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欢聚原著小说)》 第一章 伍不为在做模拟攀山运动。 这间健身室有一面二十多尺高的墙壁专人设计布满凹凸点,运动员可以利用凹凸一步一步爬上去到了顶点如果有能力可以打横爬过天花板像壁虎一般自另一边落地。 不为十分喜欢这一面墙开头的时候她只能爬上十步八步,用尽力气汗流浃背却不得不松手半途而废。 教练一边陪她爬一边说:「为你的身体应当与臂力合作一耸而上不要拉扯。」但是不为做不到手臂几乎拉断,自腋下脱落身躯还无动于衷。真吃苦。不为狠狠骂自己:「笨。」因为酸痛手臂贴满膏药,一走近就闻到一阵薄荷味。 教练怕她放弃,送她一块瓷砖。上面写着〔天才只不过是至大毅力」。 不为当座右铭放在案头。 朋友劝说:「为,这是为什么呢,有许多舒服的运动,像游泳或是打高球。」 不为不理,咬紧牙关上,一个月后,已可爬到半山。逐惭一日比一日进步。现在她在十分钟内便似猿猴一般爬上顶点,第一次成功时她哈哈大笑声震全场。教练在地面鼓掌。 有人问那教练:「为什么那样用心教她。]教练笑答:「美女。」 伍不为长得美?见仁见智啦,浓眉大眼的她有极细长的手臂与腿,一头长卷发束在脑后,时时穿看深蓝色外套长裤。运动后出汗,卷发反弹,像一只只小弹簧挂在鬓脚,十分可爱,可是一定会有男生嫌她太高太倔,不够女性化。一个美女够不够美,是十分主观的一件事。 今日,她尝试爬天花板。 不为腰间配戴着滑石粉袋,她伸手进袋沾粉,纤长手指轻巧地伸进凹位,穿着软皮鞋的脚跟住移位,她又进多一步。自从做这个运动以后,她练得一身肌肉,手脚轻快平时弯腰走路提物,不费吹灰之力,精神奕奕,皮肤光洁,好处明显。 教练就在她身边。「用左手,这一看左手可以帮你。」来不及了。不为的手一松整个人掉下来,安全带把她带到地面,若在真实世界,已经粉身碎骨。 她还要再上去,教练说:「下次再试。」 不为一脸是汗,她点点头。 她立刻套上大汗衫免着凉。 教练想邀请她喝杯咖啡,终于忍住。一开口,也许吓怕了她,从此换教练。 不为笑着向他道别。 她开着一辆四驱车回家。 第一件事是淋浴洗头,她不喜欢在公众场所梳洗,每次都回家才冲身。换上便服,她做了红茶喝,在工作桌前坐下来。她的书桌是一张铝制的乒乓球台,硕大宽敞舒适无比。既有这样现成的桌子,为什么还有人用别种婆妈小书桌?真叫不为诧异。 不为做什么工作,需要这样大的桌子? 她是一个未成名作家。 写作是一门非常奇怪的职业,成名之前,不是常常叫人看得起。不为现阶段身份有点尴尬。 她住在一间旧货仓改建的公寓里,除出浴室没有间隔,晚上,把沙发拉开来,就是一张大床,简单衣物挂在架子上,厨房近大门。她在这里住了三年。 今年一月她得到转机寄到出版社的原稿,第一次没被退回,并且有一封信这样说:「我们急需新作家,请于某月某日下午三时到本出版社一晤」。 不为像拣到金矿一样高兴,到了晚上睡不着,才发觉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出版社叫哈拉昆——那个穿菱形格子衣裤的小丑,往往面孔画得雪白,眼角挂一颗眼泪,就叫哈拉昆。 哈拉昆出版社有点名气,它专门出版言情小说,努力宣传,使书本畅销,旗下有好几位女作家。不为到出版社时仍然穿海军蓝套装,白衬衫,平跟鞋,卷发扎在颈后。还没成名,她已经有一股特别的气质。 约见她的编辑一见面在心底便喝声彩。那个端庄的年轻女士笑说:〔你是伍不为?叫我莉莉得了。]她可能是俄裔移民,姓苏比耶斯基,莉莉苏比耶斯基,不为觉得这姓名轻快地读出来像一句音乐。 她问不为:〔你是华裔?」 不为点点头。 「你的外貌不像华人,」莉莉像是有点失望,「你没有杏仁眼,高颧骨,腊黄肤色,你看上去像个混血儿,你祖籍何处?」 「我血统纯正,并非欧亚混血。」 「我们需要一位华裔作家,今年每间出版社都会出版东方色彩故事。」 不为静静听着。 「『不为』是什么意思?」 「有许多事,君子不为也。」 莉莉啊地一声「可是庄子的指训?」 「庄子主张无为,那几乎是什么都不做,因为生命有涯,无论怎样努力,终于是一场空,不如消极抵抗。」 莉莉赞叹:「多么玄妙的主张。」 不为微笑问「你有读过我的原稿吗?」 「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 不为睁大眼睛。 「出版社想要一个东方色彩的故事。」 不力轻轻声说:「可是缠足、婢妾、太平天国、宫廷秘史、八仙过海这些。」 莉莉说:「我们要求比较高一点,我在想你对铁路华工的故事可有兴趣?」 「不。」不为一口拒绝。 「为什么?」 〔华裔已是律师建筑商会计师政客军人以及电子电讯专家,贡献又岂止一条铁路,我不想致力苦力时代。」 「你要写平凡的故事?」 「是普通的现代人,无国界的七情六欲,随时发生的爱情。」 莉莉苏比耶斯基吁出一口气,「太固执了。] 「与白人写同样题材,如能出头,胜得自在,若不,算数,至于异国风情,欠奉,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莉莉微笑,拿一支笔敲着桌子。 「我看过你履历,你在伦敦大学读文学及创作?」 「是。」 「你不是领取救济金的单身母亲。一日忽然心血来潮写起小说来。] 「她们比较有天分。」 「你的故事比较单薄,读者不会有兴趣。」 「你看过麦迪逊县的桥?」 莉莉答:「呀,那是一个通奸故事:苦闷中年家庭主妇,在家发呆,突然有一英俊不羁艺术家找上门来与她热恋,她甚至不必离开舒服的家!是多少怨妇的美梦,焉能不畅销。」 不为哈哈笑起来。 「基本上所有女性都是怨妇。」 不为由衷地说:[你真健谈,合作不成,也可以聊天。」 「我有同感,伍小姐,这里有一个大纲,你取回家看看,或者会有兴趣。」 不为微笑,「写作那么艰苦寂寞,唯一好处是自由创作,我不会用别人题材。」 莉莉站起来「好祝你幸运。」 不为与她握手。 回忆到这里不为叹口气。 电话铃响了。 「找伍不为小姐。」 「是哪一位?」 「不为?我是保姨。」 「保姨,你好,许久不见。] 「闲话不说了,不为,你得尽快赶回来,你母亲中风入院。」 不为耳边嗡一声响。她相当镇静,「我二十四小时内抵埠。」 「你比兄姐爽快热情,他们两个支支晤,诸多借口。」 不为微笑,「你应同他们说,若果不来,就分不到产业了。」 「你怎么知道?我正是那样说:你们不出现,一切属于不为,别的不说,光是独立花园 洋房一幢,至今还值数千万。」 不为挂上电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又无正业,她给出版社留言,把通讯号码告诉他们,订了飞机票,收拾简单行李,锁上公寓门,就回老家去。 去年回家逗留了一个星期。 那次母亲精神还不错。 年纪大了,自然而然谈到死亡。 「读报上讣闻,七八十岁,仿佛是人生极限数。」 「英皇太后已一百零一岁。」 「她怎么同,她有个孝顺女儿。」 不为劝说:「妈妈,你对我发牢骚不要紧,不虞同不劳所在耳里,以为你指桑骂槐,心中有疙瘩,便与你生疏,你说是不是?」 「你又为何不多心?」 「我年幼天真,凡事不放在心上。」 她逗得母亲笑起来。 本来想住久一点。看到父亲的健康状况实在气馁,知难而退。 父亲已经不认得女儿。 他还记得妻子,拉着她的手,想很久,会像个孩子般笑起来。 一日,他凝视四十年前一手创办塑胶厂的标志,同妻子说:「这是什么?我知道一定与我有关系,不过,是什么呢?」 不为低头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就走了。 如果母亲有什么不测,父亲一定更加凄惨。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一直雇了人在家照顾老人,并没有把他送进疗养院。 母亲长叹:「不为,老人院同孤儿院差不多。」 一路上不为垂着头。 在候机室喝咖啡的时候,手提电话响。 「我是莉莉,可需要帮忙?」 「谢谢,不用。」 幸亏父母手头有节蓄。 否则叫他们这三兄妹拿钱出来,真是做梦。 即使在全球经济大好之际,收入丰厚,也是月月清。 今日?大哥不虞已在硅谷电脑行业被裁了出来,二姐不劳的时装店生意也不好,至于不为,啊伍不为尚未成名。 三个大学生加一起,不及初中尚未读完就能白手兴家的父亲一只手指尾。 大哥一直说:「那时社会有大把机会,美金才一兑五,光是收取利息,已是富翁。」 第二章 这时,已经听到楼下一阵骚动,不为说一声 「来了」。立刻套上线衫赶下楼去。 只见不劳夫妇已经在门口。她一抬头,看见不为,立刻说「你也到了,可见还是女儿好。」 不为点点头。 不劳的丈夫是碧眼儿,姓艾历逊,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国住了三代。虽是洋人,在大学读中文说得一口好汉语,只不过有点文言腔,当下他用普通话说:「妹妹好,妈妈身体怎样,真叫人牵挂。」 不为说:「你先去看爸爸。」 那两个八九岁的混血男孩立刻四处奔窜研究新大陆。 艾历逊是个好人,殷殷问道:「妈妈几时出院?」 不劳说:「换件衣服,立刻去看她。」一边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楼。 「我要分两间房间,先到先得,迟者向隅,不为,你挪一挪,我要征用这两间。」 不为忙不迭说:「好好好。」 这一切都看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个人不出声他是于忠艺。 不劳拍拍手「占美、威利,快去梳洗,我们要去探望婆婆。」 嘭一声,孩子们已打烂了一只青花瓷罐。不为阿姨同那两个小孩说:「将来公公婆婆会把这些财物留给你们,现在打烂将来没有,明白吗?」那两个男孩眨着眼一溜地跑开。 保姨笑「长得真漂亮。」 不劳咕哝:「我累得像个死人。」 「你一个人回来不就得了。」 不劳微笑「你晓得什么,这叫人多势众.他们一家进门,你就知道了。」他们,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劳同不虞合不来。 不为说:「我挂住老妈,我先去看她,你们慢慢梳洗。」 保姨说:「我叫小于送你。」 「保姨,另外请一个司机,屋里人多,来来回回,忙不过来,你说是不是。」 「你讲得对,我马上去找人。」 不劳听说转过头来笑说:[这些钱,也都是留给我们的,今日花光光.明日就没有了。」 不为不去回话,叫了车去医院。 门一关上,不劳就冷,「二十多岁人了,没做过一日工,全靠老妈救济,优哉悠哉,把公家钱花得七七八八。] 艾历逊说:「她是个作家。」 不劳说:「咄,我还是诗人呢?」转身上楼。她以为妹妹听不见。 可是不为忘了带手袋,又推门进去,刚刚听到姐姐这样说她。 不为涨红面孔。 她沉默。 不劳也说得对,什么叫作家?成了名,书畅销才叫作家,要不,够运拿国际著名大奖,也是作家,否则写作根本不是一项职业,也许她应该找一份正职。 不为收抬心情,陪妈妈聊天。 「妈妈,我可是最笨的一个?」 「五岁才说话。」 「兄姐都不与我玩。」 「年纪是差一截,大哥比你大十岁。本来,不打算再生你。」 「我有无给你带来欢笑?」 「有。小时我们叫你为为,你也叫我们喂喂,笑坏人。」 再过一会,不劳一家大军压境,不为只得撤退。 她买了一箱橘子回家,看到自己行李被扔在楼梯角。没赶她出门,是因为这究竟还是父母的家。 保姨走出来, 「我的房间让给你。」 不为按住她「我搬去朋友家。」 「怎么可以,你回来,也是为着见父母。」 「不怕,朝九晚五我在这里,吃完晚饭才回别处睡觉。」 「什么朋友?」保姨不放心。 不为笑,「当然是猪朋狗友,损友表友,以及酒肉朋友。」 她打了几个电话。 她找到了老好翁戎,是大学里同学。 「翁,你那平可有地方供我暂住?」 