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小楼》 第1章 “去的哪儿啊?” “西北。” 夜幕下,方秉雪蹲在车前接电话,四周荒芜一片,路基外侧长着杂草,他看着掌心的一抹油污,表情嫌弃。 “……有没有忘记带厚衣裳?” “香香带了没,我记得戈壁滩风沙特别大,脸一吹就皴。” 方秉雪笑笑:“放心吧秦老师,都带了。” 他这趟走得突然,没来得及跟家里说,更没解释自己走的甘南线,不会经过美丽壮阔的戈壁滩,但对方也没问,毕竟方秉雪是个刑警,出任务是常有的事,他妈在那边又叮嘱了两句,挂了电话。 这就是方秉雪要的效果。 年初那会,公安部推行了个【东西技术结对】政策,方秉雪既有传统刑侦经验,也了解基础物证技术,被选派出来精准支援,去往西北砾川县,进行为期一年的驻点出差。 要是跟家里提这事,肯定得鸡飞狗跳一段时间。 方秉雪先斩后奏,开着他那辆越野就出发,一路都在放刀郎的歌,沧桑沙哑的歌声里,方秉雪惬意地把胳膊搭在车窗上,心情舒畅—— 乐极生悲,没到地方呢车就突然罢工,抛锚了。 眼看修不好,他也放弃继续较劲,给引擎盖放下去后,连抽三张纸巾擦手。 远处,水浪似的群山沉默着,风声呼呼作响。 方秉雪嘴里咬着烟,没点,懒散地倚在护栏上,半眯着眼。 其实他这次来西北,除了出任务外,还有件事。 小吃街那位卖豆腐的老太太去世了,是方秉雪给她办的后事,在医院的最后一天,方秉雪拉着她枯萎的手,说您放心。 他答应过对方,把骨灰带回西北老家安葬。 没想到出师不利。 先是眼睛莫名过敏,泛红流泪,然后是接应他的朋友临时有情况,打电话讨饶:“哎呦警察哥哥我错了,明天才能过去拖车,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行不——” “怎么,”方秉雪挑眉,“看不起我?” 于他而言,这都不叫事。 所以那辆皮卡停下时,方秉雪给烟攥手里,笑得很无害。 “师傅,我车出问题了,能帮忙捎一截吗?” 他不客气地挡在路中间:“我给钱,就到前面县城。” 一个方圆脸的男人探出头,眼神狐疑:“你身份证带了没?” 方秉雪转身回去,他这车坏得突然,双闪都打不开,所以停的地方就比较偏:“带着了。” 夜风冷冽,夹杂着不明显的汽油味儿,方秉雪关好车门,刚往前走了两步,那男人就跟见鬼似的嗷了一声,果断地缩回脖子,一脚踩上油门。 徒留方秉雪站在原地,被飙起来的风刮得一脸茫然。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骨灰盒:“……哎?” 两秒后,方秉雪扯了下嘴角。 给这茬忘了。 半夜三更的,哪个司机见到骨灰盒不心慌?方秉雪只怪自个儿开车时间太久,脑子也跟着生锈。 但他也不可能自己搭车,把骨灰盒丢车上。 方秉雪没犹豫,直接给外套脱了,将那盒子严严实实地包好,才重新蹲在路边等车。 西北的夜静得出奇,哪怕有风声,方秉雪也觉得安静,他抱着的骨灰盒不算重,轻的,被怀抱沾染了温度,方秉雪向来顺风顺水,如今孤零零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界搭车,竟生出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眼睛还痛着,就把脸埋进臂弯里,隔着衣裳贴住骨灰盒:“您老人家显显灵,别给我冻死在这。” 可惜这老太太生前人缘不好,估计也没怎么积德,方秉雪在路边蹲了好久,可算听见动静,激动得一拍盒子站起—— 没站起来。 坏事。 腿麻了。 他痛苦地按住护栏,脸都皱巴成一团,明亮的远光灯恰如其分地打过来,刺得方秉雪睁不开眼。 直到刹车声出现。 方秉雪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缓缓站直身子,盯着前方。 这次的司机开了辆面包车,下来后,压根就没看方秉雪一眼,径直走到车前,打开引擎盖,弓身探查。 从方秉雪的角度看过去,男人的个头起码有一米九,肩宽背阔,黑色短袖下是紧绷的肌肉,将肩膀和胸部撑出鼓囊,线条利落流畅,后脖颈到腰背的弧度很漂亮。 一开口,声音懒散,眼神却带着点凶相和无赖。 “保险丝熔断,发动机故障。” “底盘也磕了,幸好没漏,”男人给机油尺擦干净,嗤笑一声,“怎么着,我给你修修?” 夜深人静,这人仿佛西北大地上冒出的野狼,尾巴无所谓地耷拉着,语气随意,姿态嚣张——毕竟两人素不相识,对方还没开口呢,他就自顾自地摸了遍人家的车。 方秉雪一手扶着护栏,另只手抱着骨灰盒,兀自装傻:“啊?” 男人双手撑在车前,打量的眼神很直白:“带钱没?” 方秉雪开口:“带了……需要多少钱啊?” 刚才的淡漠劲儿消失了,声音很低,软乎乎的,乌黑的头发被风吹乱,露出一双不谙世事的眼。 就好像他真的是个茫然的过路人,冲着坏了的车发愁,满脸无措。 “不多,你看着给。” 方秉雪这才伸手,在包裹着骨灰盒的外套里摸索了会,找出张纸币:“一百够吗?” “八十就行,”男人毫不客气地抽走,“但我没带零钱……给你盒烟?” 递钱那么丁点的功夫,已足以看出对方手掌很大,几乎能盖住方秉雪的整张脸,掌纹干燥清晰,粗粝的茧子布在虎口和指尖,铁钳一般。 方秉雪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摇头:“可是……我不会抽烟。” “我去车上给你找找,应该有二十。” 话是这样说,男人却纹丝不动,没有半分要回去找零钱的意思,方秉雪也安静地站着,他眼睛过敏,这会儿又开始疼,一圈儿都红着,看起来特像被人欺负了。 约莫过了七八秒,男人才勉为其难似的低头,从衣兜里掏出个钱包,抽了两张十块出来。 方秉雪接了。 男人拿了钱就转身,从面包车上拎了个工具箱过来,方秉雪背靠护栏,看着对方熟练的动作:“师傅,你正好是干修车的吗?” “不是。” “这样啊,”方秉雪说,“我还想着能留个手机号……你贵姓?” 男人给引擎盖阖上了,没回头:“放心,不坑你。” 方秉雪顿了下,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职业病犯了,没辙。 但对方不再回答了。 直到一枚螺丝帽滴溜溜地转到脚下,方秉雪弯腰,给这玩意儿捡起来,他对车没啥兴趣,有了就开,坏了就修,不知道自个儿的越野犯了什么毛病,还需要动这种小零件,但方秉雪没问,自然地走过去,递给对方。 男人也自然地接了,掌侧已经沾上了汽油污渍:“好了。” 方秉雪真诚道:“行,谢谢啊。” “周旭,旭日的旭。” “……哎?” 天地空旷,方秉雪坐进驾驶室的时候,那辆面包车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走夜路时给陌生人修车,只是举手之劳,还不至于提什么信任或者胆大包天,连名字都不必交换。 萍水相逢,真有些危险的荒诞感。 方秉雪的指尖点在方向盘上,表情纠结。 那个叫周旭的男人,没擦手! 还沾着油污呢! 刚才,他的视线就没离开对方,职业习惯,见人先打量,给外貌穿着都在心里过一遍,正因如此,不少刑警的眼神很锋利,看谁都像犯罪分子,但方秉雪不这样,他不动声色地盯人时,所有的杀机都掩藏在柔软的眼神里。 没办法,他这张脸长得太有欺骗性。 漂亮嘛。 漂亮的方秉雪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算了,修的不赖,” 骨灰盒重新放回副驾驶,他调过座椅,又用一条围巾在前面挡住,防止颠簸:“那咱继续走吧。” 踩下油门,方秉雪的心情好了许多,数分钟前他的确警铃大作,毕竟周旭那样的个头和气质,特像身上背着几条人命。 不是说长得丑,月色明亮,方秉雪看得清楚明白,浓黑眉毛单眼皮,鼻梁高挺,再加上偏黑肤色和健硕体格,是种很桀骜的英俊男人味儿。 就是心黑手硬,差点昧下他二十块钱。 “什么素质。” 方秉雪半开玩笑地啧了一声,揉了揉眼睛继续开,但他的素质也好不到哪儿去,理直气壮地把出行的意外,全归到了人家老太太头上。 反正人不在了,没法从骨灰盒里跳出来骂他,所以一路上方秉雪只要困了,或者无聊,就跟她说话。 “看吧,您卖豆腐整天缺斤短两,回家路上就不顺,可怨不着我。” 这老太太的孙子是他抓的第一个犯人,刚成年,跟着人打劫出租车司机,被方秉雪亲手送进去了,戴上手铐才后悔,哭着说我奶奶七十多岁了,身体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方秉雪没多说什么,但习惯了没事过来看两眼,买块豆腐回去,那老太太脾气不行,人缘和生意都一般,节俭惯了舍不得电费,小门面房里黑黢黢的,几次灯泡烧了,都是方秉雪过去给换的。 他没提自己身份,就一次下班回家忘换便装,切豆腐的时候老太太抬头,目光在他警服上停着了。 方秉雪没动,安静地让她看。 老太太还握着刀,顿了会儿,继续低头切豆腐,一言不发。 第2章 晚上十点,方秉雪从浴室洗完澡出来。 正巧,老太太的家乡就在相邻的乡镇,所以方秉雪提前三天到达了砾川县,为着就是先办完这件事,再去入职。 他开的是个标间,行李放在另外一张床上,方秉雪把郁美净保湿霜从夹层里掏出来,刚拧了两下—— “噗嗤!” 乳液井喷似的往外冒,淌了他一手。 方秉雪“哎呦”一声,眼睛瞪圆了。 他是随便找的宾馆,登记的时候老板娘看了眼身份证,说外地来的呀,可别高反了。 那会儿方秉雪还不以为然,觉得区区两千来米的海拔,不至于。 没想到人没太大反应,物品倒是有了动静,他干脆坐回去,把漏出来的乳液全抹身上,毕竟妈妈是幼儿园老师,习惯性地要求儿子注意卫生,洗手洗脸擦香香,衣领和鞋子也要干净漂亮,所以他跟局里那群邋遢老爷们不一样,讲究,有包袱。 有包袱的方秉雪抬起胳膊,闻了下,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只花丛里的蝴蝶,那叫一个香。 香到什么地步呢,第二天出门的时候,路边的蜜蜂都围着他转,仿佛他是一朵巨型人形郁金香。 但郁金香置若罔闻,连过敏药都来不及去买,目标明确直冲前方—— 到了西北,自然得去吃碗牛肉面! 方秉雪这两天不上班,人就犯懒,再加上空气实在干燥,大半夜的渴醒好几次,没睡好,等到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听到了惊天噩耗。 “啊,没有面了?” 肩膀搭着毛巾的老板挠头:“牛肉面是早上吃的呀,不然那汤就不美了。” 方秉雪站在饭店门前,满脸愕然。 “牛骨汤都是现熬的,”老板耐心解释,“到下午两三点,根本就不鲜了嘛……哎,后生你咋咧?” 他感觉对方双眼泛红,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砾川县不是旅游城市,原本只是个乡镇,前年才升级为了县,但当地人还是习惯性地当成小镇看,毕竟面积不大,外地人也少,最多就是一些开大挂的货车司机在这歇脚,吃了面就走。 所以老板瞬间生出一丝好客之情:“要不,我去给你下碗臊子面?” 方秉雪虚弱地点头:“好……” 他是真的饿了。 等待臊子面做好的过程中,方秉雪整个人极为老实地坐着,眼巴巴地盯后厨的方向,连手都不欠了——这家店的小圆桌上贴了粉色塑料薄膜,看着就很好抠。 片刻后,一碗喷香的臊子面端了上来,老板乐呵呵地搓着手:“尝尝看,合心意不。” 人在脆弱的时候,最难以抵挡食物的热气,更何况是经过了舟车劳顿,还没缓过劲儿的方秉雪,筷子一挑,香味横冲直撞地唤醒了味蕾,方秉雪竖起大拇指:“好吃!” 老板哼着小曲,去一旁蹲着择菜了,嫩绿的香椿芽堆在筐里,活泼鲜亮,后厨的帘子“哗啦”掀开,一个中年男人拎着条腊鱼出来,满脸憨厚:“我给这个挂外头,晒晒。” 方秉雪的筷子顿住了。 老板随口接话:“行呀,今儿个天好。” 春天,西北大地回暖,带着盐碱气息的风掠过祁连山的积雪,羊群啃食新草,胡杨树抽出绿芽,月牙泉附近的驼铃声响起,但是方秉雪充耳不闻。 当然,距离这么远,他的确也听不到。 他只是坐在饭店里,安静地低头吃面,拎着腊鱼的男人从旁边经过,推开泛黄的玻璃门,“吱呀”一声,兜头泼洒进来大片的早春晴朗。 没吃两口,方秉雪就抽出纸巾擦嘴,站起来跟上。 阳光轰然作响。 - “旭哥,我看你眼带桃花,要有好事发生的啦!” “呦,波仔还会看相呢?” 乱哄哄的酒桌上,一群男人吆五喝六地聊着天,菜已经上齐了,服务员从外面带上了门,那个叫波仔的是南方人,夸赞今天的鱼特别鲜,一定要请周旭尝尝—— 周旭指间夹着烟,懒懒地笑着。 这顿饭主场不在他身上,他是来作陪的,但要是没他,今天的局也组不起来,因为上座的那位大老板,是为着周旭的面子才出现。 波仔急着找人家办事,三番五次地请不来,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求周旭,那会儿周旭正在汽修店跟人聊天,靠在一辆二手奔驰上,这款“虎头奔”车身线条硬朗,有股历经风霜的彪悍感,正适配健硕体格的男人——尤其是被周旭从里到外收拾了遍,漏油的发动机不再咆哮,似乖顺狗崽。 淡淡的机油味中,波仔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周旭漫不经心地听完了,没抬眼,丢了个打火机过来。 塑料透明外壳,做工粗劣,印着饭店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波仔手忙脚乱地接了,凑过去给周旭点上,心里大骂姓周的不要脸下手太黑,面上还要堆笑:“这家店好食到癫啊,我厂子的人个个钟意来开餐……” ——这就定下了。 周旭给饭店招揽了起码一年的生意,另一边,波仔同人说得已入港,他也不搭话,旁人奉承就听着,等烟燃尽,垂眸按入透明玻璃缸。 倒显得无所事事的模样。 这边敲定,波仔红光满面地来敬酒,周旭的食指按在杯沿,抬眉看他:“怎么着?” “同你饮过酒,就系一家人!” 波仔喝得有点多,整个人醉醺醺地继续:“旭哥,我真的,我特别感谢你,今晚不醉不归呀……” “打住,”周旭半条胳膊搭在椅背上,袖子卷起来,露出蜜色肌肤,“怎么还哭上了呢?” 他这才松开手,波仔淌眼抹泪地给酒盅满上,自己先喝了,然后再请周旭:“旭哥,感激你过去一直嘅关照,辛苦你为我付出许多。” 周旭没动,就这么坐着给酒喝了。 然后伸手,亲自倒了两杯,慢悠悠地站起来:“哥疼弟弟么,多正常。” 周围开始哄笑。 “别光疼咱们呀,旭哥啥时候也疼疼媳妇?” “就是,刚才波仔不是还在看相,肯定遇见中意的了!” 波仔使劲一擦脸:“我睇相好准……旭哥最近是不是行桃花运啦?” 周旭照着他脑袋弹了个脑瓜崩:“净胡扯。” 波仔乐呵呵地拎着酒瓶回去了,众人笑了几声也没再继续,见好就收,谁敢真拿周旭当谈资? 他就安静地坐着喝酒,神态散漫,姿态嚣张,在乱糟糟的环境里很惹眼,毕竟长得不赖,连喉结跟手指头都是英俊的,有男人味的。 可在男女感情方面,周旭压根没可谈的东西。 还说什么遇见中意的,周旭最近都没认识谁,也就昨天晚上,碰着了个有心事的陌生人。 看着还挺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 蹲在没开双闪的车旁边,怀里抱着个物件,周旭认出来是个骨灰盒,而当视线相接的刹那,他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 该是哭了多久。 大晚上的,想不开了吗? 甚至连站起来的时候,脚步都是晃的。 他没问,直接走过去跟人搭话,以及默不作声地观察—— 还好,关于二十块钱的问题,对方没有说算了。 一个丧失求生意志的人,大概率是不在乎这点细枝末节的,只想赶快摆脱干扰,走向极端。 ……又有人过来敬酒,周旭闲闲地握着杯子,那点飘渺的思绪被辛辣的酒精一冲刷,便洗涤殆尽了。 这顿饭气氛不错,聊的时间一长,酒居然也喝了不少,等到散场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有点舌头打结,还硬撑着说没事,媳妇一会就来接。 “旭哥呢?” “我转悠着就回去了,”周旭肩膀上搭着外套,“走了。” 他住的地方离这近,走路不过十来分钟的距离,正好能散散身上的酒味,春夜温度低,冷风刀子似的刮脸,树枝上有猫儿在叫,怪凄厉的。 周旭呼出一口烟雾,眯着眼看猫:“过来。” 那猫没搭理他。 周旭的脸沉下了。 今晚他也有些醉意,上前两步,给烟头丢了,压低被酒浸润沙哑的嗓子:“咪咪,过来。” 猫儿还没反应呢,身后突然响起一叠声的呼喊:“哥,旭哥——!” 周旭蹭地一下转身,站得直溜溜的:“嗯?” 这会他才发现,家门口的方向有好几个人,似乎是在找他,乱糟糟的很吵,说话也呼哧带喘。 “河、河里出事了……有人殉情,一块跳河了!” 砾川县有一条湍急的河,而周旭,就是水性最好的男人。 只要有人落水,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周旭,这个时候的周旭跑得比风都快,“扑通”一声扎进水里,没多久,就能给人扛出来。 因此月亮高悬,人群自动两边分开。 给周旭让出一条道来。 他今晚喝了酒,赶过去的话怕有点晚了,旁边有个带眼镜的拧着摩托车把,高声招呼:“旭哥,我载你!” 人命关天,来不及再戴头盔,轰鸣声中,细小的石子打在脸颊上,刮散一身混浊酒气。 也把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其中一个已经沉下去了,没捞上来。” “另一个挣着往里头跳,他奶奶的,拉都拉不住!” “好像……还真让他跳进去了!” 夜幕下,暗黄的河水兀自翻涌,这小眼镜话是真多,到地方了还嫌不过瘾,他平日里没啥机会跟周旭打交道,对人家又怕,又好奇,现在颠颠地跟在身后,莫名兴奋:“哥,你知道跳河的俩人——” 第3章 方秉雪半边脸都是木的。 风声很大,一条胳膊绕过他的下巴颏,从后面拖着他往岸上游,这是个受制于人的危险姿势,最脆弱的咽喉被扼住,对方动作并不温柔,强硬而粗暴。 方秉雪接连呛水,耳畔轰鸣。 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右手本能地往下寻找配枪,群山万壑,河水翻涌,方秉雪抬头呼吸的瞬间,停下动作。 他看到了广袤的夜空,铅云散去,露出隐约星光。 “哗啦啦——” 骤然离开水面,失重感随即传来,方秉雪到底是个成年男人,对方的手劲儿却大得出奇,他几乎是被人拎着、拽着、一把提了到岸上。 所有人都围过来察看情况,月光白生生地落下,衬得大地像燃尽的灰,方秉雪仰面躺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太屈辱了。 睁开眼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想驱散群众,无论是格斗训练还是真刀真枪的追捕,方秉雪从没被打过脸,周围乱糟糟的,问需不需要去医院,他机械式地摇头,刚撑着坐起来,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与此同时,周旭接过旁人递来的毛巾,随意地擦着身体。 “旭哥,没见着另一个?” “见着了。” “哎?” 问话的人不明所以,不太理解周旭这句话的意思,可周旭又不解释了,于是试探着开口:“那我跟下游的老张联系一下,明天坐船捞吧。” 男人赤着上半身,后背还有些晶莹而饱满的水珠,挂在麦色肌肤上,半落不落的样子,随着擦拭的动作才汇聚着下滑,悄然消失在劲瘦的腰线里。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拎着毛巾上前,微微俯身,看向这个在短时间内,已经是第二次见面的陌生男人。 咳得厉害,侧脸的掌痕明显,泛着红。 周旭刚才那一巴掌是真的动了气,出手也重了些,没办法,这人看着挺纤细,但在河里跟疯了似的,搞得他都招架不住,完全就是一副不要命的混样子。 长得还挺好看的,怎么就想不开了,大晚上先是抱着骨灰盒哭,然后又跟人跳河呢? 周旭弯腰,随手捏住方秉雪的下巴看了看,能自主呼吸,口鼻也没有落叶杂草之类的堵塞,瞧着无甚大碍,就是在河里挣扎时间太久,浑身湿淋淋的,仿佛给眼睛也洗得干净,黑白分明,很漂亮。 就是表情有点懵,傻乎乎的,显得刚才的惊鸿一瞥,像是错觉。 奇怪,救人时和对方视线接触的刹那,周旭居然心头一跳。 他觉得那双眼眸,很亮,很凌冽。 有种带着杀机的美。 “啪!” 对方挥手,给周旭的胳膊打开了。 周旭挑了下眉,沉默地看他。 “哎呀后生你是不知道,这条河有多凶险!” “明天去下游那看看,别想不开,赶紧联系家人吧。” “就是,这河看着浅,里头都是老深的沙坑!” 七嘴八舌的劝慰中,对方勉强平稳住呼吸,踉跄站起,四处张望,竟是又要往河里走的样子。 周旭的脸拉下来了。 他毫不客气地给毛巾甩过去,兜头扔那人脑袋上:“你当老子给你从河里捞出来,是闹着玩?” “烂命一条不想要了是吧,”周旭骂人的时候很凶,脖颈上都绷着青筋,“成,那你跳,今晚上你要是再往里头跳,保证没人给你收尸!” 他冒完火就转身离开,一路还踢飞了个易拉罐,骨碌碌地滚了很远,那个小眼镜慌忙跟上,小心翼翼地笑:“旭哥,我载你回去吧?” 周旭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脸色有些差。 都说他手硬心黑,因为只要遇见自尽死去的,或在水里发现尸身,请周旭去捞,他就懒洋洋地叼着草杆,眉梢一挑,坐地起价。 语气无赖,有种蛮不讲理的狠劲:“急什么,反正人已经没了。” 不少人背地里看不上他,觉得这是发死人财。 这些周旭自然知道,但也无所谓,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管外面洪水滔天,这会儿衣服已经穿好了,身子还是有点冷,周旭从小眼镜那要了根烟,刚叼嘴里—— “砰!” 有人从旁边经过,狠狠地撞了下他的肩膀,竟然给周旭都撞得趔趄了下。 周旭“嘶”了一声,眯着眼睛打量过去,只见那个被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的年轻人,正闷声不响地往前走,刚才砸过去的毛巾,人家也没用,毫不客气地丢在地上,所以浑身还是湿透的,衣服很重,“啪嗒啪嗒”地往下淌水。 显得背影倔强又狼狈,只留下两溜儿湿漉漉的脚印。 刚好,后面突然传来动静,一阵惊呼。 “哎,出来了?” “搭把手,别光看着啊!” 小眼镜噌地一下转身,满脸讶异:“哥,有人从河里爬出来了……没沉下去啊!” 周旭低头给烟点上,含糊地“嗯”了一声。 进水那会儿他就看见了,说什么沉下去,其实就在不远地方浮浮沉沉,眼看着会水,水性也相当不错,被他揪住的才是个旱鸭子,所以给人拎上岸后,周旭就拿毛巾擦了擦身体,不打算再下水。 还殉情呢。 一个假意一个真心的情况,周旭见的多了,没当回事,只是这等桃色话题实在吸引人眼球,都多久了,岸边的人还围在一块儿窃窃私语,不肯散去,几个钓鱼佬连杆子都不顾了,也要用眼睛追着人家看—— 那个从河里爬上来的男人,匆忙道谢后,就踉踉跄跄地去追另一个了。 跑得还挺快,没多久,身影就一块消失在夜幕下。 小眼镜话是真多:“果然俩男的,情种啊……” 是不是情种周旭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人是个报复心极强的倔驴。 因为自己情急之下的巴掌,就恶狠狠地撞了他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连声谢谢也不说。 拉倒吧。 周旭斜靠在摩托车上,嘴里还咬着烟,眉眼冷硬。 “啧,真没素质。” - “说谁呢!” 方秉雪杀气腾腾地抬眸:“你再说一遍?” 王川把一盘水果放桌上,随即后退:“我什么也没说。” 他逃跑的速度太快了,和刚才从河里爬出来的狼狈两模两样,秒速流窜到了厨房,保证附近有菜刀等武器后,才嬉皮笑脸地探头。 “真的不行吗,”王川扒着门框,“你这模样完全可以上新闻了,我就拍一张……哎呀我又不给别人看,发彩信多贵呀!” 他噗嗤一声笑了:“主要真没见过你这样哈哈哈!” 双眼泛红,脸颊还有掌印,浑身裹着个粉色珊瑚绒的小毯子,显得可怜,弱小,又无助。 和记忆中的精英形象完全不同! 方秉雪面无表情。 王川是他大学同学,貌不惊人,脑回路却十分清奇,一个四川人跑到东部警校读书,然后又来西北基层入职,本来说要去接应方秉雪的就是他,但是被突发情况绊着了,没走成。 这也是今晚这出闹剧的原因—— 吃牛肉面那会,方秉雪一眼就感觉不对劲了,那个拎着腊鱼的男人,无论是走路姿势还是口音,都特意掩盖过,普通群众自然不会注意,可对于拥有敏锐直觉的刑警来说,他几乎是瞬间就和一个形象联系起来。 是一起跨省特大抢劫杀人案。 团伙的几名核心成员,至今尚未落网。 方秉雪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对方警惕心很强,行为举止非常自然,包括去公共电话亭的时候,都保持着憨厚的神态,整个人都平平无奇。 与此同时,收到短信的王川从街对面走来。 “建军,”方秉雪眼前一亮,亲昵地招手,“你怎么才来?” 电话亭内的身影,微妙地顿了下。 王川心领神会地迎上去:“嗐,耽误了一小会,我们领导简直是神经病……” 两人神色如常,说说笑笑地离开,四周也无人注意这小小的插曲,毕竟太过平常,就像建军这个名字一般—— 不过,陈建军,是案件嫌疑人的真实姓名。 这点反应,足够了。 方秉雪不是专案组成员,没询问这边的具体细节,不知道案件进行到了哪一步,但砾川县的警力实在不足,连王川都是从临县抽调过来的,所以晚上的行动,方秉雪也参与了。 很简单,陈建军在饭店工作,他父亲会在晚上去捡拾废弃饮料瓶,趁着这个机会,警方上门搜查,试图在陈建军家里提取有效dna进行比对,同时寻找证据,看能不能发现其他逃犯藏身之处。 可惜今晚战绩不佳,拖着蛇皮袋的老头叹了口气,就准备提前返回。 一辆普通的小型轿车内,王川收起对讲机,拍了下方秉雪的肩。 最初只是吵架。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拉拉扯扯了起来,王川演戏上瘾,对着方秉雪嗷一嗓子:“你个没良心的,我不活了!” 周围的群众原本兴致缺缺,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只有那个老头还充耳不闻,踩扁了一个矿泉水瓶子,就要离开。 不行,屋内的警方还没撤离,并且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 王川哭天抹泪的:“咱俩在一起容易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同时压低声音,语速很快:“饼你会游泳不……” 方秉雪毫不犹豫:“来!” 人群喧闹。 老头扭过脸,浑浊的眼睛都睁大了。 方秉雪的名字有些拗口,所以朋友们就喊他饼儿,或者干脆倒过来,叫他雪饼。 第4章 方秉雪没什么表情,特别自然地给手放下了。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这会心情有些复杂,的确挺感谢周旭的,人家帮忙修车,还奋不顾身地下河救人,这要是以前,方秉雪说啥都要去申请个见义勇为。 但偏偏是为着案情。 那会儿他被一巴掌打蒙了,身上没带对讲机,还得维持一副湿淋淋的脆弱状态,使劲儿往后看,想瞅瞅王川那边什么情况,结果可能是误会了,被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条毛巾。 方秉雪眼皮子一跳,也恼了。 水里的王川冲他比了个手势后,他便不由分说地离开,狠狠撞了一下对方的肩。 方秉雪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大部分情况下都挺懂事,尤其是在工作方面,更是没脾气,哪怕受了委屈也能理解,所以这会儿反应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 觉得不好意思了。 怎么冤家路窄,又在这碰着了呢。 落在周旭眼里,就是这人被他吓了一跳,红着眼睛,讷讷地给手收回去了。 方秉雪换的是王川的衣裳,一件浅灰色薄绒卫衣,宽松款,放在他身上有些大,尤其是袖子那,就露出点指尖。 周旭眯着眼,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画面,感觉对方耷拉脑袋缩着手,像是冻猫保护自己的肉垫。 “嗯,”方秉雪声音很小,“买点东西。” 狭窄的两排货架内,方秉雪站在最里面的位置,从周旭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睫毛,还挺长,被昏黄的灯光照着,有种毛茸茸的质感,而被打的那张脸在另一侧,看不到,不知上面是否还有指痕。 周旭舔了下嘴唇,没再说什么。 像是太无所事事了,随便地走过来,搭两句话,就转身离开。 方秉雪松了一口气。 他快速地从货架上拿了泡面和饼干,就去结账,超市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趴在玻璃柜台上面呼呼大睡,脸埋在两条胳膊里,下面一排的烟盒,摆放得很乱。 电视机还开着,信号不好,响着电流的滋啦声。 方秉雪看了看睡着的老板,又抬头去看周旭——对方挨着柜台,坐在个小马扎上,很闲情逸致地逗一只小土狗。 黄白相杂的毛,稀稀拉拉的,听见动静才慢吞吞地转身,好家伙,还是个龅牙,贼拉丑。 周旭挠着小狗的脑袋:“四块钱。” 方秉雪:“哦……好的。” 他从兜里找出张十块的纸币,放桌上了。 周旭没抬头:“零钱不够,给你两根烟……抽黄鹤楼吗?” 方秉雪“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周旭这才站起来,从柜台下面扯出塑料袋:“逗你的。” 方秉雪:“……” 怎么说呢,深更半夜,熟睡的老板还在打鼾,陌生而凌乱的小超市内,气质凶悍的男人硬邦邦地跟他开玩笑,还用的是第一次见面时的话。 似乎并不怎么好笑。 方秉雪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低着头,拘谨无措的模样。 找零的五元纸币被推了过来,泡面和饼干装在一个浅红色的塑料袋里,拎着沉甸甸的。 因为里面还有一整排ad钙奶。 周旭说:“找不开。” 他又坐回马扎上,挠小狗的下巴:“拿去喝吧。” - 方秉雪晚上没住王川这。 他把洗好的衣服换回来,还有些潮湿,王川打着呵欠:“你穿我的也没啥啊,这件你拿走呗,反正是新的我都没穿过。” 方秉雪说:“别扭。” 他大后天才正式入职,明天还得忙老奶奶下葬的事,这会儿风卷残云地吃完泡面,终于感觉身上暖和:“走了。” 王川站起来:“成,我先去个厕所。” 方秉雪:“嗯。” 他拎着塑料袋走到门口,换鞋,拧门把手,身体都探出去了,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对了,那个周旭……” 王川刚从厕所出来,还在甩手上的水:“谁?” 方秉雪问:“就下水救人的那个,你了解吗?” 最开始方秉雪觉得这人是修车,或者送货的,不然不会对车辆如此熟悉,可刚才又遇见了,很闲的样子,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超市里逗狗玩。 不管怎么说,方秉雪觉得周旭肯定住在附近。 没想到王川摇头:“不认识。” 他继续:“我又没在砾川县上班,就借调过来半个月,怎么,你觉得这人不对劲?” 王川立刻警惕起来:“用不用我问下局里?” 方秉雪笑了:“不用,没什么。” 这里离他住的宾馆有点远,就让王川开车送他了,打呵欠传染,方秉雪本来就有点困,这下完蛋,也跟着揉眼睛,呵欠连天。 王川“嘶”了一声:“饼儿,你陪我说会话,不然我疲劳驾驶。” 方秉雪阖着眼,整个人都缩在椅背里,领子往上拉,就露出半张恹恹的脸:“累了,不说。” “你这人,”王川不满道,“能不能给点反应啊,咱毕业后都一直没见,也不说热络下。” 见方秉雪不搭理,他就继续叨叨:“我还一直没问呢,你怎么突然来这边驻点,为着履历漂亮,增加基层工作经验吗?” 都是大学同学,说话也不藏着掖着,王川转动方向盘:“但这种情况我建议你去贫困县,或者更偏远点的地,砾川在西北太普通了。” 方秉雪没睁眼:“闭嘴。” 王川沉默了会,又觑了眼方秉雪的脸色:“并且我记得你家里……” 剩下的话方秉雪没听到。 因为他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被王川叫醒的时候,才猛然一惊,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但是都过去了好几秒也没声。 王川等急了,家乡话都出来了:“爪子了?” 方秉雪表情有些呆滞,脸颊微红,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终于—— “阿嚏!” 得,这下不仅是重感冒,还发烧了。 宾馆的床上,方秉雪躺着缓了会儿,拿手背贴了下自己的脸,感觉热得能烙饼,呼出的气也是烫的,整个人都热烘烘快要冒烟。 刚才出去的时候,忘记买药了,这会儿时间太晚,哪儿还有亮着灯的店? 可能在这处西北小城,只有他临时住宿的房间还醒着,在深重夜色里,仿若火钳子烫出的小小光点。 方秉雪下床,给自己烧水喝。 真是晕了,水开后倒进杯子里,吹了两口就凑上去—— 竟不觉得烫。 可神智终于被灼得清醒些许,方秉雪给杯子放好,去洗手间照了下镜子,被这狼狈的模样逗笑了。 过敏还没好,眼尾红着,脸颊上的指痕也没下去,烧得酡红一片,而嘴唇更是被烫到,有些微微浮肿。 方秉雪笑了会儿,用凉水洗了洗脸。 然后回到床上,把被子拉得很高,给自己整个人都裹进去,他生活自理能力其实挺好的,也没真的给这病当回事,就学着小时候妈妈照顾的方法,闷汗。 就是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很痛。 方秉雪很快就热得出汗了,伸手一摸,额发已经湿了,喉咙也干哑,烧得疼,他强迫自己闭着眼,把滚烫的呼吸拉得很长,慢慢地平复过快的心跳。 没过多久,方秉雪渴得受不了,从床上爬起来去喝水,但烧水壶里的水还没凉,摸着就烫手。 他抿了抿嘴,把床头柜的塑料袋打开,拿了瓶ad钙奶出来。 手抖,费了些力气才把吸管扎进去。 方秉雪一口气喝了半瓶,抽了下鼻子。 声音很哑:“谢谢啊。” 另一边的超市里,周旭伸手拿起遥控器,给电视关了。 老板唰地一下坐直身子,脸上都是压出来的印:“哎,几点了?” 有背景音的时候这人睡得熟,安静下来反而立刻醒了,周旭给遥控器放好:“一点半了。” 老板揉了揉手腕:“哦……” 周旭说:“刚才有人过来买东西,钱我给你放进去了。” 老板似乎还没从睡意里清醒过来,又说了一声“哦。” 周旭说:“你数数。” “这哪儿用啊,”老板连忙开口,“我还能不放心……啊?” 他睁大眼睛,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喉咙吞咽了下。 周旭脸上没什么表情:“嗯,刚走的,没什么痛苦。” 他还在那个马扎上坐着,有些年头了,上面军绿色的布带都磨得薄了,和这家小超市一样,带着种沉闷而绵长的老旧。 但也没有周旭怀里这只狗老。 稀稀拉拉的毛发没有光泽,身体软软的,在周旭的臂弯里显得很小,一动不动。 “十四岁了,”周旭平静地抱着它,“挺好的。” 老板从柜台后绕出来,往前两步,搓了搓手:“前半夜它往外跑了好几次,我就琢磨着不对劲……所以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还真的……” 周旭说:“嗯。” 有些狗老了,知道自己寿命无多,往往就选择死在外面,而不是留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能是不想让家人看到自个儿最后的模样,觉得难看。 但它再难看的样子,周旭也见过的。 那天下着暴雨,周旭差点开车碾到了这条狗——狗生了病,歪歪斜斜地往野地里走,走一半儿没劲了倒在马路上,只剩下胸廓在动着喘气,周旭骂骂咧咧地给它拎车里,说真不要脸还碰瓷,一看就是只蠢狗。 病了都不知道找人求救,只知道去胡乱地吃野草,在它有限的认知里,这片大地慷慨而仁慈,诞下生命,提供无数的食物。 第5章 方秉雪还真没怎么喝过ad钙奶。 确切来说,这种酸酸甜甜的饮料,他基本上都没碰过,包括健力宝流行那段时间,别的小朋友都喜欢喝,喝完了要一块儿等着打嗝,方秉雪最多好奇地看两眼,便止步于此了。 他家庭挺传统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老师,从幼儿园起方秉雪就是最唇红齿白的小孩,坐的时候腿并齐,双手很乖地叠放。 报警校,选择了在常人眼里辛苦而危险的工作,是方秉雪的第一次抗拒。 父母只当他的青春叛逆期姗姗来迟,吵了很久才作罢。 而来西北驻点一年,则是他再一次的无声反抗。 “……不见。” 方秉雪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别给我安排乱七八糟的相亲。” “又没说让你现在就见,”秦素梅循循善诱,“等你下周出差回来,我已经跟你舅舅打听过了,人家姑娘……” “妈,”方秉雪咳嗽了会儿,“我下周不回去。” 秦素梅“哦”了一声,问:“你嗓子怎么了?” 方秉雪说:“有点小感冒。” “记得吃药,多喝热水,”秦素梅一板一眼的,“洗完头发要吹干。” “好的秦老师,”方秉雪笑笑,“您放心。” 他妈妈在幼儿园工作了三十年,从青涩的秦老师到成熟的秦园长,温柔甜美的声线始终没变,也坚持对身边人事无巨细地叮嘱,方秉雪见过不少把生活和工作分得很开的人,曾经纳闷,他妈妈怎么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呢。 但方秉雪不觉得烦,也乐意配合她。 充其量不往心里去。 就是这段时间有些受不了,原因是他父母出去吃了几次席,回来就看方秉雪不顺眼,说自己同事的孩子都结婚了,科室里新来的小护士跟方秉雪一样大,孩子都有了云云。 方秉雪当时正在捏蓝莓吃,随口说了句要不您俩养条狗? 天地良心,他没半点讽刺的意思。 纯粹就是楼下杨阿姨曾经也为孩子的婚事焦头烂额,后来她闺女不知从哪儿弄了条比格犬回来,催婚这事就消停了,方秉雪觉得杨阿姨肯定很喜欢比格,天天都带着出去溜。 他嚼着蓝莓,继续道:“人家去幼儿园接孩子,您正好和杨阿姨一块出去遛狗,我看那狗还穿着小衣裳,可好看了,比孩子强。” 秦老师还没说啥呢,方大夫呷了口茶,凉凉道:“是比孩子强,不会天天气我们。” 方秉雪刀枪不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想到这次秦老师行动如此迅速,三天两头就开始给他介绍对象,往家领的那种。 好几回了,方秉雪都硬生生地收回脚步,没敢进门。 这番你来我往,面对具有极强反侦察意识的小方警察,秦素梅彻底坐不住了,很和蔼地跟儿子谈心:“你是不是有什么生理或者心理问题?” 方秉雪:“……” “我记得你一直没谈恋爱,”秦老师一副教育工作者的慈爱,“跟妈说说,真有问题的话早发现,早治疗。” 方秉雪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应付过去的了。 反正他认为自己很正常。 而正是因为他的正常,才会对未来的另一半更加珍重和向往。 “……看吧,自己在外面病了,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千里之外的方秉雪枕着臂弯,听得昏昏欲睡。 都忘记电话是怎么挂的了。 他这一宿不舒服,没睡好,跟蚯蚓拱土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一会儿给自己裹得像蚕蛹,一会儿又把被子踹到墙角,早上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摸了下额头,出的全是汗。 方秉雪就有些嫌弃自己,挣扎着去冲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觉得饿了,给昨晚的饼干拆开吃了几口,又喝了瓶ad钙奶,终于缓过劲儿。 就是嗓子还哑着。 续房间那会一开口,宾馆老板一脸了然:“西北干燥,你没流鼻血都不错了,不少外地人来这儿不适应,那鼻血哗哗流。” 方秉雪病了,今天穿得就有点厚,还戴了个黑色口罩,就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闻言笑了下:“那我运气还挺好。” 他一笑,眼尾也跟着弯,方秉雪眼睛长得好看,琥珀色的瞳仁大而圆,清凌凌的,这样望着人的时候就特真诚,没啥压迫感—— 当然,这都是审讯室外的他。 很能和群众打成一片。 于是,方秉雪不仅获得了药店的详细地址,也知道了哪家牛肉面做的最好吃,走的时候老板还坚持要他尝尝甜胚子,说是自家做的,外面买不来。 阳光刺眼。 方秉雪在驾驶室里吃了退烧药,安全带“咔哒”一声嵌入卡槽,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冲副驾驶上的骨灰盒打招呼:“走吧咱?” 骨灰盒上的小照片里,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拘谨地抿着嘴。 “别担心,”他转动方向盘,“马上就回家了。” 老太太身边没啥亲人,去世的时候近亲属就那个孙子,因为剩余刑期时间和改造表现不好的原因,被驳回申请,没能见上一面。 方秉雪在医院楼下抽了根烟,等身上味儿散了才回去,把情况说了。 老太太嘴上带着呼吸机,扭着脸看他,方秉雪伸手,给她的头发往后理了理。 他有点难受,不知道这位性格古怪的老太太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户口本上的那几行字不算,写不出她的一生,最早上班的时候,带方秉雪的师父吵过他,说你就是心太软了。 但吵完后,师父又说,心软点也挺好。 ——可方秉雪不这样认为。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结束,他在一个陌生而苍凉的村庄附近,根据老太太的吩咐,找到了那一大片的红柳林。 方秉雪觉得自己心肠挺硬的。 他踩在秤砣一般的土地上,把骨灰盒打开,在连绵的群山和风沙的注视中,平静地把骨灰倒下。 已是黄昏,沙丘上的落日红得像血,衬得远山仿佛剥了皮的筋骨,没什么盎然的绿意青葱,是灰褐色的,沉默不语的,是最熟悉而宽容的家乡,是出生的地方。 如今,她回到了魂牵梦萦的西北,在红柳林里安然入睡。 这里比砾川县更加贫瘠,村落里没什么年轻人,方秉雪点了根烟,没抽两口就听见有人叫他。 “叔叔,别踩着羊粪蛋子了!” 方秉雪回头,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小孩坐在驴车上,晃着两条小短腿,远远地冲他笑,脸蛋红扑扑的。 “行,”方秉雪也笑,“谢了。” 卖豆腐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没怎么拍过照,直到办理后事时,才从公安部人口信息库调取出了存档,方秉雪根据村支书的指引,找到了那间废弃的老屋,给空了的骨灰盒留下,但剪了角的身份证,被方秉雪带走了。 他琢磨着,等老太太的孙子出来,也能有个念想。 村支书知道他是来砾川县的驻点警员,热情地要留他吃饭,方秉雪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左右胳膊都被人拉着了,推辞好久才出来,结果越野车的后备箱上,放了一大捆报纸包着的蕨菜干。 “自家晒的,”村支书用皲裂的拇指蹭了蹭脸,“你拿回去泡两天,炖肉香得很!” 方秉雪嗓子还哑着,又说了个谢谢。 ——西北好啊。 回去路上,方秉雪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晚上九点半,夜风呼啸。 方秉雪开着越野,盘算着入职前得去洗个车,派出所那边一直以为他后天到,毕竟跟王川只算配合,对方开玩笑说二等功啥的,方秉雪不傻,没往前凑,哪儿有刚到一个地方就锋芒毕露的? 基层干警不容易,为着案子忙得家都顾不上回,在方秉雪看来,他也就搭把手而已。 虽然骨子里还有些横冲直撞,但方秉雪被父母教的好,为人处世都挺规矩。 所以他规规矩矩给车在路边停好,进了昨晚那家小超市里。 人家多给了他一排ad钙奶,这会儿,方秉雪就准备买两盒烟,权当照顾下生意。 退烧药效果不错,他除了嗓子有点哑之外,整个人已经恢复大半,全然不见昨晚的狼狈,就是过敏没好透,眼睛见了风就疼,还泛红。 昨晚那个呼呼大睡的老板此刻是醒的,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方秉雪转悠了一圈,买了点小零食,结账的时候问:“有黄鹤楼吗?” “有,”老板拉开玻璃柜抽屉,“你要软蓝还是……” 方秉雪左右看了看:“都行。” 他没见到周旭,也没见到那条小丑狗,连马扎都被收起来了,斜靠在角落。 头顶的灯泡垂下,忠实地洒着昏黄的光。 结完账,老板给塑料袋递过去,很热情:“还要什么吗?” 方秉雪收回目光:“不用了。” 第6章 方秉雪连吃了两天的牛肉面。 就是他口味有点轻,还学着人家往里头倒辣椒油,毕竟师傅说了,辣子只香不辣!结果方秉雪没吃几口就被辣出眼泪,狂灌两瓶ad钙奶。 外头风大,暗黄色的天显得很低,方秉雪出去一趟被刮得睁不开眼,回来就得洗头发,总感觉脑袋上都顶着沙。 他难得有这样闲散的时光。 以前别说洗澡了,最忙的时候连着三五天都在车里打盹,回家后被秦老师嫌弃得不行,说你都馊了,等方秉雪从浴室里出来,才勉为其难地上去抱了下儿子,说这才是我们家的香香小蛋糕。 跟着同事彻夜不眠蹲守,困得嚼茶叶,灌咖啡,拿泡面当夜宵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这样无所事事地发呆。 竟有些不习惯了。 方秉雪叹口气,觉得自个儿真是闲不住,天生劳碌命—— “谢谢,”他跟人握手,微笑道,“方秉雪,叫我小方就行。” 还是提前就位了。 负责接应的是副局长李文斌,这几日熬得眼睛红了一圈,胡子拉碴,说话都不利索了:“哦,小方是吧,我带你去宿舍。” 方秉雪乐了:“领导,您还没放手呢。” 李文斌如梦初醒:“嗨呀……” 他这才松开方秉雪的手,简单地介绍了下情况,讲砾川县十万人左右,经济条件相对落后,部分警员对计算机操作一窍不通,更别说是dna这样的高端技术。 “采样与保存工具都配备了,”李文斌语速快,嗓门也大,“小型发电机也有,这段时间电网不稳,怕断电。” 他边说,边带着方秉雪往家属院那走。 正值晌午,飘扬的国旗在日头下微微发烫,灼了方秉雪的眼睛,他跟在后面,目光掠过沾着黄泥的警车,沉默地走进对面的家属院,院门口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树枝挂了个铁皮喇叭,缠着风刮来的塑料袋。 几只麻雀正啄食嵌在砖缝里的葵花籽,不怎么怕人,听见动静了才扑棱着翅膀飞走,家属院也不大,统共才三栋单元楼,李文斌进了东边那幢,带着方秉雪上到四楼,“哗啦啦”地掏出串钥匙:“我们这比较简陋,委屈了。” 方秉雪拎着包裹:“这还叫简陋啊?” 窗明几净,一室一厅,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良好的采光,基础的家具也是有的,除了沙发茶几外,还有俩铁皮柜子靠着墙。 李文斌笑着:“我想着你从大城市来的……” 方秉雪说:“哪儿的话。” 砾川县是条件不好,但也不至于穷困,就是身处腹地,以传统农牧业为主,没发展什么工业,但近两年有意识地进行招商引资,有一定成效。 所以在方秉雪看来,这里就是个挺常见的普通县城。 充其量风沙大了点。 那也没啥,来之前方秉雪就了解过,防风固沙的工作也一直在推进,并取得了良好进展。 “我带你去吃饭,”李文斌继续,“熟悉一下咱的环境,单位食堂一天三顿都有饭,你要想自己做也行,有厨房的。” 方秉雪由衷道:“行,谢谢啊。” 他真心觉得条件很好了。 俩人下楼的时候,李文斌扭头过来:“对了,小方你的行李呢,还在车上?” 方秉雪应了声:“嗯。” 但下一秒,他又接上:“不着急,我等有时间就拿过来了,您先忙。” 李文斌也没客气,这段时间太忙了,刚才方秉雪带着调令办人事档案接收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出现,报到核验完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办公室。 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迅速。 同时,也匆忙地把方秉雪交给了一位年轻警员,留下句带人熟悉熟悉环境,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给方秉雪搞得有些愧疚,觉得前两日他那么闲,人家却忙得热火朝天,不地道。 年轻警员长了张圆脸,说话很腼腆:“您、您喜欢吃什么啊,我带您去。” 方秉雪笑了:“我才吃过饭……怎么称呼?” “我叫马睿,”对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去年警校毕业的。” “那我比您大点,”方秉雪伸出手,和人握了握,“我今年二十六。” 马睿“啊”了一声,紧张道:“是吗,一点也不像。” 他真诚地望着方秉雪:“您特好看!” 方秉雪说:“您也是。” 马睿脸都要涨红了:“哎呀,怎、怎么能这样称呼我呢?” 方秉雪看着他,笑得很温和:“那你也别跟我您来您去的了,多别扭呀。” 刚毕业的年轻警员,一般要先在派出所积累点经验再调岗,主要负责简单的治安案件,或者社区巡逻,方秉雪都能想象出来马睿被围在人群中的样子,青涩,拘谨,于是他说话也多了几分耐心:“我想先去买床被子,给宿舍整理下。” 马睿这才松口气:“行,我带你去!” 毕竟都是年轻人,没过多久说话就熟络起来,马睿坐在副驾驶上啃苹果,说因为名字的谐音,大家都叫他玛丽,不过他无所谓,觉得这个还挺好听的,说着说着就扭过身子—— “你要尝尝这个苹果吗,单位食堂里的,特脆甜!” 方秉雪转动方向盘:“开着车呢。” 马睿“哦”了一声,老实地坐回去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扭过来:“我觉得你不仅长得好看,还很酷!” 到了对方所说的步行街,方秉雪踩下刹车,用指尖把墨镜往下按:“嗯?” “因为这个吗,”他解释道,“我眼睛有点过敏,所以带上,能挡着点光照。” 马睿捏着苹果核,给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我也说不上来。” 他就觉得方秉雪特别不一样。 反正马睿没见过皮肤这么白的人,乍一看,完全不像是个警察,说是明星他也信,穿着件白衬衫往那一站,眉目如画,个高腿长,气质尤其出众,有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淡淡疏离。 “……这个形容有点恶心了。” 方秉雪怀里抱了个枕头,不忍直视地回头:“你是不是偶像剧看多了?” 马睿呆滞地站在旁边:“没事,我已经不这样想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方秉雪的审美居然如此土味,从进了床品店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印着大红牡丹的被单。 在店员的卖力介绍下,他又欣喜地看向另外一套花开富贵。 “怎么了,”方秉雪真诚地疑惑道,“不好看吗?” 多喜庆呀,看着就舒服自在。 说着,他拿起枕头抱在怀里,感受了会就点头:“不错。” 马睿默默地跟在后面,没吱声。 如果说之前方秉雪给他的印象,是电视中呈现的大城市精英模样,喷外国香水,吃五分熟牛排,穿那种看着就滑溜溜的丝绸睡衣,那么现在立马接了地气,仿佛每天早上往脸上抹的都是宝宝霜。 最终,方秉雪愉快付钱。 他打开后备箱,极其满意地介绍:“两套,能换着洗一下。” 马睿:“啊对。” 除了这些,方秉雪也没别的要买的,洗漱用品自己带的有,等换季的时候再买衣服也来得及,至于厨房用品就更不必说,他压根就不会做饭。 所以马睿也没陪这个外地来的警员待太久,方秉雪说了,之后有时间再慢慢逛,反正他要在这里驻点出差一年,不着急。 给人送走后,方秉雪去洗了个车,进家属院已经快晚上了,他晃晃悠悠地给两大床被褥拎回去,准备洗的时候才发现,屋里没有洗衣机。 光秃秃的木板床上,只有套着塑封,没拆的床垫。 方秉雪:“……”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个问题,被褥洗完了还得晾干,所以,今晚要怎么睡? 说来惭愧,方秉雪生活自理能力很一般,小时候是妈妈带的好,长大后则是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完全不计较,而脱离工作,下班回到家后,他其实挺讲究,挺矫情的。 楼上楼下也都是单位的人,但方秉雪初来乍到,实在做不出去人家家里蹭住,更何况他也不习惯跟别人睡一屋,所以当初听说西北驻点不是常规派遣规模,只是单人派遣后,毫不犹豫就报了名。 从骨子里来说,方秉雪还挺“独”的。 他站在窗户前抽了根烟,药店开的方子不错,烧退了,嗓子也好了大半,燃着的光点明明灭灭,烟雾拂过他瓷白的侧脸,消散在夜空。 而那双漂亮的眼睛,也逐渐睁大。 四楼视野不错,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公安局门口,副所长李文斌从警车上下来,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穿着黑夹克的高大男人。 不知是不是在嚼口香糖,很混不吝的模样。 方秉雪头一遭抽黄鹤楼,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与此同时,周旭似有所感,骤然抬头,看向不远处亮着的光。 朦胧的光晕中,窗帘被风吹得鼓起,轻轻摆动。 李文斌莫名回头:“怎么?” “没事,”周旭懒懒散散的,“估计野猫窜过去了。” 他神色如常,而背靠墙壁的方秉雪捂着嘴,憋得脸都要红了,眼眸里全是震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周旭蛮横,举手投足特像身上背着几条人命—— 怎么,这么快就落网了? 第7章 都进去了,李文斌又问了句:“你明明是往楼上看的,哪儿来的野猫?” 周旭很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脸上带着笑:“嗯,长翅膀了。” 两名拿着文件夹的警员匆匆打了声招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廊显得很空荡,墙壁刷了半人高的绿漆,转角处的宣传栏里贴着标语,李文斌推门的时候还在骂:“你天天净胡扯……给口香糖吐了!” 周旭已经坐在沙发上了,闻言,伸手扯住自己的单侧嘴角,往外拉:“你再看看呢?” “看什么看?” “口腔溃疡啊,”周旭松手,胳膊轻佻地搭在靠背上,“我嚼个含片不行吗,怎么为人民服务的?” 他身体语言太自在了,跟回自己家没两样,也没再去看李文斌气恼的背影,铁皮档案柜顶端放了盆吊兰,枝条瘦巴巴地垂下,轻轻摇曳,周旭翘着二郎腿等了会儿,外面终于传来了动静。 “这事没完!” “等出去后老子弄死他,他妈的哪儿来的狗多管闲事!” 与此同时,李文斌的声音炸雷似的响起:“都给嘴巴放干净点,这是警察局!干什么呢,啊?” 周旭坐在沙发上,没动,甚至还有心情扒拉了下人造革坐垫裂开的豁口,眼看海绵芯都要被他抠出来,连忙趁警察没发现,又往里头塞了塞。 就这个档口,小小的办公室里已经站了一圈儿人,李文斌扯了扯领口:“先调解一下。” 周旭还是没反应。 站最前头的男人满脸横肉,额角青肿一大块,环视了圈屋内后,直接朝周旭走来,伸着指头:“你就是他家长……” 周旭抬头:“站那。” 男人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周旭看着他,“你给我站那。” 他这才从沙发上起来,一步步地走到对方面前,精壮高大的身躯带来极强的压迫感,几乎给人逼到墙角,嗓音低沉沙哑:“老子让你动了吗?” 这话一出,整间办公室鸦雀无声,剑拔弩张的氛围太重,已有年轻警员上前,试图用文件袋隔开两人:“都别冲动。” “没冲动,”周旭纹丝不动地站着,“该走什么流程就走,今儿来我也不是接人回去的,自个儿惹出来的事,别想着让我给收拾烂摊子,不过——” 他嗤笑一声。 “赔的钱一分不少,你要多少老子都给,蹲几天也没啥,但是下次见着你们这帮畜生,还打,打完该赔赔,该蹲蹲,我给他兜着。” “咯嘣”一声,应是周旭咬碎了嘴里的含片。 不对,含片哪儿有这个声音,分明是硬邦邦的糖果。 人都到公安局了,还有心思吃糖! 周旭目光这才移开,落在旁边一个瘦削少年身上,对方低垂着脑袋,头皮剃得泛青,腮帮子绷得很紧,整个人僵得如同超市里的塑料模特,连眼珠子都凝固住,直到察觉周旭的视线,才浑身都抖了下。 活了。 交涉的过程不长,调解室里空气流通不好,惹得周旭频频皱眉,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少年是他店里的帮工,名叫阿亮,还没满十八岁,白天在火车站那遇到了一群聋哑人,脖子上挂着大爱无疆的卡牌,“呜呜哇哇”地拉扯路人,举起手中笔记本给人看。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人名和数字,有五块的,十块的,不多,心意而已。 这种捐款行为发生在火车站,路人为了不耽误行程,大多都随手掏出点零钱应付。 只有阿亮冲上去了。 争执中,他被围堵殴打,愤怒的少年不要命地挥舞着拳头,冲向最后面冷眼指挥的男人—— 院墙外的路灯下,周旭给烟蒂丢了,重重地碾了碾。 随即朝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阿亮踉跄了下,重新站稳了。 “不怕死是吗,一打四你很能耐是吗?” 周旭又是一脚。 “还不敢跟我说,不是李局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就自个儿蹲在里头硬扛过去,你真想被拘留是吧,啊?” 阿亮抿着嘴,眼睛死死地盯着周旭看。 夜里有点冷,不知楼上哪户人家的秋裤忘收了,被风拍到空调外机上,啪嗒啪嗒地像是抽陀螺,抽得时间一久,风也累了,倦了,竟温柔地慢了下来,拂过漂亮的眉眼时,仿若吹皱一湖春水潋滟。 方秉雪调整着车辆后视镜,很认真的模样。 可他眼眸似冰。 看来,周旭并不是被带进去调查的,没过多久,反而从局里大摇大摆地离开,身边还跟了个挂彩的少年,方秉雪一开始并没有深究的意思,毕竟他已经就职,明天问下就行。 方秉雪只是想起来,车里还有个毛绒毯子没拿,准备带回去,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结果就发现了周旭的身影。 下手很重。 看得方秉雪眉头蹙起,脸颊都有些火辣辣的,他知道对方脾气不好,怎么能在马路上动手打人? 他佯装调整后视镜,不动声色地观察,这里挺隐蔽的,头顶的路灯坏了,方秉雪和大半的车身都藏在黑暗里。 直到人影逐渐变大,停在身后。 离开已经显得不自然。 “喂。” 冷硬的声音响起:“你干什么呢?” 方秉雪的指尖微顿,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镜框最上面,干干净净,一点浮灰也没有。 他没回头,含糊道:“有点小问题。” “是吗,”周旭插着兜,胳膊肘已经斜斜地靠在车头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车有问题?” 短暂的沉默中,方秉雪的喉结滚动了下—— 但并不是紧张和尴尬,而是一种隐约的征服欲和较劲感,甚至心跳都有些加快,他慢吞吞地转身,歪头看向周旭身后:“你怎么打人啊?” 周旭半眯着眼,没接话。 方秉雪直接跳过对方,很惊讶地看向那个少年:“天哪,你需要去医院吗?” 少年一言不发,沉默地站在那里。 头皮光秃秃的,眉骨和下巴都有血痂,棉质上衣可能被撕扯过,松松垮垮的领口已经变形,露出一大片青紫痕迹,牛仔裤的膝盖处磨破了,血混杂了沙土,一块儿黏在破边的毛絮上。 看着愣头愣脑的。 方秉雪继续:“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可少年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方秉雪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脱口而出,他怔了下,转头看向周旭。 “嗯,”周旭也在看他,“阿亮不会说话,聋哑人。” 方秉雪张了张嘴。 “但他能看懂一些唇语,能比划,就是小时候没系统地跟人家学,手语也乱七八糟的……打架闹事了,我来领人。” 周旭继续道:“就这么简单,所以,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这才直起身子,短密睫毛下是极黑的瞳仁:“搞得我跟什么犯罪分子一样……” 方秉雪低头,“噗嗤”一声笑了。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周旭冷酷转身,招手,带着阿亮骑上路边一辆重型摩托。 方秉雪睁圆眼睛:“咦,你不是说……” 他指的是这辆轿车,怎么不开车走呢。 周旭横跨上摩托,正在带一副骑行手套,长腿大喇喇地撑在地上,姿态懒散,连个眼神都没看过来:“骗你的。” 阿亮则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给自己带好头盔,抓住后座锃亮的扶手,才小心翼翼地看了方秉雪一眼,可还没等做出什么反应,周旭就一拧车把,引擎声轰鸣着响起,咆哮在深夜的西北小城。 ……留给方秉雪混杂着机油味的尾气。 他咬牙切齿地看向那逐渐缩小的背影,恨不得这会就去举报,骑车人没戴头盔,违章了! 扣分,罚款! 记录档案! 车速过快,停下的时候阿亮都有点晕眩,给头盔摘下,走路腿也发软,进到医院大厅后,周旭让他找地方坐,就去挂号。 阿亮跟在后面,比了个手势,摇摇头。 “放心,”周旭动作没停,“花不了多少钱,并且还能让那群人报销,都得还回来。” 可阿亮还是急切地摇头。 大晚上的,医院只能挂急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消毒水味儿,周旭跟护士道谢,回眸:“我知道,他们干的肯定不止这些。” 阿亮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除了伪装残障人士逼捐外,那群人还分工合作,偷窃路人钱包,可阿亮的眼睛又不是照相机,没法儿拍下证据,他又急,又恼,只会发出近似于嘶吼的怪叫声。 引得路人避之不及。 “我也知道,你不会主动跟人起冲突,”周旭拿着挂号单,带着阿亮往诊室走,“所以哥打你,只是因为你跟人家硬杠,还……” 周旭叹了口气,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抬手,很敷衍地摩挲了下阿亮的头皮:“算了,要是我的话也不可能认怂挨打,对不住。” 阿亮“啪嗒”一声落了泪,乱糟糟地比划:【哥没用力,不疼。】 诊室门关上,医生给膝盖的伤口清创,可能上了点年纪,眼神有些不忍:“疼的话忍忍啊,一会就好了。” 阿亮沉默地摇摇头,但到底是孩子,额角有些冒汗。 周旭靠在门口:“怎么着,聊两句转移注意力?” 【哥,】阿亮打了个手势,【刚才那人是谁?】 周旭顿了下,罕见地卡了壳。 毕竟他还真的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 阿亮右手拇指食指成圈,从左脸颊划到下颌,表情赞叹:【他长得很好看。】 第8章 “谁啊,”王川迷茫地抬头,眼神清澈,“说的是我吗?” 下一秒,他毫不客气地抽出筷子:“怎么可能,老子四川嘞!别说拿二荆条当水果啃,往火锅底料里插根吸管都能当奶茶喝,说我怕辣?笑话!” 对面的方秉雪顿了下,还在坚持:“听说非常辣。” 王川明天就要走了,这会儿两人凑一块吃顿饭,虽说距离不远开车俩小时就到,但曾经一块警校后墙根罚跑圈的兄弟,已经默契地不提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毕竟太忙,同学会从清明约到立冬,都愣是没给人凑齐。 当时,大家商量得那叫一个热闹,刑侦支队的乱开玩笑,说聚的话要带手铐来当开瓶器,禁毒大队的纷纷发誓,这次绝不喝多了逼着大家尿检。 结果眼看雪下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只有方秉雪和王川,在边远的西北县城小饭店,对着一盘红彤彤的辣子鸡,相顾无言。 王川冷笑:“就这?” 方秉雪面无表情:“你试试。” 他是真的觉得很辣,闻着都呛! 接着,方秉雪就眼睁睁地看着王川伸手,把鸡块和辣椒段一块放进了嘴里。 王川眼睛一亮,开始大快朵颐:“香啊!” 片刻后,方秉雪犹犹豫豫的,也动了筷子。 这家店还是马睿推荐的,说是当地有名的家常饭馆,尤其是辣子鸡做的最好,热锅爆炒,煸出呛人的焦香,鸡肉被花椒和蒜片腌透了,外壳酥脆,内里是滚烫麻辣的鲜美,方秉雪刚咬了一口,就感觉喉咙吞下了一团火烧云—— 王川笑得快背过气去了,挥手招呼老板:“来瓶矿泉水……” “要冰的,或者ad钙奶……咳、咳咳!” 方秉雪辣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不住地咳嗽,系着围裙的老板赶忙往杯子里添水:“店里没饮料,服务员去买了,马上回来……” 整间店唯一卖的“饮品”,就是啤酒。 方秉雪一把抓住杯子,入口的刹那浑身一僵—— 茶水是温热的,泡了茉莉花。 火烧云“砰”地一声核爆了。 所以,周旭踏进店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年轻男人背对着他坐在餐桌前,身体前倾,脊背弓起,白衬衫在腰际收成窄而利的线条,随着动作,隐约能看到起伏的蝴蝶骨。 因为他似乎在抽泣,桌面上散着用过的纸巾,旁边人也背对着门口,不知道表情,但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手按在肩上,安慰似的顺着拍了拍。 周旭眯着眼,目光从那人后颈处移开,落在通红的耳垂上。 然后伸手,正好盖住了阿亮的脸。 阿亮正往前走呢,啥都没看着就被莫名地挡了回去,因为惯性,差点都没站稳。 “走,”周旭扒拉着脑袋,给人家转了个身,“换一家吃去。” 他上次见到对方还是一周前,没想到今天出来吃个饭,又碰见了,小县城就是这点不好,地方小,容易遇见熟人。 不对,那也不算他熟人。 这话不假,不熟的方秉雪完全没察觉门口的情形,总算止住了咳嗽,感觉自己的嘴唇都被辣得发麻、红肿,王川贱嗖嗖地坐在对面,给鸡块咬得嘎嘣响,同时对方秉雪的行为进行严厉谴责。 “暴殄天物,令人发指。” “开庭的时候记得带上这份辣子鸡,在你手里太冤了。” 方秉雪充耳不闻,继续用清水涮鸡块,原本酥脆的鸡块被他放在茉莉花茶里泡了会,变得蔫头耷脑。 不行,还是辣。 方秉雪彻底放弃,老老实实地吃别的菜,一顿饭结束,两人对彼此都颇有怨言,王川拎起外套:“走了!” 方秉雪咬着吸管:“嗯,托我给嫂子问好。” 话音落下,对方立刻跟川剧变脸似的羞涩起来:“哎呀,昨天打电话的时候还在说呢,可想我了……哎你瞅见我这裤子没,你嫂子给我买的。” 方秉雪没浪费的习惯,喝完了才给瓶子丢垃圾桶:“没,我瞎。” 王川当初可以留东部的,就是爱上了一个西北姑娘,这才千里迢迢地扎进这片戈壁砾土上,过上了蜜里调油的幸福日子。 半个小时后,方秉雪回到宿舍,耳朵眼里都还回荡着王川的喋喋不休。 搞得他都有点脑仁疼。 外套挂在玄关处,换鞋,洗手,方秉雪去阳台那里收换洗衣服,然后给电视打开,随便放了个台。 不然,屋里就显得太安静了。 入职后,工作已经步入正轨,变得紧张而严肃起来,砾川县这边警力配备不太够,刑侦完全都是过去的传统手段,方秉雪连着忙了好几天,过敏竟神奇地好了。 昨天晚上,马睿拿值班表给他签字的时候还在说:“看吧,西北养人啊。” 方秉雪笑了起来:“嗯,塞上江南。” 马睿立马纠正:“那得往银川平原走,雪饼你啥时候去张掖看看,七彩丹霞!可漂亮了!” 他跟方秉雪熟了后,有次王川过来开会,听着人家管方秉雪叫雪饼,于是也开始喊,绰号这玩意就像狼嗥,月光下,只要有第一声嚎叫,山脊中就会接连不断地滋儿哇跟上。 方秉雪已经放弃了挣扎:“等之后吧,有时间了就去。” 正巧,这会儿电视上正在播一个纪录片,介绍赤壁丹崖与彩色丘陵,方秉雪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视线还是落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他到现在,都没坦白从宽。 但是秦老师已经发现不对劲了,打电话过来问:“你出差,怎么车也不见了?” 从前年开始,方秉雪就不在家住了,在隔壁小区又买了套房子,平日里搁单位食堂吃,到了周末就回去蹭饭,秦老师火眼金睛,连着俩电话追杀,被方秉雪敷衍了过去。 今晚要是再不说,就不合适了。 满打满算,他都已经在西北待十来天,并且还要继续一年。 洗衣机和热水壶都买过了,床铺也是熟悉的颜色,装饰品倒是没布置,屋里显得有些空荡,没啥生活气息。 但方秉雪挺自在的。 他去浴室洗了个澡,认真地吹了头发涂香香,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清爽极了,拨通电话,刚一开口—— “等等,”秦素梅突然打断,敏锐地制止了对方,“你是不是要交代什么,犯啥事了?” 方秉雪的笑凝固在嘴角:“秦老师,您怎么说话呢。” “不对劲,”秦素梅沉吟道,“声音夹起来了。” 方秉雪:“啊?” “特别谄媚,你小时候给压岁钱弄丢了,说话就这样。” 秦素梅现在都记得,当时方秉雪还没读初中,穿着身干干净净的校服回来,先是拥抱了下方大夫,然后又过来搂着自己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笑,说爸爸妈妈,我还是你们最爱的宝贝吗? 边说话边眨眼睛,嗓音软乎乎的。 还拿小脑袋往他们怀里拱。 秦素梅最了解自个儿子,长得乖,占了这张脸的便宜,都以为他规规矩矩特本分,其实啥都不怕,胆大包天,一肚子的心眼。 特别会装可怜。 方秉雪顿了会儿,清了清嗓子:“那……秦老师我跟您说个事,我要留西北了,一年。” 这下轮到秦素梅“啊”了一声。 “驻点出差,”他认真地解释,“一年后就结束派遣了,不过中间逢着假期我也能回去,吃甜胚子吗,给你们带呀!” 秦素梅半天没说话。 方秉雪趴在沙发上,头发还有点翘:“您给个指示,这么不吭声我心虚。” “你有什么心虚的,”秦素梅骤然提高音量,“又不是不让你去,为了工作都能理解,关键你这孩子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气死我了!” “说,是不是因为我催你相亲才跑的?” “也不算是……我也想趁年轻多出去走走。” 秦素梅怒目圆睁:“真是翅膀硬了!” 方秉雪理亏,老老实实地听妈妈骂他,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可以,只要秦老师还愿意吵,说明就不是真的气坏了。 秦素梅骂了好一会儿,不过瘾,给电话递给方俊:“你来!” 方大夫正在藤椅上看报纸,闻言赶紧过来接话筒,同时揽着妻子的肩:“消消气,跟那臭小孩一般见识什么?” 秦素梅怒道:“什么小孩,方秉雪都多大了!我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他了!” 这是真生气了,都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了。 方俊点头:“是,你说的没错,这姓方的不懂事,活该他没人要。” 千里之外的方秉雪:“……” 那俩人似乎忘了正通着电话,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一会小话,方秉雪还不敢挂,面无表情地听着父母骂他,里面还夹杂着轻声细语的哄,说别气了,明天带我们家小梅去吃牛排…… 方秉雪这才开口:“爸,我也想吃牛排。” “嗬!” 方大夫大惊失色:“你怎么还在呐?” 与此同时,话筒“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秦素梅捞着线圈给拾起来,气已经消了大半:“决定了,改不了了?” “嗯,”方秉雪抠着皮沙发上面的滚边,“我人都已经入职了。” 秦素梅“哼”了一声:“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年,”方秉雪简短地讲了下政策,“并且中间也能回去看看,更不耽误过年。” 两位父母还是明事理的,秦素梅没再多说什么,又骂了几句出出气,最后还是绕到最关心的问题上。 “你们大学宿舍那个谁,不就是在西北结婚的,你要是碰见合适的也行,咱家不在乎什么条件,关键是看你喜欢,直接就能带回来。” 第9章 干警察的,很多都有相似的习惯。 比如吃饭狼吞虎咽,夜间蹲守导致的作息紊乱,以及对烟茶的依赖。 此时的会议室内,一半手里握着保温杯,另一半儿正在抽烟,搞得屋里烟雾缭绕,跟电视剧里王母娘娘开蟠桃会似的,那叫一个“仙气飘飘”。 熬大夜的马睿脚步发虚地进来,给一大摞文件放桌上,有气无力:“领导……” “小方你也知道,”李文斌看也不看地给文件推过去,“你们那边技术发达,搞多镜头联动追踪……还有什么来着?” 方秉雪放下杯子:“红外补光。” 办案中的监控是个问题,目前,绝大部分地区依赖单镜头设备,功能也限于基础记录,而去年国内开始部署“天眼监控系统”,通过多摄像头网络实现区域覆盖,方秉雪所在的地区,正在进行着初步探索。 李文斌一拍桌子:“对!” 部分刑警没听过这些名词,好奇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没穿警服,身上是灰青色宽松卫衣,牛仔裤,看着和大学生没啥两样,刚来那天,还有人私下嘟囔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方秉雪没解释,细白的手指搭在杯沿上,安静地听别人讲。 局里的意思他也都明白。 火车站监控配备的少,设备老化,夜间成像模糊,砾川县公安还采用着传统侦查手段,走访,蹲守,更多依赖人工盯防。 快到清明节了,不少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返乡祭祖,势必要在火车站停留,盗窃案的发生大幅度提高,已经达到了流窜作案,数额巨大的标准。 眼下的碰头会,商讨的就是这件事。 “还是得蹲,”一个叫老闫的民警开口,“咱轮岗排值班表吧,尤其是客流高峰时段,多点人,盯死了。” 挨着老闫的是他带的徒弟,也在点头:“是的,虽然说能借助监控,但是晚上拍出来的嫌疑人太模糊了,就个轮廓,没法儿锁定关键证据啊。” 特别是进出站这种客流量大的地方,狡猾的盗窃团伙往往趁着混乱,对旅客割包或者掏兜,得手后,迅速混入人群,逃离现场。 李文斌重重地搓了搓脸:“行,那就先这样吧。” 早春那会,方秉雪到达砾川县,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工作还是有些胶着的状态,因为方秉雪提出要建立本地化数据库,把有盗窃前科的人员信息进行录入,用于快速筛查,说完后大家面面相觑,马睿率先举手:“我们有记录,是写在纸上的。” 方秉雪还挺高兴:“行啊,我看看。” 结果进了档案室,面对铁皮柜里堆积成山的文件夹,方秉雪看着扬起来的灰尘,沉默了。 “简易的电子表格就行,”他坚持道,“虽然不够系统化,但起码能增加这个意识。” 正是因为知道基层警察的辛苦,才不愿看到大家去档案堆里反复翻查手写笔录,方秉雪相信,将来总有一天,无论是监控还是数据库,都会取得突破性的专业进展。 他拭目以待。 早就过了下班时间,这个会开得也不长,已经有人收拾东西准备走了,门一推开,呛人的烟雾总算散开了点。 最后,只有办公桌最东边那还有。 因为李文斌手上的烟还没燃尽,他就这样指间夹着烟,看向方秉雪:“说吧。” “可以多画面拼接,做一个基础的监控墙,在候车厅这些重点地方交叉覆盖,手动标注路线。” 方秉雪也没走,单手托着腮讲话,语气很平静,仿佛这些内容早就打过腹稿,但他刚才没有发言,这会儿有些微长的额发垂下,挡住些许眉眼。 “但是咱成本太高了,”他低低地笑了下,“单盘磁带储存就三个小时,没法动态调整布局,得人工盯着,得采购花钱,得……” 目前来看,传统刑侦手段的确是最适合的。 李文斌咳嗽了会儿:“我们砾川火车站,有几个监控探头?” 方秉雪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下。 “看来给县城跑遍了呀,”李文斌给烟头碾灭,“没事,人防为主、技防为辅嘛!” 他说着就站起来,在椅子拖曳的金属刮擦声中,笑着拍了拍方秉雪的肩:“走吧?” 方秉雪抬头,也笑了:“走。” - 李文斌猜的没错,方秉雪几乎给砾川县给跑遍了,虽然人口少,但县城面积挺大,放眼望去全是层层叠叠的山。 下班路上,他没事了也常跟人打招呼,几天时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方言——毕竟像马睿这样的年轻人说普通话,上了岁数的,更倾向于家乡话。 甚至有次,楼下有奶奶骂自己孙子不好好写作业,说白日里游摆四方,黑了借油补裤裆,这句话方秉雪都能听懂,乐了半天。 熟悉完环境后,他觉得西北真是太有意思了。 方秉雪很喜欢。 周末的时候他没什么事,跟着去做反扒宣传,马睿再次被群众团团堵住,挤得脸都要红了,而冲在最前面的老爷子声如洪钟。 “警察同志,听完宣传后能领鸡蛋吗?” 方秉雪正在树根上绑横幅,面对马睿的目光决定见死不救,孩子太腼腆了,刚毕业没多久,在熟人面前那叫一个活蹦乱跳,但拉出门一溜,还是紧张到拼命眨眼。 得多锻炼锻炼。 马睿双手抱胸,防止挂在胸口的扩音喇叭被挤到,还要见缝插针地冲方秉雪做口型,神情绝望。 有同事笑了起来,撞了下方秉雪的肩:“喂,小玛丽叫你呢!” 方秉雪充耳不闻:“不认识。” 都过了半个多小时,这边针对商户的反扒宣传都做完了,马睿才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冲着方秉雪嚷嚷:“我刚叫你,你不理我!” 方秉雪喝水的动作都没停:“和群众打交道,多正常。” 马睿一屁股坐凳子上,热坏了,脑门上都是汗:“可是我跟他们一说话,就紧张,就开始结巴了。” 他越说越委屈:“我一结巴,他们就笑我!” 方秉雪给矿泉水瓶子拧好,放回桌上,扭脸看了这郁闷的小警察一眼,决定还是做不扫兴的家长。 “你已经很厉害了,”他坐在马睿对面,“我刚上班的时候,别说是遇见嫌疑人了,看到街头的大狗都害怕。” 马睿愣了下:“真的?” “真的,”方秉雪淡淡道,“当时我师父天天骂我,老刑警嘛,可凶了,说话的时候不客气,劈头盖脸就吵。” 他又随口讲了几件糗事,听着听着,马睿的神色明显松快下来,认真道:“可是,你现在很厉害啊!” 方秉雪对于夸奖毫不羞赧:“谢谢。” 他的履历太漂亮了,学历好,形象好,连着参与了几个省级的专项行动,拿了奖,立了功,仕途可谓青云直上。 这会儿该到午饭时间了,趁着周围同事们休息,马睿凑近过来:“所、所以你是为了基层经验,什么镀金,才来我们这里的吗?” 说完,他立刻补充:“我可没有这样想你啊!” “没关系啊,”方秉雪笑了,“你这样想也行。” 反正论人论迹不论心,方秉雪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也没想着去挣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现在挺自在的,舒服极了。 但是片刻后,方秉雪不舒服了。 因为有一条小黑狗,正远远地冲他龇牙,目露凶光。 “雪饼你先跑,”马睿这会讲义气了,挤眉弄眼地开玩笑,“你不是怕狗吗,我来保护你!” 方秉雪:“……” 说来惭愧,他从小到大的动物缘都不太好,无论是常见的猫狗,还是动物园里的骆驼大象,见到他都爱理不理的。 比如小学时,他们学校后门有只很漂亮的三花猫,见人就翻肚皮,偏偏在遇见方秉雪的时候,利落地从地上爬起,高贵冷艳地竖着尾巴离开。 方秉雪很记仇的。 之后每次放学时,他一定要赶在对方有反应前先行动,转身就走,表示我才不想摸你呢。 别的小朋友只当他爱干净。 只有在三花睡着的时候——那会儿他们合伙做了个小猫窝,就搁在学校保安室的屋檐下,防风挡雨,里面垫的还是方秉雪最喜欢的小毛毯。 他拿去给猫了,说这个软和,最暖了。 所以,趁着周围没人,三花呼呼大睡,方秉雪就做贼似的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小猫的尾巴尖。 毛绒绒的。 他也不是怕狗,那会儿纯粹为了安慰马睿,毕竟让郁闷的朋友快速好转,最佳解就是说一件自己更倒霉的事。 方秉雪只说了自己害怕街头的大狗。 却没说那是一群发狂的比特犬,肌肉发达,兴奋阈值低,已经咬伤了人。 还好这是一只很小的狗,可能还没成年,龇牙咧嘴的时候也很可爱,方秉雪转身,用自己沉默的背影表示抗议。 与此同时,横幅后面传来一声响亮的招呼:“旭哥,你怎么来了?” 男人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语调,没个正行:“听说能领鸡蛋。” “哈哈你净会开玩笑!” 方秉雪唰地一下,又转回来了。 他的动作太快了,马睿还未察觉,只是愤慨地挥拳道:“可恶啊,这些谣言都是怎么产生的……哎,雪饼你人呢?” 刚才不是好好的,还在这里坐着吗? 今天出来的民警分成三队,他们这一波也就七八个人,马睿疑惑地找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了方秉雪的身影。 在人群后面的街道上。 这条街没有红绿灯,来往的行人也少,在沿途的摊贩和商家中显得很不起眼,更遑论只是过个马路而已。 第10章 躲,在很多情况下都是因为心虚。 