣人一样完美无缺的将军。 而是有血有肉、与他紧紧相拥的红尘凡人。 每一根神经都在烈火上煎烤战栗的酣畅淋漓,刺痛、饱胀、麻痒、空虚……无数感官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勒住他脖颈的缰绳,叫他心脏激烈跳动到难以呼吸; 而缰绳的另一头,就攥在宗策的手中。 即使现在他并不在这里。 ——我完蛋了。 从未有这么一刻,殷祝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他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直。 又或许他还是直的。 ……只不过,是心理上的直。 苏成德看着自己越是放轻力度按摩,陛下额头的青筋就跳动得越欢快,还以为是自己把陛下按痛了,吓得这就要跪下请罪。 “不关你的事,”殷祝虚弱道,“出去吧,让朕在这儿一个人静静。” 他在床上颓废了半天时间,饿得前胸贴后背,叫人来传膳,饿虎一样狠狠大吃一顿,填饱肚子后,忽然就想开了—— 要是他干爹弯了,他也弯了,那岂不就和他干爹一样了吗? 当然他对他干爹是纯洁的崇拜之情,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多了一个共同点,或许能更加有助于他深入了解偶像的内心世界。 殷祝暗搓搓地琢磨着,甚至还觉得有点儿高兴。 要是还有机会穿越回现代填坑的话,他一定能写出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贴近角色的偶像! 殷祝叫人磨好墨,挽起袖子,打算给他好久不见的干爹写信。 他已经整整十天没见到他干爹了!十天!!! 天知道这十天他是怎么过的! 刚写了几笔又顿住了,犹豫再三,殷祝还是换了一张信纸,在开头厚着脸皮写下了“民女宋薇”四个字。 因为写这封信,他实在抹不开面子用“朕”作为自称。 就算宗策已经知道这个宋薇其实就是他……知道就知道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咬死不认账就行了。 在切换角色后,殷祝立马下笔如有神。 不仅丝滑代入迷妹视角,还一口气刷刷刷写了三大页纸—— 他的大将军,吃了吗?睡了吗?有没有想……咳,这个划掉,太暧昧了,而且也不符合人设; 我给你寄了一件软甲,如果和北屹开战的话,记得要穿在盔甲里面,夏天天气热,但也不能图一时凉快; 马上端午要到了,我送给你的粽子收到了吗?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馅的,甜的咸的辣的都有,下次你可以写信偷偷告诉我,放心,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以及,最近遇到一件烦心事:家里有位长辈与我关系不错,但我们闹了一点小矛盾,第二天他就离家出走了,虽然是为正事走的,但我还是很生气,因为他居然真的连声招呼都不打! 后面转念一想,他毕竟是长辈,况且我们争执的问题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气了,只要他还肯给我写信就行。你说对吧? 第53章 在宗策的理智反应过来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拆开信件,看到熟悉字迹的那一瞬间,压抑许久的情绪霎时喷薄而出。 那颗被铁链勒进血肉、疼痛至麻木的心脏终于得到了解脱,重新欢欣鼓舞地鼓动起来。 它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膛,带来喧嚣的生机。 血脉中冰冻的血液再度奔流,身体渐渐恢复了温度,像是有一只手,把他从不见天日的幽冥黄泉中拉回了人间。 但在最初的狂喜与欢欣褪去后,一阵惴惴不安涌上心头。 宗策的手指不自觉地揉皱了纸张。 指尖的触感告诉他,那个人给他写了三页纸。 如果只是来写信通知他一刀两断,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 所以,他能否奢望,那人还惦念着他?没有因为他当初的冒犯而震怒? 想到那夜一触即分的柔软,宗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柔和了些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表面,仿佛能从那些带着墨香的字迹之中,触碰到那人如玉般苍白温凉的肌肤。 他的视线归拢,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信上。 在看到“民女宋薇”这几个字的时候,宗策连自己都没发现,他紧抿成一条线的唇角,已经勾起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 这是一个他全然未曾想过的开头……和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身份。 那个人用这样的身份给自己写信,是因为不想让他为难吗? 宗策继续往下看。 呼吸从一开始的急促,到看完最后一个字后,已经渐趋平缓。 他把这份信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 直到每一个字都铭刻在信中,这才怅然若失地放下,目光怔忪地注视着前方。 宗策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份信。 更不明白,那人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纵容他? 明明是他一再无礼犯上,不告而别,却对他如此包容,甚至通篇连一句能称得上是责备的语句都没有。 宗策从前不理解,那些奸佞为何行事如此张狂,仿佛不知法度伦常为何物;但如今,他似乎也体会到那种感受了—— 这样下去,他也会忍不住得寸进尺的。 宗策的视线重新落在那三页纸上,在看到“我的大将军”这几个字时,目光微动。 食指虚虚描摹着那人的笔画,他低垂着眼眸,呼吸悠长平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电闪雷鸣的冰冷雨夜。 那人湿漉漉地蜷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一边细细地打着颤,一边小声对他讲话,注视着他的眼瞳中不见恐慌,只有满满的信任与一丝掩藏得不太好的担忧。 他再度后悔起来。 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吻上那片唇呢? 冰凉的,湿润的,混合着雨水的涩滞。 但那人剧烈的心跳和急速上升的体温,能够很好地弥补这一点。 那人应该会用惊怒的眼神瞪着他,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他是不会主动发出声音的,也不会很激烈地反抗,所以很适合用战袍裹住身体,细细地拥吻。 或许那人会用苍白瘦削的十指紧紧攥住自己肩头的衣裳,等到实在受不住了,就用那双被闪电照亮、带着些许茫然和怒意的迷蒙眼睛看着他,直到眼角和双唇都被逼出红晕。 又或许…… 下次见面时,可以做得再过分一些。 让那个人的身体牢牢记住他带来的每一分震颤,直到云消雨歇,再亲手为他洗净身体,披上龙袍,虔诚地跪在他身前请罪。 那人似乎总不明白,他宗策从不是什么清正高洁的君子。 如果只想要他的忠诚,那便不要取下他脖颈上的缰绳。 他少时同师父学刀,出师前的最后一课,师父将他丢进了一处贼窝,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靠着刀、剑、斧子甚至是拳头和牙齿,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后拖着一条伤腿,独自蹒跚走下山,把贼寇的脑袋提到了官府大门前。 那位县衙的长官是父亲的朋友,和他对视片刻,当时便同父亲说:“你家这小子,是个凶兽,一般人压不住他。带他去赌坊青楼逛逛吧,再不济学着喝点酒也好,你若同意,我可以教他这些。” 父亲没听懂,婉言谢绝了,觉得那些都是不三不四的地方,会教坏孩子。 但上辈子被押上法场前,宗策看着柳显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明白了父亲那位友人的意思。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特殊,也是发自内心地厌恶着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世人都赞扬他爱民如子,可在这清浊难澄的乱世,好名声反倒成了一种罪过,他也成了被同僚们排斥厌恶的异类。 因为在上位者和文臣们看来,身为武将,他却太像一个儒士了。 但书生手中可没有兵权。 一个人若是没有了私欲,就没有了方便掌控的把柄。 他们担心的是对的,宗策想。 他不屑于这些,是因为明白自己想要的,远比任何人都多。 他想要一个能够结束乱世的强大君主,一些能够让百姓吃上饱饭的官员,和一个统一安定、富饶强盛的国家。 曾经他寄希望于朝廷,后来经过一次次的惨痛教训,宗策改变了想法。 ——如果皇帝和朝廷做不到,那就由他来改朝换代。 这是一个任何人听来,都会觉得狂妄得不可一世的野望。 不,或许苏成德在监军期间也发现了端倪,宗策有思考过要不要扣下他,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最终还是放他回了新都。 他笃定地相信,苏成德什么也不会说的。 返程那日,苏成德没有让他送,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说希望能在宫中再度重逢。 这也是他最后的劝说。 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下次见面,要么是在金銮殿前,要么就是在法场之上。 不过是成王败寇,宗策认了。 重来一次,他依旧没有改变想法。 他甚至都没有记恨柳显和魏邱二人。 因为这辈子,他不会再给他们任何出头的机会。 他要做的,只是把曾经做过的事情提前一步,与其被逼反,不如自己先反——他平静地告诉自己,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一个容忍他宗策、又能实现他野心的君主。 如果有,那他一定是上天降下的奇迹。 脚步声从前方传来,有人轻声道:“将军,这是漕运司刚刚整理送来的卷宗。” “先放在那吧。” 宗策抬头看了一眼下属,淡淡道。 “是。” 下属走后,他仔细地收好那封信,起身走到外面透风。 宗策站在廊檐下,整整两夜未曾阖眼的疲惫让他在直视头顶湛蓝的天空时,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阳光落在脸颊上的温感,他却想到了那个人披着鲜红战袍,站在城头的晨光下朝他展露的灿烂笑颜。 那人的身份和祁王临终的遗言始终压在宗策心底,他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北屹至今引而不发,即使自己杀死了他们的王太子也并未交出那封血书,就是为了等待自己继续被重用、或是大战前夕一举引爆这桶火药。 届时他不仅百口莫辩,就连军心、乃至战局也会因此而逆转。 昨夜,在砍下马匪的脑袋时,宗策看着那那些人死不瞑目的惊恐神情,冷静地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他指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比如说……爱情。 宗策没奢望过能从那人身上得到同等回应的感情。 悬天之日,孕生万物,普照大地众生。 而他只是恰好有幸,分得了一捧阳光而已。 对于一位将军,致命的永远不是来自敌人的刀剑,而是上位者日渐消磨的信任。 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身后事了,他告诉自己。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 即使他站在原地不动,那人也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所以他会留在这里,不再回新都,只一心一意地替那人去谋划未来十年之内的战局,复刻神机,尽可能地壮大大夏的军备实力。 无论朝堂局势如何风云变幻,他都绝会不再亲自上前线,并尽可能地削弱自己对大夏军队的影响。 否则的话,他的存在,一定会变成北屹应对大夏最好的一把刀。 然而…… 宗策心中苦笑:不过是一封信,竟又让他重燃起了希望。 甚至,还开始期待起了下一次见面的日子。 会是什么时候呢? 信中没有提初七发生的事情,宗策也不愿去深思。 他不想知道任何关于那一夜的细节,也不想知道那人是如何度过药瘾发作的阶段。 ……只要知道那人对他的态度依旧,那便足够了。 可人性总是这样贪婪,在拥有了信任后,他又想要在一个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帝王身上,寻找凡间结发夫妻都难得一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宗策垂下眼眸,抬起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脖颈。 仿佛那里曾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或是缠绕着一条看不见的缰绳。 一只蝴蝶飞过眼前,宗策注视着它翩然落在院中盛放的花丛上,并没有上前打扰。 只是心中默想,若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他可以摘下那朵最漂亮的花,再亲手为他泡一壶清茶。 * “有回信了没?” 下朝之后,殷祝第一百零八次地询问这个问题, 终于,他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答案:“陛下,信刚刚送到。” “在哪儿,快给朕看看!” 第54章 殷祝飞快地看完了他干爹写给他的信。 看完后他心想,果然用宋薇的名义写信是对的。 宗策完全没提自己早就发现他冒名顶替的事情,甚至还在信里很认真地写道,下次不必送这么多东西过来,太操劳破费了。 就仿佛给他写信的人真是个姑娘家似的。 殷祝觉得这种角色扮演还挺有意思的,顿时释然了他干爹送来的那朵花——给姑娘家送花有什么问题吗?自然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宗策还在信中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自己打算向陛下请求开设工坊制造神机和战船,后续还解释了一大通建设水师的必要性,但字里行间,依然是同年轻姑娘交流时的温和口吻。 怎么说呢…… 没想到他干爹还挺入戏的哈。 殷祝想到即将重建的飞鸟坊,和已经背着他哥开始着手搬家的宗略,不禁偷笑:等他干爹回来,要是发现弟弟没了,家也没了,不知道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笑完之后,殷祝把信放到一边,叫来了孙慈。 “朕叫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孙慈早有准备地从袖中掏出一叠折子,双手呈给殷祝,“陛下请过目,这是臣这些天来查证到的罪证。” 他退后半步,“时间有限,臣只查了居住在新都范围内的三百余名尹家人,共计霸占良田四万七千余亩,田庄一百一十三座,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殷祝匆匆扫了一眼折子上触目惊心的记录,突兀地冷笑一声。 “怪不得那帮老东西坐不住了,还打发小的来朕面前想讨个情面。” 拜老爹的教导,殷祝对于人情世故这方面可以说是手拿把掐。 自己病都好了一段时间,一个八岁的、按理说啥都不懂的小屁孩突然想着要来看望老爹,想想就知道,背后肯定有人怂恿。 他反手把折子扣在桌上,盯着孙慈道:“你是不是还有些东西没写在上面?那帮人干的好事,应该不止这些吧?” 孙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陛下明鉴。其中有四位,身上还有不止一起的人命官司,臣虽然找到了苦主,但官府那边并无任何记录。” “好,很好。” 殷祝勾起唇,直截了当地对孙慈命令道,“不必有什么顾虑,告诉那些苦主,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朕给他们做主!” 紧接着,殷祝又回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那把尚方宝剑交给了孙慈。 “朕把宫中禁卫调拨给你,就今天,给朕去拿人,一个也不许放跑,如有人敢反抗……”殷祝淡淡道,“你自行处置。” 孙慈神色一凛,屏住呼吸接过尚方宝剑,激动得几乎不能言语。 他猛地低下头,哽咽道:“臣,遵旨!” 孙慈离开后,殷祝重新坐回座位上,展开他干爹写给他的信——足足有五页纸,写得密密麻麻的。 他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欣赏了许久,心想他干爹真是文武双全啊,看看这一手好字,啧啧,怎么能这么完美呢? 再抬头看看从宗府带回来、被他叫人挂在侧面墙上的题字,殷祝顿时心痒难耐起来。 趁着今日还有一段空闲,他干脆对着他干爹的字迹一笔一划临摹起来。 新都,乐坊。 “莫道是,旧都魂断山河遥——” 一句哀转久绝的唱腔声震云霄,白盔银甲、赤红战袍的武生站在新建好的舞台上,转身遥指北方,目眦欲裂。 “你看那边关隘上云千叠,叠不尽山河父老望旌旗!” 台上百姓扮相者互相搀扶,掩面而泣。 台下的观众们也纷纷触景生情,红了眼眶。 恰好此时扮演克勤的人上台,四周登时响起一片怒喝谩骂,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还有人在喊:“宗将军,杀了这混蛋!” 鼓点急促,如潇潇雨落,那武生唱道:“昨日里圣上赐我将军袍,今日便叫贼酋识得宗家刀!且看某,一刀杀得那虎目裂,来年踏破这屹关道……” 他怒目圆睁,刀花一挽,对面敌将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一个旋身,横刀立马地收身: “——直把那屹王帐前星斗摇!” 尚未卸去脸上妆容的青琅站在不远处,听到台下轰然响起如雷般的叫好声,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在这出戏中扮演的是宗策的红颜知己,一位和他同名同姓但不同性别的胡姬。 虽然青琅不太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安排这个角色,明明百姓们更爱看他和宗将军君臣惺惺相惜的桥段。 不过既然陛下这么写了词,他自然也只能照着唱了。 旁边的班主搓着手,谄媚问道:“大人,您看这出戏排得如何?” “不错,”青琅点点头,“等明日我进宫一趟向陛下禀报,在巡游前,陛下应该会叫你们再在宫中演一场,记得好好表现。”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曾经对他呼来喝去的班主,现在只恨不能抱着青琅的大腿管他叫干爹了,正要再奉承几句,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嚷嚷:“唱的什么玩意儿,快滚下来吧!” 青琅皱眉望去,那人坐在前排,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一撮细长的胡须,动嘴说话时跟头老山羊似的,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不禁心中咯噔一声。 “好好的,找事儿是吗?” 他周围的观众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但因为这细胡子旁边还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暂时没人敢上前找事,只能叽叽喳喳地指责他没事找事。 班主赶紧挂着笑走上前:“这位大爷,我们这戏班子是从小地方来的,才到新都没半年,要是有什么唱的不到之处,您多包容包容。” 那细胡子被观众骂得脸色不太好,瞥了班主一眼,阴阳怪气道:“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谤议朝廷!就不怕惹上事儿吗?” “这……这从何说起啊?” “你自己听听他方才唱的!”细胡子一指台上的武生,冷哼道,“不就是在暗讽朝廷百官无能吗?宗策既无出身也无资历,不过是运气好和北屹打了一场胜仗而已,凭什么力压百官?” 这话说得狂妄,四周骂声不断,细胡子却仍目中无人地大声埋怨:“还有你们这乐坊也太不上道了,连个包厢都没有,就这么大咧咧地在街边演,搞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来看,真是晦气!” 班主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却心中一紧——这人居然这么大的口气? 宗大人如今官居三品,这位似乎也不把他放在眼中。 难不成…… “这位老爷,小的冒昧问一下,”他压低声音问道,“您老贵姓?” 细胡子斜眼瞥了他,慢斯条理道:“你倒是挺上道的,那不妨告诉你,老爷我姓尹。” 班主瞳孔一缩,指了指头顶,颤声道:“是……那个尹吗?” “就是那个尹。” 细胡子显然对班主的反应习以为常,但又得意洋洋,“这是你小子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皇亲国戚吧?要不是你这戏班子近来名气大,尹老爷我才不会来这种破落地方。” 班主喃喃道:“不,您是第二个。” 细胡子顿时拧起眉毛,不爽道:“第一个是谁?” “是陛下。” 细胡子:!!? 他霍然起身,刚要质问着班主是不是在驴他,就见一个戏子带着一队人马大步朝他走来,还当众指着他回头说道:“孙大人,就是他了。” 孙慈大手一挥:“带走!” “等,等下!”细胡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架了起来,惊慌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孙慈低头翻了一下名册,“尹士左,对吧?” “是老爷我……”尹士左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失声道,“你是孙慈!” 孙慈咳嗽一声,挺直脊背,右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腰侧的尚方宝剑之上。 “正是本官。尹士左,你奸杀民女,贪占良田,害得新都数家平民家破人亡,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随本官一起去衙门吧,苦主还在等着你呢。” 尹士左呆了片刻,随后破口大骂起来:“孙慈!你一个北归的官员,竟狗胆包天管到老爷我头上了?你信不信我弄死你!来人,给我,”他注意到孙慈带的人是他的好几倍,于是临时改口道,“先把这些人给我轰走!全都轰走!老子现在就要进宫面圣,狠狠参你一本!” 孙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微笑起来,矜持地拔出腰侧宝剑:“不必进宫了,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尹士左怒意盎然地瞥了一眼,在看到上面刻着的铭文后,脸色瞬间惨白一片。 “明白了?”孙慈哈哈一笑,自打从陛下那里接过这个任务以来,他从没有这么畅快过! 这帮尹家人明里暗里处处给他使绊子,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干脆雇佣杀手来暗杀他。 要不是他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估计现在都已经是头七了吧。 “要你们命的人,不是我,正是那一位。” 孙慈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不过也怨你们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走吧!你当初犯事的时候,就该想过今日的。” 他朝手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把这失魂落魄的细胡子押上了马车。 尹士左带来的打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直到那位戏子,也就是青琅淡淡地提醒了他们一句:“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打算抗旨吗?”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拔腿跑回去报信。 殷祝在书房里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字,终于等到了来找自己的人。 第55章 天佑五十四年。 屹国为王太子克勤复仇,撕毁合约,向大夏宣战,举五路大军南下扣边。 当年八月,朝廷改年号为兴和。 明仁药堂。 作为一家口碑甚佳、且在大夏境内开了十余家分店的老字号,今日明仁药堂的柜台前,依旧是大排长龙。 王六正排着队呢,眼珠子咕噜一转,竟然在不远处看到了老熟人,顿时惊喜道:“老张头,你也是来买金疮药的?” 老张头:“哎呦,可不是嘛!朝廷和北屹开战,这几个月来伤药的价格都翻了好几番了,我家那口子一直怂恿我屯些在家,这不,刚开门就紧赶慢赶跑过来了。” 两人正唠着嗑,一个身形魁梧、身穿灰麻长袍的年轻人撩起帘子,从堂后大步走了出来。 众人一见到他,纷纷热情招呼起来:“少东家,今儿还有多少金疮药?” “归少爷,我都来三天了,毛也没买着!回去和老爷都没法交代,今天说什么也得让我先买了吧?” “一边儿去吧你,我都来五天了!” 归亭冷着一张脸,把一块牌子摆在了众人面前。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现场不少人不识字,看着那牌子上墨汁淋漓的字迹,脸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 归亭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写的是‘一人一瓶,不许多买’。” “什么,一人才能买一瓶?” “可我家十几口人呢,少东家,一瓶怎么够啊!” “爱买买,不买就出去,”归亭不耐烦地一拍柜台,“如今我家药堂和朝廷合作,为前线抗屹军队供药,药品物资本就紧缺,前些日子居然还有人故意大量采购囤积居奇,弄得真正有需要的伤患买不到药,这等败类,就是在发国难财!”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也有几人面露心虚之色,嘴里嘀嘀咕咕,被归亭全部看在眼里。 回去后他与父亲说:“我看这些大量买药的人,都是一副官宦富户家刁奴的打扮,幸好他们识趣,没闹起来,否则我定要让他们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正在眯着眼睛看一本古籍上穴位图案的归仁从桌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也是个大夫,作甚动不动就要使拳脚?” 归亭:“爹,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参军,听说最近宗大人带的兵又在前线打了胜仗,您从前总说,官匪一家,兵过如筛,那宗大人总不会是那等将领了吧?” 归仁撇开脸,不说话。 归亭一看有戏,连忙道:“再说了,我又不上前线,只是在军营里给伤兵救治,这总行了吧?” “你爹我还没傻到信你这种鬼话!”归仁骂他,“老人家总说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以为是跟你说着玩的?” “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归亭辩解道,“如今陛下下旨,不仅把每月军饷提到了四两白银,伤亡了家属还有二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可以领,医馆药堂都是优先救治退伍的伤兵,现在不少人家报名参军都还要抢名额呢。” 归仁再度语塞。 片刻后他又道:“那之前又是谁说的‘好男儿当血洒疆土,马革裹尸’?老夫要是真放你去战场,你不出一个月就得横着回来!” “爹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不去前线!”归亭急了,“我,我只是想去见见宗大人,跟他说上两句话……顺便再去城头上看一眼。” 他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你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是不是以为自己刀练得很好?” 归仁被他气得不轻,使劲儿拍了一下逆子的手臂,“当游侠和当兵,可完全不一样!你要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敌军,还有密密麻麻当头射来的箭雨!脚底下踩着的是你同袍的尸骨,面对头阵的也是屹人驱赶而来的大夏百姓,你敢说,自己下得去这个手吗?” 归亭抿唇不语。 “可是爹,”他低声道,“祖父祖母,您的亲朋好友,当初全都死在了屹人的刀枪之下,孩儿想去为他们报仇。” 归仁枯树皮似的老脸抖了抖,闭上了眼睛。 “报仇,报什么仇?这个世道,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还想着为死人报仇,”他自嘲地笑了两声,“你爹我活了这么多年,恨意早就被磨没了,心也早就凉了,你还太年轻啊!你不懂。” 归亭紧皱眉头:“有什么不懂的?爹你直说就是了,卖什么关子。” 归仁摇摇头:“你等着瞧吧,宗策,他是个好将军,可惜没生在好时候。官员们容不下他,陛下也容不下他。” “怎么会呢?”归亭诧异道,“陛下不是最信重宗大人了吗?还一力主张与北屹开战,夺回失地,这是明君之相啊!” “明君,哼,”归仁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爹我当初为什么离开太医院?就是见多了宫中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尹家人,终究是多疑善变的,现在君臣关系好不代表以后,等再过几年,国库打没了银子,朝中议和声音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陛下还能不顾朝廷民生,继续让宗策打下去吗?” “况且,若他真的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一心抗屹不愿和谈,又怎会把年号改成‘兴和’?” “这……或许,只是一种期望?” 但这个理由,归亭自己说来也有些勉强。 归仁叹道:“罢了,你若是真想去前线,那就去吧,爹不拦你。正好下一批药材也该送过去了,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许上战场,听到没?” “听到了!” 归亭响亮地回答,顿时喜上眉梢。 归仁看着他这副喜形于色的模样,不禁对这个儿子既好笑又好气,心想叫他去见识见识也好,免得老吵着闹着要去参军。 但随着儿子离开,他的笑容很快便从脸上淡去了。 想起那年旧都的惨状,还有后续几十年来朝廷的种种不作为、甚至是对北归人的打压、对屹人的百般求和讨好……归仁的心中便溢满了愤懑难平的怒火。 有多少次,他曾像儿子一样满怀希望地期待,甚至都已经在家磨好了剑准备上前线为国拼杀; 又有多少次,朝令夕改,叫他的希望反反复复地落空,最后一怒之下,从太医院挂冠离去,发誓此生绝不再为朝廷、为尹家人做事。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保家卫国,寸土不让……” 可听着外面传来的征兵号子,归仁心中那颗已经沉寂了几十年的心,还是狠狠震动了一下。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能够重回故土的话…… 老人捏紧了手中的医书,眺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线天光,苍老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 “三个月了,苏培盛,朕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到他了。” “陛下,奴才叫苏成德。” 殷祝:“…………”说顺嘴了。 “总之朕忍不了了,”他拍案而起,大声逼逼,“三个月没人陪朕聊天!三个月没出皇宫!朕都要憋死了!!!” 苏成德提议道:“那不如,陛下去新都郊外围猎?” “前线打着仗,朕在后方打猎,这合适吗?”殷祝瞪了他一眼。 唉,要不是他实在不懂军事,虽然懂点儿历史但大部分都是纸上谈兵,现在早就去前线御驾亲征,和他干爹并肩作战了。 “您可以不亲自上场打猎,”苏成德给他出主意,那小模样像极了在昏君身边的拍马溜须的奸宦,“但您可以带上尹英殿下啊。殿下八岁了,学过骑马,也学过君子六艺,正好您可以考较考较他骑射的技艺,这样传出去,朝中也没人会多嘴说什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 殷祝想了想,同意了。 这段时间他实在憋得够呛,每天不是看前线送来的战报,就是和干爹一起忙活筹建神机营的事情,还有国中这些因为战事而起的矛盾争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飞鸟坊那边有宗小弟在顶着,暂时不需要他操心,但征兵、赋税、后勤保障等等,殷祝全部都要亲自过问,否则他压根儿不放心手底下那帮人。 尤其是唐颂和世家出身的那群人,要是不借机大发一笔战争财,那殷祝才要奇了怪呢。 但他目前着实腾不出手去处理他们,只要别做的太过分,殷祝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尹家人动手是一码事,因为那毕竟还是自家人;但对世家动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支援他干爹抗击北屹,殷祝想,别的能忍就先忍忍,等战争结束后,再找这帮人秋后算账。 殷祝打定了主意,把应涣叫到面前,让他负责这次出行的护卫工作。 应涣一听陛下要带着皇子一起出门,神情立刻紧绷起来,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必定誓死保卫好陛下和殿下!” “还有公主。”殷祝提醒道。 尹昇一共有三个孩子,一个皇子尹英,剩下两个是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公主,因为早产的原因,身体都很虚弱。 她们听从太医的叮嘱,平时基本不大出门,就算出门也是被嬷嬷抱来抱去,据说三岁前脚都没粘过地。 要不是殷祝听说了这事儿立马叫停,这俩倒霉孩子估计到现在都还学不会走路呢。 所以历史上这两位公主双双早夭,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早产,再加上尹昇的基因不好,一整个先天不足。 要是再不出来活动活动,以古代的医疗水平,她们能活到成年才怪了。 第56章 打发走了尹英,殷祝立刻转身回了御书房。 他把兵部和户部两位尚书叫到了面前,语气不善道:“朕好像同你们说过,与北屹开战期间,要严查各个地方外来者的户籍身份,防止间谍盗取大夏军情机密,在民间造谣生事。” 他把从尹英口中听到的复述了一遍给他们,然后盯着这俩人问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户部尚书露出了惶恐但茫然的神色,于是殷祝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犹豫道:“这事儿……臣的确有所耳闻。” “几日前便派人去查证,确有此事。但后来臣命令内部清查过一遍,各地均没有神机军械失窃的消息上报。” 殷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你也觉得是宗策通敌叛国?” “臣并无这个意思,”兵部尚书连忙澄清,“臣只是觉得,或许可以叫宗策回新都,亲自同陛下解释清楚……”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殷祝哦了一声,笑道:“你的意思是,宗策正在替大夏打着仗,朕却要因为兵部的疏漏,把他从前线叫回来,接受满朝文武的质询,并且还要他自证清白,是这个意思吗?” 兵部尚书支吾了两句,最后干脆一闭眼睛,“其实陛下,大部分朝臣们都是这个意思。神机乃我大夏国之重器,莫名出现在北屹战场上,事关重大,宗策身为总督,的确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那朕要你这个兵部尚书何用?” “可、可是……”这是宗策负责的范围啊。 兵部尚书想要辩解,但看着殷祝犀利的眼神,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暂时闭上嘴巴。 “朕知道,你想说朕偏心宗策,”殷祝冷淡道,“可你想过没,北屹五路大军,他一人独顶三路主力,还从屹国最勇猛的大将治从手里硬生生啃下了峦安关——峦安关对于抗屹战线究竟有多重要,身为兵部尚书,这点应该不用朕来告诉你吧?” “如今两军在峦安关数百峰上下,一天之内激烈交战三四次,这样的关键时刻,你叫朕把宗策撤回来?到底是何居心!” 他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的兵部尚书,喝问道:“你告诉朕,究竟谁才是那个通敌叛国之人?!” 兵部尚书腿一软跪在地上,“陛下,臣愚钝,一时失言……” “不,你不是一时失言,这话恐怕你想说很久了,或许还不只是你一人,”殷祝看向旁边的户部尚书,“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 户部尚书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生怕再晚一秒就和地上那位牵扯上关系。 殷祝盯着地上兵部尚书微微颤抖的脊背,沉默良久。 兵部尚书只觉得后背像是扎了根钉子,血淋淋地贯穿他的肺部,随着时间推移,整个人愈发呼吸困难,喉咙里仿佛吞下了一块沉甸甸的铁坨子,拖着胃一路下坠。 他怎么就忘了…… 面前这位,曾经也是暴戾之名远播的煞神啊。 就在兵部尚书以为今日必定乌纱帽不保、说不定小命都堪忧的时候,殷祝终于再度开口了。 “朕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慢吞吞道,“宗策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朕的确有些不放心。” 这里的不放心,指不放心他干爹本人。 但兵部尚书却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刻腿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脸惊喜第抬头道:“陛下明鉴!臣真的是一心为了陛下与大夏考虑啊,忠心日月可鉴!” “宗策得回来见朕一面,但不是现在。”殷祝补充道。 紧接着一句话又叫兵部尚书刚飞上云端的心坠入谷底,“还有,神机机密外泄,你这个兵部尚书难辞其咎;知情不报,罪加一等,待会儿自己出去领二十板子。” “尽快给朕查清楚幕后主使,这次只是小惩大诫,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兵部尚书浑身一震,诺诺应是。 户部尚书松了一口气,本以为没自己事了,谁知殷祝下一个就盯上了他:“爱卿,朕觉得,这落后的户籍制度也该改改了,你说呢?” 