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我拿到登基剧本(科举)》 第1章 大晋,丰庆八年。 镇南将军府后院花园内七八个十几岁的小少年玩的正酣,不大的花园里站满了人。 一身红衣的小少年笑的气喘吁吁扬起手挥舞两下,他求饶道:“不成了,连着一个时辰都是我当瞎子,再玩一会累的我迈不开腿,我便抢了穆六的床今晚便不走了。” 听到红衣少年出声,周围的丫鬟仆妇们纷纷上前扯着满头是汗的少爷们到凉亭内歇息。 “先歇着,这一局给他记上,过阵子可要他还回来。” “可不能叫他同上次一般耍赖皮。” 红衣少年听见伙伴们几句声讨也不以为意,抬手解下蒙在眼前的三指宽黑布条,红衣和黑布碰撞在一起本就衬的人分外绮丽。 却不想布条下更是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孔,几根被布条弄乱的黑发带给这张面孔如诗如画般的色彩。 少年阔步走到桌前,他抬眼笑的爽朗,浓密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含着笑意,眼白处极白,瞳孔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棕,从眼睛中便透出一股聪明劲。 他无疑是个极好看的少年,可惜脸颊处还有几分圆润,也可以说他是个好看的小少年。 红衣少年正是康顺侯的嫡长子贺云昭。 此时聚集在此处一群小少年是刚从书院休半日假,也说不上是谁嚷嚷着要聚会吃烤鹿肉,于是一群半大小子对着自家小厮吩咐两句便一溜烟的来了最近的穆府吃肉。 穆六郎的乳母侍候在一旁,时不时关注着这群少年的一举一动,乳母定眼一瞧便猜到这群少爷们的中心是贺家公子。 乳母再扭头看看自己的少爷,穆六郎圆润的小脸蛋靠在人家贺公子手臂上,一人已经初具翩翩公子风采,另一人还是浑圆一个球。 肉足饭饱的少年们纷纷告辞,贺云昭也在穆六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自家的马车。 到了马车中,贺云昭一松肩膀,好不容易才拒绝了穆六的留宿请求,真是不容易。 两人本是从小便玩在一起的好友住在对方家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贺云昭偏偏从不在外留宿。 外人以为是康顺侯年纪轻轻便去了,侯夫人膝下仅有一子贺云昭,贺家的独苗金孙自然被视作眼珠子一般,是以贺云昭从不在外留宿。 身量高挑的少年迈步进门,他抬眼看向圣上钦赐的康顺侯府的牌匾,再次内心感谢这一世的父母。 他从不在外留宿,不是外人猜测的母亲舍不得,而是因为,“他”是“她”。 十三年前。 贺老太太一身孝服,她冷的浑身一个哆嗦,满是沧桑风雪的鬓角处迫出冷汗。 原本该在灵堂哭灵的婆媳两人此刻却一站一跪呈对立状。 “你怎么敢!”贺老太太气的落下泪来,怒火烧向这个之前万分满意的儿媳妇。 这混账东西怎么敢的!胆子大到能吞虎! 贺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寡根,贺老爷子心心念念没看一眼的孙子,贺家留下的唯一血脉,贺老太太将来唯一的指望!贺家全家的期盼! 贺老太太扭头看着床上裹的严实的小婴儿,这孩子竟是个女孩! “咱们家小宝若是不扮作男装,那咱们贺家可是绝后了!” “咱们贺家不是那作践女孩的人家,可是世道如此,若是没个男丁,全家的家产都要便宜旁人。” “宗族找过来过继儿子,咱们如何能拒,将来两个姑娘也仅仅能拿一份嫁妆,合着咱们贺家几代主母的嫁妆,老太爷和我们家老爷几十年的积攒最后都要给了陌生人!” “更别提将来母亲您和我都要受气之事,若是一个不好,那可是性命难保啊,母亲!” 贺夫人本口齿伶俐,此刻说话却带了几分惊慌,她成婚八载从未受过婆母如此疾言厉色,如今见到婆母这般怒气还真是有些怕,心里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话全都一股脑的冒出来了。 婆媳二人面对面隐隐对峙,看着儿媳脸上的惊惶,贺老太太已然明白,叫她孙女扮作男装不仅是为了所谓贺家的未来,更是为了她们贺家女眷们将来的日子好过。 不近不远恰在两年前,贺夫人娘家姚家的远亲便出了件骇人听闻的事。 贺夫人的远房的表姐嫁了一户读书人家,那家的当家人早逝,一家子仅剩下那表姐和四个女儿,后来经宗族长老点名过继了一个侄子过来。 不过半年,宅子被卖,母女五人被过继来的侄子拉回到乡下养老,得到消息的亲眷虽疑惑但也被那侄子回乡念书的说法给说服,还频频往乡下寄信。 直到去年才得知,那四个女儿一到乡下便被过继来的哥哥给卖了,年纪最小的那个死在了路上,大女儿被嫁到隔壁镇子,三女儿宁死不从被卖到商户做丫鬟,二女儿被人牙子拉走至今下落不明。 至于那位表姐,碍着母子的名分没有被卖,但也是被扔在破庙里苟活,一村子都是宗族亲眷,对着姚家表姐这位外来的媳妇和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他们会偏向谁不言而喻。 姚家表姐得知小女儿被卖死在路上的消息后,人便疯了,一头碰死在了破庙里。 实在不是轻贱女儿家,是如今没个男人在礼法上那便是人人可欺,律例是男人写的,族规是男人定的,偏向谁不言而喻。 贺老太太是宗室郡王之女,贺夫人的父亲也是京城的四品官,她们自然不会落到那等地步,她们娘家可还有人呢。 但可以想见的,贺家这么大一份家业,不会没有人觊觎,毕竟财帛动人心啊! 贺夫人膝下还有两女,这两个女孩没有亲弟弟撑腰,等将来贺夫人也去了,谁还能做他们的娘家人呢。 急促的呼吸声响在房间内,啧啧的口水声是床上的小婴儿正在啃脚丫。 贺老太太眼中疑色一闪而过,她细细打量儿媳妇的神色,猛的开口问道:“这是老大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眼见着儿媳妇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她心头升起一股怒气,这会的气已经不是冲着儿媳去的了,而是冲着自己那不着调的儿子。 这明摆着是这夫妻二人已经商量好了才会如此! 贺老太太气的手指颤抖,恨不得冲回灵堂去把棺材里的儿子揪出来给他两巴掌,混账东西! 女孩装作男孩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个不好贺家的名声全毁了。 老太太咬牙看向儿媳,努力压低声音:“你说实话,这事还有谁知道?” 贺夫人低下头,小声道:“我和老爷……还有秦婆婆知道,小宝出生后都是我和秦婆婆照顾,旁人都不知道。” 听闻此言,贺老太太的总算是松了口气,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改变,只能将错就错了。 老太太扭头再次看了看唯一的‘孙子’,身板不经意间直了不少,原本因儿子去世而消沉的心被这不省心儿子儿媳给提了起来。 老太太深深的叹口气,看着儿媳妇的眼睛,“你要记得,昭昭将来的路必然不好走,都是你这做母亲的做一手造就。” 贺夫人终于放下捂脸的手,她紧紧抿唇苍白的脸上浮现浓郁的愧色。 她这个做母亲太过自私,是她给昭昭选了一条坎坷的路,原本昭昭是可以嫁人生子安稳一生的。 贺夫人提着宽大的孝服走到床前,俯身用温热的手指轻触‘儿子’的脸蛋,眼中流露出浓厚的愧疚,她低声道:“都是娘对不起你。” 啊?你对不起谁? 躺在床上的贺云昭一边啃着脚趾一边疑惑,对不起? 要不是现在碍于身体不能说话她都想真诚的发问,毁掉了她嫁人生子操持家事伺候丈夫的机会,给她男儿的身份继承全部家产,这叫对不起? 天啊!失去了生儿育女的机会,她可真是太难过了!难过的都想笑出来了! “母亲你看,昭昭笑了。”贺夫人轻抚着婴儿惊喜道。 几个月的婴儿自然不会有如此复杂的想法,如今的贺云昭是来自于几百年后的贺云。 她对于自己穿越这件事给出六个点的想法:…… 刚进单位两年正是当牛做马的好时候,从小连班长都是抢着当的贺云十分有官瘾,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但随着上升渠道的锁紧,她也逐渐有些偷懒。 一次摸鱼的时候被大领导看到,却没想到就因为这一举动她被领导拉着安排了最新的任务。 九号下午三点下发的通知要求十一号下午两点前上交,她骂骂咧咧的写了一封邮件要求下级单位十号五点前上交,如此紧迫的任务只能是熬夜在单位完成,结果就是凌晨三点猝死在单位。 一醒来她就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儿,好啊真好,以前看穿越剧都是女主救人被车撞,如今她穿越就是加班猝死,从善有善报到牛马的救赎,怎么不算与时俱进呢? 本以为自己会走后宅路线的贺云昭经过两个月的时间摸清了这里的语调,她终于听明白了自己被女扮男装! 贺昭云迅速划掉一品夫人剧本,更正为权臣,原来她要走的是男主路线啊,非常好! 她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哇,好漂亮的娘啊,脑子真好。 文艺一点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通俗一点说,父母都是干正事的人,孩子就不受罪啊! 感谢爹,感谢娘,感谢奶奶,感谢她一出身就拥有了家产继承权。 她仰着小脑袋看着娘亲愧疚的眼神,贺昭云努力发出咿咿呀呀的安慰声,别愧疚了,娘啊。 贺夫人看着白嫩可爱的孩子终弯起嘴角,满目慈爱。 贺老太太也走过来看着这个孙子,苍老的面庞因为全新的挑战绽放出光彩。 第2章 贺云昭抬脚迈进贺夫人的正房,她看着坐在书桌后面细细查看文章的母亲和一旁塌上看账本的祖母心中有些好笑。 曾经她出生时她娘因为把她女扮男装而充满愧疚,认为自己毁了孩子一辈子。 但是随着贺云昭逐渐长大,无论是身体还是智慧都绝不输同龄男孩子,甚至于凭借灵活的脑袋还能在书院同级中占据领导地位。 贺夫人不愧是能做出把女儿扮作男孩的人,发现贺云昭读书上竟如此有天赋,心复杂难言,原来女子竟然也不输男子吗? 灵活行事的贺夫人很快转变思路,从期盼贺云昭以男子身份继承家业到梦想贺云昭能步入朝堂,思想上的转变贺夫人只用了一晚上。 甚至随着念书的成果逐渐显露,贺夫人隐隐都要瞧不起念书不好的男孩子们。 贺云昭笑着上前,道:“祖母,母亲,我回来了。” 埋头研究文章的贺夫人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到一身红衣的贺云昭翩翩少年郎一般,立即便笑开了,“还是我儿穿红衣好看。” 贺老夫人则是笑着叫大孙子坐下,又往贺云昭手里塞了个果子叫她吃。 贺云昭撩开下摆斜斜依在桌子边上,二郎腿翘的比男人还顺。 贺夫人一看儿子回来了,她抬手轻拢耳边发丝,连忙开始叨咕起来,“今年府试的题目我看了,《诗经疏》内容少了不少,重《尔雅注疏》。” 贺云昭点点头,贺夫人一介封建大家族夫人已经成功升级为海淀区家长模式,虽然自己写不好文章,但是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几乎是贺云昭念书的第二大助力。 贺夫人继续说起最近几年考题的倾向,贺云昭细细听着记在心里。 …… 贺家人少,除开贺云昭一家子就只有隔了一条街的堂叔家,贺老太太李氏是宗室女、贺夫人姚氏,还有贺云昭的两个姐姐。 大姐贺锦书去年刚嫁给大理寺少卿次子宁谦,二姐贺锦墨比贺云昭大一岁,如今还待字闺中。 贺云昭的父亲贺文钦本身体康健,却因被派去西南赈灾染上疫病,虽然治好了病但身体大不如前,一路奔波回京后就一病不起。 病中的贺父又气又急,早知道活不了还不如死在西南了,还能得一个死在任上的美誉。 于是贺父在确定自己活不成的情况下嘱咐大夫用了猛药撑起精神,抖着手给皇上写了一封临终上表,用尽毕生文采精华,字字情真意切包含了对君上的忠心和自己不能继续侍奉君主的遗憾, 当即把皇帝感动的流眼泪,大手一挥赐下康顺侯的爵位,在几位朝臣的反对下,这爵位仅仅是贺父一个人的不能传给子孙,顶多算个临死哀荣。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皇上曾经吩咐只要贺老太太在一日这侯府的俸禄便不能少,就凭这每年五百两银子的俸禄和八百石的米粮就能证明贺父的努力不白废。 贺家虽然挂着侯府的名头,但是人人都清楚一旦贺父去了贺家没有男丁后必将一落千丈。 就在这种情况下,一出生贺云昭就在父母的共同意愿下成为了一个男子,一想到孩子还这么小未来如此艰难,贺父又努力撑了一个月料理了一些事,撑到贺云昭满月后才去了。 原本贺老太太和贺夫人只是想要贺云昭平安长大后以男子身份继承家业就好,哪怕她做不了官,可只要她人在这就是贺家女眷的依靠。 没有想到贺云昭是带着记忆出生的,她带着成人的自制力在启蒙时自然是无往不利,令贺老太太和贺夫人心思涌动。 贺家如今只在权贵圈的边缘,虽然地位还在,但到底没了实权,若是贺云昭这一代无法进入朝堂,那贺家也就逐渐落到贫民百姓堆里去了,于是贺云昭毫不犹豫的选择去书院念书。 也是在同龄人的对比下,贺老太太和贺夫人才恍然意识到一件事,云昭虽身为女子不仅不输男子,甚至在书院这个大环境下,她远超同龄人。 或许有人比她更加聪慧,比她悟性更高,但论起自律和对知识的渴望她远超其他人。 而贺云昭十分满意自己的努力,她上一世就能从千军万马中杀进学校,跳进单位,如今这个世界读书人比例少了这么多,她不信自己卷不过他们。 至于她为什么热衷于权力热衷于实现自己的价值,不需要理由,权力和自我价值这么好的东西,追求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 贺云昭六岁时,贺老太太的父亲襄郡王送来一味强身健体的秘药,因着贺家两代当家人寿命都不长,老王爷担心这个重孙的身体,于是费心寻来这味药,有些练武之人从小就用这药泡药浴,养出一身强健的根骨。 这药服用之后确实慢慢调养人身体,贺云昭本也身体康健,服用之后却能明显感受到精力更加旺盛体能更好了,甚至力气都长了一些。 这味药能强身健体令人精力旺盛气血充足但是弊端却是导致女子不孕的秘药,吃了以后不会再来葵水,原本为男人研制的药给女人用就是会有一点副作用的。 直到贺夫人奶嬤嬤秦氏的女儿学医小成意外发现这件事,惹的贺夫人大哭一场,更加为了女儿的前途努力,生把自己逼成了科考专家。 不过贺云昭不认为这是弊端,胡说,谁说是弊端,这分明是祥瑞! 只是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仿佛一切东西的出现都在把她往科举那条路上推。 “明日再做一篇文章送去给师傅看看,有不足之处再细细修改。” 贺夫人话打断了贺云昭脑海中的思绪,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学业上。 拥有成熟灵魂的贺云昭自然不会抵触母亲的安排,事实上她对拥有这样一个母亲万分骄傲。 当人重来一次时才会发现有一个全心全意为你规划好前进步伐的长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红衣少年懒洋洋的伏在祖母的膝盖,阖眼静静听着母亲的念叨。 贺老太太眼眸中渗出爱意,柔软温热的手掌从颈后一路抚至后背。 少年半阖着眼,伸出手去握住祖母温热的手掌,似有一根无形的管道将所有的血液输送到她身体中。 贺云昭清楚的知道自己性格挑剔,细细想来,她比其他人更高的自尊心从小时候就隐有端倪,而如今在祖母和母亲密密麻麻的爱和期盼中,她似乎也被抚平了一些棱角。 贺老妇人以为孩子在外面玩累了,还拉过旁边的薄毯轻轻为贺云昭盖上,贺夫人见状也停了嘴。 笃笃!房门被轻敲两下,扎着两个花苞头的小姑娘鼓着包子脸进门,脚步迈的和小麻雀一样,“母亲!后巷的又来借钱了!” 贺母脸上的温柔神情眨眼间消失,脸颊现出两道深深的纹路,嗓门也大起来:“不要脸的东西又来了,真当咱们家是开善堂的!” 说罢,她撸起袖子起身就要出门去同人理论,花苞头小姑娘也就是贺云昭的二姐贺锦墨连忙跑过来抱住贺母的腰,小姑娘连忙道:“这回是伯父来了。” 贺母一愣扭头看向贺云昭,贺云昭已经利索起身穿好靴子,她拍拍袖子,瞧瞧一屋子女眷,“我去吧。”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在隔间换了件半新不旧的青蓝布衣,又吩咐道:“翠玲,把我那块绿松石的手串拿出来。” 质地细腻,蓝绿色的料子上带着几丝花纹,珠子围在手腕上,贺云昭抬手一看,满意的点点头。 在正厅等了一盏茶时间的贺铭昌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贺云昭。 贺老爷子当年是从江南一路考到京城的,贺家也是本地的书香世家,豪族算不上,但确有名望。 在贺老爷子当官之后也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进京赶考,贺铭昌一家就是那时候上京的,贺铭昌的父亲是贺老爷子的亲堂弟,进京后按理来说住在堂哥家也不算什么事。 偏偏最后是在贺府后面隔了一条街的地方安了家,外人不知内里还悄悄议论过是不是贺老太太这个郡王长女娇惯的厉害不接纳贺家的穷亲戚。 贺家人自己却是知道,贺老太太是性格再和善不过的人,即使如今夫死子丧,但她父亲襄郡王都七十七了还身体康健的很,没事还能拎着鸟笼子自己走到到长女家吃个饭,都五十八了老爹还健在的贺老太太真不是小气傲慢的人。 全因贺老爷子看不上这一家子,举人都没考上呢就厚脸皮进京投奔堂哥了,你那籍贯在京城吗就进京,打的什么算盘一目了然。 贺老太太倒是不介意被贺家亲戚靠一靠,贺老爷子私下里却是个薄情性子,从前不曾欠他们什么,如今想来占便宜那也是不可能。 从前有贺老爷子在,贺堂叔一家安安分分,后来贺老爷子没了,贺父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他说话好听,别的帮助却甭想。 也就是贺父去了之后,贺叔母带着女儿一年逢年节总要来几次,贺老太太少不得搭了些东西。 无奈于贺云昭前些年稚嫩,总有些事是需要拖托给贺堂叔帮忙的,祭祖烧香等事总不能托给娘家哥哥侄子。 第3章 贺云昭在屋里听见二姐说话时已经盘算好了事,一进正厅连忙快步上前,笑的亲热,“侄儿来晚了,叫叔父久等,还望叔父勿要怪罪。” 贺铭昌放下茶杯连忙起身,脸上惊讶一瞬,没想到是这个侄子出来待客,“说的什么话,不过等了一会儿,昭哥儿这是没去书院?” 贺云昭拉着贺铭昌的手臂坐下, “今日上午考了一场,给了半日假。” “还好有这半日假,不然还见不到叔父了呢。” “可见是叔父的好运气,也是许久没见到昭哥儿了。” 两人对视一眼,笑的亲亲热热,仿佛一家人一样。 默契的叔侄叙旧结束,叔父终于缓缓说出来意。 似是极为难,留了胡子都能看出这位贺堂叔脸上涨的通红,他艰难开口道;“实在是没什么办法,才求到家里来。” “你堂哥任了西南郓城通判,得布政使大人看中结亲,可……”贺铭昌脸上贵浮现十分的窘迫和尴尬,“家中底子薄,能给你堂哥谋个官已经十分不易,这笔聘礼实在是难以凑齐,这才,这才……” 贺云昭一听,心中嗤笑,面上却浮现十万分的感同身受,她抬手拍着叔父的手安慰,“叔父莫急,堂哥一表人才能得布政使看中是好事,若不是家中如今也艰难,定然是帮一帮的。” 她叹口气,忧心道:“自父亲去后,家中少有进项,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这两年我在书院读书也是不容易,每月就要四十两银子,再加上笔墨纸砚同窗交际,家中一大半的花销都出在我身上。” “上月见二姐拿我的旧衣裳改了件袄子,虽添了些花样看着是簇新的,可我心中着实难受,只盼着将来能考取功名,撑起整个贺家。” 贺铭昌听贺云昭开始卖惨哭穷,脸色一僵,嘴唇嚅动,“贤侄你……” 贺云昭又轻描淡写转了话头,她眉眼欢快笑着道:“叔父也不必替我担心,家中节俭些就好,您的来意我清楚,堂哥成婚是大事,这可省不得。” “可咱们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布政使大人能够看看中堂哥必然是重视堂哥的人品才能,也不是看在丰厚的聘礼上,待我修书一封托父亲的旧友送去,想必布政使大人能够看中堂哥一定也是通情达理之辈了,不会为难于这一二聘礼。” 贺铭昌的老脸彻底黑了下来,写信?疯了也不会这样做。 布政使是地方上的顶头长官,他相中了底下的年轻官员做女婿本就有提拔之意,人家大官的女儿难道会愁嫁不成,要是接到了一封劝说别要太多聘礼的书信,脾气再好的人都会怒。 小子,我看中你的才能才把女儿嫁给你,以后提拔女婿,结果你居然说聘礼太多给不起还托人过来劝我。 事情若真是发生了,贺堂哥也不用操心聘礼给多少了,他能全乎个身子走出西南地界那一定是布政使大人成佛了。 贺铭昌浑身一抖,脑门上汗蹭蹭的冒出来,他手滑的都握不住茶杯了,恍惚间看到贺云昭黑白分明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他一个哆嗦! 贺老爷子嘲讽的眼神、贺父温和精明的眼睛在脑海中闪过,仿佛那些年的高压又再次回到了脑袋上。 不过是毛头小子怎么会这么难缠,贺铭昌欲张口细说,在贺云昭似笑非笑的神情中住嘴,沉默了喝完这杯茶告辞了。 贺云昭这小子是真能干出这样的事的,贺铭昌可不敢拿自己儿子的命和他赌。 颓丧回到后巷贺宅的贺铭昌对着围上来的妻女发了好大脾气,吓的六岁的女儿哇哇大哭。 “滚!把哭丧鬼给我抱出去!” 贺叔母不敢跟发火的丈夫说什么,连忙抱起女儿回屋子去了。 …… 贺叔父被贺云昭几句话解决了,贺老太太还有些懵,居然这么快就打发了。 从前贺铭昌家的女眷来,每次都要待上小半天,耗到最后贺老太太松口给些东西才会走,如今换成了贺铭昌过来反倒是利索的走了。 贺老太太猜测道:“许是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多待,到底是男人家,上门讨钱总是难堪。” 跟在贺云昭身边服侍的翠玲立在一旁也点头慢慢开口,“叔老爷看着确实是十分难堪窘迫的样子。” 贺锦墨年纪还小性子冲动些,对着每次来都要看着自己要东西的堂姐妹们没什么好感,可还记着喝堂叔是长辈,不是她能背后随便议论的。 她总觉得贺堂叔才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可又说不出到底怎么回事,急的她去扯旁边坐着剥橘子的弟弟。 贺云昭手臂上传来一丝力量,她扭头看看着急的二姐,又瞧了眼已经心软许多的祖母,她把剥好皮的橘子递给二姐。 她看着祖母笑道:“堂叔看着确实脸皮薄,提起借钱的事也是羞于说出口,可一个能够上守寡的伯母和堂嫂家借钱的男人怎么会真的脸皮薄。” 真脸皮薄的人,可不会上门找自己守寡的伯母借钱。 贺老夫人那一丝心软已经消失不见,想到要是昭昭不出面,她们婆媳面对贺堂叔还不知道要多被动。 也就是贺云昭前世就锻炼出来了,才能脸皮厚的和贺堂叔对着演戏,换个人来估计都对贺堂叔这份窘迫难堪还是鼓起勇气的慈父心动容了。 贺母倒没那么柔软心肠,贺老夫人是出身就好,父亲虽然是无权的宗室,但作为血脉较近的李氏子弟还是被封了郡王,后来嫁给性格孤拐的贺老爷子,贺老爷子也算是白手起家,人虽心机深沉,但对着年轻时候傻白甜的妻子很是保护。 贺母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家中排第三,上有长子长女下有幼弟,肉眼可见的不受重视。 当初出嫁时娘家最开始准备的嫁妆简薄的没法看,气的贺母大闹娘家,凭什么她的嫁妆不如大姐。 要是不给她和大姐一样的嫁妆,她就死也不出门,宁肯在花轿里吊死。 姚家被她闹的没办法,最后还是补齐了全部嫁妆才把这个姑娘送出门。 当时的贺家权势正盛处于权贵圈的核心,贺父很快就知道这件事,他当即惊为天人对媳妇大夸特夸。 而后来也证明了,贺母这样不服输的性格在贺父去世的十几年里撑起了贺家大部分的事。 贺云昭看看自己强悍的母亲,温柔但明事理的祖母和有点小暴脾气的二姐。 很好,完美的家庭。 贺家并不缺钱,只是已经多年在朝中无人,表露富贵不是什么好事。 即使还有襄郡王这位曾外祖父在,可老爷子从封王开始就没进过朝堂,上朝的西门在那那边儿他都不清楚。 更何况,襄郡王除了祖母还有其他孩子,无权的宗室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缺钱的人多的是。 血脉越近反而更容易夺走这份银钱。 贺云昭不想去试探一下舅舅们的好心肠,于是一向保持吃喝不愁但银子不多的状态,祖母和母亲也很赞同她的想法。 贺家低调,加上没什么人在朝上,如今在京城就是个半透明,宴会缺不了,别的事上却不会想起他们家。 …… 贺云昭念书的书院名为翰章书院,虽有书院之名但也可以说是高级一些的私塾。 前礼部尚书丁翰章在家开的书院,既满足了丁老爷子的教书欲望,还避免了收弟子之后被弟子连累。 贺云昭八岁时也是通过了测验才入读,虽然丁翰章的本意是单纯教书育人,但人在京城就免不了受到一些权贵影响,好在会把孩子送来这里的权贵人家也是真心让孩子向学的,所以书院的整体学习氛围还是不错的。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充分说明了科举考试的难度。 贺云昭初入学院时思维上还是有些调整不过来,还好她静下心安心学习,在之后一年内进步神速,荣升为丁翰章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不了解的人以为的科举考试题目,请你写出人之初性本善的下一句并解释它的含义。 实际上的科举考试题目‘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亭育之理……’意思是出兵却不进行实际战斗,其中蕴含着掌握局势的关键,这样的狡猾蕴含着什么样的道理,你认为这个道理该如何把握,在实际军事中该怎样运用,请你说出自己的想法,限六百字。 她不笨,可也不是顶级的天才,即使是天才也需要勤奋去弥补,天才不仅在于理解能力更在于他们的进取心比常人要重。 贺云昭虽然脑子里存在一些理论上能够赚钱的方法,但理论和实践是有差距的,完全不同的营商环境更是有可能让她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反正贺家也并不缺银钱,有这个精力不如放在念书上,多回忆回忆脑海中的诗词比较有用。 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以监生的身份参加半年后的院试获得秀才身份。 大晋礼待文人,童生试搜身严,到了院试时便会优待这些考生,加上她现在年纪小,搜身也摸不出什么,她还比一般年纪的男孩都高更不会被怀疑些什么。 等到她顺利考取秀才后人生就容易许多,参加接下来的考试也不会被仔细查身,她又不作弊,更是安枕无忧。 她父亲还有个虚的侯爷爵位,她表现的上进些,再请曾外祖父和几位舅舅说说话,谋个官职也容易。 贺云昭对自己考秀才很有信心,老师说了,女孩文科更好,她肯定行。 站在书桌前,贺云昭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墨香的气味,她默默念叨:“我是天才,我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冷酷天才,我是一个学习机器,我是一个洞察世事的天才,我的专注力无与伦比。” 第4章 书院位于丁府后身,合了原来丁府闲置的一溜后罩房并后巷子处两处民宅一起围成了书院的雏形。 最早这书院瞧着实在是个草台班子,房子错落不一,摆设杂七杂八的随意堆放,好在原来学生也少,还算能周转开。 随后几年丁翰章教导的一位举人成功考上进士,列于二甲十七名,一时间书院名声大噪,不少需要孩子勤奋努力的人家都想把孩子送过来。 若是换做旁人定会为难一二,毕竟拒绝如此多的权贵还是有点心理压力的,但丁翰章是什么人? 他可是三朝元老,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下来的,不仅德高望重,如今朝上一些官员还是他任礼部尚书时主持的科考中选出来的。 任凭你是谁,他面子统统不给,想要来念书就必须通过考试才成。 但又因为这丁老爷子以前对寒门子弟有心理阴影,是以,家底太薄的也负担不起书院的费用。 在大晋,是不存在学费便宜会扶持寒门子弟的书院的,名声越好的学院费用只会越高。 待到贺云昭的师兄们入读时,各学子家中每年都找借口往书院送银子,帮书院修建学堂等建筑。 到贺云昭进入书院时,这书院已经是有模有样了,后巷子一条临街的民宅多半都被书院的学子们包下。 家在外地的就干脆在这里住下,家在京城的则中午过来休息。 丁老爷子管的严。书院还有一位教习专门负责突袭这些学子的宅院,决不允许他们在此胡闹玩乐。 最初贺云昭还没理解胡闹玩乐的意思,还以为书院是高压的高三式管理,一点娱乐活动都不允许。 直到师兄脸红的摸着鼻子解释,是不允许将那些个宴饮嬉戏、歌舞娱乐带过来。 贺云昭一秒理解,健康娱乐允许,喝酒玩女人不行。 如此性格的丁老爷子居然会允许一个‘插班生’出现,这位‘萧长沣’究竟是何来路。 贺云昭回到自己的小院里,穆六早就吩咐人备好一桌子菜等着人回来了。 穆六本名穆砚,家中排行第六。 两人是从小的交情,穆砚的母亲是贺母的手帕交,两人一直保持着交往,后来也有意将这份友谊延续,于是从小穆砚就是贺云昭的玩伴。 碍于身份原因,贺母担心她暴露,所以一直将人拘在家里,穆砚是唯一一个经常上门来找贺云昭玩的小孩。 不大的小院里摆满了各色花卉植木,都是两个少年闲来无事逛街买来的,两边的下人们费劲了全部心思才将这花里胡哨根本不搭噶的花卉摆的勉强有意境。 “快来吃啊,今个备了卤牛肉,我刚吃了一口,香的很呢。”小胖子招招手。 贺云昭眼睛一亮,快步跑了过去,她手贱的在小胖子肥嫩的脸上掐了一把,“行啊你,怎么还弄到了牛肉。” 穆小胖子嘿嘿一笑,肥嫩的小脸挤出两个酒窝来,“别人家的庄子上报了老牛要杀,我叫人赶紧去买了一份,上次你还念叨说想吃牛肉呢。” 顺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卤牛肉进口,微微冷的牛肉片里锁满了香料和肉味,吃一口,从鼻腔到肚子全是牛肉香气。 贺云昭竖起大拇指对穆砚的行动力表示赞赏。 一张小方桌,两人坐在挨着的一侧高高兴兴的享用美食。 穆砚看贺云昭先吃了两口菜,这才动手开吃,不过他没碰那盘子牛肉。 贺云昭吃着吃着就感觉到了,她喜欢吃牛肉,可在大晋是禁止无限制的宰杀耕牛的,只有老弱之后没有劳动能力的牛才能经过报备之宰杀,一般也很少出售,且价格昂贵。 她家虽然有两个庄子,但是耕牛还是很珍贵,自然舍不得为了口腹之欲杀掉,她干脆也不会和母亲提自己的喜好。 知道她喜欢吃牛肉的只有穆砚,这小子平日里比谁都好美食,不然也不会吃的圆滚滚。 如今一盘酱牛肉在面前,她伸了好几筷子都不见少,可见是穆砚让着她呢。 手腕一动,夹了厚厚一筷子牛肉放到穆砚碗里,“你也吃啊,别光顾着我。” 穆砚嘴硬道:“我可是哥哥,照顾你不是应当的。” 他说完话手上筷子却还是利索的把牛肉送进嘴里,看了一眼贺云昭鼓起的腮帮子又美滋滋的嚼起来。 心里雀跃道,还好听到消息叫人买了些牛肉来,能叫小昭高高兴兴的吃顿饭。 穆砚从小就知道自己在家里尴尬,他家中排行第六,上头大姐和二哥是父亲原配所出,三哥和四姐是受宠的白姨娘生的。 穆母是继室,一进门就对着四个孩子,每一个都轻忽不得,好在她幸运,次年就生了穆砚的五哥。 大姐和二哥被父亲宝贝的不得了,生怕别人因为他们丧母欺负他们。 三哥和四姐被白姨娘护着,时不时还能哭几句可怜。 五哥是母亲第一个儿子,帮助她在穆家站稳脚跟拿回管家权。 穆砚自己就算不得什么特殊了,更何况他下面还有对双胞胎妹妹,连母亲自己也是更加重视大儿子和两个小女儿。 比起家里争的跟红了眼睛的斗鸡一般的兄弟姐妹,他更愿意认为小昭才是他弟弟。 他的眼神宛如春日暖阳一般轻轻落在贺云昭身上,两颊的小坑再次浮现。 感觉到视线的贺云昭扭头,“……” “你怎么笑的这么恶心?” 穆砚收回笑容,冷脸把肉夹到自己碗里。 贺云昭无语,小胖子又抽什么风,不会是他几个黑心哥姐又开始闹了吧? 终于待到填饱肚子,嬷嬷把桌子收拾干净,丫鬟奉上两盏消食的陈皮水。 手指从茶碗上划过,贺云昭整理好思绪后扭头看向穆砚,“小砚,最近新来那个萧长沣,你知道什么吗?” “萧长沣?”穆砚一愣,思考一瞬,“上次和你提过,你当时正练字呢我就没打扰。” “萧长沣是冀州节度使萧将军的长子,其余的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穆砚的父亲也是武官出身,倒是比贺家更了解武官的信息。 贺云昭努力在脑子里翻了一下,萧家……萧? 她脑子一清,“那不就是丁院长的女婿?” 她看向穆砚,两人对视一眼,终于把一件事从记忆里翻出来了。 学院学生不算多,但也有三十多个,人多就容易分帮结派,为了一点小利益勾心斗角,男人堆里这种斗争尤其厉害,甚至会自发的形成具有阶梯性质的小团体。 上次两伙师兄温和的讽刺对方时,贺云昭依稀听了一耳朵,其中一人是院长女婿的表侄,另一人指桑骂槐的说了几句。 听说是院长的小女儿当初嫁人时被骗了,一进门才知道竟然有一个庶长子等着自己。 “那……萧长沣就是萧家那个的庶长子?” 贺云昭点点头,“应该就是了。” …… 另一边,‘被迫’要教导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的丁翰章老爷子也是烦躁的厉害。 当初这桩婚事是丁家的姑奶奶作保的,任谁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坑,丁姑姑回家哭了好几次,恨不得自己上门去骂那萧将军。 当初说的好好的,家中没有长辈操持,于是请了同僚的母亲帮忙提亲,当时的萧将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肉眼可见的前程已经到手一半,唯独婚事还没定下来,这么好的一个金婿自己撞进了丁家的大门,丁姑姑高兴还来不及呢。 甚至自己添了些礼物拿回娘家,笑呵呵的提了亲事。 萧将军年纪轻轻就备受重用,人品贵重,头脑清楚,配丁家姑娘是天作之合,过来当媒人的又是自家姑奶奶,丁家安心的就把事定下了。 谁能想到六礼都走了两年的庄重婚事一进门就栽进了大坑里,好大一个儿子凭空就跳出来了 。 丁姑娘是咬着牙把血往肚子里吞啊,三朝回门时脸色都是灰白的。 万幸萧将军对这个庶长子一直冷冷淡淡当人不存在,勉强算是平了丁姑娘的这颗心。 丁翰章自然对骗婚的女婿没什么好感,更不可能对突然冒出来的外孙有什么慈爱之心,如今捏着鼻子教导全是那位萧节度使十几封信恳求的结果,请求老爷子能够帮忙教导一二。 无耻!厚颜无耻! 若是没有骗婚那一遭丁翰章真不见的会对这个外孙有什么恶感,从礼法上讲,萧长沣的母亲就是丁氏。 且他自己母亲不详,据说是萧将军从前的风流事惹出来的,这般难堪的出身就更应该讨好嫡母才是。 萧夫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也给自己的父亲写信请求父亲教导一二。 老爷子气的半宿没睡着。 如今一大早看到院试前辅导小班的弟子们一一就位,尤其看到眉眼含着笑意的贺云昭将自己提问的问题信手拈来,老爷子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贺云昭靠着书桌凑到丁老爷子身边,笑的好奇,“先生,听说今日有个新师弟来同我们一起上课,从前没见过呢。” 她一身青灰色圆领长袍,方便磨墨写字不容易脏,这样的简朴干净反衬的那张浓墨一样眉眼更加风雅,举手投足满是潇洒意气。 放肆是好学生的特权,丁翰章没计较这小子的不规矩,顺手还把她腰上歪的荷包扭回原来的位置,皱眉道:“认真念你的书,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老爷子沉默片刻,瞄了眼外面还在背书的其他弟子,又偷偷抬手挡住嘴小声叮嘱道:“那小子来了你可离远点,莫叫人耽误你念书,院试在即,就属你最有把握,可不能叫旁人影响了。” 第5章 贺云昭幼年时虽然已经自己的想法但碍于身体稚嫩只能是安生被母亲和嬷嬷抱着。 她闲来无事除了假装胡闹逗逗家人玩,便只剩下回忆脑海中的诗词这一件事了。 曾经在课堂上跟随语文老师激昂的语调短暂去往那些伟大诗人的精神世界,小孩们或多或少都曾经幻想穿越到几百年前的世界,若是这些诗句由我口中而出,那该是多么得意的事情啊! 年幼的小孩意识不到剽窃诗人的诗句也是需要极高的文学素养的,更何况那些最喜欢用典的诗人,诗句中典故数不胜数,能否解释清楚都是很困难的事情。 万幸,贺云昭不是在念书作诗的过程中意识到这件事的,她是在回忆诗句的过程中才明白的。 满怀自信的她着《滕王阁序》是千古第一骈文,只要拿出几句足够扬名了,于是她开始念叨:“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一个磕巴都不打过于熟练背诵古文的贺云昭在几遍之后终于注意到了‘乃重修岳阳楼’。 贺云昭:“……” 想要剽窃诗词,经历契合吗?典故能解释吗?诗句的平仄规则懂吗?对子接的上吗?连句知道怎么连吗? 自己让自己跌了一跟头的贺云昭彻底收起了自己的傲慢,她沉下心,认真念书。 科举考试自诞生起就成为了朝廷吸纳人才的一种途径,不读书者往往对这种考试充满幻想,认为读书人都是谦谦君子,其德厚流光,为世人所憧憬。 但真的身处其中就知道品德高尚者为少数,大部分只是多读了些书的普通人,甚至有小部分卑鄙无耻者令人防不胜防。 在院试之前出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绝不为零。 去年书院就有一位师兄出去参加婚宴,凑热闹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导致他右手手腕折断,休养大半年才重新振作,只是可惜一手好字化为乌有。 还是由刘师傅写了一封信推荐这位师兄去六库府司任小吏,虽说没有品级,但也是安身立命的一条路。 嘈杂声传来,学子们凑在一起讨论刚才写好的文章,刚要离开的萧长沣被一位看起来宽厚的师兄叫住,“师弟!” “你方才写的策论如何,过来咱们一起瞧瞧,权当熟悉一下。” 师兄笑的宽和,他撩起袖子便拉了萧长沣一把,萧长沣下意识跟着走,随后被拉入人群中。 贺云昭面不改色的整理好东西,这位王师兄就是上次和另外一波师兄发生口角的人,看不惯的自然是那几位凭借姻亲关系才进入学院的学子。 萧长沣,院长女婿的庶长子,典型的关系户还不被院长所喜欢,当初闹的沸沸扬扬的骗婚事件这几位师兄不可能没有听闻。 读书人的嘴比刀子还利,萧长沣少不得吃些苦头了。 她收拾好东西,低头捻了一下手指上蹭上的墨渍,心道还是回去再清洗,此地不宜久留啊。 贺云昭笑着和几位师兄招呼一声,她转身离开,衣摆在空中划开一道银色的轨迹。 耳边隐隐传来一些好奇的声音。 “萧师弟怎么进京念书了,从前是在哪里受教?” “院长最爱颜体,师弟这是…欧体?” “师弟别介意,他们几个就是太好奇了,若是冒犯了还请师弟海涵。” 快步将身后的声音甩开,贺云昭拿着自己的书本离开这是非之地。 萧长沣很无辜,是被卷进了两位师兄的争端中,但不需要去可怜他。 精致到锋利的面庞没有表情时总显出一种冷风呼啸而过的刺骨,琥珀色的眼眸静谧的如同湖水上方的阳光,少年快步出门。 贺云昭心里最清楚不过,她最应该做的是好好念书保护好自己。 无论那些男人是什么身份,只要他们真的是一个男人,都远比她这个假男人安全多了,她只是比女孩们强大一点而已。 在书院这个全是男性读书人的地方,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她去可怜,本身是弱势群体的人就不要随意散发自己的善良了。 几日后的下午,贺云昭散学后正好去西宁二街的李府接二姐贺锦墨了,贺锦墨去给自己的手帕交过生辰,一群小姑娘玩到尽兴才散场。 虽然有诸多仆从跟随,但贺云昭还是顺路去接一下。 李府侧门马车已经赶到位置,贺家的小厮和仆妇们围在马车旁,贺锦墨依依不舍的和小姐妹拉着手,黏糊道:“呜,我真舍不得你,等我生辰时你也一定要来,我带你看我的风筝。” 李姑娘也高兴的应着,还待再说几句话,就听见旁边仆妇提醒道:“二姑娘,三爷来了。” 两个小姑娘一扭头就瞧见走着过来的贺云昭,少年衣裳没换,不过是简单的灰色长袍,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微风拂过自带文雅之气。 李姑娘看看贺云昭,扭头又看看贺锦墨,“你和你弟弟长的一点不像。” 贺锦墨瘪嘴点点头,小声抱怨道:“就是说啊,都是一个爹娘生的,我家大姐和小弟都是个子高高的,长的又好看,偏偏只有我!” 小姑娘气鼓鼓的,一家姐弟三个都是同父同母,大姐贺锦书身量高挑,鹅蛋脸,眉眼深邃,瞧着就是一个朦胧的美人。 三弟贺云昭,个子更高,长的也是水墨画一样,不笑话时看着就叫人极有压力。 偏偏只有她自己,小圆脸,眼窝还浅!真是不公平! 贺云昭还不知道自家二姐已经进入了在意容貌的阶段,她阔步上前,垂眼拱手,“李姑娘安好。” 李姑娘退后一步,轻轻福身,“贺公子好。” 贺锦墨见弟弟已经来了,便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可记得下次一定来我们府里玩。” 马车上,贺锦墨突然又想到自己的脂粉用没了,连忙又说去店里买。 小厮应声后便扯动缰绳换了方向,车轮在青石路上骨碌碌的转,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 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的贺锦墨还没站稳,“哎?” 贺云昭抬手,手臂一个用力就把还没站稳的二姐直接拦腰抱起重新送回马车上,右脚一蹬飞身上车,并且吩咐小厮收拾好脚凳,“换条街。” 十米之隔的小巷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黑衣黑靴神色冷峻的萧长沣被一群明显是武者的人逼进小巷。 贺云昭坐在马车里无奈的摇摇头,他叹道:“我就说吧,院试在即,京城人也多起来,这地方治安不好,还好咱们走的快。” 什么也没看到的贺锦墨好奇的探头探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被贺云昭抬手压制下来,“瞎瞧什么呢,以后遇到热闹离的远远的。” 贺锦墨翻了个小白眼,扭肩把贺云昭的手打下来,“知道了知道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记着呢。” “好吧。”贺云昭两手抱在胸前,察觉二姐有些不耐烦,她微微挑眉,“以你的日常,遇见的热闹不是在别人家的宴会就是在城外的道观佛寺,这种地方能有什么鬼热闹,你这种最聪明不过的姑娘当然知道躲了,那群笨蛋还是一窝蜂的凑上前呢。” 贺锦墨听见弟弟夸自己,立马高兴起来,她嘴角高高翘起,得意道:“就是说啊,上次有两个姑娘打起来也是我拉着她们走开,去旁边凑热闹的一身裙子都被弄脏了。” 小姑娘得意的样子十分可爱,贺云昭没忍住,伸手‘冒犯’了一下二姐的头顶。 这边姐弟两人把手家还,另一边,原本的路线上,刀光剑影鲜血滴落。 热闹果然不是人人都能看的,善心也不是随便都能发的。 第二日,贺云昭才从丁院长这里得到消息,萧长沣顽劣不受教,已经离开了书院,不知去向。 贺云昭微愣,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隐隐约约的熟悉感笼罩着她,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是思来想去,似乎什么也察觉不到什么…… 思绪很快消散,穆砚竟然也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贺云昭有些惊喜道,以穆砚的水平能被院长点中才奇怪了。 穆砚眯眼笑起来扬着下巴道:“我才去问了刘师傅,我可以直接参加府试,下个月考试,院长就叫我过来了。” 两人默契的一击掌,穆砚将桌子搬到贺云昭身后。 这可是难得的开小灶的机会,丁院长寻常时是不教课的,只有院试之前才会给几个希望比较大的学子单独指点一二。 贺云昭很明白这种机会是何等的珍贵,找一位秀才在家授课相当于找一个研究生补课,找一个举人学习相当于找到一位有教学经验的高校老师,找到了一位进士则是相当于特级教师专门授课。 而丁院长!则是等同于高考数学十年出题人的独家辅导! 贺云昭睁着大眼睛,力图将自己对知识的渴望投射进丁院长心里,时刻给予先生热情的回应,做最好的捧哏。 念书认真且积极给反应,一点就通,说什么都能领会,还会举一反三,说到晦涩之处眼睛中还会充满崇拜。 老爷子轻咳一声掩饰嘴角的笑意,他慢悠悠的走到贺云昭桌子前,“你悟性虽好但积累不够,行文不够华丽,虽质朴但略显单薄,明日老夫给你拿一份院试经义集,多看看。” 他扭头看向另外两位贺云昭的师兄,“国子监监生可以直接参加院试,你们贺师弟是有功之臣的子弟,自然有一名额。” 老爷子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穆砚,穆砚立刻心领神会,他笑呵呵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学籍是直隶州的,可以直接参加府试,通过后和贺师弟一起参加院试。” 第6章 关于写诗,贺云昭有她自己的节奏。 为避免被人怀疑剽窃,她经过了严谨的诗词学习,出了不少被先生称赞的精品。 诗分古体诗和近体诗两种,古体诗较为自由,四言、五言、七言均可,押韵比较自由,还可以中途换韵。 《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是典型的四言,汉代乐府诗《长歌行》中‘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为五言,至于七言就更多了。 但这种古体诗,在科举考试中已经销声匿迹,大晋类明,科考中多为近体诗。 近体诗有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 贺云昭常写五言绝句,字数简单,韵律不那么复杂,且一般只需要押韵就好,律诗则还需要对仗工整。 如五言律诗,要求颔联和颈联碧玺对仗工整,偶数句押韵,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写律诗需要思考的更多,写绝句自由发挥更多,比较适合贺云昭自己写的时候。 假如要求写物,以花为例写一首五言绝句,第一、二、四句要押韵,第三句则不押韵。 前两句具体描绘场景,第三句用上修辞手法,以景带人抒发人的境遇感情,诀窍就是尽量拟人,能拟人就拟人!能拟人几句就拟人几句!质量包好的。 写菊花— 素雅自天成,不与群芳争。 独立秋风里,清高志趣盈。 这种过于议论文的格式的老油条行为有时会导致她胡乱抒发了一些一看她就没有的感情,先生虽然有些无语,但对这作者的质量还是很认同的,并且已经很习惯她为了押韵胡乱抒发的感情和什么乱七八糟都敢写的勇气。 那些年为了押韵而努力过的贺云昭…… 别瞧丁翰章偶尔也会忍不住斥她两句为了押韵胡写,但实际对她的诗才还是很推崇的。 她能写的出来且保证平均质量 ,就已经比不少文人强出太多了。 丁翰章怕自己这个学生骄傲还稍有压制,不然以他的评价,不说京都,算上整个大晋,贺云昭的诗才在三十岁以下的文人中能排上前十。 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 贺家不缺钱 ,但要说是豪富也不至于,大多数的银子是不能乱动的,将来贺锦墨的嫁妆与贺云昭的聘礼都要从这里出,虽然贺母与贺老夫人均知贺云昭的真实身份,但是表面工作肯定要做的。 翠玲捧着熏香后的新衣过来,语调极其缓慢的开口道:“三爷,这件是上月新制好的衣裳,夫人说等您出门参加文会时穿。” 贺云昭手里还拿着书卷,见人进来了便放下书,利索的将身上这件常服扒掉,着一身素白里衣张开双臂,等着翠玲帮她穿好衣裳。 人的习惯一旦养成是很难改变的,贺云昭就是如此,婴儿时候就一直被照顾,虽说小时候看的严实些,但是到了五岁多便会有很多下人专门负责伺候她。 家中都知道三爷规矩重,除了翠玲姐姐外不许人贴身伺候。 翠玲是贺母奶嬷嬷秦氏的孙女,天生有些小口吃,说话慢一些,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是要跟着贺云昭的,后来又被贺老夫人送去学了些医术,最起码能给贺云昭治些小病,避免用外面的大夫把脉,否则一把脉,是男是女一目了然。 “这件颜色倒是素净。”贺云昭诧异道。 士大夫文人参加文会时常用的衣裳款式就是那几种,平日里贺云昭多穿圆领长袍,如今为了参加文会便换上了直裰,交领长衣,衣身宽大,护领选了黑色,上有金丝绣成的朵朵祥云,外搭月白色长褡护,头发被方巾包起。 她站在铜镜前打量一身穿着,翠玲将各种装饰一一配上,双鹤和田玉玉佩、银色鱼袋、葫芦纹鸡心荷包,行走间配饰会与革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翠玲是个小方圆脸,她笑起来温柔可亲,慢慢道:“极好看呢。” 贺云昭也忍不住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真是有道理。” 她穿上这身衣裳都忍不住打开扇子装一下风流公子了。 但她告诉自己,忍住,千万不要成为她讨厌的那种油腻男形象。 九月,秋海棠开的正盛,文会便以此为题。 齐钧齐大人,曾为大儒的关门弟子,太宗年间中进士。 他出身寒微,本人谨小慎微,真真是一路依靠才华走上来的,但没银子拜佛烧香,运气差了些,刚好赶上太宗年间的‘丝绸’案。 当官仅三个月就被黜免,官员体验期满就回家了。 但齐钧又是幸运的,因为十几年后大家都反应过来了,那‘丝绸’案分明是先帝一手炮制陷害对手的! 先帝人品上来说不是个好东西,但确实是个有为之君,他对齐钧坚持不懈差点查到他身上的精神非常欣赏。 于是先帝登基后,齐钧先后任职了大理寺少卿、工部右侍郎、国子监祭酒,从官职品级上也会能看出,这是一道过山车的路线。 心脏非常强韧的齐钧齐大人于当今陛下登基后三年退出朝堂,此时的齐大人经历就非常丰富了。 年幼吃苦、少年被大儒赏识、一入官场遭遇黑恶势力,被迫回乡教书偶尔写诗骂一下黑恶势力,黑恶势力登基了且很欣赏他。 于是教了十几年小破孩一个秀才都没教出来的齐大人被小孩折磨的能屈能伸,原谅了当初黑恶势力对他的伤害。 紧接着大器晚成的齐大人经历了升官、贬职、调岗、新领导上任、退休等一系列职场变化,今年他才五十五。 带着弟子们来参加文会的刘苑先生一边给学生们讲这位齐大人的经历,一边感叹:“年轻有为才是最大的好处啊。” 贺云昭赞同的点点头,果然是出名要趁早啊,就齐先生这经历,但凡他年纪大了才中的进士,等先帝想起来他的时候估计人已经回祖坟了。 事实上齐钧当年就是年仅二十就中了进士,先帝登基后把他找回来时他才三十二!这个年纪有的人连秀才都没考上呢。 齐府在京城西边,后院的小花园延伸进襄王府和理国公府之间,刚好将两府隔开。 贺云昭的祖母李氏是襄郡王的长女,虽则襄王府打从大晋开国起就没有碰过半点权力,她曾外祖父作为第二任襄王更是十分默默无闻。 但人生嘛,看的是长度,看的不是短暂的一刻。 襄郡王身体好,心态棒,活得长,老爷子今年七十七,他是宗室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皇帝都得叫一句叔祖的人。 有时候活得长就是最大的优势,襄王的人生就是这样,年纪越大越吃香。 贺云昭跟着刘苑先生还有几位师兄一进来就被纷纷引到不同的位置上就坐。 齐家和襄王府是邻居,自然非常清楚贺云昭和襄王府的关系,齐府的下人小心的引着贺云昭和穆砚坐到了年轻学子中,位置靠中间但离老先生们更近些。 贺云昭浅笑着点头,她脊背挺直的跪坐下。 也不知道文会是有什么毛病,非要矮桌跪坐才显风雅,实则每次腿都会麻。 穆砚和她对视一眼,他眼睛亮晶晶的,兄弟,扬名的好机会啊!看你的了! 贺云昭看着他的眼眸,她点点头,心想穆砚跪着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麻。 不要对男人聚集太多的活动有什么过多的期待,曲水流觞是风雅,写诗连句是风雅,小姑娘漏肩膀跳舞喂酒也是风雅。 还好,这位齐大人还是正统文人出身,如此文会还是比较正经的,不过是请了一出正戏班子唱了一曲。 所谓正戏,便是男子组成的戏班,唱女角的都是十几岁的小男孩。 一出戏罢了,气氛热了些,文会才算是开始,昨日下了场小雨,海棠花簇拥着文人们,还有人好奇的凑上前去闻闻花香。 穆砚扭头小声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咱们这。” 贺云昭瞧了一眼前边的师长们正和身边人交谈,“放心吧,很快就到了,要是不叫咱们展示一二,这岂不是白办这个文会了。” 主要不就是为了将年轻人们出来露露面嘛。 齐钧身居次席,主座则是留给了一位辈分高的老爷子。 他身形修长,胡须是典型的读书人般的风雅,须发还未白,神态柔和,儒雅清贵,读书人追求的风貌不外如是。 他侧耳听身边人说了什么,抬头细细一瞧,便朗声道:“贺家三郎可在?” 贺云昭一顿,不慌不忙咽下嘴里嚼碎的葡萄,收起刚才和穆砚玩时的活泼,她敛眉垂眸,起身拱手,“学生在。” 少年一身素色直裰,头戴方巾,身形高挑,肩薄且宽,眉浓且秀,眸色坚定,虽有傲气,可少年不傲气又如何称是少年。 起身一拱手的姿态就叫人眼前一亮,齐钧心里暗赞一声漂亮。 文人最好美姿容,贺云昭的长相便是十分和文人心意的雅致贵气,一看就是念过书的好孩子。 “近前来叫老夫瞧瞧。” 趁着人往前走几步的功夫,齐钧还悄悄说了一句,“这贺家三郎有当年贺老大人的风范,要是穿上道袍,可真是一模一样了。” 人群中隐见几声乱音,有人蹙眉不解低声道:“贺家那么个破落户是搭上了哪路神仙,竟还来了这儿。” 又有人冷笑,“什么东西也都能踩着咱们来扬名了。” 贺云昭忽略身边几道声音,她迈步上前,道:“学生贺云昭见过大人。” 齐钧这才听出来,这孩子还是个嗓子低的,比这个年纪其他男孩声音好听许多,显是已经童音褪去。 第7章 仰视的视角并不舒服,但当一张秀雅的面庞映入眼帘时,曲瞻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你,你来做什么?” 说罢,他垂头扭向了反方向,已然是羞愤的难以面对贺云昭。 