「老规矩,房间按市价出租。」 「那当然。」不为已经很高兴。 「我需出差两个星期,你连客厅也可以用。」 不为又问:「有没有工作?」 「市面差,不好找工作,咦,你回流?」 「父母年迈——」 「聪明,即将派彩,在身边多留一年半载,可取得理想回报,比买股票稳扎稳打。」 不为一怔。 她细细回味这话。 她自问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不劳拖大带小赶回来,霸住娘家。就多多少少不怀善意。 「你明早十时之后可到我公司来取锁匙,」 她说出地址「我今夜乘飞机走,不是我说你不为,你也该置业了。」 〔祝你顺风。」 翁戎说得对。 伍不为做漏了许多正常人该办的大事.找到理想职业,节蓄置业,挑选好对象,成家立室……她把时间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年复一年,旅游观光,通欧洲跑,收集写作资料,藏在脑海,预备随时应用。她甚至为世界各国大城小市的火车站拍照留念,材料多得可出一本专集。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这样疲懒,爱享乐,当然一事无成。母亲这支柱病了,不为寸惊觉时光飞逝,青春不再。 她坐在露台叹息。 女佣人提着水壶出来浇花,小于扶老人到露台做体操。幸亏老房子地方大,不为退到一边。 南国的棘杜鹃开得一栏杆都是,傍晚,桅子花的浓香被热气蒸了上来,香气扑鼻。 老人看看不为,不为走近微笑。 她握住老父的手。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出生那年,父亲已经四十八岁。 老人凝视她长久,想叫她名字,终于记不得,但是,却没有什么遗憾,转头去看花。 那样精明的生意人,不为记得父亲每晚都在书房工作到深夜,私人电脑发明后他第一个学习运用,早十多年已经成为网友…… 现在,得由护理员喂他喝咖啡。 不为问:「仍然喜欢奶多糖多?」 小于点点头。 老人转过头来,发觉不为还在,有点高兴,朝她招手。不为过去蹲到父亲膝旁。 正想这样说:「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可好」,听到门铃大响。 自露台看下去,只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班人,他们抬起头来,大声叫:「不为,快来开门。」 原来是大哥大嫂到了,他们也带了孩子来。 同不劳刚相反.不虞只得两女。 不为连忙下楼去帮忙。 不虞一进门就问:「不劳到了没有?」 不为微微笑,「比你早一点,已在医院里。」 不虞顿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为说:「我带你去看父亲。] 不虞却怪叫:「一共才四间房间,却被人占了两间,其余父母一人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什么地方?」 [不过三两天,这样吧——」 「谁说三两大?我们回流照顾父母,暂时不走了,我们住母亲的主卧室,家畅,」他唤妻子,「四个人挤一挤。」 不为发呆,占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出院,又挪往什么地方? 她觉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为提高声音说:「大哥,请你镇定一点。」 大嫂齐家畅冷笑一声,用流利英语说:「妹妹你有什么话说?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还有说话权利,我最不明白艾历逊太太为什么带着三位艾历逊先生也采霸占家产!」 齐家畅是美国旧金山出生的华人,她根本不会讲中文,可是一开起口来,又不像对中华文化没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华人重男轻女的思想重点。 她接着说:「我是大嫂,我有主张,把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间客房,怎可以占用母亲房间,妹妹,你睡客厅。」 她真是身体力行,立刻把房里不劳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脚踢落楼梯。那两只箱子嘭嘭嘭嘭滚下梯间。〔谁要说话找我来讲。」 不要说是不为,连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儿听到巨响,受到惊吓,忽然哭泣。 不为连忙去照顾那女孩,「小仍,到姑姑这边来。」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为怀中。 不为低声斥责:「吵什么。女儿都吓哭了。」 大嫂这才躲进房内用力关上门。 小仍有轻度智障,十三四岁,已经发育,乌亮头发,雪白面孔,可是智力永远像五六岁。 不为最痛惜这个侄女,几度不辞劳苦带她到欧洲旅行,为了这个,大哥大嫂给不为三分面子,否则,一起挨骂。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观。 不为叫她:「小行,你也过来。」 小行很讽刺地说:「屋用好像只得为姨是正常人。」 不为说:「嘘——」 小仍躲在为姨怀中静了下来。 小行说:「我不想跟来,我已满十二岁,不用保母,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妈说,吃粥吃饭就看这一次了,又说,人多势众。」 没想到不虞与不劳同时用上了这句成语。他们这两家已经好久没见面。上一次回来,艾历儿子占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声「白痴」,两家便交恶。 确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当中夹着两个至亲密的外人,情况便不同了。两家已情同陌路。 不为听见保姨轻轻叹口气。保姨是母亲远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够和睦。 不为问大哥:「你不去医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们一家回来,另有目的。 「肚子饿了,保姨,一会拿些精美小菜出来。」 看到父亲,只喊一声「爸」。 又说: 「小妹,爸的财经状况,你可了解?」 不为据实答:「我一无所知。」 不为觉得厌恶,躲进厨房。 第三章 不为忍不住问:「你干什么?」 「找首饰。」 「快住手,妈明后日就出院,首饰她自己要用。」 不劳在梳妆台前翻得起劲。 大嫂在房门前看着冷笑说「这叫做抄家。」 可是小抽屉,衣柜夹层,什么都没有。 连不为都记得母亲珍珠玉石一大堆,不劳怎会不失望? 「可能存放保险箱里。」 大嫂说:「书房有一只保险箱。」 她们两人立刻赶到楼下去。 不为发呆。 保姨进来收拾残局,轻轻劝说:「你们小时候,也爱玩扮大人游戏,翻出母亲衣物首饰,套身上,玩得不亦乐乎,今日,也当是游戏好了。」 几句话,不为的气消了。 「保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保姨拍拍她肩膀。 小型保险箱就在书柜里,上了锁。 不为存心开她俩玩笑「也许爸爸还记得开锁号码,你们多陪他说话。保不定无意中他就讲出来。」 不劳立刻去找老父。 不为明白了。 她坐厨房喝红枣绿豆沙。 这是他们小时候时时玩的寻宝游戏,寻的过程最有趣,真的找到了,不过是一串假珠子或是玻璃耳环,现在,他们三兄妹又来玩同样游戏。过程中老父老母得到人陪,老人才不介意子女为何远途回家来。 不为微微笑。 看样子不虞与不劳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她大可回自己家专心写作。 只见小于驶出七座位车。 「你去哪里?」 「去买菜。」 买十多人吃的菜真是大事。 「我也去。」不为拿了照相机。 「天快下雨,我去街市不是超市,有泥泞。」 不为坚持。 保姨在一旁听见,这样说:「让不为去好了,女佣可以趁机会吸尘。」 人手调配得宜,才是好管家。 他们先到海鲜档,档主与小于相熟,笑看迎出叫声息哥。鱼虾蟹全部包好送出,小于数钞票付上。 再去肉档,老板介绍新鲜猪肝、猪腰、枚内、牛腩,小于似餐馆买办,左右手提满,先回车厢放妥,再去买蔬菜干货,原来,装满一车,不过是两天食用。 菜档最叫不为开心,各式菇类、鸡毛菜、小棠菜、豆芽、豆腐、豆泡、韭菜、韭黄,不为拎了一大篮,回到车上。 母亲叫了这一群蝗虫回来,不知要吃光几车才肯走。 小于又去买云吞皮,豆腐皮,足足两个钟头,两人忙得一头汗,又抬了几包米才算数。 不为一有空档便拍照。 天下雨了,在泥泞路上菜摊边的花档,不为忽然看见荷花与姜花。她掏腰包各自买了十枝。 雨越下越大,她又看见榴梿,更舍不得走。 不过时辰已晚,只得下次再来。 车厢里人气肉味混在一起,十分奇特,交通忽然挤逼,小于开了收音机听,新闻报告后是股票行情,充满都会小市民风情。 不为倚车窗看风景。 女郎们争相避雨,脚上彩色高跟拖鞋有难,低腰裤几乎要落下来。 不为微微笑。 她没留意身边司机位上的于忠艺正深深注视她。 回到家中,又得把车尾厢货物搬进屋里由女佣分门别类放好。 四个孩子由他们父子带出去看电影,不在家里。 不劳在互联网上找学校,仿佛真的想不走了。 大嫂与她联同一起惊讶。 「公校也要付学费!」 「需要买书,一学年好几千。」 都是北美洲没有听过的事。 「国际学校无空缺。」 「入学要付几十万买债券。」 她们像是到了镜花缘境内的国家。 「真非久留之地。」 「全世界不景气,又数这里生活费最昂贵。」 「我们天天大鱼大肉,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全靠老妈照顾。」 原来,也不是全无良心。 「你陪爸下棋子吧。」 「爸爸仍会下棋?] 「会不会不要紧,至要紧有人陪。」 咦,天良未泯。 「爸当年多英伟,华人,近六尺高身段……」 「可不是。不虞只及他一只脚。」 连不为都笑了。 三个女人在厨房帮手洗切煮,时间过得飞快。而孩子们,一下子就大了。 门铃响看戏的人回家来。 一开门,不为吓一跳,占美与威利两人眉青国肿分明打架来。 「怎么一回事?」 艾历逊说:「在戏院大堂,有人取笑小仍,占美看不过眼,威利沉不住气,大打出手。」 不为掩住嘴。 「那些少年染金发,镶金牙,手臂有纹身,三两下手势这两个孩子就被按在地下挨揍,警察来了,那班人才窜逃,幸亏都是皮外伤。」 不虞说下去:「警察劝我们游客小心。」 不为连忙说:「我陪孩子去看医生。」 艾历逊搔头,「我累得走不动,拜托你了。」 不虞说:「不用了吧。」 「也许伤了什么地方,不去不放心。」 不劳与大嫂走出来看到,大声惨叫。 不为与于忠艺拖着孩子就走。 他们到私家医院看急症。 当值医生说:「嗯,门牙松了一点,膝盖擦伤。」 「该怎么办?」 「小孩子不要紧,不要咬硬物,过些时候会长牢,我给些消炎止痛药,你们可以走了,对,以后别打架。] 小于到外边结账。 不为夸奖:「有的仗,非打不可,打得好。」 占美笑出来。 「没想到你们愿意保卫姐妹,男人的天职便是保护弱小,我为你们骄傲。」 威利说:「他们叫小仍白痴,伸手掀她裙子,她吓得哭。」 「真无耻,当时你们父亲呢?」 「到洗手间去了。」 「小仍已经哭,他们又去拉小行,我实在忍不住,不顾一切扑过去。」 