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2章 大贤良师 第2章 大贤良师 “哗!哗!~” 黄布的大幡,书写着“太平正令”,在天齐庙的前坛广场上猎猎飘扬。三百痊愈的青壮信徒,就穿着破衣草鞋,额头画着红色的符点,跪伏在广场的草席上。他们满脸虔诚,聆听着祭坛前道人的传道,听咒而跪,听经而泣。 “黄天在上,赐我清命。今我传道,与汝等同归太平!…” 祭坛前的道人年约五十,穿着黄麻布衣,持着九节竹杖,裹黄巾于额,就站在天齐坛的上首。他身量稍高,面色微黑,常年乡间行走的风吹日晒,印刻出额上的两道深纹,如同川水横开。他不蓄长髯,仅留短须如同霜草,面容并无仙风道骨之美,却有一股能担人间苦重的肃定庄严。 平日里,若是在乡野集市中相遇,或许只道他是个年长勤苦、样貌沧桑的草医。可当他一旦立于坛前讲道,便似天地为之一肃,让众人发自内心的伏拜行礼,就此化身为太平道的教首,真正的“大贤良师”! “摇铃,召清气!焚香书符,诵太平正令!” “叮铃铃!.” 听到大贤良师张角的宣告,两侧侍立的六位太平道弟子,就一同摇起手中的铜铃,接引天地的清气前来。而张角亲自点燃柱香,供奉在“黄天”的神位上。随后,他拿出符笔,书写出一道“黄天令”的小符,投入祭坛前的火盆。七位弟子就一同燃起一张黄纸的一角,低头在信众中走上一周,念诵《太平正令》。 “万世之苦,积于人间。黄天在上,赐尔清气。一气清平,回归太和。今我归命,弃旧苍天…饮我符水,愿去三灾!…” 低沉的诵经声响起,整片广场都肃然无声。张承负穿着弟子的黄袍,举着燃烧的符纸,在新入道的三百信徒中穿行。他脚步稍稍一顿,就看到一个虔诚跪伏的精壮身影,正是已经痊愈的柳弓。 这些日子以来,不仅有巨鹿郡的灾民疫民,拖家带口前来,就连东边的甘陵国(清河国)、南边的魏郡,也有贫苦百姓听到“大贤良师”的名声,数百里跋涉而来。 这些百姓数以千计,就像追寻火光的飞蛾,一路艰难行路,大多身无余粮、身患疫病。他们早没有其他任何的活路,只为寻找“大贤良师”,求一碗驱邪的符水,求一碗救命的麦饭粥,寻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在天齐庙外赈济的这两个月里,张承负做的最多的,就是临终的念经与安抚。许许多多的老弱熬不过疫病,饮下最后安慰的符水,抱着死后的美好想象,闭眼去往黄天。太平道的弟子们会将他们集体掩埋,再举行安魂引归的葬礼,既为了死去的逝者,也为了活下来的人。 在这种有限的治疗中,能活下来的,大多是身体较好的青壮汉子。他们会在“大贤良师”或是“大医”的主持下,进行信徒的“入道”仪式,就此成为最坚定的太平道信徒,戴上“黄巾”,就像此时此刻。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天地承罪已久,邪疫大灾四起!唯有黄天降世,以清气护佑人间…这是万民唯一的生路!天下失德,这世间沉沦的万民百姓,汝等与我,皆无他路可走,唯向黄天仰首求活!…” 当众位弟子烧完符纸,念完经文。祭坛上的大贤良师张角面露悲悯,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所有新入道的信徒,讲述着最朴素、也最震撼人心的“黄天之道”。随后,他把手中的九节杖顿了三下,肃声宣告。 “众门徒听令:焚愿符,戴黄巾!饮符水,入我太平道门!…” “喏!遵贤师令!…” 张承负低下头,与其他弟子们一同应诺。接着,他们捧起燃烧的陶火盆,走到一个个新加入的黄巾信徒前。这些不识字的信徒,就拿出按过手印的愿书符纸,虔诚的丢入火盆中,象征着交出了自己的“命”。 “黄天所鉴!今遇张师父,教我太平经。赐我清符水,救我一条命…从今日起,我柳弓不信旧天,只信黄天,听师父们的话。头上黄巾是命,胸口符纸是根。天在看,地在听,行太平正道,得清气护身…黄天所鉴,我柳弓决不敢忘!” 发誓的黄纸在火盆中燃烧,符箓与指印,一同化作青烟,升入缥缈的“黄天”。当三百青壮信徒尽数烧过愿符后,六个火盆就重归到祭坛前,再加上张角面前的“主火盆”,以北斗七星的方位摆开。而盆中的符灰倒入煮开的清水中,汇聚成为“符水”,又再次分发下去。 很快,张承负就带着符水与黄布,从祭坛上走下,走向自己负责的信徒们。他亲手为恭敬伏跪的柳弓,在额头系上一条“黄巾”。接着,他摇动手中铜铃,给对方喂下一口符水,轻触对方的额头三次,肃穆念道。 “太平护命,邪炁自退。从今天起,你就是太平道的门徒了!…” “是!谢张符师!谢大贤良师!…” 柳弓以额触地,虔诚行礼。而张承负轻轻点头,走向下一个人。等所有人都正式“入道”后,祭坛上的大贤良师,才再次举起九节杖,念出最后的警言。 “戴此黄巾,天地共记!生为清气之民,死归太平之境。汝等此身此命,不再为旧天所有…若违今日此誓,黄天断魂断命!…” “是!黄天在上,太平在心!…” 一众弟子与信徒,齐齐向上首的大贤良师还礼。而随着这声祈福,今日太平信徒的入道仪式,也就此完成了。在太平道十多年传教的实践中,这种庄重起誓的入道仪式,是必须要有的。只有行了这样的仪式,许下魂魄的誓言,才会让入道的信徒发自内心的产生归属,就此获得黄天的“新生”。 “黄天庇佑!你们散去吧!谨记黄天之道,静候天变之时…” 仪式完成,大贤良师张角明显有些疲惫,额头的深纹也更加深了。他对道场中的六位弟子吩咐了几句,就再次返回庙后的屋中,继续研究治疗瘟疫的改进药方。 作为大贤良师,他首先是“大医”,其次才是“教首”。而他的两位兄弟,张宝与张梁,也同样是太平道的“大医”,眼下正在冀州其他的郡县施符救疫。若是没有三位“大医”,没有这一身惊人的医术,太平道也没法在短短十年里,就登堂入室、跨州连郡,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喏!遵贤师令!…” “走吧!夏麦将收,各回故乡。” 接下来,这些新的太平信徒,并不会在天齐庙呆上太久。他们要各自返回乡间,种地务农。只是从此以后,他们身上多了一层太平道徒的身份,多了一道凝聚的纽带,能够依靠信仰联系组织起来。 毕竟,太平道只是民间的道门,没有官府的供养,全靠自力更生,以及富裕信徒的捐赠。就连张承负这样的张角弟子,都要自己耕田种地,行医募粮。普通的太平道信徒,更是九成九都是穷苦的底层百姓,是不可能脱离农业生产的。而这几年天下灾疫四起,大贤良师带着弟子门下到处赈济布施,也根本存不下什么积蓄,养不起不事生产的门徒,是真正的清贫布道。 “唐周师兄,伍登师兄让我前来,再取些存麦,赈济庙外聚集的灾民和信众。最好,能有一批煮汤剂的药材下来,尤其是发汗解表的麻黄与桂枝。单是用清水融符,很多原本能救的病患,都救不下来的…” “嗯?再取些存麦?承负师弟,我记得六天前,不是已经拨了十日的粮食吗?” “.已经用尽了。这些天里,庙外聚集的灾民有增无减,哪怕遣回了痊愈的信徒,也至少还有四千多人。他们从各县各郡前来,不仅是向贤师求取符水驱疫,也是为了逃荒逃灾,身上几乎没多少存粮。要是没有早晚两顿的麦饭粥,他们恐怕活不了几日的…” “四千多人,早晚两顿?.” 祠庙中,二师兄唐周蹙起眉头,停下手中的毛笔。他沉吟片刻,看着求粮的小师弟张承负,无奈的叹了口气。 “哎!承负,你跟我来库房,自己亲眼看吧!不是我不支给你和伍师弟…而是库中的存麦,只有这一点了!总不能为了赈济,把我们都饿死吧?” “我早就劝过师父,布施符水救病可行,但不能向灾民布施麦饭粥。官府都不管的事,我们怎么能插手去管那么多?没那个能力的,明白不?…今年眼看着,又出现了旱灾,夏粮根本收不了多少。贫苦人家可都缺粮的紧,卖儿卖女都没人要,只能坐地等死…” “黄天所鉴!一旦这里‘有吃的’消息传开,全郡活不下去的贫苦乡民,都会眼巴巴的涌过来,我们根本支应不起!现在不就是这种情况?灾民越聚越多,都在传天齐庙有活路…可我这个统筹支应的,又哪里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二师兄唐周打开粮库,大殿改成的库房中,八成都是空荡荡的竹箄,也就是装麦粒的大竹筐。而张承负睁大眼睛,仔细数了好一会,才在靠着墙角的一侧,数出一百多个装满麦粒的竹筐。 “一斛…十斛…一百六十二斛?…这…只够吃八天?…” 这些竹筐的容量,都是汉代标准的“一斛”,是此时的“十斗”或“一百升”,大概是后世的20公升。“一斛”装满麦子的重量,大约在100汉斤上下,也就是后世的50-70斤左右。按照眼下的标准,一个壮年男丁日支“2-3升”。“一斛百升”麦子,大概够40-50个丁壮吃一天,也就是一丁一天吃一斤半麦饭。 而眼下是赈灾,太平道煮麦饭粥,男丁都是按三分之一的标准供给,妇孺老弱则还要减半,只是给口吃的续命。按男丁与妇孺老弱各占一半人数算,“一斛”六十斤麦子,勉强能供200灾民吃一天两顿,平均一人一顿就一两多麦饭,已是少的不能再少了。可眼下天齐庙外,足足聚拢了4000多灾民,单是每天的粮食消耗,就至少得有20斛! 这么一算,剩下的这一百六十多斛麦子,看起来虽然多,却只够庙外的灾民吃八天的。而八天之内,若是没有新的粮食运来,整个天齐庙的太平道场,可就得断炊了。作为统筹支应的负责人,二师兄唐周当然不能让大贤良师,让太平道的弟子与骨干断炊。那如何选择取舍?答案似乎就很明显了。 “承负,你一向精通数算,和师兄我相差不多。这些粮食要还是像之前那样,让四千灾民‘敞开吃’,绝对熬不过十天!我早就和负责布施的伍登师弟、道奴师弟说了,要学会‘取舍’,‘取舍’!” “这些粮食,只该布施给身体好的汉子,布施给能熬过疫病的青壮,布施给有用的太平道门徒!至于那些很可能熬不过去的妇孺老弱,就给一口符水喝下去得了。说句不好听的,给他们布施吃的,大多不过是白白浪费!而这些乡民知道没有吃的,也就会自己散去,不会越聚越多…” “这些道理,我都掰开了,给几个施粥的师弟,算的清清楚楚!可伍登和高道奴,这两个执拗的家伙,总是不听我的建议,想着让老弱吃上一口…现在粮食尽了,倒是知道来找我,可我又怎么变出吃的来?总得给师父和门人留下足够的口粮…除非有新的粮食入库,否则我这边,确实是支不出粮食来了!” 听到二师兄唐周明确的拒绝,张承负站在粮库中,默然不语。两人的额头上都戴着黄巾,身上穿着同样的太平道袍,沉默地面对面站着。好一会后,张承负才低下头,左手抱右拳,重重行了一个揖礼,沉声道。 “黄天所鉴!师兄…人命关天,还请多少先支应些粮食下来。伍师兄已经决定,把一日两顿的赈济,改成一天一顿。那些病的严重的,也只给符水,平日里不再给粮,只有临终前唯一的一碗粥…若是一点麦子也没有,两位师兄那里肯定没有办法,只能去求师父讨要…” “再说,元义大师兄已经出去两月,在外郡筹粮收药材了。茂安三师兄,也带着能治病的‘上好符药’,去登门求见本郡的各世家大族与豪姓,求一份‘黄天善道的布施’…只要熬到他们回来,肯定会有新的粮食入库!不会等太长时间,按两位师兄平日里行事的作风,他们一定会尽快带着粮食赶回来的!…” 看到低头重重行礼的小师弟,唐周眼神闪烁,权衡了好一会,才终于长叹一声,松了口风。 “承负,我知道你从小父母双亡,受过疫灾的大苦,甚至失魂过两年。如今见到这些得病的百姓,难免会感同身受,心生不忍…师父把你领回门中,悉心培养,大抵也是看重你这份纯粹向道的心性…” “罢了,罢了!太平黄天,那我就再支你六十二斛麦子吧!这可不是因为伍登和道奴的面子,全是看在你的份上…至于最后的一百斛存粮,那是无论如何,也动不得的!若是再来寻我,别说我不顾师兄弟情分,一点也不支给你…” “是!太平黄天,承负谢过师兄了!愿太平!…” 在沉闷的大殿中,东岳大帝的神像,戴着垂珠的平天冠冕,安静注视着殿中的两人。张承负面向唐周,再次郑重行礼,深沉的情绪都藏在心底。他头上黄巾系带低垂,面容一丝不苟,也像是泥塑的像。 “太平黄天!愿太平!…” 看到这样庄重的小师弟,唐周苦笑一声,也肃正还了一礼。师父捡回的这个最小的师弟,可真是个异数。这言行举止,哪点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更不像是个农户出身的孤儿啊!失魂、附魂,可真是有几分难解的神异. 太阳在巨鹿升落,天齐庙的丘陵后,又多了几处坟丘,可天齐庙前的灾民,却还在不断的增长。而当四天过去,赈济灾民的粮食即将彻底用尽前,大队的牛车,终于从东边尽头的乡道出现。 八百太平道青壮门徒,都持杖带刀,戴着醒目的黄巾。他们是太平道中最可靠的骨干,护送着足足一百多辆满载粮食的牛车,从巨鹿郡东北的安平国,日夜兼程的回到了巨鹿,回到了平乡县的太平道场! “太平黄天!元义大师兄回来了!” “啊!元义大师兄筹粮回来了,灾民有救了!…” 在外出整整两个月后,太平道首席大弟子,大师兄马元义筹粮的队伍,终于带着亟需的粮食和药材,及时赶了回来! (本章完) 第3章 张角的弟子们 第3章 张角的弟子们 “贤师,弟子这次筹粮,先是在巨鹿郡内向东,经过广平、曲周、广宗,然后过了界桥,到了甘陵国。在甘陵国,弟子一路沿着清河筹粮,经东武城到广川。然后,从广川再向西北,转入安平国,经信都、南宫、经县,最后折返巨鹿平乡…” “这一路上,所见到的巨鹿郡灾民,都在往这里赶。而出了巨鹿郡,甘陵国也是遍地大疫,路上随处可见倒伏的老弱,尤其以清河沿岸最为惨烈!清河上随处可见漂浮肿胀的尸体,一碰即裂…这些尸体带了邪疫入水,邪疫沿着清河流散,河水就不能饮用。弟子一路告诫沿途百姓,万万不可生饮河水,希望能有些用处…” “而安平国稍好些,路上的尸骨比甘陵国要少。但等我们上个月从信都南下,到了绛水,发现绛水有干枯的迹象,才肯定今年又发了旱灾。与绛水相连的漳水也是一样,就连方圆数百里的巨鹿泽,都明显变小了…” 天齐祠庙的副殿中,大贤良师张角跪坐在面南的上首,七名弟子环绕跪坐,形成粗略的圆形,就像围着看不见的祭坛。 张角的左侧坐者大弟子马元义,右侧坐着二弟子唐周。这两位弟子相当于他的左右手,各自负责门外交游与门内统筹。 再往下,由于三弟子辛茂安募粮未归,依次对座的,先是四弟子潘靖之与五弟子谢初,然后是六弟子伍登与七弟子高道奴。至于最小的八弟子张承负,则坐在背南的最下首,恰好面对着张角、马元义与唐周。 “天下失德,灾疫四起…大疫与旱灾并举,也不知今年冀州,又要死多少百姓?这五年来,冀州四次大灾。天人相对感应,人间如此灾祸,苍天真是死了!…” 张承负微微偏头,看向慷慨讲述的大师兄马元义。马元义大概三四十岁,脸型方正,眉粗而整,双目沉定有神,颇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领袖气质。他讲话时条理清晰,声音颇为洪亮,加之神情坚毅,很是感染人心。 “太平黄天!连年灾疫,官府从无赈济。百姓挣扎求活,手中根本拿不出余粮来。要想筹粮,就只能去寻世家大族、豪姓巨商…” “巨鹿郡中的大族,首推军功贵胄,廮陶县的耿氏;士族名门,巨鹿县的沮氏;其次就是本郡豪右,下曲阳县的王氏…廮陶与下曲阳在北边,有辛师弟前去募粮,我就先去了东南最近的巨鹿县。巨鹿县的县望沮氏,有良田万亩,仆客上千,存粮数以千斛!我带着贤师的符药,亲自去沮氏庄园拜见,可结果…哎!” 说到“巨鹿沮氏”,马元义长叹一声,失望的摇了摇头。张角微微阖目,脸上毫无波澜,已然猜到了结果。 “元义,巨鹿沮氏,一向自诩清流士族,做的却是浊流的行径。沮氏世代在冀州刺史府衙中任官,看不上我们太平道,并不是一日两日。这几年来,沮氏一直巧取豪夺,侵占巨鹿县中的沃田。县里的灾民病疫饿死,只会更方便他们兼并…而我们赈济灾民,反而是挡了他们占田的路。这次我让你过去,也只是看看,能不能用治疫的符药,换些粮食回来…” 说到这,张角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小弟子张承负一眼。张承负咬着牙,低头不语,眼底像是藏着火焰。张角暗叹一声,便让马元义继续讲。 “是!贤师明见。我登门求告了两日,才勉强进了沮氏的家门。见我的是正当年的沮氏当家人,冀州别驾从事,沮授沮公与。他与我年岁相当,有‘士人宗长’之称,在冀州士族中颇有清名,但对我们太平道偏见极深。他训斥我等,‘假天命之号,伪符水以祸乡里,妄行官府事’。最后,诺大的巨鹿沮氏,竟然一斛粮也没出,白白耽误了宝贵的三天!…” “啊!冀州别驾从事沮公与,竟然如此评价我太平道?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那如今,冀州刺史府衙,对我等的态度?…” 闻言,唐周有些忧虑。张角看了眼众亲信弟子的反应,稍稍沉吟,平静开口。 “无妨!上任冀州刺史刘焉刘君郎,已经调任南阳太守。新来的冀州刺史李邵,曾请我为他占卜过吉凶。他之前新到冀州,就染疫患病,也是服了我的符药才好的。嗯,他与党人有关,与我等有些亲善…我太平道在冀州行事,一向奉行黄天正道,治病救人,劝人向善。在冀州刺史府衙里,不会有什么阻碍!” “啊?刺史李公竟与党人有关?原来如此!是极!党人一向与我太平道亲善,多言‘苍天已死,朝廷失德’…” 张角点到即止,唐周却已经明白过来。他出身自文吏之家,曾任过青州济南国的小吏,在官府中干过几年。后来受了上官党锢的连带惩处,他才不得不逃奔大河以北,加入太平道。作为亲历过党锢影响的官府底层,这大汉朝廷上宦官与党人们不死不休的矛盾冲突,他自然知之甚详! “冀州刺史,党人党锢…原来,太平道‘苍天已死’的谶纬,能够传扬天下,也离不开党人们暗中的推波助澜。这针对的目标,毫无疑问,是皇帝与宦官。那黄巾大起,逼迫皇帝不得不放开党锢,大赦天下党人。党人自此得以出仕,成为实际上唯一的得利者…” 张承负抬起头来,抿嘴不语,眼中闪动思量。他看向大师兄马元义,对方神色不变,显然早就知晓其中厉害。 这位大师兄交游广阔,见识不俗,是司隶洛阳周边的“寒门”出身,也就是门第较低的庶族世家子。后来,他从商经营香药,遇到刚刚开始传道的大贤良师,就此拜入太平道门下。如此十多年过去,他已是太平道中当之无愧的首席,也掌握着最关键的太平道门徒名册。 “不错!我太平道在司隶、豫州、冀州、青州传道,被党锢的党人士族,多有宽许…若是新任刺史与党人有关,那确实不用担心官府的阻碍!” 张承负闻声看去,正是四师兄潘靖之。对方捋着胡须,微微颔首,对于朝堂的局势,同样了然于胸。这位四师兄也是小吏出身,曾担任过巨鹿郡本地的田曹。后来由于税收不力、短缺受罚,这才投奔本地传道的太平道,专门负责门中的文书。 如此算来,大师兄马元义为寒门商贾,二师兄唐周、四师兄潘靖之都为逃亡小吏,再加上寒门士族出身、在外募粮的三师兄辛茂安…张角门下的八个弟子中,这靠前的四位,竟都是寒门士族或者官府小吏的背景! 他们见识开阔,通晓文墨计算,各自担负重任。他们处理起教中的事务,也明显得心应手,比底层出身的其他门徒,实在是出色了太多! 其中的原因,也很明显。这个时代,“文化知识”仅在家族中传播,从上层士族到中层郡吏,再往下就截然而止。而下层平民能获得的知识,只有巫祝、符道、谶纬、歌诀,还多是口耳相传,并不识字。 “党人?莫非…这位冀州刺史当着朝廷的官,还暗中和朝廷不对付?…” 五师兄谢初琢磨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是中山国人,父亲死在了征羌的兵役里,但好歹留下了巫祝的传承。随后,他凭借着巫医的本事,在市井乡间赤脚行医多年,算是“巫医两开”。他虽然文墨水平有限,但接触过各种上上下下的人物,也算是实践丰富、见多识广,跑的比谁都快! 六七年前,他在中山国行医,遇到了巫、医两道都“臻至化境”的大贤良师张角,就像一下子遇到了“祖师爷”,自然而然地就入了门。 “党人是什么?也是那些豪姓家的老爷们吗?他们为啥,会和我们太平道亲善?…” “呵呵!我不信他们!豪姓的老爷,哪会有什么好人?他们只有放贷的时候,才会笑!…” 张承负看向左右,说话的正是六师兄伍登、七师兄高道奴。这两位师兄就很有些怀疑,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其中,六师兄伍登是赵国(邯郸郡)出身,家中世代都是铁匠。赵国邯郸是冀州的冶铁中心,承担了朝廷打造军械的繁重徭役。伍登的父亲是铁匠,被朝廷征发了徭役后,因为没钱贿赂负责徭役的功曹属吏,活活累死在了官府的匠作中。后来,官府的徭役,又征发到铁匠伍登头上。他只能弃家逃亡,去参加太平道了。 而七师兄高道奴,则和张承负有点像,也是孤儿出身,可能还更惨些。高道奴是幽州涿郡人,胡汉混血,从小就被抓做了矿奴。好在,他长得极为魁梧,还特别能跑。四年前,他寻到机会从矿井逃亡出来,就一路往南,从幽州涿郡,逃到了相邻的冀州河间国。等到了河间国,他正好遇到太平道布施符水和麦饭粥,就一直跟着讨口吃的。最终,他凭借着惊人的“根骨体质”,被大贤良师收入门下。 至于张承负自己,那就更不用说了。巨鹿郡巨鹿县的农户,祖祖辈辈八代都是最底层的农民。直到三年前大灾,家中存粮耗尽,税吏上门催逼。父母长姐皆死,彻底家破人亡,田地也归了沮氏… 这么一算,巫、匠、奴、农,大贤良师后面收的四位弟子,竟然都是最贫苦的底层百姓,都和官府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从最初传道时,收纳有文化的寒门士族、破产小吏,到传道有了规模,投奔者众多后,反而收取底层出身的弟子慢慢培养。这种传道收徒的微妙变化,或许也能一窥大贤良师想法的转变。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一饮一啄间,就像承负起了某种真正的天命!而这世间虚无缥缈的天命,究竟是由上到下,还是由下到上呢? 千百年来,华夏九州的答案从来都一般无二,就像那“天衍的四九”。只有当此时此刻,当黄天的太平道,第一次出现在世间,才有了那渺茫的希望,那“人遁的一”! (本章完) 第5章 问道 第5章 问道 天色渐暮,祠庙的大殿中显出昏暗。大贤良师张角坐在上首,看着两名亲传弟子伏跪在地,其余五名弟子神色各异,仿佛隐隐分成了两边。 “太平正道,劝善求活…” 张角轻叹一声,念了句《太平经文》,从草席上站起。他没有管伏跪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而是慢悠悠的点燃两根松明,随手插在众弟子围成的圆中。 若是有熟悉太极的人一看,便能发现这两根松明,恰好插在太极两仪的鱼眼上。而那摇曳的火光映在众弟子脸上,也显出忽明忽暗,黑白交织的变幻来,就像追逐的太极鱼。 “太极者,道也;一生二,谓之阴阳;阴阳错行,万事乃生。” 念完这一句,张角终于抬起头,注视着众弟子的脸庞。他神情温和,先看向大弟子马元义。 “元义,伍登希望先治眼前的百姓,唐周想要优先豪族与富户。你是大师兄,对这药材的处理,你又怎么看?” “啊!师父…我…” 面对这一问,大师兄马元义的脸上,显出挣扎的矛盾。两位师弟都同时抬头,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片刻迟疑,他微微低头,轻声道。 “师父!两位师弟之所以争执,都是因为我带回的药材不够。我明日就带着门徒出去,再募一批紧缺的药材回来!…” “噢!募集药材,确实是源头之水,可解燃眉之急。” 张角轻轻颔首,脸上看不出悲喜。三弟子不在,他只是再次移动目光,看向小吏出身的四弟子潘靖之,温声道。 “靖之,你怎么看?” 潘靖之行了一礼,显得胸有成竹,自信开口。 “太平黄天!我太平道治病救人,只论诚心,不看出身。无论豪族富户、黔首百姓,只要愿为我太平道竭诚奉献,就该得救!所以,靖之以为,当以虔信筛选,看奉献程度,再以此为标准施药救治!” “哦?以虔信为准绳,确也是道门之法。汉中五斗米道,行的便是这条路。我仔细看过,是能传承久远的样子…” 张角再次点头,又看向巫祝出身的五弟子谢初,还是同样发问。 “谢初,你有什么想法?” “贤师,初以为…药材并非不够,而是落入大户富户之手。他们又无良医,囤积那么多,不过白白空费…上天有济生劝善之德,我等可行‘巫蛊鬼神之术’,恐吓劝导他们,让他们捐出药材,再返还一份救治的符药。而多余的药材,便可救助百姓,如此两难自解!…” 听到五弟子的回答,张角默然片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数息后,他轻声一叹,郑重教道。 “谢初,你道心常明,初心本善。然车既行,辄改辙。善恶之机,系于一念。阴阳之道,或升或沉。移瞬之间,人莫能觉…” “你若行此道,那就需时刻自省,看好车子的辙。否则,阴阳变化,从善到恶,不过一念之间!” 听到张角的话,谢初脸上一白。他思量片刻,恭敬的低下头,行礼回应。 “是!谨遵师父教诲!…” “嗯。” 张角应了一声,又看向七弟子高道奴。他脸上露出些笑意,问道。 “道奴,你呢?可曾想到什么?” “师父!我赞同六师兄伍登的想法!我觉得救人是第一位的。太平善道,自然是救人越多越好!至于药材不够,那就想办法去弄!…我可以带着门徒们,去找那些富户‘借’!或者,也可以让痊愈的百姓,去山里采集,再送过来!” “嗯。向善之道,救人为先。牢执一念,不易其心。道奴,你虽然不通文墨,但心思纯粹。做事虽然还有不足,但求道却是够了。” 张角笑着点评了两句,终于看向最小的八弟子张承负。他眼神温润,饱含着某种关切的审视,平声问道。 “承负,你呢?你有什么想法?你入道不久,若有困惑,都可以说出来!…” 听到师父的问话,张承负抿着嘴,沉默思量。在这一问一答中,这些师兄们的立场与选择、性格和偏向,就都展现无疑。而他的立场是什么,他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刹那间,许许多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都带着山峦的沉重,还有火光的闪亮。但这些念头到了嘴边,却少了许多,都沉作他胸口无声的激荡。数息后,他轻声开口,满是坚定的力量。 “师父,各位师兄!我确实有些困惑…前些日子,有个赵老汉病重。弟子想要救他,他却死在我怀里。我喂他符水,他早已看出,这符水只是安慰。但他却依然感激太平道,感激‘仙师们’。而在他临死前,最恐惧的事,竟然是担心死后的黄天乐土里,会有官府和豪强!…” “朝廷无道,肉食者鄙。余粮尽在官府世家豪强之手,如巨鹿沮氏,清河崔氏。世家的庄园里藏满了粮食,却不见丝毫赈灾,反而坐等小民死尽,好兼并田地。这些士族鄙薄我等,更鄙薄这田间的小民…而底层的百姓,哪怕知道符水无用,却依然真心信任我们!因为只有我们,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把他们当成是人!人心皆是肉长。百姓其实知道,谁真心对他们好…” “太平黄天!既然百姓能依靠的,只有我太平道。那我太平道能依靠的,又是谁呢?太平经说,太平正道,善万民,尽人事,使心无悔。那这太平之道的路上,谁会与我们站在一起?道德经说,天道像是张弓射箭,损有余以奉不足。那这黄天之道,这一支均平世道的利箭,该射的又究竟是谁?!…” 这一刻,张承负目光灼灼,挺直了脊梁。他看向各位师兄,再向上首的张角稽首一礼,肃声道。 “师父!弟子入门最迟,对太平之道,常常疑惑不解,难懂经中真义。但弟子总觉得,只要知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就知道前路该是何等模样。知道该去救那些人,如何去救了!…” “.” 大殿中片刻安静,松明的火光忽闪忽闪,就像众人变化的眼神。上首的三位师兄都蹙起眉头,这隐隐指向士族的斥责,让他们都感到不安。 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士族的位置上。而是他们知晓士族豪强的力量,知道这大汉的天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至于下首的三位师兄,则面露思量,有的想明白了,有的想不明白。伍登师兄擦了擦眼睛,想到了赈济中,所见的那些死去的百姓,叹息道。 “黄天正道…百姓才是我们同道!” 这一刻,上首的大贤良师张角,默然不语。在坐的众人里,也只有他这个师父,听出了这个小弟子话中真正的含义。这个弟子看似温和有礼,却是最为坚定,杀气最重的一个。难道,这就是失魂附魂,所带来的非常之机现,劫难中藏有的天数吗?…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黄天之道,确实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然而,道经又言,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在一众弟子面前,张角摇了摇头。他看着张承负的眼睛,用斥责的口吻说道。 “承负,行太平之道,要‘实民所需、实民之腹、强民之骨”,而非‘壮虚浮之心,强不实之志’!…” “黄天不听空语,太平不应虚声。世道艰难,你这样空言易失,行道难全。言之不行,犹妄念天命,是犯道也!故我等入道之人,必须慎言、慎誓、慎行!” 听到这一番训斥的话,看着张角的眼睛,张承负心中一动。他恭敬伏跪在席上,乖顺的认错道。 “是!弟子愚钝,常常胡乱思量,才会说这些空话…这大概就是空言无补,动则必验。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践…” “嗯…” 张角垂下眼睛,似乎并没听到小弟子的话。他只是转过头,对大弟子马元义说。 “元义,你是大师兄。晚饭的时辰到了,你去取八份麦饭来,给每个师弟都发一份。” “是!师父!” 马元义松了口气,起身离开。张角又看向跪着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安抚道。 “你们也都起来吧!伍登说的没错,唐周也是务实。这批药材的分配,就七成加入符水,用在庙外的灾民身上。三成制成符药,去向各县的富户布施募捐…这两件事,既然是你们两提的,那也就由你们两人各自负责去做吧!…” “是!谨遵师父教诲!…” “.哎!弟子遵命!” 唐周与伍登对视一眼,互相错开目光,这才直起了身。这时候,马元义已经带着麦饭回来了,给每人都发了一个陶碗。包括上首的张角,也都是一样的伙食。 这些陶碗中,只盛满了蒸熟的碎麦,再加了一勺豆豉,两片菘菜。这就是这个时代,平民们日常的食物,甚至已经颇为丰盛了。 “太平黄天!愿太平!” “愿太平!” 众弟子齐齐念诵一声,就低头默默咀嚼起来。所谓麦饭,自然与磨出的面粉不同,是带着麦仁和碎壳的。而用大甑蒸熟后,这些硬邦邦的碎壳,就稍稍变软,能够咀嚼咽下。这一碗麦饭虽然粗粝难咽,却远比面食更为饱腹,更为节省粮食。 此时只有那些世家大族,才会用石磨把麦子磨成面粉,然后做成各种各样的面食。而在这磨麦做面的过程中,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需要少见的石磨,需要更多的柴火,还会损耗两三成的谷粒谷壳。 在这种大灾大疫的时代,连口吃的都求不得,又有哪户好人家,舍得把麦子磨成面?穷苦贫民一辈子,吃的就是麦饭、粟饭和豆羹。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面? “太平太平,百姓能吃饱,人人能活命,就是太平。” 众弟子吃完,马元义把陶碗收好,换了两根松明。殿外已经是一片黑暗,而风中隐约吹来的,是灾民们的哀声,是时刻发生的生离死别。 听到这声音,张角又叹了口气,额头的皱纹弯了弯,沉声对众弟子道。 “太平黄天!我太平道的宗旨,就是求善。你们刚才每个人的回答,都没有错,都是遵循着善道。只是,你们眼中所见的善,各有不同,忽远忽近,有高有低,也惠及着不同的人!…” “这就像不同的车辙与车轮。但只要你们沿着善的道路向前,就始终是我的弟子,是我太平道的门人!…” 说完这一番安抚弥合的话,大贤良师的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他终于又看向小弟子张承负,看着那张清秀又严肃的少年脸庞,伸手亲近地触了触对方额头,这才问道。 “承负,你说的也没错。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践…你跟着我身边,有多久了?” “回禀师父!我是光和二年,在巨鹿县入的门…跟着师父身边,学习巫、道、医术,做些赈济救治,已经有三年了!” “嗯,三年了!你跟了我这么久,也确实该负责些庶务了!” 张角点点头,看了众弟子一眼,继续问道。 “承负,那你想要跟哪一位师兄,去学着做些事?又或者,你有什么自己想做的吗?…” 闻言,张承负深吸口气,克制着心中的激动。他在大贤良师身边,耐心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独立做事的机会!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沉肃起来,像是绷紧的弓弦,用力伏地行礼道。 “师父!弟子在营中赈济,看到许多孤儿孩童。他们只要稍稍长成,就能做些实务,入我太平道门下。而若是放任他们,恐怕他们许多会饥寒病饿而死。剩下能活下来的,也只能投入世家大族、豪强富户,成为他们的奴仆…” “所以,弟子斗胆请求!收纳这些孤童,建一支童子的队伍…弟子愿带领他们,尽我所能,教导他们向善!…” “收纳孤童,童子队?” 听到这一句请求,张角眉头微扬,深深看了小弟子一眼。然后,他轻轻颔首,当着众弟子的面,答应道。 “黄天在上!可!…” (本章完) 第6章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第6章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承负留下来,其他人先去吧!…” “是!…” 两点松明,在大殿中描出橘影,飘出淡淡的松香。大殿中并没有神像的巍峨,只有“黄天”朴素的木头神牌,静静供奉在祭坛上。而在神牌的俯视下,就是一南一北,相对跪坐的师徒。 两人都戴着黄巾,穿着简朴的麻衣,就像是最普普通通的农人,手上也都都是老茧。太平道徒,无论是道首还是弟子,本就是这种模样。 “承负,养童者,育道根也;教之以善,导之归真。童子天真之性未失,若是教导得当,便可入我太平之道。故而,收纳孤童,一是养,二是育。你既要主持此事,就担上了这一层‘养育’的责任,万万马虎不得。” 大贤良师张角端坐席上,叮嘱着俯首聆听的张承负。他的话语很慢,也很清晰,同样充满力量。 “先说‘养’。你准备收养多少孩童?又如何养活他们?” “回师父。这些天我在营中赈济,也曾数过流散孤童的数量。大概有两百多个。其中七、八成是男孩,两、三成是女孩。都是十岁以上,十二到十四岁最多,能够跟上大人走路的年纪…” 张承负垂着眼睛,讲述着营中的情形。他没有解释,这些孤童为何是这种比例,这种年纪,他们又是如何而来。张角也垂了垂眼睛,不需要他来解释,早已见得太多。 此时十五岁以下,视为童子。十五到二十岁,便是青年。二十岁及冠之后,就视为成年。而张承负今年十四,虽然看起来老成,其实也还是童子的范畴。 “弟子想着,若是粮食支应的开,就把这些孩童尽数收下。他们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帮着救治病患。他们能从疫病中熬过来,便有了份黄天的庇佑,不容易再染上伤寒…” “而等下个月,五月刈麦后。弟子想在祠庙周围,带着这些孩童,开垦些薄田出来,种些豆子和粟米。然后十月秋收,能从新田中打出粮食,就能自给自足…” 听到这开荒种地的打算,张角微微颔首。他思虑数息,如经验丰富的老农般开口道。 “天地生人,使人劳而食,不使人盗而得。承负,你开荒种地的想法不错。但开垦荒地,一则土质坚硬,二则杂草深根,兼之水源难寻。要砍除灌木野草、挖出深根石头,再初耕翻土、晒地除虫、种豆养地,如此三年才得地熟。而灌溉取水,也是苦劳…这种繁重的劳动,丁壮都深以为苦,不是童子们能承受的。” 说到这,张角顿了顿,沉吟片刻,又给小弟子加了些支持。 “嗯…这样吧!平乡和巨鹿很近,元义在南边,靠近巨鹿县的地方,有一处庄子。之前他带的门徒,都是在那边躬耕。今年夏收后,元义会带门徒南下,去司隶洛阳…那处庄子会空出人手,可以交给你带着童子们种地。你再选十几个新入道的丁壮门徒,帮着维持一下。后面从耕种到收获,就全看你自己了!” “啊!有一个能种地的庄子?是,谢师父!” 闻言,张承负大喜,恭恭敬敬,给师父行了个拜礼。如果能有个庄子自支自用,不仅能方便他教导童子们,更让他自己也有了些活动的自主权。只是…张承负思索着,低声问道。 “师父,元义大师兄,要去司隶洛阳?” “嗯。怎么,你也想去吗?” 张角嘴角扬起,看着小弟子,笑着道。 “司隶洛阳,是天下十三州的中心,世间最繁华的所在!元义看着你长大,知晓你惊人的术算本领,本想着带你一起去的。你若是后悔了,现在反悔还来的及。童子队的事,也可以交给道奴。” “不!师父,我不去洛阳。洛阳虽然繁华,但那繁华属于皇室贵胄,属于官宦子弟,属于士族豪姓。那繁华,不是我等乡野农人的,反而要农人的血肉供养!…至于教导童子,就像在田里培养新芽。这是为太平道传薪积火,是更值得我去做的,我也希望去做这个!” 张承负的答复斩钉截铁,很是坚定。对他来说,大汉的帝都洛阳,纵然繁华富丽,但始终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黑暗。真正的火光点燃在乡野,在这冀州的腹地,在黄色的鹿角上闪烁。 师父张角虽然没说,他也能隐约猜到,元义大师兄去洛阳所图为何。时代的帷幕,终于缓缓揭开。数年间不断的天灾人祸,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流民,就像越积越高的洪水。而大汉朝廷不但不赈济疏导,反而催逼封堵,让洪水越积越高。若是再来两场天灾,那数以十万、百万死中求活的百姓,就会化作咆哮的黄河。而太平道早已做出了选择,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想到大师兄马元义平日里的照拂,张承负垂着眼睛,含着深意地低声道。 “太平黄天!师父,对我太平道来说…洛阳,恐怕不是个好地方!…” “嗯,洛阳是天下之中,我太平道想要成事,洛阳是绕不开的。这也是元义自己的选择。纵然,千难万难” 张角的声音也很低,但张承负能够清晰的听清。这一刻,他罕见的,从师父的声音中,听出了犹豫与迟疑。而后,这份动摇一闪而过,像是幻觉一样。他再抬起头,只看到张角沉肃的脸庞,和又一次的谆谆教导。 “承负,为师在巨鹿县出生,也在巨鹿县收你入门。巨鹿县的情形,你很熟悉,自不用我多言。我只说一条。我知道巨鹿沮氏,与你有血仇。但沮氏是郡中望族,在刺史府衙中多有任职,家中又有数百持刀仆从。你不可轻动…” “太平经言,道亦有轻重,不可强力而行,须因人、因地、因时。黄天正道虽大,行之却需审势。你肩上背负了童子们的责任,就应以此为先!…记住为师的话,能忍人间事,方持天上心。正道要行得稳,更要行得实…” “能忍人间事,方持天上心…行稳行实…” 张承负默然良久,才伏地行礼,回道。 “师父,承负明白了。我会把童子的责任放在前面…至于报仇的事,弟子会慎思、慎言、慎行…就像元义师兄,他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弟子也是一样…但请师父相信,弟子绝不会贸然行动。所行的事,也绝不会违背我太平道的准则…” 听到这一番话,张角蹙起眉头,看了会小弟子坚定的脸。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回到正题。 “我等求道者,善养婴儿赤子之心,以成大道。而收养童子,除了‘养’,更关键的,是‘育’!” “这些童子收养不难,但要培育,哪怕不是亲传,只是培养成门徒,也是得大功夫的。承负,你虽然年岁不大,但胸中自有沟壑。这育童之事,你可有什么章程,可需要其他师兄帮扶?” 听到这一问,张承负沉思片刻,早有准备的回应道。 “师父!弟子不通礼教,只会道书。我会以《太平经》为根本,教授简单易写的文字,阐述阴阳五行,天地运转,以及黄天正道的本义…” “弟子熟悉术算,会教授些简单的计算,尤其用于田亩测算、播种计算和仓储估算。弟子粗通医术,会选些出色的童子,稍加教导。若是发现有上好的苗子,也会请师兄和老师来教…” “除了文字、计算与医术外,弟子还跟随老师,学过天时历法、播种耕种。带着童子们务农,也是一种重要的学习,可以称为农学。而在闲暇之时,带着童子们打熬筋骨,打坐养性,也能略有所得…当然,若是能有些拳脚棍棒师傅,教些武艺,就更好了…” 听到这许多要教导的学问,张角哑然失笑。这个小弟子天赋出众,心气也确实是极高。这预想的章程,哪怕只要能实现个一两成,就算是教有所成,立有功德了。而全实现的话…张角笑着道。 “天之道在高,人之行在诚。志在其上,功得其中。若苟安于下,则下下而不能保…承负,你能有这番上上的志向,很是不错。既然你已有章程,那我就静观你的行止吧!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修行的历练。” “是!” 张承负恭敬低头,再次行礼。张角微微还礼。两人聊完了正事,便闲聊了会,殿中也轻松了许多。而后,张角想到了什么,又关切的问道。 “承负,你的附魂失魂之症,已经好透了吗?可曾再有头疼?” “回禀师父。去年秋收后,直到今年,弟子已经大好,再没犯过了。” “嗯。那大抵是游神过路,冲撞了魂魄,离去后便慢慢好了…” 说到此处,张角沉吟了片刻。他明显有些犹豫,但数息后,还是看着张承负的眼睛。他知道这位早慧的弟子,能听懂他的话,便沉声问道。 “承负,这番遭遇…你除了术算外,可还有其他所得?…” 闻言,张承负神情一肃。他默了默,跪下拜了拜,郑重回答。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还是这一句吗?” “弟子愚钝,只得了这一句…” 张角垂目数息,叹了口气。他身为大贤良师,若不是心中有了动摇,有了畏惧,又何必去问弟子呢?想到这,他疲惫的脸上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对张承负道。 “承负,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天数之事,难以言测。我观星多年,只觉天道既有定数,却又留一丝玄变…” “天下之事,有天数,有可为,有不可为。但若寻得自己的道,因悲愿、正心、修德而行,不求得大道,就不得退!此时天数如何,成败如何,其实皆不重要了!唯有向前而已…” “下去吧!天色已晚,好生歇息…” 张承负默然良久,心中涌出哀伤。这一刻,他听懂了大贤良师的话,也听出了对方决然的死志。或许,在这天齐庙中,师父的志向,也只有他能听懂。他又一次失了声,默默伏跪在席上,重重叩首三次。 好一会后,他才抬起头,看着已经背过身去的大贤良师,看着那松明下拉长的背影,轻声道。 “师父!党人不可信,豪强不足恃…这大汉天下,我等能依靠的,只有我太平道自己,只有祈求太平的百姓们!或许,甲子之事,还要从长计议。先深固根本,经营出一块黄天乐土来,再求长远…” 张角转过身,用温润深邃的眼神,注视着最小、也是最年轻的弟子。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遥远的灵魂。他就这样看了许久,才笑着颔首,温和的回答道。 “党人不可信,豪强不足恃。承负,你说的不错,也看得很准!只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求道者当知天命,晓生死。我的时间,其实不多了,就在这两年。而我的道,也已经定下,改易不得…更何况,这冀州连年的天灾与疫病,这大河两岸数以百万的百姓们,更没有多少活路,等不得那许久了!…” “夫知天命者,不避死而避无为;宁亡于道,勿死于卑…好在,你们的时间还多。大汉气数将尽,或许你们能见到,这太平之道立于世间,天下万民尽享太平的那一日!…去吧!收纳孤童的事,好生去做,好好教导~~” “.是!” 松明摇曳,两点烛火映在眼中,却已经快燃到尽头。张承负伏地稽首,留下两点湿痕。随后,他缓缓站起身,倒退着出大殿。 大贤良师张角,就这样站在黄天的神牌前,戴着黄巾,握着九节竹杖,留给张承负一个飘摇的背影。 而在张承负退出殿门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句低沉的念诵,却是《太平经》中的句子,是张角亲身践行,曾教导过他们的话。 “道虽微,愿者行之;劫虽大,有德者应之。虽知天数难转,然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本章完) 第7章 新芽 第7章 新芽 太平道的旗幡,在天齐庙外树起。张承负和高道奴并着肩膀,还有二十多个穿着戴着黄巾的太平道门徒,一边布施麦饭粥,一边收拢营地中的孤童。 这些十多岁的孤童,有的穿着短褐,有的穿着布头,有些裹了些树叶,更多的则裹了层泥巴。他们的脸上灰扑扑的,看不样貌,分不出男女,只剩下乌黑瞪圆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众人。孩童们本是最活泼的年纪,可眼下,他们却乖巧的令人心疼。只要一碗麦饭粥塞到手里,立刻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哭不闹,乖乖地任由道人们牵到一旁。 毕竟,戴着黄巾的道人们,给他们治病,又给他们施粥。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坏人。而这样想的,也不仅是孩子,更包括灾民营地中的灾民们。 “仙师!仙师!求求您,把我的孩儿,也收下吧!他瘦得没力气种地,可还能背符念经的…” “是啊!仙师…求您把这两个娃领走吧!家里再熬不过了…为奴为仆也行,只要给一口饭吃!…” “太平黄天!求求您了!…” 听到太平道要收道童,乌压压的营地灾民,就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儿,争先恐后的涌了过来。有的老汉把孩子的小手,塞到张承负的手里,一转头就不见了人影。更有妇人直接把孩子,推入孤童的人群中,然后抹了把眼泪,就弓着身往回走。 不过几刻钟的功夫,几乎大半个营地的孩子,就都送了过来。在这些灾民的眼里,仿佛把孩子交给了太平道,就有了生路,就能活下去了! “.” 看到这一幕,张承负抿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他只感到沉甸甸的压力,压在他的肩膀上。灾民们把孩子都交给了他,他想要拒绝,但看到那一张张乡民脸上的祈求,看到那一个个孩子期盼的眼睛,拒绝的话又咽下了肚。在他眼中,这是新芽的希望。而希望,自然是越多越好~ “.道奴师兄…我们收了多少孩童了?” “.承负,你问我?我只能数几十个数,过了一百,那就只能说很多了!而眼下,这是很多、很多、很多!…” “.” 张承负暗叹一声,像是灵活的猿猴,轻松爬上了七八米高的大树。然后,他站在树上,数了会孩子的总角,得了个五百一十二的数量,脑袋一下就“嗡”了起来。 “五百一十二个?…本来要收两百来个,现在直接变成五百多。童子队直接变成了童子营?…这要怎么养活?…” 张承负揉了揉眼睛,又仔细数了两遍。然后,他低着头下了树,对高道奴道。 “道奴师兄,你先帮我看着!” “你去哪?” “我去找六师兄!” “啊?哦!…” 张承负拔腿就跑,只把话说了半截。遇到自己扛不下的事,就得找人一起扛。他先去找了负责后勤的六师兄伍登,听到这么多张口要吃饭,伍登也头皮发麻。 随后,两人又避开殿中的二师兄唐周,一起去找大师兄马元义。马元义出来看了一圈,眉头也蹙了起来。最后三人一起去求大贤良师张角,在殿前跪成了一排。 “承负你啊!…你们啊” 大贤良师张角出了殿门,看着乌压压的孩童,也忍不住摇了摇头。太平道虽然声势极大,三十六方遍布各州,但核心的弟子门徒,其实也就仅限于冀州九郡。在张角、张宝、张梁三位大医的门下,大概三千人的样子。 其中,张角收了八个亲传弟子,近千精锐门徒,也就是马元义出去买粮时带的那批。而张宝与张梁也差不多,亲信门徒都在千人左右。而这次赈济灾民,收纳孤童,竟然一下子就收了五百多… “师父…求求您!…” 大贤良师看了许久,看着那些麦秆一样的孩童。这些孩童,让他想到了麦垄雨后黑土上初出的芽,又像灶灰中还未熄的火星。而他已经下定了无悔向前的决心,或许也该留下些后面可能的希望。好一会后,他才轻叹一声,点头道。 “.罢了!既然收了,就都收下吧!” “啊!谢师父!” 闻言,张承负、伍登、马元义,三人齐齐叩首,脸上都露出喜色。高道奴看到了,也连忙赶了过来,跟着一同行礼。张角想了想,摸了摸高道奴的脑袋,吩咐道。 “道奴,这么多孩童,承负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你也跟他一起,带些可靠的门徒,管着这些孩童吧!遇到拿不准的,多问问你承负师弟…” “啊?喏!师父!” 高道奴点头应喏,却也没问自己这个师兄,为啥要听师弟的话。他的道很纯粹,就像他拿起长棍,就能苦练一天武艺一样。 随后,张角又把收纳这些道童的决定,告诉了负责统筹的二弟子唐周。唐周的脸,瞬间黑成了黑炭。他瞪了小师弟张承负一眼,张承负连忙作揖道歉。片刻后,唐周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师父张角道。 “师父,这么多孩童,若是按道童的标准,给饭吃饱…那这库存的粮食,恐怕支撑不了太久的!…” “唐周,先按道童的标准给吧!等五月刈麦后,冀州的粮食应该会充裕些。而这次幽州没受到灾荒,等茂安募粮回来,可以让他跑一次,去幽州买粮。” “去幽州买粮?是!…” 吃的问题暂时解决,接下来的压力,就再次给到了张承负头上。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负责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孩童,这么多的“弟子”。 首先,是住的问题。天齐庙里显然住不下这么多人,张承负先是去找大师兄帮忙。请那些负责牛车的门徒,在庙后的山凹处,紧挨着坟地,围了个粗陋的栅栏。然后,众人忙着搭了许多草床,勉强作为童子们的营地。 其次,是保暖的问题。四月底的冀州白天不冷,夜间则不暖和。孩童们大多穿着布头,夜里太容易冻着,得弄些保暖的衣物。张承负又去求二师兄唐周、四师兄潘靖之、五师兄谢初。他前后讨了几十件破旧衣裳,一两百件草衣,还有几十捆柴草,凑合着给孩童们保暖用。 然后,就是卫生的问题。高道奴去大师兄那里,借了二十几把刷牛的毛刷,给二十几个青壮门徒一人发了一把。他就这样领着孩童们,走了几里去了漳河边,一排排的刷干净了泥巴。到了此时,才确定有三百多个男孩,一百多个女孩。等孩童们再回来时,张承负已经带人挖好了两排茅坑,搭好了棚子。 “男女分开!男童用左边,女童用右边!不许随便乱蹲…都听懂了吗?” “仙师!” “叫我张师。” “张师!为什么要分开?” “张师!什么是左,什么是右?” “张师!为什么不能随便乱蹲?” “.” 听到这些纷乱的提问,张承负深吸了口气,额头隐隐作痛。高道奴躲得远远的,带人在后面看着营地的秩序。于是,压力就都给了过来。 然而,当张承负环顾四周,看到焕然一新、脸上多了生气、敢主动问话的孩童们,他心中又渐渐安定下来,多了份平静的喜悦。 “太平黄天!安静…都安静!先听我说的去做,至于其中的道理,我是老师,我会慢慢告诉你们的…” “现在,一个一个,过来领太平木牌!告诉我你们的名字,我来写在木牌上!…” 所谓太平木牌,就是一块削好的松木片,正面写着“太平”二字,后面写了个符咒一样的“数字编号”,再往下则是名字的位置。而当张承负拿着符笔,蘸了墨水,问起孩童们的姓时,就又一次顿住了。 “你姓什么?” “我不晓得哇。” “俺不知道。” “爹娘死的早,没讲过。” “.罢了!不知道姓的,就都跟师父姓吧!嗯,和我一样,都姓张。” 张承负摇了摇头,写下来一排“张”字。随后,他看向一个最近的机灵孩童,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狗儿!” “.狗儿?嗯,那就是‘命硬、能活下来’。道中得存,残命不弃。你就叫守存吧!‘张守存’。好了!带好这个牌子,去后面吧!” 张承负写好名字,亲手给第一个“弟子”,张守存戴上。接着,他又看向第二个憨憨的孩童,耐心问道。 “你呢?叫什么?” “我叫牛娃!俺妈生我的时候,俺爹在种地…” “牛娃?‘强壮、耐劳’。勤力如牛,不言而行。那就叫玄力吧!‘张玄力’,木牌戴好了…下一个!” “黑疙瘩!” “黑疙瘩?确实挺黑的。嗯,黑即玄,暗中有光,是潜质之体。那就叫‘张元魄’。后面的!” “二傻!” “二傻?外憨而内静,止则明。嗯,叫‘张止明’!” “三蛋!” “三生万物,蛋也是生。就叫‘张生童’!” “顺哥!” “和者生道,顺者归真,温良正气。那就是“张道顺”!” “憨豆儿。” “?愚而有信者,道所重之。‘张愿朴’!…” 张承负拿着符笔,写写停停,给童子们一个个起了姓名,戴上了太平木牌。 “啊!我叫张守存…我的名字好听!” “我叫张道顺…我的才好听!” “对了!‘太平’是什么?” “不知道…张师说以后会讲…” 孩童们捧着木牌,先是看看正面的“太平”二字,又转了过来,看着自己的新名字。他们小小的脸上又是好奇,又是开心,忍不住一次次的念着。这一刻,他们就像洗净了灰泥的豆子,慢慢显出了生机的绿色,在泉水中泡出了新芽。 “呼!太平黄天!终于弄完了…” 这一番仔细思量的起名,哪怕后面有高道奴带人帮忙,也从黄昏吃完麦饭粥开始,足足起到月上三更。而得了太平木牌和新的名字后,孩童们的眼睛,好像又明亮了些,如同天上升起的月亮。 “五百二十个孩子,五百二十个弟子…等等?五百二十个?…” 张承负怔了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又多出了八个孩子出来。他默默想了想,大致猜出了原因。算了,债多了不愁,孩子多了,也一样养活,一样的教。而在这第一天的结束,他究竟该再说些什么,教些什么呢? 张承负想了许久,看着围成大圈,乖乖坐好的“弟子们”。他看着这些孩童的眼睛,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他忽然想到了一首歌,于是笑着道。 “太平黄天!今天的月亮很圆…那我…咳!那为师,就教你们一首月亮的歌吧!…” “啊?老师,月亮的歌?” “不错!这首歌,就叫《玉盘》…” 张承负抬起头,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他又低下头,看向地上的萋萋坟丘。而后,当他平视看去,便见到一双双孩童的眼睛,映着清清的月光,伴着埋葬的亲人,含着新芽的希望。 这一刻,深沉的情绪,在张承负的胸膛中激荡。他挺直了背,清声开口,在久远的东汉末年,唱起洪武正韵的新歌。 “玉盘玉盘,你为何悬于屋顶上? 玉盘玉盘,你为何夜夜照饥肠? 玉盘玉盘,你为何有时招摇有时藏,有时瘦来有时胖?…” “玉盘玉盘,你可曾装过丰时粮? 玉盘玉盘,你可曾见过别时泪长淌? 玉盘玉盘,你可曾听过百年血泪千年唱?锄声万遍响…” “玉盘玉盘,心头光, 月光月光,亮汪汪。” “玉盘玉盘,那童子低头夜农忙, 愿且耕且唱,终见黄天亮~~” 很快,孩童们学唱的歌声,在清冷的月光下响起,稚嫩、清亮又欢快。他们的歌声中带着笑声,也带着暂时忘记的哀伤。而当这稚嫩的歌声,从祠庙后的山凹飘来,大贤良师走出了大殿。他沉默的在月下听了良久,汗毛渐渐立了起来。 良久之后,大贤良师深吸口气,幽幽叹道。 “天不语而有歌,地不动而有变…新芽初生,好重的杀气啊!” (本章完) 第8章 什么是太平? 第8章 什么是太平? 清晨的朝阳,落向天齐庙后的丘陵,稚嫩的歌声,在暖风中回荡。山凹的坟丘上,已经冒出了青草。童子的营地中,也飘出了淡淡的麦香。吃饭的时候到了。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每人一碗!” “张师!…一碗吃不饱怎么办?” “玄力,等所有人都盛了一碗后,如果还有,你就再排队来盛。” “哦!知道了。” 粮食始终是紧缺的,吃饱也总是很难。陶釜中的麦饭粥很少有多余的,再排队来吃,不过是张师“哄人”的话。好在,童子营中的伙食,已经比灾民营里好上了一大截。这些半大的孩童少年,总算能够果腹,能再继续长些身体。而比起他们身体的长大,某些更难得的东西,似乎成长的会更快… “好了!都坐好。现在,拿出你们的太平木牌,我来教你们第一个词…‘太平’!” 张承负坐在一群半大孩童的中间,道袍非常的整齐,也束好了头发,俨然一副师父的做派。其实,这些半大孩童中,许多人的年岁和他差不多。但他们眼中的懵懂,却依旧如童子一样,等待着最初的开蒙。 “十三四岁开始识字求学,虽然晚了些,但也是开蒙。开蒙之后,就能求道。闻道有先后,走出这一步,就会有不同!…” 张承负对“弟子们”说着“难懂”的话,手中拿了半截炭,身前放了一块大木板。这木板还带着没削尽的树皮,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师兄那里讨要来的。而木板上,正写着楷体的两个大字,“太平”! 这正楷的字迹,与这个时代官方的隶书格格不入。若是被门阀士族的子弟看到,怕是会笑他写的不够“庄重古雅”,失之“轻浮草率”。不过乡间的下里巴人,本就鄙薄,难登大雅之堂。这能写字的,那都已经是士族眼中的异数了。 “太平黄天!我太平道所求,就是‘太平’二字,为自己,也为天下的百姓。来,跟我念…太…平!” “太…平?…” 童子们轻声念着,辨认着这两个初识的字。而这两个字,也同样写在他们的木牌上,仿佛是某种神秘的符箓。很快,昨日的疑问就再次出现,憨憨的张愿朴与机灵的张守存,一同问了出来。 “张师!太平能吃吗?…” “张师!太平是什么?…” “太平是什么?” 张承负站起身,看着一个个懵懵懂懂的童子,看着那一双双清澈好奇的眼睛。他早有准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孩童们手中,那些舔的干干净净的空碗,认真问道。 “你们今日,吃了吗? “吃了!” “吃饱了吗?” “吃饱了!” “我没吃饱!” “我吃了半饱…” “再吃一口就饱了…” 叽叽喳喳的回答,从周围的童子口中传来,就像朝林中的雀儿。张承负笑了笑,又一次伸手,指向了“太平”两字,温声道。 “这,便是‘太平’的第一个意思,‘有饭吃,能吃饱’!” “我太平道所求的太平,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都能有饭吃!饿肚子的滋味,我们都尝过。饿的久了,人就活不下去了。而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下去,什么样恶的念头,就都生了出来。什么恶的事,也能做出来…所以,只有先吃饱,才能有善,才能有‘太平’!” “啊?太平了,是不是就能天天吃饱了?” “吃饱就是太平?那我想要太平!…” “我也是!吃不饱饭,好难熬的。连土舔起来都是香的…” 经历过灾疫饥荒的孩童,总是对饿肚子,有着最可怕的记忆。他们的脸上带着最淳朴的期待,想要能一直吃饱,想要能有“太平”。 第一次,在这些孩童眼中,“太平”像是变成了某种摸得着的东西,能端在手里,能吃下肚子,能让人活下去。嗯,那一定是很好的东西! “我也想要太平…要是有太平…阿爹、阿娘、阿妹…就能活下来了…” 张承负安静的听着孩童们说话,听着他们最质朴的愿望。直到孩童们渐渐安静,他才再次开口,看着瘦小的张生童问道。 “生童,你之前生病的时候,是谁照顾你的?” “啊!是黄巾仙师!” “还有吗?” “还有二傻,呃,张止明!…” 听到这,张承负笑着点头,继续道。 “生童,若是没有别人照顾那你…那你生病之后,能熬过来吗?” 张生童怔了怔,想了想,神情黯然下来,摇头道。 “张师,熬不过来的。阿爷就没熬过来,没来得及到这里…” 闻言,张承负默了默,摸了摸张生童的脑袋。他再次环顾所有的“弟子”,开口讲述道。 “若你病了,还有人喂你吃的,有人喂你水喝,有人喂你药…那就是太平的第二个意思,‘互相照应’…你们想要‘太平’吗?” “要的!要太平的!…” 弟子们点着小脑袋,童稚与少年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发自内心。张承负点了点头,再次写下“太平”两字,逐字的拆解道。 “‘太’,是天大的意思;‘平’,是世道平稳。没有人饿死,没有人打人,大家互相照应。官府也不打人,豪强也不抢夺…天下都这样,便叫‘太平’!” 这一次,弟子们学的明显慢上许多。他们跟着张师一笔一划,在泥土上写下这两个字,写的歪歪扭扭,有的对有的错。所有孩童都很认真,就好像写会了这两个字,就能有了“太平”一样。 好一会后,黑乎乎的张元魄看着自己写下的“太平”,脸上犹豫了会,小声问道。 “张师,有了‘太平’,大家都有了吃的。那会不会,有人来抢我的碗,抢我的吃的?” 张承负望了过来,看了会明显担心的少年。他想了想,笑着道。 “不会!‘太平’就是,你的碗,不被抢;你有的饭,不被打翻。” “可是…可是官府派人来怎么办?之前就有个带刀的官,去我家,把粮食都拿走了,还把娘逼死了…” 听到这,张承负收起笑容,脸上显出沉肃。他伸出手,摸了摸张元魄的脑袋,一字一句的沉声开口。这明确的回答,不仅给张元魄一人,也给所有的弟子孩童,甚至包括远远听着的高道奴与青壮门徒… “若是有人来抢我们的碗,来抢我们的吃的…他就是我们的敌人,该被打。哪怕他们是官府,也是坏的官府!…而要保住我们的‘太平’,保住我们的吃的,就只有靠第二个词,靠‘黄天’!” 说着,张承负手指用力,在木板上,重重写下“黄天”两个简化字。这两个简化的别字,若是被门阀士人看到,怕是同样要嗤笑不已,引为一年的笑谈。但它却远比繁体的隶书好写,好记,好学,好普及开来! “张师,什么是‘黄天’?” “你看这两个字:‘黄’,是泥土的颜色,是种粮的地,是我们脚踩的田;‘天’,是在上面的,是天上的光,是天下的道理!” 张承负声音沉肃,眼神也坚定有力。他注视着一个个似懂非懂的孩童,看着睁大眼睛的高道奴,又看过那些丁壮的门徒,掷地有声的说。 “因此,‘黄天’,就是让我们种地的人,不再被打;让我们,不再跪着求饭,而是站着吃饭!” “这天下的粮食,都是我们种地的人,辛辛苦苦,从天亮到天黑,从春到冬,从地里流汗刨出来的!而官府过来,一开口,就要把我们的粮食抢走。若是不给,他们就打人,就抓人,就把人杀头!” “这难道,是天下的道理吗?不劳的贵人,酒肉多的发臭,粮食用来喂狗。辛劳的农人,夜夜忍着饥饿,吃不上自己种出的粮食!而当灾疫到来,农人们伏地病死、饿死、冻死,路上都是尸骨,野狗成群结队,吃的眼睛发红。可官府却没有任何的赈济,还要抢走最后的口粮,抢走最后的田地!…” “这样的事,这两年我们见得少吗?这样的事,官府与豪强,不是一直在做吗?可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骗人、吓人、杀人,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太平是求不来的、是跪不来的!要想有吃饱的太平,就只能靠黄天!…” 说到这,张承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激荡的情绪。他声音放缓,看着睁大眼睛、努力思考的“弟子们”,把最初的“火苗”,缓缓的、有力的,放入孩童们的心中。 “所以,这‘黄天’,不是等着神坐在天上,赐下天下的‘太平’…这‘黄天’,是我和你,是我们最穷苦的农人,一个一个都站起来,都握紧手中的锄头,削尖木头的矛!只有为了‘太平’,站起来反抗,哪怕死也要反抗,反抗那些抢夺的人…这才是真正的‘黄天’!…” “太平黄天!天下太平,百姓有饭吃,互相照应,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而破坏太平,欺压、抢夺、打杀的人,哪怕他们是官府,是豪强,是世家大族,是皇帝老儿!那也是太平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是天下农人百姓的敌人,是该死、该杀的敌人,无论他们是谁!…” “我等太平道,之所以戴上黄巾,就是为了团结在一起!为了敢于拿起武器反抗,敢于去杀死他们!而当我们手中握紧了武器,去守护百姓的太平,那就是这世间的黄天!…” 随着张承负的这一番宣告,童子营中安静了下来。弟子们睁大了眼睛,高道奴也一脸惊讶。至于那些维持秩序的丁壮,更是有的惶恐,有的不安,有的甚至茫然失措,害怕地跌坐在地上。 “朝廷…官府…反抗皇帝?…太一神啊!…” 大汉朝廷的威严,依旧如同最庞然的巨兽,威压在绝大多数农人的心头。哪怕经历的五年三次大灾,哪怕流离失所、伏尸遍路,这些农人依然不敢把愤怒的矛头,直接指向高高在上、如同神灵的大汉天子。 或许,只有大贤良师的宗教信仰,只有更残酷的灾荒,才能彻底打破他们心中的烙印,释放出他们黄河一样的咆哮。 而眼下,唯有这些未曾开蒙的童子,才有着白纸般的心灵,能够画上最鲜艳的红,能够写下推翻一切的“黄天”。 “太…平…黄…天…” 张承负神情肃穆,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着,也一笔一划的教授着。他并不着急,这样惊世骇俗的教导,决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最朴素的道理,也往往需要最根本的勇气。这些孩童,就是他的希望所在,是他竭力养育的新芽,也是他最初传道的星火。 “太…平…黄…天…” 年少的弟子们一个字一个字,跟着重复念诵,一笔一划,在泥土上用手指书写。他们还太过年幼,并不能理解这一番教导背后,所藏着的那些翻天覆地的思想。他们只是本能的觉得,张师说的好像有道理,天下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比现在更好! 此时的他们,也足够的年幼。他们有着足够的空间,去接受这些崭新的道理,去慢慢的思考理解。他们或许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去亲手实践自己的所学。 日升日落,童子们的念诵起起伏伏,地上的字迹写了又擦。一日反复的教导,不过“太平黄天”,不过简单的四个字而已。然而,当傍晚的麦饭粥煮好,童子们端起碗来,却自然而然的,学会了太平道的问候。 “张师,太平好吃!