再蠢的人直到此刻也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曲瞻紧咬嘴唇,一张青青白白难看的像死了半个月又挖出来了。 本也怪不得旁人,都是他恃才自傲,见不得旁人比他强! 又先入为主自以为文会年轻人中以他学识最好,被人一挑拨就认为是贺云昭抢了他的机会。 如果他不是个傲慢自大的蠢货,那此刻也不会落入这般境地! 曲瞻气的是自己,更难面对贺云昭,他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还要把羞辱还给我? 隔着一层血肉贺云昭又不钻进他胸膛里去看,此时见这人扭头不想交谈,她也不甚在意。 贺云昭右手轻抬抖抖袖子,羽翼般的睫毛缓缓抬起,“听齐老说你的骈文写的不错。” 她看着身前的脑袋又扭了回来,心中颇觉好笑,她温声道:“今日之宴有齐老作序,但若是能加一份骈文亦是锦上添花的妙事。” “每位都留下了一份诗词,若是兄台不加入,岂不可惜。” 曲瞻缓缓抬起头,他小心翼翼的仰头看着贺云昭,一根紫竹笔横在眼前。 贺云昭道:“这是方才用的笔,兄台?”话音未落,只见曲瞻猛的低下头面红耳赤,羞愤难当。 她用余光瞧了一眼周围,轻笑一声放下手,未料手还没放下,笔已经被人一把抢走。 曲瞻眼睛都湿了,耳根脖颈红成一片,傲气的样子荡然无存。 “我写!”他低喊道。 大放光彩的才子是文会的中心,不过是消失了一会就被人扑过来拉走了。 贺云昭一个踉跄,被人拉着往中间去,她细细回答近来念书的进度和对经义的理解。 人群中的少年肤白莹润,眉毛张扬的飞起,神态却是那样的谦逊,嘴角无奈的笑着被老先生们拉去写字,又惊慌的连连推拒老头子们非要赠送的名贵印章。 曲瞻呆呆的捧着笔看着他的背影,人几乎要痴了。 及至暮色四合,众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留下的墨宝自然是被齐钧霸道的占有了。 贺云昭上了马车便收起笑容面无表情,不是装的,只是应和多了脸笑的有些累,她疲惫的扯下褡护,紧着里衣靠枕头上。 紧跟着上了马车的穆砚还沉浸在兴奋中,在翠玲的眼神中才安生下来,又控制不住嘴角,拉着贺云昭的手不住的揉揉捏捏。 贺云昭:“……” 不懂你们直男。 后背一股推力传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喧嚣的声音逐渐远去,回归到安静之中。 穆砚实在不解,“你对那个曲大傻子那么好干什么,”他疑惑道,“这时候不踩死他还等什么时候。” 贺云昭睁开眼,看着穆砚疑惑的神情她解释道:“这场文会多半是为了方大儒的几个弟子办的,给他们扬名才是主要目的。” 眼神精明,她细细分析道:“谈论经义时也听齐老说曲瞻骈文写的不错,至少在场众人中,他骈文最佳。” “能得大儒教导,齐老被说动给抬轿子,这小子背景深厚且有真材实料的,不过是性子蠢了点,被人用了一把。” 穆砚一拍膝盖,恍然明白过来,所以小昭是为了展示自己大度的姿态,做足了自己的好形象,将来若是有人发难那就是十足的阴暗小人,京城的读书人但凡还要点面子都会站在贺云昭这头。 他忍不住开口:“还是你聪明。” 贺云昭轻笑一声,这算什么聪明,真正的盘算她还没说出口呢。 曲瞻既有真才实学,只是人冲动了些,她既已扬名又是十足的好形象那就不妨好人做到底,卖个好也不耽误什么,说几句话罢了。 穆砚还是太单纯了,没有意识到炒作的真谛啊!一个对家才是炒作热度的最佳养分。 初出茅庐的少年俊才被人挑衅却仍旧保持涵养的安慰对手,对手心悦诚服之下写下一篇文章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多么完美的剧本! 只要曲瞻家里人聪明些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曲折的故事才能激发所有人的好奇心啊。 能在她的传闻中做一个配角都比之前单纯扬名的方式有用的多。 如果曲瞻还是心存嫉恨并且联合家里人打压她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 有她在曲瞻面前说的那几句话,一定能叫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时激动写出抨击她的文章。 剧本同样很完美,德行完美的少年才子大度不计较却还是被人嫉恨,被人多番诋毁,必惹得参加文会众人愤愤声援。 无论哪个方向,她贺云昭都会是其中占据全部戏份的主角,番位第一的绝对‘大男主’。 要是曲瞻两个方向都没走呢,那也没关系。 贺云昭心道,出道就拥有大爆剧的还是少数,她可以慢慢走上去,咖位嘛,一步一步升。 眼波流转中思虑只是一刻,穆砚已经叽里呱啦说的一大堆,在贺云昭终于看过来时,他眼睛一热。 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最知道贺云昭有多努力的人,念书近十载,一日不曾懈怠,他自知天资不如,努力也比不上。 但亲眼看到小昭大放异彩的这一刻,心中还是复杂难言,既有好兄弟的努力即将收获的激动又隐隐有些被丢下的失落。 贺云昭伸手曲指,刮了一下穆砚的脸颊,她调笑道:“放心,我瞧见了,齐老作序时还把你请求磨墨那段加上了,这下你也算是有名字的人了。” 声音落下,穆砚眼眶一热,扑倒贺云昭怀里,搂着她白皙的脖颈就埋进去。 “哎?”贺云昭惊讶,穆砚比她还高了一点,这么一大块头扑到她怀里难度还是挺大,她低头瞧了一眼,身体没有完全接触上,伸手就把人撕开,颈侧却忽的一热。 穆砚哭了。 “哭什么哭,你在里面的时候有人骂你了?” 闷闷的声音从颈侧传来,“为你高兴的。” 贺云昭啧了一声,穆砚这个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改啊。 她小时候念书时也很累,累的狠了也想放弃,也想大哭出声,但每一次穆砚都会先她一步哭出来。 看到哭的满脸鼻涕的小圆胖,贺云昭一点不想哭了,太丢人了。 她一贯就是超级爱面子的人,假如男友□□出轨第一时间愤怒悲伤的都不是背叛,而是想到她找了这样的人,别人不会以为她的眼光就是这样了吧,好丢人啊。 贺云昭就是靠着这样的自尊心和爱面子一直努力向前。 白皙的手腕在空中一顿,她满脸嫌弃的拍拍穆砚的肩膀权当是安慰,“你要是流鼻涕我绝对会打死你。” 穆砚闷声没有说话。 一首词的影响有多大呢。 《如梦令》—贺家三郎的惊艳之作。 爱起雅号的文人们含着喜爱之一意给出了‘梦郎’的称号 贺云昭瞳孔扩大心中一惊,还好是‘梦郎’。 第8章 文人的雅号常常有几种,有的是尊称,‘诗仙’‘诗圣’等,有的是展示其生活情绪和爱好,‘六一居士’欧阳修,他解释自己的‘六一’是有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再加上自己一老翁。 也有外人用来调侃的,北宋的柳永便常年流连于歌楼舞榭,与歌妓交往甚密常为她们填词作曲,于是被人戏称为‘奉旨填词柳三变’。 北宋米芾是个书画痴还是个奇石迷,他拜一块石头为兄,被人调侃为‘米癫’,从外号就可看见此人对奇石等爱好的狂热迷恋。 而有些以一首诗词、一篇文章传出名声的文人,他们的雅号通常与所写的东西有关,如果写了兰花,便称兰花公子,写了山川便称某某山翁。 贺云昭是在外号传到她耳朵里才猛然想到,这一首咏海棠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是实实在在的一首写海棠的词,幸好没人以花起名。 她只能接受自己叫大晋某公子,接受不了花。 不过‘梦郎’之称却也有趣,一方面代指了《如梦令》,另一方面则是以赞贺家三郎之风姿,如梦如幻。 追捧的人中若要评出一个最狂热者,当属文会之时被贺云昭抛了一枝花入怀的青年,他连写十几首诗赞梦郎之姿。 不过因为他文采一般,写的东西没几个人看,追星就是这样,文采不够吹彩虹屁也只会说他真的帅。 贺云昭真正在意的还是当日齐老作的序——《秋花集序》。 齐钧当日本就写好了一篇序,不出错但也绝称不上出彩,并非性情之作,这只是因为要举办文会提前写好的‘预制序’。 但有了贺云昭这一首词后,老爷子回家思来想去深觉自己这篇序写的敷衍。 于是他重新调整状态,大半夜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最后瞧见了院中花瓣被淋湿,他一拍脑袋,重新写就。 为了配上这本文集,他还特意拿出最好的装备,狼毫湖笔、紫玉光徽墨、安庆府的净皮宣、甘州绿洮砚。 草稿写好后,他又精心抄写一遍,这才封装整齐。 起笔便是丰庆八年九月,秋海棠盛开,应友人之请邀年轻才子与会,闻贺家三郎颇有诗才,心中一时不屑,不以为然,认为是年轻人被家中娇惯。 贺云昭看到这里手指一顿,忍不住笑出声来,齐老可真是有意思,这句明显是为了欲扬先抑。 他老人家当时只是好奇才叫人上前考较一番,并没有什么心中不屑。 齐老竟也是个写剧本的天才啊! 她顺着翻了一页看下去,只见上面继续写,贺家三郎年幼,其人行止间翩翩若梦中公子,台前考较对答入流,一时间惊为天人。 忙问师从何处,才知是书院学子、丁老门人。 她语塞一瞬,齐老这就有点……当时不是知道她翰章学院的学子嘛! 论起炒作,齐老也是略通了七八分啊。 贺云昭深呼一口气继续看下来,她都有点担心齐老炒作能力超出她想象了。 还好接下来写的详实了一些,齐老先将对子一一写出,又写有人不服气,贺云昭以句讽人。 其后笔锋一转,写与会者诗酒尽兴,年老者笑看年轻学子,心中怀念起往日时光,他也对自己年轻时的意气万分感慨。 最后没有完全的结尾,而是超脱了格式的限制,以贺三郎闻听往事神色动容,又有穆郎为友亲手侍笔墨,最后以贺三郎落笔成词结尾。 这一页之后便是贺云昭所写的这首《如梦令》了。 朝阳初升,一早就来到书院开始自学的贺云昭心中感慨,初秋的花香飘进书屋,她背靠着窗边翻阅这本文集。 齐老为她扬名的意思昭然若揭,不惜以自己为丑角在其中衬托,他是傲慢自大的老年人,她则是以才华折服老者的天才。 “这一恩,记下了。”她轻声道。 不仅如此,齐老序中写景写人写怀念往日,均以时光流逝为内容,看过这篇序再看《如梦令》更能体会到对时光易逝的感慨。 齐老是真的欣赏,也是真的愿意托举年轻人一把,甚至是不求回报的就这样做了,能遇见如此奖掖后进的长者是她的幸运。 风轻轻摇动树叶,贺云昭闭目轻念经义,“临财货则廉,处患难则勇……” 轻响一声,人未察觉,黑白分明的小胖鸟却先一步跳走了。 丁翰章昨夜听了刘苑对文会激动的叙述,心中也是一时间难以平静。 固然早知贺云昭这孩子平日里写诗作词就十分有灵气,虽然有些时候是无病呻吟了些也有胡写感情的时候,但看了这一首还是叫人震撼。 少年天才自古有之,丁翰章在朝为官数年后又开书院广招学子,他见过的天才数不胜数。 每年会试之时能走到京城来参加考试的,那一个不是天才呢? 需得在一县之地如文曲下凡,在一府之地如状元之姿,在一州之地压万千学子,如此,走到京城来你才能参加会试,然后成为获得进士功名的一百多人中的一个。 是金子总会发光,可京城以金粉饰墙。 贺云昭身上最叫丁翰章欣赏的,不是才华、不是天赋、不是他的领悟力,而是他的坚持。 富贵之家的孩子到了十几岁往往才能明白自己需要努力才能当官,不然的话日后他的子嗣见了亲戚可能还需下跪。 而贺云昭进书院时就已经十分成熟稳重,那年她才八岁,已经知道每日晨起合着日出的薄雾一起朗声念书。 穆砚也是好孩子,可他还没想明白,这孩子不会争,只是爱跟着贺云昭,怕人把他丢下所以一直努力的跟着。 丁老爷子一手撑着门边,一手垂在身前,忍不住抬臂触碰一下心口,他眉心间有着深深的皱纹,情绪万分复杂。 他已经很久不收徒了,可以开书院,可以教书,但很久不收徒了,书院的先生刘苑就是他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贺云昭小小一个小孩进书院的时候,刘苑兴高采烈的过来说小孩看着娇气但很努力,还会给师傅打水倒茶,不如收下给他当师弟,那时候丁翰章没想过收徒。 贺云昭念书后磕磕绊绊到进步神速,刘苑喜的不行,他偷偷给孩子开小灶吃甜食的时候,丁翰章没想过收徒。 贺云昭每日勤奋念书,一日不曾懈怠的时候,看着小孩因为长个抽条瘦的薄薄一片,刘苑偷偷抹眼泪的时候,丁翰章没想过收徒。 但这一刻,昨日刚刚大放异彩文会才压众人,被齐钧疯狂赞美之后,在一片追捧喧嚣之后,在明知自己的名气已成之后…… 依然、仍然、依旧、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出现在这里,靠着窗台轻声的背着文字。 这不是第一次,屋子里少年的身影和从前见过的每一次重合。 春天,裹着厚袄抱着暖炉剁脚。 夏天,打着哈欠念叨。 秋天,靠着窗台晒后背。 冬日凑在火炉旁烤山药蘸白糖,手里却还拿着书。 这一刻,丁翰章狠狠的心动了! 想收徒,想的要死!几千册藏书,无数的书画,最喜爱的几百把扇子,他未曾完成的全部注解,都想留给这个徒弟! “云昭,老夫收你为徒可好?” 贺云昭迷茫的看着面前笑的看不见眼睛的校长。 背后传来一声怒吼,“师父!你怎么抢我徒弟!” 丰庆八年九月,一个平凡的早晨,自习的贺云昭头疼的开始拉架。 一边是背手吹着口哨装无辜的六旬老头,一边是愤怒的跳起来要给自己师父一个飞踹的四十二岁年轻人。 贺云昭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不要打了!” 第9章 科考不仅是自身天赋能力的比拼,更是资源的比拼,四书五经的价格比普通人想的便宜,如果对书籍质量甚至印刷没有更高的要求,这个价格还能再次降低一倍。 但科考不只是四书五经,即使你将它倒背如流,却都无法真正回答一道经义题。 句读需要人教,翻译出来的意思需要先生教,且各种注解层出不穷,单意见能被纳入的就有不下十本。 各种大儒所出的分析更是价格昂贵,能用银子买到的还算是容易些,还有很多是不在市面上流通的。 当考一道时政题时,试问你对西北某边陲小镇士兵种田自给自足有何看法,资源匮乏的人连这个小镇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试图根据朝堂上的风向写出自己的答案了。 无论是从贺云昭想考功名这个角度,还是从日后长远的发展上来看,丁老无疑都是那个最好的师父,是她最好的选择之一。 丁老德高望重,他的人品德行有目共睹,且数年前就已经远离朝堂不会将贺云昭拉进一些不必要的争斗中。 事实上就是真正身居高位的大官是几乎不可能在自己还在朝时就收徒,以他们公务的繁忙程度几乎是没可能有时间教导一个学子一路考上去的。 至于朝堂上某些学生师父之称,多半是结党时拉近关系的一种手段。 对于贺云昭来说唯一顾忌的就是……她无奈一笑,两手掐着腰间,“先生,您还怄气呢?” 刘苑一屁股坐在课桌上,他背对着丁翰章和贺云昭,日渐圆润的背影显露不一般的悲伤。 中年男子一抹眼泪,嘴瘪的比房檐都高了,刘苑心里就是不高兴,“徒弟变师弟了,还不准我生气了!” 贺云昭就进书院时年纪不是最小的,但却是最乖巧懂事的,她一直勤奋好学,加上刘苑和贺云昭的父亲还有几分交情,心疼这孩子年幼丧父,更是多加照顾。 一开始他就经常在师父那里敲边鼓,隔三差五就说一下云昭的好,希望丁翰章能够收下这个徒弟。 刘苑是丁翰章的弟子,他是从五六岁上便跟着当时还是秀才的丁翰章念书的弟子。 他年轻时也在外地做过官,但他这个人学识好,为官却有些迷糊,那时候丁翰章也还年轻,自己在朝堂还战战兢兢的,更别说腾出手来照看刘苑了。 于是刘苑就被吏部分去了贵南做县令,一上任就被当地土司给打懵了。 当了一年的官,别说政绩了,家底都搭进去一半!最后还是贺父看不过去给他出主意装病辞官了。 回京后的刘苑对当官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哪怕是丁翰章还在礼部为尚书时,他都丝毫不想起复当官。 最后丁翰章开了这家翰章书院,刘苑才过来做个先生。 地位是需要相辅相成的,丁翰章为官时虽没入阁,但也是正一品的尚书,开始教书后又教导出不少学子,进士都有四位了! 虽然明知丁翰章收贺云昭为弟子对云昭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刘苑心里就是不舒服。 他低着头自己用袖子挡住眼睛,丁翰章眼睛一眯,随即扭头笑呵呵对这贺云昭吩咐道:“小昭,今日你便休一日,回去后同贺老太太商量拜师礼的事宜。” 贺云昭一愣,只好应下了,她下意识看了一下刘苑先生,只能看到背影。 刘苑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啊,你先回去准备,穿一件漂亮的衣裳,到时候请些宾客来,咱们也难得热闹一次。” 贺云昭收回手,俯身一礼转身出门去了。 待人一走,丁翰章就没了刚才的老顽童模样,老头上前使劲用手指点点刘苑的后背。 哼一声,“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这是耍的什么脾气,还叫一个孩子哄着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刘苑才不怕他,圆润的身板子一扭,避开老头的手指,回头脸上就有些不愤,他质问道;“师父,以前我说了几次想请您收云昭为弟,每次您都拒绝,说自己再不收徒了,现在呢!” 云昭是多好的孩子啊! 从前说了多少次师父都不同意,如今云昭写出了这样一首词,成了声名鹊起的‘梦郎’了,师父想收徒了。 刘苑不是不想让师父收徒,就是心里较劲,气不过这回事。 丁翰章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他瞬间一言难尽,这个弟子啊,半点不会藏事,人心是好的,可也! “你真是长了个猪脑子!” “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蠢!” “幸好你不愿意当官要是还当官,你师父我迟早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苑一脸震惊,他惊诧又难过的指着自己胸口,“师父你竟然这样说我,你怎么能咒我呢,师父!” 还好现在书院没有人,老头抬手抱头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决定快刀斩乱麻,“老夫要收小昭为徒是因为他的心性。” “能在经历了一日之间扬名京城后还能坚守本心,一大早来到书院自己复习,这才是老夫收他为徒的原因。” “还有你!” “蠢货!” “笨蛋!” “猪都不吃的狗脑子!” “你就算是心里有猜测,这种事你还说出来,不是叫我们师徒心存芥蒂吗!” 刘苑解开心结后本来很开心,听见这最后一句,他张大了嘴,几乎难以置信,“师父,我拜你为师三十余年了,你现在竟然说你们师徒!” 丁翰章左右看看没有人,终于放心的用手狠狠抓着自己的白发髻使劲摇晃,“啊!” 当年为什么要因为一点银子收下这个笨蛋啊! 师徒二人纷纷陷入各自的抓狂中,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嗯……院长、先生……” 贺云昭迷茫的看着即将上任的师父和师兄,“我的……我的书没拿。” 一瞬间,丁翰章率先恢复好姿态,除了凌乱的白发能证明老头曾经崩溃过。 刘苑轻咳一声,他微笑着将书本整理好,稳重的递到贺云昭手上,温和的关心道:“快点回家吧,一会天就黑了。” 迈出书院大门的贺云昭抬头看着朝阳,身边是刚刚早起到书院念书的师兄弟们,她仰头看了一下门上的牌匾。 笑的眼泪都出来的贺云昭扶着门边简直迈不动脚,她肚子笑的发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另一边的曲瞻则熬了一整晚,就着自己羞愧窘迫的情绪写了一篇骈文。 其中包含了他全部的情绪,是当日冲动的愤怒、事后的羞愧、面对贺云昭的自惭形秽,还有一点晦涩难言的不知名情绪,也许是羡慕也许是憧憬。 但当他收笔时,一切的情绪都与他无关了,这篇文章只能任由阅览者品评。 以方弘文弟子的身份出席文会,甚至是一早就定下这次由他们几个弟子大出风头,能做到这点的自然不是出身平平之辈。 曲瞻的祖父曲津是当朝六位阁老之一,父亲曲勘任太常寺赞礼郎,虽是九品的小官,那是因为祖父曲津还是阁老,有祖父压着他父亲才不能上去。 大儒方弘文不仅是他的师父,还是他的亲舅舅。 曲瞻出身如此,他年纪也不大,如今才十七岁,性子冲动些也不足为奇。 贺云昭本就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恶感,当然,若是曲瞻当时不是质疑而是羞辱甚至大闹,那贺云昭也不介意用用心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仅仅是下一步闲棋,能不能用上都无所谓。 但对曲瞻来说却是人生最大的冲击,年少轻狂的曲瞻虽然家世贵重,但因为在舅舅门下听教,其实被管的很严。 近来才因为要参加明年的乡试而被几个师兄撺掇的有些飘。 不幸的是他第一次表现出轻狂傲慢甚至是嫉妒就被贺云昭打的落花流水,幸在他刚表露出这样的倾向就被遏制了。 曲勘看到儿子写的这篇骈文,他蹙眉细细一看,惊讶的抬起头,“瞻儿。” 他满脸的笑意,十分满意的拍着曲瞻的肩膀,这篇骈文辞藻华丽中不失质朴,不仅是能一举挽回当昨日文会的稚嫩之举,还能给自己迎来巨大的声名。 “我儿总算是开窍了,名声也需要经营,也是阴差阳错,若是按照最开始打算去做,即使齐老夸赞也只是在京城范围内。” 曲勘笑看着自己手上这份骈文,“借着贺家小子这首词,你写的文章也能传遍大晋。” 曲瞻一愣,他嘴唇轻颤,眼神中有些不解,“爹,我……” 以为他是不满意,曲勘还特意耐心拍着他肩膀安慰一下,“别太着急,刚得到的消息,丁老收了贺家小子为徒,咱们家总要给几分薄面,不然操纵一番让你的名声盖过他也不是难事。” 曲勘拿着这篇骈文转身离开,迈出院门之前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叮嘱道:“瞻儿,此事一出,你需得和贺家小子打好关系才是,如此才圆满。 “爹看那小子并不是不通世事之辈,他定然会接纳你。” 是啊…… 一个是轻狂挑衅,一个是用才华反击,一个宽容大度,一个真心悔改,别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好友。 何况曲家的地位摆在这,贺云昭但凡不是蠢人,都该知道和曲瞻交好有多大的好处。 曲瞻听出了父亲温和话语下的傲慢,就如同他那日轻蔑的想着一个落魄侯府出身的小子怎能如此,他们父子俩都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他看着父亲宽阔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憋闷,似乎父亲在他心里矮了一点,他喃喃道:“可我是真心的。” 真心假意有人在乎吗?曲瞻不知道。 贺云昭……贺云昭才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配合炒作更好,不配合也行,大家都懂,混到一定阶段还是得拆cp的。 第10章 贺云昭坐在正房里喝茶等着,管事的杨小满小步跑进来,他笑容满面道:“三爷,姑奶奶和姑爷快到门口了。” 听到这句提醒,贺云昭忙起身往侧门去,她立在门口远远瞧见两辆马车缓缓驶来,两侧还跟了一些家丁仆妇。 嘎吱一声,“吁!” 马车停在眼前,贺云昭眼含期盼,她扬起笑脸,只见素色的帘子拉开,一张大脸追了出来。 大姐夫宁谦眼前一亮,“昭弟!” 怎么是他? 贺云昭脸一僵,肩膀承受着姐夫跳下来大力一拍,她瞬间翻了一个白眼。 后脚在从马车出来的贺锦墨刚好瞧见弟弟的眼白,她捻着帕子憋笑的挡住嘴角,轻轻招手唤一句:“小昭!” 贺云昭这才重新恢复好表情,她上前伸出手臂,扶着大姐下了马车。 另一边的宁谦这才反应过来回身也要去扶自己夫人,可惜慢了一步,贺锦书已经下来了。 贺锦书肖父,生的一双温柔的大眼睛,看人时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蝴蝶,其他五官却小,小鼻子小嘴,合在一起恰好显得柔美。 贺家人都有一副不错的相貌,后巷贺叔父一家也是好相貌,堂兄贺云旭更是一双桃花眼,眼中含情。 上次贺铭昌来家里厚颜要银子时,贺云昭觉得他那借口多半是真的,不过比起上司看重贺云旭,她更相信是这个堂哥靠脸把人家女儿勾上了。 贺云昭上次见大姐还是年节时去宁家吃酒仗着年纪不算大被姐夫带过去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 如今大姐难得回娘家一次,她自然是时时刻刻都瞧着温柔的大姐。 在贺云昭不舍的目光中,贺锦书含笑抚了一下她手臂,在一大群仆妇的照看下往后院去了,只留下贺云昭这个‘小舅子’和姐夫面面相觑。 宁谦探头看着小舅子对自己媳妇依依不舍,还目送进了后院,他尴尬的摸摸鼻子 ,“昭弟,咱们也坐一会儿……” 贺云昭扭头看他,不置可否,懒散的伸手引路,她淡淡道:“姐夫,请。” 心里清楚小舅子其实更想去后院和姐姐说话,但自己在这只能是陪着自己,宁谦也不知怎么的,他一见了小舅子就弱气。 哪怕贺云昭还小的时候,眯眼看人时总让他有种脖子发凉的错觉。 宁谦缩了一下脖子,试探的笑道:“要不咱们也去后院同岳母和祖母说说话吧。”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贺云昭脚步一转,伸手扯着宁谦就往后院走。 一路上宁谦还不忘自己来意,夸个不停:“你作的那首词都传遍京城了,我一听就觉得了不得,本来前几日就该过来的,但你姐姐还念叨着要拿些东西来,这才耽搁了一日。” 贺锦书性温柔和善,是贺家姐妹中最知书达理的一个姑娘,她比贺锦墨和贺云昭年长不少。 她幼年时祖父身居高位,父亲前途远大,祖母是出身王府的宗室女,母亲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养的她几乎是一个标准大家闺秀的样子。 后来贺老爷子去了,贺父又意外的没活长,贺家这才显得落魄了下来。 但到底大门上康顺侯府的牌子摆在那,贺老太太人坐在家里,贺家也不算完全远离权贵的圈子。 宁谦几乎是贺老太太和贺母翻遍了整个京城才找到的合适人选了。 大理寺少卿的次子,家世清贵,但因为是次子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宁家名声还算不错,最起码没什么乌糟事传出来,家中兄弟五六个,对宁谦也没那么重视,这人自己读书有点天赋被人夸过几句。 宁谦脾气好,总是笑呵呵的,学业上就马马虎虎了,今年还要再考一次童生。 他人品家世在及格线上,本人脾气好能力差一些,刚好适合贺锦书。 这要是天赋人尽皆知一早就考中那种学子,也轮不到贺家来挑了。 宁谦一路上也没敢学别人考较小舅子,贺云昭这才华能力,他考人家岂不是自取其辱,干脆挑了几件近来的趣事说。 当然了,宁谦也不是没眼色的人,成婚快两年也从夫人那里摸清了一些小舅子的脾气,知道这小子其实挺喜欢人夸他。 “咱们这一圈人家,别说是书香门第了,就是那累世公卿的人家都没出过你这样的才子,岳父在天有灵也欣慰了。” 见贺云昭听的还认真,神情也逐渐柔和下来,宁谦笑着道:“有几位友人听说了梦郎竟是我的小舅子,还登门拜访让我帮忙求一份墨宝。” 贺云昭被人夸爽了,她挑眉一笑,“这有什么,一会去书房,姐夫尽管挑就是了。”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顺毛摸才是相处之道,虽也有傲慢时刻,但到底男女之间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 贺云昭就算做出世界上最傲慢的表情,也会也有一丝察觉不到的羞,人有了这一点羞就会看起来格外的真诚。 但通常男人做出傲慢的表情看起来会十分可恶,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一点羞,而是真心的认为世界是围着他转的。 待到两人到了后院,后院的四个女人已经哭过一回了。 一是贺锦书难得回一次娘家,贺老太太、贺母和贺锦墨都思念她。 其二便是,贺家沉寂了十几年,贺云昭一日之间扬名京城,贺家这才算是后继有人了,几个女人哭的是苦尽甘来。 贺锦墨只比贺云昭大一岁,对这些感触不深,但亲身经历了贺家煊赫之时和父亲去后备受冷待的贺锦书却忍不住眼泪。 一见她哭,其余人也是落下泪来,却是泪中带笑,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贺云昭带着宁谦进来时,屋里落泪的几位已经收拾齐整了。 贺老太太和贺母都围着贺锦书转,想知道她在宁家过的怎么样,近来可发生了什么事。 贺母蹙眉一瞧,见云昭已经带着姑爷进来了,便按下心事不说,总有些事情是不好在姑爷面前问的。 姑奶奶和姑爷回娘家,自然是最高规格的待遇,席面上是山珍海味也有清淡小菜也不缺。 拨霞供、炙蛤蜊都是贺锦书喜欢的菜,贺母特意吩咐下人记得把这两道菜放在贺锦书面前。 贺锦书险些又要落下泪来,从前在家时不觉如何,出嫁后才知道在家做姑娘时是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饭菜用过后,贺云昭主动带宁谦到书房去。 两人自然不会只是闲话家常,吩咐下人上了一壶热茶,相对而坐聊起了科考之事。 宁谦道:“今年院试主考官不好猜,内阁几位多有龃龉,实在是猜不出会是谁。” 如今朝上隐有乱象,皆是因为当今皇帝并无亲生之子,且如今已过四十很难让人相信他还能生出儿子来。 宗室近支的几位王爷都是皇帝的侄子,按照年级说不定还真能继承上皇位。 时间久了,大臣们也各有小心思。 若是皇帝早点定下来太子那就没现在这些事了,但问题在于皇帝似乎还不认命,他觉得自己还能生出儿子来。 四十多的男人也不算老,老来得子的一大堆,可皇帝他登基后就没有孩子出来啊! 唯一一个公主还是皇帝当王爷的时候生出来的。 主考官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将来一个座师之名就能扯起一把大旗,理所当然的自成一党。 贺云昭抖抖袖子倾身倒了一杯茶给宁谦,“姐夫莫担心,你只为功名不求名次,腹有锦绣自然不惧风浪,任凭主考官是谁都无甚大碍。” 茶杯触手温热,有熟板栗的香气,是上好的信阳毛尖。 宁谦饮一口茶,他眉眼低垂有些失落,“不像昭弟你颇有才名,我忧心的是自己。” 贺云昭一时间无言,她小声道:“姐夫,你没听懂?” 宁谦一愣,问道:“听懂什么?” 贺云昭笑笑,眼神中透出明晃晃两个字,尴尬。 “姐夫,我的意思是说,你又不求头名,何必在意主考官是谁。” 这下子宁谦听懂了,小舅子的意思是,就你那点水平也考不了头名,主考官是谁一点不影响你,你要是考不中跟主考官也关系,纯粹是能力不够。 宁谦幽幽道:“我要跟你姐姐说。” 小舅子的嘴怎么能毒成这样呢! 但不得不说,宁谦本来万分紧张,被贺云昭几句话开解了,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了。 …… 晚间,贺云昭瞧见二姐的房间还亮着,迈步走过去抬手扣门两下,笃笃! “谁啊?” “是我。” 贺云昭瞧见贺锦墨在昏黄的牛角灯下拿着一件宽大的皮毛,剪刀动个不停。 她好奇道:“二姐这是做什么呢?” 旁边帮忙抻着皮毛的小丫头点点头手里没动,“三爷。” 贺锦墨头也没抬,“大姐今儿给我送了一件上好的貂裘披风,我一摸这料子薄的很,想着重新改改给你做件外衣穿。” 这件貂裘披风通体紫黑色,毛色鲜亮,最难得的是皮子制的轻薄,又薄又暖的一件披风可真是难得。 贺锦墨穿上试了一下,极好看又极暖,她也觉得冬日穿出去玩一定叫人羡慕。 可想了想,她出门的日子也不多,多半还是待在屋子里,倒不如给小昭做件外衣。 贺云昭脱了鞋子坐在炕桌另一侧,她蹙眉道:“给我做什么外衣,你自己留着穿就是了。” 贺锦墨瞪她一眼,“你懂什么!这料子又轻又暖,你穿着念书不是正好,冬日你那书院火炉也不热什么,今年又长了个子,去年那件狐裘都短了一截。” 第11章 浅色的瞳孔中映出一丝笑意,白皙的脸颊笑的泛起红润,贺云昭轻飘飘道:“与你玩呢。” 曲瞻笑不得又气不得,两只手都握拳了,要不是还不算熟悉定然上去教训他,这小子还真是恶劣! 身边相处多年的人未曾察觉的一件事被曲瞻敏锐的察觉到了,贺云昭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恶劣在的。 他很肯定,贺云昭的玩笑并不是恶意,但也定然不算多善良。 曲瞻定定的看着她,心道,如此也算公平了。 上次他出言挑衅,这次贺云昭玩笑回来,两人也算勉强扯平。 “贺兄莫逗我了,我这个人笨拙,容易较真。”曲瞻意外的示弱了。 贺云昭振袖上前,瞳孔中倒映出曲瞻的模样,她蓦然笑了,“曲兄竟是个意外好脾气。” 她明目张胆的扫过曲瞻,神情难以捉摸,曲瞻只觉浑身不自在,但脚下却像是被烙铁粘住动弹不得。 她很清楚曲家这种人家的傲慢,定然会傲慢的认为她不会拒绝和曲家这种高门显贵相交。 猜对了,她确实不会因为一时意气和人为敌,但交往归交往,谁为主导还是要争一争的。 那篇骈文一出,最需要一段美好友情的不是她,而是曲家的麒麟子曲瞻啊! 假如一个人写出文章赞颂对手的才华和反省自己的嫉妒,如果文章之外和对手依然是敌对关系,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贺云昭有难看,别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怀疑曲家。 若是贺云昭和曲瞻能够顺利交好,那更好了! 管鲍之交,羊左之交,胶漆之交,一长溜的历史典故摆在前面呢,多好的刷名声的机会啊。 而且这对她来说还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一旦曲瞻成了她朋友,那么就绝对不能在明面上背叛她,不然被人诟病的是整个曲家的名声。 曲瞻浑身不自在,他动动肩膀,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贺云昭一脸无辜,“只是才发现曲兄竟然有如此美姿仪。” 只见曲瞻脸色瞬间涨红,伸出来的手指都是红彤彤,这会都分不清到底是羞还是被气的。 贺云昭这个人说话时看起来太真诚,如此直接开口夸人,猛然间还叫曲瞻懵住了,这小子怎么还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 他刚要高声说什么,眼睛一瞧周围人立刻压低声音,咬牙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油嘴滑舌。” “啊?”贺云昭不解,她这句话真没有故意作弄人,因为曲瞻的确貌若好女,她真心夸的。 “难道以前没人夸过你吗?” 曲瞻顾不得了,上手拉着贺云昭就躲到角落里说话,原本角落里站着一位欣赏书画的学子,一看是曲瞻,连忙退后几步让开了。 他看着贺云昭小声说,“你怎么和那日文会表现的不一样了?” 贺云昭恍然大悟,随即笑开了,“曲兄莫怪,在下并非有意作弄你,只是的确看你生的相貌不凡。” 换言之,这就和拉近关系时夸一句你真好看你真厉害一样的效果。 已知,曲瞻文采上被她打败过,她总不能去夸人家文采吧,不然很容易显得像故意羞辱人。 于是只好挑曲瞻突出的特点来了。 不夸张的讲,如果他们两个站一起,若说有一个人女扮男装,第一个被怀疑的可能还是曲瞻。 曲瞻一听这话,顿时愣住。 好看的人自然是知道自己好看的,不过他也清楚自己长的不是传统的英俊面孔,素来也不喜欢人家说他外貌。 他生的脸庞秀气,鼻梁高挺,压眉看人时隐约像狐狸一样,却不带魅惑,反而是清冷之气。 眼前的贺云昭倒是第一个毫不避讳夸他样貌的人,气氛一时间缓和下来,两人都有意做朋友,此时也算是未曾言明的默契。 彼此交换了一些信息后,关系拉近了许多。 直到曲瞻忍不住问道:“我写的《与贺云昭书》你看过了没有?” 眼神游离一瞬,贺云昭立刻答,“看过了。” “你说谎!” 贺云昭无辜的看着他,试图把真诚从眼睛中传递出来,“真看了。” 曲瞻平日里笨,这时候倒是聪明了,他斩钉截铁道:“你一定说谎了,刚才眼神不对。” 贺云昭试图用笑容掩饰尴尬,看自己名字在文名里的文章对她来说还是有点超前了。 这也就是她认为曲瞻一定要和她打好关系的自信基础,假如有人说写出《与朱元思书》的吴均和朱元思关系不好,人们会怎么想? 在曲瞻绝不退让的眼神中,贺云昭投降了,“我回府后一定看。” 她承诺后准备离开,毕竟还有其他宾客等着与她说话,刚迈出一步衣袖被扯动。 曲瞻从袖口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我抄好了带过来的,你拿回去吧。” 两张写着《与贺云昭书》的宣纸就这样直接塞进了贺云昭的袖口。 贺云昭:“……”有点后悔了,也不是非要借曲家这个势。 …… 拜师礼后,贺云昭在京城的形象更加清晰了些,祖父曾任户部尚书,父亲是已故的康顺侯,虽无爵位但却是公认的才子,一首《如梦令》传进多少文人耳中。 更有不少人家一瞧这年纪已经暗暗惦记上了,才子历来就是受人追捧的,更别说贺家也不是什么穷酸人家,也算是有些底蕴的。 惦记上的同样不少。 十二月,天正冷的时候,舅母文氏上门了。 文氏上门着实是稀奇,贺老太太对此倒是没什么兴趣,贺母却着实高兴。 她成婚多年夫君死后又一直在守寡,出门交际也多半是吃些酒席,有些场合还要顾忌着人家是喜事,她不适合去。 娘家人更是难见到,也就年节侄子过来送年礼才能见一次。 虽然是弟妹,但也叫贺母心生欢喜,一早上就吩咐人好几次出去看,直到巳时文氏才到。 文氏也许久不曾来贺家,一路上眼睛瞧着心里算着。 只见从侯府侧门进,两侧是青石砖砌成的夹道,顺着路往前,左侧能瞧见花园的一处秀丽亭台,右侧四间齐整正房好似是昭哥儿的住处。 轿子到了后院,文氏扶着仆妇的手臂下轿,眼睛一转,能看到的各处皆不显任何败落。 这权贵人家每年最大的一笔大花销就是修缮宅院,但凡是落败了从一进门就能瞧出来,漆的颜色不鲜亮啊。 可如今一瞧,贺家着实过的还不错,文氏拍拍胸口,这便安心许多。 “弟妹!”贺母远远的迎上去,也是许久未见,话接话句接句的开始叙旧。 在屋里坐了好一会,用了两盏茶,文氏便道:“昭哥儿有了出息,全家都高兴的不得了,老爷还喝了好些酒庆祝,若不是俞哥儿拉着不知道又要醉到那里去了。” 贺母鼻子一酸,听见弟弟还惦记着小昭心里熨帖。 “二姐,咱们说句心里话,女人家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女活的嘛。昭哥儿年纪渐大了,如今又有这样的好名声可要早做打算才是啊。” 贺母眼泪还没擦,她愣愣的听着,“做什么打算?” 文氏一拍膝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能是做什么打算!昭哥儿既有如此的本事,将来的婚嫁岂能低了,可那高门大户的姑娘,那里是能轻易娶回家的,这聘礼可不能简薄了。” 贺母拿着手帕擦擦眼泪,掩饰道:“我们家老爷去的早,也没留下什么家底,家中就这么个境况,也不必攀比什么,昭哥儿自有他本事,我这个母亲也不必强做主。” 文氏啧了一声,叹口气蹙眉道:“二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容易,你许久不在外行走,那了解如今的风气,高门大户才最讲究面子。” “到说子女众多,总不能个个都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给丰厚的聘礼,任凭你人品再出众,岳父也是不肯的,少不得要这份聘礼去补家里儿子娶妻的窟窿。” “倒也不必如此邪乎,”贺母尴尬的笑笑,她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 她委婉开口:“也不必拘泥于高门大门,只要姑娘家人品好就够了。” 文氏当即横眉竖眼反驳道:“这你就错了!真要有那平头百姓家的姑娘,二姐你看得上,也不想想对昭哥儿来说失不失颜面。” 贺母越听越不对劲,好似文氏不是来做媒人的,她试探着开口,“那弟妹你……” 文氏笑开了花,“也是赶巧了,我娘家人从甘州回来,带回来一批古董,各个品相不凡,我家老爷接了一批,越看越了不得,便惦记着二姐你。”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咱们大晋如今正在盛世,可是收古董的好时候,我回娘家求求人,分二姐你一批,过几年一出手便是一笔不菲的银子。” “不说给昭哥儿做聘礼用,将来用来给他打点外面也行啊,咱们总不能给孩子拖后腿吧。” 贺母有些犹豫,文氏便道:“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老爷还时常感叹没能帮衬着昭哥儿,如今机会来了,不就吩咐我过来了。” 贺母犹豫着难以下决定,文氏也没继续说,留下用了一顿饭便走了。 贺锦墨听贺母一转述也有些动摇,“真有这种好事,舅舅能想着咱们家?” 还是贺老太太拍板,“等昭哥儿回来做决定。” 贺云昭回来后一听,她乐了,杀猪盘? 第12章 饥荒来了囤米面,大疫来了囤药材,盐价贵了囤粗盐,经常是这样的做派,不论是为了自家消耗还是借机敛财都有的是好处。 收藏非金银却有价值的古董更是理财的好手段。 可贺云昭一听这些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词就是‘杀猪盘’。 迎着贺母的眼神,贺云昭往榻上一坐,她便优哉游哉讲了个故事,“前朝有位商人,做的便是古董买卖……” 有一次这个商人收了一个玉盘,品相极好,但一到手里却发现这玉盘不对劲。 检验玉盘真假的方式只有一种,将水滴上去,若是如珍珠盘散开,那便是上好的玉盘。 来源便是那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位商人忧心一试,玉盘果然为假。 可他已经拿出一大笔银子买回了这个玉盘,若是砸在手里,不亚于伤筋动骨。 于是这位商人就想了一个办法,镀膜,在玉盘镀一层轻薄的油膜,有了这层油膜,水滴上去就如珍珠散开。 接下来这位商人就编了一个故事,什么权贵之家落难,传家宝流出,玉盘有什么悲惨故事等等。 如此一包装,玉盘就卖出去了。 “然后……”贺云昭停顿片刻,贺老太太听的入迷了,忙问:“然后呢?那玉盘被发现了吗?” 贺云昭笑笑,“然后自然是高价卖出去了,充满故事的玉盘被一轮轮倒手,中间接手的是否发现玉盘为假不知道。” “但发现者不想玉盘砸在自己手里,没发现的人本也是为了赚钱才买下玉盘,自然不会单纯收下来。” “玉盘一次次倒手,价格越卖越高,但油膜总有一日会消耗殆尽,骗局总会被揭穿。” 她挑眉看向贺母,意味深长道:“最后暴露在手里,便砸在谁手里。” 这‘滴水滚珠’盘也有个说法,千门三十六天局中的滴水滚珠局,这其中玉盘充当的就是荷叶的作用,荷叶聚水不吸水。 先找到一个物件,这个物件真假不重要,值钱与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包装,让人们相信它是值钱的,它未来能赚来更多的钱。 可物件一旦真到了人手里,值钱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风险已经转接到承接人手里。 贺母神色复杂,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你舅母怎会骗我,说不准她也是遭人骗了。” 贺云昭歪头看母亲,“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也许舅母也是为人所骗,但不论是真是假这桩生意做不得。” 如果想用古董赚钱,就必然要想办法卖出去,‘滴水滚珠’利用的就是人的贪念。 贺老太太拿起一个烤的热热的橘子,她一使眼色,贺云昭便起身整理好衣摆告退,“祖母,母亲,我先去念书了。” 人就是这样复杂,贺母出嫁前还因为嫁妆的事情和父母闹过,吵着他们偏心眼,可出嫁后又是时时惦记着。 几个孩子出生时,贺母娘家姚家还送来不少东西,从绫罗绸缎到小孩的玩具,贺云昭小时候用的花椒木磨牙棒都是姚家送来的。 贺母心里其实也不相信有这种好事娘家弟妹会想着自己,这才犹豫着说了,若是真相信了,那定然已经拿出银子付定金了。 贺老太太平日里不怎么管事,这种时候她老人家心里明白的很,她先让小昭出去,维护一下贺母的脸面。 贺云昭这样从小是当男孩子长大的自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贺老太太心里却明白的很,也体谅这个儿媳,娘家人不在意她骗她,她的第一反应是丢面子。 尤其在自己孩子面前爆出这一点,就更是叫人难以自容。 贺母一听见贺云昭关门的声音,眼泪噌的一下便落下来,一颗颗的眼泪飞溅而下,气的她咬牙骂起来,“天打五雷轰的没良心种子,骗到我头上来了!” 贺老太太叹口气安慰道:“许是也不清楚,咱们不上当就好,得空提醒一二也成。” 姚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贺母的祖父曾任左都御史,当初两家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现如今姚家当家的是贺母的父亲,任都察院佥都御史,吃的还是都察院的老本,好在人老实谨慎,再熬几年也能上去,只是比起贺母的几位叔父就算不得什么了。 贺母嫡亲的有一姐一弟,母亲偏爱长姐和幼弟,她夹在中间也是难过。 若说弟妹文氏前来没有她那弟弟指使,她是不信的,哭的也正是这个。 之后半个月,文氏几次派陪嫁妈妈过来说话,贺母均淡淡婉拒,文氏也明白这个姑姐不可能买古董,随即脸色一变,再不叫人过来了。 脸变的比六月的天还快,令贺母心里更恼了些,只不愿在孩子们面前多提什么。 年末,各家的年礼陆陆续续到来,贺锦墨陪着母亲整理礼单,再一份份写信送出去。 贺云昭明年二月就要院试,贺母对念书一事看的重,不欲叫他在这些事上多费心思。 可今时不同往日,贺云昭已有声名,往来年礼是去年的两倍还多,连远在江南的表舅舅家都送来一份厚礼,贺母忙又补了一份回礼。 贺云昭只好在正院外书房前的门房改了一小厅,来往的小厮管家将礼单一放,杨小满一边整理好单子一边同人说话,贺云昭便在屋里听着。 若有需要带句话的便招进屋子里来,贺云昭且听几句。 许是觉得贺家的下一代男丁起来了,从前的老亲故旧也试探的送来了些年礼书信。 其中不少是贺父有些交情的朋友,有事不一定能帮得上什么,但互通有无还是能做到的。 贺云昭也谦虚低调的回信一封,一来二去两家也便重新走动了。 曲家也送了一份年礼过来,显是为她准备的,多是读书人能用到的东西,贺云昭立刻便明白,曲家这是还傲着呢。 年礼便是各色东西都有,绫罗绸缎干果蜜饯是缺不了,各种滋补品也必不可少,换言之,是人人都考虑到。 曲家只送贺云昭读书能用的东西,这是说只承认曲瞻和贺云昭有交情,两府却不必走动。 贺云昭面无表情的看这礼单,原封不动回了一份相似的给曲瞻的东西。 元宵节,曲家再次派人上门补了各色妆花绸缎及名贵补品。 过来的管家一脸憨厚笑意,他一个劲的赔罪,“都是家中下人忙的昏了头,竟把东西落下了,我家太太一查便惊了一跳,小的们这才发现少了东西送来。” “都知道我家二少爷同府上三爷是至交,若是叫下人们粗心影响了两位爷的感情,那真是万死不能谢罪。” “府里太太一早吩咐了元宵节定把礼补回来,请您府上原谅则个。” 杨小满眯着小眼睛笑呵呵的应下了,转头将事情一禀,贺母这才哎呦一声。 告诉贺云昭道:“这事里头保不齐有什么糟乱在里面,多半是他们府上也不安生,这才闹出来。” 曲家偌大家业了,不会缺了这一点年礼,要真是仰着脖子瞧不起人,那也不会后补了礼过来,多半是其中还有什么曲折。 贺云昭不置可否。 翻过年的正月十八,贺云昭早早就到书院开始念书。 此时正是冷的时候,不似家中能砌火炕,书院就靠几个火炉取暖。 她熟练的拎着小木桶去了隔壁后房,拿铁夹子夹了一小桶木炭,回到书屋前。 木炭品质一般,比不得那些昂贵的无烟炭,但也不算特别差。 她刚来书院时,习惯早起自己来复习一遍学过的内容,冬日里实在冷就自己抱着手上用的炭炉暖手,整个人缩在椅子上看书。 守夜的老头一早瞧见小孩小小一个穿的鼓鼓囊囊早起念书,心里也一软,禀了刘苑先生后,就默认贺云昭自己生火了。 她早起念书时自己生炉子也能暖和暖身子。 从柜子里拿出火折子,小口用力吹气,很快就冒出了火星。 贺云昭在院子里等木炭燃了一会才把火炉提回屋里,如果点燃后之后立刻拿进屋子里会有很多黑色炭灰飘起,念一上午书鼻孔里都是黑的。 丁翰章私下时提到,“昨日朝上有将两名官员互相弹劾,一为西北籍贯,一为江南籍贯,恐会影响下月院试主考官的人选。” 在科举上,南北斗争已久,南方水土富饶,百姓能吃饱肚子的前提下自然愿意多念书,念书人多了文风就浓厚,出来的官员就极多。 北方贫瘠,旱灾水灾后人口更是减少许多,读书人少,能考上的就少。 加之宗族等观念,一个提拔一个,渐有党争浮现。 先帝年间,有一年会试二甲进士五十六人均为南方籍贯,惹得先帝大怒,彻查主考官,杀的人头滚滚,重新换一批主考官排序后北方籍贯上榜进士有十六人。 南北方的学子差异客观存在,先帝已经默许南方上榜人更多,但是一个也不给北方留未免做的太过分了。 要说的水平的差异,那更是无稽之谈,考的都是主观题,能进会试的那个不是学富五车,真就能靠着主观题就把人认为水平差。 如今朝上闹起来,再加上前段时间的内阁波动,也不知走向如何。 贺云昭猜测道:“或许是择一京外主考官。” 一语成谶,二月初二,主考官定下,是从东南调回来的直隶籍贯学政,且名额增多,八十人可中。 丁翰章一听名便道:“这人为官清正,不会过多偏倚,但只一点,不喜学子侍才而傲,不喜文章过多浮华。” 院试上有些学子在能写完题的前提下会尽早交卷,以求主考官的好印象,但在这位面前却正好相反,他喜欢严谨的学子,更喜欢严谨的文风。 第13章 二月二十六,院试。 院试分正试和复试两场,正试内容为经义、策论、试帖诗,复试内容范围相同题目不同,是为了进一步对考生进行筛选。 参加的考生为已经通过府试的童生、监生以及直隶等籍贯的考生。 贺云昭深谙一个道理,考试需要提前做好准备,考试地点离贺家稍微有些远,她便提前吩咐人在附近租好小院用来考试。 高考过的学生都知道,一个距离近的酒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翠玲提前五日就带人过去收拾整齐,准备完全。 是以一大早贺云昭可以悠哉的坐着吃最习惯的早餐,她喝一碗热热的燕窝粥,暖和和的拿着自己的考试包去参加考试。 很显然,有些家底的都已经做好的充足的准备。 穆砚穿着一身厚厚的黑色皮毛罩衣,稍有些不合身,他道:“为了暖和。” 人群中,出乎意料的看到一个人,萧长沣。 贺云昭瞟了一眼,她没作声,人却已经迈步到眼前。 少年高挑体态矫健,冬日穿的也薄,看起来不怕冷一样,萧长沣近前来,他顿首轻声道:“师叔。” 贺云昭有些尴尬的点点头,萧长沣是她师父丁翰章的外孙,虽然没有血缘,但伦理如此,是该叫她一声师叔。 萧长沣倒是不觉得多尴尬,自然的打了招呼后就站在这不动了。 一时间三个人沉默下来,呈现人…从一样的站姿,穆砚偷摸探头去瞧,被萧长沣冷冽都要眼神抓个正着,他连忙缩了脑袋。 萧长沣与贺云昭同年生,但是算辈分却小了一辈,又算不得熟悉,穆砚一时间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空气几乎凝滞,萧长沣眼神懊恼,又搞砸了。 咚的一声!小吏将锣敲响,“进场!” 任人群流水一样涌向入口,贺云昭脚步动之前下意识扭头看向萧长沣,雀跃道:“我们进去了。” “祝师叔高中…” 她和穆砚走了十几步,身边的萧长沣却不见人影,疑惑扭头只看见萧长沣留在原地。 他不是来考试的?也对,没听说萧长沣考上童生。 只是……贺云昭脑海中还留存着那一幕人流涌动着,只有沉默的青年停留在原地,像是某些失学儿童趴在校门口看学生们上学,眼里满是艳羡。 她摇摇头,把脑袋里的东西摇出去,脱下外衣接受检查。 从院试开始,官吏们便不会进行搜身,只是用尺子大概试探一下,以不损读书人的颜面。 能到参加院试这一步就已经排除了大部分会夹带纸条的人,而不需要考童生就能参加院试的监生等,一个秀才对他们这种官宦子弟来说不算什么。 检查时有人突然承受不住压力,开始剧烈呕吐,周边的考生纷纷避开,面露嫌恶,贺云昭也躲开了。 贺云昭抱着自己的包进了贡院,她脸上忍不住挂上一抹笑意,中考的年纪就开始公考了,少走多少弯路啊。 萧长沣在身后看着他,这个小师叔……和他的朋友。 对他来说两个人个头小,看起来娇贵的很,仿佛两只名贵的狮子猫一样,挤挤挨挨的凑在一起,笑着闹着两条尾巴缠着往前跑。 他这个野猫是不配和家猫一起玩的,凑的近了还要被人嫌弃。 垂下的手紧紧握拳,青筋冒出,这双手很大很有力,能捏碎人的喉咙,他远没有他的外表那么沉默。 转身的瞬间,与人擦身而过,一炳短刀从袖中飞出,萧长沣面色不改捏住人手腕,他反手一送。 身着薄黑衣的青年眨眼间消失在人群中,只留在一滩腥臭血迹,车轮碾过几次,混在泥里看不清。 “谁这么缺德啊!在路上泼水!” …… 考场。 贺云昭按照名字坐在自己的考位上,院试的考试地点设在京城西南一处贡院。 考位像是一个个公共厕所一样,两平米的半开放式考场,身前一块近乎一米五的木版横在墙上,只需要平行着往后就能将它从墙两侧的缝隙里取出。 正试需要一整天,包里提前备好了两顿的口粮。 贺云昭先是拿出包里的火炭,用小炉子生了火,一边等着水开一边将椅子和身前当做考桌的木板擦干净。 她趴在木板上仔细看着,左侧中间有个小洞,她记下,等会放答题纸要避开这里,免得写着写着把答题纸弄破了,那可就糟糕了。 她的位置刚刚好,乙字十七号,恰好是遮风的好位置,且远离臭号。 臭号就是靠近厕所的位置,这考场里少说也有二百人,一排六七十人都只在一个厕所里排泄,味道可想而知,离的近的五六个号舍的学子都面色铁青,显是已知道自己榜上无名。 贺云昭留心看了一眼对面一排的人,有意思的是,一些个她有印象的学子都坐在了好位置。 她心有所感,看来之前频繁举办文会,或许也是为了这个,一地的教化也是官员的政绩之一,颇有声名的学子若是因为分到臭号发挥不好今年榜上无名岂不可惜。 她轻笑一声摇摇头,怪不得人人争着名气,考第一的人不会轻易被刷下去,不是吗。 号舍内有淡淡的灰尘气,好在是在京城,若是江南地区,年久失修的贡院还不知道会冒出来什么奇怪小动物呢。 咚!咚!咚!铜锣声再次敲响。 贺云昭坐好,闭目深呼吸,长长的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安静的能听见的自己心跳。 慢慢的,那些抓着心脏的紧张、兴奋,恐惧和期待像揉面一样塞进她的胸腔里,只留下光滑的表面。 “十七号,答题纸。” 贺云昭平静的睁开眼,她脸上的一切表情都已经消失,“多谢。” 