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 第01章 我阳萎 枫岛金江湾西部海域,深夜。 漫天大雪,寒风呼啸。 深黑如墨的海水掀起数米高的巨浪,浪花中猩红火光冲天,无数片被肢解的飞机残骸在海水和火焰中互相撞击。 一艘白色搜救大船“轰隆隆”地推开翻滚的海浪,从残骸中快速驶离。 五分钟前,一架私人飞机在金江湾海域坠海。 枫岛海事局局长下达1号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将飞机驾驶员救出。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飞机从高空坠入大海,海水的表面张力会将海面变成一面坚硬的墙壁,飞机落水瞬间被解体,驾驶员也会被撕碎,能找到完整的尸体都是万幸。 可是现在,救生员们不敢置信地看向躺在甲板上的男孩儿。 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很瘦,栗色头发,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像一具尸体,鼻尖、嘴唇却被冻得通红,细瘦的脖颈缩在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交领里。 “病人?” “看着像高中生。” “大雪夜开飞机,这不找死吗!” “他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指挥长,您来看这个!”救生员用吊机捞上来一把座椅。 搜救指挥长看到后眉头一皱。 “这是目前最先进的sc91弹射座椅,遇到危险会自动把驾驶员弹出飞机,所以这孩子在飞机解体前就被弹出去了。不过谁会给私人飞机安这玩意儿?” “为什么不会?” “因为光这一把座椅就能买五架飞机!” 救生员惊叹:“谁这么大手笔?!” 话音刚落,天边轰隆声乍起。 一架直升机穿过风雪从远海向他们逼近。 指挥长瞬间了然,示意救生员靠岸:“见见就知道了。” 搜救船进港,直升机降落。 七架远光灯依次亮起。 轰鸣的螺旋桨带动起数平方公里内的大雪,在灯火通明的港口横冲直撞。 机舱门刚打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挤出来,攥住一侧舱门。 红蓝交替的闪烁灯下走出一个身形极高的男人,长腿直接越过两级梯子踏在雪地上。 他一身黑色大衣,衣领被风雪吹起,昏黄的灯光从侧面打到他脸上,鼻梁、眉骨边投下立体的阴影,只一双狭长的眼睛藏匿在黑暗中,看不清晰。 他步履匆匆,裹挟着一阵冷风快步到众人跟前,脱下大衣罩住男孩儿,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 指挥长看到他左手手背上,有一块贝壳大小的玫红色印记。 - 一个月后,医院单人病房里。 “您说我是怎么出事的?” 陈乐酩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一圈纱布,问坐在床边的劳拉女士。 劳拉的话毫无破绽:“老街电线杆倒塌,非常不巧砸中了你的车,当时你刚把车停好要下来。” 这也真够倒霉的,他想。 “车上就我自己吗?” “是的。” 那还好。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靠在床头,柔软的栗色头发下藏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纤薄的眼睑,黑葡萄似的圆眼珠像小狗湿漉漉的鼻尖。 “我……有家人吗?”他小声问。 “你有一个哥哥,就是他委派我来照顾你。” “他人在哪儿呢?” “国外,先生工作很忙。” “忙到我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能来看一眼吗?我住院很久了……” 那根倒塌的电线杆没砸坏他的身体,却砸没了他过去二十年的全部记忆。 他昏迷三天,住院二十七天,期间没一个亲人朋友过来探望。 就像一个倒霉透顶又不招人喜欢的孩子,出事了,放这儿了,忘记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陈乐酩问。 劳拉综合考虑:“英俊性感但……脾气超烂?” 陈乐酩只听到前半句:“很帅吗?有照片吗?我们长得像吗?” “先生从不拍照。” “……好吧。” “我该走了。”劳拉起身递给他一袋文件,“里面有你的资料、证件和手机,或许用得到。” 陈乐酩赶紧把文件袋打开,手机掉出来,没有锁。 想着手机里总会有家人的照片,他先找到相册。 一点开,空空如也!一张照片都没有! 风景照、人物照,统统没有。 不仅如此,短信记录、通话记录也是空的。 他又点开微信,看到最上方唯一一个置顶好友的备注是【哥哥】 找到了! 兴冲冲点开和哥哥的聊天界面。 还是空的! 他没和哥哥说过一句话。 这哪里像兄弟?分明是刚加上好友的陌生人。 陈乐酩泄气地瘫在床上,自动把失忆前的自己划分到叛逆难搞不服管教的中二少年一类。 郁闷半晌,他找了个小猫站起来抱着膀子的表情包发给哥哥。 -猫咪抱臂.jpg -哥哥早上好,医生说我下周可以出院。 他手上还贴着输液的胶带,捧着手机艰难地删删改改。 你有时间来接我吗?【删掉】 你下周回枫岛吗?可以顺便来看我吗?【删掉】 你能告诉我家在哪儿吗?我还不知道出院后去哪…… 这句话还没打完,两条信息接连弹出。 -医生每天都会把你的检查情况发给我。 -另外,我这里是半夜。 指尖一顿,他最快速度把那句话从对话框里删除干净,白着一张脸重新编辑。 -对不起哥哥,我不该打扰你休息。 这句发出后再没得到回复。 他按灭手机,翻身趴在床上,像条毛毛虫一样把自己顾涌到枕头底下。 天渐渐黑沉,窗前飘起零星雪花。 碎星般的白雪从万丈高楼跌落到灯红酒绿的街角,陈乐酩穿着加厚羽绒服站在满是霓虹灯光的酒吧街上,低头看手机。 他出院一个礼拜了,逐渐适应了正常的大学生活,偶尔也会被朋友拉出来,参加些好玩的聚会。 “乐乐我来了!”路口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 陈乐酩抬头,就看到一个脸蛋圆圆的男生扑向自己。 这是他室友季小年,和他同岁同级但不同专业。 他读哲学,小年读食品,俩人四眼一抹黑都看不到彼此的未来。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季小年喘匀气,从包里翻出两只猫耳发夹给他。 “这是什么?” “学长让戴的,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对,我是小狗。”季小年戴上自己的小狗耳朵。 陈乐酩怕碰到头上的伤,对着酒吧玻璃当镜子,把俩耳朵一左一右戴上去。 他头发多还有些卷,能把发夹全遮住,只露半个耳尖,乍一看还真像自己长出来的小耳朵,对着玻璃甩甩头,那俩耳朵还会动。 玻璃上忽然浮出一团哈气,哈气上对应他那两只猫耳的位置,被人画了两个歪倒的“∧∧”。 陈乐酩一愣,意识到玻璃对面有人,倒没尴尬,反而觉得挺好玩,也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在那两只歪倒的小耳朵下画了个胖胖的“( _ )”,补全一只猫咪。 “走吧学长叫我们了!”季小年拉着他跑进酒吧。 门一打开,一阵热气撞到脸上。 灯光摇晃,烟雾缭绕,重金属摇滚震得人心颤。 这是一家仓库酒吧,挑顶特别高,门口边的铁架楼梯连通二楼,往前走是一楼舞池。 陈乐酩和季小年傻站在门口,看着舞池里穿着背心短裤的潮男潮女,再看自己身上大棉袄二棉裤,宛如俩南极来的胖企鹅,误入热带丛林。 “咱俩好像土包子进城。”陈乐酩声音发虚。 季小年更虚:“要不咱们撤吧?” “别啊,来都来了,见见世面。” 他们今晚纯是来凑数的。 小年的学长要和酒吧老板告白,听说老板喜欢小动物,就叫来一群学弟戴动物耳朵充当气氛组。 陈乐酩不认识学长,本不想来,但禁不住对酒吧老板实在好奇。 这家酒吧位于大学城附近的小巷里,刚开一个月,装修低调,位置偏僻,没有做过任何宣传却每晚爆满,垄断了各大高校近一个月里的所有话题热点,全凭酒吧老板。 几乎每个来过的学生都不遗余力地大肆吹嘘老板的美貌。 什么神迹恩赐、美神降临、混血男星……甚至和他告白都要排队抢号,安排时间,不然就会出现一晚上几个人同时告白的拥堵情况。 “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陈乐酩觉得失忆后的世界好魔幻,“有照片吗?没照片一律算诈骗。” 季小年捶胸顿足:“余老板从不拍照!但人是真的帅到没天理!” 陈乐酩不信,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天仙。 两人贴着墙边蹭进最偏僻的卡座,学长已经准备就绪,给他们发了俩发光小手,嘱咐他们在自己唱歌时暖场。 陈乐酩失忆后看什么都新鲜,拿着发光小手都能玩半天。 玩热了就脱掉羽绒服,穿着白色高领毛衣,下巴缩在堆叠的领口里,顶着两只小猫耳朵好奇地看来看去。 劲爆的摇滚乐忽然变得舒缓,气氛安静下来,客人们噙着笑意对视,暧昧氛围慢慢发酵。 在一片叫好声中,学长抱着大捧玫瑰上台,替换下乐队主唱。 “接下来这首歌送给余老板,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不会让人流泪的答案。” 青春洋溢的男生抱着玫瑰在追光灯下唱情歌,本来就是个美好的画面。 陈乐酩卖力地挥动发光小手给学长打拍子。 第02章 长这么大了 陈乐酩上个洗手间天塌了。 这感觉就像他面前摆着一根超大号双层彩虹棒棒糖,他想吃得不行,却被告知棒棒糖徒有其表,只能看不能舔。 他顶着一脑袋凌乱的卷毛,失魂落魄地走出洗手间。 卡座里,学长正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他一屁股坐过去,端起酒杯一口闷。 学长打了个嗝:“嗯……你咋啦?头发咋啦?被屁崩啦?” 陈乐酩反问:“你咋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失恋了呗。” “哦,我也失恋了。” “啊?”学长懵了两秒,“懂了,你也完蛋了,那你要告白吗?我拉你进群……嗝……还能走关系给你加个塞,不然下个月也排不上你。” 陈乐酩摇摇头。 告白不是上车,排队买票就人人都有位子坐。 而是上登月火箭,要用尽全部真心做足万全的准备,甚至明知道可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比如到最后也吃不到棒棒糖)也在所不惜,最后小心翼翼地踏上舱门,等待结果,是登月,还是坠落。 而且他还不确定自己为什么喜欢? 就因为余醉长得好看吗? 他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还真就是。 可抛开那张脸不谈,他每次看向他时,都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没来由的揪心感。 就像心脏被一枚别针勾住了,猛地向上一扯。 他问学长还追不追? 学长说不追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遍地跑。 陈乐酩放下心:“那我要追一下。” 真是像小狗屁一样的宣言,给学长听笑了。 学长拍着他的肩膀:“小年我跟你说,哎、你是小年吗?” 陈乐酩板着脸:“我是乐乐。” 学长不记得乐乐是哪个了,不过无所谓。 “过去一个月,比你漂亮、比你性感、比你优秀的人都来试过了,余老板一个都看不上,我劝你还是别自讨苦吃。” “他没说看不上,他只说不合适。”陈乐酩忍不住反驳,“他想要的不是漂亮性感和优秀。” “可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怎么不是一个世界,他是外星人吗?” 陈乐酩心想,阳萎我都不介意了,还介意什么外星人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和他差太多了!” “嗯?”陈乐酩一听这话就精神了,“我哪里差?” 我真诚勇敢还活泼开朗,学业有成又大有姿色,不嫌弃他的身体缺陷主动和他求爱也非常值得称赞!家里还有点小钱,我哪里差?我简直棒极了! “哎呀跟你说不明白。” 学长摆摆手,转头去找季小年诉苦。 陈乐酩又灌下几杯五颜六色的小甜酒,醉得五迷三道,爬起来上厕所。 他眼前都是重影,走一路撞一路,好不容易把自己撞进洗手间。 吧台边,余醉直勾勾盯着洗手间的方向,时不时看一眼表。 过去十分钟了。 “看什么呢?” 之前活跃气氛的长发男人绕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对了,一楼的洗手间不能用了,只能洗手不能上厕所,我忘和你说——哎!” 余醉话没听完就冲进舞池。 穿过人群,推开厚重的隔断门。 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后,四周非常安静。 洗手间就在前面,他却站着不动,侧头看向仓库门口。 通向仓库的路狭窄昏暗,透着股霉味,头顶排气扇发出哗哗的响动,扇叶转动漏下一片一片的扇形白光,白光的间隙里站着个黑影,像一个正看向他的人。 他盯着那团黑影看了几秒,“陈乐酩。” “……呜?”黑影往前挪了一小步。 余醉就看到陈乐酩顶着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面朝墙壁趴在角落,两手捂着自己的屁股,一副严防死守但并不怎么守得住的样子。 “你怎么了?”他按开楼道里的灯。 