方秉雪都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发现周旭就在附近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 跑了。 跑得还一点都不帅。 回到局里换了衣服,又在洗手池洗了把脸,方秉雪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才终于消解,一扭头,马睿笔直地站在自己后面,神情严肃。 方秉雪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马睿一本正经:“向你致敬。” 方秉雪这才反应过来,伸手,不大好意思地刮了刮脸颊:“啊……” 今天是趁着周末做的反扒宣传,工作收完尾,大家就三三两两地散了,方秉雪跟人打过招呼,正往外走呢听见人叫他,说一块儿吃个饭。 方秉雪驻足:“不了,我得去买点衣服。” 他来西北带的行李不多,生活里被照顾惯了,有点懒,想着到地方了再买就行,眼看着天越来越热,就打算去步行街那边逛逛,随手买两件。 “走呗,咱们又不是去食堂。” 叫他的是老闫的徒弟,局里都喊他小李,也是一张有点黑的圆脸,人很和气,笑吟吟的模样:“你都来这么久了,还一直没给你接风洗尘。” 方秉雪连连摆手:“哎呀,客套这些。” 他到的时候局里正忙,从李文斌到马睿都焦头烂额的,连吃完饭歇会儿都嫌奢侈,目前案件进展方秉雪不清楚,但看大家松快的神色,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小李穿了件棕色格子衬衫,敞着怀,里面是个纯白色的短袖,还戴着个框架眼镜,特像大学里的理工科男生,举手投足也规矩:“不行,师父老早就说了,今天一定请,让我蹲守你呢。” 他说着就冲方秉雪眨眼睛:“放心,头儿们都不在。” 方秉雪想了想,笑了:“行,谢谢了啊。”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并且听小李的意思,这顿饭就是同事们一块儿放松下——打黑除恶仍是高压态势,对于脱下藏蓝制服的基层警察来说,能够在下班时间获得片刻安宁,已是难得享受。 “干了!” 包间里,啤酒杯“当啷”地碰撞在一起,绵密的白色泡沫跟小型雪崩似的往下淌,老闫大手一挥:“来,欢迎小方!” “按理说早都该请了,但是之前太忙,实在挤不出来时间。” 老闫嗓门嘹亮:“今天大家都有空,吃好喝好,不醉不归啊!” 方秉雪挤在中间:“谢谢……” 太热闹了。 一群西北汉子好容易卸下劲儿,各个都成了人来疯,连马睿都红光满面地跟人划拳,桌子上摆着大份的手抓羊肉,入口毫无腥膻,全是鲜美的甘甜,还有和泡椒一块爆炒的羊肝,辣面片,扣肉丸子,满满地摆了一桌,方秉雪吃了不少——没办法,今晚气氛热火朝天,白的啤的一块上,不多吃点菜胃受不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啥都说,就是不谈工作的事,小李被师父交代过了,盯得紧,谁敢起个头立马制止:“吃菜,吃菜!” 毕竟工作没法聊,只要起个头,这顿饭就别想按时结束。 可能是小李太年轻,也可能是眼镜框被溅上了油星看不清,不知道谁最先开的口,一桌子警察又开始讨论起了案情,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时间群情激奋,几挥老拳。 方秉雪环视一圈,心中赞叹还好老闫有先见之明,提前开的包间。 不然就这架势,肯定引得旁边客人不满。 但他这会儿头有点晕,一开始被问能不能喝酒的时候,他爽快地说了个行,想着几瓶啤酒而已,算不了啥,方秉雪酒量一般,基本的场合还是能应付得了,没想到桌上不仅有啤酒,还有红川特曲。 这款酒主打的就是“三斤粮食一斤酒”,扎实,劲儿大,方秉雪头一次喝有点不习惯,这会儿支着脑袋看人,笑着不说话。 不过今晚,他的话一直不多,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听别人讲。 轮到他敬酒了,方秉雪转了一圈回来,刚坐下马睿就凑过来,惊奇道:“可以啊,我看你脚步一点也不飘!” 方秉雪笑眯眯的:“嗯,我酒量好。” “真的吗,”马睿有些兴奋,“再来一杯!” 还是小李给酒瓶夺过去:“行了,别真喝多醉了,明天起来头疼。” 方秉雪摇头:“我没醉,我去一趟洗手间……不用陪着啊,我自己去。” 他说着就站起来,真的脚步稳重,行动间没有半点酒醉的影子,除了脸颊稍微有点红:“在哪儿来着?” 小李有点担心:“出了包间右拐,直走到尽头就行了。” 方秉雪还在笑:“好,谢谢。” 老闫已经喝多了,外套什么都脱了,身上就一件松垮的背心:“说到包间,今天真得感谢周旭,不然就订不到……他人呢,叫过来喝一杯!” 马睿来得晚,不明所以地看小李,小李也不太清楚,就也转头去看别人——老闫右手边是位法医,正面无表情地用叉子剥虾:“周旭住的离这儿远,你怎么叫?” “打电话,往他店里打电话!” “行了,”法医动作不停,“周旭最烦警察,你让他过来跟一群条子吃饭,这不是找着让他甩脸子……喂!别碰我的解剖台!” 马睿默默地缩了下胳膊,小心翼翼地不挨着对方的餐盘。 方秉雪都走到门口了,才慢吞吞地转身:“周旭……是谁啊?” 他怎么感觉,这个名字很耳熟。 “旭哥啊,”席上乱糟糟的,不知道是谁接了话,“他在县上挺有名的,混得开,啥都干。” 方秉雪“哦”了一声,混沌的脑海里终于清明些许:“是不是那个头很高,有点凶的……他落网了吗?” “什么落网?” 对方笑了起来:“看着特像黑恶分子,其实人挺好的,你是不是没见过?他主要在城西那住,离咱远,不太来这边。” 方秉雪又“哦”了一声。 一出门,就被热浪扑了一脸,这两日天气暖和,人们都出来在街头吃饭,烧烤摊已经摆起来了,黑色落地大风扇呼呼作响,给带着孜然辣椒的香味往天上刮,外面坐的全是人,里面的包间也都满了,方秉雪一路走,遇见了三个传菜的服务员,各个脚不沾地忙得生烟。 结果进了洗手间,方秉雪稍微有点嫌弃。 不是说环境差,他都干刑警了哪儿怕脏啊,主要是有醉汉刚在里头吐过,还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皱着眉头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愣住了。 他这是在哪儿来着? 方秉雪之前也喝醉过,但他酒品还行,到家洗完澡就呼呼大睡,很少有这样茫然的时刻。 走廊狭窄,天花板被油烟熏得发黄,两侧贴着花里胡哨的菜品介绍,方秉雪低头观察,红色的防滑地毯已经被踩薄,显示出岁月的沉淀。 他想,这里一定是家开了很多年的饭店,相对而言老板社交面广,如果有犯罪分子藏身的话,可能会去楼上的房间,那里在楼房外侧搭了个铁制梯子,能够通到后面的小巷。 不行。 方秉雪使劲儿揉了揉脸,捋了下自己的情形,他和同事们一块出来吃饭,要去洗手间的时候,听他们聊到了周旭…… “你没长眼啊?” 方秉雪的手还没从脸上离开,愣愣地抬头,神情恍惚。 做梦一般。 周旭站在他对面。 头顶是白炽灯的光,周围是远远的嘈杂和油烟味,一个高大的男人低头看他,嘴里咬着烟,脸色有些不耐:“挡着路了。” 方秉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周旭老远就看见他了,跟梦游似的杵着,脸和耳朵都红透了,一个劲儿揉自己的脸,他本来想当没看见的,但这傻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中间,都没法儿擦肩而过。 他眯着眼睛:“喝多了?” 方秉雪立马用手给脸捂住,挡住一片红晕:“没有。” 但一开口,嗓子都明显地哑了。 周旭:“……” 他无奈地左右看了看,想着这人出来吃饭,怎么也没个朋友陪着呢,都不怕被坏人领走了? 不怪周旭这样想,主要方秉雪眼看被西北的酒泡透了,泡软了,泡得整个人都成酡红的棉花。 “你在哪个房间,”周旭耐着性子,“我去叫你朋友来。” 方秉雪从指缝里看人:“不告诉你。” 周旭顿了下,气笑了。 “神经病,”他给烟丢了,朝方秉雪走了两步,“你是不是外地来的,在这不认识人?” 否则,干嘛吃个饭的功夫跑到仓库这边的小道上,还堵在中间不动弹。 方秉雪垂着头,认真思考—— 告诉对方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是否违反纪律,暴露信息? 片刻后,他得出结论:不违反。 “嗯,”方秉雪的手指头阖上,严严实实地挡着脸,“我外地来的。” 周旭看着他的醉样,实在好笑:“行了,你到底在哪个房间?” 方秉雪继续思考,但两秒钟后就放弃了,一方面是大脑已经快要宕机,另一方面则是,他忘记自己的包间号了。 走廊上,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周旭“嘶”了一声:“算了,我带你去前台。” 刚才还跟石像似的杵着的人,立马摇头:“不去。” “……随便你吧,”周旭懒得再废话,准备去找个服务员来领人,他不喜欢跟醉鬼打交道,费事,折腾,“外地人就别逞强,喝那么多干吗?” 方秉雪“唰”地给手放下:“我没逞强。” “你脸都红透了。” 第11章 方秉雪这才满意。 他慢吞吞地后退,很直白地打量周旭,视线从上刮到下,再刮回来,讲真,有点不太礼貌了,这要是搁东北,高低都得来一句你瞅啥,说不定还要比划两下。 但周旭没反应。 自从方秉雪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之后,这人的眼神就有点虚了,当俩人的身体几乎相贴,方秉雪把脸凑过来时,那短密的睫毛就快速地眨了几下。 然后,周旭偏头过去,没再看对方。 也就错过了方秉雪的目光。 “行了,”周旭清了清嗓子,冷硬着脸,“我带你去找人。” 领到前台拉倒,他伺候不了这种醉鬼。 可醉鬼还是杵着不动,仰着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周旭耐心有限:“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秉雪开口的时候,感觉喉咙里还滚着一团火,语速无意识地放软,放慢,像在撒娇:“上厕所……未遂。” “你不早说。” 周旭直接伸手,一把拽着对方的小臂:“走。” 方秉雪没防备,被带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他这会儿腿窝是软的,身体差点不受控地跟上,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用摩托载着狂飙,速度很快,晕眩感骤然出现,方秉雪往外挣:“慢、慢点——” “就在前面拐角,”周旭都没回头,“你刚是不是走错地了?” 方秉雪还在叫:“你等一下……” 可周旭不肯回头。 他的肩膀真的很宽,手又很大,不由分说地握着方秉雪手腕上面的一截,攥得很紧,攥了整圈,拇指轻松地挨住中指,方秉雪盯着那铁钳似的手,心想,周旭的掌围大概是28厘米,按这样推测的话,身高…… 可他没法儿继续想了。 粮食酒的后劲儿强烈地往上涌,方秉雪皱眉,抬高音量:“我让你停下!” 周旭这才站住,终于松手:“到了。” 饭店的厕所很小,破旧的木门半开,里头的插销毫无生机地耷拉下来,周旭还有心思调笑:“等会别在里头睡着……” 他不笑了。 因为方秉雪猛地转身过来,表情痛苦地,吐了。 很嫌弃自己似的,边吐边叫,说好脏啊,怎么这么脏啊! 他双手抓着周旭的衣襟,像是好容易在这乱七八糟的环境里,找到了唯一可靠的依托,健康而蓬勃,带着旺盛的生命力,腿软,撑不住身体,方秉雪眼泪都呛出来了,脸色苍白。 周旭腮帮子绷得很紧,脸色很臭。 他按着方秉雪的脑门,给人往外推,可就这一下的动作,对方像是被抽走了骨架似的,眼看就要往地上跌,周旭眼疾手快地伸手,揪住对方的领口:“站好!” 已经有保洁员听见动静过来了,拎着拖把,见怪不怪的样子:“别踩得哪儿都是啊。” 周旭身上被弄脏了,方秉雪比他更脏,几乎无从下手,听见动静后,这人才艰难地回头,从自己衣兜里摸了摸,找出张纸币递过去:“不好意思……” 保洁年龄挺大的,见状就笑了:“哎呀,不用不用,你们赶紧去收拾收拾吧!” 与此同时,方秉雪的手机正好响起,周旭已经受不了了,狂吼着催促:“快接,让人来接你!” 他一边吼,一边扯出纸巾,胡乱地给方秉雪擦脸,太狼狈了,脸上全是泪,额发黏在了脸颊上,就是周旭手法太粗暴,几乎是照着脸呼噜,方秉雪的脑袋都被带得晃了好几下。 手机是拿出来了,但是醉鬼手不稳,几次都没给翻盖打开,周旭直接夺过来,拇指顶开折叠屏,递到对方面前。 看到显示屏上的“小李”,方秉雪不动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今天是不是工作日,喝酒符合纪律要求吗,有没有报备? 这些周旭自然不知,他只感觉旁边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喂?” “雪饼你在哪儿呢,”小李的声音传来,“怎么半天不见你?” 方秉雪还在微微喘气:“我喝多了头疼,自己先走了……不好意思啊。” 对面笑起来:“哎呀,我就说这酒劲儿大,他们还一个劲儿起哄,你怎么回去的啊,有人送你吗?” 方秉雪毫不犹豫:“有人送的,放心……啊!” 小李“咦”了一声:“你怎么了?” 没什么,是周旭擦完脸,又粗鲁地用纸巾给对方擤了下鼻子,手劲儿大,可能把人捏疼了。 “真没事?” “嗯,放心吧。” 好容易敷衍过去,挂了电话,人又恢复成那种迟钝茫然的状态,周旭也打了个简单的电话,然后把擦完手的纸巾一块丢地上,对保洁说了句什么,对方立刻喜笑颜开地点头,说应该的。 刚说完,方秉雪凑过来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两秒钟后,周旭伸手按住对方的脑门,又给人往外推了推:“离我远点。” 那人可能还没醒完酒,皮肤挨着烫乎乎的,但还要坚持往前,抵着周旭的掌心,突然笑了。 笑得周旭心里发毛,唰地一下,给手收回去了。 “旭哥,”方秉雪笑着说,“你这是要去哪儿换衣服,带我一块呗?” 周旭转身,拔腿就走。 方秉雪在后面跟着,经过拐角的时候,还低着头挡脸,嫌现在的自己太难看,身上脏,怕人看见。 到了楼梯口,周旭停住,对方没看路,一头撞到他的后背上,不动了。 周旭黑着脸:“你谁啊,我让你跟了吗?” “不行,”方秉雪哑着嗓子,“我又想吐了,你快点。” 周旭:“……” 他彻底没了脾气,认命地带着人上到了三楼——这家店是个朋友开的,生意爆好,今晚公安局一个叫老闫的熟人拜托他,说帮忙留个包间,周旭正好在附近办事,想着过来见个面,喝一杯就走。 结果,就被这祖宗给粘上了。 三楼是住宿的,一排红木门的小房间,周旭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钥匙,开门的瞬间,方秉雪就飞也似地冲了进去,钻进厕所继续吐。 周旭给上衣脱了,皱着眉头检查了下。 他这边的情况稍微好点,基本只在衣角和鞋子上沾了些秽物,没那么狼狈。 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还在嚎,说我真的好脏啊,我不香了。 周旭无语了,他就这样赤着上身走过去,靠住厕所门框:“你行不行?” 方秉雪两手撑在马桶上,弯着腰,咳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可能是真的很嫌弃自己,开着换气扇,一边吐,还要一边按抽水键。 缓了好一会儿,方秉雪扯了张纸巾擦脸,又去洗手池那洗了洗,扭头过来:“……好了。” 真是吐得太急了,脸颊上爆出好几道细小的血丝,衬得眼尾格外的红,嘴唇也湿淋淋的。 周旭冷笑:“刚才不是挺厉害的?” 方秉雪摇头。 周旭见不得这种磨唧样,直接赶人:“你先出去,我洗完澡就走,房间给你开好了。” 他看对方醉成这样,今天别想能顺利回家。 方秉雪低低地“哦”了一声,给人家让位,刚往外走了两步,就听见厕所门“砰”地一声砸上了。 而花洒的水声,也瞬间响起。 酒精全部吐出去后,神智清明些许,方秉雪浑身一僵,不对,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还没上厕所! “周旭!” 方秉雪拍着厕所的门:“你先别洗,我要上个厕所!” “神经病,刚才怎么不说?” 哗啦啦的水声里混杂着男人的吼声:“憋着!” 方秉雪脑子彻底清醒了,一切的发生,就是从他要出来上厕所开始的,莫名其妙地搞成这样,他咬着牙:“你还有多久,不行我出去找……”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很好,方秉雪倒抽一口凉气,骂了句操。 他顾不上自己还穿着脏衣服了,扭头就往外走,转动门把手的瞬间,后面传来很响的一声。 周旭给厕所门踹开了。 花洒都没关,他就草草地在腰间系了条白毛巾,脸色黑得吓人:“过来!”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脸可以在乎的了,方秉雪破罐子破摔地回去,表情麻木。 周旭没有给他让开,抱着胳膊打量。 方秉雪做了个深呼吸:“让开。” “刚才,你就是这样在走廊上堵我的,”周旭挑了下眉,“是不是因为河里那会,我抽了你一巴掌,所以你逮着机会报复我呢?” 方秉雪的嘴紧紧抿着,从咽喉里挤出:“等会再说——” “先说啊,”周旭姿态怠懒,笑意带了点无赖:“是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是有心欺负人,就是今晚着实郁闷,莫名其妙被拦着吐了一身,等会还得找朋友帮忙送衣服,肯定得出口恶气。 “周旭,”方秉雪目光平静,“你再不让我进去,耗着时间,我可能就要弄你身上了。” 周旭愣了下:“什么?” 而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立刻反应了过来,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一下红了:“你、你说什么呢!” 方秉雪看着他:“我说,你再这样拦着我,我弄你身上,你还得收拾。” 周旭傻了,成了个锯嘴的葫芦。 而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反应—— 老老实实地侧身,给人家让出位置。 然后走到床铺那,坐下,使劲儿搓了搓脸。 怎么说呢,方秉雪这人长得好看,端方清隽,唇红齿白的,这种长相容易给人留下不经逗的错觉,事实上,除了最开始惊鸿一瞥的杀机外,周旭总觉得这人看着腼腆,像知识分子。 第12章 方秉雪趁着洗澡,给脱下来的脏衣服也搓了。 这里住宿条件不太好,厕所局促而狭小,洗澡时得小心地侧身,避开锈迹斑驳的金属置物架,没有洗衣粉,方秉雪找到块香皂,将就着给衣服揉搓干净了,同时绝望叹气。 这都叫什么事啊。 没过多久,花洒声停下。 方秉雪环视一圈,愣是没找着条能擦身体的浴巾,他胳膊肘搭在门把手上,闭了闭眼:“我……” 话没说完。 因为方秉雪突然意识到个问题,他跟周旭都是男的,即使他俩不熟,这样赤条条地走出去也不算什么,关键是王川那个缺德带冒烟的搞了场误会,现在周旭心目中,说不定他是个搞男人的。 要知道,三年前卫生部发布的《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中,才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范畴中剔除,即便如此,不少人依然强烈反对,而在偏远的西北小县城,民众只会更加保守。 不对。 方秉雪瞳孔一震。 他又不是同性恋,怕什么! 并且说不定周旭没听过这个谣言,就更不用慌! “有浴巾吗,”方秉雪给门推开个小缝,“里面怎么都没东西。” 他没往外看,不知道周旭现在是什么情形,就听见个微哑磁性的嗓音,像是正在抽烟:“我围着呢。” “那我拿什么擦?” “用衣服啊,”周旭有些敷衍,“随便擦下得了。” 方秉雪顿了下:“我洗了。” 片刻后,传来轻微的“滋啦”一声,应该是烟头被按进一次性塑料杯里,和杯底的水相碰撞。 脚步声逼近。 “全洗了?” 方秉雪“嗯”了一声。 他属于那种要么不干,要么就要做彻底的人,比如工作日一般不收拾家务,换下来的衣服在椅子上堆老高,等到周末,或者哪天心血来潮,能给天花板的缝隙都给清理一新,所以刚才顺手,给所有的衣物全部搓洗了。 包括内裤。 他的酒意已经冲洗殆尽了,这会儿身上是廉价香皂的气息,清洁,湿润,和着温热的水汽一块儿往外冒,盖住了凌冽的烟草味。 门缝里出现了周旭的手臂,小麦色的皮肤,青筋明显。 “用这个,干净衣服等会就送来了。” 方秉雪往外推开了点:“好。” 接过来的时候,那件黑色短袖似乎还带着体温,方秉雪草草地擦了下身体,头都没抬:“那我先穿着了?” “随便。” 方秉雪给衣服套身上,推门出去,讲真,他这会儿腿还有点软,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场暴风雨后的废墟。 周旭看了他一眼,站起来,给窗户关上了。 外面的云沉沉地往下压,像是要下雨。 屋里还有点浅淡的烟味,没衣架,方秉雪走到窗边,将洗好的衣服挂在把手上,勉强弄好了,转身一看,周旭已经躺回床上,枕着胳膊不说话,盯着天花板发呆。 这是个标间,两张单人床距离很近,中间挤着了个小床头柜,上面摆着黑色的固定电话,方秉雪也坐到床上,随手扯过被子,搭在身上。 都没说话,太安静了。 以至于,到了诡异的地步。 这个角度,方秉雪也只能盯着天花板,他总不可能转头去看周旭,怪怪的,毕竟俩人都可以称得上“衣不蔽体”,不怎么体面。 幸好周旭这件衣服挺大,在方秉雪身上显得很宽松,能直接盖住大腿根,他就这样捏着潮湿的衣角,沉默地发呆。 过了会儿,周旭受不了似的撑起身子,按下电话键:“衣服怎么还没送来,老王人呢?”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女声,脆生生的:“我再给您催催!” 可能是为了让方秉雪听见,他还特意按的扩音,挂完电话后,周旭从烟盒里抽出支烟,都要去摸打火机了,又给烟放回去了。 方秉雪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跟人家说自己不抽烟。 但也不至于说,周旭这会给烟收起来是为了顾忌他,方秉雪没那么自恋,他喉咙刚被胃酸灼过,还有点疼,但神智已经基本清醒了:“衣服有我的吗?” 周旭横他一眼:“没。” 方秉雪扭脸看过去:“那我穿什么啊?” “光着。” “不合适吧。” 话音一落,俩人都笑了,难言的凝固气氛也松快许多,周旭给烟咬在嘴里,没点燃,重新枕着自己胳膊看天花板:“衣服有,但没给你拿鞋。” 方秉雪认真道:“没事,反正我没吐自己鞋上。” “操,”周旭气笑了,“你瞄得还挺准,你这小王八蛋就是冲着我来的。” 方秉雪就跟着笑。 周旭“嗤”了一声:“我就应该随便擦擦,然后回家洗澡睡觉的,费这事。”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不眨眼地盯着天花板看,像是上面有花,从方秉雪的角度看过去,男人下颌线很清晰,滚动的喉结下面,是饱满漂亮的胸肌。 被子只拉到了腹部,露出大半精壮身躯。 头面部没发现凹陷或者增生,说明没有过钝器撞击,手臂外侧倒是有锐器划伤的线性疤痕,可能时间长了,已经是浅浅一道的白,方秉雪看不到后背,不知道是否有条状挫伤,这也是街头斗殴最常见的棍棒—— “看屁啊!” 周旭给烟头丢了,凶狠地瞪着他,像是说完才反应过来,又骂了句操,就把被子往上一拉,胡乱地盖住身体。 方秉雪默默地移开目光。 “不是你现在没衣服穿,老子一定给你扔出去,”周旭粗声粗气地吼,“神经病,看什么看,再看剜你眼!” 方秉雪随便他骂,他算是看明白了,周旭这人大概率不常跟人斗殴,不是那种混迹街头的小流氓,有没有案底另说,但起码目前来看,是个遵纪守法的群众。 不然,老闫也不会托他办事。 周旭骂了会儿,见人没反应,更恼了,一边给被子往上拉到下巴颏,一边凶道:“喂,等会衣服送到了你就滚!” 方秉雪懒懒的:“不是你说,洗完澡你走吗?” “老子都没洗完!” “那你继续啊,谁拦你了?” 周旭怒道:“放屁,我才不在这里,我要回家洗!” 方秉雪“噗嗤”一声,乐了。 与此同时,外面终于传来了敲门声,周旭跳下床开门,随即抱了堆衣服回来,“哗啦”一下丢床上,方秉雪睁大眼睛:“这么多?” 周旭没搭理他,拿了件衣服套头上了,拎裤子的时候看了方秉雪一眼,进了厕所。 趁这个机会,方秉雪也赶紧找出件运动裤穿着了,灰色宽松款,偏大了,好在腰间有抽绳,能系带。 所以周旭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方秉雪在绑那个结,一拉一扯,显得腰很窄的样子。 他穿好了,就大喇喇地抱着肩站,语气不怎么耐烦:“你明天走的时候,衣服留房间就行。” 方秉雪没抬头:“哎呀,真不好意思。” 周旭冷笑:“不用不好意思,我的鞋得送去刷,给我二十。” 他说着就朝方秉雪伸手。 方秉雪到底还是喝多了,不舒服,干脆抓着周旭的小臂站起来,去钱包里找了张纸币——洗衣服那会提前拿出来了,就搁在放电视机的桌子上。 拿出来后,也没先给周旭,而是去厕所门口,把自己的鞋子穿好了,才递过来:“谢谢了啊。” 周旭低着头接了,莫名来一句:“你脚挺小的。” 方秉雪:“啊?” “这么一拃,”周旭用手比划了下,“看着就跑不快。” 方秉雪毫不犹豫:“那是你手太大了。” 这话有点怪,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周旭也没继续,挥挥手就往外走,脚上穿的是标间里的塑料拖鞋,脏鞋子放进塑料袋里,被他用食指勾着,快到门口的时候转身:“对了,你那天抱的骨灰盒怎么回事?” 方秉雪已经坐回床上了,扶着额头:“什么骨灰盒?” 周旭眯着眼,目光沉沉,但他这会儿判断不出来对方是在装傻,还是真的自己看错,话已至此,没必要再继续下去,带着薄茧的拇指挨着了门把手:“以后别喝那么多,尤其是白的啤的混一块,最容易醉。” 虽然对方没说,但看那表情就知道,这会儿可能还不怎么舒服。 而最难受的时刻还没到来,宿醉后的早晨,才叫痛不欲生。 方秉雪仰起脸:“谢谢……我怎么老跟你说谢谢,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周旭没应声,也没动。 “还有什么,”方秉雪笑了,很温和的样子,“一块儿说完吧。” 周旭这才转过身,突然想起来似的:“哦对,差点忘了……” “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第13章 四月,这座西北小城罕见地下了暴雨。 天空被闪电戳破了个大口子,乌云翻滚,接连不断地炸着惊雷,雨势瓢泼得没了形状,把世间一切都变得沸腾翻滚。 这是方秉雪站在窗前,往下看到的景象。 宿醉醒来,他头痛得仿佛颅骨里塞了支爆破队,电钻突突地凿着太阳穴,连带着喉咙也被震得疼,喝水都像在吞玻璃渣。 他就这样把额头抵住玻璃窗,一下下地平稳呼吸。 方秉雪讨厌这种“失控”感。 这些年来,无论是领导还是同事,都认为他是一个强大的人,年轻刑警容易冲动,逞强,这往往来自于信念和愤怒,曾经有学长工作半年就脱了警服,冲上去殴打审讯室的嫌疑人,做他们这行的,世情冷暖看得太多,一颗心不能冷,但太热了也不行,容易伤着。 方秉雪同样年轻。 可他是天衣无缝的榫卯结构,无论是在警校靶场打空弹壳,还是数日的不眠不休,抑或,亲眼见到惨不忍睹的凶案现场,家属哭声震天,方秉雪拉起黄色警戒线,从外围缓冲区中走来,神色如常。 “以后不能喝了。” 方秉雪难得地产生几分懊恼,对于生病之类的意外,他不会过分纠结,但醉酒出糗,失去对自我的控制,让他不由得焦躁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外面的暴雨天。 下午三点,雨势渐小。 方秉雪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挂在窗户把手上一宿,压根没干,但他也没法儿继续等着了。 借的衣服已经规矩叠好,整齐地放在床上,反正外面下着雨,穿着湿衣服也不会被行人注意——哪儿还有什么行人,这样大的雨,让砾川县变成了只躲雨的蜗牛,屋檐就是青灰色的外壳,偶尔伸出的细细触角,是好奇的孩子推窗张望,又被母亲呵斥着拉回屋中。 还好今天是周末。 方秉雪收拾好,准备去厨房煮一碗姜汤,他挺爱惜自己的,小时候生病吃药,秦老师看他好得差不多了,就会说还剩两片药,丢了吧,方秉雪就赶紧追过去说不行,得吃完。 他这会刚洗完澡,终于给宿醉的烦闷赶得差不多,正是喝姜汤驱寒的最佳时机。 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姜。 方秉雪对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厨房,沉默了半分钟,决定厚着脸皮求支援——李文斌一家就住在楼下,他媳妇教高中的,平日里在家吃,时常都听见热闹的抽油烟机声音。 楼房一梯三户,正中间是专门提供给年轻人的单身宿舍,左右户型会大一点,方秉雪敲着东户的门,过了会儿,才传来了脚步声。 “哎,小方?” 李文斌的媳妇给门推开了:“我正在厨房做饭呢,没听见。” 知道来意后,她二话不说地拿来一大块老姜,使劲儿往方秉雪手里塞,方秉雪也没空着手,提了一排ad钙奶送过去:“给你家安安喝……哎,李局这会不在?” 对方没客套,笑着给东西接过了:“半个小时前出去的,说是有事。” 这太正常了。 方秉雪回去后,没继续琢磨这件事,他按照之前秦素梅教的法子,给姜切片丢进滚水里,小火慢煮,可惜的是没来得及买红糖,出来的味道极其诡异,方秉雪勉强喝了半碗,终于决定,放过自己。 “但脸色还是不太好啊,”马睿凑过来,端详了会,“昨晚没睡好,还晕着?” 方秉雪从成堆的档案袋上冒头:“没,睡好了。” 他觉得这帮本地人酒量实在可怕,明明一块儿喝那么多,现在各个生龙活虎,只有他还略微萎靡,像是霜打的小白花—— 因为周一,暴雨不仅没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方秉雪把厚衣服找出来穿上了,一件粗针织的白毛衣,是他妈妈买的,秦老师就喜欢这种柔软的浅色调,直接拿去给小姑娘穿都行,所以这会儿,他在一群大老粗中间就特显眼。 尤其是那帮大老粗都叼着烟,平均三句话就要骂一句天老爷。 “这雨没个头了!” “我早上送闺女上学,风给伞都刮断了!” 方秉雪在忙数据库建立,没注意周围聊天,直到马睿过来叫他吃饭,才回过神来。 “你们去吧,”他手里握着圆珠笔,笑笑,“我这会还不饿。” 方秉雪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这会还剩点收尾工作,准备全部弄完再去食堂。 马睿点头:“下着雨呢,记得吃点热的哈。” 方秉雪“哎”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被突兀响起的电话铃打断思绪时,方秉雪才茫然抬头,环视一圈,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而对面的固话仍在响。 怎么回事,也没个值班的人? 方秉雪过去接了,刚开口:“喂……” “叫老闫过来,”话筒里传来李文斌的吼声,“让他跟周旭谈,这边调解不了!” 方秉雪给圆珠笔放下了。 与此同时,窗户“轰”地一声被风撞开,连带着暴雨,把头顶吊着的三叶扇刮得直晃。 另一边,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文斌分管的是刑事侦查,本身就不擅长调解,更何况对方泼水不进,铁桶一般。 他是真的恼,似乎每次跟周旭打交道都得生气,而周旭只要见了他,也比往日里更加蛮横无赖,这会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个棒棒糖。 李文斌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正经点!” 周旭没抬眼:“我口腔溃疡了呗,嚼个含片。” 他神态轻松,桌上的人则都皱眉不语,焦灼的气氛太浓重,随时都会爆炸似的,这就导致了站在墙角的阿亮目光警惕,看谁都像在看一颗手榴弹。 片刻后,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三千,不能再多了。” 说话的是个叫陈秀的中年女人,披头散发,神色疲惫,两道青黑色的眼圈烙在脸上,也遮不住枯涸的泪痕。 “八千,”周旭懒懒的,“一分不少。” 陈秀抖着肩:“你发死人财,你不是人!” 周旭给棒棒糖在嘴里换了个边,一副浪荡的流氓样:“你怎么不去挣这个钱,有本事你也去啊,用得着求我?” 有个年轻警察有点看不过去,不满地斜过来一眼,周旭还没反应呢,阿亮就跟护食的狗似的,凶狠地瞪了回去。 陈秀仰着脸,目光失焦,她刚才哭过闹过,也差点跪下给周旭磕头,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周旭咬死了八千块钱……她上哪儿找八千!老头所有的体己都补贴了儿子,当初连她的彩礼都拿去还债,那双浑浊的眼球里满是警惕,生怕她从娘家捞一星半点。 可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爹,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烂,被鱼啃食啊! “八千块……”陈秀撑着瘦削的身体,“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三千你都拿不到。” 周旭的胳膊搭在沙发背上:“那就拿不到呗,你找别人不行,非得来求我?” 这话别说陈秀没法接,连一群警察都沉默下来。 砾川县,无论是公安还是消防,都缺乏专业的水上救援设备,这里风沙大,蜿蜒的河水不似缠绕的纱巾,而是勒着喉咙的麻绳——下面地势复杂,沙坑多水流急,壮年男性都不敢去里面放肆地游个来回,每到暑假,学校总会安排老师值班,盯着不许小孩靠近,生怕不知天高地厚,聚堆游野泳。 但一年半载的,还是会出些事。 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起周旭。 他水性最好,只要听说有人落水,别管手头做什么事就往外跑,扎进水里去救命,但意外失足总归不算多,大部分情况下,还是需要拜托他去打捞尸身。 这个时候,周旭就要坐地起价了。 人们纳闷,他又不靠力气吃饭,干嘛锱铢必较地要这笔钱呢,周旭从不解释,也不着急,反正到最后,哭着的家属还得来求他。 周旭敲的最狠的一笔,是一万五。 那是千禧年间的一万五,能做很多的事,足够一名高中生参加七天六夜的旅行团,舒舒服服地畅游偌大的美利坚,也够买下一块安静的墓地。 别人不知道,但是阿亮知道,那对父母迫于舆论的压力,再加上对未知玄学的恐惧,请周旭打捞女儿的尸体,父亲在岸边跳着脚骂,赔钱货死了也不安好心,就是不想让弟弟过一个好的暑假! 阿亮不明白,那个自尽的老头不是有钱吗,另外也有儿子,为什么只让女儿为了八千块钱发愁? 那些人说话太快了,他反应不过来,看不懂,周旭就递给他几块糖,说吃这个吧,别管那些脏东西,阿亮将糖含嘴里,不再盯着别人的口型看,只看眼神,要是有不屑或者鄙夷,他就冲人龇牙。 “那你让我怎么办,”陈秀突然咆哮道,“我弟弟陈建军被你们抓走了,爹都说了一命抵一命,你们不许,还要枪毙他……都是你们逼的!” 她说着就哭起来,抓着桌子上的水杯往周旭那砸,目眦尽裂:“你也逼我,你们都逼我!凭什么啊!” 那杯水没能泼出去,旁边的民警控制住了陈秀,却无法阻止她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可能太苦了,憋得太久了,她像是要把呱呱坠地时的哭声也算上,倾尽全力地,声嘶力竭地:“凭什么——” …… 周旭在池子那洗了把脸,吐出口气后,才走进厕所。 这次调解,地点在离河最近的一家派出所里,厕所挺干净的,一边是小便池,另一边则是隔间,空荡荡,只能听见窗外的暴雨声。 第14章 这还是周旭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讲真,前天晚上,方秉雪犹豫了下,要不要说自己的真名。 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一般都信口跑火车,随便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字,越普通越好,最好是能从脑皮层上自然地滑过,转头就忘。 包括最开始在周旭面前,方秉雪也是轻声细语,一副没什么存在感的懵懂模样,和他平日里的形象完全不同。 但是这一切,都在他喝多了,拉着人家说你闻闻啊我可香了时,戛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方秉雪不断片。 当时,暴雨如注,屋里是洁净而廉价的香皂味儿,周旭的身体挡在门口,回头问他的名字。 “叫……方秉雪。” “嗯?” 他说:“秉持的秉,下雪的雪。” 周旭点头:“挺好听的。” ……不过,当时觉得好听,不影响他这会连名带姓地凶人家:“方秉雪你离我远点,干什么呢!” “都说了上厕所,”方秉雪脸上还带着笑,“这里你家开的,不让用?” 这个笑有点坏,有点挑衅,下雨天冷,他穿着毛衣和卡其色长裤,可能怕被溅到泥水,裤脚往上卷了道边,露出一点点脚踝,跟个来单位实习的应届生似的。 不对。 周旭突然眼皮子一跳:“你怎么在这?” 这可是派出所,外头大雨瓢泼,这外地来的破小孩儿怎么回事? 方秉雪随意道:“我来上班呢。” 话音落下,就听见一声明显的嗤笑,周旭往旁边退了好几步,眯着眼看他。 公安局周旭不常去,但是河边这派出所他熟,别说里头的警察都有谁了,院子里的狸花和橘猫多久打一次架他都清楚。 方秉雪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毛病,当周旭笃定他刚才那句话是开玩笑,就不会再把他和警察相挂钩——方秉雪现在还不想暴露身份,虽然有些对不住,但交浅言深,不是个好习惯。 他俩还没熟到那地步。 周旭不打算继续耗着,但他也没地方去,调解室里乱糟糟的一团,就趁着上厕所出来清净,没想到遇见个祖宗,给他烦的够呛。 “你去哪儿啊,不上厕所了吗?” “是不是要找地抽烟,能不能带着我?” “我不敢在这瞎跑,怕警察给我抓了……哥,旭哥,你别走啊!” 周旭揪着方宇未岩秉雪的胳膊,给人拽到厕所外面了。 “砰!” 厕所门被砸得震天响。 “哎,”方秉雪摇头,“破坏公共设施还得赔,使那么大劲儿。” 片刻后,周旭黑着脸从厕所出来,洗完手,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站住,转身,伸手按在方秉雪的脑门上,往外推了推:“再跟就揍你。” “你听我说,”由于这个动作,方秉雪的脸被他的手挡住大半,微微上扬,就露出个小巧的下巴颏,“我最近在写一篇新文报道,想采访一下你……调解室那说跳河捞人什么的,怎么回事啊?” 周旭给手收回来了。 他就知道。 在周旭心目中,警察最烦,记者当仁不让排第二,缠人,闹腾,赶都赶不走,他之前有几次被堵着要求采访,说我们不拍照,就给事迹登报行吗? 周旭说,不行。 年轻的记者被噎得够呛,反复说着荣誉和意义,口干舌燥。 可对面的狗男人充耳不闻,态度嚣张,他似乎没有过青春期,也没为钱和生计发过愁,举手投足一派粗野,哪怕穿着松垮的背心或者廉价西装,也能感觉到这人一身硬骨头的张狂。 这会面对方秉雪,说话依然不怎么客气:“你没跳过河?没新闻就写自己的,行不?” 话音落下,方秉雪脸色就变了。 - 午后三点,周旭回到调解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阿亮被他赶回去睡觉了,这里又吵又呛的,越待越没意思。 尤其是现在,烟也抽完了。 周旭干脆把外套脱了,往脑袋上一搭,躺下睡觉。 “这环境你睡得着吗,”李文斌叫他,“老闫说不定就过来,再聊聊,调解完咱得救人啊!” 周旭的声音闷在外套里:“救什么人,死人?” 幸好陈秀被扶出去休息了,否则听见这话还得吵,李文斌走过来,在沙发旁边蹲下,叹了口气:“旭,咱冷静一下,天气预报说这场雨还有三天,那姓陈的老头泡里面,不是个事,影响不好。” “更何况要是冲到下流,就更不好捞了,”李文斌继续,“现在还来得及。” 沙发上的人没动静。 李文斌有风湿病,两条胳膊架在膝盖上蹲着,站起来的时候腿疼得厉害,可没办法,他还得扛着。蛰伏多年的犯罪嫌疑人陈建军是抓获了,而他的父亲,那个天天拖着个蛇皮袋子,去垃圾桶里捡瓶子的老头,跳河了。 老头跳河前去公安局拉横幅,白底黑字,要喊冤。 事实清楚,犯罪证据确凿,警方费尽唾沫地解释半天,家属的情绪依然没有缓解,说要找领导。 找着领导后,就说要一命抵一命,让他来换儿子的命。 做刑侦的,再怎么荒唐的事都见过,只能尽最大努力安抚,但对接的调解员还没到呢,老头真的跑去河边,喝了半壶白酒,跳了河。 善后工作,在打捞尸体这一步,卡了壳。 周旭要钱,八千。 他不是那种“挟尸要价”,不勒索,不要另外红包,也不用会损毁遗容的“无情钩”,明明白白讲得清楚,毕竟暴雨倾盆,一个不留神,说不定救援的都得折里头。 所以李文斌没办法,总不能真给周旭踹河里,他伸手,拍了拍周旭的肩:“她老公在外地打工,家里面还有俩小孩,都在上学,不容易。” 周旭没动静。 李文斌叹了口气,扶着腰往外走,盘算着给陈秀叫回来,看能不能再想点什么办法,让亲属一块凑凑,扪心自问,他觉得周旭已经做的挺好了,有点怪脾气什么的,正常。 这会儿雨渐渐不下了,趁着放晴的档口,不少人出来办事,捡瓶子的老头跳河的事,还没在小小的砾川县传播开来,偶有人从外面经过,也只远远地投来好奇一眼。 周旭还是没松口。 云慢慢地散了。 等到五六点,正值下班时间,外面的人越来越多,聚在派出所后面的街道上,一边买菜一边窃窃私语,说河边那怎么了?死人了!啊呀好晦气啊,捞出来了没有,有没有去叫周旭? 【什么,家属拿不出钱在调解?】 声音变得更大。 【老头的闺女不容易啊,从哪儿掏出那么多钱,孩子还在上学吧……啧,别给人逼死了!】 【听说连老头的存折本都给找出来了,不然凑不够啊!】 【他闺女也是孝顺,要换点没良心的,说不定等几天,泡发了就飘上来了,真吓人。】 调解室里,当着警察,调解员,还有犄角旮旯的亲属的面,陈秀把一张存折递过去,面色苍白:“都在这里了。” 直到这时,沙发上的人才有了动静,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扒拉开盖着的衣服,露出张打呵欠的脸:“早点给就完了,净耽误老子的事。” 他一把给存折抓手里,看也不看,就往裤兜里一塞,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有个调解员在后面跟着,一叠声地叫他,周旭没回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先回家换个衣服,不急。” 陈秀的腿软了,直接坐在地上。 几个沾亲带故的连忙跑过来,左右扶着她的胳膊,给人搀起来,劝慰说算了,接下来送葬还得花钱,老头还剩多少啊? 陈秀摇头,哭着说存折上就两千多,剩下的全是她凑的。 亲属们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只有李文斌在后面骂,说雨马上就来了周旭混蛋不要脸拿了钱就跑—— 跑得潇洒,一路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飚得路人频频回头,然后指点说周旭又在发死人财。 真的是死人财,没那么着急,半个多小时后周旭才姗姗来迟,出现在了河边。 乌云沉沉,似是又要下雨。 李文斌已经回去了,留在现场的是个脸熟的民警,周旭记得一块吃过饭,但想不起来人家叫什么了,对方倒是很快上前,帮着接过衣服,叫了声旭哥。 不知怎么回事,这声旭哥,让周旭想起方秉雪了。 晌午那会,这人挤到他旁边,笑着叫了他一声哥,嗓音还挺甜。 就是太小性了,他又不是故意说话呛人,怎么气着了,扭头就走呢。 拉倒吧。 还给他甩脸子呢。 周旭把衣服丢给旁人,在岸边活动了会身体,他没叫朋友陪着,在翻滚的云层下往前走,鞋子脱掉了,光着的脚踩在湿润的土地上,上涨的河水在咆哮,天地昏黄,风声呜咽。 “砰——!” 周旭跳入河中。 方秉雪推开调解室的门。 角落里,一个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回头,怀里还抱着个女士外套,支支吾吾的:“我、我是陈秀她二叔,衣裳落这里了,拿一下。” 方秉雪左右看了看:“不好意思,我找警察办事呢……陈秀是谁?” 男人这才松了口气,给衣服放下:“这边是调解室,你得往右走。” 方秉雪恍然大悟似的:“谢谢啊。” 他说完就给门关上了,平静地转身离开,派出所离那条河不过一公里的距离,走路都能过去,方秉雪上次是为了迷惑陈建军的父亲,拖延其时间,结果情急之下搞了出乌龙,如今再次出现,是亲眼看到老人的尸体,被打捞上岸。 第15章 真的是个大老粗。 跟老闫吃饭的时候,坐没个正行,胳膊肘大喇喇地搭在餐桌上,挨着的是个碟子,浅浅的一层白酒,阿亮举着个打火机,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周旭说:“点。” 阿亮这才给酒精点燃,蓝色的火焰“唰”地升腾,轻盈而纯净。 “这孩子怕警察,”周旭面色不变,“小时候挨过打,人家吓唬他乱说话……” “你能不能吃点清淡的?” 老闫把筷子放下了,无语地看着桌上的菜,挺家常的,辣椒炒蛋,小炒肉片,还有道酸辣汤。 周旭轻描淡写的:“驱寒呗。” 说话间,阿亮用手飞速地蘸了下燃烧的酒精,在周旭的小臂内侧搓擦,动作认真。 “你这次有点莽撞了,那是下过暴雨,上涨的河!” “我不给人捞上来,你们那边影响也不好吧,还有那个女的,唾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这种话阿亮从来不听,反正对他来说,不盯着人家的嘴唇看,谈话完全与他无关,专心致志地搓着周旭的胳膊。 “其实还好,”周旭眼神示意,“就这有点疼,可能是寒着了,用酒精揉揉就成。” 老闫给他夹了个菜:“你注意点。” 周旭说:“哎。” 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算不上什么大事,挺稀松平常的,吃完饭,外面还稀稀拉拉地落着雨,周旭肩膀上搭着外套,客套了句:“阿亮送你。” 老闫都懒得摆手了:“不用,让孩子自己回去吧。” 阿亮住的地方离这近,走路几分钟就到,这会天色晚了,被轰回去睡觉。 俩人都走到屋檐下了,老闫还转身,又重复了遍:“注意点啊,有情况就去看看大夫,别给你那老腰扭了!” 周旭嗤笑一声:“老子的腰好着呢。” 县城的人喜欢两条腿走路,距离不远的话,溜溜达达地就到家了,就是连日下雨不便,老闫难得开了车,都给安全带系好了,还不放心,透过车窗去看周旭。 周旭正准备抽烟,垂着眼,骨节分明的大手在下巴处拢着,里面是一簇幽蓝火苗,像拢着只被雨打湿翅膀的小萤火虫—— 转瞬间,萤火虫消失不见。 老闫一时有些哑然。 “这么舍不得走,”周旭咬着烟,“不行的话,今晚你在我这凑合一晚得了?” 老闫:“滚蛋,媳妇在家等我呢。” 风雨里奔波了半辈子的警察给车窗升上去了,临走前,对周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听我的,以后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周旭说,你想多了,我没那么善。 但这次,他似乎有些阴沟里翻车。 下水捞人除了心理这关外,也是个技术活,需要在水里睁眼视物,用尼龙绳绑好尸身进行牵引,去桥墩和“回水湾”等地方寻觅,运气不好的时候,被废弃的渔网缠住都有可能。 人们总会有些忌讳,所以干这种事的不多,二十多年前,砾川县有个住桥洞的男人,水性好,跟水鬼似的能憋气很久,但他只捞死人,不救活人,甚至有次,一个小男孩落水里了,远远能看到颗脑袋沉沉浮浮,远远地也能看到那个男人蹲在岸边,袖手旁观。 就等着人沉下去了,好问家属要钱。 后来那男的,在一场暴风雨中,悄无声息地淹死在了河里。 所以对于周旭,县城里的人们宽容许多,即使嫌他钱要的多,颇有微词,也只在私下里说,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 大雨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天边放了晴,暴涨的河水冲上岸很多东西,有鱼虾,碎瓷片,还有乱七八糟的塑料玩具,也给周旭冲出了一场病。 原本想着是受凉了,肌肉酸,用酒精擦擦就好,结果发了高烧,皮肤滚烫,往胸膛上倒一勺子面糊都能烙饼。 周旭在屋里蹲了两天,没出门。 他的营生有点杂,除了修车行是自己开的之外,别的网吧台球厅全是跟朋友合伙干的,这么久了生意相当不错,不用他盯着看。 所以周旭给店里的人交代几句,说这两天有事,不过去了,别人也没在意。 退烧药吃了,身体松快了些,可晚上又反复地烧起来,给周旭烦得不行,感觉那老头子太死心眼,自己也不算得罪了他,干嘛惹这一身的不快。 他倒不是特别信这个,但这次的病实在汹涌,周旭恼了,干脆去厨房拿把菜刀,站在院子里砍了几下,一边砍,一边喊快点滚,等老子好了给你烧纸钱。 县里的习俗,哪家的小孩生病不好,母亲就会拿着刀挥舞,把脏东西吓唬走。 周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人帮他撑腰,赶走病痛,他只能亲身上阵。 有人敲门。 他拎着刀走过去,一身煞气地拨开门栓。 门开了,方秉雪和阿亮在外头站着,都睁着眼睛看他。 方秉雪说:“天呐。” 他张了张嘴,很犹豫的样子:“周旭,你是疯了吗?” 按理说,人不太可能因为发烧,就给脑子烧坏了,毕竟发烧只是个表现,更重要的是病症原因。 但,万一呢? 他做梦也没想到,透过门缝看了眼,能看到周旭对着空气砍人。 方秉雪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给阿亮护在身后,和蔼道:“你先把刀放下。” 周旭:“……” 他转身就走,将那把菜刀放回厨房,然后才粗声粗气地瞪人:“你们来干什么?” 阿亮从方秉雪身后探头,比了个手势,周旭没看懂,他注意力集中在方秉雪的脸上,因为这人现在看他的眼神,跟看傻子似的,那叫一个怜爱。 “操!” 他搓了搓脸,生硬道:“没事就滚,别来烦我。” 方秉雪把拎的东西放桌上了,今天下班没事,他去超市里买小零食,正巧遇见了阿亮——少年身上的伤已经结痂了,正跟老板比划,余光看见方秉雪,很惊喜地挥了挥手。 “你好,”方秉雪笑着打招呼,“来买东西?” 阿亮有点着急似的,很用力地打手势,柜台后面的老板进行翻译:“哦,他说怕周旭死了,要去看看。” 方秉雪:“啊?” 老板不以为意地继续:“他说,他阿爸有一次就是三天没出门,然后死在家里,周旭也几天没出来了,他担心。” 方秉雪:“……” 他怀疑这人在诳他。 但阿亮的神情不像假的,甚至还特意买了盒烟,想借着送东西的名义去看,买好拎手里,很期待地看着方秉雪。 方秉雪顿了下,语速很慢:“你想让我一起去?” 阿亮使劲点头。 方秉雪看了眼老板,老板对周旭的死活毫无兴趣,沉溺在电视画面和嗑瓜子中,瓜子壳在柜台上堆成了座小山。 他没再说什么,去货架后面,买了三排ad钙奶。 “……给你喝的。” 方秉雪认真道:“阿亮担心你死了,所以过来看看,目前看起来应该没死,就是……你真的没疯吗?” 周旭坐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阿亮早给东西放下,打了个手势就溜进厨房,说是要去做饭,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就剩下他俩,大眼瞪小眼。 方秉雪还在问:“真的没疯?” 周旭咬牙:“你烦不烦,话这么多?” 方秉雪懒得理他,自己拿了瓶钙奶出来,插上吸管开始喝。 他算是看出来了,周旭对于这种被“关心”的状态,非常不自在,这人似乎不习惯自己的脆弱,受伤了,就跟野兽似的钻进黑黢黢的洞穴里,安静地等待恢复,一旦被注意,就会变得警惕,冲谁都龇牙。 怪不得阿亮踟蹰半天,不敢一个人来。 方秉雪不惯他这臭毛病,自顾自地喝奶,过了会儿,终于是周旭先忍不住的,不耐烦似的开口:“你来干什么?” 方秉雪慢条斯理的:“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果然,话音落下,男人直接炸毛。 “我就是着凉了,歇两天就行,”周旭的嗓子哑着,跟砂纸打磨过一般,“用不着你们关心,还特意跑过来一趟,至于吗?” 说完,他可能觉得语气有点重了,搓了搓手:“就是……没啥事,没那么矫情。” 方秉雪这才抬头,懒懒地看他一眼。 矫健嚣张的男人不精神了,蔫吧了,那么大的个子,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脸色有点红,嘴唇发干,胸膛不住地起伏,哪怕这会天色渐晚,倦鸟归巢,院子里的光线逐渐黯淡,方秉雪也能感觉到,对方呼吸滚烫。 周旭咳嗽了两声:“总之,谢了啊。” 方秉雪笑起来,松开嘴里的吸管:“喝吗,我给你拿一瓶。” 周旭抿着嘴,没说话。 方秉雪起身打开塑料袋,把吸管插好,然后走过去,递到周旭面前。 有灰羽毛的小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枝桠,在轻轻摇晃。 周旭犹豫了下,还是接了。 手指刚挨到瓶身,就感觉对方不由分说地伸出另一只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方秉雪皱眉:“这也太烫了。” 周旭有点没反应过来,仰着脸,呆呆地看着他。 方秉雪“嘶”了一声,摇摇头。 “完蛋,人也烧傻了。” 作者有话说: 注:酒精点火治疗有危险,效果也存在争议,我们不学周旭,不要轻易尝试哈 第16章 方秉雪刚从外面进来,掌心微凉。 他右手有枪茧,虎口和指腹那比较明显,就特意用的左手,贴在周旭的额头上感受了下,慨叹说这是真的烫啊,看来刚才拿着刀乱挥不是疯了,纯粹就是烧傻了。 既然这样,方秉雪决定勉为其难原谅他。 暂时不报警,不将周旭绳之以法。 方秉雪都给手收回去了,这大个子还在看他,表情很呆,病着的人嘛,总会变得脆弱,那眼神像凝滞的雾,有点钝,有点朦胧,所以这会儿,方秉雪居然从里头看出来了些委屈劲。 惨兮兮的。 方秉雪伸手,又摸了下额头:“不舒服?” 周旭:“嗯,不舒服。” “你这温度高得吓人,”方秉雪转身拉了把椅子,坐在周旭对面,模样跟个大夫似的,“吃药了没,病几天了?” 周旭手里握着ad钙奶:“吃了,应该有……两三天?” 方秉雪蹙眉:“怎么不去医院呢。” 他估计周旭这病就是下河导致的,着凉高烧太正常了,但这样应付,实在是不惜命。 周旭不说话了。 方秉雪又问:“吃了什么药?” “退烧的,”周旭说,“还有感冒冲剂吧。” 人在面对病情询问的时候,都有个本能,那就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哪怕对面坐着的并不是医生,周旭也依然没了跋扈劲儿。 方秉雪叫他:“走吧,我陪你出去看病。” 周旭立马摇头:“不用。” 他坚持道:“就是冻着了,再吃点退烧的就行。” 方秉雪“嘶”了一声:“你这……” 但他也不太会关心人,更不会跟秦老师似的晓之以情,体贴入微,于是斟酌了下,补充出来后半句:“阿亮很怕你死了。” 周旭这才笑了,笑了几声咳嗽起来,肩膀都在抖。 正当方秉雪以为对方要吵阿亮几句,或者继续倔的时候,却听见周旭轻轻开口。 “你坐的那椅子,是我做的。” 方秉雪:“啊?” 他立刻低头看了眼,分辨不出是什么木质材料,反正触手光滑,一点毛刺都没有,靠背带着微微的弧度,椅腿的高度正好合适,如果不说的话,肯定会以为是在家居店买的,挺漂亮。 周旭继续:“河我非下不可,钱我也必须要。” 方秉雪抬头,又“啊”了一下,感觉周旭的话题跳得有点快。 “她那犄角旮旯的亲戚都跳出来了,狼似的蹲着,”周旭说话快了点,就有些微微喘息,“不当着警察的面,逼着给存折什么拿出来,塞我兜里,就会被别人盯着。” 方秉雪的喉结动了下,没接话。 周旭胸口起伏着:“那老头死之前给她打电话了,以死相逼的人都这样,除了去公安局闹条子,能不逼自个儿闺女?” 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声音,嗡嗡作响。 “恨我总比恨她自己强,人就这样,总得找个口子哭出来才行,找点别人来恨,不然活不下去。” “之前县里有个当爹的,偷懒,没去接孩子放学,孩子回家路上出意外没了,结果呢,他爹去学校揍老师,发疯说因为拖堂了三分钟,都怨老师。” 周旭看着方秉雪,舔了下嘴唇:“你能明白我意思不?” 方秉雪说:“明白。” 那天调解室里,他亲眼见着陈秀的亲属——自称是对方二叔的男人,鬼鬼祟祟地翻检那件女士外套,兜里只有零散毛票,领口的水洗标被搓得很薄,袖子边缘是明显的污渍,对方泄气似的给衣服扔回去,嘟囔说八百年不联系了,怎么还能穷成这样。 沾亲带故,帮她办丧事是真的,嫌弃她家晦气是真的,想趁机看能不能弄点油水也是真的。 比如葬礼上的烟酒是什么档次,席面怎么布置,守夜费又如何安排。 结果耗了那么久,在调解室里亲眼看到陈秀被八千块钱逼成那样,都互相看了看,咬耳朵说算了,赶紧给事办完拉倒。 这些人情世故,方秉雪知道。 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周旭这一番话有点掏心窝子了,不能再开玩笑地应付过去,他顿了顿,开口:“旭哥……” “所以我是有原因的啊,”周旭突然提高音量,“你说那臭老头干嘛呢,非得让老子再去给他烧点纸钱?” 本来就打算吊唁的时候,给钱再递回去,他病着了,但也没耽误托旁人捎过去,已经办完了啊。 当然,周旭自己留了六百,一码归一码,这种事必须得拿红包,破晦气。 他特委屈地看着方秉雪,不说话了。 方秉雪清了清嗓子:“是,你说得对。” 周旭的拇指搓着饮料瓶,给最外层的包装纸都快捋下来了:“所以,我刚不是疯了,也不是傻了,就是我们这儿的习惯……要是生病,可能是碰着脏东西,吓唬吓唬。” 方秉雪忙点头:“我知道了。” 他发现周旭这人手有点欠,给瓶子捏来捏去的,倒是没发出什么嘈杂声音,不惹人心烦,这会儿天色几乎暗下来了,院子里没开灯,光线显得昏沉沉的,像渴睡人的眼。 俩人说这么久,没什么多余动作,除了那瓶饮料,估计都要被周旭捂热乎了。 “行了,”方秉雪叫他,“等吃完饭出去看看,不行就输水,好得快。” 周旭刚才说了一堆的话,这会安静下来,垂着睫毛:“怎么,你陪着?” 方秉雪不假思索:“你想让我陪?” 周旭说:“那倒没。” 他还低着头:“阿亮在就行,你跑过来干什么……我刚说的那话,别往外传。” 方秉雪作势就站起来:“呦,这是赶人呢。” 他俩按理说见面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挺“惊天动地”的,并且人与人的气场是种很玄乎的东西,有时候认识很多年,还客客气气,但有些人吧,两句话一说,立马就熟了。 方秉雪跟周旭不算特别了解,但他俩说话的时候,挺自在。 周旭这才抬头看他,给饮料瓶放地上了:“没,没这意思。” 饭香味已经传来了,阿亮跑出来比了个手势,表情挺开心的,方秉雪跟着转身,说要去帮忙。 “不用,”周旭喊着他,“阿亮做饭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 方秉雪讶异地回头,睁大眼睛:“是吗?” 他不太会做饭,对一切有厨艺的人抱着极大敬仰,所以很能理解,有些人就是习惯了自己搞定,有帮手反而不自在。 周旭说:“嗯……不过我做饭无所谓,没他那么多讲究。” 方秉雪眼睛瞪得更大:“你还会做饭呢。” 周旭说:“会啊,刚不说了,这凳子柜子都是我打的,刚见面那会,你的车不也是我修的?” 他还坐着,说话就得仰着脸看方秉雪,语气很自然,没什么炫耀显摆的意思,周旭这人浓眉单眼皮,个子又大,低头显得凶,那么这样抬头的时候,就感觉眼睛大了些,挺真诚。 方秉雪回想着:“说起来,那会你还差点黑我二十块钱。” 周旭病了,反应有点慢,思考了下才开口:“不对,你最早可是要给我一百的,问我一百行不行,我可没贪你的钱。” 方秉雪顿了下,怎么感觉有点道理,于是他果断忽略这个话题,把目光落在院子的陈设上。 除了这些精巧的日常用品外,院子里辟了块花坛,里面种着葡萄和月季,这会儿正开着花,挤挤攘攘地堆在枝头,粉嫩好看。 “这些花,都是你种的?” “嗯。” 方秉雪笑了:“那你挺厉害的。” 周旭说:“还行。” 第17章 这顿饭吃得诡异。 方秉雪总感觉周旭有话要问他,但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所以偶尔说两句,就扯些有的没的,似乎下一秒就要说今天天气真好,对了我问你个事。 可都快吃完了,也没见周旭真的问出口。 餐桌是四方的,他和周旭面对面坐着,阿亮坐在他俩中间,应该是顾忌着周旭的病,炒的都是些没放辣椒的家常菜,还煎了鸡蛋薄饼煮了粥,入口清淡,容易消化。 他俩吃饭的时候话不多,但是阿亮要“说”,举着筷子一通比划,周旭在旁边翻译:“没啥,他说下午看见麻雀打架了。” 方秉雪就笑。 笑了会感觉有点怪。 因为这种场景,太像他小学放学回家,吃饭的时候坐在爸爸妈妈中间,忙不迭地讲今天发生了什么,方大夫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秦老师则在旁边笑,说别讲了快吃吧。 他被这可怕的想法吓一跳,连忙摇摇头,觉得自己是离家太久,莫名地联想到一块,于是决定晚上就给家里打电话,骚扰一下那两口子。 周旭胃口不太好,没吃多少,给筷子放着了。 方秉雪把嘴里的东西咽下:“你吃好了吗,这会走?” 要是去诊所输液,肯定得提前在家里吃点,垫垫肚子,方秉雪挺喜欢鸡蛋饼的,没加多余调料,就一丢丢切细的小葱花,摊得很薄,筷子挑起来看都透光。 周旭掏出烟盒出来,放桌上:“我问你个事。” 方秉雪一震,要来了! 周旭用拇指给烟盒顶开,掏了支烟捏手里,看了方秉雪一眼:“你那个谁……咋样了啊?” 他态度挺随意的,不是八卦的眼神,也没有追根究底的窥探,似乎就是吃完饭跟朋友聊天,随意地提一句,正是因为太“自然”了,反而让方秉雪愣了下。 方秉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想,哪个谁? 周旭给烟放回去:“没事,我也就随口一问。” 方秉雪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应该是刚见面的误会:“哦,你说他啊?” 周旭“嗯”了一声。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这两日空气特别干净,清新,有一种在西北罕见的潮湿气息,湿漉漉的,还有点儿燥热。 方秉雪犹豫了,纠结该怎么开口,而对面的周旭似乎有些无聊,正在玩打火机,指腹按在砂轮上刮着,不知道在瞎忙乎个什么。 这人还真闲不住,因为头顶的灯也是周旭做的,一串啤酒瓶被铁丝固定好,灯泡挤在淡绿瓶身里,折射出美丽的光。 方秉雪咳嗽了一声。 多年的生活经验让他悟出个道理,那就是人一旦撒谎,便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圆,方秉雪目前还不想提这事,因为一旦说了,就得全部解释清楚,他潦草地敷衍过去:“你这灯挺好看的。” 周旭给打火机放下了:“喜欢吗?” 方秉雪说:“喜欢。” “简单,”周旭没抬眼,“就是割酒瓶子的时候得找个磨刀石,打磨下边缘,不然容易划着手……让他给你做个呗。” 方秉雪被噎了下,与此同时,阿亮给筷子放好,做出个吃饱了的快乐表情,但是左右看了两眼,又给筷子捡起来,继续埋头吃。 切忌交浅言深,方秉雪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然后深呼一口气:“你还看不看病了?” “看,”周旭站起来了,“正好,我也出去买点东西。” 方秉雪问:“纸钱?” 周旭抬手穿外套:“纸钱个屁,老子费那么大劲给人捞出来,还得去坟头烧纸?给他脸了!” 终于愿意去看病,方秉雪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他估计着阿亮有点怕周旭,又因为听障交流不方便,干脆拉了个外人过来,省得这人乱发脾气。 目前来看,冲着骂人的精神劲儿,问题不算大。 阿亮没跟着,外面有点冷了,方秉雪陪着周旭走了一段路。 路上,俩人简单地聊了两句。 周旭问他为什么要来西北,准备待多久。 方秉雪多有心机,人家都病着,他依然不肯好好地交心,仍是含糊一句:“再说吧。” 周旭听出来意思了,轻轻地嗤笑一声。 走到诊所门口,方秉雪往里面看了眼:“行了,那我回去……” 话没说完,屋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嚎叫。 下一秒,方秉雪就感觉肩膀被人扳住,往后一拉,他没反抗,整个人顺从地后退了半步,电光火石间,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连滚带爬地窜出来,差点撞到他身上。 边跑边哭,说我不要打针,不要抓我打针! 然后,他俩就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大人冲出来,七手八脚地给那小孩拉回去,进行武力镇压和言语威胁,男孩应该是六七岁的样子,死命挣扎着两条小短腿,哭声震天。 方秉雪眼睛一亮:“旭哥,上!” 周旭给手从人家肩膀上拿开,挑起眉梢:“嗯?” “你去吓唬吓唬,”方秉雪看热闹不嫌事大,“往那一站,看能不能止小儿夜啼。” 周旭无语:“你怎么不给我描下来,贴门上辟邪呢。” 方秉雪大笑起来。 这人笑点有点清奇,虽说平日里总是扬着嘴角,又生了双漂亮的眼,给人一种笑语盈盈的亲和感,但这样肆意的情况不多,诊所门口的招牌泛着白亮的光,青年站在台阶下,穿的卫衣稍微有点松垮,夜风惊扰,让柔软的面料贴住小腹,露出清晰的腰部线条。 周旭给脸偏过去了,没再看。 “走,”方秉雪笑得捂住肚子,“我陪你去打针,我要看看大夫怎么收拾小孩的。” 要不说这刑警心眼坏,他妈妈在幼儿园工作,寒暑假针对双职工家庭有托班,秦老师也不放假,把方秉雪带去办公室写作业。 所以方秉雪从小到大,耳朵里都经常充斥着小孩的哭闹声。 他也不是说烦小孩,就是偶尔会有些幸灾乐祸,这种心态在幼儿园集中体检时展现得淋漓尽致,面对指尖采血,小孩哭声连连,方秉雪在旁边看得心情舒畅。 秦老师最疼小孩,这个时候就骂儿子,说你变态啊。 于是,变态的方秉雪跟着周旭,走进了诊所。 周旭对他无奈了,不知道这人怎么被点着笑穴,半天嘴角都没下来过。 这家诊所面积小,一看就知道是夫妻俩一起操持的,丈夫看病,妻子抓药,这会儿连着家长一起控制住小男孩,还要见缝插针招呼周旭:“不好意思啊,你稍等下……” 周旭摆摆手:“没事。” 屋里两侧摆的是长凳和输液架,这会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除了他们俩外没有别的病患,方秉雪找了个凳子坐着,不眨眼睛地看对面的小男孩扎针。 大夫很有耐心,还在哄:“你要是再动,等会叔叔扎歪了怎么办?” 小男孩闭着眼嚎:“呜啊啊!” 他妈妈则彪悍许多,冲着屁股就是一巴掌:“再不听话告诉你老师!” 小男孩的嗓子更嘹亮了:“救命啊杀人了!” 两分钟后,男孩终于成功地输上了液,也安静下来—— 方秉雪给电视打开了。 动画片的背景音中,方秉雪举着遥控器:“在花盆里看到的。” 大夫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坐回接诊台后面:“不好意思啊,刚才遥控器找半天没找到,你怎么了?” “不是我,”方秉雪指着周旭,“他发烧了。” 大夫说:“哦、哦,发烧了,那他现在体温多少?” 方秉雪张了张嘴:“应该……我也不清楚。” 大夫可能是真的被吵糊涂了,大脑跟着宕机,直接忽略了病患去问家属,这才转脸看向周旭:“你量过体温了吗?” 周旭把体温计递过去:“刚才我自己量了下,你看。” “嗬,都快39度了,”大夫端详着,“还有别的不舒服吗?” 沟通病情的时候,方秉雪就托着腮发呆,他在砾川县没什么娱乐活动,下班后会在局里跑跑步,做完运动回宿舍,洗个澡就睡了。 作息那叫一个健康。 所以这会,也琢磨着等周旭输上液,他就回去收拾收拾睡觉。 片刻后,方秉雪给手放下去了。 “打针当然可以啊,臀部注射,挺快的。” 周旭“嘶”了一声:“不能打胳膊吗?” 医生认真解释:“臀大肌那里比较安全,不良反应也少,你不是说输液耽误时间吗,可以先打针观察下。” 病患还没说话呢,方秉雪唰地一下蹿过来了,满脸真诚:“没事,咱听大夫的。” 周旭怒道:“谁跟你咱们!” “你是不是怕打针啊,”方秉雪凑得很近,“没事,我不往外说,如果需要的话帮你捂着眼,怎么样?” 他手撑在桌子上,俯着身跟人说话,这个距离,周旭能明显地闻到对方身上的淡淡香味,他病着,嘴里发苦没味道,这下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那你走,我自己就行。” “别,阿亮拜托我陪着你呢。” “方秉雪!” 周旭一拍桌子:“你就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方秉雪眨了眨眼睛,“怎么,你觉得我是故意想看你打针,天呐。” 周旭做了个深呼吸。 大夫迷茫地看着他们:“输液也行,就是得两个小时,你们决定……” “打针。” 周旭突然开口,刚才怒气冲冲的尴尬没了,这会儿定定地看向方秉雪:“来,你不是要给我捂眼睛吗?” 方秉雪张了张嘴:“……啊?” 第18章 外面传来巨响,是载着重物的货车在夜奔,明亮的车灯打进来,照在周旭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从左到右,又快速消失。 轰鸣声远去。 周旭的手拿开了。 方秉雪的睫毛抖了下,睁开一看,大夫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周旭还是那副懒散不着调的模样,系好腰带,眯着眼看他,笑他:“还挺疼的,要是你打,估计得哭鼻子。” “我看哭的是你,”方秉雪说,“不然干嘛不让看,是不是偷偷抹眼泪了?” 周旭闻言就凑过来:“来,那你给我擦擦。” 这人没个正行,顺杆子爬地往前,方秉雪就得往后躲,腰都硌在桌子上了,也笑了:“大夫妙手仁心,你病好得还挺快。” 周旭摇头:“没好,还难受着呢。” 为了保证病患隐私,打屁股针的地方在诊所最里面,挨着配药房,用个布帘简单地挡了下,那帘子淡绿底印黄花,特春意盎然的模样,他俩也没走,咕咕唧唧地说了几句话,就听见前头小孩嗷一嗓子,又开始哭了。 出来一看,动画片在晚上九点钟结束了,无论调哪个台,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大人的世界。 小男孩不喜欢看新闻,看不懂译制片电影,对描眉画眼的偶像剧也毫无兴趣,这会儿举着遥控器蹬腿,吵着让妈妈给点播台打电话,他还要看。 “那是付费的,”他妈妈接过遥控器,急匆匆地按着,“你看,这个台放孙悟空,你看……” “我不看猴子!我要看猫和老鼠!” 他妈妈横眉一竖:“你看我像不像猫和老鼠!” 小男孩不嚎了,仔细端详了眼:“不像!” 大夫已经配好药出来了,递给周旭:“药该怎么吃上面写着了,你回去后注意体温,如果还烧的话明天再来。 ” 周旭付完钱,接过,余光扫了眼那闹腾的小男孩。 “对了,你不是说妈妈是幼儿园老师,”他问方秉雪,“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那大夫一看就温和,被小孩吵得头昏脑涨,最多也就拿叔叔打针来吓唬,这会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方秉雪想了想:“秦老师一般会说……小嘴巴不说话,小眼睛看老师,小耳朵仔细听。” 周旭的手指勾着装药的袋子,没接话,但是使了个眼色。 意思很明白,你试试呗。 方秉雪才不试。 他已经扭头往外走了,几步跃下台阶,周旭在后面跟着,叫他的名字。 “方秉雪你够狠心的啊,就这样跑了。” “小孩精力真旺盛,我看一会还得挨揍。” 方秉雪不搭理周旭的絮絮叨叨,他的原则就是,生活中除非旁人主动求助,否则一般不进行干涉,比如朋友放弃前途扎根戈壁,卖豆腐的老奶奶要把骨灰撒红柳林里,他都点点头,说行啊。 他没那么爱“多管闲事”。 旁边的围墙上刷着标语,白底红字,方秉雪步伐很快,把上面的字一个个地挡过去,周旭的眼睛也一个个地顺着去看,保护生态,共建美丽家乡—— 方秉雪停下了,转身看他。 路灯给影子拉得很长,正好投在“美丽”这两个字上,青年微微眯着眼睛,乌发被风吹起,露出漂亮眉眼。 他可能嫌烦了,对着周旭:“小嘴巴,不说话。” 周旭的烧还没退,感觉脸颊被刮得发烫,竟有些说胡话:“怎么,那你是不是该小眼睛看老师?” 方秉雪笑起来:“不,我是大眼睛。” 他说着,就眨了两下。 方秉雪长得像妈妈,皮肤白,眉眼好看,琥珀色的瞳仁看谁都温柔,生在秦老师身上有种脉脉含情感,至于方秉雪,则是种清凌凌的沉静。 就好像,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一清二楚。 这是张聪明人的脸,但偏偏又很矛盾,周旭不明白,怎么看着挺机灵的,遇到感情问题就要死要活呢。 可他没法儿问,因为方秉雪不告诉他。 都藏在心里,蔫坏。 方秉雪肚子里坏水再多,表现出来也依然客气,亲自给周旭送回家,门一开,阿亮捧着个脸坐屋檐下,见到他们的时候眼睛一亮,小狗似的奔过来,左看右看。 “打过退烧针,”周旭语速慢下来,“没事了。” 阿亮点点头,又去看方秉雪。 方秉雪没啥交代的,周旭这么大的人了,不用他再操什么心,只提了句:“你别拿着菜刀乱挥了,当心邻居报警给你抓走。” 周旭给药放桌子上:“我在自己家呢!” 阿亮犯困得早,这会儿安心回去睡觉了,方秉雪也跟着往外走,到门口了拐回来:“那也危险,万一不小心脱手了,砸脚上就得去缝针。” 周旭不可置信的模样:“我还能给刀脱手了?” 方秉雪顿了下。 其实这会儿,他突然有种很强烈的分享欲——想要跟周旭讲讲自己以前跟嫌疑人搏斗的时候,怎么徒手夺刀,而旁边的犯罪同伙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水果刀真的直直落下,扎进脚背。 后来做笔录的时候,同事都在憋着笑。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可能刚到一个新地方就开始思乡,也可能待上很久也不觉得,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想起以前一件小事,吃到熟悉的家乡味,或者提起了妈妈,就不受控地涌上情绪。 方秉雪有点想家了。 这个难受劲儿一出来就下不去了,但天色太晚,他不能再给父母打电话,说想哭有点矫情,就是那种,心里沉沉闷闷的,像是灌进一大瓶黏糊糊的胶水。 方秉雪这会,就特别想吃一碗秦老师做的番茄鸡蛋面。 周旭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方秉雪笑笑:“没事。” 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好,都是粉色的花苞,有种淳朴而健康的美,方秉雪舔了下嘴唇,问:“有烟吗?” 周旭说:“有……你要抽?” 方秉雪点头:“嗯。” 周旭愣了下,顿了几秒才说:“你不是不会抽烟吗?” 方秉雪说:“我想家了。” 片刻后,他俩在花坛旁边坐着,一缕烟雾顺着瓷白侧脸升起,袅袅地散在空中。 方秉雪咬着烟,看头顶的月亮。 周旭没抽,事实上,他这会儿的姿态比方秉雪乖巧多了,虽然由于身高关系,得岔着腿坐在矮椅上,但双手好好地放在膝盖处,沉默地抿着嘴。 方秉雪也安静着。 周旭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人应该没啥瘾,即使抽烟的姿势很娴熟,也就是为了提神或者打发时间,没过肺,浅浅地呼出白烟。 交心的话不能说,但随口的家常还是可以唠的,方秉雪靠在椅背上,仰着脸,两条长腿大喇喇地伸着,有点痞,有点懒。 从周旭的角度看过去,能清晰地看见那颗喉结,随着呼吸和吞咽而小小地动着,再往下是领口了,方秉雪穿得随意,还是件薄绒的卫衣,浅灰色调,脖子那还有两道束绳,一长一短地耷拉下来。 月光宽容地洒在大地上,无论是千里之外的家乡,还是壮阔苍凉的西北,都沐浴在这朦胧而神圣的光辉下,亘古不变,永远存在。 周旭看了会儿:“想家了就回去呗。” “不行,”方秉雪含糊道,“还得在这儿一年。” 周旭重复了遍:“一年啊。” 他俩没聊特别深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的,竟也没冷场,方秉雪这才知道,周旭做的活计都很杂,修车行,台球厅,甚至网吧他都开的有。 “反正家里就我一个,”周旭说,“闲的没事,瞎琢磨呗。” 好吧,这话题也有点深了。 烟已经快燃尽了,一个橘色的火点明明灭灭的,方秉雪狠吸了一口,给烟头碾进陶瓷烟灰缸里——甚至连这玩意都是周旭自己做的,手捏的雪山形状,烧出一种粗粝的朴实质感。 “挺艺术的,”方秉雪给烟灰缸拿起来,看了眼,“你不说我肯定以为是买来的。” 周旭搓着手:“以前烧花盆的时候,弄了几个玩……你冷不冷?” 四月了,晚上的气温还是低。 方秉雪说:“不冷,你还挺细心的。” 周旭立刻接上:“没。” 说完,停顿了好一会,俩人都笑了。 笑完了,方秉雪又要了支烟,点燃后咬嘴里:“这能做狗饭盆吗,我想等明年给我妈养条狗,给她解闷。” 周旭想了想:“也行,上完釉再烧,出来好看。” 方秉雪忽然想起来:“对了,之前我在超市见到你逗一条狗,长得很丑,哎呀简直记忆深刻。” 周旭点头:“是有点丑。” “下次见到了让我也逗逗,”方秉雪弯着眼睛,“丑得挺可爱的。” 周旭也笑了,笑得胸口轻轻起伏:“有机会吧。” 正说着呢,方秉雪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方大夫打来的。 那两口子生活作息特别规律,除非夜班,否则都早早睡下,不会随便给儿子打电话,方秉雪心里紧了紧,按住接听键:“……喂?” “小宝,”方俊的声音有点哑,“刚才急诊送来个小孩,车祸,没救过来。” 方秉雪站起来了:“您说,我听着呢。” 他父亲是脑外科的医生,生老病死见得不少,一般不会出现特别强烈的情绪波动,果然下一秒,方俊叹了口气:“是你妈妈的学生。” 秦素梅最喜欢小孩,从教这些年来,带过了无数的孩童,她不是初高中课堂上的学科老师,讲述习题和知识,她扎根在幼儿园,从年轻的父母手里接过懵懂稚子,教他们排队,唱歌,讲卫生懂礼貌。 第19章 等方秉雪调整完外接摄像头,又下载好通话软件后,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秦老师?” 他凑近屏幕,仔细看里面出现的模糊身影:“能听见吗?” 信号延迟,过了好几秒,那边才传来秦素梅的声音:“能,我看见你了。” 方秉雪单手托着腮,另只手搭在电脑屏幕边缘,歪着脑袋笑,笑得一点也不像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而是个拿脑袋往妈妈怀里拱的小熊孩子。 他说:“妈妈,我也想你了。” 秦素梅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隔着网线和显示屏,她哭得肩膀都在抖,和方俊结婚近三十年,除了偶尔除夕夜方大夫在医院值班,她去送团圆饭外,秦素梅从不踏进丈夫的工作地点一步,她心软,和孩子们待久了,见不得那些生离死别。 最早在秦素梅心中,她想让方秉雪走学术,当个研究员或者大学老师多好,结果儿子报了警校,没办法,秦素梅知道方秉雪看着乖,心里很有主意,从此,她每月初一十五都开始吃斋。 可菩萨没有保佑到每一个小孩。 天人永隔的事没法儿劝解,什么话都显得无力而苍白,秦素梅哽咽着讲那个孩子,讲他的名字和上学时的趣事,方秉雪安静地听,偶尔问那么一两句。 有人说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那么秦老师就努力地去记住。 但还是止不住地流泪,还是悲伤。 “等五一的时候放假,”方秉雪轻声道,“我回家一趟,给你们带牛肉干和甜胚子。” 秦素梅鼻音很重:“不用,你来回跑多折腾……明天是不是还得上班,你这会在哪儿呢?” 方秉雪站起来,展示了下身后的环境:“网吧,放心啊离我住的地方近,走路就回去了。” 凌晨了,秦素梅赶儿子去睡觉,催促了几句后,又叫着他:“……小宝。” 方秉雪答应了声:“哎,妈妈。” “你别嫌我烦,有机会的话还是早点成家,身边起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秦素梅抽了下鼻子,“但要是真没碰到合适的,妈也不勉强你了,好好的就行。” 这话说得方秉雪心里很酸,挂了视频后,还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就很想抽支烟。 刚才周旭给他的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味儿有点辛辣,但很适配现在的心境,别说烟了,方秉雪甚至都有点想喝酒,就那个红川特曲,来上一瓶,什么烦闷和眼泪都能被呛出来。 他这样想着,给电脑关了,准备走路回去,站起来的时候看了眼,沙发背上搭着周旭给他的外套,挺厚实的,扛风。 方秉雪拎起来,穿身上了。 县城有时候就这点尴尬,地方小,碰上不远不近的距离,开车有些没必要,还容易堵,走路的话就费腿,方秉雪估计了下,走回宿舍,大概得二十分钟。 要是有摩托车就好了,省事。 方秉雪不亏待自己,虽然只在这儿短短一年,但他决定明天上班问下马睿,看哪儿有卖二手摩托的,等他走的时候,再卖掉就行。 拨开插销的时候,方秉雪突然想起来,周旭说自己有个修车行,那肯定清楚呀! 包间和外头大厅不一样,不知道里面装修用了啥材料,反正方秉雪打视频时特清净,一点也没被打扰,而这会出来,兜头就被打游戏的声音吵着了。 枪械的爆破音中,一个染着黄毛的青年愤怒地砸了下键盘:“操,一群菜鸟!” 他右手边的是个寸头,嘴里正叼着根烟,懒得搭理这陌生人一眼。 