…” “愿太平!…” 张承负笑着点头,带着沉思的高道奴,亲手给孩童们盛满麦粥。而等玉盘升起,童子的歌声响彻月下,张承负就扬着嘴角,展开黄纸,在篝火前慢慢写到。 “太平者,天大而人和,众安其食,民得其生。饥不至骨,寒不及身,邻可依,亲可养,是谓太平。” “然今天下失德,光明不再。贼人在上,百姓在下。官以夺为令,豪以欺为荣,不耕者满堂酒肉,力耕者啼饥死道…太平之道,已不可得,故黄天之名,当立而行。” “黄者,地之色,耕之本;天者,道之尊,理之极。黄天者何?农人起也,起以反强夺,起以止不仁,起以守太平!” “故曰:黄天当立,天下大吉。太平不可跪得,黄天不可畏求。起也!凡我道众,佩黄巾,执农器,守田碗,护灶烟…便是道中之兵,是黄天之光!” “《太平新经》,章一…” (本章完) 第9章 效忠 第9章 效忠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蝉鸣初起,暑热将至。田间的宿麦要么枯死,要么接近成熟,就像逃荒的农人,要么死,要么熬了过来。天齐庙外的灾民营地,也终于维持在了四千多人左右,陆续有人返乡了。而许多百姓在离去之前,都会偷偷的来到后山,看一眼读书识字的孩童,再抹一把眼睛,怕被发现般悄悄走掉。 “太平正道,立我黄天…一、二、三…十!…” 张承负带着孩童们,念诵着《太平经》中的句子,也学习着尽可能简单的简字。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一共也就教了四、五十个最常用的字。而“弟子们”有的学得多,有的学得少,但至少也会“太平黄天”,自己的名字,再加上简体的“一到十”。 “一、二…十!对应的符字,就是1、2…10!…” 为了为进一步的数学计算打下基础,张承负很耐心的,教授着最基础的数字。这种起源于古印度的“阿拉伯数字”,此时大概还要600年,才会正式在古印度形成体系。而它用于计算,确实比汉字简单易写,加减乘除都要容易。张承负便直接拿了过来,当成道门的“符”来教。 “张师,这个‘2’符,怎么写?” “我写不好‘4’…” “张师,张愿朴把‘5’写成了‘6’!…” 孩童们苦着脸,看着张承负立起的大木板,按照上下对应的简字与数字,学着最基础的入门。而这样的入门,一入就是三天。三天后,虽然还是有人写不完全,但好歹能认会看,有了数字的概念。 “一到十,就是十根手指!你们在每根手指上,写上对应的数字,吃饭的时候就能看到…嗯,炭笔太粗写不了?那就用草茎蘸着墨来写…算了,把手背伸出来!我给你们每人写一个数字。然后,去找数字不一样的人,1-10组成一个十人小组!从今往后,一个小组的,就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唱歌…睡觉也挨在一起!” 教到了这个时候,孩童们有了些基础,互相也都熟悉认识了。张承负终于能把五百多个孩童,按十人一组自愿组队,分成五十二个小组,按照军伍的形式编组起来。其中,男童有36组,女童有16组,每组都让童子们自己推选出负责的组长。 而按照“黄天之道”,一组的童子们要互相帮扶,被视为一个“集体”。同样的,有了集体的小组,纪律的概念也逐渐引入其中,就像“一起吃饭”,“提问先举手”。违背纪律的人,首先需要面对的,就是来自生活集体的压力,去调整自己的行为…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培养。一盘散沙的模样,是不可能有战斗力的。好在,孩童们在一起接受的都很快,也乐意去接受这些“崭新”的一切,既而获得更明确的归属感。 “张符师,你是在用军伍之法,操练这些童子吗?” 如此教导了几日,看着分出队列的童子们,维系秩序的柳弓很有些惊异。他主动找到张承负,仔细的看了会这位其实很年轻的“张角弟子”,迟疑着说道。 “太平黄天!符师若是想训练军伍…弓其实,也略有经历。嗯,被操练的经历。” “哦?” 闻言,张承负很有些兴趣。他整了整束发与道袍,请柳弓相对而坐。而后,他又看了眼这精壮汉子两手虎口与指节上的老茧,认真问道。 “柳弓,你从过军?是逃卒?…” “啊!符师你早就看出来了?…” 柳弓抿了抿嘴,很显出忐忑不安。但当童子们唱着、念着的“黄天”口号传来,他顿了顿,脸上的忐忑又消失了。他跪坐着作了一揖,苦笑道。 “不瞒符师,弓确实是逃卒…是凉州征羌戍边的戍卒…” “噢!你竟然参加过凉州边军?…” 这一次,张承负的脸上露出了惊讶。他很清楚,眼下大汉真正能打的军队,就是凉州、并州和幽州的边军。而由于羌人反复的叛乱、大汉几乎无休止的征讨,导致凉州边军的数量最多、精锐程度最高,也是后面镇压黄巾的真正主力,是最危险的一支官军。 “柳弓,你是冀州人,怎么会加入凉州边军?” “哎!是朝廷的兵役。凉州戍边极苦,兵卒逃亡甚多。关西征发的兵役靠近家乡,尤其容易逃走,十个里能逃走三四个。朝廷就把冀州兵役调拨过去补充…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愿闻其详!…” 张承负侧耳倾听,而柳弓想了想,便从头开始说起。 “我本是河间国鄚县人,在家乡是个猎户,手艺算是不错。有老母妻儿,有田屋,日子也还过得下去。熹平五年(176)年,朝廷征兵役戍边,鄚县要出两什二十人…不知怎得,这名额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还记得,当时里正找上门,下两斛粟米,冷笑道:‘凉州羌贼作乱,朝廷征的是敢死之人,尔等能活三年,便是造化。’…现在想想,怕是年轻时凭着弓术自持,不曾贿赂他钱,得罪了他。故而让我去服这家破人亡的役…哎!” 柳弓摇了摇头,神色颇有些唏嘘。他长叹一声,又继续道。 “我们鄚县两什二十人,先去河间县,汇集了百人,再去赵国邯郸。在邯郸领了身皮甲,一把环首刀,汇了冀州各县共五百人,继续往西过太行。太行道险阻,三月才过了并州,渡过黄河到了凉州。而这路上,就折了二十多人。有的病死,有的逃亡…” “等到了凉州汉阳郡,带队军官把我们交接了,归于护羌校尉麾下。我因为善射,领了副军中的弓箭,分成了后队的弓手…” 听到“护羌校尉”四字,张承负眼神一动,沉吟着问道。 “柳弓,当时的护羌校尉是谁?可是姓段,或者姓皇甫?…” “都不是!” 柳弓继续摇头,叹气道。 “熹平五年时,声名赫赫的段公段颎已经离开凉州多年。前任护羌校尉皇甫规也在凉州病死。我去时,护羌校尉先是田晏,是个贪鄙但能打仗的,之前随段公打过大仗。但我们到了没过两月,田晏就被入了狱,好像得罪了朝廷的宦官。新任护羌校尉换成了泠征。这是个贪鄙但不能打仗的,一上任就开始捞钱…” “凉州戍边,真是苦极了!每月都有戍卒逃亡,也有逃卒被抓住,砍了脑袋。而军粮官贪腐,军粮半数被克扣。戍卒每日食麸粥一升,总是吃不大饱。凉州冬天极冷,泼水成冰。但朝廷发下来的冬衣又极为单薄,一什的弟兄得挤在一起睡才暖和…每到冬天,就有人冻死,有整伍整什的士卒逃亡。而到了春天,朝廷又会再征新的兵役前来补充…” “而除了缺衣少食,鲜卑年年来扰边,来去如风,抢了东西就走。羌人日日想着叛乱,动辄偷袭,根本打杀不完。只要出了屯田的营地,周围羌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生死仇寇一样。若是不带上弓刀,不两什结伴,都不能入山樵采…而我们一什,跟着曲长到处平叛。三年也砍了几十个羌人的脑袋,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但总有羌人部落从更西边冒出来,好像地里的菘菜,怎么割都割不完…” 听到这种凉州的情形,张承负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又问道。 “羌人为什么反叛?”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仇恨?因为护羌校尉的贪鄙?或者是天太冷,种的粮食出不来?反正我见到的羌人,都一副苦哈哈精穷的模样。除了一条不怕死的烂命,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活不下去的样子…” “那你们砍了那么多羌人,想来是立下战功的,朝廷的赏赐下来,应该会好过很多?…” “赏赐?哈!朝廷有个屁的赏赐,连伤员的医治,都得自己钱!” 说到这,柳弓明显有些激动。他咬着牙,想到了什么难以忘记的往事。好一会后,他才红着眼,叹息道。 “太平黄天!我们戍边三年,鄚县的二十人死的,就剩下八个人了…有冻死的,有病死的,有被鲜卑人射死的,有被羌人偷袭死的…反正对朝廷来说,兵役征来的戍卒又不用钱,死光了,再征新的一批过来就是…” “而到了光和二年(179年),汉阳郡的羌人又再次大叛,剩下的弟兄们都熬不住了。又过了几月,听说京兆地震,我们在凉州见了日食。从曲长到什长,各个人心惶惶,都在说‘苍天死了’…” “于是,我们八个弟兄,就下了决心,逃亡算了!当时跟着一起逃的,还有其他几个什,恐怕有几十上百人?反正逃的人很多,一个曲估计逃了三分之一。因为日食,恐怕其他曲也一样,除了那些凉州本地的,逃得人必然不会少…最后,估计是抓不过来,也没心思抓,凉州境内都没见到追兵。我们一路躲躲藏藏,逃过了黄河,入了并州,这才遇到搜捕逃卒的并州官军,折了好几个弟兄。他们抓到逃卒,就会砍下脑袋,吊在县城的城门上示众…” “在并州山里,我们把显眼的盔甲、环首刀、长矛、弩、盾都卖了,换了些粮食和铜钱。有几个并州的逃卒,就直接入了太行山里,落了草…而我带着最后两个兄弟,千难万难逃回冀州,回到鄚县老家…才发现老母得疫死了,小儿饿死了,妻子改了嫁,田宅早就归了里正…” 说到此处,柳弓红眼流泪,怔怔坐在原地,眼神都失了焦。许久之后,他才用力擦了擦脸,自嘲道。 “小人鄙薄…让符师见笑了!” 张承负摇了摇头,握住了柳弓的手臂。他看着对方哀伤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 “黄天所鉴!我们乡里人,从没有鄙薄过。鄙薄的,是那些贪腐克扣的官吏,是草菅人命的朝廷!百姓的苦难,都是他们带来的!而只有推翻他们,建立一个新的黄天,这样的事,才不会再次发生!我们的子孙后代,才不会受到同样的、甚至更惨痛的苦!” “再立新的黄天…” 柳弓出神了许久。他下意识的伸出手,也抓紧了张承负的手臂。这些天在太平道的遭遇,似乎把他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一层层的打碎了。 张承负讲给孩童们的道理,其实也同样是讲给他们这些在场的丁壮的。而他由于逃卒的悲惨经历,第一个完成了觉醒,渴望着去反抗,去改变些什么。这也是他主动站出来,想要帮忙的原因… “柳弓,你是光和三年逃回的冀州?” “啊!好像是光和二年末?不记得了。在山里走走停停,也不知晓时间。要不是猎户的本事还在,手头又有弓箭,怕是走不出太行山的老林。” “嗯…那后面呢?…” “后面…” 说到这,柳弓默了默,好像一时难以开口。但数息后,他还是坦露一切,彻底交了底。 “我们这些逃人,官府那里有搜捕的名录,是回不了家的。我的家也已经没了。能庇护我们的,只有县里乡里的豪族。所以,我们最后三个弟兄,都一齐投奔了鄚县最大的豪族,河间张氏,给张氏当了护卫…” “这样呆了两年,直到今年初,疫病传入河间国。我不知怎得染上了,被张氏逐出了庄园…走投无路之下,才拖着病重的身体,独自来了巨鹿郡,去求太平道医治…黄天所鉴!太平道的仙师既然救了我,收我做了门徒,那我柳弓这条命,从今以后,也就是太平道的了!…” 说着,柳弓直接五体伏地,跪在了张承负面前。而这一次的跪拜,也就相当于托付性命,相当于真正的效忠了。张承负怔了数息,这才明白了柳弓的意思。他赶紧把对方用力托起,沉声道。 “既入我太平道,那我们就都是同道!我们之间,不分主从,只是为了同样的愿景,去奋力向前,哪怕付出性命!” “是!张符师,我这条命,就付给你了!你说是同道,那就是同道!…” “.” 闻言,张承负默了默,还是受了柳弓效忠的大礼。随后,他才轻叹一声,道。 “柳弓,以后,你还是叫我承负吧!这样听起来,更亲近些。” “好!符…承负!” 柳弓连连点头,脸上也露出些笑意。这个年头入了黄巾,似乎是迟了些,但也不算太迟? 可放眼整个冀州,能容下他这个逃人的,除了各地的士族豪强,也只有声势极大的太平道了。而他在太平道呆了这几月,已经不想再去投奔豪强,做那些人的爪牙与鹰犬了。他更想心中无愧的,挺直腰做个人! “柳弓…鄚县…河间张氏…” 一番行礼交底,两人坐的更近了些,关系也亲近了许多。张承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想到柳弓的籍贯,隐约又忆起了某个人。 “太平黄天!对了,河间张氏,有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 “出色的人物?…” “对!就是武艺出众的…” “武艺出众…噢!有的!你说的是张氏的少家主吧?其实平日里,我们这些护卫,也都是跟着他出门行猎…” “少家主?” “对!他的年岁,大概二十出头,比承负你大不了…哦!大上七、八岁?少家主弓马娴熟,武艺在整个鄚县都很是有名,甚至是整个河间国!” 柳弓想了想,肯定道。 “如果说有什么武艺出色的人物,那肯定说的是他!” “他叫什么?” “张郃!…” (本章完) 第10章 汉军是怎么打仗的 第10章 汉军是怎么打仗的 冀州农历五月的夏至,不算炎热。树荫上的蝉鸣,也不显的聒噪。诗经中有过巧妙的描述,“鸣蝉嘒嘒”。而“嘒”(彗),便是清亮的小声,又带着星光的微茫。它像是坟丘上长出数寸的新芽,又像是树荫下静坐的童子们,让人看着看着,就嘴角噙笑。 “心静则气清,气清则神安,神安则道来…” “身不动,心不散,气周身中,乃可以感天地而通神灵也…” 张承负垂着双手,从一众盘腿的弟子前走过,讲着《太平经·养气章》中的句子。那一个个童子有的用力闭眼,有的忍不住偷瞧,有的绷紧了身子,有的左右轻晃。 看到这些童子静坐入门的表现,高道奴摇了摇头,心中暗叹。 “道门修行,内气充盈,神形不离,方为小成…师父教我们的时候,一次才教几个人?顶多三五个弟子,再加十几个门徒。承负竟然一次教几百个?这又能教出几个成才的…” 虽然如此想,但高道奴还是认认真真,和练过静坐的门徒们一起,仔细调整这些童子的身形。而张承负环顾一圈,想了想,又换成了白话,再细细讲了一遍。 “打坐第一件事,就是心静。静下心来,才能养胸中的一口清气。既然是清气,那呼吸就该轻缓而悠长。如此慢慢放松,直到忘我入静,自然能安定神识…” “不紧张,不急躁,不懈怠,也不妄想。端正坐好,内心想着大道,想着太阳。念头伴着呼吸,从小腹慢慢延伸到全身,似有非有,不要刻意。如此百日,自然能生出气感,就像有微弱的热乎劲…” “不要着急,先打坐一个时辰。睡着也无妨,只要能静下来就很好!…” 张承负走完一圈,又巡视走了一圈。直到三四圈后,孩童们大半眯瞪着眼,听着蝉声安静下来。他才笑了笑,走向林子边缘。而在那里,柳弓面露羡慕,微微躬身,虔诚问道。 “承负,这是太平道的入门修行吗?我能不能,也跟着一起练?…” “柳弓,这只是道门最基础的静坐,并无什么大的关窍,只是一要入静,二要养身…我们弟子众人,当年都是跟着大贤良师这么入门的。” 说到这,张承负顿了顿,看着恨不得立刻坐下的柳弓,又耐心解释道。 “这入静修行,最好是从童子开始练。童子经历不多,心思纯粹,容易入静观想,不会被杂念干扰。加上童子元阳未失,精气充足的,百日就能有气感。气感从尾椎渐渐活络,若是练上三年五载,小腹也能生出感应,前后周天行气通顺,就算是筑基小成了。所谓‘筑基’,就是打下道门修行最底层的地基,然后慢慢蓄养。这种道家修行,本就是滴水石穿的长久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见到成效的…” “而哪怕练成筑基,也不会生出什么神通、什么法术。顶多就是神气完足,精力充沛些;身轻体健,身体轻快健康些。嗯,少生些病,益寿延年!…” 听到没有“神通法术”,柳弓的脸上立时就有些失望,兴趣也没那么大了。求道之心一息,红尘之念便大起。他想了片刻,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承负,你以行伍之法,操练这些童子,想来是有所考量,希望编练成军的。看来我太平道志不在小,若是能有精锐的行伍,必然能大展拳脚!…” “既然这样,为何不教授他们拳脚枪棍弓刀?这些实打实的武艺,也是从童子时习练,效果才最好!柳弓虽不才,但教授些基础入门的军中把式,还是能做到的!…” 听到柳弓的自荐,张承负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空空的肚子,摇头道。 “若是可以,我也想让你这个军中老卒,教授他们正经的拳脚枪棍弓刀…只是这么多张嘴,庙中的粮食本就支应不足,那些能吃的半大小子,天天夜里都在喊饿。要是再练上军中把式,粮食消耗恐怕得翻上一倍,二师兄唐周非吃了我不可!…” “所以无可奈何,我只能先教教他们打坐。打坐静心养性,也能捎带着将养下身体,磨炼些意志,练出点沉稳来。等后面粮食充足了,再试着因材施教,教些武艺…” 听到这样实际的解释,柳弓一时哑然,低头无言。太平道就连张角的弟子,都如此清苦,确实和那些世家豪强的大族子弟,做派截然不同。而张承负想了想,又笑着道。 “太平黄天!不过,柳弓,你熟悉大汉官军的行伍,倒是可以给大家讲一讲,大汉官军的编制怎样?又是怎么打仗的?” “官军的编制?又怎么打仗的?…” 闻言,柳弓想了想,挠头道。 “官军都是以‘部曲’为根本。在凉州的官军,有固定军额的,最大的就是‘部’。一个‘部’大概八百到一千人规模,主要看下面有几个‘曲’。而‘部’里设校尉的,就是‘部校尉’最大。没有设校尉的,就是‘军司马’最大。就好像我之前在的汉阳部,就只有四个曲八百人,军司马就是最大的军官…” “而从‘部’往下,就是‘曲’。一‘曲’是两百人,最大的是‘曲长’,也叫军侯。我当时在的是‘陇县曲’,就是驻扎在陇县。‘陇县曲’下面又有四个屯,一屯五十人,最大的叫‘屯长’,会有一处戍堡和屯田地。而我们因为是关东人,被关西士族出身的曲长,丢在了最穷苦最偏远的军屯。那个屯鸟不拉屎,水又少,叫什么‘街泉屯’。而离我们不远,就是‘街泉亭’…” 听到这,张承负忽然神色一动,开口问道。 “等等!…柳弓,你刚才说,你是在陇县屯田,附近是街泉亭?街亭?…” “咦?承负你听说过那破地方?确实有叫它街亭的。那是个两山夹一川的地形,往西边就是连绵的陇山,往东边下去就是陇关…那里的地势很险,土贫瘠的很。屯田的麦子都不咋长,全指望陇县送来的军粮。但日支两升的麦,总是会被克扣一半…” “这街泉亭…这陇县,也会有羌人吗?” “有!整个陇地,到处都会冒出羌人的部落,就像地里冒出的草。那里好多地方又缺水又冷,种不了地,建不了军屯。但羌人放牧打猎,倒是能活。他们就从这座山钻到那座山,到处乱窜,怎么也杀不完。听说,他们都是从西南边,更高更广的大山里出来的!” “之前关西出身的曲长总是嚷嚷,要到那更高更广的大山里,把羌人的根给撅了。结果没过两年,他就被新来的羌人,一投矛射死了。这些羌人总是越打越多,新来的比老的还厉害,凶蛮的很…” 柳弓念叨了会街亭,又念叨了会羌人,明显深受其苦。好一会后,他才继续说。 “一屯五什,一什十人,设什长。十人两伍,一伍五人,设伍长。我见过屯长指挥打仗,但也只是见过。而我真正懂得的,也就是一什十人的战斗…承负,你要是让我讲官军怎么打仗,那我就只能讲讲十个人的时候,具体是怎么列阵厮杀的了!…” “好!那就讲一讲,十个人怎么打仗!” 张承负爽快点头。他指了指那些还在打坐的孩童,又指了指高道奴和自己,笑着道。 “好高骛远不是好事。眼下不仅这些半大小子,就连我和道奴,也完全不懂,这具体的军伍厮杀。大伙可就指望着你,好好讲一讲这最基础的打仗门道!…” “啊!好!那你借我九个人,我好好准备两日,演示给你们看!…” 柳弓精神一振,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两日后,我带人给你演一下…一什十人的武备和战法!…” “行!那就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诺。蝉鸣阵阵,童子们依旧在打坐。 两日之后,还是同样的地方,童子们已经一组组围成了大圈,很是规矩有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望着大圈中心处,以柳弓为首的十个青壮门徒,还有那些木头的兵器。 虽然只是群童子,但柳弓还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课”。作为一个逃卒,他之前可从未想过,能有这种“夫子”的待遇。他咽了口唾沫,在张承负鼓励的目光中,先拿起一根分叉的长树枝。这树杈明显被修剪过,一头削尖了,另一头撇出个横勾来。然后,柳弓很认真的举着他亲自削出的长树枝,开口道。 “这是官军步卒中最重要的武器,长戟。这长戟的尖头,是用来刺的;长戟的横勾,是用来勾的!整个铁打的戟头,大概在一尺多。而长戟出现的地方,一定是阵线的第一列…整个长戟的长度,在一丈出头(2.5米)!” 看到这根“长树枝”的“长戟”,童子们的眼中满是好奇。而张承负很是认真,仔细看着每一处细节。此时的汉尺一尺只有23厘米,一丈十尺就是2.3米。而长戟的长度大概在2.5米左右,并不算特别长,但确实是官军第一线的列阵武器。 “长戟是这么用的,平戳是刺,回拉是勾…杀!杀!.” 柳弓拿起“长戟”,非常熟练的,做了个平刺与斜勾。而这千锤百炼的两个简单动作,却带着无形的杀气,让周围的丁壮都后退了一步。柳弓看了最近的丁壮们,把“长戟”递了过去,又拿来一根更长的木棍。这木棍足足有两人多高,一头削尖,好像要戳上了天。 “这是官军步卒中第二重要的武器,长矛,也叫步矟。它只有一个戳刺的矛头,但矛头会有足足两尺长,并且两侧开刃。长矛通常会在长戟后面,作为阵线的第二列,但要是长戟兵阵亡了,长矛兵也能作为第一列…” “这把长矛的长度,是一丈五(3.5米)!军中还有一丈八(4.2米)的长矛,是大规模作战时,给后排的长矛兵用的。我们在凉州打羌人的时候,最多就是几百人的规模,用不上丈八的长矛,丈五就足够了…” 说到这,柳弓重重杵了杵手中的“长矛”。然后,他双手把“长矛”握紧,发力的右手高举,托举的左手稍低,双臂同时使劲,斜着向下一刺! “杀!…” 这凶猛的一刺出来,张承负神色瞬间凝重。他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官军,高举着如林的长矛,凶猛的刺杀而来!而这样推进的长矛阵线,恐怕是黄巾农民军们所无法抵挡的… “长矛就是这么用的,只有一招,就是刺!而在军阵中,双臂高举着斜往下刺,是最有力的!甭管什么羌人,什么鲜卑的骑兵,只要挨上这一刺,连人带马,都得死在阵前!…” 柳弓自豪的拍了拍胸膛。在马镫没有发明的此时,羌人和鲜卑的轻骑兵,确实完全不是列阵官军的对手。而柳弓把这“长矛”再次竖起,和那“长戟”挨着,总结道。 “一句话,戟拒马,矛杀人!一什十人里,至少要有四个戟兵和矛兵。而每个士卒,都要学会用戟和用矛。前面的戟兵矛兵若是战死,后面的弓弩手,就得拿起矛戟顶上!” “我们刚进军中,就有征羌的老兵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维持住战线,就像维持住一根平齐的棍子…若是某一处棍子弯的太厉害,那咔嚓一声,棍子就折断了!这一曲这一部,基本就完了…” 说到这,柳弓摇了摇头,止住了话头。他也是照搬学样,重复那些老兵们的教导。至于真正被突破阵线的惨烈战斗,他还没在征羌的小规模厮杀中遇到过。要是遇到了,怕是也回不来了。 “你们四个,一人一根‘戟矛’,站成两排…嗯,人数太少,就站一排吧!对,就这样。前面四个‘戟矛’,列出战线…” 柳弓分了四根长树枝、长棍,把前头四名丁壮,摆成一线。然后,他又拿出一块木板、一把木刀,逐个介绍道。 “这块木板是‘长盾’,刀盾兵用的。大的能有三尺长,小的则是两尺。小于两尺的,就是‘短盾’,是绑在前排长戟兵左臂上,用来挡箭的…这把木刀是‘环首刀’,也是刀盾兵用的。” “官军中刀盾兵的作用,一般是掩护前排暴露的两侧。或者是前排戟兵矛兵被突破后,顶上去挡住的。又或者是对面的箭雨太厉害,主动挡在最前面遮蔽…当然,边军中也有招募的羌人锐卒,配上刀盾,作为突击的轻兵勇士用…” “而一什十人里,通常会有两个刀盾兵,左右各站一个…” 说着,柳弓又拿出两副木板、木刀,塞在两名丁壮手里,把他们安排到戟矛的两侧。随后,柳弓又拿起一把短扫帚,有些尴尬的举了举,认真说道。 “这是‘弩’…官军中第三重要的武器,也有人说是第一…嗯,这是军中最主力的五石弩,大概能射一百四十步,破皮甲。但这五石的弩矢贵的很,一根就要好几文钱!除了主力的五石弩外,更多的是三石弩,大概射一百来步,而弩矢能便宜一半。因此,平日里军中打仗喜欢用的,其实还是三石弩,没其他原因,就是省钱!…” “五石弩,射一百四十步,破皮甲?…” 听到五石弩的射程威力,张承负默然不语,暗暗心惊。毫无疑问,这种官军的远程弓弩,对于缺少甲胄盾牌的农民起义军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致命打击。而官军中弓弩手的比例,竟然能达到四成? “你们三个拿好这‘弩’…弩手就没啥好说的,比我们弓手射箭简单的多!把握好角度距离,闷着头射就是。这弩也是每个士卒都要学的,要是遇到骑马如风的鲜卑游骑,可就靠弓弩来对付他们了!…” “一什十人,四戟矛、两刀盾、四弓弩!这就是官军中打仗最常见的兵力配比!具体的战法,通常是戟矛在前列阵,弓弩在后射击,最好占据高处小丘,等着对方冲上来送死。但若是遇到对方步卒众多,骑兵很少,也有让弓弩前出,先射上几轮的…” “而要是打仗的军队多,到了千人的‘部’规模,两侧还会有辅助的轻骑、重骑,甚至是披上马铠的铁甲骑。但那些骑兵怎么冲锋,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当过骑兵,只是见过他们在步兵面前耀武扬威…” 说着,柳弓把三把‘弩’,塞在了最后三个丁壮手中,再把他们安排在了戟矛兵与刀盾兵后排。而后,他自己拿着一把官军的长梢弓,一把真正的、保养完好的一石弓,也站在了弓弩手的队列中,自豪的最后讲到。 “太平黄天!至于眼下我手中的,是一把真正的、一石四钧的弓!它能射七十步,破皮甲…这射程虽然比弩短些,但要准,准的多!它射起来,也更快,快的多!我用这把弓,点杀过两个羌人的头人…” “这弓箭,可是真正有难度的兵器!没个三年五载的,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来!所以,一什十人里,虽然必定有四个弓弩手。但不是每个什,都有我这样的精锐弓手!” 柳弓长呼口气,终于把这官军一什最基本的步兵作战,把自己亲身经历的军队经验,粗粗介绍了一遍。随后,他看了看一众童子睁大钦佩的眼睛,微微直了直脊梁,才期待地看向张承负。 “承负,我讲的,还行吗?” “黄天庇佑!很好的,好极了!我看,你也可以来当童子们的老师了!” 张承负认可点头,很是肯定。听了柳弓的这一番讲述,他第一次在脑海中,有了官军作战的明确形象。只有知己知彼,才能以弱小的力量,寻求最为不易的胜利。而眼下若是官军的经制之师,以这种姿态,对上刚刚起义的黄巾农民军… “嗯…” 张承负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又看向柳弓手中的长稍弓。看着这把战弓,他眯起眼睛,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哪怕,在这过去的三年里,他从未见过军中的战弓,更没摸过… “柳弓,能不能把这把弓借我一用?” “承负,你想试试这把弓?” 看到张承负注视的神情,柳弓自信一笑,把手中的长稍弓递了过去。 “太平黄天!这弓箭和戟矛刀弩不一样,不是短时间能练出来的。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慢慢教给你…对了!这弓劲力很大,切记不要空放…嗯?” 柳弓忽然停住了话,瞪大了眼睛。 只见张承负前脚稍向前,后脚斜站,下意识站了个抗风的射箭站位。然后,他端正的左手持弓,虎口轻抵弓把最凹处,大鱼际自然贴合弓把,就像握住了身体的延伸。紧接着,他右手拉弦,用了个原始的捏箭手法。而一石60斤的汉弓,竟然被他缓缓开弓拉到右耳,再慢慢收弦松回去。如此重复三次,竟然每一次的动作,都分毫不差,精准的像是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嘶!这力气?这精准?承负,你从小练过弓箭?…” 柳弓的脸上,显出不可思议。只有真正的射手,才能看出这几个动作背后的千锤百炼! 而张承负虚拉了三次弓,左手持弓的位置,也依然分毫不动。他慢慢垂下弓来,感受着这种不可思议的熟悉,脸上显出难言的复杂,眼中也一阵恍惚。好一会后,他才看着柳弓的眼睛,轻声道。 “黄天在上!我好像…会射箭…” 注:这里的汉代弓弩射程,参考了作者菌的实际经验,可能比网上给出的数据要小一截。 (本章完) 第11章 神射 第11章 神射 初阳曦曦,旗影长长。土场之上,尘土微浮。五百多个童子,都排成十人的小队,形成粗粗对齐的阵列。 他们衣衫单薄,赤足而立,普遍比较瘦弱,但精气神倒是不错。而那一双双童子的眼睛,也都或多或少的,含了些明亮的神采,好像七八点钟的太阳。 “卯时末,辰时初…嗯,七点左右。” 一个新制的晷盘,就放在童子们的前侧。它以平整的木板为底,刻了个直径一尺的圆。圆盘中心,插着一个笔直的竹签。而圆盘外侧,则画出12个等分的扇形,写着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在标注的时辰后,又从“0-23”,写了“符咒”一样的小时数字,更加精确的分割出时间。 当然在这个时代,十二个时辰,通常被叫做“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有着非常生活化、容易理解的描述。而眼下的“卯时末,辰时初”,就是“太阳出来”,“该吃早饭”的时候了。 “太平黄天!日出之初,早食之前,是天地之根源,阳气新生之时。故而,站上两刻钟,以生阳气,也叫做晨桩…” 张承负背着双手,在童子们的队列中走过,看到有歪歪扭扭的,就上手调整一二。 “头要正颈要直,下巴收一点。脚跟相距约一尺,脚尖微内扣。用鼻子呼吸,不急不缓…生童,不要回头看我,安心守定!…” “啊!是,张师…” “不要说话!” “是!…” 另一侧,高道奴也带着些门徒,一起帮着指点。他其实更擅长这种“武艺”,是下过苦功练武的。而穷文富武,他一个人吃下的麦饭,就能抵得上三、四个普通的丁壮。 以眼下天齐庙道场的情形,张承负可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因此,和静坐一样,他教的还是静站。在站桩的同时,一边训练童子们的队列,也一边灌输纪律和时间的意识。 “静身如柱,心如止水,气随鼻息,意守丹田…这是最基础的站定功夫。” “简单来说,就是‘身不摇、心不散、气不乱’…” “站满两刻钟,就能吃麦饭粥了!…” 听到“吃麦饭粥”,窸窸窣窣的口水吞咽声,就从童子的队列中冒了出来。张承负眉头一扬,严厉的目光看去,声音又赶紧消失了。他外表保持严肃,心里生出好笑,但听到童子们肚子的咕咕声,又暗暗叹了口气。 “太平黄天!只有先吃饱饭,才能进行进一步的训练。无论是习练拳脚兵器,还是操练队列行军,肚中空空,总是不行的…可是在这灾疫缺粮的冀州大地,粮食又从何而来呢?周围各州,豫州、青州、兖州都是一样受灾,并州贫瘠,恐怕只有去幽州买了。幽州,涿郡,涿郡…” 张承负默默思量,又想起了某些人来。太阳的痕迹在日冕上移动,练过了静站,吃过了早食,就到了“辰时中”。紧接着又是识字的“文化课”。接着做出的日冕,他教了童子们十二时辰的写法,还有对应的时辰含义,以及道教中极为看重的天象。 “子时在23-1点之间,称为‘夜半’,北斗七星柄直指正北,天汉清晰可见。丑时 1-3点,称‘鸡鸣’,第一次鸡叫总是在丑时末。东方七宿在此时渐现。寅时 3-5点,称‘平旦’。此时启明星最亮,露水凝结,丑时末就是天亮。所谓平旦,就是太阳是平的,出现在地平线上。” “卯时5-7点,就是‘日出’。辰时7-9点,又叫‘食时’,是吃早饭的时候。巳时9-11点,叫‘隅中’。‘隅’是旁边的意思,‘隅中’就是太阳靠近天空中间,但还没到。午时11-13点,为‘日中’,太阳到了天中,此时日影最短。未时13-15点,是‘日昳’,太阳又斜了…” “申时15-17点,是‘晡时’,也就是在申时末吃第二顿饭。酉时17-19点,叫‘日入’,日落西山,暮色四合。戌时19-21点,‘黄昏’,西方余晖落尽。不过夏天太阳落尽的迟,冬天落的早,其中道理,为师会以后再说。最后是亥时21-23点,‘人定’,就是人睡觉的时候。北斗七星柄指西北…” 关于天象时辰,实在有太多能讲的地方。而作为入门,张承负只是再次强化了时间的概念,把时辰相关的字词教授出去。这十二时辰加上俗称,30来个字,估计得教三天,还得让小组内的童子们互相帮着学才行。 太阳的斜影越来越短,直到过了“午时”,又开始变长。一日两顿,中午自然没得吃。童子们只能饿着肚子,练了会静坐。接着,“未时中”下午两点,开始学习术算。 这几日的课程是互相联系的,既然教了日冕的时间,那术算就是计算时间的加减,还有学习圆盘的角度。两位数的加减,要仔细算,要求都学会。至于圆的角度弧度,不过是先教个简单的概念,有印象就行。 一天匆匆过去,到了酉时初下午五点,就又是童子们高兴吃饭的时候了。而张承负擦了擦额头的汗,正想着晚上再教点什么新的歌谣,或是给“弟子们”讲讲历史故事,却看到大师兄马元义笑着来了,还带着二师兄唐周。 “承负,你这童子营的营头,可是当得热闹的很呐!师父有时候,还会从祠庙中出来,远远地看上两眼…” “是极!我也来看看,这吃了这么多粮食的童子营,到底是什么模样?…” “啊!元义师兄!唐周师兄!…” 张承负连忙行礼,两位师兄也随之还礼。三人一起在营中溜达了会,看着童子们一组一组的吃饭,高道奴拿着根短木棍维持着秩序,又打了个招呼。这一圈看下来,马元义与唐周对视了一眼,神情中都有了些惊异。 “太平黄天!承负和道奴,训练的有模有样啊!” “嗯,确实是有些章法。倒是不枉吃了这么多粮…” “比不得大师兄手下的门徒…” “哈!元义,小师弟心气高着呢!还想和你那批持杖的精锐门徒比较!” “哈哈!假以时日,也不是没有可能嘛!毕竟这些童子还小,精神头也不错。嗯,就是瘦了点…” 天色还亮,三人从童子营里走了出来。马元义从随行的门徒那里,拿来一把八斗的猎弓,还有二十根骨箭,笑着递给张承负。 “喏,你找我要的猎弓。你这从来没摸过弓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学弓箭了?” “.我之前摸过一把弓,试了试,感觉可能自己应该会射箭…” “会射箭?…” 听到这,马元义与唐周面露惊疑,小师弟是农户出身,师父捡他的时候才十岁。他们都是看着小师弟长大的,这小子学没学过弓箭,他们还能不清楚吗?难道是?… 唐周若有所思。他笑着拉住张承负的胳膊,就往祠庙中走。 “来,跟我来!我库房里有个草人,元义的门徒处有个操练的土场。去那里射两箭看看!” “不错!就去我那里的土场,练一练看看!” 张承负拗不过,只得跟着两位师兄走。马元义带的八百精锐门徒,在祠庙外有个正式的营地。这八百人表面上练得是棍棒,实际上棍棒插上枪头,就变成了军中的短矛。 说到底,这支队伍其实是大贤良师张角,在冀州太平道道场,所真正倚重的核心武力。他们是从众多信徒中选拔训练出来,兼具信仰与武力的“道兵”。可惜,这样的“道兵”,张角门下只有八百人,张宝和张梁门下也是差不多数量,再多就养不起了。 “承负,这草人你要放多远?” “先三十步吧!” “三十步?你确定?” “嗯。先试试弓…” 土场上,张承负分脚站好,握着这轻巧一截的猎弓,整个人都沉肃了起来。无比熟悉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他深吸口气,瞄准草人胸口处系着的人头大红布,缓缓拉弓到嘴角,稳稳就是一箭,身形不动分毫! “嗖!” 看到这站定拉弓的气势,马元义与唐周都神情凝重,被“唬”的挺直了腰。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这浑然自如的一箭,稳稳飞去,然后…箭矢稳稳的射在了红布外,隔了大概两寸。 “咦?承负他竟然真的会射箭?…” “可惜射的不大准…” “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这八斗的弓,他开的轻松的很呐!” “哈!承负他从小就力气大,就和道奴一样…” 这一箭射失,两位不会射箭的师兄,都松了一口气。倒是围观的门徒中,跟着来看的柳弓,神色肃然起敬。这新弓到手的第一次试射校准,竟然只差了两寸? “嗯,三十步,偏差左下两寸。我是瞄准了射的,那再射就要往右上移些瞄准,补偿这偏差…” 张承负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草人的箭靶,算了算偏差后,又再次回到三十步外。他挺起身形,稳稳拉弓,瞬息又是一箭! “嗖!” 第二箭射去,正中红布的右上,只多出一寸来。张承负又上前看了看,用手指比划了会,心中确定了这把弓的瞄准,到底要补偿多少。于是,他返回箭位,调了调息,眼睛瞬间锐利,瞄准后又是一箭。 “嗖!” 这一次,箭矢凌厉而去,正中草人靶心的红布。两位师兄立刻瞪大了眼睛!可还没等他们开口,张承负便再次拿箭,连续三箭,都在靶心中央,尽数挨在一起! “嘶!刚才那一箭不是蒙的?承负这箭术?…” “果然是附魂…咳…是天授!” 马元义与唐周互相对视,脸上既是惊异,也是喜色。这位小师弟若是有天授的不错射术,倒是可以在后面太平道的大事中,加上更多的担子。而这样想间,张承负已经再次走上前,取回了五支箭,又把草人拉远了二十步。 “啊?五十步?!…” “这是不是有点太远了?…” 张承负垂了垂眼睛,用心感受了会手中的弓箭,感受着与生俱来般的熟稔,与千锤百炼般精准的动作。只不过,他对肌肉力量的掌控,还没有完全深入到细致入微。哪怕射箭的动作分毫不差,劲力上还是会有一点点偏差。 “嗖!嗖!嗖!嗖!嗖!” 五十步外又是五箭!五箭都在红布上,只是射成了个散开的五角形。马元义与唐周还是笑着赞叹,柳弓的额头上却是已经冒汗。要知道,这样的射术,若是换上重弓和狼牙箭,就已经能在战场上隔着军阵,点名射杀敌人的军官了! “五十步…大约就是这把弓的极限了,再远弓身颤抖,就射不大准了。” 张承负感受着弓身的震动,本能的觉察出了弓的极限。但他还是把草人拖到了七十步,又连着射了五箭!这一次,五箭中只有一箭在红布上,其余四箭在贴着红布,最远不过一寸。而箭矢射入的深度,也只有浅浅一点。 “嗯,五十步内射头…五十步外射身体…” 张承负若有所思,重新把箭收好。静止的靶子已经试的差不多了,那移动的靶子…想到这,他左右环顾,看到了一只树上的麻雀。在两位师兄疑惑的目光中,他走到树下,隔着十多步,轻飘飘的先射了一箭。 “嗖!” 这一箭擦着麻雀,穿过树上的枝叶。麻雀受了惊吓,立刻从树梢上飞起,就像受惊的兔子。而十多步的距离,第二箭转瞬即至,刹那将麻雀贯穿,继续带着飞向天上!紧接着,后面又是第三箭,再次贯穿了飞落的麻雀,带着再飞起一截。然后是射中的第四箭,连续三箭! “黄天啊!承负射的,难道是传闻中的连珠箭?!” “啊!连续三次,射中飞动的麻雀?这射术是个什么水平?我好像从未听说过?…” 直到四箭过去,张承负长呼口气,平稳地垂下猎弓,死去的麻雀才串着三支骨箭,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这一刻,土场上鸦雀无声,众门徒睁大了眼睛,尽数不可思议。马元义与唐周面面相觑,他们已经不知道这种射术,究竟是个什么水平了! 整个校场上,只有柳弓浑身颤抖。他脸上的激动难以抑制,心中也跳的厉害。缓了数息后,他才抿着嘴,不可置信的喃喃道。 “连射三绝,尽中麻雀…这是…这得是军中的射声士!也是胡人中的射雕人!…太一神啊!承负这么年轻,竟然会是…是个神射手的苗子?!…” “黄天啊!弓箭难防。如此神射,又这么年轻…那一旦等他力气长成,又会有多少名将豪杰,死在他的弓箭之下呢?…” 黄天无言,夕阳斜落,拉出长长的人影。张承负回过头看到柳弓,高兴地扬起嘴角。他挥了挥弓箭,露出少年般干净的笑容,把杀气尽数收敛。 (本章完) 第12章 为大汉掘墓 第12章 为大汉掘墓 夏至已至,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树上的蝉声躁了,树下的坟丘都冒了出草。大疫带走的尸骨,用最后的养分,孕育出微弱的新芽。活下来的人,则顽强的活着,为了活着而活。 眼下,已经到了收割夏麦、播种夏豆的农忙时候。天齐庙外,早就不再有新的灾民出现。但依然还有三千多百姓,迟迟不愿离去。他们像是见到火光的飞蛾,碰撞在灯做的纸罩外,不断停留着,徘徊着,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张承负看着这些从灾疫中活下来的百姓,看到他们脸上的留恋与哀伤、恐惧与迷茫。他觉得,这些百姓迫切的需要着什么。但需要什么呢? “黄天在上!他们需要承诺。一个过太平日子的承诺。” 这是大师兄马元义的回答。大师兄的脸上带着同情。 “他们需要粮食。吃饭和播种都需要粮食。” 这是二师兄唐周的回答。二师兄的脸上满是务实。 “他们需要鬼神。只有信仰些什么,这苦日子才能过下去。” 这是四师兄潘靖之的回答。四师兄总是神神鬼鬼。 “他们需要希望。大灾离难,家破人亡。总要有个奔头,缓一缓心里的苦。” 这是五师兄谢初的回答。五师兄见惯了人心,和四师兄像又不像。 “他们需要领头人。只有人带着他们,他们回去才不会被豪强欺负,夺了田地!” 这是六师兄伍登的回答。六师兄斩钉截铁,手上还挥着打铁的锤子。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知道。” 七师兄高道奴很是纯粹。他看着发怔的张承负,用力拍了拍肩膀。 “你去问师父呗!师父他肯定知道!我们按他老人家说的去做,一定没错!” 于是,张承负又去求见大贤良师张角。在低矮的屋子里,张角放下手中的符笔。他静静的看了最小的弟子一会,这才道。 “死了这么多人,世道这么苦…百姓需要一场大型的葬礼。” “葬礼?” “对!大型的巫葬。要在坟丘上设道场,建坛设幡,周围画上符印,场地要大一些。嗯,得借用一下你的童子营地…噢!还有,这是《招魂安灵歌》,可以让童子们到时候领唱,毕竟他们也有亲人埋在那。对,是安魂祭祀歌的调子,这里只是改了改词。” 说着,张角从案几上,取下几张早已写好的黄纸,递给张承负。 “准备一下吧!五天后,就在坟丘周围举行大葬!” “是!老师!” 五日后,招魂的黄幡,伫立在连绵的坟丘上。太平道徒们用石头砌了祭坛的底座,垒了坛顶,坛下又围了火塘。然后,草灰与朱砂画的镇魂符,密密麻麻垂挂在周围的树上,就像垂下的死者的眼。这么说也不算错,因为在树下的坟中,确实掩埋着数以千计的尸体,让树下的蚁穴都连成了片。 “符是眼,蚁是身,树干寄着魂…这就是死后的命!…” 五师兄谢初幽幽叹息,四师兄潘靖之赞同点头。两汉的巫俗从上古传承至今,早已深深融刻在人们的心中,融入了死后的葬礼上。 “承负,来!你选一个兽面戴上。” 闻言,张承负走上前来,从大师兄马元义的手中,挑了一张黑犬的兽面具,正好能遮盖全脸,只露出一双黑眸。 上古的巫者举行祭礼,是必然要戴面具的。葬礼祭典中常见的面具,是虎、鹿、犬的木头兽面,相当于引导魂魄的鬼使。而兽面又有赤红与漆黑两色,象征阳气或威灵。 等张承负戴好面具一看,只见周围的师兄们,都变成了红虎、黑虎、红鹿、黑鹿,还画着夸张的笑与哭。而一只“红鹿”笑着开口,却是五师兄谢初拉长的巫调。 “小师弟,之前学的巫鬼步没忘吧?记好了,一脚实一脚虚,一步缓慢低沉,一步轻掠地面。似飘非飘,似立非立,身躯扭转,手足带铃舞动…嗯,这次不用‘驱鬼’,两只手就‘招魂’、‘送魂’两个动作!” “红鹿”一边说着,一边熟练的跳起巫祭的鬼步。刚跳了几下,另一只“红虎”拉住了他。“红虎”伸出手,指了指招魂幡下面,不带面具、只是系着黄巾的大贤良师,沉声道。 “师父要开坛了!我们去上前准备。” “是!大师兄。” 弟子七人分列向前,围着坟丘上的祭坛,站成了一圈。从坟丘的高处往下望,只见三千多百姓乌压压的,都期待的聚集在丘陵下。而八百太平道徒,分站在百姓们两边,也一齐往上望。至于五百童子们,则十人一队,沿着丘陵站好,在安静等待。 所有人都安静的等待着,一双双眼睛的目光,都汇聚在大贤良师的身上。大贤良师张角额头点着朱砂,头上戴着黄巾,身上披着黄色的麻衣,一手拄着九节的竹杖,一手举着燃烧的火把。 黄昏的夕阳斜斜而去,照着他悲悯的脸,像是染上了一层血。他就这样静静伫立了许久,直到暮间风起,才踏出了第一步禹步,哀哀唱到。 “魂兮归来,魄兮莫远!…” “魂兮归来!!” 听到张角的起唱,张承负也用清亮的声音,唱出拉长的巫调应和。而后,七名弟子同时戴着兽面,围绕着祭祀的祭坛,跳起巫俗的鬼步。 叮铃铃的铜铃声,就从他们的手腕、足腕上响起。巫者踏出虚步,便是身形如魂。上下魂铃乱响,只见风沙微动。紧接着,又是张角低沉的召唤。 “魂兮归来,莫迷远乡!” “魂兮归来!!” 一众弟子们再次应和,步伐越发急促,铜铃叮叮连响。 “魂兮归来,莫恋寒塘!” “魂兮归来!!” 这一次,众多童子们举起双手,稚嫩的呼喊着。 “魂兮归来,风急路长,莫逐枯桑!” “魂兮归来,幡在高张,铃在叮当!” “魂兮归来!!” 急促的呼唤声声动人,山丘下,太平道的门徒们也同样举起双手,对着黄昏的天空呐喊。而后,数以千计的百姓们,终于忍耐不住,举手呼喊起死去的亲人。 “魂兮归来,勿畏阴风。” “魂兮归来,勿恐鬼吏。” “魂兮归来,吾以太平,开黄天之门!” 招魂喊出七次,禹步踏出七星。直到最后一声开门的召唤,大贤良师张角才举起手中的火把,哗的一声点燃祭坛下的火塘。青烟燃起,纷飞的火屑像是魂灵的虚影,死去的人们似乎从坟丘下苏醒,从满树的符纸睁眼,看向别离的亲人与世间! “魂兮归来,莫向远方。风寒路险,鬼哭山荒。 魂兮归来,莫恋旧乡,太平大道,引汝安藏。” 大贤良师的喊声忽然缥缈,就像要飘去黄昏的分界。而听到这《招魂安灵歌》,五百童子们也齐声清唱,与死去的爹娘、爷奶或是其他亲长们说话。 “来兮归兮,与我同坐,粟饭一盂,井水一瓢。 灶有炊烟,田有新粮,黄天开路,太平安康…” 这是温暖的描述,描述死后黄天太平的世界。无论死去的人能否听到,活着的人会燃起一份渺茫的希望,获得来之不易的安抚。 “粟饭一盂,井水一瓢。灶有炊烟,田有新粮…太平安康!” 这一刻,童子的歌声遥遥飘远,丘下的百姓痴痴聆听。直到反复三遍唱罢,大贤良师的呐喊,才再次响起,带着对大汉朝廷的痛斥,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愤怒,唤醒数以千计的百姓。 “汉气已灭,青龙断光,官贼夺食,豪强焚乡。 汝死非命,冤气冲霄,黄天将立,人鬼共亡!” 大贤良师疾声高唱,先是巫鬼的古调,接着是通俗的乡言,要让所有百姓都能听懂。 “魂魄开了口!他们是冤死的!死于官贼,死于豪强,死于有罪的苍天!” “朝廷的皇帝无道!卖官鬻爵,盘剥百姓,却不拿出分毫,赈济天下的苍生!” “大汉的气数尽了!地震山崩,水旱蝗虫,日食大疫,这都是老天对应的天象!” “天命已经变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炎汉的火德将衰,黄天的土德当兴!” “土德代火德,黄天代青汉!旧的天数已尽,新的天时已到!…” 这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宣告,让七位弟子祭舞越发激烈,让八百门徒举着双手呐喊,让三千百姓伏跪在地,尽数呼唤起“黄天”! 而在这祭礼的中心,张承负一边急促祭舞,一边看着众人发自内心的呼喊,哪怕是三位出身士族、小吏的师兄,都一样虔信到癫狂。这一刻,他的心中满是震撼,对汉室必然注定的灭亡,深信不疑! “天象证明气数,失德失去天命。土德代火德,黄天代青汉!…” “这种谶纬预言般的口号,若是由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喊出,就此流传天下…那么,大汉的人心丧尽,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对汉室的合法性,发动了最为致命的一击啊!” 两汉承接先秦上古,以五德始终的天命,作为汉室统治合法性的源泉。而在这个时代人们的眼中,“天命”的象征,就是“天象”与“谶纬”。所以,天命的更替,也必然是通过“天象谶纬”来实现! 当大贤良师在冀州巨鹿,用自己一生的性命与威望,喊出“五德更替、天命更迭”的“谶纬”…那它的影响力,绝不仅仅在于底层的百姓,更会在中层识字的豪强官吏间流传,甚至传到上层研究天象的世家大族与藩王心中! 这样的符合天象的“谶纬”,不仅底层茫茫的百姓会相信,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和豪强,同样也会相信!而这,就是对大汉统治来说,最为可怕的事情。 人心所向,大厦筑起。人心所背,帝国崩塌。汉室的武德尚未衰微,但人心却先武力一步,早已丧尽了。 仅仅在黄巾起义数年后,党人王芬就敢图谋废帝,废一位在帝位上呆了二十年、正当壮年的皇帝!而当董卓入京,一个区区的中郎将,就敢妄行废立之事,还图谋成功了!这些人心中所想、所信、所凭借的依据,与其他人心中的相同,其实并无其他,就是这天象与谶纬,就是太平道喊出的“天命更替”而已! “数十万黄巾的血,只是让这一句谶纬流传天下,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耳中…而此时,这一句大贤良师喊出的谶纬,便是对汉室合法性最彻底的打击,是给汉室掘墓,挖断树根的那一铲!…” 想到这,张承负浑身震颤,巫铃纷响。他跳起的祭舞越发如鬼似幻,就像踏过了华夏数千年的沧桑,见证了人间的兴亡苦难。 “天道代序,五德更兴;黄天代青汉,太平应而至。这就是注定的天命!天命不可违,天数必然至…” “魂兮归来!太平道告汝冤屈!魂兮归去!太平道引汝归路!…魂兮归去!太平道引汝等入黄天!…” 祭坛上的大贤良师伫立着,吟唱着,把一张张写满宣告的符纸,燃烧告祭给死去的灾民,告祭给冥冥的黄天。他在告诉所有的人,所有活着的,或者死去的人,告诉他们“汉室将亡”。而后,这就会成为流传的“谶纬”,成为注定的“天数”,更成为倾倒的“人心”! 祭祀的歌声苍凉茫茫,从坟丘响彻巨鹿的原野。当“招魂”、“对谈”与“告祭”结束,最后的“安魂”就随之而至。 祭坛上,大贤良师再次声音低缓,山丘上的童子们也唱出最后的祭曲,送归来的魂魄,去往安宁的黄天。 “魂归太平,魄归黄天,不入孤冢,不堕鬼门。 黄天在上,太平在人,与我同道,永得安宁!…” “魂兮归去!无饥寒病死之苦,无官贼豪夺之害,入太平的黄天,永得死后的安宁!~~” 夕阳已经落去,夜色苍茫而至。三千乡民、八百门徒、五百童子,都围绕着长出荒草的坟丘,围绕着祭坛上的大贤良师与“巫者”们。所有人重复着最后的祝祷,说着说着,就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魂兮归去!无饥寒病死之苦,无官贼豪夺之害…” “愿入太平黄天,永得安宁!~~” “愿太平!~~” 歌声萦绕,回音绕坟丘不绝。数千百姓伏地痛哭,哭声哀哀,哭尽生民之苦。而当这一场祭礼的哀哭之后,他们的哀伤会深藏,迷茫将淡去。当恐惧知晓了原因,看清了前路,就会化作心底的愤怒。而愤怒所向,无非是以卑贱的蝼蚁蛾贼之躯,死中求活,为大汉掘墓罢了~~ (本章完) 第13章 “算命”一句 ,700斛粮食? 第13章 “算命”一句 ,700斛粮食? “沙~沙~” 天齐庙后山的坟丘旁,黄色符纸依旧飘扬,只是数量少了许多。树林的风声幽咽着,离去的灾民揣着符纸,带着太平道发给信徒的几斗豆子,踏上回乡的长路。 来时拖家带口,离去时只剩一人。灾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尚且没有那么多痛苦。等稍稍脱离了死亡,想到死去的亲人,舍弃的孩子,才会感到痛彻心扉。而普通的贫民无所祭奠,唯有一张黄纸、几笔黑墨与朱砂,藏在怀里如同亡者的遗像,寄托着最后的哀思。 “驾!驾!…” 巨鹿郡的疫情慢慢好转,天上也落下了几点星雨。西南的官道上尘土飞扬,有马车踏泥而来。在马车后面,便是近百辆牛车,由许多佩刀持矛、披甲带弓的豪族武装押运着,直奔天齐庙的道场。而牛车上插着的旗帜上,写着硕大的“耿”字,还绣着一圈红边,气势颇为不俗。 “嗯?这气势排场…巨鹿耿氏?…” 张承负有些惊讶。他背着猎弓,走到祠庙门口,望着耿氏的车队逐渐靠近。他锐利的目光,在车队护卫的豪族武装上仔细打量,观察着这些的人的装备、气势与组织度。 “三百多护卫,都配着环首刀,穿着皮甲。一半带着短矛,一半带着弓,眼神都很利,可能手上沾过血。行进时很有秩序,赶牛车的速度也很快,外围还有少许骑马的斥候…这种精锐程度,必然是耿氏的私家部曲!” 张承负沉默的审视着,眼前就是东汉末年世家大族的部曲武装。这些人中,有经年的护卫、有家生的仆从、有族中的庶生子弟,甚至还有大汉军中的逃卒。而单是一个尽数披甲、半数带弓,就是黄巾门徒们,难以相比的装备优势。更不用说,他们日常频繁的操练次数,以及本身的武艺经验了。 而以耿氏郡望的家底,族中庄园里肯定也有铁甲和弩,只是平日里不方便拿出来。这些豪族部曲带着丁壮们据守庄园,就让世家豪强的庄园,变成了难以攻破的堡垒。如果说唯一有什么劣势的话,那就是这些私人部曲的数量,应该不会太多,估计几百人就到顶了。 “咦!小师弟,你怎么在门口等着,还背着一把弓?…” “啊?茂安师兄,你募粮回来了!” 两轮马车稳稳停靠,车中传来一声招呼,却是三师兄辛茂安。他穿着一身葛布的青衣,戴着冠帽,穿着步履,从马车上缓缓下来。而后,他转过身,对车队的首领作揖一礼,笑着到。 “劳烦耿兄了!还请把这些粮食,卸在道场的前庭里。” 车队的首领点了点头,也抱拳回了一礼。看这礼节,应该是耿氏的庶支旁系。他也没有多话,甚至没看张承负这个“束发少年”一眼,就去指挥家丁们装卸粮食。 “小师弟,师父在道场中吗?” “在的。” “那带我去见师父吧!哦?你问这支耿氏的车队?不用管的,等他们卸完了粮食,会自己离开的。” “.” 张承负踮起脚,又望了望这车队的规模,这才带着辛茂安入了祠庙。在祠庙前庭,他们又碰上了出来查看的二师兄唐周,以及六师兄伍登。唐周合手作揖,如同士族一样,与辛茂安互相行礼,脸上还带着笑。 “茂安,你回来了!” 至于六师兄伍登,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像个铁锤一样杵在庭中,闷声闷气的说。 “从大疫刚起没多久就出去,等疫病差不多好了才回来。辛茂安,你这募粮,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我寻思着,去耿氏庄园来回,顶多也不过十来天吧?…” “伍登师弟,师兄回来迟了,是师兄的不是。” 三师兄辛茂安没有生气,依然彬彬有礼的,笑着慢慢答道。 “大灾之年,筹粮没那么容易的。我先去了耿氏庄园,但当时耿氏家主不在,没人答应捐粮。我就又去了下曲阳县的王氏庄园,好说歹说,也才募了100斛。这点粮食,又怎么够运回道场呢?于是,我就又返回耿氏庄园,等了半月一月,才等到耿氏家主回来…” “但耿氏家主一开始,也不答应捐粮,非要拉着我谈玄说妙、论道求真。直到又谈了半个月的道,耿氏才松了口,答应捐500斛粮出来。后来,又听说清河崔氏捐了600斛,在清河郡大肆宣扬仁善。耿氏说要压过崔氏一头,又临时加了200斛,竟然得了700斛的数!再算上王氏的,那就是整整800斛了!…” “这么多的粮食,师兄我也弄不回来。我只得拜托耿氏调动部曲,准备马车牛车,就又耽搁了几日。这一番紧赶慢赶,两个多月就过去了。好在,幸不辱命!800斛粮,应当足够道场支应一段时间了!…” 听到这一番经历,唐周眼神闪动,连连称赞。伍登嘀咕了几句,但看到一斛斛的粮食,也没有再说。张承负也摸了摸下巴,想着能不能为童子营,再争取些吃的。 三人就这样簇拥着辛茂安,一路来到祠庙后的偏殿里。而大贤良师张角,以及其他几位弟子,都已经坐好了。 “老师!弟子茂安有礼了!…” 见到师父张角,辛茂安立刻整了整衣冠,恭敬上前,行了个标准的儒家弟子礼。张角也站起身,以师父的姿态微微还礼。而后,辛茂安侍候张角落座,这才去往自己的席子跪坐下来。等众人都坐齐了,辛茂安才把之前募粮的经历,又说了一遍。 “茂安,你这次募粮辛苦了!” 张角耐心听完,微笑点头。而辛茂安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笑着道。 “老师!这次耿氏家主能够捐粮,全是因为老师的名声。他折节下交,与弟子论道,对‘中黄太一的天命’,‘五德始终的更替’,非常感兴趣,也研究很深…” “可惜弟子所学不深,许多耿氏的询问无法回答,只得推说下次再谈。故而,弟子想向老师再次请益,后面也好给耿氏家主回复…” “耿氏的询问?嗯,耿氏也想问谶纬?…” 听到这一番提问,张角沉吟片刻,若有所思。 如果说,大汉朝廷是一颗高耸入云的神树,笼罩着整个九州,那么各世家大族、地方豪强,就是一颗颗或大或小的巨木,也在一州一郡一县,投下自己的阴影范围,画出自己的根系领地。 大汉承袭秦制,一向法度森严。然而,这森严的法度,也要看是对谁。如果是对郡县乡中的小民,那这法度就如密不通风的罗网,就像柳弓所面对的那样,几乎无处可逃。但要是面对世家大族、地方豪强,进了他们的阴影范围,火光可就照不进了。 往远了说,之前被两次党锢的党人名士,哪怕有不少被宦官把持的朝廷安上了重罪,要杀之而后快。但他们只要逃出洛阳,逃出司隶,只要往世家大族的地盘一躲,官府就基本抓不着了。洛阳朝廷的许多抓捕令,在州郡地方上根本执行不下去。 往近了说,大贤良师张角以“妖言惑众”,两次被告到洛阳朝廷,直到三年前灵帝大赦天下,才算消了罪。但哪怕大贤良师头上顶着通缉,也依然能在冀州各郡传道,遇到的官吏士族尽数恭敬行礼,并无任何人动手抓他。而后面江东的神仙方士于吉也是一样,无人敢抓,直到逼得孙策自己动手,还得了个“暴虐横死”的身后名。 大汉官府对各地的统治力,是要靠地方的世家大族来实现的。朝廷的命令世家大族们支持,就能一切顺利,反之亦然。而这些世家大族们,都有着自己的利益,有着自己的想法。某些格外粗壮的“巨木”,甚至会想着更进一步,把“神树”取而代之… 太平道在冀州的传道,传播的天命更替理论,矛头直指灵帝和汉室。然而,太平道却总能在冀州刺史部,得到明里暗里的庇护,还有党人士族们有意的推波助澜。这背后的东西,其实细思极恐。 “是的!老师,光武皇帝以‘谶纬’得了天下。这‘谶纬’就是天命!耿氏虽然不敢妄求‘天命’,但也想更多些了解。毕竟,耿氏祖上,好畤侯与隃糜侯,就是搭上了光武帝的天命,才能一门两侯,甚至名列云台二十八将。若是天命有变,耿氏能提前看清,那自然是大有裨益!…” 偏殿之中,师徒之间,辛茂安也不再绕弯,坦诚的开了口。耿氏的这700斛粮食,可不是白借的。就像“算命”一样,总得拿出对方想听到的结果,才能让人家满意。 张角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无奈一笑,神色一肃,幽幽开口道。 “黄者土德,中者天下,中黄者,承天应命,代火而生。中黄是中央土色之位,代表黄德,居天地四方之中。” “太乙者,为天帝之位,道经中称‘太一生水’,是天地之始。” “因此,中黄太乙天帝,便是主宰天地秩序的正神,也是楚地曾经的‘东皇太一’。” “炎汉以火德而兴,位在南方赤帝。而彗星坠落于南方,日食显于太阳,灾疫四起。这天象更替的天上,便是赤帝让位于黄帝,青天让位于黄天!而天上感应在人间,就是‘君失其德,天下无平,饥馑而灾异生矣’…” “啊!原来如此…这就是‘中黄太一的天命’?君失其德…果然!皇帝失德,天下将有大变!…” 听到这一番契合时代的解释,辛茂安浑身大震,就像听到了最了不得的“天命”。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看了看左右的师兄弟,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老师,请问这‘五德始终的更替’,又如何解释?…” “德有五行,行有生克。德成则运,运终则易。火尽其光,土继其昌,是为天地大数之变也。” 张角神色肃穆,再次开口,讲述着这个时代,士族们最为相信的“五德”。 “火者,烈气也,烧而不守;土者,厚载也,养而能生。故土德继火,既以兵起,又以德成。” “汉室失德,天运乃终。天道循环,甲子便有德气的变更。而圣人知天命,乘时而起,正其黄德,以绥兆民…” “啊!圣人知天命,乘时而起?老师,那…那您可知下一次的天命,究竟应在何处,应在谁人身上?…” 辛茂安振奋激动,忍不住虚身向前,俯身倾耳聆听。而张角捋了捋短髯,稍稍思忖,开口道。 “天命所应,在‘羽’。羽而生风,飞而升天;受天之蔽,执中土之柄。在‘更’,火德之末,黄德之初,照耀天下,更始苍生。” “你就如此回复,耿氏会满意的!” “黄天在上!天命在‘羽’,在‘更’?…‘羽飞生天,执中土之柄’,‘火中之更,更始苍生’?” 辛茂安蹙起眉头,陷入长久的思索,明显对这天命所应,在意非常。其他弟子中,大师兄马元义、二师兄唐周、四师兄潘靖之、五师兄谢初,都在凝神思索。倒是六师兄伍登撇了撇嘴,七师兄高道奴则一脸茫然。 至于张承负,他眨了眨眼睛,念头流转间,心中已经猜到了“耿氏满意的答案”。 “羽飞生天,执中土之柄”,这应该说的是“冀州”的“冀”吧?而“火中之更”,虽然不知道怎么解释,但肯定和“耿”离不开关系!汉末的天命应在“冀州耿氏”身上?开什么玩笑! “这样一句‘谶纬’,就值700斛粮食?足够数千灾民吃上两月?够祠庙中师父和几位师兄,饱饱的吃上几年?” 想到这,张承负瞪大了眼睛。他抬起头,看向师父张角,张角也看着他,嘴角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而张承负摸了摸下巴,又低下头,装作沉思的模样。他内心思绪万千,先是发笑,再是可悲,最后尽数化作一声叹息。 “世家大族,坐拥万亩,以700斛粮食,求一句‘谶纬’而不得!” “黎民百姓,大灾之年,求半升米活命而不得。终其一生,又何曾见过700斛粮呢?…” (本章完) 第14章 士族与选官 第14章 士族与选官 偏殿之中,黄天的神牌供奉在上首神坛。神坛前放着一个粗陶香炉,燃着最常见的松香与柏脂。这殿中其实并不常燃香,但为了募粮回来的三师兄辛茂安,这次特意点上了。 淡淡的青烟在殿中萦绕,师徒九人跪坐成太极的圆形。而张承负与高道奴相对而坐,一起倾听着上首的对谈。大汉士族的世界,就从那只言片语中,露出了片羽鳞爪。 “茂安,你这次在耿氏谈了许久…可曾谈了些其他的?比如州中最近的大事?”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温和,看向士族出身的三弟子辛茂安。这位三弟子是中山辛氏的庶支,虽然是普通的寒门,但有了他这个师父的名望加持,也有了登堂入室,与世家大族谈话的资格。 而剩下的七位弟子中,除了大弟子马元义外,其他六人没有士族出身,都很难进入世家大族的门庭,更不用说知晓冀州士族、大汉朝廷的最新消息了。 士族这个圈子,从娘胎里生下时就定了七分。生下来不在里面的,想挤进去千难万难,哪怕进去了也低人一等。以后世刘裕的功绩尚且被士族鄙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州中的大事?有的,老师。我与耿氏家主前后谈了半月,这冀州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新到任的冀州刺史李公,要检校郡中的英才,确定今年的孝廉名额。再从各大族收些子弟,填补冀州各郡的属吏。据说,作为新到任的刺史,李公还准备格外开恩,向朝廷举荐几个茂才!” 辛茂安兴致冲冲,提起“举孝廉茂才”,身体都坐的直了。 毫无疑问,在冀州本地的世家大族眼中,今年的大疫灾荒,根本算不上“头等大事”。各家只要把道路一封,庄园一闭,外间死上多少小民百姓,都无关紧要。这小民死的多了,还是大族的好事,让兼并土地轻松许多。而眼下士族们真正的大事,正是一年一次的“举孝廉”,以及今年新刺史格外开恩的“举茂才”! “朝廷选官,无非就是四个门路。察举、征辟、荐举、任子…” 辛茂安微微含笑,看了眼下首的几位师弟,详细的解释道。 “这征辟和荐举,都是针对名望卓著、德才兼备的‘贤士’。除非是各郡望世家中的仁厚长者,或是像党人君子一样的名士,普通的士族,想也不用想。” “至于任子,则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之子,若无重大过失,可以直接被授以郎官职位。只是这个任官的渠道,算不上大好。大多都是为勋贵之后,那些无才的嫡系子弟准备的。就好比那后族外戚何氏,河南尹何进,刚成为两千石,就把郎官的职位大肆授予族中子侄,各个都是‘任子’…” 说到这,辛茂安笑着摇头,面露讥讽。随后,他神情一肃,正容道。 “说到底,这察举选才,才是士族选官任官的正途!朝廷法度,人口满二十万的上郡国,每年举孝廉一人。往上满四十万的,每年举孝廉两人。而往下人口不满二十万的下郡国,每两年举孝廉一人;人口不满十万,每三年举孝廉一人…” “我冀州户口之丰,在天下数一数二。魏郡、清河国、安平国、巨鹿郡、常山国、中山国、河间国、渤海郡,都是人口五、六十万,能举荐两个孝廉的大郡。唯一人口少些的,就是二十万左右的赵国,只有一个孝廉名额。整个冀州加起来,四五百万口,每年能有17个察举出的孝廉!…” “冀州四五百万口,每年只选17个士族子弟作为孝廉,进入做官的门径?…” 闻言,张承负抿着嘴,心中思索。此时的“官”与“吏”上下分野,几乎是不会相交的平行线。这些做“官”的名额极度稀缺,每年只有十几人,显然都是为上层士族,乃至于世家大族所准备的。而普通的士族和豪强,只能去求“吏”的名额,去求刺史属吏、郡国属吏,乃至最小的县属吏。至于占人口九成的平民、农民,世世代代都是底层,根本没有往上走的可能! “茂安,那今年冀州的十七个孝廉,又是如何分配的?” 二师兄唐周微微倾身,看着辛茂安开口。