不为想一想,「以后,叫小仍她们别穿吊带背心,每个城市风俗背景不同。」 他俩带孩子们回家。 不劳连忙问孩子们事发过程,他们却不愿多说,玩电子游戏机去了。 不为随便问:「找到学校没有?」 没想到大嫂说:〔三人有了着落,小仍不能到一般儿童班学习。」 不为说:「我来教她,与我坐同一张桌子,我写作,她写功课,一对一。」 大嫂低下头来,忽然又仰起脸,「不劳,这次谢谢两位小艾历逊。」 不劳答:[应该的,是兄弟姐妹。」 那一晚特别静。 小仍与外公下棋,不为坐一旁看。 小仍要睡了,老人意犹未尽。 不为说「我来。」 她与父亲对奕。 原来老人不理规矩,爱怎样走就怎样走,将军不但可以飞出来吃车马炮,象且可以过河散步。 不为大笑,多有趣,游戏是该这样。 难怪小仍与他玩得那样开心。 片刻大家对吃,棋盘上空空如也,算是一局。 于忠艺在一旁也忍不住笑。 「爸,刷牙洗脸,好睡觉了。」 老人忽然抬起头,他这样说:「小朋友,早早起,刷刷牙,洗洗脸,吃过早饭上学去。」 不为听了,握住他的手,「是,是。」落下泪来。 这一定是六十年前老人上幼稚园时背会的一课书,自记忆仓库最深处挖掘出来。 他的记忆已经打散蒸发,但是偶然还可以拾到一片半片比较完整的。 不为坐露台上,用手掩住脸。 忧伤使她疲累。 保姨轻轻坐在她身边。 「不为,在想什么?] 「在想老一脱的人真勇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不言倦,也不抱怨。」 〔你们也干得不错。」 「爸说他赤条条南下,做经纪,四处奔波,赚些许佣金养家活儿,一日在街上遇到大雨只得走到工厂大厦檐篷下躲一躲,谁知守门口的印度人来赶他,爸说,他记得那家大厦属于骆驼漆厂。」 保姨讶异,「现在都没有这家厂了。」 「爸后来白手兴家,我们这些人,才有瓦遮头。」 「不为记性好。」 「爸现在像个小孩一样了。」 「不为,不耍太晚回去,我叫小于送你。」 「人家也是人,也要休息。」 保姨说:「我像他那年纪,一天只需睡三四个小时。」 可是不为坚持自己叫车走。 她在小公寓工作到深夜。 奇是奇在男生找翁戎的电话不绝。 终于,不为的电话也响起来。是翁戎问她住得可舒服,会不会开洗衣机等。跟着,是莉莉苏比耶斯基找她。 「大家看了摄影及说明都觉得动人,还有没有?继续传给我们。」 [今日去街市,拍了一些照片。」 「听说你们的街市最精彩,整只猪的尸体挂在钩子上陈列——」 「是」不为给她接上去:「女人梳长辫穿看七彩高跟木拖鞋,男子打赤上身,手持大刀,看着她们狰狞地笑,问道:「姐姐,斫板上的肉,你要哪一块?」 莉莉艳羡地说:〔哗。」 「你可要来看看?」 「那些男人,可喜欢金发女人?」 「我没有问,有些事,不能有中间人。」 「继续把照片传来。」 不为一直做到双眼涩倦。 她倒在床上睡着。 第二天早上,发觉已没有干净衣服,她只带来三套t恤长裤,十套八套内衣及袜子。她披着浴袍洗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半小时后取出烘干,光洁如新。 第四章 「我错了」艾历逊一味陪小心,「我猪油蒙了心这几天屋子里吵闹,人挤,我心神不宁。不劳,我想过了,我想带着孩子回皇后区。」 不劳不出声。 「不劳爸妈自然会分配家产,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长久住这里。缺乏归属感失去家的感觉,我想回自己的家躺沙发上看球赛。」 他说得也对。 离开自己的家像鱼离了水。 不为说:「我也想回多伦多。” 艾历逊说:「不如一起走吧。」 不劳问:「开销怎么办?店已经卖出。」 不为说:「你可以在家做生意,省却铺租。” 不劳不出声。 「在电脑上展示设计客人满意了。才落订单买布料试身。」 不劳说:「我累了做不动。j 「那么,先休息一阵子节蓄可以派到用场。」 文历逊说:「回去我一定找份全职。」 不劳轻轻说:「这句话我一听十多年。] 艾历逊讪讪地低头。 他们三人坐在门口谈话被保姨看见。 「进屋来,坐街边干什么?」 不为说:「保姨你来给点意见。」 「什么事?」 「不劳一家想回去。j 「咦,孩子们刚找到学校起码住一个学期才走。」 不为说:r他们想家我也是。」 保媒也坐到石阶上,「这才是你们的家,反认他乡作故乡,荒谬。」 不为说:「在自己家,可以赤裸喝香槟大声唱歌。」 「老母亲想你们近一些。」 不为说:「子女大了,总会离巢,她健康状况稳定我过些时候再来看她。」 保使恻然沉默。 女佣见他们一时没有回屋的意思,捧出热茶。 伍太太看见走出来「在谈什么?」 不为连忙说:「妈快回去。」 「在商量什么?」 不为勉强微笑,「没什么,不劳想回皇后区。」 伍太太央求「再多住一会妈妈时日无多。」 不劳忙说:「妈妈要活到一百岁。」 「一千岁孤零零,有什么用。] 不劳哭,伍太太也落泪。 大嫂齐家畅在窗口看见他们说话,唯恐漏了一份赶出来加入讨论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雪雪呼痛,一边揉,一边说:「你们回去好了,我与不虞留下陪爸妈。」 足踝顿时肥大青肿,保姨连忙去取伤痛药。 外人怎么看他们这一家呢。 不为想,外人会否觉得他们荒谬呢。 怎么样才算孝顺儿女? 大嫂痛归痛,一直说:「妈妈,我们一家四口不走。」 伍太太唤人:「阿忠阿忠,你可有药?」 于忠艺连忙赶来视察替她敷药。 保姨说:「大家进屋去吧。」 不为忽然说:「妈妈,我们都不够孝顺。」 伍太太这样说:「你们身体健康,高高兴兴生活,就是孝顺父母。」 大家听见母亲要求那样低,不禁垂头。 这时伍先生在女佣搀扶下走出来看热闹。 他见一大堆人站门口,以为有游行,「女皇加冕,可是女皇加冕?] 不为过去说:「不,女皇登基已经五十多年了。」 老人想一想:「女皇叫伊利沙伯。」 「的确是。」 「女皇只得二十四岁,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 不为把父亲紧紧搂在怀中。 老人推开女儿,有点腼腆。 女佣人把他扶进屋去。 不为终于回到小公寓。 翁戎打电话回来:「有无替花草浇水.隔壁可在装修,天气凉了没有?」 明显地想家。 不为说:「将来你到多市,也可以住我的家。」 「不为,我想结婚生子」 「那得先有对象,可不能轻率,投资卵子及奉献肚皮,是女子一生壮举。」 「我有能力独立照顾孩子」 「那不好,孩子应有父亲,单亲必有不足之处。」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生存环境。」 不为问:「你寂寞?」 「是,香槟鱼子酱亦觉乏味。」 「可有恋爱?」 「我们这里又是全女班。」 不为苦笑。 「可要我带些什么时尚衣物给你?」 不为答:「我不穿时装,我有我一套。」 「早点睡。」 大家的声音都很累。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 门一开,是大嫂齐家畅,足踝仍然青肿,手上挽着水果。 不为殷勤斟茶。 大嫂四处打量:「真舒服,怪不得不想结婚。」 「这不是我的家。」 大嫂忽然落泪。 「怎么了,别哭别哭,流泪成了习惯,心情悲苦,做人消极。」 「我不要回去。」 「你肯留下,爸妈求之不得呢。」 她略略放心,「小仍有人帮着照顾,我轻松得多。」 「你放心,人人疼惜她。」 「我死了她怎么办?」她掩住面孔。 「每个母亲都会辞世,又不是你一个。」 「但小仍是智障儿。」 「个人头上一片天,你也只能放开怀抱,珍惜目前与女儿相聚时刻,若天天哭哭啼啼,那么,会是连今天也失去。」 大嫂点点头。 她本名齐家昌,嫌不好听,叫人改为齐家畅。 齐家三代在纽约运河街开杂货店,她自小不愿学中文,到了今日,又觉后悔。 婚后跟丈夫住西岸发展,也有过几年好风光,经济好的时候硅谷人人是纸上百万富翁。 她说:那里,女人全是电子寡妇,男人几乎都住在公司里,二十四小时工作,每星期只回来一两次。女人在家闷得发昏只能借酒浇愁,有些索性变为酒鬼,我想过回娘家,但是照顾一爿杂货店也是不见天日的苦差,整年没有休息,唉。」 「未老先衰。」 「你说什么?」 「可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是,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不为叹口气,「你看我,毕业已经三年,吃吃喝喝混日子过,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合适工作,也没看见理想对象。」 「你也有心事?」 「渐渐连约会也没有了,像患了自闭症似。] 「我与不虞好几天都说不上三句话。」 「结婚那么久,仍然要求情话绵绵是不切实际想法。」 大嫂打听:「不为,不劳他们可是真要回家?」 这才是她来找不为真正理由吧。 「说是这样说。] [好端端为什么走?] 「水土不服。」 「昨夜听见他们在房中吵架。」 「你耳朵真尖,谁家夫妻不吵嘴。」 「一走就是弃权了。」 不为看着大嫂,「我们三个都是父母亲生。一辈子是兄弟姐妹。」 「可是他们一走,只剩我与不虞服侍公婆,我们岂不应占更大份?」 不为讶异,「爸妈有佣人服侍何劳你们?」 「我们一家四口精神上支持呀。」 不为用手按住大嫂,「这样吧,你几次三番面对面向我提及产业分配问题今日我与你摊牌.将来我一文不要,凡是落我名下的全部转交小仍,可好?」 大嫂看着她:「真的?」 「口说无凭,可要同你去律师处立字据。」 「不为,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是我,伍不为拒领父母财产,好了没有?」 大嫂似乎满意了。 不为存心与她开玩笑:「你再去说服不劳弃权,爸妈那所小洋房就全属你的了。」 齐家畅却真的盘算起来:「我若接手便卖出套现,一半投资一半置间公寓……」 不为叹口气,「对不起我要工作。」 「那么我告辞了。」 她一拐一拐地离去。 即使是那样也还不是坏人。世上真正的坏人是很少的,通常都是三分自私五分愚昧。 送走大嫂,不为整理写作思绪。 开一瓶白酒边喝边做,直到中午。 于忠艺打电话来,「吃饭了。」 「正在工作,缺席一次。」 「总要吃饭。」 「一日三餐吃了又吃,时间统统吃光,不同你说了。」 她放下电话,坐到小腿麻痹,起来四处走动又再坐下努力。 不为把做出来的文字再三修饰,电传到出版社去。 已经是下午了。 于忠艺送家制饭盒子来给她。 不为边吃边说:「真那么勤力?又不是怕回家,每个人包括自己都哭哭啼啼,气氛低落,老人健康一大天衰落,子女束手无策,唉。」 于忠艺说:「保婶说这是你爱吃的毛豆肉丝炒雪菜。」 不为笑了。 他忽然轻轻间:「你怎样写作?」四周围不见纸笔。 不为答:「全在这架手提电脑里了。」 「我一直觉得作家总得白纸黑字苦写。」 「对。还得一烟在手,苦苦思索,深夜孤寂地凝望丝缕青烟上升,哈哈哈哈。」 这样嘲弄前辈,实在不该。 不为解释:「每写好一章,就电传到出版社编辑电脑,要改动的话,立刻有回音。」 「互动。」 「是,互动写作。当然,成了名的大作家一个人用心即可。有人仍用钢笔,有人用老式打字机。」 「用什么工具写没问题。」 不为说:「文笔优秀才最重要。」 「写作路不好走啊。」 不为无奈,「每个人都那样说,我将找一份教席副业写作。」 「一辈子不成名呢?」 「啐,你这张乌鸦嘴。」 于忠艺用双手掩住嘴巴,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能是出于真挚的关怀,但毕竟是造次了。 第五章 「姓伍。」 「你想清楚了?」 「我生我养我教,自然跟我姓氏,你反对吗?」 不为想一想,「我不反对。」 不虞开口:「不允你别理不劳的事。」 