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质Beta狩猎指南》 第1章 军事新闻头条:“近日,军政府在与萨瓦虫族的交战中大获全胜,这是我们与野蛮人战争的第十三次胜利……帝国万岁,帝国军人万岁。” 军政府服务大楼前坪,绿草如茵。 空中车轨交错笔直,三辆银白车舰拱卫中央军舰悬停。舱门打开,机器伸缩梯落下,alpha军官一边脱笨重的作战服一边往外。脱下作战服后露出汗湿的栗色军装,衬衣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肩章上银鹰昂首,尖爪勾着一条橄榄枝,俯视众生的绿眼珠冰冷残酷。 办理休假的士兵纷纷收敛嬉闹表情,立正问好:“上校!” alpha军官冷淡点头。 所有士兵目送他走至a03窗口。 为避免出现意外所有军官的休假审批都需本人亲至,战争胜利的消息刚出对方就出现在了军政大楼,显然事态紧急,一刻都无法等待。 休假审批递至眼皮底下时军医扫了眼姓名那栏,“赫琮山”三个字苍劲有力。 军医将滑下来的眼镜片往上推,公事公办:“上校,这是您的易感期假条,为期半个月,请问您需要抑制剂吗?” “不用。” “好的,上校。另外,请允许我代表组织例行询问,您确认有共同度过易感期的伴侣吗?” “确认。” “好的,上校,这是您信息素浓度的曲线监测图。您的易感期预计会在1~3天内到来,请准备好充足的水和食物,并尽量保持心情愉悦。” 赫琮山接过窗口递过来的纸张,低沉:“有劳。” “不谢。”军医主任说,“代我向瞿医生问好。” 提到“瞿医生“三个字时alpha军官的表情有明显缓和,他点头,很快折身消失在门口。 "老师,他是……" 军医主任将备份的假条给新来的omega实习生:“赫琮山。” “你想的那个赫琮山。” omega浑身一震,立即将视线转移到那份休假报告上,缘由那栏填着——“易感期”。他忽然口干舌燥,攥了攥手:“那他有……” 军医主任无情打破他的幻想:“有一位beta伴侣。” omega失声:“怎么可能?” alpha和omega具有信息素带来的强吸引力,他们天生一对。其中alpha是上天的宠儿,他们多数外表出众、身体强悍、智商远超普通人。高等级的alpha能通过信息素直接压制低等级的alpha,拥有绝对领导权,因此站在金字塔顶端。一般认为,整个社会的资源由高阶alpha率先支配和享用。但随之,他们的信息素更容易暴动,有更强的独占欲和领地意识,需要在年轻时就拥有自己的omega配偶。帝国为了社会结构稳定,会专门为这些高等级alpha分配适龄omega,以此达到安抚和笼络的双层目的。 赫琮山这种层级的alpha,在成年后第一次易感期就应该有和自己信息素匹配度高的omega,怎么可能跟一个beta在一起! 军医主任双手抱胸,反问:“怎么不可能。” omega不敢直视他,声音弱下去:“教科书上说……说没有omega的alpha会痛苦不堪,根本无法度过易感期……一个beta,平庸无能的……” “平庸?” “他的伴侣是我的上级,第一位被破格授予上尉军衔的beta军医。”军医主任驳斥,“特战队从不收beta,对方成功通过新兵训练营的考核,在上千名alpha中脱颖而出。无论专业素养、身体素质和心理承受能力,都远高于普通alpha,更不必说omega。” 军医仰头,靠在办公椅上,语气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一种人是你此生望尘莫及。” omega重重咬唇:“可……” 军医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语带异状:“易感期。” “或者你想试试看赫琮山会不会对你的信息素无动于衷——”他忽然压低了身体,一张体检个人信息单调出在电脑屏幕上,omega随之睁大眼。 “地址。” 这是巨大的不能抵抗的诱惑,赫琮山这三个字背后代表的意义足以让每一个omega不惜一切代价飞蛾扑火。omega艰难将视线移开,涩然:“……为什么帮我?” “帮你?” “如果你能拆散他们。”军医嗤笑,目光一瞬间沉沉,“那他会是我的。” - alpha在易感期前通常会感到饥饿,此时他们的胃口也会变大,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会为即将到来的易感期做准备。 离开军事大厅后赫琮山去往家附近的大型商超,购买了成吨新鲜肉类、速食品、各种口味的营养剂和桶装矿泉水。 ……以及大量避孕套和润滑剂。 大部分出来采购的都是omega,或者少数非常恩爱的alpha和omega夫妻。一个alpha单独出现在超市实在太奇怪了,他引起了许多带抑制剂环的omega侧目。 天气不好,乌云遍布,赫琮山驱车离开时下起雨。 滴滴答答。 半小时后,赫琮山将车停进地下车库,全智能人工管家发出“喀嗒”的启动声:“上校,欢迎回家。” 餐厅、茶水吧、厨房、客卧室、佣人间、跑步机、窗帘后。 一楼空无一人。 高等级alpha的五感异于常人,赫琮山环视一圈,面无表情解下手表,放在餐厅桌面。“嗒”一声很轻。接着他迈开腿,朝负一楼地下室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解领口的第一粒扣子。 楼梯上响起alpha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令蜷缩的人不由自主地蜷缩进更深的书桌下。 瞿清雨的心脏跳得非常快。 他脸色苍白地抱住膝盖,竭力将呼吸压到最轻。如果说这场你躲我藏的游戏一开始还能留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隙,现在就是无法预知结果的盲盒。最开始他们的游戏规则是他躲的时间越长就能获得越长的休息期——最长的纪录高达十小时,但后来,制定规则的人改变了主意。 alpha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鼓励他,然后宣布规则改变。他躲了十个小时,因此他们会有十小时的运动时间。 阴晴不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在出门前整整五天,赫琮山除了抱他亲他,给他洗澡外没有碰过他。 ——易感期。 被填满的冰箱,假条和提前处理的公务……无一不昭示着alpha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易感期做准备。 细小风声先一步灌了进来。 瞿清雨打了个哆嗦,脑子麻木。 指纹解锁声响起时他已经懒得躲了,右手握着一针抑制剂,抬起眼从喉咙里沙哑地喊了一声:“赫琮山。” 高大的alpha逆着光,出现在地下室门口。 瞿清雨浑身酸痛,抬起不属于自己的胳膊:“抑制剂,你在易感期。” 年轻俊美的alpha充耳不闻,一脚踢开那管抑制剂。 “砰!” 玻璃砸在墙面,四分五裂。 瞿清雨陡然惊了一下,慢半拍地仰头。 alpha缓缓弯下腰,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微微用力,顷刻那里浮现出一条红痕。 “你在这里,我还需要什么抑制剂,嗯?” 瞿清雨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疯了?” 赫琮山意味不明地重复:“疯了。” 他手上有茧,带来一阵颤栗的鸡皮疙瘩。瞿清雨腰椎发软,除了牙齿浑身使不上一点劲儿,当机立断张嘴咬,换来一声愉悦的低笑。alpha五指桎梏着他的下颔,食指粗暴地插入他口中。 “方诺文让我代他向你问好,他很喜欢你,喜欢你的alpha不在少数。你把我当什么,池子里一条鱼?嗯?” 易感期的alpha没有理智可言,瞿清雨艰难地去掰他的手:“你先打……唔……抑制剂……” 牙印齿痕深深嵌进皮肉,alpha纹丝不动,眼神贪婪地攫取自己不断喘息的beta。 他的beta异常美丽,有一双深蓝如大海的眼睛,水光璀璨的银河穿流其间。仅仅穿了一件不合尺寸的衬衣,皮肉雪白,浑身上下都是他的味道,是他造成的痕迹。 因为外出那些痕迹已经变得浅了,他身上不再有他的味道。 他的beta。 ——beta永不会被标记。 alpha在喟叹中焦躁,继而暴怒。 他身体的变化瞿清雨第一时间察觉到,一股凉意霎时冲上后脊背,脱口而出:“赫琮山!” 他手脚发软,剧烈喘息,胸膛一起一伏,极端恐惧令他口不择言:“你先……打抑制剂……beta无法承受alpha的易感期!我会死!我一定会死的!”后半句染上崩溃的哭腔。 赫琮山一言不发,屈腿单膝跪地一把握住他纤细的脚踝。瞿清雨抓住桌腿不肯松手,手脚并用往里躲,但力道差距太过悬殊,alpha一手压在他腹部,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将他拽出来,羊毛地毯上拖出一条纵深长痕。 身体悬空,瞿清雨遏制住恐惧身体颤抖地,主动去抱他的脖子,紧紧贴住他滚烫的脖颈——再靠后的地方有一块不正常红肿充血的皮肤,如有生命地突突跳动。那是alpha的腺体,血管极速收缩的频率昭示着这个alpha正处于临近易感的状态:情绪高度敏感,随时可能失控。 “赫琮山,你以前都会打抑制剂,你不能这么对我……” “嘘。” alpha并没有被欺骗,抱着人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卧室的台阶。他低低笑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是你引诱我,给我承诺,再背叛我……” 他声音简直如恶魔:“是你自找的啊,宝贝。” 瞿清雨刹时怔住了。 第2章 三年前,法门街。 收音机滋啦作响:“下面为您插播一条征兵广告,马杜克训练营即将招一批新生入学,招生面向全体成年公民……欢迎广大民众前往中心城区报名,获取自己的报名表,成为一名光荣的士兵。 楔形板和钢钉围筑出一间狭窄的临时门面,潘德一只手撑在取药剂的窗口,变着法子搭讪:“嘿医生,怎么突然对征兵广告感兴趣了。那些士兵alpha没什么好的,冷硬又无趣。不如我们这些alpha,日日在家里,知道疼老婆。” 不久前法门街上多出来一间诊所,这家诊所的beta医生隔着铁窗售卖药物,有一双深蓝美丽的眼睛,很受alpha和omega欢迎。 取药窗口用铁皮加固了一圈,医生转身去背后棕色立式柜上拿药,掖进窄腰里的衬衣青蓝如云,牵出一段弯月刀弧。 虽然口罩遮住脸,也明确说了自己是beta,但身材相当带劲儿。 beta又如何,omega这么稀少,与其标记一个omega不如操许多beta,反正他们生殖腔萎缩,受孕概率小。 潘德心猿意马起来,盯着那截走动中若隐若现的美人腰,压下一拳捣烂玻璃窗口口的冲动。 直到一只瘦长的手握着棕色小药瓶递出来,手的主人温和道:“潘德,这是你的药剂,希望你不会因为一口气喝太多而死在情人的床上,给我造成麻烦。” 接过药剂时潘德狎昵地摸了把那只手,温泉水一样的触感让他立刻眯起了眼,他眼冒绿光:“医生,我很高兴你这么关心我。你爱我是吗,我们该去哪儿上床?今晚还是周末。你想在酒馆还是我家的露天阳台上,我们可以使用一些道具助兴。” “十九点二枚星币,零点二是服务费。” 医生微笑着说:“或许在床上,我没有让人围观的喜好。” 这瓶药剂在转角那家诊所至多卖四枚星币,不过谁管呢。潘德情愿为美貌付账。 “医生,你太保守了。要知道在不同地方有不同地方的乐趣……” "你耽误医生太多时间,现在轮到我了!" 潘德咒骂了句“该死”。 同样排队的alpha一肘撞开他,兴奋地将毛茸茸的头顶进玻璃窗口中,音调骤然压低了三个度——“医生。” alpha肌肉虬结,夹着嗓子甜蜜地说:“我……最近很不舒服,我脱下裤子,您能帮我看看吗。” “现在是下午五点整。” 医生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露出抱歉的神情:“下次有空吧,亲爱的,我有一场相亲。” “相亲!”alpha大惊小怪地高呼出声,“医生还需要相亲?” “嘘,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医生竖起食指在唇边一靠,示意他不要声张,表情却无奈:“这不是很正常吗。” 后面的alpha义愤填膺:“什么相亲还需要医生亲自去!” 医生一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一边轻笑思索:“唔……好像是个文员,更多的我也不清楚……照片看上去还行,不知道本人怎么样。” 事实是他根本没看照片,就扫了眼alpha等级,a级的alpha,单位文员,信息素是白酒。 “呼。” 医生将白大褂口袋里的弹簧钢笔抽出来,微微叹气:“不瞒你说,我现在很忐忑。” 他顺手在药剂单上签字,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瞿清雨”三个字。 alpha心里暗忖医生不仅人好看名字也好听,可惜再怎么样也是个beta,相亲对象大概率也是beta。他耸耸肩,暗示意味浓郁地对瞿清雨说:“要是失败记得医生记得考虑我。” “当然。” 瞿清雨以最佳的服务态度对他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并关上了门诊洞。 门关上后他立刻脱白大褂,将其挂在高高衣架上,接着以最快速度将档案整理归类。他的助理,一个瘸腿的金发omega一边核查账单一边拖长音调:“医生……我建议你最好洗澡后再去见你的相亲对象。” 瞿清雨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瓶香水,对准空中乱喷了两下:“来不及,我们约好下午五点半在市中心的咖啡厅见面。” 玫瑰味,太浓,四溢在空气中。 omega拨弄算盘串珠,懒懒瞥了他:“成功率高吗?” 外面下雨,闷热。瞿清雨将衬衣袖子卷起来,衬衣颜色是深重的墨蓝,上面用银纹绣着兰花。他一边从高高阁台上取伞一边低低笑了:“小克,我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即使失败了又怎么样。” 瞿清雨再次抬手看表,唇边笑意扩大:“一个alpha而已,世界上有那么多alpha。” omega的面容陷落在阴影里:“医生,我想提醒你,alpha,尤其是高等级的alpha,没有一个善茬。” “但高等级的alpha质量高。” 瞿清雨拉开门把手,瓢泼大雨一瞬间泼进来。他撑开伞,并未放在心上:“知道了,感谢提醒。对了,走的时候记得关窗,不要让暴雨冲垮了我的绿植。” 门被关上,beta的背影消失在雨雾蒸腾的街道中,瘸腿的omega轻轻叹了口气。 - 半小时后,市中心咖啡厅。 “我对另一半的要求如下:一,结婚后辞掉工作,我不希望我的另一半在嫁给我以后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你安安分分在家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照顾老人,每个月我会给你一笔钱……” alpha还在那儿高谈阔论,瞿清雨撑着下巴笑意吟吟听——他实在美丽,较之正常人要白出一个色号,一眨不眨看着人时叫人骨头都要酥软一层。墨蓝的衬衣领口开着,露出一点白皙诱人的锁骨。alpha盯着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意犹未尽地说完:“……beta的身体太生涩了,你要是能去上omega要学的生理课那就最好,学一些服侍技巧。” “毕竟我们总是要……”alpha喝了口茶掩饰喉咙里的干渴,假惺惺地说,“beta的身体没有omega软,对你也不好。” 瞿清雨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搅动杯子里的红茶,耐心道:“没有问题,方先生。” 方腾满意点头。 这是他第十一个相亲对象,他的腺体有缺陷,不能和omega在一起,于是只能委屈自己和少数出身低微的beta相亲。他又眼高于顶,前十个都看不上,这一个…… 方腾暗自打量对方。 beta青年真人比照片上更好看,他坐在咖啡厅光线明亮的地方,刚饮过一口茶,唇色晕出偏淡的水红。衬衣料子是柔软的丝绸,暗纹兰花几乎要爬上清秀的脖颈。他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柔顺地垂着头。因了特殊的角度和瞳色,乌青睫毛在尾部扫出一片幽静的蓝。 是个美人,无关ob性别的美人,而且听话。方腾在心里再次满意地点头,他不由得想更进一步发展,用施舍态度说:“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瞿清雨手指尖松了勺子,稍稍往后一靠。他微哂,抬手解了一颗衬衣扣子,露出蜿蜒至锁骨处的一条项链。那条项链位置不对,硌得他不太舒服。他用手指勾了下,银色光芒一闪而过,方腾还没来得及继续看,听见他慢悠悠地说:“下次吧,下次请方先生去我家坐坐。” “不知道方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就职?”他问,“政府大楼?” 相亲信息表上这么写,事实上方腾只不过进军政大楼送过文件,不过这就足够他挺起胸膛了:“是,我还见过alpha军官!军官你知道吗,在各类视讯广播里发言的军官!那些alpha大人们穿着帝国军装,就从我身边走过去,还有一个和我打招呼哩,保准是个少尉……” 他突然噤声。 瞿清雨挑了下眉,顺着他视线朝咖啡厅正门外望去。 下班的点儿,车辆川流不息,来来往往路人面色匆匆。拐角有辆智能车没动,那车通体纯黑,车底盘高出正常车三寸有余,车身笨重宽大,形似一辆蛰伏猛兽酣卧柏油马路上。防弹车窗一片晦暗,看不清车内情形。 方腾嘴唇抖动了一下,再就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指责:“你问这个干什么!到时候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瞿清雨定定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方腾后脊涌上一股寒意。很快,beta青年笑了,将红茶推至他面前,用如常的口吻柔声问他:“怎么了,方先生?” 方腾用餐巾纸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咖啡厅门外的那辆车上,因此忽略了对面beta身上的异常。他呼出口气,面子上挂不住,为自己的行为作解释:“没什么,外面那辆智能车,看见没,里面坐的都是军官。以后碰到那种车型走远点,到时候惹了什么大人物都不知道。” 瞿清雨垂着睫,余光中那辆车纹丝不动停在原地。他手指在甜品盘子上压过一圈,字句从舌面轻轻地磨出来:“知道……了。” 他状似无意地问:“军队的alpha信息素等级高吗?” 这又是方腾知道的了,他抬起下巴从鼻孔里喷气,优越感顿显:“你问他们的信息素等级高不高?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信息素等级跟体力、智商挂钩,军队的alpha各个都是要上战场的,那可不是闹着玩儿。 瞿清雨适时露出崇拜表情,赞美道:“您知道得真多。” “我还知道更多。”方腾受到鼓舞,滔滔不绝,“每年马杜克训练营那么多平民alpha报名,能过第一轮考核的就那么百十个,熬过训练营艰苦操练成为一名士兵的更是少之又少。成为士兵后还要熬三五年才能变成初级军官,能进军区的alpha长官都是天之骄子。” 第3章 “砰!” 巨响。 越野的车屁股被怼进去一块凹陷。 几乎刹时,整条柏油马路都因这声巨响呆滞。按喇叭声停了,叽叽喳喳人声停了,周遭有人张大嘴。背着书包快快乐乐放学的小朋友举着香草味冰激凌,呆呆站在原地,冰淇淋化成水流到手上都忘了舔。 瞿清雨下车,关车门,停在一片漆黑的车窗外。他弯腰,伸手敲了敲车窗,面不改色道:“您好。” “不好意思,我的智能车出了一点儿问题,刹车停不下来,您没事吧?” 一秒,两秒。 越野的车门开了。 “嗷嗷!” 瞿清雨神色一变,霎时往后退了两步。 半人高的凶恶狼狗从车上一跃而下,朝自己愤怒地狂吠了两声。它体型硕大,纯黑色,肉眼可见被养得很好:皮毛顺滑,四肢发达。止咬器下的牙齿锋利,顺着止咬器往后的脖子上栓了根铁链,顺着那根食指宽铁链往后,是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紧接着,一条腿从车上迈了下来,漆色长靴稳稳落地。 下车的alpha音量低而沉,绕过耳边,他喊狗的名字,语带警告:“阿瑞斯。” 狼狗瞬间安静下来,委屈地呜咽一声,在地上趴稳了。 瞿清雨这才抬起头。 alpha非常高大,几乎遮住了西边下落的太阳。鬓角格外乌黑整齐,面颊刮得发青。眉骨高深立体,山根至鼻梁处低而复高,衬衣雪白洁净,扣子扣至最顶端,严丝合缝卡在喉结下的位置。 正派的,秩序感的,禁欲的。 狗绳在他腕部缠了一圈,这种大型犬能扑倒一个成年alpha,按理说很难控制,他却没用什么力。瞿清雨在盯着他看,他于是也低头,视线不带情绪地掠过了瞿清雨。 硬帅。 头骨太标准了。 瞿清雨不易察觉地抵了抵牙尖。 alpha的信息素等级具有外显性,等级高的alpha拥有更优越的身体素质、更高的智商,同样也拥有更强的压迫感。 ……社会地位也更高 “先生,我们加个联系方式谈谈赔偿的问题?”瞿清雨抱歉地提供解决方式,“是我的责任,所有支出我会全部承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alpha的视线在他面部停留了一瞬。他有一把好嗓子,是容易令omega面红耳赤的低音炮:“走保险。” 保险公司会解决大部分损失。 瞿清雨坚持:“是我的问题,我们加个联系方式,有什么事您都可以找我。” alpha没说什么,拿出通讯器,瞿清雨和他建立通讯,两人打招呼的用语从对话框自动跳出来。瞿清雨看见自己的自我介绍,而对方那边空无一物。 瞿清雨问:“怎么称呼您?” alpha开口:“赫琮山。” 瞿清雨礼貌地打算同他握手,赫琮山压了下眉梢,瞿清雨的手悄无痕迹地转了个方向将通讯器收回口袋,又关心地问:“您确定没事吗,不用我陪您去医院检查?或者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是一名医生 alpha实在太高大,逆着光瞿清雨无法判断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冷漠拒绝:“不必。” 瞿清雨心里可惜,不过他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没有过多纠缠。他折身将副驾驶上那捧粉色百合拿下来,递给对方:“影响您心情了,抱歉。” 百合花清新淡雅,颜色是少女般梦幻的粉。 过了一会儿,alpha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花。 银蓝色小车停在原地,青年beta给维修公司打完电话后抬手招了一辆出租。那辆出租很快消失在车流中,赫琮山收回视线,上车,放好花,给备注“张载”的人发了条信息。 不到十分钟,有军装的alpha带着司机匆匆赶来,吓了一跳:“上校,您的车怎么停在这儿,还……” 暴雨后凉风习习,赫琮山坐在后座,降下车窗。阿瑞斯萎靡地趴在他腿边,过了两秒张载听见他说:“抑制剂。” 张载脸色骤变。 副驾驶上放着培养箱,打开时一股寒气冒出来。里面并排躺着七管无色液体,张载动作熟练地将其灌进一次性注射器中递给赫琮山,对方的手指烫得他心中不安。微末但已经足够具有压迫感的信息素令他额头上冷汗直滴。 赫琮山的信息素正在失控。 车内空气扭曲,张载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保持镇定,他浑身紧绷,不敢做出任何刺激性行为挑战对方岌岌可危的神经。 智能车既能无人驾驶也能司机驾驶,跟过来的司机是个对此一无所知的beta,不受alpha信息素影响。 不出片刻,张载整个发根全部打湿。赫琮山看了他一眼,沉沉:“下车。” 张载艰难吐字:“是。”他逃一般拉开车门,新鲜空气涌入肺腑,高等级alpha信息素巨大的重压终于从心脏上移开。 后视镜中的alpha军官将针尖扎进血管,眼角唇弧都异常冷漠。beta司机没忍住抬头看,他舔了舔下唇,不确定道:“长官,您是……易感期?” 身后的alpha没有说话,这很正常,alpha一向瞧不起beta,认为他们平庸,无能,一无是处。beta司机并不意外,壮着胆子说:“我儿子就是alpha,祖宗保佑开盲盒,一生下来就去医院测了信息素等级。虽然不高,但是,是个alpha——念书比他的beta同学们都快,脑子也灵光。他跟我说他以后想当兵,炮兵、伞兵、骑兵都行,我们都很高兴。” 天真的幻想,等级低的alpha体力差,无法通过新兵训练营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最大可能是进后勤或者做文职。抑制剂在缓慢起效,赫琮山手指搭在后颈上,浑身惫懒,没有多说什么。 beta司机忽地唉声叹气:“可成年后他迎来了自己的易感期,他青梅竹马的omega有了未婚夫,他不愿意和别的omega接触……” “易感期……开始还能用抑制剂压制,后来药物依赖又加上抗药性,需要的抑制剂价格越来越高,效果越来越差。医生建议我们给他再找个omega……他不肯……他今年二十三了,易感期变得混乱频繁……整日整夜睡不了觉,痛苦得用头撞墙,哭着说脑子里有铁锤,一边尖叫一边朝我们磕头,求我们剜掉他的腺体……哎……这时候我倒宁愿他是个beta了。” beta司机叹了口气,切切地问:“长官,你有自己的omega吗?” 赫琮山说:“没有。” beta司机忧心忡忡:“为什么呢?易感期不好受。” “以前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我正在找。”赫琮山再次降下车窗,让燥热的空气流动出去。 他耐心得诡异:“只是还没有找到。” beta司机搓了搓寒冷的手,忧虑地请教:“您喜欢的omega……要是有喜欢的alpha……该如何是好呢?” 赫琮山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 beta司机一愣。 天边隐隐泛出鱼肚白,alpha浑身隐没黑暗最后一丝残色中,他戴了便于联系的单边通讯器,细细一条黑线垂落在肩膀上。他很年轻,却也不那么年轻,眼角有细微的纹路。按道理来说没有omega的alpha会暴虐、喜怒无常,有或多或少的偏激性行为,而他身上都没有,他外表斯文英俊,行为得体,只略显冷漠。 “打断他的腿。”alpha舌尖一寸寸抵过了犬齿,将那口暴虐之气从肺腑中吐出来。他悠长呼出口气,期待似地又将那口气嚼碎了吞回喉咙里:“一双用来离开自己的腿……断了就断了。 beta司机浑身一震,这时先前的军官拉开了车门,打断他们的对话:“上校,您的信息素……” 赫琮山将衬衣最上的一枚扣子扣好,对他做了制止的手势。张载噤声,将降温贴和退烧药递给他,无奈道:“安全起见,您应该让对方和我们一起去警局备案。” 张载只是顺口一说,车驶出百米,赫琮山闭目养神,在某一个红灯突兀道:“联系那个beta。” 张载一愣。 - 瞿清雨回到自己的诊所,他的另一名alpha助理已经来了,帮他整理一天的数据。他抽了根笔坐在转椅上,在手册上填了几项数值,“啧”了一声。 质量太差了,这群alpha。 白昼懒洋洋地按计算器:“医生,我好奇你衡量alpha的标准很久了。唔,目前参考的重心是什么?身高体重比,肌肉含量,体脂率,还是肢体爆发力?持久力?或者信息素等级?” 从助手的层面来说他太活泼了,不过他的数理化及心算能力足够让雇用者忽略掉这一点。瞿清雨显得宽容:“综合数值约等于1,无穷靠近是我的理想状态。” 白昼“哗啦啦“翻了两页纸,大吃一惊:“甚至没有大于0.5的。” “医生,你好奇我的身体数值吗?”年轻的准alpha双手枕在脑后,故作镇定道,“我还过三个月就成年了,我把我的信息素报告偷出来给你。” 他腿长手长,缩在凳子上也很大一只。坐着坐着少年心性翘起了两只凳子腿,能保持这样的姿势不摔倒显然平衡力极佳,腰部线条紧实。五分短裤里抻出一截小腿,肌肉发达。瞿清雨镜片后的眼睛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白天相亲的alpha是白酒味的吧,味道真难闻。”年轻的alpha自顾自咕哝道,“人品还差,要不交给我?我帮你去打听他的信息素等级。” beta青年盯着他逐渐红透的后颈,忧郁地说:“我想提醒你。” 白昼从喉咙里“嗯”出一声。 “我是一个beta,信息素对我没有用,我会拥有无数的alpha。”瞿清雨收回视线,他露出逗小孩的笑容,“思想与哲学政治课没有教会你与人分享吗。” 第4章 “个人信息栏这里填一下基本信息和家庭住址,方便我们录入。” “确认没有其他问题那我登记了。” 交警在一间空的问询室接待他们,问询室不大,正中央摆了一张长桌。问询室全透明,四面各有两名警员站岗,头顶摄像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红光一直闪。 这种架势的问询还是太超出正常人承受范围了,alpha警员紧张地拽了拽自己的警官帽,深深吸气。不过他正对面的beta就像毫无察觉一样,继续行如流水在表格单上填自己的姓名年龄和职业。 瞿清雨很快填完,填完他抬头,无意间瞥到了对面透明镜面上映出的alpha轮廓。 对方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坐姿放松地后靠椅背上。看似随意,实则背肌紧绷,常年训练带来的习惯令他不管怎么坐后背都挺直,犹如三角板画出的直线。 这么看去自己跟没骨头似的压在桌面,显得懒散没规矩,容易给人留下不好印象。 瞿清雨撑起半边身体,没五分钟肩背又垮了下去。 ……算了。 “二位稍等,我出去录表。”alpha警员喝了口水压惊,“一会儿签个字就能走。” 他说完忙不迭推开门走了,这就剩两个人。瞿清雨笔头往桌面轻压了一下,弹簧“铛”反作用力回来。赫琮山就在他左手边,他手上圆珠笔转了又转,状似体贴地询问:“您住十方白金湾?我一会儿顺便送您回去。” 对一个beta来说,他的外貌实在太过出众了。 赫琮山视线移至眼前beta深蓝美丽的眼睛,在他面部一寸寸逡巡。 头顶白炽灯明亮。 赫琮山手指关节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耐心叩击,那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令人心中发沉。少顷,他伸手拿了桌面茶壶,倒水,语带玩味:“故意的?” 瞿清雨一顿,和他对上视线。 他让瞿清雨想起上一次见面的情形。 实时转播的记者扛着机器,炮火、惊心哭嚎和血肉模糊的战地。alpha军官走得非常快,身后跟着一小队着装整齐的士兵。他们太累了,疲惫而风尘仆仆,但摄像头对准那一刻为首的alpha依然停下,朝镜头敬礼。在漫长而无声的五秒后,他将手放在左胸口,对着收讯设备前的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 衣襟上一对橡树叶领花洁净如新,熠熠发光。 …… 瞿清雨笑起来。 四下无人,东南西北共八名alpha背对问询室。瞿清雨摊了摊手,柔软唇瓣毫不顾忌吐出甜言蜜语:“长官,是的,是我故意撞上去的。如果给您带来麻烦,我很抱歉,也愿意赔付您一辆全新的车,又或者您要告罪我寻衅滋事,我会为我的冲动付出代价。不过,人总要为自己争取什么。不瞒您说,我对您一见钟情。您知道alpha和beta之间很难产生交集,为此我不得不冒险。” “那束百合是特意为您买的,原本是玫瑰,用来求爱,可惜不巧,花店售罄了。下次见面希望能送给您玫瑰。” “您要起诉我吗?长官。” 赫琮山倒茶的手极稳,神情不为所动:“你的生理课没及格?apha不会和beta在一起。” 瞿清雨偏了下头:“机会是自己创造的,人要勇于尝试。何况您没有自己的omega。” 赫琮山坐在那里的压迫感相当高,周边温度都上升了似的。角落那盆净化空气的绿植垂着长长叶片,斑驳阴影落在他宽阔肩膀上,瞿清雨错觉他唇几不可察扯了扯。 “哦?”他说,“你知道我没有omega。” alpha总是很敏锐,瞿清雨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我在军区见过您的车牌,去年的洛维奇战争,您帮我控制过一名叫伊德的伤员。” 赫琮山明显对那台手术有印象。 alpha的态度软化了一些。瞿清雨又继续坦诚道:“我的生理课学得确实不很好,alpha和omega的生理课不欢迎beta,我的大学专业也不是临床医学,这类课程只对高等级alpha开放。” “但——我是知道的,”他话音一转,刻意放缓语调时嗓音简直要滴出蜜糖来,“beta并不是完全不能和alpha在一起,不是吗。” 现在先这样,以后的困难以后再说。 瞿清雨毫不在意地想,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赫琮山:“有勇气。” 指他撞车那件事,或者是这番话,也可能是去做战地医生的行为。瞿清雨不在意,笑了:“长官,我一向有勇气。” 赫琮山简洁明了:“想要什么?” 瞿清雨似真似假说:“长官,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爱情,虽然听起来很天方夜谭,但我想要爱,仅仅这样。” 张载在此时推门进来,正好听见beta青年后一句话,他眼皮抖了抖。 爱情,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词和他高高在上的长官联系到一起。 瞿清雨自认没有什么遗漏,他再次将颈项间的银色项链勾出来,轻笑道:“长官,更直接点吧,我想追你。” 张载浑身一震。 外面飘了点雨,依稀能听见雨珠击打在叶片上的声音。瞿清雨耐心等待,他的心脏在一片沉闷中一下接一下跳。他并不清楚赫琮山会给他怎样的答复。一个beta,被答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知道他迟早要招惹赫琮山。不管任何官网上,所有omega想嫁的alpha第一名没有照片,上面只有四个字:帝国上校。 他要给自己挑一个最强的alpha,仅此而已。 问讯室太亮了,所有人的表情无所遁形。影子映在光洁桌面,赫琮山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他就纯帅,太顶太性感,让人见之难忘。 这种alpha会喜欢什么样的人,瞿清雨感到好奇。 那杯茶凉透了,不再往外冒热气。赫琮山依然没有开口。 瞿清雨百无聊赖地捏了笔玩,这时候又有些兴致缺缺了,他是知道这些alpha心里在想什么的——万一被缠上了怎么娶那些门当户对的omega?总不好给自己留下后顾之忧。 “长官,您在犹豫什么?” 瞿清雨照旧在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他尽量耐心地说:“beta生殖腔萎缩,不会怀孕,很方便,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对beta没有兴趣。” 过了会儿赫琮山仰头喝了口水,喉结上下一滚。他说话不留情面,毫不拖泥带水:“弱,反应慢,智商低。” 他骨子里有旧派alpha贵族根深蒂固的傲慢,这种傲慢潜藏在基本的社交礼仪之下。不管他的目的是要瞿清雨知难而退还是这就是他心中所想,他都成功刺了瞿清雨一下。 偏偏瞿清雨无法反驳。 长久仰头令脖颈酸痛,瞿清雨伸手揉捏后颈肉。他很轻地叹了口气,说:“那没办法了,长官。我天生就是一个beta,如您所说。但没有人规定愚笨的人没有喜欢别人的权利。” “您不喜欢我是您的事,我喜欢您是我的事。” “我还是会追求您的。” 离开警局时外面下起小雨,张载表情复杂地目送那辆银蓝色小车驶进雨幕。他刚刚听到了全部对话,只觉得对方疯了——一个普通、平庸的beta,竟然敢对一个alpha说出这样的话。他大为震撼。 “上校,他是一名孤儿,成年以前一直待在福利院。目前在法门街上经营一家诊所。”张载打开文件夹,准备向赫琮山转述对方的身份背景,以便核实对方的真实意图。 赫琮山打断他:“我知道。” 张载一愣,踌躇了片刻,又问:“这件事要……” 赫琮山:“不需要。” 张载又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其一,信息素波动影响,赫琮山最近没有出门的兴致。 其二,军中事务繁多,赫琮山的休假时间仅仅十天,十天后他会重返军事基地,那里出入有严格禁制,以beta平庸的能力,对方不会有再见到他的机会 - 果然,在那之后的十天张载都没有见到过那个年轻貌美的beta,毕竟赫琮山和对方的生活没有交集,他也渐渐忘了这个插曲。很快,赫琮山结束休假,回到军区复职。 北部军事基地非战时封禁区,不属于军事重地,因此和第一军校相连。军官们除了和异形打仗外还要给军校生们上课,说不清二者哪一个难度更大。 有坚硬外壳的虫族和踢正步同手同脚的紧张新兵,显然后者有种一拳打不到敌人身上的无力感。 整个北部基地连日阴雨,终于放晴。 头顶是湛蓝的天、悠闲的云。七辆大巴车停在马路边上,一群穿制服的人提着医药箱说说笑笑排队往里走。 “上校,他们是为这一批军校生体检的医生。” 赫琮山身边的副官加莎一边解释一边不忘背后打小报告:“财务部那帮老家伙太精了,让他们从军校出来左转,顺带给军官们也把全身体检做了。” 另一名副官开玩笑搅合气氛:“到时候一堆士兵脱光了光溜溜站在体检室内,不知道多壮观。” 全身体检套餐包括身高体重视力肌肉含量,腺体检查、腹部检查、脊柱、四肢和关节检查等。要求脱掉上半身衣物,以便进行更准确的测量记录。每回军官体检都会吸引来一大批路过的omega文员,目露兴奋的小甜o和红耳朵的高大猛a,场景十分之颠倒错乱。 校区负责人许锡笑眯眯凑热闹:“今年也得评出个身材最好的alpha吧,加莎,你的肱二头肌还好吗?能不能给医生们秀八块腹肌和人鱼线?” 加莎抱着胳膊幽幽地叹了口气:“上校在这儿,谁敢说自己有腹肌。” 第5章 赫琮山进来后并没有带上门。路过的alpha军官来来往往,他的手迟迟没有解开第二粒扣子,相比其他体检室显然他停留的时间过长了。 来体检的医生外面都披了白大褂,年轻beta身体修长,体态良好,藏青衬衣掖进纤细腰间,领口别着一只金色钢笔。他再次收回自己的手,从桌面抽了一双医用乳胶手套。他戴手套的动作慢镜头地在日光下拉长,仿佛要给赫琮山掉头就走的机会似的磨人。 瞿清雨歪了歪头:“长官,不先跟我握个手?” 赫琮山脚步一转往后。 瞿清雨将胸前口袋钢笔抽下来,头也不抬幽幽:“上校,你是胆小鬼啊。” “咣!” 赫琮山停下,隔着半米距离伸手关上了门。 空间密闭起来,明亮光线霎时阴下一半。 瞿清雨一顿,半仰起头。 alpha实在太高大了,他某些时候总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型差。他目光浮动在赫琮山领口,那里涌流下暗质的斑块。 赫琮山当着他面解扣子、脱背心。在北部基地内,着装无法像外面那样商务,他或许刚从某个高强度训练场出来,肌肉悍然、贲张,一起一伏仿佛活物呼吸。和瞿清雨想象中不一样,他身体过分苍白了,显然极少暴露人前。整体有种欧式人物雕像的诡谲暴力艺术感,给人极强视觉冲击力。顺着腹肌和人鱼线往下军绿色迷彩长裤又肥又松,皮带紧扎。瞿医生心不在焉地推测他的身高远超190,不然皮带往下的腿不可能这么长。 ……嘶。 瞿清雨突然避开了眼。 桌面上摆了细口的花瓶,花瓶内插着一枝鲜花。他不知道怎么有些脸热,却仍装作镇定的模样。 赫琮山:“腹部检查、脊柱、四肢和关节,另外还有腺体。” “从哪儿开始摸?”他淡漠地问。 “……” 瞿清雨呛咳了一声:“……腹部。” 他说话那么大胆,手真正压在赫琮山赤裸硬实的腹肌上却很规矩。就很正常地做了视诊和一些按压,以alpha逆天的视力能看见一片细小柔软的绒毛。 他过于清瘦了,骨节在颈部收窄,银色项链在起伏的锁骨上蜿蜒。 赫琮山俯下身,贴近他耳边几不可闻:“摸得爽吗?” alpha呼吸间喷洒出的热气极具侵略性地钻进耳廓。 赫琮山腰侧被报复地重重一按。 瞿清雨抬起头,轻柔地答:“长官,我虽然想追您,但没想性骚扰。” 百叶窗遮得不够紧,他瞳仁颜色是一片诱惑的浓蓝。 赫琮山没什么表情直起身。 瞿清雨也安静下来,心无旁骛地给赫琮山做一整套检查。他隔着一层乳胶手套碰到赫琮山的腺体,眉头突然微微地皱了一下。 alpha的腺体是非常脆弱和敏感的地方,信息素从这里溢出,薄薄一层皮肤组织下纵横无数神经和血管,简单触碰就会令alpha不适,或者认为受到冒犯。瞿清雨在整个过程中一直万分小心,竭力控制动作的轻重。 触碰后颈的手指冰凉,隔着皮肤滑过腺体,能感觉到对方的专业和谨慎。 赫琮山漫不经心地想,beta果然是beta,他似乎不知道腺体是alpha公认的第二性器官。 “别的没什么问题。” 瞿清雨摘下手套,问:“上校,您的腺体有做过更具体的检查吗?” 他不确定对方的腺体状况是否正常。 赫琮山从沙发上捞起衣服,门外开始有嘈杂的声响,应该是和他一起来的alpha军官在等。他背对着瞿清雨,长臂伸展穿衣。常年高强度训练和军旅生涯给他带来一副黄金倒三角身材,宽阔背肌如山峦起伏展开。 “上周检查过。” 瞿清雨以为是自己多想:“结果一切正常?” 赫琮山顿了顿,低沉:“一切正常。” 他拉开门,另几名alpha军官守在门口,走廊上有戴抑制剂环的omega。上来体检的alpha众多,眨眼间他就消失在廊道尽头。 时针指向下午五点,瞿清雨收回视线,填了部分体检项目。“信息素味道”这一栏居然空着,这项他没办法填,beta闻不到信息素味道。 瞿清雨咬着笔尖,想了想将“腺体状况和易感期周期”那一栏也空出来,最后整理自己的纸笔。 外面的体检医生陆陆续续整理自己的用具,他们今晚统一留在军校大楼用餐,住在距离alpha军官们不到百米的医护宿舍楼。北部基地的实训机会来之不易,所有医生都在想法设法争取转正的机会。 他们有alpha也有omega,各自跟着自己刚认识的军官一道去食堂用餐,要么就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人群中beta孤零零的背影就显得有些突兀扎眼。 “给你体检的医生是个omega?”许锡顺着赫琮山视线往下看,“你应该不会允许alpha近你的身,感觉怎么样?” 赫琮山拧了拧指骨,发出“喀嚓”的声响:“是个beta。” “beta?”许锡吃惊道,“这一届的实习医生里还有beta?他们搞错了?” 大众对beta的印象千篇一律,普通、平庸、怯懦、胆小怕事。 能进这里的实训的医生综合积分在帝国所有医院中排行前列,大部分都是alpha,今年竟然出了一个beta。 赫琮山没再说什么。 - 晚餐在一楼大厅,餐盘精致昂贵,菜品琳琅满目,营养均衡。 瞿清雨吃完饭放盘子,不出意料听见有人议论他。 “竟然有一个beta混进来了。” “郑斌,你不是跟他一个医院吗?有没有听过他的事。” “我好几次看见他从院长室出来,一个beta会什么,还不是……” 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 瞿清雨双手插兜出了食堂门。 - 晚上八点半,外面雷声涌动,隐隐有雷暴雨的趋势。瞿清雨运气很好,暴雨下下来那一刻刚好回到宿舍楼。他去了这里的医药图书馆,拷贝了不少资料文献在光脑中。 征兵是唯一能跨越阶层的途径,宿舍楼四人一间,住着品行各异的alpha。他进门时气氛安静了一秒,另外三个alpha各自转过身,床和他相对的那个明目张胆盯着他看。 ——这beta真跟郑斌说得一样,长了张让人想操干的脸。 alpha之间相互使了个眼色。 窗外大雨倾盆,瞿清雨听着雨声在通用澡堂洗完澡,换了睡衣,心情还算好:他来这里的目的除了赫琮山就是图书馆浩如烟海的手术实录,前者急不来,后者已经到手大半。 他本打算迟一点回来,又担心太晚打扰同住的人,于是尽早结束,打算等之后再做更具体的分类。 头顶灯光是暖白色。 瞿清雨弯腰,打算上床。 他一顿。 手掌摸到的地方湿透了。 年轻beta保持弯腰的动作没动,他身体不如omega柔软,却有种beta独有的韧劲。半跪上床的姿势,从后看腰窄得要命。刚洗过澡,alpha们能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似兰花浸雪,凉津津地飘在空气中。 “宿管没注意吧。”其中一个alpha好心建议,“这时候也没有新床单换,反正你是beta,跟我们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大家挤挤也能行。” 另一个就不太遮掩得住心思了,性急道:“你在我们仨里面挑一个?” 瞿清雨从床上退下来,站直,面带微笑:“不用了,我出去转转。” “这么大雨。”alpha没把他话当回事,“你有伞?” 瞿清雨从行李箱内拎出件大衣,果不其然,同样湿透了,水顺着往下滴,滴在他鞋面上,流进地板。 “商店十点整关门。”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个alpha道,“睡我床吧,我跟老三挤一挤。” 宿舍的灯不亮,瞿清雨将大衣扔回行李箱内。他刚洗过澡,睡衣领口半敞,湿发柔软地贴在面部。蓝眼珠潮气一层层往外涌,过长睫毛上落了无数水珠,碎钻般闪亮。他轻轻后靠在门上,“咔哒”一声门推紧。 一阵热意涌上腹部,三个alpha都不同程度地骂了句娘。 “你们有三个人。”他们听见年轻的beta青年笑意盎然地、故作烦恼地说,“我到底跟谁睡……呢。” - 许锡愣了一下:“什么打起来了?” 他的助理,一个omega小姑娘急得快哭出来了:“有一个宿舍里面的alpha打起来了,就是之前征兵的!许锡哥,你快去看看,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许锡的表情霎时凝重,alpha打架不算大事,但在打架途中情绪激动不慎将信息素外泄,那会直接影响到附近的omega。 “跟我一起去看看?”他迅速回头对赫琮山说,“我担心出事。” omega小姑娘这才注意到办公室另一个alpha,对方侧脸冷肃,侧臂肩章上一只绿眼珠的银鹰昂首,她呐呐:“……上校。” “快带路。” 许锡一边急匆匆地往宿舍赶一边怀疑自己听到的东西:“三个alpha都不说为什么打架?他们是想直接被驱逐吗?” 这俩都是alpha,身高腿长走路带风。小姑娘小跑着跟上,压着一颗激动的心气喘吁吁:“是的许锡哥!他们都不说,三个人都鼻青脸肿……” 许锡猛然一停,拔高声音:“三个人?” 小姑娘:“还有一个beta呢!” 赫琮山脚步一顿。 beta,许锡下意识看向赫琮山,顿时有大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在十分钟后成真。 四人宿一片狼藉,铁制扶手栏杆生生被某个暴力狂alpha折断。三个alpha不同程度受伤,伤得最严重靠在墙边“哎呦”“我的妈”叫唤。有人就穿了件料子柔软的睡衣蹲在地上,耐心地问:“这儿有感觉吗?” 第6章 带幽香的呼吸喷洒在耳边。 赫琮山视线平稳下移。 beta青年还穿着睡衣,细白的腕骨从乳白袖口探出来,月牙掐尖一般颜色。睡衣袖口蹭了一抹深红的血,暴露在灯光下的皮肤泛着粉。应该有人拉扯过他的手腕,那里很快浮起一道红痕。 很少有beta会这么令赫琮山记忆犹新。 赫琮山上一次见他在一年前。 前线医疗资源紧缺,而新来的医生实在是太年轻了一些。 也很美丽。 眼睫垂下的弧度安静、认真。给人清理创面的动作放得尽量地轻,交代术后注意事项的词句柔软。原本水红的唇瓣因缺水和说太多话发白起皮,声音也由一开始的清亮变得沙哑。长时间站立和高强度手术让他后腰酸痛,生理盐水将他的手洗得皱皱巴巴。看得出来他太累了,但当下一个被担架抬上来的alpha士兵出现在简易手术室棚内时,他依然站直了身体,耐心询问伤员情况。 …… 走廊上灯光太盛了,从瞿清雨的角度能看见alpha军官锋利桀骜的下颔线。他心里没对这件事有什么感觉,反正一直都是这样。从有记忆起,总是有无数的alpha想把手放在他的屁股上。他就想逗逗赫琮山而已——我这么好看,他们都想上我,为什么你不想呢?你我都知道alpha不能和beta在一起,等你找到喜欢的omega我们就一拍两散。 上床而已,吃亏的人又不是你。 他甚至想直接问赫琮山了。 下一刻,瞿清雨深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我的耐心有限。” 赫琮山给枪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直抵瞳仁剧震的alpha眉心,后者浑身颤抖起来,用力地咽了口口水:“长长……长官!” 赫琮山口吻冰冷倒数:“一。” “二。” alpha贴着墙面一动不敢动:“郑斌他们说这beta是个万人骑的婊子——咳咳呕!” 寂静。 口径9mm的霰弹枪前端捅进了alpha口中,将alpha整个口腔撑大。他吞咽吃力,控制不住干呕,眼底流露出恐惧。 枪支碾压着他喉咙管往里寸寸递进,赫琮山动作很慢,语气也淡:“要我教你怎么说话?” alpha说不出话,面色憋得一阵青紫,求生本能令他疯狂摇头。 赫琮山抽出枪,alpha立刻弯腰捂着喉咙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外面仍然在下雨,瞿清雨怔了下,赫琮山离他不近,他的视线不得不越过一些不相干的人在落到对方身上。 他轻轻笑了起来。 “我们弄湿了他的床单……”alpha艰难地说,“想……”他难以启齿。 许锡脸色发沉,所有马杜克训练营的征兵都由他安排。这些人并不是军校生,仅仅是报名征兵且还在筛选阶段。他低声对赫琮山说:“是我的问题,当时住宿表分到我手上我看了一眼,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他转而询问瞿清雨意见:“这三个alpha我会劝退。” 比起其他,不如说他们真会处理这件事才令人惊讶,瞿清雨一边的眉梢挑了起来:“谢谢。” 许锡踌躇了一下,又说:“不过现在有件事比较棘手。” “整个校区内没有第二间空出来的宿舍。”他无奈地摊手道,“如果尽可能不让beta和alpha同住的话。” 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许锡想破脑袋都没能想出到底哪儿还能空出间宿舍,他想了半天,突然灵机一动:“要不住你那儿?” 赫琮山太阳穴明显鼓动了一下。 这是个好主意,许锡越发觉得这件事可行:别的alpha他不清楚,但人住在赫琮山那儿显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上校没有色心。且对方是beta又不是omega,对赫琮山也没有影响。问题只有一个——赫琮山本人。 果然,赫琮山扯了扯唇,他觉得有意思,重复:“你让他跟我住?” 许锡后脊背发凉,生怕他把枪也塞进自己嘴里,识时务道:“算了,我再想想。” “要不委屈你在楼下那间空宿舍先住一晚,那间房有扇窗出了点问题关不严,一直没人。” 住哪儿倒无所谓,瞿清雨什么地方都住过,大街能睡桥洞也能睡,何况不是真没窗。他现在心情好,走廊上灯光把他一双蓝眼睛照得流水月光清透,他好商量地说:“好啊,我住哪儿都行。” “那先这样吧,也不早了。”许锡松了口气,“你收拾收拾往下搬……姜姜,你帮帮忙。” 被叫“姜姜”的是个omega助理,细胳膊细腿,闻言欢乐地说“好的”。她身高还不到自己肩膀,瞿清雨正要说东西不多,赫琮山忽然伸手在后颈上压了压。 他大步朝外走,许锡也跟了上去,隐约能捕捉到二者交谈间模糊短促的字句。 “停职……什么时候……南部……你不回去……一团乱……” 更冷淡的回应:“再说。” …… 天太晚了,瞿清雨没让那omega小姑娘帮忙,一个人将东西搬到楼下。他用烘干机简单处理湿透的床单和衣物,心想能干一点是一点。整栋宿舍楼都睡了,他一边登陆星网阅读军事新闻一边等烘干机“轰隆隆”运作。 最近一场战争在去年九月,第一军团轰了异形老巢,萨瓦虫族潜藏进更深的地下。再之后赫琮山被停职,原因未知。 瞿清雨把差不多干了的被褥捞出来。 帝国上校从军校毕业时正好二十一,十年虫战刚好占据一个alpha寻找适龄omega的所有时间。omega需要在成年后被完全标记,他们会有规律的发情期,一般3~4次每年,需要alpha信息素安抚。 在发情期内ao性生活怀孕概率高达百分之百,怀孕前后腹中胎儿和母体对alpha的信息素依赖高到难以想象,动辄一尸两命。以战事的紧张程度和赫琮山在军中地位,他腾不出一个两年来完全标记某个omega。 要将omega带上战场显然天方夜谭。 alpha的易感期能用抑制剂抵抗,但不是长久之计。 瞿清雨抵了抵舌面。 他猜测,赫琮山的腺体出了问题。 - 下雨冷,窗户确实漏风。第二天给军官做体检的时候瞿清雨戴上了口罩,他打了几个喷嚏,正好被顺路来看望他的老师看到。 “怎么感冒了?”华西崇责备地说,“昨晚睡觉没好好盖被子?” 他以前是军医,小腿截肢后从战场退役,进了外面的医院做吉祥物。现在带了三个学生,瞿清雨是其中之一。 瞿清雨拉下口罩透气,趁中午午休间隙扒了两口盒饭,顺便拿矿泉水喝了一口。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皮,用纸巾擦鼻子,嗓子也哑了:“有点着凉,不是很严重。” 华西崇瞪眼:“小病也是病,一会儿跟我去请个假,下午在宿舍休息,这么多医生不差你一个。” 瞿清雨重新把口罩戴上:“您离我远点,小心传染。” 华西崇看他那样都知道他在发烧,老头子硬是把口气转了个弯,硬梆梆:“我要去军官大楼,不认得路。楼梯也走不动,要人扶。” 瞿清雨从凳子上站起来:“……我陪您去。” 到了军官大楼底下瞿清雨就没办法上去了,有警卫员给华西崇刷了卡,人脸识别,搀着人上去。瞿清雨坐在楼下人工湖的长椅上,得以短暂地眯一会儿。 华西崇本来进了楼,又回头看了眼一只手遮在眼皮上休息的瞿清雨,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警务员给他按了电梯:“上校在楼上等您。” 华西崇背着手慢慢地走上电梯,一截假肢在空荡荡的裤管下撑着地面。他立过三等功,荣誉勋章挂在大衣上。电梯壁上升,老军医的面庞上爬满皱纹,腰杆挺得和年轻时一样直。 整层楼静得落针可闻,地上铺了一层软毯,墙面挂着银鹰标志,下面写着一行小字——“直到生命终结那一天”。 警卫员推开门,华西崇一眼看见桌面摊开的剩下五支抑制剂,刚从冷藏箱内取出来,周遭围绕着一层层冰薄白雾。 用掉了两支。 华西崇脸扭曲了一秒:“上校!你最近干了什么,两支!这才一个月!” 这种强度的抑制剂至少能管三个月! 落地窗前alpha单手压着后颈往下看,手臂上针孔明显。 华西崇差点跳起来:“数据库的omega还没有匹配到?!” “有十位适龄omega匹配度在50%以上。”张载当着赫琮山面打小报告,“上校一个都没见。” 赫琮山深深地吐出口气,他还处于抑制剂后的不应期,额头上青筋一直在跳。他的体检报告、腺体报告、信息素波动折线图都在华西崇手中,华西崇能不知道他的身体是什么鬼情况,顿时急躁:“得在这五管抑制剂用完前完成完全标记,我不管是强制匹配还是其他!也不管你找什么匹配度的omega——” “好。” 张载愣了一下,华西崇也愣了一下。二人同时看向赫琮山。 赫琮山手指压上玻璃:“尽量。” 华西崇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他生生把后面那句话咽回去:“……你。” 他颓然地摆了摆手:“算了,alpha和omega那回事……精神跟身体是能分开的……你清楚。” 赫琮山不置可否。 张载带上了门,去给他们倒茶。华西崇站太久,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有件事想求上校。” 他白发间夹杂着黑发,伸手摸了会儿自己的假肢,不等赫琮山开口就说:“我有个学生,今年刚刚二十五岁,是个beta,叫瞿清雨。昨晚……我听到一些事,他没有跟我说。” 第7章 张载端着两杯茶进来时华西崇已经走了,赫琮山正在开军部例会,长腿交叠在茶几上,侧脸冷峻,指尖夹着雪茄——这种雪茄烈度高,浓烈干燥的烟草味飘在空气中,能嗅出似有似无的镇定剂成分。 他听完了军部例会,身上的燥意可能终于降了下来,仰面靠在沙发上沉沉吐出口气。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各方面无可挑剔的alpha。张载上任前做过三个月的培训,对自己的上级抱有崇高而隐秘的敬意:帝国上校的履历一连串拉下来有整一百页文档,涵盖他二十一岁从军校毕业后参与的大大小小上千场战争。 张载受雇佣于帝国第一秘书处,在同年龄段里的所有alpha中脱颖而出,由此获得上校身边的宝贵职位。 事实上,这份工作没有他想象中困难。上校是个略显古板的人,他的生活单调乏味,没有想象中需要处理很多omega情人的状态要记住每一个喜好的刁钻要求,也没有一个难缠的夫人出现。他大半时间耗在训练场和战场上,数十年如一日十点前入睡五点晨跑,禁欲自律,对自我要求苛刻。在alpha天生强大的精神力影响下,他几乎不会失控。即使虫族打到家门口,上校也很少流露出冷漠以外的情绪。 张载曾经见过军事星网上对他的赞美,盛赞他是横亘在异形和帝国之间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山。他认为此言有失偏颇,高山是死物,而人是人。 “上校,明天七点新生十公里拉练开始,霍持中校询问您是否要到现场。” 帝国重视新兵的培养,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能征兵,只要通过马杜克训练营的训练就能进入军校,训练营理应由目前军衔最高的军官操练。但赫琮山一年前在战场上和数不清的虫子纠缠,这件事交给了中校霍持。 短暂沉默后,赫琮山压灭了雪茄。猩红色消失在湛蓝的花纹烟灰缸中,那颜色在他幽光蔓延的瞳仁中映出一轮皎洁蓝色月亮。他搭在茶几上的长腿踩在松软地毯面,扯唇:“去。” 长期信息素紊乱令他显出一些平时藏得深的性格特质,譬如强势、不容拒绝、失去耐心。 张载目送他走出会议室门,感到一阵模糊的忧虑。他是一个习惯于提早做准备的优秀副官,赫琮山有很多副官,他只是其中之一,但他能跟随赫琮山这么久有自己的道理,他总是具有前瞻性。 他清楚这忧虑的源头—— 那个有一双蓝眼睛的beta医生。 赫琮山给了对方接近自己的机会。 - 弄清楚赫琮山的生活轨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北部军区有不少外人免进的军事重地。瞿清雨有几天没找到人,显然总是通讯器联系没办法把他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非常多人盯着上校行踪,三天内瞿清雨获得了八个版本。这令他有一点儿苦恼。 华西崇对他寄予厚望,对他在法门街开诊所这件事表达了不满:“你应该进北部军区医院,以你的能力留下来做到军医主任是迟早的事。” 他压着瞿清雨去军区医院观摩学习了两场开胸手术,瞿清雨越发没有时间到处乱晃。他下了手术台洗手,听见消毒室的两个omega护士交谈:“你昨天休假,见到上校了吗?” 瞿清雨手上还沾着血,血水顺着水龙头冲进漏水口。他的腰根本没办法在三个小时的手术后还保持直立,不得不保持半弯腰的姿势听了一会儿。 “见到了。”另一个戴着抑制剂环的omega雀跃地说,“上校连续三天出现在圣玛格广场上呢。” “……” 上校可远观不可亵玩,和自己一样胆子大的人不多。剩下的瞿清雨没听,抽了张纸巾擦手,确认后面的排班和自己无关后离开了医院。 “honey,嗨,又见面了,你想要一束什么样的花?” 商店的omega兼职卖花,他把一大捧浸没在水桶中的玫瑰从店内搬出来晒太阳,问瞿清雨:“你也想要一束玫瑰送给上校吗?” 显然他赚了不少钱。 瞿清雨:“要一瓶水。” “圣玛格广场在干什么?” omega摸了摸头:“你不知道吗?这一届的军校生不是上校带的,他们的十公里拉练一直没办法跑到上校要求的时间内。上校为此重罚霍持中校,一连十八名alpha军官被问责,他们都跟着新生一起跑十公里。” 军队是帝国的一道强硬防线,新兵是铸就这道防线的重要力量。 瞿清雨:“为什么这一届军校生不是上校带的?” “一星币。” omega利索地递给他一瓶水:“因为去年上校在战场上。” - 秋天,暑气尚在。临近中午,太阳高挂。所有新生围绕整个北部基地长跑,脸憋得通红,后背湿透,高喊“一二一”、“一二一”。 加莎摇头:“太慢了。” 他身边的助理抹了把头顶的汗,只感觉太阳照得他头晕眼花,盐水要滴到眼睛里:“中尉,这还慢?” “不仅慢,而且懒散。” 加莎抬抬下巴:“腿部没力,口号也有气无力,呼吸频率不对。霍持怎么操练的,啧,烂成这样。” 助理不停喝水,企图补回自己身上从汗液中流逝的盐分,他结巴:“那怎么……怎么办?” 加莎:“不知道,看上校意思吧。” 助理大着胆子去看站在站在一边的alpha军官脸色,已经不能简单用难看来形容。他身边气温冻得能养企鹅,军帽帽檐之下薄唇拉成一条冷漠的线。 霍持在他身边做俯卧撑,脖子上全是青筋,汗水从冒胡茬的下巴上接连不断滴下来,滴出另一个人形。这名有“猛虎”绰号的中校紧咬牙关,身体下压,撑起手臂,姿势标准到变态。 助理打了个哆嗦。 加莎就是平时再怎么活泼现在也不敢造次,他硬着头皮走到赫琮山身边:“上校——” 赫琮山按下计时器:“下午负重。” 这是还有救,加莎对霍持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松了口气。气氛依然沉凝,所有alpha新生跑完大汗淋漓,围着圣玛格广场走了两圈后终于能坐下来休息。累是累,他们兴奋的目光纷纷投向不远处的空地。 那群栗色军装的军官老老实实围拢在一棵樟树下,他们都是有军衔的军官,肩章上标志象征赫赫战功,此刻都垂头丧气听包围圈中央的alpha军官训话。正中央的alpha军官身高极高,扑面而来的荷尔蒙无差别冲击在场的所有人。他五官藏在帽檐阴影下,十公里拉练下来气息没有丝毫变化。 瞿清雨过来的时候刚好碰见拉练结束,他手里握着一瓶水,走近了树荫下随时准备待命的医生队里,那些医生用扇子扇风:“天,我以前没跟过军校生,这么累?” “这都是好的了,下午等他们负重要掉一层皮。我刚路过那群军官们,他们还说速度慢。” “这都一小时内了,还慢?” 久闻马杜克训练营大名,从里面出来的alpha才有资格进军校。高级军官会从军校中挑人进入自己的军团,成为真正的士兵。 跑多久不是目的,体能才是——瞿清雨大概能明白这些alpha军官的意思,他同样有长跑的习惯,毕竟他不能让自己晕倒在手术台上。 “听见上校骂人了吗?” 瞿清雨“啊”了声。 周围晴空万里,只有那群alpha军官挨了训,头顶上乌云密布。 “我看你从那边过来,以为你去看热闹了呢!”有人不由分说塞给他一大包盒饭,“跟我一起去给那些alpha新生送饭。” beta是这样的。 很容易莫名其妙就被拉去打杂。 瞿清雨叹了口气,接过了两大包盒饭跟着走过去。他还记得自己那瓶矿泉水,塞进了盒饭袋子里。 他从那群累得瘫在地上的新生面前走过去,弯腰把盒饭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这么从南边发到北边,突然有一瞬间,他抬起头,朝那棵樟树底下望去。 赫琮山眉心收拢了一下。 在场的alpha注意力都十分集中,很容易察觉到他话音中的停顿。赫琮山交代完负重量,捏了捏鼻梁。 能看出他今天从六点集合开始的心情就极端糟糕——六点集合,六点零三分人才到齐;点名时有不少人军装上扣子松开,帽子位置不对。原本计划的拉练开始时间不得不推迟到七点整,跑第一个十公里花了一个半小时。当时所有alpha军官背后都在冒冷汗,恨不得双眼一闭去投人工湖。 他们当初在赫琮山手下最迟的十公里记录没有超过五十九分钟,赫琮山一句话没说。很明显,他堪堪在忍耐的边缘。 上校没训什么话,就问他们十公里现在能跑多少分钟。下午新生拉练前全部先跑十公里,最慢那个太阳底下一千个俯卧撑。 直到现在,站在树荫底下,所有alpha军官依然满头大汗。热汗顺着鬓角流下来,眼睛和干裂唇瓣全是咸湿。 倒不是渴得,是吓的。 赫琮山就在中场休息喝了口水,新生跑他倒着跑,全程的口号他喊,面无表情得令人害怕。 “快开饭吧”——所有alpha军官都这么祈求。 没有人能解救他们,因为在场没有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敢来打断。叶片因热度而水分蒸发,卷曲,蔫蔫地垂下。 直到——“上校。” 所有alpha军官精神一振,十八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的主人。 瑟瑟发抖并没有出声的厨房大妈:“……” 瞿清雨简直摸不着头脑,不确定地:“吃饭……了?” 那十八道目光又整齐地移向一言不发的赫琮山。 第8章 众目睽睽之下,alpha军官面无表情接过那瓶水。 他坐在空地一块石头上,一条长腿屈起,另一只腿抻得老长。把水递还时凸起的喉结一滚,锋利下颔线绷紧。 瞿清雨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水,很干脆地喝了一口,蹲下来,问:“你们午休多久?” 赫琮山往他身后扫了一眼,那十八名军官立刻收回视线,你看我我看你装作无事发生:“这牛肉真嫩啊”、“这芹菜也新鲜”、“不愧是咳咳”、“加莎我们今天还能午休啊!” 赫琮山:“……” 他抵了抵犬齿,重新把视线放回面前的beta青年身上:“找我干什么?” 瞿清雨笑起来:“没什么,想问上校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alpha的感官太灵敏了,他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omega信息素遗留的味道、太阳烘烤的味道,某种香水淡去的幽香……他压低身体那一刻,所有这样那样的气味迎面而来。 赫琮山:“没有。” “长官,你太绝情了。”瞿清雨轻轻,“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拒绝过我。” 他的睫毛长,长长睫毛下掩着深蓝幽光。很少有人身上的颜色浅到这种程度,令人联想到象牙,云朵,或者一块滑腻的雪花膏。 “那我每天都来问一次好了。” “直到……您愿意的那一天。” - 接下来整整半个月,所有alpha教官都发现他们长官身边多了个beta青年。是的,这件事太奇怪,他们一有空就忍不住伸长脖子往赫琮山的方向看。 beta大多长相普通,而对方显然是其中另类,他有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深蓝眼睛,说话语气舒适、温和。 早六点所有新生集合,上校踩着朦朦黎明出现在道路尽头,着装整齐,军帽帽檐上徽标闪过金属冰冷的光泽。 这时候,往往他身后跟着一个接连不断打哈欠的beta。早起令人困倦,对方用手背挡住眼睛,腰挺得不直,等太阳升起来后懒洋洋地把身体塞进alpha军官地面拉长的影子里。 上校没有理由驱逐他,这种强度的训练需要医护人员陪同,以免有突发情况。整个北部基地的医生人手有限,对方主动来帮忙的行为十分具有人道主义关怀。 加莎最先发现对方别有所图。 军区医院和新生训练场所并不在同一个校区,对方想和赫琮山同时出现在圣玛格广场上要在五点半前起床。 那时天还处于夜晚和黎明交接的时间,星星、月亮和一轮轮廓浅淡的白色太阳同时挂在天边。 加莎有一次不幸起早了,绕去西边买了两个煎饼叼在嘴里咬,眼尖地发现他的长官在前面十米远的地方。 他立刻放慢了脚步——开玩笑,他并不想跟赫琮山一起走在大马路上。大早上的汇报军事报告真的令人想想都要原地升天。 “上校,吃什么馅的包子?” 加莎浑身一震,早起混沌的大脑一下清醒了。 那家早起开门的包子铺跟开在地狱一样,天气转凉,起雾,视线周围晕着一层毛边,灯光在半明不暗的清晨摇曳。 alpha的五感敏锐度非同寻常,加莎没躲三秒就被发现,他老老实实走出去:“上校,早上好。” 赫琮山点头。 瞿清雨接过豆沙馅的包子,他刚醒,黑发柔软,面庞白皙:“早上好,长官。” 加莎小心翼翼地观察赫琮山脸色:“……早上好。” beta青年冲他笑了一下。 加莎不敢跟赫琮山走一块儿,他神不知鬼不觉落后二人十几米。曙色隐隐冒出头,晨起凉爽,一线天光铺向圣玛格广场著名的胜利女神之像,给橄榄环涂抹上一层金色。 广场地面以回环形铺开,环形中央走着一前一后两个人。alpha军官身形高大,神情冷峻,不可侵犯。 加莎听见beta青年用带笑意的口吻询问对方:“上校,今天心情怎么样?” ——可能还是起得早了,他声音中有浓倦的困意,沙哑而柔软。 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得到回答。 赫琮山脚步未有停顿。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如此之轻,他说:“上校,你真的很难追。” 加莎嘴里的煎饼直愣愣地掉下来。 - 瞿清雨也不是时时刻刻在圣玛格广场,他最近被投诉了——在福利院长大就会迎来一些文化上的弊端,譬如他的字不好看,好在医生的字不用太好看。 但这确实算是为数不多能抓到的错处之一。 他暂时得回去避两天风头,取了常用物品从换衣间出来,碰上另一个alpha被簇拥着进去。 瞿清雨和对方眼神交错,认出对方是那个叫方诺文的alpha。 对方脸色比他更臭,嗤了一声。 瞿清雨没什么反应和他擦肩。 他对竞争的看法比寻常人深刻,他的目的不是竞争,是生存。 因此没有输的余地。 出了医院大门是一条羊肠小道,秋天,叶片黄得很快,瞿清雨站在一条长长卵石路上,试图寻找一条更高效的解决方式。 ——要是能直接上床就好了。 对方指缝间漏出的一星半点荫蔽就能让自己受益无穷,不管爱或者恨,他首先得让自己引起对方的情绪波动。 赫琮山。 瞿清雨在唇舌间过了这几个字,掩下眼中冷色。 - 华西崇勒令他尽快把自己的字练出人样,瞿医生紧急买了两张字帖,描来描去毫无进展。 “你在干什么?”加莎终于忍不住搭话。 瞿清雨记得这个alpha,和其他alpha军官比起来相对活泼。他抖了抖字帖,长长叹出口气:“练字。” 出于某种复杂心情加莎提醒道:“根据星网的探测预报,今晚下雨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你没带伞?” 下雨,瞿清雨眉心缓缓一收。 伞的问题倒是其次。 宿舍那扇窗迟迟没有换的原因在于那是两块,需要机器工人维修。在他住进去前为了避免大风导致窗户倒塌用胶带在周围贴了整整一圈,今晚下雨的话,他会遇到一些麻烦。 比如再次感冒。 果然,临近下午四点,暴雨倾盆。 这几年极端天气越来越多,雨下得像是天被捅破了窟窿,一层层白雾雨汽从地面涌上来,圣玛格广场顿时跟汤池一样,咕噜噜冒泡。 雨水顷刻间淹过脚背。 瞿清雨弯腰将自己的裤腿朝上挽,很轻地“啧”了声。 他腰不舒服,不得不靠在墙边,借以支撑身体的绝大部分重量。 十八名alpha军官将近三千名新生送回宿舍,他们有客用舰体,一艘能容纳数百人,速度也非常快。再后面剩下瞿清雨和赫琮山,显然他们都感到棘手,彼此面面相觑。 地面的水又深了一层,没过脚踝骨。瞿清雨低头看了一眼,善解人意地说:“有人顺路的话送我回医院就行,没有我先等等。” 他对alpha不抱任何多余期望。有人愿意带他一程是对方好心,没有也是理所应当。 赫琮山在他旁边,教官向他报告最后一个新生安全无虞回到宿舍。他一心二用在通讯器上接收消息,明显皱了下眉。 “许锡没给你修窗户?” 瞿清雨怔了一下,很快笑起来:“是啊长官,你要邀请我去你的公寓吗?” 雨下太大了,不少alpha军官裤腿身上都湿得难看。虽然alpha天生抵抗力强,但也不是用在这种地方。赫琮山将通讯器收回,让加莎他们回去。 许锡不可置信:“什么?你让我现在去修窗户?赫琮山你再说一遍?这么大暴风雨你让我给你修窗户?” 瞿清雨一怔,隔着一层雾气横生的雨帘,alpha军官侧脸被放得柔和。 赫琮山从兜里掏出一根雪茄,那根雪茄被水淋湿了。瞿清雨正明目张胆地看他,发觉他眉头又皱了下。 “明早之前。” 许锡尖叫:“你知道吗赫琮山!老子感冒了!感冒了妈的!阿嚏——咳咳咳!” 赫琮山一时没回他的话,因为一抹火光在不远处绽开了。beta青年凑上来给他点火,他整个几乎钻进了自己怀中。 睫毛太长了,在不明显地颤动。拢住点火器的手细长。 许锡:”我真的感冒了!” 赫琮山平静地问:“只有你会感冒?” 瞿清雨骤然抬了下头,青绿色火焰错开了。 他和赫琮山对视。 许锡骤然沉默,捂着发汗的身体躺回去:“明早之前,上校,我错了。”他含混地说,“帮我说声对不起。” 瞿清雨又一怔。 赫琮山直接把影像投放,许锡那张苍白的脸出现在半空中。他鼻子通红得厉害,左顾右盼一会儿,虚弱地说:“对不起,我忘了这事,最近新生调宿舍的太多了……好吧我不是给自己找借口。明早之前我会找人把你的窗户修好,今天你就……” 他诚恳地看向赫琮山:“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帮帮忙?” 赫琮山眉心压得更深。 “不用了。” 瞿清雨察觉到自己拒绝得太快,他能对恶意视若无睹,却很难拒绝别人的善意。他的嗓音变得干涩,顿了一下,才流畅地找到理由:“我去医院,我今晚要值班。” 赫琮山挂了许锡的通讯,改拨另一个。很快,华西崇出现在许锡出现过的位置。瞿清雨目瞪口呆地扭头,赫琮山照旧没什么表情,不过示意他朝前看。 华西崇一边“哗啦啦”地翻雪花一样的看诊记录一边中气十足:“他今晚不值班,最近两天不用来医院。记得让他吃药,我怀疑他的感冒没好!对了,上校,请务必盯着他把药丸吞进去。” 第9章 北部基地食堂距离圣玛格广场不到一公里,共七层。前三层是敞开式食堂,从四层往上是餐厅。 很少有这么多军部高层集中逗留在食堂,打眼望去全是银色的橡树叶领花。 一层食堂大厅非常躁动,不少人压低声音也难掩兴奋: “看见那个alpha军官的肩章了吗!是一名中士长!”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维中士长,他上学期给我们做过擒拿课的示范!” “他身边那个是云亭少尉,我在匿名群里刷到过他的照片,今天竟然能见到本人!我靠!我靠!太帅了!他开机甲的那段十五秒视频,高难度俯冲二百四十度翻转!真特么帅!” “那个是加莎!竟然是加莎!” “加莎?” “军策课我上学期差点挂科,怎么有人能考96.1!” 军策课是建校以来挂科率最高的课程,这门课考完所有人怀疑自己不识字。 “我们的理论课老师说加莎长官的军策课分数除了那位以外至今没有人超过,太牛逼了!” 一群军校生把头凑到一起,最中央那个压制住澎湃心情:“不对啊,按道理说他在附近上校应该也在,上校最近在圣玛格广场给新生军训的事你们知道吗?” 一阵颤抖的尖叫。 “引起轰动后圣玛格广场就严令禁止高年级军校生和无关人士进入了,早知道我应该翘掉那节哲学与思政课去看的!啊啊啊啊啊!” “他们不是有特定食堂吗?竟然会到附近用餐!” “今天下暴雨,我听说他们用舰体把所有新生都送回宿舍了。我们去年军训怎么没有这种待遇!”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上校也会过来用餐?” “不可能吧,上校快一年没有——” “我操!” “……” 在alpha军官踏进食堂的瞬间,空气诡异地凝滞了一秒。 对方身后跟着一个beta青年。 真吃食堂。 瞿清雨伸手摆弄了一下桌面餐布和那朵向日葵,很快把表情调整到完美。他正待说点什么,赫琮山又恢复到难以接近的模样,一贯的冷漠:“食不言。” 瞿清雨:“……” 整个二楼餐厅三百六十度全透明,暴雨泼在空中,犹如泼在脚下。 赫琮山烫碗具的动作不紧不慢,他肘关节骨头明显,衣料因雨水贴在手臂上,手臂肌肉会在举起茶壶时紧绷,露出隐约的线条——瞿清雨是个擅长观察的人,他猜测星网上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或许有部分事实,比如上校家庭环境优越,教养良好。他时常能从一些细节感受到对方和其他alpha的不一样:被撞了车十分冷静,并不勃然大怒,得知离谱理由后没有对他做任何事;拒绝他的理由是beta自身能力限制,那句话没有偏见,更像对见到的beta的事实陈述。 更甚至……记得他宿舍烂掉的窗。 如果不是赫琮山,许锡未必会对他这么客气。 瞿清雨笑了笑,突然有一秒的遗憾,那遗憾的感觉在他心里雁过留痕,没有引起关注。 他难得没有说任何话,沉默了全程。 结束用餐他们一前一后从餐厅离开,此时雨势渐小。瞿清雨站在楼梯最上一层,往下是洁净而回转的楼梯,最下一阶某个alpha军官找到赫琮山,他们在低声交谈,隐约听得出是某件关于机甲操纵上的事,对方弄得不清楚。 赫琮山听对方说话时单手取下了通讯器,长长一条黑色细线缠绕在他腕骨上。他开口说了两句,侧脸在透明薄窗上映出英俊轮廓。 对方问完了问题连连道谢,鼻尖渗出汗。为了缓解紧张他绞尽脑汁想话题,一抬头:“长官,那是您的……您的omega?” 赫琮山明显顿了顿。 “beta。”他指出对方话语中明显的漏洞,没有再解释。 离得太远,瞿清雨并没有听见他们二人具体的对话。他走下来,毫无铺垫地问:“上校,我能问一件事吗?” 赫琮山:“说。” 瞿清雨仰头看他,微末地笑了一下:“完全、对我、没有感觉吗?” 他断句断得刻意,不知什么地方的天窗敞开,有风冰冷地吹过,赫琮山低头,瞬息间走进一场蓝色暴雨里。 他削薄的唇一动。 “上校,出事了!” 瞿清雨没得到确切回应,眼睁睁看着加莎跑到赫琮山面前,极速喘息:“食堂四楼餐厅有一名omega意外发情,信息素外泄。我们已经把他转移到封闭的室内,但还有九个alpha被动进入易感期。霍持他们抓住了七个,还剩两个没找到。” 瞿清雨梭然看他。 易感期的alpha攻击性极强,把他们和omega分开已经难上加难,还得控制住他们,避免alpha信息素影响其他正常的omega,从而导致大混乱。 身边alpha军官声音又低又沉:“人呢?” 加莎迅速交代:“冲进了四楼,再往上就是omega的用餐区。” 赫琮山:“上去。” omega意外发情是小概率事件,那两名alpha如果不尽快找到事情会变得相当棘手。瞿清雨无意打扰他们,站在一楼大厅甜品店那儿买甜甜圈。 “天啊,楼上据说有alpha被omega信息素刺激直接进入易感期了。” 兼职的omega一边给甜甜圈盒子系蝴蝶结丝带一边说:“怪不得我刚刚闻到了alpha信息素的味道,你闻到了吗?” 来买甜甜圈的顾客低头付钱,露出光滑后颈,“唔”了声摇头:“没闻到。” omega“呀”了一声:“你是beta啊。” “是的。” 瞿清雨接过甜甜圈倒了声谢,在他店内环视一圈,眯了眯眼睛。 - 四楼。 “长官,c区没有。” “长官,不在a、d区。” “b、e、f区都没有!” 赫琮山单手拎出来其中一个试图钻进omega用餐区的alpha,他动作太快了,擦肩就抓住了对方,公开场合没办法释放信息素压制。他将人交给加莎,站在四楼朝下俯视。 三楼、二楼、一楼。 ——高等级alpha的五感敏锐到令人难以想象,在他眼中所有人的移动速率都是疯狂动物城中的树獭。众多alpha军官屏息,食堂顶端造价高昂的圆钟分针走过一小格。 赫琮山立刻下楼。 - omega心无旁骛地给瞿清雨包甜甜圈,叮嘱:“这个要冷藏的,最佳食用时间是24小时内……我还送你一颗糖,今天大家都受惊了。对了,你要草莓味还是柚子味呢?” 瞿清雨一只手搭在漂亮的蛋糕橱窗上,余光一直落在那面大镜子上。 他一心二用地说:“柚子吧,草莓太甜了。你靠近一点,我有话想跟你说。” 为了售卖品相,甜品店的灯光相当饱满,色调也温暖。来买甜甜圈的顾客有一双深蓝的眼睛,神差鬼使,omega朝他靠近。 “你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瞿清雨纯粹是想找个话题转移对方注意力。 omega红着脸:“这个问题不能随便问哦,你是beta肯定不是故意的,我就原谅你好啦。” 瞿清雨走到收银台和外面交界的地方,心不在焉:“哦?” omega的脸更红了,耐心回答他的问题:“信息素味道对alpha和omega来说都是很私人的,对我们来说,如果有不认识的alpha问我们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相当于在问我们今天穿的内裤颜色。” 瞿清雨注意力高度集中:“哦……什么?对不起,我不知道。那认识的呢?” omega软软地说:“认识的是哪一种认识呢?这种对话只会出现在心意相投的alpha和omega之间,omega……他们总会不好意思的……这是变相的求欢哦。” “beta也有生理课的,你的生理课没有好好学吗?老师会说这种词不要随便用,比如‘你的信息素味道很好闻’之类的——” 玻璃炸开瞬间瞿清雨当机立断将半个身体跨出收银台的omega拽向自己的方向,后者完全来不及反应。失去理智的alpha没能捉到omega,霎时暴怒,一拳锤向身后琳琅满目的蛋糕橱窗。 “乒乒乓乓!” 架台往下砸。 瞿清雨反应迅速护住了omega后颈,带着对方往地上一滚。地面还有玻璃渣,他手背有液体往下流,尖锐的刺痛立刻从手背传到小臂。 alpha或omega的腺体重要性难以想象,但凡腺体受损都会被定义为残疾。后腰受钢铁台架棱条撞击,当场瞿清雨就痛得蜷缩。 他眼前都是黑色,剧烈地喘气。 omega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回神爆发出一阵哭腔:“救命!救命!” 就痛当时那么三到五分钟,等头上冷汗忍过了那一波瞿清雨用力闭了闭眼,他躺在地上没动,用力过度的手臂还在抽筋。有人在他身边半蹲下来,他累得不想开口,敷衍地笑了笑:“上校,你太慢了。” “能站吗?” “再过五分钟。”瞿清雨保持蜷缩姿势,他骂了句脏话,不知道赫琮山听到没,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这些了。后腰疼得他眼冒金星,一直抽气。 又有个人蹲在他身边,同行,对方放下急救箱:“您怎么样了?” 瞿清雨终于能缓慢地尝试坐起,他起来那一瞬间头晕目眩,不知道压到哪根筋。他缓了会儿,伸出右手:“手背擦伤,帮我消个毒就行。” 消毒很快,为了避免伤口发炎医生给他简单做了包扎。十五分钟过去瞿清雨依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正常站起来,他和善后的加莎对视,刚要请对方拉自己一把,对方表情复杂,朝另一边喊了声“上校”。 这角度看人吃力不讨好,瞿清雨刚要撑着地借力起身,一直没动的alpha军官朝他伸出手。 第10章 走廊上很暗,身高原因对方要垫脚,立起来的足弓纤细,脚背赤裸雪白。以alpha的视力能见到一点淡紫色的血管,婉约地缠进皮肉中。领口的扣子半掩,压出一道春色淋漓的边角。 赫琮山拉开了廊灯,看了眼墙壁上挂钟。 一点整。 “睡不着?” 从夜里醒来,他说话磨着沙砾感,低哑而耐心,又痒又轻地滚过了耳廓。 瞿清雨视线从他喉结上移开:“睡不着。” “聊聊?”赫琮山说。 瞿清雨:“聊什么?” 赫琮山:“让张载带你去上生理课。” “……” 瞿清雨磨了下牙根。 赫琮山用一种更加捉摸不透的口吻和他说:“我的生理课也学得一般。” “不可能。” 瞿清雨几乎没有思考:“他们都说你从军校毕业时所有科目接近满分。” “课无聊。”赫琮山顶着一张冷漠的脸,点评,“没有意义。” “……什么?” 赫琮山隔着一道门和他聊天:“到那一天就会了。” 瞿清雨一时语塞。 赫琮山神色缓和,又说:“你可以学。” 瞿清雨微笑:“我也不是非学不可。” 赫琮山尊重他的选择,略过这一话题:“腰痛?” 瞿清雨含糊道:“还好。” 赫琮山突兀地问:“你害怕我?” 他依然站在门内,溶溶月光从窗帘缝隙中溜进来。距离原因,瞿清雨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高等级alpha无所不在的压迫感。 瞿清雨目光轻盈地从他身上划过:“没有,怎么会呢,上校。” 赫琮山伸手,欲要碰他。 瞿清雨一惊,仓惶朝后躲了躲。躲完他才意识到什么,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我……” alpha军官靠在门沿边笑了笑:“去睡,帮你给华西崇请了假。” 他眼睛非常清明,是深灰的底色调,没有任何情色和欲望。瞿清雨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一想起来,他视线就疑惑地落在了对方裤裆上。 赫琮山:“……” alpha军官的声音明显危险起来:“看什么?” 瞿清雨胆子突然变大了,他抱着胳膊,仰起头,说:“上校,我现在突然很想亲你。” 他说话表情总有令人喜爱的本事,唇瓣丰盈、柔软,深蓝的眼睛一眨一眨望着人。 自下而上看人,赫琮山眼皮折成薄薄一道。 “我还是去学生理课吧。”瞿医生想了想,“总不能一个都不会。” 这话说完他施施然走了,身侧壁灯照下一圈圆圆的影子。他走路很放松,头也不回冲赫琮山的方向挥了挥手,脚步轻盈:“晚安,长官。” “希望你梦到我。” 赫琮山的房间比自己这里暖和多了,瞿清雨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看起来对方的信息素是某种具有辛辣特质的物体,譬如烈酒,或者夏日太阳。 - “我长得不好看?” 小克不可思议:“谁说你长得不好看?他眼睛瞎了!” 瞿医生忧愁地托着下巴:“我就差脱光了站他面前了,这样我真的很没有面子。” 小克:“等等……谁?赫琮山?!你疯了?” “是,赫琮山。”瞿清雨心不在焉地说,“真有八块腹肌呢,我还上手摸了,特别——弹,还挺硬,手感挺好。” 小克有气无力:“你……” “我真是不明白了。”瞿清雨双脚搭在凳子上,幽幽地说,“从来没有人拒绝过我,只有我拒绝别人的份。” 小克麻木道:“你就玩吧,别给自己骨灰盒玩出来。我说过了,这些高级别的alpha每一个好惹的,当心他打断你的腿。” 瞿清雨:“我很认真,我连着给他送了十天早餐呢。”虽然他没吃。 “嗯哼?”小克表示在听,说,“还有呢?” “我还帮他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瞿清雨“唔”了声,趴在桌面上练自己的丑得乱爬的字,拖着又长又受伤的调子:“他总是拒绝我。” “那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瞿清雨又高兴起来:“他抱了我。” 小克无情戳破他的幻想:“那种情况是个陌生人都会抱的吧,地上还有血,而且你伤了腰,总不能扛起来放在肩上。” 瞿清雨:“可是他明明可以让另外的alpha抱我。” 小克一边焦头烂额地算账一边大声:“不可能不可能,你看他这么拒绝你,意思就是——‘alpha和beta不可能有未来’,易感期你要被操死啊!” 瞿清雨僵硬道:“……用词文明点。” 小克敷衍地点点头,苦口婆心:“你如果非要这样的话,就想点现实的。到时候我们就不用交房租了,直接把这家诊所的门面买下来!你知道一个月省多少钱吗?让我算算,一个月两千八,压一付三,两千八乘以四,再加上水电暖气电子人工费雇佣费……而且他一旦在附近释放信息素就不会有alpha敢来骚扰了!也不会有收保护费的,更不会有人来砸店!一举两得!” 瞿清雨头痛地说:“我知道了,上次那个什么什么宴会的,我去看看,大不了先……”找个过渡。 过渡。 这词在他舌面过了一圈,他突然怔了一下。 小克根本没意识到他的不对劲,捂着电话筒说:“那晚上七点,你能请假吗,你要是不能请假就我去,我的腿快好了……” 瞿清雨撑着笔杆子转,笑了下:“你是omega,出事了难办。我去。” 小克犹豫了一会儿,想说什么,憋了回去,不放心地叮嘱:“那你注意安全,见好就收,能弄到一两颗宝石就行,不要贪多。要是对方有什么更过分的动作,你千万不要忍!不管怎么样,还是安全重要……” 值班室灯光明亮,虽然给华西崇请了假,但医院非常忙。瞿清雨刚挂了通讯器,外面就有人叫:“瞿医生,32号床不行了!” 瞿清雨立刻抬脚往外走。 - 晚上六点32号床的情况才稳定,瞿清雨匆忙中咬了口苹果垫肚子,查完所有房后签字离开。华西崇也累得不行,摆摆手叫他回去洗洗早点睡,又问起昨天食堂有omega意外发情的事:“那么多alpha军官在,你冲上去干什么?” 瞿清雨给他倒茶,低眉垂眼地说:“事发突然来不及反应,没伤到哪儿,您放心。” 华西崇“哼”了声:“知道我不放心也不发条消息告诉我,要不是上校跟我说了你打算今天告诉我切菜切到了手背?还有上次,你住的那个宿舍,另外三个alpha——”他叹了口气,“方诺文那小子人不坏,就是天之骄子惯了,心气高,不肯承认有人比他好。你们什么时候上一台手术……alpha也不全都是那样。” 平时聊到这儿瞿清雨都不怎么吱声,今天他倒完了茶,蓝眼睛漂亮地一眨:“嗯,知道了。” 华西崇喝了口茶润嗓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利落?” “您没什么事早点休息,我有点事要出去,晚上回来再看看32号床的情况。” 瞿清雨冲他摊开手:“老师,看在我这么听话的份上,可以给我假条吗。” 华西崇卷着文件纸在他头顶敲了敲,说:“光我这儿签字没用,你拿着审批条去军官办公大楼找个校尉级的军官。底下这行,别签错了。” 北部军事基地管制没南部那么严格,但没到随意出入的地步,华西崇给他想了个偷懒的办法:“问上校有没有空帮你签个字,到时候也不必要找主任和负责人。” 瞿清雨从口袋掏出个又大又圆的红苹果,放在他桌上:“那我去了?” 华西崇往靠椅里一躺,摆手:“去去去!” - 假条上要写xx年xx月x日到x日外出,为期x天,原因xx。瞿清雨填了为期1天,又在原因那行随便写了个“外出和同行交流学习”,然后去找赫琮山签字。 他敲门前五分钟张载刚将烫金的精美邀请函递至赫琮山面前,那张信纸散发着一阵甜香。张载拆开,念信:“……您如果有空前来一叙,不胜感激。——柏李敬上。” 张载:“柏裁判长想请您一聚。” 帝国有裁判长十三人主掌立法权,大法官位置正在关键的推选期。 “裁判长有个小儿子,今年刚满二十,从omega专修学院毕业,他的插花和小提琴学得很好。信息素是少有的甜酒味,和您的匹配度有57.1%,是目前最高的。” 等级越高的alpha越难找到匹配度高的omega,超过50%已经很高了。 张载说:“您意下如何。” 那张纸上飘着似有似无的omega信息素的味道,赫琮山捏了捏鼻梁,说:“能收回来多少?” 裁判长那边吞了军部不少钱,张载给出一个保守的数值:“三十万。” 赫琮山吐出一个字:“去。” 张载:“您要见见那个omega吗?” 赫琮山一条手臂平放在沙发上,另一条手臂挡住了眼睛,他问:“你见过了?” 张载说:“夫人让我事先去见了一面,是个很可爱的omega,把头发染成了蓝色,在花园里面给花浇水。您要看看照片吗?” 他将几张照片摆在赫琮山面前,赫琮山随意扫了一眼,没说什么,有人敲门。张载朝门的方向走,拉开门时愣了一下。 “我来找上校签——”瞿清雨说,“假条。” 他一眼就看见了桌面上摊开的omega照片,中间微妙地停顿了一秒,和坐在沙发上的赫琮山对视。 张载后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倏忽,瞿清雨笑了:“上校准备去相亲啊,什么样的omega?” 赫琮山抬了抬手,张载躬身,说:“一个甜酒味的omega,今年二十岁,性格文静。” 瞿清雨挑起眉,对着赫琮山说:“您喜欢文静的?” 第11章 这宴会上不少人都在看笑话,柏李似乎能听见四周窃窃私语的声音。他脸上的笑容难以维系,从嗓子里挤出愤怒的声音:“琼,你喝醉了……” 他的好儿子,琼李梗着脖子:“没有,父亲,我就是——” 戛然而止。 “哥哥,上校还在这儿呢。你平时不是很崇拜上校的吗。来,过来跟上校打招呼。” 瞿清雨靠在一边,眉梢挑了起来。 omega。 一个染头发的,美丽的omega。衣着华贵,纤细脖颈上戴着抑制剂圈。他在赫琮山面前停下,不留痕迹地转移了众人注意力,望着赫琮山的眼神宁静柔和:“上校,您肯来……我们一家都很高兴。” 琼李老老实实地站在弟弟身后:“上校。” 柏李松了口气,赶紧:“上校,这是我的小儿子,兰斯,你们在年初的政会上见过的。离开宴的时间还早呢,让兰斯带着您在附近逛一逛……” 兰斯柔顺地低着头,让自己的后颈暴露在对方视线下,omega向alpha表示臣服的常见动作。 许久,兰斯没有得到回应,他表现出适时的疑惑,并不催促地抬起头:“上校?” alpha军官黑靴包裹强壮小腿,侧脸冷峻,他身上没有任何信息素的味道。各大星网论坛上的omega都在猜测他的信息素味道,但alpha只会在失控时外溢信息素。很显然,上校没有这种时候。 有一秒,兰斯错觉他的视线投向了自己身后。 瞿清雨没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慢悠悠地和琼李说话,他刻意压低嗓音时柔得如同清水流过耳边:“有客人来了,柏裁判长也是担心琼先生犯错。” 被美人关怀开解,琼李忍不住揉了揉耳朵:“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beta青年唇瓣水红,轻笑道:“那就谢谢琼少爷了。” 琼李心跳蹦得比兔子快,晕得五迷三道:“好,好。” 地面不平整,高度差令他们几乎靠在一起。距离亲密,旁若无人低声交流的模样让人简直认为他们是一对真正的恋人了。兰斯想了想,说:“哥哥,既然你喜欢他,就让他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餐吧。” - 不少人给赫琮山敬酒,赫琮山滴酒不沾。军部独立于众官员,没有人值得他唇碰杯沿。 瞿清雨毫无心理负担地吃东西,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地跟上校攀谈,琼李越发认为他与众不同,压低身体靠近他,大吐苦水:“父亲总骂我脑子只有核桃大,要是有我弟弟三分聪明都不至于没在军部混个一官半职。” “没关系。” beta青年一边细嚼慢咽一边体贴安抚:“天生我材必有用。” 琼李捏着酒杯,醉醺醺:“是……还是你明白……嗝……我就不想……嗝……去搞那什么劳子军训……嗝……累得要命……” 作为李家唯一的alpha,琼李肯定要去给赫琮山敬酒。他端着杯子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问瞿清雨:“你……我……你跟我一起去?我……” 他脸上就差直接写着“不敢”两个字。 瞿清雨善解人意答应,顺手给自己倒满。清酒流泻,他垂眼时长睫温柔落下。琼看呆了,犹如找到精神支柱,赶紧站起来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朝赫琮山的方向走。周边汇聚血统纯正的alpha和omega,神情各异。 ……一个beta,劣质beta。 但也……实在美丽。 不少人交换了眼神。 beta青年站在赫琮山面前那一刻,张载身边的空气如有实质般凝滞了。 瞿清雨遥遥举杯,似笑非笑:“我替琼少爷敬您。” 张载为他捏了把汗。 一片寂静中,赫琮山勾了勾唇:“你是他什么人,你替他来敬我?” 琼李正为美人两肋插刀的事感激不已,插嘴:“梦中情人。” 张载:“……” 瞿清雨笑了:“那……我敬您?” 抑制剂药效和酒水相冲,张载正要拦下这杯酒,赫琮山把玩酒杯的那只手抬起,相撞,他饮尽了。 张载瞳仁紧缩。 瞿清雨视线扫过他身边的omega,柏李为了撮合自己的小儿子和赫琮山煞费苦心,二者座位极近。 兰斯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筷子尖却停顿在半空。 “请假和同行交流?” “去医院?” “梦中情人?” 瞿清雨一顿。 赫琮山低沉:“你生什么气?” “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瞿清雨一侧眉尾轻轻地扬起来,这让他看起来很漂亮,也很松弛。他看着赫琮山,眼睛里却没有任何人,口吻轻柔却无情:“我问过了,能不能别来相亲,您说不。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您不和我上床,我就和别人上床,事情就这么简单。” 张载背后出了一层虚汗。 那个omega甚至就在赫琮山左手边的位置,张载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见这段惊世骇俗的对话。 他不敢去看赫琮山表情,硬着头皮解释:“瞿医生,上校有公事在身。” 那杯酒一下冲上嗓子眼,瞿清雨又笑了:“我胆子大,上校,你知道的。” 他凑近赫琮山耳边,轻轻:“我今晚就敢和琼李……上床。” 赫琮山眼底酝酿一场黑色风暴。 以琼李的酒后的脑子还不足以理解这么复杂的长句,他晕头转向一会儿,坚定地追着美人跑了。 “那个beta很漂亮。” 兰斯望着对方离开的身影,柔声细语说:“上校也这么觉得吗?” 琥珀色酒液从层层垒起的酒杯倾泻而下,衣香鬓影,美人如云。觥筹交错间看不清谁和谁的眼,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堪堪要从omega脸皮上剥脱下来。 赫琮山指节在桌面叩击,兰斯知道那双手拿枪时是何等风华。他静静等待,直到对方问:“你的插花学得很好?” 兰斯:“不算好,上校,整个帝国只有第一夫人的插花能担得上‘好’字。” “你的父亲想你嫁给我。”赫琮山很是漫不经心,“你怎么想?” “要看上校的意思。”兰斯轻声细语,“没有人不想嫁给您。” 他符合大众对omega的所有期望,菟丝花一样缠绕在alpha身上,一切以alpha的感受为先。 赫琮山淡漠道:“会有更适合你的alpha。” 兰斯猛然抬了下头,急切:“上校!” 赫琮山将他扔在原地,离席,消失在刚刚beta离去的方向。 张载轻轻叹了口气,弯腰对失魂落魄的omega说:“兰斯少爷,您很聪明。上校如果对一个omega有意,不会空手来拜访您的父亲。” 兰斯将不甘心压回去,很快冷静:“是那个beta?alpha在婚前总是这样,一旦完全标记产生,情况会不一样。” 张载说:“不管是beta、omega、或者alpha,那都是上校自己的事,您无权过问。” 