陈乐酩醉得神志不清,反应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有鬼摸我……好几个……” 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只可能是摸黑溜进来的人。 余醉眼底一沉,快步朝他冲过去,一脚踹开他身后仓库的门,把所有能藏人的箱子橱柜全部翻开,什么都没找到后又折返回来问陈乐酩。 “你受伤没有?人往哪跑了?看见脸了吗?或者衣服?” 他尽量平和地询问陈乐酩。 陈乐酩摇摇头,突然眼前一黑,直直往下栽倒。 “唔——”他吓得闭上眼睛,赶紧伸出双手往地上杵。 一条结实的手臂先一步捞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双脚甚至悬空了几秒,而后被甩进一个怀抱。 陈乐酩被迫把脸埋进面前人的肩窝,隔着皮肤和骨骼,他能清楚地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 紧接着就是一股杂糅了雪和薄荷叶的清冽苦味从对方脖颈间透出来,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一种无法控制的、从心脏深处牵动着他的生理性喜欢奔涌上来。 连对方是个刚见过一面的陌生人都忘了,他借着酒劲儿去嗅余醉的脖颈,蹭他的肩窝,鼻尖顶他耳后稍硬的发茬,甚至得寸进尺地把人推到墙上,使劲将自己埋进他的怀抱。 好喜欢……好舒服…… 怎么会这么好闻…… 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他像被摸爽了的猫咪。 余醉收紧手臂,任由他把自己推向墙壁,还稍微歪过头露出更多皮肤,随他蹭个尽兴。 他死死盯着仓库小门,一只手搂着陈乐酩,一只手打电话:“前后门关上,查c区监控,五分钟前不管什么东西从仓库小门出去了,都给我追回——” 话没说完他就瞥到墙角站着盆发财树。 半人高,枝叶繁茂,伸出来的枝条有人小臂长。 “等等。”他对电话里的人说,又问陈乐酩:“那些人摸你哪儿了?” “屁股……” 余醉捏着树枝在他屁股上一扫。 “还在摸吗?” 陈乐酩可怜兮兮说在的。 “……” 余醉挂了电话,骂了句脏话。 一盆破草非要往仓库放什么。 怀里的人还在蹭,上瘾一样没完没了,呼吸的热气喷在他颈侧。 余醉目视前方,静静等着,一条手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就这样任由陈乐酩吸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别躲了,流氓落 网了。” 他把人挖出来,让他看发财树。 陈乐酩吸得上头,眼神迷瞪瞪的,看看树又看看他,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明白余醉也懒得张嘴,“上过厕所了?” “没……厕所关着呢。” “憋不憋?” “憋的,快炸了……” “倒是没给吓尿。” “嗯?你怎么能说‘尿’?”陈乐酩非常严肃地看着他,似乎接受不了,“不要说那个字,你这么好看怎么能说那么粗鲁的字呢,来和我学——” 余醉:“再说一个字我就让你憋一晚上。” 陈乐酩嘴巴一闭两边瞬间出现俩小括号。 余醉睨他一眼,掐着他的后颈往外带。 他似乎很喜欢掐着别人脖子带路,陈乐酩出乎意料地并不排斥,还被捏得挺舒服。 一路晕乎乎跟着,晕乎乎上楼,晕乎乎撒尿,最后晕乎乎地出来。 余醉正倚在洗手台前,望着窗外的雪抽烟。 陈乐酩顶着红透的耳根子道谢:“给您添麻烦了,我叫陈乐酩,在枫岛大学读书。” “没人问你。” “……” “还不回去?” “要回了,九点要查寝。” “在这等我。”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往外走。 陈乐酩不知道他去哪儿,下意识想跟上。 余醉扭头,陈乐酩定住,余醉拿烟的手一点他脚下:“站进去。” 他脚边的地板上有一圈圆形花纹。 陈乐酩抬起一条腿站进那个圈里,歪头问他:“为什么?” “因为好玩。” 余醉回卡座拿上他的羽绒服和背包,季小年正和学长玩捉王八。 他回二楼把羽绒服披在陈乐酩身上,没让他下去,直接从二楼走外部楼梯下到后门。 枫岛零下十几度了。 夜风透骨凉,雪直往人脖子里钻。 陈乐酩一下子被冻清醒了,瞥到余醉只穿着件大衣:“余老板回去吧,我自己可以。” 余醉:“我出来抽烟的。” “……”陈乐酩自讨了个没趣。 这个点儿不好打车,下着雪路上也堵。 天越来越冷,他裹着羽绒服来回蹦。 余醉低头发了条消息。 没一会儿陈乐酩就收到劳拉的微信,问他是不是在酒吧街。 陈乐酩一惊,做贼似的探着脑袋四处张望。 并没有看到劳拉,她怎么会知道? 又一条消息弹出来。 -在那等我十分钟就到。 陈乐酩怀疑自己身边有劳拉的眼线,随时监视自己的动向,汇报给他那位从不出面的哥哥。 想到哥哥,他失落地抿抿嘴巴,在路障石墩旁边蹲下。 圆乎乎的石球旁蹲着圆乎乎的他。 这是他劫后余生的第45天,那位传说中的哥哥一直没出现。 没打过电话,没发过消息,没过问一句。 哪怕是只随手在路边捡的出车祸的小狗,送到宠物医院,也会去看一眼治没治好吧? 可他这么大一个活人,哥哥却漠不关心。 刚做完手术醒来时,他腿脚还不方便,照顾他的护工是一位阿姨。 他不好意思让人家用尿壶帮他上厕所,自己杵着拐杖去卫生间。 第03章 离家出走 陈乐酩第二天是被尿憋醒的。 上完厕所回来天还黑着,他就往沙发上一倒准备睡个回笼觉。 突然感觉胸口硌得慌,伸手一摸,是昨晚拿回来的马克杯,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了。 这是他的罪证。 证明他昨晚做了一件非常没品且下作的事情,虽然有放下钱,但不问自取就是偷。 为什么要拿人家的杯子,这不变态吗? 喝醉了也不能这样啊。 可他又觉得自己不是变态。 他没有看到白手臂就想到白胸脯,他也没有看哪个长得好看的男孩儿女孩儿就想入非非。 他只有对着余醉时才忍不住想靠近,想吸吸他的味道,想碰他碰过的东西。 看到他的手臂就想拥抱,看到他的嘴唇会想和他接吻的感觉。 滚烫的脸埋进抱枕里,手指一下下抠着杯沿,耳尖渐渐承受不住沉甸甸的热意。 深入反省五分钟后,陈乐酩得出一个结论:他应该是单纯的好色,而且只好余醉的色。 可是……好色……有错吗? 好色又怎么了呢? 他只是好色又没有劫色。 人活一世谁能保证自己一直不好色,大概只是没遇到真正戳到心窝上的色而已。 长着眼睛不好色那不白长了? 长着脑袋不好色那不—— 那不什么还没有想完,他呼哈呼哈睡着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九点二十。 今天一天没课,不用去学校。 他先给自己泡了一大壶蜂蜜桂花水,又在冰箱找到两盒瑞士卷。 一盒四个,伯爵红茶味,奶油超级多。 他准备早饭吃一盒,另一盒装书包拿到学校当上午茶。 这个决定刚做完,一盒就被他吃光了。 胃和脑子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于是为了让它们知道他有吃早饭,只能勉强把另一盒也给吃掉,这才感觉微饱,跑去洗热水澡。 洗澡时劳拉打电话说一会儿来接他去复查。 他看一眼室外温度,零下11度,一层层往身上套衣服。 背心套马甲套毛衣套羽绒服,羽绒服外面还套了个浅蓝色的面包服,最后再套个大围巾,挺瘦的男生把自己套成了俄罗斯套娃。 劳拉开门进来:“可以走了吗?” “马上马上!”陈乐酩正往包里放书。 劳拉瞄一眼那一摞书名: 《大学生必须掌握的十个常识》 《社交与应酬36计》 《情商:影响你一生的沟通学》 《震惊!寝室生活这些错误千万不要犯!否则小命不保!》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嗯……很多事我不知道,闹了好多笑话。”一提这个陈乐酩就垮起脸。 医学上讲失忆症按诱因、大脑区域、失忆长短等诸多因素分为多种类型。 其中,如果患者大脑中与记忆储存和检索相关的区域受到损伤,就有可能导致他学过的知识包括学术知识、生活常识、技能、语言等都受到影响。 很不幸,陈乐酩就属于这种,连生活常识都忘了的。 刚从昏迷中醒来时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头顶的点滴是干什么的,不知道电梯怎么坐。 就像一个原始人误入现代社会,整天脑袋空空,两眼发懵。 那时劳拉就来过一次,给他放下一部手机就走了。 他拿着手机去楼下玩,跑到食堂,闻到包子很香,就跑到卖包子的窗口排队。 那大叔把收款二维码打印出来贴自己帽子上了。 他在后面紧张地看着大家先点菜,再拍大叔,给大叔看手机,最后拿包子走人。 到他的时候,他有样学样,要了两个豆腐包,然后举起手机鼓捣半天,给大叔拍了张照。 大叔笑呵呵地把包子给他,他美滋滋地给大叔看照片。 大叔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他眨着眼睛不知所措:“拍的不好吗?” 大叔:“给钱!没钱去别地儿要饭!” 那时的陈乐酩脑子里完全没有钱的概念,只好说包子我不要了。 大叔拧着眉瞪他一眼,挥苍蝇似的摆摆手:“行了给你吧,别在这显眼了。” 陈乐酩没常识但有骨气:“不用给,包子我没碰过,还给你。” 大叔也来气了,“哎!你这孩子是不是有病啊?” 陈乐酩没理他,气呼呼地跑出食堂,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十分钟后,劳拉踩着高跟鞋把他从花园里揪出来,给了他两个热气腾腾的豆腐包。 他捧着那俩包子,蔫头耷脑地蹲在马路牙子上,跟个倒霉蛋儿一样,一头小卷毛被风吹得乱晃。 劳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揉了把他的脑瓜。 “小少爷,吃包子是要给钱的。” “我知道了……”陈乐酩头埋得更低。 “不用怕,给你安排了专门针对这方面的康复医生。” 大脑受损的永久性失忆固然可怕,但学习知识不仅仅依赖记忆,还靠理解与认知能力。 陈乐酩在康复医生的帮助下很快掌握了基本的生活常识,手机电脑等电子产品的使用方法,最近已经向更高级的人情世故和社交技巧方面迈进。 就是迈了还不如不迈。 - 去医院拍完片子,陈乐酩回学校钻研了一下午《社交与应酬36计》。 接下来周三到周五全天满课,晚上还有活动,他累得头晕眼花,天天羽绒服套睡衣上早八。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终于睡了个饱觉,醒来时脸上暖暖的。 拉开窗帘一看,雪停了! 窗外阳光明媚,太阳老大一个。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穿着巨酷的冲锋衣搭配马丁靴,帅气逼人地跑出去玩。 冬天的太阳万分珍贵,阳光晒在身上有种被超大号猫咪拥抱的错觉。 他一点都舍不得回去,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闲逛,哪有阳光就往哪一蹲,舒舒服服地眯盹儿。 下午三点,太阳退场,天气转凉。 酒吧开始清点酒水和杯具,为晚上营业做准备,服务员却发现少了一个马克杯。 “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后门看没看?” 汪阳恨不得把两只眼睛贴在监控上一帧一帧找。 其他人在店里翻箱倒柜,就差把地皮掀起来。 余醉被吵得心烦,从楼上下来,问他们怎么了。 底下人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汪阳大着胆子说:“你那只马克杯,你弟送的那个……丢了。” 余醉微微蹙眉。 他这两天不在店里,一直在医生那儿接受治疗,半小时前刚回来。 他不在时没人会把他的杯子拿出来,所以只可能是他走之前丢的。 走之前的下午还用过它,那么时间就缩窄到当天晚上。 “去查两天前晚上后门的监控。”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酒保嚷嚷着跑进来,手里拿着五张红钞。 汪阳急了:“让你找杯子你给我钱干嘛!” “这是在后门烟灰缸底下发现的,被雪盖着,压了两天了。” 余醉眼眉一挑:“不用找了。” 他从楼上下来,什么都没说,只拿走了那五张钞票。 众人不明所以,只有汪阳发现端倪,追着他问:“少爷拿了?” “少爷买了。” “你早说啊!这一通折腾。不过五百块买个马克杯,也就你能养出这样的小败家子。” “闭嘴。” “啧。”汪阳撩过耳边的长发。 “医生没给你开药吗?怎么刚回来火气就这么大,你别是这么多年真给憋坏了,对我们臭脸也就算了,怎么对你弟也冷冰冰。” “他都敢离家出走去寻死了,我还得夸他?”余醉拿个大扎啤杯倒水。 “哈!他都敢离家出走去寻死了,你索性别管他了!” 水柱在半空中陡然断掉,余醉握着水壶,没有说话,几秒后道:“除非我先死了。” “二哥!”调酒师跳进吧台。 “门口来一小孩儿,是不是找你的?” 余醉抬头,看到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堵在门口,一头卷毛在他们肩膀的缝隙里蹦跶。 陈乐酩个子不算矮,有一七五,但架不住保安太高,挡在他面前活像堵人墙。 他只能一蹦一蹦地跳起来,努力挥手让余醉看见。 其实余醉早看见了,就是不过去,也不让保安放行,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的倒霉弟弟跟打地鼠似的,跳上来落下去。 汪阳翻他白眼:“你就坏吧,你折腾他干嘛?” “折腾他怎么了?”余醉冷漠地睨着门口。 “折腾他你心里不——哎!”汪阳话没说完,就见陈乐酩一个落下后再没跳上来。 余醉脸色一变,直接从吧台上跨过去冲向门口。 杯子都没放稳,茶水洒了一桌。 