考试时并不会给每个人发一张卷子印着题目,而是悬挂题牌,上面是考试题目。 正场考三道题,两篇四书文,一篇试帖诗,日落为止。 题牌放出来,好多人忍不住屏住呼吸,题目,难了! 主考官是直隶出身的江景淮,在之前丁翰章老爷子还试图分析过,此人是典型的北方官员,他在此在主考官,题目或许出的简单。 得到消息的人不少,江景淮就是直隶人,对他了解的人很多,谁都没想到此人不按常理出牌。 本以为是去偷个宝石,临到出门听见九头蛇跟你说,你去把孙悟空唐僧师徒干掉。 第一道经义题,六四,中行独复。 第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第一道题难度极高,这是一道《易经》题,爻位处在□□,能居中行正而独自返回,《象传》说能居中行正而独自返回,是为了依从正道。 贺云昭略一思索决定从三方面阐述,这个问题,第一,官员为官的个人修养上,坚守自己,绝不同流合污,时刻反思自己是否正义。 第二,在治理一地上,官员要坚守正道做出正确的决策。 第三,同‘中庸’联系起来,中庸之为德也,其为也乎。 她先在草纸上大致打好草稿,思索片刻,悬腕落笔,字体规整,笔画舒展,尽力保持整体的端庄感…… 写好这道题便临近中午,她看到对面已经有学子开始做饭了但她现在还不饿,于是决定先把第二道题的草稿打出来再吃饭。 中午吃饭时用包里的细面小饼和牛肉干一起加上一小撮盐,贺云昭趁热嘬了一口,唉?怎么这么像蒙古早餐。 味道还不错,贺云昭平日里吃饭还算好应付,就是有些喜新厌旧,无论多好吃的东西,吃几次就不爱了。 这会答题累的脑袋发蒙,反而觉得这一餐格外美味。 吃完饭后,趁热答题,贺云昭开始解第二题。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 最后是试帖诗,贺云昭一看便放心了,两道四文书难,试帖诗就简单了一些。 一个现代人人就算能背下古代全部诗句也别想那么轻易的就考上进士,试帖诗是十分具体的。 今年这道试帖诗的题目就是‘赋得原上芊芊草’。 以草为题写一首五言八韵的诗。 贺云昭略一思考,她便笑了,正好用得上。 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离别情。 主考官江景淮并不喜欢一考试他就到处看,因为他也是考过的人。 通常在上午,这帮人写不出什么东西,到了下午第二题才能破完,是以他等到吃过午饭后才到处瞧瞧。 不得不说一句名言,好看的人在远处一看是高清的,远远一看只有他一个人五官清晰,尤其在周围人的衬托下,甚至显得这个号位都宽大很多。 贺云昭虽然写完了,但是仍然细细查看之前写的两篇文是否有疏漏之处。 江景淮走到这甚至因为此学子过于出众的容貌而皱眉,他改变方向故意不去看,可最后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 看的正好是贺云昭第一篇文,他一瞧,嗯? 破题破的好啊,行文流畅优美,脉络清晰,甚至隐隐有种考了好多年的熟练感,他低头看一眼考生,这么小的年纪,竟这般老练。 因着试帖诗出的简单,他就没看什么,心里对贺云昭的名次已然有了估计。 待到日落时,考生依次退场,考官开始阅卷,他看到贺云昭的全部答题。 江景淮沉默良久,末了他叹息一声,“此子当为首位。” 第14章 复试进场前,贺云昭瞧见几个眼熟的人。 她记性好,对人脸尤其敏感,大致一扫就认出这是当日撺掇曲瞻挑衅她那几个人。 在曲瞻反应过来之后这几个人自然也没好果子吃,若是同门师兄弟对错是非还难以分辨,但方大儒不仅是师父,还是曲瞻的亲舅舅。 在自己亲外甥和过来听课的外室弟子之间,方大儒不需要多说什么,直接将人请走了。 这几个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主,不敢对方大儒说什么,又惹不起曲瞻,反倒对贺云昭说了不少酸话,甚至还写诗讽刺贺云昭攀附曲家。 “怎么了?冷?”穆砚蹙眉问道。 贺云昭摇摇头,伸手轻扯了一下穆砚。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最为熟悉,书院算不得什么净土,师兄们也不都是善男,贺云昭眼珠一转,他就知道肯定这是要作弄人。 贺云昭瞄了一眼右后方,故意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愁苦的开口道:“我实在是担心,上一场我写的太慢了到时间才交,这一场可要快一点才成。” 一瞬间反应过来的穆砚配合的叹口气,他搭着兄弟肩膀,努力安慰道:“别急,还是一步步慢慢写,免得影响了成绩。” 贺云昭苦涩的摇摇头,似是欲言又止,最后住了口。 在两人右后侧的三人脸色变换不停,其中一个瘦长脸忍不住扭头,他急切问道;“师兄,可是……” 被称作师兄的人板着脸摇摇头,按住瘦长脸的肩膀,“师弟,小声些。” 计谋嘛,不能涉及的太具体,太具体就有太多的环节照顾不到,很容易就出现了崩盘。 贺云昭只是突发奇想,给这几个小人下个绊子,至于他们上不上当都无所谓,上当了正好,主考官讨厌轻浮的学子。 没上当也无所谓,想必他们会在这一场考试中一直纠结于是否要提前交卷。 算计成了自然好,教训了这几个无耻小人,没成也无所谓,权当考前逗个乐子。 咚!咚!咚!复试开始。 瘦长脸名叫巩峰,几人都是同在方大儒名下念书,一年的银子没少交,家里自然也是穷不到哪里去。 人的嫉妒心最难控制,对着曲瞻这个年纪比他们小几岁却早早考上秀才的师弟,一个个私底下都十分看不惯。 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曲瞻这个师弟,为人高傲,瞧不起人,仗着是大儒的外甥就肆意欺负他们。 从每日洒扫从来不参与开始讲起,细节到某一次几人喝酒曲瞻都不愿意请客反叫他们掏钱。 这种嫉恨直到方大儒请了齐老办文会彻底爆发,凭什么曲瞻就能享受权贵的便利,凭什么他已经在大儒的辅导下考上秀才还要贪婪的把一切都据为己有。 凭什么举行这样一个文会就为了给曲瞻扬名,师傅说的好听叫他们也写几首诗给齐老看,明明是想让他们作陪衬。 一切不甘都等待一个机会的出现。 贺云昭出现了,于是巩峰克制不住的开口,“师弟,这人我听过,家里不过是个破落户,听说还是翰章学院的弟子,合着咱们一帮人准备的诗词半点用没有,还不及她几个对子。” 其他两位师兄默契的一起开口。 “就是啊,这对子一听就是提前准备的,太可笑了,咱们竟是来看他们演戏的,真是没意思。” “早知道是考这些,咱们也提前准备了。” 几句话的挑拨之下,曲瞻上当了。 嫉妒会让人失去理智,回过神的三人吓出一身冷汗,方大儒知道这件事,他们就完了,一定会被赶出师门。 巩峰在心里无数次祈祷,一定要让贺云昭和曲瞻成仇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继续站在曲瞻这边说话。 可惜,事事不如人意,曲瞻居然抓住机会写文章为自己洗白,还一举把自己和贺云昭的友情变成了一段佳话。 他知道自己完了,迎着方大儒冷硬的目光,努力为自己辩解,试图把事情甩到另外两个人身上。 失败了,三个人被一起请走了。 巩峰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就是这次院试,他一定要考上秀才。 额头的汗水滴落桌面,溅起的灰尘包裹着一颗颗汗珠,他紧张的咽一口口水。 在门外时,贺云昭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拜了丁老为师,一定知道内幕,是不是要提前交卷才能得到好成绩。 巩峰的心里还在犹豫,他已经写好了,但不是很满意,考的内容他有些生疏,实在是没把握。 一同被赶出来的师兄柳沧离他的号舍很近,他偷偷看向对面柳沧的位置。 时间过了大半,有人已经提前交卷,有人已经嚎啕大哭最后被枷了出去。 处理了两个情绪崩溃的考生后,考场终于安静下来,巩峰急促的呼吸着,他的水平不够,要不要拼一把。 历来提前交卷的都能博一个才思敏捷,他现在交合适吗? “我交卷。”巩峰的胸口快速的起伏着,他瞳孔涣散,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 柳沧神色不变,老神在在的继续检查。 咚!咚!咚! “时辰到!”小吏高声喊着,一排排的卷子被收走。 贺云昭没有在意那些被她抛在脑后的人,专心的完成了试卷,走出考场那一刻竟有轻松之感。 穆砚皱着脸,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低落的开口道:“完蛋了,我复试没答好,第二篇写的糊里糊涂的。” “好了好了,”贺云昭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考完就别想了,往好了想,你第一场答的好啊。” “第一场答的不好的人,第二场必然心态不稳,答的一定比不上你,安心啦。” …… 放榜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全家一起搞点封建迷信活动。 贺云昭骑马在前,祖母、母亲和二姐的马车在后,一家子出动前往城外的镇城观祈福。 大晋人崇道,许多读书人也会一边念书一边修道,修的就是一个自在如心。 不过嘛,一边求功名,一边求自在,自己骗自己咯。 镇城观位于城外西南二十里,路途不远,后山还有大片草木,林木不高风景秀丽,看起来就很安全,此乃出城游玩的好去处。 即使不去道观,约上三五好友在后山野炊也是妙事一桩。 贺云昭马骑的一般般,她就是够用的水平,高超的马术是没有的。 她这匹马是骟过的公马,性格很温顺,平日里骑着代步也安全。 道观门口早就挤挤挨挨停了不少马车,全都是从城里出来赶祈福的。 各家也全都是平易近人的姿态,任由小道士指挥停好马车,生怕一点的不恭顺得罪了祖师,妨碍自家子弟的科考前途。 贺云昭心里好笑,但面上还是一派宁静虔诚之态。 下马后她两手于胸前握住,静默的行了一个道礼。 小道士年纪不大,看着只有七八岁,他脚步已经很利索,伸出小短手指挥着马车往西面停,“这里这里,停在这里。” “施主,请进。”小道士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神采奕奕,小大人似的伸出手臂请人进去。 贺云昭走到他身旁,她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芝麻糖来,递过去:“小道长辛苦了。” 小道士眼睛一亮立刻就要接,他刚伸手又连忙收回来,“多谢施主,这是贫道应该做的。” 嘴上拒绝了,眼睛却水汪汪的盯着那块糖。 惹得贺云昭笑起来,她弯腰摸摸他的小脸蛋,温和道:“吃吧,小道长,不妨事。” 最后还是没忍住诱惑接下了一块芝麻糖,小道士笑的一脸满足,差点蹦跳着把人接进去。 到了门口了,小道士被一个方脸大道士瞪了一下,斥道:“不是叫你去添油了,怎么在这。” 小道士苦着脸解释道:“是润福师兄叫我出来帮忙的。” 贺云昭眨眼惊讶一瞬,道观里添油可是个好差事,既不累还能增功德,得是备受观主喜欢的弟子才有这种好待遇。 想不到这小道士竟然还是个有来历的。 她扶着祖母,二姐贺锦墨扶着贺母,四人顺着长长的台阶进入道观。 上香祈福,虔诚听经,再添一些香油钱,贺云昭一步步跟着走。 贺府许久未曾动过格局,但随着贺云昭逐渐当家做主,是需要改一改的,贺老太太便提前下了帖子请道观的无尘道长帮忙算一下是否合适。 贺家一行人到了后院待客的地方,贺云昭神态怡然的坐下,她悠哉品了一口道观的茶,入口清苦无涩味,有一股独特的椰子香气 她打开杯盖一看,果然混了茯苓片,这个味道尝着就很健康。 无尘道长很快就过来,老道笑的温和,他身后跟着的小道士赫然就是方才在门口见过的小孩。 贺云昭本来是懒散一听,耳朵猛的一抖,听到她的名字,“嗯?” 无尘道长一手悠哉悠哉的摸着自己的长髯,另一手拿着一张纸条,上面赫然是贺云昭的生辰八字。 他蹙眉一看,手里掐算几下,“贺公子是城墙土命,命格贵重,将来必有一番成就。” 贺云昭一听,说不过是些好话,原来道长也是熟练工啊。 无尘道长眉头拧成一团,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生辰八字,又看看眼前的贺公子的面相,心里疑惑一重结接着一重。 怎么是这个城墙土命,王者之气如此重,他不会是看错了吧,太平年代还有人能谋反不成? 无尘道长心里一哆嗦,他小心的问道:“不知贺公子订婚与否?” 贺老太太疑惑,但也回答道;“未曾订婚,昭哥儿正是专心学业之时,不宜早婚。” 第15章 贺云昭脊背挺直端坐在马上,她单手拉住缰绳,闻声望去。 阳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眯起眼去瞧,五六步的距离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她的师侄萧长沣。 这个人也是有些神奇,总能在贺云昭差不多要忘记他的时候出现,好像是什么经典游戏里的固定npc,出现时提醒玩家可以开始刷怪了。 膘肥体壮的枣红马上坐着一位俊俏的少年郎,她只是微微点下头就当作以寒暄过,随后便打算离开。 听见动静撩开帘子的贺老太太瞧见了这一幕,出声问道:“昭哥儿,是谁啊?” 贺云昭俯下身靠近马车,答道:“是我师父的外孙,冀州节度使家的长子。” 冀州节度使,这可是武将里面实权的大官,且还是昭哥儿师父的外孙,她比贺云昭更在意礼法关系。 老太太回头和儿媳妇商量一句,贺母便出声道:“昭哥儿,我们便先去山下的集市瞧一瞧,你同萧公子说完话过来寻就是了。” 贺云昭心头不由升起一点细微的烦躁,并不是很愿意同萧长沣接触,但此刻是在外面,母亲既已开口,她便称是。 随后叮嘱车夫小心驾车,又吩咐随车的小厮仆妇照看好老太太。 萧长沣离的不远,他像一颗枯树一般立在原地,从贺云昭疏离的笑容中察觉了他似乎不愿与他相交,他下意识撤了一步已经打算离开。 却见蓝色亮绸装饰的马车上有一位老太太探头出来,她肤色白皙红润鬓发洁白,神情是那么的温柔亲和,他从来没从任何一位长辈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 脚步不自觉的停住了。 他能听清贺家人都说了什么,看来贺家的长辈们还认为他们两人关系不错,这才留下时间给他们叙旧。 马车动之前,萧长沣还看见一位少女从车窗伸出手臂,嘴巴小鸟一样快速动着。 贺锦墨皱眉嘟嘟囔囔着叫贺云昭低下头,“头发都乱了,早就说不要扎起来吧,用方巾包着多好,还暖和。” 两人说了几句小话便车内的贺母小声斥一句,车帘被迅速合上,贺云昭也拽着缰绳调转马头,到了萧长沣身前。 利落的翻身下马,贺云昭看着萧长沣笑道:“师侄也来祈福?” 萧长沣点点头,淡淡道:“母亲打发我来镇城观给两个弟弟供奉长明灯祈福。” 打发?贺云昭察觉这个词用的很古怪。 贺云昭从幼年便在书院念书,一道窄巷之隔便是丁府,即使不留心也有不少消息经过她的耳朵。 丁氏出嫁后同萧将军感情颇好,二人次年便生了儿子,又隔一年生了一个女儿,两年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抛开萧长沣这个碍眼的庶长子不谈,这对夫妻是简直是恩爱的典范。 贺云昭本身对萧长沣并无恶感,只是源于她本身的身份,她就很难对这个人生出什么同情之感。 贺云昭轻轻抬眼去瞧,神情温和亲切,是她一贯的表情。 貌似这位居然很想同她亲近。 不然也不会不着痕迹的卖惨了。 萧长沣停顿片刻,又详细解释道:“弟弟们随父亲习武,母亲忧心他们伤了身体,听说这观里的到道长有一味滋补的丸药,能强身健体,便打发我来求一些。” 弟弟们随父亲习武,只从一句就听出来,萧长沣是不跟着他父亲一起练武的。 清亮亮的目光从这具身体上不着痕迹的扫过,贺云昭心道,这可不像是没经过训练的身体。 如果不是他父亲亲自教导,那萧长沣的武学是和谁练的呢? 她只是依旧挂着笑容,心里的疑问没有说出口,她轻轻捋着袖子,“师侄纯善,爱护兄弟,师父听了一定欢喜。” 萧长沣僵硬的立在这人身前,看着眼前少年脸上笑意盈盈,眼中却冷淡的很。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他不知道自己是那一句说错了话,才让师叔对他不满。 略寒暄几句场面话,贺云昭转身要离开,萧长沣一口气顶在嗓子眼里不吐不快。 “师叔似乎不太喜欢我?” “师侄何出此言?”贺云昭故作疑惑道。 萧长沣只问了这一句就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但话已至此,他干脆直接说开。 “父亲要我来外祖父处承教,我知丁家人都不喜欢我,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师叔为何也讨厌我?” 贺云昭眨眨眼,神态犹如一幅流动起来的山水画,表露了真实情绪,“师侄为何一定要我喜欢呢?如果我记得没错,会有很多人喜欢同你把酒言欢。” 她不喜欢,纯粹是个人感情洁癖作祟,女孩性格中就是有这样一面,同一个朋友交往时间往往看中其品格。 对感情重其重,轻其轻,闺蜜就是闺蜜,不是什么认识一两天的人也能说是闺蜜,朋友就是朋友,同事就是同事。 而大多数男子不同,随便什么臭鱼烂虾喝一顿酒都能称兄道弟,甚至于会为这种酒肉朋友对自己妻儿大发雷霆。 “师侄是不是待自己太严苛了,你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不是吗?” 贺云昭语气虽然温和,但话中含义昭然若揭。 你是谁呢,凭什么要求每个人都喜欢你。 她虽然在念书时同萧长沣说过几句话,但那只是她爱说话,又不是随便谁都能成为她的朋友的了。 “师叔,我……”萧长沣一时间无言,无措充斥在整个眼中。 或许很难以置信,但他确实比起萧家更喜欢丁家。 外人或许很难理解,母亲待他冷淡漠然,外祖父家也不是多看得上他,但他还是喜欢丁家。 母亲虽然冷淡,但为人并不坏,衣食住行从不少他的,父亲反而是警惕厌恶他,他从不知为何父亲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六岁时努力学了第一套枪法,满头大汗的耍给父亲看,父亲却面露戒备,揪着他的领子问他是谁教的。 他在空中蹬着腿,脸憋的通红,胸口痛的喘不过气,直到母亲到来,他才被丢垃圾一样甩下。 父亲像是披上了一层人皮,在母亲面前恢复了人的模样,收敛自己的妖怪本性。 他摔在土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冒出一颗颗金色的星星,从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家中最讨厌他的绝不是母亲,因为母亲是一个有血肉的人。 丁家人不喜他,因为他是萧家骗婚的证据,是家中姑奶奶成婚后的唯一污点,可他们只是心疼自家女孩,却不会故意为难他什么。 外祖父虽冷淡,但是也愿意去教导他,他是到了丁家,在贺云昭随口一句提醒下才知道自己一直十余年来握笔时的发力是错的。 贺云昭是那么意气风发的少年,没有人会讨厌他。 或许是从小生活的足够小心谨慎,他很能从细微处看到人的真实性格。 师叔贺云昭没有表现的那么平易近人,他为人虽和善,但很少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对友人有着明显的分层,亲疏远近从细节处才能瞧的出来。 对他看不上的人,他虽笑脸以对,但脚步一丝一毫都不愿动。 在丁家的几月,是他短暂的人生中唯一一段能够大口呼吸的日子,贺云昭是他向往且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是他第二次想要和一个人亲近起来,上一次还是他那位父亲。 萧长沣看着贺云昭白皙的侧脸,眼眸中隐隐的冷淡,他下意识低头。 他脑海中不知闪过什么,突然道:“师叔与旁人不同,看起来好脾气实际交友冷淡,所以长沣才想和师叔亲近。” 少年人身形单薄,看起来挺拔的身姿随着低头弯了一些,像一只蜷缩起来的流浪狗,亮亮的豆豆眼中满是可怜。 这下是真的走心的可怜。 贺云昭:…… 打量一下萧长沣,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把戒备藏在心底。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尤其她所处环境只能和男子交朋友的情况下,她会万分讨厌那些强势性格的男人。 萧长沣算是走对了一步棋。 春日最新鲜,新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鲜在竹外桃花三两只,春江水暖鸭先知。 贺云昭上马去找家里的马车,萧长沣便骑马跟在一旁,两人边走边聊。 这段友情在萧长沣单方面的努力下发展起来了,或许是直觉作祟,萧长沣从记忆里挑拣了一些母亲的记忆说出,让自己的生活听起来像普通安稳长大的庶子一样。 贺老太太隔着帘子已经听见昭哥儿和萧长沣说话,扭头看向儿媳,有些惊讶道“这两个小子脾性倒是极合。” 贺母惊讶一瞬,她是知道小昭的,只是看起来温和,其实心里再尖锐不过,真戳了肺管子时,说出的话能把人噎死。 她以前也曾在烦闷之时抱怨过,若是当初为老爷纳几房妾室,生几个男丁出来,小昭如今也不会如此辛苦。 贺云昭手持书卷温文尔雅的笑着,嘴里却轻飘飘道:“是啊,到时候庶子孝顺自己亲娘,把你和祖母赶回老家种田,大姐开荒地,二姐养小鸡,我就去捡牛粪,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不存在的儿子也能期待起来,娘亲纯善啊。” 贺母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再不敢说什么若是有别的儿子的话。 她真怕这小混蛋再说出什么噎死她的话。 如今看着贺云昭与萧长沣并排骑马,聊天声隐隐传过来,贺母脸都要木了,心里忍不住念叨几句。 老天爷啊,我家小昭就是嘴坏了些,人还是很好的,千万别怪罪这孩子。 贺云昭却不知马车里祖母与母亲的想法,她讲地狱笑话讲的很开心。 第16章 等待成绩的有老有少,有十几岁第一次参加的学子,也有四十几岁的老童生再战院试。 任何人在面对这个结果时都很难保持心情平静。 君不见范进中举,甚至疯迷了心窍,全靠杀猪的老丈人几个大耳刮子才恢复神智。 贺云昭听见这道厉呵从人群中传来,一时间气笑了,她抱着手臂便转身看向出声处。 人群中迅速跑过几个人,纷纷避开这场面,三两下就把说话的人显了出来。 之间一楼大厅处前排第三张桌子处立着两个青年,一人面色难看眉头拧在一起,另一人则是扬起手臂叫嚷之人。 “冯擎已经连中两元,此次若为头名就是小三元,咱们同年的学子谁不知道他的才华,贸然冒出个什么人也能抢了头名了!” 贺云昭轻笑着摇摇头,手臂也放了下来,不再是充满戒备的姿势。 这为自己不平之事发声也是有等级,上策为人人皆知你不平,中策有人跳出来代为发声,下策嘛就是自己站出来说话了。 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为自己友人说话,而那位冯擎却未发一言,可见人还是理智的。 最怕的不是有脑子的人发难,最怕的是没什么脑子还有背景的人跳出来找麻烦。 穆砚与她对视一眼,他当即迈步到栏杆处,朗声道:“什么叫贸然冒出来的人,这位兄台是在质疑院试的公平?” 楼下冯擎还没回过神来,一时间忘了拉住自己友人。 他的友人谷程岭一脸愤愤,“兄台讲话未免太冲了些,在下只是提出疑惑,兄台却给我扣上质疑院试舞弊的帽子,其心歹毒。” 呵! 一声冷笑从穆砚口中传出,少年神情讥讽,俯身向下看去,“哎,我当是谁嘴皮子能杀人,原来是谷公子啊,只许你质疑人家案首,倒不许我质疑你,你好大的威风。” 瞬间人群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案首一出就被人质疑两方是一点不让人。 回过神来的冯擎神色阴沉,侧着头听人说了几句,将将了解了楼上说话的是什么人。 谷程岭却受不了这种羞辱,他本一腔激愤为友人发声,哪容得穆砚一个小娃娃这样羞辱!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一把甩开身边人拉扯的手,“案首不出声,你倒是蹦跳的厉害,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穆砚喉咙里低骂了一句脏话,立刻就要转身下楼和这人理论,却被贺云昭一把拉住。 高挑俊秀的少年一身黑色衣衫,长袍窄袖,袖口衣领处均有金色暗纹。 有句老话说得好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 皂就是黑色,显得人沉稳干粮,贺云昭常年又是屋里念书,肤色白的血一样,刚才的激动压下去,微微遮住的瞳孔显露几分不屑,“兄台莫急。” 楼下人都来不及关注发榜了,一抬头全去瞧这黑衣少年了。 贺云昭两手撑着栏杆往下看去,“今日是放榜的好日子,考中了自然是不辜负自己十几年的努力,考不中的或许也是运气问题,总要再考下一次。” 人群中的喧闹安静下来,她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声音轻薄冷冽的像是冰天雪地的山泉水,语调不紧不慢,叫人不自觉的听下去。 “冯公子连中两元才华斐然,某不才,仰仗父辈恩荫为监生,此次院试为榜首,但科考路漫漫,有冯兄在一旁激励,某定日夜苦读不敢懈怠。” 贺云昭浅笑一声,冷冽的气质散去,温和从容,白皙的脸庞上满是笑意。 她可不想跟某些撒泼打滚的男人一样在这吵吵闹闹的,案首就是她的,她不介意展现一下风度,给冯擎一个台阶下。 一瞬间,冯擎脸上显露一丝凶相,未曾作声。 他为了小三元的名声,甚至是在上一届故意没参加避开曲瞻,如今谋划碎了,一时间还难以接受。 他只是很快收敛神情,拱手示意。 谷程岭却接受不了,或者说贺云昭的从容在他看来就是一种挑衅。 “你说的倒是痛快,断了别人的小三元还如此做派,口舌倒是厉害。” 贺云昭眼神一冷,她道:“谷公子,你我都是读书人,若是名次需要别人让,那当务之急不是念书,是去找菘菜和红薯粉。” 猪肉炖菘菜红薯粉,可是一道名菜。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好好一个酒楼装满了读书人,如今却像烧开水的铜壶,嗡嗡的发出鸣叫,穆砚笑的蹲在地上。 从隔壁赶来的两位师兄一脸怒气也转为笑意,这谷程岭空口白牙在人群里就质疑贺云昭的案首之名,分明是不怀好意要毁人前途。 毁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质疑声一起如何还能清白! 谷程岭脸色涨红,他立刻大声道:“我只是作为参考的学子提出合理的质疑,贺公子未免霸道了些。” 十几岁的男子那是什么都懂,骂人的话才是难听的很,也就是穆砚还和贺云昭一样带着娃娃气。 赵同舟比朱检性子更厉,他嘴巴更毒,一撸袖子就开骂,“谷老三,你倒是和人一个鼻子出气,谁不知道你有几个好兄弟啊!” “一个上床头一个上床尾,亲同一个嘴,摸同一条腿,这会说你是局外人了。” “这脸皮厚的能去当城墙了!” 贺云昭与穆砚年纪倒是小,念书多了不知道骂人最讲究一个气势,赵同舟骂的那叫一个难听,可比刚才猪肉炖白菜的杀伤力大多了。 冯擎脸色难看,他猛的抬头看向贺云昭,高声道:“友人为我遗憾,一时间情绪激动,非故意要质疑公子的案首之名,冯擎代他致歉。” 此人刚才不发一言,看起来像是没缓过来,但仅从发生的事情看,无疑是纵容甚至是暗自指挥谷程岭闹事。 贺云昭心中警惕,面上却挂起温和的笑容,“冯公子客气了,谷公子的心情我们能理解。” 谷程岭冲上前一步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被冯擎一声呵住。 贺云昭一瞧,心思瞬间起来了,含笑对着谷程岭道:“谷公子,咱们也算初相识,有一个问题不知谷公子可愿意回答。” 谷程岭脖颈一僵,努力压制怒气,“贺公子尽管问。” 贺云昭用一种好奇的口吻问道:“谷公子看我像什么呢?” 谷程岭眼睛泛着一层烦躁,他抬头看去,那贺云昭悠哉悠哉的撑在栏杆上,笑容那样可恶。 他猛着一口气,粗粝的开口道:“我看你像一只油嘴滑舌的黄鼠狼。” 他心中已经预料好,若是贺云昭愤然开骂,他就立刻笑着说是玩笑。 这小子今日给他难看,还羞辱他是猪,要是不还回去,他以后还如何在外交际。 不是所有人都站贺云昭的,固然他们不敢质疑主考官的公正,但心里未尝没有和冯擎一样的想法,冯擎连中两元,这次案首也应该是他才对。 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两不相帮冷眼看戏而已。 ‘黄鼠狼’三个字一出,贺云昭都能听到笑声,甚至于身侧的几个包厢里也有大笑声传出。 她不紧不慢的直起身,眼眸清澈明亮,摇头无奈笑笑,她盯着谷程岭眼睛,十分诚恳道;“我看谷公子倒像是孔圣人。” 霎时间,笑声消散,众人疑惑不解。 她说罢悠哉迈步下楼,点头和几位熟人打个招呼便出了酒楼的大门。 萧长沣紧随其后,迈步到门口时突然停顿一下,回身,他眼睛刺着谷程岭,“贺云昭心里有孔圣人,所以他看谁都像孔圣人。” 他心里有圣人,所以看谁都像圣人,你呢? 未尽之意思,人人都听明白了。 谷程岭心里有什么呢?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贺云昭留给冯擎的只有这一句话。 第17章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聚集在一起的学子们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这句是越品越妙啊! 人是以自己的眼光和情感是观察、理解、感受事物,所以他看到的事物便带着自己主观的情感。 贺云昭本意为讥诮谷程岭,此人自己名次如何还未关心,倒是一门心思替冯擎打抱不平。 不论成绩皆是由主考官来定,学子们私下非议几句也便罢了,摆在明面上说不仅是质疑贺云昭,更是质疑主考官江大人! 从此以后可以想见,若是无外力襄助,那么谷程岭此人必然会被所有主考官拒之门外。 谁都不会想要一个会信口质疑主考官的学子。 官员们办事当然要如此,规避一切麻烦,解决不了的麻烦就解决这个人。 科考公正吗? 公正,具备考试资格的人能不论家世坐在同一个考场,卷子糊上姓名由主考官判断成绩。 科考公平吗? 不公平,进门的检查,联保的银子,排好的位置以及全是主观题的试卷。 谷程岭就算是有人帮助能够进入朝堂,那也要看主考官江淮景是否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自古科举舞弊必要杀的人头滚滚,谷程岭一个冲动就叫刀刃在江淮景脖子上擦了一圈。 试问那位大人能容忍这种事。 紧随而来的是张贴上的院试前十名的考卷,众人凑近一瞧,贺云昭字体稳重自然,平和中正,文章行云流水一般,不仅如此就连不太被看重的试帖诗他都写的精彩绝伦。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句精妙,对仗结构,细细一品,有坚韧不拔之感,我辈读书人正当如此啊!” 众人这才一窝蜂的拥上去看这首诗,独留下脸色惨白的谷程岭以及面无表情的冯擎。 本次院试名额为四十二人,第四十二名和第五十名之间的差距微乎其微,有的人只是差了那么一点运气。 一同参加考试的师兄朱检名列十七、赵同舟名列四十二,刚刚好是最后一名幸运儿。 穆砚就显得不那么幸运了,他是第四十三名,在名额之外。 贺云昭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穆砚,只能看着穆砚打滚一样的哀嚎。 翠玲着急的钻进来,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三爷!” 贺云昭摆摆手,“没事,杀猪呢。” 她瞧着穆砚抓着软榻上的绸缎整个人扭来扭去,无奈的哎一声。 这要是排名五六十,他估计也就接受了,偏偏是排在这个名次,这才心中生出不甘来。 “这回府,我该如何同母亲说啊!” “去时信誓旦旦,要是名次不好也便罢了,偏偏刚好在这里。” 侥幸中了最后一名的赵同舟这会有点不好意思了,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慰师弟。 朱检师兄得了名次便赶回家报喜去了, 一同跟着来的赵同舟是为了说说那冯擎的事。 穆砚一声声哀嚎传出去,贺云昭只庆幸贺家地方大,前院离后院远,不然这一声声虎啸都扰了后院女眷的喜悦。 她顺手将胳膊搭在茶桌上,翘起一条腿踢了一下穆砚的的脚底板。 “得了,别嚎了,下一届你必然能中,说不准还赶上和我们一同乡试呢。” 穆砚把脸埋在自己手臂中间,他闷闷的声音传来,“那算什么事,我这名次都不好意思说出去,刚好没赶上。” 赶上最后一名的赵同舟再次尴尬的摸摸鼻子,“穆师弟,要不明年你也去静心庙拜拜?” “哈哈哈哈,”贺云昭拍着桌子笑起来,一抹眼角蹦出的眼泪,她啧了一声,道:“秀才尽头是同舟,穆砚更在同舟后。” 赵同舟也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两句诗不成诗的句子后来在赵同舟这个便宜嘴里传出去了,自此后科考的最后一名便有了一个代称。 名落同舟。 穆砚好歹是收了自己情绪,三人坐一块,翠玲领着小丫鬟们上了一桌子佳肴并两壶美酒。 家里独子中了秀才是大喜事,后院的贺母忙着给亲朋故友发帖子吃酒,贺家再次一只脚迈回了圈子。 贺云昭倒也不急着去分享喜悦,她想先把今日的事情弄清楚。 她在酒楼虽然表现出十分谦虚低调不愿与人争端,最后讽刺人也是文雅有理。 但人与人之间不是回合制的游戏,打一把就结束,争端的结束往往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赵同舟小时候是在西北长大,那个地方军政混杂,他和武将家的孩子们一同上街耍的时候更多,他这个人看着冲动热烈,其实心眼不少。 就说朱检,看起来稳重沉稳,真要是耍手段对上的时候,赵同舟两个回合就能玩死他。 他还担心贺云昭年纪小不懂其中纠葛,出了酒楼刚要开口就被贺云昭邀请过来了。 于是也便清楚贺云昭不是心里没有成算的人。 这时候的酒度数不高,权贵之家是从小娃娃起就会喝酒的,醉酒酗酒是富贵人家的特权。 贺云昭到了十岁,每个月都挑休息的日子喝几杯练练酒量。 据贺老太太说,以前贺老爷子和贺父都是爱喝酒的,酒量也极好,从来没见醉过的,且一段时间不喝还会有些馋。 家中几个孩子,大姐贺锦书、二姐贺锦墨还有她都是能喝的很。 贺云昭作为主人家先给两位倒了一杯,一杯饮尽,话也就打开了。 她随意拿筷子捡了片卤肉起身夹给师兄,口里问道:“今日那冯擎虽没曾言语多少,但一瞧就知道他才是能指使谷程岭的人,从前知道这个人只说是颇有才名,如今既起了冲突总要打听清楚是个什么来头。” 贺云昭眼含挪揄,就听赵同舟骂的那几句话就知道,他应当是极清楚的。 不然那能连人家两个人一张床睡姑娘的事都知道呢。 招同舟笑纳了师弟给夹的这片卤肉,却故意卖个关子,“师弟从前可听过有什么冯家?” 这一句还真叫问住了。 从前还真未听过书香门第中的冯家,听过的两户姓冯的一户是给宫里做银饰的冯家,一户是御马监养马的冯家。 这两家都对不上啊? 贺云昭道:“师兄,你就别卖关子了。” 穆砚也是连声催促。 赵同舟极其讥讽的笑,这样的笑出现在他脸上着实叫人一愣。 “没听过就对了,那是十七年前犯了事的冯家,一家子发配边疆,陛下登基时大赦天下,这家人还回了京城。” 贺云昭蹙眉,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以冯擎的傲气,看起来不像是只凭才华啊。 “这么说他背后没有什么人撑腰?”她有些惊讶。 赵同舟摇摇头,冷笑一声,“非也,他的来头可大着呢。” “大名鼎鼎的理国公府!” 贺云昭一愣,理国公府,还真是熟悉,正巧与她曾外祖父襄王的府邸接壤。 两家花园接壤处延申便是齐府。她初次扬名也是在那里。 赵同舟既开了口就干脆全说出来。 “理国公裴尚玄你们应当也知道,既是国公爷又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宁安公主的驸马,也不瞒你们,我父亲和他多有不睦,当年就是被他挤兑的去了西北。” “理国公同公主感情不睦就和这冯家有关,先帝末年朝堂多有变动,冯家掺和进了二王案中,被刑部查出后全家流放。” “但理国公据说曾被冯家一位姑娘救过一命陛下登基后就把冯家全家都从边疆接了回来。” 赵同舟一挑眉,“你们猜如今在理国公府甚至压了公主一头的是谁?” 两个惊呆的娃子不倒翁一样齐刷刷的摇摇脑袋,“不知道。” “正是那冯擎的亲姐姐!” 贺云昭惊的瞪圆了眼睛。 惊的不是公主驸马还纳妾,事实上公主驸马纳妾还是常事,不纳妾的极少。 就算是最为剽悍的大唐公主,驸马纳妾也是常事,唐中宗的公主嫁给了裴巽后,裴巽偷偷纳妾,公主就把小妾的皮扒下来一块,同时削掉驸马额头一块皮,把两块皮互换。 北宋王诜做了宝安公主的驸马后,频繁的纳妾,几年内一连纳了八个小妾,还在公主病重之时与婢奸于公主身旁。 驸马纳妾从来不是稀奇事,欺辱公主的也有发生过,甚至曾有皇帝给公主加恩加到了庶子头上! 令贺云昭惊的是,当今陛下仅有宁安公主一个亲妹妹,即使性格再温和也不会允许驸马如此啊! 理国公裴尚玄虽在武将中势大,但当今陛下又不是傀儡皇帝,明晃晃的欺辱公主岂不是有不臣之心! 赵同舟一脸复杂的摇摇头,他啧了两声,“你不懂,不懂啊!” 贺云昭此刻还不明白这两个不懂是什么意思。 但当贺家举办酒席吃酒庆贺之时,襄王亲自前来,贺云昭才明白这两个字有多一言难尽。 襄王年纪虽大,他人却精神,雪白的头发梳理整齐,一听宝贝曾孙问这事,老爷子皱脸啧了一声。 “哎!”老头烦躁的抓着脑门,出门前梳理好的头发都弄乱了,堪比导师修改学生论文的烦躁。 “那宁安,她脑子有病!” 第18章 一代朝臣一代胆,什么样的帝王自然就养出相对应的臣子。 太宗皇帝时期,朝臣是不敢如此议论皇子的,不仅是因为太宗皇帝威严甚重,更因为先帝那一批皇子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襄王年轻的时候小鹌鹑一样过着边缘生活,先帝登基后才作为施恩的对象逐渐走入京城人的视野。 到了此时,他老人家年纪大辈分高,无论是谁他都能评价两句。 但他能力是没有的,性格是平和的,富贵了一辈子的老爷子唯一不顺心的就是自己活的太长有小辈死在他前面。 叫他刻薄言语去评价别人还是有些困难的,能说出这一句‘宁安有病’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襄王一瞧贺云昭这充满探究的眼神,他只好叹口气,细细讲来。 从他视角看,宁安公主实在是自己找罪受。 裴尚玄此人倒也是个人才,他那一辈的勋贵子弟中,他是少有的性格坚韧能力出众的。 他能贵为国公之尊,当然也不只是他自己的奋斗,而是因为他父亲就是理国公。 到了他这儿本来应该是降为侯爵的,但因他招为宁安公主驸马,先帝破例允许他不降等袭爵。 这桩婚事是先帝点头,理国公府欢天喜地迎回来的。 要知道至今理国公府西面最大的三个院子都是为了迎公主下嫁建造的,当初那也是用了理国公府大半的身家。 谁知道几年过去,陛下登基了,裴尚玄突然就冒出一个罪臣之女的救命恩人,还赶上新帝登基的东风被赦免了。 他便直接把人接到了府里,自此宁安公主一片和顺的婚姻就迎来了惊涛骇浪。 襄王摇摇头,他恨铁不成钢道:“陛下多次召宁安进宫,就是为了问清理国公府的情况,还曾训斥裴尚玄,但公主一直不松口就实在没办法,久而久之……” “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了。”贺云昭幽幽道。 襄王一顿,他纳闷的看了一眼大孙,“是啊。” 陛下也是人,他改变不了宁安公主的处境自然会生气,听了公主近况自然也冷着脸心情不睦。 时间久了,宫人们也会尽量避免提起宁安公主,以免陛下不快。 最后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情况,宁安公主自己愿意的。 贺云昭有些不解,疑惑问道:“公主就没想过和离吗?” 襄王摇摇头,这倒是不清楚了,他也是只是听了一些传闻,具体的事情他这宗室里的王爷哪好意思同公主谈心啊。 传闻,理国公府如今是是那位冯姨娘当家,就连公主的嫁妆都被她管着,因此理国公府的嫡长子—宁安公主之子裴泽渊多次和庶母发生冲突,被裴尚玄罚了好多次。 具体的细节也有底下的仆妇传出,冯氏拉着裴尚玄不许他去公主的院子,更不许他陪公主吃饭,理国公府的老夫人被气的搬去了庄子上住着。 贺云昭凑近了低下头小声猜测道:“理国公是否包藏祸心……” 比如说裴尚玄拥兵自重,多次折辱公主是为了试探陛下的态度,一旦陛下发难,他就是借口起兵。 而宁安公主聪慧敏锐察觉了他的阴谋,咬牙坚持不肯给他任何借口,现下也许是在偷偷收集裴尚玄谋反的证据。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襄王,认真分析道;“祖祖,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襄王一大把年纪了,此刻毛头小子一样扭扭肩膀,十分尴尬的看着贺云昭,“好像……应该……也许,不能是这样吧。” 老爷子咂着嘴看向贺云昭,少年蹙着眉头细细思索,眼中的勃勃野心合着充沛的血气扑面而来,这种徜徉在权谋算计中的激动和兴奋的混蛋姿态和他那死女婿一摸一样。 襄王:“……” 好眼熟,仔细一瞧,还是好眼熟。 “有没有可能,裴尚玄是为了报恩,宁安则割舍不了感情。” 贺云昭皱眉摇摇头,她看祖祖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怎么可能? 裴尚玄又不是什么底层出身,他可是国公嫡长子。 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报恩之心,哪至于如此报答冯氏的救命之恩,难道是冯氏掌握了理国公府什么要命的把柄? 贺云昭抬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 片刻后,贺云昭辗转至祖母所在的小厅,此处都是年长辈分高的一群老太太们,最是欢喜贺云昭这样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的小家伙,她们连声的夸着,见面礼更是丰厚。 她笑着拱手,故作苦恼道:“这下子却是为难我了。” 俯身就将下摆撑起,故意闹着要把见面礼一起端走,惹得老太太们笑的前仰后合。 从祖母这里,贺云昭听到了理国公府事情的另一个角度。 贺老太太一努嘴,另一边身着华贵紫衣头戴抹额的方老太太一拍腿。 “哎呦,想起来了,理国公府嘛。”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贺云昭越听越诧异,男女之间叙述这个故事竟然是如此的不同。 在这群老太太们来说,宁安公主也是无奈。 宁安公主和理国公裴尚玄婚约订的极早,几乎是青梅竹马般长大,逢年节宫宴总能见到,未婚小夫妻感情极好,裴尚玄只是性子冷了些,并非不喜这桩婚事。 两人是有感情基础的,且婚后几年感情都不错,生下了长子裴泽渊。 但是自从冯氏回京后,夫妻俩的关系便急转直下。 陛下并非不管,可没管到点子上,只是说要训斥裴尚玄,将那冯氏赶出国公府去。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宁安公主想要回的是那个依然钟情于她的少年,而不是如今这个被恩情裹挟的夫婿。 有人神色不屑,“公主性子单纯,没什么手段,才叫那小娘皮成了气候。” 有人忙又阻止,恨铁不成钢,“闹将出去,看他理国公府丢不丢脸。” 贺老太太叹息一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不忍,“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即使贵为公主,嫁错了人也难脱身。 另一边的方老太太则是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神色平静到麻木,“从来便是如此。” 贺云昭抬眼去瞧,老太太们有的动容悲伤,有的平静到如同一道深渊。 她心下一阵唏嘘,明明苛待妻子的罪魁祸首是理国公,可人的关注点却集中在宁安公主身上。 她倒是真的好奇,理国公裴尚玄心里这恩情到底值多少。 …… 理国公府西院。 原本是为了迎公主下嫁修建的院子此刻灯火通明,仆从们往来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只听正房传来一句极凄厉的叫喊声,权贵之家都讲究一个体面,奴仆们都不曾听过如此泼辣的撒泼声,但这院子周围的下人却习以为常。 裴尚玄端坐在主位上,他神色冷淡,细细一瞧眼中却是不忍,一玫粉色衣衫的女子坐在地上拽住他的衣摆撒泼。 冯荔不依不饶的哭嚎着,全无官家小姐的体面,“我不管,有人给了小擎难看,你得帮他报仇,那是你妻弟,你如何能不帮忙。” 他没有妻弟,妻子只有一大兄是当今陛下。 裴尚玄低下头去瞧。 女子身姿曼妙,清瘦柔弱,只看背影都是佳人一枚,偏生这市井无赖一般的嚎哭打破了所有氛围。 裴尚玄未应,这毕竟不是小事,贺家也不是没有姓名的人家,何况新晋的学子备受关注,他一个武将贸然针对文人,容易被文官群起而攻之。 “小荔,你冷静些,此事对小擎并无影响。” “怎么不影响!”冯荔一口打断,她咬牙狠狠道:“要是我们冯家还在,小擎还是官家子弟,还会有人敢如此欺负他吗?” “小擎努力念书还是为了我这个姐姐不遭人冷眼!” “你是不是后悔了,宁愿我死在边疆,如今还不打扰你的娇妻幼子的好日子!” “你是不是要我现在死给你看!”她嘶吼道。 裴尚玄一阵头痛,俯下身去将人半拖半抱着扶起来,愧疚的解释道:“小荔,我绝无此意,你别闹了,这事真的不行,贺三郎不是无名之辈。” 他咬牙道:“你不是想要宁安嫁妆里的那只凤钗?我去给你要。” 冯荔只是软了身子一般栽倒在他怀里,哭着道:“我不要首饰,我不要那些,你知道我要什么你为什么不肯爱我,你还是喜欢公主是不是?” 她用祈求的口吻道:“就这一次,你帮这一次,就当是帮帮我们冯家,就这一次,裴郎,求求你了。” 裴尚玄低下头,用手拨开怀中女子散乱的黑丝,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肌肤,含着水汽的眼睛。 从额角一路到嘴边的一道长长的疤痕将美丽的容颜割裂,叫人心惊肉跳,更令人惊的是那女子痴痴的充满爱意的眼神,迷蒙的眼神中映出一张痛苦的面孔。 裴尚玄心脏被攥住,那愧疚感如影随形的缠着他,仅存的理智让他闭着嘴不开口。 他沉默就是答案,冯荔垂下的眼睛中满是怨恨和恶毒。 不帮她,她自有办法。 冯荔忙擦擦脸,神经质一样又欢喜起来,她拉着裴尚玄往里屋去,把人按在床上。 她被推了一把也丝毫不介意,仍是紧紧的依偎过去,她娇娇的笑着,“裴郎,你看看我,我漂亮吗?” 仿佛是一道陌生的声音从身体中传出,裴尚玄听一句-“漂亮。” 拒了一样,总要答应另一样。 床铺上铺好了白色锦帕,第二日一早的冯荔宝贝一样的收起放在盒子里,递给下人,“去,给咱们公主送过去。 第19章 贺云昭的表现是放松的,她的言语是不在意的,对着长辈也不曾提起此事。 但人嘛,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还是需要每日念书,只不过可以稍稍轻松一些,不必如备考那样辛苦。 于是她分心准备了一些事,先买通了一些人手,散布自己当日与冯擎、谷程岭的矛盾。 她讽刺谷程岭的话与那句‘以我观物,故著我之色彩’一并传开。 又写信一封给几位熟悉的师兄,详写此事的来龙去脉并表达自己的愧疚,万万没想到会毁掉了谷程岭的声名。 几位师兄中性烈如火者已经回信痛斥这二人,并安慰贺云昭不必愧疚。 同样收到的曲瞻更敏锐些,两人一起炒作过名气,他体会到了贺云昭隐含的意思。 一想到自己能帮到贺云昭,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出门往来时不时就要提一句,并且还忧心一下表达自己对好友的担忧。 “云昭性子温和人又良善,可那冯公子却不是易相与之辈,云昭年纪尚小,实在是叫人难以心安啊。” 曲阁老家的麒麟子,有眼色的谁会不奉承一二,况且贺云昭才名在身,名正言顺,谁都愿意为她说几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赵同舟知道的事,别人自然也会知道。 赏花品酒那有八卦有意思啊!不到三两天就把冯擎背后的冯家和理国公府扒个干净。 需要知道一件事,文臣是不惧武将的。 何况大晋拥文,即使将来入仕,这些学子们也是文官,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在裴尚玄手下,自然是毫无畏惧的议论起来。 嫉妒打脸、美救英雄、驸马的私生活,要素拉满了啊! 贺云昭抢先一步占据舆论上风,谨防冯擎那边出招,舆论嘛,就是先下手为强。 其次她做好准备,叫人从庄子上调了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过来,去书院和回家路上都叫小厮寸步不离的跟着驴车。 对,为了安全,她把马换成了驴,车架一低,发生什么事她也好跑。 同时她甚至准备好了报复手段,管事的杨小满一脸愁色,他吞吞吐吐道:“三爷,这,这不太好吧,叫老太太知道。” 贺云昭往后一靠,她淡淡瞧着杨小满,声音冷冽道;“你要是告诉老太太,这管事你也不必再干了。” 杨小满面色一苦,三爷是家里的主子,是贺家唯一的男丁,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退下去准备的杨小满一脸愁容,这事怎么说呢,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三爷是怎么想到的呢。 正好碰见自老爹老杨管家,老杨听完后嘿嘿一笑,“三爷像咱们老爷呀。” 这出其不意的小招数,倒是有老太爷的风范。 被敲了脑袋的杨小满苦着脸执行好三爷的计划。 人在警惕时往往神经紧绷,贺云昭也不例外。 只是平常的一天,四月风和日丽,衣裳已经换成了薄的,在一切看起来似乎平静的一日。 贺云昭在一次下学后被萧长沣追上来问一道题。 她抬眼看着萧长沣,忍不住怀疑,他还需要学? 她的意思是,他还有这个念书的必要吗? 一看就考不上啊!不如去试试武举,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师父了。 两人从书院出来在门口分别,往两个方向走。 车轮骨碌碌转动,贺云昭端坐在马车……驴车里,平稳的不可思议。 车前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三爷,前面有马车堵住了,咱们换条路吧。” 贺云昭警觉! 不对劲,平时这条路没这么堵啊。 她打开车门,锐利的眼神扫过车前的一切,看到了那架正在修的马车,她抿唇思考片刻,“不,不换路,就在这等着它修好。” 附近只有这一条中街大路,旁边都是小巷子更加不安全。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半个时辰后前方马车修好了,马车缓缓向前,贺云昭警惕的蹲在车厢前部。 有人在两侧商铺的楼上居高临下瞧着这一辆小小的驴车开始缓缓行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只见驴车身后另一辆马车缓缓跟上,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行进至酒家最多处,前车行动变缓。 驾车的车夫低呵一声,他皱眉看着前面,回头大声道:“三爷,前面车好像又坏了。” 贺云昭立觉不对,她钻出驴车往前看,前方马车果然行动迟缓。 她蹙眉抬起头看着四周,此处街道宽广,只不过两侧酒家极多。 每一家都有高大的柱子,上面挂着画有酒坛子模样的旗帜,这是为了让不识字的人们分辨出店铺的用处。 贺云昭心头一跳,她急忙扭头问道:“身后可有车跟着。” 跟着的小厮回头一看,“唉?” “三爷,后面确实有一个马车跟着,离的太近了,我去叫他们慢一慢。” 贺云昭猛然意识到真正的算计是什么,正好是利用了她的警觉,再安排马车在小厮都不在意的时候跟上。 这时候会认为危机已过,失去警觉。 她当机立断,“停车!” 驴被狠狠勒住,立即停下,贺云昭跳下马车。 就在此刻,旁边酒家高大的旗柱‘刺啦’一声,在惊呼声中倒下砸中了贺云昭的车架! 她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冯擎如此狠辣,出手就要人命! 车架的倒塌将毛驴狠狠往下一拽,被迫劈开腿趴下的驴发出震耳的叫声。 贺云昭冷笑一声,立刻仰头看向周围,冯擎绝不会错过她的死亡现场,所以这人必然在不远处看着。 “吁!”奔驰而来的黑马空踏几下停住脚步。 萧长沣来了! “师叔,你怎么样?”他急切的关心道,拉着贺云昭就要检查一下。 贺云昭低骂一声,她一把推开萧长沣,力道之大居然把人推了一个踉跄。 怒火被彻底点燃,“杨小满呢!” 杨小满惊魂未定的飞扑过来,在贺云昭的眼神下连忙点着头。 一个时辰后,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形粽子被丢进京城最有名的男风馆,带着兜帽的少年掏出两个银锭子,“请老板好好招待这位。” 她以为冯擎会坏她名声,没想到下手竟然如此狠辣! 证据不齐就难以定罪,且冯擎是秀才,律法规定不能用刑。 就算是证据完备,大晋律法,谋杀未有伤亡者杖一百,徒三年。 冯擎的功名就算革除,他徒三年后依然能在好姐夫的关照下东山再起,贺云昭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驴喘着粗气痛苦的嚎叫,眼看着是活不成了,小厮们见状不忍这伙计继续受苦,请了旁边酒家的大厨给它一个痛快。 在街面的废墟马车和一滩血迹旁是凑热闹的百姓们,贺云昭散乱的额发被清风吹拂…… 她就这样淡定的坐在萧长沣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静静的等着下人将现场收拾干净。 萧长沣不敢说话,总觉得此刻的师叔格外危险,只好是站在一旁紧闭着嘴。 裴尚玄被冯荔哭闹着拉出来的时候,现场已经收拾干净,只留下街面一滩难以清洗干净的血迹和小厮们抱不动的那根‘凶器柱子’。 冯荔从车上扑下来,她一眼就瞧见了淡然坐在那里的贺云昭。 