他开始试想一些无厘头的东西,譬如刚刚那个beta青年口中说出的话,譬如一个alpha真的和一个beta在一起,譬如alpha棘手的易感期,譬如他的长官平静得诡异的精神状态。 ……和忍耐到极点隐隐有外溢趋势的信息素。 - 瞿清雨一贯在需要利用美貌的地方无往不利,他站在套房中央,脚下是波西米亚风的名贵地毯。他借着明亮灯光转动手指上大粒的蓝宝石。那颗蓝宝石的质地上乘,在灯光映照下一层层地往外散发出幽光。 不及他的眼睛,毕竟宝石是死物。 他从小就清楚自己的长处在什么地方,很少有人能拒绝他。琼李不过是其中之一。他收到过许许多多家世显赫的alpha的信件和充满暗示的通讯,他们许诺财宝、权力和甜言蜜语,想将美人变成婊子。 瞿清雨将那颗硕大的宝石放在桌面上。 问题仅有一个,他对于事物和人的冷却速度太快了,还不足以支撑他走到和对方发展肉体关系的那一刻。他知道成功的奥秘在于让灵魂和身体分开,从此以后苦难将短暂地离他远去。 浴室传来水声。 瞿清雨脱下鞋,赤脚踩在柔软地毯上,脚步很轻。他对性和爱所有的想象来自地下室一扇窄窗——长方形,两个巴掌大。透过通气口的一层,不再年轻的beta女性一层层褪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靠上去,说些甜言蜜语,偶尔一笔带过她曾学过跳舞,再后来是上世纪的留声机卡顿的声响、床铺嘎吱的晃动声、痛苦多于愉悦的喘息、偶尔几句不入流的荤话。 谁都可以,没什么所谓。 他踏进这间房门前的目的十分明确,他知道没有alpha能容忍自己的所有物脱离掌控,他赌那一点微末的好感和alpha的独占欲。 赫琮山会带走他。 ——然后呢? 瞿清雨忽然认为自己也需要一些镇定剂了,他压住胸口的心跳。 “你喜欢我什么?”琼李听见beta青年低柔沁凉的嗓音。 月光绸缎般从他指尖穿过,他静坐姿态像是带着不易察觉的茫然。 琼李痴痴地望着他:“你美丽。” 瞿清雨撑着一侧脸笑了笑。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他说,“小少爷,我数三个数,你闭上眼睛,等我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琼李满怀期待地闭上眼睛。 瞿清雨拉开门,走出去。 有一个人不想将美人变成婊子,因此他就遇到了困难。但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正如所有人告诉他没有beta可以学医,而他依然成功。他有持之以恒的行动力和对目标势在必得的野心,他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兜兜转转都会回到他掌心。 第12章 赫琮山冷沉面部终于出现一丝裂纹。 他指腹上有茧,又因长久伫立深夜中带着冰冷意味。下巴被钳住,瞿清雨被迫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 “上校,我知道你是alpha,我也知道我是beta,不用提醒我,时时刻刻都有人提醒我。” “那又怎么样?” 瞿清雨伸手从他衣襟领口往上抚,沿经冷硬的肩颈线条,直至凸起的喉结。再往上,他和赫琮山目光相接,笑起来:“所以你就不准备吻我了吗?” 爱这样短暂的东西,就要得到最好的,哪怕只一刹那。 大片秋林的影子。 夜光月色攀升上alpha军官的肩头,他身上温度高出平时许多。瞿清雨光脚踩在他黑色长靴上,在站不稳的前一秒被揽住了腰。 “我现在腰没有受伤。” 瞿清雨故意问:“抱我干什么?长官。” 他猜测赫琮山对他有好感,但并不清楚这好感足以令他放肆到什么程度。因此他见好就收,退开两步:“明天见上校,你也不用急着拒绝我。情爱这种事……不是吗?” 张载来时并没有见到那个beta青年的影子,花园内树影幢幢,烈度极高信息素的味道摧枯拉朽之势蔓延开,将原本低级alpha的味道清扫、去除、彻底覆盖。 赫琮山眼底一片幽深,良久,他伸手压住了发烫的后颈。将升腾的热意也一寸寸压下去,吞进喉咙里。 - 赫琮山有半个月未出现,瞿清雨找遍了整个北部基地,军校生大群中偷拍的alpha军官照片也停留在他请假前。 那名叫张载的秘书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瞿清雨按部就班地在医院值班,做手术。赫琮山公寓楼的卡在他手上,他回去过两个晚上,公寓内空无一人,alpha信息素带来的温暖辛辣的气息也很快消沉下去。 他靠在冷色调的墙面,心想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又过了一两周,瞿清雨状似不经意地问起这件事。 华西崇:“你问上校?” 老头子正监督他做假皮缝合,还算满意地点头:“不错,手上功夫没退步。下次发生什么事别用手挡,外科医生的手,你知道重要性。” 瞿清雨摘了手套做消毒,隔着一层防护口罩说话吐出一层薄薄的雾:“都是您教得好。” 华西崇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半天才想起上一句话:“上校请了病假。” 一般情况下alpha很少生病,瞿清雨双手撑在清洗台台面,微妙地问:“易感期?” 华西崇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瞿清雨笑了笑:“猜的,老师。” alpha会如何度过易感期,答案显而易见。他说不上失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失去反应能力。 华西崇正色道:“是,也不是。”他背着手缓慢踱步到窗边,正对面是碧绿的人工湖,湖边是北部军区禁地之一——疗养院。 一排排雪白屋顶的建筑物森冷地矗立在秋风中。 天气渐渐冷了,黑得早,瞿清雨能感受到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忧心。 “教科书上告诉过你alpha在易感期会处于失控状态,耐心不足,攻击性和领地意识加强,无差别袭击靠近自己的同类。但这是一般情况——”华西崇话音一转,“有一个alpha,在十八岁后的每一次易感期,没有任何体外征兆。” 瞿清雨心脏突然莫名一跳,他问:“没有任何征兆?” 华西崇叹了口气:“是,至少我没有见过。我们研究了很久,始终找不到问题的源头,只能将这归咎为他的信息素等级过高,可能产生了一定的精神调控能力。当大脑皮层认为他处于极端兴奋状态下,会自动分泌一种我们称之为冷静素的东西,将他的兴奋值回调。” “你应该知道我在说赫琮山,信息素等级高到他这个程度的alpha,整个帝国仅此一位。” “听起来没有问题。”瞿清雨思索片刻,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说,“是件好事。” 华西崇神情并不轻松:“你站在手术台上的第一天,我告诉过你,事物永远有好坏两面。” “冷静素和兴奋值占据跷跷板的两头,一者压一者抬。”华西崇说,“当二者失衡那一天,他受压制的易感期将反扑而来。事无先例,没有人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们寄希望于omega信息素能对他起到聊胜于无的安慰作用,但他本人拒绝了这种方式。” 华西崇叹了口气:“我们得观察,记录,做分析表。评估结果关乎他是否能再次走上战场,做下一场战役的指挥官。” “他的心理压力比任何人都大。”华西崇看向远处遥远天际,他的背脊压下来,像是看到不久后的、惨痛的将来。 “如果帝国失去一名培养至今的指挥官,我们未必能在下一场异形战争中取胜。” ——到这种程度吗? 瞿清雨心脏有瞬间的停跳。 华西崇感慨良多,转过身才发现他的学生比他更不在状态,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跟我一起去看看?我记得一年前你做战地医生,上校对你有恩。” - 绿湖疗养院的门禁一层深过一层,刷卡、指纹和虹膜、面部识别,瞿清雨跟着华西崇往里走,站岗的alpha士兵严格执行任务,搜身后放行。 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步履匆匆,助手小跑着去化验室递交结果。这地方看起来像一座大型监牢,墙壁被刷得没有人气,死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身上。 瞿清雨呼吸不畅,伸手拉开了领口。华西崇神情凝重地和全副武装的专家交流,单边假肢稳稳踩在地面。 “情况和昨天一样。”专家扯下口罩,他是alpha,在高等级alpha恐怖到骇人的信息素压制下毫无还手之力。他身上湿透了,头发一缕缕狼狈地贴在面颊上,想起刚刚的情形头皮发麻,“我们得在上校胳膊上抽一管血,不过他不太配合。” 专家累得够呛,喘息着说:“全天底下没有人能打得过上校,我们不敢近他的身,昨天就有alpha士兵被卸了胳膊。” 华西崇:“辛苦了。” 专家摆摆手:“应该的,我们知道这不是上校本意,他处于神志不太清的状态。” “抽血的事只能缓缓。”他看向华西崇身后的瞿清雨,“这位是……” 华西崇:“我的学生,来看望上校。” 专家将口罩扯回去,含糊不清地提醒:“一会儿不要靠得太近。” 这条长长走廊再往前,瞿清雨一顿,张载出现在道路尽头。他手里夹着军部加密文件,左手拿着一根笔,滴水不漏地:“柏裁判长,您就安心接受监察官的问询,要是没有问题那就是没有问题……您要请上校听电话?不好意思,上校有私事在身……兰斯少爷是和上校的信息素匹配度高,你想如何,柏——裁判长?” 中间的停顿是因为他看到了瞿清雨。 张载挂了通讯器,他肉眼可见处理了不少杂事。他先跟华西崇打了招呼,确认:“要在胳膊上抽一管血?” 张载抱歉道:“给我一点时间。” 华西崇还有身体各项指标要看,示意一会儿抽了血交给瞿清雨,他“咚咚”地拄着金属假肢走远了。 张载身后跟着三五名身体强壮的alpha士兵,他们继续往走廊尽头走,张载率先开口:“上校的信息素水平始终没有降到安全线以下,他现在处于狂躁期,您一会儿离远点。” 瞿清雨沉默一会儿,问:“你们打算怎么给他抽血。” “束缚带、镇定剂。”张载无奈地说,“这世界上还没有能打得过上校的alpha,他的信息素等级很高,对地盘的占有欲也很强。任何alpha靠近都会令他认为受到冒犯,从而无差别攻击他人。” 瞿清雨没有贸然开口,他停在一块三层加固的玻璃前,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注视玻璃房内的alpha。 对方看起来还算正常,脚边甚至堆了一些一看就是张载从军部带来要签字的文件。他没穿上衣,流畅肌理毫无掩饰地暴露在灯光下,苍白紧实。静脉注射的地方扎满针眼,明明离得很远,但瞿清雨依然看清了那些针眼,密密麻麻遍布在完美无缺的身体上。 他心里没来由抽痛了一下。 张载喊了声“上校”,alpha没反应,背对着他们。 瞿清雨意识到他手腕上附着有一对冰冷的沉黑手铐,分量不轻,尺码偏小,将他双手牢牢扣在一起。 显然,他在这种手脚无法伸展的情况下依旧凭借高超的格斗水平和擒拿术打倒了一众alpha研究员和士兵。 张载打开了门上的圆形小洞:“上校,我们一会儿会进去给您抽一管血。” alpha被声音吸引,转过头,居高临下俯视他,姿态狂妄,声带嘶哑:“滚。” 张载擦了擦汗,他左边脸颊上细看还有淤青。他低声对瞿清雨说:“上校不认识我们所有人。” 他带了不少研究员和alpha军官,此刻都束手无策地站在墙边。 狂躁期的alpha破坏力极强,要在他领地意识和攻击性处于峰值的状态下将针头戳进他皮下,在他胳膊上抽一管血,难度不亚于白日摘月。 瞿清雨的手指无意识按压在玻璃上,他凑得近了,那里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雾。蓝眼珠一眨,又一眨。 alpha被吸引。 他原本在远离玻璃的另一侧,突然动了,缓缓地朝这一边靠近。 有反应,身后研究员欣喜若狂。 瞿清雨耐心地将手贴在玻璃上,直到alpha也靠近了他,伸出手,隔着一层玻璃墙玩闹似地捏他的指尖。 第13章 瞿清雨略显呆滞地顿住了。 空气中有迟来的寂静。 这种特质玻璃层隔音效果强劲,但alpha的声音从张载左侧的餐盘口一字不漏地传到外面。 张载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迅速回神抱歉地冲瞿清雨解释:“上校现在没有自主意识,他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我们进去了。” 一道窄门打开,张载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带着三个人高马壮的alpha士兵弯腰跨了进去。 alpha呼出的白气残留在玻璃内部,他没有离开,依然在附近徘徊。瞿清雨少见显得有些呆,他脑袋卡顿地转,仰头去看alpha锋利的唇线。 ——易感期的alpha确实没有自主意识,但未必就会说假话。 他刚刚说了什么来着?瞿清雨茫然地想。 “叮——” 刺耳警报声。 alpha皱着眉,因要求没有实现而越发焦躁,墙面上信息素浓度监测表数值不断飙升,从橙色到警告的大红。他开始尝试寻找出口,一眼捕捉到身后鬼鬼祟祟的张载一行人。 张载霎时僵住了。 为了避免受到攻击他们全副武装,头戴防毒面具,全身裹在护具内,尽可能放轻脚步,但易感期的alpha直觉如野兽锐利,漆黑瞳仁顷刻将他们所有人攫取。 张载一动不敢动,所有研究员和专家屏气凝神。 他们像被按下暂停键,其中一个手指在半空中僵硬地扭曲。 戒备成这样程度,料想被揍过很多次。 下一秒,瞿清雨眼睁睁目睹墙面上象征攻击性的信息素监测值以发疯的形式往上窜! 与此同时……alpha动了。 他动作快出残影,瞿清雨仅仅一眨眼,张载就狼狈地从窄门内逃窜出来,反手熟练一扣,金属门被“哐”一声带上。 “砰砰!”两声巨响。 张载背对窄门,将alpha压进隔离室内,摘掉防毒面具,方才后怕地呼出口气:“见笑了,瞿医生。” 瞿清雨:“……你们这么多人都控制不住他?” “上校的格斗课还有擒拿课成绩都非常优异。”张载擦掉头顶的汗,“我们需要躲得快点。” 他身后一名更活泼的alpha士兵指了指头顶闪烁红光的监控,揉着胳膊吸气:“上校说没躲过去不算工伤,算防身课不及格。” 瞿清雨:“……” 整个隔离室空间庞大,应有尽有。睡眠舱单独隔开,不透明。alpha驱赶完“不怀好意”的入侵者后再次巡视自己的领地,他仿佛突然有了遮蔽身体的意识,随手取过一边的背心往身上套,四肢伸展的动作犹如丛林中的野兽,优雅而极具性张力。紧接着,他对着室内唯一的洗手台,开始刮胡子。那面梳洗镜正对瞿清雨,alpha的喉结在镜面中上下滚动。他五指指关节上缠了纱布,在往外渗血,估计是打斗间伤到了自己,竟然还知道包起来。 瞿清雨莫名笑了一声。 张载终于和专家们讨论出一套合理方案:“我们会在隔离室内释放安定类气体,等上校陷入昏迷再做打算。” 瞿清雨:“多少浓度?” 张载给了他一个远超正常人剂量的数值,瞿清雨沉默一会儿,说:“浓度太高了,对大脑神经中枢会有影响。” 这是不合理的。 张载说:“很难控制剂量,如果不能一次得手,引起上校警惕心,后面取血会更难。” “我进去试试。” 瞿清雨视线没有从alpha身上移开过,他朝张载摊开手,白皙掌心朝上:“针管给我。” 有人劝阻:“上校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一级高危,十个alpha都未必能压制得住他,你一个beta……” “他是医生。”张载打断,转向瞿清雨,公事公办道,“您确认要进去吗?进去前签署知情同意书、生命安全知悉条款,有任何情况第一时间求救。” 瞿清雨平静地回头看他一眼,仿佛终于回过神,幽幽:“怎么不确认?他都要干死我了。” 第二次鸦雀无声。 张载:“……您注意安全。” 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瞿清雨一开始站在窄门边,方便随时逃跑。窄门拉开的瞬间alpha的兽类一般的瞳仁就眯了起来,转向这一侧。 瞿清雨并不能感知到具体的信息素味道,但隔离室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他冰冷的指尖末梢跟着回暖。 他尝试地靠近了一步。 alpha冷冷地转过头,又转回去,好似没看见他。 五分钟后玻璃外的研究员示意攻击性信息素没有继续释放,alpha没有表达亲近也没有表达敌视,他可以继续前进。 瞿清雨微微吸了口气。 他并不是不害怕,alpha本身是一种具有极强攻击性的物种,崇尚血腥、暴力和强权。当他面对赫琮山时,不管再怎么掩饰,他依然从骨子里本能感受到惧怕。 那种惧怕看起来不起眼,却会在他想要更大胆时警告他。 手中针管细长,人在精神高度集中时身边的一切微小声音都会被放大:背后关上的门、信息素浓度监测仪的滴答声、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还有alpha粗重不适的喘息。 应该还是难受的。 没有伴侣的alpha易感期会没有安全感,忍受难以忍受的煎熬,尽快取到他的血液样本能加快配药进度。 瞿清雨很慢地走出一步。 他掌心捏出汗——他真是头脑发热进来了,没想别的。进来后才发现自己真是荒唐胆大。 瞿清雨在距离alpha十米远的距离内停下,这距离已经非常近了,耳麦中的研究员给他汇报信息素中含有的攻击性成分,趋向平稳:“瞿医生,你站在原地先别动,等上校适应一下。” alpha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下颔至太阳穴青筋绷起。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脊背稍弯,姿态便于进攻和狩猎。稍长的额发遮住了眼睛。 瞿清雨手脚发麻,“嗯”了声。 暂时顺利。 又过了五分钟,瞿清雨再次抬脚向前。 距离越来越近,alpha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还剩下十步,alpha眉心很深地折了起来。 研究员:“您试着叫一声上校?” 瞿清雨拿住针管的手神他妈抖动,他稳了稳心神,“上校”两个字压在舌面良久,又滚回去。 “上校。”他用如常甜蜜柔软的音调喊。 观测玻璃外的研究员在耳麦中焦急:“信息素波动走高有攻击倾向,要不然你先退回来——” “赫琮山。”瞿清雨深吸了口气,继续走了一步,他额头上在往下滴汗。 alpha浓黑的眼珠转了转。 瞿清雨把教科书上安抚易感期alpha的所有行径全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烦躁地抵了抵牙尖。 妈的。 没有经验,无从下手。 他还在想怎么开口说抽血的事,alpha忽然从宽椅上下来,他身高很高,眉骨轮廓深重,大步走过来,将被束缚带勒出血痕青紫的手臂摆在自己面前。 瞿清雨缓缓抬起头,愣了一下。 耳麦里研究人员和医生在说什么他突然听不清了,他看起来呆呆的,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啧。 就说beta的反应能力总是很慢。 alpha皱了皱眉,瞿清雨慢半拍地将注意力移到自己面前的胳膊上,自言自语:“哦,上校,您忍一忍,不是很痛。” 他抿着唇,认真地将针尖扎进皮下,抽血,取出一根棉签压实。又用医生对病人的,舒适的嗓音安慰:“不疼吧。” beta青年的手指有一点凉,相比较而言自己现在的温度刚刚好,alpha舒服得眯起眼睛。 很多人带着难闻的味道闯入他的领地,把他绑起来,在他身上扎针,抽血。 “不高兴。”alpha在怀中人颈项处嗅了嗅,声带因长期未使用变得嘶哑。 “不舒服。” 他头发出乎意料得软,扫在脖颈间像一只大型犬类表达亲昵。重,也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心口。瞿清雨握着针管的手微微一颤,从他的角度能看见alpha乌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薄薄唇线。 仿佛不被安慰就会伤心。 瞿清雨不由自主:“……哪里不舒服?” 耳麦里的人在狂叫:“瞿医生你抽到血了赶紧出来,你们靠得太近了我怕上校发狂!” “吵。” alpha听见了——他的信息素等级实在太高,与之相匹配的五感进化到极致,何况对方的声音太大了,直接从没压实的耳麦里跑出来:“赶紧出来!” 瞿清雨后颈皮被不轻不重地揉了揉,他浑身僵硬,任由alpha对他上下其手。对方可能是在检查,也可能是在找发出声音的东西,瞿清雨怀疑了两秒他的智商,不得不自己摘下耳麦。alpha的手这才折磨般从他后腰抽出来,他几乎能将自己整个拢进怀中,遮挡了来自玻璃另一侧的视线。 咬掉耳麦时热度一路从瞿清雨后颈烧到了脸侧,他不易察觉地抖了抖。 “害怕?”alpha掌着他后颈,用又低又沉的声音问他,压着一点暴戾的尾调。 瞿清雨听见报警器尖锐的鸣叫,拉长的警报声刺破空气。他定定看了赫琮山一会儿,和对方额间相抵,手指从赫琮山柔软的黑发中穿过。 “没有。”他望着赫琮山,轻轻地说,“上校,人多,我是害羞。” 那报警器响了一会儿,不知是自己报废了还是怎么了。外面研究员瘫软在观测椅上,瞿清雨扭过头准备看一眼。被alpha掰过头:“看什么?” 瞿清雨好脾气:“不看了。” 很快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后颈软肉处磨,他闷哼了一声。 ——alpha的犬齿在唇间蠢蠢欲动。 第14章 ——易感期的alpha会更加冲动、直白、原始地表达欲望。他们不加压抑,全凭本能行事。 瞿清雨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记起教科书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句“好香”和“我想干你”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塞进了他脑子,挤压他有限的思考空间。 什么……好香? 冰凉沉重的手铐蹭在腰侧,瞿清雨身上起了大片鸡皮疙瘩,抓住针管的每根手指都在用力,指尖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喀嚓!” 瞿清雨瞳孔震动,梭然低头。 手铐应声而断,“嘭”砸在地面。 alpha显然满意了,他拧了拧手腕,骨头发出关节活动的脆响。宽大手掌碰到后腰,瞿清雨那一刹那浑身肾上腺素飙到此生最高,他甚至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用尽全身力气屈肘朝后一击。 力气有限,角度也有偏差,他没站稳。跌下去前他听见身后alpha叹息了一声,再之后他连人带试管摔进了对方宽阔温热怀抱中。 “咚!” 张载迅速带人进来,当机立断让四个alpha士兵先控制住自己的长官,速度迅速给对方扎了一针镇定剂。 一切快得瞿清雨没反应过来,他心脏在劫后余生和某种撞击中经受余震,从嗓子眼不甘寂寞地跳出来。 “他没事……吧。”瞿清雨深蓝眼珠缓慢地移向隔离室内部,alpha被团团围住,双手反铐在固定床架上。他低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上校知道怎么摔倒能最大程度降低伤害。”张载狼狈地抹了把汗水,说,“您没事就行了。” 瞿清雨喉咙发干,干巴巴地答:“哦。”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再次将视线投进隔离室内,但周边人围得太多,再也看不清了。 alpha胸腔内的心跳沉闷如鼓槌,仿佛仍然敲击在耳边。 他大概不是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瞿清雨能感受到。 几乎在产生这一念头的刹那,隔离室内爆发出一声巨响! 张载和瞿清雨同时一惊,立刻回头—— alpha面无表情暴起一脚踹向身边的金属柜!他再次挣脱了压制住自己的所有人,徒手拗断铁架,在一团混乱中拖着断了的床头架往前走。铁制品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他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走得步子又太大,没有任何人在绝对武力的震慑下能做出反应,所有人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 窄门没关! 张载瞳仁惊缩。 而alpha不感兴趣地扫过了那扇门,来到某块玻璃前,专注地盯着一个人。 瞿清雨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赫……琮山?” 大剂量的镇定剂给他造成了一定影响。 “明、天。” 张载听见他不成字句地,低哑地问:“明天……来么?” 他眼睛是吸铁石一般的黑沉,睫毛凑得近极了。瞿清雨心中柔软地塌陷,他伸手碰了碰alpha受伤的额角,哄人一样:“睡一觉我就来。” 张载再次目睹自己的长官终于松了口气,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自己走回瘸了腿的床上,安安心心地趟成了一块标准的尸体。 瞿清雨盯着他饱满的头骨,突兀问:“会脑震荡吗?” 显而易见,他才是医生,张载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瞿清雨又摇摇头,自我否认:“背部着地,不会。” 张载:“……” “您受到惊吓了。”他说,“等上校醒来我会告诉他这件事。” 瞿清雨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视线直勾勾地越过张载的头顶,张载朝后看,了然安慰:“有证据,上校不会逃掉您的精神损失费。” 瞿清雨把取血后的试管递给他,幽幽地说:“你给他看吧,音量让他调大点,也发给我一份。” 张载还想对他说什么,而beta青年已经踩着不稳当的步子,游魂似地离开了。 - “你手里的煎饼哪儿买的,好香。” 瞿清雨神经猛地一跳。 好香好香好香…… 好香。 他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瞿医生,你没睡好吗?”交接班的omega护士举着煎饼好奇地问,“我还从没有见过你趴在桌上午休呢。” 医院大多是alpha,beta医生少,护士听自己的小姐妹说华西崇在他之前七年没有学生,这是唯一一个。 华老医生的学生,omega护士顿时就很景仰。而且对方也没有某些alpha的坏脾气,听主任说手术做得漂亮。拉下口罩听人说话时露出一双深蓝的眼睛,耐心,人也负责。院里的医生上了资历的年纪都大了,要打扰他的地方很多。他通讯器二十四小时开机,从睡梦中吵醒也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今天怎么会这么困? omega护士关切地又问:“瞿医生,你昨晚没休息好吗?快回去睡觉吧。” 瞿清雨双手撑在桌面从转椅上移开,不知道为什么,omega护士觉得他耳朵尖整个红透了。 他哑声:“我马上走。” omega护士见他视线落在自己手里的煎饼上,回错了意:“瞿医生吃了早饭吗?这煎饼好香,要不要尝一口!” 瞿清雨站在门边的脚步僵住,他刚换了衣服,浅色的衬衣扎进黑裤里。omega纯带欣赏意味地吸溜了一口,听见他迟疑地回过头:“你有闻到我身上什么味道吗?” omega护士动了动鼻子,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摇了摇头,说:“没有啊。” 她刚准备再仔细嗅一嗅,beta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 - 通讯器上面还有来自张载的最后一条消息,发消息的时间是昨晚他睡觉前,瞿清雨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他这两天大脑停机了一样不太会转,思考问题要费点功夫。 张载:上校每两天要抽一次血,辛苦瞿医生【微笑】 张载:我们给上校换了一副手铐【图片】 张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加厚版k=dzvy2we点击链接直接打开 “……” 后面的措辞明显斟酌了一长串:您知道的,易感期的alpha行为逻辑不能用常人思维理解。上校醒来会向您具体解释。我也不清楚他对您……是什么感觉。不过以我对上校的了解,他会为他的行为负责。 瞿清雨将通讯器塞进口袋,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是的,只有赫琮山这种alpha才会把一两句言语上的骚扰看作严重的事,他和其他alpha不太一样。瞿清雨形容不出来这种感受。很早以前,在他还和自己的beta母亲住在一起时,有人对他说过下流的荤段子,也有人拿他开过黄色玩笑。他的beta母亲蹲在一边忘我地数钱,并不理会那些摸到他身上的手。所有人都这样,他都快要以为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哦,原来大家是要对这件事负责的啊。 赫琮山令他感到舒适,那他愿意在他身上花多一点儿时间。也不会再计较对方“干死他”和“老婆”那两句话。 那些话想必不是对他说的,他们还没有认识多久,也没有熟到这个程度。那就更可能是对方认错了人,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像自取其辱。 但现在,没有办法,他在追人。主动权在对方手中。 瞿清雨停下脚步,很轻地“啧”了声。 - 秒针一格格“沙沙”地转。 张载静静地站在一边,等alpha军官看完所有的监控录像。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张载心想,事情几乎是避免不了的。一年前他受夫人之托去到战场上他就知道,他的长官不太对劲。 那是一次并不怎么好打的仗,上校受了一点轻伤。 他右臂在什么地方刮到了,alpha的自愈能力很强,这种小伤是不需要浪费医疗资源的,但他依然去了后方医院。不停有抬着担架的医生匆匆忙忙进去,他在一棵被炮火轰炸后仅剩半截的枯树边坐下,点了一根烟。 那个时候他的精神状态还正常,几次信息素水平都在正常值附近徘徊。战事不那么吃紧,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omega,在战争结束后举行婚礼。 张载正是为这件事而来。 他带了整个帝国近半数适龄omega的生活照和视频,按道理讲这是一场互选活动,但没有omega会拒绝上校。就算他不是上校,优越的外形及显赫家世同样会为他赢得大多数omega的青睐。 张载并不知道赫琮山在看什么。 上校那根烟抽到了头,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他一个在战场上待了十年的人,他居然在紧张。 天色暗下去那一刻,临时搭建的医院灯火也变得温暖而明媚。这是战地医院一天当中最清闲的时候,没有伤员进出,里面的医生也能得到短暂的休息。 赫琮山碾灭了烟头。 他当时问了张载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beta都会喜欢omega吗?” 张载当时停顿了很久,对他的长官说:“是的,长官,他们倾向于选择更柔软的配偶。” 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做争论,因为不远处营地的爆炸将半边天烧得通红,尖叫声近在咫尺。赫琮山似乎要说什么,回头望了望夜色掩映中宁静的医院,又遥遥望向炮火的起点。 他很快做了决定,大步走向自己的战场。 …… 张载忽然很想问赫琮山当时想说什么,他乍然开口,alpha军官指尖烟蒂再次燃到头。他神情有一点儿温柔,也很残忍,视线落在虚空中不知什么地方:“你未必是对的。” 张载一愣。 “我当时想说,你未必是对的。我会去问问,然后告诉你。” “太迟了。”赫琮山低低笑了,“我当时应该……” 第15章 从值班室狭窄的床板上往外看,夜空中挂着数颗明亮的星星。 瞿清雨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自己的值班床上,还是很在意那句“老婆”。医院走廊上有来来往往的护士推着医用推车路过,滚轮“骨碌碌”压过平滑的地板。 白天见过的omega护士窸窸窣窣从门缝外探出半个头:“瞿医生,你睡了吗?” 瞿清雨从床上坐起身,也配合地压低声音:“没有,出了什么事吗? omega护士刚毕业,还是个小姑娘。她害羞扯了扯衣角,不好意思地说:“我的alpha,您上次见过他吗?一名工程师,他的易感期就在这两天啦,我要请假回家陪他。我在护士长那儿拿了假条,您明天会有一个新的接班护士。我怕您不知道,走之前跟您说一声。” 瞿清雨问她:“alpha的易感期是什么样的?” 教科书上给他的东西有限,是客观而冰冷的陈述词。问出口他才觉得不妥,他是beta,问alpha的易感期未免奇怪。 好在omega护士没有意识到,脸颊红了红,小声:“会变得很粘人……很过分。” 她和瞿清雨沉默地对视,仿佛终于意识到这回答太抽象。而瞿医生问话的口吻像在考她教科书上的名词解释,这让她坐立难安,她憋了憋,憋出一句话:“总之……易感期的alpha需要爱人的陪伴!” 瞿清雨:“……你回去吧。” omega护士如蒙大赦地转头准备开溜,走到一半脚尖在门口打了个转,下定某种决心一样回头说:“大家都说易感期的alpha很可怕,其实也没有啦。如果您喜欢的人是alpha,易感期二十四小时跟他在一起就好啦!他不会伤害你的。” 小姑娘活泼开朗,马尾辫在后颈一荡一荡。她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去,一溜烟跑走了。没多久瞿清雨在值班室的窗口再次见到她,高大沉默的alpha接过她的手中的卡通水杯,弯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流水月光流过他们身上。 瞿清雨关上了窗。 他突然有点想跟赫琮山说话,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他知道alpha的易感期很磨人,很难受。他心想赫琮山需要一个omega吗?他会亲对方吗?可他也没有亲自己,明明他告诉赫琮山,他亲了自己,就可以带自己回家。 主要还是因为他是beta,而alpha天生就该和omega在一起。 他以前并不会想到这样的事——那些alpha找不找omega度过易感期和他无关。 瞿清雨面无表情把被子从脚拉到了头。 他认为自己被什么虫子攻击了大脑。 - 张载:您不用来,上校清醒了,会去找您。 早查房瞿清雨收到这条消息,他正在给32号床的病人做血压检测,这是一名从战场退役的老兵,也是华西崇的战友。一年前他在和异形的战争中不幸被感染,目前生命体征平稳。 华西崇在和对方聊天的间隙提到伊万瓦、白芍和仲秋,瞿清雨猜测是对方受到感染的那场战争,他没准备听这么仔细,但他们多次提到一个陌生的人名,明思夷。 对方应该曾在战场上做过军医。 查完房后华西崇从病房内出来,瞿清雨伸手扶着他,他慢慢地挪动自己那只金属支架的腿,叹了口气。 “庞主任问我你要不要留下来,在北部基地做一名医生。” 华西崇放缓了声音:“留在这里,给军校生们量量血压,监测信息素,生活会变得容易许多。” “可能吧。”瞿清雨微微笑了,“老师,我不适合。” “你不想留在这里?” 瞿清雨顿了顿,坦然说:“是。” 华西崇一直看着他。 他很希望和瞿清雨说些什么,他知道对方想做什么,能引起他注意的不是北部军事基地的医生——他想要的,想得到的,是唯一而最难以获得的位置。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的总积分一直低于方诺文,这令alpha放松了警惕,让他有了一击得手的机会。 他想要做军医首席,势在必得。 华西崇最初感到难以置信。 他私心里,还是把瞿清雨当omega看的,希望对方安稳、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是他又想,万一呢,那个位置至今空置呢。只要他能在马杜克训练营内和所有的alpha一起熬过一整年训练……只要竞争过程不出现任何歧视和不公正现象,他还是可能成功的。 “你……依然那么想?”华西崇劝说,“有时候人不一定要当第一,什么都想要做到最好,没有人可以做到。” 上午刺眼的阳光从医院走廊上照进来,日光明亮而昏晕。瞿清雨伸手遮挡眼睛,他身体单薄,躬起身体时后背一双蝴蝶骨隆起隐约的轮廓。 他是beta中的另类,没有去工厂做一个重复枯燥劳力的工人。他站在华西崇面前时已经拥有了一定自保能力,所以华西崇并不理解他一定要站在行业顶尖的执念。 “是的,老师,我依然那么想。不管是什么,我都想要最好。” 不管是工作,还是alpha,他都要最好、最强那一个。 华西崇并不明白:“你现在已经有了更好的生活……不需要那么辛苦。” “还不够,老师。” 瞿清雨移开手,一线金光穿透他深蓝的眼珠,他轻轻地笑了,转头对华西崇说:“如果我没有得到这些,您会和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在某个alpha的床上。” “而我不想那样。” 华西崇再没有劝说的立场。 他第一次见对方是在六年前某个深夜,他闯祸的儿子连夜给他通讯,他踏进卧室的一瞬间,和有一双深蓝眼睛的beta对上视线,对方半跪在床上,手中匕首捅进了alpha的右肩。 beta仰起头看他,面颊白皙,左手沾血。他看起来有种惊心的、动人的脆弱与美丽,他笑起来:“我知道你是一位很有名的医生,别担心,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对我做什么……对不起,是他要脱我的衣服,好了,老先生,帮我把拷在床头的右手解开,顺便帮你的儿子止血……我不会报警的,报警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不是吗。” …… “你去做吧。”华西崇在心中叹了口气,面露疲倦,“不管如何……这些年……” 他陷入沉默,半晌后说:“我帮助你,即使最开始是为了还债……现在……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有站在那里的能力。” 瞿清雨静静地注视着他:“我知道,老师,你对我有恩。” - 结束一天工作已至半夜。 瞿清雨走下楼梯,站久了双脚发麻,他走出医院灯火通明大楼时接近凌晨一点。深秋,又经过暴雨侵袭,树木萧条零落。 小克:“你不高兴吗?要不然还是回来?又有人说你坏话了吗?” 瞿清雨耐心地:“没有不高兴,快回来了,没有人说坏话。” “对了,你的星网账户上多出一项大额进账,七个零。”小克速速算账,说,“你干了什么?” 瞿清雨怔了一下:“什么?” 小克关上诊所的推拉窗,疑惑:“有人打错了?不会啊,别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你的账户?” 瞿清雨已经不需要问他什么了,头顶月亮实在太圆,路边樟树下alpha军官朝他走来。这场景特别像他昨晚看到的,连站位都一差不差。 瞿清雨看了看赫琮山身后的车,又看看赫琮山。他其实特别累了,见到赫琮山得一瞬间突然又觉得还好。他坐在医院前门的花坛处,笑起来,他笑起来很漂亮:“给我打钱干什么?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赫琮山看向他的脚:“扭到了?” “不严重。”瞿清雨说,“去找你之前。” 赫琮山朝前走了两步,头顶星光披戴,他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弯下腰,和他平视:“抬腿,我看看。” 瞿清雨微微一怔。 很少有alpha会弯下他们的腰,赫琮山几乎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膝盖虚压在地面。 并不严重。 赫琮山收回手,他们一坐一蹲,他想了想,说:“想要什么?任何、一切,我都会交给你。” 任何,一切。 从他口中说出的“任何”还有“一切”大概就是任何和一切了。 瞿清雨问他:“你不能爱我吗?我没有更想要的东西,长官。” 周遭有风声吹动叶片的“沙沙”声音。 赫琮山皱了下眉,他容易皱眉,遇到什么不那么容易的事眉心会折起来。触手可及的位置,神差鬼使,瞿清雨伸手,一点一点压平他眉心。 很早很早以前,我也见过他的,他走得特别快,跟在他身后的alpha士兵一直追一直追。上校从不回头,他肩头伤疤和功勋累累,我可能有一点儿喜欢他,只是上校从不回头。 “为什么?赫琮山,老婆不是在叫我吗?在叫谁?” 赫琮山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要是不同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瞿清雨漫不经心想,霸王硬上弓也是一种好办法。我会在他必经之地踩踩点,总有他马失前蹄的时候。 过程不重要,先上了再说。上了——总会有感情的。不管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我都会想办法拔除。 “不是要干死我吗,嗯?” 瞿清雨两根手指插进他衬衣最顶端的缝隙,他单手就将赫琮山第一粒扣子解开,食指拂过赫琮山喉结,微微一笑,将他狠狠往自己的方向扯,和他鼻尖对鼻尖:“敢说不敢做?” 第16章 夜黑如墨,beta青年呼吸中带着幽淡的香气。赫琮山无声而忍耐地闭了闭眼,有一头野兽在他胸腔中撕扯。 瞿清雨会为他想得到的东西付出一切。 正如他当初想要华之闵。 ——“阿琮,下次我带你回家去见我的未婚妻。他是个很美丽的beta,比我小六岁,有一双比星空更璀璨的眼睛。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我还没有告诉我的父亲,我想要在拿到士兵证的那一刻带他回家。我的父亲会喜欢他的,他想要学医,而我的父亲正好是位令人景仰的医生。” “你见过他了。在营地的医院里。” 几年后alpha擦拭着自己的枪管,冰冷地笑了:“赫琮山,我知道你在看他,没有人会不看他,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去和他搭讪,他会同意和你在一起。就算你不去找他,终有一天,他也会来找你,因为你是帝国上校。我们这些alpha,总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alpha放下枪,转身:“到那时——你也会知道,什么叫做‘我把整个灵魂献给他,而他将它作为衣襟上一朵用来点缀的花’。” …… 赫琮山漠然道:“除此之外。” 又被拒绝了呢。 瞿清雨松开手:“给我你的军训日程表,总教官。我就要这一件东西,不过分吧?你不答应我就再追追,说不定哪一天就成功了。” 拒绝没有用。 “我有时候真希望……” 赫琮山站起身,伸手捏住他下巴,他瞳仁黑沉得没有一丝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去上上生理课。” alpha和beta并不该在一起。 瞿清雨冲他竖起三根手指,慢悠悠地说:“我明天就去上。” “我知道alpha的易感期都要陪,你需要我陪吗?”他又问,“我明天休息,跟我一起去上生理课?上校。张载说你的生理课是军校毕业所有科目中唯一没有拿到全a的,生理课的老师姓陈,他还记得你。” “你知道alpha的易感期要陪?” 赫琮山笑了笑:“陪我干什么?” 瞿清雨简洁明了:“干我。” “……” “开玩笑,等你易感期那段时间,我一定二十四小时陪着你,绝不离开一秒钟。” 那一瞬间赫琮山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瞿清雨观察到了,像是松动。 “你陪我去上一节生理课,那天发生的事一笔勾销。” 瞿清雨悠悠地拖长调子,伸出一根小指,弯了弯,示意他和自己拉钩:“赫琮山。” alpha军官深深地凝望他,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瞿清雨收回发酸的手指,叹了口气:“说吧,长官,你用这种表情看我,你要找一个omega度过易感期了?” “或者你并不想,只想找个借口拒绝我,你最好别让我看见你们衣衫不整的从一张床上下来,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看见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他微笑着补充,“不可以。” 智能车车灯亮了,里面有人在等赫琮山。瞿清雨越过他衣襟侧边镶嵌的橡树叶领花,朦胧间窥见omega纤细的影子。 赫琮山居高临下俯视他:“如果这样能打消你的念头。” 那辆智能车消失在不远处的柏油马路上,它重刷了漆,被撞伤的地方恢复原貌,转弯时刺眼远光灯照射在医院大门门口。 ……果然他并不喜欢我。 瞿清雨朝后仰面躺在草丛上,周边叶面潮湿的水汽从他腰侧钻了进来。 “说了不会放过你。”他一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指间夹着一枚指纹复制贴。 能在上校所有休息处畅通无阻的那一枚,食指的清晰指纹。 - 被拒绝是人生常态。 第二天一早瞿清雨从花店取了一束蓝色风信子,小克在通讯器里安慰他:“你最近有没有别的想见的alpha?实在不行转移一下注意力?” “比如?” 小克:“很多啊,我都找出来了,还有我们的omega客人,最近你在北部军事基地都没办法出来,有好几单黄了,今天这个出……五十万星币,你要不要聊聊?” “叫什么?” 小克顿了顿,说:“兰斯,柏李的小儿子。他想找你问——赫琮山。” - 兰斯起初并不相信那本《猎艳指南》,直到他父亲柏李被一个omega迷得神魂颠倒并将其带回家做了他和琼的后妈。 omega艳红的指甲盖搭在白玉茶盏上,入秋,他披着厚重的皮草坐在花园里喂金鱼,小腹隆起。他来之后兰斯再也不能坐在那里,柏李对他的宠爱有目共睹。 这是最近alpha们圈子里的笑话,人人笑柏裁判长,人人都是柏裁判长。 琼李跪在祠堂中,他在宴会上犯了大错,柏裁判长要请家法,兰斯赶过去制止,裁判长戒尺“啪“抽在琼李身上,后者一声不吭,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顶撞自己的父亲:“不要以为我没有在你的房间见过那幅画,你带回家的根本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怎么样,要是我真的和他睡了,这算什么?儿子睡了老子喜欢的人?” 柏裁判长气喘吁吁:“你——岂有此理!你懂什么?啊?你懂什么!去年你老子脑溢血你还在花天酒地!那是救了你老子的医生!我他妈的,我他妈的今天就要抽死你这个混账!” 琼李长大了嘴:“对不起……父亲。” “我的父亲那么告诉琼,但我知道不是。” 兰斯吹了吹杯中热水,他拢在一条长毛绒毯中,见怪不怪地说:“我跟着我的父亲去过医院,他送礼前问过我,是送花还是贵重的首饰。我说不恰当,送一面锦旗吧。他跑上跑下想要送一面锦旗的样子像一个初尝爱情滋味的毛头小子。” “或许这么形容不恰当,但他当时给我的感受是这样。” “我的父亲多年未再婚,这很巧合,我不信巧合。我去找了那个omega,那个omega告诉我,她得到了一本《猎艳手册》。有人告诉她柏李喜欢温柔的omega类型。养老院的护工,对方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耐心的护工,或者老年保姆,像那么做,我的父亲会爱上她。” “我想问一个人。” 兰斯苍白的脸望向摄像头,他轻轻:“赫琮山。” “怎么做,上校会爱上我。” 对面的人沉默了很久,计时器上的数字在不断跳动。最终,对方告诉他:“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 兰斯疑心他笑了起来:“就不会将那本手册的第一页空着。” “我从小就喜欢他。” 兰斯从容地将茶杯放下:“我们的匹配度很高,我得背水一战了。” 关掉这场视讯后兰斯走出自己的房间,琼李鬼混回来后一头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餐桌上一片狼藉,怀孕的omega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兰斯视线扫过他:“你听见了我说的话?” omega下意识护住肚子,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不早用信息素让上校进入易感期,反而要问那个人。” “我没有说过吗?” 兰斯将手覆盖上她柔软的腹部,将耳朵贴上去听:“几个月了?” omega发着抖:“两个……两个月零七天。” “胎还不稳呢,要是掉了就不好了。” omega的眼神惊惧起来。 兰斯将手拢回羊毛披风内,咳嗽了一声:“你听说过一件事吗?从军校毕业出来的alpha,全部经历过信息素诱导测试,而赫琮山,从不为信息素心动。” omega讷讷:“那你还……” “我购买了催情剂。”兰斯侧头笑了,“在一家黑诊所。” - 瞿清雨意识到赫琮山在躲他,如果他会躲什么人的话。 从那天在医院门口不欢而散后,赫琮山从北部军事基地离开,出现在圣玛格广场的频率降低。马杜克新生训练营即将招生完毕,他没有战事在身,不会将新兵交给下一个霍持。 早七点,新生军训的大群炸开了锅,群里没有教官,所有人聊天都肆无忌惮。 -67栋宿舍楼12层谁的臭袜子飘下来了,赶紧捡,到时候一整栋楼都中毒 -谁认识x排那个六根手指的alpha,问他处不处aa恋 -这omega是谁?有人认识吗[图片][图片] -跟在上校身边好几天了,葡萄味的omega -楼上别说了,一会儿鲨鱼[加莎教官]就来禁言了,我记得“上校”是违禁词,准备写检讨吧,我上次刚写完,一千八打底 -什么?大惊失色.jpg 【全体禁言中】 …… 早值班新来的omega护士不熟练,中间没看住差点把吊瓶挂错。 瞿清雨收走了他的通讯器。 对方不服气地说:“你干什么?” “上班时间,不要走神。” 瞿清雨扫过了了他通讯器停留的界面。 omega不情不愿,视线仍胶着在自己的通讯器上:“哦。” “下周那台手术,你带我一起呗。” 瞿清雨将圆珠笔夹回白大褂前胸的口袋,他连着守了十八个小时,已经没有精力哄对方:“你把手术台当游乐场?” 看见他深色的球鞋,又说:“换白的。” “凭什么?”omega不服气,“你连我穿什么都要管?跟着其他alpha医生的护士都没有要求,你凭什么让我穿白的!” “本来我应该在诺文哥哥手下实习,要不是你突然变成了第一……你就是个beta,怎么可能积分超过诺文哥哥,还不是爬了别人床。” 瞿清雨眯了眯眼。 omega后退了两步。 beta医生靠近他,他戴了平光眼镜,最简单的款式。omega这才发现他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镜片折射出微光。 “让我想想你听到了什么,我跟谁睡过?院长?许负责人?军部高官?我的宿舍的每一个alpha?” 惊人美貌逼近,omega张了张嘴。 第17章 梦境混乱、旖旎、光怪陆离。 “上校,你的精神状态太差了,我建议你接触一下那个beta。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另外一种方式度过你的易感期。如果他在你身边你的头不那么痛,这是一件好事,你没必要那么抗拒他的接近,不那么激烈的易感期不会令你失控。” “你有没有试过在见他前先打一支抑制剂?保持心情平和、稳定?” “你的抑制剂还剩几支?” “五支。” “不是还有五支吗?”容修懒洋洋地说,“我可不像别的医生那样建议你离开他。” “他爱你当然最好,要是不爱,你也有办法让他待在你身边。至于其他,放荡者就该被锁在层层城堡之中。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为难。” “你的思想与哲学课没有及格。” “上校,你知道的,人心中都有恶魔和天使,没有人能永远做天使,但有人能一直做恶魔。前者和后者的唯一区别只在于前者比后者要更容易做到,也更容易保持。” alpha军官从沙发上抬起眼皮。 容修摊了摊手:“好吧,我承认我是好奇那个beta到底有多大本事,以及你会忍耐到什么程度而已。你是对的,他前途大好,没必要。事情既然结束我们就不要再谈了,好了,阿瑞斯。” 那只军犬。 张载牵着洗过澡的阿瑞斯进来,半跪下来将阿瑞斯的止咬器摘下。阿瑞斯抖了抖身上顺滑的毛,见到主人兴奋地摇了摇尾巴,趴在赫琮山脚下。 一抹沐浴露的香气散在空气中。 赫琮山伸手从额头至脖颈揉了把它,指尖染了那抹淡香。 …… “我只问一遍,狗身上放了什么?” 兰斯咳嗽起来,他双手撑在楼道沾满灰尘的地面,无法看清袭击自己的人:“信息素浓缩胶囊,匹配度57%,上校一定会再次进入易感期。” “梆!”防火门用力砸上。 ——对方想顺水推舟、坐享其成。 晕倒前兰斯冷漠地想,不管你是谁,你都完了。催情剂才是会让人神智不清的东西。信息素只能诱导赫琮山产生生理反应,他会进入情热期,因此精神痛苦,备受折磨,但他不会被欲望支配。【审核能看清楚吗,这里什么都没有,是一段叙述,我的主人公甚至没有出来,是配角联想,这么晚辛苦你们了,我累了】 他会一枪杀了你。 - 瞿清雨站在公寓门口,犹如站在冰与火的两极。 内外温差太大了。 瞿清雨迅速压下指纹,门打开,他一脚踏进了火山与岩浆喷发的现场。 一片黑暗。黑暗让人的恐惧放到最大。 “嘭!” 后背重重撞上墙。 瞿清雨被迫仰起头,和暴怒的alpha对上视线。 alpha虎口卡住他下巴,用要拧断他脖子的力道朝上抬,森冷:“瞿、清、雨!” 他非常狼狈,上校从未这么狼狈过,热汗如瀑,掐住自己喉口的大掌青筋暴起。薄薄眼皮全是往下滴的汗水。alpha粗重的呼吸压在耳侧,从他发鬓往下滴的汗液全部滴在自己身上,从锁骨朝下流。喉结在忽明忽暗光影中隐现,往深处一滚。 瞿清雨伸手擦了擦他睫毛,盯着他流露痛苦的眼睛。 “不是我,上校,beta没有信息素,你清楚。我很不高兴。” 卡在他喉口的手松开,赫琮山重重闭眼,又睁开。他手臂沉重如一块铅铁,掌下皮肉细腻温柔,他必须竭尽毕生自制力控制住汹涌情潮:“——滚出去。” 瞿清雨睫毛下冷色隐去,轻柔问:“上校,今天这里进来的是任何一个omega,你会和他上床吗?” “乒乒乓乓!” “砰!咚!” 他右上侧是书架,所有摆件被挥倒在地!胜利女神像砸倒在地,碎成无数片! 赫琮山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折身就走。 他身躯悍然而野性,一手扯爆上衣扣子,有几粒崩落瞿清雨脚下。 后背枪弹痕迹和异形的撕裂伤一览无余。 敞开的恒温箱放着五支冒冷气的抑制剂,他背对瞿清雨,粗暴地用针管吸取,对着后颈腺体直接打进去—— 腺体注射最有效,能让alpha在迅速恢复冷静。但腺体周围神经脆弱,承受的压力难以想象。 腺体冒出血珠。 他双臂撑在洗漱台面,牙关紧咬,血腥味从舌下蔓延。 背后的beta占据了赫琮山所有心神:对方转动了手腕,从门口玄关处侵入他的领地,清幽而寡淡的香气游走在灼烫的一片空气海中。室内温度太高引发智能管家调温,气温迅速下降。 头顶正对出风口,温度降至零下。镜面隐现beta青年秀美侧脸,他定定和镜面中赫琮山对视,抬起手臂。 “嘭!” 周遭涌入细小风声,赫琮山瞳仁蓦然紧缩,疾步往回,大力钳住他手腕。 瞿清雨右手针剂闪烁寒光,遗憾:“被发现了,长官。” 抑制剂的作用太快。 “k-ii。” 赫琮山抽走他手中针剂,血丝爬满眼球,他平静地、走钢丝般吐息,口吻令人毛骨悚然:“非常规催情剂,十天的假性发情期。” “beta进入假性发情期会有什么副作用你比我清楚,10ml,你想染上性瘾?” 瞿清雨看着他,深蓝眼珠有蛊惑之意,他视线很专注,也很柔软:“你在乎这个啊?长官。” “打算注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如果你想……长官……也能是百分之百。” 瞿清雨漫不经心用另一只手碰他的脸,从他坚硬下颔摸到隆起喉结。他手指发凉,朝下探。所过之处燥热又如野火春风吹又生,渐趋燎燃。 “57%的浓缩信息素,刚刚为什么没反应?” “抑制剂能压制omega信息素,长官,你现在才有反应。” 瞿清雨抬起眼睛,笃定道:“你喜欢我。” 信息素浓度过高,室温又迅速燃烧。 ——他永远不会放弃,终有一日,他会光裸身体躺进我怀中。 赫琮山脑海中那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你成功了。” “扔了它,别让它再出现在我面前。” 身体骤然腾空,瞿清雨下意识抱住alpha脖颈,他碰到了对方鼓胀的腺体,在上面珍惜地碰了碰:“痛不痛啊。” 赫琮山眼神莫测地落到怀中人身上。 他亲了亲自己的腺体,水红唇瓣上沾了血珠。仰头看自己的目光干净、明亮。 瞿清雨歪了歪头,他模样极漂亮,像从前在战地医院见到时那样,衬衣下束起一把清窄的腰,将人拉回一场又一场潮湿绮梦。 他接吻时不闭眼,蓝眼睛藏着星星。 如果你爱我。 抑制剂的效用令赫琮山十分清醒,他碰到对方清瘦的腰,光滑的手臂,翩然而飞的一对蝴蝶骨。捉住他手指的五指轻轻蜷缩。他看人的眼神轻软如云,总想将五指插入自己指缝,想十指相扣。 他可能有一点儿害怕。 赫琮山亲他,用毕生的耐心将血液中躁动压下:“闭眼。” 他这时候忽然觉得华西崇也未必说了假话,因为对方实在很听话,顺从地闭眼,乌黑湿润的睫毛在一定要拉开的台灯下颤动。 “赫琮山”,他慌张地叫。 赫琮山低低笑起来:“招惹我干什么?” 他又忍不住想把自己蜷缩起来,赫琮山眼底一片清明,哄他:“腰痛再说。” 灯光盈盈,色调温暖。美人身躯如画。 越过他肩背,右手床头柜上有剩下四支抑制剂。 …… 断断续续。 瞿清雨抬起手臂遮眼睛,茫然间想起第一次见alpha军官的场景,对方靠在一边休息,躺在白布担架上的人是他的副官,身上都是异形撕裂开的伤口。 对方要做清创手术,大面积的血肉里混着沙粒和一颗子弹。那颗子弹取出来的前一秒,晕倒的alpha直挺挺立起来,冲他露出一对感染后的獠牙。 ——他胆子其实不大,小时候会被一只“吱呀作响”的老鼠吓到去住冬天的桥洞,还会被突然窜出来的虫子吓得举着灯不敢入睡。 但没有人管他,没有人帮他,也没有人救他。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受感染的alpha对他亮出森白獠牙。 身下人突然紧绷,赫琮山停下来,亲吻他耳朵薄薄的皮肤:“腰不舒服?” 瞿清雨环上他后背,摸他身后的伤疤:“台灯开着吗?” “开着。”吻从他耳朵移至眼皮。 “抱一抱我,赫琮山。我觉得有一点儿冷。”他紧紧缠住身上的热源,近乎呢喃了,“你要对我好一点。” 赫琮山托住他的腰,将他抱下床,耐心:“我会,清清。” 天亮那一刻床头抑制剂空完,瞿清雨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他太累了,大脑难以思考。床单面料丝滑而柔软,没有冷风和窸窣的小虫,温暖得像住在太阳下。 舒适的环境会让人失去警惕心,身边人胸膛温热,胸腔里心脏在静谧中沉稳地跳。 他被抱进怀中,他在混沌中问几点,他惦记着晚上要值班,他身边的alpha沉沉笑了:“你要这样去值班?给你请假。” 浑身发软。 瞿清雨挣扎了一会儿,将自己缩进对方怀里。他被子下的腿植物吸取养分一样缠绕在apha身上,他在昏蒙中凑上对方颈窝,将头埋进去。 “赫琮山,你不高兴。”也不尽兴。 他记得对方离开过自己四次。 静了一会儿,alpha淋过冷水的手指遮上他眼睛,低声: 第18章 人睡着了,躬着身体将自己埋进被子里,露出柔软黑发,黑与白艳丽地撞进眼里。赫琮山不自觉俯下身亲他,他下意识伸手抱人,唇水红,锁骨叠着斑驳牙印,被子外的皮肤上是被揉捏的青紫。 蜷缩的样子很惹人疼爱,嘴上很大胆,身体反应青涩而诚实。 赫琮山笑了声,赤脚踩下地面。一整夜运转的净化器将芬芳的室外新鲜空气卷进来,肺腑间是凉爽旷远的秋天气息。 凌晨五点半。 他没有晨跑,张载守在门外,昨晚整座大楼的抑制剂监测条都在标红、发出警告。他此刻不由自主将目光挪至他不容侵犯的长官身上——alpha军官眉眼冷漠,胸膛敞开,衬衣卷至手肘处,强壮小臂上明晃晃露出和本人形象不相符合的三道抓痕。 张载心中微微一跳,不敢再看:“长官,楼道里发现了被打晕的兰斯,整栋大楼监控已恢复正常,那部分已销毁。” 赫琮山压住仍在跳动的后颈淡淡“嗯”了声,张载将一套崭新衣物递给他,按部就班道:“给瞿医生请过假了。” “您今晚要去南部军事基地开总会——马杜克训练营的报名在今晚十二点结束。半个月后会经过一轮初筛,目前总教官仍然是霍持中校,您的申请被驳回。军部并不赞同您进行如此高强度的陪同训练,但您依然参与规则制定,拥有监管权和一票否决权。” 赫琮山压了下眉尾。 张载毕恭毕敬:“上校,您的信息素波动速度太快,颅内兴奋值测评报告也处于危险状态,腺体检查结果是a-,综合评估全部不合格。” 赫琮山顶了顶后槽牙。 “上校,您知道的,不担任总教官有利于身心健康。以您的标准要求alpha士兵没有人能从训练营毕业。” 张载再次询问:“您今晚什么时候走?” 他补充:“最好十一点前。” 赫琮山懒得开口。 “瞿医生今晚八点值班。”张载提建议,“您来得及将他送去医院,顺便警告医院的所有适龄alpha。瞿医生很受欢迎,您知道的。” “南北部军区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您不担任总教官能随时离开。” 赫琮山面无表情盯着他看。 高等级alpha信息素压制如影随形,张载呼出口气:“今天天气不错,您的心情怎么样,需要睡个回笼觉吗。” 飘渺而难以捕捉的信息素平和、稳定,能从中察觉到alpha处于相当好说话的阶段,张载擅长察言观色:“虽然不恰当,但祝您新婚快乐。” “您应该有一个婚假。” 果然,赫琮山相当温和:“告诉霍持,让他下午找我,带着他的计划表、拟定书,还有他的脑子。” 同意了。 门关上。 张载合上日程表,真心地感谢了里面那位为军部和谐稳定作出重大贡献的beta医生。 - 瞿清雨睁眼反应一会儿,天花板上黑白灯盏流落下清水光芒。 还行,没有想象中可怕。 不过也不必为此沾沾得意,瞿医生眼皮酸痛,脑子里开始有条不紊思索今天晚上的排班——晚七点,如果他能在二十分钟内起来,洗漱,进食,再花半小时走到医院,那他刚好能在晚八点整站在自己的值班岗位上。 今晚有一场和三附院的alpha腺体损害交流会,这是要去听的。另外,后天七点有一节生理课,他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昨晚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是个意外。 性生活是感情出现问题的重大因素之一。课还是要上的,理论知识能让他对这件事的了解更深刻。 瞿清雨思考完了当天的计划,意识到事情注定没有办法像他想象中那样进行。一是他没劲儿,二是…… 他小幅度地转了转头,alpha霸道地和他挤在同一个枕头上,头埋在他肩上,双眼紧闭,手臂横拦他整个腰,滚烫皮肉和他紧紧相贴。 身上温度并没有降下来。 这姿势令他后颈腺体暴露无遗,另四支抑制剂打在颈侧,针扎后的孔洞没有处理,一夜后开始发青。 被抱得太紧,瞿清雨艰难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猜测他处于抑制剂注射过量的混乱期。 alpha本性并不如此,他们习惯掠夺和侵占,而不是忍耐。 闭上眼的上校要比平时柔和,侵略性隐藏在英俊皮囊下。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双手捧着他的脸重重亲了上去。 温凉柔软唇瓣相贴,赫琮山霎那睁眼,他低低笑了。 “我晚上八点要值班。” 瞿清雨在他下巴处摸了一把,沙哑含笑:“上校,你的胡子该刮了。” 洗浴间镜面尺寸极大,水珠雾气弥漫。 赫琮山仰起下巴等人帮他刮胡子,beta青年整个被笼罩在他前胸,他背对镜面面朝自己,动作仔细,衬衣下空无一物。锁骨伶仃,抬起的手腕弧度清瘦。 打湿的纸张擦过他下颔面。 上校低下头,忽然动了动喉结。 怀中人手指纤细而瘦长,指甲盖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盖上落着粉白的月牙弯。眼皮认真地垂下,上面血管细细密密地交错,花瓣纹路一般伸展。 alpha的力量能轻易将他悬空端起,他整个挂在自己身上,扔了湿巾拉近和自己的距离。 呼吸逼近。 赫琮山一手从他臀下穿过,另一手护着他的腰。 瞿清雨咬着一点模糊的、似远似近的笑音:“长官,记得管好你自己。别和那些omega靠得太近,尤其是葡萄味的omega。” 赫琮山逗他:“什么葡萄味的omega?” 瞿清雨抬手系扣子,蓝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一个长得像omega的alpha而已,”上校败下阵来,伸手替他扣上最上一颗扣子,耐心,“什么时候过来?” 他指腹温度高,颈侧敏感,瞿清雨觉得痒,朝后躲了躲。 赫琮山眼神一暗,掌控着他后颈不允许他后退,和他接了个激烈漫长的吻。 alpha五指修长有力,动作强势,换气间隙瞿清雨被迫喘息着说:“明早七点。” 察觉到刚刚的推拒令alpha焦躁,又柔声哄他:“七点前,回来陪你睡觉。” 赫琮山再次笑了,手指插入他发间,懒洋洋有一下没一下梳理他的长长些许的黑发。 “让张载带你去医院。”他报备行程一般说,“我去一趟南军事基地。” 粗糙指腹压在唇面,瞿清雨能感觉到他在描摹自己唇的形状。被安抚后的alpha很好说话,衔着他后颈不轻不重咬了会儿。犬齿在细嫩皮肤上寻找最合适的地方,他微微颤抖,对方压住他手指不容拒绝挤进他指缝,和他十指相扣,声音喑哑性感:“别动。” 瞿清雨刹那僵住,发烫的耳垂含进湿润口腔。 他的反应令alpha觉得满意,又得到一句赞赏:“乖。” - 傍晚,风大,医院大楼灯火通明。 休假的omega医助红着脸和自己结束易感期的alpha挥手告别,寡言的alpha让她密切注意身体状况,平时不要乱跑乱跳,一个月后去医院妇产科体检。 “好的!知道啦,你不要这么啰嗦!”omega医助蹦蹦跳跳和他告别,“你快走吧!你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 和自己啰嗦的alpha告别后她一转头就看见好几天没见的瞿医生,她立刻大声和对方打招呼:“瞿医生!晚上好!今天不是你值班啊!你昨天请假了吗?” 瞿医生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 “是的,我请了假。” omega医助又天真无邪地问:“瞿医生你感冒了吗?声音听起来沙沙的。我有菊花茶呢,瞿医生要吗?” 瞿清雨委婉拒绝:“不用。”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不严重。” 刚刚在暗处,往前走了一段,一线清冷月光和路灯勾勒他面部,omega医助这才发觉他和平时不太一样,青蓝衬衣扣子扣在最顶端,那条银色的素链一点也看不到了。和平时的穿衣风格一点儿不一样,她奇怪地问:“瞿医生你很冷吗?穿得这么严实。” 瞿清雨难得呛了口风:“没有,怎么样了……你的alpha?” “很好啊……” 正好这时候进医院大门,有几个护士和他们打招呼,对话被中断。omega医助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直到进入温暖的值班室,beta医生套上白大褂。 omega医助瞪大了眼,眼疾手快捂住嘴。 她看见了对方身后的牙印! 在原本omega腺体所在的位置,明目张胆又禁忌,像某种标记和烙印。 ……在这个位置,是警告更恰当。 瞿清雨解开扣子才觉得空气流通,他仰着头喘了口气。 浑身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味道,沐浴露、信息素阻隔剂。让他有alpha仍然在身边的错觉,寒意驱散,这令他不太适应。 瞿清雨调整了表情,正要嘱咐两句omega医助,回头一看对方在原地发呆,不由得提醒了一句:“菜菜?” 菜菜如梦初醒:“瞿医生!” 瞿清雨微微笑了,没什么不同:“我去趟主任室。” 走廊上的窗为了透气开着,天气渐渐寒冷,这层楼都是医生,不那么吵闹,脚步踩在上面空旷寂寥。 瞿清雨掩了掩领口,冷风往他骨头缝里钻,他忽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和赫琮山的关系。 别人对他好,他也应该对别人好才对。有人对他不好,他才可以对他不好。有人觊觎他身上某一样东西,他才能理所当然能够利用对方获得宝石和权力。 瞿清雨低下头,袖中10ml的k-ii试剂滑出来。 主任室的门虚掩着,华西崇正在一边给他的仙人掌浇水,听见动静头也不回:“来了?” 第19章 赫琮山头脑忽然清明了一刻。 beta青年五指冰凉,吻他的力道像在说爱,将一切躁欲和渴望深深接纳,他扣住他手腕,后颈暴露在灯光下。 他眼睛颜色像一片美丽的湖海,他仰起头看他,说:“赫琮山,你轻一点,没关系,我们试试看。” alpha眼神刹那变了。 …… k-ii是市面上流通的催情成分最高的烈性春药,能在短期内调动人的情欲,将服用者的身体调动至最适合欢好的状态。 1ml,足够了。 异样感觉游走四肢百骸,难言渴望升腾而起。瞿清雨一瞬间丧失行走能力,他双腿虚软,还未走出一步就踉跄跪在地板上。室温让地面冰凉,他神智隐约不太清,四周窗帘掩得暗,一切处于鸿蒙未开的状态。他喉咙渴得厉害,身体里冒出一个巨大的、不知道该被什么填满的洞。 差距实在太大了——不管是体型、力量还是对事物的掌控欲。 alpha叹息,将他从地面捞了起来,他身上肌肉无一处不强悍,平时穿稍薄的衣服能将柔软布料撑得紧绷,现在更是紧绷到一触即发的程度。瞿清雨能感受到他指腹粗糙的力道,压在腰上的力道几乎要透过皮肤传到血液中。 他用这只手拿枪、操纵机甲,神情冷峻、不可侵犯。现在,又完整地控制他。 瞿清雨头皮立时炸开,危险来临的前兆令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挣扎着想逃脱,然而那退拒的动作对alpha来说仅仅是情趣而已,太轻了,不值一提。 反反复复,永无止尽。 …… 中途卧室门开了又关,alpha离开了。 他想藏起来,床底下,柜子里,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钻进去,他都很想呆一呆。他躲遍了整个公寓内能藏身的地方,但不管在哪里都会被找到。alpha的五感像无处不在的针孔摄像头,他被蛛网一般无形的视线紧紧缠绕。 他最后躲在了玄关最大的柜子里,把自己藏进去,抖着手关门。他身上遍布痕迹,将头埋进膝盖间打了个寒噤,alpha低笑的声音在耳边幻觉般响起——“怎么这么容易留印子,清清。” alpha叫他“清清”,贴着舌面低哑发音,胸膛在震动发笑,像特别喜欢他,特别珍惜他,但动作一点儿不含糊。他就会被这样的情人低语蛊惑,觉得可以再多承受一点。 总有承受不了的时候。 柜子关上,四周黑黑的,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屏住呼吸,惶惶地从唯一透出亮光的缝隙中渴望地望着大门。他想出去了,他等待着那扇门从外面打开,天真地认为自己有机会离开,至少得缓一缓,休息一下。 他没有想离开。 他是很喜欢、很喜欢对方的。 alpha处理完事件回来后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伴侣。 他相当耐心,依次打开房门、储物柜和衣柜的门,这里每一处都是对方留下的味道,裹挟微微的幽香,这味道令他虽然没有得到omega信息素的安抚但依然愉悦。 玄关的柜子在发抖。 alpha低低笑了。 他恶劣地一扇扇开门,关柜门,让对方悬起的心一次次落回实地,又一次次提起。高等级alpha的听觉令整间公寓内任何一处的动静都在他掌控中。 直到他终于觉得游戏时间该结束了,该到他享用的时候了。 那里温度低,发热就不好了。 alpha站在玄关柜子前——他漫不经心地想,这天以后应该在每一处居所的地面全部铺上厚重柔软的地毯,清理起来麻烦,但适合在上面躺、坐、或者膝行。他记得对方腰不好,倒也没有想要使用一些过分的姿势。 但仅仅这样,对方都一副很受不了的样子。 一线光芒被遮住,阴影笼罩。 瞿清雨思维迟钝地往里缩了缩,后背抵上角落。 “吱呀”柜门开了。 他呆呆地抬起头,手指抓着柜门边。 alpha太高大了,五官冷沉锋利,乍一看去像是不高兴。他立刻慌张起来,干涩地说:“没有,没有躲。” alpha亲了亲他冰凉的手指,抄着他腿弯将他从柜子里抱出来。他条件反射去抱对方的颈项,顺从地将自己全身的重量依附在对方身上,眼睛却一直盯着“忘记关上”的大门。 他努力地去啄吻对方薄薄的唇、凸起的喉结,断断续续:“去、沙发。” alpha丈量了沙发和玄关的距离,十分好说话地将他放在沙发上。在落地瞬间对方挣扎着起来,用自以为非常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往门口走。 他一双长腿虚软无力,这两天基本没有下地的机会。挂在人身上不做出行走的动作还好,一动就有无法言说的酸胀涌上。 门近在咫尺。 五米、三米、一米……半步。 “砰!” 他呆了一呆,蓝眼睛里流露出茫然。他的反应变得有一点儿慢,要花一些时间才思考得到——哦,门关上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alpha俯身吻他,掠夺他的呼吸,将他抱起来回到沙发。他坐在对方身上,立刻就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alpha和他额头相抵,眯起眼:“想去哪儿?” 他就说:“想休息一会儿,可以喝水。” alpha又笑了,他显然清醒过来,至少比怀中人清醒,他压迫感十足地亲吻对方汗湿的长睫,警告:“——别往不该走的地方走,该走的地方只有我怀里。” “帮你拿水。”alpha很容易就被安抚,说,“抱紧我。” 喝水的时候alpha盯着他看,他想了想,觉得得到了很好的对待,就又去亲对方,五指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alpha易感期其实会更过分,他能感受到对方收敛的动作和行为,生理和理智是很难控制的东西。如果有人愿意为他控制,那他会感受到,他得到什么,就会回报什么。 有人对他好,他就会想办法对别人好。 他主动抱紧了对方,说:“没关系,还可以。” …… 镜子很大,beta青年后颈被啃咬得青紫,他颈项修长白皙,没有腺体,没有回应的途径,无法感受alpha情绪和空气中焦灼的爱意。赫琮山强行逼迫自己结束了这场情爱,他知道对方无法再承受。 alpha无法获得信息素抚慰,狂暴的信息素依然找不到出口,令他忍耐得额头青筋直跳。 他尖锐的犬齿再次游移在beta青年后颈,狠狠咬下去。 直接注入血液的方式会让beta身上短暂留下alpha的气味。 后颈被alpha利穿透刹那瞿清雨整个人弹动起来,他瞳仁在颤抖,不敢置信地和赫琮山对上视线,横冲直撞的alpha信息素强硬挤满他血液。他浑身滚烫,眼皮绯红,沙哑地闷哼:“赫——琮山!beta无法被标记,你不能……” 头顶传来的声音平静而诡谲:“没什么不能。” alpha用足以将他融入骨血的力道将他嵌入怀中,在不得满足的余韵中危险而冷静地想,这是我的beta。 他从上到下每一寸地方都属于我,我也属于他。 是他主动找上门,将柔软身躯献祭给丛林中唯一的兽王。他理当满足我不平之沟壑,井喷之爱欲。 我曾经放过他,是他惹火烧身。 …… 在第三个二十四小时后,赫琮山就恢复了理智。他处理了公务,将人抱在怀中开军部例会。 所有的军部的alpha不敢抬头看他们的长官,视频框昏暗,他们的长官面部五官陷进一片阴影中,露出军装整齐的上半身。背景应该是公寓楼的落地窗,深色,半拉开,玻璃窗外是橙红的夕阳,鸭蛋黄一般沉下去,对方冷硬面孔也笼上暖色的柔光。 alpha们吞了吞口水,惭愧地汇报各自工作。军部事务众多,连累自己的长官在易感期处理公事,实在是他们废物。 没多久,他们的长官向他们致歉,中断了通讯。他起身倒了杯水放在桌面上,画面不小心晃动,一只被映衬得雪白的手臂从他手中拿走了水。 指挥官后仰,笑了一声,很纵容。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他怀中有人。 屏幕在晃动,麦关了,从口型能看出他在问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对方不是很耐烦,蹬了他一脚,他相当耐心,又说窗开了透气,让对方把毯子裹好别着凉。 又被蹬了一脚。 听不见声音都能在画面中感受到他的愉悦。 众alpha心中一颤,规规矩矩地低头。 他们鲜少见到指挥官神情温柔的时刻,指挥官传达命令毫无人情,做决策一丝不苟。刚入第一军团时所有人都是士兵,隔着黑压压人头难掩激动地仰望对方。胜利女神像定海神针般立在圣玛格广场,栗色军装的alpha长身而立,面容冷峻。衣襟上一对橡树叶领花和他们一样,阳光下熠熠发光。 指挥官修长手指抚上话筒,做冗长的祝词:祝贺他们通过训练营的艰苦考验,在实战演习中活下来。再代表全体军队欢迎他们之中每一个人的到来,以平淡口吻讲述军团规章制度。没有任何一个alpha会走神,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热血沸腾。 最后,alpha军官低沉嗓音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 “请牢记军人职责——直到生命结束那一刻。” 他如此冷淡而高居上位,三十而立却禁欲自省,仿佛没有alpha的易感期这样东西,他怀中竟会有人。 多是一些马杜克训练营的准备事项,赫琮山压着耳麦一心二用听。青年伏在他膝盖上,柔软肚腹在一呼一吸间疲惫地起伏。他乱七八糟地被裹在软毯中,紧紧抓住他一只手臂,头埋在他腰间,沉沉睡去。 第20章 窗帘密不透风遮着。 腰上软肉被捏了捏,瞿清雨把那只手拍下去,有气无力说了句“滚”。 alpha抱着他低低笑,胸膛不断震动。他压在人身上的姿势极具侵略性,体温相当高,容易将人热醒。被子里温度不断上升,瞿清雨又不是很敢动弹,摊平了任他动手动脚。他渐渐找到一点规律,别挣扎,越挣扎对方越兴奋。他从不知道别人的手摸过自己全身是这样战栗的感觉,他形容不出来。 瞿医生人生字典里本来没有“逃避”两个字,干什么都要迎难而上。此刻他牙齿打颤,几欲崩溃:“我以前说过的话,你能忘了吗。” “什么话。” 赫琮山说话轻慢斯文,用词粗俗:“干死你?” “……” 怀里的beta青年睁着反应不及的蓝眼睛, 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呆呆:“你……” “以前……不是这样。”瞿清雨动了动唇,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长官。” 赫琮山反问:“我以前是什么样?” 瞿清雨乌黑睫毛用力地眨了一下:“以前……” 他在战地医院见对方第一眼,所有alpha士兵跟在他身后,alpha军官戴着防弹护目镜,唇角弧度冷漠。他极高,长腿撑着地,鹤立鸡群。有人和他说话,他抱着胳膊,枪支收在劲瘦腰侧,过许久才会简短地“嗯”一两声。 不管怎么样,至少说话是斯文客气的。 “那让你失望了。”赫琮山不紧不慢地玩弄他的身体,“你想让我将工作状态持续到——床上?” 他又皮笑肉不笑说:“以为我不会干死你,嗯?” 瞿清雨:“……” 他身体骤然弹动,过大快感令他难以负荷。他带着哭腔去踹人,脚腕被牢牢握住。 “赫琮山,你——” 赫琮山一只手压住他蝴蝶骨,淡淡:“别动。” “七天假?”他唇凑在自己耳侧,瞿清雨微微发抖,听见他问,“不想留在这里的医院?想干什么。” 赫琮山的手在他尾椎骨的地方流连,那里因为长期站立和弯腰有多年旧伤,瞿清雨吸了口气,觉得痛,又觉得痒,但他心情有一点儿好,就抵着赫琮山胸膛,说:“你这么问我让我觉得你要以权谋私,我没想干什么。你知道的,我很……” 他忍不住笑了,拖长声音:“很乖。” 赫琮山视线掠过他的眼睛。 瞿清雨望着他笑:“长官,你最近很忙?我听到了你的视讯,你要回到南部军事基地,你要留我——独守空房吗。” ……可爱。 赫琮山捏着他的下巴吻他:“知道马杜克训练营吗?所有的士兵从那里出来。” 他讲述的声音平稳,带着沙沙质感:“异形,你做战地医生时见过的虫类,长触角、有复眼,锋利口器和坚硬外壳,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和虫母一起退回地底,也许一年,或者三年,最晚五年,它们会再次卷土重来。帝国需要士兵和军队。” 当肉眼可见有一只虫时,更深的地下一定有密密麻麻更多的虫。他们的繁殖和孵化速度快到难以想象,只要虫母在,战争就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士兵的消耗太大了,一个alpha从报名进入马杜克训练营,完成训练,再进入军校,最短需要三年。而一场战争能消耗半数的士兵,除了士兵外还有指挥官。 什么都很缺,不管是士兵、指挥官或是军医。 “现役军官77zl和士兵不超过一万三千名。” 赫琮山温和地说:“在下一次虫潮来临前,越多越好。” 瞿清雨怔了怔。 alpha军官的面部棱角在光影中渐沉,隐约有锋利轮廓。他骤然想起对方一枪射杀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副官的场景,当机立断,没有一秒犹豫。 “我今晚要走。”赫琮山吻他眉心,“抱歉,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 在训练营开始前,所有教官需要封闭式特训。他作为教官的长官,得以身作则。 ——上校流露出一些新婚后就得和老婆分开的懊恼来。 “诊所忙吗?” 赫琮山明显不太放心,低哑:“不要站太久,也不要坐太久,你腰不好。有什么事找张载,他会帮你,把事情第一时间转达给我。” 瞿清雨蜷缩在他怀中,胸口被捂得发烫。从床上望去,那盏蘑菇状的台灯一直在黑暗中闪光、发亮。 他被折腾得太累,昏昏沉沉地入睡。半夜无法遏制地觉得冷,他在寒战中醒来,床上果然剩他一个人。热源离开,他手脚一阵阵抽筋,冷得厉害,抱紧了自己。 没有灯,有虫,太黑了。 他光脚从床上下来,智能机器人在荧光中闪烁,室温是调整过的26c,恒温水盘上架着一杯温水,半满,装在玻璃杯中。营养剂在一边。 瞿清雨看了一会儿,伸手触摸杯壁,温度刚刚好,热度透进血液。 华西崇对他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他并没有打算如对方所说进入马杜克训练营。获得军医身份有两种途径:一,找一个alpha高官,直推;二,通过训练营历练。 前者对他来说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生二十几年他利用数不清的alpha获得了一些便利,各取所需而已。他甚至已经盯上了某个alpha,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他对名声嗤之以鼻,也没什么正确三观。 很奇怪,赫琮山从不在他利用的范围内。 马杜克训练营是出名的魔鬼窟,进去前要签生死书。这条路不那么容易,很困难,要花两年以上。 但选择前者,实在是把赫琮山置于风口浪尖。瞿清雨抱着那杯水沉默,他整个人泡在一种静谧的温水中。他脑子里想了些事,又好像也没有具体想什么。 他忽然高兴了,放下玻璃杯。 ——如果他真进了训练营,就可以每天见到赫琮山。 每天,这两个字在舌面过了一圈。瞿清雨手指尖都开始发烫。他伸手去打开窗,深夜寂寥,秋风凉爽,他还没有做出这个决定,他感到茫然。 - “医生,你在走神?” 瞿清雨“唔”了声,伸手将脖颈处素链勾出来:“没有,我在听你说话。你说你的信息素等级怎么了?” 白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我的信息素等级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alpha,今天——”他宣布,“我就成年了。” 瞿清雨又“喔”了声,他戴了口罩,不那么真心:“所以呢?” 白昼一愣。 beta医生变得有些不一样,具体也说不出来。他随手整理书架上的患者档案,一侧眉梢挑起来:“你成年了,帝国会为你匹配适龄的omega,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我喜欢你。”白昼冷不丁说,“我告诉过你了。” 瞿清雨勾唇,不以为然:“有很多人喜欢我。” 白昼:“我对你的喜欢不一样。” “一天时间。” 年轻的alpha冲他伸出手:“瞿医生,给我你一天时间。” 他的父亲是白廉,现任的十位监察长之一。瞿清雨不得不分出一些精力放在他身上:“我的时间很宝贵。” 白昼闷闷不乐:“按秒收费,怎么样?今天我生日,我爸妈都没空。我给你打了三个月的白工,就这一天。” 瞿医生取下平光眼镜,婉拒:“我不过生日,不知道过生日该做什么。” “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行。”白昼说,“去福利院也行,你要是陪我去,我就把生日得到的星币全部捐出去,怎么样?” 瞿清雨顿了顿。 - 波利斯福利院在一处偏远的郊区,要不是beta医生常常来这里白昼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么一座福利院。设施陈旧,皮球瘪着气,灰扑扑滚在脚下。 里面全是beta孤儿,百名左右。 可以想象瞿医生大量的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白昼帮一个扎羊角辫的beta女孩捡起了她的皮球,对方甜软地说:“谢谢哥哥,你和瞿医生一起来的吗?” 白昼“嗯”了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秋天风大,对方脖子上围了深灰色的围巾,在器材室边和院长——一位戴老花镜的beta妇人沟通。 “我长大也想当一名医生。”扎羊角辫的beta女孩憧憬地说,“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这样瞿医生就不会那么辛苦啦!” 白昼摸了摸她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进了她的粉红口袋里。 beta院长邀请他们留下来吃顿饭,小朋友们乖巧排排坐,等仅有的五名老师给他们打饭。白昼没忍住观察对面的beta青年,对方握着筷子走神,侧脸柔和,也平静。 临走那个beta女孩将午睡后的小零食送给白昼,白昼掌心捏着一块棉花糖,瞿清雨看了他一眼,弯腰对那个beta女孩说了句什么。 白昼好奇:“你跟她说了什么?” 瞿清雨:“没什么,等一等。” 很快小朋友们一窝蜂涌出来,拍着手围着他们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女孩欢快:“哥哥!祝你生日快乐!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呢!快许愿吧,一定会实现的!” 童声清脆稚嫩,发自内心。 在这种地方人的心情会变得安宁,瞿清雨仍在想别的事。 白昼忽然说:“猜我许了什么愿?” 看在他花了钱的份上,瞿清雨一心二用说:“什么?” “我要去征兵了,每个alpha在成年的那一天都会这么想,只有我敢做。”白昼口吻轻描淡写,“我爸说我要去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就一个儿子,不想给我收尸。我看他气得要命,等我真成了一个士兵,他肯定拿个大喇叭在门口炫耀。” 第21章 福利院的路不近,来回一趟要一整天。瞿清雨回到法门街的诊所时天色已经暗淡,一只猫从低矮灌木丛中窜了过去。 周末,诊所休息,小克没来。 一盆绿箩养在窗边,在夜色中舒展身体。 瞿医生又觉得有点寂寞,走过去开收音机。叽里呱啦的人声出现,他挂起大衣,走到浴室准备洗澡。 脱掉大衣他里面就穿了件宽松的棉质长袖。他根本没有舒适休闲风格的衣服,早上出门找了半天。 围巾也是临时加的。 浴室不大,瓷砖是纯白。瞿清雨给自己做了半秒心理建设,双手压在长袖下摆,往上掀。 他不易察觉地抽气。 脱完瞿清雨低头看了眼自己,足足一分钟没说出话。 不忍直视。 到处惨不忍睹,大片玫红色吻痕,指印密密麻麻。腰侧和胸口是重灾区,大腿内侧柔嫩,掐得最厉害。不少啃咬破皮的地方,一穿衣服走路摩擦就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压力。 瞿清雨咬了咬牙,下巴脱臼般一抽。 “……”三天了。 瞿医生面无表情消化,再消化,冷不丁拍了张上半身的照片,点开通讯器对话框,发送。 -赫琮山。 -你属狗? 显然上校并不那么能及时回复他的消息,对面一片安静。 瞿清雨突然觉得没意思,撤回了那两条消息。不过最顶上的图片撤不回了,浴室水雾迷漫,灯光打得适宜——不像质问,像调情,或者……也可能有一点隐晦而不自觉的想念。 又过了一天,小克来上班,诊所窗口拉开,不少alpha和omega来购买抑制剂,换季,也有beta来买感冒药。 beta探头探脑:“医生不在?” 小克一边打着哈欠算账一边问:“医生在,你要干什么?” beta扒着窗口“嘿嘿”一笑:“也不干什么啦,我替我哥问医生有没有男朋友。我哥也是个beta,是一名数学老师,叫周时温,今年二十八,也还没有谈恋爱。我喜欢瞿医生,想他做我嫂子。” “那你要问他。”小克想了想,热心肠让开身体,“我也觉得beta和beta在一起比较好,你哥什么意思,他怎么说。” 瞿清雨把挡在脸上的报纸拿下来,他穿了件敞口衬衣,后腰垫了枕头,一截收窄的腰若隐若现,报纸从他脸上移开,他抬起手臂遮过于刺眼的灯光,宽大袖口和布料折角压出褶皱。 beta:“他害羞得不得了,每天上午都要多绕一百米专门从这儿路过,就是为了看瞿医生一眼。之前他在路边上被alpha猥亵,就是瞿医生报的警!他说了好几次!他就是不敢来跟瞿医生说话!” “阿絮。”一道无奈的嗓音,“你回家吧,别打扰医生看诊。” beta吐吐舌头,把小克拉出去玩,小克犹犹豫豫征求意见,瞿清雨朝他挥手:“收拾收拾回家,后半夜我来守。” 他俩都走了。 瞿清雨一抬眼皮,门外beta冲他局促地笑了笑,他穿一件洗得发白衬衣,半旧的球鞋很干净:“医生……我找你有件事想问。” “我好像怀孕了。”男性beta轻而平静地说,“有堕胎药吗?” 瞿清雨和他对视,镜片后的蓝眼睛微微眯起来:“多久了?” “一个半月左右。”周时温说,“阿絮还在上学,没办法要。” 瞿清雨起身从柜子上拿药:“一天两次,一次一粒,吃三天。” “请假,减少活动量,多睡。”他交代完又说,“忌口和注意事项给你写张单子。” 周时温握着小小的白色药瓶,走了会神。他身上有种老师特有的气质,书卷气浓郁。 “谢谢。” 周时温开玩笑说:“不用去医院,也不用受盘问,轻松一大截。” “阿絮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又说,“我路过就是想问你这个,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beta怀孕的概率低,但不是没有。 瞿清雨转了转笔——来他这儿的omega也好beta也好,出于患者隐私他并不怎么过问对方缘由。但周时温,他在白纸上写了两行字,抬头问:“怎么回事?” 周时温很轻松:“避孕药的问题吧,炮友。” “压力大。” 周时温又说:“没想到会有意外。” 瞿清雨双手抱胸看了他一眼,陈述:“生殖腔没那么容易被打开。” 除非他主动配合。 周时温顿了顿,失笑:“到那时候——人会不理智,当有人贴着你的耳根对你说爱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智。” 他也不是什么蠢人,相反,很聪明,挺果断。来这儿拿药的人很多,不止他一个。瞿清雨舌尖抵着润喉片,多说了一句:“别有下次,这药有副作用,对身体损害大。” 诊所是纵深往内探的长方形,光线一般。beta医生坐在里面,像佛窟里坐了尊袖手世事的白玉观音。周时温笑了,温和:“我知道,我会注意,不会有下一次。” 他拿了药起身,忽问:“医生也会有意乱情迷、无法抵抗的时候吗?” 瞿清雨笑了,他眉眼开阔,眼尾那么一挑,蕴着难以言说的风情。 “你觉得呢?” “想也不会吧。”周时温静了静,说,“路过你诊所的每一个alpha、omega和……beta,都这么想,只有他们无法抵抗你。” 瞿清雨:“你不是知道我不会?” 他通讯器在响,进了一条新消息。周时温意外地回头,正好目睹他低头回消息的样子,夕阳余晖落在他肩上,他眼珠颜色是少见的宝石蓝,以至于睫毛垂下时阴影都带上一片静美的蓝。 beta生活总是相当困窘,诊所小小的门面,窗台上却放了花,也放了绿植。beta医生少有狼狈的时候,周时温听过他的传闻,街头巷尾,夸张过分。再一抬头,不远处马路边停了一辆军用车,车门拉开,身高腿长的alpha从里面下来。他过马路速度急迫,三两步跨过了白色斑马线,一阵夹杂凉意的风路过了自己身边。 诊所内beta医生笑起来,拉开门,被一把抱进了怀里。 “不是十天?”瞿清雨嘶了口气。 赫琮山言简意赅:“路过,半小时。” 瞿清雨叹气:“半小时能干什么?” 赫琮山似笑非笑将他按向自己的方向:“想什么?医生。” “他们这么叫你?嗯?医生。” 他从外面进来,双手温度低,长袖下摆被往上卷,冷空气流入,瞿清雨打了个寒噤。上校一坐上来这沙发就变小了,平时躺一个人明明绰绰有余。 瞿清雨不得不叠在他腿上。 “还没好?”赫琮山指腹压过他肋骨下,在他身上闻到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这味道令他躁动的精神平息。 “照片看着吓人而已。”瞿清雨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小时——我想想,帮我涂个药?背后我够不到。” 这间诊所空间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医疗用具应有尽有,后面是简易手术室,等人高的人体骨头骷髅架摆在角落,每一根骨头都被人盘得闪闪发光。 赫琮山目光转向桌面,上面堆着白花花纸张。他正要再看,脸被掰过来,“看什么?看我。” “别惹我不高兴。”瞿医生在他面前磨人地脱衣服,光脚从堆在地面的衣服上踩出来,“不高兴了把你片成一片片冲进下水管道。” 赫琮山压着他肩胛骨,用棉签涂药,低低笑了。他动作放得轻,气流卷过光裸肩背,瞿清雨突然伸手擦了擦镜子上的灰尘。 他一动镜中的赫琮山也动,二人在镜面中对视,忽然接了吻。 分针转过八小格。 还剩下二十二分钟。 “抱会儿,”alpha军官呼出的气息滚烫,一手拦着他腰不轻不重揉。 赫琮山“啧”了声:“瘦了点。” ——他闭眼,睡姿端正,呼吸很快均匀。 瞿清雨简直要笑了,他低头看张载给他发什么。 张载:事情忙一直没睡,好不容易有三个小时,一来一回两个半小时,您让他喝口水 张载:冒昧问一句,您给他发了什么? 瞿清雨再度把视线转向抱着自己的alpha军官,对方眼底有青色,唇干燥,冷漠地紧闭。 他就叹了口气。 …… 赫琮山这一觉睡得昏沉,强大生物钟令他从沉眠中苏醒。正对面是一盆绿箩,在他想起这是在哪儿之前一具柔软身体靠了上来,他神经末梢伸出欢愉的触角,先一步抬起唇。 有什么撬开他唇缝,赫琮山顿了下,温水渡进口中,缓解干渴躁意。 他咽下水,一手强势托着对方后颈,反客为主夺取对方呼吸。 “不疼。” 身上人笑:“想你而已,长官。” 第22章 赫琮山不说话,扣住他后脑勺亲他。他低喘的嗓音莫名性感,刚醒,被什么戳中了似地,带着奇怪的兴奋:“真乖。” 瞿清雨五指抵在他胸膛上:“要走了吗?” 赫琮山点头,顺手帮他把衬衣扣子掩了。进门脱下的大衣就在沙发另一侧,上校长臂一展捞过来。瞿清雨刚挣扎一秒,整个人就被严严实实裹紧在一片热度中。 “穿这么少?” 赫琮山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走了。” 人走后瞿清雨躺在沙发上,后背涂了药的地方一片清凉,浑身热度又如一捧火燃烧。广播突然开始循环播放马杜克训练营,鼓励每一个成年公民都去征兵。 瞿清雨突然很轻地笑了起来,他赤脚下地,伸手关了广播,在诊所门口挂了个“有事外出”的牌子。 - 赫琮山的事情非常多。 他是目前整个帝国军衔最高的长官,alpha强大的精神和身体素质让他能同时处理无数公事。一个指挥官的培养需要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他必须随时醒来,精准判断,立即备战。 张载透过后视镜去看他,alpha军官形容冷峻,短暂休息后肉眼可见心情愉悦。 道路两旁树木不断后退,没有炮火和枪击声,这样的平静是少见的,在战场上你无法预料你的生活会被什么冲击得支零破碎。 张载:“您的结婚申请需要审批,时间大概三个月。需要提交的内容包括瞿医生一切社会关系,目前工作性质,身体状况和体检单,有无犯罪前科。” 这是小事,赫琮山说:“你来办。” beta——这件事会比较棘手。张载于是再次确认:“您当真吗?alpha和beta在一起会有些麻烦。” 赫琮山眼中不起波澜:“我不在意性别,不论他是beta、omega,甚至alpha。” 张载轻吁了一口气:“好的,长官。” - 白昼去马杜克训练营前一天,他爸白廉监察长在庭院门口的躺椅上枯坐了一晚上。上午九点,白昼在门口见到了自己的表兄,薄云亭。 对方肩章上有一枚银鹰标志,是第一军团长官的徽章,空军。 