黄毛愤愤不平的:“我才进去就被爆头了,烦,去买泡面吃。” 他说着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使劲儿伸了个懒腰,给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然后才佝偻着背往外走,刚到楼梯口,被人拍了下肩。 “谁啊,”黄毛不耐烦地回头,“认错人了吧你?” 方秉雪顺势给手搭上去,笑眯眯的:“走一趟呗。” 黄毛身形一顿,下意识地就往前跑,可方秉雪的速度比他更快,左臂横勒住对方咽喉的瞬间,右手已经把黄毛的整条胳膊反折,连着人往墙上猛地撞去—— “哐当!” 一把螺丝刀被甩落在地上。 “杀、杀人了!”黄毛顿时矮了半截,整个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往下压,额头抵在楼梯道的灰墙上,“救命啊!”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服务员举着扫把探头,看到的正是黄毛双手被反剪,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而方秉雪一脚踢开了螺丝刀,膝盖死死地压在对方身上:“动!再动!” 他一眼就看出这人不对劲了。 果然,在等待派出所出警的时候,方秉雪已经从黄毛的兜里发现了五部手机,两张身份证,和一副尼龙手套。 黄毛抱头蹲在地上,一个中年男人从楼下上来,满脸堆笑地和方秉雪握手:“你好,我们肯定全力配合,支持警方工作。” 方秉雪迟疑了下:“啊,这个……” “我们老板这两天不在,”男人很娴熟的模样,“店里有监控,主要对着收银台跟过道那,分辨率还行,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拷贝。” 外面已经隐约传来动静了,方秉雪笑笑:“我就一热心市民,这话等会跟警察说就成。” 男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还没说什么呢,警察从外面进来了,方秉雪迎上去,低声耳语了几句,为首的警察就点点头,目光落在角落的黄毛身上。 而在嘈杂的游戏音里,方秉雪悄然朝外走去。 脚步在收银台那停下了。 扎着马尾的姑娘抬头看他:“你好?” 方秉雪清了清嗓子:“我是……周旭带来的。” “哦,”姑娘恍然大悟道,“就是你啊。” 方秉雪:“嗯?” 姑娘咧嘴一笑,很热情:“没事,您跟我来。” 她说着就往外走,方秉雪在后面跟上,出了一楼游戏厅的大门,街道对面停着辆黑色轿车。 “老板给我交代过了,”姑娘拿出把车钥匙,“您开这个。” 方秉雪有点傻眼。 不是,就这么轻易地给他留了辆车? 这也太窝心了,都有些……不合适吧。 他知道周旭这人外表蛮横,其实挺心善的,但也不至于细致到这种地步,并且借了车,就得还,一来一回的,俩人找时间还得见面,方秉雪心里突然别扭了,说不上来。 姑娘又补充了句:“对了,老板还说,付五十块钱车费就行,明天有时间了打电话,他找人去开回来。” 方秉雪:“……” 他有点想翻白眼,走路二十分钟的距离,收五十的车费? 人家姑娘的手还在伸着,特期待地看着他,方秉雪今晚折腾的时间长,也真有点累了,于是给车钥匙接过,无语地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 夜幕下,小姑娘笑嘻嘻的:“您记着给老板打电话哈。” “行,”方秉雪都准备转身了,突然想起来,“周旭电话多少?” 他给车钥匙握在手心:“你说,我记一下。” 但第二天,方秉雪并没有给周旭打电话。 针对火车站频发的盗窃案件又提上议程,这次有些棘手,因为犯罪分子还伪装残障人士,一边望风,一边进行逼捐,目前发现这个团伙组织多人,长期流窜作案,已经达到了数额巨大的标准。 甚至可能存在暴力胁迫和非法拘禁。 他没跟周旭联系,周旭也没给他打电话,忙碌的工作间隙偶尔想起来,方秉雪就提醒自己,等下班了一定拨过去,可这么简单的事,竟也跟流星划过天际似的,不声不响地忽略掉了。 不是他懒,有拖延症,实在是方秉雪这两天都是在单位睡的。 侦查阶段,为了防止走漏风声,确定犯罪团伙的核心成员,方秉雪把之前提取的指纹传真到原单位,在技术中心进行交叉对比,同时还得讲课——他这次来的目标之一,就是在离开的时候,培养三名“带不走”的技术骨干。 晚上吃饭那会,马睿从外面拎回来兜吃的,毕恭毕敬地递过去:“方老师,来尝尝蜂蜜小蛋糕。” 方秉雪抬头,没什么表情,马睿连忙加了句:“好吃的,我刚从店里买回来,无水无糖纯蜂蜜!” 他没再说什么,拿起一枚吃了,是老式的鸡蛋糕,微甜,不腻,上面撒了浅浅的黑芝麻,就是稍微有点噎,方秉雪刚抽出纸巾擦手,一杯水就恰如其分地递来。 马睿特狗腿地笑,就差摇尾巴了,不怪他现在如此谄媚,实在是方秉雪这两天,有点凶了。 倒是不会跟李文斌一样吵人,拍着桌子骂骂咧咧,他讲完后,平静地巡视一遍小组成员:“还有问题吗?” 下面坐着的,就犹犹豫豫地互相看看。 方秉雪把圆珠笔放下:“行,没问题的话,你们一个个再复述一遍。” 他把细节抠得太过了,以至于马睿这两天闭上眼,就感觉自己回到了高中课堂,战战兢兢地站在讲台上,看着老师给他改作业,最可怕的是,当面批改,当场订正,同时再抛出一个类似的题目继续测验。 “方老师,”马睿老老实实地坐在对面,把下巴搁桌子上,“咱什么时候收网啊?” 他知道方秉雪不负责行动具体安排,就是随口嘟囔,结果对方慢条斯理地喝着水:“就这两天。” 马睿眼睛一亮:“真的?” 他这段时间忙得有点崩溃,那个团伙太狡猾了,之前不是没被李局盯上过,但一直没找到犯罪证据,眼下能一网打尽,实在是迫不及待。 第20章 酒这玩意,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社交价值经常大于实际意义。 周旭烟酒都碰,都没瘾。 对他而言,无论是抽烟还是喝酒,往往会带来一种宁静的感觉,很舒服,所以周旭不会放纵自己,快到那个点了,自然会停。 譬如现在。 他站在台球厅二楼的露台处抽烟,这个店面盘得早,当初没花多少钱,周旭挺用心的,跑前跑后地拉了不少人脉,等到店开得差不多,他就不太管生意上的事,偶尔过来,也是和朋友们玩几把就走。 不过熟悉的人一看,就能发现,这里处处都是周旭的痕迹。 露台面积大,摆了几张能小酌的桌椅,头顶垂着暖黄色的小灯泡,围栏种的全是月季,春夏正是开花的时节,粉骨朵热闹地攒在枝头。 周旭就趴在栏杆上,咬着烟看星星。 没多久,丁勇拎着罐啤酒过来,挤他旁边了——这人跟周旭十几年的交情,台球厅就是他俩一块开的,哥俩感情是真的好,互相不瞒着。 “咋了,”丁勇胳膊肘搭在栏杆上,“有心事呐?” 这家伙五年前去了趟拉萨,回来后就自称大彻大悟,手腕子上绕一堆的菩提串,三句话不离佛法和本心,特爱听朋友唠烦心事,唠完,顺势再卖俩串出去,说盘这个能静心,不收钱,是缘,你看着给八百八十缘就成。 周旭没看他,也没搭话。 丁勇吭吭哧哧地笑了:“不是我说,你刚给谁打电话?” “一个朋友,”周旭的眼神扫过来,“想什么呢你。” 丁勇乐了:“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谁啊?” 熟了就这样,互相间说话没个正行,周旭换了个姿势,转为后背靠在栏杆上,指间夹着烟:“你说,有些人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就那么……” 他琢磨了下,才说出四个字:“敢爱敢恨。” “咔嚓”一声,丁勇给啤酒罐的拉环扯开了:“还有呢?” 周旭摇头,笑了:“没什么说的,就是突然想到了。” 说来挺好玩的,他跟方秉雪见面次数不多,每次还都挺热闹,周旭觉得这人有点“劲劲的”,不是单指长相,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方秉雪有点像棉花包铁。 看着软,实际上骨头挺硬。 那么冷的河,就会个狗刨,都敢闷着头扎进去。 还特警惕,一肚子的心眼,周旭记得有次跟阿亮从公安局出来,远远地瞅见方秉雪,特自然地摆弄倒车镜,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周旭觉得,有点意思。 而自从这人烂醉一场,吐得嗷嗷叫,再没什么形象之后,周旭隐约嗅到了个味儿,那就是方秉雪在他面前,有点懒得装了。 无辜懵懂都没了,笑得蔫坏。 他敏锐地察觉到,现在的方秉雪,才暴露出最初那种杀气腾腾的美—— 令人喉头一紧。 反正刚才骂的那一句,给周旭骂得有点爽,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丁勇解释,就仰着脖子看星星,可星星也搞不懂啊,眨着眼和他对视,忽闪忽闪的。 “你说,为什么我就想逗他呢,”夜幕沉沉,周旭吞咽了下,“觉得好玩,新鲜?” 丁勇“咕咚”灌下一大口啤酒,目光坚定:“你继续。” “继续个屁,”周旭今晚喝的不少,浑身都懒懒的,“我看我最近就是闲了,胡思乱想。” “哥们,”丁勇严肃道,“你就是寡得太久了,对待感情依然是小学生的水平,还逗人家,你别冲上去扯小姑娘辫子,说喜欢才欺负……” 周旭叫停了:“打住,我刚没说姑娘啊,是男的,哪儿有辫子。” 丁勇足足顿了好几秒,才狐疑道:“男、男的?” “对啊,”周旭特坦然,“我就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没了,你瞎琢磨什么呢!” 丁勇“嗤”了一声,扭头就走:“切,没劲儿!” 周旭这边是坦然了,另一边的方秉雪,则十分不爽—— 原因无他,全赖王川在那上蹿下跳:“老子又回来了,想我了撒?” 方秉雪都准备睡了,被吵得头疼,伸手捏自己的眉心。 王川美得不行:“我这手机是媳妇买的,你听,是不是声儿特清晰?” “不是,”方秉雪冷飕飕的:“谁问你了。” 原本还想下次见面遥遥无期,结果这么快就要见了——他媳妇贺岚女士是位农业生态学专家,研究抗盐碱牧草种植的,目前取得了突破性成果,被邀请来开讲座,推动该技术在典型区域的示范应用。 王川身为家属与有荣焉,从单位请了三天的假,作为陪伴。 给王川激动的,刚加完班就给方秉雪打电话,方秉雪听到最后也笑了:“真行啊,贺岚太厉害了。” “就是,还说要请你吃个饭,你啥子时候得行嘛?” “周六怎么样,”方秉雪想了想,“那天我没事,不上班。” 王川乐呵着:“要得!” 方秉雪主要做的是技术支援,提前问过局里,这次收网行动不需要他参与,周末时间就给空出来了。 所以星期六一早,方秉雪先去还车,中间还经过了那家网吧,上次捉的盗窃犯没掀起啥风浪,毕竟娱乐场所鱼龙混杂,治安一直是常见问题,小偷小摸的不算罕见,估计这事周旭都不知道。 正好,还完车王川来接他,省得方秉雪再走回去,县里公共交通不发达,出租车少得可怜,基本就存在于车站和医院,私营面包车倒是有,但都是跑的短途,很不方便。 他把外套叠好放袋子里,给车加满油,甚至还拎了兜水果。 只要方秉雪想,那么在人情世故上就挑不出一点的毛病,四月的西北小城,风是裹着沙粒的粗粝手掌,任凭怎么抚摸,也没法儿催得沙枣提前开花,倒是能按着青年的后背往前,轻轻推上一推,让他在开门的时候踉跄了下,抬头望来,笑得灿若云霞。 周旭身形顿住,随即移开了目光。 方秉雪把东西递过去:“给,谢谢了啊……你这门槛还挺高。” 周旭这是个独家院,青砖墙体,三层小楼,他一个人住还是偏大了点,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很有生活气息,就是一看便知道,这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那你慢点,”这人单手插兜,偏着脸不知道在看哪儿,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语气冷硬,“小心绊着了。” 天热了,周旭就穿着个短袖和工装裤,袖子边儿还要再往上卷两道,露出宽阔臂膀,可能刚洗完澡,带着种很洁净的香皂味儿。 很多男人个子一高,青春期就容易驼背,可能是故意耍帅,也可能是伏案太久,导致站的时候像没骨头,周旭不这样,他虽然气质是不好惹的懒散样,但只要站着了,就腰板挺直,铁塔一般。 之前开玩笑,说描下来当门神,还真合适。 毕竟,身影都能给方秉雪拢着了。 “知道了,”方秉雪抬眼看他,“你倒是接呀。” 周旭这才“哦”了一声,把衣服和水果接住,拎在手上,憋出来个“谢谢。” 说不上来,有点不对味,他俩虽然不算相熟的朋友,但气场方面意外相投,聊天不冷场,自在,可这会儿周旭的态度,有点别扭。 方秉雪眼睛一眯:“天呐,你真的烧傻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摸额头,刚一动作,周旭就往后躲,单眼皮都要给睁大了:“别、哎你别……” 可越这样,方秉雪就越是要追,居然在院子里闹起来了,周旭招架不住,用手臂去挡,像是要印证人家的话似的,真的烧傻了,另只手拎的水果都忘了放。 方秉雪大笑起来,捉住对方的手腕时,下意识地拧了过去,而就在这个关口,一直往后躲的周旭停下身形,瞬间反手过来,也扣住了他的小臂。 一拉,一扯。 方秉雪不动了。 周旭眯了下眼睛:“你这是……练过?” 刚才躲避连连的模样没了,他这会儿的眼睛又凶又亮,盯着方秉雪的脸看,方秉雪倒是没什么多余的神色,很慢地眨了下眼:“哦。” “挺专业的,”周旭继续,“在哪儿练的,挺厉害啊?” 他俩对峙时,手一直没松,保持着互相钳制的矛盾状态,方秉雪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声音软下来:“那个,别人教的。” 周旭给手松开了。 男人嘛,学点擒拿之类的技巧很常见,开玩笑的时候,也会互相比划下,这点小插曲结束得快,没一会儿,方秉雪就在屋檐下揉手腕了,装模作样地抱怨,说周旭给他捏疼了。 周旭洗完苹果,切好了端出来:“娇气。” 方秉雪毫不反驳,伸手去捏了块放嘴里:“甜,不愧是我买的。” 西北地区昼夜温差大,阳光透亮,滋养出来的苹果泛着胭脂红,香味浓郁而纯粹。 他吃完就站起来:“钥匙放桌上了,谢谢了啊。” 周旭看着他:“成,你走吧。” 本来就是过来还东西的,方秉雪没再多说什么,打完招呼便走了,提前跟王川说过,九点的时候过来接他,方秉雪在路边等了几分钟,听见了“滴”的一声。 “扰民,”他坐上副驾,拉安全带的同时进行批评教育,“你这喇叭一按,我看那晒太阳的大爷都哆嗦了下。” 要不说人有惰性,在非工作日的时候容易放松警惕,方秉雪只顾着跟王川贫嘴,没注意不远处那独家小院的门,开了条缝。 又很快阖上。 第21章 周旭其实不爱掺和这种事。 关于感情问题,朋友要是找他哭诉,他就咬着烟在旁边听,不会劝,偶尔闷声点点头,给不出半点建议,要是人家求他帮着捉奸,说旭哥,能不能一块撑下场子,他去,但只远远地在外头站着,不往里面看一眼。 跟块钢板似的。 久而久之,谁还会跟周旭聊这个? 都觉得周旭不会感兴趣,毕竟连恋爱都没谈过,能懂个毛线的感情。 所以下午那会儿,对面也就随口一提:“对了,之前你从河里捞的那男人……算了。” 他小心地觑了眼周旭的脸色:“哥?” 火车站那帮欺辱阿亮的人,周旭没放过,一直留神着,最近终于有了动静,就派人去盯梢,把看见的听到的全交给警方——警方始终在追查,他也有自己暗处的门路,有些蛰伏在下水道里的东西,仿佛附着于上的菌斑,非得钻进去才能看到溃烂。 帮他盯人的叫张洋,跟阿亮差不多情形,吃住都靠那家台球厅,俩人关系也好,张洋机灵得像猴,鬼头鬼脑地往人群中一蹿就找不着,也最会观言察色。 他感觉旭哥今天不对劲。 撑着腿靠在墙上,绷着脸,呼吸沉沉,身上一股苦涩的烟草味。 张洋之前跟阿亮讲过,如果惹了祸,他不怕挨骂挨打,就怕旭哥不说话,感觉很吓人。 阿亮震惊地比了个手势,问旭哥打过你吗? 倒不是说打过,周旭这人骨子里极为护短,哪怕做错了事,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碰他们一指头,关起门来脸一黑,不用他动手,张洋就开始打自己嘴巴子了。 但张洋服气,因为他之前手脚不干净,该打,打了是让他长记性,是为他好。 所以这会儿张洋就有点心虚,不说话吧,屋里静得慌,说话吧,旭哥又没兴趣听,他干巴巴地笑了下,挠了挠后脑勺:“要不……我就先走了?” “等等,”周旭这才抬眸,不以为意的样子,“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张洋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对脸熟的青年男女,感情还挺好,走路的时候都挽着胳膊,张洋过目不忘,认出来了,男的正是旭哥从河里救过的那个。 当天他在现场,不过去的迟了,没来得及跟周旭打招呼。 就这点内容,两句讲完了。 周旭反应也不大,淡淡地“哦”了一声后,表情和善:“吃苹果吗,厨房有。” 张洋心惊肉跳的:“哥,不用,我不吃。” 他不吃,周旭要吃,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时,周旭坐在凳子上,给苹果咬得喀嚓响。 一切都能串起来了。 不知道那王八蛋是两头骗,还是方秉雪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周旭盯着月季花的叶子看,思绪有点飘。 说不上来,按照他惯常的脾性,肯定是装作没看见,他跟方秉雪又不熟,好吧,也不能说不熟,算是个能聊几句的朋友,但这是人家感情方面的事,贸然打扰,周旭做不出来。 可,万一方秉雪是被瞒着的呢? 周旭捏着苹果核,觉得有些不太好,有点惆怅。 人都往河里跳过一次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方秉雪继续跳,找的都什么对象啊,火坑似的,白长那么漂亮俩大眼睛了。 等他亲眼见到那男的进了包厢,对着旁边女人一口一个老婆时,周旭彻底忍不了了。 “……啧,你说句话。” 一扇暗影中的侧门,隔绝了旁边的人声鼎沸,热菜还没上,那边在抽烟唱歌,似乎是庆祝什么好事,偶尔爆发一阵属于年轻人的笑声。 浅淡的烟草气息混杂,升腾,在胸腔里闷出来点痛意,周旭垂眸看方秉雪,对方也抵着头,没说话,肩膀在轻轻地抖。 却没再往前一步。 几秒钟后,周旭大步走到方秉雪面前,蛮横地拉起对方的手腕,一看—— 拳头是紧紧攥着的,指甲都掐进掌心里了。 方秉雪这才仰脸,抿着嘴,眼眸都朦胧了:“旭哥……” 周旭额角突突直跳,深吸一口气:“等着。” “咔哒——” 嘈杂声中,王川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视线越过众人:“等等,有动静。” 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像是汹涌的潮水哗地一声散去,只留下被浪花冲刷上岸的玻璃瓶,还没开始滚动,就被贺岚伸手按住:“怎么了?” 王川皱着眉头:“这里……” “上菜啦,”包间门突兀地从外面被推开,服务员端着一大份黄焖羊肉上前,地道的柴火味给嗓门燎得透亮,“软烂脱骨,趁热吃最香!” 但一屋里没人应声,全是天天跟种子和土壤打交道的研究员,听到警察的指令立刻配合,哪怕这个警察刚才还跟他们勾肩搭背唱歌,只要脸色一变,都老实坐着了,一动不动。 “你好,我想问一下,”王川迟疑地张口,神色认真,都切换成普通话了,“墙壁这边的门是能推开的吗?”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感觉侧后方的这个门,刚才开了条缝。 服务员回道:“能呀,这里以前是个能当会议厅用的大房间,后来就给隔开了,现在到饭点,旁边也进客人了。” 王川这才放心:“哦,知道了。” 看来就是隔壁的客人好奇,偶然推了下门。 “我去给您插上销,”服务员麻溜上前,“这边有个暗扣,一般人注意不到……” 这话没错,大部分人都注意不到。 包括周旭,也是后背被硌在上面的时候,才发觉的。 他刚才眼皮一跳,正准备过去跟那王八蛋动手,结果方秉雪突然冲上来,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别、别去!” “咔哒”一声,小小的侧门被两道身躯撞得关上了。 屋里再无光线,彻底暗了下来。 周旭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被方秉雪压着,他举着双手,不敢动,方秉雪刚才被他带上车的时候,挣扎了下,他那会不耐烦,直接伸手按着人家的脑袋塞进去,所以头发就有点乱,翘着,正好蹭着他的耳垂。 痒酥酥的。 像朵炸毛的蒲公英。 而方秉雪一开口,他就感觉这朵蒲公英飘自己嗓子眼了,痒,麻,想咳嗽,一口气憋着上不开。 憋得周旭眼睛都要红了。 方秉雪说:“旭哥,你别生气啊。” 周旭用力吞咽了下:“没。” 他没跟男人挨得这么紧过,还是面对面的,方秉雪为了阻止他,整个人都扑了上来,连带着一股身体乳的香味,在黑暗的角落里,蛮横地往他的喉咙里钻。 香得周旭头昏脑涨。 隔壁又开始闹腾起来了,他没听清方秉雪说了什么,而片刻后,方秉雪松开他,往后退几步,声音低低的:“已经分了。” 周旭还木头似的举着胳膊,没放下来:“啊,好,知道了。” 方秉雪又重复了遍:“旭哥,你别生气。” 周旭说:“哎,哪儿能呢,瞧你这话说的。” - 回去路上,方秉雪的胳膊肘搭在车窗上,被风刮得眯起眼睛。 果然,一个谎言得用更多的谎言来圆,被周旭从菜市场拉走的时候,他就猜测是看到了王川小两口,结果还真是。 这都叫什么事啊。 但看到周旭因为他要去动手,方秉雪心里有些说不出来,倒不是感动,他早已过了随随便便感动的年纪,更何况就方秉雪的性格来说,也不会觉得冲动是件很酷的事。 高中那会儿有俩男生追求姑娘,拈酸吃醋,竟然闹得打起来,他叼着奶茶往人群中挤,纯粹是为了看热闹。 他当时同桌被感动得泪眼汪汪,说有人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这辈子值了。 方秉雪一边保护自己的奶茶,一边凉飕飕地看人打架,很刻薄地想,俩大傻逼。 这架一打,那姑娘就出名了。 看吧,走到哪儿,别人都会冲着她指指点点。 可能那些眼神中真的有艳羡,但有人问过她吗,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类似于在宿舍楼下唱歌,摆玫瑰花,或者证明男子气概一般的斗殴,在方秉雪心目中,都那样,挺傻的。 但人家周旭又不是上述情况。 纯粹就因为这人看不过去,觉得你都结婚了,还跟男人搞一块儿,要不要脸呐,忍不住想冲上去收拾王川——当时真给方秉雪吓着了,冲上去就抱着周旭,说你别,千万别。 他跟安抚一头愤怒的大型犬似的,小声地,软乎乎地顺毛,说哥别生气,我分手了。 看起来,周旭应该是听进去了。 就是估计还恼着,认为他这事做的窝囊,开车的时候转动方向盘,嘴里哼着歌,哼的就是那首《情人》。 配着有点沙哑的嗓音,挺有那个味。 方秉雪没法儿接,毕竟这是故意刺自己,让他好好听的。 所以对于周旭的差点动手,方秉雪心里挺复杂的,觉得有点没法收场。 但他也得硬着头皮圆。 车停下了。 方秉雪组织了下语言:“那个,旭哥……” “不急,”周旭扯开安全带,“你别下车,等我五分钟。” 方秉雪愣了下:“啊?” 周旭都出去了,又把上半身探进驾驶室,胳膊搭在车门上:“我先去买排骨,回去做。” 做什么? 方秉雪的大脑空白了下,然后才意识到,周旭给车停在菜市场门口了,这里就是他被“掳走”的犯罪地点,按照秦老师的指示去挑选了菜,还没拿,那人黑着脸过来了。 县城里吃饭早,行人下班的路上就顺手买菜了,这会已经过了饭点,倦鸟归巢,天边一片沉沉暮色。 第22章 要不说方秉雪敬业呢。 骚成这样,被熟人当场抓包,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在那笑:“行啊哥哥,等着,我这就给你抓。” 笑得魅力四射,射得周旭心窝里全是窟窿眼,哗哗地往外冒酸水。 他老远就看见了。 方秉雪被簇拥在人群中间,跟穿梭花丛的蝴蝶似的,站没站相,冲谁都笑,眼角眉梢像是带着钩子,可钩子不伤人,是软的,懒懒地一挑就能惹得人喉头发紧。 旁边穿着时髦的男女都在盯着他看,看他的脸和腰,还看他的身段,周旭第一次见方秉雪穿粉色衬衫,背对着自己,后颈很白,腰很窄,剪裁良好的西装裤包裹着大腿,显得漂亮而柔韧。 周旭当然知道这腿是什么样,那天醉鬼闹事,吐他一身,洗完澡出来后只穿了件宽松短袖,露出修长双腿,大喇喇地在那晃。 台球厅里音响放得大,环境嘈杂,挤着看热闹的小情侣格外多,女孩扯男友的胳膊,让他学方秉雪抓娃娃,声音嗲嗲:“老公你看人家!” 周旭挡在方秉雪身后,耳朵里嗡嗡的,充斥着女孩撒娇的声音。 老公你看他,老公你看他呀! 就这个瞬间,周旭突然有些憋屈。 那么多人的眼神,都紧巴巴地黏在方秉雪身上,看着他眉飞色舞,娴熟地投入游戏币,细白手指握着操作杆,调了三五秒,“啪”地拍向按钮。 这次的抓夹,毫不犹豫直冲目标。 一只白色的小兔子掉了出来。 “给,”方秉雪把玩偶递过去,目光有点飘,“你的……漂亮小兔兔。” 周旭接着了,没说话,因为那个小卷毛已经挤了过来,直接往方秉雪的胳膊上蹭:“人家也要!” 方秉雪笑容僵在脸上:“别急,一个个来。” 小卷毛不忿地拉长声音:“哥哥,我先来的——” 周旭冷冷地看着他,心想,明明是我先。 其实有点尴尬了,但这会方秉雪并不心虚,执行任务呢怕什么,他连流浪汉和叠码仔都扮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周旭盯着,他有些发毛,浑身不自在。 一不自在,就给那挂胸口的墨镜拿起来,塞衣兜里了。 小卷毛还在撒娇:“哥哥——” 方秉雪咳嗽一声,抬抬下巴:“走,咱换个地儿……哎旭哥,你怎么来这儿了?” 周旭没动,没跟上,默不作声地杵在原地:“跟朋友过来玩。” 那兔子玩偶白毛,粉裙,俩长耳朵耷拉着,被他夹在小臂的地方,挨着男人结实有力的蜜色肌肤,显得有些违和。 人潮涌动,他们心怀鬼胎地彼此注视,都没说出自己的根本目的,这个注视时间不长,可能就两三秒,方秉雪先眨了下眼睛:“那我……也继续去玩了?” 周旭笑笑:“嗯,你去吧。” 这对话太稀松平常了,跟吃完饭后的交接似的,小孩一抹嘴往外跑,说我出去玩了,大人就随意地点头,说知道了,玩去吧。 方秉雪心安理得,转头就走。 手机还安静着,没有新的指示,方秉雪重新开始招蜂引蝶,已经从旁人嘴里听到了台球厅发家的三个版本,这家台球厅叫“金阳光”,生意好到咋舌,有人说老板是海外华侨,也有人反驳说放屁,明明在监狱里蹲了好几年才出来,不远处打台球的胖子嗤笑一声,说那从哪儿拉来钱和货,你以为好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 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倒是达成一致,那就是这家“金阳光”,在短短一年内,已经成长为砾川县的地下销金窟。 台球撞击的脆响声中,方秉雪握着球杆,饶有兴趣地看过去:“有好东西?” 胖子没抬眼,利落地一杆清台:“你指哪个?” 方秉雪含笑:“就你想的那个。” 小卷毛好容易把人从娃娃机那抢回来,正撅着臀伏在球台上,闻言不乐意了:“你别听他瞎说,那些货色又老又丑,比得过我吗?” 他说着就侧转身体,改为半倚的姿势:“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方秉雪轻佻地扫他一眼:“不玩。” “哥哥,”小卷毛仍不放弃,捂着嘴笑,“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们是一样的。” 最后那几个字他咬得很轻,嗓音软绵绵的,但依然没法儿把帅哥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不知道楼梯口有什么好看的,帅哥频频往那边瞧,毫不遮掩,大方自然,像是在等人一般。 等的人没来,电话倒是响了起来。 帅哥靠在球台上,用手捂住另一边耳朵:“喂?” 不知对面说了句什么,他微微挑眉:“行啊,我去接你。” 果然! 小卷毛气鼓鼓地看着帅哥离开,抱住胳膊转身,使劲儿一跺脚,挨着他的人见怪不怪,好言相劝:“行了,一看就知道人家不吃你这套,小心挨揍。” “那可不一定,”小卷毛冷哼,“只要肯努力,就没吃不到的男…… ” 那人插话道:“行了,你没见刚才周旭一直盯着?要我说,你也少惦记,换个人追吧。” 小卷毛愣了下,才胆怯地开口:“周旭是谁?” 可当那人回头,准备指给他看的时候,娃娃机处已经被一群女孩围住,叽叽喳喳的,哪儿还能见到一个高大身影? 晚上十点,火车站外的商业街灯火通明。 不是工作日,年轻人在享受着难得的闲暇,两年的光景,娱乐活动几乎成爆发趋势,网吧,台球厅,还有卡拉ok夜总会快速扩张,活像被沙尘暴席卷而来的野马群,轰然撞进街头巷道,一张张粉紫色的霓虹灯,也于夜幕时分亮起,劈开这座西北小城的灰黄色调。 方秉雪进到了地下一层。 这里空气不算流通,有些沉闷,香烟和饭菜味儿混杂在一起,充斥着大脑神经,但里面的人对于味道并没有太大反应,精神亢奋,全神贯注地盯着老虎机上的数字,眼球充血。 “操,今晚输了两百块!” “哎你别挤我,这台机子我先开的!” “看我升龙拳!” 一个穿着西装的服务生上前,拦住方秉雪:“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方秉雪单手插兜,舌头顶着腮帮子,痞里痞气:“怎么,不让玩?” 他从兜里抽出一把现金,兜头对着服务生的脸砸过去:“什么玩意,你看不起老子!” 粉红色的钞票纷纷扬扬地落下,恍若电影里的慢镜头表演,而在这定格般的画面中,数十名眼底黑青,焦灼不安的男人,在疯狂闪烁的老虎机前同时回头—— “啪”地一声,方秉雪吹出来的口香糖泡泡破了,透明薄膜覆在殷红唇角,又被舌尖轻巧带回,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嚼:“交个朋友而已,哥们一块玩嘛,别紧张。” 服务生脸色一阵青白,还没开口,离得最近的男人已经冲上前,眼疾手快地拾起钞票,口哨声,叫骂声,重金属摇滚声,以及反复播放的“恭喜发财,黄金万两”混杂在一块儿,把这地下一层变成锅乱粥。 刷成血红色的墙壁前,青年快步走向收银台,毫不犹豫地拽掉一串红红绿绿的网线,他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看场子的打手反应过来时,那台能吞金的“钢铁貔貅”已经被一脚踹倒。 “噌——!” 淡蓝色的火苗蹿得很高,方秉雪举着打火机,笑眯眯地把玩着砂轮:“咱们一起来点有意思的,怎么样?” “操,”打手啐了一口,“是喝多了还是磕了?” 方秉雪手一松:“你猜。” 而下一秒,他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拳风尚未擦到耳朵,方秉雪就轻巧地一偏头,猛地扣住对方手腕,腰背弓成反弧的瞬间,一名两百多斤的壮汉被狠狠地摔了出去,把收银台的桌椅撞到一片! “哗啦啦——” 无数的游戏币仿佛决堤的河水,那么趁乱哄抢的人群就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鱼虾。 动静太大,外面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方秉雪没了刚才的无赖劲儿,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从储物间里捞出个扫把后,随手将口香糖塞进了锁眼。 十点零五分,“金阳光”台球厅的三楼厕所,传出黑色浓烟。 十点零八分,二层地下室拐角处,门被方秉雪踹开。 屋里是上下两层的大通铺,大概容纳了十几人,和沙丁鱼罐头似的挤着睡觉,可只有一人被动静吵醒,惊叫一声,其余的人,依然酣睡香甜。 那人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往枕头下摸去,可背对着光线的青年已经朝他冲了过来,如花豹般敏捷。 “不许动,警察!” 十点零九分,尖啸的警笛声撕破夜幕平静。 周旭似有所感,猛然回头看去—— 西北地处高原,夜幕显得又低又沉,群山中偶尔有星光一闪,就倏然消失于厚重乌云。 “你放开,”老闫扒拉着他的肩,“哪儿有你这样的……” 周旭没吭声,他还死死地揪着一个男人的领子,把对方按在车辆的引擎盖上,对方半分挣扎不得,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咳咳的声音。 等老闫用手铐给人铐上后,他才懒洋洋地松开对方,举着手示意:“我可没打人啊。” 旁边没外人,老闫冲他翻了个白眼。 的确没动手,不过是帮着警方伏击逃跑的犯罪嫌疑人,然后在控制对方的时候,旁边的阿亮趁机上前,补了好几脚。 “阿亮就个小孩,懂个屁,”周旭这会儿心情似乎有点差,说话语气不太好,“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吧?” 老闫无语地看着他,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周旭掏出支烟,点上,狠吸了一口气才转身:“走了。” 第23章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沉默了。 方秉雪的脑子稍微拐了个弯,在朝着“哎他说的不会是我吧”这个可怕的思路上狂奔,毕竟周旭的眼睛是看着他的,再怎么没谈过恋爱,方秉雪也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能体会出一些不对劲的感情,和……氛围。 譬如现在,氛围很不对劲。 毕竟刚跟人动过手,肾上腺素飙至巅峰又逐渐回落,仿佛经历了一场小型海啸,耳膜仍有嗡鸣,指尖还泛着劫后余生般的酥麻——再怎么经验丰富,出生入死,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方秉雪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些狼狈。 可偏偏在没有星星的夜幕下,有人看着他,说很好看,但说话的时候没有笑,那个眼神让方秉雪不敢对视,太异样了,他居然觉得,周旭在心疼自己。 晚风温柔。 这种时候是不能视线交汇的,因为无论是移开还是继续,都有点怪,折了的香烟还夹在指间,方秉雪迟疑了下,强行给自己诡异的思绪掰回来:“……那你说的是?” 一定肯定以及绝对是指漂亮小兔兔吧! 周旭说:“嗯。” 方秉雪“嘶”了一声:“我问你话呢,你嗯什么呀。” 周旭不吭声了,看着他。 方秉雪把烟放嘴里,咬着了:“是不是说那个兔子,我抓的好看吧,你放哪儿了?” 周旭还在看他。 靠,方秉雪不能忍了,他最烦这种有话不好好说,黏糊糊的感觉,让他陌生,让他觉得没有安全感,夜晚的热闹渐渐消散,青灰色的台阶上,方秉雪把烟摔了,大步走到周旭面前:“你什么意思,话说清楚!” 若是有路人从旁边经过,偶然扫来一眼,不会看到方秉雪,因为他的身影被周旭完完全全地挡住了,高大的男人一言不发,伸手,用纸巾给方秉雪擦脸。 方秉雪怔了下,刚一出声:“我……” 话音还没囫囵,就被周旭用力地擦过嘴角,动作有点重,眉头也是皱的,他就这样沉默着,用纸巾擦拭方秉雪脸上的污渍和血痕。 ……给方秉雪擦得龇牙咧嘴。 他上次被人按着脑袋揉脸,五官都皱巴成一团,还是读小学的时候表演节目人不够,被哄着穿裙子扮女生,头发短,勉强扎了两个小揪揪,他眼角都跟着往上扯:“老、老师,有点紧……” 可周旭不是老师,不会因为他反抗就停手,带着茧子的大手重重地擦过方秉雪的脸,擦过那些搏斗带来的脏污,仔细、坚定,又很严肃,只在最后碰到侧脸时,才停下了动作。 一些血黏在头发上了,已经干涸。 方秉雪喊:“别扯我头发不然跟你没完——” 他其实是开玩笑的语气,想要缓和下气氛,结果刚说完,周旭原本放下的手,又抬起来了。 毫不犹豫地拽了下方秉雪的头发。 方秉雪:“……” 他瞬间炸毛,下意识地想给周旭来个过肩摔,结果都碰到对方的手腕了,又骤然缩回:“你有病啊!” 周旭这才笑起来。 刚才的别扭劲儿没了,笑意又懒又野蛮,眼神明亮,恢复成那个眉眼锋利,英俊蛮横的混不吝形象。 “漂亮的小兔兔,当然好看,”周旭掏出打火机,很痞地抛向方秉雪,“今天谢了。” 那打火机可能被他贴身放着,被体温熨得有点烫,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线,方秉雪接手里,抬头又问人家要烟。 周旭两手一摊:“你可是说过的啊,自己不会抽。” 方秉雪咬牙:“我说你就信?” “信啊,”周旭干脆利落地回呛,“怎么不信,那你刚才说这伤是跟人起冲突弄的,我该不该信?” 方秉雪被噎到,干脆又坐回台阶上,撑着脸看别的地方。 他看楼房,看夜空,就是不去看周旭,砂轮摩擦声响起,淡淡的烟草味儿随即飘散,方秉雪心里的异样消失殆尽,他算是看出来了,周旭就是故意气他的。 他都故意气自己了,还能有什么歪心思吗? 看来聚餐时,法医那句话是对的。 周旭最烦条子,哪怕此时还不知道方秉雪身份,在潜意识里,估计已经被他身上散出来的警察味儿熏到,就在这跟他呛起来。 挺好的。 方秉雪掌心捂住嘴角,只给周旭留个后脑勺。 大多数情况下,男人之间的关系比较简单粗暴,再好的朋友也该骂骂,该吵吵,可能昨天拳脚相加起了冲突,今天依然把酒言欢,虽然方秉雪不喜欢这种友情方式,感觉神经兮兮的,但他认同。 毕竟这样,那点悬着的诡异,和莫名的旖旎氛围,才终于结束。 方秉雪不怕周旭跟他对着干,就怕周旭用那种眼神看他。 看得他心里惴惴不安,七上八下。 没一会儿,周旭过来,用膝盖撞了下他的肩:“喂。” 方秉雪没回头。 “走不走,”周旭两手插着兜,“我要带漂亮小兔兔回去,看在它的份上,捎你一段路。” 周旭叼着烟催他:“走不?” 方秉雪还是没回头。 片刻后,周旭笑了,被烟草染过的嗓音有点哑,又压着,讲真,在大晚上听到的时候,还真有些性感。 他看着方秉雪,叹了口气:“你呀。” 要不说人家方秉雪小性子,记仇呢,周旭都走老远了,他才慢吞吞地回过头来。 就被风刮得迷了眼。 方秉雪用手背揉了揉。 周旭说捎他,实在没必要,他一个有荣誉有经验的刑警,还能没办法回去了? 十分钟后,小李的电话姗姗来迟。 而十五天后,方秉雪把车开到周旭网吧的门口,降下车窗,表情有点臭。 他下巴那的伤早好了,创可贴都不用,只有一道浅浅的印子等着消失,身上也没有污渍和血腥味,恢复了往日身体乳的淡香。 那个给他送车钥匙的小姑娘正在嗑瓜子,从前台冒出脑袋:“哎,找旭哥吗?” 方秉雪隔着点距离看她,微笑:“不用,我叫他就行。” 说完,他就使劲儿按了两声喇叭:“滴——” 五月,天气已经很热了,周旭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背心配短裤,趿拉着个拖鞋,把胳膊上的肌肉全给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显出种很旺盛的生命力,而当他懒散地趴在车窗上,冲着方秉雪挑眉时—— 好吧,不是方秉雪故意要去看的。 而是他的视线,正好就撞上了对方饱满的胸肌。 而周旭这不要脸的还叠着手臂,往下俯身,就挤得更深,特明显的一道,方秉雪怀疑自己要是埋进去,估计都得喘不过来气嫌闷。 不对。 他干嘛要怀疑这个? 都怪这段时间,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半个月前行动的那天晚上,他随手捏了下人家的胸,问怎么练的,挺漂亮。 这话很正常,一点也不奇怪。 所以周旭给方秉雪打电话,喊他去跑步,健身,打羽毛球也不奇怪。 方秉雪全都冷酷拒绝。 休想让他加班! 方秉雪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进单位,在个人爱好这一栏上填了跑步和球类运动。 回家后,吃饭的时候随口提了句,方大夫和秦老师同时停下筷子,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方秉雪正吃着呢,疑惑地看着他俩:“怎么了?” 还是秦老师更疼孩子,犹豫了下开口:“那领导什么反应?” “哦,就问我会什么球类,”方秉雪乐呵呵的,“我说网球,羽毛球还有乒乓球都行,他就没说什么了。” 然后,他碗里就出现了一块鸡翅,方大夫亲手夹的,眼神慈爱:“小宝,多吃点。” 秦老师握着筷子:“咱们是不是……” “工作上的事,父母没法儿代劳,”方大夫笑眯眯的,“都得孩子自己去走才行,没啥大不了的,挺好的。” 而上班不到一年,方秉雪终于明白了这两口子的眼神。 从此之后,只要有活动和兄弟单位的友谊赛,方秉雪就是块砖,当仁不让地被搬出来,最早他还没当回事,读警校的时候比赛也多,一群兄弟生龙活虎,嗷嗷叫喊着赛出风格,赛出成绩。但方秉雪万万没想到,上班后大家都成了老油条。 也没想到各种各样的活动能这么多。 以至于他现在有点麻木了,听不得打球这几个字。 拒绝完,周旭也没说什么,还是偶尔跟他聊几句天,没啥内容,特随意,直到五一假期要来了,方秉雪准备回家两天,说自己买了牛肉干。 周旭叫他:“来我这一趟。” 方秉雪问干啥。 “给你弄了两只羊,”当时他俩正在打电话,方秉雪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个枕头,闻言蹭地一下坐起来了,周旭的声音懒懒地从话筒里传来:“……拿去吃呗。” 方秉雪震惊:“两只羊?” 周旭:“昂。” “不是,”方秉雪端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口水,“你给我羊干什么?” “我看上次你盯着羊,瞅了好一会,”周旭说,“就弄了两只,西北的羊味道好,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你放后备箱带回去。” 方秉雪又喝了口水。 他千里迢迢地开车过来,是为了工作方便,不可能因为几天的假期,再辛苦地自驾开回去,受不了,累,折腾,所以方秉雪准备坐绿皮火车,买张卧铺,还能和衣打个盹。 周旭当然知道,方秉雪的家乡离砾川县很远。 第24章 青春期后,这种情况不算罕见。 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多多少少都会遇见类似问题,周旭不是没有过躁动的时期,那些为生计而奔波的岁月,他在浴室里,草草地打发自己,手臂上的青筋绷得明显,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脾气不好,凶,做事的时候手腕狠戾,是一个冲动的人。 但在这种事上,周旭很能沉得住气。 半个月前的晚上,周旭就觉得自己不对劲了,他从台球厅里出来,脸色很差,关车门的时候都是砸的,而坐进驾驶室后,周旭伏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我在酸什么? 而当看到台阶上坐着的,那个穿着染血的粉色衬衫,眉眼淡漠,嘴里咬着支折了的烟,脏脸蛋的方秉雪时,周旭的心砰砰直跳。 他想,我在紧张什么?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不少年,这种情绪并非难以理解,周旭没那么单纯,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字——见色起意。 但很快,周旭就明白了,他不是的,他没有。 因为在酸楚和紧张后,周旭站在方秉雪面前,难受了起来。 他用纸巾给这个受伤的人擦脸。 方秉雪的反应很正常,坦荡,自然,该炸毛就炸毛,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周旭想通了。 顺其自然。 好吧换个词来说,就叫怂。 但无论如何,他真的开始用对待兄弟的方式,去对待方秉雪。 这些复杂心绪没让人家发现,因为这会儿,方秉雪的注意力已经被网吧吸引,他大踏步地迈了进去,有些惊讶:“你刚买的?” 周旭偏着身体,“嗯”了一声。 方秉雪笑了。 明白为什么说是要吃烤羊排,周旭却给他叫到这里了,楼上网吧正常营业,一楼的游戏厅在装修,用帘子和脚手架给大部分空间遮挡起来,方秉雪眼尖,看到靠墙摆了好几台的娃娃机,橱窗崭新,里面堆了很满的玩偶,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方秉雪回头,眼睛弯弯的:“你这是……哎呀,不至于。” 他捏着垂下来的帘子边,在手里搓了搓:“我也没那么爱玩这个。” 周旭还在外面站着,声音远远传来:“你抓的准,试试。” 方秉雪笑着:“多不好意思。” “没事,”周旭继续,“要是每个你都能抓起来,我就给抓杆调松点,晃几下就掉。” 方秉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无语地回头,不想再搭理这个奸商,前台小姑娘冲他招了招手,递来一个黄色塑料小框,里头全是游戏币。 反正不花钱,方秉雪掀开帘子去后面,装修还没正式开始,所以没啥乱七八糟的油漆味,就是大厅不营业了,显得空旷,只有乱七八糟的游戏机,和一些装饰品。 他随便找了台机器,投币,调整抓杆,不多时,就拎着个棕色的小熊玩偶,而周旭也终于从外头走过来,晒的时间长了,皮肤有点泛红,不过还好,他肤色偏黑,就不大明显。 方秉雪伸着胳膊,把熊举高:“像你。” 棕色小熊毛绒绒的,憨态可掬,豆豆眼小嘴巴,身上还系着个粉色围裙。 “那你留着吧,”周旭扫了一眼,“不对,我有这么丑?” 方秉雪一手拿着玩偶,另只手撑在操作台上:“不丑,帅。” 他真觉得周旭挺帅的,有男人味。 天热,方秉雪穿了件宽松的白色短袖,水洗蓝牛仔裤,运动鞋,清爽得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碧,感觉摸一把,都能感觉到瓶身沁出的冰凉水汽。 嗓音也很好听,清透,干净,要是再带点笑意,那真的让人晕乎。 周旭就有点晕。 因为他听见方秉雪问:“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周旭搓了搓自己的脸,“那个,你什么时候走啊?” 方秉雪随意道:“明天。” 他还没买车票,准备出发的时候再买,有一班车次速度有些慢,平时买的人少,余票就多,正好够他在卧铺睡上一觉。 周旭手还在脸上搁着:“哦,明天啊,明天好。”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方秉雪都没理他,前台的小姑娘在嗑瓜子,一会儿看方秉雪,一会儿又看周旭,低低地笑。 离吃饭还有点时间,方秉雪真的一台台地试过去,这机器还没被黑心老板调试,抓杆很稳,只要瞅准角度,基本一击即中。 很快,方秉雪抓了一堆娃娃。 他不自己拿着,抓一个,就往周旭怀里塞一个,也不管人家拿不拿得下,过了好一会儿,橱窗里的娃娃都明显地少了许多,他才回头,挑了下眉:“……呦。” 周旭怀里的小熊,都堆成了山。 方秉雪说:“你听没听过狗熊掰玉米的故事,掰一个,扔一个,结果最后啥都不剩,要是狗熊带的是你就好了。” 他说着就用胳膊比划了个圈,拉长声音:“你能抱这——么——多——” 周旭也跟着他说:“你掰的多。” “什么掰啊,我是抓,抓的娃娃!” “嗯,你不是狗熊。” 方秉雪瞪他:“去你的。” 前台姑娘听他俩说话,就吭哧吭哧笑,方秉雪越过周旭的肩膀,往外看:“你要吗,我给你抓一个。” 姑娘嗑完瓜子,正在擦手,闻言抬眸:“好呀,谢谢哥!” 然后,周旭就眼睁睁地看着,方秉雪抓了个同样的小熊玩偶,掀开帘子出去,递给了别人。 姑娘接着了:“真好看,我要给它起名字!” 方秉雪靠在收银台那,随意地活动了下左手胳膊:“叫什么呢?” 提起这个,就聊了几句,过了会儿,身后传来周旭的声音,方秉雪回头一看,对方还在帘子后面站着,露出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形,说你来看,这个玩偶的围裙破了。 “嗯?” 方秉雪走进去,看了一眼:“质量有点不好啊,你这老板怎么当的。” 周旭说:“进货商的问题……算了,我去拿针缝下。” “呀,”方秉雪挑了下眉,“你还会做针线呢,厉害啊。” 这一打岔,把那给小熊起名字的事忘了,他们没在网吧待太久,周旭把玩偶重新放回娃娃机里,就开车,去往烤羊排的饭店。 方秉雪刚坐好,周旭突然下车了,从后座拿了个小毛毯过来,搭在半开的副驾车窗上:“你给窗户摇上去。” “哎,”方秉雪问,“怎么了?” 周旭调整了下毛毯:“你这边阳光大,晒。” 那毛毯颜色还挺清新,淡绿的,很规矩地在车窗上铺好,罩出一小片阴影,车窗缓缓升起,周旭松开了手。 方秉雪说:“你这……也太细心了。” 周旭坐回去,系好安全带:“感动?” 方秉雪笑了:“真的,旭哥,这跟追姑娘似的,你够会的啊,就这么三五下的,要是追谁,人家肯定感动了。” “可别,”周旭单手转了把方向盘,“别管是不是追姑娘,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动,没必要。” “你得看他是不是掏心窝子的,要是喜欢人家,就得拿钱,出力,要是只动动手,耍个嘴皮子,算什么追人,感动感动自己得了。” 阴影里的方秉雪没说话,那小毛毯应该刚洗过,还有洗衣粉的味,很好闻。 周旭的视线从车内镜里扫过:“对了,我可没追过人。” 车开的速度不快,很稳地驶在路上,今天阳光好,在前排坐着都能感觉到晒,烤得皮肤发烫,西北风沙大,阳光里掺杂了灰尘,方秉雪撑着脸颊:“那你意思,都是别人追你?” “没,”周旭说,“没谈过。”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句:“我不知道别人对我什么意思……反正我吧,有时候挺笨的,不讨人喜欢。” 前面有个红灯,周旭给刹车踩着了,读秒的时间长,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启动,他用手背碰了碰方秉雪的肩:“你这人,也不反驳下。” 方秉雪这才开口:“哎呀,忘记配合了。” 说完,俩人都笑了,没再提这事。 新鲜的羊排,提前跟店家预约过,周旭没叫别人,就他俩,这家店生意不错,有个很大的院子,把露天房间特意做成草原蒙古包,烘托出一种豪迈的氛围。 可也比不过一整扇羊排被端上来的豪迈。 方秉雪盯着占据了大半张桌子的羊排,和三份炒菜,“嘶”了一声。 周旭在对面坐着:“怎么,吃不完?” “这么多,”方秉雪无语地看着他,“肯定吃不完,并且怎么就咱俩啊。” 周旭说:“我不是想着叫朋友,你不认识,会不自在……要不你叫几个?” 其实他之前提了,方秉雪说没事,你看着安排吧。 “给阿亮叫来怎么样,”方秉雪想了想,“他离得近吗?” 周旭摇头:“不行,阿亮回老家上坟了。” 想想,菜都上来了再叫人也有点不合适,两人相顾无言,给肉切下来,低头开吃。 周旭说的没错,西北的羊肉真的不一样,没有丝毫膻味,刀刃划开琥珀色的酥脆表皮,爆出孜然和辣椒的浓烈香味,滚烫,热烈,鲜嫩的内里充盈着肉汁,一点也不腻,无论是直接吃还是搭配蘸料,都让人不禁感慨,哪怕为了这份羊排来西北一趟,都是值的。 就是方秉雪被辣到,额头稍微有点薄汗。 周旭从外面回来,在他面前放上一瓶ad钙奶,凉的,方秉雪给吸管插进去,喝下大半瓶才缓过来劲儿:“好吃。” “嗯,”周旭看着他,“你要是什么时候开车回去,跟我说一声。” 第25章 方秉雪的眼还眯着,过了两秒才回:“你求我干什么啊,这话说的,太可怜了。” 他是想骚扰人,跟手欠抠那沙发边一样,没存啥别的心思,纯粹聊几句而已。 周旭说:“行,那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这话一出,方秉雪有点没法接了,结果周旭很快又跟上一句:“快点吧,谁不出来谁孙子。” 方秉雪说:“你才孙子。” 他把毛巾丢热水盆里,扯出纸巾擦了下胳膊:“等着。” 这会儿九点多,方秉雪换了身衣服,临出门又拐回来,给白天的棒球帽戴脑袋上,他头发长了,原本想趁着假期回家剪,就一直耽误着,所以这会儿显得有些没型,不好看。 用帽子给额发拢里头,酷一点。 但落在周旭眼里——他当时正跨坐在摩托车上,大长腿大喇喇地撑着地面,腰带垂下来个边,肩宽背阔,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很明显,要是再戴个玉牌或者金链子,嘴里叼根烟,就活脱脱一股社会大哥味。 不过周旭没这样,肩颈那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戴,身上也没一点儿烟味,怀里还抱着个头盔,除了长得凶了些,完全是遵纪守法的模样。 然后见着方秉雪,开口就来了句:“你躲监控呢?” 方秉雪顿住了,抬起下巴看他。 周旭继续:“这样还能拍到,得加口罩。” “你挺狂的啊,”方秉雪说,“这么熟练呐。” 周旭说:“不是,就……哎你过来,我看看胳膊怎么了。” 方秉雪没让周旭来家属院接,往前走了条街,约在路边拐角的地方了,周围有点冷清,风呼呼地刮,刮得摸哪儿都是一手的土,方秉雪走到周旭摩托车那了:“没事,扭了下。” “怎么扭的,”周旭没下来,看着他,“严重吗?” 方秉雪笑笑:“旧伤。” 他长袖长裤,被风刮得用手按着帽檐,说话的时候也要往旁稍微侧下脸,不然就是一嘴沙,周旭把头盔递过去:“上来吧。” 方秉雪接着:“去哪儿啊?” 他是抱着头盔了,但是没戴,也没上车,直溜溜地站着,很板正,周旭看他一眼:“放心,不给你拐了。” 方秉雪摘了棒球帽,周旭顺手接过,往车把上一挂,那车看起来很新,黑色的,排气管挨着还有点烫,头盔戴上了,方秉雪慢条斯理地调整卡扣:“你的呢?” 周旭已经俯下身体了:“就一个,你戴着吧。” 路不远,他没再跟方秉雪说什么,拧着摩托车把出发,以前周旭不怎么骑摩托带人,偶尔带一下店里的小毛头们,那几个孩子年龄小,嘻嘻哈哈的又怕事,速度上来了就从后面抱着他,生怕被一个拐弯甩下去。 方秉雪跟他中间有点距离,没挨着,估计手在后面扶着了。 今天是五月的第一天,晚上不冷不热的,除了空气里沙尘多,一切都很好,舒服,方秉雪隔着护目镜看夜空,看飞驰而过的行道树,周旭在前面给他挡着风呢,可能下午才洗过澡,能闻到挺明显的香皂味。 到地方了,周旭扭脸过来:“猜到没。” 方秉雪从车上下来了,按那个卡扣:“有点,我刚才看见光了。” 周旭这是带他来看露天电影了。 这是个小学,放假了,铁大门往两边打开,老远方秉雪就看见操场那边闪着光,还有点动静,周旭说街道组织开电影呢,连放三天,正说着看见方秉雪还在拽卡扣,就抬手,帮着调整。 这一动作,就碰到方秉雪的手了。 方秉雪没什么反应,仰着脸,很顺从地让周旭解他脖子上的卡扣:“你这个是不是有点问题。” 周旭说:“啊,对,是有点。” 他盯着方秉雪的下巴颏看,又稍微往下瞄了眼,很古怪地想,怎么一个男人,能连喉结也这么好看? 心思飞了,眼神就乱,一乱,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瞟好了,正巧方秉雪捋了把袖子,就把左边小臂上的疤露出来了,不太明显,泛白。 周旭把头盔摘下来了:“你的伤……就在这里?” 方秉雪嫌头发被压的时间长,不好看,随手扒拉了两下:“我的伤多了,你指哪个?” 他说这话纯粹没多心,有点开玩笑,也有点装逼的意思,但周旭没继续问,虚虚地在后面搭了下他的肩:“走吧。” “别,”方秉雪回头,“我帽子还没拿。” 周旭说:“大晚上的,戴这个干什么?” 方秉雪笑着:“我头发长了,还没剪,不好看。” 他不说还好,一说周旭就盯着他的脸看了,是稍微有点长,但还好,主要是方秉雪皮肤白,漂亮,所以不突兀,反而有种很随性的洒脱感。 “没有的事,”周旭的手原本是虚搭着,转而用手背把人往前推了下,“走吧,帅着呢。” 里面放的是《泰坦尼克号》,操场坐着不少人,都挺年轻的,还有几个小贩也推着车过来,在最外侧卖点棉花糖什么的,音箱声音有点大,吵得旁边的树叶子簌簌地抖,泛着影影绰绰的光,老远有人招手,喊了声旭哥。 那人方秉雪不认识,估计是帮他们占位的,见面后笑笑,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周旭拉着方秉雪坐,这里位置离幕布近,看得清,坐的凳子也是有靠背的,不累。 都坐下了,周旭才问:“你怎么没回家?” 方秉雪说:“家里有点事,算了。” 电影估计已经放半个多小时了,视觉效果还挺好,周旭又问他:“看过这个吗?” 周围吵,他俩说话的时候就得离得近,咬耳朵,方秉雪的身体也往周旭这偏:“看过。” 不过马上,他又接了句:“好电影肯定得多看几遍,这个不错的,我喜欢。” 周旭说:“行,那我去给你买个冰糕,吃什么口味的?” 方秉雪笑了:“我都多大人了……” 周旭已经站起来了:“爱吃不吃。” 方秉雪“嘶”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周旭都走到外面过道了,闻言扭脸过来:“不乐意了?” 兄弟间说话就这样,随意,骂几句都特正常,周旭在方秉雪面前算收着了,没怎么凶过,并且他也想过了,怎么对待朋友的,就怎么对待方秉雪。 不然他的心里,也烧得慌。 按理说,要是丁勇跟他这样瞪眼睛,周旭一脚就踹过去了,俩人说不定还能闹着比划两下,但他一回头,看见方秉雪的时候,就有点架不住了。 风大,给方秉雪的头发吹起来了,像朵乱七八糟的蒲公英。 蒲公英还在叭叭:“你叫我出来玩的,吃冰糕,怎么就爱吃不吃了?” 说完,周旭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个问题,方秉雪似乎在对自己……撒娇。 然后,周旭就老实了。 他买了一兜子冰糕回来,问方秉雪吃什么,说什么口味都有,方秉雪没有乱挑,直接拿了最上面的一个,剥开塑料袋,咬了一小口。 让周旭想起跟方秉雪吃饭,对方也是很规矩,不乱翻菜,吃的时候很认真,能看出来,家里教的很好。 买的多,周旭拿去旁边分了分,回来后刚坐下,就听见方秉雪问他:“这个多少钱啊。” 周旭正在撕一支绿豆棒冰,闻言扭过脸:“啊,没多少。” 方秉雪笑眯眯的:“谢谢哥。” 幕布被风吹得晃,反而增加了代入感,年轻美丽的主人公开始接吻,光影暧昧。 方秉雪手里这支是牛奶味,化的快,在嘴里的味道也有些甜腻腻的,他不常吃这种东西,除了高中有一段时间学习压力大,疯狂迷恋上校门口的奶茶外,方秉雪饮食方面挺注意的,他希望自己能保持健康灵活的身体,以及清醒的头脑。 但是,吃甜的总归心情好。 反射的光线投在观众身上,像银色绸缎反复滑过,嘈杂的英文背景音中,周旭偏头看方秉雪,明亮的光线正巧从他脸上消失,一时,显得很落寞。 方秉雪问:“怎么了?” 电影还没放完,正是撞到冰山的惊险时期,惊涛骇浪中,众人四散奔逃,周旭给方秉雪吃完的包装袋接过来,放进手上的袋子里,拎着:“你知道结局吧?” “知道啊,”方秉雪回答,“这片子多火,当时大家都在看。” 周旭搓着塑料袋的边:“就是,最后这个处理挺好的。” 方秉雪问:“你想说什么?” 周旭沉默了,递过去张纸巾,方秉雪拿着擦了擦手,再塞进塑料袋里:“你这,话里有话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周旭想让方秉雪看看这个电影,最后女主人公使劲儿吹响哨子,得救,活得很精彩,周旭喜欢这个方式,他觉得真正的爱就是这样,不是说为了谁放弃世界,而是因为遇见了个足够好的人,就拥有更多的勇气,去见一个更美丽的世界。 但他这会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方秉雪也懒得再问,他是完全没看出来周旭那点弯弯绕绕,喝了会矿泉水,给盖子拧上了。 等到电影放完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周旭问:“要不要去个厕所?” 方秉雪说:“行啊。” 到最后,剩下的人已经有点少了,撑不住,三三两两地打着呵欠回家,这处小学就一栋教学楼,三层,刷的绿墙有些斑驳,周旭带着方秉雪去到拐角处,手上还拎着装垃圾的袋子:“你去吧。” 方秉雪看了眼,又跺了下脚:“哎,没灯啊。” 第26章 到家后,方秉雪没立刻和周旭联系。 他挺沉得住气的,先换睡衣,简单洗漱了下,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拿起手机。 周旭的信息正好发过来:“也不汪一声?” 方秉雪冷笑。 他就知道! 方秉雪平日不太用手机聊天,套餐包都没开,这会慢吞吞地打算回复个“哦”,但想了想,发出去的是“嗷”。 读音一样,意思也差不多,更随意点。 过两秒,周旭也回了个“嗷”。 这俩人见面的时候能唠上,但发信息的时候都有点“惜字如金”的意思,方秉雪笑了会,把手机放床头柜了,他今天有点累,乏,但心里挺踏实的。 早上醒来,睁眼一看,都八点多了。 方秉雪记得周旭跟他提过,说醒了说一声,带他去看看胳膊上的旧伤,当时方秉雪没接这个话茬,含糊过去了。 因为在意自己身体,所以知道,旧伤没有什么大毛病,再加上昨天刚去医院看过,心里有数,没必要再折腾一趟。 他不拧巴,直接给周旭打了个电话,说不疼了,不用去。 周旭没多说什么,可能在外面,能听见点呼呼的风声,方秉雪随口问了句干嘛呢,周旭说,没事,出去溜达一会。 俩人聊了两句就挂了电话,而方秉雪想起来他也得出去一趟,剪头发。 他这人不是讲究嘛,有点不太信任陌生的理发店,并且审美跟大众也不太一样,离子烫最流行的时候,只要不是在单位上班的,多多少少都去凑个热闹,有些烫完了还要再染个色儿,黄的红的都有,就方秉雪不去。 朋友拉着他问,帅吗,好看吗? 方秉雪不说话。 朋友板着脸:“你是不是觉得丑。” 方秉雪多欠呐,这会才眨眨眼睛:“我可没说啊。” 以前在家,他习惯去附近剪头发,小区对面有一排门面房,最东边的那家开的时间久,不推销不办卡,也没什么总监助理的头衔,更重要的是,老板手艺好话不多,完全能满足方秉雪的要求。 简单,清爽。 虽说是假期,局里的灶上也有饭,但方秉雪想换换口味了,就随便找了家早点铺,吃饭的时候问了下卖包子的阿姨,旁边哪儿有理发店,阿姨给他指了个地,说不远,就前面那条街! 方秉雪擦擦嘴,说了个谢谢。 十分钟后,他进了一家美发沙龙。 又过了五分钟,方秉雪从里面出来了。 顶着爆炸头的青年还跟在后面,肩膀上的铆钉那叫一个炫彩:“哥,你别走呀,你信我这个真的特好看……” 方秉雪走得飞快,头都没回。 他觉得自己有点小讲究,但也不是特事儿逼的类型,怎么就找不到个顺心意的理发师呢,天热,方秉雪走了会就有点出汗,把领子往外拉了拉,透气。 后来还是问了马睿,马睿说嗐呀,你去西边菜市的后门,有个街头五元理发的,老师傅手艺特好,一推子下去就是平头,还能再焗个油。 方秉雪微笑:“行,谢谢啊。” 于是他决定,买点菜回家拉倒。 说是买菜,其实就是简单的鸡蛋番茄,他不太会做饭,偶尔晚上饿了,只会下个面条,将就着吃一顿。 正在那挑鸡蛋呢,一个穿着背心的男人从外面走来,推开小挡板进去了,这家菜市场里门面少,中间都是这种挨着的摊位,男人拿了个橡胶手套戴上,跟找零的女人说:“办得不怎么样。” 女人把零钱递过去:“寒碜?” “是啊,”男人说,“要是我死了,闺女给事办得不漂亮,我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揍她。” 女人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别这样说,嘴上不嫌忌讳啊?” 方秉雪挑好鸡蛋了,没多少,一兜子挂在秤砣那个勾上,男人哼了一声:“那周旭都不嫌忌讳,我怕啥,死人钱都赚得这么心安理得,给姓陈的搞得家破人亡……” 最后这几句话,声音有点低,但方秉雪听见了,他面上不显,安静地看着女人调整提绳,三五秒后,长长的秤杆逐渐平衡:“两斤半,留九块钱就行。” 方秉雪接过来,又扯了个塑料袋,把手机放进去:“姐,麻烦给这个也称下吧?” 女人愣了下:“你这是……” 方秉雪笑笑:“怎么,手机有忌讳,不能上称?没事,我就想看看多重来着。” 他头发长,有点挡眼睛了,把眸光里的锋利全藏起来,看着就是个白净的外地人,说话语气也软,很好脾气的样子。 女人立刻反应过来,拿了一小把香菜塞进塑料袋里:“唉哟……这点送你哈。” 方秉雪没什么表情:“别,赚钱得心安理得,您送我的菜我收不了,我心里别扭。” 他很平静地在那站着,但架不住菜市场里摊贩挨得近,人多,旁边的小贩已经开始往这里看,目光有些幸灾乐祸。 那个男人把橡胶手套摘了,指着方秉雪的鼻子:“你什么意思,你把话给老子说清楚了!” “没什么意思,”方秉雪这会特想拿个皮筋,给前面头发绑一下,实在扎眼睛,“就是说赚钱要心安理得呗。” 他指着那个秤砣:“死人钱不敢赚,鬼的钱敢赚?” 男人一脚踹开挡板:“你他妈说谁用鬼秤呢!” 这种玩意方秉雪见得多了,大部分鬼秤是通过快速移动秤砣,遮挡刻度,或者用小拇指压一下秤杆,来欺骗外地人,多挣点钱,但今天这个不一样,那秤上面有个刃是两段式的机关,错开了距离,也就意味着无论是谁来买菜,都可能上当受骗。 吵闹声中,女人在后面死死抱住丈夫,喊着:“算了算了,咱不跟他计较。” 男人的手还指着方秉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多管闲事的东西,再乱说话,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别啊,”方秉雪冷冷地看着他,“现在就打,可别等。” 男人使劲往外挣,脸红脖子粗的:“你他妈……” 这种事犯不上打电话报警,也不是公安机关负责处理的,方秉雪琢磨着是给市场管理那边投诉,还是去工商局,那男人挣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出来,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他的气焰却越来越小,终于一巴掌扇女人脸上:“败家娘们,你别拦着我!” 这一巴掌打得狠,女人懵了会儿,捂着鼻子往后躲,鲜血已经顺着指缝向外飚。 方秉雪的眉头皱起来了。 一个半个小时后,他做好笔录,跟值班的同事交代完,站起来的时候活动了下腰。 到了假期,出警的次数就多,小李刚从审讯室那忙完,出来后见到方秉雪,问要不要一块抽根烟。 方秉雪说:“走呗。” 后院背风,俩人靠在兵乓球台上,随意地聊了几句,主要是小李在说,说这个男人都已经几进宫了,不仅手脚不干净,喝多了还经常打老婆,邻居报过几次警,也没啥大用。 “孩子上初中吧,我记得上次报警,还是那小孩报的,但他妈妈每次都谅解,说是怕将来孩子考公务员,影响政审。” 方秉雪低着头,没说话。 世道有时候就这样无奈,明知道该如何做正确的选择,但身不由己太多,顾全体谅了所有人,偏偏委屈自己。 小李叹了口气,有些惆怅:“这种事挺多的。” “我知道,”方秉雪的烟快抽完了,一小截烟灰往下掉,“咱慢慢努力吧。” 他俩没在这待多久,就是出来透个气,散心,方秉雪最后问了句,之前那个嫌疑人的家属,陈秀,现在怎么样了? 小李想了想:“这两天应该在办五七吧,我们这的规矩,人死后除了下葬的时候大办,一个月后也得办场事,挺花钱的……但我说句难听话,那爹死了,对她来说能松口气。” 方秉雪低头,把烟头碾了。 折腾一圈,头发没剪,菜也没买,方秉雪在单位食堂打包了份午饭,拎回宿舍吃。 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说实话,周旭某些观念他也不认同,但论人论迹不论心,平日里救人的是周旭,从下完暴雨上涨的河水里捞尸体的也是周旭,这是压上了命,方秉雪觉得挺不容易的。 河水是真的很冷。 他一想事,吃饭就慢,结果那份番茄鸡蛋面被搅得坨了,有些难以下咽。 方秉雪把筷子放下了,去厨房里找了根火腿肠,切段放进去,慢慢吃完了。 非工作日的方秉雪矫情,也挑食,但他不浪费,吃完饭还去洗了点水果,摆在餐桌上,纯粹觉得好看,有点家的味道。 正想着呢,方大夫的电话过来了,问他假期过得怎么样,方秉雪立马诉苦,说刚没吃好,可可怜了。 他也就敢在他爸面前这样,不然,他妈妈下一句就该催,说谁让你不找个知冷知热的,回家还能有口热饭吃! 之前方秉雪还嘟囔,说那我谈对象就图人家给我做饭啊,秦素梅立马改口,说你连饭都不会做,活该找不到对象。 方大夫淡定许多:“那晚上叫俩朋友,出去吃个烧烤什么的,我听说西北那边的牛羊肉好。” 这一说,方秉雪就想起来昨天的羊排了:“是好,半点膻味都没,特香……下次回去,我给家里带两只羊吧,给亲戚们送点,剩下的冻冰箱里慢慢吃。” “行啊,你可别工作一忙,给忘了。” 方秉雪笑笑:“放心吧您。” 这电话一挂,方秉雪就又开始想家了,或者说,想那道话梅小排了。 第27章 周旭住的地方有点远,但骑摩托就快,没让方秉雪等太久。 等的时候,方秉雪也不着急,他从小就坐得住,静,看星星都能看半天,就是晚上风大了点,尘土也多,吹得他露出来的小截胳膊有点冷,自己在那搓了搓。 可周旭问他冷不冷,方秉雪摇头:“啊,不冷。” “真不冷?” “昂。” 周旭把外套扔过去了,接过那兜排骨:“穿着吧。” “看,”方秉雪得了便宜还要小嘴叭叭,“我的答案重要吗,不管说什么,你这人肯定——” 话没说完,他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你喷香水了?” 周旭把排骨挂好,顿了两秒:“没。” 方秉雪狐疑:“真没?” 他明明白白闻到外套上有香水味,不浓烈,是有点腻的甜香味儿,周旭习惯穿深色衣服,这会扔过去的是件薄款牛仔,还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 “真没有,”周旭看着他,“我从不用这玩意。” 方秉雪眼睛一眯,心下了然,那就是出去玩了。 嗐,多大事。 无论是酒吧还是歌厅,都很容易沾染上香甜的脂粉味,可能来自于金碧辉煌的环境,也可能出现于搔首弄姿的人,偶尔有任务要求,方秉雪也会喷香水,他甚至知道这玩意该怎么用,点在耳后,手腕,足以令那个味儿不动声色,却又暗戳戳地暧昧勾引。 更何况骑摩托的时候,风一吹,一会儿就所剩无几了。 所以方秉雪没再多问,在后面坐好。 周旭扭过来,伸手,给他护目镜拨上去了:“也不是别人蹭的。” 方秉雪:“嗯?” 今天过来,周旭多拿了个头盔,所以这会儿方秉雪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睛,瞳仁黑漆漆的:“这个味儿是刚才在店里,客人打翻……” “行了,”方秉雪给护目镜放下去,“你说这干嘛呀,我又不对香水过敏。” 周旭再次给拨开:“我得跟你说清楚。” 他动作有些急了,手劲儿又大,方秉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夜幕下,视线猝不及防交汇,离得那么近,周旭的呼吸闷在头盔里:“我……” 方秉雪很安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周旭“啪”地一下,给方秉雪的护目镜按下去了,差点连着脑袋一块往下按,方秉雪愤怒抬头:“你神经啊!” “没事,”周旭已经转过身,声音有点哑,“扶好了。” 方秉雪说:“不扶,你看你这……我去!” 巨大的推背感传来,他没防备,短暂的凝滞后猛地抱住了周旭的腰,和之前保持平衡不同,这次太近了,他的胸膛没有任何缝隙地贴着男人的后背,夏天穿的薄,都能感觉到衣料下的肌肤,流畅,结实,带着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 这个姿势,方秉雪的下巴,就正好搁在了周旭的肩上。 他感觉,周旭的肌肉绷得很紧。 速度飞快。 方秉雪悄咪咪地低头,将下巴从人家肩膀上挪下来,转而贴在肩胛骨的位置,说实话,这个动作有点亲热,也有点不要脸,理直气壮地拿人家挡风。 所以下车后,方秉雪率先承认错误:“我刚缩你后面了。” 周旭把两个头盔收好,横了他一眼:“行了,笑这么嘚瑟,小没良心。” 方秉雪:“嘿嘿。” 他在外面挺端着,人模狗样,谁看了都要夸一句青年才俊,但门一关,就有点欠,有点损,尤其是当着自己人的面,就特会装,一肚子的小心眼儿。 其实方秉雪也纳闷,怎么跟周旭这么快熟了呢? 但你说他真拿周旭当朋友看,也不算,到现在了既没说真实身份,也没解释初遇的乌龙,可方秉雪心虚完,会为自己开脱,周旭不是没问吗,要是下次提了,一定不瞒着。 他不拧巴,不为难自己。 “……所以,就特难追?” 方秉雪双手插兜,笑得像个被老师赶出去罚站的坏学生:“是啊。” 周旭拎着塑料袋,轻嗤一声:“看出来了。” “你能看出来才怪了,”风大,方秉雪的衣角被吹得猎猎飞扬,露出清晰漂亮的腰胯轮廓,“不聊这个,小狗呢?” 出乎意料的是,周旭没有带他去那家小超市,而是停在一处小公园的外面,这里是市政前年才建的,花坛修剪成奥运火炬的形状,很漂亮,是难得的郁郁葱葱。 周旭拎着塑料袋,带着方秉雪往里走,随便聊了几句,不知怎么的,提到感情了,方秉雪说这玩意没啥意思,周旭说你别为着个烂人就放弃自己,方秉雪说都那样,周旭说中华儿女千千万,方秉雪就说你拉倒吧,一个人多自在。 公园里面人不多,稀稀拉拉的,绝大多数都聚集在最东边的空地上跳广场舞,灯光黯淡,偶尔有踩着滑板的小孩飞速掠过,方秉雪本能地观察了一圈,正想说这地也太荒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他刚才打定主意,要是周旭再提这件事,就坦白。 “那个,旭哥,”方秉雪摸了摸鼻子,“我有个情况,还没跟你交代呢。” 周旭微微扭脸:“什么?” 方秉雪斟酌了下语言:“就是,咱俩刚认识那会。” 周旭站住了,沉沉地看着他。 方秉雪觉得那天是有点过火,同性恋太惊世骇俗了,吸引完那么多的眼球后,王川拍拍屁股跑了,他这边的烂摊子还得硬着头皮收拾:“那天你下河救我,真的很感谢……” “够了,”周旭扭头继续走,步子迈得很大,“我不想听。” 方秉雪小跑跟上:“哎你这人,你听我说完。” 他刚跟上周旭的步伐,小臂就被握住了,周旭没回头——就虚虚地往后一抓,反手拉着方秉雪:“小心点。” 前方是一片树林,里面的土壤坑坑洼洼的,散落不少碎石,是有些难走,方秉雪低头看路:“我有那么脆弱吗,还得你扶着。” 周旭说:“嗯,看这身子骨跟鸡蛋似的,颠一会儿都得散黄。” “什么意思?” “我说你虚呗,你可是自己说的,说身上的伤多了,可别再摔着。” 这话不对味了,方秉雪瞪他:“你骂谁呢?” “没骂谁,”周旭淡淡的,“我说它……过来。” 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周旭松开方秉雪,蹲下身体,把那兜子洗过的排骨打开,十几秒后,一只黑色土狗畏畏缩缩地出现在土坡旁,毛很蓬松,夹着尾巴,神态警惕。 这一打岔,就把刚才的话题揭过去了,方秉雪小心地迈过泥坑,蹲在周旭旁边,周旭用手一个个把骨头拔出来,只留下了肉。 “这只狗刚生下了崽,”周旭说,“排骨让它吃吧。” 方秉雪抱着自己膝盖,看那只狗很小心地凑上来,咬一块肉,立刻后退好几步,才慢慢地吃掉。 “那超市的小狗呢,不留点吗,”方秉雪笑着说,“那只狗丑得很可爱。” 周旭也在笑:“是的,很可爱。” 风刮得树林作响,方秉雪认不出这是什么树,只感觉树干虬曲苍劲,有一种特别的顽强感。 “它活了十四岁,”周旭把散落的骨头收拾好,“前段时间死了,已经埋了。” 方秉雪愣了下。 周旭继续:“老了后就掉毛,身上没啥光泽,不好看,还得了白内障,看不清,不然肯定过来蹭你,那只狗很亲人的。” 方秉雪说:“啊……我不知道。” 他从没养过小动物,曾经想过拥有自己的小狗,但父母告诉他,等你有能力负责一条小生命的时候,再来也不迟。 年幼的方秉雪不理解,后来慢慢大了点,逐渐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看着周旭收拾完东西,擦手,把装了垃圾的塑料袋拎起来:“走吧。” 方秉雪跟在后面:“旭哥。” 周旭扭头看他:“嗯?” “我刚才看见俩猫打架了,”方秉雪说,“特凶,感觉我路过都得挨一巴掌。” “挠到你了吗?” “没有。” 方秉雪继续:“然后我跟你说,这排骨是我没看好时间,做糊锅了,拿来给小狗吃……其实是糊了两锅,都没做好。” 周旭微微眯起眼睛,笑了下。 “还有,”方秉雪说,“我今天本来想剪头发呢,进去就开始推销,说让我烫卷毛,再染个色儿,那颜色我一看就知道会掉,以前我一个学艺术的朋友,寒假读完大学回来,头发和他家泰迪一个样,跟亲生似的。” 方秉雪又叫了一声:“旭哥。” 周旭不走了,站着看他。 “旭哥,”方秉雪说,“你别难受。” 这话说得太窝心了,周旭的喉结滚了下,看着方秉雪的脸,风把乌发往后吹,露出干净的眉眼,很平静,很温柔,在给他讲笑话,逗他开心。 周旭受不了,给脸偏过去:“没难受。” 方秉雪凑近看人家:“哎,你别偷摸哭了。” 周旭还偏着脸:“那我哭了怎么办?” “有困难找警察,”方秉雪笑得很迷人,“警察叔叔送你回家。” 结果这天晚上,没及时回家的是方秉雪。 因为周旭说,还去什么理发店啊,不就剪个头发,他来就行。 方秉雪看了眼周旭的短发,往后退:“别,我不信你。” “阿亮他们头发都是我剃的,”周旭还在坚持,“你不想剃短也行,我能剪。” 这有啥了,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周旭平日里不太说大话,能行行,不能行就不往自己身上揽事,但今天说不上来,他不太想让方秉雪走,想跟人家待着,说说话,心里暖和。 其实早上接电话那会,他都已经出发了,在街角等了好一会儿,方秉雪说不疼了,不用去了,周旭不觉得自己白跑一趟,挂了电话心想,挺好的,方秉雪的伤不疼了。 第28章 摸嘴这个动作,太诡异了。 诡异到大半夜的,方秉雪都没睡着,爬起来去阳台抽了支烟,边抽边想,周旭干嘛要摸他的嘴唇,说实在话,哪怕那会周旭过来搂着肩,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方秉雪可能都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直接就一脚踹过去,说你神经病啊,离我远点。 夜色很重,方秉雪身上披了个外套,胳膊肘搭在阳台栏杆上,凝视这座早已入睡的西北小城。 基调是暗的,周围簇拥着万壑群山,起伏的山脉远远望去,仿若被按在黄泥上的指纹,在千万年的风沙磨砺中,逐渐干涸。 ——不行,方秉雪给烟头碾了,他现在不能想这个字。 干。 周旭说他的嘴很干,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嘴唇。 又绕回来了。 方秉雪又点了一支烟,转身,改为后背靠在栏杆上,仰着脖子看星星,那点浅淡的烟雾缭绕着升起,消散在夜空。 倒不是说这件事真给方秉雪难为到了,不至于,只是他的习惯是出现问题,不过夜,尽量当天就给解决,解决不了就想通,然后彻底放下,不会为此而忧心忡忡。 回来路上,周旭倒是挺自然的,分别的时候,俩人还开了几句玩笑话。 方秉雪说:“你对这附近的狗都挺熟的啊,是不是有共同语言,经常一块玩?” 周旭说:“那可不,明天还找你玩。” “去你的吧,”方秉雪笑了,“就你嘴贫。” 他俩没挥手,互相点了点头,方秉雪看到周旭把多余的头盔放好,很快地扫了自己一眼,就默不作声地弓身俯腰,引擎咆哮声响起,方秉雪插着兜转身,同样没出声地往回走。 然后嘎巴一下,进屋就躺沙发上了。 方秉雪,体制内刑侦口,形象学历都在这摆着,刚进单位就被领导介绍相亲,师父问你想在公检法系统里找,还是外面? 他说,我现在不想找。 师父问为啥,有对象了? 那倒没有,他不是没七情六欲的主,也不是没被人追过,但说句矫情的,就是没遇到“怦然心动”的感觉,方秉雪多讲究一人,在感情方面更是臭毛病一大堆,别人追他,他兀自装傻打太极,几番下去人家孩子都有了,同学聚会的时候借着三分酒意,说其实当年,我挺喜欢你的。 方秉雪就把酒端起来,笑着说哎呦,你也不早说。 他一笑起来,眼尾那个弧度就很勾人,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混账感。 但骨子里的气质是凌冽的,腰板笔直,眼神锋利,嘴上再怎么打哈哈,依然是一身端正,甚至有种飞扬的少年英气。 所以方秉雪讨人喜欢啊,嘎嘎乱杀。 杀来杀去,片叶不沾身,到现在还没谈上恋爱亲过嘴。 却在大晚上的,被一个男人摸了嘴。 “靠……” 方秉雪揉了揉耳朵,还有点热,他之前意识到周旭对他好,但没太往心里去,觉得人家可能是把自己当弟弟了,可今天晚上这事一出,方秉雪没办法用这个理由解释了,他不认为有谁会认为弟弟嘴唇干,就伸手摸上去,毕竟生活中无论是兄弟还是姐弟,方秉雪见到的,彼此的态度都挺凶残。 更何况,还有那句下意识的——“嗯,听你的话。” 他那会有点傻,仰着脸没动,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他的嘴唇,稍微揉得有些变形,把唇缝都頂开些许,几乎都要挨着他的牙齿。 某种程度上,似乎比接吻还要暧昧。 抽了三支烟后,方秉雪彻底睡不着了。 于是,凌晨一点半,他走进公安局办公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开始看刑事案件卷宗。 值班的民警跟他打了个招呼,分了包饼干过来,方秉雪接住,吃完后去开水房打水,泡了杯茶。 办公室这会就他在,角落里有红木洗脸架,搭着毛巾和脸盆,最上面还嵌着个模糊的镜子,干刑侦的一堆糙老爷们,有时候通宵完,顺便就在这刮个胡子洗把脸,小李勤快,每天早上过来,顺手就给水泼了,再仔细地擦一遍。 但今天进门一瞅,小李愣了下,别说水盆里半点垢都没有,镜子光彩照人,甚至架子上还摆了瓶崭新的大宝。 他扭头,惊讶地睁大眼睛:“哎,雪饼?你怎么来这么早?” 方秉雪从办公桌上抬头:“啊……提前过来了。” 看完卷宗后还是不平静,干脆把屋里全部打扫了一遍,终于晨光熹微。 “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小李走过来,“我看你有点颓。” 方秉雪笑笑:“是有点。” 他眼下泛了淡青,精神也有些差,但这会别扭劲儿已经完全没了,整个人心如止水。 要不说,还是老祖宗有智慧呢,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破罐子破摔最舒服——来都来了,啊不,是爱咋咋地。 方秉雪想通了。 无论周旭是突发恶疾,还是真的对他有点心思,都不是自己的原因,所以,他没啥错,不必为此而烦心负责。 想通后就舒服了,不拧巴了。 他该怎么跟周旭接触就接触,要是这人动手动脚,直接铐上就好,要是从此之后正常了,那方秉雪也可以不把这当回事。 慢慢的,办公室里人多了起来,虽说是五一假期,但局里实行弹性工作制度,半数以上警力都在岗值守,方秉雪非值班人员,按照错峰补休,他今天仍然可以休息。 