不为冷笑「我不怕人说我多管闲事,她是我亲姐妹,为她被人叫三姑六婆,我心甘情愿,人人撇清做君子,她找谁商量?」 「你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 「在这种要紧关头,馊主意也好过没主意。」 「是是是,姑奶奶。」 他与于忠艺又出去了。 孩子们照常上学,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为走到那缸金鱼前,涓然泪下。 保姨用手轻轻拍她的肩膀。 不为转过身子。 保姨坐到她身边,「事情办得七七八八了,你们能力高,兄弟姐妹在一起合作,水到渠成。」 不为握看她的手。 「我在伍家二十年了。」 她好像有话要说,不为仔细聆听。 「老了,想还乡去,我原籍浦东,十分想念老家,还有亲眷健在呢。」 不为霍一声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走?」 「不为,你且听我说,趁还有点力气,我打算开一片护理院,专服侍老人,好让他们舒舒服服走完最后一程,也是功德,地方已经找到,是一间旧的西式洋房,冷热水俱全,已在装修。」 不为睁大双眼「你要离开我们?」 「女佣可拉桑有个表妹叫阿索利,懂得护理她会来报到,加上司机,太太够人用了。」 「你把事情告诉她没有?」 「说过了,她没反对。她替我高兴,她已把退休金发放给我。」 「保姨你真的要走?」 保姨一味陪笑「小于同我一起回上海。」 「他也去?」 「也是为他前途。在本市,高不成低不就,总不见得一辈子做拥工,办护理院究竟是一盘生意。」 不为忽然生气了[这样无情无义,说走就走,撇下我们孤儿寡妇走,尽管走好了。] 保姨看着她,「我同太太说过.最难接受这件事的会是不为。」 身后一把声音说:「被你说中了。」 那正是伍太太。 [保姨在伍家服务二十多年是难得的缘份,她又不是我们家生奴隶,当然有退休日子,你高高兴兴欢送她才是,怎么会吵起来,这是西洋礼节吗?」 不为气得落泪。 保姨说:「年轻人统统喜聚不喜散。」 伍大太答:「她自己第一个先走,她撇下我们就什么事也无,你有空可以到浦东探保姨及阿忠。」 不为说:「妈妈,我怕你少了他俩不惯。」 「是差一点,可是,也不能把他们锁在屋里呀。」 不虞出现,「什么事?妈妈有话说,为什么不叫我?」 「保姨同阿总要返浦东开老人护理院。」 不虞一听,「哎呀」他叫起来:「好主意,做华侨生意,取价高,成本低,一流服务必有可为之处,保姨,没想到你有上佳生意头脑,佩服佩服。」 不为气结。 不虞说下去:「太多美容院健身院了,竞争大,生意未必好做,老人服务会是一枝独秀。」 保姨笑得合不拢嘴。 「保姨可出售股份?」 不为一个人离开家门。 她走到门口有车子驶过来。 不为抢白:「你还在这里?你升格做老板了还不朝高枝头飞去?」 于忠艺不出声。 不为渐渐平静下来「是,我爸已经不在,你的工作已经结束。」 于忠艺仍然不响。 「留不住你了。」 他这才开口:「伍家上下对我客气,我学习良多,十分感激。] 「多谢你陪家父最后一程。」 「是应该的。」 「几时走?」 「下个月初。」 「快了。」不为依依不舍。 「保姨说,现在家里住得下,你搬回来吧。」 老人搬出去,少壮挪回来。 全靠这间祖屋了。 那日回到公寓,不为工作至天亮。 腰酸了四处走一走,口渴喝杯水,白光刺眼才发觉红日升起双眼湿倦,倒头用枕头蒙面睡了一会。 电话响,是翁戎打来。 「朋友告诉我你家有白事。」 「是。」 「可以分家产了吧。」 「每个人都那么说,家母仍在世呢。」 「应当趁早安排,免得来日手忙脚乱。」 不为干笑数声。 「你能分得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翁戎说:「你别傻,照规矩三分一,争到底。」 「你几时回来?」 「这一两天,告诉你,回家住,在母亲身边搭张小床。」 「合同可签得成?] 翁戎叹口气,「使尽浑身解数,总算马到功成,过几年年老色表,怕没这样容易。」 不为骇笑,「靠色相?你是管理科硕士人才呀。」 翁戎这样答:「世上任何职业靠的都是声色艺三件,缺一不可。」 「多谢指教。」 「做作家何尝不是。」 「是是是。」不为唯唯喏喏。「回来一起去吃大菜喝香槟,介绍一个会跳舞的男生给你。」 办妥了事,伍家筋疲力尽。 不劳真的在母亲房中搭了一张小床,每晚睡在那里。 伍太太再三说:「不劳你扯鼻鼾每晚把我吵醒。]才把她撵出房去。 艾历逊一去不返。 分居手续书已交到他手中,签了字回来,从今以后,伍不劳是个离婚妇人。 不为奇怪,有没有叫艾历逊离婚议子呢? 不虞又提到分家的事。 伍太大很平静,「分了家产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虞陪笑,「手上有了资源,想四处看看赚钱机会。」 「我是问你回不回美国。」 「北美不景气,不如北上找机会。」 「你是电脑科毕业生,怎么会想做小生意人,听说今日大学电脑科门口还挤满了人。」 「他们迟发迟觉,人才早已过剩,全盛时代已属过去,这一两届毕业生大把人找不到工作。」 「依你看,读什么好?」 「教师与护士最吃香。」 不为不出声。 选科目总得挑真正兴趣,一窝蜂投机待四年后出身,环境未必如今日般理想,白白失望。 伍太太说:「士农工商,做小生意多腌瓒(找不到za字)。」 不虞陪笑,「妈,千万投资不算小生意了。」 不劳一听炸起来「千万都给你,我们两姐妹不是爸妈生的?」 不虞转过头来,「妈手上何止千万。」 不劳一想果然是又静下来。 伍太太看着他们三个,「分到钱,立刻就走.可是这样?」 「我们会来探访,孩子们亦陪着你。」 伍太太笑了,「我需安排一下。」 不虞与不劳对望一眼。 那天晚上哈拉昆出版社的编辑来电邮:「每章都写得真挚,只是故事没有高潮,章篇分散无力,不足以成为一部著作。」 不为答:「让我写完我要写的再说吧。」 「也罢。你只管去写,之后才慢慢收拾文字。」 「莉莉。我想回来。」 「来了想去,去了又想来,何故。」 「失望。」 「一个人之所以失望,乃系期望过高过了二十一岁,对世事仍有虚妄期望,是你自己的错。」 「你说得对。」 莉莉忽然说:「我挂念你。」 「我也是,离开了工作岗位,浑身不自在尽管许多人不把写作当为正职……」 [办完家事,回来吧,想见你褐色的大眼睛。」 不为一怔,挂上电话走到镜子面前,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鱼尾纹.吓一大跳,用手掩住面孔。 第二天,不劳找妹妹。 「不为,回来这么久,尚未看过市容,带我到处走走。」 也该散散心。 其实,不为对这个城市亦不熟,不过有伴好过无伴,她与姐姐到银行区喝茶。 不劳轻轻说:「人流真多,我感觉如乡下人。」 「上海与东京更挤,在上海行人道上,听说肩膀碰肩膀。」 「不为,此刻我是单身母亲了。」 「你处理得很好。」 「自从父亲辞世,艾历逊离开,我没一个晚上睡得好,这才发觉,吃得下,睡得实,是一种至大福气。」 不为点点头。 侍应捧来薄荷茶,不为替姐姐加蜜糖。 「昨日我与母亲商量,我想到上海开婚纱店。」 「人生地不熟,你怎么去?」 「闯一闯,把西方最成熟“少即是多”概念带进去,推广明洁大方高贵式样,抬高品味,上海人有聪明天赋,一点即明,会得欣赏。」 「几句话便讲明宗旨,不劳你真能干。」 「好不好笑,不为,做婚纱女人没有婚姻。」 不为问:「你问母亲借资本?」 「我卖掉原先的店,手头还有一点现款,与其坐食山崩,不如睹一记,我已联络到朋友合作。」 「那么你同妈妈商量什么?」 「求她照顾占美与威利,好让我出去奋斗无后顾之忧。」 「妈妈怎么说?」 「妈妈是好妈妈,一口答允。」 「其实她年纪已大,幸亏家里有女佣司机帮手。」 「占美与威利两兄弟是顽皮一点,但还算懂事,待生意上了轨道,必带他们一起北上。」 不为点头,到处有国际学校,不难解决读书问题,不劳并不是第一批上去做生意的人事实上再不去,真怕搭不上车。 「不为,请你也帮帮眼看顾这两个孩子。」 第六章 不为回过神来,「大嫂,小仍的老师要见家长,你去还是我去?」 大嫂连忙说:「哟,我去我去,叫司机走一趟。」 保姨收拾天井,把鱼缸水换掉。 她似自言自语:「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嫁人了。」 「什么?」不为装聋,「谁说话,说些什么?都快升格做老板去了,还理东家的事?」 她一个人走开。 伍太太问:「都出去了?」 「是,只剩我一个人。」 「七嘴八舌,这阵子真热闹。」 「这八张嘴,除出说话吵闹,就净会吃喝。」 「人当然要吃饭。」伍太太满不在乎。 「长期这样,吃得消吗?」 伍太太答:「人老了,还有什么长期,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拣回来,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风,摔倒在地,若不醒来,就这样息劳归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赐。」 说得极对。 「不劳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头,置点参考书,有备而战。」 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饰了。 你说你有真才实料,那是个陌生地头,鬼认识你,排场最重要,先敬罗衣后敬人。 同不劳说起,她笑,「你以为还是十年前?现在要到上海去买名牌。」 不劳手中拿着美国人写的「上海一日游」,读出来:「人民路二百零一号的上海博物馆展出最佳铜器瓷器及书法,往对面的人民广场可以练太极及放风筝,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号旧跑马厅今日已成为上海美术馆,东海路古董店林立,复兴中路五百九十七号有最佳指压 按摩院,恒山路九巷有间叫‘中华少男’的法国菜馆」 不劳收抬行装,「外滩呢。」 「外滩无恙,有一间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黄浦江上,可上七楼眺望浦东银行区。」 「谢谢你指教。」 「听上去新鲜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热闹多了。」 「不为,祝我成功。」 「祝你马到功成,一本万利。」 不为把孩子们也叫来。 两个孩子预祝母亲心想事成,生意兴隆。 不劳笑得合不拢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儿招招手,不劳走过去。 伍太太把一副钻石耳环交到她手中。不劳摊开手掌一看,只见晶光闪闪,每颗约三卡拉大小,大方华丽,刚好平日配戴,有了这样名贵装饰,衣物略差,也没有关系了。 不劳有点羞愧,鼻子酸酸,连忙戴上。 「不为你也有。」 不为连忙说:「给大嫂,她劳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场。j 不劳对牢镜子一看,只觉整张面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当大下午,不劳就北上了。 孩子们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占美说:「猪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乐,不思蜀,也不似挂念出走的父亲。 