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在一片静默中,风轻轻动了,酒旗飘逸飞扬。 少年一身简朴衣衫,头发高高束起,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女子,眉眼精致到令人生畏,墨发雪肤冷的冻人,像一块寒冰又好似平静的湖泊。 她没有起身只是点头致意,眼神戏谑,似乎在说‘呦,终于来了。’ 面对这样容色逼人的少年,冯荔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的脸,下一刻又咬牙问道:“我弟弟呢!” 贺云昭啧了一声,没有再挑衅,她有一百种难听的话能叫此人无地自容,此刻却不开口。 在她短暂的沉默中,冯荔几乎要疯了,她怒喊道:“你把我弟弟还回来!” 贺云昭可爱的歪歪头,好奇问道:“这位姑娘,你弟弟是?” 冯荔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却被裴尚玄捂住了嘴,他身姿高大挺拔,甚至不说话时看起来十分正直。 贺云昭:“哎呦呦呦呦……” 她说话比不说话气人的多,就连裴尚玄都受不了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 但此时他绝不能开口问冯擎的下落,不然岂不是不打自招。 贺云昭试着刺激了一下,还是没说话,不愧是娶了公主还有救命红颜的理国公,脸皮还是很厚的嘛。 一看大官来了,不怎么敢继续看热闹的百姓都跑 ,只留下一些读书人以及有功名的秀才举人们,他们还敢继续看热闹。 半刻钟后,找遍了附近几条街的理国公府的下人并裴尚玄的下属们终于找到了浑身赤罗的冯擎。 冯荔哀嚎一声,扑到了她弟弟身上,这一动作幅度过大,叫遮蔽在冯擎身上的衣裳蹭歪了,露出一片白花花的□□。 咻咻! 贺云昭轻快灵动的吹了一个口哨,惹得裴尚玄红了眼睛看过来。 他怒目而视,只觉自己的面皮被扯下来踩了两脚,狠声道:“贺公子未免太过分了些!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终于说话了,贺云昭来了精神,“原来您也会说人话了。” “你!”裴尚玄气急。 贺云昭冷笑一声,她利落起身,“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您好好教导一下您救命恩人的弟弟。” 冯荔痛哭出声,脑子突然长出来了。 “我和弟弟自小在边疆相依为命,他从小有一块饼大半都要给我吃,努力念书多年才有此成就,你为何非要毁了我们冯家!” 第20章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首诗表达了坚守高洁品质的决心,同时展示了性烈如火的本质,坚决不为阿堵物低头。 贺云昭将手里那块布料随手一扔,她就立在那里,衣衫不算整洁,衣摆处还被撕掉一块,看上去既狼狈又落魄,同国公大人的华贵衣物一比是那样的不值一提。 可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讥诮,眼神是那样的傲慢,纤细白皙的脖颈仿佛能看清里面鲜红的滚烫热血。 写下第一个字已经渐渐挥发模糊起来。 她的身姿不算挺直,死里逃生的恐惧与被权势压制的愤怒都随着诗句宣泄而出,得到了释放渠道的她此刻才畅快大笑! 她犹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像,撕碎的衣衫是她的战袍,木板上以酒水书写的字迹是她的宝剑,她只消站在这,就足够了! 贺云昭眼神对准裴尚玄,“理国公,在下恭候!” 还未被朝堂污染的读书人有满腔热血,既见了这首诗,如何能不愤慨,既愤慨如何能不站出来! 贺云昭话音刚落已经有不少人一振衣袖,大步上前,怒视裴尚玄,“陆某与贺公子一同恭候!” “王某恭候!” “杨某恭候!” “金某恭候!” “罗某恭候!” 一声声怒吼声中贺云昭抬起下巴,讥诮的看着这裴尚玄。 你不是要以势压人吗?现在看看到底是谁更有势! 静默在一旁的萧长风注视着神像一般的贺云昭。 这种勇气,这种热烈火的气概令他心神一震,眸色一凝。 袖口悄无声息滑出一把短刀,他警惕的盯着裴尚玄,以防他悍然出手。 裴尚玄人品臭烂,但到底是武将,对付贺云昭这样的读书人,动起手来还真是不好防备。 萧长沣此刻已下定决心,若是裴尚玄怒而上前,他必要将此人斩杀于此。 至于官府责罚,他全不在乎,若能为贺云昭为义气而死,他心甘情愿! 就在这敏锐的时刻,他看到趴在地上的冯擎手臂悄悄抽动了一下。 嗯?这人不是晕过去了吗? 萧长沣下意识看向贺云昭,可惜人群激愤声音如潮,他的疑问没能传达到贺云昭耳朵里。 裴尚玄不是蠢人,他能在父亲去世后掌握京都大营固然有父亲的荫蔽和当今的信任,但他本人也是心思敏捷的。 不过嘛,武将的心思敏捷和文官的才智还是有所差距的。 裴尚玄输就输在念书不够多,他知道贺云昭写的诗是什么意思,也感受到了其中激烈的情绪,但他贫瘠的文学素养不足以让他判断出这是一首厉害的诗。 这首诗字字如刀,只要今日他不把所有人杀死在这里,这首诗就必然会传出去,一传出去,只要是祭过先师圣人的读书人都会唾弃他攻击他。 若裴尚玄现在立刻将冯荔扼死再将冯擎交给贺云昭处置,再表演的好一些,痛哭自己被妾室蒙蔽竟然没有管好她让她帮着冯擎害人。 他只要摆出幡然醒悟的姿态,以他的出身,以他的权势,全身而退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差了一点点,就是这微妙的一点点…… 于是他在众人怒视中吩咐下人将冯荔和冯擎带走了。 贺云昭冷嗤一声,她刚才看的分明。 这冯荔和裴尚玄分明有古怪,裴尚玄怒的不是因为爱妾痛哭,他分明是怒在贺云昭下了他的脸面,挑战了他的尊严与权势。 救命恩人? 她睫翼轻颤,心中暗自思索。 裴尚玄可不是什么寒门出身,他父亲就是上一任理国公,掌握京都大营,中间十几年大营易主,到了裴尚玄才重新拿回了京都大营。 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一个身手不一定多好但肯定上房不费劲的将军,他什么时候是需要一个闺阁小姐去救的。 此事恐怕另有玄机。 至于真爱这种可能,贺云昭倒吸一口冷气,“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冯荔虽美貌但也不过是中上之姿,脸上一道可怖的疤痕更显十分诡异。 她托了一下鼻梁下方不存在的眼镜,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新几子哇一醋墨黑托子!(真相只有一个!) 裴尚玄出生后父母嫌他脑袋大看起来是个痴呆把他扔到粪池里,路过的冯荔可怜他把他抱出来了! “嘻嘻” 贺云昭笑的很快乐,她眼看着这堆人狼狈的撤走。 “师叔……”萧长沣上前一步,他蹙眉怀疑道:“师叔,方才冯擎似乎是装晕。” 贺云昭拍拍他的肩膀,她道:“当然是装的。” 萧长沣惊呆了,他急忙问:“那刚才怎么不戳穿他?” 贺云昭见他真的好奇,便解释道:“我早就知道他是装的,扔去男风馆而已,又没给他下什么药,人当然还是清醒的。” 那种有实际效果的蒙汗药她一个本分读书人上哪弄去啊! 她道:“戳穿他有什么用吗?” 萧长沣:“能叫他颜面扫地!” 贺云昭:“他已经颜面扫地了。” 她神色轻快,解决了暗地里的人日后不必如此警惕,于是心情也畅快起来,这才愿意耐心解释给萧长沣。 “冯擎此人曾在童生试连中两元,从边疆赦免回来,能意志坚定的念书上进,他的才智不输任何人。” “方才若是他不装晕,说不定急智之下还能翻盘。” 冯擎一定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她入套选择马车走小巷,那必然有东西等着她。 她不上当继续在大路上走,就有马车前后夹击控制速度确保她逃无可逃。 柱子的长度,马车的高度,倒下的角度,她不死也会残。 残了,人便废掉从此前途尽毁。 且如今的医疗技术来说,她伤了身体很大程度上就会死。 就像那匹受伤后的驴一样。 冯擎若是不装晕,那他完全可以巧言辩驳,只要时间拖过去,他的好姐夫自然会替他搞定证据。 换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他够狠,当场给贺云昭磕头认错,废掉自己的手,血淋淋的现场面前一定会有人‘替’贺云昭原谅他。 贺云昭当然不会戳穿他,因为冯擎只是坏,他又不菜。 可惜,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的走向,冯擎最珍视的是自己来之不易的颜面。 冯家被流放边疆后他一定吃尽了苦头,才只有他姐弟二人活着回京,他好不容易才洗干净自己脚底的泥巴,一步步踏上高台。 在贺云昭这件事之前,甚至人人都称赞他的才华,却没多少人知道把他和理国公的爱妾联系起来,从这就可见他对面子的看重。 她扭扭肩膀,“走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萧长沣眸中异彩连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贺云昭白皙的侧脸。 他道:“那师叔,你对冯擎的报复,会不会让他有的说。” 案子还需顺天府审理,以裴尚玄的权势,只怕还有波折。 贺云昭笑着挥手与看热闹的读书人们告别,“多谢多谢,顺天府审理时大家过来看啊。” “陆兄你可一定要来。” 贺云昭不紧不慢上马,笑着与萧长沣调侃道:“早说了,你不适合科考,律法可是一大重点啊,你律法这么差可怎么得了。” 她既然报复自然是有恃无恐的,“你知道春秋决狱吗?” 萧长沣迟疑了一下。 贺云昭嘴角勾起,“道德观念与司法的融合。” 从古至今,一直到清朝,都对报复行为有着明确的规定。 □□妇女者当场被女子杀死,女子无罪,女子被奸后自尽者,按因奸威逼致死拟斩监侯。 凶犯因未到案被受害人家属杀死,杀人者杖一百,释回之犯言语讥诮其子孙者,死者子孙杀死本犯,按谋杀罪减一等。 儒家与法律的结合给了受害者充分的报复空间。 冯擎既敢动手,贺云昭就可以尽管报复,若是他本人出现在现场,贺家的仆从将他殴打致死也是护主行为,贺云昭只需向官府缴纳罚金即可。 “甚至可以杀死冯擎,只是我不愿意为他毁了自己声名。” 一个杀人者无论再如何都会被人异样看待的。 “还是太善良了,唉。”贺云昭摇摇头无奈笑笑。 萧长沣用力点头,他赞同道:“师叔纯善,才叫这些阴险小人屡次暗害!” 在前面牵着马的杨小满鼓着脸生气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公子,怎么抢他的话啊。 …… 冯擎一时间还难以面对自己的身体,躲进了房间里不肯出来。 他能躲,他的姐姐却不会躲。 冯荔扯着裴尚玄不撒手,她哭的满脸泪痕,“裴郎,你不能不管小擎啊,你不是认识顺天府尹吗?不许他审理,小擎不能被关进去啊!” 裴尚玄脸色铁青,拳头死死攥住,他已经从幕僚口中知道了贺云昭之才有多大的威力。 他一首诗能逼得所有文官攻击他! 冯荔好说歹说见裴尚玄一点不松口,她垂下的眼睛里满是恨意,口中却哭道:“裴郎,我们冯家是为了你们裴家才落得如此地步,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她的声音轻柔,话中却满是威胁,裴尚玄骤然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勒出一圈红痕。 “你在威胁我?” 冯荔无辜的抬起头,“裴郎,我那么爱你,你也爱小擎一次好不好?” 没人想知道他俩爱不爱。 理国公府门口已经被读书人围住了,不少人都是来围观大儒骂人的。 大儒骂人有时也不一定有才华,就像文官也会在朝上打架。 只见齐钧扶着一老者的后背此乃著名的滚刀肉——大儒廖应洹。 第21章 在大晋有三种人最好不要去惹, 一是年纪小顽劣不计后果出身又高的纨绔子。 这种人视人命为草芥,但偏偏就算你死了,也换不来他一命, 他的长辈会想尽办法给他擦屁股。 第二种就是性格老实大字不识一个可带兵极好的将军, 你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 给人气个半死, 他还没领会到含义,人还老实不好抓把柄。 第三种就是年纪大出身高贵辈分高之人。 这种人最惹不得, 到了这把年纪都是被朝廷优待之人, 连皇帝每年都要特地举办宴会宴请这些人。 大儒廖应洹就是这种人, 老爷子年轻时脾气就爆的很, 曾经在西北地区当过游侠, 单挑土匪窝, 他老人家堪称文武双全,一代朝堂ace。 老头正直了一辈子,最恶以权压人之辈,他老人家早就开始安享晚年,等闲事情也是传不到他耳朵里,能够如此快的知道这件事当然是贺云昭的亲师父丁翰章发力了。 廖应洹初听此事还懒散不以为意, 越听越不对劲, 直到他听见过来报信的弟子说起理国公当街威胁贺云昭,这可是戳了老爷子的肺管子! 别以为大儒就不会粗糙骂人,学富五车的夫子都能爆脏话,何况老爷子这种当过游侠的人, 当即站起身来,他满脸怒容。 弟子泪眼朦胧复述贺云昭的不屈,“贺师弟愤慨难平, 当街写下一首诗。”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张薄薄的手绢,上面以炭笔用力写下这首《石灰吟》。 廖应洹诧异接过,一扫而过他目露震惊,手指轻轻颤抖连手绢也抖动起来,顷刻间泪流满脸。 弟子忍不住扑过去要和他一起哭,被老爷子一把推开,“滚!” 他展开手绢,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好!” “好啊!” “好你个裴尚玄,居然如此逼迫我们好孩子,是当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不成!” 一连圈的脏话就从老头嘴里蹦出来了,一边呵斥弟子,一边叫人去套车,他要立刻就往理国公府去。 理国公府的管家自然万分诧异,文官和武官之间联系不那么多,何况廖应洹乃是德高望重的大儒,裴尚玄却是正当壮年的武将,一时间还真认不出这是谁。 不得不说国公府的门房还是有眼力见,虽然不认识是谁,但是却能瞧出此人气势不凡,连忙去通禀管家。 管家疑惑着上前,“老爷子,您?” 廖应洹下车不顾弟子阻拦,他指着国公府的大门就开骂。 他就是来骂裴尚玄的,又不是来做客的,难道还进门吃两口茶不成? 得到消息的齐钧牙疼的厉害,紧赶慢赶的来了国公府大门口给老爷子助阵,他本来只是自己在家生气,但一听廖大儒都来了,他少不得也要过来。 虽然不是师徒,但他年轻时确实曾受过廖大儒的教导。 在贺云昭这样的年轻人眼里,他们都是老人家,但是在廖大儒这样七十岁的老人家眼里,五十多的齐钧和他可不是一辈! 人都是会权衡利弊的,贺云昭固然有才华,但在京城这些有权势的大佬眼里不算什么,不过是才华而已,那比得上权势。 秦桧陷害忠良、结党营私,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岳飞,他活着的时候难道就少人骂了,不仅有人背后骂,也有许多学士写诗骂他。 可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他是事情败露被处死的吗?不是。 他是自己病死的,他活了六十六岁自己病死的! 贺云昭自然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她敢当街写下《石灰吟》挑衅裴尚玄,自然也做好了充足准备。 回府后,贺云昭便叫下人备水,她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放松身心。 她坐在浴桶里,缓缓把自己沉进水里,水带来的包裹让她身体逐渐放松。 白皙的下巴缓缓触碰水面,直到没过嘴巴才停止。 浓黑的眉眼被水汽洇湿,长长的睫毛被潮气吻住,她看着水面的平静,用两手在身前环个圈。 她手臂用力,圈子就缓缓在水面下动起来,随着她的动作,水面渐起波澜。 这个力要一下一下的,不停的顺着劲力去动,水面的波纹才能被她控制。 理国公府鲜花着锦,权势迷人眼,就连公主受了委屈都不曾闹将出来,看起来多么美好啊。 但仔细一研究理国公府就知道裴尚玄本就是在刀尖上行走。 上一任老国公抄的就是近路,暗地里投靠了先帝,在先帝登基后帮助先帝稳定局势,靠着京都大营的威慑力把其他王爷按的死死的。 但人就是这样,一旦掌握了生杀大权,一旦真正的压制过那些天皇贵胄,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没那么可怕,不过是投胎更好而已。 先帝是个登中之登,能在太宗皇帝的高压和其他兄弟的竞争下坐上太子之位顺利登基,转手就弄死两个蹦跶的最欢实的兄弟。 当他察觉到老理国公倚功自傲时,没有直接下狠手,而是给了一次机会。 或者说那段时间的皇帝十分温和,一派明君之像。 皇位到手了嘛,这是他的国家,可要好好治理才是,齐钧也是那个时期被召回朝堂的。 老理国公的政治智慧上线了,抓住了这次机会,急流勇退交出了京都大营,还把自己的嫡长子裴尚玄送进宫里陪伴当今陛下念书。 但实际上,裴尚玄是习武的,他主要是给公主做小跟班。 先帝对理国公府的识相十分满意,在朝廷发展一片良好时他也不介意给一点甜头。 于是有了宁安公主和裴尚玄的婚事。 这个时间的理国公府算是标准的驸马之家,门第高家财丰,驸马爷再做个小官。 按照先帝的规划,应当是宁安的孩子长大后为官,以当今陛下的性格定然会喜爱自己的外甥,牺牲裴尚玄一个人的官途,可裴家就此安稳起来了啊。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当今皇帝登基后一大危机—他没有儿子! 皇帝的堂兄弟却有很多儿子,他们的父亲可是与先帝争过皇位的啊。 皇帝再温和的性格也不会允许有人染指皇权,这种警惕的氛围中,裴尚玄作为皇帝的妹夫上位了,重新掌握了京都大权。 须知宗室亲王谋反是不少见的,皇帝的妹夫谋反,从未听过。 裴尚玄这个身份一旦有所异动,宗室就会团结起来弄死他。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京都大营再次回到了裴家人手里,看似毫无变化,但却是完全不同。 贺云昭起身,水珠从身体上滑落,她胡乱用绸巾擦干净,自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干净的里衣换上。 “哎呦小娘子你莫忧待到春来又雪满楼,我把秀才考一考,明年我就当举人……”她悠哉的哼着乱七八糟的歌。 门外的翠玲听见声音不由得掩住口鼻偷笑。 理国公府难道是一块铁板吗?非也。 裴尚玄最大的依仗就是皇帝的信任,是他皇帝妹夫的身份。 贺云昭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何皇帝会如此信任裴尚玄掌握京都大营,那三万兵马可是护卫京都的最强力量。 男人嘛,理智的很,但就是会有一些不太能理解的信任,虽然我兄弟赌博狎妓回家打老婆,但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他对兄弟非常好呀! 一如贺云昭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十分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作恶多端的采花贼因为好兄弟一句话决定从此收手居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 皇帝信任是裴尚玄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京都大营已经十八年没有在裴家手里,早就约定俗成的恢复了平稳,各家都在其中有人手,各占一份势力。 裴尚玄只凭一句信任就上位,暗地里不服的人多的很。 他十七岁就成婚当上驸马爷的,驸马爷的主要职责是侍奉公主,而非上战场打仗。 裴尚玄虽然是武将,但却不曾打过仗,他只是坐镇京中然后派小股兵丁外出缴匪。 再说朝堂的其他人,文官们对裴尚玄这样的外戚如此快速的上位掌握兵权十分不满。 外戚掌兵权是朝堂大忌,但人人都清楚皇帝无子,这是陛下最敏感的地方。 其他官员虽不满但不会贸然弹劾裴尚玄,谁都不想被皇帝怀疑勾结其他宗室亲王。 当今陛下登基多年,是个十分温和的好皇帝,对待臣子一向是十分尊重关爱有加。 但前面两任君王的事迹摆在那里,万一把这个好人给惹怒了,重现先帝的风范可就大事不妙。 现在贺云昭的事情一出,便是以自己的文字撕开了一道口子,早就对裴尚玄不满的文官武将们会蜂拥而上。 …… 理国公府。 裴尚玄一把将桌上纸笔扫开,他抬腿便踹了桌子,红木的桌子顿时被踹的挪动了一下。 管家苦着脸一遍遍往正房跑,“国公爷这可怎么办,门外的人越来越多了!” 裴尚玄怒吼一声:“赶走,都给我赶走!” 他额间青筋暴起,拳头狠狠握住。 比贺家小子更让人生气的是廖应洹这种搅屎棍,追到门口来骂街,哪还有一点大儒风范! 管家一咬牙,当真要出去赶人,又被裴尚玄喊了一句叫回。 “回来!” 他喘着粗气努力平息情绪,“随他们去,绝不许他们进门就是。” “是,小的明白了。”管家应下。 门口聚集的除了为贺云昭打抱不平的老者们还有不少过来看热闹的。 骂街的主力军就是廖应洹老爷子,他老爷子能文能武,既能骂的阳春白雪,也能骂的下里巴人。 廖应洹年纪太大了,脾气还急躁,裴尚玄真怕下人们撵人控制不好度,再把人冲撞死了。 第22章 京城寅时的天儿像是一幅昂贵的岩彩画, 深蓝、灰白、橘红三种颜色在天空中既分层又黏在一起。 橘红色的朝霞下是灰墙绿瓦,雾蒙蒙的松树背后是一片粉嫩,要是店家能制出这样色彩的胭脂, 必能风靡京城。 襄王年纪大了, 他这样的老人家一贯是觉少的。 可贺云昭还是个少年模样, 如今正是酣睡的年纪, 竟能起的如此早,着实是叫人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贺云昭从小念书刻苦的, 但真当这样的辛苦摆在他面前时, 襄王还有些不自在的。 贺云昭提着自己的书袋走在一侧, 她时不时关注祖祖的与一举一动, 走的稍有些远, 怕他老人家累到。 马车跟在身后等着, 要是襄王累了,便可随时上去休息。 行至南街一家包子铺前,贺云昭停下脚步,笑着指了包子铺,“祖祖,就是这家了, 羊肉包子味道极好, 再来一碗羊汤,能把人香个跟头!” 她语气充满了诱惑力,襄王一瞧,这家店人还真是多, 但少有人停留。 四四方方一家小店,门口旗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是包子的模样。 味道十分香, 扑面而来的热气肉香和葱花的味道叫人食欲大开。 襄王嘴上嫌弃起来,“怎么不在家用好,外面的东西都粗制滥造。” 贺云昭摆好凳子,安排祖祖坐下,她答道:“家里的东西好是好,可吃习惯了也少了些滋味,倒不如出来打打牙祭。” 她娴熟的高声点餐:“老板,要四个羊肉包子,两碗羊汤,一碗……” “一碗不要葱花!”老板笑呵呵的接道,“小贺公子又来了,功课辛苦不辛苦啊。” 老板身材精瘦,肤色黑,一身粗蓝布衣洗的干干净净。 “小贺公子最近来的少了,还以为是您不爱这口了呢。” 贺云昭笑起来,“哪能不爱呢,好久没吃了可想的慌。” 襄王蹙眉瞧着他与老板说话,大为惊讶,没想到他在外性格竟然如此随和。 包子都是半夜里包好上蒸屉的,只要有人点了,老板就会立马踩上梯子,搬下最上面一层,用手臂长的木夹子捡出包子,四个热乎乎的包子和两碗羊肉汤很快就上来了。 冒着热气的羊肉汤清亮亮的,汤面飘着油花和葱花,贺云昭这碗格外干净些,里面还放了两片小白菜。 书院每十日一休,前几天贺云昭总是能精神百倍的去书院学习,但是到了第四第五天就开始懈怠,她连出门都感觉十分困难。 于是在第四天开始,她会跑来这家包子铺吃羊肉包子。 这热乎乎的包子一吃进嘴,真整个人都精神百倍起来。 她神态轻松的坐在一家看起来寒酸的包子铺里,却仿佛身处宴会泰然自若。 襄王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吃进去了两个包子。 同行的下人们被贺云昭安排在隔壁桌上,也都吃饱喝足,汤汤水水让人身上热乎乎的。 老板有些紧张的钻进后面的小房间里,小声问老婆子,“小贺公子带了一个看起来可富贵的老头来了,后边跟着好多人呢,要不要再擦擦桌子。” 正在捏包子褶的老板娘哎呦一声,她也钻出个脑袋来看。 果然是富贵,那老头那么大年纪了吧!胡子头发打理的都能发光了,往那一坐跟灶王爷似的。 她抬手给了老头子一下,“擦什么擦,人家都吃上了你还去擦!” 老杨头一缩脑袋连忙躲了。 小贺公子是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来吃了,喝羊汤不要葱花不要羊肉。 小孩看着实在很小,穿的干干净净说话不紧不慢的,旁边还有小厮婆子跟着,照顾的十分仔细。 一开始老板还有些打怵,他家店小,会坐下吃的人很少,好多都是买了回去吃。 有那富贵人家的小厮婆子过来买包子,离老远就扇扇鼻子嫌弃羊肉味。 老杨头每天都花时间把自己打理的干净,生怕人家嫌他的羊肉包子不干净。 小贺公子来了几次,他就额外多擦几次桌椅。 小贺公子习惯挨着门口坐,不冷不热刚刚好。 日子久了,也瞧出来了一点子事来,瞧着小脸阴沉沉的来就是念书不顺心了,哼着小曲来就是心情好。 青葱小少年看着就让人喜欢,老杨每次搭话都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他嘴笨,脑袋也不聪明,但一看这小贺公子就能看出来读书人和一般人特别不一样! 老杨婆子也喜欢这小贺公子,怎么说来着,人家以后是要当大官的,看着就是厉害! 百姓们的思想都十分朴素,喜欢就是喜欢,读书人就是厉害,跟读书人说几句话都高兴。 去年贺云昭在元宵前来了一次,她顺口起了副对子给老杨夫妻。 这两人高兴了好几天,他们翻来覆去的背,记住以后回家跟街坊四邻学了几十遍! 贺云昭对着襄王道:“祖祖你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我做事自然也有我的道理,您就放心吧。” 襄王把最后一口包子塞嘴巴里,“我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识的如今是个什么章程,你自己有把握就是。” “但只有一样!”襄王严肃着一张脸道:“你要是有需要祖祖做什么的尽管提,可不许自己扛。” 贺云昭笑着点点头。 看着贺云昭迈步进入书院,襄王眼神复杂,末了叹口气。 老爷子背着手晃着脑袋离开,“老了,老了。” 襄王的子孙辈很多,但小辈里唯独是贺云昭得到了最多的关注,自然是因为他心疼自己女儿,丈夫和儿子前后脚去世,只留下贺云昭这么一个独苗,老爷子哪能不心疼的。 但要说喜欢的开始,是他寿宴时… 一群小孩子凑在一起玩,贺夫人紧张小昭,她看的严实,几乎是一刻不离。 都是王府出身的富贵娃娃,脾气算不得多好,点着鼻子笑话贺云昭是小屁孩。 小孩才四五岁大,矮的还不到人腰,可他只是淡淡的看着那几个孩子。 “你爹娘不要你了,才把你放在这里玩,我娘最喜欢我才陪着我,你爹娘一点不喜欢你。” 杀伤力之强,令孩子哭声远播半个王府,等一圈长辈赶到时,贺夫人急的手忙脚乱。 贺云昭自己一个小孩独霸全部玩具,她还给玩具排好顺序一样一样的去玩。 气的那群小娃娃哭的更大声了! 那时襄王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物啊! 如今一瞧果然是,才这般年岁就中了案首,一辈子也没念过书的襄王不太懂这个含金量。 但能把裴尚玄给收拾的出不了门,襄王立刻明白,这又是一枚玩弄权术的好苗子啊。 襄王走着走着,他上马车之前突然摸了一把胡子,疑惑问旁边的下人,“你说贺家血脉这么厉害吗?” “怎么贺家一个两个都是这种聪明人,本王家里那几个还不如本王精明呢?” …… 贺云昭今日另有事情要做,只在上午跟着刘苑师兄念书,下午她告了假,往廖大儒府上道谢。 她要去感谢老爷子的仗义执言,若没有廖大儒的助阵,还不会引来诸多读书人的声援。 她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同师兄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 “唉?你要去哪儿?”穆砚跑着追上来。 贺云昭恍然大悟,她说怎么好像忘记点什么事呢,“忘记跟你讲了,下午我要去廖老府上致谢来着。” 穆砚才明白过来,抬手就从贺云昭手里接过书本,带着灿烂的笑容道:“你快去吧,东西我帮你送回去。” “你也真是,都要去拜访廖老还来上什么课,直接去就是了。” 贺云昭把书本递给他,她解释道:“送去的帖子上写的下午自然是下午过去,且廖老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我若说是休了一天假不上课,反惹得老人家教训就不好了。” 她说完便瞧见穆砚神色不对,神态隐隐有暗淡之色,立刻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还挂着个脸。” 穆砚眼睛一弯心里却一颤,他没说实话,“我能有什么事,院试没过倒是轻松,后面都没有功课给我了。” 贺云昭切了一声,玩味的打量这小子,铁定有事情瞒着她,不过这事却不急。 “行,你就逍遥自在吧,我先走了,再晚可就容易迟。” 说完贺云昭便转身离去,穆砚瞧着她的背影。 细长一条的背影,看背面都是个文雅的读书人,高高束起的墨发让人看起来更高了。 难道这就是贺云昭偶尔比他看起来高的秘密? 穆砚摸摸叹口气,眼神里有很多失落,他还是太笨了些,又不够努力。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念书,只是因为家里哥哥们习武的太多,他父亲就那么多东西在手,他也不想和他们抢什么,只好听母亲的话开始念书。 若是没有小昭陪着他一起念书,恐怕他早就弃文从武了。 贺云昭是个聪慧且努力的人,他总是一刻不停的逼着自己学习,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鞭策他一样。 他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在院试结束后,穆砚短暂的闹了一会,但心中的失落和难过远比表现出来的要深厚的多。 小昭的成绩那么好,很快还会参加乡试,穆砚很清楚,他们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如果他学业一直没有进展,他们两个只会越走越远。 抱着书本的手臂缓缓用力,几乎要将书本挤碎的力道,穆砚低落的垂下头。 就连冯擎谋杀小昭的事他都是最后才知道,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第23章 友情也有独占欲, 尤其当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还有其他朋友时很难不失落。 穆砚抿着嘴,这一年苦读加上家里的烦心事,让他从一个圆润脸颊的敦实孩子变成了一个有着清澈小鹿眼的少年。 此刻小鹿一样的眼睛绷的紧紧的, “我来给你送书。” 贺云昭轻咳一声, 她忙介绍道:“这是穆砚, 我自小的玩伴。” “这是曲瞻, 你也听过的那个曲瞻。” 穆砚有些酸酸的道:“知道,你们两个是至交好友。” 在场几人都知道那至交好友是怎么回事, 其中水分多大不必多提。 曲瞻眯着眼睛一瞧, 他慢条斯理的整理好闹乱的衣裳, “我二人既有缘分又十分投契, 不做友人实在可惜, 从前没见过穆公子, 但早听说丁老门下皆为俊杰……” 他一顿,补充道:“如今一瞧,穆公子果然风姿不凡。” 就是这一顿,显得这一个人十分有礼待人,但内里含义却是根本没听过穆砚这个人,只不过是客气一下。 穆砚平时不算聪明, 这时候却机敏, 他立刻反嘴道:“那看来曲公子没怎么看过齐老写的序,里面有提到我。” 曲瞻狐狸一样的眉眼轻轻一压就充满压迫力,淡淡道:“那倒是曲某不小心忽略了,穆公子勿怪。” “咳咳!”贺云昭用力清清嗓子, “天色渐晚,曲兄不妨早回府休息,今日下棋恐怕恐怕耗费不少精力。” 曲瞻转头, 他整个人柔和下来,“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咱们一起品棋谱。” 贺云昭胡乱点点头。 男人啊,心思最多,世人总说女子多思,放屁,难道著名的九龙夺嫡是九个公主争皇位? 贺云昭及时叫停,送走曲瞻后她走到穆砚面前,“走,快进去。” 穆砚心里还有些别扭,非是对贺云昭有什么想法,只是自己心里隐隐自卑,又嫉曲瞻的天资。 那两人走在一起,宛如双壁,皆是少年得中功名加身,生的眉眼秀丽,唇红齿白,站在一处便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而他却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穆砚在贺家吃了一盏茶,又与贺云昭说笑几句。 贺云昭起身在书房的书架上翻找,她踮着脚在最上方拿下两大卷子宣纸,灰尘扑簌簌的落下。 “咳!” 穆砚连忙起身过来挥手扇风,问道:“什么东西?” 贺云昭顶着一脸薄灰仍笑道:“这是我院试之前自己写的一些四书文,你拿回去看看,下次考试心里也能多些把握。” 穆砚是赶上了,今年是科考的大年,人数多题目难这才落榜,但他仅在名额之外的最近一名,学识已经足够,只是不大幸运。 下次再去定然能再进一步,再加上这两年的积累,说不得能进前十。 穆砚接过这厚厚一摞卷子,沉甸甸的压在他胸口。 他考前,写的比这些少得多…… 贺云昭是第一名,她用了很多努力才做到,穆砚差了一名得中,他没那么努力就做到了,这难道说明穆砚更加聪明吗? 并不是。 满分是一百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差距不是五十分,是卷子一百分,第一名才得一百分,而最后一名可能只有十分的水平。 小孩子的聪明是能够看出来的,活泼爱闹能接话不是聪明,这只是性格,专注力强、有自制力、有求知欲,这才是聪明。 穆砚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他低声应道:“嗯,我拿回去看。” 贺云昭警告的看着他,“这可是珍贵的资料,你可不准偷懒。” 她还开口要留穆砚吃顿宵夜再离开,穆砚却拒了。 …… 穆府。 穆砚抱着厚厚的一叠文章回了家,到自己房间还来不及梳洗就被嬷嬷过来叫走。 “六哥儿,太太找您过去呢。” 他一进门就瞧见两个双胞胎妹妹凑在一处打打闹闹,五哥在旁边饮茶同母亲说话。 “母亲。” 穆母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她眼睛弯起温柔笑着,“怎么回来的这样晚,你五哥射了只小鹿回来,打算一起烤着吃了,偏你回来的晚,倒叫我们给吃光了。” 一只小鹿能烤的地方不过五六斤肉,老太太那里一份,二哥三哥那里一份,父亲和二哥一起吃。 留在正院的也就两斤不到的鹿肉,母亲、五哥、七妹八妹,四个人,足够了。 穆砚没作声,穆母有些尴尬。 穆五哥名穆磐,他放下茶杯,发出轻轻的一声碰撞声,阴阳怪气道:“小六这性子,愈来愈沉了,不爱说话的很。” 穆母皱眉扯了一下穆磐,她扭头轻柔开口道:“这么晚回来,小六是做什么去了。” “去贺家取文章,小昭把院试之前写的文章都整理好给我了。”穆砚垂眼答。 穆母欢喜的很,贺家太太是她闺中的手帕交,两人的娘家是邻居,便经常来往。 “昭哥儿这孩子真是了不得,最近听见好多太太打听呢,都问他年纪几何,可有婚配。” 转了话头又对穆砚说:“你多和他学学,好好念书,也考个秀才出来给你父亲瞧瞧。” “院试没过,你父亲还难过的很,咱们家只你一个没定前途呢。” 穆砚心道,父亲难过?绝无可能。 父亲是武将,本就不在乎科考如何,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考上,二哥三哥的前途才是父亲最挂心的。 穆磐身形健壮是标准的武将体型,心思却一点不粗,他瞟了一眼穆母后道:“这文才武功都是出路,小六从小也练过几套拳,再捡起来也容易,文走不通,不如进军中。” 穆母瞪他一眼,斥道:“胡说!” “当武将多危险啊,小六既然有这个资质还是念书的好。” 大晋的文官备受礼遇,武将的待遇就没那么受尊重了。 现今内阁六位阁老都是文臣出身,可见文官强势。 穆磐没在乎母亲的呵斥,他抬眼看着静默不语的弟弟,“父亲如今进了京都大营,咱们家正是该多送孩子进军中稳定地位的时候,二哥在内卫,三哥在直隶大营,我在兵马司……” 他语气轻飘飘的却不容忽视,“听说北疆多出个把总的位置,要是能争取到可是好事。” 穆母不敢作声了,她是文官家出来的姑娘,因为家里落魄了才嫁到穆家给四个孩子当继母。 穆将军是个好父亲,对自己原配所出的两个子女十分爱护,但他不是个好丈夫,穆母嫁过来就知道这人防着她。 还是穆磐出生后才渐渐有了一家人的样子。 穆磐长大后,她习惯听穆磐拿主意了。 如今穆磐的意思是要穆砚弃文从武去北疆,她担心却又不敢说什么。 磐儿说的也没错,家里老爷一步步往上走,眼里只有老二的前途,老三也能被捎带上,只有她们母子几人拿不到好东西。 若是小六能去北疆如了老爷的意,那穆家也能更稳妥些。 何况这是好事啊,去了北疆几年之后再回来,起步就是五品的武官! 穆砚深吸一口气,他扫过屋子里所有人。 步步紧逼的五哥……不敢看自己的母亲……消失的父亲……还有抱在一起不敢出声的两个妹妹。 他的脑海中闪过太多太多的东西,父亲、母亲、哥哥、妹妹,贺云昭、书院…… 随着呼吸吐出的一口叹息轻轻的消散在空气中,穆砚说:“我去北疆。” 穆磐笑了,“小六这般雷厉风行,还真是武将的好苗子。” 穆砚轻轻抬头,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现在看人是凶不起来的,顶多会冷一些。 “穆磐,以后母亲就交给你多多照顾了。” 穆磐微愣,随机皱眉,当弟弟的怎么能叫哥哥的名字,不过看在他即将去边疆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身为父亲的穆参也诧异这个念书的小儿子居然要去边疆,他有意送家里的孩子去边疆是为了早早布局。 京都大营能待多久还不一定,家里的几个孩子还是要早早培养上才好,本来还在老三和老五之间犹豫,没想到老六自己提了。 穆参想,那就老六去吧,他年纪小去了恐怕不好过,等将来回来他好好补偿他。 三日后,穆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同贺云昭说起这件事。 “我要弃文从武去边疆了。” 砰的一声! 贺云昭手里茶壶砸在桌子上,她惊讶的撑开眼睛,“什么?弃文从武,还去边疆?” 她冲上来纳闷的用手掌去摸他脑门,触手温热,“没发热啊!怎么脑子还糊涂了。” 穆砚无奈的躲开她的手,“没事,没糊涂,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父亲升官了,如今他在京都大营,我们家都是武将,只有我一个念书看起来也很奇怪,倒不如去边疆锻炼锻炼自己,将来回京也能帮上父亲的忙。” 贺云昭探究的看着他,“这是你自己想要的?” 不对啊,如果穆砚想要做武将,那一早就可以去做武将了,何必还念那么多年的书! 穆砚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没什么,我做武将,父亲更能帮得上忙嘛。” 贺云昭还是不太信,就以穆家那个混乱的兄弟姐妹关系,穆砚能愿意做武将才奇怪了。 唉?等一下 ,好像也并不奇怪,这时候的家族关系就是这样,父母可以对子女不慈,但子女不得不孝。 况且穆将军也不够不上不慈,只是更偏心原配之子而已,在这个时代,穆将军还是妥妥的好人。 穆砚努力撑起笑脸,他坐下后懒散的仰起头看着贺云昭,“你可不要伤心,等我在边疆锻炼几年后回京,那可比你科考要快多了。” 第24章 浑身上下难以找出一块好皮来, 粗粝的木板摩擦着肌肤应该是疼痛难忍的,但因为有太多的地方比皮肤疼多了,于是这点痛就变得微不足道。 裴泽渊睁开半只肿胀的眼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朵嗡鸣的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只感觉有人把他的手推下去, 一股一股的恨意支撑着他又再次把手放了上去, 这只手现在看起来不过是挂了肉的骨头,分外可怖。 他只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看到了一个人影, 高高束起的墨发, 模糊不清的面孔, 在一片混沌中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裴泽渊再次试图爬起来, 跪趴在地上, 手肘撑着地面, 脚掌用力一蹬…… 少年的身躯再次重重摔倒在地面。 贺云好挑眉‘啧’了一声,真爱叔居然还能有这样倔强坚韧的孩子。 裴尚玄只有一个和宁安公主生的独生子,就是她眼前的裴泽渊,公主之子、国公世子,如今竟出现在这里也是有趣。 不过贺云昭倒是不急着救他,旁边的普通百姓可不敢招惹这样的大麻烦早就一溜烟跑了, 方才还试图追人的船夫被人叫破了意图也很快跳水离开。 身边只剩下穆砚等即将出发去边疆的小将, 他们名字已经在军书上,若是不按时到达按律可是要被处罚的。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军法的惩罚可不是开玩笑的。 即使周二等人想要留下看热闹, 也不敢耽误了出发时间,兵部的官员高声一喊,他们立刻上船。 如果贺云昭不来救, 那就要等吓的钻进轿子的女眷们克服对血色人型生物的恐惧过来救人了。 贺云昭推着穆砚叫他快些上船,“快些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穆砚还有些担心,他立刻蹙眉道:“这裴家的小子躺在这生死不知,没处理好,我怎么能安心走。” “有什么不放心的,又不是我害的他,如今反倒是叫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了,等着裴尚玄痛哭流涕给我道谢吧。” 贺云昭直接上手扳过穆砚的肩膀,她伸手推着他后背催促快些上船。 船上周二也在高声呼喊着:“喂!穆六!快上船了,咱们俩一个屋!” 穆砚快步踏上甲板,他扶着栏杆站在边缘,不住的向岸边看。 他只能看见小昭蹲下去低头看着那小子似乎说了什么,贺家的小厮立刻便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只能看到一个侧影,他心中隐隐遗憾,似乎还有好多话没说,还有好多事情没聊过,他就这样离开。 周二性子活泼,上船了还在不断挥手朝着岸边呼喊,他的家人最开始还非常配合,五六声后,他弟弟都上马回家了,周二还哈哈哈大笑。 穆砚做不出这种狂放的举动,最后最后,也不过是回头再看一眼…… …… 贺云昭自觉自己很善良了,但没办法她还是有些主观,普通人遇害,同情愤怒。 她的敌人遇害,太棒了,老天来收人了。 裴泽渊并不算她的敌人,但一想到裴尚玄那个样子,她就感觉歹竹难出好笋啊。 谁也不知道这是大少爷一样的人物被救了后会不会傲慢的以为这是她应尽的本分。 但没办法,人形生物伤的太惨了,简直是不忍再看第二眼。 裴泽渊是裴尚玄的长子,居然受到这样的迫害,也不知道是谁居然这样没有底线,就算是政敌之间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贺云昭对敌人的热闹一贯很感兴趣。 睫毛轻颤,眼中自带三分笑意 ,她吩咐下人们把裴泽渊抬起带到马车上。 贺云昭没进车厢,她骑马在前,她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她救人了啊! 马车顺着街道一路行驶到一贯,碰见面熟的人她就微笑着顿首打个招呼。 这是谁?此乃梦郎.院试案首.文坛新秀.大儒杀手.驸马克星.贺云昭是也。 当真人出现在面前并且亲切的主动跟你打招呼后,你难道能忍住不和他寒暄两句? “贺兄这是去哪里?” “我去医馆。” “啊?可是哪里不舒坦?” 贺云昭摆摆手,同情且无奈的叹口气,神态尽力贴近悲天悯人,“在运河边碰见理国公家世子了,浑身凄惨,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啊理国公世子?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刺杀了?” 贺云昭晃晃脑袋,她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可怜的孩子。” “贺兄高义,那理国公那般威逼,你如今竟还愿意救世子,实在……唉!贺兄性子实在太好了。” 一路走一路说,碰见几个她就唠几个,直到车厢内传来细微的声音,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出车窗。 贺云昭调转马头,跟在一侧,她问道:“醒了?” 半晌,车内才传出一道喑哑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贺云昭没有回答,她垂下眼睛淡淡道:“你是公主之子,理国公世子,身边绝不会缺少任何人跟随,看痕迹,你应当是会武的。” 她抬起头不经意的扫视街面上的百姓,他们有的在摆摊,有的在买东西,有的在运货,各有各的生活,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是隐藏身份的拐子。 “拐子只喜欢拐小孩和女子,你这种身体健壮的少年可不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既然能被带到船上去,一定是有人算计你,且这个人在理国公府有能力算计到你。” “你应当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软柿子吧?既然要报仇,那必有血案,现下我到处说,能帮你争取到大家的同情心。” “大家都知道你才是被害的那个,当你报仇时就没人会拦你了。” 贺云昭手臂绷紧,她控制好缰绳,下巴微微抬起一抹轻笑,似春日飘落的花瓣。 她眼睛轻轻眯起看向车窗,“我是在帮你,可别不识好歹。” 裴泽渊单手撑着趴在车窗边,和她对视片刻。 一人衣着光鲜,每一寸料子都有银线绣成的暗纹在光线下闪动,一人却浑身狼狈脏的连五官都看不清。 她挑眉,几乎用戏谑的语气道:“放心,把你带回来而已,不算救命之恩,不用你报恩,恩情自有理国公大人在呢。” 也算什么只要这人高喊一声他是公主的儿子,自然有多的是码头的工人愿意赌一把,将他送回城里。 裴泽渊心里一松,对这种不友好的态度莫名安心,他移开了视线。 “哦,对了,”贺云昭补充道:“马车你得赔我,里面可弄脏了。” 裴泽渊:“……” 医馆的大夫惊呼一声跑过来,他连忙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裴泽渊颈部, 贺云昭:“大夫,别试了,你快上车,咱们车上边治边走。” 医馆到底简陋了一些,而且目前情况不明还是不要在外停留太久为好。 片刻后,贺云昭吩咐车夫驾车往襄王府去。 第一,祖祖是宗室的老王爷,裴泽渊是公主之子,这是一个两方都有亲缘关系的地方,且襄王府从不涉政,若是裴泽渊的劫和朝堂有关,那么襄王府就是一个和各方都没有牵扯的地方。 第二,襄王府离理国公府很近,两府的后门之间只是隔了一条巷子。 请来的大夫是回春堂的大夫,这家医馆名声不算显,但恰好对症。 京城里声名远扬的是为权贵人家看过病的大夫,富贵人家整日养尊处优,他们除了一些弱症之外其实不会得太多稀奇古怪的病。 回春堂就不同,他们家是治跌打损伤、骨头硬伤的,有那干粗活的人意外被砸了撞了也都是来这看。 贺云昭虽然一路看似招摇,但心思却细,早早就盘算好要请那家的大夫。 被三个人合力抬着的裴泽渊一路进了襄王府的大门,在襄王院子的侧屋放下。 大夫拿出一个大药箱来,他急忙道:“要一瓶……一坛烈酒来。” 创口实在太多,一瓶烈酒肯定不够用,贺云昭半倚在床头看大夫处置伤口。 好大一坛烈酒被搬过来,大夫也是豪放,直接用大碗盛了一碗。 他左右看看,对着贺云昭道:“麻烦公子了。” 贺云昭好奇的看了一眼大夫,“大夫,什么事情需要我。” 大夫也没客气,一碗烈酒就这么送进了贺云昭手里。 大夫拿出一个火折子吹燃后,仔仔细细的把一柄手掌长的小薄刀上下烤了一边,最后又等了一会刀刃不那么热后,便说了一声:“开始。” 贺云昭两手拿着酒碗,均匀的倒在裴泽渊胸前的伤口上。 一声闷哼响起,红肉露出来的伤口被烈酒一刺激,肌肉剧烈的收缩,裴泽渊疼的满头冷汗,大夫手持手臂长的薄刃在烈酒冲洗过的地方将泛白的腐肉剔除。 只要是有伤口的地方,都要上一遍烈酒,再用刀刃过一遍才成。 贺云昭心里都不忍,这是什么酷刑啊! 如果她遭遇了这些,她肯定杀心大起干掉所有害她的人。 裴泽渊没有叫出声,不是他忍耐力惊人,而是他的嗓子已经快发不出声音来。 贺云昭甚至能看见他疼过头了导致瞳孔都微微扩散,几乎在昏厥的边缘。 一柄薄刃因为极薄,所以不能一直用,每用一会子,大夫就要重新拿出一柄,火烤、喷烈酒然后刮腐肉。 裴泽渊像是一只被串在铁签子上的烤全羊,贺云昭撒佐料,大夫划小口方便入味。 甚至处理完前面后,贺云昭下意识来了一句,“翻个面。” 大夫欲言又止,这小少爷伤的这么惨了,还叫他自己翻身,太不人道了! 他放下刀刚要去帮忙翻身,裴泽渊已经自己默默翻身,他疼的浑身抽搐两下…… 第25章 贺云昭一直是精力旺盛且行动力很强的人, 她的心态很稳,并不会因为一时间的烦心事影响自己原有的安排。 就像是沾到了冯擎这块烂泥,她会乐此不疲的琢磨怎么将人按下去, 但不会影响自己念书的进度。 创业嘛, 虽然要应对友商的挑战, 但最重要的还是做好自己的产品, 空闲时再陪友商过两招。 她不是机器,总有心烦气躁的时候, 念书遇到过不去的地方理解不了的部分, 她就会放下书本琢磨一会理国公府的事, 这种时候的心态太适合算计人了。 她还会将自己身边的事在脑子里过一边, 把一些人重点标红画圈, 留着以后慢慢处理。 三日后, 贺家门房接到了一张帖子,上面清晰写明了理国公世子想来贺家拜访贺云昭,以谢救命之恩。 在前一日,裴泽渊已经去过了襄亲王府。 他给老王爷送了一大堆玩乐的东西,京城的老纨绔们若是见了礼单保准羡慕的口水都能流出来。 裴泽渊投其所好,襄王年纪大了, 平日里又没什么太多爱好, 顶多是玩玩鸟斗斗蛐蛐。 如今也轮到了贺云昭这里。 这却是稀奇,裴泽渊竟还是个十分懂礼的人,在帖子上询问了贺云昭何时方便。 帖子一瞧就是他自己写的,贺云昭手指一翻, 瞧见里面写的普通但整齐认真的字迹。 之前还想过要不要从裴泽渊这里突破,如今一看,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贺云昭提笔回了帖子, 定在七月初七,那一日她休假。 唉,没办法,从前念的像是‘国际学校’小班教育,如今拜师了,就成了一对三或一对一教导。 丁翰章精力不济,不可能每日都给贺云昭高频率的上课。 通常是师兄刘苑与另一位将先生,两人按照自己的长处,给贺云昭进行一对三或者一对二的教学。 丁翰章那里则是随时可以去问问题,并且老爷子还会给贺云昭开小灶讲解一些朝堂往事和隐秘之事。 既然是冲着当官去的,考中要紧,学会当官更要紧啊! 七月里贺云昭有五个放假日,固定的十日、二十日,三十日,还有七夕和中元两日,七月三十日还是地藏王菩萨圣诞,只不过和原本的假日重了日子,就没有另放。 贺云昭便圈了七夕的日子允裴泽渊来贺府。 七月初七。 裴泽渊带着大批小厮仆妇拉着两大车礼物来了贺家,比之去襄王府时架势更甚。 甚至还惊动了后院的贺老太太,仆妇们拉着后面一车的东西进了后院,那是专门给贺家女眷的礼物。 这才是真正的感谢之礼,不愧是皇亲国戚,自幼过着钟鸣鼎食的豪奢生活,出手简直不凡。 贺云昭随意瞧了眼那一车专门送给她礼物,并未在意,她招招手,“翠玲,去请他们吃口凉茶。” 翠岭缓缓一点头,转头便招待裴泽渊带来的人去消消暑气,顺便也清点一下礼物单子。 两人进了屋内,外面亮的晃人的阳光被隔开,贺云昭这才注意到裴泽渊穿了一件黑漆漆的仿佛要去暗杀谁的衣服,脸色已经养回来一些。 腰身紧紧被黑金色的腰带禁锢住,身形薄且利,左眉的伤还没好,露出几份凶悍之色。 大夫说两个月能下地,他当天就差点干掉亲爹,一个月不到自己就能坐马车来贺府。 贺云昭肃然起敬,这是什么野人般的身体素质,怪不得被迷晕了还能连杀几人逃出来,佩服佩服。 两人尴尬的闲聊两句,多是贺云昭张嘴,裴泽渊只会嗯、是、对。 贺云昭主动提了两个话头,裴泽渊只是配合着应答。 不一会,她就轻瞟一眼,随即用右手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品着。 裴泽渊是想要说话的,可是想说的话太多,他这段时间经历又太复杂整个人一时间都封闭起来,不愿意开口。 他瞧贺云昭静默饮茶,也学着她端起茶杯来,手上斑驳的伤痕还未痊愈,杯口抵在唇边。 嗯?他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紫红色的液体,茶杯里是沁凉的酸梅汤。 裴泽渊奇怪问道:“贺公子的杯子里和我的杯子里是一样的东西吗?” 贺云昭点点头,比他更奇怪,“是啊。” “那你品……”裴泽渊顿住。 贺云昭嗓子里溢出笑声,“世子爷又不说话,我只能多品品酸梅汤了。” 她只是随口一玩笑,裴泽渊却眸色深沉专注的看着她,开口认真道歉,“抱歉,是我失礼了。” 随意摆手,贺云昭笑道:“别介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说来有趣,裴泽渊在贺云昭面前倒是自在。 给一百个人说,九十九个会觉得他不知好歹,受伤算什么,不是没被害吗? 还因祸得福,父母重归于好,母亲是陛下的亲妹宁安公主,父亲是位高权重的理国公,他又是独生子,有这样一对父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裴泽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恨冯氏?外人不清楚他却知道冯氏已死,不过是顾虑名声不曾公布,送去庄子上的只是一丫鬟。 恨父亲,父亲因为他受害而幡然醒悟,与母亲破镜重圆。 恨母亲,可母亲又做了什么呢,母亲不曾害他。