但他还是坚持到了中午才走。 没去食堂吃饭,方秉雪回到宿舍,把昨晚厨房的遗留收拾了遍,然后洗脸,倒在床上,闷头就睡。 天一热,时间就过得快,感觉昨日还是春天,还在因为柳絮而打喷嚏,今天就已经热得要开空调,大家都乱穿衣,走在街头,穿薄卫衣的人和穿短裤的会擦肩而过,方秉雪还戴着口罩,就露出俩眼睛。 “河西走廊那有狭管效应啊,”马睿惆怅道,“柳絮堆得特别多,没办法。” 很神奇,方秉雪刚来西北的时候,被风沙吹得过敏了一次,待了两个月,在夏天来临,柳絮已尽的时候,又开始过敏,每天戴着口罩上班,还不时打个喷嚏。 已经是五月底了,街头的大爷们开始摇蒲扇,小孩放学后会去买“绿舌头”棒冰,街头的小狗纷纷躲在树下乘凉,方秉雪从药店出来,拎着一兜子的药。 说起来,这一个月里,他和周旭倒是没再见面,虽然隔三差五的也会聊个天,但都是很空泛的东西,匆匆而过,两人似乎同时回避了那天晚上的意外。 方秉雪的头发都长了,周旭也没再约他出来。 中间,他又做了几次失败的排骨,终于彻底认清个问题,厨艺这玩意是天生的,后天锻炼可以改变,但效果不大,主要也可能是不热爱,毕竟方秉雪做饭的目的就是馋。 他还是把糊了或者调料放多的排骨洗干净,拿出去喂小狗。 喂的时候还要问:“你哥们呢,怎么不出来?” 小狗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的,有时候连个影都没,出现的时候很警惕,远远地看着方秉雪,不过来——他动物缘着实一般,不像周旭,这人特别讨小猫小狗喜欢,虽然长得凶,但连麻雀都敢往他肩膀头上落。 还挺有趣。 昨天晚上的时候,他俩还提起这事了,方秉雪问周旭,为啥路边野猫见你不跑,都会躺下露肚皮呢。 周旭过了会才回复,不知道。 这就有点没法儿接,成年人的聊天是有来有往的,回答完后,顺势再抛出个话头,慢慢就聊下去了,所以方秉雪安静了会儿,没再回复。 额前的头发又扎眼睛了,他已经开始考虑,干脆推短拉倒,因为随着夏天的来临,无数家潮流理发店突然席卷砾川县,带来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爆炸头。 方秉雪退避三舍。 普通的理发店也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有些倦倦的,晚上也都是一个人夜跑,回来后洗澡,听着电视的声音看书,睡觉。 很少出去玩。 “……但后天是你生日啊,”马睿在他面前上蹿下跳,“还是儿童节,必须得出去嗨皮一下!” 方秉雪捂着脸:“我就怕这个。” 他不太过生日,总觉得别扭,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一家三口都挺忙碌的,基本就是早上滚个鸡蛋,吃碗长寿面就行,没那么多仪式感。 但再忙,父母都会给他送一件礼物。 三天前方秉雪就收到了,是个剃须刀。 成年男人的礼物没那么花哨,大多以实用为主,方秉雪没有戴腕表的习惯,也不喜欢奢侈品,所以都是买点领带,打火机,围巾这些生活用品,再在上面打个蝴蝶结。 方秉雪还挺喜欢的。 他生日正好是六月一号,熟悉点的朋友都知道,好记,要是不忙就出去吃顿饭,买点蛋糕一块玩,忙的话也没啥,方秉雪虽然讲究,但他真的不太在乎生日,也没跟局里面的人说。 “我看见了啊,”马睿兴致勃勃的,“咱们出去唱歌呗,不叫领导,就咱几个!” 方秉雪扶着额头,沉默。 “真的,县里面开了家ktv,叫什么心火钱柜——” “别搞什么惊喜,”方秉雪还低着头,“就当我自恋,所以提前说了……我是真的怕这个。” 马睿忙不迭:“那肯定呀,就是咱几个年轻人出去放松,别紧张嘛。” 夏天一到,天就黑得晚,娱乐场所也迎来了旺季,方秉雪没再继续拒绝,下班后,跟着朋友一块儿进了“心火”钱柜,生日是星期二,工作日不方便,就选择了在周六晚上,提前聚一下。 第29章 周旭唱得很苦涩。 他这个月都有些拉着脸,别说朋友了,连隔壁店里喂的狗都不往他这凑,修车的时候把扳手砸得哐哐响,旁边人胆战心惊地过来问旭哥你咋了,不就是拧个螺丝吗? 周旭这才顿住,脸色冰冷:“没事。” 一直到丁勇看不过去,拖着他出去,说哥们你别给自己憋坏了,周旭说滚一边去老子不玩,丁勇说知道你不乱玩就唱个歌,你看店里小孩们吓成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婆跑了脸黑成这样。 周旭差点没给烟灰缸砸了,站起来就走。 剩下丁勇在屋里坐着,跟旁边的师傅们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颤巍巍地来了句:“操,我说中了?也没听说他有老婆啊。” 总而言之,这周六晚上,周旭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拖来了ktv,砾川县最新开的“心火”钱柜,热闹,高端,全县的年轻人都挤着来这玩,不提前预定还没包厢,抬脚进去那服务员就一身小西装,高贵冷艳地微笑:“coffee or tea?” 周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 音乐已经放着了,丁勇凑过来:“他问你喝啥,咖啡还是茶!等等,这玩意不是坐飞机才问的吗?” 周旭啥都不喝。 他难受,就想喝酒。 事实上,自从那天给方秉雪送回去后,周旭就闷头给自己灌了瓶啤酒,喝完才反应过来,他干嘛要去摸方秉雪的嘴唇呢,幸好都是男人,这要是个姑娘家,不就是欺负人了? 周旭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 但说开了,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继续在心里别扭就没必要了,他晃悠着去浴室里洗澡,可能是喝多了,人脑子不清楚,呼吸就喘得有点重。 潮湿温热的水汽中,他无意识地低头,小心地闻自己的手。 今天一屋子人都不坐飞机,才不喝什么咖啡或者茶,丁勇直接要了两打的酒,和水果一块儿满当当地摆在桌子上,都是挺熟的哥们了,坐一块就瞎扯,啥都唠,说旭哥啊你咋了,旭哥啊你有心事吱一声呗,旭哥啊只要不是砍人随便你使唤,你到底咋了啊。 旭哥闷头灌酒,不说话。 等到周围人唱得差不多,他才绷着脸上前,直接在点歌台那切了歌,握住了话筒。 刀郎的《情人》是今年出的,大老爷们都挺喜欢,别说开车的时候听了,没事也哼哼几句,周旭一嗓子出来,整个包厢内安静下来。 丁勇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兄弟这是怎么了!” 也不是说跑调或者音色差,周旭平日里声音挺有磁性的,沉,好听,这会儿被酒揉得有些嘶哑,按理说正适配这首曲子粗犷的风格。 但是,万事都讲一个过犹不及。 一旦痛彻心扉,嗓音沙哑到像是用砂纸打磨,就失去了沧桑感,那已经不叫赋予歌曲故事,而是撕裂般的事故。 包厢里一开始先是沉默,然后纷纷耳语说记得旭哥唱歌是不咋地,但也不至于这么难听啊,后来见周旭充耳不闻,抱着立麦在那特投入地唱,丁勇叹了口气说孩子大了随便吧,估摸有心事了,大家先吃着,甭搭理他。 于是一堆人该吃果盘吃果盘,该聊天聊天,中间有对情侣还偷摸着亲了口,都在努力忽略周旭的嘶吼,以至于门被从外面推开的时候,也没被及时注意。 而等到那人伸手,把银色立麦握住,歌声停下的时候,大家才停止动作,同时看去—— 方秉雪的手搭在话筒上,虚虚握着,往自己这边拉了点,笑盈盈的:“怎么回事啊,唱这么伤心。” 周旭没太大反应,沉默地看着他。 这人不是他们朋友圈的,连丁勇都不认识,只觉得这青年长得挺好看,声音柔和,举手投足间有种很温润的沉静感,像捧新雪似的,干干净净。 然后,在众目睽睽中,周旭没什么表情地伸手,捏住方秉雪的脸颊,往外扯了下。 方秉雪的笑意瞬间没了。 他一巴掌给周旭的手拍开:“你干什么,神经病啊!” 一屋子的人都没动,鸦雀无声。 ……全部被镇住了。 因为这人动作很麻利,稳,又狠,冲着周旭嚷嚷完后,就拧着眉,揉了下自己泛红的脸。 然后,周旭,那个看谁都不顺眼,表情臭的像欠他两百万,凶得谁跟他搭话都得挨骂的周旭,那个一身硬骨头,徒手把玻璃片从伤口里拔出来都不皱眉的周旭,正嘶吼着唱歌的周旭,被闯进来的方秉雪骂了的周旭。 突然笑了,笑得很腼腆,很羞涩。 “没反应过来,”他略微往后退了半步,快速眨着眼,“我以为做梦呢……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吃水果,喝茶吗,还有那个咖啡,酒也有。” 方秉雪捂着脸,不满地瞪他。 周旭舔了下嘴唇:“啊,捏疼了?对不起啊我看看……” “没,”方秉雪这才松手,“你今晚也来这玩吗?” “心火”钱柜着实热闹,县城又实在是小,周末容易撞着,周旭忙不迭点头,声音变得软乎乎的:“嗯,朋友带我出来的,就唱个歌,我没乱玩。”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屋里一帮子人坐不住了,都是人精,不是什么信男善女,闻出不对劲后,立刻开始咳嗽起来,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丁勇还捏着鼻子在那跟着学:“朋友带我出来的——” 旁边的人立刻接:“我没乱玩——” 跟进了猴山似的,吱哇乱喊一通,周旭扭头骂道:“叫什么叫!” 丁勇滋溜一下从沙发上滑下来了,捂着胸口:“你好凶啊兄弟!” 旁边那活宝也跟着坐地上:“我屁股摔疼了兄弟,你要不要来看看兄弟!” “靠,”周旭搓了搓脸,“别理这帮孙子,都喝多了。” 方秉雪倒是不尴尬,很自然地冲着众人笑笑:“我在外面见着旭哥了,进来打个招呼,没打扰吧?” “不打扰不打扰!”丁勇鲤鱼打挺,一个箭步蹿过来,“这位朋友叫什么呀,来来来,喝一杯再……周旭你大爷的干什么呢!” 周旭已经推着方秉雪往外走了。 丁勇不乐意,跟在后面:“干嘛呢这是!” 周旭扭头:“你们先玩,这顿我请。” 可丁勇拎着瓶酒过来了:“人家过来打招呼,不一块喝点像话吗!朋友怎么称呼?” 方秉雪笑眯眯的:“叫我小方就行。” “哦,小方好啊,”丁勇顺势搭着周旭的肩,凑近耳语:“你是不是在追人家的妹妹,看你刚才那个紧张样……” 他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自来熟,见谁都能聊上几句,酒最容易拉近距离,这会说啥都不让方秉雪走,非要人赏脸来一口——当然,纯粹就是周旭的反应太罕见了,不能错过这机会。 一看就知道,有情况! 周旭皱着眉,伸手把丁勇和酒瓶都往外推:“不行,他不会喝酒。” “会啊,”方秉雪很洒脱的模样,“我酒量可以,来!” 丁勇乐了:“痛快人,就喜欢这种朋友!” 周旭脸色沉下来,正准备继续拒绝,可方秉雪已经上前一步,细白的手指搭在他的腕部,往下压。 方秉雪还在笑:“没事,我会喝。” 周旭一动不动,夏天穿的少,方秉雪的手指就这样没有任何阻碍放上去,肌肤相接,他能感觉到对方微凉的指尖,和薄薄的茧。 并不柔软,娇嫩。 而是带有压迫感的柔韧。 而在下一秒,似乎是不满意他的迟钝反应,方秉雪重新抬手,轻轻地敲了下周旭的手腕,语气淡淡。 “旭哥,我说了,我会。” 第30章 方秉雪幅度不大,又被周旭的身体挡着,屋里的人自然看不到这小小的动作。 也没动多少力气,不疼,说是“敲打”,提醒更为合适。 但不知怎么的,周旭瞬间就有点,不行了。 说来挺丢人的。 倒不是说这会起了反应,而是感觉浑身都燥热起来,那点子火苗从被碰到的皮肤开始蔓延,顺着血管一路闪电带火花,噼里啪啦,瞬间烧到了他的心尖。 丁勇他们都没瞧出来,一堆人乐呵着呢,以为周旭看上了方秉雪的姐妹或者朋友,故意在这献殷勤,所以拎着酒瓶子过来的时候故意打听,问小方啊,你知不知道周旭这是啥情况,怀春啦? 方秉雪接住酒瓶,说:“我哪儿知道。” 他酒量真的还行,上次阴沟里翻船纯粹是不熟悉,没喝过西北这的烈酒,但是普通的啤酒都差不多,正巧在办公室那会没事,临走前吃了点小零嘴,胃里垫过,方秉雪就没客气,仰起脖子开始喝。 喝酒的姿势洒脱,规矩,喉结滚动,一滴都没撒出来。 到最后只是闭了下眼,就擦擦嘴唇:“怎么样?” 丁勇已经拎着第二瓶过来了——倒不是说灌方秉雪,刚认识的,没这么欺负人的道理,他是真觉得这人爽快,利落,能交个朋友。 “之前没听周旭提啊,”丁勇开完酒瓶,把起子远远地撂在桌上,“外地来的吗,听你口音不像这儿的。” 方秉雪说:“呦,那就是旭哥的不对了。” 他机灵,说话的语速不疾不徐,总是带着点笑意,不让话落地上,丁勇越看越喜欢,拉着方秉雪往沙发上坐,说别走了,一块儿玩呗。 “不成,”方秉雪笑着,“朋友还在等着呢。” 丁勇大手一挥:“一块叫过来,今晚周老板买单!” 方秉雪扭脸看周旭:“你买单?” 周旭说:“买。” “再说吧,”方秉雪随手从果盘里捞了个橘子,“之后有机会,我请大家唱歌。” 周旭立刻跟上:“我送你。” 这话一出,一屋子人又开始鬼叫了,丁勇笑得拍大腿,指着周旭的脸说:“你行啊,老子认识你这么多年,没见你这么殷勤过,这是哪路的神仙……” 话没说完,周旭就揽着方秉雪的肩,给人推出去了。 还反手关上了门。 方秉雪只顾低头剥橘子,被往外推了几步才回头:“哎你这人。” “我朋友瞎起哄,”周旭松开手,“你别介意。” 方秉雪说:“我有啥介意的,就喝点酒,你真当我一杯倒啊?” 他说着,将橘子皮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干刑侦的都习惯穿便装,但方秉雪今天下午有个汇报,就穿了件黑衬衫,扎进腰里,显得身段很好,漂亮。 刚才闹腾那一圈,衣角往外扯出来了点,稍微有些松垮,方秉雪身上沾了酒气,把橘子掰开递过去:“你回去吧,我就来打个招呼。” 周旭接着了,没说话。 “想啥呢,”方秉雪忍不住揶揄,“回去继续唱吧,挺好的,催人泪下。” 他刚才觉得有趣,怎么能给歌唱得难听到这种地步,如果说周旭之前是强硬的,无坚不摧的,仿佛西北亘古不变的山脉,那么这会就相当于在山脊上发现了朵小黄花——嗬,也不是什么都会,不是一派钢筋铁骨嘛。 既然进去打招呼了,酒就必须喝,该给的面子得给。 方秉雪摆摆手:“走了。” 周旭在后面,似乎叫了声他的名字。 方秉雪没在意,吃着橘子就回去了,门一推,俩民警正在抢麦,挤着唱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小李眼尖,指着门口:“别抢了,雪这不就来了嘛。” 说完他还乐:“看你们这群大老粗,脸皮子厚,人家雪饼开个玩笑就脸红……哎是不是你皮肤白的原因啊?” “不是,”方秉雪坐沙发上了,“刚见到个朋友,喝了点酒,上脸了吗?” 小李先回答了句还行,不算特别明显,又问:“谁啊?” 方秉雪笑笑:“周旭。” 包厢内有点吵,乱,别人没注意他俩的对话,小李愣了下,想起这个名字了:“哎,你俩咋认识的?” “之前有次见着了,”方秉雪说,“没啥事,来,唱歌吧。” 他自认品味还成,虽然跑调,但方秉雪对自己的音色很有信心,唱的时候也很陶醉,只是马睿在沙发上抱着头,一脸呆滞地望天。 “怎么,”方秉雪握着麦克风,姿势很酷,“不好听?” 马睿说:“没,就是你以后追姑娘的时候,别请人家去唱歌。” 方秉雪挑了下眉:“连我的歌声都不爱,能爱我这个人?” 马睿到底年轻脸皮薄,受不了,就说他不害臊。 一堆人瞎嚷嚷地玩到快十一点,没续钟,这次出来就是聚着放松下,只开了三个小时的包厢,方秉雪提前交代过,说千万别搞啥惊喜的,马睿说放心,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这事,到最后已经开始聊卷宗了,聊得快打起来了。 就马睿迷迷糊糊的,扒着方秉雪的肩,嘟囔了句生日快乐。 这人喝多了酒想吐,房间没有厕所,方秉雪扶着他:“你行不行啊,能不能走直线了?” 他俩刚从包厢里出来,还没到时间,大家抠搜地表示要唱到最后一秒才够本,马睿大着舌头:“什么不行,男、男人可不能说自己不行……不行,我又不想吐了,回去吧。” 方秉雪帮着把门推开:“你自己回去吧,我抽支烟。” 说完,他的手腕就被人拽着了。 “说吧,”方秉雪没回头,看着马睿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直接倒进沙发里,才轻轻把门拉上,“在外面等多久了。” 周旭说:“没,我就听了会你唱歌。” 他把方秉雪稍微往外拉了下,这个包厢离楼梯近,周围人来人往的有些乱,方秉雪转身,看了眼周旭,周旭立刻把手松开了。 “听我唱歌,”方秉雪说,“然后呢,怎么不进来坐坐,怕我们灌你?” 周旭身上还带着酒气,定定地看着他:“不是,就是觉得,想跟你道个歉。” 他俩边说边走,已经到了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这里有个阳台,没啥人,空荡荡的,只摆着几个光秃秃的花盆。 周旭把玻璃门推开:“你想抽烟的话,在这吧,注意脚下。” 方秉雪踏出去,迎面被风吹得一哆嗦:“等等,你刚才说跟我道歉,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周旭犹豫着要不要过来,跟方秉雪的朋友们喝一杯。 然后,他听见方秉雪唱歌了。 周旭第一反应就是完蛋,方秉雪生气了。 可能是发现了自己,也可能是别的地方得罪了他,所以阴阳怪气的,故意唱得很难听,为了敲打。 怪不得阳台上没人,风大,冷,抽烟肯定得呛着,方秉雪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的景色,等着周旭回答。 但周旭没说话,他盯着方秉雪的后颈,那里有一块凸起的骨头,很明显,很想让人摸一下。 周旭顿了顿,终于开口:“方秉雪。” 方秉雪说:“哎。” 但周旭说完,又不吭声了。 方秉雪侧眸看他:“你这是怎么了,喝多了犯神经?” “是有点,”周旭走过来,靠在栏杆上,“我最近有点不对劲。” 这个话题挺危险。 当处在无人打扰的环境里,就容易提起些心照不宣的内容,也容易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要不我们聊聊。 方秉雪不想聊,起码目前,没什么可聊的。 但周旭靠过来的时候,他居然有些紧张,说不出来,其实俩人手肘的距离很远,几乎到了刻意避嫌的地步,风大,使劲儿吹着这俩不好好在屋里待着,跑出来受冻的傻子,把那点酒意吹散,也把心吹得很乱。 隐约的歌曲声传来,周旭呼吸逐渐加重,片刻后,他突然转过身,朝方秉雪大步走来。 方秉雪也转身:“哎,你这是……” 然后,他就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凝固在原地。 周旭伸开双臂,把方秉雪紧紧地箍在栏杆上——隔了距离,身体没有直接接触,但这点空间太过狭小,逼仄,随便的动作都能碰到对方,甚至只要方秉雪抬头,往前轻轻凑一点,呼吸就会彼此纠缠。 “我想不通,”周旭眼神很凶,压着嗓音,“我这个月想起来你就别扭。” 方秉雪的后腰硌在栏杆上:“你给我放……” 周旭直接打断:“不放。” 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方秉雪,目光专注,里面有费解和困惑,以至于流露出了些痛苦:“一个月了,都在难受。” 周旭不是矫情的人,习惯了就事论事。 偏偏关于方秉雪,他不明白,没经验,手足无措到惶恐。 “能不能让我再摸一下,”周旭拧着眉,“我想再摸一下你的嘴唇,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这是不是……” 他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气馁低头:“疯了。” 周旭有很多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没啥怕的,胆子大,再难的事也敢迎头直上,这会儿横着一颗心冲过来,蛮横地要把事情搞个明白。 方秉雪安静地看着他。 看得周旭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烫。 “然后呢,”方秉雪轻声道,“你就能得出结论了?” 周旭吞咽了下:“我……” “那就来,”方秉雪的身体靠在栏杆上,微微后仰,额发被风吹起,“试试吧,看看你到底是疯了还是想太多。” 第31章 晚上回去,方秉雪趁着敷药的功夫,躺沙发上,盯着天花板。 盯了好一会儿,小臂上的毛巾都凉了,他也没起来换,脑子有点钝,有点颓,方秉雪讨厌这种不清醒的感觉,但他今晚稍微放纵了下,没有强迫自己立刻从情绪中剥离。 这对他而言,很陌生。 手机在旁边嗡了下,方秉雪没动,依旧保持着看天花板的姿势,工作原因,他长年累月都不关机不静音,音量也放的大,在屋里突然响了声,还挺突兀的。 过了会儿,方秉雪从沙发上坐起来,毛巾丢水盆里,用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了。 随便放了个台,屋里总算有点动静。 方秉雪把毛巾挂好,简单地洗漱完,才回来看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眯了下眼,没啥事,就是运营商发来的信息,推荐短信套餐。 顺手删了。 而等到方秉雪躺床上,准备睡的时候,手机再次响了。 他“啪”地把床头灯按开:“喂?” 电话是老闫打来的,很简短,语速很快。 半分钟后,方秉雪跳下床,穿鞋,一把扯下外套披上,奔入茫茫夜色。 今晚,月亮还没圆,很薄一片。 周旭没睡着。 有东西在他心里发芽,抽枝,蛮横地顺着血管扩张根系,大有一种死赖在这的无畏。 意识到这点后,周旭捂住自己心窝。 他很喜欢。 第二天大早,店里的师傅们就看出来了,互相使了个眼色,往周旭这凑:“旭哥,今天心情不错?” “嗯,”周旭点头,“还可以。” 他和朋友们开的店挺多,但最常来的还是修车厂,周旭跟车打交道时间长,混在一起的机油和铁锈味像把钥匙,在卷帘门拉起的刹那,“咔哒”一声拧好他的躁动。 以前,他开过一段时间的半挂,满载的货车碾过西北五省公路,仪表盘震颤,周旭偶然往窗外瞥去,胡杨树在后视镜中退成黑点。 现在的周旭,不必蜷在千斤顶撑起的车辆底盘下,任凭渗漏的变速箱油滴在肩膀,修车厂师傅加学徒二十来号人,无论是喷漆还是焊接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但这会儿,周旭就是想去干点什么,最好能耗尽一身的力气。 一直到了大中午,他才“哐当”一声把扳手丢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丁勇在外面等他,都阴凉里坐着了,还热得一直拽衣领:“我不行了,你是不是中邪了啊?” 他从两个小时前就开始等,但周旭不知道发什么疯,在修车厂铆足劲闷头干活,手臂肌肉随着动作隆起,汗水在蜜色皮肤上泛着光,虽然干的是体力活,但丁勇看得明白,这人爽了。 “说吧,”周旭给手套摘了,去水管那洗脸,“什么事?” 丁勇还拽着衣服,他胖,天一热就气喘吁吁:“没啥大事,就是跟你商量下,有朋友最近在做玉石生意,搞那个毛料,说是给地方武装缴个过境费,就能从中缅……” “不做,”周旭拧了把毛巾,“这是走私。” 丁勇怔愣住,停下动作:“真的?” “这种暴利的玩意你也信,”周旭把毛巾扔水里,转过身,臂膀上还带着水,“敢做,我第一个举报你。” 他说完,就把手套又戴上了——干活的时候,戴个耐磨的尼龙手套太正常了,哪怕天热,丁勇也没在意,而是琢磨着刚才这句话。 他俩关系是真好,不藏着掖着,有情况就直接说了,周旭说话没什么口音,他天南海北跑的地方多,见识广,丁勇有拿不准的就习惯过来问他,这会明白意思了,骂了句:“操,敢坑老子的钱……我说那人贼眉鼠眼的,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呸!” 旁边没外人,丁勇坐在修车厂后院的角落处,前两年周旭在厂里养了条狗,在这搭了个窝,头顶还有遮阴的铁皮,被阳光烤得发白。 丁勇骂了半天,终于出气,感慨还是普提手串好,没那么多糟心事,同时叫了声周旭:“你这两天,到底啥情况啊?” 周旭说:“没,别多想。” 丁勇不乐意了:“拿我当外人呢。” 倒不是周旭有意瞒着,就是这帮朋友们嘻嘻哈哈惯了,怕有啥话传方秉雪耳朵里,叫人不自在,他真正动了心思后,就藏得很深,完全不往外提。 不仅不提,还要赶人:“没啥事就走吧你,去台球厅里看看呗。” “金阳光”倒了,他们趁机盘了一批货,准备将客流都招揽进来,周旭不常在那盯,就催人家丁勇。 丁勇骂骂咧咧的:“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他妈的心早就跑了,野了,往外飞!” 周旭低低地笑,不接话茬,只说下次请你喝酒。 到最后上车那会,丁勇才气哼哼地扯过安全带,从窗缝里乜斜着:“你就交代一句话,是不是有情况了。” 周旭插着兜,笑得有些蔫坏。 给丁勇也看笑了。 “算了,”他难道正经了些,“你这些年不容易……有啥帮忙的吱一声,哥们等着喝你喜酒。” 周旭说:“成。” 到了下午,周旭回家洗了个澡,认认真真地收拾了遍,还擦了点香香——他这人糙,老是忘记这回事,今天回来路上特意拐了趟小超市,买了一大堆的零食。 周旭有个挺朴素的观念,追人,那就得送花送钱,兜里没事了装点吃的,万一方秉雪饿了呢,他边搓脸,边想方秉雪,想人家吃饭了没,饿不饿,累不累,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想来想去,脑海中突然浮现个古怪的念头。 方秉雪之前的那个……怎么追上的? 不行,周旭不能继续想了。 他绷着脸,活动了下自己的臂膀,觉得有些手痒。 一痒,就低头看自己右手,虎口那还有圈牙印,挺明显。 憋了半天,终于给方秉雪发了条短信,按了好一会键盘,又反复删除,最后只留下三个字:“干嘛呢” 思考了会,加了个笑脸,变成了:“干嘛呢:)” 这还是曾经一个朋友提的,说追人的时候,聊天得有趣,多用点可爱的语气词,别凶巴巴的。 周旭觉得这个笑脸,就很生动,俏皮。 方秉雪看到信息的时候,刚坐进车里,两个晚上没睡,这会儿除了手指有些发麻外,整个人很清醒,平静。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半。 而周旭的信息,是十二个小时前发送的。 前天晚上,他临时接到通知,省会出现一起命案,作案手法和本地另外两起未破的悬案高度一致,上面要求紧急并案,同时,嫌疑人的轨迹被发现,极有可能流窜于国道沿线小旅馆,距离砾川县很近,需要立即摸排。 小李等人带着案卷奔赴省会,进行照片和物证的比对,剩下的警力根据要求,锁定路段,由局长带队,实施高强度侦查。 技术条件有限,目标旅馆普遍采用的是纸质登记簿,存在大量代填和模糊登记的情况,管理漏洞多得像筛子,但幸运的是,经过不眠不休的奋战,终于锁定了嫌疑人的踪影。 ……方秉雪揉了揉眼睛。 面对工作,他的专业和冷静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不是天赋,是千千万万次锤炼出的肌肉记忆,副驾驶上有瓶矿泉水,方秉雪拿起来,拧开,很慢地喝了会儿。 他开车过来的,先把马睿和另外两名警察送回家,大家都困得不行,呵欠连天,但精神上都挺兴奋的,眼里全是红血丝,激动不已,说总算逮住这孙子了。 等到车里就剩方秉雪一个人的时候,他下车,用剩下的矿泉水洗了把脸,已经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天亮得早,方秉雪靠在车门上,眯着眼睛看日出。 读的这么多年书,此刻全派不上用场,他的大脑有些微微的迟钝,仿佛灌满了河西走廊的沙,只想起了一句背过的诗。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当年没什么感觉的古诗,在这一刻无比壮阔地出现在他面前,没什么形容词,也找不到合适的修辞,甚至这句诗里写的是落日,而方秉雪看的是日出,但他就觉得合适。 红日初升,沉默而庄严。 方秉雪掏出手机,给周旭发了条信息:“准备吃个早饭。” 过了这么久才回,有点不够意思,换个心眼多的可能在想,这是故意吊着呢,还是不想搭理,方秉雪太累了,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吃口热饭回去睡觉,困得连澡都不想洗了。 几秒钟后,手机嗡了一声。 周旭回得很快:“我也准备吃呢,一起?” 现在还不到六点,这座西北小城没睡醒,偶尔才有几只麻雀跳在树梢上,探头探脑地看早点铺飘出的白烟,方秉雪是真的疲惫,打字慢,拒绝的话没发出去,就收到了周旭的第二条、第三条短信。 “想吃什么,牛肉面,油茶,还是洋芋搅团?” “你说,我去买。” 第四条跟着来了:“鸡蛋煎饼也行,我做。” 虽然没直说,但周旭的意思太明显了,开始往方秉雪身上使劲儿了。 方秉雪顿了下,才回:“没事,我自己吃点就行。” 其实他挺想那个鸡蛋煎饼的,可是怎么说呢,俩人这会的关系有点别扭,没那么坦然,并且方秉雪两天晚上没睡,熬得狠了,肯定不太好看。 这次,周旭回得就慢了些:“行,那你先吃着。” 方秉雪说:“哎。” 过了会儿,周旭又发过来一条,内容和刚才的差不多,但方秉雪沉默了,愣是没反应过来周旭是什么意思,非要形容的话,有些莫名,有些阴阳怪气。 第32章 这个表情加的,得亏方秉雪这会太累,不然说啥都要怼回去。 到家后,他没吃饭,没洗脸,踢掉鞋子的同时脱外套,三步两步往前走,闷头倒在床上。 两宿没睡,这一觉就睡得头昏脑涨,不舒服。 醒了后,方秉雪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哼唧了两声,虽然夏季天热,但砾川县这边海拔高,总体气温还算凉爽,方秉雪就在肚子那盖了个被角,这一翻身,顺势给踢到旁边了。 头还痛,不想起。 他赖了好一会儿床,才慢吞吞地爬起来,饿得了,不然能继续再躺仨钟头,卧室里黑黢黢的,方秉雪摸索着找到手机,看了眼。 领导吩咐过了,说让他歇两天,工作上没什么事,方秉雪翻了几条信息,就往窗外看去。 六月一号凌晨,是方秉雪的生日了。 今天农历十四,方秉雪没开灯,走到阳台那往外看,正巧对上一枚皎洁的月亮,快圆了,将满未满地悬在如墨的夜空中。 刚才睡觉的时候,他把脱下的衣服随手丢地上,所以身上就剩条牛仔裤,赤着上半身趴在栏杆上,点了支烟。 头发长了点,下巴那冒了青,流畅的肌肉线条顺着收束进窄腰,怪不得没睡好,皮带都忘了抽,这会支棱出来半截,方秉雪随手扯开,一把丢在地上。 这个形象,跟他平日里可太不一样了。 懒,颓,眼睛里虽然有红血丝,但还是很亮,有种野蛮的侵略性。 裤腰松垮,后背中间的那条沟显得很深,方秉雪的肌肉挺漂亮的,线条不夸张,可能乍一看有点薄,但流畅而柔韧,极具爆发力。 他把烟咬在嘴里,眯着眼看手机屏幕,睡着那会,周旭又发来条短信。 “吃的怎么样了:p” 方秉雪盯着后面的符号,看了好一会儿,没忍住笑了。 这一笑,浑身的酸乏劲儿都出来了,连带着提醒他,饿了,得赶紧吃点东西,但方秉雪不急,他想了下该怎么回复周旭,按理说过去了一个白天,回不回都成,或者说句客套话也行。 可能大晚上的,情绪容易外放,也可能今天生日,稍微有那么点孤单,算了,不挣扎了,反正不上班的时候方秉雪就是讲究又矫情。 他给周旭回了个:“没,到现在还没吃饭,饿死了快。” 屏幕上的小信封出现时,方秉雪就后悔了,他怎么手快成这样呢,应该也在后面加个符号才行。 两秒,三秒。 数到第十秒的时候,周旭的电话打进来了。 “怎么回事?” 周旭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很沉:“你一个人吗,一直饿到现在?” 方秉雪说:“是啊。” 说话的时候,方秉雪稍微活动了下手腕,结果突然发现,栏杆上被风刮的全是沙土,一摸一手的浮灰,他两条胳膊下面都是印儿,挺脏。 所以周旭说要来接他的时候,张口就回了句:“你等会,我先洗个澡。” 这话一出,那边就静了。 周旭顿了下才回:“好,那我等你,不急。” 他嘴上说不急,电话挂得倒是挺急,还有点慌,方秉雪听着忙音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去洗澡不太对劲,似乎有点……暗示的味道。 “靠,”他搓了搓脸,转身往回走,嘴里嘟囔着,“这罪过大了。” 可是,天大地大,还是吃饭的事最大。 等方秉雪走到路口,见到斜靠在摩托上的身影时,那真的仿若饿狼扑食,一个箭步蹿上去,嗷嗷叫着直奔周旭—— 手上提着的饭盒。 “你先垫垫,”周旭带了点笑,“我刚给你摊了两张鸡蛋饼,还热着……怎么饿成这样?” 他把不锈钢饭盒拧开,上面那层摞了两张薄饼,叠得整齐,漂亮,真的还热乎,冒着烟。 筷子也递过来了。 吃的时候,周旭把下面那层打开了,是个酒酿蛋花汤,没放多少醪糟,加了冰糖,枸杞,还有几颗小圆子,酒味儿很淡,喝起来暖和。 周旭说:“你一天没吃饭,不敢猛的吃太多,怕胃不舒服,味道成吗?” 方秉雪用勺子舀着汤:“可以,太好喝了。” 夜深人静的,他俩就这样在路灯下站着,周旭看着方秉雪吃东西,稍微有点心疼,虽然刚洗过澡,浑身都清清爽爽的,但一看就知道这人没睡好,累着了,下巴那有条很浅的血痕,像是刮到了。 他本来想带方秉雪回去吃,炒俩热菜,再熬点小粥,但动了心思后,感觉大晚上的,把人带回家不合适,显得有些不尊重。 于是,只能这样做点简单的,先垫下。 吃完了,周旭把东西收好:“来,擦擦嘴。” 方秉雪接过纸巾:“谢谢啊。” 谁也没动,没走,周旭看着他:“一天没吃饭?” 方秉雪说:“昂。” 周旭又问:“下巴那怎么了?” “没事,就我妈给我送了个剃须机,”方秉雪说,“刚才洗完澡,头一次用,不熟,上来给我刮了下。” “这么可怜呐。” “那可不。” “走吧,”周旭翻身上车,拿了个头盔递过去,“带小可怜吃点好的,安慰一下。” 方秉雪眨眨眼:“我都吃饱了。” 周旭也没太意外:“行,那你把这点零食带回去吧,吃着玩。” 摩托车后座那有个袋子,周旭解下来:“没多少,是些牛肉干果脯什么的。” 方秉雪说:“我这……连吃带拿的啊。” “没事,”周旭说,“我那多的是,你别多心。” 这会都凌晨一点多了,晚上有些冷,方秉雪穿了个浅色帽衫,风把他的头发往后吹,露出整张脸,表情挺柔和的,就是这小嘴一说话,就让周旭笑了。 方秉雪语调有点无赖:“你是不是想说,平日里你也这么喂狗的,都习惯了。” 周旭笑得偏过脸去:“没。” 他想,我哪儿敢啊。 “那你呢,”方秉雪绕过摩托头,转到另一边,凑近看周旭的脸,“怎么这么晚都没睡。” 周旭没想到方秉雪会转过来,有点愣:“啊……” 方秉雪问:“你一般几点睡觉?” “都行,”周旭谨慎了点,“看情况。” 他有点摸不着对方的意思,本来嘛,周旭做好了两手打算,要是方秉雪不跟着一块去吃饭,他把零食送到,自己就回去了。 方秉雪点点头:“行,反正今晚我连吃带拿的,够不要脸了。” 周旭连忙插了句:“没,没有的事。” “干脆别睡了,”方秉雪笑眯眯的,“旭哥,你再帮我剪个头发吧。” 他想开了,今晚就蹬鼻子上脸了怎么着,反正生日,方秉雪想有特权,耍个无赖没什么。 人家周旭态度挺好,没说任何不合适的话,方秉雪挺喜欢跟周旭聊天的,舒服,自在,不用他费脑子再去接话茬,并且今天睡了一整个白天,这会闷在屋里多难受,肯定想出来转转。 好吧,找了一堆的理由,方秉雪还是坐上了周旭的摩托车。 他觉得自己这些理由,都挺充分的。 所以方秉雪一点也不拧巴,很坦然,手还大喇喇地扶在周旭的肩上:“你真不困?” 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周旭拧着车把:“不困。” 方秉雪开玩笑:“那你别睡了,咱俩一块过个儿童节得了。” 周旭没回头:“好。” 所以说,对于方秉雪这种外表不显,实际又倔又闷,工作强度还很大的人来说,跟周旭打交道太舒服了,不累,踏实,哪怕俩人什么话都不说,也自在。 他挺感谢周旭的,但今晚已经说过谢谢了,再重复显得矫情,生分,也不好意思,于是,就借着趴在人家肩膀上的姿势,往旁边偏头,让俩头盔轻轻地撞了一下。 动静很小,跟春天来了,冰块消融的声儿差不多大。 第33章 隔着头盔,碰脑袋。 这个动作对方秉雪来说,挺亲昵的,他小时候搞砸了事,就用脑袋往大人怀里拱,蹭一蹭,表示我错了,对不起呀。 所以撞完后,他也惊着了,幸好周旭不知道,只是略微偏了下头:“嗯?” “没事,”方秉雪挺直腰板,“你看着路。” 大晚上的,街道没什么人,就路边有一排儿的烧烤摊热闹着,黑色落地扇风力强劲,呼呼地刮着烤羊肉串的味儿,香得人直咽口水,感觉不用吃,直接都能拿这味道来下饭。 周旭放慢了速度:“吃吗?” 方秉雪想了想:“不用了。” 烧烤是好吃,但吃完了容易沾一身味,他刚洗过澡换完衣服,清爽着呢。 周旭没多说什么,因为他也不想跟方秉雪在外头吃,他惦记着回家。 既然说要追人,就得拿出行动来,白天方秉雪没回他信息,周旭也不急,哼着小曲去朋友那搬了好几盆栀子花——这玩意原生地是南方,在砾川县种有点麻烦,需要保暖和改良土壤,他朋友是做花卉种植的,说呦,不守着你那堆破月季了? 周旭多护短啊,连花都护,说你才破。 他其实对花没啥感觉,在院子里种月季的原因很简单,好养,耐冻,开的时间长,不用天天盯着伺候。 在周旭的观念里,追人要送花,虽然不知道方秉雪喜欢什么,但他第一反应就是栀子花。 白,香,香得还很蛮横。 栀子花喜酸,喜水,朋友交代说在盐碱地养,容易黄叶子,你注意着勤快浇水,周旭说放心吧,他看着那些雪白的花苞就喜欢,蹲在旁边瞅半天,也愣是没敢伸手摸一下,觉得花瓣这么娇,怕摸坏了。 他想着,等月底开花了,请方秉雪来看一看。 方秉雪哪儿知道这些,事实上,他现在的肢体语言有些僵硬,除了刚才的惊讶外,就是终于意识到了个问题。 ——今晚怎么过? 睡了一个白天的人是他,但周旭没睡啊,他凌晨一两点跑人家家里,剪完头发之后呢,让周旭再给他送回来?不对,说好了要一块儿过儿童节,意味着方秉雪今晚不走了。 要不是戴着头盔,他非得揉揉脸不可,什么节日生日的,一时冲动,方秉雪现在臊得慌。 这点臊劲儿持续挺久的,一直到剪完头发,方秉雪都垂着睫毛,显得很严肃,结果他一严肃,给周旭吓着了,拿剪刀的时候那叫一个小心翼翼,生怕挨着人家的脸。 都不自在,心怀鬼胎。 但好处就是,这次没再剪个豁口。 “好看吗,”周旭举着个镜子,“是不是有点短了?” 方秉雪摇了摇脑袋,他脸上没什么发岔,周旭清理得仔细,早就拿海绵垫一点点扫下去了,这个动作完全出于本能,就像小狗洗完澡甩毛似的,晃晃,舒服多了。 他看了两眼镜子,满意地点头:“不错,帅。” 周旭也说:“是很帅。” 方秉雪心想你没见过我射击的样子,那才叫帅呢,整个靶场的人都盯着看,可长脸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微微一动,跟周旭满打满算认识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说自个儿身份,不合适,更何况他现在也没执行保密任务,没必要再瞒着。 虽然方秉雪不认为自己职业有什么特殊的,但这个跟一开始的误会有关系,俩人频道没对上,有点鸡同鸭讲的意思。 譬如,周旭可能到现在都以为,他受了情伤不想活了,所以才往河水里头跳。 “对了,”方秉雪还坐在凳子上,仰起脸,“我得跟你说个事。” 周旭停下动作:“嗯,你说。” 方秉雪:“旭哥,我是个警察——” 他语速慢,想着让周旭能理解,所以认真地睁圆眼睛,等待对方的反应。 周旭愣了下,几秒钟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接了一句:“……给你一个机会?” 方秉雪:“啊?” “给你一个机会,”周旭努力地回想着,“让你做一个好人?” 沉默的时间很短暂。 方秉雪反应过来了,这是前年那部《无间道》里面的台词,电影很火爆,大街小巷都流传着里面的经典台词,正好就有这句。 他有些想笑:“哎呀,你说到哪儿了都……” “你想看吗,”周旭问,“我有这个碟片,里面的条子还挺有意思,没那么王八蛋。” 方秉雪:“……” 也是不巧,他正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对方,琢磨着这人究竟进去过没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两人同时往后看去,周旭站起来:“我接个电话。” 方秉雪说:“哦,行啊。” 客厅里有台固话,挨着沙发,此刻正不知疲倦地响着,都凌晨两点多钟了,这个时间打进来的,一般不会是什么好事。 夜里静,话筒那边的哭声也响,方秉雪听得一清二楚。 “救命啊,快点来救人——” 周旭从屋里大踏步出来,一把按在方秉雪肩上,给人按回去:“你在家等我——” “有个高三学生,”他语速很快,“从学校跑出来跳河了。” 方秉雪皱着眉:“旁边没人会水吗?” 溺水的黄金时间就那么点,哪怕周旭住的地方离河水近,过去也得好几分钟。 周旭转身去拿钥匙:“有,除了他爷爷外,那学生的班主任也跳下去了,三个人,都没上来。” 摩托车的引擎响起,明亮的远光灯刺破黑暗,周旭飞快踢开脚蹬:“你在家等我,走了。” 轰鸣声中,他匆忙地看了方秉雪一眼。 就消失在远方。 方秉雪水性一般,只会扑腾着狗刨,还得呛一肚子水。 有次在外面办事,无意间听到同事们聊溺水,说夏天来了,是不是得再搞点宣传啥的,吓唬吓唬小孩,省得跑去游野泳。 另一个说不用,只要是咱县的,谁敢没事跑那条河里玩啊,邪门得很。 后来,方秉雪还专门打听了下,老民警说这条河没名字,也不邪门,就是以前挖沙多了,下面都是坑,水流又急又凶,通水性的人晓得利害,一般不往那凑。 他们这里的人,对于山川有种天然的敬畏。 周旭不让方秉雪跟上,走得很赶,方秉雪在院里站了会儿,有些坐不住。 溺水事件一般由民警负责,进行现场保护和初步侦查,对案件性质进行判断,如果存在他杀嫌疑,才需要进行刑事介入。 他对这边派出所的兄弟们不熟悉,连问都没法儿问,方秉雪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拧着眉,决定不过去添乱。 夜色很凉,院子里的月季安静地看着他。 方秉雪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不会做贸然的事,哪怕心里乱,不太舒服,也能维持镇定。 片刻后,他走进厨房,准备煮一碗姜汤。 方秉雪很爱惜身体,要是生病,再苦的药也会闭着眼吞下去,受凉后习惯煮姜汤喝,还要在里面放点红糖,非常善待自己。 他没什么厨艺可言,进了人家厨房,还有点小心翼翼,因为周旭这的东西太全乎了,上次来的时候见过,该有的物件一应俱全,瓜果蔬菜满满当当,特别有过日子的烟火味,连边角都擦洗得特别亮,可谓窗明几净。 生姜和红糖都有,方秉雪洗完手,切片,烧水,听着咕嘟咕嘟的炖煮声,心里终于安稳了点。 起码周旭回来,能喝口热乎的,驱寒。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外面终于传来动静,方秉雪几乎是跑着出去的,门没栓,周旭在水泥地上踩出潮湿的脚印。 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进院子。 身上的水完全没擦,湿淋淋的,每一枚脚印都很明显,衣料紧紧地贴在身体上,露出肌肤清晰的线条,方秉雪迎过来:“你怎么不……” 周旭沉默地看他,喘息很重。 方秉雪心里一咯噔,站住了。 院子面积大,他俩相隔有五六米的距离,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之外,再无别的动静,哦,还有厨房里的姜汤,在小锅里慢慢地熬煮。 周旭呼出一口气,叫他的名字:“方秉雪。” 方秉雪说:“哎,旭哥。” “三个,救上来了。” 周旭突然咧嘴一笑:“除了学生溺水时间长,情况有点严重,医生说得住院外,剩下俩都没事,那老师吓得直哭,但是,都没事,都活着。”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喃喃重复:“都活着。” 值了。 家属们哭天抢地,救护车早已待命,人上岸后就直接拉人去了医院,那个父亲双眼通红,要给周旭磕头,要给他买二十万响的鞭炮,要让孩子出院后认他当干爹。 周旭啥也不要,他只想抓紧回家,方秉雪还等着呢。 岸上乱糟糟的一团,每到这个时候,周旭都是用毛巾简单地擦一下,看会情况再走——派出所的民警他都熟,知道周旭的脾气,要是有记者或者路人拍照,也会帮着应付一下。 没什么必要见报,周旭不喜欢露脸,之前县里想拿这个宣传,他骂骂咧咧地把人撵出去,说一群神经病,要么给老子红包,要么就滚!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好像周旭天生住在河边,下水救人或者打捞尸体,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方秉雪一颗心放肚子里:“我的天……你太不容易了。” 他小跑几步上前,皱着眉:“怎么没个毛巾,没擦擦吗?就这样吹着风回来了?” 周旭还在笑,很温柔地看着他。 距离近,方秉雪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河水味,很凉,有一点点的腥气,也能看到周旭裸露在外的臂膀,正微微地发着抖。 第34章 周旭洗澡的时间不长。 方秉雪没地方去,在屋里别扭,那哗啦啦的水流声直往他耳朵里钻,躲院子吧显得心虚,似乎他不敢听似的,想来想去,干脆钻进厨房,盯着锅看。 姜汤没啥技术含量,水沸后把东西丢进去,小火煨着就行,方秉雪发了会儿呆,听见后面有动静,赶紧咳嗽了一声:“哎,你好快啊。” 周旭在门口站住:“……还行。” 洗澡没花多久,就是冲洗下身体,再用香皂打一遍,他本来用浴巾简单地围了下,出来的时候犹豫了,没好意思直接见人,去卧室换了件衣服。 结果他要见的这个人,背对着自己,挺忙的样子。 案板上剩几片姜,方秉雪拿着菜刀继续切:“啊,那个,刚才,你回来得也挺快的。” 周旭这次的沉默久了点,他圈子里姑娘少,都是帮糙老爷们,那嘴上不着四六的,啥荤话都敢往外说,比如那句你好快啊,要是被朋友们听见,肯定吭哧吭哧地笑好一会,再回一句怎么的,你试过? 方秉雪肯定没往这方面想,这人都快把姜片切成絮絮了,头都不带抬的,特认真。 “我就负责把人捞上来,”周旭站在门口,没动,“控水和心肺复苏这些,我没管,也不会。” 方秉雪说:“……哦。” 周旭又说:“岸边也有人搭手,我去那会,都已经往河里扔救生圈跟绳了,甚至还有扔洗脸盆的,那个老师就抱着个盆扑腾,很好救的。” 方秉雪回头,看了周旭一眼。 周旭换了身衣服,抱着肩靠在门框上,短发还湿着,身上带着淡淡的香皂味,脸上的表情方秉雪太熟悉了,跟参加比赛拿了奖的警犬似的,看着挺沉得住气,其实尾巴甩得像棍子,打在腿上邦邦疼,浑身都在嘶吼,快摸我!快夸我! 要是他俩之间没这个勾勾缠缠的意思,方秉雪还真会上去拍拍肩,夸一声哥们辛苦了,但周旭洗澡前开了口,问能不能抱一下,当奖励,这就让他有点慌。 一慌,手就忙,把姜丝都切成了姜泥。 周旭忍不住了,提醒道:“姜汤是不是可以了?” “哦,对,”方秉雪把刀放下,“可以喝了,我给你倒。” 燃气灶上放了个小奶锅,煮东西方便,方秉雪把深色的姜汤倒碗里:“来,你尝尝。” 周旭接过,心想,操,这也太幸福了。 姜汤刚煮好,冒着热气,他就小口小口地吹着喝,喝的时候还要看一眼方秉雪。 俩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方秉雪扭过脸:“瞎看啥呢。” “甜,”周旭笑笑,“好喝。” 这一碗下去,烫得他浑身都舒坦了,周旭以前不是没在深夜里风尘仆仆地出门,再浑身湿透地回来,但是没有热乎乎的姜汤在等着他,更没有一个方秉雪坐在对面。 喝完了,周旭把碗放回厨房,洗干净,出来的时候有些意外。 方秉雪站着呢,突然笑眯眯地催他:“来来来抱一个,给你奖励。” 短短半分钟的时间,想通了,不拧巴了。 笑话,他还能被周旭牵着鼻子走? “怎么,”方秉雪挑了下眉,“旭哥这是害羞了?” 周旭沉沉地看着他,然后,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把方秉雪按进怀里。 说是拥抱,用搂更为合适,因为方秉雪的胳膊也圈着周旭的肩,顺势还拍了拍背:“哎呀,真是辛苦了,不容易。” 没什么旖旎或者暧昧,拥抱的时间也短,就那么两三秒的功夫——周旭就把方秉雪放开了,偏过头,低低地笑了会。 舒坦了,被顺毛了,不再用尾巴哐哐地揍人了。 方秉雪也不别扭了,周旭刚才没太用力,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绅士,如果非要找点不对劲的,那只能怪周旭骨架太大肩膀又宽,一伸胳膊,就有种把方秉雪完完全全罩住的感觉。 “行了,”周旭略微后退两步,“你赶紧睡吧,我去给你铺床。” 说完,这人就扭头走了,方秉雪跟在后面,有苦说不出,他总不能说我都睡一整天了,这会儿精神得跟耗子似的。 这小楼房共三层,最上面一层搭了葡萄架子,二楼方秉雪没上去过,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周旭平日里在楼下睡觉,厨房和厕所也都在一楼。 他带着方秉雪穿过客厅,进了个小月亮门,右手边有两间卧室,隔着走廊,挺近,周旭推门的时候,回头:“你……睡觉的时候有什么要求吗?” 方秉雪正想事,差点撞上去,连忙摇头:“啊,没,我没有。” 周旭说:“行,你稍等一下。” 这间次卧面积不大,里面东西倒是挺全,除了电视机,还有个带穿衣镜的红木衣柜,上面雕了花,挺精巧的,方秉雪站在门口,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周旭问他什么,他都点头,同时木然地看着周旭整理床铺,动作很麻利。 没办法,人家不让他搭手。 “你好好睡一觉,”周旭把床单抻平整,“醒了带你出去玩,过儿童节。” 方秉雪脚趾都要蜷缩了:“我、我就说着玩呢。” “没事,水壶给你拎来了,喝水用这个杯子,”周旭指给他看,“遥控器在这,拖鞋在床底下,睡不着的话跟我说,我就在隔壁。” 他说完就往外走,到门口了又站住:“那个,你们睡觉是不是要……睡衣?” 周旭没那么讲究,又是一个人住,从来不用睡衣这玩意,光着膀子就躺下了。 方秉雪连忙道:“没,不用这么麻烦。” “柜子里有衣服,”周旭想了想,“你要是想换,自己拿。” 方秉雪受不了了。 “哎呀你别这样,”他搓了搓脸,“跟交代小孩似的……不用这么细致。” 周旭没再多说什么,笑了会儿,深深地看了方秉雪一眼:“走了。” 方秉雪说:“哎。” 门从外面关上了。 方秉雪看了眼床,心情有点复杂,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藏蓝色,棉质的,一看就很舒服,是那种闷头钻里面能闻到阳光味儿的舒服。 但他就是有点,不太好意思睡。 方秉雪悄咪咪地把电视打开,随便找了个台,声音调得很低,然后和衣躺在床的边角,闭着眼发呆。 连被子都没展开。 就这么躺了会儿,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小半的身体都悬空着了,差点没掉下去。 他赶紧往里面翻身,过了会才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一觉睡得太解乏了,把前两天的疲惫全消除了,浑身自在。 而自在的同时,年轻男人清晨惯有的反应,也随之出现。 方秉雪不急,懒懒地靠在床头柜上发呆,等着那点躁动自己下去,毕竟,这对于一个生理心理都正常的男性,太常见了,以前住校那会,要是谁起床晚了,缩在被子里笑,说哎呦你们先走吧,大家都明白啥意思,打趣说催我们走,然后自个儿偷偷玩呐。 没人把这个太当回事。 不,应该说要是不出现了,才得当回事。 如果是在家里或者宿舍,趁着洗澡的时候擦个枪,就解决了,但这是在外面,在人家周旭的家里,方秉雪打死都不可能做这种事,他本来也不是欲望很强烈的类型,脑力和体力活动都大,精神也经常高度紧张,所以偶尔才潦草地打发一次。 但是吧,他这会又想去厕所了。 方秉雪跳下床,来回走了几步,正努力放空精神呢,敲门声突然出现。 周旭在外面喊了声:“方秉雪?” 方秉雪蹿回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盖身上,震声道:“怎么了?” “我给你发信息没回,”周旭的声音传来,很轻松,带着点笑,“听见有动静……起床吗,想吃点什么?” 方秉雪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果然,没电自动关机了。 “都行,”他干巴巴地回了句,“我收拾下就起来了。” 周旭说:“不着急。” 等方秉雪平静好,从厕所洗完手出来的时候,周旭已经在厨房做饭了,门开着,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大,男人单手插兜,飞快地瞥了方秉雪一眼:“呦。” 方秉雪莫名有些心虚,语气就生硬:“怎么?” “没事,”周旭颠了下锅,低着头笑,“觉得你帅呢。” 他说完,就把锅盖盖上了,转身看方秉雪:“洗手没?” “洗了,”方秉雪老老实实回答,“我看有一次性牙刷,也直接用了。” 周旭用拇指刮了刮自个儿下巴:“这儿呢,我给你剃?” 方秉雪昨天被划的口子不深,就冒出来点血珠,现在剩条很浅的印子,伸手摸了下:“嗯?” 其实根本就不用剃,他不像周旭,一夜过去就得冒出来点青茬,这玩意跟发质似的,周旭头发很粗硬,摸着扎手,方秉雪的头发柔软许多,两三天不用剃须刀,下巴那也完全看不出来。 “走呗,”周旭已经朝他走来,“这锅汤得炖十几分钟,来得及。” 方秉雪后退:“剪个头发就算了,这还用你上手剃……你怎么不说给我喂饭呢?” 周旭笑着:“也不是不行。” “神经病,”方秉雪瞪他,“闲的没事干就养条狗去,喂狗去吧。” 周旭已经站在他面前,低头,凝视着下巴上那道很浅的痕迹,没说话。 方秉雪的后背靠在墙上了,他稍微屏住了点呼吸,凶着张脸:“干什么呢?” “怎么没擦香香,”周旭的视线上移,停留在方秉雪的眼睛上,“我新买了两瓶,在那放着呢,我给你拿?” 方秉雪喉结滚动了下,稍微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 第35章 吃饭前,方秉雪坐在个小板凳上,拿着手机充电。 等了半分多钟,那块方方正正的小屏幕终于亮起来,方秉雪先检查了遍信箱,看到没有通知的时候,才松下一口气。 他放下手机,往外看。 周旭把遥控器留下,说让他随便看电视后,就去院子里浇花,这会没什么动静,闷不吭声地干活。 方秉雪突然有点想笑,刚才周旭莫名其妙来了个“您”,敬词一出,他就绷不住了,硬生生把脸偏过去,才没让对方看到自己憋着的笑意。 吃饭那会儿,周旭问他:“昨晚休息的怎么样?” 方秉雪说:“挺好的啊。” 刚来西北的时候,晚上容易因为干燥醒来,方秉雪临睡前拖一遍地,又在床头柜放一小盆水,逐渐适应过来,基本一夜无梦。 周旭就说:“哦,好就行。” 说完,又尬着了。 方秉雪这会没法走,得等手机充完电,不然怕局里有事找不着他,周旭收拾好东西,也坐下了,支着脑袋看方秉雪。 看了会儿,方秉雪说:“你看屁啊。” 周旭说:“没,我没。” “我就想着,”他另只手搭在腿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膝盖,“今天儿童节呢,怎么带你玩。” 方秉雪说:“我就随口一提,别,你别真的费心。” 周旭笑笑:“没事,反正我也不去上班。” 只要他不突然脑抽,说什么摸嘴之类的,俩人很能聊到一块去,气氛轻松,随意,话落不到地上,周旭穿了条卡其色薄款工装裤,拇指搓着点布料:“那啥,我家里就我一个,店里不用天天盯着看,所以,咳,挺闲的。” 方秉雪“哦”了一声,瞅着周旭的动作,心想,这人可能也有些手欠,无聊或者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抠点东西。 “之前闲的时候吧,邻居还想给我介绍对象,说我整天单着不是个事,”周旭语速慢了点,“我都给拒了,没见,哈哈你看这些人多有意思。” 他笑了会儿,见方秉雪没反应,就慢慢地不笑了:“你吃水果不,我给你削个?” 方秉雪把手机拔了:“不用,都四格电了,咱走吧。” “都是你帮我忙,”他这才笑起来,眉眼很温和,“走吧旭哥,今天我请你。” 方秉雪说完了,往外走,周旭连忙跟在后面,小声问:“去哪儿啊?” 还能有哪儿,公园,舞厅,溜冰场,到处都是玩的地方。 方秉雪生活中挺安静的,宅,不太出来玩,但不代表他不会,偶尔休假的时候跟朋友出来溜达,各种场所都逛逛,熟悉。 他态度很自然,毕竟今天是生日,还是想放纵一下的。 比如,喝一大杯加冰的可乐! 家乡味除了父母做的饭外,还有最熟悉的快餐,童年时,麦当劳等连锁品牌还未正式出现,已有一批起着类似名字的“西餐厅”崛起,方秉雪每次生日,秦素梅要是来不及做饭,会匆匆忙忙地带他去店里,点一份儿童套餐。 方秉雪很期待这一天。 甚至后来无论是麦当劳还是肯德基,他都不太喜欢,就惦记着那个中不中,洋不洋的校门口汉堡店。 正巧,砾川县就有,他上次见过,但一直没去尝。 周旭顿了会儿,说:“挺好,就该这样放纵。” 方秉雪笑着:“刺激吧?” “嗯,”周旭反手关上门,跟着笑,“特别刺激。” 今天得亏是个工作日,不然街头巷尾肯定全是小孩,他俩出来得早,没骑摩托,没开车,靠两条腿儿走到一所小学旁边,方秉雪说:“坏了,我想起来,咱才吃过早饭。” 周旭说:“没事,中午了过来吃。” “我怀疑味道跟我小时候吃的不一样,”方秉雪仰头看门脸,读上面的字,“啃、啃得基?” 大红色的招牌上,几个字写得很艺术,方秉雪差点没认出来,神情显得有些认真。 周旭在旁边看着,心想,靠,要不然他把这店包下来吧,小表情也太可爱了。 他收拾起这点心思后,就问:“那咱在旁边等着?” 方秉雪扭头看他:“等着饿了,然后再进去吃?” 周旭说:“行啊。” “行什么啊,”方秉雪没眼看他了,“咱俩就蹲在学校外面,等着肚子饿啊。” 他现在是真的信周旭没谈过了,哪儿有这么笨的,看起来挺沉稳厉害一人,跟着他出来,啥话也不会说,老老实实往那一杵,心眼子都使在哪儿了呢,就走路的时候,刻意让方秉雪走里头,自己挡在外面。 挡着了擦肩而过的车,也挡着了阳光和风沙。 温度虽然不高,但一直被太阳晒着也不是事,树荫就那么一点儿,方秉雪说:“算了,旭哥,你想想能去哪儿玩吧。” 他又补充了句:“瞎逛逛也行,然后中午吃顿饭,我就得回去了。” 周旭说:“哦,你得走啊。” “昂,”方秉雪低头,踢飞了个小石子,“难不成我还住你这?” 周旭不说话了。 但方秉雪必须得说话了,非放学时间,两个成年男人蹲守在小学门口,显得有那么点不对劲,更何况周旭这样的个头和气质,跟悍匪似的,方秉雪眼尖,早就看到保安室里虎视眈眈的眼神。 他拍了拍周旭的手臂:“走啦。” 周旭问:“不等了?” 方秉雪说:“嗯,咱俩走走就行。” 他笑话完人家周旭笨,这会儿觉得自己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俩大人了,愣是不知道该玩什么,出来就压马路,漫步目的地在那走,中间那会,周旭在路边买了两牙西瓜,切好了用签子扎着吃,吃完,手上黏的都是汁,周旭又买了矿泉水出来,弯着腰给方秉雪洗手。 洗完手,还是顺着路边走。 方秉雪脑子有点晕乎,他想,别人出来玩也是这样吗? 反正,方秉雪跟朋友们不这样。 他早就嫌烦,自个儿跑回家,开着电视打盹了。 周旭怎么想的,方秉雪有些看不出来,阳光一寸寸地从路中间渡过去,露出晒得发白的石阶,有点热了,方秉雪拽了下衣领:“要不……” 他咬咬牙:“要不,我回去算了。” 周旭也站住了,沉沉地看着他:“不是说,要一起过儿童节吗?” “怎么过,”方秉雪头疼,“我不知道啊!” 他是真没经验,懵,以前秦老师催他去相亲,方秉雪开车回来,又从小区里绕一圈跑了,哪儿知道接下来什么步骤…… 不对,他悚然一惊,他跟周旭这也不是约会啊! 慌个啥! “听我的吧,”周旭笑了,拿手当扇子给他扇,“看你急的,脸都要红了。” 方秉雪还有些讪讪的:“我没,我就是觉得……” 他俩在外面转悠这俩小时,挺傻的。 莫名其妙就开始走了,也莫名其妙地没停,公交车和三轮子从旁边过的时候,司机还探头看他们一眼,方秉雪都没好意思跟人对视,怕被问去哪儿。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儿。 而更可怕的是,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他已经不认识路了。 话没说完,周旭伸手拉了他一把,给方秉雪惊着了,抬手就是一巴掌:“干嘛呢!” 但巴掌拍在胳膊上,没给人拍开,周旭依然带着人往后走:“……洒水车。” 一辆洒水车呜哇呜哇地唱着《兰花草》,从后面开过来,喷水动力十足,两侧行人纷纷躲避,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不要脸,跟在后面蹭水洗车。 他俩走到了个学校的外面,不知道是职高还是大学,反正是个拐角,铁皮栅栏上都是防攀爬的尖,周旭把方秉雪推角落,松开手的刹那,方秉雪感觉腿上一凉。 洒水车喷得远,彪悍在地上留下水印。 “哦,”方秉雪讷讷的,“洒水车啊,哈哈,我当什么呢。” 周旭没动,看着他:“你当是什么?” 方秉雪不吱声了。 他俩安静下来,不远处的情侣却还在亲——要不说是夏天,又是年轻躁动的恋人,在墙根就凑着脑袋亲上去了,附近还没怎么开发,都是荒田,零星有卖煎饼果子的小推车停着,但没人看摊。 总而言之,是野鸳鸯们撒欢的好地方。 方秉雪第一次知道,原来亲嘴是有声音的。 他骤然慌了,毕竟方秉雪上学的时候没心思,读警校那会身边全是男的,脱个单比抢到食堂二楼的鸡排饭还难,工作后,朋友们即使谈恋爱了,也都挺矜持的。 “方秉雪,”周旭叫他,“你热吗?” 这样连名带姓的称呼,其实有些正式了,方秉雪这个名字拗口,习惯被人叫小方或者雪饼,所以周旭这样喊他,他就下意识地并腿,站好,直溜溜地像是要敬礼:“哎,旭哥,我不热。” 周旭说:“你脸有点红。” 方秉雪伸手,又拽了下领口:“啊,我有点热。”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了。 所以说完,俩人就同时笑了起来,周旭略微往后退了两步:“这边太远了,我让朋友送辆车过来,咱去附近溜溜?” 方秉雪说:“不用……中午吃顿饭就行。” “我怕你累,”周旭平静地看着他,“你想坐车就坐,不想的话我陪你走回去也行,都听你的。” 方秉雪有点口干舌燥了:“别,不至于。” 周旭说:“至于的。” 就这一会儿,那对鸳鸯亲嘴的声音更大了,方秉雪有些好奇,不用换气吗,不累? 他偏头,睫毛垂着,没有去看周旭,只生硬地来一句:“算了,你叫车吧。” 第36章 方秉雪被这个称呼肉麻到,搓了好一会儿的脸,而那个狼狈逃窜的人也终于回来,估计缓过劲儿了,一言不发,坐进驾驶室。 转动方向盘,开车。 木着脸,沉默着,开车开得那叫一个杀气腾腾。 倒不是车速有多快,或者没有安全驾驶,而是说浑身的气势太过可怕,像是要提刀去寻仇。 方秉雪在后座抱着肩,没吭声,很安静。 要不说他蔫坏呢,方秉雪惯会装傻,这种情况并不棘手,也不为难,他四两拨千斤地就给混过去了,心肠硬得很,泼水不进。 但那也是以前。 今天的沉默,纯粹就是尴尬,别扭,感觉气氛凝重得都硌牙,所以方秉雪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跟牙疼似的,偏脸看向窗外,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后视镜里,冒着蓝烟的拖拉机突突驶过,路边有拉板车卖甜瓜的老汉,有蹬自行车的小孩,树慢慢少了,行人多了起来,一枚塑料袋被风刮得很高,在空中连着打了几个滚,最后挂在保安室外面的屋角上,还在奋力挣扎。 方秉雪盯着那枚鼓胀的塑料袋看,心想,好像一只透明的水母啊。 他挺熟的,因为在海边被蛰过。 那水母的名字很好听,叫海月水母,方秉雪当时胳膊特别刺痛,同行的当地人用海水为他冲洗,说这个没啥毒性啊,方秉雪笑了,说可能就欺负我是外来的吧。 周旭决口不提刚才的告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两人在那家山寨汉堡店吃午饭,因为是儿童节,点的套餐还送了玩具,是钥匙链,上面挂了个皮卡丘。 赶上放学,周围挤的全是小孩,太吵了,周旭问方秉雪:“要不咱们去车上,或者回家吃?” 方秉雪说:“行啊,去车上吧。” 他俩把车找了个阴凉地停着,在前排坐着吃饭,味道和想象中不太一样,鸡块炸老了,沙拉酱挤得太多,方秉雪端起可乐喝了口,半融化的冰块浮在琥珀色的液体里,轻轻地碰撞着。 周旭问他:“味道怎么样?” “还行,”方秉雪几口把汉堡吃完,“算了……没我想象中好吃。” 周旭把垃圾收拾好,出去扔了,坐回来:“那咱再吃点别的。” 方秉雪摇头:“不用,我吃饱了。” 他舔了舔嘴唇,盯着自己的膝盖看:“旭哥。” “哎,”周旭答应着,“怎么了?” “送我回去吧,”方秉雪说,“下午歇会,还有点事。” 周旭点头:“行。” 他说完就启动轿车,挂挡的时候,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方秉雪,方秉雪没躲,像是没发觉似的低头,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就乖乖并着膝盖,手也放在上面。 “对不起啊,”周旭说,“我今天说的话有点……你别往心里去。” 方秉雪说:“哦,没事,我没往心里去。” 周旭憋了会儿,等红绿灯的时候忍不住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啊?” “怎么,”方秉雪扭脸看他,“我说不的话,你就不追了?” 这个红灯有点长,没有显示读秒的地方,就不太方便,像一场短暂又漫长的等待,周旭也看着他,低低地说:“追。” 方秉雪问:“决定了?” 周旭说:“嗯。” 绿灯亮起,车辆重新启动,却在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停靠,周旭解开安全带:“你稍等一会,我出去下。” 然后,方秉雪看着他的背影,走进了一家蛋糕店。 过了会儿,周旭拎了个小蛋糕出来,用粉红色的盒子装着,系了条泛金光的蝴蝶结。 “今天是儿童节呢,”周旭把蛋糕递过去,“当个小零食吧。” 方秉雪没有吃蛋糕的习惯,生日的时候,最多也就是碗长寿面,图个喜庆,这会儿接过蛋糕,突然感觉,心脏被水母蜇了下,有点痛。 “旭哥,”他低着头,“我……要是不答应呢?” 周旭很无所谓的样子:“哦,没事,我刚开始追呢,别那么大心理压力。” 方秉雪捻着缎带的边:“你怎么就,喜欢男人啊。” 他对同性恋知道的挺早,上学那会看了个电影,里面有俩男的很亲昵地搂着,方秉雪惊讶极了,同桌倒是没什么反应,说咱年级就有啊。 方秉雪问谁啊? 同桌说了个很普通的名字,说人家俩挺好的,没瞒着,也很低调。 方秉雪努力地回想了下,事件主人公真的很普通,除了名字外,长相,穿着,成绩,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人,跟你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同学没两样。 几年后,一部名为《春光乍泄》的电影出现,方秉雪知道里面的内容,但没去看。 因为此时的方秉雪,已经不觉得同性恋有什么特别的了。 很正常,仿佛走你进商店,选择了一副茶色的墨镜。 可是现在,他有种微妙的刺痛感,以及迷茫。 “我不喜欢男人,”周旭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应该是紧张了,身体语言有点绷着,“男人有什么好的……” 方秉雪木然道:“哦。” 剩下半句话没说,但意思挺明显的。 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喜欢你。 安静了会儿。 周旭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扭脸看他,额头挨着方向盘:“你别紧张。” 方秉雪说心想拉倒吧你才紧张,刚才拍屁股跑的人可不是我,我就是不知道该咋办,有点懵。 他真的不拧巴,也不喜欢占据下风,就清了清嗓子:“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别怪我没提醒你。” 周旭眉眼长得锋利,不柔和,这会儿枕在臂弯上,倒是在眼尾显出个弧度来:“我知道啊,你不好追。” 方秉雪瞪他:“那你还追?” “嗯,”周旭毫不犹豫,“我要追的。” 方秉雪笑话他:“就你?刚才谁叫得跟个开水壶似的,扭头跑了。” 这话一出,俩人都笑起来了。 气氛松快不少,周旭笑得把脸埋臂弯里:“哎呀,你这人……我那会害臊了。” “这会不臊了?”方秉雪故意道,“我看你挺嚣张的啊。” 周旭说:“那必须的,喜欢嘛。” 方秉雪说:“喜欢就能追上?” 周旭抬头看他:“能。” “要不要脸啊,”方秉雪欠兮兮的,“有你这自信的劲头,还用单到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吧?” “没遇见你,”周旭说,“哪儿有这个机会。” 话音落下,方秉雪才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他笑着骂了句:“靠,我可不会生孩子!” 这个话茬,无论是说没事我不介意,还是说试试呗万一呢,都带着点调戏的意味了,周旭没接,就闷着头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坐在驾驶室里,弓着腰趴在方向盘上,显得腹部那的线条很明显,凹下去的,周旭骨架子大,肩膀宽,穿衣服撑得起来,好看。 没错,这人今天出门,稍微注意了下打扮,穿了件黑衬衫,板正,硬朗,臂膀和胸部都鼓囊囊的,男人味爆棚。 即使这样的姿势,腰胯也没显出一点赘肉,后背的起伏很流畅,到裤腰那儿,才在中间形成个小小的,三角形的凹陷,不知怎么回事,方秉雪脑海里突然冒出个很下流的想法—— 周旭的生育能力……应该蛮强的。 方秉雪瞳孔一缩,唰地开始摇头。 “怎么了,”周旭还在笑,“晃脑袋干什么?” “把里面的水甩出去,”方秉雪表情痛苦,“我有点脏。” 周旭抽了张纸巾:“我给你擦擦?” “别,”方秉雪说,“你让我缓口气,旭哥,今天真的刺激有点大了。” 他这会老实了,说话诚心实意的:“我也跟你交个底,我现在……真没什么想法,毕竟我也不会留在西北,我明年春天就走了。” 人家那么诚恳,方秉雪不能敷衍过去。 他抱着蛋糕盒,说话慢,周旭就认真地听,眼睛很亮。 “我有任务的,所以才来这里,”方秉雪斟酌了下,“并且,你跟男人在一起,不太好。” 沿海和发达城市比较开放,能相对少一些有色眼镜,而深处内陆的西北呢,方秉雪不想说的太严肃,太沉重:“没有好结果的。” 周旭平静地看着他。 “旭哥,”方秉雪垂着睫毛,“你生活中见过同性恋吗?” 周旭说:“见过。” “我以前的初中老师,教物理的,脾气很好,从来不对学生发火,谁没生活费或者衣裳破了,都去找他,他把学生当亲生孩子看。” 他记得那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总是穿得干净,戴着副细框眼镜,微微笑着。 “后来,县里有个男的,出意外死了,”周旭继续道,“老师去葬礼……给他带孝。” 以当地的习俗,以未亡人的身份。 死者的家属先是震惊,继而破口大骂,不惜拳脚相加,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点着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可他被打,被骂,也要顽强地爬起来,坚持扶棺。 周旭至今都记得,鲜血喷溅在麻布上的样子。 家属嫌丢人,几次三番地把他扔出去,老师就跪在门外,不怎么争辩。 周旭说:“他在哭。” 那是见不得光的相恋,二十多年,如同躲在下水道里的老鼠,唯一能光明正大为爱人流泪的机会,也只有这么几天。 “县里的人骂他是娘娘腔,不正常,”周旭搓着方向盘的边,“还有人去教育局告,说不能让这样的老师在学校,传染给学生怎么办?” 第37章 那蛋糕挺普通的,不大,上面挤着两朵粉艳艳的小花,周围裱了一圈海浪似的边,方秉雪挺喜欢吃花朵下面那个托的,软和。 没有餐刀,也没小碟,他俩就一人一个塑料勺,挖着吃。 竖着一勺子下去,中间还有层黄桃夹心。 周旭说:“你生日啊,就是今天?” 方秉雪点头:“昂。” “早点怎么不说,”周旭大半身体都侧转过来,看着方秉雪,“这可是生日。” 方秉雪笑笑:“是……我就怕这个。” 两个成年男人分一块蛋糕,很快就下去了大半,方秉雪抽出纸巾擦嘴:“麻烦,没什么必要。” 尤其是知道对方为你准备了生日惊喜,却还要假装不知情,实在尴尬,方秉雪从小就没什么仪式感,不太在乎这个。 但两人都明白,生日是个挺重要的信号,说出口了,代表在方秉雪这里,他愿意分享自己的生活,让周旭更多地了解他。 周旭还是有些意外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笑了:“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放心吧旭哥,”方秉雪擦完嘴,把纸团捏手心里,“我天天都挺乐呵的。” 剩下的蛋糕,周旭几口吃完了,收拾垃圾的时候问他:“胳膊上的伤,还疼吗?” 方秉雪笑着说:“早都好了。” 说过自己怕这个后,周旭真的就不提这事了,要不说他俩虽然认识的时间不久,但是相处起来舒服呢,一个眼神,一句话,基本就明白对方的心思,周旭知道方秉雪嫌麻烦,容易臊,所以他没生硬地缠着人家。 该聊天聊天,该开玩笑开玩笑,一壶开水烧沸之后,短期内看着不显,一摸就烫手,方秉雪嘴欠呗,又绕回追人这件事上,周旭就“嗯”了一声,说方老师什么时候有空,也教教我怎么追。 “我靠,”方秉雪震惊道,“你叫我什么?” 已经到地方了,周旭早都停好了车,但两人都没动静,连安全带都没解:“这不是,想让你帮忙吗?” 方秉雪憋了会儿:“你可别叫我这个。” 他父母感情好,职业又很传统体面,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外面,都喜欢用职业来互相称呼,比如提起秦素梅,方俊从来都是,我们小秦老师怎么怎么的。 最早方秉雪不明白,还感觉有点客套,生分。 后来长大了,对这俩人的腻歪习以为常,他读大学那会隔壁室友谈恋爱,有次对象过来了,说我找警察哥哥。 约会结束回来,门推开,一屋子人夹着嗓子,此起彼伏地开始起哄:“警察哥哥——” 声音都带波浪线的。 相熟的人用职业称呼是调侃,可周旭心思不纯,落在方秉雪耳朵里,就有点亲昵和色气了。 哪怕他并不是老师,也受不了。 周旭偏过脸笑,笑完才问:“那叫你什么?” 方秉雪说:“名字就行啊。” “对了,”周旭说,“我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有个外号叫雪饼?” 蛋糕吃完了,车厢内还有点甜腻腻的味道,方秉雪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嗯,我名字读起来有点拗,朋友就这样叫了。” 周旭问:“我也能吗?” 方秉雪又喝了一口水:“随便你。” 周旭没有顺杆子爬,又把头偏过去笑了会儿,方秉雪发现,这人笑的时候喜欢低头,或者扭过脸去,可能是在装酷。 “走了走了,”方秉雪扯下安全带,伸手推开车门,“我得回去了,那个……谢谢旭哥了啊。” 周旭没下车:“嗯,路上慢点。” 方秉雪跑得还挺快,一溜烟儿没影了,周旭在位置上坐了会儿,把他刚才喝过的矿泉水拿起来,拧开,给剩下半瓶水喝完,才驾车离开。 儿童节在县城里还挺热闹,主要体现在晚上,商超门口和公园有活动,都是幼儿园和机构举办的,搭个台子,化好妆的小孩上去唱歌跳舞,家长们搬着凳子坐下面,摇着扇子笑。 音响震耳欲聋,小孩各个眼线飞到太阳穴,脸上画了腮红,县城热闹得像绑满彩带的氢气球,被风刮得那叫一个招摇。 方秉雪在宿舍打扫完卫生,洗了澡,跟父母和师父通了电话,没说别的,前者依然是催他找对象,而后者则提了件事,说今年有个青年骨干培养工程,挺好的。 师父对他来西北驻点不太乐意,觉得学不了什么东西,也不是特殊晋升渠道,没必要。 这些话,师徒俩开诚布公地聊过,聊完也就罢了,师父没再多说什么。 因为方秉雪年轻,野心勃勃。 他不可能在清水衙门里混日子,过闲散平凡的生活,方秉雪有目标,吃得了苦,无论是职业规划还是人生轨迹,谁都别想能影响得到他。 人生那么长,该做什么,方秉雪心里门儿清。 所以在这场人生的马拉松里,他不急于一时,想尽可能地去多尝试,去淋雨,去经历风沙,去翻越巍峨高山。 方秉雪问:“什么时候呀,我之前没听说这个政策。” “九月份了吧,”师父在电话那边说,“这批人选拔出来,可能会去公安部直属院校进修,或者有重大案件跟班学习,是个好机会。” 方秉雪一听就精神了:“今年冲突了,那明年还有吗?” “你过两年再呗,”师父哼了一声,“在西北熬到三十,我看你还参加不参加。” 方秉雪嘿嘿直笑:“我还年轻着呢……” “知道,小兔崽子的年纪,”师父也笑了,“下次回来得国庆了吧,我可得躲着你。” 方秉雪立马接话:“那不行,师娘说了要给我做红烧肉!” 挂完电话,外面已经蒙蒙黑了,方秉雪从厨房里拿了个苹果,洗干净,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啃。 这会正在播新闻,他别的不看,新闻是一定要听的,等节目结束,响起天气预报的背景音时,他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活动了下身体。 手机响了,周旭打来的。 他问:“方秉雪,你在哪儿呢?” 方秉雪说:“在家啊,看电视呢。” 他看了眼时间,估计现在快八点了,周旭可能要约自己出去吃夜宵,或者兜风,方秉雪不打算出门,他俩现在关系有些危险,太频繁见面,不合适。 “你往阳台走,”周旭说,“你看外面。” 方秉雪:“哎?” 他拿着手机,将信将疑地往阳台那边走,宿舍面积小,阳台连着卧室,推开那扇小木门,迎面而来的是广袤夜空。 周旭那边有风声:“出来了吗?” 方秉雪还在问:“什么?” 就在这个瞬间,他的瞳仁里倒映出烟花的绚烂。 一朵又一朵金色的烟花,在如墨的夜幕里绽放,闪出耀眼的星光,亮晶晶的碎屑像萤火虫似的,还未闪烁着落下,就有更大,更明亮的璀璨在绽放。 而沉闷的爆裂声,在数秒后,才和胸腔里的心跳共振,姗姗来迟。 “砰——” 不止是正面对着的方位,侧面,后面,不管方秉雪朝哪个地方看,河边,广场,城郊,都有烟花绽放,小县城的热闹持续到了晚上,大街小巷的人都仰头看着夜空,微微张着嘴惊叹,小孩则骑在大人肩头,拍着手叫:“好漂亮啊!” 烟花声音太大,显得周旭那边的嗓音有点沙:“方秉雪,生日快乐。” 今晚,无论方秉雪在县城的哪里,只要他抬头,就能看到这场烟花。 而今晚,也有无数人看着夜空,雀跃于烟花的美丽,和突如其来的欣喜。 淡淡的烟尘飘散,洒落零星的火光,方秉雪像是被烫到了,脸颊发热,很快地眨着眼睛:“你、你这是在干嘛啊。” “过节呢,”周旭笑着,“热闹点,喜庆点。” 他不懂什么浪漫,挺俗的,早年间为生活奔波,磨砺出一身的硬骨头和臭脾气,总算开窍想要讨人欢心,犯了难,白天把方秉雪送走后,他磨磨蹭蹭地找丁勇问,喜欢的人过生日,他该做点什么好啊。 丁勇老不要脸了,扭头进屋,拿了四盒套出来拍桌子上,热泪盈眶:“兄弟,争点气!” 周旭站起来就走。 丁勇还在后面嚷,说你小子不懂货,这可是日本进口的,超轻薄,老子这是为你好! 这边不行,周旭又去问网吧收银那个姑娘,那姑娘瓜子都不磕了,很激动地说出去约会嘛! 算是约会了,俩大傻子在马路上走了俩小时,最后就给买了个巴掌大的蛋糕。 周旭都嫌自己寒碜。 他是真的俗,觉得追人就得送花送钱,让人家开心,可刚开始攻势就猛,怕方秉雪不好意思,想来想去,给硬汉子周旭难为坏了——甚至连最窘迫的时候,周旭都没这么纠结过,不管是钱还是人情世故,他怕过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 闷头琢磨了半天,店里一个老师傅过来了,问他这是怎么了? 周旭不太乐意把方秉雪的事情拿来说,尤其是感情还没见光,他对方秉雪看得很珍贵,重视,所以就含糊地说,没事,有点拿不准主意。 老师傅说:“哦,那就按自己心思来,不就成了。” 这么普通的一句话,周旭突然明白过来了,他的心思是什么呢,很简单。 他想让方秉雪开心。 而同时,这狗男人还存了点小小的私心。 放点烟花,噼里啪啦地一响,火药味儿热闹,除晦气。 “方秉雪,”周旭叫他的名字,可能头一次追人,声调很僵硬,“长大一岁了,挺了不起的。” 第38章 这场烟花足足放了大半个小时。 方秉雪一直没挂电话,他从屋里搬了个小凳子出来,坐上面,仰着脸边看边聊。 周旭说正好,今天儿童节,让县里的小孩也跟着热闹,看着玩。 方秉雪坐了会儿,看还没结束:“你这得花不少吧?” 要是单独在一个地方放就罢了,他这烟花几乎把砾川县包囫囵了,得亏是县里管得不严,又专门在地广人稀的地儿放,不然肯定审批不下来。 周旭说:“还行,你吃面了没?” “吃了,”方秉雪回答,“打了俩蛋。” 周旭就问:“自己做的?” 方秉雪闷头笑:“旭哥你这人,看着挺老实的,怎么话都挺有深意啊?” “没那个意思,”周旭在那边也笑,“我就怕你是一个人待着。” 还有半句他没说完,就是觉得要是一个人过生日,怪可怜的。 方秉雪没接话,他就仰着脸看烟花,上班太忙,很久没这样安静地坐着,心无旁骛地与夜空对视,等待一朵又一朵的灿烂。 他俩没多聊什么话题,烟花放完后,视网膜处还有点泛红的余韵,看哪儿都沾着点颜色,方秉雪说旭哥,我回去收拾收拾睡了,周旭说成,你早点休息。 方秉雪说:“好嘞,你也是。” 电话挂了,方秉雪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 这个生日过完,他俩有好一段时间没见,方秉雪在忙本地化数据库的建立,天天跟马睿一块整理陈旧档案,同时还得进行培训,周旭那边似乎也挺忙,方秉雪没多问,依然是偶尔发个信息,聊会天。 眨眼到了中旬,今天下午,方秉雪去派出所交份材料,交接的时候说了会话,有个民警提了嘴,说六七月份快放暑假了,今年准备加强防溺水工作。 “防护栏之前装过,但没啥大用,”那民警抱着一大份卷宗,“毕竟河挺长的,深坑和暗流区域多。” 方秉雪知道,之前这里有过非法采砂的情况,这玩意儿归水利监管,但执行中出现了暴力抗法,采砂团伙居然持械袭击执法人员,拿着高压水枪冲人眼睛,闹得还挺大。 案子破了,河道生态遭到了破坏,至今依然是个烂摊子,在那扔着。 “正整治着,”民警继续道,“弄那个混凝土护坡。” 方秉雪问了句:“为什么不搞个救援队呢,平日里承包式巡逻,有意外的话,行动起来也方便。” 民警把卷宗放桌子上:“谁给发工资?” 这种救援队伍民间一直有,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政府引导,社会参与,方秉雪不假思索:“招募志愿者啊。” 那民警笑了起来,没再多说什么。 方秉雪也明白意思了。 砾川县面积小,人口少,很多社会事务成不了规模,觉得没必要,没这个意识,以及既然着手准备救援队,管理谁负责,装备和设施从哪儿来,以及如果出现财务问题,如何监管这笔资金? 无论是救人还是打捞尸体,不能全然依赖于志愿者的奉献。 更何况按照传统的避讳,以及家属表达感谢,红包是个无法忽略的问题,产生利益纠纷又该怎么办? 说来简单,但细究起来复杂而麻烦。 方秉雪边琢磨边往外走,刚出门,看见个眼熟的身影,瘦条条的,头皮剃得很光,一左一右挨着两位民警,不知正在沟通什么,而那人看见方秉雪的刹那,怔了下,扭头就往外跑。 没两步,被提溜着领子拽回来了。 方秉雪没穿警服,就脖子上挂了个工作牌,溜溜达达地转到阿亮面前,语速很慢:“跑什么呢,我能把你吃了?” 阿亮低着头,不去看他的口型。 控制住他的警察抬头:“呦,你们认识?” “他怎么了,”方秉雪把牌子翻了个面,“认识,是我一朋友。” “没啥大事,”警察解释道,“这小哑巴在路上走呢,一群小孩学他比划手语,就起冲突了。” 方秉雪有些意外:“打架了?” 警察笑了笑:“没,他把人家自行车的气门芯拔了,现在不是要放暑假了,小孩心跟着野,成群结伙地疯着玩,骑不了车之后没办法,哭着把车推回家,家长不乐意了,正闹呢。” 方秉雪没忍住,眼睛弯了弯。 阿亮听不见,但也猜出来周围人肯定在说他的事,耷拉着脑袋,有点紧张。 “这小哑巴真记仇,”警察继续道,“还是蹲了两天,等那群小孩跑远了玩才下手,拔了就跑。” 方秉雪笑着问:“造成什么财产损失,或者别的后果了吗?” 警察一拍手:“没啊,但不是家长闹嘛,我们刚做完思想教育,这会调解完了,放人呢。” 阿亮这才抬头,默默地环视一圈,表情很郁闷。 “所以没啥事,”警察还挺乐呵,“你都可以走了,刚才跑什么呢?” 在派出所,一跑,大家肯定条件反射地冲上去,给人按住啊。 方秉雪伸手,搭住阿亮的肩:“交给我吧,我给他送回去。” 警察摆摆手:“行啊,回去也教育下,以后别搞这事。” 出了派出所,方秉雪带着阿亮坐进副驾驶,摘了工作牌丢中控台里:“是不是怕旭哥知道,所以见我就躲?” 阿亮看着他的口型,点了点头。 “出息,”方秉雪说,“拔气门芯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吗?” 他说着就启动车辆,踩下油门。 另一边,周旭刚阖上一辆车的引擎盖,他这段时间进了批货,有点忙,修完车没急着洗手,先掰着后视镜看了眼。 不行,下巴那沾了点油污,蹭着了。 他“啧”了一声,这才松开,慢吞吞地去找水龙头洗手,夏天热了,干体力活的人喜欢穿宽松的衣裳,不紧绷,舒服,周旭套了个黑背心,迷彩色短裤,露出来的肌肉鼓囊囊的,他晃悠着用毛巾把脸和臂膀擦了下,才拧开水杯,灌下大半的温水。 正喝着呢,后面有学徒叫他:“旭哥,有人找!” “不去,”周旭头都没回,“说我不在。” 因为那批货的事,最近有个姓黄的老板想过来分杯羹,谈分销合作,周旭跟对方也就是吃过两次饭的关系,不熟,嫌麻烦。 学徒答应了,很大声地冲外面喊:“旭哥不在!” 周旭忙着呢。 他打算回家先洗个澡,然后看能不能约方秉雪吃顿饭,人家不出来也行,他就做点好吃的送过去,夏天热了,怕方秉雪没啥胃口,周旭托朋友在外地买了些水果,都是砾川县没有的,下午刚到,被他放在屋里,用冰水里凉着。 砾川县身处内陆,到了六月,最常见的水果就是苹果梨子和白兰瓜,所以周旭看着那一盆的荔枝和水蜜桃,心里很喜欢。 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小雪饼。 周旭连忙接通,一声“喂”还没叫出口,带笑的声音就传来了,羽毛似的挠耳朵。 “旭哥,在哪儿呢?” “在修车厂里,”周旭站得直溜溜的,“刚忙完,这会没啥事,可闲了。” 方秉雪说:“你是不是骗我啊。” 周旭愣了:“没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怎么了?” “我就在外面,”方秉雪靠在车门上,姿态很懒,“听说你不在,正准备走呢。”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果然,半分钟后,周旭急慌忙地从店铺里出来了,步子迈得很大:“怎么不说一声?” “说了啊,”方秉雪仰着脸,“你说你不在。” 周旭笑了:“靠,我不知道是你。” “正准备给你送水果,”他离方秉雪有几步的距离,停下了,“喜欢吃荔枝吗,水蜜桃呢?” 方秉雪说:“哎,你从哪儿买的?” “朋友开车送来的,”周旭微微喘着气,凝视着对方,“顺路,我就让他捎了点……” 话没说完,他感觉胳膊被人戳了下,扭脸一看是阿亮,周旭吓一跳:“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阿亮沉默地看着他,又扭脸看方秉雪。 这个眼神太委屈了,方秉雪都有点臊得慌,毕竟阿亮在这站半天了都,他清了清嗓子:“那个,路上遇见阿亮,也是顺路,顺路。” 周旭眼睛一亮:“你本来就是要找我的吗?” 方秉雪挖坑给自己跳:“啊,没,也不算……” 刚才到地方后,他和阿亮简单地沟通了下,没说多少,就说要保护自己,别冲动,以及问对方要不要继续上学。 阿亮快速地眨了眨眼。 他从小到大遭到的挫折不少,小时候被人欺负是家常便饭,后来周旭送他上学,指给他看教学楼的国旗,说有人欺负你就找哥,哥要是不在,就找警察。 阿亮没告诉过任何人,他慢慢地有个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警察。 但初中毕业后,他就不读书了。 县城里没有特殊教育学校,阿亮学习有些吃力,虽然老师们对他很好,说话的时候,会认真地放慢速度,把板书写得详细而工整,但阿亮还是放弃了考高中。 周旭当时没劝他,就让他自己决定。 阿亮比划着手语,说哥,我想挣钱。 那周旭就带着他挣钱。 其实阿亮挺踏实的,稳重,从不给周旭添什么麻烦,和店里的一群小毛头关系也好,大家都嘻嘻哈哈的,但看到背着书包的小孩跟着他,故意模仿手语时,阿亮还是选择了幼稚的报复。 那群孩子岁数小,半是好奇,半是恶意。 第39章 既然周旭不要脸,方秉雪也不跟他客气。 没啥形象,该吃吃,该喝喝,闲了就骂几句,周旭坐在他对面,狗男人倒是挺注意形象的,坐的姿势虽然大马金刀,但是举止都规规矩矩,方秉雪骂,他就乐呵呵地听,偶尔还敢回呛那么两句。 方秉雪说:“你比我大五岁呢!” “这不正合适,”周旭抬了抬下巴,“男人大点好,知道疼对象。” 这话没法儿聊了,方秉雪今晚不喝酒,就闷头吃烧烤,吃到最后,额头都布了层薄汗,只想回去洗个澡睡觉。 唯一庆幸的是,周旭虽然嘴上不着调,但酒量不错,态度挺轻松的,就没那么尴尬,有点互相调侃的感觉。 最后走的时候,方秉雪还把人送到了家门口,毕竟是他开车,周旭趴在车窗上:“等我一会。” 方秉雪板着脸:“不等。” “拜托,”周旭笑着,“我马上回来。” 大晚上的,他现在对人家有心思,不好意思叫方秉雪进屋坐坐,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水果,用盒子装好拿出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方秉雪想起来了,下午那会在厂里,周旭就问过他喜不喜欢吃荔枝和水蜜桃,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俩人也没再提这茬。 “别不好意思,”周旭继续道,“我也是有事找你帮忙。” 方秉雪抬眸:“嗯?” 周旭说:“丁勇家小孩过周岁生日,想请你帮我参谋参谋,送点什么好?” “小衣裳,”方秉雪不假思索,“或者手镯,长命锁。” 周旭笑着摇头:“出生的时候就送过了。” “找别人问去,”方秉雪作势要出发,“我对送礼物没什么概念。” 周旭趴在车窗上,不动:“不行,别人我信不过,得找你。” 方秉雪冷笑:“那你可真的找错人了!” 要是他俩这会谈着,周旭非得伸手去揪这人脸蛋,方秉雪太戳他了,怎么看都觉得可爱,喜欢,心里软和。 “后天晚上,”他绕到副驾驶,把那盒水果放座位上,“留个时间陪我去吃顿饭,行吗?” 方秉雪启动车辆了:“不去。” 周旭往后退了两步,挥挥手:“到时候我接你。” “我说要去了吗,”方秉雪偏头看他,“别自作多情啊。” 广袤的夜幕下,周旭插着兜,嘴角扬着的——他平日里的气质不这样,有点凶,有点散漫,在方秉雪面前倒是经常笑,但当他俩就这么隔着车窗对望的时候,那个压迫感就很明显地出来了。 周旭看着他:“到家给我发条信息。” 车厢内,方秉雪收拢手指,握紧方向盘。 周旭说:“我等着呢。” 为了这句话,方秉雪愣是洗完澡,才极为应付地回了句:“到了。” 发完,他就躺回床上,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今天在车里,周旭突然压过来的时候,真的有点吓到他,那个瞬间,方秉雪以为周旭会亲上来。 他倒不是怕这个,硬碰硬动起手,方秉雪从未怕过谁,真正令自己心悸的,是方秉雪意识到,他没有躲。 居然,没有躲开。 卧室里没开灯,黑黢黢的,能听到夜风的呜咽,方秉雪沉默着,胸口均匀地起伏。 独自一人的环境,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情绪,方秉雪安静地捋着细节——他向来擅长做这个,耐心点,抽丝剥茧,总能发现真相。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对周旭很感兴趣,不反感。 方秉雪把胳膊拿下来,盯着天花板看。 事实就是,他在放纵周旭。 不然,方秉雪早就不允许对方再和自己有什么交集,更遑论有来有往地对话,接触,一块吃饭。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突破那层似是而非的纱,仿佛只是时间问题。 方秉雪躺了会儿,坐起来了。 宿舍没电脑,他手机这个月的流量套餐没用完,能登录浏览器,方秉雪按开床头灯,在页面里输入“同性恋心理”这几个字。 网速慢,他一边浏览屏幕上的内容,一边默默思考,方秉雪倒是不歧视这个,他觉得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产生感情都很正常,大家是普通人,能拥有一份健康的伴侣关系,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出来的信息不多,基本都是些学术著作,方秉雪看了会儿屏幕,眼睛有点酸,用手背揉了揉。 毕竟这段时间忙,用眼过度了。 既然是学术方面的,用语就很专业直白,方秉雪倒是不害臊这个,但看着满屏的“同性性行为”“性幻想”,还是不免有些呆滞。 说起来,他之前也并没有对男性身体,产生过什么兴趣啊。 不对。 他摸过人家周旭的胸,还很喜欢。 翻了几页后,方秉雪心疼流量费,就关闭了网络,把脸埋进枕头里,努力结合平生所学,来回想刚才看到的内容。 这一想,居然给他想得脸红了。 “靠,”方秉雪揉了揉耳朵,“什么出息。” 但把这事过夜,一直悬在心里不上不下的,不是方秉雪的习惯,这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好久,终于憋出了个结论。 给自己时间,尽量避免直接接触。 年轻的警察抱着被子,很没形象地缩着身体,显得有些脆弱,和迷茫。 这点迷茫,后劲儿挺大的。 因为方秉雪做了个梦,梦中,周旭拉着他的手往前走,方秉雪跟在后面,说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周旭回头看他,答非所问:“你在河里,我心疼。” “没,”方秉雪笑着,“旭哥你误会了,我没有想不开跳河。” 周旭站住了,但还没有放手,很凶的样子:“那你身上这是什么,不是水吗,还在闪光呢!” 方秉雪低头看了看,又抬头:“不是呀,我身上都是星星。” 他说完就展开双臂:“你看,我在西北的夜里飞呢,周围都是好漂亮的星星呀。” 一觉醒来。 方秉雪黑着脸去洗床单。 太丢脸了,没法儿说,只能安慰自己年轻身体好,以及太久没打发了,但是人倒霉起来,事情就一件接一件,洗衣机的嗡嗡声中,方秉雪不小心刮破了下巴。 “嘶,”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扯出张湿巾按着,“太丢脸了。” 到了后天,下巴颏上还有条痕迹,方秉雪回宿舍路上遇见了狸花猫,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树上那两只,没打架,并排躺在地砖上,晒着夕阳金色的余晖。 方秉雪蹲下了,叫它们:“咪咪。” 咪咪们不搭理他。 周旭倒是搭理方秉雪,说五点过来接他,方秉雪说我不知道买什么礼物,找别人参谋吧,周旭说我已经买好了,方秉雪说那你喊我干什么,周旭说想你了。 当时,方秉雪看着屏幕,半天没说话。 ——他真的不是个拧巴的人。 如果意识到喜欢,方秉雪是会主动出击的类型,同样也讨厌感情的暧昧不清,所以真没想到在这里打了脸,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方秉雪抿着嘴,回了个好。 想就想了,那又怎么样。 小方警察无所畏惧。 他决定跟随内心,大胆地往前走,看看究竟是他忍不住周旭,直接给人铐上,还是自己落了情网。 没一会儿,周旭的车出现了,挺骚的,特意换了辆彪悍的越野。 方秉雪今天戴了个帽子,低着头,左手在兜里插着——周旭下车绕到副驾驶,看了看他:“帅啊。” “这话说的,”方秉雪用手压了下帽檐,“我哪天不帅?” 周旭拉开车门,笑道:“是,你哪天都……下巴怎么了?” “手快,”方秉雪略微扬了下脸,“刮着了。” “这么不小心,”周旭微微皱了下眉,“以后有机会,我给你刮。” 方秉雪站着没动,没接话,也没上车,红色的余晖一点点地移动,斑驳的树影中,有只狸花猫伸了个懒腰,竖着尾巴走远。 “我还以为,”方秉雪顿了顿,“你要把我帽子摘了看呢。” 周旭说:“不敢。” 方秉雪问:“想摘吗?” “嗯。” “倒是挺诚实,”他这才笑起来,迈腿坐进了副架驶,“走吧,看在荔枝的份上给你个面子。” 挺甜的,他看着电视就吃完了。 周旭坐回车上后,方秉雪把一个纸袋递过去,刚才挡在身后,没让人看见:“里面是套绘本,水果蔬菜啥的,让小朋友看着玩。” “你买的吗,”周旭有些意外,“这、这太……谢谢你啊。” 方秉雪把帽子摘了,顺手扒拉了下头发:“嗯,你看看怎么样。” 他妈妈是幼儿园老师,自然知道该给小孩送什么东西,贵重或者太便宜的都不合适,方秉雪特意跑了几家书店,挑了套布绘本,这玩意前年才出现的,非常不好买,但是小孩撕不烂,可水洗,对于触觉训练也有帮助。 周旭结结巴巴的,又说了遍谢谢。 “行了啊,”方秉雪催他,“赶紧走吧,别晚了。” 他跟丁勇上次在ktv见过,对这人有印象,而今晚说是周岁宴,其实就是跟朋友们聚聚——宴请家人那一波放在了中午,晚上,丁勇很土豪地包了个农家乐,说今晚老的不要,太小的不要,咱哥们儿都嗨起来!随便喝酒,喝完了楼上有房间直接睡,都不许走! 所以周旭带着方秉雪,不突兀,不会有人多想,他就是存了点心思,想让方秉雪能再了解下自己,以及—— 第40章 周旭这个动作挺突然的。 没有给方秉雪任何的缓冲,说完我是来亲你的,就直接扣住了后脑勺。 吻得有点重,笨,青涩,方秉雪站得很稳,在短暂的大脑嗡鸣后,立刻反客为主地揪住周旭的衣领,上前几步,凶狠地把人撞在墙上。 即便如此,周旭依然没有停下,带着薄茧的手指插在发间,把方秉雪往自己这边拉,继续偏头亲吻。 不会换气,不够缠绵,牙齿磕碰到了,方秉雪没有动手,只是沉默地互相较劲,西北六月中旬的夜里,降温了,禽类把脑袋塞进翅膀下睡觉,小狗趴在爪子上打盹,穿过祁连山的风裹着砂砾,卷过广袤的盐碱地,劈头盖脸而来,刮得苹果树的枝桠簌簌抖动。 农家乐里灯火辉煌。 楼下在打麻将,清脆的碰撞声夹杂着嬉笑,吵得厉害,有人夹着烟出来透气,仰着脸和楼上的人打招呼。 二楼用来休息,干净,整洁,玩累了上来歇会儿,洗个脸就能休息,就是隔音差,在走廊跺一脚,尽头房间里的人都能听见,探出头互相吆喝。 “咋样啊,等会还下去不?” “去呗,反正没啥事。” 木柴在灶台里发出噼啪声,蹦出猩红色的火光,都挺闲的,吃饱了,喝足了,浑身都懒洋洋的,扯着话题什么都聊,偶尔有人想起来问一句旭哥呢,旁人说不知道,估摸回屋睡了吧? “他那酒量,睡什么,”那人笑着站起来,朝二楼扯起嗓子,“旭哥,干嘛呢——” 无人应答。 因为旭哥被人咬了嘴唇,正在低着头笑。 这场对峙最终以方秉雪的进攻结束,他不再只是被动而僵硬地张着嘴,任凭事态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彼此的喘息都很重,他干脆地咬住周旭的下唇,用了点力气,然后才猛地后退。 “你有一颗虎牙,”周旭背靠在墙上,胸口起伏,“可爱。” 这个吻收获很大,他们同时发现对方身体的小细节,周旭看到了牙齿,方秉雪则发现了喉结上的痣。 看来上次咬在手掌上的不算,牙印算不得证物,非得頂开嘴唇才能看清,周旭喘着气,看他,笑着看他:“方秉雪。” 方秉雪也在喘,紧紧地抿着嘴。 周旭又叫:“……方秉雪。” 他就这样喃喃地叫着名字,还是靠在墙上,略微仰着头,露出清晰的下颌,喉结滚动明显。 方秉雪坐到床上了,搓了搓脸,然后抬头,按捺住声线中的沙哑:“聊聊。” 周旭说:“嗯,行。” “你喜欢我什么,”方秉雪今晚也喝了酒,这会儿脸烫到要命,“来,你说说。” 周旭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的脸上:“……喜欢你。” 靠,方秉雪有点绷不住:“周旭!” 他不信这狗男人真的醉了,虽然气息滚烫,带着酒气,但眼神明显很清醒,没有任何雾蒙蒙的醉意。 周旭说:“你……像星星,我很喜欢。” “还有呢,”方秉雪问,“这算什么理由?” 小方警察干刑侦的,无论何时都习惯讲究一条证据链,串联起来后能得出答案,他心跳得太乱了,说话的语气就粗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在训斥,很凶。 周旭一下下的,轻轻地用后脑撞着墙上,像是在回忆:“眼睛像星星,所以就喜欢,想天天都能见到你……方秉雪,为什么你要走呢,谁要把你带走?” 积攒多日的闷气还在胸中,周旭吞咽着,凝视人的眼神就带了无奈:“不走行吗,或者,能让我陪着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也很沙,挠着方秉雪的耳朵,让他肌肤都泛起连绵的战栗,周旭垂下头,自言自语地嘟囔,极其郁闷的样子,反复地问方秉雪,为什么要走。 方秉雪抠着自己的掌心:“如果我不走呢?” 周旭沉默了会儿,很慢地说:“我对你好。” “旭哥,”方秉雪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好。” 周旭安静地看他,没有追问。 足够了,方秉雪知道,对方听懂了。 可能是熬的久了,他眼睛有点泛酸,带着姗姗来迟的涩意,这点陌生的情绪来得太迟,终于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萌发,太不明显了,仿佛透明的小水母,在缓慢地蛰着他的心脏。 方秉雪问:“旭哥,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你想做什么?” 周旭眼睛瞪大了点,有些无措的样子:“我……” “没想过吗,”方秉雪突然笑了,“那现在呢,你在想什么?” “想让你睡觉,”周旭说,“太晚了,我一身的酒味儿,楼下又那么吵……大鹅你也没吃好,是不是不合口啊,所以就想让你早点睡,等明天,等你有空了,我们再去吃好吃的。” 方秉雪眨着眼:“好。” 周旭呼出一口气:“那还聊吗?” “不聊了,”方秉雪说,“已经差不多了。” 周旭说:“行,你早点休息,我就在隔壁,睡不好的话叫我。” 他说完就往外走,身形还有点晃:“那我走了。” 方秉雪说:“哎。” 周旭走到门口,转了两下门把手:“睡觉的时候,钥匙插在里面,这样外头打不开。” 他刚把话说完,脚还没迈出去,就被人扯住手腕拽回来。 方秉雪一脚踢上了门,伸手按住周旭的后颈,把人往下压,闭着眼睛凑上去,吻住周旭的嘴唇。 这次是他主动的,比刚才强势很多,周旭傻了,不会动了,就这样站着让他亲,方秉雪也没经验啊,只实践了那一次,所以把亲吻搞得像打架,没什么旖旎,二愣子似的闷着头亲。 嫌对方不会配合,干脆拉拉扯扯的,把周旭往后拽,贴合在一起的身体有些踉跄,周旭下意识地扶住方秉雪的后腰,怕人家摔了,但下一秒,摔倒在床上的人是他。 方秉雪终于放开了他,骑在周旭身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同时伸手,“啪”地按灭了灯。 屋里黑了下来,却不必用眼睛去适应光线,因为外面有月光,有挂在树梢的小灯泡,周旭忘了呼吸,呆呆地看着方秉雪的眼睛—— 那天晚上,当他从呜咽冰冷的河流里把人捞上来时,方秉雪就是用这个眼神看他的。 无论是浑身湿透的狼狈,还是惯常的游刃有余,那张脸都雪白干净,眼眸很亮,仿若繁星。 方秉雪拉起周旭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我这里,心跳得也很乱。” 手掌被带着下移。 “我不能否认自己的感情,虽然很多东西我也不明白,但它出现了,就是有,装死的话太混蛋了,”方秉雪继续,“没有这个道理,我也不想吊着你……我真没有吊着你的意思,旭哥。” 周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看,”方秉雪淡淡道,“我是个男人,你现在是对着一个男人起反应,你想清楚了吗?” 周旭的手贴着他的腹部,稍微有点抖。 方秉雪的腰很窄。 “那会我撒谎了,”方秉雪自嘲地扬起嘴角,“你问我,在杂物间的时候,是不是以为你要亲我……没错。” 他伸手,按住周旭的嘴唇:“我承认,我以为你要亲我。” 周旭僵硬着身体,没有动作。 这次的沉默,久了些。 方秉雪低着头,笑出了声:“都挺没出息的,之前慌成那样,紧张个什么劲儿?怕什么?” 细白的手指往下,缓缓移到了周旭的喉结处,按了下。 那是拿过枪的手,有力气,有磨出来的茧子,周旭呼吸不过来,依然双手死死地抓着床单,一动不动。 “出息,”方秉雪垂眸看他,“来,想亲就亲。” 都是强硬的人,骨子里就带着征服欲,可真的拿到手,对待的时候又很仔细,像是怕摸坏了,弄碎了。 所以周旭坐起来,很慢地亲着方秉雪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两只小动物,躲在冬天的巢穴里互相取暖,亲昵都显得小心翼翼。 蹭蹭鼻尖,碰一下脸颊。 他单手撑在床单上,另只手按着方秉雪的腰,仰着脸和方秉雪亲吻,今晚的第三次,有了那么点经验,就用在了对方的身上,试探,靠近,再微微后退,方秉雪心想,原来接吻的时候真的会本能地闭眼。 而接吻,也真的可以如此安静。 位置始终没变,方秉雪牢牢地跨坐在周旭的腰腹上,明显地感觉到彼此的变化,都不说话了,就在这珍惜地亲着,甚至不知道亲了多久,方秉雪有点不耐烦了,在黑暗中睁眼,视线落在周旭的小臂上。 “啊……” 周旭立刻缩回手,嗓子哑透了,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我、我……对不起。” 他不是故意的,但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间伸手,摩挲着方秉雪的侧腰。 柔韧,细腻。 “惦记了那么久,”方秉雪嗤笑道,“就敢摸个腰?” 他干脆地抬手,撩起自己衣衫下摆,塞嘴里咬住,含糊道:“要摸,就往这来。” 那就不仅仅是摸了。 亲到最后,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姿势,两人连带着被子滚作一团,把床弄得很乱,管他呢,又不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楼下打麻将鬼叫成那样,他们躲在房间里亲昵,只敢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喘,周旭手臂的肌肉绷得很紧,手掌大就是好,能同时握着,方秉雪的脖子往后仰,眼神失焦地望着天花板,嘴唇微张。 他想,自己真的挺丢脸的。 明明是互相抚摸,渴求着彼此的身体和荷尔蒙,没多久他就不行了,周旭伸手去床头柜那里扯纸巾,在自己的腹部擦了擦,就重新过来亲他,方秉雪的脸太烫了,都没好意思去看人家周旭的表情,幸好夜里太黑,余光里,只能看见男人宽阔的臂膀,下一秒,把他紧紧地箍在怀里。 第41章 虽然憋着没敢叫,但是刺激大发了,到现在方秉雪都没缓过劲,感觉小腹那有两根血管鼓着,在一跳一跳的,有点痉挛。 他本来还想问,干嘛出去倒蜂蜜水,再一开口,明白了,不吱声了。 这个嗓音哑的,太暧昧了。 周旭原本只围着条浴巾,都走到门边了又回来,捞起揉成一团的衣服套上,重新走了。 没过一会儿,回来,端着俩玻璃杯,将其中的白开水放好,就自然地伸手,要把方秉雪抱怀里,喂他喝蜂蜜水。 “别,”方秉雪受不了这个,“我自己来。” 他上身的衣服没脱,亲热的时候嫌裤子碍事,扯了几下,就直接给拽掉踢开了,这会儿衣裳还有点被推上去的痕迹,很皱,方秉雪靠在床头,两条腿用被角遮了一点儿,周旭看了眼,把被子拉过来,给方秉雪的肚脐盖上了。 方秉雪愣了下,噗嗤笑了。 笑完还得喝蜂蜜水,温度正好,搅得匀,带着淡淡的甜。 “你也喝点,”方秉雪把杯子递过去,“嗓子疼吗?” 周旭说:“不疼。” 他不推让,方秉雪让他喝就喝,喝完后,两人又喝了点白开水,清下嗓子。 “刷牙吧,”周旭摸了摸方秉雪的头发,“累吗,不行我抱着你去?” 方秉雪硬是等了好一会儿,观察这人的脸色,确认对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要把他打横抱起,才表情复杂地开口:“旭哥,就打了下……不至于。” 屋里开了床头灯,暖黄色的,衬得周旭的五官很立体,深邃,那个眼神就特别深情,沙沙的嗓音也格外磁性,性感得要人性命。 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 因为在这样美妙的气氛里,他表情严肃,手掌按在方秉雪的肚子上:“是吗,我看你有点虚。” 方秉雪:“……” 他今晚是快了点,但也不能全怪他,头一遭跟人干这种事,紧张,兴奋,还有一点就是,周旭的指腹很糙,干燥而温暖,在黑暗里,年轻的身体贴得这么近,耳畔是滚烫的喘息,当然会更加敏感。 就,很有感觉。 方秉雪压根没能坚持多久。 “意外,”他把周旭的手打开,“别乱摸。” 周旭不反驳,看着他笑:“走吧,刷牙去?” 片刻后,两人挤在厕所的水池那,一块儿洗漱,方秉雪在前,周旭在后面,刷牙的时候看他脖颈处,用拇指揉了下。 没控制好,在这亲出了点痕迹,挺明显的。 方秉雪原本没注意,这下才跟着发现,稍微拧了下眉头,他俩刚挺过火的,但被吃肿的胸口能用衣服遮住,脖子这就不好办了,大夏天呢,没法儿穿高领啊。 更何况过两天,方秉雪得跟师父见面,他师父,二十多年的老刑警了,眼睛尖得跟鹰似的,打眼一扫,什么事就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方秉雪想着心事,周旭还不知道,揉完,顺着后背捋下来,大手探进衣服里,摸了下:“你这里有疤。” 他把方秉雪浑身摸了个遍,自然发现除了小臂,肩胛骨处也有一处疤,形状不太规则,泛白。 “哦,”方秉雪没太在意,“之前摔的。” 周旭的手还按着:“怎么摔的?” 他不提,方秉雪都快忘了,就前几年有次抓捕行动,在废弃工地,地面散落着钢筋和安全帽,他不慎从脚手架上踩空,滚落下来的时候撞到硬物,留下一小片疤痕。 方秉雪把嘴里的泡沫吐了,漱完口,转身,靠在洗手池上,而周旭的手也顺势按在边缘,挡着了,没让方秉雪的腰直接硌着。 “旭哥,”方秉雪神色有些懒懒的,“一点疤不算什么……记得我刚跟你说的话吗,我说,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好。” 周旭点头,“嗯”了一声。 “我什么都不缺,”方秉雪继续,“也不贪图那点好,我不在乎这个。” 他语气平静,像是跟人做思想教育,还挺严肃的。 “所以,我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才跟你做这种事,是因为我喜欢,我乐意,我觉得你不错。” 方秉雪会感谢别人对他好,他心里有数,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会因为简单的“对我好”,就答应跟对方在一起。 “你不用拿我当小孩看,或者特意地为我做什么事……我之前那句话就是这意思,别累着,或者有啥心理压力,简单点就行。” 他伸手,摸了摸周旭的下巴:“明白不?” 周旭偏头,亲了下他的手心。 “行了,”方秉雪被亲得有点痒,笑起来,“我说这些,你怎么想的?” 周旭用脸贴着方秉雪的手,蹭了蹭:“我想的是,你很厉害……敢爱敢恨。” 方秉雪说:“那可不,我就是很厉害。” 周旭这才抬眸,看着他:“那你要我吗?” 方秉雪顿了会,没接话,心想果然来了,来要名分了! “你说了我不错,”周旭两条胳膊都撑在洗手台上,把方秉雪箍在里面,“能不能给个机会?” 方秉雪眨着眼,明知故问:“什么啊。” 这人太坏了,他的身体可以在周旭手里失控,哪怕丢脸了,也能很快地安慰自己,缓过来这口气,所以神智始终醒着,眼眸清明。 周旭稍微靠近了点,把脸埋在方秉雪颈窝里:“就是……处对象啊?” 方秉雪抿着嘴,没吭声。 “给个机会吧,试试,”周旭气息很沉,嗓音有点软,“跟我谈恋爱,成吗?” 他叫着方秉雪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叫完了,又开始叫雪饼,叫得方秉雪耳根都热了,狗男人才抬头,咬了下他的耳垂,气息烫乎乎的:“……宝贝。” 方秉雪忍不住了:“靠,你别……” 话没说完,他就被周旭吻住了嘴唇。 刚做完那种事,其实都有点懒,直接把方秉雪扔床上,过不了两分钟就能睡着,他今天爽到了,浑身酥麻,所以这个吻像是不忍心打扰,很轻,很温柔。 但慢慢地,就重了起来。 眼看又有起来的趋势,方秉雪才伸手把周旭往外推,已经有点喘了:“别闹,你想干嘛呢。” 周旭往后退了点,舔了下嘴唇:“你让吗?” 方秉雪怔了下,反应过来:“哎,学坏了啊。”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周旭这人看着蛮横,骨子里挺纯情的,在这方面很规矩,但你要是跟他较劲,对方也不甘示弱,能势均力敌地接住,有来有往。 说实话,方秉雪喜欢这个。 “我要是让呢,”他眯着眼看周旭,“你敢吗?” 周旭凝视着他,看了会,笑着摇摇头:“不敢。” 方秉雪拍了拍他的脸:“知道吗,男人可不能说自己不敢。” “真的不敢,”周旭很大方地回答,眼神和语气都有点无奈,不是气馁,用句很俗套的话来说就是宠溺,像是太喜欢这个人了,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怕你冲动了,没想好,给你弄伤了怎么办?” 方秉雪微微睁大了眼睛。 周旭说话的时候,手是虚虚地抬着的,指着方秉雪的胸口。 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我有信心不伤着你,”周旭说,“但太快了,怕你伤着自个儿。” 他抬手,用拇指刮了刮方秉雪的下巴,那道痕迹都快看不见了,周旭的动作依然很轻:“这么厉害的人,可不能再伤着。” 这话太窝心了,周旭不会说多漂亮,多体面的句子,就是踏实,真诚,你看着他的眼睛就明白,这个男人是真的把心捧出来,老老实实地给你看。 “所以咱先谈着,”周旭的手就这样托着方秉雪的下巴,凑过去,亲了下,“给个机会,成吗?” 方秉雪笑着:“你都说到这地步了,我没法儿接。” “旭哥,你别怪我不要脸,”他继续道,“我也不是占完便宜,拍拍屁股跑了,你说怕我冲动了,没错,我今天的确是有些冲动,没控制好情绪——” “但我不后悔。” 方秉雪仰着脸,安静地看着周旭:“给我一段时间,再接触下,我一定给你答复。” 周旭沉默了下,伸手,把方秉雪揽进怀里,已经喝过蜂蜜水了,怎么嗓音还是哑:“谢谢。” “我都没答应你,”方秉雪闭上眼睛,“还谢我什么。” “说明你重视这件事,你往心里去了,”周旭紧了紧胳膊,“我太高兴了。” 这一高兴,晚上说什么都不走了,方秉雪推都推不出去,周旭甚至盘着腿坐地上,很无赖地说打地铺。 水泥地,连个毯子都没,方秉雪朝他肩膀踢了下:“……滚上来,一人一条被子。” 周旭屁颠颠地爬上去:“哎,我不会那啥的……你放心。” 方秉雪背对着他,心想拉倒吧,我才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我自己。 他真怕跟周旭抱在一块睡,亲着亲着就滚起来,把那事给办了,说也奇怪,怎么捅破这层窗户纸后,就一直在亲,不嫌腻似的,只要眼神对视一下,周旭就凑过来亲他,而方秉雪也仰着脸回吻,吻完了才反应过来,靠,色令智昏。 不能这样下去了。 没躺一条被子,自然睡得好很多,两人聊了些没什么营养的内容,周旭给他讲自己年轻时的事,十八九岁的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在外面摸爬滚打的时候也闹过笑话,挺可爱的,方秉雪不觉得有损形象,笑了好一会。 笑完,就打了个呵欠。 第42章 两天后,方秉雪脖子上的印儿淡了点,还没消。 上班的时候有人看见了,都没问,因为方秉雪出门前会抓两下,显得是蚊子咬了,挠的。 但在师父面前,他不这样。 带方秉雪的师父叫田庆,这次来得匆忙,但也给方秉雪带了包吃的,是他媳妇晒的杏干,方秉雪挺爱这种酸酸甜甜的小东西,偶尔看电视时抓一把,慢慢吃,看见那兜子眼睛一亮,伸手接过:“我可太想师娘了!” 他师娘也是警察,这两年才从一线退下,举手投足间还威风凛凛的,很喜欢方秉雪,投缘,他家孩子公派出去留学,师娘嫌屋里太清净,方秉雪没事就去他家坐坐,陪着说会话,关系很亲近。 田庆在对面坐着,两鬓白了点,法令纹也重,但一双鹰眼睛依然锐利,有神,正笑着拧开保温杯的盖儿,老刑警的习惯了,出门在外总要泡点浓茶,他俩挑的饭店离会议中心不远,路对面的距离,吃完了,田庆还能回去眯一会儿。 “感觉怎么样,”田庆靠在椅背上,“我看你气色不错。” 方秉雪嘿嘿笑:“还行。” “刚来的时候不适应,气候太干燥了,眼睛过敏,只要睡觉的时候没关窗户,半夜肯定得干醒,流鼻血。” 他给师父添了茶,坐回去继续:“后来还好,习惯了,还能吃点辣。” 田庆挺意外的:“嗬,能吃辣了?” 以前大半夜蹲守,一堆人躲在车里吃泡面,人家都是红烧或者香辣,就方秉雪吃别的口味,筷子挑起来,连个红油都没。 “能啊,”方秉雪说,“吃的时候喝点冰饮料,就那个ad钙奶,可解辣了。” 田庆说:“行,那咱今天也点俩辣的。” 来了西北,自然是吃当地的特色菜,师徒俩简单聊了会生活,方秉雪就开始讲县城警力的情况了,总体还是那些,技术落后,刑侦手段以传统盯防为主。 “肯定的,”田庆的食指点在桌子上,很严肃,“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事,等经济上来会好很多。” 方秉雪点头:“嗯,我知道。” 正说着呢,菜品上齐了,方秉雪帮着烫了碗筷,把筷子递过去的时候,田庆没接:“你脖子那怎么了,哪只蚊子咬的?” 方秉雪顿了下,才拉长声音:“哎呀师父——” 田庆接过筷子,吭哧吭哧地笑个没正行:“出息了,这次驻点收获挺大的呀,啥时候谈上的,感觉咋样?” 现在孩子们成家晚,有点动静都遮遮掩掩的,不让大人们知道,田庆两口子也是对普通的父母,盼着年轻人能早日有个归宿。 方秉雪声音很低:“还没谈呢……” 田庆“嘶”了一声,老刑警挺传统的,一眼瞅见方秉雪脖子上的印儿了,就等着这小子坦白从宽,老实交代,没曾想都这样那样了,还没谈? 有点不合适。 “要是觉得可以,”田庆皱着眉头,“早点跟人家定下来,你是个男孩子,得负责任。” 这是真语重心长,眉心都竖起道深纹了,方秉雪不好敷衍,坐正了:“师父,我不瞒着您,主要是情况比较特殊。” 田庆问:“有什么特殊的?” 在他看来,只要两个孩子互相喜欢,别的什么条件都不重要,毕竟方秉雪的眼光搁着呢,不会看上什么孬的,所以这个情况特殊,可能是指对方的家庭复杂。 “……没,”方秉雪支支吾吾的,“他家庭关系挺简单,父母都不在了。” 田庆把筷子放下了:“家里就剩一个人了?” 方秉雪说:“嗯。” “离过婚?” “没,他也是头一次谈。” 田庆端起水杯,喝了口:“总不会是蹲过的吧?” “不是,”方秉雪连忙道,“师父我现在不敢跟您打包票,也有点不好解释……再等等,要是有消息,肯定跟您说。” 他话说到这地步,田庆没继续追问,师徒俩又聊了点别的,时间就差不多了,只是走的时候,田庆叫住了方秉雪,沉默了下才说:“那姑娘家里就她自己了,不容易,你好好对人家。” 方秉雪硬着头皮:“啊……好的。” “杏干你拿去给人尝尝,要是喜欢的话,下次多做些,”田庆拍了拍方秉雪的肩,“走了,回去路上慢点。” 方秉雪站在原地,“嗯”了一声,有点鼻音。 师徒俩这关系,不用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方秉雪来回一趟要开四个小时的车,就为着一块吃顿饭,见面后没说太多,看一眼,让师父知道自己在千里之外挺好的,就够了。 到了砾川县,方秉雪没回宿舍,直接把车开到周旭那了,这会儿下午三点多,街头巷尾都没什么人,他看着那栋小楼,先抽了支烟。 抽完,给周旭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儿。 “我在厂里呢,”周旭有些意外,“怎么了?” 他俩上次亲热过,这两天没见面,就晚上聊了几句,周旭记得方秉雪说要去见一个老师,特意准备了堆东西,说你不用买了,我都弄好了。 方秉雪当时被他弄笑了,说哥,不用这么费心。 社会上的人情世故,方秉雪心里明白,但他忙,年轻,有时候顾全不了那么妥帖,之前每次只要登门,肯定不会空着手——后来师娘说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方秉雪才没继续坚持,带着张嘴去吃饭了,吃完还要顺走点。 但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时令玩意,方秉雪一次都不会忘,很尽心意。 他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周旭记着了。 从这个方面来看,两人真的挺像,骨子里都是那种知世故的人,没那么僵硬,不知变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所以他俩在生活和工作中,都挺顺利的。 方秉雪说:“我见完老师了,正好经过你这儿,就问一句,你不在就算了。” “哎你别,”周旭连忙说,“我这会回去。” 他听见话筒那边有点吵,好像还有些起哄,说旭哥你干嘛呢,就这么把兄弟们丢了不管? “你干嘛呢,”方秉雪手肘搭在车窗那,懒懒的,“还挺忙的?” 周旭捂着手机走远,静了些:“没,不忙,就是八月有个技能大赛,汽车维修行业协会主办的,弄那个事故车钣金维修,附近县市有几家店想参加,过来碰了个头。” 方秉雪是个事业型的,听见比赛什么的就感兴趣:“哎,这不挺好的。” “是啊,”周旭的笑意很明显,“尤其现在行业里灰色操作挺多的,定损模糊,有些师傅屁都不懂就敢上手,安全保障不了,那不就得出现二次事故?” 他跟方秉雪简单讲了讲,有些术语没说,但意思方秉雪能理解,知道这个比赛还挺重要,有个规范行业标准的意义,到最后,周旭提了句:“去年,保监会取消统一费率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车险这块有点东西,”他在那边笑着,“要开始市场竞争了。” 方秉雪听明白了:“你要参与?” “嗯,”周旭语气很平常,“起码能进行产业链分工,跟保险公司合作,直接承接业务。” 说了会儿,方秉雪怕耽误周旭的时间:“那你去忙,别往回赶,咱俩下次见了再聊。” 周旭看了眼时间:“我这还有俩小时……等结束了,接你吃个饭?” 方秉雪说:“不用,我接你得了。” 周旭立马答应:“行,太好了,我等你啊。” 挂完电话,方秉雪笑着摇了摇头,最后周旭可能是怕旁人听见,压低了点嗓音,但又按不住情绪里的劲儿,美着呢,说等你的时候,都显得有点娇了。 方秉雪说到做到,这俩小时哪儿都没去,在附近洗了个车,时间差不多了就去修车厂那儿,远远的,看见周旭在路边等着了。 背对着花坛,单手插兜,有种混不吝的痞气样,刚干完活,冲了澡,短袖下的肌肉鼓囊囊的,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些黑,不用摸就知道是微凉的,带着香皂的洁净味儿。 方秉雪很流氓地看了会,才按了声喇叭。 副驾驶门打开,周旭坐上来,先朝方秉雪伸出手:“猜猜,哪只手里头有东西?” 他手背朝上,拳头握得很紧,方秉雪打量了下,点在右手上:“这个。” 周旭翻手,打开掌心:“看,小蜗牛。” 这段没有下雨,天旱,蜗牛身上沾了土,发白,显得螺旋纹路的壳有些脆,周旭说:“中午厂里做饭呢,阿姨洗菜洗出这么个小玩意,捡出来扔了。” 但要不说人家动物缘好呢,洗完澡出来,正在院子里擦脸,那小蜗牛就爬水池子上了,伸出触角又缩回去。 方秉雪才不信:“是同一只么!” “肯定是,”周旭笑着,“拿来给你看看,多可爱……来,再看看另只手。” 眼瞅着方秉雪不动,他抬抬下巴:“你按一下呗。” 这人越活越倒退,简直童心未泯,方秉雪没忍住笑,伸手点上面:“什么?” 周旭翻转过来,打开手:“来,蜗牛得吃菜,一块儿送给你玩。” 一颗白菜形状的金块躺在他掌心,估摸着得有五十多克了,周旭那么大的手,也一点不显得小,做工精巧,叶片的褶皱都惟妙惟肖。 方秉雪没接:“我……这个贵重了,不合适。” “我就是个俗人,”周旭把金块放方秉雪手里,“看见好玩的给你带点,做生意的嘛,迷信,有时候就买点吉利的,讨个彩头。” “白菜就是百财,招财,这叶子一层层地包着,也聚财,像元宝,他们说还有啥家庭和睦的寓意,反正,你别嫌我俗,嫌我迷信。” 第43章 周旭斜躺在台球厅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表情木然。 这会儿是上午,都是店里的人在练球,清脆的撞击声中,似乎有人过来问过,说旭哥玩不,丁勇握着个球杆说甭搭理他,这人脑子有毛病。 过了会儿,扭脸看周旭说坏了,怎么骂你都没反应呢? 其实还是有的,周旭从烟盒里找出支烟,咬在嘴里,没点,继续放空似的呆愣着,一条胳膊从皮质沙发上耷拉下来,整个人都很颓然的模样。 他跟方秉雪,三天没见了。 这小没良心的连条信息都没给他发,车还在外面丢着,周旭没事就过去,隔着车窗往里头看,水杯槽那的金白菜还挺扎眼,后座有个挺漂亮的兜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周旭心想,万一是给我的呢。 风沙大,车容易落灰,周旭用个防尘罩给罩着了,蹲在旁边抽烟,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今天早上也是,他闷头抽烟呢,余光瞥见散步的行人,其中有个小腹微微隆起,周旭把烟掐了,随手在空中挥了几下,对方注意到,倒是眼睛一亮的样子:“哎,旭哥?” “我是河道派出所的家属,上次咱见过!” 周旭这两天魂不守舍的,站起来点点头:“哦,知道了。” 人家没在意他的答非所问,笑着打完招呼,就要走了,都离开好几步了周旭才反应过来:“哦,你是那个警嫂啊!” “是啊,”对方回头,温柔地打量了下他,“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周旭突然脸红了。 六月下旬的西北,太热了,热得他脑袋都要冒烟,周旭回家冲了个冷水澡,觉得不行,哪哪儿都是栀子花的香味,受不了。 干脆来台球厅这待着,不睡觉,不说话,就盯着天花板发呆。 愁啊,脑子里全是方秉雪,有点恼,觉得这兔崽子太坏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但想着想着,心里又软和起来,觉得方秉雪真好看啊,喜欢。 就是可惜,怎么是个条子呢…… 但话又说回来,那晚,警车的远光灯照亮细雨,方秉雪身姿挺拔,微微笑着朝他看来,实在太帅了。 “……想什么呢,”丁勇一屁股挤沙发上,坐下了,“笑得一脸放荡。” 周旭不笑了,坐起来把烟点着:“没。” 不愧是好兄弟,哪壶不开提哪壶,丁勇捋着手腕上的串:“你是不是失恋了,我记得你说最近有点动静,咋了,被人骗了?” 他说着就“啧”了一声,很骚地摸了把周旭的脸:“可怜我们旭儿铁树开花,怎么没个着落呢?” 周旭叼着烟,不搭理他。 丁勇说完又去摸周旭的手,嘴里荤得没个边,弄得旁边年轻点的店员都在笑:“看我们这手上的老茧,我实在心酸呐……” 周旭把手抽出来:“滚蛋。” “说真的,”丁勇还在嘿嘿地笑,“你这要是感情上有啥问题,别憋着,兄弟们也能参谋下,你啊,太单纯。” 说完,他从人家的烟盒里扒拉出来一支,也抽上了。 单纯这俩字一出,周旭就有点想笑,但他这两天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没表露出来。 丁勇说:“你别不信,别看你在外面混得人模狗样的,出门谈恋爱,遇见个心眼子多的,给你骗得裤衩子都不剩。” 周旭眯着眼,朝外吐了个烟圈:“老子乐意。” “我有时候真懒得搭理你,”丁勇一副你看看吧我就说的表情:“ 你他妈就闷心里憋着,我看你能憋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往兄弟们面前领回来个人!” 周旭沉默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老子领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可好一人了,喜欢得不行。 但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喷了几句,周旭心里的难受劲好了不少,他拍了拍丁勇的肩:“……知道了。” 丁勇说:“心里有数?” 周旭:“嗯。” “行吧,”丁勇比周旭年龄大点,故意在嘴上损人家,“记得到时候跟嫂子请我们吃饭啊,我要看看是哪位天仙……” 周旭把烟头碾了,没吱声。 他这会心里基本上都猜出来了,方秉雪的来历,为什么说自己要走,以及身上疤痕的来源,现在就差个殉情的事没给他交代,但周旭不想去问别人,他得听方秉雪亲口说。 其实,心里还是不大高兴,生方秉雪的气。 “……真的?” 方秉雪站在院子里,笑得有点坏:“旭哥生我气啦?” 一直到第四天傍晚,他才出现在周旭面前。 可能是急匆匆地冲了个澡,就过来了,眼底有疲惫的红血丝,才洗完的头发翘着,身上的衬衫也有些皱,一看就知道没来得及提前熨——浅粉色的,还特意系了条领带,衬得皮肤很白,人也漂亮。 周旭背对着他,闷头浇花。 浇一会儿,后面没声了,赶紧扭头去看。 方秉雪自己在桌子上找了把荔枝,正剥着吃呢,听见动静才抬头:“你这从哪儿买的啊,真甜,我在县里超市都没见。” 周旭:“……” 沉默后,愣是把花浇出个杀气腾腾的样子。 方秉雪是拜托老闫给他捎来的,那晚上他说你先睡,其实让老闫听见了,对方还抽空问了他一句:“你租他房子啦?” “没,”方秉雪当时笑笑,“我找周旭玩呢。” 老闫没多说什么,随口提了句:“挺好的,周旭这人不错。” 是很不错,气成这样了,都不忘提前给方秉雪准备好水果,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吃上。 一颗心别提什么滋味了。 方秉雪吃完荔枝,去旁边水池子里洗完手,就笑眯眯地凑过来:“旭哥……” 旭哥不搭理他。 枝头的月季轻轻颤着,是被晚风惊扰,还没完全落黑,天边仍有金色余晖,将暗未暗的模样。 “生我气了,”方秉雪站在周旭后面,仰着脸,“旭哥不高兴了。” 高大的背影依然沉默。 方秉雪稍稍往前,把额头靠在周旭的背上,抵着:“没事,生气而已,又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这话一说,周旭听不下去了,立马转身:“我……” 但方秉雪没让他抱,轻巧地往后退了半步:“呀,愿意跟我说话了?” “没,”周旭喉结滚动,“谁要搭理你,烦人。” 方秉雪说:“那你这跟谁说话呢。” “我跟狗说话呢,”周旭凶着一张脸,“怎么了,你不是说都是我兄弟,聊得来吗?” “看这心眼子小的,”方秉雪笑出声,“哎呀我真是……旭哥,你太有意思了。” 话音落下,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马开始圆:“咳,不逗你了,我得跟你解释,就是最早那会儿我跟王川……” 周旭冷冷地看着他:“王川是谁?” “就你以为的,我那前男友,”方秉雪说,“你不还领我去饭店捉奸嘛,人家是两口子,我们配合演戏呢哈哈……” 他笑了会儿,终于上前,把脑袋埋周旭胸口:“旭哥我错了。” 周旭伸手按住他的脑门,往外推:“别,你没错,你一点错都没。” 方秉雪今天不要脸了,搂着周旭的腰死活不松手,被这句话戳到笑点了,心想妈呀这是委屈坏了,可得好好哄哄。 平心而论,这事的确是他做的不地道,蔫坏,方秉雪有错就认,挨打站好,使劲儿在周旭怀里拱:“旭哥原谅我嘛!” 这人太不要脸了,嘴里在道歉,态度那叫一个不端正,拱的时候还特无赖,趁机在胸上摸了几把。 给周旭憋得耳朵都热了,抓住怀里人作乱的手:“方秉雪!” 方秉雪立马答应:“哎!” 说着就仰起脸,眨巴着眼睛,一下子给周旭看得心软了,他估摸着方秉雪这几天没睡好,疲惫,眼眸都不清亮,雾蒙蒙的了。 周旭黑着脸,原本想骂一句你太没良心了,怕有点难听,就憋着没说,嘴抿得很紧。 “不闹你了,”方秉雪任凭周旭握着他的手腕,笑着,“我好好跟你道个歉,对不起啊,真的是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 态度终于诚恳了,声音软乎乎的,周旭一直绷着呢,心里的气早就没了,沉默了会儿,伸手,捏了下方秉雪的脸颊:“下次别这样了。” 方秉雪说:“哎,知道啦。” 说完,他就打了个呵欠:“旭哥我困了,脑子疼,我得去屋里睡。” “吃饭没,要不要先垫下肚子,”周旭连忙扶住方秉雪的肩,“你去洗脸刷牙,我收拾一下床。” 方秉雪嗯嗯啊啊的,被周旭推到洗手间还不忘嘴欠:“我今天把压箱底的衣服都穿上了,好看吗?” 以前都是出任务,混迹进犯罪嫌疑人团伙的时候才穿,今天困成狗了,还撑着精神捯饬了下,才过来跟人见面,想着顺毛捋的时候,能给自己加点分。 周旭挤着牙膏:“嗯,帅的。” “我穿警服才帅,”方秉雪说,“以前读书的时候,每次宣传单上都是我照片呢。” 镜子中,两人对视的刹那,都笑了起来——这是今晚当着方秉雪的面,周旭终于露出了笑意。 “不信,”他把牙膏挤好了,递过去,“肯定是你成绩也好,所以才拍的。” 方秉雪已经困到神志不清,但一听这话就精神了:“那是,优秀毕业生呢。” 周旭很喜欢他这模样,对自己的实力坦然,自信,虽然有点狂,但人家就明明白白地狂给你看,不掖着,最早在他面前还装得跟小白花似的,柔弱,无助,但没多久就装不下去了,张牙舞爪的。 第44章 挑逗这件事,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呼吸,动作,眼神流转。 或者只是在狭小的洗漱空间内,冲人微微张开嘴。 而面前的这副身体,明显已经十分疲惫,仿佛只要用一点的力气,就能对他为所欲为。 方秉雪软绵绵地靠在洗手台上,眼眸里带了点挑衅,见周旭没有反应,再抬高点下巴:“嗯?” 下一秒,他的后脑勺被大手扣住,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周旭速度极快地开始帮方秉雪刷牙,生怕反悔似的,动作那叫一个麻利,比上次按着脑袋擦脸更夸张。 ……方秉雪同样的龇牙咧嘴,话都说不囫囵:“你慢、慢点!” 这人完全就是小心眼,在报复! 片刻后,方秉雪被捏住后颈漱口,嘴里全是泡沫:“你神经病啊!” “你让我刷的,”周旭松手,爽到眼睛都眯起来,“行了,去睡觉。” 本来还惦记着方秉雪饿不饿,想着垫吧下再睡,可方秉雪吃了点荔枝就说算了,困得头疼,周旭收拾好房间,从里面拿了个东西后,就推人进去:“睡吧,有事了叫我。” ——进的是主卧。 之前他在这小楼睡觉,躺的可是对面那间,两人隔着条走廊呢,今天周旭问都不问,直接把人带进主卧,进去了还不走,看着方秉雪换衣服,上床,盖好被子,他才出去,把门从外面关上。 方秉雪在屋里睡觉,周旭在外面帮他熨衣裳。 男人平时穿的无所谓,但是衬衫不一样,得板正,没褶皱才好看,周旭以前在外面跑生活,见识过先敬罗裳后敬人的道理,他有贵衣服,知道该怎么打理,但是平日里不太穿,觉得没那个必要,费事。 如今老铁树发花,周旭熨了会儿,摸着下巴回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照,正琢磨自己是不是也得注意下形象,就瞅见镜子边角处,有一块小小的泡沫。 就是方秉雪刚才洗漱的时候,俩人闹腾了几下,有些水渍溅上去,挺明显的。 人的情感就是这么个横冲直撞的东西,没啥道理,一旦喜欢了,哪哪儿都是好的,连一小点泡沫都觉得可爱,周旭没拿拇指揩掉,正看着呢,一道蜿蜒的水渍滑下来,把泡沫冲掉了。 真的就一点儿,指甲盖那么大,瞬间没了。 周旭这才拿起毛巾,在水里投了投,把镜子擦拭干净,可挺奇怪,他这会心里突然有些酸酸皱皱的,说不上来。 方秉雪倒是睡得踏实,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醒来后先是伸懒腰,太爽了,浑身都解乏了,松泛了,伸完懒腰还不够,抱着被子又滚了几圈,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他什么时候晒的被子啊,怎么这样软和。 不管了,再眯会儿,反正那个突发情况解决完,能在宿舍休息一整天,方秉雪的脸埋在枕头里,继续伸懒腰,鼻音很重:“嗯——” 懒腰伸一半,不动了,一方面是自己反应过来了,另一方面是门响了。 周旭在外面敲了两声:“醒了?” 短暂的愣神后,方秉雪一骨碌爬起来:“啊,嗯,我醒了。” 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周旭顿了下:“那,我进来了?” “好,”方秉雪下意识地抬胳膊,用手背擦了擦嘴巴,“你进来吧,没事。” 他这会不知道是几点,屋里很黑,周旭反手把门关上了:“睡得怎么样,饿了吗?” 方秉雪盘着腿坐床上,仰着脸:“挺好的啊,你这床挺大的。” 他刚睡醒,头发被拱得乱糟糟的,脸颊还有压出来的印,身上套了件周旭的短袖,大了,肩颈那滑落下来,露出清晰的锁骨。 周旭说:“那可不,所以每天晚上我都得有个东西,陪我睡。” 说完,他就把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拿出来,放床头:“别说,现在晚上不抱这个睡,我还真睡不着了。” 昨晚带着方秉雪进屋时,周旭手忙脚乱地把兔子藏起来了,怕人家笑话他,因为周老板厚颜无耻,帮忙修好邻家小孩的学步车后,用俩梨子,换走了人家娃娃的裙子,拿来给小兔子穿,还挺合适。 女仆装,蕾丝的,裙边是一圈圈的纱,可漂亮了。 但他怕方秉雪骂他变态,所以换回之前那件,才装模作样地重新摆好:“起来吧,我叠被子。” 方秉雪“哦”了一声,当着周旭的面,自然地光着两条腿起身,一边帮着收拾床褥,一边咕咕唧唧地聊天,说他这趟是驻点出差,所以大概到明年春天,任务就结束了。 正说着,突然叫起来:“坏了,我那杏干还在车上!” 说完,方秉雪扭头往外跑,周旭拽着手腕给人拉回来:“你还没穿裤子!” “差点裸奔了,”方秉雪笑起来,“衣服呢,我穿一下。” 周旭说:“挂着了,在家里穿得随意点吧,给你找条短裤。” 方秉雪问他:“你的我能穿上吗?” “能,”周旭已经拉开衣柜,弯腰从里面找,“你绑下松紧带就行。” 这下除了内裤,方秉雪一身都是周旭的衣服了,他骨架没那么大,显得松垮,周旭找出来的是条运动短裤,正巧到膝盖的位置,还挺舒服自在。 拖鞋的大小倒是正好,周旭提前买了双,在家里备好了,方秉雪趿拉着出去,没一会儿,拎着个兜子回来:“你尝尝,我先去洗漱。” 看了眼时间才知道,都晌午了,他这一觉睡得太久,够踏实的。 刚洗完脸,周旭就在后面环住他,在脸颊上亲了口。 方秉雪没动,说:“哪儿来的黑皮蚊子,咬我呢?” 周旭不说话,把人掰回来正面对着,凑上去,这次亲的是嘴巴了,片刻后,方秉雪偏了下头,笑着:“今年杏干有点……太甜了。” “好吃,”周旭稍微带些喘,“我今天再去买点。” 方秉雪说:“买不来,这我师娘亲手晒的,得亏是天气干燥,没变潮。” “师娘?” “嗯,我不是说去见一个老师……”方秉雪顿了会,“就我师父,他给我捎过来的,让我当零食吃。” 洗手间的地方还是狭小了,尤其是水池前,两个成年男人面对面站,就显得挤,方秉雪推了下周旭的肩,想往外走,但周旭没让,用手托着他的后腰,沉默了下:“明年……还能有吗?” 方秉雪不说话了。 误会差不多都解释清楚了,但是关键的问题,方秉雪还是回避了。 两人现在的关系,算什么? 抱了,亲了,摸了,说是再接触一下,总得有个期限。 如果在一起了,之后呢,是方秉雪留在西北吗? “……不可能的,”方秉雪的手按在池子边,很坚定,“旭哥,我没法儿留下。” 周旭低着头看他。 方秉雪舔了下嘴唇,想说我也不能让你为我牺牲,要是你跟着我走了,就意味着离开自己的圈子,曾经的努力白费掉大半,太可惜。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因为就在这个瞬间,方秉雪突然微妙地产生个念头,如果、如果周旭答应了呢? 且不说他传统而保守的家庭,周围人的异样眼神,单说工作,方秉雪的职业性质就决定了,个人生活方面,不方便太过于“另类”。 即使他明白,这种感情很正常,和能够得到祝福和承认的婚恋,没有什么两样,但是—— 周旭拉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亲了下。 “方秉雪,你不开心了吗?” “我……没有。” “要是我让你不开心了,”周旭垂着睫毛,沉声道,“你就直接揍我,要是别人惹着你了,老子放狗咬他,都是自家兄弟,肯定帮忙。” 方秉雪知道周旭在逗自己,笑着叫了声:“旭哥。” 周旭答应:“哎。” 答应完了,他抬眸看方秉雪的眼睛:“不用急着回复我,我不催你,你要搞清楚是我在追你,你不欠我的。” “别这样,”方秉雪吞咽了下,“旭哥你这样说,我难受。” 周旭失笑:“那怎么办,我哄哄你?” 方秉雪低头,好一会儿才说:“不行,我怕你哄我的时候再一真情流露,自己害羞,又叫成开水壶了。” “那天你也叫了,”周旭很认真,“你嗓门最大。” 话题揭过了,方秉雪说你拉倒吧我才没叫,周旭说你真的叫了,方秉雪说呵呵你把我看扁了,我可淡定着呢。 说完,他笑着伸手,拉起周旭的胳膊往外走:“之前你做那个话梅小排不错,是不是杏干也能代替话梅啊,我想吃了。” 周旭说:“能啊,都是起个去腥的效果,再加点酸甜。” 院子里阳光正好,栀子花也端出来了,和月季放在一起,粉嫩雪白,煞是好看。 “你手艺真的厉害,什么都会做?” “是啊。” “我随便点菜都行?” “嗯,随便点。” 方秉雪在屋檐下站住了,回头的时候,眼睛被晒得微微眯起,都能看到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那我想吃烧烤!” 周旭毫不犹豫:“成,今晚咱就在院子里烤,我弄个架子。” “烤羊排行吗,”方秉雪得寸进尺,“要新鲜的……西北的羊真的太好吃了!” 周旭很配合:“我给你现杀,怎么样?” 方秉雪捂着脸,拉长声音:“天呐,你还杀过羊吗,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特做作,跟上蹿下跳无理取闹似的,周旭笑了会儿,伸手揉他的头发:“不用哄我,真没事。” 第45章 周旭平日里挺忙的,他心里有数,属于把工作和生活分得挺开的人。 虽然在不熟的人看来,周旭没啥生活,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需要赡养老人或者伺候老婆孩子,这种光棍县城里不少,没事的时候闲得慌,打牌,喝酒,在路边蹲着看老头下棋,混日子。 周旭不这样,他赚的挺多,把几个店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也难免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反正社会上的那档子事,他熟,手腕又狠,压得住场子,旁人见着,不管心里的念头如何滚几滚,面皮上都是敬着的,叫旭哥。 旭哥名声大,不管是好的坏的,托他办事的人就多,所以这会儿方秉雪都没抬眼,在屋里坐着,慢悠悠地剥荔枝吃。 “……谢谢你啊,旭哥。” 院子里站着个男孩,二十左右的岁数,挺白净的模样。 周旭站在屋檐下,没请人进客厅坐:“哦,没事。” 男孩笑着,又软绵绵地叫了声哥,眼神有点闪烁。 周旭表情不太好了,没敢回头看方秉雪,也没答应,这人是他一朋友的表弟,过年那会不小心惹了事,吓得直哭,朋友拜托到周旭这里,事情解决了,男孩很感谢,说要请他吃饭,隔三差五地给周旭发信息,见人不回复,才逐渐作罢了。 “我刚放暑假,”男孩笑得很腼腆,“一直没好好谢谢你,想请你吃饭呢。” 周旭说:“不用了,我这段忙。” 男孩抿着嘴:“旭哥说个时间行吗,什么时候都行,我都等着。” 其实周旭快忘记这事了,真没往心里去,但对方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太殷勤,可能在外面读了大学,年轻人追潮流,左边耳朵那戴了枚黑色耳钉,挺时髦的。 “真忙,没空,”周旭沉声道,“我是看在你姐面子上的,要谢就谢你姐。” 他不笑的时候很唬人,目光冷,眼皮也微微耷着,显得不怎么耐烦,男孩“啊”了一声,竟然眼圈泛红了,悄咪咪地往屋里觑,没等看囫囵呢,就被周旭挡住了。 这下,男孩像是明白过来,没再纠缠,寒暄几句便走了。 栓好门,周旭磨磨蹭蹭地回来,非要在沙发上跟方秉雪挤着坐,方秉雪的手被荔枝占着,吃得正开心:“嗯?” 周旭把脸往人家脖颈处蹭:“我也想吃。” “长得怎么样啊,”方秉雪剥着壳,“你都不让我出去看。” 周旭一下子坐直了:“哎,你这、你这……” 半天,他也没把话说完,笑着搓了搓脸:“我没那意思。” 方秉雪这才看他:“我当你不懂呢,看来心里门清啊。” 都是成年人了,即使没谈过恋爱,一个眼神都能心知肚明,周旭不要脸地凑过去,就着方秉雪的手,把人家刚剥好的荔枝吃了:“嗯,大致能猜到。” “以前都怎么处理的,”方秉雪不剥了,看着周旭剥荔枝,“这种情况多吗?” 周旭摇头:“不多,试探下就没然后了。” 他说的是实话,没有妄自菲薄,也不狂妄自大,简单地聊了两句后,把荔枝递到方秉雪嘴边:“你呢?” 方秉雪自然地接住,吃了:“有啊,也不多。” “真的吗,”周旭继续剥壳,“你都怎么拒绝的?” 方秉雪一挑眉:“谁说我拒绝了,说不定我都答应了呢,前任们加起来能坐一桌。” 那小模样,跟真的似的,周旭笑着点头:“那有没有感情特别深,深到你一冲动,跑去跳河的呢?” 刚才聊的那几句,俩人都挺平静的,没什么吃飞醋或者故意逗人的意思,但这话一出,方秉雪愣了下,眨着眼睛:“绕不过去了是吧。” 周旭说:“嗯,之前我挺介意的。” 方秉雪抽出纸巾擦手:“介意什么,介意我那段感情太深?” “不是,”周旭看着他,“介意你不珍惜生命。” 安静了会儿,方秉雪笑起来:“我肤浅了,对不起啊,旭哥。” 他跟王川那回事,已经跟周旭说过了,就是个小误会,阴差阳错的,之后又蔫坏不告诉人家,弄得周旭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手上沾了荔枝汁,不方便直接伸手摸,就用手背蹭了下方秉雪的脸:“好好的就行,比啥都强。” 其实方秉雪看出来,周旭对于这事看得严肃,正常,人越到一定岁数,就会越理解一句话,生死面前无大事,所以最早以为他想不开,恼了,拎起毛巾就往他头上甩。 可能是想到同样的事了,他感觉周旭把手收回去,平静地看过来:“平时工作的时候,危险吗?” 方秉雪斟酌了下:“还行,现在都法治社会。” 吃完那堆荔枝了,桌上一堆的壳儿和核,周旭拉着方秉雪去厕所,洗手,然后用拇指刮着小臂:“伤怎么来的?” 方秉雪随意道:“难免嘛。” 说完,他仰着脸,特混不吝地打量着周旭:“怎么,嫌我身上有疤,不漂亮了?” 周旭说:“没,漂亮的。” 他俩从厕所出来,没走两步,就挨在走廊那儿说话,明明院子和客厅都那么大,俩人可能脑子有毛病,偏要挤在一块儿,挨着,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方秉雪对自己职业挺自豪的,这会儿语气就嚣张了点:“那是,男人得有点疤才帅,你说是吧?” 周旭带着笑意:“嗯。” 方秉雪更放肆了:“你说,我身上哪儿最好看?” “眼睛,”周旭毫不犹豫,“眼睛最漂亮。” 方秉雪说:“嗬,这么干净啊,我以为你会说点别的呢。” 他靠在墙上,歪着脑袋看周旭,笑得有些张狂了,压根就不是什么小白兔,装不了多久,给人家吓得脸都白了,还在憋着一肚子的心眼,故意问被人看见了怎么办,蔫坏。 周旭把脸偏过去,笑出声了。 他越这样,方秉雪就越想逗他,伸手捏人家的胳膊:“说啊旭哥,除了眼睛,还有哪儿好看?” 周旭的手臂结实,有劲儿,晒得有些小麦色了,小臂背面还浮着点青筋,很性感,方秉雪挺喜欢这个手感的,低头,趁机摸了好一会儿,突然感觉耳边那麻酥酥的。 他一愣,把脑袋抬起来了,与此同时,温热的气息也随之离开,周旭支起身子,温和地看着他,但是下一秒,方秉雪的脸就红了。 因为,周旭凑近,轻轻说了个词。 “靠,”方秉雪揉了揉耳朵,有点抹不开面了,“你这……没想到啊。” 周旭笑着:“还逗我吗?” 方秉雪不说话了,闷头就走,周旭无赖地在后面跟上:“别害羞啊,再来两句?” 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什么荤的脏的没听过,主要是自己不玩,也不爱开这些玩笑,但跟喜欢的人不一样,偶尔不要脸,说点狎昵的词,反而更显得亲密,尤其是俩人都滚过一次,周旭不仅把方秉雪的身体摸了个遍,连人家的心思也摸透了。 这人就是个纸老虎,嘴上咋呼,实际挺容易羞的。 当然,气氛到了或者逼急了,挺凶,直接把衣服撩起来也是有的,周旭喜欢他这样,被迷得不行。 方秉雪耳廓一圈红的,没回头:“你这……同志我得教育一下你,不要轻信他人,你看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就敢开始追,被骗了怎么办!” 真是急了,叭叭地都开始攻击了,越说越带劲:“你这是心眼子太实,还是太傻,万一我是坏人呢,岂不是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周旭插着兜,步子跟得有点慢,就盯着方秉雪后颈处看:“嗯,你说得对。” 方秉雪一口气走到屋檐下,回头:“长记性了没,下次还敢吗?” “没下次,”周旭懒懒的,“就喜欢你一个人。” 方秉雪做了个深呼吸:“我说这么多,你都没往心里去是吧,你之前……就那么肯定我不是坏人?” 周旭点头:“嗯,咬人的狗不叫。” 说完,两人都怔了下。 还是方秉雪先发作的,怒道:“周旭!” 周旭不是故意的,但这会保命要紧没法儿解释,他扭头就往屋里跑,但还是被追上,方秉雪直接反剪了双臂,凶巴巴地把人按沙发上,居高临下:“刚你骂谁呢?” 要是这会带了手铐,方秉雪绝对要将周旭铐住。 明明睡着人家的屋子,穿着人家的衣服,刚才又是周旭下厨做的饭,吃完一抹嘴,这会儿耀武扬威的却是方秉雪。 笑着,闹着,互相拌着嘴,周旭的手扶着方秉雪的腿,灰色的运动短裤有点大了,顺着裤边往里,往上,能轻而易举地摸到全部的细腻,又明明已经亲到开始喘息,喉结滚动,把大腿都掐到有些变形,但还是没有真的动作。 ——没错,不知是谁先开始的,闹了会儿,就亲上了。 应该不是方秉雪,因为他最先受不了,往后躲,伏在周旭身上喘,周旭拍着他的后背,一点点地平稳着两人的呼吸,同时伸手,把方秉雪的领口往上扯了扯。 这个角度,基本一览无余。 方秉雪原本还想嘴欠一句,说难道你憋的住,不想看吗,但周旭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掌抚着他的后背,等到所有的颤抖都消失,才停下动作,轻轻地揉了揉。 在他肩胛骨,那处疤痕的位置。 这个疤具体有几年,方秉雪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就是在医院处理伤口时,他和同事吹牛,说你看我反应多快,滚落的时候完全避开要害。 扎进去的玻璃碎片,上药时下意识地抽气,还有轻微泛白的瘢痕,他真的都给忘记了。 第46章 七月,放暑假了,县城里全是撒丫子跑的小孩。 方秉雪最近挺忙的,除了信息库的建立外,还有个悬而未决的命案发现了突破口,整个刑警队都兴奋了起来,彻夜鏖战。 中间,周旭找过他一回。 可能是在外面等得急了,他背对着街道,低头抽烟,看见方秉雪过来的时候,才眯着眼睛笑起来:“嗬,挺帅的。” “帅什么,”方秉雪眼底都是红血丝,头发也没打理,“我都快没法儿见人了。” 他俩站在公安局外墙处,一个角落,旁边还有几辆停靠在路边的轿车挡着,半夜了,周围没什么人,周旭左右看了眼,迈步走来。 方秉雪没动,以为他要抱自己。 结果,周旭在方秉雪面前蹲下了,嘴里还叼着烟呢,伸手给人系鞋带:“都散开了。” 系完,周旭站起来:“成,就是过来给你送点水果的,别的没啥事。” 这人混社会习惯了,处处打点,时时在意,送方秉雪水果都坚决不踏入家属院一步,最早是放在临近的烟酒店里,方秉雪受不了,说旭哥,能别搞得像在贿赂我似的吗,周旭就笑笑,说怕对你有影响。 后来,方秉雪将车钥匙给了周旭一把,说你直接搁我车上吧,费那劲儿。 那出现在他车里的,就不只是水果了。 之前的金白菜推不开,方秉雪只好放进宿舍,因为周旭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你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打个项链。方秉雪说拉倒吧你还不如打个紧箍咒,戴自个儿头上去。周旭说不行我不当唐三藏,我还得谈对象呢。 “回去吧,”周旭退了两步,“我走了。” 方秉雪看着他:“这就走啊?” 周旭笑着上前,捏了下方秉雪的手:“嗯,等你忙完。” 这一忙,差不多到了月底,有次跟老闫一块出去的时候,还正巧遇见了周旭,互相没说啥,俩人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周旭远远地冲他抬了抬下巴,就走了,老闫最近累够呛,也没多问,就嘟囔着说什么时候才能退休,他天天买完菜就去马路牙子那,看老头们下象棋,天塌了都不管。 但是天没塌,该管的还是要管,基础物证分析还好,方秉雪最怕的是走访摸排,有些群众方言浓重,再加上情绪激动,他完全听不懂,而基层刑警有时还需要兼顾调解和普法,每天收工,大家的嗓子都是哑的。 等到方秉雪彻底歇下来,有了个两天的假期,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哪里有按摩店。 ……然后就被周旭提溜回去了。 “还疼吗?” 周旭按着方秉雪的后颈,幅度很慢地揉捏:“有点硬,你伏案时间太久了吧。” 方秉雪趴在床上,舒服得直哼哼。 他没想到周旭手法还挺专业,甚至在床头柜剥了俩橘子,有种淡淡的芳香味儿,比香薰蜡烛好太多,不腻,屋内灯光昏暗,方秉雪的脸埋进枕头里,浑身被周旭按摩了遍,骨头都要酥了。 到最后,周旭用手比了下他的腰:“就这么……两拃。” 方秉雪快睡着了,没吭声。 周旭无言地笑了起来,俯身,轻轻地亲了下方秉雪的头发,就退出去,关上了灯。 一夜无梦。 这天方秉雪醒来的早,天还蒙蒙亮着,他在床上醒了会神,起来洗脸,刚一推门,听见动静了。 估摸着是怕影响他休息,周旭特意跟人在院子里站着,压低声音说话,但张洋属猴子的,唰地一下看过来——怪不得周旭喜欢用张洋盯人,眼神好,过目不忘。 而阿亮也注意到了张洋的表情,迷茫地扭过脸,就眼睛一亮。 方秉雪第一反应,是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很好,穿的是周旭的。 其实留宿别人家,男人之间互相穿件衣服,算不了什么大事,可偏偏这会儿四个人都各怀心思,愣是没人先说话。 就让气氛一时间显得,很尴尬。 还是人家阿亮最先做出反应,朝着方秉雪使劲儿挥了挥手,周旭才松一口气似的:“那个,昨晚聚会喝多了,他睡这儿了。” 说完,还像模像样地问方秉雪:“你不头疼吗,这么早就起来?” 方秉雪对着阿亮笑笑,说:“还好……不疼。” 张洋的眼神明显震惊许多,还夹杂着点微妙的兴奋,但他机灵,反应快,直接忽略周旭的欲盖弥彰,笑着和方秉雪打招呼:“没事,我们就过来跟旭哥说句话,这会还得去店里呢!” 阿亮没看张洋的口型,还在傻乎乎地笑,被人扯了下胳膊,往外拽:“行,那我们就先走了!” “靠,”周旭没忍住,“你俩蹿什么,给老子滚回来。” 阿亮是个心大的,张洋不行,对上眼神的刹那,周旭就明白这人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想歪了。 主要他从来不留人过夜,而方秉雪又穿着他的衣服,说不清了。 当然,他俩现在关系不清不白的,还没定呢,周旭就想藏着点,万一给方秉雪吓跑怎么办,苦了的还是自己。 张洋老老实实地站好,没敢再往方秉雪那边乱瞟,但是唇角疯狂上扬,格外张狂。 方秉雪清了清嗓子:“那我……” “来吧小方警官,”周旭冷笑一声,“你给判断一下,这事怎么处理。” 警官这俩字一出,张洋愣着了。 他之前习惯不太好,没人管的孩子,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摸人家钱包,把现金抽出来,剩下的全部扔桥洞——说起来能和周旭认识,也是这人不长眼,在周旭的店里动了歪心思,被捉住了。 那是1998年,周旭在县里开的第一家成规模的台球厅,以前人们玩这种,都是在“小卖部球房”过瘾,烟草味中,两张简易球台一摆,后面放着录像带,玩完了还能再打会牌。 看到周旭把瘦猴似的孩子按住,旁边的人还在起哄,说砍他的手!张洋早就是滚刀肉了,嘴里啥好听话都往外说,说自己可怜,爹妈死了没人管,让爷爷们饶他一回。 张洋想,大不了挨顿打呗。 结果,他还真挨了周旭的打——周旭把他送去学校,他前脚进校门,后脚就翻院墙跑了,等到再次被抓住时,周旭没惯着,直接拎少管所了,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回来后,张洋哭得鼻涕都出来了,说哥,我不想坐牢不想枪毙。 当时周旭在金碧辉煌的包间里,被人簇拥着,很威风,说那就给你个活,在初中盯着点,别让人欺负那个小哑巴。 张洋使劲儿点头,眼睛直勾勾的:“哥,那我长大后也能跟你干吗?” 掐指一算,如今的张洋,跟在周旭身边六年了。 ……头一遭看见,有人穿着他哥的衣裳,大清早地从卧室出现。 还是主卧! 一山还比一山高,他做梦也没想到哥能把条子塞自个儿被窝,张洋实在对这个职业有阴影,心虚嘛,于是立马站正了,神情复杂地觑了周旭一眼。 同时偷偷竖了个大拇指,心想,哥,你是这个。 而方秉雪精神了:“怎么了,跟我说说?” 没啥大事,就是最近有个读高中的小孩儿,看上台球厅一个服务员了,老往这边跑,都算是骚扰了,张洋多缺德啊,直接捅到人家爹妈那,连同一堆酸溜溜的句子,说快别葬爱了,先读书吧孩子,这字都写不囫囵了。 给那小孩气的,说你们懂个屁,这是火星文!台湾那边特别流行! 就这不够,大晚上的跑台球厅,没敢做特别出格的事,主要是把楼下种的一排月季花,全给踩了,糟蹋了。 “那我亲手种的,”周旭憋着气,“你说这事是不是得报警,能抓他吗?” 方秉雪有点想笑,但还得板着张脸:“多少月季啊,如果损失金额不高的话,达不到立案标准,你可以申请民事赔偿。” 周旭一听来劲儿了,告状似的,说自己这月季种的多辛苦啊每天浇水,可不是钱能衡量的事。 他在这边说,俩孩子在旁边凑热闹,跟着叭叭,主要是张洋负责帮腔,阿亮负责比划,得出的结论就是,希望人民警察能为他们做主,扫黑除恶。 闹腾了会儿,张洋又开始拽阿亮胳膊,使了个眼色:“行了,咱们是不是得去店里?”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把阿亮扯走,本来没多大事,就是店离得近,他俩吃完早饭没事,跑周旭这边聊两句而已。 周旭这段时间忙,经常在修车厂待着,俩孩子想他了。 门一关,周旭扭头过来,把方秉雪抱住了。 方秉雪被他带得往后退了半步,抬手拍了拍周旭后背:“怎么了?” “小孩看出来了,”周旭幽怨道,“我清白没了。” 方秉雪嘴欠,毫不犹豫地来一句:“没吧,我又没动你,还清白着呢。” 周旭顿了下,略微把人放开了点:“那我努努力,早日让你动我。” “不行,”方秉雪眯着眼睛笑,“你敢动歪心思努力,我就把你拷起来。” 没想到周旭直接来了句:“拷起来也行,我喜欢。” 方秉雪蹭地从人家怀里挣出来了,连着退好几步,上下打量:“你、你怎么这么变态啊!” 周旭看着他笑,不说话。 笑得方秉雪耳朵都有点热,这人正经的时候是真正经,混不吝的时候,他完全招架不住,就跟上次似的,方秉雪半开玩笑问他,除了眼睛,最喜欢自己身上哪儿,周旭凑过来,说了个让他脸红的词。 因为吧,他那里稍微有点凹陷,很正常,又没别的功能,所以平时生活中完全忽略掉,第一次被周旭咬住,方秉雪下意识地哆嗦了下。 第47章 脱外套,换鞋,找出遥控器开电视。 随便放个什么台都行,屋里有点动静,就有人味儿。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方秉雪脖子上挂钥匙,趴在窗户上往外招手,说爸爸妈妈再见。 双职工家庭都这样,家属院里长大的孩子,没那么矫情,撒丫子在沙坑里乱跑都行,再说了秦素梅不像方俊值夜班,她下班就比方秉雪晚一个小时,幼儿园嘛,得等小朋友们全部被家长接走,再开个总结会。 后来有次出事了,小区里遭了贼,一位阿姨搏斗的时候被捅伤,鲜血流了一地,那天晚上,方秉雪不愿自己睡,非要挤到父母中间躺着,说我怕。 方俊搂着儿子,说没事,医生会把阿姨的肚子缝起来,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但小孩还是怕,他问妈妈,坏人怎么办,去哪儿了呢?秦素梅说你放心,警察叔叔会把坏人抓走的。 年轻的父母安慰完孩子后,第二天,破天荒地允许方秉雪开电视,说你在家里看会动画片,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我没看,我就听声儿。” 方秉雪开门的时候,很骄傲地告诉大人,他决定长大了也要当警察,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保护眼睛,努力不近视。 这么小的孩子,就比洗衣机高一点,但说到做到。 后来,阿姨好了起来,虽然肚子上多了道疤,在广场跳舞依然潇洒,而方秉雪长大后,也真的成了一名警察,视力贼好的那种。 西北的夏夜,电视里播放着个综艺节目,不知道讲什么内容,一直笑。 方秉雪没睡着,在被窝里蚯蚓拱土。 过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去阳台那边抽烟。 说实话今天这情况,他琢磨过了,如果周旭态度暧昧点,模糊点,俩人可能就顺水推舟地……也不是说成吧,起码能吃到嘴。 “啧,”方秉雪靠在栏杆上,郁闷地呼出一口烟,“脑子疼。” 当然除了郁闷外,他还有些唾弃自己,觉得是不是寡了太久头次开了点荤,就有些把持不住,甚至会破罐子破摔地想,人生及时行乐呗,想那么多干嘛。 但扪心自问,方秉雪挺感谢周旭的,人家把这份郑重的感情捧出来了,他看到了,没有无动于衷。 大晚上的抽烟,味儿就显得凌冽,呛,方秉雪浅浅地呼吸着,没过肺,全过了心。 他是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确定好目标就去做,心无杂念,野心勃勃,但感情的事不像做手术,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开刀,缝合,痊愈,留下一道肉眼可见,但会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变浅的疤痕。 整日里,方秉雪都乐呵呵,没心没肺的模样,可到了凌晨这会儿,还是觉得难受了,痛了,心脏那有透明的水母在蛰,看不见摸不着的。 给方秉雪气笑了。 他把烟头碾灭,反而来劲儿了:“有意思。” 天大地大,方秉雪不信自己会束手无策。 那就看看呗,看他是不是真的离不开周旭,是否全身心都在嘶吼我喜欢这个男人,他就是我的!如果是的话,那周旭这辈子也完了,方秉雪不会放手的。 星光黯淡,广袤的大地沉沉地呼吸,是远道而来的风,在催促外乡人早些歇息。 那就回去重新洗漱,好生安眠,干净漂亮地等待明天。 第二天,刑警队倒是还挺闲,方秉雪带着马睿他们上课,之前说了嘛,这次驻点出差的目标之一,就是培养三名“带不走”的技术骨干。 “……还是带走吧,”方秉雪喝了口水,“你们到时候买张票,跟我一块走拉倒。” 蜂蜜小蛋糕不管用了,方老师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格外凶残,马睿生无可恋地抱着头:“我不走,还是把我留下吧,西北需要我。” 喝完水,方秉雪嗓子舒服多了,笑意浅淡:“说说看,西北怎么需要你了?” “西北的风沙需要我们,”小李跟着抱头,都胡言乱语开始诗朗诵了,“还是别带走吧,我们西北的儿女,生是这儿的人,死是这儿的魂!” 那杯水有点凉了,方秉雪顿了下,又端起来喝了口:“嗯,你们这的人,重情义。” 马睿骄傲抬头:“那可不,我爸之前都说了,要是我殉职在外面,他说啥也要把我骨灰弄回来,撒在戈壁滩。” “呸,说啥不吉利的呢,”小李拍他的肩,“咱都长命百岁!” 