他拉开保安,看到陈乐酩弯着腰,一条腿不太敢落地,伸长手臂去揉脚踝。 “摔了?”余醉把他接过来往怀里带。 “没……就崴了一下。” 陈乐酩忍着疼,小口吸气,看向他的小猫眼里全是水光。 余醉蹲下握住他的脚踝,放在自己腿上,宽大的手掌把他的脚踝整个圈住。 “不用不用!已经没事了!” 陈乐酩脸颊爆红,同时万分后悔今天穿了双大红色珊瑚绒袜子。 “别动。”余醉一手握着他脚踝,另一只手掐住他站着的那条腿的大腿肉,说:“忍着点儿。” “忍什么——啊疼疼疼!!!” 一股剧痛从骨头里炸开,陈乐酩根本吃不住劲儿,疼得倒在余醉背上发抖,拼命想把脚抽出来,却抵不过对方的力道。 第04章 四十九条皮带 陈乐酩浑身发凉。 一股阴森恐怖让人脊背收缩的感觉,迫使他扭过头,去看余醉的眼睛。 可余醉已经垂下眼,神色如常。 大概是看错了吧。 这样想着,他抠了两下小猪杯的猪耳朵。 “你弟弟离家出走了吗?” 余醉歪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倒是不笨。 陈乐酩骄傲地挺起胸脯,用姿态回应:那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听不懂。 “他出去玩了。”余醉不咸不淡道。 “哦,要玩多久啊?” “玩到他想起还有我这个哥。” 陈乐酩肩膀一缩,自觉这种时候不要搭话。 他端起小猪杯喝一口,咂咂嘴,眼睛瞪大一圈,这居然是茶! 味道像花茶,掺着一点薄荷味,入口是苦的,回味却很甜,喝完嘴巴里很香很香。 应该是霍山黄芽,加入薄荷叶、白桂花和冰片——陈乐酩一惊,看着手里的杯子怔愣。 “余老板,这个茶里都有什么啊?” “不知道,我弟配的。” “嗯……是黄茶吗?好像还有薄荷叶。” 余醉不耐烦地皱起眉:“怕我毒死你?问这么仔细。” 陈乐酩识相地闭上嘴。 “砰砰”两声,门被打开一条小缝,一头粉色长发挤进来:“二哥,我进来了?” 陈乐酩认出这就是那天晚上活跃气氛的长发男人。 他有些好奇:“为什么叫他二哥啊?他还有一个哥哥吗?” 汪阳边进来边说:“老板早年跑船时认过两个兄弟,按岁数他排老二。” 原来开酒吧之前还跑过船,听说水手都很辛苦,爱人还容易跟人跑掉,怪不得脾气这么臭。 “该挑酒了。”汪阳把平板递给余醉。 余醉没接:“给他。” 汪阳又把平板递给陈乐酩。 陈乐酩看到上面有很多酒的图片:“这是什么?” “酒吧每个季度都会有主推的酒,可以免费品尝。” 听起来就责任重大,陈乐酩觉得难以胜任:“我挑……可以吗?这些我都没喝过耶。” 余醉在平板上划两道:“这两排全给他上一遍,可着甜的来,辣的不要。” 汪阳吹了个口哨:“还真是suggar baby。” 陈乐酩耳朵尖有点烧,悄悄伸手捏住,小声问余醉:“都给我喝吗?” “你不是说没喝过。” “可是我没有带很多钱。” “不收你钱。” “不太好吧,感觉每一杯都不便宜。” “一万,扫码吧。” 陈乐酩十分用力地闭上嘴巴。 很快那两排酒就端了上来,琳琅满目地摆满白色大理石茶几,简直像一盘被小心展览的宝石,让人不忍心喝掉。 “准备好了吗?”汪阳握着遥控器问他。 陈乐酩嗯嗯点头。 下一秒,头顶的灯被关闭,整个客厅陷入一片灰蓝,墙壁上投来水波状的荧荧光晕。 余醉手肘撑着膝盖,薄唇冷冷地抿着,修长的手指间夹着根细铁管,管口“蹭”一下起火,点燃了离陈乐酩最近的一杯酒。 一小簇淡蓝色的火焰在空气中轻颤,火光映在余醉脸上。他毫无兴致地垂着眼睛,喉结缓慢滚动,在这片暧昧的蓝调中,仿佛一幕以悲伤为底色的电影镜头。 陈乐酩呼吸凝固,心跳完全失去节奏,就那样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 “你长得真好看……” 纯情得过分的语气,没有半点吹嘘或轻浮,让听过再多溢美之词的人都会心脏一软。 余醉难得没冷脸,示意他:“挑你喜欢的。” 陈乐酩自然首选那杯点燃过的酒,却被余醉拦住:“最后再喝这杯。” “为什么?”他的失望全摆在脸上。 “怕烫到你呗。”汪阳挤眉弄眼,“虽然只有一点点热,根本不会烫到人,但你看起来会是喝得很急的那类客人。” 陈乐酩一下子被说中心事。 他确实很急,恨不得一口全喝光,让刚才那一幕随着酒液永远印在心里,时不时就拿出来播放。 退而求其次看向旁边那杯。 冰蓝色的酒液浸泡着一整颗冰球,冰球中有船舶形状的白色结晶,如同在冰川中沉没的游轮。 汪阳说:“它叫泰坦尼克。” 好悲剧的名字,陈乐酩端起来一口闷。 “哎你慢点!这是最呛的!” 汪阳没拦住,陈乐酩已经捂着嘴巴疯狂咳嗽起来,两只眼睛呛得通红。 他从没喝过这样的酒,就像咽了一大口冰凉的烟,呛口的冲劲过去后就是柠檬酸,酸劲儿直接从鼻腔蹿到天灵盖。 “喝得人想哭……” 他那倒霉样儿像被酒打了一拳。 “哈哈,所以叫泰坦尼克啊。”汪阳又推给他一杯,“试试这个,柔和一点。” 这个看上去可一点都不柔和。 冰块加满,分层鲜明,上层是五水硫酸铜的蓝,下层是燃烧的橘红色黄昏。 “它有名字吗?” “四十四次日落。” 陈乐酩觉得取名的人真是天才。 这次他谨慎好多,没有大口喝,先抿一点点,酸甜味,原来下层的橘红色是树莓。 “我好喜欢这个。”他眼睛亮亮的。 “你当然喜欢,这你自己——” 砰一声,大扎啤杯重重落在茶几上,余醉冷眼看着汪阳。 汪阳立刻住嘴,推下一杯给陈乐酩:“维纳斯之泪,甜度更高一点。” 这杯没有加冰,也是分成两层。 上层的红色像眼泪,一滴一滴向下淌,将下层白色的絮状沉淀慢慢染红。 传说维纳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后来那人死了,她悲痛欲绝,眼泪滴落在白玫瑰上,白玫瑰就变成了红玫瑰。 陈乐酩把维纳斯之泪一口喝掉,和预想的一样,暴烈的甜味充斥口腔,是红石榴糖浆。 “可以喝这杯了吗?我好想喝!” 他指着烧过的酒问,还举手保证,“我会慢慢喝的!” 余醉笑他:“馋成这样,喝吧。” “嘿嘿。”他赶紧把那杯酒平移过来,转着圈仔细看。 这杯是灰绿色,能闻到薄荷叶和龙舌兰。 杯口一层薄薄的灰,沉淀下来的絮像雨丝缠缠绵绵,雨丝下,是清透到仿佛还在流动的绿色。 阴雨蒙蒙的小镇上一片从未下雨的湖,陈乐酩猛然想到余醉的眼睛。 “它叫什么?” “酩酊不醒。” 陈乐酩眨眨眼,嘴唇微张,被酒液染亮的唇透着肉粉,两边各有一颗米粒大的小酒窝。 他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贴切最浪漫的名字,就像他第一次看到余醉那双灰绿色的眼睛。 “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啊?” 不管是谁,都一定对这杯酒和这杯酒代表的人倾注了很多很多爱。 余醉:“狗。” 汪阳:“老板弟弟。” “……”陈乐酩无语,他对这位名声不好的弟弟越来越好奇。 汪阳还不怕死地补充:“不光这个名字,所有名字都是他取的,这些酒也都他调的!” “滚。” “滚就滚,当谁稀罕。”汪阳拍拍屁股扭头就走,突然哎一声,问陈乐酩,“少爷,选出来主推哪一杯了吗?” “啊!”陈乐酩这才想起来自己有要事在身,万分纠结地在自己喝过的四杯酒上点了一圈,最后选了四十四次日落。 汪阳意外:“你明显更喜欢酩酊不醒。”喝得一滴不剩。 陈乐酩挠挠脸,偷看余醉一眼,不好意思但很诚实地说:“我不想很多人喝这个……” 他不想这杯酒被人免费品尝,随意评价,甚至多方挑剔,仿佛一杯酒也会伤心。 他明明有很多圆滑的说法,让他看上去不那么笨拙和明显。 比如这酒有点辣、有点呛、度数太高、冰块太凉……但他统统没用。 因为他知道酒很好,是他的心思太狭隘。 狭隘到他说完那句话后连头都不敢抬。 余醉看了一会儿他头顶圆溜溜的发旋,忽然从汪阳手里拿过平板,点了几下还回去。 汪阳瞪着眼睛划拉半天,最后从平板上抬起头来:“不儿、你直接给干下架了?” “什么?”陈乐酩满脸惊愕:“不用!别下架它,我就随口一说,你们不用听的。” 余醉:“你都说了为什么不听?” 理所当然得好像他的话是圣旨一样。 陈乐酩好半天才绕出来:“因为这是你的酒吧啊,我的意见并不重要!” 余醉烦了,把平板扔桌上:“不下架就免费一整个季度,你自己选。” “那还是下吧!”陈乐酩一秒钟都不带犹豫地嚷道,给汪阳逗得“噗”一声笑出来。 他窘迫地低下头,觉得自己太任性太没分寸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庆幸。 还好没有挑酩酊不醒,不然免费被人喝一整季,他一定会很难过。 - 汪阳带着改良过的酒水单走了,茶几上还剩下十几杯酒。 陈乐酩窝在地毯上一杯一杯品尝。 头顶的灯还没打开,两人陷在朦胧的灰蓝色光晕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长出晚霞。 陈乐酩觉得这样的氛围很舒服。 他安静地喝酒,余醉安静地喝茶,谁都没说话,却不感觉尴尬。 偶尔能听到对方的衣物和沙发摩擦出的细小动静,那股淡淡的苦味渗入呼吸间,让他昏昏欲睡。 “小口小口喝,一会儿醉了。” 余醉提醒着,伸手掐住他后颈。 他痒得笑起来,往后仰头,把脖颈解救出来,换自己热乎乎的脸上去,在余醉掌心里蹭来蹭去。 第05章 Kitty “打、打孩子是不对的……” 陈乐酩半跪在余醉腿边,仰头望着他,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 49条皮带全抽断,人还能活吗? 他觉得弟弟可怜,又替余醉心寒。 “那把自己的尸体留给自己的哥哥就是对的吗?” 余醉问他:“你知道如果他没有活下来,我要面临怎样的结局吗?” “他会和直升机一起坠海,一起被撕碎,碎掉后身体沉入海中,我会请人帮我打捞。” “但是人对大海来说那么渺小,他可能早就被洋流冲到别的海域,可能被鲨鱼吃掉,可能有幸捞上来一点点,一点点残缺的头颅、手臂、躯干。” “他们把他拼在一起,叫我过去辨认,问我,那是不是我弟。” “那怎么会是呢?” 余醉喉间一哽,声音嘶哑。 “我弟弟不是碎掉的……” “他是个健康漂亮的孩子,他的心脏会跳,皮肤是温热的,呼吸是平稳的,嘴唇是有血色的,眼睛始终是亮亮的看着我的。” “我从五岁开始养起,从一只小猫小狗那么大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发誓我会守护他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最终的归处会在他家洒满阳光的庭院里。而不是抱着他仅剩的那几块身体,躺进棺材里。” 夜静悄悄,空气被冰冻。 余醉的话音仿佛一把残忍的剔骨刀。 他把手放在陈乐酩脸上,带着一圈硬茧的掌心掐着他的下巴问:“你说他去死之前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时间想过,他哥哥会面临这样的结局?” “我……我……” 陈乐酩答不出来,心疼得快要死掉。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疼,疼到喘不过气,泪流不止,疼到整个胸腔都跟着抽搐,仿佛有人把他的心给剖开了搅碎了,再拿钢丝球一遍又一遍地摩擦那些烂肉。 他甚至能透过余醉的眼睛进入他的脑海,透过他的描述看到那些画面。 暴雪纷飞的海岸边放着一地被泡出巨人观的灰白色碎尸,他跪在尸体前,一块一块抱起来辨认,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养大的孩子变成一滩碎肉。 那些碎块怎么都拼不完整,还有一部分会永远留在海里。 那么从那一天开始,到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他每次午夜梦回看到自己的弟弟,都不再是那个健康漂亮的孩子,而是拼不好的几块残缺碎片。 “不会的……” 陈乐酩流着泪,一点一点蹭到余醉双褪之间,跪在地毯上,去抚摸他的脸。 余醉没有动,就那么看着他。 灰绿色的眼眸里满是潮湿的雾气,仿佛两道经年未愈的、化脓的伤口。 陈乐酩仰起脸,闯进他的伤口里。 “他没有死,你弟弟没有死,他福大命大,长命百岁,他会回到你身边的,永远和你在一起,你是个很好的人,你养出来的弟弟也会是很好的弟弟,他不会再这样了,不会再伤害你……” 他忍不住伸出手臂,圈住余醉的脖颈,稍微用些力气把对方的脸按进自己肩窝里。 “不要怕,都过去了,你弟弟还活着不是吗,他不会再做傻事了。” 余醉问:“你能替他保证吗?” 陈乐酩很想说我能,好让他安心,让他不再害怕,可事实是他连余醉弟弟是谁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认识他……” “那就少管别人家的事。”余醉从他怀里起身,站起来往外走。 陈乐酩张张嘴,无措地低下头。 也对。 他一个连家人都没有的可怜虫,却还妄想去插手别人家的家事,真是自大愚蠢得可笑。 他收回手,顺着来时路,蹭回距离余醉两米开外的角落。 萦绕在鼻尖的好闻的气味消失了,舒服和惬意的感觉也消失了。 他就像一朵没人要的小蘑菇抱着自己的伞盖,伤心得抬不起头来。 “啪”一声,头顶的大灯被打开。 余醉回到他旁边坐下,“起来。” 陈乐酩没动。 “起来,坐久了凉。” 地毯再厚也隔绝不住潮气。 “不凉。” 余醉耐心告罄:“你还想我再说几遍?” 趴在那的人忽然一颤:“你爱说几遍说几遍,我不要听,我说过了不凉不凉你也没听啊,少管别人坐在哪里……” 自以为非常凶狠其实虚得要命地以牙还牙之后,他梗梗着脖子不服不忿地和余醉对视。 余醉面色铁青,抬起手来。 他吓得脖子一缩。 余醉给地毯插上了电。 “……” 屁股底下顾涌的水突然咕噜咕噜地烧起来,地毯很快变热。 陈乐酩震惊地毯还能加热的同时十分理亏,上一秒还凶巴巴的小脸这一秒就胀得通红。 “谢谢……” 被凶了也凶回去了勉强算扯平,他识相地抛出橄榄枝:“我们和好吧?” 余醉拿他没一点办法。 还和好,是小学同桌之间吵架吗? “嗯,和好吧。” 陈乐酩脸上立刻多云转晴,这次不需要他再蹭过去,余醉就坐在他身边。 