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曹操重生成皇叔的那些事》 第1章 铜雀梦断熹平续 第1章 铜雀梦断熹平续 建安二十五年冬,雒阳铜雀台。 朔风挟细雪闯入屋内,榻前烛影摇红,忽明忽灭。 榻上之人形容枯槁,鬓发如霜,昔日雄姿英发尽化作沧桑倦怠。 曾挽强弓的臂膊,如今连酒樽也握不稳,只抖得酒液四溅。 他强撑双目,眸子里尽是眷恋与不甘。 自陈留起兵,讨董卓、伐袁术、诛吕布、降张绣、灭袁绍、征乌桓…… 一路荡平群雄,奉天子以令不臣,终成霸业。 叹岁月怎饶人,今病体难支,了然大限将至。 恍惚间,铜雀台雕梁渐隐,官渡硝烟浮现。 袁绍身披玄氅,负手而立,昔日倨傲的面容上竟带着几分释然: “孟德!” 声如旧年,恍若少好任侠时,与绍、邈诸君纵马江湖间的呼喝笑闹。 未及答话。 忽闻一道粗犷之音,霎时失神。 “主公!” 回眸,见典韦持双戟而立,甲胄染血,然笑声豪迈。 曹昂、曹冲并立身后,二子眉目如昔,齐唤: “父亲!” 方欲伸手。 又一道身影缓步走来,周瑜羽扇轻摇,唇边挂着一丝笑意: “曹丞相,赤壁之东风可还尽兴?” 话落烽烟起。 陈宫立马横眉,目含霜雪,却无一言相发。 曹操想要起身,喉间却腥甜翻涌,咳出的血染红了锦帕。 忽又闻“曹公”二字。 抬望眼,郭嘉倚酒坛而坐,尽是笑颜。 荀彧捧食盒而立,似有千言,一声叹息。 关羽横长刀驻马,遥遥拱手,犹似初见。 “奉孝……文若……云长……” 曹操气若游丝,伸手欲握,却唯有一场空。 忽有琴音清越,往日光影重重。 少年立志为大汉征西将军。 中年迎帝谓“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暮年横槊而歌“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此心何辜,竟落得“汉贼”二字? 曹操勉力支起半身。 手抚倚天剑,恍若生平功业皆刻其上。 “若天下无孤……” 笑声混着血沫洒落。 “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幻影皆作飞灰,唯余风雪呜咽。 最后一口气将尽时,风雪掠过他的眼角。 分不清是泪是雪,唯有唇间喃喃: “天下无孤……天下无孤啊……” 倚天坠落在地,与炭炉中将熄的火星,一同融进建安二十五年的长夜。 …… 忽觉颅中剧痛如铜锥凿骨,榻上之人猛然坐起,冷汗透湿中衣。 抬眼望去,却见青庐帐幔陌生,近处灯盏明灭不定。 案上青铜镜映出张陌生面容,是剑眉入鬓,是满面朝气。 “孤……遭何变故?” 头痛欲裂间,万千画面浮现如幻似影。 不是那六十六年风霜雪雨。 而是…… 一座破落的侯府。 枯叶簌簌落下。 他的面前,母亲与兄长并立。 兄长双手紧握,神色晦暗。 母亲手中,正拿着一腥苦药丸,强纳于他的口中。 “方儿,须谨记……” “尔兄不久将登大宝,为大汉天子,而汝……自今往后,便是早夭之庶子矣。” 母亲泣声如咽,泪落如雨。 他凝视着母亲,牙关紧咬,默默颔首。 未几,忽觉寒意侵骨,僵直的倒在了那青砖之上。 最后一眼。 唯见白幡猎猎卷于风中。 …… 刘方? 兄长刘宏?母亲董氏? 这…… 灵帝与董太后? 孤竟成了刘方?灵帝胞弟乎? 为何从未闻得此人? 曹操闭目,按捺心悸,细细梳理。 …… 荒野之中,孤坟之下。 他竭力的推开棺盖,伏地喘息。 母亲叮嘱在脑中回荡。 宫闱险恶,为保一丝血脉,不得已使他假死脱身。 待时局稍定之后,自会接他团聚。 本以为归期遥遥,甚至可能自此天人永隔。 却在不久后的夜晚,一辆马车寻至。 自此,易服为宦,隐于禁中。 然而,宫墙如狱,危机四伏。 唯有,装聋作哑,随波逐流。 …… 那日,他远远望见兄长。 兄长头戴冕旒,端坐在那大殿正中。 而他藏身偏殿帷幕之后,脊背紧绷。 是夜,大雪纷飞。 深宫密室之内,兄弟二人相顾无言。 少年天子强压心绪,将偌大舆图铺展案上。 大汉十三州郡之脉络,于烛影摇红间,映入两少年之瞳。 一笔一划,皆是难言。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窦氏外戚柄执朝纲。 满朝上下,竟唯余宦者可堪驱策。 那少年天子久困樊笼,能托肺腑者,唯有他。 他,亦甘愿成为那与兄长双生的影子…… 自此之后,刘方化名为“马元义”,着方士之袍,驾青牛素车,踏遍九州驿道。 以太平妙法收拢人心,与禁中宦者暗通款曲,于诸方势力间筹谋斡旋。 春秋数载,终成弥天之网。 …… 曹操缓缓睁开眼,思衬着这份陌生的记忆。 “刘方?马元义?” 倘若按照前世来看…… 马元义,黄巾军渠帅,常往来雒阳,与中官禁军私通。 因唐周告密遭捕,被车裂于市,致张角仓促举义,天下遂乱。 …… 自光武中兴之后,大汉历代天子,苦世家久矣。 世家之患何也? 兼并田土,隐报赋役,垄断仕进,割据州郡,干政乱朝…… 刘宏即位之后。 诛清窦氏,再兴党锢,以宦制士,行三互法,置立新学…… 更欲…… “破而后立,方得太平?” 思绪缠绵间,曹操起身,负手立于轩窗之下。 恍惚于苍茫暮色之中,不禁长叹。 刘宏并非无能之辈,以弱龄掌权,捭阖于朝堂之间。 大汉之倾颓不在刘宏一人,实乃大势所趋也。 他死之后,乱世才真正开启。 所谓昏庸无道…… 史书之上不这么写,那他们这些诸侯岂不是就成了祸乱天下的千古罪人? 若太平之策得成,破桎梏而重塑纲纪…… 大汉之命数,会有转机么? 罢了,想这作甚。 治大国,若烹小鲜,又岂能用此破釜沉舟之计? 只是可惜,这鞠躬尽瘁的刘方,连个名头都留不下来。 最终,史书上只能记载一个被车裂的“马元义”。 轻飘飘的一句“黄巾反贼”,又怎载得尽其中波谲云诡? 想他曹孟德半生征伐,裂土封王。 可终了,不也是困在了世家织就的罗网之中。 正如荀彧之死,不仅仅是因为道不同,更是他与世家之间矛盾激化的牺牲品。 …… 曹操抚案静坐,沉思良久,两世之记忆渐渐汇集于一处。 “今为熹平三年?” “若以建安二十五年来算,也就是四十六年前……” 他记得格外清晰,就是这一年,他被举为孝廉,之后便成了那雒阳北部尉。 然此刻,案头摆着一封从宫中传来的密函: “雒阳北部尉曹操,曹腾之孙,曹嵩之子。” “世家欲借其为刀,斩吾等羽翼。” “当以蹇图为饵,既折此刀,亦儆世家。” “蹇图虽乃蹇硕从父,但素性顽劣,动辄生事,屡酿事端。” “然其贵戚之身,恰可执为要胁之柄……” 他指尖划过停在“雒阳北部尉曹操”几个字上。 在刘方的记忆中…… 刚刚上任的雒阳北部尉“曹操”年轻气盛,总想着能有一番作为。 尤其是“曹操”常与世家子弟往来,又因宦官之后的出身耿耿于怀。 所以便成了世家眼中,可以利用的绝佳人选。 而化名为“马元义”的刘方,连日置酒高会,款待蹇图。 酒酣耳热之际,屡以言语相激,那些话语看似随意…… 却是刘方在算计着如何借蹇图的人头,断了世家妄图操控“曹操”的念头。 也就是说,前世他棒杀蹇图一事,实则是宦者与世家的博弈。 若所记无误,今夜那年少轻狂的“曹操”,便会忍无可忍。 明日,雒阳北部尉不畏强权,棒杀小黄门蹇硕叔父蹇图之事,就会传遍整个雒阳。 曹操握着密函,正思忖间,忽有靴声急叩廊下。 他转身将密函掷入炭盆,霎时蜷曲成灰,火星于眸中升腾。 一侍从匆匆入内,行礼禀道: “蹇图已醉,正欲纵马闯禁。” “孤……吾已知晓,退下罢。” 曹操挥袖示意,待侍从离去,他握起案头佩剑。 火光摇曳间,年轻面容忽明忽暗,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锋芒。 不知这新生的“马元义”,与昔日的曹阿瞒相见会是怎个模样? …… 月色朦胧间。 但见一方士装束之人,身披星斗,大步跨出门去。 …… 雒阳北部尉府衙前。 彩漆大棒分悬于大门两旁,青赤黄白黑五色赫然泛着冷光。 忽闻一声清喝划破夜幕: “何人犯禁?” 声如出鞘之剑,惊飞檐角宿鸟。 “尉君,是蹇图……” 值夜小吏跌跌撞撞奔来,垂首不敢仰视: “他……又在宵禁时分醉闯街口……” 尾音几近淹没在呵出的白气里。 雒阳为京畿重地,贵胄云集,豪强多有违禁。 这五色棒乃特意打造,专为震慑目无法纪之徒。 “蹇硕叔父又如何?” 只见一青衣少年飞身上马,棒身“当啷”一声磕在鞍桥上。 他抬手按住鞍前横木,目光扫过众人,声中尽是冷肃: “今日便教雒阳贵胄知晓,这五色棒下,无有特权!” 青衣胯下一声长嘶,吏卒列阵声起。 马蹄声碎,火把如龙,一行人破开夜色,向着街口疾驰而去。 注: 1刘宏 永康元年(167年),汉桓帝刘志无嗣而崩。 建宁元年(168年),刘宏继位,世称汉灵帝。 2曹腾 曹嵩养父,曹操祖父 侍奉四帝,拥立恒帝,封为费亭侯。 升任大长秋(秩二千石)。 于延熹二年(159年)去世。 3曹嵩 曹操生父。 灵帝初期,先后担任: 大鸿胪(掌管外交礼仪)。 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 4蹇(jiǎn)硕 长期担任小黄门。 西园八校尉时期,任上军校尉总管各军。 5蹇图 《曹瞒传》有记载此事。 《资治通鉴》引用其记载。 本处使用《品三国》中提及的“蹇图”一名。 (本章完) 第2章 洛阳子夜逢故我 第2章 洛阳子夜逢故我 北城巷陌之灯火,次第熄灭。 唯余巡夜吏手中行灯,若流萤缀于寒雾,明灭不定。 忽有蹄声雷动,碾碎寒枝残叶,惊得街角更夫抱锣闪躲。 遥见朱漆辎车,狂飙而来,车辕之鎏金玄鸟纹,浴月光而凝寒。 御者挥策,轮碾冰洼,长鞭破空有声。 车内酒气蒸腾,见一坦胸老者掀帘露颜,貂裘覆面。 正是蹇硕叔父,蹇图也。 …… “止乎!” 只见,少年横马当街。 他身形不算高大,面容也称不上俊美,却肩宽背挺,双目炯炯。 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暗藏其间,恰似龙虎蛰伏之状。 少年揽住马缰,翻身而落,手中五色棒重重杵在青石板上。 “砰”的一声,火星四溅,夜幕中划出几道细碎的光痕。 辕马冷不丁受此惊吓,顿时昂首嘶鸣,前蹄腾空而起。 御者慌忙勒紧缰绳,车辕终究承受不住这股冲力,裂开几道细缝。 蹇图轻咳几声,审视着这少年,一身酒气混着狐裘腥臊扑面而来。 “竖子何人?敢阻某家车驾?” 待看清少年腰间印绶,醉眼眯成两道缝: “噫!区区北部尉,也敢管到某头上?” 说罢,猛蹴车夫脊背: “再不动车,仔细汝皮!” 少年眉峰骤凝,“汝违禁夜行,按律当棒杀。” 蹇图踉跄下车,指着少年怒呵: “竖子,可知吾侄儿蹇硕……” 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五色棒挟着风声扫来。 脆响惊破夜色,辕马长嘶窜向道旁,辎车轰然翻覆。 …… 巷口阴影中,“马元义”负手而立,正观此景。 只见少年利落收棒,朗声喝道: “左右!拿下此獠!” 从吏应声欲前,却面露难色。 蹇图见状,益发骄横: “量汝等不敢!” 少年冷笑,解下腰间的印绶: “今日纵是蹇硕亲临,也救不得汝!” 那五色棒如流星般落下,结结实实砸在蹇图身上。 蹇图虽痛得龇牙咧嘴,却仍嘴硬: “汝敢伤人?吾侄必教汝……” 话未毕,棒尖已抵咽喉。 少年掌心微颤,非为怯惧,实乃愤懑。 到任月余,这已是第三次遇权贵犯禁,前两度皆因中常侍手书而不了了之。 此刻若再退缩,这象征律法的五色棒,便真成了摆设。 一棒,两棒……惨叫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 “且慢!” 就在棒身即将再次落下的刹那,巷口传来低沉呼喝。 忽有身影走出,在火光里映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 正是一身方士装束的“马元义”。 少年转身,寻声望去。 待走近些。 只见月色在那方士脸上流转,映得眉峰如刀,眼尾隐有沧桑之态,非弱龄应有。 少年持棒审视,摸不清其来历,唯有先发制人。 “宵禁已至,汝滞留何为?” 轻笑之间,“马元义”目光打量着尚且年少的自己,忽起童稚之心: “孟德?” 少年愕然,方欲作答,蹇图呼救声起。 蹇图与面前的方士相识? 转念,少年厉声喝道: “尔是何人?” 那方士赫然一副世外高人姿态: “贫道马元义。” 少年嗤笑,挥手令从吏: “休得玄虚!雒阳律法森严,敢犯宵禁者,一并拿下!” 方士抚手笑言: “汝不敢。” 少年目光如炬,眼角眉梢尽是锐意: “某既受北部尉印,当行汉家律法,何惧之有!便是贵胄相护,又待如何?” 从吏正欲上前,方士却不慌不忙,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曹部尉且看仔细了。” 方士嘴角勾起笑意,持雕龙玉佩,暮色之中温润生光。 “此乃陛下亲赐信物,许贫道便宜行事。” 少年瞳孔骤缩,龙纹烙入眼底。 他虽傲,却知见天子信物如觐天颜。 从吏见状,不敢轻慢,皆单膝触地,兵刃相击清响如环。 少年凝目,观其玉佩,五色棒之柄于掌间勒出深赤之痕。 思索片刻,躬身长揖: “敢问先生,持此信物所欲为何?” 方士嘴角笑意更浓,轻轻抚过玉佩,不疾不徐: “曹部尉免礼,陛下忧念雒阳安危,使贫道代行巡察……今夜之事,还望通融。” 说罢,他抬手虚扶,示意少年起身。 少年缓缓站直身子,心下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敢显露。 想这雒阳天子脚下,焉敢伪造信物? 再说,为救一个蹇图,也无需冒此大险。 汉制如此,若忤逆,便是挑战天威,罪不容诛。 少年抱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 “既为陛下差遣,何以纵此獠犯禁?” 蹇图在旁听得不耐,捂着肋骨爬起: “毋与这竖子多言!” 方士突然甩袖,玉剑出鞘三寸,寒光迫人,蹇图顿时噤声。 “蹇公醉矣。” …… 前世,他纵马率众出北部尉府衙,遇蹇图醉闯宵禁,遂手起棒落。 却不知这一棒击碎的不仅是蹇图的嚣张…… 还有自己那番心底的热望。 自那之后,左迁顿丘,风霜半生,渐堕为世人所讥之汉贼。 建安二十五年,他最后一次回望雒京残阳,满身暮气混着未竟的梦。 “汉征西将军曹侯……” 遥想当年,许褚笑问他,为何总要悬挂个西域之图。 殊不知,曾有少年怀封狼居胥之志。 只是世族的浊流,裹挟着汉室的暮色,终将那簇心火浇成了残灰。 垂朽之年虽余焰微存,却深陷囹圄,所为皆不由己。 今蒙天幸,重临于世。 大汉……何须再有那为世族所挟之魏王? 而这熹平三年的“曹操”,胸中之志正若初阳。 今夜,就让他这个托身刘方之躯的曹操,亲手护住这簇火苗。 让这雒阳的晚风,莫要再吹灭少年的热望。 …… 方士回顾少年,目有深意而不动声色。 少年凝视他眼中深意,忽有所悟: 这方士若真想保蹇图,大可直接亮明身份喝止,此刻却任由自己棒断车辕、笞伤权贵,却于紧要处现身转圜。 一阵低语,打破了少年的思绪。 “有人以汝为刀,欲试此刀利否。” 少年似有所思,转念,五色棒横于蹇图颈前: “律法既立,便应一视同仁,纵是陛下亲临,也需按律论处。” 方士抚掌大笑,走至少年近前,“孟德可曾想过……” “冠军侯封狼居胥,非恃孤勇,更因身后有卫子夫为皇后,有卫青为大将军,有武帝!” 少年心头一震,低声相询: “先生究竟何人?” “陛下自会得知北部尉执法不阿。” 方士轻按其肩,和缓而低声语之: “今夜事毕,三更之后,贫道当赴衙署为汝解惑。” 少年尚未反应,方士已转身步入阴影。 更鼓催夜,广袖拂过巷口老树,惊落满枝霜。 东方月隐,熹平三年末雪已至,覆于雒阳宫墙。 注: 1这一章的“双曹操”。 因为有好多人提过这个,所以说一下。 少年,是热血且憧憬未来的“曹操”,是熹平年间尚未被时代雕琢的璞玉。 方士,是重生而来的“曹操”,是“马元义”,是刘方,但还不完全是,这需要一个重构的过程。 2再挂一首曹操的《蒿里行》 一方面算是描写汉末的情形。 另一方面算是为曹操略添粉黛。 写于中平六年,既公元189年。 曹操独自追击董卓,死里逃生,联军分裂,序幕拉开。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本章完) 第3章 尉府筹谋破玄机 第3章 尉府筹谋破玄机 少年望着那方士的身影渐渐淡去,默然转身。 从吏的踱步声里,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说来也是可笑,他的父亲乃大长秋曹腾养子。 宫中之宦,自小黄门起,至中常侍秩千石,而大长秋秩二千石。 纵然曹腾已死,他的父亲仍是通过曹腾的人脉和家财累官至九卿。 若论出身,他乃大宦官之后。 虽说他是举孝廉为郎,也自知多赖家族,所以常被视作出身卑贱,难获士人认可。 可他自幼读书受教,交游世族,向来不屑与宦者为伍。 少年仰观夜空…… 幼时初闻“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言,怎个热血沸腾? 此刻深夜凉意侵体,再想起那五色棒初立时,百姓眼中希望,以及蹇图醉眼猖狂之态…… 方士所言,何其戳心! 昔年,未及弱冠…… 与族中子弟共饮,言将来必率铁骑,刻“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名于青史。 今日竟成世家与宦者博弈之刃,吾当如何? …… 辎车歪斜在巷口。 蹇图把气全撒到了御者身上,而御者只能蹲在地上于心中咒骂…… 忽见街角阴影里转出个穿着黑袍之人。 那人伸手按住车辕,声如浸霜: “汝莫不是喝多了?怎敢在吾家大人面前狺狺狂吠。” 与刚才被少年拦下时的嚣张,截然不同。 此刻,蹇图满目惊恐。 月光的照映下,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常伴“马元义”身边的那名侍从…… 徐奉。 宫内有一批由宦者组成的禁卫,名为中黄门冗从。 需膂力过人、武艺娴熟,徐奉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出门之前,“马元义”便已密令徐奉依计行事。 …… 蹇图之命,断不可丧于曹操之手,却终究难逃一死。 究其缘由有二: 其一,蹇硕乃来日大计之利刃。 如今欲让蹇硕扶摇直上,接替桓帝朝遗留宦官之权位,必使其为孤直之臣。 蹇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献上这亲族首级,既能彰显蹇硕对皇室之忠。 又能断绝旁支牵累,助他在宦海之中独树一帜,再无掣肘。 其二,近来听闻世家屡屡有异动之举。 欲挫世家之势,须得师出有名。 蹇图这个宦戚的身份非常微妙。 杀了他,既不至于激起太大的风波,又能借他的性命为由头,名正言顺地对世家出手。 此等良机,实在不可错失。 …… 徐奉手按剑柄踏前半步,靴底碾碎几片冻硬的残叶。 “饶命……” 蹇图刚开口,话音便戛然而止,徐奉的剑光已没入车帘。 月光在剑脊上划出冷弧,正切中蹇图咽喉。 御者见状正要惊呼,突然后颈一痛,紧跟着栽倒在地上。 徐奉蹲下身,用御者的衣角擦净剑刃,开始布置。 根据刘方的交代,“伪造劫杀现场”需要几分粗糙: 车轮碾过的积雪要留杂乱脚印,车辕裂痕要留下半片世家子弟常用的青缎。 是否经得起细究不重要,只要有就好。 …… 雒阳北部尉府后阁,少年凝视案侧五色棒。 杖身新结血痂,于火光下泛着暗紫,正是今夜棒击蹇图所留痕迹。 他长叹一声,解下腰间印绶置于案头。 忽闻瓦当轻响,一道身影自檐角翩然而落。 “先生果不失约。” 少年目光一凛,起身相迎。 待方士落座。 少年执爵,斟冷酒二盏,推其一于案前: “先生,操斗胆一问,此番可是陛下授意?” 方士执盏轻嗅: “重要么?” 少年剑眉微蹙: “自然重要,律法既立,若权贵可逍遥法外,吾这北部尉与虚设何异?” 方士哂笑,自广袖中取出一封手书,掷于案上: “蹇图命数当绝,然不可殒于汝五色棒下。” 少年展开手书一观,指尖微颤,其中详述此局筹谋,字字如钩。 “敢问……先生究竟为谁谋?” 方士浅啜一口酒,忽转话锋: “近日可曾有清议之士造访?” 少年闻言,刚握起酒盏的手骤然收紧,酒水泼溅案牍。 恍然忆起,近日与诸生彻夜纵酒,席间痛斥时政…… 言及阉党乱政时,更是拍案而起。 当时热血上涌,此刻回想,那些士人的激昂言辞,原是步步为营的诱局。 方士忽而起身,按住少年肩头: “蹇图违禁夜行,大可先拿问,再奏明陛下,言执法乃为护圣驾周全。” “如此,既全律法威严,又不落人口实。” 言罢,他遥望雒阳宫阙: “外戚已然衰微……” “然其他势力仍如鼎之三足,汝不过是鼎下薪火耳。” 少年心头剧震,忽忆起父亲昔日教诲: “宦者如虎,世家如狼,汝执棒而立,须学太行松,风从东来向西弯。” 此刻方悟其中深意。 松若直,必遭风折。 少年猛然转身,眼中闪过明悟: “恳请先生教吾!” 方士见少年模样不由勾起微笑: “汝棒击其臀,不伤其命,足矣。” “上可令陛下知汝秉公,下可使百姓见律法森严,更能传扬不畏强权之名。” 少年怔住,他原想一棒毙之,以立威雒阳,却从未想过“留手”的深意。 “明日备上厚礼,去见蹇硕,言明执法乃职责所在……” 方士凑近低语,烛火将两人身影投在窗纸上,恍若重迭。 更漏深沉,忽闻阁外小吏疾报: “尉君!北市现劫杀案,死者正是蹇图,连同御者一并殒命!” 少年惊愕回首。 却见方士抚掌而笑: “蹇图乃世族义士所诛,与汝何干?” “如此,汝仍可用宦官之后的身份周旋,世家子弟见汝不惧阉党,亦会引为同道。” 少年瞳孔微缩,声若细弦: “先生与操不过一面之缘,何以如此相助?” 方士凝视案上残烬,拂袖而起,神色冷冽: “方才汝问是否奉陛下旨意,可知贫道为何反问?” 少年方欲作答,却被冷冽目光所慑,喉间话语凝噎。 “陛下能用宦者而不可尽用,能容世家而不可纵容。” 方士袍袖拂过案几,烛影摇曳如戈矛。 “鼎之三足虽并立,然执鼎者唯天子耳,只是……” 虽话未言尽,少年已恍然彻悟,整衣长跪于青砖之上: “操虽年少,亦知大义,愿为汉家之剑,斩奸邪,荡不臣!” 方士含笑不语,屋外雪势渐急。 姑且不谈那猎猎寒风与明日波涛,且放眼阁中。 自斯夜始,少年可为汉家之曹操,方士已成新生之刘方。 注: 1“大人” 东汉时期,该称谓并未广泛用于下属称呼上官。 “大人”虽主要称呼长辈或者长者。 但是东汉宦官因无后嗣,官员常以“大人”称之,以示攀附,所以在宦者中,“大人”也可以用以称呼上级。 《后汉书》中便有记载。 同时,东汉“大人”称谓也可用于“身无官位而势居显要”者。 2徐奉 《后汉书》《资治通鉴》都有记载。 中平元年(184年)为中常侍。 与中常侍封谞作为马元义的内应。 在事情败露后,皆因罪被杀。 3中黄门冗(rong)从 值守宫门、殿内,护卫皇帝出行,监视朝臣动向。 多次参与废立、政变、镇压等事件,如: 党锢之祸。 和帝时期,诛窦氏外戚。 安帝时期,诛邓氏外戚。 顺帝时期,诛阎氏外戚。 桓帝时期,诛梁氏外戚。 灵帝时期,先诛窦氏外戚,后诛何氏外戚。 (本章完) 第4章 双珏交辉照宫阙 第4章 双珏交辉照宫阙 “先生,操该学汲黯直谏,抑或效张汤弄法?” 刘方负手而立,“非也……” “仅需自明日始,将五色棒悬于衙署正门,每日卯未二时,亲拭其尘,务使百姓得见。” 曹操神色凝重,细听下文。 “明日过午,宫中自会遣人送来黄金百镒,内中藏有鸩酒。” “汝可收纳黄金,陈列于仪门,召太学诸生、显贵行人共观。” 曹操忽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如此,必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言某私通黄门。” 刘方以指叩案,声音陡然加重: “正是!待其发难,便可熔金铸鼎……” “镌刻‘执法无私’于其上,再以鸩酒衅鼎。” “如此,黄金出自宦者,鼎却为律法象征,又有鸩酒为凭,两党皆无可指摘。” 曹操望着刘方半隐于阴影中的面容,豁然开朗。 既然两党欲借其出身博弈,何不反借两党之力? 恰此时,刘方推开雕槅扇,细雪纷扬入室,落满肩头。 “汝当谨记,莫效李膺辈自诩清流,妄言尽诛宦竖,却不知朝堂无宦,世家便成独大之患。” 烛火在风雪中摇曳不定,映得室内人影憧憧。 “承蒙先生教诲,今日之恩,操必……” “报不必言。” 刘方抬手掷下枚青铜符节,广袖于风中猎猎作响: “贫道不过执竿者,望君为横江楫……持此符见蹇硕,他自会明白。” 见刘方拂袖欲行,曹操急趋而前,解腰间玉珏半块。 “先生,此乃祖父所遗之物,今以半珏为信,操必不负先生期许。” 玉珏触手生温,恰如这寒夜中翻涌的热望。 刘方驻步回望。 见少年之孟德,冠带微乱,眼中尽是灼灼之志。 忽而眼眶泛酸。 何其……何其难言此中滋味。 他喉头微哽,却强作镇定: “切记,征西将军印绶易得……难的是护得这初心无暇。” 说罢,目光凝在曹操腰间另一半玉珏上: “贫道盼与孟德合珏之日……” 待曹操恍然回神时。 唯见衣衫一角于风雪中摇曳数番,倏然没于夜色。 曹操握紧玉珏伫立良久。 雪愈疾。 他回首喃喃,忽哑然失笑,似含释然,似挟坚定。 …… 及晨光初照,洛阳街巷渐起人语,积雪映辉。 曹操整衣冠,肃然谓从吏: “备贽见之礼,吾将往谒蹇黄门。” 车辚辚,马萧萧,雪于无声处止,心潮欲涌。 …… 蹇硕负手立于阶前。 眉间阴云密布,声如淬冰: “曹部尉之五色棒,当真是威镇雒阳啊——” 他尾音拖得极长,话中藏锋,似探虚实。 曹操执《尉律》卷册,长揖于蹇硕跟前。 “某身为雒阳北部尉,依律行事,不知蹇黄门有何指教?” 蹇硕挑眉睨之。 忽见卷册之间微露半截青铜符节,其上“方”字赫然入目。 曹操抬首。 目光沉稳迎上蹇硕审视,旋即取出符节与一漆盒奉上。 蹇硕打开盒盖的瞬间,瞳孔骤缩。 袁氏门生结党营私的罪证? 