户部尚书:“…………”他还能说什么? 他一想到这背后的工作量就一阵绝望,但顶着殷祝如有实质的目光,还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改!臣回去就改!” 殷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去吧。” 不适当给点kpi和压力,这帮人就容易暗搓搓给他搞事。 哪像他干爹一样省心。 不过…… 殷祝也有点儿小疑惑:自从他改了年号,怎么一连好几天,他干爹都没再寄信过来了? 难道真是因为前线战事太紧张了,抽不出空来? 大夏东南边境,峦安关。 烈风恣意扫荡过山谷,谷底浓郁的血腥与硝烟气息却久久不散。 三天三夜过去了,守关关隘上的大夏赤旗依旧迎风飘扬。 眼看着关隘久攻不下,屹军又伤亡惨重,治从终于咬牙下令撤军。 “叫左路军断后,无论如何,格西大人的这批神机必须要带走!”治从吼道,“听到没有?” “是!” 幕僚用千里镜看见了这一幕,问道:“大人,我们不追击吗?” 宗策摇了摇头。 如同淬火刀锋般的日头照亮了他沉郁的眉目,许久未曾打理过的锋利浓眉下方,一双深黑冷冽的眼眸正注视着前方飞速撤离的屹军。 他冷声道:“不必追击,用火炮瞄准他们的神机。” “是。” 底下人立刻调整火炮方向,用火石点燃引线。 “放!” 一声令下。 顷刻间,山谷各处再度回荡起惨叫声,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几架神机被当场摧毁,但治从留下断后的左路军很快杀了上来,守关的大夏军队不得不把火炮转向这些敢死队,等这波猛烈攻势结束,治从的主力军已经不见了踪影。 “该死,居然让他们跑了!”有亲兵大骂,“一群怂蛋龟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敢不敢再和你爷爷我大战三天三夜?” 虽然骂得中气十足,但其实他和周围的同袍们也已经撑到了极限,几乎是一泄力就瘫倒睡着了,呼声此起彼伏地在城墙之上回响,看到幕僚哭笑不得。 “大人,怎么办?” 宗策:“叫他们先睡半个时辰,之后喊起来打扫战场。” 正是因为发现士兵们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他才并未像之前在晖城那样,命人主动出击。 治从比克勤要谨慎许多,说不准在前面还埋伏着后手,峦安关一旦失守,再想夺回来,恐怕就得付出比这场战役多十倍的牺牲,也不一定能成功。 孰轻孰重,宗策心中早已衡量得明白。 其实有上辈子的经验,他本可以推进得更迅速一些。 之所以选择稳扎稳打,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 他发现祁王党羽,曾与北屹第一智囊格西暗中勾连。 而那封血书,大概率就在格西的手中。 关于格西这个人,宗策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他。 格西是藏传佛教中的僧职名称,翻译过来就是“善知识”的意思,他的地位相当于大夏的丞相,但在上辈子大夏与北屹的交战中,此人的存在感却并不高。 宗策只知道他派了不少间谍来大夏,被他抓住了一批,或许还有没抓住的,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一批神机出现在了北屹军中。 前世他因为这个原因被朝廷猜忌多次,就连阿略都遭到了严密的看守监视。 直到现在,宗策才明白,原来是祁王主动出卖了大夏的机密,换取北屹支持他上位。 此等行为,与卖国又有何异? 一想到自己还差点成为帮凶,宗策心中又恨又悔。 但他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殷祝。 不然的话,也不会那么早就发现祁王的表里不一。 若是能再早些遇见他的话…… 宗策很快强迫自己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并不是会沉湎于过去之人,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多余的情绪和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 哪怕前方是绝境,他也只会直视着既定的结局,一直向前。 直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天。 但近来有一件事,让他十分在意。 趁着士卒们打扫战场的功夫,宗策回到军帐中,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和官印,准备先休整到明日。 若天亮之际,治从再不率军来攻,他便回新都见那人一趟。 他要当面问清楚,这个年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战场上连续指挥了一天多,宗策的精神也绷至极限,后脑勺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前世的种种画面。 第一次进宫当近卫的忐忑,第一次面圣时的激动……那时的他还十分天真,满心以为自己受到了重用,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战场为君立功。 可接踵而来的,却是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失望。 兴和那年,他二十八岁。 离开晖城时,看着当地沿街十里相送的父老乡亲,感受着那一双双满藏着不舍与期待的眼睛,再想起朝廷那边即将与北屹议和的决定,宗策只觉得满心苦涩不甘。 恨意弥漫,遮蔽了他的双眼。 却不知究竟该恨谁。 后来他知道了。 朝堂上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的卖国贼们,的确该死。 但最该死的另有其人。 ——尹昇,还有那些躺在先祖功劳谱上蚕食江山社稷的尹家人,才是大夏最大的国贼! 第57章 卢及深深注视着格西。 “你做了什么?”他问道。 “有趣,卢先生为何第一反应是我做了什么呢?”格西笑道,“我只是个凡人,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卢及扯了一下嘴角,“你若没有点本事,能当上格西?” “卢先生这话说的,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格西从墙头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头也不抬道:“我的确在大夏内部安插了不少钉子,这消息也是他们传出来的,但要说做,那我还真没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只可惜,了悟那么好用的棋子,竟然就这么白白折损了,太傻,怪我当初没教好他。” “了悟……你说的是太后?”卢及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太后不是已经被禁足了吗,她不可能对皇帝再动什么手脚。” “卢先生这个态度,可不像与大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啊。” “……关心仇人,有错吗?” 格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卢先生说的有道理,不过,现在想要尹昇命的人,可不止屹人,还有夏人呢。” 他捏了捏怀中猫儿的尾巴尖,险些又被挠了一爪子。 “好险好险,”他心有余悸道,“果然,养猫就是有风险,不像狗一样,很难养熟,动不动就给你来一爪子。” 卢及听着他这番话,总觉得意有所指。 但他顾不上计较这些,见格西一副专心逗猫的样子,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转身就走。 格西好心提醒道:“卢先生,你家在城东,你又走反了。” 他刻意咬重了这个“又”字。 消失在门口的卢及重新出现,有些狼狈地道了一声谢,这才急匆匆地向正确的方向走去。 格西望着他的背影,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 清晨的光亮透过山谷的云层,播撒在大地上。 军帐外传来喧闹杂音,躺在榻上的宗策微微蹙眉,睁开了双眼。 他起身披衣走到门外,看到军士们正忙着从一辆辆粮车上卸货,虽然个个满头大汗,却都笑得合不拢嘴。 “大清早,这是做什么?” 他拦下一个亲兵问道。 “宗将军!”那亲兵竟一时都没发现他在身后,吓了一跳。 随后他笑颜逐开地招呼道:“您快来看,这是朝廷发给俺们的新口粮,叫什么……压缩干饼?听说还是用猪油炸出来的呢,泡水里吃,香得很!” 宗策微微一怔:仗都打完了,居然还发补给? 上辈子他在外领兵打仗时,不仅要带着士卒们在当地屯田自给自足,还要厚着脸皮去别处四处借粮,实在难以为继的时候,也不得不低下头去向百姓征粮。 因为光靠朝廷发放的那些粮草,根本无法供给大军每日的巨量消耗。 这些粮草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霉坏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王侯世家田庄里屯烂了的粮食拉来前线以次充好,宗策曾上表激烈反应过数次,每次朝廷说要查,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他走到那粮车旁,从一处漏开的布袋里拿起一块干饼,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很厚实的面饼,没有石子砂砾,也没有土味。 虽然是冷的,但依然能尝到冷油和芝麻的香味。 在极端情况下,这一块人脸大的干饼泡进水里煮成面糊汤,起码能供一支骑兵队在行进路上再撑两天。 “俺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亲兵还在一旁感叹,“顿顿能吃饱,偶尔还能尝尝肉味儿,有衣穿有鞋换,都不用俺们自己寄信回家叫家里那口子忙活,甚至还能寄些钱回去贴补家用。” 他砸吧了一下嘴,由衷道:“将军,您说陛下对咱们咋恁好呢?” 宗策捏着那块沉甸甸的大饼,低低嗯了一声。 这块饼被他揣进怀里,成了他回去路上的干粮。 马蹄疾驰过青草地,扬起一路飞扬尘土。 忽地,宗策勒紧缰绳。 他勒马走到河堤旁,翻身下马,半蹲在溪边,掬起一碰水,简单洗漱了一下风扑尘尘的面容。 看着水面上摇曳的倒影,他心底竟升起了一种近乡情怯的忐忑。 ……会是那个人吗? ……他身边,还会有旁人吗? 宗策挽起袖子,将双手和手腕都浸泡在夏日清凉的溪水里。 这么做能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 一只鱼儿顺着溪流而下,估计是闻到了面粉和油腥的味道,凑近了些想来觅食。 宗策垂眸看着那鱼儿一点一点地啄食着自己的指骨,酥酥麻麻的感觉刺激着神经,虎口处消隐的伤疤也泛起了痒意。 他想要摸一摸它,鱼儿却警惕地反身一扭,从他的指缝里蹿了出去,消失在了溪流之中。 鱼儿消失的地方,溪流变得宽阔,河面清风徐来。 夏日开放的雪白蒹葭随风荡起波浪,宗策起身走到那芦苇丛边,折下了一根,回头眺望着新都的方向。 闲聊时,那人与他讲过很多未曾听闻的观点。 他说,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不是重逢,而是在等待见面的那段时间里,不受控制的心情。 宗策用空出来的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左胸。 那里有一颗心,正在蓬勃跳动着,为了重逢而雀跃、忐忑、紧张、期待……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若是他们生活在千年前的大河之畔,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他一定会每日捧上一簇蒹葭,来到那人的门前高歌。 然而生活在千年之后的宗策宗守正,却只敢折下一支蒹葭,等下次他们私下见面时,再偷偷赠给他。 因为那个人已经富有天下。 或许,也不再缺这一支河畔的野花了。 但宗策还是带上了这支蒹葭。 他跨上马背,朝着那道路延伸的方向疾驰而去。 “驾!” “吁——” 新都郊外,皇家猎场。 在苏成德的搀扶下,殷祝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下了马。 直到双腿踩在草坪上,他仍觉得有些腿软。 要不是觉得他干爹当初是载着他策马狂奔的姿态帅爆了,殷祝也不会鼓起勇气做此尝试。 ……一次就够了哈。 “父皇,您不会身体还没修养好吧?”尹英骑着小马驹噔噔跑过来,一脸关切地问道,看得殷祝牙根都有点儿痒——这小屁孩居然也会骑马,他都不会! “没事,好多了。”他勉强笑道,“方才骑射老师教了你张弓引箭,要不要试试看猎只兔子?” “好!” 尹英信心满满,“父皇放心,今天儿臣一定能满载而归!” 说完他就招呼了左右一声,一马当先地钻进了丛林里。 殷祝这次不仅带了尹英和两位公主,还叫宗伯挑了几个宗室的年轻小子,陪着尹英一起。 名义上是给皇子挑伴读,实际上殷祝心里想的是小屁孩最好多交几个朋友,以后少来烦他。 他操心他干爹一个人就够了。 “陛下,您不参加吗?” 苏成德看了看殷祝身后紧紧板着一张脸、一副草木皆兵模样的应涣和众禁卫,觉得压力有点儿大。 “不了,朕就是出来透透气的。” 殷祝对古代的围猎一点兴趣都没有,再刺激,能刺激得过开着皮卡在非洲大草原上追猎豹吗?不过是些兔子麋鹿的小玩意儿,拿来给小孩练手倒是可以。 远处有一处湖泊,殷祝眯眼看了看,觉得有些像上次宗略带他和宋千帆去飞鸟坊时看到的那座。 正好那里有座凉亭,殷祝便打算过去坐一坐,避开夏日毒辣的阳光。 但那里已经靠近皇室猎场的边缘,应涣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先叫人过去探查了一番,确保周围没有埋伏的刺客,这才恭恭敬敬地回来请殷祝。 “你去跟那小子说一声,别回来找不到人了。”他吩咐应涣。 “……是。” 苏成德见应涣犹豫,知道他是担心陛下安危,便主动对殷祝说道:“陛下,还是奴才去吧,应大人这边恐怕走不开。” “也行。” 殷祝随口答应下来,苏成德便放心叫人牵来一匹马,循着丛林中的马蹄痕迹追了上去。 “殿下,我又射中一只!”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拎着一只还在蹬腿的兔子,又惊又喜地回来向尹英报喜。 尹英骑在马上看了他一眼,“不错,挂起来吧。” 少年便拎着兔子上前,想要挂在尹英那匹小马驹的身上,但那上面已经挂了四五只兔子,根本挂不下了。 “啧,笨死了,不知道把小的扔掉啊?”尹英踹了他一脚,“磨磨蹭蹭的,下次我不叫父皇带你出来了!” “殿下我错了……” 看着那少年主动认错,还讨好地承诺再给他打一只更大的来,尹英这才哼了一声放过他。 “父皇说过,君主要有容人之量,你们今天跟着我打猎,回去之后,我有好东西都给你们分。” 尹英学着话本里写的向他们保证道。 果不其然,又得到了一阵热烈的欢呼捧场。 “殿下,要不咱们打个大的吧,别打兔子了,”有个少年凑过来怂恿道,“您想想,若是您能拖个鹿啊老虎啊回去,陛下肯定对您刮目相看!” 尹英琢磨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老虎太凶了,我们打不了,除非叫上护卫,”尹英撇了撇嘴,“但他们肯定会告诉父皇,那就没意思了。” “不过,鹿可以。” 第58章 尹英一抬头,就看到殷祝那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的糟糕脸色,哭声顿时吓了回去。 他瘫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殷祝,因为方才哭得厉害,还打了个呆嗝。 “父……父皇……” “你挺有本事的,”殷祝盯着他,冷笑一声,“朕都舍不得叫他跪,你还没坐上这个位置,就已经想着要耍帝王威风了?” 尹英顿时红了脸:“不,不是,父皇,我……” “行了,朕不想听你解释,”殷祝冷淡道,“这是第二次,尹英,朕对你很失望。” 尹英露出一脸天崩地裂的神情,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哭得更伤心了,旁边一群少年想要安慰,却碍于殷祝在这儿,根本不敢上前。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宗策用手按住殷祝的肩膀,漆黑眼眸温和:“多谢陛下替臣解围,但殿下尚且年幼,无非是言语失当了些,并无大错。” 顿了顿,他又说:“而且策的确是臣子,跪殿下是应当的。” “狗屁应当!” 殷祝没忍住,在众人面前爆了声粗口。 他短暂心虚了一秒,又理直气壮地瞪着宗策:“你刚才不是自己都说了,只是朕一个人的臣子吗?跟这小子有什么关系?” “陛下,殿下是您的儿子,”宗策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还有,不能说脏话。” “……哦。”还以为他干爹没注意呢。 “总之,除了上朝,你今后谁也不必跪,”殷祝对他说,“以后私下里见朕无需通报,朕若不在,你直接去御书房等便是了,朕允你这个特权。” 宗策嘴唇微动,想说这不妥当。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未拂殷祝的面子,只是躬身朝殷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一旁的尹英哭声更大了。 父皇,凭什么啊,我才是你亲儿子! 殷祝听着尹英哇哇叫的哭声,心中烦躁,又觉得他干爹说的没错,和一个八岁小孩计较太没品了。 如果换做是别的孩子,或许他会更有耐心一些。 但一想到这小鬼是尹昇的种…… 唉。 殷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朝他干爹丢了个眼神: 要不你去哄一下? 宗策眨了眨眼睛,答应了。 他朝尹英伸出手,把这孩子抱了起来,尹英趴在他硬邦邦的胸甲上,身体僵硬了一瞬,哭得通红的脸颊上明显浮现出一种不服气的神情。 但他飞快瞥了一眼旁边,殷祝正用一脸“小鬼你要再作妖你就完蛋了”的凶恶表情盯着他瞧,立刻老实了。 宗策没注意到这对塑料父子的眉眼官司,拍了拍尹英的后背,见他安静下来,用眼神回复殷祝:哄好了。 “回去吧。”殷祝说。 于是一行人乌泱泱往回走。 抛开这个小插曲不谈,殷祝的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毕竟终于见到他干爹了!开心!! 但回去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里人多眼杂,宗策就没直说原因,只是道:“峦安关暂时收复,但治从必定不会甘心就此偃旗息鼓,或许会改换行军路径,从西南边境入侵,策准备从新都调拨一批神机,顺便与诸位武将同僚商议抗屹联盟一事。” 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殷祝直觉他没完全说实话。 “治从为什么会撤军?”这也是殷祝在收到军报后,一直搞不明白的一点,“我以为峦安关对北屹至关重要,这才打了不到一周,怎么他就撤了?” 宗策偏过头看着殷祝好奇的眼睛,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缓声解释道:“峦安关易守难攻,这几日治从率领麾下精锐之师来攻,本就损失重大;而他身为克勤麾下第一大将,曾与屹国皇帝的那位宠妃结仇,自然不会支持她的儿子继位。” “因此,治从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不触怒屹国皇帝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保存实力,另择明主,保证在朝堂上能占据一席之地。” 殷祝了然点头。 怪不得打了这几天就不大了,感情这位也是个聪明人,不想当冤大头呢。 “朕从前还以为,只有咱们大夏才有这样的‘聪明人’,”他笑道,“没想到屹国也不少。” 这话也只有殷祝敢说了。 周围一行人听得心下一抖,噤若寒蝉。 数十人行进间,林中却只听见得些微枯叶被踩在脚下的声响。 唯有宗策神色如常,平静道:“屹人民风粗犷,习惯以战止战,和平太久,内部就会出现问题。” 算算看,北屹和大夏已经快十年没打过仗了。 一个靠掠夺发家的民族和信奉军功的政权,一旦失去了外敌,就很容易从内部垮塌。 克勤当初率军南下,估计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想着将内部矛盾转嫁到外部。 算盘打得很好,只可惜他碰到了宗策,小命都丢在了晖城。 殷祝感叹道:“治从虽有些领兵的才能,但肯定不如你,屹国应该很遗憾没有你这样的将军。” 宗策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来。 “不,天下良将多如云,策不过侥幸忝列其中,他们真正该遗憾的是,没能拥有一个像陛下那样的明君。”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咳嗽一声,默默地扭开头。 “倒也不用这么夸朕。”他拼命压下上扬的嘴角,含含糊糊地说道。 但任谁都能听出来话语中的高兴。 尹英趴在宗策胸前,气得暗暗磨牙——原来这家伙就是这么忽悠父皇宠信他的!可真会拍马屁! 宗策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露出了略显懊恼的神情,殷祝和一行人都停了下来等他,看到他单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蜜饯,解开,递到尹英嘴边。 “干什么?”尹英瞪他。 难不成宗策以为靠这个就能收买他了? 他又不是小孩,还爱吃这些。 “殿下不喜欢吗?”宗策很认真地问他,“你父皇爱吃,我就特意买了些带回来。” 尹英本想说“那你给我干什么”,但想了想,又忍了下来,凑过来啊呜一口想要咬住宗策的手指,却被挠得咯咯笑根本停不下来。 “住手……哈哈哈哈,大、大胆!不,快住手!我错了哈哈哈哈……” 最后他眼泪汪汪地被宗策往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红着眼圈,恶狠狠地嚼了起来。 呸,一点儿也不好吃! 全程殷祝一直抱臂站在一边看着。 他瞪着这小子,又瞪了一眼宗策,心道你给朕的礼物给他吃做什么,他吃得明白吗。 “叫他下来自己走。”他对宗策说,“咱们去前面的亭子里坐坐。” “好。” 殷祝又冲那些随行的少年们道:“你们玩你们的去,也别太惯着这小子,朕不知道来之前你们家的大人是怎么教你们的,但在朕看来,这个年纪讲尊卑就太没意思了。猎场这么大,注意安全,好好去玩一把吧。” 尹英这才想起来他挂满兔子的小马,顿时惊叫一声,从宗策怀里跳了下来就要往回跑。 “殿下,等等我们!” 少年们冲殷祝行了一礼,也慌张冲了出去。 见状殷祝立刻打了个手势,分出了一队人跟上他们,然后拉着他干爹到水边的风凉亭里坐下,叫其他人都在百步开外守着。 反正有他干爹在,还怕什么刺客吗? 裹挟着凉爽水汽的湖风吹去了夏日的燥热,殷祝靠在亭边的美人靠上,长吁一口气。 “终于清净了。”他揉了揉耳朵,“那小子就是个混世魔王,净在朕面前装乖,没想到哭起来嗓门这么大。” 殷祝放下手,“不过,朕没看出来,你倒挺有哄孩子的经验。” 宗策宽容道:“阿略小时候也是这样,夜哭得厉害。母亲那时身体不好,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儿,策也学了一些哄孩子的技巧。” 殷祝想象着小宗策半夜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宗略,努力哼着歌哄孩子睡觉的模样,一颗心差点被萌得乱颤。 果然,他干爹无论从性格脾气还是长相,都很适合当奶爸。 怪不得他妈经常说,小时候他只要看见床头摆着的宗公像就会咯咯笑,原来是因为他干爹一直很会哄小孩。 殷祝回过神来,见宗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蒹葭,被压得蔫答答的,顿时好奇:“这是从哪儿来的?” 宗策低声道:“河边摘的。” “你摘这个做……”殷祝忽然止住了话头,目光闪烁着偏移,余光看见宗策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把它丢掉,下意识脱口而出:“别丢!” 宗策微微一怔。 他看着殷祝,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殷祝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不,朕是说……总之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朕只是觉得丢了很可惜……”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微不可闻。 因为他看到宗策眼里的光又逐渐暗淡下来。 殷祝心中的愧疚感蹭蹭往上涨,最后干脆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说,直接从他干爹手里夺过那支蒹葭,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 宗策垂眸看了一眼殷祝捏紧的五指,忽然放松下来,轻轻笑了一下。 “陛下可要听策讲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他问道,“战事繁忙,都未曾给陛下写过几封信,是策的罪过。” 殷祝刚想说你不是写了很多吗,突然反应过来,宗策说的是没给他写信,又没说没给“宋薇”写信啊。 好好好,演得他都快当真了。 “你说吧,”殷祝以手支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朕有的是时间。” 第59章 “叩叩” 外面传来敲门声。 宗略绘着图纸的手一顿,喊道:“进。” 他搁下笔,本以为是楼下的工匠来找他,谁知一抬头,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凌厉剑眉之下,那双漆黑眼眸正带着些微温和的笑意注视着他。 “阿略。” “哥!?” 宗略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居然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只是短暂回来办些事。”宗策简单道,在堆满各种草稿、图纸和零部件的屋内环顾一圈,“听说陛下给你找了件差事?” “……哥你都知道啦,”宗略眼神微闪,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一直待在家里不太好,你在前线打仗,我也想帮上些忙。” “出来挺好的,”宗策点点头,“但不要有压力,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写信给我。”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者直接去宫里找陛下也行。” 宗略眨了眨眼,对陛下和兄长的关系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所以,搬家的事情,暂时就别告诉兄长了吧? 就像陛下说的那样,等新府落成搬迁后,再给他一个惊喜。 只是…… “我手头还有些事情,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不你先回家,等我一个……不,半个时辰,我就回来陪你。” 宗略有些为难地看着刚绘了一小半的图纸。 不是他不想给兄长接风洗尘,实在是那些工匠们催的急,说是开过的炉不能空,否则就会烧坏。 “不急,今晚我不回去了,你忙你的。” 宗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来这儿,是想问坊里要两条鱼,鱼池里还有鱼吗?” 飞鸟坊引地下湖水入管道,进行循环冷却,过程中不免有一些倒霉鱼儿被殃及。 次数一多,工匠们便专门修了一座鱼池,没事儿捞几条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还别说,深水鱼就是好吃,肉质劲道鲜甜,宗略也爱吃这个,只是没想到一向更爱吃肉的兄长也好这一口。 他失笑问道:“哥你想吃鱼了?我这就叫人捞几条上来。” “多谢。”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宗略被他用轮椅推出门,抬头瞥了一眼宗策脸上的神情,忽然福至心灵:“是陛下想吃?他该不会也在这附近吧?” 宗策快速低头看了他一眼,默认了。 “刚回来就去面圣,哥你还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宗略调侃了他一句,又问道,“陛下在何处?正好带我去拜会一下吧,父亲留下的这座工坊多亏了陛下,才有机会重新运转起来,还有神机营……” 宗策听着弟弟絮絮叨叨地说着,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一颗心,早就飞到了湖畔猎场里,那顶明黄色的帐篷之中,连宗略什么时候闭上嘴巴上下打量他都没注意到。 “哥,你走过了。” 宗策猛地停下脚步,脸颊上闪过一丝赧然。 宗略叹了口气,颔首示意了一下前方的鱼池:“就在那里了,哥你多捞几条,带去给陛下补补身子。” 宗策下意识道:“他病了?” 那他怎么没发现? 宗略眯起眼睛看着他,轻轻反问道:“陛下的身体状况如何,这不该问你吗,哥?” 宗策:“…………” 宗策忽然觉得空气有点儿紧绷:“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只是不良于行,不是聋子瞎子,”宗略淡淡道,“陛下与我宗家非亲非故,却对我这么好,自然是因为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 宗策的心像是被一把小锤子轻巧地敲了一下,冰封的表面绽开裂缝,涌出丝丝缕缕的甜蜜清泉来。 他不自觉地问道:“那,阿略你可反对?” 宗略转过轮椅,直视着兄长的眼睛。 “如果我说反对,难道哥你就能放得下了吗?” 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 但宗略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他无奈道:“所以我说什么有用吗?哥,若是一开始你就将这事告诉我,我肯定会劝你及时抽身。天威难测,你我二人无亲无靠,你能在这朝堂之上立足已是不易,若是与陛下纠缠不清,将来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宗策打断他:“他并没有把我推上风口浪尖。” 宗略眉心一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我还没说陛下什么,你就已经在我面前维护上了?哥,你这是重色轻弟!” 宗策被他呛到了:“咳,我怎会……” “你就是!” 宗略拔高的声音令路过的工匠投来好奇视线,他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收敛起脸上表情,正色对宗策道:“哥,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陛下是个很好的人,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君,咱们是臣,不可过分逾矩。” 宗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低声道。 宗略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也升起一份同情——兄长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的是那世间最不可能爱人的人。 就算当下柔情蜜意,山盟海誓,未来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可他也并不想阻拦兄长。 正是因为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宗略才更了解宗策的秉性。 兄长一旦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即使路途上千难万阻,刀山火海,他也必定会一力达成。 ——简而言之,就是倔驴一个。 宗略看着宗策下池捞鱼,眉头轻蹙,总有些放心不下。 不一会儿,宗策便湿漉漉地拎着五条胳膊长的大鱼过来了,跟他打了声招呼:“阿略,我先走了,你忙完也早些回家歇息吧。” “好。”宗略答应下来,待宗策转身,又忽然叫住了兄长,“对了,哥,你们可有行过房?陛下或许知晓,但你肯定不知道,男子与男子行那档子事,事后是要清理干净的……” 视野中,宗策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他飞快道,“回去吧,我明日再来找你。” 说完,他立刻迈开脚步,大步离开了工坊。 但宗略总觉得,兄长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宗策的确是落荒而逃。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最初几次行房时,自己那莽撞不知分寸的举动,心中懊悔渐深。 但若是殷祝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会怒道: 明明你这次也没好到哪里去! 宗策端着鱼汤掀开帘子,放缓脚步,走进那透着温暖烛光的帐篷里,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盖着被子、刻意背对着他的殷祝。 他的眉眼微微柔和,搬了张板凳坐下,捻起勺子,轻轻吹凉碗中的鱼汤。 “陛下,喝些吧。” “……不喝。” 宗策认真道:“您需要补充一些水和食物,否则的话,津液消耗太多……” “不喝!” 殷祝愤怒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团,用屁股对着他干爹。 结果因为动身子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酸痛肌肉,小腿肚子都差点抽筋。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还没答应宗策,今天也根本就没到他药瘾发作的时候,凭什么自己还要挨上这一顿? 殷祝一想到下午那漫长的一个时辰,就觉得头皮发麻,小腹抽搐——宗策不禁把他按在帐篷里昏天黑地地搞,还因为担心外面人听到,用战袍堵着他的嘴不让出声,甚至、甚至到后来,还把那根蒹葭也用在了他身上! 说是防止他太快耗尽体力,还美其名曰“帮助陛下脱敏”……简直混蛋! “朕要把你打入天牢。”殷祝咬紧牙关,嗓音沙哑地说道。 “嗯,策罪该万死,”宗策哄着他,“这鱼汤滋味真的不错,陛下把策打入天牢前,不如先尝尝看?” 殷祝继续用屁股对着他,沉默地表示抗议。 一碗鱼汤就企图收买他?想得美! 宗策继续道:“这可是湖底的深水鱼,肉质紧实,鱼汤鲜甜,里面还放了嫩豆腐呢。” “不饿,拿走。” 殷祝嘴硬道。 但唇舌已经自动分泌出了唾液。 一个下午的高强度运动的确让他“脱敏”了不少,但体力也的确耗尽了。现在肚子空空,全靠意志力强撑着不回头。 “咕噜” 一声响亮的声音让殷祝瞬间脸色铁青—— 胃啊,你就不能给你家主人争气点儿吗?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殷祝见演不下去了,干脆硬着头皮转过身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宗策手里抢过了鱼汤。 “陛下慢些喝,还有点儿烫。” 宗策盯着殷祝在明亮烛光下显得格外红亮湿润的唇,略有些遗憾。 他本还想一口一口喂殷祝的。 偌大帐篷里,一时只能听到殷祝咕嘟咕嘟喝汤的声音。 若是仔细侧耳倾听,还能听见外面禁卫巡逻时的交谈声,但都离得很远,缥缥缈缈,如在梦中。 殷祝觉得这气氛有点儿难熬。 “下午你去哪儿了?”他捧着汤碗,有些别扭地问道。 他的脸色仍不大好看,总觉得跟他干爹这样怪怪的。 但事情发生都发生了,还发生不止一次了,再有什么激烈反应,感觉也没太多的必要。 ……说来说去,还是他心软,舍不得处置他干爹。 要是换做别人,殷祝恨恨心想,早就叫他们死一百次了! 宗策:“去了一趟阿略那儿。” “鱼也是他给的?” “是。”宗策看着殷祝一边吃一边问的样子,本想提醒他这深水鱼刺多,吃的时候就别说话了,谁知话还没说出口,殷祝就已经卡住了,手里的碗险些打翻,幸好被宗策眼疾手快地接住。 第60章 听到宗策的问题,殷祝的第一反应是—— 谁欺负他干爹了!? 在这几个月与北屹的交战中,他也收到了不少弹劾宗策的折子。 一想到他干爹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这些人不仅坐享其成,还在后面跟水鬼一样想要把他拉下水,殷祝就气不打一出来。 他一把火把这些折子全烧了,还在朝堂上大发一通雷霆,这帮人才消停了不少。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反手抓住宗策的胳膊,急切问道,“要是碰到事儿了你就告诉朕,朕来为你做主!” 宗策没想到殷祝会是这样的反应。 但不可否认,看到殷祝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模样,心中的确十分熨帖。 他忽然觉得,这个答案也不重要了。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殷祝最好能忘了他。 因为他不愿看到面前这个人落泪。 ……除了在那种时刻。 “只是随口一问。”宗策拍了拍他的手背,用轻快的语气说道,“陛下不必担心,策一切安好。” 如果真的一切安好,他干爹怎么可能问出这种问题? 殷祝见宗策不愿回答,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但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查一查。 难道,是因为民间谣言里说他叛国的事情? 殷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你放心,坊间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朕是绝对不会信的,一个字也不会,”殷祝肯定地对宗策说道,还觉得很好笑地哈哈笑了两下,“爱卿对朕、对大夏忠心耿耿,怎么会干出背叛之事?这些人挑拨离间的计俩也太低级了些。” 话音刚落,殷祝就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股大力,疼得瞬间倒抽一口凉气。 宗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松开手,声音微颤着道歉。 殷祝以为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还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干爹:“不妨事,朕知道你委屈,莫气了,啊。” 听着眼前人一声声体贴的关怀和安慰,宗策只觉得满口苦涩。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刑场之上,被人剥开衣服,于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刀割开皮肉。 这种痛苦,甚至还犹有胜之。 可他却偏偏还要演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去欺骗那人的一颗赤诚真心。 “臣,”他喉结滚动,声线艰涩道,“定不会辜负陛下信任。” 在说这句话时,宗策甚至不敢直视殷祝的眼睛。 