他忍不住靠近一点,仰头紧张兮兮地问:“你真会打他吗?” “他不该打吗?” 陈乐酩无话可说。 “那你就轻轻打两下,打完也和他道下歉可以吗,不然他会很伤心的。” 余醉冷笑:“我舍不得让他伤心,可他很舍得让我伤心。” “不会的不会的!”陈乐酩扶着他的腿几乎扑进他怀里,急切地辩解起来:“他一定有他的苦衷,不然怎么会绝望到放弃生命呢?我都舍不得你伤心,他怎么会舍得呢?” 余醉眼眉挑了下:“你舍不得我伤心?” 陈乐酩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低下头疯狂咳嗽,同时趁机往后退。 可余醉不让他走,拽着他的手臂按在腿上。 “问你话呢。” “我听到了……” “回答啊。” “对啊!” 回答就回答,陈乐酩吼完一句,迅速小声:“你伤心的时候我也很难过……”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两只大手落下来一左一右架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上提进一个充斥着好闻气味的怀抱。 余醉把下巴搁在他头顶的小发旋里:“为什么会难过?” 陈乐酩晕乎乎地泡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胸口,听着里面传来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砰砰”,心脏是跳动的行星。 “因为喜欢你啊,你还没看出来吗……” 他不会拐弯抹角,藏着掖着,他的心意就摆在那里,坦坦荡荡地剖开给人看。 余醉的手移到他背上拍了拍:“这才是你见我的第二面。” “没关系呀,第一面就喜欢上了。” 仿佛被丘比特之箭命中过心脏,他注定要对这个人一见钟情。 “谁会和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告白?”余醉有些头疼,“不怕我是坏人吗?” 陈乐酩却一本正经:“不是告白啊,只是你问了我才说一下,因为不想对你撒谎。” “告白我还没准备好,我想弄得正式一点,郑重一点,不能这么草率。” 说着屈起食指对准他的脸,嘴里“咔咔”两声:“失忆喷雾,忘掉我刚说的话。” 余醉配合地闭上眼睛。 真闭上了陈乐酩又忍不住问:“如果刚刚是告白的话你会答应我吗?” “刚说什么?已经忘了。” “……好吧。”陈乐酩克制地在他胸口蹭了最后一小下,撤出来,酷酷地说道:“还没答应我,不能这样抱。” “你还挺讲原则。” “是的。” 他坐正身子,继续和桌上的小甜酒奋战。 余醉看着他一杯一杯地灌酒,想到他刚才缩在沙发角不肯抬头的样子,不知道自己一个人伤心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趴着。 他问陈乐酩:“怎么道歉?” “……什么?”陈乐酩不明所以。 “如果我不小心惹我弟弟伤心,他蹲在角落里不理我了,该怎么道歉?” “这还要教啊?” 陈乐酩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十分无奈,双手合十朝他拜拜:“对不起我错啦,拜托你原谅我。” 余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对不起我错了,拜托你原谅我。” “就是这样!”陈乐酩冲他比大拇指。 “你如果惹他伤心了就和他道歉,他就会原谅你和你团聚,天底下没有一个弟弟不爱自己的哥哥,他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他这副样子特别像上帝派到人间来的天使小狗,每天都要完成好人好事kpi。 比如我今天帮助一个人类解决了他和弟弟的感情纠纷。 又比如我今天晒了很久很久太阳走过校园里每一条有阳光的小路,没让太阳白白出现。 可是小狗自己呢? 小狗的心愿有谁来完成? 余醉碰碰他的脸。 “陈乐酩。” “到。” “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喉头一僵,陈乐酩迷茫地盯着手里的酒杯,默了默,很小声说:“我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 陈乐酩不想说,闭紧嘴巴。 余醉重复:“为什么难过?” “因为……我总是一个人,我不想一个人。” 他把脸凑到酒杯前,眼睛瞪得很大,好像这样泪就不会流出来。 “你有一个弟弟,他虽然离家出走了,但你去哄他,他就会回到你身边。” “小年也有爸爸妈妈,每个周末他都会回家,还会带爸妈做的饭回来。” 第06章 安抚玩偶 喝醉酒的人比平时沉,呼吸声也重。 陈乐酩趴在余醉怀里,呼哈呼哈睡得像头小猪。 温热的呼吸喷在脖子上有些痒,余醉把他的头挪远一点。 刚挪走没两分钟,陈乐酩又会自己哼哼着蹭回来,双手努力环抱住他的肩,鼻尖一下一下嗅着他后颈上那块凸出的骨头。 这块骨头是陈乐酩的“安抚玩偶”。 因为小时候被抛弃过太多次,他睡觉时总是会惊醒,醒过来就瞪着漆黑的眼珠望着天花板,不出声也不叫人,默默消化着所有恐惧和难过。 余醉发现过一次,问他在干嘛。 他说我在玩,哥哥快睡吧。 余醉就闭眼装睡,装了半小时他还是那样,起身朝他抖开被角:“过来我这儿。” 前一秒还在装酷的陈乐酩立刻从自己被窝里钻出来,小小的影子在黑暗中像只拱地的小猪,咕涌到哥哥被窝里,试探性地往哥哥脖子上一趴:“哥哥,我重吗?” 余醉:“都能出栏了。” “……那我就趴一小会儿行吗?等我睡着了,哥哥就把我拿走。” “您自便。” “谢谢哥哥。” 陈乐酩哭着在他颈窝里拱两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余醉把两床被子摞一起,盖住自己和弟弟。 那个冬天很冷很冷,森林里冻死很多小动物。 他们俩住在森林中心的小木屋里,没空调没暖气,靠烧煤的炉子取暖。 炉子里猩红火光跳动,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余醉感受着脖子上暖呼呼的弟弟,觉得自己围了只猫咪围脖。 什么猫呢? 大概是黑白色的德文。 小小的脸,圆滚滚的眼睛,耳朵很大威风凛凛地立着,瞧着一板一眼智商不高但很讲礼貌的样子,其实是个活泼的“神经病”。 别家都是人吸猫,他是猫吸人。 还不是安安静静地那种吸,而是在人身上爬来爬去打着滚的吸法。 尤其喜欢后颈,往主人后颈一趴就如同进入极乐之境,舒服得爪子都炸成小梅花。 就像现在,陈乐酩醉咕隆咚地往余醉后颈和衣领的缝隙里钻,余醉甚至都能听到他吸自己时发出的满足的吸气声。 没办法,他伸手抵住弟弟额头。 “陈乐酩,你几岁了?” 喝醉酒的人听不到,还在他掌心蹭蹭脸。 余醉无可奈何,想起陈乐酩第一次喝醉,还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他带弟弟去村里吃席。 席上都喝高粱酒,度数高但闻着香。 陈乐酩嘴馋,自己用筷子沾了点白酒尝。 余醉看见立刻抠他嘴让他吐出来。 他还拍着胸脯大言不惭:“没事的哥哥就这么一点——”话没说完噗通一下趴桌上了。 六七岁的男孩儿,让他养得白白胖胖,醉过去后死沉死沉,背在背上活像背了头猪。 余醉乘着风雪把猪背回家,往床上一放。 小猪蹬着蹄子醒过来,委屈巴巴看着他:“哥哥,我脑袋好胀啊,脑袋变成两个了……” 余醉猜他想说一个头两个大,但不会那么高级的表达。 “你活该。” 陈乐酩瞬间皱起脸,豆大的泪珠滚出眼眶,“不要这样说,我会伤心的……” “对不起。”余醉气消,伸手在他脖子旁边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嘴里发出“嘎巴”一声,再往窗外一扔:“多出来的脑袋帮你扔了,不胀了,睡吧。” 陈乐酩露出钦佩的笑。 “谢谢哥哥,我感觉好多了。” 幼时那滴白酒让他睡了一天一夜,山下结婚放鞭炮都没把他炸醒。 现在一桌小甜酒同样能让他醉得五迷三道,趴在余醉身上顾涌个没完没了。 不让他玩他就哭,哼哼着说疼。 也不是想干什么,他不太会自我安慰。 他长到这么大自己动手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就连青春期第一次梦遗都是出在哥哥手里。 就是分开太久了,身体比大脑先恢复记忆,无意识地想和哥哥贴贴抱抱。 余醉这辈子就没忍心真正拒绝过他什么,推几下推不掉,索性伸出手,一左一右托着他的屁股放到自己腹肌上,让他蹭着玩。 于是汪阳进来时看到的就是—— 陈乐酩趴在他身上顶着张小红脸意乱情迷地前后蹭,余醉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夹着烟,无欲无求地给弟弟当pao机。 衣服还在身上完整地穿着,陈乐酩蹭的幅度也小,不细看还以为他腻着人讲悄悄话呢。 汪阳“噗”一声笑出来。 “好家伙,都醉成这样了还惦记着搞你呐?” “不过他看起来不太会搞啊,你没教?” 汪阳早年和余醉一起跑船,算是看着陈乐酩长大的,想当年比这再疯再出格的事陈乐酩都干过不少,他早见怪不怪了。 “教个屁。”余醉说,“早晚给他剪了。” “哈,你剪啊,剪完我拿去泡酒。” “滚一边去。” 余醉把他轰走,盯着墙上的表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 十分钟一到,陈乐酩蹭够了。 他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三两下脱个精光,小裤衩都没给留,拿热毛巾给他擦身体。 擦完正面擦背面,擦完上面擦下面,全擦完捏着被角命令:“滚两下。” 陈乐酩立刻左滚一下右滚一下,把两边多余的被子压在身下,猪肉卷新鲜出炉。 这样全方位包裹的感觉能让他少做噩梦。 “走吧孩子都睡了,出去喝两杯。”汪阳看他终于收拾完,啃着一大块蜂巢蜜走过来。 余醉没动,皱眉望着床上的人。 “怎么了?”汪阳好奇地凑过去看,就见陈乐酩脖子向上一哽,余醉立刻把他扶起来抱到床边,还没来得及往下按人就“呕”一声吐了出来。 “我靠——” 汪阳飞速往后弹出去半米,护住手里的蜜。 陈乐酩吐出来的呕吐物溅了余醉一身,手臂上、腿上、裤脚上全都是。 他眼皮都没眨一下,移开弄脏的手,用另一只干净的手给弟弟拍后背。 陈乐酩没吃晚饭,吐出来的全是酒,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咳得特别厉害。 余醉面不改色地扶着他趴在自己腿上,尽量让他吐得舒服点儿,等他吐完又叫汪阳去倒热水。 热水拿过来,他先喝一口试温度,确定不烫后才喂到陈乐酩嘴边。 陈乐酩吸了一小口正要咽,就听到一个声音说:“漱口。” 他听话地咕噜两下吐掉,又被喂了两三次才给放回床上。 余醉用剩下的水随便冲掉自己手臂上的脏污,拿过毛巾细致地擦干净陈乐酩的脸。 汪阳看得傻眼,嘴里的蜜都忘记嚼。 这要搁别人,不说吐在余醉身上,光是和他离近点都会被赶到一边。 “老天爷,真是亲弟弟,你一点不嫌啊……” 余醉背对着他,双手交叉抓着背心下摆往上扯,肩膀和背部贲张的肌肉一耸一收,上衣脱下来丢进脏衣篓:“他九岁那年生病尿床,尿湿的裤子都是我给洗的。” 汪阳瞠目结舌,喷不了一点。 这真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浴室响起水声,余醉在冲澡。 汪阳拿过拖布,吭哧吭哧开始擦地。 很快水声停止,余醉推开浴室门走出来,披着件浴袍,头发半干,顺着后颈往下淌水。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拿烟,含在嘴里但没点. 其实里面不是烟草,而是花瓣和中药叶。 和陈乐酩给他配的茶包成分相同,里面还有提神止血的草药。 最早是他在海上跑船时,陈乐酩给他做成小香包放在身上救命的。 后来余醉习惯了这个味道,就偷偷卷成烟,叼在嘴里闻。 海上生活九死一生,风平浪静时要藏在船舱把自己伪装成会呼吸的货物,一旦遇上海盗劫船,能留个全尸都是万幸。 最残忍的死法就是“钓鱼”。 海盗捉到水手不杀,在肚子上挖个坑,再把人悬挂在大船外,距离海面几厘米高。 一股股鲜血从肚子里往外涌,血滴进海里,鱼群像疯了似的蹦起来吃。 看似在钓海里的鱼,其实是钓海上的人。 为的是给其他水手施压——想要人活命就拿货物来换,舍不得货就看着自己的同伴被吃完。 余醉就被吊过,但他没让同伴来换。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不值钱,但货物动辄上千万,一旦换过去这些钱会全算在他头上,他一辈子都还不完。 他那时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肚子上的坑甚至是最轻的伤口,被反绑双手拦腰吊在大船外,浑身上下跟个血葫芦一样往海里滴血,但始终没有昏迷。 弟弟做的茶包被他死死咬在嘴里,那味道提醒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到弟弟身边。 他拖着半残的身体用被绑着的双手拽住绳子,硬是一点一点把自己翻了过来。 肚子上的血顺着腰侧流到被绑的手腕上,鱼群争相撕咬。 咬断他手腕上绳子的同时,也在他左手手背上留下一道再也填不平的疤。 血淋淋的身体掉进大海,密密麻麻的鱼群疯狂涌上去。 商船上跳下来七八个水手,拼命把他从鱼群里拖拽出来,抠出他嘴里已经被血浸湿的茶包。 他拖着最后一口气,把海盗船上囤积火药的具体位置告诉了同伴。 这就是十年前轰动一时的金江湾大规模海盗劫船事件。 在所有人被包围囚困、走投无路时,余醉像影子一样潜入海盗窝里,身入死局,寻找生路。 最终海盗的船被他们炸沉,那一艘货物得以成功出海。 第07章 我想变成小狗 “这么点事?”汪阳彻底无语了。 “你们这些当哥的脑子里都装的什么?大砖头吗?滤镜赶上那城墙厚了!是不是只要他没把天给捅塌在你眼里都是‘这么点事’啊!” “小点声儿。”