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他的记忆像是出错了,他明明记得是母亲哭诉,他每每安慰然后立刻去找冯氏算账,被父亲责骂推搡甚至被罚跪。 如今他们重归于好,依然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我好像不应该再记着从前那些了。” 裴泽渊眼中存在很多复杂的东西。 贺云昭轻叹一声,她放下茶杯,心里泛起酸涩。 她算不得多喜欢裴泽渊,甚至隐隐是防备的态度,但人的感情是共通的。 小孩子小时候一遍遍的被父母责骂,因为多吃了一块豆腐被骂是蠢猪,待到长大之后假装不在意的笑着说起这件事时,父母会说,没有的事,你记错了。 一对夫妻日夜争吵打架,不仅折磨彼此,甚至将他们的孩子也折磨的身心俱疲,但到了一定年纪,突然就不吵了,他们重归于好,长辈会说他们长大了。 只留下受到了所有伤害的小孩还记得那些往事。 可他们不能提起,不能哭诉,因为这是个完美的家了,他们不能做那个破坏者。 裴泽渊期望贺云昭能说出一些‘好听’的话,类似于你爹早就该死,你娘也是脑子有病等等。 这会让他好受一些。 黑色衣衫,束发束腰,少年清瘦单薄,嘴角下垂,眼里似有一场七月的晨雾。 沉闷忧伤,痛苦无法排解,抬眼时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 唉…… 贺云昭看在两车礼物的份上,她轻轻眨动明亮的双眼,片刻后她倾身靠近裴泽渊,真诚的给出建议,“世子,看在谢礼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建议,别让理国公和公主再给你添个弟弟妹妹。” 当务之急是给那对夫妻下绝育药才对! “……什么?”裴泽渊顿时愣住,他实在不太明白这建议是什么意思。 贺云昭摇摇头,大傻子就别在这忧愁了,你碎成片片又有谁管你啊! “如今想必两位都对世子心存愧疚,定会加倍对你关怀,可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那可就……” 理国公裴尚玄傲慢、自私、虚伪、表演欲强、自以为是。 宁安公主,虽然接触不多,但贺云昭已瞧出来,这位公主金尊玉贵的长大,被先皇捧在掌心里,看似温柔和善,实则娇气冷漠,不把她认为的下等人放在眼里,以自我为中心。 她真的没有办法惩治理国公和冯氏吗?有。 被她当作武器使用的好大儿裴泽渊不就是最好的方法。 一个正常的母亲是不会依赖自己几岁的孩子的。 贺云昭眼中闪过冷光,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破镜重圆’的夫妻定会把人宠上天。 见证了父母一切不堪,甚至对母亲出言不逊、尝试弑父的裴泽渊就是妥妥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时候就不是裴泽渊愿不愿意原谅父母,而是他父母还愿不愿接受他了。 裴泽渊已经明白过来,嘴唇苍白如雪,眼神锐利如鹰,几乎能摸到棱角的脸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半晌,他右手用力按住椅背,顺势起身。 贺云昭眼神一闪,看来这伤势还没好。 “那在下便告辞,多谢贺公子开导。” “不必谢什么,你也清楚我同理国公之间是有些嫌隙的,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 裴泽渊两手伸出于身前扣好,他深深一礼,“既谢贺公子救命之恩,也是谢您开导之义,除了这里,再听不到这样为我好的话了。” 贺云昭面露不忍。 裴泽渊越是礼仪周到,真诚感谢,她越是体会到这人的不容易。 两人行至院内,贺云昭挥散心中对理国公的厌恶,以看待新认识的友人的态度来看裴泽渊。 她抬手指着院内一丛花,“裴兄可认得这是什么花?” 裴泽渊侧头去瞧,淡白粉紫的花瓣垂下,犹如天宫仙女翩翩舞动,他没心思去赏。 淡淡道:“大约是玉簪吧。” 贺云昭扭头去看花,“是玉簪,很美吧,我去年到鹤山去野炊,遇到了遍野的玉簪花,心中实在欢喜,扛着锄头刨了一丛回来。” “可它却不如鹤山的玉簪花开的妍丽。” 她轻叹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浮现浅淡的温柔,念道:“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叶。” 第26章 裴泽渊送来的一大堆礼物中, 给贺云昭这一车是他的全部身家。 本打算一换一斩了那老贼,他所有的财物留下也是无用,定然是他身死之后给母亲宁安公主用的。 他细细一思, 便觉气闷, 于是将全副身家赠给了贺云昭。 贺兄对他有救命之恩, 虽贺兄自己不承这份恩, 但那是贺兄品行高洁。 且他前去拜访,贺兄抛开了一切偏见, 一个曾经被他父亲迫害过的君子能将仇恨撒手, 仅以一友人身份开解他, 他心中难免羞愧。 裴泽渊心性敏感, 他能敏锐察觉人情绪, 至于为何没能看清宁安公主, 或许是因为一个孩子本来就不想看清母亲的。 他一见到贺云昭就知道此人是戒备着的,毕竟他是裴尚玄的儿子,戒备他也是应有之理。 可渐渐的,贺云昭能看见他这个人,‘看见’这两个字很容易说出,却很少有人能做到。 裴泽渊才会说出那句‘可惜未能早相识’。 但决心已定, 他是必然要去做的! 所有财物赠予贺云昭, 以报救命之恩。 没想到临到事前,他反倒是悔了,虽没杀裴尚玄,却也将人折腾的够呛, 还把宁安公主给吓跑了。 宁安公主相貌秀丽柔美,被剃了一个光头后实在难堪,影视剧中剃的很漂亮的尼姑当然很好看, 但裴泽渊又不是专业剃头匠,他下手就没轻没重。 宁安公主的头发如今看着还没那狗啃的好看,又不能剃个干净,毕竟她还等着什么时候能长出来,她只能每日头上包着绸缎,再也不敢出门见人。 再说裴尚玄,他浑身从上到下被划出一百八十二道血痕,道道深则有一指宽,浅处也有半甲深。 裴尚玄只觉自己如同一个骨头架子一般,稍动一动肉便一层层的错开。 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人的自愈能力还是很强的。 他的头上被裴泽渊剃了一个阴阳头,半边剃光半边正常,他比宁安公主还难看,他连包上绸缎在头上都不行,那会显得一边高一边低。 好在他需要养病,不用出去会人,于是他将手底下信得过的十五六人全部散出去查冯家是否还有后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尴尬,裴泽渊的尴尬的地方就在于,他没钱了……兜里穷的叮当响。 现银和值钱的宝物都赠给贺云昭了。 第一日他没被裴尚玄怀疑上,五日后的夜晚裴泽渊再次摸进了正院。 是的…… 裴尚玄把手底下信得过的人都散出去查冯家,留下守夜的人自然水平不高,裴泽渊第二次成功潜入。 这一晚,他点燃迷香,凑到裴尚玄鼻子下面,确保人已经昏过去后,他便在屋子里搜寻。 银票不成,这有记号,宝物不成,一眼就能辨认。 堂堂理国公的房间里,能用的金银块就搜出一只手的。 裴泽渊不太满意,但现在他吃住都花国公府的,这点钱省一省应该也能用一段日子。 脚步轻快的迈步就要出门,临到门前,他一顿,脚尖一转再次走到床前。 上次还是急躁了,只把前面划了, 裴尚玄后面还是完好的。 想干就干的裴泽渊俯下身给裴尚玄翻个面,一回生二回熟,柳叶刀银光闪过! 裴泽渊划的更均匀了呢! 隔日醒来的裴尚玄,感受到身上似曾相识的疼痛感,“……” “狗贼!” 查了一圈没查到冯家还有任何后手的裴尚玄后知后觉终于怀疑到儿子裴泽渊身上。 他阴沉着一张脸走进裴泽渊的房间。 只见裴泽渊直挺挺的、硬板板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的端正的躺在床上。 几乎像死了一样…… 这样的伤势,应该动不了吧。 屋子里伺候的人不多,仅有一个小厮服侍着裴泽渊。 裴尚玄将头上左半边的头发均匀的盖在右半边,在丫鬟精湛的手艺下,终于能出门了,但这头一点不能碰,碰了就…… 他冷淡扫过儿子屋子里的一切东西,浓厚的药味钻进鼻子里,他抬手扇两下,蹙眉,“渊哥儿也不曾出去透透风?” 小厮多宝缩着手,他扭头看一眼直板板、硬邦邦端正躺着的世子爷,低头回道:“世子伤的厉害,起不得身。” 裴尚玄心有怀疑,他迈步上前,掀开薄薄一层软烟罗,眼中含着浓重的警惕和探究。 躺着的裴泽渊半眯着眼,正好看到他爹脸上带着的兽首面具。 他连脸上和后脑都给划的仔仔细细,他以为自己看到人会恨的掩饰不住。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有点想笑,一想到一层层的裴尚玄,他就憋不住笑意。 眉心狠狠拧起,苍白的脸上一种难忍的表情,漂亮的孩子生病都更让人可怜。 裴尚玄看着痛苦难忍的裴泽渊,心中怀疑打消一些,但还是不放心,他伸手想要快速一掌试探一下。 但布满红痕的手一伸出衣袖,裴尚玄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眼前浮现的是裴泽渊被救那日对他斩来的三刀,万一床上藏着刀可怎么办? “泽渊,你最近身体恢复如何?” 裴泽渊冷冷开口:“死不了。” 这种敌视冷淡的情绪让裴尚玄放心了。 裴泽渊不是那种会偷偷做这种事的人,这小子要是还想杀他就会在晚上直接抹了他的脖子,而不是半夜偷偷做这种事。 他眸中闪过戒备,他其实清楚裴泽渊如今既恨他又厌宁安公主,一个不大的少年不与父母亲近,他就再无什么可牵挂的。 无法,这是他唯一的儿子,裴尚玄便蓦然神情柔和下来,“泽渊,好叫你知道,从前我与你母亲的矛盾,从来都是我们之间的事。” “冯氏狡诈,我被冯氏所迷惑是我的错,可你母亲……” 他叹息一声,似是无奈,“我也拿她没办法,你还有好多不知道的内情,那些年你经常要去校场跟着师傅习武,其实你母亲没受什么委屈,我再偏着冯氏难道会委屈你母亲不成?。” “可你也清楚,她那个性子,处处拿你当枪使,我这才生气起来,每每责骂你也是气你看不清。” 裴尚玄后退半步俯下身,他伸手给裴泽渊掖了一下被子,“我们长辈之间的事很复杂,不是你一个孩子应该参与的。” “好好养伤吧,你母亲抛弃咱们回了宫里,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不过那是父亲的错,不是你的错。” “你母亲不想带你一起回宫里,也气的是我,不是气你,你好好休息吧。” 吱呀一声,裴尚玄离开了。 裴泽渊睁开半眯的眼睛,他以前被使唤的团团转真不怪他,裴尚玄是真厉害。 这时候了还不着痕迹的把事情往宁安公主身上推,拉拢他这个儿子。 给他掖被子的时候退后半步不是为了好发力,是怕他突然暴起抹了他脖子。 “呵!” 他夹在父母中间被耍的团团转一点不冤啊! 裴尚玄顾忌他是唯一的儿子,这才耐下心拉拢,可身体却处处防备他。 他侧过头,无声的看着门口。 他很听贺云昭的建议,决定先不杀裴尚玄的时候,他已经配了强力的绝育药。 迷昏后给人灌进去大半碗,剩下一小口喂给了宁安公主。 绝育药,作用于男人时,男人很难感觉到变化,作用女性时,肚子会痛,容易被查出来。 多宝哒哒的跑到床前,“世子,门房来传,贺公子送了两箱子东西给您。” …… 在得知理国公府的具体情况时,贺云昭已经明白过来,恐怕最开始裴尚玄是打算弑父的,所以将所有财物给了她。 但不知为何,他改了主意。 贺云昭叹口气,到手的银子是真不想给出去,但她这个人还是有底线的。 况且裴泽渊待她赤诚,她不好吞下人家的‘遗产’。 “翠玲,将现银点一点,给裴世子送回去吧。” “啊?”翠玲有些惊讶,“三爷,那可是一万四千两银子啊。” 贺云昭颔首,“没错,把现银都送还吧。” 银子可还了,其他财物那可是她应得的。 翠玲瞧着都有些心疼,但她还是很利索的清点好银子,又点好人,看着家里小厮护院抬着箱子离了门。 一扭头,贺云昭正倚在门边上手里一上一下的抛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挑眉一笑。 轻浮浪子一样的调笑道:“好姑娘,快过来。” 翠玲眼中含笑,她是贺家除了贺老太太和贺母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贺云昭真实身份的人,毕竟当年就是贺母送她去学医,就是为了她能在必要时刻为贺云昭诊治一二。 要她说,夫人和老太太担心是寻常,但当她学成归来给自家三爷一把脉。 哎呀,大夫是能摸出男女,可三爷这脉一摸和二十岁壮年男人一样强,只要不来葵水,那个大夫都摸不出来呢。 如今一瞧贺云昭摆出风流公子的架势,实在是忍不住笑意。 但她这个人生来有些慢症,说话慢的很,性子也内向。 要是个活泼小丫鬟还能调笑回去,如今是翠玲,她只是走的快些到贺云昭身前。 贺云昭也不在意,她举起手,指尖捏着一枚青亚姑的戒指。 青亚姑,一种上等的深青色宝石,次一等的青色称为你蓝。 她手里这枚戒托是白银,主石头呈深青色,侧面还有两颗米粒大小的你蓝衬托,白皙的指尖捏着戒指,宛如清晨露珠般,熠熠生辉。 翠玲点点头,“这也是裴世子送来的。” 第27章 贺家厨房上人不多, 算上扫撒的婆子也就十四人,如此的规制自然是撑不起一个赏花会的。 曾经贺家最鼎盛时期当为贺老爷子还在世时,贺家仅厨房便有三四十人, 各院主子都有自己的灶, 想用什么叫什么去传就是了。 贺老爷子和贺父先后离世, 贺家失了两位当官的主子便陡然败落下来, 贺老太太不大懂持家。 贺老爷子在世时这些琐事是无需她操心的,后来贺母进门后便接过这些家事尽心操持。 贺母一盘账本便发现家中开销着实大, 虽说由奢入俭难, 但再难也要想办法, 还好家里主子不算多。 贺家几个孩子都听母亲的, 贺老太太也听儿媳妇的保持, 从不拖后腿, 贺家厨房上的人也是从那次直接缩减至二十人以内。 贺云昭心疼大姐贺锦书议亲时家中已经败落了,只能选宁家那样人家的次子。 殊不知贺锦书也心疼两个弟妹,她年纪长好歹是享受了些家里的富贵,两个弟妹就运气不好,不曾见过家里煊赫的时候。 贺云昭办赏花会,贺锦书也回了娘家帮忙。 从前回娘家她少不得听几句妯娌的风言风语。 如今她弟弟贺云昭可是文坛新秀, 不知多少人看好他的前途! 拜师拜的都是前礼部尚书, 理国公都要退避三舍。 贺锦书既说要回娘家帮弟弟办赏花会,她婆家宁家只有高兴的份,还要一个劲的说几句好话,让她带人回来 她一回娘家便学的活灵活现, “大嫂从前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一遇我也带个笑脸出来,前几日还东扯扯西扯扯, 求着将她那儿子送过来叫昭哥儿指点一二!” 贺母抚掌而笑,“你那妯娌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也算是求到你头上了。” 她哎呦一声,忽然才想起,忙问道:“那你答应了不成,小昭可是忙的厉害。” “没应她的,”贺锦书挑眉一笑,“也不瞧瞧她那个儿子是什么材,我们小昭五岁上已经开始念四书了,她家那个如今都十岁了千字文还没念完。” “若叫她得逞了,耽误了小昭念书可如何是好。” 贺锦书得意一笑,那个劲倒是和贺锦墨胡搅蛮缠时一个样儿,十足十的机灵劲儿。 她也不是一开始那样端庄温柔到没有脾气的姑娘,还不是顾念家里弟妹尚未成婚,贺家又没有一个朝堂上的人。 如今一朝叫贺家得意起来了,她性子自然也放开许多。 又问道:“厨房可理好了人?” 贺母点点头,“前几日便去陈记酒楼请了他家一个班子的伙计过来做吃食。” 不是每个当官的人家里都能养得起一个可以做宴席的伙头班子,赶上需要的时候还是去外面请人更加便宜。 蔬菜瓜果都是前一日晚上从城外庄子上送来的,有几样东西贺家庄子上没有的便在周边采购现成。 贺云昭这头原是备了四张桌子,每桌六人,有她书院的师兄弟、同年的友人、文会上相识的朋友等等。 可不少人回帖上都道家中有兄弟、姐妹、侄子、外甥等等也想一同前来沐梦郎风采。 贺云昭无奈,又加了四张桌子,后院贺锦墨那里也加了两张桌子,这才对得上人数。 宴前,她便整理好自己,立在院子前等着客人到来 旁人家中兄弟众多,宴会时总能安排几人门口接待,几人院前寒暄,再有几人席上陪酒。 贺云昭自己一人,她倒也有法子填充的满满当当的。 她一点不想要多几个兄弟,但凡她要是有一个兄弟,如今可就没有她这个‘梦郎’了。 她请了姐夫宁谦、师兄赵同舟、朱检作陪,她在院前接待宾客,门口则另有安排。 曲家两个闪亮的人形从马车上下来时,杨小满感觉眼前一亮,是真的一亮! 曲瞻下马车,他侧头瞧妹妹要下车,于是伸手扶她一把。 “停停停,”曲婷连忙嫌弃开口:“你袖子上有金线,可别把我的珍珠披帛划坏了!” 曲瞻一点不气妹妹拆台,他倒是瞪大了眼睛,立即指责回去:“你怎么不早说,我衣裳可是新做的,弄坏了怎么办!” 兄妹俩短暂的交锋,在电光火石间落下帷幕。 曲瞻瞧门口站了一个圆脸满脸机灵相的小厮,一溜烟的小跑上前,“可是曲家公子?我们三爷在里头等着您,您这边请。” 曲家兄妹跟着杨小满一路从侧门进来,这才瞧见与众不同的装扮。 贺云昭将贺府侧门到西侧院的一路装饰好,她出了各种题目,有的是对子、有的是字谜。 一路都以鲜花装饰,题目挂在木杆上,每人可选三道题作答。 写好答案后,小厮会帮忙挂上去,答对了就可以领取一小包种子,里面是什么花全看你答的是什么题目。 曲婷好奇的瞧着哥哥去答题,身边一位婢女捧着笔上前,“姑娘,您不答吗?” 她惊讶的瞪大眼睛,“我也能答吗?” 婢女笑道:“您是二姑娘的宾客,当然能答。” 曲婷这下是真来兴致,她提笔就四处寻摸着能拿下的题目。 另一边曲瞻几乎不用思考,他快速就答完了三道题目,小厮忙把三个答案挂上。 贺云昭出的题目难度大小不一,曲瞻还有些担心宾客来了答不上题,空着多不好看,他特意选了三个难的答。 殊不知他们兄妹来的最早,后面的宾客一瞧最难的几个题都有人答,当即收起轻松的表情。 这是才华横溢的贺云昭公子的宴会,他们可不能露怯! 这帮人纷纷憋了一口气,死活不肯去答简单的题目,愣是在贺府内的路上耽误了好一会。 姑娘家就没他们想的这么多,听到自己也能答题开心的拿起笔就写下答案,只挑自己能答上来且感兴趣的。 也有姑娘家识字但不太会写,小声央求哥哥替自己写答案。 因答案不一吵起来的兄弟可就更多了,谁也不服,兄弟两个来各自答题,各自拿了一包种子进门,气的打赌种子种出来谁的更漂亮。 贺云昭立在院子一侧,她远远就瞧见闪亮亮的人走来,曲家兄妹一点不让着对方。 曲婷金粉色的袄裙上是金线和粉色丝线混合绣上去的,亮蓝色的披帛衬的她肤色莹白,肩膀薄而轻,一对点翠耳坠垂在她耳朵下,双丫髻可爱天真,左侧插了一只镶宝石碧玺花簪。 如此可爱天真美丽的小姑娘被旁边的曲瞻一衬就显格外黯淡了。 人的审美就是如此,有气势的人装扮上定然是要比天真单纯的人看上去更加吸引人,何况曲瞻一点不输他妹妹。 大晋文人着衣讲究色彩素雅,曲瞻却一身玄色长衫,腰间洒金深红色的腰带紧紧勒住,玉佩香囊一样不少,头上难得用了头冠簪发,他浓眉如刀,肤色白的晃人,眉眼一压就气派十足。 眼角内钩,眼尾狭长微微上翘,贺云昭见过类似眼型的人,但凡为人酒色气重一点,便显得眼神迷离魅惑,曲瞻却不同,他眼中一片清明还有些着急。 他侧头低声叫一句,“你快点,别叫云昭等久了。” 曲婷气死了,要不是为了看‘梦郎’,她才不和这个讨人厌的哥哥一起出门。 贺云昭只是看了两眼曲家妹妹,剩余目光都在欣赏曲瞻。 这么穿可真好看啊,下次她也要试试! 曲家兄妹走到门前,一人手里还提着一小袋种子,不约而同的抬眼去瞧门口的贺云昭。 一时间竟呆住了,贺云昭一身红衣,浑身并无太多花纹装饰。 仅仅是这样的纯色,腰间一条黑金腰带,宽袍大袖,黑纱帽固发,领口处是探出的白色里衣,白与红,极致的颜色对比, 一颔首,一扬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曲瞻脚步一顿,他旋即快步上前。 贺云昭眉眼含笑,轻轻一抖衣袖,她迈步上前,“曲兄,曲姑娘。” 手一伸出,就被曲瞻拉住。 “嗯?”一双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含在其中。 曲瞻憋不住话,他道:“你今日真是俊俏,就比我差了一点。” 贺云昭眯眼一瞧他,这会也不觉得他漂亮了,冷哼一声,“我看你比我差点才是。” “是极是极,”曲婷急忙帮腔,她一皱鼻子,“你比贺公子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唉?你这丫头,忘记是谁带你来的了。”曲瞻气的嘟囔了两句别的,身边的贺云昭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话。 贺云昭只是轻扯开曲瞻的手,她周到的拱手一礼,“曲姑娘。” 少年长眉斜飞入鬓,垂下的睫翼那么轻盈,曲婷耳根一红,她不由得收了那股打闹的劲。 她含胸低首轻轻一屈膝,道了一声:“贺公子。” 曲瞻皱眉,他不满的左看看右瞧瞧,“好了,你快去找贺二姑娘顽去吧,别在这打扰我们。” 曲婷也不说话,她只是看着贺云昭欲言又止。 贺云昭无奈一笑,却是明白过来,“家姐那里还有不少我的字画,曲姑娘若是瞧的上眼便尽管去挑就是了。” 大晋对文人的推崇是涵盖所有阶级的,贺云昭早就知道自己的诗词被不少人喜欢。 她提前从书房取了一些练笔之作和几幅端正的字画,若是有人喜欢,二姐可以尽管送人。 姑娘们拿了东西自然会格外温柔可爱些,同二姐也能相处的好一些。 曲婷得了承诺喜笑颜开,突然又想到什么连忙收了笑容,羞涩的道谢。 贺云昭忍俊不禁,真是可爱的姑娘家,她温声嘱咐两句,便看着侍女引路过去。 第28章 去岁新制的羊角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雕花烛台上烛火摇曳,贺老太太与贺母一左一右坐在罗汉榻上,两人面露惊奇, 抚着胸口笑个不停。 贺锦墨在屋内走来走去, 她惟妙惟肖的学着今日各家姑娘说了什么话, 做了什么事。 她久不曾参加这样的赏花会, 能玩耍嬉闹,来的还都是一般年纪的姑娘家。 从前有机会出去不过是去襄王府或者舅舅家。 襄王府高门显赫, 固然姻亲中少有实权人家, 但人家依然是天皇贵胄, 贺锦墨一去便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怕得罪了什么人给贺家丢脸。 至于舅舅家自不必说, 对待贺云昭倒是热情些。 对贺锦墨这么个姑娘家, 外祖父外祖母不过淡淡问几句身体如何,入不得他们的眼。 如今既是在自家家办的赏花会,她可是作为主人家招待宾客的,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将宾客们都送走后小姑娘兴奋的往祖母的院子里跑,小猴子一样跳到祖母和母亲面前从头到尾开始学一遍。 “曲家姐姐人最好,她还给我带一盒自己调的珍珠粉, 敷上之后脸蛋就会又白又细腻!” “还有还有, 好几位姑娘都想要昭哥儿的笔墨,反倒是没备足,我便说那咱们游戏分输赢,赢的才能拿走昭哥儿的墨宝, 大家全都说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便一直玩到结束!” “侧门到西院那条道上还有好多题没答,我们姑娘家一起过去, 共同猜了出来,还把剩下的种子都拿走了!” 贺锦墨说起今日的事,她眼睛都在冒光,手臂一挥一舞,旁边坐着的贺云昭还要小心的躲着她。 她笑看着二姐学着那些姑娘们说的话,脸颊圆润可爱,笑起来红扑扑的像一颗苹果。 贺锦墨一下子坐过来挽着她手臂,兴奋的问道:“你也快说说,你们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事?” 手臂跟着二姐的动作一晃一晃,贺云昭仰着下巴勾起唇角,“我们那儿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联联诗,做几首词,喝酒奏乐罢了。” “骗人!”贺锦墨横眉以对,气势凌人,“我们都听见你那院子闹的厉害。” 贺云昭止不住的笑倒在榻上,贺锦墨还要她讲讲,她却道:“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听见的,可是赵姑娘听见了石公子说话的动静?” 贺锦墨瞪圆了眼睛,这会子才想起来赵家姐姐还是那半边石公子的未婚妻的。 脑子里的记忆瞬间连成线,小姑娘兴奋的叫一声,一扭头扑到贺老太太怀里曲接着讲赵家姐姐做了什么事。 贺云昭悠哉的拿了颗山楂往嘴里丢,今日吃的肉有些多,消消食。 其实要是说起玩乐的趣味,自然还是她这边更闹腾,发生的趣事也更多,且贺云昭的口才定然是比贺锦墨要强上许多的。 但她一进门就瞧见二姐的兴奋样子,知道她今天格外高兴。 好不容易办了一次这样的赏花会,她还认识了不少姑娘家,这时候最是分享欲最大的时候。 贺云昭不想在这时候还要把注意力拉在自己身上,平日里整个家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又不差这会子。 贺锦墨是极可爱极懂事的姑娘,她仅仅比贺云昭大一岁,但从小是拿姐姐的最高标准来要求自己的。 因为身份原因贺老太太和贺母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时刻忧心身份暴露,只差一岁的贺锦墨在三岁之后便和贺云昭分开养,贺母怕她小孩子一个知道这件事后说漏嘴。 但贺锦墨从来不会愤懑委屈,反倒是把自己当大姐姐一般。 贺云昭只要带入一下小时候贺锦墨一个人玩耍那几年便心里酸酸的,把这个姐姐当成小妹妹一般看待。 她伸手拄着脑袋,笑眼弯弯的瞧贺锦墨表情生动的学起来。 学了好一会的贺锦墨猛然一扭头注意到看热闹的弟弟,凑过去亲昵的求一句,“你再写几张字给我可好,今日还有不少人找我要你的墨宝呢,我还没应下,但你什么时候空闲了就给我写几张好不好。” 贺云昭只好投降,她连连点头。 贺云昭其实不知道,贺锦墨小时候也有很嫉妒她的时候。 在五六岁的年纪,还什么不懂,既不懂男孩和女孩的不同,也不知道为何弟弟就是比自己受关注,不明白世人的眼光。 可是她有一次去正院,看到贺云昭伸着左臂,手臂上是被先生打了两下的红痕,红痕肿起来在小小的胳膊上看起来十分可怖,贺母就在一旁帮她上药。 那是贺云昭还没调整过来思路,背书按照自己的句读背,最后被先生打了两戒尺。 贺云昭的左臂伸出去上药,她圆润的小脸崩的紧紧的,右手却还抄写着书籍。 小小年纪的贺锦墨跑到大姐院子里放声大哭,她哭的眼泪鼻涕抹了贺锦书一身。 那是第一次知道心疼是什么感觉…… 贺云昭在贺家收获的是四个女性的爱,是温暖的尊重的爱,而她会用一切的努力去回报这份爱。 贺母笑着看两个孩子嬉闹,前些日子她有意为贺锦墨相看,却被贺云昭给阻了。 贺云昭道:“二姐只不过比我大一岁,时下人家中留到十九再嫁人的也有,我两年后参加乡试能过便是举人,那时候姐姐不过十七岁,若我为解元必能中进士,到时候便可为姐姐相看,也能找到好人家。” 贺云昭院试为案首,已经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历来潜规则便是院试的案首必然得中举人,乡试的解元必然为进士。 贺母一想,也有道理,不论到时候小昭名次如何,总能想办法给她捐个官身,锦墨的婚事也好办一些。 贺母和贺老太太对视一眼,把之前相看女婿的事先放下,婆媳两个都笑眯眯的看着孩子们闹腾。 夜幕降临,繁星闪烁,眼前是被月光照亮的路。 今日本该是最热闹的一天,贺云昭的耳朵几乎吵了一天,白日同曲瞻他们玩耍,黄昏又去祖母房间闲聊。 许是说了太多话,如今她竟然闭着嘴不想说什么了,只是看着那圆圆的月亮发呆。 翠玲悄悄的送了一壶果酒和糕点来,贺云昭便坐在石凳上喝一点酒,再欣赏月景。 还有两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去年的中秋节,穆砚闹着要来她家一起过,只是待了半天最后还是依依不舍的回家了。 穆砚离开已有两月,她似乎没感觉有什么不同之处。 念书还是一样的念,没了穆砚陪着,还有师兄朱检和赵同舟,曲瞻同她关系也很好。 她因为名声收获了更多友人,她以萧长沣为鉴,不再挑剔朋友的品行,只要是待她友好的都以友人称呼,至于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长叹一声,明明身边有很多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穆砚。 这是她第一个好朋友,也是关系最亲近的朋友。 穆砚不是那种性格强势的男孩子,所有的时刻里贺云昭都是更强势的那个。 穆砚小时候是一块团糯叽叽的小年糕,长大后是个脸颊圆润的小胖子,后来变成瘦了好多的小少年,如今却远在边疆…… 天空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显示出一种深情的错觉。 随着年纪渐长,她生来就有的这种饱含感情的眼神,让她看起来是一个多情的公子哥。 她嘴角一勾,终于想到了什么,跑回房间拿出纸笔,就着月色写下她此刻的想法。 她不知这封信能不能送到穆砚手上,但她想一定要写! 墨迹缓缓晕开: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大晋的秀才考上之后都有相应的待遇,首先便是免除徭役赋税,可以获得癝米供应。 京城地区政治地位高经济好,官府格外大方些,贺云昭每月有一百石的米。 加上她依靠父亲的恩荫是国子监的监生,按照国子监的规定,考上秀才的监生每年可得银子十两,足够一个普通五口之间两年的花销。 当然,对于国子监的大部分学子来说,十两银子不过是他们一点点零花钱罢了。 像贺锦墨,虽吃穿住行都有公中出,但她每个月也会有二两银子的零花钱,给她买些自己喜欢的小饰品或者是胭脂水粉之类的。 秀才若有犯罪嫌疑,是免于刑讯逼供的,且还有很多隐形的好处。 在一些小地方,县令也不过是一个举人,当地发生了什么案件、地方上有什么祭祀活动等秀才的意见都会得到重视,在京城自然就别想了。 更实际一些的好处,秀才名下可以拥有一定名额的免于赋税的田地。 贺家原本的一个庄子是挂在贺老爷子名下,老爷子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后来贺父去世前上的折子感动了皇帝得到了一个康顺侯爷的爵位,侯爵名下可以有六十顷田地免赋税。 如今贺云昭也有这样的名额在手上,贺母有意为她再购置一些田地。 本来还有些愁,京城附近的地方实在不好买,京城遍地贵人,一转头下去能砸死两个六品官,附近的田地都被人圈的差不多了,只能往远的地方去买。 就在贺母忧愁时,她突然听管庄子的老周庄头来报。 “西南边上有一百二十亩山地,原是人家圈起来打猎了,也不知怎得,昨日过来问咱们家可有买地的打算。” 老周头禀报起来自己也是纳闷,哪有人上赶着卖地的啊。 一同跟着来的老周婆子道:“西南边一座山都是公主的地方,老奴之前与那边的打过叫道,倒也没听说他们要卖庄子。” 第29章 乡试通常在每年八月举行, 故又称为‘秋闱’,乡试逢子、午、卯、酉为正年,今年恰好是曲瞻参加乡试的时候。 考试日从八月二十一日开始, 他居然赶在八月十三还出去玩耍, 贺云昭事后想到此事还是心中一惊。 乡试共要考九天七夜, 着实是辛苦, 这年代的正经的读书人身体素质还是十分不错的,不然也扛不下考试。 曲瞻既为友人, 贺云昭便想去送考, 却被曲瞻连连摆手推拒。 他一脸心有余悸, “我祖父对家中科考的子弟十分严苛, 一早在贡院门口租好了院子, 严禁任何人送考, 更是禁家中长辈女眷时时问询。” 曲阁老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他老人家还是那一年探花,为官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就是输了的那一次。 从曲瞻的相貌也能猜出曲阁老年轻时的风采,无怪当年被点了探花。 就是因为曲阁老如此严苛对待家中子孙的科考之事,曲瞻是万万不敢叫贺云昭去送的。 他拍着胸口一脸惊恐,“前些年去我叔叔参加乡试, 婶婶忧心要去送考, 叔叔私下里叫人接了一次,夫妻俩考前一天还抱头痛哭,老爷子当场未发作,待叔叔出了贡院, 将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叔叔扭过头就斥婶婶。” 贺云昭听到此处一皱眉。 曲瞻继续道:“祖父还在场呢,气的老爷子抬起一脚踹了过去!” 曲瞻感叹, “老爷子骂的可狠,道是我那叔叔外饰温文之貌,内藏狡黠之下,分明是小人做派。” 贺云昭连连点头,道:“无怪曲老如此评价,夫人心忧考试的丈夫是理所应当,但曲老已吩咐不准人送考,暗地里违背,事后暴露又把事情推到自己夫人头上。” 曲瞻扭过头惊讶的看着贺云昭,“祖父当时也是这样说的,后来即使叔叔考中了,祖父待他也是大不如前,前些年才终于补了缺往西南去为县令。” 曲阁老认为,科考之前应当身心如一,专注的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才能获得最好的成绩。 ……因为当年他就是绝对不许家人送考的,直到殿试时,家人送了一次,他才落到第三。 曲瞻对祖父自是不敢违逆,何况他被养成的习惯是考前绝对专注,若是友人提前一天送考,他反倒是不习惯。 贺云昭既了解了他们曲家的规矩,自然不会再去添乱,便只好提前祝曲瞻一举夺魁,她在家中待闻捷报。 九月十二,放榜,曲瞻名列第一名,解元! 会试一般在乡试第二年的二月或三月,是以曲瞻是万万不能再出来玩了,只能是在家中头悬梁锥刺股。 曲瞻的轻松写意叫贺云昭一阵羡慕,丁翰章还找来了乡试前三名的文章来给贺云昭看。 出乎意料的是,曲瞻平日里不是个低调的人,还爱打扮的十分鲜亮,但文章却格外务实,甚至称的上简朴。 不仅是京城地区,丁翰章曾为礼部尚书,弟子众多,曾为会主考官,好多官员都曾奉他为座师,如今这些弟子遍布大晋各地,有为县令的、有为学政的。 礼部掌管祭祀、科举、外交等事务,简单来说丁翰章曾经是教育厅厅长兼外交部部长兼宗教总局局长。 即使他退休多年,仍能调动不少资源,今年江南地区的乡试卷子都送了一份过来,令贺云昭挨个做了给他批改。 这个量之大,贺云昭写完这些再等师父讲解一遍,最后再学习众多解元的文章,足足花了三个月。 三个月,她还是没收到穆砚的回信。 “唉,”贺云昭无奈叹口气,穆砚不会无缘无故的不给她回信。 要么是走驿站太慢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要么就是回信在路上丢了,这种事并不少见。 翠玲小步过来,“三爷,今儿还要去韩家赴宴,该换衣裳了。” 贺云昭点点头,起身,换了一身青蓝色衣裳,黑色的裤子,头包方巾,十分低调。 她从前从来不觉得交际是一件难事,如今贺家重新启动不少关系,她才察觉这些事究竟有多杂多乱,原来的亲朋故旧居然这样多! 贺云昭这样借口读书的还能推举一二的了,贺锦墨就惨了,但凡是个姑娘家能去的宴会,下了帖子她就必须要去。 再加上熙合公主和贺母这两位寡妇一拍即合,到处走动,贺锦墨能去的就更多了。 最开始还兴奋的激动,每日都要学一学见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 半个月过去,小姑娘累的脑子都不转了,整个脸颊都瘦了,衬的眼睛愈发大。 今日的宴会就不是贺云昭可以随意推拒的了。 韩轸是从边疆回来的监理官,韩家在本朝出过十二位四品以上的官员,其煊赫之势自不必说。 监理官在大晋是个相当自由的官位,主要是负责地方财政的监理工作,如果说皇帝要修建一个什么行宫之类的,负责检查财务的也是监理官。 韩轸五年前去边疆就是为了边军军饷之事,如今五年过去,边军财务清楚,建立了一条由晋州直往边疆的一条运粮线。 如此功劳,自然是时候回京了。 贺云昭曾听了几句,据说这位回京后大概率是到户部任职,可能会是侍郎。 韩家同贺家也算有几分交情,贺老爷子和韩家老爷子是同年,一同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同一位侍讲手下做事罢了。 这两位一过世,两家自然就没什么联络了。 最新的联系却在熙合公主身上,熙合公主的亡夫是韩轸的大哥。 韩轸向来待这个公主嫂子十分尊敬,韩家给公主府的年礼每年都十分丰厚。 如今韩轸回京宴请亲朋,怎能少的了守寡的长嫂呢。 熙合公主近来又爱和贺母凑一起,到处去赏花赏景什么的,一个寡妇被人诟病,两个寡妇一起反倒没人说什么闲话。 韩家与贺家还有一层关系就是,丁翰章的儿媳妇就是韩轸的堂姐,有这层姻亲在,贺云昭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了。 帖子送到贺家时,贺云昭奇怪,她和母亲的竟然是两份帖子。 贺母忍住笑意,“我那份是看公主的面子,你那份才是韩家下的帖子了。” 贺云昭哑然失笑,韩家人做事竟还这般仔细。 到了韩家,贺云昭这才知道,韩轸竟还如此年轻,年仅三十八岁! 贺云昭低调的跟着韩家的侍女落座,位置稍稍有些偏,倒也正常,贺家与韩家也不是十分亲密的关系。 最亲近那一拨是见面就得叫舅舅姑夫的,韩家人多,姻亲自然多,都扎堆坐在前面。 贺云昭一落座就笑,旁边的石芳典招呼一声,“云昭兄,笑什么呢?” 贺云昭扭头去瞧他,她嘴角淡淡勾起答道:“我笑的是这位置安排的好,一会儿我和芳典兄一块做糕点去。” 同一桌上的窃窃笑声传来,有人笑着道:“芳典啊,你说你惹他做什么!” “他那张嘴输过谁啊?” 这还算是有些良心的,还有人跟着贺云昭起哄,闹到石芳典脸蛋通红才罢休。 要不说这位置好呢,年龄相仿的公子哥们都安排到这儿了,多数是和韩家有些关系,交情又不太深的。 韩轸中年人模样,为了整洁在边疆时不曾蓄须,离开边疆后才慢慢蓄了一层短须,人瞧着肤色略黑模样粗糙,说话声极响亮。 兵部左侍郎齐嵩赫然在位,贺云昭与他对上眼神,顿了一下,她拱手示意。 齐嵩淡淡点头。 贺云昭时候来才知道,这位在皇宫里和曲阁老一起在御前抨击理国公的侍郎大人还是齐老的儿子。 韩轸并未起身讲什么话,只是略点点头,乐声已起。 贺云昭瞧了一眼,似乎齐侍郎和韩轸在说什么话。 她松松肩膀,说笑着和石芳典等人一起说话。 淡淡的乐声悠扬的传来,身边一位青衣青年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诧异的转头,“世……” 随即点点头。 贺云昭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奏乐的师傅,身边猛然就换了人。 她惊讶道:“裴世子?” 裴泽渊点点头,轻声道:“贺兄。” 方才的那人与贺云昭只是有些熟悉,两人坐的不算近,换了裴泽渊,他提一下圆凳倒是坐的近了一些。 “刚瞧见你,许久没见,便过来了。”他意简言赅,望着贺云昭,神态认真。 贺云昭一瞧,如今的裴泽渊似是养好了伤,看起来健康许多。 一身暗青色长袍,束着窄窄的黑色腰带,没了那层伤的覆盖,他本人是个极俊俏又锋利的少年,身姿矫健,能瞧出他浑身上下都有习武的痕迹,脚步轻步态稳。 裴泽渊有些僵硬的挺直肩膀,他好似应该多说几句关心一下,但这个时候他嘴笨突然笨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侧着头,尽力笑了一下。 一张僵硬的笑脸出现在贺云昭眼前。 贺云昭:“……”这脸是没养好吗? 扑哧一声,贺云昭没忍住笑了。 前边的人还在推杯换盏,贺云昭这里已经吃饱了开始欣赏奏乐。 裴泽渊就仗着人多听不清,他凑在贺云昭耳边十分小声的隐晦代指的讲自己干了什么事。 事无巨细,交代的清清楚楚。 贺云昭留神细听,便不曾关注别的地方,殊不知前面已经提到了她名字。 齐嵩摸着胡子笑道:“近来京城若说才华最瞩目之人当属贺三郎,一首如梦令简直都要让京城的海棠花供不应求了,读书人都在卧房摆一盆海棠花,清早起来问一声。” “哦?”韩轸不以为意,韩家是累世的士族,这等营造名声之事他们最熟悉不过。 许是齐嵩的哪位子侄,韩轸如此想着。 第30章 贺云昭的右手还抓着缰绳, 她眼神迷蒙一瞬,随即恢复清明,道:“裴世子?” 裴泽渊点点头, 他从车架上利落的跳下来, 转身背对贺云昭, 在车架外侧伸手一拉, 便有垫脚的杌凳被放下。 “瞧你被韩大人他们拉着喝酒,好几壶灌进去, 担心你喝醉了, 我便提前吩咐人备好了马车。” 他立在贺云昭面前, 一抬手就要扶贺云昭上车。 贺云昭蹙眉, 扭头一瞧自己马, 她无奈道:“那它怎么办?” 裴泽渊伸出手示意她去瞧, 不远处一个一身灰黑色布衣的青年快步跑了过来,从贺云昭手里接过马绳。 马儿甩甩头,唏律律一声,显然是不想叫陌生人牵自己,却见青年自袖子中掏出一块饴糖来,给马儿喂到嘴边。 贺云昭目瞪口呆的瞧着自家的马瞬间温顺的跟人一起哒哒哒的走了。 她长嘘一声, 道一声谢, 扶着裴泽渊的手臂,一步踏在了杌凳上。 她酒量虽好,并不意味着不会醉,只不过是还没喝到量。 今日便是多少带了几分装醉, 加上她很能说话劝别人喝酒,不然若是叫人家一直劝她,只怕是三斤都能灌进去。 二斤, 这是贺云昭能保持理智清明的量。 三斤有些迷糊,四斤就进入另一个状态了,简单来说,可能会死…… 人喝了酒就算不醉,也会有几分不同的变化,便如现在,她不自觉的在上马车时将大部分的力用在了裴泽渊的手臂上。 与其说是自己上车,倒不如说是裴泽渊扶上去的。 一进到马车内,便觉处处不同,此时正是十月末,夜晚寒凉,马车内升了小小的黄铜炭炉,温暖扑面而来。 贺云昭一进去便自在的歪在了靠枕上,她手臂扶着车窗的边框。 等裴泽渊一进来,才发觉这马车空间不小。 贺云昭虽清醒,但动作放肆许多,她脸上笑意骤然增多。 她还未开口说什么,便瞧见裴泽渊撸起袖子,他从炭炉上取下小壶,将未开的热水倒进一个铜盆中。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取出来一块素软锻来,两手浸在盆里,他那双手似乎一点不怕烫一样,拿出来将软缎用力一拧,便攥的半干。 “唉……”贺云昭话还没讲完,热乎乎的软缎便轻柔的按在她脸上,仔仔细细的将她的脸擦干净。 热气扑面而来,叫人舒适的昏昏欲睡。 裴泽渊目光专注,手上动作细腻。 他并不因为练武就粗手粗脚,实际反而手更加灵巧,不然如何耍的好那些短刀。 他手掌宽大,贺云昭脸又小,如此一盖上,倒把整张脸都遮住了一般。 裴泽渊皱眉,给贺云昭擦脸的难度比他自己洗脸难度大多了,皮肤很细嫩,需要小心。 贺云昭惊呆了,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圆领衣裳,外罩了一件比甲用来保暖。 她心里有些警惕。 裴泽渊却避开领子,在不冒犯的情况下将她脖颈轻轻一带而过,湿热的软缎将脖颈处不经意撒上的酒液都擦干净。 擦干净后,酒气瞬间淡了许多,整个人也倍感舒适。 贺云昭哭笑不得,她下意识摆手推拒,“世子不必如此费心,我自己来就是。” 裴泽渊闷不吭声,他扭头将软缎浸在水里投了一次水,拧干后一手拿着软缎,一手指着贺云昭的手。 贺云昭:“……好吧。” 话音一落,裴泽渊将软缎展开,紧紧包裹着贺云昭的手,他低下头擦的十分仔细。 从贺云昭的角度去看,裴泽渊眉毛浓黑飞入鬓角,眼睛垂下专注的看着她的手,睫毛长长的像一把小扇子,浓到像是画了眼线,唇角轻轻抿着。 他给人十足十的凌厉之感,待人却十分温暖,照顾人也是十分仔细,能看出他不甚熟练。 因为他擦完贺云昭的手之后,像是猛然又想到了什么,再浸一次热水,将贺云昭的指缝都擦干净。 贺云昭摇摇头,喝酒之后情绪被放大,她调侃道:“世子心灵手巧,叫人叹服。” 裴泽渊扭头去看她,只见她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一层酒醉的红晕,半靠在枕头上,发丝从方巾侧面冒出一些,散乱的贴在脸侧,被软缎烘了一下的睫翼湿润柔软。 他抬起手将她发丝整理好,未曾接话,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个茶杯塞到贺云昭的手里。 简单开口道:“漱口。” 贺云昭喝了一口,是淡淡的菊花茶的香气。 她俯身要吐出,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黄铜盆来。 她瞄一眼神态自然举着黄铜盆的裴泽渊,有些不太自在的将漱口的茶吐了出来。 手里的茶杯被拿走,又被塞进另一杯茶。 贺云昭低头一瞧,杯子里是解酒的葛花茶,她饮了一口,热热的葛花茶从喉咙到胃,缓解了喝酒的不适。 只是……她好奇问道:“怎么是甜的?” 裴泽渊嘴角很快的弯起,他语气中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小得意,“是甘蔗汁,可以解酒,能缓解不舒服。” 贺云昭倒是知道这东西能提出糖来没想到竟然还有解酒的作用。 贺云昭方才有些脸颊热热的脑袋有些浑,如今舒舒服服的靠在马车里,脸手都被擦的干干净净,喝一杯热乎乎的加了甘蔗汁的葛花茶,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舒坦起来。 只不过一瞧裴泽渊仔细照顾她的模样,不由得也升起一种隐晦的忧虑。 裴泽渊那稀烂家庭,不会影响他变成讨好型的人吧。 贺云昭疑惑的看着他,“你……” 裴泽渊却一个转身从窗口探出头去,高声道:“你家三爷在这儿。” 紧赶慢赶出发的翠玲和杨小满都快急死了,三爷是骑马去的宴会,本来认为不会喝什么酒,吃饱也便差不多回来,熟料夫人和二姑娘都到家许久了也不见人回来。 贺母便猜是宴会上遇到了什么人,贺云昭多喝了几杯也未可知,她便连连催着家里小厮去接。 两府离的不远,出发的也快。 两辆马车正好在街上迎面相遇,贺云昭在车内看不见人,裴泽渊却记着呢。 贺家又不是他那个家,贺云昭的家人很是惦记她,不会在他久久未回时还不理不睬,他便叫驾车的小厮留意些,瞧见了迎面来的马车便提醒一句。 车门被敲了两下,裴泽渊便探出头去看,果然是杨小满,贺家的人。 他扭头还要说话,贺云昭已经倾身靠过来,她凑近了车窗。 “小满!”她脸上笑开了花,喝酒后有种比平时更加兴奋的感觉,她挥挥手,“我在这!” 杨小满惊呼一声:“三爷!” 翠玲从马车里出来,她跳下来就要过来接贺云昭,“三爷,怎么喝这么多酒,奴婢来照顾您。” 贺云昭两只手扒着窗户边,她脸蛋泛红,和平时的冷静相比几乎有种诡异的兴奋,“没有喝很多,两斤而已。” 她还伸出手要拉着翠玲说话,小半个身子悬浮在马车里。 裴泽渊在她倾身到窗前时已经伸出手托住人,一手托着,另一手搂着她肩膀,防止人失去平衡掉下去。 贺云昭挥挥手,吩咐道:“你们跟在后面就好。” 翠玲应了声是。 贺云昭撑着车窗就要自己坐回原位置。 裴泽渊心里却冷汗直流,这个状态怎么看都不太安全吧。 于是他两臂一用力,直接把贺云昭平移回来,安安稳稳放置在靠枕上。 贺云昭眼前一花,就恢复了原状,手里被塞进温热的茶杯,她呆住,“唉?” 刚才和翠玲说话难道是她的幻觉? 或许平日冷静时她不会说出这些话,但此刻饮酒后,她便能很快的说出口。 她疑惑问道:“世子待我未免太好了一些,这么照顾其他人,你是不是感觉那里不太舒服?” 她盯着裴泽渊的脸瞧,蹙眉道:“世子听我说几句,虽然都知道理国公亏钱你许多,家中不是很和谐,但是不能因为那些坏的经历就困住自己!” “白衣沾墨水,洗干净照样穿。” 裴泽渊轻轻抿唇,道:“不是,父母之事已对我没什么影响。” 他一顿,认真看着贺云昭:“只是贺兄待我已经极好,就忍不住回报一二。” 贺云昭哑然失笑,她歪头好奇道:“我也没做什么啊?” 裴泽渊轻笑一声,眼眸深邃而明亮,他道:“已经做了很多很多。” 这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却不会义正言辞的指责他的人。 他对父母所做的那些事,装神弄鬼、半夜里去偷袭,换做其他任何人知道后都会斥责他罔顾亲恩禽兽不如。 就连舅舅,他的皇帝舅舅在裴尚玄久久不能上朝时也招他进宫劝他收手。 裴泽渊敛眸,他只是道:“贺兄不必叫我如此生疏,叫我名字就好。” 贺云昭迟疑道:“那……泽渊?” 裴泽渊点点头,轻轻抬眼,黑白分明眸子满是专注,低声喊了一句,“小贺哥哥。” 贺云昭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不成不成这可不成,她轻咳一声,“咱们年龄相仿,叫我一声云昭兄就好。” “好,云昭兄。” 贺云昭一看到裴泽渊真诚的专注的脸庞,想到刚才他仔细的照顾…… 她但凡要是比裴泽渊大二十……不……大十岁,她都必然问一句‘孩子,你愿意叫我一声义父吗?’ 多么好的孩子啊!呸!理国公和宁安公主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好孩子! 贺云昭眼中腾的冒起一团火焰,立刻问裴泽渊的近况,“可还有为难之处,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第31章 贺云昭两只手捧着他的脑袋, 笑嘻嘻道:“曲大公子就听我的吧。” 曲瞻仰起头,他只感受到到柔软的手捧着他的脸,指尖离他的耳垂很近很近, 掌心贴着他的脸颊。 他来时, 贺云昭正在画画。 她画画不拘小节, 有时画着画着觉得毛笔不好用, 会用手去蘸墨。 贺云昭用手掌侧面蘸取墨水,她框框用力敲了两下宣纸, 一座山就出现了。 曲瞻嘲她是百年松树五月芭蕉—粗枝大叶, 画的画纯是糊弄外行人。 随即他便上手拿最小号的笔来, 三两笔就在山峰旁勾勒出松柏。 贺云昭白他一眼, 转身去净手。 手就是刚洗过没多久, 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气, 皂角的香气清新自然,曲瞻的鼻尖甚至能嗅到几种草药的味道。 贺家的洗手药配的好香啊,曲瞻迷迷糊糊的想,贺云昭是打算怎么做呢。 “你说按照你说的做,是要做什么?”曲瞻问。 贺云昭扬眉一笑,她问道:“你猜陛下对殿试是怎么看的呢?” 南北之争, 古来有之, 南方水土丰茂,物产富饶,天气暖和,稻米能一年两熟甚至听说更远一些耳朵百越之地稻米能一年三熟。 具体原因复杂的多, 但简单来看就是南方粮食更多能够养活更多人,于是人口也更多。 北方不仅是粮食原因,还因为一年之中温差大, 人容易生病,生存率低于南方。 如此千年下来,逐渐便形成了南方更加富裕的局面,能够离开生产劳动的人更多,念书的人就更多,当官的自然更多。 主考官都是从朝上大臣中通过科考晋升的人之中选择,那么南方官员被选中的概率自然就大。 以主考官为主的阅卷官自然都会考虑到他的喜好,选择的学子大多出身南方,甚至会更加偏向主考官同一地出身的人。 先帝年间有人做的太过火了,几乎没给北方学子留几个名额,先帝一怒之下杀的人头滚滚。 当然了,聚党的不只是南方官员,北方官员也会这样做。 从前便有晋州籍贯的官员大力提拔同乡的下属,甚至闹出过笑话,这下属为了讨得上司欢心给自己改了姓氏,一时间引为轶闻。 科考的公平公平只是相对而言,想要得中需得有真才实学加上外部用上力气才成。 曲瞻会考之事已无法改变什么,主考官已定,必然是早早就安排了名额给其他人,将曲瞻排除在外。 若是能有转囿的余地,曲阁老使出千般手段也定然要达成。 但是他老人家只是放曲瞻出来散散心,可见会考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文章。 贺云昭想做的就是在殿试上改变结果。 会试的学子通过者会在一个月之后参加殿试,考试在宫中的集英殿举行。 卷子收上来后会统一送到文华殿由阅卷官们共同批阅,选出其中的十份交给皇帝,由皇帝来圈定名次,但是通常情况下皇帝并不会改变任何顺序。 也就是说名次是完完全全由阅卷官们决定的。 贺云昭问:“你知道今年的阅卷官都有谁吗?” 曲瞻生无可恋的凑近了一些,“呵,是内阁的阁老以及六部中三位尚书和五位侍郎担任阅卷官。” 贺云昭:“……”好家伙! 内阁的阁老,刚刚围攻了曲阁老,而曲阁老本人因为曲瞻在考试名单上,是需要按照规定避嫌的。 六部中三位尚书,刚刚因为诏宗室子入宫廷抚养和曲阁老发生激烈争执。 至于侍郎,别提了,你的顶头上司以及隔壁部门的顶头老大加上董事会成员一致认为项目不行,你能坚定的提出必须选这个吗? 怪不得曲瞻连反抗的心都升不起来了,直接举手投降,结局已定,他只能苦笑。 贺云昭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她在脑子里将殿试的流程过了一遍,发现一个被人忽视的地方。 “陛下难道真的从来不插手殿试吗?” 曲瞻答:“是,陛下从来都赞同阁老们的选择。” “陛下难道真的对此没有想法吗?” 曲瞻疑惑的去瞧她,“是啊,陛下……” “陛下的想法有没有可能改变呢?” 曲瞻一连回了好几个问题,终于才发现贺云昭根本不是问他,她只是自言自语。 他:“……” 贺云昭凝神细思,此处似乎有转机也未可知。 她便道:“既然如此,咱们的力气就要用在陛下身上。” 曲瞻挣扎片刻,此事似乎不应该和贺云昭说细了,但云昭如此为他着想,他若是还有隐瞒,岂不是小人行径。 他摇摇头,看着贺云昭道:“陛下那里祖父是不会去说的。” 或者说,曲阁老很难面对陛下温和的眼神。 当今皇帝李燧,多年膝下无子,为王爷时曾经育有一女,只可惜公主体弱多病,前两年便因为风寒入体一病不起而去。 李燧那么好的性子,都因为公主之死迁怒于驸马。 曲阁老对内阁提出的两位人选都十分不满,但要是问他对谁满意,他也说不出来。 他一个内阁的阁老,每天的政事多的能摆满两桌子,他哪里来的时间曲^_^去观察宗室子弟啊! 他只是知道这两位人选并不合适。 如今因为此事闹得他被人压制,甚至带累自己孙儿科考被人压名,他心里是何等的愤懑。 但他不能去陛下面前说什么,总不能直接开口夸曲瞻如何如何优秀。 李燧作为一个皇帝,他这么多年都有膝下无子,宫中也有妃嫔怀孕,只是生下来总是活不长久,逐渐的连他都绝望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大肆采选嫔妃生子!没有求仙拜佛搞什么祭祀活动!没有沉迷道法修长生不老! 他作为一个皇帝,能够保持如今平静的精神状态已经十分难得了! 曲阁老不赞同但又提不出任何解决方法,他如何还敢大言不惭的在陛下面前为自家孙子讨要恩德啊! 曲瞻正是因为清楚的知道祖父的为难之处,才接受了现实,他能做的最大发泄就是来找贺云昭像一只大耳朵驴一样发泄自己的情绪。 贺云昭忍不住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你说,若是陛下不是因为请求,而是因为愿意成人之美呢?” “嗯?”曲瞻隐隐摸到一点思绪,他豁然翻身而起,皱眉道:“你是说,成人之美?” 贺云昭轻笑一声,左手托着右臂,观音净瓶撒甘露一样右手食指隔空点在了曲瞻额头。 睫翼快速眨动,曲瞻抿唇,他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猜到了贺云昭的意思,一时激动才会心跳加快。 “曲老曾为探花郎,是也不是?”贺云昭轻笑一声问道。 