虽然,像他这样的小吏之后,与那些能举孝廉的“世家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这些消息的关注。这些“孝廉”的名额,正反应着冀州各郡世家大族的此消彼长,也象征着未来的、必然的朝廷权力! “哈哈!唐周师兄,你若是问别人,得来的消息必然不准。而我这次带回的消息,可是耿氏家主亲口告知我的,是提前和刺史李公通过信的…” 辛茂安嘴角扬起,拍腿大笑出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举止有些放肆,不符合儒家子弟在老师前的恭谦举止。他赶紧看了眼上首平静倾听的老师张角,低头恭敬行礼,才继续道。 “老师!此次冀州17名孝廉的名额,已经差不多定下来了。接下来刺史李公的选才校验,不过是走个过场…嗯,也不一定。今年举了茂才,孝廉的名额有多,大概能分出2个,给表现卓异的寒门士族…” “茂安,具体说说。” “是,老师!首先是我们巨鹿郡,两个孝廉名额,一个给了军功贵胄耿氏,一个给了县望沮氏。然后是清河郡,郡望清河崔氏拿了一个,县望清河张氏拿了一个。” 辛茂安伸出手指,在地面的泥土上虚虚画着,把冀州九郡最重要的世家大族,尽数标注出来,如同最明确不过的权力地图。 “赵国只有一个名额,给了郡望赵郡李氏。李氏也是传承久远的世家了,是战国赵将李牧之后,也一度与皇室联姻。只是最近几代人,李氏家门不继,有些衰落…” “常山国有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县望常山张氏,另一个空了出来,留在刺史李公手中。常山张氏也是本地望族,与中山甄氏世代联姻。常山与中山本地的郡吏,基本都出自他们两家…” 听到“常山国”的名字,张承负心中一动。他想了想,开口问道。 “茂安师兄,常山可有姓赵的士族?…” “姓赵?常山赵氏?…” 闻言,辛茂安沉吟片刻,摇头道。 “常山国没有姓赵的世家…倒是真定县有家姓赵的豪族,真定赵氏。这家豪族的声望不高,也没出过什么名士,够不上县望的门槛,顶多就是族人众多罢了。历次的举孝廉,真定赵氏也都没有份的。嗯,大概和我们巨鹿郡下曲阳的王氏,层次相当…” 说完,辛茂安疑惑的看了张承负一眼,笑着道。 “小师弟,你从哪听说的这真定赵氏?” “哦!我是从之前的灾民口中,听说真定赵氏有位杰出的子侄,武艺出众非凡,似乎单名一个云字…” 张承负面色如常,微笑着回答。而辛茂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 “赵…云?我未曾听过赵氏有什么武艺出众的子弟,也不识得什么赵云。倒是河间张氏是河间大族,有位刚刚弱冠的子弟,弓马颇为惊人,叫做张儁乂。据说李公准备把他提拔为河间郡一县的县尉,秩比两百石。后面再历练上几年,立下些捕盗剿匪的功绩…以河间张氏的底蕴,当个郡中秩千石的郡都尉,想来也是顺理成章!” “秩千石郡都尉…” 听到这“秩千石”的官职,二师兄唐周暗叹一声,低头不语。 世家大族之后,哪怕是河间张氏这样的县望,子弟也能按部就班的升到千石。而普通的寒门士族、小吏之后,要从几十石的乡吏做起,熬上几年甚至十年,才能成为两百石的县吏。等一辈子到头,能熬到六百石,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至于那些一出仕就是六百石的顶级世家子弟,那都是青天之上仰望的存在,根本交集不上的。 “哦!想来是乡人传言有误,我听错了。” 张承负“腼腆”一笑,不好意思的行了一礼。辛茂安笑着颔首,看了眼沉思的老师,又继续往下讲。 “说完常山国,接下来自然是挨着的中山国。中山国的两个孝廉名额,一个给了郡望中山甄氏。中山甄氏从前汉至今,累世二千石,家底之厚,富甲一方!只是当今甄氏家主甄逸官职不高,只是个上蔡令。而这次的孝廉名额,给了他家的二公子甄俨…” “我听耿氏家主说,甄逸走了宦官的门路,给后族何氏塞了大钱,想把甄俨送到何进身边,当个属吏…” 说到这,辛茂安又是有些不屑,又是难掩羡慕的说道。 “不择手段,走宦官的门路这中山甄氏,可真是打定主意,要做浊流了!这条青云捷径,名声可不是那么好听啊!…” “中山甄氏,富甲一方…” 张承负微微垂首,脑海画面浮现,又想到了些翩若惊鸿的人物。他按下心神,继续倾听。这些冀州士族们的情报,对他这样的出身来说,可是很难获得的。 “中山国还有一个名额,刺史李公捏在手里,还没有想好给谁。据说是中山国国相派了人,想给本地的刘氏远支皇亲们,求一个名额,而李公不置可否…可中山靖王的后代那么多,数以千计,绝大多数都和平民无二。眼下能算得上皇亲的,就没几个。” 提到“中山国的刘氏宗亲”,辛茂安笑着摇头,话语里也有些不满。这举孝廉的名额,士族都不够分的,隔了不知多少辈的刘氏子弟,也想来求一个吗?刘氏皇亲,这天下没有数十万,也有十万,根本就是不值钱的名头! “安平国的两个名额,自不必说,一个给了博陵崔氏,另一个给了安平高氏。元义师兄去安平募粮,想必也是见过他们两家的子弟的…” 大师兄马元义平静点头,并不言语。辛茂安笑了笑,又接着道。 “安平往东,河间国的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县望河间张氏,另一个给了县望河间邢氏。这两家一家偏武,一家偏文,也都是县望。两家被河间王压在国中,势力不出一县,倒是颇有意思。” “河间再往东,渤海郡乃当世重郡。户口极多,世家豪族也是纷繁。其中一个孝廉名额,必然是落在渤海田氏身上的。渤海田氏是战国齐国贵族之后,在郡治所南皮县世代传承。田氏田地之多,仆客之多,算得上冀州一等一的世家。” “而这一代的渤海田氏,出了个极为出众的年轻子弟,唤作田元皓。他博学多才,从小就有神童的名声,眼下二十多岁,已经名重冀州。刺史李公一向选贤举能,这次开了茂才的通天门路,一共只定下两个茂才的名额。其中一个名额,就给了这田丰田元皓。而另一个茂才名额,则给了清河崔氏同样卓异的弱冠子弟,崔琰崔季珪…” “啧啧,以茂才选官,出仕就是一县之长,秩千石的县令。冀州才俊一石,八斗都在这两人身上了!…” 辛茂安慨然神往,充满了对“茂才”的渴望。这可是察举制中,比孝廉更高的选官出身,可能好几年才选一次。只可惜,若是没有顶级的家门背景,再加上出众的学识、传唱的名声,是万万不可能入此通天大道的。 而听到“田丰”的名字,张承负抬起头来,若有所思。渤海田氏的家门,最顶级的茂才出身,举州皆知的才学名气,或许才是田丰一身“傲气”的本钱… “至于渤海郡中的另一个名额,则给了渤海高氏。说起来,渤海高氏本身清流士族,眼下却偏向了武勋。传闻高氏的族中子弟中,习练武艺弓马的大有人在,倒是文采不兴。而渤海靠近幽州,马匹易得。高氏甚至组建了一支百人的骑兵,也不知把资粮都在这些上面,究竟所图为何?…” 说到这,三师兄辛茂安摇头叹气。世道不平,各地的世家豪族,也都各有心思,有了变化啊! (本章完) 第15章 你死我活的斗争 第15章 你死我活的斗争 祠庙的偏殿之中,太平道师徒众人跪坐谈论。香炉的青烟缭绕,天下事掀开一角。汉末天下的士族豪杰,也第一次被张承负亲耳听闻,划过数千年的沧桑。 “茂安师兄,渤海高氏可有什么弓马娴熟、武艺出众的子弟?” “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嗯,好像高氏确实有个厉害子弟,唤作高览高元伯。年纪的话,大概也二十出头。高氏好像在给他运作渤海郡中的官职,不过渤海郡士族众多,他恐怕也只能从两百石的县尉干起。” 辛茂安博闻强识,谈起冀州人物来如观掌纹。他笑着看向张承负,打趣问道。 “小师弟,你怎么对弓马武艺如此关注?莫不是也想习练一二,投效一方?不过这条道一看天赋,二看出身,三看资财,同样难走的很。你年纪还轻,不如安心跟着老师,习练医符巫道。等经年有成,若是能继承老师的一二本领,那也是世家大族的座上客,一辈子富贵无忧!” “…是!谢师兄指点。” 闻言,张承负默了默,笑着应是。他心中思忖,看来师父张角起事的决心,并没有向这位士族出身的三师兄透露。就是不知道其他师兄们,又有几人知晓,几人猜到,立场又是如何。 “老师,八郡说完,便还剩下魏郡。魏郡是冀州刺史部大城邺城所在,为刺史驻节之地。朝廷目光时刻注目,就少见高门世家。所以,魏郡虽然士族众多,但没有一家士族,能久占孝廉的名额。” 说到这,辛茂安深意一笑。而张承负思索片刻,也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 只要东汉朝廷的威望还在,那么刺史部所在的郡国,就接近于高度的直辖。这一郡的人力物力,朝廷掌控的极深,自然也就少了世家大族的份额。而世家大族要扩张,必然要兼并土地、接纳投附、逃税避役。这在一州治所的郡国,可没那么容易行事。 “魏郡中没有郡望,能称得上县望的都没有。也就阴安审氏、魏郡高氏、魏郡韩氏、魏郡王氏,勉强靠近县望。这些士族门户,估计家中才小几千亩地,和世家的动辄万亩、数万亩,完全无法相比…而魏郡的两个孝廉名额,倒是难得能够按才学分配。嗯,当然得是魏郡士族出身…” 这一番评点介绍,冀州九郡的政治形势、世家大族的权力格局,也就跃然纸上了。大贤良师张角微微点头,沉吟了会,又再次开口。 “茂安,冀州之外,朝廷之中…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朝中大事?…哦!老师,朝中三月间有一件大事,是三公中司徒陈公(陈耽)因上书直谏,被免去了司徒的职位。而根据最新的消息,上个月太常袁公(袁隗)迁为新的司徒!” “哦?司徒免职?” 听到“三公免职”这样的消息,张角眉头扬起。这种级别的重臣变迁,毫无疑问代表着朝中权力格局的剧烈变化。 在大汉朝廷中,最主要的政治矛盾,就是宦官与士族高门间的权力争夺!这场漫长的斗争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从桓帝持续到灵帝,经历了两次党锢和党锢升级,眼下还在愈演愈烈。党锢士人的连坐范围,甚至已经牵连到五族了。 司徒陈耽的政治立场,非常明确,就是站在士族一方,对抗宦官的。他的免职,必然与宦官有关,并且将会进一步影响到朝中双方的势力,进一步激化双方的矛盾,让大汉朝廷失能。而这,也给了地方上反对朝廷的各种力量,包括各地的太平道,发展壮大的空隙与机会。 “茂安,司徒陈公因何免职?” “哎!老师,此事说来话长…究其根本,还是陈公直谏朝廷的贪腐。陈公直言朝中的太尉、司空,都看着宦官们的脸色行事,‘放鸱枭而囚鸾凤’,放任宦官子弟而迫害清廉士人。而这样的忠直之言,让宦官们深为嫉恨,皇帝怕是也心中不喜…” 说到此处,辛茂安神色黯然,慨然叹息。 “当是时也,司徒陈公,谏议大夫刘公,还有几位清直无畏的御史,一个年轻的议郎曹操,一同署名上书进谏!而皇帝见了这份谏言,当面斥责了太尉许戫、司空张济,但对宦官子弟们的贪腐结党不置可否…” “等此事过去,不过一个月,宦官们就上书诬陷陈公有罪。而皇帝居然听之信之,把陈公免职。甚至新上任的司徒袁公,也是宦官们看中提议的,恐怕会与宦官们同流合污。这大汉的朝廷,怕是一片昏暗,再也见不着太阳的光明了!…” 听了这一番话,大贤良师张角沉吟不语。宦官们扳倒了士人一方的司徒陈耽,换上了个看起来中立的袁隗,在朝中的势力大涨。那么党人们寻求解除党锢,怕是更无半点希望了。 这些被党锢波及,对朝廷皇帝心怀怨恨的士人,就是天下民心的变化。反对朝廷的士人力量,在各州的地方积蓄,就像东海吹起的风浪。趁着这风浪,太平道或许可以更进一步,把“天命更替”的口号,传播到更多的州郡,直到天下有变… 另一侧,张承负若有所悟。他看了看不准备开口的其他师兄,想了想,主动问道。 “茂安师兄,这个议郎曹操…是何等人物,年纪多大?” “议郎曹操,曹孟德?哦!这是个年轻刚直的忠志之士!年纪嘛,大概二十七、八,和我差不多。嗯,可他做过的事,却比我厉害多了!” 提起“曹操”,辛茂安面露钦佩,仔细说道。 “这位曹操,祖上本也是宦官家族,是费亭侯曹腾之后。费亭侯虽是宦官,却选贤举能,颇有清名,与十常侍这种奸宦不同。所以算起来,曹操也是士族的自己人…” “至于这位曹操得以扬名,是因为两件大事。一个是名士许公的点评,‘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被当时的士人奇之。另一个则是七八年前,他任洛阳北部尉时,用五色棒依律棒杀了宦官蹇硕之叔蹇图,从此和宦官划清了界线,就此势不两立。” “宦官与士人之争,是奸邪与忠正之争,涉及根本,容不得左右摇摆!如曹操这种议郎,忠诚直谏,不顾生死,便是大汉真正的忠正之士。而袁公因宦官的支持得了三公,却让人难以评价了…” 听到茂安师兄这一番代表士族的肺腑之言,张承负摸了摸下巴,也同样难以评价。 “曹操?…” 大贤良师张角若有所思,看了张承负一眼,又对辛茂安好生安抚道。 “茂安,党人素来与我太平道友善。我精研星象,看这十常侍眼下虽然势大,但寿数也就在七、八年内。届时,朝廷的局势,必然会有大变…” “啊,老师!此言当真?!” “嗯。” 大贤良师笑着点头,又问道。 “朝廷之中,可还有其他大事?” “其他大事?…” 辛茂安捏着手指,回忆了会,愤然答道。 “皇帝荒淫。去年,皇帝在宫中开设商铺,让宫女们互相买卖、盗窃和争斗。而皇帝穿着商人的衣服,饮酒看戏取乐。然后,皇帝又在西园逗狗玩乐,给狗戴上了士人的冠帽绶带,令士人蒙羞。后面,皇帝还亲自驾着四匹驴子拉的车,在宫中奔驰周转,而京城的宦官子弟也纷纷效仿…” “皇帝如此行事,真是无德至极!天下士人之心,已经丧尽了!” “…” 听到这番描述,张承负哑然失笑。而大贤良师张角也一时无言。好一会后,他才摇了摇头,叹道。 “皇帝失德,罪及天下,火德已衰,土德当兴…有这样一位皇帝,汉室的气数,显然已经尽了!…” 闻言,辛茂安也点了点头。天下士族,大多对灵帝厌恶不满。只是朝廷手中握着大汉军队,士族高门们哪怕不满,也不敢出头作乱。 不过,他们不敢出头,不代表他们不希望别人出头。各地的民变作乱,羌人的起义反叛,以及太平道的飞快扩展,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士族高门,在坐视旁观,甚至暗暗推波助澜。 “茂安,冀州之外,天下各地,可有什么大事?” “冀州之外…嗯,去年末,鲜卑寇幽并二州,掳掠很多,离我们冀州也不远。” 辛茂安回忆片刻,看着张承负,笑着道。 “对了!这次鲜卑寇幽州的时候,有位弓马娴熟、武艺出众的辽东属国长史。他以二十多岁的年纪,仅仅率领数十名骑兵,就击破了数百入寇的鲜卑骑兵,可谓是罕见的勇将了!” “据说,他出身很低,仅仅是个豪族的妾生子,各种求告,才成了本地太守刘公的御车侍从。而刘公得罪宦官,被朝廷下罪,发配交州日南,这位御车侍从竟然冒死护送。途中遇到朝廷大赦,刘公得以免罪,大为感动下,为这御车侍从求了个举孝廉的名额。他这才得以做官,成为属国长史…” “而这位长史这次立下的功绩,被幽州刺史欣赏,直接任命为了涿县县令,秩千石。能从豪族的妾生子,走到这一步,可真是千难万难,难得罕见啊!” 闻言,张承负心中一动,开口道。 “茂安师兄,这位涿县县令,可是复姓公孙?” “不错!” 辛茂安有些惊讶。他点了点头,答道。 “正是令支公孙氏的出色子弟,唤作公孙伯圭,公孙瓒!…” 太阳西斜,暮色渐渐降临。师徒众人又谈了些闲话,主要还是辛茂安讲述见闻,其他人旁听。这些士族见闻,除了大师兄马元义外,其他人也插不上嘴。 而后,照旧是一顿简单的麦饭粥,只是多了些腌制的葵菜、新鲜的韭菜,还有辛辣的芥菜,以及两片薄薄的羊肉脯。不用说,这都是辛茂安带回来的。托了这位士族师兄的福,张承负也在年节之外的日子,难得的吃上了肉。这年头,除了士族大户,普通百姓是根本见不到肉的。 大贤良师张角并没有吃肉,而是把碗里的肉脯,分给了高道奴和张承负两个最小的弟子。等众人吃完饭,到了散去的时候,张角又开口吩咐道。 “承负,你留一下。” “是!老师。” 张承负坐在席上,耐心等待。直到一众师兄们都离开了,张角才睁开阖上的眼睛,看向这最小的弟子。 “承负,今日你听茂安讲了这么多…可有所得?” 听出师父话中的考校,张承负沉思许久,纷繁的历史在脑海中闪动。半晌后,他才挺直脊梁,肃声答道。 “师父,我看这天下纷乱的局势,都来自皇帝、宦官与士族的争斗。而到了如今,宦官与士族之间,已是不死不休!双方必然要倒下一个,哪怕动摇汉室根基,也会无所而不用其极!而这,就是天下万民的机会…” 闻言,张角抬了抬眼,望了望年仅十四的小弟子。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道。 “继续说!” “是!黄天在上!如今汉室之天下,之所以还能维系,这朝中的局面还能平衡,不过是因为皇帝尚在,大汉边军尚在…” 说到这,张承负顿了顿,眼神一厉,沉声道。 “天下时局的关窍,就在皇帝一人!若一朝皇帝死了,那宦官与士族高门间,顷刻就要火拼内斗,分出个你死我活!” “而宦官与士族,都在官军中各有势力。一旦双方火拼,妄行废立,那汉室权威顷刻倾颓,大汉边军也就不复为一体…如此大事可图!…” “黄天所鉴!在希望皇帝死这方面,士族党人,恐怕颇为迫切。司隶洛阳若有可为之处,也唯有刺杀皇帝了。而大师兄马元义去往司隶洛阳,恐怕也离不开与党人的合作!只是,弟子始终觉得,党人不可信,士族不足恃…” 听到这一段话,大贤良师张角蓦然睁眼。他深深的注视了会这个最小的弟子,许久之后,才幽幽叹道。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承负,你若是早生十年,这太平道大师兄的位置,交给你才更合适啊!” 祝五一节日快乐! (本章完) 第16章 庙中对 第16章 庙中对 黄天的神牌供奉在祭坛上,不立雕塑,只是一块木牌,上书“黄天”二字。祭坛前的香炉中,松香柏脂早已燃尽,却并没有补充,唯余下一捧香灰。 祠庙内,大贤良师张角与小弟子张承负相对而坐。两人都是麻衣赤脚,不戴冠冕,单是系着一条黄巾。殿中一片沉肃,直到张角轻声开口。 “承负,天齐庙这边的赈灾,已经快结束了。元义这两天就会带数百门徒去司隶洛阳,你和道奴可以和他一起,去巨鹿的庄子。夏播得抓紧了,种粟也好,种豆也好,都不能误了农时…” “天下事,犹如田间耕种,都得看‘农时’。时候到了,该做的就得做。时候不到,就只能勉强,很可能颗粒无收。而哪怕种下种子,也得看天时地利人和,看老天下不下雨,看地上有没有土肥,看人间有没有鸟害虫害…才能最终收获!”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天地总是相应,这种地的学问很大,可一点都不比经书中的少。” 听到师父张角的这一番教导,张承负默默思忖了片刻,才认真答道。 “老师,天时地利人和,都要等待,也离不开人为…大汉皇帝无道,天象频繁示警,天时所向已经明确。而天时真正的大变,大汉朝廷的内乱厮杀,就在皇帝身死的那一刻!” “皇帝荒淫放纵,耽于玩乐,不知守静养生。他祸乱天下,德行有大亏,身体亦有大亏。他虽然看似壮年,却不过一把快要燃尽的柴火。而我笃定,皇帝活不过七年,就会壮年而死!” “!” 听到这一句预言,大贤良师张角蓦然抬头,眼中精光灼灼。他紧紧注视着小弟子坦诚的眼睛,声音中罕见的带着急迫。 “太平黄天!皇帝还不到三十,如何会只活七年?承负,你如此笃定,莫不是…附魂时看到了‘天象’?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敢对黄天起誓?” “黄天所见!老师,我以性命起誓,以皇帝的身体,哪怕没有遭到刺杀,也绝然活不过七年!” 张承负举手指天,无比凝重的起誓道。他知晓这个“天象预言”的分量,和它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灵帝刘宏在建宁元年(168年)登基,如今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他虽然荒淫,但操弄着宦官们的力量,打压着高门的世家大族,稳稳把朝廷的皇权握在手中。 无论地方上世家如何兼并壮大,百姓如何流离身死,边疆如何叛乱四起…只要灵帝还在,大汉的皇权就还在,大汉的武力就还在!皇权所指,十数万全天下最精锐的大汉边军,就依然会依诏而行,如虎而进,无人能挡!而像是董卓这样的边将,只要灵帝一纸诏书,说下狱就下狱,说处死就能处死! “老师,皇帝毕竟壮年,只要还活着一日,那大汉的官军,都会听从他的命令!而十多万凉州、并州、幽燕、交趾、司隶的官军,如洪流般汇向一处,恐怕非人力所能挡…” “官军军法严苛。这些官军未曾接受过黄天之道,只会服从将领军官的命令。而那些朝廷的将领们,他们对于求活起义的百姓,也绝不会手软!哪怕有十万百万,也会屠尽了,首级垒砌成京观。他们是不会拿出粮食钱财,来赈济、救荒与安抚的!…” 说到这,张承负垂下眼睛,有什么残酷的血色记忆,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默然许久,低低叹了口气。 大汉帝国虽然步入末年,但武力真的还在。灵帝荒淫无道的同时,也穷兵黩武,征发了大量的兵役,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边疆战争。帝国战车的车轮在停止之前,是有强大惯性的。而最先冒出来,试图挡住它的人们,往往会被这最后的惯性,撞的粉身碎骨。 “太平黄天!老师,皇帝的寿数只剩下七年。而太子刘辩今年不过六岁,七年后也才是十三。如此年轻的新帝,绝不可能压得住朝廷内宦官与士族的矛盾!…” 张承负眼神发散,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把历史的走向,第一次讲给大贤良师。 “老师!只要能熬到七年后,等到皇帝身死,大汉朝廷内积累了数十年的矛盾,就会完全爆发!宦官们不会束手就擒的,他们的手中有少帝,也有武力。而士族更不可能妥协,再让宦官把持新的皇帝,再继续下去…” “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激烈争斗下,只要有一方,发出外兵入京勤王的诏令…那汉室的权威,就会轰然坠入低谷!而大汉精锐的官军们,就会为了宦官与士族的权力争夺,互相内乱、互相厮杀起来!凉州、并州的边军入京,幽燕、交趾的边军未必还会服从朝廷的调令…” “到了那个时候,再发起整个天下三十六方的黄巾起义,局势就会大有不同!至少我太平道经营十多年的冀州、豫州、青州,顷刻间就会变色…” 听到张承负描述的那种未来,大贤良师张角微微仰头,看向漆黑的殿顶。他似乎透过殿顶的阻碍,透过降临的暮色,看到了真正的黄天之时!他就这样望了许久,许久之后,轻轻一叹。 “承负,若皇帝寿数,果真只剩七年。那天下事,就还有可为!只是…天时不仅是天数,是皇帝的寿命,还有气候风雨。这大河两岸的百万百姓,又真的还能等七年吗?前年的大疫,去年的水灾,今年的大疫加旱灾…天下失德,明年又会是什么灾祸?” 听到这一句发自灵魂的询问,张承负失了声。他知道明年是什么灾祸,更知道后年是什么灾祸。因为黄巾起义之所以能如此跨州连郡、声势浩大,背景就是“三年大旱、人相食”,就是史书中记下的“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 “老师,明年…是北方大旱。后年,还是大旱。有飞蝗起…” 张承负声音干涩,说出了这一句天象的“预言”。而大贤良师张角听到这一句话,身体瞬间绷紧,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三年大旱?三年大旱?!” “老师,或许我看到的天象,不一定准确…对,天象也会改变!或许一只遥远的蝴蝶,就能使天象完全变化,带来雨水…” “.” 祠庙中一片寂静,师徒两人僵硬坐着,就像两块石雕。他们都不是高坐庙堂上,无视小民哀哭的衣冠绶带。他们也都明白,这“三年大旱”,对于黄河两岸来说,究竟意味着多少万人,多少百万人的死亡!而指望腐朽的大汉朝廷赈济救灾,就像指望老虎割肉喂给羊,是绝无可能的。 许久之后,大贤良师张角才低下头,叹了口气。他声音疲惫而无力,但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坚决。 “承负,天下的百姓,等不了七年了。我太平道的百万信徒,也活不了七年。若真是三年大旱,除了起兵之外,便再无其他的选择。这就是道,道中有命,命定需行…无论是成是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 闻言,张承负默然许久,缓缓的点了下头。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神中含着些星火,再次开口道。 “老师!天时已经定下…但地利还可争取!官军最为精锐难挡之处,一在甲胄兵器与战阵,二在边军披甲突骑!而这两者,在平原上纵然难敌,可若是入了险峻的山里,十成的威力就去了九成,再也发挥不出来了!” “我冀州向西两百里,就是太行群山!太行南至司隶河东,北至幽州涿郡。其间不仅有阻隔的群山,还有上党盆地、晋阳盆地、临汾盆地、雁门盆地…延伸至整个并州!” “并州山河表里,东据太行,西限黄河,外有山河之险,内有平原之利!太行群山中,黑山众、白波众,都尊奉您为老师,受过太平道的恩惠。他们许多人都头戴着黄巾,供奉着黄天神牌。若是能提前传道布局,在并州太原郡、上党郡、雁门郡、西河郡,广纳黄巾门徒,传播黄天正道…” “那等三十六方同时举事,天下各州处处烽火,并州或许也可里应外合,举起黄天之旗!十万黄巾入并州,夺下上党、太原、西河、雁门四郡,就足以凭借地利,抵抗十万精锐官军的讨伐!而哪怕最糟的情形,三郡图谋未成,只成了黑山众所在的上党一郡,也足以在太行群山中,保留下数万火种!…” “而只要撑到皇帝死,天下大变,大汉官军分裂内斗…再从并州东出,取下幽、冀两州,那就是光武霸业的根基,天下事大有可为!黄天之道也其道大光!…” “十万黄巾入并州,尽可能的保留火种?…” 听到这一番宏观全局的战略规划,大贤良师张角闭目不语,一向平静的脸上,也罕见的显出变化。足足两刻钟后,他才目光深邃,神情复杂地,看向张承负。他的声音很轻,但还是问到。 “承负,在你附魂看到的‘天象’里…三十六方的黄巾举义,难道都失败了吗?…” “…老师…” 听到这一问,张承负咬紧了嘴唇,慢慢垂下了头。数十万、上百万黄巾头颅的京观,垒砌在长社、南阳、东郡、广宗、苍亭、下曲阳,全都记录在史书里。还有上百万更多的饥民,饿死在原野上,饿死在荒村中,无人提笔记录,无人知晓多少。 这一刻,汉末百年的乱世汹涌而来,从汉末到三国再到两晋,直到五胡乱华,天下人口十去七八。张承负不知如何回答。但他的表情,就已经回答了一切。 “苍天已死!黄天若是同样死去…那这个天下,又还会剩下什么,又会走向何方呢?天下的百姓,又能活下来多少?…” 张角仰起头,幽幽慨叹。他的声音微哑而苍老,像是从古老的原野而来,又像是最年迈的老农。他没有问更多的“天象”,求道者要知晓适合而止。他守静定心,垂目许久后,才再次开口。 “承负,你刚才说,‘十万黄巾入并州’…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粮食从哪里来?” “老师,并州虽然贫瘠,但各处盆地依靠山间降水,依然可以开垦荒地,种植耐活的粟米与豆子!只要能熬过最初开荒的三年,没有官府的盘剥赋税,百姓是能自给自足的…” 听到这个回答,张角摇了摇头,只是道。 “承负,你没有开荒种地的经验。农事最难之处,就在于开荒。开荒三年说起来容易,可这青壮男女开垦忙碌,所消耗的粮食,可是实打实的!在冀州开荒尚且不易,更不用说贫瘠的并州山区了…” “若不备下两年,或者至少一整年的存粮。那所谓的十万黄巾入并州、入太行,不过同样饿死而已。可是,灾旱之年,粮食又从哪里来?并州的士族,恐怕不会像冀州这样,拿出粮食支持我们…” “老师!冀州的士族,也从未支持过我们!那些世家大族,施舍的那一点点粮食,对数十万冀州灾民来说,对他们手中放到发霉的存粮来说,又算的了什么?” “更何况,党人士族眼下看起来反对朝廷,与我们站在一边…但只要皇帝一纸诏令,解除持续了三十年的党锢…那这些党人士族,就会瞬间改变立场,加入朝廷的军队,把我们这群蛾贼镇压下去!” 说到这,张承负挺直了脊背,咬着牙,就像绷紧的弓。而他口中的话语,则像是最锐利的铁箭,含着最冰冷的杀意。 “党人不可信,士族不足恃。豪强则是墙头草,寻着机会往上爬。真正信奉黄天之道,要求太平的,只有活不下去的无数百姓!…” “而这灾荒之年,百姓饿殍遍地,连一碗米都没有。那谁的手里有存粮?只有士族豪强,尤其是高门的世家大族!凭什么世家大族能占着粮食,逼死百姓,百姓不能起来,杀掉这些世家?…” “在承负看来,要求十万黄巾一年的粮食,便只有一条路!打破世家大族的庄园!巨鹿耿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中山甄氏、渤海田氏,这等郡望世家,只要打破一个,就是几万人一年的口粮!再往下,各县的县望世家,手头也有数千上万人一年的存粮…” “太平黄天!只要把冀州的世家大族尽数破了,逼着豪强们也一同手头沾血,沾上世家的血…别说十万黄巾,就是二十万、数十万黄巾,也能养活的起!!…” “而入了并州,也是一样!破了太原王氏一门,再把他们的田地分给百姓,就能多养两三万人!…” “!!…” 听到这一番杀气腾腾、惊世骇俗的话,大贤良师张角悚然而惊,骤然睁大了眼。他用苍老的眼睛,死死盯着张承负无比坚定的神情,就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弟子。 (本章完) 第17章 不说了,去种地吧! 第17章 不说了,去种地吧! “玉盘玉盘,你可曾见过太平年? 玉盘玉盘,你可曾知晓黄天何时到? 玉盘玉盘,你可曾见过百年耕耘千年苦?田垄千万行…” 明月皎皎,童子们的歌声,从祠庙外飘来。经过了近一个月的教导,哪怕张承负不在,童子们也能自己维持起基础的秩序。集体的生活就像一把耐心的木锤,一点点把糯米一样的童子们,捶打成黏合的糍粑。而信仰的光芒,与新芽一起,都在慢慢的孕育生长。 祠庙内,师徒两人对坐无言。童子的歌声欢快飘扬,与殿中的沉肃形成鲜明对比。大贤良师张角微微仰头,静静听了许久,才轻声感慨。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童子者,道之种也,天地之气所生,承太平之命,以继三才之化也。” “承负,你对这些孩子的教导很好,虽然不知受何启发,但确实自有一套章法。但唯独有一点,就是杀气太盛了。这或许和你出生的经历有关。而我遇到你那一夜,你一个童子蹲在村口。当时夜天独曜,其行偏西,游而不依轨,是为天煞之象…” “道德经说,‘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太平经也说,‘天以和气生万物,人以德气化百姓’。修道贵中和,不可怒盛…” “你刚才说的,破世家而救黎民,或许确实可为。但这条道更难持本心,稍稍偏颇,就会比你五师兄谢初,还要容易善恶颠倒。而世家大族是天下的中柱,是士族中的领袖。与世家为敌,也就是与士族为敌,与大汉天下为敌!这条路成事之难,恐怕阅尽史书,也从未有过…” 听到师父委婉的规劝,张承负低着头,脸上的坚定未曾改变。好一会后,他才开口道。 “老师,是一家世族死,还是数万百姓死?两者孰轻孰重?谁又是天下的根本?或许,眼下的世道有明确的答案。可在弟子这里,这答案却是不同!” “黎民百姓,本就是死中求活。您与百姓同道,死都不怕,还怕杀世家的头吗?弟子也死过了一次,也愿与百姓同道…便是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这两句决意的话说完,殿内便再次安静了下来。师徒两人都默然不语。 在这世家掌控天下数百年的汉末,天下人还没经历过两晋五胡的惨状,没见过世家大族在胡骑南下时的丑态。世家大族在人心中的权威,犹如神圣传承的烙印一般,可没那么容易瓦解。而天下的知识文化,也有八成以上,垄断在他们的手中,只有少少的些许,漏到了底层。毕竟,纸张的成本还很高,而最原始的拓印,才刚刚问世… 半晌后,大贤良师张角轻轻叹息,再次开口道。 “承负,你若决心与世家为敌,与大族为敌…那谁又能治理天下,教化百姓呢?” “老师,当然是百姓自己,来管理自己!百姓之中,能信我太平道,学我太平教义的,便可为太平道人。他们就可取代士族,教化天下的百姓!只要有一份公心,哪怕学识上差些,也足以胜任乡里村里的管理了…而若是公心不在,学问越多,或许越是危害黎民!” “再说,冀州一郡数县,常常六七百吏员。哪怕七十个都是世家大族,那下层的六百个小吏,也都是普通的寒门乃至庶族出身。这些才是能我们能合作的对象!必须由我们的人取代世家大族,牢牢掌控住州郡的核心权力,再选择认同我们的小吏改造吸纳!” 张承负沉声回答,脑海中早已有了某些历史的图景。张角看着弟子坚定的神情,听着祠庙外的歌声,默然思量。是了,这就是一套完整的法统了,从培养童子开始,太平道徒为骨干,小吏为辅,百姓自己管自己… “呼!道在人行,天由人应。天下治乱,虽有天象之变,其本在人为。承负,你既然下了决断,为师就不再多言。从此,这就是你自己的道,要靠你自去走了!…” 张角垂下眼睛,再睁眼时,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叹息,只剩下深邃平静的目光。他看着这个最小的弟子,给出了最后的建议。 “天下之事,难就难在种地!只有种地,才能养民。种好了地,再论杀伐,方可阴阳平衡。若无生息的本事,就妄行杀伐的天道,只会德行有亏,道不能久。” “所以,承负,带上你的童子营,去巨鹿县的庄子种地吧!今夜说的大话,不要轻易再说。且藏器于身,待天时而动。抱朴守拙,才能行稳致远…” “而这种地的学问,光你知道了还不行。你得教出来,教给你带的童子们。要想取代世家,经史子集都是不可能比过的,只能靠种地!…” 张角耐心吩咐完这些话。他顿了顿,看着张承负欲言又止的神情,温言道。 “你五师兄谢初交游广阔,也善于巫祝道祭。我会让他带些门徒,入太原郡传道,提前做些部署。而你六师兄伍登出生赵国,与黑山众早有相熟。我也会让他入上党郡,带一封书信给张牛角…” “至于为师…等农忙的时节过去,秋收之后,我会南下一次豫州,会见豫州各方的渠帅方主。你若是在巨鹿的庄子种地有成,那我也会带上你,去见见大河以南的情形…” “且去!且去!为师要早些睡了。” “.是!师父!” 张承负默了默,伏在席上,稽首庄重行礼,重重磕了三个头。而后,他倒退出殿门,再次看到张角的背影。那背影粗布麻衣,仰头望着黄天神牌,身形却有些佝偻。 “三年大旱,甲子天数…三十六方举义,黄天何时会临?…这太平的火种,又何时才能燎原啊?…” 夜色无声落尽,转眼又是新天。当五月的鸣蝉,到了徂署的六月,就已经蝉声洪亮,夏日也炎热极了。 大师兄马元义带着数百门徒,驾着牛车,护着张承负和童子们,到了巨鹿的庄子。这个庄子挂在太平道门下,有上百户太平道信徒在耕种,规模不大不小。 而有了大贤良师的庇护,这处庄子的田租,官府的税吏便只收了“什一”,算钱也只收了“百二十钱”。这已经是和乡里大户田主们一样的待遇了。 普通的小民百姓,官府实际摊派征收的田租,已经加到了“什三”,算钱则至少翻倍。两者合起来,再加上摊派的徭役,东汉末年对普通农民的巅峰税率,几乎达到了五成! 至于汉律里所谓的“三十税一”,那是给小民们准备的吗?那是给世家大族与豪强们准备的!小民们不仅听都没听过,做梦也不敢做的这么野啊! “小师弟,你就在这处庄子呆着,好好带童子们种地!不要乱跑,也不要招惹沮氏…” “对了!今年的麦子已经收过了,夏粮也交了。剩下的存粮,够你这五百童子们吃到秋收了。这空出来的地,究竟是种粟还是种豆,你自己看着办吧!” “黄天庇佑!师兄这就南下,去洛阳享福了!” 大师兄马元义戴着黄巾,潇洒笑着,挥了挥手,和张承负告别。随后,他带着数百门徒,赶着牛车,慢慢消失在南方的官道上。而张承负注视着大师兄离去的背影,眼中莫名有些湿润。许久之后,他才摇摇头,深呼口气,对童子们笑道。 “黄天在上!从今天开始,为师就教你们种地!嗯,种地,也叫农学,是天下最根本的学问。对,种地是一门学问,它非常的重要!只有种好田地,百姓才能吃饱饭,太平才能到来!…” “走!我们先去看看仓库里的种子。麦、粟、黍、菽、稻,就是当今天下的五谷。而稻不适合在北方耕种,黍的产出比不上粟,平日里百姓田里种的,就只有‘麦、粟、菽’三种…” 在庄中存储粮食的库房外,张承负又一次拿出了大木板,写下“麦、粟、菽”三个字,讲着最容易理解的作物特点。而童子们坐在泥土上,围成了老大一圈,还引来了乡人的围观。但这位“符师”说着说着,乡人们就不大能听懂了,写的字更是没人认得。毕竟,乡里人怎么会识字呢?他们也没地方去学啊! “黄天在上!作物的生长,离不开水和肥料。水很容易理解,而肥是什么?是土里的养分,是能让作物生长的地力。至于具体的肥料…嗯,后面会教你们堆肥的!放心,会让你们每个人都亲自实践!…” “麦、粟、菽这三种作物中,小麦耗水、耗肥最多,可以记为‘水2肥2’。如果有充足的水灌溉,它的亩产平均是三斛(180斤),可以记为‘产3’。水2肥2产3…” “粟米耗水大概只有小麦的一半,对土壤肥沃的要求也不高,可以记为‘水1肥1’。若是水肥足够,它的亩产是两斛(120斤),可以记为‘产2’。水1肥1产2…” “至于菽豆,它的耗水和粟米差不多,还是记为‘水1’。可它对肥料的需求却很低,甚至能反过来补充地里的养分,嗯,就记为‘肥-1’吧!而菽豆的产出,则是一斛半(90斤)。水1肥-1产1.5…” “这三种作物,平均起来,应该是这样的特点。但要记住,作物是活的,不是死的。它可能增产,可能减产,可能受到虫害鸟害,也可能像现在一样,旱灾缺水。所以,我们心里想的、算的,和实际种起地来的结果,其实往往差距很大!但学问始终是学问,是现象背后运行的根本,是早晚能用得上的…” 虽然张承负已经尽可能的试图简化,但他的农学启蒙,对童子们来说,还是有一点难。好在,这些童子们其实都帮家里种过地,都识得五谷。他们也大概知晓这些作物的特点,只是从没有量化过罢了。 “好了,为师问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水,田地足够的肥沃,那该种什么作物?” “种麦子!麦子产的粮食最多!” “很好!麦子的亩产确实最高。而那些世家大族们,占着最好的田地,最为充足的水源。他们庄园里日常种的,大多就是以麦子为主!” 张承负笑了笑,神情却又一次严肃起来。他指着田野中留下的枯黄麦杆,郑重问道。 “可若是我们种下了麦子,前几个月都长得很好,却在成熟前遭了旱灾…那么,之前几个月浇灌的水、消耗的地力、付出的辛劳,还会有产出和回报吗?” 童子们议论纷纷,片刻后,还是最机灵的张守存举手站起来,回答道。 “张师,遭了旱,就没收成了!之前的的力气,浇的水,就都没用哩!” “不错!一旦在成熟前遭了旱灾,那就往往会是颗粒无收!哪怕收了,许多也是空心的谷粒!” 张承负点点头,神情一厉,沉声道。 “种地必须从播种到收获,全程都安安稳稳,不出任何纰漏。这就是我们种地时,最需要谨记的第一件事!种地关系到粮食,粮食关系到人命,它就必须要求稳!” “种地从不是一分付出,就能有一份回报的。它必须是十份付出都满足了,作物才能长成,才会给你十份的回报。若是只给了九份,那往往就只能有一份勉强的回报,甚至是一份回报也没有的!” “所以,这水肥的要求提升一倍,种植的难度提高,就不止一倍,而是翻上两翻!而小麦虽然产量高,对普通的小民百姓来说,却是风险最大的作物!一旦遇到旱情,世家豪强、乡间大户,抢占了仅有的水源…那小民种的麦子,就等着绝收吧!” “只有粟米和菽豆,才是灾荒动乱的年份里,适合小民百姓们种的作物。它们也更适合贫瘠的土地,尤其是最容易活的豆子,可以在丘陵和山地上种。而收过一季麦子的田里,肥力已经不大够了,就必须靠种豆子,来补一补肥力…” 说完,张承负扬起嘴角,看着这群有的听懂、有的茫然的“弟子们”,最后道。 “所以,都准备准备,今晚好好睡觉,养足精神!” “从明天开始,我们早起,种豆子!…” (本章完) 第18章 在河北的田野上种豆子 第18章 在河北的田野上种豆子 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六月的炎炎夏日,是夏播农忙的季节,也一年中农事的关键时候。 每当立夏到来之时,从洛阳朝廷到地方州郡,乃至于县乡,都会祭祀日神,也就是南方赤帝。祭祀的目的,是祈求阳光普照、万物繁茂、农田丰收。而这首传唱的祭祀神歌,也有一个更有名的名字,叫做《朱明》。后世朱元璋建立明朝,之所以取“明”为国号,就是来源于此。 “朱明盛长,甫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尝。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 乡民在田地间忙碌,田歌在夏日下回荡。既有这种古老晦涩、难以理解的祭祀神歌,也有更加通俗易懂,指导农业生产的农歌。在识字率低下的时代,歌谣就是乡野间传承知识经验的唯一载体,是属于农民的“文化”。 在巨鹿家乡的田野上,张承负带着童子们,哼着农歌,扶着耕牛,在田间地头播种着豆子。种地从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但却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忙碌。 “春分开地早,选豆须干好。牛行犁直过,耙平莫高皱。 点种三五粒,莫贪深与薄。隔行三尺许,行里留双脚。” 种豆又叫“种菽”,要选上好的大小豆种。大豆就是黄豆,小豆则是赤豆,算是红豆中的一种。至于黑豆,此时品种还没成熟,要到南北朝才会渐渐传开。 眼下的六月早已不是春分,而是已经小暑。麦-豆套种就是如此安排,在麦收之后于原麦田套种小豆,利用麦茬地的余墒再获一季豆粮。这种“小暑后种豆”的做法,好处显而易见,那就是一年收两次,粮食产量高嘛! 虽然种豆的季节不同,但农歌中的道理还是一样。同样,在冀州的民间,还有另一句简单的农谚,讲述夏麦后的夏豆种子。 “夏至豆,拔了头;立秋豆,结疙瘩…” “哞!哞!” 黄牛发出低沉的哞叫,似乎是童子们太矮,扶它的位置不对,碰到了柔软的腹部。 “好牛儿!乖乖耕地…稳一点,慢慢走,把地耕深些…直着走,不要斜!” 张承负贴近牛耳念叨,摸了摸老牛的头,安抚了一会,老牛才继续耕地起来。这头老牛的身后,用挂着一根长柄的木犁,随着牛的走动,能把底层的土给翻出来。所谓木犁,就是以木质犁架为主、装配铁制犁头和犁壁的传统犁。而根据单牛还是双牛,木犁形制也会有所不同。 冀州地区地势平坦土层深厚,非常适合畜力犁耕。这种犁耕,是实实在在,能够带来农田收成增加的。有时增产的幅度,对比起没深耕过的田地,甚至能达到两成! 像是此时世家大族的庄园,他们拥有的牛较多,通常会用“二牛抬杠”式的双牛犁耕,就像汉墓壁画中出土的那样。两头健牛并驾,用横木轭套在牛肩,共同拉动一架犁,农夫在后面扶犁耕田,就能轻松许多。有了足够的牛力,就可以深耕硬土,把更底层的肥土翻到表面,增加地力。深耕也能把地下埋藏的虫卵暴露出来,用阳光晒死,减少虫害。 当只有一头牛的时候,就只能用眼下的单牛犁。这犁有着长直犁杆和垂直插入横木的犁枷,看着很是简单,但操作起来要自己控制方向,其实比双牛犁要繁琐。 普通的小户之家,亲戚几十口,通常才能凑出一头牛来。而绝大多数的贫民农户,甚至连一头牛也没有。当没有牛的情况下,就得用人力来耕田,出更多的力气,也耕不了太深。 这当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百姓都知道牛耕的好处,但实在是买不起牛。耕牛这种生产资料,在《九章算术》里出现的价格,是“用牛二,直五千”,一头得2500枚铜钱才行。而此时一斛粮食不过数十钱,一头牛算成粮食,通常得60斛以上。普通的平民百姓,又哪里攒的下这么多钱来呢? 而稍微富裕一些的农户,哪怕有耕牛,遇到灾荒,存粮不够,也同样熬不住。他们只得折价把牛卖了,去买大户们高价的粮食熬过去。就像这几年的灾害时,乡间大量增加的破产农户一样。在天灾人祸之下,大河两岸的数百万的农民百姓,正在急剧的走向赤贫。与之相对的,大汉的世家大族与豪强们,却在灾年飞速的壮大,吃着平民的血与肉。 “日神昭昭,耕田耕田…耕牛才是农耕最重要的助力!一头牛能出的力气,能顶三五个丁壮。而它吃草就能活,每天还能拉出四五十斤的牛粪。牛粪能晒干了当燃料用,也能堆肥后肥田…” 张承负一边耕着地,一边对周围的童子们讲着。耕牛有限,庄子里一共才十几头。年纪大些的少年,就只能自己拖着犁挖,晒红的脸上累出层层的汗。而小些的童子则在后面跟着,在犁出的田垄间低头“穴播”。 此时田间播种的方式,既有穴播、条播等精播方法,也有散播法。而散播通常是对麦、稻这种谷粒小的作物,也是世家大族田地众多时才会用。像是眼下种的豆种较大且宝贵,普通百姓必然要精细点播的。 就像农歌中唱的那样,“点种三五粒,隔行三尺许”。前面的少年扶着耕牛,后面忙碌的童子们三尺一行,在犁出的每行浅沟中隔着点穴。每穴种三到五粒豆子,再以脚抹土或用耱盖土。耱是一种类似大木梳或板的农具,用于碎土和镇压土壤保墒,也就是帮着弄出田垄的。 这种边犁边播的作业提高了效率,也确保种子均匀下地。而在播种之前,豆种要先浸泡一夜,才能更好的发芽。 “都靠近些,听我说…你们点穴时,得记住这句话,‘种大小豆,美田欲稀,薄田欲稠。’” “张师,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肥沃的土地大豆种得稀疏些,贫瘠的土地大豆种得密集些。” “啊?为啥会这样?” 闻言,张承负笑了笑,拉住慢走的老牛,掀起衣服擦了擦满头的汗。这个动作有些不符合儒家传统中老师教导的形象,但在田野地头的环境下,却又非常的契合。他笑着指了指地上的豆穴,耐心解释道。 “在肥沃的土地上,豆子能长得又高又大。种得稀疏些,可争取其多分枝而增产。在贫瘠的土地上,豆子就又矮又小。豆种得密集些,可依靠较多的植株保障丰收。稀种是为了增加单株的产出,密种则是为了增加数量…” “嗯,这是一个很好的术算题!让我好好想想,回去出几道题给你们做,顺便在加上计算田亩面积的题目!” “啊!术算题?能不能不做…” 听到术算题,童子面面相觑,许多都面露难色。对他们来说,最难的就是术算题了。只有一小部分聪慧的,眼中才显出期待。只是,当术算和真实的农业生产结合起来,就有了生活中应用指导的价值。童子们也都明白,学这些东西,是真真切切,能够用得上的。在讲通了这一点后,童子们便低下头,继续认真的耕种起来。 “呼!终于耕完这一亩了。若是有耧车,这耕种时费的力气,就至少能省上一半!” “张师,什么是耧车?” “就是省力气的,能够借助牛力,自己播种的农具!” “那要是没有牛,耧车还有用吗?” “.嗯,也有一点吧!” 张承负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去下一亩地继续播种。在整个庄子里,以及平日的下乡传道中,他从没见过实打实的耧车。他只是从大师兄马元义的口中,听闻世家大族的庄园里有这种“新式农具”。 在这个时代,确实已经发明出了耧车,也就是三足的播种器。耧车可以安在犁后面,由牛拉动同时开沟下种和覆土,这就大大减少了农民的操作,无需自己低头挖种了。 很显然,这种农业技术的突破,要么还未曾改进成熟、成本太高,要么就是世家大族们敝帚自珍,不愿意把“核心技术”传播出去。而更可能的,是两者兼有。 农业生产力的提高,总是螺旋式的曲折上升。当两晋可怕的兵灾席卷华夏大地,北方的农业生产力还要骤然衰退,各种农业技术失传、水利设施破坏,亩产比东汉某年时至少削上三、四成。这种农业生产的急剧衰退,伴随着小冰河时的寒冷,永久降低了中原地区的人口承载上限,把北方人口削去了一半多! 那时候,整个北方都看不到麦豆轮作,全是一季粟米或是豆子。而要到隋唐大一统时,北方才能恢复到汉末的生产力水平,并且再次向上攀升,迎来新一轮北方的大繁荣期! 日升日中,日斜日落。张承负与童子们的汗水,就这样落在河北冀州的田野上,伴着那些种下的豆子。他们只是在晌午的时候,去树荫下歇息了一个时辰,算了两道术算题。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清歌时起时落,就像安宁悠然的牛叫。等张承负种完两亩地,回头看去,夕阳已经西斜,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又一次用衣服擦了汗,脸上的汗水晒出点点咸痕,隐约有些疼,也可能是太阳晒得。他看向一众童子,都被太阳晒得脸色发红,完全是农民子弟的模样。他笑着问道。 “怎么样?种地苦吗?” “不苦!张师,我六岁就帮家里种地了!现在都十三了…” “我五岁就下地帮忙了!” “我四岁…呃…四岁在看桑蚕,给它们喂叶子!蚕能吐丝,官府派出的税吏收,能抵好些算钱!…” 童子们争相回答,这种田间的辛苦,是他们所熟悉的,也是无数底层农民一辈子都在做的。习惯了农活的人,并不觉得农活有多苦。而真正苦的时候,是当官府的税吏下来,既要收取田租,又要索要算钱,还要苛捐杂税的时候! 这其中,尤其以索要的“算钱”最为可怕。因为,乡间的农户,严重缺少获得铜钱的机会。每年收算钱的时候,整个乡里的粮食都会跌价。拥有铜钱的商人与大户,会尽可能的压低粮价,来从卖粮换钱的农户手中,多盘剥一道。而农户们也不得不贱卖谷物,否则交不上“算钱”,官府的处罚会更为可怖。税吏们借着由头发挥的话,农户轻则卖牛卖地,重则家破人亡… “嗯,是啊!种地不苦,这是在播种希望。有了希望,日子又怎么会苦呢?而真正的苦,是自己辛苦种下的希望,被强行夺走!帝力于我何有哉?不过是千百年前的美好想象罢了…” 张承负笑着摇头,不再提这些。他把黄牛系在树下,看着金色的晚霞,唱起种豆农歌的剩下几段,就像展望着几个月后的丰收。 “雨后苗初出,先锄一遍草。若遇干风起,锄头趁早到。 两月苗如掌,锄根培得牢。三月藤渐壮,须防露水涝。” 这是出苗之后的忙碌,锄草是非常累的苦活,杂草是怎么除都除不尽的。而每次锄后培土,才可以防止倒伏。若是降雨太多,还要尽量排水,防止低洼处涝淹。当然,在眼下旱灾频繁的冀州,这却是求之不得的烦恼了。 “开蝴蝶绕,结荚手勿搅。若见虫咬叶,掐去莫迟了。 四月鞘已满,五月日头少。豆干响粒动,是时收回了。” 等豆子长成开,蝴蝶翩翩而来,就会是田野间最美丽的风景。各种害虫也会冒出来,都得靠农民用手除去。再等种下四个多月后,豆子收获的时节到了,天空飞的雀鸟,地里钻的老鼠,都会闻着香味赶来。 豆子其实还好些,豆粒太大,又有豆荚包裹,一般的鸟不会吃。而麦子长成后的麦香,引来的鸟群,才是乌压压的一片。要尽可能的留住收获,农民就要守在田边地头睡,忍着蚊虫叮咬,不时地驱赶鸟兽才行。而豆子长得更久些,直到豆苗完全枯死,便能再多一点收获。田间的收成,都是这样一点点攒出来的。 “割藤掸土灰,打场勤翻搅。一筛一簸净,装囤防鼠咬。 豆剩好留种,明年再重造。世代种菽人,粒粒凭辛劳。” 斜阳下,张承负嘴角带笑,童子们笑声清亮。老牛沉声哞叫,蝉声也欢快悦耳。一曲农歌唱尽,最后的最后,就是淳朴的祝愿。愿田地丰收,豆谷满仓~~ (本章完) 第19章 在乡间怎么做,才能取代世家士族? 第19章 在乡间怎么做,才能取代世家士族? 七月流火,适合观星。张承负爬上了七丈高的老柏树,盘坐在树顶,看着心宿二的大火星从东方升起,再逐渐西沉,像是划过星汉银河的流火。 微香的柏树上,蝉鸣温和平淡。微亮的夜空里,有许多鸟影徘徊。而微凉的夜风,从北方的幽州吹来,让夏末的夜晚格外舒适。童子的声音,就从树底下喊来,半是好奇,半是向往。 “张师,你怎么爬的这么高?你看到了什么?” “为师在夜观星象。” “张师,那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银河很亮,好像天街。繁星很多,多如灯火。它们比一千八百年后,要亮多了…” “啊?张师,一千八百年,那是多久啊?” “是很久很久。是我们见不到的,很久以后…” 树顶的声音安静了片刻,再响起时,已是窸窸窣窣的树叶声。树顶的蝉鸣终于再次响起,树下已经多了个健壮的束发身影。 星汉在这一刻远去,被树梢的柏叶遮挡。而童子们的脸庞近在眼前,这才是他今生的责任,这一辈子的道。 “七月流火,夏令将尽,秋天快要来了。” 张承负眨了眨眼睛,摸了摸几个童子的脑袋,笑着道。 “这一个多月种豆,豆苗都冒了出来,算是有了些成果。你们计算田亩的术算,也掌握的差不多了。我想着…咳,为师想着,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也教你们一些更有用的术算!…” “啊?还要学术算啊?…张师,我们能不能再多种些地?我一算东西就头疼…” “就是,就是!俺也一样!” 张玄力苦着脸,张元魄也连忙点头。这两个半大小子吃的多,干的也多,力气很大,明显比其他孩子壮上一截,是两个武将的苗子。 当然,比起大他们两岁的“张师”来说,这两个孩子的力气,又算不上多大了。只不过,“张师”不爱显露自己的力气,反而常常一副先生的打扮。大概“张师”就像他故事里讲的“夫子”一样,“既擅长以德服人,也略懂些拳脚”。 “为师教你们的,都是为了‘太平’,而真正有用的东西。你们学会了,就可以教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加入到黄天之道中。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弱小的,就像星星的火苗。而一群人的力量,就是火苗燃成一片,才能燎原大地,为后世开太平!…” 张承负循循善诱,一边温和笑着,一边捡起两斤重的树枝教鞭。看到这“亲切”的教鞭,张玄力与张元魄立刻一个哆嗦,小鸡啄米般应道。 “张师,你教!我们学!…” “嗯。你们已经学过了乘法和面积,我得再教你们除法和体积。而种地的学问,除了种地本身,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就是‘等一场雨’…” 说到这,张承负仰头望了会星象,想要看出什么时候能下雨。可惜,他没有占卜的本领,只是从北方南下的风中,嗅到了一丝水气的味道。于是,他转过头,背着双手,看着围成一圈的童子们,微微昂首问道。 “为师夜观星象…明年可能是旱灾,后年也可能是旱灾。旱灾,就是雨少,一年的下雨不够,在谷物最需要水的时候没水。只要一个多月没水,谷子死了,全年的收成就立刻完了!…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对抗旱灾呢?…” 周围的童子们皱着小脸,努力思索。张生童想了想,第一个开口,接着就是机灵的张守存。 “张师,我们可以挖井!” “对!挖井能够出水!” 闻言,张承负先是点点头,又摇头道。 “挖井是个办法。但村里的井,只有三丈深(6.93米)。没人会挖超过三丈的深井,挖了也不一定出水…而等大旱的时候,这浅井的水很容易干涸。并且,对于这上千亩田的灌溉,几口井、十几口井,都是杯水车薪…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张师!我想到了…我们可以存水!” 张承负有些惊讶。他闻声望去,只看到神情憨厚的张止明,正比划着手指说道。 “我们可以,弄个大一点的水塘,存很多很多的水!” “我也是这么想的!挖一个大泽…就像我家边上的巨鹿泽一样!今年旱着的时候,我爹娘走十几里,去巨鹿泽挑水,回来浇麦地…只是路太远了,最后水不够,麦子还是都死了,爹娘也染了疫…” 张愿朴睁大了眼睛,话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张承负沉默了会,摸了摸他的脑袋,环顾所有人,开口道。 “止明和愿朴,外拙内秀,说出了唯一的办法。要对抗旱灾,没有任何取巧的法子,也指望不上天上的神灵…唯一的办法,就是聚起足够的人、下大力气,修出大水塘来…修出陂塘!…” “只有修出存水的陂塘,在有雨的时候,尽可能的收集雨水,河水多的时候,尽可能收集河水…才能在谷子最需要灌溉的时候,挑出水来灌溉它们!…” “这就是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而种地的事,既讨不了巧,也不能心存侥幸。” “那么,若是为了一年的旱灾提前准备,确保这一千亩种下的豆田有足够的灌溉,能够支撑到收获…我们又该如何实际去挖蓄水的陂塘?先不提建在哪里、怎么建,我只有一个术算的问题:它的尺寸应该是多大?…” 这一问,明显有些超纲。童子们苦思冥想,却根本没有相关的数字经验,连瞎猜都猜不出一个数来。 张承负背着手,嘴角扬起,他很喜欢看童子们思考的样子。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当老师教导学生的快乐。他提出这些问题,其实并不是要听的一个准确的答案,而是仅仅为了让“弟子们”思考而已。 “很好!不要急,把目标记在心里,也把问题记在心里。然后,我们等下雨…” 夏尽秋来,下雨的时候很快到了。幽州南下的寒冷空气,与青州北上的温暖气流交汇,终于给冀州带来了许久未见的一场大雨。 “下大雨喽!终于下大雨喽!” “这场雨好!雨水足,比之前那几滴眼泪多多了!” “都是黄天庇佑!” “对!黄天在上,是大贤良师施法!…” 农户门欣喜的喊声,回响在庄子内外。许多虔诚的信徒,就在雨中,跪着祝祷起“黄天”来。 张承负没有祈祷,而是让童子们摆了几个空的陶罐,放置在雨中的田野里。然后,他就带着童子们蹲在窝棚与茅屋的门口,静静看着雨中的豆苗。 “久旱雷鸣雨欲倾,豆苗苦等望天庭。裂土微根抽嫩翠,甘霖一洒死回生。 黄天垂念怜赤子,太平不远在田耕。一饭千辛终有报,农人拱手谢苍冥…” 张承负摸着下巴的绒毛,念出一首无题的七言。但他重新咀嚼,又觉得这首诗不好。望“天庭”?天庭又如何能靠得住呢?要有水灌溉,还是得看“人间”,看农人自己,看兴建的水利工程! “种地一事,首先是种地,接着就是水利。种地必须要求稳,决不能出岔子。关键时候少了一份水,十份的收成都得完蛋!水利工程,就是那份存下的保障,是老天出岔子的时候,唯一能挽救回来的办法!而能救下粮食,就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张承负如此对“弟子们”说到。而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过去,他把童子们的队长都派出去,测量陶罐中的降雨深度。 要教这么多孩子,他一个人肯定是教不完的。他只能抓十人小队中推举出来,学的最快的队长们。然后,再让这些队长回去,教队里的其他孩童。这也是最初的组织分层,分出队长与队员。 “张师,这次的降雨深度,是2寸(46毫米)!” “张师,我们测出来是2寸1!” “这里是1寸9!…” “很好!你们先把每个罐子的深度都记下。然后,所有的深度加在一起,再除以罐子的数量。这就叫求均值,用除法求…” 哪怕是童子中聪明的队长们,也了整整大半天,来跟着张承负,学着计算最简单的1位“除法”。而后,他们得出了2寸的降雨数据。这个时候,张承负又循循善诱,给了他们新的启发问题。 “好了!你们知道了这一次降雨的深度是多少!那么,我们种下的豆子,在没有人力灌溉的情形下,究竟需要多少降雨深度,才能长成呢?像是今天这样的降雨,得有多少次,才能足够豆子成熟?…” “这个问题,你们肯定没有足够的经验,也凭空想不出来。但你们可以去问庄子里的农户!问那些种了二十年、三十年地的老农!我给你们两天时间,每个小组问出答案。然后,计算出一季豆子成熟,所需要的降雨深度!” “而只要估计出这个数据,那储水的陂塘,究竟要修多大多深,才能满足一千亩豆田两年旱灾的用水…这个我们最初要解决的问题,就能够立刻计算出来了!…” 看着有些紧张、茫然又跃跃欲试的童子们,张承负的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个降水深度的答案。 但他更希望,能从童子们的口中,听到他们计算的结果。他更希望,看到这一组组的童子们,去和农户们交流、请教,然后自己去解决一个问题! “毕竟,师父说的没错…要想用你们取代世家士族,经史子集都是不可能比过的,只能靠种地啊!而种田地、修水利,提高农业生产,把切切实实的粮食摆在眼前…便是组织平民百姓,凝聚郡县人心,那条最为朴实艰难,却又最为光明正大的黄天大道!” 张承负坐在树下,脸上含笑,心神飘向远方。在这天下纷乱的前夕,他没有追逐着那些豪杰名将,追逐着那些英雄人物。他只是踏踏实实的,带着一群亲手教导的童子,去田间种豆子、去计划着修陂塘。这一刻,他终于触摸到了天下的根本,体悟到师父张角教导他的话,还有那些后世的教诲。 “天下之事,难就难在种地!只有种地,才能养民…若无生息的本事,就妄行杀伐的天道,只会德行有亏,道不能久去吧!好好种地去吧!…” 天地是万物的旅舍,光阴是古往今来的过客。这“过客”在张承负的心里,翻来覆去,流转了一千八百载。而天地的“旅舍”中,太阳慢慢悠悠,才升落了两次。 两天后,各童子队的队长们,终于带着答案来找他。他们有的忐忑不安、有的对着答案、有的抓耳挠腮、有的抿嘴还在想。 “张师!这豆子从种下到长成,需要的降水,好像是2尺?(461mm)” “啊?为啥我们得到的结果,是1尺?(231mm)” “老农说了,七八次这样的降雨就行,应该是1尺半!(346mm)” 各种答案争论不下,最后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张承负。他垂下眼睛,和心里估计的350mm降雨量对应了一下,看了眼答案最接近的张生童与张守存。 这两个孩子,眼下看起来,确实术算学的最好,是潜在的文吏苗子。 “为师也不知道答案。因为我没有亲自测算过。” 然而,当张承负开口,他却笑着回答,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随后,他神情一肃,看着众童子的脸庞,认真道。 “太平黄天!要有真正可靠的答案,非得把豆子种上一季,测出每一次降雨的总和才行!这是你们未来要做的一项任务,也是你们以后带队种地时,必须知晓、牢记的一个符数,豆子的需水量!” “而除了豆子,还要测算的,有小麦、粟米、黍米,以及南方的稻米,这些各种农作物的需水量。对于降雨,也要保持记录…” “至于眼下,我们就按照最大的一个数字,2尺降水,来进行最为稳妥的准备!一千亩豆田,生长的四、五个月,需要2尺降水。按最糟糕的情况,那就是这四、五个月,一滴降雨都没有,全需要蓄水的陂塘供应!” “如此计算下来,一千亩的面积,2尺的降水,所需要的水…我们要建一个2丈(4.62米)深的蓄水陂塘,而这塘的面积,就是一百亩!” 说到这,张承负深吸口气,纵身两步,攀到一颗最高的大石上。然后,他站在高处,环顾着、看着每一个童子的脸庞。这一刻,他一字一句的沉声开口,讲述着他千思万想后,太平道未来真正的“发展道路”! 无论此时此刻,这些童子能否听懂,这就是真正的“黄天大道”,跨越数不尽的时光。 “记住我说的话,‘千顷之田,必有百顷之陂,而两丈深最好’!记住这个10田1陂的比例,也记住这2丈的深度!这2丈的深度,对修建技术的要求不高,围拢的堤坝也比较容易修建,不会轻易垮塌…这就是县里乡里、村里庄里,最迫切需要的小型陂塘、小型水利工程的规模!” “无论是冀州还是并州、幽州…所有的乡间村庄,都需要这样的小型陂塘,来应对旱灾与洪涝!只要有这样一个陂塘修建起来,哪怕遇到大灾大旱的时节,乡民们也能保证种出豆子,保证活下去!而只要我们太平道,能在一个乡里村里,动员百姓信徒,修出这样一个小型的陂塘,主持好水源的分配!…” “那么,太平黄天!从此以后,这个乡间的村庄,数百口、上千口百姓的人心,就会彻底倒向我们…他们会从士族压榨的佃户,朝廷统治的蚁民,变成为自愿戴上黄巾的太平信徒!这就是我们太平道的道,生民之道!…” 七月的流火升起东方,巨鹿的村庄中响起黄天的呼唤。大石上,张承负的眼中闪动星火,当着所有童子的面,给自己戴上了黄巾。而后,他目光灼灼,自信笑道。 “来吧!下一步,我们好好勘察下庄子的地形…和村庄中的农户信徒一起,我们一起修出第一个陂塘来,挡住明年的旱灾!…” “愿太平!…” “愿太平!!” 注:汉尺比较小,一尺为23.1厘米。汉丈和汉寸也一样。汉亩则只有460平方米左右。 (本章完) 第20章 干土木活,第一座陂塘怎么修? 第20章 干土木活,第一座陂塘怎么修? 七月下的一场大雨,缓解了冀州的旱情。夏播的豆子,浸润在久违的雨水中,欢快地鲜活了起来。开裂的大地重新弥合,巨鹿的原野上冒出许多翠绿的草叶,连豆田里也冒出了杂草。 只是,从小暑后的夏播,到秋末冬初的收获,还有漫长的四个月。谁也不清楚,等到豆子长到快成熟的时候,会不会再来一次旱情?而今冬的宿麦,又到底能不能种? “宿麦种不了了,只能种豆子和粟。明年还是旱灾,后年也是旱灾,雨水又少又不稳定。黄天在上!这是师父大贤良师夜观星象,占卜得来的天时!” “太一神啊!三年旱灾?三年?旱灾?!…” 巨鹿庄子的庄头,张阿公大惊失色,脚下一时都发软。他胡子颤抖,难以相信的看着张承负,看着这个张角最小的少年弟子。 三年旱灾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一个农民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一个农民愿意相信。但作为太平道门下的庄子,作为戴上黄巾的虔诚信徒,张阿公不会怀疑大贤良师的预言。他只能颤颤巍巍的自语道。 “这怎么办?这怎么是好?仙师能不能求雨…” “太平黄天!我们得在庄子里,修个储水的陂塘出来。有了陂塘,尽可能的收集雨水和河水,等到了豆粟最缺水的时候灌溉…至少不会绝收!得让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一起修这个活命的陂塘。最好,能有熟悉地形的老人家,帮着选一下陂塘的位置…” “是!这是关系到庄子的大事,家家户户都会出人的,男女老幼都会来干活。更何况大伙都信了黄天,出人的事好说…修陂塘,修塘,修河…” 张阿公手中捏着两根揪掉的胡子,苦着脸想了许久,突然一拍大腿道。 “对了!村里有个会修河的李老汉,是魏郡来的,是好几年前,马符师亲自带来的!他是个老河工,好像也修过塘,那什么魏郡的十二老塘!你等着,我这就带他过来!…” “老河工?元义师兄亲自带来的?” 听到这,张承负心中一动。在这个时代,年老有经验的河工,是毫无疑问的专业技术人才。他们就和铁匠一样,绝对不多见,通常都在官府的掌控下。 