外婆安排他们学中文、画国画,还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观光。 由于忠艺开车送不劳在飞机场。 不劳说: 「小于,祝你前途无可限量。」 不为却咳嗽一声,「不,有不如意之处,伍家欢迎你。」 于忠艺很感动,「谢谢两位。」 「保姨一向怕热,听说上海热起来可达摄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于忠艺点点头。 回程他在花档停车,买了一大柬姜兰,然后往街市买菜。 少不了男孩们爱吃的猪排及女孩子喜欢的南瓜饭。 「最后一次买菜。」不为咕哝。 小于说:「女佣不会挑选,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炖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这一只就很好——j 真的,在家总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为带女佣人出来买十个人的菜式。 于忠艺把街市诸小贩郑重介绍给不为认识。 不为觉得她可以写一本叫「华南街市」的小书。 回到家里,于忠艺把姜兰枝剪短,花蕊并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开,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欢极了。 「你爸也喜欢姜兰。」无限依依。 回到小公寓,不为邀小于进去坐一会儿。 于忠艺替她拎着干粮上楼,门一打开,只见一个穿着泪袍的妙龄女郎出来笑道:「哗,这许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来了。 于忠艺涨红面孔,进不是退不是,连忙道别。 翁戎问:「不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为笑:「回来了?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托你鸿福,已向公司报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级。」 「我才向母亲说耍搬回去。」 「不为,你可以睡书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里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说:「上海挤破了投机分子。」 「可是上海一贯是东方巴黎,投机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说一说,沪人与粤人有什么分别。」 「那里,男女都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皮肤白皙,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你说呢?」 「晔。」 「而且从不自以为是,心中想什么也不大让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远有转安余地,你说,是不是无往而不利?」 「哗。」 「我们要学习的地方多着呢。」 不为收拾衣物,来时一只手提包,去时也一只手提包。 肩上挂着她的手提电脑。 「真潇洒。」翁戎赞她。 「这是讥笑我身无长物。] 「今晚八,点金兰街滴滴金酒馆,介绍男人给你。」 不为笑笑,走了。 于忠艺却在楼下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声。 「你知道我脾气。」 他还是不出声。 「我们回去吧,菜肉在车厢快晒熟。」 到了家,不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间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风间隔、给占美他们做书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电脑给他们。 这样慷慨,一定有孝顺儿孙。 物理治疗师来了,帮伍太太运动手臂,她雪雪呼痛「哟哟哟,弯不过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口沫横飞说着他与朋友的计划书。 吃过晚饭,不为抹上一点口红,出外赴约。 她找到滴滴金酒馆。 酒吧名字好听得没话说,装修却普通,气氛则非常好。 翁戎穿着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围,桌子上全是酒瓶。 这些男人,只要女性愿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为没走过去。 她本来已觉得无趣,倘若还与他们厮混,更觉乏味,且对不起自己。 翁戎没看见她。 不为悄悄自原路离去。 有人把车子驶过来,不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处。」 「你同保姨都决定自立门户,不必理我啦。] 「你要当心自己,这个城市,千奇百怪,牛鬼蛇神。」 不为没好气,「我在这里长大,我会不知?等于我叫你当心上海妖娆善变。」 于忠艺笑笑。 他们两人下车逛街。 一路上酒吧林立,叫旧乡梦、夜上海、醉乡 不为说:「这家好,这家叫烟如织。」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不为记得父亲生前健康的时候,常常吟这几句唐诗。 那一代人怀念家乡,一时间不方便回去,后来通了关,可随意北上,他们又发觉,家乡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见了只有更加寂寞。 不为对任何城市都一样看待,一个地方必须住久住熟才有感情。 「就快回家了,很高兴吧。j 「心中忐忑,巴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又会踌躇,倘若失败,可怎么办。」这是他第一次诉说心事。 「无论如何是一种尝试。」 他们看到露天咖啡座,不约而同坐下来。 翁戎喜欢肉欲约会,吃、喝跳舞、身体接触—一完全松弛不必用脑。 不为热爱静静地与朋友说体己话,精神交流,互相安慰。 不为叫了黑咖啡。 他问她:「真羡慕全世界你都几乎跑遍,什么地方最难忘。] 不为笑笑:「你喜欢的人在哪里,哪国最可爱。」 他一怔。 不为说:「以此类推凡是与好友一齐喝的,即是好酒,吃得开心,就是好菜,一家人共聚一堂,就是好屋,你说是不是?」 于忠艺看看她很久「你与本市一般年轻女子的想法很不一样,是因为在外国的时间多?」 不为把脸伸到他面前,笑笑说:「不,因为我天性聪颖。」 于忠艺笑起来,真想伸手拉她脸颊。 他低下头,不敢造次。 不为说:「回去吧,明早要动身。」 他点点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乘火车?飞机转瞬即到。」 「保姨说,她南下时也是乘火车,想搭上一程回忆一下。」 「你也很纵容她。」 他笑「我们在广州逛几天才乘飞机。」 「一路顺风。」 「这是一路上的电话地址,这是安养院照片。」 「叫什么名字?」那是一座红墙绿瓦的小洋房,前后花园,环境甚佳。 「保艺安养院,己收了十名老人。j 他们上车回家。 第二天一早,伍太太起来送保姨。 保姨饮泣,「太太,我不走了。」 「这里没你的事了,由不为送你去火车站。」 第七章 不为到附近的宋慈律师行去。 秘书迎出来,「伍小姐,等你呢。」 她敬咖啡给她。 宋律师推开门,「不为,劳驾你了。」 他坐下来,有点犹豫。 不为好不奇怪,宋律师宏才伟略,辩才一流。为什么忽然吞吐? 「不为,这件事本来我可以公事公办,依照客户指令行事,但是我与伍家认识三十多年,我想与你谈一谈。」 不为紧张,「宋律师什么事?j 「不为,你父已经辞世,生前他将财产交予你母亲管理,你对伍阮咏坤女士的财政状况知道多少?」 不为十分错愕,「我一天所知。」 「她用钱不与你商量?」 「从不。」 「不为,你可以保守秘密吗?别告诉母亲你来过我处。」 「我答允你。」 「你母亲年事已高,我怕她叫人骗财。」 「呵。」 「近年她大笔用钱,会计师有点警惕,通知了我,不为,请你想一想有无闲杂人等来谋她钱财,她平日同些什么人来往?」 「没有异象,她很少上街。j 「有一笔五十万捐款,赠予灵粮特殊儿童学校。」 不为连忙答:「这是我外甥女读书的学校。」怪不得即时录取小仍。 「一笔百万现金。写给张保女士。」 「那是我家老佣人的退休金。」 「谁是罗拉艾历逊?」 「我大姐,她前夫是洋人,离婚后还没来得及把姓氏改过来。」 真可笑,不劳匆匆替孩子改姓,忘却自身。 「她支了两百万。j 原来如此,所以立刻可以动身去上海大展鸿图。 「还有,这张支票写给伍不虞,面额一百万。」 不为吸进一口气。 难怪宋律师与会计师全开始怀疑。 「医院、殡仪服务费各二十多万。」 不为呆呆地听看。 「此外,她每月支十多万家用。」 不为低头,「家里人口众多,衣食住行确需这种数目。」 「不为,这是巨款。」 不为点点头。 「照你说,这还都只是正常开销?」 不为答是「我们也并没有吃燕窝喝香槟,家里只得一名司机一辆七座位。」 「只是人多。」 不为有点羞愧。 「不为,我还以为她加入某些敛财的宗教团体,或是结识不良朋友。」 「不不,」不为陪笑,「只是我们。」 她说完这句话更觉难堪。 「不为,即使如此也该量入为出,你可有听过这则老故事:家有三千,日用二钱,没有收入,也终告用馨,老人需要金钱安度晚年。j 不为看看宋律师,看样子他是真的关心伍家。 「可是我爸遗下可观财产。」 宋律师露出更加讶异的神色来,「不为,你对母亲的财政状况真的一无所知!」 不为发呆,「即使现金耗尽,也还剩一幢独立洋房,将来卖掉它搬到小一点的公寓去,也可以——」 不为忽然住口,因为她看见宋律师张大了嘴。 「不为,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伍宅已于两年前押给银行,换取反方向接揭,伍阮咏坤早将住宅套现,现在用得七七八八的就是这笔款项。」 不为用手掩嘴,呵,她怀疑的事得到证实。 「不为,她不能再浪费。」 三兄妹只有她觉得开销像水般没出,却无进账,实在堪虞,没想到已逼到眉睫。 「还剩多少?」 宋律师把存款数目给不为看。 宋律师说:「只够一年开销。」 不为颓然。 她一想又跳起来「房子呢,可会拖走?」 宋律师解释:「反方向按揭是一件很特别的贷款方式,屋主向银行借到款项,作日常开销,但合同注明可以住到老死。」 「那意思是,家母去世后银行将收回房子?」 「是,近年许多老人都利用这个方法换取晚年较舒适生活。」 「我完全明白了。」 宋律师给了她最佳解答。 原来母亲决定在生前把钱花在子女身上。 「还有一点,不为。」 不为眼睛鼻子已红。 「不为,她这样尽情使用是否觉得时日无多?你有无同她的医生进谈,上次出院至令,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不为像是被巨灵之掌掴了一记,火辣辣麻了一边脸。 三兄妹竟无人关切母亲健康,一味争产,不为自觉退让已比兄姐高一级,已是丰功伟绩,太不孝了。 「不为,你去跟一跟。」 「是是。j 宋律师时出一口气「不为,请别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谈话内容。」 