这对表兄弟交谈了十五分钟,白廉满心以为白昼会被吓退,结果他仍固执己见。 薄云亭在葡萄架下待了会儿,看着白昼回房收拾东西的背影:“他想去就去,坚持不了再说。” 他在军队待了十年,举手投足无形给人压迫。白廉不好说什么,一心还想阻拦:“他还小,刚十八,从小受宠惯了,不知道去军队意味着什么。” “征兵宣传上的东西很清楚。”薄云亭并不赞同他的话,“他成年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白廉倒是笑了,他吃过的盐比这些后辈吃过的饭还多,他问:“去了不一定知道,不去也不一定知道,何必吃这个苦。” 谈话不了了之。 薄云亭和他的关系不好也不差,纯粹是因为白昼的信息素等级——他隐约记得,这个表弟的信息素等级比自己高。 当年他征兵中途也出现一些阻挠,这么多年他不再回家。父子之间的事他不好插手,尽到做表哥的义务就想离开。秋葡萄架渐渐光秃,叶片染黄。他走了两步,忽然稍顿。 有人在不远处苹果树下穿梭,他刚刚还情绪低落的表弟突然振奋,小尾巴似地跟在人身后跑。 没有信息素,是beta。 “你不是做好决定了?还问你父亲干什么?” 他的表弟抱怨般说:“没有人支持我,我一个人抵抗一大堆人,压力也太大了。我刚看见我爸在我卧室门上钉螺丝,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现在有了。”beta青年咬着笑意说,“征兵是一件好事,军队多好,磨砺心志,培养品德。人总要有什么目标,我支持你。” 有风,葡萄藤上枯叶摩擦,窸窣作响。 薄云亭垂眼,从另一侧离开。他路过深红垂绦的木柱,beta青年伸手勾了勾脖颈上素链,露出的皮肤很白。 一个陌生alpha,他肩侧银鹰徽章吸引瞿清雨注意。他顿了顿,和对方对视,又错开视线。 对方很快离开。 白昼以为自己听错,拔高声音:“你也去?” 瞿清雨回神,慢悠悠笑了:“怎么,很意外?” 白昼:“去年征兵的alpha和beta人数是一百比一,最后通过考核的beta就两个,你……”他想说你去凑什么热闹,想到什么皱起眉,“你不会是去……” “那里都是alpha。”瞿清雨一本正经逗他玩,“去钓鱼。” 白昼:“……” “说说看。” 瞿清雨将平光眼镜折下来放在胸口,侧头:“都要干什么?” 白昼更不可思议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报名了?” “唔,知道一点。”瞿清雨说,“魔鬼训练营。” 白昼:“知道你还去?” 瞿清雨微眯眼:“人总要有梦想……对了,刚刚路过的alpha,我看到他肩章上的银鹰,他是你什么人?” “表哥。”白昼不用想都知道他在说谁,踢着脚下石头,想快一点儿绕过别的alpha的话题,“很久没见了,被我爸请来做说客。” “那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训练营宿舍楼没有直梯,十楼,我帮你搬东西?” 瞿清雨:“再说。” - 从白家出来没有多远,下起雨。 瞿清雨在侧边站了会儿,他出门没有带伞的习惯。大多数情况下,他也不需要带伞。 一把双人黑伞撑在他头顶。 “多带了一把。”alpha说。 换个时间瞿清雨会有兴致和他吃顿饭,不知道为什么,银鹰在余光闪过的瞬间他想起另一个人。他笑了笑,接过薄云亭手中伞,说:“谢谢。” 雨下得淅沥。 beta青年堂而皇之撑着那把黑伞走下台阶,路边有乱跑将书包顶在头顶的小朋友,也有抱着婴儿不知所措的大人。薄云亭亲眼见他将黑伞撑给了抱小孩的女士,雨水很快顺着他微敞的领口下滴,柔软的衬衣面料贴在他后腰。他很快消失走在雨幕中。 薄云亭收回视线,没打并不存在的第二把伞,赤条条踩进雨水中。 - 南部军事基地相比北部管理更加严格,进出需要电子证件和虹膜识别。身边动辄路过各级军官。 当天刮风,5级,小树摇摆。 张载对着名单确认未报道人数,一路顺着大写字母“a”看到“q”,眼皮突然一跳。 他的长官半靠在椅背上,面前十几个alpha教官双脚并拢,正襟危坐,一个个背课文一样口述第一个周期的训练流程。 “三天熟悉地方和作息……” 指挥官没有心,铁面无私,冷血无情。每一项训练指标要求都极高,八十斤omega来了都能练成金刚猿猴。 张载不好打扰,将那张报名单从赫琮山左侧手肘递过去。 赫琮山并未领会其中深意,张载不得不又往里推进一寸,并将通讯器一同伸到赫琮山眼皮底下。 窗明几净,阳光大好。上校视线往下一扫,一整面五十个白纸黑字宋体人名,他目光骤然聚焦。 “……” - 整个长官大楼办公处静谧无声,走廊侧边银鹰口衔橄榄枝,帝国军队标志悍然其上。 夜间。 瞿清雨刚落地正门口,还没来得及找找宿舍楼——他书念得赤贫,为了省钱在校门口租了单间,冬天刮风夏天暴雨。不涉及有人对他心怀恶念,他对自己的集体生活还是有一些隐蔽期待。 这一层安静得过头,收音的墙壁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细小风声也消失不见。张载领他进了某一间办公间的休息室,请他稍等。 温度有隐约提升,光线适宜。 赫琮山进来时人没乱跑,睡着了。 床头书翻了两页,是一本军事策论,后面压着一本《士兵守则》。 赫琮山有话要问,最终抽掉了他手肘下压得那本书。动作再轻也将人吵醒了,瞿清雨睁眼看他,又闭上。 墙壁上毫无花哨装饰的钟走过午夜十二点。 瞿清雨又睁眼。 他眼睛在暗夜中更像一块蓝宝石,周边溢彩流光。 赫琮山单膝跪上来,alpha的体重本该将床压得下陷,不过显然这里的床太硬了。 瞿清雨一翻身压在他身上,问:“长官,你要两年里都和我见半个小时的面吗,半个小时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 “你想见到我吗?”他又问。 赫琮山手一顿,神情有轻微变化。 “这样不好吗?你每天都可以见到我。”伏在他身上的人慢悠悠说,“长官。” 一秒,两秒。赫琮山瞳仁闪过一线冷沉的光,他手上力道变重,问:“仅仅因为这个,所以你提交报名表?” 瞿清雨笑起来,轻柔:“当然不是,长官。守着一间诊所过下半辈子很无聊,我想做什么跟你无关,我有自己的目标和决心。” 赫琮山扯唇:“哦?” 瞿清雨发觉他情绪瞬间下落,甚至极低。在他看来赫琮山不该是这样的反应,至少不该不高兴。 “你不高兴吗?”他问。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报名表什么时候交的?” 瞿清雨:“……休假前。” 赫琮山淡淡:“我问过你想干什么。” ——我问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我你留在诊所。 他抬起眼睛那一刹那目光异常锋利,直指问题核心:“你对我说谎。” 瞿清雨:“……长官。” 赫琮山面无表情,他半垂着眼皮,这么看人压迫感很重:“打算等我发现?” 瞿清雨下意识摇头。 第23章 床头开了盏小夜灯,上校没有睡觉开灯的习惯,面庞被柔和的暖色光照得清晰,眼睛颜色是过于冷漠的黑,落什么都见不着影。 瞿清雨蜷了蜷手指,直立上半身跪坐。 他心脏忽然很用力地跳动了一下。 “你还在生气吗?” 赫琮山仰躺着看他,说:“没有。” “宿舍几楼?” 赫琮山几不可闻笑了,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又说:“明天帮你搬东西。” 瞿清雨又怔了一下。 alpha的骨架天然比beta大得多,赫琮山又是alpha中的佼佼者,他不可避免碰到对方强悍的大腿肌肉,只一点点,掌心下的温热血液在奔流。 那温度透过皮肉要融进发冷的骨头。 是的,大家上学都有人送。 只有他总是一个人,要像寄居蟹背着大大的壳一样,把很多很多的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 虽然他一个人可以,但有人帮他,那也很好。 “可以吗?” 赫琮山轻描淡写:“有什么不可以。” “你忙吗?” 赫琮山思索片刻,大概是在回忆那张日程表上的东西,瞿清雨垂下眼,状似体贴:“我一个人也可以,长官。” 过了会儿赫琮山说:“还好,没有你重要。” 他说话语气淡,陈述句,很令人信服。 床头灯微弱地亮,瞿清雨真心实意地高兴了,他躺在床上,放在身侧的手指尖碰到另一只宽厚大掌,对方握住他的手。他就挠了挠那只手手心,用小朋友上学那样期待的口吻说:“1403,说好了啊。” 赫琮山早过了因为上学而躁动的年纪,此刻也感同身受到一点紧张来,他稍微回想了一秒自己当年在训练营的住宿生活,皱了下眉。 马杜克训练营对他来说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上校难得一晚上没睡着,他抱着人辗转来辗转去,大半夜给张载发了条消息。 - 薄云亭站在长官室门口。 路过他身边的alpha和他打招呼:“长官,您的军部述职报告转在上校手下。” 薄云亭点头。 他对南部军事基地没有那么熟悉,是被借调来参与训练营机甲操控的长官之一,隶属不同军种。 他在未来一段时间的上级是赫琮山,久闻赫琮山大名,大权在握,距总指挥官一步之遥。 “军部例会。”对方的秘书长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边,“两个小时。” 薄云亭礼貌道:“我等等。” 张载面面俱到:“不用,这是您转职的文件,上校盖过章。去人事处录入虹膜和指纹后能获得大部分授课处的通行权。除机甲停泊坪需要上校签字外没有其他特别要求,预祝您一切顺利。” 薄云亭颔首。 张载和他握手:“这是上校送给您的见面礼。” 薄云亭目光下移。 一把纯黑的双人伞。 张载将伞柄递给他,说:“您的伞。” 薄云亭一顿。 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开军部例会的长官围坐在长形桌边,正中央alpha军官坐姿笔挺,形容庄重严肃,隐没阴影中的面部折角锋利。 他没有抬过头,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压制从半空中劈头而下。薄云亭心中一跳。 张载温和提醒:“请您收好,不要遗失在别处。” - 南北部军事基地职能不同,前者更趋向真正的实地战场模拟。场所更自然,原始和逼真。 报道点有alpha士兵介绍整体布局,看得出来非常紧张。人手不够军官出来帮忙,他们站成一排领路,一律摘下所有象征身份的徽章,迷彩服下面蹬着一双长靴。 给瞿清雨带路的是位初级士兵,叫萨洛,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介绍布局:“这里整体构造是回字形,越靠近中央越接近军事重地。你们的宿舍楼在回字形边角的地方,宿舍楼没有升降梯,主要是为了保持活动量。” 瞿清雨:“……十四楼?” 萨洛理所当然:“十四楼而已,十分钟。最高楼是二十一呢,我那时候就住二十一。” 瞿清雨转头看了身边的alpha一眼,后者笑了,压低声音:“现在后悔来得及。” 萨洛一老早就注意到了这个beta青年身边的alpha,有一点眼熟,但他刚进来没多久,按道理说认识的人不多。他暂时放下心中疑惑,问:“你笑什么?” 上校顿了下:“你背得很好。” 瞿清雨没忍住也笑了。 萨洛“噢”了声,骄傲:“那当然。” “……所有划双红线的地方是不可靠近区,划黄线的地方是军官居住区,非特殊情况不得误闯。”萨洛又说,“今天晚上八点要在奥兰长广场集合,跑五公里。明早也在那儿,会有军官讲注意事项。都别迟到,迟到不能坐,要罚站。” 但他想不起来是哪位军官,“佳”了半天。 一直没说话的alpha冷不丁提示:“加莎。” “你怎么知道!”萨洛锤了一拳,“就是加莎教官!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过日程表?” “……” 日程表瞿清雨在赫琮山桌面看到过,应该是他填的。 alpha不说话了,显然意识到他知道的事儿太多了点。可惜萨洛是个活泼过头的士兵,对一切长官带有滤镜:“我今天没有看见加莎教官,他没有给我们上那节格斗课,他一定是去为下午的演讲做准备了。” 瞿清雨心想,不,你的加莎教官在他的长官那儿写一千八百字检讨,把“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手写一百遍,中途试图用两支笔架在一起偷懒,被罚多一百遍,现在还没写完。 他和赫琮山同时沉默了。 好在这时候走到了宿舍楼底下,拎着大包小包东西的新兵气喘吁吁走楼道。门口站着一名值班的alpha少尉,正在那儿填登记表,找到“1403”四个数字后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眼睛瞪大了一瞬间。 瞿清雨:“长官?” 对方颤抖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他和他身后的alpha军官对视,结结巴巴:“上上上……” 赫琮山朝他一点头。 他控制着面部表情,僵硬地说:“填完了,四人间。二、二位上去找到自己的宿舍门牌号,入住就行了。” 萨洛驾轻就熟:“每层的左右尽头是淋浴间,热水全天二十四小时提供。有什么问题找每层01号宿舍的值班士兵,不管生活上还是身体精神上的,都能找他们。” 他赶着去接下一波人,问瞿清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爬完十四楼,beta青年将领口最上那颗扣子解了,露出一截漂亮伶仃的锁骨。他看了眼身边的alpha,神态有种和别人说话说不上来的柔软,那柔软很不一样,有一种萨洛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不懂的能问你吗?”他问身边的alpha。 萨洛目光不自觉移到身材高大的alpha身上,对方拧开水递给beta青年,说可以。 瞿清雨接过水喝了一口,笑起来:“噢……谢谢长官。” 萨洛别开了眼。 “没有问题了。”瞿清雨也递给他一瓶水,说,“辛苦,这是水。” 萨洛接过水。 来得太早1403没人,所有东西整理完毕刚过十点,床榻整齐。上校动手能力太强,他抚平了床单上最后一丝褶皱。瞿清雨送他到消防通道入口,从打开的窗望去,外面是个晴朗的天气。 人影压下来,瞿清雨歪了歪头,轻轻:“长官?” 赫琮山从他左侧长裤口袋里拿走了三根烟。 瞿清雨无声抬头:“……长官,我以为你要亲我。” 防火门外来来往往脚步声。 赫琮山低头,在他唇侧亲了一口。 “注意安全。” alpha声音沉稳:“一切顺利。” - 1403实到三人。 日程表和昨晚见过的《士兵守则》摆放在床头,瞿清雨回来时见到自己邻铺的beta,本来在上铺费力地抖被子,一边抖一边打喷嚏,听见动静赶紧下来,握手前在裤缝擦了下:“你好,我叫林渝。” 瞿清雨和他握手:“你好,瞿清雨。” 林渝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红着脸说:“你真好看,你吃苹果吗,我买多了,很甜……阿嚏!” 瞿清雨递给他口罩,帮他掖了被子一角,林渝惊呆地目睹他不到半分钟拉平了自己的被子,然后在柜子里找了会儿,找出一颗蓝色的药丸,友好地递给他:“治灰尘过敏。” 他眼睛是蓝色,大海一样的深蓝,笑起来明亮。林渝正要去拿他又收回手,说:“苹果。” 林渝失了智地把苹果拿给他,屁颠颠跟着他:“晚上我们要去奥兰长广场,你去过那儿吗?我们一起!” “今晚先体能测验,我们要跑五公里!你以前跑过五公里吗?我问了我哥,他说跑完都算及格,坚持不下来就要收拾收拾回家了!都见不到加莎教官!” 交到一个朋友,瞿清雨在心中想,这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伸手勾出了领口项链。 - 八点整他们在奥兰长广场集合。 跑道四百米,红外线计圈。树木萧索,内圈站满穿迷彩服的教官,手里拿着计时器,或者脖子上挂了口哨。以宿舍楼层每层为单位长跑。 跑之前林渝吞了吞口水问:“你跑过吗?我……光站在跑道上小腿肚子就要打颤了。”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冲他伸出手。他五指修长,指甲盖修剪得整齐圆润。 跑到一半就有人吐,周边是医生和担架床。 林渝双脚如灌铅,他倒不是体力不支,就是受不了,他一想到自己从今天起每晚都要跑五公里胃里就一阵阵痉挛,但他又很想坚持。beta在体力上有明显缺陷,瞿清雨放慢脚步,递给他一只手。 第24章 张载在楼道口等待:“上校。” 所有军官站在楼底下,身姿笔挺,齐声:“上校!” alpha军官冷淡地应了声。 树影婆娑,他朝十四楼某扇窗口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赫琮山不打算干扰训练营的任何环节,从今天起整个南部军事基地一切决定全权交给中校霍持,及一众士兵、中士和尉官。 - 早六点半,号角铃从四面八方剧烈地拉响。站在奥兰长广场那一秒深秋的太阳还未升起,瞿清雨几乎要以为自己耳聋。 他对军队没有概念,对上校的职位也没有概念,他有概念的东西非常有限。林渝站在一边低声跟他科普:“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没有正常的入睡时间了,对一名士兵来说,他要在听见起床号角的任何时候起床穿衣、整装待发。” “你看见上面那排教官了吗?五点他们就在循环跑操了,跑完他们有半小时的早餐时间。” 瞿清雨蹲下来挽裤脚,周边爆发出一阵尖叫。 “是加莎!” 加莎笑眯眯地站在最前方,他做了下压的手势,整个广场上近两千人瞬间安静下来。 加莎伸手叩了叩话筒,确认音量:“各位——我希望你们已经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请允许我先自我介绍。” “我叫加莎,是你们中未来某个连的连长,每连一百人,这不需要我多做介绍。我是二十个连长挑选出来的代表人,现在,我说第一件事……” “无条件服从你们的长官一切命令,当他们说话时只需要你回应一句话——是!长官!这是第一条军规。” 排山倒海的声音:“是——长官!” “你们的两千三百多个人的声音没有我一个人大?” 所有新兵嘶吼:“是!长官!”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受,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热血中沸腾。瞿清雨站在无数alpha、beta之间,音量躁动得天地万马齐奔。 “第二条!” 加莎环顾四周,说:“把你们的衬衣扎进下摆,检查你们的着装,戴好你们的帽子,上面有一道橄榄环的标志,给我别正了,别让它歪!” 所有人立刻伸手摸自己帽檐上冰凉的徽标,手忙脚乱将衬衣扎进军裤中。 “……” 当秋日太阳升起、高挂天空的那瞬间,加莎结束了他的讲话。太阳再次西沉,坠进一片酣沉梦乡,刺耳集合铃响彻云霄。 恐怖的军队进行曲再次响起。 林渝挣扎着下床,余光中瞥见瞿清雨双手撑在洗漱台台面,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脸。水迹顺着他脸往下落,他抽了张纸巾擦手,虽快速但穿戴整齐,十秒之内出门。 “全连注意,立——正!我是你们的连长阿尔维中士!抬起你们的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慢的集合速度!是谁在打喷嚏!现在的室外温度有十度,你们在潜伏敌军的时候也想打喷嚏吗弱鸡们。夹紧你们的屁股双手紧贴你们的裤缝,啪!” “三排从左往右第七个!出列,是你在发抖?” “是的……” “你要说——是,长官!大点声,把你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是!长官!是我在发抖!” “为什么发抖!” “因为……” “你要说——报告!长官!” “……” 瞿清雨没有见到过肺活量比阿尔维更大的人,这个alpha军官在凌晨三点、半夜十一点、困乏的下午两点,任何时候都会拉响他们的集合铃。当他们的集合时间超过十分钟,他们就要在奥兰长广场上被抽打着跑五公里——阿尔维有一根巨大的电棒,抽在任何人身上都令人头皮发麻。 有alpha私下嘀咕他是个没有教养的野蛮人,被当事人听到,后者嗤笑,把他拎起来离地三寸,在对方惊恐目光中松开手,扯出狰狞面孔:“我不仅没妈没教养,还是个能一拳把你锤进地心的怪物!没听说过吗?我们这些军官都是疯子神经病,军衔越高越他妈疯癫!” 这是有根据的,瞿清雨刚好路过,心想,虫战后患有心理疾病的alpha士兵高达百分之七十,剩下百分之三十躺在地下。 ……这百分之七十里包括信息素紊乱的赫琮山,上校未能幸免,属轻症。 “……好了,小子,把你的裤子换了,尿完尿再来集合。要么,你就夹着尾巴退出!” 深秋,昼夜温差拉大。往往人要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从床上坐起来,用最快速度整理好自己。林渝再一次张大嘴:“你为什么一点儿不困?你的被子为什么没有缠住你?” 瞿清雨将帽子上的徽章拨正,递给他其中一顶:“医院没有完整的时间。” 更令林渝瑟瑟发抖的事情出现了,他们的长官阿尔维中士,不管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都同样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他的衬衣牢牢扎进裤子里,不知疲倦地在集合点走来走去。 他投在地下的影子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要把所有人吞进饕餮一样的身体里。讲话像在念经:“没有人想要训练新兵,没有人想要干这个!他妈——不,中校,我没有讲脏话,好的,今天结束我就去领一千八百字检讨,他妈的!” 他停在瞿清雨面前,后者顿了顿,见他摘了实时通讯耳麦,暴躁:“靠!” 整个连遭受了无差别的人身攻击,从头被挑剔到脚。中士长用平生最丰富的文明词汇问候他们细瘦的胳膊,臃肿的肚子,系成蝴蝶结的鞋带,歪到北太平洋的帽徽。 一滴汗顺着下巴落在鞋尖,瞿清雨忽然想笑。 他漫无边际地想十八岁的赫琮山是不是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一想到这儿,军姿这件事就变了味。他又想起月光清明的淋浴间,对方双手撑在他两侧,在他耳边面无表情说,你的长官是阿尔维,不是我。 “那怎么办?”瞿清雨亲他。 alpha军官对他说:“你会走到我身边。” 瞿清雨看他:“你对我很好,但我是个坏人。” “我也不是好人。”上校藏住难耐的犬齿,微笑说,“这没什么。” …… “你听过阿尔维长官吗?” 休息时间林渝一边喘气一边说,“他是军校生擒拿课的长官,他的擒拿课和上校是同一个老师——非常出色,当年和上校一起进训练营的长官牺牲了七七八八,没剩多少了。” 这真是个噩耗,这意味着他们的擒拿课要比其他连更难。林渝苦着张脸喝水,瞿清雨伸手压住发烫的眼皮,他浑身血液有一瞬间变得烫。 他想到一件事。 他们打了半天军体拳,大汗淋漓,灵魂出窍。阿尔维是他们的连长,他们之中每三十人还有各自的排长,排长多是最初级的士兵,也是真正训练他们的人。 阿尔维领着所有人打完一遍后站在一边的樟树下和加莎说话,没多久他脱了外衣,仅仅穿一件深色的背心。上半身肌肉鼓鼓囊囊,肱二头肌强壮有力。 排长立刻让他们噤声:“看好了,这是我们明天课程的内容,阿尔维长官和加莎长官会在明天的早操示范一遍,是擒拿术。” 四周alpha开始躁动,惊呼。 瞿清雨眯起眼睛。 他对擒拿术没有任何了解,一个医生,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强身健体的东西。但华西崇会在两台手术的间隙打军体拳,勒令所有学生和他一样松松筋骨。所有人都愁眉苦脸,老头子于是长叹口气,说:“想当年我们在训练营……” 加莎和阿尔维先彼此鞠了一躬,接着他们弓着身体,一人占据一边,彼此虎视眈眈,找到恰当时机。阿尔维由前贯耳,击打对方胸部和腹部,加莎反应很快,屈肘格挡。眨眼间,阿尔维反拧住了对方的手腕。 连队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加莎拦住阿尔维,不正经地问:“有没有人想上来试试?任何方式,胡搅蛮缠,下三路,只要你们的阿尔维长官任何一只脚离开地面就算赢。” 有alpha跃跃欲试:“长官!有什么奖励吗?我听说去年的奖励是去指挥官室参观!” “是啊,”其他人起哄,“我们也想要!” 加莎笑了:“你们直说想去哪儿?想见谁不就行了,昨晚我刚从那儿出来。不就是再交一千八百字的检讨吗?”他铿锵,“真要有人赢了让你们的阿尔维中士长陪我一起写!来!” 阿尔维眼角抽搐,抬脚踹加莎:“他奶奶的,谁跟你一起写检讨?你想写一个人写。” “哦豁”,“长官,那我们可说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不能反悔”……气氛热烈,隔壁连的教官跑过来凑热闹:“也算我们一个,有没有人想和你阿尔维长官一决高下?赢了那一千八百字检讨我帮你们分三分之一。” 陆陆续续有alpha站出来,撸起自己的袖子。 加莎和人群中有一双深蓝眼睛的beta视线交错,眼底闪过意外。 单从外表上很难察觉他是一个beta。 探听长官私事是重罪,加莎脑海中仅仅晃过当天赫琮山出现在视讯会议中的场景,夕阳如薄纱梦幻,那只柔软的手臂从他的长官腹部往上攀。 营地中的beta一共有一百名,每一个都和其他alpha一样对待。加莎刚问出这句话,整个连都摩拳擦掌,毕竟这些军官看起来也就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擒拿招式也就那么一两样。胜利果实足够诱人,阿尔维的动作也不算快,看起来好打败极了。 但第一个走上去的人总是需要勇气。 林渝差点没把脑袋埋进地下,这时,他十二点钟的某个alpha忽然动了。 他站了起来:“报告长官,我想试试!” 阿尔维抚掌大笑:“好!你值得我记住姓名,你叫什么!” 第25章 赫琮山身边跟着若干军部高官,容修手里提着冷冻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促狭地笑了。 他摸了摸下巴,对赫琮山说:“很出众,上校,你的beta,我在医院见过他,他很受alpha欢迎,不是吗。” 赫琮山发出一个单音节。 容修:“这么多alpha和beta混在一起,你猜他收到的搭讪和情书会不会比你当年收到的多?” “你把他放在alpha堆里?”容修不能想象,“他身上是各种各样alpha的味道,伏特加,霜冰,小苍兰,海盐……你和他接吻的时难道不会暴怒?换我肯定想。” “这时思想和哲学课没有用。” 容修伸了个懒腰:“我早说了,那些课都没有用。” 赫琮山终于看了他一眼。 …… “长官?” 空气中隐约有信息素寡淡的味道,跟在身边的alpha双腿发抖,张载稳住心神,问:“您怎么了?” 天气不好,一半阴一半艳阳天。alpha军官伸手压了压帽檐,折角掩下阴翳。他转身得异常快,仿佛不转身就会做出什么一样,张载一愣。 “上校的精神检测报告正常吗?”有人关切地问。 张载客气:“暂时没有问题。” 军部高官们互相交换了眼神。 最先开口的人虚情假意:“那真是太好了,还剩下两次检测,如果没有问题,上校就能重返战场。” 张载的表情有一秒的凝滞,很快,他又微笑起来,说:“各位说得对。” - 从没有一个冬天来得这么快。 挂在室外的毛巾从湿润状态到结冰,没日没夜的夜晚拉练和训练占据了瞿清雨的脑子——他上一次这么高强度不合眼是在一年前做战地医生时,因此他明白这只是开始,这些alpha军官没有用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在任何一个地方,脚下都能踩出一个深坑。 瞿清雨非常低调且平稳地度过了三个星期的适应期,戒掉了一些不良嗜好,譬如烟和镇痛剂。天知道这对医生来说多么重要,然而当他筋疲力尽躺在单人床上时,他没有一点儿功夫想到其他事,比如寒冷和疲劳,比如赫琮山。 七个星期后,整个训练营剩下一千两百人,迅速缩减为六个连。 这很正常,大部分人不是为了征兵,是想要挺起胸膛炫耀自己会有一份士兵津贴。没有人想要真正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模拟炮火室是真的会将站在身边的同伴炸成一块一块。没日没夜的体能训练让瞿清雨半夜洗澡错觉自己有了腹肌,他捏了捏,感到些许的惆怅。 这地方是奥兰长广场的西北角,两边树木多,将人密不透风遮住,林渝跟他一块灰头土脸地吹冷风:“明天我们不用跑步了。”他的军事策论课太强,成功治疗体力上的偏科,目前安稳地呆在安全区内。 瞿清雨掸走了裤子上的一片落叶,姿态放松:“什么?” “心理辅导课。”林渝在寒风中打哆嗦,“明天下午我们就要重新分排了,这才是训练营的开始。分排名单出来之前玛格丽老师会来给我们授课,做简单的心理疏导,她是个漂亮的omega,是许多alpha军官的……” 他突然看了一眼瞿清雨,纠正:“也还好,没有很漂亮。” 隔天,所有人都在玛格丽老师的课上睡觉,没办法,两个小时,不睡觉什么时候睡觉。玛格丽见怪不怪折了粉笔,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主题。她是一位身材娇小的omega女士,据说信息素是蓝莓味。 大教室,加莎作为维持秩序的军官出现。他和玛格丽握手,心情十分紧张,离开时失态地踩到了玛格丽老师飘扬的裙摆,后者温柔地说“没关系”,并询问他的长官为什么没有出现。 加莎毫无抵抗之力:“上校身体不舒服,在休假中。” 玛格丽对他浅淡一笑,温声细语地关心上校的身体状况。加莎神志不清,又飘然地说:“上校刚刚度过了他的易感期,他找到了自己的伴侣。” 玛格丽在黑板上写字的手拉出一道曲线,讶然问:“我好像没有听说过。” 加莎:“噢,他递交了自己的结婚申请,马上你就知道了。” 玛格丽面部表情僵硬。 他们看起来交谈甚欢,底下的alpha新兵们开始起哄:“玛格丽老师这么美丽,是吧加莎教官?” “加莎教官的理想型是可爱的omega,像玛格丽老师这么可爱的吗?” 加莎重重咳嗽了一声,走下讲台的神情和平日十分不同。 …… 林渝嘀咕:“这里果然没有omega。” 军队没有omega。 瞿清雨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林渝不由得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正好坐在靠窗的位置,阶梯教室坐满人,不少alpha的目光流连在对方身上。他的头发长了些,零碎地遮挡住光滑的后颈,低头时眼尾扫下一片静美的蓝。 omega在上面讲课,她音量不高不低,凉风吹拂过耳边。瞿清雨一心二用地划掉了《狩猎指南》上前三页的人名。他需要获得七名以上alpha贵族的通过票,以此更靠近军医首席的位置。 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为对方提供一些情绪价值,或者情爱价值,总有人想和他上床,或者干些风花雪月的事,他对身体没什么大的感受。任何捷径都需要付出代价,人活在世界上,能利用的一切都是达成目的手段中的一种。 “你在想什么?”林渝悄声问他。 瞿清雨轻叹了口气:“在想下一个目标。” 一个半月。 ——他并不那么想被人讨厌,默认一切不联系的关系是斩断的先兆。他心中有自尊和高墙,不做被抛弃的人。 林渝总觉得他的语言体系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什么?” 瞿清雨忧郁地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靠得太近果然容易受伤。” 他身上有种林渝描述不出来的感觉,训练营的生活这么疯狂,依然有不同的alpha见缝插针守在同楼层的消防通道送他墙头的花,或者一整罐宝石和项链,他们的信息素等级都不低。林渝撞见过一次,beta青年站在台阶上,统一的训练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一分不差一分不少。他微微低下头,给对方把故意弄脱臼的胳膊接回去,再伸手问对方要诊疗报酬。 他这么一问林渝,林渝立刻结巴起来了,结巴:“我喜欢、喜欢beta。beta就该和beta在一起,我不想……” 瞿清雨一顿,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林渝对着那双深蓝的眼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是,我不是……”喜欢你。 “我就是觉得……beta还是跟beta在一起好。” 瞿清雨:“alpha应该和omega在一起?” “这是当然的,没有alpha能抵抗得了omega甜美的信息素。” 林渝试图打消他和训练营中任何一个alpha的在一起的念头,这太可怕了。他郑重其事地说:“就算alpha和beta在一起,他们也会有omega。” 台上玛格丽讲到这七个星期的训练仅仅是开始,很快他们会转战野外,睡很长一段时间的帐篷,带着自己的睡袋。到那时候,恶劣的天气会磨练他们的心智。她又开玩笑地说,请大家放心,所有alpha军官做过心理检测,没有任何一个是故意折磨人,等他们真正到了战场上,就会明白这一切有多么重要。 七个星期。 一个半月。 赫琮山竟然没有任何消息。 瞿清雨收起书本,他抱着书歪了歪头,声音一瞬间变得冷淡。阿尔维坐在他的身前,他伸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非常好”。 林渝睁大了眼睛。 “我要退出,长官。” 阿尔维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动作太突兀,玛格丽因此而停顿,她目光越过阿尔维落在他身后的青年身上,对方太扎眼了,军队没有omega,这意味着一切alpha或者beta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情敌。她环视了一圈,这是她注意到对方的第七次。 阿尔维转身:“你跟我出来。” 这个严厉的alpha军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没有理会通讯器中长官的咆哮,他递给瞿清雨一根,含糊地问要不要来。 “我见过你的申请表,军队很缺医生。” “现在退出?”他尽可能让自己的面部表情不那么可怕,“你知道现在退出意味着什么?” 瞿清雨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烟,坦然:“前功尽弃,长官,我知道。太累了,我坚持不了。” 阿尔维怀疑他在讲笑话,瞪着眼睛:“你坚持不了?” 他不认为对方坚持不了。 瞿清雨冲他摊开手:“我对这件事的认真程度不够,长官,我承认。我没有什么为帝国奋斗直到最后一刻的心,我做宣誓的时候不诚恳,我很爱惜自己的生命。beta自身能力不够,我应该安安分分的去当一名医生。” 阿尔维狠狠吸了口烟,说:“你真的决定了?” 瞿清雨从他燃着的烟头上借走了火,他侧脸太动人心魄,阿尔维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哑声:“你……” “是的,长官。”瞿清雨微微笑了,“我领一份强制劝退书,什么理由都可以。最快的理由是什么?调戏教官。头顶监控在那儿,你可以取证。” 阿尔维被烟头烫到手,他后脊背涌上一股寒意,那种寒意在他上一次在战场上和死神手中巨大镰刀擦肩时才感受到,他被自己当时的长官从地雷边生生拎走。 “你知道医生太少了,我不能做决定。”阿尔维叹了口气,说,“我会帮你填写最快的理由,你的申退表会一层层往上递交,直到上校签字。” beta青年竟然笑了,他一条胳膊伸出去花坛外,笑容淡去:“好。” 第26章 张载得到那份申退表时没能第一时间找到赫琮山。 赫琮山不在南部军事基地,在大法官偌大的府邸中。 这位新上任的大法官打败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柏李,朝军部长官敬酒的态度也轻慢起来。他认为赫琮山出手是因为自己,他们是一条战舰上心照不宣的合作伙伴。 李徇靠在镶嵌奢华红宝石的软椅上,呼出的酒气熏然。 “上校,你要见我最新的玩物吗?是个非常美丽的beta。” 张载背后冷汗一茬茬冒。 他听见赫琮山情绪不明地问:“哦?” 李徇笑容扩大,“啪啪”拍了拍手,他投其所好的本事浸润多年,从来没有失误过。 张载头皮发麻。戴着精美沉重脚铐锁链的beta出现在道路尽头,他双足雪白赤裸,身上薄纱遮挡作用几等于无,双腿行走缓慢,滑腻无力,没有骨架支撑作用一般,赏玩性极强。 他有一双异瞳,是同样少见的青色,青得近蓝。瞳仁冷寂无光。足有十分钟,他走过了常人一分钟能走过的路,跪伏在李徇面前,身体曲线一览无遗。 李徇用鞋尖挑起了他的脸,“啧”了声:“怎么不笑?” beta麻木地笑了。 贵族惯于豢养美丽的beta做情人,他们身体不如omega柔软,但别有一番滋味,尤其难以怀孕。 赫琮山常年待在军部,军部是最后一片净土。张载不得不倾身,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长官,这很常见,您不能因此和他起冲突,会影响自己。” 对话间beta坐在李徇身上,他身上幽香扑鼻,是提取后的omega信息素,某种开得烂透的花香。 张载余光瞥见他穿孔后的耳垂,他身上遍布宝石。 李徇单手搂着他,颇有些心痒难耐。他是见过赫琮山身边的beta的,比眼前这个要美得多。 听说是名医生,医生,可有意思多了。 他洋洋笑了:“上校,听说最近你身边也有一个beta,要是你看得上,我们可以交换。” “砰!”张载汗毛倒竖。 赫琮山一脚踹翻了他面前的瓜果桌,他脑海中那根弦崩裂,他拽住李徇的衣领活生生将惊魂未定的alpha从地上提起来,“嘭”撞上了后墙。 李徇后脑勺重击,高等级alpha恐怖的信息素令他毫无还手之力,他大脑立时有一辆搅拌机搅动,他双唇颤抖,面露痛苦:“……赫琮山,你的信息……信息素,收……” 赫琮山下齿磨动:“——带走。” 张载一时没明白:“什么?” 李徇立刻反应过来,暴怒:“赫琮山!你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从老子这儿带人,我告诉你,就算你带他走他也不会走,他好不容易攀上老子这根高枝儿,能这么轻易放手吗?我告诉你——” 赫琮山一拳挥在他右脸,张载眼睁睁看着三颗血淋淋的牙喷落在地上。 寂静。 李徇被打得偏过头,他阴冷地笑了:“赫琮山,你的精神鉴定报告,是假的吧。” “三颗牙,一个上校,也算值了。” “下一次精神鉴定在十天后,你确定你的信息素波动会仍然平稳?你幻听了,上校。” 他直起身:“你应该找一个omega,信息素安抚能最快令你坐上帝国元帅的高位。beta,不管什么样的beta,都是婊子。他们最适合待的地方,都只有床,各种各样的床。” 很快,剧烈疼痛令他面孔扭曲,他不可思议地、断断续续地发音:“赫……琮……” “喀嚓。” 赫琮山一言不发卸了他的下巴,张载在心中叹气,等他的长官带着一身难以掩饰的信息素离开,他这才蹲下来处理一片狼藉的现场。 “你错了,大法官。”张载一边戴上手套和口罩一边说,“您知道最近治安不太好,柏李对您当上大法官一事怀恨在心,深夜潜入,意图行凶,两败俱伤。” 李徇无声呐喊:“不可……嘶……唔……能,这么多……目击证人……执政官……” 张载:“告诉您一个秘密。” “执政官一丁点儿不想要上校重回战场,这件事是真的……他不是上校的叔叔,是他的父亲。” 李徇瞳仁剧震。 “……一个父亲,您知道的,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待在安全的地方,而不是跑到生死不明的战场。他的立场是上校,一个大法官而已,一千个一百个大法官,比不了上校一根手指头。” “死了就死了,想当大法官的人多得是,您说不是吗。” 张载微笑着盖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所以上校松口后不会做元帅,他会变成下一任执政官。” - 执政官今年刚满五十,他的亲哥哥死于一年前的虫战,他继承了对方的遗孀,自己的嫂子,黎雪纺。 黎雪纺前后被两名alpha标记过,不如说从二十岁起他一直同时被两名高等级alpha标记,这对孪生兄弟有恶劣的性格,如出一辙一拍即合的变态心理。他先后流产过两次,一次是惊吓过度,另一次是过度房事,生下赫琮山时身体过分虚弱,再无生育可能。 他在张载印象中和李徇家中的beta并无二致,永远衣不蔽体,永远无声无息躺在床上,没有下地的需要,更不可能有抱起孩童的力气。 张载时常不清楚赫琮山在想什么,他现今压抑和退缩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否受过规训。他最初应该以为自己有个身体不太好的omega父亲,还有个功勋卓著受人景仰的军官alpha父亲,并以此为豪。以这三人相见的频率,他在非常小的时候应该就目睹过现场,张载无从得知赫琮山对此作何感想,但对方在成年那一刻迅速离开了象牙塔、温室床。 多米诺骨牌构筑出来的梦幻城堡不堪一击,坍塌于每个夜晚,再重铸,再坍塌,循环往复。 战场上的血腥和死亡无法令他真正忘记这些不可理喻的画面,反而加重了他的精神负担。但他极少失控,远离失控源当然不会失控。 他毫无疑问在李徇这里受到了一些刺激。 他竟然开始幻听。 …… 然而那份申退表的事依旧要说,张载处理完一切,站在夜幕深深的军官大楼二十八层。 他的长官头痛难忍,看过录像后一度沉默。 被带回来的beta匍匐在地面,瑟瑟发抖,身上披了件自己的衣服——张载深刻忧心了如何向自己的omega解释,面前的alpha军官砸翻了所有能砸的东西,他确实失去了耐心,光脚鲜血淋漓踩过一片玻璃碎片。 容修在他脑袋里喋喋不休,询问他在对方想离开他的前提下他是否还坚持最初想法,又问他是否希望将宝石装点在自己不听话的beta身上。 那些宝石很漂亮,散发出难以抵抗的光泽。他这么想,他知道赫琮山也这么想。 赫琮山请他闭嘴。 他现在必须要见到自己的伴侣,他无法忍受一秒的镇定剂。 “张载——”alpha冷沉道,“他人呢?” 张载寄希望于那针镇定还有作用,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间向瞿清雨解释一切,他是对的,他没有。 门开瞬间瞿清雨被扯了进去。 他被抱在了怀中,岔开腿坐在对方身上。 暴风骤雨般的吻落在他全身,上衣被掀起那瞬间,未关的窗卷进来冷风,瞿清雨终于伸手,压住了那只钢筋铁泥般箍住自己腰的大掌。 力道悬殊,但当他表露拒绝的那一秒,alpha停止了一切动作。 他轻轻喘息,只盯着赫琮山问了赫琮山一句话,一副特别难以哄好的模样:“上校,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 赫琮山很快告诉了他正确答案,精确到小时和分钟。 于是他任由那只手伸进了后腰,又捏了捏赫琮山耳朵,问他脚上扎进去的碎玻璃要不要先处理。 “……” 耳边声音有些湿润的遥远,赫琮山听见他说,“在流血,不处理我要生气了,赫琮山。” “为什么不想见我呢。”他说,“我很想见你,长官。你如果不想要我就告诉我,不要让我难过。” 我很容易觉得你不喜欢我了,我有一点儿害怕。 alpha并不把beta当回事,他们甚至会共享同一个beta。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不确定这种不同是永恒还是暂时。 这没什么,换任何其他alpha,我都并不会受伤害。只有你,我一感受到不安就要退缩,一有人说话我就要动摇,因为我知道我会受伤。我摊开了浑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在你面前,太容易受伤了。 害怕受伤,就要离得远远的。 回到本来的生活上去。 但赫琮山并不能听到他心中的话,上校抱紧他,将舌尖咬出血保持清明,控制住疯狂的念头和心中野兽,尽可能地安抚:“没有下次。” 又说:“我很想见你,没有不要你。” 距离结婚申请批下来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也可能被驳回。 他不做没有白纸黑字的承诺,求婚准备没有,精神状态还需观察,他的幻听持续了一段时间,伴随暴力行为,并有加重倾向,需要在清醒时再次权衡利弊这场关系的必要性。他无法给出承诺,又违背承诺。 他知道对方为站在今天的高度做出的努力,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对beta来说那条路全是荆棘,他走了很久,他可能不爱他,他想找一把庇护的伞。 上校无可奈何,愿意做最后的跳板,底线是,必须是唯一一块。 现在,此刻,这就够了。瞿清雨不想听到别的话了,下一句是利刃或者蜜糖都是未知。他闭眼去亲赫琮山,很用力。 第27章 “你身上体温太高了。” 瞿清雨伸手试了试alpha的额头:“怎么回事?” 赫琮山身上的体温高得吓人,呼吸滚烫。他强悍肩背绷得异常紧,瞿清雨再次加重语气:“怎么回事?” 有桂花零星的香气,手指冰凉地拂过额头。 正值桂花尾巴的季节,训练营必经之处有一棵盛大的桂树,金果累累。他从那儿来,从满树繁花下来。 赫琮山抱紧他,浑身血液都驯服了似的,平静地流淌过心海。 “申退表?” 瞿清雨说:“想见你而已。” 赫琮山不轻不重揉捏他的后颈,他身上温度虽然高,但说话逻辑清晰,还记得找自己算账,那应该就没有问题。 瞿清雨放下心,又听他淡淡:“烟从什么地方弄来?” “藏的。”瞿清雨眨了眨眼。 “让阿尔维把他的裤兜掏干净。”赫琮山并不拆穿他,平稳,“军队禁烟,归队时告诉他,明天之前检讨送上来。” 上校一抬眼皮:“你也是。” 瞿清雨:“……” 瞿清雨咬了咬牙。 他手撑在赫琮山腹肌靠下的地方,使坏地压了压:“你开除我算了,调戏长官。” 赫琮山四平八稳坐着。 他姿态非常冷淡,一副高坐云间的模样。瞿清雨见不得他不染烟尘的样子,俯下身用手去勾他的裤腰。 “刚刚张载把我带走的时候正好中场休息,现在回去来不及了。” “随意离队也要写检讨,一千八百字。”瞿清雨心情复杂,竖起两根手指,“两份。” 赫琮山任他到处摸,坐怀不乱。 瞿清雨:“……有什么好笑的,是你的错,长官。这份检讨应该你写,你清楚我的离队理由。” “可以。” 瞿清雨直起上半身,怀疑道:“真的?” 赫琮山轻微地笑了,上校不常笑。他一只手顺着瞿清雨腰背抚摸到脖颈,贴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瞿清雨看他一眼,他在除第一次外的其他时候都很大胆,他抱着胳膊凉凉:“只在这种时候叫?” 反正都离队了,不做点什么实在可惜。 他想了想,又说:“不要太过分。” …… 光线昏暗,不分白天黑夜。厚重收拢的窗帘掩着月光,他的小腿是柔韧莹润的美,弧度紧绷而健康。 赫琮山非常兴奋,瞿清雨能感受到,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不存在反抗的可能,他尽可能放松了身体。 他本来是很大胆的性格,对什么都很大胆,也很喜欢尝试新的东西。 他并没有上alpha和omega的生理课,beta被排除在这类课程之外,他对alpha的所有了解来源于教科书,他知道alpha应该受omega信息素安抚,高等级的alpha容易精神力暴动。他能感受到赫琮山处于不适的状态,alpha浑身温度极高,动作并不温柔。 被劈开的感觉并不好受,瞿清雨忍耐地抽气,无声地环住了对方脖颈。 他有预感,他可能要去一趟信息素与血液科、腺体科,再或者……精神科。 - 凌晨四点,瞿清雨从睡梦中惊醒。 布料摩擦,他无声无息套了衣服下床。套房外的接待室开着灯,alpha放在桌面的左手夹着雪茄,胸膛敞开,事后神情柔和。瞿清雨坐上桌面,俯下身从对方手里拿走那根卷起的烟,端详片刻问:“什么成分?” 赫琮山冲他张开双臂,意思是上面凉。瞿清雨看了他一眼,双脚也踩上桌面。他对准烟头濡湿的地方含上去,说是含更像咬,唇色红而潋滟,赫琮山抓住他脚踝朝自己的方向扯,衬衣滑至掌心,伴随一截纤细的腰。 “镇定。”赫琮山低沉而沙哑,“不再睡一觉?” 瞿清雨往桌面看了眼,说“有点冷”,一只赤脚踩上赫琮山大腿,说:“出来看我的检讨,监工。” 赫琮山笑了,摩挲着他的脚踝,意味不明说:“晨跑?体力不够。” 瞿清雨转头,往他脸上喷了口烟,心平气和:“……你是人吗?赫琮山。” 赫琮山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写检讨,低低笑了:“七点集合,六点够一场长跑。” 瞿清雨被他压在怀里,总想去看上校写检讨的狼狈情景,他动啊动,领口衬衣宽大滑下。 “你要给我开小灶啊,上校。” 赫琮山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简短有力:“上个月去绿湖找华西崇查血。” 瞿清雨一顿,烟卷上抖落一截灰烬。 “别乱想。” 他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沉稳、清晰,alpha喉结清晰地上下一滚:“以后走前告诉你。” 瞿清雨移开了视线,很轻地说:“好。” 他好像立刻就高兴起来,也不乱动了,安静一会儿,又去摸桌面的纸张:“你写检讨很熟练啊,上校。” “阿尔维说你当年上课的时候是整个训练营最让长官头疼的学生。”瞿清雨困倦地蹭他,“什么都干。” 因为信息素等级太高精力旺盛,一天只睡五个小时,熬倒一批看住他的军官。零点从七楼跳到六楼平台,从六楼楼梯间翻到五楼,五楼有条水管,踩个着力点从三楼直下一楼草坪。 ……然后被换到了最高层。 阿尔维说他们要有那个接连撂倒七个教官的本事,他就不管了。有人起哄问现在呢,现在怎么没见上校翻墙,也没听说过。阿尔维单手托着军帽笑,难得开玩笑说:“等你们变成他手底下的兵,多的是要翻墙挖洞的地方。” 赫琮山哼笑了一声。 他捏着瞿清雨后颈骨,倒是没有反驳,只说:“他和我比起来不遑多让。” 上校这个人天生带神秘色彩,他的各项纪录保持了十年,不止风云,简直惊艳。瞿清雨问他:“你十八岁为什么来这里?” 烟卷燃到尽头,深夜中alpha的脸侧平和。他低下头和自己接吻,瞿清雨被动承受,抓住对方上衣领口,在思绪被冲散前得到回答:“年少轻狂,不知收敛。” 以为世界上没有不可战胜之物、不可胜利之战争。 - 早饭时间,阿尔维正在和加莎他们吃饭,四周是战战兢兢端餐盘走过的新生。加莎从盘里挑出两根胡萝卜丝,懒洋洋对阿尔维说:“下午别打招呼了,跟四连蛇蝎他们说一声,直接送去荒野求生?” 阿尔维没有意见,加莎把隔壁餐桌的四连连长佘歇叫过来,商量:“一起?” 佘歇笑了声,他是枪击课程的老师:“下周,等我上完最后一节课,到现在还有人扣不下扳机。” 加莎:“那个叫林渝的beta?” “beta的反应太慢了。”佘歇眼尾有红色胎记,他的五官在alpha中算明艳,和任何一个alpha坐在一起都很有美人与野兽的味道。 “军事策论倒是还行。” 加莎不置可否。 “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一连教官说,“该怎么练怎么练。” 佘歇双手抱胸,扯唇:“等我上完,日程表这么安排的,到时候走火当心你的脑袋。”他军衔在对方之上,仅次于霍持。 对方不说话,佘歇又说:“枪击课结课请上校做个示范,怎么样?” “总有几个我教不了的,白昼他们那一圈的alpha,这周学完了所有的课程。” alpha天生对枪械感兴趣。 佘歇顿了顿,客观地说:“还有那个beta,前五。” 他们静了一静。 加莎赞同但推脱:“你去。” 他们互相推诿,过了会儿霍持过来,屁股刚贴着凳子,就被委派了去头顶长官那儿申请枪械课示范的重任,他一想到要去赫琮山那儿汇报进度和各连表现就食不下咽,无语地说:“我去问问,别先把消息抖搂出去,到时候一起站在奥兰长广场上念检讨。” - 瞿清雨开始在凌晨五点半起床,初冬,天色冰冷而漆黑。 站在樟树下的alpha军官看了眼表,问他是否能在十分钟内跑完两公里。 瞿清雨:“试试。” 赫琮山顿了顿。 天深深地压在半空,beta青年冲他笑,说:“试——试。” “一天不行,一个星期不行,一个月不行,半年不行……”瞿清雨活动脚腕,稀松平常,“总有能行的那一天。” 早起的alpha教官们在另一侧做负重长跑,他们训练新兵,自己的日常训练需要见缝插针完成。早起一小时,负重跑、俯卧撑、引体向上、一对一擒拿术。齐步跑,脚步踩踏在大地上,引起兵马般震动。 瞿清雨会在六点十五前结束加练,六点四十五站在队伍中。他的进步非常慢,但他很有耐心,并不求快。日复一日进步十秒,或倒退十五秒。以折线波动的形式上升,上校放慢速度陪他,最初他在跑完全程后会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这很正常,没有beta会用alpha中最出色的成绩要求自己。 跑完天地会在眼前旋转。 六点二十,正值冬天一线曙光穿透深夜那一刻。瞿清雨摊平了四肢躺在草坪上,他太累了,头顶太阳非常远,藏在层层阴影后,远得像永远触摸不到。 他离自己的目标还太远了,也不定就能达到。 大部分时候他总是乐观,偶尔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赫琮山带着水,和他接吻。 “起不来。” 瞿清雨躺在地上看他,蓝眼睛里映出alpha军官高大的影子,说:“——抱我。” 他气息不稳地问赫琮山“我可以吗”,上校笑了,说:“可以。” 晨露与白霜,枯叶落长路。瞿清雨被他抱一小段,又觉得自己确实可以,他把头埋在对方颈侧,说他脚痛,腿也痛。 第28章 看起来正常的示范。 佘歇仍站在靶心附近,他笑了:“上校。” 那一枪打出后赫琮山很快放下手,瞿清雨站在原地将枪递给下一个人,走向自己的连队。 林渝一把把他拉下来坐在身边,兴奋:“怎么样!什么感觉?” 六个连长连同若干排长立正敬礼:“长官!” 所有alpha新兵们终于反应过来,但他们不敢大呼小叫,压抑着兴奋在各自队列里毛毛虫状扭来扭去。 后一个排队上去的alpha站在原地,发汗的手使劲儿在裤腿上擦了擦。赫琮山让他抬起右臂,叙述简略。 林渝一只手还搭在自己肩膀上使劲摇,瞿清雨手搭着耳朵笑了,轻笑说:“这是他的领域。” 这是赫琮山的领域。 高等级alpha有相当恐怖的视觉敏锐力,射击课程分活靶和静靶,不管禁止状态迅速走动状态,他开枪的速度都绝无一丝犹豫。他从不看向晃过去的目标,在一分二十秒的红点计算中,他一共开了十八枪,枪枪命中正中央。 全场寂静,继而惊呼狂欢。 佘歇将展示面板放大在所有人面前,alpha军官挑重点说了两样,又说有朝一日他们也能做到,这是每一个士兵应该做到的最基本的东西,又告诉他们不要在意射出过的弹药,最危险的东西永远在前方。请他们在接下来的训练中集中注意力,无时无刻。 他没出现多久,那么昙花一现地从队伍中央离开。彻底消失那一刻人群中终于爆发出尖叫,佘歇也不控制纪律了,抱着胳膊说:“见到了是吧,都回回神,我有件事要宣布。” “枪击课是最后一门基础课,两个月了,接下来的四个月你们要进行野外战斗课程的训练,淘汰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在此之前你们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明天的同一时刻,带着你们的行军包,食物和水,睡袋……出现在这里。” 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放假,身边不少alpha说要回去睡觉,林渝长吁了口气,浑身上下痛得厉害。他锤锤腰打打小腿,问瞿清雨:“我们也回去睡觉?” 瞿清雨:“我去趟医务室。” “你这两天走医务室也太勤快了。”林渝纳闷地说,“你受伤了?” 瞿清雨停下脚步:“没有。” 林渝打了个哈欠,还要问,瞿清雨把水递给他,长睫掩下冷色:“一个朋友。” - “伤的地方都做了消毒处理,胸口有一边穿孔时间太久,烂了。还好现在天气冷,不那么容易发炎,只能等到时候慢慢长好。” 值班医生打了个哈欠,军队的医生太少了,他一个人全天二十四小时值班,黑眼圈掉下来老长,这会儿身上怨气重得很,配上皱巴巴的白大褂,跟掘墓人一样。 “他的腿暂时没办法恢复力气,药的剂量太大,一时半会儿停下来也看不出作用。至于别的地方,要看恢复情况。” “昨晚跑到天台上去了。” 值班医生又抹了把头顶的汗,心有余悸:“大半夜差点把我吓得灵魂出窍,我觉得吧……” “身上的伤口你我倒是能治,我看他心理问题比精神上严重多了,你别让他死我这儿了。” 瞿清雨:“明天帮你值一天班。” 掘墓人眼睛立刻亮了:“说好了啊!” 小州抱着被子缩在病床上,一张蓝色的病帘隔挡在中央。帘子被掀开时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刚从李徇那儿回来,还有点应激反应,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醒。 前几天一直来的beta青年出现在面前。 对方照旧不说一句话,给他调整了背后床的高度,弯腰时小州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双色泽青蓝的眼睛。 冬天,天黑得早。他背后是黢黑的冷夜,手里拎着食盒,热气腾腾。 小州进食的速度非常慢,他的食道和喉咙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咽什么都吃力。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现在忽然伸手小心地拉住了对方衣角。 “你……叫什么?” “瞿清雨。” 小州看了他一会儿,又说:“你带我回来,干什么?” beta青年给他掰开筷子,垂下眼睛:“不干什么,你先住这儿。” 小州不说话。 “我是个医生,开了一家诊所,诊所里还有另一个omega,你们年纪差不多,我缺一个帮手。” 瞿清雨把食盒推到他面前,笑了笑:“能来帮我吗?” 小州从他手里接过筷子,他周边也躺着其他人,很容易知道这里是传闻中的南部军事基地。 这里温暖得像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小州摇了摇头,说:“我不懂医。” 瞿清雨摸了摸他的头,仍然在低烧。他今晚打算在这儿陪床,说:“不懂没关系,帮我算算账,给窗台上绿萝浇水,不用做别的。” 小州沉默着抓紧了筷子。 - 深夜瞿清雨离开了一会儿。 热水提供处在楼道最左侧,水流细细地冒出来,热气扎在他眼底。他实在没忍住,咬了下后牙。 “友情提示。” 掘墓人端着泡面桶从他身边飘过去,幽灵一般吸溜了一口:“你的病人去了顶楼,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左侧的窗大敞,狂风卷进来。 瞿清雨表情一变。 - 顶楼真大。 小州穿着单薄病号服坐在边缘,他手掌被粗糙石子磨得出血。他走上来花了很久,摔了一跤。 瞿清雨急停在天台门前,身后抱着泡面的值班医生仍然在吃面,见惯生死的人对此无动于衷。他一路被拉上来,差点把面条喂进鼻子里,用力地伸手揩了下,无言:“我的面都冷了,他要真想死,你救也白救。” 小州张开双臂,胸腔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呛咳起来,苍白脸颊也变得红晕:“是的,医生,不要白费功夫。我就是不想活了。” 值班医生吃完了最后一口面,不乐意:“你喊谁医生?” “他们发起了一轮投票。” “我见过你的照片,你是公认最美丽的beta。”小州定定盯着他身边的人轻声说,“你是医生?是吗。” 瞿清雨在寻找最快能抓住他的方式,他不易察觉地挪动身体,拖延时间:“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不要再往上爬了,再往上什么地都是脏的。” 瞿清雨一顿。 狂风将小州身上的睡衣空荡荡地吹起来,他看起来太瘦弱了,肩膀不到一掌宽。 “我在非常恶心的地方见过你的照片。” 他在那场极其混乱的宴会上见到过对方的照片,与alpha结合的omega大多出身高贵,无法满足那些人下流的欲望。和其他omega在一起太容易弄出人命,那会让他们的老丈人勃然大怒,他们会失去联姻带来的的一切好处。 beta则完全不同,他们没有信息素,不会引导alpha进入易感期,进而失控。他们怀孕的概率非常低,除非没日没夜和alpha呆在一起。 大量美丽的beta流入了市场,用编号代替。 “你的编号高居前列,医生。”小州慢慢地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我是赝品。” 瞿清雨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小州真是觉得厌恶了,他站在最高层的地方,这地方给他一种伸出手就能摸到洁白月光的错觉。可惜冬天的深夜,天气不好,本该出现的明月隐藏在重重乌云之后。 他缓缓闭上眼,往后倒退了一步。细碎的石子从高空中落下,听不见声音。 心脏急坠。 …… 小州骤然睁眼。 “你——” 电光石火间瞿清雨一把扯住了他手臂,值班医生迅速弯腰把人提上来,alpha的力量非同小可,何况他身上没几两肉。 值班医生摊在地上大口喘气:“再加一天啊,别忘了,值班。” 赫琮山这事儿真不是人干的,下次你自己来。 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抖着手拿出一根烟,刚点燃被瞿清雨捞走了,手指上温热一闪而过,他刚要骂人,往旁边一转脸又闭上了嘴。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支,恨恨咬住了烟嘴。 瞿清雨深吸了口气,浑身血液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手指在微微颤抖,半天过去将烟递给小州,扶着墙面站了起来。 “唐医生。”他抹了把脸,沙哑地对值班医生说,“你先下去。” 小州抱紧了自己,微不可闻地说:“谢……谢。” 瞿清雨扶着栏杆,他手臂因过于用力而痛胀。他卷起衣袖,甩了甩手,脚下是深不见底万丈深渊。 他额发遮住了神情:“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我吗?” 南部军事基地是小州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银白建筑明亮地耸立在中央,四周是荒凉未开发的场地,杂草丛生。冬日刺骨寒风吹过旷野,天空之上是更远的苍穹,毫无遮挡。 小州讷讷:“不知道。” 青年beta冲他笑了一下,他单手撑在栏杆上,穿了件贴身的长袖。长袖轮廓经过冷风吹上后脊梁骨,在背后拓印出纤细柔美的弧度。 比摄影中表现出来的构图人物更加美丽。 “第一个alpha是领养我的人,他从福利院带走我时四十岁。他对院长说他没有儿子,想要一个beta培养成人。” 瞿清雨漫不经心地回忆:“在我七岁左右的时候。” “他撒了谎,他很喜欢beta男孩,长得漂亮的,腿要长。” 小州一愣。 “我当时太小了,用灯砸了他的脑袋。”他的声音低而轻,“是个冬天,出门应该穿鞋。” “我在桥洞躲了一个月,觉得不太行。alpha在当地很出名,他对所有人说他从福利院领来的beta小孩跟他闹脾气走丢了,请大家帮他找,大家都很热心。那时候生日愿望是想换双眼睛,或者换张脸。” 第29章 半夜瞿清雨无法遏制地觉得冷,他在寒颤中醒来,抱他的人很快察觉到异样,他手脚一阵阵抽筋,眼睑泛着脆弱的粉,不停往对方怀里挤,小声说冷。 没有灯,太黑了。 他不想光着,想穿衣服。赫琮山一抱他他却惊弓之鸟一般说“对不起”,把自己抱紧不肯穿衣服,下一秒仿佛知道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平复一会儿,又开始发抖。 赫琮山心沉下去。 他完全不能离开一秒,刚有离开的意图怀中人就会开始发抖,他浑身抖得厉害。赫琮山不得不将他整个身体伸展开,手臂穿过他腋下的瞬间他就紧紧缠上来,呢喃着说冷。 他混乱地说“你抱我”,又说“亲一亲我”,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赫琮山不断抱他,亲他,他仍然觉得不够。他清醒了片刻,浑身湿淋淋像从水里捞出来,怔怔地,尽量轻松地说:“我做了噩梦,长官。你要是嫌我烦……帮我拿更多的被子,谢谢。长官,打扰你睡觉了。” 他深蓝眼睛里淋过水,嘴里这么说,看起来却想要被抱。 赫琮山展开双臂将他整个裹进怀抱中,亲他濡湿的睫毛,耐心:“做什么噩梦了?” 瞿清雨在他怀里往下滑,把头放在他胸口:“还好,以为他跳下去了。” 军部有自己独立于上流阶级的管理体系,令行禁止。所有alpha军官受军事法庭管制。赫琮山多年远离政权中心,对现在的执政现状并不了解。他要面对的是一波波的虫巢,还有深居地下、不断扩大地盘的虫母。 军部的人只用做一件事——听从命令,指哪儿打哪儿。 执政官已经是记忆中非常遥远的事,赫琮山压着他的后背,眼底晦暗难明。 - “你说谁要来?”加莎瞪着眼睛,“哪个高官?” “执政官的义子,索弗。”霍持揉了揉太阳穴,“野战训练要推迟,他要在这里视察,向执政官报告训练进度。” 佘歇往压缩饼干上抹果酱,优雅发言:“……他懂什么,肚子里装大便的小宝贝,懂什么是射程什么是命中率吗?” 霍持咳嗽了一声:“也不能这么说。” 加莎冷冷:“执政官的义子没有十个八个也有七个,对基地更是放任不管多年,他怎么有脸顶着执政官的名头出来视察。” “没办法。”霍持无奈地说,“下一任军医首席在这儿,他带了他的弟弟索西亚,想培养感情,为自己登上执政官的位置添一把火。” “你说那个叫方诺文的小子?”佘歇皱了皱眉,“内定了?” “十有八九。” 霍持相对沉稳:“他舅父在医疗机构深耕多年,方家为这件事准备充分,要不是十名投票人姓名尚未确定,黄金和星币早送上了门。政权和军权这么多年都不融合,你们多少也要为自己退伍后的生活考虑。” 佘歇擦拭着枪管,冷笑:“考虑什么,一枪崩了那群待在我们身后吃喝玩乐的监察长?” “佘歇。”霍持警告了一句。 一连连长这时候突然想到什么,问:“这么多年我都还好奇那个传闻。” 他四下看了眼,压低声音:“军部四大谣言之一还记得吗,上校是某个军部长官的儿子……” 霍持制止他:“你的《士兵守则》第3382条抄写一百遍,送到上校那儿。” 一连连长:“……好的,长官。” “你在想什么?”霍持问一言不发的佘歇。 “怎么接待那小子。” 佘歇一条腿站在食堂座椅上,用枪抵住桌面,他眯了眯眼:“这些躲在我们身后贪生怕死的享乐之人,上校马上要离开,我真想先开枪,再受罚。” - 野外训练在晚上八点开始,他们接到消息暂时后推。瞿清雨提前回到宿舍,阿尔维正好检查完内务,一群不合格的alpha抱着不合格的被子扎马步,双腿发抖。 “你的信。” 按道理讲没有人会给他寄信,瞿清雨疑问:“长官?” 阿尔维:“华西崇是你的老师?” “是的,长官。” “他的腿怎么样?” 瞿清雨:“机械支架几乎和原装的一样,偶尔需要维修。” 阿尔维脸色缓和,又说:“他在门口等你,你有半个小时。” “替我向他问好。” 瞿清雨顿了顿。 - 休息区。 华西崇在和门口站岗的士兵交谈,一条金属支架的腿稳稳立在地面:“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来训练营的,你们我记得是轮岗制……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以前这里没有那么多樟树……” 瞿清雨安静地等他说完话,华西崇转头看见他,重重咳嗽一声:“出来了?” 瞿清雨扶着他:“没找个人陪您来?” “这么一段路我还是走得了的。” 华西崇浑不在意地摆手,低声问:“怎么样,还习惯吗?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这里面的alpha军官可没一个好惹的,训练人的时候各个是魔窟里出来的病菌。” “坚持对你有好处。”在瞿清雨开口前他表情又变得严肃,“你的目标在那儿,别放过自己。” “十票里面你要得到六票,这不是容易的事。方诺文那小子……” 华西崇语重心长:“不管结果怎么样,还是要尽力。” 冬风刀刮过脸颊。 瞿清雨说:“我知道,老师,我会尽力。” “我来给上校送他的体检报告,有些事要当面说。” 华西崇长叹了口气:“他的信息素紊乱症太严重,影响到神经中枢,必须尽快找一个omega进行信息素安抚。” 瞿清雨手抖了抖。 “到什么地步了?”他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华西崇将纸袋递给他:“你看吧,到时候这种病例你也会遇到。或者再等两年,等你真的坐上军医首席的位置,你知道你会变成他一对一的军医,他所有的身体指标都会转到你这儿。” 高等级军官会有自己一对一的军医,上校是目前军部最高的长官,能与他构成搭档关系的人,是军医中最高职位的人。 那薄薄几张纸拿在手里重如千钧。 身边人忽然沉默,华西崇语气也相当沉重:“重要的是信息素紊乱带来的精神问题,幻听和臆想。” “和一个omega在一起,完成终身标记,这么容易的事。” 华西崇暴躁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把上校带走,送去绿湖疗养院,不管什么办法都得先进行信息素连接。” 这是他的职业,他也无意把负面情绪带给瞿清雨,于是又宽慰:“你也不一定会遇到这么棘手的病人。” 瞿清雨冲他微末地笑了笑。 华西崇又问他有没有碰到什么困难,当年他遇到过相同的事,野外训练他们没有睡整觉的机会,和医院急诊部门值班一样……说了什么其实瞿清雨并没有听进去。 风吹得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层层立起来,他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以诊断报告上白纸黑字的内容,那一刻会比他想象中更早到来。 alpha会有自己的omega。 瞿清雨垂下眼,他面临一个选择。 十票中他需要获得六票,而站在赫琮山身边的方式有两种,一,做暂时的爱人;二,做上下级。 前者不长久,后者只要他永不跌落,他们会永远有联系。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仅仅不甘心。 华西崇佝偻了身体,慢慢地走。 “你去休息吧,探视时间是半小时。”他说,“我一个人走走。” “平路还能摔跤不成。” 瞿清雨知道这训练营里有不少他少年时的回忆,不再打扰。转身时他隐约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背上,等到回头时洒满清辉的道路上仅有华西崇一人,冲他和蔼地笑了笑,说:“去吧。” 一辆黑车停在不远处。 瞿清雨视线扫过那辆车,唇抬起又平平落下。他毫无停顿地路过。 他穿得暖和,围了一条深灰的围巾,那条围巾十足的大,在脖颈上绕了两圈,垂在身后。走动起来太热,他取下围巾,于是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在渐远的微光中泛出一段白。 “训练营里也有omega?” alpha在车上待了两秒,手指扣着方向盘。他身侧坐着自己后颈戴抑制剂环的omega堂弟,双手环抱一大束玫瑰花,过了会儿坐立不安地喊他:“哥哥,按道理来说是没有的,我们不下车吗?” 索弗沉吟片刻,问:“你见过的omega都喜欢什么?花?宝石?香水?我见到一位美人。” omega显然怕他,怯怯说:“是的,他们都喜欢这些,哥哥。” 索弗的诗学得很好,他是一位文学博士。他想了许久,没有想到什么,倒是心情不错地哼起歌。 “我和你的嫂子已经离婚许久了。” 索弗再绅士不过地拉开车门:“索西亚,我见到了一位美人,他刚刚路过了我的车窗,朝我看了一眼。” omega害怕地抱紧了花。 “好了,把你要带给方家那小子的花递给我。” 索弗伸出手,轻浮:“我得邀请他共进晚餐。” omega浑身发抖,鼓起勇气:“那……他,他要是不愿意呢?” “不愿意?”索弗煞有介事地思考,然后笑了,“索西亚,你知道我有许多办法,现在,把你手中的花给我,听话。” - 那捧九十九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明目张胆从军官大楼招摇到训练场地,在无数新生震惊目光中,无数alpha教官黑沉脸色中递到了瞿清雨面前。 第30章 瞿清雨面无表情站在队伍中央。 花开到荼蘼,香气冲鼻,正对面是索弗那张长得抽象的脸。瞿清雨十分烦躁。 他意识到一件事。 被标记过的omega身上会留下alpha的味道,以此驱赶其他alpha。beta无法被标记,因此他身上不会长久留下alpha信息素的味道。但这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任何无法靠时间克服的问题能够用次数来克服。除了第二次,赫琮山极少在他后颈注入信息素。 强行注入信息素并不好受,但没有到无法承受的程度。 以高等级alpha的独占欲来说,赫琮山实在是其中一股清流,事实上,他更多选择体外射jing的方式,也并不会试图找到他藏在体内的生殖腔。 瞿清雨半天没有开口,隐在帽檐下的唇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在忍。 索弗至少名义上是执政官派来视察,霍持冲阿尔维摇了摇头,将佘歇抬起的枪管也压了下去。 “你离我太远了。”beta青年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他身上盈着一股幽淡的香气,刚洗过澡,或者在什么地方走过。唇水红,有情欲带来的迷人芬芳。 索弗着迷地靠近了。 又是这种眼神。 只有赫琮山的眼睛是静的,平等的,尊重的。没有俯视,没有下流欲望,没有令人作呕的直白暗示。 瞿清雨突然冷笑,他磨了下后槽牙,心想不管如何,只要他和赫琮山还保持关系一天,以上校的传统观念,那他就会将他护在羽翼下。 同理如他,他和赫琮山在一起的每一天,会尽可能承担一切alpha的欲望。 “你对自己很自信?” 瞿清雨吐字清晰:“丑八怪。” 美人骂人也别有一番风味,索弗舔着脸凑上去:“多骂两句。” “……” 瞿清雨空白了表情。 他又觉得自己最近的脾气好了太多,他急着离开,“喀嚓”抬起枪管。索弗视线缓缓下移,带热硝烟的枪口压在他左胸口,beta青年一百八十度拧转了黑洞洞枪口,微笑着说:“来,带你去见我的alpha。” - 基地有华西崇的另一名学生,医务室一身死人气的唐陪圆贴着墙面罚站,他的老师没办法将怒火撒到上校身上,于是炮火集中对准了他,勒令他用十二个小时说服赫琮山回到绿湖疗养院。 唐陪圆口干舌燥,没能获得alpha军官任何反应。对方靠坐办公椅上,在面板上拟定某场军官的模拟战场绘图,作战路径刚画出一半,看得出来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他如此冷静而置身事外,唐陪圆的死人脸抽动:“……” 张载提着茶壶给他倒水,工作态度良好:“唐医生,先喝口水。” 唐陪圆有气无力地问:“低烧持续多久了?” “一周。” 张载等在一边,适时劝告:“唐医生,上校的体检单没有那么严重。” 他将一份睡眠监测报告交给唐陪圆,表达出前所未有的乐观:“还好呢,最近没有大问题。” 唐陪圆“哦”了声,他一直熬夜值班,脸白得吓人,黑眼圈突兀地挂在眼下。 唐医生怀抱极大希望潦草翻过那几页检测报告,没过三秒,浑身冒出怨气:“没有问题?凡是睡觉时间跟我一样阴间的人没有几个没有问题。” 他视线投向赫琮山,动了动“咯吱”作响的骨头:“上校,你的beta呢,你没有告诉他让他每晚陪你睡觉?” 和华西崇不同,他并不认为对方的精神问题来源于没有得到信息素安抚。 赫琮山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 唐陪圆半死不活:“……你的性生活和谐吗?上校。我在很多阳痿的alpha身上见到过你的表情。” 赫琮山从桌面拿了一只笔。 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暴虐、冲动、横冲直撞,beta不具备后颈腺体,不会有快感,只会感到痛苦。他有难以想象的自制力,会头脑冷静地做出选择。 “铮——” 那支笔晃动着钉在他面前,发出“嗡嗡”声。 唐医生移了移脚,一副“或者也行死了也无所谓”的模样。他面条一样顺着墙朝下滑,坐在地上,能屈能伸:“这羊毛毯从哪儿买的,链接给我一个。” 张载弯腰将他从地面拉起来,面上挂着职业微笑:“唐医生,我转给你。” “咚咚。”他和唐陪圆同时看向门口。 “上校。”霍持硬着头皮敲门,“您有空吗?” “呃……我们这儿出了点状况。” 霍持实在说不出口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站在自己的军官都是火爆脾气,他要不是当场军衔最高的军官时刻告诉自己要为一举一动负责,索弗这时候已经断两只腿躺在担架上哀嚎了。 佘歇跟着来了,三言两语交代:“有人当众求爱。” 门开了。 alpha的私人领地充满信息素的味道,灯光并不亮,高楼落地窗材质特别,这是一块变动面板,能投射沙漠、戈壁及冰雪南极,室内温度随之改变。赫琮山拿它绘制作战场地,佘歇一瞬间被拉回当年睁眼出现在西西里亚无人区徒步上百公里的恐怖经历。他后退了一步,而身边有人先他一步踩进了羊毛地毯,那块地毯十分之突兀,柔软,色泽温暖,和造景格格不入。 佘歇微微一顿。 这种事他拿不准需不需要惊动对方,和霍持一起在门口犹疑。 赫琮山后靠在办公椅上,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看不出喜怒:“怎么回事?” 瞿清雨靠在墙边,他这时候的胆子忽然很大。是的,他胆子一直很大,很难有人会想得到他出生在并不那么好的成长环境中,那些阴霾从他身上一拂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看起来依然明亮、鲜活,抱着胳膊轻飘飘道:“长官,有人给我送花。” 佘歇再次顿住,和霍持对视了一眼。 少有人这么跟赫琮山说话,上校毕竟是上校。他们形容不出来这句话中蕴含的想得到的处理方式,不像求人解决麻烦,像在……向人告状。 赫琮山“哦”了声,黑沉眼眸从索弗身上移开,倒是不明晰地笑了:“你答应了?” 瞿清雨深蓝眼睛定定望着他,客气询问他的意见:“你希望我答应?” 佘歇后背悚然。 赫琮山站起身。 高等级alpha的身高够高,手臂肌肉紧绷,起身时遮挡住背后一大片落地窗。夕阳西沉,暮色涌上,这一场景太熟悉——在某个上校告假的易感期,夕阳绚烂地从另一侧坠落。 佘歇瞳仁微末地缩成一点。 军队的长官天然独立于政权,索弗来之前就被再三警告不要招惹军部的alpha,那些alpha天然疯,会在任何时刻开枪,带走他尊贵的头颅。他干咽了咽口水,并不想将性命留下,又心存侥幸,认为只是一件小事:“上校,这都是误会,误会……” alpha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信息素等级实在太高了,带来的压迫感无差别攻击了每一个人。张载极有先见之明地拉开了窗,狂风卷入,索弗仍然双腿打颤。 他一心认为是当众求爱这件事触动了军队法规,天知道《士兵守则》有七千多条,《军官行为准则》有一万零三十二条,军队管理严苛,交由军事法庭裁决一切违纪行为。 索弗只对他们受到的优待有感受,此刻也不由得唾弃起这些冰冷的法则,连人的情爱都要一一训诫。 在诡异寂静中,alpha军官摘下衣襟上那对神圣的橡树叶领花,冰凉色泽在他手中一闪而过。他对自己身边的beta青年说:“来。” 他说话一向不喜欢说第二遍,他有非常多需要交待的事,《士兵守则》中有一条是“无条件服从你的上级,无条件服从军衔在你之上的alpha军官的指示”,为了避免耽误彼此时间。 佘歇再次停顿。 他左侧的beta青年很轻地笑了:“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吗?赫琮山。” 迟钝如霍持都意识到不对劲。 赫琮山仍没有动,耐心解释:“你身上有其他alpha的味道,我未必会控制住自己。” 瞿清雨半抬头看了他一眼,判断了一下他话中真假。很快,他意识到赫琮山应该确实处于某种并不稳定的状态,因为除他以外的所有alpha都两股战战,冷汗直滴。佘歇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脸上有朵花。 赫琮山静静地等。 唐陪圆估计是受不了,这位掘墓人并不想真的在今晚就躺进自己的坟墓,于是他推了把瞿清雨:“你……我操!” “……” 瞿清雨走过去。 他走得慢,在羊毛毯上踩下一串陷进去的痕迹。冷风吹得他胳膊上鸡皮疙瘩一阵阵往外冒,他隐约意识到什么,而这一段路太近,并不足以让他想出应对的办法。 他在离赫琮山还有一个桌面的距离停下,和对方占据两侧,他手指撑在桌面,想了想问:“难受?” 又小声告状:“是他的错,他离我太近了。” 赫琮山隐隐笑了:“是他的错。” 美丽本身没有错。 瞿清雨绕到他身边,离他近了,又说:“我过来了,你要——”干什么。 整块玻璃面板停在一片浮动冰川前,alpha军官低头,用足以镶嵌进骨血的力道抱他,在一片寒凉中狠狠吻下去。 beta无法被标记。 他身上有其他alpha的味道。 即使一遍遍注入信息素,依然会有无数觊觎者找上门。赫琮山清楚他有多美丽,那种美丽混杂着最欲望和最青涩的矛盾感,令任何见过他的人生出卑劣肮脏之幻想。 第31章 人能轻易感受到爱。 暮色涌入,桌面体检报告单被吹得哗啦作响。 佘歇走出军官室一段距离,没忍住回头,正好听见beta青年问医务室的医生什么问题,他瘦削得过了,腰窄细的一截,半侧过身体听人讲话,同样的作战服穿在他身上腰是腰腿是腿。走廊上风大,零星字眼灌进耳中。 佘歇收回视线。 他们并不相熟,佘歇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少有beta能跟上训练营的进度,往往在第一波就会有不少人退出,alpha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原因是他们天然拥有更强横的体魄、更高的智商以及更快的反应速度。人无法通过努力克服先天差距,却能够缩小——这是他们最初进训练营时当时的教官告诉过他们的话,少有人能做到,而对方实在太不同。 佘歇清楚赫琮山会被什么吸引,他明白大部分的alpha会被什么吸引。走廊上狂风在某一刻停止,他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对危险的本能反应令他在刹那间转身。 “佘歇。” 佘歇条件反射:“长官。” 赫琮山关上窗,将欲来风雨遮挡在外。高等级alpha的显性特征令他要比一般alpha高大,他也有桀骜不驯的时候,从上战场那一刻起,他就收敛了一切锋芒。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和信息素紊乱令他在面对其他人时往往没有沟通欲望。 “还有事?” 他颈侧有明晃晃抓痕,是情欲的痕迹。 佘歇将枪支别在身后,静了静,说:“没有,长官。” - 是非常简短的沟通,隔行如隔山,内外科的领域完全不一样,除了唐陪圆这种鬼才什么都沾一点。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月牙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唐陪圆目光一直从高处朝某处建筑物看,那里什么都没有,仅仅铁丝网围成的藩墙牢牢挡住视线。 监狱。 瞿清雨:“有你认识的人?” “一般认识。” “今天是个探监的好日子。” 唐陪圆忽然说:“我们做个交易,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去监狱见个人,我会给你一条建议。” 关在南部军事监狱的大多是重犯,无期徒刑起。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他五官从任何角度都显得浓淡相宜,唇色过渡得淡红。唐陪圆猜测他大概知道自己的目的是赫琮山的审批,而他依然答应了:“我陪你去一趟。” - 尖锐铁丝网将头顶深夜切割成一块块,监狱氛围冷肃。 “118,有人探视。” 唐陪圆走进探视间等待,他进去前脱下了皱巴的外衣。露出着装整齐的衬衣黑裤,宛如一道白刃劈进监狱窄小的方格房间。 他没有让瞿清雨等太久,出来时换了副照旧不精神的表情。手铐碰撞声响起,瞿清雨坐在室外长椅上,编号“118”的罪犯被押解着送往自己的牢房。 alpha,不年轻了,额发微长地遮住眼睛。他看上去比唐陪圆要大,身后狱长举着电棒催促他,他温和地笑了笑,眼尾皱纹舒展开。 他太高,进入监牢门时弯了弯腰,后脑上突兀冒出几根扎眼的白发。 瞿清雨猜测他的年纪在四十上下。 这名alpha拒绝了探视,他从始至终没有朝唐陪圆的方向看一眼。 唐陪圆脸上没有表情,他将勒得自己无法喘气的衬衣扣子解开,又一瞬间回到二十四小时医务室半死不活的邋遢样子,对华西崇直呼其名:“老头一直觉得精神问题是信息素紊乱带来的,也未必。alpha的自我调节能力比想象中强,死不了就能活。” “我也没有omega。” “你对alpha的了解太有限了。” 唐陪圆说:“不管在不在易感期,他们都无时无刻想和伴侣呆在一起。你身上有至少上百个alpha的味道。你是beta,他既然选择一个beta做伴侣,不管信息素还是alpha的独占欲,这是他应该承受和克服的。但你——” 瞿清雨问他:“但我什么?” “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和alpha在一起。” 唐陪圆抬抬下巴,说:“里面那个alpha,是我的病人。因为没有omega信息素安抚,在一次信息素紊乱带来的精神暴动中失手捅穿了自己爱人的腺体,军事法庭判决他死缓,因为谅解书改为无期徒刑,这是他服刑的第八年。” “alpha和omega才有腺体。” 瞿清雨偏了偏头:“他的爱人是一位alpha,军事法庭大动干戈,大概是一名alpha军官,也可能是军医。” “你说得对。” 唐陪圆伸手压住后颈,神态平静:“他站在军事法庭上,指控自己对对方做出无法挽回的伤害性行为,由此失去一切。” “他是当年执政官候选人之一,这桩丑闻令他在竞选中落败,一生仕途毁于一旦。” “alpha和alpha之间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而他们依然失败了。信息素带来的连接无法被取代,等级越高的alpha承受的精神压力更大,需要的安全感更多。这是我在很久后才明白的事,他对你说没关系或许不是没关系,而是他知道你已经给得够多了。” 瞿清雨一顿。 “而他更年长,年长者……”唐陪圆寡淡道,“年长者知道自己做什么是对的,他们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就如他拒绝任何探视,希望自己有心理阴影的爱人能寻找一个omega,继续他此后的生活。” 他站起来要离开,转过身,后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惨白灯光下。原本应该是alpha腺体的地方突兀横着一条狰狞的口子,腺体从此干瘪、无法产生信息素。 唐陪圆大步朝外走了两步,又停下:“赫琮山不会告诉你他的易感期和他要承受的压力,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他在同意和你交往的那一刻,就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但你——” 你做好准备了吗? 瞿清雨突然感到好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唐陪圆竖起后领,遮住伤疤,他沉默了片刻,温和了语气:“想见alpha的易感期吗?完整的,没有omega信息素安抚的易感期。” “我知道你有勇气和胆量,有些东西不是单凭勇气和胆量就能克服。我来这儿是因为他的易感期要到了,我明知无济于事,还是想待在他身边。” 全封闭式监牢,顶上开了口。 待在里面的alpha犹如困兽,后背是硕大118编号。他四肢被捆绑,整个人仰躺在电击椅上。单向玻璃令他变成被人观察的困兽,他一开始还能维持风度,等到后来神志不清地叫“圆圆”,悔恨万分说“对不起”,眼角淌下泪。他狼狈地蜷缩,浑身遍布电击伤疤和自残出来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不成人形。 “监狱没有锐器,他很有耐心,小时候教我写字就很有耐心,用在把筷子磨尖上也一样。我读书时专门选修了精神科的内容,对一切充满希望。很快,我开始无法入睡,他的症状应该比我更早出现。” 瞿清雨压在单向玻璃上的手在痉挛,胃里一阵阵绞痛。 里面alpha的状态令他想到赫琮山在绿湖疗养院受折磨的样子,被围观、被研究,没有尊严,没有自主性。 他站在那里,他退了一步。 “老头让我劝赫琮山放下手头所有事去疗养院,这件事闹这么大,两年之内赫琮山要还这么个精神状况,他大概此生和战场无缘。” 瞿清雨浑身一震。 天气冷,唐陪圆说话时薄薄一层雾气哈在玻璃上,他咬牙切齿:“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我找个omega他就能把筷子扎进自己脑子里,去他妈的极乐世界。我有时候在想,干脆让他死了算了,又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世间样样事都要顺他的意,我就要这么跟他这么熬着,熬到白发苍苍,和他一起进棺材,下地狱。” “你们还没有走到现在的地步。”他胸膛起伏又平静,说,“你有更好的选择,不管是什么,只要不是爱人,不会受伤,不会面目全非。” 天边泛起鱼肚白,监狱罪犯起床晨跑,他们穿着统一的囚衣,背后贴着取代姓名的编号。 瞿清雨始终坐在座椅上,一整夜没有挪动过地方。 他四肢僵冷,幽灵般回到队列,结束了一整天的训练。野外训练需要在荒原搭帐篷,浑浑噩噩过了一周。他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他记不起来,他没有想要生活回到原本的轨道,是他招惹赫琮山,他是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但承担后果的人不是他,这让他真正绝望了。 他拿枪的手在发抖,子弹射进一堆枯草中,火星燃起灰烬,迅速在眼前燃烧。 在绿湖疗养院他见过赫琮山易感期的末期,alpha的易感期在3~4次每年,随着信息素紊乱症状的严重,会逐渐变得混乱和不确定。他对什么都不确定,他很少有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他认为自己错得离谱,他不该在对alpha没有任何了解的时候冲动踏出那一步。 瞿清雨一脚踏进冬日刺骨湖水中,行尸走肉地抬起枪,扫射掉了最近的敌人。 ——要是赫琮山没有omega,他们会走向绝境。他有omega,他们依然会走向绝境。 他要是没有感受到爱,还能更轻易地说出“分开”的字眼,他确实是说不出口。人在感受到爱又不得不远离时,总是会患上拖延症,希望那一刻来得更慢。 - 空气中有湿润的沐浴露气味。 因为害怕,所以做了。 床头开了盏灯,瞿清雨忽然静了下来,他用手臂遮住眼睛,纯净地笑了:“长官,我以前见过你。” 他本来以为赫琮山没什么印象,也不会当回事,结果赫琮山应了一声。 瞿清雨又继续说:“我知道你害怕死人。” 赫琮山顿住。 灯光柔和摇曳,如同一只金鱼梦幻的长尾,游过水面,带起涟漪。 “做医生很好。”瞿清雨浑身轻松地对他说,“等我站在你身边那一刻,会尽我所能,不让任何一个人死在你面前。” 第32章 那一刹那瞿清雨浑身的血液冻结了。 他没看第二眼,快速将那枚素圈取下来,刻意忽略了它背后代表的意义,想将它用玩笑的方式拉过去:“还是算了……上校,你知道我在淌河流攀岩爬树……容易掉。” 赫琮山从他脖颈上勾出了那条项链,他指腹温度高,瞿清雨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咣当。” 素圈和项链清脆地碰撞在一起。 那枚素圈缠在银链上,压回他领口。 赫琮山平稳地说:“掉了再说。” 瞿清雨张了张嘴。 他心存侥幸,无法开口,又有忽然而生的勇气,鸵鸟一样将头埋进了赫琮山颈窝。 “下一次易感期在什么时候,长官。” 再等等,他心想,再多一段时间。 - 深冬,天气变得恶劣。 今天之前他们的野外训练没有特别内容,上午加莎念了《士兵守则》,请他们牢记。就在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的时候,佘歇将文件夹在桌面斯文地拍了拍:“醒醒,瞌睡虫们,我看你们对自己的教官都很不满意。” 所有的新兵精神一振,颤抖着嗓音:“没有,怎么会,长官,我们对你们钦除了尊敬就是钦佩——” “你们的复仇时刻到了。” 佘歇打断他们,将枪放在讲台上,似笑非笑:“今晚你们会和自己的教官打对抗赛。我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你有本事,把你的教官压在地上摩擦也不是不可能。” 底下静了半秒,爆发出一声震天欢呼。 “有什么问题趁现在问。” 有人大胆问:“怎么算赢?” 佘歇:“你们的教官一共五十三名,你们所有人是一整个团体,二十四小时后你们剩下人头大于等于五十三,你们赢。弹药供给站有五处,分散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请注意,你们手中是真枪,枪支威力是军用机械的十分之一,中枪即为彻底死亡。虚拟战场的伤口会带到现实中。” 新兵一千两百人,身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瞿清雨拆掉了弹匣,重装回去。 “藏在夜色深处的不是你的师长,是你的敌人。” 佘歇站直,最后说:“野外训练的半年中,每周你们都会和教官交手,降落地点可能是遍布大雾的城市,也可能是陡峭的悬崖……没有人能预料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作战。你们的量化表现交由其中十七名教官统一打分,淘汰比例二比一。见到今天在奥兰长广场集合的新兵了吗?我们并不缺士兵,我们缺并肩作战的伙伴。” - 次日所有新生被随机投放在一片原野上,狂风呼啸,风声夹杂猛兽咆哮。 林渝狼狈地呛了一口风。他耳朵冻得发紫,说话时嘴里哈出白气。 “早知道今天要这个强度的对战我就在口袋里藏两块压缩饼干了,带块番薯饼都好啊。” 入夜,周边黑漆漆。 刚下过雨,地面湿润泥泞,寒冷、饥饿和未知恐惧涌上心头,林渝的话突然变得非常多。他害怕极了,一直往瞿清雨身边缩:“我怎么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瞿清雨用小刀削了一根手腕粗的树干,撑在地面。他在前面走,细微风声从远方传来。 手腕上计数器一直在跳,从“一千二跳到一千一,一千一跳到九百”,不到一小时,新兵剩下七百人。 “我看了眼地图和教官分配。” 林渝听见他说:“这一块是夏狸的地盘。” 林渝大为震撼:“五十三个地形,这你都记得清楚?” 瞿清雨笑了,手里木棍不好用,他换了只手拿:“他是唯一不擅长水战的教官,狸猫这种动物天生应该在山野丛林,动作灵活敏锐。水下搏击课他说漏了嘴,说什么劳子破分组,把他分到一片沼泽地。” 林渝呆呆:“他们也是随机降落?” 瞿清雨伸手将领口项链勾出来,手一顿,又掩饰性地放回去,随意揣测长官:“我们野外训练他们也要野外训练,估计有人觉得他水性太差了,踢过来加练。” 他说这话时表情是林渝形容不出的感觉,林渝暂且将心头奇怪放至一边,绝望道:“这计数表也跳得太快了,一小时少三百人,这么下去四个小时我们就全军覆没。” “不用四个小时。” 瞿清雨看他一眼,给他重击:“最多两个半小时。” 真正的战场不是这样的,而这些alpha军官,必须将每一次实战演习当作硝烟弥漫的战场。 林渝“啊”了声,郁闷:“那我们也太弱了,什么时候才会比他们强?” 瞿清雨也叹了口气:“不知道。” 可能永远不会。 不出意料,两个小时多一刻钟,所有新生全部耷眉臊眼站在奥兰长广场上,一边站军姿一边听自己的排长训话。 “树丛里有危险不知道往水里跳?你们的水下搏击课学了个什么!啊?学了一脑袋水吗?” “水里有危险不知道往树上爬?迷路了?你手里的刀用来干什么?不做记号用来自杀?自杀你还要朝你的队友喊一声?生怕敌人发现不了?他***!” 阿尔维黑沉着脸:“你们的枪打活靶子也就及格,一帮**,打人怎么一个个跟#*****?等我站在你面前再开枪?” “……” 全员挨训,静如鹌鹑。 “人齐了吗?”佘歇皱眉过来问,“我们排里少一个,他的班长说没看见他,一个叫周旋的alpha。你们见过他吗?” 不少人都摇头,说没见过。 “报告长官……” 瞿清雨转过头,他身边的alpha支支吾吾说:“他好像……去了禁区,那里有非常多电子巡逻狗,他想抓一只……抓一只抽了芯片带回来卖。” 阿尔维和佘歇的脸色齐齐一变,前者骂了句脏话,后者厉声:“怎么不早说!” “我立刻通知上校。” 佘歇忍了忍说:“你跟我来,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他在什么地方,具体是什么时候。” 阿尔维拔腿就走。 “方诺文。” 佘歇急匆匆跟上,又想起什么停下:“瞿清雨,你们跟着,去医务室拿急救箱。” - 禁区是南部军事基地所有划双黄线的地方,具有警告意义的红色“x”符号血淋淋挂满每一处。铁丝网上挂着一片作战服的衣角。 所有alpha军官全部等在黄线外,佘歇表情格外凝重,他站在最前方,背脊挺直僵硬。 “他的兵,失误在他。” 加莎烦躁地说:“所有长官应该都警告过你们,不要擅自靠近未知区域,特别是标禁止符号的地方。” 瞿清雨顿了顿。 “里面有什么?” 加莎焦头烂额:“还能有什么,虫族。” “南部军事基地是最靠近帝国边缘的地方,一旦虫族入侵首当其冲。