他不禁自嘲心想:宗策啊宗策,你自诩光明磊落,怎么如今也干起了这样可耻的勾当? 与那靠巧言令色上位的佞臣,又有什么分别! 殷祝听到“臣”字,顿觉大事不妙—— 他干爹现在肯定是超级不高兴了! 是因为自己只承诺了口头支票,觉得不满意吗? 殷祝赶紧动用脑瓜子,思考到底该怎么才能让他干爹高兴一些。 兵部那些废物已经查了有一段时日了,但还是没查到战场上北屹所用神机的源头,为此兵部尚书的嘴上都起了个大泡,一说话就龇牙咧嘴的。 但殷祝直觉,这几架神机,应该不是从大夏偷渡出去的。 因为从飞鸟坊出来的每一批武器他都叫人打上了编号,派重兵严加看守,更别提全大夏也没几架的神机了,他干爹肯定看得比眼珠子还紧。 西南那边的几名将领也不太可能,他们也知道神机对大夏的重要性,假如真的背叛,肯定是连人带神机一起跑路,不可能还留在边境等死。 所以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些神机,是由北屹自己制造的。 但这个真相,甚至比前面几种还要让殷祝难以接受,因为这意味着这场战争中大夏仅有的优势也即将被抹平。 难怪他干爹这么不高兴。 一条胳膊揽住了他的腰,殷祝打了个激灵,忽然发现他干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脑袋埋在了他的颈侧,高大结实的身躯紧紧搂靠着他,呼吸声沉重而压抑。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暧昧情愫的拥抱。 殷祝想了想,伸出手,修长五指轻轻摸了摸他干爹的头发。 和他细顺的长发不同,他干爹的头发又黑又粗,一看就知道营养很好,哪怕披散的时候也很有男子气概,叫殷祝十分羡慕。 “压力很大吗?”他垂眸问道。 “……嗯。”宗策轻声道,“总是在想一个无解的问题。佛曰‘三毒’乃痛苦之源,贪嗔痴,如今看来,却是占全了。” “这世上没有真正无解的问题,”殷祝说,“或许在你看来的无解,在另一个人眼中,轻轻松松就能解决。” 他给宗策讲了那个一刀斩断绳结的故事,又说道:“贪嗔痴也没什么不好,你若真四大皆空,就该出家当和尚了——真和尚也不能四大皆空呢,你看了悟,还和太后行那种龌龊之事。” 宗策对那次行刺之事只是略有耳闻,后退些许,仔细观察了殷祝一番,见他面色平静,像是在诉说旁人之事,便知道他是当真不介意。 “了悟虽死,但陛下也要当心,”他提醒道,“他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宫中人多眼杂,或许还有心怀不轨之人在暗中潜伏。” 殷祝点了点头。 “朕最近在派人查太医院,陈太医因意外不能再继续任职,一部分事务由他的干儿子汪迁替代,一部分则分散交由太医院其余众人,”殷祝皱眉道,“但朕听说,祁王当初除了在禁军耕耘最深,太医院那边也曾收买过不少人,然而他们无一参与过叛乱,所以眼下暗探无法轻易查证。” 宗策神色也严肃起来:“太医治病救命,干系重大,陛下身子先前本就亏空的厉害,难不成,是他们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 “……这倒不是。” 殷祝心道那纯粹是狗皇帝自己作死,非要磕丹药。 但后面有没有他就不知道了。 他不懂医,只能尽可能地多做一些预防措施,比如试药,比如多叫一些人看方子。 然而就算是在现代,病人也常常碰到庸医,更何况是古代。 故意开一些不对症的药方,或是只能起到一些安慰剂的作用,耽误了病情治疗,这些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历史上还曾发生过太医联合起来坑害皇帝的事情,殷祝可不想师出未捷身先死——至少在他干爹收复山河十四郡前,他绝对不能死。 “陛下可以亲自从民间提拔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宗策给出了一个建议,“这样被欺上瞒下的风险就会小上许多。” “你可有人选推荐?” “明仁药堂,不知陛下可听过?” 殷祝:“有所耳闻,他家不是为前线供药的吗?” “明仁药堂的大掌柜,是前朝的老太医归仁,”宗策解释道,“他的儿子归亭同样有一手精湛医术,虽然说比他父亲还差了些,但策与他见过一面,品性能力皆是上佳,还有一颗为国效力之心,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既然他干爹都认可,那这人肯定错不了。 殷祝虽然奇怪为什么他干爹用的是长辈点评晚辈的口吻,但还是立刻拍板道:“那下次你给他写封信,叫他来太医院任职。” “策来写吗?”宗策一愣。 “这不正好叫他欠你一个人情,”殷祝冲他眨眨眼,“今后他就是你在太医院的人脉了。” 宗策面色微变:“陛下,策绝无结党营私之心……” “打住!”殷祝哭笑不得,“谁说你结党营私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老实,朝中有人好办事不知道?非要把自己活成一个孤臣干嘛。” 宗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轻声道:“朝堂之上,策有陛下就够了。” 殷祝听得美滋滋,但还是告诉他:“你这样不行,如果你想顺顺利利把这场仗打下去,就要多争取一些同伴。说白了,朕其实一点儿也不介意你结党营私。” 要是他干爹愿意主动扩大势力,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样他就能少操些心了,免得底下那帮人天天送弹劾折子来。 宗策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道不解。 为何陛下对他,总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 难道就不担心有朝一日他形成气候,对那个位置产生觊觎之心吗? 这个问题宗策问不出口。 所以他只能垂下眼眸,紧紧握住殷祝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但这个动作却让殷祝误会了,以为他干爹有什么悄悄话想对自己说,主动把身子前倾,凑了过去。 宗策呼吸一窒。 他再也忍耐不下去,将殷祝扑倒在床榻上,垂头深深吻了下去,脸庞依旧镇定,漆黑的眼眸中却沾染了几分迷乱沉醉的气息。 殷祝的脊背僵了僵,最后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唉。 老妈,对不住了,他好像真的要和他干爹谈恋爱了。 符水和中药他都喝了,实在不管用啊。 宗策发现了殷祝的顺从,他强压下心中欢欣,与身下人额头相对,低低笑了一声,含着殷祝的唇温柔摩挲着,用自己的唇勾勒着他的唇形,手上动作飞快地解开了殷祝的衣襟。 苍白瘦削的胸膛上,还残留着下午留下的星星点点痕迹,绯红的两点比平时的颜色更加浓重,颤抖着挺立在空气中,随着胸膛上下起伏。 气氛逐渐火热之时,殷祝突然睁开眼睛,手忙脚乱地要从宗策身下溜走。 “不行,鱼汤喝多了,朕要去茅房——” 宗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捞回了身下。 “策不介意。” “朕介意!” 殷祝奋力挣扎,很快挣扎变成了战栗,他带着哭腔求饶说自己兄弟都憋一下午了,真受不住了,但他干爹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折磨他,折磨他兄弟,弄得殷祝乱七八糟,崩溃地叫着干爹救命。 第61章 卢及是谁?他干爹又是怎么和祁王扯上关系的? 殷祝起先以为宋千帆是在没事找事,但等他注意到一旁宗策脸上紧绷的神色时,终于意识到,这些问题并不是无的放矢。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了解宗策。 正史记载,宗策乃良家子出身,少年时期丧父丧母,无权无势,崭露头角后又备受政敌打压,标准的美强惨配置。 因此殷祝一直很心疼他干爹。 他给了宗策最大程度的信任与自主权,换做是其他人,说句不好听的,殷祝半夜睡觉都得一只眼睛站岗一只眼睛放哨。 宗策张了张嘴,“陛下,策……” “回帐篷里再说。”殷祝果断道。 他叫人把尹英领走,又喊人上了壶茶,坐在床榻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千帆,硬是把人看得冷汗直冒,不住地用袖子擦汗。 ——见鬼了,这会儿该心虚解释的人不该是宗策吗? ——怎么陛下只顾着看他? “朕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欠了那户部尚书多大的恩情,才愿意替他来走这一遭,”殷祝说,视线故意没有朝他干爹那边看,“还是说,你们王家终于决定站队了?” 宋千帆心下一紧,面上却只是紧张笑笑:“陛下说的是哪里的话,先前祁王叛乱,臣借丈人的名义拘禁百官,便已是与王家割席了。” “别人说这话朕信,但你,朕觉得没这个胆子。” 宋千帆:“……为何?” 殷祝:“你惧内。” 宋千帆:“…………” 看到宋千帆憋屈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殷祝稍稍爽了些,问他:“你话带到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宋千帆看着杯中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茶,叹着气站起来,似乎早已预料到了是这样一个结果,“陛下与宗大人慢谈,臣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殷祝鼻孔出气,示意他赶紧走。 但临出帐篷前,宋千帆又停下脚步,回头对宗策道:“宗大人,在下此番前来替尚书大人传话,并无针对大人的意思,还请大人见谅。” 宗策:“应当的,宋学士慢走。” 宋千帆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冲殷祝最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帐篷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殷祝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良久,开口问道:“卢及是谁?” “是家父的亲传弟子,”宗策很快回答,“多年前炸毁飞鸟坊叛逃北屹,致使臣弟双腿残疾,父亲不久后也被牵连牢狱,郁郁而终,臣与卢及,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你为何不把这件事上报?” “这是臣的一点私心,”宗策嗓音干哑,“卢及得家父真传,为北屹制造神机一事,若是传回大夏,家父定然逃脱不了干系。” 他忽然起身撩起袍角,朝着殷祝的方向双膝跪地,垂首道:“陛下,策愿一力承担后果,任凭陛下惩罚,但请陛下不要将卢及的存在公之于众,家父若是死后因逆徒身败名裂……策身为人子,怎能坐视?” 殷祝思考了一下,觉得也能理解他干爹的想法。 在这个时代,师徒关系几乎和父子传承同等重要,如果当年卢及背叛大夏的事情被揭露,宗家上下将永无出头之日。 大概就和有犯罪记录三代不能考公那么严重吧。 但是按理说,宗家本来都已经完蛋了,宗父被牵连入狱,全靠祁王把人捞了出来,还把犯罪记录给抹掉了。 所以说,祁王其实对宗策有大恩?算是他的第一任伯乐? 殷祝想起之前在殿上祁王和宗策对峙时,祁王那憎恶愤怒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辛苦培养的白菜被他啃了,这可不得因爱生恨。 哎呦,这么一看,他魅力还是蛮大的嘛。 这么一想,殷祝心里还有点儿小高兴。 当然,这些情绪他肯定不会在他干爹面前表露出来。看着他干爹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忐忑紧张的神情,殷祝故意阴沉着脸,喝道:“宗策,你好大的胆子!” 宗策的指尖微微一颤。 殷祝虽然没有问他与祁王的关系,但其中因果,聪明人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又何必再问?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间,宗策却只是低垂着眼眸,一字未言。 先前他竭力隐瞒,后来是不敢坦白,最终一错再错,错至今日,终究只能自尝苦果。 他沉默着,双手合拢,想要下拜谢罪。 但却被殷祝一脚踩在了肩膀上。 “宗策,你真的要把朕气死,是不是?”殷祝这回是真怒了,“朕在尹英那小子面前怎么跟你说的,不许跪!这才一天不到,就全忘干净了?” 宗策愕然抬头。 “陛下……不处置策吗?” “你做错什么了?犯了哪条大夏律法?”殷祝没忍住,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背叛大夏的是你爹的徒弟,篡改卷宗的是反贼祁王,退一万步说,工坊爆炸,受罚的第一责任人也是你父亲,这些跟你宗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 宗策刚想说这是诡辩,踩在肩膀上的脚就瞬间加重了力道。 殷祝弯腰,一手搭在膝盖上,勾起嘴角,像是个欺男霸女的流氓一样,盯着他干爹的俊脸哼笑道:“朕看你是真的傻了,你以为朕在生你的气?朕只是气你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还非要户部尚书托关系告诉朕,怎么,就这么不想让朕知道你的过去?” “不是。”宗策立刻道。 感受着踩在肩膀上的力道,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忍耐地闭了闭眼,“策对陛下,从来是一片赤诚。” “少来。” 殷祝心想我算是看透了,装的,都tm是装的。 他干爹其实偶像包袱比谁都重,在他面前,更是跟求偶期的孔雀一样,恨不得每天都对着他开屏。 可他为什么就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他不好的那一面呢? “你可能对朕有什么误解,”殷祝慢吞吞地说道,“朕看重你,和你家世清白与否无关,哪怕你是死刑犯的儿子又如何?朕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本身。” 宗策的喉结滚动。 “……还有你独一无二的忠心。” 殷祝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他很遗憾历史上宗策没反,真是,要是反了多好呢?那他肯定要放鞭炮庆祝。 他刚要把脚收回去,突然脚踝被宗策一把拽住,强硬地拖进怀里,他惊呼一声,被捕捉的唇舌很快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从唇边溢出凌乱的低吟。 殷祝能感觉到他干爹用臂膀紧紧拥着他,仿佛铁钳一般锢着他的身体,火热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混乱粗重。 “陛下、陛下……” 殷祝听到宗策在耳畔一声声唤着他,声线微微颤抖。 因为轻度窒息,他的视野有些模糊,殷祝把头抵在宗策的肩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说:“下次不许再跪了。” “好。” “有什么事不许瞒着,说清楚。” “……好。” 殷祝猛地抬头:“为什么犹豫了?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朕……唔!”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宗策堵住了嘴巴。 这是犯规! 殷祝试图抗议,但很快就被亲得五迷三道,路都走不动了。宗策漆黑的眼瞳沉淀着浓郁晦色,只是考虑到殷祝昨天实在是有些消耗过度,因此,他最终只是克制地咬了一下怀中人的下唇,并未再继续下去。 宗策低声问道:“陛下当真不好奇,宋学士问的第一个问题?” “这有啥可好奇的?你爹在朝中任职,总得和权贵结交一二吧,他又不知道祁王那时候会谋反,有些交情不是很正常,”殷祝说,“至于以权谋私……祁王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宗策侧身躺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殷祝的侧脸。 闻言,又把殷祝往自己怀中搂了搂。 他发现,殷祝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尽可能地把他往好处想。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逻辑通畅,但却忽略了一个可能性——若不是他的父亲与祁王有关系,而是他自己呢?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还未能进宫,所以殷祝才想不到这一点,不知道原来祁王帮助他们宗家,就是为了将他这枚棋子送到皇帝身边,成为最隐蔽的一步杀棋。 虽然最后关头,这枚棋子叛变了。 “策常常会觉得,与陛下相遇,就好似一场大梦,”宗策不禁叹息,“策从没想过,会遇到像陛下这样的君主。” 甚至比他最好的期望,还要更好百倍、千倍。 殷祝喃喃道:“我穿越的时候也没想过咱俩能搞到一起去啊。” 宗策疑惑道:“何为穿越?” 殷祝刚想解释,忽然后背一麻,整个人没来由地僵住了。宗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数息之后,开始剧烈喘气,像是在水中憋了许久似的。 “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 刚才话要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殷祝的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十分熟悉,他曾在梦里见过的——在遇到那白胡子老道士的时候见过。 看来还真的不能随便把穿越的事情往外说,哪怕是告诉他干爹都不行。 殷祝很是遗憾,要是能告诉他干爹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就好了,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那些数不胜数的遗憾……可惜,只能通过一些别的手段来弥补了。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最后,他这样问道。 第62章 经过宗策的叙述,殷祝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也就是说,卢及投靠屹国,是为了他妹妹?” “是,”宗策回答,“当初卢及与妹妹相依为命,又因意外失散,他独自一人来到新都,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家父的亲传弟子。” “数年后,卢及收到了妹妹从屹国寄来的信件,央求他北上来寻自己,我与父亲多次劝说,告诉他这可能是北屹的计策,因为先前已经发生过多起类似事件,格西命北屹间谍冒充大夏官员亲眷,写信策反、煽动我大夏子民投靠北屹。” 他目光沉郁:“但卢及一意孤行,执意想要离开去屹国寻他妹妹,父亲无奈,只好将他暂时禁足,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谁知卢及竟丧心病狂,于当夜炸毁工坊,北上叛逃。” 殷祝微微皱眉:“那他叛逃时,可有带走什么机密图纸?” “并未,”宗策摇头,“父亲对那六张神机图纸极为看重,一心想献于朝廷,但当时朝廷并不重视此道,他也只能敝帚自珍。卢及在神机一道上,造诣不亚于阿略,若是他为北屹所用,对大夏而言,是极坏的消息。” 怪不得他干爹也会用暗杀的手段,这是妥妥的军事高精尖技术人才啊,殷祝心想。 可惜,外流到了敌国。 “这样的人,北屹应该十分重视,暗杀的可能性不高,”他思索道,“派人去查查他妹妹的情况,还有北屹境内部署工坊的位置和数量,人可以跑,工坊可跑不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忙活,殷祝可算知道建一座能产出神机的工坊究竟有多费钱费力了。 这还是建立在原先飞鸟坊重建的基础之上。 宗策:“陛下英明,策正有此意。” “你到底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殷祝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他干爹垂眸不语,却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上,不紧不慢地揉捏起来,力度恰到好处。 殷祝靠在床头,眯眼享受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宗策掐得受不住了,哎呦喂叫唤起来——他干爹虽然不怎么用力,但每一下都正正好好按在他脚上的穴位上,滋味那叫一个酸爽。 偏偏宗策还说:“这是肾经的穴位,等归家父子应召入宫,陛下不妨叫他们开些方子,好好补补。” 怪谁? 殷祝瞪他,梗着脖子嘴硬道:“朕的肾好的很,没毛……嘶,没毛病!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宗策嗯了一声,沉稳的声线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是策弄错了,这是胆经才对。” “……你不早说疼死了都!” 殷祝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宗策见他眼底还泛着青黑,知道昨晚是有些放纵过头了,扯来被子将人裹严实,安抚地拍了拍,“陛下,再歇息一会儿吧,下午才拔营,还有两个时辰。” “朕睡不着。” 殷祝缩在被子里,一脸坦诚地看着他干爹。 然后悄悄打了个哈欠。 宗策的眼神温和,侧躺在他身边,问道:“那陛下先闭上眼睛,随便聊些什么吧。” 聊什么呢? 殷祝想到了一件事,忍不住问道:“等乱世结束,你有想过成家吗?” 他干爹安静了片刻,低声道:“没有。” “朕有想过。” 许久之后,宗策哑着嗓子笑了一声:“陛下是打算立后了?也好,皇后之位空置多时,朝臣们不免议论担忧,择一良家淑女入驻后宫,也能为陛下分担些责任……” “违心之言就不用说了,”殷祝睁开眼睛看着他,无奈说道,“换做几个月前,你说这话,朕还能勉强当回事。” 如今他们都是负二十厘米的关系了,他要立后,他干爹没有任何想法,鬼信呢? 宗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扣住他的身子。 尽管隔着一层薄被,他依旧能感受到掌心下殷祝的纤薄腰身,丝丝温热透过布料传递至皮肤表面,令他不禁想起记忆中的烛光潋滟下,那经受着狠命撞击时泛着潮红的胯骨,和青年汗湿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白皙腹部。 唯有上苍知晓,他有多么想要将怀中这个人据为己有。 甚至连一分一毫都不愿让旁人看见,更勿论分享。 可宗策活了二十多年,所接受的一切规训教育,都在告诉他,伦理纲常,君臣之道,不可逾矩——即使没有那封血书,殷祝也终有一天会选定皇后,成婚,生子,共同受百官朝拜庆贺。 然后与他渐行渐远。 所以宗策从前才想,若是自己离去之时,殷祝能为他流一滴泪就好了。 除此之外,他并不奢求更多。 但或许是因为这两日的经历,和心情的大起大落,宗策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番话来:“策的确是违心之言,可陛下问这种话,难不成,是将来还打算与策成家吗?” “有何不可?”殷祝反问。 “这、陛下与策都是男子,而且,您还是……” “朕还是皇帝?”殷祝哼笑,“朕才不稀罕这个位置,你若想要,拿走就是了。” “陛下!” 宗策呼吸一窒,当场变了脸色:“您万万不可说这种话!” “朕不是在说谎,也不是故意试探,是真的这么想,”殷祝说,“不过你放心,除了你之外,朕还没有随便便宜外人的想法。” “朕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大可不必活得这么累。” 他将手掌贴在他干爹的额头上,轻声道:“朕不是那些人口中的‘薄情帝王’,你也并非是以色侍人的幸臣,就算从前并无先例,为何我们不能成为那个先例?”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有些赧然,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朕还不太清楚,对你的感情,究竟是不是……咳,爱情,但你放心,朕此生,必不负你。” 殷祝一脸正直地向他干爹说出了不亚于告白的话语。 谁知他干爹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把他的眼皮合拢,说:“睡吧,陛下。” 这反应不对啊!? 殷祝怒了,心道这可是把他兄弟压箱底的泡妞技巧都拿出来用了,怎么他干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就没什么想法?”他试探着问道。 宗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有的。” 然后呢? 殷祝在心里咆哮,可又不好意思继续再问,只能憋着一口气窝在宗策怀里,暗暗诅咒他干爹出门左脚绊右脚。 然而等他再次醒来时,宗策已经不在帐篷内了。 他给殷祝留了一张纸条,说晚上再回宫,叫殷祝回去路上小心。 殷祝看完纸条,叫来苏成德:“宗策临走前,可有说他去哪儿了?” “并未,陛下,”苏成德回答,“但先前陛下叫人在林中采摘了些新鲜草药,宗大人问采药人要了一些,一起带回去了,依奴才之见,兴许是回宗府找弟弟去了?” 殷祝面色一僵。 完蛋,忘了跟他干爹说,现在宗府已经被搬空了,仆役下人都已经搬到了新府内,只剩下一座空壳留在原地。 哦对了,还有一纸为期二十年的地契贷款。 大夏没有反诈app,也没有普法教育,宗小弟本着对他这个皇帝的信任,傻乎乎地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在正在给飞鸟坊卖身偿还呢。 不过,或许宗略已经提醒过他了? 宗府旧址。 宗策翻身下马,仰头望着上方不翼而飞的牌匾,和门口孤零零一只的石狮,陷入了沉思。 方才他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出来,还是对面的街坊邻居告诉他,这里已经有半月没人居住了,但昨天傍晚时有人出入,如果想要找人的话,他可以再等等。 想起分别时阿略那眼神闪烁的模样,宗策叹了一口气。 弟弟大了。 居然连搬家这种大事都不告诉他。 想也知道,其中肯定有殷祝在出谋划策,否则单靠阿略一人,肯定没有这样的胆子和本事。 宗略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但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日,宗策并不打算呆坐在门口耗费时间。他跨上马背,攥紧缰绳,朝着城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打算去找一趟宋千帆。 快到地方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唱念做打的声音,宗策对听戏不感兴趣,但没想到路边一位面孔陌生的摊贩打量了他一眼,竟瞪大眼睛惊呼道:“您可是宗将军?” “什么,宗将军?宗将军在哪儿呢?” “宗将军,小女仰慕您已久了!” 他这一声惊呼,顿时引来一帮人乱糟糟地围了上来,将本就不宽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宗策颇有些应付不及,连忙勒紧缰绳,生怕马儿受惊践踏了民众。 虽然他前世也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但那都是在他的治下,在前线作战阵地。 新都之内,他与朝中百官接触更多,个个视他如仇寇、或如麻烦般避之不及,宗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人,宗策也终于从他们的七嘴八舌里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有个戏班子把晖城之战编成了一出戏,在新都唱了一月有余。 因为杀克勤的那段实在太解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已经火爆大街小巷,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甘愿花钱在台下站上一个时辰,甚至还有人跑遍全城,只为再听上一遍武生唱出那句“来年踏破那屹关道,直把那屹王帐前星斗摇”。 宗策听到这里,就已经猜出这戏班子背后的支持者是谁了。 这天底下,除了殷祝,还有谁会为他做这种事情? 若不是殷祝力挺,主和派的官员肯定早就下手了,解散一个戏班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第63章 宋千帆虽说作为王家赘婿,勉强也算世家的一员,但他出身贫贱,显然并不清楚世家真正的能量。 像是怕他不当真,王夫人又把他拉回房中,关起门来,仔仔细细地给他讲了些这些大家族之中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史。 从某位家主公然和前朝太后扒灰的旧事,到大夏开国皇帝不得不捏着鼻子宠幸某位世家貌丑的女儿、还曾生下一个双头畸胎的宫廷秘闻,以及先帝刚登基那会儿,宫中那场没来由的大火等等。 宋千帆越听脸色越差。 他相信自家夫人不会骗他,但像是这种,跟趴在皇帝床底下一样细数的宫中隐秘,即使他夫人是王家嫡女,知道这么多这么详细,未免也太令人胆寒了! 这意味着世家对皇室的渗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他从前所了解的,仅仅只是这些数百年家族的冰山一角。 他们存在的时间甚至可能比大夏都长,每逢改朝换代,都是他们吞并农民土地、壮大家族实力的最好时机。 宋千帆想,怪不得他曾在某次赴宴时,听闻一位世家嫡系在酒后跟他吹嘘,说别看他们家在新都比不了王唐,但私库里的财宝,那可不一定比皇宫少呢。 从前宋千帆只当这小子是在吹牛,但经过这半年来各种战略物资调度的处处碰壁、还有各地仓库接二连三的莫名失火,他觉得,这人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怕不是当初屹国进攻旧都前,这些大家族就已经听到了风声,甚至比皇室更早一步,提前把家中贵重财宝全部转移了吧? 再更深入地想一想,旧都沦陷前,朝中丞相正奉皇命清查隐田隐户,结果没查半年,屹国大军便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国度,把皇帝赶到了南方来,丞相本人更是因愧自尽。 国都要灭了,彻查隐田隐户一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难不成,这些世家为了维护自身屹立不倒,竟真的把山河十四郡数万万百姓的性命,当做随意可弃的棋子吗? 酷暑夏日,宋千帆却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想起某一日午后,陛下把他叫到御书房内,说是要与他手谈一句,但下的却是一种叫做“五子棋”的棋法。 五子棋的规则很简单,他很快便能轻易上手,然而仍旧输给了陛下不少次。 宋千帆以为,是自己还没吃透规则。 陛下却告诉他,是他太心急了。 “你看,”殷祝敲了敲棋盘上黑白子纠缠的地方,“你总是想,怎么才能下到五子,所以每次才凑成棋型,就开始进攻。这种下法在聪明人面前,就显得很傻。” 他说着,在边缘处落下一子。 “有个词,叫温水煮青蛙,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他说,“五子棋规则简单,人人都会,但和聪明人下,就不能把自己的目的太明显地表露出来。” “——你且看这一步。” 宋千帆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陛下虽然一直在堵他的棋子,在他未察觉到的时候,竟已不知不觉在角落里凑成型了。 他刚要弃子认输,又见陛下冲他摇了摇头。 “和聪明人下棋,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步,往往他们并不会像你一样,按照常理出牌,”他说,“越是拥有越多的人,越怕输,这和聪明与否无关,只是单纯的赌徒心理。” “这种时候,你就得牢牢按住你的棋盘,盯住他们可能会掀桌子的手,然后……” 啪嗒。 一声落子的清脆声响。 殷祝靠坐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唇边微微勾起的弧度在黄昏的氤氲香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记住,这样,才算真正赢了。” “夫君?” 王夫人的声音唤回了宋千帆沉浸在回忆中的思绪,他看着自家夫人,忽然由衷感叹道:“夫人,我突然发现,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夫君为何突然有此感悟?”王夫人疑惑。 “我说的是丈人,在识人这方面,丈人眼力实在了得。” 宋千帆想起前几年王存对陛下、对朝廷那不屑一顾的模样,再到如今被唐颂当面骂作“内阁几案”也依旧八风不动,坚持装聋作哑的定力,觉得自己从前还是太不了解丈人了。 “父亲的确会观面识人,”王夫人微微一笑,“当初他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榜下捉婿之时,回来就跟我说,女儿,你将来有福了,为父帮你挑了一位良人,相貌才华都是上佳。” 宋千帆咳嗽一声,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丈人过誉了,”他谦虚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小婿资质平平,能有今日,全靠丈人提携……” 王夫人温柔地帮他整了整衣襟:“他还说你面相一看就不是能少年得志的,待到中年发家,正好咱们孩子也大了,夫君若是有贰心,估计也早就相看两厌,正好随他去了。” 宋千帆:“…………” 丈人,您这也太不厚道了! 另一边,宗策回宗府和宗略小坐了片刻,在弄清楚搬家是殷祝教唆后,宗策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 宗略:“哥你不生气吗?” “你也大了,有些事情,自己决定就好。”宗策说,“陛下说得没错,我不常待在新都,父亲留下的这处旧宅子距离工坊位置太远,也不适宜待客。这笔钱从咱俩的月俸里扣,你再多招几个护院,有些钱不能省。” 宗略听他这意思,察觉到不对,皱眉问道:“哥,可是要出什么事了?” “暂时不会,但将来就说不准了。” 宗策把视线投向天边的落日,暗淡的天幕犹如巨兽张开大嘴,将其缓缓吞噬,“随着战争全面开启,各路人马登台唱戏,这天下,只会越来越乱。” “你要保护好自己,阿略,”他转过头来,对宗略郑重其事地说道,“父亲去世前,让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我知道你要强,也一直想着卢及能回来,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先不说你的腿,北屹军队里出现神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宗略放在双膝上的手攥紧,低头不语。 宗策轻轻叹了一口气。 “北屹从前是没有工坊的,想要造出神机,没有个几年的时间不可能办到,”他的声音低沉,“算算看,恐怕卢及刚到北屹不久,就已经把图纸献给了他们。” “就算是这样,你也依然相信他没有背叛吗?” 宗略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一定有什么苦衷,”他喃喃道,“哥,你是知道他人品的,他那么重感情的一个人,怎么可能……” “正是因为他重感情,所以才会为了妹妹背叛!” 宗策厉声道:“他有多看重妹妹,你我都很清楚,北屹那些人把他妹妹的手指砍下来随着信一起寄给他,那段时日他有多崩溃,你难道不知道吗?父亲劝他放下,他做不到,最后还是选择了背叛,多少大夏人因他而死,他也没有回头,就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阿略,不要再沉浸于过去了,卢及的确有苦衷,我同情他,但不代表我能代替那些死去之人原谅他。你既然已经加入了陛下的计划,那就意味着你们已经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宗策冷声道:“对敌人心存怜悯,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宗略深吸一口气,强笑道:“我知道了,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先不谈这些,好吗?” 见宗策不答,他又央求道:“放心吧哥,今后我不会再给他写信了,这么多年,我也的确死心了。哥,你放心,我没有透露过半点关于陛下、关于大夏的机密,孰轻孰重,我还是知晓的。” “阿略,”宗策看着他,轻声说道,“陛下若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独活。” 宗略身子一震,看着他的眼神从惊诧,慢慢演变成一种带着淡淡悲凉和怅然的复杂情绪。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宗略闭了闭眼睛,“哥,这条路不好走。我们兄弟两个,看来都是不听劝的人。” “我与阿略你的境遇不同,”宗策淡淡道,“更何况,再不好走,我也已经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站起身,从怀中拿出一枚漆黑匣子放在桌上,“这里面是一枚能调动千人禁军的符令,飞鸟坊事关重大,陛下说了,绝不能再出现类似于当年的意外,你应该明白其中利害。” “好。” 宗略按了一下扶手,将匣子收进轮椅下方弹出的暗格里。 宗策的视线在那扶手上掠过,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准备离去。 正待出门之际,身后传来宗略的声音。 “哥,替我向陛下问好。”他温声说,“就说,下次殷兄再来府上,必定扫榻相迎。” 宗策背对着他,无声地勾了一下唇。 “知道了。” 想到宫中那人,他只觉得胸膛中万千情愫化为绕指柔,任再多的阴谋诡计、人心险恶也无法消磨半分。 宗策压下心中迫切想要相见的冲动,向前跨出一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月光洒落皇城,万家灯火连成星海。 一辆马车从街道的尽头驶出,滚滚车轮碾过青石砖路。 前世在父母离世后,宗策从未觉得这座辉煌都城令他有过归属感,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便是战后回到宗府、与弟弟团聚的短暂时光。 但如今,他归心似箭,明明才刚分别不到几个时辰,却只想着再早一刻与那人相见。 宗策脊背挺直地坐在马车内,深沉目光穿透黑夜。 直到那座灯火通明的宫城出现在视野之中。 第64章 “宗大人,可有用过晚膳?” 宗策摇了摇头:“尚未。” “那正好,陛下已经命人布菜,就等着宗大人回来用膳了。”苏成德笑道,“请吧。” 宗策脚步一顿,“陛下不一起吗?” “陛下说今晚没什么胃口,叫人摆驾御清宫泡池子,别的等您来了再说,”苏成德说,“咱家正要去禀报呢。” “可是身体不适?”宗策皱眉。 “咱家问了,但陛下说不必叫太医来,”苏成德猜测道,“许是疰夏烦热吧,自打入了夏之后,陛下的胃口的确减退了些,太医说是正常的,等入秋凉快就好了。” 宗策:“那麻烦公公准备一碗绿豆汤,我直接去找陛下。” 苏成德对他的回答似乎毫不意外,笑道:“好,咱家这就喊人把晚膳也一同送过去。” “劳烦苏公公。” 