「我明白。」 不为告辞出来,觉得晕眩。 大树已经蛀通,大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几个人懵然不觉。 不为看到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静静回家去。 大嫂看见她吃一惊,「不为,你面色惨白,我炖红枣汤给你喝。」 不为缓缓坐下来,「妈妈呢?」 大嫂笑,「与孩子们在楼上试新买的冬衣。」 不为点点头。 「妈妈真溺爱四个孙儿,那几件大衣比大人穿的还名贵。」 不为低头不出声。 趁活着之际拿所有的来换取欢笑,才是智能。 「怎么不高兴?」大嫂调侃,「别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为静静回到楼上,拨电话给医生。 「我是阮咏坤的女儿,我想约一个时间同欧阳医生谈谈。」 看护十分亲切立刻转给医生讲话。 「是不为?」 「是,医生,我是不为。」 「我刚想约你母亲复诊。] 「老管家退休,新来工人不知首尾,医生我想独自来见你谈谈。j 「明天下午三时好了。」 不力垂头。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个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乐得鼓掌。 是她的钱她爱怎样用都可以。 不为走过去,轻轻抱着母亲的手臂,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小仍先发觉,「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说:「你姑姑自小爱哭,幼稚园老师最怕她。」 不为回房去,一声不响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说:「果然准时。」 不为断断续续把母亲的事告诉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这样说:「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遗传。j 不为沉默。 「我猜想你一时间不会来上海了。」 不为落泪。 「已经成年了,上一代必然会离我们而去,像这个城市一样,历史性责任及任务经已完成,功成身退,鸟尽弓藏。」 莉莉对人与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国女子有这么聪明。 她又问,「你可有拍照记录?」 不为点点头。 「这些悲怆都可以旧入摄影份内:生我们的人即将逝世,我们束手无策。」 不为送她上火车,看着列车开出去。 她回市区,到欧阳医生诊所。 「不为你好,阮女土的情况如何?我与她通过电话,精神还算不错。] 不为用很技巧的措辞低低地说:「我们已经很满意,不敢奢望。」 欧阳医生说:「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诉你们。」 不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们商量,又同谁说,家父已不在人间。」 医生沉默,吁出一口气,「她曾同我说,盼早日与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积极生活,一点也不露出来。 「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症,她不辞劳苦小心照顾他,他们是夫妇典范。」 不为不出声。 终于她咳嗽一声「医生到底还有多久?j 这句话其实一点实质的意思也无,但是听在医生耳中,却有特别意义。 「三个月,半年不定,坏细胞已扩散到全身。」 不为耳畔嗡嗡作响。 「不为,高高兴兴伴她走毕最后一程。」 不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双目。 「奇怪,本来病入膏盲,应该觉到痛苦,可是她却异常平安。」 不为站起来,但是双脚一软,不支倒地。 看护连忙扶起她,医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为靠在沙发上,悠悠恢复知觉,只觉无限凄苦。 医护所替她叫了车子,她回到家中。 这时,伍太太在书房中教女孩子们织毛衣。 简单的圈圈针一路织上去做一个圆筒织成顶帽子,不为小时也学过。 母亲又教她钉纽扣「女子家里总得有针线盒子」,读大学时,男同学都找她换拉链。 她靠在门框看她们干活。 祖母的手指不够灵活了,小女孩帮她转弯,她们玩得很高兴。 女佣在厨房做肉酱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为勉强自己坐下来吃一大盘,饱到喉咙才停止,怕呕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来连累家人。 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流泪。 不劳的两个孩子进来找她,「阿姨有事与你商量。」 不为连忙坐起来,「请说。」 她有一个良好习惯,她对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样。 「阿姨,爸爸打电话来,说想见我们。」 「啊。」 「我们问过外婆,外婆说随得我们喜欢,不过,外婆说,最好在公众场所见面,并且司机在一边看守。」 不为点点头,「外婆思路清晰极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们不想见他。」 「为什么?」 「他留下我们不理,我们觉得他不再是一个父亲。」 第八章 下午,雇佣公司另外派了新人来,这次年纪比较大,看上去也稳重,仍然负责打扫洗熨。 伍太太说:「不为,陪我去看不劳。」 「那还不容易,我立刻去买飞机票。」 「不为,我们乘火车,当年我也是乘火车南下。」 「不,妈妈,人人可以乘火车,你还是乘飞机的好。」 不为与欧阳医生商量旅游的事。 医生踌躇,「她不宜远行。」 不为冲口而出:「已经不宜远行,还怕什么远行?」 医生点头,[你说得对,走得动就得让她走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了。 不为黯然垂头。 我给你开药。」 就在这时,不为听见走廊外有嘭一声巨响。 「什么事?」她忘却忧伤抬起头来。 接着。又是一声嘭,整个医务所都震动一下。 欧阳医生像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叹口气放下笔,站起去探视。 不为跟在他身后。 她看到了奇景。 只见走廊上放着一架售卖汽水零食机器,一个女子正自远处疾奔而至,飞腿踢向机器,发出膨然巨响。 欧阳医生跌足,「慧中,你又干什么?」 原来那用咏春腿劲踢机器的正是欧阳慧中。 她笑嘻嘻答:「它又吃了我十块钱。」 她父亲拉着她,「嘘,嘘,别吓人快进来。] 不为迎上去,「你踢给方向了,看我的。」 好一个伍不为,她轻轻一转身,提腿呼地一声跃起踢向机器左边.售卖机颤动两下,忽然哗哗声呕吐,汽水罐与薯片包纷纷一起落下。 欧阳慧中欢呼一声,拾起她应得份量。 「它欠我三罐可乐一包薯片。」 欧阳医生连忙把她们两人拉进医务所。 老看护走出来瞪她俩一眼,「当心警察叔叔。」 欧阳慧中笑得弯腰。 「唉,伍不为,谢谢你,这罐汽水全世界最好喝。」 她还记得她。 不为惊喜,「你知道我名字?」 欧阳慧中看着她,「把母亲当明瓷那样搀扶的女儿自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为脱口说:「我也是。] 慧中那种无拘无束的爽健美,发自内心散发摄力。 她们两人攀谈起来。 不为问:「下一站去何处?」 [南美品塔贡尼亚冰川,不为,你是写作人,应当行万里路,别老在南欧葡萄园大红花里兜圈子,到印加部落去看古迹。」 不为心向往之,但是实事求事的她又忍不住问「如何沐浴?」 慧中大笑,「不为,你这样婆妈,如何写得好文章?」 不为羞愧。 取了药,不为告辞。 慧中说:「我要诊症,下次再谈。」 不为返回走廊乘电梯,看到滚在地上的汽水罐,不禁会心微笑。 对于欧阳慧中她有极佳印象。 那晒得微棕的短发,浅褐皮肤,大眼睛炯炯有神,牙齿雪白,身着简洁衣裤,脚上一双球鞋,怎样看都英姿飒飒。 不为取了飞机票回家。 她看见大嫂呆呆坐书房。 不为取笑她:「你已知保险箱内空无一物,还坐这里干什么?」 大嫂自言自语:「本以力回来三五七天,谁知住了下来。」 不为说:「你在那边房子已经租出,了无牵挂。」 「你的房子呢?」 不为失笑,「我何来房产,我一向租住改装货仓,一断租,必定收回。」 「那你回去怎办?」 「先住几日青年宿舍,重新找公寓。] 「你不怕流离失所?」 不为耸耸肩,摊摊手。 「换了是我,会做噩梦。」 不为笑说:「我会努力置业。」 「对呀,小仍她们也可以来探访。」 不为说:「这两日我在联络房东,可是一时还找不到他。」 大嫂脸色很差。 不为问:「你有心事?」 「不为,我错怪了你。」 呵,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她知道了。 「那女子写了一封信给我,今早收到,我已拆阅。」 不为一怔,没料到会有这一着,也算是厉害。 [信写得十分流利,文法也无错误,可见起码读到高中,她说你辞退她是因为她同伍不虞有染。」 不为沉默。 「穷心未尽,色心又起,怎么办?」 不为轻轻说:「可否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多年来拖着一个迟钝女儿过活——」 「他也曾有过好日子,当年硅谷红利百万计。] 「他急着买跑车游艇,已全部花光。」 「试试共患难。」 「我实在累了。」 「那么,上楼去睡一觉。」 「醒来也没有意思。」她饮泣。 不为见劝之不醒,不禁生气,「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丈夫,你应当明白,他是老式男人,你最好佯装不知,若果真的忍无可忍,不必多说,即办离婚。」 齐家畅女土静了下来。 「请念在孩子份上,尤其是小仍。] 投鼠忌器。 齐家畅掩着脸。 不为提醒她:「带着孩子回运河街杂货店你行吗?」 她缓慢地走上楼。 不为在她背后说:「一会叫你吃饭。」 你要吃饭吗,想吃饱总得付出一点代价,要不辛劳工作,要不忍气吞声。 没道理人家把你喂饱,又还得尊你为天神。 第二天,不为带着母亲出门。 不劳亲自来接飞机。 伍太太不肯先往酒店休息,坚持要去婚纱店参观。 到了店门连不为都觉得累,伍太太精神却很好。 店里生意并不致于客似云来,但也不错长期雇着一个模特儿,一套套衣裳穿出来给客人看,特别矜贵,架势十足。 不为不住点头。 伍太太想吃小笼包,不劳立刻差人出去买,店里工人奇多,同工资廉宜有关,不劳叫他们穿上白衣黑裤,倒也整齐可观。 伍太太说:「我放心了。」 这才回酒店去。 第二天一早又叫不为起来叫车往浦东。 不为累得双眼睁不开来,也得服侍母亲起床。 正在梳洗,有人按铃,不为过去张望。 呵,天兵天将救星来了。 门外站着于忠艺及保姨。 不为把门拉开,快乐欢呼。 保姨抢进来扶住伍太太,「你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伍太太说:「给你一个惊喜。」 