当初就是为了能让军队挡在最前方才这么选址。”佘歇冷冷道,“出了这道线,死亡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百分之一的几率是半残。” 阿尔维深吸一口气,一拳垂在铁丝网上。 瞿清雨:“你们在等什么?” “非战时状态我们没有擅闯权,里面非常危险——”佘歇梭然转头。 “轰隆!” 远处传来巨响,硝烟味道一瞬间爆裂开来,地面出现一个巨坑。 “找是找到了。”佘歇说,“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等上校回来再说……” 透过重重方格铁丝网,天暗下一瞬。形似白鱼的军舰从头顶掠过,劈开云浪停在他们身前。 alpha被扛下军舰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他昏迷不醒,被从某种恐怖生物手中抢下来时估计正好被钩住了肚子。整个肚腹被某种尖锐利器掏开,肠子掉出来部分,肉粉血红、模糊的一团。 开膛破肚。 所有alpha军官肃然站立:“长官。” 方诺文干呕了一声,扶住铁丝网:“不行,得带回去……” 赫琮山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到瞿清雨身上。 瞿清雨没有一句废话,立刻蹲下来戴口罩、手套。对方胸膛还在轻微起伏,血腥味恶劣地冲击嗅觉。他简单扫视了伤口,覆盖渗盐水,包裹无菌纱布,伸手拨弄了看上去严重的部分,微吸了口气,从医药箱里拿出消毒水。 “掉出来得太多,已经休克,搬不了。” 瞿清雨额头上全是冷汗:“我先处理。” 他给露在外面的肠子尽可能快地消毒,覆盖二次检查是否有破损,万幸,救得快,没有想象中最糟糕的状况出现。检查完他的动作变得谨慎,观察内腹位置暂将肠子纳进腹腔,缓慢复位。 方诺文吐了两次,第三次终于强迫自己蹲下来。肠道混合失禁物的气味熏得他差点吐在口罩里,他胃里酸水直倒,脸一阵青一阵白。 瞿清雨抽空看了一眼他,隐约笑了:“我第一次见到跟你一样,你先看,不用勉强。” “……” 方诺文深呼吸,憋了口气。他是那种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的alpha,在克服不适后迅速进入了状态。 瞿清雨心并不如手那么稳,他上一次见这么大面积的创口也是一年前,几乎刹那,对战场的恐惧和望不到尽头的伤员沉重压上胸口。他闭了闭眼,项链因角度原因垂下,那枚素圈从领口落出来。 他竭力集中了注意力。 …… 一片阴霾的天。beta医生蹲在地面,口罩之上是一双深蓝的眼睛,他手套上全部是血,裤腿上也是血。说话口吻镇定,动作熟练。 赫琮山左肩深了一片,在血腥气味中想起最初见到对方的模样。 第33章 因为突发状况野外训练中止,霍持在下午的新兵例会上再次强调不要靠近禁区。瞿清雨一整夜待在抢救室,清晨六点半终于得以喘息。 对方尚未脱离二十四小时危险期,心跳、血液和呼吸十分不稳定,面色因失血过多惨白如纸。 “主要在右腹部。” “再迟五秒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纠葛,方诺文疲惫地揉了揉脸,下巴冒出一圈青色胡茬:“等明天过去再说,看看感染情况。” 他俩身上衣服都临时借的,南部军事基地有自己的医生,不过都上了年纪。昨晚一个九十高龄的老军医听说这件事专门起夜,大冬天差点犯心脏病。来了医院好说歹说劝回去了。 一夜没睡,瞿清雨也强撑着精神,他伸手摸口袋,摸出白大褂上一个主人一包半瘪的烟。对方摆摆手表示不介意,笑呵呵说:“抽一根,提提神。” 瞿清雨本来想拿一根,临到将滤嘴含进嘴里忽然想起什么,夹在手指间没动。 周旋的伤口和他做战地医生时见过的很不一样,一般情况下,军虫的外骨骼呈现某种机械质地,颜色沉闷,外壳上遍布密密麻麻复眼。攻击性武器藏在身侧的骨刺下,沉重锐利,形似两把巨型镰刀。它们的活动速度不快,大片聚集性活动时像一片深黑色的潮水涌动在旱地上,无数根脊梁骨上突起棱刺。 一年前它们在士兵身上弄出的伤口比周旋肚子上的要浅和短,没有这么狰狞狂躁。赫琮山右后肩的伤口显然是那只不知名虫类暴怒后的结果,堪堪擦过其中一边肩胛骨。 “你……” 方诺文踢了他一脚,不是很拉得下面子:“有没有之前在战场上的手术记录器,给我看看。” 瞿清雨咬了下烟嘴,一心二用:“回去发给你。”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里头那个自食恶果的蠢货还在昏迷中。方诺文拉着老长一张脸,清了清嗓子:“我承认,你的急救措施做得很到位。” alpha的精力果真非同寻常。 瞿清雨似笑非笑地按住后腰,有来有往:“你的缝合手法也不错。” 方诺文视线飞快从他眼睛上掠过,说:“你清楚不是你我的能力问题,所有高等级军官都会有自己唯一的军医,你和我争夺的位置从始至今没有beta坐上去过。你是beta,这就注定你的起点为负。即使你在训练营的最终结果中超过我,即使你的积分遥遥领先,十位审判长也不会让结果产生任何变化。” 空气静了静。 瞿清雨将衬衣袖子挽起来,慢悠悠:“不会产生任何变化……你确定?” “你跟我说这些,是想我主动放弃?” 他含着烟,没点火,说话含糊,嗓音戏谑地飘忽过耳边。垂头时一截颈项修长,银色素链在灰色毛衣领口时隐时现,那里压出一抹暧昧红痕。 方诺文别开眼,一股火忽然冒上心头,他出言讥讽:“人要洁身自好。” 利用家世背景疏通关系,获得投票,本质上这二者没什么不同。 瞿清雨无意辩解,笑容不减反增:“你太天真了,少爷。” 他不想在这儿多呆,拉了门一条腿跨出值班室门,然而身后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语气讨人厌:“你靠近赫琮山,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一年前你原本不会被分到最危险的战线——是你申请调岗,怎么,整整一年你都没有成功,一年后,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你和赫琮山在一起了?” 瞿清雨眉眼覆盖上一层阴霾。 见他停下脚步方诺文眼底暗沉:“你猜,赫琮山知道了会怎么样?知道你是为什么接近他。” “他眼里从不揉沙子,他能为了不淌这趟浑水退出训练营的教官之列,你就该知道他难以忍受一分一毫脏水泼到头顶。你猜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勃然大怒?” 瞿清雨懒得听他继续,拉开门往外,他一顿。 走廊上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护士推车上摆满瓶瓶罐罐,他们要去给门口尽头的病人插导尿管。赫琮山在送他来时在医院短暂露过面,他从军舰上下来,院长打了招呼。 稍年轻的护士忧心忡忡道:“上校在楼下拿药处那儿开了吗啡,这事儿要和医务室唐医生说吗?我看他伤口没有到要用这么大副作用的镇痛剂的程度。” 护士长皱了下眉:“吗啡?开了多少剂量?” “半个月的量。” 年轻的护士刚上班,小声:“那药用了不好,有成瘾性。” “瞿医生,你也在啊。”护士长吓了一跳,关心道,“急救室的病人怎么样了?” 瞿清雨偏头:“今天还得再观察,你刚刚说赫琮……上校从医院拿了什么?” 护士长踌躇了一下,实话实说:“吗啡,是小君说的,一般alpha比较少用这种药,所以她才大惊小怪。但上校没有omega,他的信息素不是很稳定,刚刚在走廊上外泄出来一点,可能情况不太好。” 到需要一个高等级alpha使用吗啡的程度,恐怕不止是情况不太好。 瞿清雨落了落眼皮,鞋尖上灰尘从眼底抹去了。 “霍持名义上是训练营总教官,所有人都清楚谁才是军部最高级别的长官,你猜你从这儿获得士兵证后,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到时候他会不会因此影响,引咎辞职?” 方诺文抱胸道:“军部和政部的人都在为他找omega,没有alpha能抵抗omega信息素的诱惑,即使他是赫琮山。” 瞿清雨心态和平地关上门,转过身,后脊背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他出来换了身灰色毛衣,他这时候忽然认为他和赫琮山并不是非在一起不可,他非常不喜欢麻烦。 他很希望自己的生活回到原本的轨道,没有任何偏差。 如果他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思考自己的伴侣会不会在任何一刻出轨其他omega,如果他需要对此花心思,因此坐立难安,辗转悱恻,患得患失。因为一个alpha阻挡延缓自己的既定步调,这没有任何必要。 监控器闪烁红光。 “他知道又怎么样。” 方诺文清晰地看见他笑了,瞿清雨当着他的面将灰白的烟蒂点燃,一捧火星在他手指中燃烧。他一低头,看到了自己颈项间的痕迹。他太了解alpha了,了然地勾唇。朦胧白雾中他和方诺文对视,张开唇,轻笑说:“你这么大反应……这么愤怒干什么,我只是和赫琮山上床而已,你喜欢我?” 一道闪电劈过大脑,方诺文狠狠怔住。 “你也想和我上床。” beta青年欺身凑近他,和他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他身上有草木的清香,方诺文僵在原地,他喉结重重一滚,对方又兴味索然地抽身,身上的香气也迅速离开了。 瞿清雨推开门,大步朝外走,笑出声:“送你一句话——婊子无情。” - “出什么事了?” 加莎带着笔记本往召开军部例会的集中会议室走,他身边那个alpha军官刚出外勤回来,不明所以:“上百名校尉级别军官,上校刚和海军和空军的长官开完会,周边塔防也加强了。” 加莎是赫琮山正儿八经的副官,他脸色难看:“新的虫类,上校的军舰传送了实时影像。” 对方倒抽一口凉气。 张载操控大屏投放,左下角监控显示在10/23的下午15时24分,周旋在铁栅栏网附近徘徊,一群凶恶的电子巡逻狗在另一侧沿着规定好的轨迹绕圈。 四下无人,周旋离开,又在十分钟后折返,往掌心“呸呸”两口唾沫,搓了搓手爬铁丝网。 最上方是电网,电流的作用在平时仅仅是用作警告。周旋事先毁坏附近报警器,他没有找到监控器。 16时31分,作战服一片衣角挂在铁丝网上方。 17时15分,赫琮山将他带回。 …… alpha军官走上授课台时所有人屏住呼吸,他军靴稳稳踩在地面。背后放映结束,变成两张图片,一张是周旋血淋淋腹部的正面特写,用钢尺直观对比出伤口直径和深度。 另一张是…… 佘歇及阿尔维霍持等人坐在第一排,表情不约而同一凝。 一张后脊背有巨大花纹的虫类。 它整个外壳呈现一种翠青光泽,整个后脊背遍布细小触角,尖锐锋利的口器探出。它不像从前的军虫一样是瓢虫类的变体,眼睛不长在后背,反而长在前方,泛出猩红的可怖的光。 它拥有螳螂一般的瘦长体态,两侧进攻型武器犹如月光下死神的镰刀。能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岩石劈得粉碎,利器长宽和周旋腹部状态吻合。 alpha军官们开始窃窃私语。 赫琮山一开口所有人安静下来。 “进化出了部分神智。”赫琮山冷沉,“有自主攻击意识。” 此前的大部分虫类是为了扩张地盘,给地下深藏的虫母创造出更为广大的生育空间。它在四周看到人类并不会主动进攻,除非对方干扰自己扩张的行为。 赫琮山言简意赅:“反应快、口器锋利,身体各部分坚硬,头颈部相对四肢易于受伤。” 张载播放了一小段视频。 赫琮山的行为步骤堪称教科书典范,他将军舰开至无人区正上方,以纵观的方式找出异动点。军舰测距,红外线定位人质,调整高度,投放炮弹。 坚硬外壳能为变异虫类抵挡致命攻击,一次炮弹非伤害性武器,作用是释放无色无味气体将它迷晕,松开人质。军舰在半空中时赫琮山下拉操纵杆,迫降,二次投放小威力炮弹。 第34章 走廊的灯冷清,后背血腥味挥之不去。瞿清雨垂下眼睛,他套了外衣,插在口袋中的右手蜷缩又展开。 任何一段关系,走到山穷水尽或者持刀相向,他都不在乎。他给赫琮山处理伤口时那句话是玩笑,跟他一起去前线的医生有三十七名,赫琮山未必会记得他。 他在见到赫琮山之前的目标非常明确,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我是什么样的人……” 瞿清雨终究站住,正对面是落地窗外乌云的天,他噙着抹笑多情地、一字一句地说:“长官,你没有事先调查过?我的名声想必不好,不是吗。” “我和很多人在一起过,我老师的儿子,我养父的二叔,我的资助人……我生性就是这样,喜新厌旧,没有定性,朝三暮四。” “在你身上我坚持很久了,我昨天爱你,今天就不爱了。” 赫琮山神情冰冷,眼里酝酿一场骇人风暴。 瞿清雨轻佻地摊开手:“在我这里没有忠诚和伴侣,只有下一个。” 他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 突发意外,所有人暂时待在宿舍。瞿清雨进去时林渝缩在床上争分夺秒睡觉,眼罩挂在脖子上。 一夜没睡瞿清雨简单清洗了自己,他双手撑在洗面台台面,和镜子中脸色极差的自己的对视,足有两三秒,堪堪回过神。 瞿清雨用力闭了闭眼。 他盯着水龙头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将双手放在冰冷刺骨的水下反复冲洗。寒意透过皮肉涌入四肢百骸,他打了寒颤,又粗暴地抹了把脸,终于获得短暂清净。 外面刮风,天色昏暗,狂风哭嚎,参天树木弯腰。 林渝睡得迷迷糊糊,坐起来操心:“周旋还好吗?” 瞿清雨掀开被子,他从外面进来,又强制自己清醒,四肢难以遏制地变冷。 “命暂时保住了。” 他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进被子里,后背不慎贴到墙壁,齿关节冻得抖了抖,突然又手痒想给自己注射一阵止痛剂。 或者烟,或者什么别的,只要能转移注意力。 林渝“啊”了声,又说:“他们都说禁区里面有虫子,阿尔维中士说今晚给我们上虫类图鉴,我们的训练要加强度了。” 瞿清雨没有说任何话。 接下来的训练日程表确实也不够他再分出任何精力了,beta的体力和智力先天弱于alpha,在残酷的淘汰制下,一着不慎就会滑出安全区。 他必须集中精力应对。 …… 以他们现在的训练程度显然还不能和任何一只虫战争,突发事件给所有教官敲响了警钟,阿尔维的要求逐渐严苛。 没有战争,所有手头空闲的alpha军官全部加入了操练新兵的队列。而训练营每年招两到三次人,军队不愁没有新兵报名。 毕竟军队待遇太高了,一名士兵——成为一名士兵,意味着大众的尊敬,帝国政策的绝对偏向。 竞争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与之相反,随着人数减少,阿尔维对他们逐渐温和起来,这个大块头的alpha军官在擒拿课耐心了许多。各排收拢,人数缩减到六百,他是留下来带他们继续实战演练的教官之一,剩下的教官又去处理新报名的新兵。 瞿清雨依然早起晨跑,不同的是,林渝跟他一起,没几天林渝突然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 瞿清雨微微笑了,说:“在想有些路总要一个人走。” 清晨阳光还未出来,起大雾,周边白茫茫。林渝一时跟不上他,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 再远处,早集结铃响起,枯燥重复的实战演练再次开始。所有人站在奥兰长广场上,被投放任何一处虚拟战场,被教官重复血虐。 周而复始。 周旋醒了,这群alpha军官第一次朝新兵露出了尖锐的獠牙,他们毫不留情将对方驱逐,交给军事法庭。军部高官处理了这件事——将周旋以干扰军纪的罪名驱逐,终身不得再服兵役。他的任何一张简历上都将存在污点。 “这很正常。” 路过食堂时瞿清雨听见有人低声议论:“蛇蝎、狸猫和鲨鱼他们也就带新兵手段才这么温和,我听军校的师兄们说当年他们都是同一时间从训练营出来的兵,军校才上了半年就去战场了。战争期间的晋升机制和平时不一样,他们的军衔是照人头算的,现在军衔越高的军官能力越强。” “之前阿尔维教官给我们上那节‘无条件服从上级军官’的课,说不用浪费口水,直接拎到战场上待一个月,什么‘相信你的同伴、不要擅离职守、三分钟内集合’都知道了。” 也就吃饭的时候能说两句,瞿清雨刚放下勺子,集合铃立刻从四面八方响起,《士兵进行曲》响彻整个南部军事基地。 “集合速度三分十一秒。” 阿尔维捏秒表:“先跑十公里,明天开始负重。” 日子过得混乱颠倒,战时训练、野外训练、实战演习、分组对战……所有教官无所不用其极,想尽一切办法令他们的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来应对一切风吹草动。 没有人会再提示你跟不跟得上,需不需要再加练。留下的办法只有一个:往死里练。 总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那声音微乎其微,翻不起大浪。所有教官的动作非常快,即刻将人驱逐。 “军队有一条至理名言。” 佘歇撂倒一个上来挑战近身搏斗的,微笑说:“服从纪律。” 仅仅这样瞿清雨的戒断期不会过得这么艰难,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赫琮山不参与训练营任何新兵的去留,但当训练走向中后段,他一定会出现。 毕竟这条路的尽头是成为他手下的军团的一员。 一对一的训练变得常见,阿尔维也开始应付一些愚蠢的问题,罗斯是站在瞿清雨前排的alpha,对方在擒拿课上终于撬动阿尔维一只脚,大汗淋漓。 阿尔维大笑,拍了把他的肩膀:“好小子!加油干!” 瞿清雨和他近身博斗过,他的下盘力量极稳,能随意使用身上任何一处进行攻击。 训练之间的间隙偶尔有人会问阿尔维战场上的事,这名alpha中士站在他们面前,胡子刮得干净整齐,永远精神饱满、不知疲惫。 整个南部军事基地的所有士兵和军官,都像同一台战斗机器上的螺丝钉,孜孜不倦永不停息地运作。不管什么时候拉响战争号角,他们都能第一时间赶到集合点,整装待发,装备齐全。 阿尔维一只手反拧住一名新兵的手臂:“看好了,对准这儿攻击。” “这是刀,你们要学会像使用自己的手一样使用它。” “不管什么武器,到了你手里,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照理说他是瞧不起这些细胳膊细腿的新兵的,最开始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林渝想不通地跟瞿清雨八卦:“听说他是自己申请来带新兵的,他不是说我们弱小又可怜吗,我真不明白。”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 次日,三个排混战,他们险胜。alpha中士像只打鸣的公鸡,活灵活现地从这头晃悠到另一头,加莎和佘歇都阴阳怪气:“你是赢了个什么,这么激动,你的排站队站成那个蛇样,你还高兴得起来。” 阿尔维立刻不干了:“什么蛇样?我看你的排站成个熊样。” 佘歇和加莎:“……” 他们忍气吞声:“行了,你赢了,你的排最优秀,行了吧。” 阿尔维满意离开。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你们这些臭小子答疑解惑。” 阿尔维说:“马杜克训练营存在几百年了,马杜克是谁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等你们成为军官要做什么?”阿尔维脸上痛苦一闪而逝,“开军部例会,写会议总结,他妈——的,我这周的会议总结还没写!” 瞿清雨稍微转过脸,有一秒想到某人桌面乱七八糟的会议总结,有人把“服从长官命令”写一百遍,下面加了个“长官饶命”。 他实在想笑,忍住了,表情变得淡。 军队是隔离于外界的一片净土。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只需要吃饭、睡觉、训练,脑海里不用装任何事。劳累令大脑停摆,瞿清雨刻意忽略了在所有人口中消失的人名。 ——对方大概率去绿湖疗养院了。 alpha真正解决易感期的方式有且仅有一种,其他方式都是隔靴搔痒。 生活少了部分东西,但也走上正轨。 瞿清雨过了快三个月躺睡袋的日子,他们的野外训练结束那天刚好是晴天,新兵们拖着半死不活的步伐回去睡觉,瞿清雨去兑现医务室值班的诺言,连去两天。 唐陪圆在那打哈欠儿,对面坐着另一名alpha。 “倒是不疼,唐医生。” alpha上衣卷起来,露出精瘦腹部,瞿清雨扫了一眼,判断出是不严重的烧伤。 唐陪圆摆着张死人脸给对方处理伤口,下一声就要没气儿似地:“知道了……这儿。” 医务室提供较为简单的伤口处理,小州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倒垃圾清理地面什么的,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分了?”唐陪圆眼皮也不抬,“比我想象中顺利。” 瞿清雨顺手将最近的病人输液管的速度调低,弯下腰给对方拔针:“能有什么不顺利。” “我当年年少无知也提过分手。” 唐陪圆:“我就没你那么好运,被拖回来大半个月没上学。” 他说了这话半天没得到回应,不由得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beta青年缩在旧沙发上睡着了,医务室窄小,配套沙发也不大,颜色灰扑扑,他太白了,露出来的手腕脚踝是非常不健康的颜色——唐医生从医学的角度分析,他大概有一个非常混乱的作息,而且最近休息不好,肝气郁结于心。 第35章 那句话说完门被暴力捶开,几乎是同时,瞿清雨被压着后颈半拖半抱进宿舍,门“砰”一声在眼前关上。 alpha军官顶着一身风雪踏进来,瞿清雨被掐住脖颈,有一秒不得不窒息地咳嗽。 耳边呼吸沉沉:“别激怒我。” 他身上有雪粒,融化后的雪水入侵感官。薄薄一层睡衣被水汽浸湿,胸口湿了大片,瞿清雨不受控地打了个哆嗦。他被勒得骨头痛,挣扎了一秒,很快赫琮山将他放开,一把抱起他,单膝跪上床沿,双臂一使劲将他撂上了单人床。 0.9*2m的单人床。 灯开关就在一伸手的地方,瞿清雨翻身半跪,伸手去开。 赫琮山踢掉鞋,一把压住他的手拉回来,折在身后。 太黑了。 瞿清雨不得不侧了下头。 alpha的夜视能力极好。 天气冷,他脸色苍白得透明,其上镶嵌着两颗琉璃球似的深蓝眼珠,直勾勾和自己对视。 赫琮山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脊梁骨,靠近腰部,朝下一点儿的位置,他立刻在怀里软了下来。 手被桎梏,瞿清雨提脚往上踹,被握住脚踝。这姿势太不对劲了,他另一只腿勾住赫琮山腰,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招式都是徒劳,赫琮山半跪,把他整个端了起来。 瞿清雨胳膊获得自由,勒住他脖子朝后扭。 赫琮山比他更快,迅速转身,甚至还伸手挡了下他头顶避免撞到上铺。一刹那,位置调转,他平躺,瞿清雨坐在了他腰上。 赫琮山甚至低笑了一声,压着他脖子迫使他靠近自己,细听声音是纵容而愉悦的:“你用从阿尔维那儿学来的近身搏斗术和我打架?” ……他妈的。 瞿清雨抵了抵后槽牙:“有什么不行?” 赫琮山说:“他的擒拿术师从于我。” 瞿清雨:“……” 他穿了白色的棉质长袖,身上有似有似无薄荷的味道。领口在大幅度动作中掉下去一截,穿湿衣睡觉容易着凉。赫琮山双手从他长袖下摆往上卷,手掌握住他腰侧,手下触感如暖玉细腻。 瞿清雨刚挣动了一秒,脊椎骨靠近后腰的地方被不轻不重按了按,赫琮山在他耳边淡淡说:“别动。” 瞿清雨一僵,垂着眼皮:“你来干什么。” 单人床实在狭窄,alpha不论纵向和横向面积都太大,几乎占据整个床面。平时躺他绰绰有余的地方留不下一丝空隙。赫琮山把他的床挤得乱七八糟,他双脚不得不贴在在对方腰侧,脚掌半立起。 赫琮山左手从他后腰往上,闭眼:“睡觉。” 瞿清雨微怔了怔。 他唇角落下去。 而赫琮山确实是来睡觉,他什么也没做。四周安静,他胸膛在密闭空间中一起一伏。瞿清雨正要将他踹下床,倏忽间嗅到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他表情刹时变得不对。 三个月的伤口,以高等级alpha的恢复能力,照理说现在至少不会还在崩裂。 瞿清雨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往他受伤的右肩放,悬在半空良久,又收回。 借着一点零星月光,alpha眉宇间郁色挥之不去,即使他知道不该再拖下去,依然无法遏制地心软。 他耿耿于怀对方的易感期,并不想在一年中询问三次。他想要的东西赫琮山无法给他,赫琮山需要的东西他也无法给对方。 他想说“我们给彼此留点体面”,又无声缄默了。 “赫琮山,这很没意思。” 瞿清雨兴味索然地说:“我靠近你是为了军医首席的位置。” 赫琮山闭目养神:“现在不想要了?” 他话并不多,通常直指核心。再怎么掩饰骨子里依然是傲慢的,待人接物温和有余亲近不足,出身显赫的alpha的通病。 “是我从前太温和了,以至于让你忘了我是alpha。” “你对alpha的认知太有限。” 他和所有alpha没有任何不同,希望伴侣待在家中,不要外出,有极强掌控欲和独占欲,有过多的生理需求,无法忍受一丝一毫背叛可能,心里有恶魔洒下的火种。他愿意压抑自我来让爱情维持正常之态,这并不意味他没有逆鳞。 瞿清雨缓缓抬起头。 “我至今仍让你待在训练营的原因有且仅有一个,我尚且能忍得住不插手你的决定,干涉你的自由。” “忍耐和包容没有意义,会让你误以为我愚蠢、无知、毫无底线。” 一股寒意窜上后脊梁骨,瞿清雨心中警铃大作。有一瞬间他喉咙是干涩的。 赫琮山仍闭着眼,寡淡地笑了: “我总觉得此事应该两情相悦,后来想想,其实未必。结果殊途同归,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无非是得到的手段激烈程度。 到手的人还飞了,那不是他赫琮山的行事风格。 他面无表情,手指却顺着自己臀尖朝下,没有任何含义地说:“你明早有课,我今夜并不想做什么,如果这场对话还继续,我无法保证你明天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队列中。或者……你想要就此退出。” 瞿清雨心一沉。 “你太不了解我了,医生。我见你第一面,在斯诺曼的战地医院,那时候我就想将你拖上床。宝贝,你不知道……” 赫琮山喟叹了一声:“你穿衬衣很漂亮,当然,什么都不穿也好看。” 瞿清雨的眼睛睁大了,他似乎受到什么冲击。 赫琮山不无遗憾地说:“我的下一个易感期在月末,届时我会让阿尔维调整训练时间,不需要抑制剂,你会习惯。” “我并不想听到任何拒绝的话。” 他慢条斯理睁眼,一瞬间深不见底黑暗将瞿清雨吞没:“也不希望你在床上发抖。” alpha的信息素在空中翻涌,瞿清雨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在自己后颈上,尖锐犬齿蠢蠢欲动。 他并不敢动弹,十根指头冰凉。 - 奥兰长广场东侧矗立着第二座胜利女神雕像,对方的橄榄环上落了一层白雪,所有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阿尔维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检视,不少人双腿发抖。这位中士大着嗓门咆哮:“把你们的背挺直,不过是下了点雪,当你们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不仅仅是酷暑暴雪,你们的裤子会结冰——那怎么办,把那只冻伤的腿砍下来!” 所有人夹紧屁股,挺起肚子,不敢说话。 瞿清雨睫毛上飘了一片雪花。 他们很快需要戴上监听设备,红外线测温仪,还有定位器。这能帮助所有教官随时掌握他们的安全,也确认自己的安全。在未来他们会接触到手榴弹和模拟核弹,没有教官能确保其中的新生不会对自己开枪。 总有人对这些“折磨”他们的教官心怀怨恨,打算付诸实践。 ……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阿尔维忽然找到他,这些alpha军官总是成群结队,他坐在瞿清雨对面,于是加莎也跟着坐下,佘歇顿了顿,拉开了他斜对面的餐桌凳子。 瞿清雨一顿。 阿尔维指出:“你的注意力不集中。” “下午去领罚。”阿尔维说,“在此之前,作为你的长官,我有必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宁。” 他说话口吻并没有斥责的意思,剩下的新兵不多,这些alpha军官记下了每一个新兵的名字,甚至会狼狈地给某个宿舍修爆炸的水管。 一整排橡树叶领花在他们栗色军装折角上闪烁,瞿清雨忽问:“长官,你们去开了军部例会?” 佘歇目光不动声色地滑过了他脖颈,那条银色项链孤零零地垂在外面。 阿尔维和加莎对视一眼,这没什么不能说:“上校昨晚从北部军事基地回来,他外出近三个月,今早的例会蒋全他们汇报了禁区新发现的虫类。” 瞿清雨微微吸了口气,空气薄凉,他脸上笑容再也难以为继:“长官,我会去勤务室领罚。” 他提起军部例会加莎和阿尔维顿时想起自己的例会总结,他们各自内心崩溃,坐也坐不住了,身上跟有一千只虱子爬。 他俩用餐完毕先行离开,剩下那个alpha军官留下了。瞿清雨记得他叫佘歇,眼尾有一块淡红的胎记。他目睹了自己和赫琮山接吻。 “你项链上原本有一枚指环。” 对方优雅地往三明治上抹巧克力酱:“不见了?” 瞿清雨脸上流露出意外。 佘歇头也不抬,慢慢地说:“你知道,军人看起来是人,其实不太像。这是侦察课程中最基本的东西,是任何一个士兵上战场前的必修课。我想你并不了解赫琮山,不然你会对此习以为常。我的观察力和他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毕竟我们所属的兵种不一样,课程要求也不一致。” “你想说什么?” “你有什么想问?”佘歇不答反问,“关于我的长官,我从他十八岁那年开始,和他同时期进入训练营,再进入军校,上战场,直到今天。” 他身后是来来往往的军官,人流构筑成一场庞大的图景。这些alpha军官们太强大了,他们没有弱点,个人性格在军队高压管理之下规训成统一而面目模糊的一团。 瞿清雨双手抱住了胳膊,很难说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问:“以前赫琮山是什么样的?” 佘歇沉默了一会儿,说:“非常耀眼,你无法想象赫琮山在训练营有多大的影响力。他当时孤身来这儿,一个人将所有东西搬运上宿舍,没有和任何人开口说话。他太酷了,没有任何人能打赢他。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他不可战胜,他天生应该做指挥官。你知道,alpha骨子里都不服管教,他镇得住我们。” 第36章 张载回到指挥官室,alpha军官将桌面那一沓公文收起来,他右肩伤口因长途跋涉始终没有真正愈合,这种程度的伤口对alpha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他单手拿了卷绷带,重缠了一遍。 张载问他是否需要叫医生,他笑了一声,说:“不用。” 张载明显有话要说,踌躇半晌欲言又止。赫琮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事还很多,没有更多时间替他解答疑惑。 赫琮山漫不经心:“他未必想我知道。” 张载瞳仁微微一震。 “事情过去这么久,他要是还放在心上,早已经有能力去替自己讨回什么……他没有,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不值一提。” 赫琮山陆续将栗色军装上那对橡树叶领花摘下来,连同他的领章,肩膀上衔着橄榄环的银鹰。这些荣誉和身份权柄的象征堆在大理石台面,搭成一座摇摇欲坠的矮塔。 墙壁上挂着一排多出的模拟海绵靶心,赫琮山从桌面抽了一柄小刀,随手一掷。 风声破开,张载闻声抬头。 不远处冰冷刀刃正中红心,没入其中,刀尾发出铮鸣声响。 赫琮山收手,冷沉道:“他不在意,我在意。” 张载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将过去摊开在太阳底下供人观赏同情、窃窃议论。他心神一凛,惭愧低头道:“抱歉长官……我……” 赫琮山抬手制止他。 “没什么抱歉。” 赫琮山平平一抬眼,漠然:“当他从心底厌烦一段关系时,做什么无济于事。” 张载认为情况没有那么严重,而他忘了一件事,绝大部分时候,赫琮山都是对的。 - 瞿清雨从勤务室领完罚回来,天上正飘雪,松树上扑了一层银絮。他将脖子缩进领口,冷风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钻进来。 啧,有点烦。 他没让赫琮山做这些事,这令他感到压力,说不上来的压力。张载想他做什么,张载代表赫琮山的意思。既然告诉他,就是赫琮山想要他做什么。 瞿清雨漫无边际地走。 松树上的白雪太多,厚重压低。不少alpha在那儿围了一圈,搓着手哈气。他们竟然在堆雪人,把两支枪柄塞到大肚子雪人两侧当作手。脚下踩着松软的雪,瞿清雨朝前走,没几秒,身后传来脚步声。 白昼追上来,在身后起哄声中倒退着问:“你去了哪儿?” “没去哪儿。” 瞿清雨将手插进口袋,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两句。 那些alpha在踹树干,随着震动树干上雪洒下来,看起来挺漂亮。白昼支支吾吾半天,忽然说:“明天我们要和真正的虫子对战,你要小心。” 他又很快安慰:“也不要太担心,那些教官会在实时影像前盯着,任何人有危险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上校也在。”白昼说,“要是有什么事你给我发消息,我第一时间去帮你。” 上校,上校。 瞿清雨的头突然痛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开始烦躁。他想到张载,又想到赫琮山,想到赫琮山昨晚对他说的话,他一整天都在走神,这严重影响了他的状态。他想和赫琮山分开,显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非常多的麻烦朝他滚雪球一样滚来。 最大的麻烦就是赫琮山。 他伸手捂住了抽痛的额角。 - 次日的训练赫琮山去了现场。 此前没有学员向教官开枪,或者扔手榴弹,但总会有意外发生。赫琮山面前切了几十个大屏,他的视觉捕捉能力太出众,对危机的预判也敏锐。这能让他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任何危急情况下力挽狂澜。 这是一次中期考核。 霍持同样站在摄像大屏前,注意力集中。 …… 瞿清雨将护目镜摘了下来,他这次被扔到了一片原始森林,风吹树浪涌起,由远及近。一只长相奇怪的大型飞蛾——姑且称之为飞蛾,正趴在一片巨大的绿叶上。 它的触角十分长,在空气中隐隐颤动,是某种和同伴沟通的讯号。 辐射和污染令所有的昆虫类动物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它们又和深埋地下的虫母交合,生下后代。虫类的产卵期和发情期在很长一段时间无比混乱,这令它们不断扩大地盘,引起恐慌。 武器开始不断进化,地爆在各地产生,各种蘑菇云升上天空。很快,人们意识到杀伤性武器和投毒的使用虽然能驱赶这些变异的庞然大物,也会将他们挤压自己的生存空间,地面的每一处伤疤需要千万年来恢复如初。 于是帝国培养了一批训练有素的军人,让他们代替这些蘑菇云,用最小的代价战胜敌人。 他们的目的是驱逐这些虫类,保卫家园。战争不是目的,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这是一只最普通的虫类飞蛾,无毒,扇动翅膀时会抖下一阵粉末状固体。 瞿清雨微微吸了口气。 所有人都被分散开,他猜测每个人见到的昆虫不一样。手中拿着手榴弹和□□,这种大型杀伤性武器仅能对准真正的敌人。 他枪里还剩七颗子弹,投射弹仅适用于近距离攻击。而那只大飞蛾到底靠什么捕捉食物,眼睛,触角,还是别的,他并不清楚。 也不清楚这里有几只飞蛾。 瞿清雨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下。 他在战场上见到的第一只虫类是有无数条腿的毒蜘蛛,腿上长满刚毛,会喷出毒液。 那场战争令军队损失惨重,不少军官士兵在他手下截肢。他十天内的截肢手术比他人生前二十几年做得更多。 他去那儿的目的是赫琮山,到那儿呆了一个月突然改变了主意。 瞿清雨趴低身体隐匿自己。 ——他突然有奇怪的感受,仿佛真正认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进入马杜克训练营的第一天,他们的宣誓致词上写着“为帝国公民献出一切,直至生命终结那一天”。当时所有人都在笑,跟读声稀稀拉拉。仅有领着他们宣读誓言的军官,无声立正敬礼,对着那座胜利女神像,面容端庄肃穆。 他快要搞不清了,他爱得到底是一个虚拟光环中的人,是上校,是站在炮火纷飞中朝摄像头鞠躬的alpha军官,还是赫琮山。 说到底他并不了解赫琮山。 这段关系开始得太仓促了,他根本没有弄清楚赫琮山是什么人,以至于毫无准备,因此骇然。 他想象中的赫琮山现在的赫琮山产生了微妙的差异,这太糟糕了。他原本想要甜夹心巧克力,好不容易拿到手,发现是芥末味。 他最初是非常、非常确信自己喜欢对方的。他成功了,赫琮山想必爱他了。他又觉得没意思了,太多问题了,他从根本上不相信自己能在处理麻烦的过程中不受伤害。 他不喜欢麻烦,不想和alpha度过他棘手的易感期。这太疯狂了,和不打抑制剂的alpha度过易感期,他还没想死在床上。 主动权不在他这儿,再这么下去他会有大麻烦。 他必须尽快摆脱这个麻烦。 …… 瞿清雨匍匐在那株大叶片底下,终于入夜,他窸窸窣窣地点燃了白天自己堆在那儿的枯枝。火光在黑暗中亮起那一刻,那只大飞蛾缓缓转了面。两只折起来的翅膀颤动。 借着周边各类遮挡,瞿清雨绕到了它的后侧。那只飞蛾笨重地朝光源飞去,它两侧的翅膀张开,又合拢。 那捧枯枝燃到一半,瞿清雨站在飞蛾身后,扔了投射弹。炮弹炸开刹那,飞蛾疯狂在火焰中煽动翅膀,它身上大量的粉尘落地,几乎将翅膀上燃烧的火种扑灭。 它的咀嚼口器能咬断成年人的胳膊,它摇摇晃晃地朝自己的方向飞来,所过之处枝桠断裂。 “砰!” “砰砰!” 瞿清雨朝它开枪,连开三枪。 这些低级虫类没有自我意识,找到合适的方式能减少受伤概率。他结束了自己和虫类的第一战,没遇上什么麻烦。 离开时瞿清雨回头确认不会引起山火,密林掩映在一片流动的诡谲寂静中,那只飞蛾葬身火海。他特意选了溪流的中央,天气寒冷,飞蛾掉进去的瞬间,火舌朝上蹿了一截,发出难闻的燃烧气味。 那捧火烧尽了,灰烬落进了冰面,迅速冷却,不再有热度。 瞿清雨在那儿站了会儿,天色太暗了,他的表情难以捉摸。过去许久,他重新走上既定的路,走了几百米,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捂住了烧伤的手臂。 回来的路上碰到一群alpha,交流了两句。有人借着夜色靠近他,瞿清雨凉凉笑了,对方迅速抬头又低头,对他说:“抱歉。” “没什么。”瞿清雨朝他伸出左手,“太黑了,借你扶一把。” - “还好,十几个人遇上问题,都救出来了。” 霍持提起来的心终于松下去,他盯着电子屏半天不敢眨眼,这会儿终于敢揉揉干涩的眼睛:“他妈的,这群臭小子,吓死老——” “老……我了。”他紧急道。 赫琮山没有要追究的意思,霍持连忙将这一茬接过去,又说:“不少受伤的,送去医院吧。医务室收不了。” 赫琮山淡淡应了声:“你安排。” 霍持抓了抓脑袋,说:“好,我马上安排。” 他刚要走,骤然顿了顿。 余光中赫琮山也跟他一样,紧绷唇角微松。 他紧张正常,这投放地点和虫类是他选的,他生怕出什么岔子,赫琮山紧张…… 霍持不太明白了,又看了他的长官一眼。 第37章 “你在我身上装摄像头。” 瞿清雨和他对峙,不懂地问:“为什么?” “白昼、薄云亭、索弗和徐平敛。” 赫琮山温和地说:“我说过,你身上有其他alpha的信息素味道。” 瞿清雨沉默。 他们彼此双双沉默。 瞿清雨太阳穴跳动:“赫琮山,我们必须分开。”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活在针孔摄像头下。 赫琮山这样想,将他衬衣领口的领花拨正,漫不经心说:“我答应了?” “世上有这么好的好事?” 瞿清雨听见他沉沉道,“你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分开就分开?” - 林渝拖着疲惫身躯从淋浴间回到宿舍,没看到自己的舍友。他碰见了一只大青虫,跑的时候一不留神扭到了脚,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路。门口站着一名陌生的alpha,他俩四目相对一会儿。对方腼腆地把手中的烧伤膏放下,问:“瞿医生……” “长官。” “长官。” 林渝和alpha不约而同一顿。 走廊上有大概十名查房点到的alpha教官,统计他们的受伤情况。教官的压迫是刻在骨子里的,所有人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回答自己的伤情。 “报告长官,小腿骨折。” “报告长官,擦伤。” “报告长官……” 一名alpha下士走到林渝面前,林渝老老实实说:“报告长官,扭了脚。” “能下地吗?” 林渝点点头。 对方在记录仪上打了个“√”,刚要再问什么,神色忽然一变。林渝不明所以地抬头,所有查房的alpha教官统一放下文件夹,齐声:“长官。” 黄昏时分,侧边堆了一层未来得及清扫的薄雪。一名alpha军官从楼梯口拐上来,军裤拔出优越腿长。他通身没有任何军衔的标志,路过其中一个宿舍时问了两句情况,说话简短有力。 他很快走到了自己面前。 林渝傻站在原地,讷讷:“长……官。” alpha军官稍点头,目的明确地从他侧边进入宿舍。林渝呆呆地跟着他往里走,目睹他带走了一整套室友的衣服。 - 天旋地转。 水缸里的温水满到外溢。 瞿清雨狼狈地呛了口水,他浑身湿透,表情却是冷静的:“赫琮山,我们谈谈。” 他身上湿透了,布料贴在平滑腹部,腰肢柔韧瘦窄的一截。水汽在浴室内弥漫开,他像象牙、珍珠和白色绒毛堆成,柔软、白腻,掐尖的嫩芽一般触感。 半仰头看人时沾了水的唇瓣很诱人。 赫琮山一边卷起衬衣袖子一边不带情绪“哦”了声,他半弯腰,单手撑在浴缸边缘:“说说看。” 他的意思是说了再决定谈不谈,有没有谈的必要。 ……七处针孔摄像头。 七处。 瞿清雨头脑清醒:“我做战地医生的时候你救过我,我对你一见钟情。长官,绝无半点谎言。” 赫琮山笑了一声:“继续。” “我对你有一些……” 瞿清雨说:“职业滤镜。” 赫琮山并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但不管什么样,我还是很喜欢。赫琮山,我是真有很喜欢你的时候的……在用k-ii的时候,我不会否认。” 我是爱你,到此刻还爱。直到今天,我仍企图通过种种方式说服自己,譬如你和我认识中的上校不一样,譬如你很过分的地方。这能让我好受一点儿,是你不够好,你太差劲了。 或者……我也没那么爱你,所以我决定放弃你。 首先,针对第一点,你对我很好,我想了又想,没什么过分的地方。 其次,没什么好不能承认,我就是丢了心。 以至于我只觉得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我知道正常相互信任的伴侣不会在对方身上装针孔摄像头。我可能伤害到了你,在自己并没有发现的时候。我没有想伤害任何人。 而你对我越好,我越认为,alpha还是该和omega在一起。 我并不想事情走到我不得不将你送给另一个omega的地步,太难堪了。 停在这里非常好,我对爱的一切幻想。 爱不是人生的全部。很少有人能幸运到什么都拥有,就算有,也不会是我。 我决定走回原本的轨道,我确实爱你,伴侣身份太脆弱了,我必须退一步。 瞿清雨手指朝浴缸边缘攀了一点,烫伤的地方又痒又痛。他很轻地笑了,笑容转瞬即逝,轻佻、也不很庄重:“我现在不爱你,也是真的。爱这种东西,就是一种感觉,感觉在那里,我愿意处理一些麻烦。到现在,我不想面对那些麻烦。比如alpha的易感期,比如一些闲言碎语。我们在一起会给彼此带来数不清的麻烦。我不清楚是变心在前还是畏惧麻烦在前,但我确确实实不愿意,也没那么爱你了,再消磨下去,很难说会变成什么样。” 这些话说出口太流畅,瞿清雨先一愣,他眼睫毛上都是水,在一片自己也看不清的模糊中下意识去看赫琮山。 温水渐冷,赫琮山长久未开口说话。 他表情说不上冷或者热,仅仅没有多余反应。头顶白光让他变得冷漠,俊美五官蒙上阴翳。 瞿清雨又私心地说:“或者我们真的做炮友,没有任何其他情感纠纷,事情会容易很多。” “等你找到自己的omega为止。” 气氛凝结。 瞿清雨从肺腑间吸了口冰冷的气,而话已经说出口,再收不回来。 一把无形利刃横亘在他们之间,将空气搅得四分五裂。 赫琮山慢慢复述:“你找上门,撞了我的车,告诉我你爱我,对我一见钟情。事到如今,又告诉我,你不爱我了,不愿意陪我度过易感期,让我去找个omega。” 他语调太慢了,每一个字落到舌面都令人汗毛倒竖。 瞿清雨稳了稳心神,张嘴:“……是。”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倒还是耐心的,耐心地伸手,一把钳住了他手臂! 瞿清雨心脏狂跳,那一瞬间他浑身毛孔炸开。第一反应是逃,然而力道差距悬殊,他被生生握住脚踝横拦住腰拖了回来。 和alpha相比beta的力气实在犹如蚍蜉撼树,恐怖的信息素扭曲了空间,将氧气绞杀。 这间浴室相当大,有高高的洗漱台面、足以容纳两人的大型浴缸、镜面是一整块,从顶到地板。 地面湿漉漉。 …… 瞿清雨急促喘息,太深,他雪白肩背上冷汗淋漓。剧痛令他失声,伴随无法言说无法承受的恐怖快感。他躬身将自己蜷缩起来,无法忍受的胀痛和压力挤压胃部:“滚……赫琮山……滚……啊!” 他可能是愧疚,没有过多拒绝,进入变得容易。 赫琮山没有退开,也没有继续,神情依旧冰冷,不得餍足,他呼吸丝毫没有乱。 被碰到了什么地方。 陌生刺激感令瞿清雨头皮发麻,剧烈挣扎。赫琮山一时不察,被他挣脱出一截。 生殖腔。 赫琮山将手放在他后颈上,喉结用力朝下一滚。 瞿清雨立刻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恐慌袭上心头,他抓住赫琮山头发朝后扯,在唇齿分开的间隙艰难吞入氧气:“别……不!” alpha在和omega度过易感期或性生活时会在对方后颈注入信息素,在其生殖腔内成结,以此达成完全标记。 beta也有生殖腔,仅仅没有腺体,永远无法被标记。信息素的味道会被雨水淋走,会被风吹走,任何其他味道都有可能覆盖。 “砰!” 赫琮山一脚踹开了浴室门。 瞿清雨被扔回了床上,他趴在床面剧烈地咳嗽。赫琮山虎口卡住他下巴,他语调沉而冷寂:“世界上没有这么轻易的事,你口中的爱和不爱太轻易了。我无法分辨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还是其他人对你造成了干扰,我知道你往往不说真话。既然这样,我们来做一个实验。我的易感期在今天、明天、或者后天,从那一刻起,你从你身后这扇门走出去,从此我不再寄希望于你爱我。” 瞿清雨瞳仁针尖般一缩。 “离开,或者留下。” 赫琮山唇角冷漠抬起:“我给你证明你不爱我的机会。” - 在第二日的凌晨,赫琮山的易感期毫无征兆地来临。 瞿清雨异常近距离地目睹了他的易感期,他是真正的丛林狮王。他的地盘上不允许任何人出现,除了认定的配偶。 高等级alpha的一切,不管外貌、智商、反应速度还是其他都得天独厚。他五官俊美而优越,鼻梁骨高深,浴袍下赤身裸体,极具力量美感的肌肉几乎蓬勃而出,是真正来自和虫类搏杀的生死痕迹。 他找遍全屋,目光锁定了站在门边的自己。 深冬寒风凛冽,瞿清雨心脏猛然一跳。 “过来。”alpha抬起手,沙哑道。 瞿清雨站定不动。 “过来,老婆。” alpha朝自己伸手的动作压抑着什么似的,带一点儿不明显的催促,他仿佛不解,又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他偏偏动不了,一条扣在地面的沉重铁索将他活动范围固定在卧室。他踩在自己给自己画出的“三八线”上,焦躁地来回走动。铁链抻长又缠绕,他手臂上青筋暴起。 太远了。 太远了。 老婆的肚子猫儿肚皮那么柔软,老婆腰细的两只手能握住,胯骨漂亮,腿又长又细又白又直。 想抱,想吸,想操。 太远了,老婆也不走过来。 老婆不爱我了。 他才说了不爱我。 不爱我……那爱谁?他明明说易感期二十四小时会和我呆在一起。 alpha折返,将自己埋进了床里,那里有老婆的味道,和衣服。 第38章 两个月后。 娇小美丽的omega穿着小羊皮外套,脚踩一双高跟鞋。她特意打扮过,乌黑头发盘成丸子状,碎发用一枚金黄的银杏叶发夹固定。整间公共大教室弥漫着一股独属于omega的轻快气息。 “玛格丽老师最近好像心情不错。” 林渝嘀嘀咕咕地在课本上写军事策论的题,拉了拉身边beta青年的手臂。 瞿清雨从黑甜的梦境中艰难挣扎出来,累得没听清他说什么:“什么?” 干什么都会手生,一星期前他和所有军队中的医生开始见缝插针手术,借此维持手感。 昨晚去了基地医院,他一整夜断断续续睡了两个小时,轮班的时候和方诺文彼此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对视。 方诺文大概是尴尬,咳嗽两声说:“我没看值班表。” 言外之意不是故意和他撞上。 瞿清雨交流欲望低下,拿着513号床的病例本和他做交接。他手腕细瘦,白得血管分明,这样的血管好打针。这么细,难以想象拿手术刀剖人肚皮会那么果决。方诺文没忍住盯着看了会儿,没话找话说:“……血压还行吗?” “还行。” 瞿清雨:“下午ct出来你再看看。” “暂时不能手术……”他说了一通,发现方诺文没听,顿时有点无语。 方诺文回过神,懒洋洋说:“我听见了,瞿医生。” “回去睡?”他说,“剩下交给我了。”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眼里都是血丝。他也没跟方诺文客气,收了东西要走。方诺文站直了身体,忽然说:“有没有兴趣换个alpha。” 瞿清雨笑了。 他穿得不多,衬衣外套了毛衣,长裤笔直。通身颜色饱和度低,偏偏唇色和瞳色都明艳,在医院冰冷瓷砖墙下给人视觉的强烈冲击。眼尾收窄,前勾后翘,挑起的弧度冷淡又戏谑。 抱着几本书,方诺文猜测是医学,或者人体解剖相关。 在此之前他对beta有极大偏见,他出身医药世家,接受最好的教育,师从最好的教授,又是alpha,没有敌手。他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在进北部军事基地前,被一个beta压了一头。天之骄之一朝落败,他所有狐朋狗友找来赢过他的beta资料,大约在背后使过不少绊子。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老师让他不要太骄傲。一个靠身体上位的beta,他对此不以为然。 他看完了对方在战场上的手术记录,有几宿没闭眼。战场血肉模糊,他长了眼睛,抱着垃圾桶吐了两天才能勉强忍住放下录像落荒而逃的冲动。 血腥、现实,设施简陋局促,不同于医院洁净手术台。对方由蹲变跪,膝盖上在石子上压出数道伤口。 他的手在发抖,施救过程却是正确冷静的。 远处炮火和枪声混杂尖叫,方诺文大量扫过了对方的手术记录,扪心自问他是否在那种情况和强度下保持头脑清晰。 “方家在制药一行上没有对手,我看过你的诊所记录,你辅修过生物医药。” 方诺文神情不自然:“有没有兴趣干别的。” 对beta来说,制药这类工作更适合他们。 瞿清雨没有对他的提议产生兴趣:“现在没有,以后再说。” “整个军区基地在传赫琮山的omega,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另一只在你手里?” 方诺文胜券在握:“想必不在。” 瞿清雨停下。 两个月没有听到对方的消息,以至于传到耳边的字眼像做梦。 他稍侧了侧头,索然无味:“你向我伸出橄榄枝,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信息素也会因没有omega而紊乱?” 方诺文家中有人豢养年轻貌美的beta,他的长辈会和omega度过易感期,这没什么冲突,他从心底不觉得这有什么。 方诺文无所谓地说:“找个omega度过易感期,你情我愿,结束后一拍两散。” 瞿清雨了了一笑:“是吗?” 他脚尖微微上前一步,姿态若即若离。在织网一般落下的细长眸光中,方诺文无法拔出自己的脚,他听见对方笑出声来,说:“那么,你默认我可以和其他任何一个alpha发展肉体关系……你对一段关系的认知是这样?” …… “心理问题嘛,在战场上是无法避免的,大家把它当作正常的情绪处理就好了。” 玛格丽仍像只花蝴蝶一样在讲台上转来转去,天气寒冷,她短裙裙摆花苞一样绽开。 林渝窃窃私语:“我猜玛格丽老师的信息素一定是花香。” 瞿清雨身边的alpha没忍住反驳:“我记得当年论坛的评选投票,说玛格丽老师的信息素是梨子味。她的信息素等级也很高,位居omega中的前十。”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林渝呆呆“啊”了声。 私下议论omega的信息素味道不礼貌,alpha闭上嘴,很快转移话题:“最近玛格丽老师这么高兴好像有原因。” 冬雪盖一层松枝。 下课时所有大教室里的人刹那安静,霍持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他是训练营的总教官,所有人起立:“长官!” 遮风帘掀开。 第一排,瞿清雨表情微微停顿。 徐平敛正给他递笔,动作到一半疑惑地停下。 霍持侧过身,门外寒风凛然,另一名alpha军官出现在他身后,所有人先一步看见了右侧肩膀上的桀骜银鹰,紧接着霍持让开整个身体,他们看到了那名alpha军官胸口的领章,是从未亲眼见过的图案。 悄寂无声。 瞿清雨压在书页上的手颤抖了一秒,他不确定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距离他上一次见对方过去两个月,他扔下了一堆烂摊子,此后也没有联系过。 他浑身有一千只蚂蚁爬,在对方视线正常扫过来前手脚战栗地避开了。 霍持开口打破寂静:“下午会有一场挑选兵种的课程,这决定你们想在天上飞、地上跑还是海里游。我的涉猎不多,请来一位军官给你们解释,你们有什么问题开口,或者有想要大胆问问第一军团缺不缺人的——万一呢。” 瞿清雨没有再抬过头。 冷风从门外吹进来,alpha军官降低了语速,他说话一向不拖泥带水,非常简略地介绍了不同兵种的行军差异和适用的战争方式。声音渐远渐近,渐近渐远。 第一排。 瞿清雨顿时有那么一点儿后悔。 林渝和他咬耳朵,上课总有那么两个不知死活的同桌要在老师眼皮底下和你说小话。瞿清雨不想引起注意,头一次煎熬到无法坐在凳子上。他坐立难安,不受控地将目光投向那只悬在台面的左手——alpha的手要比他长出一个指关节,无名指上空无一物。 状态再正常不过。 瞿清雨低低咳嗽,尽可能放轻了声音。上首的人断句,衔接了上一个话题。 霍持问:“有什么不清楚?” 陆陆续续有人开口问问题,新兵的问题五花八门。有人太紧张,在自我介绍前贸贸然询问自己该去什么地方。没有人嘲笑他,他们都无法讲出一句完整的话,磕磕绊绊,同手同脚。 瞿清雨后牙压住了舌面。 他还算轻松,也没什么压力。他肩头一切都卸下了,他告诉自己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他心中仍有隐痛。 赫琮山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中断对话。他走下高台,伸手将厚重遮风帘严丝合缝带上。 动作微小,这只是插曲,没有人在意。 …… 二十分钟后一切结束,徐平敛说了句什么瞿清雨没听见,他准备回到医院和自己的老师沟通——此后的训练说不上简单和困难,他的时间更自由灵活。他答应了唐陪圆以军区医生的身份去检查那个还在监狱的alpha的身体状况。 唐陪圆的腺体…… 不是完全没有恢复可能。 那条伤疤虽然横贯腺体最脆弱的地方,但有部分组织没有完全坏死。 瞿清雨:“复制细胞,能试试。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要么失败,全部坏死,要么全部复活。” 唐陪圆一半脸落在阴影中,他倒是笑了:“所有人都建议我保留剩下的组织,只有你敢提这么大胆的建议。” “试不试在你。”瞿清雨说。 唐陪圆不答反问:“你想干什么?” 暮色四合,这医务室小而窄,沙发和几张病床占据所有空间。 “复制细胞需要一整年,手术是一整年后的事。” 瞿清雨将手术知情同意书放在他面前,说:“……从这里离开。” 唐陪圆没有说话。 一呼一吸尤为艰难,他一生不是赌徒,没有做过疯狂的决定。 唐陪圆沉默了太久,一根接一根抽烟,烟灰缸里落满烟头。他闭上了眼睛,伸手去触摸颈后的伤疤,凹凸不平,令人心惊。他对着镜子看过第一次,便不想再看第二次,他明白这条伤疤仍在,他此生便永远在阴影中。他无法面对监狱里的人,监狱里的人无法面对他。 万分之一破局可能,瞿清雨想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他在那张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用力很大,几乎将纸张划破。 - 瞿清雨去见了那名儒雅的alpha,对方坐在铁椅上,靠着椅背。他骨骼瘦削得要从一身皮囊中挣脱出来,宛如行走的骷髅。 据闻他多次举刀刺向自己的腺体。 第一次,瞿清雨为对方体检时对方并未说话。 第二次,他从手术台上下来,身上有消毒水混杂血腥气的味道。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 alpha的身体状况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营养不良导致体重过轻,再加之贫血——大概没怎么进食。 第三次,瞿清雨站在铁门外,对方解下手铐时突然有了反应。看得出来,他年轻时相当英俊,据此推断,他的信息素等级不低。他阖了眼,沙哑地问:“你认识圆圆?” 第39章 林渝去找瞿清雨时对方已经醒了,宿舍单人床小小一张,对方弯腰抱着膝盖,右边小腿上被蜘蛛节肢划出几道细长流血的口子。 他显得有些安静,靠在墙边走了会儿神,突兀地问:“谁来过?” 林渝呆了一呆:“谁?什么谁来过?我不知道啊。” 以alpha的骄傲程度,以后想要共事估计都得花一番功夫。瞿清雨伸手掀开被子,思维刚发散两秒,胳膊肘碰到了一块硬物。 他顿住,视线缓缓下移。 天气不好,外面昏暗,里面也昏暗,光影在明暗中沉淀。一枚肩章遗落在他身侧,银鹰昂首,刺绣羽毛根根分明。 林渝倒抽一口冷气。 ——他见过这枚肩章。 “来找我干什么?” 瞿清雨下床,拉开了窗帘。他转过头,略过了这枚肩章的来历。 他不说林渝也不多问,失望地说:“阿尔维教官找我谈话,我明天转去军事策论的文职授课老师,或者做训狗师。他和其他几名军官建议我不要做步兵,我在上一场实战演练中差点把手榴弹扔到了教官的脚底下。我没有恶意,他们都知道,我只是反应不够快。” 他沮丧极了:“文职老师和军犬部队怎么能算军队呢,他们都不需要上战场。我太没用了。” 瞿清雨心中异常平静。 从前他并不这么平静,不管做什么,他都想要用最快的时间达成最好的结果。爱情、或者事业,他的时间太有限了——他的时间到底是为什么有限。他想了想,突然觉得他的时间还很多,多到足够他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向目的地。 日光从玻璃门外透出来,天寒地冻,仿佛重回遥远的冰河世纪。禁区的标志在某一刻拆除,已经不会有新兵见到乍然出现的虫族惊慌失措。他们一手端着饭盒一手举起枪,在血腥中进食。 瞿清雨:“这世界上有人反应快,也要允许有人反应慢。反应慢不过走得更慢,征兵年年都有……这没什么,林渝。” 林渝愣了愣。 “一年、两年……或者五年。” 刚醒,瞿清雨的嗓音透着沙哑,他轻笑着、坦然地接受了从前的失败:“我第一次来这里,仅仅半年就被淘汰了,你比我厉害很多。” 他迟了几年来到这里,他依然站在了这里,有比从前好得多的心态。他接受alpha的体力要超过自己,接受自己不快的反应速度和记忆力。接受多付出的一切,接受一段注定无法速成的旅程。 ……也接受自己放弃赫琮山。 这确实没什么。 想进入军队,征兵的年纪没有限制。二三十可以做步兵、□□,四五十可以做勤务兵——这有什么。林渝又高兴了,他抓了抓脑袋。瞿清雨扫过他一眼,眼皮薄薄地掀起,唇边露出笑:“不是放假吗?出去玩。” 林渝大吃一惊。 最后一次实战演习在五天后,这决定他们能否获得士兵证。他们是有五天休息和整顿的时间没错,但在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有人还有心思出去玩。 “出……出出出去玩!”林渝磕磕绊绊地说,“真能出去吗?” 瞿清雨扶着后颈转了转脖子,幽幽:“没有教官说不能出这座基地的大门,一切没有明令禁止的行为全部是可以——你还没有弄清楚军队的规则吗?这里有11996条军规,没有一条说不能在训练期间走出大门。” - 瞿清雨还是太胆大了。 林渝战战兢兢跟着他往南部军事基地大门走,这座森冷而荒凉的基地有一半都是空地,路上不少出外勤的alpha军官来来往往,步伐沉稳一致。 林渝是真害怕被抓回去写检讨,一路念念叨叨:“我们要不还是回去,这外面也就一个市镇,小城有什么好逛的……” “出去能喝酒吗?喝什么?我们能玩什么,有beta女孩吗?我妈催我催得急了……” “外出。” 站岗的士兵在登记册上记录名单,停顿,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们是新兵?要在这个时候外出?” beta青年从他身侧的笔筒里抽出一根黑色水性笔,他将笔夹在中指和无名指间,平稳地转回手中,落在笔尖的字难以辨认。 “是的,长官。我们五天后有一场生死战,出去喝一杯。” 士兵接过他手中的笔,皱了会儿眉:“好吧,注意安全,在规定时间内回来。” 直到南部军事基地最大的地标瞭望高塔消失在背后,林渝才睁大眼,不敢相信:“这么容易?我们就出来了?你的名字上面还有一串alpha的名字,他们都在这时候跑出来?” 瞿清雨招了一辆车,外面的季节终于正常,白云悠悠,天色是水洗一般的蓝。 “是啊,这么容易。” 瞿清雨含笑倾身,替他拉开了车门。他手指细长,睫毛上落了一层熹微曙光,瞋痴喜怒都收拢在眼尾:“陪我走走?” 失败是常有之事。 但还是需要消化和接受。 南部军事基地外是一座小城市,常住人口不多。 街头画家卖艺,一身褴褛,水笔和画架却高昂结实。他朝自己微笑,瞿清雨礼貌点头,转身在路边卖花的beta女孩手中收了一束花,风信子。 beta女孩压住了飘扬裙摆,真诚赞美:“先生,你的眼睛颜色和它一样哦,很好看。” 瞿清雨对她说谢谢。 林渝绕到一边去看街头画家的画,他们都笑了,半小时后他一定要再次路过相同的地方。瞿清雨等他,看他用一根法棍从对方手中交换了那张画。 雨后天边有霓虹。 瞿清雨浑身每一处骨头仿佛都在高压下复苏。 这座小城没什么特别,要说真有什么特别,是它比邻南部军事基地,偶尔有出外勤的军官路过。一群明显年纪较轻的alpha吵吵闹闹停在卖花的beta女孩身边,背脊无一例外有种做贼的心虚。 林渝兴奋:“白昼他们也出来了!” 他“咦”了声:“可我没在名单表上看见他们,他们怎么出来的?” 瞿清雨一眼识破,慢悠悠说:“没走大门,那不就翻墙。” 林渝:“……” “他们出来干什么?” 瞿清雨:“不知道,你跟上去干什么?” 林渝偷偷摸摸:“我看看他们干什么。” alpha外出就那么两样东西,酒和性。这些alpha刚成年没多久,家里管得严,还没一下进化到后者的程度。 瞿清雨拖着他衣领把他扯回来,简直好笑:“他们去喝酒你也去?” 林渝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他揉了揉眼睛:“我也去……吧,我也想试试……其实我还是有点难过,我想喝一杯。你最近好像也不高兴……要不我们一起喝一杯?不会出事的。” 军队待久了嘴里没味,所有堕落生活一下离瞿医生远了,乍一听这提议他没反应过来。 林渝看上去太落寞,一副不借酒消愁就难以排解的模样。瞿清雨虽然没多大兴致——他其实对另一样东西更有兴致,但他莫名有强烈的危机感,找个人上床的念头从心底晃过了,就那么一瞬间。 他骨子里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白昼带着一束深蓝风信子和一杯酒面红耳赤站在面前的时候,瞿清雨又想起对方的父亲白廉,现任的十位监察长之一——他要在首席大选中胜出,仅凭实力无法做到,答应没有坏处。 “我肯定能拿到士兵证……等我拿到士兵证的那天,你能……能亲我一下吗?” 怎么都觉得冒犯,白昼心跳如鼓,beta青年一只手臂搭在五光十色的酒台台面上,他穿了件衬衣,衣摆收束进瘦窄腰中。垂眼时纤长睫毛微动,搅动一池春水。太美了,美到极致觉得靠近是亵渎。白昼想起自己厌学逃课的那一天,对方在诊所给一名刚出生的beta弃婴剪断脐带,大雨天,他问他是否能帮忙接一盆热水。 婴儿喝了奶粉睡着,医生走到一边清洗双手,问他为什么游荡街头,不上课也不回家。 他说他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家里有钱,但他不想和他母亲一样做一名商人。他对政治不感兴趣,连现在的执政官是谁都不清楚。他勉强对军事还有点兴趣,不过他的父亲为此勃然大怒,将他不慎带回家的征兵表撕了个粉碎。 医生给他倒了杯姜茶,思索片刻说:“还没成年,就算征兵也要等明年。如果你实在不知道去哪儿,待在我这儿。我平时不在诊所,你来上夜班,顺便陪窗口的绿箩说话。” …… “我不会爱你。” 白昼怔在原地,手中风信子抖落了一片花瓣。那花瓣飘在地上,很快被人踩了一脚,落进泥泞中。 他执着地追问:“为什么?” 还是会追问为什么的年纪。 瞿清雨将面前的酒推给他:“没有为什么。” 白昼完全没有被打倒,也没有受挫折,一往无前:“你得先和我在一起才知道你会不会爱我,你还没有认识我,了解我。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林渝张大了嘴。 ——银鹰肩章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几近悚然。 身边的alpha开始起哄,小酒馆破败,没有生意,吉他手将杀马特的头发撩起来,他弹得歌不成曲调,像在弹棉花。 白昼贴在裤缝边的手在颤抖,青涩热烈:“你就不能……给我机会吗?” beta青年没有拒绝他,周边都是他的朋友,他不在这种场合抚少年人的面子。他身上有葡萄酒发酵后酸苦的味道,他凑近了自己,叹息般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我都不能给你了。我会和你接吻、上床,做一切情侣之间的事,但你想要的爱,我无法给你了。我想要你父亲的权势,我愿意付出一些来换取……即使这样,你依然要和我在一起,依然问我能不能吻你?” 第40章 我不太会。 路边防风沙的林木说不出名称,一棵踩着一棵树影。夜里起风,影叠着影,林渝怔愣了片刻。 beta医生无疑是耀眼的。 他有世间少有的美貌,有一双深蓝忧郁的眼瞳。小酒馆破败,他刚刚侧身坐在高脚长凳边,俯身递酒的动作引诱而不风尘。这像是他天生会的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会的东西不少,生存技能和专业领域,样样走在beta能达到的顶尖。林渝以为“我不会”这三个字不会从他口中说出。 他拎着一瓶酒醉倒在沥青马路上,路灯光线从他指缝间穿梭。他想了想,松开眉头:“这不重要。” 林渝忐忑地说:“你真的会和白昼……” 瞿清雨侧了侧头,伸手摸自己被酒意熏染得发烫的眼皮,他笑起来,说:“会吧。” 林渝心惊肉跳:“可是……” 一两句话,南部军事基地沉重大门矗立眼前。门墙上有弹孔和火药痕迹,再往上,黑压压瞭望塔台铺展开。 瞿清雨说:“最怕做好人不能,做恶人不够。” 所以斩草除根,长痛不如短痛。 “不是赫琮山,” 瞿清雨懒怠道:“是谁都行。” - 南部军事基地大门在整个红外线遥感地图中不过一个点。 密密麻麻塔台标注在地图上,所有alpha军人屏吸凝神,禁区和南部军事基地的高网彻底拆除。地质勘探分队的警报不断闪烁,发出三长两短的警告红光。 一般情况下,出现这种警告需要全部戒严,所有士兵会出现在自己的机甲边,迎接恶战。 他们的长官一言不发注视着地图,将手压在了等比例缩小的中心控制台上。 他掌心拢着一捧新生的火。 良久,赫琮山伸手将闪烁红光的警告灯熄灭。 刹那间,整个南部军事基地陷入一片汹涌的黑暗。 最后一次大考在黑暗中开始。 不在死火山或者南北极,没有悬崖峭壁和吃人沼泽,在他们日常训练每一天路过的、烂熟于心的道路。 路灯边环绕蝇虫。 暗处无数只虫类睁开了眼睛,黑色潮水一般涌入了毫无防备的军事大楼。翅膀扇动声、吞吃残肢的“喀嚓”声、骨刺摩擦的刺耳声响透过粘稠黑夜钻进人脑子里。瞿清雨悄无声息翻身下床,瞬间握紧了腰侧的刀。 “这模拟实战也太真了。”有alpha惊魂未定。 瞿清雨记得他,他的夜视能力相当好。他们走了一段,alpha身边的窗户飞进来一只大蛾,瞿清雨侧身的动作非常快,手中利刃挥出又收回。 黏稠的液体洒了他俩一身。 alpha骂了句脏话,一边擦脸一边说:“谢了。” 毛类触感挥之不去,瞿清雨吐出口气,胃抽动。 alpha告诉他整个宿舍楼外全部是虫子,淹过了第一层楼。电闸毁坏,一片漆黑。他表情凝重地形容:“太多了,我们要是出去,不用三秒就会被它们撕成碎片。” “阿尔维教官他们在什么地方?” “显示屏后面盯着我们吧。”有人轻松地说,“没准儿结束后会给你一个a-。” “得想办法把它们引到一个地方。” “……” “轰!” 十分钟后没有人有空说话了。连绵不断的虫族爬上了台阶,占据了脚下每一处地方。瞿清雨落脚那一秒快被恶心死,他引燃了半截炸药,终于获得半块清净地,一边喘息一边给自己受伤的胳膊止血。 太多了。 太多了,无数虫肢在地面窸窣爬行。他的手记不清多少次按压在扳机上,枪击变成机械性行为。他倚靠一堵断墙,指甲盖里全部是灰尘和砖土。这次实战演练和从前任何一次一样,除了放进来的虫实在太多。无数复眼在黑暗中转动,虫类被绞杀,外壳厚厚一层堆叠。 瞿清雨一手撑住墙面,拿枪的酸痛右臂隐隐发抖。 多年前的冬天,四周冰冷,他蜷缩在桥洞中,他本想继续待下去,直到春来冰化。一只蜘蛛,一只瓢虫,也可能是一条色彩斑斓的蛇爬上他脚踝。 他用一根废弃的筷子将那条蛇捕杀,不太熟练,放在火上烤时饥饿和恐惧同时降临。他冷得出现幻觉,一边呕吐一边哭。 ……他以为他不再恐惧世界上任何东西。 瞿清雨面无表情将自己藏进墙后,用力闭眼。 正好月圆,月太圆了。他再次抬起手臂,始终无法瞄准那只距离自己最近的、巨大的黑色蜘蛛。 ——变异种。 按道理讲实战中不该出现这种东西。只有一种可能,出现了失误,或者这本身是一场真正的虫战,利用虫潮进行的虫战。所有alpha军官的身份是清道夫,仅做一件事,清扫所有人无法应对的、超出他们目前能力的虫类。 瞿清雨打起精神,竭力将呼吸放到最轻。 这只蜘蛛成灰褐色,明显衍生出神智,耐心忙碌地织网,等待那些杀红了眼的倒霉蛋粘到自己的捕猎网上。 必须杀了它,这附近有不少人。 瞿清雨用左手压住了痉挛的右臂,他再次抬起手:“——砰!” 射偏了。 ……他妈的。 蜘蛛转过了八只恐怖的眼睛,举起一边节肢重重朝下劈! 急风呼啸,瞿清雨就地一滚,捂着胳膊喘息着躲到了另一边。 墙体粉碎!碎石“哗啦啦”滚塌。 不行,这只蜘蛛明显比想象中更聪明。 瞿清雨心脏狂跳,不断喘息。他背后全是冷汗,冷汗从额头往睫毛眼角流。蜘蛛爬行时足肢刮擦过耳边,他大脑一片空白,思维跟着遍地乱爬的虫潮一起淹没。 “砰砰!” 瞿清雨刹那回头。 深夜寂寂,夜幕之下alpha军官收手,热硝烟从黑洞洞枪口一缕缕逸出。他显然熟知蜘蛛的生理构造,一枪击中口器令它翻身,另一枪击中柔软腹部。瞿清雨迟半拍低头,脚下那只畸态蜘蛛四脚朝天,触须颤动。 “长官……谢了。” 瞿清雨一手捂住手臂,他刚从恐惧中拔身,这会儿嗓音仍然颤抖,手指指缝有血水往下流。 他静了静,唇因失血过多苍白,沾了一点鲜红的血,他将那枚肩章递还:“物归原主。” 赫琮山没动,冷漠地问:“你就这么谢我?” 他身上没有alpha易感期的任何征兆,他或许已经和omega度过了易感期。 瞿清雨张开五指,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洒脱,譬如他现在很想亲赫琮山,但他忍住了,他想要绝情时总是非常绝情,他说:“露水情缘,别当真,长官。” 夜色掩映,alpha军官并未开口。倏忽间,他动了。 “咳咳……” 瞿清雨被迫昂起头,以引颈受戮之姿。 身侧断墙矮塌。黑夜中他将自己抵至墙面,一手拖住后脑勺,另一只手用力摩挲了自己的下颔骨,指腹粗糙,引起过电战栗。 alpha眼底黑沉,他身上有血腥气。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半仰起头问:“长官……你想掐死我?” alpha用力,在窒息感涌上来前,他情绪晦暗地松开手。 “咳咳。” 瞿清雨眼冒泪花,无法控制地弯腰咳嗽。 这是真正的虫潮,意味着随时随地会有相同的状况发生。alpha没有留给他一句话,离开了原地。 瞿清雨爬上那堵幸存的矮墙,给两个骨折的alpha固定四肢,还给一个大腿扎进去树枝的alpha做简单的手术。那几个alpha都觉得自己要去天堂,一边哭一边留遗言。他这时候压力大得想抽烟,摸遍了整个上衣裤子什么都没找到,咬着一根树棍让alpha安静点。太暗了,他随手扯了那俩人上衣缠成布条压紧止血。 白昼从遍地虫骸中回头时正好看见那一幕—— beta医生抻着条腿坐在被推翻的一堵断墙上,头顶是硕大无比的一轮白色月亮。 他有够狼狈,浑身在尘土里滚过一圈,一边袖子上都是血。说话照旧要笑不笑,叫他们不要动。一刀下去没挖掉子弹挖穿大动脉有他们受。 于是那些alpha瞳仁颤抖,安静如鸡了。 - 佘歇不得不承认,白昼是所有年轻alpha中最出色的,他的反应能力和领导能力都在及格线以上。除了他总在少数时候走神——走神的原因是他老想转头确认beta医生的位置。 他太年轻了。 脚下踩着虫类粘腻的口涎,佘歇面不改色踩断了一只飞蛾的骨翅。这波小型虫潮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预警,正好用来给训练营的这批新兵练手。 “伤亡十八人,基本都活下来了。” 佘歇将计数本合上:“累计通过三千两百三十八,进军校修习文化课还是干别的,都看他们了。” 赫琮山认可了他们对白昼的整体意见。 佘歇询问他是否会在结业典礼上露面,届时霍持会为新兵颁发士兵证。他们在马杜克训练营近两年的兵役期结束,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士兵。 帝国有需要,他们就会随时上战场。 赫琮山耐心地听取了他的建议,上校不是难说话的人。有许许多多的新兵好奇他,但就那么一件可说的事:战争,然后胜利。 张载走过来,佘歇自觉离开,等他走远,张载面对自己的长官,终于说:“白昼的父亲是在任十位监察长之一,您猜得没错,瞿医生的目的是军医大选。” 这很容易联想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从那辆撞上来的车再到如今,张载不清楚赫琮山在想什么。他似乎从始至终清楚对方的目的,仅仅是在爱情谎言中泥足深陷,忘记对方的本来面目。 第41章 瞿清雨眼睫毛重重一颤。 自下而上角度,赫琮山俯身弯腰,屈就他的高度。他平时带给人的压迫感就足够强,指挥官惯于发号施令,对人说话以命令句式居多。 但从来,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 瞿清雨半跪床沿,缓缓直起上半身。他眼睛深蓝,沾了水,蓝光璀璨的一片。 最怕做好人不能,做坏人不够。 头顶吊灯灯光涟涟,瞿清雨伸手拽住了赫琮山领口,呼吸交错间他再轻不过咬字:“长官,我求你。” 赫琮山无动于衷,他压低的身体随之而来重重阴影。高等级alpha在他身上的外显性特征强烈,他五官冷峻而不容侵犯——白天他站在台上讲话,简直高高在上到一种地步。 他人生接触的一切人,一切环境都和我不同。以至于他现在用这种表情看我。 瞿清雨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说了,长官,有的人就这么随便……你知道我出生在什么地方,那条街全是什么人。给点钱你就能带走任何一个beta,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你以为我和他们不同?” 他们距离不过尺寸,却像离得再远不过。 “你想听实话?” “治病救人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职业是我向上爬的手段之一。你在战场上碰见我是骗局的开始,你太谨慎戒备心太强,我无从下手。我撞了你的车,蓄意靠近你,引诱你,而你——” 瞿清雨忍不住笑了:“长官,你自愿上钩啊。” 灯影中alpha面部陷入一片晦暗,喜怒难辨。 “你想让我怎么求你?” 瞿清雨得寸进尺伸手挑开他栗色军装衬衣的第一颗扣子,第二颗扣子……他手指温度很低,当他有意撩拨时几乎没有人能抵抗。 “不提要求吗长官。不是你,也会有下一位。” 暴雨之下落地窗狂响,水迹蜿蜒,门口走廊传来动静。 赫琮山一把钳住他下巴,刹那剧痛传来,瞿清雨眉心忍耐地抽动,手脚一寸寸冰凉。 他知道他彻底惹怒赫琮山了。 赫琮山握着他的手松开了最后一粒扣子,金属扣边缘冰冷、锋利。他呼吸沉而隐怒。 “下一位?”赫琮山淡淡笑了,“你指白天那个年轻冲动的alpha?” 他五指放在自己肩侧,掌心有茧,五指青筋隆起,粗糙触感折磨般揉过平滑光裸皮肤。 头顶落下的视线沉郁,瞿清雨不在意道:“……也许。” “你似乎很确定我不会答应……” 赫琮山用词粗俗:“肉体交易。” 他身侧是一幅巨大的宫廷古堡油画,色彩妍丽。瞿清雨一僵,眼皮一下接一下跳动。 赫琮山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适应我的易感期。” “如果你能做到,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赫琮山将他从床上拎起来,平静地说:“在此之前,第一件事。别叫出声。” …… 不管南部还是北部军事基地,指挥官室都位于最高一层。这一整层楼静谧无声,墙壁上绘满帝国军部标志,一把通体沉黑缠绕水草的枪,一柄见血封喉雪亮长刀,两者交叉。 二十几盏壁灯随着曲折长廊通往尽头唯一的门。 这些壁灯形状奇异,釉彩纯白,中间镂空,供着不灭灯油。四角镶嵌着小粒异色石子,石子下垂着细宝石流苏。不是宝石,是某种珍稀矿产资源,盈盈发光。 脚下软毯铺往楼道尽头。 白昼的心沉下去。 帝国最初军政共治,后来虫战爆发,前者走上战场,权柄向执政官手中倾斜。而帝国对军政的界定并不分明,换句话说,军部长官想插手政治部决策,无人敢有异议。 只要赫琮山想,上校这一军衔和执政官平起平坐。 张载在前带路,这位秘书长永远带着笑容:“二位想见上校,请稍等。” 从踏上这条长廊那一刻佘歇就将帽沿折下,放在身侧。白昼顺着他的视线朝两侧长廊上望去,二十七盏精美壁灯中燃着火焰,剩下一盏黯淡无光,没有灯芯。 “每一盏壁灯后是一位指挥官的骨灰塔。” 白昼脱口而出:“什么?” 佘歇看了他一眼,伸手做了“嘘”的手势,声音几不可闻:“小混蛋,别打扰他们睡觉。” 灯火辉辉,他面部覆盖上一层浓重阴霾。他仰望那些壁灯,幽幽低语:“灯油是他们的omega。” 那一瞬间走廊上的风都阴冷下来。 白昼动了动唇。 佘歇站定,面朝其中一盏森白骨灯,给他介绍:“这盏,你在军校读书时应该听说过。第十八任指挥官,柏青酉。这里的所有alpha都是天之骄子,我给你一个概念,成为指挥官的难度高于我在大海里倒一杯水,让你原样把同一杯水取出来。” “赫琮山年轻是因为当年前指挥官战死,当年我也曾坐上总指挥的位置,士兵和军官的区别在于前者仅仅需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后者需要为所有的兵负责。高压之下我力有不逮,失败了。” “虫族也有信息素,知道当年的omega信息素抵抗测试恐怖到什么程度吗?十个发情期的omega和□□,暗无天日三个月……指挥官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心性、耐力和意志力、抗压能力,智商手段,凭你如今的本事远远不够。” “赫琮山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让你知难而退,他没有做只是因为从未将你放在眼里,你太年轻了,他无意重创你。” “他放在眼里的人在里面。” 佘歇转过脸,眼角的红色胎记散发出妖异气质。他笑了,说:“你想和他抢人,等他死后可能性更大。毕竟每一任指挥官都短寿,平均寿命低于五十,拉高平均值的那个刚好死在虫战开始的那年,他寿终正寝,正好活了两百岁。” “带你来……是想提醒你。” 佘歇伸手碰了碰墙壁上被水草缠绕的枪,笑意零星:“也提醒我自己。” 白昼沉默良久,年轻alpha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嘴角垮下去:“那又怎么样?爱不会因为他是谁例外。” 佘歇看他一眼:“有没有人告诉你,是你的医生……闯进了指挥室紧闭的大门,强盗行径一样撬了锁、砸了门,带走不少东西。” 白昼瞳仁一缩。 “二位请。”张载幽灵一般出现在走廊尽头,说。 指挥官室分工作区和休息区,往往前来述职作报告的军官们会停在工作区最外围的接待室。 而张载一路带着他们往前,离得越近白昼的心脏跳动得越厉害,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挤压,直到再也透不过气。室内越来越昏暗,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强势暴虐标记了私人领地的每一处,不管是物还是人。 显然,他心情一般。 “怦怦!” “怦怦!” 白昼仿佛预见到自己会看见什么,在一片鼓噪中他猛然停下脚步,压抑着喘息。 “我要回去。” alpha等级太高无可避免会带来一些弊端,譬如他们往往拥有相当敏锐的五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成百倍放大在耳中。 佘歇没有说话。 张载上前一步拦住他:“长官的意思是既然进来了不妨更近,您不是一直好奇吗?没准儿您进去了,他会答应您喝一杯的请求。” 白昼深呼吸:“我要回去。” 张载摇了摇头,抬起手:“长官的意思是让您进。” 两名alpha亲卫从门口进来,他们相当高大,面无表情站在白昼一左一右:“请进。” 对面是巨大落地窗,从高空俯瞰沉沉乌云触手可及。 “进去吧。” 佘歇终于开口:“他让你进你就必须进,不管是走着、爬着、还是躺着进。” “这是历代指挥官室,他们在这里度过自己的易感期。” “alpha最了解alpha。” “你想易感期出现的一切东西这里都有,毕竟每一个alpha都这么想过,这些变态们也一样。正常人和变态的区别就在于后者会将念头付诸实践。” 佘歇踏进了一步,黑夜中他竟然笑了,意味不明地说:“不是想找人吗?那就应该好好找找。” - 浴室实在大得过了。 不管是南部还是北部军事基地,浴室都有极大的一览无余的镜面,和极大的,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的浴缸。 溺毙。 瞿清雨变成不能呼吸的鱼,仅靠另一只鲨鱼渡过来的气才能恢复心跳和呼吸。他发出难以忍受的泣音,有时是哭,有时哭也不能。他脚趾那样蜷缩了,泛出花枝蕊心的粉。 alpha松开手,讲出来的话很绝情:“抱紧。” …… 白昼迟迟不敢靠近唯一有动静的门。 张载给他们倒了茶。 各种型号枪械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它们的主人并不在意来这儿的任何人取下它们,将黑洞洞枪口对准自己。 时间在分秒中流逝,门被推开。 白昼骤然抬眼。 alpha脱掉军装,穿了睡袍,手臂上有数道凌乱抓痕。湿发后梳,英俊眉眼暴露在灯光下。结业大典不敢直视,此刻他端着咖啡来,空气中有咖啡豆醇香浓郁的味道。 张载认为是自己失职,他歉意地说:“长官,抱歉,是我的失职,我记得您并不食用咖啡。” 以alpha的精力,不会有困倦的时候。 赫琮山没有接话,视线在佘歇身上一扫而过。他手臂肌肉隆起有力,占据双人沙发正中央的位置。整个人慵懒松散,阖眼又睁开。他等那杯咖啡凉到适温,站起身,离开。 白昼自始自终没有开口。 第42章 刮风,声响巨大。四面冰凉,冷风从颈项四肢豁入。 瞿清雨从昏睡中醒来,稍一动□□,抽了口气。 他伸手碰了碰,睫毛剧烈一抖。 流了血。 哪怕是第一次的时候,赫琮山都没有弄伤过他。 一片漆黑,瞿清雨牙齿发颤地摸索着开了灯。吊灯光芒落进他眼中,他一只手仍然拷在床头,挣开对他来说不算难事。他一时没动,仰躺在床上,大脑放空,忽然想要一颗糖。 指挥官室显然没有这种东西,赫琮山跟糖也搭不上边。 于是瞿清雨起身下床,去浴室。 他处理伤口,把自己清理干净。水浇在身上,他头抵着墙壁咳嗽,能感觉到自己在低烧,喉咙干涩肿痛,头重脚轻。 昨晚的衣服显然不能穿,瞿清雨手指在衣柜停留,又收回。他咬了下后槽牙,挑了件衬衣,将过长的袖子卷起来。 他伸手去拧卧室门,“咔嗒”。 从外面反锁了。 这里没有任何临时急救药物,退烧药、消炎药、止痛药……连一杯水都没有。 瞿清雨环视一圈,竟然有点想笑。 他走回床上,床也冷。精疲力竭,他浑身痛了一会儿,腰实在是痛,没办法睡。 模模糊糊捱了会儿,不知道过去多久,门开了。 唐陪圆将医药箱放下。 历代指挥官室全部以深色调为主,黑白灰,整体感官压抑。床上用品换过,依然是浓墨的黑。从那墨砚构成的海水里赫然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手铐甩在一边,手腕勒出红痕,青紫触目惊心。 “他把你弄伤了?” 瞿清雨:“给我一根烟。” 唐陪圆为他着想,一边从口袋夹缝掏出根烟一边说:“你在这儿抽烟?晚上不会被弄死?” 瞿清雨支着上半身靠着床头,咬着烟头:“到时候再说。” 话是这么说他走下床,唐陪圆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你这……” 瞿清雨夹着烟冲他笑了笑:“撕裂……轻微应该,给我退烧药。” 唐陪圆把药递给他。 瞿清雨干咽下那颗退烧药,他也懒得喝水了,那枚药丸卡下去的位置不凑巧,横拦在嗓子眼。他咳嗽了一声,眼尾拖出水光。 唐陪圆想说什么都写在脸上,卧室有两张有靠背的椅子,瞿清雨目光在上面扫过,坐也不想坐了,沙哑又很轻:“等他发泄完。” 这间卧室的摄像头估摸比宿舍多得多,他们彼此无言,房间内残留的alpha信息素浓度太高,即使唐陪圆腺体残缺也感到压力,不得不留下药离开。 等待止痛药起效需要时间,瞿清雨到底没点那根烟,他爬上床睡了会儿,腰疼得他满头大汗,后背泅湿了一层。 他尽力缩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很深地吐息。 …… 时针转了四五格,开门声再次响起时一阵凉风涌进来。瞿清雨猛然惊醒,刚醒,他思维混沌,高大alpha身影靠在门口,重重阴霾压下来。 他可能是想好好说话,温和地问:“怎么不跑?” 瞿清雨懒怠地说:“不是做交易?我还要等拿到东西……不能白睡,上校。” 赫琮山面无表情:“工具需要穿衣服?”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抬起手开始拆扣子。他很快将自己脱光了,浑身赤裸。 白如一朵沾了露水的无暇栀子花,陷落在沉黑的床面。 赫琮山上前一步。 瞿清雨五指收紧。 他浑身发烫,刚涂过药,确实也没有办法做什么。 但他自找的。 他们最终仍然做了。 alpha将他从床上抱起来,倒没有多说什么,呼吸透着深秋的料峭:“明年四月,你要去军校报道,你不必去,既然要做婊子与嫖客,你也不用做什么,待在我这儿,被我抱在怀中——” 瞿清雨深蓝眼珠动了动,他抓住自己领口的手用了力,捏出褶皱。赫琮山扫了一眼,将剩下的话毫无起伏补充完: “一只金丝雀需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躺在床上,张开双腿。” 他嘲讽问:“这是你想要的?” 空气沉寂了一秒。 瞿清雨眼睫毛垂落下去,又抬起,静静地看着他,说:“是。” ——总不会到明年四月他依然和赫琮山纠缠,他漫无边际地想。 赫琮山手指从他脸侧滑过了,他五指有茧,常年拿枪械所致。他身上军装配饰冰冷,硌到自己,瞿清雨挣了一秒,被狠狠压进怀中。 赫琮山头也不抬:“我让你动了?” 体温非常高。 赫琮山心无波澜,出于beta和alpha先天的生理不匹配度,他从一开始就十分克制,他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清醒而冷淡,瞿清雨确实将他惹怒。 他完全没有手下留情。 中途瞿清雨睁了睁眼皮,他眼睛酸得厉害,有两秒无法视物。 到底过去多少小时,或者多少天,多少白天黑夜,在混乱情事中一切变得毫无概念。他被迫攀附在alpha身上,像抓浮木那样牢牢抓紧对方。有很多次他异常恐惧,恐惧令他失声。他是不怕痛的,大部分时候他都会痛,站在手术台边太久腰酸,被子弹擦过手臂,被辱骂或者排挤,那没什么。但在这种事上,没有爱,没有怜惜,受到的疼痛千百倍的放大了。他没有办法控制,也没有办法通过加大止痛剂量的方式来令自己舒服一点儿。瞿清雨抽气,紧咬牙关——以前不是这样的,因为从前不一样,所以显得现在格外痛。 他忍耐了。 …… 他们开始像陌生人那样零交流。 赫琮山从不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入睡,他非常冷漠,性爱如同发泄。 某个清晨,瞿清雨简直受不了了,他在赫琮山起身那一秒下意识抓住了他。 “你不能……”这么走。 瞿清雨用手臂遮住眼睛,一点点松开了手。他手腕滑了下去,沙哑又疲惫:“你走。”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离开得很果决,没给他留灯,也没有给他水,也没有替他清理,理会他是否会发烧。 门关上。 瞿清雨很有点想干呕了。 他眼前发晕,刚要强撑着起来离开的人去而复返,alpha心肠冷硬,唇线冰冷。 赫琮山俯身,伸手将他右手用手铐锁在了床头。 活动受限,瞿清雨缓缓睁了睁眼,他反应了一会儿,看着赫琮山,说:“什么时候结束。” 赫琮山:“你想走?” 瞿清雨语气正常:“至少我应该有假。” 赫琮山照旧是冷漠的:“随时。” 赫琮山撤手,轻易同意了他回诊所的要求。张载带他离开了第十七层,对他说:“上校最近很忙,希望您能在三天内回来。” 莱特恩咬得很死,张秘书无比希望对方出个什么意外,譬如在滑雪场上摔断腿。 瞿清雨急着离开,没有停留。 赫琮山后靠,抽屉里躺着那支10ml的k-ii。 两个月的适应期显然不够,前一天受信息素影响濒临失控,做太狠,他不是很舒服,抹了药。 “砰”赫琮山关上抽屉。 ——算了。 再等等。 天刚亮没多久,赫琮山指抵着头,张载询问他是否需要派人跟着,出乎意料,得到了不必的答案。 赫琮山扯开衬衣扣子,吐字:“莱特恩。” - 法门街,下小雨。 瞿清雨撑一把伞,十分冷静。 执政官有十几名义子,他条分缕析其中各人长处,大致猜出最容易成为下一任执政官的人选。其人叫莱特恩,爱好政斗,喜滑雪。这附近有滑雪场,制造交集的办法很简单,让他摔断只腿。 军部是赫琮山的地盘,军医是块好撬动的墙角,也好插人。瞿清雨留了个印象,一心二用推开诊所门。 两天后,执政官的义子之一,热门候选人,在滑雪场摔断了他的腿。 此事蹊跷,但莱特恩本人仿佛中了蛊,声称是他自己不小心,不需要警察追捕。 他拒绝了市中心的良好医疗条件和医资队伍,以腿摔断不宜挪动为借口,执意要秘密住在滑雪场附近法门街上一家偏僻诊所中。 “这里的医疗条件很好,我确认,不会有任何问题。有什么危险,怎么可能有危险——” 金发的alpha一上午都在和他的助手秘书嚷嚷:“这里的医生非常厉害,我的腿根本没有问题!他来看了,他的医术非常高明,恢复得好,我半个月就能下地……” 小洲嘴角抽了抽。 “习惯就好。”小克耸耸肩,“他付出的诊金高昂,就当是交扰民费了。” “医生,我的胸口,对,这儿,这儿跳得厉害……你快帮我看看。”莱特恩作西子捧心状。 beta医生噙着笑,依言弯腰将听诊器靠了靠。 “没有任何问题,莱特恩先生。” 消毒水混合绿植的味道从他身上传来,诊所不大,空间小,光线一段段浮沉,托着他一双蓝宝石般的眼仁。莱特恩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情绪不明。 比照片更美丽啊。 “医生,这间诊所太小了。” 莱特恩握住他手腕,露出alpha骨子里的侵略性来:“以你的能力,待在这里实在屈才,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市中心,做我的家庭医生。” 略感不适,瞿清雨将他的手放回去,漫不经心:“让我想想,先生,你愿意为你的家庭医生付一个月多少的酬劳?” “这是镇痛剂。”不等莱特恩回答,他抬起手中针管,不耐心道,“你好好思考。” “那里面是什么?”小洲问。 小克拨弄算盘:“一点会让他伤口瘙痒的东西,他太吵了,瞿清雨不喜欢太吵的人。” 第43章 浴缸的水很快蓄满,湿衣紧贴在身上。光照太明亮,肩头被抵向墙壁时瞿清雨无法遏制闷哼出声。他右手甚至不知该先伸向后腰还是先伸向脖子,他蜷缩在浴缸一角。 赫琮山重重闭眼又睁开,他耳侧连着黑色通讯器,军装整齐。 ——瞿清雨捏准了他不会留下。 高塔哨台警报。 他今夜必须和所有alpha军官一起去禁区深处,地下勘探组出了事,虫母,或者其他动静。一去动辄三个月,他实在没有时间处理私人感情。 “上校,301塔台异状。” “313异状!” “地下蓝区异状,生物活动!” “上校,副指挥使——” 赫琮山额头青筋跳动,他一句话都没空说了,转身“砰”关上门。 寂静。 水珠“滴答滴”、“滴答滴”。 瞿清雨弯着腰,一手扶墙一手扶浴缸边缘,缓慢站起来。地面都是从浴缸满溢出来的水,他赤脚踩在上面,脚底湿滑。 “哐当!” 瞿清雨回过头。 撞翻的沐浴液玻璃罐四分五裂。 他顿了顿,走出浴室。 这次很顺利,指挥官室沉没在一片黑暗中。脚背重量落在柔软地毯上,有一些奇怪的痒。瞿清雨在衣架前站了很久,alpha厚重的大衣挂在上面,落下一抹阴影。 门外悄寂无声,二十多盏骨灯幽幽燃烧,照亮一整条长廊。 太漂亮的人给人的第一眼冲击力总是巨大,张载低下了头,说:“瞿医生,执政官有请。” 瞿清雨要笑不笑:“请我干什么?” 张载打开手中的密码箱,里面躺着三块稀有金属矿:“三座矿山,这是您该得的。” 瞿清雨偏了偏头。 灯光从他面部晃过。 他手指挨个掠过外壁冰凉的矿石,低低笑了:“执政官大手笔。” 三座矿山,能解决他一切燃眉之急。 张载十分清楚。 beta青年伸手拿起其中一块矿石,它躺在丝绒盒底垫中,发出蓝紫色荧光。 “哐当!” 张载瞳仁一缩。 那块矿石砸在墙面,“砰”又狠狠反弹,在他面前粉身碎骨。 “我这个人小心眼,又记仇。” beta青年取走另两块矿石,不退反凑近,张载不由得后退一步,听见他含笑道:“你说,等赫琮山回来,我要是告诉他,我会成为他的小妈——” “他会不会对你们执政官举枪。” 一股凉意爬上后脊柱骨,张载再后退,而beta医生步步逼近,他那双青蓝的眼睛太浓墨重彩,张载有两秒难以思考和呼吸。 “让他等着。” 瞿清雨将湿淋淋的衬衣从衣摆抽出来,用手拧出水,叹了口气:“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不高兴就这么说了。” “毕竟我是beta,劣质、低等beta,从烂泥里长成,做出什么烂事也不奇怪。” 说完他把张载甩到身后,再也没管,一路扬长而去。 出了南军事基地大门,瞿清雨走了两步,坐上了傻白甜。 他的智能车实在傻白甜,车载音响放一首情歌。空旷土地往前是密林,密林后是柏油马路,头顶苍穹蔚蓝深沉,天空星子闪烁。天色暗又渐白,黎明遥遥将至。 瞿清雨靠坐副驾驶,有两秒想笑。 他身上湿了又干,前后视镜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的生活还将继续。 跨江大桥近在眼前,车流汇入主路,又走去一条偏僻小道,指示路牌上“福利院”三个儿童字体歪歪扭扭。 正好是清晨,起床时间。 所有小朋友坐在床上打哈欠,眼里冒出泪花。瞿清雨看最近那beta小丫头费老大劲给自己梳头,两根黄毛稀稀疏疏,皱眉梳了半天剩一缕,又梳半天剩两缕,没忍住扯了扯她辫子:“我给你梳。” “不可以!” 小丫头护着辫子回头严词拒绝,一双小脚丫翘啊翘,脆生生说:“瞿医生,你梳得头太难看啦,一边高一边低,没有我梳得好看。” 瞿清雨屈指弹了她额头一下:“……小丫头。” “我叫星拉,不叫小丫头。”星拉一本正经地说,“瞿医生,你不要看到每一个小丫头都叫别人小丫头,你怎么能有这么多小丫头呢,我不是你最爱的小丫头吗?你怎么记不住我的名字呢?我叫星——拉!” 她甚至用双手捂在唇边做了扩音器的手势:“星星的——星,拉面的——拉!” “星拉,不可以这样。” 老院长走过来,严厉地说:“不礼貌。” 瞿清雨说“没事”,星拉躲在他身后抓着他衣角,吐了吐舌头。 老院长哭笑不得,她推了推自己的老花眼镜,说:“来得这么早,一起吃个早饭。” 瞿清雨点点头,她又欣慰又高兴,赶紧去准备。 “你一个人来的吗?上次跟你来的alpha哥哥呢?” 星拉问:“你的衣服怎么湿了,医生?” 