他指尖摩挲着符节背面凸起的“方“字。 “部尉有心了。” 蹇硕声音压得极低。 曹操垂眸,神色不改: “某只知国法不可轻侮。” 字字千钧,掷地有声。 蹇硕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纵声大笑。 他重重拍了拍曹操的肩: “好个曹孟德,果有令祖遗风!” “明日随吾入宫,陛下欲见汝,然——” 他猛然回首,目光如刀剜过曹操所携五色棒: “须谨记,此棒该握于何人之手!” 二人私语方罢,余音犹绕梁不绝。 蓦地,蹇硕一声悲呼,哀鸣破空而起: “痛煞吾也!叔父横遭戕害,命陨于非命之所,此仇何以?呜呼哀哉……” 寒风掠身而过。 曹操紧握蹇硕掷还的符节,望着其远去背影,久久未动。 …… 是日,雒阳闾阎之间,新讯传布: “北部尉曹操,夜于衢路擒获蹇图。按汉律当诛,然以其年高,笞二十而释之。” “诘旦,操往蹇硕第,陈言曰:律法如砥柱,安敢轻忽?然敬老尊贤,亦吾汉臣素守之德。” “蹇硕虽心有愤懑,然天子嘉许曹操'执法公允',故隐忍未发。” 日中时分,蹇图暴尸通衢,为义士所诛之事,遍传京邑,举城震骇。 有传闻称,诸生游侠慕朱家、郭解之风,故除残去秽。 …… 未时三刻,数辆马车载着宫中所赐的黄金百镒驶来。 曹操负手立于仪门之下,抬手轻挥。 从吏纷纷奔出,分别往诸生显贵常聚之处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如燎原之火,迅速在雒阳城中蔓延开来。 先是太学诸生三五成群,议论纷纷而来。 紧接着,高门显贵的子弟们亦循声而至。 更有卖炊饼的老汉踮脚张望。 不多时,衙署外的大道上已是人头攒动,车马喧嚣。 曹操踏步而出,立于大道正中。 只见他猛地抽出五色棒,高高举起,直指那堆积如山的金锭。 “中官所赐之金,正合铸作律法之鼎。” 人群中,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这曹孟德莫不是昏了头?怕是与宦官勾连!” “……这宦者之金,也敢用?” “曹部尉祖上可是大长秋,难怪……” 更有太学生举袖高呼: “既受宦官之金,何谈执法无私?” 流言蜚语,如潮水般迅速扩散开来,市井之间,暗潮涌动。 曹操却神色自若,仿若未闻。 他微微眯起双眼,扫视着眼前躁动的人群。 忽一声令下: “熔金铸鼎!” 话音未落,匠户们已抬着熔炉闯入前街。 风箱拉动声如战鼓,炭火腾起的热浪卷着金粉。 申正三刻,鼎成。 鼎上的“执法无私“四字,是曹操亲自执刀所刻。 当他将鸩酒泼于鼎上,人群再次骚动。 只听“滋滋“声响,鼎身腾起青烟,酒液所过之处,竟蚀出黑色痕迹,如裂痕蜿蜒。 却见曹操大笑,声震屋瓦: “诸位可见?鸩酒虽毒,只能蚀鼎之表,不能毁鼎之骨。” 言毕,他登高一呼: “宦者之金,能铸法鼎,鸩毒之酒,难阻臣心!” 声落,街中掌声雷动。 公卿贵胄闻之,无不侧目。 待至黄昏,各家使者络绎不绝,争相邀曹操赴宴。 时人盛传: “孟德棒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 亦有太学诸生击筑歌曰: “棒落佞臣惧,法立万民居。” 声彻平乐观阙。 至此,曹操化险为夷,名势已成。 …… 府内,刘方踞坐胡床之上。 他素知年少时的曹操性子,此事既已种下因由,只需略加引导,料无他虞。 目下棋子既动,当谋全局。 忽闻徐奉低声禀告: “大人,人皆已到齐,现候于廊下听宣。” 刘方目光在案头的舆图上稍作停留,才缓缓开口: “着即入内。” 门开,穿堂风灌入吹得烛影乱颤。 徐奉引路在前,其后三人皆着黑袍,将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三人依次鱼贯而入: 为首者,蹇硕。 抬手卸去黑袍,露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腰间系着镶玉革带。 他身形魁梧,三角眼微微眯起,鹰钩鼻下薄唇紧抿。 其后,许劭。 亦解去黑袍,一袭月白色深衣,衣摆处绣着淡雅的兰草纹。 面容清瘦,眉如墨画,颔下三缕长须随风轻摆,不愧是掌“月旦评”之名士。 末位,封谞。 褪去黑袍后,身着青色宦服,相较前二人,显得朴素许多。 眼角鱼尾纹密布,身形略有些佝偻,然目中阴鸷之光,却不时闪现。 …… 徐奉率先趋步而出,将白日诸事娓娓道来。 刘方垂眸颔首,静听端详。 徐奉言毕,蹇硕越众而出: “禀大人,那曹操果非常人,竟将袁氏结党的罪证寻了出来。” 刘方抚案轻笑: “此等厚礼,倒也难得,可知他从何处得手?” “回大人!细作探得,似是出自袁氏庶子之手。” 刘方闻言不由想起一位故人,挑眉追问: “袁氏庶子?莫非是袁本初?” 蹇硕惑然抬头,偷觑着刘方奇怪的面色: “大人识得此人?” “不忙说他。” 刘方甩袖截断话语,露出一抹笑意: “且说汝今日为叔父之事,哭得天昏地暗,不知是演得绝妙,还是真痛心疾首?” 蹇硕额间渗出冷汗: “蹇图倚仗小人微末权势作恶多端,于某落魄时,更是百般欺凌……” 刘方轻叹一声,执杯轻抿: “罢了,终究是血脉相连。” 蹇硕猛然跪地,叩首有声: “若无大人提携,小人早化作宫墙枯骨!” 说到此处,三角眼泛起血丝: “大人再造之恩,硕粉身难报!” 刘方伸手虚扶,笑叹: “不过戏言耳!” 他指尖轻点蹇硕肩头,语调半嗔半笑: “汝周旋宫闱,着实辛苦。” 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蹇硕。 蹇硕见状,伏地再拜,就在气氛凝滞之时,末位的封谞佝偻着身躯,徐徐趋前,打破僵局。 “大人明鉴,蹇黄门素怀忠心,赤忱可表,目下袁氏之事端的棘手。” 刘方将目光自蹇硕面上移开,落于封谞处,微微颔首。 “此言不虚,袁氏既已牵涉其中,怕是又要起波澜了。” 封谞退回原位,蹇硕目露感激,向其颔首致意,方起身退至侧畔。 许劭轻抚长须,上前一步: “明公,先前所商捧杀曹操之品评,当如何更易?” 刘方闻言兴致盎然,身躯微倾: “子将,且先陈己见,这'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该作何改?” “劭观曹操,胸怀鸿鹄之志,行事果敢刚毅。” 稍作停顿,许劭清嗓续道: “尝闻曹操心慕冠军侯遗风,虽暂无冠军侯之赫赫战功,然其智略胆识,实非常人可及……” 蹇硕三角眼骤然瞪大: “此等评价,莫不是过誉了些?” 话音未落,封谞浑浊的眼之中闪过一抹诧异,刘方面色亦微微一动。 恰在这微妙时刻,许劭肃然拱手,声如洪钟: “治世执纲律,乱世荡不臣。” 刘方闻言,击掌大笑: “妙哉!子将此评,深合吾心,孟德若得闻此赞誉,定当欣喜万分。” 封谞见刘方面上笑意深浓,遂取出三封密函。 双手捧之过顶,陈于案头。 而后退身一揖,垂手恭立。 …… 刘方目注封谞,心下暗许。 徐奉、蹇硕、封谞三人,皆是前身在宫中一手扶持的心腹。 徐奉这个人,性子纯粹且刚勇,寡言却暗藏锋锐,论武略之精熟,宫中无出其右者。 封谞则是多谋善断,通权达变,最擅察言观色、洞悉人心,进退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至于蹇硕,虽然文才略逊于封谞,武勇稍亚于徐奉。 但是他心性坚毅,行事狠辣果决。 方才,刘方忽的想起,前世曾作为蹇硕下属时的诸多旧事。 心痒难耐,所以便用言辞相挑。 一来存了戏谑取乐之心,二来也想借机敲打一番。 而许劭所主持的“月旦评”,闻名天下。 士林之中的声望起落,往往系于他一言之间。 昔日那句“乱世奸雄”的评语,虽然初衷是为了捧杀,却不料一语成谶。 前世却从未想到这月旦评背后,原来是皇室的筹谋。 借清议之名,行制衡世家之实,牢牢握住舆论命脉。 再观许子将生平,不折节,不同流,胸怀朗朗,志存昭昭。 上可捭阖纵横,搅弄风云,下能斡旋筹谋,驱策群彦。 得此大才,实乃吾幸! …… 细细思量,若刘方未曾早逝,刘宏享寿绵长,天下事未可料矣。 或许二人换一番境遇,不是陷在这汉室将倾的危局之中的话,未必不能留下赫赫声名。 非英雄造时势,实乃时势造英雄也…… 刘方忽长叹一声。 四人皆投以关切目光,刘方挥手示意无妨。 转身抚案展视三函,见其署地各异: 一自暗桩,一自禁中,一自巨鹿。 先启暗桩之函,内书: 寿成亭侯皇甫规卧病家中,旬月难保。 再开禁中所寄,乃刘宏手书。 言鲜卑寇犯北地郡,北地太守率军追击,大破之,故请刘方入宫贺捷。 另及同支河间王刘利之子刘康封地事宜,问当封何处。 最后打开巨鹿来函,未读几行,他面色骤变,握信的手已微微发颤。 急展舆图于案,以朱笔疾划数道,蜿蜒如赤蛇盘于舆地之上。 刘方掷笔,喃喃叹道: “未过旬月,何以剧变至此……速备车驾,吾当入宫。” 注: 1封谞(xu) 《后汉书》:“……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等交通州郡……” 2徐奉 《后汉书》:“……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 《后汉书》:“……后中常侍封谞、徐奉事独发觉坐诛……” 3许劭(shào) 《后汉书》:“劭从祖敬,敬子训,训子相,并为三公……劭恶其薄行,终不候之……” 《后汉书》:“……少峻名节,好人伦,多所赏识……显名于世……” 《后汉书》:“曹操微时,常卑辞厚礼,求为己目……操乃伺隙胁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 《后汉书》:“司空杨彪辟,举方正、敦朴,征,皆不就……” 4蹇(jiǎn)硕 《资治通鉴》:“……初置西园八校尉,以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皆统于蹇硕。” 5皇甫规 《后汉书》:“熹平三年,以疾召还,未至,卒于彀城,年七十一。” 因剧情需求,略作调整,改为在雒阳。 本处因剧情需求稍作改动,从穀城改为雒阳。 6朱家、郭解 西汉游侠,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象征。 7汲黯 西汉直臣,《汉书》载其“好直谏”。 8张汤 西汉酷吏,《史记》载其“舞文巧诋”。 就是说张汤玩弄法律 (本章完) 第5章 夜叩北宫为太平 第5章 夜叩北宫为太平 刘方原本按照前世所记推断: 中平元年,即距今十载后,当有济南唐周告密之事。 彼时太平道筹谋泄露。 马元义,也就是幕后实际操纵者“刘方”,被车裂。 而作为重要内应的封谞、徐奉,相继出事。 摆在明面上的张角三兄弟,被逼无奈之下,才仓促起兵。 虽“刘方”记忆中并无此三人记载,却只道此时尚未将其招致麾下。 怎料…… 方才那密函中,竟言: 巨鹿地界忽现一方士,名曰张角。 善施符水咒术,自号“大贤良师”,也打起太平道旗号。 在短时间内,于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遍撒信众。 若说这张角并非自己所遣…… 能有此等翻云覆雨之能的,除了世家大族,唯有汉室宗亲。 他本想以现下身份蛰伏暗处,徐徐图之。 只消改变前世“马元义“的命运,其余便依循旧轨,以不变应万变。 这横空出世的张角,直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将他原本的谋划击得粉碎。 淄车在雒阳的街巷中缓缓而行,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望向天外残月,清辉洒在苍白的脸上,映得眸中一片晦涩。 这看似熟悉的世道,正朝着他陌生的方向狂奔而去。 …… 他真正站到风口浪尖,奉天子以令不臣,是距今二十多年后的事情。 再过十年,进位丞相,得称曹公。 乃距今四十载有余,方成魏王。 灵帝初年,天下暗涌未兴时,他尚在家族荫庇下一腔孤勇。 莫说权柄中枢,便是朝堂大殿的门槛他都不得踏入。 倘若父亲曹嵩未遭徐州一难,或许能从他那里闻得几分禁中辛密。 可如今,他所记住的只有那些大的事件,其余种种,皆如隔雾观。 如果是袁杨诸世家布局,倒也罢了,无非把暗处的争锋摆到了明面上,各凭手段。 若出自皇室…… 希望,最好别是。 —— 天子宫阙,分南北二宫。 南宫。 一者,为外朝枢要,登基大典、群臣朝会皆在此列。 二者,中朝亦在此宫,乃政务枢纽,亦是皇后所居。 北宫。 一者,深锁九重秘事,乃内朝,可策拜三公之仪。 二者,掖庭永巷之禁,乃至天家寝居,皆藏于朱墙深院之中。 —— 夜漏十二响时,刘方足踏复道青石板。 此乃禁中秘道,寻常公卿不得踏足半步,唯皇族可入。 临行前已对麾下四人各有嘱托,之后如何,全看今夜北宫之行。 …… “元义来得正巧。” 殿内,刘宏斜倚御榻,身侧立着一位贵气少年。 案头舆图半展,冀州、兖州郡县之处皆以朱笔圈点。 他屈指轻叩灯台,烛火骤明,映得御案上素帛刺眼。 依稀可见“太平道大方名录”七个大字…… 刘方刚入殿中,便要行稽首大礼,刘宏抬手止道: “吾兄弟间,何必多礼?” 金蟾香炉青烟袅袅,混着殿外夜露湿气,将气氛凝得如铁。 前世的他与刘宏接触并不多,也从未如此近的看过这少年天子的模样。 身为典军校尉时,他与刘宏虽有接触,但更多是通过蹇硕通传,鲜少亲见。 而今生记忆中,自垂髫之年起,他与刘宏或嬉戏市井,或相护于宫闱之中,情谊深厚。 然他并非昔日赤诚皇弟,而是历四十年刀光剑影、终登魏王之位的曹孟德。 过往记忆与现世身份交迭,令他不敢对当下情形有丝毫轻忽。 刘方垂眸敛目,对案上舆图素帛恍若未见,肃然长揖: “陛下,臣夜得密函,太平道诸事或生变数。” 言罢,余光不经意扫过那侍立的少年郎。 刘宏抚掌而笑,广袖拂过香炉: “元义直言便是,此乃河间王刘利之子,吾等族子,自家人。” 那少年闻言趋步上前,拱手作揖: “康,见过族叔。” 刘方眉间微蹙,虽心下暗生疑窦,仍正色禀奏: “巨鹿方士张角,借太平道之名聚徒,旬月之间,八州闻风响应,声势已不可小觑……” “此等异变,恐系世家暗中筹谋。” 刘宏似早有预料,抬手虚按: “元义勿忧,不日张角自会遣使来见。” 刘方面露淡然之色,却心潮翻涌如浪,再做试探: “陛下,此乃社稷大计,那张角……” 话未毕,刘宏已慵懒地倚着凭几,漫声道: “张角此人,尽可信之。” 看起来刘宏并不想过多解释,接着看向刘康: “舟堂,将河间旧事再讲与汝族叔听听……” 刘康躬身应喏,立于蟠龙柱下娓娓道来。 从河间王府的冰酪消暑,到滹沱河畔的围猎趣事。 三人相谈甚欢,时而抚掌大笑,时而喟然长叹。 殿中檀香氤氲,恍然不似九重禁地,倒像是寻常兄弟闲话家常。 席间谈笑渐酣,刘方执盏的指尖却微微发颤。 眼前刘康侃侃而谈的眉眼,总让他恍惚忆起某个模糊身影。 却……绞尽脑汁也抓不住那缕飘忽的思绪。 …… 忽听得刘宏叩击玉案,叮当声惊破满殿笑语: “正逢舟堂来朝,且替兄合计合计,该将哪处封邑赐予舟堂?” 刘康慌忙离席叩首: “陛下恩泽,臣惶恐不敢当……父王临行前再三叮嘱,一切从简,无论何处皆感天恩。” “休听王兄那套酸儒论调!舟堂既入雒阳,岂有薄待之理?” 说罢刘宏忽而转头,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元义,汝看济南国如何?” 茶盏险些自刘方手中滑落,那“济南国”三字如惊雷贯耳。 “可是不妥?” 刘宏见他神色有异,抬手揉了揉眉心: “思忖半日也乏了,元义代兄参谋参谋?” 刘方强压下心头惊涛骇浪,整冠再拜,声线却仍难掩微颤: “陛下圣裁英明!济南国沃野千里,商贾辐辏,实乃天赐佳邑。” “只是……臣连日奔波,一时神思恍惚,还望陛下恕罪。” 刘宏叹着上前扶住他: “弟这性子,何时能学会惜身?” 温热掌心贴着他冰凉的手背。 “兄宁可弟诸事懈怠,也要弟康健无恙。” 那双凤目含着真切忧色,倒教刘方恍惚间分不清。 眼前这执手嘘寒问暖的刘宏,究竟是阴晴难测的帝王,还是幼时同榻而眠的手足? …… 方才,提及济南国的那一刻,他终于想起来刘康这个人了。 前世,他任济南相时,与刘康相识。 可是刘康似乎对于权势并没有什么欲望,也很少露面。 济南国乃青州膏腴之地,豪强林立,吏治崩坏。 蒙其默许,他方能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进行一番作为。 忆及刘康生平,终年深居王府,不闻外事,骤逝时仅以“疾薨”二字草草结案。 更蹊跷的是其子嗣,黄巾之乱平定十载后,竟遭黄巾余孽劫杀,满门尽没。 …… 刘康于席间谈笑风生,刘方则是面含笑意,暗中观察。 自谈及太平道,这刘康始终半垂眼帘,偶有目光流转,总与刘宏若有似无地交汇。 他入殿之时,那案上舆图素帛尽与太平大计相关,刘宏却不避刘康。 方才御前议事时,刘宏对张角之事讳莫如深,仍不避刘康。 念及此处,刘方喉间泛起铁锈味,寒意自脊背窜上后颈。 刘宏既已暗掌太平道,而身为天子不便出面,宦者又备受掣肘,能代行其事者,唯有宗室藩王。 所以这个刘康肯定与张角有着什么联系…… 尤其是,刘康,字舟堂,济南王。 舟堂…… 周、唐…… 唐周? …… 刘方俯首端起茶盏,却见眸中寒芒大盛。 张角弟子济南人唐周告密,致使马元义遭车裂,封谞、徐奉伏诛。 真的是世家发现端倪之后的反击吗? 若是细想,兄弟二人的筹谋中,所有的关键人物。 刘宏坐镇宫中,周旋朝野之间。 刘方游走四方,谋划太平大计。 徐奉精通武略,蛰伏谋夺兵权。 封谞多智善谋,汇集机密运筹。 蹇硕坚忍狠厉,欲登宦者魁首。 许劭拨弄风云,舆论掌控士人。 除却刘宏这高居九重的天子,其余四人皆奉刘方为主,甘效犬马之劳。 若依循前世轨辙,“刘方”迟早会与巨鹿张氏三兄弟谋面。 以其智计与麾下势力,收伏张角、张宝、张梁不过探囊取物。 如此,再看唐周告密后,事发之时: 一者,蹇硕虽无名,却掌有实权,一人足以与诸多中常侍抗衡。 二者,封谞、徐奉皆已跻身中常侍之列,一司枢密机要,一控宫禁兵权,暗中将命脉攥在掌心。 三者,汝南许氏,族中封侯拜相者不绝,可谓累世公卿。 许劭虽非汝南许氏嫡系,却凭月旦评名动天下,誉为清议魁首,更胜嫡系。 其褒贬之语,能令寒士平步青云,亦能使显贵身败名裂。 如此一来,刘方既掌宦门要津、士人清议,又握虎符兵权。 更掌控太平道三十六方,数十万信众遍布九州。 易地而处,刘方自问,若居天子之位,纵然是自己胞弟…… 真的能放心么?或者说哪位帝王容得下这般权臣? …… 殿中茶香氤氲,刘方面上笑意温润如昔,只是执茶盏的指节已然发白。 那自马元义车裂于市后的风云突变,自然也可以理解了。 封谞、徐奉惨遭株连,许劭南逃。 唯有蹇硕看似圣眷日隆。 但他本身职微仍为小黄门,就算被任为上军校尉,可是西园八校尉各个都是背景深厚。 名义上蹇硕为所谓“元帅”,即便是何进都属他节制。 实则蹇硕昔日宫中权势,早已被十常侍瓜分殆尽,不过是刘宏制衡外戚的一枚弃子罢了。 刘宏病重时,与其说是他托孤蹇硕,不如说是董太后把刘协托付给蹇硕。 其一,刘协是董太后一手养大的。 其二,想当年刘方年少时,蹇硕便随侍左右,一同伴于董太后身侧,深得董太后欢心。 …… 恰时,刘康言及宗室窘事,与刘宏相顾抚掌大笑。 刘方伪作附和,亦抚掌而笑,指节作响之声混于笑浪间。 烛影摇红处。 马元义车裂之惨状、唐周告密之狞笑,与眼前刘宏温润笑意诡然交迭,恍若梦魇。 刘方神色不变,暗吸长气…… 如今身为天子胞弟,虽怀匡扶汉室之志,终究不能再循原身旧路。 指腹抚过茶盏冰沿,檐下夜枭似惊而长鸣。 暮色如墨,尽吞北宫鸱吻。 注: 1刘利 《后汉书》: “建立十年薨,子安王利嗣。利立二十八年薨,子陔嗣。” 2刘宏 《后汉书》: “解渎亭侯淑,以河间王子封。淑卒,子苌嗣。苌卒,子宏嗣,为大将军窦武所立,是为灵帝。” 3二者关系 刘利的世系: 汉章帝刘炟→河间孝王刘开→河间惠王刘政→河间贞王刘建→河间安王刘利 刘宏的世系: 汉章帝刘炟→河间孝王刘开→解渎亭侯刘淑→解渎亭侯刘苌→汉灵帝刘宏 以汉代宗制来说,二人同祖父可称之为“从兄弟”(堂兄弟),共曾祖父可称之为“族兄弟” 5刘康 《后汉书》:“熹平三年……封河间王利子康为济南王,奉孝仁皇祀。” 6许劭南逃 《后汉书许劭传》:“……避难江南,袁术甚敬之,待以宾礼……” 《三国志许靖传》:“……劭与靖俱有高名……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董卓秉政,劭避难徐州牧陶谦处,谦礼之甚厚……” 7董太后收养刘协 《后汉书皇后纪》:“……及生协,后遂鸩杀美人……董太后自养协,号曰董侯。” 《后汉书孝献帝纪》:“……帝母王美人,为何皇后所害……” 刘协是汉灵帝次子,生母王美人遭何皇后毒杀后,被祖母董太后收养 (本章完) 第6章 龙庭旧梦手足情 第6章 龙庭旧梦手足情 “陛下!今大业未竟,臣岂敢稍懈?” 刘宏斜倚龙榻,凝望着刘方良久。 长叹一声,抬手示意刘康以及两旁的宫人退下。 待殿门重重阖上,众人退去,殿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刘宏忽地起身,伸手便要拽刘方同坐。 刘方见状,疾退半步: “万万不可,陛下乃万乘之尊,臣怎敢僭越?” 那神情,尽是惶恐。 刘宏眉间微蹙,眼底掠过一抹怅然: “元义,吾等一母同胞,若非弟拼力护持,兄今日怕早成他人掌中傀儡。” 刘方身子前倾,袍角几乎触地: “君臣有别,陛下隆恩臣弟心领,但礼不可废。” 刘宏见此,横眉佯怒,袍袖一甩: “既认朕为君,怎不听朕令?” 未等刘方回应,他忽而又软了语气,喟然长叹: “阿翁去得早,阿母一人撑起侯府门楣,面上总得板着……” “自小闯了祸,哪敢往她跟前凑?横竖是兄弟二人咬着牙死扛。” 说到这儿,他眼眶通红却笑: “兄这龙椅坐得真累……朝堂内外,见谁都得揣着心思,连在梦里都得藏着掖着。” “倒还不如做个寻常子弟……” 刘方只觉喉头发紧,那句“陛下”在舌尖转了几转。 终是化作一声闷哑的: “兄……” 刘宏望着案上跳动的烛,喉结轻滚: “旁人跟前,弟尽可称臣,可私下里……还似从前般,可好?” 案头铜漏滴答,刘方望着兄长泛红的眼尾,心头忽地热了。 可是,吾这坐在龙榻上的兄长啊,汝可知?十载…… 十载光阴,足够让稚子长成栋梁,亦能叫初心覆满尘埃。 即便此刻刘宏眼中泪是真,掌心的温度是真,不是甚帝王心术。 可是从张角一事上,就初露端倪了,这位天子已经有了戒备之心。 或者说,多疑。 所谓孤家寡人…… 魏王也好,灵帝也罢。 有些东西便如宫墙下的根须,在暗处悄无声息地疯长。 是这九重宫阙里,每一块砖石都在教他——人不可信。 喉间泛起涩意,刘方垂眸掩去眼底翻涌。 …… 自光武中兴以来,诸帝多无后嗣。 外戚便从宗室旁支中迎立幼主,代代皆以冲龄践祚。 章帝三十三岁,因热病驾崩于殿内。 和帝二十七岁,因抑郁病逝于殿内。 安帝三十二岁,南巡途中暴病而死。 顺帝未及而立,三十亦病逝于殿内。 更有殇帝百日登基,不足周岁而夭。 冲帝两岁承统,三岁便病逝于殿内。 质帝八岁即位,九岁便被外戚鸩杀。 桓帝三十六岁,方兴党锢病逝殿内。 算上刘宏,接连八帝大权旁落,为外戚所控。 目下窦氏已除,外戚之患稍解。 自登基始,刘宏借党锢清洗朝堂,世家大族暂敛锋芒。 而宦者又完全需要依仗皇权,如今宗室也开始归附于天子之下。 那么,将来最大的忧患,就是他这个即将权势滔天的胞弟了。 试问这天下帝王,哪个不怕?哪个不疑? 七位天子,死于非命,宫闱秘辛,又有谁人可知? 两世为人,无论是做臣弟刘方,还是魏王曹操。 于情,他不会怪刘宏。 于理,他更不会怪刘宏。 世人无论怎么评价他曹孟德,却从未有人质疑过他的胸襟。 但……趁此刻兄弟情义深厚,他需要先一步落子了。 他必须要走到明处,恢复刘方的身份。 …… 刘方垂首肃立: “臣……” 刚开口,忽见刘宏眉峰微挑,话到唇边便转了弯。 “兄长但请宽心。” 刘宏目中掠过微光,面上终展笑色: “善。” 说罢,刘宏长身而起,负手走到他身侧: “方才为兄察得……弟对刘康似有芥蒂?” “非是芥蒂。” 他斟酌着用词,衣摆随身形微颤: “只缘他虽属宗亲,终究外枝,未可尽信。” 刘宏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 “弟可是恐身份泄露?” 没等刘方回答,刘宏便笑着摆手道: “吾河间一脉枝叶相连,诸王累岁襄助良多,足堪托付。” 刘宏不经意间透露出来了一个他并不太了解的事。 诸王累岁襄助? 他暂时按下心中疑虑,听着刘宏继续说。 “而且,给刘康这块封地,主要是为了让他去奉阿父解渎亭侯嗣的……” 殿外忽有夜风穿堂而过,将案上竹简吹得哗哗作响。 刘宏望着殿中高悬的织金帷幔轻轻晃动,长叹一声: “转瞬已逾六载,这宫中的一切,还是不惯啊。” 说罢负手走到窗前,只见远处飞檐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刘方见他转了话题,便也不再多问,上前两步站到刘宏身侧。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二人衣袍上。 “如今朝堂内外还算安稳,兄长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了。” 刘宏闻言回首,伸手按住他肩膀: “倒也是……此中功劳,多亏了弟。” “弟这些年风雨奔波,还未曾赏过这北宫之景……” “今日陪兄走走如何?” 刘方望着刘宏眼中的雀跃,关于幼年的记忆不由浮现。 罢了……还是先做好这场兄弟情深的戏。 随之,刘方也展颜一笑,恰似少年时那般无拘: “好,都听兄长的。” 