宗策对他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望着宗策远去的背影,苏成德心想,看来今晚是不用把偏殿收拾出来了。 御清宫位于皇宫东北方向,里面有一口天然温泉,被巧手工匠打造成了阴阳衔鱼双生的造型,也被称为是皇城的“龙眼”。 而此刻,殷祝正软绵绵地泡在这龙眼里,望着窗外夜空中闪烁的漫天星辰发呆。 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放松了。 大夏与北屹开战,他干爹忙着驻防打仗,他为了稳固大后方,也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连安神香都被他换成了醒神香,每天忙得昏天黑地,沾床就睡。 但随着战事焦灼,殷祝逐渐发现了一件细思极恐之事。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干爹在晖城之战中,杀死了未来会成为下一任北屹国主的克勤,可以说,自此之后,历史的发展就已经和前世完全不同了。 然而这数月间几场仗打下来,除了他干爹夺下峦安关外,西南等地传来的战报,竟与他所知道的相差无二。 这意味着什么? 殷祝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难不成,历史也是有惯性的? 即使改变了其中几个关键因素,最终也依然会滑向既定的轨道……不,不会的。 他想到历史上他干爹的下场,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他决不会允许那段历史重演,绝不。 可能是池子泡久了,虽然水算不上太热,但殷祝依旧有些眩晕。 他从池子底部换到了台阶上继续坐着,下半身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双臂自然张开,脊背依靠在池壁上,感受着潺潺水流冲击着腰部,他舒畅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殷祝眼皮一跳,感觉到一双手撩起他潮湿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上。 他眉头紧蹙:“谁叫你来的?朕不需要人按摩,退下。” 但那人无动于衷,殷祝刚要发作,却感觉到肩头触感不似宫女柔夷,立刻转身看去,果然是他干爹。 “陛下,”宗策垂眸凝视着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满池潋滟清光,和他微睁双眸的模样,“若是身子疲乏,不宜长时间泡汤。” 他的语气温和,但那双眼睛却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 殷祝和他干爹对视一眼,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朕还好,还好,”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你吃过了没?” 宗策摇了摇头,把手放在了腰带上。 “那你先去用膳……怎怎怎么就脱了?” 殷祝还没反应过来,宗策就已经下了水,水汽蒸腾间,他的视线落在他干爹那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上,只觉得面颊滚烫,浑身都不自在,下意识把自己缩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水面—— 嗯,再看一眼。 宗策很微小地勾了一下唇。 他从前一向对以色侍人嗤之以鼻,但若是自己的身体能取悦到心爱之人,宗策却觉得,这样并不讨厌。 他偏过身子,随意地撩起一捧水,晶莹水珠串联成线,淅沥沥地顺着指缝滑落。 可能是因为和平日恭而有礼的姿态不同,在池水中袒露着上半身的宗策,莫名给人一种率性随性的感觉,叫殷祝的心跳也逐渐开始失控。 他干爹下身还穿着条白色的亵裤,被水浸湿后,紧贴在矫健精壮的大腿上,半透明的布料几乎遮不住任何东西,殷祝只是扫了一眼就抿紧了唇——从前他看到他干爹天赋异禀,只会羡慕嫉妒恨;现在…… 虽然晚上什么都没吃,但殷祝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饱了。 宗策像是完全没察觉到殷祝的异样,把浮在水面上的托盘朝他推去,上面用白冰瓷碗盛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和一些水灵灵的、一看就十分清爽新鲜的葡萄瓜果。 “这里有碗绿豆汤,陛下陪策一同喝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不好拒绝。 殷祝慢吞吞地站起身,谨慎而克制地和他干爹保持了大概一臂的距离,坐在池边,捧着那碗绿豆汤,一勺一勺地咽了下去。 里面大概是放了冰糖,甜滋滋的,顺着喉咙滑到胃里,清清凉凉的很开胃。 宗策过惯了军旅生活,没有细嚼慢咽的吃饭习惯,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便将碗筷放到一旁,走到角落里人工制造出的假山瀑布下冲起了凉。 这处池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有两个出水口,一冷一热,阴阳相生。 但即使是夏日,殷祝看着那凉水从他干爹头顶浇灌下来,也觉得脑袋有些突突隐痛——自打戒了五石散,他的体质就从燥热变成了畏寒,换句话来说,就是虚得可以。 但他干爹似乎完全不觉得这地下水冰凉,双腿盘膝,做出了一个吐纳的姿势,竟当着他的面闭眼打坐起来。 别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他干爹从小习武,打坐时肩背打开,丹田下沉,五心朝天,颇有林下之风。 四溅的水珠顺着紧实的胸膛滚落,腹肌随着呼吸吐纳一起一伏,让人莫名联想起武侠电影里少林寺后山中清修的武僧。 区别在他干爹不仅没有断情绝爱,某些时候还相当纵欲。 殷祝往嘴里丢了一枚葡萄。 他想了想,又拾起一枚葡萄,朝宗策的方向丢了过去。 宗策眼也不抬,一把抓住了那颗直奔着面门而来的“暗器”,随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殷祝。 殷祝姿态慵懒地浸在热池子里,白皙手腕轻巧地支着下巴,修长指尖还夹着一枚青翠葡萄,送进了唇瓣之间,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陛下。”宗策声音低沉。 殷祝挑眉回应:他就是故意的,怎么了? 不得不说当皇帝就是好,可以光明正大地调戏手下重臣,他干爹虽然敦他的时候很狂野,但平时还是很正经的,知道他身子撑不住,就自个儿跑去洗冷水澡。 但偏偏就是这样,殷祝才更想捉弄他。 “朕就在这里,爱卿却无动于衷,”他叹道,“看来是朕魅力不够大了。” “不是,”宗策立刻否认,“策只是……” “只是什么?” 宗策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空寂大殿中回荡,片刻之后,殷祝被自己呛到了,他咳嗽了两声,匪夷所思地瞪着宗策:“你怎么冲着凉水澡,都能、都能……?” 宗策哑声道:“陛下莫要再看了。” 怪他了? 殷祝怒了,继续瞪着他。 宗策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长腿跨过从冷水池,一步步朝他走来。 殷祝忙道:“今晚不做了!不做了!” 再做一晚上,他这小身板肯定要散架! 而且还有一点殷祝没说——因为昨晚玩得太过火,他的兄弟今天一整天都还废着,基本和宫里的公公们没啥两样。 “嗯,”宗策从善如流地应下了,但似乎完全没把殷祝的抗拒放在心上,“陛下的确该好好休息一晚上。” “既然知道,你还……”过来干嘛? 殷祝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因为他干爹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两人的胸膛只有咫尺之遥,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凉水珠上散发的凉意,即使被温热泉水浸泡全身,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殷祝总觉得,他干爹的侵略性好像比之前强了不少。 至少在几个月前,宗策绝不会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靠他这么近。 宗策哑声问道:“陛下,葡萄好吃吗?” “好吃……” “那能否赏赐策一颗?” 殷祝下意识嗯了一声。 宗策垂眸注视着他,捻起一枚葡萄叼在嘴里,按着殷祝的后颈深深吻了上来。 葡萄被挤压出甜腻的汁水,顺着唇边溢出。 殷祝的脊背靠在池壁上,难耐地扬起白皙脖颈,漫长的交吻仿佛绵延无尽,直到滚动的喉结被突兀含住,猝不及防之下,他被刺激得剧烈喘息了一声。 殷祝闭上眼睛,睫羽轻颤,双臂环着宗策的脖颈,自暴自弃地想着:算了,反正他干爹难得回来一趟。 但他却忘了,他干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宗策掐住他的腰,忽然在殷祝的惊呼声中,将他翻了个身压在温泉边上。 冰凉厚重的身躯随即紧贴上来,宗策将脑袋埋在殷祝的颈侧,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皮肉,像是掠食者叼住了猎物的咽喉,呼吸声逐渐粗重。 他说:“陛下,站好。” 殷祝咬紧下唇,并拢的修长双腿微微打着颤,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 温泉池水波澜起伏,荡起圈圈涟漪,殷祝的十指扒在池壁边上,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被宗策从身后紧紧扣住。 第65章 次日清晨。 殷祝刚从床上醒来,就被跪坐在床榻边的宗策吓了一大跳。 “你——” “陛下,策昨晚失礼了。” 他干爹脊背挺直,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跟他道歉。 好熟悉的场景。 殷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朕又没怪你,昨天只是个意外而已。朕还想问你呢,怎么就跑了?” 宗策根本没去偏殿,这是苏成德告诉他的。殷祝本想去找他,但幻觉中看到的画面让他十分在意,最终几番挣扎,还是决定等理清思绪后再去找他干爹。 但他躺在床上,想着想着,人就失去了意识。 ……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所以殷祝这会儿看他干爹的神情都有些心虚,他往里面缩了缩,拍拍身侧的床铺,“今日沐休不上朝,陪朕躺一会儿吧,你昨晚一夜没睡?” 宗策顿了顿,默默起身躺下。 不回答就是肯定了。 在这方面殷祝拿他干爹实在没办法,宗策做事向来一板一眼,曾经殷祝还暗暗揣测过,他干爹会不会在床上也只会用一种姿势,虽然后面的几次亲身经历让他立马推翻了这个离谱的猜测。 可能这就是代沟吧,他想。 毕竟差了几千岁呢。 殷祝翻了个身,侧躺着盯着宗策。 身旁的身躯不易察觉地僵了僵。 宗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没有丝毫越界。 殷祝从鼻子里叹了一口气,气流拂过宗策的颈窝,男人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抿了抿唇,想要起身,但被殷祝眼疾手快地按回了原位。 “睡觉。”殷祝说。 “陛下,策今日还要与几位同僚会面……”宗策试图挣扎,但全都被殷祝毫不客气地镇压下去,“晚上再见也行,又不差这半天,你先给朕好好休息。” 宗策看着他按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肌肉绷紧了一瞬,随后握住殷祝的手,十指相扣,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昨晚,他在御花园的凉亭内坐了一夜。 苏成德来找他,旁敲侧击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他与殷祝的隐私,宗策无意与外人诉说,便只淡淡说了一句并无大碍,就将人打发走了。 但宗策可以敷衍旁人,却无法敷衍自己胸膛中,那颗因为恐慌而愈发失控的心脏。 在来的一路上,他其实一直处于一种害怕失去、忐忑不安的惶然情绪之中,等见到了那人,宗策本以为自己的一颗心能够就此平稳落地,但他很快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那人的好他都看在眼里,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为他着想,几乎要宗策不知该如何回报——如今再说什么肝脑涂地为君死,未免有些太不合时宜了。 他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他的陛下长长久久。 直到那人不再需要他,或是生命终结的那一日到来。 也正因为如此,从未想过为自己将来谋划的宗策,在殷祝在他怀中昏倒的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恐惧和茫然。 他从未想过陛下会先一步离他而去,不,这个念头光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一瞬间,宗策就觉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 陛下那么年轻,也已经戒掉了那害人的东西,将来必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独坐在月夜之中,炎热的夏风吹得他心烦意乱。 宗策仰起头,注视着月光下翩翩飞舞的彩蝶,回忆又将他拉回了那日两军对峙的大殿之上,血腥与硝烟的味道在鼻尖久久挥之不去。 还有祁王最后那番刻骨铭心的诅咒,从某种意义上讲,祁王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刺一样深深扎在他的血肉里,稍一动弹就是鲜血淋漓。 但经过这一晚上,宗策也想明白了。 他想要拔出这些刺,为了陛下,也为了自己。 祁王想要让他在痛苦绝望之中一步步走向死亡,宗策不怕死,也早就体验过这世上最深重的绝望,可今时不同于往日,在这世上,有一个人,会牵挂他的冷暖安危,会为了他而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损耗己身——什么泡池子太久气短昏迷,宗策明白或许这是原因之一,但根本还是在于,这些日子,殷祝压根儿就没好好休息过。 他怎能忍心,叫这样一个人,为了他的离去、他的背叛而心痛落泪? 那封血书,的确有些棘手,但只要陛下还信任他,他便有无数种机会能够翻盘——即使是在至关重要的峦安关之战中,北屹也没有轻易拿出血书,不就证明了他们没有更多加以佐证的证明了吗? 这份底牌,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王牌,也是一张死牌。 就看握着这副牌的人,究竟要怎么打了。 话虽如此,宗策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格西这个人阴险毒辣,这数月间,他早已有所领教。 他甚至觉得,说不准血书的主意,就是格西给祁王出谋划策的。 前世被克勤压制,此人并未在两国之争中占据重要地位,但今世克勤已死,格西却似乎极为自然地替代了克勤的地位,接收了他大部分的遗产,以迅猛之势迅速成长为了一位让大夏无法忽视的劲敌。 还有卢及。 前世他的死讯传至大夏后,阿略当晚便大病一场,半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连来看病的大夫都连连摇头。 万幸后来还是痊愈了,只是自那之后,阿略便再没出过家门,每日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钻研父亲留下的那些图纸,无论宗策如何劝解都无用。 虽然正是因为他不眠不休的钻研,神机营才能在短短数年内成立壮大,给了宗策在前线腾挪反击的余地,但看着自己的弟弟因为呕心沥血而熬干本就不太好的身体,年纪轻轻便两鬓白发、形容枯槁,宗策又怎么能不肠断心痛? 相比之下,因为殷祝,他已经得到了太多。 听到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宗策睁开眼睛,无声地偏头看向殷祝。 他用目光勾勒着青年在日光下略显苍白的俊秀面孔,那远山般秀丽的眉骨,挺立的鼻背和形状漂亮的双唇,呼吸放轻,几度想要抬手把对方拥入怀中。 但最终,他还是压制住了这份冲动,只是手臂上粗大的青筋隐忍地跳动了数下。 宗策告诫自己,今后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念头来了。 虽然他多么渴望看到殷祝浑身泛红地依偎在自己怀中,亲吻他的唇直到那两瓣柔软敏感地胀红,将吻落遍全身上下,从纤瘦的白皙脖颈,到会被顶出圆润弧度的小腹,再到身后浅浅的腰窝和柔软的足底……宗策现在只要一想起那时,他竟冷眼旁观着殷祝赤足踩在瓷器的碎片上,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伤害自己,就恨不得狠狠在自己脸上扇一巴掌。 睡梦中,殷祝砸吧了一下嘴,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话。 宗策仔细辨认,发觉他是在说“干爹再多吃点,贡品管够”。 干爹这个称呼先前让他有些在意,但等后面发现殷祝哭得厉害、或是双眼翻白意识涣散时也会这么叫他,宗策便放下了心,甚至还会故意做得狠一些,听他这么叫自己。 若他不是陛下,只是为他一人停驻的蝴蝶就好了。 即使他与自己真是那背伦的关系,宗策想,自己也可以带着他,去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只是他不太理解,自己明明是个大活人,为什么殷祝却叫他吃贡品,还要多吃一点? “别、别……” 忽然,殷祝的梦呓声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他的声线中带上了一丝哭腔,身体也蜷缩起来,似乎是在逃避什么难以承受的快感,纤薄的腰腹在床榻上扭动着,幅度并不大,但挪动间膝盖和腿脚不免蹭到了宗策。 宗策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他练过武,知道怎样通过调整气机和按压穴位,强行把情欲压抑下去。 宗策用一种几乎能把骨头掐断的力道狠狠按了几下那处穴位,沸腾的头脑感受着皮肤表面传来的刺痛,终于清醒了些。 然而殷祝对他的折磨还远远没有停止。 从前那几次暴风骤雨般的体验给殷祝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虽然宗策很高兴这个人能从身到心都打上自己的烙印,但此时对于他,却成了一种极尽甜蜜的惩罚。 感受着环住自己的手臂和一个劲儿往颈侧蹭的湿润唇瓣,宗策浑身肌肉紧绷,尤其是胸膛和腹部,早已被折腾出了一身热汗。 他甚至觉得殷祝大概是故意在装睡,好借此来折磨他,然而理智又告诉他并非如此。 怀中的青年,只是……确确实实地被他催熟了,从一开始的未经人事的青涩抗拒,到慢慢的迎合、甚至会主动打开自己接纳他的到来,直到现在,就连在梦中,也会下意识地向他求欢。 但是不行。 宗策现在是半点也不敢再碰殷祝了,昨晚的事情的确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那位姓汪的太医虽然并未像他军中那位军医一样,直接劈头盖脸的指责他,但光是他的眼神,就足以让宗策无地自容了。 因此他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任由殷祝像条水蛇一样缠上来,掐着穴位的手几乎要麻木僵直。 幸好,一炷香后,殷祝终于放过了他。 感受着那道逐渐变得悠长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宗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他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静谧,虽然心中略有……好吧,是非常遗憾,或许从此不能再与陛下享受那云雨之乐,但他也并非贪恋欲望之人。 第66章 放假一时爽,一直放假一直爽。 虽然殷祝很想这么爽下去,但朝堂上的那群老家伙们可不会答应,动不动就喜欢谏这个谏那个,好像不给他找点事心里就难受似的。 还有西南边境源源不断送来的军报,和大夏境内的大小诸事都在等着他处理,也没法轻易撂挑子不管。 这些将领可没有他干爹的本事,即使朝廷尽可能地为他们提供了神机、军械和粮草供给,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屹大军,也大多是输多赢少。 还好,他提前知道历史,所以挑选的都是还算有能力的忠心将领,暂时还没出现临阵脱逃的、军中酗酒延误军机等离谱事件,勉强也算是帮大夏顶住了一方阵线压力。 殷祝现在无比期盼他干爹早日把神机营和血铁骑建立起来,培养出一群新鲜水灵的韭菜,啊不,是年轻将领,任他挑选。 大夏政权溃败后,宋千帆就是靠宗策留下的这些残余部将,硬生生从屹国占据的大片山河中撕下了一块肉,向世人证明了除了宗策以外,大夏也不是没有其他会打仗的能将干将。 只不过是从前的朝廷太垃圾,这些无权无势的年轻将领被一群官僚军阀压制着,根本出不了头而已。 早朝后宗策向他告辞离宫,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殷祝欣然应允。 他也不是什么十四五岁刚谈恋爱的小年轻,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和他干爹黏在一起,虽然他对干爹不在身边的确有些遗憾……总之,他干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殷祝一边批奏折,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宗策今天都去哪儿了?” 苏成德回答流利顺畅,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回陛下的话,宗大人先去拜会了几位同僚,中午留在应大人家吃了顿午饭,后又去了一趟明仁堂,出来时手里带了几包药材,经查证,包括黄芪、人参、党参、肉桂等共计十四味药材,奴才已经差太医院的人问过了,这应该是十全大补丸的方子。” 顿了顿,他又道:“宗大人在明仁堂里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比平时要久,应该是遇上了熟人攀谈,晚上还准备去参加一场婚礼,说是可能会晚些回来,叫陛下先用晚膳,莫要等他了。” 殷祝脑海中飞速思索着他干爹没事弄十全大补丸做什么,嘴上则冷哼道:“宫里派出去的暗探怎的就这点儿本事?每次都被发现,这还叫什么暗探?” 苏成德表面赔笑着说一定叫他们严加训练,心中则苦叫着陛下哎,您自个儿听听您说的这话! 要不是您每次都叫人跟在宗策后面,还非要打听人家要不要回宫吃饭,那些暗探能被发现吗? 而且宗大人也是奇怪,明知道身边肯定有暗探跟随,换做一般人,肯定会不自在或是故意甩脱,他却不一样,甚至去人多的地方还会故意停下来等暗探跟上来! 但殷祝可不会考虑这些,在知道他干爹晚上迟归后,他工作效率立马蹭蹭上升,一口气批了一个多时辰的奏折,看得眼晕气堵,又叫人点上醒神香,喝口热茶缓了缓。 “陛下,请平安脉的汪太医来了,”苏成德低声道,“还带了一位,说是陛下之前要见的人。” 殷祝抬头看去:“谁?” 苏成德:“是您之前叫太医院招来的归氏之子,明仁堂新一代传人,归亭。” 或许是怕殷祝忘了,他还贴心提醒道:“您上次说他们若是应召而来,就直接带来见您,奴才便想着,正好今日宗大人不在,您得空便见见他们,但不知为何……”他犹疑道,“只有归亭一人进宫。” 殷祝想起来了这回事。 但这段时间宫内对汪迁的调查也没出什么差错,他的确是战乱时被陈太医从北边救下带回大夏的,在进入太医院前,也一直跟在陈太医身边学习,对陈太医唯一在世的一个亲人、他的侄女更是百般体贴呵护。 医术方面,殷祝不懂,但太医院其他人都对汪迁接替陈太医的位置没有异议,即使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足以证明这位其实还挺有本事的。 所以对于归家父子的到来,他表现得并没有那么热衷。 只是淡淡道:“那就叫他们进来吧。” “是。” 苏成德退出去了,须臾后带来了拎着药箱的汪迁,和一个穿着藏蓝色袍子的青年。 “臣/草民叩见陛下。” 殷祝一看归亭这副打扮就乐了。 好家伙,一个民间大夫进宫面见皇帝,居然特意穿了一件仿制的文武袖,这弃医从武的心思,都快怼到他眼鼻子底下了啊。 “归亭?你倒是好胆色。”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看着归亭因为自己一个小动作脸色泛白、额头冷汗密布,心道还是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年轻好玩啊。 有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了。 哪像他干爹,少年老成,才二十来岁,心性就和被生活的油锅煎炸了几个来回的老油条一样,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殷祝这句话说完,归亭立刻五体投地告罪道:“陛下恕罪!草民如此装扮,只为向陛下明一腔报国之志,绝无他意!” 他恳切道:“草民曾去前线为宗大人麾下部曲运送药材,见两军对垒,宗军神勇无双,心潮澎湃,实在情难自禁。好男儿当上马杀敌,还复故土,为国尽忠,这是草民从少时立下的志向,然家父年迈,草民又是商籍,无法通过武举入朝为官,只能暂时留在家中为父亲打理家业,未曾想今日有机会得见天颜,实在是我归家之幸!” 这一番话说下来,就连苏成德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这小子,前途无量啊! 关键倒不在于他是怎么拍陛下马屁的,天底下吹捧陛下的人太多了,殷祝还好几次因为奏折中夹了太多请安和奉承的折子、白白浪费他的宝贵时间而发火。 但是拍宗策的马屁就不一样了。 陛下可爱听这个了。 虽然他从没对旁人讲过,但身为和陛下接触最多的苏成德,能不知道他这个小癖好吗? 别看陛下现在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估计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 “平身吧,”果然,片刻之后,殷祝平静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的样子。” 归亭立刻谢恩起身,小心地把下巴抬高了些,但双眼仍只敢盯着自己脚尖前的地面。 “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殷祝夸道,“你医术如何?” 归亭:“草民不敢妄言自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算了,汪迁,是你带他进宫,你可知道他的医术水平?” 汪迁有些为难,惶恐道:“陛下,臣也不敢妄下定论。但归老家主在宫中任太医时,曾以一手鬼门十三针名扬天下,还曾提携过臣的干爹,若是归公子能得到归老家主的亲传,想必医术也定是精湛过人。” 殷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你父亲怎么没来?” 归亭不知为何表现得有些紧张,他下意识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但很快想起来这是在皇帝面前,赶紧回答道:“陛下,家父年老体衰,身体不适,只能卧病在家,家中药材生意也大多由草民代为打理。承蒙陛下恩召,但家父实在是……有心无力。” 殷祝盯着他,许久未曾出声。 归亭额头的汗珠细细密密地往外冒,身体摇摇欲坠,看得苏成德渐渐皱眉,用眼神询问殷祝需不需要把人带下去审问。 但殷祝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叫归亭尽快处理好自家的产业,以后每日都去太医院报道,又让汪迁把了脉,便将两人打发走了。 待他们走后,苏成德疑惑道:“陛下,您为何不问问那归亭为何心虚?” 这小子虽然说话很有一套,心气十足,也很有干劲,但伪装的功夫差得简直没眼看。 别说苏成德这样在宫中混迹几十年的老人了,就算是他那个连乘分数都算不对的傻儿子来,也能一眼察觉出不对。 “不需要问,朕已经猜到了。” 紫铜错金炉中缓缓升腾起香烟袅袅,殷祝望着阳光下漫射的紫烟,从记忆深处翻出了历史上归家父子的故事。 他就说,归亭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小学的时候因为没带暑假作业被罚抄过一百遍他写的诗,能不熟悉吗! 该说不愧是他干爹给他举荐的人才吗,这对父子俩都是名留青史的角色,要不是归亭因为后面离家时,是改名换姓投奔的宗策,殷祝也不会到现在都想不起这号人来。 算算看这父子俩的丰功伟绩,归仁曾因为不满朝廷官场黑暗,一气之下放弃了太医优厚的待遇,挂冠而去,后在新都城破那日以身殉国; 他儿子归亭也是个虎父无犬子的料,虽然跟着父亲从小学医,但却一点儿也不想当大夫,偷偷离家出走自己拉了一支民兵队伍投奔宗策,还参与了后期的几场重要战役。 在宗策和父亲死后,他沉寂了数年,又跟随宋千帆继续保卫大夏流亡政权,一生致力于复国、救命,一直到把宋千帆和克勤都熬死了,才终老去世,享年103岁。 这个年纪放在现代都算高寿了,但归亭却能在乱世之中苟到百岁,还在八十多岁的高龄写下了一本流传千古的医书,不得不说,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样的一个人来当太医,殷祝觉得,甚至是自己占便宜了。 在知晓归亭一生的经历后,他父亲归仁为何不应召进宫,就很一目了然了。 什么年老体弱,病重下不来床,都是借口。 第67章 来参加婚礼,也是宗策临时起意。 换做是旁人邀请,他肯定会婉言推辞,早些回宫陪伴殷祝,毕竟自己能待在新都的时间本就不长,这寥寥数日,没有什么比相伴在心爱之人左右更重要了。 但宗策在明仁堂里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兵,赵二。 赵二在先前的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万幸没有落下残疾,但宗策还是给这批前锋军多放了一个月的假,叫他们好好修养。 谁知道赵二没修养几天,就说有急事要回一趟老家,找到宗策请求返乡,说等月底一定归队,若有违期,愿受军法处置。 宗策以为是他家中出了什么事,想想看,前线虽然战事激烈,但也没到需要派一个重伤患上战场的地步,便准了他的假。 谁知道,竟然会在这里相见。 见到他时,赵二表现得惊喜交加,而在知道宗策是亲自为了弟弟来抓药时,赵二更是抓着他不放,硬是要宗策把药方告诉他,以后由他来为宗略抓药,还非要一分钱不收。 宗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不必这样,府上有下人可以代劳,而且他今日来明仁堂也不单只是为了给弟弟抓药,这才叫赵二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宗策见赵二几度欲言又止,似乎一直有什么话想说,便告诉他不必藏着掖着,直说便是。 一番询问下,宗策这才知道,原来是今晚他的哥哥赵大准备成婚了。 赵大也曾当过宗策的亲兵,只不过后来因为腿脚残疾,不得不从前线回乡,自寻营生。 但多亏如今朝廷给伤兵和退伍兵的优厚政策,赵大不仅拿了一笔抚恤金,还得了个“二等功”的名头。 在那牌匾挂上他们家茅草屋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围观了,有的是稀奇看热闹,有的则羡慕赵大命大运气好,还有些原本都绕着他们家走的媒婆一下子变了态度,成天拉着赵大要给他说亲。 赵二提起这事时,虽然极力克制,但满脸都写着骄傲自豪。 还说将来希望自己能争口气,等伤养好了重返战场,再为宗将军上阵杀敌,争取把这块二等功的牌匾换成一等功,也叫他过一把光宗耀祖的瘾。 话又说回他兄长,赵大虽然有出息了,肯有姑娘上门嫁了,其中不乏有家庭不错模样好的,但他一个媒婆都没答应,只是哼哧哼哧地找来几个同样退伍的兄弟,合伙在城里盘下了一间铺子,开始做布匹生意。 因为踏实肯干,口碑又好,不久后赵大就攒下了一笔钱,把家里的茅草屋翻新成了砖瓦房,还买了一头牛,又在上个月扯了几尺新布,做成新衣裳,带着老娘去同村一户姑娘家中提亲了。 原来这姑娘早就和赵大情投意合,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赵家太穷,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 赵大即使后面赚了钱,也没埋怨过这姑娘的家人,只是说应当的,哪家人不想让自己姑娘嫁个好人家呢? “宗将军,事情就是这样,”赵二吞吞吐吐道,“俺哥他这辈子最惦记的,除了那姑娘和家里人,就数您了。” “之前还跟俺说,想再见您一面,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这不正好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所以俺想请您、请您……” 宗策一个三品大员,当今圣上最器重的宠臣,去参加一个农人出身的底层商贩婚礼,这话就连一向憨厚老实到被人骂缺心眼的赵二,都有些说不出口。 最后他懊恼地挠了挠头,“算了,就当俺什么都没说吧,宗将军您忙您的,俺就不打扰了。” “这条街上,是不是有卖胭脂水粉的店铺?” 赵二一愣,呆呆点头:“是、是啊,您是要给家里的夫人买胭脂吗?” 宗策微微勾了一下唇。 虽然这笑容一闪即逝,但那双漆黑瞳仁却犹如月夜下平静无波的湖面,沁着丝丝缕缕薄雾般的笑意。 他说:“家中那位天生丽质,素面朝天,从来不施粉黛。” 赵二虽然不懂,但看到宗策这副唇边噙着浅淡笑意的模样,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念头: 宗将军和他夫人,一定非常恩爱吧。 他可从来没见过宗将军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哦不对,有一次,不过那是在陛下面前。 宗策并未发现他的走神,继续说道:“你不是想邀我去参加你兄长的婚礼么?总不好空手上门,得带些贺礼才是个道理。” 赵二登时张大嘴巴,激动万分地瞪大了双眼,啊啊呜呜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竟当场滚下两行热泪来,哽咽道:“宗将军,您真是个大好人!” 突然被发好人卡的宗策有些哭笑不得:“行了,先带路吧,再不去,人家就要收摊了。” “好,好!” 赵二赶紧用袖子抹去眼泪,挺胸抬头地走在前面为宗策引路,一张脸因为亢奋憋得通红。 他可是把宗将军邀请来参加了他哥的婚礼!这得是多大的牌面! 赵二觉得这件事自己能吹上一辈子。 “将军,胭脂铺就在前面了,”但很快赵二又怂了,犹犹豫豫地看着前面散发着芳香味道的高档店铺,有些不敢进去,“要不,将军,还是别破费了吧,这地方一看东西就贵。” “这是我送给你兄长妻子的,”宗策说,“不是给你的。” 赵二只好答应下来,但还是不肯进去,“俺是个粗人,将军,您进去选吧,俺就在外面守着。” 宗策也不为难他。 但说实话,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从前母亲也用胭脂,但都是叫府上的嬷嬷或者自己去买。 他也不懂这些明明都是一个颜色,为什么能摆满一货架,还分成好几种不同的品类。 所以他干脆直接问那老板:“给新出嫁的女儿买胭脂,一般什么样式的最好?” 那老板眼很尖,一看就知道宗策肯定是个不差钱的大主顾,顿时笑容满面地摆出了一排瓶瓶罐罐来,个个都十分精致可爱,“军爷,这个珊瑚红,这个海棠红,还有这个秋叶红,咱家都卖的不错,大姑娘小媳妇平时都爱来咱这儿买,您看看,挑中哪个了就跟咱讲!要是买多了,还能给您再便宜些。” 宗策定睛一看,没从这几个红里发现任何区别。 “……全包上吧。” “好嘞!” 一听这话,那老板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他一点儿没看错,这果然是个冤大,啊不,是大主顾啊! “军爷不再买点别的吗?咱家除了胭脂外,这些水粉啊香膏什么的也卖的不错。” 老板不想轻易放过宗策这只肥羊,又极力推销道:“在下看您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想必不是替衙门办事,就是在禁军里当差吧?哎呦,说不准还是替皇上办事的呢!” “如此年轻俊杰,想必家中女眷或是红颜知己肯定不少,要不再多买些回去,好送给姑娘媳妇们?她们若是知道您在外面心里也挂念着她们,定然会十分欢喜的。” 宗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家中只一位,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那老板当即改换口风,抱拳道:“是在下唐突了,军爷一看就知道是位正人君子,立身持正,从不在外沾花惹草叫夫人担心。” 宗策并不回答。 但不可否认,先前这老板说的最后一句话,的确打动了他。 定然会十分欢喜……吗? 可此处卖的,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那人虽然生得一副妍丽姣好的容颜,铁骨男儿该有的雄心气概、杀伐果断却是半点不少。 若是送这些胭脂水粉给他,怕是会被误以为是在羞辱他吧。 宗策本想就这么算了,余光却瞥见角落里放着的一块花朵形状的漆黑雕刻上,轻轻咦了一声。 老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解释道:“这是在下前几年从一位路过行脚商那里收的稀罕物,是他从屹国一处寺庙里得来的燃香,只有这一块,说是点燃能一直烧几十个时辰,还有淡淡的玉兰香味。” 宗策走过去,拾起那块香凑到鼻前闻了闻,的确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玉兰香气。 他有些心动,因为每逢见到玉兰盛放,总是能让他想起与殷祝初见的寒冬。 虽漫天飘雪,气候严寒,但也有春意在枝头悄然绽放。 不过…… “你说,这是从屹国寺庙里得来的?”宗策皱眉,“北屹产佛香不错,但他们常在香中掺杂药草、矿石,甚至是人骨,借礼佛之名行巫蛊之事,你这块——” “绝无此事!” 那老板忙辩解道:“这事儿我也知道,所以再三问了那行脚商,确认它只是燃香浸在玉兰香油里做出来的,什么人骨药草,绝对没有!那行脚商手里还有一些残渣,当面点燃过,我确认无误了这才买下的,这个您就放心吧!” 宗策与他对视几秒,确认这老板没说谎后,点头道:“那这东西我也要了。” 老板搓手笑道:“好嘞!不过客官,这燃香独此一份,所以可能……有那么一点小贵。” 他用手指比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宗策心想再贵能有多贵,他现今每个月的俸禄近百两,还完房贷也还有三十两银子,买块燃香而已。 所以他并未讲价,直接道:“你包上便是。” 出了店铺。 赵二兴奋道:“宗将军,那咱们现在就去我哥家?” 宗策站在街上,看着包袱里的那一点点东西,沉默不语。 “……宗将军?” 第68章 面对殷祝一行人的来势汹汹,那老板强笑道:“既然两位是朋友,那就好说了。那位军爷在我们这儿替自家夫人买了些胭脂水粉,还点名要给新嫁女儿的,钱货两清,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钱货两清?这就是你欺负他不懂行价,胡乱高价坑他的理由?”殷祝冷笑一声。 “买个胭脂水粉要几十两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卖的是天上的金粉呢!” “不是,可是那位军爷还买了燃香啊,”那老板赶紧解释,“那东西咱这小店里只此一样,价格自然不比普通胭脂水粉,买之前我也告诉他了,但他非要买了给人送礼,我有什么办法?” 送礼? 殷祝刚疑惑他干爹去参加一个小商贩的婚礼,怎么会送这么贵重又不实用的东西,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顿时了然。 苏成德余光注意到殷祝的表情微微发生了变化,不禁感叹这奸商还是运气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否则今日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殷祝侧头问他:“咱家最贵的燃香多少钱?” “回公子,约莫十五两银子。” 苏成德欠身回答道。 皇宫中用的顶级名贵香料自然不止这个价钱,有些甚至都是前朝留下的绝版名香,价格不可估量。 但十五两银子,已经足够平民三口之家三年的家用了,在这条街上的店铺,哪怕外表看上去再贵,这个价格也足以被称之为昂贵。 那老板一听,就知道来了个懂行的,汗哗啦啦地流了满身,再看看殷祝带来的人,知道胳膊肯定拧不过大腿,只好自认倒霉。 他试探着问道:“那……我退您十两银子?” 殷祝盯着他,不说话。 “二、二十两,行了吧!” 殷祝扯了扯嘴角,朝他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 那老板一闭眼:“三十两!” “行,给钱吧。”殷祝一口答应下来,听得旁边苏成德都忍不住想笑——陛下哪里是缺这三十两银子?明明就是不爽这奸商坑蒙拐骗,还骗到了宗大人头上,故意要给他一个教训呢。 老板还不知道自己命大逃过一劫,一想到到手的三十两银子就要飞走,他彻底颓丧了——这样算下来,自己压根儿没赚啊!只能说勉强覆盖了成本。 这人当真一点儿油头也不给他,唉!早知道之前宰肥羊的时候就不那么狠了,总比现在强。 老板不情不愿地给了钱,一天的好心情就此荡然无存。 但快乐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奸商老板倒霉了,殷祝却心情大好,驱车赶往他干爹所在位置时,坐在外面的苏成德还时不时能听到车厢里的哼唱声。 他仔细侧耳倾听,发现陛下似乎唱的是最近在新都风靡一时的《定晖城》,还专门挑的是夸宗策足智多谋、英武善战的唱段。 苏成德摇了摇头,心想要是写这戏的人知道他们的宗将军前不久刚被胭脂铺的老板坑了几十两银子,还傻傻不知道还价,不知道会不会有种形象崩塌的感觉。 殷祝要是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 绝对不会! 他此生唯一一次对他干爹产生了幻灭的想法,就是在知道宗策喜欢自己的那个晚上,他干爹的那一声“陛下”的呼唤,对他的冲击不亚于十枚核弹爆炸。 虽然没过多久,他就默默地把自己由里到外塑造了一遍,重新在心中建立起了他干爹光辉高大的形象。 ——所以说,塌房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还有多久才到?” 星垂平野,殷祝掀起车帘,望着远处亮起点点灯火的村落询问道。 “快了,陛下,”正在前面驱车的应涣回答道,“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殷祝点了点头,又蹙眉道:“朕这次过去,虽然是微服私访,但总不好空着手上门,你们身上可有带什么能当做贺礼的东西?” “这……” 苏成德和应涣俱是一脸为难,因为出来得急,谁也没想到这一茬,原本在胭脂铺前也能买点,但陛下显然不可能去照顾那奸商的生意,街上别的铺子也大多都关门了。 最后两人摸遍全身,也只拿出了一块别在腰间的环佩、和苏成德的那枚翡翠玉扳指。 殷祝看着那在月光下都通透碧绿的翡翠,和凑起来足足有巴掌大的宝石珠玉环佩,面无表情道:“……你们这东西,朕敢送,人家敢收吗?平头百姓收了这种宝贝,怕不是将来还要惹上祸事。” 两人讪讪一笑,都道陛下说得是。 最后是殷祝从应涣的环佩上拆下了一枚最小的珊瑚珠子,小拇指盖大小,只配用来当流苏装饰的那种,又绞下一段丝线穿过珠子,打了个绳结做成项链,这才觉得像样了些。 应涣偏头看了看,忍不住道:“陛下怎会想得如此周全?臣若不是家父乃北归人出身,恐怕也不懂财重为祸的道理。” 殷祝心道你家若是也破产一回,你肯定也清楚了。 他年少时,家中资金链断裂,爸妈不得不把他从顶尖的贵族学校转到普通公立,这对他来说倒没什么,上学在哪儿不是上? 然而有钱人的圈子也就那么大,家里公司破产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在转学前的那段时间,那些同校的孩子们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找他茬,趁着游泳课的时候,在他的限量版球鞋上乱涂乱画,故意扔掉他的刻字钢笔等等。 老师明明知道这些,但也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因为这些孩子背后的家长,也都是当地有钱有势的那一批人。 殷祝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并不算深刻,因为后来他妈知道这些事后,立刻带着他办了转学手续,后面几个月他都是在家自学的。 即使后来长大了想起这些事,他也只是有些感慨: 明明自己从前和这些同学的关系都还算不错,他们的家长,还会在开家长会时,特意带着自家的孩子凑到自己爸妈面前攀谈。 甚至为了捧他,不惜拉踩他们自己的孩子,目的只为了加个联系方式。 得意时的逢迎吹捧是真心的,失势时的落井下石,也是真心的。 正因此,他在比任何人都明白,像他干爹那样无论是身处高位还是低谷,都始终不矜不盈,立身守正的人究竟有多可贵。 即使是最后致他于死地的柳显和魏邱,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和宗策对立的。 魏邱曾几度派人去宗府送上重金贺礼,试图拉拢他干爹;柳显更是曾当面夸赞过他干爹“言信行直,可为平生至交”,都说身边人的夸赞未免有些一叶障目,但一个人若是能做到连死敌都认可他的为人,那才是极致的本事。 他老爹喜欢读史,连带着也叫他学这些,殷祝觉得自己没有成长为那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富二代,大概也和他干爹有很大关系。 ……虽然他最后成为了一个喜欢求神拜佛、还动不动就掷圣杯问他干爹这次期末会不会挂科的富二代,不过,咳,总比违法乱纪要强吧。 殷祝在苏成德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听到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升腾的硝烟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将黑夜烘烤成喜庆的红艳,他来得正巧,新娘被家中兄长刚刚背到场中,一群身穿布衣的乡亲们在火光中笑着叫好,摇晃的盖头之下,隐约可见新娘那一抹羞涩又激动的笑意。 新郎赵大正站在前方等她,他也穿上了一身新衣,虽然看上去裁得有些大了,并不十分合身,但因为特意梳了头发,腰板挺得笔直,也显得十分精神。 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忐忑和掩盖不住的灿烂笑容,双眼自打新娘到后,就再没移开过。 苏成德悄悄在旁边抹眼泪,殷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哭什么?羡慕了?” “不是,奴才是无根之人,知晓这辈子没有成家的机会,能进宫伺候陛下、得陛下器重,已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苏成德望着远处拜天地的新婚小夫妻,喃喃道:“奴才只是想起了早年间家中去世的小弟。” “那年奴才老家干旱,买不起粮,小弟出去替人卖苦力,在江畔拉纤,谁知却不慎跌落悬崖,溺死了……” 他叹道:“若是小弟能活到奴才进宫,怎么着,也能拿着那笔净身钱娶个媳妇,过上安生日子。” 殷祝收回视线,半晌,问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现在百姓的生活,比起从前如何?朕要听实话,你大胆讲。” 苏成德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奴才久居深宫,不敢妄言,但从宫中去民间采买的粮价菜价来看,是比数年前,稍稍贵了那么一些的。” “贵了多少?” “不到一倍。”苏成德回答,“但粮价并未高涨,陛下之前杀鸡儆猴的那一波,确有成效。” 殷祝点了点头,通货膨胀是不可避免的,战时基础物价能维持在这个水平,还算能够接受。 而且从这些乡亲们的状态就能看出来,虽然不少人衣服上仍打着补丁,但不少人都能抽得起旱烟、女眷们头上也都戴着半新不旧的头花或是红绳,稍微家境殷实一些的,还能戴上两个金耳环。 “陛——您怎么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殷祝瞬间从沉思中回神,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嘴角已经拉升起了笑容:“来找你,怎么,不欢迎吗?我可是也给主家带了贺礼呢。” “怎么会。”宗策低声道。 殷祝伸手拂去他肩头落下的鞭炮尘屑,把那枚珊瑚项链交给了他,“替我去送给他们吧,就说我是你的同乡,别说朋友。” 第69章 赵大赵二都是个明白人,知道宗策肯来参加婚礼并送上贺礼,已是给了他们一家天大的面子。 因此,他们不仅没有借势大肆宣扬此事,还在宗策提前告别时,非常识趣地与其低调拜别,做事十分周到全面。 就连殷祝也忍不住夸了一句:“你选的这个亲兵,一家子都不错。” 宗策手中提着灯笼,为两人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坎坷:“赵大勇武直率,赵二为人老实,但懂得变通,的确都是可塑之才。” “若是这个赵二立了战功,下回你可以直接向朕举荐。”殷祝与他并肩漫步在月夜原野之上,应涣、苏成德和一众禁军侍卫也很有眼色地远远跟在了后面,给他们留出单独的谈话空间,“朕瞧你方才看朕那眼神,是想到什么了?” 宗策沉默片刻,叹息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策只是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怎么,想起了哪位功成名就后还未来得及迎娶的青梅竹马?”殷祝调笑道,目光随意瞥去,正好撞上宗策那双染着些许无奈的清澈眼眸。 “策在遇到陛下之前,对男女之事从未动过任何念头,”他的语气平淡,视线移开,眺望向远处群山漆黑苍茫的轮廓,“今后也不会再有。” 殷祝心道那可不是,你现在考虑的都是男男之事。 他忽然停下脚步,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宗策紧锁的眉心,似乎想要抚平它的褶皱。 宗策露出一丝怔忪神情。 月光映照下,那张深邃立体的面容上闪过些许赧然。 即使他们已经做过了更亲密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房中私事,现下身处旷野郊外,后面又那么多人看着,作为曾被殷祝暗暗吐槽保守派祖宗辈的宗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陛下,”他握住殷祝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这是在外面……” “外面如何?朕与爱卿把臂同游,就算史官知道了,那也是一番佳话。” 殷祝存着几分玩笑的心思故意逗他干爹,他知道他干爹面皮薄,虽然私下里玩得一点也不客气,但这是在外面。 他可是思想开放的现代人! 宗策抿了一下唇,忽然流露出了零星的愧疚自责之色。 “百年之后,盖棺定论,若是后人谈论起陛下一生的丰功伟绩。策与陛下的关系,怕是会污了陛下的清白……” 殷祝乐了,就差没脱口而出尹昇这狗东西还有清白呢?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朕的清白不重要,更何况早就没了,”他安慰宗策,“你看,那个孽子……咳,朕是说朕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策说的不是那种清白。” “那就更没道理了啊,皇帝的功过是非,难道是通过他私生活混不混乱来评判的?标准难道不该是他打下的疆土、颁布的政策,还有当政期间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平吗?” 殷祝:“朕知道你的担忧,但朕又不是圣人,这辈子哪能十全十美,若是有,那人早就被放进庙里供起来了。”比如他干爹。 宗策:“策今日与在新都的同僚们相聚,谈及山河十四郡组建抗屹联盟一事,都对陛下的鼎力支持感激不尽。若山河归复,四海同平,陛下定会被万民塑金身供奉的。” 殷祝打了个寒颤,喃喃道:“那还是别了吧。” 他一直在琢磨着蝴蝶效应和历史惯性这两件事,但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谁也不知道被他改变后的历史,究竟会对未来造成多大的影响,若是将来他爹妈进了他的庙,跪他的像…… 殷祝忍不住露出痛苦的神情——这是真的夭寿啊!要遭天打雷劈的!!! “总之,”他强迫着自己朝他干爹挤出一抹笑容,“朕不在意这些,你也别老把这些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就像北屹皇帝偏信他的宠妃,搞得治从里外不是人,这难道是宠妃的问题吗?还不是那老东西自己脑子不清楚,不分轻重是非。” 殷祝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冷哼道:“朕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怪奸臣怪妖妃怪宦官,就是不怪自己的蠢货君王,有些人能把一手烂牌打出王炸,有些人,给他再好的牌也是无用!” 宗策轻轻笑了。 “陛下一定是前者。”他说。 “朕拿的可不是烂牌,”殷祝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些许笑意,“知道什么叫躺赢吗?” 苏成德轻咳一声,拉了一下应涣的袖口。 “应大人,咱们再走慢些吧。”他低声道。 应涣疑惑地看向他:“为何?再远的话,万一出现刺客,就没法及时护驾了。” 苏成德眉毛一跳,还在努力劝说:“平原坦荡,不会有刺客的。” “那也不行。”应涣公事公办,义正言辞道,“陛下安危,乃重中之重,吾等怎能轻易懈怠?” 苏成德差点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 要了命了,怎么叫他摊上这么一个宝货! “听咱家的,别过去了,”他咬牙切齿道,“就算有刺客,这不是还有宗大人吗?陛下和宗大人有机要商谈,咱们都不适合旁听。” 应涣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就在苏成德看起来要杀人的目光中,默默闭上了嘴巴,听话地放慢了脚步。 他们在平原上溜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是殷祝隐晦地打了个哈欠,才姗姗准备回宫。 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宴席场所的旁边,回去的时候,婚礼已经基本结束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宾客还在闲聊。 殷祝和宗策远远地望了一眼,并没有再和主家打招呼的想法,正准备坐上马车回宫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宗守正?你是不是守——不对,是宗大人!?” 殷祝和宗策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向那人。 来人约莫二十来岁,国字脸,平眉细长眼,长相富态,穿着一身锦袍,在一众布衣乡亲中显得格外贵气。 但殷祝一眼就能看出那锦袍的材质粗劣,针脚也不算整齐,别说和他身上这件御制的细绫罗衣相比了,就连同苏成德身上那件锦袍相比较,也是远远不如的。 应当是赵大他们做生意认识的商贩,并且在新都一众富商中,都排不上号的那种。 这人被应涣拦在离他们几步开外,正用一种激动中混合着惊喜、忐忑和复杂的眼神看着宗策,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您还记得我吗?宗大人,我是宋小五啊,您少时咱们还在街上一起玩过的!” 殷祝用眼神示意他干爹:认识? 宗策蹙眉想了想,微微点了一下头。 见宗策点头,那宋小五更激动了,他瞪了一眼拦住他的应涣,刚要大步走过来,却不料应涣丝毫没有放人的打算,只是盯着他问道:“公子,怎么说?” “让他过来吧。” 殷祝又悄悄打了声哈欠,但还是被他干爹注意到了。宗策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您先去车上稍等片刻,策很快就来。” “不急。” 殷祝其实有点儿好奇,因为史书上对宗策年少时的记载不多,而且事实证明,其中不少都是有误的。 难得碰到一个他干爹的少时玩伴,想也知道,这宋小五不管有什么目的,肯定上来要先追忆一下往昔攀攀交情,正好给他了解他干爹过去的机会。 另一边,得了殷祝的许可,应涣终于肯放人了。 但宋小五却再不敢造次,因为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神太冷太吓人了,虽然他在收到放人的命令后压根儿都不带正眼瞧他的,但宋小五还是被吓到了——他敢打赌,这人手上绝对沾过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宗策如今官居三品,他方才以为,这些人都是宗策带来的手下,殷祝则是新都哪位官家子弟。 谁知道,他们全都听的是另一位的号令? 惹不起,这位绝对是个惹不起的主。 所以宋小五来到宗策面前,先是敬畏地看了一眼用帘幕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小声问道:“宗大人,这位是……?” “直接叫策名字吧。” 看在童年玩伴的交情上,宗策拿出了一定的耐心回答,但并未理会他的问题。 “这怎么好意思呢。”宋小五忙道。 但在发觉宗策功成名后并未翻脸不认人,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灿烂了。 果然,紧接着宋小五便按照殷祝所想的那样,开始讲起了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您带着您师傅的几个徒弟,还有我们几个街上的孩子,一起去揍那个强抢民女的恶霸?哎呦,那可真叫一个痛快!当时我就觉得,您将来肯定有一番作为!只是没想到,居然能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江淮总督,官居三品……” 宗策打断他:“年少轻狂而已。无需如此客套,若是有事,直说便是。” 宋小五干笑一声:“您太谦虚了,这哪儿是年少轻狂,明明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 他其实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赵大的婚礼上碰见宗策。 不过宋小五的确有事想找宗策帮忙,殷祝听着他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叙述,发觉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件一件再轻而易举不过的小事。 无非是因为被更有权势的人故意刁难了,才会叫宋小五为难成这样。 他在心里想,果然,无论是什么时代,都免不了遇到这种事。 这个宋小五,还算是幸运的。 宗策沉默片刻,就在宋小五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之后会帮他留意的,但不是因为他们同乡之间的交情,而是他说过,要替陛下除掉这些朝中蠹虫败类。 第70章 为了找到合适的人选调查这件事,殷祝把满朝文武都想了一遍。 最后,这项任务还是落在了宋千帆头上。 无他,只因为王家人脉众多,而且王存在升任阁老之前,在新都交友广泛,更是掌管过一段时间大夏的军备武库。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宗策他爹的上司的上司。 但宋千帆在被殷祝叫到宫中时,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男鬼一样的怨气。 “陛下,您知道臣最近在户部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一场仗把大夏国库打回了十年前,各地都在哭穷,大小官员都来打秋风,就这样,您还叫臣一年给您挤出五万钱充当什么‘科研经费’……” 殷祝一面听着他抱怨,一面嗯嗯啊啊地应声批着奏折。 等宋千帆抱怨完了,这才搁下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也不能太一手包办了,要学会分担,不然很容易过劳死的。户部那么多人,不至于就你一个人干活吧?” 宋千帆磨了磨牙:“臣又不是户部尚书,您说呢?” “放心,要是碰到什么钉子户关系户,朕给你做主!” 殷祝先是满口答应,又趁着宋千帆回答的间隙赶紧把这事儿说了一遍,并点名让他调查的时候不能告诉他干爹。 闻言,宋千帆的眼神微变。 他心思向来细,一听这话,还以为是陛下和宗将军闹了什么矛盾,忙劝解道:“陛下,当下正值两国交战,宗将军一心为国,若是平日里对您有什么疏忽不敬,肯定也不是有意为之……” “打住,”殷祝哭笑不得,“朕又没怪他。” 他叹了一口气,越过宋千帆走到墙根处的鱼缸前,随手拿起鱼食撒下去,看着缸中激烈争食的几尾锦鲤,头也不回地说道:“朕只是担心他若是知道此事,会徒增伤心罢了。” 毕竟是少时同伴。 看那宋小五就知道了,他干爹一直是个很念旧情的人。 听说那卢及还比他干爹要小几岁,又是北归的孤儿,按照他干爹爱操心责任感重的性子,想必和宗略一样,都是从小当做弟弟一样爱护的。 这样的人,最终却害他的亲弟弟落下的终身残疾,还背弃了大夏,投奔敌国…… 殷祝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恐怕这辈子都会难以释怀。 不行,越想他就越心疼他干爹。 殷祝决定等今天宗策回来后好好陪陪他。 但这几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干爹忽然变得十分正人君子,每晚都只是规规矩矩地抱着他睡觉,连手都不会乱放,叫时刻保持警惕的殷祝竟有些多此一举的失落。 “是臣多想了,”宋千帆还不知道殷祝的思想早已飞到了某些不可说的领域,还兀自在那儿松了一口气,“陛下果然胸怀大度。” 殷祝厚着脸皮认下了这份称赞。 “大夏安插在北屹的线人来报,说他们在数年前大兴土木,在全国范围内组建了多家工坊,其中有一部分是用来生产供给北屹贵族的赏玩、生活用品,但还有五座,用途至今不明。”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宋千帆:“其中共有四座都在北屹国都境内,由重兵把守,更有一位线人上报,说曾亲眼看过他们的格西带着人几番出入工坊,但不知他究竟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宋千帆惊道:“这些……该不会都是神机工坊吧?” “十有八九。” 宋千帆这回彻底是变了脸色。 “陛下,绝不能让这些工坊建成!”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旦这几座工坊建成,大夏与北屹的战局必将发生根本变化,我大夏能在这几场战役中占据优势,神机炮火之利不可忽视,即使飞鸟坊先行一步,但若北屹跟进,我军的伤亡也会大大上升!” “卢及此人,不可不除!” “朕明白。” 正是因为了解这些严重后果,殷祝才会下定决心把宋千帆找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宗策说他会派人暗杀卢及,若是不成,就以捣毁工坊为次要目标。”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朕总觉得,卢及背叛大夏这一系列转变,幕后一定有推手——说不定,就是那个格西。” “朕希望,你能找到这背后的原因,说不定,就能借此找到解决卢及和北屹工坊的办法。” 殷祝知道有个词叫皈依者狂热,背叛旧群体、加入新群体的人往往会比原生者更加狂热衷心,并且恨不得彻底消灭自己过去的历史,以此来展现他们的忠诚。 但或许是直觉,或许是盲目的信任,殷祝总觉得,能与他干爹一同长大并成为好友的人,不会是毫无感情的刽子手。 他或许会因为各种原因背叛大夏,但至少,不会做得如此决绝。 宋千帆也明白其中利害,当即便点头道:“是,臣必定不辱使命。” 他离开不久后,宗策便回来了。 宗策今日同应涣去了一趟郊外的军营,那里是禁军三大营驻扎训练之地,也是曾经他仕途的起点。 但他这次去,可不是为了重游故地。 接下来的战事只会愈发激烈,西南吃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若是再这样下去,陛下必定会调拨禁军去支援。 届时新都守备空虚,就很容易出现当初祁王一样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大夏国中,再无能与当初祁王相媲美的势力,但对于皇城安危,宗策身为将首,定是要确保万无一失的。 他找上应涣私下里聊天,也是为了商讨自己走后,新都禁军的布防轮换之事——当初祁王和他共谋造反,可是想了不少钻空子的方法,包括他自己,也帮着出谋划策了不少。 以致于应涣越听越不对劲,到后来,就连他看着宗策的眼神都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宗策:“策所说的这些,都不可不防,万一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可估量。应大人还是要多加巡查,小心为上。” 应涣答应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问道:“宗大人,关于这些,您都是从何处知道的?” 宗策平静回答:“刑部审讯祁王及其残党时,他们有提及过。” “可祁王谋逆后,陛下就有下令让在下接手禁军并进行改制,刑部那边在下也有派人去问过,好像卷宗里,也没写这么详细吧?” 宗策:“那便是刑部的人遗漏了。” 应涣被忽悠住了:“……这样吗?那是在下疏漏了。” 虽然这一番对话的氛围十分微妙,但好歹双方都有所收获,结束得也算顺利。 临别时,应涣问宗策要不要去府上一叙,宗策摇了摇头:“多谢,但策还要回宫一趟。”婉拒了他的邀请。 望着宗策骑马远去的潇洒背影,应涣不无羡慕地叹息一声。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举世闻名,大丈夫当如是。 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被陛下如此重用啊。 宗策无意探究他身边这些同僚的心思,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一笑而过。 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而已。 返程路上经过少时常去的集市,他想了想,还是停下马来,挤进人群中买了两个火烧,又趁热揣进怀里,生怕被风吹凉了。 回宫时苏成德见他面色通红,额头带汗,还以为他是热的,便问宗策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 宗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枚火烧递给他:“麻烦公公先验一下毒,若是无事,便替我先交给陛下吧。这是策儿时爱吃的,路上看到就买了一份,若是凉了,就腻味了。” 苏成德答应了,转头验过食物无毒后,就把火烧交给了殷祝,还笑道:“这火烧虽然不算什么名贵东西,但宗大人一番心意,却是价值千金呢。奴才都看到了,宗大人是一路把火烧揣在怀里给陛下带回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烫着。” 殷祝喜滋滋地接过来,啊呜咬了一口。 味道没尝出来多好吃,但他心里已经美上了——看看,他干爹出门谈公事都不忘打野食带回来给他!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干爹心里有他! 可等宗策沐浴更衣完来见他时,叼着火烧的殷祝突然就心虚起来,眼神闪烁,不太敢直视他干爹的眼睛。 他偷偷查卢及,万一被他干爹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是自己不信任他? “陛下。”宗策望着他,眼眸温和,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 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带着滚烫湿润的水汽,水珠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滑落,顺着腹部的沟壑,隐没在雪白亵裤的顶端。 殷祝干咳一声,眼神更加飘忽了。 他没话找话道:“你……今晚还有别的安排了吗?” 宗策正用毛巾擦着潮湿的发梢,听到这话,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明日便启程了,”他的嗓音低哑,“今晚,策只想好好陪伴陛下。” 殷祝心中一紧,忧愁和怅然也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 曾经在幻象中看到的画面如梦魇般阴魂不散,近来他总有一种惶恐,可又说不上来这感觉是从何而来。胸口仿佛沉甸甸压着一块巨石,时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又时常从梦中惊醒。 兴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场相聚短暂,重逢又遥遥无期吧。 殷祝脱口而出:“你这次还要去前线吗?不如就坐镇总督府吧,朕再派几名小将去协助你。” 宗策走过来,在殷祝面前站定,垂眸看了他片刻,忽然勾唇,俯身拥住了他。 第71章 殷祝想不明白。 他干爹是正人君子,可在深夜这档子事上,一向是比暴君还要暴君的,说来几次就几次,并且还只算他的数。 这倒没什么,两情相悦嘛,反正他也不是没有爽到。 但今晚是他干爹待在宫中的最后一晚,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真就盖着被子纯睡觉吧? 难不成当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得到的总不会被珍惜? 黑暗中,殷祝默默偏头看向他干爹。 月光银辉洒落在挺立的鼻背上,眉骨在深邃眼窝处投下浅淡的阴影,宗策双目紧闭,呼吸均匀,仿佛已经熟睡。 殷祝静静望着他干爹那张棱角分明的完美侧脸,不知不觉,竟有些看入神了,心跳的速率也渐渐加快。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他藏在被子里的五指。 “睡觉。”宗策闭着眼睛说。 “睡不着。”殷祝诚实道。 “是睡不着,还是不想睡?”宗策睁开眼睛看向他,却在发现殷祝的脸庞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时,呼吸稍稍停滞了一拍。 殷祝沉默了很久,几度欲言又止。 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宗策侧过身来,将他的脑袋揽入怀中,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颈,那动作就像是在捏幼猫一样。 “陛下,不会有事的,”他低声道,“若是您实在担心,就派监军来前线吧,策不介意。” “不行。”殷祝想也不想地否定了,“派谁过去?监军只会指手画脚碍你的事。” “不至于。”宗策失笑道,“策应对监军,还是颇有一套的。” 话刚说完他就发觉不对,果然,殷祝立刻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应对监军颇有一套?可自打你出征以来,朕好像从未派过监军吧?” “……是策失言了。” “不,你说话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失言。”殷祝肯定地说道。 他太了解他干爹了,像这种随意说出口的话才是认真的,不像从前刚认识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忠良正经,毕恭毕敬。 “说,怎么回事?” 殷祝开始逼问,但宗策并不打算把前世的事情告诉他,因为那着实不是什么适合在睡前诉说的经历——或许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全部向面前这个人坦白,不过,不是现在。 因此他只是坚持道:“真的没有。” 殷祝危险地眯起眼睛,忽然一把掀起被子。 在宗策骤缩的瞳孔中,月光下,殷祝披散着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准确的来说,是小腹之上。 因为怕殷祝跌落,宗策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殷祝纤薄的腰身在雪白亵衣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空荡伶仃,温热柔韧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宗策压下一声已经到嘴边的闷哼,另一只手狠狠地按在了那处穴位上。 不可以。 他咬紧牙关地告诫自己。 殷祝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他干爹半天,见宗策除了在他刚坐上去的那一刻稍稍变了脸色外,旁的就再没有任何变化,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难不成,真是被自己上次晕倒给吓出毛病来了? “你……”他一只手按在他干爹的胸肌上,努力斟酌着措辞,不知道该怎么询问比较合适。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主要吧,还是看他觉得是大还是小。 但殷祝扪心自问,哪怕他干爹真不行了,甚至是某日忽然顿悟,觉得这孽根不如斩了干净,他也会支持……好吧,劝肯定是会劝的。 但是如果他干爹真一心只要当他干爹,那也没办法。 大不了把他接进宫来养一辈子呗。 “那个,”殷祝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你明天走之前,让太医先给你看看,怎么样?” 宗策微微皱眉,看得殷祝心里一咯噔,以为自己伤害到了他干爹的自尊心——因为说白了还是自己闹的,赶紧改口道:“不看就算了!明早朕亲自给你送行!” “陛下为何叫策去看太医?”宗策不解问道。 “没什么,”殷祝干笑,“最近风寒高发,路上可能中招……哈哈,就当朕什么都没说吧。” 他懊恼地咬了一下腮帮,觉得还是得再尝试一下。 殷祝不死心地俯下身,双手撑在床榻上,长发垂落在宗策的脸颊两侧,漆黑双眸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在骤然昏暗的狭窄空间中,他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干爹的双眸,微蹙的眉头似乎是想从中找出变化的原因。 犹如混沌初开之际的阴阳二气,两道呼吸和心跳声互相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黑暗室内,宗策同样无声睁大了双眼。 他的手掐住了殷祝的腰,五指不自觉地用力,食指和中指正正好好掐在了脊背处的腰窝之上,从指腹间挤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殷祝虽然身形瘦削,但大腿和臀部却颇有肉感,而此时,那紧实光滑的大腿正紧贴着自己的,交叠的身躯仿佛两道绷紧的弓弦,宗策手臂上的青筋跳动,思维在刹那间断弦。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殷祝那分明的锁骨,和在冷光下透着冰白的胸膛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甚至就连那胸膛上受到摩擦而泛起些微颗粒感的凸起,也同样在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陛下。”他的嗓音沙哑,掐着自己穴位的手指已经用力到麻木,“您这是,在做什么?” 殷祝认真打量了他许久,失望地发现,他干爹似乎真的一点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心理上或许是有的,因为宗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但生理上是真的,完全,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您若是还在意先前策所说的监军一事,”宗策闭了闭眼睛,决定即使用谎言也要尽快结束这场酷刑,甜蜜的酷刑,“策是从同僚那里听来的,同为武将,我们偶尔会交流一些行军作战时的经验。” 不,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 殷祝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干爹不行,可他还行啊! 思路一转换,犹如豁然开朗。殷祝瞬间兴奋起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干爹:“要不,咱们今晚试试,朕在上面?” 宗策安静地看着他。 殷祝低下头,怂恿道:“朕会很温柔的,试试嘛。” 宗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殷祝决定上杀手锏了,他摸了摸自己软成一整块的小腹,又比划了一下宗策硬邦邦的腹肌,忍着羞耻继续劝说道:“你看,你的……那么大,都到朕这里了,朕不也吃下了?朕的大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会那么辛苦的,试试吧,一次就好。” 话音落下,搂在他腰上的手猛地掐紧。 殷祝眼睁睁看着他干爹从颈侧一直联通到额角的青筋,十分欢快地跳动了两下,然后—— 咣当一声巨响。 他一脸懵逼地被掀翻在了床榻上。 殷祝呆了数息,随后紧张中又有点儿小激动——难不成,他干爹又被气好了? 虽然跟他设想的不太一样,但也是喜事一件啊!可喜可贺! 但宗策在掀翻他之后,只是把脑袋埋在他颈侧,使劲儿喘了两口粗气,用一种让殷祝后背发毛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然后平心静气地问道:“陛下,可有发带?” 殷祝还傻乎乎地问道:“要发带做什么?” 但宗策的眼神已经落在了那幔帐下方飘动的流苏上,扯了扯嘴角道:“看来不必了。” 又是一炷香。 月上中天,如水银光倾泻入室。 宗策注视着身下蜷缩着身子、尚在呜咽抽搐的殷祝,缓缓直起身,伸出沾染着银亮水光的手指,拂去那汗湿的长发,又在那侧身时犹如蝶翼般凸起的肩胛骨上流连。 他的眼神炙热无比,犹如深海之下滚涌的暗流。 却偏要做出一副压抑的、波澜不惊的假象。 