俩年轻刑警嘻嘻哈哈的,没有太忌讳,快乐又无畏,他们生于大漠孤烟,骨头缝里都似乎流淌过祁连山的雪水,豪爽,大气,性情如同烈酒一般醇厚,举手投足间,全浸染了刻入血脉的故土情结。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的水。 山迢路远。 如今,方秉雪来到西北,已过去足足六个月了。 整个夏天,他真的做到了不和周旭见面,哪怕记得对方跟自己提过,说八月有个技能大赛,对于汽车维修行业的规范很有意义,周旭跟附近县市的几家店都要参加。 但方秉雪还是憋住了,没问。 甚至都没有发过一条短信。 只在偶尔晚上出门,开车从附近经过,远远地看一眼那栋小楼,真的太远了,栀子花的味儿都闻不到。 他没有见到周旭,也没有去买一辆二手摩托。 而周旭的水果依然在送,新鲜干净,洗好了放进他的车里。 这人大概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居然一次都没有让方秉雪撞见,搞得小方警官极为挫败,私下里嘟嘟囔囔,骂了周旭好几次。 骂完,认认真真地把水果吃了,吃不完的煮个梨水什么的,送给晒得黝黑的环卫工人。 日子过得飞快,九月中旬了,方秉雪才在回局里的时候,轻飘飘地跟老闫提了嘴,问周旭最近忙什么呢? “不知道啊,”老闫在车座后面玩手机,就那个贪吃蛇,聚精会神地操作按键,“听说去省会了,店里没见他人。” 方秉雪“哦”了一声,又问:“对了,您跟周旭,怎么认识的?” 随着“game over”的音乐声,老闫一拍大腿:“嗐,这倒霉孩子……你说什么?” “我说,”方秉雪抠着警车副驾的座椅,“您怎么认识周旭的?” 他们这趟任务完成了,没啥事,老闫又开了一局游戏:“哦,就他之前犯了点事,闹得挺大,正好我负责处理的。” 车里安静了。 片刻后,方秉雪唰地一下扭过头,兴奋得两眼放光:“他犯什么事了,怎么落网的!” 声音大得吓了老闫一跳:“哎呦,你激动什么?” 方秉雪坐直了:“没有,我这是关心群众!” “很好,”老闫也抬高音量,“很有精神!” 方秉雪震声:“应该的!” “他有个弟弟,你可能不知道,”老闫把手机放回去了,“挺好的孩子……其实他们两兄弟都挺优秀的。” 这个方秉雪还真知道,周旭提过,说自己父母不在了,有个弟弟因为意外,也没了。 “他父母走的早,不提了,周旭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供自个儿弟弟上学,这个哥当的,真的没话说,很不容易。” “后来他弟弟考上大学了,特别争气,”老闫竖起个大拇指,“全县高考状元,第一名,书记和校长敲锣打鼓送的通知书,在他家门口放的鞭炮。” 方秉雪安静地听着。 “我忘了是大一还是大二,”老闫想了想,“暑假他弟回来,夜跑的时候撞见个男人,说不想活了要跳河,其实那人就是个赌鬼,坐在河边干嚎,逼着他老子娘出钱呢。” 说到这里,老闫眉头紧皱,而开车的警察也“啊”了一声,往车内镜里看了眼。 “他弟弟是大学生,又被周旭教的那么好,过去劝阻,结果那男的来劲儿了,真的往河里跳……他弟弟也下去了,毕竟,兄弟俩都会水。” 老闫沉默了下,搓了搓满是茧子的手。 “那赌鬼,是踩着他弟的肩膀爬上的岸。” “等到第二天,从河里把人捞上来的时候……那孩子,那个才十九岁的孩子,还保持着举着双手,往上托的姿势呢……” 老闫说不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又重复了遍:“十九岁,那男孩子刚过的十九岁生日。” 方秉雪胸口凝涩,嗓子有点发疼。 “周旭没说什么,把他弟的丧事办得挺风光,体面,但这种事没办法,那人是个赌鬼,烂命一条,当时也有很多人劝周旭,说别冲动。” “后来呢,”方秉雪问,“周旭冲动了吗?” 老闫叹了口气:“他弟过完五七,周旭找到那男的了,当时周围都是人,众目睽睽的,妈的周旭这小子真混啊,开着车就去撞那赌鬼。” 方秉雪的心跳得乱了个节拍,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只是他以为的。 事实上,方秉雪早已嗓音发颤地开口:“他撞了吗?” 老闫看向他:“撞了。” 毫不犹豫,一脚油门。 “砰!” 正浇花呢,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周旭一跳,偏头正要骂:“哪家的小兔崽子……” 很好,方秉雪一脚踹开了大门,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 短暂的沉默后,周旭把洒水壶放下,愣愣的:“方秉雪,你怎么来……哎哎哎?” 他喜欢的人气势汹汹地站着,很可爱,很厉害,一切都很美好——如果不是因为力气太大,让那扇门在猛地砸向墙面,又缓缓回弹,以至于把方秉雪重新关在外面,就更好了。 第48章 仿若入室抢劫般的亲吻。 来得快,离开得也快,周旭从来不知道,原来五分钟的时间也可以就一眨眼,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方秉雪早已离开。 门还没关,散着九月的风。 风声中,方秉雪坐进副驾驶,安全带还没系呢,老闫问了句:“抽完了?” 刚在也是巧了,经过周旭附近的时候,开车的警察手机响了,领导打来的,说有个事需要传达一下,警车刚靠路边停下,方秉雪就说要下去抽根烟,头也不回地跳下了车。 “嗯,”方秉雪笑笑,含混过去,“透了会气。” 老闫说:“嗬,我看周旭就在附近住,还以为你一感动,过去搂着他哭呢。” 方秉雪立刻回:“那不至于。” 情况他已经清楚了,那赌鬼自知理亏,心慌,走投无路之下干脆故意偷盗,想着大不了吃几年牢饭,总比被周旭弄死强,毕竟追赌债的最多砍断他的手指头,周旭是真的要他的命。 周旭之所以铤而走险,众目睽睽下开车撞人,就是因为对方马上要被带走拘留—— “犯不上,不值得啊!” “他一条烂命,不配你们兄弟两个……周旭!” 周旭面无表情,一脚油门。 赌鬼吓得摔了一跤,浑身哆嗦,烂泥似的瘫软在地,远光灯刺破天际,人群的尖叫声中,那辆咆哮着疾驰而来的桑塔纳,重重地撞在花坛上,爆出巨响。 刚才议论纷纷的众人,仿佛被掐住了咽喉。 硝烟味混合着机油,缓缓地消散在空中,周旭踹开驾驶室的门,红着眼,一步步地往前。 “你要杀他的话,连我一块。” 周旭站住了,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人,赌鬼吓傻了,眼睛瞪得很大,而趴在他身上,是个很瘦弱的,有了白发的男人。 在即将被车轮碾到的电光火石间,他以惊人的速度飞扑过去,保护着对方滚到了旁边。 是周旭的初中数学老师,范友芳。 范友芳衣服滚的全是灰,胳膊肘也磨破了,表情很平静:“把刀拿出来,给我。” 他的语气,跟多年前在课堂上一模一样。 似乎周旭从来没有长大,依然是那个打着呵欠,有点吊儿郎当的学生。 “老师,”周旭嘴唇起了皮,“您让开。” 范友芳皱着眉:“我说话你没听到吗,把刀给我,或者,你先把我砍了,再砍别人。” 旁边已经有相熟的人在叫,都吓白了脸:“范老师,别刺激他……” “我不是刺激,”范友芳继续道,“周旭,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老师的意思,你冷静一下,把刀给我。” 周旭没动,高大的身影沉默着。 给弟弟办丧事的这段日子,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朋友都在帮忙,过来替他守着,因为去世的人太年轻了,还没成家,孤魂野鬼的,按照当地的风俗,夜里的长明灯不能灭,要足足亮四十九天,好让他走完这一路,能顺顺利利地去投胎。 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周旭就在烛光里,整理弟弟的遗物,眼眸通红,死死地盯着曾经的全家福,和厚厚一沓的奖状,哭声也很年轻,是带着鼻音的抽泣。 弟弟的同学都来了,流着泪说,旭哥,你得撑住,你得好好的。 周旭没有掉泪。 他只是睡不着,阖不上眼睛,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是弟弟最后的样子,僵直着手臂,往上托举。 最后的一对蜡烛,是周旭看着融化的,先是蜿蜒下去的烛泪,缓慢凝固,层层叠叠地堆砌,然后倒塌,烛芯凹陷出一个小小的火山口,火苗跳动了几下,就彻底熄灭了。 周旭伸手摸了摸,已经不烫了。 “……可你还要活,”范友芳不急不缓地说,“你的命就是比他的贵,比他的有价值,你能去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就这样白白地扔掉,你想清楚,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老师,”周旭扯了下干裂的嘴角,“您这,还把生命分三六九等?” 范友芳说:“分。” 在讲台教了一辈子书,粉笔灰侵蚀了指尖,也染白了头发,被夜风吹得萧瑟。 范友芳看着他:“你要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已经有警笛声传来,人群嘈杂,周旭瞳孔猛地紧缩,毫不犹豫地上前。 范友芳仰着脸,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周旭一把扯起,那赌鬼也跟着跳起来,连滚带爬地抱着范友芳的腿:“那个谁……老师!你救我,你救我啊——” “……所以范老师,用尽全力地为警方争取时间,”方秉雪低声道,“才把周旭控制住的。” 老闫一拍大腿:“没错,你都不知道那王八蛋劲儿有多大,我们费老大劲儿按着!” 方秉雪轻轻地笑了下。 讽刺的是,赌鬼没两年就病死在了狱里。 而下车的时候,老闫最后说的是:“周旭聪明,但他这人太拗,只要认定的事,给天捅个窟窿他都敢去干。” 他叹了口气:“容易吃亏啊。” 方秉雪跟在后面,垂着睫毛,没有接话。 但这次回去,他没有再逼着自己不跟周旭联系了,可能是憋得太久,情绪终于有了个口子,得以重新倾泻,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两人恢复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方秉雪知道,周旭最近干活砸到了手,有点疼。 也知道网吧那里的娃娃机闹了笑话,有个小孩抓不出来,一怒之下钻进了机器,却傻了眼。 每天晚上,方秉雪都能从话筒里,听见周旭低沉而磁性的声音,有点心痒痒。 “手还疼吗?” “嗯……有点,主要是都破皮,流血了。” 好家伙,这就是猛虎嗅蔷薇,硬汉故意撒娇了。 方秉雪无言地扬起嘴角:“怎么着,我去给你缝两针,别留疤了。” “那不用,你说过,男人有点疤好看。” “是吗,那你说说,你身上哪儿还有疤?” “要不我这会过去,脱了你亲自检查?” 说到最后,两人都笑了。 但到底,他们也没有见面。 天慢慢地冷了,这次国庆,方秉雪准备回一趟家,晚上和周旭打电话的时候,对方顿了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那啥,我猜你这次要回去,所以往车上放了点东西,你看叔叔阿姨……” 方秉雪嗷一嗓子从床上坐起来:“周旭,别告诉我你给我塞了两头羊!” “没,”周旭连忙说,“你不是坐火车回去吗,没法儿带,很轻便的东西,真的!”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方秉雪都洗漱过,不想再下去跑一趟看,这会板着脸:“你什么时候放的,什么东西?” 周旭就笑:“就点保健品……很轻便的。” “没必要,”方秉雪又躺下去,终于心下平静些许,“你这,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只要不是羊,别的都好说。 他实在不想开车回去,一路上羊肉解冻化开,说不定还得淌血水,太可怕了。 屋里亮着盏床头灯,光线很柔,方秉雪侧脸埋在枕头里:“你太操心了。” “喜欢你,”周旭说,“应该的。” 话音落下,方秉雪安静了,对方的声音不仅烧耳朵,也烧心,一点点地燎起来,呼啦啦地在他胸腔里燃成一片—— “旭哥,”方秉雪抠着枕头边,“我也想你了。” 冷冽的夜里,他们把手机握得很烫,声音却那么轻,生怕惊扰对方,可小石子落入湖心,自然会荡起涟漪,周旭都有些结巴了:“那,那我现在就去找你。” 方秉雪说:“不要,说了等你回来,接风洗尘呢。” 但气氛已经到这儿了,憋不住,方秉雪裹着被子,哼哼唧唧了会,叫旭哥,说旭哥,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声儿太软了,软到什么地步呢,周旭直接就不行了。 而这天晚上,俩人也都没坚持住,半个小时后,方秉雪红着脸去抽纸巾,指尖还有点微微打颤。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讲究又好面子的人,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兴奋,羞赧,刺激,却又忍不住地去配合对方。 太喜欢了啊,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商量,彼此都很默契,听着声音里压抑的那点喘,没说什么不要脸的话,就是周旭在反复地,嗓音沙哑地叫他的名字,叫他方秉雪,叫他宝贝。 “好喜欢你……” 手抖,纸巾盒被打翻在地,方秉雪面红耳赤地闭了闭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彻底的没救了。 第49章 坐火车最方便的就是不用操心,尤其是买了卧铺,睡一觉就能到。 生活上,方秉雪是个挺怕麻烦的人,原则上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所以上车后和衣躺下,倒头就睡。 周旭还真没夸张,给他带了轻便的礼盒装,好拿,是保健品和茶叶,不是特别昂贵的东西,所以方秉雪不会有什么心里压力,但父母看到后,能感受到这份心意,至于是自用还是送人,都方便。 他处处操心惯了,掐着点,等到车快要到站的时候,给方秉雪打电话:“喂,醒了吗?” “瞧你说的,”方秉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又不是小孩。” 周旭笑着:“那也要惦记你,不矛盾。” 他俩才搞了出那么臊人的事,说话的时候,彼此还有点羞答答的,方秉雪抿着嘴,还没接话呢,周旭又来了句:“那别的没啥事,挂了吧,别叔叔阿姨给你打电话了占线,我这边不忙,有什么情况随时和我联系。” 方秉雪下意识地:“好啊,行,有机会来这玩啊旭哥。” 周旭顿了下:“这么客套啊。” 这话听着亲切,但的确有些见外了,似乎下一秒还会再寒暄句:“最近在哪儿发财啊旭哥”,方秉雪也笑了:“哎呀……我说真的,等以后有机会吧。” “好,”周旭说,“我等着。” 绿皮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铁轨,汽笛声中,连绵不断的山脉逐渐消失,取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景色,立交桥,高楼大厦,还有熟悉的车站和亲人。 方俊在家做饭,秦素梅开车来接儿子,见面的时候眼睛一亮:“呀!” “秦老师,”方秉雪笑着检票出站,单手搂了下母亲,“我回来了。” 周围都是人,秦素梅带着儿子上车,转动方向盘:“回来怎么还拎东西呢,不嫌折腾。” 方秉雪在副驾伸了个懒腰:“还好,不重。” “没晒黑啊,”秦素梅继续,“我以为你得黑一圈呢,看电视上说,那边紫外线是不是挺强的,容易晒着。” “黑点不是挺好的,”方秉雪乐呵呵的,“帅啊,还健康。” “呦,现在审美变了,觉得男人黑点好看了?”秦素梅瞥了他一眼,“之前被太阳晒了点,回家就赶紧洗脸擦香香,生怕自己不好看……” 方秉雪连忙打断:“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秦素梅笑:“是啊,那时候你还小呢,我到现在也总觉得你是个小孩,怎么都成大人了。” 他们家气氛挺好的,一见面就是说不完的话,到家洗完手,方秉雪溜进厨房,一盘小酥肉刚炸好捞出来,方俊用筷子夹了个:“尝尝。” “有点烫,”方秉雪捏着剩下半截,“味道不错。” 方俊说:“那可不,咱家的独门秘方……哎,你没晒黑?” 连着被问两次,方秉雪有些哭笑不得:“你俩就盯着我的脸看啊。” 方俊招呼着让端菜:“别的没啥问的啊,你又不让。” 之前方秉雪去西北出差,有个原因就是被家里催得太紧,两口子知道,现在也不太提这事了,该了解的情况在电话里都说过,吃饭到一半,方秉雪倒是主动提了句:“对了,我现在其实有点情况。” 他爸把筷子放下了:“你春心动了?” “不是,”方秉雪被噎了下, “没成呢,还在互相了解的阶段,别激动。” 秦素梅这次倒是挺沉得住气,给他夹了块鸡翅:“姑娘家里什么情况,你怎么打算的?” 她了解儿子,既然能说出互相了解,那就有戏! “家里……”方秉雪顿了下,“父母亲人不在了,就剩他自己了。” “哎呦,”秦素梅皱着眉,“那小姑娘就一个人吗,这么不容易,你可得对人家好点。” 方秉雪喉结滚了下:“……好。” 他低头,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才又说:“总之我的意思就是,我现在有情况了,你们别再操心我的事,在外面给我乱介绍什么的。” 桌子底下,方俊用膝盖轻轻地撞了下秦素梅:“看,我就说别给孩子……” “我这就告诉你阿姨,”秦素梅眉飞色舞的,“明天的相亲全部取消,放心儿子!只要你有对象,妈还操心什么啊,不就是想着能让你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嘛……有照片吗,多大岁数了啊,皮肤白吗,在哪儿工作的?” 方秉雪眨了眨眼,开始闷头吃饭。 “哎呀你快说呀,”秦素梅沉不住气了,“有没有照片?” “没。” “那,今年几岁了啊?我看看你们属相合不合……” 方秉雪抬头:“比我大五岁,不白,有点黑,也不是双眼皮。” 秦素梅怔住了,而方大夫一辈子行医,对于皮相外表都很淡定:“挺好的啊,你喜欢就行。” “人不错,细心,靠谱,”方秉雪一口气说完,“这次回来掂的东西,就是他买的。” “哎呦你这孩子,”秦素梅惊叫起来,“怎么能让对象出钱,这……我下午去商场一趟,买个包和丝巾什么的,你给人家带过去。” 方秉雪把碗放下:“不用,他用不上这些东西,你们也别多心,我意思还是那个,我有情况了,不用再去相亲,别的没了。” 即使没开车,是在火车上睡了一觉,身体依然舟车劳顿的,方秉雪要去洗澡睡觉,父母对视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虽然现在不是告知的好时机,但说了就是说了,方秉雪心里挺轻松的,躺在床上的时候,还笑着把这事告诉了周旭—— “我跟家里坦白了,说最近有点情况,在互相了解的状态。” 周旭的信息回的很快:“然后呢?” “我妈要看你的照片,问你白不白,”方秉雪翻了个身,“我说挺黑的,不白,比我大五岁。” 片刻后,短信提示音响起:“能接电话吗?” 方秉雪把电话打过去,刚洗完澡,浑身都懒洋洋的,还带着点鼻音:“嗯?” 周旭吞咽了下,才小声地叫:“方秉雪?” “别跟偷情似的,”方秉雪笑了,“我在自己屋里,放心,这会我也累着,能控制得住。” 但周旭还是压着点声音:“你父母还说什么了吗?” 方秉雪说:“没啊,就是问了几句,不然凭我对我妈的了解,这次国庆,她能给我安排三场相亲。” 周旭低低地笑:“辛苦了……不过刚才你那句话,说我不白,比你大五岁,我这会儿想想,怎么感觉我占大便宜了呢。” “还好,”方秉雪说,“我也占便宜了。” 他这会躺在自己的床上,穿的是喜欢的睡衣,舒服得想打滚,家真的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哪怕闭着眼回来,但能闻出味道,熟悉,自在,内心是被浸透了的安全感,反正家里的一切都像淡奶油似的,时间随便打发,能抹平一切的疲累。 他跟周旭说了很久的话,说他的房间和父母,说外面的空气和潮湿的天,说秋天把树叶染黄了,但落叶是软的,不像西北那边,风沙把秋天的叶子裹上层琥珀色的糖壳儿,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脆响,方秉雪讲了很久,迷迷糊糊地打着呵欠,听见周旭说睡吧,别撑了。 “不行,”方秉雪说,“我困,但我睡不着。” 周旭想了会,轻声哄着:“那怎么办,我唱歌给你听?” 话音刚落,方秉雪唰地一下把眼睛闭上:“不用了,旭哥,我好困,我要睡觉了,晚安。” “那等你回来,我去接你,”周旭笑了,“行不行啊方秉雪……方秉雪?宝贝?” 很好,就这么两秒钟的功夫。 他的宝贝歪着脑袋,睡着了。 第50章 在家的这两天,方秉雪没闲着,挺忙的。 除了去亲戚那转一圈,露个脸外,方秉雪提着水果去了师父家,田庆还记得上次“蚊子”的事,见面的时候,眼睛一扫,方秉雪就主动告饶:“还在互相了解,没确定。” 田庆“啧”了一声,扭头进了厨房,心想可能自己太古板,现在的小年轻思想不一样了,而师娘则兴致勃勃地拿了一大兜杏干:“我听说你对象喜欢这个,来,我又做了点!” 不仅如此,他还去了趟单位,把这半年的情况跟领导说了下,其实原则上是不用的,方秉雪的书面报告都定期提交过,但人都回来了,总想再过去看看,顺便约着曾经的兄弟们喝个酒,大家看见方秉雪,都一块儿起哄,往他身后看,说雪饼你行不行啊,怎么没把对象带回来呢? 方秉雪就知道,师父是个大嘴巴,早就把自己的情况说漏了嘴。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单位里不会再有人跟他说媒,方秉雪连连赶人:“八字没一撇的事,嗷嗷什么?” 兄弟们就笑话他,说他铁树开花。 而另一边的铁树也在开花,这几天周旭心里全是方秉雪,七上八下的,他没想到方秉雪会跟家里坦白,说彼此正互相了解。 这不就相当于,承认了吗? 四舍五入,不就意味着要领他进门吗? 给周旭紧张的,差点又拿锤子砸到手,睡觉的时候都忍不住笑,把那毛绒小兔子搂怀里抱着,美得不行,心里全都是粉红色的泡泡,飘啊飘,飘得老天都看不过去,兜头下了场雨,周旭回家路上没拿伞,给方秉雪打电话的时候还怪委屈,说淋着了,说身上好冷呢。 方秉雪那边有点乱,似乎正在跟朋友们喝酒,他听见对方笑骂了句,然后往外走了点,才低声问道:“洗澡了吗,你喝点热水,别发烧了。” 行吧,有人在身边的时候,能喝的上姜汤,没人了,就只能喝热水了,周旭躺在沙发上,结实的小臂搭在脸上,笑得胸口不住起伏:“想你了。” “后天就回去了,”方秉雪说,“听话,乖一点啊。” 可能是因为距离远,也可能是因为对方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周旭居然有一种很不真切的感觉,方秉雪的音色很好听,清冽,有磁性,此时虽然相隔千里,他都能想象出年轻的刑警远离人群,捂着手机轻声耳语的模样。 漂亮,神采飞扬,前途无量。 周旭的心跳得有点快:“好,你放心……你在家也好好玩,辛苦了。” “我有什么辛苦的,”方秉雪笑起来,“好了,那我回去了,你别忘记喝热水。” 周旭说:“哎。” 挂完电话,方秉雪不动声色地坐回去,果不其然,一群人跟山里的野猴似的,扯着嗓子就开始叫唤,说雪饼不够意思,怎么不关心我们喝没喝热水呢,这冰冷的啤酒好苦涩啊兄弟! “啵”的一声,酒瓶盖被轻巧地打开,方秉雪当着众人的面站起来,眼眸里带着笑意:“那怎么着,我先给兄弟们干一个?” 说完,他仰着脖子开始喝酒,喉结滚动,丝毫不拖泥带水,片刻后,空的啤酒瓶被撂桌上,方秉雪抽出纸巾擦嘴:“行了,都别嚷嚷了。” 对面那人一拍桌子:“有戏,都开始护着了!” “护什么,”方秉雪微笑着,“人我都没带回来呢。” 话音落下,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开始问,说什么时候把弟妹带回来啊——方秉雪在队里年龄小,大家关系都不错,下了班,就整日里嘻嘻哈哈的没正行,这会儿拦着不让方秉雪喝了,说成了,不闹你了,等到时候给人带回来再灌你。 方秉雪坐回凳子上,懒洋洋的,细白的手指托着腮,脸颊上带了红:“不一定。” 他声音小,也就挨着他的朋友听见了,对方凑近了点:“什么?” “我说,”方秉雪还在笑,“我不一定……能给人带回来。” 对方听清楚了,没太理解意思:“怎么着,人家不乐意跟你回来?” 方秉雪呼吸有点烫:“嗯啊,不乐意。” 但他还挺狂的,嘴上说的谦虚,眼神却很亮,很专注,都是干刑侦的,敏锐,打眼一扫就猜的差不离,对方吭哧吭哧地笑:“呦,这么势在必得啊,那我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安静了会儿,方秉雪端起自己面前的酒,跟他碰了个杯。 这两日够忙够折腾的,因为方秉雪临时改了下时间,提前一天回去了,等收拾好东西要出发,秦素梅还有些舍不得,说算了小宝,别我到时候哭了,要不就让你爸送吧,方俊一听就乐了,说你不是等着看电视,正在演那个依萍跳河吗,秦素梅赶紧竖起手指:“嘘——” 方秉雪笑得不行,拎起双肩包:“没事,您看您的,我走了。” 来去匆匆的,进站前,方俊拍了拍儿子的肩:“注意安全啊。” “知道了,”方秉雪挥着手,“您赶紧回去吧,我到了打电话。” 国庆期间出游的人多,这会也是返程高峰期,方秉雪找到位置后才松了口气,把背包取下来,准备拿出mp3听会音乐,结果刚拉开拉链,方秉雪就怔住了。 里面放着个精美的礼品袋,粉红色的。 打开一看,丝绒礼盒中躺着小瓶香水,莹润的玻璃瓶身上是鎏金瓶盖,纹路是鸢尾花样式,没有贴标签,只有繁复的法文和缠绕在瓶颈的缎带,透露出欲语还休的奢贵气息。 这肯定是秦素梅放进去的,做为回礼,特意选的小礼物,方秉雪沉默了,想象了下周旭喷香水的画面…… 下一秒,他就把拉链拉回去了。 这一路时间长,方秉雪不习惯在火车上吃东西,基本就是喝水,没什么胃口,最多吃两块饼干,等到了砾川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方秉雪检票出站,先做了个深呼吸。 而与此同时,肩膀上的重量悄然消失。 周旭把包接过,背在身上:“方秉雪。” “哎,”方秉雪笑笑,“旭哥。” “走吧?” “嗯。” 周围人来人往,周旭走在最前面,带着方秉雪往停车的地方走,稍微偏了点,周围也很暗,趁着四下无人,他伸手摸了摸方秉雪的脸:“累了?” “别,”方秉雪偏头躲了下,“我还没洗澡,身上都是火车味儿。” “还是很香,”周旭笑着,“开下后备箱吧,我放东西。” 方秉雪“哦”了一声,走到车后面,伸手打开后备箱——其实刚亮条缝的时候他已经反应过来了,但手指只停顿了半秒钟,就继续了动作。 一大捧红玫瑰静静地躺在里面,花瓣仿若丝绒,在夜色里散发着静谧的香。 不,或者用“堆”更为合适,因为玫瑰太多了,把后备箱完全占满了,热烈,明艳,又美丽。 周旭清了清嗓子:“那个……送你个花。” 方秉雪身形没动,垂着睫毛,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周旭连忙又加了句:“这不是刚见面吗,男人肯定是要带花的。” “我也是男人,”方秉雪扭脸过来,淡淡的,“你这句话我没法儿接。” 周旭明显紧张了:“不是,主要是现在我追你呢……肯定得我送才行。” “别慌,”方秉雪把后备箱盖好了,走过来,很流氓地捏了下周旭的手,“你说对了,见面的时候男人要带花,我也给你带了。” 这话一出,周旭更慌了:“花?” 方秉雪说:“昂,反正不是草。” “给,给我的,”周旭都结巴起来了,“真的是给我的?” 方秉雪干脆推着人上车,亲自帮忙关了车门,才绕到副驾驶坐上去:“看你紧张的,怎么,没收到过花?” “真没,”周旭搓了搓脸,“我又没谈过,谁给我送花啊……” 他咂摸出不对劲了,把手放下:“你收到过?” “嗯,”方秉雪拉开背包的拉链,没多大的包,放后备箱或者后座都成,既然被花占地了,他干脆搁腿上,“来吧,给你看看。” 说到这里,方秉雪其实还有点抹不开面,觉得自个儿是不是太装逼了,他这趟回家,再来西北,肯定要给周旭带点东西,但思来想去不知道什么合适,在自己屋里翻了半天,找出来个盒子,里面是封存好的干花。 那是方秉雪做为警校优秀毕业生,离开母校时收到的一束花,回来后方秉雪没舍得插瓶里——过几天就得败,他认认真真地做了干花,保存得很好。 有玫瑰,百合,和满天星。 周旭拿起来,仔细端详着:“好看。” “还有呢,”方秉雪又递过去个信封,“这个你打开吧。” 普通的黄色信封,没写什么字,只在上面画了朵小红花,周旭拆开,从里面倒出来几枚铜钱,他分辨不出是什么年代,就认出有个开元通宝,掂着挺有分量。 他没说话,看着方秉雪。 “给你压祟用,”方秉雪说,“我们那的人讲究,喜欢在小孩床头挂这个,叫五帝钱,要是家里有经常出门的人,就让他带身上或者挂车里,辟邪。” 周旭还是没说话,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着了。 “这些年风风雨雨的,辛苦了,”方秉雪笑着,“给你画朵小红花,奖励一下……旭哥,生日快乐。” 之所以这么着急忙慌的,提前回来,就是为了赶上周旭的生日。 车钥匙插着,都没点火,不仅风从车窗吹进来有点冷,还黑,俩人借着月光摸瞎说话,方秉雪一直在笑,周旭也一直在看他,像是在看白玉似的栀子花,没有伸手去摸,已经被香到有些晕乎了。 第51章 周旭这个生日,过得跟梦似的。 花,杏干,方秉雪亲手做的长寿面,还有给他压祟的五帝钱,周旭听方秉雪说他们那喜欢在小孩床头挂,辟邪,于是扭脸也挂自己床头了——其实他们这些曾经跑过大车的人,都有点讲究,喜欢贴点东西讨吉利,周旭是个俗人,也买,图个平平安安。 自从年龄大了点,又一个人生活这么久,慢慢地就淡了这份心,当然过年的时候,他不会忘记给店里年龄小点的包红包。 别人管他叫哥,那周旭,就得担得起这声哥。 旭哥在外面挺光鲜的,朋友多混得开,脑子和眼里都有活,这些年兜里也没少挣,但门一关,学人家小孩往床头挂东西,还挺不要脸。 方秉雪跟在后面看,点头,说了个挺好,说完,递过去个精美的袋子:“你拿着玩吧。” 周旭接着了:“我现在能打开吗?” “开吧,”方秉雪说,“我妈送你的……我没说太多,她可能当你是个姑娘了。” 外面静悄悄的,别说人了,狗都睡熟了,偶尔有几只鸟扑棱棱地飞过去,惊得树梢抖上几下,绝大半的灯都灭了,几处零星亮着光的地方,是醒着的人在说小话。 方秉雪在火车上时间久了,身上酸乏,这会儿还想站着活动活动,周旭坐在床上,仰着脸看他,表情有点茫然:“这个,怎么用的?” 那么精致的香水,被捏在大手里,就显得小了,方秉雪憋着笑:“喷着用啊,看你喜不喜欢这味儿。” 周旭“哦”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按下泵头,只听见轻微的“噗嗤”,香水铺天盖地地洒了出来,太重了,呛得慌,方秉雪把东西接过:“往耳朵后面,或者手腕上喷就行,一点点……” 他说着就示范起来,朝自己的手腕内侧喷了香水,再抬手,轻轻地蹭在耳后,应该是苦橙的前调,很清新自然的果香味儿,男士也可以用。 “闻闻,”方秉雪伸手过去,“看怎么样?” 周旭凑近,很小心地嗅着对方的手腕,然后抬头:“香。” 方秉雪把香水放回去:“行,那就留下吧。” 周旭答非所问:“我喜欢你身上的味儿。” “我不用香水,”方秉雪笑着,“你忘了,我之前说都是保湿霜……” 周旭说:“我没忘。” 大半夜的,两个单身的成年男人在卧室里说话,院子里都是玫瑰,屋里是香水,眼前还有个漂亮的方秉雪,周旭原本是忍得住的,他在社会上见过很多诱惑,但对他没什么影响——从骨子里来说,他俩实在太像了,都是想明白自己要什么之后,就咬死不撒手的人。 周旭把选择权交给了方秉雪,说我听你的,我在追你,你不欠我的。 如果不是怕对方压力大,他其实还想说一句,你想多久都没关系,反正我就在原地站着,等着,随便你什么时候回头,我都在。 他沉得住气,等得起。 但方秉雪什么人呐,跟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把他的心都塞满了,他没法儿不动容,哪怕这会被抽嘴巴子,被骂王八蛋都甘愿了,周旭就是想要方秉雪,他太喜欢了,撑不住了。 被拽过去的时候,方秉雪愣了下,第一反应是伸手抵住周旭的胸膛:“别,刚下火车,我还没洗澡。” 周旭咬他的耳朵:“不用……或者我抱你去洗。” “靠,”方秉雪受不了,“你真是属狗的啊……嘶,别咬!” 但周旭已经撩起他的上衣,钻进去了,卧室里开了盏小灯,方秉雪差点叫出声,秋天了,他穿了件薄绒的浅色卫衣,宽松款,这会儿被周旭撑开很高,不仅如此,这人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直接去掰他的膝盖,往里面挤。 有那么一瞬间,方秉雪动摇了下,本能在叫嚣你就是喜欢这个男人,想跟他大汗淋漓地做最亲密的事,他承认,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的,但周旭真的试图进去的时候,方秉雪还是躲了。 他一躲,周旭就不动了,从上面沉沉地看着他。 “旭哥,”方秉雪不自在地咳嗽了声,“我,我还没准备好。” 周旭握着方秉雪一侧的小腿,往下压在胸口,另只手撑在方秉雪的脸颊旁,眼睛有点红:“我去买东西?” 方秉雪说:“我不是指这个,旭哥,我现在还有点虚……啊我不是说身体,就是我心里现在,还是没底儿。” 别说这会是周旭在克制了,他也在克制着自己,嗓音都被亲得暧昧了,哑了,其实方秉雪能感觉到,周旭没什么技巧,包括接吻也是,蛮横,冲动,但什么锅配什么盖,他还偏偏就吃这一套。 两人在亲热的时候彼此较劲,这种互相征服的感觉,方秉雪很着迷。 周旭用拇指刮了刮他的腿:“害怕吗?” 方秉雪顿了会儿,诚实道:“嗯,有点怕。” “怕什么,”周旭看着他,“你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解决。” 哪怕情绪都到这个点了,周旭的眼神还是挺温和的,没有打包票吹牛,也不是含混过去,就有商有量地问方秉雪,像是说没关系,有我,你说出口试试,让我来想办法。 “我怕之后的事,”方秉雪胸口起伏着,“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旭哥,我喜欢一切尽在掌握,能被我控制。” 周旭把方秉雪的腿放下来,低头,亲了亲方秉雪的眼皮。 方秉雪垂着睫毛,嗤笑了声:“瞻前顾后的,都不像我了。” “别紧张,”周旭看他,“一步一步来。” 怎么可能不紧张,被同性这么有压迫感地按在床上,方秉雪不跟对方打起来都不错了,他很少有这么受制于人的时刻,精神是绷着的,很紧。 周旭看出来了,他揉了揉方秉雪的侧颈,那边的筋脉都鼓得明显了:“你现在心理上,能接受跟男人在一起吗?” 方秉雪点头:“能,我不介意这个。” “身体呢,”周旭平静地看着他,手顺着小腹往下,“能吗?” 方秉雪眨着眼睛,没敢说话。 周旭抬手,“啪”地一声,把灯关了,方秉雪刚想张口,就被周旭捂住了嘴。 “试一下,”周旭的气息吹着他的耳朵,“看你能不能接受。” 方秉雪心想上次我又不是没跟你擦过枪,这话说的,显得他太矫情了,怎么可能——但下一秒,他就本能地抖了下,下意识地咬住了周旭的手。 黑暗里,方秉雪的腿被烫到,幸好关了灯,不然方秉雪无法想象自己现在的表情,他浑身都僵硬了,像木头,呆呆地杵着,没有任何反应,脑海里只隐隐约约地冒出句话,他怎么敢的啊,会死的吧,不可能承受得了…… 周旭从后面抱着他,很慢地:“能接受吗,会觉得恶心吗?” 那次是两人都喝了酒,互相安抚,但这次方秉雪是被动的,他要直面属于男人的身体和强硬,香水味还萦绕在空气中,有些甜腻了,周旭一点点地摸着他的嘴唇,哑着嗓子:“张开。” 方秉雪抿着嘴,没有配合,他就很有耐心地往里面摸,一点点摸到齿尖和软腭,然后找那颗虎牙。 …… “……不行!” 方秉雪本能地扭过身体,反手扣住周旭的手腕:“你放开!” 周旭顺从地向后退去,偏头,低低地笑了声。 方秉雪坐了起来,喘得有点急了:“我、我就是有点……” “别着急,”周旭笑着,“慢慢来就好。” 他倒是不疾不徐的,方秉雪吞咽了下,心乱如麻地伸手,抓起散乱在旁边的衣服,还没往头上套,听见周旭叫他:“别穿了,你不是要洗澡吗?” “哦,”方秉雪愣愣的,“对,我还要洗澡。” 周旭也坐了起来:“你去洗吧,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 刚才的长寿面太咸了,方秉雪没吃多少,他两条胳膊已经套进袖子了,表情还有点呆,脸颊很红,盯着周旭的肩膀看——大概是刚才太紧张了,在上面挠出挺长一道痕迹。 “傻了?”周旭伸手,捏了下方秉雪的脸,“宝贝不行啊,真的这么虚?” 方秉雪挥手打开:“你才虚。” 周旭就沉着肩膀笑,的确,刚才都没纾解,这会儿互相面对着还挺尴尬,等平缓得差不多,他穿好衣服下床,把床头灯打开:“我走了。” 方秉雪:“哦,好的。” 一直到门从外面关上,再也听不见动静,他才悄咪咪地掀开被子,看了眼自己的身体,很好,腰胯那捏出了痕迹,大腿根也被摩擦红了,方秉雪的心跳得有点快,坐在床上,沉默了会儿。 片刻,直直地倒下,抱着枕头,开始无声惨叫。 他差点就跟周旭做了,跟男人!真刀真枪的! 周旭刚才明明白白地说了,他喜欢方秉雪,想要方秉雪,那身体的欲望就是这样,看他能不能接受。 能吗? 方秉雪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脑袋抵在墙上,默默地撞了两下,没控制好力度,有点疼了,就赶紧伸手给自己揉额头。 正揉着呢,手机响了,方秉雪匆忙接通,清了清嗓子:“喂……旭哥。” “还在家吧,”周旭在那边笑,“我生怕你吓跑了。” 方秉雪喉结滚了下:“可能吗,我有这么怂?” 周旭说:“我看有点。” “滚吧,”方秉雪骂他,“随便买点就行,别折腾了赶紧回来。” 周旭说:“哎。” 第52章 周旭回来得挺快,买了小馄饨和一些零食,进屋的时候方秉雪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吹,闻见香味就坐桌子边等着了。 毕竟在火车上那么久,肚子里没垫什么东西,饿了。 鲜美的小馄饨还烫着,周旭倒进碗里装好,连带着小笼包和水果都摆桌上:“太晚了,外面没什么卖的,你先将就着,明天睡醒了给你做好吃的。” 主要方秉雪是提前回来的,接到电话的时候,人都已经快到地方了,幸好玫瑰订过了,没耽误。 方秉雪坐着吃馄饨,周旭就在后面给他擦头发,柔软的毛巾碰到耳朵后面,稍微有点痒,方秉雪缩了下脖子,没吭声。 刚才那事闹的,他现在不太敢面对周旭,有点没脸。 周旭也没说话,很慢地动作着,温温柔柔的,方秉雪吃得差不多了,刚把勺子放下,周旭就问:“吃饱了?” 方秉雪说:“昂。” “我去刷碗,”周旭把毛巾放到一边,“你去刷牙洗脸,睡觉吧。” 这次方秉雪再去洗手间,周旭没跟着,出来的时候方秉雪没直接进卧室,站在走廊中间顿了会儿,周旭挑起一边眉毛看他,似笑非笑的,片刻后,方秉雪才卸下肩膀,笑了:“旭哥……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羞了?” “嗯。” 周旭牵了方秉雪的手,带着人进主卧:“没事,大大方方的,你随便在我这撒野。” “我有点抹不开,”方秉雪说,“怂了,太紧张了。” 刚才洗澡,他就已经换上新睡衣了——周旭特意买的,深蓝色,领口一圈银色滚边,周旭看了挺喜欢,按着肩膀让方秉雪坐在床上,捏捏耳垂:“不习惯嘛,正常。” “看,我现在这样碰你,你不反感,能接受,”周旭继续,“那别的也能慢慢来,咱都不着急,稳着点。” 方秉雪仰脸看他:“你这话说的,我已经跟你谈对象了?” “还想跑啊,”周旭故意做出个惊讶的神情,“你都把我这样那样了……居然不负责?” 他说完就把方秉雪扑床上,耍无赖似的:“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吗,你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方秉雪被挠得痒痒,笑得不行:“哎呀,你别……我没说不负责,再说了,你可是自愿的。” 这小警察也惯会耍流氓,趁机还摸了几下周旭的胸,他是真喜欢这个手感,结实,柔韧,顺着往下摸到腹部,方秉雪眯着眼睛:“别绷。” “没,”周旭下意识地开口,“我没吸肚子,就长这样。” 这会儿成方秉雪逗周旭了,过了那个尴尬劲儿,方秉雪的嘴比周旭不着调多了,闹完后俩人姿势还挺亲密的,他枕在周旭的腿上,一只手被握着,另只手乱摸一通,边摸边点评,说这么好的肌肉,不拿出去显摆太可惜了。 周旭说我显摆啊,我夏天的时候在厂里热了还光膀子呢,方秉雪说就知道你不检点,露出来都让别人看,周旭说那旁边都一群大老爷们呢,方秉雪说怎么着,我不是男的? 周旭就连忙亲亲他,说是,你说的都对。 刚才只是用毛巾擦了头发,没吹,这会儿才完全干了,周旭用指腹按着方秉雪的头皮,幅度很轻地按着:“困不困?” “有点,”方秉雪打了个呵欠,“我起来,睡枕头吧。” 周旭说:“不用,你枕着我的腿就行。” “别,”方秉雪欠嗖嗖的,“我怕大早上的一睁眼,你怼我嘴里了。” 周旭愣了下,耳根有点红了:“说、说什么呢你!” 方秉雪笑着坐起来:“枕头软和多了,你的腿硬邦邦的,不舒服。” “男人都这样,”周旭偏着脸,别别扭扭的,“你的腿也硬。” 方秉雪躺好了,枕着自己的臂弯:“那你还捏得挺起劲。” 周旭说:“肯定的,喜欢你啊。” 周旭又问:“那你呢,喜不喜欢……我的?” 方秉雪“嗯”了一声:“喜欢。” 第二天一早,方秉雪开玩笑的事可没出现,因为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周旭那边有了动静,先是摸黑出去接了个电话,方秉雪迷迷糊糊的,只听见点布料摩挲的声音,过了会儿周旭回来,说网吧那有情况,几个客人打起来了。 “不用,”他用手盖住方秉雪的眼睛,像是强制不让人家睁眼似的,“小问题,砸坏了两台机器,我过去看下怎么处理,你睡你的,不用我们宝贝出警。” 方秉雪这几天舟车劳顿的,这会儿还半梦半醒的状态:“人有事吗?” “没,”周旭压低声音,“睡吧,我一会儿就好。” 秋天温度低了,外面呼呼地刮着风,吹得树影晃动,周旭感觉方秉雪的睫毛扑在掌心,仿佛蝴蝶的翅膀,痒酥酥的。 方秉雪太累了,又困,只知道周旭亲了亲自己的头发,什么时候关门出去的,他都忘了。 但那句“路上慢点”没忘记说,因为他听见周旭很短促地笑了下,说了声“哎”。 外面天黑着,周旭骑着摩托车往网吧那赶,的确没啥大事,要不是吵着方秉雪了,他压根都不想让对方知道,主要是晚上店里人少,服务员被吓到了,警方那边也需要配合定损。 他的网吧是24小时开着的,现在年轻人上网多,无论是打游戏还是查阅资料,都离不开电脑,除了基础上网服务,他还卖速食饮料,代理游戏点卡,没少赚,本来打算年底再去邻县开家店,遇见方秉雪,就先放下了。 不过琐碎的事比较多,遇见过抽完烟把烟头塞键盘里的,偷摸着顺走鼠标的,更有人没钱了直接赖网吧里,不肯走,报警了也装死的。 周旭不是那种甩手掌柜,肯定要亲眼过去看一看的,反正县城小,网吧离得近,他几乎是跟警车前后脚到的现场,一问,果然是打游戏的时候发生争执,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不仅如此,还互相砸对方电脑,满嘴喷脏。 可惜刚才有多嚣张,这会就有多怂,周旭懒得搭理,过去和派出所的民警递烟:“大晚上的,你们辛苦了。” 那民警叫李锋,还挺惊讶的:“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们其实跟周旭都挺熟,打过不少交道,但是周旭烦警察是出了名的,可能是由于之前他弟的事,也可能是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总之,见面的时候态度一般,敷衍几句就没了,这还是头一遭见到他主动递烟,很和气。 “将心比心,”周旭笑着,“你们也不容易。” 李锋乐了:“行啊,有进步了这是……烟不用,这聚众斗殴挺恶劣的,我们等会得把人带回去。” 周旭说:“知道,有什么需要的说一声,我这边肯定配合。” “说到这,”李锋离周旭近了点,“最近县里有群傻逼小孩,乱传的事里听说没?” 周旭把烟收回去:“嗯?” “就不知哪儿来的谣言,”李锋解释道,“说民国那会,有队军阀撤退的时候,把箱子扔河里头了,装的全是钱币古董,还真有人偷摸着去捞……这不净扯淡嘛!” 那条河周旭熟,从小他们兄弟俩水性好,夏天捏着鼻子,一个猛子就扎进去了,从来没听过什么军阀箱子的事,再者说,后来非法采砂比较严重,河里全是沙坑,在水面上拧着大大小小的漩涡,如今天冷,下河要是倒霉抽筋,真挺危险的。 “那怎么整,”周旭嗤笑道,“干脆拉个电网,谁往里面跑电谁得了。” 现在的河道防溺水,核心还是预防为主,群防群治,李锋说:“嗐,咱这虽比不得太平洋,但也加不了盖,等将来吧,搞点常态化巡逻什么的。” “想死的人不拦着,”周旭凉凉地说,“不用费那功夫去救,等真淹里面没气了再叫我,我挣个外快。” 李锋沉默了下,笑道:“话是这样说,上次那高中生想不开,你不还是去救了?” “别给我戴高帽,他爷爷,班主任都跟着下去了,这两条人命要是没了,冤。” 他俩站在门口,前面停着个警车,红蓝相间的警笛还在闪烁着,看久了刺眼,周旭这会儿脸色沉下来了,说话不客气:“得亏那天人多,岸边已经往河里扔救生圈了,不然我都可能折里头。” 李锋“啧”了一声:“说什么呢。” “真的,”周旭平静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从河里往上捞过人没,费劲儿。” 他今晚本来打算过来看一眼,了解情况就走的,这会儿却跟李锋聊了起来,天还黑着,周旭从烟盒里掏出支烟,咬在嘴里,点着了。 冰冷的河水能吞没人的理智,溺水者在窒息边缘挣扎时,只要有可支撑的点,递去锋利的刀刃也会攥紧,即使掌心被割得血肉模糊——很多情况下,那双充血的手会变成毒藤,挣扎着,死命地把施救者拖进深渊。 哪怕不是故意,哪怕只是为了想活命。 最后的生机,可能就这样一寸寸,一厘厘地被淹没,消失于浑浊的水泡翻涌间。 他不是没见过悲剧,明明两人可以一同上岸,但救援的那个被按住脑袋,跟着呛水,最终双双离世。 所以有种风凉话,说真要去救人的话,等溺水的人扑腾得差不多,身上没劲儿了再去救,保险。 周旭有经验,有力气,知道怎么游着靠近,从后面控制住溺水者的身体,但一来一回太过消耗体力,之前老闫委婉地劝过他,说你这不能不要命。 恰恰相反,周旭惜命得很。 第53章 叫老公这种事,对于方秉雪来说,还是太夸张了。 但既然周旭问了,他总得有个回应,就在蹭完鼻尖之后仰起脸,很浅地贴了贴彼此嘴唇。 含蓄,清纯,跟俩早恋的小孩似的。 亲得心里没什么杂念,很干净,很软,周旭摸着方秉雪的头发:“睡吧。” 方秉雪说:“嗯。” 他这一觉睡得挺踏实的,毕竟熟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已不需要睁眼去看,能嗅到,感觉到,人的感官非常依赖于直觉,当你习惯了这里淡淡的香皂味儿,知晓午后的余晖从哪慢慢笼罩,那对方就不再只是片面的印象——离开的短短几日,方秉雪想周旭了。 而如今,他就这样平和地躺在周旭怀里,沉沉睡去。 小时候方秉雪读书,有句古诗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当时还不太理解,现在日上三竿没起床,真有那么点消磨时光的趣味,周旭还没醒,呼吸均匀而沉稳,方秉雪就安静地看他,看了会儿,周旭把他拢得紧了些,用下巴拱方秉雪的颈窝。 “我刚才想,”周旭嗓音有点哑,“这也太幸福了,怕是梦,不敢睁眼。” 方秉雪捏着他的手心:“不是梦。” 周旭把眼睛睁开,睫毛下是很深的笑意。 就在这个瞬间,方秉雪心里油然萌出个念头,真的太幸福了,彻底理解了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管他外面洪水滔天,现在就想跟周旭永远地溺在温柔乡里。 天光大亮。 方秉雪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睡醒了。” 他俩都是挺有规划的人,对于要干什么事心里有数,不会为难自己,懒觉睡就睡了,偶尔一次不算什么,方秉雪去卫生间洗漱,周旭整理床褥,叠好,抻平床单,才慢悠悠地出去,抱着肩看方秉雪刷牙。 睡衣滚得有点皱了,周旭看了会儿,过去给他抚平,都洗漱完后,周旭做饭,方秉雪在旁边打下手,被嫌弃,赶到客厅里看电视。 今年有奥运会,电视里正在采访一个运动员,讲拿金牌前的训练有多苦,方秉雪坐在沙发上,已经闻到了厨房传来的香味。 他恍惚间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吃完饭,又一块儿挤在厨房刷碗,主要是周旭负责刷,方秉雪负责把碗放进凹槽里,配合得还挺默契。 “头发是不是长了,”周旭洗完手,“我给你再剪一下?” “还好,”方秉雪说,“经常让你给我剪头发,还挺不好意思的,以后有机会我也给你剪。” 周旭顺杆爬:“别啊,现在就可以啊。” 方秉雪问:“你确定?” 周旭完全没发型,一把推子搞定,得亏骨相好,剃平头一点都不突兀,帅,英俊,显得眉目很深邃,仰着脸看人的时候,方秉雪就有些受不了。 “来呗,”方秉雪说,“反正你马上要出门,收拾下吧。” 周旭说:“哎。” 院子里,周旭坐在个凳子上,腿稍微岔开了点,方秉雪站在中间,举着个吹风机——狗男人今天撒娇上瘾,剪头发的时间太短了,两分钟搞定,他又缠着方秉雪,要让帮忙吹头发,方秉雪说你甩两下得了费这事,周旭说我又不是狗,方秉雪说你这还没狗毛长,周旭说你帮我吹一下嘛。 方秉雪拍了拍他的脸:“占我便宜呢?” “没,”周旭两条胳膊圈着方秉雪的腰,“舒服,谢谢宝贝。” 方秉雪举着吹风机,调了中档,指缝被粗硬的短发扎得有点痒:“可以吧?” “嗯,”周旭说,“简直太可以了。” 吹头发的时间比剪更短,方秉雪说的没错,甩两下就能干,但他这会没关吹风机,还举着,腰被周旭松松地拢着,掌心有点烫,方秉雪的视线下移,盯着周旭的肩膀和喉结:“旭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周旭看着他,“这辈子就是你了。” 方秉雪没什么表情,关掉开关,然后举着吹风机——是举枪的姿势,对准了周旭的心脏。 “砰,”方秉雪轻声道,“打中了。” 周旭一动不动:“嗯,是你的了。” 亲热的事做了不少,跟恋人似的,分开的时候也依依不舍的,周旭在车里按着方秉雪亲了好一会儿,亲得嘴唇泛着水光,微微发肿,才喘着气把人家的衣服扯好:“行了,回去吧。” 这次长了心眼,在车窗贴了种深色的膜,朗朗乾坤,不管他们在里面如何颠鸾倒凤,外面也休想看到分毫。 方秉雪还在喘,拿手背贴自己的脸,好烫,周旭伸手擦拭了下他的唇角,又递过来瓶水,盖子已经拧开了,方秉雪直接灌了小半瓶,才呼吸平缓下来:“我上去了。” 周旭说:“嗯。” 家属院里挺热闹的,毕竟国庆假期还没结束,有小孩在玩丢沙包,方秉雪踩亮楼梯间的灯,进屋,走到阳台那看了眼,周旭的车才调了个头,悄然离开。 那堆玫瑰方秉雪没处搁,就挑了几支抱回去,剩下的全留在院子里了,走的时候方秉雪还挺心疼的,说浪费,周旭问那你喜欢花吗,方秉雪说就那样,但这会回来了,屋里就剩一个人了,他认认真真地找了个瓶子,把玫瑰插进去,放在餐桌上了。 好看,方秉雪喜欢的。 他喜欢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无论是品行还是鲜花,亦或是壮阔的山脉和星空,他都会欣赏。 包括周旭,方秉雪也喜欢。 再谈已经没什么必要了,俩人心知肚明,只要方秉雪点头,周旭这边就得做出牺牲,进行下一步的打算,虽然没直接开口,但方秉雪知道对方的意思,他懂的。 他托着腮,看着那明艳的玫瑰花,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手机“叮”了一声,方秉雪拿来一看,是周旭发来的短信。 “谢谢陪我过生日,开心:p” 方秉雪打字的时候,笑得有点无奈:“没事旭哥,应该的。” 他俩简单地聊了几句,就没再说什么了,周旭陪方秉雪的时间够久了,厂里和店里都离不开他,得过去看,方秉雪这边也忙,要看卷宗做笔记,电视机打开了,随便找了个台放着,方秉雪握着钢笔,低头在本子上圈点勾画。 这一忙,就到了月底。 周旭去省会参加比赛了,给他发了点彩信过来,方秉雪心疼流量费,又看不太明白汽车维修的事,就感觉挺热闹的,哪儿都是人,全是穿着工装裤的男人,很多都吊儿郎当的,白手套上沾着油污,神情不屑。 方秉雪习惯性盯人脸了,身为刑警,必须保持足够的敏锐和对细节的关注,果然,还真被他揪出来点东西。 “……我没去,”周旭靠在栏杆上,举手发誓,“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一些形形色色的小卡片,顺着门缝溜进来,打着按摩的名义进行暗示,上面全是搔首弄姿的照片,男女都有,联系方式一应俱全。 打着电话呢,周旭想起来方秉雪看不到他的动作,才郁闷地把手放下来:“我真没,我清清白白。” “知道了,”方秉雪声线没什么起伏,“你跟宾馆那边投诉下。” 周旭握着手机:“好,我知道了。” 说完,又对着话筒叫了声宝贝。 “瞎叫什么呢,”方秉雪凶他,“你旁边不是还有人吗,不害臊。” 周旭说:“没,我没在宾馆房间,我出来抽烟。” 他这次参加比赛,一方面为了结识人脉,另一方面也是有点跃跃欲试的较劲感,毕竟目前国内汽车维修还存在乱象,是个很大的市场,周旭有野心,肯干,专业性强,刚来就挺引人注目的,行业里有个会长挺欣赏他的,对方年龄挺大的,当过兵,跟周旭单独聊了两次,问了些问题。 周旭答完,他直点头,说可以,你这是真的有经验,不是花架子。 到后来,他又问了周旭的学历,周旭说没读大学,对方还挺意外,说了个可惜。 “没啥可惜的,”周旭趴在栏杆上,天冷了,他把冲锋衣的领子竖起来,看着散在空中的烟雾,“人各有命。” 方秉雪问他:“你信命?” “不信,”周旭笑了起来,“我才不信这玩意。” 方秉雪这会还在局里加班,没走,他靠在兵乓球台那抽烟,后院嘛,比较安静:“我也不信,不然人这辈子就没盼头了。” 外面有车辆在鸣笛,国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方秉雪咬着烟看夜空,听见周旭问他:“你呢,你有什么盼头?” “我啊,”方秉雪想了想,“我要说没的话,是不是有点假了。” 周旭说:“没关系,你说。” 方秉雪浅浅地呼吸着,烟没过肺,不呛:“我想要的东西可多了……说句不要脸的,我觉得我配,那就该是我的。” 这语调挺狂,周旭喜欢,没打断,继续听方秉雪说。 “你看吧,现在我什么都没答应你呢,”方秉雪继续,“但我已经画圈了,我把你圈里面了,据为己有了。” 他把烟头碾了:“我觉得,连你也是我的。” 周旭安静了会,问他:“不怕了?” 方秉雪说:“不怕。” “就这样往前走呗,”方秉雪的手撑在球台上,“路又不是死的,要是堵着了,就换条路,还是走不通,直接砸了。” 周旭无声地笑。 方秉雪说:“旭哥,条条大路通罗马。” 即使相隔这么远,周旭也能想象出方秉雪说话时的表情,应该是仰着下巴的,神情有点懒,有点骄傲,但无论风沙怎么吹,额发被吹拂开后,都会露出一双漂亮的,亮晶晶的眼。 第54章 “刚才上班那会没看出来,这会觉得了,你不对劲。” “就是,眼神一看就有问题!” “说说呗啥情况,谈对象了?” 局里的食堂这会挺热闹,噌亮的长条餐桌旁坐着人,边吃饭边聊天,顺便再打趣下方秉雪,让他坦白从宽。 方秉雪一开始还抵赖:“我没,我听不懂。” “怎么没,”对面一位中年刑警笑着,“我刚结婚时就这样,人家问我想啥呢魂不守舍的,我说想老婆了,被领导好一顿捶。” “捶什么,”立刻有人接话,“这不人之常情!” 外面的天冷了,但盯的案子破了,大家欢欢喜喜地挤在餐厅吃饭,不管说什么都在笑,眉头舒展,神情惬意,前段时间工作太忙,让这批警察辛苦得几近麻木,如今终于松下一口气,得以喘息。 方秉雪也累,可能是身体过于疲惫,让他未曾泄露的情绪有了小小的出口,流出一点朦胧的想念,就被抓了个正着。 眼看进入十一月,方秉雪人生头次明白寒潮的威力,可胸腔里又不能安装双层玻璃,也不能塞进去个供暖的煤炉,只有在下班的间隙,才能抽空地想一想周旭。 “是啊,”他大言不惭道,“想老婆了。” 马睿唰地一下抬头:“可以啊雪饼,这来西北一趟,都有老婆了?” “现在还不是,”方秉雪笑着,“但快了。” 他一旦在心里确定了什么,就很笃定,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非我莫属的张狂感,有俩民警凑过来搂他的脖子,恐吓说你可得对我们西北姑娘好点,不然把你扔山里喂狼,方秉雪说那不行,我对象才舍不得呢,民警说噫没看出来你这么腻歪,方秉雪说没办法啊人之常情。 到了晚上,他拿这话学给周旭听,说你们县里人好凶,我如果欺负你,要把我拿去喂狼。 周旭笑得都咳嗽了:“别,我舍不得。” 方秉雪一脸了然的模样:“看吧我就说。” 天黑得越来越早,方秉雪被风刮得停了夜跑,晚上九点钟就钻被窝里了,心里还在愁,觉得刚冬天就冷成这样,真的到了腊月该怎么办?他住的地方有暖气片,但不是全天烧锅炉供应的,只有早上和晚上各三个小时的供暖时段,方秉雪买了俩热水袋,怀里抱一个,脚上蹬一个,总算没那么冷,不至于被冻感冒。 他很多同事家里有土炕,自己打的土坯,不怕火烧,里面留了很多弯弯曲曲的烟道,说“底下能卧狗,上面能伸手”,热烘烘的特别舒服,方秉雪前几天办案,在群众家里坐过这种土炕,还真有新鲜感,暖和。 “等我回去,”周旭说,“你去我那住,你那屋太冷了。” 方秉雪挑了下眉:“怎么,想跟我同居了?” 周旭说:“我没……我就怕你冷,你毕竟不是本地人,不习惯这个温度。” “等你回来再说吧,”方秉雪没答应,也没拒绝,“我看你在外面那么久,心都野了。” 周旭低低地笑了声:“没,都在你身上。” 那个比赛办得还挺轰轰烈烈,周旭带的队先是闯出西北赛区,然后在汽车保修设备行业协会的主办下,进入复赛,和各地顶尖的维修钣金师傅,中高职技工院校相关专业的师生同台竞技,在“赛训结合”的宗旨下,过关斩将地拿了全国一等奖—— 然后,就被留下了。 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那个当过兵的行业会长邀请周旭,帮着编写教材,关于汽车维修的东西,造不了一点儿的假和敷衍,汽车构造、操作系统和常见故障处理,自有厂家精准的说明书,可实际中发生的意外,往往是有着丰富经验、擅长钻研的人才能判断。 周旭对车太熟了,就像他第一次和方秉雪见面,深更半夜的,对方的越野坏在半路,他打眼一扫,心里就门儿清,而会长最欣赏周旭的点在于,他看着有点怠懒,挺混的,但上手的时候非常谨慎,绝不仅仅只靠自己的经验。 另一方面则是,周旭带了五六个人,其中就有阿亮,到了省会,别人都新鲜得不行,跑去台球厅和游戏厅玩,回来的时候跟周旭说,旭哥,最近什么玩意儿特别火,咱也得进点机器,只有阿亮回来得最晚,等到旁人都睡了,才敲开周旭的房门,抿着嘴,没有打手势。 “怎么,”周旭往一次性杯子里倒了点茶水,把烟头按里面,“心里琢磨啥呢,说吧。” 阿亮沉默了会儿才抬头,先是点点自己的胸口,然后在太阳穴那转了两圈,最后双手平举,视线落下—— 这是一个读书的姿势。 “想读书了,”周旭说,“挺好。” 阿亮缩回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很紧张地看着周旭。 周旭笑了,胳膊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当时我把你交给范老师,他就说你是好苗子,比我当初强太多了,好事。” 要不说周旭是混社会的,脸皮厚,都毕业多少年了,还把人往范友芳那带,范友芳老师教了一辈子初中数学,退休了被学校返聘回去,三尺讲台,三千桃李,教出了周旭这么个死心眼的,非要把阿亮和张洋都往范老师手下送,笑得赖兮兮的。 “在我手下放心是吧,”范友芳冷哼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不肯让我清闲两年。” 周旭单手插着兜,靠在门口:“我又忙又抠门,心疼钱,咱初中食堂便宜,晚了没时间接,俩孩子还能去您那凑合一顿。” 范友芳听了,提起扫把就要揍他,周旭扭头往外跑,说你这样我可就报警了啊,说老师打人! 开玩笑是一回事,把俩孩子送范友芳那,周旭是真的放心,他当时创业没两年,正忙,一个单身汉,也没多少时间能顾得上读初中的小屁孩,按理说他俩跟周旭非亲非故的,烂摊子不用接手,别人问的时候,周旭自嘲地嗤笑,说当哥习惯了,没辙。 他要是不管,阿亮晚上就得去睡桥洞,一个瘦弱的小哑巴,字都不认识,哪天河水上涨说不定就得出事,而张洋呢,没人教他,手脚不干不净习惯了,想要填饱肚子只能去偷去捡,现在年龄小,要是再遇见点为非作歹的,迟早得进去蹲局子。 周旭那会没多少钱,只把初中学校的桌椅全换了新的,连师傅都请不起,自己带着兄弟一趟趟往教室里拉,累坏了,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笑,说范老师你等着,过两年我重新盖一座宿舍楼。 住校的都是父母外出打工的小孩,留守在家,爷爷奶奶年龄都大了,把孩子送学校里,一周接一次,范友芳不跟周旭客气,说行啊,寝室的大通铺和上下床条件差,早该收拾了,才十几岁的学生,得休息好。 两年不到,周旭真的在初中学校建了栋宿舍楼。 但那会,阿亮和张洋已经要毕业了,没住上。 他们俩没有选择继续读高中,张洋挺轻松的,乐呵着说要不是为了小哑巴,他早都不上学了,看不懂嘛。阿亮也挺开心的,比划着说哥,我能来给你帮忙了,我能赚钱。 一晃几年过去,如今阿亮和周旭坐在宾馆的凳子上,动作很慢地比划,眼底有点湿。 方秉雪之前给他提的,他往心里去了,说省会有招收听障学生的职校,不管是学技术还是读书都行,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考大学。 阿亮比划着,说哥,我想读大学。 他在台球厅待的时间长,哑巴跟客人不好沟通,主要做一些打扫和收银工作,熟客也认识他,偶尔逗几句,小哑巴就脾气很好地笑,随便怎么说他都行,但是不能说周旭不好,不然,小哑巴就要冲上去打人。 在阿亮心里,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很麻烦周旭。 但是,这次来省会,周旭给他带上了,说出去玩吧,随便跑着看。 阿亮的心砰砰直跳,他不敢猜,但又忍不住,跑去大学城那转了一圈,趴在围栏上往里面看,看得如痴如醉。 “……之前,是你跟阿亮说的吧,”周旭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带着笑意,“一看眼神我就知道了。” 方秉雪故意说:“怎么着,你不想供孩子读书?” “我哪儿敢啊,”周旭还是趴在栏杆上,指间夹着烟,“我这次特意带着他一块来,不就图这个吗?” 他这段时间在宾馆住,跟方秉雪聊天都来这边阳台,安静,能看见夜空中的月亮:“这几天办手续呢,可算安置下来了。” 周旭嘴上说的轻描淡写,实际还挺麻烦,因为阿亮过了报名时间,基础也有点差,连手语都没那么规范,户口簿和残疾证随身带着了,体检,文化课测验,又联系初中学校办既往学业证明,范友芳年龄挺大的了,眼睛不太好,周旭不想让对方操心,但范老师还是听说了,很激动地打来电话,叮嘱阿亮好好读书。 隔着电话,阿亮没法儿让范老师看到自己的手语,急得脸都红了,周旭冲他做口型,说没事,范老师都知道。 知道一位离开学校多年的聋哑人,可能在学业上不会有太大建树,会吃很多苦,但是只要他想读书,愿意学习,那他的灵魂就永不匮乏。 方秉雪点头:“挺好的,你辛苦了。” 这话说完,两人都不吭声了,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背景里的风声,刀刃似的,用蛮劲儿把时光都刮得凝滞,周旭低头看宾馆楼下的行人,已经开始穿棉袄了,弓着背,仿佛一粒粒倔强的黑豆,在呜咽的风中挣扎着向前。 烟早就熄了。 第55章 方秉雪都这样说了,周旭要是能憋着不进屋,他就别当男人了。 所以上楼后,门“哐当”一声反锁的瞬间,方秉雪就被按着后颈怼墙上了,他心叫了声坏事,好像有点玩脱。 周旭没有立刻亲他,先从后面把方秉雪的外套扒了,是厚重的长款羽绒服,被一把甩到沙发上,又“哗啦”一声掉下来,接着就是柔软的睡衣——方秉雪跟见到兔子的鹰似的,早上睁开眼发现下雪,披着羽绒服就蹿了出去,里面穿的还是睡衣呢,都没换别的。 睡衣没完全脱下来,袖子扯得剩一半在胳膊上,然后,周旭就着这个姿势,用睡衣把方秉雪的双手绑着了。 “干……你干什么?”方秉雪慌了,挣扎着试图转身,“别激动,旭哥,我刚才乱说的,我……” 周旭亲着他的耳朵,有点喘:“你让吗?” 方秉雪短促地叫了一声,咬着唇不说话了,微凉的大手撩开衣摆,伸进去摸他,动作很重地揉,狭窄的玄关处,方秉雪难为情地弓着背,额头蹭在墙上:“旭哥……” 下一秒,周旭掰着肩将他翻过来,先捂了下他的额头,然后凑过去,嘴唇擦过颈侧:“说,你还有哪儿凉,我全都给你暖。” 这会儿到了供暖的时间段,窗户紧闭,帘子也悄悄地静止着,像是在装瞎,懒得往屋里觑一眼,周旭亲方秉雪,哪儿都亲,都咬,除了嘴唇,他偏偏不去碰方秉雪的嘴唇,就要逼着方秉雪自个说出口。 方秉雪两只手被反剪在后面,没挣开,也不想挣,他微微仰着下巴,喉结滚动,不敢低头去看周旭的动作,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触觉清晰到了可怕的地步,外面大雪纷飞,掩饰不了吞咽的声音。 先是叫旭哥,然后是哥,最后叫也叫不出来了,方秉雪腿软地往下坐,周旭就用肩膀给他扛着,捞着他的一条小腿,方秉雪抖得厉害,呢喃着说你放开,周旭才终于仰起头,哑着嗓子问怎么,难道你想坐我脸上? 刚问完,周旭就挑起眉梢,说也不是不行。 到最后,狗男人从厕所洗漱完出来,爽了,脚步都是嘚瑟的,方秉雪缩在沙发里,跟个有点蔫的苹果似的,脸红得要命,气势没了,听见动静也不抬头,整个人都无欲无求。 周旭停在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张嘴。” 方秉雪顺从地闭上眼,和周旭接吻。 这会嘴唇不凉了,烫,软绵绵的,方秉雪身上没劲,小腿肚刚才有点抽筋,发麻,周旭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另只手扯住他的手腕往下带,方秉雪不敢敷衍,认真地帮周旭打,生怕这人不满意直接扑过来。 过了会儿,方秉雪硬着头皮:“哥,好了吗?” 周旭不说话,沉沉地看着他。 不是方秉雪偷懒,他耐力强,体能相当可以,主要是起太早,刚才又太过刺激,这会昏沉沉地只想睡觉,但不能把周旭撂这,他小臂都酸了,干巴巴地来了句:“你能不能,换别的?” 周旭眯着眼睛看他:“累了?” 方秉雪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昂……换个能让我歇歇的。” 周旭用拇指刮了刮他的脸:“你确定?” 方秉雪破罐子破摔,松开手,直接往沙发上一躺:“来吧,你不是喜欢我的腿吗。” “你哪儿我都喜欢,”周旭笑着坐直身体,“不折腾你,去睡觉吧。” “那你……”方秉雪张了张嘴,“不是还没……” 周旭轻描淡写:“嗯,你把睡衣给我留下就行。” 方秉雪刚才说自己困,这会躺在床上,却完全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只要想到周旭在卫生间里,闻着他的睡衣做什么,就心跳得很快,掌心里也一跳一跳的,像是被灼伤。 他知道周旭干这事的时候是什么表情,眉头微皱,有点凶,目光很沉,而手臂上的筋绷得紧,整个人都有种强悍的进攻感,方秉雪喜欢,他喜欢跟周旭较量,虽然今天没防备地败下阵,但他想得开,不拧巴,觉得是因为太思念对方,没撑住,以及没睡醒的原因。 过了会儿,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方秉雪赶紧闭上眼装睡,脚步声近了,带着潮湿的水汽味儿,天冷,拉着窗帘的卧室里温暖如春,周旭掀开被子进来,声音很低:“睡着了?” 方秉雪没回头,呼吸均匀。 周旭刚洗完澡,身上还凉着,怕冰到方秉雪,就躺在床边一小块地方,往里掖了下被子,没忍住嘟囔了声:“你们单位什么审美,真丑……” 方秉雪唰地扭过来,目光如炬:“你说什么?” 视线交汇的刹那,周旭知道自己说错话,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殷勤道:“没,我以为这是你们宿舍提供的……是阿姨买的吗,真好看,喜庆。” “是我买的,”方秉雪冷冷地看着他,“花开富贵不好看吗,多踏实!” 周旭的表情一时难以言喻起来,想说点什么吧不合适,不说吧有点尴尬,正当两人沉默地大眼对小眼,方秉雪的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捂住嘴:“阿……阿嚏!” 不知是穿的少下楼的后果,还是刚才亲热得忘了分寸,总之方秉雪没法儿睡了,窝在床上等姜汤,周旭下手狠辣,放的料那叫一个足,方秉雪刚喝了一口,就苦着脸:“哕——” “我喂你,”周旭吹了吹勺子,“一起喝。” 雪还在下,没个停的样子,屋里萦绕着淡淡的热气,两人坐在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完了姜汤,再一起去刷牙漱口,方秉雪刚才在楼下玩,手指冻得发红,僵硬,虽说现在已经舒展开了,但周旭怕他生冻疮,就用热水冲了好一会,又涂抹了层厚厚的保湿霜。 回来的时候又亲上了,周旭干脆给人抱起来托着,一步步地走回床上。 床褥被压出明显的吱呀声。 周旭双手撑在方秉雪的耳侧,胸口起伏,看了会儿,低头去亲,亲完了,又要再看。 “真不害臊啊,”方秉雪小臂搭在脸上,笑着,“咱俩也太腻歪了。” 周旭暖着他的手:“睡吧。” 方秉雪翻了个身,往周旭怀里拱:“嗯。” 周末,大雪,不上班,这种天气起床都算亵渎了老天的好意,方秉雪自认不是个感性的人,他冷静,理智,什么时候都显得稳操胜券,成竹在胸,可跟周旭一块窝在床上,被人妥帖地在心里放着,方秉雪冲动地想,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算数,周旭他要定了。 周旭不知道自个正在被惦记着,他睡得很熟,胳膊无意识地揽着方秉雪的腰,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太想了,喜欢到都有点舍不得碰了,等那点躁动全部发泄出来后,他连方秉雪的睡衣都没心思洗,匆匆地搓了几下,就搭在脏衣篓里出来了。 从省会到县城,不算远,但大雪封路,周旭这一趟走得不容易。 那方秉雪就不打扰他。 这一觉睡得久,醒来的时候都中午了,窗帘遮光性好,拉开往外看了眼,雪居然还没停。 周旭不想起,回到床上把人一搂,闷头继续睡,方秉雪起不来,周旭的脑袋搁在他腰那,呼吸扑在肚子上,有些痒酥酥的,就笑着推人家:“别闹,我起来上厕所。” “再等会,”周旭嗓音哑着,“我抱你去。” 方秉雪就是躺的时间久了,想起来活动一下,但周旭抱着他不撒手,那么大的个子,拱着,蹭着,跟撒娇似的,弄得方秉雪直笑,伸手去挠周旭的下巴,胡茬冒出来了点,稍微有些扎手,他还挺喜欢这个手感的。 正闹腾着呢,俩人同时不动了。 有人敲门。 方秉雪从床上爬起来:“没事,你睡你的,我去看一下。” 周旭连忙伸手,帮着把扯开的睡衣扣子系好:“我也起来。” 宿舍面积小,就一个卧室,方秉雪随手把门反掩着了,一路走,一路捡拾今早甩在地上的衣服,走到玄关的时候清了清嗓子,才去拧把手。 门一开,是李文斌的媳妇,他们一家就在楼下住着,方秉雪叫她嫂子,手里正提着一大包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过来:“拿着,外头雪太大了不好买菜,将就着吃。” “谢谢啊,”方秉雪一开口,还有点哑,“我正愁中午怎么办呢。” “你是不是才睡醒啊,”对方笑道,“哎呦,看这头发翘老高了。” 没啥事,人家好意过来送了点菜蔬,聊了两句就走了,方秉雪把门关好,回头叫周旭出来,叫完自己也笑,觉得怎么有点金屋藏娇的感觉。 但他这不是金屋,楼上楼下住了不少同事,周旭也不是娇,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正在洗手间搓洗他的睡衣,床褥还没叠,有点乱,一看就是两人才能滚出来的痕迹,满当当的全是罪证。 “旭哥,”方秉雪靠在门口,抱着肩,“咱俩聊聊。” 周旭说:“行。” 睡衣洗好了,拧干,周旭拿去阳台晾着,方秉雪简单地洗漱完毕,然后走到客厅,坐下,又站起来:“别,你别这么紧张,搞得像审问你。” 周旭老老实实地杵在对面,没吭声,方秉雪就拉着他的手腕过来,很自然:“你现在怎么想的?” 他俩坐的位置,几个小时前刚被胡闹过,方秉雪还在皮沙发上留下情难自抑时的挠痕,这会已经没了,干干净净的,方秉雪重复了遍:“哥,你先说说。” “我心里这边,说句自私点的话,肯定是想让你留西北,”周旭说,“起码在这没人敢说三道四,我能压得住,省会那边也行,我有房子。” 第56章 雪下得大,人没出门,窝在屋里面待着。 电视机里在播一个综艺节目,有点吵闹,周旭腾出一只手,把声音调低了,然后搂着方秉雪的后背,拍了两下。 刚确认了恋人身份,周旭没有太大反应,就平静地点点头,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把被子叠好,床单抻平,去厨房简单做了个饭,方秉雪这边的物质匮乏得可怜,没什么东西,幸好楼下雪中送炭,才煮了份很鲜美的面。 吃完,周旭又闷不吭地过去刷了碗,搞得方秉雪有点慌,杵在厨房门口,扣了两下门框,硬生生地忍住了:“那个,旭哥……” “嗯,啊,”周旭擦完手过来,“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这会方秉雪有点不适应,紧张,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说来可笑,没确定的时候又亲又抱的,现在名正言顺了,却别扭起来,周旭用拇指刮了刮方秉雪的脸:“害羞了?” 方秉雪摇头:“我没。” “你都快冒烟了,”周旭说,“跟个要烧开的热水壶似的,想叫就叫吧。” 方秉雪说:“你说什么呢,我从来不紧张,怎么可能会叫?” 下一秒,周旭凑过来,亲了他。 亲完,把方秉雪按进怀里:“叫吧。” 片刻后,方秉雪:“啊啊啊啊!” 他的脸埋在周旭胸口,后脑勺被按着,这种牢牢挤压的姿势能带给人强烈的安全感,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人,面积不大的客厅内,方秉雪脸和耳朵都是红的,紧紧地抓着周旭的衣服,真的变成了只烧水壶。 “处对象了,”周旭抱着方秉雪,一直在笑,“我的了。” 雪下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八点多钟,才悄悄停下。 局里组织着出去扫雪,不然化了上冻影响交通,方秉雪穿得跟个球似的出门——都是周旭亲自买的,这人啊,真的把谁惦记在心上后,最先想的都是对方饿不饿,冷不冷,周旭从省会回来,给方秉雪带的全是吃的和衣服,特朴素,全部堆在车里装着,下午的时候出去一趟,把东西拎上来,方秉雪抱着肩说,旭哥,你这是要搬来住呐,别折腾了,把自己打包好送来就行。 周旭说:“你让吗?” 这句话一出,方秉雪就不嘴欠了,腿肚子还有点酸,早上那会的疯狂还清晰着,怎么也想不到周旭能把他手反绑了,然后半跪在地上给他口,好吧,这事方秉雪同样有责任,他没挣扎。 那就一起成为共犯。 除了这些,周旭还给他带了一束百合,珍惜地在副驾驶放着,没被压到,等拿上来的时候花瓣有点蔫,周旭还懊恼,说早上过来的时候怕被人看见,没敢拿,结果就冻着了。 方秉雪找了个瓶子,把花插好,说他很喜欢。 所以晚上出门,方秉雪全副武装,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市政已经洒过融雪剂了,他们负责重点清理主干道和医院门口的积雪,天黑沉沉的,路灯下,在事故多发路段进行巡逻的交警跺着脚,说来来来,咱都加把劲儿。 方秉雪身上套了个反光背心,用力地踩着铁锨,一点点地铲着厚重的雪层,老闫经过旁边的时候,还夸他,说年轻人就是有干劲!多向小方学习! 他徒弟小李在旁边笑,说那可是爱情的力量,学不来。 老闫“嗬”了一声:“可以啊,有对象了?” 方秉雪拄着铁锨笑起来:“嗯。” “……结果也说如果我欺负你,要把我扔去喂狼。” 卧室里,方秉雪舒舒服服地趴在床上,感受肩颈上的力度:“你们这的人太凶了,护短,也不知道咱俩是谁欺负谁……哎,轻点!” 铲了三个多小时的雪,方秉雪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洗澡,周旭原本怕他冻着,想带他去公共澡堂洗,方秉雪说别,我现在跟男人搞上了,去那种地方不自在,周旭说没事大家都一样,方秉雪问你确定? 周旭就不吭声了。 “你肩膀有点硬,”周旭动作很慢,“是不是趴着写东西的时间久,得经常活动下。” 方秉雪哼哼唧唧的,还是嫌周旭手劲儿太大,按了会儿就翻身,不让对方继续了。 他在外面铲雪,没让周旭过去帮忙,俩人刚谈上,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周旭就在宿舍整理东西,把屋里全部收拾了遍,回来的时候,方秉雪还明知故问了一句:“哟,田螺姑娘怎么没走啊?” 周旭从后面抱着他:“舍不得。” 两个成年男人躺在床上,说都没点小心思是不可能的,睡了一整个上午,这会儿压根没困意,方秉雪心猿意马地捏这周旭的胳膊:“你……东西买了吗?” 周旭没反应过来:“啥呀?” 方秉雪顿了顿:“就那个。” 周旭还在问:“哪个?” 他这会不是故意调戏方秉雪,实在是没有经验,也不像好学生方秉雪一样会提前做功课,刚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方秉雪就借助网络的力量,在浏览器里搜索了一堆“同性恋心理”,虽说大部分都是学术著作,专业,严谨,没有任何不良暗示,但部分字眼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 譬如“同性性行为”和“性幻想”。 方秉雪大致知道该怎么做,而周旭这边,无论是亲吻还是抚摸,完全凭借本能,他就想让方秉雪开心,舒服,这会儿听见对方问他,还以为自己漏了什么东西,于是拿起方秉雪的手看:“是不是刚才又冻着了,疼不疼,痒吗?” 外地来的方秉雪不懂冻疮的严重性,周旭知道,这玩意一旦有了,基本年年都会复发,很难受。 “不是,”方秉雪结结巴巴的,“哎呀……算了。” 周旭握着他的手:“你说,我去买。” 某种程度上,方秉雪还真挺矛盾的,他能坦然地面对成年人的欲望,但也会因为一个吻而紧张羞赧,夜风拍着紧闭的窗户,哪怕在屋里,也能听到苍茫的呼啸声。 方秉雪说:“算了,用不上也行。” 他说完就搂住周旭的脖子,眼睛一闭:“反正男人不会怀孕,你直接来吧。” 周旭舌头都大了,张了张嘴:“啊,那个,你意思是……” “嗯,”方秉雪去咬他喉结,“你不想吗?” 想,周旭做梦都想,但方秉雪这句话给他说懵了,原本还握着人家的手呢,这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跟硬邦邦的直板似的躺在床上,有些呆滞。 方秉雪挑了下眉:“出息。” 他伸手按灭床头灯,跟俩人第一次亲热时那样,自己直着身体坐起来,就坐在周旭腰胯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还需要我自己叼着衣服吗?” 周旭呼吸很重,死死地盯着他。 “叫吧,”方秉雪没忍住笑了,“反正都是开水壶了。” 话音落下,周旭捂着脸:“啊啊啊啊!” 方秉雪大笑起来。 他俯下腰,一点点地亲周旭的手指,也很紧张,生涩,没什么技巧,过一会儿,就变成了周旭亲他,俩人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再然后,就是方秉雪声若蚊蚋地叫了声:“旭哥……” 周旭压在他身上,喘着气:“宝贝。” “疼,”方秉雪脸都有点发白了,“你……你让我缓一下。” 这个滋味不太好受,从未有过的体验又太陌生,如果不是受不了,他不会叫停的,俩人做过不少亲密的事了,但从没真正踏足这一步,更何况,周旭的指腹真的很粗粝,带着薄薄的茧。 周旭立刻把手拿出来,撑起身体看方秉雪的表情:“怎么样?” 方秉雪的手把床褥都抓皱了,吞咽了下:“似乎……是得用点东西。” 他知道需要辅助工具,但是情绪上来了,就不管不顾地开始了,气氛正好,周旭也没有只顾自己爽,按照他的引导慢慢来,方秉雪的腿挂在男人宽阔的肩上,很难为情地红了脸。 周旭爬起来:“我这会去买。” “或者先用别的,”方秉雪舔了下嘴唇,“卫生间里有保湿霜,应该都差不多,能用。” “别,”周旭捞起散落的衣服,“我怕你伤着。” 这会都零点了,白天下了那么大的雪,除了主干道外,很多住宅门口都没铲,就等着早起了收拾,药店很大概率没开门,方秉雪硬着头皮:“不用了,你再试试。” 周旭已经站起来穿裤子了:“没事,我很快回来。” “都说了不用,”方秉雪脾气也上来了,“给我坐好。” 可是,周旭罕见地拒绝了他,态度很强硬:“不行。” 方秉雪皱着眉:“我又不会跑,这个点了,外面你能找到一家开着的店?要是白跑一趟呢,太冷了。” 周旭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就不做……方、方秉雪!” “咔哒”一声,是腰带上的金属扣摔落地面的声音。 方秉雪把周旭的腰带抽出来,一把甩在地上,表情很冷:“你人都躺到我床上了,我还能让你跑了?” 接下来,周旭彻底明白了,方秉雪是真的很喜欢跟他较劲。 早上他用衣服绑方秉雪,这会儿风水轮流转,变成方秉雪用领带绑着了他,打的还是外科结——小方警察不要脸,说这招是从医院学的,周旭打不开。 周旭的确没能打开,他弓着背,脖颈涨得暴出青筋,死死地盯着方秉雪的动作,方秉雪说到做到,真的在缓过这口气后,一声不吭地拿来了主动权。 当然,终于真正地坐在周旭身上那一刻,还是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喃喃说旭哥,你让我再适应下,我再动。 第57章 “方秉雪呢?” “请假了,说是身体不舒服发烧。” 老闫端着茶缸子:“昨天铲雪冻着了?