刘宏笑罢,转身击掌三下,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便见张让迈着方步走入。 此人年约四旬,身形微胖,身上素色锦袍外披暗纹披风。 只见他眼角细纹里盛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瞳仁映着暖黄烛光,远远便双手交迭行起大礼。 “陛下……” 张让声音醇厚如酿,给人一种极为舒服的感觉。 “见过马大人。” 刘方结合着前身的记忆,不由的对张让展出了一丝笑颜。 张让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眼角皱纹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 自刘宏即位以来,宫中宦者渐成三派鼎立之势。 其一,乃桓帝时便掌权柄之老宦,以曹节、王甫为首。 其二,为常侍于刘宏与董太后左右的中年宦者,以张让、赵忠为首。 其三,则是刘宏与刘方亲自遴选的年轻宦者,以蹇硕,封谞为首。 现在老宦势微,新贵未兴,张让、赵忠等人正值权势鼎盛之时。 尤其张让,如今宦者中枢之关键人物,其智略权谋,于宫闱内外皆有盛名。 最初,朝堂波谲云诡,外戚与朝臣势力交错,意图左右幼主。 张让多次凭借机变之智,护得他们兄弟二人安然度过危局。 此后,每当阴谋暗涌之时,张让都能化险为夷,令觊觎皇位者无从下手。 而且,张让自幼便饱读经史子集,于宫中典籍无所不览,诸子百家之言皆能信手拈来。 不仅深得董太后信赖,更令年少的刘宏与刘方钦佩不已。 在兄弟二人成长过程中,张让既照料其生活起居,也在学业上悉心教导。 每日晨昏,皆会为二主讲解经义,剖析古今兴衰之道。 闲暇之时,亦会以历代典故为引,传授为人处世之理。 久而久之,于刘宏、刘方而言…… 张让早已超越寻常宦官之属,成为亦师亦父般的存在。 私下无人之际,二人皆以“阿父”相称,这也算是对张让多年护持与教导的感激。 而“马大人”这个称呼。 则是因为,刘方虽然在宫内无明面上的官职,却是独一份的,秩千石的天子近侍。 所以宫中宦者皆尊称其为“马大人”。 …… “阿父。” 刘方敛衽长揖,开口回礼。 刘宏也抬手致意: “阿父,替朕备辇,朕欲携元义同游北宫。” 张让微微一笑,应声退下。 刘方望向空荡荡的回廊。 方才刘宏那“诸王累岁襄助”之言犹在耳畔,心中那丝疑虑又悄然泛起。 殿外传来辇车辚辚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还在发怔?” 刘宏见他仍在沉思,便笑着拽了拽他衣袖: “濯龙池的夜舒荷该开了,再不去可要辜负这番月色。” 月华如水,将二人身影拉得修长。 “愣着作甚!” 刘宏已走到宫门前,回身向刘方招手。 恍若与当年那个带着他偷跑出府的少年重迭。 两人相视一笑,笑声掠过宫墙,惊破满院清辉。 …… 红纱笼罩的烛火,顺着游廊蜿蜒。 更鼓声混着上夜莺啼鸣,在深宫回廊间悠悠回荡。 车已候在殿前,玉雕骢身披玄色锦鞯,珊瑚璎珞随着马蹄轻晃叮咚作响。 刘宏笑着拽住刘方广袖,扶着车轼一跃而上。 御道两侧树影绰绰,刘宏倚着织锦凭几。 忽而说起前日观百戏时,舞姬误落珠钗的趣事。 忽而又指着宫墙外的星火,笑谈雒阳市井的喧闹。 不多时,粼粼波光透过车帘映在二人脸上,恍若碎银流淌。 此池素以“濯龙戏水”闻名,引谷水入宫,凿池堆山而成。 但见一池碧水如嵌玉镜,池心望荷亭倒映其中,与天上明月相映成趣。 张让已持琉璃灯立在池畔,灯火昏黄将他眼角皱纹镀上暖金,更显和蔼。 夜风掠过,千顷莲叶沙沙作响。 三两朵早开的夜舒荷半卷半展,白瓣粉蕊在月光下莹润如玉,暗香随风浮动。 “夜舒荷者,月神望舒所植,唯有清心之人方能得见其妙……” 张让轻喃儒雅之声,引着二人沿九曲回廊前行。 行至水榭,早有备好的荷叶盏,混着茶烟,清香四溢。 “此池如何?” 刘宏不等他回答,便兴致勃勃走到池边,弯腰拨弄水面,惊起一尾金鳞鲤鱼。 张让见状,立刻从袖中取出鱼食撒入池中。 霎时群鱼争食,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将月影搅成细碎银箔。 刘方望着锦鲤,忽觉这满池繁华恰似镜水月。 与自己现在的情况一般,看似绚烂却触手成空。 转头见刘宏眉飞色舞的模样,他不由一声轻叹。 终归君是君,臣是臣…… 刘宏似乎察觉到什么,仍望着水面并没有回首。 “今晚从相见时,兄就总感觉,弟有些许不对劲……” (本章完) 第7章 濯龙池畔解枷锁 第7章 濯龙池畔解枷锁 刘方闻言微惊。 垂眸望着水中晃动的灯影,正欲作答。 忽闻刘宏指尖叩在石栏上,清响混着锦鲤摆尾声。 “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说与为兄听听。” 张让此时已经静静的退到了十步之外。 手中琉璃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流转,却始终带着那抹恰到好处的笑意。 时机到了。 刘方垂眸沉声道: “弟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音未落,刘宏指尖掠过刘方额间。 带着子夜风露的凉意,似那儿时戏耍的亲昵。 “当讲不当讲?便是弟要这皇位,兄也能给的了。” 水面倒映着两人交迭的身影。 刘方心中泛起涟漪,故意撇撇嘴角: “弟要这皇位作甚?兄长嫌累,弟难道就不嫌累么?” 这语调倒有几分像那少年顽劣。 刘宏闻言一笑,双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 “就该如此,在兄面前,莫要总端着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刘方微微垂首,低叹一声: “弟也没法子,平日里哪能像今夜这般松快。” 刘宏笑容微敛,“说说心中所挂之事……” 刘方垂眸,避开刘宏灼灼目光: “那些蛰伏的世家大族,仍是心头大患,还有党人余孽,虽经两次清洗,却仍在暗中积蓄力量。” 刘宏挑眉一笑,回首唤道: “阿父,且近处共议。” 张让步履轻悄,应声上前: “昨日与陛下所议之事,正该与马大人细细说来。” 刘方心中一凛。 他重临此世时,案头那封关于“曹操”的密函,正是出自张让。 而针对“曹操”的谋划,也是以张让为主商议的。 如今看来,似乎有了新的变化。 张让抬眼时,眼角皱纹里盛满笑意: “此番还是多亏马大人运筹……” “曹操闹出的动静愈大,吾等便愈好借势,手中弹劾党人的证据便愈有分量。” 说到“曹操”二字,他眼角微抬,恰好与刘方目光相触。 “蹇图若死于出身宦门的曹操,虽可用却有掣肘,如今世人皆知其死于世家子弟之手,便有了更大的周旋余地。” “原本需两三年才能布完的局,提前了一步不说,借着袁氏内部送来的把柄……” 张让声音压得极低,池中锦鲤突然摆尾,溅起水打湿鞋尖。 “可以使袁氏一时之间自顾不暇,便于吾等行事,这剪除世家羽翼之谋,或许一年之内便可成势。” 刘方袖中指尖微微发颤。 忽忆。 桓帝延熹年间,第一次党锢,李膺钩党之狱牵连天下。 灵帝建宁二年,第二次党锢,窦武陈蕃伏诛。 却不知,前世,那距今三年后的“党锢再兴”。 竟始于这洛阳北部尉棒杀蹇图之事。 也就是说,曾经的“曹操”是第三次党锢的引子? 刘宏见他神思游离,忽而唤道: “兄与阿父计议已定,弟有何策?” 刘方整衣长揖,上前半步: “弟以为,须得引蛇出洞。” 张让垂首侍立,闻言目含精光。 刘宏倾身向前,玉冠流苏轻晃: “细说!” “近几年士人领袖相继离世,郭泰、李膺皆成枯骨。” 刘方抬眼时,正对上刘宏眸中翻涌的兴味。 “士人零落虽合吾等之意,可如今群龙无首,各自依附在几大世家门下,太过分散……” “若能寻一人物,将他们重新聚在一起……” 刘宏露出一份了然,抚着下颌说道: “许劭?无论家世还是名望,他倒是都合适,只是太过年轻,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兄所言不差,然年高望重者,岂能轻易掌控?” 刘方一顿,眼角余光扫过刘宏的神色,继续说道: “须得寻个单以身份便足以为魁首者,比如……” 恰时,张让低沉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天子胞弟。” 四字如石入池,惊起满池蛙鸣。 刘宏唇角微扬,与张让对视间,二人眼中俱是锋芒一闪。 …… 刘方抬眼望时。 见刘宏似笑非笑的面容,又瞥见张让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夜露沾衣,忽觉遍体生寒。 “陛下!” 刘方猛然长揖: “臣……” 身侧碎石滚落池中,“扑通”一声惊破夜静,万千涟漪荡开。 张让轻咳一声,接过话来: “马大人且宽心,陛下与某计议此事,已逾半载……” “欲根除此患,须得引而不发,待其自投罗网,唯有大人这般身份,方能成此枢纽。” 刘宏却摆了摆手: “阿父且退半步,容吾兄弟私语。” 待张让退至三步外,他缓缓开口: “弟可还记得,诛窦氏之后,兄欲让弟做那闲云野鹤,弟却道天下未定,焉得清闲。” “前年,兄欲为弟正名,弟又推说‘马元义’更便于行事。” “兄知道弟怕什么,可弟莫忘了……” “这天下能有千万个马元义,兄却只有一个胞弟刘方。” 夜风掠过池面,吹得水榭四角悬着的琉璃叮咚作响。 刘宏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 “诏已拟好,封号随弟挑。” 他望着黄绫上的朱笔,忽然想起前世受九锡之礼那日,也是这样的明黄缎子,绣着同样的蟠龙纹。 那位天子也是这般慷慨欣然。 可是……心里盼着的唯有让他早点死。 池中锦鲤忽而摆尾,搅碎满池星辉。 刘方扑通跪地,膝头压在青砖上,凉意直窜心尖。 “谢……陛下隆恩。” “好!明日朕便拟诏,昭告天下——” “不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来自刘方。 另一道,是张让? …… 刘方怔然抬首,见刘宏亦目露诧异之色。 张让默然退避半步,示意刘方先开口,眼角笑意琢磨难辨。 刘方暂且放置对张让此举的不解,在片刻间思索着刘宏的用意。 他这位兄长有些太急了…… 若明日金殿颁诏,将他这隐于暗处的棋子骤然推至台前。 无异于将烛火置于风穴,看似荣耀加身,实则举步维艰。 …… 微风拂面,卷着荷香扑入襟怀,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昔年假死遁世。 化身宦者筹谋宫阙,扮作方士游走州郡,织就暗网千丝。 那些蛰伏州郡的渠帅,寄身宦门的细作…… 若因身份暴露而被世家大族顺藤摸瓜,岂不前功尽弃? 在野之豪雄,在朝之暗桩,又该如何待他? 那些以“马元义”身份相交之人,谁能不心生疑窦? 若是他有一丝异动,便如引火自焚。 更甚者,大计若败。 世家必以“谋逆乱国”之名攻讦。 届时千夫所指,青史笔伐。 罪名必较前世“汉贼”更重三分。 纵有百口,难辩一言。 若成? 功成之日。 走狗烹,良弓藏。 便是他身死之时。 虽有手足之情,终究难逃帝王权衡。 他在演,刘宏又何尝不是? …… 刘宏冕旒轻颤,眉目间微凝霜色: “怎的?嫌食邑轻薄?明日再加五千户,另赐……” 刘方抬眸,见刘宏眸中微漾,知其心思已动。 “非也,弟岂图宗亲荣禄?” “若以天子胞弟之身现世,正如将玉璧置于市朝,难免招致群狼环伺。” 刘方整衣长揖: “然,今太平道事涉八州,声势渐大,恐成众矢之的。” “弟欲再下一步暗棋,本为兄长驱驰,但若骤登朝堂……” “世家耳目遍于天下,知臣乃天子胞弟,必疑心四起,届时群起攻讦,反损圣德。” 夜风裹着荷香袭来,刘宏释然一笑: “弟虑及此节,足见深谋……” “兄岂不知树大招风?只是见弟多年漂泊,心下不忍呐。” 张让适时趋前: “马大人深谋远虑,陛下爱弟心切,然宗庙社稷为重,正名之事,不妨徐徐图之。” 刘方瞥向张让,随声附和: “阿父所言极是,弟亦知兄长之心,只是此时封王实在不妥。” 刘宏冕服珠串叮咚,探身问道: “既如此,弟欲以何身份行世?” 刘方忽忆起前世一位故人: “弟欲假中山靖王之后为名。” “中山靖王?” 刘宏讶然挑眉: “景帝子刘胜?” “正是。” 刘方颔首续道: “中山靖王百二十子,枝蔓遍于四海,子嗣繁多难以细考,假此名可避锋芒。” 刘宏沉思间,张让忽然轻咳: “中山靖王一脉终究是旁支……” 张让话没说完,刘宏长袖猛地甩在石栏上。 “旁支末裔,断不可取!” 他忽然意识到失仪,声线稍敛: “旁支名微势弱,何以服天下士人?纵有千般好处,终是落了下乘。” 刘方面色自若,眸中微起涟漪。 张让此般刻意提醒,必有深意藏于言辞之外。 只是他一时之间摸不透其中缘由。 他垂首静思,忽记起鲁恭王刘余一脉。 其裔孙刘焉、刘表皆为一时豪杰,分据益州、荆州。 前世,倘若此二者未死,天下大势尚未可说。 若假此名,未来或可与此二人形成犄角。 念及此,遂拱手道: “鲁恭王之后如何?” 刘宏听罢,冕旒轻晃,玉冠流苏拂过眼前: “鲁恭王乃景帝子,然终究是旁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池心亭的蟠龙柱上: “依兄之见,还是以河间王之后为名,大宗正统,血脉清晰,诸事皆宜。” “兄长,且不说河间王之后的身份会引起世家疑心……” 刘方眉峰微蹙: “河间诸王皆权势正隆,若弟骤称其裔,难免遭其猜忌。” 刘宏沉吟片刻,忽然笑道: “弟无论以何支身份凭空于世,都会引起猜疑。” “至于诸王……” “无妨!但使河间王刘利、安平王刘续、勃海王刘悝、平原王刘硕四人作保,何愁名不正言不顺?” 池中突然传来“哗啦”巨响,一条金鳞锦鲤跃出水面,尾鳍拍碎满池月光。 刘方闻听此四人,趁刘宏临池赏鲤之际,心下暗忖。 刘利乃河间王,幼时曾于侯府见过数面,其余安平王刘续、平原王刘硕却素未谋面。 唯勃海王刘悝之名,如寒潭投石,惊起千层涟漪。 此人去年薨于狱中,天下尽知。 勃海王刘悝何人? 其乃恒帝刘志胞弟,传闻称其素行暴虐,鱼肉乡里。 恒帝在位时,就有过谋反之心。 然,恒帝念及一母同胞,心软并没有过于追究。 及刘宏登基,民间流言纷起,称其愤恨帝位旁落,竟欲劫夺迎驾诏书。 前年勃海王刘悝谋反事泄,为王甫所构,下狱拷讯。 去年刘悝在狱中不堪拷打而死,其妻、子百余人均死于狱中,此事天下皆知。 王甫与他素来不合,亲验其尸,断无生还之理。 然刘宏脱口提及此人,必非失言,定有蹊跷。 夜风掠过廊柱,带起铜铃清响。 张让忽以袖掩口: “陛下,勃海王已死于狱中……” 触及刘宏骤然冷下来的目光,遂垂首噤声,琉璃灯在手中轻轻晃动。 刘宏面色微僵,转瞬又恢复如常,抬手虚拂冕旒: “近日操劳,竟忘了此事。” 他望向池中渐渐平静的水面,嘴角勾起一丝淡笑: “无碍,有刘利、刘续、刘硕三人足矣。” 刘方再次试探道: “那渤海王……” “弟莫要多心,不过顺口一提。” 刘宏袍袖一甩,面上已无半分异色: “明日着宗正修玉牒,便记弟为河间王后裔,刘方,字元义,如何?” 刘方长揖及地,广袖拂过青砖: “一切但凭陛下定夺。” 刘宏抬手虚扶,面露苦色: “又作此恭谨模样,起来吧——” (本章完) 第8章 玉牒局中方成我 第8章 玉牒局中方成我 残露凝作霜华,睡莲蜷合如未展经卷。 唯有锦鲤摆尾声在夜中回荡,惊起一池摇曳。 九曲回廊上,刘方丝履碾过最后半卷残荷,刘宏的车辇已然停在水榭转角。 张让的声音裹着莲叶清苦漫过来: “老臣先行一步……” 语尾隐在穿廊而过的夜风里,刘宏望着那抹佝偻背影,冕旒流苏遮住眼底翻涌。 少顷,携刘方走向辇车,旋即,玉雕骢踏碎满地琼瑶。 车辇与青砖相击的“咯噔”声在禁中静夜格外清越。 刘宏凭轼而望,远处飞檐展于墨蓝天幕: “兄常思,若得见太平盛世,必使弟为这天下最自在的贵胄……” 刘方隔帘看着宫墙上灯火蜿蜒,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是流程般的回应着。 大殿角门“吱呀”洞开时,暖黄烛光如流金泄地。 张让已垂手立于丹墀,手中琉璃灯映得殿中浮尘俱明,照见案头的宗室玉牒。 …… 刘宏指尖划过河间王一脉谱系,在“孝崇皇刘翼”名讳处顿住: “弟虽为同辈宗亲,然年齿尚轻……” “若认在孝崇皇名下,按宗正礼法当为朕皇叔,如此方能镇住世族喙息。” 他推过玉牒,指腹碾过牒尾宗正令印泥: “宗正改牒之后,再着三王共署认亲牒文,如此便无人能够质疑。” 张让眼角挂着笑意,径直走向墙上火漆密封的暗格。 依稀可见几幅残破帛书,从中选了一幅,走回刘宏面前。 刘宏目光落在张让手中残帛上: “阿父,且将这东西来历细细讲与弟听。” 那帛书边角焦黑如遭火焚,字迹断续处可见“幼子刘方襁褓”等语。 张让躬身受命,娓娓道来: “永熹元年蠡吾侯刘翼猝薨,长子刘志年十四袭爵。” “次年质帝遭鸩,外戚梁氏迎立刘志为帝,是为桓帝,追尊刘翼为孝崇皇。” 他指腹抚过“猝薨”二字残痕,声线陡然低哑: “桓帝有弟三人,长曰悝,封勃海王,次曰硕,封平原王,幼曰方,诞于永熹元年三月,生未满月而父薨。” “其母惧遭梁氏忌害,密嘱乳母抱幼子而藏,仅留此帛书为凭。” 琉璃灯掠过帛书破损处,“幼子刘方”四字旁隐约可见暗红指痕。 “彼时桓帝初登大宝,梁氏专权,勃海王将幼弟养于渤海王府,对外称府中幼子乃宗室过继。” “熹平二年,勃海王以谋反罪伏诛,其妻子百口俱殁于狱中……” 刘宏闻言目色流转,张让适时俯身: “据老臣所得密报,勃海王临刑前曾手书血帛,言幼弟刘方尚在人间,嘱平原王刘硕代为照拂。” 张让指尖抚过帛书残角,转身笑意绵绵的看向刘方: “当时王甫劾勃海王谋反,所呈罪证多有牵强。” “刘悝于刘方而言,如兄如父,刘方不愿意相信刘悝谋反一事。” “遂借中常侍张让之手,伪装为宦,潜于宫中,暗查王甫。” “今以孝崇皇遗脉现世,马大人……可通晓了?” 殿外更鼓镗镗,惊起栖鸦数声。 刘方垂首沉思,掌心微沁。 难道说,刘宏之前提及勃海王刘悝的异常,就是因为此番谋划? 勃海王并无谋反之意?是被构陷成了这权谋棋盘上的弃子? 似乎合理,却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刘宏早已布下了这环环相扣的局。 如今借“孝崇皇遗脉”给他正名,让他由“天子胞弟”变为“叔侄之序”。 看似抬升身份,实则是将他的血统牢牢绑定在桓帝一系。 再加上勃海王“谋逆之名”,足以断了他觊觎大位的可能。 …… “妙在这帛书半真半假。” 刘宏接过帛书,指腹碾过边缘焦痕: “永熹元年生、勃海王托付、入宫中潜伏,如此皆有可查……” “唯幼子下落一事,因当年梁氏专权而未载玉牒,是最妙的一手,若是全无破绽反而不美。” 目光转向刘方时,冕旒流苏遮住眼底深意: “如此一来,弟便可虚长十岁,既补上年齿之轻,又合‘孝崇皇幼子’的身份。” “弟以桓帝幼弟之身,兼皇叔之尊,世族若敢非议,便是自乱‘亲亲尊尊’的礼法!” 张让适时退后半步: “名号虽重,仍需行事由头,马大人欲收士心,须得有个天下公认的大义……” 他的声音极轻: “清君侧。” 清君侧? 这名头确实是响…… 刘方望向烛影中浅笑的那位天子: “那弟自此便要与宦者划清界限,甚至……与兄长对立?” “明面上自然要做足戏文……” 刘宏冕旒随笑声晃动,撞出细碎之音: “世族总说朕委权内官,弟便做那‘拨乱反正’之人。” 忽然倾身,流苏拂过案头: “明里弹劾王甫,暗里剪除世族羽翼。” 刘方颔首,心下忖度…… 这天子心计到底藏有几重? 老宦虽已势微,然王甫党羽盘结如网,似正需一场名正言顺之剿除…… 然观其势,又非止于此。 此乃阳谋也,欲成事,唯有循此途,纵有阱亦须蹈之。 …… 张让伏地稽首: “臣等本为天下人所指‘君侧奸邪’,马大人若以宗室之尊弹劾吾辈,恰合世族‘清浊之争’的期许。” 刘方凝视着张让,忽忆前世士人痛斥张让贪虐无道之言。 然眼前之人,竟愿化身引火之薪,以举世攻讦换自己出师有名。 “阿父不怕后世史书将汝钉在耻辱柱上?” “虚名何足道哉!彼所谓清流,不过耽于清谈、溺于虚名之辈。” 张让抬首时,眼角沟壑间尽是笑意: “彼等骂吾辈阉竖数十载,即便某无所作为,亦难逃‘奸佞’恶名。” 刘方眸光流转,以魏王视角思及往事。 宦官自入宫起,除肉身净秽,更斩断与世俗之联系。 何以阉党多暴戾? 一则因宫禁险恶之境,弱肉强食方得生存。 二则史册所载皆权宦,需为天子行酷政、担骂名。 三则唯有自授把柄,方得帝王重用。 若大汉将倾,张让之流必率先焚身以作薪火。 正如前世…… 思及此处,刘方不由念起一物。 “兄长,弟斗胆请赐衣带诏!” 张让与刘宏同时怔住,刘方目光如炬,续道: “无需明言清君侧,但书‘广求天下忠良,共扶汉室’……” “臣便可持诏巡行州郡,招揽义士,寻访贤臣,名正言顺行事。” 刘宏抚掌大笑,解下玉带,抽出内衬黄绫。 以朱砂疾书“宗室刘方,代朕巡狩”八字。 忽而抬眸望定,目中精光一闪: “此诏无文,唯用行玺,只凭弟……” “不,是唯凭皇叔口传天语。” 此时,张让也缓缓起身,笑而不语。 琉璃灯新添的灯油腾起半寸火苗,将三人身影映得忽长忽短。 忽闻宫钟远鸣,惊起飞虫无数。 在振翅声中,不知是夜色将褪,亦或是更深的长夜将至。 …… 灯油已尽,唯有烛芯仍在冒烟。 张让趋至御前,附耳低语: “元义近来行事,似有别往昔。” 刘宏指尖划过舆图,忽而轻笑: “不妨事……” 他抬眼望向天际,晨曦初绽处云翳翻涌。 “他早该飞了。” …… 无眠。 辗转终夜,忽觉窗纸泛白。 刘方倚榻闭目。 听宫外渐起辚辚车辇声,夹着商贩吆喊、行人私语,如潮水漫来。 昨夜张让将他送至宫门,两人相谈甚久。 终了,张让抚其背叹道: “终有一死,纵留千古骂名,亦不过黄土一抔,唯求生前事能遂本心,何须惧后世评说?” 此言不绝于耳。 他翻身而起,整衣立于铜镜之前。 青衫磊落,玉带横腰。 凝视镜中影,眉目间似见往昔。 …… 孤,曹孟德。 熹平三年,初为洛阳北部尉。 有蹇硕叔父违禁夜行,即杖杀之。 时阉竖势盛,赖阿翁周旋,方得外任顿丘令。 尔时尚为少年,胸藏澄清天下之志。 黄巾乱起,随皇甫嵩讨贼颍川。 破波才于长社,焚贼营于西华,以功迁济南相。 至郡则整肃吏治。 奏免贪秽,禁断淫祀。 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然见朝堂朋党相倾,宦官秉权如故,乃挂印归乡。 于城外筑室,春夏读书,秋冬弋猎,欲以耕读自全。 中平六年,董卓入京废帝,擅行废立。 孤伪为献刀,欲图刺之。 事觉而亡,易名改姓间行东归。 至陈留,散家财得义兵。 首倡义旗,移檄州郡声讨国贼。 袁绍等关东牧守共推盟主,号十八路诸侯。 然屯兵酸枣月余,莫敢先进。 竖子不足与谋! 诸君北面,吾自西向。 遇董卓伏兵,士卒死伤殆尽。 赖曹洪以马相授,方得脱免。 一场聚义,信义皆失,挚友割袍。 蓦然回首,父子已隔世。 张邈、陈宫叛迎吕布,几丧吾所有。 张绣反于宛城,长子昂、从子安民、爱将典韦并殁于难。 典韦死战时,双挟贼尸而立,目眦尽裂。 其忠勇若此,吾过其葬地,必驻车恸哭。 陈宫助吕布再困吾于濮阳,火焚东门,须发尽焦。 此战后,孤不欠公台,亦于天下人再无亏欠。 及破冀州,临袁本初墓前,设太牢以祭。 想幼时同猎于谯,共饮于洛,曾几何时,竟成隔世。 墓草离离,寒风萧瑟,少时故友,零落殆尽。 是夜独登城楼,见北斗横天,四野无声。 忽觉天下虽广,竟无一人可共肝胆者。 赤壁之役,吾素信江表豪杰或念旧谊,岂料火船蔽江,烟焰涨天。 马超、韩遂复叛于潼关,割须弃袍而走,渭水寒波,照吾白头。 至此,阿瞒已死,唯余孤耳。 铜雀台成,召子建登楼,谓曰: “汝为吾赋,记生平之志。” 植援笔立就,文辞华美,然孤志岂在台榭? 唯恨头痛日剧,每夜梦典韦守护帐前,昂儿啼呼“阿翁”。 惊起按剑,唯见烛影摇红,满室凄凉。 奉孝从征十一载,每临大事,辄能决疑。 柳城霜冷,其疾骤发,孤亲执其手,竟成永诀。 扶柩而还,路逢大雪,仰天长叹: “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荀令君自初平二年举郡来投,居中持重十五载,军国务决于其手。 建安十七年,因谏九锡事,薨于寿春。 孤往吊之,见几上残卷未收,墨痕犹新。 忽忆昔年共饮许昌城头,论及兴复汉室,其目灼灼如炬。 今竟天人永隔,泪落衣襟,不能自已。 或訾孤任人唯亲。 岂知孤之命,乃曹子廉汴水让马所救 乃夏侯元让,拔矢啖睛而不退所救。 此等袍泽,非亲而何? 非亲而能以死相救乎? 孤独爱关云长者,何也? 其心赤诚如赤子,其义贯日月而不欺。 曾几何时,曹孟德亦如关云长般忠义无双! 岂愿为奸雄?岂愿为汉贼?岂愿终日头痛欲裂? 孤,怕了! 孤本谯郡一孝廉,曾怀澄清之志,欲为汉家良臣。 初愿作郡守,修治城郭,使百姓和乐。 后遭乱世,欲为征西将军,墓前题“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足矣 若可选择,谁愿弃忠信而怀权术? 谁愿舍周公之德,而作权谋之主? 谁愿为终日疑惧,梦中杀人之魏王? 建安廿五年,知大限将至。 临薨望北,犹盼河清海晏。 然天意昭昭,何幸于孤,赐此再世之机。 昨夜忽闻天语如雷,恍若棒喝贯耳,醒吾半生迷津。 既重托此躯于世,孤自当以曹孟德之道,行匡复之业。 唯愿生前诸事,皆遂吾素志,至于青史评章,何足道哉! 注: 一、关于“皇叔”这个称谓。 《汉书》《后汉书》等正史中,汉代从未出现以“皇叔”指代某类皇室宗亲的记载。 在《三国演义》等文学作品中,塑造了汉末“皇叔”这一形象和称呼。 东汉皇室称谓以爵位和官职为核心,但是为了更好的阅读体验,选择沿用“皇叔”作为口语化简称。 