太平道在冀州传道甚广,接触的百姓数以十万、百万。虽然有“文化”的士族,没几个加入太平道的,但各县各乡的匠人,确实有许多受过恩惠,就此信奉黄天。看起来,师父师兄似乎有意识的,收拢过民间的资深匠人?那这个师门核心的庄子里,是否还有其他的工匠人才?师父让他来种地的这个庄子,似乎并不简单啊!… “小张符师,要修陂塘,就得靠着河,挨着这条洺水的支流修。修多大多深?有个章程没?” “至少一百亩,深两丈。最好能借助地势,少些挖土方的力气。” 李老汉瘦瘦小小的,走起路来却利索的很。他晒黑的脸上眉头蹙在一起,好一会后,他才点头道。 “我晓得了。那就只能建在那条大河坎上。但那一块下面,是庄子已经开出的好田。一旦建起陂塘,蓄起水来,得淹掉好几十亩良田…马符师那边?” “师兄说了,让我做主。三年旱情,储水才是头等大事,也顾不得什么河边地了。” “晓得了。修塘最难的就是征地,能做主就好办了!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李老汉说完,就沿着庄外的洺水支流,麻溜的往地势低的下游走去。而张承负跟在后面,咀嚼着李老汉的话,渐渐品出了其中味道。 “修塘最难的,就是征地?…是了!凡是沿河的地方,基本都是好地。而这样的好地,必然是有主的,还往往是世家豪族的上好水浇地。眼下,为了一千亩的灌溉,就得修百亩的陂塘。若是大一点的水利工程,灌溉一千顷,那就得征百顷的地!” “这一百顷的万亩地里,有多少是河边良田?多少是世家豪族的良田,能这样白白被淹吗?修好的水利工程,是灌溉全县全郡,惠及泥腿子百姓的。而被淹的良田是世家大族的,哪有这样的道理?反正占着河边,又不会缺水,外面的旱田,管它死活呢…所以征地最难!” 值得一提的是,汉代《九章算术》里的方田术记载,百亩为一顷。诸葛丞相去世前,在给后主的遗言里写“薄田十五顷”,就是一千五百亩。一个蜀中的丞相家族只有一千五百亩地。这在汉末的世家豪族里,确实是简朴至极的了。 “喏,就是这儿!” 几人走了片刻,就来到李老汉所说的大河坎。只见洺水支流流过这里,地势明显降低,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凹地”。凹地的面积估计有个大几十亩,也开出不少田地来。只是由于旱情,收了麦子后就没再种,而是等着恢复地力。 旁边的洺水支流一度干旱断流,可能是被上游的豪族引渠抽干了。眼下有了雨,上游来了些水,涓涓细流而下,勉强是条小河。 “修陂塘的位置,最好的就是这?” “对!就是这!靠西的半边有河坎,只要围住靠东的半边,筑起半道坝来就行!这河坎里开垦了地,周围的石头木根,都清理过一遍了,省下不少力气。只要把坝筑起来,把底部的地挖好挖深。再铺一层土,用大木桩使劲夯实了,再铺一层,再夯实。夯实三层,就是陂塘的底。” 李老汉跳下河坎,从西走到东,一路细细说个不停,就好像脑袋里有个现成的陂塘一样。而张承负跟在他后面,认真记着每一句话,这可都是老师傅几十年的经验。 “你看!西半边靠着河坎,坝是现成的,只要把河坎清一遍,铺上些抗冲刷的碎石、砂石就行。可以直接挖那更西边的碎石坡…” “东半边的坝得自己用黏土筑,铺个几寸厚,就洒水润湿,用大锤夯反复捣实,再铺几寸,直到两丈。要想用的久点,迎水的坡隔几丈打入一根长木桩,把外露部分用横木或竹篱连接起来。对!栅栏一样,撑着水劲的,就是陂栅。在坡底砌些石头护脚,抵御淘刷,坡上再铺些碎石来,就和西半边的一样…” “我这说的,都是大陂塘的要求。只要两丈深的话,对坝的要求其实没那么高,只要不那么直,筑成弯曲或马蹄形的,就能扛住劲。哪怕木桩打的稀拉一些,石头少些,土坝筑的没那么实在…也至少能用十几年了!…” 一番话说完,李老汉已经走到了东河口,也就是筑坝的位置。他走着步数,量着河口的宽度,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就像个人形的尺子。这个年代修水利工程,靠的也都是“人形尺子”,用步数来测量。至于能拉一百多步的绳尺?谁有这种宝贝?又不是给皇帝修陵墓… “十步…二十步…一百步…两百步…” 听了这老河工的讲述,张承负的脑海里,也渐渐出现了这陂塘的样子。比他最初计划中的要简单些,但更加实用,细节也更完善。这种大巧不工的设计,最能显出水平来。他跟着李老汉后面,也用步数测了一遍。然后两个人按照自己的步宽,同时报出了丈数。 “老叟估摸着,南北是百十丈出头。” “一百一十二丈!” 一老一小对视了一眼,默契的笑了笑。张承负请老人家继续说,李老汉就指了指西边的河坎,估算道。 “刚才走过了,东西大概是八十丈。八十丈宽、百十丈长,合在一起,大概就是百亩!需要挖的土方量不多,往下挖个半丈,把土夯实就行。要是赶时间,挖个半丈折半也就够了。后面主要的活计,都在筑坝上!赶得紧些,村里凑三百人出来,初冬就能修好!…” “嗯…” 张承负拿出张黄纸,用随身带的的炭笔,写着计算起来。他刚才走过来,测出东西是78丈,南北是112丈,一汉丈是2.31米,一汉亩是461平方米。而乘乘除除算了半天,还真是101亩! 李老汉取整估算出来的结果,和他仔细手算出来的,其实相差不大。这种精度,其实足够在农业生产与水利工程里用了。或许,他教给童子们的术算,也可以再加一些简化估算的办法… “挖上小半丈,算1米。百亩是4.6万平。那就是4.6万土方的挖土量?村里出300人,老弱妇孺2人折算1丁,大概200多丁。520个少年童子,折算260丁。我一个人的力气能算2丁…估计一人百方的挖土量,挖一个月也就每天3方多,确实不算大!” “至于筑坝112丈,高2丈。坝顶宽半丈,下面宽一丈半,按平均1丈来算。大概是2千8百方的筑土量,也还行!挖出的土方,可以就地筑坝…” 张承负细细算了片刻,心里算是彻底有了谱。术算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用在真正的生产建设里的。旁边的李老汉看着他在黄纸上“卜算”,倒是唬的闭了嘴,半点不敢打扰。好一会后,看张承负算完了,他才小心凑上前,问道。 “张…仙师,你算出来了吗?” “嗯,算出来了。” “那这一卦,是吉是凶?这陂塘能不能修?要不要弄个羊头祭祭?…” “?…” 张承负睁大眼睛,看了看黄纸上的算术,又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李老汉。数息后,他反应过来,哑然笑道。 “阿公,是吉的!吉的很!…” “噢!吉利就好,吉利就好!那,要修陂塘吗?” “修!肯定修!眼下豆子种完了,田里活不多,可以先把坝底划出来,开始挖土方。等秋末收完豆子,全庄上下一起动手,再把坝筑出来!” 张承负眼中含笑,看着这规划中的陂塘,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不过,他还是先按捺住了立刻动手的念头,笑着道。 “对了,再开工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啥事?” “得把那群半大小子喊来。让他们在这河坎边上,把我们算出来的工程量,都自己算一遍出来!…” 作为一位“出色”的老师,怎么能放过每一个,让弟子们愁眉苦脸、劳心劳力、实地测算的机会? 张承负二话没说,就把五百多个童子都拉了过来。然后,告诉他们要测算的内容,让52个小组,都要画出一个陂塘来,并且列出陂塘尺寸与土方量。算的最准确的前十个小组,连续十天,每天多奖励一顿午饭。剩下的小组就只能干看着,最后十组则要帮前十名洗木碗。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比较强。 等说完这些,他就笑眯眯的,看着所有的弟子,在这河坎上下跑来跑去,像是一群泥猴一样。而旁边的李老汉瞪大了眼睛,颇有些开了眼界。 “这…这大贤良师的道童,都是这么教的?” “他们不是师父的道童,是我的弟子!” 张承负笑吟吟的,颇有些自豪。而李老汉歪着脑袋,看着这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后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道。 “老叟以前在邺城的时候,也看过些世家大族的夫子,教授那些士族的弟子…各个戴着冠帽,穿着深衣,腰垂佩玉,脚着方履,一言一行都颇有姿态,口中说着之乎者也…却和符师你教的大为不同。” “嗯!士族的子弟学的,自然是为了士族。而我教的子弟学的,却是为了农人。前者在天上飘,后者在地上走。有些不同,也是理所当然!” 张承负笑着解释了一句,并不多说。随后,他眼神闪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老汉,问道。 “阿公,您之前在魏郡邺城?您既然有这种修陂塘的好本事,必然被官府所看重吧?为何会到了巨鹿郡来?” 听到这一问,李老汉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哎!老叟也是没可奈何…这话说起来,就又长了!” “无妨,可以慢慢说。这些忙活的小子们,一时半会是肯定算不出来的。说不定,今天都算不完…” 张承负眼神鼓励,看着李老汉,耐心地等待着。李老汉又长叹一声,开口道。 “老叟原本是漳水十二渠的‘水工’,家里世代都是修河的,名字录在官府的名册里,是官府的工匠。因为有些本事在身,早些年也是个“大水工”,家里有几十亩薄田…” “北边的滹沱河,东边的清河,南边的漳水,哪一条河我没修过?每次官府征发徭役,都会让我管百十个役夫。直到五年前,光和初年的大疫,修河的役夫病死逃亡。修漳水的丁壮凑不齐,漳水又泛滥决口,淹了河边世家大族的良田。管河的郡司空曹吏,立刻把罪责强推到我头上…” “老叟当时就知道,这罪辩不得,只能逃。若是不逃,必然是个捉起来杀头的下场!而能投奔的,愿意庇护我们工匠的,就只有太平道的仙师们了。这瞎眼的世道啊!…” (本章完) 第21章 鼎之轻重,河北治水的故事 第21章 鼎之轻重,河北治水的故事 河坎低洼,榆树筛下斑驳的光影,映在童子们红扑扑的脸上。他们赤足丈量,踏着湿润的泥土,喊着步数像鹿鸣。他们手指写画,数算刻在泥沙上,争论答案如雀莺。 “张愿朴!你算错啦!” “哈哈!玄力最憨了!” “你们脸上都是泥巴,都和元魄一样黑了!” “你不也一样?泥狗娃!嘻嘻!” “叫我守存!我觉得,我算的肯定对…” “哈哈哈!…” 在西斜的暖阳下,童子稚嫩的叫嚷,都化作声声笑语。通红的脸蛋挂着汗水,有阳光闪动,交融如晨露生辉。那蓬勃的朝气,落在河边的一老一少眼中,直把人看的痴了。 “好哇!多好的娃儿们呐!老叟小时候,在老宅的塘边,也是…哎…” 闻言,张承负收回注视童子们的目光,看向叹息的李老汉。这一眼,从童子的笑脸到老叟的痴望,一晃就是四十年的沧桑。 世道的捶打与煎熬,都化作迭如田埂的皱纹。皱纹堆积在五旬老汉的脸上,藏着一生的劳苦与蹉跎。谁人不忆少年时?再回首,唯有一声嗟叹! “没啦!都没喽!…” 李老汉偏了偏头,伸手抹了抹眼睛。张承负默然片刻,低声叹道。 “阿公,既然是强加的罪名,可有向郡吏申告的机会?邺城是郡中重城,有刺史、太守和郡丞,若是能知晓实情…” “张符师,谈何容易啊…” “叫我承负吧!” “嗯,承负符师。郡中小吏一向刀笔娴熟,心狠手辣。既然是诬告,又哪里会给你伸冤辩驳的机会?老叟若是不逃,只要入了狱,必然当天就说不了话了。而等到秋后,直接就是拉出去砍头了事,就此死无对证,免得再被人翻出来查。说不定,老叟死的时候,还能再背些罪,多平些郡中治水的账目亏空…” 李老汉摇了摇头,神情唏嘘。他是个有见识的,四处修河,见过太多的郡县小吏。若不是当机立断的逃了,怕是活不到当年的秋后。 “逃了,逃了!这一逃,做实了罪名。祖辈传下的田地宅院,也都入了官府,归了郡吏。为朝廷修了一辈子的河,最后连祖坟都保不住…哎!没办法的。面对上面的官、上面的吏,咱们小民不就是这样吗?只能在凶和更凶、糟和更糟里,选一个结果。哪怕是别人的罪,也只能替别人背好了…” “黄天在上!这世道确实如此,也到了该变的时候!好在,阿公您逃得及时,应该能把妻儿带出来。” “妻儿…” 李老汉默然不语,又低头抹了抹眼。他看着那些远处的童子,苦笑道。 “…承负,老叟命不好。出逃的路上,我家妇人得了疫。第二年,女儿也染了疫。她们体弱,都没熬过去…只剩下个独子,被仙师们的符水救了,勉强熬过来,却伤了肺腑,干不了重活。他也略懂些河工,晓些事理。还请承负符师带在身边,使唤他干些杂活…也好沾点仙气!” 说到这,李老汉转过身,低头重重一拜,眼看就要跪下了。张承负赶紧把李老汉托起,连声摇头,诚恳道。 “阿公,没有这样的话!我太平道不使唤人。自己有手有脚,力所能及的,自己就做了!…令郎体弱,但懂河工,就和我的弟子们呆在一起,也帮着教导些。倒是阿公您,懂得多,见识广。我却想让这些童子有空时,多跟着您,多学些河工的本事!…” “啊?让我教这些仙师的道童?这怎可?我只是个老河工…” 听到张承负的安排,李老汉先是心中一松,然后又吃了一惊。他连连摆手,摇头道。 “使不得!使不得!老叟当不得先生…” “如何当不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求学无先后,只看达者为师!” 张承负拉住了李老汉的手臂,笑着道。 “黄天所鉴!我们修道的人看重根本,追寻大道。倒也不必学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做派,紧抓着娘胎里的出身不放。他们走到哪里,开口就是我是某地的郡望某氏,你是哪里的郡望、哪家的高门?…” “而我们不一样。我这些童子不仅跟你学,遇到其他有本事的农人、匠人,也要低头求学的!这就是我们的道,太平道的道!” 听了这番“寻道”的话,李老汉怔了怔。他仔细看了看张承负的神情,只看到满满的诚心实意。好一会后,他才神色复杂的,捋了捋胡子,轻声道。 “承负符师,老叟见识少,不大懂,第一次听到这种‘道’。你这‘道’倒是稀奇。但…听起来不错。” “不错吧?你看这些童子的精神劲,我也觉得不错!” 说罢,一老一少看向跑来跑去的童子们,同时笑了起来。这笑声在河边,却与童子的笑声不同,飘得更远些。 众人的笑声飘过河坎,飘过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生机勃勃的豆苗,还有生机勃勃的童子们,直到巨鹿乡野的远方。这世间最平凡旺盛的生命力,就根植在泥土里,根植在乡野间。 “阿公,这庄子里,还有什么其他出色的匠人?” “出色的匠人?大工?嗯,有的!村里有个王木匠,叫王朴,是安平国逃来的。有个赵铁匠,叫赵烁,是赵国逃来的。还有孙石匠孙砺,常山国逃来的。刘篾匠刘竹,中山国逃来的…他们的手艺都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大工,但都是马符师亲自带过来的。” “喔!这么多出色的匠人…那阿公,您叫什么?” “老叟的名字?…哎!旧名不用了,叫我李老河就好!” “.好!” 张承负笑着点头,随后沉吟不语。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听说这么多匠人,他还是又吃惊又欣喜。元义师兄确实早有谋划,各方面都准备了不少。 “既然有了这些出色工匠,或许能试着改进些、造些什么器具出来?就像…” 一些想法闪过心头,但又先按了下来。眼下,可没什么比修塘蓄水更重要的事了。 “张师!我们测出来了!是第一个测出来的!” “我们才是第一个!你只是先跑了过来…” “张师,我们算的对不对?…” 暮色垂落,天色渐渐黑了。分组的童子们陆续涌了回来,带着各种各样的答案。张承负把他们的答案都记了下来,却没揭露正确的答案。因为,至少还有一半的小组愁眉苦脸,今天必然是算不出来了。 “你们算到哪一步了?…” “嗯,不错,明天继续。” “你们呢?…” “嗯??还在测步数?!面积和体积都没算?不会算?!…” 张承负骤然瞪大了眼睛,声音拔高,手中两斤重的教鞭也捏的咯吱作响。他看了看低头的张元魄,还有挠头的张玄力,额头仿佛有青筋在跳。他又看了看这两个组长带的队员,各个都是一样的身体壮实、眼神清澈,茫然的看着他。 “张师?…” “.” 对一个老师来说,最头疼的不是学生小组内抄答案。而是十个“差生”聚在一起,没一个会的,抄都没得抄!好一会后,他才伸出手,使劲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自语道。 “你们这两组憨货,是怎么组出来的?…等这次算完,我一定得把你们几个,和其他人调换一下…不许私下再换回去!” “先过来吧!听李阿公讲一讲故事…嗯,冀州修河的故事!…” 夜色沉静,河边吹着风息,低草覆着星光。童子们吃完了麦饭粥,围坐成一个大圈,看着中心处的石头。石头前燃着篝火,石头上坐着李老河。他没看出什么紧张,只是反复整着衣角。直到张承负笑着鼓励,这老汉才惊了一下,站在石头上作了个揖,又赶紧坐了下来。 “咳!咳!那…那老叟就讲一讲,这冀州修河的故事。我冀州田土富饶,户口众多,全靠河水与大泽灌溉…传说,当年大禹治水的时候,就是从冀州开始的!” “那个什么,哦!古谣是这么唱的…‘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厎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恒、卫既从,大陆既作。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 在摇曳的篝火前,苍老沙哑的歌声,唱着两三千年前的故事。大禹定九州,正是冀州的由来。而大禹治水,从冀州起始,也第一次带来了冀州的富饶。等古谣唱完,篝火的老汉仰着头,看了眼天上的星汉,再看向聆听的童子们。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紧张,只是悠然神往地讲述道。 “大禹那时候啊,并州和冀州合在一起,是当时的大冀州!他从西往东,沿着大河,一路开凿疏通河道,从壶口到梁山、岐山,然后是太原和太岳山南。这是并州的部分。” “然后,他到了覃怀,大概是河内郡。再到漳水,这就入了冀州,到了魏郡了。随后,他发现咱们冀州的地好啊!是白色软和的土壤,应该能出上上等的田产和赋税。但当时河没治好,第二年又降了一等。要想地种的好,就得修河啊!” “大禹就继续治理,一路往北,治好了恒水、卫水,再到了大陆泽。这大陆泽啊,就是这巨鹿郡中心的大泽!也是大禹停过,记下过的地方…” “再然后,他继续向北,沿着大河,直到渤海郡。渤海郡北边,幽州那会还是岛夷呢!而黄河就在这里入了海…” “等大禹治理好了冀州的河,我们冀州就慢慢开垦,变成了‘上上田’的富庶地方!所以自古以来,这冀州富饶的田土,都离不开治好的大河。为啥呢?因为种地离不开水,怕旱,又怕洪涝。河水必须治理了,听话了,才能对庄稼好,而不是反过来害了庄稼!” 前面的话,童子们似懂非懂。但这一段话,经过了今年的旱灾、田间的种地、陂塘的测绘,无论是半大小子,还是十来岁的稚子,都听明白了,用力点着脑袋。 看到这一幕,李老汉高兴的笑了,越发认真的讲述道。 “大禹的时候过去太久,河道一直在变,黄河也变着位置入海。但有一直没变的一点,那就是冀州的大河,都来自西边的并州。这并州的河入了冀州,就有了最重要、最汹涌、也最需要治理的三条大河:那就是清河、漳水与滹沱河!” “清河为啥重要呢?因为它的上游,通着黄河哩!黄河以前在渤海入海,现在改道到南边青州。但还是有一条支流,往北经淇水,流入清河…只不过,黄河水里总是带着泥沙。它到了清河,水慢下来,就会把泥沙也沉下来!所以,清河常常淤塞,要是不经常疏通它,遇到降水多的年份,它一定会发洪涝的!…” 李老汉讲的这些,童子们估计只能听个大概,但张承负是完全听懂了。这清河是黄河在河北入海的那一段,也就是后世的“永济渠”,能一直通到涿郡去。 而曹操攻入河北后,第一件事就是“开白沟”,把当时已经淤塞的清河打通。这样才能保证后勤的水路粮道,一路从豫州大本营入黄河,再入冀州。只有打通这条河,他才能支撑的起十数万大军的北上。 “接着就是漳水。它是从并州太行山南部出来的,从魏郡流入我们巨鹿郡,再流入东北的安平国。这河从太行山下来,原本也暴躁的很,脾气不好,到处乱冲!但秦前六国的时候,邺城属于魏国。魏国有个厉害的西门豹,修了漳水十二渠。十二渠一道一道的,就把漳水安抚下来,灌溉出万顷良田…” “这些渠修得很扎实,到现在邺城也还在用呢!隔几年,就要疏通加固一下,阿公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要是没有这些渠,魏郡的河就会经常洪涝,沿岸的田也种不了,就像滹沱河一样!” 听到这,张承负若有所思。漳水经魏郡邺城向北,灌溉冀州四郡,造就了数十上百万亩的良田。而它在下游,又分开汇入了清河与滹沱(忽驼)河。 当曹操占据了邺城,稳固了根基后,再次以邺城为军粮聚集点,发动了对乌桓的远征。这一次北征,后勤粮道就是沿着漳水,再到滹沱河。 而为了把粮道延伸到幽州,曹操又开凿了平虏渠,把滹沱河与幽州的泒水连在一起,这才能一直打到了塞上。这一条漳水,不仅是是冀州富庶的根基,更是冀州钱粮运输的根本要道! “最后就是滹沱河了。它从并州太行山北部出来的,从常山郡入这巨鹿郡的北边,再入安平国、河间郡、渤海郡…这条河啊!嗐!可凶的很哩!上游常山郡三天两头泛滥决口,各种淹毁农田。中游也好不到哪去。直到入了渤海郡,才算是平静下来,灌溉出渤海郡的良田来…” “太一神呐!要是能在常山郡的位置,修一道和漳水十二渠一样的,滹沱十二渠…那这条河可就能变成温顺的好河,沿途也多出万顷良田来!只可惜,以朝廷的情形,清河的疏通都做不到,更不用说建新渠了…真是可惜啊!哎!…” 篝火轻摇,拉出橘色的火光,也投出拉长的影。李老汉一声长叹,低下头,脸上的火光没入了阴影里,就像眼下的世道。冀州治河的故事,就到此戛然而止。过去未曾言尽,而新续写的篇章,又由谁人来执笔呢? 此时此刻,张承负看着火光,看着周围的童子们,并不知晓未来的模样。但他很清楚,能够执笔书写,治理好冀州大河的人,就能真正得到冀州数百万人的民心。然后,就此继承大禹治水的功绩,拿下大禹九鼎中,那最重的一尊冀州鼎! (本章完) 第23章 给涿郡的豪侠写封信 第23章 给涿郡的豪侠写封信 八月十五,天空的秋日高照,地上的谷香已浓。轻轻嗅去,风里带着粟米晒壳的干暖气息,令人心中安宁。风吹秋香,沿着庄头田畦一路溢出,直到人群忙碌的陂塘。 这陂塘新筑出雏形,河边的泥土尚湿。塘中被挖出数十亩浅底,塘沿则被筑出一截两丈短堤。丁壮们齐声喊着劳动的号子,童子们奔上奔下像是泥猴,李老河则仔细的到处检查,不时说上两句。 在黄褐色的河坎上,张承负沾了一身泥土,竖起铁锹。他望着牵马的七师兄高道奴,仔细瞅了会马,然后才看着人,奇道。 “道奴,你怎么买了两匹马回来?不是说好了,去买牛车和粮食回来吗?” “承负,这不是买的。是我遇到一个涿郡同乡,送我的…嗯,也不是送,其实还是买的。” “涿郡同乡?谁这么豪爽,能一口气送你两匹马?这一匹马得好几千钱吧?可比牛贵多了。” “七八千钱一匹。大概一匹马是三头牛的价格。不过幽州那边马多,便宜的多。这也不是训练过的战马,只是比较好的骑乘马…” “咦?道奴,你对马这么了解?” “啊,我阿母是乌桓人。我小时候也骑过马…不说这个,说买马…不,买粮。” 高道奴挠了挠头,没有继续说往事。他赶紧讲起这一次买粮的经历,却比张承负想的要曲折精彩的多。 “这次买粮,我带了几十个门徒,还有庄里大师兄留下的几十贯铜钱…先是去了巨鹿县,发现市集里的粮食紧缺,粮价陡升。一斛八百钱,比往年翻了十几倍,普通小民根本买不起。倒是大户们都在屯粮。牛价也不便宜,带去的钱果然不够。” “然后,我实在没办法,只得按照承负你之前吩咐的,拿出师父给我们亲传的《太平经》符书。看看能不能,卖个大几十贯,然后换成粮食…” 听到这,张承负摸了摸额头,难得的有些心虚。作为大贤良师的亲传弟子,他们两个每人都有一本《太平经》符书,是师父张角让他们随身带着,时时诵读学习的。 这《太平经》符书,自然不是那套竹简刻录的宗门传承,那套《太平清领经》的原本。而是张角抄录的抄卷,写在黄纸册上的。这个年代的书籍价格极高,这符书又是大贤良师亲自抄的,还是“天象谶纬、无所不包”的道家经书,有着“玄之又玄”的名头… 张承负肯定,这符书能在世家大族那里,卖上一个好价钱!虽然不可能像“七百斛”那么高,但只要找对了买家,换个百斛的粮食,想来也是可行的。 “咳!然后呢?巨鹿县的世家沮氏,愿意出多少钱?” “我上门去问沮氏,结果连门都没进去。后面在市集蹲了几天,才有一个沮氏的奴仆听到风声过来,只开了三十贯的价格…我原本想卖的,但算了算钱还是不够。” “粮价这么高,一百斛怎么说也得八十贯。而运一百斛回去,至少得买十头牛,配十辆牛车,这又是好几十贯…我想着再等等,等秋粮收了,粮价肯定会落些…而后面那沮氏家仆又找了我几次,加价到五十贯。但这钱不够买粮食,我就咬死不卖!” 听到这,张承负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眼神纯粹的高道奴。这位七师兄其实不擅长卖货,哪有自己上门卖“道书”的,总得托个中人,把“道书”的价格抬衬起来。但高道奴又纯粹的很,钱不够买粮就绝不卖书,这才一直蹲在市集里。要是换了他,估计五十贯也就卖了。 “然后,你就一直蹲了一个月?” “也不是。我在巨鹿蹲了十天,又去了南边的广平。广平的粮价也是一样,八百钱一斛,除了豪强大族,根本没人买的起。我又在广平蹲了十天,那里没有沮氏那样的豪族,普通商人最多就出到三十贯…我就又回巨鹿了。结果,遇到一支魏郡回来的商队,领头的还是我涿郡的老乡!” “魏郡回来的幽州商队,涿郡来的?” “不是!他们是冀州中山的苏姓豪商手下,只是那领头的队头,是个涿郡的高大汉子。他们去幽州涿郡运马回来,今年粮价高,他们也运粮回来卖。然后,他们从邺城收丝帛,再运往幽州涿郡卖回去,就这样两头跑…据说一趟来回,能赚几十万钱!你说这么多钱,能拿去买多少斛粮食,救多少百姓啊?” 说到“一趟几十万钱”,高道奴明显有些兴奋,有点跃跃欲试的味道。但张承负摸了摸下巴,没有吭声。他知道这种来往州郡买卖的商队,绝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中山豪商,苏姓?中山国的豪商,无论怎么看,都必然会有中山甄氏的背景。然后在邺城与涿郡往来,两边的黑道白道,也都得有人才行!…” 在这个时代做生意,首先得有大量的本钱,有能打的护卫。接着,得有沿途官府的上层关系。不然随便一个小吏,都能寻个由头把你扣下来,人货两失。其次,那些民间下层地头蛇的“豪侠”,也是必须打通好的。不然人家一定会上门找麻烦的,让你的损失比交钱多…而能把这些都做成的苏姓豪商,必然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人物! “那商队的首领,不仅和我一样是涿郡出身,两个县挨的还不远,几乎是同郡同县的老乡…他看我长的高大,问我会不会武艺。我说会些棍棒,也会骑马。我们就比试了一番,我赢了,他就说要请我喝酒!然后我们就喝酒吃肉!我上次吃肉,还是茂安师兄带回来的羊肉脯,这都两个月了,肉比麦饭好吃多了…” 高道奴一脸高兴,明显和那涿郡同乡相谈甚欢。而张承负抿了抿嘴,笑着没有说话。 如果你与一个人相谈甚欢,那大概率说明你的情商,被别人高段位碾压了。毫无疑问,这是有意的结交。对方大概是看中了高道奴的勇武,也看中了这份牢固的乡党关系。这个时代的乡党关系,几乎等同于亲族,可比后世重要的太多… “等喝完酒,吃完肉,这首领说要赠我一匹马,还要给我介绍一个涿郡同乡的乡里大豪!叫做什么刘君。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还曾在一个什么卢公那里求过学…” 听到高道奴前面的话,张承负点点头,心里确定了这首领的意图。一匹马七八千钱,还要介绍什么乡里大豪,也就是涿郡地方江湖上的头面人物。这就是要挖高道奴了,嗯,敢挖我太平道的墙角?等等… “道奴!你说那乡里大豪叫什么?刘君?中山靖王之后,卢公弟子…他是不是叫刘玄德?…” “啊?我不大记得了,好像确实有个什么‘德’字。我当时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的。就记得两人喝高兴了,谈了许多。他问我要不要加入商队,跟他一起干…” “那你怎么回应的?” “我肯定没法跟他一起干啊!我得跟着师父,也和你一块儿。” 说到这,高道奴摇了摇头,继续道。 “我跟他说,不能收他的马。我是太平道的。他说无妨,太平道也没关系。我又说,我是大贤良师张角的亲传弟子。他顿时就没话说了…” 听到这番描述,张承负扬起嘴角,忍着笑,又问道。 “然后呢?道奴,你最后怎么又收了别人的马?还是两匹?” “噢!他请我喝酒吃肉,看起来是个豪气的人物,又带着一支商队…于是,我想了想,就告诉他,我和师弟手头紧,太平道里粮食不够,要出来换些。问他要不要,大贤良师亲手抄写的《太平经》?我手里有两本,只要换一百斛粮食、十辆牛车。我还能再贴给他几十贯铜钱…” 讲到这,高道奴扯了扯头发,有些不解。 “听说太平道缺粮食,有大贤良师亲手抄的《太平经》,我这同乡惊讶的很,然后欣喜若狂!他当场就答应下来,还说不用我贴他铜钱。这一百斛粮食、十辆牛车,就是请一本《太平经》的赠礼。对!他只要一本,真是奇怪…” “另外,他还额外赠了两匹好马,我和你一人一匹,说是什么见面礼。以后再从巨鹿郡过,必然会带上薄礼,亲自来庄子拜访什么的…” “啊?他是说‘请’一本《太平经》?” “对!是‘请’一本。我把书给他,他很是恭敬的拜了三拜,才接过去。有些奇怪…” 闻言,张承负以手扶额,一时无言。他只是稍微想想,就明白这商队首领会错了意。本来是他和道奴两个私下卖书,买些粮食补充庄子。结果这一番操作,倒变成了靠着太平道的情面,来‘卖书’了。 太平道在冀州影响极大,巨鹿郡又更是太平道门的大本营,门徒信众极多。眼下灾乱四起,到处都不平靖。对方这“请”上一本书,实际上就是在与太平道交好,求一份过路的保障,必然会到处宣扬… “哎!道奴…这番是瞒不过去了。等回头师父问起来,得想想怎么说。” “啊?师父问起来,就如实说呗!卖符书救人,让庄子里的童子和丁壮吃饱…不就是我太平道的宗旨吗?师父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高道奴一脸纯粹,理所当然的回答道。旁边的张承负默了默,笑着点头。 “道奴,你说的不错。就如实告诉师父!再找他老人家要一本符书来…” “嗯!…哦,对了!我这同乡临走的时候,还对我说。说我天生巨力,棍棒也练的娴熟,但离那些真正厉害的惊世人物,还是差了一层…他说,若是我以后有了时间回乡,可以去涿郡寻他。他知道有个武艺厉害的侠士,就在涿郡乡里!…” “涿郡乡里,武艺厉害的侠士?” 张承负怔了怔。常言道“穷文富武”,要找个真正厉害的武艺名家,可是难得紧。那些名声在外的名家,若是没有豪族的身份,几乎是无法拜师的。他们更不可能收黄巾门徒,因为太平道本身,就相当于一个师门了。有师父你还来拜什么? “这位侠士,名叫什么?” “叫关君。据说是个二十出头,刚刚弱冠的青年,也不知是从哪学的一身惊人本事。他好像是并州还是河东人,不知犯了什么事,避难来到涿郡不久。平日里,他就隐居在乡里,行事很有些侠气。他武艺极高,刀矛皆精熟,寻常三五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高道奴看向北边,有些向往的说道。 “好像那位大豪刘君,也对这个关君颇为称赞,亲自上门拜访了一次。还请这位关君,指点他手下的一个张姓少年。那少年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也都天生巨力,只是武艺上差上一筹。据说只要有名家指点一二,就能脱胎换骨…” “并州或者河东来的侠士关君,武艺极高,刚到涿郡不久?!” 张承负神色微变,心中波涛汹涌。他沉吟不语,明确了猜想。若是说,这天下的英雄豪杰,有几人有可能与他同道…那恐怕这位底层出身的关君,就是其中之一了! 至于另一位大豪刘君,还有刘君手下的张姓少年,虽然同样与百姓亲善,却走着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未来必然无法成为同道,只能拔剑相向。 “关君…关君.刚到涿县的关君!” 张承负垂下眼睛,想了又想,突然放下了手中铁锹。他拉着高道奴,大步就往住的屋子走。 “道奴,你过来,帮我再办件事!” “啊?” “我得写一封信,给这位涿郡隐居的侠士。然后,你骑上马,帮我送给你那位涿郡同乡,请他带给关君!” “啥?我这才刚回来,你就让我再跑一趟?” “没办法,我一不认识人,二不会骑马,三不是他涿郡乡党,如何能请托?就只有靠你了!” 说着,张承负已经到了屋中,取出了纸笔。他闭目思索了许久,在脑海中勾勒着那个人的形象与性情。许久之后,他才深吸口气,落笔写到。 “太平道张承负顿首拜言:足下见世道不公,挺身刺吏,替天行义,此诚古之大侠也。昔人有言,父母之仇,不与共天;士之所许,一诺千金。 承负闻君义烈非常,胸怀炽炽,感而动心。有一生死之重事,愿以性命相托,求君一臂之助!明年之际,必亲诣拜面,陈其始末。今以我太平道所藏经卷为信,愿君执此,知我志不诬也…” (本章完) 第24章 不劳动者不得食,就连豹猫也一样 第24章 不劳动者不得食,就连豹猫也一样 庄里农民的土屋只有一丈高(2.31米),装饰简单朴素。四壁是土坯砌筑的泥墙,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还有引导雨水流下的瓦片。那种正经的窗户是没有的,只有一面直棂窗,一扇木门,能够透进些光来。 而屋内的陈设,也就是一个坐着的草席、一个睡觉的草塌、一个矮小的案几、一个储物的木箱,再加一个储水的陶罐。这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此刻,张承负就跪坐在草席上,提笔在案几上写完了信。随后,他把写信的黄纸折好,用一块带槽的小木片盖住,再用缄即捆绳系紧,绳结处加盖上一团黏土封泥,按了个手印。这就是“封缄”了,防止别人提前打开去看。嗯,这种密封,防君子不防小人。 “啊?这封信,还要封缄吗?” 高道奴有些不解。他看了看神情认真的张承负,迟疑道。 “我的那位同乡,应该是可靠的,无需这么提防…” “不是防他,而是防那位刘君。” 张承负笑了笑,没多解释。接着,他又取出一个木匣函盒,把封缄的信放在下面,伸出手道。 “没卖出去的那册符书呢?给我。” “你要做什么?” “送关君。” “什么,送人?!这可是一百斛粮食,加十头牛和牛车!” “不。这符书值不了那么多,那是我太平道的面子值钱。把符书给我。” “…那也是五十贯…” 高道奴悻悻的念叨了两句,还是拿出了那本没卖的《太平经》。张承负接过符书,想了想,又从箱中取出两页自己写的《太平新经》,夹在了最前面。然后,他把这册书一卷,放到木匣中。最后在木匣的盖子上,他又上了一道封泥。 “这么小心…这位关君很重要吗?” “很重要。若是能得他相助,我就可以报仇了。而把他请过来,也可以教你武艺。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他是位真正信义的侠士,可以托付性命。” 张承负笑着说了两句,把木匣递给高道奴,叮嘱道。 “把这个木匣送给你那同乡,让他转呈给关君。就说是你请求指点武艺的信。赶紧骑马去吧!快去快回!” “行!” 高道奴点点头,把木匣往怀里一揣,大步踏出门。很快,门外就响起马的嘶鸣,拉长着远去了。而张承负有些羡慕的,看着高道奴骑马的背影,自语道。 “马作飞快,三倍于奔跑。在这汉末的大时代,不会骑马怎么能行呢?骑马得学啊!…” “等道奴回来,让他教教我。至于现在,还是继续挖土吧!…” 马作的卢飞快,铁锹挥舞不停。高道奴去了三日,回来时依旧英姿飒爽,满面红光,嘴上还沾着油。而张承负挖了三天土,干出了小二十方,满头满脸都是土。两人一见面,互相瞅了瞅,都有些想笑。 “送到了?” “送到了!” “又吃肉喝酒了?” “嗯,肉好吃,酒也好喝!” “既然吃饱了,就下来一起挖塘!玄力,把你的铁锹,给你高师,你换一把木头的。对!他挖土厉害!” “啊?” 张玄力哼哧哼哧的跑过来,把一把铁锹塞到“高师”手里。然后,他又跳下陂塘,哼哧哼哧的挖起土来。而高道奴握着铁锹,单手摸了摸下巴,吐槽道。 “在我同乡那里,他一口一个青年才俊、少年英雄,又是请我喝酒,又是请我吃肉…而等我回来,你却只会招呼我挖土?也不让我歇息两日。” “那究竟是喝酒吃肉好,还是挖土修陂塘好?” “能不能两个都选?” “暂时还不行。只能选一个。” “算了,那还是挖土修陂塘吧!毕竟,喝酒吃肉虽然快活…但只有修陂塘,才是在救人!” 高道奴叹了口气,从河坎上跳下,与张承负并着肩。接着,两人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熟练的挖起土来,就像两个大号的土拨鼠。他一边挖,一边嘴里还不闲着。 “你说,那个关君,是个能和我们一起挖土的吗?” “嗯。有可能。” “那其他名声在外的豪杰呢?” “那就很少很少了。那些士族和豪强,绝大多数都不可能,弯下他们的腰,跳到这土坑里干活的。” “哎!看你选的这道!罢了,就和你一起干吧…” 高道奴摇了摇头,专心致志的挖起土来。劳动的口号在田野上响起,数以百计的丁壮孩童,都在努力的忙碌。同道的豪杰很少很少,可同道的百姓,却很多很多~~ 八月在农忙与干活中过去,流着汗水,飘着谷香。九月肃霜,深秋带来了寒意,也到了准备冬衣的时候。而庄子里的妇女们,都从塘上下来,为童子们缝制起冬衣来:外面两层麻布,里面塞上满满的稻草、芦苇、麻絮。这就是农民们简单的冬衣了。 至于世家大族们,则会穿狐裘、貂裘各种毛皮衣物。而更常见的则是丝绵衣,用蚕丝填充帛布。像是马王堆中出产的丝衣,能达到3厘米厚,单是一件衣服所用的蚕丝与布帛,就价值万钱。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教人悲伤啊,秋天的气氛。大地萧瑟啊,草木衰黄凋零。” 在发黄的原野上,张承负哼唱着悲伤的《九辩》,身体一动不动。他努力骑在一匹黄马的背上,驾驭着马慢慢踱着步子。而旁边的高道奴单手拉着缰绳,直接躺在了红马的背上,看着非常辽阔和深邃的秋天。 “承负,你再不骑快点,我就要睡着了。” “.那你睡吧!不能再快了,再快我就要掉下去了。这没有马镫,马跑起来的时候,你是怎么坐稳的?” “马镫是什么?你是说一边垂下的、方便上马的绳套吗?…” 高道奴挠了挠头,仅仅凭着腰力,自然的从躺着变成了坐着。他看着张承负别扭的劲,笑着道。 “你不要和马的力气对着干!怎么坐稳?合着马的拍子,就自然而然的稳了啊。你由着它的劲,上上下下,整个人松弛下来…看你这样使劲控着马,不知道有多累人!…” “松下来?由着它的劲?” 张承负慢慢的浑身放松下来,而感受到背上烦人的家伙,终于松了控制它的巨力…胯下的黄马立刻马蹄飞跃,然后用力一甩!马背上的张承负,顿时消失不见… “呃?!…这家伙?!呸呸呸!” 张承负满脸是泥,从地上爬了起来。好在没有马镫,也不用担心被卡住,然后被马拖着走。他看着“一骑绝尘”的黄马,手指捏的咯咯响。而旁边的高道奴笑成了个摇晃的葫芦,胯下的红马也跟着一跑一晃。 “哈哈哈,笑死我了!马是最有灵性和聪明的!你这马估计在心里,早就烦透你了!你得好好帮它刷身子,喂它好吃的鲜草和干豆,才能让它信任亲近你…” “驾!驾!我先去帮你把马牵回来!” “行吧!那我继续挖土去了!” 张承负拍了拍泥土,向河坎飞奔而去。每天半个时辰的骑马练习,就到此结束。而他现在骑马的速度,还不如腿着跑呢。至少他跑起来两脚着地,能使上自己惊人的力气,跑的比谁都快! 日升月落,河边的陂塘就像沙滩上的沙雕,被无数双忙碌的手与汗水,逐渐塑出了模样。百亩的塘底已经挖完了大半,同样开始夯筑起来。至少要夯实三层,弄出一尺以上的实心夯土层,才能保证储存的水不会渗漏。 “砰!砰!砰!” “嘿!哟!嘿!哟!” 木槌连天震响,就像在大地上敲击出的鼓点。而众人有节奏的口号,好似九州最古老的祭歌。这种集体协作的劳作,最是塑造人的精神。陂塘上无论是丁壮还是童子,都有了晒黑的脸庞,带着一种坚韧的神态。 就这样忙到了九月底,夏播种下的大豆小豆,也终于陆续成熟了。豆子的生长期明显比粟米要短,三个多月就够了。田地中到处飘着豆子的味道,带着点香,带着点甜。这种收获的味道,很快就引来了灰色的斑鸠,引来了灰黑的田鼠,更引来了捕捉飞鸟与田鼠的豹猫。 “嗷呜!…” 豹猫的叫声颇为低沉,就像豹子一样。张承负抱着收获的豆子,听到声音望去,就看到一只足足一臂长的豹猫,竖着半臂长的尾巴,叼着一只田鼠,蹲伏在豆仓的周围。它浑身布满黑色斑点或玫瑰状斑纹,面部有白色眼线,耳背黑色,活脱脱一只小号的豹子,充满了野性的味道。 “貍,伏兽也,似貉而小…这种豹猫能够驱鼠,可是粮仓周围的益兽。看它瘦成这样,确实是饿极了。旱灾的年份,连豹猫都吃不饱…” 张承负放下豆子,笑着对周围的童子讲了几句。随后,他心痒难耐,轻步向前,对这豹猫唤道。 “好猫儿!不要动…等我靠近过来,摸一摸你…” 少年温和的话语未落,两脚猛地一蹬,身影忽的一个飞扑。他速度极快,出手又迅捷又凌厉!然后,他扑了个空,手中只抓了一簇猫毛。 “嗷!呜!…” 豹猫吃痛的叫了两声,如电一般跳上粮仓的顶端,炸毛的盯着下面的少年,差点连嘴里的田鼠都丢了。张承负看了看手中的猫毛,尴尬的笑了笑,又对周围的童子道。 “毛,眉发之属及兽毛也!可以制笔,也可以御寒。嗯,若是能养上产毛的羊群,剃毛纺织成衣,或者填充在冬衣里…冬天就没有那么寒冷了!…” 张承负笑着、说着,背起双手,又一次藏起这具身体中的少年心性。他老神在在,讲起说文解字,也在泥地上书写起来。而今天要讲的、最重要的一个词,就是“丰穰”。 “丰,苞也。象草木丰盛之形。” “穰,谷多也。表谷粒众多之实。” “所谓‘丰穰’,就是外形之盛、内实之丰。年岁好、谷物饱满、五谷丰登、仓廪充盈…这就是我们太平道最大的向往与追求!…” 说着,张承负顿了顿,指着堆积成小山的豆秸堆,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 “这是我们一起播种种下,一起锄草,一起收割…一起劳动所获得的收获!所获得的粮食!这些粮食,也会由我们一起分享,一起吃到肚子里。这就是耕作、收获与养民!” 而后,张承负笑容一收。在晾晒的谷场前,在飘出的豆香中,他正色教导着童子们,也讲述着他心中的黄天之道。 “播厥百谷,丰年多黍稷。只有勤于耕作,才可能得到丰年,粮食满仓。耕而得食,是天命所应,是道之正用!《太平经》中说,天下太平之道,莫若使百姓得食…” “那如何得食,如何分配收获呢?我太平道的根本理念之一,就是‘劳动得食’,‘不劳者不得食’!就连豹猫也是一样,要通过捕鼠来得食…” “你们都要记住这句话,一顿一食,都是从田地中所得。辛苦劳作的人,就应该获得回报!他们出产了粮食,就应该吃饱饭,而不是尽数被征走,供养不劳动的世家大族、官府官吏!这些高高在上的肉食者,连豹猫都不如,他们就是偷窃粮仓的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当今的世道,拥有田地的人不耕种,饱食终日的人不劳动,出力干活的无法保全,遵从道德的人陷入贫穷,这就是‘大乱之始’!而只有耕者得食、劳者有衣,人人付诸劳动,不做硕鼠贪暴横夺,才是天下真正的‘太平’!…” 说完这些,张承负微微仰头,与童子们一同看着西垂的日落,看着装满的谷仓,轻声唱到。 “天清地明,黄天在上;吾种此豆,愿得丰秧。一锄一粒,不负农桑;一苗一愿,愿有太康。老幼皆饱,众愿归黄;愿除硕鼠,太平流光!…” “嗷!嗷呜!…” 清歌唱起,伴着谷仓上的猫叫。这就是守护,守护着谷仓中的丰粮。而守护的责任,会落在谁人身上呢?谷仓外,童子们眼神闪亮,丁壮们晒豆正忙。 (本章完) 第26章 赵国邯郸,铁甲从哪里买? 第26章 赵国邯郸,铁甲从哪里买? “走吧!承负,道奴,随我南下。先到邺城,再从黎阳津过河。” “诺!老师。” 这次南下,大贤良师张角很是低调,只带了张承负、高道奴两个弟子,还有三四十个门徒。众人都是步行,没有骑马,只牵了几匹马驮运行李。 南下豫州本有两条路,一条是先走西南洺水、从邯郸绕行,另一条则是去往东南漳水、一直沿漳水南下。这两条路都要抵达魏郡邺城,然后再去往冀州最重要的黄河渡口,黎阳津。 “赵国邯郸是冶铁重镇。官府在大河以北,最重要的铁器与军备生产,都在邯郸…老师,不如我们从邯郸经过,弟子也想看一看那里的冶铁业。” “嗯,好!” 张承负对邯郸的冶铁业听闻已久,就请求师父走了西边这条。一行人头戴黄巾,从巨鹿县南下,沿洺水向西南行百里,就入了赵国境内。自此,沿途的景色,就多出了份上下的层次分别。 晚天长,秋水苍。山黛远,月波长。进入赵国,西边的太行山脉隐约可见。地形也从一望无际的沃野,显出起伏的丘陵。众人站在洺水畔,望了望西方太行群山的上游,就折转向正南。南行五十里,便到来到了赵国的治所,古都邯郸。 “师父!听闻您到了,有本地的铁商前来相迎,请我们入他的庄园…姓赵名冶。” “哦!我记得他…几年前,我在赵国传道,用符药救治过他。他不算太平道门徒,只是信了黄天。嗯,元义武装门徒的环首刀,也是从他这里购得的。那就歇一歇吧!…” 太平道在整个冀州,确实是根基深厚,信徒众多。医药救人,兼以鬼神。在这个时代,太平道或许是人脉最多的“行业”了。众人抵达邯郸后,立刻就有本地信奉黄天的大户信徒,铁业的大商人赵冶出面接引,直入赵氏的庄园。 “承负,为师先去歇息。你陪着聊会。” “诺!” 大贤良师张角年岁大了,旅途有些疲惫,早早就歇息了。倒是张承负兴致勃勃,与铁商赵冶攀谈起来。 “…巍巍大汉,列备五都。这说起商业繁华,冶铁兴盛,那莫过于五都啊!五都者,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而我邯郸仅次于洛阳,位于第二!” 讲起“列备五都”,大商赵冶颇为自豪。旁边的张承负一身符师打扮,含笑点头,求问道。 “赵公,五都之名,我确实有所耳闻。但只是听说五都与其他大城不同,商业极为阜盛,豪商大户众多。哪怕有数十万钱,都不能称豪…倒是五都的冶铁业,尤其是邯郸铁业,我孤陋寡闻、知晓不多,能否详细讲讲?” “哈哈!小张符师,我一介商贾,哪里敢称‘公’?你我都信奉黄天,互相亲近,叫我声赵阿公就好!” 大商赵冶捋了捋长须,脸上有些高兴。他穿着文士长衣,戴着冠帽,举止打扮都向士族靠拢。哪怕是开口讲话,也要像士人那样引经据典,尽量显出文化来。 “五都冶铁,洛阳自不必提,一直是天下之中心,从东周那会就是了。我邯郸冶铁,就是‘赵铁’,大兴于战国时的赵国,一向是产矿众多、规模庞大,供应整个大河以北!” “而临淄冶铁,则是‘齐铁’,兴于春秋齐国。年头上要久些,但铁矿上要差些。而齐地砍伐太久,木炭难寻。到了眼下,这规模就比不过前汉了…” “至于宛铁,前汉时才由官府大力官营。武帝尤其重视,派出信重的酷吏管辖。而我中汉也同样,以宛铁为官营重点,算是天下规模最大的产铁地。” “最后的成都蜀铁,则起于前秦,一向以工艺精湛闻名。那里的工坊,既能冶铁、也能冶铜…嗯,也就是铸钱。却让人好生羡慕!” 听到这“五都”的名号,张承负若有所思。乱世将至,钱粮与军备,就是割据一方最重要的根本。如此看来,司隶洛阳、冀州邯郸、青州临淄、荆州南阳、益州成都,都有钱粮、兵甲之利,最能够支撑起一方大的势力。所以,这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大商赵冶看了眼倾听深思的“小张符师”,自得一笑,又继续道。 “前汉太史公,在《史记·货殖列传》里就有记过,‘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早在秦前战国,我这邯郸,就有铁业的豪商郭氏,富可敌国!只不过到了前汉,武帝官山海,把冶铁、打铁、贩卖铁器的行当,全部收为官府所有!” “那时候,前汉朝廷的官府,不仅严禁私人开矿,更禁止民间的铁器售卖。这邯郸的铁商们,也被官府盘剥的够呛,几乎一蹶不振…” 说到“武帝官山海”,大商赵冶摇了摇头,脸上显出明显的厌恶。作为铁业大商,他自然有明确的立场。 武帝时期的商贾,完全就是朝廷搜刮钱粮的对象。他们毫无政治地位可言,动辄有酷吏上门,破家灭门的比比皆是。而武帝死后,虽然稍有放宽,但西汉一朝都延续着“官营铁业”,压制民间私营。 直到光武中兴东汉,商人们的好日子才算是到了!不仅世家大族们能够伸展手脚,豪商们也重新兴盛起来。 “前汉官府把冶铁业收归国有,盐铁专营。但官坊铁器价格高、质量差,又哪里比得过我们这些民间铁商?到了我朝中汉,盐铁从朝廷的司农,下放到地方的郡县,这才算是铁业中兴!” “眼下,我邯郸一地的产铁量,比之前汉,怕是翻了两番!无论是招募矿工开矿山、就地兴建冶炉冶铁、伐木烧炭卖炭、造工坊打制铁器、还是运铁器贩卖四方…可都是有利可图的行业!” “在我赵国邯郸,有数十万钱的,确实不能称豪,得百万钱才行!而老夫我不才,名下也有两处矿山、两处竖炉、三四个铁匠工坊。论起家底,勉强能称一声‘豪’。这也算是德有所报,天道酬勤…” 讲到自家的产业,大商赵冶很有些得意。而张承负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他沉吟数息,又笑着问道。 “赵阿公,我听闻前汉武帝时,天下设铁官49处,合大道之数,总管天下冶铁事…这邯郸重镇,想必也设有铁官,总揽郡国冶铁?” “不错!前汉武帝时,确实铁官众多,官营天下铁山。而当时的冀州,有五处铁官,以邯郸西边,武安和涉县两处的铁矿开采最盛。那里劳作的夫役、罪犯都数以千计,出产的铁料也是数十百万斤,在全天下都能排进前三!” 对于这些铁业的往事,大商赵冶知晓很多。毕竟,他赵氏一门,也是世代冶铁,从西汉严酷的“官山海”中勉强延续下来。这种实打实的工匠产业,若是没有传承和关系,自然是做不起来的。 “到了我中汉,光武皇帝以‘宽仁’治天下,民间冶铁放开。天下的49处铁官,也裁撤到34处。冀州只留下两处铁官,管着武安与邯郸周边,出产的铁器也没什么变化。这翻倍产铁的份额,自然是由我们民间的冶铁补充上的。” “实际上,官府自己冶铁的成本太高,无论是赵国还是南边的魏郡,都更喜欢成本低的‘法子’。郡县府衙,往往从我们民间铁商处,征收现成的铁料。再从民户处,摊派烧制的木炭。最后,再征发各地铁匠的徭役,去为官府打造铁器兵甲。赵国百姓深以为苦啊!…” 说到这,大商赵冶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感慨乡间平民们,所承受的实物赋税和徭役,那些和他的关系不大。他慨叹的是官府对他产业的盘剥。面对大汉的官吏,哪怕是他这种称豪的大商,也毫无抵抗的能力! “黄天所鉴!只要官府一纸文书下来,要铁料就得给铁料,要匠人就得给匠人。有时官府来不及造,我们还得造好了,给他送过去…” “早些年,官府还会象征性的给些差使钱。而到了这个买官卖官的皇帝,到任的官吏都钻到了钱眼里。他们从我们这里征收铁料,不仅不给钱,还要勒索贿赂,一次就得数千钱甚至万钱!若是不交,摊派的贡赋就要加倍,非逼死你不可…” “在朝廷的盘剥下,我们这些小民百姓,可真是深以为苦啊!哎!大贤良师说的没错,这苍天确实死了!…” 说着,大商赵冶唏嘘嗟叹,显然是袒露了真心。而张承负环顾周围,看着这四进的大户院落、数十间上好屋舍、成群的伶俐仆役,一时有些无言。 这赵氏的宅院比起列候的府邸来,也就是缺了“三丈高的列候门阙”、“五间宽的列候正堂”。这种大商富豪之家,也自称“小民百姓”? “这…赵阿公实在是谦虚了!您是邯郸豪商,如何能称小民百姓?” “哈哈!不为官吏,不成世家…再是什么豪商,也不过与小民百姓无二!对我等小民,官府着实可畏,唯有太平道才亲近啊!…” 张承负默了默,观瞧着大商赵冶的神情,品味着对方表露出的亲近之意。他想了数息,这才体会到对方的心思。 像是赵冶这种大商,经济上确实很宽裕,哪怕被官府盘剥,也能保持着世家大族一样的生活水平。可他们却毫无政治地位,毫无保护自身财富的能力!一旦官府决定杀鸡取卵,或者乱世到来,他们这种大商人,就只能引颈就戮,就此悄无声息。 而若是要寻求一份保护…那这冀州大地上,愿意对他们伸手庇护的、能伸手庇护的,除了太平道,又有谁呢? 想透了这一层,张承负看着大商赵冶,蓦然亲近了许多。在黄天的共同信仰下,双方有着明确的利益关系。哪怕对方不是太平道门徒,也能够稍稍信任交底。他沉吟片刻,不再弯弯绕绕,而是脸上笑着,问出最为关心的话题。 “赵阿公,你之前说,邯郸的冶铁打造,既有官营,也有民营。而朝廷有时来不及造,你们还得造好了送过去…那需要你们打造的,除了日常的铁器外…总不会还有官军的兵器与铁甲吧?” 听到这轻言笑语的问话,大商赵冶笑容一滞,悚然一惊。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着这个极为年轻的“小张符师”,勉强笑着道。 “哈哈,小张符师说笑了!朝廷有明文的律法,严禁民间私造兵器,更不许打造铁甲!老夫名下的铁匠工坊,打造的都是能卖的民间铁器,尤其是各种‘农具’。嗯,之前卖给太平道防身的环首刀、铁杖,自然不算在严禁的兵器中…” “至于其他制式的兵器,弓弩自然没有!矛刃、戟头、箭头和铁甲,那更是无稽之…嗯…” 大商赵冶正要开口,顿了顿,仔细看了眼张承负的神情,又看向大贤良师歇息的屋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来回踱了踱步子。好一会后,他才上前两步,低声道。 “小张符师,大贤良师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贤师需要少量的刀剑矛头,老夫倒也有些办法!这几年世道不宁,冀州各郡的世家大族,其实都在从邯郸这里,不断收购兵器,甚至还有铁甲…” “不过官府对铁甲查的太严,老夫只是一个商人,没那通天的本事,也不敢蹚这种掉脑袋的买卖…只有那些地方的世家大族,能从两条路子,弄到官军的铁甲来!” “哦?他们从哪里弄的铁甲?” 张承负神情一肃,紧紧看着大商赵冶的眼睛。而大商赵冶微微偏头,被这少年看的有些不自在。他迟疑了会,才低声道。 “黄天所鉴!邯郸打制出的铁甲,都收入了朝廷的武库,铁甲也只会从武库流出。邺城的武库归冀州刺史部管,没有世家大族的人脉,没有关系密切的兵曹掾,必然是走不通的…” “倒是赵国…赵王刘豫年老,不理事。赵国相职位空缺,洛阳朝廷要价太高,一直没卖出这个官…这赵国武库里的铁甲,只要能打通看管的库掾,就必然能报成损耗,买到手!” “?!赵国武库的库掾,竟然敢卖铁甲?” 张承负大为惊疑。看到他这副没见识的样子,大商赵冶笑了笑,摇头道。 “当然敢卖!皇帝都能在西园卖官,刺史敢公开出售属吏的职位,库吏又如何不能卖库中的甲胄?” “这赵国府库年年都有皮甲、铁甲入库,也年年都有报折损。朝廷讨伐羌人,征要武备,那征的也是邺城的府库,很少征到赵国。别人不知道,但我们这些铁商可清楚的很!” “平日里,哪里有那么多铁甲的损耗?只是看管武库的库吏们,多收少记,又报折损,年年隐匿下一部分铁甲…这些铁甲既然不在账上,哪怕卖出去,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只不过,要买铁甲,那钱可得给够啊!…” 庄园中,张承负伫立堂前,默然不语。这汉末的官府腐朽至极,自上而下,果然处处漏风。而这赵国武库的买卖,到底做还是不做?师父他老人家,能不能拿出钱来呢? (本章完) 第27章 当取邯郸武库,收武安矿徒,编以成军 第27章 当取邯郸武库,收武安矿徒,编以成军! “铛铛…铛铛!…” 邯郸城中的打铁声远远传来,哪怕在城郊的庄园,也能清晰的听到。晚风中带着烧炭的烟铁味,日暮下升起袅袅的灰烟。这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景象,让张承负注目良久,难得的有些恍惚。 “铛…” 这种工坊的声音与气息,是在冀州辽阔清新的田野中,所很少能感受到的。甚至在整个大汉的天下,有这种工坊气息的地方,也不过寥寥数十处而已。这一刻,少年默然伫立在庭中,望着西方的日暮,低低念道。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白发三千丈…” 念到这,他顿住不语,阖目良久。而后,他再睁开眼时,脸上已经恢复如常,转身去往东厢房。东为尊,这里是招待贵客的屋舍,也是大贤良师歇息的地方。 “老师!” “嗯。聊的如何?” “赵阿公颇为健谈…弟子得了个铁甲的消息,非常紧要。” “铁甲?”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顿了顿,从卧睡的塌上缓缓坐起。他点起一盏烛火,放在塌边的案几上。摇曳的烛光下,张承负也上塌跪坐。他神情凝重,把“邯郸武库,可以私买到铁甲”的消息,细细说了一遍。 “黄天所鉴!一名甲士,可当五丁!我太平道若举大事,必须组建一支核心的精兵。而武装他们,少不了矛戟弓弩甲盾。其中,又以甲为第一,弩为第二!…” “邯郸武库的铁甲?…” 大贤良师张角沉吟不语。他虽然行医传道多年,但确实没有在冀、豫、兖、青、荆,这些大汉腹地的州中,见过大规模的甲兵军队,更没见过大规模甲兵的厮杀。而不仅仅是他,整个太平道高层,对于武器装备的重视程度,明显是有些不足的。 “嗯…承负,你的想法是?…” “老师,岁在甲子!黄天之期已经不远了。弟子觉得,这些邯郸武库私卖的甲胄兵器,应当尽可能的收入我太平道手中!而这些交际买卖的渠道与人脉,包括耗费的钱财,必然离不开这位信奉黄天的本地大商赵冶。这件事只能交给他做,需得把他变成我太平道的自己人!…” 说到这,张承负低下头,向师父恭敬行礼,轻声道。 “老师,这位大商人,对我太平道有所求。他相信命数与福德,也需要庇护与承诺…他要的,弟子给不了。但老师您能给他。” “邯郸西连太行,南近邺城,有铁匠与武库,位置极其关键!在这里,我太平道确实需要有所布置。一旦举事,必须第一时间里应外合,拿下邯郸城!否则,让冀州官府先武装起人手守城,再想攻克,就难上加难了!” “邯郸.赵国邯郸。” 大贤良师张角垂下眼睛,摇曳的烛火变化着他脸上的光明,却看不出什么神色的变化。好一会后,他才微微颔首,平静道。 “嗯!那为师就在邯郸多留两三日,请这位信奉黄天的大商人,正式加入我太平道吧!” “承负,你不是要去看铁山吗?明日就去吧!以三日为期,速去速回。等你回来,我们还要南下邺城。我与刺史李邵约好了,要再为他看看病,顺便谈玄几日。我太平道在冀州行事,离不开这位冀州刺史的亲善,故而怠慢不得。” “是!老师!…” 张承负重重点头,此事就这样敲定。而第二日,大贤良师张角便抽出空来,与大商赵冶温言相谈。两人谈至酣处,张角还亲自取出蓍草,为赵冶算命占卜,去祖坟望气,甚至还把脉看病,直让这位豪商心旌摇曳、感激涕零… 而另一路,张承负在赵府管事的陪同下,和高道奴骑着马,去了西边数十里外武安县的铁矿山。 整个武安县境内,大小矿山极多,恐怕有四五十处。大矿中官营为主,筑冶铁竖炉,有上百郡国兵看管,蓄有数百甚至上千人的矿徒和囚犯。而小矿中则都是民间私营,竖炉稍小,但更精细些,也有两三百个招募的矿徒。 “小张符师,这武安县中,官营大矿有三座。每座千几百人,炉高两丈余(5米)。大炉一次冶炼,需耗铁矿数千斤,木炭数千斤,出铁料千斤!民间小矿三十座,每座数十到数百人不等,炉高一丈多(3米)。小炉一次冶炼,则能出铁百斤、两百斤!…” “三十多座大小矿加起来,怕是有矿徒工匠八千余,一轮冶铁,便出大几千、上万斤!这就是列备五都的邯郸铁业!若是有充足的矿石供应,这大小竖炉就可以连着冶炼,无需用木炭慢慢加热,大大减少燃料…” “可惜,挖矿的矿徒还是不足。铁器出产太多,也容易掉价。这冶铁炉,就没法连着开。” 赵府管事详细说着,那壮观惊人的开矿与冶铁场景,也就此映入张承负眼中,让他惊叹连连! 只见在远处的起伏的山丘上,大小竖炉林立,黑烟连片升起。到处都是忙碌的矿徒与铁匠,到处都是矿石、铁料与木炭,堆积如山! “一轮冶炼,数千上万斤的铁料!仅仅是一个邯郸…” 张承负目露震撼。毫无疑问,大汉这种规模惊人的冶铁场景,正冠绝着此时的世界! 华夏铁骨,百炼成钢。正是有这些源源不断冶炼出来的铁料,才有了大汉冠绝四夷的生产力,以及“一汉当五胡”的战斗力! 只是现在,大汉这颗四百年神树的病症,已经深入肺腑。它腐朽之深,让埋在土中,作为神树根系的黔首百姓们,都无法存活下去。于是,此刻要推翻它的,就不再是周幽王时的四夷。而是支撑起大汉本身的千万黎民,与早有异心与野望的数百世家大族… “嘿!哟!投矿料!” “嘿!哟!鼓风箱!” “嘿!哟!倒铁水!” “嘿!哟!锤打料!” 近处的赵氏冶场中,密砖成炉,烟火滚盛。风箱轰响,工匠呼喊,如听雷轰鬼语。 一队队铁工挥着铁制工具,精赤着上身,在铁炉前汗如雨下,做着不同的工作。他们有着明确的分组:投料、鼓风、倒铁、捶打…每一组都用口号作为节拍,同步协作的干活,显示出极好的配合与纪律! 而不远处的露天铁矿中,矿徒们也同样一组一组,在深处的矿口中挖掘。他们弓着腰,交替背负着,把铁矿石运送出来。就连更远处烧炭的炭工,也是一样的艰苦有序。他们一队队闷起窑坑的木火,被炭火燎的黢黑,却时刻都盯着火头。 此时此刻,无论是铁工、矿徒还是炭工,这些工徒们体现出来的体格、纪律与忍耐,以及他们对于铁器、火焰与械斗的熟悉,都验证着一个后世总结出的经验… “矿徒、盐徒、山民,皆可练为精兵。以其习劳苦、耐饥寒、性悍而质朴也。” “不仅如此!这些铁工、矿徒与炭工身上,还拥有着乡民们罕见的纪律性!他们懂队列、能协作,只要稍稍经历厮杀就是最好的士卒!我太平道,一定要把他们收入麾下!” 这一刻,张承负凝视良久,胸有惊雷翻涌,面如平湖不变。他深深的看了这些矿徒工匠们许久,才蓦然转身,骑上了马。 “走吧!该回去了!…” “哒哒哒!…” 马蹄声渐渐远去,武安的矿场消失在丘陵与山脉中。远方的天空,只留下升起的黑烟,消失在如血的残阳里。 当张承负返回赵氏庄园的时候,却看到大商赵冶已经戴上了黄巾,额头点着红色的符点,身上也换了身黄色的麻衣。 “承负,道奴,且来与赵方主见过!从今以后,赵方主就是我太平道,在邯郸小方的方主了!” 大贤良师张角神情温和,一手执着黄卷,一手在大商赵冶的额头上虚画。而当这仪式完成,赵冶已经喜气洋洋。他高兴笑着,对两个张角亲传弟子行礼道。 “邯郸方主赵冶,见过两位符师!哈哈!从此,我们就是同道门人了!…” 闻言,张承负怔了怔,也连忙上前一步,笑着回礼道。 “拜见赵方主!” “别那么生分,还是叫我阿公吧!我也叫你承负…” “诺,拜见赵阿公!” “哈哈!承负!” 邯郸方主赵冶笑着说了几句。然后,他挥了挥手,让左右的管事仆从退下。直到四下再无外人,他才捋了捋胡子,沉声道。 “贤师,两位符师,这邯郸武库私卖的兵器与甲胄,就包在我身上了!而只要有我道门的庇护,我赵氏铁坊,也能私下打造些铁兵…” “这武库的私卖,其实一向都有。邯郸相不在,兵曹掾、兵曹吏与库吏,就是主要需要打点的三人。老夫一向与他们交好,借了贤师的名头,也不用再担心他们得寸进尺、勒索威逼…这生意,就交给老夫吧!” “而老夫的幼子赵钧,今年十三,则拜托给大贤良师。请贤师带在身边,做个道童!也好沾沾仙气…” 说着,邯郸方主赵冶就唤来自己最小的儿子赵钧,亲手交到大贤良师张角的手中。而张角受了这孩子的拜礼,就算定下了门中的名分。 只要这小道童能经过考验,熟背宗门的《太平经》,遵从黄天之道,就能成为张角又一位亲传弟子。为了收服这位邯郸方主,大贤良师张角,确实颇了一番心思。 在这黄巾起义前一年半,大商赵氏加入太平道,也不知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命运的代价? 等说完这些正事,邯郸方主赵冶又转过身,对张承负拱了拱手,亲近道。 “承负,从邯郸私卖兵甲,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邯郸眼下的郡国吏员,并无一个厉害人物,大多虚浮于事,任职只为敛财…” “倒是之前,郡国中有个厉害的比曹吏,性情极为刚直,偏偏又精熟吏务。他主管核检,严查了几年的府库,让上下都头疼的紧。直到众吏员暗中使劲,把他送到了魏郡邺城,这邯郸国才又其乐融融…” 闻言,张承负怔了怔,好奇道。 “哦?不知这位厉害的曹吏,姓甚名谁?如今又在邺城,担任何种职位?” “他是阴安审氏出身,姓审名配,表字正南。 “审配?审正南?!” “对!承负无需紧张。这审配如今到了邺城,在魏郡属吏中升了一级,从比曹吏变成了法曹掾。不过法曹管的是邮路驿站,要整天到处跑,又没什么郡中的实权,很难说是升还是贬。换而言之,此人在魏郡府衙中,还是一样未受重用…” 说到这,邯郸方主赵冶笑了笑,又对大贤良师行了一礼,好心提醒道。 “这位审正南,对我太平道颇有敌意!他曾几次向郡守与刺史,举告大贤良师,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在魏郡遇到,还请大贤良师小心些!…” 等提醒完这些,邯郸方主赵冶看了看天色,大手一挥,慷慨笑道。 “来!请贵客入堂中!今晚好生宴饮,为贤师明日启程送行!…” 这一晚,高道奴吃了两三斤肉,喝了好几罐酒,就像一头吃饱喝足的熊,呼呼的睡着了。张承负也吃了不少,算是这几年吃的最好的一顿。而张角只是浅浅用了些饭菜,饮了两口水酒,就回屋去了。 “这两年来…老师好像越吃越少了?” 张承负心中思忖,也离了酒席,返回屋中。师徒两人点起烛火,在榻上跪坐,都是一般的肃然认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如何?” “武安矿山,有八千矿徒,都是上好的兵源!他们体格强壮、纪律有序、性情凶悍,比普通农夫要出色的多,更适合组建精锐部曲…” “我太平道应该派些人手,留在邯郸。一则参与兵甲筹备,二则向矿徒工匠们传道,三则在邯郸作为内应!” 张承负神情严肃,一字一句的提议道。 “老师,待天时有变…当在第一时间,先取邯郸!尽取邯郸武库,收武安矿徒,编以成军!给这支矿徒部曲,都装备上武库中最好的兵器甲胄…他们一定会成为我太平道最可靠的精兵,成为对阵官军的中流砥柱!” “编矿徒成军,对抗官军?…” 听到这一番建言,大贤良师张角沉吟片刻,轻轻点头。随后,他看了会这个杀气腾腾的小弟子,神色复杂,轻声叹道。 “天煞之象,杀伐四起。承负,你心中时时刻刻所想,都是如何聚兵武装,如何举兵起事。这身杀气,却是太盛了…” “老师!时不我待,当争朝夕!而兵凶战危,我等要想成事,就只能时刻牢记,用我等手中的刀矛,来保卫黄天!…” “嗯…” 大贤良师张角默然数息,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他只是道。 “如此看来,邯郸是必取之地。而邺城为冀州重镇,也必取之,需要好生安排。” “早些睡。明日一早,南下邺城。先去漳水十二渠看看,以生民的和气,洗洗你身上的杀气~~” “诺!…” 张承负恭敬行礼,这就起身离去。点点烛火,在屋中摇曳。大贤良师张角坐了许久,忽然起身拿出蓍草。他对着窗外的星汉圆月,口中轻声念诵,为前路算了一卦。 “老阳、少阳、少阴,为兑金。少阳,少阴,少阳,为离火。离上兑下,即上火下泽,火泽为睽。睽卦?” “睽卦,初九变爻。爻辞,初九。悔亡,丧马勿逐,自复。见恶人,无咎。象曰:见恶人,以辟咎也…” “见恶人,以辟咎也…遇见恶人,而消除了恶意?这恶意,又是如何消除的呢?…” 看着这意味深长的卦象,大贤良师垂目许久,这才返身上塌。而后,烛光熄灭,唯有月光清亮,如同玉盘高悬~~ (本章完) 第28章 有人要害大贤良师! 第28章 有人要害大贤良师! “小雪三候:一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三候闭塞而成冬。” 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农历十月中,便是小雪。小雪之日,阴盛阳伏。按照历书,这不是个出行的好时候。只是一旦踏上行途,往往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唯有竭力向前了。 “簌…簌…” 第一场霜雪落在冀州的原野上,却未曾把大地染成雪白。它落地即化,只留下道路的泥泞。从赵国邯郸到魏郡邺城,不过一百来里。在泥泞的官道上,步行了三日后,太平道一行人终于牵着马,抵达了邺城东北的漳水。 “上游浊,下游清,这就是漳水吗?” “嗯!这就是漳水。承负,你看那四丈宽的石渠,就是漳水十二渠的主渠。而那两丈宽的小渠,则是散开的支渠。漳水十二渠延伸百里,不仅把漳水由浊变清,还灌溉了数万顷良田…魏郡菁华之地,尽在于此了!” 张承负驻足在漳水畔,眺望着这条清澈宽阔的大河。看这条大河此刻平静温顺、灌溉良田的样子,很难想象它自太行山东麓流出时,居然会是波涛汹涌、奔流至极、夹杂着泥沙的浑浊“恶水”。 “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 “承负、道奴、赵钧,这十二渠,是秦前魏国西门豹、史起先后所修。从魏国开国的魏文侯,一直修到一百年后的魏襄王。而十二渠一路修筑延伸,把盐卤旱田,变成水浇沃地。这沿岸所灌溉的田地,也就此成为魏国兴盛的根基!” “天垂象以示治,地出泉以生民。水者阴阳之和,民之本命所系。水行有度,五谷丰登;人得其利,天下康宁。这才是天地德政,太平正道,天人之合和啊!…” 大贤良师张角伫立在漳水畔,眼神很是温和,教导着自己的两位弟子。而新收的道童赵钧,也背着书箱,跟在后面听讲。 在四人的眼前,一道道水渠从大河上延伸出去,就像是遍布的蛛网,把大河引流向四周的肥沃田野。这些水渠多为夯土筑成,重要的渠口则采用石砌加固,并且有石板拦截引导的引水闸。 再走近看去,水渠的底部还不惜成本,铺设着许多碎石,来减少水流对渠床的冲刷。而漳水从太行山脉带下的泥土,也就此在这一道道渠中沉淀起来,成为能够肥田的肥沃河泥。 “呼!原来这漳水十二渠,不仅仅是某一处的渠道或者堤坝,更是足足延伸了百里的水利系统工程!就是这十二渠的工程,把魏郡与巨鹿郡,变成了可以安心耕种的沃野…这才是我太平道,所应当追寻的正道!” 张承负深深注视良久,才把视线从水渠中移开,落下水渠两岸的富饶农田。两岸的田地中,已经种上了宿麦,显出绿色的生机。哪怕是旱灾的年份,也不影响这些漳水边的沃地耕种。 毫无疑问,这里都是“亩产三斛”、“靠近河渠”的上等上田。眼下的价格,都是万钱一亩,并且有市无价!而纵横整齐的阡陌间,也很难看到分割的田界。 张承负向前寻了片刻,才看到一块石头的界碑,上面刻着隶书的“界”字。他又往另一侧寻,隔了两里外,才看到另一处界碑。而后,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很快得出一个估计的数字。 “两千亩上田,都属于一个世家大族。万钱一亩,两千万钱…嗯,那处位于桑林中,竹林石墙的庄园,应该就是此间两千万钱大族的所在了!” 张承负抿着嘴,遥望了会那处大族庄园。他看到了雕梁的阁楼,也隐约听到了丝竹乐声、歌唱欢笑,更闻到了风中的黍酒与肉香。小雪节气,总是要庆祝一二的。而今年先是大疫,又是旱灾,也只有这样占据漳水沃地的大族,才能有庆祝节庆的本钱。 “朱门的酒肉很香…” 张承负垂了垂眼睛,转过头,看向师父张角。 “.” 大贤良师看着张承负的举动,又看向不远处庆祝的大族庄园。他捋了捋短髯,默了默,轻叹道。 “走吧!南边就是西门豹公的祠堂。我们去上一炷香,就能到邺城了。” 烛香燃起,西门祠的香火很盛。众人拜过之后,步行两三刻,就到了邺城的东门。 邺城是冀州一州的重镇,东西3-4里、南北4-5里。城中至少有七八万人,加上周围数里的市集与聚落,恐怕能到十多万人,可谓是天下真正的大城! 其中,城内驻有郡国兵数千,各色工匠市民数万。周围耕作田地的佃农庄户,也有数万。往来贸易的商队行人,如织如流。世家大族的马车,来来往往,尽显州城的繁华。 “太一神啊!求求您,求一口吃食…” “求求您…买下这个孩儿吧!” “老爷,我能干活,我是干活的好把式!…只要一口饭吃…” “这女娃伶俐,生的也不错…买回去吧!” 来到邺城的门口,张承负停下了脚步。邺城的东门有士卒把守,不让逃荒逃疫的流民入城。于是,数以千计的枯瘦流民,就沿着八九米高的邺城城墙,排成了乌压压的几排,像是失了巢的乌鸦。而来往的马车冠带,根本无视这些低低的哀求声,甚至不会投去目光,瞥上一瞥。 “求求您…” 张承负细细看去,这些流民衣衫褴褛,大多冻得瑟瑟发抖,跪在泥泞的地上。他们基本都是很瘦的青壮,带着半大的孩童。而更老或者更小的,都熬不到这个时候。 这些童子们的总角上,有少数的几个,头上插着一束草。这其实是此时买卖牲口的标识,象征极其的低贱。一般亲生的父母,是不会给童子们戴上的,只会在口中唤着“卖”。 而更远处,有官府负责收尸的杂役,蹲在牛车边。要是看到有什么人冻饿倒毙了,杂役们就会上去拖走,丢到牛车里。他们也会顺便再摸一摸,看看有没有什么财物。 当然,这些瘦骨如柴的尸体上,通常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这一具记数的尸体,在城外乱葬岗埋了,能得两钱的工钱。而要是活计多,一天领个百钱,那也是有的。 等领了钱,他们还要拿出小半,孝敬记数的吏员。毕竟,这种替官府收尸的好营生,也得是钱才能做的上。 “路有冻死骨…很多…” 张承负又垂了垂眼睛,转过头,看向师父张角。 “.” 大贤良师张角叹了口气,摸了摸张承负的脑袋。随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一众弟子门徒,入了邺城。 与城外的哀声相比,邺城内就安宁的多。一城之隔,就像换了个世界。穿过大户宅院、市集酒楼,就是邺城的中心,官府的府衙。府衙的规模一般很大,前面是各曹各吏办事的所在,后面则是刺史与郡守的居所。 大贤良师张角带着门徒,来到府衙拜访。而冀州刺史李邵听闻,立刻换了身极为隆重的袍服,戴上冠带,亲自出府衙门迎接。 “太平道张角,特来拜谒李公!” “哈哈,张真人驾临,老夫不胜欣喜!请!” 两人一番寒暄,径直穿过官吏众多的府衙,亲近的入了后院,留下弟子们在府衙外等候。等饮了一壶茶后,刺史李邵又亲自送张角出门,笑道。 “真人带弟子们远来,可有寓所?如无,老夫可为真人设官舍一处,清静安便。” “噢!贫道带弟子们,就栖居在邺城的东郊外。那里有一处小院,足以安顿门徒…多谢李公美意!” “如此甚善!待老夫整理诸务,明日休沐之日,当遣从人奉迎真人入府。我等共坐高堂,谈玄论道不胜所盼啊!” 明日其实不是官府休沐放假的日子。但休沐与否,休沐几日,不过是刺史一句话而已。听到这,张角笑了笑,点头道。 “贫道不敢违命,谨当奉诏而来。” 两人于是说定,笑着告别。张角就又带着弟子们出城。行到一半,就听到黄昏的鼓声,在全城回荡。 “咚!~咚!~咚!~” 汉代城中,黄昏日暮时,会有鸣鼓。清晨鸡鸣时,则会有晨钟。这就是“暮鼓晨钟”。而在鼓声后,就是入夜。入夜会有宵禁,往来都不便利,除非有官身。这也是太平道,选择住在城外的原因。 “咳咳!求求您…求求…求…” “啧啧!又死了一个。” “快点收尸吧!早点埋了,早点回去歇息…今日真是累了。” “等明日下了雪,还会更累呢!…” 出了城,城内鼓声未尽,城外哀声又戚戚。张承负低着头,跟着大贤良师往东走,胸中就像燃了一团火。而等众人到了小院安顿,大贤良师张角,这才揉了揉疲惫的脸,吩咐道。 “今夜好好歇息。明日一早,为师要去和刺史李公谈玄论道。嗯,只带赵钧去。他年岁小,适合作为随行的道童。” “这次谈玄,估计至少要三日。其中必然要占卜算命,得带天圆地方、天干地支的‘式盘’。必然要望日观星,得有‘铜镜晷仪’。必然得行斋醮科仪,得有‘符箓与木剑’…” “承负、道奴,你们今晚,把这些法器都准备好!与刺史李公谈玄,事关重大。这三日里,若是遇上什么事,你们就自己商量着处理,切莫来打扰。嗯,承负,由你来拿主意!” “好了!为师要歇息了。谈玄三日,非得养足精神不可。” “诺!老师!” 闻言,张承负与高道奴对视一眼,齐齐行礼。随后,两人便忙碌起来,连夜绘制不足的符箓。 汉承先秦,本就巫蛊之风极盛。而光武中兴以来,重视谶纬星象与占卜,又有道家兴起,就发展出复杂的观星占卜仪式。 很显然,这一场谈玄论道,可不仅仅是“谈”,更涉及到“神秘学”的领域,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此时的人们,可是真的坚信这些,并且重视的程度极高! 月落星稀,曙光东来。当邺城的晨钟响遍城郊,两名驾驭马车的仆役,就带着十几个护卫,前来太平道的宅院邀请。 “拜请张真人论道!…” 很显然,刺史李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探索“道之所秘”,也就是“天地的气数、阴阳的五行、星象的占验”,再与“人间的命理、自身的祸福”对应起来。这玄之又玄,妙之所妙,才最为让人沉迷。 “嗯,为师这就去了!” 大贤良师张角换上很少穿的繁复道服,带上背着法器箱的赵钧,对两位弟子笑了笑,就此登上马车。 而带着赵钧这个新收的童子,其实还有另一层潜在的未尽之意。那就是等见了刺史李公,提上一句童子的来历,对邯郸大商赵氏的庇护,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张承负盘腿而坐,闭着眼睛,脑海中还是浮现出邺城城外,流民们卖儿卖女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又何止邺城一处有呢?天齐庙外,他也见了太多太多。此刻大河南北的土地上,正到处都是这种模样。等到了明年,再来一次旱灾… “呼!愿太平~~” 纷纷扬扬的雪,再次从天空上落下。冬至的寒冷并不遥远,而当大雪纷飞,掩盖冻饿而死的流民,就又是一片白净的世界。至少,在世家大族的眼中,就是这样。 一日过去,霜雪的日暮降临。太平道的宅院外,忽然却多出了个拜访的中年士人来。他左右张望,小心敲了敲木门,然后又敲了敲。直到张承负开门,与他四目相对,他才吓了一跳,不安又恭敬的笑道。 “黄天所鉴!魏郡王贺王子元,前来拜访大贤良师弟子…不知唐周吾兄,可在此处?” “你是…唐周师兄的族亲?” “啊!不是…只是曾与唐周吾兄见过,称上一声‘兄长’。” 称上一声兄长的意思,就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甚至很可能都不熟。张承负皱起眉头,疑惑打量着眼前的中年士人。 这士人恐怕有四十多了,鬓角上显出白发,额头也有皱纹。他的脸上,不见年轻士人们那种昂然的锐气,只有一种中年老吏的油滑世故。再看他的衣服,虽然是正经的文士袍,却明显有些发旧,就和同样发旧的靴子一样。 “王君是,魏郡王氏?” “啊!不敢称魏郡王氏!嗯,我曾祖父,是魏郡王氏的庶支…而蒙祖先德行,在下做了郡中府衙的曹吏。黄天所鉴!我也听过大贤良师讲道,信奉黄天!…” “噢!原来是同道信众…请!请入院中一叙!” 张承负心中沉吟,一边邀请这寒门都算不上的士人进门,一边示意高道奴准备茶水。他心里已经勾勒出对方的形象,郡府老吏、底层士族、黄天信众…嗯,最后一点存疑。 “黄天所鉴!大贤良师是家师,与人论道去了。唐周师兄眼下在北方道场。此地只有我和师兄两人,由我来接待王君…不知王君此次拜访,所为何事?” “啊!原来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失敬,失敬!…” 王贺吃了一惊,这才明白这个看起来老成的少年,竟然就是这太平道宅院中的负责人。他犹豫了会,才凑上一步,低声道。 “事急矣!有人要害大贤良师!” “?!” 闻言,张承负蓦然一惊,按住了腰间的短刀。 (本章完) 第29章 赵客缦胡缨(感谢书友“wyhJessica” 第29章 赵客缦胡缨(感谢书友“wyhjessica”打赏的盟主!) 纷扬的小雪,吹过邺城的郊外。这雪似有似无,像是飘扬的柳絮,又像是细碎的盐粒。而当它落在鼻尖,融化成冰冷的点滴,就让张承负微微一寒,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嗯?有人要害老师?请王君细说!是何人何事?!…” “咳!是魏郡郡府中,阴安审氏大族出身的法曹掾,审配审正南!他一向敌视我太平道,多次向本州的刺史郡守举告,说什么大贤良师‘假天命之说,盗太平之名’、‘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看似赈饥施药,实则诱民聚众,貌似慈教,实则私养爪牙’、‘专愚百姓之耳目,必乱天下之纲纪’!…” “当然,本州历任的刺史与郡守,都是‘神明照察,百端莫欺’,知晓我太平道对冀州百姓的赈济与安抚!并没有上官,信这审正南的诋毁与妄言…” 中年老吏王贺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审配的言行。他事无巨细,把这位法曹掾对太平道的敌视,阐述的淋漓尽致。而后,他才面露急色,开口道。 “昨日大贤良师去府衙拜访,刺史李公亲自出门相迎。随后,李公就宣布休沐三日,要与大贤良师谈玄论道。等李公走后,这审正南愤而起身,对左右曹吏,痛斥大贤良师,竟然说要去洛阳,去举告我太平道!除了洛阳,他还要去豫州举告,在大贤良师南下豫州后,请豫州官府动手抓捕!…” “此人可不是虚言之辈,说做就做!他今日下午,就带了四个族中亲信,在官署借了几匹马,把后面大半月的公务,都推给左右…居然就此出城南下去了!这一去,必然是要诬告大贤良师,害我救济冀州百姓的太平道啊!…” “苍天可鉴!我实在担忧大贤良师的安危,又自认为是太平道的信众,怀了一份公义之心…故而冒险前来,将此事告知!这审正南行事,狠辣果决,请君千万不可小视!” “…” 听了这一番话,如此急迫的大事冲击而来,张承负眉头紧锁,与高道奴面面相觑。他沉吟数息,没有立刻采信,而是沉声问道。 “王君,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 “有!这审正南昨日在府衙中,痛斥大贤良师,众吏员都知晓。而他今日在官署借马,也是一问就知!” “嗯…那王君又是如何知晓,这审正南今日下午出的城?莫非,你时刻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 闻言,王贺沧桑的脸上显出些尴尬。好一会后,他才低声道。 “王某不才,正是法曹中的曹吏,也就是曹掾的副手。这审正南离开前,把曹中公务都推给左右…自然也包括王某。” “噢!” 听到这一句,张承负点了点头,心中的脉络就此清晰。他沉吟片刻,站起身,对王贺道。 “君且在前庭稍候,饮些茶水。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去郡府打探一二!…” “嗯!…” 太平道在邺城门徒众多,消息并不闭塞。而郡府中有上百小吏,要打听一件公开的事,也并不麻烦。大概四刻钟后,就有打探消息的本地门徒回来,对张承负附耳说了几句。 “确有此事!这位法曹掾素有刚直之名,对我太平道敌意很深。早在几年前,他就曾处理过我太平道门徒的案子,把聚众抗税的几十个信徒,都判罪入狱,尽数判了斩刑…” “他确实曾多次上书,向州郡告发我太平道,言辞颇为激烈。他精于吏务,又常常去各郡县探访,搜罗了许多‘诬告’的条目,包括我们在巨鹿的庄子…” “而昨日他在府衙,不满刺史李公与大贤良师的会面,很是说了些怨言…今日下午,有人看到他带了四个护卫,骑着马出了南城。而官署里,也有他借了三匹官马的记录…” “至于这位法曹吏王贺,是个信奉黄天的,但一共只捐过两斗粮食,谈不上虔信。据说,他在这个副手的位置,苦熬了十年,就等着迁为正职。结果他因为出身太低,被这从赵国迁来、阴安审氏出身的审配,直接夺了法曹掾的正职。而审配被郡中官吏不喜,几无再升的可能,大约就呆在这位置上不动了。他又比王贺年轻十多岁,决不可能先去职,只能在副手熬到死…” 这一番情报听完,张承负沉吟不语。他已经能肯定,这位王贺虽然动机不纯,但说的都是真话。 这位法曹掾审配,一向以“刚直”闻名,完全站在世家大族的立场上,视太平道为仇寇。他绝不可能加入太平道,只会是太平道的敌人! 张承负闭目回忆,后世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在成为袁绍信任的幕府治中别驾后,审配对太行山中黄巾残部的处理,手段极为酷烈!一旦俘获,就是“尽数坑杀”,从无手软的时候。 而当曹操攻河北时,审配为了展示死守邺城的决心,甚至杀掉了自己的妻妾,还有辛毗一族的满门! 像是这样一位很有才能、熟知冀州内情、性格又果敢狠辣的郡国干吏,一旦在黄巾起义时,组织起邺城或邯郸的防务,又或是为前来讨伐的大汉边军带路,那对起义大局的威胁… 更何况,审配这次南下告发,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是否会真的,在洛阳朝廷引起波澜?若是放任不管… “审配,审正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 这一刻,纷繁的念头,在张承负的脑海中闪过,让他的肩头如负千斤。 眼下大贤良师不在,他也不能去打断师父与刺史的谈玄论道,引起刺史的注意。那么,此时的一切,都要由他来决断,越快越好! 在一片迷雾中,他必须为自己的每个决定,为了太平道的未来,来果断做出选择,拿出应对的办法来!那么,又该如何选择呢?什么样的选择,才能有对太平道最好的结果? “呼!…” 片刻之后,张承负长呼口气,缓缓低下了头。无论是对是错,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低着头,使劲揉了揉脸上的雪,把脸庞揉成笑容,这才返回前庭,对王贺笑道。 “王君!多谢告知,我等日后必有厚谢!” “啊!都是信仰黄天的太平道信徒…何来你我之分?” “嗯!王君确实是我太平道中人!…不知这位法曹掾审配,若是去职不在,后续接任的,可会是王君?” “这!这曹中吏务,王某做了二十年,从小吏做到曹史。若论起吏务精熟、曹中资历,王某确实是曹掾的不二人选!…” 听到这样的明示,王贺大喜过望。他巴巴的前来通告,不就是为了这份许诺吗? 二十年啊!他出身太低,不过是下层寒门中的庶支。他在法曹干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上任法曹掾告老! 结果到头来,一个迁来的大族子弟,轻易就占去了这吏职!占去也就罢了,大族子弟一向升的快,不会在一个职位上多呆,只要再升迁,自然就会轮到他。 可这审配背后的阴安审氏,算不上郡望的上等世家,否则也不会从郡吏起步,而是直接两百石、六百石起步当官了。他又被上官们不喜,坐了几年都没动弹过… 王贺实在是熬不住了,这才寻了机会,咬牙狠心,来太平道这边使些力气! “黄天在上!若是能得大贤良师,在刺史面前提上一句,那自然是十拿九稳!…” “嗯!王君的大义,我一定会向师父禀明的!只是不知…君可有审配的画像?” “?!画像?” “对!画像,越像越好。” 听到这一句话,王贺脸上数变,一惊一疑,一惧又一喜。他喉咙有些发干,看着这微笑的少年,就像看到了洪水猛兽。数息后,他才为难道。 “这…审配他不是罪囚,府衙里也没他的画像。” “王君为郡府老吏,精于吏务,想必是会为官府画人像的?…” 张承负微笑着,取来一张黄纸,一根细毛笔,塞到王贺的手中。 “请君且画!若是难画的地方,就写几行文字,尽可能描述即可!” “.” 王贺迟疑着、犹豫着。这一笔落下,可就把自己也牵连上,再无退路可言,真的和太平道绑在一起了!然而,看到这少年不容拒绝的微笑,想到那份许诺…他默然片刻,狠狠咬了咬牙。 “好!王某这就画出来!…” 雪落了又停,润化在泥泞的庭中,就像落在心头的寒雨。待一刻雪尽,黄纸上已经多了一副墨绘的肖像,就像官府张贴在城门处的通缉。 “面如削石,眉浓入鬓。目光如炬,鼻梁挺直。唇薄而紧抿,神情肃然,不苟言笑…” 张承负平静注视,直到王贺在这画像的下面,留了“审配”两字的笔迹。他这才接过这张黄纸,对王贺点头笑道。 “王君的恩情,我牢记在心。君请回吧!今日之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只需静待良讯!你我皆是太平同道…” “是!是!告辞!告辞!~” 王贺作了一揖,匆匆告辞出门,就像逃走一般。而张承负阖上木门,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旁边的高道奴则看着他,剩下的门徒们,也都看着他。他则沉默的走到庭中坐下,取出那张审配的画像,又抽出赵冶送的精铁短刀,压在吹动的黄纸上。 “簌~簌~” 寒风吹动,院中松枝簌簌作响。雪从树枝上打着旋儿,飘到纸上,脸上,也飘到短刀上。张承负注视良久,才收起画像,塞入怀中。他看着落雪的寒光刀刃,轻轻叹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而听到他开口,周围的高道奴和门徒们,便都靠上前来,急切问道。 “承负,想好了吗?该怎么办?” “张符师,接下来怎么做?” “对!大贤良师说了,我们都听你的!…” 听见众人的询问,张承负默了默,看向一张张担忧急切的脸,许多都是普通的农人样貌。他眼神渐渐凌厉,再开口时,已然满是霜雪的肃杀! “这行人要出告大贤良师,必须拦住他们!他们要南下渡河,只有去黎阳津这条能骑马的官道。决不能让他们渡过黎阳津,南下进入兖州!否则,一旦过了河,道路众多,就再也难寻了!” “我们有五匹马,出三个会骑马的汉子,跟我和道奴一起走!其余人都留在这里,都不可表现出异样…张甲!你来管着剩下的人。等老师谈玄完毕,告知此事,请老师径直去黎阳津渡口,与我等汇合!” “诺!” 门徒张甲点头应诺。而其他门徒中,已经选出了三个会骑马的幽州汉子。张承负取下头上的黄巾,背上猎弓,携着短刀,沉声喝道。 “都取下黄巾,戴上斗笠…骑上马,现在就走,连夜沿着官道往南追!这行人虽然先行了大半日,但不会像我们这样日夜兼程。只要两日,就一定能赶上他们!等赶上他们…” “好了!都带上铁头长杖,藏好环首刀!我们走!” “诺!…” 随着张承负的决断,太平道的门徒们,迅速行动了起来。很快,五人就骑上了马,戴上常见的斗笠,也披上了挡雪的蓑衣。他们就这样藏着武器,低调出门,沿着官道往南追去。 “哒哒哒…” 簌簌的雪,又一次落下。这一回,雪却没有停,而是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寂静,闭塞而成冬,直到踏出的马蹄印,连着路边冻死的尸骨,都掩埋在茫茫的白雪中~~ 感谢书友“wyhjessica”打赏的盟主呀!真心感谢!后面会有盟主的加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第30章 审君,我等还有一事 (盟主“wyhJes 第30章 审君,我等还有一事… (盟主“wyhjessica”加更) “哒哒哒…” 雪在官道上层积,马蹄踏过雪层,留下深深浅浅的蹄印。而后,更多的雪纷扬而来,又把深印变浅,把浅印覆盖。于是,对追捕的人来说,这印记就成为了最明显的痕迹,不仅能显示人数轨迹,还能昭示时间。 “五道蹄印…就在一两个时辰前!” 姜乾蹲在地上,伸手探了探马蹄印。这是个雪地经验丰富的幽州汉子,很快给出了估测的时辰。闻言,张承负眉头一扬,点头道。 “那就抓紧些!牵马走两个时辰,攒些马力。然后,再骑马追!” “诺!” 太平道五人于是下马,一边牵马走着,一边给马喂着补充体力的豆料。一匹马一天能奔跑的时间,哪怕是小跑溜步,那也是有限的。往往一天中有一半的时候,五人都需要牵马步行,给马缓过劲来的机会,否则真会“跑死马”。 更何况,此时还没有双边马镫,长时间骑马难以借力,对人的体力消耗也很大。眼下追了两天半,终于捉到了对方的踪迹,自然要先缓一缓。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要攒着力气,等着接下来相遇的时候。 “哗!哗!…” 北风呼啸,风雪漫漫。道路上不见行人,只见道旁时而凸起的小丘,埋着不知名的枯骨。两个时辰后,前方的马蹄印越发清晰,从五道马蹄,变成了五道马蹄加脚印。可见,前面的人也是一样,必须牵马而行了。 “歇息好了!上马,追!” “诺!” “哒哒哒…” 低沉的马蹄轻扬,沿着前路的痕迹,一路又追了半个时辰。等转过一个道弯,远处两三里外,忽然出现了一行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把马系在路旁的树上,坐着吃些什么。而等再靠近些,另一个眼尖的汉子姜坤眯着眼睛,低声道。 “张君,是五人!” “哦?放缓马速,慢慢靠过去。” 于是,众人放缓马速,向前方歇息的一行人靠拢。而看到后面出现了五骑,歇息的五人立刻警惕起来。他们纷纷站起,把手按在腰间的兵刃上,紧紧盯着来人。 “张君,有四个披甲的!那甲罩在袍服下,但形状板硬,当是官军的无袖扎甲!” “嗯!” 张承负轻轻点头,把马速又降了降。在这逐渐纷乱的世道,降下马速,明显是一种友善的表示。等靠近到两百步内,他摘下斗笠,直接翻身下马,也对其他四人做了个手势。随后,太平道五人牵着马匹,慢慢靠近前方的五人,直到五十步内,双方的面容清晰可见… “莫再向前!止步!…” 前方五人中,一名披甲的汉子皱着眉头,握紧腰间的环首刀,大声喝道。 “尔等自从另一侧绕行!莫要冲撞了我家郎君!” “…” 闻言,张承负顿了顿,站定下来。他望了望前面的五人。左右四人都是罩着袍子,内着甲胄的壮汉。唯有中间一人,是二十六七的青年,面冷眉浓、鼻直唇薄,显出十分的冷肃。 “嗯…” 张承负眼神微动,一副画面从脑海中闪过,颇有几分神似。他面露微笑,与对方目光对视,像士人般作揖行礼。 “雪中相逢君子,真是意外之喜!不知是哪位大族高门的俊杰在此?请容我上前拜见!” 听到这番话,中间的青年眉头一扬,有些意外的打量起来人。只见对面四人,都背着长杖,隐约带着刀。而为首一人,则背着把猎弓,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再细细看去,这少年面容微黑,样貌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眉眼,带着种剑眉星目的刚毅。而对方那种不卑不亢、举止从容的气度,哪怕在普通的士人中,也很少见。他沉吟片刻,朗声问道。 “在下阴安审氏,审正南。不知君为何人?” “哦!今日得识审君,颇感荣幸!我等是幽州游侠,皆以姜为姓,不是什么士族…” “幽州游侠?” 闻言,审配面容一冷。侠以武乱禁,一向被官府所忌。他一个郡府中严苛的曹吏,对于这些四处奔走、无视法纪的游侠,可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嗯,幽州游侠,难怪人人有马…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张承负心中一定。他松开马匹,笑着带着众人,又上前几步,恭敬行礼道。 “原来是阴安大族审氏!我等草莽之辈,也有所耳闻…听闻审氏有一位年轻出众的郎君,名唤审配。他素来品信刚直,重诺守义,心怀天下之事…” “听人说,此等冀州才俊,如锥处囊中。一旦遇到一位府君明主,必将一飞冲天!以他的才能,足以任别驾从事,总揽一州府衙!” “不知这位同为阴安审氏的审配,君可曾认识?…” 这一番话,张承负一脸真诚,全然发自肺腑。而审配闻言,怔了许久,看着这位诚恳的少年,顿生知己之感!他默然数息,神情复杂,轻声叹道。 “在下姓审名配,字正南。你所夸赞的审配,就是我!只是这一番夸赞,什么别驾从事,总览一州…听着却令人羞惭,让人耻笑了。审某眼下,不过是个魏郡的法曹掾,也不敢奢求什么州郡的高位…” “不!世道纷乱,以审君之才,得升高位,不过是迟早的事!” 张承负恭恭敬敬,一边说着,一边又上前几步,神态颇为亲近。他走到二十步外,看到那之前喝声的汉子,已经握紧了刀柄,这才又停了下来。 而这时候,审配也回过神来。他上下打量着这背弓的“游侠少年”,看了片刻,开口道。 “你等是幽州游侠,来我冀州何事?” “天下灾疫四起,鲜卑年年入寇。我等携马南下,是想寻一方门户,求一份庇护…” “你等想要投靠一方大族?求个庇护?” “是!既然有幸得遇审君,自当请问一二!” 张承负神情谦和,又行了一礼,才恭敬问道。 “我等南下时,经过巨鹿…听闻有太平道赈济医治百姓,而太平道首大贤良师,以医术道术闻名天下…不知这太平道,可否值得投奔?…” “呵!投奔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 听了这话,审配的眼神瞬间凌厉。他冷着面孔,喝声斥道。 “张角者,匹夫耳。他号令鬼神,假托神道,惑乱市井,败坏教化。名为什么‘大贤良师’,实为乱民之贼!” “他以符水诳愚民,大言‘天命已去’,以妖言动饥众。而所谓太平之名,不过遮掩篡逆之心!朝廷早有所察,迟早将此人收押问斩…尔等切莫自误!” “.” 听了这一番话,张承负垂了垂眼睛,默然不语。而后,他脸上显出疑惑,问道。 “审君,可我从幽州南下,确实看到太平道赈济医治百姓,而百姓都在说太平道的好话…听说今年冀州先是大疫,又是大旱。朝廷并无赈济,还不如这太平道门…这又作何解释?” 听见这种言论,审配眉头紧锁,心中对这少年的好感,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冷冷看了对方片刻,厉声道。 “天命有常,非群贼所可妄议。此乃太平道罪一。 赈济有司,非徒众所可擅行。此乃太平道罪二。 民生有常,以耕稼织绩为本,以缴纳税赋为务。而抵抗朝廷,结社抗税,此乃太平道罪三。 道不由经,术不立教。以鬼神之说,擅自聚众,供奉淫祠。此乃太平道罪四…” “有此四罪在身,所谓赈济医治百姓,不过是乱民乱政之徒!我汉家朝廷自有法度,治国以礼,养民以政,教化流行,然后上下有序,万邦可安…” “朝廷既有皇帝与诸公在上,地方有世家忠良牧民一方,又岂容一方士妖言惑众、徒乱人心?你等要是投奔太平道,那头悬城门的时候,将不会远了!审某言尽于此!…” 听到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训斥,听懂了士族们的治国逻辑,张承负低着头,默然不语。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对方再是忠信,再有士族的忠贞美德,那也只是与士族有关,而与黔首小民无关! 在这些生而不同的士族们看来,小民们的饥寒病死,不过是春夏秋冬的自然变化,是草木蛾蚁之属,从来都是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朝廷与世家的稳固,是“国家礼法”,是“上下有序,万邦可安”。 在这样一套治国逻辑下,小民们必须安分于他们所处的位置,哪怕是受灾受疫而死,也不可聚众生乱、动摇国本。至于这大汉的国本,也从来不在小民的存亡上,而在朝廷高高在上的皇帝诸公,在各州郡县的世家大族身上! 这大汉究竟是谁的天下?在士族们的心中,不问自知… “多谢审君赐教!” 张承负低头良久,再抬头时,还是一张笑脸,只是平淡了许多。他又作了一揖,感谢这位直言不讳的士人,让他看到了更多的士族内心。然后,他笑着问道。 “那除太平道外,审君可有其他投奔的去处推荐?比如各世家大族…” “嗯…” 审配沉着脸,看了会这始终有礼有节的少年。好一会后,他才点评道。 “冀州之内,清河崔氏、博陵崔氏,都是礼义世家。两者以敦儒重教,称著海内。其门下宾客如云,言行皆有法度。” “渤海田氏,富甲一方。田氏有甲第仓粟,然不惟厚财,亦能礼贤下士。” “而过了冀州,去黄河以南,自然首推汝南袁氏!袁氏累世高门,名德相袭,士望所归。其家风高雅而不骄,清慎而能断,为天下冠冕,世之望族无出其右!” “这四家高门,你等若能投奔其中任何一家…便是得了教化,入了正途了!” 闻言,张承负认认真真,把这番评述记在心中。很明显,这是此时士族人心的倾向,也是他很难获得的士族情报。他真心实意,对审配行了最后一礼,致歉道。 “审君,我等还有一事…” “何事?” “取君性命!” 说着,张承负面带微笑,不过刹那功夫,就取下背后的猎弓。然后,隔着二十步的距离,他搭箭上弦,熟极而流,抬手对着满脸惊讶的审配,就是凌厉一箭! “嗖!” “啊!…” 这惊鸿的一箭,瞬间射破文士袍服,直入胸口,发出一声“噗”响!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惨叫,那人影捂着胸口,仰头就倒! (本章完) 第33章 来兖州,先见一见宦官的势力! 第33章 来兖州,先见一见宦官的势力! 十一月中,辽阔的齐鲁大地上,满是冬至的寂寥。地寒天沉,雪覆平畴,残垄如墨线般沉卧白野。积雪压枝,素绢垂挂,桑林如白鸟般落尽羽毛。这就是兖州的深冬。 冬雪渐渐停了,太平道一行人,沿着济水,入了济阴定陶县。沿途的官道上,起伏的坟丘不见变少,反而见多。土路凝冰,车辙浅陷,看不到赶集的农人,却能看到倒伏的饿殍。更远处,枯蒿随风摇曳,村舍炊烟不起,连呜咽的哭声都听不到。 “济水西通黄河,东至大野泽。济阴为古陶国,是‘天下之中’…今年大疫,这济水南北,四通八达的兖州诸郡国,自然也是瘟疫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小民百姓,死伤尤多。而后又有旱灾,流民遍地,冻饿而死的不计其数…” 站在济水河畔,大贤良师张角眺望着济水两岸。数年前,他来兖州传道时,这里还是人烟茂盛,农人带犬赶集的欢腾模样。而眼下,五年三次大疫,再加上水灾旱灾,所见之处,就只剩下了荒村与死寂。 “陶为天下中…这里便是陶朱公范蠡通商天下之处。而‘曹州济阴县即古定陶也’,这里也是‘天下中心’的曹县…呼!原来,一千八百年前,曹县是这种模样!…” 张承负环目四顾,看不到往昔的繁华,只看到眼前的凋寂。山南水北为阳,以此类推,“济阴”就是济水之南。济水是黄河的下游支系,奔涌向东,过了此处定陶县,就汇入了辽阔数百里的“大野泽”,也就是数百年后的水泊梁山。 “承负,今年大疫起,你二师叔带着门徒,来了兖州、青州救疫赈济。眼下,他应该在兖州与青州交界的地方。我们这次前来,就是与他会面。嗯,还有兖州、青州的渠帅方主…” “这次会面,名义上是祭祀东岳帝君,祈福瘟疫平息,明年无旱无灾…实际上,也要好好与兖州、青州的渠帅方主们,确定下甲子年举义的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兖州、青州,也是我太平道影响极大的地方,信众甚多,需要早早谋划!” 闻言,张承负精神一振,神情也是一肃。二师叔张宝原来在这里,而这一次,是来敲定青兖黄巾的举义! 这位二师叔,不仅救人的医术出众,更擅长组织道徒,在建立太平道团方面,一向颇为不俗。兖州与青州的太平道,能够快速发展,并且深深扎根齐鲁大地。而后续青州的黄巾军,一直坚持到建安年间…这一切,都离不开这位二师叔深入人心的传道。 “师父!关于举义,弟子有一点浅见。兖州有大野泽,数百里水泊山沼,周围泥泞纵横,水系四通八达。这里是兖州、青州水运的枢纽要地,能威胁到多条大河。这可是处起事的关键地方,就像黎阳、邺城与邯郸!…” 说起大野泽天然的造反地利,张承负目光炯炯,脑海中已然有了清晰的思路。 “昔年秦末时,汉初三将之一的彭越,就在此处举兵。他先是依仗地利,牵制秦军平叛,后面又能与楚霸王项羽反复周旋…我太平道在兖州的发展,就应该把重点放在此地,而不是一马平川的东郡!” “等一旦举事,兖州黄巾的第一要务,不是指望他们与大汉边军对战,而是保持他们自己的延续。只要他们能在大野泽一带游击,破坏官军在兖州的粮草征调,持续造成粮道的威胁,就会对北方冀州的举义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一旦官军逼的过紧,他们还可以向东逃入泰山,与青州黄巾汇合,在泰山山脉与官军游击!等到官军主力要北上时,再向西返回。继续回到地形优势的大野泽,袭扰官军后方的水运…” “…” 看着眼神坚定、满脑子武装斗争、起义造反的弟子,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沉吟片刻,才开口道。 “承负,你这一番想法,可以再思量一下…等我们与青兖渠帅们会面后,再由你对他们讲述。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们都正式认识下你!” “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去定陶一趟,拜访一户大族。” “啊?什么样的大族,需要师父您亲自去拜访?也是一郡郡守,或者一州刺史吗?” “不是郡守刺史,却胜似郡守刺史。” 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平静说道。 “是济阴段氏。” “济阴段氏?” 张承负怔了怔,回忆良久,才奇道。 “师父,我只知晓济阴董氏、济阴吴氏,却未曾听闻什么大族段氏?…” “嗯,济阴董氏眼下,有位举了孝廉的青年子弟,就在我巨鹿郡廮陶县为县令,叫做董昭。你听过他,倒是并不稀奇。可这济阴吴氏,你竟然也知晓?确实有些见闻广博。” 大贤良师张角嘴角扬起,看着这天赋异禀的弟子,打趣道。 “不过,你既然连济阴吴氏都知道,却不知道声名正赫的济阴段氏…这广博的见闻,又有些偏颇奇怪了。要不然,再好好想想?” “.师父,您还是直接告诉弟子吧!弟子这脑袋,时好时坏,有时聪明,有时又愚笨的很…” “哈,你可不笨。为师从未见过比你聪明的少年…” 大贤良师笑着摇头,随后神情一肃,正色道。 “济阴段氏,就是十常侍段珪的家族!眼下,段珪与张让、赵忠齐名,正是皇帝面前最受信重的三位中常侍。段氏在这济阴郡中,几乎一手遮天,连带着在整个兖州,都煊赫非常!” “为师此行来到兖州济阴,段氏是一定需要拜访的。就像后面去豫州颍川,颍川张氏是张让的家族,也需要去亲自拜访。至于赵忠在冀州安平国的家族赵氏,同样一直与我太平道亲善…” “这些与宦官交往勾通的事务,元义与唐周都是知晓的,而我一直没告诉你和道奴。所以,之前那人即使去了洛阳,告发为师,事情也传不到皇帝耳朵里,会被中常侍们直接按下…” 听到这一番话,张承负大为惊异。在涛涛的济水边,他看向一脸正色的张角,问道。 “师父,我太平道,竟然也与宦官们交从甚密?可这士族党人与宦官们之间,不是不死不休吗?怎么师父您,能同时交好两边?” “承负,无论是士人还是宦官,都希望知晓天命,看清自己的命理。他们都有希望寄托的‘神魂与命魄’。世家大族有经学传家,但也对天象占卜谶纬痴迷非常,需要我等卜算。” “而宦官们没有经学,更看重命理本身。因为,他们本身是无根之人,从身体到家族,都不过掌控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他们更缺乏心中的寄托,需要我等揭示命理,安抚内心。纵然,这一切不过是虚妄…” 济水边,大贤良师张角望着大河,幽然开口,仿佛看清了世间的人心。 “承负,这些天我思量了许多,包括之前,我们在庙中的对话…我们不是士族,不是宦官,不站在任何一方,不参与大汉朝廷的权力争夺。就像你之前说的,士族与宦官不死不休,世家大族与皇帝的权力斗争,更是激烈而残酷。汉家的世道,就在两者的争权夺利中,日趋变坏…” “那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是奉道之人,奉天道而救百姓。道士也好,黄巾也罢,我们只是希望,在这世道里,多救下些黎民百姓,尽可能改变世道而已!”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能交好两方。在他们眼中,我们太平道是无害的,黔首百姓不过是羔羊,都是他们达成目的的工具…但我们也站出了一步,站在了黔首的这一侧!我们戴上黄巾,定下甲子年起事,终究是为了推翻这吃人的世道,打破这士族、宦官与皇帝吃人的根基!…” “可推翻与打破旧世,从不是我们太平道的终点。要记住,我们的道不是杀人,而是救人!…只有建立起黄天的太平,真正建立起新的世道,才能让百姓从辛劳疾苦、饥寒病疫中活下来,让百姓也能得道!”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淘尽百姓泪。在这济水河边,大贤良师张角极目远望,东不见泰山,只见起伏的坟丘,北不见黄河,只有荒废的田地。而张承负与高道奴,还有小道童赵钧,以及数十名太平道徒,都一同站在他身后。众人遥望许久,像是望着只在想象中的太平之世。 这一刻,张承负默然不语。他心中情绪翻涌,蓦地浮现出两句话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而朝闻道,夕死可矣…” 距离济水边的寻道,转眼就过去了两日。当冬至步入小寒,众人过了定陶县,就到了成武县。而后,大贤良师戴上黄巾,换上了一身繁复的道袍,带着一众门徒,出现在成武县的西郊。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城郊的田野被厚重的白霜覆盖,连沟渠也结上薄冰。虽然没到天黑,但西郊的段氏庄园里,已是一片灯火通明,比日暮还要明亮! “你们看,这就是段氏的南第,也是整个济阴郡中,最为炙手可热之处。” 张承负闻言望去,只见段氏庄园高墙广宅,连延数里,悬挂着许多通明的灯笼。哪怕站在两里外,也能看到庄园的灯火,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丝竹女乐,更能闻到一阵阵飘来的酒香与肉香。 “嗷嗷!嗷!” 庄园的猎犬不时发出叫声,提醒着主人马车的到来。煊赫华丽的庄园前后门前,来往的车辙,已经把下过雪的地面,压得结冰发亮。一辆又一辆马车顶着雪驶来,马鬃上挂着雪,轱辘的吱呀响着,显然车中的载物极为沉重。 “小人不胜荣幸,来济阴段氏拜见!…” 不时有士人、豪商打扮的访客,从马车中下来,向守庄的仆役恭敬行礼。而守庄的仆役都穿着士人的服饰,昂着头,手里执着一册账簿。他们不时看着马车,一笔一划记录着什么。 实际上,这规模惊人的庄园,号称“南第”,家主段珪为中常侍,也被世人尊称为“段使君”。他虽久居洛阳中省,但宗族却在济阴成武扎下根基,权势之大,在济阴郡乃至整个兖州都数一数二! 而庄园两侧一望无际的田地,至少十万亩以上的规模,也都为段氏所有。比起汝南袁氏,这种最顶尖的世家大族,段氏在豪奢富贵上,也半点不差分毫! “走吧!为师之前就与段氏约好,为他们做一场斋蘸法事。禳灾祈福,也为段氏族中染疫逝去的族老祈求冥福…” “承负,道奴,这一场法事,你们也一同参加。尤其是承负,你可以好好看看,这大汉朝廷中占据三分之一、与士族分庭抗礼的宦官们,究竟是何等模样!” 大贤良师张角微微笑着,带着众人往段氏庄园走去。张承负默然不语,跟着师父的身后,手中则多了一张黑犬的面具。很快,这烈火亨油、鲜着锦的庄园,就近在咫尺。 隔着这个距离,张承负视力极好的眼睛,已经能够看清楚,那一辆辆沉重的马车中,几乎都装着一个个方条的长箱。那些木箱卸下时,需要好几个壮汉一齐来抬。而那箱中碰撞发生的清亮声音,赫然是… “师父?这声音?!这…这些箱子里装的,难道都是铜钱?这一箱得有多少钱啊!几万钱?一车呢?几十万钱?这么多车,难道有几百万、上千万钱?!…” 高道奴惊呼着问出声来,张承负已经骤然睁大了眼睛。而张角稍稍顿足,捋了捋短髯,指了指那些马车前的士族、豪户与商贾,平静道。 “不错,这些马车里装的,都是钱。这是送给段氏的钱,也是送给皇帝的钱。” 闻言,张承负眼神一动,心中浮现出某种惊人的猜测。他声音干涩的张了张嘴,低声问。 “师父,这些人一车车送钱…难道是为了买…买?…” 听到这,张角转过头,深深看了张承负一样,点头道。 “你猜的不错,这就是买官!” “千石以上,州郡美职,在洛阳西园,由皇帝亲自卖。但千石以下,郡县中的县令、县尉,大小曹吏…十常侍都可以自己做主,在地方州郡,让家族的人卖!” “只不过,卖官得来的钱,要与皇帝分!…” (本章完) 第34章 在汉代吃席 (感谢书友“躺狗阿巴” 第34章 在汉代吃席 (感谢书友“躺狗阿巴”打赏的盟主!) “张真人请!后堂中早已备下宴席,有什么吩咐,直接使唤仆役们即可…明日一早,家中会举行虞祭,召集族人宾客,还请真人设坛立幡、招魂祈福!” “贫道不敢辞,敢不承命。” “哈哈!请,请!…” 庄外日暮昏昏落下,庄内灯火明亮如昼。太平道的一行人入了段氏庄园,豪华奢侈之气,就迎面扑来。普通的门徒们不许进入,被安排在了前院的上百厢房中。而张承负、高道奴、赵钧三人,则一路跟着张角,穿堂过户,亲眼见识到,这汉末真正顶级的大族生活。 “上百厢房的前院,镶嵌珠玉的照壁,朱红紫漆的大门,百人歌舞的前庭…然后,带有角楼的楼阁,众楼之中的正厅,单独隔开的内院,又是百人宴饮的后堂…” “啧啧!这种朱门的气派风度…在这汉末之世,我可从未见过啊!…” 张承负面无表情,仔细观察着这庄园华丽的样子,就像看着一处随时会被点燃的火炬。 “这是,长信宫灯?” 在庄园的楼阁前,张承负顿了顿脚步,第一次见到了宫中的照明工具。两盏精致的铜灯,雕刻成宫女跪坐的模样,手中放出万千光明,俨然是汉室宫廷中的长信宫灯! 而后,他的目光沿着宫灯往上,便看到灯火照耀下的雕梁画栋,上面都染着绿釉红漆,镶着金线银缕,刻着各种吉祥的鸟兽。再往两边环顾,就能看到,多枝的灯树与九枝灯,各个插满了上百钱一根的蜡烛,尽情燃放着光明。 更远处,明亮的灯火延续开来,隐约萦绕着如仙家般的青烟。那是点点雕饰雅丽的香炉,在灯树与宫灯边燃起,缭绕出令人放松的松香。这座庄园内,一刻钟灯火香烛的耗费,就是一户五口小民十年的温饱! “.” 张承负默然不语。看着一队侍女穿着厚厚的丝帛衣,踩着铺砌石砖的地面,给这些灯火香炉中,添上灯油、蜡烛与松香。而后,她们窈窕的身影远去,没入两侧的庭院与园林。 “好一片园林啊!佳木卉,奇石高台,玉池香草,如蓬莱仙府…” 假山池苑,堆山理水。方形的池子边,堆砌起数丈的山石,甚至修筑出台阁来,极尽瑰丽宏伟。而水池周围,春季观的桃李卉,秋季结果的石榴枣树,常青不老的松柏冬青,散发香味的兰草菖蒲,都种的又多又密。 此时的审美风格,崇尚神仙气度。因此,假山要如仙山琼阁,池水也要像灵池仙境。前者要有高台,后者要有灵草。这一番布置的成本,上百万钱都只是洒水而已。而宦官大族如此,世家大族,又何曾差上分毫呢? “.” 张承负垂下眼睛,没再看这庄园,只是跟着大贤良师往前走。直到步入安置贵客的厢房,他才第一次见到雕的胡床,彩绘的衣架,丝帛的帷帐,半人高的铜镜,垂挂玉饰的书案。 如山峰盘绕的博山炉,在厢房中升起“仙山”的青烟,轻轻嗅去,却不是松香,而是更昂贵的沉香了。 “承负,如此享受,你觉得如何?” “师父…我觉得不好。” “哦?这满眼的奢华富丽,半点不曾动摇你的道心?” “师父…此间奢华确实很好,但我心中想的,却不好在此处说。” “嗯…” 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深深看了看垂目的弟子一会。然后,他嘴角扬起,开口道。 “走吧!随为师去吃顿好的!明日一早,还要虞祭呢~” “是!” 张承负点了点头,高道奴兴致冲冲,一起随张角赴宴。宴会分出上下席位,一道道的菜品如曲觞流水,被侍女们恭敬送来,让几个乡里出身的弟子,大开眼界。 “此为炙鹅脯…取汝水白鹅烤制,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此为鹿筋羹…选用东郡上等鹿筋,炖煮至软烂,汤汁浓郁~~” “此为陇右黄羊…从陇右千里运来的黄羊,肉质鲜美,涂料炙烤,入口即化~~” “此为濮水鲈脍…濮水出产的鲈鱼,切片生食,配以调料,鲜美异常~~” 当濮水鲈脍与鱼汤送上来时,张承负尝了两口,眼睛一下瞪圆。他下意识看向师父张角,只见张角也从上首望来,饶有趣味地笑道。 “承负,这鱼汤不错,多喝些~~” 这一番晚宴,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鹅牛羊鱼,燔炙羹脍,精致繁复,刀工火候都是上乘中的上乘。而除了肉食外,张承负也终于尝到了白面蜂蜜的甜点,交州干制的荔枝龙眼,甚至还有一个凉州送来的石榴! “承负,如此宴饮,比起粗粝的麦饭来,可曾动摇你的道心?” 这一回,张承负沉默良久,才回答道。 “师父…弟子喜爱这些美食。但弟子并不想,只有自己一个,或者寥寥几人能吃到!这朱门的酒肉虽香,可弟子吃的时候,却想到了那些瘦骨如柴、饥寒而死的饿殍,想到了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怀中的无数灾民。若是在百姓饥饿而死的时候,在这大灾之年,依然如此心安理得的大鱼大肉…那就违背了我遵循的道,却不如仅仅吃简朴的麦饭与粟饭安心了!” “弟子经历过许多这口腹之欲,声色犬马,不过是这具年轻成长的身体,所给我的欲念。这不是我魂魄的大愿与本心,只是为年岁所消退的外物罢了。我的大愿,是愿天下太平…” “嗯…”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眼神深邃,注视了张承负许久。然后,他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下头。 “不错!希望你始终能记得,自己的本心,自己说的这番话…哪怕在几十年后。” “且睡吧!你看道奴,他嘴上的油都没擦干净,却已经睡的打呼了~~” 长夜漫漫,习惯了如墨的夜色,这段氏庄园中通明的灯火,就越发让人难以入眠。而当第二日的朝阳升起,经过了一夜的布置,整个庄园中的氛围,又为之一变。 “士虞礼,迎神而往,飨神飨尸!…” 盛大的虞祭在前堂展开,极尽肃穆与哀严。染疫的族老尸体早已下葬,所以这次死后的祭礼,只能让嫡系子弟代扮为“尸”,接受祭祀供奉。这肯定是虞祭,并且还不是下葬后的第一次虞祭。 所谓“虞”,就是“安”的意思。虞祭,就是安魂的祭礼。若是遵循严苛的礼法,整套礼仪应该完全遵循《仪礼》中《士虞礼》的规制和要求。此时经学传家的世家大族,都会如此行事。不过,段氏是新兴的宦官大族,对礼仪的要求不高,但对气派的要求,很高很高! “起!行轩悬之乐!” “铛…咚…嗡…” 庄重古朴的乐声,从三面交错响起,如同回到古老的周朝。张承负闻声望去,就看到三面悬挂的编钟编磬,在同时被三队乐师敲击。 “三面编钟?这代表着什么?” 他眉头蹙起,不大明白这种“轩悬三面、诸侯之乐”的规制含义。但很快,就有他能看懂的“气派”出现了。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黄鸟交交鸣叫,停在酸枣树上。是谁殉葬穆公?子车奄息命运乖…如若可以代他死,百人甘愿赴泉台!” 随着《秦风·黄鸟》的哀悼歌唱,整整六队乐姬,穿着庄素的服饰,流入开阔的前堂,哀泣的舞动起来。而张承负瞪大了眼睛,数着六队乐姬,每队六人的规格…数息后,他骤然醒悟,吃惊的低喊道。 “这…这…这是六侑舞于庭?诸侯的丧礼?!” “咳…这位郎君…嘘!轻声,轻声!…” 看到这穿着祭者服饰的少年发出惊呼,旁边观察许久的一名中年文士,赶紧出声打断。随后,他带着笑容,对张承负道。 “这位郎君,你穿着祭服,是前来赴宴的段氏亲族?” “不。我是太平道的弟子,姓张。与师父一起,来进行后面的招魂祭。” “噢!原来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幸会,幸会!” 闻言,中年文士脸上亲近更甚。他看了看左右,低声道。 “这确实是诸侯规制的丧礼…嗯,不过,段使君在洛都,被封过乡侯的爵位…所以段氏家老的虞祭,用诸侯的礼仪…那也是能说得过去的嘛!…” “.” 听到这,张承负抿嘴不语。这诸侯王的丧礼规制,用在一个宦官家族的族老身上,难道还不算逾矩吗?若是有什么经学传家的士族嫡子子弟在此,必然要愤然而起,说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一挥袖袍离去,自此名扬天下。 不过,以张承负太平道弟子的身份,在短暂的震惊后,也只能在心中暗骂一句,“礼乐崩坏、汉室将亡”。他默了默,抬头看向这位面露亲近的中年文士,沉声道。 “请问,君是何人?” “东郡东阿县丞,王度。” 王度笑着,在席上行了一礼,开口道。 “王某久闻大贤良师美名,对太平道心向往之…可惜,一直无从相见。今日得见小张郎君,真是荣幸之至!黄天之道,五德更替,实在真正的天数啊!…” “哦?天数与天命?…” 这一刻,两人眼神相视,先是微微一怔,然后都露出含义颇深的笑容。而张承负仔细打量片刻,看着这三四十岁的县丞,就像察觉出了什么“同道”。 今天的虞祭,对方亲自参与,还和自己坐的很近,那就只能是以“子侄后辈”的身份拜见。而能登宦官大族门庭,为宦官长辈披麻戴孝的,必然不是那些士族中世家大族,也不是士族中所谓的“清流”。这样一把年纪,还是县丞,甚至可能是求告宦官得的县丞… 那对方的身份,就只能是门庭极为低下的寒门庶族,为了上进之路求告宦官,身上还带着士族们不齿的污点。这样的底层士人与小吏,数量很多,也切实负责着州郡运行的吏务,却少有上升的可能。他们正是太平道可以拉拢、招募与改造的对象! 想到这,张承负少年的脸上,同样扬起亲近的笑,笑着道。 “王君也听过天命的谶纬吗?眼下有空,不如且聊上一聊?…” “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度大喜过望,看了眼上首席上的大贤良师,凑近到张承负的身边。两人低声交谈,而编钟与笙箫的乐曲再次响起,伴着乐姬们的歌声,就把一切都掩盖。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看那莪蒿长得高,却非莪蒿是散蒿。可怜我的父母,抚养我大太辛劳!…大家没有不幸事,不能终养独是我!…” 凄凄的哀乐响起,三十六名乐姬唱出哀哀的歌声,不时啜泣泪流。这是《小雅·蓼莪》,竭力展现出孝子不能行孝的悲痛之情。而当这一首先秦的哀乐唱完,就轮到了两汉的哀乐… “火德将衰,汉室将亡…必有哀声啊!” “王君竟也如此看吗?张某深以为然,我等曾夜观星象,见帝星暗淡,凶气起于北方…” 下方席上的中年与少年,亲近的低声交谈着,不时看一看两旁。而庭中的乐声再起,两侧参与祭礼的段氏亲族与士人,也都一边聊天,一边哭嚎几句。至于真正哀嚎痛哭的,其实也不过逝者的直系亲属,寥寥几人罢了。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何时归啊!~~” 张承负偏了偏耳朵,听出这是汉代乐府的《薤露》。这是“相和歌”,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就像极为出名的《上邪》一样。只不过,《薤露》用于王侯、贵族丧礼,象征生命的短暂如晨露。而等后面的《蒿里》唱完,就是他们这群道人上场,招魂祭舞的时候了。 “王君,东郡东阿是个好地方…通过河道,南边与大野泽一直连通啊!…” “嗯,大野泽?小张郎君,那里盗贼众多,池沼林野,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哈哈!若是后续再有机会,我愿与君好好长谈,这大野泽好在何处。不过,得是太平道同道的身份…” “啊!太平道同道?度若是有幸,能入太平道中,识得大贤良师或者两位大医…那可真是幸甚至哉!…” 交谈至此,席上亲近的两人,也算是达成了意向,到了交谈的限度。而更往后的事,还需要更多的诚意检验,也不可能在此间聊。很快,乐姬们就唱完了三遍《薤露》,而更加直白与哀悼的《蒿里》,就在六侑的起舞中响起。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少踟蹰啊!~~” 悲戚的歌声萦绕庭中,众人的嚎哭也骤然变大,就像听到了什么命令。等三遍《蒿里》唱完,气喘吁吁、满脸带泪的乐姬们终于能退下。而一面招魂的大幡竖起,大贤良师登上搭好的神台,慨然呼唤。 “魂兮归来,香中有路!莫迷远乡,莫恋寒塘!~~” 招魂祭祀的歌声骤然而起,像是巫师亘古的呼唤。而张承负与高道奴对视一眼,缓缓戴上了面具。一只黑犬,一头黑鹿,属于他们的时候到来了。 “噔噔咚…噔噔咚…” “叮铃铃…” 鼓声重响,铃声大摇。就在这满庭的繁华奢丽中,在满堂的宾客冠带里,在诸侯之礼的葬礼中,他们要跳起古老诡异的鬼使祭舞,祭奠死去的宦官族老,也祭奠大汉的腐朽与凋亡!~~ 感谢呀!感谢书友“躺狗阿巴”打赏的盟主。新书期在压字数等推荐,后面会有加更的。真心感谢大家的支持!(w) (本章完) 第35章 皇帝的“新生意”,天生的“造反圣体 第35章 皇帝的“新生意”,天生的“造反圣体”… “魂兮归来,引汝安藏!~~” “叮铃铃…叮铃!” “噔噔咚…噔咚!” 巫祝的祭歌,在段氏的庄园中回荡。招魂的大幡,在凛冽的寒风中做响。祭祀的皮鼓打着鼓点,奇异的鬼步带响铜铃,一切犹如上古般苍凉。 当带着巫祭面具起舞的时候,张承负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受,就好像要接引九天的雷霆,荡平世界一切的不平! 他面具下的眼睛,映出堂中骄横的宦族,谄媚的士人,还有奢华的庄园楼阁,不夜的明烛灯火。而他眼中微微的红色,与黑犬的面具合在一起,脚步轻盈又诡异,就像啸天的细犬,欲择朱门而祭… “魂兮归来,飨食少牢!~~” 直到招魂祭祀步入尾声,大贤良师张角一声响彻庭中的呐喊,两位弟子才骤然停下祭舞,一起点燃手中的黄纸。随后,一只活羊被段氏仆役们绑着,送上前来,是祭祀先祖的“少牢”祭品,对应诸侯与士大夫的规制。大贤良师亲自提刀,将羊杀死在祭坛上,滴鲜血流入火盆! “哗!哗!…” 而后,两位弟子戴着面具上前,将红色火盆中的纸符燃起。那火符在盆中起舞燃尽,飘出青烟与焦糊。这告祭的烟升起,顶上的魂幡如若有灵,在风中猛然一收,就是最后的一声祝祷。 “魂兮归去!永享安宁~~” 招魂的祭祀至此结束,庭中疏远的人声,才再次变得清晰。张承负低下头,摘下面具,便又露出一张干净的少年的脸。只是,他此刻眼眸低垂,看着那祭坛上的山羊,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祭祀祭品,以告天地先祖…而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若为天下黔首百姓为祭,那祭品又该是什么呢?…” 这个蓦然的念头,像是祭舞中接引的雷霆杀种,深藏在少年的心中。他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拿着古朴的面具,束手侍立在大贤良师身后。 而直到师徒三人下了祭坛,一位等待已久的段氏老丈,才穿着诸侯一样的华服,带着两个抱着大箱的壮汉上前。他拱了拱手,抬手指了指第一个大汉手中的箱子,对大贤良师张角笑道。 “张真人,承蒙招魂之恩,无以为报!今特献宝币一箱,聊表寸心,以示我段氏诚意!” “段君厚意,贫道怎敢推辞?正好充作太平道赈济之用…” 张角笑容温和,作揖还礼。随后,他示意弟子高道奴上前,去接过段氏给的箱子,正要再说些什么客套话…那段氏老丈却笑着又道。 “哈哈!真人仁心济世,这箱中的宝币,不如打开一看?” “哦?敢不从命!” 听到这个突兀的邀请,张角稍稍一顿,就看向小弟子张承负。 “承负,你开一下箱子…” “诺!” 张承负默然点头,小心那大箱打开,亮出箱中的白光。而后,他动作一停,脸上就浮现出困惑。 只见那箱中的最上方,是两块罕见的白色鹿皮?这两块白鹿皮都卷成一尺长卷,饰以彩画,用金线系好,看起来异常精致。而在鹿皮下,则是成百上千的白色钱币?这钱币比五铢钱大上十倍,每一枚的表面,都雕刻着龙的形象,背面则刻着奇异的符文… 稀奇的事,这两种“宝币”的任何一种,张承负竟然都从未见过! “师父,这是?…” “.” 看到这箱中的“宝币”,尤其是最上面的白色鹿皮,张角怔了怔,瞳孔微微一缩。他稍一沉吟,看了那昂首得意的段氏老丈一眼,就脸上显出惊讶,用敬佩与尊崇的语气,高声问道。 “这两种宝币…莫不就是传闻中,武帝的白鹿皮币,与白金三品中的龙币?!” “哈哈哈!真人好眼力!不错,这就是皇帝陛下,亲自赏赐给段使君的白鹿皮币与白金龙币!” 段氏老丈豪气大笑,上前拿过那箱中的一张鹿皮,取下金线展开,让所有堂中的宾客,都能清晰看到。 “武帝朝的白鹿皮币!以祥瑞白鹿的皮所制,绘刻精细的彩边,为诸侯聘享之厚礼!按武帝时的价格,一张价值40万钱!而皇帝赏赐我家使君,一次就是十张!…” 段氏老丈举着白鹿皮币,在庭中踱步炫耀了一圈,才再次回来,又取出那白金龙币。然后,他再次举起龙币,对宾客众人炫耀道。 “武帝朝的白金龙币!以‘白金’所制,雕刻龙纹符边,通行天下!按武帝时的价格,一枚价值3千大钱!而皇帝赏赐我家使君,一次就是一百贯!…” “皇帝对我家使君的亲厚,无人能及,这些厚赏,不过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众位既然来参加族老的虞祭,那就是与我段氏亲善。老夫深以为谢,愿向众位宣告…” “从今日起,不仅郡县买官,能到我族中来。就连州郡大罪,洛阳通缉,也能在我段氏中钱脱罪!只要不是大逆之罪,哪怕刑罚杀罪,我段氏都可以向皇帝求告免除,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当然,党人罪大恶极,其罪不可赦,不在其中!…”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宣告,直惊的庭中众人面面相觑。但很快,就有士人反应过来,连声向段氏请贺。 “贺段氏高门!” “段使君为皇帝信重,真乃天下重臣!” “皇帝德行天下,宽宥黎民!” “段使君为天下先!…” 段氏老丈昂首挺胸,如得意的虎豹,环顾庭中献媚的众人。其中不乏寒门庶族,甚至有大族的子弟。而在三十年前,当段珪没在宫中得用时,段氏又算得了什么?不过落魄的民户罢了。 皇帝的权威就是如此,一言可以兴族,而他们宦官一族,就是皇帝最忠诚的爪牙,为皇帝掌控一方!让卖官就卖官,让收钱脱罪,就收钱脱罪。赚到的钱,一半交给皇帝,一半留在族中…这不比那些坐拥万亩、却不缴赋税的世家大族,要忠心耿耿、勤恳好用的多? “.” 看到这惊人的一幕,哪怕以张承负的心理素质,也难免为之震撼。他忍不住看向师父,低声道。 “老师…这钱脱罪?” “嗯,是朝中的惯例了。只不过之前,都是私下进行,从没有这样大张旗鼓。五六年前,为师第一次被通缉,就是寻的安平宦族赵氏,在洛阳脱的罪…”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幽然轻叹。 “看来,连年灾疫,朝廷税收匮乏,卖官已经不够用了。皇帝还是要钱,便把这钱脱罪,也推行天下,并且交给最信任的宦官氏族来做…” “.” 张承负默然无言,只感到这汉室朝廷,越发有了王朝末年的气象。 《左传》中说,“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而朝廷的做法,却是“名”、“器”与“罪”,都可以卖!推而广之,岂不是能更进一步,直接给士族商贾富户按上罪名,然后索要赎罪的钱财?难怪邯郸铁商赵氏,急着寻找太平道作为靠山… “哈哈哈!我段氏童叟无欺,最讲信誉!诸位有什么要洗脱的罪名,尽快把钱送来!等正月旦日过后,我等就会派出使者,把两个月的求告送到宫中。而过了正月,下一次脱罪,就得等三个月后了!…” “记住!皇帝有旨意,百罪可赎,唯党人与大逆不赦!要是求告中与党人相关,切不可隐匿来求…否则,别说我等收了钱,却不帮尔等脱罪!都听明白了吗?…” 段氏老丈炫耀了一圈,豪气宣告了新的“生意”,这才施施然的又转了回来。然后,他指着这箱宝币,笑着对张角道。 “哈哈哈!张真人,这份宝币厚礼,是否满意?” 闻言,张角脸上露出苦笑。他摇了摇头,摆手道。 “这些御赐的厚礼,实在太过贵重…贫道方外之人,实在不敢受,也没法啊!…” “哈哈!真人谦虚了!也罢,也罢!那老夫就换这一箱吧!” 说着,段氏老丈把手一挥,又让仆役取回这第一箱宝币,送上第二个准备好的箱子。 “道奴…” “诺!” 高道奴接过这箱子,掂了掂,才六十汉斤不到(30斤),也不知里面能装下多少钱?而张承负睁着眼睛,又一次把木箱打开,金色与银色的贵金属光泽,就又一次在众人眼中闪现! “这是…金饼和银饼?!” 金银闪光耀眼,让张承负偏了偏头。而后,他侧着看去,就看到八块金色的小圆饼,还有上百块银色的小圆饼,都码的整整齐齐,摆放在箱中。这一刻,他屏住了呼吸,第一次见到了如此多的实物金银! “哈哈哈!真人请看!金饼重一斤,值万钱,共计八枚!朱提银饼重八两,值一千六百钱,共计一百枚!如此一百零八枚,恰合吉数,价值二十四万钱,是我段氏赠予真人的程仪…真人可否满意?!” 闻言,张承负垂着眼睛,在心中默算。金八万钱,银十六万钱,合计二十四万钱!而眼下市面上的牛价,才两千五百钱一头。这一个箱子的钱,就是九十六头牛?… 呼!仅仅是一场持续一日的祭礼,段氏的赠礼,就给了96头牛!这种阔绰的出手,比起冀州的世家大族来说,简直不知道豪奢了多少! 不过,也能理解,与那些耕读传家的世家大族不同,这“豪奢”就是新兴的宦族段氏,在州郡中立足的“排面”。