她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毛巾拿出来,是一条粉红印卡通小熊的毛巾:“给你擦。” 瞿清雨在她面前弯腰半蹲,摸了摸她的头,变得柔和:“谢谢星——拉。” 星拉扭捏地转了转身体。 小朋友眼睛太亮了,黑白分明:“你不高兴吗医生,我把糖果给你吃。” 瞿清雨接过糖果笑了,他笑起来实在好看,星拉想了想,说:“是真的好看呢。” “……还有假的好看?” 星拉:“因为是另一个alpha哥……叔……”她皱着小眉头,在称呼上纠结一会儿:“他说好看的。” 白昼大概来过,瞿清雨没放在心上:“哦,我知道。” “去吃早饭。”他说,“星拉小朋友。” - 这里是一座旧教堂的遗址,吊顶形似中世纪城堡。空气清新,早饭完几十名beta小朋友早读,读书声稚嫩。周围树木郁郁葱葱,云朵悠闲。 矿山一时半会儿也难变现,黑市出手容易折价。 瞿清雨走两步算计了一下这地儿能扩几亩,走到半道老院长看着他叹气,关切道:“不顺利?” 瞿清雨顿了顿,说:“还行。” “还行就是有困难。”老院长将老花眼镜取下来,用围裙擦了擦,“说给我听听,孩子。” 她也是beta,非常美丽的beta。后来有了孩子,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又流产,来教堂祷告,成了一名修女。 周围种了果树,有晚熟苹果的清香。 瞿清雨咳嗽了一声,说:“撞到了腰。” 老院长一眼看穿他,叹了口气说:“你有时候要休息休息,人活在世上不要这么逞强拼命,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压在心底。” 她又说:“你不用担心钱不够,有人以私人名义捐了一大笔……” 前头是坟,瞿清雨唇角拉平,打断:“钱就没有够的时候,越多越好。” 老院长坚持把话说完:“是,一个小朋友生病就没办法,但你也只能做能力范围的事,超出承受极限的都是天意。” 瞿清雨沉默,然后说:“好。” 老院长:“我刚说了什么?” “什么天意?” “……” 老院长又叹了口气。 她实在不知道劝什么,就说:“少站多坐,你那腰没事热敷揉揉,等你老了就知道厉害。” 瞿清雨漫不经心:“老了再……”说。 老院长:“咳咳!” “好。” 又避不开谈的话题:“你年纪也大了,要是能有一个beta女孩一起相互照顾,那我就放心了。” 瞿清雨眼皮跳动。 老院长絮絮叨叨:“差不多年纪的beta女孩,omega也行。找个温柔一点的,安静一点的,不要做和你一样忙的工作……” “附近那个教书的哲学老师就很好。”老院长说个不停,“人也大方,我见了很满意,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瞿清雨静了片刻,说:“我喜欢的人是alpha。” “好啊,alpha也……”老院长卡顿。 她真是愣住了。 瞿清雨:“也什么?” 老院长笑了,皱纹堆起来:“也带回来我看看。” 她手掌因干活而变得粗糙,落在人肩膀上的抚摸却依旧温暖干燥:“什么样的alpha?” 瞿清雨眼睫毛往下一落:“开玩笑。” “你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老院长没有相信,温和地问:“是什么样的alpha?” “alpha军官。” 瞿清雨想了很久,他声音有一点轻,散在晨曦中:“是个很好的人。” 老院长:“你从不这么评价alpha。” “是吗。”瞿清雨想到什么,“我对他们的不喜欢表现得这么明显?” 他停顿,唇角落下去,憋了很久终于能喘口气一样说:“我不知道,我惹他生气了,很严重。我们不太合适,他要是有omega会好很多。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其实……” 我也不是会把自己的东西让出的人。我抓到手里是我的本事,凭什么让出来。 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长久。 荒地树林间有雾气,他低着头,神情在雾气中茫然。 安静了一会儿,老院长也叹了口气:“孩子,不要总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没有人一个人能解决世界上每件事情。” 瞿清雨用手背遮住眼睛,露出脆弱的眼睑:“我不知道。” 老院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瞿清雨用平淡,又无奈的语气说:“我没有向别人开过口,我一直一个人,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人会无条件帮助另一个人,院长,请人帮忙要付出代价。” 第44章 金碧辉煌,大回环蛇形楼梯缠绕而上。城堡挑高太高,层楼之间距离远,酒液染红富丽堂皇大厅。 遥遥一眼。 beta医生表情有微妙变化。 白廉取酒寒暄:“上校,祝贺凯旋。” 军队有严格管制,所有alpha军官在外一律军服加身,沉黑长靴反光。银鹰利爪栩栩如生,皮质手套包裹修长指骨。赫琮山侧过头,副官秦荔低喊了声“长官”。 白廉谨慎:“中校。” 秦荔微笑接过他手中琥珀色酒液:“白监察长,好久不见。” “地下勘测组找到的虫巢痕迹属实,不过虫母已经转移。”他温文尔雅地说,“取了两份血液样本回来检测,还请监察长递交研究所。” 白廉接过他手中装液体的试管,上面似乎还残留血腥气,他慎之重之:“好的,中校。” “二位上楼小酌一杯?” 秦荔刚要婉拒,余光瞥见他的长官褪下了冰冷的黑色皮手套。动作很慢,有种剥皮剔骨的从容。 “有劳。” 秦荔一愣。 - “中校秦荔,上尉西扎,一级准尉克劳伦斯。” 莱特恩张开双臂,大步走下楼梯:“我亲爱的上校,你们这么大架势,是要炸了我的城堡?” 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隐隐在空中交锋。 “咔哒。”枪支上膛。 莱特恩急停。 黑洞洞枪口直抵头顶。 赫琮山毫无废话:“带走。” 秦荔上前一步,沉重手铐从他袖中滑出,他客气道:“莱特恩先生,您涉嫌妨碍军务,请跟我们走一趟。” 莱特恩无辜地举起双手:“我什么时候妨碍过军务?长官,我老老实实待在我的住所,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他卡住。 秦荔在他面前展开一张纸,白纸黑字。鲜红军部联合拓印、执政官及政治部部长钢戳出现在同一张书面委任书上,证书左上角军团标识银鹰振翅欲飞,百合花缠绕红十字架。 ——第一军团军队医生的图案。 军部挑选医生有严格苛刻要求,积分前一百进入背调,背调过程漫长。高等级alpha军官的军医受政治部和执政官约束,十名高官联合投票,无自主权。 除一种情况。 有一种情况,以上规定不成立。 这一条按理说针对omega医生,omega对alpha先天具有强镇定作用,一旦他在订婚或已婚状态下通过背调,且能力与alpha处同一水平,他无理由和自己的alpha配对。 赫琮山竟然为一个beta递交结婚申请。 一个beta! 秦荔卷起任命通知书,文质彬彬:“破坏军婚十年起,莱特恩先生。” 莱特恩猛然转身回头,二楼阳台欧式大门敞开,深夜巨大苍穹倒扣,beta青年低头,唇畔笑意轻而散。 莱特恩和他待了这么多天,根本没从他那儿得到个笑脸。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说:“我们打个赌,” 秦荔正要开口,赫琮山伸手阻拦他,淡淡:“说。” “一杯酒。” 莱特恩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浓重兴味:“他手里那杯酒。” “没有人能让他敬酒,赫琮山,你要是能做到,我去牢子里蹲两天,这事儿算翻页。” - 瞿清雨下楼梯,他没有任何异状,但他忘了放下手中深色酒液。 至近前这氛围太吊诡,他还算冷静:“长官。” 赫琮山:“你要的东西。” 文书扔至怀中时瞿清雨动作几近凝滞,白花花纸张散落一地,他反应迟缓低头,四次驳回和七行“已审核”映入眼帘。 他神情空白了一瞬间。 赫琮山收枪,栗色衬衣扣子扣至最高。alpha身上有杀伐和血腥的味道。地面反光太强烈,有一秒瞿清雨大脑嗡鸣,深觉眩晕。 巨大失控感涌上心头,他用力闭眼,笑扯出一半。 他手中一空。 莱特恩看好戏的表情消失:“……咳……赫琮山……你!咳咳!” 赫琮山懒得动,单手掰开他下颔另一只手将酒液往他大张的口中灌,辛辣酒水呛得莱特恩脸色涨红如猪肝:“执政——” 赫琮山面无表情将剩下半杯酒抽进他喉管。 瞿清雨和他对上视线。 “不到三个月。” 赫琮山眉眼没有丝毫温情,居高临下,堪称玩味吐字:“欠操?” 密密麻麻尖刺从皮肉中生长出来,穿透心脏,瞿清雨手脚有片刻发麻,很短几息,他无声笑了:“是啊……长官。” - 南部军事基地指挥室闭客。 浴室,水流极大,赫琮山做了外出前没做完的事。花洒冷水兜头而下。 “他碰了你什么地方。” 瞿清雨眼睫毛剧烈一抖,他缓缓仰起头,笑容几乎艳丽了:“长官,你真的想知道?” “至今为止我没有对你做你承受范围之外的事。” alpha弯下腰,掐住他脖子,平静:“我再问一遍,他碰了你什么地方?” 寂静。 在寂静中beta医生蓝眼睛蓝得如同一片海域。他这样美丽,无法真正令人放心。 瞿清雨定定看他,不说一句话。很快他浑身一僵,alpha手掀开他上衣从他尾椎骨往上移,冰冷针管抵在某根血管处:“10ml的k-ii会令beta进入假性发情期。” 他耳后有一片细小绒毛。 赫琮山说话没什么情绪,瞿清雨蓦然一抬眼,alpha另一只手抚摸了他的头发,用毛骨悚然的平静语气道:“直到你开口。” 瞿清雨瞳仁惊缩。 寒意渗透四肢百骸,他嗓子一瞬沙哑:“赫琮山。” 针尖刺透皮肤。 “安特纳镇一条著名的黄昏街。” 水汽蒸腾,赫琮山平铺直叙。 beta医生出生在一条黄昏贫瘠的街道,高楼拦住夕阳。alpha不常见,他走在那条小道上,路过的beta问他要不要住一晚,房屋逼仄,有上了年纪的瞎子妇人自觉退出去,beta身体单薄,伸手要解伶仃胸骨上第一颗扣子。 “你的母亲。” 瞿清雨神经末梢颤抖起来,药物令他口干舌燥。头顶太亮,他想要蜷缩。 赫琮山面无表情扔掉了空置针管。 瞿清雨头顶出了层虚汗,他笑起来:“你想说什么?我和她一样,婊子生婊子?” ——赫琮山是想体谅他,人和人的生长环境不相同,对一段关系的定义也不近相似。他深知不能过分苛责,他绝大部分时候都在忍耐天性、克制本能、体谅伴侣。 他给他尽可能的自由,给他尽可能多宽容。他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但他没有获得申诉的机会,就被判处死刑。 爱和性对眼前的beta来说太轻易,他太善变,能将真心交给任何一个路人。 赫琮山弯腰,虹膜无光,不起波澜:“你们有区别?” 利刃搅进了胸口。 瞿清雨脸色苍白到透明,他跪坐在浴缸中,直起上半身,10mlk-ii在他血管中流淌,他开始寒战,他浑身软得厉害,他断断续续喘息,又咳嗽,他一会儿冷得厉害,一会儿又热得干渴。假性发情的状态仅仅是开始,他知道过量药剂的后果在于性瘾,他会随时随地发青。药物令他心跳速率变得异常快,他明白他要为任何事付出代价,他五指用力到泛白:“赫琮山……你最好、让我……再,再也离不开,咳咳,离不开你。” 他会受不了,他被折磨得全无体面。他是要拒绝,而他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哪怕推拒的动作。 …… 太难熬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拉长。 他们彼此紧密相连,再亲密不过,却犹如站在地球最远距离的南北极。 床单布料深黑。 每过七小时体内情潮退去,五到六小时后又卷土重来,往往还在睡梦中无法控制的渴望再度涌起,身边alpha的体温越来越凉,瞿清雨忍不住往他身上靠。他在尚且清醒时意识到不是对方体温在下降,是他的体温在持续上升。他无法离开对方一分一秒,有几次睁眼alpha不在卧室,难以忍受的焦躁和不安立刻潮水一样淹没他。 灯亮了也不行,暗了也不行。 他立刻下床,坐起来时倒抽冷气,仍跌跌撞撞要去找人。alpha赤裸上半身,腰腹精壮有力。他和人通话的口吻平静,对方在和他争执,他薄唇里咬着烟,听一两句说他畜生的话,不反驳。 他非常英俊。 瞿清雨坐上桌面夺走他手中的烟,还没抿上一口被夺走。alpha五指扣住他后脑勺弯腰和他接吻,烟味浓烈呛人。 通讯器砸落地面,陷入柔软地毯。 太久了。 瞿清雨又很后悔来找他。 他抱着对方脖子,掌心下有一块凸起不平的地方,温度稍高,每碰一下alpha都会变凶狠,他懵懂问那是什么,对方将他抱离落地窗边,告诉他是腺体。 他说我没有,对方沉默片刻,说你想有吗。他突然感到冷了,alpha神情不像问问而已。他打了个寒噤,斩钉截铁说不想。 alpha没有说话,用晦涩难懂的目光凝望他。 半晌他道:“不想要就不要。” alpha这么说,身上气压却极低。瞿清雨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哄好他,以此获得短暂休息。他脑子里蒙着一层纱,又像一层雾,除了性以外不剩什么。他变得有一点儿笨,不是很能明白大部分词句的意思。他很配合,睡觉要挤在怀中,要被抱,要被亲,过分黏人。 alpha笑了。 瞿清雨能感觉到异状,他变得形容不出来的脆弱。他受不了一点冷落,受不了张口说话不被回应,受不了一个人。他坐上alpha大腿,投影前三维定位坐标红点闪烁,alpha后靠在椅背上,给他腾出地方,捏着他耳垂说战争要来了,让他待在这儿,别出门,反正他多年没有军医,也这么过来了。 第45章 瞿清雨伏在alpha肩头,他们之间距离又近了。纸张摊开在桌面,在全是公事报告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 ——婚前协议。 白纸黑字交易,性行为。 “一个要求。” 赫琮山桎梏住他的腰,冷沉:“随叫随到。” 瞿清雨无法遏制战栗,他头脑再度混乱,直到alpha强制握住他的手,笔尖在乙方处落下第一笔。 需要签名的地方有五处。 瞿清雨签了。 他字迹签得潦草,近三十页的文件,开头结尾无非那么两句。 最后一处他执意停下笔,问:“你以为这是我想要的东西?” 地毯拆过,换了黑色,颜色太沉,赫琮山抬起他下巴,漠然:“还有什么。” 从军医变成军医首席太困难,而倒着来,从军部最高级别长官身边走上首席之位就太简单了。 五年之内,如果战争,仅需要三年。 瞿清雨不再说任何话,他抬起眼睫无声地看了赫琮山一会儿。 alpha始终平静。 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太用力手指被握断一样疼痛。 纸张“哗啦啦”翻页。 有一秒钟瞿清雨快要不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冰冷针尖落在后颈时他闭上了眼,寒气穿透皮肤,他五指猝然收紧了。 赫琮山原本要抽身离开。 k-ii某种程度上能让对方感同身受到他易感期千分之一的痛苦,但要在爱里计较谁多伤谁一分并一丝不苟回敬,那太愚蠢了。 因此当beta青年在呓语中流露痛苦的第一秒,他仍然动了。 来日方长。 上校漠然想。 - 调任通知由军事总部下发,辗转递至华西崇手中已是十天后。秦荔来找他要beta医生的身份证明及职业资历原始件,他当天脱了军装,出现在医院大楼时仍然引起不小轰动。 军部一切公开露面的活动由他代劳。 秦荔不是很能理解他的长官做出的选择,医院人头攒动,他等了三个小时,耳朵进了不少风言风语。 beta。 一个beta。 beta大多愚钝、平庸,工蚁一般密密麻麻遍布社会各个角落,日复一日重复相同的机械性劳作。秦荔并不认为一个beta能不靠外力出现在赫琮山面前,即使没有背景,也一定有不俗手段。 秦荔清楚这是偏见,偏见之上的一切观感都带个人主观色彩,然而他无法克服这种偏见。 他出身情报侦查科,比赫琮山更早拿到对方的资料。 医院大屏上滚动红色字幕,beta医生的姓名高居榜首。他的证件照摆在一边。 非常令人心动的一张脸,眼瞳深如海,不笑似三分笑模样。 “长官。” 直到身后alpha士兵提醒他,秦荔才抬脚离开。 …… 薄薄几张纸,华西崇从抽屉摸出了老花镜,戴好,从头到尾细致地浏览。那份受任证明白纸黑字,让他反复阅读的地方不在其他,在背后的意义。 他对军医选拔的流程很清晰,门槛对他的学生不算什么,对方很优秀。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是beta,指挥官的军衔又太高,地位敏感。 他的军官可能是某个尉级军官,最高是某个少校,绝不会是赫琮山。 末了华西崇佝偻着身体去拿所有的资料——那些证明材料被他用藏蓝色文件夹锁在保险柜的纸箱中,连着一张大额支票。 秦荔顿了顿。 老军医直起腰杆,不容置疑说:“我要确认他出于自愿,完成这份婚证。” - 二十多盏骨灯幽幽,灯光薄纱披盖。 指挥室那条长廊过暗了,犹如一条伸长的幽冥地府桥。残阳如血,血花颜色映在森白骨灯上,美丽诡谲。beta青年推开门那一刻秦荔缓缓抬头。 他比照片上清瘦得多,后靠在墙壁上,单手撑住了腰。alpha大衣压着纤细骨架,垂至脚踝。袖子也长了,他没卷,任由它落下来,挡住手腕。灯光晦影偏爱他五官,叫老师时垂了深蓝的眼:“老师,这种事……” 他笑了笑,道:“我是自愿的,您放心。” 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被强迫做什么。 华西崇勉强被说服,仍心存疑虑,于是说:“今晚先回医院把转职的文件弄了,你手上还有两个病人,也收收尾,该交接的交接。” alpha夜视能力极佳,秦荔隐约感觉到beta医生难耐地、低低地喘了口气。他看向对方身后。 巨大影像半浮空中,红点坐标闪光。秦荔目光一凝——缩放模型图出来了,红点连成无数条线,密密麻麻。 高等级alpha的记忆力和感知力太强悍,甚至不需要塔台经纬度就能一人绘制空间图。 七个中央点。 alpha军官含着烟卷,随手搭了衬衣:“秦荔。” 秦荔:“长官。” 有一瞬间alpha的目光和自己身后beta交汇,变得晦沉。 “你去。” 秦荔谦卑:“是,长官。” - 从机甲上下来又至深夜。 瞿清雨在医院淋浴间简单清洗了身体,他一直喘息,不得已给自己打了一针抑制剂。 十分钟后情潮退去,他用冷水洗了脸,冰得清醒。 外面有酒香,华西崇年纪大了,看了几分钟军事新闻后闭着眼睛打瞌睡。面前放着白酒,没酒杯,他一前一后放了两个碗。 瞿清雨拿过白酒倒满了两个碗。 “我陪您喝点?” 华西崇醒了过来,耷拉着眼皮说:“是赫琮山。” 说的是后颈被咬的那次。 瞿清雨手指在碗口摩挲,说:“是。” “不是为了别的?” 是或者不是都会变成是,没做过的,做过的,都是做过的。 瞿清雨最终说:“不是。” 华西崇语重心长:“你要清楚你在做什么,这么多人等着戳你脊梁骨。你和他在一起,不好受。” 瞿清雨笑了:“这有什么。” 他弓着身体,背后脊梁骨拓印出来,深而重的一部分:“要是这世界上的人每说一句话我都掉块肉,我也就剩一副骨头了。” 华西崇一拍桌子,白酒荡出来:“谁敢说你?” 酒水辛辣,瞿清雨笑意很淡:“没有。” 华西崇感叹地说:“换个alpha……我不会轻易同意……赫琮山……” 瞿清雨忽然问:“为什么?” “军队有信息素抵抗测试。”华西崇意外他不知道,“绝大部分时候,他们的意志力能超越生理本能。” “至今赫琮山没有和任何omega度过易感期,出于对他身体状态的实时检测,他每一次易感期的录像都在绿湖疗养院。” 瞿清雨:“每一次?” 华西崇听见他怀疑的语气,顿时瞪眼:“这是能乱说的?涉及军部高官私事。” 瞿清雨沉默不语。 华西崇喝了酒,絮絮叨叨说:“总归和alpha在一起……不管是谁……受了委屈要说……我记得你刚来医院被人倒酒精的事……之闵……也对不起你……” 人老了,就记得华之闵把自己关起来的事,翻来覆去说对不起。说着说着他睡去了。 瞿清雨给他披了条绒毯。 唯一的儿子进了监狱,小老头瘦成干巴巴的一条,身上都是骨头。 瞿清雨在窗边坐了很久,冷水冲了第四次澡。他的呼吸频率非常不稳定,伴随omega发青的前期症状。他坐在黑暗中点打火机,背脊嶙峋单薄。 他当初警惕心不强,又很缺爱,他并不喜欢华之闵,alpha追他的时候他刚成年,或许没成年,他对爱和性的定义还非常混乱。 他记得自己没有对华之闵释放过喜欢的信号。 发烧了。 消炎针剂和退烧药就在手边,瞿清雨浑不在意地卷起袖子,他眼皮绯红发烫,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他似乎能理解一点赫琮山。 易感期本质是情绪极其容易失控的时候,不应该离开。 值班室狭窄不透气,却令他感到安全,距离第二次注射k-ii过去整整十二个小时,他很快就会陷入下一轮结合热。 瞿清雨知道他必须尽快回到十七楼指挥室。 他手脚冰凉,没什么力气,也不想动弹。腿根被捏得发青,肩膀在浴缸摩擦得破皮,动一动浑身都不适。他双手抱住膝盖,在不坚定中动摇。 爱这东西很奇怪,矿山里藏着重重宝藏,也可能是尖刀利刃。一整盒流光宝石焚成碎碳,再怎么避免,到头来还是互相伤害。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瞿清雨在冷风中磨碎了那块苦而涩的退烧药,褐色药片压在舌根下。他拢了拢上衣,走出值班室,对站在外面的alpha副官说:“走。” - 天是黑的。 路过最热闹那片商业区,开车的alpha勤务兵不明所以停下。 后视镜能看到alpha军官伸展的长腿,他刚从执政官府邸出来,为他用枪指着执政官脑袋做毫无诚意的道歉。 alpha勤务兵擦了擦额头的汗:“上校,外面是商圈,您要看看吗?” 说完又后悔,赶紧:“怕不安全,我们还是……” 后座alpha军官开门下车。 风铃“叮叮当当”响。 糖果店装修五彩斑斓,空气中有蛋糕香甜绵软的味道。 alpha伫立在和他冷硬风格截然不同的漂亮橱窗前,星星灯在他眸光中闪烁,他站了很久,直到售货员来询问:“先生,您需要什么吗?” 赫琮山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售货员热情地说:“您是为您的omega挑选蛋糕吧,不知道选什么口味我可以为您介绍。这款是草莓奶油味的,很多omega喜欢,不会出错;这是我们店的新款,白茶味道,清甜爽口不腻,这月销量最高……都不喜欢?那您的omega有什么口味偏好呢……” 第46章 人在军队很难感受到四季的变化,南部军事基地更多是冬季,天空永远灰白沉寂。 而这是春天了。 天暗成漆黑,勤务兵在车内搓了搓手。前车窗开阔,一身黑色的alpha军官驻足路口。糖果店左侧是一家将要关门的鲜花坊。omega店员正要下班,从装满水的塑料桶中拿出粉蔷薇,黄玫瑰,白百合……路灯下夜露珍珠一样滑过花瓣柔软表层。 “先生,你需要什么?”omega摸了摸后颈的抑制剂环,小心地问。 他身后高高架台上放着一盆蓝铃兰花,花苞圆润,花枝被圆润花苞压得低垂。大部分售卖的花束是水培,而它种在方形的花盆里,根茎牢牢扎进土中,从高台铝架上一边缠绕一边垂下,茂盛美丽。 “您想要那盆花吗?” omega试探着说:“价格不贵。” 花店背面是医院,alpha尚未开口,附近小路上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月光隐约晃过,照见他侧腰,omega乍然一惊,牢牢捂住嘴。 枪。 这条路连接医院后门,不少医生下班从这儿走。 墙头蹲着只黑猫,一双绿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 窃窃私语声:“上午送到你们科室的那个病人,听说是家里突发塌陷,整个埋了进去。” “刚会诊过,压太久,救出来两条腿都要不了,都得截。一侧心肺戳进去一根钢筋,动也不敢动。” “她主治医生是谁?” “院里能做这台手术的一个手能数出来。” “能做也要敢做。” “你说他也是不走运,好端端坐在家里,地下说塌就塌了……这叫什么事。” “这个月第三例了,前两个更倒霉,一个救护车上就没了,另一个当场死亡。” “……” 二人估计是抽根烟的功夫出来聊两句,很快衣料摩擦,外面安静下来。黑暗浓重,alpha立在一丛丛花束间,omega屏住呼吸,连花也忘往里搬。 塌陷。 alpha压了压耳侧通讯器:“秦荔。” 秦荔:“长官,瞿医生在手术室。” 有杂音,第二通横插进来。赫琮山冷峻眉眼软化了一秒。 顿了顿。 风声。 “赫琮山。” 对面声音有点喘,一边套上医用塑胶手套一边迅速:“我现在走不开……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今天送到我手上这个肋骨胸骨大面积骨折的病人,在他之前还有七个,全部是在地面塌陷受重伤。这太不对了,有点不对,我在你的桌面见到过地下空间图——” “瞿医生,要开始了!” 赫琮山:“挖空。” 瞿清雨一愣。 他肩膀松下来。 “做你该做的事。” 赫琮山立刻转身,说:“秦荔。” 秦荔:“上校……我在院长办公室……这个月中央医院一共八例塌陷事故,具体地点我马上发给您。” 挂了通讯秦荔表情凝重。 院长一边擦汗一边说:“中校,出什么事了,我们可都是按正规渠道救人,不过这种天灾……我看要找做地基的工人问问……” 这些alpha军官黑压压一片堵在走廊上,人高马大,肌肉鼓囊,硬生生将头顶灯都压暗几分。尤其是他们有配枪权,高等级军官甚至有射杀权。这么大架势出现,院长头顶冷汗直滴。 秦荔亲切地微笑:“院长,我知道这和您没关系,毕竟天灾我们也控制不了,生死有命……好了,您在这张转职书上签字,顺便把八例塌陷事故的受害人资料传给我,我们加个通讯,好的。” 院长颤巍巍:“好,好,我这就发。” 出了院长室秦荔身边alpha士兵问:“长官,出什么事了?” 秦荔骂了句“该死”,厉声:“所有塌陷事故导致伤亡的,马上去市区范围内十一所中心医院找就诊记录!除了医院还有当地警局,口供和备案记录给我弄清楚了!” “立刻去!” - 手术灯在眼前剧烈地晃。 omega女孩下半身压得血肉模糊,麻药打进去有一会儿了,她家里人还没告诉她这双腿不能要,她一直很充满希望,短暂清醒时问:“医生,我做了手术腿就能有感觉了吗?” “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神经彻底坏死,按压到大腿上才有轻微感觉。不过是在保腿和命之间二选一。 氧气罩呼出白气。 十八岁。 肺部刚做了手术,也要看后续观察。 医助别开了眼。 这台手术本身危险,成功率不高。人昏迷着抬进来,不要说腿,十有八九出去没了命。 手术室内大灯明亮。 医助没忍住将视线投向身边的beta医生,对方闭了闭眼睛,额头上冷汗从眼角滴落。她赶紧给对方擦汗,汗水依然不停往外冒。 …… “人没了,手术台上伤口急速恶化。” 秦荔低声:“没救回来。” 赫琮山一顿。 他仰首望向医院大屏,不停滚动中beta医生的姓名从“1”掉到“13”,他姓名后的成功率百分值下降,代表“第一”的金色皇冠随之下掉。 医院积分考核苛刻至极,一场失败的手术对总排行的影响远超一千场成功。他在中央医院的排行往下掉一名,总排名下滑12位。 这场手术没必要他做。 秦荔神情变得有一点儿复杂:“他可以不做。” 大厅挤挤攘攘:“我们可怜的可儿——可儿啊!你遇上这么一个医生,真是倒了大霉。赔钱,陪我们钱……” 赫琮山平平一抬眼,闹事的家属在中央聚集。 秦荔眼中闪过厌恶。 “死者是孤儿,辍学打工两年了,闹事的是她的养母。” “我来处理。” 赫琮山不置可否。 - 医院从手术室出来有一条笔直的走道,头顶白光冷漠,一尘不变。 瞿清雨手一直在抖。 他在水龙头下不断冲洗双手,眼里遍布血丝。没多久吐了,胃里酸水一阵阵上涌。 失败是常见的。 他人生中一度失败。 背景墙雪白,他靠坐在地面,双肘屈起抱着头。单薄长袖和后脊柱骨抵着冰凉墙面。 监测仪上所有数值拉成直线,尖锐的警报声一度在他脑海中炸开,他不断情绪性干呕。 人总是很难适应生命在眼前的流逝,不管多少次。 从这扇门走出去,再往外走,他要面对的是失败的后果。不管成功和失败率多少,守在外面的所有人都怀揣希望,人在希望的高空落地的不好受,需要发泄的途径。 瞿清雨吐出口浊气,弯腰站起来。 医助一边消毒一边担心地问:“瞿医生,您没事吧?站久了腰痛吗?要不然……” 她朝外看了一眼,小声:“还是先避开,那omega女孩是个孤儿,一直跟着养母生活,两年前就辍学了,我刚还听到她在外面说话……我怕一会儿出事。” 瞿清雨躬着身体,又站直,久站后的双脚酸胀,他隐隐笑了:“早面对晚面对都是要面对。”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后背两侧嶙峋骨头清瘦。过了几分钟,他推开门,走廊寂静,空无一人。 人的影子在洁白地砖上变成一道淡淡灰影,消毒水味无处不在。 出乎意料,空无一人。 瞿清雨将发抖的双手放回口袋。他抬头,炽热光线从头顶天花板落下,眼皮一片温和的疼痛。 “不是k-ii。” 他说:“是什么?” 走廊尽头的alpha军官说:“生理盐水。” 瞿清雨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用手遮住眼睛,问:“为什么?”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很平直:“没忍心。” 是舍不得。 瞿清雨往前走了一步,又看向他身侧:“这是什么?” 胖胖矮矮的玻璃罐。 一整罐的糖果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灯光一照流出五颜六色的光。 赫琮山说:“你想要。” 第47章 穿堂风当胸而过。 瞿清雨视线移向那罐糖果。 一墙之隔是大声的哭嚎,医院墙壁冰冷。他有手术失败的经历,知道不会这么风平浪静。 病人通道外起凉风,alpha军官立在生门和鬼门之间,身躯巍巍然如高山。 “长官。” 秦荔敲了敲窗玻璃,打破寂静:“共二十六处塌陷。” “正中央在卡兰镇,和遥感图一致,加莎带着人去了,今晚前会解决。” 瞿清雨表情有细微变化。 军队的事他不清楚,隐约知道赫琮山他们在找虫巢,找虫巢的目的是虫母,一年前虫巢还集中在郊外和荒地,现在已经出现在市中心。 卡兰镇,以贫穷和混乱出名的十三镇之一,和安特纳黄昏镇接壤。 瞿清雨站在一整面白墙前,看起来直着身体,其实微微弓下了腰。 地板上有他的影子,被汗水和冷水打湿的头发。赫琮山知道他大概腰痛,或者脚麻。 很难形容爱和恨的界限。 赫琮山心中一阵排山倒海。 他一生连挫折都少,从没有这种极端浓烈的情感。 仿佛人是真的能一劈为二,一半爱得发疯,一半恨得要死。 他依然沉沉:“腰不舒服?” 瞿清雨再度抬起头,和几步外赫琮山对视。他凝视赫琮山良久,记时电子钟面板上鲜红秒数增加一个又一个来回。他最终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得很慢,但没有迟疑。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赫琮山手腕。从赫琮山的角度,那条没有吊坠的素链蜿蜒过锁骨。 没有吊坠,没有钻石珠宝。 有的人天生不需要珠玉宝石修饰。 赫琮山想起什么,冷脸抽了抽手。瞿清雨紧紧抓牢他,想说“没有”,两个字在舌面压了半刻,又竭力轻松地:“还好。” 他顿了顿,又很快纠正说:“有点。” 压在脉搏的力量很轻。 隔着一扇门,秦荔说:“长官。” “五分钟。” 瞿清雨半仰头看了会儿赫琮山。 赫琮山没动。 瞿清雨扯了扯他袖子,手指顺着他手腕往上摸:“长官。” 赫琮山眼皮朝上一抬,人依然没动。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喊他的名字,没有轻佻的意味,是柔软缠绵的腔调:“赫琮山。” 赫琮山反手扣住他手腕,alpha唇在脸侧游移,吐字沉着:“说说看。” 走廊外有便服的alpha军官坐镇,整座中央医院草木皆兵。瞿清雨抬手松开了领口一粒扣子。 开口说话变得艰难。 于是他说:“给我一颗糖吧。” 窗外有光,漏过玻璃。 橘子味。 赫琮山表情淡去。 微酸,瞿清雨舌尖在口腔里抵过了一圈,示意他听。 医护通道外有人经过,压低了声音议论:“死了?” “真死了,输了那么多血。我看她姨父那样子,听见人死了没留下什么话,居然还松了一口气。” “还在外面闹?” “做了亏心事,收了钱还不走?也没说把人从太平间领回去。她还想闹,被劝回去了。” “她也敢收那些alpha军官的钱,军部的人……你不觉得奇怪?这台手术按理说还是有成功率,只要有成功的可能……” “谁知道。” “……” 瞿清雨转回头,alpha眼睛沉潭般深。他动了动嘴,用气音慢慢说:“她肚子里有个没成型的孩子。” 侄女。 未成年。 “你们alpha……” alpha在社会地位和身体素质上拥有绝对优势,权力,财富和政治体系缠结在他们身上,人在处于绝对弱势时无法不趋利避害。 瞿清雨说:“赫琮山,你随时会让我失去一切。” 赫琮山:“你这么想?” “抛硬币的概率吧,我知道你在忍耐。” “我的路走得不是很顺利。” 瞿清雨咬着一颗糖,低柔地叙述:“我走到这里花了些时间和气力,一个beta学医……没有想象中容易。我从十五岁起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我住在十平方的出租屋……一二三,六年。我没钱买书,我去废品站找被乞丐打。夏天地上都是虫那么多虫……蜘蛛蟑螂飞蛾密密麻麻虫卵,真多啊……我吃老鼠也煮过蛇肉,冬天更糟了,连蛇都冬眠。” 面部阴影让赫琮山神情变得晦暗。 “我那时候想,松松口生活会变得好过很多,自尊和廉耻跟生活比起来算什么。躺在床上张开双腿多容易,什么都不用做。我说服过自己很多次,天黑下决心,天亮太阳出来又后悔,这件事我知道不能开始……一旦开始……” 瞿清雨:“我忍受不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做过什么。” 赫琮山轻而玩味:“解释干什么?” 瞿清雨:“你不是想听?” 赫琮山:“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让我出指挥室门的时候。” “我要真做了什么,恐怕出不了指挥室门。” 瞿清雨:“张载被抓了?” 赫琮山低低笑了。 他实在太张狂,有种自负的自信,确认世界上没有第二个alpha能和他一比,也确认能碾压和解决任何出现的alpha。 本质上,他是对自己自信。 他递交那份结婚申请,又多次打回,军部长官私事,不会轻易外泄。早在结婚申请卡在某位高官手中时,执政官先一步知道了。 脖颈微痒。 alpha虎口有常年握枪造成的老茧,喉结在面前滑了滑。 赫琮山口吻中有夸奖意味:“很聪明,张载对你说了什么。” “你觉得他会真正影响我?” 赫琮山意味不明:“最好是。” 最好是,给你一个泼污水的机会。 瞿清雨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幽幽:“下次要不试试?一整支的k-ii,挑个有空的日子。” 他根本也不在意所谓催情剂和性瘾,毕竟世界上的alpha有很多。 赫琮山眉尾轻微地动了,温和地敲定:“试试。” 他身上有橘子糖的味道,瞿清雨裹着那颗越来越小的糖片,糖味从舌尖到胃部。 “我对alpha本身不信任,你的信息素状态并不乐观,地下挖空到现在的程度,三个月内战争会爆发,你需要一个omega。即使你不想要一个omega,你也需要一个omega。所有人都希望你有一个omega,我会有很多的麻烦。来自执政官,来自军部高层,来自你手下的军队中的任何一个alpha士兵,来自许多高官和他们的适龄omega后代。这些东西会占据我大量精力。我如果需要一个人面对,当我渐渐需要一个人面对,我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我想到了办法。” 瞿清雨手指往上抚摸到他喉结,说:“针孔摄像头。” 赫琮山纹丝不动:“你想在我身上装摄像头?” 瞿清雨笑了:“你可以我不可以吗?长官。” 消毒水味道从他身上传来。 “我让你选吧,赫琮山。” 瞿清雨:“如果你依然想要我在那份结婚协议上签字。” 赫琮山:“为什么不。” 瞿清雨忧郁道:“我猜你对我也有一些职业滤镜。” “你要允许一些人为生活挑选职业,我知道我职业的尽头是在军医大选中落败,我在遇到你的时候几乎要放弃了,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我有信心做任何事都会成功。我当初选择这项职业的唯一原因是它是我能触摸到的唯一一份向上社交的职业,换个别的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alpha平稳声音自头顶响起:“做什么你都会被人看到。” “……也许。” 瞿清雨抬头望了望头顶刺眼的白光,这条医护走廊他走过无数次,走进去,走出来,在重复中恍惚。刺耳的监测仪在梦里响,在每时每刻响。 医院薪资不高,论资历他还太轻。他付出了一些,也没有真正得到什么。 瞿清雨将手撑在后腰:“我有时候会后悔学医,它让我觉得是不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会和有先天优势的alpha站在同一个地方。它给了我希望,又给了我更大的失望,让我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煎熬。我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维持这看得见的部分,看不见的部分,赫琮山,你觉得alpha为什么能始终占据社会主导权?有些鸿沟不是一朝一夕能跨越,我需要三倍乃至更多的时间。差距在那儿,我总受到打击,我爬得越高受到的打击越大。但我不肯承认,总觉得再试试,再做一台手术,说不定呢。” 赫琮山说:“你做得够了。” “我也觉得。” 瞿清雨咬碎了那颗糖,看着他说:“有时候又没那么后悔。” - 楚静坐在凳子上不停抹眼泪,哭哭啼啼:“我们可儿是个可怜人,从小没了爸妈,家里穷,她又懂事,主动说不读书了,要出来打工挣钱。送来医院时还有气……” 走廊上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alpha士兵,说到这儿楚静偷看了他们一眼,把难听的话憋了回去:“长官,你们可得替我们可儿做主啊!” alpha士兵都不说话,有个护士坐在她身边,眼圈也红了:“逝者已逝,您不要太悲伤了。” 楚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护士挣了挣没挣出来:“你们医院……那个给可儿做手术的医生,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护士立刻警惕起来:“您找他干什么?您事先在手术同意书和风险知情书上签过字的。” 楚静哀哀凄凄地哭:“我们可儿就这么死了,我们可儿……我小孩才一个月……叫我怎么活,怎么活啊……” 第48章 …… 他身上有烟草的味道。 “戒烟?”赫琮山问。 瞿清雨往他怀里缩,懒洋洋:“你先戒。” “已经没怎么抽了,你说得我像烟鬼。” 赫琮山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在他发间穿梭,隐隐笑了。 床单四件套是纯黑,瞿清雨诡异地停顿,表情复杂:“黑的……” 不用他问完,赫琮山低而沙哑地笑了,验证他的猜测。 瞿清雨:“……”随便吧。 他动了动手,摸到了赫琮山后颈,腺体温度正常,单从外观上没有问题。他心里装着事,赫琮山抓住他手腕,听见他说:“下次陪你去疗养院。” 他说话带着鼻音,没一会儿要睡了,呼吸安静。眼睛闭着,拉出婉约清秀的长弧。 人落在深黑的床单上,视觉冲击给得够强。也就那么小小一团,睡姿规矩。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养过的一只兔子。那只兔子三瓣嘴,小门牙,有红红的眼睛。皮毛雪白,肚腹柔软。就是太独立了,不愿意呆在他身边,趁他不注意跑掉了。 少年上校为此大发雷霆,勒令所有人帮他找兔子,黎雪纺好不容易找到哄他的机会,帮他找回来,温柔地安慰他。 可惜那只兔子不是从前那一只,上校记得自己走失的兔子,在它走失前自己在它腿上绑了一条红毛线绳。 介于黎雪纺纤弱的神经,他还是找笼子养起来了,不过不怎么上心,让人给它水和青草,时不时拎着金笼子放出来玩一玩。 人和兔子毕竟不一样。 塌陷的事儿没完,见人睡了和赫琮山起身。 张载和霍持在指挥室会客厅等待,霍持刚灰头土脸训完新兵,浑身汗直流。 “地下烂成这样子,这届的军校生还能去学校上课吗?”霍持由衷叹气,“上次没从军校正经毕业的军校生死了一半。” 从各地训练营选拔上来的alpha士兵中十分之一的人会通过各种途径进入军校学习,通过军校毕业考核的人才会有机会成为一名军官——或者有人想要一辈子做士兵,那他可以不用继续修习文化知识。 军校最多三年毕业,所有课程最少能在两年半学完。理论课中《思想与哲学道义》、《帝国简史》和《回望军工》三门是重中之重,实践课是一次大型战争的真实演习。 以眼下的紧张程度,没有时间培养军官。 半天没得到回应,霍持不由得抬头看。 巨大落地窗的背景是深海,无数神秘水母穿行其中,身体呈现透明幽暗的色泽。海贝和海螺绕着摇摆海草,大型鲸鲨体型硕大,你追我赶,捕食猎物。 alpha军官背后是一副巨大的地表图,从某条山脉以西,阶梯线锯齿般高低不平。绿的是现存植被,黑的是炮弹炸毁无法再生的土地。 多年前的地表绝不坑坑洼洼至此,茂林湿地遍布,生态循环自洽,直到出现第一只变异种。一只遮天蔽日的蝙蝠,形状可怖。 虫类形态各式各样,再让它们繁殖和进化下去,总之疏不堵漏。 他们需要一场大战。 赫琮山始终未开口说话,空气中有alpha信息素平静的漩涡——大部分时候,指挥官都是冷静自持的,从不惊慌和失态。 他桌面上放了恒定金属摆动小球,和一座倒扣沙漏,银白细沙悄无声息消失大半。 霍持连日焦灼的情绪也缓和下来。 “再等。” 赫琮山拿住最外围的小球,那些小球一个接一个碰撞,状似恒定。 “你觉得它们为什么突然有了神志?” 这是佘歇的活儿,霍持只管打仗,他硬着头皮猜了猜。 赫琮山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再等。”上校说。 这段对话分外简短,赫琮山收声看向一边的张载,说:“别再有下次。” 他不想再招人的原因仅仅是磨合需要时间,张载清楚,但心中依然颤动,他温顺而恭敬地说:“是,长官。” - 瞿清雨猜测自己身上有alpha信息素浓烈的味道,因此向华西崇请假。 措辞诚恳严谨,理由充分,长篇大论,中心思想突出,标准请假条格式。 过了半天,华主任甩过来两条「聊天记录」: 赫琮山:请三天假。 隔了半个月,赫琮山再次:请一天假。 最新那条—— 赫琮山:请假。 瞿清雨:“……” 他拉开窗帘朝外看,天气晴朗,顺着指挥官卧室的某一角建筑围墙高高矗立。 监狱。 一只电子巡逻鸟拍打翅膀。 阳光强烈,瞿清雨眯了眯眼。 他还答应了唐陪圆一件事。 指挥官室外依次有面部识别、指纹解锁和虹膜验证。瞿清雨下楼时忽然再次收到华西崇的简讯,说自己顺路过来一趟,在门口等他。 春天,南部军事基地依然落叶萧条,遍地枯枝。 早起微凉,真鸟儿在枝头叫。 “我知道你在想他的易感期。”华西崇说,“走一段看一段,信息素的问题倒是其次,最近波动不频繁。我担心的是其他……” 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下次你跟他一起去绿湖疗养院。” 瞿清雨总觉得他有想说的话,喊了声“老师”。 华西崇摆摆手:“我就来给你带一张身份信息表,上次忘了给你。你忙你的,平路还能摔跤不成。” 瞿清雨知道这训练营里有不少他少年时的回忆,不再打扰。转身时他隐约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背上,等到回头时洒满晨曦的道路上仅有华西崇一人,冲他和蔼地笑了笑,说:“去吧。” “见到了?” 华西崇头也不回站直,支架抵地:“还不滚?” “见了一面而已。” 高大的alpha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beta青年围了一条不符合季节的深灰围巾,那条围巾十足的大,大而长,在他脖颈上绕了两圈,垂在身后。他穿得暖和,后颈在渐远的微光中泛出白。 “长大不少。” alpha颇为遗憾地笑了,这才随口叫了一声:“爸。” “我不是你爸。”华西崇面无表情地说,“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alpha视线仍然没有移回来,说:“你知道他跟赫琮山在一起了吗?他身上有赫琮山信息素的味道……真重……能是赫琮山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似笑非笑:“因为赫琮山军衔比我高?信息素等级比我高?” 华西崇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你——他跟谁在一起是他的事,他喜欢谁也是他的事!华之闵,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暗示!” 华西崇气得够呛:“你找借口把他带回家关起来是想干什么?我教了你那么多年,没想到……没想到教出一个……” 华之闵好心替他说了:“畜生。” “畜生就畜生了,父亲,有些事能光明正大的抢,有些事要不择手段。” 华之闵伸出一只胳膊给华西崇搭手:“您别气坏了身体,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死了他会难过。” 华西崇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脸色发青:“你离他远点!你这个不孝子!” “啧,你还把我当儿子。” 道路尽头的人不见了,华之闵一手拉住帽沿戴上帽子,神情可惜:“没多久……他总会是我的。” “当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 华西崇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有气无力:“你要干什么?” 华之闵将手插在口袋,他依然望着beta青年离开的长路,笑着说:“您猜猜看,猜猜看您从小没有照料过的儿子在想什么。” - 到了监狱例行体检的日子,囚犯被喊出来,排队测量身高体重和血压,以及腺体情况。 beta医生坐在一张方桌上,肘边堆了个人信息登记表。监狱房间不大,再怎么朝阳的方向也显得阴森,编号118迈入门槛前抬起手臂从指缝间望向刺眼太阳,又放下。明明朝阳初升,他身上却有夕阳薄暮之态,鬓发白了小半。 狱卒替他拉开了凳子。 “见过好几次面了。”瞿清雨微笑后靠,说,“最近怎么样?” alpha咳嗽了一声,即使在监狱他也是体面的,囚服整洁,可想而知出生显赫,教养良好。 “医生。” 有风。 他瞳仁忽然凝滞了瞬间,长久不使用的声带齿轮般滞涩:“你是beta?” “低血糖吗?”瞿清雨自顾自说,“有点营养不良。” “你是beta?” alpha再次重复:“你身上有alpha的味道,这种程度,你们是伴侣。” 瞿清雨回答他其中一个问题,不太在意地说:“是,我是beta。” alpha不再开口。 体检的项目不多,瞿清雨填上最后一笔,含笑:“下次见。” 他刻意在出门时放慢了脚步,身侧反光板映出118囚犯模糊的面部轮廓,他们在空气中对视,又各自移开视线。 狱卒送他出来,颇感唏嘘:“当年也是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谁知道他私下ao不忌,还一刀捅穿了alpha情人的腺体,罪有应得。” 唐陪圆正在地上挖土,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附近遍地都是杂草。他不知是什么情绪,看了眼监狱横栏,又看了眼手,用力地一刀铲进土里:“人人都能说他一嘴了,以往不知多少人上赶着送礼。” 他后颈还包着纱布,有生命特征的细胞对疼痛同样有反应,腺体又是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千万根针扎不过如此,可想而知忍受多大痛苦。 瞿清雨看他额头上一度冒冷汗,给他递了张纸。 第49章 佘歇在十七楼指挥官室见到beta青年时放缓了脚步,二十多盏骨灯镶金镀银,对方披了件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深黑大衣,手腕白皙,舌尖抵着一粒青色的糖。 低头翻看通讯上群聊消息时唇边露出佘歇很少在其他人身上见到的,清纯和妩媚。 妩媚。 灯下观美人,佘歇形容不出其他的词,确实是妩媚。什么样的词落到他身上都裹着致命诱惑力,清纯变了味,妩媚也变了味。 应该是在看《新生入学须知》,加了军校生的大群,议论宿舍分配和在校长官。当年他们开学前两天也这样,对学校生活充满憧憬。 “赫琮山在里面……” “佘教官。” 瞿清雨顿了顿,当这种时候他又恪守上下级之别了,站直客气地称呼:“跟一位二级少尉说话。” 佘歇这才发现他穿了条丝绸面料的宽松长裤,暗色,上面绘了银纹,稍一动作柔软长裤风浪一般垂动。走动间越发显得四肢纤细。 他身上有alpha的信息素味道,严丝合缝包裹全身,从每一寸筋骨和血肉渗透出,存在感极强,强势驱逐一切觊觎者。 佘歇目光从他敞开少许的领口掠过,说:“现在你不是我的学员,叫我名字就行。” 瞿清雨微微一顿,而军装的alpha已经敲响了指挥室沉重的大门,里面传来一声“进”。 二级少尉是秦荔的一名副官,刚汇报完,悄无声息站在一边。空气清新器在永不止息地运作,但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依然挥之不去,无形中一座泰山压在背脊上,挤压心脏。 alpha军官面前是多份地表资料,他过目不忘,翻看文件的速度很快,勾圈的速度也很快。 佘歇每一步都走得困难,他提起步子,深呼吸,再放下。 上校新婚的消息长了翅膀的鸟一样飞往各地,除少数军政高官知情外没有人知道是谁。上校私事,他的配偶享有和他相同的隐私保护权。帝国法律毫无漏洞,如有诽谤,在双方无法和解的前提下,军事法庭有权越过中央法院对任何一个造谣者处以极刑。 曾经有一任指挥官的omega因流言而从高楼一跃而下的先例,不到半年,alpha因失去自己的伴侣无法入睡,心衰猝死。极刑由此而来。 “长官,这是和军校对接的军官。” 佘歇吐出口气,缓缓:“您看看。” 赫琮山换了墨水,摸过肘边的纯净水喝了一口,他眉梢动了动。 那水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几片柠檬,偏黄的颜色,明显过酸。上校左边面颊抽了下。张载要给他换,他制止,又咽了一口,这回太阳穴也抽动了。 赫琮山抵着额角,露出没办法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手放在玻璃杯杯沿,对张载说:“拿出去给他。” 不知情的二级少尉张大了嘴。 佘歇低下头,目之所及是换了的地毯,柔软华丽,一路铺向alpha军官脚下。 上面冒出一朵太阳花,晃着比杆子更长的大脑袋,明媚可爱。 他走神得太明显,张载回来,咳嗽了一声。 佘歇猛然回神:“上校……”他喉咙干渴,说,“长官,还有血液检验样本。” 血液检测样本没什么可看的。 各种资料繁复冗杂,赫琮山静坐,表情莫测。 地下那只是虫母,周围密密麻麻围满虫蛋。他当时在最前列,所有随行alpha军官一阵倒吸冷气:成千上万的虫蛋,个头大小不一,蛋壳厚重,铺满一地,在暗不见天日的地下整齐排列。工虫孜孜不倦运送尚未孵化的虫蛋,不断扩大巢穴,构建庞大地宫。 在场所有人遍体生寒。 短短三年,或者更早,它们已经将触角深入地下。 以市中央塌陷来看,恐怕虫母不止一只。以目前已知巢穴的面积和体量来看,它们的目标是北部军校。 不是有重甲的南部军事基地,不是能够等待营救的市中心,是往南部送士兵和军官的北部军校。 赫琮山沉默着点燃一支雪茄。 他在命人放火前取了一试管血液,和几年前的结果差别不大。 问题不出在异种体内。 那它们是如何在短短三年内完成如此大规模有计划又极具人性的入侵和繁殖?不从海岸线走,不从戒备森严的南部军事禁区走,偏偏选了深到无法探测的地下。 赫琮山眼底发沉,吐出三个字:“信息素。” 二级少尉听不明白,摸了摸脑袋。 佘歇很快反应:“虫母的繁育期不正常?它受到了信息素干扰,以为自己一年四季都在发青期?所以不断交配和产卵。” “等不了了!” 刚到的霍持正好听见这句话,暴躁道:“必须打。” 佘歇冷冷:“一旦打起来谁去守北部军校?” 霍持一手指向门外,不敢置信:“他们那些小兔崽子,不拿枪怎么算军人,你想他们一辈子待在军校里?待在象牙塔里?” 佘歇冷静了点:“他们还没毕业。” 霍持:“我们那时候谁毕业了?赫琮山被他爹从军校拎走大一刚上一年,打着打着还抽空回来考了结业证。” 佘歇忍无可忍:“所以我们死了四分之三的同伴!你不是不知道军校三年意味着什么,根本不是所谓的身体素质,是心理素质,没有人会不害怕战争不害怕死亡,能一上战场就直面异形!” 霍持吼叫:“那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耗死?等着一届又一届军校生毕业再加入战场?再打十年的战再失去一个指挥官——”他顿住。 寂静。 他们同时被按下暂停键,最终霍持低声:“上校……对不起。” 瞿清雨听到这句对不起,看了霍持一眼。 前军事指挥官萧庸死后黎雪纺再嫁其弟萧提,按道理讲,萧提既是赫琮山血缘关系上的叔叔又是他名义上的继父。但他对萧提的态度十分不恭敬,甚至是冷淡。 这叔侄关系不好,势如水火。 黎雪纺,瞿清雨听过,从医药学,对omega抑制剂的改良有突出贡献。 在很早之前,抑制剂的作用仅仅是推迟omega的情潮,还不足以支撑他们熬过漫长发青期,因此他们必须在第一次发青期来临前找好alpha,在终身标记后仓促结婚。 黎雪纺遭到过激烈反对,但他最终成功了。萧父同年竞选成功,他的那对alpha双生子智多近妖,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提出要大量投放和使用这类高质量抑制剂,收获了全帝国近半数omega的支持。 至此事成定局。 次年,黎雪纺嫁给了萧庸。 他出身书香门第,天之骄子,又年少成名,二十岁和匹配度极高的心上人订婚。听上去人生顺利得过了头,可惜结婚不到一年患上腿疾,被迫放弃学业,此后一直卧床静养,见过的人不多。 按时间推算腿疾在生赫琮山前后。 赫琮山并未动怒,他神情极淡,光线不好,瞿清雨有一瞬间错觉他唇边弧度是嘲讽而讥诮的:“吵够了?” 佘歇和霍持老老实实低头:“长官,吵够了。” 赫琮山的话听得不那么清晰,瞿清雨端着柠檬水,猜测他让这二人中的一人辅助秦荔去一个个毁灭已知虫巢,另一个留在市中心药检科,找市内所有明文登记过的alpha的信息素浓缩液。 这两人都被骂,接了任务灰头土脸蹭着墙角走了。张载送他们下楼。 瞿清雨:“地下黑市的信息素浓缩液提取更多。” 赫琮山扶着脖子转了转头。 “要记录对我来说很容易。” 瞿清雨朝他举了举柠檬水,眉梢挑起:“长官,你求我一下,我就帮你。” 赫琮山后靠,没动,看着他,低笑了声。 “不用你做什么。” 赫琮山说:“替我去见个人。” …… “怎么?”霍持跟着停下脚步。 佘歇闭眼,又睁开:“没什么。” 他站得笔直,竹叶信息素不受控地跑出一点。距离他最近的那盏骨灯幽幽明亮,霍持替他回头,指挥室一片灯火通明。 “这么多年了。” 霍持感慨:“就算不是omega,也很好。” 升降梯到达层的蓝光闪烁,过了一会儿,在缓慢下降的失重感中,佘歇将后脑靠在壁面,突然问了他一句话。 “佛托海之战我要是成功……” 霍持心神一凛。 早有传闻赫琮山是前指挥官萧庸之子,但事实上萧庸对他没有任何特殊,他和军队中的任何一个士兵一样,在枪林弹雨中立功,几次命悬一线。 直到萧庸的遗体随着纯白花环围绕的灵柩回到故土,黎雪纺坐轮椅为他扶棺,赫琮山戴孝捧灵位牌走在最前列,他们才知道。 黎雪纺随母姓,赫琮山少年时待在外公家中,改过姓。 …… 萧庸战死,指挥官候选者二十又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赫琮山并不想做指挥官,他没有参与这场军事选拔,他对军权和政权表现出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排斥,但他又确实是天生的领导者。 alpha信息素等级赋予他与生俱来的压制力,当他出现在战场上那一刻,他注定要走上命运既定的道路。 压力太大了,在节节败退的时候。 霍持是真不知道佘歇为当年的失败耿耿于怀,他直截了当:“你输了。” 春夜凉风涌入升降梯。 佘歇出去前将领口那对橡树叶领花别正,淡淡:“我知道我输了。” 霍持松了口气,又听见他晦涩不明地问:“半年前赫琮山的信息素波动一路红灯,他没有omega,却依然在最近七次的检测中保持正常水平,你认为那七张检测报告没有任何异样?” 第50章 很奇妙。 张载坐在车里想,他见对方的第一面时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一个为了靠近alpha不择手段的beta,出身贫民,私生活混乱。 赫琮山手中有他接触过的所有alpha的资料,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上校眼里不揉一粒沙子。 张载记得当时的情形,他将完整的装订后的资料交给赫琮山。alpha一页页看了,上面没有私人感情和批判,是侦察科例行的文字事实表述。那天是半夜,天昏黑,他以为赫琮山会暴怒,没有。赫琮山将烟蒂碾灭,对他玩味地说了一句话:“要你教我识人?” 张载私下认为赫琮山因情失智。 刮了风,风过树梢,新生绿叶柔软鲜亮。beta医生提着医药箱走走进铁门,他步子走得不快,看起来心肠不好,嘴巴很坏,讲出伤人的话,又没有真心。 走着走着他一停,抬起鞋尖,面无表情走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弯下腰,盯着地面看了半天,把什么东西抓到了草丛里。 等他又走出一段距离后张载同样下车,在草丛里找了半天,好几只背着笨重大壳的蜗牛在那里开会,悠闲自得。 张载突然又不确定是赫琮山因爱失智了。 他喊了瞿清雨一声。 瞿清雨对他也同样没什么好印象,但他依然停下来,转身等张载说要说的话。可能是错觉,或者风太大迷了眼,他身上没有第一次见面那样让张载明确感知的目的感,变得有一点儿柔软,也有一点好说话。 其实有很多人喜欢他,而他也确实有让很多人喜欢的本事。 张载被迷惑,不小心吐露真言,惭愧自省:“我以前……” 瞿清雨不等他说完,朝后挥了挥手,动作幅度不大。 张载于是没有说完,只目送他离开视线范围。 …… “医生,请跟我来。” 三层小洋楼说是小洋楼,但事实上是三面小洋楼,东西北三面各有三层,中央是花圃,花圃中种了不少纯白茉莉花,搭配以绿叶。 不是茉莉花的季节,地下做过处理。 卵石路铺向北面的那座楼。 带路的omega推开门,热气扑面而来。 恒温室内。 瞿清雨眯了眯眼。 一般认为,人如果不能确定会永远待在恒温环境中,尽量还是感受四季。不然一旦从温室中走向户外,微风和天气轻微的变化都会令他身体不适。 “先生用了晚餐,在楼上小睡。” omega低声说:“您稍等十分钟。” 这里很久没有外人进来,omega有一点儿好奇,给瞿清雨端来红茶后小心地观察他。 是个beta。 少见的beta医生。 omega看得太出神,红茶在杯口溢出,流到烫金工艺的杯托上。 对方递给他一张纸。 omega说了对不起,又匆匆道谢。 瞿清雨对长辈的概念已经非常模糊了,他也根本不在意这里的主人会不会喜欢他,毕竟追求所有人的喜爱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 他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目之所及是偏暖色调的大灯和家具。 这里虽然说住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却并没有什么轮椅轨道或者便于取物的低处置物架。 桌面上有烤成兔子形状的小饼干,没烤好,有一部分糊了,一部分还是金黄色,焦香焦香。 omega“哎呀”一声:“是黎先生的饼干,他听说今天有客人来,特意早起烤的。他身体不舒服,精力也不够,错过了烤箱时间。就让我又去买了一份,本来要换的,我忘了,马上就换。” 他慌慌张张正要拿着盘子走,楼上的呼叫铃突然响了。瞿清雨和他同时抬头,omega更慌乱了:“黎先生醒了,我先去照顾他洗漱!” 没一会儿直梯下来了,门打开,瞿清雨顿了顿,看见了轮椅上的omega。 omega的骨架一般偏纤细,他坐在轮椅上,穿了浅灰色的毛衣,膝盖以上的地方盖了一条长长的绒毯。人很文秀,身上有书香气,眼瞳温柔如水。擦了提气色的唇脂,还是显得久病孱弱。 “您好。” 瞿清雨礼貌打招呼:“我来看看您的腿。” “再等一会儿。” 黎雪纺笑了笑,说:“医生还没有吃东西吧,晚饭留了鸡汤,用红枣、枸杞、板栗还有香菇炖的,有甜味,炖了两三个钟头,要不跟我一起要先吃一碗?” 瞿清雨一顿。 鸡肉不老不嫩,炖得烂熟,汤味道鲜美,冒着热气。黎雪纺大概吃过,仅仅喝了汤。 瞿清雨陪他一起喝了半碗鸡汤。 院子外面刮风,春意簌簌,淡茉莉花味温柔充盈在每一处。 和黎雪纺相处感受不到任何压力,他找来一把剪刀,修剪那盆茉莉盆栽多出的枝丫。这里太安静了,只剩玻璃房外面人造景观的潺潺流水声。瞿清雨没有继续说要看他的腿,他也没有再提起。 暮色四合。 “楼上有一间空房,今天住下吧,医生。” 黎雪纺将腿上的薄毯往上拉了一截,挽留:“明天烤的兔子饼干就不会糊了。” 瞿清雨说:“我还有……” 黎雪纺细细地说:“床单都换了新的,被子也抱出去晒过太阳了,什么都准备好了。这里很久没有人来,有客人来我很高兴。” 瞿清雨:“……好。” 黎雪纺笑了声。 对正常人来说室内温度还是偏高了,瞿清雨待了一会儿,注意到黎雪纺坐着轮椅给室内所有的花瓶重新装水,洗掉鲜花根茎上的灰尘。 他帮忙搭了把手。 时间不早了。 半夜月凉如水,四周环境静谧温和。omega领他上楼,墙侧应该曾经有过画框,亦或者相框,现在空荡荡,剩下一片淡色阴影。 omega一直用余光偷偷看跟在自己身后的beta医生,他实在太出众了,是人群中一眼就会被注意到的长相。 “这里只住了你们两个人?” omega点点头,又摇头:“先生外出,要十天才能回来。” 过了会儿又说:“上校有时候会来坐坐。” 他身后beta医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话伴着低柔的腔调:“我来之前他怎么跟你说的?” omega如实说:“有医生要来,帮黎先生看看腿。” “对了,还有一只军犬,叫‘阿瑞斯’。之前是一直是上校养,后来送过来了。” 瞿清雨差点忘了阿瑞斯。 到了房间门口,omega老老实实停下,说:“我就不进去了,医生,你进去吧,有什么事叫我,二楼是主人家的地方,我在楼下睡。” 瞿清雨顿了顿。 他露出一点模糊的笑,重复:“主人家?” omega肯定:“是啊,主人家。” 月光从巨大落地窗外溜进来。一半是光,一半是暗。套间,多个房间套在一起。关上门,视觉陷入漆黑。 墙上挂钟在寂静中走过一圈。 这是位于二楼的一间客房套间,也可能不是客房。 瞿清雨漫无边际想了些事,想到到时候要一个人去报道——上校怕是没空,想到令唐陪圆谈之色变的《思想与哲学道义》课,想到新生群里满屏的@全体成员,突然“啧”了声。 他怀疑自己有上学焦虑症。 又想到战争,胃里一阵筋挛。 脑子乱七八糟,瞿清雨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事实上他没多久就睡了,空气中有安神香馥郁的味道,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很快在一阵温暖中闭上了眼。 - 黎雪纺跟视频里的人说:“我见到了,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你有没有向他求婚?我没有在他手上看到婚戒。” 赫琮山沉默了一秒。 黎雪纺不太信任他,咳嗽了一声,又问很关键的问题:“他是自愿跟你结婚的吗?” 赫琮山说:“我很忙。” 黎雪纺:“……” “你不高兴?”黎雪纺敏锐地察觉到,“你没有求婚,也没有婚戒,你还不高兴?” 赫琮山调整了视讯的位置,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脸。 黎雪纺哭笑不得:“我现在才知道你结婚了,上校,你不带他一起来见我?” 赫琮山简简单单:“他去了。” “你在想什么?” 黎雪纺不能理解地说:“你让他一个人来?” 听筒那边传来连续好几声重叠的“上校”,大概是在开什么会,字眼黎雪纺懂,又不那么懂。这场景何其相似,他心脏猛然一跳,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头。 “有把握吗。”黎雪纺问。 赫琮山离开了他原本所在的嘈杂的位置,去了一块安静的地方。落地窗外成排机甲悬浮,有军官们手把手实训。 赫琮山说:“十之二三。” 地下比想象中更混乱,可能会有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 他会死。 在钢戳印下前,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指挥室外有且仅有一盏灯没有灯油,那盏骨灯在周遭所有冥冥灯火中显得格外暗淡。 赫琮山仰头看了会儿,眼底落了片雪,说:“我还在想。” 黎雪纺轻微地抽了口气。 “我抽不开身。” 赫琮山说:“到时候也没什么理由让他去。” “先让你看看。” 赫琮山稍纵即逝笑了:“是很乖巧。” 黎雪纺也笑了:“他还有一座孤儿院,是吗?你上次去了回来告诉我,有一个小朋友你很喜欢,他想摸你的枪。” 赫琮山紧绷的下颔骨松了松,又绷紧,低声:“他不太信任人,没有……”父母。 “帮我照顾好他。” 黎雪纺想了想,说:“过几天我会替你陪他去学校,我错过了你的开学报道,一直很抱歉。” 第51章 “没有,我喜欢他。”瞿清雨说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 黎雪纺明显松了口气。 最上方有一张背景杂乱的照片,一座废墟塔鲜明地立在远处,顶部是十字架。 一些模糊悠远的词句从记忆中浮现。 瞿清雨凝视那张照片非常久,问:“这张是谁拍的?” “张载。” 黎雪纺替他解惑:“那时候战争应该要结束了,一直没有消息,萧提让张载替我走一趟,张载带回来了这张照片。” ——“我第一次见你,在斯诺曼的战地医院,我当时就想将你拖上床。” 瞿清雨压住了频繁跳动的眼尾,好笑地想,能让人见色起意也是他的本事。 谁能说见色起意不是一见钟情的变种,到手了谁也别说谁。 “没有。” 他再次说:“是我撞了他的车,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黎雪纺像是真正放下心,也松了长长一口气:“不早了,去睡吧。” - 黎雪纺是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长辈。 瞿清雨在那儿待了三天,获得充分完全的自由。直到他去军校报道那天下午,他吃撑了,体重秤上的数字轻微地上动一格。 黎雪纺笑眯眯地夸奖“真棒”,把千斤重的行李箱推过来。 他将所有东西分门别类,什么都往里塞,最后两盒小饼干实在塞不下,瞿清雨艰难地抱在怀里。除此之外,他在春天穿长袖的季节穿了外套,黎雪纺对他说“会降温”,坚持给他多拿了一件薄毛衣。 瞿清雨右手抱着小饼干,左手拿一瓶泡好的玫瑰茶,像小朋友春游那样呆呆被送出家门。眼看着omega要将黎雪纺的轮椅推上私人舰体,他一下清醒了,刚要说话黎雪纺开口:“赫琮山去军校的时候我生病一直在床上,今天太阳很好,我想去他上学的地方看看。” 瞿清雨闭了嘴。 私人舰体上喷了漆,“执政”二字明目张胆。黎雪纺裹着羊绒围巾,咳嗽一声,精神却大好:“我不下来,送你到宿舍门口。” 他信守诺言,送到宿舍门口就走了。瞿清雨拉开自己满满当当的箱子:烟被换成花花绿绿清爽喉含片,一半注射止痛药剂换了更温和的口服溶液,玩具熊抱枕半边脸被压瘪,委屈地蜷缩在一角。 像有一大块棉花糖蓬在胸口,胀满整个胸腔。 有一封茉莉花味的信放在行李箱夹层。 “小饼干记得分给室友。” “有什么问题找校务处,小朋友,你好乖,赫琮山就不会乖乖带这么多衣服。” “抱枕垫着腰哦。” “……学校生活愉快!” 瞿清雨碰了碰那张纸的折角,将它原样放了回去。 双人间,他扫视了一眼阳台,有个戴茶色墨镜的alpha已经在拖地了,裤腿卷得高高的——机器仆人在一边吱哇乱叫:“西塔少爷,西塔少爷!快停下!快停下!这种活儿怎么能你来呢!” “菲斯,你太吵了。” alpha掏了掏耳朵,很酷地说:“你想断电吗?” 机器人菲斯急得团团转,拧转了自己的脑袋,一眼看到站在门边的瞿清雨,仿佛找到救星:“塔里西少爷!你的室友来了!” alpha放下拖把,扭头看过来。 瞿清雨扬了扬眉梢,自我介绍:“瞿清雨。” alpha取下墨镜,伸手:“谢西塔。” 瞿清雨对他的名字有印象,也仅限于有印象。 马杜克训练营不过是南部军事基地千千万万个训练营其中之一,这一届的军校生共八千七百人,其中一千两百名军医,分别来自不同的训练营。谢西塔来自非中心城区的医院,目前总排行暂居第十四。 “我一会儿要去食堂,太兴奋起早了,早饭还没吃。你要和我一起吗?” 不等瞿清雨说话,谢西塔上前去将阳台的窗户推开。烂漫春光一泻而下,高大橡树种满整条红砖铺就的校道,alpha、omega和beta走在同一条美丽的长路上。 微风将那条贴在走廊上的校规第一条吹得簌簌作响——“请不要在公共场合泄露你的信息素”。 谢西塔再次做了邀请的手势,笑容灿烂:“要和我一起去食堂吗?我未来的战友。” - 食堂来过,三百六十度大玻璃景观。谢西塔戳穿碗里的蛋包饭,对训练营营养剂和压缩饼干的味道耿耿于怀:“太难吃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参加开学典礼?” 瞿清雨找到自己的课表确认:“明天上午九点,体育场。” 谢西塔纠正:“改了地方,你还没看消息吧。临时换到了小礼堂,体育场明天被军事演习征用,今天用来塞那六千多名军校生。我有个朋友在那儿,我还以为我们同一天报道,结果居然错开。他昨天就来了……据说是那些军部长官临时有事,明早的军事演习结束就要走。 “我东西放他那儿了……而且我本来打算去见佘歇少校的,我在双择意向书上填了他的名字……” “……想混进去吗?” 混进去。 混混混混进去。 谢西塔咬着半截筷子尖震惊抬头。 瞿清雨抬了抬右手手腕,朝他露出捉摸不透的笑:“一起?我刚好也有人要见。” 谢西塔立刻端起盘子,一拍即合:“走!” “我朋友的飞行器大,我就把行李都扔他那儿了。约好今天等他们开学典礼结束去拿,但我等不及了。” 谢西塔倒豆子一样:“我今天到这里才想到他为什么昨天不帮我搬,非要等我来去他的宿舍找他,我行李那么轻……” 他话不少,却不惹人讨厌,快快乐乐,活泼开朗。说起话来也不需要别人回答,自顾自圆上逻辑:“可能昨天忙吧。” 春天,到了柳树发芽的季节,云层上有机甲划过天空的痕迹。瞿清雨真跟他一块溜进了体育场,这时候开学典礼还没开始,谢西塔东张西望没两分钟,靠他最近的alpha站起来,他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一看就是随时准备开溜,这种难得一遇的机会,大概有什么比听讲座更重要。 谢西塔:“靠!这也太多人了,谁踩我的脚,这让我怎么找!” 瞿清雨一把拎住他卫衣帽子。 “西塔。” 年轻的alpha无可奈何地说:“我在你面前。” 谢西塔赶紧退回来,抬起头认真地辨认,alpha站那儿没动,任由他的唇快凑上来。 “温别,你怎么没看到我。”谢西塔恶声恶气,恶人先告状,“害我多走了一步!” “是我的错。” 谢西塔炸了的毛立刻顺下去:“也不全是你的错……对了,这是我的室友,你们认识认识!” alpha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空气中过了,他和瞿清雨对视,礼貌地点头,主动打招呼:“温别。” alpha的视线带某种隐秘的打量和审视,瞿清雨察觉到了,目光在alpha和谢西塔之间来回——他知道自己有时会被错认为alpha,有时也会被错认为omega。在北部军事基地能和一个alpha成为室友的大概率不是omega。 谢西塔一无所知:“我就来跟你说一声,到时候我在门口等你。我裤子还在你行李箱里,还有那盒飞行棋,记得一起给我。我跟他走了你好好留这儿听开学典礼。我跟你说往里面坐点,没拍到佘少校之前别出来……” “我走了!记得我的飞行棋,今晚我要玩的!” alpha狠狠按了把他的头:“你不是要在这儿陪我?” 谢西塔挣扎:“谁跟你在这儿?我要跟我室友一起去逛学校。” alpha:“你答应我了。” 谢西塔犹豫了半秒。 瞿清雨觉得他俩有意思,压着眉尾笑了声,轻轻咬字:“西塔?” 他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骨头都一寸寸软了。谢西塔眼里顿时没有什么邻居朋友哥哥了,挣出来就要跑。 alpha拉住了他的胳膊,唇隐忍一抿。 “你的信息素!” 谢西塔脸色一变,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严肃:“你身体不舒服?” 信息素。 瞿清雨的脸色同样一变,当机立断把谢西塔按在座位上,离开两米远。谢西塔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表情懵圈地看他,十分茫然:“怎么了?” 主持人正在试话筒,巨大的两声“喂喂”。 瞿清雨:“……我要去找人,你先呆在这儿,晚上我不一定回去,帮我向宿管请假。” 他迅速离开,谢西塔甚至没来得及抓住他的袖子。人太多了,所有人都往体育场中央涌——所有能露面的校级alpha军官不管退役与否都会在开学典礼这天整齐露面,这将是唯一的一次。据上一任军校生说,当时散场恨不得剁了自己的脚,让它乱走,一踩一个二等功。 上面主持人已经叫他们所有人“坐下来”,瞿清雨走了,谢西塔还是有点感兴趣,伸长了脖子到处看:“我们要不坐到前面去?这地方也靠后,什么都看不见。” “出去。” alpha的声音清冽:“绕到前面看。” 他的信息素就外泄了那么一秒,是不高兴的情绪,现在好像好了。 谢西塔不疑有他,速度站起来,催促:“快点,一会儿太安静了显得我俩特别显眼。你知道上面的alpha教官跟鹰眼一样,被喊住就完了。” 温别把帽子压他脑袋顶上,说:“走。” 他俩猫着腰从座位之间出去,赶在第一位发言的学校负责人许锡说话前离开了体育场。体育场四面宽阔,传来回声。 谢西塔不忘抽走一张发言单,一边走一边看:“秦霍佘夏……”他倒抽一口冷气,“这四大阎王都来齐了!” 第52章 温别叫了声“父亲”,看向拳击台上另一个alpha。他更沉稳些,拦住跃跃欲试想凑近看热闹的谢西塔,问自己的父亲:“他是谁?” 温静思沉沉:“华西崇的儿子,华之闵。” 华西崇。 谢西塔精神一振。 “我学医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不收徒了。”他凑近对温别说,“再世华佗。” 温静思压住抽搐的额角,将话题拉回到华之闵身上:“华之闵是当年训练营唯一能和赫琮山平分秋色的alpha,我是他的教官。” 温别:“我没听父亲提起过。” “出了意外。” 温静思毫不隐瞒:“出事的前一天华西崇收到一通视讯,他请了一天的假,回去之前非常高兴,说到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又过了两个月,华西崇把他的儿子告上了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 谢西塔忍不住插嘴:“这么严重?” 温静思淡淡:“爱之深责之切。” 温别出声:“判了十年?” 温静思:“三年,他出狱后没有联系任何人。” “华西崇找我喝过一次酒。” 温静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那之后没多久他在战场上恍惚,因伤退役。” 说得太多了,温静思对这件陈年往事耿耿于怀的原因只有一个——华西崇是他曾经的军医,华西崇老得太快了,曾经和他一起承诺‘直到生命终结那一天’的战友失约中途离开,他对此久久不能释怀。 他不再观战,离开了原地。 谢西塔在一边看了半天,冷不丁冒出一句:“温别,咱们打个赌,你猜谁能赢?” 温别:“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拳台上信息素席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这场硝烟弥漫的打斗已至终点,温别静静地仰视,良久,说:“赫琮山……战无不胜。” 拳台上华之闵喘了口气。 他毕竟离开部队生活十年之久,逐渐体力不支。赫琮山手下留了情,华之闵低低笑起来:“上校,还没恭喜你新婚,你的婚戒呢?” 赫琮山将拳套朝下面扔,张载精准无误抱住,递到一边。 “赫琮山。” 赫琮山停下脚步。 华之闵说:“这事他不知道?” “你猜” 华之闵抹掉了唇边的血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他会不会生气。” - 瞿清雨推开门。 会议室乌烟瘴气。 加莎翘着二郎腿擦枪,阴阳怪气:“几位监察长远道而来,我们军部的人按理说要好好招待,不过我们都是些野蛮人,除了请你们吃枪子也想不出什么,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待着,别——动。” 妈的,他烦死这些政治部的人了,不知道他最近被虫子恶心得天天要杀人吗,他手上到处是虫母的黏液。 秦荔扯了扯领口,他刚从发言台上下来,西服三件套穿得他透不过气。他解开了扣子,将领带在手腕上缠了一圈,实在也没什么好脸色对着这帮政客。 不能杀,又不能吓。 秦中校深深地郁卒。 门开了。 加莎:“这么快?” beta青年出现在门口。 “这么大架势?”他双手环胸,说话时笑着,唇却下拉。 监察长本来抱头在一边蹲着,秦荔亲自用枪指着他,听见动静秦荔回头,枪也拿远了,监察长顿时猛然站起来:“事关指挥官——” 瞿清雨冷静吐字:“关你妈。” 秦荔和加莎齐齐一顿。 “谁告诉你他信息素有问题的?” 秦荔厉声:“说!” 监察长闭紧嘴,又抱头蹲下去。蹲了没两秒,眼前映出一张笑意寡淡的脸,他一时没能确认对方是不是omega,那张脸凑近的冲击力太强,周遭一切都失去颜色。 瞿清雨来的路上拎了瓶酒,说话和气:“泄露军部长官私人信息是死罪,你说他的信息素检测报告万一有问题——” “跟你是有,还是没有关系。” 监察长瞳仁急剧收缩。 ——问题不在于他怎么知道赫琮山的信息素检测报告有问题,在于那五次被联合医院盖章的报告被咬定无问题后,从最后一次检测到现在还有七天,出了问题谁的嫌疑最大。 瞿清雨将那瓶酒放在他的脚下,直起身。他眉眼在灯光中冷淡,犹如一把缠绕尖刺的玫瑰剑柄。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他生得一双天生搅动风云的手,能吸引无数人亲吻他手背。 监察长唇疯狂地颤抖起来,想说什么,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显示屏。 对方在自己面前点开了视讯联系人。 屏幕在眼前发光,无数在电视报纸上看过的医生姓名从眼前滑过,第二副院的院长、中心医院心外科主任、烧伤科主任,永远挂不到号的腺体与信息素研究机构,无数青年才俊……单方面消息占满整个通讯屏。庞大关系网密密麻麻如同触角,令他头皮一紧——人固然能尽可能避免受伤,却不可能不进医院。 秦荔离得近,长串姓名令他眼花,他表情复杂地调整了枪的角度。 瞿清雨懒得多说一句话,直白地同时连通了七家医院,六家院长连同一位副院长全部衣冠整齐地出现在屏幕中。 “哥哥。”那位副院长是个小正太,撑着桌面笑眯眯地说,“我等你打给我好久了,找我干什么呀?” “呀,你不高兴?谁让你不高兴了?” 小正太懒洋洋说:“你说的那份信息素检测报告,我亲自做的,没问题就是没问题,让那个说有问题的来找我,问问他眼睛长在哪里?需不需要摘下来放进我的福尔马林桶里。” 第二位院长是一位做过整形手术的女alpha,她一边对着视讯涂口红一边娇媚地说:“你说那张信息素检测报告啊宝贝,你来陪我睡一觉,什么麻烦都没有了,说了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不要到处乱跑……” 她旋上了口红盖子,满意地用手指抹开没匀的脂膏:“这只口红颜色好看,你不是结婚了吗?地址告诉我,送你一百只。” “好吧说正事,有问题我下个月再也不见任何一个omega,把所有的情趣内衣打包送给你——没有问题,从我医院出去的检测报告能有什么问题,说有问题的晚上睡觉给老子睁着一只眼,哎呀宝贝,你身边那个alpha好正,能介绍给我吗?” 瞿清雨翻转镜面,对着秦荔,幽幽道:“当然。” 女性alpha抬起手,红唇烈焰:“嗨,宝贝,我明天有空,盛品酒店顶层套房。” 秦荔的眼角狠狠一抽,狼狈地用手挡住了摄像头。 …… 最后一位是腺体检测科的青年才俊,对方勉强算是秦荔眼里的正常人,他端着红橙黄绿的试管哼小调,单片眼睛从肩头垂落下来。 “说起来是有一些奇怪。” 监察长露出有救了的表情。 “赫琮山的腺体……”对方沉吟片刻。 他在监察长期盼的眼神中话锋一转,说:“信息素检测报告我签的字,没问题。” 那杯酒开了盖,酒气浓郁。 监察长背上出了层冷汗,双腿隐隐发软。 再检不管赫琮山的信息素检测报告出不出问题,他面临的麻烦都非常大——有问题,在确认前五次的信息素检测报告没问题的前提下他是最大嫌疑犯,军部的人各个不是善茬,赫琮山背后是一整个军部,他进了牢子就是完蛋;信息素检测报告没问题,构陷罪够他喝上一壶。 瞿清雨半弯下腰,将酒淋到他面前地面。他声音幽幽凉如水,冰泉般流过了所有人后脊背:“敬……你。” 监察长脑筋急转弯:“等等——” “等什么?”瞿清雨直起身问。 “你想怎么样?” “二十天以后。” “二十天太长了。” “二十天。” 监察长咬咬牙:“十天。” 瞿清雨一言不发。 “十二天。” “战争在即……”监察长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滴到眼角,脱口而出:“十四天。” 瞿清雨:“十五天。” 监察长:“十五天!十五天!不管二检的结果是什么……” 瞿清雨:“到时候再说。” 秦荔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瞿清雨抬脚就走。 加莎正好在门口,条件反射拦住他:“你……这就走了?” 瞿清雨反问:“不走干什么?” “我明天还有课。” 这间会议室多年不用,加之有人抽烟,漫天都是灰尘,瞿清雨遮了下鼻子,说:“满课。” 他人走了,剩下加莎和秦荔面面相觑,加莎咳嗽了一声,说:“那没空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必须走。” 他在池子里重新洗手,用力地搓了两下:“太恶心了,我真受不了那血,蓝绿色的,又臭又黏。” 秦荔冷不丁被他洗手的水溅了一身,不得不用一张手帕擦拭。他没那么心大,目光沉沉:“十五天后得回来,还不知道到时候情况怎么样。” 加莎以为他说的是信息素检测报告:“你觉得报告有问题?” “不。” 秦荔说:“你太小看赫琮山了。” “记得我们被送去做omega信息素抵抗的三天三夜吗?” 加莎打了个寒颤:“你没事提那个干什么?” 为了确保alpha军官不受信息素干扰,他们会和发情的omega关在一起三天。 “我后来才知道,赫琮山那时候是七天。”秦荔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我在想……” 他没说完,声音隐没在灰尘中。 因为加莎接了个视讯,短短十秒脸色巨变:“你说什么?阿尔维在哪儿?” - 瞿清雨改道去了绿湖疗养院。 正式开学的日子在明天,疗养院的专家和研究院没来,一层二层药剂室空无一人。瞿清雨刷了虹膜验证,第三层紧闭玻璃门在他面前敞开。 第53章 一只手顺着腰伸进光裸后背。 瞿清雨挣扎的动作一顿。 alpha针扎过的腺体止了血,剩下一团变乌的青紫。 赫琮山鬓角湿透。一只手穿过他后腰,另一只手五指插入他指缝,牢牢紧扣。 声音喑哑疲惫:“抱一会儿。” 瞿清雨不动了。 alpha意识濒临混乱,翻来覆去好几次,最后终于找到让自己安心的姿势,不太安稳地闭眼。 瞿清雨在过于滚烫的怀抱中艰难地腾出只手查看他的情况,针孔实在刺眼,他手指在半空停了停,又顿住,顺着alpha鼓胀后颈靠上位置轻捋了把。 一手冷汗。 瞿清雨堵在心中的那口气忽然散了。 他变得非常、非常柔软,胸腔里填着一片柔软的海,棉花糖一样酸软下陷。 算了。 他也不是每件事都对赫琮山说,也没有理由因此计较。但他又实在不爽,于是面无表情把所有事都算在政治部的人身上,半天过去,终于吐出口恶气。 等赫琮山的体温降到38c下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瞿清雨确认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离开,在阳台上吹风。 “上校上次易感期?” 张载明显愣了下,说:“在二月底,您不知道?” 瞿清雨冷冷:“我不知道。” 两头同时沉默。 张载解释:“我以为您知道,上校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瞿清雨真是忍不住要抽烟了,他摸了摸口袋,上颚顶着颗橙子味的糖:“说说看。” 张载也不是二十四小时跟着赫琮山,委婉地提醒:“您当时正在和上校……冷战。” 瞿清雨站在阳台上,地平线外是黑暗。凌晨风凉,他五指蜷进袖子,哑了下嗓音:“我知道。” “他怎么度过的?” 张载再次回忆事情始末,过了一会儿严谨地说:“上校的易感期频率一般是一年三到四次,每次持续四天左右,大部分时候……在您出现前,他会独自离开,用抑制剂,去什么地方……” 盯着赫琮山易感期的人不少,张载实话实说:“我不太清楚。” “alpha会找令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度过易感期。” 对面有风,张载听见对方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他会去什么地方?” 张载:“瞿医生,我不知道,抱歉。” 他手上还有事,盯着那份婚前协议上的最后一行字,半晌后说:“您去问上校,会比问我更快。” 瞿清雨没说话,将手搭在栏杆上:“有谁知道他的信息素状态不稳定?” 张载停顿了半秒:“上校会处理这件事。” “他知道是谁干的?” 牙根甜得发酸,瞿清雨磨过了牙尖:“告诉我。” 张载微微笑了,他办公室正对面是一面巨型的镜子,映出alpha温和而精英的模样:“瞿医生,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有许许多多的事上校心里清楚,他没有动静是因为他要指挥全军,历练下级军官,要控制情绪,抵抗易感期。上校留给私事的时间已经很少了,他有限的情绪和精力要用在刀刃上。” 还有仗要打。 “他的父亲是指挥官,叔父是执政官,他学到的东西远比正常人多得多……比如……您觉不觉得……” “政治部没有存在的必要。”张载说。 他似乎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这么轻易地抖落了。 瞿清雨倒是笑了:“毫无保留?” 张载:“毫无保留。” 语毕张载几乎能想象beta青年出现在阳台上的侧影,他有一双令人终生难忘的眼睛,比航行舰滑过银河带来的实时影像更璀璨明亮。 瞿清雨心情好,侧了侧头:“想说什么。” 指挥室外二十八盏壁灯幽幽,张载的面容出现在长长走道上,他抬头望了墙壁许久,说:“二十八任指挥官。” “战争、伤病、死亡、创伤后遗症、信息素紊乱,每一任指挥官都不得善终。” 张载用特制的布料擦拭离自己最近的骨灯,四角小碎珠在黑暗中撞动,死人白骨,白骨孤灯。他神情一寸寸淹没阴影中,想起那份婚前协议上的最后一段话,叹息着说:“如果您爱他,给得更多一点吧。” 萧索风声从那一面传来。 瞿清雨转过身。 天初亮,玻璃窗灰沉,刚睡了三个小时的alpha隔着一整扇玻璃窗和他对视,掌心向上张开手,说:“来。” 瞿清雨:“取腺□□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偏偏要隔着一张透明玻璃说话,又离得玻璃近,唇淡红,眼清明。敞开领口挂着弯曲的银链,绕进深处。 赫琮山平稳:“做你该做的事。” “什么是我该做的事?” 赫琮山:“想做什么做什么。” 瞿清雨半抬起头看他,目光从他锋利冷沉的眉眼掠过了。 “做什么都可以?” 赫琮山:“做什么都有我。” 瞿清雨久久凝视他,过了足以让他深深记住这一刻的时间,他推开门,赫琮山一伸手接住了他。 “记住你说的话。” alpha身上有极淡血腥味,瞿清雨手指摸到他领口:“怎么回事?” 下一秒他手被反扣,赫琮山阻止他继续往下,二人僵持。 他后背有绷带痕迹,没有血渗透,瞿清雨看他一眼,隔了几秒,松开手。他开始拆领口第一颗扣子,窗没关,风涌进来,贴着他温热细腻皮肤。他无疑是美丽的,美丽而成熟。很快,他整个裸露肩颈冒出鸡皮疙瘩。 赫琮山再次阻止了他。 瞿清雨终于看了他一眼。 空气无言沉默。 瞿清雨笑了一声,擦过他肩膀走进去。 曙色熹微,赫琮山的体温堪堪恢复正常。秦荔第一时间出现在指挥室外:“市内alpha信息素登记室失窃过,在七年前。” “腺体研究室给出的结果是要想让虫母陷入不正常发情的信息素等级要在a及以上,登记在案的高等级alpha共五百七十八名,做过捐献志愿者的有一百三十一名。” alpha捐献信息素的目的是为了给暂时没有alpha又需要alpha的omega进行信息素安抚。 七年前。 瞿清雨表情微妙地停顿,他的停顿太过明显,秦荔那只义眼缓慢地转动,他们两两相对。 这些东西瞿清雨不感兴趣,张载在门口,他八点有课,越过秦荔,出了指挥室门。 出门前他定住脚步,问了赫琮山一句话:“没什么对我说?” alpha语气很淡:“没有。” 瞿清雨将手插回口袋,离开了第十七层。 赫琮山:“说。” 秦荔:“目前无法确认让虫母产生发青期混乱的到底是什么。” “无法确定。” 赫琮山重复。 秦荔:“是,长官。” 承认无知和能力不够远比强撑明智,在赫琮山面前。 赫琮山久久没有开口。 朝阳初升,他肩膀上栖着一道暖红光照。 信息素登记室失窃,少了记录高等级alpha的名册。目前没有大规模alpha信息素交易和失窃的记录,秦荔带人去了十一所医院,去了地下黑市,没有头绪。 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信息素引起了虫母的发情期混乱,让它们不断产卵,在短短几年内完成了十倍的繁殖指标。 或者……是信息素吗?秦荔不由得怀疑。 一百三十一名参与过信息素捐献的alpha信息表铺开在赫琮山面前,他一目十行,短暂沉寂后,秦荔一顿。 赫琮山:“华之闵。” 秦荔猛然抬眼。 他想起那张最先递到自己手中的信息表,从头至尾罗列了所有beta医生靠近过的alpha,有意或者无意,有一个alpha很特别。 华之闵。 姓名重叠。 秦荔后背无端一阵森冷,他张了张嘴,又听alpha军官平平道:“华西崇。” 秦荔再说不出一句话,在巨大的、难以控制的战栗中重重闭眼,又睁开,颤抖道:“是,长官。” 赫琮山始终一言未发。 他上任匆忙,对军部人事调动不清晰。和华西崇第一次见面是因为信息素紊乱综合征,对方是他的主治医生。他对华西崇的了解来源于华之闵,当时华西崇并未因伤退役。 有些不明朗的事从记忆深处浮现。 赫琮山仰面,捏了捏后颈。他能感觉到易感期的逼近,他的情绪波动变得难以控制,空气中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不断进入他口鼻,有一秒他是想让瞿清雨留下。 也仅仅是一秒。 - 《历史回顾》。 谢西塔头大道:“这课也太基础了,这不是中学内容吗?” “全是要背的。”他把下巴搁在厚厚的书页上,生无可恋,“多到窒息。” 他的朋友翻了两页:“讲什么?” “历史。” 谢西塔有气无力:“几百年前陨石降落,人类进化出三种性别,又一百年,alpha从三种性别中脱颖而出,社会重构。” “这本书什么都讲,除了人话。” 谢西塔皱着脸:“听得我要睡了。” 他“哗啦”一声从凳子上坐起来:“帮我点个到,我回去睡觉。” 趁老师没来他火速从后门溜了,路上碰到刚到校门口的瞿清雨,后者扫了眼军事新闻:“早八你不上?” “你不是也没上?昨晚还夜不归宿。”谢西塔理直气壮,“我就逃今天上午一节,下午再去上。” “我太困了,又困又饿。” 谢西塔一条胳膊搭在他脖颈上:“你身上怎么有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瞿清雨:“不正常?” “不太对。” 第54章 瞿清雨在地下室台阶处蹲了会儿,他将头抵在双膝上,后脊顶着纯棉长袖,映出分明的骨骼影子。 天昏黑,唯一一扇窗紧闭,空气中有血腥气和漂浮的尘埃。 - 张载从执政官府邸匆匆至机甲室时几十个alpha军官正围坐一团,商讨怎么解决西南部最大的地下虫巢。 阿尔维右臂骨折,吊着胳膊狼狈地说:“右侧方不行,大量兵虫堵在那儿,潜进去就是大乱斗。” 加莎拨弄了一下他的手臂,看笑话:“你也有今天。” 阿尔维冷冷:“把你的手从我的伤口上放下来。” 加莎夹着嗓子:“哥哥,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凶。” 阿尔维表情空白地把手从他怀里拿出来。 加莎懒洋洋:“一个虫巢你都搞不定,下次帮你报仇。” “别说了。”阿尔维硬邦邦,“上校在看。” 加莎惊道:“怎么不早说!” 霍持咳嗽两声:“上校,左后的洞被填上了,我们得想办法。” 中控台有地下全景图,虫母占据了一大片空间,周围是站岗的兵虫护卫队。不管从什么地方突击都会进入包围圈,阿尔维十五天前直接陷进了大批的兵虫中,差点没出来。 alpha军官扫过去一眼:“看清是什么了吗?” 阿尔维脸绿了又白:“蝉蛹裹着,看不清。” alpha军官:“王虫多少条腿?” 刚毛擦过手臂的诡异触感犹在,阿尔维脸绿得更厉害了:“十二。” 周围吵吵嚷嚷的alpha军官们集体安静。 腿的数量直接决定巢穴等级和虫母珍贵程度,繁殖能力越强的虫母身边守着越难对付的王虫。 十二,已经不少了。 密密麻麻堆叠的虫卵如在眼前。 霍持:“我们计划从兵虫护卫队最薄弱的地方进攻,尽量避免和王虫起正面冲突。这一块得炸开,附近场子要清。” 另一个alpha少尉皱眉:“闹市区,炸的地方太大了,动静会不小。” 佘歇一直盯地图:“炸不了。” “炸不了。”他再次重申,“这条城区中轴线连着地下电缆,稍有不慎全城停电。” 霍持:“不炸得挖,挖要十天半个月,太长了。” 张载正好听见这句话。 中控台呈现某种无机质的冰冷银白,alpha军官听了两句,青筋指骨压在模拟虫巢的正上方,虫母背脊的位置:“换个地方。” 所有人一顿,佘歇抱着胳膊沉沉看向他。 赫琮山平稳:“让它瘫在原地。” 他说话并不如何重,却仿佛一根定海神针插在地上,所有军官暗松了口气。 赫琮山又问:“没人接到地下电缆断的警报?” 张载心中一凛。 按道理讲这么多虫类爬进地下,很难绕过所有水管和地下电缆,但三年中没有大规模地下电缆挖断的事故爆出——他就算再门外汉也察觉到不对。 加莎他们面面相觑:“没有。” “当然没有,坏几根电缆而已,修不就行了,上报干什么。” 数名军官额头上的青筋一跳。 “好久不见了各位军官。” 莱特恩出现在门口,找了半天,满意地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腿搭在桌面。这四下都是乱七八糟的营养剂,军部的条件实在太差了。他捏着鼻子变调:“我受执政官之托来考察进度、慰问各位,顺便……” 莱特恩朝后侧头,眼里浮现兴味:“来给上校送omega。” “听说上校的信息素非常稳定,那实在是太好了。” 赫琮山发出意味不明的单音节:“哦?” 莱特恩拍了拍手,一群带着抑制剂颈环的omega出现在身后,有男有女。 “顺便替我向瞿医生问好,多亏了他的悉心照料,我的腿才能好得这么快。” 莱特恩长叹一声,发自内心:“瞿医生——真是美貌啊。” 张载退后一步,站在赫琮山身后,戴上塑胶手套,准备处理血溅三尺的现场。 所有执政官的义子,都对自己的未来有盲目的乐观与自信。 ——某个午后,alpha执政官将一本地理杂志盖在脸上。阳光从他遍布五彩锦鲤的池塘中升起,他仰躺在靠椅上,左手捻了一袋鱼食喂锦鲤,笑意幽微:“你问我为什么养那么多义子?” “兄长死了,嫂子不理我,儿子不理我,我是孤家寡人。太无聊,多养几个儿子,看他们斗来斗去,热闹。” …… 张载怜悯的目光落在莱特恩身上。 莱特恩不怀好意:“上校?” 他身后的omega禁不住暗自抬头,夜幕降临,落地窗外是悬浮的银白舰体。星体光芒洒向大地,群星做配,alpha军官侧脸英俊立体,喉结线条冷漠、不为所动。他手中有枪,那把枪是著名的“死神轮盘”,左轮手枪,六发子弹。不是那把枪的名字叫“死神轮盘”,是握在那双手中的每一把枪,都被称之为“死神轮盘”。 察觉到他的视线,alpha军官擦拭枪支的动作稍顿,他转动枪口,深不见底瞳仁随之移动。 他只对异族虫类开过枪。 omega并不害怕,仍贪婪逾矩注视。 早年有人在军校私人论坛上放过alpha军官的照片,alpha中天上有地上无伟大的一张脸,形容英俊。用那样不近人情一张脸抱着只雪白垂耳小兔,给兔子腿系红棉毛线绳。 omega出身名门,学艺术,偷画过那张照片,深记心中。 十年军旅,造物主偏爱仍在,且愈演愈烈。 omega抑制颈环效果对一般alpha有用,能规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麻烦。 微末的omega信息素味道顺着飘进来。 其中有一个即将发情的omega。 赫琮山面无表情抬手,漆黑枪口对准莱特恩。莱特恩高举双手做投降状:“上校,我是好心,没有omega的易感期……” “扑通!” 莱特恩朝前一跪:“妈的什么人——” omega骤然回头。 “看你姿势正适合五体投地。” 来人凉凉:“帮你一把。” beta。 