在其他各种细节上都会以史实为主,人物、事件及其时间线也都是有史料可依的。 二、正史中没有的内容,此处为引用剧情。 1献刀刺董。 曹操刺杀董卓是《三国演义》虚构情节,正史《三国志》中并无记载。初平元年(190年),曹操因反对董卓而逃离洛阳,并非因行刺失败逃亡。 2割须弃袍。 割须弃袍是《三国演义》中虚构的马超追击曹操的情节。正史中,曹操与马超在潼关之战确实有过惊险对峙(如“浒水半渡遭袭”),但并未记载“割须弃袍”的细节。 3拔矢啖睛。 夏侯惇在濮阳之战中被流矢射中左眼(《三国志夏侯惇传》),但“拔矢啖睛”(拔箭吞眼)是《三国演义》的艺术加工,正史中并无此记载。 4十八路诸侯。 关东诸侯讨董卓时,实际参与的州郡势力约十余路(《三国志》记载为“酸枣会盟”有袁绍、曹操等十余诸侯),“十八路”是《三国演义》的说法。 (本章完) 第9章 一生无暇皇甫嵩 第9章 一生无暇皇甫嵩 刘方凭窗而立,双眼愈发清亮。 虽彻夜未寐,面色却不见疲态,反显前所未有的轻畅。 似是心头大石落地,又似两魂终得归一。 无论是原身刘方,还是前世曹操,终究是同类人。 生平皆不敢稍有懈怠,唯惧负了这乱世春秋。 蓦然回首。 看这镜中人儿不过双十年华,他不禁哑然失笑。 天可怜见,竟教垂垂老矣的曹孟德重获青葱岁月。 前世六十载病痛缠身的暮气,怎敌今朝十八载的勃勃生机? 他现在是大汉天子的皇叔,是太平道背后的操纵者。 是暗子遍布深宫朝堂,大汉十三州江湖的无冕之王。 是通晓未来的重生者,是经历了两世共计八十载风霜的一代枭雄。 便是当今圣上欲图之,又有何惧? 念及此,他忽而展颜,两世未曾有过的畅快笑意自眼角溢出,连那抹沧桑亦悄然褪去。 再揽镜自照时,只见少年眸中尽是锐意,哪还有半分老态? …… 案前微风轻拂,他执起狼毫,将这两日筹谋细细梳理。 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现在的刘宏对他的所有筹谋,都还建立在兄弟情之上。 或者说,目前那还只是他作为一个天子本能的权衡之术。 说实话,他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至少现在没有。 刘宏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那个位置对于他来说,是极大的束缚,无异于被困在牢狱中,有太多限制了。 趁着刘宏还可以信任他,他要去最大的利用皇权的便利。 刘宏这份衣带诏可和他儿子刘协的不一样。 案头黄绫上“代朕巡狩”四字赫然在目。 什么叫“代朕巡狩”? 巡狩本为天子亲行之礼,就像以前武帝南巡会稽、光武北狩中山…… 吏治考察、民生安抚、军事整备,皆为巡狩范围之内。 而刘宏又是用六玺之一的“行玺”盖的印,这玺通常用来册封诸侯、遣使外邦。 尤其是此诏无文,任他口传天语。 就是说,他只要不在皇宫,所到之处便如圣上亲临。 便是拥兵自重,这诏也能做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多疑的毛病还是改不了,或许刘宏另有算计。 可凭如今的各种优势和这衣带诏,若是还闯不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 诚彼其娘之,令无恙乎? 不若早盥而寝之。 便是将来真要取了这皇位,又有何难? 至于得位正不正?他可一点不担心这个。 刘方篡的位,和他曹操有什么关系? 当然,这是开玩笑。 届时真若三兴炎汉,青史之上,哪个敢道他得位不正? …… 若单看这所思所想,刘方似换了个人。 可这蜕变看似瞬息,却难为外人道也。 说来玄妙,却又不过是一念之间。 所谓,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世间多少人,纵使读破万卷书、踏遍千山万水,终是困在迷雾里寻不见本心。 他重生于世,在引导少年曹操追逐“大汉征西将军”之梦时,也在这过程中寻得了与自己和解的契机。 他与年轻时自己的对话,恰似严父教导稚子。 可细究起来,仅是相似,却截然不同。 遥想前世,他将满腔抱负寄托于曹昂,盼其承继大志。 奈何宛城一战,白发人送黑发人。 曹丕心思过甚,曹植恃才傲物,曹彰多勇少智,最钟爱的曹冲却又早早夭折。 历经诸多磋磨,他终是悟透。 纵使血脉相连,儿孙自有其命途,他人终究无法替代自己完成夙愿。 昨夜张让一言,如洪钟震耳,似醍醐灌顶。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独坐案前,彻夜未眠,往昔执念如蛛网般层层剥落。 待晨光初现,他立于铜镜前,忽觉枷锁尽碎。 或许可以借用一句话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 “解开昔日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刘方很幸运,不仅仅是老天眷顾让他重生,也幸运在,他得以顿悟困他半生的迷津。 这份顿悟,既是对年少遗憾的弥补,亦是对当下新生的成全。 …… 当刘方心中一片清明,再看往昔蒙尘的天地,竟觉得都焕作新颜。 晨风掠过窗棂,吹动他垂落的鬓发,指尖抚过案上未干的墨迹。 不由生出几分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的疏狂。 骨子里的暮气涤荡一空,年少意气涌上心头。 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翻起案头密函,目光落在封谞之前所呈的三封上。 “皇甫规将死” “大破鲜卑” “刘康欲封” “巨鹿张角” …… 遥想前世皇甫规溘然长逝之时,他尚无名望,连前往吊唁的资格都不曾有。 皇甫规此人,弱冠之年就可率八百甲士击退羌军,之后半生都在守境安民。 更是一位文武全才,被尊为“关西大儒”,与张奂、段颎并称为“凉州三明”。 其家族安定皇甫氏,世代镇守西北边疆。 同为世家,却与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等经学世家大不相同。 经学世家子弟多研习《易》《尚书》等经典,以“累世经学”为根基。 比如,汝南袁氏世传孟氏《易》学,家族成员走“通经致仕”之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而皇甫氏则是凭借军功崛起,逐渐形成“世为边将,忠勇传家”的传统。 皇甫规有一侄儿,名为皇甫嵩。 这位刘方可是熟悉的很,前世他正是追随皇甫嵩征讨黄巾。 皇甫嵩乃镇压黄巾起义的首功之臣,以火攻之计,在长社借风势大破敌军,斩首数万。 转攻广宗时,鸡鸣时分冲入敌阵,斩杀张梁,还焚烧张角棺椁以震慑敌军。 此役斩获三万余人,逼得五万敌军投河而亡,一举瓦解黄巾主力。 凉州之乱,陈仓被围攻时,他力排董卓“速救”之议,坚守八十余日。 待叛军疲惫撤退,再率精兵追击,大破敌军,斩首万余。 所谓,“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论其一生,未尝败绩。 论汉末之名将,皇甫嵩当为魁首,此人有大用。 当以皇甫规之死,谋皇甫氏,谋皇甫嵩。 …… 刘方捏着那封关于“皇甫规将死”的密函,持笔沉思。 狼毫浸在砚中太久,墨汁顺着笔杆往下淌,在素帛上晕开个不规则的墨团,倒像是凉州版图的缩影。 自武帝设河西四郡以来,皇甫氏便在这片土地上执戈守望。 鼎盛之时,皇甫氏一门五侯,三代出名将,两世有大儒。 到这一代的护羌校尉皇甫规与雁门太守皇甫节,更是将家族威名刻进了边塞的尘沙中。 “护羌校尉,持节钺,比二千石……” 刘方喃喃自语,狼毫在舆图西侧划出一道弧线。 护羌校尉在大汉官制里看似不如三公九卿,实则是西北边疆的无冕之王。 持节钺、掌生杀,有直接奏事权,可绕过三公直接向皇帝上疏。 皇甫规坐镇边塞时,权重尊崇,边塞诸事,无不在其掌握之中。 甚至遇羌人叛乱时,可不经朝廷批准先行出兵,享便宜从事之权。 有言,“羌人见规旗鼓,皆相率降”,那是数十年恩威并施攒下的震慑力。 而且这位老将军不仅是个握刀的武夫,更是关西士人的精神领袖。 当年在平凉学馆,讲学十四年,培养门生三百余人。 他硬生生在尚武成风的关西竖起了“耕读传家”的大旗。 马融与他早年亦为至交,尤其关于治理羌乱,两人看法极为一致。 虽然后来两人政治立场发生了差异,但是马融的门生,哪个不得对他执弟子礼? 其中就有后来名震天下的郑玄和卢植。 就连那写《潜夫论》的王符,与他也是“衣不及带,屣履出迎”的至交。 虽然也逝世多年,可是他的门生还正值壮年。 还有那同为“凉州三明”的张奂,他是被皇甫规举荐为度辽将军的。 当年若不是张奂领兵诛了大将军窦武,刘宏如何能坐稳龙椅? 这些盘根错节的人脉,便是泼天的富贵。 “可惜,英雄暮年……” 刘方搁下笔,望向窗外。 如今他卧病在床,护羌校尉府的符节已经移交。 可那些跟着他征战多年的“锐士”,此刻还都在边关。 舆图往东,雁门郡的位置被他用朱砂点了个红点。 皇甫节,皇甫嵩的父亲,雁门太守。 他在此抵御鲜卑、乌桓,从青丝到白发。 刘方记得前世皇甫节病逝时,雁门百姓曾罢市三日,连鲜卑首领都派使者来吊唁。 皇甫氏之风骨当真是连敌人都敬重…… 兄弟二人,都戍关半生,深谙屯田之术,这份传承在未来至关重要。 而皇甫氏与经学世家素来不和,这也是谋取皇甫氏必备的一个条件。 帛纸上的字迹已列了六行: “经学、士林、边军、屯田、门生、故吏。” 皇甫规死后,皇甫节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些所有属于皇甫氏的资源都需要有人接手。 皇甫嵩作为皇甫氏这一代的为首者,自然是当仁不让。 现在皇甫嵩,应当是三十岁左右。 其一生以汉室忠臣自居。 在天下大乱之初,他手握重兵,又占据冀州等富庶之地,完全具备割据一方,甚至改朝换代的实力。 谋士阎忠以“韩信”为例劝他趁势而起时,他以“不敢怀贰”为由断然拒绝,坚持“守忠节而己”。 之后,甚至主动向朝廷交出兵权,返回雒阳任职。 等到他的侄子劝他讨伐董卓,那时候皇甫嵩任左将军,手握三万关中精兵,他以“身为朝廷大臣,怎可私自兴兵?”为由拒绝。 反遵董卓伪诏,坚持“君命不可违”,单骑赴长安,果遭下狱,几至殒命。 临终之际,都还在恪守“臣子不得抗命”的教条。 忠节至此,令人唏嘘。 “但正因如此,才是可乘之机……” 刘方轻叹一声,抬眼回忆着前世的那道身影。 在狼烟滚滚中,身着染血的甲胄,却仍不忘赈济百姓的皇甫将军…… 皇甫嵩不是一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在乱世中皇甫氏几乎亡于他的手中。 可是他秉持忠勇传家,平生无一败绩,对敌雷霆手段,对民圣人心肠。 用近乎无暇的一生,证明了对汉室的忠诚。 刘方不愿称之为愚忠,这或许是许多人口中致命的弱点,在他这里却是最好的招牌。 对皇甫嵩来说,这一个衣带诏,足矣。 …… “时也,势也。” 刘方投笔于案,目光凝注舆图上星列的边关要塞,唇角牵起一抹怆然笑意,些许苍凉。 皇甫规将死,于汉室乃折柱之痛,于他刘方则为乘时之机。 当那在朝堂屡遭谗忌的老将军瞑目之际,当边军儿郎彷徨悲痛之时。 他只需持着皇甫规的遗命,拿出天子的诏书,现身于那灵堂之前,便能接过皇甫氏那杆浸染着几代血泪的帅旗。 还有那帅旗之下的百战部曲,屯田沃土,良马劲骑…… 注: 1皇甫规 《后汉书》:“功成于戎狄,身全于邦家” 《后汉书》:“熹平三年,以疾召还,未至,卒于彀城,年七十一。” 因剧情需求,略作调整,改为在雒阳。 2皇甫嵩 《后汉书》中有相关记载。 1.破波才,击彭脱,斩首数万级。 2.擒卜己,斩首七千余级。 3.战张梁,获首三万级,赴河死者五万许人,焚烧车重三万余两。 4.烧张角,乃剖棺戮尸,传首京师。 5.斩张宝,首获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 6.唐德宗设武庙,六十四将皇甫嵩位列其中。 7.宋徽宗设武庙,七十二将中皇甫嵩再次入选,与白起、孙膑、霍去病等名将并列。 8.唐初史家则将其与卫青、霍去病并列。 9.北宋《十七史百将传》:“……威名响彻天下” 10.明代《广名将传》其军事才能被誉为“汉末第一” 11.清代《廿二史札记》:“……功盖天下” 12.《后汉书》中盛赞: “功定天下,名盖四海“。 “夙夜匪懈,至忠之节。” (本章完) 第10章 徐荣醉酒论禁军 第10章 徐荣醉酒论禁军 刘方倚坐案前,他指尖轻捻,止住了无意义的同情。 若是大计可成,皇甫之功绩自会刻于青史。 若不成,何足惜,如飞灰也…… 火舌方及纸角,便见墨字蜷曲如蛇,瞬息化作青烟,簌簌落于青铜炭盆之中。 他将写着“皇甫规将死”相关信息的密函烧掉之后,踱步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案牍另一侧并排放着另外两封密函。 “大破鲜卑”与“刘康欲封”的信息在一封密函中。 “巨鹿张角”则是独自一封。 刘方指节叩击竹简,想着昨夜刚入宫时与刘康相见的种种。 “刘康欲封”与“巨鹿张角”这两件事必然有联系。 尤其是刘宏那句“诸王累岁襄助良多”。 诸王?累岁?襄助?良多? 这四个词,每一个都让刘方泛起许多猜疑。 所以,张角这事里绝对有河间诸王的影子,甚至可能不只是河间诸王。 不过现在还不宜深究此事,需要先把“大破鲜卑”这条信息延伸出来的事情安排好。 可是时隔太久,很多事他只能记住些大概,甚至早忘记了…… 刘方抚函沉吟,忽抬眸轻唤: “子原。” 但见徐奉快步而入。 “众人可齐?” “回大人,于偏屋已候多时。” “引他们进来。” 刘方挥袖起身,目光掠过案头竹简。 徐奉眸中微有波动: “大人,家兄身上带了些酒气……” 刘方唇角微扬: “无妨,一同进来便是。” 木门“吱呀”开启,四道身影次第而入。 最前者三角目炯炯,正是蹇硕。 其后许劭轻抚长须,白衣翩翩。 封谞则躬着身子,眉目微垂。 最后一道身影踏入光亮处,只见一青灰劲装裹着精瘦身躯。 右颊浅疤,自颧骨斜贯下颌,双目开合间有北疆风沙之气。 那人顶风而立,躬身行礼,酒气扑面而来。 刘方见状轻笑: “子寥这是饮了多少?” 此人名为徐荣,字子寥,乃徐奉之胞兄。 少时长于边地,投身行伍,于玄菟郡从军。 与胞弟徐奉相较,他心思要细腻许多。 在“刘方”的记忆中: 他以“弓马娴熟”为由,把徐荣自边军迁调羽林卫,成了他在禁军中的暗桩之一。 因为徐荣与徐奉的关系,渐得信重,亦入心腹之列。 但是那个时候徐荣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未能进入他身边这个核心的小圈。 刘方昨夜从宫中回来,翻检记忆中可用之事,忽见“徐荣”之名,初不敢认,于是反复问于徐奉。 因为他前世对徐荣印象太深了……几近殒命于此人手中。 只是没想到徐荣竟为徐奉胞兄。 可前世徐奉应该是因“刘方党羽”身死,其兄徐荣为什么没被牵连? 刘宏岂有此等胸怀? 如果说是徐荣背叛…… 就像王允诛杀董卓后,徐荣归降朝廷。 不过在他看来,并不觉得徐荣会有背叛的想法。 徐奉是徐荣仅剩的亲人,兄弟情起于微末,彼此珍视,纯粹无杂。 而且徐奉对刘方忠诚无二,所以徐奉若无恙,徐荣自无背叛之由。 徐荣、徐奉兄弟二人皆通武略,而徐荣更胜一筹,尤以带兵、练兵、用兵为能。 董卓乱政时,军中以凉州武人为核心。 徐荣出身幽州,能跻身核心,与吕布同任中郎将,靠的就是军事才能。 而且,同时击败过他和孙坚的,仅此一人。 初平元年,也就是距今十六年后,关东联军屯兵酸枣,无人敢进。 那时候,他独自率军西进,至荥阳汴水,遭徐荣伏兵。 不仅士卒死伤过半,他还被徐荣一箭射中,是曹洪舍马相救,方得逃脱。 孙坚攻雒阳时,徐荣以骑兵突击。 孙坚仅率数十骑突围,其部将祖茂以红头巾诱敌,方保主公脱险。 万军之中一箭中己,率骑冲阵大破孙坚,徐荣之勇可见一斑。 可惜在初平三年,同军将领临阵倒戈,徐荣孤立无援,力战而亡。 刘方视徐荣,并无芥蒂,反而极为欣赏。 唯叹命运弄人,前世险些取己性命之人,今生却为麾下心腹。 —— 汉家禁军之制。 以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北军五校,及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执金吾为四大支柱。 其制有三弊:权柄分散,职事重迭,财用匮乏。 —— 徐荣抱拳应道,语虽粗豪,却目含清光: “明公,羽林演武毕,某与同郡故友小聚,多饮了几盏。” 刘方目光扫过徐荣,不由长叹。 又是封谞佝偻着身子,出来打圆场: “这也怪不得子寥,放眼诸营禁军,大抵皆如此风。” “屯骑校尉所辖骑兵,马腿不如人腿粗,越骑校尉麾下更是连能骑的马都快没有了。” 蹇硕三角眼一转,紧跟着附言: “长水校尉帐下骑兵亦是如此,已经开始在营中酗酒度日。” “剩下两校更不堪,射声校尉部中弓弩多为旧物,箭镞基本都是锈蚀的。” “如今北军五校统共不过五千余人,尽是些酒囊饭袋。” 许劭亦抚须笑道: “世人评得真切,说那虎贲郎凑不足千人,全是贵戚子弟,不通弓马却精于奢靡。” “前些日子随圣上郊祀,竟因队列混乱遭弹劾。” “执金吾更妙,掌管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却让城内武库走水,损毁兵器万余件。” 徐荣向替他解围的三人颔首致谢,续道: “羽林卫中,唯有吾等百余名羽林郎仍按旧制,每日操练演武。” “至于羽林左右两骑……这两千人马不提也罢。” 刘方听罢众人言语,面上不禁浮起一丝苦笑。 这事原也怪不得各营禁军首领与麾下将士。 追根溯源,倒要从刘宏与刘方当年的谋划说起。 其一,想那前几任皇帝在位时,禁军每每卷入政变,与朝堂动荡总有牵扯。 所以二人相议之后,便着意削弱这股力量。 对那些为将者放任不管,任由他们借着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腰包鼓得流油。 如此一来,将与兵离心离德,自然掀不起什么威胁皇权的风浪。 其二,再说目下局势,虽说内外小乱不断。 但无论是塞外胡人,还是中原的太平道,都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中原大地被世家大族与汉室宗亲分割得七零八落,各自为政,短期内断无成气候的可能。 既无强邻环伺之忧,雒阳的军备自然也就松懈下来。 其三,就是宦者与世家之间的争权。 当然,宦者能争兵权也是在刘宏的授意之下。 张让和赵忠主谋此事,他们行事倒是果决,半年内五校司马换了三茬,羽林左右监月余一换。 如今的禁军,莫说将兵一心,便是兵士认得主将的都没几个。 表面上看,“北军五校掌卫戍、虎贲羽林守宫禁、执金吾巡宫外”的架构依旧未变。 可实际上,这体系早已千疮百孔。 军饷克扣如剜肉,将领频换似拆梁,禁军就是那权力斗争的玩物…… 如同朽木支起的危楼,梁柱早被虫蛀空,看似挺立,实则轻轻一推便要崩塌。 不过也并非全然放手,雒阳城中早埋下重重暗桩。 羽林卫中的徐荣看似籍籍无名,实则带领百余羽林郎日夜操练,若他一声令下,便能化作出鞘利刃。 虎贲营的校场深处,也藏着另一番光景。 特意挑选的少年郎们每日在暮色中加练,他们的甲胄比旁人沉重三分,手中长枪挑着特制的青铜配重。 这些连姓名都未记入军籍的苗子,便是未来执掌禁军的种子。 还有,徐奉所属的中黄门冗从。 这群宦官出身的精锐,常年驻扎在掖庭深处。 对他们的供养堪称奢靡,光是每个月的耗费便抵得上北军五校半年饷银。 刘方指尖叩着案几,喃喃自语: “且待时机成熟,这禁军迟早要翻个新……”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想到了前世参与过的一件大事。 就是十多年后设立的西园八校尉。 在西园军成立之后,刘宏自封无上将军,蹇硕任上军校尉总管各军。 一时声势浩大,也算是完成了掌控兵权的计划,连大将军何进,都得在这新立的军威下俯首听令。 有意思的是,在刘宏成功将这柄利刃悬在世家头顶之后,第二年他就突然死了。 如果按照兄弟二人原定的计划,那西园军上军校尉的人选应该是徐奉。 不过…… 算了,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都不必再说了。 …… 刘方挥袖打断众人未尽之言,转向垂首而立的封谞: “先搁下禁军的事,且说北地郡大破鲜卑的战报。” 封谞弓着背趋前半步,弯眼垂眸,认真的行礼之后说道: “回大人,战报所言,鲜卑骑兵突入北地郡烧杀……” “北地太守夏育率部反击,不仅将胡骑逐出塞,还追亡逐北斩获颇丰。” 刘方思考着“鲜卑”“北地太守”“夏育”这三个词。 他目光透过窗外,似落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上。 “鲜卑近况如何?” 封谞略微挺直了些佝偻的脊背,眉间沟壑却更深了: “鲜卑现在的首领是檀石槐,这胡酋绝非等闲之辈……” “约十年前在弹汗山立起王庭,极其善于收拢人心,匈奴残部、乌桓败卒,皆被他纳入麾下,鲜卑各部逐一归附。” “他以此建立了部落联盟,亲率胡骑北镇丁零,东破扶余,西进乌孙占尽匈奴旧地,甚至跨海袭扰倭国。” 他压低声音,袖中忽有暗风闪过: “自桓帝年间便拒不受封、不肯和亲,这些年更是频频劫掠缘边九郡,连辽东属国也不得安宁。” “最是棘手的,帐下竟招揽了不少汉家谋士,隐隐有建国气象……” 随着封谞娓娓道来,刘方逐渐想起来一些细节。 前世他挥师塞外时,檀石槐早逝去多年,鲜卑已分崩离析,那什么部落联盟也解散了。 可是他总感觉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对了,皇甫节似乎与其有些交情……” 适时,封谞又补充道: “这次大捷,陛下龙颜大悦,听闻已属意夏育任护乌桓校尉,似在谋划大举北伐。” 刘方猛地抬头,案上竹简被袖风扫得哗啦作响。 是了,皇甫节死后,鲜卑首领还派人吊唁。 尘封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轰然倾泻。 前世皇甫嵩痛饮烈酒时,眼眶里满是悲愤,就是因为此事。 在这所谓的大破鲜卑之后,朝廷泛起对于鲜卑的轻视。 朝堂诸公被胜绩冲昏了头,急功近利的奏疏雪片般飞向龙案。 不仅是他们撺掇着刘宏北伐,刘宏本就渴望立下不世之功。 大约筹划了两年,三路大军便浩浩荡荡开拔。 护乌桓校尉夏育自北地出击,破鲜卑中郎将田晏从云中挥师,护匈奴中郎将臧旻与南匈奴单于自雁门挺进。 分兵出塞,旌旗蔽日,意欲推进二千余里。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草原上的檀石槐早布下天罗地网。 鲜卑东、中、西三部各自埋伏已久。 汉军刚踏入塞外,便陷入重围。 胡骑奔涌如潮,夏育等人的军队瞬间被撕成碎片,甚至符节、辎重都散落荒野。 最后,仅各自带着数十残骑狼狈奔逃。 数万汉军光战死的就多达十之七八,逃回边境的士卒,皆如厉鬼。 经此一役,朝廷才如梦初醒,不断派人潜入鲜卑腹地探查。 两年光阴,终得实情。 随后,皇甫嵩等青壮将领被紧急调往边关,接过守卫疆土的重任。 而皇甫嵩接任的就是北地太守一职…… 注: 1关于蹇硕、封谞、徐荣、徐奉 史料上没有关于他们的“字”的记载。 所以根据剧情及汉时取字的习惯。 蹇硕,字子烈。 封谞,字元惑。 徐荣,字子寥。 徐奉,字子原。 关于他们这几个“字”的缘由。 会有一段比较重要的剧情来解释。 2关于徐荣与徐奉的关系 史实中并未记载。 为根据史料合理演化。 具体相关史料不在此赘述。 3徐荣 《三国志》:“(曹操)太祖起义兵讨董卓,至荥阳,为卓将徐荣所败。“ 《后汉书》:“荣遇坚(孙坚)于梁,与战破坚,生禽李旻,亨之。“ 《后汉书》:“王允闻之,乃遣卓故将胡轸、徐荣击之于新丰。荣战死,轸以众降。“ 4夏育 《后汉书》: “十二月,鲜卑寇北地,太守夏育追击破之。” 《后汉书》: “遣……夏育……田晏……臧旻……各将万骑,三道出塞二千余里。檀石槐命三部大人各帅众逆战,育等大败,丧其节传辎重,各将数十骑奔还,死者十七八。” 5皇甫嵩接任北地太守 《后汉书》: “……迁北地太守。” 6禁军 《后汉书》: “北军五校,掌宿卫京城,各有司马、功曹。虎贲中郎将主虎贲郎,羽林中郎将主羽林郎,皆属光禄勋。执金吾掌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月三绕行宫外,及主主兵器。” (本章完) 第11章 胡人之患无穷矣 第11章 胡人之患无穷矣 刘方望着砚台里凝结的墨汁,喉间突然泛起苦涩。 前世,皇甫嵩大醉酩酊之后,正是握着这样一支狼毫,在舆图上画出泣血般的痕迹。 那声叹息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败的岂止是一场仗?” 他用手指叩击着舆图上那片染血的鲜卑疆域: “这是把大汉的脊梁骨生生敲断了。” 皇甫嵩的痛苦,远不止于那场战役的大败。 更是有心救国,无力回天…… 他几乎耗尽皇甫氏所有力量,在那北地太守任上却近乎毫无建树。 “捷报传来那日的锣鼓犹在梦中。” “熟料,这所谓大破鲜卑的喜讯,竟是檀石槐精心编织的罗网……” …… 这场惨败给大汉撕开了巨大的伤口,边防军主力遭受毁灭性打击。 直观来看,是将士的大量伤亡和财粮的惨重损失。 而更严重的是,此后大汉对鲜卑不得不转为被动防御,失去了主动出击的能力。 