余醉还怕他把陈乐酩吵醒。 汪阳气得七窍升天:“你就可劲儿惯吧!这小傻帽把事做这么绝就是让你惯的!” 话没说完就被踹了出去。 门砰一声关上,陈乐酩哼哼着叫了声哥。 余醉走过去把他的被子拉开,就见他睡得小脸红扑扑的,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珠。 从小就是这样,哭的时候不敢出声,怕被打得更疼。 做噩梦惊醒也不敢叫人,怕被嫌事多麻烦。 余醉用了很多年才教会他在受到委屈后放声大哭,却没想到他的眼泪最后全拿来淹没自己。 汪阳说的没错,他弟弟变成今天这样,都是被他惯的,也是被他逼的。 他们的生命本不该交织在一起。 甚至他一开始根本就不喜欢陈乐酩,看见他就恶心,恶心得想吐,就像他恶心自己。 心脏在胸腔里一刻不停地跳动,以每分钟5000毫升的速度将血液泵向全身各处。 余醉拉起衣袖,手臂上淡青色的血管向上蔓延至手肘,冷白的皮肤上刻着一个刀割出的“卍”。 这是他认的第一个字。 拐卖他的男人指着墙上印着“卍”字的画报说,这个字代表吉祥。 枫岛隆冬,零下十多度。 不到四平米的小屋站着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头上都贴着张纸条。 就像菜市场在猪肉摊位上标注“新鲜宰杀、生态黑猪”一样,这些纸条上写着每个孩子的年龄、性别、有无疾病、是否服从管教…… 被拐卖的孩子不用标注姓名。 余醉五岁,站在首位。 每次买家上门,男人都会第一个把他拉出来介绍。 他没有父母,却遗传了父母的瞳色和血型。 混血小孩儿更好卖,rh阴性血能生钱,王长亮一看到他脑子里就浮现出三条商机: 一头持续可再生且不会反抗的血牛。 一个凭混血基因和优越五官而远高于市场价的男孩儿。 一堆鲜活跳动、待价而沽的器官。 排名分先后。 王长亮刚在赌桌上一掷千金,手上只剩仨瓜俩枣,买不起余醉,但知道他是个宝贝,于是欣然决定黑吃黑。 他一把火烧了小屋,趁机把余醉偷走,捆在摩托车后座上一路带回家。 到家一看,孩子没了。 余醉半路就掉下去了。 刚到手的金疙瘩不能就这么死了,王长亮急得要命,又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树林里。 好不容易看到一间亮着灯的小木屋,找到住在山上的护林员白清年。 他求白清年救命,说我儿子从车上摔下去了。 白清年帮他找到孩子,看孩子冻得全身紫红,手脚都硬了,大着胆子给余醉灌了口高粱酒。 这口酒救了余醉的命,却让他发了三天烧。 醒来后神志不清啥都不记得,张嘴就管王长亮叫爸。 王长亮当场乐开怀,明白这是老天爷看他前四十年实在辛苦,给他送钱来了。 他把余醉从那个四平米的小屋,带到一个堆破烂的杂物间,稀里糊涂养大。 余醉没名字,没户口,没上学。 他第一次看到外面的天空,就是被拉去城里的黑诊所“献血”。 不是义务献血,要血的人必须花高价来买。 多高呢? 对于余醉来说,200cc一个鸡蛋。 每次献完血,王长亮都会给他买一个茶叶蛋,作为这次“工作”的报酬。 那是余醉童年里吃过最好的食物。 不献血时他只能吃馍馍稀粥,喝自来水管里的水,上厕所在小黑屋就地解决,睡觉的床是王长亮捡回来的半截棉被。 他长到七岁第一次因为献血踏出家门前,以为全世界的孩子都是这样过。 王长亮没文化但有脑子,知道让孩子见过世面就不听话了,所以除了献血从不让他出门。 每次余醉和他说抽血好疼,扎针好疼。 王长亮就告诉他:“小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就是小孩子的工作啊,忍忍就好了,爸爸小时候也做这样的工作,也这样疼过来的,不工作怎么能换鸡蛋呢?鸡蛋多好吃啊是不是?” 未成年是不能献血的,即便成年人两次献血间隔也不能低于六个月,但只要有心什么都能做到。 余醉七岁到九岁的两年里,出过三次家门,吃到过三个鸡蛋。 第三次时他已经瘦得没有人样。 干枯矮小的男孩儿蜷缩在诊所的塑料椅子上,仿佛一具披着人皮的骨头。 王长亮照例扔给他一个鸡蛋。 他的眼皮抬不起来,只能勉强撑开一条小缝。 他从那条小缝里看到满脸红光的“爸爸”在和“医生”数钱。 他不知道那是割下他的身体才换来的钱,他也不知道钱是什么。 他一天学都没上过,半点教育都没受过,长到七岁连话都说不清楚。 第一次抽完血后他本就贫弱的身体就再也无法支撑行走,只能躺在床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吃饭的时候被王长亮叫起来往嘴巴里灌,献血时被抱出去放到病床上,看着鲜红鲜红的液体从身体里抽走,然后昂贵的好吃的鸡蛋填充进胃。 他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越来越凉。 抽血留下的小坑像被一只铁钩勾住那么疼,那只钩子正把他往其他的世界里使劲拉扯。 他知道,他就快死了。 生存本能逼他自救,他磕开鸡蛋,抠出一点蛋白送进嘴里。 剩下的滚到地上,被一个阿姨捡到。 阿姨把鸡蛋递给他,在他旁边坐下。 余醉靠墙撑住自己,眼神扫过阿姨怀里哭叫不止的孩子,看到孩子手臂上的棉球。 他想,这个小孩儿比自己还要早就开始“工作”了,但他貌似没有换到鸡蛋。 于是,余醉把手里的半个蛋递过去。 阿姨不解,余醉说:“给他吃。” 阿姨嫌弃地看着那个脏掉的蛋,“他不吃,你吃吧。” 小孩儿又哭起来,阿姨心疼地拍着孩子哄,柔软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余醉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们宝贝真是辛苦了,流了这么多血,可要好好补补,晚上妈妈给你炖鸡汤喝好不好啊。不哭了,妈妈给你找到血了,把血输进去我们宝贝的病就好了,再也不怕了。” 之后阿姨揭开宝贝手臂上的棉球,那上面只有蚂蚁大小的血点,“医生”拿来一大包鲜血递给阿姨,余醉认出那是装自己的血的袋子。 被三个鸡蛋诓骗着透支掉生命的孩子终于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王长亮花费两年为他构建的世界观崩塌成无数带血的尖刀,一刀一刀扎进他身体。 原来不是所有小孩子都要做抽血这样的工作,只有他做。 他抽掉的血会送到别的小孩子身体里,然后别的孩子好起来,他慢慢死掉。 余醉疯了似的抢过血包,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叫:“这是我的血!不给你!” 王长亮冲过来,一巴掌把他抽倒,捡起血包还给阿姨。 阿姨手足无措地看着余醉,眼睛里震惊、恐惧、愧疚、无奈,最后通通化成坚定。 她拿着血包抱着孩子,坚定地转身离开。 余醉躺在地上爬向她,嘴里撕心裂肺地喊:“那是我的血!还给我!我不要鸡蛋了!我不工作了!凭什么他不用抽血!凭什么他要用我的血!凭什么他和我不一样!还给我!还给我……” 诊所乱成一团,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爬起来逃了出去。 王长亮和医生吓个半死,怕他跑出去胡乱嚷嚷,再把警察引来。 医生面相斯文,为人师表。 王长亮也不凶恶,小鼻子小眼的,脸上两坨高原红,看上去有些憨傻。 他们冲到人群里火急火燎说孩子丢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就跑出去了。 好心的路人纷纷帮他们找。 余醉当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没跑出去多远就撞到一个大叔。 他求叔叔不要把他交出去,叔叔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没事的。 余醉感受到他臂膀间的温热,安下心来。 下一秒,他被叔叔架起手臂向王长亮和医生展示:“快来!他在这儿!” 余醉心如死灰。 他恨透了这个大叔,恨透了医生和王长亮,恨透了这个世界,更恨透了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 他被掐着脖子抓回去,放在抽血的小床上。 医生拿着手术刀比比划划地想要割掉他的脏器,第一个就是眼睛。 “一条烂命,长这么漂亮的眼睛有什么用!” 说完锋利的刀尖就朝余醉的眼睛刺去,可惨叫声却从他嘴里传来。 余醉拼着最后一口气翻起身,把手指抠进了他的眼睛里。 一个疯掉的小孩能有多大力气? 支撑他的是滔天的不甘和恨。 他挺着一副皮包骨的身体,浑身颤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掉,哭着吼叫、哭着乱骂、哭着将手指一寸寸按进医生的眼睛,另一只手抓着能抓到的所有东西往医生头上砸。 不能再被骗,不能再被欺负! 不能再让他们从自己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想把自己搞碎,砸碎还是摔碎,什么都好!反正不能留给坏人! 他冲到窗户前,漫天风雪却把他往里推,他毫不犹豫地扑进风雪里。 第08章 小猪小鱼和老树 口口声声说着不要不养的余醉,抱起冻成冰棍的小陈乐酩,狂奔回小屋。 他也被冻过,也差点死掉。 他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小孩子多呆一秒都可能撑不住。 跑到半路爷爷冲过来,直接扯了家里烧热的电热毯把孩子裹住,回家放在暖烘烘的床上,给他擦手擦脚喂热水,还灌了一碗感冒冲剂。 余醉半跪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小孩儿睫毛上的冰霜慢慢化掉,脸上的紫色褪成红色,鼻腔里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多。 “他不会死了,是不是?” 爷爷没作声,抬手啪啪两个大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布满褶皱的脸皮噌一下泛出指印。 “对不起孩子,爷爷对不起你,我在作孽……我在作孽啊!” 他捡到陈乐酩的时候小孩儿已经倒在村口,手里揣着一碗不知道谁给的冻成坨的米粥,他拿舌头用力舔着米粥吃。 老爷子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抱起来说跟爷爷回家。 所以他对陈乐酩喊的根本不是一句滚那么简单,是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又把他赶走。 -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宿。 家里就一张大床,爷孙三人排着睡,陈乐酩被放在最暖和的床头。 余醉半夜醒来往旁边一摸,空的。 拉开灯,发现陈乐酩穿着身薄睡衣缩在墙角。 他贴墙蹲着,两只手放在脚边,脸埋进膝盖里睡。 爷爷不解:“这是在干啥?” 余醉知道,但没说出口——他在扮演一只小狗。 “做点饭吧,他该饿了。” 半夜三点,小木屋亮起橙黄的灯光。 屋外大雪漫天,满目银白,雪被风吹成陆地上的海浪,小屋就像一只温暖的海螺。 爷孙俩忙活起来。 余醉劈柴烧水,爷爷抱白菜和面。 大铁锅烧水至冒小泡,前两天刚炼的猪油,挖起白腻腻一大勺化进水里,晶亮的油花瞬间铺满水面,整个屋子都飘着肉香。 等猪油全化开就往里加入生抽味精等作料,手擀的面条两边抻开,在案板上弹几下,趁着劲道下进锅里,再切进去小半颗冻白菜。 青条白条混在锅里咕噜噜滚开几个来回就出锅,热气腾腾地盛在盆里,最后撒一把香脆猪油渣。 这是陈乐酩在家吃的第一顿饭。 猪油下锅时他就醒了,不敢过去,缩在墙角偷看。 香味窜进鼻子,剁白菜的声音砰砰响,爷爷在案板上弹面条时好多白面像天女散花一样落下来。 年幼的陈乐酩第一次看到幸福原来是这个模样。 他甚至都不敢想这是专门为他做的。 爷爷把他牵到桌边他也不敢吃,拿小勺子避开面条舀汤喝。 爷爷想问他怎么不吃面,顺手把筷子放桌上。 那么轻的响动,他吓得抱着脑袋疯狂道歉:“对不起我不吃了!我吃好了!我不吃很多的饭了……别打我别打我……” 爷爷哑然,背过身去抹脸。 陈乐酩又跑到那个小角落缩起来,仿佛随时准备再被赶走。 余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看看爷爷,起身端起面碗,走到陈乐酩旁边。 陈乐酩跪着,他也跪着。 陈乐酩不敢吃面,他就硬掰开他的嘴,面条卷在筷子上往里塞。 第一口第二口还要塞,第三口就会自己吃了,就是吃得很急,两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用力嚼。 不是因为馋或者饿,是怕余醉举手时间长了会烦。 大人烦了小孩子就会遭殃。 余醉发现了,每次只给卷一小缕,看他嚼太快就喂两口汤。 陈乐酩看出来他在等自己,再张嘴时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滚出来,滴进汤里。 原来吃饭慢不会被打,吃很多也不会被打,流泪也不会被打。 他低头抠了下手,又侧过脸看窗外,眼泪越流越多,滑过他紫红的皲裂的侧脸。 他很努力地忍着不发出声音,忍到嘴唇发颤,忍到整个人都跟着发颤。 余醉不喂了,放下碗看着他。 “你怎么不会大声哭。” 陈乐酩“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出来。 哭得声势浩大,撕心裂肺,就像把积压在喉咙里很多年的哭声一股脑吼了出来。 余醉的背心胸口被他哭得湿透,一拧都能挤出泪水。 他很不好意思,悄悄撅起嘴,给背心吹风,企图凭借一己之力把它吹干。 爷爷看见乐半天,“行了,一会儿再给你哥吹感冒了。” - 家里又多了个小孩儿,总要添置些东西。 爷爷拉回来一车木头,忙活一下午,做了一张新床。 