我看当时还挺精神的啊。” “估计是吧,”小李笑着,“不过还好,这两天单位没啥事。” 的确没啥事,这会儿一堆人还围着看照片,是前天铲雪那会拍的,已经打印出来了,都啧啧说怎么也不安排个摄影师呢,让马睿拍,这人拿着相机就咔咔按,本来就穿得厚,不找个好角度,拍出来就像大狗熊。 照片里的画面有点黑,有点抖,反光条背心格外引人瞩目,然后是大家奋力挥铲的背影,在角落里的则是露出小半张侧脸的方秉雪,似乎心情不错,眼含笑意。 所以人长得漂亮就是占便宜,无论是被胡乱地对焦,还是高烧卧床,都不显得狼狈,而是楚楚可怜。 局里热火朝天,另一边,方秉雪没有躺在心爱的花开富贵上,而是木然地盯着天花板,不发一言。 暖气很足,周旭苍白着脸,小心翼翼给他揉腰:“你别洗澡,再忍忍。” 方秉雪:“哦。” 太丢脸了。 俩人在外面都人模狗样的,自诩冷静理智,但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居然没一个靠谱的,冲动,疯狂,以至于忽略了后果。 方秉雪想得很天真,觉得没关系,洗澡的时候清理干净就好,结果周旭的巧劲儿全忘了,什么都会修理的人傻了,变得笨手笨脚,又怕把他弄伤,等方秉雪躺到床上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有东西往外流。 总而言之,这场高烧来得很凶猛。 方秉雪宿舍东西太少了,冷清,被褥都是薄的,周旭直接用大衣裹着人塞进车里,着急忙慌地送去医院,输完液又带回自己家,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白天烧退了,但是晚上又反复地烧起来,周旭遵医嘱喂了药,后悔得想死。 后半夜,方秉雪终于缓和了点,浑身酸软,嫌自己身上出的汗太多,想要简单地冲一下,周旭吓坏了,坚持不让去,然后拿热毛巾拧干,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脸,就哄人睡觉。 单位那边,方秉雪请过假了,这会儿沉默地躺在周旭怀里,还是郁闷:“……有烟吗?” “不行,”周旭搂着人,“你病着呢,想抽就抽我。” 他太懊恼了,拿着方秉雪的手往脸上打,觉得自己实在畜生,第一次就把人折腾成这样,以前在偶尔,很偶尔的情况下,周旭偷偷肖想过方秉雪,觉得如果有幸能共枕眠,那么他希望方秉雪是享受的,快乐的。 可真的发生了,他居然没控制好自己,让方秉雪受伤了。 这还算男人吗? 方秉雪没力气,胳膊软绵绵地被周旭握着,喉咙也疼:“别,哎呀你打什么……是我让的。” “以后不这样了,”周旭闷声道,“再也不了。” 方秉雪想了下,谨慎道:“别,万一哪天兴致上来了呢,你有经验后,做好清理就行。” 周旭使劲摇头。 既然这样,方秉雪也懒得再争论,他很少高烧到这个地步,难受得像是被人打了,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周旭一开始的确在克制着,很轻柔,甚至都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是当情绪上来后……方秉雪忧伤地叹了口气,觉得以后该怎么办啊。 他正发愁,周旭不敢说话,仔细地帮着揉后腰,这两天衣不解带地守着人,眼睛熬红了,下巴冒出点青茬,方秉雪也好不到哪儿去,出了不少的汗,脸颊酡红,呼吸滚烫,乌黑的睫毛湿成一簇簇,眼神有些涣散,显得很脆弱。 周旭的心都快要碎了。 还好一觉过后,方秉雪没再反复发烧,慢慢地好了起来,虽然胃口不好,但眼神明亮许多,而到了傍晚,差不多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 不,说早了,还是不能。 “稍微有一点疼,”方秉雪趴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但是还好,你不用这么紧张……行了。” 周旭沉默着,很慢地揉着他的腰。 按理说这是种享受的状态,但方秉雪知道被周旭掐着腰是什么滋味,就不免心猿意马起来,嘴也开始欠:“旭哥,你再这样摸下去,我都该有反应了。” “那我给你解决,”周旭哑声道,“你翻过来。” 方秉雪悚然一惊:“别。” 周旭垂着睫毛,不吭声了。 “不是,”方秉雪撑起身体,扭头看着周旭,“哥,我挺喜欢这个感觉的,没别的意思,就是……你得让我缓缓。” 说完,他捏了捏周旭的手:“我没那么弱,放心。” 要不是虚着,方秉雪还挺想嘴欠地来一句不信你再试试,看咱俩谁先受不了,但周旭这会表情太好玩了,红着眼,整个人都耷拉下来,大气都不敢出,跟旁边花瓶里蔫吧的百合似的。 这人是真的细心,带方秉雪的时候还捎上了那束百合。 可惜都垂头丧气的。 方秉雪凝重道:“放心,没坏。” 周旭这才偏过头,轻轻地笑了声,然后才揪他脸蛋。 过了这一夜,方秉雪得回去上班,周旭这边也开始忙,大清早开车把方秉雪送回去,还不放心,伸手摸了摸额头:“不舒服了跟我说。” 方秉雪笑着:“知道,我都多大人了。” 关系已经确定了,趁着在车里,两人偷摸着亲了下,方秉雪还挺意犹未尽的,很流氓地捏着周旭的胳膊:“我走了。” 周旭说:“嗯。” 过了会儿,周旭也笑了起来:“行了,晚上回家再摸。” 方秉雪眼睛亮晶晶的:“哎。” 现在天冷了,气温低,单位里的人个个穿着厚衣,没人喝矿泉水了,办公桌上都搁着保温杯,方秉雪经过的时候,马睿抬头跟他打招呼:“怎么样了?” 方秉雪说:“早都好了,现在去拉练跑个五千米不是事。” 马睿就赶紧把脑袋缩回去,说我还小,要跑你自己跑去吧。 院里的花坛处有些积雪,没化,会议室的空调不太好用了,师傅正爬在梯子上修,李文斌和老闫不知道在讨论什么,还有点急眼,小年轻们就凑在门口看热闹,被瞪一眼,连忙四散跑开。 外面冷,屋里暖和,踏实。 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方秉雪特意晚走了会儿,等没人注意的时候才往外溜,刚坐进副驾驶,周旭就凑过来摸他的脸,又摸了下后颈,才放心。 “烧早就退了,”方秉雪扯下安全带,“你等好一会了?” 周旭说:“没,刚到。” 说完,他微微睁大瞳孔,定睛看着方秉雪,有些怔然。 方秉雪扬起下巴:“帅吧?” 周旭说:“帅。” 他俩其实没太商量接下来的事,但周旭说,别的无所谓,只有一点,冬天这段时间方秉雪得住他那,不然真的会冻着,方秉雪想了想,说行吧,先看看。 这天晚上,周旭先带方秉雪去了范老师那。 之前问过了,方秉雪说行,没事,周旭顿了下才开口,说不好意思啊,方秉雪说这有啥了,咱俩啥关系啊,你怎么还羞上了呢? 范友芳老师年龄大了,周旭拿他当自家长辈看,谈了恋爱,想领回去给老师看看。 所以今天,方秉雪没换便装,穿的警服,羽绒服拉链往下扯了点,周旭就看见了那抹藏蓝。 他笑着转动方向盘:“有点不习惯。” “看久了就习惯了,”方秉雪懒洋洋地撑着脑袋,手肘靠在车窗上,“不过平时,包括我们走访查案和开会,还是便服穿的多。” “都好看,”周旭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方秉雪挑起眉,笑得很痞:“什么都不穿最好看,对吧。” 前方是红灯,周旭踩下刹车,趁这几秒的功夫挠了下他的手心:“没个正行。” 范友芳上了岁数后,家人就不让他继续教书了,老爷子眼睛不太好,先是看东西重影,然后视力下降,去医院那边检查后,说手术风险太大,还是保守治疗。 家人很忧心,在桌子的边角都包了软布条,也请了人专门照料,范老师没当回事,说净瞎折腾,每天拄着个拐棍出去溜达,精神头很足。 就是年初的时候下雪,摔了一跤后,身体逐渐差了,周旭得闲就过来看看,跟他一块坐院子里,聊几句,再喝两盅,但是范老师记性也不好了,有一次还盯着周旭的脸看很久,突然皱着眉,很生气的样子:“你怎么没在学校,逃课?是不是不想考大学了!” 这边的住宅有点乱,停车不方便,周旭提前把车在路边停下,带着方秉雪一块儿往前走,左手拎着东西,右手虚虚地拢在后背的位置,路不太好走,怕方秉雪脚下打滑。 所以范老师也很久没有出门了,但是老头子倔,就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住,每天守着小院,听收音机解闷。 开门的是范老师的女儿,眼睛一亮:“哎,小周过来了。” 周旭叫了声姐,然后简单介绍了下方秉雪,方秉雪笑着打了个招呼,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颤巍巍地从屋里出来。 “谁啊,”范友芳侧着耳朵,“听声儿不像本地的。” 范老师的女儿去倒茶了,院子里就剩下他们,周旭牵着方秉雪的手上前:“老师,我把人领来了。” 方秉雪并肩站着,也叫了声老师好。 “哦,”范友芳点头,“是周旭这小兔崽子啊。” 周旭笑着:“老师我现在出息了,谈的对象可好了。” 范友芳似乎没反应过来,看不清,只把眼睛瞪得很大,而方秉雪已经走上前,弯着腰,让范友芳摸他的脸。 第58章 周旭这人有个毛病,当哥习惯了,什么事都会做的“满”一点,譬如嘴上说是买一束花,实际大到方秉雪两手都快拿不下。 “旭哥,”方秉雪挠了挠头,“夸张了。” 周旭问:“喜欢吗?” 方秉雪说:“你送的我都喜欢。” 那就完事,到家后周旭去做饭,方秉雪在客厅里收拾花,太多了,散了满满一地,他拿着剪刀无从下手,扭头叫周旭来帮忙,周旭出来看了眼,说你随便弄,掰折了玩都成,方秉雪说这不就浪费了嘛。 他不知道这次花的品种,反正红的白的都有,重瓣的,漂亮,方秉雪虽然讲究,但之前没有浪漫的机会,最多也就是母亲节的时候买点康乃馨,这会儿摸着花瓣,还挺新鲜。 周旭买的太多了,方秉雪试着剪了枝,挤着插在花瓶里,满满当当的塞不下,又找了俩瓶子装,还是剩下一小把。 他干脆心一狠,把花瓣揪下洒床上,周旭叫人吃饭,没应声,出来往卧室一看,好家伙,床上散着红艳艳的花瓣,方秉雪躺在中间,正在拗造型呢,听见动静了抬头:“旭哥,古装片里的初夜是不是都这样啊,还有什么玫瑰花浴的!” 看来真是恢复了,精神气都足,方秉雪撒欢儿似的在床上滚,周旭就笑着看他滚,没两圈儿,方秉雪突然愣了,爬起来:“不对,这样是不是不吉利啊,搞得我像为国捐躯。” “呸呸呸,”周旭拉他下来,“说什么呢,童言无忌。”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给周旭弄得不得劲,摘了朵花,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个发卡,一块别方秉雪脑袋上了。 方秉雪照完镜子回来:“太土了!” “土什么,”周旭说,“你这是躺在花丛中打盹的公主。” 方秉雪面容扭曲:“噫——” 吃完饭俩人一块儿窝沙发上看电视,周旭单手揽着方秉雪,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肩头,方秉雪没啥形象地靠在人家怀里,两条腿随意地支着,想聊了就聊一会,不想聊了也无所谓,这种关系太舒服了,简单,心也跟着踏实。 时间差不多了,就一块儿去洗漱,趁周旭还没收拾好,方秉雪先进的卧室,拉开抽屉看了眼,“啧”了一声。 “行啊你,”他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买的还挺多。” 周旭伸手把床头灯关了:“……有备无患。” 屋里一暗,方秉雪就有点心猿意马了,但周旭就碰了碰他的嘴唇,动作很规矩,那无所谓,方秉雪又不是没长手,轻微的衣料摩挲声中,周旭呼吸一紧,抓住对方的小臂:“别。” 方秉雪还乐呵着:“你这不是挺有感觉吗?” 明天是工作日,方秉雪还得上班,周旭把人按在自己怀里,强行镇压:“你刚好,别闹,咱说会话就行。” “这么素啊,”方秉雪挑了下眉,“没事,你聊你的,我爽我的。” 他对于身体的欲望挺坦诚,不藏着掖着,这会儿趁着夜色已深,特不要脸地乱摸,小方警官不仅在工作上很优秀,生活中也擅长学习,没几下就把周旭彻底惹起来了,刚尝过滋味,还惦记着,哪儿受得了这样撩拨。 方秉雪正嘚瑟,突然被掰着肩膀按住,周旭直接给他翻了个身,从后面覆上来,而在这个瞬间,方秉雪本能地抬腿反绞—— 很好,两人以一个尴尬而僵持的搏斗姿势,在床上凝固住了。 大眼瞪小眼三秒后,又同时默默松开了手。 好险,差点打起来。 闹腾了会儿还是没做,搂着睡了,周旭一个人住的时间久了,家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不是说每天做饭的烟火味,而是旁边躺有人,热胳膊热腿的,亲一下,就会仰着脸冲你笑。 周旭真觉得,这辈子值了。 天冷得越来越快,到了十二月,又降了雪,路滑,方秉雪不让周旭过来接他,但下班还是看见角落里熟悉的车,时间久了,同事们自然会发现,跟着过来打招呼,说你们这是有约,出去玩? 头一遭被人看见的时候,方秉雪下意识有些紧张,周旭倒是挺自然,在车里点点头,问要不要一块吃,对方就笑笑说还有事呢,下次约。 小地方挺淳朴的,一般没啥大新闻,看见俩男人离得近点也不会多想,而在外面的时候,周旭挺注意的,偶尔碰见相熟的人,还会跟方秉雪勾肩搭背,似乎俩人就是商量着一块喝酒,大大方方的。 就这么刮了几次风,下过几场雪,兜兜转转的,快要过年了。 方秉雪更忙了。 一家不圆万家圆嘛,以前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每次除夕,方秉雪都没怎么回过家,毕竟新警,单身,本地人,能熬夜,还会写材料,值班表板上钉钉就有他,除此之外,春节期间人员流动大,各种伤害案呈高发态势,身为刑警,需要随时待命处理突发案件。 今年家里提前问了句,方秉雪说不回去了,家里也没说什么,毕竟过了新年,还剩两个月,方秉雪就会结束驻点出差,离开西北了。 这几天方秉雪在查案,没跟周旭见面,等结束后休息,上车的时候,整个人都困得神志不清,强撑着打了个呵欠,问周旭,过年怎么安排。 周旭的年过得,既热闹又冷清的,热闹是因为身边人不少,兄弟和店里的小毛头们都在,大家陪着挺乐呵的,冷清是因为到了除夕夜,就剩周旭一个人了,丁勇每年都叫他,说你来我这,别跟我矫情行不。 但周旭不去,店铺歇业了,不用操心生意上的事,他自己去给家人上坟,不说什么话,就把坟上的杂草除一下,烧点纸,沉默地站一会就离开了,但人家动物缘好,返程的时候招猫逗狗的,一路走一路玩,再抽两支烟,等到家,电视里都开始唱难忘今宵了。 “都行,”周旭把车停好,伸手给方秉雪解安全带,“你呢,什么时候走?” 方秉雪模棱两可道:“看情况。” 太困了,这会儿过了凌晨,风似乎都睡着了,枕着这座小城,在夜里均匀地扯着呼声,方秉雪坐在副驾驶上没动,周旭就明白了,背对着半跪下去:“来吧,我背你。” 方秉雪笑着趴周旭背上:“我腿疼,等会你给我揉揉。” 周旭说:“哎。” 旁边没啥人,方秉雪的两条胳膊垂在周旭胸前,趁机还捏了捏,他可太喜欢这个手感了,不亏待自己,再困也得摸两下过瘾,周旭轻笑出声,正要说回家摸个够,但刚开口,就把嘴闭上了。 门口站的有人,在暗影里,只能看出个轮廓。 “好点没,”周旭把方秉雪往上托了下,“撑着,别吐我身上。” 方秉雪多机灵,嘟囔着哼了两声,就闭嘴不说话了,而那个影子也有了动静,往前走了两步,露出张熟悉的脸。 是老闫,原名闫玉竹,一个刑警叫这名字太秀气了,年轻的时候大家喊小闫,上了年纪就是老闫,表情还挺严肃:“现在都禁酒,怎么还喝多了?” 周旭轻描淡写:“菜呗。” 老闫“哦”了一声,目光掠过方秉雪,周旭单手托着人,另只手取钥匙开门:“等着,我先把他放屋里。” “行,”老闫跟着进了院子,掏出支烟,“你去吧。” 再怎么困,经历这一遭别想睡了,周旭和方秉雪对视一眼,捏了捏对方手心,就把门从外面带上,出去了。 俩人在院子里说事,声音低,方秉雪在卧室听不清,就盯着天花板发呆,想看电视,找不着遥控器,百无聊赖了好一会,周旭才回来,捏了下他的脸:“走了。” 方秉雪问:“这么晚过来,什么事啊?” “私事,”周旭说,“他媳妇娘家有个侄子,脾气躁,在外面跟人闹了口角,对方我认识,想让我出面当个中间人,毕竟老闫这身份不方便。” 方秉雪点头:“哦,那你看着办就行。” 说完,他笑了笑:“哥,老闫他知道了。” 周旭明显地顿了下,方秉雪继续:“我身上没酒味,太明显了。” “草,”这是真急眼,脏话都出来了,周旭站了起来,“我没想到这一茬。” 方秉雪挺淡定的:“没事,不然别的也没理由解释,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哎呀你坐下,慌什么。” 还真的不是为了哄周旭,方秉雪早做过心理准备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知道自己跟周旭的事瞒不住,区别就在于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对于方秉雪而言,不算什么。 他想通了,不怕。 这个话题没深入聊,主要是方秉雪困了,并且聊也聊不出什么内容,周旭心里清楚,他俩又没做过丧良心的事,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地谈个恋爱而已,没必要藏着掖着,但惦记着方秉雪,从不低头的周老板成了哑炮,憋着,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感情。 第二天醒来,方秉雪恢复精神了,不上班,出了太阳,俩人本来都洗漱过,准备吃饭,又滚到被窝里亲了起来,周旭咬了下方秉雪的耳朵,气喘吁吁的:“行吗?” 方秉雪趴在枕头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有了经验后,周旭进步挺快的,没让方秉雪再伤着过,东西备的全,耐心,准备工作做得久,虽然不适感依然存在,但只要过了那个点,身体开始逐渐契合。 总而言之,方秉雪舒服了。 可能是睡饱了,做早操的时间要比以往都长,大冬天的,俩人折腾出一身的汗,方秉雪累得手指都不想抬,趴在床上慢慢平稳着呼吸,他最受不了的是周旭抱着他弄,刚才又是这样,太激烈了,方秉雪神经亢奋到几近麻木,无知觉地咬周旭的肩,眼前阵阵发黑。 第59章 大年初一,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出门一看,跟地上扔了一串串的红辣椒似的,刺骨的冷空气裹挟着雪和硝烟,呛人,又带着年味的醇厚,把砾川县变成了锅煮沸的饺子汤。 太热闹了。 走亲访友,恭贺新春,飘飘扬扬的稀碎雪粒没有阻挡出行的步伐,只在地面覆了浅浅一层白,踩上去,是极其轻微的嘎吱声。 周旭挺忙的,今儿不是除夕夜,大家都出来拜年了,店铺也得去,老远就看见张洋踩在凳子上贴春联,阿亮手里端着面糊,使劲儿冲周旭招手。 放寒假,阿亮回来了,头发长了点,起码不再是之前的寸头,看着蛮横,张洋依旧把头皮剃得发青,从凳子上跳下来:“哥,你看我贴歪没?” “没,”周旭咬着烟,“拿去。” 他刚才在路口买了两瓶豆奶,是个孤寡老人支的摊子,用热水温着粥和饮料,早上有学生经过,顺手就买了——这会瓶身还带着水渍,张洋接过,先笑,然后才问:“条子呢?” 周旭已经拉开卷闸门,弯腰探进店里了,闻言扭过脸来,英挺的眉毛皱着:“滚蛋。” 张洋接话:“大过年的不能打孩子!” “老子什么时候打过你,”周旭似笑非笑,“你说清楚。” 张洋反应快,立马嘿嘿直笑:“哥说的没错,那是教育。” 这会儿时间还早,已经有不少人过来找周旭拜年了,周旭脾气硬,不喜欢外人去他家,见面基本放在台球厅或者修车厂,还能拉一波客流。 俩年轻的不凑热闹,就在外面喝热豆奶,屋里,周旭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被人众星拱月似的奉承着,外套脱了,里面是件高领的黑毛衣,被男人的健硕体型撑得很漂亮,张洋羡慕地看了好几眼,用胳膊肘拱了下阿亮:“看,哥多有派头。” 阿亮没回应,挺奇怪的,他觉得哥今天不开心。 如果说刚开始只有敏感的小哑巴发现的话,那么到了大年初六,连路边的狗都能闻出周旭心情不好,夹着尾巴,绕道走。 周旭这两天烟抽得凶,人也烦躁。 从初二开始,周旭没事就去公安局门口溜达,装模作样地路过,想看看能不能等着方秉雪,或者听说什么消息,警察加班熬夜多,晚上总会出来买烟或者红牛,脸生的遇见周旭,还会狐疑地打量几眼。 周旭就踩下油门,开走了。 警察出任务都是保密的,他不好过去问,显得不够尊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周旭愈发坐不住,直接给老闫打电话,响了好一会才有人接。 “喂,”周旭挺沉得住气,“这段时间忙不,出来喝一杯?” 老闫正咳嗽,说话都不连贯:“别,真忙。” “忙啥呢,”周旭说,“大过年的。” 他和老闫私交可以,当初还是因为弟弟,认识了这么一位刑警,眼神锐利,嗓门亮堂,心眼儿也很耿直,跟这种人打交道不累。 老闫又咳嗽了好几声:“你能不知道我们这工作性质,越过年越忙,等之后吧。” “那怎么办,”周旭半开玩笑,“要不我犯个事吧,咱就能见着了。” “嗬,”老闫跟着笑,“你不早从良了,还敢……咳!咳咳!” 现在是晚上六七点钟,周旭直接起身,凳子在地面摩擦出刺耳声:“正好我这有个药,治咳嗽好使,我给你捎过去。” 老闫咳嗽得厉害,勉强道:“行了,我现在也不在县里,有什么事你就说,绕这么大一圈子。” 周旭说:“我没事,我这不是闲嘛,坐不住。” 对面不说话了,隔着距离,周旭都能想象出老闫此刻的眼神,但他顾不得了,话说到这份上,得看谁先来接。 几秒后,老闫沉沉道:“你跟方秉雪什么关系。” “朋友,”周旭语气不变,“关系不错,挺亲的。” 那边笑起来了,边笑边咳嗽:“装,你大爷的还在我这装。” 周旭也笑:“没,装什么,闫警官我听不懂你得跟我解释下,所以方秉雪呢?” 老闫说:“他没事。” 话音落下,周旭脸色就变了。 其实老闫的确没撒谎,方秉雪没事,确切来说,是没大事。 但依然得在医院躺段时间。 过年期间案件频发,疯狂的飞车党如嗅到血腥味的豺狼,除了盯着从银行出来的人之外,还抢金饰,项链或者耳环被后座的人拽走,一辆承载着罪恶的摩托车便撕开空气,在改装过的引擎轰鸣声中,消失于川流不息的道路。 方秉雪在追踪的路上出事了。 绝大多数的办案,不像警匪大片里那么刺激,红蓝相间的警笛呜哇哇地叫,嫌疑人跟警方斗法似的飙车,中间还夹杂点枪声和路人的四散奔逃,现实中要是有人开枪,群众不太会本能地抱头躲避,而是凑着看热闹,以为是哪儿蹦爆米花呢。 偏偏这帮跨省作案的飞车党,还真带了枪。 自制土枪,弹丸是黑火药搭配钢珠和铁砂,有效射程二十米。 性质恶劣,大年三十这天,刑警队几乎全员出动,追逃路上,亡命徒丧心病狂,居然对着警车射击。 要么说是自制土枪呢,炸膛了。 开车的司机被霰弹打中,当即没了意识,而车辆也立刻失去控制,眼看就要冲向路边的民房。 而在听见枪响的瞬间,方秉雪毫不犹豫,一脚油门—— 当时在病房里,老闫还调侃,说你俩脾气还挺像,开车撞上去的时候都太猛了,完全不怕死。 方秉雪穿着病号服,笑得有点腼腆:“没想那么多。” 警车后座被撞出巨大的凹陷,几乎报废,幸运的是,方秉雪除了轻微脑震荡外,就是手指骨折和一些擦伤,而那栋民房是做自制粮食酒生意的,摆的满当当的全是高度白酒,事发时全家人正在屋内吃饭,一旦失控的车辆冲撞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值啊,”方秉雪挺乐呵,“我可太帅了。” 他当时手一点也不疼,车门变形了,勉强从里面挤着出来后,几个嫌疑人都被控制住了,司机身上的血流个不停,方秉雪还“啧”了一声,问救护车到哪儿了。 同事急得围着他转:“别操心别人了,先瞅瞅你吧!” 方秉雪抬起胳膊看:“就玻璃渣子擦着了……哎,我手机呢?” 手机从车门里扒拉出来的时候,屏幕全碎,方秉雪心疼坏了,躺在担架上,撅着嘴,说领导得给我报销。 他不逞强,出了这样的车祸,肯定得去医院检查下的,砾川县医院医疗条件不太好,方秉雪和受伤的司机被紧急送往邻市一家三甲医院,其实方秉雪心里有数,觉得可能是个轻微脑震荡,因为他稍微有点眩晕,结果刚到医院就发现,手肿了,疼。 拍片一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骨折了,连带整个右手都得固定住,还好处理及时,方秉雪回到病房,吃了片止疼药,已经生龙活虎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跟周旭说。 医院这边有专人陪护,确定没有颅内出血,只是轻微程度的脑震荡后,继续严格评定他的状态,领导层很重视,带着花来看了好几次,因为牵扯到自制枪支,在追查这些违禁物的来源,所以案件是保密状态,方秉雪犹豫了一天,决定先不告诉周旭。 毕竟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家属,纪律很重要。 他伤的是右手,左手还能用,手机买了新的,方秉雪不敢跟周旭多聊,只匆匆地说几句话。 住院的时候挺无聊,虽然住院条件好,马睿全程陪同,每天也就是吊瓶水的事,但还是太不方便了。 譬如上个厕所都得单手,澡也没法儿好好洗,有次夹板就磕在墙上,疼得他脸色发白,叹了口气,觉得要是周旭在就好了。 马睿完全没发现方秉雪的幽怨,对待他跟大熊猫似的,那叫一个殷勤,还时不时地挥舞拳头:“方老师,等我长大了,也要这么牛逼!” 方秉雪莫名其妙:“你也摔着脑子了?” “可恶,”马睿震声道,“你没听出来我在逗你吗,不觉得我幽默吗?” 出事那天是除夕夜里,李文斌代表局里过来,送了份饺子,方秉雪赶马睿回家过年,想和周旭聊几句,但马睿忠于职守,坚决不走,电视机里放着春晚,外面已经有鞭炮的响声,好容易等新手机到了,插上电话卡,方秉雪借口去露台抽烟,跟周旭打了个电话,说要出差几天。 他不知道周旭怀疑没,反正方秉雪自己心虚。 倒是跟家里说这个情况了,把病历给拍了张发过去,秦素梅很心疼,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输液几天后,方秉雪坐不住了,想申请出院,毕竟只是手指骨折,回去后注意下,一个月后就就拆夹板,医院那边点头同意了,领导批假,马睿开车把人送回宿舍,还很不舍:“雪饼,你有啥情况就打电话啊。” “行,”方秉雪笑笑,“知道了。” 门一关,方秉雪赶紧给周旭打电话,这事瞒不住,夹板得带个把月,他都回来了,迟早会让周旭看见,今天还是大年初七,而民间俗话就是,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想必周旭不会跟他计较。 电话接通很快,方秉雪稍微有点捏着嗓子:“喂,旭哥?” “嗯,”周旭沉声道,“我在呢。” 方秉雪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出差回来了……不过你别急,我刚到家,还得跟你交代个事。” 周旭说:“没,我不急,我正好路过就在楼下,这会上去。” 说完,电话就挂了。 方秉雪一惊,连忙跑去照了下镜子,他这几天没好好收拾自己,形象有点差,刚捋了两把头发,门就响了。 第60章 抱了会儿,方秉雪用左手拍了拍周旭的后背:“哥,我喘不来气了。” 说完,周旭直接托着屁股,把他抱起来了,经过客厅的时候,还没忘记将那束玫瑰放桌子上,其实维持这个姿势,方秉雪有点别扭,倒不是说他手使不上劲,没法儿借力,主要是贴得这么近,脑子就稍微带了点颜色。 好几天没见了,正常。 周旭把方秉雪放床上,自己半跪下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秉雪老实坐好,开始交代:“没事,就手指头掰折了,养两天就好。” 他额头和手臂也蹭着了,有点伤,周旭拿手碰了下:“疼吗?” “还行,”方秉雪说,“没想你的时候疼,哎呀旭哥,我好想你啊,来亲一个。” 他这会可矫情了,噘着嘴等周旭亲,周旭凑近亲了下,继续:“别的地方呢?” “没了,”方秉雪嫌这个吻太淡,没滋没味,“你看我活蹦乱跳的,还能有什么事?” 周旭握着他另一只完好的手,不说话,轻轻地刮着他的手心。 俩人这会距离挺近,方秉雪也看清了对方眼里的红血丝,他心里一咯噔,觉得完了,不会把人弄生气了吧? 换位思考,周旭要是有事瞒着他,他肯定不舒服。 方秉雪喉结动了下:“我这工作性质……没办法。” 他不太会哄人,之前没谈过恋爱,哪儿知道把对象惹毛了该怎么做。 警队因这种矛盾而分手的前车之鉴很多,昼夜颠倒的工作节奏,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还有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危险,让不少婚姻都亮了红灯,毕竟成家立业,不就图个温暖么。 可很多同事,连顿准时的家常饭都没法儿和爱人一块吃。 “对不住啊,”方秉雪有点愧疚,“让你操心了,但是旭哥,当警察家属就是这样,得适应。” 周旭仰脸看他:“我……是家属了啊?” 方秉雪笑着:“差不多。” 他带了伤,身上的锐气少了点,整个人笑得很温和,很乖,给周旭看得都疼了,几乎不知道要拿对方怎么办才好,就把脸贴在方秉雪手上,叹了口气。 除了上次生病,周旭很少在方秉雪面前展现脆弱,一下子给方秉雪弄得也难受起来,左手带着夹板,右手还被人握着,他只好低头,跟周旭头对头地蹭蹭脑袋。 过了会儿,周旭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他偏头吻方秉雪的手心:“……宝贝。” 一放松,紧张的肩膀就耷拉下来了,周旭往方秉雪怀里拱,委屈巴巴的,而方秉雪一个劲儿地笑,伸手挠人的下巴:“真没事,放心。” 其实昨天在楼下等的时候,周旭有想过要问方秉雪,能不能别从事这个职业了,干点别的,但这个想法出现只有瞬间,很快,他就摇摇头,继续看向窗外苍茫的夜色。 如果方秉雪喜欢,那就去做,周旭愿意在后面为他托举,让他永不坠落。 “旭哥,”方秉雪说,“我刚在想,要是你生我气了,不理我了怎么办。” “但我后来觉得多虑了,毕竟我都这样光荣负伤,旭哥不舍得跟我生气,旭哥心疼我。” 他笑嘻嘻的:“因为旭哥喜欢我。” “没有,”周旭说,“我真的没有跟你生气,走吧。” 方秉雪明知故问:“去哪儿?” “去我那,”周旭还握着他的手,“毕竟我心疼你。” 都坐上车了,方秉雪还装模作样地来了几句,说会不会麻烦你啊,周旭扫了他一眼,方秉雪又说,你看我现在一只手不能动,上厕所洗澡都麻烦,得人帮着。 周旭踩了脚刹车:“说,这几天你怎么洗的。” 方秉雪眨着眼:“等会给你示范下呗。” 平日里两只手惯了,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后来一只手用不了,才发现真的费劲,吃饭别扭,洗澡的时候不方便,但这两项没法儿让人帮忙,都得自己来,再仔细,方秉雪还是不小心碰了几次手,挺疼。 到家了,周旭抱着那束玫瑰下车,绕到副驾驶这边开门,方秉雪还在讲:“头发是在理发店洗的,还好,洗澡可太为难我了,泡沫都搓不开。” 周旭的手虚虚地扶着他后腰:“我帮你洗。” 方秉雪大大方方的:“那必须,要不然我跟你来这干嘛,哎呦回去赶紧洗吧,我总觉得上次没冲干净。” 周旭说到做到,真的心无旁骛地给方秉雪洗澡,一开始,方秉雪还在开玩笑,说浴室这里不错,咱下次在这做试试,但当身上衣物没了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 幸好暖气足,洗澡时的蒸汽又多,能掩盖住脸颊的发热,周旭用塑料袋绑在方秉雪的小臂上,保证夹板不会被水弄湿,然后小心地拿着花洒给他冲洗,方秉雪坐在浴缸里,背对着周旭,过了会儿才开口:“哥……” 周旭:“嗯?” 方秉雪说:“你怎么跟洗狗似的啊。”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就是,也不跟我来点交流。” “没办法,”周旭继续动作,“我这会不能看你,也不能停下来。” 方秉雪唰地一下,把脸扭过去:“是不是会忍不住,俗话怎么说来着,小别胜新婚?” 周旭低低地笑了:“你这是什么话,就是怕你冻着,想快点洗完。” 方秉雪不放弃:“难道你就不想干点什么吗?” 周旭没搭理他,仔细地冲着脑袋上的泡沫:“宝贝,别撩拨我了。” 洗完澡,吹干净头发,方秉雪穿着身珊瑚绒睡衣,用左手舀着饺子,吃两口停下:“这什么?” “小金币,”周旭答,“咬一下,以后我们宝贝平平安安。” 一碗饺子,愣是吃出五枚金子打的钱币,个头还都挺大,不用考虑误吞的事,方秉雪无语极了:“全塞我碗里了是吧。” 周旭说:“都是你的。” 说完,他立马又紧接了句:“你要是不想要,送人,或者拿去打了融了都行。” 方秉雪把那几枚金币握手里:“好的,是我的,谁都拿不走。” 金币拿去冲洗干净,顺便刷牙洗脸,周旭没有跟进来,天已经慢慢黑了,大年初七,外面有人在放烟花,偶尔传来爆裂声,方秉雪从洗手间出来,脸被照亮一瞬,他看着周旭,缓慢地、坚定地说:“你对我的好,我要。” 他不推开周旭。 事实上,方秉雪很早就发现了,周旭这人一旦对谁好,那就是掏心窝子地去做,就像只度过了整个冬天的松鼠,在洞穴和树根里藏了那么多的食物,然后捧着过来给他,怕他饿,怕他冷,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都拿出来,说你看,我这么富有——不,周旭不说,他只是安静地行动。 之前方秉雪告诉过他,说旭哥,我不需要你对我好,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你。 周旭沉默了几秒:“对你造成负担了吗?” “没有,”方秉雪说,“我不改变你,如果你觉得这样做,你有安全感,会幸福的话,就没关系。” 周旭已经没有家人了。 他把方秉雪当爱人,当小孩,当自己的全部家人看,某种程度上,周旭像是个压上一切的赌徒,可爱情不是可以论斤称两的砝码,这里没有庄家通吃的规则,也不存在愿赌服输的道理。 而天秤的那端,站着一个方秉雪。 “对我好吧,”方秉雪轻声道,“想怎么对我好都行,是应该的,你不要怕,我在呢。” 过了会儿,周旭才偏过脸,笑了:“你这弄的……怎么成你哄我了。” “我乐意哄谁就哄谁,”方秉雪说,“我喜欢你,我哄你那不就是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 周旭顿了下,才说:“我……我去洗把脸。” 这人居然没接话,跟木头似的往洗手间走,方秉雪才不放过他,跟着进去,从后面抱着人,把脸放在宽阔的后背上:“旭哥,我也心疼你。” 这一番话说完,俩人都不吭了。 方秉雪也是情绪突然上来了,不管不顾地来了一堆,说的时候没什么感觉,说完后觉得,哇靠,还挺酷的。 可惜这会穿的是睡衣,不是能衬托出身段的衬衫,方秉雪的保护欲挺强,又讲究,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正琢磨着呢,感觉周旭呼吸有点重了。 “怎么样,”方秉雪抬头往镜子里看,能看到周旭的表情,眉头微微皱着,眼尾有点红,“是不是觉得我也能依靠?” 周旭声音闷着:“嗯。” “那就别让自己这么累,”方秉雪说,“想依靠就来,有情绪了就说,别憋着,咱俩是处对象呢。” 周旭这才转过身体:“没,我没憋着。” “真的?”方秉雪歪了下脑袋:“那你说,你真的没生气?” 外面还在放烟花,一朵朵地炸着,先是璀璨的明亮,然后才是后知后觉的沉闷声响,周旭感觉自己心里有根绷着的弦突然松了,软和了,没那么扯得疼了,他抿着嘴看方秉雪,看了会儿,突然站起来,一把给人怼到墙上。 唯一的理智就是护着方秉雪的手,没碰着夹板。 吻得很凶,边吻边骂,说他怎么可能不生气,担心极了,猜测方秉雪出事的时候,一宿都没睡着,而见面的时候,又心疼坏了,说方秉雪是混账,没良心—— 方秉雪不甘示弱地回吻,也跟着骂,说你才混账你有没有觉悟啊,当警察家属就这样,都让你早点做好心理准备了,自己选的怪谁? 这个场面还有点滑稽,激烈的亲吻中,还要趁着换气的功夫骂对方几句,显得两个人都很慌的样子。 第61章 看来是挺累的,直接都说脏话了,周旭倒是挺喜欢方秉雪这洒脱模样的,自从这人卸下伪装后,当着面就开始抽烟喝酒,很张狂。 两个成年男人在床上较劲这么久,累坏了,周旭昨天一宿没睡,给方秉雪揉着揉着就打呵欠,方秉雪早就睡熟了,胳膊腿儿都搭在周旭身上,过了会儿,周旭把人往自己怀里拢好,也睡了。 时间飞快,正月过完,方秉雪的夹板拆了,医生说让经常活动活动,就没啥事了。 这段日子都是周旭在帮他洗头穿衣,几乎把饭都喂到嘴边,方秉雪被惯得不像样,还真有些不习惯。 但他必须得习惯,该写的报告要写,该开的会要开,成果验收,资料移交,档案归档,都是剩这个月里必须要做的事。 因为还有一个月,方秉雪就要离开西北了。 他其实有些刻意回避,无论是在局里还是外出办案,基本不会主动提这件事,就有次李文斌问了句,说小方这次立功什么时候下来,有人扭过脸说,刚把医疗鉴定报告递上去,还在材料申报呢,李文斌说这么慢啊,到时候小方都回去了。 马睿听见了,拎着兜蜂蜜小蛋糕过来:“老师,你要不还是把我们带走吧。” 驻点的目的之一,培养三名带不走的技术骨干,如今已经完成目标,方秉雪手里握着笔,低头笑了会,居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月,西北春回大地,风还硬着,却已裹了些暖意,冻了一冬的黄土逐渐松软,踩一脚,像踩在发酵的面团上,新翻的土地混着粪肥的味道,放羊的老汉披着袄蹲在河沿,眯着眼抽烟袋锅子,坡上散着羊群,像撒了一地会动的棉花。 方秉雪已经在陆续收拾行李了,来的时候没拿多少东西,走的时候才发现,一年时间,也添了不少的物件。 被褥不拿了,留在周旭这里,衣服打包收拾过了,把后备箱塞得挺满,阖上盖子后,周旭还跟他开玩笑:“怎么办,说好了要给你带两只羊回去,没地儿放了。” “等之后吧,”方秉雪靠在车上,“肯定还会有机会的。” 这个月方秉雪忙,两人都没好好亲热,只在晚上睡觉前抱着说会话,方秉雪说单位昨天拍照了,在前院的国旗下,马睿和小李站在他的左右,李文斌和老闫等人坐在前面,太阳光线大,大家表情都挺严肃的。 方秉雪还说,这个学期刚开始,阿亮给他发过信息,说自己读书很辛苦,但也快乐,还问了旭哥的情况,说到这里,方秉雪就开始笑:“他不问你,反而跑过来问我。” 周旭用拇指刮了刮他的脸颊。 又过了会儿,方秉雪说,不仅是阿亮,老闫也在问,问接下来怎么安排,周旭呢。 其实,方秉雪始终没有具体地去讨论。 之前在一起的时候,周旭说过没关系,交给他来做,但时间太紧张了,他在这边全部的事业,人脉,还有朋友圈子都得处理,不是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能解决的事。 周旭看着他:“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方秉雪抬头,眼神笃定,“带不走的技术骨干我留下了,但是你们西北的男人,我就带走了。” 周旭挑起一边眉毛。 “怎么样,”方秉雪继续,“我牛皮都吹出去了,旭哥,你不能让我没面子。” 说这番话的时候,离方秉雪出发,还有七天。 周旭听完就笑了,轻轻捻着方秉雪的耳垂:“我知道……你这次回去,带的行李多,我跟你一块儿拿。” 方秉雪说:“好。” 单位这边最后的收尾工作,是做技术结对的成效评估报告,把全年的培训数据,以及前后对比案例进行汇总,方秉雪对这一年的工作,整体还是满意的,唯一遗憾的就是数据库的建立,依然存在现实性的问题,没能真正落实。 “没事,”马睿乐呵呵地抱着份证书,“以后技术进步,肯定能在破案中应用的。” 方秉雪笑笑:“嗯。” 他没提“以后一定回来”这样的话,晚上,大家聚在烧烤店,喝的是曾经把方秉雪撂倒的红川特曲,串儿在铁架上滋滋冒油,热闹得不行,一顿饭下来都没客套,没人说什么常联系之类的场面话,但心里清楚,他们这些当警察的,情谊就像西北的胡杨,看着枯槁,根系在岁月中盘根错节,深达数丈。 走的时候,李文斌和局里的一些同事来送行,给他带了百合酥,敦煌李广杏干,一大袋的牛肉,还有用陶罐装的浆水酸奶,握手,拥抱,没多说什么话,只是拍了拍方秉雪的肩:“将来立大功,哥几个跨省也要去给你庆祝!” 方秉雪很慢地眨着眼,说了个好。 宿舍打扫过了,钥匙还了,方秉雪坐在驾驶室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家属院门口的国槐,铁皮喇叭还在上面挂着,几只灰翅膀的鸟雀飞过来,立在枝头,胸脯的毛很蓬松,绒绒的。 从县城出去上国道,开车需要一段时间,方秉雪是早上出发的,天光蒙蒙亮着,还没出城呢,看见路边站着个男人,手里拎着个背包。 身形高大,姿态嚣张,仿佛西北大地上冒出的一头野狼——毕竟方秉雪都没点头,他就毫不客气地拦了人家的车。 车辆停靠在路边,车窗摇下。 “捎我一截,”周旭趴在窗户上,很痞地冲他笑,“给你盒烟,怎么样?” 方秉雪眯着眼,不放心似的打量他:“可惜了,我不会抽烟。” 周旭绕过车头,打开车门:“不会就学。” 说完,他就坐进副驾驶,捏着方秉雪的下巴吻过去:“我教你,能抵路费吗?” 车后座和后备箱塞了不少东西,果脯的甜味萦绕在车厢里,他们吻得很轻,很慢,仿若怦然心动后的第一次接吻。 明明只是两千来米的海拔,当初方秉雪觉得不至于,怎么可能会高反,事实如此,来西北的头天晚上,除了保湿霜往外井喷外,方秉雪本人并没有太大反应。 他的高反,似乎在一年后的相同时刻,才姗姗来迟。 头晕,缺氧,被吻到气喘吁吁,方秉雪把周旭的衣襟抓皱了,眼神有些失焦,恍惚中感觉周旭放开了他,重新打开车门。 “我来开,你先歇一会。” 方秉雪没逞强,换了位置后,他靠在副驾驶的车门上,等待着心跳的逐渐平稳,一直到出了县城,才回过神来,扭脸看周旭。 周旭转动方向盘:“嗯?” “旭哥,”方秉雪说,“我还有点懵。” 前两天周旭就说了,要开车送方秉雪回家,他这边的事没处理完,没法儿现在就跟着过去,换城市一起生活,但是舍不得,想要多待一会儿,就打算把方秉雪送到家后,自己再坐火车回来。 “最多两个月,”周旭看着他,“等我。” 方秉雪原本是拒绝的,觉得这样太折腾了,但周旭坚持,他也就作罢,车窗外是万壑群山,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方秉雪就觉得这里的山有神性,苍茫,壮阔,仿佛摁在大地上的指纹,那么在神灵的注视下,和爱人共赴一段路程,算不上什么坏事。 很是浪漫。 他们开着一辆越野,从这座西北小城出发,途径甘南线,天空低得仿佛触手可及,起伏的山脊线上是未化的积雪,草色初醒,不远处有缓慢移动的牦牛群,毛发厚重,弯曲的犄角上还缠着褪色的布条。 黄昏降临得猝不及防,当公路被染成熔金色时,方秉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真的离开了这里。 晚上,两人在路边的宾馆过夜,第二天早起,继续出发,轮流开车。 那兜杏干已经被方秉雪拆开吃了,酸,甜,有种芳香的回甘,再配上刀郎的沧桑磁性的歌声——方秉雪扭脸过来:“说起来,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们西北人,唱歌不说多好听吧,起码能过得去。” 周旭沉稳道:“宝贝,说清楚。” 方秉雪清了清嗓子:“没事,反正我唱歌也就那样。” “那是我当时太伤心了,”周旭说,“你如果现在让我唱,肯定不是那种味道……听吗?” 闲着也是闲着,方秉雪笑了:“行,你唱吧。” 周旭真的开始唱了,还是那首《情人》。 片刻后,方秉雪打断了他:“算了,哥,你别唱了,咱俩挺般配的。” 同样的嗓音,相似的难听。 到了服务区,周旭停好车,挠了下方秉雪的手心:“我也觉得,般配。” 一个人开车的感觉,和两个人轮流开车,完全不一样,来的路上方秉雪走走停停,觉得无比漫长,而回去的时候,居然不知不觉,就到了自己家乡。 方秉雪没有近乡情怯,但也在过了收费站后,稍微沉吟了下。 “火车站就在前面吧,”周旭坐在副驾驶,“你把我放那就够了。” 方秉雪说:“行啊,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周旭想了下:“到家给我发信息,注意手,这两天好好休息。” 方秉雪问:“然后呢?” “我这边最多两个月,”周旭继续,“有情况我随时告诉你……辛苦宝贝了。” “还有呢,”方秉雪漫不经心地开口,“一次性说完。” 现在是傍晚六七点钟,过了下班高峰期,暮色渐深,城市褪去了白昼的燥热,还未披上夜的华服,高楼大厦的玻璃仍残留着余温,像一块块冷却的琥珀,里面的人影逐渐凝固,渺小,模糊,而楼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夜生活尚未开始,霓虹灯已蠢蠢欲动。 周旭的喉结滚动了下:“……我想你。” 车辆没有停下,到了红绿灯口,方秉雪才偏脸看他,带着笑意:“你觉得,我舍得就这么把你送走吗?” 第62章 方秉雪长大后,父母就不太过问他的事了,管不住,没用,这孩子很有主意,除了秦素梅还在坚持操心相亲外,方俊几乎彻底撒了手。 出去那么久,中间也就回来一次,今晚按理说是要住家的,但方秉雪提前打过电话,说有个朋友一块过来,就不在家里睡了,歇一会就走。 两位都是传统而温和的人,即使刚开始对方秉雪的工作有微词,后来也开始尊重,所以理所应当地以为,儿子口中的朋友是同事,有任务在身,而见到周旭的第一眼,秦素梅就“嗬”了一声:“哎呦,长得这么高……” 在楼下那会周旭挺紧张,真见面就沉下来了,帮着把方秉雪的行李拎上去,进屋后坐沙发上,聊天的时候很会接,没让长辈把话落地上,秦素梅问了些日常的事,周旭都笑着答了,本来初次见面,不好提特别私人的话题,就问平时工作忙不忙,听到周旭不是警察的时候,俩人还挺意外的。 晚上了,就没泡茶叶,简单地用温水泡了蜂蜜柚子茶,是方俊做的,周旭夸了很久,夸得方大夫心花怒放,开始讲做法,说得有点上头,说完了才笑:“现在年轻人工作忙,不一定有时间做这些。” “没,”周旭说,“我都是自己做饭,手艺还行。” 说完,他还拿出手机给俩人看相册,看得秦素梅连连点头。 到最后绕到方秉雪身上,方秉雪原本还在沙发另一侧闲着,闻言坐直身体:“嗯?” “小时候可乖了,”秦素梅比划着,“大眼睛,特别漂亮,去照相馆拍完照,人家都要把照片留着当宣传。” 方秉雪说:“妈您能别提这个吗?” 秦素梅乐呵着:“怎么了,又没说你坏话。” 家里收拾得很整洁,温馨,仿佛洗完又晒好的毛绒毯子,带着蓬松的气息,后来秦素梅还在说,没必要跑另外一处房子了,不如今晚都睡这。 “别,”方秉雪站起来,“我那屋小,我俩还得挤一张床,睡得下么。” 反正他已经回来了,秦素梅没再坚持,交代着明早来家吃饭,方秉雪说算了,人家第一次来这,准备在外面吃,顺便溜溜。 出门的时候,方俊还从厨房拿了个玻璃罐过来,说是自家做的蜂蜜柚子茶,让周旭拿回去冲水喝,周旭下意识地看了眼方秉雪,秦素梅在旁边笑:“你看他干嘛啊,拿着!” 方秉雪住的小区离这很近,都不用开车,俩人步行就走过去了,晚上了,城市里灯火通明,没有打架的狸花猫,只有偶尔的鸣笛。 “我小学就走这条道了,”方秉雪指给周旭看,“对面有家早点铺,卖的包子特好吃,明早咱就吃这个。” 周旭说:“好。” 到了地方,进门,换鞋,刚把手里的东西放好,周旭就被方秉雪按墙上了。 “……这么乖啊,”方秉雪单手搂着周旭的脖子,另只手顺着去扯拉链,“今晚表现不错,我爸妈都很喜欢你。” 屋里提前打扫过了,窗户打开着通风,还有点冷,黑暗中,周旭没动,沉沉地看着方秉雪。 “我挺想去你卧室看看的,”他说,“也想看你的照片。” “啪嗒”一声,外套落在地上了,方秉雪继续着动作:“然后呢?” 周旭低头看他:“没敢,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敢的,”方秉雪抬头和他对视,腾出一只手挠周旭的下巴,“也没什么不合适。” 周旭说:“身份不合适。” 方秉雪说:“懂了,这是来问我要名分了。” 周旭这才笑起来,凑近,亲了下方秉雪的耳朵:“老公。” 这一声把方秉雪叫愣了,原本还不老实地扒人家衣服,琢磨着在自个儿的地盘,总得把人好好收拾一顿,结果周旭亲完,没起身,嘴唇就挨着他的耳廓,低声道:“老公不是说,今晚要罩着我吗?” 周旭声音本来就很有磁性,又风尘仆仆地开了一路车,自然带点略显疲惫的沙哑,进屋后没开灯,眼睛还没能完全适应黑暗,这个时候,其余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敏感,等周旭最后一个音落下后,方秉雪的脸都要烧着了,要命的是,周旭还用拇指刮了下他的后背。 从上到下,顺着最中间的脊椎线,落在腰的位置。 “不行,”方秉雪搓了搓耳朵,“我、我今晚受不了。” 长途跋涉地回来,还累着呢,折腾下去得半夜,明天早上就别想起来了。 周旭就偏头过去,像是在忍笑。 方秉雪顾不得那么多了,开灯,带着人简单地转了圈屋子,就急匆匆地过去洗澡,他在浴室里面冲水,周旭在外面打电话,临时被扣下,肯定得和店里的人交代几句,等方秉雪洗完出来,周旭正好挂了电话。 俩人对视一眼,周旭把手机放下了,仰脸看着方秉雪,喉结滚动。 片刻后,他拍了拍腿:“过来。” 方秉雪刚洗完澡,清清爽爽的,闻言走过去,面对面坐周旭腿上了。 周旭也不说话,把脸埋方秉雪怀里,使劲儿地闻着,双手搂得很紧,过了会儿,方秉雪才轻轻推他:“好了,去洗澡。” “感觉像做梦,”周旭喃喃道,“让我再抱会儿。” 方秉雪揉着他的脑袋:“行了,等会爱抱多久抱多久。” 他俩其实都挺累的,心还是一个劲儿地怦怦跳,精神,睡不着,等周旭洗完澡出来,方秉雪还瞪着俩大眼睛看天花板。 “旭哥,”他翻过身,枕着自己的臂弯,“你别说,我这会儿也感觉像在做梦。” 周旭身上还有点潮湿的水汽,沐浴露是方秉雪惯用的牌子,都是拿出去能独当一面的刑警了,骨子里还有点动物性,跟小狗一样,闻到熟悉的味儿,整个人都舒服了,有种做了标记一般的满足感,干脆爬过去躺人家腿上,又叫:“旭哥,你想什么呢。” “在想你,”周旭捏捏他的脸,“怎么办,今晚我感觉睡不着。” 方秉雪明白这种感觉,他这屋同事来过不少次,过夜的也有,但第一次把人领进自己被窝,还是紧张,刺激,像早恋的小情侣,说话都压着嗓子,很小声。 屋里亮着盏小夜灯,方秉雪一口一个旭哥的,叫的周旭心都软了,浅浅地去吻他的嘴唇,没过多久,两人都困了,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没定闹钟,入户门和卧室都反锁了,所以睡得就放心了点,周旭先醒的,一睁眼都十点多钟了,方秉雪小猪似的拱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宝贝,”周旭捏他的脸,“醒醒,咱得起来了。” 方秉雪“嗯”了一声,身体却不动弹。 叫了会儿也没反应,周旭怕方秉雪的父母过来,就捏捏耳朵:“上班了,起床。” “瞎说,”方秉雪嘟嘟囔囔的,“我放着假呢。” 周旭没办法:“再不起来我唱歌了啊?” 话音落下,方秉雪直接翻个身,用被子蒙着头,装死。 看来是真累了,周旭摸了摸旁边躺过的地方,暖烘烘的,说实话他也不想起来,要是在西北,恨不得就这么抱着方秉雪一整天,天王老子都别想叫他们起来。 但现在不行,这是在方秉雪家。 到底赖了十来分钟的床,方秉雪挣扎着坐起来,头发都乱了,走到洗手台那,从后面将下巴搭周旭肩膀上:“你给我刷牙。” 说完,方秉雪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仰着脸任凭周旭摆布他,等俩人都收拾完,被捧着脸亲了口后,方秉雪才缓慢地睁开眼,开机了。 “走吧,”他冲周旭笑了,“老公带你回家吃饭。” 昨晚周旭说想看他童年照片,方秉雪记着了,他愿意给周旭展示一切,包括曾经的自己,中午说好了在家里吃,俩人到了后都没闲着,一个在外面收拾东西,一个在厨房帮忙,方俊说哪儿有让客人下厨的,正拉扯呢,方秉雪从外面探头:“爸,这又不是外人,你让他露一手——” 等到菜做好端上来,一尝,方俊就竖起大拇指:“比我手艺好,将来谈恋爱不用愁了。” “那是,”秦素梅点头,“当年你爸就是靠这个追我的,小周有对象吗?” 周旭抬头,谨慎地回答:“……有。” 秦素梅笑着:“多好,你们早点成家立业,父母也能少操点心。” 她说着就问方秉雪:“你不是说今年也有情况吗,现在如何了?” 方秉雪低头吃菜,含糊道:“再说,再说。” 他把话敷衍过去后,秦素梅也没再问,转而看向周旭,问他厨艺怎么练的,毕竟很多年轻人都不爱这个了,周旭说父母没得早,下面还有个弟弟,得给弟弟做饭。 秦素梅关切道:“弟弟多大年龄?” “出意外走了,”周旭平静地说,“都好几年了。” “啊,”秦素梅愣了下,“你这,家里就剩自己了……哎呀对不住,阿姨没那个意思。” 周旭笑着:“没事,生老病死很正常。” 两位长辈都年过五十,有了白发,但方俊大夫看惯生死,秦老师还是心肠软,提了两句就有点眼圈发红,方秉雪赶紧插话:“吃完饭我们就走了,下午出去逛逛。” 秦素梅说:“行,累了就回来歇歇,还有小周,下次来可别再拎东西了啊。” 在长辈面前,周旭举止都很沉稳,妥帖,只要登门就不会空着手,今天又是拎着一大堆过来。 这顿饭吃的有点快,刷完碗,方秉雪就叫着周旭走了,下楼后周旭才轻轻扯了他袖子:“照片我还没看呢。” 第63章 把恋人拉进自己的朋友圈子,对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基本相当于告诉别人,就他了。 虽然方秉雪没有明着说,但介绍周旭的时候很郑重,那群不着调的朋友拍完身上的纸屑,纷纷过来和周旭握手,都乐呵呵的,眼神清澈,态度友好。 这种不世故的气质,往往需要优渥的家境,温暖的人际关系,和适度从容的工作来支撑,去滋养,仿佛是流光溢彩的绸缎,不曾被生活的粗粝磨出毛边。 都是方秉雪从小认识的朋友,一年没见了,商量着要来个惊喜,领头的那个叫杨欢,还特意约了条横幅,正喜滋滋地往后面挂:“来,等会大家拍个合照。” 鲜红的横幅上,是一行硕大的字:“欢迎方秉雪同志莅临指导!” 方秉雪单手撑着腮,笑着看他们,一年不见了,挺想的,大家平日里上班人模狗样,门一关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再喝上两杯酒,别提了,啥话都敢往外说。 “在外面浪够了吧,”杨欢坐在方秉雪对面,说话得抬高音量,“这次回来不走了?” 方秉雪端着酒杯:“应该不走了。” 杨欢说:“嗐,我差点以为你要一辈子奉献自己,那地儿又穷又破,谁受得了啊?” 要是在平日里,杨欢的脑子能转几圈,起码不会当着周旭的面说这个,他没恶意,也并不是歧视,就是优越惯了没想那么多,说完还嘿嘿直笑:“我觉得咱家最好!” 周旭没说话,方秉雪稍微皱了下眉:“是啊,谁都觉得自己家最好,但你又没去过西北山区,那里特美我告诉你。” 旁边有人插话:“就是,你懂个屁,自个儿罚三杯!” 都是年轻人,嘻嘻哈哈地也过去了,周旭说话不多,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问了再答,但要是有人过来敬酒,不推辞,喝得很爽快,喝完了还要按住方秉雪的肩:“没事,这酒度数低。” 这话一出,旁边人就起哄上了:“嫌我们这酒度数低?那来点高的!” 周旭没客气:“来。” 方秉雪有点不乐意,想给周旭挡酒,他右边一朋友用胳膊肘撞了下:“凭什么你挡啊,你怎么不帮我挡。” 周旭看了眼,小声耳语:“注意你的手。” 骨折的夹板都摘过了,没啥大事,就是生活中别磕着碰着,方秉雪凑近说:“我没事,哥。” 周旭答非所问了句:“你放心。” 男人年过三十,有了阅历,气质沉淀下来很多,眉梢眼角都是岁月磨砺过的沉稳,周旭的五官不算特别精致的,胜在有味道,仿佛不管你犯什么事,哪怕把天捅出个娄子,他都能给摆平。 方秉雪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右边那朋友还在问,说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周旭帅,他很喜欢。 一顿饭吃到最后,终于有人咂摸出不对劲了,但又不敢问,就满脸纠结地往方秉雪这看,方秉雪多喝了两杯,也有点上头:“看什么呢你。” “你俩这,”对方挠了挠后脑勺,“互相挡酒啊。” 方秉雪点头:“应该的。” 还好就那一个人机灵点,其余的全单纯得要命,直到这顿饭吃完,商量着一块儿去唱歌时,方秉雪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们玩吧,我俩不去了。” 一群人都没给他留面子,此起彼伏地在那“嘘”他。 “我旭哥这次来的时间短,”方秉雪笑着说,“太耽误事了……等以后吧,以后多的是机会。” 他们以前聚的时候,方秉雪也总是提前撤退,或者刚坐下就被一个电话叫走,工作性质特殊,大家都能理解,所以开了几句玩笑就过去了,等到去唱卡拉ok,才有人一拍脑袋。 “不对,还‘我旭哥’,他怎么叫那么黏糊啊?” 不过这会儿,俩人早都到家,衣服鞋子散了一地。 方秉雪后天要上班,周旭明晚就得走,刚进屋就亲起来了,没买东西,方秉雪抱着周旭的脖子,不住地喘气,刚喝完酒的手指和嘴唇太烫了,今晚的周旭也格外凶,把方秉雪迷到了,他顺着去摸,去咬,叼起对方的衣服下摆,要继续的时候,被捏住了下巴。 “……不用,”周旭把他扯起来,“我现在去买。” 方秉雪眨着眼,很慢地叫了声旭哥。 周旭凑上去亲他:“我都听见了。” 到最后两人一起在浴室洗澡,方秉雪没劲儿了,懒洋洋地趴在浴缸上,周旭从后面抱着他,一点点地吻着耳畔,氤氲的水蒸气中,方秉雪舒服地叹了口气。 “还是家里自在吧?”周旭嗓子哑着。 方秉雪说:“嗯,自在,毕竟熟悉,所以我挺对不住你的。” “你这么想就是对不住我,”周旭抹了把他的脸,把水珠捋下去,“我乐意,我自愿的,你都给我了,别想再拿回去。” 方秉雪偏头看他:“谁说要拿回去了,是你的。” 水声中,他们轻轻地接吻。 两天的时间太匆忙了,跟指缝里溜走的鱼似的,眨眼间,周旭就得买车票回西北,方秉雪把人开车送到火车站,跟着一块下车:“我买张月台票。” 周旭一不是小孩,二没有拎大件行李,被这样呵护还真有些不习惯,众目睽睽下不好多说什么,就伸手揉了揉方秉雪的头:“……等我。” 三月份不是出行旺季,站台上等候的人群不多,已经有柳絮飘飘扬扬地飞过来,方秉雪想起自己刚到西北那会,眼睛莫名过敏,跟受了什么委屈垂泪似的,不免有些想笑。 时光不等人,匆匆一别,两个月后才能相见。 他们向彼此承诺,等尘埃落地,便不再分离,就像定好时刻的列车似的,可能会晚点,但一定会出现。 汽笛声中,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入站台,人群沸腾起来,趁着喧哗,周旭轻轻挠了下方秉雪的手心:“走了。” 方秉雪看着他:“好。” 火车到站停靠的时间不长,没几分钟就重新冒着白烟开走,方秉雪站在原地,揉了下有点泛酸的眼睛,转身,出站,一步步地走下台阶,还帮着个姑娘拎了行李。 夜色已深,开车经过灯火通明的商厦,等红绿灯,堵车,喇叭声中有人探出窗外咒骂,方秉雪趴在方向盘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想抽烟,想回西北,想看看那里的山和云,想去在辽阔的天空下呼吸。 想那栋有着栀子花的小楼。 但他没有放纵自己陷入无谓的思念,不知过了多久,车辆仿佛吃桑叶的蚕,重新开始缓慢移动,方秉雪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握着方向盘,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后,开车进了父母家的小区。 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所有人,自己谈恋爱了,对方是个男人。 最终,方秉雪没有说,而是沉默着下车,转身往外走。 刚进小区大门,手机响了,还没接呢,后面就有人叫他:“哎?请问是方先生吗?” 方秉雪扭头一看,一个年轻人正拿着手机打电话,怀里抱着一大束的花,几乎都要抱不住了,很勉强的样子。 “有人给您送的花,”对方递过来,“正巧碰见了。” 周旭比他谨慎许多,花里面连张卡片都不放,纯粹的一大捧红玫瑰,热烈,明艳,不添加任何别的色彩,方秉雪接着了:“谢谢。” 他不知道周旭是何时订的花,又怎么盘算着等他到家送过来,花束抱在怀里很沉,很显眼,一路上不少人看他,有眼熟的邻居还打趣,问是不是送对象的。 方秉雪笑着说:“不是,是对象送的。” 到家后,他准备拿花瓶插起来,真的太多了,放不下,干脆翻箱倒柜地找出个水桶,坐在阳台的地上,一边剪花枝,一边往里面放,周旭送花的次数不少,方秉雪已经有经验了,忙活好后给周旭发信息:“收到了,谢谢旭哥。” 周旭回复总是很快,没让他等过:“喜欢就好:p” 第二天,方秉雪上班,开了一天的会,到了晚上才喘口气,打开杯子就开始喝水,还是口干舌燥。 讲话,汇报工作,以及接受表彰。 方秉雪针对飞车党的截击立了三等功,表彰要在年底大会上宣布,这次是个内部的荣誉,由师父田庆亲自颁发证书,握手,一起拍了照。 下台后,田庆还拍着方秉雪的肩,说回来后好好干,争取再上几个台阶,方秉雪笑着说没问题,可能是领导讲话时间太久了,无聊,师父又说也别忘记自己的个人生活,该成家就成家,总不能继续拖着,方秉雪就顾左右而言他,开始扯别的话。 田庆有点惊讶:“怎么,你俩分了?” “哎呀,不是,”方秉雪笑着,“就是情况有点特殊。” 上次他也是拿这句话说的,田庆没继续追问,叮嘱说那姑娘家里就自己了,不容易,你好好对人家。 他是真不理解情况特殊是什么意思,一直到晚上收工,经过办公室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叫方秉雪:“你出来,我问你个事。” 方秉雪连着喝了两杯水,总算精神过来,跟着田庆往外走:“怎么了师父?” “那姑娘到底什么情况,”田庆眉心竖着纹,“我总感觉怪,不对劲。” 旁边的宣传栏换了新的,几个同事正站在那研究,看见方秉雪经过的时候,还夸他好看,拍的帅,俩人走到院子里,找了处背风的地方抽烟,头顶是攀爬的凌霄花,还没开,满是叶子的绿意。 方秉雪站住:“师父,我谈恋爱了。” “知道啊,”田庆随口道,“但你说情况特殊,我就纳闷了。” 第64章 方秉雪没打算这么早向父母坦白。 按照他的计划,这事需要师父那边的支持,方秉雪有信心让师父接受,人情冷暖,老刑警看得太多,自然明白生死面前无大事,那么短短数十载人生,和男人在一起,又算得了什么呢。 父母这边,方秉雪决定慢慢来。 之前还劝过周旭呢,说不必事事都要做准备,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习惯于掌控一切,处处小心,时时在意,方秉雪未雨绸缪惯了,有野心肯吃苦,他就要青云直上。 可如今面对父母,他问心有愧。 秦素梅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小宝,你回答妈妈啊。” “妈,”方秉雪双手放在膝上,“您先冷静一下,然后告诉我,是谁跟您说什么了吗?” 他动作很乖,脸上也带着点笑意,仿佛还是小时候那个犯错后,用脑袋往大人怀里拱着撒娇的孩子。 “你不用跟我玩心眼,”秦素梅态度有些冷硬,“你是干刑侦的,知道怎么审讯,心理素质好,我不行,我别的什么话也问不出口,我就想听你亲口说,你和周旭是什么关系。” 方秉雪沉默了会,然后抬起眼睛:“我们……在谈恋爱。” 他说话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也稳,一点也不虚,就像高考完报志愿时那样,说我想好了,要考警校。 最终结果,方秉雪如愿以偿。 秦素梅傻眼了,张了张嘴,不知该作何反应似的,扭头瞪着方俊看,过了会儿才叫出声——方俊无意识地捏痛了她的手。 玫瑰花没放在阳台,方秉雪怕晒着,蔫得快,特意挪到了客厅一角,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但也有几枚花瓣落在地上,深红的颜色,质感仿若丝绒。 “妈,您喝口水,”方秉雪起身去厨房,端了两杯温水过来,放在茶几上,“慢慢说,不要太激动。” 如果说刚才房间里凝固得像冰块,那么方秉雪的动作,无异于泼上一盆沸水,秦素梅终于得以哭出声,指着方秉雪的脸:“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气死我了!” 她不管不顾地哭了会儿,痛苦地把脸埋在丈夫肩头,后背不住地抖,方俊用一条胳膊搂住她,表情不太好。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久了?” “正式在一起是十一月。” 方俊迟疑着:“就是这趟去西北……好上的?” “嗯。”方秉雪点头。 他今天忙活的时间长,晚上没来得及吃饭,挺累的,骨折的手指这会儿莫名有些疼,一抽一抽的,方秉雪就用左手轻轻地搓着关节。 方俊是脑外科的大夫,平日里情绪波动不大,挺“仙”的一个人,对于很多红尘俗事都看得淡,以前每次秦老师催婚,他都乐呵呵地在旁边喝茶,不劝,看热闹。 除了两鬓有些斑白外,他很新潮,爱玩的东西跟年轻人没两样,最大的梦想就是等退休后开家文具店,说同龄人都跑出去旅游,搞什么夕阳红,他才懒得折腾这些。 “你之前谈过男的吗,”方俊语速很慢,“还有,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性取向的?” 他们家气氛融洽,对于性教育不避讳,父母也很尊重方秉雪的隐私空间,进卧室都会敲门,方俊回想着儿子的青春期,又加了句:“你有没有受到过同性的骚扰?” “我没谈过恋爱,”方秉雪认真回答,“取向这个问题之前没重视过,是遇见他后才意识到的,没有受到过骚扰,爸,我很会保护自己的。” 方俊本能地接了句:“那你为什么会变成——” 同性恋这三个字,他还是有些说不出口,或者说,是不愿用这个词来形容儿子,虽然书籍和学识告诉过方大夫,性取向和基因无关,不是精神层面的疾病,有些国家甚至承认同性婚姻,但那是出现在纸张和新闻上的,是和自己无关的,可以事不关己地一笑置之。 这并不代表,他们是冷漠而自私的人。 只是,只是—— 温热的泪水洇湿了肩膀,方俊艰难地开口:“小宝,这辈子我们不图你有什么大成就,就想着,你能正常地生活,过普通人的日子。” “爸,”方秉雪喉头发紧,“我很正常,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不正常!” 秦素梅突然抬起头,发丝被泪水黏在脸上:“怎么可能是正常……俩男的!你怎么想的?我都没听说过这种事,你脑子不正常!” 濒临崩溃的她用了最大努力,才把“恶心”这个词咽进去。 方秉雪安静地垂下睫毛,没有辩解。 “你是不是被骗了,”秦素梅用胳膊擦了把脸,语气变得急切,“小宝,你听妈妈说,你不要看外面那些电影什么的,跟着学,都是故意误导你们年轻人!”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但越说越慌,心里没底,秦素梅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庭很幸福,丈夫和儿子都有体面的工作,亲戚之间的关系也和谐,走到哪儿,都是腰板笔直的,所以上午那会,她整个人都傻了。 “……我一看地址,正好是你们家方秉雪,还想问你呢!” 秦素梅的一个姐妹退休早,在附近开了家花店,生意挺不错。 “直接把我店里的玫瑰都包圆了,说要漂亮的,品相好的,可大方了,我还说是哪个姑娘有这么浪漫的对象……” 其实对方也不是八卦,就是随口闲聊,秦素梅单位里有个老师做了个小手术,身为园长,准备买束花去医院看她,结果就听到这么一段,她面色不显,笑着开口:“那是,我儿子上班太忙了,买花什么的都是让朋友帮忙……” 可心里的古怪感却挥之不去,一直到下班的时候,秦素梅才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她一整天都在笑,嘴唇又干又僵硬。 “不行,我得去小宝那看看。” 她是这么跟方俊说的。 进了屋,方俊还在说她多心,买束花而已,有什么好别扭的,秦素梅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就是直觉不对劲,她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偶然间,在卧室的角落里发现了撕下来的铝箔条,很窄。 但能通过上面印刷的字母认出来,这是什么。 周旭很谨慎,用过的纸巾,拆封后的盒子,包括剩下半瓶的油,都统统收进垃圾袋带走,只是昨晚做的时候,这一条小小的包装袋边缘掉在地上,被拖鞋挡住,没看到,又阴差阳错地被秦素梅发现。 对于父母来说,撞见这种计生用品,其实挺尴尬的。 不过他们家不这样,早在方秉雪成年的时候,父亲就教过他如何正确使用避孕套,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彼此,也能更好地尊重伴侣,所以她不会视其为洪水猛兽。 可打扫屋子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个。 那就只能说,是方秉雪回来后,才出现的。 “是不是我想得龌龊了,”她靠在丈夫的怀里,反复地问,“你看那个叫周旭的孩子,挺好的,对吧,不会做坏事。” 方俊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一大束的红玫瑰,又同时沉默。 儿子说过,最近有情况,比他大五岁,皮肤不白,有点黑,也不是双眼皮。 儿子没有瞒着,说对方人很不错,细心,靠谱。 当时正吃饭,方俊还在笑,说你喜欢就行,而她欢天喜地去商场买香水,想着送给那个姑娘。 而前几天,儿子电话里的声音很轻快,明明白白:“妈,我有个朋友要过来,跟我一起住两天……” 那个朋友,送了方秉雪一大捧的红玫瑰。 “小宝,你听我说,”秦素梅还在哽咽,“你要是一时贪玩,觉得新鲜,就赶紧断了,妈妈之后不提这件事。” 方秉雪低头,反复揉捏着手指。 秦素梅抽了下鼻子:“这个真的不正常,我受不了,没听说过谁家出这事的……你们都是跟着网上学,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她失控地叫起来,抄起沙发上的抱枕砸过去,玻璃杯被带倒了,温水流了一地,方俊跳起来抱住她,而秦素梅还在吼,挣扎着去拿另外的抱枕—— “都是我们把你惯的!把你惯的不像样!” 方秉雪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过了会儿,方俊推搡着把秦素梅带进卧室,关好门,长长地叹了口气,朝沙发走过来。 “接下来呢,”他的衣襟被妻子扯皱了,神情疲惫,“你考虑过将来没有?” “考虑过,”方秉雪站起来,看着父亲的眼睛,“初步打算是,两个月后他处理完那边的事,就过来。” 一时间,方俊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然后呢?” 方秉雪说:“然后,我们就住在一起,我想和他结婚。” 过了好一会儿,方俊闭了闭眼,又睁开,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朝墙壁砸了过去。 “哗啦”一声,玻璃碎片四溅,像是洒了一地的碎钻似的,闪着耀眼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重新恢复寂静,所有的门都大开着,轻柔的风拂过浪漫花束,仿若恋人的低语。 方秉雪蹲在地上收拾狼藉,他真的很爱惜自己,怕划伤手,就用纸巾抱着去捡,只是偶尔才抬起胳膊,使劲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 手机响起默认的铃声,他停下动作,转身去接。 “喂,”周旭的声音传来,“我到地方了,刚下火车。” 方秉雪清了清嗓子:“这么晚啊,累坏了吧?” 周旭说:“不累,你呢,今天是不是特别忙。” 第65章 人生充满戏剧性。 方秉雪野心勃勃奔赴远方,除了工作经验,还收获了一段美好爱情,可当他怀揣着勇气,忐忑地踏上悬在空中的绳索,尚未迈步,安全带却突然断裂—— 被发现的感觉,如同从高空坠落。 猝不及防。 原本还想徐徐图之呢,这下可好,直接兜了个底儿清,挂完电话后,方秉雪依然保持着仰面的姿势,用小臂挡住脸。 这天晚上,方秉雪很晚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刚睁眼,就发现外面飘着雨丝,这座城市多雨潮湿,夏季仿若闷热蒸笼,方秉雪用冰块敷了会眼睛,对着镜子一看,还是有点浮肿。 “……昨晚没睡好,”他接完热水回来,“并且,现在居然都有蚊子了?” 同事转着椅子,扭脸过来:“对啊,今年天热得早。” 但西北还在刮风,是冷的,肃穆的,下班时他跟王川聊了会儿,没多说什么,就问那边天气怎么样,王川说你等会看天气预报不就得了,我每晚吃完饭,都得听一下那个片头曲,是渔舟唱晚吧,当当当当—— 方秉雪把手机倒扣在桌子上,抬眸看了眼壁钟,已经快六点半了,距离父亲叫他回家吃饭,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他很少有这种逃避的心态,暮色渐起,方秉雪终于起身,刚才短暂的凝滞一扫而空,步伐轻盈,跑跳似的跃下台阶,坐进驾驶室,出发,然后欢快地推门:“我回来了。” 饭菜已经做好了,方俊和秦素梅都在餐桌旁坐着,和往常一样,父亲脸上带着笑意,母亲稍微有点唠叨,窗台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是方秉雪高中时自己做的,一直挂到了现在,每次大扫除的时候,秦素梅都会认真地擦洗干净。 这样健康的家庭,养育出了一个强大的方秉雪,他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无论是情感还是物质,都得到了父母最大可能的托举。 而他,也同样地爱自己的父母。 “今天忙吧,”秦素梅自顾自地给儿子夹菜,“我总感觉你瘦了。” 方秉雪说:“还行,没瘦……哎呦我吃不了这么多。”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都没提昨日的不欢而散,吃完饭,父子俩在厨房刷碗,方俊还打趣他:“可以啊,知道用毛巾擦一下水渍,再放进沥水槽了,讲究。” 方秉雪就低着头笑。 天气预报已经过了,这会儿秦素梅在看电视剧,按照往常,方秉雪得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坐一会,等到九点来钟的时候再回去,但今天,他没坐,而是靠在客厅的飘窗那,语气平静:“妈,我昨晚想过了,我不打算分手。” 秦素梅的肩明显地抖了下,而方俊抬起头:“提这个干吗……” “我没法儿装傻,把这事含糊过去,”方秉雪说,“如果我这会年龄小,早恋或者刚读大学,可能压力一大,真的撑不住,但我现在二十七,已经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这辈子头一遭动心,想跟他走下去,我不想放手。” 沙发旁放了盆柠檬树,是秦素梅用籽种的,十来年了总不见开花,叶子倒是挺茂盛,绿意盎然,前年听人说要剪枝,最好再割一下树皮,同时威胁几句说如果不结果就砍了你。 也不知道是玄学还是唯心主义,身边的小姐妹试过,都说灵验,就秦素梅舍不得,说算了,不指望它多大本事结多少果,长点叶子,挺好的。 方秉雪继续:“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把这事拖下去,当不知道,继续给我相亲……” “你总得过正常人的生活,”秦素梅没忍住,打断了他,“妈昨晚回来想了想,理解,年轻人都喜欢新鲜,可你总该结婚,生孩子呀。” 方秉雪垂下睫毛,背在身后的手指捻着柠檬叶:“妈,不是所有的树都必须开花结果的。” 沙发上,方俊疲惫地捏着眉心,秦素梅还在坚持:“可是,大家都是这样的啊。” 继续争论下去没有意义,到最后,秦素梅有些哽咽了:“小宝,你听话好不好?” 柠檬树上有尖刺,方秉雪不小心扎到了手指,他面色不显:“妈,对不起。” 他们一家三口都挺拗的,气氛僵在这儿了,以前偶尔闹别扭,都是方俊出来打圆场,做大夫的,对于很多事看得很淡,今晚凝滞的时间长了点,最后还是方俊叹了口气,笑着拍了拍秦素梅的手背:“怪不得你能生出刑警儿子呢,火眼金睛啊。” 秦素梅说:“滚蛋!” 到现在,方秉雪终于知道父母是怎么发现的了,方俊还在笑,说你们探案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电视跟小说里特别高端,什么福尔摩斯,抽丝剥茧地推理,实际绝大多数情况下,还得地毯式搜查。 方秉雪不靠着飘窗了,转而在侧面的沙发上坐着,单手捂着脸,臊啊,他还以为是被邻居看见,或者师父没忍住告状,甚至都怀疑是不是手机呼叫转移,被听见了什么话,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只要用了这些东西,必然存在痕迹,就是太羞了,方秉雪脸热得慌,没敢抬头和父母对视。 “别的不说了,”方俊咳嗽了几声,“那个,你得注意安全,不能觉得都是男的,就不保护……” 秦素梅推了丈夫一把:“干嘛呢!” 方大夫一脸无辜:“医者父母心,更何况我这还是亲生的,更得说点注意事项嘛。” 他俩在那边吵,方秉雪挡着脸在这边笑,秦老师骂完丈夫骂儿子,气势汹汹地拍着沙发:“笑什么笑!” 方秉雪说:“我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秦素梅怒目圆睁,“你都多大了方秉雪,跟小孩似的,净瞎闹腾!” 方秉雪见好就收,没再继续多说什么,离开的时候,秦素梅还在生气,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方俊特意把他送到楼下,陪着走了一段路。 “我今晚说这些,不代表我接受了,”方俊步伐有点慢,“只是提醒你别过火,注意保护自己。” 做医生的,时常得站着做几个小时的手术,方秉雪记得父亲有段时间腿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当时年龄挺小的,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说要当爸爸的拐杖。 当时方大夫笑了很久,说我们小宝心软,知道疼人。 后来他又叹气,说心太软了容易吃亏。 如今的方秉雪,个头早已超过父亲,同样把速度放慢,等着父亲说完,但方俊沉默许久,除了提醒他保护自己外,没有再多说什么。 到家后,方秉雪首先整理了下花束,他打理的技术一般,花瓣落下不少,看着还有点心疼。 “瞧,”方秉雪发彩信给周旭看,“你的花要败了。” 周旭的电话打过来了,先问他是不是到家了,然后说我再给你买新的。 “不用,”方秉雪倒在沙发上,声音闷着,“我不太会收拾这些东西……你别给我买花了。” “那等我到的时候,我收拾,”周旭说,“我来。” 方秉雪进屋的时候没开灯,也没开电视,黑暗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抱枕,搁在他下巴那里,有点难受,但方秉雪没动,哼哼唧唧地跟周旭小声聊天,过了会儿,周旭突然叫他:“宝贝。” “嗯,”方秉雪问,“怎么了?” 周旭顿了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你没告诉我。” “哪儿有,”方秉雪笑了,“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周旭说:“感觉你不开心。” 方秉雪把抱枕往下挪了挪:“你千里眼啊?” “我想你了,”周旭低低地说,“特别想。” 俩人都不说话了,在外面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打电话的时候还挺有情绪的,过了会儿,方秉雪说:“没事旭哥,咱很快就能见着了。” 这通电话说完,方秉雪胸中那股难受劲儿消散不少,他把手机放下,趿拉着拖鞋去开灯,赶紧照了照镜子,很好,眼皮儿的浮肿消得差不多,眼神不颓了,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明亮。 事已至此,方秉雪不想着隐瞒什么了,也不会特意去抗争,他理解并尊重父母的保守和固执,但同样的,他仍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爱情,努力让这两份看似对立的情感,能够得以共存。 毕竟,两者都是出于爱。 说来也巧,回来没多久,队里就接手了个案子,是情感纠纷引发的故意伤害,还挺血腥的,出现场的同事回来后,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妈呀,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破门而入的时候,受害者浑身是血都快休克了,你们猜嫌疑人在干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趴在身上,还在……干。” 这话有点隐晦,但一圈人听懂了,刚入职的一个实习生满脸惊讶:“不是俩男的吗?” “是啊,”同事表情扭曲,“就是俩男的,嫌疑人初步交代说是对方出轨,争执中打起来了,但他大爷的动手就动手呗,脱了裤子上是什么意思?” 这个案件影响不太好,局里低调处理,没有任何新闻报道,但也架不住流言蜚语的泛滥,网络上出现了大量的讨论,在论坛大肆传播,正好又碰上贴吧首页改版,不少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还趁机放出俩人的生活照。 没多久,就有人回复,说卧槽,这不是我们公司那谁嘛,平时看着挺好,挺普通的人啊,怎么搞这事? 有人暧昧地扒案件的细节,说你们敢信不,警察来的时候,俩人正连着呢。 也有人连连顶帖刷屏,高呼异性只是为了繁衍,同性才是真爱! 第66章 跟周旭这段时间没见,对于俩人来说,真的都挺想念的。 以前在一块的时候不觉得,分隔两地,连气候都不一致的时候,那个黏糊劲儿就全出来了,不害臊,压着嗓子说小话,酸溜溜的。 周旭在那边挺忙,处理的事也琐碎,主要他干的都是实体生意,没法儿甩手一走了之,方秉雪这边帮不上太多,只能等人过来了,再慢慢安顿。 “我不能直接住你那,”周旭说,“感觉不太合适。” 方秉雪在沙发上趴着,翘着腿晃悠:“有什么不合适的,你都叫老公了,我能不罩着你?” 周旭闷声笑了会儿:“怕对你影响不好。” 