殷祝虽然被他一碰就开始发抖,还是身子根本控制不住的哆嗦,但还是在战栗中,努力打开自己,伸出双臂,环住了他干爹宽阔的肩臂,紧紧地,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不要走……”他流着生理性的泪水,神智混乱地喃喃着,这是殷祝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清醒时绝不会开口,只有在最脆弱的时候才会袒露出来,“你不在的时候,朕一个人在宫里,真的,很想你……” 皇宫太大了,他不愿做那个万人之上的孤家寡人。 “你留下,朕给你治病,给你你想要的,什么都行,只要你待在朕身边……” 宗策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又塞进自己怀中,安静地听着殷祝小声说着、抱怨着那些朝里朝外的事情,甚至有些话语中的逻辑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有时他让自己留下,有时又说,大夏战场离不开他。 直到怀中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阖上双眸,沉沉睡去。 宗策这才松开了一直掐着自己穴位的手。 他面无表情地舔去指甲缝中的血迹,动作小心地起身走下床榻,洗手擦干净,又去边上喝了半壶冷茶消火静心。 他仰头望着深蓝夜空中的圆月,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这里,再看到这轮玉盘似的月亮。 或许下次回来时,他与卢及之间,大夏与北屹之间,便能彻底做一个了断了吧。 宗策收回视线,目光透过那层叠的帷幕,落在沉眠的殷祝身上,眼神犹如融化在水中的月亮。 如果可以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看上一整晚。 即使一辈子也无妨。 第72章 “归亭,在太医院干了几个月,可还适应?” 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归亭循声抬头,望见汪迁跨过门槛进来,忙从座位上站起身迎接,“汪大人安康。托汪大人和诸位同僚的福,在下适应得很好,汪大人今日怎有空来找我了?” “这话说得,咱们太医院这两年是出了名的清闲宝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汪迁笑道。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自从殷祝不去后宫了,太医院一年到头来,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为各位嫔妃娘娘们请平安脉、养身子、做保胎丸等等,就彻底被取消了。 虽然殷祝从未阻止过她们看太医,但皇帝不来,嫔妃们也没了争宠的动力,除非真有个头疼脑热,否则谁会没事去见太医啊。 后宫的气氛也在这种情况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原本瞧不顺眼的对头都能一起坐下来搓麻将吃火锅了,每天姐姐妹妹互相叫着,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归亭进来前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状况。 自打知道他进宫后,他爹就再不肯搭理他了,连同桌吃饭的时候都对他横鼻子竖眼的。 还说他肯定会被太医院里那些同僚排挤,因为他是商户出身,哪怕他老爹曾经也做过太医,那也不行,因为宫里是最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因此归亭这段时日一直谨小慎微,面圣那天被殷祝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从此之后自己的日子要难过了。 但进了太医院后,他却发现大家从上到下都躺得很彻底。 尤其是面前这位正冲自己笑呵呵的、与每位同僚都关系甚好的陈太医的干儿子,汪迁汪太医,更是把圆滑做人、低调做事这八个字办到了极致。 归亭这边暗自琢磨着,果然,汪迁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番寒暄后,终于说出了他这次真正的来意。 “我和诸位同僚都觉得,你来太医院以来,做事勤恳周到,医术也精湛过人,等明日,就由你进宫为陛下诊脉奉药吧。” 归亭在心中暗骂,明知道这几日陛下因为前线战事失利犯头疼病,连着几日没睡好,昨天晚上还发了一阵低烧。 这帮人倒好,平日里上赶着献媚送殷勤,这种时候,倒是记得把他这个新人推出去了。 但正因为是新人,所以他也没有权利拒绝,只得低头应道:“在下知晓了。不知汪大人可否提点两句,关于在陛下面前究竟该注意什么?” “这个……其实只要你按流程办事,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归亭虚心求教:“何为按流程办事?” 汪迁从怀中掏出一份药方,交给他,显然是早有准备。 “我这里有几分方子,你按照上面写的,和为陛下诊脉的结果,抓些药叫太医院熬了送去就行。别的,就不要再多做补充了。” 他特意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 归亭低头一看,轻声念道:“人参,鲜地黄,白蜜……这是《千金翼方》的琼玉膏?主治虚劳干咳的?” 汪迁肯定道:“正是,归兄果然才学过硬。” 归亭继续往下看,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抖着手中的纸张问道:“汪大人,怎么连秋冰饮和青娥丸都有?这些不是用来给嫔妃们驻颜保养吗?” “归兄此言差矣,”汪迁说,“驻颜保养只是表面,能反应在表征上,证明它也有调理身体内部机理、增强体质之效用,据我所知,朝中不少官员们也常来求取此物,效果都是肉眼可见的,给陛下服用,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可没什么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吃这些补药有益无害;可陛下如今还生着病,太医院却只让他开些无伤大雅的补药,这不是耽误治疗吗? 归亭抿着唇,许久未曾出声。 兴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汪迁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坐下,还摆出一副要与归亭推心置腹的模样与他谈话。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可归兄,放眼普天之下,还有比咱们太医更危险的活计吗?你肯定觉得,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经地义,可你救的不是别人,是陛下啊!” “陛下又如何?”归亭忍不住反驳道,“若是陛下出了事,那大夏朝堂岂不是更要波澜动荡?前线还在打仗,正是危机关头,陛下自己都知道不能轻易倒下,吾等身为臣子,不为大夏鞠躬尽瘁也就罢了,怎能反过来拖陛下的后腿?” “道理是这个道理,”汪迁说道,“可你以为,自己尽心尽力地救治,就能改变什么了吗?人生老病死,乃是天命,陛下乃天帝之子,生死更皆由天定,哪是我们这些凡人大夫可以决定的。” “荒谬!” 归亭再也忍不住下去了,甩袖起身,怒斥道:“不过是不想担责的借口罢了,说得倒是好听!陛下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有病不治、有药不开下去,根本用不着被天定,就要被你们这些庸医害死了!” 怪不得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听到陛下生病的消息,还疑惑陛下年纪轻轻,反复得病总是不好,怎么有点积劳成疾的意思; 还有先前宗大人来明仁堂拜访他父亲时,还特别恳请他不要阻拦自己进宫…… 原来这太医院从上到下,和他父亲讲的,真就一般无二! 汪迁静静地看着归亭怒不可遏的模样,忽然开口道:“你以为,自己能如我干爹一般,平安到老么?你知道这十年间,有多少太医因为开错了方子,被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吗?” 归亭冷冷道:“庸医害人,不砍了还更待何时?” “庸医,”汪迁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淡淡的嘲讽,“你若是如此认为,那便随你好了。” “只是,你若是想向陛下告发我等,最好先思考一下,你个人的一面之词,在陛下心中,能不能抵得过太医院上上下下几百号同僚的分辩。” 归亭这会儿也稍稍冷静了下来。 他对汪迁说道:“在下明白抵不过,因此汪大人放心,明日去为陛下诊治时,在下只会说自己该说的话,一心为陛下治病。别的不该说的,在下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汪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如此。” 归亭心中堵塞,听到这四个字,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陈太医,是否也知道汪大人如今的所作所为?陛下明明对陈太医、对你都颇为仁厚!” 他父亲一直对陈太医的医品颇为认可,归亭觉得,若是连陈太医都与他们是一丘之貉,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但汪迁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 只是在临出门前,偏头冲归亭笑了一下,“干爹乃端人正士,知恩图报,与我这样一心只想在这世道中苟活的凡夫俗子,自然不同。” “至于那张药方,不过是我的一番好心提醒,归兄不必当真,就当我汪迁今日什么都没说,也没来过吧。” 他的语气谦逊,看似自轻自嘲,但那带着几许淡淡无奈的笑容,却让归亭觉得十分刺眼。 待汪迁走后,归亭重新把目光落在方才那张方子上,认出了那是汪迁本人的字迹——若是他真的看不惯汪迁,把这张纸交给陛下,就几乎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可是父亲的话和汪迁临别之际无奈的笑容,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这么做,真的就有用吗? 没了一个汪迁,还有太医院几百位大小同僚。 归亭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消极怠工,陛下对他们难道还不够好吗? 无论是待遇、俸禄还是职级身份,在他看来,都已经相当优厚了。 还是说……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个从前被他忽略的事实: 太医们除了给陛下看病外,最常出入的,还是新都这些世家贵族们的府邸。 说不准,太医院如今的状况,就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挑唆策划。 这一招十分高明,因为它并非下毒刺杀,不会被轻易发觉,而是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但凡陛下哪天有个头疼脑热,一朝不治…… 再想想陛下最近宣布的,要彻查国中几大粮仓的旨意,归亭觉得自己已经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他枯坐在座位上,对着窗外摇动的树影,思考了一天一夜。 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进宫面圣时,归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还往脸上敷了些粉,遮盖住眼底浓重的青黑。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刚要跪下,就听不远处的殷祝咳嗽了两声,说道:“别跪了,起来诊脉吧。” 归亭应了一声,正要把手指搭上殷祝的腕子,就听他说道:“快些,朕没有太多时间。” 归亭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身体为重,不可太过劳累。” “知道了。” 一听这敷衍的声音就知道根本不知道。 面对这种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的病人,归亭从前一向采取的策略是先劈头盖脸把他骂一通,再故意夸大病情,叫对方引起重视。 然而面对殷祝,显然不可能采取这样的做法。 归亭老老实实地诊完脉,又看了看殷祝的脸色和舌苔,虽然有些苍白,但好歹是退烧了,这让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简单叙述了一下问题,当场写下了两份方子让殷祝先过目。 “你这个……” 殷祝扫了一眼,停顿的语气让归亭心头一跳,忙问道:“陛下,可有什么问题?” “这方子,朕从前可没见过,”殷祝问道,“是你们明仁堂自创的?” 归亭:“是家父祖上传下来的,到臣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了。” “唔,没有什么副作用吧?比如说喝完之后头晕犯困之类的?” 第73章 “轰——!!!” “将军,屹人又开始冲锋了!” 凄厉号角声中,喊杀声震天,满脸血污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奔到了宗策面前,“情报有误!来的绝对不止三万援军!” 宗策霍然转身,被鲜血浸染的暗红战袍在空中划过凌厉弧度:“暮安关没守住?那城里的反抗军呢?” 刚从城里逃离的亲兵红着眼眶道:“城墙被炮火轰塌了,当地乡亲们,只逃了一小批,小的也是拼死才逃回来给您报信的。剩下的,都、都被那帮野狗杀了,割了脑袋,在城外筑了京观……” “废物!” 一向好脾气的宗策,也忍不住痛骂起了暮安关的守将。 虽然暮安关的战略价值不如峦安关重要,但也是夏军在收复山河十四郡中的关键跳板,失去了暮安关,意味着他们接下来就要面临两路大军的夹击,等到开春汛期河水暴涨,万一他们决堤引河而下…… 而且这座城池他们刚刚攻下不久,城中住民,甚至还有三分之一的屹人和屹夏混血,这些天来光是镇压城中暴动,就花费了他们不少兵力,损失颇重。 “下令全军,撤!所有武器粮草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直接一把火烧了!”宗策果断做出了决策,“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会写信给陛下说明此事,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走!” “是!” 宗策战败的消息传回新都,震惊朝野上下。 早朝时间已过了一刻钟,陛下却迟迟未能上殿,大臣们从刚开始的屏息凝神,渐渐也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终于,唐颂忍不住开口询问内宦:“陛下可是今日身体不适?可要取消早朝?” 内宦垂首:“唐阁老稍等,奴才这就去替诸位大人询问。” 说完一路小碎步地跑走了,但唐颂紧皱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他扫了一眼身后神色各异的同僚,淡淡道:“老夫看诸位都很有话要说的样子,不如趁着陛下没来,先统一一下意见吧。” 有上面的大佬发话,原本就憋了一肚子意见的朝臣们顿时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发表见解: “唐阁老,这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是啊,去年秋收大旱,各地本就欠收,粮草供应不上,官兵拿什么打仗?” “陛下收复疆土之心是好的,但也要看到民生疾苦啊,不如趁早与北屹和谈,好好休养生息几年,再做打算。” “臣附议!” “臣也附议!应当立刻派遣使者,与北屹商谈!” 殷祝刚到殿外,就听到里面一阵阵要求和谈的呼声,眼神霎时阴沉起来。 怎么,这是在给他下马威看吗? 伴驾左右的归亭眼看着殷祝骤然受到刺激,原本苍白的脸颊又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吓得赶紧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枚小瓷瓶,倒出一枚药丸叫他含服在舌下。 一番救治后,殷祝的气才稍微顺了些,勉强恢复到了正常的脸色。 “陛下,您现在不宜动气,要不今日就别上早朝了吧。”归亭犹豫再三,还是劝道。 “别的时候可以,但今天,不行。” 殷祝丢下一句话:“你还有那种药吗?算了,把那瓶子里的都给朕吧。” 归亭实在忍不住了,怒道:“陛下,您当这是什么,糖丸吗?这是药!是药三分毒,还一瓶子都给您,您是当真不想活了?” 苏成德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忙拼命朝这小子使眼色。 但当事人压根儿没理会他,倔着一根骨头非要和陛下刚上,半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还口口声声什么“您就算把臣的脑袋砍了,也恕臣不能从命”,简直是胆大包天至极!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竟然没生气,只是扯了一下嘴角——他现在着实没什么心思也没有力气笑了,“可以,有本事。那你就在殿外候着吧。” 归亭一怔,望着殷祝大步进殿的背影,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复杂滋味。 另一边,正殿内。 “前线的军报,想必大家都已经知晓了,”殷祝直接免了让大臣们跪安,心平气和地说道,仿佛从没听到方才殿内和谈的呼声一样,“朕打算将暮安关守将按照军法处置,诸位看如何?” 立刻有大臣站出来反对:“陛下不可!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一有将领战败便军法处置,岂不是寒了前线众将士的心?” “此言有理,”殷祝说,“但也要分情况。暮安关易守难攻,面对七万大军猛攻,守不住,朕可以接受。” “然而守将居然轻易放弃天险之利,莽撞自大,率军出击被诱敌深入,致使天险不攻自破,此为一大罪;” “暮安关被敌军攻占后,没有及时传信给下游城池,险些造成我大夏主力被全歼,又为一大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大臣,冷冷道:“如此一来,你觉得此人,难道不该被军法处置吗?” “这……” 那名大臣词穷,就在这时,唐颂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既然如此,也请您一视同仁!” “朕何时不一视同仁了?” 唐颂反问道:“宗策守城不利,弃城而逃,我大夏好不容易收复的一郡又再次落入屹人手中,难道不该治罪吗?” 殷祝下意识攥紧了龙椅扶手,泛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昨夜骤闻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他干爹怎么可能败?肯定是有人在谎报军情!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看完了宗策送来的请罪信。 虽然他干爹在信中详细解释了撤退的原因和后续夺回地盘的种种计划,并恳切表示,陛下不必担忧,自己一定会把失去的城池夺回,但殷祝仍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前世有尹昇和朝中一帮吃里扒外的混账拖后腿,他干爹都没打过败仗; 可如今皇帝成了他,他却让他干爹的生平多了一笔败绩…… 殷祝越想越难以接受,一口气堵在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半天,竟咳出了血来,吓得苏成德连夜把归亭从家中床上拖进了宫里。 归亭诊了半天脉,告诉他这是郁结于心,情志不畅所致,也和他前段时间的劳累分不开,语气十分严肃地告诫他,今后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殷祝显然没心思考虑休息的事情,仍是神思不属地喃喃着“宗策怎么会输”,听得归亭莫名来火。 他平生最不耐烦这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看在殷祝是皇帝的份上,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尊敬。 但眼下看到殷祝这副模样,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硬邦邦地反问了一句:“有什么不会的?宗将军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输!” 殷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说什么?” 归亭的胆气来得快也去得快,面对殷祝的询问,他颤着声音回答道:“臣、臣说,有什么不会的……” “后面半句!” “宗宗将军也是个人,是个人都会输!” 这句话说完,殷祝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归亭实在不敢再多问,只好开了些药匆匆告辞。 后来听苏公公用埋怨的语气对他说,陛下因为他这一句话,在床边坐着发呆了一晚上,整整一宿都没合眼。 于是又有了今早上朝前,在殿外发生的那一幕。 眼前唐颂言之凿凿给宗策定罪的话语,再次触动了殷祝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对唐颂道:“宗策撤军在后,暮安关守将犯错再前,宗策乃是被牵连,不得不下令撤退,不然难道要带着我大夏几万军队一起葬送敌手吗?” “陛下,宗策麾下乃是我大夏精锐神机营,兵强器利,以一敌十都没有问题,”唐颂争辩道,“他坐拥强军,却连一丝守城的意图都无,不战而逃!这难道不是畏战吗?” 殷祝再也忍不住好脾气了,重重一拍扶手,怒斥道:“唐颂,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番话!还畏战,这天底下谁都有可能畏战,包括朕!唯独不可能是宗策!” “这些年来,他为大夏打过多少次胜仗?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自从当上江淮总督,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享过几天清福?你自己去翻翻史书,看看这几百年来有没有一个天天待在边境征战的将军,能被人评为‘畏战’这两个字!” 殷祝一通输出,丝毫没给唐颂这位阁老半点面子。 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为老不尊大放厥词了。 整座大殿噤若寒蝉。 身处殿外的归亭也听到了殷祝的咆哮,他心中暗道祖宗哎,您悠着点,别真一个激动晕在文武百官面前了。 还好,殷祝只觉得自己血压被气高了不少,暂时还没有出现眩晕的感觉。 他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脸色涨得通红的唐颂,心想放弃一座城池,对于他干爹来说,那种痛苦,绝对比你们在朕面前表演出的痛心疾首要痛苦百倍、千倍。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族们,口口声声说着民生疾苦,但又有哪个真正在乎过城外的流民们? 不过是打着和谈捞钱的如意算盘罢了,谈钱就谈钱,少来给他满口的仁义道德立牌坊。 殷祝的视线从唐颂身上移开,又对着众大臣道:“你们方才的讨论,朕听了一耳朵。想要和谈的官员有哪些?站出来给朕看看。” 无人动弹。 “这就没意思了,”殷祝捏了捏胀痛的眉心,“站出来吧,朕保证不事后算账,说白了,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理由。若是真能说服朕,那岂不是更好?” 第74章 在九星连珠械和神火飞鸦两大重磅冲击的作用下,那些口口声声“陛下若是御驾亲征,国中空虚无人”的大臣们终于无话可说了。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他们这位陛下一定要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 或许宗策可以,可惜,他现在人并不在新都。 陛下不惜以身犯险,目的除了要重新掌握朝中话语权外,大约就是为了给宗策正名吧。 想到这一点,朝中不少大臣简直像是生吞了两斤老陈醋一样,羡慕嫉妒恨得眼睛都要发红了——凭什么?这小子到底凭什么这么好命!? 要功绩有功绩,要圣恩有圣恩,还长得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就问老天爷到底给他关了哪扇窗? 甚至有人已经在心里暗暗诅咒起来: 瞧着人模狗样的,说不定私下里不行呢。 但不管他们心中怎么想,在殷祝不容置疑的推动下,御驾亲征的决议很快就被敲定下来。 而在次日伴驾名单公布时,殷祝挑选的名单又再次震惊了整个朝堂。 “居然没有老夫?” 这是唐颂,语气十分中带着十二分的不可置信。 “也没有我。”王存捋着胡须说道,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两大阁老都不在名单之内,这大大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 原本殷祝给了他们半天的时间报名,很多大臣们就是冲着阁老们才会咬牙决定冒险一试的。 倒不是他们不想趁机在陛下面前混个眼熟,实在是难度太高;但阁老就不一样了——出门在外,条件嘛,那自然不比新都,毕竟这是去打仗,阁老们总不好把家里的仆人全带上,就算不缺人端茶倒水,润笔起草的人总该缺吧? 万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再趁机送点安神的补品,岂不是赚大了! 然而陛下公布的这份名单,不仅叫他们的小算盘全部落空,还让很多大臣们心中惊疑不定,留下的担心自己是不是失宠了,没留下的则开始发愁,陛下会不会是怀疑自己不忠。 但表面上,大家都在恭喜那些有机会伴驾的同僚,互相恭维着,皮笑肉不笑地说些场面话: “张大人果真深得圣恩呐,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比不得齐大人圣眷正浓。” “柳大人也被选中了,哎呀,不愧是陛下登基那年钦点的状元郎啊!” 柳显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名单上。 这两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陛下虽然并未贬他的官,但面圣时那冰冷的语气和针刺般的视线,都叫他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他反复思索,自己究竟是在何时触怒了陛下,奈何实在想不出缘由,只好加倍小心谨慎做事,倒还因祸得福,避开了祁王的招揽,也在后续的清洗之中得以明哲保身。 名单公布时,柳显心中狂跳,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翻身的将来。 陛下既然选了他伴驾,若不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下次再遇到这等天赐良机,就不知道是在何时了! 距离出发还有几日,柳显特意叫自家夫人去裁缝铺里给自己量体做了三套新衣,还特别要求一定要显腰细的;又买了两双垫高的靴子,每日以花露沐浴,一次最少要浸泡半个时辰以上。 他的夫人见状,十分不解:“夫君这是做什么?不是去打仗的吗,为何要如此在意自己的仪容外表?” “你懂什么,”柳显对着铜镜整理衣冠,轻哼一声,“正是因为战事激烈,一群灰头土脸的大臣之中,唯有仪容仍赫赫端庄之人,才能入的了陛下的法眼。” 夫人犹豫道:“但我听闻,陛下似乎好男色?” “这岂不是更好?” 柳显拿了把精巧的金剪刀来,对着铜镜仔细地修剪着眉毛,边修边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好男色在新都又不是什么罕见事情,就连唐颂那老家伙前不久都在房里收了个男妾呢。” 夫人吃惊掩唇:“唐阁老不是都快七十岁了吗?” “是啊,”柳显直起身,把金剪刀交到她的手中,“只要能受到重用,给陛下当臣当妾,还是当臣妾,又有什么关系?朝堂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那宗策命好呢。” 他还似笑非笑地撇了自家夫人一眼,“放心,等你夫君发达了,肯定有你的好处。” 面前的贵妇立马露出了一副巧笑嫣兮的模样,还亲手替他整了整衣冠,“那就全仰仗夫君了。对了,我房中还有些脂粉和房中好物,可要给夫君也一起备上?” 柳显干咳一声。 “……行,备上吧。” 殷祝还不知道有一群人已经虎视眈眈地盯上了自己,自打宣布要御驾亲征后,归亭在他面前就得了一种说话前必要冷笑的毛病。 “陛下准备何时立太子?”他一开口,就叫苏成德吓得半死,“有些事情可要趁早。” 殷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朕知道此举有些莽撞,但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归亭从鼻子里挤出一道凉飕飕的冷气,拿着蒲扇给小药炉扇风,“臣不敢置喙陛下的决定。只是以陛下现在的身体,途中一场小风寒,就可能回不来了。” 苏成德怒道:“大胆!” “好了,”殷祝阻止他,然后对归亭缓声道,“朕明白你的担忧,医者仁心,你是真心为朕考虑的。这一路上,还要你多操心了。” 归亭坐在板凳上的身子一僵,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陛下这番话堪称掏心掏肺,闻言他赶紧放下蒲扇要跪下谢罪,但被殷祝用眼神制止了。 “若是朕这趟真回不来了,你就把这封信替朕交给宗策吧。” 在归亭睁大的双眼中,殷祝把一封火漆封好的信递了过来。 归亭双手颤抖,这封信仿佛重若千钧,他不敢接也不能接,旁边的苏成德更是直接噗通跪倒在地,哭喊道:“陛下,您怎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不是咒自己吗?而且您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信给一个太医……奴才替您呸,呸!” 殷祝笑道:“朕看你后半句才是真正想说的吧?放心,朕不把信给你,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是非之中,归亭他刚来太医院,朝中是不会有太多人关注到他的,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朕身边最得力的属下。” 一番话说得苏成德脸颊涨红,险些激动得当场晕厥过去。 “奴才……奴才……”他老泪纵横,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奴才这辈子,就跟定陛下了!” “说的怎么跟嫁人似的。” 殷祝无奈摇了摇头,把那封信强硬塞到归亭手中,“记得收好,如果朕这次平安回来,你就把这封信烧了吧,里面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 归亭诺诺应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小心翼翼地把信件揣进了怀中,正要说话时,鼻尖忽然问道一股焦糊气味—— “药!” 看着他着急忙慌扑上去抢救、最后却只能懊恼得全部倒掉的模样,殷祝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又躲过一次。 从前他觉得太医院开的药苦,但对比之下,才知道那简直就是毛毛雨——归亭给他开的药,光是尝一口就能要人老命! 一想到今天不用喝苦药,殷祝哼着小曲儿走出宫室,坐上轿子时,觉得自个儿的病都一下子好了大半。 “父皇。” 来到宗祠时,尹英已经站在门外乖乖等他了,望向殷祝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激动和紧张,还有一丝掩饰得并不太好的茫然无措。 显然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了解太子意味着什么,监国又代表着什么。 殷祝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看向他身后站着的两位,主动打招呼道:“唐阁老,王阁老,免礼吧。” 虽然昨日他在早朝上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把这群老顽固都带到战场上经历一番,但新都这边,不留几个地位和话语权都足够重的人肯定是不行的。 相比起其他一有机会就要与民争利的世家家主,王存和唐颂这两位,已经算是相当“本分”的了。 但原因并非是他们心善,而是王唐两家是老牌世家,早已完成了原始积累,没必要在无人监管的短时间内和百姓去争那三瓜俩枣,甚至会为了维持现有秩序,主动帮助他做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他们一个是忠于家族的未来,一个只忠于自己的前途。 王存想要的,殷祝给不了,只能委婉通过重用宋千帆来稳住这小老头;但唐颂想要的,殷祝倒是暂时能给,虽然最后他肯定还是要收回去的。 三人各怀心思,表面都不动声色,只有一个尹英尚在状况外。 面对这两位心眼加一起比马蜂窝还多的老狐狸,殷祝微微一笑,把自己这个便宜儿子直接推了出去。 “今日朕册封太子,在列祖列宗前,麻烦两位阁老做个见证。太子年幼,等到出发后,就要靠你们来教导他了。” “陛下言重了,教导储君,此乃人臣之本分。” 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受册礼教流程,殷祝身子虚,有点儿站不住,就叫人搬了个座位来坐。 看在陛下难得愿意放权的份上,唐颂和王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没说。 尹英换上太子服饰后,来到殷祝面前,又喊了一声“父皇”,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很亮,或许是方才接受众人跪拜的体验,让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权力的美妙。 殷祝看着他,许久后轻声问道:“朕不在新都的日子,知道怎么做好太子吗?” 尹英:“儿臣一定听两位阁老的话,帮父皇守好后方!” 第75章 “喂,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哎呀,就是太医院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快不行了!” 正要拐过宫道的一名内宦顿时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谨慎地靠在墙后倾听起来。 另一人听到这话,语气怀疑,明显是不怎么相信:“怎么可能呢?陛下不是还要御驾亲征吗,要是真病重,朝堂上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传出动静?” “哎呦你不懂,就是因为陛下病的厉害,所以才要故意瞒着嘛。” 那人故作玄虚道:“你也知道,我姑妈的二表叔的三舅也在宫里干这个,但他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是能在苏公公面前混个眼熟的人物,是这个!他跟我说的消息,那还能有假?” “真的假的?”另一人还是有些怀疑,“你这……姑妈的二表叔的三、三舅,是做什么的?” 那人咳嗽一声,声音也有些尴尬:“给苏公公倒夜壶的。” “…………” 连躲在墙根后面偷听的内宦,也忍不住狠狠抽了下嘴角。 “总、总之,你别管这活儿体面不体面,你就说算不算眼熟吧!”那人嘴硬道,“我那老舅是在给苏公公倒夜壶的时候,听到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手里还攥着一把佛珠念念有词,说是在为陛下祈福,他越听越害怕,回来跟我讲,搞不好啊,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另一人倒抽一口凉气:“不会吧?可我都看到了,城外那些禁军,都已经列装插旗准备出发了,粮草都装车了呢。” “咱们大夏哪一任陛下,继位时不都发誓一定要把山河十四郡收回来吗?带病硬撑着上路,打着御驾亲征的名号,要是半路上走了,那名头也好听啊。” “所、所以是真的吗,太子马上就要继位了?” “十有八九。我看呐,最多不超过一年……” 内宦听得心脏狂跳,意识到这个消息的含金量,当即便转身原路返回,急匆匆地向宫外走去,连路上碰见熟人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此言当真!?” 府邸内,唐颂拍案而起。 他惊疑不定地瞪着眼前特意跑来通风报信的内宦,厉声道:“此事关乎国本,你可不能轻易胡说!” “千真万确,”内宦跪地,言辞恳切道,“奴才来找阁老前,还特意去太医院打听了一番。” 唐颂语气急促:“他们是怎么讲的?快说!” 内宦忙道:“太医院说,说是前几天深夜归太医被急召入宫,这些天连宫门都没出过,一直待在陛下左右,还有源源不断的珍贵药材被送入宫内。但陛下却停了太医院每日的补药和诊脉,只让归太医一人为自己诊治。” 唐颂立刻想起最后一次见殷祝时,对方甚至虚弱到无法站着参加完太子受册,必须要人搬来椅子坐才行,顿时对内宦这番话信了大半。 “陛下操劳国事,龙体欠安,对外隐瞒身体状况,想必也是为了大夏考虑。”他回过神来,对内宦说道,“可老夫身为阁老,深蒙圣恩,也不能坐视不管——这样,以后宫中再有什么消息,你第一时间来告诉本官,若消息属实,本官必有重赏。” 说着,唐颂还当场叫人拿来了一锭金子,亲自上前把那内宦扶起来,将沉甸甸的金子赏给了他。 那内宦大喜,连连叩首道:“多谢唐阁老!唐阁老忧国忧民,奴才甚为敬佩,必定第一时间替您把消息带到!” “嗯,去吧。” 等内宦走后,唐颂脸上的笑容飞速消隐。 他独自在座位上坐了许久,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眼神闪烁。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手边那卷亲自为太子书写的《颂德经》上,看着上面那未干的墨迹,唇边竟隐隐显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来。 只是那抹笑隐没在云母屏风后晦暗的重影里,竟透出了些许阴凉的意味。 * “消息传出去了?” 殷祝坐没坐形,斜靠在床榻的软枕上,捏着一枚蜜饯丢进嘴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问道。 苏成德微微躬身,笑道:“陛下放心,奴才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那就好,”殷祝哼笑一声,“走之前再给他们填把柴火,朕倒要看看,这些奸臣什么时候会自己跳出来。” 苏成德敬佩道:“陛下英明。您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将计就计。” 殷祝说得玄乎,但其实真相是,昨天他册封太子时,被那些焚香祭天的大殿熏得头晕,恰好余光注意到两位阁老也一直注意着他这边,灵光一闪,便想到了这个装病的主意。 