新床给两个孙子睡,他又打了张小木桌放在旧床上,给两个孩子看书画画。 余醉始终不肯去上学。 他在人多的地方会应激,恶心呕吐,喘不过气。 有时陈乐酩睡着觉不小心把腿放到他身上,他都会立刻爬起来,跑到外面吐。 不是恶心陈乐酩,是受不了肢体接触。 这个一时半会儿急不来,只能慢慢适应。 爷爷从山下的小学里买了很多故事书、教材,还有英语磁带,让他们在家自学。 学好学坏的不要求,他只希望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不再吃苦。 山下有集市,一个礼拜开一次。 往常都是爷爷自己下山赶集,有陈乐酩后余醉竟然主动提出要一起。 爷爷开着三马子(老式三轮卡车)带他俩一起下山。 俩小孩儿穿着一样的蓝棉服,围巾耳包手套裹得严严实实,棉裤厚得一圈一圈勒在腿上,往车后斗里一坐,靠得紧紧的,像一大一小俩手办。 大手办先从车上跳下来,爷爷搂着他的肩膀。 街坊邻居看见都夸:“您孙子长得可真俊啊!” 爷爷特骄傲,转头抱下陈乐酩:“这么俊的孙子我有俩呢!” 爷爷给俩手办买了一车好东西。 光是小孩子穿的睡衣背心就有七八件,粉的黄的绿的叠好摞成一小堆。 陈乐酩伸出小手摸一摸,幸福得掉眼泪。 这么多衣服,居然全都是他的。 爷爷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几岁? 陈乐酩说五岁,还可能是六岁。 余醉看一眼他那个头,肯定道:“五岁。” “那就五岁,戌狗亥猪,乐乐属小猪的。” 陈乐酩看一眼哥哥,慢吞吞地问:“虚狗为什么害猪?” 余醉:“因为猪好吃。” 陈乐酩哇一声扑进他怀里:“猪不好吃,猪好几天没洗澡了……” 爷爷立刻起锅烧水。 余醉洗澡用的小浴桶,对陈乐酩来说有些高。 他怕被淹,不敢进去,以前都是用盆。 余醉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塑料凳子,放进水里,把陈乐酩抱进去坐下,高度刚刚好。 陈乐酩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呼吸:“哥哥快看!我的头!” 余醉瞥他:“头怎么了?” “头在上面!”说着低头含一口水像海豚似的“噗”一下吐出来,“谢谢哥哥!” 那把凳子是余醉赶集时特意买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泡澡,陈乐酩舒服得舍不得出来,爷爷给他加了好几次热水才玩够。 白净净一头猪放进去,粉嘟嘟一头猪拿出来。 毛巾裹着胡乱擦干,往被窝里一滚。 不一会儿余醉也洗完澡上来,俩小孩儿并排趴在床沿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小碗。 碗里是爷爷刚炸好的猪油渣,香香脆脆拌上白糖,就是他们的零食。 碗也是爷爷做的,木头小碗,还有雕花。 陈乐酩的碗沿上伸出两只猪耳朵,余醉的碗沿上伸出条鱼尾巴,爷爷的碗比他们俩的大一些,碗沿上立着两棵笔直的小树。 三人捧着碗围着炉子吃猪油渣,炉子上还烤着玉米和红薯。 爷爷给他们讲自己当兵时的故事,故事的间奏是陈乐酩的笑和玉米粒被烤裂开的“嘭”一声。 爷爷问乐乐开不开心,乐乐一甩卷毛:“爆开心!” 他不会说太多话,词汇储备相当匮乏。 不知道从哪个动画片里听说这个字,就有样学样,拿它夸人。 说猪油渣爆好吃!爷爷爆好!哥哥爆帅!我也爆听话! 大人看他招笑就学他。 爷爷夸他洗的碗爆干净。 哥哥带他去砍柴,自己拿大锯子砍大木头,给他一把小锯子砍小树杈。 陈乐酩把自己砍的歪七扭八的树杈堆抱到哥哥整齐的木头堆旁边:“哥哥看!” 他那双眼睛实在太亮太亮,总是像小狗一样圆溜溜湿漉漉的,望向余醉时那么温暖,那么炽热,一团要为他燃烧一辈子的火。 余醉板着脸,冷冰冰地竖起大拇指:“爆厉害。” 陈乐酩不行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哥哥夸,还用了世界上最厉害的程度副词。 他抱起柴火一溜烟跑回家,往被窝里一钻,上半身盖住,剩个“π”露在外面。 爷爷纳闷孩子咋了,问后脚进来的余醉。 余醉说谁知道他抽什么疯。 小陈乐酩自己打开被子给爷爷说:“哥哥今天夸我了哦。” 爷爷故作惊讶:“天啊居然被哥哥夸了,真羡慕你,哥哥从来没夸过我呢。” “不会吧,哥哥从来没夸过爷爷?” “对啊。” 于是爷孙俩齐刷刷扭头看余醉,目光幽怨很是有些不满。 余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对爷爷说:“嗯,你也爆厉害。” 说完转过脸,嘴角勾起个小弯儿。 - 时光如流水慢慢淌,日子一天又一天慢慢过。 第09章 我把你养大 他带陈乐酩去了隔壁县的孤儿院。 本县的孤儿院打孩子,还给孩子的饭里掺耗子药,余醉不可能再把陈乐酩送回去,就托爷爷的战友帮忙找了这家孤儿院。 陈乐酩一路上都很开心。 他不知道哥哥要带他去哪儿,还以为坐这么远的车是来郊游。 孤儿院在半山坡上,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山路结冰不好走。 余醉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 陈乐酩第一次被哥哥抱,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摇着小脑袋在哥哥脖颈间蹭来蹭去。 蹭着蹭着发现哥哥的脸被风吹得好凉,就伸出小手一左一右捂住哥哥的脸。 余醉问他在干嘛。 他轻轻摸摸哥哥的脸颊:“小鱼,不要怕,爷爷不在了,还有我,我会保护你。” 那几个字像一片砂纸,把余醉的心磨得血肉模糊。 他说不出话,不敢低头,一步不停地带弟弟爬到半山坡,走到孤儿院门口。 很多小孩子在操场里玩,墙上画着彩虹和云朵,有一个阿姨站在门口朝他们招手。 陈乐酩不识字,但认得这是什么地方。 他在这里挨饿、受冻、被打、被赶到角落罚站用小木棍抽在背上和腿上不准弯腰,直到他晕倒。 他开始发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余醉感觉到他僵在自己怀里,就那么傻呆呆地望着孤儿院的方向和他求救:“不要……求求哥哥……不要……不要回去……” “这和你以前呆的地方不一样。” 余醉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没人打你,会让你吃饱穿暖,会把你养大。” 陈乐酩不听,扯着嗓子哭喊,脖子和脸憋得紫红紫红,像只要被褪毛宰杀的小猪,伸出没有力道的拳头,拼命想逃出他的怀抱。 可余醉抱得那么紧,不是怕他掉下去,而是怕他逃走。 他不再挣扎了,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他伸出两只小手合十朝余醉拜拜,嘴里胡乱喊着哥哥,喊着爷爷。 说求求哥哥不要扔掉我,说爷爷救救我,哥哥要把我扔了。 可哥哥置若罔闻,爷爷听不到他的求救。 山风呼啸得宛如痛哭。 怀里的猪油渣掉下去摔个稀碎,余醉把他交给孤儿院的两个阿姨。 他用冻红的小手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袖:“我不吃很多的饭了……我会帮忙干活……求求哥哥……真的不要……我害怕这里……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为什么不要我……” 余醉不懂家人是什么,他也不需要。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里仅剩的一点点爱都随着爷爷深埋黄土了。 他掰开陈乐酩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追在身后,就像一道要他不得好死的诅咒。 他自幼就厌恶谎言,厌恶遗弃,厌恶大人肆意作践小孩子的生命。 现在他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十恶不赦、畜生不如。 他在陈乐酩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陈乐酩两次,他明知道这会成为弟弟一辈子都抚不平的伤痛,但他别无他法。 山上只能有一个小坑。 陈乐酩刚五岁,不能跟他上路。 可他没想到,弟弟能挣脱两个阿姨的手,摔在地上把膝盖磕流血后,疯了似的追上来。 山路本就崎岖不平,雪化之后结成冰。 余醉在前面走得快,阿姨又在后面追,陈乐酩很慌很怕,不知道该往哪儿跑,身子一歪就滑倒了。 余醉只听到一声:“孩子掉下去了!” 立刻回过头,看到他弟正顺着雪坡往下滚。 雪坡看似全是雪,但雪层下还藏着无数块凸起的岩石和断掉的树根。 小孩子就这样滚下去在石头上磕一路,不死也要半残。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余醉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向陈乐酩,抓住他的手把他扯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包住他的身体。 两个孩子像一团雪球似的滚下山坡,凸起的石头无数次撞在余醉身上,断掉的树根一次次划开他的皮肤,可他死也不松手。 等终于滚到山底时,陈乐酩毫发无损,他的手脚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向外翻折。 额头和后颈都在流血,一只眼睛看不见了。 他趴在雪地里,深吸几口气,用头顶着地面撑起自己,放出压在身底下的弟弟。 小孩子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额头上都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陈乐酩的鼻子。 呼吸吹在手指的那一刻,余醉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乐乐……” 他把弟弟摇醒,问他手脚能不能动。 陈乐酩哭得喘不上气,一哽一哽地点头。 “能动就往上跑,边跑边喊人,快点跑。” 他们掉在一个山坡底下,正好被落下来的雪层压住。他不知道山上的人能不能看到他们,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呼救。 陈乐酩爬起来,额头沾的血结成小层冰。 余醉安心地阖上眼睛。 那不是弟弟的血,是他的血。 弟弟没事,他会跑上去,被阿姨救走,在一个不算温暖但能保证温饱的孤儿院长大成人,然后忘掉自己和爷爷,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他想得很好,但事与愿违。 陈乐酩没有走,他解下自己的围巾绑在哥哥摔断的腿上,把他往山上拉。 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能有多大力气? 他那两条小短腿踩进雪里拔都拔不出来,自己上山都费劲,根本拖不动余醉。 拖不动就换成背,换成抱。 他哭着把哥哥往自己身上拽,可不管他怎么拼命都拽不动,脖子快被围巾勒断了,两只小手的指甲向上翻起,渗出一条条的血。 余醉骂他傻,让他放手:“别管我了,我都不要你了你还管我干什么。” 陈乐酩又一次摔在他身上:“爷爷说……要我保护你……” 天上下雪了,雪会把哥哥埋上,把哥哥冻住,他如果走掉就再也找不到哥哥了。 “爷爷说反了。” 余醉闭着眼,额头的血顺着太阳穴流进雪地里:“应该哥哥保护弟弟,我没做到……” 陈乐酩摇头,把手搓热捂在他脸上,用伤心到极点的哭腔说:“我不是弟弟,你不要我做弟弟,爸爸妈妈没有了,爷爷没有了,你也没有了,都没有了,都不要我。” “我讨厌你们,你们都不要我了……爷爷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讨厌我为什么还保护我?” 陈乐酩低头抹着眼泪:“因为爷爷说,你小时候过得不好,要我对你好。” 余醉苦笑:“你小时候过得也不好啊。” “我忘记了,不好的事想起来会想哭,这里会疼。”他摸摸心口,“忘了就不疼,开心的事想起来会舒服,开心的事一直记得。” “都记了什么开心的事?” 余醉在失温,他必须努力说话,保持清醒。 陈乐酩像拿出珍藏的玩具般一一数起来:“爷爷给我做白菜面,哥哥给我买小椅子,我有很多很多睡衣,还有自己的小猪碗,哥哥夸我砍的小树枝很厉害。” “只有这么点吗?” “很多了。”他得到一点点就很满足,“我这么小,就有了这么多开心的事。” “最开心的是什么?” “哥哥给我炸了一大罐猪油渣。” 余醉不解:“我以前也会给你炸。” 话音落下,很久没传来回音,只有捂在脸上的小手在小幅度地扣动着。 余醉用力睁开眼,想看看他怎么了。 就见陈乐酩低下头,扁着嘴道:“今天是我生日,我以为……那个是礼物……” 小孩子对日期不敏感,但他把自己的生日记得很牢。 爸爸没死之前,他也是一个快乐小孩儿,一整年最快乐的就是生日这天,他会收到好多好多礼物,还会被带出去玩。 今天一大早他就收到哥哥给炸的猪油渣,还带他坐很远的车来郊游,甚至第一次破天荒地抱了他。 在看到孤儿院的大门前,他一直以为哥哥在给他过生日。 余醉没作声,就那样脸朝下趴在雪地里。 他在受刑,行刑的鞭子是用弟弟的眼泪做的,淬着火、带着刺,抽在身上一鞭一道疤。 - 不知过了多久,山顶传来阿姨的喊话,问他们在不在下面。 陈乐酩扯着嗓子呼救,但声音全被山风吹散,他急得大哭:“哥哥怎么办……” 余醉让他去生火:“掰几根小树杈,如果有白色的树,再抠两片树皮。” 陈乐酩会生火,爷爷和哥哥都教过他,但他不敢走,眼巴巴看着哥哥。 余醉跟他保证:“去吧,我不会死的,我会等你回来。” 