曲瞻猛的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是!” “曲伯父曾为二甲进士,是也不是?” “是!” “曲老毕生所愿就是家中有人再中探花?是也不是?” 曲瞻更加激动了,他大声说:“是!” “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是也不是?” 曲瞻无脑一般,他此刻只会喊:“是!是!是!” 贺云昭哈哈大笑,上前一步,拉着曲瞻的手臂叫他举起来,直接将他手指摆成拳头模样。 一想到等会要干什么,她就想笑。 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来!曲瞻跟着我喊!” 曲瞻蒙了,但是贺云昭笑的太快乐了,他忍不住笑起来,“好!” 贺云昭握拳严肃大喊:“想成功!” 曲瞻跟上:“想成功!” 贺云昭挥拳:“先发疯!” 曲瞻挥拳:“先发疯!” 贺云昭大喊:“我行你也行!” 曲瞻大喊:“我行你也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贺云昭再也忍不住了,她笑到浑身发颤站立不稳,两手撑在曲瞻的胸口,曲瞻真是太好玩了! 曲瞻不懂贺云昭为何而笑,但想到刚才两人肆意发疯的场景,他忍不住笑眯了眼。 他抬手抓着贺云昭的掌心,“你从那儿来的这么多俏皮话?” 贺云昭轻拭眼角笑出的泪,“俏皮吗?” 曲瞻斟酌片刻,给出一个中性的评价,“很有趣。” 贺云昭意味深长的瞧瞧他,“你要是真学会了可不有趣。” “好了,不闹了,那咱们便直接行动,如何?” 曲瞻狠狠点头。 会试在即,京城官宦人家的注意力都在这一件事上,哪位大儒出了注解,哪家书局新印了押题卷。 城南的衔安书局为了增加自己的销量,买押题卷附赠一套册子,里面包含了大晋建国起来历任探花郎的姓名、相貌描述、中探花时的年纪以及一首本人所作的诗词。 专业的学术,哪有八卦有意思,下九流的趣事又哪里有学术圈的八卦有意思。 这本《探花册》随着无数押题卷,传遍了整个京城。 有人竟惊奇的发现,内阁的大人物曲阁老年轻时竟然也是探花郎,一时间人们的探究情绪达到顶端。 一甲三个名额,但三年一届! 能走到顶端的大臣少之又少,只有能力的比不过有能力还会钻营的,有能力还会钻营的比不过有家世的。 如曲阁老这般探花郎出身最终到达内阁的少之又少,如今的内阁阁老中仅有他一位是一甲出身。 名次和收获终于匹配到位,彻底点燃了京城所有参考学子对于权力的热情。 人一多自然就发现曲阁老竟然有一个孙子要参加今年的会试,曲瞻啊! 第32章 人在向上结交时, 若是想要变得有价值,那么最好不要把主动表现的太明显。 要等待一个机会,等待在你之上的人主动联络你。 此时的你对他们来说是最有价值, 你能在自己身份的限制下获得最大的主动权。 就如此刻, 贺云昭和曲家。 内阁有六位阁老, 曲津占据其中一个位置。 当朝内阁制度, 便是六部官员皆将折子送往内阁,内阁官员审阅之后交给皇帝, 除开一些特殊封皮的折子, 其余普通的折子都需要从这些阁老眼前过一眼。 大晋的设置便是将原本的相权分成多份, 以此来削弱相权, 可以把丞相到内阁阁老的变化理解为相权版本的推恩令。 汉武帝时期正式下达推恩令, 规定诸侯王嫡长子继承王位外, 其余诸子在原封侯国内封侯,新封侯国不再受到王国管辖,直接由各郡来管理,诸侯王子弟能够有分封的机会自然喜不自胜,纷纷请求分封,推恩令得以顺利进行。 原本属于丞相一人或左丞右丞里两人的权力被分发到内阁阁老的手中。 如今内阁六位阁老并不意味着只能有六位, 事实上, 只要皇帝愿意,随时可以增加人数。 以皇帝的视角看阁老,德高望重,但如果想, 也不是不能换,做好准备减低影响后就可以。 以朝臣的眼睛来看诸位阁老,一群老狐狸, 还是大权在握的老狐狸们。 几乎每个阁老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基本盘,例如曲阁老,他的基本盘便在兵部。 有着兵部在背后支撑,他才能够在内阁拥有真正属于阁老的权力。 如果一位阁老背后没有基本盘,那么他的话完全可以将当作放屁来处理。 以还未进入朝堂的学子视角看待阁老,毫无疑问,这是一尊十分恐怖的真神。 是大多数人即使进入朝堂后,一辈子可能都摸不到人家曲家大门口。 就像是丁翰章,他老人家致仕前是户部尚书。 知道户部吗?管钱的那个说话最硬气的部门,他们去年新修了一排屋子,门房位置添了几个小房间,有几位给事中在里面专注着处理公务,那是正六品。 多少人干一辈子都到不正六品! 那几位给事中是从千军万马的学子中杀出来,一路到了京城又高中进士,进士及第后一刻不敢准备朝考,这才进了户部的。 书院的许多人并未意识到,丁翰章很可能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大的官了。 这样一个高官,他在高位之后还能平稳致仕,身体康健的开书院教学生,高高兴兴的发挥余热。 别人没有意识到丁翰章的含金量,贺云昭知道。 她没有任何东西能叫丁翰章贪图的,所以丁翰章说的任何话她都会听,并且认真分析该如何去做。 丁翰章虽然是院长,但是平常并不会十分频繁的教导学生。 他明白,学生们还太年轻,他们听不进话的,谁没有年轻过呢,他年轻时也是如此。 但贺云昭不同,她能想肯做并且认真做。 丁翰章只是道,不要因之前的事而心怀芥蒂,曲瞻心性并不坏。 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有三分才华便能有十分傲气,丁翰章虽说了但并不认为贺云昭真能放下芥蒂。 贺云昭偏偏就是能,或许最开始她是有意避让,毕竟曲家对他们贺家来说是那样一个庞然大物。 但当她以看陌生人的视角去看曲瞻,心里也承认,曲瞻并不坏,甚至作为一个友人,他是十分大方慷慨的人。 三不五时总会给贺云昭送一些东西,其中不乏名贵的墨、纸等,新鲜的玩意同样不少,总是惦念着她。 她只是与曲瞻相交,但并不想和曲家走太近。 她对于曲家来说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唯一的用处便是曲瞻的朋友,这算不得什么。 当她有一日瞧到翠玲的表姐从庄子上来府里探望她,她猛然便意识到,曲家看待她,如同她看待翠玲的表姐。 表姐是翠玲的衍生品,她是曲瞻的衍生品。 贺云昭并不认为自己有攀附曲家的必要,毕竟她还未入朝堂,此时就把自己绑定在别人车上可不是件好事。 但若是曲家主动与她交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曲瞻是来送请帖的,只是请贺云昭去曲家吃一桌酒。 人数很少,只有三个人,曲瞻、贺云昭以及最重要的曲瞻的祖父。 这是来自于曲津的认可,阁老认可贺云昭仅凭脑子就能够与他同桌饮酒。 贺云昭接过这张散发着昂贵香料气味的帖子,打开一看,笔迹沉稳厚重,毫无仓促之意,疏密得当,言语浅淡温和,不含一丝傲慢。 她蹙眉笑起来,神情有几分古怪,问曲瞻:“这帖子是你祖父写的?” 曲瞻一愣,他探头低下来一看,当即惊呼一声,“真是祖父写的!” 竟是曲阁老亲自写的请帖,难得难得。 贺云昭立即便应下,随后便有些忧虑,不知该如何准备上门礼物。 曲瞻满脸复杂的摇摇头,“无需准备什么了,以我祖父这态度,哪怕你拎只野鸡去,他都会赞你有野趣。” 他的朋友里从来没有人有这这样的待遇,别说他了,他父亲的友人中都不曾有人得到如此待遇。 曲瞻嘴上如此说,但私下里搜罗好了一套建窑兔毫盏,若是贺云昭没备到合适的礼物,便直接用这个就好。 贺家是煊赫过的人家,是懂规矩的。 贺老太太一听曲阁老亲自宴请贺云昭,她当即也不窝在屋里避寒了。 老太太领着一帮子仆妇往库房这么一钻,就给贺云昭凑了两件礼物出来。 一为先帝年间平安书局印刷的《宗镜录》,至今已经绝版,贺云昭曾经手抄过一份保存好,如今将这份送给曲阁老。 二为一幅贺云昭的祖父贺老爷子写的字。 另外配上一盒四色糕点,一盒去年窖藏的花茶。 这四样礼物,糕点和花茶象征去友人家中做客,贺老子的字表明家学渊源,《宗镜录》是既有价值又风雅。 贺云昭带着礼物坐着自家的马车,一路往曲府去。 曲家如今官位最高的人是曲阁老,但是曲家可不是在曲阁老这才开始发迹的,曲家从大晋建国起便是官宦世家。 或者说,曲阁老才是那个官二代。 她到了大门口一瞧,果然不同凡响,朱漆大门在日光下泛着厚重的光泽,铜制的门环打磨的锃亮,兽首面目威严,门庭开阔。 贺云昭知道这样木制的大门想要维护鲜亮需要持续不断的投入银子,权贵之家花销巨大一半都要算在这些宅子的修缮上。 侧门早早有人等着迎接,曲瞻一大早就催着家里下人扫撒,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他们干活,生怕那里显露出不慎重。 吱呀一声,马车停下,贺云昭撩开帘子,她迈出马车,还未下车就见曲瞻已经从门口跑到了马车前。 “云昭,你终于来了!”他好看的狐狸眼笑的要眯起来。 贺云昭诧异道:“我应当没误时吧?” 曲瞻连忙摆手道:“不曾误时,是我自己着急,早早在这等着,还怕你家车夫不识得路。” 贺云昭轻笑一声,曲瞻这模样倒像是期待朋友来家里玩的小孩子一般。 贺云昭手里拿着装书的盒子,另外两样礼物自有小厮拎着。 她如今在外交往多了,贺母便给她又配了一个跟着的书童,原本的名字叫狗儿,有些不大合适。 贺云昭便写了几个名字出来,叫狗儿自己选,便选定了勤禾。 勤禾如今就在贺云昭身后提着茶叶和糕点。 曲瞻也不见外,他直接上手帮忙拎着竹筒,里面放的是贺老爷子写的字帖。 踏入院内,终于窥见顶尖权贵的生活日常,庭院深幽,廊道曲折,隐约能瞧见各处院子的规制。 行至廊道,曲瞻往东南角指了一下,他雀跃道:“你瞧,那边是我的院子。” 贺云昭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仅能看见一个屋角,她侧头回来,只见两廊之间的小窗上都雕刻着精致的花鸟鱼虫。 她眼睛很利,如今一扫而过,却还记得那小窗上雕刻的胖锦鲤嘴巴中叼着的一颗珠子,珠子上隐约也有图案,需要驻足细看才能看出是什么图案。 来往下人均神态低顺,见了人安静行礼,有些老仆身上穿着整齐头戴银钗,还笑着同贺云昭问好。 一路行至曲阁老的院落,贺云昭呼出一口气,扭头一瞧,曲瞻还在兴奋中。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曲大公子’无愧此名。 第二次见曲阁老。 贺云昭已经镇定许多,“曲老,晚辈贺云昭前来拜见。” 曲津微笑着纠正道:“错了。” “是老夫请贺小友前来才是,来来来,老夫可是备了好酒好菜,只等你来了。” 贺云昭惊讶一瞬,随即她笑容扩大,“曲老客气。” 见她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曲津主动问道:“这是?” “是给曲老的。” 贺云昭单手托着盒子底部,另一手在盒盖上一划,红木红字瞬间打开,里面赫然一本微微泛黄的《宗镜录》。 曲津是识货的人,他小心接过,细细一瞧,轻轻的翻开前半部分,在最后一页一瞧印章。 老爷子哎呦一声,“这可是好东西啊!” 随同而来的贺老爷子的字帖就叫曲津神色复杂了一些,他和贺老爷子曾经同朝为官,只不过不曾在同一时期闪耀。 贺老爷子去世后,他才逐步到了高位,如今一算,他进内阁也才不过八年。 第33章 说来神奇, 贺云昭极少听到祖父的事情。 贺老太太与贺母其实也不知到底该如何教导贺云昭。 她们既谨慎对待又恐惧着自己教不好,贺云昭的身份,她若是出了问题, 那可比一般的男孩出了问题严重多了。 于是贺老太太选择将脑海中的一些记忆复述给贺云昭, 大部分是贺老爷子教导贺父的事, 贺老太太只能既希望于贺云昭能从中领会到什么。 处在故事里的贺老爷子往往是严厉的, 待人严苛的,甚至于大多数时候贺云昭品到的是一种不满意, 祖父对父亲性格的不满意。 贺老爷子似乎认为贺父太过温柔良善, 没什么攻击性, 早晚会吃亏。 贺云昭隐隐有个模糊的印象, 祖父似乎是一个十分不好惹的人。 她在曲阁老这里, 再次听到有关祖父的事, 心中一道声音告诉她,是了,祖父是这样的形象。 行事颇有几分奇诡,不流于世俗。 曲老无奈笑笑,“当地宗族势力颇大,屡次阻碍官府行事, 朝廷不满许久, 恰逢你祖父前去上任,处理的第一件公务就奠定了如此的风格。” 许多官员在处理事情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犯错远比立功劳更重要。 贺云昭的祖父贺敬舟恰恰相反, 此人是‘急功近利’的类型。 曲津略一回忆,这才发现贺敬舟在他的记忆里是那么清晰,他明明与此人没什么交集, 只是听说过名字。 但因为贺敬舟行事不落俗套,甚至往往以后写惊世骇俗,导致他居然记的这么深。 他摸着胡子,意味深长的笑笑,道:“你祖父啊,着实是个难得的奇人。” 奇人,这个评价让贺云昭陡然升起好奇心,可惜的是,曲老勾起她的好奇心后却不再愿意解惑。 曲津只是笑笑换了个话头,他随意的说起一些案子,既作趣事下酒,也是教导贺云昭与曲瞻。 当然,主要对象是贺云昭,贺云昭还未通过乡试。 大晋的乡试里有一项便是‘断案’,考生需要熟读大晋律法,才能明确断案。 贺云昭微微俯身,侧耳认真倾听,在曲阁老提出一些问题时她也尽快回答,不论对错,都能得到曲阁老的指点。 曲津为官多年,他见过的案子数不胜数,他不仅将一些案子详细将来,还会将当时的背景环境,主审官员的出身结合起来分析。 贺云昭从中听到的不仅是如何处理案件,还有如何教化百姓、如何保全自身。 她窥到了曲阁老真正要传达的东西,那就是如何圆滑的办案,即处理一个案件,当身后有压力时如何处理,保存好证据以备来日翻案怎样摘出自己,突出一个稳定。 贺云昭听着听着侧头瞧了曲瞻一眼。 怪不得曲瞻写文章的风格会如此的稳,谁也找不出错来,可他本人却和文章风格大相径庭,原来是有这样一位长辈的教导。 她神态愈发恭谨,认真听讲,不知何时已经接过了酒壶,她为曲阁老添酒备菜。 色愈恭,礼愈至。 《送东阳马生序》中有些话,只是念过背过翻译过,但并不代表这就是理解。 此刻贺云昭才突然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因为机会太难得了,一位达者的教诲比自己翻一千次一万次的书有用的多。 当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必须要恭敬、认真,吸收一切能吸收的,不理解的东西就记下来回家后慢慢品味。 曲津接过贺云昭倒的一杯酒,他心中一叹,几乎是遗憾的望着贺云昭,如此佳儿为何不投在我家。 他在贺云昭神态姿势转变的一瞬间就已经捕捉到了。 他一贯认为,一个要做官的人,最重要的是判断力。 有了判断力才知道什么机会是需要尽快下手抓住的,毫无疑问,贺云昭有这样的能力。 他侧头看了一眼曲瞻,这些故事有好多曲瞻都曾听过,或许是机会太容易得到反倒是感悟浅浅。 曲瞻正瞧着桌子上的菜肴,他犹豫着找一块鸭腿上的肉来给贺云昭,贺云昭爱吃瘦且有滋味的肉。 曲津看看贺云昭,再瞧一瞧曲瞻,轻晒一声,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场酒席毕,三人换到书房继续喝茶,曲阁老这次讲的就更多了,故事更加临近现在,能隐隐窥到朝堂是如何发展成如今这步局势的。 不得不说,这一场,三人都有收获。 曲瞻终于认真些开始思考,贺云昭接收到了许多不曾接触过的信息。 而曲阁老,他老人家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再讲出来,重新复盘过也捋顺了思路,贺云昭和曲瞻的言语也让他有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曾经的事。 他不由得想,当初这个节点原来是可以抓住的。 酒一场,茶一场。 茶水过后,酒气散去不少,更衣结束,曲瞻便亲自送贺云昭归家。 归来后,曲阁老对着孙子道:“瞻儿,你要记住一句话,同猪狗同行的皆为猪狗,同虎狼嬉戏的只有虎狼。” 曲瞻不解其意,只是俯身受教。 …… 这一次拜访,彻底打开了贺云昭的好奇心,她便到祖母屋子里缠着要她讲一讲,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 贺老太太有些懵,她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对老头子的事好奇上了。” 贺云昭挨过去解释,“前日去曲家吃酒,曲阁老讲了一个案子,主官断案十分奇异,但颇有效果,一问才知当时的主官便是祖父,我便好奇起来,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紧接着她将案子和处理讲了一遍,贺老太太猛的一拍手掌,“哎呦,我想起来,这案子你祖父同我讲过的,吓的睡不着觉,气的我半夜想踹他!” 贺老太太回忆此这件事,已不记得当初贺老爷子为何想到要这样处理。 她只记得这坏老头当年将找风水先生的如何定穴如何设局的事十分详细讲一遍,其中不乏惊悚桥段,至今想起来还气的人牙根痒痒。 贺云昭惊讶的笑出来,没行到祖父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祖母,您就说说吧,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老太太手臂撑着炕桌,眼神一空,回忆道:“你祖父啊,是个……像刺猬的人。” “刺猬?”贺云昭诧异道。 贺老太太嘴角一弯,神情温柔道:“可不就是刺猬。” “像刺猬一样浑身长满刺,最爱扎人……” 贺敬舟初到京城,声名不显,贺家只能说是一县之地的小族,全族上下需要争的最大利益就是和隔壁村子争水争地。 他在京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与同乡之人关系也不亲近,但是他只用了两个月便与不少人熟悉起来,从中得到许多的信息。 靠着这些信息他自己推断出一些朝堂形势,在会试中得到了二十一名的好成绩。 这个成绩对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小子来说已经是惊天大喜事了。 之后在殿试,他因为声名不显且当时没有那个站队的资格,倒是意外提了四名了,名列二甲十四名,考进了户部做主事,从七品。 但很快他的好运气就消耗光了,在户部的半年,他见识到人究竟能低微到什么地步。 原来人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连努力恭维上司得到的都不会是提拔,只是一个又一个被抢走的功劳。 贺敬舟是自傲的,也是锋利的,但他会把这些藏在心里,从不表现出来。 后来他机缘巧合同襄王的女儿成婚,娶了贺云昭的祖母,李素娥。 “他年轻时人很尖锐,偶有不甘之处,倒也是常事,当年局势刚刚混乱,无数年轻的官员都被波及碾碎。” 说到这了,贺老太太蹙眉,她似乎心有余悸,“太宗皇帝的那些皇子们……”她顿住,有些说不出口了。 皇子们争的厉害,并不代表每个人都很聪明,事实上蠢货也不少,又蠢又坏但是偏偏别人动不得的也有! 贺敬舟看着这些蠢货们仰仗着血脉就可以在朝堂作威作福,一句吩咐就能办成好几件大事,心中的不甘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他用三个月写好的一封折子,里面包含了江南某地的全部数据,从中分析出当地税收出现问题。 在他交上去的时候,那个蠢货问:“从那里开始是数儿啊,我上朝时先说那个啊?” 费心嘱咐没有任何效果,一上朝就出错了,被人大肆抨击,连累的贺敬舟被上司训斥了一整天。 若不是他当时已经娶了李素娥为妻,挨几个巴掌才是他应有的待遇。 贺敬舟的愤懑可想而知。 贺云昭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后来呢?那个人怎么样了?” 贺老太太轻咳一声,眼神有些飘,她道:“后来那个人被先帝处理了。” “呜!”贺云昭眼睛瞪的圆溜溜的,懂了懂了,怪不得要代指,那个蠢货也是先帝的兄弟。 贺老太太说的委婉,但若是贺云昭听到名字立刻就能意识到,这个蠢货是当年先帝夺嫡时期第一个死的皇子。 “许久之后,吏治清明,你祖父得到重用,步步高升,他心态也就平稳许多。” 贺云找有些好奇的看着祖母,“祖母,那您当初成婚的时候知道祖父的性格吗?” 贺老太太停顿片刻,眼神落在贺不远处的书架上,她道:“当然是不知道的,成婚后在我的劝解下,你祖父便抛下了那些愤懑不平。” 贺云昭明白了,她俯身抱抱祖母,轻轻抚老人家的后背。 是了,祖母就是这样温暖的人,年轻时是一个温暖善解人意的姑娘,如今也是一个温暖可爱的老太太。 第34章 八月初, 贺府花园的银桂开了满满一树,贺云昭早起散步路过还在琢磨这东西能不能做成桂花糕,也不知这一树桂花做出来够不够一家人吃。 贺锦墨笑着嚣张起来, 她叉腰笑道:“你啊, 整日里只知道念书, 连桌子上菜换了几波都不知道!” “昨日在桌子上给你吃的不就是桂花糕嘛!还正是这棵树上的。” 银桂开花比金桂早一些, 两种桂花都是做桂花糕常用的花朵,不过两种花各有优势。 金桂香气浓烈, 颜色为金黄色, 腌制之后作为加入糕点不仅香气浓且色彩漂亮增加人的食欲。 银桂就不同了, 银桂香味相对清新淡雅, 对于不太喜欢过于浓烈香气的人来说用银桂制成的桂花糕才是恰到好处, 且银桂花朵牢固不易掉落, 便于收集,一棵树能收集上好几桶的花来。 贺家种是金桂银桂都有,当初还是贺父出门在外瞧见了卖树苗的,他一时新奇买了下来。 可想而知他是遭人骗了,谁家种两种桂花啊!看起来乱糟糟的。 最后只好是把花朵牢固的银桂放在花园里,金桂移去了贺老太太院子外面。 今年银桂开的早, 贺锦墨打眼一瞧便起了心思, 前几日带着家里丫鬟采了一篮子下来,用大姐贺锦书送来的蜂蜜腌了起来。 昨日刚打开罐子,已是甜的腻人,便动手做了一大锅桂花糕。 贺锦墨自己动手, 自然是不如厨房里专门做糕点的婆子做的好。 桂花糕形状松散了些,外观也不够漂亮,贺云昭是吃了大半盘子, 也没留下桂花糕的印象,只记得是个好吃的白色糕点。 外表不行,但味道是出人意料的好。 糕点软而湿润,桂花酱甜蜜芬芳,吃一口从喉咙到鼻腔都是香的。 贺云昭性这些日子念书更加刻苦,家里人也不知道她是吃错了什么药,整日里捧着书本不放手,在院子里溜达时嘴里也是念念有词。 贺老太太趁着天气好出门遛弯碰见她都想躲一躲,嘴里叨咕些听不懂的话叫人脑袋疼。 贺母倒是研究了好些天,她估摸着是贺云昭的朋友都不在身边,才这幅模样。 穆砚那孩子一去边疆没个消息,打听了一下说是明年到了时间才能送信回京。 据说是这些个小将都是京城富家子弟出身,到了边疆难免不适应,给家里写信无外乎哭诉军旅生活辛苦。 在京城的家人可不就担心上了,一群公子哥,在家里都是当成眼珠子一样,老人们一听孩子诉苦就忙着把人弄回京城来。 即使有那不太受宠的,一听孩子说辛苦,少不得也去信几封请求当地的将军们关照。 殊不知这些信件就是最讨人烦的,本来边疆事务就十分繁杂,教导一群公子哥如何杀敌还得接受他们家人骚扰,着实叫人心烦。 穆砚听说是今年过了才能往回送信,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如今穆家是愈发的势大了,相较于之前可是迈上了一个大台阶。 贺云昭的另外一个朋友,曲家的曲瞻。 年初刚授了正七品的修撰进了翰林院,他初入官场也是忙的很,许久不曾与贺云昭出去玩了。 他倒是写了不少信来,看的贺云昭脑袋疼,两人都在京城还写的哪门子信。 曲瞻这个人许是在翰林院憋的不能说话,他给贺云昭写信,一写就是厚厚一叠子。 堪比连续十几条六十秒语音的杀伤力,贺云昭念书都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看他的信还要提前深呼吸几下。 但没办法,京城的友人不多,联系紧的也就几个,她还是忍了一下曲瞻的话痨。 还好也不是全然的没有收获,曲瞻除了生活零事、八卦逸闻之外还是写了一些干货在上头,令贺云昭对翰林院的工作模式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朱检师兄自发的同贺云昭一起念书,他才是一门心思的沉迷书本了,另一位师兄赵同舟正在忙着自家堂妹与友人石芳典的婚事。 友人们都各自有事,这才导致贺云昭几乎不出去与人玩乐,只是一味的埋头书本上。 贺家,书院,纯粹的两点一线生活。 就连每日瞧她念书的刘苑师兄都有些脑袋疼,师弟太好学也是麻烦事,弄的他都神经紧张了。 刘苑第一次感受到他是那么的喜欢放假。 丁翰章老爷子倒是对贺云昭十分满意,这才是治学的精神啊! 丁夫人忍不住推他一下,嘱咐道:“小昭许久未到家里吃过饭了,你叫他过来一次啊。” 丁翰章坐在床边上,一听这话,他拍着大腿:道:“哎?我说最近怎么忘了点什么呢,小昭是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 书院离家里这样近,丁夫人自然是见过许多学子了,不过大多数来往不会那么亲密。 丁翰章心知肚明,他这样的身份要是开个书院教导学生不算什么事,还多一个教化的好名声。 但要是丁家和书院紧密的不分你我,那么学生们就会认为自己和丁家关系亲密。 丁老爷子虽然退出朝堂许久,但是他当初也是有自己的政治倾向的。 书院的学子多数是教不出来的,到秀才就是顶点了,少部分能接受的知识的更多运气更好他们能往上走很远。 人才就是财富,这一批学子若是被人看中了,丁家可就遭殃了。 丁翰章为官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了,他此生教导学生众多,但是弟子仅有三个。 一个是刘苑,一个是苏州籍贯的弟子,那个孩子身体不大好,考中进士没几年便一病去了。 最后一个便是贺云昭了。 可以说刘苑当初就是他家财不丰才收下的学生,后来看这孩子秉性淳朴便认了这个弟子。 第二个弟子是看中人家天资,他爱才心切,从院试座师变成了师父,可惜天妒英才,那孩子早早去了。 贺云昭是最后的关门弟子,丁翰章已经想好了将来他那些收藏的书籍还有未完成的注解等都是要留给贺云昭的。 丁夫人正是因为知道贺云昭是最后的关门弟子,所以多加关心这个孩子。 这些日子贺云昭的用功,她也听夫君说过。 见过很多学子的丁夫人当即就心疼了,这学子怎么会自己努力到这种程度,说不准就是叫丁翰章给压的。 贺云昭已经足够出众了,还如此努力。 那念书的劲头丁夫人听着就累,这才催着丁翰章把孩子叫过来吃饭,也是有意叫贺云昭松快一日。 丁翰章到书院找贺云昭提了一句,“你师母叫你明日到家里去吃饭,不必带什么东西,早点过来就是。” 贺云昭一仰头,这才恍惚一下,确实好些日子没去师父家里吃饭了。 虽然师父说不必带什么东西,但贺云昭去别人家里从来都不会空手的,这是大晋做客的礼仪。 得是频繁到一定程度的上门才会空手过去,就像曾经穆砚总来贺家玩耍,来的太勤快已不必带什么礼。 去师父家,关系足够亲近,也不必太过疏远的带什么正式礼物。 贺云昭便包了一包茶,另外请姐姐再蒸一锅桂花糕来,她带着一起拿去师父家。 贺锦墨一听说是带出门做礼的,她便多用了些心思,白软的糕点上撒了一撮渍好的糖桂花,这下子便是色香味俱全。 贺云昭沉思,难道二姐点亮的不只是神农技能,还有做饭圣手? 了不得啊了不得! 丁家宅子不大,踏入这座宅子仿佛误入什么世外桃源一般,青石板蜿蜒向前指引客人脚步深入。 路两旁翠竹摇曳,黑白相间的鸟传来咕咕声,贺云昭不大认得这是什么鸟,看起来很胖,有点圆咕隆咚。 抛开颜色看,和走地鸡差不多了。 丁家仆人并不多,只是够用而已,远没有曲家那样的排场。 贺云昭与丁家熟悉,门房老仆开了门就让贺云昭自己进去了,勤禾便去拴马整理好马车。 丁翰章的两个儿子都外放做官,自然是带着妻子儿女一起上任,家中只留下丁翰章和丁夫人。 不过丁翰章有一家书院,丁夫人也是诗书娴熟之人,亲友家中有女孩每月来念书,两个老人倒也不算寂寞。 她来的时间早了一些,只见有三个女孩结伴自院子中出来,她们笑闹着往前跑,年纪与她仿佛。 贺云昭抬眼瞧见了,下意识要微笑一下打个招呼,愣住一秒才想到不对劲。 她连忙垂眼拱手,侧身避开,拱手不曾说话。 女孩们脚步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贺云昭垂眼道:“在下贺云昭,是丁老的弟子。” 鹅黄色衣衫的女孩松懈的呼出一口气来,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还真是吓人,听贺云昭报了名字才放下戒备心。 她笑道:“原来是贺师兄,小女张静姝,师父早说了今日你要来,只是我们今日考试,师父批卷这才耽搁了些。” 贺云昭点点头,这会子才把眼睛抬起,她笑道:“我也是想着早来一会与师父手谈一局,没想到却是来早了。” 张静姝胆子大,她先开口,身后两个女孩却不敢说话,只听过贺云昭的名声,还不曾见过真人,一时间还有些懵。 贺云昭抬眼去看,三个女孩身量不高,看着稚气可爱,为首的张静姝约莫十五六岁,另外两个女孩年纪更小一些,约莫十岁左右,眸色清亮,好奇的瞧着她。 她一时间有些尴尬,手里还拎着茶包和糕点,犹豫要不要把糕点给师妹们分一份。 “师叔!”一道清泉击石冷冷作响的声音传来。 第35章 一身墨色衣衫的少年, 清朗俊秀,眉眼间隐约含着几分笑意,他手腕松松的拎着两样东西, 行至竹林间还细细去瞧。 丁家树木少, 竹林多, 盖因丁老爷子喜欢竹林清幽之感, 即使身处闹市仍有隐居的快乐。 丁夫人对小鸟都很友善,还会放些小米去喂它们, 于是这竹林里的鸟类就更多了。 有一只胖胖的喜鹊, 瞧起来胖乎乎的, 不熟悉鸟类的人都辨不出这是什么鸟。 贺云昭似乎是好奇, 他踮脚眺望, 疑惑这是什么鸟。 萧长沣站在桥边上, 他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一弯。 他一点都没变,明明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但他看起来还是初次见到时的那副模样,只是长高了一点点。 萧长沣,如今不一样, 他不一样, 他变了很多。 一个人如果身处逆境,却没有任何理由去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萧家绝不是个好去处,最起码对萧长沣来说是如此。 萧宅很大, 大的能让他几天见不到父亲,管家说老爷在忙公事,少爷听话些, 不要出院子。 后来他才知道,萧临是在忙着娶妻。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如果有了后母,平常日子里但凡有一点不顺遂都要怪到后母头上去,不都常说后娘的心比刀子利。 后娘打孩子——暗里使劲。 即使没人同他说什么,但作为一个小孩,他还是隐约在心里防备着这个后娘。 成婚第二日,他被领到后娘面前,面前这个看起来温柔腼腆的女人神情顿时呈现出一种惊慌恐惧。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新婚夫人大闹一场,陪嫁过来的仆妇们气不过冲到库房收拾好嫁妆就要归家去。 没人去管萧长沣,他自己一个人所在厅堂的椅子下面,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睁睁看着厅堂闹成一团。 父亲不在,家里没有其他长辈,只有夫人一个人是主子。 她闹起来,下人们拦不住,只有嬷嬷们还敢温声劝几句。 劝不住的时候,老管家便跑出来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脸。 书香门第长大的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即就愣住了。 萧长沣这时候才知道,人家可不是后娘,丁氏是按照礼仪由萧临的上司保媒,娶的是前礼部尚书的幼女,她两个哥哥均在晋州为官,家世不凡。 他没资格认为后娘会欺负他,他才是那个出现在丁氏美好姻缘中的狗屎。 人就是这样,身份会限制一切,他无法控制的不去恨丁氏,明明丁氏也没做什么,可他就是厌恶丁氏。 他的父亲告诉他,他出身不好,母亲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给男人做了外室,最后生了他。 萧临说,若不是他娘死了,他也不会接他回来。 萧临警告他,警告一个不足人腰高的孩子,要安分守己,别给家里找麻烦,不准经常去给丁氏请安。 萧长沣不解,他只能认为丁氏讨厌自己。 可慢慢他发现,丁氏并不讨厌自己。 也不知萧临是说了什么,最后丁氏消停下来,不再闹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渐渐的丁氏也会关心他几句,毕竟整个宅子的事都要当家夫人做主,少不得干涉到他的生活。 在他第一次将自己所学展示在父亲面前,以求父亲欢心时,得到却是厌恶戒备和冷言以对。 萧长沣想,或许他就是个最卑劣不过的人,从不敢去恨父亲,反倒是恨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 这点性子最像萧临,他骗婚、不教子孙,萧临的血可不干净。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便能以很客观的眼神看待丁氏了,多好的一个女子偏偏碰见了他们萧家这种卑劣人家。 随着年纪渐长,萧临的态度越来越古怪,甚至多次试图关心他几句,萧长沣以前不懂原因,但是后来便明白了。 因为陛下登基多年,没生出一个孩子,他这个沧海遗珠可不就成了萧临的珍宝了。 丰庆八年,萧临迈进院子,他负手而立,道:“你外祖父是大晋声名远播的大儒,我已经求了你母亲,给你写封信过去,你便在外祖父面前承教,切忌不可顶撞丁老。” 萧长沣很想嗤笑一声,立刻便回他父亲,我母亲不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吗?我哪来的大儒外祖父? 可他做不到那样,最后只是沉默的应下。 京城太大了,大到萧长沣一个人站在街头都找不见路。 外祖父并未亲近教导他,而是直接让到书院去,这倒是比他想的要好的多。 在哪里,他第一次见到贺云昭。 这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大部分男人眼睛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他们的眼睛直视扫过这个世界,但贺云昭不一样他的眼睛是柔软的。 他平等的扫过花草树木,瞧见他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态度。 萧长沣忍不住去想,这样的人会怎样看待他,是同情还是鄙夷。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 于是萧长沣顺着陌生学子的手被拉过去,听着耳边若隐若现的嘲讽声,他想原来哪里都一样。 他透过人群看到了贺云昭,他和他的朋友并肩走着,眼神是那么的柔软温和,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 可到底他与贺云昭是做不成朋友,没有人会想要他这样沉默阴暗的朋友,他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贺云昭待他态度很一般,有时候还会刺几句,但他很喜欢,这样很真实,像是能清晰触摸到一个人的内心。 他一步步靠近,总会有一日能够接近。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个扫把星,所以来到京城后总是遇到各种事情,总有人想要欺负他刺杀他,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萧临不想让他继续活下去所以派来了这些人。 真相来的很突然,他对朝堂之事不算太关心,但也知道陛下无子有意召宗室子弟入宫抚养。 他被萧临叫回家,猝不及防的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萧临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当今的陛下。 故事很简单,还未登基的陛下只是王爷,先帝管的太严,他也不敢多出格的闹。 做的最不体面的事就是看上了一位唱戏的姑娘,养在王府外面,同她厮混。 先帝登基的手段算不得光彩,给大晋开了一个坏头。 他的手下败将多有不甘心之处 ,于是暗地里谋划造反。 作为独子的李燧自然被人紧盯着,于是他养的外室就被送到了城外道观去,紧接着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外室肚子里已有了皇室血脉。 肚子里的就是萧长沣。 巨大的事实冲击着大脑,萧长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学着自己观察到的贺云昭的表情,摆出了冷静的态度。 “还有谁知道?” 萧临眼神复杂看着这个孩子,用力按住扶手,青筋暴起,他艰难道:“除了我没人知道,但是安王府已经在怀疑了,当年的事有人还是知道的。” 萧长沣抬眼瞧他,问道:“所以你也是二王案的逆贼之一?” 萧临沉默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他蒙受燕王恩德才能一一步登天,身家性命均是燕王殿下的,即使明知机会不大,他仍然愿意和燕王一条路走到黑。 手里握着萧长沣这个杀器,本来是极有用的,最起码能威胁李燧,但没料到先帝的手段那么酷烈。 当御林军将燕王府围困之时,他还幻想着要拿萧长沣与李燧做交易换回燕王殿下的命。 只要燕王被关入大牢,作为先帝独子的李燧就有太多的机会能够帮助他把燕王殿下换出来。 但没料到,先帝根本不想审问燕王为何谋反,也不想知道谋反者都有谁。 御林军在围住燕王府和赵王府后直接大开杀戒,连养在厨房的鸡鸭都被一刀切成两段所有衣柜全部被打开,任何藏人的地方都被搜查过。 两位王爷全府上下都死了个干净。 萧临承认,他太害怕了,他不能交出萧长沣,知道他是二王案的漏网之鱼,先帝一定会用最残酷的手段对待他。 他也不敢杀死萧长沣,更怕日后被查出来。 好在当今陛下是个脾性温和的人,比之先帝仁慈太多太多。 看着陛下登基日久,但竟然还没有生出儿子,萧临想,机会来了。 唯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安王府竟然也知道此事,只是摸不清到底是谁,所以有所怀疑的几个人都被暗自调查了。 从年岁上看,萧长沣与另外一个柳家的孩子是最有嫌疑的,柳家子已死,还剩下萧长沣。 “你是陛下亲生子,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懂的。” “想要回归身份,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要先证明自己的身份。” 萧临眼神复杂,似乎还有很多未曾说出的话。 萧长沣蓦然问道:“有我在,你不用死了,是不是很高兴?” 一个皇子,怎么能杀自己的养父呢?陛下不是先帝,仁慈的叫人生气。 萧临骤然变了脸色。 看着他铁青的脸和眼神中的恐惧,萧长沣笑了,笑的如同一个孩子般快乐。 可在萧临眼中犹如饿狼一般,里面森冷的血腥味几乎不像是陛下的血脉。 不对,陛下才是李氏皇族的例外,从太宗皇帝到先帝,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出一辙。 “我的身份,只有你知道吗?” 萧临咬牙回答,他心中竟有一种奇怪的屈辱,“是。” “有什么证据?” “你右手臂上内侧的月牙型疤痕,还有这块玉佩。” 萧临自怀里掏出一块墨色的玉佩,上有喜鹊梅花图案。 第36章 天气渐冷, 贺云昭仍然保持早起走一圈的习惯,只是她的步伐快了很多。 贺老太太道:“你从窗边路过,我都没瞧你的影儿, 差点以为是魂儿。” 贺云昭轻咳一声, “冷嘛。” 贺老太太更疑惑了, 她道:“知道冷, 你还走什么?” 贺云昭伸出手臂,给她看一眼, 道:“锻炼锻炼, 身体好。” 贺老太太将信将疑, “你祖祖最不爱动, 他都这么大岁数还身体康健呢, 我也不爱动, 你看我身体也不错,你祖父倒是爱动。” 他不到六十就去了。 贺云昭挠挠头,忙岔话道:“晚上吃什么?” 几人围坐一处,喝茶吃点糕点,待用过这一顿,贺老太太便去午睡, 贺母就去打理庄子的事。 贺云昭手里正扒着橘子, 刚拨开外皮,杨小满一溜烟的在外面叫唤,“老太太!老太太!” 他从外边进来,丫鬟们连忙给他打起帘子, “什么事,这么着急?” 杨小满满脸喜色两条眉毛在圆脸上高高跳起,“老太太, 夫人,三爷,二姑娘,大喜事啊!” “宁家来人,大姑娘有孕了!” “哎呦!”贺老太太摆着手就坐起来了,“快叫人进来回话。” 贺锦书成亲几年了,小夫妻虽一直没什么动静,但他们还年轻,也没人去催什么。 贺家是心疼女儿自不会说什么,宁家那边则是婆母不大管事,也不提这些。 如今贺锦书有孕,不仅是贺老太太和贺母高兴,就连贺云昭与贺锦墨都觉得十分新鲜,到底没见过自家出来小辈,欢喜的不行。 宁家的来的是个中年妇人,一身粗蓝布衣,收拾的干净利索,发髻上插着一根银钗,可见在宁家下人中也是混的好的。 “奴婢是郭二家的,给亲家老太太、夫人请安,三爷、二姑娘安。” 郭二家的满脸喜色,顺口溜一样说着吉祥话。 贺母一急,“快说说我们家大姑娘如何?” 郭二家连忙开口道:“我们夫人吩咐我来亲家夫人这儿,通报一声,二奶奶有孕了,大夫一诊竟已是快四个月了,一家子欢喜的不得了,二爷如今还乐呵着呢,夫人就打发我来给亲家夫人报一声消息。” 贺母一听,忙道一声无量天尊,她亲生的女儿如今身怀有孕,她如何能不担心,便问道:“不知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家也去个人瞧瞧。” 郭二家的道:“我们夫人也说了,二奶奶有孕,家里忙了起来,一应摆设卧具都换了个遍,亲家要来人看,两日后来就是,我们二爷和二奶奶在家候着。” 如此一听,贺母的心立刻安定不少。 等人一走,贺母直接从榻上下来了,忙着自己穿鞋要往库房去,“库房里还有不少好东西,我收拾出来,你拿去给你大姐。” 贺云昭应了声是。 贺母刚出了门,一扭头又回来,道:“锦墨,你同我一起去。” 贺锦墨‘啊’了声,连忙也跟着下了榻,追着一起去了库房。 贺云昭扭头看看祖母,祖母看看她。 贺老太太道:“不成!我也去我的小库房看看,我那还有几根老参,你们都带过去。” 贺老太太年纪虽大,但手脚还很利索,一点不要人扶着,直接自己呲溜一下就从暖炕上下来,只留下贺云昭一个人面对着橘子、热茶和桌子。 又过了两日,贺云昭与贺锦墨便带着一车东西往宁家去了。 宁家人口简单的多,宁宿大人只有两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如今家里只有两个儿子。 贺云昭的大姐夫宁谦是次子,还有一个哥哥叫宁谚。 贺家今时不同往日,本就是有些底蕴的人家,如今贺云昭已经起来了,连诨号都起了几个,什么‘梦郎’‘玉簪公子’‘明月郎’等等。 贺云昭之名在京城文坛如雷贯耳,同为文官,宁大人很是知道贺云昭这个人的本事。 由此而来的就是对宁谦的督促了。 知道贺云昭要来,宁宿还特意早点完成了差事从衙门赶回来,就等着能见贺云昭一面。 贺云昭一到宁家,还没见到姐姐呢,就被宁宿给劫走了,只好无奈的看着二姐先去探望大姐。 她扭过头面对亲家公公时却分外矜持,眼神也锐利许多。 要知道她名声还没打出来的时候,宁大人待她可没那么热情,反倒是有些对待小孩模样。 一见到宁宿,贺云昭便干感觉这人性格不坏。 宁宿一副中年人模样,肤色白微胖,笑容和蔼可亲,是那种很可爱胖子角色,一瞧就好相处。 从前见面不算多,顶多是逢年节相处一会,如今聊的一多便绝觉出这位亲家公公很显然有些耿直。 大理寺少卿,主要负责案件审理、案件复核、参与会审以及管理监狱和囚犯。 他本职工作做的好,但很久未曾升官,可见官场人脉关系搞的不好。 宁宿眼巴巴的瞧着贺云昭,就等着多说几句话,贺云昭无奈道:“宁伯父,不如咱们一起去瞧瞧我大姐吧。” “哦对!”宁宿才反应过来,忙领着贺云昭一道过去。 说实话,他都没来儿子儿媳妇的院子,这还是头一回。 到了院子一瞧,人倒是不少,宁夫人与宁大奶奶都在这。 女人家都在里屋陪着说话,男人们在外间喝茶。 即使贺云昭眼睛都快望出去仍然进不去屋,只能坐在外间喝茶闲扯淡。 贺云昭左看看,愚蠢的大姐夫,右看看,烦人的宁大哥,对面一看,胖乎乎的亲家公公。 唉…… 贺云昭端起茶杯挡住脸,她就不能进去瞧瞧姐姐吗! 她一边敷衍着这边的说话,一边留心听里面说话。 隐约能听见女眷们的说话声。 宁夫人为人十分和善,她说话间言语浅浅,轻声细语,十分温柔的样子。 宁大奶奶说话实十分利落,语速极快,听起来是个性子急的人,偶有一两句说的话不大好听,也能在宁夫人提醒下住嘴。 贺云昭倒是知道一点,这位宁大奶奶不算多好相处,不过大姐不叫她细听。 总是说这些家里的零碎事听多了影响她心情,不能专心念书。 她后来才反应过来,也是大姐怕她着急,贺锦墨若是急了倒是做不了什么。 但是贺锦书认为贺云昭是男子,这个弟弟又是个心气高的,可别听说了几句闲话就生气了。 过日子那有不磕磕绊绊的,贺锦书就是想着,她也没吃什么亏,顶多是受两句话的闲气,便不说出来给弟弟听。 贺锦书坐在榻上,她后背靠着软枕,听着婆母和妹妹说话,外边隐约能听见云昭的敷衍声。 她低头摸着还没凸显出来的肚子,笑容浮现在脸上,此刻才真切的察觉到这种幸福。 宁夫人是个周全的人儿,往外间一瞧就知道贺云昭有些心不在焉,低头掩笑。 她走到门边上,招呼一声道:“昭哥儿,进来瞧瞧你姐姐吧,不妨事的。” 贺云昭眼睛一亮,看宁夫人的眼神可比看宁大人要热情多了,“多谢伯母!” 她快步上前,拱手深深一礼。 宁宿端着茶杯呆住,啊?竟然……竟然是这样。 迈步进了里屋,只见屋子里简单干净,处处柔软,显眼的摆设都叫撤了出去,那些个什么彩瓷鎏金的摆设统统换成素色的。 贺云昭一见到姐姐就忍不住笑,在丫鬟搬过来绣凳上坐下。 她眼巴巴的瞧着贺锦书的肚子,贺锦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啊,外头传的什么玉簪公子、明月郎,听起来玄乎的很,一到了家里人跟前,反倒呆了起来。” “我只盼着肚子里这个学着他舅舅的才气,莫学了呆气。” 贺云昭收回眼神,笑道:“大姐姐的孩子,才气自然比我还多,等他会念书了便送到我这来,我教他做文章。” 宁大奶奶哎呦一声,眉毛竖起,惊道:“那要是个女孩呢?” 贺云昭扭头,心情极好,“是个女孩也教她做文章,男女又有什么妨碍。” “哎呀,”宁大奶奶嗔怪一声,“女孩又不能考秀才,学那些有什么用。” 贺云昭摇头笑笑,“不能考秀才,才更要念书,缺了一块还不认真念书,那岂不是更糟了。” 宁大奶奶很不赞同这话,但眼前说话的人是赫赫有名的才子,她便不知如何反驳,一时间倒真是记在心里了。 贺云昭听贺锦书说起最近的变化,什么睡的更多,吃的更多,嘴巴也馋起来等等,她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 蓦然间,贺云昭便想到一件事。 大姐怀孕了,姐夫能老实吗? 要知道宁大人和宁大哥都是有妾室的,说不准宁谦也是这个标准做下去。 贺云昭的心一时间提了起来,她如今虽说有名声,但没有权力,也管不到姐姐家里去。 至于贺锦书是否在意这件事,倒是不必去问,大姐也是很难和弟弟说出这种难以启齿的话来。 宁谦保持贞洁对大姐的幸福有很好的帮助作用。 但是一想到贺锦书如今的笑容可能会消失,她就有些烦躁。 面上不显,心里却思索,片刻后她终于想到个好法子。 待贺锦书显出几分疲态来,众人便齐齐退了出去,丫鬟上前伺候贺锦书躺下休息。 出了门,贺云昭两步便走到宁宿旁边,她温和一笑,“伯父,姐夫是明年二月的院试,对吧?” 宁宿听贺云昭主动搭话,立刻高兴起来,回道:“是啊,不盼着他如贤侄一般高中案首,但最少也不能名落同舟啊。” 第37章 如姐夫宁谦这般的年纪考上秀才倒也能赞一句青年才俊, 对诸多官宦子弟来说,他们获得名正言顺做官的资格也就足够了。 秀才已经能够补选一些偏远地方的小官,宁家子嗣不多, 仅有宁家大哥与宁谦两个儿子, 宁家一切的资源都砸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宁谦是次子, 他过的更自由, 从小管的也并不算太严格,宁宿的精力更多耗费在教导大儿子身上。 但父母都是如此, 他们心是偏的, 行为也极明显, 可就是嘴上不承认, 甚至脑子里还认为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教导。 如今一瞧, 被悉心照看学业的老大考了三次没考上, 无奈只能捐个小官,反倒是二儿子被亲家小舅子辅导了大半年,直接就中了秀才。 一时间宁宿的心情也是复杂,只是他把这些都藏在心里,不好表现出来。 半夜里他轻轻叹口气,冷不丁却听见同样一声叹息从另一边传过来, 夫妻俩均是齐齐一顿, 他们背对背难以开口谈及此事。 宁大奶奶一下子变得热切的很,她虽不是个多好的性子,平日里也常与贺锦书之间有些言语磕碰,但她自己并不认为是什么磕碰, 不过日常几句话而已。 为了孩子的前途,她显然对贺锦书十分亲热,她只盼着能叫贺锦书那才华了不得的弟弟多点拨点拨自家儿子。 这种亲热在宁谦考上秀才后更甚, 当虚无缥缈的利益具现化的呈现在眼前时,贺云昭这个人的名声才仿佛落在了实处。 贺云昭只听姐夫吞吞吐吐讲了几句,她便委婉的拒了。 “非是我不愿教,只是到底我如今年纪轻资历浅,不曾真正教过谁,姐夫能够考中也是因为你自己用心念书,因由在你自己,只是一同探讨罢了。” 说到此处,她笑道:“何况姐夫知道,如今我也是正在准备乡试,平日里叫功课堆了满桌,哪还有时间去教一个小孩子家呢。” “您也是年少启蒙念书走过来的人,启蒙时谁来都一样,是不是?” 宁谦捻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他心知自己是承了小舅子情。 不说旁的,人家一个案首能够每日给他解惑,这已经是极大的帮助了。 更别说小院附近住的都是书院的学子,这些人能否考上秀才不一定,但是比起宁谦来说,他们对科举考试更加了解。 这些良师益友才是宁谦能考上秀才最大的原因。 贺云昭年纪不大,且她本人也是要准备参加乡试的,自然是腾不出任何时间教导一个小孩。 即使希望不大,但是宁谦还是在父母以及大哥大嫂的请求下试探着问了。 一个这样声名显赫的才子摆在面前,若是能忍住不叫家中孩子与他接触才真是愚蠢呢。 拒绝后,贺云昭笑着拍拍姐夫肩膀,她和风细雨一般开口道:“姐夫不必遗憾,将来等我不再每日专心学业之时必然是有时间的,到时候你和姐姐的孩子刚好送到我这来。” 宁谦一听,他第一反应自然是欢喜随即又难免生出一种同情来。 念书的辛苦,他前面几十年都没意识到,直到与贺云昭一起念书这大半年才算是体会到了。 贺云昭见他面色古怪,也不由得想到了姐夫这些日子的铁青脸色,她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其实师兄们中有不少人拥有功名后都会教导一些小辈,多是自家子侄辈。 教导一个小孩并没有那么耗费精力,如今讲究的又是体罚,先生对学生的责打不过是日常罢了,小孩们自然听话。 不过贺云昭在给姐夫解惑的过程中逐渐也意识到她可能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先生,她教导人时明显耐心不足。 她很多时候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宁谦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说了两遍之后她便开始心烦起来。 怪不得所有的先生都会对好学生另眼相待,这种情绪对比就足够让人做出区别对待了。 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贺云昭必须拒绝啊。 不得不说,带着宁谦念书的大半年,贺云昭的心思变化的才是最快的。 如果说她之前还想着等小侄子小侄女生出来后由她来教导,那么现在她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小孩如果不太聪明,她还是赶快跑掉的好。 宁谦的运气也是不错,人生中的喜事赶在了一起。 他考中秀才没多久,贺锦书便在一个下午发动了。 因是安安稳稳待到足月生产的,宁家并不十分紧张,反倒是井井有条的处理好一切杂事。 宁夫人最信任的陪房嬷嬷去了贺家报信。 作为孕妇的血脉亲人,贺家就没有宁家人那么泰然自若了。 什么孕期养的好、怀相好等等完全说服不了贺家人,这女子生孩子便如过一道鬼门关了,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爷决定的。 有不少那孕期养的极好的产妇到了临门这一脚却出了问题。 按理来说娘家人此时不该上门,只是贺家全家都担心的很。 贺家一共才这几个人,自己的孙女、女儿、姐姐正在生孩子,谁还能坐的住呢? 贺母急的都手脚发抖,她坐都坐不稳,贺老太太心里也是哆嗦。 贺云昭过去一瞧,二姐贺锦墨也是脸色煞白,她伸手一摸,二姐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当即就拍板道:“咱们一道去宁家看着,大姐若是知道咱们去了,想必心里一定也会安稳不少。” “胡说!”贺母下意识反驳,她嘴唇都在颤抖,“女人生孩子哪里有娘家人过去的……” 贺云昭立即道:“谁说的姑娘家生孩子娘家人不许去?” 贺母嗫嚅片刻,竟然不知如何说,她其实也是想去的。 “好,既然咱们全家都想去,那就一起去。”贺云昭道。 仿佛都是在等这一句,她一说完,贺老太太立刻站起来就往门外去,贺母也是比谁走的都快。 门房上的小厮连忙套好车,马车载着贺家全家人往宁家去。 宁家一听说消息,差点惊掉了下巴,宁夫人连忙吩咐人去衙门请老爷回来,他们那曾见过这阵仗。 倒也有女孩娘家重视的,生产的时候派一个嬷嬷过来,更有甚者派了一队大夫来的。 只是如贺家一般全家人都来的,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贺云昭一到宁家便看到下人们有条不紊的往来着的。 宁夫人温柔笑着上前,“没想到亲家太太竟然亲自来了,是我招待不周。” 随即便招呼众人往小厅去喝茶吃糕点,一派招待客人的模样。 令贺云昭不解的是她娘一到了宁家竟然也不紧张了,甚至贺母还嗔怪道:“对不住亲家母,真是打扰您了,昭哥儿年纪轻不曾经过什么事,一听说她姐姐要生了,急的是上蹿下跳,非拉着我们来了。” “亲家太太,你说这……这真是对不住了。”