omega眼睁睁看着他一脚踢了执政官义子,踢完看了自己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赫琮山。”他对上校直呼其名,眉梢挑起来,“你想变成烤鸭片?” 室内气氛产生微妙变化,张载褪下手套。alpha军官低笑了声:“回来干什么?” 瞿清雨摊开掌心,一片白色药片躺在正中央:“退烧药,忘了。” 腺体受伤七十二小时会反复发烧,后期症状能用药物缓解。他临时想起来有件事没做,给张载和赫琮山分别发了消息,没人回。 赫琮山明显停顿。 瞿清雨:“有麻烦?” 赫琮山收了枪,放至一边,伸展双臂,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空气中alpha暴虐的信息素平缓回收,攻击性和排斥感无影无踪,亲昵地缠绕。 omega心往下沉。 有耳闻上校已婚,传闻太离谱,他心存幻想。 众目睽睽之下beta青年举步,他停下,赫琮山喉结上下一滚。 瞿清雨在赫琮山要亲他之前拦住他,开口:“不能白抱,上校。” 赫琮山顺着他话:“想要什么?” “婚戒。” 佘歇浑身一震。 瞿清雨:“我的东西……”他转过身,一一扫视在场所有人,说话口吻慢,而清晰,“就该是我的。” omega心高高提起,因为赫琮山笑了。 那枚素圈在alpha手中,银白,折射出高贵清冷的光。他动作柔和犹如当年给那只通体雪白垂耳兔系上红线棉绳,靠近beta青年的姿态几近俯首臣服。 诡谲氛围弥漫开——omega能感觉到所有alpha的视线投向beta青年,他们仿佛各怀心思,又仿佛那一秒的暗潮涌动仅仅是错觉。莱特恩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一个beta而已,无法被标记、没有信息素,但莱特恩面部带着奇怪的、omega所不能理解的嫉妒,他似乎要开口,又忌惮alpha军官,最终悻悻闭嘴。 几十名alpha军官或站或坐,omega知道自己的任务,他悄无声息地释放了信息素。发情期的omega信息素从抑制颈环中流泻出来,海盐气息在咸湿中四溢。 他对自己的信息素等级有自知之明,不够直接令对方失控,但造成影响绰绰有余,没有alpha能完全不受发情期的omega信息素影响。 信息素干扰军官属刑事犯罪,但他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会议室内坐了几十名alpha军官,制服统一,或站或坐。omega心跳在寂静中狂跳——有alpha支腿坐在桌面,一条腿自然垂下;有alpha一手撑在膝盖上,军帽帽檐阴影重重,看不清神色;有alpha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屈起腿把玩自己的小刀。他们脊背挺直,标准军人姿态,右臂肩章银鹰眼珠深绿。在某一瞬间,他们齐齐将视线投过来,眼里没有情欲,只有嗜血意味。 光线灰薄暗沉,omega掌心全是汗,他错觉自己看见一尊尊地狱杀神,脚下踩踏的是白骨深山、蜿蜒血河。 军队alpha在休战的三年间陆续有了自己的omega,他们大部分已婚,受omega信息素影响较小。但总有alpha军官没有迎娶帝国匹配的omega,这是明目张胆的引诱。 “把你的信息素收一收。” 玩刀的alpha军官率先站起身,他拿下了帽子,眼尾红色胎记了了两笔勾出残忍古怪的意味:“你的味道太浓了。” omega强忍战栗,抖着耳朵羞耻:“长官……” 他闭了闭眼。 因为被簇拥的、军衔最高的alpha军官看了他一眼,瞳深如千丈潭水。仅仅一眼,omega遍体生寒。 赫琮山收回视线,将手压在后颈。 他状态不对,瞿清雨刚要说什么,alpha将他从原地扛起来带走,腾空刹那他明显愣了下,放在对方肩头的手收紧,微微眯起深蓝的眼睛。 第55章 赫琮山目光沉沉。 头顶灯光是冷色调,瞿清雨抵着牙,重复一遍:“有空□□吗?” 赫琮山态度不明:“明天有空?” “没什么课。” 瞿清雨专心致志给手边得花盆浇水,浇多了,渗出来一点,他平心静气地说:“现在去超市,我想要花。” 赫琮山:“带上张载。” “你陪我去。” 赫琮山顿了顿。 beta青年用手拨弄那盆绿植圆大叶片,他垂着颈项,银链从颈骨处没入宽大领口。 去了超市。 商品琳琅满目,食品区摆着各种口味营养剂。 瞿清雨自顾自逛,他买了台灯,可以放在床头插电的台灯。上校显然不怎么在意款式,准备来做一件事——付款。 alpha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推车。 上校一般不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那样,大半夜来超市没什么,大半夜要花也没什么,突然要婚戒也没什么,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无理由包容接受。alpha天性强势,瞿清雨见到过赫琮山对其他人令行禁止的模样,对他的兵,他的下属。但他很少对自己做出什么具体的要求,更多的时候在克服本能,尽可能让步和纵容。 ——其实是我在伤害他。 赫琮山用一只手推车。 瞿清雨扣住了他另一只手,将五指嵌入他掌心。 那枚素圈的触感烙在手指间,alpha指腹干燥,让人想到向日葵、阳光和一切有温度的东西。 所以买向日葵。 出花店门时瞿清雨踢到个易拉罐,那罐子骨碌碌滚到一边。后边一个小小身影跟着易拉罐跑,没留神路,“咚”撞上他小腿。 是个beta小孩,七八岁,灰头土脸。明显摔得痛了,坐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道歉瞿清雨就心软,四下看了眼:“……等着。” 最近的药店卖药酒,瞿清雨拆开棉签,半蹲在小孩面前。涂完药小beta膝盖上一片棕色,他小眉头拧起来,捏紧拳头小口抽气,眼巴巴地问:“可以给我那个易拉罐吗?” “要易拉罐干什么?” 小beta小声:“卖钱。” 他们一大一小蹲在那儿,赫琮山正好驱车过来,心化了化,觉得很可爱。他下车,靠在路灯边听。 瞿清雨:“要钱干什么?” “我妈妈生病了。” beta小孩用脏兮兮的手擦眼睛,哽咽:“要好多钱。” “什么病?我是医生。” 瞿清雨蹲得腿麻,索性一只腿跪在地上,和他平视:“说给我听听。” “什么病……” 小beta忘了哭,呆呆地说:“咳嗽,她一直咳嗽,晚上睡不着,还咳出血。” 一边说一边又想哭:“她不肯去看医生,我想带她去法门街的小诊所,但我没有钱,我……” 他口袋里有一张纸钞,瞿清雨扫了一眼,知道是假的。 “钱从哪儿来的?”他问。 “我妈妈的项链,有一颗小小的钻石,我偷偷让隔壁阿姨替我卖了它,这是阿姨给我的钱。” 小beta不好意思地说:“给你,哥哥,你是医生的话能不能跟我去家里,我,我给钱你。” “你家在哪儿?” “在那个拐角,不远。”小beta用力地抽了抽鼻子,期盼地说,“你真的是医生吗?哥哥。” 瞿清雨牵他的手,小朋友的手绵软,仰头看自己的时候眼里流露出毫无保留的信任。 “是医生。” 赫琮山听见他说,“我去药店拿点东西,看见那边……” 蹲久了腰不舒服,瞿清雨慢慢直起腰,alpha在一边路灯下站着,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掌心缓慢回温:“去那儿,让警察叔叔带你去找隔壁阿姨,让她给你吃点东西。” 肚子确实饿了,小beta吞了吞口水,小大人似地说:“我不饿。” “带着他,你邻居阿姨会把项链还给你的。”瞿清雨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以后卖项链前问问大人。” 小beta眼睁睁看着他走进药店门,那里的店员仍然爱搭不理,他进去后没说要什么药,自己在货架上挑了一堆药剂,付钱的时候数额特别大。 风大,小beta光脚跑出来,这会儿冷得牙齿打颤。他想起对方让他找路灯下看起来很不容易接近的alpha,又对陌生人很害怕,飞快地看了一眼对方,被一把抱了起来。 赫琮山单手就将他抱起来,顺手把他一双脚兜进怀里,小beta趴在他肩头,鼻子红红的:“哥哥真的是医生吗?可以救我妈妈吗?” 赫琮山没有回答他,药店玻璃门明亮,里面的beta青年把一塑料袋药剂装好,依次清点。 上校想起一件久远的事。 战场上的医生不多,那波战地医生到时引起不少人围观,大巴将长途跋涉后的医生们放下车,接引的军官清点人头,点完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赫琮山路过,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字眼:“蓝色的”、“你确定”、“特别好看”…… 跟在他身边的少尉寡言少语,那天破天荒主动对他说:“是新来的战地医生,beta。” beta的智力脑力和体力都跟不上,医院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不适合他们,更不用说出现在战场。赫琮山闻言转过头,多问了一句:“beta?” 少尉不知道为什么停顿了,露出腼腆的、不太熟练的笑:“是beta,长官,瞿医生人很好,给了我一剂止痛药。” 刚炸了堡垒,他灰头土脸,手心有淤泥,汗淋淋的手掌中躺着一颗淡绿色包装的糖:“还给了我一颗糖。” 他们刚聊了两句,对话被中断,一只巨型蜘蛛喷出毒液。半个小时后,那名少尉僵冷地躺在担架上,左腿被咬出的伤口深可见骨,白森森一片。 赫琮山堪堪将他从异形口中救下,送往临时医疗点。 说是医疗点其实是几个搭在一起的简陋棚子,几个医生在里面忙忙碌碌,上校不好打扰,坐在一边地面换弹匣,盆里染血纱布大团大团,血多过了水。 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人很难不有心理阴影。 赫琮山模糊地猜测,他可能有轻微晕血症。 太多死人了,脚踩下去不是土地,是血肉模糊的温热尸体,一具叠着一具,最下层的早已凉透了,贴着地,挤压着地。 铁架床上少尉全身是血,连绵鲜血从皮肉翻卷的伤口流往地面,呼吸渐弱。 赫琮山估量了对方的伤势和失血量,不抱希望。 他对死亡的感受变得钝而……木。 果然,没救。所有医生无能为力站在铁架床边,半弯下腰默哀。 赫琮山抬脚离开。 在走出去的刹那,他突然想起那名少尉紧握的右拳。远处炮火轰鸣,他去而复返,正好目睹那一幕。 惨白床架,beta医生剥开糖纸,将那颗糖放进少尉口中,合上他双唇。 这么多年,没有变过。 …… 瞿清雨其实不太确定赫琮山愿不愿意管闲事,尤其是现在他心有愧疚。他从台阶上下来,那小孩红肿着眼睛,他不太有把握地问赫琮山:“你有别的事吗?要不然……”你先回去。 赫琮山注视他一会儿,说:“去看看。” 瞿清雨松了口气,他走在前面,路灯一盏接着一盏。脚下是安静交错的影子。 这种路不太安全,往往有赌徒和醉汉。但显然,alpha身上的信息素足够震慑,一路相安无事。 瞿清雨突然想逗逗那小孩,就说:“你不怕我们是坏人?” 小beta趴在赫琮山肩头,揉了揉眼睛:“不怕。” 他天真地说:“漂亮的omega才会被带走。” 瞿清雨三分真三分假:“漂亮的beta也会被带走。”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 微风将塑料袋吹得哗哗作响。 小beta明显被吓住,不过小孩对善恶很敏锐,他总觉得他们不是坏人,他呆了呆,盯着瞿清雨目不转睛,小小声说:“哥哥,你在说你自己吗?” 瞿清雨不笑了。 他不仅不笑还生气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没几步走到beta小孩家门口,猛然停下来等赫琮山。 小beta忐忑地问赫琮山:“哥哥生气了吗?” 赫琮山:“没有。” 上校说:“他不喜欢别人说他漂亮。” 小beta笨拙地解释:“可是哥哥真的好看。” 瞿清雨当作没听见。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重重的咳嗽声。瞿清雨推门,里面的女性omega虚弱地问:“蓬蓬回来了吗?” 小beta立刻拉了拉赫琮山领子,赫琮山将他放下来,他一路小跑进去:“妈妈,蓬蓬带医生回来了!” 女性omega。 瞿清雨看向赫琮山:“在外面等我。” 他走出两步,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亲了赫琮山一口。 “很快。”他保证。 赫琮山目送他进门。 是个有月亮的夜晚,门内断断续续传来交谈声。浑身燥热,赫琮山右手扶着脖子转了转,他知道瞿清雨能处理,华西崇在他面前多次称赞过自己的关门弟子,除开别的不谈,他确实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惜为了对方答应在中心医院坐诊。 华西崇偶尔会念叨,说一个beta不需要那么累,希望他做个清闲安稳的工作,一边说一边恨不得把军医会的东西都告诉对方,带着对方没日没夜手术,积累经验。 “急性支气管炎。” 瞿清雨出来,说:“要住院。” 给了对方一笔钱,还有科室主任联系方式。 也就做得了这些了。 路灯是暖黄色,赫琮山没问别的,问他:“腰怎么样?” 瞿清雨咳嗽了一声:“易感期在什么时候。” 赫琮山收回视线:“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 赫琮山:“易感期。” 第56章 “嗞啦——嗞啦——” 广播发出刺耳刮擦的响声,最终消音。 老旅店,隔音差,另一墙是“嘎吱”作响的摇床声,泥灰墙皮“簌簌”往下掉。alpha身上血腥味一丝一缕散在空气中,窗墙树影斑驳,阴影从他高挺鼻梁流连而下,挑起乌黑额发。 一双凤尾幽深的眼。 赫琮山叹息道:“别动。” 瞿清雨霎时定在原地。 他半跪床侧,跪在赫琮山腿间。床板硬挺,膝盖不好受,却没有挪动一丝一毫身体。一米开外的地方是窗,窗外是月,月与光,齐涌他周身。 堆叠衬衣上那对橡树叶领花被主人取下,肩章、领章静静躺在一起,折角上弹孔痕迹遥远凶险。 上一任主人死去,它辗转零落血污灰烬中,睁开眼看炮火枪林。直到被寻回,擦拭干净,封存,下一任主人带走它。 ——赫琮山。 alpha无声地吐出口气。 瞿清雨心脏奇怪地跳动,那一刻他鼓膜中有什么重重敲击,指尖沾满冰凉的灰尘。 赫琮山沉沉:“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他似乎是问他要一个答案,又像是答案是什么他早已明白。他问:“你一路走到今天,有没有什么超过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让你觉得,用什么来换,都心甘情愿。” “——我有。” “你害怕什么?” 赫琮山:“我不需要omega,医生。” 他不需要一个omega来维持信息素的正常,不需要一个omega来缓解alpha的易感期,一旦流言产生,他不再具有领导全军的信任度。人生中有舍有得,他对此心知肚明。指挥官之位能者胜之,佘歇,阿尔维、霍持、温静思,乃至加莎,任何人都可以坐上指挥官之位。 瞿清雨眼睑剧烈颤抖。 “而你——” 赫琮山低低地笑了起来。 当我卸任那一刻,我走下光芒与神性缠绕的宝座,离开权势与争斗中央,变成人群中千千万万alpha之一,不再对你有任何利用价值。 你是否还会告诉我,你爱我。 瞿清雨干涩:“你要干什么。” 赫琮山松开手,淡淡:“回去上课。” - 第二日,赫琮山卸任总指挥官一职。 军事版面炸裂开,上校卸任消息如惊世炸弹,席卷街头巷尾。所有论坛和社交软件上是同一热词,南北部军事基地全部戒严,所有军校生封闭管理。 前指挥官身死后赫琮山占据指挥官之位长达十年之久,他和每一任指挥官不同,横空出世临危上任,力挽狂澜。军衔按虫头数量升,alpha军官无止尽释放信息素,腺体干瘪,跪在地裂缝隙边堵死那条虫类唯一向上的路。 一把左轮手枪,一堆弹匣,十几吨巨石,撑过十八个小时。 ——是那场必败的战役。 指挥官之位,佘歇输在那一场战役中。 所有alpha军官对此一无所知,消息传来时他们正在食堂吃饭。霍持一抬头,正对全息影像上新闻主持人强装镇定的一张脸,声音颤抖:“近日,军部长官赫琮山卸任指挥官一职……” 太吵霍持没听清,筷子伸向苦瓜:“卸任什么?” 加莎下意识接话:“指挥官——” 秦荔梭然起身。 餐盘“咣当”落地,西瓜汁仓惶打翻,一地深红。 - 秘书室通讯被打爆。 “喂,您好,秘书长不在。” “稍等,为您转接指挥官室。” “嘟嘟嘟——” “上校不在南指挥官室。” 助理齐诉焦头烂额,他的顶头上司从一早就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座位上,“秘书长张载”的名片倒扣桌面,数不清的信息雪花一般飞进来。 临近中午十二点,张载终于在翘首以盼中走进秘书长室。 他今天戴了金丝眼镜,公文包卡在胳膊下。 齐诉接了一上午通讯,嘴皮快要说干,这会儿终于抽出时间喝口水。透过那扇玻璃张载一如往常开始处理公事,翻开桌上第一份文件刹那,他表情骤变。 “齐诉!”他一把抓了桌面的门禁卡,厉声,“立刻跟我去一趟执政官府邸!” - 执政官府邸假山群鱼。 阳光五彩斑斓,锦鲤在人小型人工喷泉池中跳跃。alpha执政官颇有闲情雅致,手持一柄汤勺,圆形汤勺里装着鱼饵。他围着波光粼粼湖水喂鱼,行走所过之处鱼群跟随,很快一条长尾摇摆在他手工剪裁的长衫后。 长衫素白,他有一双幽深凤眼,妖而瑰艳。青天白日,仿佛厉鬼归来。 “卸任书我看了,他的信息素检测报告现在正常,不代表以后正常。等到下一次战争开始,有人再次提出异议,难道从战场召回他一直药检?” “噢,事情是这样……他找到我,要和我打个赌。我是很希望他卸任的,你知道,秘书长,我就这一个儿子,是我嫂子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 “赌局的内容是药检,赌有没有人让他做二次药检。” alpha执政官沉吟片刻,对静等良久、满头冷汗的张载实事求是地说:“他卸任,最高兴的人是我,秘书长,你找我有什么用。你们都知道二次药检不管结果如何,都会让他受重创,他的信息素正不正常有什么意义,这不是重点。” “从二次药检提出的那一刻,你们就该知道,离他卸任的那一天不远。我昨天收到卸任书,你此时此刻来找我……” 萧提摊开双手,鱼饵从他掌心漏下:“是祝我终于成功?” 池塘中锦鲤五彩,其中一条长尾鳍金鳞。张载低头凝视良久,不自觉艰难道:“上校……为战争胜利……为和平……殚精竭虑。” “是啊。” 萧提遮了遮头顶阳光,赞同说:“殚精竭虑、九死一生。” “不止他。” “还有萧庸。” “指挥官谁都能做,为什么是他们?” 萧提微笑着转过头,对张载和颜悦色地说:“我不逼他卸任,难道等他也死在我面前?整个萧家甚至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替他捧牌位,让我那早死的兄长从棺材里爬出来?” 府邸阴了,黄纸贴在曲径卵石上。正门敞开,穿堂风啷当而过。 张载听见对方毫无情绪地说,“你从这儿走进去,灵堂排位一十九座,磕完头再走。” 张载身边齐诉骤然睁大眼。 执政官府邸少有人来,现任执政官占寡嫂为妻,藏兄长骨灰于正门大堂。此言惊世骇俗,齐诉终于忍不住抬头,进口处挂白幡,乌木漆黑沉棺摆放,“奠”字当空。 而张载一言不发于十米开外卵石路上叩首,一步一叩首。齐诉跟在他身后,额头抵地,终至牌位前。 齐诉深深弯腰,香火余灰,他仰面,摸到面颊一片冰凉。 萧姓校级军官一十九位,长眠烛火中。 而萧提倚靠门边,双手揣进薄衫中。阴影中齐诉错觉他恨得吐血,又不得不强吞。他从侧面取了三根香,于烛火中点燃,面沉如水:“指挥官虚名,一座死人牌位,有什么好争的。” 那座死人府邸被甩在身后,齐诉坐上车,不停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张载靠坐,问他:“看见了?” 齐诉忙不迭:“看见了。” “当作没看见。” 张载忽而有倾诉欲望,说:“我第一次来……” “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择手段阻拦赫琮山上战场。” 车窗外飞鸟掠过天际,张载怔怔然片刻,想起他第一次踏入这座人间孤坟的日子。 阴雨绵绵。 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人,给所有人收敛尸骨,每日上香,祖父、叔伯、孪生兄长,最后可能是儿子。 活人如死。 - 消息被证实,指挥官印章和一切身份相关的东西被留下。 瞿清雨再没有见过赫琮山,赫琮山不在任何地方。南部指挥官室被清空,他卸任指挥官之位仅造成一时震荡,军队纪律严明,在最初二十四小时的手忙脚乱后迅速恢复正常。 下一任指挥官需要选拔。 消息突然,但解决比想象中轻易。温静思在一个半个月后当选下一任指挥官,这一个半个月里没有人见过赫琮山。新任指挥官就职演讲时停顿良久,十分钟,温静思站在高台上十分钟之久,话筒在他嘴边,他军姿立于众人前,衣襟上是相同的橡树叶领花。 盛夏,军队标识在烈日下飘扬。 漫长寂静。 十分钟,没有人开口催促。场景肃穆,两侧军部长官神情冷峻,指挥官肩章和领章在同一片天空下熠熠生辉。 赫琮山没有出现。 alpha军官像一滴水消失在海中。 圣礼德广场上胜利女神像几百年不变,橡树叶编织成桂冠。 太阳晒得人眼花,谢西塔问温别:“你知道上校……为什么卸任吗?” 温别摇头:“我父亲接到临时委任书在一个月前,他对此并不知情。” 谢西塔不确定:“那我们真的换了指挥官?那上校还是上校吗?” 温别表情变得有一点儿奇怪,低声:“是。” “指挥官和军衔有本质区别,除非……” 温别停顿,说:“退役。” “退役的硬性要求是身体残疾或者重大疾病。” 谢西塔忽然说:“信息素紊乱症算在残疾里面,如果上校因信息素卸任……从他卸任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上战场。” 他说了这句话,身边所有的alpha齐刷刷将视线投过来,有几个眼含热泪,有几个一副下一秒要扑上来杀人的模样。 谢西塔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温别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你听说了吗?上校卸任的事。” 第57章 “砰!” 第二声枪响。 谢西塔刚要爬起来,左腿一阵钻心疼痛,他“嘶”了声,被赶来的秦荔一把按住左肩,秦荔冲他摇了摇头,做了噤声的手势。 谢西塔挣扎起身:“瞿……” “我知道。” 秦荔紧盯前方,五指如鹰爪一把把他摁回来,冷静:“别动。” 另一队alpha士兵们迅速赶来,寻找掩体,趴匍地面,牢牢围住黑暗。 石块堆叠,内壁湿润,密密麻麻虫卵在黑暗中散发出诡异的荧光。身下是粘腻的触感,谢西塔硬生生忍住胸腔内的咳嗽,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 情况紧急,他头脑一清醒才来得及想这地方不能炸,虫巢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撞击,但开枪太疯狂了,在场所有alpha军官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击致命。 能一击致命的人不在现场。 而瞿清雨开了枪。 暗处猩红复眼在某一刻紧闭,洞中有翅膀扇动带起的细小气流。 秦荔渐渐松开了手,示意安全。所有alpha悄无声息围上去。谢西塔眼睛干涩,从掩体后一瘸一拐站起来去查看情况。 “咳咳咳……咳咳!” 谢西塔一把抓住beta医生的胳膊,急促喘息:“你没事——” 他不可思议地顿住,扭头沙哑:“你开的……枪?” 瞿清雨左手垂在身侧,一缕热硝烟从漆黑枪孔中冒出。他虎口被震得发麻,拇指连着手部跟腱一片用力过度的抽痛。 “运气好。” 瞿清雨没否认也没承认,慢吞吞地笑了声,将发抖的手腕收进去,左手拍了拍谢西塔的肩,往他身下指:“让开点,别踩着人。” 谢西塔下意识低头,一下弹开了:“你怎么不早说兄弟对不起我不起故意的这地儿太暗了!对不起!” 这是清扫过的虫巢,地面有探路的alpha士兵的残肢,受伤的士兵躺在地上,发出粗重混杂血腥气的喘息。 “还活着。” 瞿清雨蹲下来,用绷带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胸膛起伏的alpha士兵固定腿:“你五点钟方向那个,内脏估计震碎了,先别动,等担架。” 谢西塔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一边擦汗一边说:“你不害怕?” “怕。”瞿医生一心二用,敷衍,“我怕得要死,劳烦你帮一把,我右手脱臼了。” 谢西塔赶紧帮忙,他小腿肌肉拉伤,半天给人止完血,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瞿清雨扫了他一眼,不远处温静思的人也赶过来了。 “我先走。” 瞿清雨视线和秦荔交错,秦荔错觉他唇边笑意一闪而过:“中……校。” 秦荔没有第一时间点头。 beta医生微垂头看自己,颈部白皙,一点雪白颈项锁在衬衣纽扣内。他过白了,又因劫后余生而面部愈发苍白,苍白到透明。脱臼的右手自然垂在身侧,衬衣袖子高高挽起,手臂上有不少碎石擦过的血痕,正缓慢往下渗血。 黑暗中遥遥对视时仿佛一座冰雕雪人,面无表情。 擦肩时秦荔一顿。 瞿清雨脚步停下。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 秦荔从容给出相同的答案:“我不知道,瞿医生。” “那份婚前协议缺少公证,合同原件在原指挥室保险箱内,一式三份。” 秦荔客观公正道:“你可以销毁。” 医疗队的人抬着担架往回,疑惑他们的长官为什么还没有跟上,频频回头。 瞿清雨长长“哦”了一声,他用一张手帕擦拭手臂上的血,那些伤口不大,但数量多,疼痛按压时水蛭吸血般尖锐。他心平气和:“还有呢?” 秦荔和他一起往外走,说:“我有一件事,还请瞿医生解惑。” 瞿清雨:“哦?中校还有要问我的事。” “华主任的上一个学生炸死在研究所,自那以后他不再收徒。方诺文的父亲三次拜访,他避而不见。” 秦荔淡淡:“一年后,他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又收了一个学生。那个学生是你。” 一小段路,虫巢外暗无天日,外面倒是阳光正好。秋天,天高气爽,枫叶变红。 “你想问他为什么收我做学生?” 瞿清雨轻飘飘地问:“你很好奇?” “你手里应该有我从小到大的资料。”瞿清雨抬头看向太阳,带着笑,“说说看,你的猜测。” 秦荔作书面陈词:“你的母亲是一名妓女,后来死于燃气爆炸。在那之后你被当地福利院带走,又被一名alpha富商收养。” 瞿清雨可有可无点了点头:“然后?” “alpha富商中途将你托付给自己的一名远房表亲,后来你又被托付给他的某位上级。” “这位上级死于帮派火拼引起的爆炸,引起火拼的理由……” 秦荔说:“我找到他当时的一位手下,试图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瞿清雨似笑非笑。 秦荔:“他告诉我事情起因于一名十六岁的beta少年。” 对靠近军部长官的人例行信息安全检查,他带人找到那名alpha,对方年过五十,孙女刚四岁,在院子里骑脚踏车。 老人放下喂饭的碗,陷入某种甜美而危险的回忆中,怅然道:“长官,天底下没有人和他一样,轻易能让一对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持刀相向。” “他不需要做什么,事实是,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秦荔:“从那以后,你搬出来一个人住,在当地医学院读书,后通过华之闵认识华西崇。” 瞿清雨没有对他的陈述做任何反驳,点头:“基本都对。” 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华之闵入狱的罪名是什么?” 秦荔:“违反军部条例,私自离开部队。” 到此为止,瞿清雨突然笑了一声。 秦荔不受影响:“我见了和华之闵同时期的军校生,包括后来,斯诺曼战役时他作为参谋辅助接触的所有士兵。华西崇对你例外的原因——他拿你当另一个儿子。” 他猜测华之闵将瞿清雨带回家见过父母。 瞿清雨叹了口气,兴味索然:“你算算我当时多大?” 秦荔刚要开口,又顿了顿:“十七。” “你想说什么?” 瞿清雨幽幽替他说:“我不择手段,不知廉耻。我为权为势,不惜出卖肉体?” 秦荔没有说话。 “如果你觉得这是真相。” 瞿清雨一手扶着车门,他额发汗湿了,垂下来遮住神情:“那它就是真相。” 秦荔目光从他受伤的右臂移开:“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我烧了那份婚前协议。” “送到这儿就行了,中校。” 秦荔笔直地站立。 瞿清雨抬手做了“制止”的动作,扯唇:“我会烧了它。” “如你所说,我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赫琮山对我不再有利用价值。” 瞿清雨弯腰进车门,在最后一刻,秦荔抬了抬通讯器,说:“华之闵真正的罪名是什么。” 违反军队管理条例不至于让华西崇对他彻底失望。 beta医生终于顿住。 他一只脚踩上车门,裤脚提高,踝骨上有伤者留下的血渍。 “你想知道?” 瞿清雨说:“帮我一个忙。” beta医生跟着医疗队的车离开,车壁上喷漆绘着军部和医部联合标志。天空有白云,秦荔仰头看了眼,一只义眼跟着灿金阳光缓缓转动。 “中校。”他身后的alpha士兵将弹孔的照片拍给他,踌躇道,“瞿医生开的那枪不符合——” 秦荔从他手中接过照片,问他要打火机,alpha士兵愣了愣,还是递给他。 “长官,督查那边……” “不是他开的枪。” 秦荔接过打火机,幽暗火焰燃烧。他将那几张照片放置在火焰尖端,顷刻间照片一角卷曲,火舌缠上他手指。 alpha士兵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 秦荔沉沉:“去问温静思出事的时候他在哪儿?影像看没看过?东边人手那么多西边他挂空挡?他一个总指挥,连地下有两只虫母都不知道?放任那三十三名军医清理现场,让军医开枪扔手榴弹?他嫌军医院的人手太多嫌这些医生命太长?!” alpha士兵不敢再有异议,双脚并拢,敬礼:“是!中校!马上去!” 嘴上应得干脆真到温静思跟前他心里还是直打鼓,温静思低声跟身侧的一名上尉交代什么,等二人说完话温静思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荔:“他说什么?” alpha士兵战战兢兢地重复:“中校说……” 他忐忑地复述一遍,一边复述一边嘴皮子直打哆嗦,说完半天没动静,温静思也没一枪给他来个痛快,他更紧张了,用一只眼偷看温静思。 温静思揉了揉太阳穴——这小半年中校的紧绷程度肉眼可见,他没搬进南指挥官室,高强度盯着整个城市的地下管道和各种电缆,烟灰缸里的滤嘴一层又一层。 短短半年,他鬓侧长出几缕银丝。 “长官……” 温静思没有动怒,他目光越过alpha士兵落到秦荔身上,简短地点头,算是打招呼,二人视线隐蔽地交汇,又分开。 alpha士兵生怕他们打起来,但什么都没发生,一片风平浪静。良久,温静思抬起手拂走肩章上的灰尘,右手握拳在左胸心脏处碰了碰。 alpha士兵猛然站直。 ——“替我谢谢上校。” 他听见温静思用沙哑的声音说。 秦荔转身离开。 郊外空地多,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亲自开车。车胎行驶过秋天枯草丛生的大地,后车窗摇下,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 第58章 “伤亡四十一名,还在重症监护室的十三,轻伤能立刻回去的差不多二十,剩下还要留院观察。” 方诺文:“有什么事我联系你,回去歇歇?” 隔着一扇窗,里面的某个alpha士兵带上呼吸机,无声无息地平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胸口在起伏,甚至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瞿清雨靠着墙面,终于疲惫地喘了口气。 他手指抬了抬:“今晚算了。” 这一块地还算清静,方诺文没什么力气强装,摘了口罩。 瞿清雨动作一顿。 玻璃窗上方诺文侧了侧脸,右边脸上有鲜红的巴掌印。他狼狈地舔了舔渗血的唇角,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瞿清雨率先移开视线:“冷冻室有冰袋。” “知道。” 方诺文将口罩又挂回去,别扭:“赫琮山还没消息?” 瞿清雨笑了笑。 他冷汗直流,要整个后背贴在墙面才能勉强站稳——beta身体素质完全无法和alpha相提并论,这是几年来透支的结果。 刚刚在手术台上,他甚至失手打翻了托盘。 方诺文揉了揉脸,没留神碰到伤口,“嘶”了声。 他突然很快地说了句什么,从口型上看是“对不起”,声音不大,掷地有声。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方诺文盯了两秒地面,一只拿着冰袋的手出现在眼皮底下。 “没人看到。” 对方又将冰袋朝前递了递。 方诺文低声说了句“谢谢”。 方家在他身上花了大力气,军医主任遴选在即,他受到一些压力。冰袋压在麻木的右脸,走廊声控灯亮了又暗。 “你赢了。” 方诺文尽可能轻松地说:“我不如你。” 手指有冰块留下的凉意。 瞿清雨缓慢直起腰,很轻松的动作,他在心里默数自己花了多久,七秒。 “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后腰疼得几乎从中横断,瞿清雨将那枚军徽收入掌心,说:“我最初的目的……我离它越近,也离他越远。” 太盛的美貌会让人从心头生出胆怯,再加上对方声名在外,方诺文大部分时候避免和他对视。 而那一刻,冰水顺着手腕往下流。不知道为什么,方诺文望向对方。 不看那双眼睛,beta医生侧脸的轮廓其实偏向柔和。他垂着眼睫,睫毛因特殊的瞳色扫下一片静美的蓝。比起alpha,beta的骨架要小得多,他暴露在空气下的每一寸踝骨和腕骨都显得纤细,肩背单薄,无数根血管在他苍白皮肤下蜿蜒起伏,有种生命脆弱而又强劲的相悖感。 ——很奇怪,beta的身体根本无法经受他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战地医生的一年,日日夜夜高强度的手术,还是他走到如今那条训练营漫长的路。 这人站在那里,藏在皮囊下每一根骨架都在拼尽全力不留余地朝前走。 “瞿主任,方医生,要在这里签字。” 一名omega护士打断他们。 是重症转普通病房的文件,方诺文接过她手里的笔,在相应位置签字。 “四楼实验室编号1137培养皿里的细胞,帮我照看着点。” 瞿清雨朝他伸出手:“到时候请你吃饭。” 方诺文握住他手指,一触即分。 - 瞿清雨离开医院。 从医院至诊所有一条走过无数次的路,顺便路过了他撞alpha军官的那条马路,城市内的警戒消失,咖啡厅照常营业。 瞿清雨走进去,要了一杯非常甜、非常甜的加糖热可可。 军事报纸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座城市的地面以一种区别于地下的和平氛围运营。隔壁桌有放假的omega女孩被父母带来写作业,她头顶扎着羊角辫,两条腿由于够不到地面一直半悬在空中,时不时活泼地翘起,鞋子上用心地绑着粉红色蝴蝶结。 她手肘边放着用透明托盘盛着的冰激凌,每个球的颜色不一样。过了一会儿她的父母很快过来,又给她带了一份看起来松软的苹果派。 瞿清雨结账时重要了一份,冰激凌化得太快了,他买了几十份苹果派,提上车,驱车离开市区。 他临时去,老院长在教室教那堆beta男孩女孩们写字。有风吹过,室外被刷成蓝色的秋千高高荡起来,空气中有苹果派香甜的味道。 “怎么突然来了?”老院长问他。 瞿清雨笑笑:“有段时间不会来了。” 老院长又说:“不和孩子们打个招呼?” “不了。” 瞿清雨开玩笑:“让苹果派替我打招呼就行。” 这附近的树不少,旧教堂尖顶矗立云霄。最初种过苹果,后来改种梨,再后来他买了一块地。 老院长不明白,取下老花眼镜,说:“最近要忙起来了?” “有点事。” 瞿清雨伸手碰了碰后腰,坐也不太舒服站也不太舒服。他靠在运动器械栏杆边,减轻腰部压力。 他不是会对人说什么的性格,老院长陪他待了会儿,想说点什么让他高兴,于是温声细语道:“不久前有人给我们捐了一大笔钱,你不用担心。” 瞿清雨随口:“什么人?” 大部分的社会捐献都流向了alpha和omega小孩,beta流浪在桥洞和街边。这类捐献是很少的,十年间没有一次。 老院长回忆起那十几辆军用吉普,车轮碾过水洼发出的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声音。训练有素的alpha士兵抬着纸笔和生活用具下来,为首那名alpha替他们换下教室一根年久失修不亮的灯管。 灯管亮极,将灯下所有小孩书本上每一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一位alpha军官。” 瞿清雨伸手遮住眼睛,他实在变得柔和了许多,有的人在什么环境中就会变成什么样,有人对他好他会对别人好。老院长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你不能指望泥泞里长出月季,月季身上刺太少,玫瑰才能在泥泞中安然无恙。 瞿清雨哑声:“他什么时候来的?” 老院长:“有段时间了,我看你一直忙,就没说。” 瞿清雨想问点别的,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好说,他微微吐出口气,和老院长说了再见。 从福利院离开他回诊所,一路畅通无阻。 回到诊所时小洲和小克正蹲在那儿听新闻广播,小克搭手给打点滴的beta病人换吊瓶。小洲起身去关门,走到门口突然看见一捧向日葵,颜色是油画般明丽的黄。小洲愣了愣,奇怪地四处张望,没看到人又回头问:“医生,你的花吗?” 小克撇撇嘴:“别乱收花,往垃圾桶一扔就行了,都搬进来我们这儿过半个月就能开花店了。” 小洲犹豫了一下,看向瞿清雨:“医生,这花……” 诊所不大,一眼看得到头。beta医生刚洗完澡出来,他深蓝眼瞳中那束黄花沉下去,黄花沉在一片蓝海中。在小洲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被水浸润的腔调沙哑:“别关门了,今晚我有客。” 夜雨迷蒙,湿雾形如仙女纱裙。 诊所门口躺着那捧孤零零的向日葵。 小洲没走,帮忙给窗上那盆绿箩浇花。 晚九点,医生的客人没有来。又过了一刻钟,远处柏油马路上亮起车灯。 “医生。” alpha弯腰拿走地上的向日葵,捧在怀中,微笑着开口:“好久不见。” 小洲隔着一道门帘偷看。 这位突然到访的alpha客人——“客人”而不是“患者”。他不像看不起病要来诊所的那种alpha。相反,他着装整齐体面,黑衬衣材质像是珍珠上流动的光泽,价值不菲的银表搭在腕间,针表盘上镶嵌着一圈冷蓝色的钻。靠坐一张接待椅上,双手交叉,姿态平易近人。 年轻的beta医生正在调配药剂,注射器尖端的银针挤出一点药液,顺着他白得透明的手指往下流。 华之闵变换了坐姿,他将枪和一把□□放在桌面,贴心道:“多年不见,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beta医生施舍给他一眼,语调平稳:“你和赫琮山什么时候认识的?” alpha“唔”了声,有问必答:“我认识他在认识你之前,我们是朋友。斯诺曼战役我重回战场,做战术参谋。对了,很早以前,早在训练营我们一起同生共死的时候,我给他看过你的照片,我告诉赫琮山你是我的未婚妻。” “赫琮山看了一眼,我猜他根本没看清你的脸,毕竟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再后来斯诺曼战役,我告诉他你迟早会找上门。上校是已知信息素等级最高的alpha,如果他想,他也会以□□未遂的罪名入狱。老头对我还算手下留情,没忍心让我的判决书上写‘□□未遂’,你说是吗?医生。可我记得我们明明是两情相悦。” 瞿清雨抽了张纸巾擦手,他听到这些话没什么反应,随手拿起了桌面的枪。 “咔嗒。”他将枪对准了alpha眉心。 “你要杀了我?你会杀了我?” “我会杀了你,不是现在。” “我迟早会死在你手里,或早或晚。我等着你来,你一天不杀了我,我会一天注视着你。” alpha笑容扩大,浑然不在意抵在额头漆黑的枪口,朝前贴近说完没说完的话:“还想知道什么?” 惊惧之下小洲捂住了嘴。 瞿清雨移开枪。 alpha毫不意外:“到我问了。” “一分钟。”小洲听见beta医生毫无情绪的声音。 alpha仍旧微笑着,他目光一一掠过了木架上的各类药品,又转向拥挤狭窄的内间。那道防尘帘被风吹起来,等身白骷髅架立在原地。小洲躲在那里,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而对方树影一样沉凝的视线瞬间又消失了,alpha稍微仰靠,手扶住后颈笑了一声,不回答反而寒暄:“你和以前几乎没变。” 第59章 骨科副主任马一明推了推眼镜,把片子举起来看了又看:“你这个腰啊……确实……”他欲言又止。 “你看得懂吧,这儿,这儿,都发炎,平时止痛药当饭吃没感觉吧,我看你晚上疼得睡不了都是轻的。” “我也不把病情往严重了说,你这一站六七个小时的手术做到后面人都动不了,过两年这块全不行了,可活动范围小,扭个身都有反应……这么下去这块肌肉估计用不上,慢慢也萎缩了。” 瞿清雨腰靠着墙,凉凉:“……上次切胃手术我没吓你。” “你看了这片子心里估计比我有数,动不了不至于,再这么下去难说。” “不说严重点怕你不重视。” 马一明咳了咳:“听我的,慢慢来,人还年轻,恢复得过来。” 他苦口婆心:“你睡前把毛巾往那开水里一滚,拿出来揉一揉敷一敷,活血化瘀,比止痛药那治标不治本的强多了。” 医院体检也按时在做,对方好几年的片子都在他这儿存着,每年都说,每年没反应。马一明唉声叹气两句,将片子怼整齐,准备放到桌柜里积灰。 “给我开点药。” 马一明“哟”了声,意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这身体状况我不敢下猛药,医院出门左转你找彭照,让他给你开药,中药更稳妥,三个疗程起效。” “多久?” “一个月。” “你看我像有空?” 瞿清雨:“有没有更快的办法。” “更快的办法,看你着急干什么。” 马一明喝了口水,慢悠悠:“你这腰不是一个月坏的,跟我那时候超重你劝我减肥一个样。 “日积月累吃成个胖子,现在想一天瘦下来,我告诉你,梦里什么都有。” “你没空?” “没空也得有空。” 马主任忠言逆耳:“要不然等三十了原地退休,什么也别干了。” “……” 瞿清雨说:“我去找彭照拿药。” “这就对了。”马一明抱着保温杯喝水,感慨,“我们医生最怕不配合的患者。” 瞿清雨似笑非笑。 马一明迅速改口:“不是说你。” 门没关,有个omega护士经过,大声打招呼,兴高采烈喊:“瞿医生上午好!” “依依,上次你帮着搬氧气瓶那丫头。”马一明朝外努努嘴,主动介绍,“问我好几次你调职到哪儿了,我没说。” 医院,一忙起来大家伙都披头散发,夜里撞见的鬼全是半夜被摇来各科室会诊的邪剑仙。 大伙儿都在阴间,马一明就搞不懂了,瞿清雨怎么就能人模狗样的走阳间路,至少看起来是个人。 “跟我打听几次你了,她妈前年在你手下做的心脏搭桥,自个儿闺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马一明话锋一转,拈着小拇指:“不过我看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瞿清雨待办公室跟他闲聊:“你一个人唱戏挺有意思啊。” “我这不是让人小丫头歇了心思好好找对象吗,别管是alpha还是beta,总比天天给我一秃顶送小蛋糕明里暗里打听你来得强,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不说别的了。” 马一明:“明儿上午九点,别睡过头,穿周正点,人生顶点啊这不得迷倒院里一群omega。” 瞿清雨:“谢了。” 马一明一愣。 等人走了他摇摇头,继续整理桌面资料,半天反应过来,笑着说:“谢什么,真是。” 有人敲门。 马一明高声:“进!” “他来找你干什么?” 方诺文四处看了一圈,抓了桌面上一杯茶。 “上次体检拍的片子没拿。” 马一明把眼镜摘了,叹口气:“听说你家里把事儿闹得挺大,明天结果出来没?” 方诺文烦躁地顶了顶上牙:“我没管,也没问。” 他还是忍不住:“你说我会赢吗?” 马一明有两句话不得不说:“你想听什么?你会赢?那我告诉你,这场竞争从一开始不平等,你有顶级的老师和优渥的环境资源,他还压你一头,这不是耍流氓是干什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但你会不会嬴,你要这么问我,你会赢。” 方诺文:“什么意思?” “意思是……” 窗外是中心医院花大价钱移植来的人工草坪,beta工人在上面来来回回忙碌,戴着顶草帽,颈项上挂着条泛黄汗巾,勤勤恳恳修剪草坪。 一天十个小时,每小时能有二十的工钱都算高。他们不做这些活也有机器来做,为谋生计不得已只能干。 beta工人都把裤腿挽起来了,面相上看很勤劳,走几步弯下腰去拔地上的杂草。 马一明想起刚和自己说完话的beta医生,有一瞬间对方目光越过自己肩头,落到了秋日阳光明媚的草坪上。 “意思是……” 马一明又想起那三个疗程的药,唏嘘道:“他终于累了。” - 白昼知道对方会来。 秋天,风雨连廊上挂着葡萄藤,葡萄刚挂过果,藤蔓渐黄。 军医大选毕竟要投票。 beta青年较之一两年前素淡了点,白昼偶尔会混在军队中看他,心知他美丽而强大。 往往有些不太恰当的议论声,他会觉得愤怒,真正到了此刻,他又悲哀地感受到期待——如果你开口,那我什么都会答应。 能从年轻alpha五官中窥见日益成熟的影子,肩膀愈加宽阔,能扛枪炮,也能赤手空拳上阵搏斗。 瞿清雨陪他坐了会儿,补上士兵结业典礼上迟来的祝贺。他刚从医院出来,身上有不太明显的消毒水味,没有alpha的气息。 “想来想去欠你一个道歉。” 瞿清雨将包装好的盒子推过去,说:“对不起。” 桌面上的礼盒两个巴掌大,盒子,没有包装。 白昼:“对不起什么?” “你以后会有更喜欢的人。” 白昼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葡萄架长得不错,有机会再见,一级准尉。” “等等!” 瞿清雨停下脚步。 白昼低声:“你说只要我变成最强的alpha……还算数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问出口。 秋天天离地面远,人也渺小下来。 葡萄藤搭就的凉亭有阴,白昼仍然浑身燥热,他蓦然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承诺:“我会战胜他。” “我要的不是最强的alpha。” 淡金色阳光半拢成圆弧形,背景柔和到不可思议。beta青年思忖了片刻,莞尔回答:“他恰好最强而已。” 白昼一怔。 而对方朝他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了那片阳光笼罩的藤蔓门。 - 晚十点。 小洲今晚守门,半梦半醒间冷不丁看见有人站在药架边,正对面是一堆止痛药和市面上少量流通的、含有催情成分的药剂。他揉了揉眼睛掀开身上的毯子,走到瞿清雨身边:“您要止痛药吗?” “在这里。” 瞿清雨摇摇头。 小洲脸红了,顺着他视线挪,手一指结结巴巴:“那……是要……那个吗?” “咚。” 瞿清雨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下,失笑:“想什么?” 可他明明就在看那一排的药剂,小洲捂着额头,又听见对方说:“有人问就说我要出趟远门,诊所只开药不接待病人。” 小洲是不会问对方要去什么地方的,点点头,又说:“跟小克也这么说?” 瞿清雨:“跟谁都这么说。” 小洲担忧:“万一……” “怕你们到时候报失踪。” 瞿清雨目光从那排药上移开,深蓝眼睛里落了一段陈旧灰尘。他洗了手帕重新给那副骷髅模型擦骨头,一根又一根,非常仔细。 小洲在一旁给他端水,一直强撑着眼皮不肯睡觉。不知道凌晨几点,他猛然醒过来,诊所内空无一人。 夜里森冷月光漫过窗棂。 骷髅模型的牙齿都被刷干净了,雪白。 瞿医生在上面贴了张便利贴,字东倒西歪——“没长智齿”。 看来没事。 小洲把心吞回了肚子里,爬到沙发上很快又睡着了。 - 出诊所门时凌晨一点整。 大半夜的路上有开组装车,引擎“轰轰”自远而近,到跟前了顶着济公头的alpha摇下车窗:“嗨,美人,要不要上我的车?” 瞿清雨手一招,把左手抬起来给他看,济公头眯眼看了半天,被银光闪了下眼,视线又兜回他脸上:“真不来?” 瞿医生客气:“不来,谢谢。” 济公头深觉没意思,一踩油门走了。 路灯不亮,瞿清雨潦草翻了几页婚前协议,他签字时头脑混乱,没认真看,这么一长串看下来也没什么,直到最后一行。 没写什么。 赫琮山死了这东西作废。 在发疯前还得给自己套个圈,人受的教育太好了就这点不好,发疯也不能尽兴。 刚那个济公头就疯得挺彻底。 不过。 瞿清雨不着边际地想,他也没什么道德伦理观。 夜深霾重,道路两侧种了树,树生长出嶙峋枯枝,枯枝上挂了苍白的纸扎灯笼,风一吹,晃晃荡荡。 第二日,考核竞选资格,他未至军政大楼前坪而入选。 执政官府大门敞开,专车从内驶出,萧提的司机弯腰为他开门,姿态恭敬顺从。 他出入了执政官府。 第60章 从赫琮山到萧提。 瞿清雨去了趟茶水间,听见有人议论他,无非是用上校做跳板,目标是执政官,说他有野心有手段有美貌,伴随两句床上功夫的狎昵之词。 他权当是夸他,走到二人中央倒了杯热水,往里加了两颗菊花。 “瞿医生。” alpha陪着笑:“这么早啊。” 早班,昨晚有个拉来的急诊,一夜没睡心脏狂跳。瞿清雨揉了揉眼皮,想着先吃早饭还是先睡觉,不免一心二用:“342床是是吧。” alpha赶紧点头,以为他要说什么注意事项。 “你隔壁床那个浑身缠绷带的烧伤病人,知道他为什么待那儿两年,还没死吗?” 隔壁343床那个病人说是炸伤,浑身裹得像木乃伊,就剩两个鼻孔朝天。双腿高高吊起,小便用导管,大便用盆,护工处理不及时常常有异味。 alpha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一白:“瞿、瞿医生,我好了,先走了。” 茶水间空下来,顶着熊猫眼的唐陪圆打了个哈欠:“342为什么待两年还没死?” 瞿清雨施施然:“因为他还有呼吸。” 唐陪圆反应过来:“你吓他?” “最近病床少,清理两个不用住院的。”瞿清雨弯腰去找糖粒,“他要是怕我记仇,下午就能出院。” “……” 唐陪圆:“你不怕他投诉你?” “别说让我发笑的话。” 瞿清雨一手拿着瓷杯柄凑到唇边:“你看这么大医院还有谁敢惹我。” 唐陪圆表情复杂地看他。 瞿清雨笑意微微凝滞,心灰意懒地将杯子搁下。 他一手撑在台面,说:“想问什么?” 唐陪圆:“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们聊了两句,走廊尽头一阵凌乱脚步声,唐陪圆皱了下眉:“alpha信息素的味道,冷泉水。” “方医生,方医生……你这是干什么……” omega护士着急:“你不能这么冲撞,大早上的,病人都在休息——” 瞿清雨直起腰,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来吧。”他看向方诺文,“找我什么事?” 方诺文攥着两页纸,似乎要说什么,情绪激烈起伏下信息素外泄的厉害。他原地站了两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唐陪圆推开了窗,滞闷的空气这才得以流通,他大概知道方诺文想说什么,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军政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吧,赫琮山虽然卸任指挥官之职,但他依然是军部的最高级别军官,他只是卸任总指挥,不是退役,你就算有另谋他处的企图也不用这么快,毕竟……” 他很是顿了一下。 瞿清雨猜测他的未尽之意,适时:“毕竟什么?” “一日夫妻百日恩……咳咳……我是说也不用这么不给自己留退路,这么……” 瞿清雨接话:“落井下石?” 唐陪圆胡言乱语起来:“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一直有个问题。” 瞿清雨清理了热水台台面,想了想,对他说:“如果你这么想我,或者说这个念头在你看到我和任何一个alpha接触都会出现,我该做什么?” 唐陪圆张大嘴:“我不是……我没有。” “噢,打个比方。” 瞿清雨把胸口的医生牌取下,放进口袋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唐陪圆:“如果我是你……”他一时卡壳,“我是你……我……” “都打一顿?” “……” 瞿清雨:“你试试。” 唐陪圆巧妙地转移话题:“培养皿里的东西在长吗?” 瞿清雨坦然:“没长出来,失败了。” “就知道。”唐陪圆毫不意外地说,“腺体实验室那个科学怪人这辈子就干这一件事,天天睡在实验室里,花大价钱弄来的实验器械,温度湿度模拟人体温度仓……我们这么随便搞搞,怎么可能成功。” “东西呢?” 瞿清雨:“一份在中心医院,另一份送给你口中的……” 他觉得挺有意思:“科学怪人?” “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来做。”唐陪圆长叹口气,“能行就行,不能行就算了。” 瞿清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原本想用它来干什么?”唐陪圆又问。 “腺体损伤不可逆,本来想……” 瞿清雨笑了笑:“你说得对,不行算了。” 有很多事情不会像他想象中以全然完美的方式进行,即使不甘心,他也得接受失败。 接受不尽人意的地方。 “虽然失败,不过我还是准备把他从牢里逼出来了” 唐陪圆忽然洒脱道:“后颈做个美容手术什么的,或者在周围纹一圈小花,伤疤应该就不会那么明显了。到时候他要是敢愧疚,那就对我好一点,随叫随到,财产上交。” 他话音一转:“你去找萧提到底干什么?” 天阴下来。 时间不多了。 几乎是alpha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瞿清雨捧着冒热气的温水,没回答他的话。他身后是医院大楼,大楼停车坪停着数辆救护车。 “我不太会爱这种字眼。” 也很难真正放下戒心。 医院灯光永远是大片冰冷的白,更远处是不可挑战的阶级、难以抹去的性别劣势。人见惯了恶意丑态,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六面体的小小个盒子里,再生出棱角尖刺,以此来避开伤害、保全自己。 医生其实有一副菩萨心肠,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六腑五脏。 “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人愿意为我放弃什么,我也会为他放弃什么。” 瞿清雨脱了白大褂,把衣服抖整齐,挂上值班室衣架,笑笑:“有空代我来医院看看。” 唐陪圆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楼下有车,唐陪圆目送他离开,像很早以前,他目送那人上囚车。 不知何时归来。 - 夜风凄厉,面前的宅子,勤务兵是不敢乱看一眼的。 他闷声不吭,试图数清楚地上有几只蚂蚁。可惜蚂蚁没找到,倒是找见干瘦的枝影,枯枝连着枯枝。 瞿清雨也看了那枯枝一会儿,不过他在看上面的纸扎灯笼,一盏接着一盏。 “执政官他、他说……” 勤务兵咽了老大一口口水,支支吾吾说:“池里的金鱼都养死了,说是有人回来看他,怕不认识路,偏要挂上的。” 老小老小,人上了年纪,反倒像个小孩。 这也信了那也信了,指望酆都大帝还他一个兄长,顺便把他叔伯都从地狱里拎出来,告诉他你萧家人命硬,阎罗殿收不了。 香火和死亡的气息被冷风带过来,勤务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瞿清雨靠着一棵落完叶的树,视线微微向上。 树干上有小孩生长的划痕,人一截一截地长,树也一节一节地长。直到人长不过树,闹出大笑话。 “你来得倒是早。” 勤务兵被夜里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一跳,他后背乍然发凉,僵硬地将头颅转向正门——宅邸门开了,铜雀绿的锁被alpha执政官握在手中,他穿得不像是正常人,行走间鬼一般没有声息,缟素色的裤脚遮住了鞋子。一段墨水拗出的暗光中,眼神冷得逼人。 勤务兵的眼神不由得又移开到beta医生脸上,树影驳杂,他的神情看不清晰,开口兵不血刃:“你要是放弃找omega,我会来得更早。” “你这么自信他会拒绝所有omega?” 瞿清雨莫名:“我不该自信?” 萧提失语。 敞开的门吹得更开,秋冬之交穿堂风猛烈闯入,数十盏明烛跟着群魔乱舞。beta医生站在冷风中,萧提不得不承认,即使用世俗意义上的所有标准来评判对方,除了性别之外,对方没有任何可供挑剔的地方。 如果他是omega,自己可能会亲自上门为独子提亲。 萧提将锁柄挂在门上,沉重地一声闷响。人命攸关,对方来到这里的决心令他满意。执政官表达不满的方式也就到这儿了,转身带路:“高等级alpha身体的自愈和平衡能力远超普通人,即使没有omega也不至于混乱,信息素紊乱症是精神障碍带来的副作用,精神障碍来源于童年阴影和战场高压。” “他脑内记忆非常混乱,都是成段式出现,伴随极强攻击性和防御本能。” alpha执政官绕过了满是白花的灵堂,抬手在左侧指纹锁上一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下通道在眼前展开,他将手中那盏纸折灯笼提起,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停下的脚步。 “你可能会遇到十岁、十七岁……乃至二十二岁、二十五、三十岁,任何一个时间段的赫琮山。” 瞿清雨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他不能分辨现实和过去的具体时间,两天前,他的认知水平停留在自己十岁那年。两天后他长大了七岁,逻辑清晰地告诉我他可能失忆了,前一天他正在操场上打球,一闭眼穿越回了三十三的现在,要面对乱七八糟的身体状况和混乱不堪的易感期。但显然,十七岁的他根本没有抵抗易感期汹涌信息素的经验。” 萧提冷笑了一声:“我送来的omega都失败了。” “他手上有一枚婚戒,除非另一枚婚戒出现,他不接受任何人靠近。” 窄门通向未知的更深更黑的地方,身后灵堂惨白灯光铺开,照在瞿清雨脚下,他站在黑暗和光照交界的地方,脚下是台阶。 太黑了,他手指颤动着,又平静。 萧提继续往前,那盏纸折灯笼带来的照明效果聊胜于无。纸扎白灯笼犹如黄泉路的引路灯,时晃时静。 第61章 在alpha心中,他确实是睡了一觉后回到了十六年后。 不是学校的操场,学校太多omega了,omega多的地方容易出事。他找了一座废弃的篮球场,从某个荒废的墙头翻过去。那里的球场地板开裂,地缝长了两根杂草。 再一睁眼,他后颈腺体剧痛,毫不夸张地讲,痛得他当时就给跪下了。 这几天他接触过的人仅有萧提和一打的omega,他问出的问题萧提给不了回答,那些omega更不可能。omega在alpha信息素的压制下只有臣服一条路可走,所有omega从进来的瞬间开始腿软,即使腿软也要挣扎着匍匐到他面前,抖着手抓住他的裤脚,畏惧又服从地叫他“上校”。 其中有一个omega的胆子还算大,能正常沟通。不过什么也不敢说,低眉垂眼地释放信息素。 他们都是萧提挑选的omega,十分符合大众对omega的审美和要求,身材纤细,我见犹怜。自我介绍带着浓浓的人机味,姓名年龄家世,爱好例如插花煮饭绘画弹琴跳舞,其余一问三不知。 现在出现了一个或许能解答他疑问的人。 他本想把人喊起来,目光接触到对方睫毛下疲惫的暗青色,不知道为什么没动。 侧边放了沙漏,时间在分秒中流逝。年轻俊美的alpha仰靠在折叠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思考。 人是萧提送来的。 萧提并不是什么值得相信的人。 不久前他见到了萧庸的棺椁,也就是说,十六年后萧庸死了,萧提活着。这看起来像阴谋,毕竟难以相信他们会有失手的那一天。 而他确实目睹了萧提站在漆黑棺椁前那一幕。 对方形销骨立,面又苍白,乍一看像是半只脚也踏进棺材。 alpha置身事外地想,死了也好。 至于面前这个beta…… 他不易察觉地停顿。 很多事情说不通。 时针一分一秒走。 太累了。 瞿清雨醒时有一秒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alpha端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守着他睡觉——上校坐把木头椅跟皇帝宝座一样拉风,坐姿不太规矩,半翘着二郎腿,两手搭在扶手上,神情有些异样。 瞿医生睡得发懵,一时没分清这种异样的来源,从绒毯里伸出手。 那双手有细细一层骨架,摊开来,掌纹脉络舒展,顺着自己膝头往上。十七岁的alpha不自然地动了下膝盖,抓住他的手。 瞿清雨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我不习惯别人碰我。”alpha略显踌躇地说,“你是我的……” 他没说出口。 自上而下角度,对方上半身几乎要伏进自己怀中。顺着颈骨往下是一对纤细蝴蝶骨,在空气中颤抖时有些可怜的意味。 alpha心头一涩,猜想自己应该用这个姿势抱过他,或者抚摸过他的后脊背。因为他仰头看自己的模样像在索吻,素链蜿蜒进皙白锁骨。 不管从前再怎么熟悉,此刻对方于自己而言都太陌生。 “抱歉……我忘了。” alpha后仰了身体,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用一种将醒未醒的茫然眼神盯着他。 过了短暂的时间,称得上漂亮的beta青年从他怀中扬起头:“我姓瞿,瞿清雨。” alpha在唇齿间含过了那三个字,又低声:“我们怎么认识的。” 瞿清雨双指交握搓了下,很快,他眼里那点怔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笑了:“我追你,赫琮山,用尽了手段呢。” alpha喉结一滚。 他没有想象过自己的另一半,这太猝不及防了,没有任何防备。他握紧了那只手瘦削的腕骨,听见心跳的声音。 这样的赫琮山自己没见过,瞿医生新奇地凑近了,他呼吸带着缠绵的、来自盘丝洞的幽香,alpha忽而看了他一眼。 年少的上校身上没有过于强烈的不容接近感,也更生动些。 过了这几分钟瞿医生的大脑清醒了点,坐在床沿,问他:“你还记得什么?” “我在篮球场打球。” 瞿清雨皱起眉:“你一个人打球?” “嗯。” alpha后靠,有一下没一下触摸后颈腺体周围的皮肤,回忆:“天突然暗了,暴雨。” 瞿清雨:“还有什么?” 他非常冷静,冷静到几乎不像是在面对自己出现脑部疾病的伴侣,而是一个走进科室的患者。引导话题的方式也很柔和巧妙,没有第一时间崩溃或者歇斯底里,就好像发生的一切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不是两个小时前年轻alpha目睹他没站稳扶了下墙,他几乎以为进来的确实是萧提找来的又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 萧提找过其他医生。 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睡了一觉,眼一睁一闭,似乎就从要命的脆弱中恢复过来,要不是那一瞬间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alpha会怀疑那一瞬间的软弱不存在。 “没什么特别的。”他想了想。 瞿清雨用手肘遮住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眼镇定地冒出来:“十七岁有什么特别的事?” 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是十七岁。 alpha双手交叉,和瞿清雨平视,忽而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瞿清雨眉心动了动:“为什么不告诉我?” alpha冷冷:“我不高兴。” 瞿清雨顿住,询问地看向他。 alpha终于从靠椅中站起来,他说话的方式让人忘记他拥有一具成年男性alpha极具爆发力的躯体。在他站起来那一刻,阴影从上方压过来。他踢开脚边的凳子,转了转手腕,筋骨发出“喀哒”的脆响。 “我一直在想另一枚戒指的主人,第一天我头痛欲裂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他来我一定抱紧他。” 少年alpha再次伸手触碰自己的腺体,那里不太舒服。他还年轻,一时无法承受日积月累的疼痛。腺体牵连到大脑,头一阵昏一阵沉。 疼痛让他出现呕吐反应,睡不着,断断续续地醒。二十四小时变成更长更长,需要数着过去的时间。他盘腿对着靠床的白墙,沉默地低头凝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天的时候……我觉得你可能是有什么事……萧提说你是个医生?是吗?医生……你的患者比我重要?让你狠心扔下自己失忆的伴侣待在手术台上?” 瞿清雨不辩解,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已经是上校的赫琮山不会对他说。 上校很少这么鲜明直白地表达不满。 他更包容。 alpha站在一大片阴影中:“我有两次烧到晕厥。” 他神情有一些不解:“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也不问问我怎么样?” “我给了你我不在意、很强大的错觉?让你误以为我可以一个人面对一片空白的房间?” 刹那寂静。 少年alpha粗鲁地揉捏着后颈,企图让自己好受一点,但腺体牵连的是神经,针扎的痛苦不是揉一揉吹一吹就能灰尘一样拂走的。他终于不耐烦地再次踹了一脚凳子,凳子“哐当”翻倒在地。 记忆缺失让他对周边环境怀有十足的戒备,他转着那枚戒指,面色笃定又失望:“有人逼你来见我。” 出乎意料,自称医生的beta青年没有再踢皮球一样把问题踢回来,而是很快道歉:“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衣角被扯了扯。 然后是右手。 少年alpha冷着脸,终归心有芥蒂,不为所动。 那只手握住他的右手,五指静悄悄往里嵌了下,又抽出来。最后拉着他手腕放在了一处温热的地方。 心跳在掌下平稳地、冷静地跳动。 alpha低下头,灯光从上方落入另一双眼。 他手仍在对方左胸口,单薄胸腔下,心跳速率几乎令他耳鸣。 太快了。 对视而已。 良久。 alpha半弯下腰,凝视那双深蓝的眼睛,仿佛了解一个秘密:“医生……你心跳很快。” 瞿清雨撤开手:“我不想来的地方,没人能逼我。” 他坐姿很端正,可能有一点紧绷,说话时神情认真。掩在衣领下的脖子秀美白皙,一片光滑。alpha喉结上下一动,听见他问:“想咬?” 镜面作用,灯光照得他眼中一片银光涟涟。他伸手扯开领口,眉眼柔软得如同白云。 和第一印象不同。 alpha掌心用力,似乎能和跳动的心脏离得更近。 “你最好说了实话。” 他又没头没尾:“我们上过床。” 瞿清雨眉梢往上一挑。 “所以?” alpha用力将他扯过来,手碰他的锁骨,眼中没有任何情欲,薄情而探究:“我们上床,怎么样。” 瞿清雨看他一眼,alpha能看出他来这里之前就十分疲倦——闭眼能睡过去的疲倦,真做可能会累得睡着的程度。但他没有拒绝,伸手去解刚系上的扣子。 简直……百依百顺。 alpha说:“我原谅你。” “你得陪我,还得哄我,直到我高兴为止。” 瞿医生隔了半秒,用手肘遮着眼睛笑起来:“……你是少爷吗?还要人哄。” alpha手从他紧皱的眉心带过,嗓音有一秒的柔和:“让我高兴,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是十七。” “那少爷你要怎么才能高兴?”瞿清雨蹲下去给他解开脚铐。 “打游戏。” alpha在椅子上转了一圈,想了很久,说:“陪我打游戏。” “我很想答应你。” 瞿清雨摊开手,无奈耸肩:“我不会。” “星际作战和高空□□,你都不会?” 瞿医生猜测这是当年火过的全息游戏,不忍心地点头:“是的,我不会。” 第62章 萧提立在冷风中。 他唇色殷红,面又苍白,乍一看像是只进食完毕的吸血鬼。 夜里起风,黄纸翻卷。恍惚中灵堂烛火中有人朝他走来,转眼工夫,又消失不见。 不再年轻的执政官跪在地砖上,额头抵地。 张载守在另一侧。 漆黑棺木前放着旧人遗照,祭奠者与被祭奠者有一模一样的面孔。生死两端的这对双生子,玩弄人心和权术半生,有同样恶劣的性格,相同的政见和审美。母体赋予他们看似两颗实则同一颗心脏,他们彼此共享一切资源和荣耀,包括妻与子。 直到有一天其中之一死去,仿佛最深远的诅咒成真。 瞿清雨靠在车门边,关车门的功夫张载朝他走来,二人相顾无言几秒,张载自觉地站定:“借个火。” 隔着几米距离,银色打火机成抛物线落进他怀里。 张载接住,问:“能开车吗?” 瞿清雨点头,指了指他怀里的医疗箱:“里面是什么?” 张载打开箱子,六支玻璃试管整整齐齐躺在里面,空了一支:“市面上抑制剂上校有抗药性,你要带他出去,这类抑制剂药效最多持续二十四小时。” 瞿清雨没动,偏过头看了眼箱子,又收回视线,平静:“我在他身边他要什么抑制剂。” 张载一顿,又听见他说:“走了。” 瞿清雨坐进驾驶座,走之前突然迟疑,他一手撑在方向盘上,隔了半秒冷不丁问:“你有什么……” 张载:“有什么?” 瞿清雨面不改色说完后半句:“跟高中生相处的技巧。” “秘书室有庞大的信息网,除了高中生交往法则。”张载客气地说,“不过为了青少年身心健康发展,应该是不能早恋的,瞿医生。” “很遗憾。” alpha幽幽的声音从后车座冒出来:“太迟了。” 叛逆少年个子太高,腿也长,下半身缩在后车座狭窄空间中,抬起自己尊贵的下巴:“我要去学校,要在休息周放电影屏幕黑下来的时候牵手;要去逛游乐场,等摩天轮升到最高处的时候接吻;要和一堆alpha打球听到一堆人起哄,最重要的是……” 瞿清雨透过后视镜看他,正好少年alpha也在盯着他看,对方懒洋洋:“要有人给我送水,大声说——我爱你。” 气氛犹如见鬼,张载揉了揉快被眼镜框压塌的鼻梁,清咳一声。 “开玩笑。” alpha扶着后颈,漫不经心:“乱说的,更想你亲我一口。” 他绅士又极具压迫感地问:“可以吗?医生。” 能窥见beta医生一截白皙的下颔,张载以为他会拒绝,但他笑了:“你坐那么远,等我开门下去?” 车内光线不明朗,车窗上升,张载退开半步,有一秒在光线交织出的柔波中捕捉到alpha发红的耳廓。 张载静了一静,转身朝府邸内走。 鞋踩在枯叶,发出“沙沙”声响。 他也在萧提身后提膝下跪,鞋尖沾了一点香灰。人寿如此长,残影中的执政官却耗尽心力一般,闭上了沉重的眼。 很难说那一秒他眼前出现了什么,漫天黄纸还是爆破的硝烟,满门荣耀还是染血肩章。他心灰意冷地上完一柱香,出神地盯着棺木。 张载静默地陪伴,却在猜想他在想什么,从牙牙学语陪伴到而立之年的兄长,幼年将他放在肩头亲热的叔伯,家中因失去alpha而接连自杀的omega…… 门庭冷落至此。 他恨不得让所有人死了,死在这场虫类浩劫中。 而明堂之上的十九双眼睛无一刻不死死盯着他,流出凄怆血泪。 “有话就说。” 张载:“华老先生上校不好动手,事情真相大白前您留他一命。” 萧提头也不回:“为了谁?” 张载谦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为了这件事来求我?” 张载:“您可以这么认为。” 落针可闻。 檐下纸鹤风铃动,稚童手折的痕迹变得陈旧。 萧提缓缓侧目:“我不插手。” - 是顶帽子。 毛线帽檐遮住一点眼睛,alpha低头,惊奇地发现对方也是有害羞的时候的,手指下的皮肤滚烫,这令他不由得直了直身体,凑在对方耳边揶揄地说:“想让我离你近点,对不对。” 身下人僵了一僵。 alpha满意他的反应,继续用一种活泼过头的口吻说:“几个小时前我在监控室见到过你,你跟一名拿枪的alpha士兵说话,强闯路障时可不是这个表情。” 执政官府邸在深山中,有盘山公路,每百米安装摄像探头。 月上中天,beta医生从车上下来,他穿一件长风衣,面容冷若冰霜。从监控器画面中看到他的时候alpha换了个姿势,从面对着墙到背对着墙。他怀疑萧提惹上什么仇家,正漫不经心地想到底要不要通知一声,毕竟对方看起来像是随时会从身上掏出炸药。 “他拿枪对准了你的喉咙,让你靠近一点,你们靠得太近了,你拧他肩膀的速度很快,卸他枪的速度也很快,他甚至没来得及放求助信号。” alpha靠在他肩头闷笑起来:“我以为你会把我一个过肩摔撂下去呢。” 瞿清雨探身到驾驶位,略显无奈地回了他最后一句话:“不会。” “去什么地方。” “球场。” alpha仰头望着车上天窗,说:“我以前很想有人陪我打球。” 车开上一段和国道接轨的地方,前方有例行关卡检查,执勤士兵招手停下每一辆过路车,车流缓慢朝前。 等待的间隙瞿清雨一心二用:“为什么一个人打球?我以为你会有很多朋友。” alpha轻描淡写:“我的信息素等级太高了。” alpha族群中的信息素等级压制太高,低等级alpha天生服从于他,恐惧深深植根在所有人心中。即使他在一切社交场合尽力控制,打球这类剧烈运动依然会造成信息素外泄,引起恐慌。 他不适宜交朋友,只能独来独往。 “说点别的吧。”alpha没当回事,继续笑眯眯地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上学好玩吗?读书容易吗?” 前车检查的时间太长,瞿清雨“唔”了声,分心跟他闲聊:“一般吧,上学能有什么好玩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吃了睡睡了学,都一样。” “不过很多人,热闹,也很亮堂。”他补充。 “校门口的阳春面味道不错。” 瞿医生一边回忆一边又说:“很大一碗。” 营养剂抽取和凝练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元素,最开始人们认为这样能最大限度地节省时间,于是哄抬价格,争相购买。又过了几年,也是同一批人,他们对浓缩营养剂的味道产生怀疑,发现美食和人体所需的营养成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前者用来满足味蕾,后者维系生命,二者缺一不可。短短十年,营养剂被抛弃,价格一落千丈。 alpha双手环抱,说了句意料之外的话:“我会。” 瞿清雨意外地转头。 “怎么,奇怪?” alpha很想在副驾驶翘二郎腿,尝试半天,失败,不太甘心地叹了口气:“我什么都会做,一个人挺无聊的,后来不做了是因为做了没人吃,浪费粮食。呵……” 他突然一顿,未说完的音节消失在喉口。 “叩叩。” 执勤的alpha士兵弯腰敲了敲驾驶位的窗,一丝不苟:“先生,夜间检查,请出示您的证件。” 车窗摇下,alpha士兵朝里看了一眼,最近市中心危险程度经多方评估后下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他负责从郊区至市中心的主干道,至关重要,不敢懈怠。这是他交班的最后半小时,也是夜里最容易犯困的时候。 “好的,核查无误,请通行。”alpha士兵收回视线,将证件递回。 副驾驶的青年冲他笑了笑,“谢谢长官。” 车行出百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alpha士兵乍然惊醒,他的同伴冷得直哆嗦,不明所以:“那车上坐着什么人,你这么激动?” alpha士兵深吸了一口气,从嘴里哈出一口白雾。他语无伦次半天,指着自己左胸的标识,说不出一句话。 …… “浪费粮食,然后呢?” alpha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然后不做了,太忙,用营养剂对付对付。” 车窗上有湿雾,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安静。瞿清雨思考了半秒,问:“现在还会吗?教教我。” 他一打方向盘,胜负欲上来了,笃定:“你会的东西我肯定也会。” “……” “刚刚,一股挫败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alpha幽幽凝视他,像念作文那样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以为照正常情况,你应该说——‘那有机会我一定要尝尝’。” 瞿医生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秒,从善如流:“你要是愿意的话,有空我尝尝。” 看得出来让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讲出这种话很违心,alpha哼了一声,把脸朝向车窗,上面映出来beta青年秀美的侧面。 他突然说:“你会我会都一样。” “你还没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alpha对他的童年时期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兴趣,锲而不舍地追问:“和现在一样吗?” “不太一样。” 瞿清雨微微笑了:“你要是认识小时候的我,会很不喜欢我。” alpha拧了下眉,听见他用平淡的口吻说,“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喜欢。” 车停下了。 不在学校,在一条窄巷,五彩斑斓的灯一直闪烁。不到半小时车程,右后视镜三辆车被甩开。 “这是什么地方?”alpha盯着他的脸问。 “游戏厅,包场。” 第63章 车顶灯开了,色泽是琥珀一般的澄黄。 alpha看向他身侧的通讯器,提醒道:“有人找你。” “不接?” 深夜两点半。 这时间找他的人用脚趾头猜都能想到。 “医院那么多人,少我一个没什么。” 车内有酒精,瞿清雨给手消毒,他五指没什么肉,薄皮裹着瘦长指骨,虎口遍布一层茧。 “我有更重要的事。” “上次见面有人问过我一件事,我是来给他答案的,不过他忘了。” alpha望了一眼车窗外,雾与灯,云与天。他笑了下,问:“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是我?” 瞿清雨点了头,态度不像是知道答案背后的意味。 alpha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气氛沉默。 医生。 张载说他是一名医生,很少有beta能做医生,alpha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原因是他们为社会做出的贡献更大。你想要和alpha得到同等待遇,可以。前提是你要拿出让人心服口服的东西,支撑你行走,也支撑你一直留在手术台上。 中心城区的几所医院竞争淘汰制残酷,面板上鲜红的姓名位次永远在升和降,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非一般人能承受,千千万万自以为万里挑一的人进了梦寐以求的医院,又绝望而归。而眼前的beta医生走到如今,离他的所有目标都很近。 “去看看。” alpha将黑色防风衣的衣领拉高,下颌微微含进去,他做出感兴趣和好奇的模样:“去看看你上班的地方。” - 凌晨三点,中央医院灯火通明。担架床一辆辆从急救车上抬下来,附近拉了警戒线。 “站住。” 温别立刻站在原地不动,提起手中盒饭:“来送餐。” alpha士兵全副武装,笨重的防尘服穿在身上,面部遮得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对讲机那一侧有人说了什么,他严格地再次审视面前的温别:“你找谁,让他带你进去。” “不好意思来找我的!” 谢西塔连跑带喘儿把胸前蓝牌递过去:“我的医生证。” “你穿太少了,没带围巾?” “里面有暖气!围巾下来见你太着急忘拿了。” 五分钟后谢西塔在楼下花坛边狼吞虎咽,保温盒里的东西一边吃一边冷,他一边吃一边抓紧时间说话:“有一个少校的手术北部军医院做不了,转院过来。几个科室凑一起了,吵了半天。楼下保安亭换了人站岗,会诊室也有人。” 他猛灌一口水:“不说了我来不及了,大巴侧翻送来七个重伤的,手术做完两个还在危险期我得亲自盯着,我走了!” 黑暗中不少红光摄像头,温别递给他一张纸,见缝插针叮嘱两句:“跟医院的人接触上点心,尤其注意安全。” 谢西塔胡乱喝了口汤:“好好好我知道,不行我要上去了,今晚估计回不去,你……”不用特意来一趟的。 话到嘴边他改了口:“要是不放心跟我一起?” 医院深夜,有隐隐藏在风中的啜泣声。 这个点病人也睡了,感染科有人没回去休息,从外面能看见不断争执的两名主任,年纪都不小,还拍桌子互骂。 谢西塔贴着墙根鬼鬼祟祟绕过那层,压低声音介绍:“你看到华西崇老先生没,最中间那个,坐着的。他以前服役于第一军团的高级军官,后来因伤退役后一直在中央医院坐诊,正经算起来这儿的一半医生都是他的学生……这么晚了,还在医院。” “我真困了,奇怪,我最近怎么一天要睡十个小时。” 他说着说着开始打哈欠,最后检查了一遍两个重症监护室的患者,确定有护士在岗后口罩没摘头一歪靠着墙,含糊地念:“明天十点我有手术,你记得八点前把我喊起来,八点前……我定了闹钟……你记得叫我……我先睡会儿,睡会儿。” 值班室狭窄,暖气呼呼地吹到脸上,他显然累极了,用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靠着墙,呼吸沉重。室温在不知不觉中低了又高,温别注视他良久,最终忍不住伸手将他的头缓缓挪到了自己肩膀上。 空气中有气泡酒的味道,很淡,混着柠檬清新的香气。温别骤然有不好的预感,开口:“西塔,你的易感期是不是要……” 门推开刹那谢西塔思绪混沌,下意识朝前看。 瞿清雨一顿。 视线交汇瞬间,谢西塔茫然道:“我的易感期提前了。” “你左手边第三个柜子里有alpha专用抑制剂。” 瞿清雨一边挂衣服一边头脑清楚地说:“明天我来,有几台手术?” 谢西塔用力掐了下胳膊,尽量维持清醒:“两台,一台小的一台大的,主要是那个胰腺有问题的,一会儿我把病历本给你看,还有他拍的片……上……上校!” 听说和真见到带给心灵的震撼截然不同,值班室外面那灯管说修八百年没修,大半夜一直闪,楼道应急灯雪白。跟在beta青年背后的alpha低调出行,身边没有任何一位下级军官陪同。很少有人见到上校不着军装的模样,以至于谢西塔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alpha高冷地点头。 谢西塔看看瞿清雨又看看他,呆呆:“您陪瞿、瞿医生一起来,一起来医院上班吗?” 为避免出现破绽,alpha再次高冷点头。 “哦,哦,那太好了。”谢西塔傻笑,“那我放心了。” 隔了会儿他靠着墙壁摇摇晃晃站起来,打了个嗝儿:“瞿医生,你上次那个病灶怎么看出来的……还有你上哪儿买的猪皮做缝合,也介绍给我……嘿嘿……你真好看、真好看……上校……你们站一起真合适……嗝……合适。” 瞿清雨:“……” 正拆抑制剂的温别嘴角抽搐:“……” “抱歉……西塔的信息素味道是气泡酒,葡萄味的。” 温别一把拉住他避免他靠近瞿清雨,无奈:“西塔酒量非常浅,每次都会被自己的信息素味道熏醉……我先带他回去,这里……谢了。” 瞿清雨点头,越过他走过去开窗。寒风猛烈灌入,空气中残留的信息素渐散。 他身边alpha脸色转好。 “太晚了,明天再赶过来我怕早班来不及。” 上午那台小手术在十点,短的话一个半小时;下午那台说不定了,他要看情况决定做还是推迟,真做可能一点开始结束要傍晚,满打满算还能睡六个小时。 回去太耽误时间了。 通风,一时有点冷,等待暖气温度升起来的间隙瞿清雨换一次性床单。床单待在值班室久了,不可避免沾上形形色色人的味道。 换完床单瞿清雨脱了大衣铺在床面,他在这儿有张毯子盖,双腿放上床缩起来变成小小的一团,仰头看人时深蓝的眼睛动人,说出邀请的话:“陪我吗?” 他锁了门,其实不太困。 软毯毛绒绒,顺滑地流过腰间。 怀中人和身边是同一种熟悉的味道,那种味道侵入鼻尖的瞬息少年alpha就想喟叹,湿润的呼吸和清晰的心跳,还有靠近的柔软身体,让他无时无刻不在躁动中的精神得到休憩。 哪怕非常短的时间,都够alpha强大的身体机能运转和恢复。 他睡得非常快,腺体毫不设防地暴露在眼皮底下。对alpha了解深又不太深的瞿清雨谨慎地思考,用力往上扯了扯毯子,把腺体所在的地方也盖住了。 阳光乍破窗棂。 alpha从床上坐起来,眯眼看了会儿时间——中午十一点。他洗漱完待在值班室,这间值班室不大,和每一所医院的值班室没什么不同,陈设简陋,靠左手边的桌面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医生守则和书册,右手边是排班轮值表,上面有许多医生和护士的名字。 踮脚的那沓书吸引了alpha的注意。 最上面是落了层灰的笔记本,alpha把它抽出来,上面的字乱得很有特色。 alpha于是渐渐想起一些事。 医生的字不好看有原因,没有人教他怎样用正确的姿势握笔。他看起来不在意,其实私下认真练了。但用同一种姿势写了二十几年字,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 进步不快。 从横平竖直的演变来看,这本笔记应该年代久远。 alpha翻开一页。 上面密密麻麻用黑色中性笔写满了观摩的每一场手术,四开的纸,最上面是手术日期和过程,然后是重点和总结,最下方三行空出来写心得体会。看得出那时候还有些活泼和啰嗦,没忍住说今晚医院食堂吃了奥尔良口味的鸡翅,再翻一页第二天,又说小芸的妈妈给她送了一大碗鸡汤,鸡汤炖粉条,自己被分了一碗,后面一笔一划写着“发了钱买一块蛋糕给小芸,表示感谢”。 第三天写下雨,伞丢了,记得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第四天写了五个字“忘了明天补”,第五天又是新的一天,写医院妇产科有个beta弃婴,白天还见到产妇,晚上就不见了,看了监控没找到人。 “女孩,没有头发,长得有一点奇怪”——委婉地写。 这一天的日记部分很长,翻了页。一直围绕着那个beta弃婴,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哭,自己去看就没有哭了,没有牙齿,笑起来牙床都是粉色。 第六天说要是能在医院附近租房子就好了,不用早起一个半小时,可以多睡。第七天又说今天出太阳洗了被子,晚上盖着暖和,睡得太好,差点迟到。第八天说不是很喜欢73床的alpha,没有写明原因。 第九天说73床已好,出院。 第十天说一天吃了一顿饭,交了水电费以后还有剩,买了一袋糖。 第64章 瞿清雨放在他脖颈的手指收了力。 年轻的上校浅浅一笑,他没有遇到许多事,他心里没有沉得像是一座山的压力,也没有三缄其口的失望和愤怒,表达于他而言轻松得像一片云。他用苦恼的口吻说出唯一的烦恼:“腺体真是痛啊。” 这是唯一、唯一的烦恼了。 他还要精确地形容:“一离开你就痛。” 背上的人很是停顿了几秒,小心翼翼用手碰了碰他的腺体。 “噢,还有,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日记。” 瞿清雨想了半天自己什么时候写过日记,突然一僵:“……你看到了什么?” 日记上都是叙述,没有情绪。少年alpha似乎突发奇想,问:“进医院的时实习的时候多大?” 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问这话时的神情。 “成年了,差不多。” 瞿清雨有所保留地说:“中学进了职业学校,方向是护理。” “你遇到了华西崇?” 瞿清雨笑了:“你想问什么,趁我现在心情好,直接问。” beta基本都在职业学校修习,一般不会进入核心专业。按常理讲他不会成为一名医生。很多人都好奇华西崇为什么会破例收他做学生,这问题不少人问过他,他猜测赫琮山有同样的疑问。 只要在医院待一天,就会从许许多多人口中听到自以为是的真相。 两侧路灯亮得如同一条彩带。 “我不想问什么。” alpha实事求是地说:“感觉你有点累。” 背上人安静了一刻。 “迟了,不想问我也要说。” 瞿清雨一只手臂从他肩侧搭下去,声音有种奇怪的懒惰:“华西崇没退役前同时在中央医院坐诊,目前活跃在医院的半数医生观摩过他的手术,他收了不少学生,这些人中有的进了军事医院,有的跟随部队去往前线。在我之前他的上一个学生死于流弹,三十二岁,上有六十的父母,下有刚会走路的孩子。” 世界上没有什么两全的选择。 烈士门楣上耀眼的金光,和哭天抢地的悲嚎。极端悲痛之下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对年过六十的父母推搡着独子恩师,将他驱赶出门,说出最鲜血淋漓的话:“——你一个医生,自己的伴侣难产死在手术台上,我们当初怎么敢把儿子交给你!” 华西崇立时佝偻下脊背。 “他不再收学生了。”瞿清雨较真地说,“我要是他,我也不会再收学生。” 这故事在一半戛然而止,alpha侧过头,发现靠在自己颈边的人累得睡着了。呼吸均匀,侧脸安静。 这条路是通往法门街,是市中心最长的一条主干道。市政规划将一切熟悉的指示牌变陌生,南边比北面暗,alpha默不作声抬脚,走了一条不认识的小路。 漆黑。 一辆车,两辆车,三辆车……十几辆车车影蛰伏黑暗中,亦步亦趋在他身后。华之闵透过不再明亮的路灯遥遥注视黑暗中alpha的影子,进入危险距离,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头顶全神贯注瞄准自己的狙击手。 毕竟是前指挥官。 “你是谁?” 车窗摇下,巡逻的alpha士兵眯了眯眼:“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 “长官,我家在附近,睡不着出来卖根烟。” 华之闵:“你们这是……?” 快嘴的alpha士兵说:“去中央医院……” “商店在你左边,走过了。”副驾驶的军官抬了抬下巴,打断。 “谢谢。” 华之闵从善如流进了一家便利店,购买香烟。他知道自己受到监视,也知道中央医院的士兵目的是看住华西崇。 小路太窄,黑车开不进去,穿防弹衣的军官下车,军靴踩在积蓄的水洼中。便利店的omega不经意抬头,吓了一跳。 “嘘,没什么好害怕的。” 买烟的alpha递给他钱,一手撑在玻璃柜上:“一份鳗鱼饭。” 对方的信息素是某种特别的味道,雨后山间小溪,溪水边有拳头大的石块,棱角被磨得圆润,上面长出幽绿潮湿的青苔。 omega红着耳朵尖偷看他。 侧面的大屏在放一场球赛,华之闵坐在一侧长凳上看完了那场篮球赛。记分板上胜负输赢成定局那一刻他遮了遮眼睛,无端笑了一声。 “先生……您在笑……什么?”omega小心翼翼搭话。 他释放出一点奶油味的信息素,是正常社交范围内的示好。眼神频频看向自己手腕上的表。 “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华之闵绅士地说,“介不介意听个故事?” 他是非常迷人的alpha,说话和这条路上的人不同,一看便知出身良好,说话有一种让人继续听下去的魔力,omega不自觉点头。 “唔,很久以前吧,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我的表弟考试考砸了,求我去给他开家长会。” 华之闵娓娓道来。 是个燥热的夏天。 “篮球赛吗?” “是啊,哥,你就来帮帮忙,忙完我请你吃饭。” 华之闵:“真是篮球赛?” “好吧哥……也不是,其实是我考试又倒数,老师让我爸来开家长会。这让我爸知道不得杀了我,求求你就帮我这么一次……” 十六七岁的年纪,考倒数、在学校闯祸很正常,他有人来开家长会,还想着怎么逃掉。 夏夜的知了在叫,华之闵把锅里“嗞啦”作响的煎蛋翻了个面,通讯正好开着。 “我表弟让我去给他开家长会,正好从你们那儿过,一起?” 这个时间,华之闵估计对方在枪击场,悠悠给煎蛋洒上胡椒粉:“知道你不喜欢omega多的地方,少爷,到时候训练营见了。” “别手下留情。” 挂了视讯华之闵驱车去学校替他叔父挨骂,到学校门口正值下课时间,不少学生穿着臃肿的校服从里边出来,他把车绕到教学楼底下,拿了瓶水上楼。 他忘了自己表弟多大,站在年级排行榜前半天,从最后一名开始数,没到十个人,找到了他表弟的班级和考号。 华之闵很是头痛。 过了下课的点,家长会开完,教学楼渐渐空了。 天气预报有雷暴雨,晴转阴,华之闵一边看指导牌一边往上走,身边两个提着书包的学生正好下楼。 “我们真走啊……” omega紧紧抓住alpha的衣角,一步三回头:“可是一会儿要下雨……” “不然你留下来陪他?” omega连忙摇头。 alpha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口吻敷衍:“我们夏夏真乖,一会儿自己回家?我有事。” omega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华之闵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去教师办公室和老师谈了半天话,出来的时候天阴沉,下起雨。 他一手拿着长柄雨伞,另一只手拿着瓶矿泉水,准备下楼。 有一面之缘的alpha男生去而复返,嘴里嚼着口香糖,一手插在口袋往上走,裤兜里还垂着根银链。 他进了教室。 整栋教学楼浸淫在风雨中,窗玻璃透明,起了一层湿雾。这么晚,做值日的学生也陆续离开,整层楼还剩一两间教室有人。 alpha男生进了其中一间教室。 华之闵扫了眼。 “把头抬起来。”alpha双手抱胸,居高临下。 被他遮挡的男生正在扫地,华之闵的角度,能看见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宽大校服将他手脚拢在一起,踝骨伶仃,显得很乖巧。 没有腺体,是个beta。 华之闵对这类事不感兴趣,撑了雨伞往下走,台阶上有一层层的水迹,顺着雨外世界淋进教学楼。 “喂,让你抬头听不懂吗?” 风裹挟雨,伞被吹偏。对方抬起头,深蓝的雨幕,华之闵一顿。 alpha男生伸手摸他的下巴,话里带着很说不清的意味,似乎兴奋,暗藏躁动:“周六不去……或者你现在脱也行。” “笃笃”。 alpha男生一惊,骤然看向门口,alpha衣冠楚楚敲门,收了伞:“打扰。” 正是暴雨天,电闪雷鸣。 华之闵的伞在往下滴水,他在教室后排的凳子上坐着,有一双蓝眼睛的beta少年把校服袖子挽起来,手腕那么细,华之闵疑心他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他仔细地打扫了教室,把每一个人的课桌都擦干净,擦黑板,整理粉笔盒,把凳子摆放整齐。期间时不时用余光观察自己,有不太明显的戒备。 垃圾桶太重了,他要抱着走,然而外壁又实在脏兮兮。他犹豫了一下,把不容易干的校服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的黑色短袖。门开着,风一吹他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华之闵帮他抬垃圾,他低着头,语速很快地说:“谢谢。” 然后递给华之闵一张纸:“你的裤子湿了。”他解释。 华之闵手一动,却没打算接。 “干净的。”他急匆匆补充。 华之闵最终接过那张纸,擦了擦袖口。 倒完垃圾还在下雨,他看了眼桌肚,慢慢地把伞拿出来,那把伞被踩烂了,中间被烟烫出几个洞。他默不作声把外套塞进书包,没装多少书的书包很快变得鼓鼓囊囊。 他把书包抱进怀里,佝着背脊,看样子是打算冲进雨里。 华之闵:“我开了车,送你一程。” beta少年立刻摇头,拒绝:“不用。” 能看出来戒备心很强。 华之闵:“我把伞借给你。” beta少年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又很快黯淡下去。语气很轻,但是坚定:“你走过去也会淋湿,我不用。” 他眼睛很漂亮,色彩和油画水墨调不出这种上天偏爱的蓝。华之闵想了想:“我车停得不远,你送我一程,车上还有伞。” 第65章 “中校亲自守在中央医院外?” 佘歇狠狠狎了一口烟。 温静思负手,淡淡:“正好路过。” 地下坍塌的事儿稍告一段落,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藏在祥和夜色后,一触即发。 佘歇:“不止……吧。” “一名少校进了抢救室。”温静思说,“我来看一眼。” 佘歇用衣领挡风,沉沉道:“你在监视华西崇。” 救护车越来越近,急救声一阵响过一阵。温静思将左侧袖子卷起来,上臂被节肢动物撕扯下一块肉,几乎能见到森森白骨。alpha的自愈能力极强悍,痛感却还是有的。鲜血粘连湿衣,中校面容深刻冷峻,眉头没有动一下:“我来就诊。” 佘歇目送他进入急诊。 华西崇这几日都在急诊,急诊和感染科两头跑。金属拐杖杵地的声音“笃笃”作响,他刚骂了一个车祸自己走过来的患者,让人扶着去做全身检查,乍一回头,人定在原地。 温静思:“有劳。” 华西崇从胸腔里吐出口气,吸了消毒水猛烈的味道。 面前的战友实在是老去了,以现如今的年纪来看,他本不该老得这么快。