他这才放下心,顶着大雪跑去找柴火。 小孩儿腿脚不利索,跑几步就摔一跤,两只手心全擦破了,往外冒血珠。 摔了也不哭,哭没有用,爬起来继续跑。 好不容易找到他能够着的小树,伸着两只手使劲去掰树杈。 掰不动就拿身体撞,拿牙咬,弄得脸上手上全是血,那么小的孩子糟蹋得像个血葫芦。 余醉不忍心看他。 看一眼胸口就像被砸一拳。 弟弟抱着一小堆树杈跑回来,他让弟弟掏出自己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桦树皮。 明亮的火焰在白茫茫的山谷中燃烧起来。 山顶传来阿姨的喊声:“在那呢!着火的地方!我看到他们了!” 第10章 开心清单 小孩子的每一次成长,都伴随阵痛。 陈乐酩和哥哥在火焰熄灭前终于获救,但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场雪里。 他开始惧怕拥抱。 天冷的时候、太黑的时候,余醉想把他抱起来,但陈乐酩会不自觉发抖,眼睛无措地四处张望。 他翻来覆去地做被送到孤儿院的噩梦,梦醒后看到哥哥碰自己的脸,哭得更加厉害。 小孩子天生渴望拥抱,这对他们来说和奶水同样重要。 在他们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能从妈妈的抚触中提取到幸福因子。 陈乐酩曾因哥哥主动抱他开心得摇头晃脑,但现在哥哥一靠近,他就怕得连连后退。 余醉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天生不是会为自己争取或辩解什么的人。 这是他造的孽,就该他受。 而且爷爷不在了,他作为家里的大人,要担起养家的重任。 如果只有他自己,怎么都好。 他拿着块馍馍在山里和路过的小动物都能待一天。 但不能这样糊弄陈乐酩。 弟弟要上学,要长大,要结婚生子,要度过正常人该度过的一生。 这些全都要钱。 有人提议让他抓些小动物拿到集市去卖,狐狸和貂就扒皮卖皮草,珍稀动物更值钱。 余醉听完只觉得恶心。 他爷爷是护林员,这是爷爷守护了一辈子的大山,他那杆老猎枪赶走过多少偷猎者,却有人在他死后劝他的孙子去偷猎。 余醉就是穷到卖血都不会祸害动物。 想了又想,他决定卖酒。 爷爷教过他酿酒,也带他去山下卖过酒。 一坛酒净利润十五块,十五块能买两袋大米一袋白面,或者五斤能炸出好吃猪油渣的板油。 余醉往三轮车上搬了八坛酒,指着第九坛的空位问陈乐酩:“要和我去吗?” 陈乐酩点头,余醉想抱他。 手伸出去想起什么,回屋拿个板凳出来,让他自己踩着往车上爬。 兄弟俩就这样开始了卖酒之路。 最难的不是酿酒、不是搬酒,更不是没人买,而是开口说话。 余醉在人多的地方会应激。 集市人来人往,嗓门都大,用手指着他嚷时脸上会泛起两坨高原红,这会让他想起王长亮。 他想逃,拔腿就跑,跑回山上躲一辈子。 但弟弟就在身边,他不能第三次扔下他。 尽管喉咙疼得和吞针一样,他还是逼自己去讲话。 一坛酒多少钱,不能再少了,是我爷爷酿的,对,爷爷去世了,以后都是我卖。 陈乐酩的小手被他攥在手里,大冬天的出了那么多汗。 回家时走到半路他就不行了,跳下车冲到大树底下狂吐。 早上吃的油条和昨天的晚饭全吐了出来,胃里吐空后就开始吐酸水,然而这一天还没结束。 八坛酒没够卖,他还得回家拉两坛给客人送到家里去。 因为要送货上门,所以多收一块钱作跑腿费。 买酒的是以前的老主顾,知道规矩,但看见两个小孩儿来送,只掏了酒钱出来。 余醉提醒他还差一块,他让余醉滚蛋:“送个酒还要钱,明儿不喝你们家的了!” 再怎么硬装大人,余醉也只有十五岁,并不会应对这种场面,只是重复:“还差我一块钱。” 男人不给,叫他们去别处要饭。 有街坊过来看热闹,男人就往酒里弹个烟头。 “来大家伙都看看!我就说白老爷子死了就别在他家买酒了,这小孩儿根本不会酿酒,卫生都不行!” 街坊议论纷纷,尖酸的声音如同重拳砸向他们。 余醉闷头站着,陈乐酩躲在哥哥身后:“你撒谎!烟头是你弹进去的!你欺负我们!” “嘿你个小叫花子!” 男人抄起扫帚就要打陈乐酩,余醉带弟弟跑出去。 这次连半路都没能撑到,刚跑出男人家门口他就吐了。 吐得昏天黑地止不住,扶着墙壁往下跌。 就在他要摔下去的时候,一只小手伸过来,托住他的脸。 陈乐酩红着眼睛,伸长手臂给哥哥擦鼻涕和呕吐物。 擦完把他抱进怀里,像爷爷常做的那样拍着哥哥的后背:“不怕……不怕……” 余醉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肚子:“不是害怕我抱吗?” 陈乐酩摇摇头,把下巴垫在哥哥头上。 他确实很怕,但他知道哥哥也很怕。 两个都很怕的小孩儿抱在一起会变得不怕吗?还是会把恐惧扩大? 他不知道,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哥哥。 两只小动物在恐惧中紧紧依偎着,身上承载着彼此的眼泪。 - 那天晚上余醉想了很多很多。 穷山恶水出刁民,有些人从根上就是烂的。 想要不被欺负,就要把自己变成刁民。 没过几天,那人又从他们家定了两坛酒。 余醉照常给他送过去,这次他不仅想把跑腿费黑掉,连酒钱也不想给。 他再次往酒里弹烟头,再次喊街坊来看。 他料定余醉还会抱着弟弟跑掉,他不仅能白嫖两坛酒,没准还能把他们家的酒全搞到手。 春秋大梦没做完,余醉一拳砸他脸上! “我草你大爷!” 这是他第一次骂人,但骂得无比痛快! 随着这一声脏话第二拳第三拳更狠地往上招呼。 男人刚开始没反应过来。 一个孩子敢打老子,这不疯了吗?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余醉把他按在地上不要命地打。 打架这种事本来就是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更不要说余醉这种又强又不要命的。 他是个混血,有战斗民族的基因,十五岁就蹿到一八二。 爷爷给他灌了那么多好东西养身体,又教他打拳教他飞镖。 他平时晨练从山这头跑到那头,连气都不带喘的。 陈乐酩也不闲着,那么小的个子跳起来给哥哥加油助威,还捡石头往男人身上砸。 男人看到要去抓他,他扭头就跑绝不添乱,等男人不看他后他又去捡石头砸。 这场决斗在余醉砸碎酒缸,攥着酒缸碎片往男人颈动脉上割时迎来胜利。 男人抱头求饶,余醉从他身上起来。 满头满脸全是血,胸口起伏得剧烈,就像一个伤痕累累但一战成名的小将军。 他平心静气地对街坊说:“他想白喝我的酒,我不给,他就往酒里弹烟头,还想打我弟弟。” 解释清楚,他再不多留。 从男人口袋里掏出酒钱,到集市上买了五斤板油。 集市依旧人身人海,所有人都用异样眼光看他,但余醉不在乎。 他都没抹掉脸上的血,这是他的勋章。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爷爷是死了,他们家是没大人了,但他这个当哥的也不好惹。 他抱着弟弟,脚下愈发轻快。 一路跑出集市,跑出山村,跑到山上,跑到爷爷墓前。 少年的脚步落在雪上是两个顶天立地的脚印,裤腿扫过杂草惊飞一群兵荒马乱的小虫。 “我赢了!”他扑到爷爷面前,笑着大喊:“我赢了,你看没看到!” 虽然日头落了,但月亮已经从茫茫雪海中挣扎着升起来。 - 那五斤板油最后被炸成一大罐猪油渣,补给陈乐酩作生日礼物。 大锅,土灶。 上面油渣滋滋冒泡,下面灶里还烤着玉米红薯。 余醉坐马扎上,弟弟坐他腿上。 两个小孩拿着自己的小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幸福。 余醉迈出了和这个世界交往的第一步,陈乐酩重拾拥抱的勇气和爱哥哥的能力。 养活一个小孩儿不像养小猫小狗,要经历世上最繁琐的工序。 余醉是个新手,但尽力把每一步都做到最好。 在村里的孩子还穿又硬又旧的老布棉袄的时候,陈乐酩已经穿上了洋气的小羽绒服。 粉色羽绒服,粉色棉裤,粉白相间的毛线帽,帽子上还顶着俩小耳朵,往那一站胖乎乎的看不见腰,打远一瞅好像猪站起来了。 小猪愁眉苦脸地牵着哥哥的手,走一步叹一口气。 余醉瞥他:“有事就说,别吭唧。” “哥哥,我不想上学。” 他已经七岁了,早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却耍赖不想去。 倒不是害怕,而是放心不下。 “我走了,家里就剩哥哥一个人,你再捡一个弟弟回去养怎么办?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他不觉得自己是小孩儿,也不觉得哥哥是大人。 他们家只有他们俩,当然要互相照顾。 余醉无语:“有这空多操心操心自己吧,要是在学校尿裤子了没人给你换。” 陈乐酩脸蛋一红:“才不会!” “哦,那一会儿见。” “哪里是一会儿!要一个上午一个中午加一个下午才能见,起码是三会儿!”他愁得快要哭出来,被余醉一个脑瓜崩儿弹头上:“我说一会儿就是一会儿。” 哥哥是他的天,哥哥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 他听话地走进教室,挥挥小手和哥哥告别,没一会儿就想哥哥想得直哭,还不好意思被人看到,趴在桌上小脸一埋,嘴巴哆嗦着哭得像个小括号。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开饭,小朋友们被老师牵去食堂。 他的卷毛有些长了,哥哥帮他把头帘梳起来在脑瓜顶绑成个小揪儿。 他一想哥哥就摸小揪儿,一想哥哥就摸小揪儿,把小揪儿摸劈叉了,顶在头上像棵蔫嗒嗒的草。 第11章 大点声哭 “这个字念什么?” 余醉指着报告单上的“瘤”字问医生。 医生告诉他,就是脑袋里长了个瘤子,已经有三厘米了。 在那个年代,医学落后的山村,长了瘤子就是判了死刑。 余醉觉得自己在做梦。 怎么可能呢? 他弟弟还那么小,能蹦能跳,健健康康的。 他脑袋总共才有多大,怎么可能长出三厘米的瘤子。 可医生的话清晰无比:“现在只是前期,症状是嗜睡,视觉模糊,等拖到后面肿块压迫视神经和其他神经,患者会逐渐失明,瘫痪,大小便失禁,都有可能。” 余醉有些喘不过气,脑袋里嗡嗡响,开口都结巴了一下:“还、还有救吗?” “得做手术,但我们医院做不了,你带孩子去市医院看看吧。” 到了市医院,一模一样的话又听一遍。 “得做手术,但我们医院做不了,他这个肿块位置太偏了,不好下刀。” 余醉心都凉了半截。 “就没治了吗?就等死吗?他还这么小……他不能……” 医生看他年纪不大,碰上这种事肯定会害怕:“你们爸妈没跟着来?这不是小病,手术风险很大,要做的话得家长签字,还要——” “没爸妈,爷爷去世了。”余醉一直捂着弟弟的耳朵,“我来签字就行。” 医生为难地看着他:“还要请外院的专家来做,但你们得付出台费。” “出台费多少钱?总共多少钱?” “出台费三到五万不等,看请的是哪里的专家,另外术前检查术后恢复都要钱,大约一两万。” 三到五万加一两万,想弟弟活命,最少也要七万。 七万什么概念。 当时村里老人一个月的低保是八十块,青壮年在建筑队做工一个月有小一千,农户秋收卖庄稼,一亩地只能卖两三百。 很多家庭一辈子都攒不到七万块,这对余醉来说是天文数字。 他们当天去,当天就回了。 回来后余醉煮了一大锅白菜面。 陈乐酩抱着小碗吃得很香,边吃边冲哥哥笑,笑着笑着眼泪滑下来,滴进碗里:“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但从哥哥的反应就能看出要花很多很多钱。 爷爷留下的钱有一大半都被他拿去读书了,现在他又生病,还要花掉剩下的一小半。 他是哥哥的累赘,是吸血鬼。 余醉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对面看着他。 有时眼前是弟弟,有时是爷爷,有时是爷爷和弟弟一起,像一大一小两包坟墓,隔着一张桌子,把他隔绝在外。 这种感觉让他害怕。 他把弟弟抱起来,陈乐酩搂住他的脖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乐酩的世界就变得很黑,关上灯都看不清哥哥的脸,只能用小手去摸。 他问哥哥:“我会死吗?” 哥哥说不知道。 他又问:“我们该怎么办?” 哥哥也说不知道。 枫岛又下雪了,大雪会带走很多生命。 陈乐酩前两天刚过完九岁生日,余醉用搪瓷盆子给他做了个大蛋糕。 他对着蛋糕许愿:“我想和哥哥一起吃很多很多饭,睡很多很多觉,去很多很多地方。” 余醉问他想去哪? 他说:想去山下的游乐场,想去课本里的少年宫,春游和秋游到底是什么?听说枫岛之外还有一年四季都不会冷的地方。 但他们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他们甚至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弟弟睡着后,余醉端着一小碗白菜面去了山顶。 爷爷安安静静地睡着,墓碑上的雪仿佛为孙子亮着的灯。 余醉跪在雪里,额头抵着墓碑,就像抵着爷爷的背。 “我该怎么办?” 眼泪掉下来,烫化地上的雪。 他对爷爷说:“我好好活着了……” 我很努力地好好活着了,但活着太难了…… 他从出生起就在奔赴苦难,有幸获得的一点点幸福都是下一次厄运的引言。 墓碑不会说话,只有一阵风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 第二天,余醉卖掉了家里能卖的所有东西。 酿酒的方子和酒窖、电视机、两个炒锅、刚买不久的三轮车,还有爷爷的旧烟枪。 他给陈乐酩办了休学,学校按天数退回了他们这学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 陈乐酩没有难过,趴在他怀里说不上学也好,可以多陪陪哥哥。 他五岁时就见过死亡。 爷爷生病倒下了,倒下不久就死了。 他知道自己也会死,但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 爷爷没有撑过小年,他想撑久一点,起码再陪哥哥过个年。 