从此长城以北再无汉家炊烟,鲜卑的弯刀如黑色恶潮,让那边境诸郡人口十不存一。 “边陲萧条,靡有孑遗。” “鲜卑如虎,汉将如鼠。” 念及此处,刘方不由苦笑。 前世,这话像瘟疫般传遍九州,对刘宏来说,就像无数双手在将他从那龙塌上扯下。 南匈奴单于身负重伤,熬不过次年便魂归草原,南匈奴部由此生出离心,大汉对诸多归附部落的掌控也逐渐变弱。 每年二十余亿钱的军费窟窿!将国库啃噬得千疮百孔。 直到乌桓、南匈奴彻底反叛,胡虏交侵,边境不宁,屯田之事更是瓦解。 “羌乱更是剜心之痛……” 皇甫嵩当年的话犹在耳边,他痛心于未能延续皇甫规时期控制羌人的良好局面。 羌乱对于大汉来说,仅段颎的“以战养战”策略,就导致军士死者十有四五,四十四亿钱流水般淌进战场。 好不容易靠皇甫规、张奂的怀柔换来片刻安宁,却随着一人离世,一人辞官化作泡影。 …… 窗外忽起一阵呜咽的朔风。 前世随皇甫嵩征讨黄巾时的记忆,愈发清晰。 当他们在中原与黄巾军厮杀正酣时,北地的羌人双手沾满汉人的血,将代表着“羌乱”的战旗插遍了凉州各地。 平黄巾三年后的陈仓城下,犹记得皇甫嵩身披玄甲,立在瞭望塔上凝视叛军营寨的模样。 寒月映着他霜白的鬓角,铁甲在风中发出细微的震颤。 “围而不攻……” 老将的声音低沉如暮鼓: “不是不想攻,是大汉的底气,早被掏空了。” 粮草渐尽,叛军却越聚越多,那场无声的对峙,何尝不是大汉濒死前的呻吟。 五年!凉州的战火从未熄灭。 运粮车队络绎不绝地向西而去,却如投入无底洞般再无音讯。 朝堂之上,谏言尖锐刺耳: “不如弃了这累赘之地!” 亦有朝臣怒目圆睁,将笏板重重击在玉阶: “凉州若失,关中危矣!” 刘宏虽采纳了后者,可西北这片疆域于大汉而言,已名存实亡。 鲜卑的铁蹄、羌人的弯刀、南匈奴与乌桓的反叛,如无数利刃同时剜向大汉的躯体。 国库的存银见底了,朝廷便开始明码标价地卖官鬻爵。 田赋收不上来,就每亩加征十钱。 虽然都是以军费的名义,大汉军伍也的的确确需要这笔救命钱。 可是,别说百姓能不能背起这沉重的赋税,能苟延残喘的活下去都算是老天眷顾了。 边境沦丧,更让那曾经驼铃悠扬的丝绸之路,只剩断壁残垣与荒坟野鬼。 中原与西域的商队绝迹,北方诸多豪族纷纷举家南迁,昔日繁华的州县,渐渐寂寥。 大汉已至生死存亡之际。 或许正因如此,刘宏等不及了…… 于是让刘康进行所谓的告密一事,借着世家清除刘方这个权势滔天的威胁之后,就直接发动太平道掀桌子了。 …… “这便是马元义殒命的根由么……” 刘方揉了揉鼻端,指尖抵着眉间思忖。 无论这推测是否切中要害,当务之急终究不是探寻真相。 鲜卑之患如悬顶利刃,今生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场大战这么快就开启。 这不是胜败的问题,更非单靠良将精兵便能化解的困局。 纵使他能聚齐前世所知的豪杰猛将,如今的大汉也难以支撑起来一场“国战”。 汉室积弊已入膏肓,粮草调度、后勤补给,哪一处不是千疮百孔? 鲜卑人早已在塞外织就天罗地网,或许那张巨网已然收紧。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与鲜卑开战,乌桓、匈奴等胡人必不会坐视。 更何况如今鲜卑正值鼎盛,檀石槐一统草原,率部连取大捷,士气如日中天。 还有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群久经沙场的精兵悍将,而且塞外更是胡骑的主场。 最要命的是,汉廷对鲜卑的真实情况知之甚少,连落子都不知道该落到何处。 此等局势,与前世官渡之战截然不同。 非止兵力多寡之差,更无“十胜十负”的周旋余地。 现在的大汉若打这场仗,必败。 可这一战,或早或晚,终究避无可避。 刘方闭目长叹,万千思绪如乱麻缠绕,终化作一声沉郁叹息。 他整了整衣袍,抬眼扫过堂中众人,沉声道: “诸事进展如何?” 许劭素来长须轻捋,此刻却罕见地敛了闲适之态,面色凝重道: “治世执纲律,乱世荡不臣。某对曹操的品评已传扬开去,不出几日,士林之中必起波澜。” “街头巷尾、茶寮酒肆,都已安排妥当,自会有人在民间为曹操造势。” 蹇硕眯着眼,声音较平日低了几分,恭声道: “遵大人令,已叮嘱曹操入宫后的应对之策。” 封谞上前半步,语气极缓: “张公所备的伪证,皆已收齐……” 封谞的声音随着佝偻的身子更低了几分: “三日内,恒帝幼弟现世的密函,定能送到雒阳各大世家的案头。” 言罢,封谞后退一步,与众人分侍两旁待命。 刘方目扫众人,沉吟少顷,缓缓开口: “元惑,尽遣麾下暗桩,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鲜卑的内情呈于吾案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少要查明其内部势力分布,以及在边关的动向。” “子将,待雒阳诸事办妥,便让恒帝幼子携衣带诏之事传遍九州。” 刘方看向许劭和封谞: “此事,着元惑安排太平道众协同办理。” 封谞与许劭闻言,皆垂首应道: “喏。” 刘方转而望向蹇硕: “子烈,汝再去告知孟德,他入宫面圣之后,切勿接受任何封赏,只消恳请一事——戍卫边关,以表封狼居胥之志。” 他目光一沉,继续道: “其二,从今日起,明面上与王甫划清界限,着意调查他与渤海王刘悝之事的关联……” “实际上,要借此查明这些年有哪些宗室入过宫,以及宗室诸王与宫内的往来情况。” 说罢,刘方取过案上帛笔,边写边道: “张奂如今虽避世家中,但他与胡人对峙半生,对边关局势了如指掌。” 他笔尖微顿: “皇甫规与他是挚友,同为凉州三明,若得知他重病将亡,必会前来相见。” “吾早年与他有些交情,他知晓马元义天子近侍的身份……” “子寥,汝以羽林郎的身份,携吾书信前往弘农寻访他。” “一来向他说明鲜卑与羌人之患,二来告知皇甫规将死之事,将张奂隐秘地请至雒阳,共商边关大事。” 刘方顿了顿,又道: “另外,找封谞调两个暗子协助,将他们留在弘农,近期紧盯弘农杨氏的动向。” 徐荣一边记录,一边点头,右颊那道横贯的浅疤随之一颤,略显狰狞。 刘方的目光从徐荣身上移开,忽然想起,此时袁绍应该刚服丧期满回到雒阳。 前世他并未得到袁绍所赠的袁氏把柄,显然昨日曹操与袁绍之间发生了前世未曾有的变故。 他记得清楚,袁绍这段时间在雒阳自称隐居,表面上不轻易结交宾客,实则暗中与党人和侠义之士往来密切。 张邈、何颙、许攸等人,此刻应该都在他的府上。 前世,这几人与他皆为至交好友。 他棒杀蹇硕叔父,遭贬顿丘令,困顿之际,幸得张邈暗中资助,方解危局。 后来,他于陈留举义旗,张邈率先响应,彼时势微,实赖张邈庇护,方得初立根基。 不过,世事无常,与陈宫、吕布合谋背刺他的,也是张邈。 许攸,就是官渡之战时,叛离袁绍,助他火烧乌巢的大功臣。 也是那个唤他阿瞒,恃功而骄,终被许褚怒斩的狂生。 何颙是名副其实的清流党人,士林翘楚,也是后来筹划行刺董卓的主谋。 袁绍应该早有图谋,只是前世因他宦官之后的出身,不敢完全向他托付。 这一次,曹操主动找他,他能相助,估计跟袁氏的内斗有关。 谈及袁绍,刘方忽忆起一桩趣事。 昔日袁绍母丧丁忧,辞官归乡守孝,带了一堆车骑随从。 马上就要进入汝南时,袁绍听闻许劭在此,恐遭恶评,竟遣散宾客,独乘一车悄然归宅。 念及此处,刘方忽而抚掌而笑,目光投向许劭。 许劭见状一怔,不由拱手问道: “明公缘何发笑?” 刘方笑意更甚: “方才想起一桩趣事,子将与那袁本初交情如何?” 许劭心领神会,亦展笑颜: “岂止相识,汝南袁氏与汝南许氏世代联姻,吾与袁绍也算是自幼相熟……” “且吾二人皆在世家纷争中身不由己,可谓同病相怜。” 他顿了顿,续道: “汝南袁氏与陈郡袁氏同出一脉,汝南许氏与南阳许氏亦是同源。” “世家之间千丝万缕,看似铁网一张,实则明争暗斗不断。” 言罢,许劭眸光微闪: “明公之意,在下已然领会……” “袁绍身边的许攸,正是某引荐,待至午后,某便寻机一探虚实。” 刘方颔首,目光满是嘉许。 前世他麾下的诸多心腹幕僚,在这个时间点,基本没有超过十岁的。 能得许劭这般聪慧干练之人辅佐,实乃幸事。 “诸事便交付于尔等。” 话音稍顿,刘方又看向封谞,忽而问道: “元惑,可知田晏、臧旻二人?” 封谞闻言不由一怔,原本佝偻的脊背这下都快趴到地上了: “大人真乃神人也!鲜卑大捷后,今晨方见此二人奏表抵至雒阳。” “皇甫规卧病沉疴,田晏便是接任护羌校尉之人,昔日段颎戍守边关时,田晏与夏育皆为其帐下司马。”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恭敬: “田晏征战羌地,屡立奇功,建宁二年的汉阳之战,他激厉士卒,身先死战,力挽狂澜……” “而臧旻现任扬州刺史,其奏表详述许昭叛乱近况,更特为丹阳太守陈夤、吴郡司马孙坚请功。” 封谞的谄媚之语是次要的,主要是他那眼中不加掩饰的敬仰与崇拜,让刘方心中确实舒坦。 这人啊,不管活了多少岁,这与生俱来的虚荣心,真是……克制不了。 封谞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可是这里面信息量太大了。 孙坚就是那未来的江东猛虎,孙策与孙权之父,这个不必多提。 田晏、臧旻,连同刚上表奏捷的北地太守夏育。 就是他们三个,在三年后,组成了被鲜卑打烂的三路大军。 不过,就像前面说的,此战无论谁来,都是必败的局面。 所以,这不代表三个人就是无能之辈。 “相关之事,细细说来。” 看着刘方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封谞将声音又拔高了三分: “夏育与田晏,都是狠厉骁勇之辈,跟随段颎于羌地征战多年……” 注: 1檀石槐统一鲜卑部落 《后汉书》: “檀石槐乃立庭于弹汗山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余里,兵马甚盛,东西部大人皆归焉。因南抄缘边,北拒丁零,东却夫余,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网罗山川水泽盐池。” 《后汉书》: “檀石槐死,时年四十五,子和连代立。和连才力不及父,亦数为寇抄,性贪淫,断法不平,众畔者半……” 2北伐失败后 《后汉书》: “三将败后,朝廷始知鲜卑强盛,不可卒制,乃遣使持印绶封檀石槐为王,欲与和亲。檀石槐拒不肯受,寇钞滋甚。” (本章完) 第12章 雒阳云动谋八方 第12章 雒阳云动谋八方 “羌人称他们与段颎为‘三狼’,虽战功赫赫,然其升迁之路……” “也与段颎密不可分,段颎与皇甫规、张奂并为凉州三明,却与二人冰炭不同炉。” “其一,皇甫规、张奂主抚,段颎主杀,三人志不同。” “其二,段颎与王甫交往甚密,与宦者往来频繁,三人道不合。” “不过,段颎仕途顺遂,远比皇甫规、张奂得意……” 封谞低眉顺目续道: “虽去年从太尉之位贬谪,却仍牢牢握着司隶校尉这一实权重职,不容小觑。” 听着封谞娓娓道来,尤其是提到段颎与王甫的关系,刘方想起来了个关键点。 前世刘宏决意北伐,正是这二人推波助澜。 因为田晏、夏育两人和段颎情同手足,段颎又是出名的保守派。 就是嫌主战派过于保守的那种保守派…… 夏育此次鲜卑大捷后,段颎便日日在刘宏面前鼓噪用兵。 另一方面,让田晏通过王甫的关系,向刘宏进言,言鲜卑之患不得不除,应趁势追击,开疆拓土。 正好,之后段颎又从司隶校尉调到了颍川太守的位置上,所以段颎借机游说颍川世族联署上疏,哄动士林求战。 朝堂、世家、边将、宦者多方造势,刘宏也上头了,血气一涌,终成那败局。 在如此一场大败之后,段颎仍不死心,而且他又回到了太尉的位置上,于是接连上奏,要亲自领兵一雪前耻。 直至王甫遭群僚攻讦,他受到牵连,两人一起死了之后,此事才告一段落。 客观来说,段颎是一个能征善战的悍将,但是他绝对无法为帅,大局观极差。 刘方很怀疑,段颎被株连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一直在瞎叫唤。 不看国情,一心只想打仗,然后本身又极具名望和号召力,动不动就叫一堆人来请战,所以被搞死了。 若是国力强盛,战功硕硕的段颎倒是还可一用,可是功是功过是过,当下而言此人百害而无一利。 想着这里,刘方摇了摇头,听着封谞继续说关于臧旻上表的事情。 “臧旻所奏许昭之乱,算来已有三载。” “熹平元年,许昭聚众,于句章举事,自称大将军,立父许生为越王,攻破郡县,拥众过万。” “次年,会稽太守尹端讨贼失利,被臧旻参劾‘讨贼不利’,本应论死……” “幸得门生贿赂蹇黄门,方得免死,罚入左校署服役造器。” “若说这门生确实才智不俗,竟能一路找到蹇黄门,多亏蹇黄门权势通天,得以周旋。” “其后扬州刺史臧旻挂帅,率丹阳太守陈夤、吴郡司马孙坚破贼。” “不想许昭余党复聚,如今又成大患,是以连请功带奏报一并上表。” 随着封谞淡然的一句接一句说着,一旁的蹇硕却神色越来越不对。 话音方落,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蹇硕。 蹇硕的那双三角眼此刻都快拧成六边形了,他本想反驳两句。 可是一想到有可能因此得罪封谞,以后更没好果子吃,硬生生把脸憋得通红。 徐奉和徐荣都挑着眼审视蹇硕,许劭在一旁乐的直捋长须,气的蹇硕疯狂拿眼尾狠扫封谞。 霎时间,屋内满是一股乐意。 刘方见状,也不由打趣道: “未曾想,蹇黄门还有这等斡旋手段……” 话音未落,蹇硕已扑地叩首: “请大人明鉴,此事实有隐情。” 刘方叩手示意蹇硕继续说下去。 蹇硕微微抬头,拿三角眼偷瞥了一下,发现刘方脸上并无怒意后,松了一口气。 “此事与王甫那老贼干系甚大,某才从中阻拦。” 刘方挑眉。 “又扯到王甫身上了?” 蹇硕忙不迭点头: “正是!如元惑所言,王甫与段颎交好,而段颎与张奂又素来不和。” “段颎任护羌校尉时,张奂为度辽将军,二人理念相悖,又同镇边关,明争暗斗不断。” “曾有一回,张奂欲跨境攻胡人,竟与段颎列阵对峙,几乎刀兵相向。” “那个时段,段颎麾下司马是田晏、夏育,张奂麾下司马则是尹端、董卓。” “而许昭之乱起于句章,属会稽,更属扬州,臧旻却将罪责全推给尹端,又借王甫之势,把罪直接定成了死刑。” 蹇硕压低声音,像是嘀咕般: “说穿了,臧旻是个棋子,尹端是个弃子,不过就是段颎想借此事向张奂发难。” “后来张奂被牵扯免官,段颎欲将其逐到敦煌灭口,张奂却使了阳谋,公开修书向段颎示弱。” “幸好张奂有拥立之功,又在多方施压下,才得以平安回到弘农,隐居讲经。” “当年皇甫规、张奂与王甫、段颎互相攻讦,早已是家常便饭。” “某当时就想,既然王甫出手,某岂能坐视?” “再者,某并非受贿徇私,尹端确实罪不至死。” 说完,还不忘偷偷瞥一眼封谞。 刘方本就无意怪罪,听至此处,摆手打断其絮叨。 正巧,云层散去,散阳映得室内诸人神情各异。 …… 刘方借着阳光,撑着案牍,闭上了眼。 他的重点都放在了那一声“董卓”上。 是了,他都差点忘记张奂与董卓的这层关系。 董卓……这可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如此一来,留住张奂的缘由又添一重。 单是为这董卓提前布局,也需将张奂留在身边。 而且这个尹端也可以利用,若能救他出左校署,既得一可用之材,又能作挽留张奂的重要砝码。 念及此,刘方抬手示意蹇硕起身: “那尹端可还在左校署服役?” “在的!他的门生朱儁为方便探视,还特意在北宫东北寻了住处……” “朱儁?!” 蹇硕刚从地上爬起,尚未站稳,又被刘方陡然加重的语气惊得膝盖一弯。 扑通又跪回原地: “回大人,正是朱儁,莫非硕又说错了什么?” 封谞掠过蹇硕身边,轻拍了一下蹇硕的肩膀,然后挡在了蹇硕身前: “大人容禀,朱儁乃会稽上虞人,自幼勤学,因孝行初显声名,又因轻财重义闻名乡里。” “尹端赏识其才,收为门生,任为主簿,此后屡显智计。” “许昭叛乱时,正是朱儁察觉端倪,才使逆贼阴谋提早暴露。” 他顿了顿,续道: “那许昭也算狡黠,将主力隐于山林,只以老弱诱敌……” “尹端率军征讨时,被引入埋伏,全军大败,幸得朱儁拼死护卫,才保得一命。” “尹端判罪之初,朱儁星夜驰往雒阳,身着破衣,怀揣四处筹来的数百金……” “层层打通关节,最终说动蹇黄门修改奏章,救下恩师性命。” “此人,有忠,有孝,有情,有义,有智,有勇,实乃大才。” 封谞话音落下,细碎金光铺身。 刘方听罢,先是颔首赞许,目光再落向封谞时,已多了几分深意。 很明显,封谞早就准备好了朱儁的生平细节,原本的打算就是向他举荐朱儁。 封谞素日行事极有分寸。 若他有未及之处,封谞必以巧言轻轻点醒。 若他已有成算,封谞便会仔细斟酌,为他补充不足之处。 封谞虽不进策,不谏言,但所言所行从无半分越界,处处暗合他的心意。 而且,借由此事引出蹇硕未言之事,看似当众揭短,实则…… 这既是敲打蹇硕,莫要藏私,又是保护蹇硕,遮掩了受贿之嫌。 此刻他佝偻身躯微挺,将蹇硕护在身后。 蹇硕心中也早已明悟,哪还敢多言,唯唯退至角落。 徐荣也是心思细腻之人,知道封谞看着是检举蹇硕,实则为了引荐朱儁。 于是,也跨步上前,拱手而立: “某也有一相识,文武双全,才略胜某十倍,斗胆向明公举荐。” 刘方闻言泛起了兴趣,众所周知,他对人才没有任何抵抗力。 “速速说来。” 徐荣垂眸沉声: “此人正是近日与某共饮的同郡好友,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豹字。” “公孙豹?” 刘方喃喃自语,前世记忆中公孙氏多有俊杰,如公孙瓒、公孙度之流。 却不知这公孙豹是何来历,或许,又是一位蛰伏草莽的英豪? 徐荣也是个傲气的人,能得他这般推崇,这公孙豹必非泛泛之辈。 正想着,便见封谞再次开口。 望着这情报大家,刘方不禁暗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如此悬殊? 封谞的脑袋究竟是如何生的,怎就能将万千事务记得这般清楚? “尚书台近日密函中,倒是有此人之名,想来不日便会被举荐为尚书郎……” 话音未落,封谞直了直身子,望向徐荣: “可是玄菟太守公孙琙之子?” 徐荣语气笃定,斩钉截铁地回道: “非也!”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如电,齐刷刷聚焦在徐荣身上,连一向漠然的徐奉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多年来,封谞所言从未有过差池,此番竟被徐荣反驳,着实令人震惊。 封谞忽地挺直佝偻的脊背,往日浑浊的目光换做锐利,直直望向徐荣。 徐荣被看得心头发虚,下意识躲避众人视线,伸手抓了抓头发,支吾道: “呃……其实也对,公孙琙的儿子的确也叫公孙豹。但此公孙豹非彼公孙豹,不过,这个公孙豹倒也的确是公孙琙举荐的……” 徐荣这番绕口令般的解释,听得蹇硕火冒三丈,抬脚便踹在他屁股上: “不是,汝闹着玩呢?” 刹那间,封谞眼中锋芒尽敛,又恢复了往日的浑浊。 转身面向刘方时,那佝偻的腰身弯得更低: “大人,谞请罪。” 刘方见状,笑着摆摆手: “这算不得什么,子寥不是说了,汝也不算说错。” 封谞却未回应,只是将腰弯得愈发低,行礼的动作也显得僵硬无比。 在场众人皆知,最不能得罪的不是刘方,而是封谞。 徐荣此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赶忙补充道: “此人与公孙琙之子同名,因躲避郡吏追捕逃至玄菟郡。” “正巧彼时公孙琙之子亡故,两人不仅名字相同,年岁也相仿,公孙琙便将他收作义子抚养。” 待众人都听明白其中缘由,刘方见封谞仍一副自责模样,便岔开话题: “此事不急,待手头事务了结,子寥再带他来见……” “元惑,取副舆图来,与吾共商要事。” 封谞应声而起,面色虽无波澜,心底却似扎进了一根刺。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只是一桩小事,但他深知,情报之事容不得半点疏漏。 有时一丝差错,便可能招致满盘皆输,这是身为情报之人最基本的觉悟。 就像张让为刘方伪造的身份,真假掺杂,乍听与真实经历相差无几,可实则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 片刻,一卷舆图就在案上徐徐铺展开。 此图择选精妙至极,并无旁杂之处,唯绘就大汉北部疆域全貌,山河走势、关隘城池尽收眼底。 刘方凝眸思忖片刻,挥毫连画三个大圈: “凉州”“并州”“幽州” 此三州,自西而东覆盖大汉北部。 然时下局势,西域诸国已渐脱离大汉辖制。 唯有敦煌郡作为西域长史府所在,尚存些许掌控之力。 再往西行,玉门关、阳关之外,大漠戈壁,番邦林立,诸多事宜,非此时可图谋。 随后,他又拿出一张帛来,细细回忆着从一开始到现在,脑子里划过的所有人。 众人见刘方蹙眉凝思,皆垂手侍立,不敢稍动。 约半刻钟的时间,刘方在帛上笔走龙蛇,写罢又唤徐奉取来新帛。 最终,在那新帛之上,分行写下此番谋算中紧要人物: “皇甫规、张奂、段颎。” 该如何用这凉州三明,此刻在刘方脑子中已经十分清晰。 一个将死,一个要死,一个必死。 继而写下: “夏宁、田晏、尹端、董卓。” 前二者是段颎的心腹,后两者是张奂的心腹。 夏宁和田晏,留一个接手段颎的遗产就够了。 前世董卓尽得张奂所遗,此番便让尹端与他争上一争。 不过董卓暂时不能动,这把刀还需要好好打磨,只能先把刀鞘做好。 又书: “皇甫嵩、朱儁。” 此二人,前世并列于汉末三杰之中,皇甫嵩需以大义用之,朱儁需以情谊捆之。 二人皆文武双全,朱儁虽不及皇甫嵩善战,但是朱儁却胜在一个变字。 就比如尹端这件事上,皇甫嵩宁可死谏于大殿之前,也不会贿赂宦者迂回疏通。 可使二人各据凉并二州,筑成防胡铁壁,互为犄角。 “臧旻、陈夤、孙坚。” “曹操、许攸、张邈……” 臧旻和张邈,此二人很容易就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但是一样的道理,也很容易为他所用,尤其是以他现在这个身份。 就是他对张邈的感情很复杂,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保他一世清白,别再牵扯到纷争之中了。 许攸也是个可怜人,前世许攸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一心求死而已。 其中种种因素就先不说了,总之,现在正值用人之际,许攸之才不可忽视。 若论孙坚之勇,可谓冠绝当世。 从十七岁,就能单刀闯进贼寇大营,之后讨伐董卓的时候,更是两次正面击溃吕布,先登雒阳,功居联军之首。 而且他很喜欢孙坚,这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至于玉玺一事,他就是死在这个纯粹上了,说难听点就是幼稚。 曹操不必多说。 剩下的这个陈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夤与一个人有莫大的干系。 最后,他又凝重的写下了四个名字: “檀石槐”“袁绍”“王甫”“许昭” 檀石槐带来的胡人之患,是当前一切事物的中心。 袁绍背后的袁家内斗,是他撬动世家大族的支点。 王甫是这张网上的交结点,与每件事都有很大的联系。 许昭则是他选定的跳板,边关需先求稳,而他最快的起势之法,便是平叛。 搁笔之际,刘方长吁一声,望向窗外。 乱吗?累吗? 若真要治一县一郡,乃至一州一国,便知想与做实乃天壤之别。 幸好,他此生有足够的资本,也在一个合适的时间。 而且,他不仅仅是刘元义,更是曹孟德。 但要重塑这将倾的王朝,此刻不过是个开端。 历史从不会给人喘息之机,不会让人从容逐个解局,更不会在乱世前夕施舍轻松之题。 尤其当王朝末世,乱局将起,桩桩件件皆如乱麻交织,千丝万缕盘根错节。 刘方所能为且必为之事,唯有抽丝剥茧,于混沌之中寻得那一缕纲目。 “尔等记好,吾做如下部署……” (本章完) 第13章 吾有三问皇甫氏 第13章 吾有三问皇甫氏 刘方目送众人依次退下,唯留徐奉垂手立于阶前。 “去皇甫府。” 辚辚车声碾过晨霜,行至皇甫氏府前。 朱漆门楣上刻有忠勇的匾额,在晨光中冷光莹莹。 刘方下车整衣,袖中龙纹玉佩随动作轻轻晃动。 徐奉上前递拜帖,却被门吏横槊拦住: “吾家老大人病笃,谢客已久。” “某家大人有要事……” 徐奉话未毕,门吏竟将拜帖甩了回来: “汝不懂人言乎?” 此言落地,剑鞘轻响,徐奉腰间青锋已出鞘三寸。 刘方正要喝止,忽见街角驰来一骑,银鞍白马之上,一位俊朗男儿勒缰而立。 那男儿约摸而立之年,身着素袍,剑眉之下,目若朗星。 刘方看着那略显熟悉的面容,心中已然明了。 此人,正是皇甫嵩。 “何人于斯门庭寻衅?” 皇甫嵩翻身下马,靴底碾碎残雪。 徐奉握刀的手紧了紧,却见刘方俯身拾起拜帖,指尖抚过褶皱: “在下刘方,特来拜见皇甫老将军。” 话音未落,皇甫嵩忽然伸手。 徐奉见这出手颇为凌厉,不似取拜帖的模样,忙横剑鞘于刘方身前拦下。 四目相对,皇甫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眼前少年身形单薄,避招时却带着军伍中的利落,分明是习过战阵功夫。 皇甫嵩不再多言,接过拜帖,触到内里硬物,眉头微蹙: “吾会替汝转交,若一刻钟内不见吾身影,汝便自行离去吧。” 说罢,径自走回府中,那门吏则横身挡在了刘方二人面前。 刘方看着皇甫嵩的背影,想起他向来这般孤傲脾性,不禁哑然失笑。 