说完话,贺母姿态舒缓的一福身。 宁夫人连忙来扶,她忙道:“无妨无妨,都是担心锦书这孩子。” 贺云昭明白母亲的意思,连忙做出一幅毛头小子的样子,羞窘的同宁夫人致歉。 一大堆人一起移动到产房最近的小厅处,此处已经布置的差不多。 贺云昭到时,宁谦正吃面条。 里面正在生产的贺锦书从发动开始疼了一会就喊饿了,厨房连忙上了一大碗鸡汤面条,不敢做少了,这一碗面条简直够三个人吃的。 贺锦书吃了两口嫌弃味道腻又不想吃了,仆妇端出来后就放在了小厅里。 宁谦已经紧张了好久,这会子肚子饿,干脆也不挑剔什么,他直接吃了媳妇的剩饭。 贺云昭脸色不太好,姐姐正是在生产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都在小厅里喝茶聊天,这难道是在乎的模样。 贺老太太轻轻拍了她的手背,贺云昭却没有收回脸色,她是故意想要摆出态度给宁家看的。 贺老太太犹豫了一下,便招手叫贺云昭附耳过来,趁着贺母与宁夫人寒暄的功夫,她便小声道:“女子生孩子时间要久的很,你莫急,并不是亲家不在乎。” 贺云昭一皱眉,不是很理解,这生的久了如何还能安全。 她不曾了解过这些自然是有不少她不懂的地方。 贺老太太道:“生的太快可不是好事。” 女子生孩子不能时间太久,久了孩子在肚子里憋的呼吸不过来,生下来便不好,或许还有更危险的情况发生。 但是同样的,女子生产也不能太快,产道狭窄需要一点点扩大,若是生的太快便会导致非常恐怖的撕裂甚至是大出血,快产同样也是产妇最危险的情况之一。 祖母说的虽然十分隐晦,但贺云昭已经听懂。 她皱眉听完了全部,有些不放心的迈步到院子里。 只有接生婆在里面帮忙,连个大夫都没有,实在叫人紧张。 宁家也不是什么皇亲贵胄,能在生产时一直叫太医候着。 平常的大夫里治女子生产之症的极少,民间女子生产多依靠接生婆,有那出血的便拿了草木灰直接敷上去。 贺云昭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眉头皱的快能夹死宁谦了。 娘家人和婆家人如何能一样,里面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是她们亲人,而对于婆家来说却看不到这些危险,只是在意那个生下来的孩子。 宁谦本来还坐着,见到小舅子走来走去的坐不住,他也不敢坐了。 立马起身跟在贺云昭旁边,他也绕来绕去。 贺云昭耳朵里听见里面传来哭泣声和呼痛声,她一下子冲到门前,细细听着里面动静。 接生婆语气十分坏的斥了一句,“不许哭!” 第38章 上一次参加院试, 贺云昭倒是热衷交际,一来为了扬名,二来也是多交些朋友了解更多消息。 此次乡试却不同, 她名声已经足够, 无需再去费心经营, 若是常出去露面, 反倒是易惹来祸端。 声名如同烈火烹油轰然作响,引得世人瞩目, 却忘了私下的暗潮涌动。 贺云昭刚刚以才华闻名后, 收获的都是一致的追捧, 甚至于她惯用的笔墨都被人赞是颇有文气。 但是到了如今, 仅仅因为她要专心备考, 而不出去参加各种宴会便被有些人认为是恃才为傲, 这世上到底是见不得人好的人更多些。 贺云昭虽认为自己不会被外界的言论影响太多,但她还是尽量避免影响自己心情,他们要讲就任由他们讲去。 说不得就是这些繁杂言论搅乱了人心,叫那些言语恶意之人自食其果不能专心科考,这些文人嚼起舌头来半点不比村头巷尾的老人家差。 乡试定在八月初八,比往年早了几日, 学子们怨声载道, 往年好歹是安排在中秋后,安安稳稳过个节再去考试。 如今定在中秋之前,这哪里还能安稳的了,考试成绩一出, 考好了是喜上加喜,考不好的也别念着中秋合家团聚了。 七月十九,贺云昭收到一个边疆寄来的包裹, 穆砚总算是恢复了同京城的联系。 一米长宽的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包裹,贺云昭接过来小心的拆开。 拆开一层破皮子,里面还有一层油布,拆开一层油布,里面还有一层破皮子…… 贺云昭:“……” 她拆了四层,才看到里面的东西,想来是穆砚考虑到路途遥远加之驿站并不是很靠谱,他怕东西损坏这才一层层的包好。 里面一串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兽齿,两颗猫眼石,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一个金棕色的坎肩。 贺云昭伸手从里面拿出信封,先打开信去看: 云昭如唔; 自与汝别,以逾三年,每念往昔,思念难收,今展笺提笔,遥寄吾心…… 信件很长很长,贺云昭能看到许多地方都有涂改之处,仅仅是‘以逾’之后的两个字后面便有好几个墨圈,可见是一早写了这封信,只是迟迟不能寄信回来。 边疆的事不能多提,穆砚只能是尽量挑一些能讲的趣事来说。 他会在天气好的时候与人结伴去打猎,杀的狼最多,因为斥候外出巡逻时最怕碰见狼发出动静。 贺云昭还是敏锐察觉出从军后他性格的改变,变得更加锋利冷漠甚至是狠了一些。 她轻叹一口气,又看到信上穆砚写道,他猎了一头貂熊,听人说这东西皮毛最是暖和,他便亲手制了这张皮子又亲手缝了一个毛坎肩。 制皮子不是件容易事,需要熬制一锅动物的大脑和油脂,赤手不断用这东西去鞣制皮毛,还要一直用冷水去清洗。 穆砚道,本来想给她缝一件带袖的短衣,她去参加会试时可以穿。 可惜他手有点笨,袖子缝不好,只能是给她做了一件坎肩。 贺云昭看了哭笑不得,她还未曾参加乡试呢,穆砚竟已经想到了会试。 但她细细一想,又心里一软。 说不定是穆砚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寄东西回来,只能是尽量往后算日子。 此时正是七月,天气刚刚热起来,虽不没到伏天,但温度已然不容小觑。 可是一看这金棕色的毛皮坎肩,贺云昭不由得念及穆砚的心意,将这件坎肩上身一试。 “嗯?你这是做什么?”迈步进门的曲瞻疑惑问道。 “大热的天穿什么毛坎肩啊?” 这件坎肩一上身,后背都起了一层热汗,贺云昭赶紧脱下来放好,解释道:“是穆砚送回来的东西,这是他亲手做的,给我会试时候穿的,这番心意当然要上身试试。” 曲瞻一瞧,啧了一声,穆砚这边军日子他看了都得道一声命苦。 他与贺云昭常来常往,倒也不必多管那些繁文缛节,他自己进屋熟门熟路就往榻上坐好,顺手还拿了一个抱枕靠在手臂边上。 曲瞻喟叹一声,“还是这个位置舒服。” 贺云昭把包裹收好,信也放在里间书房的小匣子里,出来看到曲瞻这幅懒散样子,嘴角不由得抽动。 “你是下了值就来我这,那个位置都让你做出印子了。” 曲瞻一摊手,“没办法啊,谁叫书院离我们衙门那么近。” 翰林院在长安街路南,门口侧面就是皇宫的西门,方便翰林院官员入宫侍奉皇帝。 曲家远在城东,倒是丁翰章的书院与长安街是一墙之隔,曲瞻逐渐熟悉翰林院的公事之后便经常会在下值来贺云昭这里。 事少的时候,他就到处溜达还找书院的其他人下棋聊天喝酒。 事多的时候,贺云昭念书,他就在旁边看公文。 贺云昭有时脖子酸痛一抬头就看见曲瞻不知道什么时候窝到榻上去,神情严肃的看公文,有时还不知道低声骂什么人。 卧榻充当的就是一个沙发的作用,贺云昭又偏好软一些的位置,因此这里布置的十分舒适。 曲瞻一开始还不习惯,等习惯了简直要把右边的位置坐成他的了。 贺云昭上前松松领子,实在是热了些,刚才还试了皮坎肩,更是弄的她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曲瞻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块甜瓜,另一手捞起蒲扇给贺云昭扇了两下,“穆砚可讲了什么时候回来?” 贺云昭拿过扇子自己扇,她道:“没说,还不知道要几年呢。” “可能快了”曲瞻如此说道。 贺云昭眼睛一亮,她忙问道:“可有什么消息不成。” 曲瞻咬一口瓜,指了指自己湿润的唇故作神秘的摇摇头,眉眼间浮现几丝笑意。 贺云昭:“?” 曲瞻:“猜到的,但不能说。” 贺云昭呵一声。 曲瞻的进步肉眼可见,翰林院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如今的曲瞻竟也不那么急躁了。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曲瞻虽然是曲阁老的孙子,但要知道内阁可不只一位阁老。 更别说在殿试之时,几位阁□□同围攻曲家,竟然还能叫曲瞻得了探花的位置。 丢了面子的阁老可不就开始折腾起来,翰林院中看曲瞻不爽的人也多的是。 不少人都认为他是凭借家世才能够高中探花,陛下亲口的一句‘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不仅成全了曲家的名声也同样成了阴险小人诟病的缘由。 但好在曲瞻可是货真价实的探花郎。 探花一词最开始来源于新科进士的‘杏花宴’,会要求最年轻英俊的两名进士遍游全园采摘名花。这就是使得探花郎一开始就和美貌联系在一起。 曲瞻之貌契合探花郎中的隐藏的含义,因此得了不少益处。 贺云昭直到那时才意识到一件事,美貌之于人竟然有如此重要。 对男子,尤其是当官的男子,一副好相貌的加成可比女子多多了。 女子若是太过貌美,还容易被人暗戳戳说些不干净的话,但男子无论容色多盛都自有好处。 曲瞻相貌风流雅致,眉眼压低时有几分狐狸眼,但他看起来可不是话本子想的那种妩媚狐狸精,而是作为捕食者的狐狸。 这样一副相貌让他在御前十分受到陛下喜爱,再加上他是世家子弟出身,琴棋书画各种玩乐东西样样都会。 你谈诗词歌赋他懂得不能再懂,你讲宴会玩乐,他说的头头是道。 自此之后曲瞻甚至越过了前两位状元和榜眼,他在陛下面前是说的上话的人。 年初贺云昭大姐生产的时候,曲瞻消息灵通听说了大理寺少卿宁宿家中添丁,一听便反应过来这不是云昭的姐姐嘛。 曲瞻在御前也不知是说了什么话得到陛下赞许,赏给他一盒子半掌大的太湖白虾。 他一个没留,一盒子都送去了宁家给贺锦书补身体去了。 贺云昭是过了好几日才得这件事,宁家更是惊的全家都坐一起商量事。 儿媳妇的弟弟的朋友送来一盒子珍贵的太湖白虾,这事在嘴上抿一抿都能品出贺锦书在贺家人心里的地位,在贺云昭心里的地位。 贺云昭绞尽脑汁,她趁着曲瞻的母亲生辰之时送了两副手镯过去,一金一玉,造型雅致贵气。 曲母也是第一次收到来自儿子朋友的礼物,喜的她不知如何是好,还特意做了副藤镯带在中间防止磕碰坏了。 要知道权贵人家的贵妇人两手是叠带镯子的,中间不会用藤镯来防止磕碰,听的就是金玉碰撞的脆响。 人前人后,曲母笑的眼睛都看不见,必须要提一句,这是曲瞻的朋友贺家三郎送她的生辰礼。 你问哪个贺家三郎,哎呦!就是贺云昭啊!人称‘梦郎’‘明月郎’的那个贺云昭啊! 两家至此倒是十分频繁的走动起来,毕竟贺云昭与曲瞻如此交好,两家人自然也会走的更近些。 贺云昭通过曲瞻也是了解了不少朝堂第一手的消息。 曲瞻此时沉思片刻,便道:“云昭,此次乡试你若是能够得中解元,不妨外出避避风头。” 贺云昭一蹙眉,“可是出了什么事?” 曲瞻眼神有些犹豫,他道:“安王最喜青年才俊,据说拉拢了不少年轻的俊杰,我有些忧心。” 安王? 贺云昭一顿。 陛下无子,之前有意诏宗室子入宫,被选出来的两人就是安王与庆王。 但无奈于吵的人太多,陛下竟也开始犹豫起来,若是诏两位小王爷入宫,那不是推着他们二人去争,夺嫡之争正在眼前。 第39章 贺云昭对这两位王爷都有所耳闻, 别说她这般的文人,就连街面上开门迎客的酒家中的小二对这两位王爷都能说上几句。 皇城根儿底下的百姓才是什么都敢说的,他们是听惯了这样的事的。 就连巷子口每日送炭的老头, 同人吃酒时都要说上一句‘我那兄弟刘二往王府送炭送的可是最好的炭。’ 安王的名声极好, 温文尔雅学问出色, 对待文人十分尊敬推崇。 他平日里最爱诗诗词歌赋, 言语之间对粗鄙的武将多有不喜。 恰好,大晋文官地位高, 在谁能够上位这件事上, 文官是最说的上话的。 加之文人是掌握舆论力量的那部分人, 所以安王显得声势浩大。 庆王就完全不同, 为人急躁粗鲁, 他性情不好, 甚至还有些蠢笨的传闻,对那四书五经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啊! 两人年纪都不大,都是十五六岁,几乎是宗室里与皇帝血缘亲近的子弟中唯二比较出挑的。 要说庆王本人名声和安王差了这么多,那他是怎么做到和安王并驾齐驱的。 原因只有一个,庆王他父王死了, 安王他父王还活着呢。 这可是个安王拍马也赶不上的大大优势。 两人都是皇帝的侄子, 他们的祖父都是先帝的兄弟们。 当初老安王虽没与先帝作对,但是他是站了别人的,先帝登基后一直被圈禁在府内,并不允任何人将他放出来, 而老庆王则是被人所连累,当年势力最大的太宗皇帝长子在察觉到先帝的威胁后立即下手心陷害。 先帝当然也不是软柿子,反手就栽赃到老庆王头上, 老庆王直接被押送回京,路上就莫名其妙就死了。 因为老庆王的死,太宗皇帝和诸皇子还撕了几个月,谁也掰扯不明白到底是谁下的手。 太宗皇帝说要彻查,太宗长子说绝不是他,先帝说他绝对是清白的。 案子过去几十年了都没人清楚其中真相,也是因为老庆王死了,爵位才到了上一任庆王头上。 这位更是胆小如鹌鹑,生怕自己那一日如同父王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 他一辈子活的战战兢兢,愣是年纪轻轻就去了。 陛下身为皇帝对宗室的子弟都很照顾,尤其是庆王殿下这种年幼丧父的孩子更是多加关照。 两任庆王也死得其所,他们的后辈子孙竟然因此能手指碰到皇位的边上了,这是身为太宗皇帝之子的老庆王都绝对做不到的。 陛下毕竟是选择承嗣之子,一个是父亲还活着名声很好的安王,一个是父亲死了但他本人并不出色的庆王。 私心里,他更想庆王过继过来,但作为一个君主,他又认为安王更适合继承皇位。 在这种犹豫中,一时间僵持住了。 庆王没有父亲为他筹谋,本人也不算聪明,但他有个好母亲。 庆王太妃是出名的精明强干,庆王府上上下下全靠这位太妃操持,外满的一应关系也是太妃在打理。 安王府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动作,不再鼓动朝臣奏请陛下诏安王入宫。 庆王太妃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敏锐的察觉其中必定有古怪的地方,立即也停下手头动作不再鼓动朝臣奏请陛下诏庆王入宫。 她只是叫庆王安分些,经常进宫关心陛下身体,做好一个孝子贤孙。 曲瞻常在宫中行走,从前是不大愿意察言观色,但到了皇帝面前,他那个脑子转的比谁都快。 能见到陛下的那一日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他从宫里出来就往贺云昭这里跑,然后躺在榻上从头到尾的回忆一遍。 次数多了,他也小心的说给贺云昭听。 两个人都是极聪明的人,从头到尾复盘一遍能得出不少东西,甚至角度不同能够越辩越明。 有一次曲瞻讲安王进宫给陛下请安,说了几句话,明明是极投陛下喜好的诗词,陛下看着没什么变化,甚安王走时还赐了东西。 只是之后半个月不曾叫安王在进宫,反倒是庆王被叫进去两次,只是说话不讨陛下喜欢,出来的特别快。 两人细细一品,贺云昭便复述了一遍诗词,“这位写的诗词是先帝最喜欢的风格,陛下是不是想起了先帝,所以心情不是很好。” 曲瞻道:“想起了先帝为何心情不好,之前有几次陛下提起先帝很是推崇。” 贺云昭沉思片刻,“或许是陛下想起如今位置要给先帝的对手,心里不平。” 曲瞻思索片刻,“所以是不是陛下对两位王爷都不是很喜欢?” 贺云昭:“陛下心里更加属意丧父的庆王?” 两人刷的一下扭过头对视一眼,黑白分明的两双眼睛里全是震惊,如今朝堂上可是提及安王的声音最大! 显然每个人都陷入了陛下性格温和愿意采纳百官意见的误区,而陛下有他自己的倾向。 两人同时捂住嘴巴,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样震惊,可惜这种猜测不能和任何人说。 就连曲阁老也不能说,因为他老人家不会相信。 贺云昭也只是猜测,她并不能确定,只是在思维的碰撞中,她逐渐开拓视野,这才是最大的好处。 八月初八,乡试开始。 凡本省生员与监生、荫生、官生、贡生,经科考、岁考、录遗合格者均可应试,但有过失罢黜的官吏、贱籍、奴籍、父母丧事未满三年,祖父母丧事未满一年者不准应试。 总共考三场,每场三年,在京城东南方的贡院,每人一个半开的屋,吃喝拉撒睡都在其中。 只有每场考完的傍晚能够出来在外面小住一夜,且为了防范舞弊行为,采取锁院、搜检、监考等措施防范。 进入贡院时需要着单衣,在进门前要赤脚展示鞋的内外。 只不过前朝曾经出过兵卒故意为难导致考生受辱当场自尽的恶劣事件,所以本朝只在院试之前严格搜身。 在院试和乡试时搜查并不严格,只是摸考生的手臂腿部等,甚至于有些明显兵卒知晓此人声名的考生,搜查会更加宽松。 只是监考一如既往的严格,甚至于在考试期间,会有一名兵卒全程盯着三个人考试,以防止作弊。 贺云昭在进入贡院之前,便调整好自己状态,努力保持心情平稳,她脸上挂着笑容。 贺老太太与贺母站在一处,两人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贺锦墨站在一旁,她紧张的心脏砰砰直跳。 曲瞻和裴泽渊也跑来送考,曲瞻身上还穿着一身绿色的官服,送完贺云昭他还要赶去翰林院。 裴泽渊往这一立,另一边贡院的不少兵卒已经悄悄扭头看过来,他头戴獬豸冠,是典型的武将装扮,身上的服饰也极好认。 甚至兵卒的领头人往这边一瞧,心里便是一跳,裴将军怎得也来了,现在执行公务不便过去,改日可要记得去赔几句才是。 裴泽渊如今的正式官职是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忠武将军不是封号而是一种武将里的官名。 但京都大营的人都清楚,这位裴将军年纪虽小,但代表的可是指挥使裴尚玄,兼之他还是陛下的亲外甥,没人敢小瞧这位小将军。 裴泽渊待人很好,最舍得给钱,虽然不是十分能拿捏人心的人,但是他大方绝不吝啬,待手下的兄弟们十分好,带着几分睚眦必报的匪气。 没在军中混过的文官自然不太清楚,聪明人在军中不一定好能混的开。 反倒是带几分匪气才能混得好,底下人也愿意跟你,裴泽渊也算是找到了适合去的地方。 贺云昭与家人说了几句话,才走过来与朋友们说话。 “保持镇静,不要提前交卷,检查三次以上!” 曲瞻快速叮嘱几句后就闭嘴了,他是最懂这些的,此刻必不让贺云昭分心。 裴泽渊立在一旁,他神情淡淡,不争不抢的看着曲瞻说话。 等二人说完,他才上前,嘴角一抿,眼眸中满是信任,锋利的眉眼柔和下来,声音低沉语气却温和道:“小贺哥哥,你的学识人人都看在眼里,我不太懂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到第一名。” 曲瞻扭头,“?” 贺云昭微愣,随即弯了嘴角,她轻笑道:“我也认为我是第一名。” 光从她的睫毛处扫过,白皙的侧脸显露出坚定的神色,她是个对自己十分自信的人。 裴泽渊用力点点头。 眼看着贺云昭迈步进入贡院,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 兵卒十分友好,小心翼翼的检查了贺云昭的所有随身物品,考篮和衣物都仔细搜查过。 “请。” 贺云昭颔首,她道谢。 直到看不见贺云昭的背影曲瞻才离开,他还要骑马去翰林院。 贺老太太哎呦一声捂着胸口,“看着小昭进去,我这老太太也跟着紧张起来。” 贺母拍拍老太太的后背安慰道:“母亲莫慌,小昭必定是十拿九稳,她心里可比咱们有成算多了。” 裴泽渊扭头看了一眼,随即迈步过来,他伸出手来扶住贺老太太的手臂,关心道:“您慢一些。” 贺老太太惊讶,问道:“是小裴将军?” 裴泽渊点点头,他扶着老太太上了马车,还要伸手扶着贺母上车。 贺母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让他扶着了,只是招呼了一声锦墨,“锦墨,快上来。” 贺锦墨忙应一声,她小跑着过来自己踩着杌凳上车。 隔着马车窗户随意聊了两句,话题中心无非就是贺云昭,贺老太太还关心了一下裴泽渊在京都大营的生活。 第40章 曲瞻人虽然走了, 但是骑马去翰林院路上越想越不对劲,他总感觉自己似乎莫名其妙被裴泽渊那小子摆了一道。 可要是具体说这小子干了什么,他一时间竟还琢磨不出来。 心里总有一股抓心挠肝的火发不出来, 到了翰林院他大步进了屋子。 同屋的杨修撰看他阴沉着脸进门, 一口茶差点呛到嗓子里, “咳!小曲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好。” 曲瞻一手按在翰林院的烂桌子上, 白皙修长的手指狠狠从书页上划过,看他那架势似乎要刮下一层纸浆下来。 他闭眼压下心头烦躁, 扭头笑道:“没什么, 是我的至交好友今日去参加乡试, 所以才担心他一些。” 杨修撰年近四十, 在翰林院可谓是老油条的, 消息灵通的很, 一听曲瞻说了这一句便想起了。 他惊讶吸口气,问道:“可是贺家三郎?” 曲瞻点点头,他眼眸浮现一丝笑意,“正是。” 杨修撰无奈笑笑,心中滑过诸多思绪。 侧头一瞧,曲瞻正低头翻开书页, 眉眼中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长长的眼睫周围是光下四散的细尘,他是前途无量的阁老之孙,年纪轻轻便显露头角。 起了一个大早去送朋友参考,可见心中极在意这个朋友。 杨修撰收回视线, 无声的看着院子里来往的小吏…… 世途多舛,人心易变,只盼不要如他一般。 而另外一边贡院外的裴泽渊, 在送走了贺家人后,他却没有离开,而是直接去了附近一条巷子的小院中。 只见院中已经有不少厨子待命,做好一道道滋补菜肴给裴泽渊试,甚还有两位大夫在此候命。 …… 进入贡院的贺云昭自然完全不知晓她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眼前的试题上。 她缓缓抬起头,眼眸中透出一股深邃的阴影,面容严肃的看着题板上的题目。 乡试一共三场。 第一场,以《论语》等写一篇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一首,经义诗四首。 第二场,以五经诗一首,并试诏、判、表、诰一道。 第三场,则有五道时务策。 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四书五经就是科考的考试大纲,不仅需要熟练掌握,而且也要掌握大纲之外的解析部分。 第一日考的就是大纲上的试题,四首与大纲有关的诗,判断考生掌握的程度,并有一道加分题,看你的文采。 第二日考的是一道大纲题以及公文写作。 第三日则是五道时政题,这可不是选择题,是实打实的现实问题出给考生,考生必须写出言之有物的策略。 实际上贺云昭最有把握的第一二日,她基础深厚,又有师父经常提点,她对大晋的各类公文都十分熟悉。 反倒是时政,五道题实在是太多了,她需要很多时间去思考。 她呼出一口气,捏着墨条匀速的在砚台上磨出合适的墨水…… 咣!咣!咣! “考生停笔!” 第一场后,贺云昭跟随人流出了贡院,只觉浑身疲惫。 翠玲和勤禾早就在门口紧张的等着,贺云昭是在福附近租下了一个小院子能够休息一夜。 翠玲连忙上前扶着人,贺云昭摆摆手拒绝了,忽略了翠玲的欲言又止。 她眉眼间昏沉,实在是累的很,足足考了三日,精气神都快耗光,只盼着能出来睡一觉好好歇息一晚上。 眼前人群蓦然避让开,裴泽渊大步上前,关心道:“感觉如何?” 贺云昭没什么表情的去瞧他,她累的时候就是这样,提不起精神去应付人。 裴泽渊也没在意她没说话,只是道:“先回去休息吧。” 回到小院,贺云昭才知翠玲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 裴泽渊低下头有些为难,他道:“知道这考试要考足足九日,我担心你累的狠了,请了两位大夫还备了些滋补的菜肴。” 他想关心贺云昭,似乎除了这些他没有什么能为贺云昭做的,可她帮了他太多太多。 但贺云昭这个人,未必会喜欢他的关心,未曾知会便安排好一切,这同样也是一种干涉。 “对不起,云昭兄,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什么。” 贺云昭极轻的叹口气,疲惫的抬眼,她用手指捏捏眉心。 裴泽渊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他立刻道:“是我考虑不周!” 贺云昭轻笑一声,她摆摆手,细细打量裴泽渊,道:“我倒也没做什么事儿,小裴将军不必如此客气。” 完了!裴泽渊脑子里飘过两个大字,i一定是生气了。 他紧张的喉结滚动,不由得上前一步蹲下来抬头看着贺云昭道:“我是担心云昭、所以就准备了这些,那一日我是要跟你说的,可是那……看你进贡院太紧张,所以才没说。” 考试进去那日,他忙着和那个什么曲较劲,一时间给忘了! 贺云昭抬眼沉默着细细打量他,裴泽渊在京都大营也不是白历练的。 如今他处于少年向青年过度的时期,面容青涩但身躯已经渐渐成熟,他处在下位看着他,眼中有些无措。 可……贺云昭从他身上扫过,裴泽渊身量高挑肩宽臂长,垂在膝盖上的手掌宽大有力,虎口和指尖都有兵器留下的痕迹。 就算是以俯视的视角来看,这都是个极危险的大型犬,偏偏乖巧的蹲在这。 贺云昭眉头一蹙,思及裴泽渊那对父母,这小子不会是没什么亲近的人赖上她了吧。 她掩下心中思绪,不想继续在这种时候耽误时间,便挂上笑容道:“多谢了,不过不必,翠玲就会诊脉,她会给我看的。” 裴泽渊惊讶的抬起头,没想到这么快就原谅他了,连忙起身让开地方。 翠玲上前搭上贺云昭的手腕,她细细感受片刻,“三爷只是累了些,其他一切都好。” 翠玲小声道:“或许让大夫看一眼也可。” 贺云昭挑眉看她,明白过来,看来是翠玲认为她的脉象十分稳固且健壮把不出男女来,且她又没有葵水,更没有任何时期能让大夫诊出来。 不过嘛,以后再试,她对裴泽渊还没那么信任。 虽然心中总有些蠢蠢欲动想要试探一下,但她还是稳健为主。 便道:“不必了,我饿了。” 丫鬟们连忙将热菜端上来,裴泽渊带来的人也端上不少清淡的补品。 贺云昭挑挑拣拣着吃了。 裴泽渊这回学乖了,他在饭桌上将自己的准备一一招来,生怕贺云昭因此不满。 贺云昭嘴里嚼着东西,并未在意多少。 “前些日子知道你要考乡试,从前没了解过,才知道是要考九日,都说文人身体弱,我便提前吩咐人准备好,一切都是苏嬷嬷准备的,她老人家从前是在一个书香人家做事,对这些事比我熟悉多了。” “大夫是回春堂请来,最擅调理身体……” 贺云昭虽听,但并没多注意多少,听几句忽视几句。 裴泽渊端着的自己碗一直没放下,贺云昭不说话,他就一直说。 砰!一声轻响,贺云昭放下碗筷,她侧头笑了一下,“泽渊,你别急,我不是生气,只是在思考题目,实在是累了。” 她道:“多谢你,不过你知道我这个人性格有些古怪的部分,最讨厌别人不经过告知就干涉我的事。” “为你我的情谊,日后还是提前告知我的好。” 裴泽渊用力点头,他神色认真。 他心里严谨的记住,另一半心思却不由得把这这件事的一半怪在了那个姓曲的身上的,都怪他暗戳戳用眼神刺他,不然他也不会为了跟那家伙较劲忘记跟贺云昭说这事。 哼! 贺云昭看他乖顺的模样颇有一种看大型狼犬装宠物的感觉,心里有些好笑。 她没继续说什么,只是回到房间后好好休息了一整夜,她要修整好精神面对第二日的考试。 第二日的考试其实是贺云昭把握最大的一场。 她答的很快,但并不急,反而是多次翻阅自己的卷子,将不合适的地方修改好,再重新抄一份整洁的。 第三日是最艰难的一日,贺云昭心一沉,看着题目。 第一道:科举之制,为国选才也。然近年学风渐浮薄,士子多求速成,何以整饬学风,使士子专心向学,以育经世致用之才,为国家社稷效力耶? 她思考了一个上午,将自己答案的大纲简要的写在草纸上。 中午点起炉子将饽饽掰开放进去煮,加上一撮细盐,这便是一顿午饭了。 下午她才开始将自己的答案一一陈列在卷面上,因每道题答案都很长,几乎是相当于五道策论的程度,对考生来说压力非常大。 贺云昭规划好时间和题目分布,将五个答案一一写上。 到了夜里,还有不少考生奋笔疾书,贺云昭将写好的卷子收拢在一起放置在一旁用干净的砚台压好。 她和衣而眠,却是面对着桌面保持警惕。 沉眠至半夜,一道哭声传来,贺云昭警觉的睁开眼,她下意识将试卷收在怀里。 “啊!为什么!为什么!啊!” 哭嚎声一声声传来,有考生癫狂的从考号爬出来,一把撕碎了隔壁考号的试卷。 贺云昭惊呆了,她眼睁睁看着这个疯子撕了至少三人的考卷才被兵卒抓住拖出去。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卷子,苦笑一声,今日是睡不成了。 待到第三日锣声一响,不少人呆坐在原地眼眶冒出泪水,以头锤墙。 贺云昭迈着僵硬的步伐出来,她抬头看看外面,竟觉出了重见天日之感。 第41章 曲瞻对此非常有心得, 在他踏进贺府大门那一刻,他就坚信这个场合他才是最受贺云昭信任的那个人。 推开书房的大门,漂亮的狐狸眼笑出一道道水波纹, 他勾唇一笑, “云……!” 前礼部尚书.书院院长.aka公考大师丁翰章端着茶杯轻吹浮沫, 他惊讶道:“嗯?小曲也来了?” 鬼迷日眼的曲瞻终于恢复了正常, 一屁股挤开赵同舟,他往贺云昭身边一坐, 整个人变得灰暗起来。 贺云昭抿唇, 她努力憋住笑意, 就曲瞻那个表情, 她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丁翰章老爷子一边瞧着他们几个默写出来的卷子, 一边道:“同舟这次不错, 朱检经义诗上有些失了水平,你瞧这里……” 朱检脸色不好的靠近些听着老爷子说话。 曲瞻咬牙挤出微笑,抬起手臂顶了一下贺云昭。 他竟然领会了腹语的精髓,嘴唇不懂就能发出声音,“别笑了!” 贺云昭努力控制表情,只是两颊忍不住抖动, 狠狠闭眼告诉自己不要笑。 但曲瞻的腹语太无敌了, 贺云昭实在没忍住,她摊开手掌挡住脸,笑的身体一抖一抖仿佛被电了一样。 曲瞻悲愤的瞧她一眼,恨不得伸手拧她去。 好在丁老爷子即使拯救了快要笑哭的贺云昭。 “小昭, 你过来瞧瞧。” 贺云昭抬手拍拍自己泛红的脸颊,她走到师父身边,“师父, 是什么?” 丁翰章指了一下纸上一处地方,“金陵使者渡江来,漠漠风烟一道开。王气有时还自息,皇恩何处不昭回。信知海内归明主,亦喜京都有俊才。” “你在此处写的不错,只是通篇歌功颂德的诗句太多反倒是没有太多可品之处,本次的主考官是原鲁州学政,当地文风浓厚,只是不知他能否适应京城的风气。” 贺云昭点点头,“鲁州当地世家大户颇多,他能多年鲁州为学政,想必也不是迂腐之辈。” 丁翰章却摇头,叹道:“未必。” “地方官员能调回京城的极少,能回来的无不是地方官中的佼佼者,但就因为他们足够出色才回到京城,便会更加在意自己的做事风格。” “有的官员在地方时看起来是最能适应官场的人,到了京城反倒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好名声便装样子过了头,甚至还不小心惹来灾祸。” “有些地方官在当地还能保持清正廉洁,一到了京城反倒是战战兢兢不敢坚持自己本心,任凭什么脏的臭的往外面一拉,他便跟着去了。” 贺云昭道:“京城居大不易,地方官若是没个靠山来了京城难免畏缩,再叫那些个不怀好意的人一拉扯,岂不就容易走了歪路。” 面对新的环境,即使你是一方高官也不得不俯首,更何况这是京城,是整个大晋权力的中心。 丁翰章瞧一眼手里的卷子道:“瞧这个吧,你的问题倒不是很多,只是平了些,朱检写的便失了分寸,他化用的这首诗的作者后期是个贪官酷吏。” 朱检脸色一苦,他本是为了能够平稳些才化用了一句,他自己作诗水平一般,考前特意写了不少出来备用。 谁料到了考场上一个也没用上,倒是这这首化用了别人诗句的诗还算合题。 他没多考量便直接写上去了。 出了考场后,因书院只有他们三人参加此次的乡试,便一同来了贺府对题。 把答案默写出来后互相检查,默写这一遍他便发现问题了,只是忍着没开口。 贺云昭看过之后表情微妙,只是看朱检师兄额头已然冒出冷汗,她不好直接开口。 还是丁翰章来了之后,搭眼一瞧就看出怎么回事,毫不留情的批了一把。 贺云昭心里叹口气,抬手趴了一下师兄肩膀,她安慰道:“别急,说不得主考官瞧不出来的,且你其他时务答的极好,两相一掺和,最后成绩应当不错。” 朱检点点头,只是神色还有些低落。 对题结束后,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凡是有师承的考生回家后都必有这个步骤,只要大致叫先生看一看成绩也能判个七八分。 谷程岭同样如此,他自认学识不差,只是从贡院出来后,先生一见了他默写的答案便眉头皱的死紧,一声叹息简直要把人叹死去了。 他急躁的上前问道:“先生,我能否得解元?” 先生不忍的叹口气,“到底是耽搁了时日,准备的不够。” 谷程岭脸色一白,便清楚自己答的并不算好。 这个名字若是叫贺云昭听见只怕还要说一句耳熟,谷程岭正是当日与冯擎一起质疑贺云昭的人。 冯擎为人自负傲慢,他不肯在人前说出自己姐姐是理国公的妾室,由此可见他本人的自尊心。 他能和谷程岭成为朋友自然是因为谷程岭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谷程岭是寿山侯府的嫡长孙。 冯擎事发后,他便被拘在家里决不许他出门,寿山侯府悔的肠子都青了,本以为冯擎只是一个寒门学子。 甚至因为此子学识过人一看就前途不凡,他家还曾想过将谷程岭的妹妹嫁给他。 不然谷成程岭也不会为了维护冯擎贸然出头,那不仅是维护朋友,还是维护妹夫呢! 理国公府被贺云昭逼退之后,眼看着冯擎竟然剑走偏锋被逮了正着,寿山候府别提多慌了。 他们家打从谷程岭父亲那辈就是弃武从文了,家里在军中已失势力,在文人中还没混出头,全家都指着谷程岭能够一举走上文官路呢。 熟料交友不慎差点叫一家子赔进去。 好在谷程岭只是嘴上支援冯擎,叫他做的别的事却是不敢的,。 一切平息之后,寿山候府还往贺府送了不少礼赔罪,贺家没收,全部退了回去。 寿山候府又请了贺母的娘家姚家说和,贺云昭这才做主收下这些赔罪的礼。 只是寿山候府的大人懂事,谷程岭却未见得领这个情,他只记得贺云昭对他羞辱,一心盼着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压的贺云昭抬不起头。 可惜,他拿到的不是复仇剧本,冯擎那样的人都能拿捏住谷程岭,甚至在科考上稳压他一头。 谷程岭却还认为自己有机会打倒比冯擎厉害许多的贺云昭,着实有些不自量力。 但先生不会如此说,只会鼓励他发愤图强,努力念书。 但当成绩摆在眼前,一切的美梦全部破碎。 砰!砰!砰!三声锣声后,小吏们将榜单挂好,只见榜首位置赫然是三个大字‘贺云昭。’ 贺云昭没有亲自到贡院门口看榜,只是叫家中小厮去盯着,成绩出来后再回府禀。 或许是贡院人太多,小厮一时间竟还挤不出来,官府的报子先一步上了贺府的门。 到了乡试这一步,获得解元的考生会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官府的报子会敲锣打鼓到解元击中报喜。 贺府门前很快就被围观的人填满,官府的报子高喊一声:“恭喜贺云昭高中解元!” “恭喜贺府三爷高中解元!” “恭喜贺府三爷贺云昭高中解元!” 贺家全家人,从主子到下人都出了大门,来到门口瞧这热闹。 一个个神情激动,老仆们掩面拭泪,丫鬟们欢呼雀跃。 报子捧着托盘,上面是鸦青色的举人袍,“恭喜贺解元。” 贺云昭脱下外衣,由翠玲服侍着当场穿上这件举人袍,她戴上举人标志性的直檐大帽。 高大的侯府珠西朱漆大门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奏乐声中,少年身着鸦青色举人袍,肤色白皙如玉看,因激动透着淡淡粉晕,剑眉斜飞入鬓,鬓角漆黑,眼眸黑亮恰似揽了一弯月色。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贺云昭伸出双手从报子手里接过一块温润青色玉佩,上有螃蟹图案。 ‘解’与‘蟹’同音,许多赏给解元的食品都会有螃蟹的图案。 这款玉佩品质只是一般,但却寓意着金榜题名。 贺云昭的胸腔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涌动着,她本来以为自己会非常淡定,但当玉佩送到她面前她不由得心潮澎湃。 她其实不是个好带的孩子,她比谁都清楚,那些年幼之时的赌气不平,甚至曾经认为祖母和母亲都不理解自己,自己没有可以发泄的出口。 可不理解为何要科考的祖母穷尽所有财力也要供她找最好的学院…… 压根没念过四书五经的母亲为她了解了那么多科考之事…… 大姐贺锦书为从小就像个小妈妈一样照顾他和二姐…… 爱打扮的二姐为她熬夜改了一件貂裘…… 贺云昭低下头看着手里这块小小的螃蟹图案的玉佩。 转身! 鸦青色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潇洒的弧度,她的背影挺拔如松,脊背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一点弯折,脚下的尘土都因她不敢肆意张扬。 “祖母!娘!” 在这台阶之上,她仰起头看着家人们,利落撩起衣摆,膝盖弯曲…… 她跪下将捧着这块玉佩递上去。 贺老太太靠在孙女身上哭的不能自已,贺母眼前一片模糊,她颤抖着手接过这块玉佩。 “我的儿!”我的女儿! 她的女儿不比任何人差,她的女儿聪慧、努力、严谨,凭借自己的用功中了解元! 心底的某个角落正在崩塌,迎着今日的好阳光,在喧闹中她低下头看着小昭的泪水滑过脸颊。 某个午后藏在书屋前的树后羡慕的看着弟弟念书的小女孩眼睛一弯……她笑了…… 第42章 如果说院试的案首是一种考生之间的荣誉称号, 那么解元能够获得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可就多了。 解元的家族会大宴宾客,邀请亲朋好友、乡坤邻里来庆祝,分享喜悦的同时也展示家族的荣耀。 同时也会举办一个文会, 邀请同年的举人前来赴宴, 互相切磋交流展示学问, 这类文会还会专门将会上的诗文编撰成册。 解元的家族会在大门上悬挂牌匾, 写上‘解元’字样,还会张贴红幅, 让过往的路人都能看到这份荣耀。 家族会将解元的名字、事迹等详细记录在族谱中, 作为家族的荣耀和传承, 鼓励后世子孙努力考取功名。 到了这种时候贺云昭即使不大喜欢后巷的贺旭昌一家也要请人过来。 她要和贺铭昌商量着决定给江南老家的族人写信之事, 此事是必须要通知族内的。 不过也就是这几代了, 贺家有赖于贺父的机智, 获得了一个名义上的爵位,虽然没实权也没办法传下去。 但是在大晋,爵位有一个极好的地方,它直接把全府的籍贯定在了京城,现在的贺云昭只能说是祖籍在江南。 等再过个两代和江南那边出了五服,便能自家立一个祠堂。 贺云昭对江南那边的族人没什么感情, 但是祖父与父亲都是葬在江南的祖坟, 将来祖母与母亲还要回去合葬,她还是需要考虑一下与江南族人之间的关系。 她提笔思索片刻,写上一封报喜信,扭头又吩咐道:“勤禾, 到我屋里找翠玲,从书架子底下的红木箱子里取二百两的银票来,再问她杨二备好了车马没有。” 勤禾点点头称, 转身离了书房。 贺云昭似乎在此时在想起书房里还有位叔父在,哎呦一声 ,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叔父还在这呢,您瞧瞧我这封信写的如何,还有什么需要增减的地方。” 贺铭昌神色复杂,此时一瞧贺云昭温和亲切的面孔仿佛是看见那位抬手就打人的堂哥,还有冷脸骇人的堂伯。 他下意识一缩脖子,“没有,昭哥儿你写的极好。” 贺铭昌抖起威风来也就是这些年,从前贺父还在时他是半个屁都不敢放。 贺父不仅是家世才智上胜过他一头,更重要的是那还是他堂哥,长幼尊卑拿捏的死死的。 贺铭昌还在念书时候为人处世就不是很对贺父的胃口,对这个堂弟,一句话说不对,他上手就是一巴掌。 还真别说,兄长管教弟弟是理所当然,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何况这个堂哥聪慧敏锐是一等一的人物。 他这个人本性里就是欺软怕硬,见了堂伯两股战战,见了堂哥憨厚老实。 等贺家男人死没了,他倒是敢厚脸皮朝守寡的伯母和嫂子要钱。 勿怪当初贺父竟也同意将贺云昭女扮男装,他是看透了贺铭昌一朝得志便张扬的本性。 他在时,这个堂弟自然是憨厚听话,但他若是不在,谁能压得住呢? 都说宗族势大好,族人能够相互扶持,可要是京城中没有贺铭昌这门亲戚,反倒是不用如此担心。 贺云昭抬眼去瞧贺铭昌,她笑道:“这几年事忙,倒未曾与叔叔聊几句。” 贺铭昌手指轻颤,后背起了一层汗,许多久远的记忆从脑袋里冒出来,他尴尬道:“没事没事,昭哥儿你学业重要。” 贺云昭不紧不慢走到桌旁,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对了,叔父前几年提过云旭要娶妻,怎么几年过去一点消息没有了,难不成是婚事黄了?” 尤嫌刺激不够,贺云昭又道:“云旭哥从前就是个风流性子,可别是沾花惹草被上司给抓住了,到底是高娶了人家姑娘,可不能如此啊。” 贺铭昌心头一跳,猛的抬头,他斥道:“胡说!云旭备受他丈人看重,不收他彩礼就愿意嫁女。” 贺云昭轻挑眉,贺云旭成婚不可能不告诉她,那就只可能是还没办婚礼。 彩礼的事都说了几年,婚礼竟然没办,看来里面还真是有不少有趣的事。 若是不忙的时候,她不介意再和叔叔聊聊天,但不巧她最近很忙。 看着贺铭昌在她写信上盖好自己的印章后,她便吩咐小厮送他离开。 勤禾也拿了一张银票过来,他躬身道:“三爷,翠玲姐姐拿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过来,又按照三爷的吩咐问了杨二的事。” 贺云昭点点头,问道:“怎么说的?” 勤禾道:“翠玲姐姐说,杨二一早去马市租了一匹耐力好的马来,又找翠玲姐姐取了二两银子到衙门上办好了路引,后日城东边的商行要往江南道去取货,要路过息县,杨二便同两个咱们家里的小子一起去息县。” 往江南老家去的信和银子可就不能叫官府驿站去送了,加上老家那边祖父和父亲的坟前还需焚香告知他们贺云昭得中解元,那就更不是一封信能解决的事。 杨二从前是跟着贺父往江南扶灵的人,对一路还算熟悉。 便打发他去一趟老家息县,不仅是捎带信和银子,还要瞧瞧贺家的坟前打理的干净不干净。 勤禾又道:“小的过来路上碰见了秀芬姐姐,她说前几日给您做的衣裳已经备好了,就等着您去试试,您看是送来书房这头还是送去屋里。” 贺云昭讶异,因着这几句话倒是有些惊喜,她道:“你到我身边不久了,从前只叫你做些粗事,没成想你口齿还算伶俐,脑子里也是记得住事。” 勤禾到身边不久,她还是习惯使唤翠玲做事,如今一听这一番对答,勤禾竟也是出乎意料的伶俐。 她是知道勤禾未曾念过书,不过是能识得自己名字。 念书的人与旁人是不一样,念书的人即使原本只有三分伶俐,念书后便能长到七分去。 大晋的文盲率还是很高的,念书是一件奢侈的东西。 前院的不少老仆,做事还成,吩咐一些传话反倒是颠来倒去说不明白。 勤禾没念过书还如此伶俐,可见脑子聪明。 “嗯……”贺云昭沉思片刻,她便道:“往后我身边的事还是你翠玲姐姐管着,你就一旁学,闲着的时候你到杨小满那头去多学两个字,不做个睁眼瞎。” 勤禾听了脸上当即浮现喜色,“小人谢过三爷,一定好好识字,好给三爷办事。” 他乐呵呵的磕了个头便往外院去了。 …… 这日,贺云昭换好了新做的衣裳,往座师帖子上的地点去。 座师是举人、进士对主考官的尊称,因主考官被认为是考生的座上之师,便称为‘座师’,有些地方也会称‘座主’。 出榜之后不就座师就会按照朝廷规定宴请这一届的举人、进士。 座师对学子来说十分重要,不仅能提供学业上的帮助还能在未来仕途中提供很大帮助。 座师在阅卷中间往往会有自己浓烈的政治倾向,在他当主考官这一年考中的学子中定然会有一部分与他思路一致。 从自己欣赏的喜欢的学子中自然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大名鼎鼎的张居正,他在嘉靖二十六年考取进士,他的座师就是徐阶,能在官场中崛起,与他的座师对他的提拔离不开关系。 而张居正本人也继承了一些徐阶的政治理念和策略。 贺云昭身为解元,自然备受瞩目,她刚一进场就被不少人团团围住。 “贺兄还记得我吗?我们在文会上见过,你写的那首诗还留在我这儿呢。” “云昭兄,恭喜恭喜,如今你我竟也是同年了。” 贺云昭的温和的笑着,同眼熟的人一一打了招呼,直到两位师兄到来她才松了一口气,从人群中被解救出来。 只见两排桌子齐齐整整的分列两侧座师坐在前头,能够瞧见每个人。 今年京城的乡试主考官是原鲁州学政苗博。 贺云昭敛目一瞧,苗博端坐上首,方形脸一脸正气,长髯稀疏,显得十分威严,典型的鲁州人相貌。 她垂首听着这位座师的开场白。 “诸生能从乡试中脱颖而出高中举人,不仅才学非凡根式勤勉过人,本官阅卷之时,见诸位笔下文章,或剖古今之乱或陈今朝之弊端,为师便知这一科必是英才汇聚……” “望诸位今后秉持正直、勤勉之德,为大晋、为陛下、为百姓,忠君报国、修身立德!” 众人齐刷刷的起立,共饮一杯酒,“忠君报国!修身立德!” 待饮尽这杯酒,苗博便侧头一瞧,他笑道:“今科的解元贺云昭还何在?” 贺云昭振振衣袖,她起身恭敬作揖,“学生贺云昭在此。” 苗博笑容满脸,他目露欣赏,“不愧是人人称赞的明月郎啊,本官在鲁州多年都不曾见过这般风姿的少年人了。” 贺云昭温润一笑,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光,她道:“座师谬赞,有赖座师严格阅卷,在场的同年们都是学识不凡,云昭可不敢就此接下夸赞。” 苗博初入京城就为乡试主考官,他并不欲展示自己的权力,反倒是应该温和些拉近和考生的距离。 京城不同于鲁州,这学子中的大官子弟多的是,一脚心踩下去三个人,里面五个家里都有人比他官职高。 他含笑看向其他人,“你们说说,这解元还谦虚起来了,该不该罚他饮杯酒。” 一瞧主考官如此温和亲近考生,考生们也明白过来,立刻放开了自己,都笑呵呵的开始起哄。 “座师说的是,贺云昭这般风姿还谦虚着实叫人气恼,不仅要罚他喝酒,还必须写首诗来!” “说的极是!好久没见过贺郎写诗了,快些来!” “写的若好,咱们大家共饮一杯酒,写的不好,那可就要他自己喝下去了!” 第43章 回文诗又叫‘回环诗’, 这种诗可回环往复的阅读,即正读倒山读皆成诗句,有时还能表达出不同的意思。 程颐卿端着酒杯呆在原地, 倾斜的酒杯漾出一缕酒液顺着他手指滑落到手腕, 一时间竟毫无察觉。 谁也没想到仅是闹着玩便听到了这样一首充满趣味的回文诗! 确确实实是在起哄, 贺云昭能写出那些美妙绝伦的诗句并高中解元, 她要是现场作不出一首诗来才真是要该罚! 主考官苗博讶异一笑,他惊道:“竟是一首回文诗!一四句, 红炉透炭炙寒风, 风寒炙炭透炉红, 妙极了!” 又有人道:“二三句是炭炙寒风御隆冬, 冬隆御风寒炙炭。” “此诗不仅是一四句二三句是倒过来的, 二句前四个字是第一句的后四个字, 三句的前四个字是二句前四个字的倒读,四句前四个字是三句后四个字。” 此诗便是正着念反着念,循环往复,怎么读都有趣味! “好你个贺云昭还藏了这一手!” “有趣有趣,看来日后文会又要多出一项来为难人了,都怪云昭兄又出难题了。” “秒啊!越品越趣味横生, 来来来给我纸笔, 待我记下来日后回味。” “去你的,要记也是我来记,不准抢我的活计。” 贺云昭挑眉一笑,她侧头去瞧程颐卿, 轻轻摇头玩笑道:“大侄子,这酒是你喝还是我喝啊?” 众人瞬间哄笑出声,纷纷开始占便宜, “我与云昭兄可是同年啊,小颐卿!这下子你也得叫我声叔叔了!” “好侄子还不快回你师叔?” 程熙卿才回过神来,他扭头就道:“走开走开!” 一转身他就要跑,贺云昭哪能容他放肆,一个侧身就挡住去路,指着他道:“你小子起哄最快,跑的也最快。” 说话间已经有人上前‘偷袭’,一把抓住程颐卿,贺云昭大笑一声上前以两指抵住酒杯底端。 程颐卿哀嚎一声,最后还是仰着脖子就他好师叔的手把酒喝了进去。 喝完一抹嘴巴,他假哭道:“早知你有这诗,我就不出来,天啊!师叔待我太残忍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连同贺云昭在内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坐在上首的主考官苗博更是笑倒在桌子上。 既为座师举办的文会,那不仅是嘉奖诸位举人,更要给诸位展示的机会。 贺云昭眼神一闪,便扭过头去,她抬手点了一个人,“江兄,刚才就属你最起劲,你的字写的最好,还不快给我们露一手,便要你双手写字,写不好的这杯酒你可必须喝下去了。” 江举人蹲着酒杯还有些懵,一听明白意思才反应过来。 他最擅书法,两手同时写字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其实方才他起哄声很小,这会也明白贺云昭是给他了露脸的机会。 他笑的脸颊泛红的上前,连忙有人铺上宣纸等他展示。 只见江举人两手同时执笔,还是最小号的狼毫笔。 从上到下竟用小楷同时写字,左手写的便是贺云昭那首诗的前两句,右手写的便是那首诗的后两句,书写的是完全不同的内容。 这一手展示出来更是叫主位的苗博惊大了眼睛。 不愧是京城啊!这位江举人名次都排不上前十五,但竟有这一手本事。 不得不说单论考试成绩京城的学子可能考不过那些文风更加鼎盛的地区,但是论起自身综合的素质京城考生可绝不输任何人。 苗博本有意展示自己的亲和,实际能看得上眼的不过是前几名的举人。 贺云昭一打岔,她又帮了几位眼熟的同年展示一番。 一时间人人皆展示了自己拿手好戏,诗文好的便念诗,文章好的便当场写文章记录文会,绘画好的已经到一边去几笔勾勒出现场情景。 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贺云昭明白自己的名声已经足够,不需要再每一场的文会都把自己弄成主角。 她很愿意帮助很多学子展示自己的才华,并且是真诚的表示出赞赏。 或许有人背后说她此举是为了邀买人心,为人不真诚,但受过贺云昭帮助的人只会说那些怀疑的话语是嫉妒者阴暗心思作祟。 矮桌后,贺云昭笑意盈于眼眸,她抬手支着脑袋,跟随同年们的玩笑声低头浅笑。 苗博居于高台之上,他望向贺云昭若有所思。 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便以才华闻名,但从未听说贺云昭有什么倨傲名声。 在这种场合她也不急着展示自己,反倒是很愿意给其他举人提供扬名的机会 怪不得贺云昭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名声会那么好,毕竟谁都不会拒绝一个很会夸人并且愿意提供机会的朋友。 许多人都自称自己是贺云昭的友人,她从来不会反驳,只要你说她就认你这个朋友,前提是你必须走正道。 一场文会,苗大人展示自己平易近人的目的有没有达到不清楚,贺云昭倒是又收获了一堆粉丝。 即使贺云昭自己不说什么也有许多人主动为贺云昭背书。 …… 皇帝李燧是喜好文学之人,他平日里也会看一些诗集,关注一些他喜欢的大儒可出了什么注解。 这一首回文诗出现的地点是官府举办的举人文会上,且这首诗趣味十足,只听人描述便能感受到当时的热闹场景。 李燧斜靠在圈椅上,他翻开这一本,“红炉透炭炙寒风……” 回文诗有趣便有趣在玩弄文字,若说含义倒不至于多深刻,但就是叫人看了一遍又想反过来念一次。 他琢磨两下,笑道:“有趣!有趣!” 内廷总管崔德中在一旁笑着提醒道:“陛下,您再瞧瞧那作者。” 李燧视线下移,‘贺云昭’三个字映入眼帘。 他哑然,随后恍然道:“又是贺云昭?这孩子是个极有才华的,之前见过一次,令朕印象深刻。” 崔德中心里好笑,何止是陛下,几年过去了连他都对贺三郎记忆犹新呢。 这般年岁的少年郎,那般聪慧勇敢,既有才华又不失狡黠,未来定然是一方了不得的人物。 别以为太监是不识字,皇帝喜欢文学自然不会叫那些粗鲁不识字的奴婢伺候在身边。 崔德中的往事不必再提,他是念过书有些学问的,对贺云昭的本领十分清楚。 他道:“陛下还不知,今科乡试的解元正是这位小贺公子。” “哦?”李燧惊讶道,没想到这孩子不仅是有诗词上才华更有实务上的能耐。 要知道多少有名的诗人科考上却屡屡受挫啊,贺云昭则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李燧对贺云昭还真是起了一些兴趣,不过他作为皇帝反倒是习惯克制自己。 这个时候想召见贺云昭可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引得朝臣纷纷猜测他心思倒也烦人的很。 思及此处,他便打消了心思。 当奴婢的最重要就是体察主子的心思,崔德中一瞧陛下的表情便猜到了 他思考片刻笑着道:“陛下若是想知道些事不妨召小曲大人过来。” “嗯?这是为何?”李燧问道。 曲德中答道:“陛下有所不知,小曲大人和小贺公子那可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对友人啊。” 李燧的好奇心被勾的下不来,召见贺云昭还需要多思考思考,但是召见一个翰林院的官员就不需要了。 “来人,传召曲瞻。” 不过两刻钟,曲瞻已经到了太极殿,他跟着宫人进门。 他躬身作揖道:“臣曲瞻,陛下圣安。” “近前来,”李燧招招手,他笑着道:“也是朕好奇心作祟,念了一首诗句,作者便是贺云昭,听说你都与他是好友便叫过来问问。” 他之前并不知晓二人是好友,这会子倒是细细一瞧,再回忆一下记忆中的贺云昭的相貌。 有些好奇道:“你们二人倒真是都生的一副芙蓉面,还都是才华卓绝的人,可会不服彼此。” 曲瞻在御前侍奉许久,自然知道这这位陛下是个性情极温和的人,等闲事都不会怪罪人。 他便幽怨道:“陛下可真是神机妙算,云昭服不服我倒是不清楚,我最开始可是不服他的。” 李燧轻笑一声,问道:“难道还有什么趣事不成。” 这曲瞻在御前一向进退得宜稳重的不像是一个年轻人,难得见他这幅表情。 曲瞻叹口气,“臣与贺云昭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或者说是我单方面挑衅才对。” 他口才不错,在御前又锻炼多时,把本就一波三折的故事更是讲的妙趣横生。 连本来已经了解过其中原委的崔德中跟着都听的入神。 更别说完人听到的都是传言的版本,曲瞻这可是第一手消息,好多细节只有他与贺云昭知道。 由他这个手下败将说来才真是颇具趣味,要是换成贺云昭本人来说反倒是失了这种感觉。 李燧早清楚贺云昭的家世,对曾经的贺老爷子与贺父都记忆深刻,这会把祖孙三代连起来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只是说话间,他想到贺家也是三代单传香火未断,如今又有贺云昭这样出息的孩子,贺家父子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 他呢? 