而段氏来钱的手段,来自朝廷的卖官与脱罪,也绝不是种地能比的… “段氏功德,贫道谨记在心,必为段氏焚香祈福!…” 看到这么厚的赠礼,大贤良师张角神色不变,只是笑着作揖还礼。而段氏老丈得意点头,又邀请张角多留几日,为族中占卜一下命数和时运。随后,他拱了拱手,就趾高气扬的,去面对那些求告的士人商贾去了。 一日虞祭,所见众多,让人身躯疲惫,心神摇曳。张承负盘腿坐在厢房的软塌上,万千思量,就在心中闪动。这种大族门户中的丝帛睡塌,是他极为陌生的,也离他平日的简朴生活非常遥远,像是隔了一层不真实的厚壁障。 大贤良师张角则平静的坐在另一侧,饮了口来自巴蜀的药茶。此时的茶叶很是珍惜,饮用时也是与葱、姜、橘皮等香料一同煮沸,然后制做成药茶来饮。 至于高道奴,则傻乎乎的抱着那个24万钱的箱子,满脑子都在算,这些钱能买多少牛,多少斛粮,救多少灾民? “承负,你心思乱了…来,喝碗药茶!” “是!老师…” 苦涩的茶汤下肚,融合着滋味丰富的香料,让人头脑一清。张承负长长吐出一口热气,整个人活络起来,就听见师父温声问道。 “这一番见了宦官段氏,见了这大族最顶级的世面…你觉得如何?” “弟子…弟子只觉得世道不平,心中藏火。弟子之前都在乡间,从未曾想过,世间贫富悬殊、豪族横恣、政令倒行…能到这种程度!” 张承负抿着嘴,眼神深邃而冰冷,低声道。 “黄天在上!这些大族广厦数里,昼夜光明,财富数以千万钱。他们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这‘世道均平’,在弟子心中,原本只是一句口号。而现在,弟子终于明白,究竟何为‘均平’,又如何去做了。”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嗯,好句,真是形象!” 听到这一句,张角抬头看了眼这个小弟子,点头一笑,又开口道。 “除了这‘世道均平’四字,对于这些宦族,你还有什么想法吗?士人们常言宦族之恶,是天下弊政之所在…你又如何看?” “老师,这些宦官确实贪婪。但他们实际上,是皇帝权力的延续,是皇帝伸出去的手!他们所行所为的,也不过是皇帝的意志!无论是卖官还是收钱脱罪,他们都是在为皇帝聚拢财富,把钱从地方运到洛阳,运到西园!而究其根本,这还是皇帝与世家大族的斗争!就像皇帝的原话,百罪都可饶恕,唯有党人与大逆,不可赦免…” 说到这,张承负揉了揉眉心,又继续道。 “皇帝从世家大族身上,一直收不上税来。而州郡原本的赋税,都在被扩张兼并的世家大族侵吞。他就只能破罐子破摔,用这种手段来收钱,并且培养出一批宦官门下的官吏,去与士族狗咬狗争斗!…” “那些买官得职的,必然要从任上,把钱捞回来。钱脱罪的,行事会更加肆无忌惮。宦族作为皇帝的手,与士族争斗,竞夺的是盘剥百姓民户的权力!而这斗争越激烈的地方,像是这济阴郡,就必然是官府失德,倒行逆施,遍地都是流民柴薪。这样的地方,也是我太平道最容易发展之处!…” “嗯,不错!承负,你总是能透过这层层表象,看到世道的根本!”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的眼中,闪过满意与赞赏。然后,他悠悠讲述,把数十年的历史,梳成清晰的脉络,教导给两位弟子。 “其实,这济阴一带,不仅有宦官与士族的争夺,还有外戚的争斗!先有大将军梁冀求封此地。后有桓帝心腹,大宦中常侍侯览参与诛杀梁冀,在济阴封侯立族。侯览又举济阴同乡段珪入宫,大加提拔。” “而后,督邮张俭举告侯览,杀其母。侯览大怒追捕,张俭‘望门投止’,四处寻士族庇护,而让数十家士族被朝廷诛杀!随后,侯览‘民怨沸腾’,刚继位几年的皇帝,就一边赐侯览身死族灭,一边又对张俭‘坚决不赦’,借此扩大党锢…” “等侯览这个‘前朝的手’断了,皇帝又养出段珪这个‘本朝的手’,再继续为他敛财,为他压制兖州士族!可以说,皇帝与代表皇帝的宦族,和外戚与士族的争斗,就都在这济阴之地的脉络里!…” “这济水涛涛向东,数十年来,看着朝廷天命流转,山河日下。当今皇帝刘宏,绝非庸主。但他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贪足以败国,欲足以亡身…就如你所说,有朝一日,皇帝一死,新帝尚且年幼,那宦官表面的势大,其实不堪一击。而等世家大族蜂拥而起,除尽皇权手足的宦族,那这大汉朝廷,就将亡于此处!” 说完,大贤良师张角摇了摇头。他用温润的眼神,看着小弟子张承负,最后说道。 “天数已定!济水涛涛,去往大野泽…承负,你不是一直想着大野泽的事吗?为师要在段氏庄园再呆几日,你可以带着道奴和姜氏三兄弟,一起骑马去大野泽实地看看!不过这一次,你可千万要收束好杀气…” “诺!谨遵老师命令!” 闻言,张承负恭敬行礼。随后,他沉吟片刻,看着师父张角道。 “老师…我在席上识得一人,是个能参与造反举事的,眼下是东郡东阿县丞…他想入我太平道,可否让老师见他一见,让他戴上黄巾?” “他熟悉大野泽周围的情形,这次去实地看看,也确实得有一个识得地利的向导…” “嗯?就这一日的功夫,你又发现了个能参与举事的?竟然还是个东郡东阿的县丞?” 大贤良师面露诧异,深深看了张承负一会,才无奈叹道。 “可!带他来见一见我吧!” (本章完) 第36章 菏泽定计!除掉程氏,我必为之! 第36章 菏泽定计!除掉程氏,我必为之!… 雪落庭中,烛火明亮,翩然闪烁辉光,映着不远处的明舍。当东阿县丞王度,从大贤良师居住的明舍中出来时,已经戴上了黄巾,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欣喜。他望了会天空的飘雪,深吸口气,忍不住慨然叹道。 “天垂象,地载德,五德兴衰交替,汉亡之兆已至!鸿鹄困于涸泽,爪牙蜷而羽翮颓。而一日大风起,吾辈当振羽而飞,效群雁翱翔于天!…” 说罢,他走上前来,对等候良久的张承负躬身一礼,笑着道。 “小张郎君…小张符师,感谢引荐!从今日起,我等皆为太平道的同道了!…” “王君,你既然已入我太平道,那就无需多礼,叫我承负即可!” 在飞雪微冷的寒风中,张承负温和笑着,低头回了一礼。他看着这位满心鸿雁之志、却又郁郁不得的中年老吏,并没有用“同道”的称呼回应。 他知晓,对方之所以加入太平道,并非是由于“黄天太平”的理念,而是为郡国的形势所动、为抱负的志向所引。但这样对朝廷与世道不满,又处境艰难的庶族士人与吏员,是太平道需要争取的极佳盟友,是能吸纳与改造的文化人。于是,他温声回道。 “黄天所鉴!愿与王君一同,行黄天之事,开天下太平!…” “走!请君与我一同,出了这囚笼的段氏庄园,去开阔的大野泽看看。看看这数百里大泽,究竟好在何处!” 听到这,王度笑着颔首,点头应道。 “固所愿也!且去,且去!…” 一行六人早有准备,骑上马,辞别段氏,就向东北的大野泽而去。 风雪吹荡在齐鲁大地,从成武向北,行数十里,就看到一处开阔的湖泽,湖边长满了沼泽的长草。张承负下了马,一边让马饮水吃草,一边眺望这处能看到边际的湖泽。他嗅着风中咸湿的沼泽水气,感受到了天然湖盐的气息。 “王君,这片咸湿的湖泽,也是大野泽的一部分吗?” “哈哈!承负,大野泽的开阔,无边无际,根本望不到尽头。而这一处湖泽,不过方圆十几二十里。它与济水相连,向东北去往大野泽…它的名号,就叫‘菏泽’!” 王度站在菏泽旁,看着济水汇来又东去。他谈性甚浓,也有意表现,便吟诵道。 “《禹贡》言,‘荆、河惟豫州’,古豫州为天下之中,与七州交汇。‘济、河惟兖州’,古兖州在黄河与济水之间,北边是冀州,南边是豫州。此处菏泽临近济水,本应属于‘古兖州’的一部分。” “然而,大禹在豫州‘导菏泽,被孟猪’,把菏泽的水,沿着古时的河道,导入南边的孟诸泽。这菏泽也就从兖州的湖泽,被大禹记为了豫州的湖泽…而眼下,菏泽南下的水道,由于黄河改道而断绝,这菏泽就又流回了兖州,往东汇去大野泽了!” “哦?菏泽也曾属于豫州?这我却是第一次听闻,有趣!…” 听到这,张承负凝望菏泽许久,忆起许多“不见来者”的追思。数息后,他才笑了笑,看向王度,这位才学不俗的东阿县丞,称赞道。 “王君,你见闻广博,不亚于那些大族子弟分毫!你屈身于县丞一职,十年不得上进,还需要向宦官贿赂,才能保住职位…实在是世道不公,汉室所失啊!” “.承负,君莫要笑我。我这种底层庶族的出身,能当一个安稳的县丞,早就心满意足,又岂敢和那些大族子弟相比,怀有什么向上的奢望?只是,王某在县中从小吏开始,干了十几、二十年,直到快四十岁。眼下却连这县丞之位,都保不住,甚至要祸及家中…哎!王某求太平道而入,实话实说,也确实是存了份入道自保的心思!” 王度幽幽叹息,看着眼前老成的少年,袒露了心声。 “兖州境内,士族与宦族激烈相争,延续数十年!督邮张俭‘望门投止’,破家灭门的士族有数十家!这么多士族,难道每一家,都甘愿为了张俭,为了所谓的‘士人风骨’,而心甘情愿的赴死吗?还不是因为士族与宦族势不两立…” “就像张俭的主君,山阳太守翟超,原本太守做得好好的,是一郡主官。他赏识张俭的才能,才任命这位五十岁的名士,担任郡中位卑权重的督邮。结果张俭倒好,直接定罪,擅自诛杀了中常侍侯览的母亲,又直言上告,请皇帝杀侯览以‘除奸恶、正朝堂’!…这就是与宦族彻底撕破了脸,是清流士人对宦族宣战的号角!” “宦族可不认为,这一切都是一个小小的督邮,敢为、能为的。翟超既然是张俭的主君,在宦族眼中,那必然和这件事离不开关系!于是,洛阳一纸令下,太守翟超就莫名其妙的关上囚车、入了洛阳,稀里糊涂的掉了脑袋、得了个党人‘八及’的名号!” “而接着,这场清流士人与宦族的残酷斗争,从兖州张俭起,席卷整个朝堂!前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寓,再加上一群两千石的郡守国相,都为此掉了脑袋!皇帝默许宦族,一口气连杀了一百多六百石以上的士族官员,就此开启了第二次党锢!” “当这种残酷的斗争,回到了开启斗争的兖州,那所有的地方士族都要选边站,这才有了‘望门投止’!要么向宦族投降,被士族唾弃鄙夷。要么站士族一边,被宦族大开杀戒!这兖州士族与宦族的斗争,数十年来都是不死不休。就连我等县中小吏,都得选一方站队…” 说到这,王度又叹了口气,摇头道。 “王某不才,出身又低。好不容易熬到县丞,段氏又来索贿,不然就得免职。而王某向段氏送了钱,身上就打上了宦族门下的烙印,为士族所仇视、所不容!可兖州地方上,始终是士族势大,盘根错节。像是我东郡东阿县,就有县望东阿程氏,在县中势力极大,只是被段氏压制罢了。” “王某身为县丞,不得不听从段氏命令,对东阿程氏多次打压。可程氏毕竟是东阿大族,底蕴深厚,才俊也多。尤其是当今的程氏家主程立,在县中名望卓著。他一呼百应,又素来刚戾,颇为记仇,恐怕早就深恨王某!” “若是有朝一日,段氏倒下,让程氏起势得官…那王某非死无葬身之地不可!因此,王某听闻太平道的名声,才心生向往…” “嗯?东阿程氏的家主,程立?” 听到“程立”名字,张承负眼神一凝,眉头皱起。他沉吟片刻,问道。 “这位程君,我好像曾经听过,似乎才能很是不俗…此人表字如何?年岁多大?” “啊,此人表字仲德,年岁大概四十多。若不是兖州境内党锢波及,加上段氏势大,以此人的才干、名望与家世,恐怕早就是两千石的太守了!” 听见确切的表字,张承负垂下眼睛,用力握住腰间的精铁短刀。毫无疑问,此人就是后来辅佐曹操的“大才”程昱! 若是记得不错,对方先是在黄巾起义中据守东阿,然后又作为地头蛇,协助皇甫嵩镇压东郡黄巾。而后,他甚至给曹操,出了吃百姓充当军粮、做成肉糜的毒计,乃至于亲自动手操持这等立场鲜明、世家大族出身、又视百姓为牲畜的“大才”,可是黄巾军最危险的敌人!…张承负沉吟片刻,心中杀意翻涌,脸上淡淡笑道。 “王君,你既然与此人有仇,又来寻我太平道投奔…那想必此人对我太平道,颇有敌意?” “是!承负,此人颇为刚戾,又是大族族长。他程氏田亩众多,以东郡东阿为根基,兼并土地农户。而太平道在兖州传道,在兖州东郡中影响极大,也时常组织百姓抗税自保,自然与他程氏多有矛盾…” 王度说到这,又摇头道。 “不过,眼下宦族段氏势大,程氏低调蛰伏,深固东阿县的根本…倒也没有在明面上,与东郡太平道发生冲突。” “东郡黄巾,东阿程氏,世家大才…程立…” 菏泽广阔,波澜轻扬荡漾,霜雪洒落脸庞。张承负抬起头,看了看这肃杀的天空,心中也生出难言的肃杀。他默默攥紧刀柄,不语思量。而旁边的王度眼角一跳,似乎感到了某种真切的危险,带着些冰冷的味道。 “承负?郎君?…” “王君!” 数息后,张承负突然杀意一收,对王度笑道。 “既然这东阿程氏与你有仇,又对我太平道在东郡的传道有害…那不如让我等出手,为王君,除了这东阿程氏!” 听到这句话,王度大吃一惊。他脸上未曾露出喜色,反而惶恐道。 “这?!承负,小张郎君!君的心意,王某很是感激。只是这东阿程氏根基深厚,是县望大族!王某断不敢因为一己之私,让太平道与这等大族交恶!王某所求,不过是一点门中的庇护罢了…” “哈哈!王君,除掉程氏,我必为之!既是为了王君的仇怨,也是为了我太平道在东郡的大计…更何况,此事无需我等直接动手。这刚刚出来的段氏大族,才是能一刀斩下,让东阿程氏身死族灭的洛阳宝刀!…” 张承负神情不变,温声和语,心中却已有了雷霆的杀意与计划! 师父张角领他来段氏一趟,见了这皇帝身边,宦官大族的滔天权势,也见了东汉朝堂上,宦族与世家大族不死不休的矛盾!而既然有了这等见闻,他的行事,就不再是血溅五步的刺客。他已经飞快的领悟,领悟到新的杀伐手段,来为不久后的黄巾起事,铺平血色的道路! “王君,你既然为东阿县丞,那手中必然有许多东阿程氏的情报。兼并土地自不用说,敌视宦族也是必然的立场…尤其是那位在东阿‘一呼百应,名望卓著、素来刚戾’的程君!他既无官职在身,又能有如此威势,一旦得官,岂不是又一个张俭,是宦族段氏的威胁?” 说到这,张承负平静一笑。而这少年平静的笑容落在王度眼中,却让他寒毛直竖,忍不住声音颤抖,换上了敬称。 “小张郎君…您是说?让我搜集这程氏的罪证,把这程氏家主程立,类比为另一个‘张俭’,然后向宦族段氏出告揭发?…” “不错!张俭杀中常侍侯览之母,最后也引得侯氏身死族灭。这事情近在咫尺,段氏又岂能不惧?以段氏跋扈的行止,一旦认定‘程立’为‘张俭’,危害到段氏一族的命数…那段氏自然会痛下杀手,除而后快,就像侯览杀数十家士族一样!…” 说着,张承负垂下眼睛,在心中筹谋许久,自信笑道。 “至于如何让宦族段氏,认定这‘程立’与‘张俭’相同,危害段氏一族的命数,那就一看王君搜集的罪证,二看我太平道‘占卜’的手段与本事了!” “等除掉程氏后,王君还能以此投告之功,获得段氏赏识。这兖州的宦族与世家大族,本就势不两立,不死不休。王君手上既然沾了程氏的血,也就纳了投名状,必为段氏所信重!我看,王君可以从这东阿县丞的位置上,再往上移上一移。或许,成为东阿县令,甚至更上一步,也未可知!而东阿县有都尉治所,也有地方武库…” “黄天所鉴!此计若成,能有四利…一则灭程氏一族,除掉那位程君。二则解君烦忧,让君掌控东阿县。三则有助于东郡太平道,扩展势力影响。四则让兖州宦族与士族间,再起一场残酷的斗争!” “有此四利,我才会说,除掉程氏,我太平道必为之!而只要段氏出手,破了程氏家门…那这位程君哪怕闻风逃走,也会有我等的利刃补上!我等绝不会,留下张俭那样的后患…” 菏泽的大湖畔,张承负握紧精铁短刀,谈笑间杀机毕露。随后,他长呼口气,收敛浑身杀意,再次变得温和有礼。他看着犹自震惊、目瞪口呆的王度,笑着伸手请道。 “好了!王君,莫要多想。只需向前走,除去所有危险的阻碍!我太平道,正需要如君一样,精熟庶务、通晓地方的良才美玉…走!去大野泽,且看看那数百里大泽,到底封冻了没有!” “哈哈!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说着,张承负翻身上马,畅快大笑,声音也随之飘远。王度低头思量,估算着此计的可行性,也渐渐扬起了笑容。高道奴摸了摸脑袋,但又没摸清楚,便也就不想了。 很快,众人沿着落雪的济水,向东北的大野泽奔去,直到数百里辽阔的烟波,出现在雪后的夕阳下,却是瑰丽又残酷的红光~~ 注:程昱原名为立,后被曹操更名为昱。 (本章完) 第37章 大野泽与泰山,青兖黄巾的根据地 第37章 大野泽与泰山,青兖黄巾的根据地 大野泽南北三百多里,东西一两百里。众人站在大野泽的西侧望去,只见远处水天浩渺,与天相接。大湖宽广,一眼看不到尽头,唯有红日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 而大泽到了近处,又变得水陆交错,浅深不一,到处是低洼湿地,交错着大片的芦苇、浮萍与沼泽。 “呦!呦!~~” 听着鸟叫,放眼望去天上,就能看到成群结队、起起落落的沙鹭、野鸭与鸿雁。它们唤出拉长的清鸣,扇起咸腥湿润的水风,从众人头顶上飞过,只留下从天而落的“幸运”。然后,这“幸运”无比精准、飞速变大,正中张承负仰望的额头,让他目瞪口呆。 “呃!这鸿雁?!…” “咳!承负郎君,不用取下弓箭,勿射勿射…这‘鸟落’中头,在这齐鲁大地看来,可是一件吉兆啊!常言道,‘天落喜兆,是不期之福’。能有这种幸运,接下来,必然会有喜事发生!…” 王度笑着解释,一副恭喜的模样。张承负握着猎弓,估计了下飞鸟五六十步的高度,只好悻悻松手,擦去额头的“鸟落”。随后,他嗅着咸湿与鸟味,环顾大野泽沿岸,看着薄薄雪层上冒出的枯黄芦苇,绵延到遥远的天际,忍不住悠然慨叹。 “鸿雁高飞喜鸟落,芦千里散轻白…这大野泽,可真是浩荡开阔,难辨深浅啊!” “是!郎君所言极是!这大野泽变幻不定,最难的就是寻找方位路径,尤其是深浅难以琢磨。别看这茫茫沿岸,都是数十上百里芦苇,但芦苇下面却不一样!有的下面是坚实的泥地,有的下面是空空的水洼,更多的则是深陷的沼泽。您看,像是这一块,它下面就是虚的,踏上去就得陷住半截!…” 说着,王度拿起一根树枝,戳入一处芦苇丛。果然,那树枝陷入大半,都没碰到底。随后,他笑着道。 “若是不知晓路径,贸然乱走,腿脚陷入泥沼,就轻易挣脱不得。甚至能整个人,都被大泽吞没!而眼下是秋冬枯水,泥沼冻硬,还算能勉强通行,只是不能骑马。要是到了春夏涨水,泽域大扩,池沼泥泞…那要通行此地,就唯有依靠舟船了!并且,大船还行不过去,只能划小船…” “确实!我看这大野泽湖泊宽广,四通八达。芦苇茂密,道路难寻。泥沼众多,无法骑马。地形复杂,又难以通行大军,甚至无法披甲…难怪当年梁王彭越能依靠此地,先后与秦楚战无不胜的精兵,周旋数十年!” 亲眼见到这大野泽的沼泽,张承负兴致颇高,笑着对王度道。 “王君,这岂不正是大野泽最大的妙处?只有熟悉地利,精于水性的本地人,才能自如在这大泽中穿行。而不熟悉地利的,哪怕是前来讨伐的强大军队,也要望泽兴叹!更妙的是,甲胄与马匹,都在这里变成了累赘;军队的行伍,也被沼泽与水域限制,发挥不出阵战的威力来!…” “这样的地形,可天生就是以弱胜强,与强大的对手纠缠,还能保全自身的所在啊!…” “啊?讨伐的军队?以弱胜强,保全自身?” 闻言,王度怔了怔,若有所思后,脸色数变。他默然片刻,勉强笑道。 “郎君,这大野泽的地利,在周围百里,是村庄与百姓共享之。眼下齐鲁之地的民心,可与秦末那会不同啊!…” “王君,民心思变,天数也会有变。若是三年大旱,那百姓也就没得选了。不过,君提醒的对!这大泽周围百里的大族虽然不多,但同样也是有的。他们知晓地利,若是引路,确实是个麻烦,得尽早料理了!…” 张承负笑着说了两句,就点到即止。他看了眼这未曾冰封、染上霜雪的大泽,稍一沉吟,吟出两句楚诗来。 “沧沼广兮风水急,芦丛深兮水径遮…嗯,嗯…好一处大泽!…” 诗吟到一半,卡了壳,可见还是灵感不够。少年按按眉心,尴尬一笑,对王度道。 “王君见识广博,这大野泽的典故,可有什么教我?” “咳!大野泽的典故?自然是有的。这第一句最早的典故,就是《禹贡》所言,‘大野既潴,东原底平’。大禹疏通水系,让大野泽汇聚四方流水,成为一处大湖泽后,那东原的水患,也就此解除。所以,这大野泽就是整片齐鲁大地上,地形最凹的所在!各处河流都是汇向这里的,大野泽也因此四通八达…” 王度微微挺胸,环顾茫茫湖泽,目光望过隐约可见的鹿群与野猪,肃然叹道。 “而到了春秋时,这大野泽最著名的典故,自然是夫子的‘获麟绝笔’!七百年前,鲁哀公西狩大野泽,随从叔孙氏家臣捉到一只‘麒麟’。夫子闻讯赶来阻止,却只看到‘麒麟之死’…” “夫子见此天兆,视为大不祥。他伏地痛哭,高声喊道,‘麟出而死,吾道穷也!’随后,夫子就此绝笔《春秋》,不再收徒,一年多后就郁郁而死。接着,天下纷争的乱世,也就此到来了!” “所以,这天下的纷争到来前,必然会有预兆啊!祥瑞之死,就是恶兆之生,是乱世之起。而这几年,天下又是日食、又是地震,四处灾疫横行…就像大贤良师所说,苍天已然死了!汉室也命数将尽!…” 听到王度发自内心的感慨,张承负点了点头,深思不语。他虽然以谶纬天象,作为宣讲天数的佐证,但并不如此时的士人一样,真的虔信此道。 此时此刻,他亲眼见到大野泽的地形后,满心想的,都是如何造反起事!让兖州与青州的黄巾,借助复杂地形,以大野泽和泰山山区为核心,建立起能抵抗官军讨伐的根据地来! “大野泽的地形,是湖泊、沼泽、芦苇丛与山丘。这一片隐蔽性强,水道纵横,连接兖州腹地,能威胁到官军在河南的粮食后勤。缺点是,回旋的余地没那么大,能安全种田的地方不多。” “而泰山山区的地形,是山林、山地与峡谷,扼守青兖连接的要道。那里极为易守难攻,面积也更广阔,能种下田地,安置村庄。泰山一带的黄巾起义,也因此持续的时间最久,足足坚持了二三十年。只是泰山山区偏于一隅,对中原的大势,实在影响有限…” “若是黄巾起义中,能把这两处地方连成一体?那所能牵扯的官军力量,所能造成的时局影响,以及能够坚持的时间,都会大大增加!只是大野泽与泰山山区之间,又如何联系到一起呢?” 好一会后,张承负才摸着光滑的下巴,沉吟问道。 “王君,你久在齐鲁之地,熟知地形…可知这兖州的大野泽,要想与泰山山区相连,互相沟通来往,又有哪些关窍地点?” “嗯,泰山山区?那就是泰山郡了。从大野泽到泰山郡,中间隔着山阳郡、东平国、任城国…我想想,泰山地形复杂,从大野泽到泰山郡,其实也就一南一北两条道!” 王度短须飘飘,眼中闪动思索,详尽答道。 “北道自然就是汶水!汶水滔滔,泉河分流。岗丘相间,夹路连山。泰山山区是上游,沿着汶水,经东平国抵达大野泽,最是便利不过!而从大野泽逆流向东,到泰山山区,则稍稍迟缓些,但依然比陆上便利的多…” “这条汶水北道在泰山山区的核心,应该是梁甫!从梁甫向东,走到沂水,就可以轻松东去徐州。” “哦?大野泽——汶水——梁甫?” 听到这条路径,张承负回忆许久,发现这不就是曹操二伐徐州的路径吗?那所谓的南道,难道是曹操一伐徐州走的那条,险些让他全军覆没的亢父道? “王君,你所说的南道,莫不是亢父道?” “不错!就是亢父道!” 王度有些惊讶,点头答道。 “这条南道是先从大野泽去任城国,经亢父道东去泰山郡。我之前做县吏时,去任城国跑过两次…这亢父道看着容易,其实难行异常。两边高处,有许多丘陵矮山,中间低处,则有滩涂沼泽。更关键的是,周围林木茂密,也不见什么百姓村落…” “不过,只要过了亢父道,行出一百里,就霍然开朗。能见着济水支流,也能见到许多村落人家了!” 村落人家,便意味着补给。亢父道两百里丘陵沼泽的烂地,容易被人截断,又没有补给,确实是极为危险的所在,也是适合伏击的地形。只有这种地形下,才能把官军组织度与装备差距的优势,降低到最小,而放大补给后勤的劣势! 至此,张承负心中,已经勾勒出青兖黄巾根据地的轮廓。 从大野泽到泰山山区,重点经营东平国、任城国与泰山郡,北控汶水,南控亢父道。而一旦能扎下根脚,这种极度难缠的湖泊、沼泽、丘陵与山地地形,再配合熟悉地利的游击战术,绝对能够让官军头疼异常!… 更何况,汶水流经的莱芜地区,本就矿山众多,是齐铁出产的重要产地之一!更东边的青州海岸,也盛产盐。这片区域若是能建立起黄巾军的根据地,那盐铁都是完全不缺的。 至于唯一缺乏的粮食…自然要一边在山中耕种,一边从世家大族豪强的庄园中取! “若是按照这种战略进行,至少不会像曾经的历史上那样…东郡黄巾去争夺防守严密的大城濮阳,数月徒劳无功。接着,皇甫嵩率官军赶来,在苍亭一场压倒性的大战,就彻底扫平了兖州黄巾。而青州黄巾则一直窝在泰山山区,对中原大局毫无影响…” “黄天在上!只要能在大野泽维系一支存在的黄巾义军,那官军北上河北的粮道,就始终会受到袭扰与威胁!这一定能延缓他们进军的速度,也必然会分散他们的力量…” 张承负眼神深邃,注视着连天的湖泽与芦苇,只感受到一种豁然开朗的希望。他胸中燃起斗志,努力积攒着灵感与文采,又吟出了两句诗来! “敢教泽国起龙蛇,野火红兮照旷野…嗯,嗯…看我点一把火!” 众人在大野泽考察了三日,沿着西岸走了数十里,偶尔也遇到些渔民与渔船。这一行六人,人人牵马,在大野泽边游荡,各个带刀持杖的,也没人靠近他们。 而看到水急湾深的地方,张承负也会停下来,和王度钓两杆鱼,顺便做一顿晚饭。等三日过去,算算师父在段氏呆的差不多了,也该到返程的时候了。 “王君,我让姜氏三兄弟护着你,向北返回东阿县!你搜集下程氏的罪证,准备上几日,就可以南下去段氏庄园告发!…” 张承负蹲在站在大泽的渔湾边,一边握着钓竿,一边对有些紧张的王度,温和笑道。 “我这边回去,请示师父。他老人家正在为段氏占卜命数,正好留两句卜辞。而我太平道在定陶与成武县的门徒,也可以传两句谶纬来。你回去东阿县,也可以安排童子去传唱…” “嗯,让我想想谶纬…段通木,是朱门大族。程氏在东郡,程又是衡量之意…有了!有了!…” “那就这么唱:‘刃起东衡,断木为两;衡尺指南,朱户成灰’!朗朗上口,简单易传…王君觉得这谶纬如何?” “啊!郎君的这句谶纬?‘东衡’,暗示东阿程氏。‘刃起’,是刀兵之凶。‘断木为两’,是指段氏粉身碎骨,尸首两分?‘衡尺指南,朱户成灰’,暗示段氏被程氏族灭,烧成灰烬?…” 王度咀嚼着这句谶纬,越是咀嚼,越是心惊胆战。这一句谶纬若是传到段氏耳中,再加上他的举告,甚至还有大贤良师的占卜…那宦官出身的跋扈段氏,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等到洛阳宦官的诏令传来,东阿程氏这一门望族的下场?!… 东岳帝君啊!难道,让他恐惧多年的东郡望族,东阿程氏,就很可能这样,被几句话覆灭?!… 这一刻,王度转过头,看着少年温润的笑脸,竟然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他深吸口气,低下头,恭敬问道。 “小张郎君…我告发程氏时,可有什么需要提及的?” “嗯,让我再想想…” 张承负安然钓着鱼,看着水面的波纹,就像看着许许多多的后世史实。他只是看了片刻,就心中有数,笑着温声答道。 “有了!就对段氏这么说吧!…” “程氏家主程立素有志向,曾对左右言道:‘士人之志,不畏浮云遮望,如磐石坚不可摧!吾当效张俭事,为天下除此恶贼,使段氏族灭,一如侯氏满门!’…” “嗯,这样的话,才像是一位声名卓著、世家大族的族长所说。段氏必然会信的!…” 实际上,张承负此时说的,也并非假话。因为,原本的历史就是如此。 等到几年后,灵帝死,十常侍被袁氏诛杀,他们在地方上的家族,自然也被士族斩尽杀绝。就像这济阴段氏一族,直接被兖州的士人们料理干净,包括程氏也参与其中,让其彻底灰飞烟灭,连名号都没留下来! 毕竟,双方的仇恨实在太深了,早就不死不休。而他眼下做到,不过是把这种宦官与士族的仇恨,再点燃一次,献祭上几家士族的血罢了。 “是!郎君说的甚是!度谨记在心!…” 另一侧,王度牢牢记住少年的这一番话,真心实意,恭敬低头行了一礼。而后,两人继续钓鱼,少年干净的笑着,中年紧张的想着,一时都安静无言。 直到两刻钟后,几艘渔船慢慢悠悠,忽然从东边的湖边飘来。而为首的一名中年渔夫带着斗笠,身上披着看不清内里的蓑衣。他远远的举起一个鱼篓,一边划船靠近,一边盯着岸边的六人六马,遥遥笑着问道。 “岸边钓鱼的郎君!岸边钓鱼的大人!…我这边有上好的鲈鱼,鲜美的很呐!要不要买上两条?…” 说着,几艘渔船已经飞速划来。张承负凝神望了几眼,神色就是一变,手中的钓杆猛地插入泥里。 “来着不善!披甲拿弓,准备厮杀!” (本章完) 第38章 青兖渠帅会面,就得有你这样关键的人 第38章 青兖渠帅会面,就得有你这样关键的人物! “岸边的郎君,你要鲈鱼不要?…” 大野泽畔,泽风卷芦叶,拂面如轻掌。在芦苇丛与水波间,三艘渔船先是慢悠悠的靠近,船上的渔老大举着鱼篓,热情招呼。而看到岸边六人的反应后,他脸色就是一变,冷笑道。 “哈!竟然有甲?原来是官军?那就留不得活口了!” “滴滴滴!!…” 说着,他忽的拿起一个骨哨,用力吹响。而随着这清脆短促的哨声,苇丛中惊起一片飞鸟,又是三艘船冒了出来。而后,足足六艘渔船,载着二十来个蓑衣汉子,齐齐向岸边的六人扑去! 这些渔船狭长又轻快,在操船的老手手中,真是灵活异常。眼见着,它们如芦间游鱼,又像掷出的梭镖,划开一道笔直的水痕杀来。而没划船的十几名渔夫,已经齐齐从蓑衣下抽出短刀。其中又有一半人,都摸出把投掷的渔镖握在手中。他们只等着渔船靠岸,跳下船来,迎头就是一镖! “来人止步!” 张承负提弓在手,搭箭站定。直到为首的渔船划入三十步内,他才眯着眼睛,大喝一声,对领头的渔老大一箭射去! “中斗笠!” “嗖!…” 看到对面年轻的郎君,拿着把猎弓遥遥瞄准,渔老大脸上露出哂笑。 这也不知是哪家士族的郎君,来这大野泽又是钓鱼又是射猎,还人人牵着马。要知道,六匹马加在一起,那可是三四万钱!这种送上门来的大买卖,他们远远观察了一天,早就心痒难耐了! “哈哈!你这郎…呃!!” 呼啸的风声袭来,渔老大浑身一震,再去摸时,头上的斗笠已经消失不见,露出一张风餐露宿的中年面孔。他惊骇的看向后方,只见刚才的那一支箭,已经穿着他的斗笠,落向了泽中。而他再往前看去,心中再次一抖!那郎君竟然飞快搭好了弓箭,又瞄准了他! “止步!!” “…” 渔老大稍稍迟疑,还想再往前逼近,却见那少年又是一箭,直射他的额头!他下意识一缩,那留手的箭矢就插着头皮飞过,差点射中了脑门。 当他惊怒望去,这少年竟然又搭上了箭!而这一次,这箭直接瞄准了他的心口,渔船上根本避无可避! “该死!二十步,三箭连珠?!” “止步!!!” “.停下!都停下!…” “滴!滴!!” 渔老大额头冒汗,赶紧吹起骨哨。此时,最前的三艘渔船,已经杀到二十步内。而岸上的六人则在后退,似乎随时要骑马奔逃。可当这一声急促的哨音传来,六艘渔船上的渔夫面面相觑,惊讶之下,还是立刻停下了船。 “嗯?这些水贼的纪律这么好?不对,是这渔老大的威信很高!” 张承负拉开弓箭,浑身蓄势待发,用余光扫过众人。湖面上是六艘停下的渔船,岸上则是披甲持杖的高道奴与姜氏三兄弟,还有提着一把环首刀的王度。而旁边的六匹马已经解开了缰绳,众人随时能骑上远离。 只不过这大野泽两岸,眼下虽然泥土冷硬,但依然还藏着暗沼。若是一不小心陷了马,在水贼的追击下,就不得不丢弃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劫杀,能不打还是不打为好… “岸上的郎君,好生俊俏的射术!你是哪家世家大族的子弟?说出来,说不定我等识得大名,就此告辞离去…” “岸上的郎君,我等只为求财!不如郎君把马匹留下,就此离开…我等保证绝不追击!…” 渔船上的渔老大虽然停下了船,但脸上依然维持着镇定。他丢下短刀,缓缓背过双手,然后双手在背后做着手势。而旁边的持刀渔民心领神会,也对其他的渔船暗中打着手势! 只要诓骗了对面年轻的郎君交了马,收了弓…那就齐齐一扑而上,一个活口也不留! “道奴,你来回他!” 张承负屏息凝神,死死锁定对面的渔老大。而高道奴提着长铁杖,如猛虎般大吼出声。 “太平黄天!我等不是世家大族!我等是太平道中的黄巾!我等的师父,是大贤良师!!” “嗯?你们是太平道徒?是大贤良师的徒弟?!” 听到这一句话,渔老大面露诧异。船上的渔民们互相对视,原本那股凶厉的厮杀劲头,竟然就此泄了下去。 “怎么是太平道的黄巾?要抢吗?” “抢个屁!太平道的仙师,才给俺们的村子施过符水,救了俺爹!” “对!今年夏天,他们才过来救过人,还赐了驱邪的符纸!” “我记得,彭老大是不是也有一条黄巾?” 渔船上的渔民们低声议论,船头的渔老大垂下双手,吃惊的上下打量了一会。数息后,他才大声喊道。 “东岳帝君在东!我们大野泽众,受过太平道的恩情!你们若真是太平道的黄巾,那就是大水冲了河伯祠,自家人打了自家人!…但口说无凭!你们可有证物?” 张承负眼神犀利,扫过那些渔民的表情,又看了看那渔老大的神态。数息后,他主动垂下了手中的弓箭,沉声道。 “大野泽的义士!我们是朋友,不是敌人!我们都带着黄巾和符纸!” 随着少年垂下弓,那芒刺一样的危险感,总算从渔老大的眼前消失。他神情明显一松,但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紧紧盯着那少年。 只见那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条黄巾,郑重系在了头上。而后,他又取出两张符纸,熟练的贴在自己的双手背上,做了个祈福的手诀,表明自己符师的身份。再看旁边的五人,也都系上了黄巾。其中最高大的青年壮汉,则同样贴了符纸,捻了个诀,竟然也是个符师! “啊!竟然真的是太平道的道徒?两个赈济的符师?!” 这一下,渔老大的敌意彻底消失。他从怀里掏了半天,终于也掏出一条皱巴巴的黄巾。然后,他郑重其事的,系在了自己的头上,只是打了个死结,热情喊道。 “东岳帝君在东!自家人!我也是黄巾!” 闻言,张承负呼出口气。他心中稍稍放松了些,但依然还带着警惕。他抱拳对这渔老大行了一礼,回应道。 “大贤良师门下,冀州黄巾符师,张承负!请问,义士如何称呼,是那一方的方主?” 听到这一问,渔老大有些尴尬。但他还是船上回了一礼,看着少年的眼睛,诚心答道。 “某是大野泽彭鲿!是兖州大野泽黄巾!但彭某不是方主…我手下只有千百号人,都散在大野泽各处…比不得那些聚众数千数万的小方、大方!” “不过,我等虽然人少,却都记得大贤良师、两位大医与太平道符师们的恩情!这八九年来,被太平道救治的大野泽百姓不在少数。就连彭某自己,也在三年前患病时,喝过太平道的符水,吃过两剂汤药!” “乡野之人,不懂什么士人的大道理,可也晓得知恩图报!故而,请符师不必担心!且上船来,让我请你吃一顿酒,两条烤鱼!” “大野泽彭鲿?” 张承负凝神思量,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忆。或许,在原本的历史中,这只是个寂寂无名之辈,又或者是兖州黄巾中早早死去的一员。更大的可能,则是他一直藏在大野泽中,避开了乱世的开启,而后生死不知。 “鲿(尝),是尾巴微黄的河鱼。它是生命力最强的小鱼,不但能够飞起来,还会用刺蜇人。取这样一个名字,又呆在大野泽水中?…这暗示的命数,倒也值得琢磨!” 张承负沉吟数息,看着渔船上彭鲿邀请的姿态,蓦得丢下弓箭,笑着道。 “好!义士稍等!我这就上船,与你饮酒!” “小张郎君!您要去船上?这也太危险了…” “哈哈!无妨!王君不用担心。我信这位大野泽上的义士!” 张承负豪气大笑,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听到这一个“信”字,大野泽彭鲿的眼中,有异色一闪而过。而张承负已经看向了高道奴,笑道。 “道奴,去船上吃酒吃鱼,敢是不敢!” “敢!好吃好喝的,有什么不敢?!” 高道奴也豪气大笑,把身上的扎甲卸下,手中的长铁杖一丢。然后,两人就这样空着手,只带着环首刀,跳上靠岸的渔船。 “好!好极!请!…” 彭鲿高兴极了,盘腿坐在小船上,铺开一个席子,摆上六七条烤熟冷炙的鲈鱼,又摆了些莲藕与菱角。然后,他又从船舱里,摸出一个泥封的酒坛,重重顿在席上,使劲揭开,酒香就扑鼻而来! “嗯?好酒!真香!” 高道奴鼻子大动,口水都流了出来。而张承负嗅了嗅,闻着这浓烈醇厚的香味,惊讶道。 “这么浓的香味…莫不是齐酒?” “哈哈!对!这就是临淄的稷下酒!彭某两个月前,宰了几个过路的税吏,得了这坛好酒,一直舍不得喝…今天遇到两位符师,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就这坛好酒,喝个痛快!” 彭鲿畅快大笑,不拿什么酒盅,船上也没有这玩意儿。他把这酒坛抱起,自己先豪饮了两口,让客人安心。然后,他把二十多斤的酒坛,重重递给张承负。 “来!张符师,饮上两口,敬我等不打不相识!” “好!敬相逢!” 张承负爽快笑着,轻松抱起这沉重的酒坛,就是两大口饮下。这酒是黄米掺着稻米酿的,是浅琥珀色,又香又稠。入了口中,绵密甜糯,微微带酸,估摸着也就八九度。 而再细细一品,先是黍米的焦香、稻米麸皮的谷香,然后是蜂蜜般的甘甜、梅子脯的酸甜。直到最后的回味,才是熟黍米的余香,残留着细微的涩感,透出一种齐酒的清冽来! “呼!好酒!…” 张承负满足的呼出口长气,把酒坛递出。高道奴急不可耐,单手接过沉重的酒坛,看得彭鲿眼角一跳。然后,这位幽燕汉子抱着酒坛,“吨吨吨”就是七八口,直接喝了一斤下肚。 “爽快!豪饮!真是壮士!…” 彭鲿接回酒坛,再次喝了起来。而两轮水酒下肚,之前还剑拔弩张的三人,已经宛如好友,满脸都是亲近。他们就这样一边饮酒吃鱼,一边喝红了脸,大声豪迈的谈笑。 周围的渔民们看到这场景,也都吃吃喝喝,闹腾起来。而岸上的姜氏三兄弟与王度无奈对望,只得煮起鱼汤,弄起晚饭来。 “哈哈!我们抢劫商贾,一般不会杀人。只有放商人们活着回去,甚至给他们留下粗重的货物,才会有下一批过来!” “但遇到那些官府勒索的税吏,哪怕离着大野泽十几二十里,我们也得去宰了他们!我们这些人,都是被这些官府的税吏,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才不得不逃入大野泽!这些税吏最是凶残,该杀!嗯,他们的钱财也最多!…” 酒到酣处,彭鲿就讲起自己袭杀税吏、劫掠商贾的过往。而得手之后,只要把小船往大泽深处一划,甭管什么县里的衙役,还是郡国的驻军,都奈何不得他们这股大野泽出没的渔民水贼。 “嗝!你说官府围剿?哈哈!这数百里大野泽,哪支官军敢进来?就靠那些软脚虾一样的郡国兵吗?而那些骑马的厉害官军,也根本进不来这大野泽!” “呼!还是你们这大野泽好!不用怕官军骑兵!我在幽州的时候,那些骑马的官军骑兵,又贪又狠,到处去部落里索要钱财!那些大的鲜卑部落,他们不敢去抢,只会过来,抢我们这些胡汉通婚的内附部族!而官府的骑兵一来,我们根本逃不掉,也打不过…” 高道奴喝的多了,双眼发红,终于讲了些孩童时,在幽州杂胡小部落里的日子。那日子虽然苦,但本是父母双全,骑马赶羊到处跑,也不用缴太多赋税。直到官军突袭而来,把部落屠了,把他父母杀了,也把他捉走,卖到了矿里为奴… “呼!这腐朽的官府,真是不做人事!该死!该杀!杀杀杀!…” 在这个残酷的时代,畅快的饮酒,袒露心声,是何等的不易! 听着两人的话,张承负也红了眼,心中如潮水般起伏。在他融合的灵魂里,同样保留着这个时代,那个十一岁童子的记忆! 在那些遥远的回忆里,父母与长姐的音容笑貌,就像树梢上挂满的桑葚,带着难忘的香甜。可官府残酷的厉风吹来,所有美好的一切,就都戛然而止。只剩下泥地里踩尽的桑汁,如同小户百姓被榨干的血泪… “太平黄天!不推翻这吃人的官府,又哪里有我等小民的活路?我张承负这一辈子,都要和这朝廷皇帝,和那些世家大族斗到底,只为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太平黄天!” “对!张符师说的好…嗝!承负老弟说的好哇!砍死那些官贼!” 在大野泽上,张承负斩钉截铁,咬破嘴唇起誓!而后,他用力抓住彭鲿的胳膊,目光灼灼,看着这个喝得半醉的大野泽水贼首领,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彭君,彭兄!你是大野泽义民的头领!为何不加入我等太平道,当一个大野泽的方主渠帅?” “嗯?我受过张天医(张宝)的黄巾,也饮过太平道的符水…只是,我这大野泽没多少人,当不起一个小方…” “哈!当得起!就凭这大野泽的地利,别说小方渠帅,就是大方渠帅,也当得起!” 张承负手中用力,捏的彭鲿都有些吃疼。他惊讶的看去,只看到少年坚定的眼神,就像藏着什么火焰。而那少年的话也一样,像是含着金铁,掷地作响。 “彭兄!随我去见大贤良师!我一定能举荐你,让你成为大野泽方主!而十二月的青州兖州渠帅会面,大野泽是重中之重,就得有你这样关键的人物!…” (本章完) 第39章 此等杀罪,由我担之 第39章 此等杀罪,由我担之… 北风吹卷,大野泽金色的水面上,舞动着千万细碎的波纹。夕阳垂落,两岸灰白的大地上,闪耀着无数晶莹的霜雪。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船头。而三个出生最底层的豪侠,此时正坐在小船上,饮酒酣畅,敲打着酒坛而歌。张承负醉酒微酣,击打着船板当鼓点,声音如鹰而啸。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 高道奴满脸醉红,哈哈而笑,放声跟唱。 “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 接着,就是彭鲿凄然愤慨的歌声,亲身经历过官府盘剥的苦痛。 “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而后,张承负再次接过,把已经唱完的《平陵东》,又续上最后一句! “卖黄犊,难活口!官仓鼠雀肥如斗!杀官府,均贫富!苍天不公我自求!” 这一首长歌唱完,彭鲿心神激荡,就连周围的水贼渔民,也一起兴奋起来。他猛然站起,拔出短刀,敲着刀面而唱,却是最近几年才出来,流传最广的《东门行》。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高道奴大笑接上,这歌他也会,还和涿郡的同乡饮酒唱过。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然后,周围的水贼渔民们,也忍不住拔出刀来,胡乱又激动的喊道。 “拔剑东门去!砍了他娘的税吏!” 众人的目光望来,张承负“吨吨”痛饮两口大酒,回忆起无数真切的见闻,又一次改词高歌。 “拔剑东门去!舍中空室无人啼:妻女早饿死,税吏又催逼!草席黄泉埋父母,饥儿病啼死难息!” “咄!行!我命只剩手中刀!横刀向天笑,砍尽世间恶人头!杀人非我愿,只愿人人不受欺!吾去已为迟!” “好!好!吾去已为迟!同去!同去!…” 彭鲿激动大呼,抱过酒坛,同样豪饮两口。然后,他红着眼,抱握着少年的手,起誓道。 “东岳帝君在东!太平道若真是如此,真要举起刀来,要砍死这贪如狼的官府…那我彭鲿就随你去!我大野泽受苦的兄弟们,也都随你去!…” “好!彭兄!今晚大醉一场,明天一早,我们就回成武县,拜见我师!…” “然!诺!!” 一夜圆月明,星汉映大泽。王度躺在岸边的篝火旁,辗转反侧,始终难以睡着。许久后,他才看向不远处的小船,还有小船上呼呼大睡的三人,幽幽叹道。 “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而若是更进一步,又是何等模样呢?或许,就是郎君的模样吧!…” 明月升起又落下,晨曦点亮东方,炊烟也在泽边升起。等众人都用了早饭,王度便与张承负告别。 “黄天所鉴!张君,度这就沿着瓠子河北上,回东阿县城,取出县中记录,带回程氏兼并土地、不法害民的罪证!” “好!王君,此行极为重要,你得有靠得住的人手,也要有人沿途护卫。我让姜氏三兄弟随你一起北归!行事需密,快去快回。向段氏告发时,莫忘了我之前的话!” “诺!度不敢忘!…” 说着,两人惺惺相惜,互相行了一礼。然后,四匹马就分道北去。而张承负拍了拍醉眼朦胧的高道奴,又看向带着五个渔民的彭鲿,笑着道。 “彭兄!那我们也走吧!南下成武县!” “好!承负兄弟,都收拾妥了,走!” 来时六人六马,归时八人两马。这下子,自然就只能腿着走了。众人走了三日,才到成武县,看到段氏昼夜不息的朱门灯火。 作为官府通缉的水贼,彭鲿肯定不会去段氏庄园。而张承负问起他的住处,他就笑道。 “我等大野泽渔民,入城没什么住处,也得避开官府。倒是城外的市集里,一直有人相熟。承负兄弟要是来寻我,找到市集里的渔民,问一下‘大野泽的鲿鱼,在哪能买到?’,就会有人给你指路了!” “哦?市集渔民处,就能寻到彭兄?好!” 闻言,张承负看着自信的彭鲿,若有所思。 这些大野泽的水贼,都受了官府的通缉,不像太平道,没法在郡中公开活动。但是,他们也凭借着大野泽四通八达的水网优势,凭借着长久的存活时间,在兖州发展出了许多暗中接应的人手,能非常快的获得周围各县的消息。 “若是能稍加整理,确保人手的可靠,这就是一个情报网的雏形!这些到处都有的划船渔民,就是最好的间谍!而若是能依托水网渔民,和各郡县的太平道信徒结合起来…那就能成为太平道的独有优势,依托民间底层的情报网!” 张承负的脑海中,刹那间回想起许多,眼神也变得凌厉。但很快,他就把新的起事谋划藏起,与彭鲿行礼告别。 “等我师父出了段氏庄园…我再来请彭兄前来,拜见吾师!” “好极!诺!” 段氏庄园的灯火依然明亮,酒肉的香气,宾客的喧嚣,乐姬的笙箫,舞女的歌舞…都醉生梦死般,展示着大汉顶层的奢靡。而短短数日内,段氏的“脱罪业务”,就已经在济阴郡中传开,送钱的马车里,又多了不少乡里的“豪侠”。 张承负收敛杀气,行过松香萦绕的园林,踏入大贤良师居住的单独屋舍,跪倒在师父的面前。而等他把这一行的经历细细讲完,师父张角的手停在了短髯上,蹙起浓眉,脸上错愕又无奈。 “承负,你去了大野泽一趟,就又结识了大野泽的水贼头领?想让他来拜见我,成为我太平道的方主渠帅?” “是!老师!大野泽位于兖州的中心,水系四通八达,来往最是便利。而它的地形又极为复杂,河道纵横、芦苇茂密、沼泽众多。官军的骑兵完全无法展开,军伍无法形成阵列,甲士也难以在沼泽间移动…” 说到这,张承负难掩兴奋,笑道。 “黄天可鉴!弟子看到大野泽的地形,深以为喜!这样的地利,就适合我太平道举义!我太平道在兖州的力量,主要在兖州东郡的东北,尤其是大河以北的东武阳。那里一马平川,虽然户口众多,但根本无险可守!” 张角神色严肃,沉声道。 “兖州黄巾,是你二师叔亲手操持起来的。濮阳是东郡的郡治,又守着大河的南侧河关之一。这座守河的郡治大城,才是兖州黄巾的目标!” “老师!濮阳是郡治大城,河道便捷,有郡国兵驻防,更有许多世家大族的私兵。一旦举事,以东郡黄巾的力量,想要夺取濮阳,何其之难?哪怕千难万难,侥幸夺取了濮阳。我们在那里没有世家支持,又缺乏城中根基,如何能守住这样的大城?” 说着,张承负伏地行礼,神情无比凝重。 “黄天可鉴!只要朝廷一支兵马前来,东郡黄巾还在大河沿岸的平野上,进退不得,就会被一战平定!向西攻濮阳,是十死无生!只有提早筹谋,让东郡黄巾向南,先取东阿县,拿下郡都尉武库…” “然后,搜罗小船南下,入数百里大野泽,以大泽为根据,四处出击袭扰!这样一支生力军入了大野泽,就会让官军如鲠在喉。他们将无法自如调集兖州粮草,维持后勤粮道,全力北上冀州…而要是入大野泽讨伐,官军又施展不开,必然费时长久,为河北争取时间!” “同时,从大野泽向东,北控汶水,南控亢父,东连泰山郡。让兖州黄巾,与青州黄巾勾连,吸纳泰山周围占山的义士…哪怕官军集结数万大军,清理大野泽周围,也能把主力撤回泰山山区,四处游击。等到官军主力离开,想要北上时,再回来大野泽袭扰…那这大河以南的局面,就骤然活了!” “甚至,这大野泽到泰山山区的根基之地,弟子希望能让二师叔亲自坐镇!也只有他多年在此传道的威望,才能凝聚兖州与青州各地的大方小方!” 听了这一番长远的谋划,大贤良师张角垂目良久,回忆着实地走过的地形。许久后,他才低垂着眉眼,开口道。 “承负,你这番谋划的出发处,是我太平道起义的兖州黄巾,既不能夺取濮阳,也没法得到兖州士族的支持,还根本没法抵抗官军的一击…所以只能避战?” “是!老师!官军之强,毋庸置疑。义军刚起时,只能避开官军主力,避开骑兵优势的平原地形!但只要义军能存活下去,就能在不断的厮杀中变强,尤其是不断攻破那些地方上的世家与豪强庄园,获取粮食与武备!而青州莱芜之地,又盛产铁料,足以武装义军…” 张角默然片刻,额头的川纹深深,眉头紧锁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声道。 “大野泽与泰山山区,都是贫瘠之地,又如何能养活十万兖州黄巾,数十万青州黄巾?…所以,南下大野泽后,就必须不断攻破兖州的世家大族与豪强,才能获取粮食的补充?” “是!老师明鉴!只有世家大族与豪强,才有活人的粮食!而不攻破他们的庄园,他们就会成为官军的引路人,为官军提供补给!一旦举事,在官军主力抵达前,这些兖州的世家大族,当能破就破,应杀尽杀!…” 张承负面色不变,声音也很平静,只是杀气翻涌。大贤良师张角闭了会眼睛,沉默了会,才再次道。 “承负,为了这大野泽到泰山的根基谋划…你又起了杀意,要除掉东阿程氏?然后,借为师的占卜,引发兖州宦族与士族再一次的残酷争斗?你是要尽可能的,把兖州士族除去?…” “是!也不是!…老师,我针对的不是兖州士族,而是兖州的世家大族。底层的士族,我太平道可以尽量争取,就像那位东阿县丞王度一样。但上面的世家大族,从一开始,与我等黎民之道,就是不死不休!他们一旦对我们挥下屠刀,可绝不会手下留情!…” 说完,张承负俯下身,眼神坚定如铁,再次行礼请求。 “请老师为了兖州百姓,以‘占卜’说动段氏,再起一场兖州宦族与世家的腥风血雨!” “.” 这一回,大贤良师张角闭着眼睛。他足足沉默了两刻钟,才叹息道。 “承负,你没见过前两次党锢,也不知晓这宦族动起手来,会破多少门户,流多少士族的血!那些世家大族,根深叶厚,其实还未必在党争中破门。而真正破门的大多数,都是中下层无辜的士人!这是无辜者的血,违背了为师三十年来的劝善济生之道…” “.” 张承负默然许久,膝行两步,跪在师父的身前。他重重伏地叩首,咬牙道。 “老师!我等改变世道,求立太平黄天!这绝不是谈玄论道、宴饮谈笑,不是君子的仁义与温良恭俭让!…这是要流血死人的!要死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世家大族与我等,本就是不可妥协的矛与盾!” “在弟子附魂的所见中,后面三十年内,死去的黔首百姓,何止千万?天下人,四个里就得死一个!而这河南河北的灾疫之地,更得十去七八!到时候,会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黄天可鉴!这天下,要死千千万万的黔首!若是杀了一家大族,就能少死数千百姓,让我等黄天更近一寸…那就值得去做!哪怕弟子死后,沉在地府的血海里,连头都露不出来,我也问心无悔!” 屋舍中,陷入良久的沉默。大贤良师张角睁开眼,看着重重伏地的小弟子,深邃的眼神中,渐渐露出深深的悲悯。许久之后,他才摇了摇头,幽幽慨叹。 “承负,我等修道之人,不骗天心,知晓功德与罪业的‘承负’。这‘占卜’既然由我所出,那折损的阴德功业,自然也会记在我身上。此等杀罪,由我担之…” “为师只希望再叮嘱你几句!你走的这条道,既是大愿所启,也是大凶之门。欲行这样大愿大凶的大道,你就必须始终守住自己的本心!若无大悲心以济人,若无大毅力以御欲…那你早晚必为杀气、邪气所乘,堕于大凶的邪道旁门里!” “黄天在上,清气在心!愿汝秉本愿而终其途!~~” 说罢,大贤良师张角站起身,最后叹了口气。他取下占卜的式盘,披上一件道袍,带上辟邪的桃木剑,平静的走出了门。而在他身后,张承负沉默伏地,心坚如铁,唯有眼中湿润。 (本章完) 第40章 七千斛一次的观星占卜,起杀劫! 第40章 七千斛一次的观星占卜,起杀劫! 大寒之日,十二月中。天朗气清,夜空如镜。在这岁末的节气,最适合观星占卜,也能一窥更深的“天数”。 段氏庄园灯火通明,深处却有一片黑暗的所在,正是拥有观星台,不许宾客与普通族人涉足的卜园。卜园中,筑有规格极高的三层祭坛,正进行着极为肃穆庄严的“观星大占”。 这祭坛的上层,画出北斗九星,包含了辅弼二颗隐星。中层处,布二十八宿分野,既有画符,又筑有小台,供奉上等玉石。下层列七十二地支,符旗环绕。有七十二颗夜明珠埋入坛中,露孔放光,以为地眼。而坛周东南西北中,又插青赤黄白黑五色幡,来对应五行。 这一处华贵的祭坛,也不知耗费了几百万钱,恐怕比皇家的占卜之地,也差不了太多。 “簌簌…” 通灵的七香,在整个祭坛中缭绕,又以兰香、沉香、青木香为贵,一份就得上千钱。眼下青烟袅袅升起,便象征着与天地沟通,片刻都不能断。而为了不影响“大占”的效果,所有的仆役都被远远赶开,敢擅自进入的,会被直接杖毙。 “簌簌…” 星辉落下,此时的祭坛上仅有一人,头戴一条黄巾,手持玉衡式盘,脚踏大禹七星步。他仰望着璀璨的星汉,用玉衡对准紫微垣,记录五星的轨迹、亮度及异象。而后,他又在祭坛星辉下,以“四营十八变”之法演蓍草。 如此繁复的仪轨,一直进行了整夜,直到天色将明,他才神色疲惫的点燃符纸,对祭坛下示意。而祭坛下,三名段氏族老也站了整夜,直到符纸燃起,他们才匆匆上前,眼中急切的低声道。 “张真人,这一次岁末的大占卜,所得兆象如何?” “.” 大贤良师张角垂着眼睛,默然不语。直到三名段氏族老催问了三次,他才长叹一声,黯然道。 “天象有大变!…” “啊!天象大变?!是吉是凶?与我段氏又是如何?” “对!真人,我段氏的命数,可有所得?” “真人不必忌讳,但说无妨!” 三名段氏族老瞬间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大贤良师张角。而张角又沉默了会,脸上显出肃穆。 “星象为凶,五星失度,荧惑入太微。将有客星犯主,彗星扫帝座,凶灾起。月掩轩辕,宫室不宁,将有宫中之乱…” “什么!五星失度,主朝堂乱?客星犯主,兵灾将起?月掩轩辕,宫中变故?…竟然连有三种凶相?!” 闻言,三位段氏族老目瞪口呆,老脸上都显出震惊与惶恐。他们修起祭坛,平日里也经常星占,对这些天象代表着什么,自然是清楚的很。 “嗯!这三种天象,第一种五星失度,已经显于天中,诸位也都能看到。而第二种客星犯主,将在一年半后发生。至于月掩轩辕,怕是会在五年后,也可能更久些。而到时候,怕是会有…” 大贤良师垂着眼睛,声音冰冷而平静,就像亲眼所见了未来。而三位段氏族老仔细地看过玉衡与式盘,又仰头望了会星汉,焦急道。 “五星失度,果是如此!张真人!您在大占中,看到了什么?五年后,究竟会有什么?!…” 大贤良师默然片刻,直到三人急不可耐,才轻声道。 “天象大变之事,贫道不敢妄言…” “真人请说!此话入得我等耳中,绝不外传!” “哎!天象所示,五年后,天数或有更替…许是荧惑守心…” “天数更替,荧惑守心!!” 听到这一句,三位段氏族老浑身剧震,脸上都露出恐惧! 在这个时代,凡是稍懂些星象的,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与含义。这是最为忌讳的占卜结果,也最不可对外人说!因为,这是天象暗示,皇帝的寿数只剩下五年!五年后,皇帝就要死了!! “黄天在上,清气在心!贫道不敢妄言…这天数的大劫,以贫道浅薄的道行,或许测得并不准…” 这一刻,大贤良师神情平静,注视着三位段氏族老的神情。他似乎要从这些族老的表现里,寻找出什么隐藏更深的东西。 皇帝久在宫中,由单独的太医负责诊断。皇帝的身体状况如何,只有十常侍中地位最高的三位大宦,才有明确的答案,而段氏也在其中。他小弟子给出的“皇帝寿数”的预言,要想验证,就得试一试,看看这些段氏族老的反应… “五年!竟然是五年!” “原来如此!原来皇帝只有五年了!…” “啊!那到时候,应是‘史侯’继位?” “谁知道呢!不是还有‘月掩轩辕’的宫中之乱?…” 三位段氏族老忧心忡忡,对这个“大占”得出的皇帝寿数,竟然毫无疑虑,反而是“原来如此”的样子! 大贤良师张角眉头一扬,对皇帝身体的情形,就此了然。他沉默的观望着,直到三位段氏族老讨论片刻,又一齐看向他,各个脸上都是不安。 “张真人!真人的道行,冠绝天下,我等深以为然!…” “不错!真人绝非妄言!天人相对,如此天象下,不知我等之前所求的,占卜的命数?” 听着这些迫切又不安的询问,大贤良师又一次默然许久,显出是否开口的挣扎。然而,他刚才对皇帝的预言,明显击中了宦族段氏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隐忧! 段氏因当今皇帝而兴,凭借皇帝的信重,卖官脱罪敛财无数,眼下已经兴盛以极!可一旦当今皇帝归天,那他们段氏,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要知道,前朝桓帝的大宦候氏,一度封侯赐爵,可离着他们成武县不远!他们这些族老,可都是亲眼见过侯氏一族二十年前的煊赫,又见到了帝位更替后,侯氏骤然身死族灭的下场! “请真人一定相告!我段氏一族后面的命数,究竟走向何处?” “就是,就是!此事事关重大,真人请且直说!若有什么需要,什么供养,我等自当随喜功德、以财禳灾!” 三位族老用力握住大贤良师的手臂,又是恐惧又是急切,半点不容这太平道人拒绝。片刻后,大贤良师终究禁不住三位族老的苦求,只得叹息道。 “诸位,不是贫道不愿说…只是此话出口,不仅泄露天机,更有损贫道的阴德。若是有血光之灾四起,那死去的魂灵,就都得记在贫道的头上…” “张真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开口?!” “血光之灾?你到底看出了什么?!” “真人今日,必须告诉我等,否则绝不能离开!你若是担心阴德…那就按你之前说的,我段氏捐献五千斛,不,七千斛粮食!供你太平道去赈济救人,来弥补阴德!…” “嗯?黄天在上,段氏愿布施七千斛粮食?大灾之年,粮食筹措不易,段氏此言当真?” 听到这“七千斛粮食”的许诺,大贤良师张角终于神色动容。他眼神肃然,看着三位段氏族老,却见这三人连忙点头答应,脸上半点看不见犹豫。 “当真不虚!不就是些许粮食吗?又能值几个钱!无非就是买粮运粮难些,却也难不倒我段氏!…” “不错!今年兖州青州豫州大旱,但南边的徐州、扬州又不受影响!我段氏去这两州买粮,又有哪家商贾敢不卖,那个郡县敢不放行?” “真人还不放心?那我这一处大庄园内,尚且有两万多斛存粮,直接取七千斛给真人的太平道!这一番真心诚意,真人总可以说了吧?…” “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只能开口了…” 大贤良师张角默然数息,暗暗一声长叹。自己这一次,不仅担了小弟子的“杀罪”,也走了五弟子“鬼神济生”的路数…随后,他神情一肃,郑重道。 “诸位族老,请看这式盘与蓍草…贫道道行浅薄,先见岁星暗淡、太白昼见、荧惑入紫微…” “其中,岁星为木,太白为金,荧惑为火。此三者,天象也。而后,贫道又为段氏,行了三次大占,得了不同的卦象。而天象与卦象相合,便得了下面这三句命数…” “第一句,巽风动金,‘风指其北者,衡将出’。 第二句,震木为二,‘雷震其中者,木将折’。 第三句,离火焚木,‘火炎其上者,门将空’…” “什么?!” 听到这三句占卜,三位段氏族老神情骤变。他们面面相觑,都品出了这占卜辞的凶险!其中的第一句有些晦涩,而第二句的“木将折”,第三句的“门将空”,对一个氏族来说,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大凶之兆! “真人!我段氏的卜辞,竟是‘大凶’吗?这‘大凶’自何处?来自何人?又会在何时?如何去解?!…” 大贤良师张角垂下眼睛,闭目了会,才疲惫道。 “三位族老,此三句占卜,对段氏而言,确实是‘大凶之兆’!这凶兆来自何处何人,事关血光之灾,贫道绝不敢言!然而,这占卜虽为大凶,但兆象的时间却很远,恐怕要在五年后,并且与天象配合,才会应验…” “五年的时间尚久,其间天象改易,变数又多…或许到了那时候,贵族命数的吉凶,已经转危为安,也未可知!”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深深作揖,对三位神情骤变的段氏族老,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天下事自有承负,天地万民都有所记!三位族老愿意捐七千斛粮,以养兖州百姓,自会有一份功德在身!…而有此功德,‘五星失度,客星犯主’的天象,都动摇不得段氏…贫道在这里,替兖州百姓,向诸位行礼拜谢了!” “至于确切的吉凶化解,贫道道行有限,真心不敢妄言…但以诸位的功德,想必会逢凶化吉!愿诸位以善为念,化解此劫时,少行无谓杀道…” “言尽于此,贫道这就离去了!…” 言罢,大贤良师张角又行了一礼,这才带上随身的法器,慢慢踱步出了卜园。星河的辉光,落在他的身后,而庄园的灯火,照在他异常疲惫的脸上。光与影,都明暗的交替着,从无瑕的天上,走向浑浊的人间。 后方的卜园中,华贵的祭坛上,只剩下三位段氏族老。他们的脸色阴晴不定,盯着繁复的天象与卦象,反复咀嚼着大贤良师留下的话。 “风指其北者,衡将出;雷震其中者,木将折;火炎其上者,门将空…若段氏为‘木’,那什么是‘衡’,什么又是‘北’呢?” “五年后,天象大变。皇帝死,段氏凶劫?…该死!这劫数到底是来自何人何处?为何大贤良师始终不肯说,只是说了个时间?…” “以善为念,化解此劫时,少行无谓杀道…嗯,杀道?!谁在天象变后,要杀我们段氏?而我们要提前杀谁,才能化解此劫?…” 三位段氏族老推敲沉吟,渐渐有了些头绪。而后,他们互相对视的眼神,都显出了些狠色。祭坛上的五行大幡猎猎飘扬,仿佛有什么冷厉的气息,在慢慢积蓄… 而后几日,宦族段氏并没有食言。他们直接开启装满的粮仓,把一车车的陈粮,都送到了本地的太平道手中。对段氏来说,七千斛粮食确实算不了什么。前几年灾疫,段氏之所以从未救济,不过是因为外面黔首小民的生死,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罢了!但眼下,既然涉及到段氏的命数,那这些粮食舍了也就舍了,也就是多卖两个官的钱而已! “段氏慷慨,布施粮食。太平道深以为谢,不胜感激!…” 大贤良师张角又一次致谢,只是对段氏家老们旁敲侧击,反复追问的劫数,始终闭口不言。 张承负侍立在师父身后,清点记录着段氏庄园中运出的、囤积了三年的陈粮。而一辆辆马车向外运出,又有一队队马车向庄内运来。从青兖豫三州各郡,前来求见段氏,买官脱罪的士族、商贾与豪侠,依然源源不断。见到这一幕,他便一直冷眼旁观,沉默着不说话。 至于高道奴,则并不在府中,去帮着接收段氏送出的粮食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七千斛布施的粮食,已经尽数运完。他脸上满是纯粹的欣喜,高兴的对师父与师弟道。 “七千斛粮食啊!足够七千丁壮,吃上一两个月了!…” “天下到处受灾,能有这么多粮食,可真是让人高兴!…” 看着纯粹的高道奴,大贤良师笑着点点头。而后,他看向张承负,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平静道。 “走吧!承负,此间事已了。去见一见,那位大野泽的豪杰。然后,得快些去东平国东平陆的天齐庙。你二师叔与各位青兖渠帅,怕是都已经到了!…” “是!老师!” 张承负恭敬点头,对大贤良师深深行了一礼。而后,众人就离了段氏庄园,往东北的东平国而去。 段氏庄园依然灯火耀眼,像是盘踞在兖州的庞然大物,接引着来自洛阳的刺目明光。而来往的宾客众多,向段氏大献殷勤之余,也很快带来了一首不知何时,在兖州流传的“童谣”。 “刃起东衡,断木为两;衡尺指南,朱户成灰~~” 三位段氏族老,听闻这句谶纬一般的童谣,大惊失色,当场摔了手中的绿釉瓷碗! 又过了三日,东阿县丞王度终于匆匆而来。他低着头,带来了举告的罪证,也带来了占卜中,“何方与何人”的第一个答案,“东阿程氏”! 在这么多次拜见中,他第一次进了段氏的内堂,跪倒在三位族老的面前,一五一十的,讲清了程氏不法的罪状。 当然,这些欺压豪夺、逼死百姓的罪状,段氏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只在乎王度举告程氏的一句话:“吾当效张俭事,为天下除此恶贼,使段氏族灭,一如侯氏满门!” 当天傍晚,五名披甲带刀的使者,就从段氏庄园中奔出,踏上了去往洛阳的兖州官道!他们一人三马,腰带段氏信符,日夜兼程,中途绝不停歇。而从成武到洛阳,七百多里的官道,快马加鞭,只需四日即至! 残阳如血如墨,染透奔马潇潇。冰雪纷纷扬扬,覆盖兖州旷野。北风寂寂肃杀,吹遍官道两旁的坟丘。而杀劫就此骤起,席卷齐鲁大地,不知何时可止~~ (本章完) 第41章 黄巾起义的纲领口号,究竟该喊什么? 第41章 黄巾起义的纲领口号,究竟该喊什么? 十二月的齐鲁大地,寒风割面如刀。平原尽白,泽水封而未冻。在一处土地祠庙中,在凶恶神像的注目下,大野泽彭鲿跪倒在大贤良师张角面前,恭敬拜道。 “黄天在上!大野泽黄巾彭鲿,拜见大贤良师!鲿躲避在大野水泽里,见到官府和世道的不平,深恨不已!今日,鲿愿投大贤良师麾下,为太平道门徒。只求一道符水,明一条天理,来反了这个贪如狼的官府!” “嗯!入我太平道,戴上黄巾,就不为自身的富贵,只为黄天正道,只为天下黔首不受欺。若负初心,便是为邪,魂魄不存!你可愿饮此符水,誓血不回?” “鲿愿以魂魄起誓!誓血不回!” 说着,彭鲿便咬破手指,滴血入符水中,然后一饮而尽,把手中的陶碗重重一摔。 “若违今日誓言,就如此碗!” “很好!彭鲿,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太平道大野泽的方主了!…” 大贤良师神色肃穆,满意点头。他亲手为彭鲿戴上黄巾,又在额头上画了个符点,交给对方一张象征身份的“方主符”。 彭鲿接过符纸,脸上露出喜色。他用力叩首,应诺道。 “诺!谢大贤良师!” 极为严肃、涉及神灵魂魄的入道仪式完成,彭鲿就此入了伙,也成为了太平道北上队伍中的一员。而众人踏着风雪北上,又回到了大野泽畔。只见芦苇低伏,覆雪如绒。远方泰山的余脉失去了颜色,唯有天边的黄日,带着铜锈般的冷光洒落。 “大野泽,地利。到泰山山区…” 大贤良师张角伫立在大野泽畔,亲眼看到了彭鲿手下的“渔民”与快船。他审视着这片大野泽的湖沼地形,脑海中回忆着小弟子张承负的起义战略,判断着这种地形,对于官军骑兵与甲胄的真切削弱。许久之后,他才吐出一口长气,对张承负点头道。 “承负,等接下来的渠帅聚会…你可以代表我,把你的想法好好讲出来!这些青兖的黄巾渠帅,都是可靠的,远比豫州的可靠…” “啊?是!老师!” 简短的对话,在大野泽畔戛然而止。众人没有上船,而是牵着马,沿着大野泽的东岸北上。此时的大野泽东岸,河道远比西岸要少。而行到一半处,进入山阳郡,众人就在泽边见到一处古朴苍凉的祠庙,有许多渔民乡民供奉香火。 “大贤良师!这是我大野泽的蚩尤祠庙!传说是埋着蚩尤的肩髀,藏着这古巫大神的魂魄!…” “哈哈!我们大野泽水贼,一向和官府对着干,也从不去拜什么官祠。就拜一拜蚩尤祠,寻个庇佑!嗯,我们也在这祠庙里立了黄天像,拜黄天,黄天能救人!