不为松一口气,蹲在地上不愿起来。 「我们接到二小姐电话立刻出来。」亏得不劳通风报讯。 「差一步我们就找到浦东去。」 「叫车子不容易呵,阿忠来了,叫他开车兜你们去吃早饭。」 保姨双手不停帮伍太太穿衣着鞋。 不为又活泼起来,「我要吃地道上海点心。」 保姨说:「太太的鞋子有点紧。」 不为说:「保姨你细心,我去拎另一双来试试。」 「这双好。」 她搀扶伍太太。 伍太太笑,「一样一双手,阿保手臂有力承担。」 保姨把伍太太头发仔细裹在一方丝巾里。 他们出发去逛早市。 不为说:「忠艺,多谢你赶来。」 于忠艺微笑,「什么话。」 他胖了一点,可见生活顺心,仍然剪平头穿卡其衣裤。 他开车兜了一个圈子,大清早,晨曦,市内有烟霞笼罩。朦胧中闪着太阳金光,路上人头涌涌,不为好奇探望。 他们在一间小馆子前停车,推门进去,地方十分雅致洁净。 保姨作主,叫了几款吃早饭的菜式。 不为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正在张望,于忠艺买了咖啡进来。 「呵」不为笑,「史达拔咖啡。」 吃了早餐,保姨与伍太太聚旧。 不为拨电话找莉莉。 她仍在床上,一听不力来了,大喜, 「你特地来看我?」 「我陪家母探亲。」 「呵,可抽空见个面吗,我明朝回多伦多。」 「你真来去匆匆,下午三时,在你酒店大堂见。」 放下电话,听得母亲说:「……我想去邢家宅路。」 不为知道那是外公旧居,[现在不叫这个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东路,半个世纪过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于忠艺说:「未必。」 保姨说:「那么,陪师母去看看。」 小轿车驶近那个老式住宅区。 「呀,还在。」 只见三层高砖屋外墙虽经过修茸亦相当残旧,最奇突的是电线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维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鱼骨电视天线。 一样住着人家,妇女与孩子们上上落落,见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轻声问:[是这一问吗。」 伍太太说:「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里呢。」 正在商量,一个中年太大气呼呼地跑下来叫:「依偷我铜钿,快还拨我!] 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男孩窜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撑着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视那个穿宽身旗袍熨头发的妇人,忽然冲口而出:「姆妈。」 中年太大听得有人叫马马,不禁转过头来看,她见到四个陌生人,于是扬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脸笑容解释:「这位太太从前住在这里。] 「啊,是吗。」 她不感兴趣,咚咚咚走上旧木梯。 不为低声问:「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点点头。 不为恻然,知道母亲忽然回到故居,沧茫间迷失在时间及空间里。 保姨连忙说:「回去吧,我们回酒店聊天。」 不为与于忠艺在一间叫徐家汇的咖啡店小憩。 于忠艺只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第九章 下午,饥肠辘辘,有人敲门。 是那姓曾的年轻人,捧进香喷喷咖啡及新鲜热辣菠萝面包。 不为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埋头苦吃。 那年轻人为之恻然。 住在这样漂亮的大屋里,想必是位千金小姐,一定自幼坐着司机驾驶的大车上学放学,不食人间烟火。 今日家道中落,大屋出售,矜贵的她看见寻常百姓吃的下午茶点竟那样高兴。 不为嘴巴塞得满满,「谢谢你。」 「不客气。」 「你还未下班?」 「我这就走了。」 「再见。」 他却说:「不如一起吃晚饭。」 「我有约。」 年轻人尽最后努力:「有一间菜餐厅的加蛋免治牛肉饭最好吃。」 不为非常向往地抬起头来详尽考虑一会儿,「不,我有约。」 年轻人不死心,「明天呢?」 不为笑了,「明天再说吧。」 年轻人只得点点头离去。 不为下楼,发觉所有家具都已贴上银行标签。 原来过去三个月,家人一直住在借来的地方,大屋早已经出售。 慧中电话来催:「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没问题。」 车房里还搁看她少女时用过的脚踏车,粉红色,前轮上有一只藤篮,用来放一束满天星及两枝法国长条面包,来回吸引小男生注意。 连带租屋出售的是她的回忆。 必须要走了。 耳边像是听得母亲呼声:「为为,为为,记得回来吃饭。] 不为正在憔悴,慧中已经到了,诧异地说:「你在这里。」 不为点点头,「慧中,我想去探访外甥。」 「我载你去。」 「就是看中你有车。j 车子驶到近郊住宅区,抬头一看,全是高耸入云的大厦,白鸽笼似密密麻麻数千格,并排十多座,像碑林,又似屏障。 不为张大嘴呆半晌,环境同从前是不能比了。 慧中看地址:「第八座一o八号甲座。」 电梯大堂十分干净,略叫不为放心。 找到了号码,不为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小行,看到不为,欢呼一声。 四个孩子放了学,正在做功课,肚子饿了,各自找到面包当茶点;有人搽果酱,有人涂花生酱,小仍喜欢炼奶,各适其适。 看情形能屈能伸,都适应下来了。 小公寓簇新似小人国,两间卧室放着双层床,男孩女孩各一间,大人上班去了,佣人睡在厨房后边,小小地方挤了六个人。真不愁寂寞。 不为担心问:「早上可挤2」 「轮流用洗手间,每人每次不得超过十分钟。j 不为骇笑,继而黯然。 小行说:「邻家也是四个孩子,他们全是男生。」 原来有人陪,不为精神一振,「换衣服,一起去吃冰淇淋。」 楼下商场就有小食店,各人要了香蕉船,加红豆刨冰,一桌子甜食,慧中抢先付账。 吃完把孩子们送返家中,不为想教他们功课,可是他们四人有商有量,你教我画圆着色,我为你解答算术题目,有商有量。 不为看了欢喜。 没想到环境差了,人心反而团结,失去一样,换得更宝贵的另一样。 上天真的十分公平。 慧中悄悄说:「放心可以走了。」 不为点点头。 不虞两夫妇还未下班回来,可见忙得不堪,真好。 只听得占美说:「我与弟弟先去淋浴。」 他们自动懂得安排时间。适者生存。 慧中问:「你呢?」 不为说:「我很羞愧,我想回多市。] 慧中笑,「这可巧了,我将回走马斯特大学任教。」 「真的?」不为一怔。 「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他们聘人,立刻应征,已获批准。」 分明特意要跟着去陪伴不为。 「待遇不算好,但是所有大学教席的福利均上乘,宿舍很大很静,足够两人住。」 不为微笑,「我不打算投亲靠友。」 慧中却说:「你也住过翁戎家里。」 「翁戎只是普通朋友,我来去自若,没有负担。」 「家父也有公寓在多埠,他也是你普通朋友,你拿着门匙,暂住他家。」 出尽百宝要帮她,不为哈哈大笑。 「好好好,我拿着门匙,你是怕我失散,因贫失救,流落街头。」 慧中有点尴尬。 在欧阳家吃完饭,慧中想留下不为。 「空屋不好住——」 「那是我的家。」 一个人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华尔滋圆舞音乐: 不为起床,发觉自己手小脚小,只得七八岁模样,穿着印了小白兔的绒布睡衣裤。 她蹑足走到楼梯口看下去,只见大厅里有好些宾客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不为蹲在楼上看,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不劳也醒来了,她「嘘」地一声坐在妹妹身边。 忽然她俩看到了父母,爸妈只有三四十岁辰样,年轻力壮,头发漆黑,衣着时髦。 不为急不及待向他们招手,「爸爸妈冯。」 他们听到了,抬起头来向女儿们笑。 不为的梦醒了,她抱膝发呆。 有人按铃,不为走下楼开门。 那个姓曾的年轻人又来了。 这回他买来烧饼油条粥。 他关切地问不为:「你有地方可住吗?」 不为点点头,「多谢关心。」 「一个人要小心,外头环人很多。」 不为笑笑,「是吗,我觉得好人比坏人多。」 年轻人有点尴尬。 不为说:「一会我要出去办事,你点完楼上可自动关上门离去。」 不为上楼更衣出门。 银行存款所余无几,订了飞机票,她去找慧中。 医务所看护告诉她,欧阳慧中在社区中心帮儿童验身。 不为找了去。 只见大堂排长龙。 好几个医生穿看白袍为市民义务检验。 慧中穿白衣白裤,笑容满面,凡是小孩,每人可取一颗巧克力,然后坐下乖乖听医生的话。 不为没有上前打扰她。 一个人在忘我工作时必定有一股美态,慧中一边同母亲们谈话,一边忙着看孩子们眼耳目鼻,服务殷勤,叫不为佩服。 忙半晌,她抬头,看到不为。 她朝不为招手。 不为走过去,有人递热茶饼干过来。 「今天什么日子?」 「市民健康日,上午九时至晚上九时免费验胸肺。j 不为轻轻说:「我明天走。」 「这信封里是父亲公寓的地址及门匙,你收下。」 「谢谢。」不为收好信封。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过来说:「医生,这孩子天天傍晚五时开始哭,无病无痛,但哭个不停,起码吵两个钟头。」 不为听了,不寒而栗,立刻让座。 只听得慧中说:「会哭就不坏,有力气才哭得响。」 不为轻轻退出大堂。 电话响了。 莉莉的声音传过来:「出门一里,不如屋里,家最舒服。」 「开始写东游记吧。」 〔我在公司收到你稿件。」 「怎么样?」 「正叫助手整理,从新编排章回,改正文法拼字,初稿这几日可以印出,方便你取回修改。」 「设计封面没有?」 「小姐,哪有这么快,定了稿再说。」 「路途遥远。」逐步逐步走。 「你几时返来?」 「这一两天安顿后,向你报到。」 莉莉问:「你的朋友呢?」指慧中。 不为笑答:「她很好。」 「我知道她很好,她会否与你同来?」 不为不想瞒她,「稍后会与我会合。」 「你与她同住?」 不为微笑,「我一向独立。」 莉莉问:「慧中二字,是什么意思?」 「华人有成语赞美女子秀外慧中,即外型秀美,内心聪颖。」 「嗯高度赞美。」 「届时再见。」 傍晚回家,年轻人已经走了。 桌子上留着一张便条,不为无暇拆阅。 任何一个有三分姿色的年轻女子,一生中必有许多这样的邂逅,是否把握机会,则看个人选择。 晚上不为与兄姐道别。 他俩十分唠叨,吩咐许多话,都怕小妹一个人浪荡江湖,失去影踪。 不劳轻轻说:「昨夜我做梦。」 不为一怔。 「半夜在大屋,父母招待人客——」 不为接上去:「有跳舞音乐,我与你偷偷起床张望,被爸妈看见,指着我俩笑。」 「你怎么知道?」不劳意外。 「二十年过去了,真好似去年的事似。j 「过了那样美好的二十年,还有什么遗憾。」 「那时我们家欣欣向荣。」能不唏嘘吗。 不劳终于挂上电话。 第二天一早,不为出门的时候,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她带上门听到喀一声大门关上,仍然向前一直走。 