膝下再无任何子嗣,李燧听着听着嘴角便压平了,神色有些失落,只是他很快掩饰好心情。 又听了几句曲瞻讲的趣事,他也跟着笑了几声。 很快便道:“朕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曲瞻顿首称是。 第44章 自乡试之后, 贺云昭并未大宴宾客,不过是请了几桌家宴,在亲朋中热闹热闹。 座师苗博渐渐与她走的近些, 还叫她去家中喝酒, 不过当时她舅舅新添了一个儿子, 她便去吃满月酒, 于是遗憾拒了苗大人的邀请。 十一月初六,苗大人再次下帖子邀她去西四胡同的小院小聚, 同去的还有几位乡试上的同年。 师侄程颐卿赫然在名单上, 两人平日里玩的还好。 从前贺云昭跟着师兄刘苑听讲的时候便与程颐卿是同窗, 不过因为穆砚与她关系太好反倒显得程颐卿与他们俩隔着一层。 车上程颐卿有些好奇, 他问道:“云昭, 朱检兄听说是没接到帖子, 难不成就叫了几个人?” 宴会上闹着叫师叔师侄不过是玩闹,两人平日里多是称呼名字。 贺云昭闻言皱眉,“朱检师兄也是名列前茅,况且他家中……” 未尽之意两人都明白,此次乡试书院里参与的人不少,赵同舟上一次便堪堪在榜边缘, 这次算是意料之中的落榜了。 朱检性格沉稳的多, 此次中了乡试的十二名,而程颐卿是十八名。 按理来说,苗大人若是请自己乡试的学生饮酒不会不请朱检。 三人同出一门,都算是丁老门下, 单单抛下一个人岂不是故意给人难堪。 况朱检家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他家也是书香门第,姐姐朱氏是宫中的嫔妃。 一个嫔妃算不得什么, 但陛下后宫人少,一共不到十五个人,朱氏能有名姓已经是了不得的厉害了。 程颐卿暗叫不好,他扯开僵硬的笑容,扭头看向贺云昭,只见他眉端微蹙,似乎有什么想不明白。 “嘶!”他挤眉弄眼的问:“云昭是不是没出去玩过?” 贺云昭:“?”什么意思? 她有些没听明白,问道:“什么出去玩过?” 程颐卿清清嗓子,“小云昭啊,可怜咱们穆小将军去了边疆没能和你作伴玩,倒叫朱检师兄给带的清心寡欲了~” 他眉端一挑,笑的极暧昧的搂住贺云昭的肩膀。 程颐卿虽然从前经常与贺云昭、穆砚二人一同念书,但他年纪大了几岁,性子也闹的很,与两个小娃娃样的师弟自然玩不到一起去。 这会子聊了几句已然明白过来。 朱检师兄一向是个正经的,三年前院试之后就成婚了。 如今孩子都两岁多了,他一贯又是个爱待在家里的,等闲叫不出来玩。 再加上苗大人请的地点是在西四胡同,那一片可是有名的玩乐地点,不仅包含诸多口味绝佳的馆子小院,更有不少心照不宣的玩乐地方。 程颐卿笑的荡漾,他意味深长道:“看来云昭十分得座师喜爱,这是要送你一份大礼呢。” 贺云昭一抖肩膀,她抬手挥开程颐卿的手。 她或许听不懂怎么回事,但对男人这种古怪的笑容还是看的明白,看来今日要去的场所恐怕不太恰当。 说不恰当还是委婉了。 马车顺着胡同一条窄窄的胡同口往里走,两侧都是有名的酒家,左边‘李家琼香榭’,右边是‘临川美酒’。 这两家可都是靠着真本事立足京城的酒家,李家琼香榭的酒品类多,可选择的地方多,卖的也是极贵,临川美酒则是曾被选为贡酒。 这两家都是消费很高的酒家,能开在这一条巷子口,也着实难得。 贺云昭撩开帘子,面无表情的向外看,所见之处无不穿红挂绿。 大晋明面上是禁官员嫖妓的,但是仔细翻开大晋的律法书就能看明白,大晋禁的是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但在节庆日并不限制官员与官妓饮酒玩乐。 官妓的意思包含多样,但总体来说就是为官府的宴饮庆典提供歌舞、音乐表演等,其中女子多为罪人家属、奴隶买卖、俘虏以及贫困人家的女子。 她们通常居住在官府指定的居住特定区域由官府统一管理,在服饰以及行为方面都有很多规范,管理她们的衙门是选宣徽院。 允许她们被赎身,只要拿出银子就可以,需要注意的是,赎身只代表不再需要接受官府管理,可从籍贯上她们仍然是贱籍。 从这里或许察觉有些古怪了,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那普通人与官妓发生关系呢?官员与私妓发生关系呢? 马车一路行进到小院门口,此处装饰的金碧辉煌,进门时闻了一些燃烧的香料气味。 贺云昭鼻子微动,她闻了闻这十分甜腻的香气,虽甜腻但不是便宜货色。 她环顾四周,扭着脑袋极自在的四处瞧瞧,对垂下的绸缎感兴趣还会拽一下看看。 期待看到贺云昭惊恐面容的程颐卿可是失望了,“云昭,你这竟然一点不紧张兴奋?” 贺云昭瞟他一眼,她无声的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 这算什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可是看过电视剧看过纪录片去过小酒吧的人,这点子灯红酒绿湿湿碎啦~ 不过看是看,面对面到眼前时,贺云昭脑袋还是宕机了。 一共四个人,左边是座师苗大人,右边是师侄程颐卿,对面是姓李名晖的安王爷。 他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贺云昭低下头…… 右侧脚边是捧着一双柔软布鞋的绿衣女子,脸庞青涩神态羞赧,她柔柔跪在她脚边上等着她换鞋去旁边席子上。 左侧是立的粉红色衣衫的女子,这位就看起来成熟很多,肌肤白腻丰润,脸颊晕红眼带妩媚之色。 右边穿的普通严实,但清纯娇美,左边露出大半个柔软胸脯并一小节白皙手臂,姿态是那样的柔软多情。 清纯娇美神态青涩的妹妹与妩媚娇腻柔软多汁的姐姐,属实是把男人那点癖好拿捏的死死的。 可……姓贺名云昭,对外性别男,实际性别女,她看着伺候周到的两位女子…… 贺云昭:“……” 昏黄的灯光下展示了什么叫人比花娇、灯下看美人,如果是个没沾过女人的愣头青在这恐怕已经呆住了。 只可惜,被热情的招待的是贺云昭。 男人有头上的脑袋和底下的脑袋,有时候会争夺一下思考主权。 但她没事,她就一个脑袋,理智太多了。 她比脸红到脖子的程颐卿自如多了,她轻笑一声。 话还未出口,这声轻笑就叫人品出了几分东西,苗博放下酒杯,心中一顿。 贺云昭道:“多谢王爷费心款待,只是我一贯不爱和女子玩闹,咱们喝酒就是了。” 安王李晖有些着急,他皱眉道:“是不是光不好,贺解元你近前瞧瞧,这两位可是本王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可是为了拉拢这位陛下十分欣赏的年轻人花费了不少心思,请这两位头牌出来可是花了他足足四百两银子! 一个京城的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花销大概在二十两,一套四书五经的旧书价格在二十五到三十两白银。 这四百两是买下这二位姑娘的出场,绿色衣衫的女子甚至还是处子,只要贺云昭看中,安王还要再花二百两银子买下她的初次。 贺云昭若是知晓安王为了拉拢她花费这样的心思只怕会笑出声来。 说诚意,为了拉拢她这一顿加上酒席不下五百两。 说大气,看好的姑娘只买了一半,等贺云昭看中后再付钱,这难道也叫分期付款。 “贺解元年少,想必未曾见识过这些有趣的玩意,今日既来了本王定然是要好好关照你的,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来。” 贺云昭无奈的摇摇头,这人根本没把她说的不喜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的托词罢了。 没有几个男人会拒绝这样的温香软玉,何况是他认为‘贺云昭’这样极年轻的少年郎,热血勃发不识女人滋味。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思绪,没想到竟真照着曲瞻说的来了,安王喜好时拉拢的文人拉到她脑袋上来了。 贺云昭道:“殿下实在太客气了,我……” 话音未落,苗博已然起身亲自推着贺云昭坐下,又一挥手吩咐道:“快服侍好。” 贺云昭嘴角有些僵硬的坐下,怪不得苗大人一个不出名的鲁州学政能调回京城来,之前还认为是他足够出色,如今一看竟然是安王府在背后使力了。 这是王爷,即使贺云昭十分不喜,这也是一位王爷,是有概率登上皇位的王爷。 另一边坐的还是她的座师,她无奈只能坐下,最后选了那绿衣女子作陪。 程颐卿旁边则是那粉色衣衫的女子。 李晖为了气氛还玩笑道:“惜瑶姑娘,这可是你极喜欢的那位明月郎啊!还不快快喂他一杯酒,也不枉你日夜念诵诗篇。” 贺云昭扭头看向这位姑娘,笑道:“姑娘喜欢我的诗?” 惜瑶红着脸,她含情脉脉的看着贺云昭,一双手柔弱无骨的捧着一杯酒。 她看人的眼神那样柔软那样专注,仿佛只有你一个人。 李晖等人看着贺云昭似乎是被女子的柔情所打动,他温柔的握住姑娘的手,包住那杯子。 道:“姑娘若喜欢,我车里还有一张写好的诗篇,叫小厮过去取来,在左侧下方匣子里写着去字那张,找我那小厮勤禾就是。” 惜瑶笑着应下,“多谢郎君赠诗,这下我便是日夜都不敢眠。” 靠在车厢上吃糕点的勤禾一脸懵的被小厮叫住,“你家公子叫我来取车厢里的诗篇,要送给惜瑶姑娘呢。” “说是在左侧匣子里,写着去字那张。” 第45章 勤禾在马车里无声尖叫, 他只是一个当差没多久的小子,从来没处理过这种事啊! 三爷的记性十分好,从来不会记错什么, 不可能马车里只有一个匣子, 却要说里面有他的诗篇! 这一定是遇上事了, 他再思索一遍那小厮说的两句话。 三爷说, 诗篇在车里左侧匣子中,写着去字那篇。 勤禾的脑袋疯狂运转, 前半句是提醒他, 后半句的去是说要走? 去……曲???曲公子!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 “小哥, 好没好?你家少爷还在里面等着给姑娘送诗呢。” 勤禾脸色扭曲的狠狠一呸, 送个屁的诗, 给你送终!敢拘我们家三爷! 他声音努力控制好,开口道:“没找到。” 打开车门下车,他无奈一摊手,“车里那匣子里没有那首诗,我们三爷或许是记错了,你回去说一声吧。” “啊?”小厮有些失望的探头往车里看, 没能拿回去东西, 自然没有赏钱,真是倒霉。 却没想到没拿到东西竟然还有赏钱,李晖十分大方的给了银子。 在自己要拉拢的人面前,他是要维护好自己的形象的, 从细节处就注意显示实力。 贺云昭微笑着开始周旋,她听着安王各种好奇的问题时不时回答,令人意外的是安王其实是言之有物的。 说起朝政如此她不知道, 但单论诗词歌赋安王并不是窝囊废,甚至能称一句才华风流。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本王对了,贺解元,到你了!”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她轻笑着念出这首诗,用手掌轻轻搂住惜瑶姑娘的腰身。 白皙漂亮的四指陷入到女子的衣裳中,隐没在腰带下。 贺云昭眉眼极美,她的眉很浓,睫毛很黑很密,瞧着便有一种含情之感。 此刻眼神不再清明,玩闹间鼻尖凑近姑娘白腻的脸颊,似触非触,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的人脸红心跳。 贺云昭端着酒杯,自始至终未曾送进嘴里。 不是借着连诗灌进程颐卿嘴巴里,就是温柔扭头看着惜瑶姑娘,等她挡酒。 她心里默默抱歉,颐卿啊,你喝多了睡在这半点事不会有,但是我可不行。 惜瑶姑娘啊,麻烦你了,回头一定给你小费。 程颐卿没那么懂贺云昭的眼色,或者说他也有股兴奋劲儿在。 这可是安王李晖啊,公认的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两位王爷之一,且他比另一位的名声好上不止几十倍。 这样一位王爷亲自来拉拢,作为一个还未正式踏入朝堂的举人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程颐卿明白自己只是云昭的搭头。 论起名声,贺云昭的才华在京城才是独一份的,举人那么多她一点不显眼。 无非是朱检师兄有外戚背景,安王不好叫他过来免得被朝臣弹劾。 为了叫云昭自在一些才叫他来陪。 但即便如此,程颐卿依然很欢喜,能够和安王搭上线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贺云昭很理解他的兴奋但不妨碍想回去打死他。 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子的身份,如果没有曲瞻的消息猜测出的陛下更喜庆王…… 她绝对会抓住安王这个机会,她甚至能出很多歹毒的主意把庆王排除在继承人范围外帮助安王夺位。 即使安王是个傻比也没关系,她愿意为了权势忍一忍,是个傻比更好,方便她洗脑。 但没有如果,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安王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傻比。 真男人可不会拒绝美色拉拢,何况还有其他好处,美色不过是请喝杯茶一样的东西罢了。 她扭头看一眼被她灌了两杯的程颐卿,他脸颊泛红眼神轻飘飘的落在安王身上,撑着脸听那傻比吹嘘。 什么破师侄!在这个场合他甚至没有惜瑶姑娘有用。 惜瑶姑娘轻轻的将手抚在贺云昭手臂上,她引着贺云昭的手将杯子抵在自己唇边,娇娇道:“郎君喂我可好?” 贺云昭笑一声,她道:“好啊,那我喂你。” 她一手托着惜瑶的脸,一手将酒抵在她唇边,酒液顺着白皙的脖颈流下,晃的人眼热。 ‘风流’的贺云昭甚至用指尖凑上去轻轻一拭,眼睛里仿佛有道钩子,她道:“弄脏了姑娘衣裳,我赔你一件可好?” 李晖:“!” 苗博:“!” 程颐卿:“!” 这……这也……这也太会玩了!!! 程颐卿颤颤巍巍的伸手指着贺云昭简直说不出话来,“好你个贺云昭,你……你!” 贺云昭轻笑一声,垂下的眼睫划过一道深深的阴影。 二傻子程颐卿,一点比不上惜瑶姑娘! 惜瑶是处子不假,但她也是从小在这地方长大的,看着面容青涩而已,一坐到贺云昭身边开始玩乐那是十分会看眼色。 她立刻就察觉到身边这位公子对她一点想法没有,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即使身边这位贺公子将手搂在她腰间,摸着她的下巴要喂她喝酒,但很奇怪,这位贺公子没有那种男人的侵略性。 院里的小厮去拿诗篇没拿回来,惜瑶便猜这位贺公子恐怕想走。 况且作为贺云昭身边的最近的一位姑娘,她是最清楚贺云昭压根没喝进去酒的,这种情况一定是对此心存防备。 于是惜瑶自然是配合着帮贺公子喝酒,既能达到安王要她陪好贺公子的要求又能不惹贺公子生气,说不定还能拿到贺公子的补偿银子,一举数得! 她眼睛眨眨,又继续痴缠着撒娇。 至于什么她倾慕贺公子的诗,假的!半个月前安王来要她背熟的,妈妈还多收了十两银子。 贺云昭简直越看越满意,惜瑶姑娘这脑子,不需要任何暗示就能看眼色配合好,一直给她挡酒。 她倒是不怕喝酒,她酒量很好。 怕的是这安王为了助兴酒里加东西,还美滋滋的认为是招待好了她。 这边的贺云昭极限扮演风流公子,演技甚至超过了安王等人的想象,另一边的勤禾也在疯跑。 马车不能动,勤禾当然只能靠两条腿跑了! 他两条腿抡的飞快,一溜烟的往翰林院大门口去找救兵。 曲瞻与贺云昭常来往,勤禾便留心记住曲瞻的当值时间,在三爷问起的时候能够快速回答。 虽然贺云昭从来没问过,但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离翰林院不远处,勤禾终于眼尖看到了悠哉骑马回家的曲公子! “曲公子!”勤禾激动的大喊! “嗯?”曲瞻右手拉紧缰绳,他停下疑惑问道:“勤禾,你怎么在这?” 勤禾哇的一声,眼泪流了满脸,“您快去救救我们三爷啊!” 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还以为贺云昭是被强行扣下,在与曲瞻描述时自然带了很多自己的情绪。 曲瞻策马快行,很快赶到胡同口,有人见来势汹汹急忙去拦,连忙谄媚道:“公子!公子,您也是来喝酒的吗?” 他端坐马上,携着一身凌冽怒气,瞧出这几个人是要拦他,心头当即一狠。 “啊!” “啊!救命!” 马鞭呼啸而过,两鞭子打的人不敢再拦。 这也不是龙潭虎穴,人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里敢惹这样的公子!且看人家一身衣裳,官服还没脱呢! 曲瞻眉眼狭长深邃,此刻覆盖着一层寒意,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泄露了他极力压制的怒火。 砰!门被踹开! 已经醉懵了的程颐卿:“?” 被贺云昭灌酒中的安王李晖:“?” 只是作陪却莫明被挑拨了与安王关系的苗博:“?” 一手摸着姑娘白皙滑腻肩膀一手还在灌安王酒的贺云昭:“(*^▽^*)!” 曲瞻的脚还踏在门槛上,他看看衣衫半褪妖娆靠在贺云昭怀里的姑娘,再扭头看看旁边端着酒杯的安王。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这么会玩的一定不是我们家云昭吧。 曲瞻憋住一口气,“贺云昭!你还在这里饮酒作乐!丁老到处找你呢知不知道!” 贺云昭做出惊恐的表情,“师父找我?我竟完全不知?” 她迅速把装醉的惜瑶姑娘扶到一旁,然后两步冲刺到曲瞻身边。 她迈步出门前才一拍脑袋,“哎呀!真是的。” 她回过头,拱手作揖满脸歉意,“实在对不住王爷,家师找我有事,我竟不在,少不得一顿罚了。” “在下告辞,还望王爷勿怪。” 说完不待李晖开口急忙就要跑,李晖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甚至跟着贺云昭的动作挥挥手。 只有苗博心下一叹,他望着贺云昭远去的背影,看来贺云昭并不愿意与安王为伍啊。 …… 贺云昭上车之后累的靠在车厢边上,她半阖眼,几乎不想说话,不仅耗体力还耗脑力。 曲瞻抱臂在一旁,他冷笑一声,“好啊,贺大公子,还有这一面,着实叫曲某刮目相看啊~” 贺云昭:“……” “胡说八道什么呢?” 曲瞻咬牙,心里不知从哪来的气劲,“你我如此亲近我竟然不知你这么会玩这些!” 贺云昭睁开眼睛看着他,“曲某,我是为了脱身,懂不懂?” 曲瞻瘪瘪嘴,他实在没立场说什么,道:“你身体怎么样?” 贺云昭摇摇头,“没事,好在有程颐卿和惜瑶姑娘在。” “惜瑶姑娘!”声音直接劈叉! 曲瞻猛的一下差点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和姑娘家这么熟了!” 贺云昭扭头看他,“曲某,能等我说完吗?” 曲瞻憋屈坐下,明明他是‘救命恩人’啊,“能,你说。” 第46章 李晖酒醒后, 他经过身边人一提醒才明白过来贺云昭并不喜这样的玩乐。 李晖:“?” 李晖很委屈,他大张着嘴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这?那?” “贺云昭那般放浪, 玩的比本王自在的多了!他竟然不喜这种方式?” 平心而论, 安王很有诚意了。 贺云昭并非朝廷大员, 李晖自然也却无法承诺什么官职位置。 拉拢这样年轻的举人无非是看在贺云昭本身的声名上, 他能够在文人中为安王李晖多说几句话,增强一下印象。 要是往贺府送舞姬优伶认为以此能打动贺云昭那才是侮辱, 但凡是个有些文人风骨的都会断然拒绝。 但是在高端消费的小院中找了两个头牌当做酒桌上的添头, 那就纯是诚意了, 代表安王招待贺云昭的诚心。 女子或许难以理解这种行为, 但对好多男人, 甚至大多数男人来说, 请好友去喝花酒就像女孩之间送一份糕点一样。 安王酒醒后委屈很,既然那贺云昭不喜如此行为,“那本王给他送些金银财宝如何?” 苗博有些头疼,他按住李晖的手,尽量解释道:“王爷,非是你招待不周, 只是那贺郎并不愿与你这么早联系上罢了。” “他前途无限, 明年会试之后必然一飞冲天,即使不能拿到实权,就凭陛下对他诗词的喜爱,他在翰林院站稳脚跟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心下叹口气, 尽量平心静气道:“王爷若是忧心不妨送一份补品过去,待来日王爷……贺云昭那样的聪明人定然会早早站在王爷身边。” 以贺云昭当日情态能瞧出,他本人并不是那种死正经的人, 玩乐起来倒像是浪荡公子哥。 苗博并不意外,古往今来多少诗人都是这幅德行。 但贺云昭拒了这些,并不是他真的不喜玩乐,只是瞧不上安王罢了。 那等年少得意的公子怎么能瞧得上安王这样愚钝的人呢。 勿说贺云昭,苗博自己有时候都能从隐秘处察觉到安王的蠢,早早意识到自己上司是个蠢货,他的心里并不好受。 但苗博并没有不甘心,他只是一个被地方官场磨平棱角的中年人,能够回京全靠安王府提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看着还抓着脑袋想不明白贺云昭是怎么回事的安王,不由得心下叹一声,若是安王能有老安王五分的才智,也不会被贺云昭一个举人那般嫌弃了。 将来若是有一日安王得以荣登大宝,那么掌权究竟是安王还是老安王,谁又说的准呢…… …… 贺云昭收到一箱子燕窝人参时毫不意外,即使安王笨了些,他身边总有很多聪明人能劝住他。 几日后,她还细细了解了一下安王当日请她一顿酒席的花费,五百七十两! “啧!”她忍不住啧出声来,若有所思。 她以前听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单身男性每月最大单笔花销是嫖妓。 如今一瞧,竟然诡异的有些道理,属实是不知道从哪里反驳。 贺母掌家,府里收到一箱子补品,她很快便知道了。 一瞧帖子上的落款,安王府? 她当即就变了脸色,吩咐道:“去叫昭哥儿过来。” 很快过来的贺云昭一手撩开衣摆,迈步进门,笑道:“娘,什么事啊?” 人还未坐下便听到一句,“昭哥儿,你老实与我讲,你怎么和安王府扯上关系了?” 贺母的眉头皱的死紧,安王的那些个做派说是喜好诗词歌赋在文人中颇有声名,但是细细一听那些事,后院的姑娘家都怕脏了耳朵。 真以为后宅女子不知道他们男人聚在一起写诗喝酒时做了些什么好事?不过是装傻罢了。 贺母担心的便是云昭在那样的地方万一暴露身份,那后果不敢想象。 贺云昭抿唇轻笑一声,她眉眼笑意盈盈,“娘,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绝不会沉迷于玩乐。” 贺母气的一巴掌拍在贺云昭肩上,“你个小混蛋!我问你怎么和安王玩在一起的,你倒是会给我打马虎眼。” 肩膀瞬间痛起来,贺云昭皱着脸躲开,她喊道:“娘!” “哎呀,您就放心吧,安王是喜欢我的诗词,才想多和我亲近,不过我已经拒绝了。” “你瞧,安王这不是脾气很好嘛,被我拒绝了也丝毫不在意还送了一箱子东西过来赔罪。” 贺母半信半疑,她实在想象不出贺云昭在那样放浪形骸的场合里如何保护好自己的身份。 直到两日后,她娘家姚家来人,弟妹文氏和弟弟姚斌一起上门。 姚斌惊恐张开手臂画了一个大圆,震惊道:“二姐你是不知道!那昭哥儿玩的那叫一个……不堪入耳啊!” 贺母嗤笑一声摆摆手,她十分不信这话,“胡言乱语,昭哥是最老实不过的孩子,她才不会如你说的那般。” 文氏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姑姐,“二姐,你竟还认为昭哥儿是个老实孩子!你怎么还能这么想。” 姚斌狠狠点头,面容上能瞧出和贺母的相似之处,他神色有些夸张,看起来格外‘单纯’。 “昭哥儿就算考中举人,可你瞧他的年纪,分明还是个孩子!在外面胡天黑地的玩,二姐你可要好好管管。” “是啊二姐,人家外面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那什么西姑娘东姑娘的因为陪昭哥儿饮酒作乐如今竟然都叫了高价了!” 贺母还是不信,她的弟弟她清楚,当年姚家也是起来过的人家,她祖父甚至还提携过贺老爷子。 没想到后来一年不如一年,她父亲那一代便没怎么起来,她父亲去世后,弟弟更是爬都爬不起来。 贺父还曾想过拉扯小舅子一把,但是喝两次酒后他便再也不提,最后只是按照贺母亲的心意往姚家送些东西过去。 贺母自来便认为弟弟没什么坏心,只是撑不起来,弟妹文氏倒是有些不安分,但也做不出太大的坏事来。 上次文氏热切的邀贺母收藏一批古董被拒,她想自己吃下一批,但姚斌是个抠门的人,绝不愿意拿出这笔银子。 气的姚氏回娘家借了一笔银子,她要吃下一批古董。 目前嘛,只能说古董仍在她手里,但是值多少银子就不清楚了,她自己对外说是要留给儿子的。 贺母懒得管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是弟弟弟妹上门来说她家云昭的坏话,这种行为还是激的贺母脸色不好。 她气的脸红颈热,斥道:“胡说!昭哥儿那样正经的孩子你们还敢造她的谣来!你们还是亲舅舅亲舅母吗!” 姚斌和文氏对视一眼,这回是真冤枉啊! 他平日里是抠搜些,对待几个外甥外甥女都平平,但他也知道贺云昭这个外甥有多厉害。 他可就盼着这个外甥出息以后还能拉他一把呢,怎么会故意坏这个外甥呢! 他急的不行,忙道:“二姐你听我说!这事是真的!我这不是怕外人把咱们昭哥儿带坏嘛!” 姚斌语重心长道:“昭哥儿年纪再大在咱们面前也是个孩子啊,他如今被人引到歪路上,咱们做长辈的可要给他把把关。” “男孩子家年少热血,一时沉迷美色也是有的,可咱们不能叫他如此下去啊。” “姐夫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昭哥儿成才啊!” 前面说多少句贺母皱眉不赞同,直到姚斌说了这一句,贺母眼泪哗的一下便下来了。 她瞬间哽咽,道:“你姐夫临去前心心念念的就是昭哥儿,如今她考上举人也算是对得起她爹了。” 捻着帕子拭泪,贺母哭的难以自抑,“可怜我那官人还没感受到儿子考上举人的感觉。” 口干舌燥说了好半天的姚家舅舅舅母:“……” 姚斌尴尬的拍拍姐姐肩膀,试探道:“要我说昭哥儿年纪已经到了,少年初识情滋味,难免控制不好,不妨给他定下婚事,成婚后人便长大了,懂得控制自己。” 贺母噙着眼泪扭头看自己弟弟,“你说什么?” 姚斌继续道:“二姐,文家有个姑娘那是样样都好,德言容功无一不好,你一瞧那姑娘你也喜欢。” “咳咳!”贺母清清嗓子,她擦干净眼泪,冷静道:“哦。” “那姑娘家中父兄是什么官职?你说是文家不会是弟妹娘家那个文家吧,那可不成。” 贺母一扬脖子,骄傲的仿佛一只大公鸡,她嘴里不断道:“我儿可是今科解元,那是举人老爷,整个大晋你瞧瞧!有几个比得上我儿子的年轻人。” “更别说我们贺家那可是有底蕴的人家,他祖父曾为尚书,他父亲也是办过好差事的,被陛下恩封的侯爷。” “昭哥儿可是我贺家的三代单传,他的夫人就是贺家的冢媳,岂能是一般人家的姑娘担得起的。” 贺母嘴角轻撇,这一连套发言不知道私下里练习了多久,就等着有人给云昭介绍婚事时拿出来砸人。 也没想想这第一砸应在了她自己弟弟弟妹身上。 她眼睛一挑,愣是把圆眼挑成了吊梢眼,十足的尖酸刻薄,“甭说什么文家武家的,要是配不上我们昭哥儿,我和我婆母是决计不能同意的。” 被喷的找不到东南西北的姚家舅舅舅母出了贺家大门脑袋还是懵的。 文氏纳闷道:“从前也没见二姐如此……如此尖酸啊,如今一瞧这模样简直是吓人。” “就算昭哥儿是个人人都爱的香饽饽,人家姑娘家也不是非要找罪受嫁到贺家啊!” 上面两重婆婆,婆母还如此言语,岂不是叫未婚的姑娘家人人畏惧,毕竟瞧这样子嫁进来必不能好受多少。 第47章 京城的乐坊修的奢华, 前后三座小楼,各有不同的歌舞,中间以连廊相连, 客人由侍者领路。 最中间的那一座是专供官员接待庆贺之用, 各个衙门在年节前都会全体出来吃一次酒权当做联络感情。 可要是地点设在了主官家中, 反倒显得不庄重且隐隐有党派之感, 于是便统一选在京城的乐坊中会饮。 大晋国土广阔与不少小国接壤,每年这些小国都会进京朝拜, 鸿胪寺也会统一将他们安排在此处宴饮。 左侧是一些普通商人常去之处, 消费更高一些, 贺云昭便避开那边选了右边这座。 右边这座小楼被戏称为‘芙蓉楼’, 盖因此处不论男女艺者均是好相貌, 每月的初二还会举行一场大戏, 不少人甚至会全家一起来看。 贺云昭是万万没想到,千挑万选这么一个‘素’的地点,竟还能被挑出毛病啊。 赵同舟竟消遣起她来了! 贺云昭连声拱手,“冤枉啊!我不过是多瞧了几眼,你还要挑我几句,那正戏我听不太懂自然不专心。” “小曲活泼欢快又听得懂自然是愿意听。” 赵同舟不依不饶, 他抬手便敲一下酒杯, 笑闹道:“大胆狂徒!还敢狡辩!那姑娘唱腔一般动作也不流畅,偏你瞧的专心!” 赵同舟本来就是活泼爱闹的人,他玩笑起来容易收不住。 但这会对儿谁也不会计较,都清楚贺云昭是为了放松才出来玩的, 可要将把她陪好。 他手指一点一点,从桌子上划过,开始大谈特谈贺云昭进门的种种表现! 赵同舟眉端一挑, 他跳起来一脚踩在自己凳子上,“贺三郎还不从实招来!” 贺云昭笑的收不住,台上的戏哪有赵同舟演的好啊,跟他比起来台上不过是清汤寡水了! 她连忙抬手抵挡住,笑的快要岔气,“好好好,就我一个是年少轻狂,你们都是清心寡欲成了吧!” 清心寡欲四个字瞬间引来一大片声讨声。 不多时台上换了乐器,这次表演的就是有男有女,琵琶、琴、筝,阮、笛子、轧筝等各种乐器一一上台。 贺云昭等人的包厢在二楼,他们坐在桌边饮酒可以直接瞧下面台子的情况。 只见一个水红色衣裳的女子抱着琵琶上台,身段柔软曼妙,梳着高高的灵蛇髻,神情温软妩媚,一时间满场人的视线都被她给吸引了。 贺云昭也不例外,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台下,手里这杯酒端起后放在嘴边一时间竟没喝下去。 女子伴随着婉转的琵琶声轻轻吟唱,语调轻柔含着一点南音,垂眸颔首间姿态漂亮的如同一株玉兰花低垂。 “好听吗?” 幽幽的一道男声响在贺云昭耳边,她惊的差点骂人,拍拍胸口气道:“你做什么!” 曲瞻冷冷一笑,自己挪着凳子离贺云昭近一些,他问道:“还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 台上来来去去上了不少人,他坐在贺云昭身边,没怎么细心留意也能发现贺云昭看的最多是刚才上台的男琴师,然后便是现在抱着琵琶的女子。 他幽幽道:“你喜欢这个风格?” 贺云昭瞧一眼台上的姑娘,轻轻摇头,她道:“这位姑娘技艺高超,我才多看几眼。” 紧接着曲瞻又问:“刚才那个男琴师呢?你可是看了全程。” 贺云昭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扭头看向曲瞻。 距离很近,几乎只有两拳的距离,她能看到曲瞻狐狸一样的眉眼,没有丝毫魅惑反倒满是清冷之气,呼吸几乎能打在彼此的脸颊上。 曲瞻有一副好相貌,她以前就知道这一点,现在更加确定了。 贺云昭垂眸往后仰了一点,又被曲瞻用手托着脑袋带回来。 他扯着嘴角,“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贺云昭心里呵呵一笑,当然不能说。 总不能告诉他她喜欢男人吧,她是个纯纯异性恋啊,能欣赏女性的美丽但更爱看漂亮男人! 她心中无语,立即就要开口搪塞过去,却被抢了话。 曲瞻严肃道:“豢养娈童非正道,虽然如今有些人以此为风雅,但你千万不能学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云昭轻咳一声点点头,她瞧着曲瞻的冷脸,笑道:“我怎会有那种风雅嗜好,不会是多瞧了几眼,你还担心上了。” “知道你是为我好,也不必如此严肃。” 她举起酒杯,“来,喝酒。” 说罢,捏着酒杯凑到嘴边,她仰头一饮而尽。 纤细白皙的脖颈随着仰头的动作全部显露出来,中间鼓起,两侧连着锁骨能看到一整条的凹陷,灯光洒下仿佛那里盛了一汪亮晶晶的湖泊。 读过洛神赋吗? 曲瞻的视线缠着贺云昭,心头冒出的第一句话,‘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他收回视线,有些口渴,给自己斟一杯酒来喝。 赵同舟从栏杆处跑回来,道:“裴世子怎么还没来?” 贺云昭想叫人出来一起玩放松放松,虽然感觉裴泽渊可能不会来,但毕竟这也是她的朋友,何必落下谁呢。 裴泽渊派人回口信说今日有些事忙,可能会晚一些到,叫贺云昭不必等他。 若是宴席早早结束,他便去贺家找她单独喝酒。 “咱们都喝了两壶了,他还没到,可要罚他的酒。”赵同舟嬉闹道。 曲瞻扭头翻个白眼,“罚这个罚那个的,最该罚的就是你!” 他心道,就你长嘴了?姓裴的不知道给你灌什么药了你倒替他说上话了。 无缘无故被顶了一嘴,赵同舟可要气的,几步上来就找曲瞻闹。 贺云昭撑着头,笑看他们玩闹。 不消片刻几人又喝下一壶酒,看似多,但几个人分一分也没多少,不过是润润喉咙。 台上再次换了一个刚才的琴师上台,是贺云昭看了好一会儿的那个男琴师。 贺云昭刚与曲瞻承诺好绝不会圈养娈童,这会眼睛又不由自主的飘过去了。 琴师身姿修长挺拔,穿着藏蓝色宽袍大袖,颈间露出白色的里衣领子,他眉如墨画,双眸澄澈明亮,衣袂随着弹琴的动作飘动。 贺云昭眼睛一亮,还换衣裳了!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寡夫感……他还弹唱!爱了爱了! 曲瞻眉眼压低,吓坏了在一旁忧郁的程颐卿。 打从贺云昭拒绝安王后,程颐卿这个搭头也被冷落了,或者说人家压根没想起来他。 他难受了好几天才接受这个事实,今日被叫出来喝酒,他还打算等贺云昭哄他两句才会和好呢。 谁知道竟然被曲瞻一屁股霸占了贺云昭身边的位置,他只好在曲瞻这侧默默忧郁,等他的好师叔发现他。 目的没达到,差点被曲瞻吓死! 他颤颤巍巍开口道:“曲兄,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曲瞻扭过头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随即拿走他面前的一壶酒,直接换到了贺云昭的另一侧去。 “小昭,尝尝这壶酒,桃花酿的。” 贺云昭欣赏的视线瞬间被挡住,“……” 曲瞻一手拢住袖子,另一手拎着酒壶,不紧不慢的给贺云昭倒了一杯酒后便坐下。 他似乎是来了兴致,含笑看了台上一会,他便道:“这首曲倒是耳熟,我还会唱几句呢。” 贺云昭惊讶,“你会唱这个?” 曲瞻轻笑一声,他手掌敲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这是前一段,后一段是这样的……” 他嗓子自然比不得唱曲的细,就是这样微微沙哑的男声带着一种忧哼着小曲,几乎在人耳朵边上,引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妾命薄,泪暗流,无媒径路羞错走……” 贺云昭瞧他半阖眼轻轻哼唱着,她未曾察觉手上的酒已经撒了下来。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贺云昭视线未动,听到一声,“小贺哥哥。” 曲瞻睁开眼,扭过身体,看着‘姗姗来迟’的裴泽渊,他微笑道:“裴世子来的正是时候。” 贺云昭端着酒杯就起身,忙道:“快过来坐,就差你了。” 裴泽渊落座,胸口起起伏伏,额头渗出一丝汗水,他是抓紧了时间急忙赶过来的。 “恕罪,我来迟了。” …… 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反正贺云昭玩的很开心,她甚至还学了几句词来唱。 众人在乐坊门口纷纷道别,只留下裴泽渊曲瞻与赵同舟同路。 四个人都饮酒了,干脆也不骑马坐车,走路回去便是,顺路还能吹吹风醒醒酒。 赵同舟笑着道:“从前以为裴兄不好接近,如今吃了一顿酒才知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人们嘴里传来传去倒把你妖魔了一般。” 贺云昭抬手给他一下,“胡说什么呢,你才知道传言不靠谱吗?在乐坊还诬蔑我。” “嘿嘿,”赵同舟道:“裴兄那是流言,你这里我可是亲眼所见,以后若是成了浪荡公子可千万别供出我来。” 贺云昭选择送他一个白眼。 四人走在街上,离了乐坊那灯红酒绿之处才发现外面这才傍晚,街边还有不少商贩仍在卖东西。 “这是什么?”贺云昭眼神好奇指着街边一处摊子。 不大的摊位放了四五个藤编的笼子,摊贩是个中年人模样抱着一个奇怪的小兽。 小兽通体棕色,背部有长长一条奇怪的花纹,看起来两头尖尖中间圆,特别像什么种子。 贺云昭摸着下巴有些好奇的打量起来,“这是什么兽?” 赵同舟与曲瞻都目露茫然,不认识这种东西。 裴泽渊到底是武将,从小也会被亲兵带出去打猎,仔细辨认一下道:“似乎是野猪崽子?” 第48章 傍晚的夜里闪出两盏灯火, 昏昏沉沉的李晖在下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在王府后巷子里。 他虽然常与人宴饮,但他酒量并不算多好,今日宴上有宗室一位长者, 他难免多喝了几杯, 人便不大清醒。 醉酒人醉到瘫软最好照看, 反倒是这种醉倒理智不在的人最难料理, 下人们只好小心搀扶着。 只听李晖嘴里叨咕起来,“那房家……老四, 宗家的二郎, 还有可恶的贺……三郎、程六郎!” 他醉眼朦胧的一扭头, “他们不识好歹!” 李晖踉跄一步, 险些栽倒, 又被小厮扶住。 小厮忙道:“对对对, 他们可恶,王爷您这边些,莫靠着外墙。” 李晖拍拍胸脯,“本王说……话了,那是给他们……面子!如今朝……堂,谁比……本王面子最大?” “你说是不是啊看……不上本王!将……来还不是要下跪。” 小厮一脑门汗的不停附和着, 只盼着王爷能消停些。 两个小厮在身侧扶着, 前方还有两人打着灯笼。 本想坐马车回府,但马车在路上坏了,走石子路是不成问题,到了后巷这边的泥土路便有些带不动车轮。 四个小厮都下车推车竟也推不动, 加上安王喝醉了,都怕推不起来再惊着主子,只能下车扶着走。 好在王府后巷子也是王府自留地, 住的都是王府的管家等有体面的下人。 十一月一到,京城的天儿变得昼短夜长,此时天色昏下来,瞧不清前方境况。 安王又是迷迷糊糊的开始闹腾,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东西,小厮只好架着他小步走。 “王爷,要不小的背您吧,可好?” 另外一人帮忙把李晖扶上去,小厮憋红脸用力背着李晖,醉酒人最沉,背着可费劲的很。 脚下踩着土路,平整稳当,只是人太沉。 眼前蓦然一点红光浮现,小厮眯着眼睛去瞧,红光迅速靠近,砰! 四个小厮轰然栽倒,李晖也骨碌碌从小厮的背上滚下来,泛红的脸庞紧贴着土。 他胖乎乎的屁股被人踩了一脚,蚊子一样哼哼道:“谁……谁啊?” 一道冷淡声音传来,“鬼。” 半夜里安王还没回来,安王妃睡不着了,心里疑心这人出去不定宿在那个小妖精哪里,便吩咐下人去后门守着,明早瞧瞧王爷是怎么回来的。 可巧的是,这人偷懒,借着守后门的功夫回了后巷子自己家睡了一会儿。 他天亮前一出门就瞧见王府后门堆了一个小土堆。 他诧异的揉揉眼睛,打着灯笼近前一看,“娘呀!王爷!” 安王府霎时间乱成一团。 第二日的裴泽渊若无其事的进宫给舅舅请安。 李燧一见到外甥还是很高兴的,他连忙招手要外甥陪自己吃一顿早饭,又仔细吩咐宫人呈上几样肉做的饼子。 他道:“今个儿不准走那么快,你陪舅舅聊聊,京都大营的事是重要,可你年纪这般小也不能总日耗在军营啊。” 裴泽渊点点头,随即坐下陪皇帝舅舅吃饭。 他从小习武,加上总有个打倒裴尚玄的目标在,愣是咬牙吃住了习武的苦头。 习武之人饭量都大,他又是长身体的年纪,一顿饭恨不得啃一头牛下去。 李燧一边用膳,一边笑呵呵的瞧着外甥。 他自己没有子女,唯独妹妹生了外甥,即使姓裴,那血总是李家人的。 他能亲近的只有这一个小辈,待其他人脾气都很好,更别提是唯一的外甥了。 裴泽渊姿态不粗鲁,但吃的速度极快,李燧一碗粥没下去呢,这小子已经吃了半桌子。 李燧一惊,“你的饭量怎么这么大了。” 裴泽渊喝了口甜汤把糕点顺下去,他蹙眉,汤有些太甜了。 他抬头看看舅舅道:“一盘子只摆三四个糕,吃两口就没了,是舅舅你吃的太少了。” 李燧无奈一笑,扭头又吩咐道:“还不快上些别的东西,可别把小将军饿着。” 宫人们连忙又呈上各色不同的早膳,甚至还现做了几道,酒酿丸子甜汤、鸡丝面、羊肉火烧、咸味的茶糕。 李燧不知不觉竟也跟着吃了不少,到宫人们收拾的时候才惊觉腹部竟有些微微发撑。 平心而论,裴泽渊不是一个能让人体会到天伦之乐的孩子,他没那么活泼可爱,脸长的太过凌厉冷淡,早早褪去了那些稚嫩。 但李燧很喜欢这孩子,他有一点好,特别真,爱恨都那么分明。 李燧刚要开口温声询问他就被惊的站起来。 裴泽渊砰的一声跪下,他低下头道:“舅舅,我做了一件错事,您要罚现在就罚吧。” 李燧惊的瞪大眼睛,连忙去扶,“这是做什么,你能做什么错事啊,快起来快起来!” 他试探问道:“你爹……没……” “不是裴尚玄。”裴泽渊否道。 李燧立马缓过呼吸来,他安慰的拍拍自己胸口,喃喃道:“还好还好……” 裴泽渊对他亲爹裴尚玄干的那些鬼气森森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甚至聪明人都能猜到理国公府之前闹鬼的事恐怕和这位世子爷脱不了干系。 但念及裴尚玄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李燧还是选择装聋作哑。 从前裴尚玄做那些离谱事受苦的只是宁安公主,他这个当哥哥的要插手,宁安公主又哭哭啼啼的推拒。 人人都说家务事最难管,李燧是想插手也插不上。 但他们夫妻俩闹也就算了,差点害了小孩一条命,这李燧可就接受不了了。 所以裴泽渊干的那些公布出去必然会得到朝臣弹劾的事都是这位皇帝默默扫尾,有阁老旁敲侧击的提起,他也干脆装傻从来不接话。 可报复归报复,要是裴泽渊真弑父还是超过了李燧的接受程度,朝臣也必然容不得此人继续留在朝堂上。 到时候就算是李燧想要保住外甥的小命也只能是安排假死脱身了。 李燧呼出一口气,他问道:“那你跪下请罪是为了……?” 裴泽低下头,他紧紧抿唇,半晌才开口:“我把安王打了。” “安王没事,不是你爹就……安王???”李燧被吓的像是一只炸毛鸡,他瞬间前进一步,“安王招你惹你了?” 裴泽渊还是低着头,他委屈道:“他喝多酒言语无忌,说那些混账话我不敢学给舅舅听,我替您难受。” 他抬头看着皇帝舅舅,“舅舅,要不您再纳几个美人吧。” 安王说的混账话……泽渊建议他纳美人,几乎是一瞬间李燧就反应过来。 他无子,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宗室,神色复杂中带着浓厚的遗憾。 作为一个皇帝,李燧或许不太合格,弹压不了朝臣,仰仗的只不过是先帝留下余威。 但皇帝绝对是很好的一个人,他膝下无子但从来没想过那些歪门邪道。 也不会心理扭曲故意去针对宗室里的侄子们,最大的感受就是愧对先皇。 他叹口气,俯身扶起裴泽渊,道:“不怪你,你是好孩子。” 李燧看着面前的外甥,身上一半的血来源自他同父同母的妹妹,血脉相连啊…… 很多人都想着在宗室中挑好人选,朝臣们一个接着一个的站队,或许只有这孩子才会真的为他没有子嗣而难过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世间之事难以十全十美,他一生顺遂,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平平稳稳的成了皇帝。 没有遇见奸佞的权臣,人总不能如此事事顺利,于是便老天便给他安排了缺陷。 他伸手拍拍裴泽渊的肩膀,平心静气的问道:“安王伤的如何?” 裴泽渊抿唇,有些不敢直视舅舅,他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他应该不知道是我。” 李燧哑然失笑,这小子如今干坏事竟然还知道隐藏自己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好,下次可不能如此冲动了,你都是当将军的人了,怎能还和他们置气。” “至于安王府那边,没发现便不提了,若是查到了,朕这里替你说,你不必担心。” 裴泽渊点点头。 安王府的确没查到什么,李晖有自己的怀疑对象,“绝对是李映!” 庆王李映! 老安王也有自己的怀疑对象,眯起眼睛沉沉道:“是不是那个被萧临藏起来的孩子?” 他的最大怀疑对象是萧长沣,但他的人在暗处细细观察却感觉这位庶长子不像是皇子。 与陛下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只是出身实在可疑。 但老安王多思,他总认为萧临不会把皇子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一个生母来历不明的孩子,还在萧家,太明显了! 在贺云昭不知道的地方,裴泽渊委屈巴巴的替她出了一口气。 在裴泽渊和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有三方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 王羲之曾在《笔势论》中写道,若欲字好,当有天赋,以中指有茧者为上,食指有茧者次之,未有此茧者,强学亦徒劳。 虽当不得真,但也是说了写字好的人手上都是有茧子的。 贺云昭的字写的很不错,她幼年时是专门请了师傅来教的。 从握笔姿势到头颈姿态师傅都有严格的要求,严格的定好自己的握笔姿势在之后念书的过程中才能保证习惯好,握笔姿态舒适。 贺云昭那时候却不算多听话,她也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耿着劲的人,握笔自然算不上严格,但她字写的还不错。 可惜茧子长的位置不算很好。 第49章 这最后一日的策题是一整场会试的重中之重, 前两日是一种筛选,许多对经义没有念透的考生便会被前两场刷下去。 但是到了这一场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再废物到了地方上也是从八品起步, 且只要安分守己, 到致仕之时吏部都会把人往上提两级。 这般超高的待遇是决计容不得废物出现的。 就算为人不通实务, 但起码在明面上, 发生任何事情他都能明白是这么回事也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不会糊里糊涂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一如师兄刘苑, 他当年也是进士出身, 在地方上也是从八品, 但遭遇了当地都凶悍的土司, 只能是节节败退。 但你要问出为何败的这般惨烈, 他也能给你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甚至解决方法也能说出来一些。 进士出身的人并不代表能力卓绝,但起码不会让事情变的更糟糕,刘苑虽没解决当地土司的问题,但在他手上状态是维持住了的。 下一任主官要是个手段强硬的还能借着刘苑这个前任的名头发难。 且说会试第三场,五道实务策涵盖方方面面,一为治国之策, 二为税制之弊, 三为边疆之策,四为海上贸易,五为教化之道。 涵盖了国家政策、税收体制、边疆军弊、对外贸易以及教育之本,具体题目各有侧重, 但每年必出的四道题便是治国、军队、教化、经济,今年出了税制和海上贸易,经济占了两道题。 因会试出主考官出身户部对经济更加敏感, 于是侧重于此。 但会试的主考官必然是经历了朝堂上漫长的讨论才能决定的,出的题目也经过了许多人的审阅,从中能看出朝廷的发展侧重以及陛下的心中所想。 贺云昭在答治国之策时并不意外,这道纯是政治正确的歌功颂德题目。 即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也能靠着丰富的积累写出一篇不出错的文章,何况这题目‘为政与德’,显而易见的写不出什么新意来了。 她略一思索,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一贯的思路来写。 她下笔前写好几点,单看这稳健的文风,倒像是曲瞻的手笔。 曲瞻为人并不算稳健,但他的文章风格完全承袭自祖父曲阁老,放在经济之策上并不合适,但在这种谈论‘为政与德’时,简直不能再好用。 边军之策这一题上提及的是边境苦寒蛮族侵扰,如何练出坚定沉稳不失灵活的边军。 大晋的北疆之外是广阔的草原,游牧民族甚多,但并没有聚集在一起构成大的政权,只是有三个略大的部落。 这就导致虽然大晋的边疆不会面临大批军队的发难,但同时当地问题复杂,各个部落态度不同,与大晋的关系十分难以琢磨。 好在因穆砚就在边疆,贺云昭曾经翻阅不少边疆有关的书籍,里面有当地的各种记载,她多少还算了解情况。 因见她好奇,裴泽渊还找了些边疆的老兵来与贺云昭闲聊,虽说时间上差了几年,但当地风气总能窥见一二。 贺云昭沉思片刻,将笔收起,此时又觉出自己的思路有些问题,她本想从边军的军饷问题开刀。 但之前见到过的韩轸韩大人便是从边疆回来的文官,他一力主张的就是解决边军的军饷问题,韩大人此时正任户部左侍郎。 边疆不是一块地方,它是长长的一条线,韩大人缓解了一处的军饷紧张,却没办法解决其他他没去过的地方。 从军饷开刀固然能让主考官眼前一亮,但考虑到边军军饷是韩大人的政绩同时也是户部的政绩。 贺云昭便觉分析军饷问题容易踩雷,且主考官也是户部出身…… 太阳升至正中,许多考生已开始生火煮饭,贺云昭闻到一些柴火味,她长呼一口气,抬眼瞧了一眼对面,不少人也在抓耳挠腮。 她心里有些着急想把这道题想明白,但此时千万不能急于求成。 贺云昭闭上眼睛,原地深呼吸几下,努力让心平静下来,甚至忍不住在脑子里循环唱了一下歌曲,词乱七八糟,曲倒没错。 “午时至!”礼部官员大声喊道,响彻整个考场。 贺云昭被惊的睁开眼睛,暗自腹诽道:这位大人说不定是哪一届的传胪,专门挑出来负责唱名的,嗓门真大。 她将卷子仔细收好,摆放在侧面不能直接上手拿出来的地方,上面还盖了一张空白的答题纸。 打开考篮,里面有煮过一遍的碧梗米、肉干、卤鸡子,还有裴泽渊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五片参片。 据说是以药材炮制的,既能驱寒又能补充精力,都没进嘴呢贺云昭便闻出一股姜的味道。 煮饭之前她捻了一片含进嘴里,瞬间皱眉,拍拍胸口哄自己一下,吃完这片精力充沛。 炭火微微,米是被煮过一遍封了各种油香东西进去的,只消加上清水一煮,水滚之后便是一锅浓香扑鼻的咸味好粥。 等待水滚期间,她嘎吱嘎吱咬碎了参片咽进了肚子里,细细一嚼竟还是甜的,只是姜味实在讨厌。 将肉干和卤鸡子放进热粥里面,贺云昭挥去一些思索专心致志的将眼前一小锅的粥水吃个干净,又取了一些清水擦干净小锅。 她吃的有些慢,待她吃完的时候,诸多考生已经开始垂头答题了。 贺云昭再次打开卷子,似乎是吃了饭,短暂的舒适之后能让她更好的思考,至于边军问题,她从当地风气、部落之间的关系动笔。 笔尖沾着墨水轻点在纸上,单指勾笔能让手腕更稳,写小字更加流畅,尽可能的减少晕染的情况。 一列列漂亮的字如同花瓣绽开在纸面上,贺云昭尽可能写的更加整洁美观。 最后是海上贸易这一题,贺云昭神色认真,她再一次读了一遍题。 泉永二州海异同极国帑之效。 其下写的是泉州永州二州的一些情况。 贺云昭仔细读了三遍,将自己用的上地方抄在草稿纸上,她先打了一遍草稿,这才落在答题纸上。 :今夫海降宏阔,商贸通泉、永双域,咸为大晋海贸要埠,溯源究委,异同互见,其于国之财政,俱有殊勋…… 嘡!嘡!嘡!三声锣响。 “时辰到!考生停笔!” 贺云昭放下手中试卷,她已经翻看了两遍,没再找出任何问题。 只是对于税制那题还是有些遗憾,她总感觉答的太收敛,不算很完美。 考完就该停止思考那些,贺云昭心道,不管成绩如何,以她京城解元的身份,进士名额必有她一个就成。 迈出贡院,她已经累的不想说话,贺家全家出动来接考生回家。 贺老太太与贺母早有之前接贺父出贡院的经验,此刻闭嘴不说话,她们只是默默看着裴泽渊忙前忙后的照顾。 贺锦墨还没经过多少事,她嘴巴动个不停,急火火道:“昭哥儿,你怎么样?累不累?哪里疼不疼?要不要先睡一会。” 裴泽渊默默看着,手上动作不停还给塞了一个软枕过去,他起身出了马车往贺老太太那里去照看一番,又吩咐车夫慢行。 贺母与贺老太太上了另一架马车,只留下贺锦墨还在这边焦急的问。 贺云昭无奈的伸手捏住二姐的嘴巴,眯着眼睛笑起来,“叫我睡一会儿,累了。” 贺锦墨立刻闭嘴,她伸手要搂着弟弟睡觉,贺云昭摆摆手,只是靠在她膝盖上闭上眼睛。 她脸颊似乎都要凹进去,眼下青黑明显,可见是这些日子打开考试已经耗尽了她的精神。 贺锦墨看着看着鼻子一酸,她瘪瘪嘴就要哭。 “不准哭,再哭下次出去玩我就不接你了。”贺云昭眼睛没睁眼直接淡淡道。 贺锦墨一噎,她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贺云昭实在累的很,她回家后报复性的开启睡眠模式,一天甚至能睡九个时辰,半点也不想对答案了。 还是老当益壮的丁翰章亲自上门抓人,压着贺云昭脑袋让她把答案默写出来。 贺云昭双眼无神的被按在书房写完全部答案后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她不想关心任何事情了… 丁翰章花白的眉毛一皱,捏着答案若有所思,他侧头瞄一眼懒散的贺云昭,又看看这答案。 啧啧啧,这小子有两下子啊怪不得这么胸有成竹,竟然不找他看答案。 老头晃晃脑袋,他指着弟子道:“你小子真是傲啊,仗着自己答的好,竟不找老夫对题!” 只是报复性休息的贺云昭:“哈?” 丁翰章是越看越满意,但猛然间老头惊觉不对,他咬咬牙,“小昭啊,你此次答的很好,很有可能名列一甲,既有如此的机会那势必要走动起来才是啊!” 贺云昭抬起脑袋,她诧异道:“这还能走动?” 丁翰章道:“这殿试名次排布都有些说头在里,今年虽说不是大年,但有才华有背景的考生不少,有几个叫得出名字的甚至开始提前宣扬自己的名声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有些声名就懒散了!” 历来殿试很少有京城籍贯的考生能够名列一甲,在大家的印象里,京城的考生实力都不是那么强大,远比不上江南籍贯的考生强势。 莫说别的,就算是上一届那夺了探花的曲瞻,他也不是京城籍贯,他籍贯在直沽,只是离京城很近。 再加上阅卷的官员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在,其中的事情复杂的很。 几日后会试放榜,礼部便有一队小吏敲锣打鼓的来了贺家庆祝贺云昭高中会元。 “恭喜贺老爷高中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