玻璃上面映出自己和对方的影子,训练营时光弹指一挥,前指挥官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想回忆什么,发现当初的人都死了。” 温静思说:“当年你儿子的喜酒我还没喝上。” 军部的alpha对自己信息素的管理堪称变态,失血过多的状态下华西崇也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强烈的信息素波动,保险起见他将人带到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再去取消毒水和棉球。 四周逼仄,放了一张桌子,比起临时值班室更像一座牢狱,开着唯一一扇窗。他过着这样清贫的日子,救了成千上万的人。 “年纪大了,手抖。” 华西崇缝完最后一针,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侧过身收拾铁托盘,盘里东西发出叮叮啷当的撞击声。 温静思看着他的背影说:“没什么要跟我说?” “没有,中校。” 老军医半垂着眼皮,道:“我没什么要说。” 灰尘漂浮在空气中。 温静思身后的alpha士兵鱼贯而出,将枪对准他的太阳穴,客气:“跟我们走一趟。” “你想问的我没有什么可说,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不为自己辩解。” 华西崇用抹布挨个擦拭他所有的试管和医用器械,身侧是一把□□,他没有回头,仿佛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温静思:“说说你想想说的。” 华西崇专心致志将最后那管淡绿色的液体归位,说:“华之闵找到我,说在监狱那三年他的腺体受伤,让我调出能够让omega进入发情期的浓缩信息素□□。” “我把东西给了他。” 华西崇越发佝偻下腰:“做父亲的……听到儿子说身上有什么不舒服……总是很紧张……你也是父亲,我见过你的儿子,叫温别。他被你带来医院看病时刚一岁,牙齿像糯米一样小,打针的时候装作很坚强,背地里抓紧了你的手。让我想到我家里的那个alpha孩子,他长大了,从不叫我父亲。总是打仗,遍地是人体残骸,十年中我抱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omega母亲死的太早了,我对不起他。” 温静思沉默,然后说:“七年。” “是,七年,他从我这儿断断续续拿了七年的药。我以为他要变好了,有了自己喜欢的omega,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老军医两鬓斑白,短短几年,他说话不再中气十足,咳嗽里混着痰:“地下的事儿一出,我再没有给过他1ml。” “我是罪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千千万万的士兵没有放一只虫进中心城区……我一直在等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当年华之闵告诉我,他有喜欢的人,想带回家我看看。我很高兴,匆匆从军队请假回家。” “是个beta少年。” 实验室内有各种气味,华之闵仰头去望那扇窗,看着看着那扇窗变成一扇老旧的通气口。 “我见到了他。” 天花板惨白,华西崇沙哑:“我第一次回家那个晚上,月亮很大。家中地下室有动静,松鼠,或者一只误入的小狗。中校,你知道,冬天的时候,很多走投无路的小动物会钻进人类的地下室。” “华之闵这么告诉我。” 华西崇眼皮苍老地垂下:“人有时候只想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所以我整个晚上离地下室那扇通气口很远。” “之闵从小就是一个人,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我……” “beta,这种事很常见。中校,你在战场上呆得太久了,这在权贵圈里比比皆是……我劝自己这种事很常见,我一直告诉自己、说服自己是他自愿的,毕竟他会得到……很多、很多东西,他如果想学医……我会帮他……” “可我睡不着,夜里一闭眼总想那扇方方正正的通气口……我回了一次家。” 华西崇很平静:“我回去过一次,那天是个没月亮的夜晚,天气不好,那扇通气口晃动,被卸了下来,一只细瘦的手臂伸出来,上面有木屑刮擦的血痕。” “我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带着我的猎枪。” “我又说服我自己,感情这东西,一开始没有,也可以培养的……只要让他们多相处相处。之闵还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什么,提起来都……” 华西崇捂住脸:“我盖上了那块木板,用钉子钉死。我走得很快,中校,我这辈子没有走得那么快过,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没有一次回过头。我让地下室的通气口永远留在了身后,我午夜梦回梦见过很多次一模一样的场景……他快要逃走了,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事情的真相不是我在那天就将华之闵告上法庭,是我两个月之后又折返,华之闵让我做一件事。” 华西崇的手抖动着,碰到试管,又碰到玻璃器皿,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掉下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 “他想我给地下室的人做腺体移植手术,想让他变成omega。” 华西崇“嗬嗬”地喘着气,他脖颈上仿佛有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身上,叫他抬不起头。他像是在哭,哭教子无方,又像是在笑,笑他在那一刻彻底明白自己教养出一个什么样的畜生。可他做不到割舍,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血连着筋,筋连着骨。举头三尺有亡妻。 他做不到以真正的罪名将他送进监狱,做不到不管他,他做不到。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他的良心在日夜中煎熬。 “我带走了他,破例收他为最后一名学生,不是别的,为了赎罪。” 华西崇拿起身边那把刺刀,他的手如同千千万万次上手术台那么稳,刀尖对准心脏。 温静思沉默地凝视着他,凝视着嶙峋骨架下勉力支撑的灵魂。一侧得秦荔皱眉,要上前阻拦,温静思对他快速地摇头:“别去。” “他长大了,做事很认真,书读得很好,做我的学生我觉得骄傲。他从来没有怪过我,对着我只说感谢,说我救了他,是他的老师,对他有再生之恩。我没有教给他什么,中校,这段话我很早想对他说,是我对不起他,有很多人对不起他。” 什么苦痛在他身上都水一样流过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把他从福利院带走的人没什么,起码供他吃穿;后来的人没什么,至少让他能够读书;华之闵帮过他,向他伸出过援手,因此被关在地下室两个多月没什么;自己救下他,一手教他,带他做手术,钉上那扇早已打开的通气口没什么,掩盖施暴者真正的罪名也没什么;方诺文没什么,张载没什么,许许多多人都没什么,比起真正的阴影数不尽的恶意中伤仅仅是九牛一毛,更不会有什么。 这世界上大部分对他不好的人,只要有一点好,他就记住,用来抵御千般万般的恶。 虽然他因此怕黑,怕地下室,怕封闭空间,付出真心时不得不谨慎,但他心里还是没有恨。 他往前走,希望自己不要再遇到相同的人,然后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再警惕一点。 “有段时间我常常想,他要是我的孩子……我把他当亲生孩子疼爱,希望他行使任性和依赖他人的权利,像个真正有父母的孩子那样闯祸、快乐、不独立。惹了祸想着怎么告诉家里人,想着怎么宣泄委屈,抢先告状,获取支持,而不是独自解决。” 华西崇喘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尽管淡得捕捉不到。他转过身,目光遥远地投向温静思身后,中校身后站着秦荔,秦荔移开身体,让他看清了医院停泊坪上银白的飞行器。 悲痛在华西崇眼里沉静下去,变成骄傲和说不清的欣慰:“我说过了,他是很有能力。” “……上校。” 医院总是惨白,冰冷墙壁见惯了生死。赫琮山支撑起身体,他面容在阴影中斑驳。生命的最后一刻,华西崇仍然在忧心那个孩子——那个待在地下室的,小小的beta少年。在他的记忆中,对方从来没有长大过,穿得鞋码仍然是十多年前的码数,还是请他报警的惊惶又强装镇定的模样。 怎么会不害怕呢,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在黑暗的没有回声的破旧地下室待了整两个月。他想起对方无数个深夜拿起手术刀的模样,想起对方帮自己护理机械假肢的模样。不管长得多大,仍然是个孩子。他想可怎么办呢,以后自己不会陪在他身边,有很多人讲出难听的话,他又要孤身一人赤脚走在一片言语造成的刀山火海中,没有人替他识人,从今往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 第66章 瞿清雨又想蹲下来,想象自己睡着了,变成一只蘑菇,有个伞盖遮在顶上,让他好好睡一觉。然而疾步冲下来的骨科主任一把拉住他,马一明这人分不清时机,不由分说:“有台手术我俩讨论一下,我看他那个腿说不定能不切,最好不切切了那八岁的小孩怎么办,才八岁不能让别人都两只腿上学他一只腿,我们还是好好讨论怎么保住……” “……” 肺活量太好,要了命了。 瞿医生挂着张冷漠脸说:“片子给我看。” 马一明拎着他衣领往里走,激动之下大喊:“快快快,都让开!家属在哪儿,马上过来,随时准备签字——” - 密密麻麻测温线涌上红色警告色。 温静思这指挥官之位坐得神经衰弱,他亲自去了趟执政官府,正门那口漆黑棺材毫无防备地停在那儿,他对着那棺材自言自语:“你死了也有这么八年,我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想告诉你东边那块地真要被虫族打上门了,繁殖速度跟蝗虫一样,你儿子中途撂摊子不干了,八年前他就很不情愿……” “你要是在天有灵至少告诉我他在哪儿。” 高压之下中校和尚念经,颠来倒去念念有词:“萧庸,太累了,太累了,干不下去了,干不下去了。你在天有灵告诉我他在哪儿,他刚跟我说他二十五岁,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他要是二十五岁你这会儿刚死,我怎么记得你死了八年还是九年,你出来说句话,萧庸,这活儿我干不了,不干了。” 周围没人听见他说什么,都以为他念招魂曲,表情严肃,充满期盼。 张载眼皮跳动。 他到底还是客气,萧提不肯出面,把乌泱泱一堆alpha军官扔给他,这一堆军官站在门口,硬生生把黄纸飘飞的灵堂变成上香求愿的佛庙。 “中校?” 温静思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站起来,一脸信奉唯物主义的深刻表情:“什么事?” 张载说:“怎么了?” “我在医院附近看到了上校,刚好要去医院一趟,带着一起去了。” 温静思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他对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事实上目前的上校说出什么奇怪的话都不奇怪,张载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温静思盯着他说“他告诉我萧庸死了”时张秘书长仅仅面颊抽动了片刻,心绪平和地说:“大约是华主任身故,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 温静思一只手臂仍吊着夹板,提到华西崇的死讯他也缄默,再度将目光移向身边的棺木。 棺木后是十九座牌位。 alpha死后失去信息素安抚的omega会郁郁寡欢,很难活着度过剩下的日子,所以其实这里躺着三十条人命。少的那八条是因为有几名年纪小,没有自己的omega,或者他们其中有人预见到自己终将来临的死期,索性不再有omega。 温静思脱帽,敬礼,他身后众多alpha士兵脱帽,整齐划一敬礼。在一片如有实质的胶质沉默中,中校短促开口道:“他死那年,也不过四十三。” 这是一座空棺,萧庸的遗体不在这儿,或许他有部分骨灰被带回,但绝大部分在南部军事基地的指挥官办公处长廊挖空的墙壁上。白骨用最顶尖的工艺保存,雕刻连接成灯,华丽灯座中央盛着不灭尸油。 历代指挥官都如此。 古巫师说将他们的尸骨保存在生前居住的地方,在战争中不得安寝的英魂才会真正回到故土,得到永恒宁静。 真假不重要,至少得为他们做些什么。 尸油是他们死去的omega。 那么多盏死人白骨灯,最后那盏没有灯油。他成功了,只有他的omega活着。温静思突然想起他,在恒久的记忆长河中,时间将一切淡去,那人紧闭的双眼、苍白冷冽的遗容却仍旧鲜明。 “我有一个儿子。” 对方盘腿坐在篝火旁,唇角清晰地一挑:“我喜欢的omega生的。” 他双手枕在脑后朝后躺:“抓周礼摸了我的枪。” 他还不是指挥官,是个年轻气盛的alpha士兵,桀骜不驯,满身锋芒,宛如一把出鞘宝刀,光华绝世。 “我真喜欢他啊,喜欢得要命。” 记忆深处的人转了转枪,说:“我没办法不跟他在一起,又不想他为我殉葬。” 很难保有全尸,摸回来十根骨头,其中唯一完整的是大腿骨,别的都断了,七零八碎。遗容也是美好的幻想,幻想他仅仅是睡着,闭上眼睛,一如生前。 …… 温静思默然无言地拿着自己的军帽,再次敬礼。他身边站了一个人,绸缎雍容地垂下。他突然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说:“接任指挥官之位前赫琮山问过我一个问题。” 萧提吹了吹香灰,兴致缺缺:“什么问题。” “萧庸希望他怎么做。” 执政官一顿。 “萧庸死了,躺在棺材里,没剩几两骨头。这问题没有人回答他,他看着我很久,我也给不了他答案。” 温静思说:“你和萧庸永远做出相同的选择。我想你能给他答案,只是你不愿意。” 萧提冷淡着眉眼:“我希望他活着,不然这口棺材里面装的人不是我,是他。” 他转过头,不想多说一句话,还是咬着恨恨的音:“我给了你答案,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何苦一遍遍问,问出另一个答案。” 说完他要离开,又一僵,温静思在他身后,伸手拂去了手臂上的香灰,说:“你想要他的记忆一直停在那一年?” - 从会诊室拖出来接近傍晚十点,云层深而厚重,将有一场大雨。瞿清雨百无聊赖在值班室站了会儿,面带不愉地检索自己的笔记本。他不放心地来回看,试图抠字眼找到不能见人的东西。 还好没有。 就说肯定没有什么。 瞿清雨被突然进来看值班表的护士吓了一跳,方诺文进来喝茶,盯着他看了半天:“你大惊小怪什么?” 方诺文是绝不承认自己进来闹出的动静太大,他俩刚做了同一台手术,方医生单方面认为他们的友谊得到突飞猛进的变化,靠近道:“你还写日记?” “不是日记,是笔记。”瞿清雨纠正。 方诺文“噢”了声,他单纯以朋友的视角审视对方,上上下下好几眼,不自然地打听:“你为什么要请那么久的假?” 他清了清嗓子:“我随便一问,你可以不回答。” 瞿清雨:“……哈。” 他整个人趴在桌面,姿势不舒服换了半天,心不在焉地看一眼毫无动静的通讯器:“噢,不想说。” 方诺文:“不说算了。” 他有个荒谬的想法,瞿清雨不说话,荒谬的想法越发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方医生自以为隐蔽地压低嗓音,讲出最不可能的答案:“你要备孕?” 端着杯水路过的唐陪圆大惊失色:“什么?!你要——” “……” 瞿清雨额头青筋直跳,面无表情:“我有时候很想把你们的脑子解剖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方诺文抹了把汗,正色:“不是就不是,不要人身攻击。” 在这样短暂的安宁中,瞿清雨趴着睡了一会儿,有一秒他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刺耳的通讯响起时他三魂六魄霎时落地。 张载一边朝回赶一边交代事情来龙去脉,语句简短:“八九年前,前指挥官萧庸战死,上校消失过一段时间,最后一次出现在南部军事基地的机甲停泊坪上,操练了最后一批空降兵。之后的三天,或者七天,我们没人见过他。执政官在他身上装了定位,他在往医院的方向去,我刚对他解释了他的戒指,猜他是去找你,千万别让他——”离开。 瞿清雨安静两秒:“他在我这儿。” 面前的alpha披着寒潮冷气,看自己的眼神陌生。 “你是我九年后的伴侣。” alpha军官坐在值班室装水的烟灰缸前,抽完一整根烟,平静地消化、接受,然后说:“离婚。” 刹那空气凝固。 上校留下这么一句话,公事公办朝他点头,“剩下的事和张载联系。” 保持通话并未挂断的张载:“……” 赫琮山情绪稳定地碾灭烟头:“再见。”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大战过后分身乏术的时候,没搞清面前这个到底是beta还是omega,这不重要。他坐在等候室里观察了十分钟对方睡觉的模样,认为这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上校无意有伴侣,摘了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放在桌面,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 瞿清雨立刻起身往外追,刚起来那一秒腰部神经扯痛,他跌坐回去,一把抓住那枚银色戒指。 医院急诊人多,一晃眼功夫alpha军官消失在人群中。 “不在南部军事基地。” 雨水瓢泼,张载抹了把脸,无奈:“什么地方都没有。” 外面都是人,找了整整一圈后筋疲力尽。瞿清雨真是要被气笑了,倚靠在执政官府邸外面一根柱子边看金鱼。 “锦鲤。” 萧提扔了鱼饲料下去,淡淡:“人从你那儿消失。” 瞿清雨直接:“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没说。” 萧提把鱼饲料递给他:“别喂太多,撑死我的鱼。” 他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回头看一眼。” 瞿清雨立刻回头。 接天雨幕中剩下黑与白强烈撞击的灵堂,那座沉重棺椁突兀地放置在大厅中。 留下那口空棺的原因不是萧庸。 萧提站在雨中,裤脚被泥泞打湿。 第67章 接连下雨。 温静思再度驱车来到执政官府邸,秦荔坐在副驾驶上,实在闷热,他降下车窗,窗外茉莉花香气一瞬涌入。 “华之闵不见了。” 温静思目光冷峻:“什么意思?” 秦荔深深吐出口气:“我的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便利店店长说当天上夜班的omega正常辞工,当天他们还见过面,omega一切正常,硬要说有什么就是手上换了只表,表的价格远远高出他的消费能力,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怎么不直接抓人?”指的是华之闵。 秦荔:“又放了。” “萧提不松口,人移交到检察院没两天被莱特恩保释。华西崇死了,唯一人证消失,走正常流程押解下不来。加莎他们盯着,差点坐在法院变被告。” 雨水砸进来,秦荔半边胳膊湿透了,嘲弄:“军部要插手两院的事,你我还不够格。” 战时状态下军部最高指挥官与执政官同时享有共治权,战争结束共治权随之消失。军部两位中校站在这儿,表面上各有军团,事实上除了军衔一无所有。 秦荔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不太对劲。” 秦荔剩下能自由活动的那只眼睛转向温静思,语调森冷:“什么不对劲?” 温静思停顿片刻,说:“希望是我多虑。” 秦荔闻言靠在驾驶座上:“你一向不是多虑的人。” 车行驶在长长盘山公路上,温静思不答反问:“那个在便利店打工的omega,人呢?” “他昨天在那儿上满三个月班,下午刚拿了工资。老板说没什么异常,走的时候门也给他锁好了。怎么,你觉得他有问题?” 温静思:“华之闵去那儿干什么?” “买了份鳗鱼饭。” 秦荔说:“看了场球赛。” “还能找到那个omega吗?” 秦荔对着耳麦吩咐了一句,十分钟后,温静思看见他的脸色沉下来。 “失踪。” 雨刮器的速率变快,前路一片雨雾茫茫。雨下得急,在玻璃面板上升腾起剧烈水汽。 温静思:“你觉得华之闵想干什么?” 华西崇临死前的话犹在耳边,秦荔越发阴沉:“他想找和自己匹配度最高的omega?” 温静思摇了摇头:“目前已知和他匹配度最高的omega是玛格丽。” “他控制了虫母的发情期。” 不远处执政官府邸就在眼前,纸扎白灯笼被狂风暴雨打得稀烂。温静思叹了口气,道:“我们要找瞿清雨谈谈。” 尴尬的气氛蔓延。 秦荔咳嗽了一声,略微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 “你去。”他从嘴里含糊出一句。 温静思看了他一眼,二人双双沉默。 “再开一圈。” 秦荔抽开烟盒,又塞回去,烦躁:“让我想想。” 风雨飘零,温静思透过连绵雨幕注视那座头簪白花身戴孝的宅邸,喉头深深哽咽。 九年,他来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天之内却来了两次。 人总会在某些时刻叩问自己:他和你一起上战场,你回来了,为什么他没有。 他很难面对萧提的眼睛,正如他也无法面对满园的茉莉花。 车在山间一圈一圈消极地开,好在雨不大,视线所及之处是雨后水洗的新绿,生机盎然。 这么转下去油箱里的油还剩多少都是问题,秦荔仰头呼出一口气:“停吧。” 他拉开车门,大步朝外,雨水顺着他发鬓打湿到颈窝。温静思紧随其后下车,被冷风吹得微微偏过头。 张载在门口拦住他们。 他这些年练就一身替赫琮山处理杂事的本领,微微倾身将两把黑伞递过去:“二位长官。” 温静思没接,张载站在原地撑开伞,又示意身后人撑开另一把挡在秦荔头顶。 他二人没有要动的意思,张载侧过身,心知拦不住:“请进。” 秦荔用干毛巾擦头发,毛巾扔至一边。两杯热茶在面前摆着,温静思喝冷水习惯了,没动。张载叫人撤了换冷茶,动作不慌不忙。 秦荔眯了眯眼。 一切安置妥当,张载将雨帘打下,极其简略:“上校忘了一些事。” 温静思早有预料:“还记得什么?” “萧庸战死,王虫重伤,斯南拉裂谷,指挥官之位。” 他每说一个字秦荔的表情就阴晴变化一次,到后来靠进躺椅中,一字不语。 温静思同样不语。 张载依次给二人倒茶,尽心尽力道:“军部诸事,二位足以。” 军部每一位长官单拎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赫琮山从不低估这群人的能力。 雨水浇在檐下茉莉花花瓣上,张载视线遥遥落在上面,说:“上校有另一件事要做,华之闵交给他。” 阴雨绵绵,檐下纸折千纸鹤迎风垂挂,翅膀被打湿后再也飞不起来。温静思伫立思索良久,忽道:“我记得很早以前,他想当一名□□。” 张载笑了,说:“是的,很早以前,上校想做一名□□。所有人都想当指挥官,上校想成为一名□□。” 温静思便不再开口。 秦荔问:“他料到自己会失忆?” 张载:“一点小意外,没有影响。” “华之闵想干什么。” “我告诉你华之闵想干什么。” 两句话话音重叠,温静思抬头。 宅邸清寂了这许多年,二楼雕花的横栏再怎么擦拭也蒙上股黯淡的颜色。beta青年单手压在上面,一只手手指松松垂下。他应是洗漱过,五官清丽秀美。 “首先,防止他再干出点什么,先把他找个地方收押。” 瞿清雨卷起袖子,很是想要叹气:“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各位长官,你们办事情偶尔可以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譬如……泼脏水。” 温静思:“你有什么办法?” “嘘。” 瞿清雨回头看了一眼卧室,说:“这忙算我帮你们,一个小时之内我要回来。” - 华之闵照常上课。 他的课和心理学及个人成长靠边,这一课的内容是“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和后天性格形成”,座无虚席。 玛格丽穿了最爱的那条小裙子,披着卡其色风衣在最后一排幸福地旁听。alpha和omega之间天生的信息素匹配让她无法不带着爱情的滤镜观望对方——绅士的行为,博学的知识,温柔的嗓音,高等级的alpha先天具有吸引omega的一切优越条件。玛格丽像每一个天真的少女那样幻想自己的婚姻和未来,眼里只装得下讲台上的alpha。 “玛格丽老师,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玛格丽的同事笑着撞了撞她的胳膊。 玛格丽欢快地整理自己的裙摆,用小鸟叽叽喳喳的活泼嗓音回答她:“还不知道呢,要看他。” 她眼神一度向上看,alpha冲她微微颔首,手腕上银质表盘发出冷清泛蓝的光。 同事知道她喜欢得不轻,给她把关:“你知道他出身在什么样的家庭中,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物质条件和你相不相符……” 玛格丽不是什么象牙塔里的公主,趁上面的人不注意轻声细语:“他的alpha父亲是一名退役军医,在中央医院坐诊,名望极高。omega父亲难产,早早过世了。家里条件好,自己学识也丰富,还和执政官义子莱特恩交好。” 同事若有所思:“听起来还不错。” 她是陪玛格丽来的,这节课的重点她对自己的学生讲过很多次,滚瓜烂熟。本来该觉得枯燥,而讲台上的alpha一言一行太有魅力,说话使人浸没在一场潮湿的大雨中,无可自拔沉迷。 同事悄声问玛格丽:“你和他的信息素匹配度是多少?” 玛格丽托腮道:“93%,目前最高的alpha和omega的匹配度。他是我命中注定的alpha,我们从生下来就该是一对。” 93%,确实非常高,同事放下一半的心。 玛格丽摸着心跳,又继续轻轻:“我能感受到他的信息素,他喜欢我,和我喜欢他一样。” 她脸上露出那么可爱的神情,同事“扑哧”笑出声:“那我要早早准备结婚礼物了。” “……” 下课铃声响起前,华之闵拍了拍手,大教室内所有的alpha和omega学生都停下了动作,朝他看过来。一对偷偷在教室后排坐着的小情侣同样着急忙慌地抬头,讲台上华之闵冲他们理解一笑。 “你们都还年轻。” 华之闵一边整理教案一边面带遗憾说:“在我的计划中,如果没有意外,我也会和我心爱的omega一起度过美好的大学生活。” 他声音犹如大提琴般优雅醇厚,渐渐地,整个教室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带着回忆的描述:“我会接他上下学,他会和我住在一起,我会竭尽所能给他我拥有的一切。等到时机恰当,我们会有一个孩子。” “当然,现在也不晚。” 底下爆发出一阵起哄,有alpha大声:“老师,你准备求婚了吗!” “是的,我准备求婚了。” 华之闵从教室讲堂下拿出一捧热烈的向日葵,走向最后一排。 又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声嘶力竭:“老师!请用描述你的未婚妻!她是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最后一排的玛格丽攥紧了裙角,期待地望着朝自己走来的alpha。 华之闵从容地笑了,皮鞋轻轻地点在地面,窗外是多年前那个暴雨天。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我从见他第一面就知道我会爱上他,他有世界上最动人的眼睛和最美的容颜。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如果他爱我。” 第68章 闹得喧嚣,四面八方在吵。在场学生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教职工出来疏散人群,alpha士兵辅助维持秩序。 靠得近的alpha和omega学生听见了,憋着看热闹的心情心痒痒地想回头。跟着他一起往外走的alpha士兵定力不够,说是往外走也一步三回头,两人“嘭”撞一起,引起好大动静。 秦荔站门口扶了这两人一把,等学生走出门了一巴掌拍在alpha士兵脑门上:“看什么?边儿去。” alpha士兵揉着脑袋小声嘀咕了句,秦荔从喉咙里“嗯?”了声,他又老老实实回到站岗的位置,站姿挺拔。 出来前打了一针,后颈隐隐作痛。赫琮山往背后墙面一靠,心想他以为一个beta使唤不动自己身边的人,出来才发现都跟着走了。 连个司机都没给他留。 始作俑者在窗边,他这时候又生气了,用脚踢了踢地上那束花,一副很企图把花踢进去桌子底下藏起来的样子,踢到一半听到人说话,好像受了惊吓。 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这会儿天气阴,上校感到些许口干舌燥。 教室很快空下来。 “借来用用,你不会生气吧。” 瞿清雨朝张载的方向抬抬头。 赫琮山说:“用得动他是你的本事。” 其实他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像出于某种…… 妻子对丈夫的义务?或者丈夫对妻子的责任? 瞿医生猝不及防被刺了下,一手松松撑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桌面,拧了瓶水递过去。 他一顿。 赫琮山没接,躲开了。 瞿清雨递水的手在半空顿了两秒,自然地转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我是很喜欢你。” 喝完很轻地叹了口气:“上校,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要受伤了。” 赫琮山微微抬起了眼皮。 雨后湿润,各式各样的味道冒出来,土壤和泥泞的气息,偷偷带进教室的小饼干、蛋糕和甜水,以及意外中溢出的omega信息素。 “什么眼神?” 瞿清雨明知道不应该还是控制不住,沙哑:“你和我是什么很不熟的人吗?你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 赫琮山陈述事实:“我对你不太了解。” “你想了解什么?” 瞿清雨耐心道:“想怎么了解?” 赫琮山没说话,一抬手。他另一个副官出现在他身后,是个圆脸的alpha,瞿清雨没见过,多看了一眼。alpha八面玲珑,稍一思索很快自我介绍:“瞿医生,我姓魏,魏迎,是上校的副官之一。” 记忆混乱的事没法到明面上说,魏迎换了个说法:“南军基地还有一些公事上校要处理,涉及在职军官转业和第九监狱的人员管制,以及一些战时资源的调配,资金流转。” 瞿清雨表情近乎似笑非笑。 魏迎顶着巨大压力说完后半句:“上校诸事繁多……您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寂静。 他话音落地那一刻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张载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瞿清雨的表情。他深呼吸,想打个圆场,脑子里想了半天,多少有些艰难:“……上校。” 他话音在嘴里打了个转,不由得去看赫琮山。上校仍旧同一副表情,只是无端有薄凉的意味。 张载一怔。 在他从千万人的岗位中杀出重围获得副官之职时,有人领着他穿越南部军事基地长长走廊,推开尽头的门。他当时见到的赫琮山,和此刻眼前的上校重叠。 日影惶惶,alpha军官独坐,身上有多年浴血后挥之不去的凛冽,让人不敢直视。 他想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这是一句通知,不是征求意见。 有alpha士兵从两侧拉开后门,寒风冰雨倒灌,冷空气吹得人下半张脸发麻。魏迎先一步撑伞,赫琮山接过,从教室外风雨连廊折身而过。 “赫琮山。” 赫琮山脚步未有停顿,连廊外风雨如织,浸透黑伞。 瞿清雨唇角拉平。 他又喊一遍:“赫、琮、山。” 风大雨大,张载错觉他在喊“一二三”。 “我再问一遍。” 瞿清雨轻柔地说。 张载眼皮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瞿清雨在他面前卷起自己的衬衣袖子,beta天生的弱攻击性让他身上那种张扬的特质不明显,而当他不刻意收敛时,巨大诱惑力和危险性一起达到顶峰。 我的脾气还是太不好了。 瞿医生冷峭地想,真是太不能忍受了。 “……你想了解什么、想怎么了解。” 背后的beta说话压着柔软的调,是个假意示弱的口吻,一个字一个字扔过来,每一个字都泛出缠绵情意的味道,像是他很依赖,很受不了,很为此受伤。 赫琮山浮起短暂的兴致,侧了侧身。他可能是吃这一套,张载隐约察觉到他变化的神情。 魏迎适时开口:“上校,阿尔维中士长在等您。” 张载的眼皮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来不及阻止,下一秒背抵在课桌边的beta青年终于丧失耐心。 他动了。 赫琮山四周全部是alpha士兵,但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阻止他,他动作异常快,快到一呼一吸间出现在赫琮山面前。他有相当明丽的一双眼睛,上校低头,又陷一场深蓝暴雨中。 冰凉枪管突兀抵住他喉口,阻塞感袭来。 握枪那只手五指瘦长,指尖冰凉,稳极。顺着腕骨往上,是内收于衬衣的小臂,和寻常beta不同,皮和骨之下藏着显而易见的力与美。 “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真的……很不喜欢,赫琮山。需要我提醒你……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头顶alpha声音寡淡:“什么关系。” 瞿清雨看了他两秒,拎着他衣领往外走。上校的伞跌跌撞撞,被拖进了雨里。 第二次寂静。 魏迎骇然,三步并做两步要追上去,刚到车门前“轰隆”一大脚油门,那辆智能车扬长而去,一屁股车尾气喷在了他脸上。 张载递给他一张纸帕,顺手拍了拍他的肩,体贴地给出解决方式:“上校的体检报告显示,他需要一段非常长的假期。告诉阿尔维中士长,他的长官是温静思中校。” - 法门街上诊所五点半准时关门,铁门里面有第二层木门,门框被白蚁从底部啃食,摇摇晃晃支撑着。 没带钥匙。 期间有两个路人过马路,法门街上的alpha潘德大冬天穿着大裤衩排队买烧酒,见着有人回来瞌睡也不打了,兴冲冲地把大半脑袋塞进窗格来问:“瞿医生,看病吗?” 他说了一半,无意间瞥见瞿清雨身后的人,立时止声,结结巴巴:“瞿瞿瞿医生,你从军队绑架了一个alpha……?” 瞿清雨顺手把“请勿打扰”的牌子翻正,轻盈一笑:“你看到了啊,想不想要眼睛?我的泡尸水里还缺一对眼珠子。” 潘德忙不迭把脑袋缩回去,缩到一半眼皮底下递出来一只手,掌心朝上:“酒。” “……” 潘德忍痛把烧酒递了出去,眼珠黏在那细细一截手腕上,咽了口口水发誓:“你忙,你忙,医生,保证明天都没人靠近这里,不耽误你杀人分尸。” 走前他用余光扫了眼破旧小诊所内里,正好瞥见佝偻着腰的等身骷髅架,那骷髅架摆放在一处显眼的地方,眼窝深陷,牙齿雪白,每一根骨头都磨砺出森森寒芒。 那是一具逼真性超出模型的骷髅模型,四周摆放玻璃器皿,暗黄液体中浸泡着器官的人体组织。小诊所里没开灯,半阴半暗,只消看一眼,鸡皮疙瘩会从外表皮爬进心脏。 但最可怕的不是这座骷髅模型,是被带回来的那个alpha。 潘德打了个哆嗦,前脚踩后脚,在墙壁上磕了个大包顾不上喊疼,有多快能多快地跑了。 “你在这里长大?” 烧酒的辛辣气息一口气呛到鼻子里,顺着胃里往下呛。实在没什么空吃东西,瞿清雨给自己打了针葡萄糖。他卷了袖子,微低了头,唇因情绪起伏过大呈现淡红。 背后有面镜子,显然用到的时候少,左上角磕碰出一道口子。上面那层薄膜也没掀,一对蝴蝶骨在衬衣下隆起模糊的轮廓。朦朦胧胧,雾里看花。乍一看近在眼前,用手一碰远了十万八千里。 狭窄空间内,alpha的存在感变得异乎寻常的强。每一寸空气被挤压,从一头逃到另一头。 “不是不想了解?” 瞿清雨想了想,从柜架上又抽了管兴奋剂。他拆了一次性注射器往里灌,动作很有几分漫不经心。 破旧沙发太窄,二手市场拉来的旧货,簌簌往下掉皮屑。不够大。上校拥挤在其中的单人位上,凝视自己被手铐缚住的双手。 “咔嗒。” 他评价:“你很大胆。” “有更大胆的。” 瞿清雨仰头转了转脖子,从胸腔里慢慢碾出一口气。 那口气本来仅仅是米粒大小的火星——他有时会提醒自己,收敛住那种必须通过身体接触来获取的安定感,但眼下,有人往那儿劈天盖地浇了一桶油。 惊天大火。 烧酒仍在桌面。 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瞿清雨虽然抽烟,却从不沾酒。一滴酒对手术这种高精度的工作带来的影响足以致命,他恪守基本职业道德。 赫琮山抬头,喉结隐入锋利下颔线延伸出的线条里。 “嘘,别动,上校。” 入目是beta医生冷白指尖,指甲盖整齐,月牙弧线圆润。 青年四肢末梢较常人冰凉,覆上来时似雪粒落了满怀。 他口中含香,有烈酒穿肠: “我来帮你回忆回忆……我们是什么关系。” 第69章 “什么感觉?生气?我一样。” 赫琮山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制止他所有动作,淡淡:“你跟我是什么关系,用你来提醒我?出什么事你不知道告诉我,一个人很能耐?什么都能解决?” 一个小时前他从睡梦惊醒,身边空无一人。大脑精神负荷接近临界值,无处释放当的信息素差点掀翻前来述职的魏迎。 瞿清雨很轻地眨了下眼。 辛辣酒香呛得他晃了下神,连带赫琮山那张脸都不太清楚起来。他垂眼时显得安静,小臂上有静脉注射后产生的出血点,针抽得急,冒出三两鲜红血珠。棉球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赫琮山看了眼,换了姿势,压住出血点。 “解开。” 他说第一句话,指手铐。 瞿清雨依言给他解开。他这会儿看起来又很柔软,炸开的刺都收进去了似的。 “你醒得太早了。”他自觉理亏地说。 赫琮山叹息了一声:“你不是一个人。” 瞿清雨一怔。 兴奋剂让他有点不明显的反应迟钝,也可能是从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让他意外之余有奇怪的感觉。 但他确实不喜欢赫琮山什么都不对他说,要做什么不告诉他。那实在让他失控。 过了漫长时间,他先知错能改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赫琮山压住他手臂的力气大,有点痛。说不上来,可能也不是痛。瞿清雨往回抽了下手臂,被牢牢箍住。 “打了什么?” 第二句话。 “兴奋剂。” 空气安静了片刻。 瞿医生从科普的角度解释:“稀释过,微量无害。” 血压、心跳和呼吸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体温上升,体表出汗。他稍微感受了一下,发出邀请:“神经感官敏感度提升而已,试试?” 赫琮山面无表情说:“别往自己身上乱打药。” 瞿清雨舔了舔牙尖。 僵持半刻。 “好吧。”他败下阵来,“没有下一次。” 瞿清雨懒懒抛出问题:“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赫琮山坐怀不乱:“华之闵怎么回事?” “他想找和他匹配度高于90%的omega腺体,做腺体移植手术。” 瞿清雨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上校,你可能忘了。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很多alpha想上我。” 这间诊所面积不大,五脏俱全。各类试管连接仪器,头顶是一盆打理得当的绿萝,淋过水又移进来,叶片深绿。 “还有谁?” “很多,记不清。” 瞿清雨打了个哈欠,交感神经的异常活动令他大脑处于想睡又无法入睡的兴奋期。他思考了几秒,说:“不算坏事。” 在他心里没什么真正的坏事。 赫琮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起一些久远的陈年记忆,那记忆一层一层深埋在血腥和炮火之后,和渐远的夕阳沉没在同一场温柔暮色中。 是某些除了尖叫和爆破声之外的东西,正从遍布疮痍的精神地表奋力挣扎出柔嫩的草芽,微弱但见风生长。 是非常早之前,在他还没有真正认识对方的时候。在他因为一颗阵亡士兵口中的糖关注对方之后。 一个beta出现在战场前线是非常稀有的事。 社会各有分工,战争不是他们会接触到的东西。更多的beta在烘焙房里用厚手套取出松软的甜品,在工厂流水线进行一些机械化操作,在马路上铺沥青。医生和战士中很少有beta。 但那确实是一个beta。 动作快且利落,炸伤后拖着一个断腿的alpha士兵藏在巨石后,在轰鸣声中有条不紊处理伤口。周边都是血,血水残肢垒叠一地。他跪在中央,像一朵血莲正中央的蕊。 最近的异形距离他不到十米,尖锐翅翼削掉一块巨石半边身体,碎石从头顶接连不断往下掉,最近那颗砸在他脚上。 又或者是其他的场景,临时医院勉强搭建的木板房,亮微弱的光。他提着盏自制小灯,蹲在每一个因受伤而整夜呻吟的士兵边,很企图减轻每一个人的痛苦。 有人让他唱童谣他也唱,让他讲故事也讲,让他陪自己说话也说,想翻个身他就喊另一个医生一起,慢慢地给伤患翻身。又或者有些不那么容易达到的要求,也尽力地做。手术禁水,溃烂地方长新肉,他整宿整宿看似闭眼实则有什么动静立刻起身,带着一双消毒水里泡烂的手去查看情况。像有太过丰富的耐心和很多无处安放的悲悯,和自制小灯一块儿,放在所有人身边。 那盏灯再羸弱不过,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却一直一直竭尽所能地亮。 光所在之处是非常、非常柔软的地方,上校这么想。他时不时想起那盏灯,疑惑造物主的神奇之处,能创造出一盏不在他身边又时时刻刻亮在他身边的灯。 有人很奇怪,生长一副最嶙峋坚硬的骨架,靠近一抱,又有最柔软的心肠。 赫琮山忽然微末地笑了下。 “你在想什么?” 瞿清雨问他。 赫琮山碰了碰他的脸,温度有一点儿高:“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在战场上。” “我很为你骄傲。” 不管是你的职业,你的性格,或者你对人对物的态度。我都为之骄傲。没有人比我更为你骄傲你能走到今天,我知道你付出的一切和生命能承受不可承受之压力,希望你从今以后不再走任何崎岖道路。 “我很为你骄傲。” 瞿清雨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听见alpha低声: “……也很感谢你来到我身边。” 窗外小雨清明。 赫琮山:“你想做什么,给我你除那之外所有的时间,就够了。” 瞿清雨瞳仁微微睁大。 他实在是和记忆中一样,没有变化。 后面的记忆还是空白,不是空白,是混乱。精神不稳定带来的副作用不轻,但醒来那一刻发现身边没人的暴乱信息素奇异地迎来平静。似诡谲海浪停止翻涌。 ——他是爱我的,足够了。 赫琮山抬起手,手指在眼前beta衬衣最顶上那颗扣子上游移。他知道掌心下这具身体多么柔韧,能容纳世间一切利器。 alpha垂下眼,入目是敞开领口、清白皮肉。 “我记得以前是你来脱。” 他舔了舔尖锐的犬齿,伪装绅士:“也想起来……上过床的关系。” …… 兴奋剂瞿清雨记得浓度不高,没到让他受这么大刺激的程度,感官几乎是成几何倍数扩大,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跟着战栗。 越过那盆绿箩,窗外是雨后崭新世界,披纱带雾。 那句“你不是一个人”莫名其妙闯入他脑子里,他手指松松插入赫琮山发间,忽然问:“那是什么意思?” alpha一时间没有理解他想说什么:“什么?” “不是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瞿清雨懒洋洋道:“更具体一点儿,不然我还会惹你生气。” alpha抱着他去清理,在他耳边低低笑了:“你面前有世上最大的靠山,如果你想要。” 瞿清雨又看他一会儿,说:“什么时候能全部想起来?” 上校说:“快了。” 他又问:“‘他们要用鲜花、财宝和权力带走我。而你,你只要亲了我,就可以带我回家。’——说这话的时候,真心吗?” “真心。” 瞿清雨抵住他额头:“每一句都真心。” “为什么?我们刚见面不久。” “很久。” 瞿清雨想了想,回答道:“我以前不知道那是喜欢。” “如果是你,你甚至不用亲我,我就会跟你走。当然,你要是亲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二十四小时陪我度过易感期,做得到吗?” 瞿清雨仰头看他,笑了:“做得到。” “我本来就做得到,是你后来没有找我。” 像幼儿园小朋友举手回答老师问题一样认真,眼仁如蓝宝石明亮。 赫琮山:“在绿湖疗养院为什么进隔离室?” “因为要给你抽血。”瞿清雨说,“化验结果不出来没办法对症下药,事情会很棘手。” 他又很诚实地说:“看到你关在里面不太舒服,有点忍不住。” “你过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瞿清雨眼皮轻轻一掀:“我很香?” 赫琮山面不改色:“香。” “除了怕黑还有什么?” “现在好多了。”瞿清雨用很轻快的语气说,“偶尔,不常,你抱我一下,别让我一个人,我不喜欢一个人。” “一个人在地下室怕吗?” “不是怕待在地下室,是怕永远呆在那里。” “华西崇开枪时受伤了吗?” “没有,他只想吓一吓我,还扔了面包和水进来。” “为什么建福利院?” “捡了三四个beta弃婴,一直捡。” 瞿清雨告诉他:“日记里医院那个beta弃婴,没时间养。找了一间废弃教堂,里面有一个老人没走,现在的院长。” “缺钱吗?” “不缺。” “缺告诉我。” “为什么讨厌73床?” “早查房他对着我的脸自慰。” 赫琮山:“再有这种事告诉我。” “腰疼到什么地步。” “在吃药了,准备休息一段时间。” “想要一家私人医院吗?想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去。” 瞿清雨抬起手腕遮眼睛,很轻地笑了下。他笑或不笑都美丽,使得整间昏暗诊所处在莫名柔光中。 “撞了你的车,对不起,上校。” 赫琮山:“现在想起来道歉了?” 第70章 第九监狱位于南部军事基地最深处。探视需要递交申请,通过军部高层审核。 头顶开了扇窗,清晨日光从玻璃中洒下来,铁门正对面是审讯台。 刚进来的犯人一般有个悔恨期,也不是悔恨自己为什么做坏事,主要悔恨自己为什么被抓住。华之闵很能感同身受,他双手枕在脑后,猜测前来审问自己的alpha军官是哪一位。 没多久,拧转开锁的声传来,接着是问候。 “少校。” “少校。” 华之闵将头靠在墙壁上,转过头,兴味地说:“是你啊,蛇蝎。” “这桩案件不该你审,少校,你的手伸进了太平洋。” 进来的alpha栗色军服领口开了两颗扣子,“哐”拉开凳子,坐下。他双手抱臂,眼尾胎记深红。 佘歇冷漠:“失踪在便利店的omega,你对他做了什么?” 华之闵微笑侧头:“什么omega?” “半小时前我们在一家地下诊所发现那名失踪的omega,他身上有呼吸机和心脏起搏器,腺体被挖空,生命体征微弱。” “信息素匹配度高达一定程度omega无法拒绝alpha提出的一切请求,比如置换腺体。少校,你如果问我他消失期间遇到了什么,这是我的猜测。” 华之闵:“他自愿躺上那张手术台,没有任何痛苦。” 佘歇沉沉:“三分钟前,他死了。” 华之闵卷起报纸,相当可惜地说:“这样啊,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他被害前找到他,他死的很无辜。” 佘歇:“你出现在监控器中。” “我是凶手,根本不必要出现在那条街上。少校,你低估了alpha和omega之间信息素的吸引力,如同蜜蜂遇到花粉,飞蛾遇到火。” 华之闵兴致盎然问:“我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见他?” 佘歇身边的alpha士兵沉不住气,正要说话被佘歇制止。他的长官整个后靠在审讯椅冰冷的铁架上,最脆弱的腺体抵住横栏。 “你要成熟的腺体。” “情浓时最佳。” 华之闵终于抬起头。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出色的alpha,他的信息素等级是稀有的青苔,高信息素等级带来优越骨相和面貌。在所有竞争中无往不利,直至遇见赫琮山。 “omega腺体在受到alpha信息素安抚后会迅速成熟,彼此情动时达到最高潮,你在等那一刻。” “少校,如果我没记错有关腺体移植的一切说明统归禁书。” 监狱中的alpha站起身,走向阻隔他和佘歇的那道铁门,铁门上窗口露出他耐人寻味的眼睛:“你——是怎么知道?” “华西崇死了。” 头顶阳光清寂,隔着一片玻璃板,人遍体生寒。华之闵微微眯起眼睛,失笑:“是么。” 佘歇淡淡:“死于急性心梗。” “死前说了什么?” “想知道?” 华之闵低叹口气:“想也知道跟我没关系。” “虫母下一次大规模发情在什么时候?” “少校,你要懂得世界的本质是利益交换。” 监狱漂浮着灰尘。 佘歇:“你想要什么?” 华之闵:“我要一个人。” 透过那扇小窗,alpha用一种轻巧着迷的语气说:“我要给他做那场腺体移植手术,用所有虫母的发情期来交换,这是大功一件。如果你将他交给我,你会是未来的指挥官。我看到你想要握有某种权柄的企图,如果你有足够的野心,你会拥有想要的一切。” “……把他交给我。” 佘歇:“你想知道假如腺体移植手术成功,他会不会爱上你?” “alpha和omega天生一对。” 佘歇嗤笑:“那你为什么没有爱上任何一个omega?” 华之闵怔忪一秒,继而笑了,唇边弧度渐扩渐大:“这话不像你会说出口的,少校,谁让你来见我?” “本质是你弱小,胆怯,无法面对失败,不愿接受现实。即使世界上只剩你和他,他是omega,要因发情期痛苦不堪,也绝不会向你伸手。你很清楚,你为自己找了最漏洞百出的借口。” 佘歇呼出一口气,他身上军裤是沉青,胎记深深浅浅,周身有别于其他alpha善恶难辨的气质。 “赫琮山让你来的?一石二鸟。” 华之闵:“他没来见我一面我很遗憾,替我向他打个招呼。” 他望向监控器,低语:“……上校。” 佘歇隔着一层探视窗窥见他眼睛,那里涌动着难言的情绪。监视器无声而沉默地闪烁,预告一场死亡邀请函。 “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如你所说,腺体移植手术做不到,换个提议,赫琮山。半个月后第一波虫潮会袭来,整个帝国被南部军事基地守成铁桶,我知道胜利对你来说何其容易,但你我同样知道战争的代价。现在你有兵不血刃获得成功的捷径。” “第一场战争是我给你选择的时间,要么你把他交给我,要么……” 华之闵退回两步,幽沉光线落在他唇角,延伸出残忍而诡谲的线条:“我要你——死在第二场战争中。” 很久以后成为上校的佘歇回忆起那一刻,仍能想起监狱中落下的每一粒灰尘,时间无休止拉长的寂静。他总清晰记得自己脑海中浮现了南部指挥官长廊上常年不灭的骨灯,灯下吊坠细珠无风自动。每一任指挥官短寿,长眠于此,守在那条无人问津的长长走道上,渐渐被遗忘。 片刻后,alpha军官嗓音响起。一如往常,沉稳,清晰,并无异状。好像从很久以前他就在等待这一刻,等待战争的炮火从他身躯上碾压过去,把所有东西交给这片他深爱的土地。 精神,灵魂,鲜血,和最后的躯干。 他平静地说:“我答应你。” - 唐陪圆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他把自己收拾得非常干净,洗了澡,喷了微弱的兰花香水,睁开了八百年没睁开过的眼睛:“再陪我去买两身衣服。” 瞿清雨:“……什么?” 他处理了一堆病例本,发出疑问的单句:“买衣服?” 唐陪圆抓了抓头发,黑着脸说:“下午我要去见他,就那个118。” 瞿清雨往旋转椅上一靠,故意说:“什么118?” “章绪。” 唐陪圆面无表情说:“我的alpha。” 他在腺体上纹了一朵蓝色小花,刚好遮住后颈那一刀捅出的丑陋伤口,那朵蓝色小花带着叶片,叶片脉络舒展。 “腺体位置特殊。” 唐陪圆:“当初没缝针,疼得我二十四小时不能闭眼。我去监狱看他,带着能减刑的谅解书,但是他没见我。” “妈的烦死了,你陪不陪我去。” 瞿清雨从椅背上拎走了自己的衣服:“去去去,你比我还没有耐心,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唐陪圆皱眉回忆:“文员吧,天天写报告。” 两院发言稿被他说成报告。 瞿清雨:“什么时候探监?” “下午四点,还三个小时。” “我爸死了把我托付给他家,他爸妈没两年车祸也死了。参加葬礼的时候我刚五岁,他刚二十,我在葬礼上哭得比他还凶,两只手紧紧扒住他脖子,生怕没地儿去了。” “他这么跟我说的,不过我太小,记不清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老流氓嘴里没一句实话。” 唐陪圆踢了地上石头一脚,他不知道为什么很有说话的兴致。他蜗居在南部军事基地的临时医务室十一年,不听不看不说,对着大桶的泡面发呆,日日夜夜,上面的冷油凝固,连着他也凝固成一座毫无生机的人像。 “我很想他,每年的探监他却不想见我。你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七年,让他这么决绝地不再见我。” 瞿清雨想了想:“他松口就能出来?” “常规流程不能。” 唐陪圆:“帮我?” “怎么帮你?” “先保外就医,等流程走下来,我今天就要把他从监狱带走。” “两名及两名以上医生的诊断报告。” 唐陪圆斟酌了一会儿,黯然道:“我知道有风险,但是……我一刻都等不了,他的身体……我怕他没有求生的欲望。如果你为难……” 瞿清雨:“两个夜班。” 唐陪圆一愣,抬起头,beta青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跟着风声一起过来的是轻笑:“帮我值两个夜班,拖也帮你把人拖出来。” 他跟上去,不自觉笑了:“买什么衣服?” 瞿清雨惊奇道:“你问我?” 唐陪圆:“……我真不知道。” 瞿清雨:“……” 道路两边都是店铺,街道干净笔直,指示牌是洁白颜色。天气好,出了太阳,有人出来晾晒被子。长长铁丝上挂了绒毯,风一吹,绒毛蒲公英似地飞起来。 走了一小段路,唐陪圆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莫名道:“天气真好。” 仿佛压在他心头七年的阴霾飞走,仿佛一道霓虹跨过天边,飞往南部军事基地森严监狱。 - 监狱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太阳。 唐陪圆在那面衣冠镜面前不断整理自己,他脖颈上挂了一圈白蕾丝,系的结出自他身边的beta青年之手。瞿医生妙手回春,在他规矩的衬衣黑裤上勾了一圈蕾丝,顺便拉开一颗扣子,又翻折了领口。 做完二人面面相觑,他不自信地问瞿清雨:“行不行……?” 瞿清雨堵上他所有的话:“行。” 会不会有些奇怪,唐陪圆患得患失地看向镜中的alpha——不够白的皮肤,微垂的眼角,再怎么掩饰也冒出来的黑眼圈。穿得倒还人模狗样,不相匹配的是大大的眼袋,眼角细微的皱纹,一股死了八百年没埋进土里的气质。 第71章 区域狱长满头冷汗地上茶,红茶,茶杯在精巧的茶托中,热气氤氲而上。 他看一眼左边沙发,又看一眼右边沙发,自己找了个四脚凳坐。两条腿乖乖并拢了,大气不敢喘。 左侧是章绪。 章议员在监狱七年,表面说是坐牢,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清楚,他要是松口,谅解书就呆在他一伸手能摸到的地方,全看他想不想出去。他大概是有心结,摸着自己的腺体,成日成夜看准了机会,想在上面划一刀,也体会体会受害者的伤口。有两次让他得逞了,那血哗啦啦地流,怎么也止不住。 他在政界只手遮天十几年,最后折在蓄意杀人的丑闻里,令人唏嘘。 右侧是alpha军官。 狱长默默把腿放得离远了点。 接到张载通知时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天可怜见,他一个午觉刚睡到一半,梦里全是金银珠宝和银行现金,梦里接了电话说上校十五分钟到,急得他一样穿了只鞋跑出来,左脚穿进右脚。 好歹赶上了,没出岔子,狱长“吁”了口气。 “你的鞋穿反了。”上校身边的beta青年指着他的脚,没话找话。 狱长一边擦汗一边抽到个空挡把鞋换回来,差点感动得流泪:“我这就换,这就换,刚刚没来得及。” ——这beta,可是有大来头的! 狱长双眼发直地盯着他左手无名指上对戒,咽了咽口水。 章绪用湿巾擦了擦手,终于恢复过来,他甚少有大动肝火的时候,微微叹了气:“是我的问题。” “我向你道歉。” 瞿清雨点头表示接受,替唐陪圆问他,直击痛点:“保外就医的单子签了,什么时候出去?” 章绪沉默一秒。 瞿清雨心平气和地转向唐陪圆,提出建议:“要不你找个地方端茶倒水洗碗?” 唐陪圆:“我找找看。” 他明明和章绪坐在同一张双人沙发上,却背对着章续,后颈的蕾丝取下了,露出纹身后微微泛红的后颈。那里长出一朵小小的花。 章绪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堪堪有落泪的冲动。 “疼不疼?” 这么多人呢,唐陪圆别扭地转了转身体,说:“根本不疼了!我要说多少次,根本就!不疼!” 说完又觉得自己态度不好,冷笑道:“你要是再待在监狱里,我就找个地方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积劳成疾,我看它不疼也得疼。” 章绪无奈:“圆圆。” 他低声下气地问:“有没有找医生看,有什么……影响?” 唐陪圆:“没有。” 章绪可能想碰一碰那朵小小的花,手几度举起又放下。瞿清雨和他离的近,突然一把抓住赫琮山的手。 赫琮山低头看了他一眼,把手借给他了。 章绪的手一把压在了唐陪圆后颈靠肩的位置,上校八风不动地收回手。 凸起的伤疤在指腹下。 章绪缓慢地碰了碰,手指尖和皮肤连接的地方升起奇异的瘙痒。唐陪圆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他自己平时也不怎么碰,碰到会想到章绪是真的狠心,说不见他就不见他,说想要他和一个omega在一起就给他找。 他冷漠地想,我根本不想要。 章绪的手在颤抖。 他上一次直视这道伤疤是从易感期的混乱中清醒,手里水果刀“咣当”砸落在地,他满手血,血迹从胸口滴到脚面。 一山不容二虎,alpha在易感期会抗拒其他alpha进入自己的领地,他信息素等级高于他的爱人,他一直小心谨慎,算无遗策。 两刀,十字架。 他跪在唐陪圆身边,一边打急救一边简述受害者情况。唐陪圆浑身是血,用手死死拉住他衣角,执意冲他摇头,再摇头。 不能去医院。 他正值执政官候选的关键时期,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但那其实不重要,什么都没有他的爱人重要。 …… 唐陪圆忍了忍,手指蜷缩,实在忍不了这种看似温柔实则磨人的抚摸:“你……你……” “你”了半天,泄气地说:“算了,你继续摸吧。” 他频频看向墙壁上挂钟,探监的三十分钟近在咫尺。他有心想说什么,打过腹稿的话沉甸甸压在胸口。他是被养得太好了,向来只有别人绞尽脑汁巴结他没有他跟人搭话的先例。他什么都不会,就会吃泡面给别人看病,离了章绪觉也不会睡了似的。 所以章绪不见他的时候他呆呆坐在监狱外长椅上,拿着自己写了好几遍的谅解书,心想为什么呢。我变成一个废物alpha了吗。还是我的后颈变得难看,不讨人喜欢了呢。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打起精神又去探监,还是被拒绝。 他一直去一直去,一直被拒绝。原本很不明白的人情世故都明白了,他一开始还不相信是章绪不肯见他,就去求外面的人,还担心章绪在里面吃不好睡不好,卖了好多古董给监狱的人塞钱。 然后某一天,他突然长大了。 他坐在那间小医务室里,给人看感冒发烧。因为医务室离监狱近,都在南部军事基地,而他腺体受伤判定残疾,除了那间医务室外不再有进来的机会。 监狱好近,里面的人就是不肯见他。 他看着章绪,突然很想哭。他心里有什么要从开了闸的情绪里奔涌而出,他听见自己胸腔的尖叫,和奔流不息的眼泪。 而事实上,他坐在这里,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一句话。 狱长得计时器要命地响起来,惊雷般炸开。他手忙脚乱地按掉,拐着弯地提醒:“那个……那个探监时间到了,您式走流程保外就医还是继续回去,时间拖长了我们也不好办。” “你想继续待在监狱就继续呆着。” 所有人都听到唐陪圆后一句话,他突兀接上了狱长的话,说:“我要回去吃泡面了。” 他幽魂似地站起身,静得出奇地对瞿清雨说:“谢了。” 瞿清雨立刻追了出去。 红茶冷了,茶杯杯壁是西式宫廷风。贵妇人裙撑华丽。 章绪盯着那杯红茶,说:“他是beta” 指的是瞿清雨。 赫琮山:“你看得到。” “是,我看得到。” 章绪笑容难以为继,双手捂住脸。血淋淋一幕挥之不去,他害怕会有第二次。 双双沉默。 “进来前我找过华西崇,也找过你。” 章绪喃喃:“我以为他会过得很好。” 赫琮山从不这么想,上校冷眼旁观他痛苦的模样,将此归功于还好自己从来没在这件事上产生任何动摇。 “他就算死也该死在我身边。” 赫琮山平平:“……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无意浪费更多时间,对章绪道:“没有第二选项。” “我想我错了。” 在他踏出门那一刻,章绪喊住他,是从肺腑里吐出的一口气,陈年积压:“我出狱。” - 瞿清雨上车,没问赫琮山去哪儿。他胡说八道太多,有理也心虚。眼看路越来越熟悉,转头看了赫琮山一眼。 他清咳一声:“去哪儿?” 赫琮山:“看你的苹果树。” 没有苹果树,但那所福利院曾经靠着一片苹果果园。 “种苹果干什么?” 瞿清雨:“都说苹果好种。” 他耿耿于怀:“除虫,拔草,冬天还要保暖,天天去看,一天浇三次水。两米多的树,长四个苹果。两个冻坏了,一个鸟啄了,还剩一个不到拳头大,酸得我掉牙。第二年没忍住,一铁锹铲了。” 改造后的教堂烟囱里冒出炊烟,瞿清雨看了几眼:“不去了。” 赫琮山不问为什么,左打方向盘。 “唐陪圆对你说过什么?” 车辙印在林间轧出长长印迹,后视镜中alpha军官侧脸冷漠、不近人情。 瞿清雨后背有一瞬发凉。 车窗紧锁,他闭了闭眼,头脑受一阵眩晕的冲击。 车道由狭窄变开阔,晴日白天,气温下降,枯枝裹冰凌。去哪儿瞿清雨一时没意识到,直到门口岗哨alpha士兵弯腰,他瞳仁剧烈一缩。 南部军事基地岗哨。 瞿清雨心往下沉,手心攥出一点冷汗。 温静思并不在南部军事基地指挥室内,他私心那里属于另一个人。二十多盏孤灯鬼影幢幢,投至脚下。 alpha军官平稳而讥诮地路过每一盏灯,走过无数把插进胸口的刀,他能感受到怀里的人在不安,极度混乱的真实和梦压在他脑神经上,喷涌出岩浆,烧毁一切。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过去还是现在,现在还是未来。 “我们不太合适,alpha和beta不太合适,我们也不太合适。” “你第一天知道我是alpha,你是beta?” “……” 瞿清雨艰难地喘息。 是某个夜晚他私自进入指挥官室,归还那枚银色对戒的那一刻。 “我对伴侣的唯一要求是忠诚,你做到了吗?” 进门前赫琮山贴着他耳边嫩肉,从他颈项间扯出那根细长银链,难忍地,混乱地说:“……你对我说过什么,真,还是假。” 第72章 不对。 alpha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头痛欲裂,重重睁眼又闭眼。 不少片段疯一般挤进脑子,拉扯得他几欲作呕,他看着眼前的beta,分不清自己站在哪一条时间的长线上,无数条平行之线从记忆的触角中伸出,横冲直撞。 瞿清雨手臂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鸡皮疙瘩,他被迫仰起头,受质问时无声地睁眼,望向alpha压抑的眼睛。 狂躁阶段的alpha像传说中拥有獠牙的怪物,人类繁衍至今,兽性依然残存,只不过被信息素合理化掩饰。 体型和力量差距常常让瞿清雨感到生理性恐惧,恐惧不来源于赫琮山,来源于alpha本身。 “唐陪圆的后颈腺体被捅穿,深度在3~4cm之间,两刀,第一刀轻第二刀重。这辈子他都无法正常释放信息素,alpha的腺体状态和精力以及体力密切相关,他彻底和手术台无缘。” “得不到信息素安抚的alpha被关进禁闭室,有一天你会上不了战场,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赫琮山。” “……我也会害怕。” 赫琮山眼球漫上赤红,深深喘息。 beta青年更用力抱紧他,将头靠在他肩头,指腹向上缠绕,虚虚笼在他发烫的腺体上。 “爱你是真的,不爱你都是假的。” 那双手从后颈往上移动,触碰腺体的动作几近引诱。冰凉温度顺着指尖往下,一滴水无法解救万丈岩浆,反而点燃无穷烈火。 …… “记忆又不是一秒全部恢复的,一个正常的过程而已。” 唐陪圆接到那通来电时正在医院值班室吃简餐,他的味觉随着腺体退化最先出现问题,够油够辣的东西才能让他意识到食物有味道。 泡面最省事,且价格低。 就是吃久了多少嘴里发涩。 “这要看他对什么印象深刻了,我猜第一段是少年,第二段是刚上任指挥官那段,第三段和你有关。全看他想起了什么。” 唐陪圆食之无味地咬了口蛋黄:“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他下一次会想起什么,只能等混乱期过去,一个月?两个月?等他完全想起来。实在不行你把他扔到医院来,我怕你招架不住。” 临近深夜,外面刮狂风,枯枝卷得到处是。撞上玻璃时跟鬼爪一样,瞿清雨一只手压在上边,思索片刻:“我来医院一趟。” “来了也没用。” 唐陪圆吞下去蛋黄,说:“找谁跟我说的话都一样,要么在医院病房静养,要么带回去静养。你要实在觉得棘手……我建议你还是把他送到医院来。” 对面没说话,唐陪圆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送来也行,我记得你手里有八支镇定剂,是八支吧?” 瞿清雨抵了抵上齿间:“是。” “受不了打一针,建议不要拖到第四针,alpha体内有抗药性,作用一次比一次低。” 唐陪圆多嘴提醒:“你知道这东西有剂量限制的吧?再从医院拿要一套完整的审批流程和病例报告,第四针之前把赫琮山送过来,务必。” 瞿清雨半天没说话,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就是蠢?” 唐陪圆清咳一声,坦然道:“不想点办法把他从监狱逼出来,我怕我忍不住也住进去,多难看。” 窗外刮狂风,唐陪圆眯眼看了会儿,有人穿过医院明亮大堂,朝他走来。他轻微地笑了声,前倾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章续一直这么对我,把我当个小孩。其实我早就不是五岁抱着他小腿哭需要他哄的孩子了,只有他这么觉得。还总想着要给我安排好一切,不然死也不敢闭眼……也幸亏他这么想。” 那人走进,将双人伞收起,有值班护士问他有什么事,他开口说话。离得远,唐陪圆却看清了他在问什么。 “谢了。” 瞿清雨听见他说,“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是个不好的天气,清晨有乌云,日与月交接,天边朦朦一片。 瞿清雨悄无声息将手放到门把手上,下压,确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只脚迈出了门。 二十多盏白骨灯在黑暗中幽幽注视踏入这片领土的唯一一个beta。 他走在岑寂的长廊上,脚步轻而慢。落在每一盏灯上的表情都深刻而清晰,他的影子被灯影渐渐拉长,消失在走廊尽头。 南部军事基地的清晨,又进了一波新兵。 教官先所有学员一步集合,总教官是个面生的alpha,双脚分开与肩同宽,站姿挺拔。一众教官听他训话,总结不足,然后例行负重长跑。半小时后新兵匆匆忙忙集合,气氛紧张严肃。 每届的教官不尽相同,训练人的口吻却差不多。阿尔维不在这里,千千万万个阿尔维站在这里,对这帮站得歪歪扭扭像条虫的新兵们高声大喊:“一分钟,把你们帽子上的徽章转正了!领子给我翻出来!双脚并拢,什么叫双脚并拢知道吗,立正——向后——转!” “他妈的,我最烦训练新兵了,趴在指挥官办公室外面写检讨都比训练新兵强!” “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五个,对,第五个,说的就是你,把你的头昂起来看我,背停直,站好了,好的,甜心宝贝,把你的肚子缩进去,再露出来我让军医给你切了!” “……” 太阳渐渐出来,微弱日光穿透云层。不少新兵站得双脚酸软下肢充血,想方设法地调整姿势,企图令自己舒服一点。很快,他们的目光被吸引。 总教官是名少校,正是桀骜不驯的时候,刚来就给了他们下马威。行事跟历来他们打听的训练流程不说一模一样简直毫无关系,刚来雪山就爬了三千米,训练强度能累倒几头牛。还是上面开口说别把他们整死才松了口气,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表情有显而易见的停顿。 顿时,新兵们好奇的视线齐刷刷投过去了。 他们同一时间看到了草坪上的beta青年,所有人都穿标准训练服,他并不一样,长袖黑裤颜色冷冽,乍乍然出现在一片灰白的冬季,仿佛镶嵌在草地上的一朵人造绢花,黑与白对比浓烈。 树底下躺了三个累晕的新兵,有两个面色发白,还一个扭伤了腿。他看了一眼,分别扒开两个新兵的眼皮,又蹲下来查看剩下那个扭伤的腿,查看完站起来说了句什么,大概率是没伤到骨头之类的话。几个执勤的alpha下士来把人抬走,距离最近的新兵听见他们喊了声“上尉”。 beta能有这么高的军衔极少见。 对方笑了笑,点头,说:“我找温静思。” 照理来说他不该对现任指挥官直呼其名,但在场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他表情很淡,羊绒毛衣的领子很高,遮住白玉般颜色的脖颈。 两名alpha军官耳语,不多时场上走了一半军官,剩下那一半整顿方阵。看着看着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长了,白昼把汗湿的军帽摘下来,巡视一圈:“报完数原地休息。” “长官。” 班长戳了戳他,没忍住问:“真有军衔是上尉的beta吗?” 白昼拨弄着军裤上一粒扣子,久久凝望对方消失的方向:“有。” 班长忍不住打听更多:“他为什么从正中心的回廊出来,我记得那里是南部军事基地最核心的……” “指挥官室。” 白昼收回视线,平平道:“他是一名军医,也是现任最高军衔长官的伴侣。” 班长睁大了眼,差点咬到舌头:“他他他是上校——” 白昼沉默,说:“是。” 班长倒抽一口凉气。 上校因伤退役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事实很清楚,所有人心知肚明,精神高压加之战场血腥,没有一任指挥官能自然走到生命的尽头。与此对应的他们的伴侣,没有人敢直视他们流泪的眼睛,仿佛不直视就能躲避愧疚和不安。 其实不能。 没人探听上校私事,但军部内网上有他的婚姻状态,那一栏赫然是“已婚”。 班长结巴了片刻,还想说什么,白昼瞥了他一眼,拧转手腕:“打一场?让我看看你的下肢力量。” 开玩笑,打一场还能不能站起来都难说。 班长一骨碌爬起来,立正敬礼:“教官,我知道错了,我立刻做五十个俯卧撑!” - 温静思为战略资源调配和部署的问题焦头烂额,会议室烟气熏天。加莎遮住口鼻,靠在阿尔维身上,十分同情:“中校,你昨晚不会没睡吧?” 旁边沙发上堆满了文件,堆得冒尖。温静思没理他,加莎无趣地盯着文件顶,一开始还正常,后来雪白的文件朝一边倾斜。 加莎怀疑是自己出现幻觉,盯着又看了两眼。 ——不是幻觉,那堆文件倾斜再倾斜,露出一只诡异的白色眼球。 一秒,两秒,会议室爆发一声尖叫。 “他妈的秦荔你有病吧,躲在这里吓我干什么!” 秦荔翻身坐起来,推开身上的杂物,无言:“……我一直在这里。” 他昨晚和温静思商量市中心兵力部署,加之巡查方式,半夜三点才闭眼眯了会儿,满眼血丝,形容颓废。 温静思不比他好多少,一手撑着头,后脑隐隐作痛。他现在神经脆弱得有人叫一声脑子里都像有刀片在刮蹭,胃里一阵重压痉挛:“什么事?” “中校,瞿清雨找你。” 阿尔维一手控制住上蹿下跳的加莎,一边抱臂远望的佘歇终于舍得回过头,问:“什么事?” 他先温静思一步问出口,温静思没说什么,加莎一直动想要去踢地上的温静思,阿尔维不耐烦地一把把他扯回来,两人拉拉扯扯半天,差点亲上嘴。 “……” “不知道。” 加莎重重抹了下唇,终于安分了:“人来了,你自己问。” 第73章 气流停止。 在他压动扳机瞬间,夏狸低骂了声。 “够了。” “你想做什么。”夏狸劈手从他手中夺过那把枪,沉着脸,“我们照做。” 瞿清雨微微笑起来:“多谢。” 他折身往外走,仿佛这场生与死的赌局不值一提。加莎从大气不敢喘的状态回神,一想觉得这事儿不对,回神问脸色发青的夏狸:“枪里有子弹吗?” 夏狸一言不发把枪扔给他,他翻来覆去研究半天,手上重量虚虚实实,一时也无法确定。 “砰!” 一米之外墙面,一颗子弹嵌入,刺鼻硝烟味充斥会议室内。巨大后坐力让猝不及防的加莎后仰,他真是愣住了,和阿尔维两两相视,彼此沉默。 加莎抖着手放下那把枪。 夏狸吐出一口浊气,心跳仍然急促:“有子弹。” 温静思:“监狱探视,华之闵,批还是不批?” 佘歇转了转发紧的脖子:“为什么不批?理由不正当还是流程不正当还是他有关闭监控的不合理请求?” “我提醒一件事,他有合理进入监狱的正当理由,监狱例行体检,或者义务就诊,他给你打审批条……” 佘歇扯了扯唇角:“提前说而已。” 中校衔了口烟,烟灰从他栗色衬衣上往下落,他沉默片刻,道:“你说得对。” - 瞿清雨对监狱轻车熟路。 他想见的人早被划归不可探视,只能借探视华之闵的名义来一趟再做打算。 第九监狱有前区和后区,章续不算穷凶极恶,在前区。后区守备更森严,鸽子笼一层层朝上垒叠。 监狱大楼被分出无数个红黑白三色的格子,红格子里塞满alpha,黑格子塞满omega和beta,密密麻麻。进入红区时所有坐着、躺着的alpha全部站了起来,汇聚至最靠近走廊的地方。瞿清雨很快发现他们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露出垂涎而忌惮的表情。 “这一块都是□□犯。” 狱长耷拉着眼皮打哈欠:“医生,离远点,别靠太近了。上次来了一个善良的beta清洁工,靠近了递给里面的alpha囚犯食物和水……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他嗤笑一声:“你知道,这里的alpha很久没有发泄过性欲。” “在这地方呆久了人也没什么精气神。”狱长自顾自道,“还是得来些新人啊。” “哐当!” 笼子里发生巨响。 “不要担心医生。” 狱长拿着巨大电棒恐吓里面躁动的alpha,电棒时不时碰到铁门,发出“嗞啦”的声响。这根电棒和阿尔维手中那根不同,重击在皮肉伤会有动物脂肪烧焦的味道。 “打架斗殴,很正常,太多alpha处在一个空间容易这样,你身上……” 他动了动鼻子,从对方身上传来的alpha信息素有且仅有一种,辛辣而独特:“上校的信息素味道,几年前我见过一次他,他当时的军医我记得是一名姓明的军官。” 身后beta仿佛终于被挑起兴致:“军医?” “别吵!各位,别吓到我们医生。” 终于搭上话了,狱长粗犷地“砰砰”地敲打过于兴奋的监狱铁门,敲完迅速夹起嗓子,喋喋不休:“是的,上校曾经有过一名军医,继承制,从前任指挥官那儿继承来的。医生,你要知道,我们这种人是很崇拜医生的。谁能没有个头痛脑热,这里面最受欢迎的就是医生,逢年过节还能抽上两根烟,喝上一口酒……但那名军医犯了了不得的大罪,在很早以前……” 瞿清雨跟着狱卒穿过九曲的回廊,最靠里的一间不见光牢狱出现在面前,牢房被刷成惨白颜色。配枪的士兵严阵以待守在门口,从透气孔望进去是第二扇透气孔,第二扇后是第三扇……直到绿锈缠绕的铁门出现,门上挂着字母“m”。 ——那实在是不太标准的手写字母,字体歪歪扭扭。长长缓冲带走到尽头归作鲜红的一点,仿佛alpha从喉咙里呕出的猩血。 牢房以姓名首字母区别。 瞿清雨停在牢房门口。 这里的囚犯危险等级越高居住的地方越深,长长阻隔带蜿蜒至更地下。 狱长察觉到他的停顿,问:“怎么了?医生,害怕?” 瞿清雨抬抬下巴:“我能进去吗?” 他猜测这种程度的囚犯很难直接探视,应该有自己对应的独立军官。 “当然——不能。” 瞿清雨:“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进去?” 狱长“嘿嘿”一笑,换了对讲,对讲那头不是任何一个alpha军官,执政官幽凉的声音响起:“狱长。” 狱长丝毫不在意对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乐颠颠地禀告:“人来了,就在监狱里,果然问了……执政官真是料事如神。” “……” 瞿清雨嘴角没忍住一抽。 “诶好,我都知道,您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咳……咳!” 狱长回头,故作正经地吧对讲递过来,示意他接。 “你想见明思夷?” 瞿清雨:“我想不到一个军医会以什么罪名进这座监狱。” “说说真话。” 瞿清雨:“华西崇让我见他。” “没别的?” 呼吸声。 瞿清雨轻轻笑了,学着狱长的语气奉承:“指挥官料事如神,我想知道赫琮山为什么数十年如一日没有军医。” 他这么问华西崇,对方欲言又止,给了他一张监狱编号,在内网能查到标号的身份信息,是一名因重罪无期的军医,明思夷。 长久沉默,监狱中灰尘经由阳光一照沉重地坠落。 “让他进去。” 狱长背着手往前走:“我守在这儿这么多年,好少有人来探视,太寂寞了,你不知道,医生,我听到你要来的消息多吃了两碗饭。” “你想知道这里面的军医为什么永远无法被探视?” 狱长:“因为他害死了不少人,包括前任指挥官,萧庸。” 瞿清雨扶住铁门的手顿住。 “你要知道,萧庸有机会活下来。战争这东西……”狱长摇了摇头,“一念之差就会死不少人,可能是和你朝夕相处的战友,也可能是你素未谋面的某个上级。” 他腰间挂着一连串轮盘钥匙,每一把都在走动中摇晃、碰撞。 四周岑寂。 狱长哼着歌走了,走前用一把铁链把门缠住,他似乎清楚这间牢房里的犯人不会四处乱跑,根本没上锁。也可能是他业务粗心大意。瞿清雨倾向于前一种。 这间牢狱仅有一个alpha。 瞿清雨站在最边缘,没有冒然入侵他人领地。 对方靠坐在一把固定在地面的铁凳子上,弯着腰,进行监狱饭后唯一娱乐——读报。黑白的军事报摊开在桌面上,粗体的标题写着:罗维奇战争——前所未有的胜利。 “新朋友?” 听见动静alpha抬起头,将手中放大镜搁置,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坐一坐吧。” 那把没有人坐的凳子头顶正对一盏刺眼的白灯,瞿清雨走上前,读报的alpha顿了顿,仔细看他,脸上流露出意外和迟疑。 “你的信息素……” alpha又看了看那张报纸,再抬头时笑了笑:“抱歉,请坐。” “你为什么进来?”他说,“你看起来不大。” 瞿清雨没坐凳子,语调冷静:“我杀了人。” 静止。 “为什么要杀人?” 瞿清雨漫不经心:“想杀就杀了。” alpha看了他一眼,没有对事情的真实性表达质疑,只道:“你可以叫我明思夷,我猜想你和我从事同一个职业,医生?或者药剂师?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 瞿清雨也不回答他:“你在看几年前的报纸。” “哦,你说这个?”明思夷提起报纸向他展示,“你很快会知道在监狱弄到一张报纸有多难。” “你知道这场战争?” 明思夷手指爱惜地抚摸过那行大字:“在这种地方,我以为没有人会知道。” 那场决定赫琮山成为指挥官的战役,前任指挥官身死后第一场战争。 瞿清雨眯起了眼睛。 “我没有其他意思。”明思夷又说,“我在这儿待了四年了,很想知道外面是不是跟进来时一样。” 瞿清雨没接他的话。 那张摊开的军事报就在眼皮底下,是几年前那场战争的报道,附着一张灰白图片。明思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伸手指着其中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影:“这就是赫琮山,可能是现任指挥官……也可能是前任了,要看战争的进度。” 监狱多年,他显然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 一队士兵出现在炮火纷飞的不远处,拍摄时不太安全,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 “我想你们认识。” 瞿清雨:“哦?” 明思夷将那两张叠在一起的报纸折叠,收起来:“你身上有他的信息素味道,世界上没有两个alpha的信息素味道如此相似。何况你是一个beta。” “你来这里干什么?” 瞿清雨双手交握枕在脑后,两手指尖牵连:“我说了,我杀了人。” 明思夷好笑地摇头:“你没有杀过人,杀过人的……你的目的是我。” “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 明思夷依然望着那张摊开的旧报纸,慢慢地说:“好了,我是个又老手又抖的残疾人,没什么威胁。你想做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想问什么……也直接问。” 他将报纸拿起来抖了抖,碎屑从上边落下来:“但是,你无名指上的东西……拿近些我看看。” 第74章 “不止你一个人来过这儿。” 明思夷朝天深深吐出一口气,监狱的吊顶千百年不变,让他以为自己要风干成一具尸体。 “有什么可意外的,很多人想坐上军医首席的位置,他们都问我同一个问题,上校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军医。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来见我,有的被拦在门外,有的进来。我清楚他们想干什么,赫琮山在军中地位一日不倒,他们一旦成功,将永远待在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你以一种别的形式达成了目标,即使如此,依然要知道为什么?” 瞿清雨:“为什么。” “我想活,临阵脱逃了。” 明思夷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太多年过去,他依然难以言说自己决定的正确和错误:“军医和军官之间有绝对绑定关系,但我有了omega。当时战况紧急,军医的稀缺程度你知道,我三次递交强制休假都未能得到批复,于是私自离队。侥幸心理,我失败了,那场战火空前旺盛。萧庸死前已经没有全尸。” “他间接死在我手上。” “我很抱歉,但我归心似箭,我的omega正在临产期,是一对双胞胎。长期缺乏alpha父亲信息素的安抚令他们不健康,各项指标都小于正常婴儿,如果我迟一步回去,他们和母体都会死于alpha的信息素缺失。” 明思夷抬手遮住光线:“你应该见过萧庸,前指挥官棺椁挂白花绕城一圈,灵车最前方放着他的遗照。” “很多人来到监狱找我,想找到让赫琮山松口的方式,我告诉所有人前因后果,但如你所说,迄今为止,他身边仍然没有军医。” “这就是原因。” 对话接近尾声,beta青年走向铁索盘踞的牢门,他和从前踏入这里的人不一样,明思夷接近全盘托出,毫无隐瞒。 他望着对方离开的身影,监狱深重的铁栏杆将对方离去的背影分割,他忽然想到很早以前自己站在飘扬旗帜下启誓,想起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 “祝你成功。” 瞿清雨脚步一顿,听见身后alpha说,“有朝一日他来见我,我会告诉他你对我说过什么。” - 回到指挥官住所接近上午九点。 厚重窗帘遮蔽,不透一丝光线。瞿清雨推门声音轻之又轻,他弯腰脱鞋,脚跟从鞋里褪出瞬间,目光凝滞。 冬季草木冷而萧条的气息。 alpha军官冲他伸出手,语调很淡:“去什么地方了?” “宿舍。” 瞿清雨以一种轻巧的口吻试探着说:“上校,你知道,我应该住在宿舍。” alpha的表情看不清晰,沉没在一片乌云似的黑暗中。 瞿清雨赤脚踩在地面,地面冰凉,他没忍住蜷缩了下,踝骨至小腿连接的每一寸线条都清晰,只手可握。 他以相当主动的姿态说:“你想起了什么?上校。” alpha的夜视能力足以让赫琮山看清他脚趾用力时落在地面的力道,轻盈,掌侧压出偏红色泽,抬起时绷紧,落下时压出一圈软肉。 “炮友?” 瞿清雨高速运转大脑。 “做炮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他绞尽脑汁一会儿,没能第一时间想到解决办法,乖觉地先伸手拉住了赫琮山递过来的手。过了会儿,又将头靠上去,接近半跪。 “你知道的,上校,这种提议很……荒谬。” 赫琮山很沉地笑了一声。 “上衣脱了。” 瞿清雨无声回望了赫琮山一会儿,双手压住长袖下摆,往上掀。光洁皮肉一寸寸暴露在灯光下。他非常白,靠近颈项的地方透着淡淡的粉。因为难为情半弓着腰,身体曲线柔软韧劲。 赫琮山伸手,欲要碰他后颈。 “躲什么?” 他说话并不见得是质问,却沉沉压在人耳边。瞿清雨强迫自己屈膝半跪床边,睫毛一直颤。他反应很快,柔声:“没躲。” 又改口:“不躲了。” 赫琮山压住他左肩,稍侧了侧方向令他后颈暴露在视线下。alpha的手带着粗糙厚茧,触感怪异得令瞿清雨脊背激灵灵抽过一条电流。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手掌心温度奇高,烫得他一直忍不住想后退。 他极低地喘息。 …… 瞿清雨从没有觉得睁眼是一件有心理压力的事情。 他根本无法在睡前得知自己第二天一早会见到一个什么样的赫琮山,大概率是不太友善。他简直有点煎熬,老实说,他从没有这么煎熬过。 “上校,你真的很善变。” 他躺在床上很乖,最乖,没什么事要做,在一眼能看到的地方。出门时在回来也在。赫琮山常常有分不清记忆和现实的时空错乱感,他压住频频跳动的额头青筋。 瞿清雨并不知道他记忆进度到某一条或者某一段,他适当能观察到一些微妙的变化,譬如早晨alpha军官出门,那代表他处在相对安全的状态,不出门代表他要惨了,站门口是处于不那么有安全感但又打算看看他想干什么的状态。他对赫琮山说过非常多不太让人接受的话。反正他就安静,闭上自己的嘴,扮演一个有回应的充气娃娃。 赫琮山很多次要发作,看到他正常待在能接触到的地方,扬起头一笑,就很难想起自己要兴师问罪什么。 日子维持一种微妙的,摇摇欲坠的平衡。 加莎率先察觉到这种站在悬崖峭壁边的平衡,他训了新兵,照赫琮山的指示找温度湿度和阳光都在严苛范围内的废弃大楼,或者废弃研究室、医院、学校实验室,找来找去不是这项数值出问题就是那项对不上。阿尔维一脑门官司去守南部军事基地禁区,高强度巡逻。两人打打闹闹惯了,晚上住教官宿舍都一个人。 加莎不太适应,下巴搁在桌面长长叹了口气。 他们干这行的一般没有准确的上下班点,昼夜颠倒一个通讯被叫起来是常事,在这种前提下,正常上下班的工作对他们来说有极大诱惑力。 有一个人,做到了。 上校到点打卡上班,到点打卡下班,成为整个南部军事基地作息最正常的人。 他和温静思一起坐在会议室,去了第一眼看到墙上弹孔,所有alpha军官缩着脖子不搭腔,听见他低沉道:“怎么回事?” 霍持、加莎、秦荔、佘歇、夏狸:“……” 这五人齐齐一抖,霍持伸手捅夏狸,夏狸捅佘歇,佘歇一言不发踢了加莎一脚,加莎硬着头皮用胳膊捅了捅秦荔,中校面颊一抽,道:“加莎……加莎的枪走火了。” 又是黄昏,alpha军官目光从他们身上不轻不重晃了一圈。加莎一闭眼,豁出去:“是!是的!上校,我马上去写检讨,一千八百字!” 温静思笑了声,给空茶杯加水:“这次放过你,下不为例。” 他是很想抓着赫琮山讨论一晚上手头的事的,不过五点已到,上校看了眼时钟,朝他一点头,“走了。” 天色暗得快,半个月之后,又一场虫潮从东南面席卷而来。 温静思纤弱的神经终于有了支撑。 他欠缺作战经验,虫潮洞穴在错综复杂的地下,一片种植物的荒地。地道兵花了小半年找到,并绘制不完全地图。 白昼:“这边不能种地了——不能种地了!大家先坐军舰回去,暂时不要走!” 他一边高喊着帮士兵们驱散人群一边朝瞿清雨跑过来,瞿医生百无聊赖地用脚勾住一根枯萎的玉米棒,盯着头顶两艘形状奇异的军舰。 白昼四处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靠近:“你看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特殊兵种。” “特殊兵种?” “有些人天生在某一方面有强能力,譬如听觉和嗅觉。有的人听觉发达到能听见底下的动静,当然也就有的人能隔着层层土地看到底下的东西。” 白昼:“……你骗人吧?” 瞿清雨顺手捡了根玉米棒坐下来,撑着膝盖笑了:“找我干什么?” 白昼一怔。 他一开始总是路过那家黑诊所,小小一家店面,卖得药剂比外面不知道贵了多少。就算这样还是有数不清的alpha拿着钱眼巴巴扒在窗口想跟里面人说一句话,他放学回家总路过那条路,听多了看多了打心底里认为对方是个无良医生,有一身的手段和力气。 大部分时候对方浑身都竖满刺,根根分明,扎得人流血。 现在的beta青年让他想起那个在下雨天捡到beta弃婴的医生,浑身上下被水淋湿,让他帮忙倒一盆热水,递剪子的时候语气却人想象不到的柔软。 “想说什么?” 瞿清雨难得耐心,如果白昼长点记性就会想起来这不是一个好预兆,可惜他在军队里跟alpha泡久了,神经变得粗糙。 白昼别扭地动了动,昨天还挥舞着棍子跟在一群新兵屁股后面赶,今天又变成那个破败酒吧,在吉他手拉棉花一样刺耳的鼓乐下问“我拿到士兵证之后你能不能吻我”的青涩alpha。 “我上次回家,看到我爸拿着我的军队徽章还有士兵证展示给他的朋友看……” 白昼不停转动着枪柄:“我想他……为我骄傲。” 瞿清雨可有可无点了点头:“你有一个好父亲。” “这是什么?” 白昼没话找话说:“地里种的,长那么长。” 瞿清雨:“玉米秆。” 眼看白昼要坐这儿跟他聊起来,瞿清雨想了想,说:“玛格丽怎么样?” “玛格丽老师?” 白昼:“伤心得太哭一场,被接回去休息了。” 他注意力明显不在这件事上,田野上有风,风将beta身上的气息带过来。白昼坐在原地,心里有什么跟着风膨胀起来,蒲公英一样挤满胸腔。他再不说点什么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因此他盯着泥土里一只长得像蜗牛的石头,说:“医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瞿清雨:“嗯?” 白昼轻轻:“有一天你要是觉得不开心,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我的……”一切。 第75章 从指挥官室偌大布景窗往外看,群星闪烁。 夜晚幽静,风如麦浪。 瞿清雨感到些许无聊。 他所有和外界通讯的媒介都被收走,一开始相当无聊。他还从没有这么闲过,医院递交了辞呈,温静思那儿也有假,诊所都交给小克小州。手术不用做哪哪儿不用管,没有不分白天黑夜响起来的急诊铃,什么都没有。 太不习惯了。 人长期处在紧绷的环境中,乍然松懈,有种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干什么的茫然。 他幽灵一样作息,从早上睡到半夜,从半夜睡到凌晨。时间的流逝变得不明显,过去一天,或者过去五天,又或者过去十天……再这么下去不行,瞿医生开始练字。 他抓了笔重新写字,企图强行让自己的五指从二十多年的错误中恢复正确,不过收效甚微。往常这么需要时间的东西他是不屑一顾的,因为练着练着他就开始烦躁,老天,这世上最磨人的事儿除了练字不作他想。他下笔写一个字歪歪扭扭,往往写第二遍一半的字儿认真,另一个偏旁就不知道歪到哪儿去了。再写两遍他就开始火气旺盛浑身发燥,幽幽盯着临帖上的字想扣下来变成自己的。 “我根本不会写字,换种方式写字像让我重新学走路。自己从前的走路方式忘了不说,新的也没学会。” 瞿医生如是想。 他用一种十分之诡异的姿势靠在床头,看着自己横不平竖不直的笔画愁得直想抽烟。他坐那儿思考半天,又从床上爬下来,换了另一只满墨的笔。 瞿医生笃定地想,是笔的问题。 到点儿饿了,他拉开冰箱储藏柜,里面满满当当的食物差点掉出来砸到他脚。他捡了两个西红柿做面,没事可做把西红柿的皮一圈圈连起来。 然后他再吃药,为了心理安慰选一个对腰好的姿势喝药。 练字。 喝药。 睡觉。 …… 然后门开,alpha从外面进来。 瞿清雨用脚踩着他写的大字,相当烦躁:“练字没有用。” 赫琮山把扔到身上的纸拿下来,八风不动:“七天。” 七天指望练出个什么。 哦,七天,瞿清雨就知道,他在这里七天。 短期内看不到成效的东西瞿清雨就想立刻放弃,他不想练了,把地上的纸团成一团甩到垃圾篓里,踢了一脚。 赫琮山清理战场,他就跟在赫琮山身后。上校真把他扔在指挥官室,每天什么不干纯陪他睡觉。睡觉的步骤很长,首先,洗澡,然后,睡觉。 他睡着了人显得安静,一开始半蜷缩身体,后来会展开一点,腰胯紧窄,手掌下是触目惊心的骨骼。有时候一整夜会猝然惊醒多次,将醒未醒时刻,眼皮颤动又睁开,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自上而下看清蓝眼睛里有一条流淌的长河。 赫琮山注视他的眉眼,伸手把他变长的头发往上撩。 上校仍觉混沌,在理智和疯狂的边缘游走。 - 会议室的技术工程师进行汇报,滔滔不绝:“长官,我们对作战服新型了改良,主要性能体现在更轻便,跃进借力方式更轻巧,最远距离更大。结合一些特定恶劣环境,这次的作战服还有防风隔热扛高温的作用,最高记录能在水下提供15到30分钟的氧气……” 作战服重量高达五公斤,穿着这玩意儿行走安全是安全,还能借力打力把力气发挥到最大,没准儿能一拳锤断异形的钢筋骨架。别的都好,就是密度太大重,不好伸展身体。这是负重训练的根本原因。 技术兵汇报总这么无聊,接下来还有地下测绘师,就是那种戴小黄鸭安全头盔,鸭子嘴巴里叼着探照灯的伙计。两个锄头别在腰间,跟遁地鼠一样会挖洞。 地下测绘师完了是腺体和信息素研究室的博士,对方嘴里念的一大串化学名词和分子式令人想死…… 啊。 加莎听的一个头两个大,他在会议室翘二郎腿,被阿尔维打下去又翘起来,换了个方向走神,改为盯着温静思身边的alpha军官。 对方和平时别无二致,下达命令的语句短促,即使有些混乱的地方也很快反应。他对士兵的要求严苛到变态程度,光影一照,加莎很难想象他处于一个记忆混乱的时期。 “我放心了。”加莎凑到秦荔耳边说,“上校没什么异状。” 几天前魏迎和和张载全部出现在南部军事基地,将上校基本病情简述,并建议他们在开口之前先自我介绍,避免出现尴尬情形。 秦荔面露深思。 他突然察觉到不对的地方,眉头紧皱:“你最近一次见瞿清雨是什么时候?” 加莎心大:“我们一起见的你忘了,那片种玉米杆的田地。” 那都十天以前了。 秦荔心事重重地放下笔。 他产生的动静微小,还是被上首alpha军官发现。日常会议,他穿了件深黑的衬衣,黑衣黑裤,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将他冷质的虹膜衬托得漆黑、无情。 早在多年前秦荔随父亲去拜访前任指挥官时,就知道他会是他未来的上级。 alpha十四岁,拿一本俄文书从楼梯上下来。秦荔抬头,望向他居高临下的眼睛,他当时还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信息素,高等级alpha天然的信息素压制让秦荔有禁不住要下跪的冲动。 虽然他鲜少用信息素压制,但那一幕秦荔至今回想,仍感战栗。 赫琮山平静问他:“什么事?” 秦荔犹豫,斟酌,道:“瞿医生……” 赫琮山反问:“你想见他?” 秦荔想也不想摇头,正值黄昏时分,一缕暗色金线从alpha军官瞳仁正中央穿透,又冷沉地掠过所有人:“我不太喜欢别人过问我的beta,中校。” 秦荔一怔。 上校以往不常使用这类字眼,从头到尾主动权在另一个人手中。他想告诉任何一个人他是上校伴侣,那他就是,他不想说出口,赫琮山从不主动提及。 “是,长官。” 秦荔谦逊而顺从:“我知道了。” - 第十一天的时候,瞿清雨又把笔跟纸捡回来了。 他心平气和地坐在那张宽大桌子前,坐端正,右手腕骨压严实桌面,开始写“一”和“丨”。 写成两条波浪线。 他捏着张纸心里不明白地想,凭什么别人横是横竖是竖的他是波浪线。 瞿清雨叹了口气。 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也没必要非写得比别人好。毕竟有的人在这里会的多,有的人在那里会的多;有的人在这里付出努力,有的人在那里付出努力。 他躺倒在床上,望着头顶吊灯,有某一刻突然被自己这样的想法震惊。 