过完年哥哥就十八岁了,是大孩子了,他想看看长大成人的哥哥是什么样子。 但他并没能陪哥哥太久。 眼睛很快就看不到了,哥哥也总是不在家。 余醉每天凌晨四点就要起床,蒸六个玉米馍馍,自己装三个,剩下三个放在被子里捂着,让陈乐酩饿的时候吃,再给他倒一杯水在手边,然后把门锁上,去山下砖场。 他不会烧砖,只能搬。 把厂里的砖搬到买家车上一层层摞好,按车结钱,搬一车砖给他五块钱。 两只本就粗糙的手掌很快被磨出一圈水泡,水泡被砖磨破,混着他掌心磨出的血印在砖上。 工头看到提醒他:“你手流血了。”想让他休息一下。 他低头道歉,抻着还算干净的衣袖把砖上的血擦掉。 砖厂只上午有活,他中午就着水吃两个馍馍,下午去旁边建筑工地铲水泥,晚上再吃一个馍馍,之后就去另一个场子赶夜班,赶到凌晨两点,回家陪弟弟说会话,握着他的小手摸自己的脸。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干了一个多星期,钱还没凑够,弟弟先瘫了。 晚上回家时弟弟躺在床上,没朝他伸出手。 他逗他:“今天不要抱吗?” 陈乐酩眨巴着无法聚焦的眼睛“看”向他:“哥哥很累了,不抱了。” 余醉沉默半晌,去摸他的腿。 没有反应,腿间的被褥有股尿骚味。 “对不起,我尿床了……” 陈乐酩崩溃地哭出来:“对不起哥哥,我没有忍住,我……我……” “没关系,没事。”余醉把他抱起来,“洗干净就好了,乐乐还是小孩,小孩儿就是会尿床。” 他抱着弟弟去烧水,给弟弟洗澡,洗完擦一点郁美净,再换上柔软干净的衣服。 他把弟弟照顾得很好。 即便眼睛看不见,双腿走不了,大小便失禁,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儿。 反观他自己。 已经一周没有换洗,手上的血痂掉了又结,浑身上下都是做苦力的汗臭味。 爷爷说过,人活一天就要立正一天,要把自己活出个人样儿来,要脚踏实地,要吃苦耐劳。 但脚踏实地救不了命,吃苦耐劳也救不了命。 医生说一旦腿不能动了就要立刻去医院,不能再拖。 但他手里的钱全加在一起,别说请专家做手术,就连入住都办不了。 他要想办法赚快钱。 快钱得拿命换。 砖厂老板给他介绍了一家地下拳场。 他被蒙着眼带进去,空气中的血腥味混着观众的叫嚷扑进鼻腔。 拳场当家的姓李,都叫他李哥。 余醉跟着叫了一声李哥。 陷在柔软沙发里的男人眉毛一挑,伸着小拇指去掏耳朵,仿佛被这样一条烂命叫哥都嫌脏耳朵。 “规矩知道吗?能打完吗?” 拳场有个规矩,不吃开门红。 第一把赢了个大的就想开溜? 想都别想,扫了客人的兴就一分钱都别想拿。 要打就连打三天,三天六场,赢一场给一万,六场全赢给十万。 中途退出一分没有,打死打残概不负责。 余醉点头,在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签名,就是要卖掉自己的命。 五岁那年贴在头上的纸条又回来了。 只不过当时是人fan子给他贴的,纸条上写着【混血男婴、血型稀有】。 现在这个,是他自己给自己贴的。 像古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一样,他被清洗干净戴上手环,关进铁架搭的拳场。 没有规则,不分量级。 奴隶们只想要钱,只想活命。 不管抓到对手的什么部位都会拼命攻击,拼命打,砸!抠!撕扯!甚至连牙齿都用上!恨不得在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只要对方站不起来,自己就能多活一场。 那对余醉来说是生不如死的三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地上全是血,他踩着血水滑倒,对手见状疯了似的扑过来用脚去踩他的咽喉和肋骨,他伸手格挡,掰断对方的脚腕。 他想了很多很多死法,不是自己的,而是弟弟的。 如果他回不去,陈乐酩只剩死路一条。 饿死、渴死、摔死、冻死、被闯进小木屋的野兽咬死,被吃掉,连骨头都啃光。 他逼着自己一幕一幕地在脑子里重复这些画面,场下那些叫疯了眼的观众在他眼里变成各种各样惨死的弟弟,这些弟弟支撑他坚持到最后。 他赢了四场,输了一场,还剩最后一场。 最后一场不管输赢,只要他能活下来,都能拿到四万,加上他手里攒的几千,幸运的话就能请到专家给弟弟做手术。 但最后一场开始前,李哥找到他。 最后一场的对手是个一场都没赢过的中年人,所有人都知道余醉一定会赢,大盘全压在他身上。 第12章 冷漠和慈悲 那年冬天,余醉买了他们家第一条船。 船不算大,排量只有五万,还有一个十分不响亮的名字——猫咪号。 猫咪坐在猫咪号上,跟随哥哥扬帆起航。 兄弟俩面向大海,伸出一大一小两只手去触碰扑到船上的海浪。 陈乐酩问他:“哥哥,我们去哪儿呢?” 余醉说:“去游乐场,去少年宫,去春游和秋游,去一年四季都不会冷的地方。” 陈乐酩开心得晃晃脚丫,又挺起胸脯:“那需要我干什么?” “什么都不用你干。”余醉说,“健康快乐,慢慢长大。” 他不需要陈乐酩努力读书,读的进就读,读不进就多吃点饭。 更不需要陈乐酩吃苦耐劳,他弟弟前十年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从今以后就只有甜。 他不望子成龙,只望子平安。 - 小船一路驶离枫岛,远赴欧洲。 在欧洲安顿下来后,余醉送陈乐酩去读国际小学,空闲时间就带他满世界旅游。 他在海上守船那一年曾读过很多书,大多数都是儿童绘本。 每次他们的货船在安全的港口靠岸,就会把藏在货舱里的守船人放到岸上休息放松。 别人都给家里打电话,或者看家人寄来的信和照片。 余醉没有手机,陈乐酩也不会寄信。 他就去书店买一本儿童绘本,把绘本里小猫小狗小兔子等等主角的名字换成弟弟的名字,假装这是弟弟的传记。 比如:清晨,小狗乐乐在山坡上发现一团香香的烤肠,乐乐很想吃,但妈妈汪汪叫着拦住他,原来那不是香肠而是粑粑,乐乐闻言更想吃了。 余醉读过最喜欢的绘本叫做《石头养大的小孩儿》。 上面写:每个小孩子都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大人往里投掷石头,孩子从石头中汲取养料。 他的养料是拐卖、针管、谎言、还有200cc一个鸡蛋。 他的瓶子里装满了垃圾,就是这些垃圾供养他挣扎至今。 他不想弟弟也过他这样的生活,所以很认真地挑选放进弟弟的瓶子里的每一块石头。 每年7-8月,他会带弟弟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看山顶终年覆盖积雪的乞力马扎罗山,看数以百万计的角马长途跋涉搏命渡河。 10-11月,他带弟弟去北欧看极光。 陈乐酩还认养了一头小驯鹿,余醉给它起名叫乐乐。 陈乐酩长到十几岁仍然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会在平安夜那天坐着驯鹿来给他送礼物。 余醉为此要年复一年地给自己贴上假胡子穿上红斗篷,背着一袜子的礼物为弟弟送去惊喜。 有人说他对弟弟太过溺爱。 小孩子沉溺童话世界并不是什么好事。 余醉不以为然。 他知道陈乐酩记住的并不是圣诞老人,而是那一刻感受到的爱。 他获得了多少爱,就会反哺出多少爱。 终于明白圣诞老人是哥哥假扮的陈乐酩,在那一年的平安夜穿上圣诞老人的衣服敲响了哥哥的门:“嘿小朋友,圣诞快乐,我为你带来了一直想要的礼物。” 12月-1月他们去追鲸鱼。 2月伊始,启程回枫岛陪爷爷。 小木屋被拆掉了,余醉在山顶盖了一片别墅。 本来想把爷爷的墓也圈在别墅里,让爷爷享享福。 结果当晚就被爷爷托梦:“臭小子!你当我是乐乐那头小猪吗!快放我出去!” 余醉只好作罢,把房子平移到爷爷旁边。 在枫岛住到4月底,5月一整月他们都呆在热带雨林,等被称为雨林地标的龙脑香树传播种子。 这种树可以长到70米高,为了防止种子从高空掉落被摔碎,大树给每颗种子都长出五片叶片。 种子下落时这些叶片会像螺旋桨般旋转起来,保佑种子安全地飞离母亲。 陈乐酩仰头看着满天的种子飘落下来,伸出双手大声宣告:“我也有叶片保护!” 他的叶片是哥哥的双手。 余醉试图倾尽自己的所有来教会陈乐酩,什么是爱,教会他,自己童年里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他珍惜并赞颂陈乐酩的一切,守护陈乐酩的纯真和慢慢成长的心灵。 他最常对弟弟说的话就是:“kitty,你比金子还珍贵。” 他把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拆开,加固在弟弟幼小的心脏之外。这样即便陈乐酩早晚会发现这是一条烂透了的人间道,也能平静坦然地大步向前。 可他不知道哪一场雨水出了问题,导致笔直的小树偷偷长歪。 陈乐酩人生中第一次梦遗,发生在哥哥手里。 那个夜晚蓬勃安静,少年的身体悄悄长大。 他以为哥哥还在睡觉,紧张慌乱又不能自已地握着哥哥的手安慰自己。 其实余醉在他的腿刚缠上自己腰时就醒了。 但看他抖成那样,到底是没忍心出声打扰。 他就这样敞着手,放任自己养了十三年的孩子在自己掌心里长大成人。 一小滩温热淌出来时陈乐酩尤不知足,竟然还仰着意乱情迷的脸来吻他的唇。 两道呼吸交汇的前一刻,他睁开眼捂住弟弟的嘴:“你不能连这个都要我教。” 陈乐酩一惊,往后退开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他受不了离哥哥太远。 “为什么不能?” 他跨到哥哥腰上,身子埋在哥哥胸膛,吐着热气,眨着眼睛,红晕从耳后蔓延到锁骨。 “我喜欢哥哥,哥哥看不出来吗?” 哥哥教会他什么是爱,那他爱上哥哥理所当然。 余醉正想抽纸擦手,闻言一把将他的东西抹到他脸上:“下去。” 陈乐酩不动,顶着被弄脏的脸有恃无恐,舌尖舔一下唇边沾到的那点,顿时难吃得皱起眉头。 “好苦,哥哥的也是这个味道吗?” 没有哪个弟弟会问自己哥哥的精ye是什么味道,余醉觉得陈乐酩让他教坏了。 “我数三个数。” 他发布最后通牒。 陈乐酩依旧不动,一双眼水光涔涔地望着他,鼻尖和嘴唇都很红,那么可怜又执拗。 余醉直接推开他下床离开,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两声抽泣。 “……” 从枪林弹雨中厮杀出来的男人,愣是被这两声抽抽困在门里。 没办法,弟弟困住他的枷锁是用眼泪做的。 那么脆弱易碎,那么无坚不摧。 他转身走回床边,把弟弟搂在怀里。 陈乐酩小声控诉:“哥对我好凶。” 稍微对他冷下脸就委屈成这样,余醉无奈又好笑:“我抽你一顿你就老实了。” “我真的好喜欢哥哥。”陈乐酩仰头认真地看着他。 “不可以。” “为什么?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不是吗?” 被哥哥的血液供养长大的小孩儿,会永远留在哥哥身边,被哥哥掌控,受哥哥教养。 他脖子上有一道无从得见但坚不可摧的枷锁,那道枷锁连接着哥哥的血管。 但余醉说出的话温柔又残忍。 “kitty,我很爱你,爱到超过我的生命。” “但我不喜欢你,我对你没感觉,我没打算和你发展超出兄弟以外的关系,你只能是我弟弟。我不可能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弟弟产生性欲,明白吗?” 他自幼就排斥和人相处,厌恶亲密关系,作为陈乐酩的哥哥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极限。 再多的他给不了,也拿不出。 他生命的底色由慈悲和冷漠共同渲染。 前者是他在弟弟病重快死时典当尊严和人格抽出去的一碗血,后者是浇熄弟弟眼中为他燃烧的熊熊烈火的一捧冰。 少年人还未萌芽的感情胎死腹中,陈乐酩苦苦祈求两年都没得到他一个心甘情愿的吻。 终于在十九岁快要结束的大雪夜里,陈乐酩开着哥哥送他的成人礼冲向海底。 坠海之前他曾给余醉打过电话。 “哥,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爱我啊……” 余醉不知道他在飞机上,静默半晌,回答:“陈乐酩,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了,但你不能妄想和乞丐要黄金。” 我没有的东西,我拿什么给你呢? 陈乐酩轻轻哦一声,向他提了最后一个请求:“你能再叫一声我的小名吗?” 那晚的告白之后,余醉再没叫过他kitty。 因为他强行冲破兄弟的界限,有些东西注定再也回不去。 就像两年前拒绝他的求爱一样,两年后余醉也拒绝了他最后的祈求。 “等你认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哥哥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你,我保证,好吗?” “……好啊。”陈乐酩近乎平静地笑起来:“哥哥还记得吗,很小的时候你就告诉我,如何度过一生是我自己的课题。” 他面无表情地发动引擎,一字一句宣告:“那现在我也告诉你,我、不、接、受,除了和你白头到老之外的任何结局。” 飞机昂头冲进夜空,如同走投无路的孤燕,随着漫天大雪坠入深海。 陈乐酩一脚踩空,猛地睁开眼睛。 他躺在酒吧休息室的床上,望着头顶陌生的天花板,泪流满面。 “梦到什么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问他。 陈乐酩眼底满是破碎的红斑,呆滞了好长时间,才挤出微弱的声音:“梦到一个人,看不清脸,我让他叫叫我的名字,他怎么都不肯……” “你想让他叫你什么?” “好像是……kitty?” 余醉阖上眼,苍白脸颊上滑过的泪,是弟弟自杀那晚淹没了整座枫岛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