他俩不是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还能拿合租当借口,用室友的身份来掩护,没缘由的,周旭直接住进去就相当于同居,更何况,方秉雪的父母住的不远,隔三差五的见面,迟早会发现。 所以按照周旭的意思,就是在方秉雪那小区再买一套,最好是同单元的,这样方便,还能当投资,方秉雪听完乐了,说怎么有种暗通款曲的感觉,搞得像偷情,周旭问刺激吗,方秉雪说这可太刺激了。 但他没拒绝,两人商量了会儿,时间晚了,周旭就催着方秉雪去睡觉,怕他熬夜太狠,毕竟在单位有固定上班时间,不像他,工作性质就弹性许多。 平平静静地挂了电话,睡觉的时候很安宁,连夜晚都是甜的,令人想溺在这温柔的暖风里,不愿睁眼。 第二天上班那会儿,方秉雪话不多,一整天都没怎么插话,在办公桌前也时常低着头,隔壁桌的同事叫王侃,比方秉雪大两岁,很麻利一人,又人如其名特别会侃大山,经过他的时候捏了下肩膀:“怎么,落枕了?” 方秉雪说:“没,就是最近花开的多,我有点过敏,一说话就嗓子疼。” 王侃“哦”了一声,就继续去讨论案情了,除此之外还有个小插曲,也在局里引发了点波动,就是那个同性恋人间的故意伤害案,受害者扯掉输液针头,趁人不注意,跳楼了。 “太惨了,”有同事端着保温杯过来,“人家压根就没出轨,很老实一孩子,从农村考出来参加工作的,谈的对象脑子有问题,太偏执。” “根据调查,那个受害者都没法正常生活,买菜的时候老板多送颗香菜,回家后都得打起来,就因为嫌疑人怀疑他故意勾搭,下手还挺狠,肋骨都断过。” 同事拧着眉:“啧,你说他图啥呢,跟这种人谈恋爱,被捅了几刀,什么个人隐私全被发到网上,直接活不下去了,毕竟俩男的,这不伤风败俗嘛!” 也不知道是谁接了句:“人家怎么了,好好的谈恋爱招谁惹谁了,就是遇人不淑……” “败坏社会风气!” “你懂什么,你看张国荣也是同性恋,就勇敢地承认了,总比那些隐瞒的好……哎呦!” 田庆从外面进来,手里举着个文件夹,挨着往这群起哄的小年轻脑袋上敲:“聊什么呢聊,活都干完了?” 办公室里顿时此起彼伏,“哎呦”声一片,王侃机灵,早就在领导进来前溜走了,装模作样地拿着张案发现场的照片,指着给方秉雪看:“这里的手印,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往后面瞄,等田庆走了后才松开一口气,用脚蹬着凳子往后滑:“说起来,我还挺喜欢张国荣的电影……” 方秉雪始终没插话,刚才师父进来的时候,俩人没什么交流,方秉雪倒是打了个招呼,可对方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径直从前面过去。 包括这几天也是,工作上正常沟通,但私下里,田庆完全拿方秉雪当空气。 这个态度,方秉雪心里明白,就是等他去低头,去表态,说这事我错了,我改。 对于田庆这种保守的老刑警来说,方秉雪要是个半大孩子,直接就打一顿教育了,可如今方秉雪是他的得意门生,拿出去能独当一面的青年才俊,他下不了手,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尴尬,本能的排斥,以及不愿承认的束手无策,都让田庆在面对方秉雪的时候,板着张脸。 因为方秉雪油盐不进。 师父拿他当空气,他照样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有不明白的案件细节就拿去问,该聊聊,该笑笑,铜墙铁壁似的堵在那,愣是不肯低头,大有一副耗到底的莽劲儿。 就像今天晚上,正好是方秉雪值夜班,走的时候田庆没忍住,稍微往他这瞄了一眼,方秉雪立马笑嘻嘻地挥手:“师父再见!” 田庆气得要翻白眼,趁四下无人注意,终于压低声音训斥:“你还没胡闹够?” “我听不明白,”方秉雪无辜地眨着眼,“我不是好好值班呢嘛。” 田庆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方秉雪立马又跟了句:“对了师父,上次师娘给的杏干特别好,我俩都爱吃!” 顿了好几秒,田庆才深呼一口气:“你俩?” 方秉雪点头:“嗯,我跟我男朋友。”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甩上,田庆拂袖而去。 还好今天轮班的另外俩人出去接水了,没看到怒气冲冲的老刑警,就王侃在走廊上碰见田庆了,回来后抚着胸口:“田队怎么了?” 方秉雪慢悠悠地托着腮:“不知道呀。” 王侃叹了口气:“算了,干咱们这行的脾气爆正常,我都感觉自己最近特凶残,相亲碰见姑娘,人家见着我都害怕。” 方秉雪挑眉:“我可没有,我不算。” “得了吧,”王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你最吓人。” “太完美了,我们这种俗人都得仰望,”王侃嘚吧嘚地继续,嘴上开着玩笑,“啥都是拔尖的,太可怕了。” 方秉雪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根据他们单位的轮班表,值班到早上六点钟结束,接应的同事来的挺早,五点多就推门进来:“你们走呗。” 这个时候,往往是回家补觉,难得没有出警,也没配合其他部门实施抓捕行动,值夜班的呵欠连天,互相摆手道别,方秉雪坐进车里,转动方向盘,去的却是另外的地方。 这几天没下雨,但地面已经刷洗干净,肃穆的医院大楼前,已经有零星的人提着饭盒去买早餐,都佝偻着背,匆匆忙忙的,自然也无人注意,有位青年径直走向住院部背面,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在地上放了一束花。 是向日葵,开得正好,耀眼,灿烂。 在无数的八卦充斥网络平台时,隐私纷纷被纰漏,发帖人仿若嗅到腐肉的苍蝇一般聚集,津津乐道受害者的姓名,学校,照片,他是如何的不起眼,而这样一个普通人,居然有这么段惊世骇俗的恋爱。 那么多的内容中,方秉雪只注意到了一条,是受害者毕业时的照片,穿着学士服,怀里抱着一大束的向日葵,眼里满是憧憬,即将奔赴美好未来。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向日葵,没有机会问,也不忍去看故事里的细节,投诉删帖挺麻烦的,方秉雪费了一番功夫,其实四年前上海和长沙已经成立网络安全监察处,进行试点,维持秩序,净化网络环境。 但是,那个受害者,没有坚持下来,没有等到法规的完善。 这当然不是受害者的错。 滴答、滴答—— 终于下雨了,不大,雾蒙蒙的,落在身上只是增加了些潮湿,没多久就停了,方秉雪垂着睫毛等了会儿,转身离开。 到家后,换衣服,洗澡,头发都没吹干便倒在床上,一宿没睡了,这会儿身体很乏,精神却依然清明、亢奋,按照往常的经验,他这一觉起码得睡到下午四五点。 方秉雪跟周旭交代了一声,就把手机放床头柜上,闭眼,努力睡觉。 结果这一觉睡得不太好,连着被吵醒了好几次,工作性质搁着,方秉雪没有静音的习惯,什么电话过来都得接,第一个是打错的,第二个是推销保健品,等接第三个电话的时候,方秉雪有点压不住火了:“……喂?” 那边音量挺高的:“咋个嘞,这哈儿忙到哇?给你发消息都没回喃。” 方秉雪闭着眼睛都知道对面是谁:“我值夜班补觉呢,王川你有话就说。” 王川喜滋滋的:“你咋个晓得我媳妇被请去讲课嘞?要过去你们那边开学术会?” 安静两秒,方秉雪一骨碌坐了起来,由衷道了声牛逼。 王川的爱人叫贺岚,是一位研究抗盐碱牧草种植的专家,团队在去年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别说王川了,身为朋友的方秉雪都觉得骄傲,笑着开口:“太厉害了,你们什么时候到,咱一块吃个饭?” “上周都到了,”王川这会正经了点,切换到普通话的模式,“她这半年跑了不少地方,太累了,其实我们明天就准备走,不跟你说一声,怕你小子记仇。” 方秉雪把被子掀开了:“正好,我晚上没事。” 都是关系好的朋友,不讲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客套,两人商量着不去饭店了,就来方秉雪家里坐坐,能一块儿说说话,这会儿下午三点,方秉雪起来,简单地打扫了下屋子,就出门买东西,贺岚两口子都喜欢吃卤味,上大学那会,就对老街的一家卤味店赞不绝口。 距离不远,方秉雪开车过去的,没多久就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又买了点啤酒饮料,年轻人没那么多讲究,与其在饭店里推杯换盏,不如在家里盘腿坐在沙发上,边啃鸭脖边聊天自在。 第67章 好多的人啊。 不,其实屋里的人算不上特别多,方秉雪不是没在家里聚会过,朋友们乌泱泱的能来十多个,但不知为什么,明明客厅里很安静,就给方秉雪一种特别多人的错觉。 沙发中央坐着秦素梅和方俊,两侧是周旭和王川,方秉雪没坐,直溜溜地站在对面,盯着茶几上那一大束的玫瑰,表情呆滞。 哦对了,客卧里还有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贺岚。 说起来,刚才跟长辈打照面的刹那,周旭就傻了,怀里抱着的玫瑰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方俊勉强打了个招呼,说哈哈,这不是小周嘛,周旭沉默地点点头,就杵在原地,还是方秉雪尴尬地叫他:“旭哥,你先坐。” 周旭“哦”了一声,抱着玫瑰坐下了。 方秉雪吞咽了下:“花也放着吧。” 周旭:“好。” 等所有人都坐好后,愣是全部不吭声,没人主动开口说话,王川被那句搞同性恋惊讶到,眼睛一直来回瞟,唇角倒是逐渐扬起,却又碍于长辈得保持严肃,都快把嘴憋成一道波浪线了。 最后,还是秦素梅没忍住,满脸纠结:“小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老口本来在散步,下了细雨,干脆在附近书店里歇歇脚,正巧隔着落地窗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秦素梅捂着嘴扯方俊的袖子,差点叫出声。 那个周旭,怀里抱着一大束的玫瑰,匆匆忙忙地进了儿子的小区。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决定跟上,否则时间再长一点,说不定会碰见更尴尬的场景,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撞到三人对峙的局面。 对于他们来说,简直震撼。 茶几上除了玫瑰,还有散开的薯片和没收拾的啤酒罐,方秉雪脸颊稍微有点红,身形也略微晃动:“我没道德败坏。” 他干巴巴地开口,“这真的就是个误会。” 另一边,秦素梅拧着眉头:“我们本来就反对,你这……” “王川,”方秉雪叹了口气,指了下旁边坐着的,嘴角明显压不住的那位,“你们认识,我大学舍友,就那个为了爱情留在西北的四川小伙。” 他刚介绍完,还没来得及解释今晚的局势,王川突然地动山摇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刚才喝酒有点上头,不好意思啊叔叔阿姨,我想去厨房倒杯水,”他装模作样地站起来,“蜂蜜在哪儿来着,我兑一下……小雪?” 这个瞬间,除了方秉雪,所有人都齐声倒抽一口冷气。 在家里,父母叫方秉雪小宝,在单位他是小方,朋友面前是雪饼或者烧饼,这还是头一遭被人叫小雪,以及,王川的嗓音明显地夹了起来。 方秉雪的指甲掐在掌心,用尽浑身力气才挤出个笑:“橱柜里有。” 王川已经走过来了:“小雪,你陪我一块去嘛。” 今晚太乱,事情全部凑到一块儿了,方秉雪的脑子罕见地没法儿转弯,只能感觉到王川拉着他的胳膊,拽着一块儿进了厨房,才松开手,小声问:“你俩……是那个啊?” 方秉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川拧开水龙头,作出副洗杯子的模样:“是不是你爸妈反对啊,这事好办,搞破窗效应呗。” 方秉雪神情微怔,而下一秒,立即明白了王川的意思。 与其道德败坏同时交往好几个男人,父母可能更容易接受一段稳定的感情,也就是说—— “不好吧,”方秉雪犹豫着,“我总不能骗他们。” 王川大喇喇的:“你自己想清楚哈。” 他说完就转身往外走,刚到客厅,就听见方秉雪在后面叫了声:“川儿,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凝固的空气中,王川缓缓转身,语调都变了:“我特意跑来一趟,你就跟我说这个?真的不能跟我一块回去,留在西北吗?” 这人情深意切,眼含热泪,和当初为了吸引目标的注意,在河道上和方秉雪拉扯起来时一样,入戏那叫一个快。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王川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但方秉雪来不及多想,咬着牙,生硬地接了句:“不行,我得跟你断了。”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敢回头看周旭的表情,王川在对面说了什么,方秉雪没听清,余光已经能看到母亲脸上的惊讶,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短短几秒,他突然大步走上前,站在周旭旁边:“停,别编了。” 王川立马闭嘴,唰地一下坐回去了。 “刚才那些是胡乱说的,”方秉雪语速很快,“想着比起我脚踏两条船,你们更能接受我只谈一个,但我受不了了,没法儿装。” 他深呼一口气,手按在周旭肩膀上:“这我男朋友,我俩谈小半年了,今天估计是给我惊喜,特意来看我……你给我坐好,闭嘴。” 周旭本来都要站起来,愣是被方秉雪按回去了,双手放在膝头,有点呆。 “王川早都结婚了,跟他媳妇一块过来找我吃饭,”方秉雪抬了抬下巴,“贺岚喝多了在那睡呢,我俩就朋友,没别的。” 秦素梅看了眼方俊,迟疑地张口:“那……” “不好意思啊,”王川举起双手,清了清嗓子,“刚才的馊主意我出的,想着围魏救赵,哎是这个成语不……哈哈。” 既然已经破罐子破摔,方秉雪什么都顾不得了,继续道:“今晚就是这么个情况,碰巧遇见,没了,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都说。” 他这会儿还挺客气,视线挨个扫过沙发上的人,叫了声爸妈,又看了眼王川:“要不,你先问?” “没,”王川慌得连忙摆手,“我没什么问的,等会我媳妇醒过来困就走……我俩明天还得跟单位坐车回去。” 其实他挺想加一句的,说你这不就是谈恋爱嘛,挺正常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谁还视同性恋为洪水猛兽啊?但这毕竟是方秉雪的家事,他也不知道对方父母的态度,不好多嘴。 “你们呢,”方秉雪重新看向父母,神色淡淡,“该问就问,我今天不瞒着。” 方俊一个劲儿地搓手,秦素梅张了张嘴,终于憋了句:“那个……你没脚踏两条船是吧,哈哈我就说,咱儿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她说完还掐了下方大夫,对方连忙跟了句:“就是。” “你看最近不是出事了,”秦素梅结结巴巴的,“就有俩男孩子谈恋爱,没处理好,两败俱伤的太可惜了。” 这话挺委婉的,方秉雪不奇怪连父母都听说了,闹得满城风雨,隐私自然也无所遁形,他平静地接了句:“这跟性别没关系,伤害案中不少都是感情纠纷,情侣,夫妻,还有早就分手的前任,都可能犯罪。” 而拿起屠刀的人,必然会受到法律的严惩。 秦素梅讷讷地点了下头,就听见方秉雪的追问:“还有呢,没有要问的了?” 这下,除了周旭,另外三位都忙不迭地摇头,说不上来,可能是酒精的沾染,这会儿方秉雪的气势太凌厉了,看起来挺凶,以至于连周旭都得跟着挨一巴掌似的,被拍了拍肩膀。 “还有你,”方秉雪低头看他,“也一块儿问了吧。” 周旭仰着脸,眸色里有很深的情绪,隐着千里迢迢从西北带来的风,陌生城市飘散的雨丝,以及揉碎在掌心里的玫瑰,他就这样看着方秉雪,轻声道:“你是不是喝多了,这会头疼吗?” “不疼,”方秉雪笑了,“我量挺好的,瞧不起谁呢。” 这尴尬的局面来得快,结束得也挺快,没多久贺岚就醒了,嘟嘟囔囔地从客卧出来,正揉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形势呢,就被王川推着要走,方秉雪不紧不慢地叫住他们:“外面下着雨呢,不好打车。” 周旭站起来:“我去送。” “钥匙在鞋柜上,”当着众人的面,方秉雪捏了捏周旭的手,“你路上慢点,别开太快。” 周旭说了个好,扭头看着两位长辈:“那个……叔叔阿姨,我先送下朋友。” 秦素梅还掐着方俊的胳膊:“啊……好的。” 等屋里恢复安静,方秉雪自顾自地抱着那一大束玫瑰去了阳台,找出剪刀和花瓶,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绞着花枝。 他沉得住气,父母撑不住了,这会儿也没外人,秦素梅直接走过来,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小宝。” “妈,”方秉雪笑着叫她,“你看,这花多好看,我很喜欢。” 秦素梅没有接话,也没有去看那明艳的玫瑰,咔嚓咔嚓的剪枝声中,方秉雪动作不疾不徐,认真地把一大捧玫瑰处理完。 然后,他把花放下,用脑袋往秦素梅怀里拱了拱,说:“妈妈,我也好喜欢他。” 话音一落,秦素梅就落泪了。 “那你跟我说说,”她终于抬手,笑着擦去眼泪,“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和这边的氛围不同,另一边的车厢内,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王川和贺岚不愧是两口子,刚开始被推到车上的时候,贺岚还一脸茫然,等到王川添油加醋地讲完后,她的嘴唇也憋成了波浪线。 “哎呦!”王川大手一挥,“又没外人!” 然后,贺岚就眼睛一眯,唇角疯狂上扬。 “你们咋个耍起的喃?” “没事,可以说说呀,我们跟雪饼关系好,能帮着一块参谋下!” 也不是说这俩人兴奋于八卦,忘了分寸,主要周旭和外表不同,态度挺温和的,聊天的时候很会垫话,虽然开口不多,但挺有趣,跟这种人打交道,很容易就能聊起来。 第68章 夜慢慢深了,一点儿月光的白抹在玫瑰上,衬得花瓣质地恍若天鹅绒,很好看,矜贵,毕竟被周旭珍惜地护在怀里,又被方秉雪小心打理,显出红酒般的莹润色泽。 方秉雪的脸也红,从耳朵到脖颈都染上了颜色,倒不是喝醉,纯粹被亲得了,周旭把人抱在怀里,心头酸麻一片,闷声来了句对不起。 “哎呀,”方秉雪抬手看他,“这不又怪你……是我没告诉你的,并且都处理了。” 说话的时候,他伸手去挠周旭的下巴,周旭也顺从地仰头配合,太自然了,以至于方秉雪都没忍住,笑了会问:“刚才在楼下,心里想什么呢?” “想着完蛋,”周旭说,“怎么这么早就被发现了。” 方秉雪点头:“真的挺早的,你上次来,刚走,我爸妈就知道了。” 周旭愣了下:“啊……?” “你撕套的时候,包装袋的边掉地上,”方秉雪轻描淡写,“我妈看见了。” 他才不瞒着,这会儿语气都有些幸灾乐祸,眼瞅着周旭的脸白了又白,还要继续:“那会儿你还在火车上呢,我家里人就知道了,没办法啊,物证确凿,形成完整证据链,知道我跟你在晚上……” 方秉雪咳嗽一声,两边大拇指往中间一顶:“那个了。” 周旭往后退了半步,瞳孔震颤。 这个反应太有趣了,方秉雪兴头上来,追着在后面杀:“你想想,我妈去卧室一看,地上掉个拆开的……” 周旭一把捂住方秉雪的嘴,表情痛苦:“别说了。” 知道了这些,他真的没脸见再去见人家父母了,方秉雪本来还乐呵着,但是没多久就不乐意了,因为今天晚上的周旭,似乎受到不小打击,整个人极其规矩,很正人君子,洗澡的时候都不让方秉雪往浴室看。 总而言之就是,在床上没亲多久,周旭就把方秉雪的手拿出来:“……别,我抱着你睡。” 方秉雪试图顺毛:“你能不能振作一下?” 周旭沉默了会:“宝贝,我现在心理上有点,紧张。” 这下可好,挖坑给自己跳,虽然亲得很缠绵,但周旭这会儿肢体极其僵硬了,完全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恢复,跟被抓早恋后,蔫头耷脑地被长辈骂一样。 要是被骂的是自己,周旭还真不会有太大所谓,他在方秉雪面前哼哼唧唧,在外面是流汗流血都不皱眉头的主,偏偏这次是方秉雪被抓了个正着,他杵在玻璃窗外面干着急。 “我当时在想,”方秉雪说,“要是咱俩高中那会遇到,会不会早恋啊?” 这还真想到一块去了,周旭毫不犹豫:“会。” 方秉雪稍微挪了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不一定,我读书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勤奋了。” “那我就追你。”周旭用拇指刮了刮方秉雪的下巴,很认真。 “怎么追?” “嗯……天天给你送饭,给你背书包,帮你值日,上学放学我都等你。” 方秉雪笑出了声:“你这也……太实用了。” 他俩没有继续讨论,关于早恋的话题悬在半空,像一片飘着的羽毛,无法落入未曾相识的岁月。 其实方秉雪挺想说一句的,说如果我们那时候遇见,我得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帮助你,让你不要过早地承担那些重任。 接过父母的担子后,周旭放弃了太多,出门打拼时他看似潇洒,一身能耐,可仔细想想,那时候的周旭,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肌肉不是得益于健身房的锻炼,而是切切实实地被生活磋磨。 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就有资格顶天立地。 方秉雪摸着那指腹上的茧子,什么都没说,过了会才问:“这次过来,还走吗?” 周旭保持着刚才的表情,认真,专注地看着方秉雪:“走,我这次就是忍不住,太想你了。” “你那边还有什么要处理的,”方秉雪问,“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吗?” 周旭握住他的手:“说好了给你带两头羊,之前那次你没开车说不方便,送到饭店里烤着吃了,这次说什么都得捎回来,我得等那边弄好。” 方秉雪张着嘴:“……啊?” “逗你呢,”周旭这才笑起来,胸口都在震,“不走了,以后一年半载地回去看看就行。” 店铺能转让的就转让,不能转让的退出管理,只拿分红,台球厅和网吧这些周旭无所谓,就是那个修车厂费了点功夫,里面师傅都是跟着周旭干的,他这一走,觉得挺对不住里面的人,还好有丁勇帮忙,二话不说就接了手。 他在,周旭放心,店里的师傅和学徒还能跟以前一样,当时周旭给丁勇递了支烟,丁勇没接,斜着眼看他说,要不你买我俩普提串吧,盘这个特别静心。 周旭笑了:“咱俩有缘是吧?” “那可不,”丁勇说,“反正店还是老样子,当我参与投资了,里面的人我也熟,知道怎么来……嗨呀,别提什么转让,你就走你的吧。” 之前周旭跟他交底,说谈恋爱了,异地——丁勇眼睛都亮了,说赶紧的,把嫂子带来让朋友们见见,周旭摇摇头,说不行,我去他那。 丁勇惊讶:“你这怎么搞的,跟入赘似的。” 周旭很平静:“那不挺好的,说明人家要我,我高兴。” 这下可把丁勇稀罕坏了,死活拦着周旭不走,非要看看是哪儿来的天仙把他迷成这样,但无论他怎么逼问,周旭愣是不肯透露半个字,丁勇恼了,说你这没把我当兄弟看。 到了最后,周旭才抽了口烟,轻描淡写道:“我对象是男的,有点不方便。” 那会丁勇的表情太精彩了,五颜六色的,等周旭拍了下他肩膀,才像是踩了弹簧地跳起来:“你你你……你以前有这毛病不?” “重新说,”周旭抖了下烟灰,“什么叫毛病?” 丁勇干巴巴地张着嘴:“不,我意思就是……操,我现在想想咱俩还一块泡过澡,有点那啥。” 周旭骂了句滚蛋,那人搓着胳膊还在说,但语气已经松快了,拿周旭打趣呢,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纵使一开始再惊讶,但打心底就是盼着对方好。 其实周旭没料到,丁勇能接受得这么快,也什么都不问,走之前他伸手,想要搂下对方:“谢了啊。” “你也滚蛋,”丁勇往后躲,“老子冰清玉洁呢,啥时候能喝喜酒了再喊我。” 周旭笑着:“成。” 丁勇瞅着他的表情,叹了口气才走上来,很敷衍地抱了下:“好好的啊。” 周旭说:“嗯,好好的。” 这么多年了,周旭的为人处世他都看在眼里,丁勇打心眼里拿周旭当自己人看,敬佩他,心疼他,没少操心他的事,别说周旭领回来个男人了,哪怕周旭看上月亮,他丁勇也得架梯子去天上捞下来。 更何况,周旭那小表情没掩饰,眼里的笑都溢出来了,看得丁勇牙酸,连连摆手:“赶紧的吧你,别人家又嫌弃你,砸手里了怎么办。” 店的事解决了,别的都打理得差不多,周旭最惦记的除了那几个毛头小子,就是屋里种的栀子和月季了,他爱好不多,抽烟喝酒就是个消遣,没事了养点花草啥的,不是多名贵的品种,就爱月季那个顽强活着的劲儿。 当然,今年他又喜欢上了别的花。 周旭觉得,方秉雪一会儿像栀子,香,洁白,让人不舍得去碰触,生怕亵渎,一会儿又像玫瑰,明艳,灿烂,在美丽的花瓣下隐着不屈的刺。 “……这都什么比喻,”方秉雪笑得捂肚子,“哎呦,我可求求了,你千万别琢磨说这些浪漫的话。” 太违和了,他受不了,相比较而言,方秉雪就喜欢周旭简简单单的话语,可能有点朴素,没那么精致,但是被那样一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没法不心动。 “我开车来的,”周旭搂着他,“在你们小区外面停着,还有就是……我把花也带来了。” 他是真的舍不得那些花,又没法儿全部带走,所以把绝大多数都移植送了朋友,剩下两棵包好,放在后备箱里,一块儿带来了。 长途跋涉的,竟也没有枯死,倔强地绽放着花苞。 “走吧,”方秉雪一骨碌坐起来,“咱下去拿。” 周旭说:“不用,明天一块收拾,我刚才把它们拿出来,放在小区花园里了。” 他感觉方秉雪挺喜欢花的,抱着玫瑰的时候,眉眼很开心。 方秉雪说:“没事,大晚上的别让人以为是丢了不要的,反正还没睡呢。” 有点意外的是,周旭还是没答应,坚持说不用,说明天方秉雪要上班,他把行李带上来后就一块收拾了,这段时间先一起住。 “这段时间?”方秉雪特意咬字重了点,“你什么意思,惦记着往外跑呢?” 周旭立马说:“我没,就是怕你爸妈……” 方秉雪轻飘飘的:“我爸妈都知道了啊,要不我再给你讲一遍?” 周旭立马伸手,把方秉雪的嘴捂着了,方秉雪还在笑,热乎乎的气流喷在掌心,痒酥酥的,周旭忍了会儿,不忍了。 黑夜里,一点衣料摩擦的声音都会放大,隔了段时间没见,两人吻得都有点急,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对方做最亲密的事,到最后关头了才意识到,屋里没准备的东西,周旭一骨碌爬起来,捞起衣服就开始穿,方秉雪用脚尖勾他,说别,就这样来吧。 但周旭不答应,出门的时候还收拾了下餐桌,王川那两口子走得急,父母没顾上,方秉雪也给忽略了,周旭把啤酒罐和装卤味的盒子丢垃圾袋,顺手拎着,出门给丢了。 第69章 第二天方秉雪早起上班,没让周旭送,反复把人按回床上。 “没事,你再睡会。” “我爸妈知道了,已经接受了……哎呀你别慌,真的。” 他是这样说,但周旭压根躺不住,其实方秉雪还挺内疚的,说你来这第一天,我得陪着啊,周旭不说话,略带笑意地凝视着他,方秉雪就说不下去了,凑过来亲了周旭一口:“等我。” 周旭说:“好。” 在西北的时候周旭就发现了,方秉雪这人对工作很拼,有股子冲劲儿,一旦忙起来别说谈恋爱了,自己的三餐都顾不上,周旭倒不觉得被忽略,而是认为这样的方秉雪很耀眼,他喜欢。 亲完,还舍不得走,周旭两天没刮胡子,下巴那冒出来点青茬,摸着有些刺挠,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动,然后周旭略微歪头,小狗似的蹭了蹭他的手。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恋人道别后,一个奔赴工作岗位,恢复了严谨和冷静,另一个开始收拾房间,周旭这趟来带的东西不多,都是些生活用品和证件,两个小时不到就整理好了,还顺便拖了地。 两盆月季和栀子放在阳台上,浇过水,绿意重新舒展,屋里的感觉瞬间不一样了,怎么说呢,虽然方秉雪外派的时候,父母隔段时间会过来打扫下,通通风,但还是冷清了,没这么有烟火味。 当衣柜里添了不同款式的衣物,花瓶换了水,窗台的缝隙都被仔仔细细地擦了遍后,周旭终于舒坦,坐在沙发上缓了口气。 手机刚才一直在震,他看了两眼,都是朋友们的消息,这趟离开周旭没有透露太多细节,但也有人猜出来,并且十分不赞成,觉得他冲动了。 甚至前天晚上开车那会,有个朋友什么都没说,就举着手机让周旭听——西北的风声呼呼作响,在广袤无垠的戈壁上呜咽盘旋,又越过大地的苍茫,最终化作断续的杂音,消失在周旭的耳边。 “事业说不要就不要了,真行。” “别怪哥们泼冷水,你可别后悔。” “你还……真舍得走啊!” 周旭沉默地握着方向盘,喉咙发紧。 将来如何他不知晓,但此刻,如果自己不肯做出一点牺牲,那周旭一定会后悔,更何况,方秉雪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么强悍的两个人,也有辗转反侧纠结的时刻,像驮着沉重的蜗牛壳,在命运的迷宫里艰难地爬行,可当触角试探着碰触后,先是本能地瑟缩,继而不约而同地坚定缠绕。 到了中午,周旭去附近的超市买菜,他特意多绕了点路,想要熟悉一下周边环境,走一走方秉雪生活过的地方,拎着菜蔬回来后,简单地做了顿饭,给对方发了张彩信。 他不指望方秉雪能及时回复,剩下的时间,周旭出门洗了次车,买了烟酒茶叶,选的都是最好最贵的规格,等着找时间登门拜访,向方秉雪的父母赔罪。 忙忙碌碌的一整天,刚闲下来,门铃响了。 周旭动作顿住。 这个瞬间他想了无数的可能,毕竟方秉雪有钥匙,不会特意按门铃,最大可能就是对方的长辈,那他现在这身就有问题了。 因为周旭系了条围裙,粉红色格子的,上面还画了俩硕大的爱心——之前酒局聚会的时候,有朋友聊起结婚的原因,说是刚同居那会,回家看见系着围裙的女朋友,那幸福的感觉简直了,死也值了。 当时周旭嗤笑一声,挺不屑的,觉得你不就图人家给你干活吗,算个屁的男人。 但现在吧,在超市里鬼鬼祟祟地拿起围裙时,周旭的理由很充分,干活穿这个方便,并不是心机,故意去勾引方秉雪。 他手忙角落地扯下围裙,往厨房一丢,清了清嗓子才去开门,神情谨慎。 而开门的瞬间,一大束白玫瑰涌了进来,方秉雪跟在后面笑:“这么慢,你在屋里偷偷摸摸藏人呢?” 说完,他把玫瑰往周旭怀里一塞,就故意往卧室去:“我看看在不在衣柜里……” 没两步,被周旭从后面抱着了。 抱了会儿,方秉雪转身,把玫瑰从周旭怀里拿出来,扔到沙发上,很用力地去吻,去拥抱,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全部的爱意。 他没说自己提前下班,只在吻到气喘吁吁的时候才分开,抵着对方的额头,慢慢地平缓呼吸。 “来吧,”方秉雪往后退了点,视线下移,落在咫尺之遥的那颗喉结上,“我明天不上班。” 说完,两人心照不宣地重新拥吻,一边往卧室走,一边胡乱地去扯对方的衣服,鞋子踢开了,皮带“当啷”一声砸地上,周旭单手脱了衣服,又去脱方秉雪的扣子时,突然驻足。 “……等等,我的花还没插。” 这是周旭第一次收到玫瑰,总不能就这么丢在沙发上,毕竟他俩这段时间没见,昨晚只是亲亲抱抱,今天不折腾几个小时没法结束,说不定还得到半夜。 可周旭还没走出卧室,就被方秉雪从后面扣着了,方秉雪一手反剪着他的胳膊,另只手圈着脖子,以一种十分亲热的态度凑过来:“哥,去哪儿啊?” 这个姿势看似友好,只有周旭知道,他必须得仰着脖子才能呼吸,喉结被方秉雪的小臂压着,耳畔是对方温热的吐息,周旭嗓音有点哑:“我……” “没插就算了,”方秉雪维持着这个钳制的姿势,把人往后拉,“……不是还有我吗。” 他说完,用了点力气,反手将周旭推床上,床褥发出挤压的声响,周旭撑着手肘坐起来,又被重新按下去。 “一晚上蔫不了,喜欢的话,我以后还给你买。” 说完,方秉雪当着周旭的面解扣子,外套早丢在客厅了,身上是藏蓝色的衬衫,他不要周旭帮忙,自己脱,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从夜色中剥出一弯洁白的月。 周旭仰面躺在床上,胸口起伏。 千山万水,月亮不再高悬。 ——别说,那束玫瑰还真没坏,虽然隔了一晚上,中间没人顾得上搭理,但早晨周旭抱起来一看,花苞还支棱着,鲜活,漂亮。 屋里的花瓶被占着了,里面插着大捧的红玫瑰,这束花没地儿搁,周旭舍不得放矿泉水瓶子,就朝卧室喊了声:“我出去买个花瓶。” 卧室门半掩着,露着点微弱的晨曦,一条胳膊从床上耷拉下来,软绵绵的:“……嗯。” 等周旭回来,那条胳膊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指尖蜷着,透着点疲惫至极的倦意,他进了卧室,先把方秉雪的手塞被子里,再展示怀里的花瓶:“好看吗?” 方秉雪在床上趴着,脸颊洇红,满是缠绵后的倦意,浑身的骨头都酥掉了,任凭周旭怎么碰,都不做任何反应,只有眉眼依然生动,像一捧春水似的,潮湿,温润,泛着粼粼的波光。 周旭俯身,在他耳畔处亲了下:“你再睡会。” 方秉雪“嗯”了一声,昨晚折腾了个够,两个成年男人较量了那么久,用最大力气索取对方,他说了不上班,周旭就真没跟他客气,这会儿腰胯还有指头印,当然,他在周旭身上留的痕迹更多,更重,这会儿周旭往卧室外走,方秉雪悄咪咪地觑了眼人家的后背,才红着脸闭上眼睛。 他没睡多久,歇了二十多分钟就爬起来,打着呵欠出去,径直走向厨房。 然后,方秉雪就站住了。 “你这,”他揉了揉眼睛,“怎么不穿个衣服?” 方秉雪特意给周旭买了睡衣,现在天气热了,薄薄的棉质睡衣正合适,但周旭切水果时却赤着上半身,只穿了件黑色短裤和围裙,露出宽阔后背,以及上面的抓痕——围裙那点系带,压根不够遮挡。 “嗯?”周旭偏头看来,“怎么起来了,饿了吗?” 说话间,细细的飘带也随之动作,衬得男人腰脊中间的沟壑很深,周旭没绑太紧,有点松垮,似乎轻轻拽一下,就能全部扯开。 方秉雪吞咽了下:“有点饿……啊不,没,已经吃饱了。” “你这到底是饿,还是饱,”周旭低低地笑着,“没事,我现在没炒菜,不会有热油溅着。” 方秉雪还呆呆的:“哦。” “去洗漱吧,”周旭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口,“我现在做饭,很快。” 这顿饭吃得方秉雪心猿意马,时不时地往周旭那瞄一眼,对方倒是很坦然,说这样干活方便,省事,又有点热。 所以那件围裙,依然没有脱掉。 洗碗的时候,两个人依然配合着一块收拾,等全部碗筷都放进架子里,方秉雪才咳嗽了声:“那个,你把围裙摘了吧。” “我手上沾了水,”周旭随意道,“你帮我解。”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方秉雪,可在短暂的停顿后,系带没有被拽开,周旭却整个身体踉跄了下,略带埋怨地扭头:“哎呀,你这……” “等会,”方秉雪从后面抱着他,脸埋在男人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手从侧面伸进去,“我摸一小会儿就摘。” 周旭也咳嗽了一声:“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这顿早饭吃得太划算了,窝在沙发上的时候,方秉雪满足得叹了口气,觉得人生也太幸福了,阳台和餐桌都摆了花,香味不是特别浓重,淡淡的,闻着很舒服。 他歪头靠在周旭怀里:“旭哥。” “嗯,”周旭揽着他的肩,“在呢。” 都做过那么亲热的事了,挨着一起,还是忍不住再亲亲碰碰,同时还要压低了声音说小话,屋里没外人,也不知道他俩扭捏个什么劲儿,谈话内容也特没营养,乱糟糟的,什么都聊。 第70章 周旭这会的表情,很像每次发短信加的符号。 做作,僵硬,又有点阴阳怪气。 “我不猜,”方秉雪淡淡地看着他,“你自己交代。” 周旭没太见过工作时的方秉雪,但完全可以从平日里窥得一二,冷静,严肃,带着自上而下的压迫感,哪怕就穿了条牛仔裤,腰胯带着昨夜情动的痕迹,脸又长得清冷漂亮。 但他的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能拎着钢棍去斗殴。 周旭自然败下阵来,干巴巴地开口:“我、我也买了个戒指。” 方秉雪微微笑着:“藏哪儿了?” “准备放栀子花里,”周旭颓然地坐回沙发,绞着手,“我本来想着,等下个月你生日,正好花也开了,就……” 他说不下去了。 感觉方秉雪似乎不太喜欢这种方式,并且,他也不知道对方无名指的尺码,完全是靠猜测的,会戴不上吗?不会吧,他对方秉雪的手那么熟悉,应该能估计得很精准。 可这会,方秉雪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他安静片刻,转身回到卧室,随便找了件衣服穿上,出来后咳嗽了一声:“走吧,我带你出去转转。” 周旭沉默地跟在后面,到了玄关处,方秉雪突然驻足:“那个,我没有说不想要惊喜的意思,我只是有点紧张。” 他抬眸看着周旭:“你能明白吗?” 方秉雪不喜欢把情绪过夜,或者搞没必要的误会,刚才周旭的承认让他有点懵,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就显得挺冷漠的,实际上完全不是,意识到周旭为他买了戒指后,方秉雪的心就乱了节拍。 “明白,”周旭捏了下他的脸,“那我到时候……把惊喜弄得再浪漫点。” 方秉雪笑了:“行。” 俩人没去太远的地方,夜深后,方秉雪跟个遛弯的老大爷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为周旭介绍,说这家店的煎饼果子好吃,那边的路口容易堵车,以后晚上回来的时候,记得避开这条路。 “还有,”方秉雪指着一处小区,“这边门卫大爷养了条黑背,不咬人,就是爱叫,你路过的时候小心,别吓着了。” 周旭说:“好。” 俩人没刻意隔出距离,挨得挺近,不时碰撞一下小臂,路上不少散步的行人,有单独夜跑的,有三五成群的朋友,也有牵着小朋友的父母,若有人经过,不会觉得青年和旁边高大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他们也是芸芸众生,不过爱人的性别和自己一样,仅此而已。 “旭哥,”方秉雪叫他,“你吃烤串吗,前面有个摊子。” 外出的目的就是为了觅食,夏天来了,烧烤摊生意火爆,俩人特意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不会太吵,能轻松惬意地聊会天。 “我想明天去你家,”周旭打开啤酒瓶,“你看合适吗?” 他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让方秉雪一个人面对这些事,再说了,周旭早就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了,如果对方家人不接受,那就当做石头去捂着,总有一天能热乎。 “什么时候,”方秉雪想了想,“我不一定能按时下班。” 周旭说:“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俩人说着就碰了个杯,这种感觉太舒服了,想喝就喝,不想喝也无所谓,方秉雪没继续坚持,就把父亲的手机号告诉了周旭,说如果自己来不及,让他打电话,别傻不拉几地蹲楼下等,不知道的以为寻仇呢。 没多久,烤得滋滋冒油的串就上来了,方秉雪吃的时候还要点评,说没西北那边的味道好,过了会抬头:“你是不是紧张了?” “有点,”周旭抿着嘴,“不多,稍微一点。” 露天的烧烤摊,桌椅不高,俩大男人坐在小马扎上,不局促,姿势都挺洒脱的,门面那挂着个硕大的白炽灯,亮光从方秉雪身后打过来,显得头发和脸颊都有圈淡淡的光晕,衬得整个人很圣洁。 然后,方秉雪豪迈地捋下串上的肉,吃得脸颊鼓起一边,咽下去后才轻飘飘的:“那怎么办,你将就点吧。” 周旭把啤酒杯放下:“嗯?” “按理说我得陪着你,但太忙了,”方秉雪眼睛弯弯,“还能怎么着,过日子嘛……你多担待。” 他这句话说得随意,但周旭彻底放下心来,知道方秉雪给自己定性了,都是自家人,想去就去吧。 “行,”周旭挑起眉梢,“我明天就过去提亲。” 方秉雪噗嗤笑了:“不成,我爸妈不同意。” 周旭毫不犹豫:“那换成我自带嫁妆,行吗?” 方秉雪这才略作沉吟:“可以,我考虑考虑。” 他挺清楚周旭的经济情况,追求自己的时候,对方就交代了个底朝天,这次来之前,也详细地告知过接下来的打算。 周旭不打无准备之仗,蓄谋已久,就是冲着方秉雪来的。 “都是你的,”周旭随意道,“我存折什么的都拿了,全塞你抽屉了。” 方秉雪拿串的手顿住:“啊?” 就白天收拾屋子那会,周旭打扫卫生,将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自然也看到了抽屉里的东西。 他之前送方秉雪的小玩意,金子做的白菜,硬币,全被细心地收在盒子里,包括那瓶香水,虽然是秦老师亲手挑的,但周旭实在没机会用,方秉雪没强求,又带了回来。 有时候想周旭了,就喷在自己手腕内侧,轻轻地嗅了下。 这当然不是周旭的味道,但是曾经的方秉雪,教过周旭怎么喷香水,怎么让暧昧的气息停留。 傍晚八点半,夜空里萦着铅灰色的云,方秉雪把串放下,正色道:“旭哥。” “嗯,”周旭坐直了,“你说。” 和周旭一样,方秉雪很喜欢爱人的眼睛,或者说是眼神,无论他在说什么,只要他开口,周旭都会停下手头的事,温柔地进行回应。 所以,不必再扯什么付出之类的话了,也没必要劝慰对方,这是他们选择彼此后,同样迈出的坚定步伐,所以话到嘴边转了个圈,方秉雪眨着眼:“……密码多少?” 周旭报了数字,然后说:“这是以前设置的,你要改吗?” “不用,”方秉雪故意道,“等哪天我打算卷款潜逃再说,这么多钱,够我下半辈子发达了……不对,你报警抓我怎么办?” 周旭笑着看他,趁没人注意,给方秉雪递纸巾的时候,偷偷碰了下彼此的指尖。 昨晚折腾了个够本,今晚回去后没敢做,但方秉雪还是差点迟到,连滚带爬地去洗漱,周旭追在后面,帮忙找好要穿的衣服和鞋袜,同时担忧地看着那翘起的头发。 “晚上别等我,”方秉雪抓起车钥匙,“有事打电话我走了爱你。” 闹钟按时响了,但周旭的怀抱太热乎,方秉雪没忍住赖了一小会儿,这会急匆匆地在对方脸上亲了口,就马不蹄停地冲出家门。 徒留周旭在玄关处,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挺想开车送方秉雪的,倒不是说能再多黏片刻,主要是可以让方秉雪在副驾驶眯会,不至于这么慌张。 白天两位长辈要上班,去家里拜访不方便,周旭开车在附近转了几圈,大江南北,他曾经去过的地儿不少,交际圈也广泛,但主要存在于西北和南方沿海,对于这座东部城市很陌生。 但没关系,这是方秉雪长大的地方。 周旭有的是耐心去了解。 等到快中午,他把车停在小区外面,给方俊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喂”了声,方大夫听出来了:“哦,小周啊……” 跟周旭想的一样,两位长辈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挺忙的,按理说拜访要在白天,但合适的时间只能是周末,还得再等两三天。 “没事,”周旭笑笑,“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方大夫想了想:“就晚上吧,不出去了,在家吃。” 周旭说:“行,我到时候过去,谢谢您。” 这次再进门,周旭的身份就不一样了,上次是方秉雪的朋友,这次是男朋友,还是在人家父母没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地暴露,周旭觉得挺对不住的,今晚是秦素梅开的门,还没打招呼呢,就先埋怨:“怎么拎这么多东西!” 周旭掂着大包小包,挨着靠墙放了:“应该的。” 秦素梅往他后面看了眼:“小宝呢,没跟你过来?” “还没下班,”周旭笑着说,“他今天忙,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结束。” 方俊从厨房探出头:“哦,小周来了。” “嗯,”周旭换了拖鞋,“我洗完手来帮忙。” “不用,你坐着就行,我这边都快好了。” “那我就搭把手。” 相比较上次的尴尬,这次彼此都平静许多,态度也温和,周旭提起那瓶蜂蜜柚子茶,说喝着嗓子很舒服,自己也做了,但味道比不过,方大夫正切糯米藕呢,闻言用筷子夹了片:“你是不是喜欢甜的,尝尝这个。” 周旭伸手接了,放嘴里:“好吃。” 做的菜品不多,都是家常菜,份量倒是很客观,秦素梅一个劲儿地给周旭添饭,说这么大的个子,别客气,千万别吃不饱,以至于碗里堆成小山,方俊才用手肘轻轻撞了下她:“哎呀,孩子想吃什么就自己来,你这弄得,反而不自在了。” 周旭在餐桌对面坐着,眼睛有点酸。 说实话,他考虑过最坏的场面,倒不是说悲观,只是他习惯了做好一切准备,譬如长辈不舍得训斥方秉雪,转头在自己这边攻破,用难听话逼着分手。 第71章 整个五月,俩人都忙成了陀螺。 方秉雪这边就不说了,手上跟的案子有点复杂,连着熬了几个大夜,完全顾不上家,有次窝在副驾驶上打盹,听见动静的时候起猛了,一脑袋磕门框上,没顾得上管,把嫌疑人铐上后才听见同事的声音,问雪饼你眼睛没事吧,方秉雪掰着后视镜看了眼,笑着说不碍事。 没碰着眼睛,撞额角了,青紫一片。 还好这几天没回家,没让周旭看见,不然方秉雪还挺心虚的。 周旭这边也忙,一方面是之前有“捡孩子”的毛病,其实就是谁家年轻人没出路了,帮着拉一把,给个营生,有口饭吃,所以他店里的学徒,很多都是家境贫寒的苦孩子,拿周旭当亲哥看。 这下亲哥走了,虽说孩子们有人照应,吃喝不愁,最小的一个也十八九岁了,但还是想啊,委屈,张洋给他打电话都哭了,问你还回来吗? 他们知道周旭有自己的生活,都挺懂事的,没说什么拉拉扯扯的话,就汇报似的发信息,说哥你放心,我们好好学手艺,不给你丢人的。 看得周旭杵在墙角,不声不响地抽烟。 另一方面就是现实问题,周旭不缺钱,哪怕现在什么都不干,就在家里陪着方秉雪,也足够俩人衣食无忧,他脑子活,没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当初又吃到地产红利,所以手头有资金有实体,不担心经济。 之前周旭和方秉雪聊过,说看看这边有没有好的铺面,可以先开个小店过渡着,过去的这半个月,周旭跑了不少地方,依然没有遇见心仪的,而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更要谨慎为上。 忙忙碌碌的,方秉雪愣是到了月底才有假,在单位换了衣服,又稍微把自己拾掇了下才回家,进门还要蹑手蹑脚,活像做贼。 没办法,他额角的伤还没好,泛着紫。 清晨六点,屋里静悄悄的,似乎只有月季醒了,精神抖索地开着粉色的花苞,方秉雪拖鞋都没敢穿,提在手上,赤着脚往洗手间走,想要先洗个澡。 很好,周旭还没醒。 他知道这段日子,周旭隔三差五地就去家里吃饭,秦素梅不让拿东西,周旭就不买贵重的,拎点瓜果蔬菜什么的,很有理由,说等会一块就吃了。 方秉雪之前住的小区年份长,没安装电梯,周旭买菜拎上去,是份心意。 洗澡水没放太大,方秉雪累坏了,坐在塑料凳上给头发打泡沫,洗完擦干净,在脸上涂了点香香,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点。 睡衣在卧室里,他拿浴巾简单地围了下,悄咪咪地推开门—— “哦,”周旭抬眸,“回来了?” 方秉雪一激灵:“我去,你什么时候醒的?” 明亮的晨曦中,周旭半靠在床头看书,睡衣前襟解开几枚扣子,露出麦色的结实胸膛:“你进屋那会,我就听见了……过来。” 他把书随手放下,拍了拍自己的腿。 方秉雪眨了下眼睛:“我先把窗帘拉上。” 虽然知道周旭早晚能看见伤,但这会气氛挺好的,以及,方秉雪不太希望在恋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人都挺俗的,更何况,他又是个要面子的。 周旭挑了下眉梢:“你这是困了?” “嗯。”方秉雪抬手拉上窗帘,当时为了休息好,特意买的遮光材料,轻微的滑轮声结束后,屋内陷入黑暗。 紧接着,周旭就感觉嘴唇一凉。 刚洗完澡的皮肤也是凉的,带着沐浴露的洁净气息,方秉雪掀开被子,鱼似的溜进周旭的指缝里,让对方好好地把他摸了个遍,嘴上还要乐呵呵地说:“你看吧,就是加了几天班而已,没什么。” “那这里呢,”周旭伸手,掀开方秉雪额前的发,“怎么撞的?” 方秉雪足足安静了三五秒,才惊诧道:“不是,屋里黑成这样……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看到你第一眼,”周旭的手下移,掌心托着方秉雪的腮,“就发现了。” 这下,方秉雪不吭声了,拿脑袋往周旭怀里拱,胡乱地蹭一气儿后,才开口嘟囔,说自己是不小心碰到的,早就不疼了。 周旭抱着他,另只手抬起,轻轻地碰了下伤口。 第二天早上,方秉雪不上班,周旭就放他痛痛快快地睡觉,醒来都到中午了,顶着个鸡窝头往旁边蹭,嘴里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在说啥,周旭挠他的肚子:“饿不饿,起来吃饭吧?” “饿,”方秉雪还闭着眼,“我这几天吃盒饭的时候,特别想你。” 这话太实诚了,一点不藏着掖着,周旭哭笑不得地捏他的脸:“别的时候呢,就不想了?” “想啊,”方秉雪顺势蹭了蹭他的手,“太忙了,只能想那一小会儿,立马就得停。” 案子得跟,审讯得问,厚厚一沓的卷宗都得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方秉雪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他得对得起肩膀上的警徽。 “辛苦我们宝贝了,”周旭亲了下他的手背,“过几天生日呢,想要什么吗?” 方秉雪这才翻了个身,把腿从人家身上拿下来:“我想想啊……” 片刻后,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凝重道:“我想入选今年的青年骨干培养工程。” 周旭愣了下:“嗯?” “但我师父还不搭理我,”方秉雪苦恼道,“我怕他生我气,不推荐我了怎么办。” 他思索片刻,看着周旭:“要不,咱俩一块儿跪他门口吧?” 周旭毫不犹豫:“行。” “你还真听我的,”方秉雪从床上坐起来,懒洋洋地去洗脸刷牙,满嘴泡沫呢,还要笑嘻嘻地扭头,“没事,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就不信我天天在他面前磨,不能磨出个金石为开。” 可能是睡饱了,他这会儿挺得意的,小表情很美。 周旭跟在后面,把下巴搁方秉雪肩膀上,咬了下他的耳朵。 这人心机,大早上醒了后先去洗澡,收拾好了才回到床上躺着,重新把方秉雪搂怀里,这会儿皮肤上是熟悉的沐浴露香味,方秉雪不免心猿意马,扭头刮了周旭一眼。 哦,除此之外,睡衣的扣子依然解开几粒,在家里,周旭似乎永远不会好好穿衣服,要么是光着上半身系围裙,要么就是扯开点胸襟,露出大片肌肤。 方秉雪舔了下嘴唇:“饿了。” 周旭说:“行,我去做饭。” 嘴上这样说,实际身体都没动,结结实实地把方秉雪拢在怀中,就洗手台前小小的空间里,他俩还没在这做过,有点新鲜,方秉雪反手摸周旭的肩膀时,周旭还闷声问他:“撑得住吗?” “放心,”方秉雪哑着嗓子,“装修用的大理石,坏不了。” 周旭握着他的脚踝:“我说的是你。” 还好,方秉雪庆幸自己身体素质不错,年轻,有冲劲,愿意互相折腾,到最后俩人都没力气了,躺在床上一块儿喘,出了汗,把头发弄得很湿,周旭就用手捋了捋,看他额上的那点伤,眉头皱着。 方秉雪的胳膊耷拉着,任凭周旭碰碰他这儿,亲亲那儿,他喜欢事后的温存,舒服,胸腔里是满满的踏实感。 周旭没歇太久,稍微躺了会儿,就起床去做饭了,顺便把屋里的纸巾什么的都收拾了,全部拿去厕所垃圾袋,还系了口——实在是有阴影,觉得因为这种原因被父母发现,臊得慌。 方秉雪趴在床上,歪着头看周旭的动作,没说话,俩人视线偶尔交错,就笑一笑。 很宁静。 这次休假有两天,下午,他俩去楼下水果店买了点东西,就去方秉雪的父母家了,这还是在表明身份后,第一次两人同时登门,方秉雪在楼下还宽慰周旭,说别紧张,我给你撑腰,结果进屋后,他往沙发上一坐,俩手往膝盖上一搁,周旭就知道,方秉雪紧张了。 方大夫亲自泡了茶,泡好后,周旭跟着坐下,问这是什么茶,很酽。 他们聊着茶,秦素梅撩起方秉雪的额发,仔细地看那点青紫,方秉雪坐得笔直:“没事,就下班那会走路,不小心磕着了。” “丑了,”秦素梅收回手,“跟你被人打了似的。” 方秉雪还端坐着,唇角弯弯:“谁敢打我啊?” “之前不是有个病人,在医院里闹事,听说拿粪便撵着医生扔,警察到了后,就开始朝警察身上扔。” 方秉雪不笑了。 “派出所这种事多点吧,你们还好,”秦素梅继续,“我记得有次抓捕前疏散群众,有个老太太非说惊了她的狗,举着拐杖追你们打。” 方秉雪的肩膀这才松下来,表情痛苦:“妈,咱别说这个……” 这边聊工作聊得郁闷,那边说完了茶,不知怎么提起了溺水的事,方俊听周旭讲之前下河捞人,家属在岸边强调是失足,但把人打捞上岸后,后脑勺有一大块伤疤,口鼻很干净。 方俊是脑外科的大夫,对这种开放性颅脑损伤很敏感,神情严肃,多问了几个问题。 “要是碰着岩石或者树枝,”周旭比划了下,“一般都是擦伤,或者穿刺伤,我就见到过一个被捅破肚子的,石头的话不会是那样。” 周旭没提过自己下水救人,还有打捞尸身的事,还是前两周吃饭,秦素梅说的,这不快夏天了,学校做防溺水宣传,她在网上找资料下载,想和老师们做个宣传册,结果正巧翻到篇报道,上面有周旭的照片。 听得周旭把脸都捂住了,说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顺手,并且他也收过钱的。 第72章 对于这枚戒指,方秉雪的理由挺充分的。 “我这么掐尖要强的人,还能被你抢先了,”他捏着周旭的下巴,眼眸弯弯,“肯定得先下手为强。” 可惜这段太忙了,没有功夫好好选戒指,得之不易的休息时间里,方秉雪在柜台挑了枚素圈,白金的,只在内侧镶嵌了枚红宝石,原本还可以刻字的,但是需要等,方秉雪犹豫了几秒钟,决定直接买下。 所以这枚片刻前、被他偷偷含在嘴里的戒指,通过唇齿,递进了周旭的口中。 没有镌刻的字样,那颗小小的红宝石,仿佛口不能言,却藏在心底的约定。 周旭嘴里咬着戒指,呆呆地看着他。 “喂,”方秉雪拍了拍他的脸,“别吞下去了,先看看合适不。” 话音落下,周旭才很慢地眨眨眼,把戒指取出来握手里,没戴,专注地看着方秉雪。 擂鼓般的心跳声中,周旭想,方秉雪说要和我一辈子。 哦,方秉雪要和我结婚。 他听见方秉雪在笑,问:“喜欢这个款式吗?” 周旭毫不犹豫:“行,没问题,什么时候都可以。” 方秉雪愣了下:“哎?” “你有什么要求吗,”周旭继续,“你们这边什么规矩,你尽管说,我有不懂的一定要告诉我。” “哥你先别激动,”方秉雪反应过来了,“不用着急,计划什么的慢慢来就好……” 周旭胸口起伏:“不行,结婚是头等大事!” 方秉雪张了张嘴:“我……” 他不是没考虑过和周旭结婚,但在方秉雪的观念里,求婚这件事还挺有仪式感的,原本猜测是在自己生日时,周旭来做惊喜,但谁让他喜欢较量,特意抢了个先。 也挺好的。 “先别急,”方秉雪笑着把戒指拿出来,拉过周旭的手,亲自戴进无名指,“咱们商量着来就行,毕竟……” 方秉雪的笑容凝固了。 戒指卡在最下方的关节处,有点紧。 天道好轮回,之前他还在说同事求婚的尴尬,搞错了对象的尺码,如今居然居然发生了同样的事。 不应该啊,他很清楚周旭手指尺寸的,能估计个差不多。 “没事,”周旭往后缩手,似乎生怕方秉雪把戒指收回去,“我喜欢,就要这个了。” 可以去店里换尺码,或者换款式,但第一次收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方秉雪明白,他笑着拍了下周旭手背:“我给你买个链子吧,当项链戴。” 他俩的职业在这放着,手上戴首饰会有影响,但是项链没问题,方便。 于是,半个小时后,那枚藏着红宝石的戒指,就靠在周旭心脏的位置,随着动作轻晃。 周旭说谢谢宝贝,他非常喜欢。 到了傍晚,方秉雪带着周旭去了趟海边,温度降下来了,带着咸味儿的风吹着脸颊,舒爽,空旷,不少孩子提着水桶捉螃蟹,来回翻看着石头,天际橘红一片,海水靛蓝,相接处是渐变的光晕,细碎的泡沫反复翻涌,温柔地没过脚背,又悄然退去。 两人都赤着脚,被日光烘烤整日的沙滩尚有余温,方秉雪买了椰子,周旭喝了口说,味道怪怪的。 方秉雪坐在礁石上,凝神看着远方:“旭哥。” “嗯,”周旭稍微转过来点身子,两人小指挨着,“在呢。” “没事,”方秉雪说,“我就叫叫你。” 没什么要讨论的事,就是想叫一下对方的名字,心里很安宁。 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海边,捧着椰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了,海鸟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天慢慢地黯淡了,风大了点,周旭问他:“冷吗?” 方秉雪说:“有点,咱走吧。” 周围的行人不多,附近有那种新开的酒吧,装修成美式木屋风格,一串的黄铜风铃挂在檐下,小灯泡接连亮起来,周旭突然开口:“生日想怎么过?” “都行,”方秉雪不以为意道,“在家里一块吃个饭吧……哎你别跟去年动静那么大,再放烟花了。” 周旭点头:“好,不放。” 方秉雪立马又改口:“好哇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去年还给我放烟花,今年就不准备了。” 周旭知道他是说着玩,就笑着听他叭叭地吵嘴,俩人不约而同地走进了那家酒吧,可能是工作日,天色初晚,里面的人不多,也很安静。 他俩没去沙发那,直接坐在吧台了,方秉雪的胳膊肘撑着桌面:“哥,等会得有个人开车。” “那怎么办,”周旭看着他,“我喝果汁?” 方秉雪挑起眉毛:“这可是你说的啊,不是我拦着不让你喝,故意馋你。” 他在周旭面前可有理由了,理直气壮的,要了杯橙汁和长岛冰茶,周旭对这种花里胡哨的酒不熟,尤其是看到红茶般的色泽,和上面挂着的柠檬片,以为度数不高,就挺放心的。 “我要是倒了,”方秉雪喝了小半杯,才笑眯眯地开口,“记得给我抱回去。” 周旭皱了下眉:“嗯?” 方秉雪说:“度数挺高的,我刚毕业有次出任务,混在酒吧里跟人搭腔,那孙子给我点的就这个。” 他单手托腮,语气淡淡的:“我那时候不懂,也没法儿搪塞,喝完没多久就不行了,头晕目眩,犯恶心,撑着去厕所抠嗓子眼吐,给我难受的。” 周旭的眉皱得更深,把那杯酒往自己这拉。 “不用,”方秉雪按住他的手,“后来学聪明了,趁聊天的时候搅冰块,化开点再喝,会稍微好一点。” 酒吧里灯光暧昧,方秉雪没有收回手,就这样按在周旭的手背上,调酒师在远处擦杯子,没有朝他们这里看,身后的客人似乎在讲笑话,气氛愉快。 仿佛喧闹的世界偷偷给他们留了个小角落,安全又宁静。 方秉雪说:“旭哥,我工作上挺辛苦的,忙起来昼夜颠倒,顾不上家,还有危险。” “我知道,”周旭看着他,“我都明白。” “并且因为工作性质,”方秉雪继续,“我没法儿牵着你的手,光明正大地拉出去……我只能在生活中,把你介绍给我所有认识的人,就是,我的心就这么一点的大。” 他另只手放在胸口,比划着:“我让你进来了,你在里面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旭已经反手过来,握住了方秉雪的手。 “并且我喜欢这种辛苦,”方秉雪刚才说得有点急,脸颊逐渐泛红,“我没法儿放弃……旭哥,对不起。” 头发一段时间没剪,略微有些遮挡眉眼了,周旭伸手,轻轻地碰了碰额前那块青紫:“还有呢?” 长长的停顿后,方秉雪才开口:“没了。” “给我说真心话是吧,”周旭收起笑意,眉眼冷峻,“那我也给你交个底儿。” “我追你的时候说过,方秉雪,你不欠我什么的,但如果你决定了跟我在一起,那我要的东西就多了。” 他做了个深呼吸:“既然我攥手心了,就不可能再放手,你不用让我做心理准备,这玩意我早就想过,并且你在前面跑,我得在后面追,我永远看着你,跟着你。” 周旭把手放自己胸口:“我也就这一颗心,你在里面了。” 俩人没确定关系那会,心里都不上不下的,也说过几句酸话,但真的在一起后,哪儿还会聊这些,今晚情绪上来了,方秉雪看了会周旭,片刻后,眼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真的?”他拉长声音问,“不后悔了?” 要是别人敢这样,周旭早就踹凳子骂人了,他千里迢迢地跑来,把能展现的诚意都捧出来了,这坏心眼的人还眨巴着眼,故意问他后不后悔。 但没办法,他还偏偏就吃这套,就喜欢方秉雪的模样,劲劲儿的。 周旭沉沉地看着他:“不后悔。” 方秉雪的笑意愈加明显:“旭哥,我也不后悔。” 说完,他仔细地看着周旭的表情,在对方露出讶异的神色后,才缓慢而坚定地开口—— “好了,你可以向我求婚了。” 玻璃门被推开,有客人哄笑着走进酒吧,黄铜铃铛的声响中,方秉雪还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稍微歪了下头,眼波流转,明明是撩人,却像在温柔地杀人。 杀得周旭呼吸急促,丢盔弃甲。 “我知道戒指你一直带着,”方秉雪继续,“不用等我生日了,现在送就好。” 没有必要等着特定的日期,过好人生每一个当下,便是最大的意义。 因为他们相信,余生不会再分离。 酒吧里的客人多了点,台上有支表演的小型乐队,年轻的歌手弹着吉他,唱的是《情非得已》:“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周旭给方秉雪戴戒指的时候,有点手抖,在“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的背景音中,方秉雪举起手端详,不免失笑。 尺码很准,简直就像量身定做。 “就是这个钻……”方秉雪递到周旭面前,“我没法儿戴啊旭哥,也买个链子当项链吧。” 周旭还在紧张,结结巴巴的:“好。” 这次买戒指吃了没经验的亏,周旭一心想给方秉雪买最好的,原本打算买黄金,怕方秉雪嫌俗,戴着不好看,就去省会的专柜,在导购员推荐下,拿起一款精致的钻戒。 “这是八心八箭,最顶级的切割工艺,火彩表现比普通钻石更加明亮!” 周旭凝神细看:“是不是有点太高调了?” “谁不喜欢高调呢,”导购露出专业的微笑,“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爱就要大声说出来!” 周旭还有点犹豫:“但是他……” 第73章 但这次,方秉雪依然没在家里待太久。 工作性质,很多细节不方便往外说太多,家属也不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们的保护,所以周旭明白,剩下最后一点的时间,认真地为方秉雪剪头发。 方秉雪懒洋洋地打呵欠,说旭哥前两天我们蹲草丛,那蚊子给我咬的,可大的包。 这些可以说,说出来招人疼。 周旭正用海绵垫给方秉雪擦脸,闻言看了眼,果不其然,胳膊上有枚泛红的蚊子包,如出一辙地被掐了个印。 方秉雪振振有词:“我跟我爸不一样,他那老传统了,什么封印,没用。” “不都是掐吗,”周旭笑着去拿风油精,“有什么不同?” 方秉雪伸着胳膊:“我掐的时候会龇牙咧嘴,特凶残,就能把蚊子吓跑。” 周旭给他涂药:“这么厉害啊。” “对啊,”方秉雪仰着脸,“真的有用……对了风油精还放我包里,别落下了。” 晚上盯梢的时候困了,咖啡茶叶都不好使,就得靠风油精抹太阳穴,提神。 “注意别蹭到眼睛了,”周旭把背包拉链拉好,回来捧着方秉雪的脸,低头亲了口,“想你了。” 方秉雪笑了:“我……这不是还没走嘛。” 周旭说:“嗯,已经开始想了。” 这段方秉雪不在家,周旭找时间回了趟西北,不过没直接回砾川县,而是先去了趟省会,正逢期末周,学校里的阿亮完全失去了光彩,以前小哑巴不会说话,但眼睛可有神了,很注意衣着干净,如今在校门口见到人,周旭迟疑了下,把烟头碾了。 “嘶,”他斟酌了下才开口,“你没事吧?” 阿亮呆滞地看着他,抽动嘴角笑笑,比划着手势——他读职校后手语规范许多,有些周旭看不懂,但最后那几下他明白了。 大意就是,哈哈,我是学术垃圾。 周旭沉默了会,带着阿亮去附近的小吃街吃饭,整个过程中,对方都保持着诡异的安静,直到吃完,周旭点了点桌子,让阿亮看自己的口型,试探着问要不不读了,咱回家? 阿亮才颤巍巍地站起来,比划说不行,就算是学术垃圾,他也要当大学里的垃圾。 读职校不比在店里,能继续拿工资,周旭给,阿亮也不要,还好之前攒的有钱,能覆盖学费和生活费,针对他这种情况,国家也有相应的助学金,所以周旭过来看了看,感觉除了被期末考试和论文折磨得神智不清外,整体还好。 于是,他就放心地走了,临走前,特意给阿亮买了几套英语真题,让孩子拿回去慢慢练。 真沉啊,交给对方的时候,周旭都有些不忍心,觉得阿亮这小胳膊小腿的,能不能行,结果看到对方面无表情地接过,没有一丝踉跄时,周旭心想,稳了。 最后阿亮比划着问,他和小方警官怎么样了,周旭已经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让对方知道的,但现在没必要瞒着,就从衣领里捞出那条项链,展示的时候,表情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反正方秉雪不在旁边,听不到,面对阿亮的兴奋,周旭点了支烟,淡淡道:“下次见面,叫嫂子。” 等回到砾川县,面对丁勇和张洋这批人,周旭就换了嘴脸,姿态嚣张。 “说什么没人要,准备结婚呢。” “别乱打听……放屁,你才砸手里。” “买,你那一堆串都给我,我全收了你可别叨叨了。” 兄弟们见面,不让絮叨,那剩下的就是喝酒呗,索性无事,周旭也放开了喝,张洋在旁边看得有点担心,拦了几次,没拦住,丁勇直接拍桌子,说今晚倒下老子给你扛回去,都别拦! 一顿饭吃到最后,周旭脸色没太大变化,就耳朵有点红,说出去抽根烟。 不用丁勇交代,张洋直接在后面跟上了,结果到院子里一瞅,这人蹲在墙角的树下,嘴里咬着烟,没点,跟树枝上一只狸花猫聊天呢,很投入。 见到张洋,周旭掀起眼皮,指着那只猫:“这我兄弟……叫咪咪。” 得,这是真的醉大发了,晚上周旭没回家,在丁勇那睡的,躺进被窝里后,抱着手机给方秉雪撒娇,要不说混社会时间长有经验呢,都醉成这样,还保留着一丝的理智,怕短信被对方的领导同事看见,就没发出去,全部存在草稿箱。 既然不怕看见,那说得露骨一点,就情有可原。 周旭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去,那栋小楼和离开时没太大区别,张洋每周都过去打扫,但毕竟长时间没有住人,显得少了些生气。 该有的东西都还在,譬如靠门的墙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线,当初弟弟年龄小,每年生日的时候,周旭都要在这划条印子,量下身高。 那条线几年前就不再更新,因为弟弟长大了,不会再长高,也永远不会长高了。 他变得很小,小到能装进骨灰盒里,在自家的老坟和父母埋在一起。 周旭很熟悉这玩意,父亲走得早,是意外,孤儿寡母靠着抚恤金生活,印象中的母亲是个温和的女人,被繁重的生活压得直不起腰,周旭体贴她,用尽最大努力减少她的辛苦,譬如剪头发,从来都是拿推子剃短,省事,方便,不用去理发店。 后来母亲生病,化疗时脱落大把大把的头发,周旭不肯让她剃光,说没事,掉地上了我扫就行。 然后有一天,那会儿周旭读高中,回来后发现,母亲已经拿着推子,把头发全剃了,大夏天的戴个帽子,很腼腆地笑。 周旭骑了很久的自行车,去隔壁市里买假发回来。 十几岁的小孩,懂什么样式,都是店员推荐了就买,回来后戴上了,母亲照了会镜子,笑着说好看,就是刘海有点扎眼睛。 那也没事,周旭学东西挺快的,手巧,他给母亲剪。 牛皮吹出去了,坏事,剪坏了,刘海坑坑洼洼得像狗啃。 当时就在这个院子里,周旭永远记得,弟弟正捏着铅笔头写作业,犹犹豫豫地往这边看,他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顶假发的时候,弟弟跑过来,扯着他的袖子说没事,等俩月我头发长长后,用我的头发做假发,给妈妈戴。 可是两个月的时间没到,母亲就走了。 所以说那天深夜,哪怕被衣服包着,周旭也能一眼认出那是个骨灰盒。 他停车了,看着那个双眼通红的年轻人。 大概真有神仙显灵,千山万水的,偏偏在那段路让俩人遇见,又阴差阳错的,他从河里抱起了方秉雪,惊鸿一瞥,乱了心跳。 真好,方秉雪不是出了事,也没有想不开。 而是给他打电话,亲亲热热、生龙活虎地叫他—— “……王八蛋为什么你回西北不叫我,我也想回去啊!你就趁我不在,自己偷偷跑回去吃牛肉面!” 周旭笑着听对方的哀嚎,随意地靠着门上:“你这段时间忙,等下次,等你回家咱一块。” 方秉雪刚有空拿到手机,就看见周旭给他发的信息,交代说自己回砾川县一趟,他想也没想就打过去,嗷嗷叫说自己也要去,想吃牛肉面,以及看看那三位“带不走”的技术骨干怎么样了。 “九月份怎么样,咱们能去张掖看胡杨林,看金塔寺,小枣和葡萄熟了,味道正好。” 电话那边,方秉雪想了想:“行,我尽量凑时间……哎不对,旭哥,那个我今年可能参加一个培养工程,要对重大案件跟班学习,时间大概就是九月。” 周旭站直了:“你师父原谅你了?” “我又做错什么,不算叫原谅,”方秉雪笑着,“你猜出来了啊……其实就是这次出任务,我俩一直挨着,他可能被我烦到了吧,想找个机会把我赶走。” 他语气轻松,别的没说太多,但周旭明白背后的意思,都不容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方秉雪有在拼命地去争取。 “那就等你下次休假,咱在一块回来。” “行,没问题。” 爱人之间不扭捏,不搞什么误会或者歉意,毕竟以后有那么多的机会,而西北就在这里,甘南线永远有车辆,驰骋着经过这庄严而沉默的大地,看似荒芜,并不贫瘠,而是活的,富饶的,藏羚羊的迁徙彷若鼓动的血脉,在高原冻土上缓缓流动,山被太阳照的发红,山脊处却有皑皑雪白,金色的戈壁滩上是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波浪,在风沙中描摹出大地的呼吸。 山水迢迢,终有一别,也总会再次相见。 走的那天清晨,周旭去给父母弟弟上坟,刚出发没多久,在路边遇见了老闫,老闫嗓门大,惊诧地来了句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跟人跑了吗? 唬得周旭隔着车窗,冲着老闫使劲儿地嘘。 老闫像是没明白意思,还在嚷嚷:“怎么,雪饼不要你了?等着,我这就拿他喂狼!” 这话一出,老刑警才吭哧吭哧地笑起来,周旭跟着笑,说我回来看看,下午就走。 老闫哼了一声:“你俩……还挺好的吧?” “好着呢,”周旭不经意地扯出项链,“在家等我呢。” 他这话说得有些不清楚,老闫没琢磨明白,挥挥手让周旭走了,半天还觉得不对劲,总感觉刚才被什么刺到了眼,可太亮了。 老坟离县城有点远,周旭沿途买了些纸钱和元宝,还有鞭炮和一束菊花,烧的时候都交代了,说自个儿现在有对象了,叫方秉雪,人特别好,下次带回来给你们认认。 风刮得脸颊发疼,远处有鸟在叫,周旭把花束摆好,深深地看了一眼:“走了。” 距离远,开车跑一趟还是折腾,他到家的时候,方秉雪还没回来,两位长辈已经有点想了,等周旭睡了一觉歇息后,说别做饭了,回来吃。 周旭不客气,水果都没拎,空着手就去了。 驱蚊草长得挺好的,薄荷不太行,被薅了不少叶子,周旭笑了半天,说明天我再抱一盆过来,秦素梅说行啊,你拿俩,我往办公室也放一盆。 “都快放暑假了,”方大夫在旁边喝茶,“你放那没人浇水。” 秦素梅乐呵呵的:“没事,到放假,估计叶子也被拽得差不多了。” 两位长辈闲话着家常,周旭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过了会抬头:“那个……他今晚回来。” 秦素梅明知故问:“谁啊,哪个他啊?” 在人家父母面前,周旭不太好意思叫方秉雪宝贝,跟着叫小宝也太亲昵,直接叫名字又生分了,所以这会被问道,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求助地看向方大夫。 可方大夫也在问:“就是啊,谁啊到底?” 行,看来方秉雪这小嘴,颇有家学渊源。 周旭低头,顿了下才笑起来:“就是我家那位……宝贝。” “……真的?” 夜色渐深,方秉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我爸妈面前,真的这样叫我的?” 周旭的脸埋在他颈窝里:“嗯。” “出息了啊旭哥,”方秉雪乐了,“现在就敢叫宝贝了,那之后是不是就叫老公了?” “想听我现在就叫,”周旭没抬头,温热的气息扑在皮肤上,“你要听吗?” 方秉雪这才后退:“别,我得先缓缓。” 每次回来都这样,累坏了,身体疲乏,只有眼睛亮晶晶的,脸上也满是笑意。 周旭就知道,看来是工作流程推动得不错,有进展,或者已经得到良好的结果。 他由衷地高兴。 辛苦了那么久,这次休假有三天,第一天是结结实实睡过去的,第二天一早,先去父母那里吃了顿饭,然后回来,眼神交错的刹那,就抱着亲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反正最开始是方秉雪把周旭按墙上,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周旭掰着他的膝盖,大门反锁,窗帘紧闭,当初买这小区的房子,有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质量好,隔音效果也相当不错。 昏天黑地的一天一夜,到最后,方秉雪嗓子已经哑了。 蜂蜜柚子水,不正好派上用场。 到了最后一天,方秉雪陪周旭出了趟门。 店铺的事不需要他操心,周旭已经找好了,他之前有个生意上的朋友,也是本地人,帮着牵线搭桥,准备在附近开家自习室。 没错,不是网吧,台球厅,甚至也不是修车行,而是自习室。 “快办奥运会了,”周旭是这样解释的,“无论学英语还是别的,我看大家伙热情都挺高,而你们这里附近就有高中和大学,需求应该很大。” 方秉雪趴在床上,没穿衣服,赤裸的后背肌肤微凉。 周旭不紧不慢地解释,用指尖在上面画着路线:“……没有自习的地方,都去图书馆或者书店了,但是不规范,遇见客人买书也太吵。” “所以我打算办个规模化的自习室,投入不多,人力成本也低,不用我一天到晚的盯着。” 方秉雪枕在自己的臂弯上,忍受着后背连绵的战栗:“挺好的。” 真不能说话了,这嗓音太暧昧,完全没法儿拿出去让别人听见。 还是怪周旭,逼着让他叫出声,到了最后关头又不许叫,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还有就是,”周旭俯身,轻轻地咬着方秉雪的耳朵,“麻烦宝贝陪我见个人。” 方秉雪微微地喘气,半天才回了个“好”。 那人他听过,之前周旭参加全国汽修比赛时,遇见个会长,对方当兵退伍,年龄大了,依然一派正气,单独和周旭聊了两次,问了不少问题。 后来,又特意邀请周旭编写教材,帮他介绍了点行业里的人。 当时周旭还不清楚内幕,前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对方的孙子,是自己曾经救过的一个男孩。 地点倒不是在砾川,是省内另外一处县城,他都忘记这回事了。 但是男孩记得,男孩的家人也记得,当初正是叛逆期,男孩和朋友一块学摇滚,组了个乐队,说要成为中国最牛逼的重金属组合,大家都是最好的伙伴,一定成功! 那会长家里都是军旅出身,对待子女教育有些保守、刻板,面对兴致勃勃的男孩,态度冷淡,而当男孩打了耳洞又纹身后,全家勃然大怒。 “什么伙伴?我看是团伙!一群不成器的混账东西!” 男孩被逼着压去洗纹身,路上跑了,刚出省就丢了钱包和身份证件,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个老乡,对方态度殷勤,说可以介绍他去打工,能发财。 男孩奋臂高呼,说我不要发财,我要自由! 结果,还真遇上了犯罪团伙,被拐骗进了黑煤窑。 “逃跑的时候被抓了,”周旭解释道,“那伙人穷凶极恶,把他塞进麻袋往河里扔。” 方秉雪早就坐起来,皱着眉头。 后来是周旭报的案,在警方来临前,脸色苍白的男孩抱着他的大腿,哆嗦着说哥,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周旭不大好意思地挠头:“这孩子太闹腾,我还揍他了。” ——不止,包括没逃离现场,躲在暗处观察的犯罪分子,也被周旭打了,他那会刚从水里出来,累得胳膊抬不起来,那畜生还想搞偷袭,从后面扑过来,被周旭砸了几下拳头,就躺地上叫唤了。 那男孩也跟着叫,周旭嫌他烦,果断踹了一脚,紧接着警察就到了,男孩还在嗷嗷,说恩人留下姓名! 单纯得有点傻了,周围都是人,不知道还有没有混迹的犯罪分子,周旭自然不会搭理,跟警方做完笔录就走了。 同时,警方也遵循他的意愿,没有向男孩家属透露信息。 那位会长尊重这个想法,同时,也没有忘记这份恩情,在看到砾川县的字眼时,突发奇想,本能地打听一下。 冥冥中,所有的故事都有迹可循。 正巧,那位会长也在这座城市,中午,周旭带着方秉雪赴饭局,刚进屋,当年那个纹身的叛逆男孩已为人父,整个人都成熟不少,只在见到周旭的刹那才挥手:“没错,就是他!就是他!” 那个激动劲儿,像是在街上遇见多年不还钱的仇家。 感谢的话语说了太多,会长和他们握完手,眼眶里还盈着泪,亲自将两位请到上座——关于方秉雪的身份,周旭没解释太多,只说是朋友。 “自那以后,我也检讨自己的教育,”会长拍着妻子的手,老太太早已哭个不住,实在后怕,差一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孙子了,“当初是我们太严厉了,没尊重孩子。” 一方面反思,另一反面是积德,两位老人每个月都往山区学校捐钱、捐物,想要尽自己的一点努力。 “菩萨保佑,”老太太抹着泪,“可算见到恩人了,不瞒您说,西北我们都去了几次,还修了路呢。” 周旭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说当时是应该的。 物质上的感谢他不要,但另外的一个他没推辞,就是会长所在的职业技术学校,正缺有经验的汽修专科老师。 “我本来担心卡学历,但是你拿了奖,教材都编写了,是有这个资格的。” “并且堂堂正正的,要经过考试才能录用,”会长严肃道,“我觉得你太合适了,考虑一下,肯定没你做生意赚钱,但这是个上升的机会。” 以前,周旭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机会,相反,他面对的机会可太多了。 但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扎根在了那片土地。 “西北是好地方,”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要是回去,也挺好的……” 她握着孙子的手,殷切道:“我们那个年代,有首歌怎么唱来着?哦,是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讲的就是那儿!” 周旭没答应,没推辞,只说回去商量一下,方秉雪一顿饭没说太多话,只是偶尔笑着回答几句,走的时候,会长还抱着花束和锦旗,说要一块合照。 这场面周旭受不了,方秉雪倒是很适应,推着周旭往中间站:“哎呀,没事。” 他理直气壮:“你应得的,拿着!” 今天周旭喝了酒,所以回家路上是方秉雪开车,刚坐进去,周旭就挠了下他的手心:“你怎么想?” 方秉雪认真道:“我听你的。” “我想试试,”周旭慢慢地说,“那所学校虽然离你有点远,但是开车还好,是个不错的机会。” 车辆启动,方秉雪转动方向盘,没有插话。 他知道周旭喜欢这个,喜欢钻研这些器械类的玩意,有时候晚上回去,都能看到对方拿着汽修的书在看,很专注。 哪儿有什么不费吹灰之力,都是一点一滴的积累。 “宝贝,”周旭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我们……都在往前跑。” 喝多了,这话有点感性了,方秉雪把车在楼下停好,伸手帮着解开安全带:“我知道的,旭哥。” 周旭没起身,不错眼珠地看着他。 片刻后,方秉雪略微起身,把自己凑近。 他们安静地接吻。 “等有时间,回西北了……我领你去看看我家人吧?” “好,我们一起去。” 周旭的手从方秉雪的脸颊下移,转到颈间的项链,又按在对方的胸口,感受和自己同频的心跳,过了会儿才往上,重新摸着方秉雪的脸。 方秉雪小猫似的,蹭他的手。 “宝贝,”周旭说,“往前跑,使劲儿跑,我跟着你呢。” 方秉雪呢喃:“我知道,我也爱你。” 戒指和钻石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们吻得也很轻,缠绵着。 回到家一看,除了永远支棱的月季,栀子花也开了,雪白漂亮,和去年在遥远的西北,方秉雪看到的一样。 当年还没暴露身份时,有次方秉雪为了转换话题,指着让看天上的星星,可能老天看不过眼,抬头望去,只有乌云一片。 如今天公作美,花开烂漫,周旭温柔地看着他:“嗯,真好看。” 方秉雪笑着上前,拥抱自己的爱人。 “我知道,你说的不是星星,也不是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这个春天的陪伴,他们会好好相爱,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不行,还是心软软得想掉眼泪qaq 番外目前有两个,一个是三年后的甜蜜生活,另外就是小情侣高中心动的if线嘿嘿,请问朋友们还有什么想看的吗?麻烦告诉我呀![星星眼] 求一下作者专栏收藏,开文早知道~下篇应该是《熟人作案》,文案我就不贴啦,有兴趣的宝贝们可以点开专栏康康,点一下预收,我会努力早点开文的! 感谢一路的包容和陪伴,再次鞠躬—— 祝你健康幸福发大财! 干杯! 以及番外明天就要开始日更了,我搓手手好兴奋啊!快乐到转圈圈!