把原本三分的病吹成七八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最能迷惑人心。 只是这个计划不免要牵扯到尹英,虽然古人成熟早,但如果可以的话,殷祝还是不希望一个十岁孩子被这场风波牵扯得太深。 所以为了计划的顺利执行,他本该连着那小子一起瞒着,但今天殷祝还特意把尹英叫到面前,告诉对方接下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至于能听懂多少,那就全看尹英自己的造化了。 殷祝心想,这也是他看在尹氏太祖的面子上,给尹昇直系后代提供的最后一次机会。 若有所思地吃完了蜜饯,殷祝终于觉得嘴里那股苦味终于冲淡了些,叫苏成德打些水来漱口,就准备歇息了。 这几日他的作息都十分健康,毕竟马上要去打仗,长途跋涉,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真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现在大夏和北屹打得激烈,朝中反对派的声量也不小,殷祝可不想留一堆烂摊子给他干爹。 “陛下,”趁着他漱口的功夫,苏成德也小心翼翼地提了个意见,“您这次去前线御驾亲征,不提前跟宗大人讲一声吗?” 殷祝撩起头发,鼓着腮帮子抬头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殷祝眨巴了一下眼睛,开口道:“朕咕噜……朕忘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嘴里还含着一口水,忙和苏成德一起手忙脚乱地擦起了下巴和被打湿的衣襟。 苏成德实在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他委婉提醒:“那陛下是不是应该早些派人去通知宗大人?也好叫宗大人准备好迎驾。” “朕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参观的,”殷祝拒绝了,“前线战事不利,朝廷派援军过去支援,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以苏成德对陛下的了解,每次陛下用这种语调讲话,尤其是在提及关于宗大人相关的事情时,那不用问,一定就是心虚了。 仗着多年来相处的感情和陛下的信任,苏成德斗胆调侃了一句:“陛下,那您可得好好想想,到时候和宗大人见面,该说些什么了。” “笑话!朕是皇帝,做什么事还用得着跟他解释?”殷祝怒而拍床,底气十足,“朕只是平时宠他,关键时候朕敢说一,宗策他就不敢说二,你等着瞧好了!还有赶紧给朕滚蛋,朕要安寝了!” 苏成德哎了一声,忍着笑圆润地离开了,临走前还把香炉里的醒神香熄了,叫殷祝能睡个好觉。 但殷祝躺在床上,却越想越睡不着。 苏成德的话,倒也不是没有点儿道理。 同样是去前线,但这次和晖城可不一样。 晖城不管怎么说,都还算是一直处于大夏掌控内的领土,而他干爹现在已经打到了山河十四郡之内,哪怕驻军之地,也称不上是绝对安全。 要是他干爹知道自己带着一帮文武大臣跑过去支援…… 殷祝甩了甩脑袋,告诉自己:知道就知道呗,宗策能拿自己怎么着?大不了过去不见他就完事儿了。 但很快他就自己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见不到他,他干爹肯定会伤心的。 那就当晚先不见面好了。 叫他冷静一晚上,这样白天再见就不会太生气了。 等下,也不对。 他也没做错事啊,宗策凭什么生他的气? 殷祝刚要理直气壮,忽然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好像有种说法,一个男人,如果那方面不行了,而且是突然不行了,很容易心理变态。他干爹这半年打仗压力大,神经紧绷,又没有什么发泄的渠道,说不定也会变得暴躁易怒的。 这样看来,自己还是多包容他一下吧。 毕竟……唉,年纪轻轻的。 殷祝辗转反侧地想着这些,甚至还想到了临别前的那一晚,虽然他干爹自尊心强烈,宁可用手帮他也不愿意在下面,但他觉得,只要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来应该也不是没有机会。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钻研,对吧。 想来想去,最后殷祝还是不太放心,悄咪咪地从床头下面摸出了两个他叫人用木头做成的小筊杯,在床上抛了一次。 看到结果是圣杯,他安详地躺平睡下了。 太好了,他干爹说不会生他气。 但没等过多久,殷祝又猛地睁开了双眼—— 等下,他刚才问的是御驾亲征的事儿,还是在上面的事儿来着? 第76章 临出发前一天,宋千帆再次上门拜访了宗略。 “宋兄,咱们都相识那么久了,何必还如此客气?”宗略看着他指挥着仆役,大包小包地往府里拎东西,不禁叹道,“你也知道,我不良于行,平时不方便走动,再这样,我可就不招待你了。” “这不是马上要随陛下御驾亲征,临行前来看看你嘛。” 宋千帆打了个哈哈,与府上管家寒暄了两句,都不用宗略招呼,便十分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壶茶,顿顿牛饮了两杯。 宗略见状不禁摇头,笑道:“牛嚼牡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上门呢。” 宋千帆丝毫没在意他的评价,和管家打了声招呼,十分熟稔地推着宗略的轮椅溜达出了大门。 自从宗家搬家后,他现在每次见宗略,都要带着对方在飞鸟湖边上走一走,名义上是帮人散心,但宗略心里门清,宋千帆才是真正需要散心的那位。 但无论发心如何,沐浴着初春尚带着些许凉意的清风,眺望着湖水波光轻荡,和远山之上的一点残雪,两人的心情也不免开阔轻快许多。 “最近又碰见什么苦差事了?不妨与我说说。” 走了一段路后,宗略主动出声问道。 “苦差事谈不上,”宋千帆的语气低落,“就是……唉,陛下让我去调查一桩陈年旧事,但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不是在户部?六部之间人员走动频繁,你去户部或是刑部找找,问问他们管历年卷宗的人,总能发现蛛丝马迹的。” “都找过了,卷宗被人清理过。” 宗略蹙眉:“是关于什么事?” 宋千帆停下脚步,站在轮椅边上,良久不答。 宗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向他,脸色也微微变了。 “陛下要我查的,”宋千帆垂眸道,“正是当年飞鸟坊爆炸一事。” 宗略呼吸一窒。 他撇开视线,强笑道:“陛下为何突然要查这种陈年旧案?当年闹得确实挺大,但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宗兄,你应当知道的,”宋千帆打断他,“陛下为何要查,又为何是叫我来查。” 宗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来之前,我也曾犹豫,究竟要不要对宗兄你直言相告,”宋千帆诚恳道,“你也说了,这不过是一桩陈年旧案,若是因为此事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那实在太不值当了。” 他走过来,半跪在宗略面前,神色自如地与宗略对视。 “宗兄,你觉得呢?” 宗略沉默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 “你想问什么?” 宋千帆没有说话,只是试探着把手放在了轮椅一侧的扶手上,用眼神征求着他的同意。 宗略的眼皮轻跳,下意识想要阻拦,但手抬到一半,还是缓慢地放了回去。 于是宋千帆继续在扶手上摸索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了一处刻印。 那里距离宗略曾经在他和陛下面前展示过的机关蛇卡扣,不过一指之遥。 和陛下告诉他的一样。 他一寸寸摸过去,发现上面刻着“及赠”两个字。 宋千帆抬眼看向宗略,这一次,宗略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你们私下里还有联系吗?”宋千帆问他。 宗略嚅动了一下唇,艰涩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那上一次他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的事?”宋千帆立即问道,语气不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但他其实,并不想用这种质问的口吻同宗略对话。 虽然他们相识相交,不过是因为陛下的一则命令,但在相处过程中,宋千帆逐渐发现,他与宗略志趣相投,秉性一致,因此也逐渐与对方交心。 但今日他不顾友人伤痛,执意要剜开对方的伤疤寻求一个答案,或许他们的友谊,从此就要走到尽头了。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宗略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这气氛让宋千帆有些坐立难安,一方面,良心的谴责在不断煎熬着他,另一方面,陛下的命令,又使得他不得不把宗略作为突破口。 在此之前,他能查过的地方他都查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可当年的爆炸规模太大,涉及到的工匠大多都已经当场死亡或是重伤,能活到今天的,本就寥寥无几。 而且宋千帆发现,早在祁王之前,这批人似乎就有被秘密处理过。 当年工坊负责管账的几名账房和分区的负责人,虽然没有被爆炸波及,却在事发后的数年间接连出现意外,有的因醉酒失足落河而死,有的回了乡下老家从此渺无音讯,还有的被人谋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直接成为了一桩无头公案。 透过这一件件看似无关联的案件,宋千帆察觉到了当年北屹密探犹如鬼魅般无孔不入的影子,只觉得心中不寒而栗,也终于明白了,陛下重视卢及这个人,和他背后的经历与关系网密不可分。 除了以上这些外,还有一点十分关键。 从遗址来看,爆炸的中心应当是飞鸟坊的中枢,但宋千帆翻看当初建造的图纸时,中心处竟是一片空白。 宗略的父亲为什么要在那里存放大量火药?除了火药之外,那里面是否还保存着其他东西? 宋千帆看着宗略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咬咬牙,残忍地在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上,又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想想你的兄长……若不是他,陛下也不会给宗家这一次机会。卢及做出这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他!” 宗略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没想过那么多。从前他给我写信,也不过是来询问我身体如何,最近在做些什么,并未涉及到任何大夏机密。” “而且,我与他,已音信断绝三年有余了。” 三年…… 宋千帆脑中飞速过了一下,那就是说,早在晖城之战前,卢及就与宗略断开了联系。 可是为什么? “你们最后一次写信,说了什么?” 宗略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也没什么。他说北屹都城道路繁杂,不似大夏道路,中正平直,多是羊肠小道。他本就路痴,不认路,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到了那边,更是常常天黑都回不了家。” 他喃喃道:“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本以为他会被人监视或是囚禁,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有机会给我寄信,便问他既然能出门,那为何不回来,还是说,是打算让我这个残废北上擒他回来。” “……自此之后,他便再没有寄过信来。”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怨他。” 宗略短促地笑了一声:“恨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又有何用?” 宋千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忽然问出了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当初飞鸟坊爆炸一案,究竟是不是卢及所为?” “是。”宗略斩钉截铁地回答。 宋千帆又问:“那这背后,是否有隐情?” “…………” “宗兄,你若不如实相告的话,”宋千帆叹道,“那便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宗略仍是一言不发。 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据我所知,陛下和宗大人都有派杀手潜入北屹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北屹的工坊建成,否则与我大夏而言,必是灭顶之灾。” 宗略放在双腿上的十指死死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宋千帆见状,无奈长叹一声。 他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劝说,但或许是他的动作让宗略误以为是要离开,轮椅上的青年突然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不要杀他……” 宗略颤声道:“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的错……” 宋千帆神色一凛,赶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略抬起头,宋千帆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早已泪流满面。 但尽管流着泪,他却仍在笑,笑得释然又哀切,兴许也是因为,这个真相在他心中压抑太久了。 “当初,陛下尚为太子时,北屹便注意到了飞鸟坊,多次派密探前来打探情报,但都被家父阻隔在外,一次两次不成,他们便盯上了家父身边的人。” “我,兄长,还有卢及,身为亲属,都其中。” “卢及那时刚收到他妹妹的来信,欣喜若狂,立即向我父亲告假准备收拾东西北上,表示这定是他妹妹亲笔所写,错不了,要去寻他妹妹回来。我们三人都阻拦,父亲更是严厉反对,说这是屹人的阴谋,卢及若是敢北上,他便要亲自清理门户。” “我本也是反对的,但见他那么痛苦,也有些不忍心,便与他商量,说要不我替你去吧,我偷偷潜入北屹,你替我跟我爹打掩护,就说我回老家上坟祭祖去了。这样就算我爹发现,难不成,他还能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不成?” 说到这里,宗略面上泛起一丝带着忧愁的轻薄笑意。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卢及不同意我的提议,说太危险了,我年岁还小,别说屹人,碰上个打家劫舍的都会没命。我不服气,跟他吵了一架,等到了晚上,在桌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今晚去坊里,把我爹那把刚研制出来的神机带上,这样就算遇到歹人我也能自保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遇见了那些北屹密探。” “我被他们绑架成了人质,心中绝望,一时激愤之下,便想着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手也开始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空气中溺水了似的。 第77章 出发那日。 殷祝坐在高台之上,单手支颐,望着下方披坚执锐的铁甲军,和那一杆杆仿佛能刺破长空的大夏龙旗,目光微微涣散。 这一次,他是拿大夏的国运做赌注。 曾经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有他干爹在,这场仗就一定不会败。 但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殷祝当然不认为这是宗策的问题,只是后悔,自己若是用人再谨慎一些、再考虑周全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叫他干爹的战绩多上那一笔污点了? 这个问题反反复复萦绕在他的脑海里,险些成为他的魔障。 多亏归亭那一句话点醒了他,叫钻了牛角尖的殷祝猛然回神。 蝴蝶效应也好,自己的失误也罢,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偏执强求。 宗策与他来说,早就不是庙中百求百灵的神像。 是会带着他,在暴雨战场之上策马疾驰,取敌首于万军之中的将军;也是会在夜深人静时,静静搂着他,与他相拥入眠的爱人。 身后窥探的目光如有实质,殷祝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哪几位,自己这次出行,除了要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屹大军,随行人员内部的暗流涌动也肯定不会停歇。 比起在戒备森严的皇宫,行军在外,下手成功的机会绝对要比平时高出许多。 不过。 殷祝无所谓地勾起唇角,心想,就叫他们来吧。 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 他朝应涣示意了一个眼神,应涣领命,朝殷祝暗暗点头,上前一步,站在高台边缘,朝着下方的禁军吼道:“诸位同袍,都竖起耳朵听好了!” “今日,你们随行陛下,支援前线,保我大夏领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听到这里,一些大臣心中不屑一笑: 又是些老生常谈的阵前喊话。 不过,倒是听说,这支军队曾在祁王麾下服役,陛下难道就不怕有心人故意挑事,造成营啸吗? 要知道,虽然陛下为了保障新都安全,命太子监国,又带走了誉王,但一旦陛下在中途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誉王趁势接管军队,那简直是天经地义、无可置疑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支大军再回新都时,这大夏的天,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另一边,应涣仍在按照殷祝先前的命令,继续喊道:“陛下说了,英雄,就要有英雄的待遇!所以诸位同袍们,出征之前,陛下为你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拍拍手,下面一群壮汉哼哧哼哧抬着一堆箱子,走到了高台正下方。 “开!” 一声令下,一个个箱子被打开,四面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让在场每一个人心跳加速,若不是因为军令森严,恐怕现在士兵们就已经叫嚷出声了。 应涣:“百夫长出列!” 一阵轻微骚动。 很快,一百多位百夫长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些银子,你们一人领一箱回去,当场发给手底下的所有人,”应涣沉声道,“记住,给我老老实实按人头分,若是有人敢私藏,或是在陛下和本官眼皮底下偷奸耍滑,当场格杀勿论!听到没?” “是!” 百夫长个个激动得脸色通红,一百多人,硬是喊出了震撼云霄的架势。 这一份激励人心的举动,虽然很多人觉得俗气,但不可否认,的确相当有效。 然而所有大臣们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陛下这是,从哪里来的钱? 若是这些想法叫殷祝知道了,他只会淡淡一笑: 千万字小说不是白写的,资料也不是白查的。 就算忘了再多,大夏金矿银矿的位置也肯定不会忘,若不是从前一直担心货币流通出现问题,他早就派人去大力开采了。 历史上,宋千帆在病逝后不久,屹人便在山中偶然发现了这些矿藏。 都说造化弄人,这座几乎肥了屹国百年的金矿和银矿,与他生前驻扎的根据地相隔不到百里,若是宋千帆泉下有知,估计也只能含泪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吧。 但殷祝这次可不会任由屹人白白占了便宜。 这些财宝,当然得用在自家士兵身上。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银子便分到了每个士兵的手中。 在皇帝和满朝文武的眼皮底下,没人敢不要命地搞什么小动作,拿到银子,许多士兵还一脸不敢相信,放进嘴里使劲儿咬了一口,虽然硌得腮帮疼,但脸上的笑容却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灿烂。 随后,应涣来到了殷祝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凑过去,听殷祝附耳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离他们最近的唐颂身子微微前倾,十二万分地想要听个真切,余光注意到老对头王存那鄙夷的眼神,顿时干咳一声,重新站直。 他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老夫只是站累了,换换脚而已。” 王存鼻孔出气:老匹夫,信你个鬼。 “是,”应涣点点头,收到殷祝的命令后,重新站回众人的视野之中,“将士们,听好了!这是陛下赏给你们的,若是有人敢抢夺,来找本官,本官定会替你们做主!” “等到了战场上,不必畏缩!” “若是你们不幸战死,看看你们手中的银子,朝廷会发等重的抚恤金,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交到你们你们家中儿女和父母的手上!” “即使受伤,也会按照不同的残疾程度发放抚恤金!陛下说了!绝不会叫任何一位为大夏流血的战士白白牺牲!” 终于,底下有人再也忍不住了,跪下高呼道: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喊声汇聚成了一股股浪潮,如海啸般汹涌而来,淹没了众人。 宋千帆站在人群中,情不自禁地仰头凝视着天空,原本堆积在那里的云层已经散开了,显露出朝阳的万丈金光来——它们究竟是被声浪所震,还是狂风吹散? 天地变幻,不可捉摸。 一如最前方,那位背对着他们的明黄色瘦挑背影。 应涣掷地有声:“出发!” 自始至终,殷祝都没公开说过半句话。 唐颂的目光凝视着皇帝乘坐的轿子被抬下高台,那惊鸿一瞥的惨白脸颊,仿佛一点火星,要在视野之中烫出一个窟窿来。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起来。 但是…… 还不到时候,他对自己讲。 尹英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循着那力道抬头望去,看到唐阁老在冲他慈祥微笑。 “殿下,”他说,“咱们也该回去了。” * 路途中,马车车厢内。 殷祝接过外面苏成德递来的湿帕子,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 直到整张脸都擦得通红,才终于把早上青琅特意进宫、给他在脸上敷的那些粉给擦干净了。 苏成德趁着接帕子的功夫,偷偷看了一眼,夸道:“青琅的手艺也的确厉害,要不是早上奴才亲眼看到他给陛下上的妆,还真要被您那模样给吓一跳呢。” “不然朕也不会专门把他带来了,”殷祝说,“做戏要做全套,等快到了,记得提醒朕,把青琅叫来再画一次。” 保不准这军中就有这些老狐狸的耳目,不,应该说是一定会有,殷祝打算一直保持着这种丝血状态钓鱼,就看这帮人什么时候按捺不住了。 “报——” “陛下,信使来报!” 靠在车厢内的殷祝眼皮一颤,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念。” “北屹皇帝病重昏迷,昏迷前,口头册封孔雀妃为王妃,封孔雀妃之子克穆为太子。屹人战线全面收缩,治从驻十万大军,放言死守峦安关,国主清醒之前,不会叫大夏军队推进半步!” 这一串消息砸下来,别说殷祝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殷祝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边装出一副快要不行的样子,浩浩荡荡地御驾亲征,结果北屹皇帝眼看着就要真不行了?还全面收缩战线? 不对。 “既然这样,北屹国中现在的话事人是谁?”他立刻问道。 总不可能是那个牙都还没长起的太子吧,他可比尹英那小子还要小! 信使低头道:“回陛下,信中并未提及。” 殷祝摇摇头:“那定是格西了。” 他干爹之前给他的信中提到过,孔雀王妃是格西一手扶持上位的,入宫不过一个月就有了身孕,讨得北屹皇帝大喜。 也正是因为向北屹皇帝献上了美人,加上过人的智谋和狠毒的秉性,格西才能受到重用,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但殷祝甚至怀疑,那个太子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北屹皇帝的种。 搞不好格西才是他真正的爹呢。 “陛下,这不是大喜事吗?”苏成德见他脸色不好看,不由得疑惑问道,“屹人主动收缩战线,说明他们是怕了呀!” “如果只是治从,那他确实可能担心大夏趁火打劫,”殷祝说,“但加上一个格西,就不一样了。” 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殷祝有些看不透。 他想了一会儿,想得脑袋发昏,加上马车颠簸,晕得想吐,赶紧叫人先停下来透口气。 算了不想了,这种事,就让他干爹去操心吧。 殷祝非常理直气壮地想道。 在投奔他干爹的路上,他就已经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把青琅叫到车厢里来唱两段小曲儿,再捏着鼻子喝两口归亭熬的药,一路上生活倒也不算无聊。 但等快到前线,状况就完全不同了。 第78章 马车慢慢向军帐处驶去。 听着外面哒哒的马蹄声,昏暗车厢内,殷祝的心跳声也愈演愈烈。 他很想撩起帘子看一眼他干爹,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安慰自己,现在人太多,等下进帐后跟他干爹说清楚实情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担心。 所所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坐比较好? 靠着坐?斜着坐?还是趴着或者躺着? 殷祝抿着唇,用手使劲儿扇了扇风。 明明还没到夏天,他忽然觉得这车厢狭小闭塞,闷热得很,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结果因为太过于专注思考,没注意到马车停下,险些一头撞到车厢上,幸好被他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撑住了。 “怎么驾的车!” 宗策难得发怒了,厉声呵斥那车夫。 殷祝上一次听到他干爹这么怒不可遏的嗓音,还是在和挟持自己的祁王对峙的时候,心里顿时一咯噔。 等听到飞速靠近的动静后,更是吓得立刻躺平脑袋朝里,用薄毯盖在身上,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露馅。 “陛下!” 车厢的帘子被大力撩起,阳光随着来人焦急的身影一同倾泻入室。 殷祝屏住呼吸,感觉到两条有力地臂膀从自己的腰下和膝弯处穿过,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身子便已经腾空而起。 他下意识睁大双眼,朝着上方望去。 午后的太阳仍旧耀眼夺目,视野中,逆着光的宗策一身风扑尘尘,下颌线凌厉干脆,眉目间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轮廓比从前更加刚毅硬朗几分。 他用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举着殷祝的身体,动作却小心得像是抱着一绢流水似的丝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叫怀中人被风吹跑了一样。 那对邃密的浓眉下,压着一双黝黑渊深的眼眸,宗策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瞳孔中的情愫悲喜交并,压抑着风雨欲来的阵势。 方才在帐中惊闻陛下御驾亲征到此,宗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等那使者再三催促,言明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望总督大人早些过去接驾时,宗策才猛地反应过来,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动作之大,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 “你再说一遍!?” 兴许是宗策的厉色吓到了那使者,对方下意识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说:“总督大人,陛、陛下正在外面等您,最好早些过去接驾……” “前一句!” 使者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句,直到被宗策的杀气一激,顿时打了个激灵,立刻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 宗策垂在身侧的双手捏得咯吱直响,“他生着病,还长途跋涉来前线,还要搞什么御驾亲征?满朝文武都是废物吗,没有一个知道拦一下!” 这话使者可不敢回,只好诺诺缩着脖子。 但宗策也没打算从他那里问到答案。 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仰起头,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使者:“上马,带路!” 一路上,宗策的脸色都极为差劲。 看到他这副样子,身边人根本不敢多话,直到宗策自己主动开口询问那使者:“陛下得了什么病?” “这……小的不知,”使者小心翼翼道,“但听宫里传言,似乎还挺严重的,不然……” “说!” 他吓得一哆嗦,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不然陛下也不会急着立太子了。” “…………” 宗策的副官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简直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这话也是你该讲的吗? 有没有点眼色! 他刚要开口劝劝自家上官别把这小子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一扭头,视野中竟只剩下了一个马屁股。 滚滚烟尘扑面而来,他呛得咳嗽了半天,赶忙用袖口掩着口鼻,闷声喊道:“大人,等等我!” 可宗策根本听不到他在后面喊些什么,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是他的罪过。 那个莽撞丢了峦安关的守将,当初殷祝在任命此人前,还特意在书信中提起过,并询问他可不可用。 他念在这人从军二十载,无功无过,行事也算得上稳健,便回了一个“可”字,因为并不寄希望于对方能立下什么功劳。 却不想,此人被前线接二连三的捷报迷了眼,真以为屹人军队不堪一击,着了治从的道,出关冒进,造成后患无穷。 若不是北屹皇帝突发急症昏迷,叫前线将士们喘了口气,恐怕山河十四郡内刚刚形成气候的复国战线,也将毁于一旦! 用错人是一罪,弃城撤军又是一罪。 宗策知道那座城他们守不住,可哪怕冒着风险,坚守几日再撤,或许就不会让那人在病中听闻此事,雪上加霜…… 愧疚和自责犹如荆棘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每一次呼吸,刺痛就会愈加深入几分。 在将殷祝从车厢中抱起时,他闻到了淡淡的苦涩气味。 那是中药的味道。 这味道,他从前也能闻到。 但这一次格外浓郁。 仿佛已经沁入了血肉和骨髓之中,成为了那人生命的一部分。 他恍惚了一瞬,甚至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 而怀中轻飘飘的重量,更是让宗策感觉到了恐慌。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一言不发地用薄毯裹紧了殷祝,把每一丝缝隙都盖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漏进去,然后匆匆移开视线,就这样抱着殷祝,大步走进了主帐内。 苏成德在他们后面,叹息一声。 幸好他早就准备,早就叫人清了场。 除了陛下和宗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些近臣外,没有人看到宗策这副堪称“大逆不道”的模样——身为臣子,居然敢问都不问,就直接闯进陛下的车驾内把人抱走,要是换做一般人,这会儿脑袋都该落地了。 殷祝不知道一般人会怎么样,但他靠在他干爹胸口,听着宗策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只恨不得自己先给自己两巴掌。 一方面是因为愧疚,另一方面是因为尴尬和不好意思。 他就算病得再重,倒也不至于如此吧! 以致于宗策刚把他抱进帐内,殷祝就挣扎着想要跳下去,但被宗策一把按在了榻上。 “朕没病!” 他赶紧拽住宗策的袖子解释道:“都是演给外面那些人看的,朕好好的,你看!” 说着殷祝就用袖子使劲儿抹了把脸,冲着他干爹傻笑起来。 也不知道抹成啥样,反正先自证清白就是了。 宗策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他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漆黑的眼瞳安静地看着殷祝,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 殷祝被他看得越来越心虚,到最后,就连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干嘛,朕又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别生气啦。” 他仰起头,发现他干爹铁骨铮铮的汉子,再怎么被人诋毁中伤都不曾变过表情的人,眼中竟有刹那的水光闪过,瞬间脑袋一懵—— 不……不会吧!? 宗策抬起手,轻轻拂上他的脸颊,一点点替他抹去了那遮盖容颜的苍白脂粉。 “陛下,”他哑声说,“你不该来的。” 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是策无能……” 殷祝感受到了那干燥掌心的颤抖,愧疚感瞬间爆棚,反手扣住了他干爹的手,把人拖进了怀里。 “说什么胡话,再扯这些朕可要罚你了,”他闷声道,“那么久不见,你就想跟朕说这些?” “……陛下瘦了许多。” “这个朕也不爱听,换一个。” 宗策不说话了。 他的五指一寸寸摸过殷祝凸起的后颈骨,再到脊背、肋骨,直至腰椎,每一寸都摸得十分认真,不带丝毫情欲。 但殷祝总有种自己在被当成猪肉论斤称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想要避开他干爹的查岗,可惜没能成功,还被按在榻上,又从大腿一直摸到了小腿肚子,还帮他脱了鞋袜,方便摸得更仔细些。 殷祝:“…………” 他受不了了,怒视着某人:“你有完没完?” 宗策用食指和拇指圈住怀中人细伶伶的白皙脚踝,很有研究精神地比对了一下,对殷祝说:“细了半个指节,陛下起码瘦了七两。” 殷祝被气笑了:“你每次在床上都在观察些什么?还有,把朕的腿放下来!” 宗策顿了一下,松了手。 但殷祝总有种他似乎不怎么情愿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直接问好像也不太好,于是眼神闪烁地扫了一眼他干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处,轻轻用白皙的脚尖蹭了一下。 “最近……还好吗?”他含糊着问道。 他干爹的呼吸瞬间乱了,一把握住了他的脚。 殷祝顾不上自己险些被捏骨折的脚踝,惊喜地发现他干爹竟然不医而治了——这可是大喜事啊! 不仅关乎男人后半生的性福,还是两个男人! “陛下,”宗策小臂陡然绷直,青筋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筋肉的束缚,他咬牙道,“这是在军中,策身为主帅,怎能与您白日宣淫放纵己身?” 我也没想过跟你白日宣淫,殷祝心想。 只是想看看你还行不行而已。 但殷祝很清楚,这话说出来自己肯定要完蛋,所以只是默默地想要收回脚,谁知脚跟刚蹭过他干爹紧实的大腿,就被一把按住了。 “陛下,”宗策用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勉强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您得先把身子调理好,莫要……”再勾引他了。 第79章 “这次随陛下一起来的太医是谁?” 宗策脚步飞快,边走边问道。 旁边的副官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不认识,听说是太医院新招的一个民间大夫,姓归。” “归亭?” 宗策猛地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副官:“陛下把他带出来了?只他一个?” 副官磕巴了一下:“是,是啊,大人,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宗策顿了一下,蹙眉说道,“叫归亭过来见我。” “是!” 归亭刚在分给自己的军帐中歇下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嗓子,就被副官急匆匆地带到了一处偏帐之中。 抬头看见坐在帐中的宗策,他一惊,忙躬身行礼:“下官参见宗总督。” “免礼,坐吧。”宗策稍稍缓和了神色,丢给副官一个眼神,副官心领神会,微微冲归亭颔首便转身出去了,但并未走远,只是站在门口,神色警惕地四处张望着。 “宗大人找下官何事?” 归亭坐定,见宗策面色不太好看,不禁提着一颗心问道。 宗策:“他有多久没睡好觉了?” 归亭没想到宗策上来竟是问这个问题,顿时哑然。 这个“他”,不用问也知道是指谁。 但归亭私以为,宗大人这番话问得逾矩,未免有些超出臣子的本分了。 难道说……那个传言,是真的? 陛下当真和宗大人是那样的关系?那究竟是陛下先有意,还是宗大人先动了心思? 他暗暗八卦起来,面上却毫无异状地回答道:“陛下忙于国事,日夜操劳,每日睡不过下官也有劝说过让陛下早些歇息,莫要滥用那醒神香,长期以往,对身体有害无益。但陛下一贯对下官的劝告敷衍了事,并不放在心上。” 难得有了告状的对象,归亭也忍不住多了两句嘴:“下官熬煮的汤药,陛下嫌苦,还时常喝一半倒一半,药力根本达不到治疗的效果。下官人微言轻,但宗大人您说的话,陛下应当是能听进去的。” 