他意识到一点微妙的的不同,但那不同只在心底冒出树芽般小的枝叶,被他强压了下去。 练字这事儿,瞿清雨也渐渐无所谓了。他身体里静得没有什么东西,变得慢悠悠又懒洋洋。 天气好,太阳照,阳光一泻千里。瞿医生盘腿坐在靠窗的地方,弄不明白地想,他是为什么非要把字儿写得跟临帖上一样甚至更好看。想了半天想不到,索性抓着笔坐到凳子上,又写了两页“一”和“丨”。 赫琮山不怎么管他。 指挥官室的门把手锃亮,beta青年一天从那儿路过八百回,看上去不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开门,能不能走出去。 赫琮山在监视器后久久注视他。 几个小时前他们做了一次。 beta身上有他留下的痕迹。 哨台瞭望塔起红光,alpha军官起身,捞过椅背上外套,登上那辆银白机甲。 踏上升降梯前他停下,秦荔无声低头,望见他军靴上一点残忍而傲慢的光。 - 军政服务大楼。 无数alpha和omega在办公大楼,窗明几净,地板上倒映出所有人严肃的神情。 军事和政治新闻从这里流出,实时转播同样,虚拟大屏上流弹肆虐。 地面光洁如新,江科抱着一堆入职文件跟在带他进来的老师身后,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激动和紧张。 领着他的老师是名相当干练的女alpha,盘发,一边引着他认各处的指示牌一边介绍:“这是市政他们的办公厅,穿过连廊后面那座是军政大楼。军政大楼有两座,一座用来给文员办公,电脑后面的录入员负责给alpha军官们办理请假手续和退役证明。这一座是你要工作的地方,鉴于你已经在军部医院有完整的实习经历需要做什么我就不说了。你的老师姓方,他会告诉你怎么做,通过试用期后你会正式留下来,成为这里的一员……” 露天连廊用特殊的材质裹成半包围形,形似一个倒扣的的蛋壳。前面矗立两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其中一座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另一座则相反,入口清净。 江科抱紧了手里的文件,听见自己心跳急促的声音:“李老师……另外那一座是……” 李夕云看了他一眼,用电子卡刷开进口处的门:“军官办公处。” 出于好心她提醒,“非必要不要乱跑,军官们大多是alpha,omega有意出入并释放信息素属四级骚扰罪,会送交军事法庭裁决。” 她后面说什么江科已经听不见了,高楼最顶部的银白色几乎闪到他的眼睛。看不清楚,江科能猜到那里停着一艘形似银鱼的军舰,阳光照射舰身每一寸,仿若漆金镀银。 踏入大楼的每一步江科都像踩在棉花上,直到李夕云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梦初醒。 “方主任,这是您的助手,叫江科,今天来报到。” 第76章 住院部的病人受到一定精神刺激,一开始来时还有alpha士兵看守,后来她的父母不放心,强行换了自己雇佣来的保镖。 护士量完血压和心率后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偷偷观察那个一直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omega女士。 她在病房也打扮得十分得体,仔细地描摹了唇和眼,口脂是淡橘色,衬得一张瓜子脸白皙小巧。 “来帮我拉一拉这件裙子的拉链,来啊。” 护士一怔,omega女士又冲她招招手,她不自觉地走过去,手放在对方后背镂空的拉链处。 omega巧笑嫣然地说:“我叫玛格丽,在一所大学担任心理辅导课的老师,我的爱人同样是一名老师。他的公开课很受欢迎,主要内容是关于社会心理的,当然也有一些alpha和omega的生理联结。” 她脸上的笑容不似作假,护士由衷羡慕,说:“您真是幸福。” omega理了理蓬蓬裙下摆,套上外套,礼貌地说:“谢谢。” “我想出去见他,你愿意帮我个忙吗?” omega露出恳求的神情:“我想出去。” 护士不忍心拒绝,为难地想了半天,omega又哀求道:“见不到他我会死掉的,你就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 “好,我帮你。”护士下定决心,“你从消防通道那儿走,说你去上厕所,我帮你掩护。” …… 消防通道的白炽灯是冷漠的色调,omega裹着长风衣外套下楼,夜色悄寂,最近温度上升,楼下高大树木旧叶间隙种夹杂几片新绿。月光一照,融融生色。假山盆栽,景观石上几年如一日流淌清水,石面生长出青苔。 冬末气息萧索冷淡。 omega脚步轻快。 她想起自己的alpha爱人,心中像有一团甜蜜的蜂蜜酱,越搅越黏稠。她第一次见到对方是在医院,alpha替她赶走了插队的野蛮人,替她解决一些体检报告上的生僻信息。 “你是医生吗?”她好奇地问。 “我的父亲是医生。” alpha递给她面包和食物:“看你有一项空腹检查,还没吃东西?” 她不年轻了,也谈过几段恋爱,因为不满意不合适总是无疾而终。本应该不那么容易被撩动心弦,但接过水和食物时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alpha和omega之间天生的吸引力,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 “……还有我的爱人,也是医生。”alpha陪她在走廊上等待医生叫号,靠在墙壁上,忽地笑了笑。 爱人。 她强装掩饰内心的失落,主动问:“一定是很优秀的omega吧?” “omega?” “目前不是。” 年轻alpha又笑了,提起对方时目光和语气同步柔软下来:“如你所说,他很……出色。”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公共课现场,她去旁听,无意中一抬头。alpha立在讲台前,风度翩翩,绅士幽默。强大学识和专业知识令她折服不已,心服口服。 她坐在讲台下,有种莫名的冲动。窗外是夏天的蝉鸣,她暗自想,这要是一个没有爱人的alpha——该多好啊。 她坐在最前方,看着无数年轻朝气的学生们上去询问问题,目光无意中和alpha相交又匆忙离开。alpha却微笑着朝她的方向看,开玩笑:“玛格丽老师在那里,也许能为我分担一些这甜蜜的烦恼?” 她仓惶抬头,alpha文质彬彬地征求她意见:“一会儿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吗?玛格丽老师,为了感谢你的帮助。” 阳光太好了。 那样好的阳光,一生只此一次,让她再不能忘。 咖啡厅她敏锐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低落,再三斟酌,问:“您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烦吗?或许有我能帮到的地方。” alpha将冰激凌推至她面前,失笑:“让女士烦恼是我的不对,没有什么麻烦,您要一块苹果派吗?” 她紧张得舔了舔唇瓣,慌忙说:“不用。” “那就是不太喜欢了。”alpha若有所思,“奶酪怎么样,或者曲奇小饼干。都拿一份。” …… 后来他们常在学校遇见,有两节课正好排在一起,教室在正对面,课间她出来透气,隔着“口”字形的中空草坪和alpha不经意对视,面上强装镇定,实则在和对方打招呼时满手心都是汗。 聚会有同事起哄他们俩,她不想打断那一刻幻想,alpha笑着抬起酒杯,说:“玛格丽老师美丽高贵,是我配不上。” 美丽高贵。 他这么想我吗,她坐在角落,即使知道是托辞依然心跳加快,故作不在意地坐直了背。 alpha又饮酒致歉,拉开距离道:“我有爱人。” 于是她心又猛然跌落谷底。 聚会结束alpha驱车送两名alpha和另一名omega同事回家,临上车前想了想,对其中一名alpha同事说:“你换辆车坐?” alpha摸了摸脑袋,想起来三个alpha和一个omega,讪讪道:“还是你周到。” 于是那名omega也通红了脸,小声说:“我没事的,华老师。” 最后送她。 车内是水洗过的青苔味,摆件品位高雅。alpha开车时左手那只青蓝色表盘在昏暗种闪烁暧昧迷离的光。她在副驾驶上,等红灯时还是问:“你心情不好?” alpha低笑,说:“能感受到?” 她不自然地说:“能闻出来……” “抱歉。” 陷入沉默。 音箱是一首缠绵情歌,一路夜色在身后追赶。她大着胆子,尽可能不触犯隐私道:“是……你的伴侣?” “是有些苦恼呢。” alpha将车停在她家楼下,没有更进一步交谈的打算:“晚安,玛格丽老师。” 她不得不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拉开车门,在最后一刻冲动地说:“要不要上来坐坐,喝杯茶?” 夜色无边。 alpha隐没在黑暗中的眉眼微微展开,穿透她,看透她。 “太晚了,玛格丽老师。下次有空。” 她在原地望着车远去,巨大失落感再次涌上心头。有一瞬间,她胸腔里突然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嫉妒之情,那嫉妒之情来得如此猛烈,让她险些掉下泪来。 他们疏远了。 直到一次无意中学校抽血体检,发现他们的信息素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腺体和信息素室的专家和婚姻介绍所的老师来拜访他们,喜气洋洋地说:“您二位未婚未嫁,信息素匹配度还如此高,简直是——” 对方用无比夸张的口吻说:“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坐在沙发上,仍然保持着骄傲,眼底笑意却忍不住跑出来。 送走了三位专家,alpha正要离开,她没忍住抓住了他的袖子,问:“你没有……没有结婚?” “没有。” 她眼中顿时冒出希望之火:“那、我……” alpha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不无怜惜地道:“我有很爱的人,只不过是一个beta,你知道alpha和beta之间无法建立稳固关系,我们一直为此烦恼。” 眼泪从她眼眶中大滴大滴滑落,她哽咽着说:“那你……为什么……” “你爱我吗?” 她急于剖白:“我当然爱你,你知道omega天然爱她命中注定的……” “你愿意付出什么?” alpha手指碰到她的腺体,轻声:“我们谈场恋爱,怎么样。但我想要你的腺体,我很需要它。” …… 医院卵石路曲折,路灯清明。 “玛格丽不见了。” 秦荔冷着脸站在监控室:“三个小时前。” 佘歇:“不在医院?” “不在。” 秦荔深吸一口气:“住院部三层楼都找了,凌晨一点她出了病房门,对两名alpha士兵说去厕所,精神疏导师跟着她一起去,被她敲晕了。” “哦?” 佘歇似笑非笑:“不是很明显?” “很明显什么?” 佘歇用相当轻松的口吻说:“她出院了。” “……” “我记得医生昨天下午给她签了出院证明,她只不过提前出院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秦荔:“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佘歇靠在监牢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个人要是不想待在一个地方会有无数种办法成功逃脱,多少人看着都没用。” 秦荔警告:“佘歇。” 佘歇挂了通讯,抱臂等在审讯室外。 “长官。” 赫琮山点头,他声音很沉:“秦荔?” 佘歇:“玛格丽不见了。” 赫琮山扶住脖子转了一圈。 即使有高等级alpha天生的高精力和体力在,其实也很难做到他这样。 监牢代表警示的红格子油漆涂得太过,鲜红艳丽。alpha军官临进来前才脱下防爆头盔,额间都是汗。佘歇莫名想起温静思对着战略资源调配和武器库抓狂的模样,神经质得把推门声听成枪响和爆破,一有风吹草动彻夜辗转难眠。此外刚上任半个月平均睡眠每天入睡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头顶白发银丝一根接一根长。更严重的是前期没有丝毫胃口,晨会开始前必呕吐。进来汇报的alpha士兵能被他狂暴的信息素掀出两米远,极端高压和焦虑之下虽然能坚持,但□□和精神的折磨简直在透支生命。 早年间赫琮山倒还和他们一起,后来指挥官和士兵之间隔着重重沟壑,渐行渐远。 非必要你和你拥有绝对权威的上级没什么话可讲。 佘歇的目光渐渐移向审讯室,那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六面体水箱,成全透明色,棱角上拴着根根铁索固定,长管正在往里注水。水位逐渐升高,慢慢淹过里面alpha膝盖。 第77章 “哗啦!” 无数碎玻璃飞溅,四分五裂。巨大压强挤压心肺,后背水流推力致使华之闵踉跄前倾。他狼狈跌坐在一堆玻璃碎片上,手掌顷刻见血。 “咳咳咳……咳咳!” 长期窒息令他半跪在地,捂住喉管疯狂咳嗽。 “喀擦。” “喀嚓。” alpha军官漆黑军靴踩上碎片,统一军制长靴,皮革质地,工艺精良,泛冷光。那只长靴不紧不慢迈过碎片,将alpha原本的性格撕裂出一道口子。 “你错了。” alpha军官残忍地勾唇:“所谓命运之路……多年前你没有带走他,他会是一名普通的医生,有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命运的既定之路是你界定的,你认为他无力逃脱,你认为他适合做笼中雀,你认为他无法自保,认为他终将走向权利和欲望的深渊。你替他选了一条你认为的命运之路……兜兜转转十年,亲手将他送到我身边。” 华之闵后脊背窜上一阵寒意,半抬起头。他猛然感受到尖锐的痛意,一枚锥状玻璃扎进他右手手腕。片刻后,alpha在他紧缩的瞳孔中抬脚,重重下压。 “……” “不,不管是不是我,只要你们见过面,最终他依然会走到你身边。” 华之闵仰头,强忍剧痛喘息:“我说的不对?上校,你从来没有想过我提出的建议?他生来不该是医生——” 尖锐玻璃在他腕部血管上来回割,顷刻间鲜血淋漓。他说不出一句话,面色苍白,手臂颤抖。 “我想过。” alpha打断他。 华之闵满头冷汗,却愉悦大笑:“没有alpha能自控,多年前我告诉过你,你将和我走上同一条绝境之路。” “没有我还有你,千千万万个我和你。区别只在于他最终会停留在哪一个alpha身边,在强权和金字塔构造的社会中,任何东西,都是争夺的一部分。不过你的手段更高明,态度更高高在上。你想要绝对臣服和控制,想要他像一朵真正的菟丝花一样心甘情愿斩断所有可供依靠的树干和养分依附在你一人身上。赫琮山——我甘拜下风。” 华之闵脸色越来越苍白,禁不住笑出眼泪来:“老头不是求过你?求你手下留情,太迟了不是吗?从他第一次看向你时,就已经太迟了。你家世显赫,从出生起就要什么有什么,不管人还是物,没有一件东西能逃脱。你和那对双生子一样,无所不用其极。高等级alpha之恶劣藏在隐性基因中,流淌在暴虐的骨血里。从他目光咬死你的那一刻起,这场他以为的单方面狩猎就已经是……彻头彻尾败局。”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此后他以为的自由就仅仅只是他以为而已。” 是好一手以退为进。 赫琮山低头俯视他,道:“我给过他后悔的机会。” 剧痛。 手部因失血过多麻木,一片模糊中华之闵吃力地抬头去捕捉alpha的表情,仿佛多年前他仰视对方每把十环的记录。 一座不可攀越之高山永永远远横亘他面前,千年万年。 华之闵低低笑起来。 从他手腕流出的血液绵延一地,最开始是一簇簇血花,后来点滴汇聚,由洼地变小溪。 “你会不会手下留情?”他挣扎着问。 赫琮山给他模棱两可的回答:“也许。” 华之闵:“什么……意思?” 赫琮山松开枪,枪带着剩下子弹沉重坠地,发出剧烈碰撞声:“我给出的自由限度取决于他。” 取决于他靠近我的决心和勇气。 那把枪近在咫尺,而华之闵已经没有抬起手的力气,生命的急剧流失中他想起大雨后湛蓝的教学楼。beta少年眼中世界如一幅装裱名画,在他记忆中留下最不可磨灭一笔。 血和水混在一起,渐渐融合。缺氧和失血中地上的人突然弹动了一下,赫琮山收回脚,踏过了血与刃流淌出的遍地狼藉。 “留条命。” 迈出监牢前佘歇听见alpha留下一句,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追出去:“——长官!” 赫琮山停下脚步。 牢狱灰尘浮在半空中,漂浮在他宽阔肩背上。佘歇不受控制地问:“华之闵说的……” “我已经不在意他口中每一句话的真假,也不在意权力和地位和我相比之分量。在更早之前,我还是需要答案的。” 佘歇骤然止步。 赫琮山再次触碰腺体,脆弱一层皮肤下涌动着岩浆温度,流淌过他冰封的心:“我仍在考虑。” 他要离开,佘歇再来不及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alpha军官用那双沾满硝烟和血腥气的手戴上军帽,侧面折角,橄榄环标识流过冷沉的暗色光芒。 “他第一天来到战地医院手忙脚乱,过了没多久能独当一面;后来临时医院被炸毁,他坐在凳子上给锅炉烧水,身上到处是弹壳残骸;又过一段时间他跪在地上做急救,唇瓣干裂……我比任何人清楚。 “少校,不必担心。” “我比任何人清楚,我爱一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璀璨夺目,引群狼环伺。如非必要,我很想保留。” 佘歇心头巨震。 “……所以不必担心,我是记忆错乱不太能自控,不是丧失人性。” “前提是他待在他该待的地方。” alpha军官笑容不达眼底,他抬起脚步的动作很慢,军靴一步步踩踏在幽深狱道长不见尽头的铁制台阶上,渐渐消失。 - 玛格丽在南部军事基地漫无目的地行走,她想找到监狱,后颈微弱痛感提示她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需要尽快找到对方。然而军事重地戒备森严,监狱看守是重中之重,所在之地非轻易能进。她观望良久,自称是某个alpha军官的omega,这才得以短暂停留周边。 她焦急地四处乱逛,腺体痛感越发加剧,甚至有某一瞬间和她有过标记的alpha联结变得微弱,时而能感受到时而不能。她坐在最近的长椅上,用力挤压腺体,企图通过痛感加深感知。 没有。 还是没有。 有人坐到了她身边。 “你一个人在这儿,玛格丽老师?” 玛格丽立刻抬头,重重雾霾和灰尘搅了她眼睛。她只分辨出眼前的青年是个beta:后颈一片光滑。 但她又不无疑惑地想,对方身上有强烈到不容忽视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玛格丽挪动了身体,企图远离危险之源。 “你认识我?” “唔……我选修过您的课程,您可能不记得我。” “我记得你,你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你是这里的军官。” 玛格丽突然想起来,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袖,急急哀求道:“你帮帮我,帮帮我,我的alpha在里面。” 瞿清雨注视着她。 她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她将要跳入的是一片深渊。 beta青年忧郁地问:“你爱他什么呢?老师。从前你在课堂上比现在要耀眼得多。” 玛格丽又哭又笑:“你不懂的,alpha和omega之间的感情,你不明白。” beta舒展了一双长腿,思索片刻:“你感受到的是什么?” “他离我很近,情绪低落,精神状态不好,需要人照顾。身体也很虚弱……可能失血过多,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空气中都是他信息素的味道,青苔暴晒后变得干涩,干在岩石上,皱巴成一团。” 玛格丽揪住心脏,一阵阵疼痛:“我很担心他。” 教科书上白纸黑字毕竟是公式化的东西,瞿清雨多少不能理解其中奥妙,委婉道:“你们之间经过了完全标记?” “没有!” 玛格丽迅速摆头:“他只是在我后颈做了浅层标记,但时间过去不久,对我的情绪波动影响很大,我也能感受到他处在非常不舒服的状态。” “什么感觉?标记。” 这其实是隐私话题,不过玛格丽一时精神恍惚,问什么答什么。即使恍惚她也本能红了脸,嗫嚅:“……舒服,腿脚发软,会有发情期征兆。” omega的发情期一般伴随的生理表现是,各处流水,各处发软,各种意义上的各处。 瞿清雨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即使alpha用尖锐犬齿咬进去其实也没什么快感,更谈不上舒服。注入信息素时带来的生硬疼痛比他撞到脚上小指头还疼,原谅他用这样的比喻。烧灼感会在接下来五分钟挤爆他的血管,让他忍不住挣扎和逃脱。 他猜测他和赫琮山的感受类比狮王咬断羚羊喉管,一个兴奋,另一个垂死。 恐惧感会在半小时内充斥他全身,被掌控绝不是太好的体验,仿佛精神和灵魂同步蜷缩在一起颤栗。 “你感受到的alpha是什么感觉?” 玛格丽心不在焉:“舒服吧,alpha能感受到的心理满足和安全感能非常明显的传递给omega……他会得到空前满足。” 相比性爱,其实信息素的联结才是更能让彼此产生快感的东西。 瞿清雨从学术的角度总结,伸手枕在脑后,松了松几天没怎么活动的手腕,感受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放松。 他莫名其妙说:“今天天气很好。” 玛格丽呆呆抬头,隔了两秒怀疑自己和beta青年看到的不是同一片天。 沙尘和雾霾,离伸手不见五指没差多少,勉强能从一个豁口中看到天,灰蒙蒙颜色。 “我带你进去找你的alpha?” 瞿清雨站起来,朝她伸手欲要拉她,最后一刻又收回:“走不走?” - alpha果然受伤严重。 玛格丽哭着扑过去,不慎碰到他的右手。刹那鲜血从中涌流,沾湿了包扎好的白色绷带。 alpha仍在昏迷中。 瞿清雨插兜站在一边,狱医冲进来急救,满头大汗地重新处理伤口,挤压止血,再缠绷带。 第78章 alpha军官立台阶上,未发一言。 虚幻光影弱化他五官,坟墓般死寂中,所有人脚底爬上一股寒气。 落针可闻。 玛格丽是在场唯一的omega,她牙齿发颤,后背不由自主匍匐下去,难以遏制畏惧。 这种形式的对话会让大部分alpha暴怒,毕竟他们惯常受追捧和簇拥,更有甚者受仰视和跪拜,不可能受人愚弄也无法容忍言语挑衅。 玛格丽不知道眼前这个beta曾许诺过什么,或者做出过什么承诺。不管是什么他都应该在能力范围内完成,欺骗的后果他不能承受。 她身体在小幅度颤栗,握着受伤alpha的手也冰凉得可怕。对方帮过她,她闭了闭眼睛,尽可能克服恐惧,想要释放出聊胜于无的omega安抚性信息素,以此来稳定alpha的状态。然而极端压力之下空气中的梨子气味不再清甜,反而释出浓重的苦意,每一丝omega信息素都要从腺体里艰难挤压。 ——即使这样,身边的beta依然无所察觉。他身处风暴最中心,姿态却如永恒高坐白玉莲台的观音。 不受信息素影响,不受alpha情绪影响,游离世界规则之外。 呼吸带着将人凌迟的可怖,刀片落在细嫩皮肤表面,刀锋,整个刀尖,紧接着是刀刃,血液和疼痛在时间的分秒流逝中沉默地发酵。 瞿清雨缓慢抬起头,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声音有一点儿轻,又含轻微的笑:“赫琮山……你控制不了自己的信息素,因为我?” 不过几米距离,玛格丽见过他和许许多多alpha说话,他说话语态有种明显区别于他人的特别,真真假假,砒霜裹着蜜糖,让人明知道外表晶莹剔透还是忍不住一口吞下去。 监牢中光线太暗,落在他眼底,沉浮出一道微光。世上有千千万万的beta,没有beta如他,有精准踩中每一个alpha痛点的本事,他口中每一个字都透出无知的残忍。 “你的易感期要来了,是吗,上校,你打算怎么度过你的易感期。” 他甚至不知死活地走近,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刹那,停在最下一级台阶上。 “和我吗?” 有的人像善变的水,抓住了,握在掌心,依然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一张开手,什么都没了,了无痕迹。 赫琮山始终面无表情。 他身量极高,压迫感如影随形,高等级alpha的显性特征在他身上一览无余。但事实上,更隐性的部分,家庭教育和自我约束让那部分自我仅仅展露冰山一角。 自上而下能看见beta青年眼皮上的血管,细而淡红,纠缠出花瓣纹理。光如水痕落在他泛青的睫毛尾部,让人错觉是眼泪。但他确实不是会哭的人,他生命中没有“哭”这个字,因此那只会是光。他又上一节台阶,靠得更近,脆弱脖颈无所察觉地暴露在光线下。 “上校。很久以前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你想起来了吗?没想起来也没关系,我告诉你。你不再是指挥官了,对我的用处也下降。我身边有许许多多alpha,你知道我对他们的吸引力,我会从他们那儿得到更多、无数的东西,更甚这枚婚戒。没有人和你一样,认为世界上的所有关系都必须是一对一。财富、权力和地位,没有人能抵抗,你知道的,生命中除了爱情有更多的东西。你不能拿我怎么样,毕竟你爱我而——” 瞿清雨骤然呛咳起来:“咳咳……” 赫琮山毫无征兆地伸手,一把掐住了他脖子。常年拿枪和训练的手力道奇大无比,虎口一层厚茧。alpha恢复能力远超常人,晒伤和爆炸产生的伤口遗迹依然带着粗粝触感毫无阻隔地压制在正喉口的地方,热度惊人。瞿清雨感受到颈动脉疯狂跳动时扯到耳骨的剧烈跳动声,氧气急速流失,有一瞬间他疑心自己会窒息而死。 但他仍然执着地望着赫琮山眼睛,微笑着做口型,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恶毒之谷生长出的藤蔓,拖着人往地狱坠:“beta、永远、无法被、标记、啊。” 永永远远。 “除你之外被打上alpha烙印的beta,怀孕、残废、失去自由,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 alpha贴在他耳边,呼吸沉沉:“我对你太好了。” 监牢尽头那扇窄门离远了看更窄,窄成一道四方的口子。霍持猛然惊醒,提脚要追,刚迈出一步被牢牢堵死在原地。 alpha军官身影连带beta青年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别追了,霍持。” 佘歇拦住他,望着alpha离去的方向。布满雾气与霾的南部军事基地缩小版容纳在小小的窄门中,形似一片灰色废墟。最开始它确实是一座堆满废弃物的废墟,没多久军部的钱全部收回来,真金白银堆出完整的选拔体系,令所有人艳羡的待遇摆在眼前,源源不断的alpha士兵来到战场,战争局势由颓转盛。 没有什么变化。 要真说有什么变化,可能只是一个alpha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佘歇快要不记得赫琮山最初的模样,最早他们在训练营,后来在军校,在omega信息素抵抗训练的封闭房间,在战场……猛然有一天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赫琮山,是面容模糊的指挥官。 “你拦我干什么?这么下去会出人命。” 佘歇一动不动,霍持满头冷汗,甩开他的手迈腿立刻要往外走,突然顿了顿。 “我快要记不清了。” 他听见佘歇沉沉吐出一口气,道:“上校、指挥官、长官……很多人这么喊他。上校无所不能,指挥官强大冷静,长官下达命令无条件服从……霍持,你上一次喊赫琮山在什么时候。” 霍持的脚步骤然沉重,他抬起的脚缓缓放下,军靴后跟在地面磕碰出清晰的声响。 “那也不能……” 佘歇懒得再阻拦:“你真觉得瞿清雨是手无寸铁之力的beta?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冲上去被赫琮山打残?你知道暴怒之下alpha的攻击力和领地意识成几何倍增长,没缺胳膊少腿回来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想过去找死,然后格斗课再判不及格?” 霍持:“……你没事怼我干什么?” “我建议你去相亲,在军部相亲网上提交个人信息,尽早解决私人问题。” 佘歇看了眼华之闵身边的omega,顺手关上监牢门,上锁,霍持隔着一扇上锁的门和他面面相觑,“咔哒”落锁声。 霍持视线从他手上转回他脸上,有两秒没反应过来:“干什么?” “你看着,我走了,温静思那儿还有点事。”佘歇抬抬下巴,“赫琮山问你就说我已经为我的错误反省了十篇检讨,你看不下去主动为我承担了看守的惩罚……” 霍持的鸡皮疙瘩突然冒了出来。 佘歇摸了摸自己眼边的胎记,真摸上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开始他征兵的时候遇到过困难。他的出生一般,无法为他提供什么便利。当年填写征兵信息时已经被拒绝过一次,是他不死心,在时间截止前又去了一次。 当时快结束,到处是不符合要求垂头丧气的alpha。报名征兵能有很多钱,解决温饱问题,出来工作包分配,对他这种不是出身贵族的alpha是相当好的去处。但这块胎记给他造成了影响。 “胎记的位置太显眼了。”填写录入信息表的alpha对一名中士长说。 那名中士长看了看他,看上去在犹豫。眼看时间快到了,一只手拿着信息填报表从他身体侧面伸过去,“我的表,谢谢。” 中士长的眼睛立刻亮了,胡乱把他的个人信息表塞进那沓厚厚的报名表中,如获至宝接过那名alpha少年手中的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说三个“好”:“你的父亲会高兴的,他会以你为荣。”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再次想起想起那一幕。alpha少年将卫衣帽子拉下去,不那么沉稳,反而锋芒毕露:“我知道,长官。” “这理所应当。” 佘歇一步又一步走上台阶,临近出口窄门微微眯起了眼睛,不远处雾霾消散了一点,露出微白的天际。 “你叫什么名字?” “赫琮山。” “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客气?” “上周我在拳击馆把他掀翻了,他说虎父无犬子,这话很不中听,听起来像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就该和他一样。我是我,不是谁的儿子。” alpha少年拎着瓶矿泉水,双腿垂下,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他会记住我的名字。” 佘歇站在原地,并不灼热的太阳光照射在他面部,微微刺痛。 他也走了相当远,从遥远贫瘠的西部地区来到这里,经历过训练营残忍厮杀,经历过躺在硬板床上想要放弃的日日夜夜。他是alpha,也用十二分的力气走到这里,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否要将军人作为一生的职业。 走得艰难之后,再看到赫琮山,未免失衡。 千千万万个他,上校从未真正在意过。上校,指挥官,长官,关注和在意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件事,他自己。他有没有把一切指挥官该做的事做好,能否承担军部最高长官的军衔,站在所有军官面前是不是表率。有人超越他,比他更适合,指挥官和上校之位就该退位让贤。如果没有,就继续,承担到极限也继续。 即使他根本不想做指挥官,他就想做一名□□,天上飞,地上落。 ……赫琮山。 佘歇突然想起牺牲的前指挥官,篝火晚会,对方坐在人群中,和所有初出茅庐的alpha士兵一起唱军歌。他们座位挨着,指挥官看了会儿不远处和人摔跤满头大汗的年轻alpha,突然说:“他比我合适,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79章 晨光,白里带金,柔里带刀,根根细长。 见到光的瞬间瞿清雨就不再颤抖,但仍彻底背对着地下室,双腿垂在alpha腰侧。 他后领口都是汗,一层层湿透了。整个人呈现出某种精力透支的虚弱,却还是在笑。 “你真的想我怀孕?”瞿清雨伸手碰到自己的肚子,和alpha那只手相互交叠,力气不大,往下压。 他仿佛是在认真的思考,带一点不明显的戏谑。组词成句虽然缓慢,但是尽力流畅:“那会有一个生命从这里钻出来,不可避免的,我的注意力会被他夺走。你确定,赫琮山?” “你为什么确定他一定会出生?” 赫琮山看向他的眼睛,手指不紧不慢亵玩他后颈骨。日光有一瞬间变得不再明亮,刮起凉风,正对的通气口金属帘“砰”砸在墙面。 “地下黑市有一种交易,貌美而无力抵抗的beta,受到调教,怀孕,在肚腹微隆时送往权贵府邸。围墙、盛宴、流水席面、人体餐盘。流产、怀孕,周而复始。” 以他的出身不可能没有见过类似场合。 瞿清雨眼睫毛飞快一颤。 “违禁药品类有多少种,催情、激素、泌乳、软骨……应有尽有。左手第三家店面售卖皮肉宝石,红玛瑙、绿松石、黑珍珠……成套定制,售价不菲。耳坠、腰链、乳钉、贞操锁……omega娇弱且多出生贵族,猜猜看它们最大的用途。” “你无法离开一步。” 呼吸像荆棘扎进耳廓。 瞿清雨攥紧alpha衣领的手松开了。 他静静地看着赫琮山:“你会这么对我?” “我说过,我对你有很多欲望。”赫琮山单手拉开地下室门,阳光从通气口淹进来。 刺眼阳光扎得瞿清雨想避开,但他有点脱力,转身也做不到,被迫困在地下室和alpha胸膛之间。 有一秒他睁大了眼睛。 “玩场游戏。” …… 市政大楼。 上午八点半,江科准时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他胸前挂了个“见习生”的蓝色牌子,证件照拍得唇红齿白,性别分明。忙忙碌碌擦完桌子又给花浇完水,坐在电脑面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九点整,方诺文提着杯咖啡进来,身上有淡香水的味道。 江科偷偷用余光打量自己的上司,对方坐下,给电脑开机,输入七位数密码。 方诺文在市政大楼的时间太规律,他面前的两面显示屏直接连接所有窗口的军官信息和请假审批,正常状态下即走即关。江科尝试过在对方输入密码时倒水过去,也用镜子对准过键盘。多番努力之下确认了其中四个字母和两个数字,最后一个是字母“3”还是“2”他一直不确定,输入密码错误超过一次智能警报会立刻响彻整个军政大楼,他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江科捏了捏发汗的手心,紧张地舔下唇。他坐立不安,满头虚汗回忆那根手指按下去的键盘位置。 到底是2还是3。 侧边玻璃上能清晰映出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看起来像是omega为了整理头发买来的小物件。方诺文在转椅上掉了个身,将眼镜拿下来顺手放在桌上。 “方老师,这张表好像不太对。” omega抱着两本文件书过来,小心翼翼地弯腰:“少了第79页。” 方诺文从笔筒里抽了根钢笔,那支笔出水流畅,他随意看了眼78和80之间缺失的表格:“那张不用管。” 江科一怔。 “在我这儿。” 大部分军官的个人信息表都在这儿,剩下那张…… 江科没走,鼓起勇气:“是哪位……长官的?” 方诺文:“他信息素波动不太正常,要询问本人近期身体状况,到时候我会和他联系。” 他没说,江科不太甘心,刚走出一步被叫住。他回头,alpha表情隐没在反射蓝光的显示屏后:“我正好有事,你来联系?” “知道问什么吧?”方诺文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朝后一靠,“最近是否有易感期征兆之类的。” 仿佛有预感,江科的心砰砰直跳,他要再三压制才能让发出的声音不那么抖:“好……知道,我知道要问什么,方老师。” 方诺文眼底有幽光闪过。 等待接通的十秒钟,几个世纪那么久。接通那一刻,江科大脑一片空白。 他反复演练了上百种开头,最后都挤在嗓子眼,变成干巴巴的一句:“您、您好,我是市政服务中心的江科。” “您的易感期是不是……您的信息素检测报告上显示平均波动值不在正常范围内。” 江科脱口而出:“您最近身体有什么异样吗……长官。” 他太急切了,几乎是说出口的瞬间他就懊恼了,又笨拙地解释:“例行询问,长官,请问您什么时候来市政大楼办理休假手续……” 对面相对安静,过了一会儿,alpha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休假手续?” 江科勉强定了定神:“是的,在职军官易感期休假手续要到市政大楼办理,为了确认人身安全需要本人亲至或者伴侣,您一直没有来……” “明天上午。” 再说点什么。 再说点什么啊江科。 江科头脑缺氧一样不能思考,脱口而出:“您不在家里?” 可惜,通讯已经挂断。 不到一分钟。 江科失魂落魄地盯着桌面摆件钟,秒针缓慢地走。 他不断回忆刚刚那段对话中的每一个字,自我介绍清不清楚,有没有在对方心里留下哪怕任何印象。明天上午对方真的会来吗?他要穿什么,如何打扮,带什么颜色的抑制剂颈环…… 第二天,直到所有人都下班离开,没有任何人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 江科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 实时转播大屏上偶尔会有战地记者播报,他一有时间就抬头看,一天中总有那么幸运的几秒,会有大量alpha军官在画面中晃过。江科没有见过对方,只能在模糊镜头中不断寻找。 市政大楼是相对安全的地方,第七天上午,方诺文因轮岗制离77zl开市政大楼,前往战场。他离开时表情微妙,把桌子整理的一尘不染,甚至还在上面放了束花,转转悠悠半天,在上边喷了冷泉味的香水。 江科身边的omega同事是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一边整理文件一边特别期待地说:“瞿医生明天要来。” 她另一个小姐妹美美地在头发上别蝴蝶发卡,说:“看方主任那个样子,孔雀尾巴都要开了。” 一开始说话的omega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公孔雀是这样的,我可怎么办呢,我坐的这么近,都没有心思上班啦。” 周边的alpha和omega陷入微妙的,江科所不能理解的躁动:右12点钟方向的alpha对着镜子一直撩自己的刘海,左手第三排的alpha裤子上的每一根褶皱都熨烫平整了,侧后方alpha一直不停给方诺文原本的位置擦桌子,买了没拆封的靠枕放上去,还不停调整位置。江科上厕所的功夫,桌上出现第二束娇艳欲滴的鲜花。 大厅气象焕然一新。 江科茫然拉住那个扎麻花辫的omega:“大家怎么……” omega环顾一圈,忍俊不禁:“因为瞿医生明天要来坐班,大家都很高兴。” 江科:“瞿医生?” “哎呀三两句说不清楚,给你看吧。” omega从抽屉里扒拉出自己的社媒账号:“医院的视频,市中心医院有自己的官方账号,有一次不小心拍到瞿医生视频,戴口罩,巨帅,无敌帅,帅爆了。后来被点赞太多医院私密,过了两天自己没忍住,又发了好几条。给你看,我保存了。” 屏幕怼到眼前,江科猝不及防对上一张偷拍的照片,角度刁钻,beta医生在水龙头下冲水洗手,微微弯着腰,视频十二秒,定格在他看向镜头那一刻。 “我们都以为是高p,后来他轮岗在我们这儿呆了一天,受不了了。”在头发上别蝴蝶发卡的omega凑热闹,做西子捧心状,“根本不敢讲话,难以用语言形容。” 江科:“他是军医?” “是啊,平时在市中心医院,挂号费不高。我上次腺体有问题也去找他,他可能是有点想笑,说他看外科,不看腺体,最后给我联系了另外的科室医生。说话很温柔,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我朋友的小孩也去过,换了好几家医院都说要截肢,本来都不抱希望了。市医院的骨科主任看了半天片子,说他找人商量商量,如果对方愿意做手术说不定腿能保住。当时瞿医生的老师好像刚过世,他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接那台手术。后来瞿医生一露面跟我朋友说尽力,我朋友差点哭出来。” “后来腿保住啦,恢复得也很好,只要不剧烈运动后续没有大问题,慢慢做康复就行,上次我们带了锦旗去呢。” omega冲他眨了眨眼:“瞿医生男女老少通杀。” 她又看一遍视频回味,相当可惜:“本来这视频一共有四条,后来市政社会舆情监管部门收到军部警告,赶紧联系医院社媒的运营,让尽快删除,就一条没剩了。” “很奇怪啊。”omega咕哝道,“这种程度不该被点名的,医院当天就下架所有视频,传播的全部被后台私信了。” 她吐了吐舌头:“你不知道官方顶着大红v亲自下场的时候,太吓人了。我后台也收到消息,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传播军方信息的滔天大罪,要被抓起来送局子呢。” 戴发卡的omega又偷偷插话:“所以我们猜测……咳咳……只是猜测,也是网上流传的版本,还有一些‘知情人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哎呀八卦是人类天性嘛,而且一定要在上班的时候……总之……我们猜测,他可能跟军部某位长官结婚了,所以动作才这么快。” 第80章 能感觉到天气不好,空气湿度大,闷热,乌云压顶。 赫琮山在车里待了十分钟。 他没打算注射抑制剂,阖眼感受易感期来临前的高热。车体机器人感知到高温,空调越调越低,让他皮肤表面冰凉,血管里却在暴动。 一天前他的精神状态就相当不稳定,温静思坐镇前线,有佘歇和秦荔他们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为阻隔感染风险,所有异形被投入大坑焚烧,烧焦的味道恶臭。火舌在脚下升腾,叫嚣。 最后一场虫战前他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度过自己的易感期,得益于高等级信息素带来的身体调节,即使没有omega信息素他依然能保留神智。抑制剂的不断升级也为他解决了不少问题,对他来说,一年三次的易感期难捱,但不是不能捱。 主治医生给过他一些警告,精神和信息素的微妙平衡是跷跷板的两头,一旦前者出现问题,他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信息素紊乱一旦开了口子,就如大坝溃堤。最好的方式当然是omega信息素,上天某种程度上是公平的,alpha无法离开omega。 战场上的alpha尤其。 对指挥官来说,战场高压状态下,omega信息素能起到的作用不小。赫琮山能感觉到靠近市政大楼那个omega后平息的信息素,薄荷味无孔不入。 信息素越躁动,他精神上就越忍无可忍。 这是一种先天基因缺陷,一心只有□□的野兽身上才会有。信息素像恬不知耻的婊子,相当容易就靠近,交融,引起双方易感期和发情期。他对对方没有欲望,不管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但他依然会有生理反应。 这让他再次回想起目睹omega同时和两个alpha上床那一幕,令人作呕。 相同的雷雨天。 飞鸟雪白的翅膀堪堪从车窗前掠过,暴雨前天空暗如末日将至。 赫琮山面无表情下车。 进门那一刻,空气中隐隐漂浮的beta味道缓解了他精神上的压力,他紧绷的额角舒展开来。 那是一种有别于omega的、清明的气息,不含杂质,快感比直接接受omega信息素来得更轻易,反应也更直接,赫琮山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alpha脚步声响起瞬间瞿清雨胳膊上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没忍住往里躲了躲。他身体和心理上出现不太正常的变化,如果他还能清醒思考,应该能推断出那是假性发情的症状,但他实在四肢无力,头脑混乱,一想什么就会被判定为走神,被惩戒性拉进欲望的漩涡中,失去自主思考能力。 beta和omega的生理构造存在本质差别,beta对信息素的接收能力约等于零,但不代表完全不受alpha信息素影响。 尤其是在过度接受□□交换的状态下,会有小概率引起假性发情。 omega的发情期如何,beta的假性发情期就如何。瞿清雨抱住双膝躲在桌子底下,他真是被弄怕了,能藏的不能藏的地方通通藏了一遍。桌子底下刚好塞进大半身体,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丝毫顾不上还在外面的一只脚了。 最开始几天那种症状体现在他根本无法离开alpha一步,依赖性增强。他甚至会因此流泪,眼泪一滴滴砸在手指间时瞿医生根本没反应过来,发怔地盯着自己的手。 但beta不会闻到alpha信息素的味道,他无法从任何途径得到满足。 最关键是alpha并不一直体谅他,很恶劣,也很过分。找一些他根本没办法完整思考的时候问他问题,是能解释的,如果给他解释的机会的话。但他说话变得有点慢,他也无法理解那种慢,脑子里除了上床之外的所有事都要花大量的逻辑思考,还需要回忆那件事发生的具体情形,前因后果,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失去了那种能力。 譬如他并没有把alpha当一条池塘里的鱼,也并没有引诱对方,给对方承诺,再背叛对方。尤其没有背叛对方,但答案不是关键的,此前两周内的每一个时刻他都试图解释,但往往等不到解释的第一个字。 “不是这样的。”他往往断断续续地说。 alpha沉沉:“是什么样?” 他就说不清了。 他仅仅能想起来事实不是这样,又找不到合理的支撑。 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清醒,又要解释,面对alpha冷沉锋利的眼睛,就明白了解释不是必要的,alpha的问句也并不是要得到答案。 他只是犯了一些错,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被深深记住,要为此付出代价。 于是他也不再辩驳,毕竟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想出一段解释的话,等对方回来想要快点说又被冲散忘记掉是一件相当耗费精力的事。那种无时无刻不依赖对方,哭求对方,想嵌入对方身体里的渴望结束后,他又开始因仅仅一秒的接触在任何地方进入发情状态,长时间的情爱令他脱水、混沌、高烧反复,最后难以理解长难句。 他还会在感受到对方哪怕一丝一毫不虞的时候赶紧从藏身之处爬出来,跨坐到对方身上安慰。他跟腱有些扯痛,膝盖也痛,浑身都痛,坐着累站着累很多姿势都累,躺着会好一点但危险程度高,不安全。 他的智商跟着极速倒退,支撑他反应的除了他确实喜欢对方没有其他。每一天都一模一样,囿于时间深海之后思维变得迟钝,情事外的很多话他要很难才能理解。 但是他都努力理解了。 到处都黑,要关在柜子里alpha的味道才最浓,缩进去安全,有一线光会从柜门外穿进来。除了alpha和他之外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穿衣不是必要的。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有时候alpha会这么告诉他。 床头柜应该是有抑制剂,是给alpha用的。他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长长雪白浴袍落下来,遮住他身上的痕迹。 照镜子是在照什么,他歪一歪头,镜子里的beta青年也歪一歪头。眼清如水,唇红如枫,再望进去,是欲望之海,淫靡长路。 没有人能抵抗镜中的beta,一眼能望到肉欲芬芳的香气。 有抑制剂,但是不能用。深夜晦晦,他被压在alpha身下,在很受不了的时候也没有拉开过抽屉,不可以——至于为什么不可以,他不知道了。他提到抑制剂alpha会不高兴,潜意识也告诉他不能用抑制剂,他有机会拉开抽屉但一直没有做。 胀,他弯腰把自己缩起来,床头四脚有束缚带,他又不得不摊平了身体,柔软得像一滩有温度的水,流过alpha身上任意一处。 吊灯是奇特的颜色,他睁一睁眼睛,小小亲了一口alpha的额头,被烫得缩回来。 发烧了。 他一惊,突然有几秒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费力地走下床,去找退烧药和冰贴。 - 江科拿着那串誊抄下来的地址,站在了三层小楼前。天气阴沉,小楼底部长满爬山虎,自下而上,严密缠绕。 尖尖栅栏上有报警器,凶恶电子狗眼闪红光,三两只狼狗在附近觅食。遥遥望去,alpha领地如城堡伫立。 他不知道该怎么进去,在门口绕了半个小时,但暴雨,天助人,电闸跳了,所有的电子狗和报警器报废。他太紧张,没有想到会有备用电池,把人为意外归功于自己运气好。 晚八点,江科小心翼翼绕过那三条凶恶猎犬,翻墙进了院子里。 天色暗,他打着手电筒,屏住呼吸。 小楼第一层庭院和客厅阳台连通,果子树三两棵,挡住视线。一片漆黑,没有开灯。 “啪。” 灯亮了。 冷风夹杂微雨,江科一手拿着手电筒,呆呆站在原地。 风雨连廊,果树影子斑驳,穿浴袍的beta青年一手扶着冰箱,冰块巴掌大一块,冒出森森寒气。他缓缓转头,一双青蓝如湖泊的眼睛。 江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轰隆!” 电闪雷鸣。 餐厨灯亮了,他不适应地眨了眨眼,把冰块拿出来。距离不远,但他走路速度不快,过了半分钟才到江科近前,又过了好久,久到他身上alpha信息素快要熏得江科站不稳,他才用沙哑但柔和的嗓音询问:“你迷路了?” 江科不敢看他领口,嗫嚅道:“是……我是迷路了。” 他一定狼狈得无以复加,翻墙挂到了胳膊,衣服破了,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乱七八糟,没有胜算。 “胳膊给我看看。” beta青年伸手碰他,他手上拿了冰块,凉气重。江科闭上眼,不由得轻微发抖。他知道对方在军校,能一下把他掀翻在地。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冰块隔着毛巾压在了受伤的胳膊上,凉凉的。 “先冰敷,别太用力,隔一会儿拿开缓一缓,不然会冻伤。” 江科一愣,慢慢睁开眼。 对方半弯着腰,和他靠得很近,在看他的手臂。神情专注,幽青的睫毛时不时一动,底下藏着澄明一双眼,弧度清秀。 冰块取出来的时间太长,冰水从他手腕一滴滴化开。藏进雪白浴袍的那截手腕纤细瘦弱,有暧昧的红色。 江科慢半拍从他手里接过冰块,冰块溢出丝丝寒气,缠紧心脏。 下雨,雨水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江科动了动唇,受伤的手臂火辣辣的痛。 他终于鼓起勇气看了对方一眼。 “我借给你伞。” 庭院和连廊有高度差,他在自己面前半蹲着,想了想,问:“你饿不饿?” “冰箱里有牛肉,你会做牛排吗,可以做三份吗?太多了吃不完。” 他笑容太轻盈,精灵一样游走在不亮的灯光下。 江科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红着脸,仍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有一瞬间他忘了自己来干什么,只点头,一个劲点头:“我会的,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第81章 走路变得有一点吃力。 台阶也很长,三楼走的时候长,爬的时间也长。 雨下下来之后凉快多了,那针抑制剂在身体里缓慢起作用,思绪变动得清明,假性发情的症状也得到缓解。 冰块相当冰,握紧了粘在掌心。 “上校……” 瞿清雨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你发烧了。” 他抬起手,说:“冰块,降温。” 灯影晦暗。 赫琮山靠在卧室门口,凝视他。 alpha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将空气挤得难以透气,影子一大片,投射在脚边。 “半个小时。”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除此之外你做了什么。” “有个omega迷路了,上校,我猜你们的信息都契合度不低。” 瞿清雨提起膝盖,脚跟,脚尖落地,上了最后一步台阶,说话语速不快:“为了避免我受更大罪,我想他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灯光渲染过他柔和侧脸。 赫琮山突然说:“alpha和omega,对你似乎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瞿清雨顿了顿。 身高差的原因,他有时候要抬头。beta在alpha体力和精力的绝对压制下没有还手之力,赫琮山碰到他肩侧时他其实不明显地躲了下,又强迫自己停在原地。 “没有。” 他唇边挑起似有似无笑意,说:“我和他们都是假的,和你才是真的。” 一旦从假性发情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口中每一句话立刻含有真假难辨的意味,连带着什么都裹在一团暧昧不明的雾气中,看不清晰。 “想起来什么了?” 瞿清雨静静看他。 他多次这么问,即使他因假性发情思维变得迟缓,他还是执着地问。 他第一次得到回应。 “差不多。” 赫琮山手指从他光滑肩部朝上,动作带着温存缠绵的味道,瞬间,他用力,将人压进怀中。 一种非常、非常恐惧的感觉在头皮炸开,瞿清雨手里冰块直直往下掉,“哐当”砸下来四分五裂。很快,他就发现高热并不来源于受凉或者其他,那是alpha易感期的显著征兆,昭示一场狂风暴雨的降临。 “嘭!” 瞿清雨被压上床。 “二十四小时内,打开你的生殖腔。” alpha欺近刹那磅礴信息素在半空疯狂游走。信息素无法找到承接的载体,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走出去的唯一方式。” 漆黑枪管压在床头柜,一伸手能触碰到的地方。 瞿清雨听见alpha低沉的,混杂欲望与压抑情绪的声音,“朝我开枪。” …… beta生殖腔萎缩,脆弱,藏在很深处,轻易碰不到。 被撞到那一刻剧痛从头皮深处炸开,瞿清雨一下挣脱开,他接受不了那种过于恐怖的快感,灵魂七窍都被强行占有,不留一丝缝隙。他根本不可能受得了,什么念头都灰飞烟灭,他脑子里只剩一件事,他拉开抽屉找出抑制剂,手抖得不成样子,在碰到抑制剂的瞬间又猛然一弹。 被拖回来时他简直崩溃了,那管抑制剂砸在地面四分五裂。他握得太松了,即使alpha把腺体送到他面前他也根本不会下手。他不是要用抑制剂,他就是害怕,害怕什么他很难说清。人在极端恐惧下理智战胜不了感情,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整个眼眶都是酸的,一眨眼就会有眼泪流出来:“我求你……求你……赫琮山……我害怕。” 求什么。 赫琮山拨开他汗湿的额发,问他:“求什么?” 瞿清雨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哽咽:“不舒服,不舒服。” “枪在你手边。” 那把枪就在他手边,他相当白,五指仅仅一伸手就会碰到冰冷沉黑的枪托。赫琮山不为所动,有条不紊推进自己的计划。 他会在彻底凿开生殖腔,体内成结那一刻同时在beta后颈注入信息素。很早前有人答应过他。他没什么耐心花更多时间安抚了,信息素急于找到出口,他后颈腺体红肿,微微鼓起,隐约而来的偏头痛一次比一次重。 “你害怕什么?”他问。 瞿清雨怔了怔,他像要把非常多话说出来。最后在反复难捱的疼痛中,他问赫琮山: “我告诉你我想出去……除了开枪,你会不会放我出这扇门?” 赫琮山没有回答他。 …… 第四十二个小时,beta青年沉沉睡去。 赫琮山坐在阳台上抽了根烟,离开战场环境后他不怎么碰尼古丁。止痛药剂和这类东西对中枢神经有麻痹作用,能短暂缓解压力和伤痛。自成年以后十七年,这是他第一次完全不靠抑制剂度过易感期。更早前,刚接手指挥官之位时,他和温静思一样,整夜整夜睡不了觉,梦里都是枪击和炮弹声。在位任何一个有姓名的alpha都比他军衔高,做决策阻力难以想象。 不管是进还是退,哪怕一个备降角度的偏差,都会引起成千上万的士兵死亡。所以睡觉的时间用来反复演练,多次计算,唯恐出错。 医生做手术牵扯一条人命,指挥官做决策牵扯几十上百条人命。 雨后有不知名花草的香味,嗅觉触角无止境延伸。 压力变成习惯有一个过程,温静思会和他一样,变得游刃有余。 院子里果树一棵绿过一棵,长出来是什么要几年后了。待在这里非常好,人迹罕至,他决定在这里度过自己剩下的每一个易感期,直到某一刻枪响,他死去。 火星明灭。 远处原野寂静。 赫琮山碾灭了那根烟,烟蒂浸没在雨水中,接触后产生一道灰雾,从他指间缠过了,像一道银色的指环。 冷风吹拂。 那道指环连接之处跟随心脏,带来极度的欢愉,和同等程度的隐秘痛苦。 总之,是要死的。 赫琮山抵了抵犬齿,想起地下一整面墙的宝石。 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不缺这一项。他起身,决定一试。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红的,蓝的,黑的,还是白的。 琳琅珠宝。 空气一度沉默。 瞿清雨躺倒回去,盯着天花板上灯看了半天。 “随便。” 他面无表情盯着那把枪看了半天,磨了下后槽牙,又转过脸,说:“消毒。” “等你易感期结束我要杀了你。” 瞿清雨毫无起伏地说。 赫琮山低低笑了起来。 后背都是冷汗,瞿清雨眉心一直跳。他真是受不了,在alpha后背重重咬了口,牙印带着血丝。 “等你易感期结束……”他疼得额头青筋直跳,高负荷运动和疼痛导致他根本没来得及说完后面的话,晕了过去,晕了又醒,醒了又晕。 alpha反复来回亲他,低声:“我等着。” 赫琮山也就片刻理智,易感期的alpha毫无理智可言,记得跟他打两针葡萄糖都是谢天谢地。 …… 第七天的早晨。 太阳光照从果树头顶斜射进来,这和另外六天的上午相当不一样,有红茶和烤饼干的香气,四周清爽。 赫琮山单膝跪在床沿。 冰冷枪支抵在他额头,瞿清雨略微放低手,黑洞枪口随之下移。抬起枪花光他全身所有的力气,他嗓子干到说不出话,沙哑得厉害。 “如果我想要从这间卧室出去,你会放我走吗?如果我不想开枪,也要从这里走出去,赫琮山。” 他说话吃力,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赫琮山听见有什么溃败坍塌的剧烈声响,每一块瓦片都啷当落地。他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他从一开始就明白。 瞿清雨很轻地闭了下眼。 上校轻叹口气,纠正了他拿枪的姿势,和仍发抖的手腕。 “即使你手上没有这把枪,你也能从这间卧室出去。” 赫琮山无视额头那把枪,他靠得相当近,独属于alpha温暖辛辣的气息将瞿清雨一寸寸包裹。 “我没有对人开过枪。” 赫琮山托着他后颈,另一只手抱紧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 瞿清雨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有能力报复每一个人,我什么都没做。赫琮山,很多事我都不在意,很多人我也不在意。我没有把任何事放在心上,因为我们不会再有交集。” 赫琮山一顿。 赶来的张载近乎魂飞魄散,那把枪色泽幽冷,就这么毫无保护措施地抵在赫琮山额心,瞬息间就有走火的风险。他四肢僵冷,难以发出字句:“瞿……医生,不管出了什么什么事,你先放下,放下手里的枪。” 赫琮山没有说话。 alpha侧脸英俊,神情平和,下一秒似乎就能闭上眼,离开。 枪口顺着他眉心朝下,停在左胸。瞿清雨朝他笑了下,那一笑几乎是惊心动魄了。他咬着气音,缓缓扣动扳机:“我就说……我可以陪你陪你度过易感期。赫琮山,你记住,我以后每一句都说真话,但你要信我。” “砰!” “乒乒乓乓。” 张载浑身血液逆流回大脑,双腿一软被身后提着医箱气都没喘匀的医生一把扶稳。他不敢睁眼,直至瞿清雨从他身边路过,把发烫的枪塞进了他怀里。 瞿医生扬长而去,没有回头。 张载一睁眼,差点给吓晕。 那一枪开在床头柜,所有抑制剂从里面跌落出来,碎裂一地,地势原因透明液体一路从床头柜往门口流。 大片的血。 赫琮山左胸没有咕隆流血的枪窟窿。 不是枪。 是一把军刀,匕首顺着左肩斜插进去,避开了所有要害,仅仅在心脏上方留下一个五公分长的口子,血水从里面喷涌而出,顺着衬衣滴落在床面。从作案轨迹上推测,应该一开始就在枕头下。瞿清雨在开枪同时另一只手抬起了刀,狠狠刺入。 第82章 重伤军官是死罪。 瞿清雨当晚就递交了调职申请,去往某个不知名村庄义诊。时间正正好,老院长在书架上找自己的老花镜,一边找一边说:“义诊是好事,你要去多久啊?” 瞿清雨:“下个月1号前回来。” “三周?” 老院长终于从书架上找到老花镜,也看清了瞿清雨的脸。他看得更清楚了些,又颤颤巍巍地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厚皮书。 “这是老华留给你的东西,一张支票。” “他说如果你是一个人来我就转交给你,如果三年之内没来我这儿还有一封信,转交给执政官夫人。” 老院长打了个哈欠,说:“你一个人来……” 他从抽屉里找到一根蜡烛,点燃,另一张信封置于火烤之上,顷刻间被吞没成一团灰烬。 烟灰尽散。 “我是你的老师。” 瞿清雨手接触到门把手的瞬间,身后老人慈爱的声音响起。在他滑落命运的深渊之前,那柄猎枪连开两枪。 他压下了把手,将旧日昨天留在脑后。 往前是曙日清晨,千千万万轮初生太阳。 - 村庄义诊。 说是村庄其实不尽然,是个相对偏远的没有资源的小镇。镇上生活简单,朝九晚五,一到傍晚七点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附近有景区,热闹都在景区,不在当地。 挨家挨户给老人检查血压和身体是一件需要花费时间的事,瞿清雨租了间两室一厅的房子。他做决定非常临时,带了两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床单被套都是现买。 他就出生在这么一个类似的地方,当年还小,觉得一天长得望不到尽头,再后来进福利院,辗转多地,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年以上。 医院实习时的omega同事对他说:“你蹬自行车都比别人快。” 那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没有慢的基础。 两室一厅够住了,斑驳墙壁上有小朋友身高的痕迹,左上角有奖状和认字拼音表。瞿医生任劳任怨义诊,天天背着血压测试仪出门,敲开每一扇门。 他做什么都慢,一天去三两家,在门口坐一会儿,看天边的流云从高变低,渐隐没在橙红夕阳中,又坠入深深黑暗。日升日落,长了毛的月亮背着黑色行囊从山坡上爬上来,一天又一天。 他天天给自己熬药,早睡早起,每天必要睡满八个小时,中午还要睡午觉。天气转热,树下绿荫整块整块,盖住眼睛,睡意就悄无声息爬向每一个太阳晒过的角落。 义诊一共二十家,第十一天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不速之客。 隔壁是个旅游景区,搞得大张旗鼓,其实就两片水库和几只鸭子,苹果树也种得很烂,根都坏了。真要说有什么景点就是有个船能划,但这东西需要掌握技巧,不然坐上去总翻。很不幸,瞿医生为数不多的三次坐船体验,全翻。 他挽起个裤腿坐在水库边阴凉处发呆,到处都是钓鱼佬,打瞌睡,钓鱼,咬钩了根本看不清。瞿清雨有心提醒,过去一看是个不大的小孩,睡得正香,脸歪向一边,口水流了晶莹的一串。 目的说不定不是钓鱼,是睡觉。 瞿清雨默默把手收了回来。 他是来看夕阳的,也可以是来睡觉的,很多事不一定来了就要做到,不凑巧天气不好,没看到夕阳,看点钓鱼佬也没什么。 就是这样。 这种撒豆子长不出两颗草的地方,竟然也有人来视察。 用脚趾头想——瞿清雨扒了扒钓竿,心想,是来找他的。 十天,颠簸两下伤口还能裂开。 他不是故意要躲,赫琮山给他留下一点心里阴影,是暂时的,他明白那种感觉,知道会恢复。但靠近被躲开不是多好的感受,他不太能控制本能恐惧。 绿水青山,beta青年坐在一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折叠椅上,椅子灰扑扑,四只脚不平稳地落在岸边石头上。别人垂钓用钓鱼竿,他有模有样地找了根长棍子,棍上钓了一根细绳,看样子也不是正经钓鱼,鱼饵也没挂,估计绑了块石头。 他显得安静,安静也从容,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料得相当好。 张载踌躇了片刻,说:“上校,不打个招呼吗?” 车停在大坝上,以张载的视力对方是天地间的一小团。赫琮山仰头靠着车椅,收回视线,说:“不用。” - 次日,哨塔红、黄、□□急亮。 三天后,瞿清雨以最快速度回到市中心医院。 方诺文顶着鸡窝头被担架抬回来,浑身都是炸伤,所有严正以待的中央医院医生立刻想办法给他降温,血腥气笼罩医院每一处。 瞿清雨急至前线。 得益于短暂休息,他有良好的精神面貌。加莎看到他的时候嘴里全是土,“呸呸”半天,一屁股坐在土堆上。 “医生,你才来啊,你快看看我的腿,上面长了两个水泡。” 加莎痛得呲牙咧嘴:“快帮帮忙,我要把它弄破了。” 到处都是沙砾。 瞿清雨给了他一把创口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别弄破了,感染。” 佘歇:“一个水泡你叫什么,刚那钢筋差一厘米就要戳进右眼了,笑得不是很欢?” 加莎盘起腿,alpha坚硬肌肉在轻便版本的作战服下一览无余:“……我需要关心。” 阿尔维踢了他一脚。 “轰隆”巨响。 爆炸距离太近,最开始两秒耳鸣。瞿清雨没忍住伸手捂住耳朵,异形中有一种工种虫会模仿人类在战场上使用的武器,尤其是炸弹。 “右三点钟方向七百米,赫琮山在那里。” 佘歇朝他抬抬下巴:“别靠太近,有一只毒蜂。” 瞿清雨点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黑烟滚滚。 嶙峋怪石拼凑。 鸟兽黑鸦盘旋,不属于人的尖锐惨叫。 加莎就地一滚,岩石背面阿尔维紧咬牙关,电光石火间伸手一拉,连拖带拽把人生生拖行半寸。 头顶巨石轰然落地,正好砸在加莎刚刚的藏身之处。 加莎惊魂未定,“操”了一声:“没扔准,再来。” 他们对自己该做什么了然于心,四面八方都有alpha士兵和军官,军官手下掌管队列士兵,一旦空缺位死亡立刻有新的补上去。军官身后有军医,每包围圈内必有军医。 谢西塔灰头土脸伸手去试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具尸体的呼吸,很久后,他红着眼睛,沮丧地坐在地上。他看了一眼又一眼,试图在短暂的几秒内深刻记住对方的五官特征。最后他喘息着把对方胸口的肩章摘下来,紧紧攥在手心,又珍之重之地放进口袋。 “砰!” 瞿清雨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衣领,力道之大布料撕裂,扣子崩开。 他们同时屏息。 一道鸟类巨型影子从两岩之间滑过,过了几分钟,遮天蔽日的阴影才再度消失。 虫类,尾钩带毒液,毒液渗透过的地方发出“滋滋”声。 瞿清雨急促:“那是什么?” “毒蜂。” 谢西塔惊魂未定,大口喘息:“最大虫巢的王虫,你不知道它变异出十二条腿,地面爬行比飞还快。” “也就上校军舰的速度能跟它一决高下了。” 谢西塔半天站不起来:“很恐怖,它的复眼可视范围精确到我们难以想象,不是一百八十度是二百七十度,捕捉猎物平均速度在7.2个/秒。一旦被毒针感染,必死无疑。” 瞿清雨心一沉。 “要下雨了。” 谢西塔喃喃:“它飞不起来,背后九十度盲区,那是唯一的机会。但失败概率相当大,它背部都是鳞甲,炸弹和枪没用。” 瞿清雨:“赫琮山人在哪儿?” “上校军舰一直在它尾部。” 骤然死寂。 瞿清雨从地上站起来,他扶了下距离自己最近的岩石,尖锐岩角压进去一截,他眉眼一瞬间变得压抑:“毒针只要射出来,毒蜂就会死。” 王虫一死,溃不成军。 谢西塔有一瞬间没听懂,呆呆看着他。 瞿清雨冷漠地抬了抬唇角,他立刻弯腰,从岩洞中钻了出去。他奔跑的速度非常快,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快。狂风带起他衣角,风和雨都在他身后。 - 赫琮山目的相当明确。 就是那只毒蜂的尾部,毒针冒出尖的地方。 下雨。 毒蜂停留在最高的黑岩上,收拢一对翅膀。 赫琮山拉下急降板,朝黑岩顶部毒蜂俯冲。第一次撞击降银白军舰左翼直接撞掉,机身凹陷。毒蜂剧烈抖动,身体笨重地转回来。 第二次是军舰右翼,赫琮山计算风速、空气流速、摩擦带来的力量损耗和机身抗击能力,估算他还有最后一次。 上校冷沉一笑,再度上升,居高临下拉开距离,以更快速度俯冲,撞击。 右臂剧痛。 “轰隆!”巨响,银白军舰直直坠落。 …… 瞿清雨一脚踩烂了军舰窗口,一拳锤破玻璃,碎玻璃四溅,他五指上全是血——他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赫琮山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感到惊异,刚要张嘴瞿清雨反手遮住他的唇制止他说话,喘息着靠近。他手上有血,是战争和硝烟的味道,带着死亡的阴影。 他说话的语速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快,快到争分夺秒的地步:“我是不是还没有对你说过……” 赫琮山微微闭上了眼,冰凉夹杂血腥气的气息拂面而来。 “——我愿意。” 信息素从过量流失的血液中挥发出来,穿透微风送至每一个alpha士兵身边。 第83章 临近晚十点,中心医院所有科室严正以待。 医院顶楼全是医生,马一明握着通讯的手在抖,他从医这么多年做过的重要手术不说有上千台也有大几百,此刻要扶着墙才能站稳。 “全身多处骨折,有感染风险要血液检测,右臂断了……” 马一明失声:“什么叫右臂断了?断了多少?” “整个前臂。” 马一明焦虑地来回踱步:“失血量呢?你别告诉我超百分之二十了。” “超过三分之一。” 马一明眼前发晕,根本无法保持冷静:“三分之一!过来还要十分钟!他妈的血库的人呢?!”最后一句他吼出来的,“他妈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瞬间顶楼停泊坪的天盖就“哐当”掀开,马一明立刻抬头。冷风冲进来,他见到了史上最多的军舰,一艘接着一艘。整片苍穹是不详的灰白,无数颗流星在夜幕下坠。 最前军舰压速备降,舱门打开刹那马一明倒抽一口凉气,头盖骨被掀开似地冷。 到处是血。 “军舰前挡风玻璃大的有三处在左下肢、右后肩和脐上两寸,怕失血速度不受控暂时没拔要立刻手术。” 瞿清雨紧紧按压住最大的出血口,他整个右臂被血染红,语速很快:“肉眼能看到的伤口就那么多其他要等全身检查出来,血液检测结果出来前所有人要戴口罩和手套别靠太近——” “穿上你的防护服。” 马一明脚步硬生生一停。 “我也要做血检。”瞿清雨咳嗽了一声,说,“离我远点。” …… 化验科结果在半小时后出来,抢救室灯立刻亮了。 手术开始前马一明给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他闭眼,又睁开。 他面前这个alpha,是帝国上校。 灯将手术室内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照得凝重。 “这么紧张干什么?” 有几块玻璃距离大动脉近得心慌,这种失血程度一旦拔出来危险系数马一明简直不敢想,嗓子略紧:“你右手要是没伤这台手术我一定让你做。” “我倒是想。” 瞿清雨举起被包成一团的右手展示:“没办法,交给你了。” 马一明拿起镊子,深呼吸。 “你结婚了吗?” “你跟我同事这么久不知道我结没结婚?”马一明小心翼翼动作,“你要给我介绍对象?” “问问。” 马一明再次深呼吸:“没结婚不过谈了,下次带来你看。” “你听说过上校已婚的事没?我刚进来没看到人。手术同意书谁签的?你看到人没?” 马一明余光瞥见身边的beta青年顿了下,眼尾扬起来。 “你很想知道?” 马一明:“你在八卦正中心,主要大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瞿清雨叫他名字,声音很淡:“马一明。” “好吧。” 马一明肩膀垮下来,怔怔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很紧张,瞿清雨,你能明白吗,躺在我面前的这个alpha,他对整个帝国的重要程度……难以想象。你知道这种失血量……有任何差错……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beta青年没动,他靠在坚硬瓷砖上,微微仰起头。灯光冰冷,衬得他一张脸毫无血色,脖颈上伶仃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过了感知上的很久,马一明听见他轻轻说:“我知道。” 马一明低头苦笑:“七八处骨折,肋骨断了两根。到处都是软组织挫伤,碎玻璃……右臂……脏器还不知道……你够及时动作够快了……我知道我要立刻手术,我的手……我的手发软。” 医院什么地方都是白的,天花板,墙壁,灯光。 马一明深深吸了口气,将胸腔里浊气排出去:“一会儿……你帮我看着点……你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强,万一……” 他肩膀上微微一重。 瞿清雨冲他笑了笑,他眉眼是清晰的、具有安抚意义的明亮:“放心,我看着,不会出事。” “真出了事……” 他说:“也跟你没关系。” 压在右肩的手分量不重,马一明狠狠闭了闭眼。 “……” 马一明不停流汗,手术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咸湿汗水顺着鬓角流到睫毛,滴进眼睛。 他几度虚脱,被一把撑住。 那只手冰凉,冰凉得仿佛从冷库拿出来,瘦削、单薄,稳稳托住他右臂。 五个小时。 秦荔守在抢救室外,他身后是不需要在战场善后的所有alpha军官,身形高大,挤满整条走廊。走廊地板光洁可鉴,一眼望去数不尽的染血肩章、橄榄环、军衔标志……隆重而荣耀地延伸。 - 前指挥官陷入昏迷,人在重症监护室一个月之久。 中间有两次南北部军事基地收到降半旗的通知。alpha身上一半的血都流光了,心脏数次骤停,血氧饱和度低得惊人。到处插管,伤口触目惊心。 第一次心脏骤停时瞿清雨在现场,隔着重症监护室小小的窗玻璃,心电图上各项数值拉平,全横报警拉长声时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医院呆了十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任由身后的马一明冲进去,电击,抢救。 第一分钟。 病床上alpha胸膛没有起伏,近在咫尺,远隔千里。 嘈杂声、脚步声、哭喊声。 第二分钟。 瞿清雨一动不动,七月大暑,他冷得厉害,站不稳,有寒气从骨头缝里一丝一丝渗透。 第三分钟。 除颤仪再次作用,马一明终于停下。有一刻瞿清雨目盲,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冲瞿清雨摇了摇头,是某种无能为力的标志。 静默。 在场有医生,有护士,有大量alpha军官,他们同一时间将视线放在beta青年身上,他脸色苍白,苍白冰冷,唇角,眼尾每一寸弧度都是紧绷的,绷紧到极致了,断裂开来。 非常静,静得呼吸可闻。 终于,他动了,一步一步朝前走,扶着门框踉跄地跨过了重症监护室的门槛。 第三分二十秒。 alpha双眼紧闭,胸膛毫无起伏,唇是一条干枯的线。 他仅仅是一个人,骨架里同样填充着血和肉。离开所谓最高等级alpha的名头,离开上校军衔,离开指挥官之位,离开所有的所有,他就是一个会死去的人而已。瞿清雨突然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为什么要害怕,更大的恐惧在一瞬间攫取了他。 他会失去对方。 第三分四十秒。 长时间心跳停止带来的脑损伤不可逆,瞿清雨碰到他的左手,打了个寒噤。 他开始不停回想自己和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不能确保断臂能否成功阻隔感染。最后赫琮山好像有话对他说,会是什么。 “你不能这么……”他在病床边深深弯腰,额头和alpha的左手掌心紧紧相贴,哽咽,“你……” 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让我一个人。 第四分钟。 心电图毫无动静,坟冢般死寂。 瞿清雨直起了腰,头晕目眩。 他退离开重症监护室,将一切交给医护人员。擦身而过时张载看见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劝慰:“剩下的事……” 刚开了头对方双腿一软往下跪,张载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他,低声:“节……” “滴滴滴——”心电监测仪狂响。 未尽话语尽数消失,张载猛抬眼。 那几条毫无起伏的线全部剧烈波动,马一明扑上去,激动:“快快快!救人!” 这是心跳停止时间最长的一次,张载见对方扶着墙弯腰,压紧了胃。 …… 第三十一天alpha才彻底脱离危险期,转到普通病房,不过仍然没有醒。 那天中午瞿清雨去了。 alpha深刻地消瘦下去,他身上有太多伤口,都在缓慢愈合、结痂、长新肉。有很多人来看他,他给不了任何回应。他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 他可能会在半个月左右醒来。 瞿清雨在病房支了一张小床。真冷啊,夜晚还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根本无法入睡。 极端情绪反应让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勉强吃进去一点会立刻吐出来,吃什么吐什么,胆汁和胃液全部吐出来。 一旦躺下他脑子里就开始出现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更快还是懊恼为什么没能更快,噩梦拽着他四肢。他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紧膝盖,实在躺不住,又抱着被子坐起来。 有风从窗户缝隙中吹进来,帘子飘动。 瞿清雨轻轻叹了口气。 他光脚走下床,站在病床边,细长纤细的脚踝骨两侧凹陷,瘦出惊人的轮廓。 alpha平稳地安睡。 瞿清雨伸手碰了碰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仍在跳动的心脏。 太冷了。 瞿清雨心想,这张病床还有位置,我就睡一个角落,我实在不想一个人躺在墙边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温度。 他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铺开,占据alpha左侧小小一块地方。 机械臂已经装在alpha齐口断开的右残臂处,触感偏冷。仿生智能假肢比人类□□更强壮、更坚硬,破坏力也更强。透过外壳能看到模拟血管和神经交叉出的彩色线条,外部是类机械的黑银弧形,齿轮精密咬合。 科技赋予它第二次生命,带来新生的活力。 但终究不一样。 没有温度,没有血液和皮肤组织,感知力低下,灵活性欠缺。 可以握枪,粉碎岩石,难以捡起一粒红豆。 瞿清雨睁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墙壁,有蝉叫的扰人声。 他转过身,张开双臂,将自己很深地埋进了alpha怀里。 夏夜风温柔。 第84章 司机去击剑馆接了自家的alpha少爷,十岁的alpha男孩抱着手臂等他挪车,穿一身肃穆的沉黑,小小年纪就很有那两位的影子。 击剑馆附近是一所贵族学校,红瓦白墙,富丽堂皇。里面的学生无论alpha和omega信息素等级都处于顶尖那一戳,他们未来会占有社会90%的资产和资源。 司机私以为整个贵族学校的学生加起来都没有面前的alpha少爷贵。 他的两位alpha父亲给他请了家庭教师,又迫于家中omega的压力不得不将他重新送回学校。 他需要同学、朋友、师长,以及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 omega是对的,上学这两年司机肉眼可见对方的改变,等级越高的alpha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有令人发指的独占欲,不喜欢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东西,也不喜欢有人靠近自己,待人接物礼貌有余热情不足。 学校教育和群体活动极大弥补了alpha天性中的不稳定性,至少将他表面上矫正成社会中大多数人的模样,也让他获取融入人群的能力。 “换条路走。” 司机不明所以:“您不回家?” alpha男孩眼皮冷漠地一抬,司机迅速反应,左打了方向盘:“好的,您想去哪儿?” 他最近似乎心情不好,也不和同伴玩放水放出太平洋的游戏,总是无缘故的沉默。 车窗是暗色,窗外掠过大片幽绿色的树影。普通人难以想象alpha眼中的世界。可能仅仅一秒,就会有足以颠覆世界的改变出现。 “往前开。” 司机应了声“是”,从市中心一路开往郊外,过了七个临检卡口。后车座的alpha没让停,他不得不一直往前。 车途径广阔平地,穿过不明街巷,金属污染的垃圾场,直抵最南部。 深夜,危墙林立,几步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车不能再往前开。alpha迈开腿下车,单手提着自己的书包。 “别跟着我。”他头也不回说。 司机不敢跟,连忙给自己的东家打电话,说自己看了定位离市中心一百多快两百公里,问要不要立刻派人过来接。 对面那对双生子的心思不在孩子身上,草草应了两句,也不知道听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alpha,且是一个alpha男孩,他们主张放养,抓大事放小事。一些无关痛痒的情绪变化在他们看来是不必要且无用的,不需关注。 司机家里有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将心比心,望着擦黑的天,他坐立不安。 这条街巷不比市区,鱼龙混杂,两侧危墙悬然而立,饭菜腐臭无处不在。黑暗中偷盗的眼睛蠢蠢欲动,夹角管制刀具反射寒光。omega用深色粗布严严实实遮住头,拉着小孩不敢走慢一秒。破旧红灯笼在暗处晃荡,脸凑近了那些铁门,腥气夹杂铁锈的湿润扑面而来。再抬头一看,沾染不明污渍的斑驳小广告上写着“不孕不育治疗”和“一针包你重回年少”,亦或者“138一夜一口价”“身高xx体重xx胸围臀围腰围xx”…… 这是最混乱的地方,门板后无数双眼睛幽幽注视着走进的陌生来客。 纵使再小心鞋底也沾了雨后泥泞,行走时深一脚浅一脚。司机越走心里越打鼓,用力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一只手能猛然抓住他裤脚。 “啊啊啊——” 司机狂叫,肾上腺素狂飙,用力拔脚却动弹不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僵硬着表情朝下看,脚边的人骨瘦如柴,乍一看还以为腿边跪了个套麻袋的骷髅。 骷髅眼珠转了转,抓着他的腿哀求:“好心人,行行好,我两天没有吃饭了。” “给我一百星币,一百星币……” 几分钟的功夫,司机狼狈地从兜里掏出纸币,好不容易甩掉了那地痞乞丐,再抬头,哪里还有alpha的影子。 这路和平时走的不太一样,电线老化,接得乱七八糟,灯也不亮。半夜,周边还营业的破房子里传来□□的呻吟。 alpha仅仅心情不好,想出来走走。才下过雨,地上有许多水坑,月光一照有银线如织,粼粼欲闪。 他垂着眼皮,换了只手拎包。 隐匿暗处的抢劫犯贪婪地盯着那只手,手腕部有一只表,表盘指针在黑暗中发出盈盈光亮。 一只肥羊羔。 抢劫犯回头冲弟兄们一扬头,刚走出两步,突然僵住。 一支暗沉的,在本该装书的书包里鼓起轮廓的,真枪。 和……绝对压制的信息素。 身后凌乱脚步声消失,alpha踩着自己的影子漠然往前走。 他知道这世界上许多人都有苦难,有的人的苦难是下雨了没地方去,屋顶漏雨,寒冷难耐;有的人的苦难是生病了没钱治,拖着病体残躯能活一天是一天;有的人的苦难是受冷嘲热讽和白眼,也只能跪下去笑脸相迎;有的人的苦难是一家老小张着嘴等饭,不得已要出卖身体和灵魂。 这么一比他不算什么,他吃穿不愁,要什么有什么。他只是间歇性感到承担不了的痛苦,他看着他的alpha父亲,他的alpha叔叔,他的omega父亲,他难以叫出口那些称呼,每一秒都无法呼吸。 omega太脆弱了,当对方知道他知道这件事后精神世界崩溃更快的那个一定不是他。他装作若无其事吃饭,上学,胃里却压了一块巨石,那块巨石无时无刻不在,咽进去的每一样东西滑过食道都令他恶心,他直想呕吐。 房间变成一个巨大的、沉闷的燥热的集装箱,箱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终于受不了了,决定离家出走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是极限了,他还要回去吃他的omega父亲烤的黄油饼干,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夜里很静,下过雨,云层深厚无光,久违的寂静。 排水道肮脏,雨水从泥土路朝地势更低的地方流。低矮平房谈不上什么科学设计,地下应该还有一层,比地面低一两米,用来储存过冬的食物或者摆放杂物。几根生锈的铁棍竖直插进土里,避免有人盗窃。 有很多双眼睛在看他,没有人真正偷他的东西,以至于他连动手的理由都没有。 没意思。 alpha要往回走的那一秒,忽然听见了动静。某种小动物喝水时舔舐的水声,很轻,就在他脚边。 他停下脚步。 有点近,他心想。 如果能养一只小动物也不错,能让他的注意力暂且转移。他会带它一起去上学,让它和自己睡在一起。同桌就有一只荷兰猪,吃得很多,还会帮他啃掉写不完的试卷。 alpha环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夜色无边,湿润的水汽贴在小臂上。他想了想,半蹲下来,铁棍生锈得严重,那片浑浊的水洼蓄满了雨水。 他一顿。 自上而下,地窖铁棍分割出一双泛蓝的幼童眼睛。 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垫脚两只手扒在铁皮边,正试图用舌头去舔距离自己最近的水洼里的污水。小孩有长长的的睫毛,脸蛋脏兮兮,黑一块白一块,手指牢牢抓住铁锈栏杆中部,指甲盖上有污泥。 alpha皱了皱眉,用手表灯照往里面晃了下。小孩明显被吓到,脖子一缩,很快,“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他眼里立刻泛起窒息的泪珠,止不住地咳嗽。 脖子细细一截,拴了链子,链子长度有限。他想舔到水脖子就会被勒得通红,面部也发紫。 “喝地上的水不干净。”alpha由弯腰改为半蹲,耐心地说。 他不确定对方几岁,能不能听懂他说话。 小孩没理会他,继续努力把头朝外伸,伸出一小截舌头去舔水洼里的水,柔软的舌面接触到水,发出急切的“哒哒”声。 一根食指抵住了他的额头。 小孩慢半拍地抬头。 “不能喝脏水。”alpha说。 小孩冲他“咕噜”了两声,是幼兽警告的低吼。然而他太小了,在alpha听来像发出了某种撒娇的鼻音。 这个人,奇怪,危险。 小孩紧紧抓住铁栏杆,念念不舍地望着那滩水,舔了舔干涩出血的唇瓣。他太渴了,好不容易下了场雨,下一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所以他即使冒着被石头砸破头的风险也要再舔一口。 他再次冲陌生人凶狠地呲牙咧嘴。 牙齿长齐了,白白的,小小的,没到换牙的时候。alpha在心里估算他的年龄,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用瓶盖倒了点,推过去。 小孩继续冲他发出不友好的沙哑的呼噜声,盯着那瓶盖不肯移开视线。片刻后,他用手野蛮地一挥,那瓶盖掉进污水坑里,泥点溅在了alpha崭新整洁的鞋面上。 alpha一手拿着水,低下头。 他太大一只了,长得并不和善,眼睛弧度冷漠。 小孩明显瑟缩了一下,立刻害怕地闭上眼睛。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他紧紧扒住土的手松开,眼睛也睁开了。 月光亮,alpha摊开手掌,里面仍然是一汪小小的,澄明的水,从生锈的栏杆底部卡着伸过来,就在他唇边。 …… 司机找到人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他吓了一跳。 上弦月从重重黑云中冒出些许轮廓,十岁的alpha盘腿坐在一块水洼边,书包放在一边。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手看,司机心里一咯噔以为他受伤了,两腿一软往下跪。 司机睁大眼。 面前两只手,一只手里有可疑的饼干屑,另一只手里还剩浅浅一层水。顺着手的方向望去,冒出柔软无邪的一张小脸。 司机失语:“这这这……这是……” 做这行生意的客人不喜欢有小孩的,因此有人会把孩子藏在地窖里,让他不要发出声音。那狗链拴着人,投过来的目光依然天真、好奇。司机不忍地别过眼睛。 beta小孩。 alpha收回手,掌心濡湿感犹在。他手腕在铁栏杆处磨了很久,有红肿破皮的痕迹。光线不好,他侧过酸痛的手掌,抖掉上面的饼干渣:“走了。” 司机最后看了眼那小孩,叹了口气说:“这么小,真是可怜。” alpha没说话,唇线压成锋利的一条。 司机在这场条路上找了半天,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上班太寂寞,念念叨叨地跟上去:“这不是个好地儿,屋里住的不是通缉犯就是干那种事的,omega和beta都有。刚见了那拉皮条的,一听我是来找人不是来……脸色就变了……” “下次我再来啊!” 这里的路太复杂,转过一个又一个弯,司机不由得再次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朝正确的方向走,刚要问出口注意力被吸引。 天气不好,这深夜的小路也笼着一层暧昧薄纱。披了层宽衣的beta出门送客,白皙指尖夹着一支细烟。门口的牌子被冷风吹得歪歪扭扭,他吸了口烟,唇边笑意盎然地拉长。 “小宝。”他眼里流露出轻浮的厌恶,仍按捺着扯了扯手里狗绳,用脚踹了下身边的小孩:“吃了什么,告诉我。” 他还非常年轻,可能二十出头,肌骨细嫩柔软,脸上涂了薄薄一层脂粉,粉的是腮,红的是唇。那种红晕开了碾碎了,铺开一层。 “不是教你不要吃别人的东西吗,嗯?怎么不听话。” 小孩望着他,眼睛里清澈地倒映出他的影子。片刻,他用力抓住了勒住自己的链子,开始恐惧地颤抖,一边颤抖一边伸手挣扎地扯脖子上的项圈。 “你,你你好,这是你的孩子吗?我们刚刚喂了他饼干和水。” 司机结结巴巴地比划:“一点,不多,这绳子勒得他难受,您要不然松开,松开几厘米。” “你们喂的?你喂的还是他喂的?” beta随手抖了抖细烟,一截灰白滚烫的烟灰落到了脚边小孩的头顶。他将视线落到司机身边的alpha身上,目光停留许久,轻笑了声:“这么好心啊,小少爷。” 他柔弱无骨地靠着身后那堵墙,姿态……司机形容不出来,只发怔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天上一轮月,投在地上,就成了那双幽蓝的眼。 见他们不说话beta弯下腰将地上的小孩抱起来,小孩不哭不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beta脸上终于露出真情实意的笑来,他带着尖利指甲的手滑过小孩稚嫩的脸蛋,又用一张纸擦干净了小孩嘴边的饼干屑,最后深而重地叹了口气。 “乖,张嘴。” 小孩乖乖张大嘴。 alpha的视线胶着在一大一小身上,beta轻柔地哄:“再张大点。” 下一秒,司机眼睁睁地看着beta伸出苍白的食指,狠狠抠进了小孩喉咙眼! “呕——哇!” 小孩立刻惊天动地呕吐起来,他呛咳得那么厉害,那么痛苦,仿佛要把肚子里所有的食物和水都吐出来。 “你喂了他一顿饭,他会天天记得这顿饭。可你又不是日日都来,还不如让他从来没有过这顿饭。” beta抱着小孩转身,态度一落千丈:“别随便喂路边的孩子。” “把他给我。” beta关门的手顿住,缓缓回头。 alpha少年和他对视,伸出手,语调很冷:“我喂了他一顿,就能喂第二顿。我喂得了他一天,就能喂十天。” beta表情有一秒的柔和,他笑起来,说:“小少爷,不是这么算的。” “我不止能养他一天,我会养他一辈子。” alpha眼尾冷沉地压下,重复:“把他给我。” beta注视他良久,倦怠极了的模样:“我把他给你,然后呢?你给他吃给他穿,让他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等到有一天你发现没意思,又让他回来。那时候我可没有什么能给他,他依然要回到这里,有朝一日过和我一样的生活,小少爷——” “我的生活,可不是什么好生活。” 司机嘴唇蠕动了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beta眼底落了层阴影,他为了抱孩子换左手拿烟,露出一片烫伤烟疤的手臂。领口也因为刚刚的动作散开,露出脖颈上大片勒出的青紫。 那烟烧到尽头了,通红一片。 beta随手将烟头摁灭在小孩手臂上,小孩皮肤嫩,先于哭声响起来的是alpha的毫无起伏的话,短促有力:“你不能这么对他。” 这一天尤其安静,这条巷子没有这么静的时候。beta用了力,怀里小孩柔软带着热度的身体和他紧密相贴。 寒冷得发抖,痛得蜷缩,没有哭,睁着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望着自己。 有一瞬间beta预见到他的未来。 “给我一张支票。”beta松开手,说,“记住你说的话。” 抱着小孩离开时司机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他想真会有人把自己的孩子卖给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吗,又想孩子养这么大毕竟朝夕相处五年难道没有一句话要叮嘱?吃的喝的穿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没有一句。 肩头的小孩沉沉睡着了,呼吸香甜。 睡着了不记得自己挨饿,不记得自己要住在高度和自己差不多的潮湿地窖里,不记得身上的烟疤和这条生活了五年的破烂街巷。 司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beta仍然在原地,隔远了看比近看更瘦骨嶙峋,像一张突兀在天地间的纸片。 他站在那里,双腿之间淌着血,滴出一条细细的河。 天还是冷,beta推开门走进自己的屋子,难得奢侈地点亮一根蜡烛。这里有一张床,除了床什么都没有。住在这里的人是不敢在家里藏一分钱的,租金和所谓“居住保护费”奇高无比,永永远远世世代代把人囚禁在几平米的狭窄空间里。 他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从出生起就在这里。他从有记忆起就干一件事,然后肚子大起来。大起来好久才明白身体的变化是什么,生下一个孩子。 他不喜欢小孩。 吃了就知道睡,睡了就知道笑,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孩子也不好,总忘记给他吃喝,不哄他不陪他。 beta弄翻了油壶,一边等待水开一边无所事事地想,说不定对方立刻就会后悔,把小孩送回来。送回来他也不会养他,他受不了了,想把他送去孤儿院。 送去孤儿院至少会比现在好。 孤儿,孤儿院只收孤儿。 我对他很不好,beta在袅袅升起的水汽中开始反省自己,他想那其实是个乖得出奇的小孩,饿了也不哭闹,自己啃一啃土,安静地等他结束。 水彻底开了。 煤气“滋滋”地叫。 本来想等两年,因为有点舍不得。 我对他不好,他很倒霉是我的孩子。 但我还是想为他做件事。 beta闭上眼睛,踢掉鞋子躺上床,盖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 没有酱油了,宝宝,你出去帮我买一瓶,好不好,他在心里想。 别回来了。 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