…” 闻言,大贤良师点点头,带着众弟子进入祠庙内。张承负仰头看去,一眼就看到头戴牛角、手拿斧头的蚩尤雕像。而旁边的另一侧,则是头戴冠冕、手拿长剑的黄帝雕像。不错,太平道黄天信仰的起源,正是中央黄帝。 这一处大野泽东岸的祠庙,竟然把蚩尤与黄帝,这一对你死我活的先祖,同时供奉在了一起! 大野泽周围的乡民们,同时给这两位神灵点上松枝祷告。他们一边祷告“凶神”蚩尤,希望官府的税吏千万不要来收税,或者收的尽量少些。另一边,则祷告“善神”黄帝,希望太平道的符师们,前来施加符水,治病救人。 而看到突然出现的太平道队伍,乡民们先是惊讶,接着很是欣喜。他们拿着各种渔获与水蔬,连续送上来致谢… “啊!黄天庇佑,真是黄卷符师来了!” “符师,这是我新捞的鲿鱼!” “鲿鱼太小了,拿我这条鲤鱼!” “我这还有晒干的莲藕和菱角…” 这一番变化的场景,落入张承负眼中,让他觉得对比强烈之余,又感受到了黔首小民的民心。 “黔首小民想要的,不过是少交赋税杂役,少受官府逼害,不受疫病灾害,能够吃饱饭活下去!但凡是能有一点活路,他们都会默默忍耐下去。而当他们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如黄河般轰然爆发!…” “这就是大势与民心!若不借着这种天灾的大势起兵,让黔首小民们打破对官府与世家的顺从,喊出真正建设性的纲领口号!…否则,一旦等饥寒的小民们饿死殆尽,世家与豪族扩张吞并,人地矛盾缓解…最后活下来的人,不过变成世家豪强的佃户来苟活,又如何能再有,拿起武器来反抗到底的决心?” “时势所在,就像海潮涌来!大潮之前,根本不容退缩,必须向前!…否则,往后一退,就彻底失去了大势与民心。老师确定甲子年起事,哪怕身死也不避,却比我要看的透彻了!…” “而我太平道,究竟要在举事的时候,喊出什么样的纲领口号,才能顺应最广大而迫切的民心呢?” 张承负垂目思索,回忆起许多许多,渐渐有了符合世道的想法。旁边的大贤良师张角,则安抚了百姓后,又耐心等这个小弟子回过神,才在这奇特的祠庙中,开口对众人讲道。 “《归藏·启筮》中言,‘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这里的‘青丘’,就在泗水上源,在豫鲁交接一带,或许就是菏泽。” “而后,‘四冢磔蚩尤’,蚩尤埋骨四处。这一处巨野县,埋的就是蚩尤的肩髀。儒士们常以黄帝为‘仁德圣主’,以蚩尤为‘残暴叛逆’…但在我道门中,却视黄帝为‘善神德主’,蚩尤为‘凶神兵主’。前者‘道法自然’,视为阳,为吉。后者‘以力逆天’,视为阴,为凶…” “两者相合,阴阳流转,吉凶祸福,合而为太极,却并非固定的正邪!就像这汉室,高祖提剑反秦时,是大吉的善,是黄帝的仁德。到了眼下的皇帝,却已经变成了大凶的恶,是蚩尤的暴虐…而后再有举义反汉,就又是以黄帝代蚩尤!以大吉代大凶…” “世事流转,盛衰兴变,都随着天数与时势的变化。阳极而为阴,阴极而变阳,这就是天下的道!所以,这世道从不会有世代不易的王朝,也绝不会始终有仁德的圣主,唯有数百年一次的五德交替,一变再变而已!” “而在老阴极凶时举义,开创少阳生吉的变化,就是我等所为,在天道中对应的道理啊!…”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幽幽,站在蚩尤与黄帝的雕像前,注视着恭敬聆听的弟子门徒。他此刻讲道,说出的“造反理论”,却远比张承负的想法,更契合于这个时代,契合于众人的想法。就连刚刚入太平道的彭鲿,都满是赞同的恍然大悟。 “啊!黄帝斩蚩尤,天数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眼下的官府就是蚩尤,要我们去斩他…不愧是大贤良师,说的真好!…” 张承负仔细倾听着,也在继承着“太平道的法统”。直到大贤良师讲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道。 “走吧!继续赶路!” “诺!” 众人继续向北,沿途也见了山阳郡的村落。有大泽提供水源,今年的旱灾,对大野泽沿岸百姓耕种的影响,远没有其他地方那么严重。 但同样是靠近水源,瘟疫的传播极快,这一带的黔首百姓们,都深受连年疫病的折磨。五年三次大疫,每家每户都有病死的老弱丁壮,乃至于举户灭门。 而当疫病大肆传播时,太平道符师们不畏瘟疫,前来施符施药救人,就此逐渐建立了此地太平道的民心基础。 太平道的信仰,能在兖州大地广泛传播,归根结底,还是凭借了救命治人的“黄天善道”!而绝非是靠什么杀人,什么像水贼那样截杀税吏… “治病救人,才是黄天善道…” 张承负一边行途考察,一边深思不语。救病治人,是黔首的民心基础。黄天信仰,是聚众的组织形式。 黔首小民从不愚笨,知道谁是对他们好的人。而太平道要传播开来,“救人”的核心理念,是必须要放在首位的!这也必须是政治纲领与口号中的首位! “所以,起事的口号应该是…太平救人,黄天救世!人人有田种,人人能吃饱!打破世家分田地,打破官府不纳粮!…” “在我们黄巾起义的最初阶段,这三句纲领口号,就契合着黔首百姓的所求,也契合着这个东汉末年的世道!若是这些口号能够喊出来,必然足够振聋发聩,足以鼓动万千黔首,足以震动整个汉室的天下!” “可这样激进的起义口号,太平道各地三十六方的方主渠帅们,又能否认同?那些出身不同的方主们,加入我太平道,都抱着各种各样的冀求。他们的理念,恐怕和冀州道场的本部并不相同!” “甚至,就连我那几位出身士族的师兄们,也没法真心喊出这样的口号来!老师总是在最大程度的,试图弥合所有人…但谁主谁次,由谁作为骨干领导,由谁作为辅助服从,真正走什么样的道?…这才是我黄巾起义的关键,必须时刻明确清楚!…”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进入东平国,抵达东平陆的天齐庙前,张承负又寻到机会,与师父大贤良师长谈了一次。而这一次,听到张承负说出的纲领口号,大贤良师张角默然许久,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半晌后,他才深深长叹,轻声道。 “承负,为师知晓你要走的道,也真心希望,看到你能走通的那一日!毕竟,为师从未见过…” “但接下来,在青兖渠帅的聚会中,你最多最多,只能说前两句:‘太平救人,黄天救世。人人有田种,人人能吃饱!’。至于最后一句若是说出,就会成为整个大汉天下,朝廷与世家最醒目的敌人!…” “其实,你最好能把讲述的重点,放在你所提出的‘大野泽-泰山山区’的经营想法上。来告诉青兖渠帅们,如何借助地利,去与必然抵达的官军周旋厮杀!…” “而等到了豫州,在豫荆渠帅的聚会里,你就只能说一句:‘太平救人,黄天救世!’那些豫州与荆州的渠帅背后,世家大族的影子,可太多太重了。若是说的多了,你怕是提前为人所注意。豫州是世家大族的根本之地,连宦族都没法占据优势。若是你在那里,与世家大族撕破脸…为师担心,你会走不出豫州!” 说到这,大贤良师伸出手,在张承负的额头上,为他画了一个祝祷护身的“老君符”。然后,他才眼神深邃,沉声道。 “承负!黄天在上,清气在心,求道者先要存身,才能求道!就像我反复对你说过的那句话,‘且藏器于身,待天时而动。抱朴守拙,才能行稳致远’…” “‘打破世家、均分田地’的口号,等到起事后,你可以去小心的去做,但绝不能,这么早地开口喊出来!求道的时机还不成熟,你不能变成汉室天下的首要目标…” “若是有朝一日,为师身死,你两位师叔身死,皇帝也死了,世家与宦族互相厮杀…而你又能在并州之地,立下根基,封太行八陉,闭塞以自守…那时才是你的时机,来真正喊出这样震惊天下的口号!” “老师!…” 提到自己的身死,大贤良师张角依然神色平静,反而是张承负有些激动起来。然而,一只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止住了他急切的话。师父张角的话,就又一次平静传来。 “承负,我们很急,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了。但你不能急!一急就容易出错…你的时间还长,你培养的童子们,时间也还长…” “记住为师的话,你的时间还长。一定要先固根本,再开结果!…” “走吧!不要再说了。去天齐庙!你的二师叔,已经派人来接我们了…” 风中无言,唯雪打芦叶,松柏轻晃,簌簌作响。众人遇到了张宝前来接应的弟子,又一次踏上行途。而在半日的行途后,日暮之下,一座祭祀东岳帝君的天齐庙,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哈哈!兄长!你终于到了!” 听到消息,一名太平道人从庙中走出,爽朗的朗声大笑,声音清晰如鼓。他身披土黄大袍,袍上绣地文符印,腰间悬铜铃、法印与木剑,快步走向张角。 而张承负抬起头,细看对方的样貌,却见面黑有光、眉浓眼沉、口方鼻直,正是精擅医术、传道与组织教团的二师叔,天医张宝。 “嗯!仲弟,我到了!” “好!快些进来吧,兖、青两州的渠帅们都到齐了…咦?兄长,你这次带的,是最小的两个弟子?” “嗯。来!承负,道奴,向你们二师叔行礼!” “诺,拜见二师叔!” “不错,不错!一个个气宇轩昂,眼神有力…咦?” 二师叔张宝看了片刻,笑着道。 “这神态感觉,与上次见面不一样了。似乎还带着杀气…是不久前刚见了血?…” “.” 闻言,张承负与高道奴相互对视,眼中都有些惊异。而他们这样的动作,落在张宝眼中,自然就等同于回答。张宝眉头一扬,看向兄长张角,疑惑道。 “兄长,这两个弟子还小…你派他们,去杀了谁?” “…” 大贤良师张角默了数息,才答道。 “魏郡审氏,有位叫审配的法曹掾,要去洛阳告我。承负与道奴,就把他半路截杀了,应对的很果断,也不算错。” “.” 听到这话,二师叔张宝浓眉一抖,完全听懂了发生的事。他仔细看了这两个兄长的弟子,好一会后才问。 “谁拿的决断?” “是承负。他看起来小,其实有天授的智慧与勇武。” 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看着仲弟张宝,意味深长的道。 “这一次渠帅聚会…我不会说太多。但我希望承负能多说一些。他说的,也会是我的想法。” “这?当真?” “当真不虚。” 张宝若有所思,看着兄长肯定的眼神。片刻后,他点了点头,爽快应道。 “好!” “来吧!既然人到齐了,就由兄长你来领头,先祭祀东岳帝君!这一场重要的聚会前,总得让大伙都以魂魄郑重起誓,才能商议大计!…” (本章完) 第42章 弟子以为,当破了这李氏豪强,尽除之 第42章 弟子以为,当破了这李氏豪强,尽除之! 东岳天齐庙外,山风啸过石阶,在林间呜咽作响。风雪初霁,松针簌落。檐角挂冰,松柏凝霜,一片冬寒模样。而天齐庙内,东岳帝君金面铁目,冕旒垂肩。祂俯视着面前起誓行礼的众人,神容肃然,如判死生。 “黄天所鉴!岱宗高座,东岳真君在上。我等跪香火之前,起誓于神明。今所闻所知,誓不泄一字于外。若违此誓,山崩地裂,神人共弃!生无所安,死无所归!…” 大贤良师张角、天医张宝跪在最前,十几名渠帅跪在其中,七八名弟子跪在其后。众人行三拜九叩之礼,然后各自点燃一张符纸,一根松香,插入东岳帝君面前的陶罐。 很快,符纸青烟燃尽,上呈黄天与帝君。留下的符灰,再用泉水一冲一饮,把魂魄的誓言吞入腹内。等这样的祭礼行完,一众乡间出身的渠帅互相对视,已经多了些难得的信任。 在太平道中,重要的聚会前,这样誓言的仪式总是少不了的。好在,此时离上古未远,两汉又虔信巫、道,这誓言的约束力还在,不像洛水之后。 “都坐吧!” 大贤良师张角神情肃穆,与天医张宝并排,坐在众人上首。然后,依次往下一圈,是十几名青州兖州的黄巾方主渠帅,跪坐成一个坛状的圆形,大野泽彭鲿坐在最下。再往外一圈,则是张角与张宝的弟子们,以及渠帅们带来的亲信符师。 数十人依次落座,张承负就坐在紧靠着大贤良师的身后。他注视着对面的渠帅们,看着那一张张风吹日晒、沧桑肃然、充满乡土气息的面庞。而渠帅们则齐齐看着上首,平日的凶悍与桀骜,都变成此刻的敬仰、恭顺与倾听。 “皇帝失德,五德更替。汉室火德将衰,黄天土德将兴。我等聚于此处,便是顺天道而为,推翻朽坏的汉室,重立太平的黄天!” 大贤良师张角如此开场,而天医张宝眉头微动。他听出了兄长的讲道,与之前有所不同,更为决然无畏,就像做出了某种无法更改的决定。而后,他就知晓了张角的决定是什么。 “我夜观星象,先见五星失度,汉室朝廷昏乱,天下灾疫四起。后见客星犯帝座,天下灾疫还将持续,恐怕明年、后年依然大旱,天下黔首再无活路…” “故而,一年半后,甲子年甲子月,就是我等的起事之日!此日已经定下,断然无法再拖!” 张承负侧耳聆听,他很少听到师父的声音,会有如此振聋发聩的凌厉。而十几名青兖的渠帅听闻,都面露惊骇,震怖不安。 “三年大旱?!” “这五年三场大疫,四次灾祸!若再来两年旱灾,岂不是七年六灾?那可真是没活路了!” “黄天啊!一年半后,甲子年甲子月正式举兵起事?!” “天下灾害这么多,朝廷又无赈济。不举兵造反,难道要黔首信徒都白白饿死吗?” “只有这一条路走到底了!” 祠庙中议论纷纷,天医张宝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在众渠帅面前肯定表态。 “兄长,你精善占卜,既然算得三年旱灾,那确实只有甲子年举事了!…众位渠帅,汉室已经腐朽,天命更替,便是注定的天数!我等依天数而行,为黔首求活而举兵,是顺天伐暴汉,而非造反!” “嗯!五德交替,阴阳变幻,汉室已经阴盛而凶邪。我等戴黄巾起事,讨伐暴汉,便如黄帝斩蚩尤!” 大贤良师张角肃然开口,环顾着渠帅们各异的表情。他稍稍沉吟,又缓缓开口,振奋人心。 “我夜观天象,五年后会有荧惑守心,月掩轩辕…当今皇帝如同古之暴君,他的寿数为天道所否,只剩下最后五年了!等到皇帝身死,朝廷力量就会骤然衰落。我等所求的太平黄天,终会有降临到来之时!” “?!狗皇帝的寿数还剩五年?” “啊!汉室将亡!…” “黄天将兴!” 听闻这一句预言,众多渠帅们都是精神一振,脸上多了些希望。而这样“短寿”的预言传播开去,也能够大大打击皇帝的威望,削弱他统治天下的根基。 “皇帝只能活五年?!这么重要的消息,莫不是来自宫中?…” 天医张宝很是有些惊讶,看着兄长沉肃坚定的表情。他默然片刻,才问道。 “兄长,今日能到这天齐庙的,都是青兖最可靠的方主渠帅,愿举义兵以立黄天!你既然占卜到了这么多‘天数’,那接下来起事的方略,可有定下?” “嗯。起事的方略,稍候由承负替我说。来,承负,你也坐到这内里来!” 说着,张角转过身,在众人面前,拍了拍张承负的肩膀。张承负郑重点头,膝行两步,从张角的身后,跪坐到了张角的身侧。而他所坐的位置,恰好就在张角与张宝之下,在一众渠帅之上! “?!…” 一众三十岁往上的青兖渠帅,看到这少年所坐的位置,脸上的神情,都起了明显的变化。齐鲁之地最重座次,层次分明的很。如果不是大贤良师亲自开口,他们绝不可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坐到那里去的!而这么坐背后的含义?… 这一刻,众人第一次,仔细审视着这个一脸坚毅、有些老成的少年。整个天齐庙中的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 “黄天在上!在讲起事方略前,我要先听听你们,讲一讲各郡中的情形。你们各方,在本郡中传道如何,有信徒多少?而各郡中,又有哪些势力强大的世家大族、县中豪强?” “嗯,卜巳,你年岁最长,又是东郡渠帅之首,就由你来开始吧!” “诺!” 张承负闻声望去,就看到一位四十余岁的壮汉,正是东郡大方的渠帅卜巳。 渠帅卜巳身形粗壮结实,脸上眉横口方,很有些沉稳可靠的感觉。他身上穿着厚麻衣上,绘刻着太平道的符箓,明显是一位符师,很可能是乡间的巫医出身。 这种身份再加上年纪,十几年的乡间行医行巫,必然会在黔首百姓中声望很高,能聚拢起一大批人来! “我东郡太平道,已经有十数万黄天信众,振臂一呼,能有数千上万门徒丁壮起事!而我等的信众所在,主要是三处。一是我所在的阳平县,二是小方张伯所在的临邑县,三是小方梁仲宁所在的卫国县…” 听到这三处地方,张承负若有所思。东郡的面积极为广阔,横跨黄河南北。这三位东郡渠帅的位置,都在东郡中的东北部,更靠近冀州的方向。其中两处都在大河以北,只有临邑在大河以南。 其中程氏所在的东阿县,就在卜巳的阳平县与张伯的临邑县,中间往南,正是东郡黄巾南下的关键所在! “黄天所鉴!我东郡中的世家大族与豪强,最出名的,自然是东武阳陈氏!东武阳陈氏有个叫陈宫、陈公台的,名气很大,被称为什么东郡最厉害的名士,认得的士人特别多!而武阳就挨着我们阳平县,这陈氏家族,估计有两、三万亩田地,不知多少万斛存粮!…” 渠帅卜巳言谈很是朴实。他在东郡东北呆了几十年,对于各世家大族的实力,也有很清晰的了解。 “然后就是那个,世家大族东阿程氏,也得有万亩田地!他们有个厉害凶狠的家主程立!别的大族吞并田地,遇到我们结社自保的太平道徒,还要顾忌一二。但这程氏凶的很,家里养了不少护卫,不仅会算计人,还会动手杀人!这是个恶狠狠的大族!” “再往东北边,聊城有个大族叫薛氏,占了数千亩好地。他们应该算是豪强?聊城一地的县吏,有不少都是他家的…” “我们都在东郡东边传道活动。这东郡太大了,过了濮阳往西,大伙儿就不大知道了。其实濮阳再往西那边,说是东郡,其实里面的大族豪户,都是陈留郡大族分出来的分支…” “而陈留郡靠着豫州颍川,世家大族太多太多,凶的很!那里的黔首百姓,基本都被世家大族吃完了。我等太平道没法过去,过去也说不上话,没法传道…” 听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张承负垂目思量。整个东郡横跨兖州,从西南到东北,西南靠向豫州颍川郡,东北靠向冀州清河国。而整个兖州的分布也是如此,从西南的陈留国,到中间的东郡、济阴郡,再到最东北的泰山郡。 眼下,太平道的黔首力量,明显集中在东北,也是自耕农与贫农数量最多,世家大族密度不高的地方。至于西南的兖州陈留郡、豫州颍川郡,那都是世家大族扎堆,敌对力量最强,起事最难的所在! 听完渠帅卜巳的回禀,大贤良师张角捋了捋短髯。数息后,他才开口道。 “卜巳,你这些年在东郡传道,很有成效,也着实辛苦了。东武阳陈氏暂且不去说他,东阿程氏我已有所布置。东阿县中,安排有我们太平道的人手。而这些筹划,都由承负一手负责安排!” “程氏变故在即,破门之日不远,你们很快就能见到!卜巳,张伯,你们传道的方向,接下来要往东阿去,尽量向南!梁仲宁,卫国县的传道转而向东,不用再往西南的濮阳河关渗透了…” 大贤良师张角沉声下令,对兖州太平道的主力,东郡黄巾进行了调整。而听到兄长已经对东阿程氏下手,张宝眉头又抖了抖,看了张角一眼。这种霸道的行事,可一向不是兄长的风格啊? 至于三位东郡渠帅,都有些惊异的转过头,看了那端坐的少年一会。破灭东阿程氏?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范朔,你是济阴渠帅,说一说济阴郡中的情形!” “诺!大贤良师!” 济阴渠帅范朔肤色很黑,披着麻衣,打扮上有些像是商贾。他清了清嗓子,讲起济阴郡中的情形,数字更为准确。 “我济阴太平道,大概有两万信徒。若是起事,能聚拢三千丁壮。嗯,都是种地的乡民。至于剩下的,则都是老弱妇孺,是不济事的…” “济阴郡中,最大的大族,自然是济阴段氏,恐怕有十几个大庄子,十多万亩田地!而有这么个宦官大族在,之前还有济阴侯氏,对士族各种动手…济阴郡中,就没啥厉害的世家大族。” “让我想想,济阴定陶的董氏勉强算一个世家,定陶的吴氏也算一个,东南单父县还有一个魏氏,西边靠近陈留还有一个王氏…大概就这四家,一家大概是五六千亩?…” “嗯,对了!还有一个豪强大族,靠近大野泽的,乘氏县的李氏!他们靠近大野泽,明面上有五六千亩地,私自开垦的泽田,也不知道有多少?而这李氏可是凶悍的很,好像养了数百护卫,为首的族长叫李乾,据说勇力过人!…” 听到“李乾”的名字,张承负神情一动,想到了“李典”这个名字。他看向大贤良师,用眼神示意。大贤良师轻轻颔首,看向最下首的彭鲿,在众多渠帅面前,微笑道。 “彭鲿,你是大野泽的方主,对大野泽周围的情形最为了解。这乘氏县的豪强李氏,是什么来历背景,有多少田地护卫?他们有没有可能,加入我太平道?…” “禀大贤良师!这乘氏县的李氏,是我大野泽渔民众人的老对手了!这一户豪强,似乎祖上贩卖过盐货,后来在乘氏县买地变成豪强,大概有三代人…” 大野泽彭鲿挺直胸膛,看了看周围望来的渠帅,大声回答。 “这一代家主李乾,是通过买官爬出的头。他们一族在乘氏县上下,占了许多县吏的位置,尤其掌控了乘氏县里,捕盗贼的县尉一职!他们好像还有一个族中子弟,在东阿县做了县尉,手下都管着几十个捕役人手…” “而这李氏的主家里,则养了四五百护卫门客,比一般的大族多得多!他们私下开垦的泽田,恐怕有四五千亩,合在一起都有万亩多田地了!他们在县里有人,上下贿赂,又把持各种职位。郡县的税吏,从不去他们庄子征税,反而在大野泽周围的村子里,反复勒索!” “我等杀过几次税吏后,李氏就主动出手,派护卫和县尉捕役,去村庄里报复,杀了不少乡民!而我等想对这李氏动手,却又打不过他们的一众护卫与捕役。他们不少人,都是有皮甲和弓弩的…” 说完,彭鲿伏地行礼,发自内心的请求道。 “这李氏是大野泽周围最强、最凶的豪强,为害一方!他们已经占了万亩田地,又把税赋推到周围小民头上,绝不可能与我太平道同路!还请我太平道的大医与渠帅们出手,为大野泽除了此害!” 很明显,彭鲿的这一番话,是站在大野泽渔民与乡民的角度出发。而若是站在官府看来,这乘氏县的豪强李氏,那就是维系乡里秩序,压制大野泽“贼寇”的“良善大族”!是官府税吏们,能够顺利从刁民手中征税的武力保障! “嗯,李氏…” 闻言,大贤良师川纹皱起,沉吟不语。数息后,他看向张承负,温声道。 “承负,对这乘氏县的李氏,你怎么看?” 张承负默然片刻,神情渐渐冷肃。在一众注视的渠帅面前,他对师父张角庄重行了一礼,回答坚决而有力。 “弟子以为…当破了这李氏豪强,尽除之!!” (本章完) 第43章 让承负坐上首,还有谁反对? 第43章 让承负坐上首,还有谁反对? “呼~呼~” 庙外雪落无声,覆了阶前松柏与石兽,一切肃杀而宁静。庙内火堆微响,松脂迸裂,热烟变化着,升入屋顶的烟道。 一众渠帅与门徒们,都扬着一张张乡民的面孔,齐齐看向上首的大贤良师,看向放出豪言的少年。他们身上混着汗味与泥巴味,如同秋后田里的地气,又掺上了庙中的松脂味。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气息,都让张承负感受到一种亲切而熟悉的真实,就好像脚踩在田地中一样。 大贤良师张角端坐在上,神情如石,黄袍在火光中泛着暗光。他当着一众渠帅的面,沉声问。 “承负,这乘氏县的豪强李氏…为何要除之?” “老师,豪强李氏残害黔首,蓄养门客,为官府效力,是官府的爪牙,本就有取死之道!李氏就在大野泽旁,熟知泽中的地形地利,又有大量门客护卫。我等一旦举事,大野泽的地利为重中之重,必须优先夺取。此处是我等能够依仗,抵抗朝廷官军,尤其是朝廷骑兵与重甲的关键所在!…” 张承负环顾一众渠帅,神情坚定如铁,声音也铿锵有力。 “大野泽贯通河南水系!只要掌控了大野泽,就能连通各地的河道,不断袭扰官军补给,让其无法全力出击。此等地利,绝不可与官军共享!故而,大野泽周围的世家豪强,就是我等首要的敌人!掌握武力、熟悉地形的李氏,更是必须第一时间除掉!” 听到这一番含义颇深的话,众渠帅面露惊讶。而天医张宝更是按着眉头,看了张角一眼,沉思不语。起事之后,优先夺取大野泽一带,凭借大野泽与官军周旋,而不是直接去攻打郡治大城?这种战略目标的调整…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平静,看了众渠帅一圈,严肃道。 “朝廷官军,尤其是凉州边军,一向以骑兵凶猛、兵甲犀利著称。我等起事之初,不可轻易轻敌阵战,和官军硬碰硬决战。需得如承负所说,避实击虚,优先掌控地形复杂的大野泽,其次为泰山山区…以黄天起誓,你等都记住了吗?!” 众多渠帅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无言。这样的“战略目标”,若是由张承负来提出,渠帅们只会嗤之以鼻。一个加入太平道才三年,寸功未立的毛头小子,也要教他们这些老资历做事? 但当大贤良师张角如此郑重的叮嘱,一个个看向他们的眼睛,众多渠帅就只得陆续点头,应诺道。 “黄天所鉴!诺!…” 很显然,这样的战略目标调整,绝非说一次就能奏效。后续还需要更多的会谈,和天医张宝默契配合,一个个渠帅的交谈叮嘱才行。大贤良师张角没有再多说,而是看向张承负,公开问道。 “豪强李氏,坐拥一县,手中护卫与门客众多…如何除之?” “黄天在上!当借段氏的刀。” 大贤良师张角面无波澜,继续问。 “凭你一人,如何借段氏的刀?” 闻言,张承负微微一顿,从这句问话里,察觉到了某种考校。他看了看一众注目的渠帅,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沉默片刻后,他才沉声开口,冰冷像是庙外的雪。 “在成武县,我等已用占卜、谶纬与告发,激发宦族与士族仇杀的矛盾,引动段氏的刀,来对兖州的世家大族与豪强动手…这样的算计,只能在宦族与士族都没有提防时,做上这一次。而这把刀一旦落下,自然是破灭的世家大族与豪强越多越好,最大程度的为我等起事,削去兖州的阻碍!…” “对宦族来说,一旦动了刀,同样是杀的士族越多越好!他们与士族的矛盾只要爆发,哪怕发现是我等在推波助澜,也绝不会停手!对宦族来说,杀的士族越多,越是牵连扩大,就越能找到‘罪证’,向皇帝交代,而士族也就越是应该杀!最后,要是发现什么士族‘谋逆不赦’的大罪,压得兖州士族彻底翻不了身,那才是大遂了他们的心意!” “所以,杀程氏只是开始。既然谶纬上说‘刃起东衡,断木为两’,那谁是这把‘刃’,要害段氏一族?单一个程氏,又怎么配得上害段氏一族?” 说到这里,张承负神情微冷,脸上满是果决。 “老师问如何借刀…这乘氏县李氏位于济阴郡,离段氏庄园的成武县,不过数十里。他们手中有数百能杀人的护卫,岂不就是预言中的‘刃’?他们如果是士族暗藏的‘刃’,只需一日一夜,就能杀到段氏庄园,灭段氏满门!…” “若是之前,段氏不在意也就罢了。眼下,却有我们的谶纬与占卜提醒,让段氏看到豪强李氏的‘威胁’。他们必然会心中大忌,把李氏破门!” 听到这“推波助澜、引发宦族屠刀、扩大牵连范围”的血色谋划,大贤良师张角垂了垂眼睛,天医张宝则眼角直跳。两人都完全听懂了。而下面的渠帅则有的明白,有的明白一部分,有的则完全不明白。 好一会后,大贤良师才再次道。 “你这谋划,说李氏是‘刃’,无凭无据,段氏如何会信?” “老师,对危机不安的宦族段氏来说,豪强李氏之罪,不在于他们真的做了什么来害段氏,而在于李氏有没有害他们的能力!他们只要见到,李氏有这样的能力,怀疑李氏合了谶纬,又见了李氏与士族的勾结,就必然会动刀!…” “毕竟,李氏虽然护卫门客众多,但说到底,不过是一地豪强罢了。他族中没有扬名天下的名士,没有两千石的大官,连县令都没有一个,那段氏哪怕杀错了,又能如何?杀了也就杀了…” 张承负眼神深邃,深刻揣摩着这些大宦家族的心态,既感受着他们滔天的权势,又体悟着那强烈的不安感。 这一刻,他站在后世千年的历史上,洞悉着这东汉末年的权力斗争,就像是一个借势而为的棋手,来下出自己的第一步棋! “我等借了段氏的刀,要杀豪强李氏,只需做到两点。其一,让豪强李氏合了谶纬,落入段氏耳中,变成近在咫尺的威胁。其二,找到李氏与士族勾结的证据,呈给段氏!…” “至于具体怎么证明,那就看情势而动…” 说到此处,张承负先看向惊异的济阴渠帅范朔,温声问道。 “范渠帅,豪强李氏,可曾派出族中子弟,去州郡的世家大族那里求学?” 济阴渠帅范朔沉吟片刻,点头道。 “自是有的!李氏祖籍在山阳,有子弟在山阳世家大族满氏求学,并以此为荣,经常对县中吏员夸赞。” “山阳大族满氏?好极!这就连上了一个世家大族!…” 张承负沉吟片刻,脑海中想到“满宠”这个后世的名字,也不知眼下年纪有多大。他垂了垂眼睛,又看向深思的渠帅卜巳,行了一礼,恭声问道。 “卜渠帅,你之前说,李氏有一子弟,在东阿县为县尉?那他是否与东阿程氏亲密,年节时经常拜访?” 渠帅卜巳想了想,点点头。 “有,这肯定是有的。” “若是此人听闻风声,知晓了程氏有难,可会前去报信?” “这,我却是不知。或可一试?…” “嗯,只要让程氏提前听闻风声逃走,是不是此人报信的,也就不重要了,只要段氏怀疑即可!如此,程氏、李氏、满氏,就这样连到了一起!” “济阴郡为兖州中心,这三家世家与豪强,都离着段氏不远,如何能自证清白,与段氏灭族的劫难脱开关系?宦族与士族仇深似海,段氏也不会信他们!而我等借刀杀人,所能做的很多…” 张承负声音很是平静,却又充满了肃杀。他郑重对张角行了一礼,接着道。 “老师,请恕弟子行此恶事,为起义铺平道路!借刀除灭豪强李氏之事,请交给弟子来负责,许弟子借用各渠帅的人手!” “嗯!” 大贤良师张角坐在东岳帝君的神像下,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他又看向一众神色各异的青兖渠帅,肃然道。 “黄天在上,东岳帝君在东!我让承负坐此上位,你们神情变化,心中必然不服!…” “而眼下,我就与你们打一个赌。若是承负能办成诛灭大族程氏、豪强李氏的大事,那他从今以后,在这青兖之地,就可以坐在这上首!而若是他办不到,就让他坐下首…”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嘴角扬起,笑着道。 “黄天所鉴!你们觉得如何?” “?!这…” 众多渠帅互相看看,知晓了大贤良师为这少年铺路的心意,却一时无人开口。大贤良师等了数息,暗叹一声,看向忠心耿耿、地位最高的东郡渠帅卜巳。 “卜巳,你怎么看?” “黄天所鉴!大贤良师,我东郡的黄巾信众,深受东阿程氏所害…若这少年…咳,若张承负真能除掉程氏…那我就认可他,愿让他坐我上首!” 东郡渠帅卜巳艰难表态,随后是渠帅张伯与梁仲宁。而后,济阴渠帅范朔倒是爽快的很,与大野泽渠帅彭鲿一起笑道。 “黄天所鉴!若是承负能除掉济阴乘氏县的豪强李氏,那我等也愿让他坐上首!” “翟成,你怎么看?” 听到点名,山阳渠帅翟成默然了会,摸着胡子,有些不情愿的答道。 “黄天所鉴!除掉豪强李氏虽好…但我山阳郡的世家大族昌邑满氏,才是山阳太平道起事的最大妨害!承负若是能再除掉昌邑满氏,那我就认了他,让他坐到上头!” “东阿程氏,乘氏李氏、昌邑满氏…你们啊!…” 大贤良师张角慨叹一声,看着渠帅们的目光严厉了些,正色道。 “那就这三家!除掉这三家的威胁,只要承负他能做到,那这青兖上首的位置,就让他坐稳了!还有谁反对?…不反对就应一声!…” “.诺!” 在大贤良师面前,十几名渠帅默然片刻,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都点头出声应诺。天医张宝默然不语,看出了兄长的操切,也预感到了什么。 “那就这样吧!” 大贤良师张角这才点点头,拍了拍张承负的肩膀,让他回位坐好。接着,他看向山阳渠帅翟成,吩咐道。 “翟成,说一说山阳郡的情形!” “是!” 翟成四十出头,白发掺黑,面容沧桑。他是郡国老卒出身,见识很多,说话也都在要点上。 “我山阳郡面积不大,有泗水横贯东西,好地沃地,也都在泗水两岸。山阳太平道,有信众一万多人,能聚起一千丁壮。这些丁壮,我粗粗调校过,是有底子的,不是那种乌压压、乱糟糟的不堪样子!…” “而泗水横流,西边是昌邑,东边到高平。山阳的大族,除了之前说的昌邑满氏外,最出名的是高平刘氏,是皇帝的皇亲国戚,占着好几万亩田地!这高平刘氏有个叫刘表刘景升的,士族中的名声极大,传的到处都知道,据说是什么‘党人八及’?…” “但他后来和那张俭一起,触怒了宦官们,被皇帝党锢,不知逃亡藏在了何处。如果他藏在高平县的刘氏庄园,等我们起事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呼百应,召集周围的世家大族,那必然是个极难对付的!…” “然后就是那世家山阳王氏,也在高平周围,有万亩地…反正山阳郡东边,泗水支流众多,田地好的很,世家大族也多,都和鲁国、沛国的世家扎堆挨着,很难动手!而西边就是这大族满氏,倒是孤零零的容易打些…” 张承负凝神倾听,又听到了许多耳熟的名字。这山阳郡的形势,就是西边靠近大野泽的一带,世家大族的力量薄弱,而东边靠近鲁地的一带,世家大族的力量雄厚。 山阳黄巾的力量不强,真要起兵,前期必须避开东边,靠着大野泽在西边活动! 从山阳郡往东,任城国更小,并且有荒芜池沼的两百里亢父道。太平道没有在那里发展出像样的小方,眼下祠庙里也没有任城国渠帅。而从任城国往东,就是第二处重点,战略中极为重要的泰山郡!而了解泰山形势的,反而不是兖州黄巾,而是青州黄巾… 大贤良师张角移动目光,看向了卜巳之后,他最信任的第二位渠帅大方。然后,他笑着点名,也顺便唤了那渠帅手下的小方。 “张饶,管亥!你们一向在泰山郡到北海国活动,且来说一说泰山郡的形势吧!” 张承负抬头望去,就看到一个头戴黄巾、身形孔武的中年壮汉,带着另一个青年壮汉,一齐点头应道。 “诺!!” (本章完) 第44章 中原精兵出泰山,招募一批泰山豪侠! 第44章 中原精兵出泰山,招募一批泰山豪侠! 暮色沉沉,雪覆山门,东岳天齐庙隐没于苍茫之中。太平道门徒们在庙外燃起篝火,看着灰白的天空变成灰黑,像是天际染透的墨。有道徒眺望许久,幽幽叹道。 “苍天已寂,黄天未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簌…簌~” 天齐庙中,干草与松枝的烟气,在殿门缝隙间缓缓逸出,夹杂炭火温热中微苦的木头焦香,和着众人蓑衣上未干的汗湿与泥腥气,融为一股凝滞不散的沉厚。 青州渠帅张饶,就是这样一位气息沉厚、老成持重的壮汉。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多,和卜巳一样显老。他身旁的管亥,粗犷凶悍、高大魁梧,正值三十岁的壮年。而两人之中,明显以张饶为青州渠帅的首领,管亥为副手。 “禀大贤良师!泰山郡的情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山脉,又尤其以中间、东边的山居多,一眼都望不到头。能好好种麦粟的地方,就只有北边的汶水主流,中间的几处小山谷,还有南边的沂水支流…” “而整个泰山郡最富饶、精华的那一小块,都在北边的汶水两岸,从汶河谷地到岱阴平地,从西边的巨平,流到东边的莱芜…” 张饶声音沉稳,条理分明。他先讲了下泰山郡的地形,把重点放在了泰山郡北部的汶水,才继续道。 “泰山郡是个穷困山郡,没那么多大块的耕地,也没那么多的世家豪强。有数千亩地的世家大族,就两家,都在汶水两边。一个是梁甫县的鲍氏,据说祖上出过个司隶校尉的大官。鲍氏眼下有个勇力出众的家主,三十多岁,叫鲍信,在郡里挺有名声的,好像在洛阳也有路子?” “还另一家,就是奉高县的王氏,比鲍氏的名气还要大些。他们的家主,是个清流士人,一直在洛阳混。好像还被什么名士蔡邕,公开称为‘良友’,很可能做大官…哦,王氏家主叫王匡!” 说完泰山郡仅有的两个世家,张饶想了想,又笑道。 “除了鲍氏、王氏这两个世家,往下千亩地左右的豪强,根本都没几家。泰山那犄角旮旯的山地儿穷得叮当响,净是些老坷垃和旮旯山。山间土地稀碎又贫瘠,没田没地就养不起人。泰山的豪强,也和济阴那什么动辄数千上万亩地、养几百门客的豪强李氏,根本没法比啊!…” “豪强往下,最多的,就是几百亩地的‘豪户’,或者叫‘寨主’。都是一个家族几十口、上百口人,弄个几百上千亩的山田,建个同姓的山村或者寨子。泰山郡里山民们,很少有分散种地的小户,都是这样抱团的。单独种地的小户,根本在山里活不下去,连种地的水都抢不到…” 闻言,管亥点了点头,挺着胸膛,笑着接口。 “对!泰山山区里,都是各种山里的村寨,住的都是抱团的山民!山民凶得很,可没那么好欺负,杀了税吏往山里一躲,朝廷也很难抓到。就像去年,泰山郡南边蒙山那片,就有个叫臧霸的小子,费国县的,好像还没弱冠成年。他爹是县里的狱掾叫臧戒,被郡里的太守下了罪,眼看着就要被砍头了…” “结果臧霸这小子竟然纠集了十几二十个族人和游侠,突袭了太守一百多人的役卒队伍,硬生生把役卒们打溃了!然后,他两刀杀了太守,救出自己的老爹,带着族人就逃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倒是这孝烈勇武的事迹,传遍了全郡,让朝廷的官都提心吊胆…” “不错,就是这样!朝廷的官吏,在泰山郡里收税,确实不大敢勒索横暴,因为山民真会杀人…我太平道偶尔也去过山里,主要是施符治病救人。但山道难行,山里住的又分散,远没有在青州大郡里传道方便,信徒众多…” 听到泰山郡的形势,张承负沉吟不语。泰山这种山地与河谷的地形,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出一个小号的并州。 这种州郡的特点,就是“世家不大、豪强不强、小民不弱”。山里的山民抱团,豪强都没几亩地,官府也比较收敛。人地矛盾、上下矛盾,没有到那么尖锐的程度。同样是因为山林地形的保护,旱灾、水灾与瘟疫,所带来的灾害影响,也远没有兖州西边那么残酷。 由于人口数量少、土地贫瘠,泰山山区在过去几年,一直不是太平道优先的传道方向。而朝廷在泰山郡的治理,也偏向于维持稳定,而不是收税。泰山郡的税收的,远没兖州西边那么多。大山里面官府也难得去管,就让山民自己管自己。 这些能打的泰山豪户与山民,在黄巾起义前,在“天下太平”的日子里,基本没有晋升渠道,往往演变成“贼寇”或者“豪侠”。换句话说,这是太平道可以拉拢与团结的盟友! “老师,师叔,各位渠帅!泰山之地,是我太平道可以长久经营的根本。而这些山中的豪户与山民,坚忍善战、熟悉山地地形,也是值得我等去传道,去团结的对象!” 张承负思忖片刻,对众人行了一礼,郑重讲述道。 “朝廷在泰山郡的统治最为薄弱!只要深入泰山传道,收拢山民人心。然后骤然起事,除掉鲍氏与王氏,破了郡治奉高县…我太平道就能在汶水谷地,建立起一处稳固的根基,再向泰山全郡扩展!…” “这片泰山山区,方圆两三百里,是我太平道值得下大力气,好生经营的所在!借助泰山的地利、山民的勇悍,哪怕数万边军来讨伐,也无法轻易平定。更何况,只要能掌控汶水谷地,就能和西边的大野泽建立起直接联系,让青兖两州的黄巾,通过汶水便捷来往,互相支援!…” “黄天所鉴!若是我太平道,想在齐鲁扎下根基,就必取泰山与大野泽!而中原的精兵出泰山,这些泰山坚韧骁勇的山民,若是不能为我等所收拢,就必然会被朝廷征去,变成朝廷的兵卒!这一增一减间,双方力量对比的变化,可就太大了!…” 听到张承负的这一番“战略”,天医张宝若有所思。而周围的渠帅们互相对视,脸上都有些不以为然。 在泰山郡传道,累死累活才能收拢几百人,又都是苦哈哈的山民,连吃饭都难。而在周围的其他郡国,比如济北国、济南国、齐国、北海国、琅琊国…那都是一传道就是成千上万人,物质条件也好的多! 两相对比,谁乐意去往山沟沟里钻啊?就是甲子年起事,也肯定是人多势众的方主渠帅,才能更有地位! “黄天在上,清气在心!泰山为齐鲁之中,这泰山郡的传道,需得重视起来!” 大贤良师张角注视片刻,平静开口。他先是看向张饶,温声道。 “张饶,我知道你在北海国传道经营,信徒众多。但若不能控制汶水,占住泰山郡的汶水谷地,那青州与兖州两地的黄巾,就被泰山分作了两头!想要联系起来千难万难,更不用说让青州黄巾,参与到中原的形势中去了…” 看到这位青州大方渠帅面露难色,大贤良师沉吟片刻,又看向更年轻的管亥。 “嗯,这样吧!管亥,你把传道的核心,转向泰山郡东北,汶水东侧的莱芜地区!那里盛产铁矿,是青州黄巾起事所必须的!…至于泰山郡西边的汶水西侧,济北国渠帅侯晟!就由你来负责吧!” “诺!遵大贤良师,遵天医!…” 闻言,济北国渠帅侯晟抬起头,看了微微点头的天医张宝一眼,这才恭敬向上首的两人行礼。他身形中等,面容清瘦,眉垂如羽,一目有白斑,看着也有些奇异。 “这样看来,这些渠帅,恐怕还是不大想入山啊!若是能在泰山郡内,招拢收纳一位泰山方主,戴上黄巾。那举事的时候,就会轻松许多…” 张承负察言观色,仔细看了看几位渠帅的表情。他想了想,又出声道。 “各位渠帅…不知这泰山郡中,世家之下,可有什么出名的豪户、豪侠与义士,能信奉我太平道?” “嗯…” 青州渠帅张饶思量了会,看了上首的老成少年一眼,淡淡笑道。 “泰山多出豪侠!论起豪勇之士,确实不少。像是刚才说的臧霸,自不必说。南边的费县,与臧霸一起逃亡的,还有一个游侠昌豨。虽然是个年轻小辈,但颇有勇名!” “而说起最勇猛的,我七八年前传道时,就认识一人,城县南边出身的丁原、丁建阳!此人极善枪术,一人提枪在手,七八人都进不了身!只不过后来他从了军,千里迢迢,往北边的并州去了…” “至于其他的泰山豪侠,我年纪大了,数也数不清,却不像你们这些少年记性好…” “.嗯,谢张渠帅指点!” 听着这番老资历的话,张承负默了默,依然行礼致谢。这位渠帅确实资历极深,很早就信奉了太平道,改姓为“张”,一直是青州渠帅之首。像是自己这样的小辈,如今坐在上首,自然很难让对方心服。 看出场中的尴尬,济北国渠帅侯晟摸了摸下巴,笑着开口道。 “哈哈!济北国挨着泰山郡西边,泰山西边的豪侠,我倒是认识一人!此人名声不显,年纪才二十岁弱冠,但其实勇猛坚毅、武艺出众!他住的巨平县,就在汶水最西边,离我济北国的乡里,只有三十来里,也算是相识的同乡。” “我这同乡,平日里也带着十几个族中子弟习练武艺,都是能打的好手。他之前还和臧霸、昌豨厮混过…嗯,他家算不上豪强,不过两三百亩山地,勉强是个山间的豪户?” “哈哈!至于他的姓名,姓于名禁,去年才取了个文绉绉的表字,叫文则!…” “嗯?于禁?于文则?只是一个山间的豪户寨子出身,家里不过两百亩地?” 听到这一个名字,这样的出身背景,张承负神情一动,抬起头来。他眼神明亮,看着渠帅侯晟,沉吟数息,笑着道。 “侯渠帅,你既然识得这样一位勇力出众的豪侠,不知能否以太平道的名义招来?” “啊?招他入我太平道?” 渠帅侯晟稍稍一顿,脸上显露些迟疑。 “这…我这同乡,家中两三百亩田,族人数十,勉强能喊一声豪户,也吃过太平道符师布施的符水。按理说,于情于理,应是能把他招来的!只是他武艺出众,平日里也有些志向。他虽然和臧霸、昌豨有所结交,但和一般的泰山豪侠不大一样,未必能轻易喊来…” “若是给些财礼,比如二百贯,由君去请,是否会来?” “啊!两百贯?八十头牛?!” 听到这个数字,渠帅侯晟吃了一惊。他下意识看了张角一眼,随后肯定的点头道。 “山间穷苦,哪怕豪户也没几头牛,更无出头的门路。要是有二百贯的财礼,那肯定能招来!只不过他可能会考虑些时日,也许会拖上一个来月。” 闻言,张承负挑了挑眉,想了想,又道。 “一个月有些太久…若是遣人在奉上财礼的同时,暗示与济阴段氏相关…那这位于禁豪侠,可否能在十天半月内招来?” “啊?与宦族段氏相关?!那这话一出,他必不敢违背拖延,必然会带着族中子弟,即刻前来!我等所在的东平陆,离巨平县不过七十来里,算上来回,十天半月必然能到!…” 这一下,渠帅侯晟直接拍了胸脯,打了保票。而直到两人说完,大贤良师张角才意味深长,看着张承负问道。 “承负,你要招募这位泰山豪侠,入我太平道?” “是!弟子确实想要招募这位泰山豪侠,并且也不仅是这豪侠一人,最好能有四五十人,或者更多点。他们很快就要派上用场!” 张承负行了一礼,对师父张角坦言道。 “接下来,对程氏、李氏、满氏动手…我等需得有勇武精干的人手,最好是豪侠、游侠、山民出身,不是本地的熟面孔,能与我太平道撇开关系!” “这借宦族的刀,除掉兖州世家与豪强,虽然是阳谋,哪怕被宦族、士族知晓,也不会停下…但我若等能暴露的晚些、少些,自然更好。所以,弟子想招募几十个勇悍的泰山豪侠与山民,方便行事,尤其在对豪强李氏动手的时候!…” “所以,还请师父借我两百贯,交给侯渠帅,为我募些山中的壮士回来!” 大贤良师张角目光深深,看了这位杀气腾腾的小弟子一会。这个小弟子要主动谋划行事,也确实需要一批能打能杀的人手,作为他自己的班底…而选中泰山山民,与其他渠帅都无竞争,倒也不错… 片刻沉吟,大贤良师张角终于点了点头。他目光放远,看着远处寂寥的暮色,幽幽定下决断。 “可!段氏给的钱不少,我就再给你加两百贯,合计四百贯。” “侯晟,你拿四百贯去,到巨平县募了这批泰山豪侠与山民,以半月为限,速去速回!” “算算时间,段氏与洛阳的沟通,也该有结果回来了。等段氏的刀一到,这兖州的情形…” “苍天已寂,天地不仁,终究少不了这血光啊!~~” (本章完) 第45章 黄巾起义,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第45章 黄巾起义,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夜幕笼罩大地,天地寂无声响。唯有庙中炊烟一缕,升入苍茫星河。温暖与熟食的香气,就这样漫入寒夜,带来岁末的安宁。 庙中灶前,铁釜轻响。釜中粟米已熟,由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亲自分给一众渠帅门徒。 “太平黄天!” “愿太平!…” 作为太平道渠帅的聚会,众人的饭食,比在冀州道场时好了些。瓦罐中装的,是粗糙实沉的粟米。陶碟上摆的,是腌雪里红、腌芥菜与黄蒜。陶罐里还有渠帅们带来的咸鱼,加上雪水炖烂了,浇在粟米饭上,吃起来很香! “呼!真香啊!…” 高道奴一口气吃了三碗,心满意足,靠在墙上呼气。张承负盘腿坐着,慢慢咀嚼着喷香的粟米饭,也仔细打量着吃饭的众人。 这样的饭食,自然与钟鼎玉食的宦族、世家没法比,就连大酒大肉的豪强也比不上,充其量是村中富农的水平。 然而,在这灾旱大疫的年份,对普通的黔首来说,一口粟米、一口咸汁,已是天地清寒中最丰盛的恩赐了!而若是能吃饱,那更是天大的福气啊! “我太平道的太平,就是能吃饱饭啊!~~” 有门徒悠悠感慨,渠帅们也点头认可。在两位太平道教首的约束下,此时黄巾众人的作风,还保持着农户般的朴素,贴近乡民们的底层生活。 至少,在大贤良师与天医目光所及,众人皆是如此。哪怕是领导一方的大方渠帅,也都把碗里的粟饭吃的干干净净。碗里一粒粟都没剩,几乎都不用洗。 “黄天所鉴!眼下这些渠帅与门徒们,都有着太平道的信仰。他们出身底层,追求黄天之道,相信有天下太平的那么一天!在这种宗教信仰的加持下,太平道门徒们的纪律性,比普通的郡国兵还要强,更不用说那些落草贼寇了…” 张承负笑着认可,但很快又陷入深思,默然不语。 “只是,这种太平道信仰的维系,却绝非易事!现在只有三位大医,才能约束住这些渠帅们,给与他们未来的希望…而一旦大医们都不在了,这些渠帅们能继承太平道统,约束住自己和手下吗?恐怕…” “哧溜!齐地的酒,这么多?!…” 旁边高道奴吃饱了肚子,又觉得有些渴。他熊一样的眼神,很快飘到墙角处,青州渠帅们带来的大坛齐酒。可惜,大贤良师与天医吃的简朴,都没有发话,便无人敢于喝酒。 “饭后饮汤,提神醒脑!…” 有门徒去煮了几锅汤水,里面加了些麦芽、枣和朹(山楂)。当很酸中微甜的汤水,饮入张承负的口中,他顿时酸的呲了牙,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饮汤漱口。正身跪坐…念《太平经》!” 张承负闻声坐正,再看上首,二师叔张宝已经取出一卷竹简的《太平清领经》。这一套经书足足有一百七十卷,大半存在冀州道场,小部分由三位大医亲自携带。而张宝领着渠帅们,诵了三段经文,每一段又各有所指。 “人之生也,得天地之气,养父母之恩,食五谷之实,饮江河之清。若能清心寡欲,正言正行,行善积德,不欺弱小,不慢天地,是为上人也…” 这是太平道最初的宗旨,“劝善行道”,在西汉就已有雏形。 “夫百病之起,多因气失;气失之源,多由心乱。心善则气和,气和则百脉调畅。为人医者,须存慈悯之心,口不妄言,手不乱施,念念为生民…” 这是太平道传道的法门,“行医济世”,在东汉初逐渐成体系。 “黄天当立,太平将临。天地革运,世当新治。百姓修德,万方归一。大道不远,在人一念;太平不难,在人一行…弃争斗,息贪欲,男女相敬,父子相亲,上下和顺,乡里无讼,是为黄天之法。愿诸众生,各存慈心,各行义道,共成天地清宁之世!…” 这是太平道追求的目标,“建立黄天”,由汉末张角三兄弟传道中提出。而从最初的道家信仰,到医术手段,再到政治理念… 四百年道门孕育与兴起,吸纳了浮屠佛教传入的理念,却又比佛教更务实,深深扎根在乡间黔首中,这才有了今天汉末的太平道! 张承负专心聆听着、念诵着,从这《太平道》的经义中忆起了许多,想做的更多! 这一刻,这些切合时代的太平经义,洗涤着他内心的杀气,也像是一把铁锤,把他锻打成更坚定的钢铁…直到众渠帅门徒念罢,诚意发自肺腑,齐齐祈祷。 “黄天在上!愿太平!~~” 张承负这才伏下身体,浑身感受着火盆的温暖,向上首的两位大医稽首行礼。 “愿太平!!…” 有着信仰的集体,总是令人难忘。像是每个人都能袒露心扉,放出光与热。这光芒能够互相迭加,像无数火把照亮原野,也像无数人呼出的热气,将千年的冰雪融化! 而后,它又像没有头疼的醉酒,能让人肩膀靠着肩膀,安心的、放松的沉眠。这就是同道!一夕感受,毕生难忘。纵然,最后分道扬镳… “仲弟,何为我太平道的同道?” “兄长,能尊太平之义,思救万民者,就是我等同道!” 大贤良师张角轻轻颔首,默然不语。他坐在东岳帝君像下,正对着火盆。火光明灭,照着神像静穆的脸,也照着他深邃的眼睛。 他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夜色深沉如墨,火光摇曳如炬。大殿中人声散去,渠帅们都去了庙内的大小偏殿,带门徒打地铺歇息。 殿中唯有张宝一人,目光炯炯。他注视着兄长张角,神情肃然,沉声问道。 “兄长!今日殿中与渠帅会谈,定下甲子年起事的方略,以大野泽到泰山为中心经营…你为何要改变,我们原定的计划?” 闻言,张角沉默很久,才平静问道。 “仲弟,我们原定的计划,是什么?” 张宝身形笔挺,深吸口气,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含而不放的惊雷! “原定的计划,自然是:‘外联士族,内结宦官,刺杀皇帝!’然后,无论成与不成,‘荆州黄巾自南阳北上,豫州黄巾过颍川西去,冀州黄巾从河东南下,三路黄巾会攻洛阳!’…” “而只要洛阳一破,那这腐朽的朝廷与皇帝,就会彻底被推翻!我等追求的黄天之道,也会降临世间,开天下的太平!…” 这震撼人心的计划、无与伦比的大手笔、宗教信仰般的志向,此时在殿中说出,仿佛让火盆里的火焰,都刹时暗了一暗,再惊的跳动起来! 可东岳神像下,张角依然神色平静。他看着张宝的眼睛,点头道。 “不错,这是我们之前的计划。那么,这计划能成功吗?” “兄长,无论能否成功,这都是我们唯一的道!” “是啊!唯一的道,若是能成,多好啊!…” 张角的声音有些缥缈,有些感慨,又很有些向往。数息后,他嘴角扬起,笑着问。 “那么,仲弟,成功之后呢?我们攻陷了洛阳后,又要如何行事?” “自然是建立太平黄天,让朝廷无为而治,为天下黔首求一条活路!” “嗯,无为而治,建立黄天!…” 张角很是认真的点着头,额头的川纹都舒展开来,像是看到灿烂朝阳的老人。然后,他又笑着问。 “那么,和谁一起建立黄天?士族还是宦族?还是我们自己当皇帝?” 听到这一句问,张宝吃了一惊。他诧异的看着张角,这不像是兄长说的话啊?! “兄长!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兄弟三人,矢志求道,既无妻子,也无儿女。我们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还能再活几个年头?而我们中,又有哪一个,会去当这个短命的皇帝呢?” “所以,要当这个皇帝的,无非就是士族、宦族,又或是他们自己推举出的刘家皇亲。我等太平道只是看着,不让新皇帝有胡作非为的能力…” “而那些士族或是宦族,都能和我们太平道合作的基础,不就是我们只为推翻这有罪的世道,只为推翻这昏聩的皇帝,而不会去贪图这个位置吗?他们既然都想要这个位置,就让他们自己去争吧!…” “是啊!这就是我们兄弟三人,传道十几年后,才竭力找到的济世之道啊!” 听到这一番仲弟的回答,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脸上露出少见的唏嘘。他瞭望着漆黑的夜幕,凝望了许久,任由火光在脸上勾勒,形成如同缥缈如云端的影。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正色道。 “仲弟,我之所以改变了计划…是因为在天煞之象时,捡到了一个附魂的孩子。我从他口中,知晓了两件事。我也愿相信,他说的话!” “附魂?天人感应,通灵附魂?!两件事?两件预言?!” “不错!” 看着张宝骤然收缩的瞳孔,张角肯定的点点头,伸出了两根手指。 “第一件事,我等之前的计划,行不通,都会失败…” “第二件事,我等并不一定,必须要和宦族或士族站在一起。我等还有另一个选择…与百姓同道!…” “?!…” (本章完) 第46章 把道统交给他?我不能信!(盟主“五 第46章 把道统交给他?我不能信!(盟主“五十岚雪月”加更) 落雪静无声,夜色如旧梦,天地若安眠。齐天庙中,篝火轻晃,拉出两个摇曳的长影。两名太平道人相对而坐,都头戴黄巾,都有了霜雪的鬓角,有了苍老的脸。 五十年的求道岁月,如同沧桑的河水,在两人的脸上,冲刷出沟壑纹路。而未曾熄灭的天下理想,像是安静燃烧的火,从胸口燃到眼中。只因为那一句话… “立黄天,与百姓同道!…” 雪夜安静又辽阔,就像两个求道者心中的世界。大殿中寂静无言,能听见火声轻响。 “黄天所鉴!我等七州传道,‘外联士族、内结宦官’,正是为了救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可‘与百姓同道’,说来容易,又如何去做?” 大殿中,张宝垂目不语,默然思索。太平道在天下传播,“七州二十八郡”皆有信众,早就不止三十六方,信徒也过两百万! 在这大汉的郡国地方,太平道能公开传道活动,结社抗税,赈济流民灾民。凭借三位大医名动天下的威望,他们能寻到刺史的庇护,还有一部分世家的支持。 在大汉朝堂上,太平道又有十常侍的遮掩。哪怕有太尉级别的人举告,也被大宦们压下奏折,不让灵帝看到。甚至,当马元义发动前,就已经拉拢了皇帝身边的大宦,冒死参与了政变! “聚三公、连九庶”,上连皇帝身边,下到百万黎民。这种起义造反的浩大声势,可谓是华夏历史上的独一份,是秦汉鬼神方术,与外交纵横术的顶点! 然而,这场无论宦官士族、豪强黔首都牵连参与的大起义,又随着党锢解除,伴随着宦族立场的游移,士族豪强们的反戈一击,伴随着三位精神领袖的身死,被飞快的镇压下来! 最终,第一次黄巾大起义,百万黎民挣扎求活,化作的尸骨与血,只是彻底击倒了汉室的统治人心,铺平了州郡军阀的割据野心。而后,汉室轰然倒下,步入残酷的诸侯厮杀、漫长的三国乱世,直到短命不堪的两晋世家门阀… “兄长!翻遍史书,这与百姓同道,又从何处能见到?是成周末年?还是前秦末年?又或是前汉末年?…我思来想去,却无一处相合!” 听到张宝急切的问询,大贤良师沉吟不语。站在这东汉末年,他们所能见到的前朝太少,能参考的造反经验,也太少了。许久后,大贤良师才反问道。 “仲弟!若按我们之前的路走,哪怕推翻了汉室朝廷,这地方上还是世家大族们说了算,甚至会势力更大!可这五年三次大疫、四次大灾,这些世家大族的表现…又真的可堪信任吗?” “.哎!” 张宝无言以对,只能叹息。当灾疫到来,这些世家大族在地方闭门自守,安然宴饮,却无人挺身而出,去组织救疫,拿出粮食去救灾。 可当灾疫过后,大族们却又纷纷站出来,贪婪横暴,大肆侵吞周围土地、把村落变成家族庄园、收纳活下来的丁壮为佃农。 若是还让这些大族把持着地方,那哪怕朝廷被推倒了,黔首小民们,又真能改变什么,真的过上什么太平日子吗?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佃农,又何时有过世家主人的体恤?能比官府少收上那么一点,就已经是还不尽的恩情了! “兄长,世家大族纵然贪鄙,但总是能维持地方的秩序。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若是不依仗他们,又如何去治理地方?” “嗯,我原本也看不清,不知如何去做。但后来,我听了那孩子说出的话,又见了他的所为,却真的有了些想法!…” 说到“想法”,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黄天不应虚声!我等或许可以传播太平道义,从黔首中选拔太平道人,再聚集童子从小培养!然后,用这些心怀太平的道人,取代世家为骨干,治理地方州郡。而让那些士族寒门、庶族吏员为羽毛…” “什么?!培养我太平道的道人,来取代世家为骨干?这!这是挖世家大族的根,他们如何肯从?那些寒门吏员,又如何会心服?这种童子的培养,又要耗时多久?…” 张宝震声色变。他是组织教团的实干家,只是听了这一句,就问出了三个关键问题。很显然,这是彻底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对立面,比宦族还要掘根,要和世家大族们不死不休的! 而后,他看着张角冷肃如神像的面容,猛然一僵,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 “兄长!你是要?…” “嗯!接下来,会是三年大旱。哪怕是为了活更多的黔首百姓,也不得不那么去做!…” 火光明耀,张角微微低头,眼睛沉入了阴影,声音也低沉下来。 “那孩子曾问我,在一户世家大族数百人,与数万黔首百姓之间,太平道究竟要去选谁,去站在哪一边?我当时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但后来,我想了许多,想着究竟谁是天下的根本,心中便有了答案…” 听到这,张宝神色变幻,很快就想通了一切。他的声音,也干涩起来。 “所以,兄长!你是真的想让我太平道,去改变一州一郡的治理?把那些主掌州郡的世家换掉,让我太平道的道人,来建立一地的黄天,救一地的百姓?…” “嗯。” “也就是这个原因,你把我们的计划,从兵贵神速、三面围攻,直取洛阳、推翻朝廷…变成了经营地方根基、建立更多道场?这大野泽到泰山山区,就是你选中的黄天之地?…”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轻叹一声,对这洞察人心的兄弟,正色道。 “还有并州!” “还有并州?是了,并州表里山河,自成一体!关上八径,大有可为…” 张宝恍然,心中也多了份期许。但很快,他就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太平道首的兄长,又问出关键的一问。 “兄长!并州能关上八径,可我冀州怎么办?冀州百万信徒,都是我太平道传道十多年来,真正的核心根基!…” “仲弟!冀州并州,都是古冀州,本为一体。若是我等能据守大河,击败朝廷讨伐的官军,效光武旧事,那冀州自然能保存!而若不能,冀州无险可守…就只得让冀州黄巾,也入并州,能活多少是多少了!一切看天意,也在人为…” 大贤良师艰难的说出这一句,面露深深不忍。而张宝也闭上了眼,仿佛嗅到了无数的血腥。 两人都知了天命,是看透世事的道人。世间事瞒不过他们,也无需说得太多。天色寂寂,不觉已是黎明前的丑时,天色最暗的时刻。在快燃尽的火光前,天医张宝幽幽开口,又问了最后一句。 “兄长,你说的那孩子…就是承负?” “嗯,‘承天下之德,负天下之罪,是为承负’。这孩子有天授的才能,我考验过他,很满意。我想把《太平清领经》,也交给他来保管…” “把道统交给他?!” 张宝霍然睁眼。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领经》,正是太平道的道统所在。这代表着什么,又有谁不知道?可在半刻钟的沉默后,张宝却摇头道。 “兄长,你验过、信得过这孩子…可我不能信!我想信他,但不敢信!眼下他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资历太浅,年岁又小,功绩也无。哪怕有你背书,我青兖的渠帅,也不可能信他!这不是我们一句话,就能定下的事,必须得让渠帅们心服口服才行!” “豫州荆州的渠帅,背后有世家大族的手,更不用去说。就连冀州的道场里,你的其他七个弟子,冀州各处的大方小方,又有几人能服他?哪一个不比他的资历深、年岁大?…” “兄长,我说句实话!承负若不立下惊天的大功,来堵住众人的嘴,慑服众人的心…他就担不了我太平道天大的担子!” “这担子压在肩上,可是有数百万的信众黎民!眼下除了我兄弟三人,就连你的大弟子马元义,也只能担起冀州幽州的部分,担不起青兖、豫荆、徐扬…”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让殿中又沉静了下来,仿若落针可闻。大贤良师沉默良久,看着黑夜将尽未尽,曙光将至未至,唯有一声嗟叹。 “黄天在上!这孩子若能早生十岁,或者我能再活上十年,那我太平道的传承…” “罢了!这天下的担子,我等且勉力为之,能担多久,就是多久。” “而有朝一日,等到我们身死道消,就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仲弟,无论如何,方略既定,那这青兖根基的经营,就交给你了!大野泽到泰山山区,需得好好经营。哪怕我等起事失败,也要能存下火种来…” 言罢,大贤良师低下身来,向着自己的亲兄弟,郑重行了一礼。而张宝闭上湿润的眼睛,同样稽首还礼。在东岳帝君的注目下,两位苍老的太平道人,互相庄重行礼。而庙外深沉的长夜,终见东方之既白~~ (本章完) 第47章 这一纸洛阳的诏令,终于到了! 第47章 这一纸洛阳的诏令,终于到了! 漫漫雪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白素的晴日很是明净,连远处田野的坟丘,都覆盖上了一层软雪,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在这浮屠佛寺未曾出现于乡野的时代,祠庙中升起的青烟,就是沟通生死的祈愿。 “黄天在上,东岳帝君在东,愿来岁无兵无疫。田熟仓满,家家得食。道行于野,众生安息。太平在人间,天意正昭昭…” 东岳天齐庙中,响起虔诚的祈祷。在两位大医的带领下,一众弟子、渠帅与门徒,都伏跪在大殿中,向着黄天神牌与东岳帝君祷告。 今日的祭祀,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小岁”,也就是后世的小年。腊月是一年的岁末,祭祀最为频繁,此时会有三次祭祀。一次“腊祭”,庆祝农业丰收,为生产祈福。一次“小岁”,主要是祭灶与拜火。还有最后的“除夕”,庆祝一年的结束。 此时所用的历法,则是《后汉四分历》,已经明确测量出“岁余为四分之一日”,故而“19太阴年有7闰月”。这种农业历法的精细程度,已然是整个世界的顶尖! “拜火盆!愿风调雨顺!愿太平!…” 众人祭祀完小岁,拜了拜火盆,就到了敬酒饮酒的时候。 《四民月令》中说,“腊明日更新,谓之小岁,进酒尊长,修贺君师。”因此,小岁节庆,也有弟子门徒们,向师长敬酒饮酒的传统。此刻,站在庙中上首接受拜敬的,自然是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 “拜贤师!…” 张承负站在众弟子的前列,另一列是青兖的渠帅们。而后,众人齐齐拜见,举起酒碗,一口饮尽。醇厚的齐酒柔润入喉,浓而不涩,回味着带微甘。这青州渠帅们带来的自酿乡酒,正是用在此时的。 而与受灾严重的兖州乡间相比,青州乡间竟然还有余粮酿酒,明显没有受到今年旱灾的影响。泰山山脉分割东西齐鲁,这一山之隔,就是有雨和没雨的生死差别! “敬酒!饮!再敬酒!再饮!…” “愿太平!…” 两位大医浅饮了一碗,下面的弟子们饮了两碗。而豪气的渠帅们,已经饮尽了三、四碗还多。等众人饮完了酒,再次在大殿中次序坐好,又回到未曾说完的兖州局势。 “仲虎,你负责东平国的传道,就由你说说这一带的情形。” 张承负闻声看去,就看到一位粗壮的壮汉,面黑如炭,手臂粗过常人。他正是这东平国的东主,渠帅崔仲虎。 “诺!贤师!” 渠帅崔仲虎咧嘴一笑,性格豪爽,说话也非常直率。 “这东平国小的很,西边连着大野泽,东边连着济北国,南边是更小的任城国。我传道的信徒,都在汶水两岸,拢共才八九千、一万百姓。要是举兵起事,大概能召集千把人” “而这东平国里,最大最有名的世家,肯定是寿张张氏!寿张张氏有两三万亩田地,既是世家大族的名望,又收纳了许多游侠,在这东平国里独一份的强势!而寿张县卡着汶水和大野泽相连的河口,按照之前贤师话里的意思,肯定是要拿下来的!” “但这张氏的家主,那可了不得!他大概三四十岁,没有当官,是什么被党锢的党人‘八厨’。他文武都出色,名声在士族中传的到处都是,说是什么‘海内严恪张孟卓’…对!他叫作张孟卓、张邈!…” “这张邈眼下就在这东平国里,若不是被皇帝党锢,以他的名声,肯定是个郡守的大官!至于周围的大族东平毕氏、东平吕氏,也都听这世家张氏的招呼。就连南边的任城国,世家任城吕氏,也和这张邈亲近。这可是个一呼百应的大人物!…” 讲到这,渠帅崔仲虎顿了顿,看了看上首的大医们,又看了张承负一眼,坦言道。 “说实话,以我东平国黄巾的力量,一旦起事,聚拢千八百的丁壮人手,恐怕连张氏一家召集的数百族丁游侠都打不过。更何况,这郡国中的县尉捕役、郡国兵,也有两三百人…” “要控制东平国中的汶水,必须得有外面的渠帅带大队伍进来。而这寿张张氏,这名声极大的张邈,就是我们的拦路虎!…” 闻言,张承负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至此,大野泽-汶水-泰山山区,这一片谋划中的根据地中,会阻拦大计、必须除掉的拦路虎,已经非常清楚了。 东郡东阿县世家程氏程立,济阴乘氏县豪强李氏李乾,山阳昌邑县世家满氏,这阻碍东郡黄巾起事与南下的三家,是已经定下基调,要第一批除去的! 而后,东平国寿张县张氏张邈,泰山郡梁甫县鲍氏鲍信,泰山郡奉高县王氏王匡,三家都位于汶水两岸。要掌控大野泽、汶水到泰山,也必须得把这三家解决! 这汶水三家名声在外,比前三家影响力大得多,要下手也很难。说不定,得用刺杀的办法,或者想法再借段氏的刀! 再往外一圈,还有东郡东武阳县陈氏陈宫,山阳郡高平县刘氏刘表。这两家顶级的世家大族,立场不同,举事后早晚也要对上,尤其是皇亲刘氏。而这些世家大族的庄园中,存下的粮食也极多,若是能打破,又能多活数万人… “兖州有宦族压制。