皇甫嵩这人,若认可你便会赤诚相交,若不认可,连半分人情世故都懒得做。 是以对于这门吏的言行,刘方也觉得再正常不过。 整个皇甫氏一脉相承,若真选个八面玲珑的门吏,反倒显得奇怪了。 刘方正自思忖间,忽闻街角传来车轮碾过石板的闷响。 一辆青帏马车缓缓转出,竹帘微晃,隐约可见车内一老一少对坐的剪影,苍老与年轻的轮廓在晨光里交迭。 还未及细想,皇甫嵩已面沉如水地步出府门。 寒雾染白了他肩头,更衬得眉眼如淬了冰似的: “叔父有请。” 话音未落,他已瞥向驶来的马车,旋即转身对门吏低语数句。 那门吏如得令的猎犬,匆匆迎向马车,而皇甫嵩的身影却裹挟着寒气渐行渐远。 刘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只得提袍快步跟上。 转过雕着忠义之言的影壁,满庭寒梅扑面而来。 枯枝上凝结的冰棱折射着冷光,暗香裹着霜气刺入鼻腔。 檐角悬着的铜铃皆刻着细密的羌文,在寒风中轻撞出清越声响。 “这是叔父镇守边疆时,羌人所赠的平安铃。” 皇甫嵩头也不回地开口,声线却难得柔和了几分。 刘方望着那些铜铃,忽然明白这冷硬如铁的汉子,藏着对长辈难以言说的孺慕。 行至后院,青石板上积着薄冰。 皇甫嵩忽在月洞门前驻足,素袍被风掀起一角: “叔父只请汝一人。” 徐奉瞬间按上剑鞘,眼中寒芒乍现。 刘方却按住他颤抖的肩膀,目光扫过皇甫嵩腰间半露的玉佩。 篆文“皇甫”二字依稀可见,看来皇甫氏已经选定了下一位扛鼎之人。 “皇甫氏世代忠良,岂会害我?” 他刻意加重语气,见皇甫嵩眉梢微动,知道这话终究还是说进了对方心里。 雕木门推开时,药香混着松烟墨味涌来。 床榻上,七十一岁的皇甫规倚枕而坐,枯瘦的指节捏着软枕,银白长须随着呼吸轻颤。 老将军勉力抬手行礼,却在看清刘方面容的刹那,浑浊的眼珠猛地睁大。 这面容…… “退下。” 他挥退侍立的医者,又看向欲言又止的皇甫嵩: “义真,且去门外候着。” 皇甫嵩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在刘方身上审视了一番,最终还是躬身退出。 雕木门合严的刹那,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 皇甫规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锐利精光: “阁下……为何持龙纹玉来寻吾这将死之人?” 刘方衣袂翻卷,长揖至地: “晚生刘方,为三问而来。” 皇甫规喉头滚动着咳出两声,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起伏。 “所问何事?” “第一问,皇甫氏,可为汉臣否?” 闻言,这位征战半生的老将军,竟硬生生从满身垂暮之气中迸出了一分杀气。 “汝再言一遍。” 皇甫规的声音像生锈的兵刃擦过甲胄,极为刺耳。 可是这一次,刘方的回应更坚决了几分: “皇甫氏,可为汉臣否?” 刘方抬头时目光如炬,正撞见对方骤然绷紧的脖颈青筋。 “荒谬!” 在剧烈颤抖中,皇甫规手掌重重落下,震得药碗里的汤汁溅在案上。 “吾皇甫氏自武帝时执戟从军,玄祖雁门斩匈奴,祖父辽东破鲜卑,吾半生与羌人周旋于凉州,生平百余战未曾退却……” 此刻榻上老人虽形如枯木,骨子里的忠勇却似淬了火般,在病气里烧出刺目之光。 “竖子,安敢谤吾!” 咳嗽突然哽住话语,他扶着床头剧烈喘息,白发散落在枕上如秋霜。 似乎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门外传来了皇甫嵩紧张的问询声。 皇甫规眼中怒火瞬间平息,朝门外唤道: “无妨,安心候着。” 言罢,皇甫规抬手止住欲开口的刘方,忽然低笑出声: “真是老了,竟被小儿激得气血翻涌……” 他望向窗外簌簌而落的梅瓣,语气陡然沉下来: “说吧,汝是为谁而来?” 刘方见状,摇了摇头,也笑道: “不是为谁,若真要说……” “也是为大汉而来。” 皇甫规的笑意骤然凝在唇角,浑浊眼珠里泛起一丝异色。 “与吾一个将死之人,不必来这一套弯弯绕绕的。” “汝若是为陛下而来,直言便是……” “吾虽将死,然皇甫血脉不绝,必世世代代护大汉河山。” “若是借天家之势,想让皇甫氏为汝做些什么,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松枝,将两人投在屏风上的影子扯得凌乱。 毕竟也是一位在宦海沉浮半生的老臣,岂会被几句轻言蛊惑。 刘方神色淡然: “敢问老将军,皇甫氏侍奉几代天子了?” 皇甫规或许没想到刘方会问这样的问题,略微一怔。 “此乃何意?” 刘方抬头时炭火恰好掠过眼瞳,他直视着皇甫规: “皇甫氏所忠的到底是刘氏,还是汉室?” 这句话,任谁来听,都有着谋反之意。 “放肆!” 皇甫规也没有例外,屋内的温度似乎都低了几分。 “汝若是不讲明白,恐怕今日是走不出此地……” 刘方没有在意皇甫规言中的威胁之意。 “或者说,皇甫氏想守护的,是天子一人,还是汉家万民?” 皇甫规抚身欲起,却被咳意扯回锦被。 刘方继续说道: “老将军镇守边关数十载,可知如今鲜卑王庭已一统胡人各部,整兵秣马于边关,欲要亡吾大汉?” 这话如重锤砸在皇甫规心口。 他猛地攥紧床头锦缎,这与他近日最忧心之事也算相通,便是他死之后边塞之患又该如何? 他也知刘方不是危言耸听,虽然他不了解鲜卑的具体情况,但是也常听皇甫节说起。 喉间泛起腥甜,他却顾不上擦拭唇角的血丝。 “这消息,汝从何得来?” 刘方见老人眼底的防备化作惊惶,知道时机已到。 怀中黄绫带着体温,展开时发出轻细的“嘶啦“声,双手捧过头顶。 皇甫规将浊目用力凝聚,看到那段黄绫上隐有天子印玺的痕迹。 “这……” 刘方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道: “老将军所料不错,这正是当今天子,撕裂龙袍内衬而做,特予吾宗室刘方以衣带诏,口传天语。” “臣……” 皇甫规的视线突然模糊,强撑着身子,枯瘦的膝盖重重磕在榻上,锦被滑落露出列列刀疤。 “……护羌校尉皇甫规,受诏。” 刘方看着皇甫规从榻上尽力伏低身子的样子,喉间突然哽住。 他缓步走到皇甫规身前,却始终俯身未曾高过皇甫规一丝。 皇甫规颤抖着接过衣带诏,指腹在黄绫上几番抚过,又生恐自己手上的茧子磨破这黄绫,于是赶忙又捧在掌心。 当皇甫规再抬起头时,炭火正掠过刘方泛红的眼角。 “陛下自十二岁践祚……” 刘方声音突然沙哑: “清窦氏、除党人,抚边关,改均田,行三互,频频变法,殚精竭虑……” “案头竹简夜夜堆至烛台倾倒,只为得见大汉复兴之日。” “但是大汉之根系已病入膏肓,如今之世家到底对于大汉来说,是利是弊,想必老将军心中自有分辨。” 皇甫规喉间滚动,唯有长叹一声。 刘方言辞愈发激动: “若是旁人见这衣带诏,某必言此为清君侧,可是老将军面前……” “某愿实言相告,陛下虽用宦者却实乃无人可用,虽除党人却难抵天下世家。” “而如今,内忧不止,外患将生,吾大汉危矣!” 皇甫规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是却怎么也无法平静的说出话来。 “老臣……老臣……” 刘方此刻,眼泪夺眶而出: “吾本恒帝幼弟,不足周岁之时,阿翁就死于非命,吾大兄被梁氏送上大位,却难逃掌控。” “当年,大兄尚且不敢言能够保护好自己的性命,更何况还在襁褓之中的幼弟。” “所以,大兄恐吾遭生不测,就把吾交给了二兄渤海王抚养,两位兄长共同将吾身世隐藏……”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北风撞得铜铃乱响。 “后来,大兄不知何故,暴毙于宫中,故陛下继位。” “可是没过几年,谁能想到吾二兄渤海王居然被定为谋逆之罪,满门百余人惨死狱中。” “二兄入京前,命部下将吾塞进炭车,托付到三兄平原王处。” 刘方的声音混着炭盆的噼啪声,惊得梁上灰簌簌落在皇甫规肩头。 “窦氏控制陛下的情形与当年梁氏控制恒帝的情形,如出一辙!” “所以渤海王从未有过逆反之心,反而全是同情之心。” “自陛下登基以来,渤海王鼎力相助,本就是血浓于水,渤海王妃与皇后宋氏更是姑侄之亲。” “吾那二兄怎会是谋逆之人,吾不甘心呐,于是潜藏宫中,以求还吾二兄清白。” 言及此处,刘方从一旁案上拿起那枚龙纹玉佩。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吾与陛下相认,是夜,吾与陛下皆不得眠,陛下拥吾而泣……” “言之,自和帝以来,尽是迎立幼主,皆有外戚乱政,大权旁落……” “汉室近十代天子,殇帝百日登基,不足周岁而亡,冲帝两岁承统,三岁病逝殿中,质帝八岁即位,九岁便被鸩杀,最长寿者三十余岁而亡。” 皇甫规紧紧捂着胸口,可还是止不住的剧烈咳嗽。 刘方忽然叩首在地,涕泪横流: “陛下抓着吾手,指甲几近陷入肉中……” “吾刘元义身为恒帝之弟,天子皇叔,在汉室倾颓之刻,自当仁不让,经几番周旋,终携此衣带诏出宫,只为寻扶大汉将倾之人。” 皇甫规听至此处,热泪早已布满那沟壑遍布的垂朽面颊。 他枯藤般的双手,死死的攥住那衣带诏。 看着黄绫上“宗室刘方,代朕巡狩”八个朱砂大字,就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刘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靠到近前,将手按在了皇甫规那褶皱的手背上。 “老将军,所以某才会有刚刚那第二问……” “皇甫氏想守护的,是天子一人,还是汉家万民?” 皇甫规颤抖着抚过衣带诏上的撕裂口,这毛糙的边缘为何能硌得心中剧痛? 唯见,皇甫规眼角散落的泪滴,在黄绫上晕开。 “皇甫氏满门忠烈,愿世代护汉家之天下……” “元义公!若有何皇甫氏可做的,但请直言!” 刘方却皱起眉头,咬着牙说道: “老将军可知此问到底何意!” 话落于震惶之处,刘方目眦欲裂: “皇甫规,听诏!” “朕,不求皇甫氏护朕一人,但求皇甫氏守关拒胡,护汉家万民!” 当此言落地,皇甫规枯树般的身躯迸发出一股浑厚的力量。 他一把推开刘方阻拦他的手,硬生生拖着病躯,将自己摔到地上,而后伏地高呼: “臣,皇甫规,奉诏!”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了一阵呜咽却铿锵的声音。 “臣,皇甫节,奉诏!” “臣,皇甫嵩,奉诏!” “臣……” (本章完) 第14章 榻前论经结同门 第14章 榻前论经结同门 刘方扶着皇甫规躺回榻上之后,皇甫规泛起一阵有节奏的轻咳。 忽听得靴声整齐如战鼓,候在门外的皇甫子弟鱼贯而入。 前后步距一致,尊卑有序,皆龙行虎步。 为首者腰背微佝却自有山岳之威,正是退职雁门太守皇甫节,也是皇甫嵩的父亲。 次者,便是皇甫嵩。 后续,有与皇甫嵩同辈的兄弟,也有以皇甫嵩之子皇甫坚寿为首,皇甫郦等尚且年幼的稚子。 众人挺胸昂首,无一丝杂声,尽显将门风范。 待诸多大小身影落定,面朝手持衣带诏立于塌前的刘方,同时伏地行礼。 刘方纵然两世为人,八十载阅历,也控制不住此刻激荡的心神。 前世他也笑过那刘玄德哭出了个西蜀大业,可是这回,他似有明悟。 因为他刚刚流的每一滴泪,都未曾作假。 术,固然重要。 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至此,大义已成,需收人心了。 …… 刘方正欲开口,忽见鬓发如霜的皇甫节抢上三步,苍颜上满是愧色: “元义公海涵,逆子先前多有冒犯。” 言罢,皇甫节袍袖一甩,侧身让出一条道。 只见满脸不屑的徐奉大步从人群中昂首而出,侍立在刘方身边,临了还不忘剜皇甫嵩一眼。 皇甫嵩唇角微抽,喉间轻咳一声,紧随徐奉的步伐,在离刘方三步处便垂袖长揖: “元义公……” 皇甫嵩方要见礼,刘方已急忙出言打断。 论及面上年岁,二人倒似同辈。 可在他心中,皇甫嵩于前世有提携授业之恩,又兼其才德,实乃长辈般的人物,岂敢受此大礼? 于是刘方抢在皇甫嵩下拜前托住他双臂,言辞恳切道: “皆为汉家儿郎,岂用在乎此等小节?” “此后……大汉边关之安危便要仰仗义真了。” 此时的皇甫嵩,虽已被举为孝廉、茂才,却因叔父病重尚未赴任。 但是皇甫嵩这个人,就算是在家中,也心系时局,时刻关注着天下事。 尤其是作为皇甫氏的接班人,他自少年时,就已经开始接触地方防务,钻研战术。 就比如针对羌人骑兵机动性强的特点,他创出的“车阵拒马”之术: 简单来说就是以战车围成防御圈,内中弩手、长矛兵严阵以待,如此一来,羌骑纵是来势汹汹,冲锋之威也能被有效克制。 这战术后来在长社之战中,经他改进为“火攻车阵”,成了击败黄巾军的关键所在。 按原本轨迹,皇甫嵩要到光和三年,也就是六年后,才会调任北地太守。 但经此一番,再加上刘方打算从中斡旋,这一世他应该很快就能赴边关任职,得偿报国之志。 …… 皇甫嵩立于门外时,听刘方一番肺腑之言,就已经胸中热血翻涌,敬意升腾。 待推门而入后,本就心生歉意,此刻看到刘方眼中灼灼赤诚,以及刘方所说的这句话。 这位将门虎子眼眶瞬间通红,后退三步,将衣袍一甩,双膝重重砸于地上: “嵩虽寸功未立,然苍天可鉴,日月为证!愿在此立誓,此生必不负大汉,不负明公所托!” 位居两端的皇甫规与皇甫节两兄弟,此刻虽然未有多言,但是拳拳之心也溢于脸上。 忽有童稚之声响起,只见皇甫氏的一众孩童都学做大人模样,齐刷刷跪于皇甫嵩身后: “……苍天可鉴!日月为证!此生必不负大汉,不负明公所托!” 本欲收心的刘方,忽然仰头大笑,可是无论头抬到何处,也挡不住热泪从两颊滑下: “若世人皆如皇甫,吾大汉何愁不兴?吾大汉!何愁不兴!” 徐奉看了眼刘方,不知想到些什么,嘴角罕见的挂上了丝微笑,再看向皇甫嵩时,眼神已然变得亲切。 随后,将原本一直挂在身前的汉剑一拽,甩至背后。 大步走到了皇甫嵩身侧,直接将皇甫嵩从地上拉了起来。 而后俯下身子,摸了摸皇甫坚寿的头,又回头看向皇甫嵩,下巴轻点,说道: “汝,不错。” 言罢,在皇甫嵩还有些茫然的时候,就转身回到了刘方身侧。 原本肃穆的气氛,霎时间变得有些欢愉。 卧在榻上的皇甫规与另一端的皇甫节相视一笑。 刘方笑着拍了拍一旁徐奉的肩膀,而皇甫嵩也微微斜着头看向徐奉,忍不住笑了出来。 或许徐奉的行为看起来有些逾矩,但是对于在场的人来说,徐奉这番赤子般的行为,恰恰与此刻众人心中的赤子之志相得益彰。 原本一身暮气的皇甫规,也如枯木逢春般多了几分朝气。 就连声音都显得更有气力,他沉声问道: “元义公说有三问,不知这第三问……” 刘方闻言,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这……却是私事。” 皇甫规见方才还大义凛然的刘方,此刻竟露出这般神态,不禁哑然失笑: “元义公但讲无妨。” 说实话,自方才与刘方交谈,皇甫规便常有错觉,仿佛眼前这弱冠少年的面容下,藏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灵魂。 此刻见刘方这般情态,才恍回神来,心中不由感慨,汉室何其幸哉,代代有如此英杰出世…… 刘方哪知晓皇甫规心中所想会无限接近于真相,只是拱手道: “久闻威明公博通五经,德隆望尊,教化四方,如北斗照耀寰宇,晚生莫不心向往之。” “方不敏,少好典籍,然才疏学浅,于诗、书大义多有困顿。” “今未备束脩之礼,却贸然提及此事” 话未说完,皇甫节已抬手虚按,替皇甫规打断了刘方的话。 “元义公万万不可说这般话!” 皇甫规也顺着话,继续说道: “吾兄所言极是,元义公若这般实在是折煞老夫了……” “且不论元义公地位尊崇,亦不论元义公所行大义之事。” “某已知自己时日无多,一来没什么可教元义公的,二来也没资格收元义公为弟子。” 刘方见两位老者接连谦让,当下不再犹豫,退后两步,整肃衣冠,以古礼长揖到地: “威明公谬赞了,晚生身为汉室宗亲,行大义乃分内之事,不足为道……” “然于春秋灾异之变、周礼兵刑之学,实如盲人摸象。” “今斗胆相求,非图师名,实欲求一解惑之门径。” 说实话,前世的他不仅仅懂经学,而且还是博览群书,通经致用的实践派。 汉制选官以“孝廉”“明经”为标准,他弱冠之年就被举孝廉为郎,这代表在当时,他的经学修养就起码达到了士人的合格线。 更别说之后还有几十年的积累,他又喜欢作诗,少不了引经据典,而且他毕竟是自诩要比周公的人…… 皇甫规见刘方行此大礼,言辞恳切,也不由升起了传道之心: “元义公所惑何事?可与老夫言之?” “威明公病体违和,方本不该叨扰……” 刘方直起身,沉声道: “只是曾读威明公《上疏请辞》中‘察举当重实绩’之论,恰与方研读《庄公篇》时的困惑不谋而合,故而斗胆略表愚见。” 原本半倚病榻的皇甫规,闻言竟强撑着坐直身子,浑浊眼眸中闪过一抹锐芒: “愿闻其详。” 刘方负手在室内踱步,声调沉稳: “世人皆以‘讥失教’归罪庄公,然方观《左氏》载‘大叔完聚,缮甲兵’,知庄公实乃待其自毙。” “此非失教,实失于‘度’,周室东迁,郑为畿内诸侯,若早诛共叔段,恐启列国弑亲之端。” “然纵其坐大至‘克段于鄢’,终成春秋贬笔……” 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指向壁上悬挂的凉州舆图: “此正似威明公延熹年间治羌,初不急于剿杀,反以屯田诱降沈氐诸部,待其气衰而抚之,正是深谙‘时’与‘度’之妙。” 皇甫规瞳孔微缩,当年在湟中谷地筑垒屯田的往事,竟被刘方以经义相契。 他勉力支起半身,咳嗽数声: “《左氏》重礼制,故以‘失教’为讥,《公羊》言‘大一统’,则贵王化之行。” “元义公以‘度’解‘时’,倒合《易》中‘变通配四时’之旨。” 刘方拾起案上残卷,指尖掠过“大一统”三字: “方以为此‘统’非独疆域,更在人心。” “昔光武皇帝定鼎,先收铜马军心,后行度田之法,正是‘王者无外’的注脚。” “今豪强占田逾制,‘万民怨痛,泣血叫号,诚愁鬼神而感天心。原祸所起,皆吏过尔。’(注:皇甫规挚友王符《潜夫论》语),若只守‘王者无外’的旧解,不修‘制民之产’的实务,与庄公纵弟何异?” 皇甫规忽然以指叩床: “好个不修实务!今之察举,多举德行高妙却不通吏事之辈,与‘明经’本意相去甚远!” 刘方取案上残卷进前: “威明公请看,王景治河以‘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此乃‘疏而非堵’的通变之道。” “方以为治吏亦当如此,严刑峻法如筑堤坝,轻徭薄赋如导清流,二者不可偏废。” 皇甫规剧烈咳嗽起来,却摆手示意不必打断。 刘方再进前一步,压低声音: “正如节信公(王符)所言,国以民为基,贵以贱为本……” 皇甫规挣扎着坐直身子,缓缓抚须: “是极,本末何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饥寒并至,则安能不为非?” “元义公解‘大一统’为‘人心一统’,恰合《周礼》‘以俗教安,以刑教中’的王政纲领,但说易行难啊……” 刘方默然片刻,忽然一声长叹: “《公羊》言‘王者必改元立号’,非改年号,是改人心……” 一时寂静,皇甫节望向兄长苍白的面容,见他目光却愈发炽热。 皇甫规望着案头残卷,突然咳得面色潮红: “当年在湟中,某教羌人读孝经,今日在雒阳,公教某读人心,元义公啊……” 他缓了缓气息,目光灼灼: “老夫这病榻虽小,此番却偏要试试,能否容得下元义公这天下大义。” 刘方闻言,长揖及地。 皇甫规忽而释然一笑,眼中满是激赏: “某治《左氏》多年,今日方知‘六经注我’之妙,既如此,某更无推辞之理……” 说罢,竟强撑病体支起半身,向刘方回了个半礼: “某无才收徒,然可代先师行纳徒之礼,元义公若不嫌弃,便与某执同门之仪如何?“ 言毕,他以指为笔,在案上画下两道平行墨迹,正是“同辈共学”之意。 刘方望着那两道墨迹,忽然想起前世皇甫嵩曾言,皇甫规虽为大儒却并无师承。 是啊,皇甫氏自皇甫规之前尽是边关之将,被称作粗鄙之人,素来不受经学世家的待见。 待皇甫规功成名就之时,已经年过半百,少时无人可拜,暮时亦无人可拜。 忽然明悟,这是这位老将军特意为他铺设的台阶,既全了自己拜师的诚意,又免了尊卑之碍。 他喉头一热,再次下拜时已改作同辈相揖之礼: “既蒙先生引为同门,方当执弟子之礼侍奉左右。” “万万不可!” 皇甫规猛然扣住他的手腕,那掌心虽已消瘦,却仍留着经年握剑磨出的硬茧。 他气息急促,眼中却闪着灼灼光芒: “某今日代师收徒,实乃为元义公大义所感!” 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面容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强撑着向皇甫节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沙哑着嗓子道: “速遣族中子弟,将此事传于诸生!” 皇甫节早已红了眼眶,他明白,兄长这是在用最后的气力为这位大汉皇叔铺路,当即朗声道: “义真,素遣快马六百里加急,往涿郡卢氏、北海郑氏、陈留蔡氏……” “各送拜帖,言明威明公代师收徒,新同门刘元义公将于秋分时节,赴太学观礼。” …… 刘方望着榻上倚着锦垫假寐的皇甫规,老者眉梢犹凝笑意,似还浸在方才论经的余韵里。 他心中泛起几分自嘲,前世无缘得见此公,今生本欲算计,未曾想…… 所谓对皇甫氏的收心之计,反倒是被此公,被皇甫氏折服。 皇甫规也好,皇甫节也罢,又怎会不知,他所谓的“解惑求问”,不过是借个由头…… 可他们却又都心甘情愿的为他这位皇叔铺路。 皇甫规与马融、王符,以及蔡邕的业师胡广等大儒皆是平辈至交,唯独马融晚年与皇甫规因政见不合而有所嫌隙。 而皇甫规此举于刘方而言…… 便是日后那名满天下的郑玄、卢植、蔡邕,见刘方虽不必执弟子之礼,但若论起辈分,也实实在在矮了他半截。 世人皆知皇甫规治学别具一格,不拘泥于某家师法,擅“通经致用”之道。 以儒学精要论军政大事,借兵法妙理阐释经义,与他可谓是志同道合。 二人相谈间,字字句句皆有惺惺相惜之意。 只叹,相识恨晚。 刘方望着榻上气息渐弱的皇甫规。 纵然惜此公将辞于世,感此公相助之恩,仍有一桩不得不为之事…… (本章完) 第15章 刘方三计锁皇甫 第15章 刘方三计锁皇甫 刘方素来敬重英雄,尤其对有气节之人,心中满是欣赏。 于情于义,他对皇甫氏皆持认可态度。 此番周折后,虽说也算收了心,然这收心并非完全归附于他,更多是借大义之名暂且收服。 如此便有个极大弊端…… 倘若大义不再站在刘方这边,这皇甫氏的帅旗,他便再难握住。 所谓,为大义所驱者,必为大义所累。 既如此,刘方便须得给皇甫氏上三道锁。 第一道锁,从他见到皇甫规的那一刻便已悄然开启。 见面第一问,他便直指核心,皇甫氏是否为“汉臣”? 皇甫规从反应到作答,皆在刘方的引导之中。 待刘方言明“为大汉而来”,皇甫规下意识便以为他是天子刘宏所派,以为是要皇甫氏为天子效命。 继而又生疑虑,猜测刘方或是某方势力使者,对皇甫氏别有所图。 此时乱世尚未开启,“刘氏”与“汉室”之问,于任何自诩汉臣之人而言,皆如谋逆之言。 而这,正是刘方刻意为之,为的便是引皇甫规思索二者的区别。 大汉传承至今,刘氏正统地位无可置疑,然在世家心中,多半都藏着一个念头。 就是这大汉并非刘氏私产,更非某任天子的独有之物。 由此,话题一转,便落到“护天子一人还是护汉家万民”之问,直切问题核心。 紧接着,刘方以鲜卑之患为引,勾起皇甫规牵挂半生的羌乱往事,促使其真正开始深入思考。 而后,刘方又自陈身份与经历,为这第一道锁的下一步埋下伏笔。 再说门外,自皇甫嵩听到皇甫规动怒问询,皇甫子弟便已陆续聚集。 刘方早察觉他们的动静,亦深知若自己行差踏错半步,这些人便会一拥而上。 虽说不会取他性命,却也定会麻烦不断。 风险与机遇并存,如此一来,倒也省了让皇甫规事后转述的麻烦,直接便能影响皇甫氏的核心成员。 直至刘方假借刘宏之名,说出“不求皇甫氏护朕一人,但求皇甫氏守关拒胡,护汉家万民”这般话,这第一道锁才算真正落下。 第二道锁的起由,还得从那第三问引出的论经之辩说起。 所谓“名”与“义”二字,单靠义理支撑终究不足。 刘方伪造的半真半假皇叔身份,虽可博士人信,却难让士人服。 在这明经为贵的世道,他还需在儒林中挣得一份声名。 皇甫规自然瞧出其中关窍,倘若没有这场论经明心的周折,怕是只会给个关门弟子的名分,断不会有代师纳徒的戏码。 毕竟皇甫规辈分太高,堪称当今儒林首屈一指的人物,同辈大儒提及过的如马融、王符,还有蔡邕的业师胡广等皆已作古。 这般身份地位,岂肯轻易与人作嫁? 说起来,刘方也未料到皇甫规会行至这一步。 此举无异于以毕生清誉与身后之名作赌,若刘方德不配位,皇甫规为皇甫氏辛苦半生攒下的儒名便会付诸东流,沦为天下笑柄。 那刘方究竟如何让皇甫规甘冒此险? 这便要从《左氏春秋》中的这篇“郑伯克段于鄢”说起了。 此篇讲的是郑庄公与胞弟共叔段为夺君位,上演了一场骨肉相残的戏码。 郑庄公蓄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母亲武姜,任共叔段骄纵跋扈、图谋篡位,待其坐大后再行讨伐。 为何不早做诛杀?只因他不敢开列国弑亲之先例。 可最终任由其弟做大,引起无数事端,后悔也晚了,还是成了后世非议的负面典型。 都说人老成精,再加上前面刘方铺垫的话语。 看似是说郑庄公与共叔段,明眼人都听得出,这是在影射皇室与世家的恩怨。 因为刘方之前的话,相当于已经把世家对于现在的大汉来说就是祸害,这句话拍在皇甫规脸上了。 