计程车停在路口等她。 她把简单行李放到车后,低下头听见司机先生间:「飞机场?」 车子一直驶出去,不为松了一口气。 上了飞机舱,无巧不成书,她又被安排坐在一个少妇身边,她亦有一个手抱婴儿。 不为吞一口涎沫,立刻找来服务人员;「我想调座位。」 「这是特廉客机,全船满座,伍小姐,许多人客一个月前订座。j 「我怕婴儿哭泣。」 「伍小姐,十多小时很快过去,请忍耐一下。 」 不为无奈,坐返原位。 那幼婴看到她坐下,嘴巴波波波响,伸出胖胖双臂叫她抱。 是什么吸引这孩子2 原来是手提包上的拉链饰物。 少妇说:「我姓张,这是我儿子张之道,半岁大。」 「呵,张太太。」 「我不是张太太」,她微笑,「我是一个单身母亲。」 不为一听,恭敬地点头。 她闭上双眼休息。 飞机起飞,不为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到少妇忙喂奶,又哄孩子,不到一会已经劳累,把头靠椅垫上休息,那幼儿躺篮子里,竭力想坐起来观光。 他很乖,也不哭,独自挣扎。 不为心说:张之道,这次让我帮你,将来你做了大人物,请记得报答我伍阿姨。 不为轻轻扶小小人儿坐好。 那幼儿大乐,舞动双手。 不为四处张望一下,见无人注意他,母亲又闭着眼睛,她给婴儿一块苏打饼干。 他俩交上朋友。 两人眉采眼去,殊不寂寞。 然后不为害怕起来,这个单身母亲许久没有声响,她推一推她,「张小姐,张小姐。」 她立刻苏醒,「什么事?」 不为松口气,「喂奶时间到了。」 「谢洲你。」 这样说说笑笑,飞机抵进。 服务员让母婴先下飞机,不为松口气,一看那孩于小小外衣落在椅子上忘了带,真可爱,浅蓝色绣一朵朵云。 不为把外套交给服务员。 出了海关,不为踌躇。 往何处去? 这样吧,先到欧阳医生公寓歇脚,淋浴,睡一觉,才决定该做些什么。 不为回到老家,一切事物均无比熟悉亲切,跳上地下铁路就到达目的地。 欧阳家是一幢在市中心宽敞的两房,公寓陈设简单大方,露台推出去可以看得见浩瀚大湖。 慧中并没有立即打电话来问她去向:到了吗,可疲倦,还喜欢公寓否等等,她给不为许多空间自由,不为十分感激这一点。 她淋了浴,披着大毛巾冲咖啡喝。 不为忽然觉得累,从前下了长途飞机立刻可以满街跑约朋友看电影,现在再也不能够。 她挑了一张小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醒来,在附近旅游区逛了一会,买了一只热狗吃,自街角小店捧了牛奶回去。 她独自坐在客厅,想听些音乐,开了录音机,正想挑流行曲,却传来歌声。 一个女歌手轻轻唱:「看不尽人海浮沉,也曾陶醉两情相说,也曾心碎黯然离别,醇酒良夜,曲终人散,回头一瞥」 零零星星的华尔滋音乐唱出无限惆怅,不为听过这首老歌,当年父亲时时在舞会中播放,没想到今夜又叫不为重温旧曲。 歌词向谁道别?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城市? 不为又沉沉入睡。 翌晨,她终于精神饱满地醒来。 她抬头看蓝天白云,最后鼓起勇气,乘车回旧货仓公寓。 半路手提电话响起来。 不劳先责间:「到了?到了也不通知一声,不虞追问你消息,仿佛我知情不报。」 不为只是陪笑。 「以前兄姐好像没有那样紧张。」 「从前有父母担心,是他们的责任,不管我们事。」 接着不虞电话也到了。 「为为自己当心。」 「我在多市已住了十年,请放心。」 不虞大吃一惊,「有十年那么久吗?」 不为感唱:「有了。」 她在旧居楼下按铃,管理员出来应门。 一见是不为,笑容满面,「伍小姐,欢迎回家。j 不为一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管理员对不为印象一向普通,时时敲门催交管理费,今日如此殷勤,招人怀疑。 他用力拉开大门,「伍小姐已经替你把公寓粉刷过了,洁具也全部更新,你快看看可满意。」 呀,三个月没交租,还这样好待遇? 管理员把锁匙交给她,「伍小姐,恭喜你荣升业主。」 业主? 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为取过门匙,走到门前,打开,只见墙壁已经簇新,淡淡奶黄色,十分明亮,大玻璃窗前添了网孔垂帘,舒适柔和得多。 几件旧家具亲切地保留,一件不动。 她窝到自己的破沙发里,舒一口气,随即发觉玻璃砖砌成的茶几上有一封信。 白信封上写着伍不为小姐。 回邮地址是来慈律师。 宋律师给她的信?奇怪。怎么会放在这里? 不为把信拆开。 内容十分简单:「不为,见字请电我助手方太太,恭喜你荣升业主。」 不力实在忍不住,即时照信上号码打电话找方太太。 方太太的声音充满笑意,十分动听,有点像电台节目主持人。 「是不为?你此刻在什么地方?」 「运河街十号麦土维旧仓库。」 「阿,你到家了,喜欢墙壁的颜色吗,屋内多处残旧,已替你装修。」 「方太太,人人称我业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你确是业主。」 「什么意思。」 「你从此不必缴付房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可以专心写作。」 不为发呆。 「不为,我马上到你处来,有些文件需要让你签署。」 不为只得把话等见了面才说。 能够回到故居真是高兴,她跳起来走进浴室。 一抬头整个人呆住,卫生间也装修过了:雪白有四只脚的浴缸,大蓬蓬头,橘红色砖地。最令她惊异的是有一面墙壁造成凹凸不平的爬山墙一样,现在,她每天可以在家练习运动,不必外出了。 谁,谁那样体贴? 她坐在浴间,不愿离去。 终于她听见门铃响。 不为立刻扑出去开门。 方太太是名中年妇女,人如其声,好笑容,活泼,她捧着鲜花及点心。 「不为,去做咖啡,厨柜第二格有只蒸馏器,抽屉里有蓝山咖啡。」 她对这里比不为还熟。 「方太太,告诉我,谁对我这样好。」 方太太坐下来,笑笑问,「你说呢?」 「谁知道我喜欢爬墙?j 「你说呢?」 方太太舒舒服服地喝了咖啡,吃完果酱甜圆饼,抹干净手,取出文件,「不为,请在这里签名。」 不为签下大名,「现在,可以告诉是什么人买下这公寓送给我了吧。」 方太太笑答:「你很快会明白。」 她另外郑重地拿出一只小小盒子,放在茶几上,「不为,这也是你的礼物,请查收。」 不为打开盒子,一看张大了嘴。 盒于里是一对玉镯,颜色非常奇突,十足像切开了的西瓜肉,一截绿,似西瓜皮,接着一小截白色,然后,变成红玉。 这便是不劳口中的西瓜手镯。 妈妈。 还有谁呢。 是妈妈替她买下公寓房子,好让她有个存身之处,不致于居无定所被人踢来踢去。 是妈妈知道她爱爬墙,是妈妈才晓得她喜欢蛋黄色。 不为取出那对玉镯,大家都在找的宝贝,原来一早留了给她。 不为吁出一口气,鼻子酸涩,说不出话来。 母亲人已经不在,仍然处处无微不至地庇护着她。 方太太见不为取出玉镯,三个颜色在阳光下晶莹夺目,不禁轻问:「咦,好看得像假的一样。」 不为把玉镯交到她手中。 方太太喷喷称奇,「你妈很疼惜你。」 不为点点头,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太太安慰她:「嘘,嘘,别哭,你妈妈是想你开心。」 不为向方太太道谢。 方太太说:「你仍需缴付水电差切杂费,不为,工作努力,生活健康,是最佳报答父母方式。」 「是,方太太,请知会宋律师我已收到物业及首饰。」 方太太拍拍不为肩膀离去。 不为把玉镯戴在手腕上。 一颗忐忑的心落了实。 她出门,去把行李自欧阳医生家取回。 她拨了几个电话。 首先通知兄姐:「仍住老地方,是,我喜欢这种吊儿郎当无间隔大统间,有空来坐。」 自然不忘祝他们生意兴隆。 再找慧中说话。 慧中不在电话旁边,不为留言:「慧中,可是在手术室?我的地址是运河街十号,电话——有空请联络。」 最后才致电莉莉苏比耶斯基。 不为嘲笑自己:工作,一向没在她心目中占最重要位置。 莉莉声音清脆动听,「咦,不为,许久没听见你精神饱满的语气。」 不为感慨「知道被爱真好。」 莉莉酸溜溜,「她来了吗?」 「莉莉,家母把公寓买下送我。」 「啊,那你得真的专心写作了。」 「可不是。」不为泪盈于睫。 「好了好了又哭。」 不为破涕为笑。 挂上电话,出版社有人送初稿来。 不为打开一看,哗一声,原稿真的非要排出来不可,黑字白纸,不知多好看,不用读内容也觉美观。 她把整叠稿纸按在胸前,不愿放下。 像大人抱婴儿一样,紧紧小心地揽在怀中,得到非常大的满足及安慰。 半晌,放下,稿件已经微暖。 她自第一页看起。 编辑部把她的章回次序改动过了,不为有点不悦。从头看到尾,只觉语气经过修正,不大像她原意。 读到傍晚才掩卷,不为颇有意见。 她问莉莉:「我明朝可否到编辑部开会?」 「欢迎,上午十时可没太早?」 「我会准时。」 不为问自己:该怎么开口呢?「一个好的编辑,应当让作者保留原来风格,改动太多丧失原意。」 或是 「我虽未成名,但不喜欢人家改我原稿。j 「我改变主意,把原稿还给我。」 「你若是这样大改,就失去一个乔哀斯威罗伦斯了。」 不不,不能这样比较,人家会以为她是疯子。 电话响起来。 不为叹口气,取起听筒,原来是慧中。 不为立刻间:「慧中,你作文,喜用深奥抑或清浅的文字?」 慧中笑,「我读医科,答卷子毋需咬文嚼字。」 「你总有读小说吧。」 「文字用来传通讯息,总得叫读者看明白为目的。」 「那是赞成越浅白越好?」 「嗯,所以我们有李白」慧中说,「不过我也读过:一个写作人若要改进文字,总得在动词群下手,把平常普通的动词改成精要尖锐,像‘他看着我’与‘他凝视我’大大不同,又或‘他狠盯我’、‘他怒视我’」 不为说:「我觉得,用字无论如何要清易,简单明了的文字,营造出故事各种气氛,像恐怖、凄怨、喜乐才是高手。」 「阿,不为,那种境界不是人人可以到达。」 「我不喜明写,慧中,哀伤时不用大叫大哭,动怒毋需破口大骂,恋爱不必欲仙欲死,成功最忌告知全世界,一但是出版社把这些细节都改过了,整部小说露骨大胆新奇,不是没有可读性,但稍嫌粗俗。」 「嗯,太含蓄了,也许读者觉得如隔靴搔痒。」 不为没好气,「痒要像药膏,总不能抓得应开肉烂,血肉模糊。」 慧中哈哈笑。 不为这才改变话题:「慧中,刚自手术室出来?」 「是,一位老太太摔倒,盘骨粉碎需镶上钢架。] 「老年真多折磨。」 「你已搬回原居?」 「是,不过我曾在令尊的公寓住过一晚,谢谢你们。」 「稍后我来与你会合。」 「很想念你。」 「我也是。」慧中说话一向简洁。 不为没有在电话中提及细节。 成年人总会保留一点秘密。 她会告诉不劳「喂,那对西瓜玉镯在我处」吗,当然不,她会说「不劳我们每人分一只」吗?也不会,一对玉镯分开,失去价值。 这算得是藏私吗,也许,但是母亲交到她手中的遗产,她决定接收。 包括这座公寓在内。 伍不为生活中一页已经掀过,大量人与事、情与景已经压在这一页之下,大抵要到中老年时才会翻出回忆。 那时,旧情会像夹在书本里的一朵花或是一块叶,形状依稀在或许保留了三分颜色,但事过境迁,内心虽然牵动,感觉必定生疏。 此刻,不为忙着在原稿上写下她不满改动之处,全神贯注,全情投入。 口渴时喝点果汁,或是咖啡红茶,忽然发觉天色己亮,她走进浴室,徒手爬上墙壁,累得满身大汗,淋浴,更衣,出门往出版社。 走到街上,看到鹅毛般雪花缓缓自天空飘下。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不力了然一人,略觉凄清,但是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做。 不久又可以见到慧中,阿,不算太环了。 不为匆匆往地下铁路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