洛阳两次党锢,宦族大开杀戒,动手破门过两轮士族。可这里的世家大族,依然还有这么多,实力这么强!也不知在世家大族扎堆的豫州腹心,那些世家的力量,又会有多么强大?…” 张承负深思不语,正视着这些掌控地方的世家大族。这些人,也正是他所行“黎民之道”中,必须要去取代的真正敌人! 而上首的大贤良师,已经清楚了兖州的情形,再次问起青州黄巾的情况。 “禀大贤良师!我等在青州传道,主要在青州西边,平原郡、济南国、乐安国、北海国,四个郡国。这四个人口众多的郡国中,信仰我太平道的信众,有数十万之多!而我等南边,徐州太平道的传道也进展很快,在琅琊国、东海郡一带,都有了十几万的信徒…” 青州渠帅张饶为首,带着四五个青州渠帅,一一恭敬回答。然后,当大贤良师张角,问起青州黄巾的起事准备时,为首的渠帅张饶却迟疑起来。 “大贤良师,我等有一句实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天不应虚声,但说无妨!” “诺!” 年长的渠帅张饶重重点头,先是伏地行了一礼,才谨慎的回答道。 “黄天所鉴!我等青州黄巾…还未做好起事的准备!若是起兵,数十万信徒中,能够与我们一同冒死举义的,怕是只有一两万人!…” “嗯?为何?” “回贤师!因为青州的黔首百姓,眼下还能活的下去!他们还没被逼到兖州这样,没有活路,必须举事的时候!” 渠帅张饶朗声回答。然后,他细细解释,对百姓的想法摸得很透。 “青州的黔首信我太平道,一是我等布施符水,救治疫病。二是在我等的团结下,抗税自保!我等太平道人,带着他们抗税容易,要带着他们冒死起事,眼下的形势却还没到…” “今年二月的大疫,青州确实也出了,死了很多人。可后面夏天,冀州、兖州、豫州都出现的旱灾,青州却几乎没有,南边的徐州也没有。青徐两州靠着海,隔着泰山,降水一向是足够的。这两州不大怕旱灾,最怕的是江、河泛滥的洪灾!” “降水充足,只要没发洪水,种地就有收成。哪怕降水少些,种不了麦子,也可以种粟米。青徐黔首百姓们,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绝路,就没法把他们尽数召集起来,举起起事的大旗来!” “而百姓们发动不起来,仅仅让少数骨干起兵,恐怕会很容易,被官府轻易镇压!得看明后两年的情形,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当然,贤师吩咐的,向泰山郡的莱芜地区传道,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另外,平原郡挨着冀州,是唯一发生旱灾的青州郡国,或许能起兵响应!…” 听了这一番青州渠帅的解释,张承负蹙起眉头,沉吟不语。 太平道的传道宗旨是“劝善济民”,带着百姓求活路。眼下青州百姓还能活的下去,就不能强逼着百姓起来造反。像是明末农民军那些破坏农业生产,强行裹挟百姓起兵的事,太平道是做不出来的。 而十年后青州徐州的百万黄巾同时起兵,也是由于灵帝死后,群雄混战,大规模破坏了青徐的水利工程。青州徐州粮食大减,又遇到初平年间的洪灾,百姓们终于没了活路,这才不得不彻底爆发! 在华夏这片土地上,老百姓只要能活下去,是很能够忍耐的。只有当他们忍耐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有数十万上百万的黔首,如涛涛洪水般揭竿而起! “嗯,张饶,你说的情形,我知晓了。青州百姓还能活下去,是天下的好事,也是我太平道的好事!” 上首的大贤良师垂目良久,才笑着点头,默许了青州渠帅们的说法。 “明年兖州还会有旱灾,你们在青州多筹集些粮食,想办法往兖州运送些过来!南边徐州的渠帅,这次虽然没赶来,但也是一样的要求。” “天下失德,连番灾疫大起,绝不会那么容易停下。你们在乡里传道时,要阻止百姓酿酒,让他们多存些存粮,以备不时之需!更糟糕的年岁,恐怕还在后面.” “诺!谨遵贤师!” “嗯,就这样吧!接下来,你们一个个过来,分别谈谈各郡传道中遇到的问题…” 接下来的几日,大医渠帅们的大会,就变成了小规模的小会。各地的渠帅间,也有了交流感情,互相了解的机会。 “承负符师,我去巨平为你招募泰山壮士,很快就回来!” 济北国渠帅侯晟带着几个门徒,带上价值四百贯的银饼,提前骑马离去,为张承负招募于禁与泰山游侠去了。 张承负也和一众渠帅结识攀谈,了解青兖各地的乡间情况,并露了一手四十步射戟的箭术!而一众渠帅目瞪口呆之下,对他的评价,终于从“那小子”,变成了“那会射箭的少年”。 威望总是要慢慢积攒,感情也要一点点的联络增加。而就这样过了几日后,终于在除夕前两日的傍晚,有一骑快马而来! 这骑马出现的一人,身形粗壮,穿着厚厚的麻布复袍,戴着一顶皮帽。他骑术不差,在大医与众渠帅聚集的天齐庙外游走,可疑的东张西望。结果,足足六七十条门徒大汉从祠庙中涌出,十来骑四面把他围死,两下就擒了下来! “呔!你是何人?” “啊!黄天在上!我也是太平道徒!我是东阿县的太平道徒,东阿县的丞史桑平!” 来人被高道奴擒下了马,摘去帽子,就看到一张三四十岁,戴着黄巾,饱经风霜的脸庞。所谓“丞史”,就是县丞下面的副手,也往往是县丞的亲信。而高道奴看了看这桑平头上的黄巾,又看了看那张老吏的脸,问道。 “东阿丞史?王度是你上官?” “对!对对!是王县丞派我来的!我以兄侍他!” “你来此有何急事?” “我来寻小张郎君,寻大贤良师!…对!事关重大,得见了小张郎君的面,才能说!” 丞史桑平面露急切,又显出几分难掩的兴奋。而等张承负匆匆而来,打量了会这位东阿县的老吏,才沉声道。 “王君遣君来,可是之前大野泽边的谋划,有了分晓?” 丞史桑平仔细看了这少年,尤其是那双沉静的眼睛,与王度的描述对上。他这才恭敬上前,激动的低声道。 “禀郎君…王县丞派往过来,说的正是此事!两日前,段氏的使者到了东阿,没去寻县令,反而先见了王县丞。” “段氏已经从洛阳,请下了一张诏令,是洛阳段使君亲自批下的!东阿程氏罪证明确,十恶不赦!令郡守调集郡兵,上门抓捕,生死不论!” “段氏担心走了风声,让这地头蛇逃走,提前通知王县丞准备人手配合!等除夕岁末,程氏嫡庶子弟团聚之日…就破门灭家,一举成擒,不许走了任何隐患!” “段氏还给了许诺,只要能灭了这程氏,就免了眼下的东阿县令,由王县丞代之!而王县丞为求稳妥,让我来请郎君,带上些人手帮忙,封锁住程氏逃走的路!…” “?!这一纸洛阳的诏令,终于到了!” 听到这段氏杀气腾腾的话,张承负面露笑容,眼中有厉芒闪过。他立刻奔回庙中,向师父张角请示。而后,仅仅一个时辰后,十几骑就从天齐庙中奔出,尽数腰带铁刀,马挂铁杖,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风雪暮色,骑士蓑衣,马蹄踏雪轻扬,杀气簌簌沉沉。落日的余晖,落向西方的原野。而东阿县就在西方八十里外,快马两日即至。 快马奔行处,残阳如血,朔风吹寒。有一轮未升的陈日,就要落下~~ (本章完) 第48章 上架感言与感谢! 第48章 上架感言与感谢! 写了五年的小说,这是第二次写上架感言,也是我的第二本书。 从最开始的提笔,写下美洲原住民反抗殖民者,到现在的汉末太平道,写下黄巾起义反抗世道。我写了五年,从二十多变成了三十多。 于是,既没成家,也没立业,只有亲长侧目,年岁蹉跎。 这一本新书,是在毕业后现实的压力下,才决定写的。希望挣钱,也希望写自己心里,一直想写的、热乎的故事。 在开书之前,我其实犹豫了很久:是写16世纪的晚明海商,还是2世纪的汉末黄巾? 前者,上本书已经有了足够的积累。能放眼全球,从亚洲到美洲再到欧陆,把大航海时代的波澜壮阔写出来。后者,则是少时就有的某些向往,与青年时的理想融在一起,专注在华夏的热土上。 我想了很久,辗转反侧。 晚明的繁华末世,是腐朽而绝望。理学纲常与官僚,像是层迭紧密的蛛网,让人不得伸拳脚,像是中年的成家立业。 汉末的英雄烈世,则是腐朽而壮烈。尚且承接着先秦的那一口壮烈侠气,像是未曾燃尽的青年热血。 五年之后,我还能写晚明之世,会比现在写的更好。但五年之后,我就写不了汉末了。 十年蹉跎,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还剩理想如星火。经历着世事,年轻时胸中的一股热气,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口。年岁一过,这口气磨没了,也就没啦! 好了,心里话说完了。今天上架,会试着多更几章,写不完就明天、后天再多写些。作者菌写书很慢,会仔细查资料和推演,尽量认认真真,保证逻辑与合理。眼下是毕业后找工作的时候,只能先保证一天一章四千字,有时间会两章六千字。写完就会发出来,没有存稿的。盟主的加更会记下来,肯定会补上的。 最后,感谢一下百合姐的章推,也真心感谢曾经给过我章推和鼓励的七月大大。 感谢盟主大佬“wyhjessica”,“五十岚雪月”,“躺狗阿巴”,“乐仲啊”,“小库拉”。 感谢所有支持的读者与书友们。 真心感谢的! 无论后面遇到什么,作者写的书,都会一直写下去的。 此致,祝好!还有端午安康,儿童节快乐! 啊!最后的最后,再求一下首订,很关键的,拜托啦! (本章完) 第49章 除夕看傩戏,不走就被吃! 第49章 除夕看傩戏,不走就被吃! 岁末除夕,是一年中最后的祭日,也是团聚庆祝的节日。光和五年最后一天的太阳,照着覆雪的东阿县城头,晒得人暖洋洋的。 “噼里啪!噼里啪!…” 县城中不断有爆竹声响起,那是大户富商们的庆祝,把竹节放在珍贵的柴火中燃烧,驱赶一年中的邪祟。而像这样大疫的年头,无论是大族还是小民,最希望驱逐的邪祟,自然就是“疫鬼”了! 眼下,在县城外城南里许,就有一片热闹的草头市集,进行着平民们也能参与的驱邪仪式,“大傩戏”。成百上千的乡民,此时都聚在这里,目不转睛,时而欢呼时而惊叫。 而在乡民后边的土坡上,张承负也背着猎弓,蹲在上面。他带着一群没戴黄巾的太平道徒,正看得津津有味。 “卜渠帅,这就是大傩吗?” “对!这就是大傩戏!‘日历虚危,有坟墓四星之气为厉鬼,随强阴出以害人。’所以,得举行‘大傩戏’,来除去各种邪祟恶鬼。” “像是今年大疫,‘大傩戏’更是重中之重,县里年轻的士族子弟都会参与扮演,来获得鬼神的庇佑,让可怕的‘疫鬼’远离。” 东郡渠帅卜巳蹲坐在土坡上,腰间藏着环首刀,笑眯眯的,就像一个淳朴的老农。这样的大傩戏,他已经见得多了,只是笑道。 “怎么,承负,你从没看过县城的大傩戏?” “没!我一直都在乡里,跟着大贤良师传道赈济,从没在县城里呆着过年。” 张承负专心致志,看着从没见过的傩戏,神情很是放松。就好像接下来,破灭一家县望世家的大族,并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一样。 而看到这少年平静的样子,渠帅卜巳摸了摸下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气定神闲的气度,难道真是一个乡里出身的少年,能够养出来的吗?莫不是真像大贤良师暗示的一样,这是天授… “卜渠帅,程氏家族的两个嫡子,都在这傩戏的队伍里吗?” “对!程立的两个嫡子都在。一个岁数小些,叫程延,在童子队伍里。另一个已经成年,叫程武,在‘十二兽’里。这种‘驱鬼庇佑’的名额,可只有世家大族才能安排上。至于具体是哪个,都戴着面具,却看不出来。” 闻言,张承负饶有兴趣,先看向童子们的队伍。接着,他又去看驱邪巫师的“方相氏”,以及吃鬼的“十二兽”。 “铛铛咚咚嗵嗵!…” 二十四个东阿城中的童子少年,年岁在十二到十五岁左右,都穿着“赤帻皂制”,也就是红帽黑衣。他们手里摇动着驱邪的“鼗”,有点像拨浪鼓,一边摇晃跳着,一边用童声唱道。 “岁末腊祭,大傩逐疫!请方相氏,请十二兽!…” 很快,随着童子的唱声,驱邪巫师“方相氏”就身披熊皮,身着黑衣红袍,唱着、跳着起舞。他的头上,带着四只金黄眼睛的面具,一手持盾、一手持戈,脚下踏着的,也是巫祭诡异的鬼步。 “招来!十二兽招来!驱邪避祟,吞吃疫鬼!” “甲作食歹凶,目弗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巫师“方相氏”声音苍凉古朴,唱的不是洛阳雅言,而是更为晦涩的周音。他像“刑天舞干戚”一样,夸张地舞动兵器,挥砍着看不见的鬼祟。 而在他身后,十二个戴着神兽面具的城中子弟,也一同张牙舞爪。他们恐吓着着“十一种疫鬼”,作出吞食的动作,大声唱道。 “我等十二神追恶凶!赫汝驱,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这就是恐吓了,“疫鬼们”若是不赶紧逃走离开,就会被“十二兽”肢解吃尽,变成粮食。 “嗯?肢解出汝等的肉,抽出汝等的肺肠,把你们变成粮食?” 听到这样的祭词,张承负怔了怔,一时失神,只感到某种宿命的荒唐! 这十二兽吃疫鬼的“恐吓”,到了十年后,就变成了人吃人的“现实”。就在这东郡之地,就是这程氏氏族引着曹军,把数以万计的乡人,把这些看着傩戏欢呼的百姓,都尽数肢解去脏,变成军粮! “呼!一饮一啄,这就是天意吗?果然,苍天已经死了…” 张承负神情幽幽,手按住了腰间的短刀,脸上也露出了莫名的笑。他笑着看着这场傩戏,看着方相氏唱完歌词。然后,方相氏又举着火把,带着童子们与十二兽起舞,唱出新的祭词来。 “东君在位兮岁将更,疫鬼魍魉兮无处藏。 左手执旌兮招神光,右手执戈兮扫不祥~~” 听到这种祈愿,周围数千东阿县的百姓,都一同笑着,高兴大喊道。 “咄咄咄!走走走!东君驱疫鬼!邪祟走!…” 热闹的人群在城南外堵着,把一队风尘仆仆、带着兵器的郡国兵挡个正着。为首的郡兵都伯,似乎并不着急。他带着兵卒看着傩戏,就站在土坡外不远,声音隐约飘来。 “嗯,是除夕岁祭的傩戏!眼下是请鬼神、驱邪祟的时候,我等不能冲撞。等散了傩戏再入城吧!…抓捕之前,还要先通知东阿县的县尉配合…” “董都伯!我们临行前,太守可是当着段公的面,吩咐过…” “那是当着段公的面!背后…这种事,你得心里有杆秤,知道两头都是谁…” “.” 张承负神情一动,看向渠帅卜巳,而卜巳也正好望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已经明了。 这个时候,从南边济阴郡赶来的郡国兵,除了段氏让郡守派来的抓捕人手,又能有谁?而看这慢吞吞的架势,这毫不掩饰的踪迹,根本没打算瞒着东阿县。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两个东阿县的吏员,急急赶来询问。而后,其中一人飞快回返城内,通报消息。另一人则在城南市集中接待,直接把这一队郡国兵,请到了市集中的酒肆吃酒。 “请!请!董都伯远来,这一顿饭食,就由我等招待!” 说着,这吏员就转过头,对草市中酒肆的老板厉声喝道。 “上酒,上狗肉!都按最好的来!且记在县府的帐上!…” “这?这么多人?小的酒肆里吃食怕是不够…” “那就让周围的食肆,都把吃的喝的搬过来!快去!若是招待不好,今年的徭役,就点你的名!” “啊!是!是!小的这就去…” 那老板哭丧着脸,只得诺诺点头,去酒肆中忙碌起来。而张承负远远看着这一幕,垂下了眼睛。 “董都伯?济阴董氏?” “嗯,是济阴董氏的子弟,应该是都伯董阳。” 济阴渠帅范朔笑着开口,压了压头上的斗笠,避免和这个熟人见到。 “这些士族子弟盘根错节,在郡国各处任职,私底下都是筋连着筋,暗地里气通着气的。这次抓捕程氏,消息根本封锁不住。要是只让官府的人动手,程氏家主肯定会逃掉!” “嗯!我们这次,也没准备瞒住消息。这县里的李都尉,此时应该已经接到消息。就看他会不会,去程氏那里通风报信了。而这济阴董氏既然要自己跳进来,就由着他们跳吧!” 张承负笑了笑。少年的脸上,显出几许平静的冷色,声音很轻也很冷。 “这事涉及的士族越多,段氏知晓后,就会越恐惧愤怒,越确信谶纬的真实,而越要动手杀人!这兖州的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若不狠狠砍上几斧头,又如何能为我等起事透出缝隙来?” “而这段氏的斧头砍下,虽然厉害非常,却常常砍得不准…我等得做好准备,补上要害的匕首与刀!” 说完,张承负便不再多说。而渠帅卜巳与范朔对视一眼,都有些心中忌惮,多了点道不明的感觉。市集上的傩戏还在继续,正唱着收尾的颂歌。 “黄帝震怒兮雷电驱,手提玄戈兮诛邪徒。 鬼魅奔走兮无处藏,血化寒霜兮夜尽除!” 接着,数千东阿县百姓,各个面露喜色,祈求般呼唤道。 “咄咄咄!除除除!黄帝斩疫鬼!邪祟亡!…” 数千人呼唤,饱含着最淳朴的祝愿,在东阿县城南回荡,震起漫天飞鸟。而在飞鸟下,一名老吏脚步匆匆,低调从城中奔出,来到这片草市。 他脚步不停,绕过傩戏的人群,在约定好的土坡上一瞧,顿时眼中一亮,快步奔来。 “郎君!” “桑君来了!城中如何?” “一切都按郎君的计划!王县丞暗中安排了人手,让李县尉知晓了抓捕程氏的事。李县尉犹豫再三,刚刚听闻城外的郡国兵到了,在看傩戏,没有急着进城…他终于动身,去程氏府上通风报信了!” 桑平的脸上难掩激动,兴奋道。 “郎君!郡国兵已至,程氏家主要逃!动手的时候,就在今日!” (本章完) 第50章 程君!且停下,我等前来护送! 第50章 程君!且停下,我等前来护送! 城南草市,傩戏犹在唱舞,百姓高兴庆贺。郡国兵在酒肆喝酒吃肉,而太平道徒们蹲坐在土坡上。城中的大户豪商,还在点燃爆竹,传来喜庆的声响。 “噼里啪!噼里啪!…” “嗯,画像带了吗?” “带了!还有两份,王县丞派人送去了城北,那两位本郡的渠帅处。他们负责看着城北…” “很好!” 张承负温声笑着,伸出手。老吏桑平看了看左右,在一众低调的太平道徒身上看了一圈,这才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卷,递了过来。 “郎君!王县丞说,程氏家主必然会逃走…但他只有这两个嫡子,一定会派人来接。只要盯住这两个程氏嫡子,就知道这老狐狸会怎么逃!” “郡国兵从南边来,南边就是段氏的济阴郡。东郡西边的濮阳,朝廷管的也严…王县丞猜测,程氏家主要么往北逃,学张俭逃亡幽州。要么就往东逃,入泰山去往青徐!而这两处,都安排了眼线,尽量盯住” “县丞说:‘夜长梦多,士族间相互勾连,互相庇护。而程氏家主又狡诈多智,后患无穷。最好就在这东阿县境内,把程氏家主截住,就地除掉!’” “嗯!” 张承负点点头,打开那画卷一看,便见到一位面骨清峻的中年士人画像。画上的中年士人,颧高而不露锋,眉浓而目深,目光如钩,看上去不怒自威。 他细细看了好一会,闭目把这人像记在心里,又把画递给高道奴。片刻后,他才看向老吏桑平,笑道。 “桑君可会骑马?” “会!” “好极!那君就与我等一同行动,等着程氏的人来…这位程君狡猾的很,未必不会伪装面容。得有桑君跟着,才能确定身份!” “啊!我也参与?这…” “怎么?桑君不愿?” 桑平迟疑数息,看着这少年微笑的脸,又看了看周围望来的太平道徒们。他这才狠狠咬牙,应道。 “诺!我就与郎君一起!袭杀了这程氏家主!” “不!桑君,我等不是袭杀。而是为天下百姓,除去一个凶恶的奸贼!” 张承负一字一句,神色认真。接着,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桑平坐下,一起继续看傩戏。 “坐!傩戏快结束了。” “诺!” “神灵既至,邪祟已去!四方清静,百姓安居。 愿岁无灾,愿人无病。天清地宁,五谷丰登!~~” 驱邪师方相氏唱着结尾的祷词,附近的民人也一同载歌载舞,欢庆着除夕的岁祭。而仅仅一刻钟后,在众人的欢庆与起舞中,六名骑士就急匆匆的,从城中奔来,停在了傩戏的人群外。 而后,两人下马,直入人群。不一会,他们就带着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从人群中出来。那少年的身上,犹自穿着“赤帻皂制”,脸上显出惶恐与不安。而那弱冠的青年,腰间带着“腾简兽面”,神情却保持着镇定。 “嗯…程延、程武。” 张承负远远注目,看着那青年与少年上了马。然后,六人骑着马,直接往东北奔去。而下马的两人望了会,转向返回城中。郡国兵们吃了顿酒肉,那董都伯看到六骑来了又走,这才拍了拍手起身。 “走!去东阿县,去见东阿县尉!” 张承负蹲在土坡上,把这些都看得一清二楚。而后,他对桑平和太平道徒们笑道。 “王度说的不错,确实得把程氏家主就地除掉。要是交给这董都伯,怕是第二天,又莫名逃了…” “走吧!我们也骑马,远远缀上程氏子弟!” “唯!” 众人低调下了土坡,转入了外围的一片客舍。半刻钟后,十五骑就从客舍中奔出。张承负策马居中,左侧是高道奴和彭鲿,右侧是卜巳和范朔,后面则是桑平。众人的蓑衣下,都穿着皮甲,马上挂着长杖,腰间则藏着刀。 “驾!驾驾!…” 幽州的姜氏三兄弟负责追踪,隔着几里,追着前面的马蹄印。雪后的马蹄印很是清晰,在前面左拐右拐,终于上了去东边的官道。 而后,又追了半个时辰,马蹄印骤然变多!明显有一支新的队伍,从西北隐秘的小道汇了进来,然后一齐往东奔去了! “姜乾,新汇入的有几人?” “张君,有八骑!合在一起是十四骑,没有离开的马蹄印!” “十四骑?如此仓促,程氏居然能这么快,就凑出十四骑来,确实是一县的县望!而那位我闻名许久的程君,想来就在其中了。” 张承负温和笑着,对东阿程氏表示赞许。随后,他看了看左右,都是太平道最精锐的渠帅与门徒。 有心算无心,十五对十四,其中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半大少年…没什么好说的了,唯有拔剑见血了! “走吧!我们养了这么久马力,提前喂饱了豆料,就等着这一刻了!” “快马加鞭!追上程氏的骑兵!然后,除了程氏的家主与两个嫡子,一个不留!” “诺!” 众人齐齐应诺,再也不吝啬马力,飞快加速追去。这一追,又是半个时辰。直到马儿气喘吁吁,他们才看到了远处的官道边,正在停下歇息,恢复马力的十四骑。 “十二个骑士,都穿着甲?” 张承负眯眼眺望,马速丝毫不停。前方的十四骑中,十二人都穿着扎甲,外罩袍服,看不到任何服饰的差异,也不知程立是否在其中。只有两人穿着皂服,与其他人不同,正是之前离开的程氏嫡子。 “哒哒哒!” 哒哒的马蹄声踏雪追来,声音又被松软的雪层吸收,变得非常微弱。然而,在这寂静无人的官道上,这种奔马的声音,却又如此醒目。一名穿着扎甲的中年士人听到声音,猛然一惊,转头望去。 “嗯?这时候?骑士?” “不对!上马,快上马!…” 一声令下,十四骑顷刻上马,毫不停顿。两个程氏嫡子稍慢了些,但也同样马术娴熟。看到前面的众骑就要逃走,张承负深吸口气,大声向前喊道。 “前面可是程君,程仲德?!我等是汝南来的游侠,受人所托,特来护送程君!…” 听到这一句喊声,前方的中年士人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几眼。然后,他毫不犹豫,使劲挥起马鞭,跑的更快了! “驾!驾驾!…” “程君!且等一等!我等是汝南袁氏派来,前来相助护送的!…” “驾!驾驾!…” 在中年士人的带领下,前面的十二骑连片刻犹豫都没有,只是闷头往东边逃。张承负在马背上又喊了两句,对方半点不应,就像没听到一样。他于是知晓,对方和审配截然不同,就不再开口,只是闷头狠追。 “哒哒哒!” “踏踏踏!” 在落雪的官道上,在除夕的吉日里,两支骑兵一前一后,都玩命的往东边逃。而后方追击的队伍,明显准备更充足,马力更为充沛。 这样又追了半个时辰,双方的距离终于从两里,缩到了两百步不到,然后又变成了百步之内,七十步之内! “嗖!” 张承负从马背上取下猎弓,努力在马上开弓,斜斜射出一箭!可惜,他虽然射术不错,但没学过骑射,这一箭歪歪斜斜,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 前面的中年文士听到射箭声,脸色骤然一变!他从马上的侧囊里,取出一把骑弩,使劲装上弩矢,然后回头也是一箭! “咻!” 弩声响起,张承负心中一惊,赶紧低下了头。结果,对面的弩箭也同样歪斜,隔着老远飞了出去。 像这种马背上骑射的功夫,最是看时间与天赋,是没法速成的。要么像胡人那样从小开始,习练十几年;要么像某些豪杰那般天赋过人,练上四五年…否则,在双方马速都这么快的情况下,那是根本射不准的! “哒哒哒!” 被身后的骑兵,追到六十步内,为首的中年文士终于忍不住了。他一边装填弩箭,一边回头喊道。 “你等究竟是何人?为何追我等?” “我等是汝南袁氏派来,前来相助,护送程君的!” “你认错了!这是东平张氏的队伍,不是什么程氏!我也不认得什么程君!” “啊!竟然是东平张氏?那请张君停下马来,且容我上前拜见!我等拜见之后,就会离开!” “…呸!” 中年文士呸了一声,没了声音,继续闷头策马。直到双方逼近到四十步内,他才猛然又一个转身,对领头的少年,又是一箭射去! “咻!” 张承负早有准备,一直死死盯着这中年文士。这一箭骤然袭来,他立刻往马背上一伏,让弩矢射了个空。而后,他神情一变,厉声大喝。 “程仲德!朝廷已经下旨,捉你入洛阳!你等兼并土地、逼死小户、收纳亡命,罪证确凿!还不停下认罪,伏法投降,求朝廷宽大处置?!” “该死!果然是段氏的走狗!这胡乱咬人的疯狗段氏!!…” 听到这一句话,中年文士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狠狠的回头望了一眼!接着,他咬着牙,对周围的亲信喝道。 “马力快尽,不能这样下去了!” “延儿、武儿,你们分头逃,不要停!” “其他人,取出兵刃!随我一起,把这群段氏的追兵杀尽!” 说着,中年文士调转马头,丢了手中的骑弩,拔出一柄八面汉剑。紧接着,剩下的十一骑,也同样拔出了环首刀来,开始转向。 而那马背上的两个程氏嫡子,都红着眼睛,回头看去。尤其是那马上少年,对着那中年文士,忍不住喊了一声。 “阿父!” “快走!” 这一声“阿父”,中年文士浑身一颤,坐实了程立的身份。张承负顿时了然,心中大定。他收起弓箭,取出马背上的长铁杖,喝道。 “取杖!准备冲锋!” 一声令下,太平道众骑也齐齐取下长杖。这长杖夹握在腰间,就像夹着长枪,等着迎面冲锋的一击! “踏踏踏!” 马蹄飞快,程氏的十二骑终于调转了马头。隔着二三十步,他们举起刀剑,奋起最后的马力,向太平道众骑冲来。 “杀了他们!” “杀!!” 太平道众骑也发出一声喊,举杖向前。他们以更快的马速,更长的兵刃,凶猛的冲击而去! (本章完) 第51章 程某愿入太平道!适才相戏耳 第51章 程某愿入太平道!适才相戏耳~~ “砰!砰!砰!!” 骑兵对冲,生死交手,只在一瞬之间。高道奴马速最快,猛然挥出长铁杖,正中一名程氏亲随的脖颈! “死!” 铁杖借着马速,重击而下!那亲随瞬间瞪大了眼睛,脖颈一拧,手中的精铁刀跌落,就此斜着坠马! “冲!” 张承负大喝一声,砸出铁杖,打向程立的胸口。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却展现出了出乎意料的武力!他敏捷地斜斩出八面汉剑,与铁杖撞在了一起! “铛!” 一记兵刃交接,刺耳的金铁之声后,就是错马分开。而两侧的太平道徒们已经呐喊着,与程氏骑兵冲锋对撞! 渠帅卜巳长杖一探,把一骑砸下马背,惨叫声立刻从马下响起。渠帅范朔直直刺中,刺倒对手的同时,也被迫松手弃杖。而彭鲿与桑平都刺了个空,和程氏亲随擦肩而过。 另一侧,姜氏三兄弟武艺精熟,也刺中了两人,把对手击落马背。至于其他的太平道徒,就没有足够的马术与武艺,只能和程氏亲随以命换命,互相击中坠马! “哗!” 利剑划过,鲜红飞洒,血腥扑鼻而来,雪上绽开梅。只是这一轮骑兵对冲,十二名程氏亲随,就直接坠马八人,或生或死!而太平道徒也被砍中了三人,流血翻落马下,就此生死不知。 在没有双边马镫的情况下,骑兵们只要近战肉搏,就会成片坠马,飞快分出生死! “呃!…” “家主!嗬…” 两队骑兵互相冲过,分开四十步,这才重新集结,互相换了个方位。双方的人数,已经从十五比十二,变成十二比四。胜负不言而喻,战场再无悬念! “贼!段氏狗贼!” 看清了厮杀的形势后,程立咬破了嘴,啐出一口血痰。他深深看了眼远处逃走的两个嫡子,接着一夹马腹,居然毫不停顿,就往来时的西边跑。 “走!往回走!” “嗯?!” 张承负怔了怔,也飞快反应过来。 “姜乾、姜坤、姜离!” “在!” “你们兵分两路,去把那两个程氏嫡子捉回来!” “唯!” “彭鲿!你带两个人补刀,救治我们的人!” “诺!” “其他人,跟我追!” 十二骑迅速分开。三骑向东,追捕程氏兄弟。三骑下马,拔出环首刀来,击杀落马的程氏亲随。而张承负亲自带着六骑,去追程立! “哒哒哒!” “踏踏踏!” 长途跋涉再加上冲锋,双方的马力都已经到了极限,马速也陡然下降。就像两支互相冲撞的老鹰,变成了一前一后追逐的黄牛。这样的马速下,张承负终于能够取下弓来,瞄准前面的中年文士,连射了三箭! “嗖!…嗖!…嗖!” 四十步内,第一箭擦马而过!三十步内,第二箭擦着皮帽。二十步内,凌厉的第三箭,终于射中了小腿! “啊!” 程立惨叫一声,再也夹不住马背,翻身落马!而剩下的三骑见状,都红着眼大吼着,转身提刀砍来! “贼人!死!” “砰!咚!咔!” 高道奴长杖一砸,巨力敲裂了一人的脑壳,砸起飞溅的黄红。渠帅卜巳与范朔哈哈笑着,与门徒配合挥砍,各自杀了一人! 等众人杀完,骑马赶来,就见到张承负已经跳下了马。这少年丢了弓,单手提着长杖,走向跌坐在雪地上、提着八面汉剑的程立。 “铛!” 张承负一探一挑,就把那柄精贵的汉剑打飞。程立披头散发,又抽出一把短匕,然后再次被一杖击飞! “…” 这中年文士默了默,不再反抗,拢起散开的头发,显出一张清峻的脸。他用如钩的目光,望向身前的少年,仔细打量了几眼,脸上竟然露出了笑。 “这位少年郎君!段氏出多少钱,买我等的命?” “且报个钱数来,我程氏三倍给你!只要你放我一条性命…” 张承负沉默不语,只是细细看着这中年文士,看着对方的从容,和从容下克制的紧张。好一会后,他才点点头,问道。 “程君,程仲德?” “.正是程某。郎君是何人?” 张承负环顾左右,看着皑皑白雪,听着不远处短促的惨叫,也看着那逐渐染出的血。他温和一笑,对程立道。 “我是太平道门徒,姓张,名承负!” “太平道徒?!” 闻言,程立瞳孔一缩。他脸上的笑容先是一滞,然后却又更加和蔼起来。 “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承者,承天而行;负者,负地而生…” “原来,郎君是太平道的高徒!不知是哪位大医的弟子?我程氏与太平道友善,大贤良师当年在兖州传道,也是捐过几斛米粮的…” “程某平日里,也读过流传的《太平经》篇章,信奉黄天。对大贤良师的说法深以为然。这汉室的苍天,确实是死了啊!…” 张承负平静倾听,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他温和笑着,看着这位当世最顶级的谋士,问道。 “程君竟然也知晓我太平道,看《太平经》?” “太平道跨州连郡,信众百万!这兖州之地,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那程君觉得,我太平道如何?” “自然是好极!程某每每思之,都恨不得能投入大贤良师门下,日日听讲玄妙!” “哈哈!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斗胆,代替师长,邀请程君入太平道?” “啊!入太平道?” “怎么?程君不愿?” “哪里!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闻言,程立的脸上,扬起真诚和善的笑容。他坐着行了一揖,视周围死去的程氏亲随于无物,恭敬笑道。 “程某愿入太平道,为大贤良师,为三位大医效劳!” “好极!好极!能得程君,真是我太平道的幸事啊!” 张承负满意点头,低头还了一揖,脸上也扬起了笑。两人就这样真诚的笑着,对视着,不提半句刚才的厮杀。而后,张承负突然面露苦恼,问道。 “程君大才,张某钦佩多时!我太平道有一难题困扰许久,不知如何解决…若程君能够解惑,我一定帮程君遮掩下来,躲过段氏的追杀!” “嗯?请讲!” “是这样!我太平道在冀州信徒众多。可今年冀州先是大疫,又是大旱,多出数十万流民来!我等欲救百姓,却没足够的粮食,这该如何是好?” 听到这样的问题,程立眼神闪动,笑着问道。 “太平道善信众多,大可向富户筹粮!大贤良师名声卓著,连段氏都尊崇的很,赠送数十万钱为礼…这数十万流民,救下来想必不是问题?” “不,程君。你没去过冀州。今年的冀州,粮价已经翻了十倍。哪怕是二十万钱,也不够万人数月所用啊!…” 张承负摇了摇头,正色道。 “大贤良师宅心仁厚,为筹不到粮而苦恼。可我这等当弟子的,却不能不替师父解决问题…这次被段氏雇来,袭击程氏,也正是为了段氏答应的粮食。” “筹粮之事,我本毫无头绪。但今天听了傩戏,那十二兽食疫鬼的唱词,却突然给了我一份启发!” “程君,你说,若是以丁壮为十二兽,以老弱为疫鬼,又是否可行呢?” “啊?!以丁壮为兽,老弱为鬼,那岂不是?嗯!吃人?…” 中年文士程立蹙起眉头,沉吟了会,又看了看张承负真心请教的神色。他默然良久,脸上犹豫不决。直到看到远处被抓回的嫡子,他这才突然压低声音,诚恳地轻声道。 “郎君!若太平道真是无粮,那万不得已之下,就也只能如此。只是此事有伤天和,不可明面为之,需缜密从事!” “哦!缜密从事?” 张承负眨了眨眼睛,脸上显出疑惑。他也压低了声音,确保接下来的谈话,只有两人能听到。 “如何行事,还请程君教我!” “嗯…” 程立咬了咬牙,想了数息,声音更加低沉,就像从九幽的地风中传来。 “其一,要隐秘下手,不可为人所知。其二,要掺着其他的肉干,不能为人所疑。其三,千万不可食患疫者。其四,行此事的人手,事后也都得处理干净!…” “啊!程君果然缜密!” 张承负睁大了眼睛,面露钦佩,重重拍了拍程立的肩膀。然后,他恭敬一礼,笑着道。 “像是程君如此缜密的人,真是不世出的大才!不知程君,可愿入我太平道,亲自操办此事?” “.这,由我来操办?嗯,自是愿的!哈哈!为太平道效力,程某固所愿也!” 程立勉强一笑,随后又热情大笑。张承负也露出笑容,赞叹道。 “好极!好极!能得程君一人,胜过千军万马!哈哈!…” 一老一少相互对视,都真诚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契合。而就在周围的太平道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时,却突然听到一声惊愕的凄厉惨叫! “啊!!你!!你!…” “程君,一路走好!~” 张承负笑着,后退一步,松开了手,向程立作揖告别。而一把闪动寒光的精铁短刀,已狠狠刺穿了这中年文士的心脏,飞快带走着他的性命与血! 这一刻,这位世间最顶级的谋士,直感到痛入骨髓的“心疼”!他震惊、恐惧又绝望的,看着刚才还相谈甚欢的少年,用最后一口气,艰难问道。 “你!…为…什么?…” “…” 张承负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中年文士,看着他满脸痛苦!看着他心中流血!看着他栽倒在地!看着他手足抽搐,直到连动静都停止,彻底变成一具不动的尸体! “泰山捧日,落于此处!…” 张承负幽幽开口,呼出一口长气。接着,他伸出手,阖上程立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神色平静,对着这位程君的尸体,微笑着答道。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百姓,除掉你这个恶贼!” “适才只是相戏耳!” (本章完) 第52章 张某刀下,不杀妇孺!你且往南去吧( 第52章 张某刀下,不杀妇孺!你且往南去吧~(感谢盟主“乐仲啊”) 东阿官道,雪止风定,旷野一片白茫。只有朵朵红泊,缓缓化开雪水,又冻成更暗的红色。程氏亲随倒伏在红雪上,尸体横陈,阵阵飘来血味。几匹骑乘马卧在雪上嘶鸣挣扎,却是在冲撞中伤了马蹄,只能宰杀。 “东阿程氏,程立。定陶董氏,董都伯。乘氏县李氏,李县尉。太平道,县丞王度、县丞史桑平…” 张承负静静伫立,身前是中年文士的尸体,脑海中是东阿县中的人物。这位程君一死,就像捻出的第一根线头。而这根线头后面,该连上谁,又如何去连?这才到了考验他政治手腕的时候。 “承负,这一场袭杀,我们折了两个,伤了两个。程氏死了十二个,擒了两个!这一战,缴获了十二副扎甲,十一匹马。还有二十块银饼,对!一斤重的大银饼!嗯,有三匹伤马,只能宰了吃肉了!” 高道奴清理完了战场,鞋上踏了血迹,兴冲冲地过来回禀。不知不觉间,师兄弟两人的次序,像是转换了过来,一切都由张承负做主了。 “折了两个,伤了两个兄弟?我去看看!” 张承负神情沉肃地走上前去,亲自去看了死伤。两名伤员没有伤到要害,好好养着,几月就能痊愈。而战死的两名门徒,都是东郡本地的,需得把尸体带回去安葬。 “太平黄天,魂兮归去,永享安宁!” 在渠帅们复杂的目光下,张承负跪在尸体前,为战死的兄弟祈祷安魂。而高道奴则在另一边忙活,把三匹伤马宰了取肉。姜氏三兄弟则带着几人,找了处松软的泥地,熟练的开始挖坟坑。 至于那县丞史桑平,则神情恍惚,不时看一眼程立的尸体,似乎犹自难以相信。这样一位在东阿县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一向以刚戾狡谋闻名、无人敢惹的程氏家主,竟然就这样,一下子就死了?! “承负,这两个程氏小子怎么处理?也杀了吗?” 直到张承负为兄弟祈祷完,东郡渠帅卜巳才带着两个程氏嫡子,走上前来。这两兄弟骑马奔逃,表现各不相同,但都没跑出太远。 其中兄长程武中途弃了马,藏入了林中,但下雪时脚印没法隐藏,虽然费了些手脚,还是被门徒们拿下。而更小的程延只是闷头往官道上跑,捉起来轻松的很。 “你是程武?” “.呸!段氏狗贼!” 张承负平静问着,青年程武满眼仇恨,呸了一口,正中他的脸颊。张承负眉头扬了扬,平静擦掉,走向下一个。 “你是程延?” “我…我是…” 张承负再次问道,少年程延满脸恐惧,哆哆嗦嗦。他脸上满是泪,几乎说不出话来。 “.” 张承负敲了敲眉心,想了数息,把县丞史桑平喊来。他温和笑着,打量了会这位恭敬的县丞史,问道。 “桑君可想更进一步?比如县丞或者县尉?” “啊?郎君的意思是?” “王县丞取了程氏家主首级,段氏必然满意,升迁东阿令指日可待!按理说,桑君是接替县丞的最好人选,但王县丞毕竟还在位上,也许会有其他考量的人选。” 张承负不疾不徐,温声对桑平道。 “我觉着,桑君也立下了功劳!不仅替县尉逮捕不法,还亲手杀了程氏的嫡长子,在段氏那边也是显眼的人才。而这县中的李县尉,不但不抓捕程氏,还私下走漏风声,放走了程氏家主,问罪之日不会远了!…” “我看桑君的面相,勇毅果敢,是个当县尉的料!” 说到这,张承负笑着取出染血的精铁短刀,塞到桑平手中,正是杀程立的那把。然后,他拍了拍桑平的肩膀,指了指程氏嫡长子程武,吩咐道。 “桑君,请吧!去取他性命!” “啊!这…我…我来杀?” 县丞史桑平浑身颤抖,看着程武的面庞,手上一时发软。这可是世家程氏的嫡长子!若是这一刀下去,那他桑平可就再无退路,只能上太平道的船了… “怎么,桑君不愿吗?有些可惜啊!” 张承负笑着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可这轻飘飘的话,落在桑平耳中,就像洪钟大鼓,震得他浑身血气上涌!他狠狠咬住牙,上前一步,对着那程氏嫡子的心口,就是一刀刺去,然后又是一搅! “去!” “啊!” 惨厉的叫声持续数息,就戛然而止。桑平颤抖的松开手,往后一退,直接跌坐在了雪地上。张承负神情不变,用袖口替桑平擦了擦脸上的血,安抚道。 “桑君勿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等的自己人了!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是!…是!郎君,今后,我一切都听郎君安排!…” 张承负点点头,拍了拍桑平的肩,让这高大的县丞吏受宠若惊。接着,他提着刀,又看向涕泪横流、哆嗦成小鸡一样的少年程延,静静打量了许久。 “求…求君…君…” 在父兄的尸体前,少年程延浑身发软,根本站立不住,噗通跪倒在地。 “求君…饶命!” 张承负默然许久,看着这年岁相仿的世家少年。他握住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直到程延泪如雨下,才叹息道。 “我等虽是段氏门客,受人之托…但张某刀下,不杀妇孺!你且去吧!速速逃走,莫要让我等再追上!” “啊?…君?君愿放我?谢…谢君饶命!…” 少年程延浑身一颤,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希望。他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就要起身逃跑。而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张承负蹙起眉头,喊了一声。 “等等!” “?!君饶命!!” “哎!我等一诺千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起来,起来!…道奴,牵一匹马来!” 张承负摇了摇头,又伸出袖子,为程延擦了擦眼泪。这程氏少年像是僵了一样,浑身一动不动,努力挤出个哭一样的笑。 “骑着马,带上口粮。你才能逃远!夜里记得停下来喂马,马力耗尽了,是能跑死的。明白吗?” “明…明白!” 张承负温声安抚着,把一匹马的缰绳,塞到程延手里。那马背上还有三四天的口粮和水。然后,他看着那少年恐惧又期待的眼神,温声道。 “你们一路向东,原本打算往哪逃?” “.东…东平张氏…大父说,东平张氏与段氏有仇…能庇护我们,逃亡泰山…” “噢!东平张氏,泰山,嗯,泰山鲍氏。” 张承负轻轻颔首,又敲了敲眉心。东平张氏是顶级世家,“八厨”张邈名满天下。段氏虽然也仇视这些人,但既然之前党锢都没破门,恐怕这刀一时还是砍不了他们。那这线头就先不能往东穿,得先往南穿,牵连出的线越多越好! “小郎君,你不能往东走。往东边走,是死路一条的!” 张承负神情温和,拍了拍程延的肩膀,把这少年拍的膝盖发软。然后,他指了指南边的方向,神情一肃,沉声道。 “你得骑上马,往南逃!东阿县里的李县尉,你识得吗?” “识…识的!他经常上门…对大父恭敬非常…但大父…看不上他的出身…据说只是个…乡里土豪…” “嗯,李氏是大野泽旁边的乡里土豪!你一路往南逃,沿着瓠子河往南逃。看到大野泽再往南,就是乘氏县。这李县尉的家族,就在乘氏县,那里随便一问,就是李氏的田!” “大野泽沼泽茂密,水网众多,里面藏着不知多少朝廷逃犯。也只有这乘氏县李氏,才能在大野泽中庇护你,懂了吗?” “懂…懂了!…” “那你再说一遍。” “沿…沿瓠子河往南,过…过大野泽,去…去投乘氏县李氏!…” “好!好极!记住了,如果迷了路,就寻路人去问。会有人指点你方向的!” “记…记住了!” “好,那就上马走吧!速去!” 张承负满意点头,又拍了拍程延的肩膀,做了请的手势。 程延怔了怔,连滚带爬的上了马,犹自有些不可置信。他颤抖的回头看了眼,驾马小跑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再跑出几步。如此三次,他终于猛然一抽马屁股,飞一样地往南方逃了! “嗯。” 看着那少年骑马往南奔逃的背影,张承负嘴角扬起。接着,他看向大野泽渠帅彭鲿,神色肃然,吩咐道。 “彭鲿,你亲自带两个人,骑马缀在后面!一路上暗中保护着这少年。要是他迷了路,你们就派个人给他指路。要是他不往南走,就把他逼着向南!” “到了大野泽后,那里就是你的地盘了,给你的兄弟们招呼一声,一定要让他逃入李氏庄园!” “沿途可以让他去村镇休息,被别人看到。而等他逃入李氏庄园,就立刻散播童谣!说‘李氏藏了‘小张俭’,‘小张俭’要灭段氏门’!明白了吗?” “明白!是,唯君所言!” 渠帅彭鲿面露敬畏,恭敬点头,第一次显出了下属的姿态。然后,他点上两名好手,骑上马,踏着飞雪,就追着新踏出的马蹄印而去。 “嗯。应该差不多了,把尸体埋上吧!哦,对了!还需要两颗首级,给你们报功!道奴,给我两个准备好的木匣。” “诺!” 张承负拿着木匣,又给了桑平一个。然后,他慢悠悠的走到倒伏的程立旁,行了一礼,提刀俯下了身。等他再起来,木匣已经合上,只是在匣底染上了红色,慢慢在冰雪中凝固。 “埋了他们再走!也算是一场相识,愿魂归黄天!” 一众渠帅门徒点头从命,把十三具尸体埋入坑中。张承负想了想,又在旁边的树上,刻了程仲德三个名字,又写了个“昱”。然后,他这才翻身上马,带着首级与猎弓,环顾周围神色变化、已经显出些恭敬的渠帅们,笑着道。 “走!去东阿县!东阿县丞王度,是我们太平道的自己人!他可是我等谋划的关键,要破豪强李氏的家门,还得靠他出大力气呢!” “太平黄天,且杀出个朗朗乾坤!” “诺!杀出个朗朗乾坤!哈哈!” “驾!驾驾!…” 夕阳在前,众人策马西去,只见暮色如血。蹄声远去,风中血气未散,旧处唯有几片红雪。一座坟丘新起,覆着新鲜的黄土,旁边是刻着名字的树。这一场截杀,不过半日而已。而世上又少一位世家的英豪,少一位百姓的仇寇~~ (本章完) 第53章 杀生为救生,我等只要粮食救人!(感 第53章 杀生为救生,我等只要粮食救人!(感谢盟主“小库拉”) 除夕过去,正月之朔,便是“正月旦”。这是祭祖的日子,有条件的人家,要“进酒降神”,奉香献食、焚纸钱,也就是迎接灶神一类的守护神,以及神荼、郁垒这样的门神。 接着,就是“洁祀祖祭”,举族尊卑无大小,都在先祖墓前祭祖。当然,世家大族可以立“神主牌”,建祠堂。而普通小户则不许,否则视为僭越。 而正旦饮的酒,就是“柏叶酒”和“椒酒”,在酒里放入椒与柏叶,目的一是驱除邪气,二是祝寿。 “郎君,且饮一杯椒酒,贺事竟归来!” “好!王君同饮!” 东阿城外的草市酒肆内,张承负饮尽一杯柏叶椒酒,闭目感受,那酒中的清苦与辛辣。柏叶清苦带香,椒辛麻带香,这种复杂的口感交织在一起,让人回味悠长。 “郎君可有所得?” “嗯,正旦饮酒,辟邪祝寿。可百姓横死无寿,而天下邪气太盛,唯有以桃木剑荡妖除之!” 张承负睁开眼,笑着答了一句。而后,他看着对坐的王度,正色道。 “济阴来人,索捕程氏。东阿县中,现在情形如何?” “东阿令称病不出,县里的事务,都丢给了县丞和县尉。我这边早就打上了段氏的标记,兼并土地、迫害小户的罪证,也都是我搜集上呈的。李县尉李坤则是有意偏袒程氏,寻找各种托词。而负责抓捕的董都伯董阳,同样松了松手,只抓了寥寥几个程氏的旁系子弟,回去顶罪。” 说到这,王度摇了摇头。士族之间,就是如此盘根错节,互相庇护。《礼记》中说,“刑不上大夫”。像程氏这种世家大族,哪怕连年吞并田地、放贷索钱,明确逼死了上百人,那也算不得什么罪。 这大汉天下,乡间哪家大族不是如此行事?不吃人就会被吃,吃人则会上瘾。真当能从小户勤勤恳恳、清清白白,积财变成大户不成?若无点背景手段,一个徭役、兵役,就能让一家富户,轻易家破人亡! “嗯,这都是意料中的事。无妨,且看一看这两颗首级!” 张承负面无波澜,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红底木匣,递给王度。而另一侧,桑平也取出了个木匣。王度打开木匣一看,程立阖目的面容,就栩栩如生、微笑如死。 “啊!” 这一刻,哪怕早有准备,王度还是手中一抖,心中一颤。这几乎是笼罩在他心头十几年的阴影,眼下却骤然间烟消云散。他细细打量了许久,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问候了句。 “程君,别来无恙否?” “.” “哈哈!…” 程君安静无言,闭目带笑。王度也笑了起来,笑着呛出了泪,把程君又收入匣中。而后,他恭敬站起,对同样站起的张承负作揖行礼,张承负则含笑还礼。 “谢郎君相助,为王某除了此人!” “非为王君,而是为东郡百姓。” 两人行礼坐罢,关系又亲密许多,像是真正的生死之交了。而张承负沉吟片刻,又说起东阿县的安排。 “乘氏县的豪强李氏,是我等的下一个目标。而这县尉李坤,是李乾的族弟,留他不得,也是牵出李氏的线头之一。你把这李坤枉法报信,放走程氏家主的情报,往段氏那一递,这李坤就坐不了多久县尉的位子了。” “另外,程立的次子程延,已经星夜南下,投奔乘氏县李氏。过几日就会有童谣传出,再由我们的人传到成武县,用不了多久一定能被段氏听闻。你可以和桑平一起,带着这两颗首级,去段氏报功,再往上登阶走走!” “而眼下还剩最后一个人物,定陶董氏的董都伯董阳,济阴郡国兵的都伯…” 说到这,张承负捏着手指,有些拿不定主意。而王度想了想,问道。 “郎君,我去段氏复命时,可要把这董阳也一齐揭发?” “这定陶董氏,可是投靠宦族的浊流士族?” “当然!定陶离成武不过三四十里,董氏早就投靠段氏。他族中董昭董公仁,二十出头就举了济阴郡孝廉,去冀州当县令,自然是走了段氏的门路…” 说起“举孝廉”三字,王度神情变化,声音也有些起伏。这种最上等的做官门路,每年一郡就一两个,都落在了世家大族手里,却是和他们这些寒门、庶族的士人毫无关系! 而他们苦熬到四十出头,干最多最苦的庶务,也没法比得上这些大族子弟的起点,甚至一辈子都突破不了! “既然董氏早就投靠段氏,那举告董氏,也伤不到他根本。顶多把这董都伯换下来,换成另一个士族子弟罢了。” 张承负敲了敲眉心,想了会,平静笑道。 “世家大族并非一体,削弱他们的力量,也有先后之分。拉一批打一批,不能全部变成敌人。这董氏既然动不了,那就换一种方式,让他们做我们的‘朋友’!” “啊?郎君的意思是?拉拢这位董都伯?” 王度若有所思。张承负则笑道。 “不是我等拉拢他,而是他需得拉拢我们!他想放程氏一条生路,暗中卖个天大的人情。可眼下,程氏家主的首级在此,这事就说不清了!他卖给程氏的人情没了,只会变成仇敌,又留下了这么个要命的把柄,落到你手中,随时能捅给段氏…” “你带着程立首级回去,向县中官吏展示,并说是董都伯暗中相助,有他一半的功绩!等他私下来寻你,你再挑明他放走程氏一事,让他一根筋变两头堵。而后,你再和他交心谈谈,一起破了这程氏的家门,分了这一族的田地、粮食与浮财!” “事随时易,形势变了,之前的打算就得改变,甚至截然相反!程立一死,这位董都伯当即就得麻了。一者,他卖不了程氏的人情,也留不下士族中的名声。二者,他背上了算计对方家主的仇怨,还是真正的死仇。三者,他又留下了私通程氏的把柄,得在段氏那里自证清白。四者,这程氏又失了主心骨,没了价值…” “等这董都伯反复思量、回过味来后,肯定会彻底改变态度,对程氏真正下狠手,来销掉所有的后患!到时候不用你说,他也会主动来拉拢你,去彻底除了程氏一族!” “啊!这…郎君妙计!” 听到这一番谋划,王度稍一思忖,就彻底明了。他下意识哆嗦了下,看着这位温声和气的少年,低了低头,恭敬道。 “郎君,破了程氏后,程氏族中的田地、粮食与浮财,又该怎么分配?” 闻言,张承负没有犹豫,明确道。 “等破了世家程氏,我太平道只要粮食,来救济这兖州的百姓!而浮财分成三分,大头自然是送去段氏,小头一份归你,一份归这董阳。田地你看着分,多拉拢些县中的寒门庶族官吏,遍施恩惠,好在后面取代东阿令…” “等大家都得了程氏的田地,那这一门也就没了,再无起来的机会,别人也不会再让他起来!而此事做完,你和这董阳也变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能变成我们的朋友,帮上我们的忙…” “郎君!不知我等,要请这董都伯帮忙何事?” “嗯…第一件事,自然是一起向段氏举告,把这李县尉拿下!而这空出的位置,可以想办法把桑平弄上去,掌握住县中的几十个捕役。等后面,要彻底除掉济阴郡乘氏县李氏的时候,说不定,还得这董都伯带着郡兵帮忙。至于其他的…” 张承负沉吟数息,武装斗争这条纲领,又一次浮现脑海。他意味深长,笑着道。 “董都伯在郡国兵中任职,经手的武备也不会少,认得的人更多。或许,我们太平道,还能和他做些生意,做些掉脑袋的大生意!互相攥着掉脑袋的把柄,才是真正可靠的‘朋友’啊!” “是!唯郎君是从!” 王度又是一礼,旁边的桑平也赶紧行礼。三人又闲聊了会东阿县的情形后,王度与桑平这才带着两个红底木匣,匆匆去往县中。 露天的草市酒肆里,只留下张承负一人。他又倒上一杯柏叶椒酒,看着草市中跪伏卖身的流民,又看着挑挑拣拣的城中大户。他慢慢饮尽,闭目良久,才吐出一口辛辣苦香的浊气。 “我所求,并非杀人。杀人只是手段,救人才是目的。” “承负啊承负!你得时刻记着自己的道,记着师父的教导,不能在血海中,忘了这初心才是!…” 接下来几日,事情虽有反复,但并未出乎事先的计划。程立、程武的首级一露,县里为程氏庇护的力量,顿时消失不见。人一走茶就凉,眼下不怎么喝茶,汤冷的只会更快。 程立素来刚戾,枉法罪证太多,在县中结下仇怨的敌人也不少。更何况,程氏占下的这万亩田地,现在失去了官面的庇佑,又失了出色的家主,就成了最肥美的肉。众人都生出了想法,只等着董都伯与王度动手。 “王君!你可是害苦我也!” “董君!我把这段氏面前的大功,让给你一半,怎么还成了王某的不是?” “哎!哎!王君,你没得退路,不能也把我逼着,连退路也无啊!…” 董都伯饮着苦酒,摇头叹息,一脸苦涩与晦气。然而,第二天,他就冷着脸,提着刀,带着郡国兵上门,抓捕了程氏一门五十二个男丁,每一个手上都沾着百姓的血。 这一回可和上次不同,是实打实动了真格!就连拒捕的程氏门客、族老与子弟,都一口气杀了二三十个! 而后,这些罪人都被囚车装着,押解往济阴郡中,等着交给段氏动刀处置。王度则亲自带着人手,负责抄家,抄出了浮财百万钱,耕牛数百头,粮食十二万斛,足够两万青壮老弱吃一年!而他记在帐中的数字,则是两万斛… 毫无疑问,抄世家大族囤积多年的庄园粮仓,才是这个时代,获得粮食的最快途径! 至于那万亩田地,惦记的人实在太多,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盯着,却没有太平道什么事了。 “郎君,告辞!度南下去了!” “嗯,多带些护卫!这十几个东郡门徒,以后就跟着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 东阿城南,瓠子河畔,风雪一如往日,草市已经散集。两队人马就此别过,一路带着钱财往南,送往段氏府邸。一路两手空空,返回东平陆的祠庙。 张承负环顾身边,看着三位东郡渠帅敬畏低头的神情,露出干净的笑容。这份尊敬,可是他一番动手谋划,献祭了一家世家大族,再加上十万斛粮食换来的! “灭一家世家大族,就可活数万、十万小民黔首!这世道之坏,就坏在大族豪强数量太多,占得太多。而小民却一无所有啊!” 张承负幽幽一叹,看了看自己干净的双手,又望了望南方大野泽的方向。然后,他翻身上马,往东边一指马鞭,吩咐道。 “走吧!回东平陆,去见两位大医!” “诺!” “唯君是言!” “驾!驾驾!” 一行人踏雪而去,行过之前饮酒的酒肆,带来一阵风吹。酒肆门上桃符晃动,左画“神荼”、右画“郁垒”,上绘猛虎。而凶神庇护之下,百鬼辟易所畏,百姓方得安宁~~ (本章完) 第54章 要我于禁杀谁?且吩咐就是! 第54章 要我于禁杀谁?且吩咐就是! 腊月立春春水早,正月立春春水迟。光和六年的立春,比春节要晚,而且晚上好几天。因此,今年春天的雨水,会比往年来的迟上许多。这也似乎预兆着一种不详的迹象,令人恐惧的农业干旱与减产。 “承负,你是说,破了这程氏后,得了十万斛粮食?” “是,老师!我等未取浮财与田地,但与县丞王度、都伯董阳合作,瞒下了程氏的十万斛粮!这些粮食,已经被三位东郡渠帅,派门徒分批取出。有了这批粮食入库,哪怕今年兖州再次大旱,也能赈济救下数万灾民!” 天齐庙的偏殿中,大贤良师张角跪坐上首,天医张宝位于次首,张承负则跪坐下首。这次会见,没有其他弟子渠帅参加。两位大医见他一人,也算是某种含义颇深的考核。 “破万亩世家,可得十万斛粮?” 大贤良师张角听到这惊人的数字,与天医张宝对视一眼,都惊讶不语。与这种收获相比,太平道在冀州带着符药上门求告,又是占卜又是算命,才从世家大族手里换回数百上千斛粮食…确实又算不得什么了! “黔首无粮,食草根土块而死,饿殍满野;而豪门仓廪盈溢,钟鸣鼎食,却冷眼旁观!此何道也?此非天道!天道本欲济众,不可养一而饿百!” 天医张宝声如金铁,神色中带着严厉。与兄长张角相比,他性子更急些,说话也更加直接。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夺贫以奉富,伤生以养豪,天必怒矣!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我等当为苍生起,匡天道,断此不公!” “好极!师叔说的对!” 听了二师叔的这番话,张承负连连点头,很是认同。而张角蹙起眉头,看了看弟子和仲弟,数息后才道。 “承负,世家大族以耕读传家,所看重的,一是沃地好田,以此建立庄园。二是经学名望,并以此为官。这一次,你动了世家程氏的粮,也动了程氏的命,在兖州产生的影响不会小,会震动举州的士族!” “好在,这一次明面上,是宦族段氏以县丞王度为猎狗,灭了世家程氏。你又引入了定陶董氏,和县中的其他士族,分了程氏的田地浮财,暂时还未暴露自身。”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经不起推敲。世家大族中能人众多,早晚会注意到你!而这次你能这么顺利,所依仗的,其实是你在暗处,程氏在明处。若是你暴露到视线中,也同样会被别人所算计…” 说到这,张角叹了口气。尝过了打破世家的甜头,若是今年再次大旱,那兖州黄巾与世家大族的冲突,早晚会走上台面来。而天下士族互相勾连,等消息传播开来,太平道一直维持的士族关系,恐怕也会因此瓦解。 “承负,一句话,不要轻视世家大族的豪杰!你做的越多,越为人所注目,就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记住了吗?” “是!老师!弟子深知这些人的才智力量,从不敢轻视世家大族的豪杰人物!” 看着老师担忧的神情,张承负行了一礼,心中感动。三人又聊了会东郡的形势,还有面对“段氏举刀”,整个兖州会骤起的变化。 而后,张承负沉吟了会,恭敬伏地,说出心中思量许久的想法。 “老师,师叔!弟子在兖州走了这么一趟,看到我兖州青州渠帅们,各自主持一方!他们所求所为各不相同,彼此之间联系也不多,难以互相支援…” “弟子就想着,是否能对各方渠帅施加影响?统一兖州黄巾,乃至天下黄巾的号令;明确纲领目标,让所有渠帅心向一处;并且建立黄天教法,派遣道使,约束军法纪律!…” “只有把我太平道众方,彻底凝聚成一体,才能真正与汉室朝廷对抗,形成能够取而代之的力量!” “嗯,统一号令,明确纲领。建立法度,约束纪律?” 闻言,两位大医互相对视,神情都有些微妙。张宝思量了会,首先开口问。 “承负,你说统一号令,是要让各地渠帅,去听从谁呢?那又由谁为主,来指挥他们?” “黄天在上!自然是类似于洛阳一样的朝廷!朝廷中枢,有行政、军事与监察,然后才是地方的郡国。这体系虽然复杂,但却保证了上下的指挥与运转。洛阳一声令下,各地都能发力,出粮出丁出车马出部曲,然后汇集到一地出征!” 张承负很是认真,讲述着他心目中的太平道体制。 “我太平道有三位大医,并以冀州道场为根本。当以三位大医为核心,以冀州为中枢,建立一处‘总道门’,来指挥各州郡的大方小方,合众方之力为一体!只有各方都参与起来,集中人力物力与军力,才能和朝廷的讨伐对抗!” “而为了保证上下一体,我们得有让所有太平道门徒都相信遵从的纲领目标,还有约束义军的教法军法!总道门要派出道使,有‘军道使’引导黄巾义军信仰,也要有‘察道使’纠察渠帅方主军纪!” “只有建立明确的指挥与纪律,才能让我太平道延续长久,而不会堕落成没有信仰的贼寇!…” 听到这一套规划长远的太平道体系,两位大医垂目良久,默然不语。张宝面露深思,张角则面无波澜。半晌后,还是大贤良师张角开口道。 “三十六方各有不同,唯一的相同处,就是认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想要改变这个世道!他们信奉黄天,却未必真心信奉太平。而哪怕真心信奉太平,他们也未必能够约束门徒教众,约束他们自己。即便他们能约束自己,也往往不愿被别人约束,不论约束他们的,是我们三位大医,还是一个总道门。” “承负,统一号令、明确纲领,自然是件大好事!为师也希望三十六方,能上下齐心协力,力气都往一处使…然而,黄天不应虚声。实话实说,三十六方来源复杂,渠帅们各自主持一方,麾下的门徒也都只听本地渠帅。要整合为一,举事之前的一年半内并不可能,反而会让各渠帅离心离德!” “现在,哪怕是我与你两位师叔,也只能依靠传道教导的威望,来尽可能的团结他们,让他们往一处行事!像是青州黄巾,渠帅们都觉得还过得去,为师就不能逼着他们,起事造反。” “七州之中,唯一能稍微整肃的,就只有冀州黄巾与兖州黄巾。而这两处,是有我和你师叔分别坐镇经营,太平道根基最深的地方!甚至连你三师叔所布施救治的豫州,由于士族们对渠帅们的影响力,目前也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统一号令,明确纲领,可以提出来。但想要实现,却是一件长久艰难之事。这需等到起事,等到根基稳固后,再进行漫长的梳理与经营,由你们下一代来做!”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目光深深,望着张承负,轻轻颔首。而大医张宝则审视着这位兄长的少年弟子,追问道。 “承负,你刚才说设立黄天教法,约束起事后的义军纪律?可有具体的条目?” “有!” “说与我等听听!” “诺!” 张承负默了默,整理思绪,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而那黄纸上用少见的方正字体,上面写着《黄天约法三章与禁忌六条》。他把这符纸递给张宝,郑重开口道。 “黄天所鉴!老师,师叔!在弟子心中,我太平道所求的太平,正是为了黔首百姓,也当立足于百姓!这些约法与禁忌,就是要建立对义军的指挥,明确他们与黔首百姓的亲密关系。而我们也需要,从对世家大族与豪强的进攻中,尽量统一公平的,分配战后的缴获,照顾到弱势的信众!” “若不能获得黔首们的支持,我们就无法对抗强大的官军!而若是不能约束义军的纪律,‘不夺民食,不掠民衣,不犯民女’,我们的所言的‘愿太平’,就会变成一句空话!” “失去军纪、劫掠百姓,对义军起事的伤害会是毁灭性的!士卒们会失去约束,信徒们会失去信仰,黔首们也对我们失望。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失去对官军最大的优势,像是失去了水的鱼,落到岸上渴死…” “而在平日里,应当‘不辱村老,不夺农牛,不毁田垄,不烧仓庐,借必还物,拿必给钱!’哪怕做不到十成,也得尽量往这方面去做,做到个三成五成!要是没有这种理念,像是官军一样,以盘剥残虐百姓为能事,那就从义军变成了贼!…” 说完,张承负面露虔诚,五体伏地,向两位大医拜礼。 “弟子所言,尽数发自内心!请老师与师叔指点!” 天医张宝看了一遍这拟定的“约法”,面露惊异之余,也高看了张承负一眼。他思量不语,把这符纸又递给兄长张角。 而张角细细看过一遍后,神色柔和了许多,但眉头还是紧蹙。他又看了一遍,闭上眼睛,陷入沉思。许久之后,大贤良师才睁开眼,神色复杂,发出一声嗟叹。 “天地有数,知易而行难;人心多惑,爱众人尤难!承负,你见过黄河决堤吗?黄河一旦决口,就如涛涛大潮,一发而不可收拾。大水淹没数百上千里,田地、庐舍、人畜皆不可保全!而人心的不平与恨怒,又像烈火,一放就迎风大起!大火烧过之处,村庄、城池皆为灰墟…” “水之奔流,火之炎炎,非一人之力所能遏止,非一时之策所能调和。人心就是如此,起杀心易,收杀心难!我之前数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就是知晓黄巾起事之后,必然会与官军不死不休,互相杀伐,生灵涂炭。只是天灾到此,不举事就会饿死,再无旁路可选…” “承负,为师说这么多,并非觉得你这‘约法’不好!实际上,这‘约法’很好,甚至理想的过了头!” “为师觉得,你只看到了黔首的善,却没意识到黔首百姓中,深藏着的愤怒、仇恨与恶。当他们无路可退、揭竿而起的时候,就会化身决口的黄河,变成燃烧的火焰!” “所以,要想用‘约法’来约束他们,就得做好约束黄河、约束火焰的准备!我们必然会去做,但也要知晓,这绝非一件容易的事,不是几个人能轻易做到的!” 说了这些后,大贤良师幽幽一叹,最后对弟子指点道。 “徒欲济天下者,须先济己之心,再明天下之心。徒欲平四方者,当先明治人之理,再得四方之力!” “承负,你已经有了弟子五百。若是有一日,他们都能长成,怀着同样的悲悯济世之心,皆与你同道,知进退、明慈忍、慎杀伐…那就可同担天命,共行太平之路!” “否则,你虽有如此济世的宏志,有惊人的所为,也亦难功成!…” “下去吧!济北国渠帅侯晟昨日回来了,为你招募了那批泰山豪侠。这些豪侠都是杀伐之辈,尚未入我太平道门。你需得先谨慎用之,直到收服他们的人心,才可生死相托。” “是!” 听到师父的指点,张承负沉默了会,稽首行礼。而后,他起身退去,殿下就只留下两位大医。两人端坐许久,安静不语。直到有风来,那张黄纸哗哗作响,大贤良师张角才轻声问道。 “如何?” “心怀黎庶,仇视世家,坚心如铁,要推翻这不公的世道。” 大医张宝伸出手,把写着“约法”的黄纸折起,小心放入怀中。随后,他感慨道。 “杀气虽盛,但根脚是大善与大愿。只是,他经历的历练还是太少,资历又实在是浅,也没遇过世事的挫折和捶打…只能寄托长远!” “那你是同意了吗?” “.” 大医张宝默然无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 “再看看吧!他虽有善愿,但也要看看,他如何收服人心才是!” “嗯!” 大贤良师张角点点头,不再多说。而在祠庙外,张承负也默然不语,打量着眼前的八尺大汉。 这大汉体格魁梧,肩宽背厚,面如铁铸,颧骨高耸,眉骨下压。此刻,他眸光冷峻,嘴角紧抿成线,脸上毫无笑意,肃然就像泰岳的冷石。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对视着,一言不发。许久之后,张承负才面露笑容,先开口赞道。 “好一位刚毅勇肃的泰山豪侠!壮士安乎?姓甚名谁?” 那大汉深深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鹰目如刀,冷然答道。 “某,泰山于禁!你既然强募我前来,又何必惺惺作态?要杀谁,且吩咐就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