都几代天子了,死于非命,谁干的啊?外戚啊! 外戚虽然听起来像是皇权的产物,但实际上呢?不就是一个挟天子以令朝堂的大世家吗? 每次天子把外戚干没了之后,为啥下一任天子又重复大权旁落的故事呢? 因为又有新的世家站出来了,要么成了新的外戚,要么就是成了所谓权臣。 那为啥会这样啊,不就是一直在纵容世家,只治标不治本,待其尾大不掉,便只能反复上演君臣相斗的戏码。 刘方一开始跟皇甫规传达的,这天子刘宏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他正在想办法把世家这个毒瘤给除掉,要是别人,我肯定不说实话,我就说清君侧,我要干宦官。 虽然说你皇甫氏也是世家,但是在刘宏眼里不一样,你是好的,他们是坏的,所以派我刘方来给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 皇甫规一听这话,好家伙,心里就一个感觉,这刘方懂我啊,懂皇甫氏啊。 而且皇甫规也好,皇甫氏也好,虽然这些年经过各方面的发展也成了世家中的一员,但是他们的本质还是将门,虽同流却不合污。 正因如此,以论经说起的“度”与“时”二字便有了讲究。 这“度”之一字,说的是行事的分寸尺度。 当年郑庄公治弟,早杀则落个弑亲之名,晚杀则养虎为患,终究没拿捏好平衡,坏了礼制人伦。 而“时”之一字,便是时机。 周王室衰微之际,诸侯蠢蠢欲动,郑庄公动手的时机没选对,落得个千古非议。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往日皇室对付世家,不是尺度失当,便是时机不对。 而我刘方要掌握时和度,准备代表皇室对世家动手了,你皇甫规怎么看这个事? 说到此处,刘方又特意提了皇甫规当年治羌的计策: 不急于剿杀,偏等羌人疲惫时以屯田诱降。 这话似夸非夸,实则就是在拍皇甫规的马屁。 您老当年就是深谙“度”与“时”的妙手,如今我这想法,不正是学您的门道么? 皇甫规一听,明知是奉承,却也受用,但是你要是问我怎么看…… 于是,他就拿出《公羊春秋》来反问刘方。 春秋三传《左氏传》《公羊传》《穀梁传》各有所长,《左氏传》重史事,《公羊传》阐“微言大义”。 而《公羊传》和《左氏传》恰恰分别是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代表。 皇甫规单提《公羊传》的“大一统”,又讲“贵王化之行”,意思再明白不过。 就是说真正的一统,靠的是仁德礼教深入人心,而非武力压服。 在提起今文古文两者区别之后,皇甫规末了还补一句,说刘方的想法倒是符合《易经》中因时制宜、灵活变通的理念。 皇甫规什么意思呢? 他以今文与古文之争为引子,映射皇室对世家以前的做法和现在的做法。 但是他话风一转,就是不管哪种做法是正确的,我支持你现在这种变通的想法,却留了半句“你打算如何做”没有说出来。 刘方一听就明白了,于是拿着皇甫规提出的这个“大一统”继续往下说。 他先表示了认可,就是说确实人心很重要,拿光武帝举例子,也是恩威并施,而且是先威后恩。 再说啥呢? 刘方拿出来了皇甫规挚友王符《潜夫论》的言论。 《潜夫论》是个啥? 不光是写的非常好的辞赋,而且涉猎范围十分广泛,包含了十多个领域,堪称“东汉小百科全书”。 王符这个人是什么思想呢? 简单概括就是民为本、无贵贱、搞生产、重教育、守边疆、反迷信。 皇甫规和王符是什么关系呢? 当年皇甫规辞官回家之后,太守来拜访他,他躺床上理都不理。 听说王符来了之后,衣服也没穿好,光着脚就跑出去,牵着王符的手回到家,坐一块就开始聊天,可给他开心坏了。 所以,在刘方提出来王符之后,直接就戳到了皇甫规的点上。 要说刘方是真的想表达民为本的思想吗? 确实也有,但是更重要的是他想表达大乱需要大治。 之后,刘方拿王景治河为例子,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放心,我会掌握好度的。 皇甫规听到这里,心里已经认可了,但是觉得这个事真的是太难了。 刘方最后隐喻了一句,明着是说“改年号”的问题,实则是向皇甫规交底。 也相当于是以此明志,意思就是我不是在推倒大汉,是在救大汉。 而皇甫规心里想的什么? 是这世家坐大如河患,若再纵容,终有决堤之日。 是那就算满盘皆输,也要为汉家天下搏个转机。 所以,皇甫规给出了最终的选择,就是陪刘方赌这一把。 愿意拿自己的一生甚至后世之名来赌,也是把皇甫氏满门都放到棋盘上来赌。 但是对于刘方多疑的性格来说,这还不够,所以还需要第三道锁。 人心易变,唯有将利益与共、荣辱相连的绳索,系得更紧些。 …… 皇甫规闭目养神时,刘方已与皇甫节分席而坐。 皇甫嵩与徐奉各立一旁执壶添茶,其余子弟早都退了出去。 刘方闲叙几句家常,话锋一转,看似随意问道: “某心中一直存疑,端明公为何不在‘凉州三明’之列?” 所谓凉州三明,乃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段颎字纪明,三人皆因治羌扬名,表字又同含“明”字,故得此称。 而皇甫节字端明,单论表字,本也暗合“明”意。 话音未落,一旁的皇甫嵩便按捺不住了。 “元义公此言善也,那段颎就是一个趋炎附势、鼠目寸光的小人,他凭什么……” “休得胡言。” 皇甫节轻叩桌案,皇甫嵩立刻噤声,垂手退后半步。 皇甫节转向刘方,语气和缓道: “元义公有所不知,某虽出身凉州安定,却自入仕起便在并州任职,后又长驻雁门,终日与鲜卑周旋,与吾兄他们治羌的路子不同。” 刘方作恍然状,忽而又拧眉追问: “常闻段纪明战功赫赫,听义真所言,似有隐情?” 皇甫节长叹一声,忆起往事: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某与段纪明也算相识已久……” “在威明、然明、纪明三人初入军伍时都还是青年,本就年纪相仿又意气相投,所以常聚一处,情同手足。” “后来,三人逐渐攒下了战功,也在凉州闯出了自己的威名,开始各自独领一军。” “就是在这个时期,有了凉州三明的名号,也算是他们分裂的开端。” “威明认为对待羌人要恩威并施,然明认为应以抚为主,而纪明……” “这也跟纪明的经历有关,想必元义公也能料到都发生了什么,总之他的想法就是应当剿灭。” “因此,三人之间开始常起争执,后来威明和然明算是统一了想法,可是纪明却愈发坚决……” 其实这些情况封谞早就整理好给刘方了,但是刘方为了“一石三鸟”的计策全然当做不知。 “威明与然明的‘抚’,是先以兵威震慑,再将降羌迁入关内,教他们种田为生,慢慢同化。” “可纪明的‘剿’,却是要赶尽杀绝……” 刘方装作沉思片刻的模样,接过话来: “羌乱一直是大汉的心头之患,耗费钱粮无数,这段纪明之法也未尝不是……” 皇甫节端起茶盏,指尖摩挲杯沿: “此言差矣,元义公可知这羌乱牵扯多少纠葛?” “羌人背后有鲜卑、匈奴、乌桓,这些胡族内斗不断,却对大汉同仇敌忾。” “尤其是匈奴,曾将羌人收为藩属,安帝时羌人还曾建国,如此盘根错节,哪能一味剿杀?” 刘方适时插言: “既如此,那朝廷坐视不管么?” 皇甫节苦笑道: “正因为三人各执一词,连年上疏争执,朝廷也没了主意。” “威明、然明的法子见效慢,被文官弹劾,纪明手段太狠,又遭天下士人非议。” “而元义公所言世家之患,皇甫氏感受颇深呐……” 皇甫节放下茶盏,长叹一声: “三人都因志向受阻,而郁郁寡欢,也因此导致三人的矛盾愈发剧烈。” “直到他们三人都被攻讦,或贬官或免职,虽说的确有宦者迫害,但实际上是世家为了这三个封疆大吏的位置出手了。” “虽然后来都重新回到朝廷担任军职,但自此以后,三人却有了很大的区别……” “吾兄这脾性,压根不睬世家和宦者势力,然明呢也很有士人的气节,很鄙夷朝堂的做法。” “而纪明,虽没有与世家苟且,却完全倒在了宦者一边。” “昔日兄弟至此离心,吾兄与然明虽还交好,‘三明’却再难同心了。” 刘方点了点头,作出一副遗憾的模样: “倒是可惜,毕竟曾经……” 皇甫嵩听着皇甫节过于客观的话,实在没忍住要为皇甫规打抱不平。 “元义公可知,桓帝时,段颎就借宦官之势打压叔父与然明公?他平定西羌东羌,看似战功赫赫,却将叔父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降羌本已归心,他却大肆屠杀,逼得塞外胡人抱团仇视大汉,他又没冠军侯封狼居胥的本事,一味杀戮反而埋下隐患。” “更可恨的是,他竟诋毁叔父‘招之连年,既降又叛’,给叔父扣上了挟寇自重的帽子!” “叔父向来刚直,对不作为的官员毫不留情,但凡有问题的地方他必弹劾,可这些官员哪个又不是朝堂诸公的门生?” “所以,叔父这些年……” 话音未落,卧榻之上的皇甫规缓缓睁开了眼,沉声道: “好了义真,弟且带义真出去吧。” 皇甫节虽然相比较皇甫规而言更像个武夫,却也不是蠢人。 皇甫规这句话一出,他就立刻会意。 先前刘方以郑庄公与共叔段为例,影射皇室与世家,却还有一层意思…… 段颎祖上正是共叔段,此刻再提及这些,分明是要先拿段颎开刀。 刘方起身,朝皇甫规颔首一笑。 待皇甫节父子出门,皇甫规闭目养神的姿态褪去,轻轻开口: “元义公,可直言了……” (本章完) 第16章 可是梁国桥公? 第16章 可是梁国桥公? 皇甫规靠在卧榻上,锦被掩至下颌,喉间时不时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 刘方独自坐在案前,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目光掠过床榻上气息微弱的老者。 他盯着炭盆中渐暗的火光,终于开口: “若威明公去后,皇甫氏该如何?” 卧榻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皇甫规的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珠转了半圈: “某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日了,待某去后……” 刘方忽然放下茶盏,茶液在盏中晃出涟漪: “威明公若去,端明公年事已高,皇甫氏树大招风。” “义真虽有将才,却太过刚直……朝堂如棋局,不懂变通者,终成弃子。” 他起身走到床前,凝视着老人浑浊的双眸: “某恳请威明公留一道遗命,除非中原生死危亡,否则皇甫氏子弟永不入关。” 皇甫规瞳孔微缩,喉间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指节捏进雕床沿: “公是要……” 刘方身子前倾,沉声道: “唯有远离漩涡中心,死守边关,方能保皇甫氏百年不坠,亦保大汉安危。” 他抬手指向窗外,夜色中似有隐约的驼铃声般。 “当年威明公治羌,屯田诱降,靠的是'等'字诀,如今某要皇甫氏等的,是天下大变之时……” “到那时,皇甫氏的忠勇,便是天下人的标杆。” 皇甫规一怔,而后唯有释然的笑声: “也罢!当年班定远功成之前誓不入关,今日吾皇甫氏亦能效仿。” 笑声未落,刘方突然压低声音: “然明公,可用否?” 皇甫规的笑声戛然而止,许久才吐出一个字: “可。” 刘方的声音更轻了,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地在寂静中摩擦。 “段纪明,可杀否?” 皇甫规早知他会提段颎,可真的听到这句话时…… 他枯槁的手掌在空中虚握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水光。 风卷着尘粒打在窗纸上,炭盆里的火星被风带起,转瞬又熄灭。 这位老者的双颊剧烈颤动,似看见多年前三人纵马草原的模样。 那时段颎还未染血,在篝火旁蹲在地上翻动烤架,羊肉的香气混着炭火味扑面而来。 待举起一串羊肉先咬下一口,接着就会递到他的面前,抬头笑道: “待平定羌乱,吾兄弟三人便回那凉州最热闹之地,开个酒肆……” 可如今…… 大家都这个年纪了,将死之前哪还有什么恨意呢? 喉结在松弛的脖颈间滚动两下,苍老的声音里浸着些挣扎: “纪明……是为大汉出过力的……” 刘方忽的欺身上前,紧紧扣住皇甫规的手腕: “威明公!功是功……过是过,若段颎不死,他那盲目好战之心,必将大汉拖进万劫深渊!” 皇甫规枯枝般的手指蜷了蜷,缓缓闭上双眼,眼角滑出一滴浊泪,落在枕上无声无息。 “……可。” 话音刚落,木炭“噼啪”炸开,皇甫规忽的咳出一口血,染红了床榻。 “元义公……纪明死后,夏宁有勇,田晏有谋,选谁?” 刘方掏出手帕为皇甫规拭去嘴角血渍,指尖在袖中悄然攥紧。 “应是田晏……” 那压在舌尖,未曾出口的半句话是“田晏之弟”。 因为此二人,他一个都不想留。 “元义公……” 皇甫规气若游丝,手指颤抖着指向墙角檀木匣: “匣中密折,记着世家的腌臜事……还有当年与然明、纪明的书信……” “或许能……能助你……” 皇甫规的声音轻得像将散的烟: “还有……义真那孩子……性子太倔……若日后要他做违背本心之事,恐……” “威明公放心!” 刘方霍然起身,抱拳行礼时衣袂挟风阵阵: “义真手中长枪,必指塞外胡虏,绝不见血于汉家宫阙!” 窗外,寒梅正盛,枝头积雪簌簌而落。 皇甫规枯槁的面容终于舒展,唇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纹,仿佛卸下了一生的重担。 刘方望着老人渐渐睡去,吐息长叹。 这三道锁,终是成了。 最后一道便是以皇甫规的遗命,将皇甫氏牢牢锁在关外,静待天下大变。 …… 刘方指尖抚过门环,将炭火的余息尽数掩入门后。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他拢了拢外衣,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声向他走来。 “大人,饿了。” 徐奉哈着白气凑上来,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 “……” 刘方置若罔闻,靴底碾碎薄冰的脆响在空廊回荡。 转角处现出个身影,银须拂动间传来爽朗笑声: “元义公,酒肉早已备下,府中恰有位贵客,不嫌弃便同饮几盏?” 皇甫节缓步而来,锦袍上独属于皇甫将门的暗纹在日光下格外刺眼。 刘方眸光微闪,想起入府时瞥见的那辆青帏车,能在这个时候被皇甫氏迎入府中的…… 心中闪过几个名字之后,刘方笑意盈盈的对皇甫节回道: “端明公,屡屡叨扰贵府,实在折煞了。” 话音未落,刘方长揖回首,广袖已携着雪意先行,靴尖点过汉白玉阶。 “不过,端明公盛情,某岂敢推辞?烦请引路。” 廊下的皇甫子弟们见状皆忍俊不禁,皇甫节也是抚须颔首,眼中满是笑意。 刘方这番不卑不亢,洒脱又不失风度的模样,确实合皇甫将门的胃口。 转头,皇甫节看向立在廊柱旁的皇甫嵩,见儿子仍绷着张脸,腰间佩刀的穗子都垂得笔直。 这小子若有刘方三分机变……言及此处,皇甫节不由摇了摇头。 二人并肩而行,亦心知肚明,既然是在此时引荐的贵客,自然是会对大业有所帮助的。 —— 东汉儒家思想盛行,强调“亲亲”“尊尊”,人际交往中注重情感与礼法的结合。 通常成年男性间的正式拜访多为单人或携带仆从。 而携家人,尤其是女性晚辈,往往体现二者关系已超越普通的同僚之交,达到“通家之好”的私交层面。 东汉官场复杂,高位者病重时,单纯的官员拜访易被视为攀附或探听虚实。 幼女作为家庭中纯真无涉的象征,携带幼女以“私人探访”而非“公务拜谒”的形式出现…… 可淡化政治色彩,使拜访更显纯粹,凸显故交之情,避免引发关乎朋党或利益的猜忌。 同时,也可以表明拜访者对老友权威与德行的信赖,对二人之间深厚情谊的重视。 尤其在老友重病时,此举暗含“晚辈承继旧谊,世交延续”的心意,更是委婉的表明自己会对老友身后事进行庇护与关照。 —— 凉风裹着碎雪掠过斑驳的朱漆门,檐角铜铃发出微弱的呜咽。 一位老者身着素色深衣,袖口已洗得发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布满批注的竹简。 身旁女子垂鬟分肖,鬓间斜别着半枝残梅,瓣上凝着的霜珠,衬得她眉眼格外清冷淡然。 “父亲,皇甫公的病……” 女子声音轻得如同飘落在地的雪,带着丝丝担忧。 老者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泛起追忆的神色: “威明兄与父有总角之谊,更为莫逆之交……” 话音未落,门内突然传来急促的靴声,朱漆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威明兄可是歇息了?” 老者急切地问道,这问候随着灌入的风,轻轻飘到众人耳边。 皇甫节快步迎上前去,双手抱拳行了一礼,道: “正是……让公祖久等了。” 刘方依礼踏入,先是颔首致意,可当听到“公祖”这个称呼时,他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那位老者。 这位…… “可是梁国桥公?” 刘方迅速调整仪态,恭恭敬敬地长揖及地,声音清朗如松: “晚生刘方,字元义,得蒙威明公不弃,忝列门墙。” 他的话语中充斥着敬重,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这位梁国桥公,名为桥玄,字公祖。 前世曾是他引路之人,更有知遇之恩。 遥想当年,刚举孝廉的他,还未赴任雒阳北部尉,手持父亲曹嵩所给拜帖,以晚辈之姿拜访桥玄。 那时士人皆道他任侠放荡、不修品行,作为宦者之后,若想在宦海立足,急需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正名。 他本以为桥玄也会如其他士人般轻视他,却不料桥玄毫无门第之见,热情相待,任他畅所欲言,静静倾听。 最后,桥玄一句“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将他送入士人视野。 与许劭的捧杀与污蔑不同,桥玄字字句句,皆是出于真心。 桥玄与他后来能成为忘年之交,与桥玄的生平不无关系。 桥玄年方弱冠,就单骑入陈国,擒陈国相羊昌及其食客十余人,昼夜审讯。 那是桓帝年间,大将军梁冀急派快马送来赦书,桥玄却将文书掷入熊熊火盆,厉声喝道: “羊昌罪证确凿,岂容权贵庇护!” 最终将羊昌锁入囚车押解雒阳,百姓听闻,无不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后来调任洛阳左尉,谒见河南尹梁不疑时,面对对方“汝这等寒门,也配与吾同朝?”的刁难。 桥玄怒目圆睁,愤然拂袖:“吾宁可归耕陇亩,不事谄媚!”言罢,直接挂冠而去。 归乡的三年间,他躬身耕作、潜心读书,暗中查访民情。 当发现豪强侵占良田,便默默搜集证据,待朝廷征辟为齐国国相,一纸弹劾,将豪强田产尽数削夺,分与流民。 百姓欢呼:“桥公归来,如旱苗得雨!” 任汉阳太守时,上邽县令皇甫祯仗着是皇甫规从子,贪墨无度。 桥玄微服查访,只见饿殍遍野,而县仓粮食却已腐臭。 次日升堂,他怒拍惊堂木:“拖那蠹虫上来!” 皇甫祯匍匐阶前,桥玄亲自批下“髡笞”之刑。 皮鞭落下,鲜血四溅,皇甫祯哀嚎求饶,桥玄却目眦欲裂,毫不留情,最终将其杖毙于市曹。 自此,汉阳郡吏治清明。 事后,桥玄亲赴皇甫氏叩门请罪,皇甫规不仅毫无责备,反而回以大礼,谢他清理门户。 从此,二人原本的总角之谊更进一步,成为莫逆之交。 当北狄犯边,鲜卑铁骑连破三郡。 桥玄临危受命为度辽将军,持节黄钺,单骑巡营,点齐五万精兵。 时任雁门太守的皇甫节闻讯,昼夜奔驰,一马当先,鼎力相助,与桥玄并肩而战,生死相依。 历经数场大战,败鲜卑、破南匈奴、退高句丽,保境安民,胡虏远遁,边境炊烟再起…… 或许在桥玄眼中,看到当年的曹操所经历的一切,何尝不是看到年少的自己? 棒杀蹇图得罪权贵,任顿丘令让百姓和乐,迁济南相整肃吏治,心怀征西之志,也曾挂印归乡…… 每一步,都似曾相识。 前世,桥玄与他“士死知己,怀此无忘”,更让他“登堂见母”,在大汉这是一位名士能给到晚辈的最高礼遇。 临终之际,桥玄更是将身后事托付于他:“吾老矣,愿以妻子为托。” 桥玄一生清廉,严于律己,未曾扶持任何子弟族人任高官,离世时家无余财,丧事简单朴素,甚至不成殡礼。 可桥玄离世之时,正值黄巾之乱,他一时疏忽,未能照顾好桥玄的家眷,直至其流亡南方之后,才得知消息。 那个时候,早已追悔莫及,他更无颜面对桥玄后人…… 建安七年(202年),他途经桥玄坟墓,忆起桥玄昔日玩笑: “吾死之后,孟德从墓前经过,如果不拿一斗酒一只鸡来祭奠吾……” “车马过去三步以后,孟德若是肚子疼可不要怨吾啊!” 念及此处,他唯有仰头长啸,热泪夺眶,亲撰祭文,以寄哀思,告慰这位如师如父的友人。 …… 刘方望着眼前的桥玄,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那句改变命运的举荐之语、平日里不倦的殷切叮嘱、还有临终前……那被他辜负的托孤重任…… 曾经也幻想过若是有缘再见…… 他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想伸出去握住桥公,又僵在半空。 此刻真的夙愿得偿,怎的却有些不知所措? 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两下,想要开口,却发现嗓子眼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元义公?” 皇甫节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刘方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整理衣袍,再次深深行礼。 可桥玄似乎有所感应…… (本章完) 第17章 若蒙不弃,某愿 第17章 若蒙不弃,某愿…… 桥玄抬眸望去,只见眼前少年剑眉星目,身姿挺拔,虽身着素袍,却难掩英武之气。 待目光与那少年相撞时,他心头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桥玄有三个儿子,最器重的便是长子,从小随他戍守边疆,弓马娴熟,心怀天下。 可那场与鲜卑的战役,长子为了保护他,倒在了铁骑之下。 自那以后,桥玄心中便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每每想起,都痛彻心扉。 或许在他眼中,前世的曹孟德便如长子一般。 这个时间里,桥玄虽然已经见过“曹操”,却相交甚浅,还停留在欣赏的阶段。 而此刻,望着眼前的刘方…… 与长子逝去时年纪相仿,样貌同样英武俊朗,尤其是眼中那股炙热的光芒,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记忆中长子的身影,竟与眼前少年渐渐重迭。 刘方看着桥玄鬓角的白发,看着他眼中的感慨与怀念,鼻子一酸,眼眶渐渐湿润。 桥玄见他眸中泪光打转,不禁走上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为他擦拭。 刘方在桥玄抬袖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桥公……当年就是这么对曹孟德的…… 桥玄的手微微一顿,看着刘方颤抖的肩膀,仿佛又看到了长子小时候,受了委屈躲在他怀里哭泣的模样。 “儿……莫哭……” 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一声“儿”,如同钥匙,打开了刘方心中的闸门。 虽说曹嵩对他有生养之恩,但两人之间总有一层隔阂,其间种种太过复杂,反而桥玄更似他的父亲。 刘方闻言,双膝落地,顿时叩首。 众人见状纷纷诧异,唯有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悲痛,轻轻叹息。 她知道父亲对大哥的思念,也明白此刻父亲心中的感慨。 皇甫节虽然反应稍迟,却也明悟过来。 当年,他是亲眼目睹桥玄长子为父而死。 而刘方幼年丧父的经历,他也在刚刚就听过了。 世人都相信因果缘分,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这两人在此刻相遇。 看着两人如此模样,众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气氛略微凝固之时,那女子微微侧身,向众人施礼道: “小女子桥兰,随父前来问疾,见过诸君。” 皇甫节也顺势向桥玄介绍道: “此为恒帝幼弟,天子皇叔,刘元义公,今日吾兄亦与公祖一般,与元义公相逢恨晚……” 刘方此刻借着两人的话,也回过神来: “晚生见桥公面容,忽忆亡父,一时失礼,还望见谅。” 桥玄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住刘方的胳膊,将刘方从地上托起: “元义公,何其有缘……某有一子……与君极其相似,可惜早逝,方才某竟仿佛看到了他……” 皇甫节走到两人中间,一手抓住一人: “公祖兄清名享誉天下,元义公虽年少却可比卫、霍,某深知二位皆是重情之人,亦有此等缘分……” “但莫要在此久立,今日家宴简陋,还望二位不弃,席间再慢慢畅谈如何?” …… 众人谈笑间,一同挪步到宴席所在之处。 