宗策回想起上次临别前,殷祝满口答应会好好吃药的乖巧模样,脸色顿时又差了几分。 “下官为陛下诊脉时,常感陛下脉沉而无力,按之中空,此乃精血亏损、肺虚脾寒之征兆,”归亭继续说道,“恐是之前陛下长期服用丹药所致。下官会尽力调整,但效果如何,还要看陛下自己是否配合,下官也不敢轻易妄言。”* “他先前吃的那些,可对寿数有影响?”宗策沉默良久,问出了一个他此前一直不敢细思的问题。 “这……” “归太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看在家父也曾与令堂相识一场的份上,咱们便平辈论交,不要拘着那些忌讳礼数了。” 宗策双拳紧攥,漆黑眼眸死死盯着归亭,一句踟蹰许久的话堵在喉咙眼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最终,宗策还是开口了: “你实话告诉我,吃了那些丹药的人,是不是……都活不长?” 他是好书之人,尽管战事繁忙,但只要一有空,就会向当地郡府长官的家中借阅藏书。以他如今的战绩地位,借书这等小事,这些人自然是无有不应,有些甚至恨不得把家底儿都掏空了让他挑选。 也正因此,宗策接触到了一些从前在宫中都未曾见过、本该作为禁书被销毁的前朝古籍。 这些古籍讲的大多都是前朝的宫廷密事,但其中最让他在意的,是一本前朝太监写来记述丹道的书籍。 其中有一章节,他专门记叙了那些替皇帝妃子们“试药”的药人,在后续观察时出现的种种反应。 宗策翻着这本书,越看越心凉。 书中记载,丹药一途,乃是一小国皇室所创,在我朝大为风靡,就连皇室宗亲也颇好此道。 但同时,那太监也在书中写道,这些药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善终的,能活到五十,都算是高寿了。 从皇帝,到嫔妃娘娘,再到下面的达官贵人们,没有人在意这些药人是死是活。 只要当下服了药,七日之内未死,他们便认为这丹药是无毒的;若是出现了不惧冷、精神亢奋、助阳助兴的症状,那更是神药中的神药。 殊不知,服用这些“神药”的药人们,每隔三到五年就要换一批。 究其原因,长期服药之人往往浑身皮肤敏感溃烂,不知寒暑,最终毒素侵入五脏六腑,就连神仙也再难回天。 而宫里的大太监们见惯了这些药人的惨状,只会轻飘飘地下令,吩咐他们再换一批人来,否则贵人见了恐会不喜。 宗策想起前朝末期,那一个个暴病而死的短命帝王,无法不联想起这两年殷祝尽管百般调养、却仍旧不见好转的身体。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一定会走在那人前面。 他长他几岁,日日在战场上拼杀,为国征战,虽九死无悔,但这辈子的杀孽已经造得够多了,本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加之前面又做了些蠢事,能得善终都是痴心妄想。 可那人不一样。 在宗策看来,他心善仁慈,是千载难逢的明君,大夏和山河十四郡的百姓都指望着他过上好日子。 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能如此薄待他? 眼看着归亭沉默不语,宗策喉结滚动,缓缓松开血迹斑斑的十指,哑声问道:“归太医,明仁堂几代行医,真就没见过例外吗?” “有,”归亭说,“我父亲治过一个病人,也是年轻时沉迷丹道,妄想羽化飞升,与天同寿,后来及时止损,被我父亲用鬼门针救了一命,后面活到了六十四岁高龄。” “六十四……” 宗策心情无比沉重。 当面对的是战场上的敌人时,无论多么悬殊的差距,他都能冷静思考;可面对凡人的生老病死,他又该如何? 假使那一天他还活着,还没有被认定为大夏的罪人,宗策想,就算不能与那人生同裘死同穴,至少,他还可以为他守陵。 君王建帝陵,若是不想劳民伤财的话,至少需要二十年以上。 再加个陪陵的话,起码要三十年。 也就是说,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恐怕再过两年就要开始准备了。 归亭觉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肉眼可见的灰暗下来,好像陛下明天就要撒手人寰了似的,忍不住出声道:“那个,宗大人,我觉得吧,情况倒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就算达不到六十四,凑个整,六十也行。 所以算算看,陛下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功夫可活呢,没必要现在就紧张得跟要出殡一样。 宗策:“你不懂。” 那人在他面前的欲言又止,背着他压抑的咳喘,还有匆忙之下册立太子的行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归亭:? 他迷茫了。 好像自己才是太医吧? “无事,策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了,”宗策站起身,看着到现在仍遵守着那人命令,不肯对他尽述实情的归亭,极为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多谢归太医,往后陛下若有什么情况,烦请您第一时间告知策。” “……好说。” 归亭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些古怪。 但具体是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没等他琢磨透呢,又有人在帐外喊他了:“归太医,麻烦您来一趟!” 他中断了思绪,撩起帘子出了帐篷,看见苏成德,不由疑惑道:“苏公公找在下何事?” “陛下找您。”苏成德道。 归亭脑中那根被宗策挑拨过的弦骤然绷紧,他赶忙问道:“可是陛下有哪里身体不适?在下这就回去拿药箱——” “唉,不必了。” 苏成德拦住他,先是左右看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归太医,您悄悄跟我来,陛下这是有要事要问您。但是吧,不足为外人道也,尤其是宗大人,明白不?” 归亭懵懂点头,跟着他绕路来到了殷祝的帐篷里。 殷祝丢了一个眼神,叫苏成德到外面守着去,一有人来立马告诉他。 “归太医,坐吧。”他恳切道。 神情中又带着几分尴尬的难以启齿。 “……是。” 归亭稀里糊涂地坐下了。 就是瞧着这流程,怎么这么熟悉呢? “朕有一个朋友,不对,是认识的人。”殷祝说道,“当然,不是朕自己啊。他挺年轻的,哪哪都好,就是那方面不太行,但以前是很行的。归太医,这是什么毛病啊?能不能治?” 归亭下意识道:“可是阳事不举?” 殷祝委婉道:“是……也不是吧,举还是能举的,但就是时间比较短。” “那就是滑精了,”归亭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个猜测,顿时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宗大人他——” “嘘!嘘!!!” 殷祝一脸狰狞地扑上来捂住他的嘴:“你要敢说出去,朕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 归亭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点头。 殷祝这才松开了手,但依旧恶狠狠地剜了这放肆的家伙一眼。 然而归亭却逐渐细思极恐。 宗策莫名找到他问陛下寿数的事情,脸色还很差,他原先以为,是宗大人担心陛下身体,但现在看来,怕是被陛下知晓后恼羞成怒,打算先下手为强了吧? 这军中上下全听他一人号令,宗策想造反,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归亭不愿把宗策想那么糟糕,毕竟宗大人一直是他钦慕的对象。 第80章 宗策手中的鱼汤泼洒出了些许。 在这里,能捕到一条鱼是极不易的事情,他垂眸注视碗中还剩下大半的鱼汤和自己被烫红的拇指,沉默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没有再去听帐中后续的对话,甚至都来不及辨认那说话之人是谁——隔着厚厚的主帐,那人的音色他并未听真切,只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宗策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原因不言自喻。 即使他知道那人并不会相信这种捕风捉影的谗言,可是,倘若他问心有愧呢? 那人千里迢迢,率领大夏援军为他而来,宗策可以想象,这一路上殷祝究竟为他克服了朝中多大的阻力。 是他擅作主张,私自弃城撤军,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宗策就明白,弹劾、反对的声浪必然铺天盖地。 可那人见面后却只字未提,连半点风声也没叫自己听见。 正如殷祝从前所讲宇未岩的那样,他不懂行军布阵,兵事推演,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你都不需要操心。 有他在,由他来。 宗策站在帐外,捧着那碗鱼汤,望着远方山头上屹人铸起的堡垒,目光怔怔出神。 路过的士兵们见状也不敢上前打扰,还以为自家将军是在谋划着天下战局,忧国忧民,连手里的鱼汤都忘了喝。 直到天色渐晚,日暮云霞烂漫,宗策这才回过神来,叫人把那碗鱼汤放在炉子上重新煨了煨,再端着去找殷祝。 进帐时,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发现里面只剩下殷祝一人。 “怎么去了那么久?” 殷祝折起手中纸张,若无其事地问道。 但宗策了解他,知道他的动作是在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宗策并未戳破,只是把碗放在了殷祝的手边,坐下来,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看朕做什么?”殷祝嘴上说着,却不敢抬头与他干爹对视,动作略显浮夸地端起碗来,刚想喝一大口夸奖一番缓解尴尬,却被烫得险些勺子都当场丢掉,捂着嘴巴,整张脸皱成一团。 “陛下怎还像个孩子似的。” 宗策叹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让策看看。” 殷祝抿了下唇,还好没有起泡,只是较之原先红润了些。宗策用大手拢住他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按了按,低声问道:“疼么?陛下先喝着,策去找些膏药来吧。” “不至于。” 可能是因为姿势太过靠近,殷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矮了下去。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相反,还很有些怀念。 因为这种环境,会让他回忆起那个与宗策并肩而行的雨夜。 殷祝把脑袋靠在他干爹的肩膀上,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鱼汤,热乎乎的鲜汤混着细腻的鱼肉下肚,舒坦得让他不禁眯起眼睛,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宗策伸出手指,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拨过殷祝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是在逗猫儿一样,换来的是一记恼怒的瞪视。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重新揽住了殷祝的腰,把自己埋在殷祝的瘦削颈侧间。 白皙的锁骨凹陷处流转着莹润的肌肤光泽,像是盛着蜜做的美酒,宗策突然很想咬住它,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而他也这么做了。 刺痛让殷祝嘶了一声,感觉到锁骨处的皮肉被轻轻叼起,含住,在齿间研磨。 炽热潮湿的吐息喷洒在颈侧,他的脊背泛起战栗,呼吸逐渐急促,但很快想起某件事,瞬间又恢复到了四大皆空的状态。 殷祝推开他干爹分量颇重的脑袋,无奈道:“朕知道你想……但是,得把病先治好。朕已经和归亭说过了,放心,会好的。” 至于归亭对他说的那番话,殷祝压根儿半个字都不信。 他这次随驾的人里本就鱼龙混杂,归亭倒好,明知道这些,一个太医,却听风就是雨,还敢当他的面说他干爹的坏话。 要不是看在这小子一向耿直没心眼的份上,殷祝肯定要翻脸。 虽然没翻脸,但他也当场劈头盖脸把人骂了一通,直接轰出去,叫归亭老老实实煎药去了。 宗策松开嘴巴,干燥的唇磨蹭着殷祝微凉的肌肤,轻轻嗯了一声。 “要吃药。”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吃药?那肯定得吃,”殷祝也很肯定地回答,“不吃药怎么行,身体怎么能好呢。” 宗策点点头,表情还有点儿严肃。 见他干爹没有忌医讳疾,殷祝松了一口气——配合就好,不管能不能治好,总比没有希望强。 既然达成了一致,他也就不再纠结这件事了。 烛光照亮了帐中的方寸天地,殷祝看着自己与干爹在地面上交叠的倒影,忽然觉得,若是能这样过一辈子,那就好了。 宋千帆告诉他的那些事,殷祝犹豫了一路,但还是决定宗略的想法,暂时不告诉他干爹。 无论他是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认为卢及终有一天还是能回到大夏,还是单纯因为愧疚和自责决定独自承担真相,殷祝都尊重他的选择。 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神机营的中心,而他干爹能带领着这支军队一路深入到北屹领土,宗略自然功不可没。 宗父留下的那六张图纸,他已经在现实中复刻了五张。虽然九星连珠械暂时还没能搬上前线战场,神火飞鸦也尚且需要一段时间的研制,其他四台神机,都在战争中发挥了堪称决定性的作用。 今日下午送走归亭后,殷祝就叫来宗策的副官,让他报了一遍目前军中的神机储备数量,并告诉对方,这次他御驾亲征,带来的不仅有几万援军,还有上百台神机。 这些火炮若是装备给神机营,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扭转战局。 殷祝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干爹。 但和当时狂喜的副官不同,宗策显然要更加沉稳,考虑得也更加全面一些,“治从占据地势之利,我大夏有神机之利,两项抵消,还说不好谁胜谁负。”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主动出击?” “他不会,”宗策摇头,“治从当初就是用诱敌深入的办法,拿下了峦安关,此人生性谨慎,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顿了顿,他补充道:“不过,他一定会想出别的法子来针对我们。” “那,格西不会命令他出征吗?” “如果北屹皇帝一直不醒,格西就绝不会下这种命令。” “治从向他投诚了?”殷祝十分诧异,“我还以为这位是个硬骨头,一直终于克勤一派,现在看来,果然是活人比死人重要。” “他是个聪明人。”宗策说。 提起这个,殷祝又想起了卢及。 他交给宋千帆的任务圆满完成了,如果宗略所说皆为真,那卢及的确有策反的价值——虽然尚且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哪边的人,但殷祝想要尝试一下。 不过,这个也不能告诉他干爹。 “朕记得,你培养了一些北屹的探子,”殷祝问他,“现在还能联系上他们吗?” “能,陛下要做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把你们通讯的方法和加密手段告诉朕,说不定,将来还能给你一个惊喜。” 殷祝说这番话时,神情十分坦然,因为他了解他干爹的性格。 果然,宗策也没有继续追问,很爽快地交出了这些资料,只是叮嘱殷祝,务必要把这些机密交给能信得过的、知根知底的人。 因为培养暗探是北屹的强项,反过来,他们也很能抓探子。 大夏派出去的探子大多是有去无回,仅存的这些,培养起来是相当的不易。 “放心,朕已经有一个人选了。” 长期潜伏的间谍密探,挑选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最好的选择,职业最好也是能接触到达官贵人的,方便探听消息,传递情报。 “你觉得,青琅怎么样?” 殷祝随口问道。 宗策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知道殷祝对自己的情意,但想到这一路上青琅时常与他共乘一车,替他近距离地上妆,自己不在时,殷祝还会招他来唱曲听戏……好了打住,他对自己说,这都是正常的。 再正常不过了。 他垂眸道:“陛下舍得的话,自然是好的。” 殷祝摸着下巴,露出疑惑之色:“哪里来的酸味?” 宗策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腰,神色危险地把人按在了榻上,但殷祝可是半点也不心虚,笑嘻嘻地看着他,还用脚勾住了他干爹的大腿,架势不亚于火上浇油。 感受到腿上的触感,宗策的眼眸逐渐幽深起来。 他俯下身,单手撑在殷祝身侧,低声道:“策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说前朝有种房中术,能叫男子前面不用,只靠后面便可获得极乐。” “策与陛下上次云雨时,就觉得陛下有这样的潜质,只可惜,没坚持到最后。” 因为殷祝哭得实在厉害,他心软了。 但见殷祝如此不知死活,他都快要按捺不住,居然还敢主动勾引,宗策着实有些忍无可忍。 他注视着身下脸色逐渐惊恐的殷祝,将手指送进对方的嘴里,不紧不慢地搅动着,唇边勾起一抹温柔又残忍的弧度。 “——不知,陛下可愿与臣一同试试?” 试试……试试就逝世! 殷祝打了个寒颤,立刻就要逃走,嘴里还嚷嚷着你一个三品大员国之重臣,天天都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朕要罚你一年俸禄,但被宗策一把抓住手腕,抵在了床头,近乎粗野地吻了上来。 第81章 不久前他干爹才断言,治从绝不会主动出击,如今援军刚到他就派人来袭营,这其中要是没有猫腻,打死殷祝也不相信。 果然,不多时边有人来报,说袭营只是噱头,治从只是利用今晚的西南风,从关隘之上放飞了数十只装着火油的纸鸢,被岗哨误以为是敌袭,才吹响了号角。 这些纸鸢,的确有可能落在粮草堆上,点燃粮草,给大夏军队造成一定的损失,但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扑灭,根本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袭击。 这是战场上常用的把戏,宗策此前就用过几次,谁知很快就被北屹这帮人学去了,有学有样地还了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都只能算是虚惊一场。 殷祝听完那人的禀报,心中紧绷的一根弦也松弛下来。 然而他紧接着又想,万一治从尝到了甜头,每晚都来这么一出,那可如何是好? 两人出门得急,殷祝连衣襟的扣子都没完全扣上,夜深露重,宗策担心他着凉,干脆就把自己的战袍解下披在了他身上。 玉漏犹滴,风清月白。 深蓝夜空下,殷祝抬头望了他干爹一眼。 宗策的神情凝重肃穆,紧蹙的眉头带着几分思索的意味,大概是在考虑该怎么应对治从的疲军之策。 但在注意到殷祝目光之时,他回过神来,很淡地笑了一下,安抚道:“陛下不必担心,先召集众臣吧,策自有对策。” “好。” 听到这句话,殷祝的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到了实处。 只要他干爹说有办法,那就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 “陛下!” 手下几名将领急匆匆来到议会的大帐中。 他们都注意到了殷祝身上披着的战袍,是谁的那自然不必说,但没人敢提此事,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着情况。 有的说要立刻回击,有的说不能轻举妄动,一些听到号角声的文臣们这会儿也陆陆续续地进了帐篷,这些家伙的嘴皮子那才叫一个厉害,各执一词加入论战,吵得面红耳赤。 甚至还有人主张得先按照官职尊卑、高低位次排序,再领军引战,听得主座上的殷祝脑仁都疼。 他刚想说你们别胡扯了,直接听他干爹就行,他不插手,就看到他干爹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殷祝猛然醒悟过来——他干爹一直不出声,正是因为顾及到他这个皇帝的颜面。 若是什么事都交给宗策,他确实轻松不少,可手底下的人会怎么想?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立刻用力一拍扶手,冷着脸喝道:“吵吵什么?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朕看你们这样子,怕是屹人还没打过来,就要先自己内讧了!” 这话说得极重,原本吵成乌眼鸡的众人赶紧纷纷跪下,口呼“陛下息怒”。 但究竟心中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殷祝环顾一圈,看到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冷笑道:“初来乍到,连战场什么情形都还没搞清楚,就想着搞什么论资排辈,给同僚们立下马威了——朕倒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战场上,官大的就有两个脑袋了!” 这番话更是无人敢应。 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到一阵阵压抑的喘气声。 “宗策,你来说。”殷祝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故意用一种极为阴沉的语调点名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宗策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简单利落地把治从的计策讲了一遍,并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治从定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故意挑衅我夏军主动出击,才会有今夜举动。” “这不是废话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倒是说说怎么解决啊。” 一位将领嘀咕道。 殷祝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这人,发现果不其然,他就是当初最先战到主和那一派的将领之一。 怪不得对他干爹表现出这么大的怨气。 或者说,他是先对宗策不满,所以才会站队反对派。 但宗策并未生气,而是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这等疲军之计,以策的才智,暂时只能想到两种半解决方法。” 看着那人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殷祝大乐,但立马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得太过灿烂。 他咳嗽一声,撑着下巴,绷着一张脸,用一种贼得意贼自豪的眼神看着他干爹的方向,故作惊讶地问道:“哦?那宗爱卿快说来听听。” 宗策抬起头,被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眸看得指尖一颤,竟险些当众失态,足足好几秒没能说出话来。 陛下这种全心全意信任的眼神…… 别说是他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宗策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定了定神,垂眸道:“第一种方法,设置瞭望塔,并在粮草囤积之处上方用渔网与细竹竿编织网罩,网上系铜铃与浸醋棉絮,飞鸢、孔明灯等物若是触网,便会被醋棉黏附坠落,铜铃也方便巡逻守夜之人及时发现,防止造成火灾蔓延。”* “第二种,沿粮仓外围挖掘暗渠,联通地下储水,同时在真粮仓西侧二里设草垛伪仓,外覆浸湿苇席,内藏引火硝石,若下次治从再故技重施,我军可主动点燃伪仓,诱敌来攻。” 这还是殷祝第一次,听到他干爹在战场上出谋划策。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出两条解决问题的对策,并能将计就计,反将对方一军,即使殷祝知晓历史,也不禁为他干爹这番用兵如神的本领心潮澎湃——放眼几千年历史长河,能被后世冠名为“军神”之人,岂能是浪得虚名之辈? 那刺儿头将领听完,也是哑口无言,只能硬着头皮朝宗策拱了拱手表示佩服。 倒是他身边有位文臣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请问宗大人,还有半条计策是什么?” “他们袭营,我们也可以袭营,”宗策说,“最好的办法不是见招拆招,而是让敌军自顾不暇,再一举全歼!” 那文臣认同点头,可又不解问道:“可屹人占据地理优势,当季又主西南风,我大夏可没有这样的条件啊。” “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 这里人多眼杂,宗策显然不愿多说,殷祝见状立刻宣布道:“今晚劳烦诸位跑一趟,等宗爱卿想清楚了,记得把对策写好呈上来给朕过目。趁着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各位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议。” 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殷祝反正是把人先打发走了。 “终于清净了。” 他瘫倒在座位上,对着帐中剩下的最后一人抬了抬手指:“宗爱卿,朕渴了。” 宗策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给殷祝倒了杯热茶。 他的姿态很随意,精神也很放松,殷祝了解他干爹,知道现在他在自己面前,绝对是真正毫无防备的样子。 殷祝捧着茶,转了转杯子,忽然笑道:“你还记得咱们刚见面那会儿吗?也是你给朕倒茶,那态度,可比现在要殷勤几倍呢。” 宗策面色一僵,显然想起了那时候犯的蠢,颇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策那时……陛下,往事休提。” “好好好,不提不提。” 殷祝哄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还故意把茶咂出啧啧声响,听得宗策牙根都有些痒痒。 “陛下很怀念那时策的表现?”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一双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殷祝。 “怎么说呢,有点儿吧,”殷祝放下茶杯,还真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朕时常在想,朕的宗将军,从前究竟是怎么看朕的?居然不惜以美色诱惑,着实让人有些顶不住啊……哎哎,别挠!朕怕痒!” 宗策一手撑在扶手上,单膝顶进殷祝的双腿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殷祝,逆光的眉眼间交织着些微的恼羞成怒,和无奈与纵容的情愫。 “所以策一直在想,若是早认识陛下就好了,”他叹息道,“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等,进退难言的狼狈境地。” 你哪里狼狈了? 殷祝很想问他这句话。 狼狈的明明是我好吗!每次一说点实话就动手动脚,怎么,黑历史就不认账了是吧? 但面对他干爹似笑非笑的眼神,再给殷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番话说出口。 只能好声好气地推了推宗策的宽肩,低声求和道:“朕今晚做的如何?满意了吧。” 宗策“嗯”了一声,轻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陛下很有人君风范,恩威并施。” “只是下次在这种场合,切莫再用那种眼神看策了。” 殷祝疑惑:“为什么?” 宗策沉默片刻,低笑一声,带着薄茧的粗糙手指捏住殷祝泛红的耳垂,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直到那指尖的肌肤透着滚烫的热意,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得像是一口古井,毫无波澜。 但不知为何,他那副模样,叫殷祝看了,竟颇有些口干舌燥、又心惊肉跳的感觉。 “因为,”宗策呼出一口气,垂眸轻声道,“策会把持不住。” 作者有话说: *此法源于宋汴梁防飞鸢火攻之术 第82章 北地寒凉,土地贫瘠,屹人性情粗放,又多不擅园艺。 因此即使夏季,放眼屹国都城上下,也是满目荒凉。 但不同于大夏,屹国境内很少见乞丐。 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即使卖身给贵族当奴做婢,打死也不愿意上街乞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国家,每当日出之时,都会有一批无家可归之人,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战争阴霾笼罩之下,唯有一户人家是例外。 格西站在爬满藤蔓的院墙外,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正要敲门,忽闻墙头上传来一阵窸窣动静,不禁抬头望去。 一阵清脆铃铛声由远及近。 那深绿的枝叶间,探出一只熟悉的毛绒绒脑袋来,嘴里叼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捕来的鸟雀,胡须上还黏着带血的羽毛。 格西挑眉一笑,无奈道:“就说这些日子怎么见不着你,原来是跑这来混吃混喝了。” “来。”他冲猫儿招手。 正在玩弄那只死鸟的猫儿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到手的猎物,敏捷地跳进了他的怀里。 “好姑娘。” 格西满意地抱着它,挠了挠猫儿的下巴。 尽管手背上还有几道被挠出来的血痕尚未完全愈合,他却浑不在意。 “格西大人!” 听到门口动静的管家匆匆跑来开门,一看到抱着猫的格西,还有他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立刻慌张解释道:“老爷他今日又去外寺上香了,您等一下,我这就叫人去报信……” “不用,等他回来吧。” “可万一老爷他又走错了……” “不用万一,我派人去盯着他了,迷不了路。” 格西抱着猫,给身后的护卫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门口候着,自顾自地穿过院子,走进了正厅内。 刚坐下,他就感觉到了一阵清风拂面,夹杂着湿润水汽的润泽空气灌入肺腑,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格西仔细观察后,发现是因为此处的格局暗藏玄机。 无论是窗棂的高度、墙壁的位置,还是廊桥下水池涌动的泉眼排布,似乎都被人精心计算过,其中巧思,着实令人惊叹。 他环顾四周的小桥流水,和连在宫中都难得一见的千花竞开、一派勃勃生机之景,忽然撑着下巴,薄唇勾起一抹弧度。 他朝不知所措呆站在旁边的管家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你们老爷布置的?” “是,是,”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他还以为是格西看不惯这种南夏的园林风式,赶忙道:“要是您不满意,等老爷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把这些都推翻重建。”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地方不错,按照南夏人的说法,就是风水好,”格西懒洋洋地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中猫儿的脊背,“只是外面都打得昏天黑地了,他不把图纸交出来,还有闲心折腾这些,看来是有恃无恐啊。” “你说,我是不是太宽纵他了呢?” 管家不敢接话,只好赔笑。 格西又瞥了他一眼:“我把你派到他身边,可不是叫你给他当老妈子的,说说看,他最近和南边可有什么联系?” “这个……” 见管家犹豫,格西原本不甚在意的表情微微一变。 “真的有?” 他直起身,冷声质问道。 兴许是周身骤然变化的气场吓到了怀中的猫儿,它尖利地喵呜一声,在格西手背上狠狠挠了一记,动作飞快地窜了下去,只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格西在管家胆战心惊的目光中,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背,忽地笑道:“果然,有些玩意儿,就是养不熟。” “说说吧,他都给那边写了什么?”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按在手背上,任由鲜血染红了丝帕,又恢复了方才那一副懒怠的表情,但眼神却不复来时的温度,浅色的瞳孔犹如一双毒蛇般盯着管家,似笑非笑地问道。 管家浑身发凉,战战兢兢地复述了一遍信中的内容,不敢有半个字欺瞒。 眼前这位大人,可是在陛下昏迷后,第一时间率人封锁宫廷,当场杀了几十位贵族高官的狠角色! 这几日,屹国都城人人自危。 太阳升起后,扒了皮的反对派被游街示众;太阳落山后,那些乞丐和流民被拉到城外的炮场,被神机挫骨扬灰。 这也是身为监视者的管家,对卢及这个囚徒又敬又怕的原因。 一方面是因为格西对他的态度暧昧,言谈举止,都如对待座上宾一样客气,却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各种软中带硬威逼利诱,叫他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另一方面,便是他曾亲眼目睹过,炮场那些“靶子”的惨状。 那次之后,每当看到卢及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夏人,握着笔坐在书斋里埋头写写画画,管家总是会回想起那幕血肉碎石横飞的可怖画面,喉咙中涌上一股生理性的反胃。 他在说完后,还以为格西终于耐心耗尽,准备处理卢及了,谁知格西看上去倒还挺高兴的,还反问了他一句:“就这些了吗?没有别的了?” “……大人,没有了。” 管家不太明白,格西说的“别的”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好吃好喝,高官厚禄,美女钱财,格西对卢及几乎是有求必应,但这么多年过去,卢及依然对南夏的故人念念不忘,对格西的态度,却只是比爱答不理好了那么一点点。 就算是再厉害的人才,也该放弃了吧? “这么多年没写信回去,突然又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格西哼笑一声,后半句几不可闻。 他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还叫守在外面的金甲武士去皇宫里取来最新进贡的南夏茶叶,说等卢先生回来了,叫他尝尝鲜。 虽然北屹与南夏开战,明面上也停了贸易,但两国的商人总有办法暗中运来最好的商品,再送给上层的贵族们挥霍享受。 至于为什么格西能直接大摇大摆地取走皇室贡品,这点在场没人有胆子提问,除非是嫌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进宫的人走了,格西闲来无事,便自顾自地在卢及这宅子里逛了起来。 他看得最久的,一个是院子,一个就是卢及待得最久的书斋。 卢及摆在架子上的每一本书,格西都拿下来,飞快地翻了一遍,管家默默地站在旁边,觉得他这番动作不像是好奇,更像在搜查里面有没有夹带别的纸张。 因为这里的每一本书,几乎都是格西大人买给卢及的。 里面的内容,他本该最清楚才是。 “看不懂,”格西合上最后一本,感叹道,“若是我能看懂,想必屹军定能大破南夏,那宗策,也早就被治从将军绑来王庭祭旗了。” 他走到墙角的博古架上,看到那里放着一盏香炉,俯身掀开盖子,闻到其中气味,顿时皱眉。 “这是什么?” 管家:“回大人,是醒神香。” “谁给他的这东西?”格西冷声问道。 管家下意识道:“老爷说这东西好用,而、而且,这不是您当初带给……的贡品吗?”他含糊省略了“陛下”二字,又紧接着问道,“难不成,它有毒?” 格西扯了扯嘴角:“没毒。” 他从香炉里捻起一抹香灰,轻吹一口气,任由指尖的灰烬粉末被风吹散。 “只是这东西,只要人用了,就免不了会依赖,点上一晚不睡也只是些许疲乏,等次日太阳升起,还会因为地气生发,短暂精神亢奋一阵。长期以往下去,精血都要被活生生熬干,不知不觉就会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枯骨,还找不出缘由来。” 不然,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醒神香流通到大夏上层去? 年少时母国覆灭,他带着妹妹出逃,几度濒死,全凭一身识人断相的本领活到今天。 加之,他从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储君,因此最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思。 北屹的皇帝性情好大喜功,那便用美人和财宝诱惑他;大夏的皇帝多疑暴戾,那就游说他身边那些会阿谀奉承之人,给他进献丹药。 只可惜,中途他不知为何反应过来,停了那丹药。 但也没关系,格西想。 史上励精图治的君主,大多都不长命。 他一直在关注着大夏朝廷的变化,在这几年的时间内,他们处理政务的速度比原先快上了至少三倍不止,潜伏在大夏境内的探子每次带来消息,都在抱怨能钻的空子被堵上了,好不容易笼络的官员,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敢、不能甚至是没时间与他们接触,叫先前的投入白白打了水漂。 次数一多,格西便果断换了策略。 他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一个手腕铁血、雷厉风行的君主,手下肯定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将。 同时,也往往会有一个无能的继承人。 然而世上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无能,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因此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通过清洗前朝留下的班底,来树立自己的威严。 格西很清楚,宗策此人,绝对是不世出的名将,是当之无愧的屹国劲敌,甚至连屹国引以为傲的克勤治从等大将,都要逊色他三分。 但只有名将并不足以令他生畏。 最可怕的是,名将遇伯乐,君臣两不疑。 所以他迟迟压着那张祁王送来的血书,引而不发,正因为知道这份血书只有交到对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