厅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将冬日的寒意都驱赶殆尽。 青玉案几上,珍馐罗列,蒸腾的热气裹着肉香与酒香,在檀木梁柱间萦绕。 随着皇甫节这位东道主娓娓道来,桥玄才知道今日是皇甫规代师收徒,也了解了刘方的过往经历和心中志向。 桥玄与刘方相对而坐,杯中酒液摇曳,映出两人相似却各藏心事的面容。 “某的长子,当年也是这般英武,心怀天下。” 桥玄握着酒盏,目光温和中带着追忆。 “自幼随某戍边,可是……为护某周全,倒在鲜卑的乱箭之下……” 他轻抿一口酒,喉结滚动,似是在强压心中翻涌的情绪。 话音未落,一声长叹溢出,“自那以后,某便常常想,若他还在,该是何等模样。” 刘方垂眸盯着杯沿,思绪如潮水翻涌。 前世,他没能照顾好桥玄的家眷,也知道桥玄脾气急,身体又不好,所以此生……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感受着桥玄言语中的悲戚,他忽的起身,酒盏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桥公,晚生自幼丧父,漂泊至今……今日得见桥公,听此言语,恍若隔世。” “若蒙不弃,晚生愿替令郎尽孝,护桥公安然,亦传承桥公之志,保大汉河山!” 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眼中尽是坚定与炽热。 桥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震动,随即红了眼眶。 他颤巍巍地起身,双手紧紧握住刘方: “好!好!元义公有此心足矣,某虽年长,可……于公大义之前实在不敢托大……” “但日后若有所需,某必全力相助!” 说着说着,几滴热泪便沾湿了斑驳的胡须。 就在两人相谈正浓时,一抹月白色身影款步而来。 桥兰身着素纱襦裙,裙裾绣着银丝寒梅,羊脂玉簪斜簪云鬓。 她垂眸行礼时,蝶翼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暗影,腕间金铃轻颤,惊起一室暗香。 “元义公怎么如此神色,莫非某所言有所差池?” 桥玄关切的话语打断了刘方的思绪。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愧疚,端起酒盏笑道: “桥公多虑了,只是某近日有些劳神。” 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桥兰,见她正踮脚为父亲添酒,皓腕如雪藕,动作轻柔优雅。 酒过三巡,众人谈论起边疆战事。 刘方言辞犀利,分析局势入木三分,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桥兰眸光闪动,悄悄打量着这位皇叔。 当刘方谈及鲜卑骑兵的弱点时,她忍不住开口问询。 简单几句说罢,他仰头饮尽烈酒,灼烧的炙热却压不住翻涌的酸涩。 桥兰若有所思,素手轻抬斟满酒盏,移至刘方面前: “元义公高见,兰以此盏敬公,愿大汉边疆永固。” 递出酒杯时,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羊脂美玉般的温润。 刘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接过酒盏,指尖触及她微凉的肌肤时…… 他不禁一怔,对上桥兰清澈的眼眸,可是思及前世,他又慌忙移开视线。 (本章完) 第18章 桥家女子志凌云 第18章 桥家女子志凌云 宴席上的觥筹交错没有持续太久,徐奉已领命前去筹备下午的要事,唯有刘方独自在庭院中徘徊。 凛风一阵,枯叶簌簌,洒在青砖上,空荡荡的回廊下,唯余他的靴声在回响。 凡成大事者,不可拘小节,他摩挲着腰间玉佩,将这句箴言在齿间反复咀嚼。 可每每想起桥玄,他心中却多有纠结,若以此公布局…… 桥家满门恐将卷入惊涛骇浪。 他驻足凝望着院角寒梅,喃喃自语: “不可负桥公啊……” 正出神间,忽闻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回头只见桥兰缓步而来。 “元义公怎在此处出神?寒风露重,当心着凉。” 她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去石凳上的露水。 “若不嫌弃,小女子陪元义公坐坐……” 刘方望着她温婉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他缓缓落座,石凳沁人的凉意透过衣袍传来,斟酌再三才开口问道: “姑子,怎未随桥公同去?” “某毕竟是位女子,终究不便入威明公屋内探望。” 刘方望向远处,目光深邃,不由长叹一声: “这天下……要是多几位桥公、皇甫公般的人物便好了。” 桥兰微微颔首,眉间却拢起一抹愁云: “兰虽居深闺,也听闻不少朝堂之事,只是空有一腔报国热忱,却困于女儿身,难有施展之处。” 说罢,她幽幽叹息,声音里尽是无力的怅惘。 —— 民间常用“小娘”指代年轻女子,而“姑子”则带有尊敬意味,自称常用“小女子”。 “君”与“公”,泛指对男性的尊称,适用于陌生或需要保持礼节的场合。 —— 刘方心中一动,转头看向她: “姑子过谦了,当年班昭著书立说,辅佐兄长……” “冼夫人保境安民,功在千秋,女子若怀鸿鹄志,怎又输于须眉?” 他的目光灼灼,似要将前世的遗憾与今生的期许都融入这话语中。 桥兰被他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烫,低头轻声道: “元义公谬赞,小女子不过粗通文墨,哪敢与先贤相比。” 她抬眸,眼中满是倾慕,“倒是元义公心怀天下,令人钦佩。” 刘方挥了挥手,瞥见桥兰袖中露出半卷竹简,边缘浸着墨痕,显然是常读之物。 桥兰心领神会,取出竹简,指尖叩在“仓廪实而知礼节”六字之上。 “此卷《管子》,是家父与某共读时所批。” 刘方抬手作揖,目光扫过她手中竹简,见旁注如蚊足,唇角微扬: “管子治齐……姑子竟精研《轻重篇》?” 桥兰起身还礼,欲展卷相示,不想玉腕轻颤,竹简“啪嗒”落地。 刘方俯身拾起,指尖掠过她方才新批的朱砂字迹: “'海王之国,谨正盐策',姑子以为盐铁官营可强兵?” 桥兰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碎光,忽然想起他席间的谈论。 “昔齐桓霸诸侯,靠的是轻重九府之术。” 她不自觉向前半步: “光武帝重兴汉室之初,天下历经王莽之乱尚未复原,田野荒芜,市井萧条……” “为让百姓休养生息,朝廷颁下新政,往昔盐铁官营之法尽废,许民间自煮盐、自冶铁。” “唯于产盐铸铁之郡县设盐官铁官,按场征税,是谓'就场征税制'。” “此策承继昭帝以来'纵民煮铸'之传统,意在让利于民,激民间百业之活力。” “一时之间,沿海煮盐灶户青烟袅袅,中原冶铁作坊炉火熊熊,商贾贩运盐铁的车队络绎于途。” 她声音渐低,指尖划过石案上的水痕: “可如今……盐铁之政已现沉疴,民营虽得自由,却因缺乏管束,盐价如潮涨潮落,丰年贱如泥沙,荒年贵比珠玉。” “私贩之徒结伙持械,横行于水陆要道,更有富商大贾与地方官吏勾结,垄断盐铁货源,囤货居奇。” “致使贫寒百姓无盐可食、无铁可用,民间怨愤日深,已成朝堂心腹之患……” 刘方眉间微皱,他前世未曾与桥兰交流过这些,更未想过她居然有如此见识。 想罢,刘方眉眼焕起一丝笑意,接着桥兰的话说道: “明帝永平年间,曾尝试过恢复官营,却念及民生初复,未敢全面推行……” “仅在部分产盐铁之地设官署,所产之物优先供给军旅与宫廷,民间制盐冶铁仍可照常经营。” “和帝永元年间,西羌之乱复起,战火绵延数郡,粮草兵甲耗费巨万……” “故重启盐铁官营之策,诏令一出,各地盐铁作坊尽归官府管辖,产、运、销皆由官署统制。” “然此政行之仅一年,便乱象丛生,官盐质劣价高,百姓怨声载道,民间旧有盐铁户失去生计,纷纷聚而为盗。” “朝堂之上,谏官奏章不断,痛陈官营之弊,和帝无奈,只得下诏废止,复归民营旧制。” “姑子……可曾想过此策之艰难?” 桥兰忽然甩袖,腕间金铃轻响: “政无恒法,利弊相倚,昔管公治齐,盐铁官营能强兵,今吾大汉若行此策……” 说到这里,她眉间轻轻蹙起,幽幽一叹: “只是当下政令难行,若真要实行盐铁官营……” 话到此处忽然顿住,闺中女子议论政事终究不妥。 刘方自然知晓交浅不可言深的道理,何况桥玄如今身担高位,作为桥氏之女,有些话确实不便轻易出口。 于是他也不再追问,正要将手中竹简递还,忽然一阵凛风掠过梅枝。 恰有两瓣梅翩然落下,一瓣粘在刘方素袍的领口,一瓣则跌入桥兰的茶盏。 他抬手摘下瓣,在掌心揉碎,淡淡红痕染在指腹。 桥兰偷眼望去,竟觉得眼前这位郎君似握着半片晚霞。 她自顾自的低下头,却又注意到他虎口处的薄茧…… 不知何故,心猿意马,绞着裙上的褶皱。 待午时日光漫上飞檐,刘方起身告辞离去。 桥兰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垂门后,忽然发现那竹简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 “待姑子心中策成,当携酒相贺。” 字迹刚劲如刀,力透竹背。 她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梅还在纷纷坠落,有一朵恰好落在她方才站立的青砖上,似是谁留下了印记。 …… 是夜,桥兰在妆匣底层翻出半幅素绢,研墨写下: “余观乎世,有男如玉……” “皎若白袍,染雾而弥洁。” “雅似清琴,谈吐以惊栖。” “其神也,若长槊之振,声彻云霄” “其志也,犹鸿鹄之飞,翅破云途。” 笔尖悬在绢上许久,最后添了句: “愿闻长槊声,愿见君振翅……” 墨迹未干,便听得远处传来打更声,忽觉面上发烫,忙将素绢折好藏入枕下。 窗外,丛丛兰草在月光下投出斑驳阴影,恍若那人衣摆上未褪的色。 她忽然想起《诗经》里“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却觉得不够…… 这人该是长风中的劲草,是寒夜里的星火…… 这一晚,桥府西廊的兰草,比往日睡得都要慢些。 注: 1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出自先秦的《野有蔓草》 描写的是一个露珠未干的早上,一对青年男女在田间路上不期而遇,相互倾心,欣喜之情难以抑制的情状。 (本章完) 第19章 掖庭深处藏阴犬(月票加更) 第19章 掖庭深处藏阴犬(月票加更) 刘方启程往皇甫氏府邸时,晨雾尚未散尽。 许劭则在卯时三刻登上马车,直奔袁绍府邸而去。 徐荣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矫健,一路奔向张奂的故里。 蹇硕在宫外稍作停留,曹操垂首于其后,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能默默跟随,二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门深处。 与此同时,封谞已悄然踏入北宫。 …… 天际泛着蟹壳青,宫墙青瓦上凝着的露水晶莹如碎玉。 晨光斜斜切过檐角,将封谞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袖摆映得透亮。 掖庭深处,他垂着脊背,足尖轻点积着薄雪的青砖小径,腰间竹节佩随步伐轻晃,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较之寻常宦者金玉琳琅的珮环,倒多了几分清苦的书卷气。 转过三道朱漆回廊,便见一幽深偏殿,斗拱间晨光流淌。 封谞在殿门前站定,抱拳时袖摆褶皱堆迭。 “劳烦通禀,黄门侍郎封谞求见。” 侍卫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补丁摞摞的衣袖上稍作停留,便颔首转身。 铜门“吱呀”开启时,松烟墨香混着暖炉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封谞习惯性地躬了躬腰,抬眼便见座上之人隐在六扇山水屏风前。 只着一袭半旧的鸦青襕衫,手中一柄牛尾拂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这牛尾拂算是座上那人标志性的把玩物了,一般来说是宫廷侍从用来掸扫座椅、衣襟的。 在这位手中拿着多少有些不符合身份,可是他偏偏就喜欢此物,更喜欢唤此物为“拂尘”。 殿中并无其他侍从,案头博山炉飘着袅袅青烟,将他面容笼在明暗之间,唯有鬓角几缕白发在晨光中微亮。 “封黄门来得正巧,左校署的卯簿方送至案头。” 那人声音沉如浸了霜,尾音却带着三分熟稔。 “尹太守的事,某已安排好了。” 封谞喉头微动,想起几日前见到的尹端…… 那员曾跟着张奂破羌的悍将,如今囚衣下的肩骨凸得硌人,浑身疤痕尽被新伤覆盖。 “封黄门总跟着那老王八……” 座上之人忽然轻笑,牛尾拂扫过砚台边缘,溅起几点墨星。 “须知吾等才是……同路人。” 话尾拖得轻慢,案角铜鹤灯突然爆起灯。 明灭间可见那人袖口绣着的獬豸纹已有些许褪色,却是桓帝朝老臣才有的纹样。 封谞忽然想起先生常说的话:“那条老狗难缠得紧,偏生对你另眼相看,莫要着了他的道。” 他垂在膝头的手指无声的敲动,座上那人话风却突然一转: “马大人近日可是缺得力人手?” “差点忘了……现在应该唤作皇叔了。” 封谞始终没有抬头,只盯着对方鞋面上未褪的泥渍。 座上之人见封谞如此模样,摆了摆手说道: “不愿意说便罢了,左校署的文书,某替你改了……” 说着推过一匣朱笔批注的绢帛,最上头那页“尹端”二字被朱砂圈得通红,旁注“戴罪立功,听候差遣”。 封谞指尖触到绢帛时,发现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写就。 他将文书纳入袖中,“多谢大人。” 座上之人起身走到窗边,指尖拂过窗沿冰棱,碎冰落地声与咳嗽声交织: “段纪明总说‘羌虏不灭,战事不止’……” “可他这条疯狗嘛,喂饱了便安生,喂不饱……” 他忽然回头,晨光从冰棱间隙漏下,在他脸上割出几道冷光: “便杀了。” 话音刚落,那人又咳嗽两声,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搁在案上: “左校署的人说,尹端伤了肺腑,这瓶润腑膏,还是当年恒帝赏的,汝应该用得上。” 案头青瓷瓶泛着温润光泽……在宫里,应该只剩眼前这位还有这般旧物了。 “有劳大人挂心。” 座上之人挑眉看向封谞,牛尾拂扫过屏风上的山水: “元惑啊元惑……汝终究还是把某当外人呐……” 封谞并没有应话,他知道该告辞了。 补丁摞补丁的袖摆垂下来,恰好遮住腰牌上的刻痕,这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高位宦者的信物,总要藏在最不起眼处。 临出门时,忽听身后传来竹简翻动声,接着是一声低叹: “替某问问那只老王八,这《管子》,是该读‘仓廪实而知礼节’,还是‘令重于宝,社稷先于亲戚’?” 封谞没有回头,只是低了低身子,沉声一句: “先生常言'错国于不倾之地……积于不涸之仓……'” —— 《管子》:“令重于宝,社稷先于亲戚;法重于民,威权贵于爵禄。” 其意在于:政令的价值重于珍宝珠玉,国家的存续高于个人亲私。法度的尊严超越百姓期许,权威的分量重于爵禄荣宠。 《管子》:“错国于不倾之地者,授有德也;积于不涸之仓者,务五谷也。” 此句喻示:要想奠定国家的根基,就得先把权力交给有道德的人。要想构建粮仓的储备,就得先致力于发展农业。” —— 殿内忽然一静,座上之人望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背影,笑声里带着几分疲态: “好一个授有德,有理,有理……不愧是老王八教出来的'小封常侍'……” 铜门“咔嗒”合上,待封谞走后,座上之人吹灭案头烛火,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幽冥。 唯有窗外的雪光映得他白发如霜,他又拿起拂尘不知道在扫些什么: “封谞此子,与某当年何其相似……” 而他现在,不过是这漏船上的一块老木板,能多撑一日,便是一日。 封谞埋着头缓步走出掖庭,腰间竹节佩与青瓷瓶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他摸了摸袖中尹端的文书,想起座上之人手中那柄刻着“忠慎”二字的“拂尘”…… 那是桓帝亲赐的,整个宫里,只有这位作为上一任“天子近侍”的老臣才有。 先生总说,这位不是个好人,但却是一条好狗,在阴影里为汉室紧紧守着最后半扇门。 …… 晨光更亮了些,宫墙上的残雪开始融化,水珠顺着青瓦滴落,在砖地上砸出小坑。 对于那位在殿中翻着《管子》的老臣…… 封谞知道,有些事不必说破,就像眼前的雪,落在青砖上是白的,可踩上去,却又满是泥泞。 掖庭巷口,一名小宦正缩着脖子等他,见他出来,忙递上暖炉: “大人,咱来见这位合适么?” 封谞摇头,将青瓷瓶塞进小宦手里: “左丰,汝言过密了……” 注: 1代称 理论上东汉时期还未有“咱”,应用“吾等”。 为方便阅读,此处与史实略有不符。 2拂尘 晋之后才广泛有“拂尘”的称呼,东汉时少见。 3左丰 就是黄巾之乱时,诬陷卢植,使卢植险些被判死罪的那个小黄门。 (本章完) 第20章 残躯犹握烽烟函 第20章 残躯犹握烽烟函 左校署的铁门吱呀开启,封谞低着身子迈步走进。 日头斜照在他青布衫的补丁上,那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在冷风中轻颤,倒像是故意要叫人瞧出几分落魄来。 左丰缩着脖子跟在身后,手中暖炉的火光映得囚牢石壁忽明忽暗,腐草混着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头顶瓦缝漏下的冰水,滴在后颈上,凉得人发紧。 “封大人,尹端在丙字牢。” 小吏弓着腰,目光在封谞的袖口上多停了一瞬。 这太学旧制的青衫,如今穿在宦官身上,本就透着几分不伦不类,更遑论补丁缀得这般齐整,岂不是刻意要扮作清贵书生的模样? 不过这些念头只是在小吏脑中闪过,他身子却始终未敢抬起半分。 “不过他伤重……” 封谞抬手止住他的话,指节在潮湿的石壁上按出几个水痕: “这的人何时手软过?莫再多言,带路便是。” “喏。” …… 丙字牢里,尹端背靠着渗水的石壁坐着。 囚衣下的肩胛骨凸得渗人,左颊新伤未愈,血迹混着泥污结成痂块。 听见脚步声,他浑浊的眼睛抬了抬,又垂下去…… 估计……又是那段颎搞进来整他的人…… “尹太守。” 封谞蹲下身,声音极轻: “张然明公有信。” 尹端的眼皮猛地一跳,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直勾勾盯着封谞。 张奂的名字,在这暗牢里如同火星溅进干草堆。 他看见封谞从袖中取出一方帛纸,边缘焦黑,却能辨出熟悉的字迹: “羌笛催征,盼君归营。” 当年每逢胡骑犯边,张奂便会以这八字暗语传令,意为“胡患又起,速整戎装”。 如今时隔多年,竟在这暗无天日的牢里重现。 “从何处得来?” 尹端喉间滚动,声音像生锈的环首刀在磨石上刮过。 封谞却不答,只将左校署的文书递过去。 至于他从何处得来的此密函,这是他与先生之间的秘密…… 朱笔批注的“戴罪立功”四字在昏暗中格外刺眼,墨色未干,显然是刚批下的。 尹端指尖抚过朱砂,忽然冷笑: “段纪明构陷某时,满朝公卿皆作聋哑,如今却要某戴罪?” “段纪明的刀,快断了。” 封谞忽然凑近,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雾。 “然明公在弘农归隐,可是还有心写此密函……” “汝当他是念着边关的月?还是他盼着有人能接过他的虎符呢?” 尹端身子一颤。 当年他与张奂最后一次分兵,那时张奂拍着他的肩说: “等某老了,若是羌乱未定,可就全靠正则了。” 他跟着张奂多年,这“正则”的字也是张奂给他起的。 可如今,老弟兄们怕是早已被段颎的人盯上了,而他自己,竟要靠宦者的文书出狱? “某若答应,可能再见然明公?” 他忽然抓住封谞的手腕,囚衣下的伤疤硌得人生疼。 这处却不是新伤,是胡骑弯刀留下的,光横在小臂上的就有四道。 “汝只需做好应该做的,其他的不要问……门外有辆青帏车。” 封谞抽出衣袖,“同车的还有一人,朱儁。”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他到雒阳之后四处寻人,跪了近七日,才从蹇黄门那为汝求来一线生机。” …… 朱儁攥着半块碎银,蹲在左校署后巷的阴影里。 靴底碾碎的积雪发出细响,他望着墙头晃动的瓦片,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朱郎。” 左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暖炉火光映出他冻红的鼻尖,“随某来。” —— 东汉时期,“公子”主要用于尊称皇族或高门权贵的子弟。 哪怕是东汉末年,最次也是用于泛称世家大族子弟。 这一称呼具有严格的身份限制,普通百姓或非贵族家庭即使富裕,其子也不能被称为“公子”。 若在民间或非官方场合,平辈青年且身份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可以用“郎”称呼。 —— 柴房里弥漫着潮湿的草腥味。 尹端靠在草堆上,朱儁冲上前时,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这位曾经横刀立马的边关悍将,此刻像是具披着残破人皮的骷髅。 他膝盖一弯,就要行大礼,却被尹端抬手止住。 “公伟……莫跪……” 尹端用那双布满疮痍的手,紧紧抓着朱儁带来的胡饼。 “吾在牢里,听说有个傻小子在雒阳街头快跪成了冰雕……” 朱儁垂眸,不敢看尹端眼中的光: “弟子无能,只能……” 尹端望着朱儁欣慰的笑着: “不。” 指腹擦过胡饼上的麦麸,“能舍身走宦者的门路,公伟比某强啊……” 可笑声还未展开,紧跟着他胸膛就一阵起伏,瞬时咳出血来。 他转头看向封谞,“某……要见封黄门口中的大人。” “不急……” 封谞从袖中取出半幅残破的舆图,摊在草堆上。 朱砂标出的胡人分布像一条条毒蛇,盘在河套防线上,而鲜卑所在的位置,被画了个重重的圈。 “鲜卑檀石槐整合东中西三部,大战在即,此刻……边关切不容失。” 朱儁瞳孔骤缩,他常听尹端讲起边境往事,以及那胡人骑兵的铁蹄之威。 封谞深深弓着腰,“吾家大人言,必为尹太守洗清冤屈,只是……” 尹端凝视着舆图上的北疆边关,忽然冷笑: “说罢,尔等想让某做些什么。” “尹太守可愿重掌烽火?” 朱儁猛地抬头,尹端盯着那圈起来的鲜卑所在,平复了一下呼吸。 “若为此事,某义不容辞,但……” 尹端攥紧胡饼,“某要带公伟一起走。” 封谞缓缓直起身,眉眼带笑,“求之不得。” …… 青帏车的辕马嘶嘶的踏着薄冰,朱儁扶着尹端缓缓上车。 可是在迈入车内的一刻,尹端蓦然回首: “段纪明能容某……活着出雒阳?” 封谞递过一卷竹简,“这是吾家大人的见面礼。” 只见那竹简上,密密麻麻记着段颎的诸多罪行。 朱儁替尹端接过这竹简,不禁手指微颤……这般详实的罪证,是怎么得到的? “只要尹太守肯接下此事,这些竹简,明日便能摆在尚书台案头。” 尹端抬头望向封谞,压低声音: “敢问究竟是哪位大人?” 封谞闻言一笑,似这冬日暖阳: “天子皇叔。”他顿了顿,遥遥拱手,“刘方,刘元义公。” 尹端猛地抓住车辕,囚衣下的伤疤突突地跳。 这河间诸王的名号倒是常听起过,可那不过也都是王叔罢了…… 唯有血脉至亲,才能……这当今天子何曾有过皇叔? “恒帝幼弟,藏于民间。” 封谞的声音混着辕马的嘶鸣。 “当年梁冀专权,太后怕他遭害,便送他去了渤海,如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朱儁,“陛下无子,宗亲势弱,该有位皇叔出来了……” 话音未落,朱儁不经意间按了一下尹端的肩膀,忽然面北而跪,行了个大礼。 “元义公之恩,儁无以为报,愿为驱驰……” 注: 【尹端】 1《后汉书·朱儁传》注引《续汉书》载: “尹端,武威姑臧人,为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司马。永康元年,与奂、董卓共破鲜卑、羌虏于并凉二州,以功迁会稽太守。” 此段明确记载其早期军事生涯及升迁路径,以及与张奂、董卓的关系。 2《后汉书·朱儁传》记载: “会稽太守尹端以儁为主簿。熹平元年,会稽许昭反,自称‘阳明皇帝’,攻破郡县。端讨之不利,为州所奏,罪当弃市。儁乃羸服间行,轻赍数百金至京师,赂主章吏,遂改奏为‘讨贼不力’,输作左校。” 此处详述尹端因镇压许昭起义失利被弹劾,朱儁通过贿赂官员篡改奏章救其性命的经过。 3《后汉书·张奂传》提及: “奂为护匈奴中郎将,以尹端为司马,军中称其练达。” 此句佐证尹端在张奂麾下的地位及军事能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